《凤凰台》 点灯 卫善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 但长夜中睁开眼,一时又觉恍惚,仿佛还身在小瀛台苦捱日月,待听得耳畔琉璃铃铛“叮铃”作响,方从浑浑梦中清醒。 太子还在,姑姑还在,卫家还在。 紧扣的指节微松,摸到身上细毛锦衾,辨出青纱帐上金线满绣的云鹤翅羽,梗在喉口的郁气缓缓吐出,抬起一只手来按住心口。 帐外值夜的宫人听见动静缓声轻问:“郡主可是口渴,要不要饮香露?” 回来的时日太短,相隔年月又实在太久,这些旧人都记不真切,过得一会才辨出是素筝的声音:“几更天了?” 册封郡主的旨意还未下,丹凤宫里自上到下,都已经开始这么称呼她了,她纠正一次,姑姑却笑起来,说她这是在跟姑父撒娇讨封赏。 卫善是辅国公卫家的女儿,皇后的侄女,要是她的祖父伯伯们能活得更长一些,姑姑许就是开国公主,而不是开国皇后了。 素筝轻笑一声,今日要去上林春苑赏牡丹。二月牡丹花未发,郡主就念叨着,病中还怕赶不上花会,这些天不曾挂在嘴上,还当她忘了,原来心里却没放下:“才刚寅时,外头还没点灯呢,这许多人都要去,要开道仪仗,要行车坐辇,郡主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素筝是前朝旧宫人,破宫的时候年岁不大,这才留了下来。那些一心效忠前朝的,一多半儿死在陈皇后甘露殿那场煌煌大火之中,一半儿被清理,余下的是些求生的人,太监宫娥都一样,侍候谁不是侍候。 甘露殿重建还未修成,卫皇后只得移居望仙台丹凤宫。此处楼高屋广,靠山望水,是皇城内风景绝佳的地方。檐下悬着一溜五彩琉璃铃铛,夜风微动,便“铃铃”作声细响不住。 再躺着也睡不着了,卫善干脆坐了起来,她一动,素筝就知道她又要起来看点灯了。 望仙台地势高,从楼中望出去,极目处是含元殿,东西宫道每十步就有一盏石灯,一日里要点两回,寅时一回酉时一回,由暗至明,黑夜中好似火蛇蜿蜒。 素筝张张口又把话咽下,返身取来斗蓬,郡主自从病中大愈,人就转了性子,原虽爱娇也是听劝的,如今却有了主意,跟人也不似过去那样亲近了。 病中夜梦几回哭醒,却不肯说是梦到什么,从此添了怕黑畏火的毛病,夜里殿中不能见火光,还是皇后娘娘特意赐下夜明珠来,常悬室中,代替烛火照明。 分明怕火,又爱看点灯,素筝只作主子年纪渐长,小女儿性子古怪起来,使了个眼色给落琼,先把安息香点上,哄着郡主看过点灯,再回屋来补眠。 卫善大病初愈不耐风寒,荔枝红绣金线牡丹斗蓬从头罩到脚,素筝还替她套了个白狐皮手筒,弯腰系紧丝绦,这才推开殿门引她出去。 皇城内外一片漆黑,只有宫廷四角的望风楼隐隐透出火光来。 卫善站在望仙台东南角踮脚张望,只能望见含元殿顶上的鸱首。身后便是云梦泽小瀛台,囚困了她五年的地方。 风翻过裙角,掠往身后楼台,不必回头就能知道里面一廊一庑是何种模样。姑姑早存死志,只因一心护她,才强撑一口元气,可终究也没能捱得更久。 襟前系带两端明珠相碰,一声轻响,卫善回过神来,自御桥至含元殿宣政门,两边宫道上一盏盏亮起石灯,好似盘起的火蛇尾巴。 石灯里的蜡烛烛心浸过油,一碰就着,灰衣小监们拎着油桶,把浸油布缠在木棍上点着,一路高举点亮石灯,烛光映着重重宫阙,黑夜之中尤为醒目。 这番景象跟中州王领兵自御桥打进皇城,兵丁举着火把四散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卫善刚从瀛台出来,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眼见皇城被攻破,她和碧微只做了一件事,两个人相互携手穿过四处逃散的宫人往甘露殿去,用一只万字不断头的明黄锦枕,捂死了还有一口气的秦昱。 最后一个仇人死了。 甘露殿事隔二十年,又一次起了大火,卫善和碧微不愿与仇人同穴,却没能跑出去,火舌舔舐上裙摆,再睁眼恍恍然已似隔世。 卫善矗立许久,到天边霞色染上含元殿鸱首,她才又转身回去。 纱帐低垂,被褥重又熏过,染着石叶香,白玉瑞兽香炉轻烟袅袅,锦衾被子盖在身上,人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明岁年末太子领兵出征,马踏碎冰翻落山谷,尸首都未能找回来,从此前朝后宫乱象丛生,卫家就是自此一步步走向衰败的。 素筝落琼守着青纱帐,互相递了一个担忧的目光,郡主也不知添了什么心事,自病过一场就难见喜色,这几日眉目之间郁郁沉沉,虽在娘娘面前不露,可娘娘怎会察觉不出,已经遣人问过好几回了。 饶是素筝落琼两个百宝尽出,也难换她一笑,原来喜爱的都丢过手去,成日里只是呆望宫墙,还当牡丹花会她定然高兴,可看模样却又不像。 花会要穿的衣裳早两日就送了来,是尚衣局新制的花样,一色暗纹金花裙,没制成时天天巴望着,制成送来了,挂在架子上试都没试过一回,似她这样千宠万娇的郡主娘娘,又能有什么烦恼呢? 等天色渐亮,正殿里忙碌起来,偏殿也跟着点灯,卫善坐到铜镜前梳妆,眉长口小,眼如点漆,一头乌发莹莹生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年岁尚小,还未及笄,便不梳髻,攥着头发梳了两个螺儿,一边一朵金叶红宝石牡丹花,不必点妆就是玉人模样。 冰蟾捧着镜子给她照看,笑盈盈说道:“这一对金花可是娘娘特意挑出来给郡主的。”上头的红宝石两个一对,大小颜色一般模样,扣在金花叶中作蕊,实是难得。 前朝末帝性喜奢华,自登帝位起便大肆兴建离宫别苑,又素爱华服美酒奇珍异宝,沉湎其中玩物丧志,卫家大军打进城中之时,末帝还在丽山青丝宫与宠妃沈青丝做美梦。 单单一个别宫搜罗出来的东西,登记造册就花了两个半月的功夫,这些东西有的充了内库,有的封赏功臣,卫善不缺这些,但是姑姑特意替她挑的,意头自然不同。 冰蟾说了这话,卫善微微一笑,她连着几日不见笑容,眉头似笼着冷霜薄冰,此时轻轻一笑,便是春冰消融,玉人添了生气。 几个宫人见她笑了,俱松一口气,要是郡主这付面貌去了花会,娘娘怎不关切。 落琼冰蟾沉香三个跟在身后,素筝扶她下楼,丹凤宫正殿里已是一派和乐,卫善刚一迈进门,就被秦昰一把抱住了腿。 卫善伏身把他抱了起来,他正是爱跑的年纪,在大殿里蹿来蹿去,没个消停时候,只在卫善身边呆得住,口里叠声喊着姐姐,撑着卫善的肩膀,一只手团着拳头舞起来:“姐姐,父皇许我骑马!” 一拳头差点儿就打到了卫善刚挽好的头发上,卫善半点也不恼,把他颠一颠:“当真?那姑姑做好的小骑装可派上用场了。” 几个宫人“扑哧”笑了起来,秦昰刚刚学话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卫善陪他,看见父亲不叫父皇,反而张口喊了姑父,正元帝哈哈一笑,惹得一宫人都笑起来,他也不恼,乐呵呵跟着一起笑。 到三岁上了,才懂得其中差别,偶尔叫得急了,张嘴还是姑父,倒也给正元帝添些乐趣,自他会说会动,正元帝到丹凤宫来的次数都多了。 卫敬容伸手一招,连说带笑:“善儿快别抱了,你哪里抱得动他。” 秦昰能吃又能睡,肥嘟嘟好似小猪猡,抱在怀里腿还在蹬,卫善确有几分吃力,走到榻前,把小猪猡放在榻上:“我抱得动。” 膳桌上摆了十七八只金葵花攒盒小碟,秦昰人小性急,他跟前只有一碗牛乳细粥,吃尽了还不足,看着卫善面前的腐皮三鲜包,手指头扒着桌沿儿撑坐起来,笑嘻嘻的讨好卫善:“姐姐我还吃。” 卫善看着他眼儿发亮的模样,心底一疼,拿筷子夹了要喂他:“都给你,你尽够的。”上辈子秦昰没能活过六岁,说是食饼噎死的,死的莫名其妙,从此姑姑就害了心疼病,日日反复折磨不尽。 卫敬容一把拦住:“哪里用你喂她,叫瑞香来,你也多用些,都瘦了一圈,可得好好补补。”让宫人喂儿子,夹了一筷子红白燕窝鸭丝给卫善。 卫善大病一场,梦中流泪不止,卫敬容求神告佛,夜夜守着榻等她醒转来,待卫善病好,卫敬容也跟着瘦了一圈。 她的父亲兄弟丈夫长年争战在外,留她在家侍奉婆母,继子秦显养子秦昭都是都是她一手养大,等到两个儿子都跟着出去打仗了,她又养了卫善。 如今眼看四海将定,她便开始操心起了儿女的亲事来。 太子秦显非她所出,是正元帝原配生的儿子,生下他来人便没了,到秦显两岁,卫敬容被父亲嫁给当时还是左护卫长的正元帝当续弦。 她心里属意把自己这个侄女嫁给继子,卫家秦家再结成亲,太子的位子必是秦显的,两岁养到大,同亲生也没甚分别。 秦显品性相貌无可挑剔,卫善此时年小,可也生得琼姿玉貌,再等两年也可说亲,到是一桩美满婚事。 心中如是想,面上带笑,眼中打量她病了月余,人清减许多,脱了孩气,笑一声道:“我们善儿也有大姑娘的样子了。” 还待再说,外头宫人来报:“娘娘,皇上来了。” 桃花(捉) 正元帝龙行虎步,不等卫敬容起身去迎,人已经到了殿门外,秦昰欢叫一声,从罗汉床上滑下来,迈着短腿扑过去,正元帝伸手一捞,把他捞起来抱在怀里。 他到四十五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小儿子,秦昰又生得聪明伶俐,很得正元帝喜爱,抱起来颠一颠,逗他:“又重了些。” “可不是,才还跟善儿争吃的,也不想想他姐姐病才刚好,正是要补的时候。”卫敬容站到正元帝身边,伸手要抱儿子过来,秦昰扭着身子不肯,抱住正元帝的脖子不撒手,正元帝哈哈大笑。 卫善站起来敛袂行礼,叫了一声“姑父”,宫人奉了茶来,卫善伸手接过递到案前,正元帝看她一眼,看她面容沉静去了孩气,竟没缠过来撒娇,颇为惊讶:“这才几日,倒像个大姑娘了。” 卫敬容微微一笑,替正元帝试了试茶温,正元帝许多年行军打仗养成习惯,从来都吃急食,汤面送到手上就囫囵吃起来,也顾不得烫不烫,卫敬容怕烫了他,试完了才递过去:“我也是这么说的,眼看可要成人了。” 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的看了卫善一眼,若是此番显儿大捷回朝,两人的亲事也可再提一一提了。 一人一眼把卫善看得醒过神来,过去这时候,她正挽着正元帝的胳膊讨这个讨那个,全是小女儿模样,这么一想,便坐到姑姑身边。 正元帝一口气把一盏茶吃尽了,秦昰眼巴巴盯着,看他咽下去了,学着他的模样一声长叹,正元帝最喜欢他这模样,蒲扇大的手轻拍他的脑袋:“臭小子。”说着一把拉住卫敬容的手:“你替朕养了好儿子。” 卫敬容一怔,卫善“哎呀”一声,笑着凑到正元帝身边:“可是哥哥们大捷?怪道今儿一早起来,廊庑下的喜鹊就吱喳不住,原来是给姑姑报喜来了。” 哪里有什么喜鹊,可大捷却是真的,卫善自醒来,就一直盼着这一天,卫敬容一听,一双凤目盯住正元帝,正元帝微微点头:“我家好儿郎。” 卫敬容一手抚住心口,眼圈都红起来,不曾说话先要掉泪,继子养子一起出征,一个往南一个往北,一块大石挂在心口,这下总算落地。 一道去的还有卫家人,卫敬尧和卫平,哥哥儿子侄子一道出战,她怎么不挂心,闻言就拉住卫善的手:“你哥哥们都要回来了。” 卫敬尧是卫善的叔父,卫平是卫善的亲哥哥,她还在襁褓中时,父亲便战死了,母亲伤心太过,一病不起,撒手离去,她这才被送到姑姑身边。 卫善“扑哧”一笑,往她身这一凑,挽了她的胳膊:“这可好了,姑姑发的愿菩萨许了,玉皇寺的菩萨们个个都有金身了。” 卫敬容伸手捏了她的鼻子:“才说你是大姑娘了,怎么又混说起来。” 卫家是不信佛的,可赵太后笃信佛法,正元帝又在寺庙里,一生下来,就是佛家的记名弟子,他虽不信那泥胎木塑,却是孝子,听见卫敬容要捐金身,笑得更加欢畅:“也好,叫娘高兴高兴。” 卫善只作娇憨模样,笑嘻嘻看着正元帝,伸手讨赏,正元帝正在兴头上,此番太子得胜,卫敬尧也出了大力,张口便吩咐大太监王忠:“王忠,你看看库里有什么给她的,挑好的。” 这个时候的正元帝是很喜欢她的,也一向拿她当女儿看,姑姑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个女儿,怀孕的时候时值战局混乱,业州眼看就要守不住,颠了一路逃到锦州,这个孩子是被车马硬生生颠出来的。 生下来便体弱,没能养住,卫善就是这时候被叔父抱给姑姑养的,从走路到说话,打小就长在姑姑跟前,算是正元帝的半个女儿,不论卫家后来如何,正元帝对她确是好的,到后来冷落皇后,疏远卫家,也一样给了她公主封号,让她自贞顺门发嫁。 秦昰学着卫善的样子讨赏,扒了正元帝腰带上一块玉佩下来,卫善一眼瞧见他腰上那只黄绿面子的荷包,上头绣了一对儿鸳鸯鸟,一看就是杨妃的手艺。 卫善瞧见了,卫敬容自然也瞧见了,可她只看过一眼,不以为意,点点侄女的额头:“你哥哥们的好事,你讨什么赏赐。” 卫善笑一声:“我也不白白讨赏,我也有东西给姑父的。” 正元帝此时心情大佳,也很有闲情同她逗一逗趣,笑问道:“是什么东西,不好的我可不要。” 卫善呈上一对儿荷包,一绣金龙一绣金凤,黑底金绣,腾云而来。 这对荷包是为了正元帝生辰预备的,是生病之前卫善做的,病愈后她又添了两句诗,用黑金双股线绣了“手挥大风平天下,脚踏日月定乾坤。” 此时献了出来,取了金龙的那一只,磨着正元帝系在腰上:“我绣的不好,姑父可不能嫌弃。” 凤的那只自然给了卫敬容,替她亲手系上,元缎裙上系上金绣荷包很是醒目,卫敬容拿起来端详一回:“竟绣得这么好了。” “这么巴掌大一块,大年下一直做到这会儿才得,拿这个换赏,可不亏吧。”卫善知道姑姑万事不过心,不介意荷包鞋子这些小物,她看杨妃便是大妇看妾,同她计较就是失了身份,可卫善却不能当作看不见,让杨妃拿这些琐碎小事压过姑姑一头。 今日要去上林春苑赏花,宫中各殿一早就要起来梳妆描眉,昨夜正元帝宿在杨妃宫中,一早起来换常服,系上什么他自己怕也不知道,可落在人眼里,便不是这个意思了,宫苑内外都传杨妃盛宠,为的还不都是这些姑姑不曾放在眼里的小事。 秦昰换上小骑装,架着小弓箭,绕着正元帝跑前跑后,被正元帝抱着上了龙辇,秦昰一扭头不见母亲,叫了一声,正元帝伸手就要拉她上来,卫敬容待要后退,被卫善一把扶上了去。 帝后同辇而出,到上林苑中正元帝换马,皇后便坐着皇帝御辇进苑,一干命妇跪拜相迎,卫善扶着姑姑的手迎她下来。 秦昰早已经蹭到正元帝马背上,夸下海口,说要骑着马去追兔子,他人虽小却已经懂了道理,看卫善用荷包换了赏赐,也不肯白拿,说要捉只兔子送给正元帝,童言童语自然惹得正元帝大乐。 上林里早就设了凉棚黄帐长案,桌上堆了一碟碟冷热点心,海棠玉兰山樱榆叶此时开得正好,满眼望去红红白白,山坡草丛间花树一片接着一片,卫善就挨着卫皇后坐在侧边,除了命妇,正元帝的宫妃只有寥寥几个,杨妃也就在皇后一人之下。 她生得肤白娇柔妩媚婉转,是忠义侯杨云越的妹妹,卫敬容在后方守家,杨家却把这个妹妹送到了正元帝身边,一路跟随征战,倒比卫敬容陪伴正元帝更久,生的儿子秦昱已经要十二岁了。 杨妃容貌娇嫩,儿子都这样大,娇羞的模样倒还似处子,穿着轻嫩颜色,腰上挂的便是成双成对的鸳鸯荷包,说起话来也是娇娇柔柔,用她不谙世事的口吻:“卫姐姐可来了,我都等急了。” 卫敬容待她一向宽容,她也确是不知事的模样,万事都不懂,忠义侯夫人多少回进宫替她告罪,具是些不大不小的事,这话一出口,忠义侯夫人赶紧道:“娘娘恕罪。” 卫敬容笑一笑:“我甚时候计较过,云翘这个脾气我很喜欢,你回回这么小心,就是跟我生份了。”说着举起金杯,她一举杯,底下人纷纷举杯敬她。 卫善也举起杯子来,借着举杯挡住视线,一口抿了才尝出她跟前摆的是樱桃甜酒,她从小爱吃樱桃,别个都吃金华酒茉莉花浇酒,她桌前这一壶怕是姑姑特意吩咐了的,姑姑瞧不见杨妃那对儿荷包,倒记挂着替她要一壶甜酒。 卫善鼻子一酸,再抬眼看杨妃,想起她得势时的张狂模样,她终于脱掉了这一身轻嫩娇柔的画皮,穿着太后的冠服往小瀛台来,要卫敬容给她下跪磕头。 卫善心潮起伏,手指紧紧扣住金杯,她从小瀛台出来的时候,杨妃已经死了,死时尊荣无限,以太后礼下葬,秦昱还替她修了长生祠,也不知道那些长生祠砸干净了没有。 卫善一直盯着杨妃看,卫敬容倒奇怪起来:“善儿这是怎么了?” 卫善连忙回神:“杨娘娘的裙子真好看,我也想要一件。”虽值初春,满座里穿上轻薄春衫的却只有杨妃一个,新裁宫衫纤腰细,乌黑细发上插着一支宝石流苏步摇,娇俏妖娆。 几个命妇听了便笑,卫敬容也笑起来:“让尚衣局也给你裁一件就是了,待你哥哥们大捷回朝,你穿一身喜庆的迎迎他们。”直到此刻她才把两个儿子打了胜仗的消息透露出来。 丈夫跟着出征的武将夫人们个个大喜过望,道喜声不绝于耳,杨妃却脸上一红,她虽生得年少,到底也快三十春秋了,卫善一个未及笄的小女孩子,开口要跟她穿一样的衣服,怎不脸热。 道喜声还未完,正元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忠又来报喜,见了皇后满脸喜意下拜,口称大喜,报道:“晋王殿下寻回前朝十四枚金印。” 前朝末帝都没能逃出青丝宫去,可前朝金印却一个不见,里头就有传国玉玺,正元帝一直在寻找这枚玉玺,晋王找回来的十四枚御印,实是一桩大喜事。 满座相互敬酒一团和乐,卫敬容捏一捏卫善的手:“你也去找你哥哥们玩罢,记着不能着风,可不许你跑马。” 卫善回身看见二哥卫修身边的长随怀安就站在台下等着,姑姑想必是瞧见了他,才知道他们有约的,她换了一身大红骑装出来,怀安牵了马来:“大姑娘快上马,可不敢叫娘娘瞧见。” 卫善翻身上马:“都有些谁在?” 怀安嘴巴伶俐:“齐王殿下,咱们家二公子,魏国公家的,宣国公家的,还有忠义侯家的都在。”公侯府中的小辈凑到一处,比箭赢采头。 卫善才要驱马向前,就被叫住,她扭头一看,只见杨思召站在桃花树下,手上折了一枝花:“卫善,你要不要桃花?” 丈夫(捉虫) 卫善手上缰绳一紧,定定看住他,杨思召以为她喜欢他折的这一捧桃花,举起来给她看:“你看,我挑了开得最好的摘给你。” 此时桃花早已不是时令,只山坡顶上还有晚开的几株,要摘这一捧开得满枝的桃花,不知要跑多少路。 “我在北峰山顶转了好大一圈,才寻得这几枝来,你看看,开得可好?”杨思召说个不休,卫善哧之以鼻,他衣摆鞋子干干净净,一点青苔都不见,分明遣人摘来,还要表功。 卫善的目光从桃花上扫到他脸上,她醒来的那几天,就想过会见到这一个个的旧人,她会见到碧微,会见到大哥二哥,会见到太子哥哥,会见到她亲手捂死的秦昱,还会见到杨思齐和杨思召。 这一对披着人皮的禽兽。 杨思召喜欢她,她还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仅她知道,阖宫的人都知道,连正元帝都拿这个开过玩笑。 他是杨妃的娘家侄子,自从见过卫善,就像条尾巴似的甩不脱,卫善碍于杨妃颜面,一直待他很是客气,直到他对她说:“我总有法子娶了你。” 他说到做到,当时卫家已经无力护住她,杨家势大,正元帝又缠绵病榻,秦昱已经是太子,杨妃眼看就要当太后,就是她把卫善赐婚给了杨思召。 卫善一身红色骑装,头发梳起来,戴一顶串珠小帽,明艳照人,她盯住着他看,杨思召一时不能开口,他舔舔唇:“你插一枝桃花在鬓边罢。” 卫善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扬手就是一鞭,怀安倒抽一口冷气,就见鞭子打在桃花枝上,花瓣簇簇落下。 杨思召没想到她会甩鞭子过来,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卫善侧过去脸去不再看他,一个字都未曾对他说,也顾不得姑姑说不许她着风的话,两腿夹紧马腹,奔到杏花深处去了。 怀安满面陪笑,怕杨思召下不来台,郡主一向不喜欢他,可从来都顾着杨妃的面子,不好太过,这么下脸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干,怀安赶紧兜一句:“咱们郡主不喜桃花。” 杨思召大喜,原来是没讨着她的好:“那她喜欢什么花?” “牡丹啊,郡主最爱牡丹。”怕这位爷再往山里蹿,有个好歹还得怪到郡主头上,怀安笑呵呵说了一句,满苑都是牡丹,他就是连根拔一株来也没事儿。 杨思召大悟:“是是,只有牡丹才能配她。”把口中千辛万苦方才折来的桃花枝抛到地上,掏出金珠子要赏怀安,怀安连连摆手,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卫善骑着马在花林中乱转,她倒不是怕见秦昱,秦昱死上一百回都不足惜,她为了报仇,弄死过他一回,也可以为了姑姑为了卫家,再弄死他一回。 见仇人爽快,见亲人却情怯,她敢见秦昱,不知要如何面对二哥卫修,二哥是因为她才死了的,要不是他担心自己,不肯离开京城,就不会被人害死了。 卫善眼圈微红怔怔出神,□□骑的小黑马也踩着蹄子慢下来,“嗒嗒”行到花枝前,卫善一抬头,一枝海棠花枝勾落了她的帽子,攥了满头的辫子散落开来。 “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卫善抬头去看,却是成国公家的小儿子魏人杰,卫善对他倒没多少印象,只记得他从来待自己没有好脸色。 两家自来敌对,势同水火,魏宽是父亲卫敬禹的手下败将,但从不肯服气,心心念念再比一回,父亲不在了,就顶着一脸大胡子,在朝堂上跟叔叔吵架。 可怎么也没想到,卫家失势头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却是魏家,就是魏宽替姑姑辩白,说卫家出不了这样的人,卫善怎么也没想到一句句骂自家父亲奸滑的人,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卫善一伸马鞭把帽子勾了起来,她不会梳头,只好把几条小辫子打成一条大辫子搁在襟前,小帽儿歪戴着系紧丝绦,对魏人杰道:“我迷路了,他们人呢?” 魏人杰满脸不耐烦的神气,斜眼看着卫善,拿马鞭一指:“你是瞎得不成,不就在那儿,听声都听见了。” 卫善一扭头,重重花树之间确能辨出几个人影来,有鼓声还有嬉闹声,她牵引马头要往花树深处去,魏人杰咳嗽一声:“你哥哥不都打了胜仗了,你还哭甚么。” 卫善眼圈发红,原来被他看见了,她抿抿嘴唇,不欲跟魏人杰多说,两人本来也不熟,他说起话来虽然老气横秋,却是好意,经过魏宽的事,魏家人爱说反话的毛病,卫善已经知道了。 她笑一笑:“我是高兴的。” 高兴还哭,莫不是有病,魏人杰张张嘴没说话,怀安和杨思召就赶上前来,杨思召见卫善同魏人杰在一起,满面不善的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你管得着么。”魏家人个个是刺头,从魏宽开始就不会好好说话,别个奉承他,他还会叫人下不来台,更别说是刺他一句了。 卫善忍不住笑了一声,原先竟不知道魏家人这么有意思,这么派得上用场,笑声一出,杨思召的脸都绿了。 卫善也不理会他,骑着马往花树深处去,人还没到,先叫“二哥”,卫修正在拉弓,一听见她的声音放下手来,上前迎她:“你怎么才来。” 卫善下马,卫修一把推开杨思召,扶住卫善,指着花间的靶子:“你也太晚了,咱们已经赛了一轮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挽住他的胳膊,卫修倒有些别扭,面上微红,甩开她的手:“你坐着去,才刚轮着我。”走到刚刚站定的地方,拉弓引箭,一箭没入草靶,跟着又发一箭,三箭连发,三只红羽没入草靶中心。 卫善使劲拍手掌,杨宝盈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眼睛在卫善脚上那双香云色羊皮小靴上打了个转儿,笑道:“善儿晚了,该自罚三杯才是。” 卫善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看见杨宝盈才想了起来,当时她和碧微应该兵分两路,一个弄死秦昱,一个弄死杨宝盈。 不想竟把她给忘了,想来中州王破城而入,杨家这些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听说还没打进宫城来,就先杀进了杨府,当时杨家可已经没几人了。 主犯一个不少,漏掉一个从犯,卫善倒也没多少遗憾,她对杨家人不肯再有好脸色,她不搭话,杨宝盈自觉下不来台,扯一扯她妹妹的袖子,杨宝丽正在吃酒,被她一扯打翻酒盏污了裙子。 卫善都穿着骑装,这姐妹两个倒跟姑姑杨妃一般,穿着新裁宫衫,鹅黄柳绿这轻嫩颜色最经不起酒渍,一沾上就失了颜色,杨宝丽不及给姐姐搭台,两姐妹倒先争执起来。 卫善冷眼看着,实不愿再与她们同座,几步坐到魏人秀身边,问她:“胜负如何?怎么只这么几个人?” 卫善常年养在卫皇后身边,原来一向同杨家走的近些,魏家因着魏宽,几乎和满京的王侯都不和睦,卫善原来也不跟魏人秀多亲近,这会儿坐到她身边,倒叫魏人秀吃惊,她年纪还小,文臣圈里进不去,只好跟着哥哥们玩,看卫善同她说话,心里倒很高兴:“我哥哥赢一场,你哥哥赢一场。袁家兄妹往那边去了。” 一场就是三花,三只箭翎都要没入草靶,杨家兄弟一花都没有,怪道人都跑开了,卫善应得一声,四周打量一回:“秦昱呢?” 秦昱当年还想讨魏人秀,让她当侧妃,屈于杨宝盈之下,以为欺负起魏家来,就跟欺负当时的无父无兄的卫善一样,不意魏宽肯为了女儿梗着脖子拼命,到底没让秦昱如愿。 宫人送了两个金葵花攒盒来,一看就是皇后赏赐的,里头叠着水晶龙凤糕,富贵神仙饼,一盒送到卫善面前,一盒送到杨宝盈面前。 卫善站起来谢恩,杨思召趁机凑到她身边来,要挨着她坐下,卫修还没说话,魏人杰一条马鞭伸过来,挡在杨思召跟前:“往你妹妹身边坐去,别挨着我妹妹。” 杨思召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哪里是想挨着魏人秀,分明就是冲着卫善,可打又打不过魏人杰。论蛮横不讲道理,魏家可是家传,比神箭的名头还更响亮些,杨思召刚刚一句话得罪了这个刺头,此时吃了暗亏,只得往自家妹妹花毯上坐下,眼睛还盯着卫善:“善儿,你要用什么,只管告诉我。” 卫善浑不理会他,伸出两只手勾住魏人秀的胳膊,从袖兜里掏出一对鹿骨扳指来:“我得了一对儿,给你一个。” 魏人秀亲爹是个浑不吝,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横,偏偏她是个腼腆害羞的性子,卫善送她东西,她一下就高兴了,摸了半天身上也没旁的能送给她的,急得脸都红起来。 卫善伸手捏捏她的脸,见惯了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人,对魏人秀这份性情喜欢极了:“你下回有什么,想着我就是了。” 杨宝盈同杨宝丽总算争完了裙子,听见哥哥跟卫善献殷勤被挡了回来,又幸灾乐祸又觉得扫了面子,看卫善很不顺眼,正逢此时宫人又送了一托盘的牡丹来,说是刚剪下来的,娘娘赐下,给她们分着戴。 杨宝盈伸手就要去拿那朵最红最大金边红牡丹的,她今日一身鹅黄春衫,簪红花极不相衬,但就是想要最大的这一朵 卫善眼儿一斜,把手一搭:“这么分花多没趣儿,不如咱们拿花当采头比投壶,谁投的多,谁先挑。” 投壶比的是臂力和眼力,牡丹当采头,卫善揉揉手腕,她准头很足,比杨家姐妹绰绰有余的。 杨宝盈果然不依,卫善便笑:“我说比试已经是让着你,我要先挑,你能说甚?”论封号论尊荣,自然都是卫善优先,她要先挑金边红牡丹,哪一个也不能跟她争。 卫修直觉妹妹性情不同,她自来宽厚,性子同姑姑一般,这些东西是从来不放在眼中,可女儿家争花,争就争了,又有什么要紧。 魏人杰更是抱着胳膊,嘿嘿一笑。 杨宝盈自忖比不过魏人秀,但比卫善胜负还不可知,她先投,十发六中,妹妹杨宝丽比她还不如,卫善同她平手,魏人秀十发十中。 卫善皱皱眉头甩一甩胳膊,她在小瀛台里练了一身掷活鱼的本事,水下的游鱼且能射得准,没想到如今这付身子没练过,准头是足的,可惜臂力不济。 杨宝盈自觉没输,魏人秀一身宝蓝骑装,料想不会挑大红的那朵,她既先手,就能先挑,正喜意盈腮就见魏人秀挑了那朵红的,放到卫善手上:“你送了我扳指,我把这花送给你。” 杨宝盈气歪了鼻子,指着魏人秀要骂,魏人杰抬着下巴斜她一眼,杨宝盈看看大哥不在,二哥又盯着卫善看个不住,愤而转身,扭头就走。 卫善眨眨眼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碧微 杨宝盈自来欺软怕硬,卫家荣宠之时,杨家姐妹便效仿杨妃,口口声声要跟卫善当姐妹,卫善待人同卫敬容一般模样,金银花缎是从不摆在眼里的,这对姐妹便顺势讨了许多东西去,可一等卫家失势,这两个哪里还有小姐妹的亲热模样,立时撇清干系,幸灾乐祸起来。 等卫善嫁进杨家,没少受她们的冷言冷语,当时她一心挂念宫里的姑姑,唇枪舌箭从不在意,但既上天有此机缘,也不会再次相让,欠下的帐总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杨宝盈一走,杨宝丽拎着裙子跟上,杨思召见卫善身边水都泼不进,也觉无趣,三人一走,花树下便只留下对头卫魏两家,卫修魏人杰常年比武常年平手,刚刚比箭又是平手,大眼瞪大小,一时之间倒不知要说什么。 卫善左右看看,把手一挥叫来宫奴:“去要一只羊来,咱们烤羊肉吃。” 宫奴四人抬了一只褪毛洗净的黄羊来,粗木铁架早早预备好了,躬身回禀:“齐王殿下在前头玉台烤了羊肉。” “他烤他的,我烤我的,你去取些蜜来”齐王就是秦昱,卫善上辈子忍这些杨家人忍了十年,卫家此时如日中天,要她再忍,却不能够。 卫善虽不惧见秦昱,可厌他至极,招手把卫修拉到身边,替他倒酒,怀仁怀安两个前后张罗,不一时花树前就架起凉棚设下红帐,专给卫善和魏人秀两个用。 肉还没烤好,卫修魏人杰两个都不说话,只顾闷头吃酒,卫善左右看看,问卫修道:“大哥可给家里写信了?” 卫平和魏人骄同在军中,卫善一问,魏家两兄妹都抬起头看过来,把卫修看得身上一麻:“前儿才收的信,还问你病好了没有,说给你带了些好玩的事物回来。” 卫善抿唇笑了:“那便是大获全胜了。”要是苦战,卫平哪里有心思收罗这些哄小妹妹玩儿。卫善一笑,魏人秀也笑起来,她哥哥是头一年随军出战,两个小辈都是从偏裨小将做起,魏宽还道,若是杀敌的时候输了卫平一点,就不许儿子进门了。 四人面上都有喜意,这么两家人坐着,还是头一回,连宫人太监都不住打量,也不知道这两家怎么能坐在一起吃酒。 羊肉烤得“滋滋”冒油,宫奴翻转一边,切下上头刚熟的脆皮,盛在碟中送到案上,卫善病中吃了连月的白粥,好不容易闻着油味儿,早就馋了。 她今天挑破了杨妃的小机巧,又给了杨宝盈没脸,心里十分舒畅,一口嚼了脆肉,卫修看妹妹这个吃相,知道她是馋得很了,把羊肉切成细条,摆上银签给了一碟卫善,想想又切了一盘子给魏人秀。 魏人秀脸上一红,看卫善都不顾及吃相,也放开来吃,卫善又问宫奴要来了樱桃酒,才饮了几杯,宫奴又来请:“齐王殿下请郡主赴宴。” 卫善皱起眉头,人都凑在一起,这种机会秦昱是不会放过的,非得搞个诗会不可,学着史书上那些个七贤八贤流杯作诗,做得不好就要罚酒。 太子秦显武功了得,晋王秦昭一个养子,呆在正元帝身边也学了一身功夫,偏偏秦昱也不知道像了谁,武艺十分不济,他也知道自己拳脚上没有天赋,一门心思钻进诗书里去,只要人多,就要作诗。 “宋翰林在不在?”卫善挑起一块羊肉,送到嘴边,装模作样问上一声。 “宋翰林和袁公子俱都在。”袁家二子一女俱都长于诗文,宋溓又是袁礼贤的学生,秦昱怕是脑子不好,这三个人在场,他还想作诗。 “你告诉齐王殿下,既然袁家师兄妹都在,我便不去出丑了。”卫善夹枪带棒,至于秦昱这诗会还办不办得下去,她便不管了。 宫人还没走,魏人杰便笑起来:“这话要是当场说那才痛快。”他最瞧不上秦昱做酸诗的模样,杨家也算是武将出身了,虽是后来的,也曾拼杀过,不想几个小辈一点没有根骨,文不成武不就。 卫修还想问问妹妹今儿怎么专跟杨家的过不去,可是杨家人办了什么事,当着魏人杰的面又不好问,只把烤肉串在签子递给卫善:“善儿多吃些,你都瘦了,我爹回来见着,又要心疼。” 卫善是卫家的明珠,宫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卫家也只有她一个女孩儿,父亲死后,哥哥年幼,是叔叔得了辅国公的爵位,到如今也不肯住到正屋里去,请立世子,立的也是兄长的儿子卫平,反跳过自己的儿子卫修。 卫善把那一碟子肉都吃了,吃完了才道:“等叔叔回来,我回家去住几日。” 辅国公府里没有女主人,卫善亲娘病逝,婶婶宋氏在卫修七岁的时候也生病过世了,卫敬尧一直没有续弦,辅国公说是国公府,里面住的全是大老爷们,后宅空荡荡,一个理事的女人也没。 叔叔看到她瘦些都要关切,他要是知道她最后被迫嫁给了杨思召,也不知道得心疼成什么模样,卫善喝一口酒,把心底酸涩压下去。 她自醒来便一直在想卫家该当如何才能逃过这灭顶之灾,连着几日把一桩桩事联在一处,方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时满眼看不见的小事,恰恰是无数火星,等朔风一起,便把卫家一把烧了个精光。 当务之急虽是太子被害一事,可这些小处也一样都不能放过。 卫善后来虽然知道太子被害与杨家脱不了干系,可到底也没能拿住实据,那时太子出征,跟随的就是叔叔卫敬尧。 太子摔下崖去,叔叔身上挂了绳索下崖去找,寻了十几日都未寻着,却有流言说是卫家想奉卫皇后亲生的皇四子当太子,这才下了毒手。 姑姑听见噩耗一双眼睛都差点哭瞎,却还要担此污名,杨妃素服白衣跪在玉阶前替姑姑辩白,把不能宣之于口的流言坐实,跟着杨云越又请立皇后嫡子秦昰为太子。 一桩桩事想起来都压在心头,等到秦昰食饼而亡,两夫妻最后一点牵绊也没了,姑姑连这个皇后都不想做,三十来年不曾信佛,却去吃斋念经。 若是碧微在,两人还能商量一番。 卫善收起心思,问了一个她一直想问的人:“我听说,太子哥哥招降了姜家。” 魏人杰拿巾子擦拭刀刃,就着刀口大块吃肉,就着壶嘴吃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半壶,闻言抬头:“你的消息倒灵通。” 天下四处起兵反夏,卫家是一面大旗,正元帝后来又自立一面大旗,姜家也是一面大旗,姜远原是蜀地一个读书人,还考过前朝科举,得过秀才的功名。 天下大势所趋,秀才竟也揭杆造反,他懂些兵法,家里又薄有资财,占了蜀地这块易守难攻的地方,被人称作隐德先生,势大之后又被拥立为王。 若是姜远一直活着,那块地方还攻不下来,可姜远死了,他的地盘兵丁,被帐下大将占了去,反而把姜远的夫人子女扣押。 姜远无意扩张地盘,减免徭役抽税极少,自己本就是秀才,对读书人更是极其礼遇,以仁德治蜀,声望极高,死得不明不白便罢,儿女夫人又是这般遭遇。 当日正元帝还想效仿三国,一直与姜远有书信相通,两人还曾一起联手打过前朝流兵,约定以后互为唇齿之国。 待正元帝打下大半江山,就盯上了蜀地,姜远身死的消息传来,那是上天把这块锦绣地盘送上门来,现成的好把柄怎么不用,打着故交旧识的名头发兵,秦显的兵还没攻到城门口,里头的兵丁就开城门迎接。 姜远长子已经被杀,夫人跳了城门,余下一子一女都还年幼,秦显才把人解教出来,姜家幼子就奉上一封降书,归附正元帝。 正元帝本就有此意,就是不肯降也要劝他降的,姜家当真不肯,那乱兵之中刀箭无眼,姜家幼子死了也就死了,把女儿接回来,给个封号撑门面未尝不可。 但姜家肯降,还肯放低姿态,一封书信写得情真意切,把当年那点通信的情谊写成了通家之好,兄弟之情,把正元帝称做叔父,请叔父照管后生晚辈。 正元帝心中欢喜,姜家人还没到京城,就已经封了姜家幼子顺义侯。 卫修还待不说,人前议论正元帝总归不妥,魏人杰却一五一十全说了。 这些事卫善都是知道的,有些是她自己打听的,有些是碧微后来告诉她的,碧微就是那个护住幼弟的姜家女儿,她终于又要见到她了。 “真侠女也!”卫善放下银签,再听一次,依旧要赞这一声,她话音才落,魏人秀笑起来:“我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一面说一面拿眼去看魏人杰,魏人杰飞快扫了卫善一眼,又侧过头去,不 肯承认自己说过这话。 卫善原是京中最耀眼的贵女,直到来了个碧微。她小的时候从不肯服气,也不觉得碧微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偏偏太子哥哥竟这么喜欢她。 那时候卫善已经知道姑姑想把自己嫁给太子了,正元帝态度暧昧,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她便以为自己总是要嫁给太子的,心中自然更加厌恶姜碧微,等到姜碧微成了秦昱的侧妃,她就更厌恶她了。 一边是替太子哥哥不值,竟为了这等女人反抗婚事,可谁能想到,碧微以身饲敌,为的就是替太子哥哥报仇呢。 卫善突然抬头,目中生光:“等这个姐姐进了宫,我要同她义结金兰。” 卫修魏人秀两个呆住,魏人杰哈哈一笑声了出来。 太后 卫善上辈子认识姜碧微十三年,几乎跟她不睦了十三年,开始是妒忌太子喜欢她,后来是恨她薄情寡义,情郎刚死,她立马琵琶别抱,另寻高枝而去,实叫人不齿,再后来又被她幽禁,虽是正中下怀,也恨她玩弄权术,等二人心意互通相互扶持,却又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这辈子重新认识,一定要待她好。 卫善说了这话,把卫修逗笑了:“你知道别人是圆是扁,倒叫起姐姐来,说不准比你小呢。” 卫善一时失言,怕人瞧出破绽,抿了嘴道:“不论她是不是比我年小,我都认她当姐姐。” 卫修更是大奇,妹妹脾气再好,也是千宠万娇长大的,突然对个没见过的人如此推崇,颇觉古怪,可她还是个小姑娘,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再说,看她瘦得面颊尖尖,想必病得辛苦,亲自去翻烤羊,切下一整条羊腿来。 卫善自己不动手,卫修把最肥最脆的肉都切下来给她,为着不厚此薄彼,样样也都给魏人秀一份,魏人秀吃相比卫善斯文得多,她见卫善吃的多,也不再抿小了嘴巴作淑女模样,一面吃一面偷偷打量卫修。 卫善心里还在想着怎么把这千头万绪捡起来,倒没瞧见她偷看卫修,卫修自己觉出来了,魏人秀虽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哥哥,可她却生得很是秀气,被她瞧上两眼,有些面红,干脆侧过来坐,跟魏人杰论起战事来。 两个人都是读了一肚子兵书的,卫修不必说,家学渊源,魏宽当年败在卫敬禹手下,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计谋输了。 所以魏宽嘴上虽骂卫家人奸滑,却让两个儿子读兵书,他自己不识字,让儿子说给他听,听到兴头上一掌把石桌都给拍掉一角,儿子若有厌学之心,拎起石锁追着满府跑,是以魏人骄魏人杰兄弟能把卫敬禹写的《武备》《实纪》倒背如流。 两人光嘴上说还不尽兴,拿烤肉的铁签子在地上画出一块来,怎么排兵怎么布阵,一人有多少人马几个城池,空口就打了起来。 魏人秀眨巴了眼儿看傻了,她从小在家看着大哥跟二哥玩这个,没想到在外头也能瞧见,感叹一声:“我还当只有咱们家里这么玩呢。” 说着又觉得这话意头不对,面上一红,想跟卫善解释两句,越是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卫善却笑:“他们玩他们的,咱们玩咱们的,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魏人秀越发脸红:“不是我不肯教你,我爹说我练的不得法,我自己都没学好,教你就是误人子弟。” 卫善学过一点武艺,只是功夫很差,那会儿她一门心思想讨太子喜欢,看他喜欢姜碧微,就学着姜碧微的样子,在琴棋书画上下了苦功,可她没长这根筋,再怎么学也比不过姜碧微。 秦显喜欢贞静女子,卫善就不再练武,也不跑马,自己把自己框成了淑女,现在想起来她究竟喜欢太子什么,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大概只是心中不想让姑姑失望罢了。 重活一回,不能再受制于人,她那点粗浅的拳脚就在小瀛台唬住过宫人太监,这回必要学的更好些,捂死秦昱的时候才能更省力些。 想学骑射总有办法,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她满心想着姜碧微,却不记得她原来是何时上京的,只知道因顺义侯年纪幼小,便跟姐姐两个都养在宫中,姜碧成就是跟秦昰一起读的书。 卫善心里还有些渴盼,要是碧微同她一样呢?两人同时身在火海,说不定她回来了,碧微也回来了。 心里这么想,打算回去求一求姑姑,怎么想办法让碧微跟她同住才好,她一个人住在丹凤宫偏殿,说是偏殿,地方极大,挂上纱帐纱幔,摆上兰花香草,再预备下她爱喝的茶爱穿的衣裳料子,越是想越是兴奋,这可算是重活一回头一件舒心事儿了。 卫修同魏人杰两个一场仗打得两败俱伤,谁也没赢,当下意犹未尽又开一场,那边宫人再来请,卫善便领着魏人秀打秋千放风筝去了。 两人都穿着骑装,走动方便,自家拿着线,叫宫人跟着跑,轻灵灵两只蝶儿上了天,杨思召见卫修魏人杰两尊门神不再跟着卫善了,又涎皮赖脸跟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只牡丹风筝想要送给卫善。 卫善只不理他,眼看那两只风筝上了天,线越放越长了,宫人拿了竹剪子来,卫善手里拿着剪刀,把杨家这一干人等都在心里想上一回,想完抬手剪了风筝线,把他们都当晦气给放了。 杨思召分明瞧见卫善拿眼儿不住冲他打量,才刚要笑,就看她一把剪了风筝线,怒上心头,想甩袖离去,可见卫善红唇明眸,头上一朵金边红牡丹衬得她眼睛里藏着两团火似的,怎么也发不出火气来,放低了声音:“善儿,你刚刚怎么不来?错过一场热闹。” 也不管卫善理不理他,把玉台上怎么斗诗比文,怎么投壶射箭,怎么赛风筝的事全告诉卫善:“齐王还让画工画一幅长卷,可惜你不在,要不然你定是最……” “咱们骑马去罢。”卫善长眉一蹙,知道他后头要说不着调的话,她此时已经过了十二岁了,可杨思召盯着她是从八岁时候起的,等到她嫁进杨家,才知道杨家人从老到小都好一这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手握马鞭,牙关紧咬,杨家的禽兽也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孩儿,纵此时不能杀他,也要找机会狠揍他一顿。 卫善深知杨思召的毛病,也不急在这一时,心里记上一笔,跟魏人秀两个骑马往人多的地方去,把上林苑来回绕了一个圈儿,回到花树前卫修跟魏人杰两上还没打完仗,已经从陆战打到水战。 卫修终于赢了一场,魏人杰不服气,约定下回当差再比,两个人的差事也凑在一处,功勋子弟,一个两个都能在禁军卫里混个差事。 眼看时辰不早,宫奴下人纷纷来催促回城,卫善寻着姑姑,秦昰已经在她怀里睡了,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王忠正在禀报:“四殿下捉了兔子,原是要送给陛下的,不料是只怀孕母兔,四殿下便放了兔子,陛下很是欢喜。” 秦昰人小腿短又不会射箭,哪里就是他捉住的兔子,必是宫人太监讨他开心替他捉来的,可他知道是只怀孕母兔放了到是真的。 正元帝身边跟着诸多臣子,太监有这样的好事自然要禀报上去讨赏,口称四皇子有仁爱之心,正元帝自然高兴。 卫敬容听着也笑起来,摸一摸儿子的头:“有劳王公公了,王公公辛苦。” 秦昰跑了一天早就累了,这会儿正打小呼噜,卫敬容一个眼色,自有宫人打赏,卫善坐到她身边,捏着秦昰的小手,怎么捏都不醒,把头往卫敬容身上一靠:“姑姑,祖母是不是快回来了?”秦昰跟着卫善叫正元帝作姑父,卫善跟着秦昰几个叫赵太后作祖母。 赵太后回家乡去了,富贵不回乡,可不是锦衣夜行,她不光要回去显摆,还要捐钱修佛塔寺,给当年庇护她母子二人的佛寺捐金身。 卫敬容再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的,三个儿子个个都叫她称心,一听见卫善提起赵太后,脸上虽在笑,声音却清淡下来:“怎么想着祖母了?” 正元帝是遗腹子,秦家一向过得极清贫,家中破屋一间,田地三分,赵太后从这三分地里挣出食来养大儿子,家里这样穷,怎么讨得起媳妇,正元帝早年浪荡,三十岁才去当兵,一投,就投到卫家门下来。 当兵有粮有饷,正元帝又肯上进,一年里从大头兵当到亲卫,还跟着卫敬禹学了认字,就在他身边读的兵书。 正元帝才有了立身根本,赵太后就立时替他聘了个媳妇来,过门就有了身孕,三十一岁得了头一个儿子,这个媳妇却在难产的时候死了。 卫家祖父卫璧极赏识这个年轻人,说他大有可为,卫敬容年少时订婚的丈夫打仗的时候死了,那会儿她才十五,就由着父亲作主把她配给了正元帝当续弦。 当时正元帝手上已经有领了卫家五千兵丁,他娶卫敬容依旧算是高攀,赵太后却不这么想,她既当了婆婆,就是要做规矩的。 卫敬容年轻气盛时同她没有少生争执,她进门的时候秦显已经虚三岁了,还满地乱滚泥狗也似,赵太后只有这一个宝贝孙子,教的全无规矩,卫敬容便把孩子抱到身边,教他应当如何走路教他应当如何说话,替他开蒙,教他识字。 写字背书哪一个都不是轻省活计,秦显淘气,卫敬容便拿小竹板打他的手,赵太后又是哭又是闹,等正元帝回来告状,正元帝却见儿子身上干干净净,养得肥白有肉,张口千字百家,还能对上几句兵法,便让母亲把教管孩子的事都交给妻子。 可这恰恰是打了赵太后的脸,两婆媳之间,贫富所见不同是不和之一,教孙教子又是不和之二,矛盾日深。 卫家就是不造反也是一方豪富之家,家中呼奴使婢,让卫敬容对一个村妇恭敬是成的,尊敬却不能够。何况赵太后还跟杨家一齐做下了那样的事。 杨家能得这么久的恩宠,原来跟秦家是邻居,正元帝父亲死的时候,家里穷的无钱埋骨,还是杨家老人拿了几件衣裳出来,将人收裹了。 赵太后很念这埋骨之恩,正元帝手上掌着两万兵马的时候,杨云越跟杨家沾亲事故,打着这层关系,投到正元帝身边。 帝王之心总是反复,贫贱时心中口中常念卫家恩德,当了帝王却又不同,卫杨两家,他自然更亲近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杨家。 卫善心中叹息,口里却劝:“祖母将要过寿,姑姑不如就叫祖母高兴高兴,祖母高兴了,姑父也就高兴了。”不仅要捐金身,还得把这事宣传得天下皆知。 卫敬容想到早晨正元帝说话的模样,点一点头:“好,就依你。” 卫善想到赵太后这回要把赵家那一堆八竿子打得着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带回来,就替姑姑头疼起来。 公主 车马浩浩荡荡自上林苑回宫城去,回到城中早已是掌灯时分,这一夜正元帝便宿在丹凤宫里,一整日肚里没有空过,夜里便让光禄寺进些粥来,帝后二人对坐,商量些自家儿郎大胜回朝的事。 卫善秦昰跟前进的是细粥,拿红枣核桃芝麻十几样,泡足一整夜去皮去核,磨出浆来煮成粥,说是粥倒更像是稠汤,秦昰一碗不足又吃一碗。 正元帝是不喝粥的,他要吃大块肉,得把肚子撑得满了才是吃足了,同粥一并呈送进来的便有泠片羊尾爆炒羊肚烧笋鹅鸡和八宝攒汤,再加一份炒羊肉丁子,包在饼里,卷了一张,一口咬去半个,一气儿吃了七八张。 秦昰看他吃得香,张口也要,正元帝便喂他两口,越是看越觉得这几个儿子很好。从太子到晋王都能文能武,个个拿出来都是能挡一面的,这么比较来看秦昱就差了些。 卫敬容褪了手镯戒指,替他卷饼,看一眼卫善,笑道:“早间说的要替佛寺里的菩萨捐金身,为着儿子们倒夸大了他们的功劳,不如替娘祝寿,把这两个小的都捎带进去。” 正元帝有些讶异,可这是讨母亲欢喜的好事,卫敬容跟着又道:“我思量着既是作功德的事,母亲又是整寿生日,捐金身给佛祖,也得降恩惠于百姓。” 这却是卫善没有提过的,她捧碗听着,就听见姑姑说:“广宁门外原有个普济堂,是赦孤助老的所在,这些年荒废了,该再修整起来,冬施粥夏舍茶,也算一件功德。”她先说了桩小的,跟着又说了件大的:“这是其一,国家相隔十数年重开太学府国子监,监生们有粮有银,也得顾及妻儿家小,不如也拨发一份。” 连年征战,前朝科举早就无人应考,后来干脆也不再张榜,各地领袖用人唯才是取,如今天下既定,取士之法又有不同,袁礼贤胡成玉几个拟了科举新法,正预备试行。 此时夫妻两个还能互论政事,正元帝也从未有妇人不可干政之语,听妻子这样说,还笑一声:“你这是听了袁礼贤的奏疏了。” “我是妇人之见,只见其小,听见一句二句再想得细些罢了。”卫敬容把手里卷的软饼送到丈夫手上。 正元帝接过来又咬一口,一面嚼一面点头:“你说的很是,我明儿让袁礼贤拿个章程出来。” 卫敬容便不再说,只问儿子到了何处,还有多少路程才能到京,正元帝最得意的便是自己两个儿子都骁勇善战,每有捷报必要来告诉妻子,可他最高兴的却不是太子拿下蜀地招降姜家,而是晋王攻下云州,拿回了前朝金印。 卫善知道里头没有传国玉玺,那一枚玉玺到正元帝过世也未能再现人间,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秦昱登基第一道旨意,就是派人去寻,想要自己得了天授天子的名字。 到最后也没能找到,秦家一直没有玉玺,正元帝寻遍不着便自己再造了一枚,秦昱却念念不忘,在位七八年间不断拨钱派人去找那飘渺中的天授玉玺。 夫妻两个说着说着便讲起古来,正元帝想到妻子原来守在业州侍奉母亲教养儿子,确是劳苦功高,越说越是温情,卫善见状打个哈欠,冲秦昰招手,把他也一道带了出去。 秦昰跟去了望仙殿,就睡在卫善床上,满床滚着玩了一会儿,心里还想着捉着的小兔子,告诉卫善是只灰白兔子,卫善答应替他寻两只养着玩,又同他念了两句诗文,他早就累了,眼儿一阖,立时睡了过去。 素筝几个早已经预备好了热水,屋里熏了香,水里点了花露,卫善泡在温热水中,素筝替她揉搓头发,冰蟾替她按手按脚,到无人处,她便不再说话,又怔怔出起神来。 上辈子的卫善就像这些宫人们心中所想的那般,千宠万娇的掌上明珠,卫家有钱卫家有兵卫家有人,卫家就是她倚靠的大树。 她从来没担心过什么,前半生所烦恼的不过是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最大的不顺心就是太子不喜欢她。 前朝事她听也听了,听在耳里没听到心里,有些事能捡起来,有些事却捡不起来,让她突然之间智珠在手运筹帷幄是不能够的,可走一步看一步不够,走一步要是能看上十步才安心。 既然想不起来,那便多听多看,卫善咬咬唇,吩咐素筝:“你明儿给我寻个识字的小太监,把袁相的奏疏抄一份来我看看。” 素筝眨眨眼儿,不知道郡主怎么又对这个感起兴趣来,这却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是,郡主还要什么,要不要叫小顺子去收罗些话本来,给郡主解解闷儿。” 卫善确是记着身边有识字的太监,只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了,内官走动起来比宫人要方便的多,穿着灰衣也不显眼,卫善想到那个要打杨思召一顿的主意:“你明儿叫小顺子来,我有事吩咐他。” 这事儿得速办,不能等到太后回来,卫善趴在浴桶里,素筝拿软巾替她擦背,才要夸她肌肤晶莹,乌发生光,就听见卫善道:“你明儿再翻一匹黑纱出来,再去要几卷金线,我要替祖母绣经书。” 卫善对赵太后的印象倒还深刻,太子身亡,赵太后便一病不起,又从杨家赵家那儿听了许多挑唆的话,一门心思认准了害死她大孙子的就是皇后,在正元帝跟着没少说话,她人病着又从来糊涂,她的话正元帝当时是不信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等到夫妻之间嫌隙日深,这些都是指谪姑姑的话柄,卫善把旧事翻一翻,心里也自觉得卫家倒这样的霉不是全无来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便把这些都填平填实了。 一个指令比一个指令古怪,郡主原来躲着太后还不及,怎么倒要凑上去,素筝越发吃不准她这是打什么主意,只得应是,总归是玩乐,原来是荡秋千打双陆,如今换一个玩法罢了。 卫善只觉头顶上用发丝悬着利剑,一时不慎就要掉落下来,这些事她在小瀛台里也曾想过,可那时朝不保夕,只此时此刻方能想得更明白。 临入睡还心神难宁,夜里又发起噩梦来,梦见火从御街烧了过来,她拉着碧微想跑,却怎么也扯不动她,身子越来越重,急得哭喊。 卫善被噩梦惊醒,眼睛一睁,原来是秦昰睡歪了,两条腿就压在她胸口,沉香一只手撑着头在帐外打瞌睡。 她把秦昰拖到枕头上,秦昰还伸着两只胳膊,趴脚睡着,卫善灵光一现,秦显是太后的孙子,秦昰也一样是孙子,带着他去叩太后的门,太后看她是卫家人心头不爽,看秦昰总是亲孙。 她低头亲了秦昰肥嘟嘟的脸颊一口,秦昰打着小呼噜,卫善握住他的小手,替秦昰把被子掖好。 第二日卫善早早起来,素筝替卫善梳头,沉香把小顺子叫了来,小顺子跪在珠帘外,卫善让冰蟾把珠帘撩起来,看小顺子人生得机灵,吩咐他道:“你去把袁相的奏疏抄来,再去金吾卫问问二哥是什么时候当值,杨思召又是在哪儿当值,抄书不必瞒着,旁的别让人知道。” 小顺子退出去,素筝冰蟾两个面面相觑,素筝到底大些,先问道:“郡主这是要做什么?”抄书也还罢了,郡主一向不喜杨思召,怎么还特意问他。 卫善若不说,素筝怕是要去告诉姑姑的,于是她笑一笑:“他昨儿得罪我了,我要想法子捉弄他一回,你们一个个口紧着些,不许叫姑姑知道。” 什么能报什么不能报,也得慢慢教给她们,卫善身边用惯了的是兰舟碧舸初晴小鸾,此时都还未到她身边来,素筝几个算是小时候的玩伴,挑到她身边来,就是哄着她玩的,难免有些不得用,她的话也不肯十分听,不威仪些,总要漏给姑姑知道。 落琼捧了托盘起来,说是娘娘刚刚赏赐下的,抖开一看是件新宫衫,就是杏花红的,她昨天随口一句喜欢,今天就送到眼前来了。 卫善一时起意,换上新衫,怎么娇嫩怎么打扮,挽了一对儿金玉镯子,梳了个垂双丫头,领着睡眼惺秦昰到正殿请安。 听卫敬容预备太后回来迎接的礼仪,赵太后一回去就是大半年,春晖殿中要添设东西重铺锦帐,旁的还罢了,卫敬容又道:“殿中青麦果蔬可都按时种下了?” 赵太后一直没改掉习惯,到哪儿都要开三分地,走的时候还特意吩咐了,要把这块地给养好,她回来可是要看的。 正元帝也知道亲娘这个习惯,哈哈一笑,吃了一碗面片汤,搁下碗道:“还是娘做这个有味,拿鸡汤鸭汤都远不如。” 这话卫善不以为然,不过是贫时吃什么都更香,此时肚里不缺油水,龙肝凤胆都差着味儿,小瀛台幸好是湖中岛,里头养着活鱼,这活鱼就是肉食,卫善旁的不会,鲜切鱼脍只怕无人胜过她。 她一个眼色使给素筝,素筝还没回过味来,沉香已经笑着凑趣儿:“郡主昨儿夜里急巴巴的吩咐咱们,要一匹素黑纱来,同金线一道要亲手绣佛经献给太后娘娘呢。” 表功讨赏的话自然要当着正元帝说,赵太后穷得过不下去,也没改嫁,反而守着儿子到大,这份情就是什么都比不了的。 正元帝听了果然笑看卫善一眼:“可是昨儿得了赏,又变着法子要东西了,你说说要什么?” 黑纱上还一个针孔都没有,卫善却一点不客气:“我昨儿听了哥哥和魏人杰说话,又是论战事又是论时事,我竟一个字也不懂,怕不叫人耻笑,我想也去看书。” 魏人杰口气虽差人却不坏,卫善倒肯提一提他,让正元帝留下印象,往后分派差事,才好把他提起来。 前朝积蓄百万卷书,专在宫城外修了琅嬛书库,已是荒废了多年,二年前才慢慢着手理起来,把这些书拿出来晒,摆满了书库前一片晒书场,虫蛀鼠咬还有霉坏了的,叫一众文臣叹息,袁礼贤的奏疏就是以此事起的头。 正元帝三十岁起方才读书,就是跟着卫敬禹学的,连一笔字都学的卫敬禹,卫善是卫敬禹的亲生女,听她这么说,倒感叹起来:“准了你,我让王忠也给你一枚金鱼,你想去哪儿尽可去。” 琅嬛书库在宫城外,金鱼是发给官员的,有这枚鱼符才能进出宫廷,卫善大喜,她以后还能打着去书库的旗号回家去,笑着挽住正元帝的胳膊:“我也不求满腹经纶,只要有我爹爹肚里一角,就足够了。” 正元帝轻叹一声,摸摸卫善的头,想起卫敬禹,一句话都不再说,待下朝时王忠便来道喜,说陛下已经传了旨意,封卫善作永安公主。 下药 这个封号原该是上辈子出嫁的时候封的,那时卫家七零八落,卫善也曾经揣测过,也许是病榻上的正元帝,终于有了一丝悔意。 没想到正元帝会突然就提了她的封号,这个封号此时给和出嫁给的意义大不想同,卫敬容先是欢喜,跟着又叹:“这是你爹的恩德。” 卫善上辈子跟正元帝也就这几年的相处,后来姑姑失了圣心,卫家也在朝中举步维艰,她在正元帝面前自然谨慎小心,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路不敢多走,就怕触怒了他,连带着姑姑一起受气。 一开始是不必她提要求,后来是她不敢再提要求,没想到一枚鱼符轻松到手,卫善这才知道自己一直都错估了父亲在正元帝心中的份量。 缠住姑姑说一说当年的旧事,卫善从来没有提过父亲,小时候倒曾经问过,每每一问,姑姑和叔叔都先红了眼眶,叔叔就加倍宠爱她,要什么给什么,姑姑更是千依百顺,唯恐她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 于是卫善便不再问,怕惹了亲人伤心,此时不得不问,卫敬容果然红了眼圈,拿帕子按一按眼睛:“你生得,倒比你哥哥更像你父亲,瘦了就更像了。” 生女肖父,卫善见过父亲的画像,家中祠堂供奉着父亲母亲的画像,这两个她都不记得了,哥哥倒还能记得一些,也记不真切,只说娘是很美貌的,爹就跟画像上一样,不像个武将,像个文人。 诗书画卫敬禹样样了得,诗稿在家中还有旧藏,写的《实纪》《武略》两本兵书,是他二十岁那年集先人之经验,再加自己的见解与实战写就的,一写就写了十年,这两本书就是卫家子弟的起蒙书。 说是祖父赏识正元帝,是先识再赏,先识人的就是亲爹卫敬禹,教他识字教他兵法,看待他和看待亲生弟弟卫敬尧没有差别,若没有他,也就没有正元帝了。 两人相差十岁,正元帝刚刚学字,卫敬禹已经手上掌兵,可惜死得太早了,若是他在,卫家万不至于到后来那般田地。 卫善听完讲古,王忠也送了金鱼符来,这回已经改了称呼,称卫善作公主,既是公主便可择宫室而居,王忠事事仔细,卫敬容一问,他便搭着手笑眯眯的道:“看公主喜欢什么地方。” 正元帝没有公主,儿子也只这几个,后宫又没几个嫔妃,多的就是住的地方,前朝修的那些个亭台楼阁,原来都是住满的,此时几乎全都空着,卫善封了公主,直到出嫁之前,就要住在宫中,自然由得她先挑。 “原先的宫室是怎么分派的?”公主除了享食邑之外,身边还要配齐人员,她手上能用的人就多了,办些跑腿打听的小事,总是足够的。 正元帝给了这么大一个好处,卫善也不能任性妄为,问了王忠,王忠便笑:“前朝的帝姬们是住在凤阳阁里的,那地方还未修整,有几处好的公主尽可选一选。” 凤阳阁里原先住着十一位公主,俱是前朝末帝的女儿,城破之日,这些帝姬有的死了,有的比死还不如,凤阳阁便一直都空关着。 王忠报了一连串宫殿的名字,宫城里还有许多未修破败的地方,大军入宫之时,把御桥上的石板都踏碎了,皇后的甘露殿到现在还没拿出钱来去修。 卫善想一想点了仙居殿:“我喜欢地势高的地方,就这儿罢。” 王忠立时吩咐人去收拾,又调拨了些太监宫人去侍候,带了素筝和冰蟾去布置屋子,随着封号还有一大批的赏赐,内库总管一样样挑最好的呈上来,专在卫敬容跟前露一露,再送到仙居殿去。 仙居殿地势高,树木茂盛,引水环绕取其清凉,再往后就是含冰殿,是夏日里消暑的地方,河道通往云梦泽,离跑马场也很近,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仙居殿不远处是九仙门,出了九仙门,就到了外宫城,出去就是卫修当职的禁卫军了。 她要出宫要传话,或是卫修送些什么进来,都更方便些。 “这地方也太偏了些,你就还住在望仙阁里有什么不好。”卫敬容倒不愿意她搬得太远,卫善“扑哧”笑一声:“如今还有我的地儿,往后姑姑再有了小皇子小公主,偏殿可不得派上用场的。” 卫敬容脸上一红,她跟正元帝多年夫妻,在一处的日子倒不多,也难得有缱绻的时候,自己如今还年轻,确是想再添几个孩子的。 立国十年,这些年还四处都有战事,搬进宫城来也不过是这两年间的事,去岁就有大臣进言该选采女,被正元帝拒了,今年是不能再拒了,这回再拒,皇后便该出面了。 头一年拒是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皇帝不是好色之人,第二年再拒,皇后若不出面,便是皇后失职了,已经三月,想来没多少日子就要选采女进掖庭了。 卫敬容想想侄女儿年纪渐大,常住偏殿也确实太委屈她了,派了身边的宫人去仔细挑选家具铺设,这些往后就都算给了她的:“我记着库里有两座玉兰灯座,善儿怕黑,把这个挑出来给她。” 卫善挨在姑姑怀里,想到自己已经是公主了,碧微也是要封公主的,两人正好住在一处,才提了一句,卫敬容便拍她一下:“她若是个好的,一处玩便罢了,若不好,这许多功勋家的女儿,也都能与你作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封作公主的旨意先颁下来,公主是怎么个待遇却还得细论,本朝还未有公主,先定出章程来,以后添了公主才好配齐人员按年发俸。 卫善旁的还没拿到,先得了一枚公主金印,她身边侍候的人依次排开下拜,从此就改过称呼,卫善发了一拨赏赐,还记着吩咐了小顺子的事,等发了赏,小顺子果然来回禀,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疏来。 “这是往弘文馆寻了个博士抄来的。”小顺子再识字,也不能碰公文,这些博士同文渊阁里那些又不同,是专门誊写公文的,年俸不高,使几个钱便肯替人抄书,何况是卫善要的公文。 卫善应一声,小顺子接着又说:“今儿辅国公二公子在值,忠义侯二公子并未在值,奴才还打听着,两人是错开当值的。”跟着偷偷看卫善一眼,见她不十分满意的样子,又道:“咱们家的二公子当差仔细,忠义侯二公子有大半时候是在值房里歇息的。” 卫善一听立马改了主意,打他一通虽然痛快,可一是她手边没人,要打杨思召一顿,施行不易,但又不能让他这么好过,她冲小顺子招招手。 小顺子弯腰小步到她身边,卫善压低了声儿:“你有什么作弄人的法子没有?” 素筝冰蟾两个正为移宫作预备,把卫善平日里爱玩爱用的都先捡出来,她这些年也攒了许多东西,也得一并都带过去,两人都忙着,身边就只有沉香,她听见了只咬唇笑一笑。 小顺子立时道:“那得看公主想怎么作弄,依奴才看,春日里易躁热,不如给忠义侯二公子滑滑肠子。” 卫善笑了:“你可能办得好?”春日本就易感,吃错东西拉拉肚子,也是常有的事,虽不解恨,总比常看他在宫里晃悠要强。 小顺子细眼一眨:“值房里添碳烧水本就是奴才们的活计。”提了壶进去添个茶再寻常不过,加了茶再把茶壶拎出来,茶也吃到肚里了,东西也没留下。 卫善方才露出点笑意,沉香便摸了个几个银珠子赏给小顺子:“你去办罢,办得好了,公主还要赏你。” 小顺子磕了个头,把银珠子揣进兜里出去,素筝这才过来:“公主吩咐了什么?虽然闹,也不能闹得太过了。” 卫善一想到杨思召一趟趟跑净房的样子就想笑,虽没在他手上吃过什么亏,可迫嫁一事,她是绝不会绕了他的。 身边这几个人,素筝冰蟾两个倒像是姑姑派来看着她的,沉香落琼因年岁小些,倒能听她的话,小顺子算是机灵,以后多跑跑腿,教调一番也可以派些事给他。 最好是能从卫家调两个人进来,这事儿还得求叔叔,要两个武婢进来,她看着源源不断的赏赐搬进宫殿,让素筝把黑纱金线都预备起来,真的做出要绣经的样子。 调了金砂一个字一个字描上去,这是个细活,卫善天生性子就不静,描了两个就揉起手腕,这时便显出素筝的好处,她针线活计极好,卫善干脆把这活交给她,放下绸帘,自己卧在榻上,去看袁礼贤的奏疏。 看了两行,便从躺着到坐着,一行一行反复细读,袁礼贤怪不得能从四官之中脱颖而出,原来肚中不光有诗书。 开国之初,宰相未定,正元帝想效仿前朝设四位老儒封作春夏秋冬四官,四位老儒都是名扬天下有学问的人,可才设了两年,正元帝便只用袁礼贤了,另外三位还干回本行去教书。 卫善把这一封千字不到的奏疏看了两回,心里倒可惜起来,袁家若早知以后就谋反的罪名按在头上,还不如就回龙门山开馆讲书去了。 她一回神,就见素筝已经绣了一行,个个字都只有龙眼大,按这么个绣法,等太后回来,这三尺绢纱就能送上去了。 沉香在窗外冲卫善招一招手,卫善抿着嘴笑起来,立起来整整衣衫,对素筝冰蟾说道:“我去找哥哥,你们忙着。” 沉香身后就跟着小顺子,小顺子压着声儿蹦豆子似的一连串报给卫善听:“可巧今儿是望日吃面,肉卤调得咸了,忠义侯二公子连喝了一壶茶,这会儿正往净房跑呢。” 这个热闹不亲眼瞧见实在遗憾,卫善戴着帏帽出了九仙门,小顺子一亮金鱼符,卫兵就退到一边,卫善先进院门,四处寻找杨思召的身影,还没瞧见杨思召就先遇见了魏人杰,他才轮值回来,解下佩剑拿在手里:“你怎么来了?你哥今儿不来。” 卫修是被缠得没法子才调开了日子,自从两人在上林苑里画地为阵打过一仗,魏人杰就不肯放过他,天天逮着他一道打仗,院子门前的沙土上画的一道一道,两人一开打,就有人开赌,越玩越大。 魏人杰万事不管,卫修却比他懂得些道理,只得躲了他,不同他一道当差。魏人杰一说起卫修不在,便觉无趣。 卫善虚应两声,就见杨思召抱着肚子过来,一看见她先是眼睛一亮,跟着口里“哎哟”一声,夹紧双腿一步一步往回挪。 卫善一句一句同魏人杰搭话:“我也是来了,才知道他调了日子当值的,你妹妹什么时候进宫来?我得了许多好玩意,叫她跟着你娘进宫,来找我玩儿。” 两三句话间杨思召出来了又进去,进去了又出来,眼巴巴看着卫善,懊恼这番丑态全被她看见,卫善看他面上煞白,心里满意:“我哥哥既不在,那我回去了。” 身子一扭,立时笑开,春日还长着,打定主意叫他时时拉肚,最好能叫他丢了差事,轻易不能再进宫来。 侄女 卫善也不问小顺子是怎么办事的,只要办成了就行,让沉香给了他一袋银珠子:“我也不问你怎么办的,找谁办的,你隔个几天去关照他一回,我见着他便气不顺,最好往后别在宫里见着他。” 小顺子麻利应了声是,他自个儿没露脸,找的是值房里的洒扫太监,连自己是哪个宫的都没透露,能进宫当太监的,家里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见着银珠子还有什么不肯干。 卫善心情大好,回去的时候脸上都带笑,还把自己去找哥哥的事儿告诉了卫敬容,卫敬容一听就蹙蹙眉头:“你可真是,怎么自己就去了,使人叫你哥哥来就是了。” 卫善笑嘻嘻挽着她的胳膊:“我下回穿胡服去。”正元帝给了她金鱼符,便是许她可以在宫城中来去,作男装打扮,就更不惹眼。 卫敬容摸摸她的头:“那倒是,往后你出宫去书库还是作男装打扮的好。”跟着又问她:“你那幅绣经绣得如何了?” 卫敬容心里也知道她是没这个性子坐下来绣花的,提点她一句:“算着日子,你祖母再有几日就到了,你那东西也该早些送上去才好。” 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卫善有素筝冰蟾两个,那一整幅经书,她也就描了头两个字而已,这会儿已经绣了大半,等赵太后回宫来,已经能呈送给她了。 “姑姑别替我担心,我可听说祖母一这回,是把老家那些同姓的都一并带过来了。”卫善觑着卫敬容的脸色,见她果然脸上不好看,知道这是原来正元帝不在身边时,受过婆婆的气。 乡下人家,恁是神仙妃子也好,进了秦家的门,就是秦家的媳妇,看卫敬容吃穿用度说话行动都与人不同,自然样样都要挑剔她。 秦家原来穷得无处埋骨也无娘家人过来帮手,一等正元帝发达了,赵家一个个都过来攀附,卫敬容见着这些人心中着实厌恶,来一趟打一趟秋风,从头到脚换一身新的回去不算,又要粮又要钱,后来干脆就在秦家住下,让卫敬容管一众姓赵的衣食住行。 同村人如何讲理,安排不好,便是她这个当儿媳妇的错,赵太后爱听人说她的不是,赵家人这两片嘴皮便没合拢过,若不是这些赵家人出力,两婆媳的关系也不会差成这样。 卫善跪在榻上替姑姑捶肩:“依我看,姑姑也不必烦恼,他们来了,自有人安排他们,姑父这些年都压着没给封号,难道他心里竟不明白?” 卫敬容按住她的手,叹一口气,养了几个儿子,没一个能说这些贴心话的,也只有卫善是个女孩,眼看一天比一天大,果能体谅她的难处,看了她一眼:“这些苦楚,男人家怎么理会得。” 又不能在正元帝面前翻旧帐,叫他心里不舒服,可这家子要在姑姑面前摆谱,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她陪着卫敬容叹息了两声,扯着她的袖子;“依我说,姑姑就别管了,定什么爵位得什么封号,那都是姑父的事儿,本朝上可只有四位国公。” 卫敬容抬眼看她,见她一脸孩子气的挨在自己肩上,还当她是长进了,原来是随口一说。道理却是有的,正元帝在封号上卡得很紧,卫家是辅国公,魏家是成国公,袁家是宣国公。 卫家自不必说,魏宽也是赫赫战功,袁礼贤一路跟着正元帝作军师,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赵家又有什么功德,纵提出来也不能服众的。 总有礼部去拟章程,前朝便是外戚干政,沈青丝的兄弟父亲把持着大半朝政,赵家人就是想,朝上那些大臣也绝不肯。 正元帝待赵家,全看在赵太后的面子上,等赵太后病故,赵家人就连个正经的职位都没有了,为着赵家这些人跟正元帝生份,得不偿失。 卫敬容有此担忧,便是为着赵太后自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人,甚都没有的时候,还想把卫敬容陪嫁的田地分些来给自己娘家人,何况是自己儿子的天下。 卫善给姑姑揉了左肩又揉右肩,天下可不是田地,给田给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给官职便关乎民生,她这些日子把袁礼贤的奏疏俱都看过一回,别人许还罢了,头一个不答应的肯定是他。 太子晋王没到,太后的船队先到了,一路浩浩荡荡回宫,正元帝有政务,卫敬容领着一众妃嫔在寿康宫春晖殿中迎接。 赵太后一进门,什么话都还没说,便先拿眼把站的几个都打量一遍,鼻子里哼哼出声:“怎么还是这么几个人。” 她离京的时候上一年的采选已经被正元帝给拒了,今年的采选还未开始,突然说这话,卫敬容都不知如何接口。 几位妃嫔也是面面相觑,卫善推一把秦昰,秦昰高声叫起来:“阿奶,我要抱。”他一面说,一面张开手奔过去。 赵太后见到旁人也还罢了,见着儿子孙子心中最是欢喜不过,眼见秦昰白白圆圆,张手要抱怎么不高兴,脸上笑开了花,两只手要抱他,竟抱不动。 “祖母可别抱他,他沉着呢,连姑父都说抱着沉手。”卫善笑盈盈的立出来,扶住赵太后的一边胳膊。 赵太后看见她自来也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可有小孙子在,她越看越爱,听见卫善开口说了正元帝,越发没了脾气,问秦昰:“胡说,大牛这把子力气,怎么会抱不动他。” 大牛就是正元帝三十岁以前的名字,卫敬容只当没听见,几个妃嫔也都忍着笑意,只有秦昰问:“大牛是谁?” 被赵太后轻轻拍了一把:“大牛就是你爹。” 卫敬容怕她再说出什么来,示意宫人奉茶上来,手里端着茶盏,递到赵太后手边:“母亲一路辛苦,吃些茶解解渴。” 赵太后是很喜欢卫敬容侍候她的,果然接过来喝一上口,一只手还紧紧攒着秦昰的手,捏着他的胳膊,看他果然比走的时候长大许多,抱他到腿上坐着,噘着嘴亲了他好几口,把秦昰白嫩嫩的脸香出几个淡红印子来。 赵太后看看这一屋子妃嫔也没话跟她们说,张口就问卫敬容:“大牛身边也没几个像样的人侍候,我这次回去,看我的娘家侄女能干,就把她带了进来。” 饶是卫敬容晓得这个婆婆无事也要搅三分,也依旧僵了一僵,她本来还想着赵太后开口要官,她就推给礼部,可这却不是开口要官,而是要给儿子添人。 卫善不记得上辈子还有这茬了,反正最后宫里也没有姓赵的娘娘,只是大奇,难不成赵太后跟魏宽家是亲戚,这不会说话的功夫一等一的高。 一句话把卫后杨妃还有几个充容昭仪一起骂了进去,卫善一声都不不出,姑父添人的事儿再怎么也轮不着她开口,只拿眼儿在宫人队伍里找那位赵姑娘。 赵太后说着也用眼睛寻摸起这位“娘家侄女”来,她喊一声没人应,差点儿自己要去寻,又舍不得放下秦昰,叫了一声:“翠桐,秀儿呢?” 翠桐到门外把人领了进来,这位赵姑娘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她生得水灵灵的,在乡间看也确实是一位美人了,可在宫里,不说杨妃,连正宫主位身边的宫人也比她生得好的。 来的时候特意打扮过,穿的是赵太后的衣衫,可赵太后是寡妇又是太后,衣裳颜色用得沉,把她的水灵秀气倒去了一半,缩在那儿更张不开口了,对着卫敬容半天,叫了一声“表嫂”。 卫善去看杨妃,见她先是拿眼打量,跟着便收回目光,看都不再看赵秀儿一眼,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头,轻轻拂了拂衣袖边滚嵌的连理纹。 赵秀儿见都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表哥,进宫城来看到这一重一重的屋子,再看这些仙娥似的娘娘宫人,越发抬不起头来。 卫敬容知道这怕是赵太后一时兴起,赵秀儿开口就叫她“表嫂”,倒比赵太后懂道理得多,于是她放缓神色笑一笑:“这个表妹生得真是秀气。” 她一伸手,翠桐便把人扶到她身边,搬了张圆凳让她坐下,赵秀儿一眼就瞧见了卫善,看她生得比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还好看,更不敢说话了。 赵太后很满意的点一点头:“你给她间屋子,预备预备好成亲。” “皇上纳妃怎能随意,也不能委屈秀儿,报给礼部,是什么份位品阶领多少俸禄,总得好好议一议。”卫敬容一看就知道正元帝不能答应,使个眼色,自有人去告诉王忠,王忠再透给正元帝。 杨妃是不开口的,徐充容却笑一声:“皇后娘娘说得很是,秀儿妹妹……” 她一句话未完,就被赵太后给堵住了:“她往后是你姐姐。” 这下杨云翘不高兴了,听这意思赵太后是想让这个赵秀儿当妃子,她倒还能忍耐得住不出声,只偏过脸去面上作色,徐充容一张脸涨得通红,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出。 卫敬容握了赵秀儿的手,赵家早就置屋买田呼奴使婢,赵秀儿也早不做农活了,可到底不如宫妃养尊处优,被卫敬容软玉一样的手包裹着,只觉无地自容,抽泣一声,差点儿要哭。 赵太后一把把她拉到身边来,倒把卫敬容挤到一边:“有我在,哪个敢欺负你,我都许了你当贵妃作娘娘的,你还哭什么。” 好容易哄好了赵太后,卫敬容自然又没落着好,才出寿康宫,徐充容便目中含泪,卫敬容自然要宽慰她两句,跟着杨妃也闹起来,卫敬容叹息一声:“我的话都没用,何况你们呢,只等陛下来定夺就是。” 要官 卫善大开眼界,她记得赵太后胡搅蛮缠,可她不知道赵太后还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儿子已经是皇帝了,她的见识却一直没有长进,还跟乡野妇人一般。 一回到丹凤宫卫敬容便歪在榻上,一只手撑着头靠在明黄绣金线蟒钱迎枕上,叫宫人奉上茶来,吃上一口吩咐道:“挑几匹绢给徐充容送去。” 卫善赶紧上前替她揉额头:“姑姑不须烦心,姑父不肯答应的。”觑着卫敬容的脸色,在她耳边轻声道:“要是真答应了,也没什么不好。” 答应了反而比推拒了更好些,赵太后必会一力抬举她娘家侄女,赵家手里攥着一个空爵位,杨云越手里可是有兵的,杨妃还有个儿子,拿赵太后去压杨家,卫敬容也好松快几日。 可正元帝最怕外戚弄权,此时已经心生警惕,往后连卫家他都多加防范,何况是赵家,他对赵家本来也只是面子情。 卫敬容摆一摆手:“我哪里是担心这个,他答应不答应,受埋怨的也还是我。”看着侄女大了,倒能跟她抱怨几句,比身边无人可说要好得多了。 卫善略想一想道:“我看是姑姑叫祖母过得太舒心了。”就是过得太舒服了,才成天没事吃饱发撑,要让她多操心几回,也就没精力干这些事了。 “慎言!”卫敬容点一点她:“惯得你不知道轻重了,这话也是你说的。”左右一看,几个宫人都低下头去。 “我不说,还有谁来说。”卫善坐在姑姑身边,卫敬容就是太正了,魏宽嘴里卫家人的奸滑,在她身上半点没有。 赵太后看着难缠,其实是个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身边宫人这许多,找两个往她耳朵里吹吹风,还有什么办不成的。 卫善看一看姑姑宫里挂的“正身谨心”四个字就想叹息,这是前朝贤后文皇后写在《训诫》第一页上的四个字,她原来也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上辈子才吃这么多的亏。 卫敬容长眉一蹙,卫善放轻了手劲,又让素筝去点安神香:“姑姑要不然就躲躲懒儿,再不然……我听说丽山青丝宫的温泉极好,祖母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正该去泡一泡解解乏。” “丽山宫苑一直未曾修葺过,怎么能住人呢。”当年大军进城,在宫城里未能捉着末帝,却从青丝宫里捉到末帝和沈青丝,两人还泡在芙蓉汤里吃得烂醉洗鸳鸯浴。 里头旁的事不好跟卫善多说,但宫殿被劫掠一空却是真的,西南宫室烧成一片焦土,也拿不出钱来修整,一直就这么空关着。 “虽未修整过,总有几处好的地方,泉眼也是通的,奉祖母去泡温泉乃是孝道,姑姑从胭粉钱里出一些,收拾收拾,祖母只有高兴的。”赵太后刚刚捐了两万贯钱修佛塔寺,那是正元帝降生的寺院,大臣们都睁一只闭一只眼,如今皇后出钱修温泉,为着太后不受病痛之苦,大臣们自然也没话好说。 卫敬容还从没想过要把赵太后支出宫去,听见卫善说了,方才思忖一回,赵太后年轻时候操劳,年纪大了便有些腿痛风湿,丽山的宫殿一直都未曾修葺,几座泉眼却是通的,池子淘干净,拿帏帐围起来,送太后去泡温泉,实是孝道,大臣也不能说正元帝贪图享乐。 她皱皱眉头,丈夫对亲娘一向孝顺,为着亲娘吃了诸多苦头才把他养大,卫敬容进门之前就已经知道,当时还想把赵太后当成菩萨供起来,如今想想才是可笑,菩萨泥胎木塑,供一尊菩萨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了。 卫善知道此时姑姑还拿不准主意,也不着急,等赵太后替兄长弟弟侄子外甥要官的时候,姑姑一提,正元帝自然就答应了。 赵秀儿就在寿康宫里住下,旁的赵家人却没能进宫来,拉拉杂杂一大堆,带着妻儿家小,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来,不在乡间当田舍翁,非得跟着进京,要当官老爷。 正元帝一听来了这许多人,先自头痛起来,再听得竟然还有个“表妹”要当娘娘,啼笑皆非,一下朝便往丹凤宫来。 看妻子撑着头,知道必是同她纠缠一番,坐到她身边:“娘有什么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从来都是这个脾气。” 卫敬容早知道了,哪里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赵太后的不是呢,可话也依旧要说:“我哪里是在想这个,是替你犯愁呢,母亲带了这许多人来,可怎么安置?” 把皇宫当作是原来业州的旧居,凭哪一个乡下亲戚来了,都要住在家中,虽说皇帝也有几门草鞋亲,可皇宫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来的地方。 正元帝一噎,他深知赵家人是没什么见识的,既无见识,又不肯安份,今天不说贵妃,就是当个充容修仪,只怕也要打着名号办下糊涂事来,已经是太后母家,怎么竟这样不知好歹。 “慢慢打消娘的念头就是。”心里也知道自己亲娘难缠,他略坐一坐,还是要去太后处请安,也就必然要见那位表妹了。 卫敬容送他出殿门:“你今儿往徐充容那儿坐坐去罢,她也实在是委屈了。” 正元帝才去了一刻,又风风火火回来了,看模样倒像是逃跑,赵太后一张口,除了让儿子娶侄女,就是替哥哥要官,当年贫时借的半斗谷子,今天却要用爵位来还。 卫敬容把心一平:“这些事合该交给礼部,让朝臣们去议,议出结果来再报给母亲听。” 正元帝在她跟前也有些话不能说,赵太后张嘴便是卫家都是辅国公了,自己的娘家也封个公当当有什么不成,侄子们也都一并进宫当差,卫家有的,赵家自然也该有。 正元帝才说了一句卫家有功,赵太后便哭起来,数着自己年轻守寡把儿子拉扯到大,兵荒马乱提心吊胆,没想过还有一天能过富贵日子,儿子发达出息了,却与自己不亲近了,正元帝没了法子,可又不能松口答应她,只好赶紧逃走。 正元帝听了卫敬容的话叹息一声:“只怕议上来的,娘也是不肯答应的。”袁礼贤必然要进谏,他咬定该以功论赏,赵家有何功德,能指望着封公,赵太后怎么能肯,她还想让她兄弟作官老爷升堂呢。 卫善一直在边上侍候着,替了瑞香结香的差事,倒茶绞巾子递香糖,原来这时候她都会退出去,知情识趣,不该听的便不听,此时却知有些话她不说,姑姑是不会说的,递上茶盏就把胳膊撑在牙床小桌上,两只手托了腮,眼睛溜溜的转。 正元帝看她这模样就拍一拍她的脑袋:“你这丫头有什么主意不成?” 卫善笑一声:“当官嘛,名头好听就是了,齐天大圣也不过是弼马温。”说着吐了吐舌头,偷眼去看卫敬容。 上辈子赵太后又哭又闹又跳,除了恨卫敬容还恨上了袁礼贤,最后依旧讨到一个思恩公的爵位,搭一个花架子,里头是空壳,又有什么要紧的。 正元帝哈哈一笑:“善儿才看了几天书,倒长进了,这么看着,袁礼贤还不如你。”袁礼贤性子太正,过于刻板,虽是办事上的一把好手,但在这些小处也分寸不肯让,赵太后要闹,袁礼贤要顶,把正元帝夹在当中。 “我明天请袁相夫人进宫来,同她说一说,陛下也别在朝堂上为这些小事争执。”虽已立国十年了,可到近些年来才刚刚安稳,法典要修,科举要开,赋税要定,徭役要征,周边还有些未能收拢的土地,国家大事还没论完,哪里分得神来讨论这些小事。 正元帝握了妻子的手,却依旧嘱咐一声:“娘这两天要是心头不舒爽,你也别同她计较。” 卫敬容把他送到门口,知道这几日他是不会往杨妃那儿去了,又跟结香瑞香几个对一对给卫善的东西,到快掌灯时分才得闲翻出字牌来,教儿子识字。 不意秦昰竟然都会,问他,他便说是姐姐教的,卫善把绣经书的活儿交给了素筝,自己亲手给秦昰做了一对儿虎头小鞋子。 原来侄女还小,看着一团孩气,有些事有些话卫敬容都不问她,没想到一转眼就懂事起来,卫敬容伸手摸一摸儿子的头,这次显儿回来,也要同他提一提,两个孩子若是乐意,婚事也不是不能提的。 卫善此时却专心打起要去会一会杨妃的主意,她拥着锦被,乌发散在肩上,叫来沉香:“你找一匹颜色好些的销金素纱,我明儿要去杨娘娘宫里讨个新样子。” 阖宫之中最会打扮的就是杨云翘了,她旁的甚都不会,心思全花在穿衣梳头抹胭脂上,卫善也爱打扮,新制的宫裙,头上的花钗,原来也常往杨妃宫里走动,她这么说,倒无人起疑。 第二日卫善身边只带沉香,叫她抱着宫缎,去之前让小顺子去给杨思召的茶里下点料,免得在珠镜殿里碰见他。 卫善把那块料子抖开,比划着要做什么样的裙子,杨云翘梳了个高髻,衣裙轻薄,腰束长带,行动之间好似仙娥,额头上点了花钿,着意打扮了正等正元帝过来。 可正元帝这两天是不会来的,卫善说了一通抱着料子要走,杨妃果然忍耐不住,问她道:“昨儿太后娘娘宫里闹成这样,陛下可说了什么?” 她眉尖一蹙,眼里便似要流下泪来,卫善等的就是她问这一句:“姑父一向孝顺,我听说已经让礼部议章程去了。” 是给官还是封妃她没说明白,杨妃却只当是要封妃了,本来只她一个妃子,如今又来一个,揽镜自照无人有她颜色这样好,可那是太后的侄女,连皇后都要礼让几分……当真进宫,她贵妃的称号便捞不着了。 卫善还没走出珠镜殿殿门,就见杨妃身边的宦官李朝恩一溜儿小跑往前三宫去了,卫善心情大好,一路笑盈盈回了丹凤宫,往牙床上一坐,跟卫敬容道:“我想去飞龙厩挑一匹马来,跟哥哥学骑射。” 卫敬容正看礼部议出来的章程,把这烫手的山芋又扔到了吏部,果然袁礼贤把爵位卡得很紧,想着赵太后又有一番好闹,正自头痛,听见卫善这么说,头也不抬:“这有什么难的,让你哥哥陪你去就是了。” 卫善换上骑装出殿门,就看见正元帝往丹凤宫来,脸色很不好看,见着卫善一身骑装手执马鞭的样子,神色一松,冲她点点头往殿内去。 卫善拉住王忠:“王公公,姑父从哪儿来?” 这话王忠公是能答的:“回公主的话,陛下适才去了珠镜殿。” 卫善“哦”一声,压低了声儿招手,王忠弯着膝盖侧耳来听,听见她问:“姑父是不是生气,会不会跟姑姑拌嘴?” 他遥一摇头,含笑:“公主只管放心骑马去罢。” 竹哨 正元帝之后果然有十来日都没踏进珠镜宫的殿门去,反而往徐充容那儿呆得更多,徐充容往丹凤宫也跑得更勤,除了日日请安,还给秦昰做了一身衣裳。 赵太后依旧在挑剔正元帝给的官儿太小,她娘家哥哥不能进宫来,便把娘家嫂嫂接进来陪她一道住,先头那个嫂嫂待她刻薄,可那已经是个死鬼了,如今这个是续娶的,对赵太后百般奉承,很得赵太后的意。 每天一到请安时,宫人们就要想着法子领那位赵太太出来,她半点规矩也不懂,还以为见的是外甥媳妇,太后坐着,她也坐着,反要皇后杨妃给她行礼。 寿康宫里乱作一团,卫敬容伸不进手去管,也不愿意管,有卫善在正元帝耳朵边上叹辛苦,又有徐充容帮衬,正元帝自己思来想去不是办法,武官不管这些,文人最讲究不过,他只得紧盯着赶紧把舅舅一家的封号宅院给定下来。 果然最后松口给的是思恩公,圈定宅子的时候倒犯了难,京□□勋人家早已经把大宅都占了去,出了太平门,一条街上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俱是一品二品的大员要员,赵家想往这里插一脚,根本就没有空屋子。 赵家人来京城时候不长,知道的却不少,赵太后的哥哥来了京城就出去打听,什么官儿最大,哪一家的房子最好。 这两样通通都落在卫家身上,卫家的宅子是前朝王府,自然气派非凡,赵太后的哥哥一打听就惦记上了,反正妹妹许了他的,说跟着上京要房子有房子要官职有官职,老婆一进宫,张口要的就是卫家的宅子。 赵太后再闹也知道要卫家的宅院是不能够的,她这两天也听翠桐说了许多朝上事,这个宰相那个尚书个个都出来挑刺,把儿子磨得头疼,一听要卫家的房,半天没作声。 后来还是礼部官员拿了办法出来,除了直系,把余下的都还送回去,乌泱泱走了一船人,来的时候当地的官员竟不奏报拦截,也吃了瓜落,来一趟再遣返,也算见识过京都繁华,各家再赏赐些绢帛金银,事儿就算了了。 一个个算下来,就只有赵太后哥哥这一家子。 里头带头挑事儿的也确实就是赵铁柱,给这么一个人封公,正元帝是捏着鼻子好不容易咽下的这口气,紧接着赵太后又要给两个侄孙要官。 卫平当了什么官儿,她就要这两个侄孙当什么官儿,卫平十四五岁就上了战场,到如今已经五年有余了,他这一趟跟着晋王还有大功,是要加官的。 可这些同赵太后说也说不明白,正元帝知道母亲是带着夸耀的心思,原来叫老家一票人看不起,如今要好好抖一抖威风,但这一回可没有卫敬容在里头周旋调和当挡箭牌了。 卫善“小病”一场,吃不下睡不着,躺在床上只缠着她,她一时分不出神来替正元帝管这些事,卫善脸上泛红,殿中又煎了苦药,请了医正来看,医正也摸不出脉来,含混其辞,说她底子弱些,天儿一热一凉,是容易不适。 杨妃顶了上去,可她除了生得美貌,甚事也不会,正元帝原来爱她娇媚,一碰事儿才知道她除了娇媚半点没用,倒不如徐充容,还能对得上几句。 杨家在这里头就是站干岸看热闹的,赵家人对京里的事儿门清,未必就没有杨家人在里头走动,卫善拿病拖住卫敬容,一天两天她还不觉着什么,三天一过,正元帝待她不同往日的体谅,忙着政务还特意让王忠赐了两道菜来,卫敬容这才觉出来,原来早些时候替他事事打点,反而没落着好。 赵家越是闹腾,丈夫就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儿,卫敬容干脆给自己找事来忙,譬如给思恩公家的赏赐是正事,打点儿子们回来要住的宫室是正事儿,秦昰就要开蒙读书,拜哪个师傅也是正事儿,三月下旬要开选采女,她更要关切,连卫善要移到仙居殿都往后挪,腾不出手来管赵家的事儿。 卫善便在这纷纷乱一场闹剧里“病”好起来,预备移居仙居殿,卫家还送了一匹枣红小马来,就养在飞龙厩里,她只要得闲就能去骑。 卫善给自己定下时辰,每天去跑一个时辰的马,让卫修教她拉弓,倒不一定要射得准,先练一练力气。 她跑得一身是汗回来,卫敬容正拿帕子替她擦汗:“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跑了这许久,你身子才好些,明儿再不许去了。”也不许她饮冰露,非得喝热茶。 卫善答应一声,捧着茶盏一口一口吹凉,瑞香托了食盒跪在榻前,结香进来回禀:“娘娘,翠桐领着思恩公家的姑娘来了。” 结香一句话打了几个结,赵太后的嫂嫂连着生了一串儿,两个儿子讨了媳妇又生了一串儿,这个赵秀儿就是是赵太后嫂嫂最小的女儿。 赵秀儿身上已经换了打扮,她本就生得秀气,一身青绿珠扣柳叶春衫,头上两只斜插碧玉珍珠簪,倒把她容貌秀丽处衬了出来,走出去也有些像公侯府里的姑娘了。 卫善一看就知道是姑姑的手笔,她不开口,赵太后也想不着要替赵秀儿置办这些合她身份的衣裳,心中暗叹,姑姑心里分明已经明白过来了,怎么依旧还要做这些事。 赵秀儿进来就缩着脖子,卫敬容待她是很亲切的,越是亲切她就越是红了眼圈,坐着绞了半□□带子道:“表嫂,我想回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不想纳她,她也不想嫁给正元帝。 赵秀儿一直跟在赵太后身边,见着这位表哥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再没想到表哥生得这个模样,头一回见他就失手砸了茶盏。 正元帝生就一双虎目,拿眼一瞪把赵秀儿吓得缩在一边,这哪里是嫁给皇帝,分明是嫁给了恶汉,这几天翠桐翠缕两个又时常在她耳边说她已经是公侯小姐了,满眼能挑的年青才俊,她的身份嫁出去就是正头娘子,要用八人大轿抬,穿大红喜服。 卫善一见她来,就知道那两朵金花没白给,翠桐翠缕也到了要放出宫的年纪,都是前朝的宫人,侍候赵太后不过三四年,赵太后又从来小气,手紧得很,要是姑姑不那么正,早就把寿康宫都捏在手里了。 卫敬容一怔之后立即回神:“这是怎的?可是有谁侍候的不好?若有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 赵秀儿更要落泪:“表嫂送我家去罢,我想回去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挤了一句:“我……我没想着要当娘娘。” 宫里的娘娘都是神仙妃子,她往杨妃身上瞧过一眼,便知道自己是怎么也比不得的,听说还要选采女进宫来,全天下漂亮的女子都要进宫,可那是命苦,似她这样天生好命的怎么非得进宫。 赵秀儿越听越是,娘每每进宫便说家里又得了多少珠宝田地,亲爹又得了什么官职,她越是听,越是觉得自己当公侯府的千金小姐,宫里规矩这样多,翠桐不重样的能说一上午。 卫敬容一听,顺水推舟,脸上更显得亲切:“这本就是母亲的想头,也没人非得留着你,你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有我替你作主。” 赵秀儿很好哄,得了这句话,卫敬容又送了些首饰绸绢,又收拾了两盒雪花片金乳酥给她,让翠桐还领她回去,她来这儿说了什么求了什么,翠桐自然也会一一告诉赵太后。 卫善忍笑吃茶,等人一走,卫敬容便沉下脸来,让宫人都退出去,眼睛严厉的盯着卫善:“你自己说,你做了什么?” 卫善手上托着茶盏,茫然看着姑姑,卫敬容看她小脸雪白,眉长如画,眼底一片疑惑,伸手就把她搂在怀里,口气也软了下来:“怎可弄这些小机巧!” 知道侄女这是在心疼她,装病躲懒也还罢了,收买翠桐翠缕实太过了,可不能从此就钻到这些小道算计中去,日子一长便失了德行:“你一向是个心正身正的孩子,万不能陷于小巧。” 卫善看向姑姑,见她满面慈和之色,一只手抚在自家头上,轻轻拍哄,大有宽慰之意,姑姑说的道理,上辈子她听过,也照着做了,可结果又如何? “我不服气!”卫善忽地挣开她的怀抱,身子发抖就要落泪,想到受的那些委屈,除了在姑姑面前哭还能在谁面前哭:“姑姑这样辛苦,可在祖母那里动辄得咎,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杨娘娘就是个空好看的,无事有她,有事绝没有她,里里外外都是姑姑打点,累得病了,还不许人说,要是当这样的贤德人,圣人也早都委屈死了。” 她一面说一面流泪,醒来之后从未哭过,这还是头一回,卫敬容大惊,伸手要把她搂到怀里来,拍她两下,卫善孩子一般大声抽泣,卫敬容搂着她摇晃两下,眼圈泛红,面上带笑:“善儿大了,能见不平事,可不能生不平意,为人立身难道是做给旁人看的。” 她伸手替卫善解了骑装小帽,把散开的几条小辫子辫成一条长辫子,这么一看她又像个孩子:“我出嫁时比你大三岁,父亲招我入书房,给了我这四个字。”一面说一面指一指悬在玉石屏风上的卷轴。 “正身律己知行合一,谨言慎行不失本心。”卫敬容说完想起什么,反而笑起来:“你爹也往我屋里来,我以为长兄也要训导我,谁知道他给了我一支竹哨,说以后你姑父若待我不好,就吹这只竹哨,他这个当哥哥的来收拾妹夫。”可没几年卫敬禹便战死了,那只竹哨也就再没派上过用场。 卫善听说旧事收了眼泪,就听见门前一声叹息,竟是正元帝立在门边,手上抱着睡熟的秦昰,卫善背过身去擦泪,正元帝已经走到卫敬容身边,按住她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卫敬容只觉得身上发沉,听见丈夫问道:“你身上不舒服了?” 移宫 海棠吐蕊玉兰初绽,卫善移居仙居殿的日子就定在三月末,她的东西都先挪了过去,样样都预备齐全了,她便开始重新挑人。 姑姑能知道那些事,也不全怪素筝和冰蟾,她们本就是姑姑放在她身边照看她的,姑姑把她当孩子是为了护着她,可这许多眼睛,总不能瞒得风雨不透,只能提新人上来。 二十几个宫人送到卫善宫里,卫善先把初晴小鸾兰舟碧舸挑了出来,还依原来起名字,初晴小鸾年纪还小,先跟着沉香落琼,又捡几个看上去手脚灵活的在殿中侍候,跟着卫善又问:“你们有谁识得字吗?” 前朝宦官倒有识字的,宫人识字却不多,卫善便让人再挑了识字的送上来,要一个识字的太监一个识字的宫人。 过不多时人就领了来,那宫人生得舒眉秀目,声音婉转,只瘦得可怜,一把骨头似的,那个太监也长得很顺人意,问过确是识字的,便把这两个留下。 宫人叫椿龄,年岁正好,太监叫颂恩,都是打小就在宫里的,颂恩跑腿不便,但好在识字,卫善便让他把偏殿的书斋理出来。 椿龄百般谢恩,给卫善磕了三个头,她退了出去,沉香才道:“我听说这回打了胜仗,又有一批武官要加官,要从宫里挑些宫人作赏赐,要不是公主挑了她,她这一回也是在谱上的。” 上辈子卫善没挑过识字的宫人,那她就是这一回出的宫,许是嫁给武将作妻,差些的便当妾,卫善想一回又把她叫来,问她道:“你原来是在哪个宫里侍候的?你要是想出去也能出去。” 椿龄看着比赵秀儿还更胆怯,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不愿意出去,奴婢原在凤阳阁里侍候……侍候前朝的嘉合帝姬。”若不是跟着帝姬,也不能识字了。 前朝的嘉合帝姬是陈皇后的嫡女,破宫之前陈皇后在甘露殿四周浇满了桐油,一宫的宫人都在里头悬梁自尽,里面就有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嘉合帝姬。 卫善一时感慨,嘉合帝姬能死在母亲身边已经算是好的去路,除下那些,要么破宫之前都自尽而死保全清白,要么被□□至死。 当年沈青丝艳名动天下,她的女儿破宫时同嘉合帝姬差不多年岁,如今在教坊司中当官妓,想到自己也葬身甘露殿,卫善轻叹一声。 陈家当年也是煊赫人家,自前朝开国便掌管天下钱粮,哪里想到会碰上这样的皇帝,末帝沉湎温柔乡死的时候还在醉梦中。 陈家祖宗商贾出身,很有敛财手段,一税多征,暴敛之下各地粮仓充盈,说是用来积蓄防灾年的,可真到灾年却颗粒不取,等四处起兵,粮库就全便宜了起义的这些兵头子。 卫善看她跪着还在瑟瑟发抖,身子瘦得一阵风就能吹了去,知道像她们这样原来侍候过主子的,破宫之后忠心的都死了,活着的也担不上好差事,她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破宫之时才刚十岁出头,哪里懂得许多,冲她点点头:“你去罢,往后就在书房侍候。” 这一众宫人领得新衫纱衣,阖宫四月初四全换纱衣,卫善宫里自然不缺,才挑来的宫人原已经领过的,又再领一套。 卫善让素筝几个大开着仙居殿偏殿的一排花窗,她就卧在花窗下的罗汉床上,此时天气晴暖,殿外一株玉兰树开得正好,花大如盏形似堆雪,小顺子正带着几个太监在花树底下架秋千架。 殿外是两株宝华玉兰,殿内又是内库里特意挑出来的玉兰灯座,专用白玉雕出花形来,花盏中间插上蜡烛,夜里一点好似白昼。 素筝冰蟾两个专挑了轻红软纱作帐幔,殿内的水晶花插里插了两三枝桃花,梢头开得层层叠叠,蜂子钻进殿内绕来绕去。 落琼领着碧舸兰舟在廊庑下挂起三四只金笼,一只凤头白一只红牡丹一只橘冠一只虎皮,四只鸟儿在相隔的笼子里踱步,相互比较你来我往叫个不住。 熏风吹得人身上暖洋洋,卫善歪在绿底绣着缠枝花的大迎枕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上翻着袁礼贤胡成玉的奏疏,眼睛却盯着殿外看了满树的玉兰花,沉香拿着小玉锤替她捶腿。 宫人行过廊前便逗弄一回,拿蛋黄拌小米逗几个鹦鹉,卫善难得有几日舒心,看着便笑一笑,沉香看她喜欢这些小东西,道:“公主要是喜欢,再抱只猫儿来。”想说杨娘娘那儿养了一只很会讨人喜欢,又咽了回去。 卫善还记得小瀛台上那只碧眼断尾大黑猫,那一片都是它的地盘,她就是跟着它去捉的鱼的:“好啊,抱一只碧眼黑猫来。” 沉香应了一声是,抬眼一看小声说道:“公主,小林公公来了。” 小林公公是王忠的干儿子,一直跟着王忠当差,卫善一听便叫人请,林一贯进来先行礼,垂手禀道:“陛下请公主移步到太仪殿去。” 太仪殿是正元帝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正元帝下起苦功来,恨不得能悬梁刺股,他三十岁上才将将识字,到如今也是能读会写,赵太后回乡重修佛塔寺,里头的碑文就是正元帝亲自写的。 卫善立起来整整衫裙,把鬓边一朵金花拔下来扔在妆匣里,跟在林一贯身后,他侧躬着身子陪笑:“公主仔细着脚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光瞧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事儿,此时的卫家也绝没有坏事,盛极而衰,亘古不变。 从卫善在丹凤殿内大哭才过去三日,她哭了一场,正元帝反而待卫敬容越加好了起来,夜里天天歇在丹凤殿,卫善原来住的偏殿空出来当了书房,正元帝夜里便在偏殿批示公文,卫敬容就在一边做做针线读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有事,帝后二人结发十馀年,该当恩爱不疑的两个人,却是一个自顾自的贤德,一个便把妻子的紧德当作理所应当。 卫善才搬到仙居殿,卫敬容就送了一箱子书来,是前朝有名的贤后文皇后写的《省言》,一共二十四卷,把她当皇后的事事无巨细都写了下来。 卫善翻开一看,这些书册已经翻旧了,上头细细写了批注,她看着便叹一声,姑姑是想当文皇后那样的贤后的,可正元帝的脾气却跟建兴帝差得太多。 可这总算是个好的开头,万事起头难,开了这么一个头,他要怀疑妻子就难了,起码肯多听多看些。 卫善进太仪殿的时候,王忠守在殿外帘后,替卫善掀开帘子冲她笑了一笑,卫善回了一个笑,她进门等了一会儿,正元帝手上捏着笔,在奏折上写朱批。 写得会儿伸手去摸茶盏,里头早就空了,卫善忙去拎了茶壶替他续茶,倒出来一看,这茶已经煮得过了,正元帝却全完感觉,一口吃尽,他对吃穿住都没什么讲究,喝茶水还是喝白水与他都是一样的。 卫善再续一杯,他这才回神,见她便笑:“善儿来了。”他搁下笔,看着卫善道:“善儿跟我生份了。” 卫善一怔,他没用问句,这么说了,卫善反而不知如何作答,眼睛盯着正元帝,想到他躺在病榻上,山一样的壮汉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眼圈一红就要掉泪,她自己吸吸鼻子,把眼泪吸了进去。 正元帝笑一声,冲她招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你父与我,既是师长又是兄弟,他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你明白么?”伸手摸一摸卫善的头,看她头上一无饰物只有几朵绢花,想到皇后是崇尚简朴的,可小姑娘家哪个不喜欢缎子花钗,叹息一声:“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受了委屈,也有我替你撑腰。” 卫善乌溜溜一双眼睛盯住正元帝,此时不告状还等什么时候,她抽一下鼻子:“姑父只会哄我,真把我当作女儿,你怎么不打杨思召。” 正元帝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杨家小儿怎么得罪了卫善,平日里他们总玩在一处,也没见两人起什么争执,卫善跟着便道:“他往魏人秀身边一蹭,魏人杰就要搸他的,姑姑却怕伤了杨娘娘的颜面,不许哥哥们动手。” 正元帝略略一想明白过来,小儿女青梅竹马,云翘也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两人如何和乐的话,没想到卫善竟这样厌恶杨思召,听她说的还是孩子话,又笑起来。 他一笑,椅子都跟着震动,拍一拍卫善的肩膀:“我知道了,往后他要是再跟着你,我来收拾他。” 卫善从袖兜里掏出帕子撸撸鼻涕,在正元帝面前,她越是像个小孩儿,就越是讨他的喜欢,可也知道正元帝还拿她当小孩子似的哄骗,收拾杨家人,且得自己动手。 才说了这两句,王忠便在帘子后禀报:“陛下,袁大人胡大人到了。” 卫善适时站起来,还皱一皱鼻子:“我走啦,姑父别吃这茶了,都煮过了,知道您不爱人侍候,总得留下个端茶的。”一面说一面还把茶壶拎了出去。 王忠赶紧自她手里接过茶壶,还让林一贯送她回去,林一贯这才给她道一声喜:“恭喜公主,辅国公世子随晋王回来,再有两日,也该到了。” 卫善大喜:“真的,我哥哥要回来了?” 林一贯满面是笑:“可不是,陛下还要到城门上亲迎呢。” 卫善紧紧攥住手,哥哥总算要回来了,她要怎么把太子将会遇险的事透露给他听呢?还有晋王,卫善深吸一口气,他也要来了。 加封 蜀地归降,也不是带着姜家姐弟就能回来,要收编兵丁,要检点户籍,要测算田地,是以太子还没回来,晋王的队伍就先到了。 秦昭此时还是晋王,能征善战身先士卒的名头就已经响彻天下,他后来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封号——中州王。 卫善在小瀛台里,听说中州王起事,就一心盼着他能打进皇城来,救下姑姑,可姑姑没能撑到那一天。 秦昭还未等秦昱上位便早早去了封地,正元帝要他镇守晋州,大约就是在封地上积蓄了势力,袁礼贤被诬谋反,替他平反的就是秦昭,他本是武将,又得了文人欢心,皇帝龙座上坐的还是秦昱这么个废物,若不是还有些正元帝旧部拼力抵抗,哪里还用打三年。 可惜她和碧微一同死了,要不然,碧微说不定能留在秦昭身边,太子喜欢她,晋王也喜欢她,大概从她当了秦昱侧妃的时候起,晋王就已经有了反叛之心。 他反的不是正元帝,反的是秦昱,君王昏聩无道小人把持朝政,打着清君侧杀侫臣的名头起的兵,逼得秦昱为求安稳把杨家人一个个拎出来杀掉,可他杀一个,晋王就能列一条他的新罪状,余下的臣子见君主如此,哪里还有臣服之心呢。 可惜她没看见中州王坐上皇位那一天,但姑姑养育了他,叔叔教导了他,他列的罪状之中,就有卫皇后死后秦昱不以皇后礼仪发丧,还不许他回京城去祭拜母亲。 卫家人必会昭雪,可昭雪也已经没用了,一个人都没留下,也只能修一座好看的坟罢了,就算有人清明烧纸中元放灯四时祭拜,又有什么用呢? 卫善的把晋王将要回京的消息告诉了姑姑,卫敬容待他虽不如秦显是从小养到大的,可也一样拿他当儿子看待,宫室早已经理出来,侍候的太监宫人也都一一调-教,新做的春衫鞋袜重又拿出来洗晒一回。 卫善磨着卫敬容让她也跟着去城楼,卫敬容拍她一下:“胡闹。”可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知道她是心里挂念哥哥:“你哥哥押着人落后一步。”到底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哄她道:“城楼上哪儿你站的地方呢,他总要来拜见我,你就在这等着便是。” 正元帝一迎,文武百官都要去迎,卫善站在里头也确实不成体统,她想一想应下来,也不告诉姑姑她告了杨家的黑状,姑姑哄她,她便笑嘻嘻去挑衣裳,内库里又赐了两箱子的纱缎宝石给她,王忠亲自跑了一趟,说是陛下赐给公主的,女儿家该穿是活泼些才好。 正元帝特意赐下来的,内库总管自然了最好的,卫善让素筝冰蟾两个一样样理出来,对上号,宝石便收起来,衣裳有能穿能用的也都收拾起来。 旁的东西只且还罢了,却有一条宫裙铺展开来极其华丽,铺金叠翠织了金线孔雀羽,暗室之中也生光华,素筝“呀”了一声,卫善看了一眼,便道:“把这裙衫收起来罢。” 这是前朝有名的宫制花样,末帝为了沈青丝身上的裙子,肯费十万贯购买明珠金翠,就为了替她装饰裙摆。 内库总管特意挑出来,也就是因着王忠特意吩咐了要挑花色鲜亮的,卫善原来确是喜欢华丽衣裙的,她没受过穷,卫家也从来不缺金子银子,可也没有这样华丽的裙子,缀珠铺金,这一件怕要值千金。 这样的裙子穿出去,卫家还不叫人参一本,卫善看了这件裙子一眼:“赶紧把裙子收起来罢。” 花缎这样多,也不少这一条裙子,以卫善的年纪,此时穿它也确是过份奢华了些,挑了几匹杏红银红的销金薄纱,送到尚衣局去制宫衫,素筝遣了沉香去,卫善盯着那条贴金织翠的宫裙,把沉香召到身边来:“你去了尚衣局,便把我得了前朝宫裙的事宣扬出去。” 沉香不明所以,卫善笑一声:“我得了这样好的东西,当然要叫旁人知道。”特别是要让杨云翘知道,她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宫里时兴的衣裳花样都从珠镜殿里起,杨家又有财力,近来正元帝又不到她宫中去,只要传到她的耳朵里,过不多时她就能有一件了。 卫善歪在榻上,落琼指着那箱子文皇后《训诫》问她:“这些书可要摆到架子上去?”满满一箱子,光是这一箱,就能把半边书架给塞满了。 “摆出来罢,抽一卷来我看。”卫善是不打算照着姑姑期望那样长成了,上辈子倒是照着尺子养出来的贵女,可结果如何,她自己心里知道,重活一回,便得按着自己的性子长。 《训诫》真是一本无聊出奇的书,上辈子卫善就曾看过,那会儿她一心以为自己是要当皇后的,看了又看,就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如今翻过一页就丢开手去,让小顺子取一套袁礼贤修的书来。 沉香很快带着碧舸兰舟回来,告诉卫善事情办妥当了,她知道公主跟杨家有些不对付,特意告诉她:“我去的时候彩鸳正捧着宫缎要替杨娘娘做新装,听我一说,拉着我问了好半日。” 卫善旋即笑了,伸手褪了自己一只金花镯子给了沉香:“你办得很好。” 沉香笑盈盈接了,卫善从来大方,她给打赏也不是奇事,素筝几个瞧见了也不说话,挑了宝石头面出来问她:“公主过两日要戴哪一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元帝才给了赏赐,自然要戴出来,挑了一套粉晶碧玺的头面,比着原来更华贵些,多簪上两支,穿新戴的嫩色宫装,迫不及待要见大哥。 晋王回朝这一日好不热闹,正元帝去亲迎,晋王就骑在马上,打头第一个就是他,一路从御桥到了下马处。 先见正元帝,自有一轮封赏,卫平也在其中,丹凤宫的太监早早就在宣政殿外头等着,打听见一句半句的,好赶紧报给皇后娘娘知道,这样讨赏的好事,一个个都跑在前头。 卫善在门口踱来踱去,她知道这一回哥哥是要封将军的,本朝头一个二十岁的将军,卫家自此便有两位将军,手里还捏着三十万大军。 卫敬容看见她踱步便笑:“你急些什么,待听了封自然会来的,我已经派人侯着去了,赶紧过来坐下,才说你有大姑娘样子了,又像个孩子。” 卫善扒着殿门哪里肯,踮脚在殿门外站着,眼巴巴盯着丹凤宫的大门,心里还记得哥哥飞扬洒脱的模样。 卫平人还没到,太监先来回报:“娘娘大喜,辅国公世子加封勇毅将军,晋王往寿康宫去,辅国公世子稍后就到。” 晋王从宣政殿出来先去了寿康宫拜见赵太后,卫敬容听见回报点一点头:“正该如此才是,昭儿从来都是很讲规矩的。” 要是他不先走一趟,又成了赵太后的话柄,这个孙子不是亲生的,赵太后也不见得有多么喜欢他,但能踩一踩儿媳妇的,她总不会放过。 正元帝前些日子才刚驳了赵家想在得胜门外要大宅的要求,那一块都叫功勋侯爵给分了,正元帝是个大方的皇帝,在赏赐上头是绝不小气的,连着郊外的庄子也已经赏得差不多了,没赏出去的除开上林苑,只有青丝宫。 赵太后已经让了一步,怎么肯再让,要完了宅子要官职,正元帝这个孝子也冒起火来,前朝这许多事未定,法典要改,赋税要改,就连官制都要修定,偏偏赵太后缠得他无法,火气一冒,便道:“若赵家真能出个文臣武将,一份功便给他加三份,思恩公家虽未读书,总有力气,若有战事,叫赵家儿郎也上阵杀敌就是。” 赵太后立马哑火,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就怕儿子顶起牛来当真从思恩公府里挑人出来去参军,卫平也是从偏裨小校做起的,赵家这些子弟也跟着从小校做起。 这话传到了思恩公的耳朵里,赵太后的嫂子立马进宫来哭,前头婆娘生的儿子被她全扔在乡下没带出来,跟来的都是她自己亲生的,还想着到了京城就给儿子讨媳妇生孙子,哪里能上战场呢。 赵太后闹了个好大的没脸,连着几天都不再见她娘家嫂嫂,开口要官的话更叫不响了,自己包着头装了几天头痛,怕卫敬容看她的笑话。 可她既是“病”了,那卫敬容这个儿媳妇便是要侍疾去的,又召了太医院的院正替她瞧病,赵太后更是怒火满腔,觉得这个儿媳妇专门拆她的台,闹得四月初院正就给赵太后开了一付下火的方子。 卫善也跟着去问了几日安,端茶递水绞巾子,还得对赵太后按捺脾气,还想着两婆媳总能有合解的一天。 太后和姑姑两个,一个是太不知礼数,一个是太知礼数,呆了两天,卫善便知,要把这结儿解开,上辈子没能够,这辈子只怕也不成。 事有轻重缓急,只要在正元帝心中妻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赵家便不足为虑。赵家那许多儿子孙子,文不成武不就,上辈子一个能拎出来当大局的都没有,等到秦昱登位,杨家就完全取代了赵家,思恩公也只余下一座国公府了。 卫善不及细思,就听见沉香道:“世子爷来了。” 卫善极目远眺,见个蓝衣青年昂首阔步从宫道过来,不是卫平还能是谁,拎着裙角跑下阶梯去,沉香急急跟在身后:“公主慢些,仔细着脚下。” 还没跑到跟前,先听见卫平的笑声,他才得了封赏,此时眉眼飞扬,冲卫善朗声道:“慢点儿,你小心摔了。” 急迈两步,先把卫善拉到身边比一比,又把她打量一遍,皱眉道:“瘦了,这都半年了,也没见你高多少。” 他自己出去这半年高了许多,倒说她没长,卫善眼圈一红,把眼泪转回去,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要出口的话转了一个圈,捶他一下:“我裙子都短了一寸了,怎么没长!” 卫平果然又仔细看一看她,哈哈一笑:“好好,算你长了,你回去住几日,我带了好东西给你。” 翠羽 卫善挽着卫平的胳膊进了殿门,卫敬容牵着秦昰等在殿内,看着他们两个并肩进来,卫平身似玉树,卫善颜若朝华,光是看着这两个小辈,心中都满是骄傲,冲着卫平不住点头。 卫家儿郎个个都是出色的,卫修此时还没长开,卫平却是爽朗英俊,一身蓝袍衬得他气宇轩昂,见着卫敬容就要行跪拜礼,被卫敬容一把拉住:“到我这儿来还用行什么礼,都瘦了一圈了。” “国礼不行,家礼也是要行的。”卫平坚持要拜,瑞香赶紧拿了拜褥摆上,卫平端正跪下,磕了一个头,幸不辱命的话在大殿上说过了,对着姑姑便不再说场面话,站起来伸直胳膊伸直腿,跟着就揉揉肚子:“姑姑,我饿了。” 大军早前日就已经在城外扎营了,带出去的兵丁回来要如何分派正元帝早就传令下来,分东西两个大营,原是几路军中来的,除了升等封赏,还回各路军中去。 晋王秦昭领着麾下几位将领和两队小兵骑马进城,也是摆个样子,从得胜门还朝,打马绕过东西街市间的长安路,再绕回宫城来,告诉百姓打赢了胜仗,攻下了云州,从此又多了一块版图。 这些都是有礼部官员早早出城通报,百官城门口相迎也是做个样子,因着寻回了前朝金印,又拿住了前朝宰相,正元帝很是高兴,就在含元殿摆宴,宴请群臣。 晋王是主帅,身边自有几个老将帮衬,卫平在小字辈里脱颖而出,殿上且得饮酒,也确是要先吃上些垫垫肚子。 卫敬容听了便笑:“早就替你预备好了,还是你妹妹心细。”指一指卫善,越是看越是满意,自家养大的姑娘,一旦懂事了,心里竟然还有些怅然。 卫家自上到下的男人年轻轻就打仗去了,行军之中要么吃急食,要么就吃干粮,年轻的时候不保养,到年老了都要胃痛。 卫善便让光禄寺预备些热汤软饼过来,好让哥哥先垫一垫,替他把饼儿掰碎,泡在羊肉热汤里,泡得软了才许他吃。 秦昰扒着桌子咽口水,卫善伸手指头刮刮他的脸皮,让沉香拿了个烧莲花的小碗来,替他掰了浅浅一个碗底,给卫平的已经掰得够碎,给秦昰的还要更碎,替他泡上羊汤,不许就着碗吃,要拿小勺子舀着吃。 卫平大奇:“我们善儿这是怎么了,姑姑可是给她寻了个女官?” 卫善从小跟着卫敬容,那时正元帝已经雄踞一方,卫善过的便是金尊玉贵的日子,被人侍候惯了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能自己做这些。 卫善才得了公主的封号,按理该有女官跟在身边,可卫敬容舍不得别人给她作规矩,两个儿子小时候都拿竹条抽过,唯独卫善,皮子都没碰坏过一丁点儿,是真正捧在手心里的姑娘。 卫敬容嗔他一眼:“还拿她当孩子看呢,女孩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卫平怎么看卫善都还是跟他撒娇的小妹,这回还特意寻了一对越鸟来讨她的喜欢,蓝冠一只绿冠一只,拿大铁笼装着,送进宫来给妹妹养着玩儿。 卫平匆匆吃了一碗羊肉汤饼,赶着去赴宴,走的时候还道:“等家里收拾收拾,我就来接你。” 卫善还没应,秦昰捧着碗就先央求起来:“我也去。”在舅舅家可比在宫里规矩少得多,也不用读书写字,哥哥还能把他顶在头上逛街市去。 若是原来卫敬容是再不放心的,此时却能安心把儿子交给侄女照顾:“就许你们松散两日,可不许胡闹。” 听见姑姑答应了,卫平才匆匆去了含元殿,晋王被赵太后拖住,卫敬容免他赶得急,干脆让太监到寿康宫门口等着,叫他先去赴宴,晚些再来。 赵太后从来办的都是这些小家子气的事儿,卫敬容又怎么真的会计较这些,她差了人好去,生气的就又成了赵太后。 含元殿前是正元帝宴请群臣,卫敬容也一样在云梦泽边设下宴席,此时春光大好,池阁边柳拖银线花绽新红,开了蓬莱殿的二十四扇雕花门,就在殿前水台设宴。 一众命妇都在等着,卫敬容也早早就到了,杨妃却姗姗来迟,她是跟赵太后一道来的,杨妃惯会在赵太后面前卖好,赵太后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可一来她姓杨,二来厌恶卫敬容,就愿意给杨云翘体面,把她带进带出。 她们同来倒没什么叫人惊诧的,让人目不转睛的却是杨妃身上那条裙子,宝华灿烂,贴金铺翠,外面竟不穿外衫,只罩着一件珍珠串成的衫子,轻纱披帛,梳了高髻,头上一朵金花,艳妆而出,把满座的女眷都比了下去。 徐充容抬头看见,怔在当场,杨妃额间点了花钿,人未至香先至,这一身妆束,瞧不见人脸就已经先叫人想到了神仙妃子。 徐充容细细抽一口气,侧目去看卫敬容,只见她目光微凝,心中叹得一声,皇后娘娘已经是绝好的脾性,亘古难觅的贤德性子,杨妃如此作态实是叫人可厌了。 这些日子正元帝就没踏进过珠镜殿的大门,除了到丹凤宫,便是到淑景殿来,徐充容两只手交叠在身前,立起来给太后行礼,想必今日之后,陛下又要少来了。 卫善脸上微微带笑,没想到杨云翘这么快就落了套,她喜好奢华的性子从来未成改过,原来是有姑姑压着,后宫妃嫔也绝不可攀比衣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等到秦昱登基,她当了太后,衣要美食要精,尚衣局绣娘从早到晚针织不断,一餐膳食从吃到撤,热菜源源不断往上端,光禄寺的御厨便扩充二百来人。 命妇嫔妃见着杨妃的裙子也有人心生羡慕,卫善一扫而过,发现忠义侯夫人的脸色尤为难看,先是蹙眉而后才又端着笑脸迎接妹妹。杨妃这一条裙子,也不知道是杨家费了多少钱换了来的。 沈青丝一条裙子价值万贯,内库里唯一一件又赏给了卫善,杨云翘到此时也不知道为甚正元帝恼了她,可她从来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这才花了高价买来布料,盛妆而出,艳惊四座。 后宫摆宴,总有人会报到前头去,正元帝喜好什么,最清楚的不是正妻卫敬容,而是这个跟了他最久的宠妃。 卫善不作声,卫敬容虽心知不妥,可今日是为着儿子侄子庆功,也不好当面斥责她奢华太过,暂且忍下,下阶去扶着赵太后坐到首位,宫人传菜开席。 杨云翘自然是很美的,她小女儿似的爱俏,天生就有一股娇憨气,一颦一笑尤胜二八少女,这条翠襦裙里原来箍着马尾毛,是前朝宫中时兴的模样,她把里头的马毛一根一根的抽掉,这条裙子便贴身起来,更显得腰细如柳。 凭着这条翠羽裙,杨云翘大出风头,夜里正元帝便宿到她宫中去,卫善还当姑姑总要不悦,在丹凤殿里陪了她许久,哪知道她依旧看文皇后的书卷,看罢叹息一声:“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卫善早就知道了,沉香再去尚衣局取新裳的时候,便打听到杨妃取了一条裙子来,要尚衣局的宫人改换式样,抽掉马毛,让裙幅舒展起来似绿水碎萍一般,上身还做了一件软红纱的轻薄衣衫,好似粉荷初绽。 卫善还想宽慰姑姑两句,可卫敬容全无妒忌之心,卫善上辈子不懂得□□,到这辈子也还不懂,只见过碧微对太子哥哥念念难忘,白天黑夜都要给他留上一盏灯烛,知道两心相知是再容不下别人的,姑姑这样子,瞧着便只是敬重,并没有爱慕之心。 第二日下了朝,正元帝没往珠镜殿去,反来了丹凤宫,才刚进宫门脸上便压着怒气似的,皱了眉头把胡成玉的奏疏递给卫敬容,让她看今岁采选的事。 卫敬容心里已经有了章程,这是她该开口的事,也没甚好推却的,取过奏疏来看,一面看一面点头:“胡大人说得极是,只在京畿采选清白人家女儿入得宫来便是。” 前朝选采女劳师动众,每一选便要满五千之数以充后宫,这些后宫女子有人一生到白头也未能见过皇帝的面貌,既要充盈后宫,也得兼顾民情,何况各处地方也无闲钱送这些采选女子进京。 这些许多人进得宫来,要安排住处,要裁衣做鞋,还要食米食面,宫里要拿出多少钱来养活这些人,卫敬容虽见丈夫隐忍怒意,可当说就要说。 谁知道正元帝却不是为了这个发怒,精简采女本就是他的主意,胡成玉的奏疏也很详尽,他恼的是袁礼贤,大殿之上竟论起了后宫事。 这许多国家大事未定,却去议论一条裙子,竟然还有人附议,把一条裙子看作了祸国灭家的根由。 正元帝把满腹不快说给卫敬容听:“我看袁礼贤读书读得傻了,些须小事也扯上家国,难道天下豪富之家便不吃油不穿绸了?” 卫敬容听他说上两句,才知道是昨天那条裙子惹下的是非,她顿一顿便道:“依我看,袁相说的很是。” 卫善捧了托盘给正元帝奉茶,托盘里五六只点心碟子,雪花酥甘露饼是卫敬容爱吃的,肉裹小饺千层油饼是正元帝爱吃的。 他看见卫善便想起王忠说内库也给了卫善一条裙子,被这一茬,满腹火气没发作出来,见卫善还是一身旧衣,问道:“赏了你的那条翠羽裙呢?怎么不穿?” “我听说,一件翠羽裙要伤百十只鸟儿的性命。”卫善不说翠羽奢华,也不说铺金缀珠所费甚巨,只说伤了鸟儿性命。 正元帝地动之时降生在佛塔寺,出生便是佛家的记名弟子,赵太后这才捐钱修庙,一年之中正元帝还要跟着吃几日斋,卫善话音才落,便见他脸色回转,跟着又道:“我穿了一件,宝盈宝丽也要做上一件,旁人见着也要再做一件,伤的就不是百十只鸟儿的性命了。” 正元帝听了微怔,他方才正气得头顶冒火,想到袁礼贤的进谏便要发怒,甚么“性好奢华便是造恶业之端,小民逐利,世人爱美,宫人一条罗裙便可移风易俗,陛下须得慎之又慎。” 这还是袁礼贤说得客气的时候,不客气的时候更让他下不来台,正元帝未立国时便尊袁礼贤为先生,可那是微时,如今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袁礼贤却还没改掉直脾气的性子,自然让他心生不悦。 听得卫善这么说,正元帝自觉寻着个台阶,他沉默得会儿,拍一拍卫善:“老辅国公替你取了这个名字,倒真是没有取错。” 当日便赐了绢帛到袁家去,赏赐袁礼犯颜直谏,上谕说得冠冕堂皇,从此后宫禁梳高发髻禁着翠羽。 卫善被正元帝特意嘉奖,而杨妃那条价值万贯的铺金贴翠裙子被她一剪子剪到了底,落珠滚了一地,忠义侯夫人一大早就递了牌子要进宫。 秦昭 忠义侯夫人一进宫,卫善便知杨妃又要来请罪了,平日里卫敬容对她诸多宽容,她还未来,就已经让宫人把她劝回去。 本也就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杨妃一请罪,正元帝还要觉得皇后过于苛责,可这一回,卫敬容却真个让她素服来了丹凤宫。 她不着华服的时候,看上去还要更美上几分的,杨云翘生得便是轻盈娇俏的模样,奢华宫装一穿,反而不如她一身柳芽绿的宫裙更显娇柔。 她把一把细软青丝挽在脑后,褪去金银饰物,面上只扑了一层薄薄的茉莉宫粉,眉也淡唇也淡,两只眼儿含着泪,到了丹凤宫中,见着卫敬容便落泪如珠。 削肩细腰身子轻颤,好似雨中蛱蝶,叫人看一眼便生出不忍之心来:“卫姐姐,我实不想给陛下添这样的麻烦。” 可卫敬容却没有再似前几回那样宽慰她,她正眉肃目,听完了杨云翘的陈情,赐了她十二卷《训诫》:“凡女子之德性,非关一人,而在一家,何况国乎,你把这些都读一回,往后不可奢靡不可无状,不可生骄横之心。” 杨云翘委委屈屈看了卫敬容一眼,她本不待跪的,没成想瑞香会拿了拜褥过来,不跪也得跪了,话没说上两句,先被教训一番,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委屈着一眼看过来,被忠义侯夫人扫了一眼,冲她皱眉,杨云翘便把身子弯得极低,边上又有忠义侯夫人在,卫敬容说了一句便让她起来,复又放缓了脸色:“往后不可再犯了。” 事儿是卫善挑起来的,只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她从来也没有玩过这种心眼,卫家人的心眼怕是都长到她爹身上去了,但那是行军打仗争天下,这样的小道,卫家从上到下,怕是都没钻营过。 卫善把袁礼贤胡成玉潘谨文这些年的奏疏看了个遍,文臣嘴里就没有小事,原来她想不到看不到的,通通都能拿出来做文章,做的还是大文章。 比读什么文皇后《训诫》不知有用多少,一箱十几卷,也比不上薄薄几页千字的奏疏,文皇后的贤名传颂百年,可世人只知其贤,她遇上的要是前朝末帝,还能贤惠得起来?左不过也就是陈皇后的下场罢了。 一条翠羽裙子,就能让杨云翘跪着认错,上辈子有那么许多可以做的事,都轻巧巧的放过了,为着“正”为着“谨”。 卫善看见杨云翘给姑姑下跪,心里却没多少快意,以她微薄之力,也只能这样零敲碎打,根本动不了杨家的根基。 除了埋骨之恩,杨云越能得封忠义侯,自然还有一件大功,他打着杨家旗号跟正元帝称兄道弟,但从来都是跟班,手上也没有领过多少兵马,业州大败退兵之时,正元帝腿上中箭,便是他把正元帝又拉回马上,自此之后,正元帝才拨了人马给他,若拿不出谋害太子的实据来,杨家也是很难动的。 卫善急于出宫,她手上有钱,可她手上没人,叔叔还没回来,只有哥哥一个却也已经能挑起半个卫家,但要怎么说,才能他让相信呢? 晋王宫宴吃得大醉,卫平也是一样,两人就歇在一处,跟着又是回军营赐酒,与军士同乐,着实醉了两天,卫善带着蜜茶去看他,宫室里只有卫平一个,趿着鞋子打哈欠,哪里还有在丹凤宫中行礼时的俊郎清爽。 “赶紧开窗透风,打水让世子爷洗漱。”卫善抬起袖子掩住鼻尖,一屋子的酒臭味,两个人也不知道抱着坛子吃了多少,叉了腰就要骂他:“在姑姑那儿倒知道吃软食的,怎么空腹喝酒?” 卫平被小妹子教训一通,倒也没恼,卫家只她这么个女孩儿,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听在耳里还很受用,哼哼哈哈应了两声,拿冷水擦过脸,先喝蜜水再吃热粥,肚里有了软食,身上这才舒服些。 “等太子回朝还有得喝呢。”打下云州,又收下蜀地,大业的版图多出一大块来,料想着跟妹妹说了她也不懂,干脆不说。 卫善左右一看,晋王秦昭竟然不在,奇道:“二哥不跟你一个屋子?”她打小就按着两边的排行叫人,卫平早听熟了,立时明白她问的是秦昭。 卫平接连又打了两个哈欠,绕到帘子后头换下皱巴巴的衣衫,扔出来叫宫人收拾,答她一声:“他怕是去瞧王公公了罢。”晋王还未去丹凤宫,先去见王公公,可谁也没觉得不对。 秦昭确是正元帝的养子,是正元帝在青州初立国时收下来的难童。可他原来是王忠的养子,王忠则是大夏肃王府里的小掌事太监。 王忠在肃王府里当个小掌事太监,很是榨了些王府的油水,攒下些小钱,置宅置地还买了一个从良的妓子来作太太,既有了太太,就该有儿子,挑挑捡捡买了几个孩子,从小养着往后好给他续下香火,养老送终。 有体面的太监都是这么个作派,谁知道天下起兵肃州大乱,肃州城破,肃王府被团团围住,肃王肃王妃和肃王那二十几个儿子一个都没能活。 王忠就是回家看儿子才逃过一劫,城中四处搜查,他一个阉人若不是抱着个孩子根本出不了城,伸手一捞,从几个孩子里捞住了秦昭。身上原来有些金银,也都被抢的抢偷的偷,跟着逃难的人到了青州,活不下去的时候遇到了正元帝。 王忠本就是个阉人,自己投上门去,说原是太监,想侍候新帝,正元帝当时还未立国,可心里已经有了这个想头,便把王忠留了下来,把秦昭也带了进来,只说是难童,没敢说是自己的养子。 秦昭从穷人家的孩子被卖给阉人当养子,穿了几年绸衣又成了小叫花子,头上烂得一块一块,脚底都已经走穿了,一直跟着王忠乞食为生。 到卫敬容身边的时候已经七八岁大,一个字也不识得,身上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头发已经发硬,是卫敬容让人把他的头发全剃光了才治好了头上那一块块的烂疮。 卫善已经不太记得他了,她记事的时候,太子和晋王已经在习武,素日也不跟她在一处玩耍,等再大些就跟着上了战场,卫敬容倒是说过她爬到晋王肩上摸他头发里的疙瘩的事儿,可她全不记得了。 等太子身死,晋王便早早去了封地,面上是说他能征善战要他驻守晋地,实则是他总归是养子,太子一死,他的势力最大,正元帝虽认下他当义子,又怎么肯把皇位给他。 卫善对这个哥哥还真不熟悉,可从小一处住过,心里总归亲近些,他离开京城往封地去的时候,卫善还去送别。 从此就只有年年岁贡的时候能得着他送来的东西,也还记得她喜食樱桃,收罗的新樱桃从运河上送过来。 等再听见他的名头,是在碧微宫中,碧微告诉她说,秦昭要打过来了,杨家祸国,而碧微就是奸妃,一个都跑不脱,她说的冷情,却捏着卫善的手,告诉她:“你总是姓卫的,他必要优待你。” 就像当初正元帝优待姜家后人一样,秦昭都已经打进了皇城,当然要当皇帝,他当皇帝也要竖几面大旗,杨家总归是要杀个干净的,碧微担着奸妃的骂名,恐怕也不能留。 碧微面上带笑,一面还让太监领着先挑出来的面色姣美的宫娥往甘露殿去,说她们新排了一只舞,一个个纤腰翘足腰间缠珠,额间点着花翠,头上梳着望仙髻,秦昱已经久病,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玩乐。 碧微就是这样一点点磨死了秦昱了,一刀一刀片掉他的肉,他还觉得全天下最知他心意的便是碧微,封她当贵妃,把表妹皇后忘到脑后去。 卫善略想起些旧事,心中便不免伤怀,卫平换了衣服出来就看见小妹立在窗边,长眉微蹙,目光如水。 卫善穿了一身儿湖蓝色绣藤罗花的春衫,她是极少穿这样的颜色的,姑姑自己简朴,对她从来都大方,朱红银红品红海棠红把她打扮得还像个小姑娘,倏地瞧见她穿这样清淡的颜色,这付模样立在窗边,好像突然之间长了几岁,添了许多心事似的。 卫平自己梳了头,换了一双新靴子,试试脚寸大小正好,知道是妹妹亲手做的,便更吃惊了,立时疑心她在宫里过得不好,拉她坐到身边,兜里掏出一袋金珠子来,吩咐侍候他的小太监:“你到宫外头办些干净的吃食来,看看有什么小玩意儿也给公主买些来。” 又要茶又要汤,把人都打发了才问她:“七七,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全告诉我,哥哥替你出气。” 卫善是七月七日生的,祖父替她取名作“善”,盼她多慈爱仁义之心,娘给她的小名儿就叫七七,小时候爱哭,还说是因为起了这个名字的缘故,等到爹娘都没了,这个小名也就没人叫了,只有卫平,还叫拿这个名字唤她。 卫善手紧一指,此时万事都无征兆,她要如何开口,不能一点都不露,心中略沉,拉住哥哥的手:“大哥叔叔在外征战,二哥又在外边当差,许多事并非眼里看着那样花团锦簇。” 卫平有一双和卫善一模一样的长眉,听见她这么说,眉间微拧,才要细问,卫善已经抬头看向屋门边,晋王秦昭正立在门边:“善儿来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冲她微微一笑:“都长得这么高了。” 允诺 秦昭一身佛头青云龙纹的常服,腰上一块描金龙佩,原是正元帝随身佩着的,这番赏赐给他的,他立时就挂在了腰上,站在门边眉眼带笑,语调柔和,素筝几个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卫善记得秦昭是很好看的,他的好看里带点文气,跟秦家人都不相同。 太子生得极像正元帝,个子高得像座山,两只巴掌蒲扇那么大,一看就威武庄严的模样,齐王秦昱生得像杨云翘,面似敷粉唇若含丹,过于风流,显得女气。 晋王却又不同,眉眼之间自带一股清气,一笑好似微风拂柳,他虽不好文,可站在那儿就比秦昱更像个文人,要是不佩剑,拿扇子也是极合适的。 卫善站起来迎他,也叫他二哥,和自己家里的哥哥一般称呼,笑盈盈问他:“二哥哪里去了?” 秦昭笑一笑:“我去看看王大监。” 他跟王忠到底当过几年父子,虽已封了王,他自己也从来不避讳出身,还是时常去看他,也不怕人在背后说他是太监的养子。 英雄不问出身,魏宽如今是成国公,原来也不过是山匪,秦昭这磊落的性子很得卫敬容的喜欢,若是他一攀上高枝就忘了本,也不肯收他当养子了。 卫善一见着他,旧事就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看他的目光也不再相同,如果她和碧微两个没死,许还能找一个地方过安稳日子,可如果不死,也就回不来了。 秦昭看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我往母亲那儿去,你们去不去?” 卫平才得了右将军的头衔,今儿要去兵部点卯,急匆匆穿了衣裳就要出去,便由卫善陪着秦昭去丹凤宫。 卫善一时倒不知道要同他说些什么,偷眼看看他,他回头就笑:“怎的?不认识二哥了?” “我哥黑了一圈,你怎么不黑?”卫善一噎,没话找话,她这些日子可没闲着,把能从弘文馆里拿来的地域志都翻过一回,云州日长夜短,最适宜树木深长,云州人也多穿短打,甘露殿里拿来做房梁的大柱便是从云州运回来的。 秦昭背手走着,听见便笑,才还说看她长大了些,一开口又是孩子话,抬手摸了摸面颊,云州确是日长,可也多雨,行军打仗极为不易,带出去的兵丁也多有生了痢疾的,吃食不惯饮水不惯,天天殚精竭力,哪里还能想到晒不晒黑。 “善儿这话很是,下回定把自己弄得憔悴些,才好叫人知道我是尽心尽力了的。”一面说一面还在摸脸皮。 卫善不意他竟会玩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只要差事当的好,那就是尽了心的,我听说姑父赐了一座王府给你,你甚时候搬去,我预备贺礼给你暖房。” 两人一路走在宫道,卫善已经开了这个口,跟着便问他云州到底是什么模样,把她从地域志里看到拿出来问,秦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兼说些趣事给她听,还道:“子厚在当地买了十只越鸟,一路回来只余下两只,死了的都拔下尾羽,原来还想送给你做裙子的。” 子厚就是卫平的字,他刚刚分明听见卫善兄妹两个说话,却只当没有听见,怎么此时又说翠羽裙来。 卫善略略一想明白过来,怕是从王忠那里听来的,前朝后宫有事总瞒不过王忠,上一世正元帝死后,王忠自请去看陵园,说要替正元帝尽最后一点忠心。 正元帝活着的最后几年被病痛折磨的性情大变,连袁礼贤造反这样的鬼话都信了,却对秦昭没起多大的疑心,此时想来,才明白是王忠的功劳。 卫善在心里又记上一笔,王忠的用处比赵太后更甚,曲意奉承赵太后还半个好字都不得,不如在王忠身上下功夫。 她回想着自己原先撒娇时的模样,对着秦昭扁扁嘴儿,聪明人面前作不了假,干脆就认下来:“捐金身的不如开粥棚的,裙衫虽美,伤生太过了些。” 小姑娘虽则爱美,可也心善,秦昭看她一眼,眼中带笑,他从王忠那儿听说的时候便没放在心上,卫善是他打小就瞧着的姑娘。 他那会儿刚到母亲身边,他已经八岁了,卫善刚刚两岁多一点儿,额间点了一点朱砂红,穿红袄子销金裙,手上戴一对金铃铛。 他才剃光了头发洗干净手脚,身上搓掉了一层皮,因着瘦弱,越发显得头大手大,粗笨得很,下房里的小厮也比他要干净伶俐得多,可卫善一看他,就冲着他笑眯眯的,掏了荷花兜里的香糖果子给他吃。 下人捉了麻雀来逗她,拿细绳牵着鸟脚,麻雀虽弱,竟比苍鹰还更刚硬,再有心志的鹰,碰上好的熬鹰人,也一样能把鹰训出来。可一只麻雀被系住了脚,竟不肯吃食,望着廊外檐上伙伴吱喳不住,力竭而亡。 她那么丁点儿大的人,哭得伤心极了,要下人把廊下挂着的金笼子通通打开,把里头的鸟儿都放出去。 那些金丝银鹊都是家养,离了笼子哪里能活,在外头飞上一圈,又落到栏杆上,她却不懂,在廊下绕来绕去,想把它们都赶飞。 恶心易断,善心难修,她跟她的名字一样,上羊下口,羊嘴里说的话,除了咩咩叫,还能有什么。 秦昭想到旧事笑了起来,卫善却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她早就忘了自己跟秦昭还有那么亲近的时候。 廊庑边种了一排花树,此时粉杏碧桃开得正好,卫善便走走停停,剪下开得最好的花枝要带给姑姑。 她每一停顿,秦昭也跟着停下脚步等她,还饶有兴致的替她挑花:“这一支开得好,给你回去插在玉瓶里。” 两人快行到丹凤殿宫门口,秦昭这才对抱了满怀粉杏花的卫善说道:“善儿要是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你哥哥就告诉我,我替你出气,我的法子,保管比子厚有用。” 他看着极端方俊雅,开口竟说出这般话来,卫善抱着满怀的花枝,瞧了他一眼,知道就算他以后是登了帝位的,此时也并无争夺之心,若不是世事变幻,也不会把他一步一步推到御座上去。 可既能登上御座彻底翻盘,智谋心机缺一不可,大事不能求他,小事倒能张张口,她想打杨思召的主意一直没有变过,只恨身边无人,当下扯住秦昭的袖子:“那你替我打杨思召一顿。” 秦昭跟杨家一直不睦,秦昱上位之后,杨家还跟秦昭起过争执,那时卫善是新妇,嫁进杨家,跟外头还没断了消息,也曾听过一句半句,说是杨云越挑唆着秦昱削藩,连卫善都知道,这是逼秦昭反了秦昱,可秦昱一直都害怕他,思前想后,竟然应了。 秦昭手上有兵权又有人望,竟指望他乖乖交出封地,到京城来当王爷,卫善那时候渴盼哥哥出逃是逃去了中州,两人又在一起,造反就造反了。 秦昭没想到她提的竟然是这个,想了一刻才想起杨思召是谁来,忠义侯家的小儿子,一口答应:“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看就是。” 卫善微微吃惊,她没成想秦昭会一口答应下来,试探着又加了一句:“能不能撸了他的差事。” 秦昭讶异的瞧她一眼,倒不知道她这么厌恶杨思召,杨家那两个轻易也不往他跟前凑,他们时常同秦昱玩在一起,而他和太子肩上早就有了差事,哪里会跟孩子们胡混。 卫善怕他不肯,捏着他袖子的手指头紧一紧,想红红眼圈的,却怎么也红不起来,只好垂下眼帘:“他一见着我,便说混帐话,我要是能自己打他……” “当真?”秦昭忽然问道,他本来生得剑眉薄唇,放缓神色很是温雅俊秀,可只略蹙眉头,神态便大不相同。 卫善被他打断,把低头装委屈给忘了,杨思召虽此时没敢说,后来说得却不少,她抿了嘴巴不肯再求,谁知秦昭却伸出手,从她怀中花枝上摘下两三朵粉杏,替她簪在头上,卫善今日穿得素,簪两朵粉杏衬得粉唇乌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秦昭指节拂过发丝,同她允诺:“哥哥知道了。” 他声音极低,很是笃定的样子,两人还往前去,绕过廊庑时低声道:“断一条腿,也就不能当差了。” 一面说一面拿眼看着卫善,想看她是不是心软,谁知卫善脸上浮现笑意,眉毛笑成两弯:“好,那我等着了。” 卫敬容早知道养子要来,却没想他会跟侄女一并过来,殿中已经摆了十七八只箱子,俱是秦昭叫人送来的,是他在前朝宰相身上搜刮来的,挑出这些来,专门献给卫敬容。 “你们怎么一道来了。”她才说完,秦昰便奔过来,张手又要卫善抱,先被秦昭一把抱了起来。 秦昰咯咯笑起来,一把搂住了哥哥的脖子,他还不知道分别,只知道全是哥哥,这样抱他,就是能撒娇的。 卫敬容笑容满面,伸手替儿子拉一拉外衫,问秦昭道:“可去瞧过大监了?” 出宫 “一早先去看过了。”秦昭微微点头,抱着秦昰落座,卫敬容早早预备下点心热茶,又指着那一排箱子:“这些东西我替你存着,等王府收拾好了,挑一个可靠的长吏,把这些还给你。” 秦昭从兜里摸出一只弹弓哄弟弟玩,嘴里应道:“给了母亲的,母亲收着就是了,俱是些头面首饰,留给我也用不上。” “胡说,怎么用不上,你难道就不成了亲?”卫敬容招手把卫善拉过来:“你哥哥今儿要去兵部,吃了没有?”就怕他又灌冷茶,把胃吃坏了。 “我看着他吃的,保管不叫他饿肚子的。”把满捧的杏花交到结香手上:“取一只碧玉瓶来插着,我记得原来有一只的。” 结香笑了:“叫娘娘送到公主屋里去了,说公主院里的玉兰开得白雪也似,拿这个插瓶最好看,公主竟没瞧见?” 卫善在自己屋里还真没多少享乐的心思,要么就是看弘文馆里抄出来的奏疏,要么就是看前朝留下的史料,袁礼贤上书请修前朝史,把散落的重又归拢起来,点文渊阁里的几个翰林学士一并参与此事。 既是袁礼贤点出来的,那便都是饱学之士,卫善正看这几位的文稿,对应着职务来看,一刻都不得闲。 内库送去几箱子的玩物都是素筝几个挑出来摆上,什么小座屏小花插之类的玩器,她一样都没赏玩过,连屋里添了新花瓶都不知道。 卫善嚅嚅,卫敬容却笑了:“你这孩子,自己屋里有什么都不知道,倒想着插花给我看。”伸手轻抚她的背:“你哥哥回来了,你也别拘在宫里,回去住上些日子,叫你哥哥带你出去走走看看。” “城西的流觞园要办花会,倒有可看之处,东西两坊之间的街市也比过去热闹得多,器具古玩虽不比宫中的精致,倒有些野趣,善儿也能走一走逛一逛。”京城也算安稳了五六年了,门楼铺子市坊街巷重现繁华,秦昭分明刚刚回来,知道的倒多:“四月初八天仙降,你要是想去瞧瞧,我送你去。” 西直门外玉泉桥边有个天仙庙,供的是碧霞元君,香火很盛,四月初八一城的妇人女子都要往寺庙里进香火去,庙前又有集会,秦昭知道卫家自来不信佛道,可集会有杂耍伶人,很有热闹好瞧。 卫善立时点头应了,正想出宫去,除了去书库,还想回家挑两个武婢,自己也学些拳脚,还想问问秦昭预备怎么弄断杨思召的腿。 秦昰摸着小弹弓,一听就抬头,眨着一又乌溜溜的大眼:“我也去。”秦昭才给了他东西,他就跟秦昭撒娇。 秦昰长得更像卫家人,一双眼睛尤其像,秦昭一看他,就想起卫善小时候来,揉揉他的脑袋:“你不读书的时候就带你去。” 秦昰皱了皱鼻子,他已经开始写大字了,每日要写二十张,除了二十张字,还要背一段书,每每正元帝灯下看奏疏,他便立在母亲面前背一天学的书,背不好一样要打手心。 罗汉床上就有一根竹杖,就是母亲用来教训他的,他自己摊开肉乎乎的小手,问秦昭道:“二哥挨不挨打?” 卫敬容点点他:“你二哥小时读书过目不忘,比你们哪一个都更强些。”秦昭确是挨打最少,背书最快的,他来的时候且不识字,慢慢竟追平了太子秦显。 秦显三岁开蒙,秦昭八岁才识字,两个竟能学到差不多,卫敬容还曾道,若是秦昭不学武,说不准能去考个小秀才。 秦昭笑一笑不曾说话,他学文学武都只是捎带,要是学得慢了,说不准就没有学的机会了,秦显用两日的,他恨不得用半日学成。 暗地里下苦功,别个还只当他是天生的聪明,一学便会,谁也不知他日也念,夜也念,一刻都不敢懈怠。 卫敬容夸了养子两句,又指着卫善:“就连你姐姐这些日子也总算是开窍,夜里点灯看书到深夜的。” 秦昰圆滚滚的身子一软,老气横秋叹了一声,手里还拿着花糕点心,眼睛看着卫善和秦昭,觉得自个儿有背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小人儿也惆怅起来。 卫善方才要笑,又赶紧挪开眼去,秦昰食饼噎着,那会儿才刚能写小字,那些字帖被姑姑珍藏,等她们一并被关到小瀛台去,这些字也不知道失落在哪里。 卫善警醒不要去想那些惨事,拿了一玉盘的新樱桃来,捏着碧绿的长梗送到秦昰口里去,一面盯着他嚼一面伸手让他吐核。 初生樱桃只有珠儿大小,皮薄汁多微酸,秦昰自己伸手要抓,被卫善拍了一下:“下回再看你吃急食,我也要打你。” 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食饼噎死,里头许还有旁的古怪,可先不许他吃急食,秦昰挨了一下,分明不痛,也摸着手扁起嘴巴来,等卫善又伸手替他揉揉,他这才高兴了。 两人在丹凤宫里闲话一番,卫善便要回仙居殿去,收拾些东西,预备带回家,走的时候睇一眼秦昭,她目光才落到他身上,他立时便知道了,冲她点头,示意没忘了嘱托。 卫善以前不懂得,此时也有些品评人长相的眼光了,看他笑起来似春风拂柳,想到那句断了一条腿,只觉人不可貌相,冲着秦昭笑眯眯点头,拿他的话当了真。 卫善这才回去,一进门果然见着那只碧玉花瓶摆在罗汉床边的矮花几上,里头插了几枝玉兰花。 卫善点了几个人跟着,有沉香落琼初晴小鸾,跳过了素筝冰蟾:“初八那天宫里要煮豆,我虽不在,也该煮些,你们两个分派下去。” 四月初八舍佛豆,算是旧俗,浴佛节时各处寺庙都要煮,得豆就是结善缘。宫中也煮,分给太监宫人,虽是豆子,却是赏赐,卫善已是公主,当然少不了要赏给她宫中的太监宫人。 素筝冰蟾已经觉出公主远了她们,可得了这份差事也是体面,低头应下,卫善收拾了几卷书,兰舟便捧了一玉盘新鲜樱桃来:“拢共才送上来十筐,知道公主爱吃,特意给公主送了一筐来。” 这些时鲜的东西进上来是要赐下去给亲近的几位大臣的,这会儿的樱桃初熟,味道比不得后头收上来的,吃的就是比别人先,卫善能得一筐,又有卫敬容赏的又有正元帝赏的。 卫善一看便道:“今儿二哥当值,给他送去一些。”才要转身,又转回来:“给王大监也送一碟去,挑个好看些的盘子。” 这倒是从未有过的,落琼应一声是,从柜子里挑了一个白玛瑙碟子,里头盛上冒尖的樱桃搁在食盒里头,和小鸾一道送去。 卫善要回家去,卫平要当差,卫修告了假,第二日早早就来接她,看她还收拾了一只大箱子,卫修还笑话她一句:“家里什么没有,还要带这许多东西。” 怀仁怀安早早就在宫门口等着,卫善穿着宫裙坐到车上,结香送她到宫门,赵太后又“病”了,卫敬容一早就去侍疾,让卫善多住几日,她自己忍气也还罢了,等到赵太后病好了,再接她回来。 赵太后总是这么反反复复的生病,就少有好的一日,卫善也不在意,因是回家,着意打扮过,暗花一色金轻纱上衫,桃红镂金八幅裙,素筝怕她着了风,外头还罩了一件云水金龙花缎披。 卫修是熟面孔,一路无人查他,三人刚要出九仙门,便被个黑脸的小子拦下来,问他们要看手令,被边上另一个紧紧拉住:“这是咱们一处当值的,辅国公家的。” 那黑脸小子仔细看了卫修一眼,面色有些尴尬,但人生得黑,也瞧不出脸红不红来,他才要放行,就看见了卫善。 卫善出了内城门就戴上了帏帽,见有人竟拦下哥哥,伸出一只手撩开轻纱,盯着他看了一眼,一眼就把人看在原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能在禁军当值,服色还带花的,家中长辈绝不是无闻之辈,这个黑脸小子倒从没见过,卫善一眼看过便放下轻纱,倒不避讳,问道:“这是谁。” 卫修出来了才道:“这是思恩公家的。”一面说一面摇摇头,赵太后的哥哥原来就是个庄稼汉,后来正元帝发达了,赵太后便送了无数金银回去,在当地盖屋买田奴仆无数。 自进了京,赵太后一门心思要封哥哥个官儿当当,就算不为了赵家,也得为了赵家子孙,没想到赵家有屋有田了,过的还是庄稼汉的日子,家里几个男孩,倒也请了师傅学识字,十个字里头识得三五个。 既然封了公,家里的孩子也一样要当差,旁的地方都不行,只有禁卫军了,这一个是赵二虎,还有他大哥赵大虎,一并都在禁军里当差,巡视巡视皇城。 “既是赵家的,怎么在守门?”还是这么个偏门,卫善大奇。 卫修哭笑不得:“他不识人,又不认识衣服,怕他惹事,就把他调到这儿来。”皇城往来各有服色,赵二虎新来乍到哪里认得。禁军里但凡有出身的哪一个也不是好哄的,偏他最老实,肯替别人轮值顶班还肯站城门。 卫善直到坐进车里,才想起这个赵二虎来,秦昭大军压城,死守着西直门的,可不就是赵太后家的,她心中好奇,掀开车帘,伸头去看。 就见赵二虎站在宫门口冲这里张望,好像还没认出卫修来似的。同他一道当值的拿手肘捅他一下,赵二虎这才木呆呆回过神来:“这是谁?” “永安公主,她要出宫,这个门最近。”说着啧了一声:“你要再记不住人,九仙门都守不住了。”说完看他还一付被雷劈过的模样呆呆望着宫道,索性不再理会他,度着这会儿没人再进宫门,自个儿溜进值房去,把赵二虎留在原地。 违制 卫家府邸是东城永宁坊里最大的那一栋宅子,原来是前朝代王府,当日城破卫家的军士把王府围起来,活捉了代王,这座王府文丝不动的赐给了卫家当国公府。 马车在长安街上缓缓行了一路,卫修骑在马上,五城兵马司巡防的见着后头的车上的帏盖就知道是公主出宫了,不等吩咐便先开道,卫修还想带妹妹看看外头的街市,如此只能先回家了。 京城里的王府,不是全按着藩王府的规格造的,也没有这样大的地方,可也已经造得极开阔,卫善坐的马车进了大门,还能在阔道上一直走到第二道门去。 家里从未动过土,叔叔哥哥们哪里会来管这个,搬进来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直到后来也还是怎样,此时无人敢参卫家,以后却全是话柄,说卫家早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卫善原来不知旧事,后来想一想不臣之心这四个字,当真叫人齿冷。 进了大门便脱下帏帽,心中一叹,这头一样,便得把这府邸违制的地方都改过来,屋檐藻井都得拆了,门前牌坊也得拆掉,无人有空,便由她来。 到了后院她才下了马车,她的院子,在府中风光最好的地方,原来是代王妃的屋子,轻纱屏金玉饰,十二扇紫檀透雕大红纱绣花草屏风隔开内外,踏进去便是嵌牙钿罗拔步床,落地穿衣镜,珐琅墙饰半花瓶,从纱橱到镜子,处处显出富贵以极的气像来。 屋里的东西按着卫善的喜好重又摆设过,玉瓶里插着新芍药,一盆白玉带一盆醉仙妃,卫善要回来住上几日,素筝冰蟾便先出宫布置一番。 卫善早已不喜欢这样华丽过份的屋子了,可这些都应当很合她过去心意的,侍候她衣食住行再没有比素筝冰蟾更衬心的。 但这两个也是姑姑的耳报神,她办小事被姑姑知道且还罢了,给杨思召下泻药的事,知道了顶多领一个小过,办大事是再不能叫姑姑知道的。 屋子改制是头一件,里头雕花廊画抹不掉,藻井却是一定要拆的。第二件就是赶紧挑两个武婢,这两件摆在眼前倒还不难,难的是怎么说服哥哥找人盯着杨家去。 卫善解下披风递给沉香,擦手净面之后便先往祠堂去给爹娘上香,祠堂正中摆着的卫家先祖的排位,到最末才是父亲和母亲的画像。 两人画在同一张画上,这画据说是娘亲笔画的,画了疏疏几杆竹子,父亲正执笔,母亲在添墨,两人相互对望,情意缱绻。 卫善早已经想不起爹娘的样子来了,哥哥倒是记得,卫善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八岁了,只说母亲又温柔又美,卫善最像她的是一把乌发,母亲还会弹琴,业州家中后院有个藤萝架子,底下架着秋千,春天开花的时候,母亲会摘下花来做藤萝饼。 卫善没有吃过藤萝饼,她喜欢这些的花馅点心,小姑娘家都爱吃甜食,宫里也就常做了给她,她小时候听哥哥说过一句,从此就不肯再吃藤萝饼了。 卫修替她点上三支心字香,卫善接过来便知是大哥预备的,父母案前香从来也没换过,紫茉莉将开未开的时候摘下来,沉香劈开层层相间,花事一过,心字香也就做成了,这是母亲最喜欢的。 把香举齐到额头,心中默默祝祷,若是父亲在天有灵,保佑卫家不重蹈覆辙,拜上三拜,这才起身,把紫茉莉香插进白玉香炉里。 等到她回到院中,沉香落琼早就收拾好了屋子,知道她喜欢屋里透亮,把窗都打开,暖风过处落下点点落瑛。 屋里的地衣铺了两层,最底下是红毡,再上头是黄底红色缠枝花的,卫善眼睛一扫,便能数出无数违制的东西。 府里还是卫家那些旧人,从业州跟着到京城来的,管事的就是怀安的爹,她领着卫管事往正堂去:“叔叔哥哥在外,姑姑在宫里一直都惦念着,只抽不出空来打点,既我回来了,也该理一理,把这些违了制的东西都收到库房里去。” 卫管事一怔,这座王府没遭过兵祸,当时留下便是给国公爷的,里面件件家具器物都是全的,甚个屏风宝座,甚个金漆雕龙交椅,这些都还摆在正堂上。 连皇城都遭抢过一回,这儿却好好的,也难免多些扎眼的东西了,屋里华贵些还不打紧,兵祸起家的,哪个家里没一库好东西,客堂书房还有檐上的兽首清清干净便是。 这些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挑破土动工的日子,还要到工部去把代王府原来的旧图纸都寻出来,卫修一听奇怪起来:“怎么竟想到这些了。” 卫善抿抿嘴巴,就是此时想不到,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甚事都做在前头,也没甚不好,给姑姑少添些麻烦,前儿一条翠羽裙子都闹得那样,咱们家这些,不比裙子扎眼?” 卫善手指一伸就点在紫檀木屏风宝座上,除宝座脚踏之外,另有两只仙鹤一对儿熏炉,前头还有两个垂恩香筒,这就已经僭越了。 屋里头要收拾的东西算多,要紧的改门改道,卫善一一吩咐,卫管事口里应了,还等着卫平回来再定夺。 卫善说上一句,怀安便记上一行,整个院子逛了个大概,兄妹两个坐在亭中,卫修此时年少,却也不蠢,原来想不到这些,是立国十年,前头几年都跟正元帝住在一处,也是攻占下来的王府,住了这许多年,还没往上头想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一提,卫修便道:“可是你在宫里听着了什么?” 卫善也不点头:“仔细些总是好的。”沉香托青玉盘来,里头是两只光面碧玉茶盏,卫善怕烫,打开茶盖儿任风吹温这才入口。 “我听说袁相在修礼定制,非等得律条定下来再改不成?”兄妹两个说话,怀安就在一边听着,回去又告诉他爹,赶紧请人算日子好动工。 说完了这些卫善便又吩咐厨房做些清爽小菜,等卫平回来立时就能吃上热的,行军打仗要么吃干粮,要么吃肉干,难得回家便吃些汤水,春日里白虾做成丸子汤。 庄上送来的肥白鱼嫩子鸡和鲜竹笋,准备各样精肥肉,夜里吃包儿饭,卫善知道今儿送活鱼来,一时兴起,换下衣裳,亲自去了厨房,挑了一条肥白鱼儿,要亲手片鱼脍给哥哥们吃。 卫修以为小妹只是指点厨房,她年岁大了,也该懂得些厨事,怕小妹有不如意的地方,等哥哥回来要捶他,跟进去一看倒傻了眼,卫善正卷着袖子,手里拎着一条活鱼。 卫善挑了一只肥白鱼儿,拎起鱼尾摔在案上,把鱼摔晕过去,刮开鱼肚,切下鱼头,清水一过,让沉香捧一只琉璃盘子来,一柄银刀把腴鱼片成薄片,似重瓣雪花万寿菊那样叠在盘子上。 卫修看得目瞪口呆:“你从哪儿学了杀鱼?” 卫善哪里会做饭,她脚没踏过厨房,手没碰过菜刀,看她这样顺手,显是杀过许多回了。非但卫修惊讶,沉香也瞪大了眼睛,她日日侍候着卫善,丹凤宫的小厨房她进都没进过,日日要喝的细粥,她也不知道是经了多少道工序才磨出来的,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杀鱼? 卫善眼都不眨:“春日宴的时候看宫奴片的,这有什么难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连沉香都信了,这些鱼片好了淋些酸桔汁沾上小虾酱,味道还更鲜美,不等卫平回来,卫修先吃了一碟儿,觉得妹妹果然是个学武的材料,刀这么快,手还这么稳。 一面吃一面许诺她:“你想学武就学上几式,我叫人给你造一幅弓箭,再打一对剑,姑娘家走些轻灵的路子。” 卫平到家下马,把马鞭子递给帐前吏,卫管事便把卫善要拆藻井兽首的事告诉了卫平,卫平一怔,秦昭先笑起来,两个一向要好,卫平回家吃饭,把他也一并带了回来,听见卫管事回报,也跟着讶异:“善儿果然懂事了。”先想到这一节的竟是小妹。 卫平的眉头却没松开,上回听妹妹说了半句语意不详的话,已经疑心她在宫里日子过得不畅快,刚一回家就想着要拆房子,她从来不是这样的性子,必是受了委屈了。 大步进门却见弟弟妹妹两个坐在八角亭里的小桌上吃红丝水晶脍,丫头们怕她受了凉只开了半边窗,两个丫头立在她身后,一人手里捧着巾子,一人手里托着金盆,预备给卫善净手。 鱼肉肥厚满是油脂,卫修筷子一点点,半碟子都吃尽了,余下的一半儿在小炉子煮的鱼骨汤上涮一涮,熟了就进嘴,味儿比生的又不同,没人在家两个小的作了主,还让怀安捧了一坛子酒来,两个人正商量着吃酒,被卫平逮个正着。 一巴掌拍在卫修头顶上:“小妹才刚病好,怎么让她在这里吹风。” 卫善已经病愈一月有余了,病里瘦了些,病好之后人又开始抽条,旧年的裙子都短了,连鞋都紧窄了,可哥哥姑姑都觉得她是病得辛苦所以才不长肉了,天天想着要给她补一补。 她对着卫修有许多道理,对着卫平又成了听话的小妹妹,才还闹着要吃酒,看卫平来了,立马把筷子放下,又叫丫头搬凳子来,又吩咐沉香烫酒,等卫平坐下,才看见后头还跟着秦昭。 秦昭已经拿起牙箸挑了一片晶莹鱼肉,送到口中嚼起来:“甚时候还添了一个鱼脍师傅。” 自前朝起人多爱吃鱼脍,青鱼鲤鱼片得薄似蝉翼,宴上待客总有一道金齑玉脍,蒜姜白梅栗黄金橘做成酱沾着吃。 这白鱼从庄上送来已经饿了几日,嚼在嘴里清甜爽口,秦昭才吃了一片,卫修嘿嘿一笑,指着卫善:“这是咱们家新请的鱼脍师傅。” 秦昭挑眉看她,卫善也不客气,奉着琉璃碟子送到他们面前,怕他忘了允诺自己的事儿:“吃了我的鱼,可得依我。” 秦昭半点不客气的吃了一盘,然后相邀:“我刚得的庄子,想在寒食节办一场马球会,到时候你们可都要来。” 清明(捉) 卫敬容不常放卫善回家,也是因着卫府里没有一个女主人,管事再周到,她也不放心,自卫善早起要吃的细粥,到她夜里要泡的香汤,事事都要操心,卫善回来才几日,宫里赐了许多回东西下来,还有一箱子才裁的纱衫,给她四月初四这一天要换的。 这般不放心,大节里也一样要把她送回家去,清明祭祖这样的大事她总得在场,卫善上辈子就不曾管过事,可她既开了一回口要改屋子,便让卫管事知道自家这个姑娘是有主意的人,事事都要拿来问她一回。 卫善回想着前世样子,让开了祠堂几扇门,家里统共只有这么几个人,叔叔怕是来不及回家了,大哥二哥和她,三个人也不分男女,依次排开,在拜褥上跪下,给祖先磕头。 卫家祖父的画像就挂在正堂中,红蟒衣玉腰带,祖母也是一样穿着一品命妇的鸾锦冠服手握玉轴,两边还挂了几轴小像,祖父祖母在业州还在旧坟在,这几个人都只有衣冠冢。 就是业州那一战,卫家人折了大半进去。 卫善卫修早都不记得了,卫平却还能记得,可当时太小,只记得是怎么奔逃的,父亲的亲信护卫护着姑姑妹妹和他们兄弟两个,跟难民们一同逃出城去。 等到正元帝领着人马从青州赶回来救援,业州早已经城破,正元帝收拢了余下的兵士,卫家余下的三万人马和他在青州征招的五万人马合成了大军,当时攻打业州的是甘州周师良,前些年也已经降了大业,正元帝把他调离甘州,这件旧事哪里还有人提。 卫家是家祭,除了家祭之外,陛下总要赐下东西来,祭奠卫璧卫敬禹卫敬舜,皇帝的东西才到,各家也有东西送来。 袁礼贤胡成玉一向跟着正元帝,同卫家是没有多少交情的,送了祭品来的反而是魏家,两家一家在街这头,一家在街那头,都是大宅,隔街相望,平日却从来都不来往,只有清明这一天,魏宽会让人送几叠纸过来。 在外头是绝不肯承认是对卫家有什么别的意思,只说儿子读了卫敬禹的书,也算是半个师傅,别看他是粗人,也得讲道理,敬师还是知道的,这才送上几叠元宝几扎花楼,叫卫家人一并烧了。 别个问他儿子一样读书怎么从不肯祭孔子洐圣公,魏宽两只牛眼一瞪,就差吹他的大胡子,张口就把一干文臣都给骂了进去:“谁他娘爱吃冷猪肉,你爱吃你吃,干老子屁事。” 卫善还是头一回知道魏家给自己家送过东西,魏家后来如何,她已经不记得了,要是活着,说不定能还能给卫家烧烧纸,倒是正儿八经的香火情了。 卫善自春日宴之后还没见过魏人秀,别家送了东西来,也不能让人空手回去,卫善吩咐道:“家里的有做好的桃花细粥,飞燕乳饼,装两盒子当谢礼,总不能年年都白拿人家的纸。” 卫修拦了她:“送过,不收。” 卫管事也不是不懂得道理的人,大户人家那些交道,卫家在业州的时候就常办,哪里会疏忽,可魏家也不是一般人,好好送礼上门去,就能被人给扔出来。 卫善想得一回,吩咐沉香:“你去我屋里,把那只风筝寻出来,再拿一盒茉莉宫粉两色胭脂,连着点心一道就说是我送给魏家姑娘的。” 除开魏家也有旧部曲送东西来,这些卫善全不知道,等礼单一样样送到她面前了,她才知道原来卫家还这许多旧人在。 卫善有些吃惊,心里更信哥哥卫平当时走脱必是逃走了,想到总算还有一个卫家人在,竟眼眶一酸,跟着又掐自己一把,如今一家俱在,以后也必是一家俱在的。 她问起卫管事回礼怎么办,原来没有女主人,卫家只能干巴巴的回些点心吃食再加两坛子酒,既卫善开了口,她又肯管这事儿,便打着她的旗号,说是家里由公主打理,回些妆花缎子胭脂水粉去。 卫管事心里自有一本帐,只原来无处施展,再没有一窝男人还给别家的女眷送些缎料的,既卫善在,他便细细说了,这些人家,谁家有女儿的,谁家有夫人的,谁家还有老母在堂的。 卫家库里好东西很多,山参药材不必说,缎子头面更加多,挑贵重的药材,鲜亮的花缎,给合适的人回礼。 东西虽小,越是精心就越是看重,卫善旁的还拿不起来,可年节里看卫敬容赐东西却是看了好几年的,她虽不能厚此薄彼,可细细掂量也能体味出不同来。 卫善点完了礼,这才跟哥哥们坐下吃冷食,卫平再没想到妹妹突然之间就长大了,他走的时候,她还浑不懂事,让他回来的路上带些好玩的给她,要不然卫平也不会费尽心思弄了两只越鸟来。 谁知道她说大就大了,一通百通,卫平大奇:“我们善儿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一说,卫修就点头。 三个人围着圆桌坐着,卫善坐在正当中,鼻子里哼哼出一声来:“我就要十三了,就在姑姑身边,看也看得会了。” 卫平卫修谁也没长这根筋,这些细碎事务一向是管事在打理,既有人管,又没出差子,家里谁也不问,看着办就是,没想到这一问一答,竟还有这许多弯绕。 卫善叹一口气:“往后便是我不在家,也这么回礼。” 卫管事也跟着松一口气,应一声是,又把算过的日子告诉卫善:“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都是适宜动工的日子,大姑娘看看,甚时候动工好?” 卫善要在家里住到四月十五,要动土她的屋子也是要动的,这事儿宜早不宜晚,就定在四月初十,浴佛节之后第二天就动,她看着这些东西就仿佛看见一道道参卫家的本子。 卫管事是跳开了卫平卫修问的,卫家这些年也没个女主人,终于又有了个能管事还能管得好事的,他低声应了赶紧下去办,要买石灰木料,还得请工匠泥瓦匠,一桩桩事都要赶紧办下去。 连着三日城里都有踏青折柳,卫善好容易回家来,兄弟两个又都有闲,便带她出城去跑马,卫善一身青色骑装,乌发挽起,头上只戴着一只青色柳枝,是拿青纱裹在细枝条上做的仿生柳,染着一点点鹅黄,看着青翠欲滴。 甫一出门走上长安街,马就被人堵住了,卫平也不呼喝,就跟在人后慢慢溜达,反是行人见着这一行人华服宝马,自行避开。 进出城门都有规矩,自西门出,自东门入,卫善便在她西门边遇上了魏人秀,她把帏帽纱帘掀开一角:“你也出城?” 魏人秀倒没戴帏帽,她也不必带,两个哥哥一左一右,一个是凶神一个是恶煞,哪个敢看她一眼,被魏人骄一瞪,能吓得翻倒过去。 魏人骄跟卫平很不对付,卫修见着魏人杰就牙疼,卫善骑着马挤进去,魏人杰拉开马走远几步,就见妹妹和卫善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魏人秀正自无聊,看见是卫善立时笑了,别家小娘子都结伴出游,只有她独个儿没人相请,还当卫善总要跟杨家姐妹一处戏耍的,不成想竟在这儿遇上了她,脆生生应了她:“晋王请我哥哥打马球去,我也跟着去看看。” 这许多人不好说私房话,她还想谢谢卫善送来的风筝,还有些个宫粉胭脂,本来爹是不欲收的,她才刚一委屈,娘就依了,爹更没话好说,让她挑些好东西回礼。 “你送我的那支花钗真好看。”她说喜欢就是真喜欢,同杨家袁家的姑娘都不同,杨宝盈杨宝丽两个非得挑些小毛病出来,譬如花打得太密,花朵太小,金子太轻。袁姑娘是金银不上头,玉钗竹钗方合她的心意,只有魏人秀,她说喜欢,立时就戴在头上。 卫善笑了:“你这个跟我的是一对儿,我有一支烧蓝宝石的。”还告诉魏人秀:“我哥哥也替我造了一张弓。” 弓是卫修拿回来的,卫家本来就是行伍出生,也没什么难的,叫人做了一张小弓,打了一对剑,卫修又亲手替她扎了个草靶子,就连卫敬容都会些,卫善不会,也是在姑姑身边养得娇了。 卫善没练过,但准头很足,四步之内的靶子是必中准星的,四步之外箭就碰不着了,既是臂力不济比准头不济要强得多,卫修掂一掂那弓:“你在家就搭着箭练,也不求你练得手上长眼,能拉个三四力,也算足够了。” 卫善这弓是特质的,算得轻巧,拿在手里久了,她便准头不济,要练箭先练力,正元帝能拉开十二力的弓,太子秦显更强些,能拉开十三力的,至于魏宽,天生神力,到现在也无人知道他最多能拉开几力的弓。 魏家两个儿子也一样力巨,就连魏人秀手上也很有力气,卫修这么说,是怕卫善辛苦,他和姑姑想的一样,姑娘练什么箭。 魏人骄一听便“哧”了一声,魏宽五大三粗,手上的箭却能射出一百五十步,魏家儿郎都长于骑射,这却不是卫平的长项,听见他给妹妹做了一张弓,先笑一声。 卫平倒好涵养,听当没有听见,妹妹难得这么高兴,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跟魏人秀交上朋友了,两个小姑娘在马上还在换荷包里的东西,守城的兵丁一见卫平先给开道,让她们先出城去。 一行人打马缓缓往前行,出城一路上都有小贩挑着担子卖寒食饼青白团,还有卖竹骨风筝的,巴掌大的一小只,牵在手里,有的还系上小铃铛,风筝飞出去便“叮叮”作响。 怀安怀仁折些嫩柳来,编了环儿给卫善玩,两个小姑娘都没正经逛过街,见民人挑着担子在道上卖东西也觉得新奇,魏人秀还问:“城里头人更多些的,怎么不往里头去卖?” 魏人秀不知,卫善却笑起来:“进城要交税,除了人税还有货税,手上挎着篮子挑着担子的交得更多些,譬如挑了猪肉去卖,记在肉税那一档里,一季城中多少人吃肉便有定数了。” 魏人秀听得一怔一怔的,她哪里知道这些,连卫平卫修都奇起来,再没想到小妹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才要问她怎么知道这些细务,身后便传来呼喝声,一队人骑快马驶过,清早刚下过小雨,道路积淤,魏人秀娇呼一声,身上骑装溅上泥点。 魏人杰头一个怒起来,才刚出城十来丈,道路两旁还有民人挑担,里头除了货物,还有幼儿,这么一路奔过去,可不惊马伤人。 卫善骑装上点点都溅着湿泥,帏帽上也沾着一些,干脆脱了,卫家下人拦住那马队后面跟着的仆人,一问原来是杨家的。 落马 魏人杰赶上去便和杨思齐争执起来,两家国公府出门,都没他那么大的排场,魏人秀掏了帕子正在擦脸,卫善从荷包里拿出小靶镜给她。 魏人秀溅了一身不说,连脸上都有,民人见状赶紧拿了水来,魏家下人接了捧过来,赏了一把钱下去,倒比一担货赚得更多些。 魏人秀一面擦脸一面还担心哥哥,嘴里央求大哥赶紧上前去看看,莫要同人打架,倒不是担心魏人杰,而是担心对家,寻常人可受不得她哥哥一拳头。 待问明了是杨家的,更怕就此起了争执,催促哥哥去管,魏人骄的脾气比弟弟倒要好些,可也只好上一点儿,没有当场打马上前去跟人打一架。 “怕甚,他要是输了就回去举石锁。”魏人骄抬起袖子抹脸,看卫平拿帕子擦脸,鼻子里“哧”一声,卫平抹了脸,看见道路两边还有小儿在哭,又有民人被踢翻了篮子,蒸好的青白团子踩了一地,吩咐怀仁,给些银钱,问问有没有伤了的。 卫修牵了马头挡在魏人秀和卫善身边,怕再有马来伤着她们,隔着魏人秀还问卫善:“善儿伤着没有?有没有带衣裳出来。” 卫善还真带了一套,她是宫眷作派,防着有不妥要换衣裳,沉香落琼两个出宫门的时候到素筝冰蟾那儿听了不知多少嘱咐,哪一条都不敢漏了。 可魏人秀却没有这样的丫头,一听卫修问了,看自己红衣点点都污泥,眼圈一红又要哭,卫善赶紧宽慰她:“这会儿别擦,等泥干了剥掉就是,不细看也瞧不出来的。” 魏人秀抿了嘴唇:“杨宝盈会笑我的。” 她性子好口舌拙,力气倒是大的,难道小姑娘之间还能打架,被人说了只能闷在心里懊恼丧气,慢慢就怕跟杨宝盈几个一道玩耍了。 卫善拿柳枝儿碰碰她:“那更不必哭了,理她作甚,咱们俩一道玩。” 杨宝盈杨宝丽姐妹两个嘴巴很尖,连卫善也被她们挑剔过,一众功勋家的女儿里,也只有袁妙之,她们俩个俱不敢惹。 卫善是好性儿,被人说了也不放在心上,袁妙之比卫善不同,她开口反讽,杨家姐妹连听都听不懂,被人耻笑了,都不知道在笑些什么,故此这姐妹两个轻易也不招惹她。 晋王这回的宴会,就只请了相熟的几家,卫善倒不成想他能请得动袁家人,竟跟袁含之袁慕之说得上话,便是卫家办宴,袁家那几个也是时常不来的。 过了城外的十里桥,就是晋王新得的庄子,正元帝极大方,这一片原是前朝末帝赐给沈家的庄院,虽在乱时被抢过一回,但廊庑檐瓦处处精致,修整一番就是个极好的园子。 魏人杰不敢放马快骑,一路上还有民人源源不断往城门口去,是以到了庄园门口才堵到杨思齐,倾身一把拉了他的马笼头,杨家的护卫一看是魏家公子,呼喝声还没出口就咽了下去。 跟卫家人还能顶上几句,跟魏家人最好还是缩头,一家子土匪出身,从根上就是土匪性子,一句不对付就能挥拳打脸,哪儿最脆往哪儿打,杨思齐也不是没有吃过魏家人的亏。 杨思齐待要陪不是,脸上又挂不住,同魏人杰两个争论,对方年纪又比他小些,正自头疼,庄园里的管事出来打了个圆场。 若不是在晋王庄园门口,魏人杰早把人摔下马来,都到了别人家,这点道理还是懂得,杨思齐先行一步避开这瘟神,魏人杰等哥哥妹妹一并来了,大家一道进去。 马球场边的楼台已经设了长案,卫善拉着魏人秀上去,自己独开了一桌,她自花会之后便不曾理会杨家两位,连她“病”时,杨宝盈杨宝丽姐妹说要来看她,也被她推拒了。 她们两个进宫,必又要替杨思召说些好话送些东西,也不知是不是她这辈子提早封了公主,杨家对她更加殷勤,杨思召往宫里送了好些回东西,卫善这回再不容他,怎么样送来的,还怎么样还回去,她自住到仙居殿,这些东西连门都进不了了。 她一坐下,杨家姐妹便要过来与她同坐,两个穿了一样翠蓝金织百花裙,人还未坐下,便噘了嘴儿埋怨卫善:“都是你,说什么翠羽伤生,我们俩的裙子都做好了,娘又不许穿,凭白压在柜子里。” 两个还当卫善讨巧,就连忠义侯夫人也是这么想的,卫善才多大,将将要过十三岁生日是,娇宠着长大的姑娘,心里能有多少弯绕,只当她是听见什么当真为着了翠鸟性命才不穿的,可恨的是袁礼贤。 一个刚刚说完,一个便惊叫:“你们身上这是怎么了?”说的就是卫善身上的细泥点子,干了结了块,还来不及拿指甲去刮。 卫善实不愿意理她们:“问你哥哥去。”说着便扭头再不理睬,杨宝盈杨宝丽两个立了半日,沉香几个只是低头,也没丫头拿坐褥来,卫善又扭头不理人了,连面子都不愿意作,两人扭头走开。 魏人秀只当是为着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拉了卫善的袖子:“你待我真好。” “我非全为着你,我不喜欢这姐妹两个,同她们的哥哥一般可厌。”各有各的可厌处,小时候争执便能瞧得出为人,卫善捏捏魏人秀的手,摸到她手上有茧子,知道是练武,兴兴头头告诉她,哥哥也给她挑了两个武婢,她也要学着习武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个小姑娘说话,庄上的丫头赶紧捧了巾子茶汤来,卫善跟着还摆了一但是新鲜樱桃,红得宝石也似,送樱桃来的丫头低声道:“王爷特意吩咐了,公主要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吩咐,奴婢小满。” 满场扫过去,却不见晋王,卫善才刚扫一圈,小满便答道:“王爷正跟袁家公子在府中提盈联。” 新得的庄子,里头原来那些旧句是不能用了,请了袁含之袁慕之,怕就是想着这个,卫善点点头,还没抬头,便有人唤她。 原是杨思召骑着马,特意往楼台前过,嘴里叫着卫善的名字,眼睛不住打量她,见她肌肤白腻,樱唇一点,盯着她痴看不住。 被卫平一记飞球,差点儿打到他头上,卫平远远看见却手下留情,魏人骄啧啧一声,他到这会儿都没开过口,鼻子里头哼气声都能把人气炸。 这几个人组不成两队,晋王庄上自有陪赛的,都是些王府兵丁,里头还有一个参将,人人都换过红蓝两种骑装,分作两队,马尾扎起,吹哨开赛。 球门就是场地正中立起来的一个圆框,场上只有一只牛皮小球,两队人依次排开,魏家不愿意跟杨家一道,也不愿意跟卫家一起,干脆把人折开,卫修魏人骄和杨思召一对,卫平魏人杰和杨思齐一队,一边再添上两个陪赛的兵丁。 这么两支队伍,谁也看不惯谁,出杆的时候尤其狠,坐在台上都听见球杆互撞的声音,卫善看得津津有问,魏人秀却胆颤心惊,面前几案上摆了新果点心花露,她一口都不吃下,绞着帕子就怕场上打起来。 卫善往她嘴里塞了个樱桃:“怕甚,哥哥们自然知道分寸的。” 魏人秀依旧拧着眉头:“我是怕我哥哥力气太大。”二哥的力气更大些,打球像是搏命,才刚快马纵身,差点儿把杨思齐撞下来,被晋王的参将隔开了。 马球场上种了一层薄草,跑起来便不会尘土飞扬,这些马儿都是常年训过的,骑手来回很快,卫善眼儿一瞬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人影马蹄在草场上来回。 魏人秀先还提着心,等打起来两边五五之数,主力是卫平和魏人骄两个,陪赛的竟也不弱,有两个球还是陪赛的打进去的。 赛到半场,红方也只比蓝方多了一个球,卫善除了看哥哥们,眼睛也不时扫一扫杨思召,盼着他从马上摔下来。 她已经不记得杨思召还有会骑马的时候了,她对杨思召的厌恶是常年累月积攒起来的,只觉得他除了可恶之外百无一用,看他还进了球,倒有些惊讶。 两人先还交谈两句,跟着便都看着赛场,小满来回添水倒茶,卫善也不让丫头们站着,都席地坐在软毯上,丫头们手巧,拿柳枝条编小篮子,里头兜满了花,给卫善摆着看。 小满还会用柳条编花瓶,编得净瓶大小,里头插上一枝粉杏花,几个人说说笑笑,半场便过去了。 秦昭骑着他的黑马姗姗来迟,一身宝蓝色的骑装,头发束起,他一来,杨宝盈杨宝丽姐妹两个便都娇呼一声,眼儿盯在他身上看个不住,头挨着头窃窃私语。 卫善心头一紧,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定在他身上,秦昭由着马慢悠修走,他未曾指引,那马儿也一样行到栏杆边,就在卫善跟前停下,冲她笑一笑:“善儿想不想放飞筝?” 把风筝系在马尾巴上,骑着马放,风筝飞得又高又稳,卫善原来是很喜欢的,小时候是叔叔带着她放。 卫善面上一红,秦昭实还拿她当七八岁看待,她立起来凑近栏杆,想要说话,却怕被人听见,只好冲他拼命眨眼,打马球的时候摔断杨思召的腿,正是好机会。 秦昭不及说话,那头魏人杰便叫:“还打不打了?” 秦昭闻言牵马反身,快跑过去,同一个蓝衣人击杆换人,杨思齐上半场被撞得太狠,知道这回是得罪了魏家的活土匪,勉力一拼,手腕被震得生疼,连杆都拿不住了,有两次差点被击下马来,干脆坐在场边歇息。 魏人杰骑着马反复来回冲他冷哼,他只当听不见,场上换人,只留下一个杨思召。 下场才刚开赛,秦昭身影来回,他胯下黑马精灵,转身收蹄动作极快,两处夹击,长腿一伸便只留下一段马尾。 卫善渐渐顾不得杨思召是不是跌马,秦昭跟杨思召是一对的,她绞着手指头,半跪坐起来关切赛事。 几人争球围在一处,忽然一阵惊呼,有人翻落下马背,几匹马都在争球,收势不住,马场周围几个驯马兵丁急急围拢上去,几个人拉开马匹,就见底下压着的是杨思召! 几个姑娘都坐案前奔到楼台前的栏杆边去,本就隔得近,倾身去看,也瞧不出来跌了马的是谁,只看见一团蓝影。 杨家两姐妹才刚一直拿小扇遮着脸,哥哥几回差点落马,两人在长案后叽叽喳喳说了不知多少话,想刺一刺魏人秀。这会儿也顾不得遮脸了,急使家奴去问。 卫善一颗心“咚咚”直跳,她刚刚念了百十句杨思召跌马,难道竟这样应验了不成?又怕是自家哥哥受了伤,让怀仁奔过去看看,手指紧紧握着栏杆,待人散开了,怀仁才奔回来:“伤的是杨家二公子。” “伤得如何?”卫善关切。 怀仁道:“跌下来叫马踩了腿骨。”他话音才落,杨家下人抬着杨思召出去,王府下人飞快抬了软椅来,让人躺到椅子上,从马场那头抬着跑出去。 这下惊呼的成了杨宝盈和杨宝丽,她们两个拎着裙子跑下楼台阶梯,卫善却松一口气,复又坐回案前去,拉住魏人秀:“你吃不吃酒?”也不等她答,扭头吩咐小满:“你们府上有没有樱桃酒?” 当浮一大白。 提点 出了这样的事,马球是打不成了,秦昭亲自送人出去,杨思召就坐在两个妹妹的车上一路回城,杨宝盈杨宝丽两个没穿骑装,不能骑马,又问晋王借了一辆车。 卫善饮一杯酒,卫平卫修两个骑着马过来了,后头还跟着笑得趴在马背上的魏人杰,他捂着肚子趴在马上,骑马过来跟妹妹连说带比:“叫马给踩了……手上杆子都飞出去了。” 魏人秀红着脸低声道:“二哥。” 瞧见别个跌了马还笑得这样,实在太失礼了。这么想着,就去偷偷打量卫善,她好容易跟卫善交上朋友,怕她看轻了自家,谁知道一眼扫过去,就见卫善脸上也带着笑意。 卫善恨不得学着魏人杰的模样趴在马上大笑,又怕把两个哥哥吓着,面上含笑问道:“怎么跌了的?” 魏人杰又哈哈两声:“他自家手上的杆子勾着了马腿……”一面说一面笑得直不起腰来,半天都没再说出一个字来。 他这么一说,几人脸上都带着笑意,自己的球杆去勾了马腿,可不是找摔,卫平还厚道些,卫修已经“噗哧”一声笑起来。 跌得那个样子,人受了伤不说,马也受了伤,没笑的只有魏人秀,她还叹息一声:“断了骨头可要紧呢,得找个好的正骨大夫,伤了肉没什么,伤了骨头可不好。” 她越是这么说,卫善越是乐,要是从此瘸了腿,也就不能在禁军里当差了,要是伤的再重些,那可真是阿弥陀佛。 杨思召开窍极早,别家兄弟是战场上阵亲兄弟,杨家也是一样,杨思齐杨思召两个专爱年岁不大的小丫头,先时还有所收敛,等到秦昱登基,两个就再无忌惮,杨府里买来的丫头,一月总要抬出去两三个。 卫善就是这时候被碧微召进宫去的,杨思召进宫讨了几回,秦昱只笑:“她又不让你碰,就让碧微顺顺气儿有什么不好。” 卫善和碧微一向势如水火,碧微才到京城来的时候,卫善待她还寻常,等知道太子喜欢她,便不再理她。卫善打头不理她,余下的贵女便没一个理会她了,也只有袁家的袁妙之还同她来往。 正元帝虽打着代为抚孤的旗号,碧微也只空有个公主的名头,那时候受了气,当了贵妃自然要散散火性。 卫善只当碧微是要折辱她,干脆便把她大骂一通,骂她忘恩负义,骂她寡廉鲜耻,骂得碧微一声不出,跟着就把她送进了小瀛台,说是让她给太后侍疾,实则是幽禁她,那会儿卫善正中下怀,伴着姑姑,比呆在杨家要强百倍,后来才知碧微是有意这么做的。 小瀛台里虽缺衣少食,可却比外头呆着要安稳得多,等到杨云翘死了,秦昱躺在床上,前方节节败退,碧微才又放她出来。 卫善吃不准到底是秦昭做的,还是杨思召他自己倒霉掉下了马,若是秦昭下手也太快了些,她都没瞧明白,杨思召就跌马断了腿。 可不论是不是秦昭做的,都要好好谢他,这么一想便道:“咱们来也没给二哥带礼,我记着库里有十二扇的青纱屏,明儿叫人给二哥送来,算作暖房礼。” 那青纱屏和她房里的红纱屏是一对,红纱绣的是禽鸟,青纱上面绣的是花卉,甚个竹石图寒梅图,送给秦昭倒是很合适的。 卫善这么说,卫平和卫修两个就知道她这是在高兴,又不明白她怎么就这样高兴了,可她愿意送什么就送什么,两人没一个吭声,反而是魏人杰捂着肚子瞧了她一眼,他笑得太厉害,肚皮抽了筋。 笑也笑得够了,出了事也没人再打马球,秦昭去送杨家人,王府长吏引着他们往庄园里去,园里还有个靶场可以比秀,又引卫善魏人秀两个去芍药圃。 几个人刚刚都没尽兴,魏人杰同卫修约定比试,卫修要走之前还盯着卫善:“可不能再饮酒了,有甚事就让沉香来找我,我叫怀安进城买牡丹果子去了。” 原是担心她受到惊吓,才叫怀安去买了来哄她的,谁知道她半点没吓着,还兴头很足的模样,卫修觉得妹妹这些日子性情变了,又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 天馔楼的牡丹花糕,因着极费功夫,要雕要刻要染色,一只只有杯口大,花蕊花瓣情态各异,一天就出两笼,卫善一向都喜欢它做得细巧,据说是前朝宫里的点心案,破城之前逃了出来,凭着手艺在天馔楼当了大师傅。 卫善推他一把:“我知道了,你去玩罢。”卫修一直是她体谅人意的小哥哥,要是能多顾着自己一点,也许就不会遭那样的毒手了,想到此节杨思召光是断了一条腿怎么能足够。 魏人秀看得羡慕,她的两个哥哥,可没有这么体贴的,从来都把她当男孩子看待,今儿卫善送了茉莉宫粉去,她才敷了一层,魏人杰就掩起鼻子来,感叹道:“你哥哥待你真好。” 两个才转了一个弯,迎面就碰上了秦昭,秦昭换了一身青竹绸常服,腰上还是那块龙纹佩,才刚送走了杨家人,往靶场去的时候遇见她们,干脆把她们送到芍药园去:“园里还有个芍药圃,这些年没人侍候倒也开得很热闹。” 芍药正是花期,魏人秀信了,卫善却不信,进门一眼就瞧出秦昭身边有许多得用的人,马球场上虚虚实实,还说清,但牡丹芍药这样的花,不精心侍弄是开不出好花来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园子先是遭抢,跟着又空关了这么多年,才得了赏赐就理得这样干净,花楼石舫还好打理,花园子却难清干净,短短几日料理得能见客,也是很能干了。 卫善挽着魏人秀,一路穿花拂柳,走过山水长廊,要拐过海棠门时府上的管家过来回禀:“已经把东西送到忠义侯府上去了。” 在秦昭庄子上跌伤了人,自然得送一份礼去,卫善挑一挑眉头,秦昭看她一眼:“杨家这位也是逞强,听说他进了春日便一直滑肠,吃了太医开的药也不见好,本来便腰腿无力还非要打马球,手杆都飞了出去。” 卫善轻轻抿唇,睨了秦昭一眼,杨思召有小顺子时时“关照”,三天五天都要拉一场,太医院的医正瞧了只说吃了寒凉之物,杨妃还特意求了卫敬容,让院正去给杨思召瞧病。 卫善怕被人看出来,已经吩咐了小顺子先歇歇手,过些日子再说,秦昭本不该知道的,难道这样的小事,王忠也要告诉他? 她方才薄饮一杯酒,又因为高兴,脸上显出一层红韵,又像原来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了,说起话来连眼都不眨:“那便是他自己不知道轻重,既然滑肠还打什么马球。” 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一把把事推得干干净净。 秦昭刚才还一本正经,看见卫善嘴角微翘的模样倒露出两三分笑意来,轻轻嗯了一声:“可不是,不知道轻重。” 这两个打机锋,魏人秀浑然不知,穿过海棠门就是芍药圃,里头有一方小亭,造得极精巧,檐翘,亭上还画了工笔花鸟,画的都是芍药花,还有楼阁一处,半亭一处,说是花圃倒更像个花坞。 魏人秀再是习武,也还是小姑娘,家里靶场是有的,却从未有这样一片精致花坞,才刚落坐,便有青衣丫头送上茶帕,卫善一眼扫过,目光停在亭中一付对联上。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卫敬禹擅书,柳颜王几家的字都写得有风骨,又博采众家之长,揉合兼并,一笔字上工功夫便不弱,《实纪》《要略》两本书,武人看兵法,文人看书法,还有人往卫家来借手稿的。 父亲善书,母亲善画,卫善两样都只懂得一点皮毛,可也知道品评好坏,何况也不须品评,一眼便知是学父亲的字,学得有八九分像了。 此间能写这样字的人只有秦昭,可他作甚要写这样一付对联挂在花坞里,卫善轻轻睇他一眼,轻轻咬住唇角。 沈家也是世代书香的人家,家中还曾出过一品大员,本来门第清贵家门清白,占了两个“清”字儿,也没能抵得住一个沈青丝。 书香人家养出来个祸国妖妃,沈青丝这个名字,还是末帝爱她发如浓墨,光可鉴人,才给她改了这个名字。 沈家要是懂得这个道理,也不会落到最后的地步,沈家倒霉还能说是末帝妖妃再加上一群侫臣,这么想想卫家倒霉的道理实也差不了多少。 秦昭是特意带了她来看这一幅对联的,他怎么也没料着头一个想到王府违制的竟会是卫善这么个小姑娘。 侧脸看她,见她盯着对联出神,目光微凝,长眉轻蹙,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分明还是小姑娘模样,倒有了大人神态了。 卫善不知秦昭是不是故意,但他能做到这一步,她也依旧是感念的,回过神来赞一声:“这对联写花极妙。” “本不是写花,不意在这儿也竟也契合。”秦昭指一指外头三圈开得红白芍药:“你挑几株,挪回去种在园里,也好赏玩。” “这么挪回去花就死了,我也只能看这几天的,让它在这儿开着就是了。”卫善窗前是两株芭蕉,王府里原来有花,渐渐越开越少,后来干脆便不开花了。 秦昭笑一笑:“摆着看几日也已经值得了。” 卫善坐在石凳软垫上,正元帝答应了她却没办到的事,秦昭替她办到了,虽没见着杨思召的惨样,可他叫声也知道是跌得极惨的。 魏人秀往花圃边剪花枝去,卫善见四下无人问道:“你是怎么把他跌下来了?”饶有兴致,乌眼亮晶晶闪着光,心头极衬意的模样。 秦昭自知卫善是从不与人争闲气的,断一条腿恐怕是她能想到最狠的手段了,既是她能想到最狠的手段,却不是他会用的手段,小妹才刚多大,杨思召竟敢辱她,眉眼含笑,一只手握着杯子:“些许小事罢了,我也没有自己动手。” 卫善听他这么说,心中着实艳羡,若是她手中有得用的人,也不必央求别人了,自己动手还更解气。 既然真是秦昭办的,那她就欠秦昭一个人情,对秦昭允诺:“咱们兄妹同气连枝,你替我出气,往后你有事,我也替你周全。” 秦昭讶然,跟着便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让她周全关照的,可看她眼中满是认真的神气,只当是哄着小妹妹玩,冲她点点头,正色道:“也好,就这么说定了。” 碎骨 秦昭办了正元帝都不肯办的事,卫善便承他的情义,虽然此时看着他确是用不上她,但往后路还长,总有能用得上她的一天。 卫善知道他没上心,却极认真的看他:“我此时虽力薄,可也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得上用场,哥哥手上有能人,我自也有我的好处。” 秦昭收敛笑意,伸手摸摸卫善的头,她今儿穿着一身柳芽绿的骑装,头发辫成一股一股的,挽成一条大辫子搁在襟前,头上一顶小帽儿,簪着青纱柳枝,粉嫩嫩的耳垂上扎着一对儿水滴形的碧玉耳环,浑身上下都是清灵之气。 秦昭看她模样认真,也同她认真起来:“是人自然都有用场,再能打仗的将军也养不好这一株花。”说完正色道:“那我就先谢过善儿了。” 卫善心里知道往后只怕麻烦他的事还多,正恨自己手上没一个可用的人,要吩咐什么事,总绕不过姑姑哥哥们,要是她跟秦昭一样,有长吏有参将有兵丁有卫士,早就派人去盯着杨家了。 两人坐着说话,略坐得会儿,就有下人引着袁家人过来,袁家一门都有才名,袁慕之更是诗书画三绝,这兄妹三个一走出来,个个都是目下无尘的高洁模样,只怕都是啃书页长大的。 卫善一眼先瞧见了袁含之,袁相的小儿子,长子袁慕之至死也不肯承认自家有谋反之心,在诏狱之中被折磨至死,而袁含之却生生硬扛了下来,关了三年,直到秦昭替袁家平反。 下过诏狱,又是谋反大罪,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卫善可以想见,此时袁含之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浑身书香,青竹也似,看他模样,更不知他是怎么忍受下来。 等袁家昭雪,袁含之一身伤病回了龙门山,把袁礼贤这些年来与各地官员互通的书信集成文集,刊印成册,取了一个《碎骨集》的名头,公道正义自在人心。 虽下了禁令,可当时朝廷自顾不暇,也无人去仔细定袁含之的罪,又改了个《袁崇礼文集》的名字,继续流传。 男有《碎骨》女有《断肠》,此君负臣心,夫负妻心,亘古之伤心语也。 卫善跟着便想到碧微,碧微娇滴滴一个女子,又是怎么能舍身饲敌十年之久的呢?她再看袁含之时,目光中便多了些不同的意味。 袁家三个行事有别于杨家魏家,一样是国公府出身的,可卫善身上有公主封号,三人见着卫善先要行礼,卫善赶紧摆手,侧身不受。 卫善有些不敢看袁妙之,家里获了罪,男子关在狱中受刑,女子却被发到教坊司去,前朝大臣的妻女就有受尽□□而死的,千金娇女发往教坊司,天还没亮人就已经冷了。 杨思召还拿这个吓唬过她,想迫得卫善就范,当时她就是以袁妙之为例的,袁妙之没等到迈入教坊,她是咬舌而死的。 卫善不曾抬眼去看,耳朵里却涌入一管跳珠落泉似的声音:“这对联写得极妙。” 她这才抬头,只看见袁妙之一张侧面,她单论长相还不如杨宝盈姐妹,可一双妙目好似一泉清泓,眉目间自有一股清气,抬目去看对联,手指跟着虚动,似在学字体,两句写完了,才看向卫善,对她点一点头。 卫善笑了,魏人秀是憨,袁妙之竟是痴,卫善本来就是生得很面善的姑娘,一笑开来袁妙之也跟着露出几分笑意,夸道:“静亭公的字真是好,你一定也写得很好。” 卫善伸手挠了挠了脸,秦昭忍住笑意,卫善很有些聪明劲,书画都能仿个皮毛,可真要细品,不下苦功是写不出来的,刚想替她打圆场,就听见她自己说道:“我哥哥写得好,我不行,以后也要下功夫。” 把爹娘这点东西都给丢了,要捡起来,别人说起她是卫敬禹的女儿,她却连一笔字都学不像,实在有些丢脸。 卫善大方承认了,袁妙之声音依旧冷清:“那也很好了,你要习字,总比别人见得多些。”家学渊源更强家中广厦良田。 她口吻并不客气,秦昭侧身看看卫善,怕她脸上挂不住,出声回护她:“善儿这样聪明,真下起功夫来,定比我写得好。” 魏人秀剪了一盘花来,这话便岔了过去,卫善却没生气,还挑了一朵送到袁妙之手里,白芍正好配她梅子青色的一身衣裙。 有女眷在,袁慕之袁含之两个都立在亭外,秦昭说上两句也到亭外去,邀了他们往靶场去看射箭,留几个姑娘在此一道赏花。 魏人秀当着袁妙之更不敢开口了,就怕自己有说的不对地方叫她耻笑,可三人坐着不说话却也古怪,于是便问卫善:“你怎么知道进城门的税收的?” 卫善笑起来:“我看了胡大人的奏疏,里头写了这些。”是一年的财务奏报,以肉来算,一年里城中收了多少肉税,便能算出今岁城中吃了多少头猪,较之去岁是多了还是少了,城中人口又添了几户,其余菜蔬新果又有多少。 “这样细的事也要报给陛下知道?”魏人秀不解,连袁妙之也不知道,她颇觉得意外,看了卫善一眼。 袁妙之读书便只在诗文上下功夫,叫四岁能诗,六岁能文,后来又专攻书画花鸟,通身才气,可这些俗务便是她不懂的了。 卫善略知道皮毛,手指头沾着茶水画了一座城,什么人从什么门进城,进城税收的越是多,百姓的日子便越是好:“正元八年收税不满三万,到去岁已经七万有余了。” 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袁妙之,袁礼贤这样能干,要是早知有这么一天,当年出龙门山会不会绕过青州,取道业州,投到卫家门下来。 魏人秀瞪大眼儿,袁妙之更是对卫善刮目相看,卫善自己却觉得惭愧,这些东西明明就摆在眼前,她上辈子竟没有费心留意看一看。 至天色将暮,几家各要回城,秦昭还是派人挖了两株芍药给卫善装盆带走,她们骑马,袁妙之坐车,她掀了车帘儿问卫善:“过两日城外踏青你去不去?” 卫善一口应了,还同她约法三章:“踏青便踏青,我可不会作诗。” “知道了。”说完这一句她便放下车帘子。 魏人秀听了艳慕,眼巴巴看着卫善,卫善笑起来:“你去不去?” 魏人秀圆眼一弯:“去。” 袁家魏家同朝中大臣几乎都无来往,魏家是刺头无人敢去招惹,袁家却是自忖清高朋而不党,卫善突然得了两个姑娘的喜欢,不仅卫修大奇,袁含之也问妹妹:“怎么竟同她交好起来?” 袁妙之抿唇浅笑:“敏而好学,言之有物,如何不能相交?” 袁含之也不是没见过卫善,倒不意妹妹能对她有这般评语,小姑娘家一道,不过打打秋千放放风筝:“那也很好,你也该出门多走动走动。” 回城路上已是傍晚,魏人杰同卫修两个又没比出高下来,约定了再比一场,魏人秀到了城门口便拿眼去看小吏收税,见行人把铜钱夹在耳上,小吏伸手摸了,一来一回都没人说话,把铜钱往藤筐里一扔,收了一天税,这些钱快满了一箩筐。 两家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魏人秀对卫善依依不舍,卫善笑起来,拉了她的手:“住得这样近,你立时来玩就是了。” 魏人秀怕她爹不肯,想着回去要跟亲娘撒娇,用力点头:“嗯,我带我的弓来给你。”她小时候练弓时用的,卫善此时用着正好。 骑马踏花近郊赏春,袁妙之办了一场踏青宴,卫善也办了一场,清明送礼上门的人家都接了帖子,请女眷到京郊园中赏玩,原来只听见名头的,这回也见一见一人,卫善不摆架子,倒听了许多原来从不知道的细闻。 原不过看着袁妙之请宴上都是些袁礼贤的门生故交的女儿妹妹们,卫善立时学了来,把这宴会改得更有趣味些,还专让卫管家做了两种帖子,打着玩闹的旗号,把人请了来,没料到再小的官家女,嘴里也有卫善不知道的事。此时虽无用处,但往后总归有用。 四月里正元帝带着皇后皇子往□□陵设祭,打进都城,坐上御座的头一件事就是追封了正元帝那个短命的爹当皇帝,死了快要五十年了,还能得个皇帝的封号,按制修起陵园,四时有人祭扫。 还在奉先殿里设了他的画像,画像就是按着正元帝的模样来画的,画完呈送给赵太后看,赵太后哪里还记得这个短命的丈夫,看看差不多,点了头,就此挂在奉先殿中。 正元帝派人往业州去就在埋骨之地起出骸骨来,原来连件裹尸的衣裳都没有,如今却睡进金丝楠木的棺材里,一路运回京城来。 再让业州的地方官员把正元帝祖宗十八代都考查出来,若是有名人名家的便攀上一点血脉,发诏文的时候才能更好看些。 正元帝未能免俗,寻着业州当地百年以前的望族,拿出名头来也得叫得响亮,硬按在自己家先祖头上,那一家传承到如今还有后人在,一并都归在皇族之中,还给了田地银米派了差事,当一个“封口官”。 袁礼贤要编修五礼时就是以此起的头,追根溯源以立国本,国总得有个国的样子,追封正元帝父亲是□□皇帝,又在南郊建□□陵园。 四月里是正元帝亲爹的忌辰,正元帝要带着赵太后,卫敬容和两个儿子去致祭,礼部拟定一篇祭文,由官员诵读,正元帝拜他根本不知道长了什么模样的亲爹,再领着儿子们回来。 秦昰原想跟着到卫家来玩,既要祭祀□□陵,这几日便不在宫中,卫善依旧给他收拾了屋子,卫修还买了个小木马,屋里全是他玩的东西,就等着接他出宫玩耍两日。 到四月初八这一日,卫平和卫善到宫中接了秦昰出来,秦昰打扮得似个富户人家的小公子,几个人还从九仙门出来。 似这样的日子,当值的俱都不是功勋家的子弟,可这回当值的还是赵二虎,他一只手握枪站着,人立得直挺挺的,枪也直挺挺的。 卫善走过去了,还侧身望望他,这一望他,他就挺得更直了,大气都不敢喘,卫善觉得好笑,又扭过身来,逗卫平怀里抱着秦昰:“姐姐要去天仙庙,你去不去?” “去!”秦昰哪里知道天仙庙是个什么地方,但听二哥说过有庙会,他就要去。 马车上收拾得齐整整的点心食水,不让秦昰吃外头的东西,又怕他馋,专叫府里的师傅做了几样,买了鲜果子浇上饴糖,拿磨秃的竹签了串起来,两个算是一支,搁在小碟子里。 卫善这样细致,卫平却心疼起来,抱了秦昰不撒手:“我来带他,你只管玩就是了。”说着把他抱到马上,秦昰欢叫起来,比起坐车,他自然更爱坐马。 才行到宫道边,遇上了秦昭,卫善坐在车里,掀了车帘问他:“二哥往哪里去?” 秦昭笑一笑:“祖母差我去城外药王庙领佛豆,说是吃了那个百病不生,我正要去。”他是日日都去赵太后宫中请安的,赵太后不定有多喜欢他,但她自来看男比看女顺眼,卫善怎么都讨不着她的好,她却能记得给秦昭预备吃食。 卫善扁扁嘴儿:“咱们顺路,一道去逛逛庙会罢。” 秦昰看见他,就不肯再坐在卫平的马上了,伸手就要抱,圆身子挨在秦昭身上,兴兴头头告诉秦昭想吃玉泉门外的凉果子,樱桃酪和榆钱蒸糕。 天仙 天仙庙在西直门外玉泉桥边,供奉着碧霞元君,传说四月初八元君娘娘从天上下凡来,坐镇天仙庙中,保人安康听人祈求,是以每到此日城中女子都要来上香拜元君。 卫善从没来过,她先是长居宫中,后来又进了杨家,城中女子盛会,竟从来不曾见过,她先还坐车,后来马车难行,干脆就骑到马上,周围又围着常服打扮的兵丁,民人再挤,也不敢往她面前来。 出了西直门,一路就都是烧香的妇人,个个都打扮起来,富些的簪着银簪包了翠帕,贫些的扎两三朵绒花,臂上都挎着小篮儿,里头搁着供给元君娘娘的果品点心。 不独是天仙庙,永福寺药王庙前也都是人,只天仙庙里俱是妇人敬香,庙前集会便全是售卖胭脂水粉贴花片儿的,货郎担了担子叫卖,卖散珠儿的也有,卖仿生花也有,一支不过几文钱,插戴在头上也可添一件妆饰,挤挤挨挨都是人,骑在马上放眼望去一片红红绿绿。 女子一多便有城中泼皮在寺庙外闲转,偷摸一把沾沾脂粉也是乐事,是以五城兵马司这一天便特意派些人手到天仙庙前,防着拍花子拐孩子妇人的。 秦昭也不牵马绳,由着马走,他的马懒洋洋的甩着蹄子,一路直行,偶尔要伸头去看看道路两边卖的吃食,被秦昭伸手摸一摸,立马就老实了。 两人并排骑马,卫善的枣红马比秦昭的大黑马矮了许多,大黑马不住拿马尾巴去扫小红马的腿,小红马便快行两步,秦昭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卫善戴了帏帽,轻纱上缀着珠翠压帽,身边又跟着奴仆,一看就是有权势人家出来的姑娘,倒无人敢招惹她,只小贩顶着花翠跟在她马边叫卖。 围着的兵丁便挥手驱赶,卫善听见叫卖得有趣的也多看两眼,秦昰更是从来没见过,两只眼儿盯着不放,什么粗制的玩意儿都觉得有趣,还有他半臂长的串糖葫芦,哪里有自己家做的干净好吃,可红艳艳的插在草垛上,他看了就直咽唾沫。 怀仁钻进钻出,买了好玩的东西就送到马前,秦昰才骑一会儿就热得脸上淌汗,由沉香落琼两个陪到车里去,趴在车窗上看这个看那个,看看哪个都想要。 车还没到天仙庙,就已经堆满了东西,秦昭在外征战,见多了流离失所,逃难逃兵祸的灾民,多是衣不蔽体瘦骨崚峋,哪有这般繁华景况。 到了天仙庙前,卫平几个不能进去,卫善也不要人清庙,她常服来此,就是来拜元君娘娘的,原来不信鬼神之说,如今却不得不信,自也要捻香祝祷许愿求签。 沉香兰舟带着广白竹苓跟在卫善身后进了天仙庙,过了钟鼓楼香亭便是正殿,里头供着金身,两边垂帘挂幡,三月十五元君换袍,天仙庙香火鼎盛,前朝还有在庙外搭台给元君娘娘敬戏的,连唱两天方才换衣。 如今没有搭台的了,却还有富户捐帔,五彩丝绣帔一层一层盖在金身上,前边排了十好几个小娘子正预备求签。 卫善的愿望从来都只有一个,便是求得卫家平安,一家人平平安安过寻常日子,公主也可以不当,便是再回业州,守着这些家业也没甚不能活的。 前头挨着十几个女子,到了元群娘娘面前,便没有贫富之分了,卫善身边跟着沉香几个,落琼还在庙外照看秦昰,她衣饰华贵又面带威仪,也有人上香的民女拿眼儿打量她,错开几步怕冲撞了。 卫善是诚心求签,皇家寺庙她是去过的,这样寺庙不曾来过,都说元君娘娘灵验,这寺庙兵祸之中都还有香火,她想着要祈求什么,轮到她时便跪在蒲团上,拜上三拜,此时心中反无杂念,但问前路如何。 卫善手执签筒,举过头顶,心中暗暗祈愿,把签筒斜着摇上三下,从里头落出两只莲花头的竹签来,一左一右几乎同时滚落在神坛两边。 卫善放下签筒,伸手去拿,右边是第一签,左边是第五十六签,一左一右举着两支签不知该拿哪一支。 那小道姑看她衣饰富贵,年纪又小,问她道:“是解一支还是解两支?” 卫善不懂,沉香更不懂,卫善便问:“一支怎么解?两支又怎么解?” 解签是要给银子的,一事也不能多求,若是落了两支出来,便该把两支签儿塞回筒中,再拜一回元君娘娘,隔日再来求签。 后头人待要提点她,又恐惹了道姑,便不张口,眼看着道姑索要银钱,沉香伸手就从袋里摸了银珠子出来。 一个银珠子,换了两张红纸,所求诸事都在签文上,贫家不识字的便央着解一解签,卫善却不必她说,匆匆一扫,两张签里,一张是上上大吉,一张却下下凶签。 她指间一紧,捏紧了这两张纸,不及展开细看,叠起来收进袖中,笑盈盈的对沉香道:“我掣着两支好签。” 沉香才要唤她公主,又赶紧咽回去:“姑娘求的自然都是好签。” 身边人瞧见她衣饰华贵,头戴金莲宝石冠,身穿白底如意金纹衫,底下是大红金花裙,耳朵眼里扎着烧红宝石耳环,非富贵以极哪能这种打扮,又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卫善出得门边,早就有人守着等她出来,兰舟撑了伞儿替她遮着头顶,这个排场已经是精简过,可依旧无人敢往卫善身前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看得出她年纪虽小富贵无双,都避着她走,卫善坐到车中,卫平问她累不累,秦昭已经带着秦昰玩了一圈,秦昰圆脸儿红扑扑的,手上抓着泥人,捏的是一对儿金童玉女,大声告诉卫善:“二哥买给我。” 金童是他,玉女是姐姐,伸手就把捏的泥人递给卫善,卫善看那雕琢眉目果然有几分像自己,也是一样的头戴莲花冠,上身穿白下身着红,耳朵里有一点红泥充作红宝石,拿在手里就笑起来,秦昭这是还拿她当小姑娘看待。 “善儿掣着什么签?”秦昭手里捧着两个粗瓷小碗过来了,两个碗里一个是冰酪一个是酸梅蜜卤。 四月初四才换的纱衣,这会儿已经热得人出薄汗,庙会里便有小贩推车卖冰酪酸梅卤子的,一只只小瓷碗搁在碎冰上,小贩身前还有一个莲花筒,付上两文钱可以抽一支签,若是抽着头签,便白得一碗冰酪。 秦昭抱着秦昰到摊子前头逛上一圈,付了两文钱,那红头签儿一摸一个准,接连摸中了五次,小贩丧了脸儿,身边还围拢了一群人,起哄让秦昭再抽,他摆一摆手,摸了碎银出来,挑了几碗过来。 怀仁怀安捧着余下的,都给了碎银,担上的小碗拿了一半,给沉香落琼几个都尝一尝,怀仁还道:“二……二少爷真是好手气。” 卫善抿嘴一笑,可不是运气好,天时地利人和,他样样都攥在手心里,这才能当得上皇帝,跟着便想到自家袖兜里的两张红签,一个是上上,一个偏偏是下下签。 秦昭看她脸色猜测大约没抽着好签,也不知道她求些什么,总不会是求姻缘,笑一声:“哪里是运气好,是眼力好,他摆回去,我就能再抽出来。” 卫善立时信了,眨眨眼儿看着他,没想到他也会弄这样的小巧,“扑哧”一声笑起来,低头喝了两口冰酪,做得确实干净,可也不敢给秦昰多吃,略尝了一小口,还让他吃自家带出来的蜜水。 回城的路上,卫善心里还琢磨着两支签,秦昭骑在马上看过路巡城的兵丁,开口赞一声卫平:“子厚才接手五城兵马司这几日,想得倒很仔细。” 卫平得了勇毅将军的头衔,兼领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虽是个官阶不大的衙门,却总管京城治安,夜里巡城至天明绝不可懈怠。 才刚上任没几日,这些兵丁看着精气神都不同了,浴佛节各个寺院门口还多派了几个人,防着节里丢孩子的。 卫平调了自己一队亲信进去,新官上任,连着请了三天的客,把东西南北四处副手都打点过,又立下新规矩,起火夜盗必一呼即应,绝不许有推诿懒政之行。 卫善听见秦昭夸奖大哥掀了帽前轻纱:“我大哥可能干呢。”想到那两支签,心里总难过去,轻咬嘴唇问道:“业州还有卫家什么人吗?” 秦昭才还当她因着掣了一支不如意的签文不快,不意她会问起这个来,长眉微皱,看了卫平一眼。 卫平想一想道:“业州有卫家庙,一片庄园田地也该还在,还有些卫家的旧部曲。”说完又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卫家的当年留在业州的旧部后来又编进新军之中,但那里还有守城兵马,约在五千左右,人虽不多,可也不少了,当年起兵也不过五千人。 卫善从不知道业州还有卫家的旧人,原来倒是听说业州还有些老人在,那么哥哥当年逃走极有可能去了业州,如果他们也都能退去业州呢? 卫善心中一喜,跟着又觉得自己太无用,甚事都没办,就先想起退路来,卫善先喜后忧,瞒不过秦昭的眼睛。 自她回家起,接连几桩事做得都叫秦昭惊讶,改门拆屋便不是寻常小姑娘能想得到的,接着又提起卫家的旧部曲,秦昭目光微沉,越发想到卫善那天对卫平说的话,且得留意问一问,她究竟是遇上了什么事儿,或者说,宫里究竟要出什么事。 问嫁 卫平要回兵马司一趟, 卫修要当差, 一行人约好了就在家里摆宴, 从馔香楼里叫一桌席面回来, 回城一路上秦昭都在细想宫里能出什么事, 怎么竟能让她小心成这个样子。 秦昭吩咐长随进宫送佛豆, 自己先送卫善秦昰回家, 秦昰玩得累了,落琼领着他回去沐浴换衣,让他小睡一会, 卫善也解了头发,换过家常衣裳软底鞋子,头发系成辫子, 一身清爽的去了书房。 秦昭坐在书房里等着卫平卫修两个回来, 面前沏了一盏香茶,卫善鼻子一动就闻出是今岁新茶, 跟她们在庄上吃的是一样的, 秦昭在吃喝上了可比太子正元帝讲究的多了。 秦昭一抬头就看见她掀了帘子进来, 柳芽绿的撒花裙子, 鹅黄色绣杏林春燕的半臂, 结着一条大辫,面上干干净净, 长眉小口的模样看上去显得更生嫩了。 卫善才刚在房中换衣时,拆了那两张签文, 一支是云间独步, 一支是身投宪网。 好的那支样样都好,上上大吉,足踏青云,福寿无涯,求谋皆称心怀;坏的那支样样都坏,媒难信婚不成,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须得一心为善,方能破凶,若有一毫欺心处,便得十分恶报。 卫善初看觉得好笑,她所求只有一桩事,掉落出来的两支签儿却南辕北辙大不相同,笑过细看,心里倒觉得这两只签有些门道。 卫家生死富贵只在一瞬,好了便独步青云,坏了就身落宪网,两只都中便是五五之数,胜负还未可知,连菩萨都打起官腔不说详细,这件事也就只能靠自己了。 她把那两支签细细品味一回,放在荷包里,垫进几个紫檀香丸,挂在锦帐上,日夜看一眼,一刻都不能懈怠轻忽。 卫善摸了一本书坐到书房南厢的罗汉床上,南窗边种着两株芭蕉,满眼是绿自带清凉,倒把燥心去了几分,坐着翻开书,有一茬没一茬的看起来,看了半日才知道拿了一本诗集。 秦昭见她这会儿又放缓了神色,缩着脚坐在罗汉床上,两只鞋子一晃一晃,露出鞋尖上绣的一对儿金凤凰,同方才眉间含着忧色的倒像不是一个人了。 秦昭心里觉得古怪,知道她必是有事瞒着的,她不肯说,便也不问,连她都察觉出来宫中有异,怎么王忠竟会不知? 卫善也吃茶,吃茉莉双窨,沉香还给她搁了石蜜,薄薄一小片搁在杯中,饮到肚里,舌尖才觉出甜意来,她翻过一页书,算着日子太子也该到了,上辈子就是仲春时节见到的碧微。 碧微这样好,姑姑必也肯让她们俩个一道住着,姜碧城就跟秦昰一起读书的,烦心的事这样多,身边总有个人能说一说。 这么想着,眉眼间便又露出些喜意来,随手又翻一页,南窗外吹进风来,把书页轻轻卷起一角,卫善也不伸手去压,像是在看,又没在看。 有一忧又有一喜,秦昭看她还跟小姑娘似的面上作色,忍不住要笑,饮一口茶,低头又去看书,这一屋子都是卫敬禹留下来的的藏书手记,寻常人不得进来,倒是宝库,可以称得上是小琅嬛了。 等秦昭再抬头,就见卫善挨在软枕上睡着了,鼻尖翘起,脸盘尖尖,发间还带着些水气,孩子似的缩着,倒想起小时候把她背在肩上,她伸手摸自己头顶上疙瘩的事来。 卫善打小就生得好看,白乎乎的脸,乌溜溜的眼,自来藏不住心事,哭得大声,笑起来也大声。会走路就爱跟在哥哥们身后跑,逮着谁就要抱,别人敢跑,他却不能,时常落后一步,回回背着她回房的总是他。 后来他大了,跟到军中去,再回来时卫善已经是小小淑女,学着姑姑的模样,吃茶的时候要把小手指头翘起来一点点。 秦昭眼中含着笑意,取过软毯子替她盖在身上,这么个小姑娘,竟也藏起心事了,看她把脚儿一叠,缩在软毯里,轻笑一声,就坐在床沿继续看书。 他心底无私,可沉香落琼两个却红了脸,想出声又不敢出声,公主过了生日就十三岁了,两人共处一室,还挨得这样近,总有些有不妥当。 两人心里想着不妥,待要进屋弄出点响动来好把公主叫醒,脚才刚迈过门边,二殿下便抬起头来,对人还是那付神气,却轻轻摇头,不许她们弄出动静来。 梨花木细雕长案上摆的一壶雨前龙井才吃了一半,也不要她们进来续水,就这么摆着,放得凉了,便干脆不再吃。 直到卫平回来,进书房时便见秦昭坐在罗汉床沿上,一只手执书卷,一只手在书页上虚点,看得极入神,小妹就躺在床上,从头到脚密密实实盖着毯子,睡得脸上红扑扑的。 他咳嗽一声,秦昭立时抬头对他摆手,声音压得极低:“善儿睡了。” 卫善略略一动,醒转过来,她也睡得足了,看见哥哥站在门边,抬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馔香楼的三鲜点心送来了没有?” 秦昭低笑不住,醒过来就想着吃,睡着了手里还得攥着她摆糖酪的小荷包,从两岁到十二岁真是一点没变:“估摸着也该送来了,掐点等着,正好吃热的。” 这两个没生绮念,卫平赶紧收了心思,秦昭确是瞧着妹妹长大的,从小也一并叫着二哥,只怕妹妹看他跟看自己没甚分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他身为兄长,想的更多些,到底觉得不能长久这样,小妹此时不懂,也总得嫁人,家里的陪嫁那是连年都在预备着的。 这回护送姑姑去□□陵祭祀,姑姑就同他透了些意思,想要亲上加亲,把善儿配给太子当太子妃,往后太子登基就是皇后,让他探一探妹妹的口风。 卫平正自犹豫,就见妹妹满床找鞋,睡的时候根本没脱鞋,在软毯里一踢,那只云头金凤的软底鞋子也不知道缠到哪里,一只脚上有,一只脚上没有。 沉香才要进来替她找,秦昭就一把拎起毯子抖起来,小鞋滚落出来,卫善一把抓住,自己套在脚上。 卫平只觉得后槽牙都疼,妹妹一点没有男女之见,这事儿让他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好意思问!可不好意思问也得问,总不能误了妹妹的终身。 秦昰也醒来,先喝一碗热羊奶,夜里有些风,穿了件夹衣过来,坐在卫善身边,吃馔香楼的仙席面,眼睛盯着松菌鸭子,手上指着樱桃扣肉。 荠菜笋丁鸡肉鸽松的小饺子他吃了四五个,卫善待他是样样仔细,汤羹冷了热了,鱼肉挑没挑刺,灸肉吹凉切成小块才能入口。 秦昭不曾见过,看着大奇,问的话也同卫平一模一样:“善儿可是有了女官?”这哪里是把秦昰当弟弟,秦昭还记得她小时候玩瓷娃娃,就是这么折腾那几个瓷人的。 秦昭学字晚,旁人都去练习弓马,只有他还在书房里练字,卫善抱着瓷人就在他旁边玩耍,卫敬容有时做针线有时也要去前厅打理事务,房里只留他们俩个。 卫善学话极早,嘴里蹦豆子似的说个不停,学大人模样,把几个瓷娃娃摆弄来摆弄去,还有小床小桌,仿了姑姑见客时的样子,捏着嗓子请人吃茶。 他对着南窗向阳处练字读书,身后就是叽叽喳喳的小卫善,他自小流离颠沛,这倒算是幼时难得一点安宁时光。 秦昭面上带笑,卫修且不觉得,卫平却左右来回看个不住,明明他走的时候小妹还是一付孩子模样,怎么这回回来竟要论亲事了。 几个人用了饭,卫善牵着秦昰在院子里走动消食,秦昰正是爱吃的年纪,也不挑食,肉菜米面吃得津津有味,肚皮圆滚滚的,卫善怕他积食,吃完了就带着他绕院子。 卫修就跟在她们身后,卫平和秦昭两个在书房里布开行军图,论起战事来,卫平颇有些心不在焉,秦昭扔了手中小旗:“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难办的事儿?” 对他也没什么好瞒的:“姑姑问我,可愿意把善儿嫁给太子。” 秦昭失笑:“她才多大。”嘴上说着,眼睛往外看,卫善比寻常姑娘家都要高些,腰瘦腿长,背后已经有了女子模样,秦昭方才恍然,原来小妹已经能议婚了。 秦昭本要吃茶,手执茶盖儿将将撇去些浮沫,面上辨不出神色,饮得一口,苦中回甘方才又问:“那你的意思呢?” 卫平心中并不愿意,姑姑是舍不得妹妹外嫁,嫁进宫去就有姑姑照拂,她在宫中又是住惯了的,翁姑都能拿她当晚辈看,跟太子又是从小一道长大,也算是一桩好婚事。 可他在丹凤殿只坐得一会,卫敬容却一刻也没停过,采女进宫,各宫都要添人,要发到各司去学规矩,学成了再拨到各宫去,这一回东宫也是要添人的。 要是妹妹嫁给太子,往后就要当皇后,三千宫人妃嫔,保不齐也要受姑姑这样的闲气,就算有婆母撑腰,喜欢哪个女人还是男人的事儿。 要是在外头挑个人嫁了,善儿已经是公主之尊,背后又有卫家撑腰,谁敢待她不好,何必入宫去受那份罪。 可他又吃不准妹妹心里怎么想的,沉吟得会道:“得先问过叔叔。” “不如问问善儿。”秦昭笑起来:“她看着还小,也很明白事了。” 卫平心中摇头,妹妹半点女儿情态都没有,哪里就懂得嫁与不嫁的分别,问她是不是嫁给太子,她只当是继续呆在姑姑身边,又怎么不肯。 真要问她,她许就答应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不肯她受半点委屈。卫平打小是看过父亲母亲两个怎么恩爱的,月下对饮镜中画眉方是恩爱夫妻,妹妹却不记得了。 秦昭看他烦恼,反替他出主意:“那就再等等,善儿还小呢。”秦昭看她还似在看当年爬在他背上的小姑娘,些许懂得些事了,也只是孩子的狡黠敏锐,等她开了窍,倘若还想嫁给太子,再说这些也不迟:“再有几日,兄长也该回京来了。” 旧部 浴佛节第二日, 卫管事便把卫善要的武婢送到她身边。 一个三十五六岁, 容长脸高鼻梁, 复姓上官, 一个才十四五岁, 眉清目俊, 叫青霜, 是上官娘子的女徒弟,小小年纪便拳脚有劲走路生风。 上官娘子穿衣打扮还留了些江湖习气,腰上扎着腰带, 腿上紧着绑腿,连腕上也一并缠着绑布,大眼浓眉, 很是爽利的模样, 看长相,年轻的时候必是个飒爽美人。 青霜便一脸稚气, 说是十四岁了, 身量同卫善差不多, 天生细骨, 也一样绑腿缠手, 梳了两个螺儿,扎着青布条。 两人站在那儿便与旁人不同, 好似提着一口气不散,浑身是劲, 给卫善磕头行礼, 也干净利落,膝盖一弯碰了地,人就又弹了起来。 卫善看那青霜面带稚气,圆团团的脸儿倒不似身负武艺的模样,让沉香给她一碟花糕,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青霜自记事起就打熬根骨,跟着上官娘子学的是剑术,两个一向在庄上过活,没想到会来见公主,还当是个厉害人物,没想到是跟她差不多的姑娘,手里还拿着糖糕,先自笑起来,梨涡浅露:“我不记着了。” 卫善听了就笑,一屋子丫头俱都笑起来,上官娘子极疼爱这个小弟子,说是徒弟,差不多就是女儿了,替她回答:“三岁起就先泡药浴练骨。”说着看一眼卫善,此时想练也已经晚了。 她目光一触,卫善便明白她的意思:“我是为着强身健体,倒不必练得如何精湛。” 上官娘子也不是卫家仆妇,卫管事问明她愿意来,这才把她带了来的。只说当教习,拿的还是月银,一月的教习银子十两,就在府里侍候。 上官娘子的年纪已经不合适跟着进宫,她若是光身一个,靠着卫家总能求个安稳,可还带了这么个徒弟,除了有些武艺别无所长,一直呆在庄上,既无出路又无好媒,卫管事一来问,她便点头答应了。 上官娘子不能进宫,但青霜却能跟卫善进宫去,卫管事短短几日就寻到了合适的人,还说动上官娘子,卫善心里暗暗点头,原来倒不知道这个卫管事是这么能办事的人。 她原来也没理会过这些,谁能干谁不能干,她交待的事总有人办好,日子过得太舒坦,整个人都泡在蜜罐子里,哪想到有一天蜜汁换了黄连汤呢。 上官娘子既不是家中仆妇,卫善便想拜她为师,学人技艺奉人为师,这个道理她还懂得,可上官娘子却不肯:“公主已经要长成了,此时再学,事倍功半,我教不好你,便不能收你。” 卫善也不强求,给她奉上一杯茶,细问她娘家何处又是在哪里学了武艺的,这才知道上官娘子是业州跟来的旧人,夫家姓林,是卫敬禹手下的副将,业州一战以身殉职,没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她不欲再嫁,便从育婴堂里抱了一个女孩回来。 卫善听她说些业州旧事,又问她:“你在业州可还有父母兄弟或是同门?”她身边正缺人,不拘是谁,能用便好。 上官娘子脸带苦意:“拙夫故去,同门凋零,也只我一人还在了。” 卫善跟着皱眉,轻叹一声,竟是一个能招揽收罗的人都没有。 上官娘子原来是随军的,丈夫在卫敬禹手下当副将,她便在卫善亲娘曲氏身边,看着卫善良久:“公主生得更像静亭公。”人人都是这么说的,反而是哥哥卫平,更像母亲的面貌。 两人说话间,青霜已经吃了半碟子花糕,沉香看她年纪虽有十四五,却半点不通世事,又抓了一把细糖果子给她添了碟里。 青霜抬头一笑,露出尖尖虎牙,又塞了一个橘糖在嘴里,先还含着舍不得嚼,卫善看她这样喜欢,把一盒子都给了她,她抱了盒子在怀,这才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卫善本来只想要两个武婢,不意能遇见上官娘子,业州事多问了兄长也不定知道详细,又必要起疑,此时她也没有旁的说辞好糊弄过去,正好探问上官娘子。 卫善不是一时兴起,她是真的想要收揽些人,父亲留下的下属,总不会在业州一役中全军覆没,她总有法子能寻出些来。 上官娘子吃了卫善的一杯茶,便要悉心教导她,先摸了卫善的根骨,骨是好骨,可惜练得迟了,她要教人先得服人,取了三尺长剑,就让青霜在院里舞一套剑法给卫善看:“在公主面前献丑。” 青霜刚刚还口里含着糖,本来就生得一张圆脸,两腮鼓鼓囊囊塞满了饴糖,手上拿了剑,整个人的神色都大不相同,剑走游龙,足尖轻点,只看见一道青色影子,再到面前时,剑尖之上挑了一对白芍药。 卫善见过马上对战,拼的是力气,臂力加上兵刃击打出去,把人打掉下马,魏人杰在秦昭的马球场上就是这么对杨思齐的。 可她没见过这样轻灵的身法,耳边还听见得钢剑铮铮作响,那花就已经稳稳落在她手心里了,卫善才要喝彩,上官娘子就已经皱了眉头,似乎并不满意。 青霜一看师傅皱眉,立在原地不敢动,剑尖儿在鞋边磨着青砖地,上官娘子不欲在卫善面前教徒,对她道:“若是公主打小苦练,以公主的根骨倒能习得一身剑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下之意就是已经迟了,青霜保护她是足够的,卫善想要自己练,便是痴人说梦,卫善也起恼意,反笑一笑:“学上几式也总是有用的,娘子可别藏私。” “不敢”上官娘子赶紧起身,看看青霜,到底担心她在宫里冲撞人:“劣徒从小便未见过什么大世面,若是进宫了,怕替公主惹麻烦。” 卫善摆摆手:“娘子不必担心,既然跟了我,自然护得住她。” 夜里便让青霜睡在屋里,沉香还怕青霜不懂规矩,哪知道青霜竟很机灵:“我夜里也这么侍候师傅的。”上官娘子身上有旧伤,一逢着阴天雪雨便骨头痛,屋里烧水添炭的活计都是青霜做的。 她倒没拿卫善当公主,卫善也喜欢她老实,问她:“才刚你师傅作甚皱眉?”她已经舞得极好了,又快又准,若是挑的不是芍药花,可不一击毙命。 青霜睡了沉香的铺盖,那上头的花她见都没见过,用手指头去抠,笑嘻嘻的道:“我太快了,武得这么快,姑娘看不清。”想一想又很老实的说:“下盘也不稳,若是有利器便不惧,若是寻常兵刃,就被人一力降十会。” 青霜是一柄名剑的名字,上官娘子习剑术,抱了婴孩回来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儿,卫善听了便笑:“你等着,我定给你寻一个衬手的兵器,你也得教我保命的杀招。” 这话沉香几个听了必要疑心,可青霜却不觉得有什么,习武的人,有两三式保命的招数,是寻常事,便是要出其不意才能制敌,她想一回点点头,答应了卫善。 说完她就钻进被褥里,没睡过这样软的床,身子一陷进去便叹了一声,卫善看她把点心盒子还放在枕头边,笑一声:“夜里可不许吃糖了,仔细坏了牙。”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青霜便起来了,她手脚极轻,卫善却很惊醒,一睁眼看她已经换好了衣裳,预备出去练剑,也跟着起来到院中去。 青霜练剑,她就练腕力,练得手腕酸软,青霜额上也不见汗湿。 几个丫头不意公主还有这个心志,只当是哄着她玩的,过了这两天的兴头也就好了,纷纷替她催水备衣,卫善练得满身是汗,泡进热水里解乏,迷迷糊糊在浴盆里眯了一会儿。 梦里还是十年之后的事,桩桩件件都似黑云压城,在心上盘桓不去,醒来直奔书房而去,既然连袁含之都能理出袁礼贤的书信,那么叔叔也该有些旧信件在,当初逃出业州,总有父亲的旧部还跟叔叔有联系。 卫平卫修出了门,家里最大的就是卫善,她说要用书房,也无人敢拦,翻出信匣来,里头果然叠着许多信件,封头上写得极明白,俱是父亲忌辰时写信来哀悼的。 卫善急唤椿龄,自己拆开信件,扫过一回,把落款的姓名告诉她,让她抄写在小笺上:“字儿能写得多小就多小,只要我能看得明白就是。” 椿龄自跟了卫善之后,还是头一回有差事在身,缩着脖子抖着肩,从白玉水丞里舀出水来磨墨,卫善又吩咐青霜,若是见有人来,就给她报一声信。青霜玩心大起,只作游戏,人影一晃便不见了,卫善再去看时,她已经坐在院中的凉亭里。 沉香还当公主有什么秘事要办,正要关窗,卫善摆摆手,反让她把屋里的窗户都打开,再去沏盏酽茶来,给她提提精神消消困意。 书房小厮收拾的很仔细,卫管事是按着卫家旧时的规制调理的下人,书房里侍候的都略通文墨,信匣里的信件也是按着每一岁来收拾的,她不费多少功夫,便把每岁致祭的人罗列出来。 椿龄竟写得一手簪花小楷,这样的字练起来极费功夫,是闺阁里用来打发时光用的,卫善在小瀛台里关了五年,水磨功夫都做得极,写没能写成这样的小楷。 她把年月官职姓名都按卫善的吩咐写在纸上,卫善粗粗一扫,这些旧信最早是正元一年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满满一个匣子,总有五六十张,跟着便渐渐少了起来。 今岁便只有二十余张,这么看还是太费事儿,卫善调了丹砂,用梅花记数,画上五瓣梅,一封信就是一瓣花瓣,看这些年,是谁写得最多。 当真被她找出三个人来,连年写信都不曾断过,可这三个人没有一个在京城。 椿龄看卫善蹙眉叹息,还当不合她的意,卫善叫她拿了铜盆来,依多寡把人名排列,只留一张小笺,余下这些通通烧了。 虽这些人不在京城,可卫善也不是白忙一场,看看官职对应地域,便能曾经这些卫家旧部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醒悟 卫善身边添了人的事儿, 卫平早早知道, 可看她竟真能日日练臂力腕力, 倒有些吃惊, 妹妹还是小姑娘, 该当喜欢花粉胭脂首饰裙衫, 怎么倒玩出了花样。 可她生就不足月, 比旁的孩子都要弱些,大了还时不时就病上一场,二月里一场大病唬得姑姑差点儿去拜佛, 眼看身子好起来倒不多病了,练一练也是好的。 卫善每日练半个时辰,便手脚酸软, 看青霜舞半个时辰的剑却连大气都不喘, 知道她是打小开始练的,这些日子跟着她, 吃多了糖食点心, 脸上还长了些肉, 被上官娘子看见, 让她日日绕着院子跑圈。 功夫还没练出来, 架势却已经有了,摆出两个花架子来, 也能唬唬人,沉香几个拍了巴掌, 又是给她添茶又是给她绞巾, 卫善自己却知,这不是一二年间就能练出来的,不求学得青霜那样,总得把身子练得壮些。 定好的动土的日子很快到了,卫管事领了匠人木工来家里拆藻井,预先招呼各屋的丫头都少出门,回避着些。 好好一个亭子拆了可惜,若是上头是画的龙纹,那用刀刮了,再画上新花卉也就是了,可那里头偏偏是雕刻的盘龙,只得全给拆了,再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搭一个亭子。 房子也都要新漆,有半点儿不合规矩的地方都要动,卫管事一点就通,卫善让他宣扬出去,他就真的宣扬了出去。 买木料买石灰请工匠,样样动静都不小,长安街一条街上都知道卫家在改房子,卫善要的就是大家都知道,直到正元帝过世,朝中也没有异姓王,卫家这些东西能不留的就都不要留。 卫管事找了工部官员,说是要动屋子,请工部的官员过来看看,有什么地方还得动的一并都动了,最好能派些活儿熟练的工匠来。 这是工部该管的事,卫管事又请了人情,赏钱给的还足,每日两餐饭食里头都有肉吃,这样有油水的活计多的就是相争的。 工部又把事儿报了上去,还派人到辅国公府上监工,如此朝中大臣便都知道了,正元帝顺顺当当从奏报中挑出这一样来,着意嘉奖了工部官员。 说是嘉奖官员,实则是称许卫家。 这却是卫善不曾想到的,她只想到把事在外头宣扬,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办法,工部一层层往上报,都不必卫善回去表功。 卫家几个都是小辈,卫善尤其小,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去,正元帝便当这事儿是卫敬容下的令,回去略提一句,卫敬容倒是知道的,卫平进宫把事儿告诉了她,她先是一怔,跟着才点了头,还当只是小工事,不意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正元帝握了她的手,冲她连连点头:“袁礼贤已经说了几回,他要修定五礼,这便是其中一样,我却怎么也不能同你开口,不意你先想着了。” 卫敬容微怔,若不是善儿这次歪打正着,还得多久才能想到,心下略定回道:“府里一直都没人主事,一家人又从来都难聚在一道,我想着拖一拖,这才慢了。” 卫敬尧卫平在外,家里只有个半大的卫修,正元帝一想果然如此,他们住进皇城都没多久,辅国公府也确是没能安稳过几日,神色越加和缓:“以卫家为例,几家不动的,也该动了。” 当时赐住王府的不独是卫家一家,卫家是自己挑的,既起了头,正元帝便也把空下的宅院都赐出去,那会儿才得天下,如今既已坐了天下,便与当日盘踞青州不可同日而语,袁礼贤的用场便在此处。 卫敬容微怔,伸手去拿茶盏,杯水汤色碧绿,是卫平才送进来的今岁新茶,她给丈夫倒了一杯,又给自己也倒了了杯,饮得一口方才抬头看他。 这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这些话也不知袁礼贤说了几回,而丈夫又把这些话藏在心里多久。 原来且拿他当作丈夫看,听了这一句才拿他当皇帝看,半晌道:“是我疏忽了,那会儿才刚生下昰儿,想着缓一缓的,到这会儿才想起来。” 正元帝反而宽慰起她来,拍拍她的手:“你的辛苦,我都知道。” 卫敬容伸手握住,垂眉敛目:“咱们夫妻一体,我自然要替你打算。” 夜里正元帝歇在丹凤殿,这还是进了采女之后头一回,他夜里睡觉极难睡熟,每回他一来,殿中就要点上安息香,睡前还得饮一碗太医院开的安神药。 便是这样身边人也不能踢动翻身,卫敬容跟他久不同席,许久才习惯,他今日睡得极熟,卫敬容却睡不着了,盯着帐子上绣的四合如意云纹,心中起伏难定,再没想到他能把话藏得这么深。 卫敬容几乎一夜未能合眼,正元帝睡得倒好,第二日见她眼下泛青,还问了她一句:“可是我又打鼾了?” 卫敬容摇摇头:“我算着这许多采女要怎么安排屋子,各个宫里要留多少人,显儿身边也该添些人,这一批武将之中还有未得赐的,心里盘算着,竟睡不实了。” 正元帝越发要笑:“你光自家愁什么,也把事儿派给旁人,不能光你一个忙,我还有袁礼贤胡成玉潘谨文裴几个呢。” 一样话,此时听在耳中意味不同,正元帝数了几个,俱是文臣,四处征战时确是武将最受倚重,可天下既定,得用的便不是这些武将了。 “用谁?你还能选官,我手边能用的你数一个出来?也就只有徐充容还能说出些一二来。”卫敬容还只似平日里那样跟丈夫说笑,宫中本来就少妃嫔,拢共数一数也只有四五个人,要么就是份位太低的,要么就是杨妃这样空摆着好看的,她能用的还真是一个都没有。 正元帝也替她想一回,想提一提杨云翘,她前两桩事办得都糊涂,这些日子倒老实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你多多教导她们便是。” 卫敬容一听便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位,手里托着青瓷碗,吃一口糖酪:“我知道你说云翘,可她都三十了,底下的几位也都看着呢,今岁又要进新人,我说得多了,总是伤她的颜面的。” 正元帝也不再说,用了早膳便去上朝,走的时候才又说一句:“这一回你仔细挑几个能替你分忧的便是。” 卫敬容笑盈盈的应了,等送他出殿,转回来便怔怔坐,隔了好一会才吩咐道:“开了南窗,点上香,我要再睡会儿。”手腕一抬,结香便来扶她,把她扶到偏殿南窗下的罗汉床上,替她铺被点香:“娘娘是太操劳了。” 卫敬容走到帘边复又回头:“把名册往徐充容那儿送一份,让她挑几个好的上来。”这些事她从来不曾假手于人,还是头一回有这样的吩咐,结香应得一声,瑞香赶紧把香点上,放下绸帘,禁了人声。 赵太后病了十来日,卫善先还在家呆着,后来听说秦昭都日日过去看一回,她若不去,赵太后必要挑理,眼看着屋子修得差不多,捧着那卷黑纱金线的《药王经》回了宫。 卫敬容此番再见侄女,虽是小别却似久不相见,满肚的话无人可说,也只能跟卫善吐露两句,拉着她便搂到怀里,抚摸她的头发,才刚这么大的人,就知道替她分忧了:“难为善儿想着。” 卫善两只手搂着卫敬容的腰:“姑姑事儿这许多,一天也没有得闲的,我能替姑姑办的便办了。” 正元帝派王忠赐了绫绢到卫家,没有圣旨只有上谕,口上嘉奖几句,又从内库里挑捡了些好东西给卫善,让她装饰屋子。卫平接了绢绫,王忠特意谢过卫善送的那一碟子樱桃。 卫平越发觉得不对,妹妹原来可从不在这些事上下功夫,等王忠走了,卫善收拾东西要回宫时,卫平便问:“善儿在宫里住着可顺心?若不顺心,等叔叔回来同姑姑说一声,把你接回家来。” 卫善确实是想回家的,可又不能长住家中,对哥哥摇头:“姑姑身边没了我,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卫平蹙起眉头,不意妹妹能说出这一句来,进宫城也只这二年间的事,姑姑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 话已经说过两轮,在卫平心里打过底,屋子改制,正元帝嘉赏,这意思也已经足够明白,卫善虽不在说,卫平却记在心里,那个让妹妹嫁给太子的主意,就越发不能告诉她了。 卫平把妹妹送到宫门口,卫修就在里头等着,他昨夜轮值,一早也不回家,干脆接了妹妹再回去,两人把她送到丹凤宫。 卫敬容伸手就把侄女搂在怀里拍一回,到底没把正元帝的话告诉她,只道:“你既回来了,先去拜见祖母,她这几日身上不舒坦。”说着捏一捏她的手:“今儿我跟你姑父提一提,奉了祖母到丽山去休养。” 卫善怔怔看她,她只微微一笑:“赶紧去罢。” 往寿康宫去的路上卫善还在惊讶,怎么姑姑竟转了性子,赵太后确是难有舒坦的时候,原来在青州她还收敛些,进了宫城便没有一刻消停的,难道是她不在的这几日里,姑姑又遇上了什么事儿? 扫一眼沉香,沉香立时知机,袖中拢一拢,既是要去寿康宫的,早就预备下了要给翠桐翠缕的东西。 卫善才刚望见宫门口,门前守着的小太监便飞身往里跑,卫善放缓脚步,落琼蹙了眉头:“怎么这样没规矩,竟不出来迎?” 卫善嘴角带笑,赵太后是闲不住的,装病对她最是辛苦,她一不会摸牌,二不会打双陆,富家太太会的那些,她统统都不会,也就因为不会,她的兴趣这许多年都只有一样,种菜。 卫善特意又等了一等,进春晖殿时,翠桐出来相迎,见着卫善满面是笑低身行礼:“公主来了,太后娘娘正睡着呢。” 卫善就立在门边,知道赵太后此时不便见客,干脆立住了不进去,把手上一卷黑纱递过去:“祖母身子一向不好,我亲手绣的《药王经》,供在药王庙请住持念了三天的经,祈求祖母身子安康。” 翠桐赶紧接过去,眼儿往里一扫,还是没有放行,但她冲着卫善眨眼:“公主这番孝心,娘娘知道了必然感念。” 把纱递到翠缕怀里,亲自送卫善出来,卫善同她也不客气,跳过赵太后身子如何的客套话,直言道:“你跟翠缕两个再有二三年也要放出宫了,可想过是回乡还是就在京郊住下?城郊的几进的小院子也确是精致可爱,你们姐妹自己做主立个女户,日子可不逍遥快活。” 翠桐反而低了头不敢说话,平日里说几句好话也还罢了,给一栋小院又是要她们干什么。卫善也不着急,翠桐把她送到宫门边,卫善还不开口,她就又往宫道上走上两步。 卫善这才瞧她一眼:“祖母年纪大了,难免就糊涂些,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听见什么,便来说一声,杨娘娘那里,东西照收,话要少说。” 翠桐没有立时答应,但她追出来两步,一直等到卫善绕过宫道方才又回寿康宫,卫善没有回头,沉香微微侧脸去看,担忧道:“她会不会把这事儿报给杨娘娘。”沉香已经回过味来,虽猜不到主子要办什么事,却知道她心里有成算。 卫善摇一摇头,若是再过个三四年,自然是人往高处走,杨云翘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都会人有给她卖好,此时可大不一样。 回到仙居殿就见屋里添了一只黑猫,扁脸绿眼,听见有人来,跳到衣柜顶上,折着手居高临下,素筝捧了茶托过来,指一指柜顶上的猫儿:“才抱来的猫儿,养了半个月已经熟了,等着公主赐名。” 卫善打量那猫儿一眼,那猫儿却不卖乖,脾气还真跟小瀛台那只有些像,跳到高处睥睨众生的神气尤其像,卫善掀开茶盖儿:“就叫它黑袍将军吧。” 卫善尝着新茶便让人包起来些,给林一贯送去,经他的手送给王忠,素筝应得一声,跟着便道:“娘娘送了新衣来,公主要不要试一试,太子殿下再有两日就要到了。” 卫善手上茶盏一放,倏地笑了。 碧微 赵太后的病终于“好”了, 秦显要回京的消息才送到寿康宫, 赵太后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趿着鞋子下地, 到她殿前那三分地上去挑快要长成的瓜果, 预备给她的宝贝孙子吃。 卫善的《药王经》沾了秦显的光, 正元帝不能明着夸奖卫家, 对卫善便多有称赞,说是因她孝心可嘉,赵太后这才好了起来, 这两日下面进送来的新茶鲜果,总有仙居殿的一份。 这些东西本来也不会少了她的,但正元帝亲口提示王忠挑好的送过来, 意头又不相同, 这番走动,倒让卫善跟王忠越加相熟, 王忠还谢过她送的新茶。 赵太后又不能说自己没病, 那一幅黑纱金线的《药王经》也确实下了功夫, 她自当了太后眼界也开阔了许多, 看过的好东西却不少了, 正元帝纵原来不是孝子,当了皇帝也得是天下第一的大孝子, 有什么好的都先给赵太后送来,这幅绣着四合如意云纹的药王经也依旧称得上精致华贵。 翠桐翠缕两个在她身边夸那的手工细致, 知道她最喜欢金子, 又说这纱看着轻,扎上这么多的金线,功夫下得深,金线都费去好几卷。 又把皇后娘娘怎么替太子收拾东宫,预备衣食的事告诉赵太后,等卫敬容来请安,赵太后难得待儿媳妇有这样好的脸色,跟着又催促那几句老话:“兴旺回来了,也该替他说亲事了。” 儿子叫大牛,孙子的小名叫兴旺,赵太后怎么也不肯改口,从秦显出生就叫这个名字,叫了十七八年,说就是因着起了这个名字,秦家才兴旺起来的。 卫敬容原来觉得难听,可她叫了这么多年,此时也不再劝,浅笑道:“母亲不必心急,我已经挑了妥当的人侍候显儿了。” 前朝那些尚宫们没几个可用的,管着六局二十四司的多是各殿亲信,死的死放的放,宫中青黄不接,卫敬容花了二三年的功夫才又调理出来几个。 她还存着要把侄女嫁给继子的心,秦显身边那些宫人,就是特意调-教过的,妖娆爱俏的,绝不会往东宫里放。 赵太后这下没了话说,她也知道太子大婚不是外头人家讨媳妇,到底闭了口不再说,眼睛盯着卫善看一眼,见她乖巧低头一言不发,身后就是那块裱起来的黑纱金线《药王经》,搭着手半日摸了一块窝丝糖塞到卫善手里。 赵太后不喜卫善,也是因为卫敬容想结这门亲的缘故,儿子讨这个后来的媳妇她没说上话,被卫璧作了主,等到孙子要讨孙媳妇了,她竟还作不得主。 卫善样样都没有可挑剔的,越是难挑剔,赵太后就越不喜欢她,她跟她姑姑太像了些。儿子自讨了这个媳妇便忘了娘,要是再结一门亲,可不连孙子都把她给忘了。 卫善日日都在等着碧微,让素筝冰蟾挑出些雅致的首饰衣裳,预备着要给碧微送礼,又在卫敬容面前几回提起她来。 卫敬容许久没听侄女说这许多话,看她时时念着,也觉得古怪:“你又不识得她,连名儿都不知道呢,怎么偏有这许多话。” 卫善哪里忍耐得住,连杨思召接骨养伤,一季不能入宫都没能让她这么高兴。可对卫敬容,碧微只是姜远的女儿,只得按捺住了,数着日子等秦显回宫。 太子回城,比晋王当时又更风光些,卫善央了哥哥带她上城楼看一看,卫平只当她是想看太子,蹙了眉头,怎么也不肯点头:“城头上都是人,你莫要胡闹,就在宫里等着。” 卫善无法,又去央秦昭:“我上回想去看你,姑姑便不肯应,这回哥哥也不肯应,我就站在角落里,又不往臣工队里钻,保证不胡闹,就叫我看一眼好不好?” 秦昭听了便笑:“这有什么难的,你换身衣裳就是了,我让人领你上墙头,等散了我去接你,咱们绕小道回宫。”本也不是难事,看她两只眼睛亮晶晶,很是雀跃的模样,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卫善没想到秦昭竟是这么一付脾气,但凡她开了口的,他就不曾拒过,比亲哥哥还更纵容他,觉得占了他的便宜:“我也不白叫你带我去,我给你这枚龙纹佩打个结子。” 上回替她出气,她当时没能给些什么,却立即许诺一定要还报,秦昭知道这是卫家人的性子,你待他有一点好,都要记在心上,便也不拒,把腰上的龙纹佩解下来给她:“成啊,你甚时候打好了,甚时候给我。” 思量着她必是才学这些,怎么也得等上一月,没想到第二日卫善就让小顺子送还给秦昭,拿软绸包着搁在盒子里。 秦昭打开一瞧,倒有些吃惊,那块龙佩顶上配了一枚金钩儿,底下串珠,打了一个万字不断头的流云结子,最下头还挂了四个彩绶,似是前朝亲王旧制,又有些改动,还真是下了功夫的。 秦昭拿在手里看过一回,问小顺子:“这个真是公主做的?” 小顺子弯了腰满面是笑:“可不是,公主做了一宿,一早起来甚事都没吩咐,先叫我把东西给殿下送来。” 秦昭赏了小顺子两个金珠子,取出一个包袱让他带回去给卫善,又写了一张小笺,约好了时辰,就在宫门口等着。 包袱里包着一身男装,正是卫善的身量,底下还有一双靴子,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办来,竟这样合脚,卫善打扮起来,倒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公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知道是秦昭偷偷领着她去,这回倒肯放行,看着长大的姑娘,盼她一辈子都是娇儿,甚事不懂万事无忧,可她才这点年纪心里存了这许多的心思,难得叫她开怀,不忍拂了她的意:“去也成,可不能误了宫里的宴席。” 卫善脆生生应了,到了日子一身男装出了宫,上了城墙的墙头,不挨着得胜门站着的两班臣工,就在角落里盯着看三军列队往城中去。 长安街上两边坊市挤满了人,城里处处挂红飘彩,鼓乐一响,正元帝骑马出城去迎,秦显下马跪拜,父子两个自有话说。 卫善的眼睛一直扫到队尾也不曾找到姜家人,直到列队前行,太子皇帝两人并骑进城,进了得胜门,在长安街上慢行,并排三列的队伍缓行进城,从队首一直到队尾,卫善踮起脚来,才在队尾看见了一辆青绸小车。 太子先行,姜家姐弟反而在最末,正元帝分明打着抚孤的旗号,却连样子都不愿意做了。卫善轻轻蹙眉,蜀地已经尽归囊中,姜家姐弟身边怕也没人了。 那青绸小车缓缓行进,将到城门口时,帘子掀起一角,从里面露出一张雪白面孔来,盯着城门上挂的得胜门三个大字,不过一瞬便又放下车帘。 卫善挨着城墙,手指一紧,过去她从不知道碧微处境尴尬,只顾自己生气小性,这回有她在,碧微定不会再受欺负了。 她正自出神,肩头却被人轻拍一下,问她:“你是哪一家的,怎么看着这样眼熟?” 卫善回头就见杨思齐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从脸一直扫到脚,立时眉头微拧,面上不悦。杨思召断了腿骨,正绑着腿躺在家里,还当没有碍眼的人了,没想到还有一个杨思齐。 卫善是知道他的毛病的,怕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少年郎,她这次出来身边只跟了一个秦昭的长随,早知道就该带着青霜。 杨思齐上下打量着她,看她不悦,反而笑起来:“还有脾气。” 能上城墙来,可见家中有些根基,杨思齐远远就瞧见了她,粉唇明眸,皮子雪白,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腰如细竹,发黑似墨,头上一顶小玉冠,看得人心头燃几点火星子。 一直挨到人都退场进宫,他这才落后几步,凑上去想问问是哪一家的,能不能兜搭,待走近了越看越是叫人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卫善冷哼一声,手上握着马鞭,虚晃一记,迫得杨思齐退后两步,卫善把马鞭执在身前隔开他,叫了一声:“王七,咱们走。” 她不自报姓名便作此等姿态,杨思齐度着京中没有一家敢在他面前甩脸,只怕是当真不认识自己,见她粉唇微抿,眼带寒光,别有一番可爱处,竟不发怒:“我是忠义侯世子,你是哪一家的。” 卫善紧着手上马鞭,王七已经挡上前来,他是秦昭的长随,身子高壮,往前一挡,把卫善挡得严严实实的。 秦昭指派给卫善的是自己的亲卫,杨思齐看王七长身黑脸,胳膊鼓胀,手腕粗大,想来臂力甚巨,猜测道:“你是魏家的?” 卫魏二字同音,卫善听茬了,还当他认了出来,冷哼一声:“既然知道,就不该拦路。” 杨思齐还在想魏家从哪儿添了这么一个俊俏少年,卫善已经步下城楼,那防官给她行礼,替她牵了马来。 卫善骑马沿着小道行上两步,就见秦昭正坐在马上等她,身上是宝蓝四爪金龙的亲王服色,腰上挂着那只她仔细打了结子的龙纹佩。 秦昭看她面带薄怒,皱起眉头,也不急着问她出了了什么事,一样缓声慢调:“不着急,时辰正好。” 卫善抿着嘴不说话,若是见太子自然时辰正好,可她要见的是碧微,将领在含元殿等任封赏,碧微肯定是要被送进丹凤宫的,被杨思齐一耽搁,她就慢了。 卫善撑开双臂拉紧缰绳,两腿轻夹,马身调转骤然加速,沿着城墙下的马道跑回去。秦昭没急着追上去,只扫一眼王七,王七曲起手,比了一个手势。 秦昭一见即知其意,目光微沉:“知道了。”黑马紧跟在后追上前去,一路看着卫善进了九仙门,这才进了宫门,去了含元殿。 素筝冰蟾早早等着,卫善已经奔得一身薄汗,急急解了衣裳系带,又去扯束发的玉冠,竹苓广白两个放下帘子,卫善脱得只余下一件中衣,站在软毯上张着手催促:“快些快些。” 沉香落琼两个撑开红纱衫子,兰舟替她系上银线裙子,衣裳易换,头发难梳,卫善一把长发不及细细梳理,盘起来夹上两只金环,袜子都来不及套,趿上凤头履,急急往丹凤宫去。 就在去丹凤宫的宫道上,撞上了送碧微到丹凤宫去的王忠,他手里拿着拂尘,原本就面上带笑,见着卫善笑得越加亲热两分,返身道:“姜姑娘,这是永安公主。” 姜碧微一身缟素,眼眶泛红,手上牵着弟弟,未及抬眼就要下拜行礼:“见过公主。” 相交 姜碧成比秦昰大三岁, 姐弟俩都受过苦楚, 他年岁还小, 浑不解事, 却似惊弓之鸟, 被姐姐扯着要行礼, 立时就要跪下去。 卫善一把托住他, 冲他放缓神色,笑意温柔,眼睛去看碧微, 轻声宽慰她:“姜家姐姐别多礼,我带你见姑姑去。” 王忠跟在后头,卫善牵着姜碧成, 这个孩子比秦昰乖巧得多, 走这样长的路也不喊累,听见雀鸟吱喳也半点没有玩心, 一路都垂头不动。 碧微碧成两姐弟都不出声, 卫善想挑个话头, 一句话在心里滚了几回, 侧脸笑道:“你弟弟真乖, 要是昰儿有他一半听话就好了。” 姜碧微垂首看看弟弟,就见姜碧成瞪大了两只眼睛, 眼里藏着惊恐,半身都紧紧贴着自己, 手上轻轻施力, 捏他一下:“回公主的话,他自小性子便静些。” 眼睛在卫善头上身上扫过一回,便知她是极受宠爱的,来此之前,也曾听说过她的名字,卫家的姑娘,怎么能不受宝爱呢。 秦显的大军在蜀地盘桓许久,除了测量田地,登记户籍之外,还把蜀地上下官员都换了个遍,说是去掉叛将党羽,实则是把蜀地尽数收归大业。 那些忠于姜家的旧人,也都不再担任要职,原来叛乱的时候死了一批,余下的本就不多,里头也没几个能成事的,手上有兵不肯屈服的,早就已经被斩杀了。 两姐弟虽受尽礼遇,可依旧似一对儿寒蝉,先还不住有旧部来看望她们,后来便少有人来了,从一国变为一郡,大家心知肚明,姜家称帝一事,是就此抹去了。 秦显统领大军,蜀地事千头万绪,这样忙乱,还依旧要寻上一对金丝猴子,一对儿黑白熊,说这东西生得可爱,妹妹必然会喜欢的,这个妹妹,可不就是卫家姑娘。 姜碧微说话这样客气疏离,卫善也不泄气,此时两人生份,等长住一处可不就稔熟了,她笑着指廊下新花给碧微看,又告诉她一些宫中风俗。 皇城里有皇城的规矩,前朝自兴建宫宇,三百年来风俗便不曾改过,新进来的人,慢慢便融到这规矩中去,看她身上还穿着绸衣,便道:“姐姐想必没带什么衣裳来,我那儿有做好的,尚衣局没裁定之前,先给你替换。” 姜碧微轻声谢她,自己比她长两岁有余,两人站在一处,卫善比她要低了半个头,她的衣裳裙子,必是不合身的,可她若要送,她就要穿。 从檐下望出去,处处雕栏画栋堂阔宇深,与在蜀地时住的蜀王府不可比拟,暖风卷着落瑛拂过素衣裙角,都已经四月天了,却透骨寒意,冻人心肠。 卫敬容早早就在丹凤殿里等着,不独她一个等着,后宫嫔妃依次排座,杨妃还问了一声:“怎么善儿不在?” 卫敬容不好说她扮了男装上城墙去看大军得胜回城了,还是徐充容接了一句:“姑娘家爱俏,打扮起来误了时候也是有的。” 宫妃里最爱打扮的就是杨云翘,宫宴每每来得最迟,倒像戏台子上压轴亮相,听了徐充容的话,面上露出不悦神色来。 卫敬容这番却没说话,她不开口,余下的宝林美人们,各各换一回眼色,都知道皇后脾性最好的,这些日子却不似原来。 打过一回眼色上的机锋,便又端坐着等待,几个往珠镜殿里跑得勤快小宝林俱都缩了脖子,各宫里都添了教习尚宫,从此便不能再同原来那样。 卫善领着姜家姐弟进来,姜碧微这一回却是要拜的,拉着弟弟给卫敬容行礼,卫敬容受了礼才把她叫到身边:“你受苦了。” 卫敬容声音相貌都极亲和,她说这一句,尤其动人心肠,姜碧微眼圈一红滴下泪来,她一双眼睛好似清泉,人又生得嫩柳模样,神色微动便惹人怜爱:“娘娘慈悲。” 于她本就是国破家灭,感恩的话也已经说了许多,卫敬容也不必她再说一回,拍一拍她的手:“早前那些事便不再想了,往后且安心住下,有事只管来告诉我。” 姜碧成年纪虽小,已经是顺义侯了,姜家姐弟到来,正元帝自有赏赐,侯府宅院和金银财帛不会少,两姐弟却不能就这么住到宫外,卫敬容收拾出了长安殿,让两姐弟在那里安顿,往后姜碧成就跟秦昰一道读书。 吃下这么大一块地,蜀地的粮仓库房也都归了大业,从此之后划进版图,蜀地的官员能换,民心一时却换不得,一个姜字,在蜀地还能叫得响。 最难磨的是人心,最易磨的也是人心,蜀地归降后三年,行的还是姜远的仁政,减免赋税轻征徭役,又仿效大业各地建立州学县学,挑里头拔尖的人才选官任职。 过不得几年,也就把“姜”姓都给忘却了。 卫善上一世并不觉得,她不懂其中关节,也从不细问,只知道姑父征下新地,每岁多了岁贡,蜀锦光华绚烂,很合适裁了作裙子。 这一世又以一心盼着碧微要来,两姐妹重聚,此时坐在卫敬容身边,才模糊想到,业州可不也是一样的。 业州是卫家旧地,想来此时也没人还念叨着卫璧卫敬禹了,她手指一紧,嘴唇微抿,若是谋求退路靠山,业州便不能就此放手。 她正自分神,卫敬容一把拉住了她:“你没来时,善儿便日日念叨着,她在宫中也无人作伴,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也多多走动。” 秦昰已经拉了姜碧成的手,声音极大的告诉他:“我有一匹小马,咱们一道玩。”他把姜碧成当成是客人了,他既是主人,便得有待客之道。 宫妃一人一句补上些许,卫敬容便让结香瑞香领着姜家姐弟去长安殿里歇息,卫善把她送到门边:“我吩咐了兰舟等着,你缺了什么,只管告诉她,让她到我殿里去取。” 卫善这样友爱宽厚,是卫敬容喜见的,秦昰还送了一把小弓给姜碧成,两人走了,宫妃又多留了一盏茶,宫眷们能说的话也有限,跟上辈子的卫善差不多,聊的都是蜀地的蜀锦和竹如意。 姜碧微一出殿门,心上略松,看着倒是不难相处的人,只要姐弟两个安份守己循规蹈矩,不惹出麻烦来,便能相安无事了。 她身边还有从蜀地带出来的一个丫头细叶一个嬷嬷芳姑,从蜀地到京都,舟车之中总得有人服侍,细叶是她惯用的,芳姑是母亲身边的旧人,一直跟着,见了卫善卫敬容倒替姑娘松一口气。 原来都是唤她公主的,在路上改过口来,只叫姑娘,到时候才敢扶着她的手,低声道:“这下可总算是安稳了。” 姜碧微扫她一眼,待进了长安殿,便知卫敬容说的不是假话,殿中各处都仔细装饰过的,十来个宫人一身白纱衫青绿裙,见着碧微先给她行礼。 姜碧微略坐,立时有奉上食盒茶水,茶水汤色碧清,攒心海棠碟里搁着七八样精致小点,蓑衣饼雪花酥琥珀糕竹叶卷,进城之前姐弟两个都没胃口,不过饮了些粥汤,姜碧成早就饿了,姜碧微 扶着弟弟,捡了一块竹叶卷喂给他吃。 细叶知道姑娘吃不下东西,给她倒了一杯茶,姜碧微才啜一口便问:“这茶也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这是文君茶,蜀地的茶叶。 宫人低身答道:“是仙居殿的沉香姐姐送来的。” 姜碧微已经知道卫善是住在仙居殿的,从这儿还能望见仙居殿的檐翘,见几个宫人都低身恭顺,想赏她们,却身无长物。 姜碧微的东西隔得一会便由宫奴送进宫来,一共五六只木箱,上下都薄薄垫了几层衣裳,既是抚孤,姜碧微和姜碧成两个也添了许多东西,每日好饭好汤的侍候着。 临到要走,把里头值钱的都收罗一回,衣裳不紧要,两只首饰盒子才是要紧的东西,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姐弟两个往后能靠的,也不过就是这一付妆奁。 打开来俱是金银之物,金珠银珠装在小荷包里,芳姑打开箱子,拿出些荷包来赏给这些宫人,又 问了姓名,见一个个都规矩得很,知道是特意调理过的。 芳姑抱了姜碧成去睡,细叶替姜碧微添茶:“我看永安公主倒是个好相处的,姑娘不必忧心。”听话听音,看人看眼,卫善声音爽脆,眼神清明,一看就知不是个挑事难侍候的。 姜碧微才要点头,就听见殿外人声,沉香送了两箱子东西来:“我们公主送给姑娘的,想着姑娘才来不便,里头是些替换衣裳,也有些香膏花露。” 姜碧微分明倦极,也要出来致谢,沉香却送完即走,还对素心道:“公主吩咐了,姜姑娘舟车劳顿,叫她安心歇息,夜里的饭食也让光禄寺送到殿中来。” 两只箱子,一箱是衣裳,一箱是首饰玩物,抬进内室打开来一比,都是她能穿的尺寸,衣裳俱是素色,青绿浅蓝的上衫,银条线的裙子。 姜碧微要守孝,可在宫中又不能穿全白,这些衣服正合心意,她自己收拾的也都是这几样颜色,进城穿缟,是有意示弱,让正元帝看她们如今孤女幼儿多顾念些旧情,等明日起便不能再穿一身白了。 除了衣裳,器物也一样精心,铜镜钗梳样样齐全,里头还一对儿碧色藕节样的翡翠镯子,浓翠欲滴,连细叶都惊讶一声,随即越加宽心:“这可好了。” 这便不好了。 碧微不动声色,略笑一笑,卧在罗汉床上看檐下新开的海棠,事事衬心,样样如意,一个千宠万娇的公主,得有多少善心才能来体谅一个孤女? 眼看着细叶挑出一件丹碧纱纹窄袖,一条浅绿银线绣兰草的裙子,预备明儿就拿出来穿,衣裳箱子里头竟还放了两只梅花香的荷包,碧微闻见,更加沉默,这个永安公主待她也太好了些。 情谊(捉) 卫善留在丹凤宫中, 陪姑姑吃茶, 卫敬容方才见过姜碧微, 不能同别人说些什么, 在侄女面前却没什么好瞒着的:“看着倒是个有韧性的姑娘。” 若是没韧性, 也不能护着弟弟了, 卫敬容还有话没说, 蜀地叛将赵临毒杀姜家长子之后,是想迎娶姜碧微的,顺顺当当把姜远的东西承袭过来。 赵临年将四十, 姜碧微才刚刚十四,她在里头如何周旋此时也不得知,但确实风光办嫁, 还广发请柬, 赵临只拿她当成万事不懂的弱质女流看待。 卫敬容倒叹这姑娘有智谋懂得机变,若不然姜家连这一根独苗留不住了, 但她赞了这一句便抬眼看看侄女:“你在宫里也无人作伴, 她来了, 你虽有伴儿也不能离得太近了。” 卫善不明所以, 卫敬容却知道侄女从小心善, 姜碧微的前程尚且不明,一味同她交好, 往后若是赐婚发嫁,恐怕侄女伤心。 北狄一直有意同大业交好, 高句丽这二年也派使者岁岁进贡, 两边都是一样的意思。北狄还想依照前朝旧例,娶一位公主回去,而高句丽却想从新皇帝这儿讨一个从没讨过的恩典。 卫善是绝不可能远嫁的,宫中又无公主,正元帝还没兄弟,更没什么宗室女儿,嫁与不嫁朝上还在议论,姜碧微恐怕便是最好的人选了。 年纪合适,又确是出身名门,留下弟弟,把姐姐远嫁,等这个孩子长大了,也早不记得姜家和蜀地了,安安份份就在京城当他的顺义侯。 正元帝有时就在偏殿办事,卫敬容坐在一边,手是绝不去碰奏折的,正元帝若是不在,便严令丹凤宫里的宫人太监不许进入偏殿,她自己也少去,只偶尔能听见正元帝说上几句。 这话却不能告诉卫善,伸手替她把耳边碎发顺到耳后去,卫善见姑姑不说,也不追问,往后姑姑总会知道碧微是什么样的人。 卫善替姑姑续上茶,自个儿拿了一块花糕,等太子往赵太后那儿先拜过一回,立时就能见到他了,卫善算一算已经有十三四年都没再见过他,她脑中记得的就是意气奋发的秦显。 甘州的周师良先归顺,后又反叛,秦显是出征去平叛的,周师良自从归顺,手上领的兵便被一点点打散,若有战事,便先调派他的兵去增援,留在军中再不归还原路,几次抽调,把他手上原还有的十三万人削减到了五六万人。 周师良既已经归降,当日正元帝又曾说过既往不咎,可他当时是打不过才降的,谁也没是想到秦正业会渔翁得利,趁着周师良和李从仪两只大虎争斗,让秦正业这只小猫占下了都城。 虽是既往不咎,可地和人却是要的,周师良也不是光身来投,吃下他的人和地,也不许他称王称侯,周师良也只是缓兵之计,缓过几年,便又反了。 卫善努力回想,她知道的并不太多,就是战事再吃紧,姑姑也把她护得牢牢的,从不曾在她面前露出什么来,她上辈子真正当了个娇儿。 卫善正自头疼,周师良要反,秦显要出征,卫家故土要收回,想起来便额角轻跳,卫敬容看她沉默问道:“我听说卫管事给你挑了个武婢?” 卫善点头,正好开口:“上官娘子的丈夫原是爹爹的旧部。”既然挑了头,这三件事里,卫善挑了最后一件,她咬了角梅花糕,只当是姑侄间的闲话,问道:“我听她说了许多业州的事,咱们家在业州可还有什么人吗?” 上官娘子知道得很细,因着丈夫是曾是参将,她也算是武官娘子,卫善歇息的时候,就跟她打听业州旧事,她先是不肯说,等问的次数多了,也吐露一二句。 卫敬容听着一怔,想到业州失守时往城外逃的情形,自此之后就再也没回过业州了:“老宅还在,祠堂祖坟都还有人看守,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卫善要听的可不是山坟,但山坟却是个极好的借口,她手上还是无人,听她话的只有几个丫头,青霜虽然厉害,也是刚刚到身边来的,何况年纪还这么小,要从哪儿找个可信的人回业州去收罗旧部。 “我想,回去看看,我……我在家时梦见母亲了。”卫善低了头,花糕摆在膝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前世今生还从来没拿亲娘当过借口,她这么一开口,就见卫敬容果然关切,一双眼睛满是慈和,伸手就要把卫善搂到怀里,抚摸她的背。 卫善记得自己曾经梦见过母亲,在还小的时候,她梦里的母亲就是哥哥嘴里那个模样,爱穿淡雪青的衣裳,温柔美貌,手里捧着一碟子藤萝饼,面目便是画中人的模样。 对姑姑一提,姑姑就要伤心,从晓事起,就再没谈过,这番却必得要说:“母亲问我,想不想她,怎么竟不去看她,她一个人孤单的很。” 只这一句,卫敬容已经掉下泪来,卫善母家姓曲,在业州是有名的才女,与卫敬禹结为婚姻,情意甚笃,两人这样恩爱,还以为能相携白头。 曲氏葬在青州,而卫敬禹在业州血战,两人生前这般恩爱,死后竟没能同葬一穴,卫敬容拿帕子压住眼睛,想到哥哥依旧悲恸:“是我的不是。” 卫善跟着落泪,上辈子父亲母亲合葬是在正元十二年,现在提前两年,若是她能往业州去一趟祭祖,那便更好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外祖家也已经没人了,只余下些旁枝还在业州,卫善这些日子摸出一个大概,叔叔房里的地图也看过几回,她想自己去一趟业州。 “我从来也没在爹娘身边尽孝,既要迁坟合葬,我想尽一尽孝心。”卫善才刚说完,卫敬容便蹙起了眉头:“胡说,你怎么能走这样远的路。” 卫善早知道姑姑是不肯的,她拉住卫敬容的袖子:“叫哥哥们陪我去就成了。”卫平是一定要去的,去了之后也要见一见这些还在世的叔伯们,卫善不识得他们,卫平总是认识的的。 卫敬容还不肯点头,口风却松了:“你要去也不是不许你,可得等你大些再去,到不如让你两个哥哥先去。”这事儿倒提醒了她,让两个侄子到故地去走一走,家中小辈子,祭祀亲人,卫家的老宅也已经许多年都没有打开过大门了。 侄女这些日子确是懂事了许多,可在卫敬容眼里,她还是个小姑娘,到底心疼她,这些事不该由她来做,伸手摸摸卫善的肩,还是太瘦:“等你大些。” 卫善只得退步,哥哥们能走一趟也是好的,卫管事也一并跟着去,这些日子她有事便同卫管事商量,虽不能说得太白,可既然回乡,原些的故友走动走动,也是应当的。 卫善不意姑姑这么容易说通,嘴儿一抿笑起来,卫敬容看她笑,倒把这两日生起了愁绪平了去,两人相对而笑。 秦显先去寿康宫,再到后宫来拜见母亲卫皇后,卫敬容早早派人等着,那边太监一来报,她就领着卫善急迈两步,刚要出去,被秦显一把扶住:“母亲怎么不在里头等着。” 秦显极像正元帝,相貌威武声似洪钟,通身上下绝没有一点儿斯文气,也因为最像正元帝,所以最得正元帝的喜爱。 卫善隔了十三四年再见次他,想到他从小到大待自己都是极好的,有什么玩物从来头一个先想着她,要是待她不好,卫善也不会想着要嫁给他了,眼圈一红,说道:“哥哥怎么才回来。” 秦显哈哈一声,伸手捏住卫善的鼻子:“又要哭,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呢。”说着自己倒了一杯茶,仰着喉咙倒进去,抓了两只小饺儿嚼吃起来。 秦昰从偏殿里奔过来,他一直在挑自己写得最满意的大字,挑了两张好的拿不定主意,听见大哥的声音,方才跑出来嘴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大哥!” 秦显张开手,一只巴掌就能拢住秦昰,他举起手上的字,看见秦显在吃小饺子,嘴巴跟着动一动,秦显一看就笑起了,把他拎起来抱在膝盖上,他十八岁了,人又生得壮实高大,才刚四岁的小弟弟,抱在怀里就跟他的小儿子差不多,捏着小饺子往他嘴里送。 还当他在寿康宫里要留一会,不意这么快就来了,卫敬容难掩笑意,自己养大的孩子同自己更亲,赵太后跟她争了十来年,孩子心里向着谁,又怎么不明白。 光禄寺送了乳饼来,切了一盘子火炙羊肉,正元帝父子两个一样的舌头,都爱吃这些东西,秦显拿了烘到酥软的饼子,切开一半,里头夹上满满的羊肉,先吃了两张。 口里嚼着东西,手上一挥,内侍便抬了箱子进来,还有个灰衣内侍抱了只小黑白熊给卫善看,秦显嚼没几下咽下去一整张:“这个是给善儿的。” 那几箱子的珠宝首饰是捡点蜀地库存挑出来的精品,也有蜀地官员自发呈送的,留下一队驻军,再定下连年岁贡的物品,秦显带回来的,何止是这些金玉玩意儿。 秦昰扔了吃的去看小熊,内侍赶紧弯腰:“四殿下小心这东西挠手。”单只蜀地有这种熊,生得圆团团的可爱,既是熊便吃肉,挑小的抱回来,养上些日子便能吃熟肉素食,也就不咬人了。 卫善知道这种熊,蜀地年年岁同都有这种黑白熊皮,只没见过真熊长得这样讨人喜欢,又很亲人,卫善一伸手,两只爪子就抱住了卫善的手,在软毯上翻来翻去。 秦昰先还不敢碰,绕着转圈儿,等瞧见小熊抱着个皮球打滚,拿嘴去咬皮球上的流苏,他立时就喜欢起来,伸手摸了一把小熊,问卫善:“姐姐能不能给我玩。” 卫善对他就没有什么不肯答应的:“成啊。”一面说一面被箱子之中的一只玉冠吸引,这是碧微曾经戴过的,怎么竟在这些东西中间。 她头回伸手要了东西:“这只玉冠儿给我好不好?”雕得极薄,两边还有碎玉流苏,一样的金冠见得多,玉冠却从未曾见过。 “你挑你喜欢的拿了就是,都是你哥哥给你的。”卫敬容这么说着,看了一眼秦显。 秦显不以为意,全给了卫善也是肯的,吃了五张饼,匆匆要走,卫善送他出门去,秦显迈一步,她得迈三步,小跑着跟住他,问道:“哥哥怎么没把这个送给姜家姐姐。” 秦显卷起眉头:“姜家……姜家那个姑娘?给她作什么?” 卫善大惊,秦显却不再耽搁,抬腿就走远了,留在卫善立在原地,难道他们竟不是在蜀地回程的时候生了情谊的? 有孕 不及卫善多想, 水云台上的宴会便预备好了, 宫妃们陆续入座, 她跟着姑姑亲去去寿康宫请赵太后, 三人一同入座。 上回晋王回朝后宫设宴闹出许多事, 这回杨妃老老实实来了, 可她穿得总比别人要俏些, 梳了一个凌云髻,千叶攒金牡丹头面,石榴红遍地金的罗裙, 腰还是一样束得细细的,缠金的腰带缀着几颗珍珠,翩然坐在卫敬容下首。 此时座中同三月花宴时的人大不相同, 最末添了一个新进的符美人, 这些日子很得正元帝的喜爱,她也穿了一身石榴红的裙子, 因着品阶不够, 自然不能织金带玉, 却胜在年轻貌美, 耳中一点红珠, 头上几朵金花,便显出十分俏丽来。 杨妃面上很好不看, 真要比较,自然是杨云翘更美, 但符美人好似榴花初绽, 正是夺人的年纪,杨妃最计较的就是自己的年纪,见了这样年轻的美人,怎不想到自家,她到五月,就要三十整了。 眉眼官司瞒不过人,卫善却分不出神来去看,她还在想那只玉冠,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子哥哥谈起碧微时的模样竟这么平淡,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似的。 卫善旁的事情许是道听途说不知详细,可碧微秦显两心相悦的事却是听她亲口说的,两人在甘露殿偏殿,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碧微坐在她对面,忆起秦显来依旧面上含羞,说蜀地来京一路是她一辈子走的最长的路。 卫善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再怎么太子哥哥谈起她来也不该是全不在意的模样,她还记得后来他们两是是怎么并骑同游的,两人同出同进,便似一对璧人,太子又是怎么跪在姑姑跟前求亲的。 到底是有意遮掩,还是当真不识,卫善吃不准,上辈子她知道的时候宫苑里已是沸沸扬扬,都在说太子宁肯要一个归顺的姜家女,也不愿意娶辅国公家的女儿。她那样生气,也全是因为流言伤了颜面,不仅仅是她的,还有姑姑的。 宫中流言传了几日便消无声息,那还是卫善头一回见到姑姑这么生气,她御下从来宽和,那一回却是真的动了怒,散布流言的几个宫人,发到慎刑司去。 不仅如此,姑姑还训斥过秦显,她都不知姑姑是什么时候训诫太子哥哥的,正元帝却知道了,卫善此时想来,约莫是那时候正元帝觉得太子在姑姑心中不如卫善。 心中有因,自然生果,正元帝本就多疑,接到太子落马失踪的消息,在大怒大悲之下,姑姑就成了第一个领责的人。 设宴是贺太子归来的,姜碧微姐弟却并未出席,弱的弱小的小,卫敬容也不强求,只说下回再给她补上,至于下回是什么时候,那便不好说了。 各人身前一张食案,坐在软褥上,教坊司领了舞乐来,七八个腰肢细软的舞姬在台上献舞,一曲毕了,卫敬容举杯奉给赵太后,把徐充容怀有身孕的事在宴上禀报给了太后。 杨妃方才还为了符美人一条石榴裙不悦,听见徐充容有孕,一口气都差点没提上来,几个宝林美人纷纷举杯庆贺,她方才看见徐充容案前摆着一盏羊乳。 个个案前都有的一道冷蟾儿羹,独徐充容身前摆的是羊奶汤,这时节还摆了醋瓜脯玉兰片,多看一眼自然瞧得出端倪来。 徐充容还未换上宽身衣衫,打扮穿着都一如过去,微低了头,面上带着红晕,韩宝林离她最近,同她往日走动也更多,满面都是笑意:“恭喜姐姐了。” 太医院隔三日就请一回平安脉,妃嫔怀孕是瞒不住的,卫敬容也还是多等几日,等脉象实了,才挑了这么个时候宣扬出来,笑盈盈道:“年末母亲就又添一个孙辈了。” 跟杨妃一并惊讶的还有卫善,上辈子正元帝就只有三个儿子,进了皇城广征采女,后宫一时添了许多人,可也没能多添几个皇嗣,怎么徐充容竟会有孕。 姑姑仿佛是有意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的,赵太后一欢喜,要把徐充容拉到自己身边来坐,徐充容左近就是杨妃,赵太后却不顾,非把她拉到身边,盯着她的肚皮看个不住:“前头有了果儿,你这个结朵花也好啊。” 妃嫔怀孕都想生个皇子,赵太后张嘴便想要个女孩儿,她都有三个孙子了,可还没有孙女,看别人家的总跟看自己家的不同。 徐充容却依旧一张笑脸:“妾也是这样想的。” 赵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儿,她咂吧了嘴儿半日,想在她的春晖殿前再养些鸡,宰活鸡给徐充容补身子,才还说开朵花儿好,跟着又道:“还是生小子好,小子皮实。” 一说到生子,赵太后必要讲一讲自己是怎么把儿子生下来的,说自己那会儿是怎么往佛塔寺去乞米的,四处战乱,连庙里也无余粮,可那和尚见她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头上还戴了一朵白花,心肠一软,领她到后头厨房去喝米汤。 寺中僧人的米面也不足吃,和尚给她一碗汤,她根本顾不得烫仰头就饮尽了,里头没有多少米粒,汤也只是略带白色,可热食落肚,方才觉得好些,天上便黑云低压,膳房前那口井竟喷出水来。 跟着就是地动,赵太后才要跑,就破了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生下了正元帝,她末了还咂了嘴儿:“那寺里的塔,可不就是那会儿裂开一道缝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自觉儿子生辰八字极好,帝星都托生在她肚里了,这事儿说过百来回,回回说辞都不一样,卫善还记得最早她说的是偷喝米汤。 卫善抿唇而笑,才还惊异,此刻又收敛住神色,徐充容的父亲不过是京郊一个私塾先生,家里无权无财,徐充容年年还有几回要送钱回去,她有孕确是一桩喜事,往后再有人想构陷姑姑至妃嫔不孕,也有一个徐充容在前头摆着。 宫人上了一碟小天酥,鹿肉鸡肉同炒,很是鲜嫩,卫善心情大好,挟了一筷子才要送到口里,就见杨妃桌边的侍女打翻了酒盏,酒液都泼在杨妃那条石榴红的宫裙上。 宫人跪地请罪,卫敬容却笑:“既有喜事便不必罚,往后多加仔细便是。” 杨云翘拎着裙子回了珠镜殿,后半场宴会再没有回来,席上却无人再提起她,赵太后满眼都是徐充容的肚皮,底下的小美人一个个娇声莺语,哪里还想得起杨妃来。 宴毕散席,卫敬容特许了徐充容坐步辇,又呈报上去,不日升她作昭仪,位列九嫔之首,韩宝林几个也看着要升份位,席间除了杨云翘,人人都有喜事。 卫善扶着卫敬容回丹凤宫,她觑着姑姑的脸色,是当真欢喜,松一口气,心里还惦记着玉冠,想去长安殿里看一看碧微,卫敬容却一把拉住她:“善儿进来,我有话说。” 才报上徐充容有孕的消息,正元帝今日必要去徐充容那儿,卫敬容拉了侄女往偏殿去,看见儿子在席上饮了两口酒,这会儿正趴在床上睡着,拉卫善坐到床沿。 结香奉了茶来,卫善掀开茶盖儿小口饮着,眼儿望着卫敬容,等她要说什么,卫敬容看她梳着双垂髻,两边扣着个金环,模样还是小姑娘,可有些事也就当论起来。 “善儿可想嫁给太子?”卫敬容问得这一句,就见侄女瞪圆了眼儿,她笑一声:“有什么话,你都能对姑姑说,没什么好瞒我的。” 卫善没料到这辈子姑姑竟这么早就问了,她两只手绞紧了杯子,抬起头来,眼睛直直看向姑姑:“我不想嫁给太子哥哥。” 卫敬容只想过侄女情窦未开,还不懂得什么是嫁或不嫁,两人一道长大的,秦显待她也好,千里迢迢的回来,还不忘收罗些新奇东西哄她,等她再大些,两人成婚,必也能琴瑟和鸣。 可她没想到,侄女竟能这么明白的说不想嫁,她蹙了眉头:“可是你太子哥哥有哪儿不好?”自己养大的儿子,总是样样都好的,卫善是她从小抱到的,看着会爬会走会说话,想她一辈子都陪在身边,免她嫁出去受委屈。 卫善词穷,她总不能说日后秦显和碧微两情相悦,她夹在中间就是个尴尬人,还会把卫家置于不利之地,正元帝未必就愿意卫家再出一位皇后,可她心中翻滚一回,依旧还是说:“哥哥是哥哥,我怎么能嫁给哥哥呢?” 卫敬容笑起来:“善儿太小了,再大些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久远之前自己订亲的那一日,才还面带笑意,一时又怅然起来。 卫善上辈子这个年纪是绝不懂得这个表情的意味,可她看过太多次碧微脸上显露出这种怀念,姑姑是死了一个未婚夫方才嫁给姑父的,若是当时嫁了,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姑侄俩谁也没能说动谁,卫敬容越发觉得侄女还小,聪明是有的,那是像了她爹,自己的哥哥也是长到二十岁上,才见着嫂嫂曲氏,从此就再没看过别人。 她摸一摸卫善的头:“善儿还小,这些事我们往后再说。” 卫善只得退了出去,这会儿天色将晚,暮色照进宫城,一层层红墙绿瓦都染上霞光,路过长安殿时,卫善绕了一个弯,先去看一回碧微。 长安殿离云梦泽还更近些,宴乐歌舞声隔水传了过来,姜碧微换下素衣白裙,换上自己带来的青绿罗裙,在殿后高台上望向云梦泽。 隔得这样远也能看见水边红云一片,这个时节开的怕是海棠,蜀王府里也有一片海棠,就种在她屋前,长安殿窗前也有一株,一样的花,长在两样的地上,开的竟是差不多的绚烂,也不知道她旧窗前的那一株开花有没有。 姜碧微正自出神,细叶替她披上披帛:“姑娘进去罢,外头风大。” 手指紧一指披帛,才要转身,饮冰便来报:“公主来了,姑娘到外头迎一迎罢。”这宫中能被称作公主的,自然只有一位。 卫善甫一进殿,就见碧微领着一众宫人迎她,她笑一声解了披帛:“姜家姐姐这是干什么,我正巧路过,进来看看你。” 两人坐到南窗下,细叶沏了茶来,炊雪预备了点心,此时天色已暗,窗外海棠花开得雪堆一般,夜色也尤为醒目,卫善伸手添茶,捧了杯子笑盈盈道:“我乳名叫七七,姐姐的乳名叫什么?” 思情 长安殿同仙居殿大小差不多, 都有一间开阔正殿, 两间偏殿, 院中遍植花木, 连仙居殿里的秋千架, 长安殿的海棠花树下也一样搭了一个。 这些海棠是前朝建宫时就种下了, 连着云梦泽边那一片都种了海棠花, 每到春日开得好似一片云霞,卫善上一世最爱的便是春日泛舟湖上,看那一片海棠红云。 后来在小瀛台便是以海棠计春秋, 开一回花便是一年又过去了,年年如此岁岁相同,还当没有再出来的一天, 谁知道她也没能瞧见第六年花开。 姜碧微看花是触景伤情, 卫善看花却满心愉悦,两人对坐, 卫善满目都是笑意, 外头暖风裹了海棠花瓣, 吹落在她一色金的红罗裙上。 她背后靠着软枕, 一只胳膊搁在锦绣垫手枕上, 坐得比碧微还随意,殿里点了梅花香饼, 倒似海棠添了香味,两人隔了这许久, 终于能这样南窗对座饮茶了。 姜碧微一手托着茶盏, 掀开茶盖,借着眼角的余光去看这位永安公主,再没想到她竟是这付脾气,碧微搁下手上的茶盏:“我还未取字,父亲便身故了,至于乳名,父母皆不在了,往后也不必提了。” 卫善一怔,没料着她会这说,碧微的乳名,她上辈子听秦显说过。 卫善的乳名是七七,因着小时候爱哭,七七听上去又跟“戚戚”音同,怕她多添忧愁,姑姑便不许人再叫她的小名了。 碧微的乳名叫“愔愔”,虽是自《琴赋》中而来,又有和悦安舒之意,可念在唇间却似女子啜泣声,那一回是秦显同卫善一处坐着用膳,听见卫平叫卫善的乳名,竟笑起来,才有了这么一段公案。 两人互换表字,以示亲近,可碧微显然还不想同她太亲近了,绕开乳名,直言自己还未有字,那意思便是不想告诉她。 细叶手上一抖,差点儿把茶泼了,拿眼儿不住去看卫善的脸,怕她发怒。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姑娘的性子这样傲,要是得罪了这位最受宠爱的永安公主,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又要怎么过呢? 卫善有一瞬讶异,可她随即又笑了,碧微还是一样的性子,她自己拿了一块荷花酥,托在掌中咬了一角:“姐姐说的很是,父母不在,乳名自然也就不作数了,我家里也只有我哥哥还叫我的小名了。” 细叶赶紧上前添茶,打听了卫善爱饮茉莉花茶,特意替她沏了一壶来,摆开四只青瓷碟子,姑娘不说话,她却不能看见冷场,满面堆笑的道:“公主送来的衣裙,都很合身,我们姑娘很是喜欢。” 姜碧微辞了云梦泽楼阁上的饮宴,又对永安公主的示好视而不见,细叶和芳姑两个心中忧愁,不知道姑娘这是怎么就使性子来,分明来时还告诫过她们,必要小心谨慎事事低头。 如今的情状比在蜀地被赵临扣住不知好了百倍,有宫室有奴仆,外头还有侯府田地,虽此时身在宫中,可总有出去的一天。 皇后娘娘看着也是极慈和的人,才来半日,便有尚衣局的宫人来给长安殿量尺寸。衣裳鞋子从里到外件件都要裁新的。不独是姜碧微,连芳姑和细叶也是一样。 永安公主送来的裙衫能当一时替换,长些短些都有法子遮掩,鞋子却吃不准大小,送来的东西里便没有鞋,软靴睡鞋样样都要做,尚衣局的宫人还给姜碧微做了一身胡服骑装。 这样的受到优待的日子,和囚禁时日日受到逼迫的日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细叶一面续茶,一面不住冲着姑娘眨眼。 卫善面上没有怒色,反而出言附和,待她还很亲昵的样子,姜碧微这才松一口气,看来她确是脾性温柔,跟着又想笑,这一年来日日风刀霜剑,反把人想得恶了,自己身上又还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未经过事的娇宠姑娘,要么是自视甚高,要么就是体贴温柔,不意卫家的姑娘竟是第二种,也确是没受过雨打风吹,才能有这番心意。 两人再说话,就有来有往,姜碧微含笑捧起茶盏:“多谢你送来的茶。” 卫善又细问她在家时常做什么,她一时说不出来,早已经忘了原来闲时都做些什么:“左不过是写写字绣绣花罢了。” 卫善便说到自己也要习字,每日里还要跑马,蜀地的规矩倒不似京城宽松,听卫善说京城女子多有出去骑马踏春的,碧微适时一笑:“那倒很好,我七岁之后,便少出门了。”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何况姜远自己是个读书人,家里原来就有资财,女眷便少出门,等住进蜀王府里,姜碧微就更难出去,卫善便道:“那往后我家去就带你一起去,街上有许多好玩好逛的地方。” 两人说了一盏茶,卫善见她面色和缓,方才问她:“你从蜀地一路过来,可见着什么好玩的事物没有?她来就是想探一探碧微同秦显两个,到底是不是相识了。 不等碧微说话,她又道:“我哥哥从云州带回来两只绿羽越鸟养在家里园中,等你去了带你去瞧,太子哥哥这一回也给我带了两只黑白熊儿回来,他素日可没有这么精心的。” 听见卫善提起秦显,碧微略略抬眼:“蜀地的活物也有几样是别处难求的,金丝猴儿黑白熊两样都难养,能带回来送给公主,是太子殿下有心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提起秦显时语意平平,卫善越加疑惑,可看看碧微仔细小心的模样,便是过去说了两句谎话也决定不再计较,约定了明儿一道去看黑白熊。 蜀地的话却不能再说下去,太子这番差事办得极好,他办了好差,姜家姐弟却失了故土,卫善又多留一盏茶,便回了仙居殿。 她一走,姜碧微松一口气,身子这才往迎枕上一靠,芳姑替她揉着额角,脸上还很忧愁的模样:“姑娘应当再亲热些。” 知道她不是这样性子,便是寄人篱下,她也不肯伏低作小的,可永安公主看着确是个不多得的好性,难得公主之尊还能同人对座谈天,同她交好,只有益处。 碧微也不说话,躺上搭着软毯,问道:“咱们带来的东西里,可有什么能送到仙居殿去的?” 芳姑这才转忧为喜,可思量得会竟没甚东西能送人,赏人的金银珠子是有的,可要送给永安公主,这些东西便都不入眼了,她一出手就是一对儿翡翠手镯,姑娘的妆奁里也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可既要送,便得送得可心意。 碧微也知道自己没带出多少东西来,一殿之中的摆设器具也不都是她的,俱都登记造册,往后出宫,赏了她才是她的,心底苦意难消,连吃了一杯茶方才平复。 “今儿领来的衣料里可有细纱,取一匹出来。”既没有贵重东西可赠,便亲手绣一幅扇面,她擅画兰草,却从不曾画过牡丹,可不是牡丹也不配她。 细叶取出一匹细纱来,卫皇后给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物,才要夸上一句,又咽了回去,这些东西可不都是拿蜀地换来的,心底虽叹,同饮冰一道铺展开来给姜碧微看:“姑娘看看一这匹如何?” 细叶削尖了眉笔,手执银剪剪下一断烛心,姜碧微便在灯下打样,勾着牡丹花瓣,到时用蜀地绣法落针,在扇面上攒珠当作花心,又拆了自家一只耳环,把上头的红宝石当作扇坠。 长安殿里一番忙乱,沉香扶着卫善的手回仙居殿,路上便蹙了眉头:“这姜家姑娘也太不懂道理了些。”自家公主对她是样样周全,她还未来,就收拾了衣衫绢纱,她殿中样样细物都和仙居殿用的一样,她竟还不冷不热,可不是不懂道理。 卫善笑一笑,这才是碧微,若是她上辈子懂得曲意奉承,两人也不会闹得那样了:“她家初遭大难,自然心中难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预备着把那顶玉冠送给她的,看她模样,就再等等,等两人更亲近些,再把玉冠送给她当作生辰礼,卫善不解事只有一件,秦显碧微两人都无情思,是甚时候才心意相通的呢? 回到殿中,素筝早已经点亮玉兰灯座,卫善刚一进门就闻见了茉莉花香,这时节还未有茉莉,冰蟾见她鼻尖轻动便笑:“这是二殿下着人送了一匣子来,说是姑娘喜欢这味儿。” 卫善才给王忠送了新茶,秦昭就送了蜡烛来,香味极淡,比熏香更好闻些,殿中似有若无的清香,叫人精神都跟着一振:“挑几根出来,明儿给长安殿送去。” 话音才落立时又反悔,怎么好把秦昭的东西送过去:“不必了,把我才得的那方青花金线苴却砚拿出来,这蜡烛留着咱们自己烧。” 素筝欲言又止,这砚台可是太子送的,一箱子东西里,公主才还夸过这方砚台送得正合适,可她看一看沉香已经应了,便又按捺住,只问道:“姑娘要不要吃一碗酪?” 砚台是秦显给的一箱东西里挑出来的,雕了秋山归牧,这方砚台给碧微正合适,想到秦昭,卫善倒觉得有些难办,要是他这辈子还喜欢碧微可怎么好,难道要兄弟相争不成? 卫善承他情义,他又确确实实断了杨思召一条腿,总不能叫他伤心,原来不曾想过,此时都涌上心头,连小顺子新取来的文集都看不进去,盘了腿儿歪在床,有什么法子,让他这辈子不喜欢碧微呢? 孰美 卫善没能想出办法, 对旁的她还能想得出一二来, 政事不通能看六部的奏报, 可只这一事她一窍不通, 又无从学起, 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办法, 叫这两个人不见面。 卫善第二日起来眼晴底下便有些发青, 落琼捧了铜镜,素筝替她扑上一层薄薄的茉莉是宫粉:“公主今儿精神不济,别去跑马了罢?” 卫善怎么能肯, 她天天要练上官娘子教的那几式,时候虽不长,可也已经有了架式, 再跑一圈马, 这个春天她长得尤其快,夏装才刚送来, 鞋子就整好合脚, 到夏日里穿必得小些, 尚衣局又替她放宽免了脚寸, 把鞋子再做得大些。 冰蟾拿牛角梳过锦缎似的长发, 替她把头发结成大辫,换上骑装卫善就又去了长安殿, 领着姜家姐弟去丹凤宫请安。 竟有人比她们还更早,里头坐着徐昭仪, 卫敬容看着她满面是笑, 她也大大方方对着卫敬容说话,两个人正在细论各宫里添教习尚宫的事。 卫善眨眨眼儿,上辈子姑姑可从没把这些事交给别人打理,她一向做得最仔细,这辈子竟交给了徐昭仪,两人才走进就听见卫敬容说:“你怀着身子,按理不该让你劳累的,可我身边实无人能帮手了,这事儿我同陛下说过,想一想也只有你了。” 徐昭仪面上泛红,两只手捧了名册:“娘娘这样信赖妾,妾怎么能不尽本分。”把这当作是一样殊荣,后宫里头一个能替皇后理事的,可不就是她了。 卫善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上辈子无人的份位越过杨妃,她又百事不会做,总不能跳过她,跟下头的妃嫔分派事,怕她面上不好看,又伤了秦昱的脸面。 如今却不相同,姑姑竟想开了,卫善面上带笑,挨过去给卫敬容问安,跟着又道:“徐娘娘也别一味辛苦,生个小弟弟要紧。” 徐昭仪一听,便去看卫敬容的脸色,看她缓缓点头,心中越加宽松,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倒想,给公主添一个小妹妹。” 徐昭仪倒是真心想要个女儿的,女儿更贴心,伴着她的日子也更长,她看一眼卫善,皇后娘娘养了三个儿子,最善体人意的也还是永安公主。 太子的位子稳稳的,倒不如生个公主,正元帝还未有女儿,卫善也已经这样大了,就算再生下一个公主来,也只有可人疼的。 两人一番闲话,正元帝便从正殿里出来,看见徐昭仪对她点点头,知道她领了差事,还勉励了她几句,卫敬容又赐下羊奶给她,连卫善姜碧微也有一碗。 正元帝见了姜碧微倒同她多说了几句话,又问姜碧城读了几本书,正好同秦昰一道开蒙,姜碧城比秦昰大了三岁,早已经开始读书了,可也只能跟秦昰一起读书,卫善看她垂了头,恭敬应声,笑一笑道:“麟德殿里讲学的几位大学士都是饱学之士,弟弟们一处读书,往后必能做锦绣文章。” 正元帝最想听的就是这一句,哈哈笑上一声,他一笑,姜碧微便身子轻颤,赵临也是这样相貌的人,孔武有力,一伸手就像能捏断她的骨头。 卫善看她一眼,她又撑起笑来,卫敬容挥一挥手:“你们俩玩去罢,两个小的都去南窗下习字,一人一日二十张字,再背一段书。” 卫敬容把姜碧成和秦昰两个都拢到一处,碧微自己不能留下,便留下了细叶,让细叶看着弟弟,自己身边带着饮冰炊雪,跟着卫善出去。 她不知道这位公主爱玩些什么,但知道她性子和善,皇后也是一样,自己姐弟二人对大业没有半丝威胁,能得善待已经极好。 卫善摸出一串红结绳上绑的一只小金鱼,那只金鱼只有一指长,卫善拎着红绳轻轻摇晃,金子打的鱼符在太阳底下泛着光,她眼睛乌晶晶的发亮对碧微道:“我领你去个好地方。” 姜碧微没想到来到大业第二日就能出皇城,九仙门的守卫看见卫善进出也不阻拦,卫修早已经备下了车马,卫善钻进去拍一拍身边的软垫:“我带你去琅嬛书库。” 姜碧微在蜀地就久闻其名,姜远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看一看琅嬛书库,前朝费尽百年心血盖起来的书库,里头藏书浩如烟海,诸子百家少有遗珠,前朝文人都以文集能入琅嬛而自傲。 父亲每每言及都要叹息,叹的不是皇城里的御座,而是皇城外这一座宝库,听说前朝末帝时这座书库被封闭起来,何止是暴殄天物。 卫善还是头一回去,她让小顺子跑得最多的是弘文馆,让弘文馆里的博士抄奏疏政令给她看,正元十年的政令才将将看了一小半,还不及去琅嬛中探宝。 姜碧微是头一回见着大业京城如何繁华,她进城门口的时候掀了一角绸帘,长街两边的民人队开衣饰不同,同蜀地也无分别,蜀地易守难攻,得天独厚,靠山吃山,出茶出丝还有盐矿,父亲治下税课又轻,百姓自来富裕,街市之中常见穿绸戴金者。 见到熟悉街景,心中难免感叹,也跟着多看两眼蜀地没有的,卫善问她,她便道:“我们那儿是山地,地势高低不平,出门都坐竹桥,挑担的比推车的要多。”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已经到了琅嬛书库前,卫善先跳下车去,抬头去看,高墙修得跟宫墙差不多高,乌瓦白墙,护城河还到书库前绕得一绕,长道上十步就有一口黄铜大缸,里头盛满了水,防着书库失火取水不便。 书库像个巨大的瓮,顶窄下宽,造成圆型,连底下都挖着水道,用青砖砌出来,还按了兽头,卫善曾经来过,倒不惊讶,反是姜碧微,四处环顾,见竹刻卷轴成堆叠放,又有丝绢织物藏在匣中,灰皮黑字的书册更多,呢封的,板封的,一整个柜子里藏的都是珍本善本。 这些东西已经有人打理过,可整个书库藏书太多,也荒废得太久,理到现在也才理出几只大柜,里头残破的要修补,缺字漏字也要一一比重新誊写,来来往往都是小书吏,身穿玄衣头戴官帽。 卫善知道碧微必然喜欢这些,侧脸看她却是眼泛泪光,一时怔住,往来的书吏也不敢看抬头看她们,卫善正不知所措,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善儿怎么来了?” 卫善抬头一望,细抽一口气,她昨儿才想好了不叫秦昭和碧微两个见面,没成想会在此间碰上,秦昭穿着一身湛蓝色的袍子,头上束着一只玉冠,长身玉立,相貌俊雅,手上捧了两卷书,施施然走到卫善跟前:“善儿也是来找书的?” 听说她最近好学起来,连跟袁妙之也能谈上几句,秦昭想起她小时候一看书便犯困,小身子抱着大书卷头一点一点将睡未睡的模样来,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要找什么?我来替你找。” 卫善是想来找找《业州志》的,最好能看看地图,也不知道琅嬛书库里有没有藏业州的地图,她口里答应着,眼睛却去看碧微,此时方才想到,单论长相,秦昭比秦显要俊得多了。 她心中大急,往前一步,秦昭的目光却在姜碧微身上打了个转,冲她点点头:“这位想必是姜家姑娘了。”看她头上银簪白花似在孝期,想一想也只有姜远的女儿了,秦昭倒读过几本姜远写的书,他自称王,不曾攻城掠地,反而著书立说,论起帝王应当以术治国还是以仁治国,那一篇文写得极妙,秦昭颇有感触,是以不忘。 姜碧微来时戴了帏帽,进了书库便摘下来,她看过街上妇人女子,不论贫富都少有遮脸的,知道此地民风不同,略一侧身,虽不知对方是谁,可跟卫善这样亲昵,想必是她口里说的那几位哥哥,只不知道是不是姓卫的。 两人相互问候,卫善只得眼巴巴看着,眼睛里便流露出点别的神气,一时看看姜碧微,一时又看看秦昭,咬住唇角,心中大悔,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儿碰到他。 书库之中又有石室,开了石窗,点起蜡烛,是书吏们誊写书册的地方,因着秦昭来了,专空出一间给他用,卫善一看坐上设着圆褥,屋里还有个烧茶的小炉子,就知道秦昭是常在此处的。 她最怕两人见面,两人已经见了面,又怕二人投机,不意二人果然投机,秦昭书案上摊开的书册,碧微一眼扫过便是已经通读的模样,卫善绞着裙上挂的荷包,觉得实在对不起太子哥哥,不知如何是好。 碧微问明白能带书回去,便想挑几本带回去给弟弟看,生怕弟弟的功课荒废了,跟着秦昰学的还是开蒙那些东西,自己能力有限,虽不能讲透,也总比学那些旧文要强。 卫善见她出去了,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对着秦昭想问又问不出口。秦昭取了个小杯,用滚水替她烫过一回,替她倒一杯茶:“你怎么不坐?要不要吃点心?我叫王七到馔香楼买一盒来。” 卫善终于开口,她盯住秦昭:“你,你觉得姜家姐姐生得好看吗?” 总不能直问他看没看上姜碧微,虽则此时碧微跟太子哥哥两人还未相知,可往后却是一对爱侣,上辈子一个早亡一个凄楚,已经够苦了,这辈子可再不能出这样的差错。 把秦昭问得一怔,他张张口,眼看卫善皱眉望着自己,嘴角都卷起来,很是关切的模样,心里有点明白,小姑娘长大了,竟然也懂得比美了。 秦昭心中好笑,却忍住笑意,看她翘起来的鼻尖,伸手刮了一下,摸摸她的头:“我们善儿最好看。” 怯意 卫善听了却没露出高兴的神色来, 依旧蹙了眉头看他, 仿佛吃准了这是秦昭哄她的话, 扁了扁嘴儿:“谁问你这个, 我问你姜家姐姐生得好看吗?” 秦昭不明所以, 还把这个当作小女儿争俏, 姜碧微确是生得美貌, 眉目间还颇有楚楚之意,可以他在看来自然是小妹更讨人喜欢,把手背到身后, 作出认真打量她的样子来,几日不见她又长开了些:“我没细瞧那位姜姑娘,可我看善儿, 还是比她好看。” 卫善听见他没细看, 松一口气,急着要走, 不能再留下让他细看了, 寻来一个书吏:“劳你把写业州的《府志》《地域志》都拿来给我瞧瞧。” 书吏知道她是永安公主, 不意她开口这样客气, 连称不敢, 那书吏也已经有了年纪,出门便找了几个年轻的, 搬了竹梯往架子上去寻。 秦昭挑挑眉头,他确是听卫平说姑姑分派他去青州移棺让爹娘合葬, 又看卫善急巴巴的找这些书看, 倒猜测是她想起来的,随口便道:“我听子厚说,他要往业州去。” 卫善还不知道姑姑已经把事儿交待给了哥哥,闻言轻诧:“他甚么时候去?” 不曾问所为何事,只问何时出发,那就是已经知情,秦昭看她双眉弯弯,粉唇轻启,似豆蔻花枝上初开了两三朵。一时是小姑娘似的争俏,一时倒又能替大人操心这些大事,叫人捉摸不定:“我听说是宜早不宜迟的,最好是年前就能落土为安。” 卫善怔忡,年前若能办好,她就再想法子,就说梦见了父亲母亲,母亲说没能看见她长大成人,想看她在坟前插钗,及笄之前一定要走一回业州,去老家拜祭祖先。 用父母当借口实在罪过,她在心中祝祷,想必父亲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她,眉毛轻轻一拧,复又舒展开来。 她要去,只有一个哥哥跟着,姑姑是必然不放心的,她就缠着叔叔同去,先把人支调开,周师良再反叛,同卫家的人可没有关系,但太子哥哥又要怎么保全呢? 还是不对,怎么想都不足以推敲,卫善蹙眉,不知如何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计来,她人就立在石窗前,外头白光印在窗上,把她玉白的脸盘勒出一条金边,大辫子垂在肩头,嘴巴一抿,烦恼无限的模样的。 这付模样尽数落在秦昭眼里在,他把早就想问的话,问了卫善:“善儿,你肯不肯告诉二哥,究竟是为了什么烦恼。” 卫善鼻尖一噏,轻咬粉唇,黑晶晶的眼仁盯在秦昭脸上,秦昭样样依着她,又让她想起些小时候的事来,还有那每岁都送来的新樱桃,心里看他就跟哥哥一般无二,这个哥哥还比自己家里那个要多些弯绕心思。 可周师良还未反叛,太子出征平叛更是没影的事儿,她凑到秦昭身边,心里笃定他必有办法,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郑重道:“我此时还不能告诉你,可若我要说,你定是头一个知道的。” 方才还烦恼出神,这会儿又似儿戏,秦昭放下心来,面露笑意:“那是自然,咱们可是有约定的。”说着伸出小手指,卫善立时笑开了,长眉一展,也伸出手指头,两人还跟小时候似的拉勾。 所有哥哥里,跟她拉勾最多的便是秦昭了,别人要么敷衍她,要么就干脆逃得远远的,无人肯跟个小姑娘玩耍,卫修倒是肯的,可他只比卫善大两岁,自己还是个孩子,也爱跟着哥哥们跑。 只有秦昭,但凡她开口,总是头一个答应的,听卫善说孩子话,小时候干的坏事傻事儿,身边总跟着一个秦昭,卫善慢慢想起五六岁的时候的事,眉眼一弯,冲秦昭点头。 秦昭吩咐王七去买点心,告诉卫善:“我同大哥约定在此地见面,算着他也该到了。” 卫善不知秦显要来,想到碧微和秦显立时就能见面,嘴角翘起,喜动颜色:“当真?那就麻烦王七多买一份点心,我们坐一会儿再回家去。” 出了琅嬛书库,还得往卫家去,她要拜见叔叔,再把回乡的事说上一说,就说这些年旧部年年都送信来,叔叔回去总得备些礼品分送,最好再探问探问,可有卫家旧人如今正当要职的。 秦昭看她听见太子要来便这般雀跃,微微一笑,说不准母亲的心愿还能成真,嘴上却道:“呵,不肯多陪二哥坐一坐,听见大哥来了,倒这样高兴了。” 卫善脸上一红,靴尖儿磨着青砖地,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未开口,便听见外头一声娇呼,分明是碧微的声音。 两人一道出了石屋门,就见碧微正被秦显一只手托着腰,半抱在怀中。 卫善的眼睛都瞪大了,秦显一只手抱着姜碧微,一只手横过来搁挡竹梯,看样子是爬梯跌落,碧微正在边上,差点儿叫竹梯砸中跌在地上,却被秦显所救。 琅嬛书库里都是砖石,为着防火,也只有门是木制的,就连这一排排的柜子都是了石头开出槽来,这才能夸口千万不腐万年不朽,可人要是掉到地上,怎么经得住这硬石一硌,何况碧微还这样窈窕纤细。 卫善倒吸一口气,身边就立着秦昭,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紧紧扯了两下,心中翻涌面上发红,两个这回可算是彼此留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显才刚迈进门来,就见梯摇人惊,眼前一道青影,快步上前,伸手一接就把人搂到怀里,等那竹梯滚落到地上,方才发觉自己怀里搂的是个女人,相貌还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方知是姜远的女儿。 秦显自然是见过姜碧微的,赵临待姜氏姐弟还算有些有性,没下到狱中,而是关在绣房里,既在绣房,他也不便冲进去,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号,便不能做有悖德行的事。 是姜碧成把那封归降书信送出来的,他只看见窗户上一道影子,听见几句姜碧微的声音,谢他们施救,又隐隐带泣,说父亲地下有知,必会感念与正元帝的兄弟情谊。 秦显听着倒没脸红,来就是打着收下蜀地的主意,姜家姐弟肯臣服那是最好,秦显不好女色,确是听说姜远的这个女儿生得天姿国色,他也没有起意要掀了绣帘儿去看一看。 后来再见时她披麻戴孝,跪在她母亲兄长灵前,往铜盆里化纸,孝帽掩住半张脸,只知道人伶仃,一付娇弱模样。 丧事都是秦显帮着办的,风光大葬,请了阴阳先生,给姜碧橖建了衣冠冢,尸首是早已经找不全了,倒是姜远夫人柳氏的尸身有人收裹,两人合葬,秦显还在坟前致祭。 孤女幼弟,秦显只吩咐人好好侍候着,缺什么少什么都尽给补上,转头就去忙前边的事,蜀地这样大一块版图,要忙的事情有许多,也管不到这一对儿姐弟身上。 都说姜家归顺是她的主意,秦显一直不信,这个年纪的姑娘,跟小妹有什么分别,要么就是玩乐,要么就是衣裳首饰,能撑着不哭便已经算有傲骨,哪里还能有旁的能为。 把人搂在怀里了,才看清楚姜碧微生得什么样子,看她脸色煞白,睫毛轻颤,口中轻轻吐气,身子一起一伏,秦显瞧在眼中,鼻间若有若无一段香气。 只短短一刻,复又放开,姜碧微快步走到卫善身边,把身子往她身后一缩,待要把脸藏住,卫善又比她矮些,只得侧了脸儿,这么一侧便露出粉白耳垂,和耳垂上那一点莹莹绿意。 秦显的目光跟着她绕到了卫善身上,这才收回来,笑道:“善儿来了。” 卫善忍住笑意,掐着手心不让自己两边打量:“大哥身手真好,若不是你,碧微必要摔断骨头的。” 秦显目光一溜,看她星眸竹腰,手臂刚刚搂了满怀的软玉温香,倒比姜碧微还更不自在:“这竹梯放置多年,也有朽坏了的,你们要挑什么,只管吩咐人去。” 姜碧微整整衣衫,到底绕出来对秦显浅笑行礼,谢他援手之恩,秦显也不知遮掩,她出来了,就定定盯着她看,一路上她都穿着孝服,拿帏帽遮脸,再想不到竟生得这个模样。 一泣便似梨花带露,一笑便如新月生晕。 碧微行过礼,复又把半个身子都藏在卫善身后,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寻着了要看的书,咱们回罢。” 卫善只当她在害羞,唇边露出小小笑意,顺着她的意思,把书吏寻来的几本业州志拿软绸包了,交到沉香手里,领着她出门去,把秦显秦昭两个留在原地。 秦显一直盯着姜碧微的背影,可她却一直垂着头,出了门边也没回转身子,秦昭看他这眼巴巴的模样,猜测两人自蜀地来便已经有过交往了,想到卫善雀跃神情,和方才夸奖秦显的清亮嗓音,心中眉头微蹙。 卫善才拉下车帘就问姜碧微:“我大哥刚刚硌疼你了没有?” 碧微身子一颤,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本书,摇头道:“不曾,倒要多谢太子殿下,若不是他,我也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儿了。” 卫善发急,可又想不出要问她什么,姜碧微见她眼睛发亮面带红晕的模样,心中轻叹,怎么她竟不怕?秦显此时方才看清她的模样,她却早早就见过秦显了。 他带着一队兵丁,穿过蜀王府海棠坞,横穿花院往后院来,只听见兵甲相击的“铮铮”声,她抱着弟弟,和细叶芳姑两个缩在房中,怎么也想不到求生的办法。 兵甲声就在她房前停住,待听洪钟似的声音,她把早早写就的信交到弟弟手上,让弟弟立在门边,她隔窗说话,期望来人能多有一点仁善心肠,放她们姐弟一条生路。 就是那个时候看见秦显的,他身穿铠甲,面色黝黑,手掌伸出来接信,好像一把就能捏断人的骨头,只要想到那个情形,身子还会发抖。 王七匆匆赶上来,把食盒里的点心交到沉香手上:“这是我们王爷吩咐给公主的。” 沉香接过来便往车里送,卫善捏了一只翡翠烧卖,告诉碧微:“可惜桃花的过了时令,你尝尝这个,味儿都极好的。” 碧微看她一派天真,挑了一个拿在手里,却不送到口中,也不知这点心里头有没有猪油,嚅嚅问道:“你,竟不怕他吗?” 生恩 姜碧微说完又想起他铁一样硬的胳膊, 只觉得身上处处都疼, 春衫已薄, 人落怀中不及羞涩, 就吓得僵直了, 又想起秦显带着兵丁立在她门前时的模样。 姜碧微脱口而出, 跟着便红了面颊, 待要遮掩,就见卫善瞪圆了眼儿,两只手拉住她, 认真说道:“太子哥哥人最好的,你可千万别怕他。” 卫善怎么也没料到他们这辈子竟没交际,不仅未曾交际, 碧微竟还怕他。卫善已经知道碧微说了谎, 两人相知相许,不是她说的那番境况, 可她还记得碧微提起秦显时嘴角边的笑意, 好容易重来一回, 二人难道竟要错过吗? 额间轻跳, 满心想着秦显有什么优点, 一件件数出来给碧微听:“我大哥弓马射箭样样了得,领兵征战从无败绩, 待人也是极好的。” 卫善一直都是个老实的姑娘,在她嘴里从来说一就是一, 说二就是二, 从没有夸大其辞文过饰非的时候,她数完这些,便再想不太子有甚么能打动碧微的地方。 她跟碧微共患难时哪有闲情细说从前,偶尔谈上几句,便不再说,此时方才想到,她还真不知道碧微喜欢秦显什么。 她急急出声回护,碧微眼梢一动,有些了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高义,公主可别多想。” 卫善倒不会多想,就怕她不多想,两人抱都抱了,此时竟说怕他,她没了办法,只好嘟囔一句:“往后你们见的多了,自然就知道我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了。” 碧微笑而不语,手里捏着的点心一口都不曾咬过,秦显秦昭两个待卫善自然是好的,她自己也曾有过哥哥,哥哥待妹妹什么模样,她自然懂得。 想到哥哥心中一酸,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打定主意往后闭门不出,少招事非,往后守着弟弟,等到顺义府能开府作主的时候,就是出头之日了。 马车缓缓驶到辅国公府,卫善掀帘看着,从巷口进去的一路都已经改动过了。朱漆大门改小了,门上的门钉数也按制减过,门前长道无法改,也全挖掉一排砖,在两边种上花树。 进了大门,里边的门柱上的顶石原是带花的,都磨平了去,石道边的灯和一道道仪门,上至雕花,下至画梁都透着一股新漆味儿,卫善满眼看过,心中点头。 工部官员是干这个的,又得了皇上的嘉奖,到了卫府也没人为难他,反而请他多开口,日日都备下好酒好菜,家中只有一个管事,身后跟着个笔吏,手上拿着一叠纸,哪儿不对都勾画下来,让匠人一并改了。 卫家的工程做得又快又好,连派下来的工部官员都道,外头制式对了,里头园子精致些便精致些,前朝末帝那会儿就连百姓都有越制的,更不必说是官员了,民风如此,如今把前头改过了,后面又拆了藻井,去了雕龙画凤的几块花梁,也就没有大碍了。 何况后边就只有卫善一个女眷,她身上又有公主的封号,虽封地还未定,但金印俸禄都是在品的,王妃的屋子她住着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卫敬尧早朝过后就留在了宫中,卫善扑了个空,她只得请碧微到她房中略坐一会儿,碧微心口兀自“噗噗”跳动,喝了一盏茶,才方略定。 她坐在帘里,卫善在外间,卫管事隔着门跟她回事,一样样都细得很,连谷雨庄上要种些什么,都一并回报给卫善,这么一听,心中又觉得奇异,看她是个娇女模样,不想竟能管着许多细务。 卫善才没心思管庄上种了什么,又结了什么果子,她要分派的是这些收上来的东西都往各种送上一些,一条街上都是邻居,袁礼贤家住的就不远,给他送些樱桃蚕豆,他还能不收不成。 卫管事听见笑一笑,身后跟他儿子,怀安如今都分不出身跟着卫修跑出跑进了,反而天天跟着他爹,天天听这些细碎琐事,手上拿个小墨盒,一枝狼毫笔,纸叠着就摊在手臂上,依次把卫善吩咐的都记下来。 卫善看他写个不住,头上冒汗,外头天虽不热,也不能让卫管事站在廊下回话,叫沉香落琼两个搬了张凳子,请卫管事挨门坐下,又让人奉上茶点。 卫管事接了茶饮上一口,便道:“我们府上也有好的菜酱师傅,就给袁相家再添两瓮醋笋。”他特意提了,定是袁礼贤爱吃的。 卫善一怔,倒有些好笑,怪不得袁礼贤这人又酸又迂,竟爱吃醋笋,她点一点头,从改屋报上工部,她便知道卫管事是个难得能干的人,只家里一摊子都丢给他,小事都由他来操办,大事轮不着他开口,倒把他的才干给埋没了。 想一想便道:“我在宫里便听姑姑时常夸奖卫管家,让我有事多请教,卫管事往后想到什么,只管告诉我,妥当能办的,就一样样商量着办了。” 改屋子这么顺利,她才一提,卫管事就件件都拿了起来,家里有的东西,他只怕比哥哥叔叔还更清楚,倒要多仰赖他。 卫管事连称不敢,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一付忠厚相,不意肚里锦绣,连袁礼贤爱吃醋笋他都知道,自己胡摸乱找不如问一问他。 卫善干脆当面问他:“我看书房里有许多连年寄来致祭的书信,难为十多年都不忘了我爹的忌辰,年年只是回寄书信太简薄了些,既然这回哥哥要回乡迁坟也应当预备些合适的礼物,就当是这些年的心意。” 便卫善不说,卫管事也已经预备好了,这些都是自业州就跟着的旧人,青州的时候都还在一处,只后来升官的升官,调任的调任,已经几年不曾聚首了。 “顺路的都已经预备好了,不顺路的那些,姑娘看看是不是特意派人送去。” 看见卫善点头,又一并记下,两人说了一盏茶,卫管事便把家中事务都报给卫善知道,连卫敬尧这回带来的东西都已经登记造册,里头有许多都给专门给卫善的。 蜀地出好竹,还运了一套轻巧精致的竹质家具来,里头还有一座云母屏风,也都搁在库里,预备给卫善回来的时候换着摆,余下的龚扇搁臂竹编小篮儿更不必说,竟还有两乘骨花竹丝的小凉桥,让她夏天的时候坐。 卫善圈出几样来,挑几件送给赵太后,再各宫里分送一回,就当个摆件玩物,姑姑那里要挑捡着赏人,她也得给魏人秀袁妙之送出几件去。 碧微坐在内室南窗前的罗汉床上,屋里点了石叶香,细叶留在宫里,她身边只带着炊雪饮冰,兰舟提了小茶壶进来,炊雪接过替她点茶。 几个丫头压低了声儿说话:“公主可真是厉害。” 饮冰炊雪未到过宫外,也从未见过永安公主这,看她坐在外间堂前的漆木嵌罗贴彩蝴蝶椅上,两只手叠在身前,身边跟着个识字的小宫人,说一句记一句,说完了,还把一桩桩事跟对一遍。 年纪虽小却事事都有条理,心里都叹,果然是皇后娘娘身边带大的姑娘,到底不一般呢,夸上两句,又问碧微:“姑娘要不要吃炸玉兰片儿。” 姜碧微也手执茶盏,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看着卫善,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良久方才低头饮上一口,杯口热气一氲,眼眶跟着发热,接连吃了一盏,才觉得指尖有了些热气,面上带笑:“不必了,我这些日子脾胃不适。” 抬眼溜出珠帘去,看一眼卫善又垂下眉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一天,心里算着日子,她还要守三年孝,三年之后弟弟也快十岁了,到时候她自请出宫,想必正元帝也已经养得放心了,不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就算能作自己半个主了。 母亲哥哥遭难,她想的是保全弟弟,保了性命再行复仇事,如今大仇已去,她想的便是怎么安安稳稳过日子,把茶盏搁在小桌上,听见卫善一样样吩咐,侧脸去看窗外红白芍药花,听见帘子响动方才回过神来,卫善笑盈盈走进来:“姐姐等急了罢。”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把事儿料理了,两人还又坐车回去,一道去丹凤宫,还没迈进门,就听见里面传出笑声,碧微凝神一听,竟是弟弟的声音。 卫善迈过门快步进去,小跑两步就坐到榻上,挽了卫敬容的胳膊:“我还回去拜见叔叔的,不成想扑了个空,叔叔可是往姑姑儿来了。” 卫敬容先让宫人调了蜜水来给她,看她喝了才道:“你叔叔有前朝有事,还没功夫往我这儿来。”卫善才要吃蜜茶,就见她眉间淡淡的,秦昰和姜碧成两个在偏殿的地下玩成一团,可她脸色却不好看,不独姑姑,就连瑞香结香也是一样,奉茶上来都小心翼翼。 碧微缓缓进来,也捧上一盏蜜茶,目光穿过偏殿,见弟弟脸上尽是笑意,两个男孩儿你扯我我扯你,在软垫子上头玩摔跤,秦昰人不大却圆滚滚的,力气竟跟姜碧成差不多,你摔我一下,我摔你一下,秦昰也不发怒,依旧笑呵呵的。 碧微至此终于放下心来,卫家几个都是宽厚人,她才回神便见卫善和卫敬容姑侄两个似有话要说,吃了一盏茶,说了些见闻,便一刻也不多留,领着弟弟回去长安殿。 秦昰依依不舍,小胖手拉着姜碧成的胳膊,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玩伴,哥哥们好是好,可都大了,俱都哄着他,玩不到一处,来了个姜碧成,他兴头正浓:“你今儿能不能跟我睡。” 姜碧成没离开过姐姐,想要拒绝,又怕他生气,还是卫善说了话:“你就是个滚床钉,夜里最爱踢人的。” 姜碧成被姐姐领走,秦昰被宫人领下去沐浴,卫善这才探问,卫敬容却怎么也不答她的话了:“我能有什么事,这两个孩子今儿吵了一天,吵得人头疼。” 姑姑不肯说,卫善也不再问,替她揉了额角,让宫人点上安神香,度着今儿正元帝也不会来了,怕是又在符美人处,看卫敬容缓过来些,这才离开。 结香送她出门,卫善走到廊庑下,略略站定,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来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她问这些光明正大,结香却嚅嚅难言,最后才轻叹一声:“太子殿下来了。”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卫善不明白太子来了,姑姑有什么不高兴的,难道她还打着让自己嫁给太子的主意,却被太子给拒了? 一路回到仙居殿,就见落琼守在门前等着,一见着卫善便迎出来,急急告诉她:“翠桐姐姐来送了一碟鲜菱角。”跟着又压低了声儿:“说今儿太子殿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碰见了思恩公夫人,思恩公夫人提起了太子殿下母家陈氏。” 卫善长眉一皱,顿身问她:“她说了什么?” 青萍(捉) 落琼倾身向前, 凑到卫善耳边, 还未开口, 阶上素筝快步提了牡丹灯迎出来, 对落琼皱皱眉头:“你出来接公主, 怎么也不提灯。” 卫善出门身后跟着七八个宫人, 前头有两个开道的, 后头六个,人人手里都拎着牡丹宫灯,五步开外都照得极亮, 她说这话,卫善便抬头看她一眼。 素筝早就发觉得公主这一年大了许多,心中极有主意, 不意被她看上一眼, 竟然张不开口了,也不再说, 碎步跟着卫善进去, 殿中已经点烛熏香, 热水软被都已经预备好了, 捧了花露盒儿问她:“公主今儿要洒什么香露?” 卫善坐在罗汉床上, 把脚一叠,看一眼素筝:“往后翠桐若来, 你要么呢就当没看见,要么呢就往姑姑那儿报, 听听姑姑怎么说。” 素筝一听便跪倒在软毯子上, 手上还拿着花露盒,低身下伏:“公主何必操心这些,娘娘只求公主日夜无忧,打听寿康宫中事,若是叫人知道了……” “谁知道了?”已经远了她,竟还不明白,卫善再没功夫来管素筝的事:“你要讲规矩,就把你调去做教习尚宫。” 冰蟾几个看见,统统不敢上前去,只沉香上前来,替卫善解了披帛:“素筝姐姐还拿公主当孩子看呢,公主就看在她是一片回护之心,饶过这一回罢。” 身边少有得用的人,连自己殿中的宫人都想不明白,也不必她明白:“若再有下回,被我知道了,就早些替你报出宫罢。” 今岁御选采女,虽不足五千之数,充裕后宫也是足够的,进来一批放出去一批,不生宫怨,素筝虽未到年纪,但卫善去求个恩典,把她早早放出去也不是不行。 素筝唬白了一张脸,低着身子越发不敢多言,卫善看一眼沉香:“你把道理告诉她,若还不懂,拿自己当半个教习姑姑看待,往后也不必在我跟前当差了。” 后头选进来的几个小丫头多有跟着沉香落琼的,可原来那些旧宫人,还跟着素筝冰蟾,若是还拿自己当“教习”看,事事先要指摘,那便是日子过得太好,忘了规矩。 沉香扶着素筝回房,素筝且还站立不住,不明白自己侍候了三年多的姑娘怎么转了性子,临要去时,还扭头看她,只见卫善长眉紧蹙面色凝重,把落琼招进珠帘里去,她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出了殿门。 隔着帘子的广白竹苓几个都不敢进前去,放下绸帘,让卫善同落琼两个人说话,一个捧了香盒,一个打开鎏金仙鹤香炉,俱都一言不发。 殿中落针可闻,往帘儿里看一看,却一听声音都听不见,兰舟初晴两个倾过香灰,手上拿着黄铜柄的香夹,便听见里面卫善提高了声儿问:“当真?” 几人俱知是有事了,抬眼去看冰蟾,冰蟾木木坐在廊庑下,吹了一身的海棠花瓣,相互扯一扯袖子,一个挨着一个退了出去。 卫善不记得上辈子还有这么一桩事,是姑姑不曾提过,还是根本没有发生,太子哥哥怎么会突然就想到了母家陈氏一族。 正元帝还有原配,这是朝中皆知的事,只从来无人提起,封了正元帝的短命爹当太-祖,那是不是也要追封正元帝的短命原配当皇后。 “思恩公夫人当真是这么说的?”卫善看了落琼一眼,落琼点头:“翠桐姐姐只说了这两句,奴婢把上回预备好的绞丝金镯子给她。” “不对,不是思恩公夫人说的。”卫善叩指沉吟,略摇摇头:“若是前头那位,还认得陈氏,这一位思恩公夫人连太后娘娘也是头一回见,更不会知道什么陈家人了。” 必是太后娘娘提起的,她这番回乡,怕不止见了赵家人,秦显如今太子之尊,陈家自然寻上门来,卫善没想到姑姑心中不悦的是这一件事,奈何结香不肯说。 赵太后不过提一句,让她赐银是再不能够的,她自己年年领到的奉银都牢牢锁起来,藏在床底下,说给孙子存的,将来统统只给秦显一个。 她的大孙子,自来就是眼睛珠子活宝贝,卫善一直知道,也一直没拿这个当回事,可再没想到,赵太后会提起秦显的亲生母亲。 翠桐不能明言,就托词在思恩公夫人身上,明儿还是得问问姑姑,若是姑姑能说最好不过,若还不肯,就只能在结香瑞香身上再下功夫。 卫善不能明白,自己分明已经做了些事了,可姑姑还拿她当孩子看待,她轻叹一声,往罗汉床上一歪,黑袍将军从炕桌里钻了出来,黑爪子一把搭在卫善裙子上。 裙子上头绣了蝶儿,她身子动的时候,金银线勾的蝶翅似在扇动,黑袍将军原来悄没声息的缩在炕桌里,外头说话下帘子它动都不动,待看见卫善裙上的蝴蝶一动一动的,就再按捺不住,跳出来一把扑住。 卫善没料着它会躲在这里,倒被这小东西吓了一跳,伸手拎起它来,抱到胸前揉揉耳朵毛,落琼一手捂住心口,外头几声脚步声,兰舟掀开绸帘儿,看见黑袍将军被卫善拎在手上,两只碧眼珠儿瞪圆了,一个个都笑出声来。 “公主替它挂个玉铃铛罢,它要是再大些各种乱蹿,就找不见了。”落琼伸手接过,黑袍将军喵了一声,乖乖趴在她手上,卫善揉一揉它,猫儿要是挂了铃铛,也就捉不住猎物了:“由得它罢,它愿意出去就出去,愿意回来便回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落琼一松手,黑袍将军就抖一抖毛,钻到床底下去,恁人怎么叫,都不肯再出来了。 卫善第二日一早未去长安殿,先去丹凤宫,秦昰已经起来了,他昨儿跟姜碧成约定了要去看黑白熊儿,还一本正经的告诉姜碧成,这熊是太子哥哥单单送给姐姐的,不是他的,要问过姐姐才能看。 卫善一进门,他伸着头就看,不意卫善身后没跟着新伙伴,小身子一沉,抱着饼儿又啃起来,卫善看他便好笑,叫她捏了几回,已经知道小口小口吃饼,切得大块的肉都要几口吃。 卫敬容还在梳妆,昨夜正元帝果然宿在符美人处,她把符美人的屋子安排在徐昭仪的偏殿,因她怀有龙嗣,许她住在正殿,空出来的,就由符美人住着。 卫善走到姑姑身边,结香在替她梳头,篦子沾些发油通过头发,梳了一个凌云髻,头上一顶朝阳五凤珠冠,卫善伸手替取了个胭脂盒,掀开来一看便知道是秦昭送的:“这个是二哥送的罢。” 卫敬容笑一声:“一家男人,就只有他还知道这些,比你大哥不知道要贴心多少。” 这句是话里有话,卫善捏着胭脂盒子,颜色又轻又薄,没成想秦昭还会淘换胭脂,把盒儿一盖,干脆明说:“姑姑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还不能告诉我吗?” 结香缓步退了出去,卫敬容心中微微叹息,张口却还要带些笑意,免得侄女忧心:“昨儿你哥哥过来,告诉我说,母家家贫,想奉养舅舅。”陈家一家打了多少年的秋风,怕是眼看着赵家广屋良田,便也打起一样的主意来。 陈家当年肯把妹妹嫁给一穷二白还是大头兵的正元帝,为的就是赵太后拿出来的那点聘礼钱,后来妹夫发达了,也没少上门来。 人穷志短,这一家子更是见钱就钻,妹子死了哭嚎一回,从赵太后手里抠出几个钱去,就再也没来看过秦显这个外甥。 等正元帝有些钱财了,重又上门来,赵太后没少受这闲气,等娶了卫敬容,陈家倒不敢造次,可穷人有穷人的办法,妹妹是难产死的,陈大郎就是大舅,拎了个草篮子,里头装上浅浅一层鸡蛋,上了卫家的门,说要看看苦命的外甥。 回回一个草篮子来,总要满手而去,见着外甥总要哭一哭,小儿也懂得丑美,何况陈家舅舅不说样貌,回回来总是破衣烂裳,为着要换一身新的走。 小时候的秦显是很讨厌这个乡下舅舅的,他又不识得这个舅舅,每回母亲还要他去见客。比较起来,卫家小舅舅生得俊秀快活,又会使剑,抱了他出门什么都肯买给他,另一个大舅舅更了不得,人人见他都要行礼,张口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学问。 可现在的秦显,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如今他们父子富有四海,生母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能过得这么落魄,就算无官无职,也该当个富足的田舍翁。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卫敬容的面前提起生母,脸都涨红了,搓着手,很不好意思的模样,祖母把陈家说得这么可怜,连饭都吃不上,他这个当外甥的,怎么过意得去。 卫敬容一听就知是赵太后弄鬼,秦显见都没见过他亲娘,养活了十七八年,身边也没有一个陈家人,当年陈家上门打秋风,头一个舍不得是赵太后,这会儿倒又来做人情。 她想了一夜,已经想通,前头那个死了也依旧还在,叹得一声便道:“显儿这个孩子,也是有良心的孩子。” 卫善想的早已经不那么简单:“袁相在修五礼,太-祖追封修陵,哥哥既要奉养陈家舅舅,那要不要在奉先殿里供生母画像?要不要……追封生母当皇后?” 诘问 卫善先惊后急, 看姑姑眼睛底下隐隐泛青, 容色略显憔悴, 更是气上心头, 气动之下打翻了手上捏着的胭脂盒子, 里头盛着的花膏腻子粘落在裙摆上, 一块一块桃花似的红的。 她穿着一条银丝浅桃红的细纱裙子, 裙摆上绣了一圈儿花蝶,染上胭脂花膏,倒似瓣瓣桃花, 卫善顾不得裙上脏污,胸前起伏,心中钝痛, 秦显他是没有想过, 还是根本不愿意想。 卫敬容苦笑:“善儿莫气,不值当。”心中明白, 可嘴上还要骗骗自己, 若不拿话哄着, 叫心里好过些, 眼前的日子又要怎么过下去。 秦显所求, 也不过在业州给陈氏一族圈些田地,给些银子叫他们生活无忧, 一个字都没提起生母陈氏来,也正是因着这个, 卫敬容生气一半儿是在生赵太后的气, 她自家也看不得陈氏,却偏偏要在孙子的面前提起来,毁人一句,都心中舒爽。 结香瑞香两个赶紧立到帘边,两人一个眼色,外头那些宫人便把秦昰抱起来去了偏殿,又到殿门边守着,防着有人进来,好立时过来通报。 卫善死咬住唇,上辈子提出要追封皇后的不是秦显,而是正元帝,太子失踪遍寻不着,信报初来,正元帝大怒,连发谕令着人寻回太子。 一找就找了三个多月,正元帝一日比一日见老,等知道是找不回这个儿子了,应当下令建陵修坟,签下诏书,他在紫宸殿中呆会了两日,出来的时候发间染着丝丝银白。 下的第一道政令不是风光大葬太子,而是追封原配陈氏当皇后,那一年是正元十二年年初,才刚过了新年,宫中赐下春盘咬春的那几天。 从此让姑姑在先皇后的灵位前执礼祭祀,谁也不能说不对,可十二年不曾提起,这时候提及,不过是为了叫姑姑心里难受。 旧事不提,今生既无此事,怎么说提起这话的竟成了太子!她一直以为太子是姑姑的依靠!是卫家的依靠。 卫善出了一身冷汗,初时急怒,身子一摇,眼前发青,竟站立不住,虚晃一下,倒把卫敬容唬了一跳,赶紧扶住她:“宣太医!”结香瑞香快步进来,扶着卫善往罗汉床上躺着。 卫善不过心急眼花,略坐便可,待要起来,姑姑怎么也不肯,按着她躺在床上,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脸,替她拍背,眼圈泛红,口中安慰,缓缓摇首:“善儿,不值当。” 到底如何不值当,她却不说了。 太医院院正拎着医箱急急赶到丹凤殿,卫善躺在南窗下,腕下垫着一块玉搁臂,太医摸了脉,面色松缓:“公主这些日子可是不曾睡好,身子有些虚,好好将养进补便是。” 卫敬容就坐在她身边,一只手替她掖了被子:“往日可从没有过头晕目眩,再仔细看看,还有哪儿不妥当?” 老院正都已经六十开外,才刚被灰衣小监催得一溜小跑,已经急得额间生汗,当着卫敬容的面又不能掏出帕子擦脸,只得以袖拭汗:“公主确实只是身子虚弱,少思少忧,多睡多食,自然就好了。” 卫善不以为意,她上辈子倒是多睡多食,少思少忧了,身子也没比如今好多少,才要张口,太医又道:“公主这些日子劳累太过了。” 确是日日不断练着上官娘子教的门法,练长剑她是不成了,上官娘子就教她用短剑,卫善想学的就是这个,短剑拿在手里更轻巧。 身子一时受不住,她这才闭口不言,躺在床上,听太医又掉了几句书袋,开了药方,卫敬容让她就躺在偏殿里,让结香去煎药。 丹凤殿自采女进宫,便日日都要妃嫔过来请安,连怀有身孕的徐昭仪也只给了恩典可以坐辇,此时人已经在半道上了,又被太监遣了回去,说是永安公主不适,皇后娘娘免了请安。 各宫自然又送了东西来,卫善躺在罗汉床上,姑姑坐在她身边,秦昰也知道姐姐生病,不再吵闹,乖乖坐着写大字,小身子挺得直直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肉脸蛋上满是认真的神气。 卫善拉住姑姑的手,知道这样说必然叫她伤心,姑姑能觉得出她的不同来,她自然也能觉得出姑姑已经不同了,提携美人宝林们,分派手中宫务给徐昭仪,把杨妃高高架起,可那是对正元帝,不是对她一手带大的儿子。 卫善不信秦显会想不到这些,太子也有东宫宾客幕僚,袁礼贤就是他讲师,难道他竟不知只要把陈家抬出水面,原来那些事就都饶不过去吗? 卫善哪里躺得住,她几回挣扎要起,都被卫敬容给按了下去:“你且给我好好躺着,要是闷了,我着人请姜家姑娘来,叫她来陪陪你。” 白菱松枝两个去了长安殿,姜碧微不一时就领着弟弟来了,秦昰人还坐在小桌前,眼睛却跟姜碧成打招呼,冲他弯了又弯,还惦记着要带他去看黑白熊。 姜碧微坐到卫善身边的绣墩上,看她脸带红晕,不像是生病的模样,来的时候已经听白菱说过卫善头晕,额角一跳一跳的疼,伸手解下帕子,在水盆里浸一浸绞一绞,拧得半干替她搭在额头上。 卫善一睁眼,就看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藕节翡翠镯子,就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一对,嘴角露出些许笑意,总算缓过来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自有一堆事要办,宫里四时都不断了节庆,还有半月才是端阳节,可这会儿就得先预备起来了,正元帝的意思是要大办,得了蜀地,就只余下江州永州吴州三地还未收入大业,前朝江宁王在南边称帝,两边战事不断,收归大业也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卫善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到下午,心口这团火越憋越盛,却也老老实实跟碧微一桌吃了光禄寺进上的饭食,她埋头直吃了一碗,卫敬容这才放过她,又吩咐沉香往后必得看着她吃,一餐不吃过一碗饭就不许下桌。 一直到傍晚方才放过她,碧微也陪她到傍晚,秦昰姜碧成两个小娃,在外头玩了一圈回来,玩得脸上红扑扑,身上汗津津,秦昰还想去云梦泽里游船,两个约定了坐小船,要捞湖里的鱼吃。 卫善躺了半天骨头都疼了,怒气却未平,她紧紧抿了唇,打定主意要去问一问秦显是什么意思,一直憋着这口气,一等卫敬容放她,她便拉着碧微出了丹凤宫。 姜碧成跟秦昰很快熟了,两人夜里要睡一张大床,碧微乐见其成,秦昰年幼又脾性敦厚,弟弟那样小心害怕,同他一道脸上也多了笑影。 秦昰又是卫后独子,嫡出的皇子,两人一道长大,往后弟弟当上了顺义侯,京中无靠,还有秦昰在,秦昰不论如何,都会封王的。 她乐见弟弟同秦昰交好,卫皇后又品性端正,读书写字,错了一样挨打,两人一处,秦昰也没有少挨一下,是以她对卫善更多几分亲近,出门便问她:“你怎么了?身上还不舒服?” 卫善躺着还不老实,她都瞧在眼里,她一时转眼,一时又轻叹,脑里不知在转什么主意,出言相问,问了才又后悔,怕她不便说。 卫善一顿,看她一眼:“我要去找大哥。” 秦显住在麟德殿内,是东宫讲学之地,他寻常就住在殿内,读完了书便去飞龙厩跑马,丹凤宫离麟德路程不算远,只是要绕过后宫,还得防着被学士们看见。 卫善在廊下等了一会,她来回踱步,嘴唇紧咬,连她都能想到的事,太子哥哥怎么会想不到?分明就是没把姑姑放在心上,躺在床上越躺越是心凉,姑父是这样的,难得大哥也是这样不成? 等得片刻,司鼓官便在鼓楼击鼓,鼓声一路传到宫门前,跟着四处街鼓连声响起来,各坊各市便要宵禁,让归人闻鼓即回。 那些老学士们这会儿也得出宫去了,卫善手里捏着金鱼符,一路走到麟德门前,她自知来这儿若是姑姑知道了定要说她,可她不能不问。 碧微不知道到底是跟着她好,还是不跟着她好,几回欲言又止,待要抛下她罢,她这么个气恼模样不知要办出什么事来。 碧微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卫皇后亲近,便不能放着卫善不管,她又是跟着一道出了丹凤宫的,若有什么事,宫人回报上去,恐怕卫皇后心生不满。 她还从未见过卫善生这样大的气,这个小姑娘一向同她的名字一样,待人周到脾气极好,起先疑心她,反是自己想得多了,不知为了什么竟急成这样,她有心探问,却不知怎么开口,进退两难之间,沉香道:“姜姑娘若是累了,便先回去。” 姜碧微松一口气,才要点头,就见沉香目光闪烁,她既要同卫皇后亲近,便把心一横:“她这样子,我放心不下,还是要跟着看看,若有什么事,总能劝上一句。” 沉香一向觉得自家公主待人太善,凭白来了一个不知道根底的,竟也一门心思待人好,听见姜碧微这么说,倒有些意动,连公主都没拦着,也就不再多口:“姜姑娘有心了。” 两人说话之间,已经到了麟德殿宫门口,门前守着的小监自然识得卫善,转身进去回禀,卫善拎着裙子大步进去,身后跟着的碧微不识得这是东宫,还是炊雪拉了她一把,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她这才立定了脚步,站在殿外红墙白花树下,早知是来东宫,才刚就不该跟来。 卫善大步进门,小太监正要开口,被她伸手一挥,立时退了下去,喉咙口还卡着“殿下”两个字儿没说出来。 她迈过书房门就见一架架书之间站着人,一身宝蓝绸服,腰缠玉带肩绣金龙,正面对着书架取书,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殿中点着两盏明烛,卫善不曾看清,张嘴先是诘问:“哥哥有没有想过姑姑!” 蓝衣人讶然转身,不是秦显,竟是秦昭,他手上捧了两本书册,正待放回架上,看见卫善迎光立着,弯眉紧皱,脸带怒意,气得手掌紧攥成拳,往前一迈,温声问她:“善儿怎么了?怎么生这样大气?” 卫善发错了脾气,满腔怒意一下全消,她躺了一天,憋了一天的火气,这会儿看见秦昭,竟然委屈起来,委屈不过片刻,跟着又继续发怒,气得在屋子里转圈:“太子哥哥人呢?我要找他!” 脂泪 秦昭讶然, 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 不叫她在书房里兜圈, 看一眼门口站着不敢进来的小太监:“去沏茶来, 搁点茉莉香片。” 他抬头看看窗外, 看见一道青碧色的影子, 知道是姜碧微来了, 又收回目光,就见小妹气得晕生双颊,乌晶晶的眼瞳越加黑亮, 两只手攥成拳头,轻轻拍一拍她:“告诉二哥,怎么了?” 这事还真没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卫善一皱眉头, 张口就道:“太后娘娘也不知道在哥哥耳边说了什么,哥哥去找姑姑, 说想要奉养陈家舅舅。” 这么弯弯绕绕的关系, 秦昭一听就明白了, 卫善口快, 蹦豆子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跳出来, 落语如珠连着声的碎响,说到气处脸更红了, 白玉似的脸上像上了一层胭脂。 秦昭听完微微一怔,拧着眉头:“怪不得善儿生气。” 把她拉到椅边, 让她坐下, 捧了茶送到她手上,卫善心头一把火起,热得浑身出了一层薄汗,哪里还吃得下热茶,却又不好推了,托在手上一口也吃不进去。 卫家倒霉是为了什么,姑姑为了秦显连叔叔都恼了,哭了不知多少日子,正元帝白了头,难道姑姑就分毫无损不成?一样日夜悬心,求神拜佛,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她自己也是一样,自醒来日日夜夜都在忧心太子的事,再没想到会是他在姑姑心上插刀。 秦昭看她抬眼皱眉的模样,先轻拍她两下哄她,跟着温言道:“我知道善儿是为了什么生气,可太子不该奉养亲舅?还是祖母不该提到陈氏?” 卫善怒的就是姑姑吃这样一个哑巴亏,她把茶盏搁到书桌上,又要站起来,可肩上按着秦昭的手,她动了一下没立起来,仰头迁怒秦昭:“他可是不曾想过,提起陈家来,袁礼贤有多少话好说?” 原想伸手虚晃一下,不意秦昭贴得近了,拳头就打在他身上,秦昭挨了一下,也不说话,依旧按着她的肩,到她不说好话了,方才松开。 秦昭松开卫善的肩,她反而不站起来了,拿脚勾着椅子腿,心里想一回秦昭那些问题,确实一个都绕不过去,可就算绕不过去,提起来的也不能是秦显! 秦昭微怔,小妹这些日子总让他吃惊,竟能听一言便想到追封皇后的事,但追封陈氏当皇后,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封太子的诏书已经写得含混不清,往后难道还能继续含混下去不成,东宫的幕僚总会提起,奉先殿中也得挂上陈氏的小像,太子要登基,那就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陈氏与他有生恩,母亲与他有养恩。”秦昭摸一摸茶盏,触手不太烫了,往卫善跟前推一推:“大哥的心肠同父亲很像,见谁弱些,便要待谁好些,陈氏若是当真贫得无米下锅,他脸上也不好看。” 卫善知道的是上辈子陈氏被追封皇后,陈家一门也跟思恩公那样封了公,那一家子原来贫困不贫困,她还真不记得了。 她正踌躇,秦昭便道:“可陈家却不是贫得无米下锅,”他看一眼卫善:“善儿可还记得,咱们在青州时,陈家舅舅也追了来,要粮要田,家里呼奴使婢,可比寻常田舍翁要强得多了。” 赵太后也不是存心骗人,她张嘴便把陈家说得惨些,就是知道秦显耳软心软,好似念着陈家的就只有她一个,让孙子跟卫敬容远些,跟自己近些。 不论她这主意打得有多蠢,有一桩事还真叫秦昭说中,正元帝可不就是看着谁弱些,便给谁多些,卫善眨眼儿看着秦昭,才还满腔怒火的,这会儿心还在跳,气却不气了。 “善儿生气,也是因你全心为着母亲着想。”秦昭说完便笑:“只怕大哥想的是悄悄给些银子,他同母亲提起,才是不见外。”虽是不见外,却也没体恤之心。 卫善不生气了,她没有生气的力气,炸毛小猫似的被秦昭一把按住,又一下一下撸顺了毛。 人坐在官帽椅上,头还不及椅背横木,头上戴着一只小小金冠,顶上珠玉轻颤,心里一片凉意,这事既是势在必行的,最好的办法是劝姑姑先提出来。 她不说话了,眼里一片黯淡,秦昭便知道他虽未说,可她已经懂了,看她金冠上的蝶翅轻轻颤动,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心里竟不忍她这么懂事,宽慰她道:“善儿不急,我会同大哥细说,就是要提,也不在此时。” 总是要提的,现在提和以后提有什么分别,她灰心丧气,秦昭待要说明,又想到她不过十二岁,已是早慧,何苦叫她生那些烦恼,看她站起来垂着脑袋要走,一把拉住了她。 “我来提,善儿就别开口了。”伸手一握,触手冰凉,她才还极怒,鼻尖都泌着汗珠,此时手又凉了下来,秦昭搓搓她的指尖,给她些热气。 卫善心中无力,一抬头就看见窗外白花树下多了一个人影,不是秦显又是谁,她眼儿一抬,就见秦显正跟碧微在说些什么。 秦显离得极近,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盯住碧微,他生得高壮,几乎把碧微整个罩在身下,就见碧微偏了脸低下头,身子轻薄纤细,低声回着什么。 卫善才还气愤难平,这会看见了秦显,却发不出火来了,拿脚尖磨着地上青砖,眉间愁绪未散,更多的是寥落意味,抬手在眼睛底下揉了一下,哪一个都靠不住,再抬头时,脸上多了一道红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她早上打翻了胭脂,指甲里嵌了一点儿没擦干净,抹泪的时候把胭脂抹了脸上,就见白玉似的脸上,一块桃花红斑。 秦昭掏了帕子出来,塞到卫善手里,她手指头上染着胭脂花膏,自己竟不知道,还在出神,握了她的手腕替她把脸上擦干净,那绢子上染了一点桃花红,被秦昭揉成一团又塞回袖中。 看她依旧眼中无光,又见她盯着秦显和姜碧微,怕她心里难受,先笑两声,告诉她说:“杨家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太岁,杨思齐竟也断了腿,兄弟从此两个一并养伤,互相有伴,颇不寂寞。” 卫善转头看他,眼睛忽闪,秦昭笑了:“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竟去寻魏人杰的麻烦,被魏人杰打断了腿。”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杨家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人,魏家脾气坏,杨家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个打起来,姑姑怎么竟没提。 “今儿才打断的,说是杨思齐非要看看魏家那个十来岁的小公子,魏人杰就打了他一顿。”没能等到自己出手,秦昭颇为好笑的看了卫善一眼。 略略一想就明白关节,杨思齐在城楼上看见了善儿,以为她是魏家人,打听着魏家没有十一二的小公子,只有一个姑娘,魏人秀又学了卫善穿起男装上街去,杨思齐听说是魏家的,多看了两眼,又撵上去问她话,家里还有没有跟她年纪相仿的兄弟。 被魏人杰拎起来暴揍,杨思齐比他弟弟拳脚厉害的多,碰上别人也还罢了,碰上魏人杰可讨不到便宜,魏人杰手上力巨,天天要拎百斤石锁,又在盛怒之下,以为杨思齐调戏妹妹,断打了杨思齐一条腿。 卫善听得怔住了,秦昭已经明白关窍,她自然也想明白了,抿一抿嘴角,差点儿笑出来,秦昭见她总算笑了,心头微松,送她出去。 碧微见着卫善,急急走到她身边,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她分明站在树下,又告诉秦显,卫善正在里头等他,可他半点都不着急,反而问她伤着没有。 碧微只盼两人赶紧说完,谁知道卫善才还怒气冲冲,这会儿倒一个字都不再说,挽了她的手,同秦显告别,一路回了仙居殿。 卫善一夜难眠,知道的事多了,心里就慢慢明白起来,祖父当年,只想为自己的女儿找了一个能干的“驸马”,没想到时运翻转,“驸马”当了皇帝。 正元帝要当真只是“驸马”,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原配继室的说法,可他偏偏当了皇帝,此时不说,是他没想起来,陈氏生下太子便难产而亡,那时候姑父还在军中,隔了这许多年,只怕连陈氏的长相都不记得了。 但有人会记得,以孝立国,陈氏就怎么都绕不过去,太子若是登上帝位,也是要写诏书的,里边总要提到生母何人。 卫善一夜盯着花帐发怔,到天色发亮,这才睡了过去,殿中悄无人声,只有黑袍将军跳上床,卧在她枕头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蜷起身子也跟着睡了。 等她醒来外面天光昏暗,耳边听得沥沥雨声,一掀帘子,坐在榻上陪着的竟是素筝,她眼眶泛红,见卫善醒了,扶她起来穿衣穿鞋:“公主为着娘娘都愁病了,我竟不知公主用心良苦。” 卫善早把这事给忘了,她满心都是姑姑,问了时辰,已经快要中午,外头昏暗,殿中又未点灯,一觉竟睡了一这么长,听见素筝说话,伸手拍一拍她:“姑姑那儿可来人了?” 素筝伸手按按眼角:“公主放心罢,我叫沉香去了,娘娘让公主好生歇息。”跟着又补上一句:“初晴去了寿康宫,她同寿康宫的菘蓝是同乡。” 卫善听了,方才对她点一点头,招人进帘来梳妆换衣,脚上踩着木趿,宫人替她撑开红罗伞儿,前头点了一溜宫灯,往丹凤宫去。 甫一进殿,就见结香满面含笑,指一指偏殿,卫善换过软鞋进去,才到镂花罩门边,就见秦显坐在卫敬容身边,两人脸上都带笑,卫敬容伸手拍他:“我怎会不知你的心思。” 秦显那么大的个子,缩着肩膀坐在卫敬容身边:“是我想的差了,已经派了人往业州去了。”黑脸泛红,觉得愧对了卫敬容这些年的疼爱,可心里到底还记着生母,总不能连一幅画像都不供。 谁知卫敬容却道:“你也该派个画影的人去,你父亲你祖母没一个能说得明白……你……娘……她生得什么样子,你舅舅总该记得些。” 卫善听见姑姑轻顿的那一下,手指紧紧攥住了裙边,卫敬容看见秦显露出笑意,虽也跟着笑了,可心里依旧不好受,抬头就看见侄女,伸手招她:“善儿快来。” 这回却没叫他们坐在一处。 藤萝 秦显坐到卫敬容用完了茶点才走, 还是卫敬容赶他走的:“赶紧去罢, 你那儿有许多人等着, 总有正事要说, 我有你妹妹陪着呢。” 秦显这才起身, 起身的时候说:“善儿送送我。” 卫善依言站起来, 却不似平日那般撵在他身后, 秦显竟也不着急,到了殿门边,他皱着一张脸, 好像牙痛似的张口道:“善儿是不是恼了我?” 秦显一直都不是个细心的大哥,他是个粗性子,生来就是个大而化之的人, 跟秦昭全然不同, 竟看得出来能卫善生他的气,倒是一桩怪事。 卫善看看他, 把头扭过去, 秦显也确不知道妹妹在生气, 若不是秦昭说了, 他还未想到此节, 本来也是他一时起意,根本没想过母亲为了这件事伤心, 他只觉得陈家清贫,他面上不好看, 业州哪有人不知秦家出了皇帝。 赵太后那一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跟着沾了光, 独陈家还穷得揭不开锅,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可等秦昭一说,他便想起来了,陈舅舅年年都要上门来,母亲给银给米,若还说穷得破瓦挡不了雨,那便是有意下母亲的脸了。 倒好像是她怠慢了这门亲戚,秦显自知不对,下了朝连寿康宫都没去,立时就奔着丹凤宫来,拉着卫敬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卫善听他这么问,干脆实话告诉他:“我生哥哥的气,可姑姑说你就是这样的孩子。”把孩子两个字咬了重音,秦显脸上泛红,搓手陪罪。 卫善心里明白这事就算拖得过三五年,也拖不到太子登基的时候,越早立越好,她来,是来劝姑姑先提的,心里譬如喝了黄连汁,眼看着姑姑受委屈,她却全无办法。 秦显看她认真生气,这才笑了:“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都给你寻来。” 卫善也不能长久生他的气:“只要姑姑不难受,我便不生你的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这是最伤姑姑心的,秦显却当她已经好了,哈哈笑了一声,抬腿要走,又停下来,顿了一会才开口:“你,你跟姜家姑娘要好吗?” 卫善此时再无心绪去管他和碧微是什么时候好上的,看他一眼,见他竟不好意思开口,可这会儿却一点想笑的心思也没有了,干声问道:“怎么?” 秦显难得竟不好意思起来:“端阳节那一天,宫里要赛龙舟,我同你二哥一人领一队,你们且得来看。” 本来也是要去看的,宫里还是头一年赛龙船,出了内宫城,到外宫城的万仪宫赛舟,宫中女眷和朝臣命妇都是要去的,秦显还特意提上一句,卫善不欲同他多说,冲他点点头:“知道了。” 她兴致不高,秦显却当她是小女孩子的脾气,这会儿不高兴,过一歇也就忘了,再送她些花翠缎子,立时就又能好。 卫善不是个气性大的姑娘,也很少记仇,今天拌了两句嘴,明天就又忘记了,可这回却不一样,她眼看着秦显出了宫门,身后沉香替她打了红罗伞,劝她一句:“公主进去罢,外头凉。” 雨顺着檐瓦流下来,先是一条条的细线,越是近了正午,下得越大,成了一片雨幕,地上起了一层浅雾,红墙绿瓦被雨一泡,看上去湿淋淋的,绿也失了翠意,红也红得不正了,丹凤宫遍植杜鹃,昨日还开得一片锦绣,今儿落了一地,秦显的影子,远的只余下一个小点儿了。 卫善反身进屋,身上带着水气,卫敬容捏捏着她的袖子还算干爽,点她一下:“你身上不好,都叫你别来了,怎么还偏要来。” 卫善露出一个笑,往卫敬容身上一挨:“我想姑姑了嘛。”把头枕在卫敬容肩上,听着外头一片雨声,心里反而沉静下来,放缓神色,对卫敬容说:“善儿有话跟姑姑说。” 这话也只有她来说,一锥子扎在姑姑的心口上,比扎在她身上还要疼,可不能再等了,再等就晚了,卫善紧一紧挽着姑姑胳膊的手臂,把她紧紧圈住。 她一开口,宫人们便立时退了出去,卫善低下头,再抬起来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意,声音压得极低,好似耳语,又略带叹息:“这事儿绕不过去的,姑姑想过吗?” 卫敬容已经想过了,可听见这话竟有了泪意,昨日侄女气得那样,脱口而出的话字字都叫人惊心,连她都想着了,自己又怎么会想不到,她握着侄女的手,娇嫩的兰花瓣一样的手背,摩挲她一回道:“姑姑想过了。” 卫敬容叹息一声,改制的事丈夫在心里藏了许久,那么追封皇后的事他是不是也藏了很久,显儿这个孩子她从来都很喜欢,性子直少弯绕,人又重情义,她亲眼看着长大的,还当这世上再没比他更妥当的,这才想把善儿嫁给他,她捏捏侄女的手:“上回姑姑问你想不想嫁给太子,这话往后不会再提了,善儿也忘了罢。” 话不须多,两句也就足够,卫善鼻尖一酸,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卫敬容却仿佛到此时才肯让卫善长大,怀里虽搂着她,说话的语气神态却跟原来大不相同:“这事儿没有这么着急的,我会提出来,善儿不必担心。” 卫敬容一夜都没合眼,眼前都是还在业州的时光,家里都是孩子,一院子叽叽喳喳,从早到晚都不停,学字的练箭的,功课做完就要淘气,她便立了规矩,每日午时,从秦显排到卫修,一个一个到她房里来背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院子里结了一个藤萝架,每到春日就结出一串一串的小花,她坐在南窗边,几个孩子就排在屋门外,她叫一个人的名字,另外那几个就蹲在窗户底下,里头的人背不出来,知道的就提上一句。 提词的都是秦昭,他最晚来,可他也背的最多最快,怕他看得太多伤了身子,不许他夜里点灯,他就偷偷跑出屋子,到厨房借着灶里留的灶火看书。 卫敬容每回抽他,都不抽那些难的句子,可他依旧要把书都看全了,才能给秦显卫平两个提词,几个孩子以为自己凝神屏息,哪里逃得过她的耳朵,她每回要发怒了,窗户外头就扔进来一串紫藤花。 孩子们轮换着扔花进来,院子里有什么就掐什么,窗户底下种的一排紫袍玉带都被掐秃了,把种花的丫头仆妇急得真跺脚,四五个孩子大的拉着小的,咯咯笑着扔了花就跑,他们都知道扔一串花进去,她就不生气了。 一转眼这些孩子就大了,人大了心也跟着大了,显儿未必就想到那些,可那一天也是迟早都要来的。她摸摸侄女一头乌发,看她眼仁点漆似的,眉尖一蹙,脸上是少有的忧心神色,心底一酸,连善儿都长大了,业州的日子回不来了。 “我晚一些会跟你姑父提,追封陈氏当皇后,给太子和陈家这个体面,你叔叔和你哥哥们一同去业州,我要为大哥建祠。”卫敬容这么说的时候,眼底已无泪光,她一下说了两件事,跟着又低头去看卫善:“既你叔叔要去,那你也就跟着去看看。” 卫敬容温声软语,面上还带笑,一件件都安排好了,卫善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她盼着姑姑能明白,又不想姑姑明白得太多,低头要哭,水晶帘儿轻响得几声,抬头一看,却是结香拨动了珠帘。 跟着就听见正元帝的声音:“我怎么听说,善儿又病了。” 卫善把脸埋在卫敬容的胳膊里,正元帝一进来就当她又在撒娇讨东西,他身边就只养过卫善一个女孩儿,看她再大也跟娇儿似的,笑了一声:“善儿要什么?” 卫敬容唇边含笑:“要什么?要跟她叔叔回乡去。”回乡迁坟,正元帝早早就知道了,让卫敬禹夫妻合葬是应当的,卫家也已经没有人了,能主持这事的也只有卫敬尧。 正元帝看看卫善,倒没说旁的,只道:“坐船水路过去也要一个月,善儿在船上可受得住?”还当她身子壮了,风一吹又倒了。 卫善知道这是借着话头提起陈皇后了,仰脸弯着眼角笑起来:“我给姑父沏茶去。”一面说一面还冲他眨眼睛讨饶,两只手合一合拜一拜。 她出了偏殿,磨磨蹭蹭到了茶房,就见王忠正在茶房里吃茶,正元帝冒雨过来,还是自己打的伞,没一个人跟得上他的步子,只王忠还腿脚快些,跟上已经难得,再要撑伞却是不及。 王忠赶得很急,衣摆湿了一片,宫人奉上软巾,又给他沏茶,请他到茶房炉边烤衣裳,见了卫善赶紧立起来要同她行礼。 卫善摆一摆手:“王大监坐罢,我是来给姑父沏茶的。”随口又问他:“王大监爱吃什么味儿的粽子,我想自己裹几个,给大哥二哥都送上些。” 王忠赶紧低了头,客客气气笑一声:“怎么敢劳动公主。” “别客气,一样是要裹的,我想裹上百八十个,各宫里都送些,就不知道送什么味儿的好。”卫善用银勺舀出茶叶来,倒在暖过的壶里,盖了盖儿焖上一会,跟着再往里加热水。 王忠便笑:“这个老奴倒是知道一些,太后爱吃咸的,公主捡那大肉的裹进去,越肥越好。珠镜殿爱吃甜的,蜜枣子多放些。昭仪娘娘爱吃江米粽,新米最好,符美人才进宫来,倒不知道她爱哪一种了。” 王忠回得仔细,卫善轻声笑一笑:“我记得二哥也爱吃的甜的,只别人都不知道。” 秦昭喜食甜食,他本来就是南边人,吃口同秦显卫平都不相同,可跟他们一道,甜食便极少吃,只跟她一处的时候,能多吃上几块花糕。 卫善一说这话,王忠脸上都是笑,看上去竟有几分慈意,张口却依旧恭敬:“二殿下是南人,自然爱吃甜软物,公主有心。” 卫善抿嘴一笑:“那我给公公也送些甜粽子。” 一壶茶好了,沉香捧着托盘进去,殿中卫敬容同正元帝已经说完了话,打量着姑姑的脸色,是这事儿已经成了,可正元帝脸上却含着怒意,卫善略有踌躇,不知他因何发怒,茶送上去,正元帝却接过茶盏替妻子先倒了一杯。 卫善笑嘻嘻的:“我也想坐船去业州玩,姑父替我求求情。”一面说一面拿眼儿去斜卫敬容,装作跟正元帝讨情的模样对他眨眼,正元帝看着她便笑了:“我作主了,你也跟着去。” 樱桃 卫善方才出殿门去茶房沏茶, 卫敬容便先作势埋怨了侄女儿两句, 开口先说业州事, 跟着再提陈氏:“她确是有这份孝心, 可我怎么放心她走这么远的路, 卫平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呢, 让他带着善儿, 我更不放心了,不如让她叔叔先去,建坟修祠也不是一二日的功夫。” 正元帝近日心情极好, 朝中没有忧心事,后宫还有妃子怀了身孕,新进上的美人又个个都体贴人意, 他听便笑:“还半大的小子, 他都是右将军了,也罢, 我给敬尧一个轻省些的差事, 叫他陪着善儿回乡就是, 你就许了她, 让她高兴。” 卫敬容叹一声:“就你惯着孩子们, 倒叫我来□□脸,倒似是我看得太严了。”说完看他一眼:“倒真有桩事, 我想同你商量商量。” 正元帝随手翻着罗汉床上叠着的大字,都是秦昰写的, 偶有两张字迹秀气的, 就是姜碧成写的,朝上对姜家两个孩子的事连论都没论,还是正元帝看见了这字才想起来,得给姜碧微一个封号。 妻子说要商量,他也没放在心上,点一点头道:“有甚事,你看着办就是了,还商量些什么。”无非就是姜家的女儿是个什么规格,宫里这些妃嫔又要升什么份位,都是些小事,她尽可作主。 谁知道卫敬容却不是说这些:“我想着,是不是在奉先殿里挂上陈氏的画像。”一步一步来,先挂上画像,再追封皇后,咽下心里那最后一点苦意,对丈夫道:“显儿前日来说,陈家舅舅过得极清贫,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想要奉送陈家舅舅,咱们在业州青州时,是替陈家置了宅子买了田地的,怕是这些人经营不善。” 这些钱在卫敬容眼里从来都是小事,能用钱打发,就绝不开口多话,陈家从她这儿绝没受夸待,就是这会儿说,也一样能挺直了腰板。 卫敬容垂下眼帘,嘴角含笑,挂画追封是头一样,还有降恩陈家,是封公还是封侯,跟着便是山坟,太-祖陵寝尚未修完,正元帝的也才刚刚修建,陈氏既要追为皇后,那么陵寝之中也有她的位置。 正元帝抬眉便问:“是哪个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虎目一抬,便显出十分怒意,跟着一想,除了自己亲娘还有哪个这么不长眼的,会在儿子跟前提起陈氏来。 正元帝早已经不记得陈氏生得什么模样,三十岁上讨了她,成亲三日就又回了军营,等他再回家的时候,陈氏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了。 等他再回来,陈氏已经难产而亡,生下来的孩子小猫似的,他怕这孩子养不活,他娘便道:“这有什么养不活,你生下来也只这点大,我贴肉系在怀里,不是一样生得这么壮。” 正元帝是喜欢这个儿子的,可他此时也很明白,若没有卫敬容,这个儿子也就跟自己一样,胡为浪荡到三十岁上才有点人样。 他一直不曾提起过陈家,便是不想提起来,能把女儿嫁给他,比当时的赵家还更不如些,成亲的时候陈氏带过来的只有一身衣裳,陈氏死了,陈家还闹上门来。 赵太后一个寡妇带大儿子是极不易的事儿,做人便不能不泼不悍,可陈家一家子上门,还是邻居杨家看不过眼,把陈家人赶了回去。 没想到母亲竟糊涂到了这个地步,正元帝不能骂娘,只好骂儿子,听见妻子这么说,心里又生了愧疚:“你别操心这个,显儿我自会提点他。” 卫敬容听了便笑:“可真是,他是有心,难道往后要让朝臣说太子不孝?能办的就替他办了,为着他好,我有什么不能委屈。”不念及生母可不就是不孝,与其叫人作文章,不如自己把这事儿办了。 正元帝也知绕不过去,可骂还是得骂,连袁礼贤还没提出来,他心急什么?待二人听见卫善进来,便不再说,正元帝又许了卫敬禹带上兵丁去业州,在公主应有的出行规制上又加厚了两分,与亲王齐平。 两人说到此处,卫善捧了茶托进来,不知两人是怎么说的,可观正元帝面上怒意不似作伪,又先给姑姑敬茶,姑姑笑意里带着安抚,便团了手大声谢过。 正元帝急着教训儿子,卫敬容也不留他,又说了几桩闲事,徐昭仪的胎稳了,想给她一个恩典,把她母亲接进宫来看看她,这些事正元帝都不关切,只让妻子看着办,大步出了殿门,卫敬容跟在后头还问一声:“夜里可过来用饭?” 正元帝点头应了,她回转身便看卫善坐在那儿出神,轻轻拍她一下:“你要是不去找姜家姑娘玩,就替我看看这端午节的饮宴单子。” 卫善没想过自己真能去业州,知道就算动身,也要六月里,手上里捏着单子,专心替姑姑办事,得在走之前,再跟魏人秀袁妙之棸一聚,她要去业州,碧微一个人在宫中也太孤单了些,不如叫她认识认识袁妙之。 她们上辈子就很处得来,袁妙之又是个磊落的性子,碧微说不定就是看她磊落,才愿意跟她结交的。她要了一处楼台,自己请几个伙伴,既是设宴,也没孩子心性到不把杨家两位列在席上,只让她们两个坐在一处,在座次之间依次摆放盆栽花树,把这二人隔得远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满心打算,卫敬容先还怕她心里不痛快,待见她把一张单子写得满满的,才从王忠那儿听来知道各人喜好,便也在那张笺上写上这些人喜欢吃什么。 小姑娘家都喜欢甜食鲜果,再添一道酪浇樱桃,各人爱吃的茶,她也写上两笔,卫敬容看着更露几分笑意,这是真的长大了,连这些事都会留心了。 卫善写完交给沉香,带回去再细细看看哪儿还有什么不妥的,再问问素筝冰蟾要添些什么,两人磨了一下午,待吃了点心,外头雨停了,卫善才又踩着木屐出了丹凤宫。 雨虽注了,檐翘还在滴水,天色也不明朗,沉香落琼两个点了莲花灯,怕卫善踩湿了裙子,往长廊上绕远路回仙居殿,不意在廊下遇见了秦昭。 秦昭不知从哪儿摘了一把藤萝花来,摆在一个藤编的小篮子里头,看着满扑扑的,有些开了花,有些还只有花苞,露出花瓣尖尖上那一点点紫,花蕾花苞上还挂着雨珠,显是才摘下来的。 卫善一看,他肩都湿了半边,赶紧掏了帕子出来,把花篮接过来拎在手里,帕子递到秦昭手上:“二哥自己摘的?” 秦昭笑了,接过去擦一擦水珠:“我看院里的紫藤开了,想着摘些来送给母亲。” 紫藤正当时节,开了满架,叫雨一打一串串的落在地上,让他想起青州旧居里那个藤萝架。就种在母亲院里,还有浅浅一池水,藤萝花落到池里,鱼儿张嘴就吃,天气好的时候,丫头下人还会摘下来炸吃调馅裹花糕。 想到了便笑起来,卫善是不肯吃这个的,听了子厚的一句话,就再不吃了,回回却都要拿上好几个,把这饼儿塞给他,知道他爱吃甜的,又不好意思伸手。 善儿跟母亲性子极像,在这些细微小处体贴人意,轮到自己却不计较。 看她似才从丹凤宫里出来,问道:“大哥可来过了?母亲好些了吗?” 他知道卫敬容心上不爽快,这才特意摘了一篮子藤萝花来哄她高兴,自己能办的也只有这些小事,眼看卫善脸上笑意淡了下去,心底一声叹息,从花篮子里挑出两朵开得饱满的花串来,递到卫善手上。 “这个给你,你回去盛在水盂里。”说着拍一拍卫善的手:“我去看看母亲,夜里让人给你送馔香楼的新点心去。” 秦昭还未搬离宫城,多是与秦显住在麟德殿,边上就是文思院,两人时常在里头看书,卫敬容给秦显预备衣裳鞋子的时候,给秦昭也在偏殿理出一间屋来,他虽得了王府,还没在里头住过。 卫善接过饱满花串,手里捻着花梗,拎起来看他拎着花篮走远,嘴唇轻抿,心里不免拿他和秦显比较起来。虽知道两人不同,处境不同,身份也不同,可一样是姑姑带大的孩子,秦昭还来的晚些,便样样都想得到。 卫善托着那两串藤萝回到仙居殿去,让沉香收拾出一个白玉雕莲花的水盂来,把两串藤萝浸在水里,她撑着头对着窗户发怔,黑袍将军就卷着身子睡在她的裙子上,小身子一起一伏,卫善抱它抱在怀里,暖烘烘毛茸茸,黑袍将军眯眼看看她,一动不动打起呼噜来。 沉香点了茉莉香饼,湿气混着茉莉香倒似进了夏日,几个小宫人才要拿了玉连环七巧版来哄卫善高兴,素筝便道:“姜姑娘来看公主了。” 卫善一喜,抬头看向窗外,就见碧微披了一件淡雪青色绣白梅花的披风进来了,待站起来要迎,碧微已经进了殿,在外间问:“你们公主可好些了?” 这才两三日,她好似已经完全习惯了宫中的生活,出来身后也跟着七八个宫人,前头炊雪替她打伞,边上饮冰提灯,才入宫时的苍白尽去,进门便对着卫善笑起来:“你睡了一天?可好些了吗?” 卫善正欲身边有人陪,碧微来的正是时候,她才落座,秦昭身边的小太监宋和就来送点心了,一个填漆雕牡丹的红盒子,里头搁着四样新点心,沉香留他吃茶,落琼把盒子送进内室去。 打开来一看,是一盒子五色新丝缠的玲珑粽,盒里还有一张红签,细细写了什么色的线绳是什么味儿,俱是甜的,红色是蜜枣儿,黄色是蜜豆,粉色是樱桃肉,还有一样江米的,让她沾着香蜜吃。 卫善手里捏着那张笺,看一眼白玉水盂里盛的紫色小花,把这张小笺夹在《业州志》里,抬头看向碧微,以为她在看书页,点给她看:“我要往业州去,先看看那儿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碧微微微一笑:“你哥哥待你可真好。” 依靠 碧微每每看她受这些宠爱, 心中都会略生涩意, 若是父亲不死, 哥哥还在, 她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又何必伏低做小, 不得不对人恭顺, 时刻忧心,夜里睡梦中还似身在蜀地,赵临就要破门而入, 秦显身披铁甲立在门前。 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座宫廷,眼巴巴的等着封号,那么大的蜀地, 除了一个侯, 总还能再换一点东西,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点东西了。 卫善从里头挑了一只自己最喜欢的递到碧微手里, 告诉她说:“这是樱桃的, 这个味儿最好。”一盒子五只玲珑缠丝粽, 统共也只有这一个樱桃的, 拿粉色丝绳打了一个梅花结, 做得既小巧又精致,摆在攒盒中间, 是里头最惹眼的一只。 碧微已经知道了她的脾气,她喜欢一个人就拿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别人, 心里那点涩意消减下去, 伸手接过来,两只葱白手指解开梅花结,剥开翠绿粽叶,窄窄一张上托了一只小粽,江米莹白,里头一团樱桃红。 伸手递给卫善,冲她笑说:“我爱吃枣子的。”把她喜欢的还又还给她,这五彩缠丝的粽子虽然小,尝上一只也已经足够了,多吃了也会积食。 卫善笑盈盈接了过来,咬掉粽子一只角,同碧微说起要去黎山青丝宫的事儿,迁坟六月里才走,五月端阳节后,卫善要陪着赵太后往青丝宫去住上一段日子。 “我同姑姑说定了,你跟我住在一起,带了弟弟们去,若要回城也很方便,叫我二哥来接我们就是。”说完又加一句:“是我自己的二哥。” 碧微笑了,她在宫里确是有些喘不过气,既是去青丝宫,那儿总要比这一重重的宫阙让人松快些,点头应了:“早就读过《青丝宫赋》,一直都想去看看。” 卫善扁扁嘴儿:“我也没去过,听说一半儿都烧焦了,飞霜殿和芙蓉池倒还在,那棵千年合欢也还在,倒是能去看看的。” 碧微略坐得会要走,走的时候让炊雪拿出一个盒子来,递给卫善:“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这是我亲手画的,技艺不精,你可别嫌弃。” 卫善一下子高兴了,这还是碧微头一次送她东西,掀开盒子一看,里头是一把牡丹团扇,一朵红牡丹拿浅红深红几样丝线绣出来,上面还绣了一只金蝶,底下的扇坠是水滴金嵌红宝石,她拿在手里立时扇了扇风,把玩不住:“你画的可真好看。” 碧微看她又是拿在手中把玩,又是吩咐素筝找出扇架来,面上微红,心里觉得自己过去那点疑心苦涩都失之磊落,倒不好意思起来:“你快歇着罢,我走了。”依旧披上来时那件绣绿萼梅的披风,炊雪替她打了伞,婷婷袅袅出仙居殿。 她一走,仙居殿里又似原来那样幽暗沉静,可也依旧比小瀛台的蓬莱殿要温暖得多,卫善托着腮怔怔望着不知甚时又下起的雨。 丹凤宫前打落了一地的杜鹃花,仙居殿的玉兰早已经开过了季,只余下一片浓荫,海棠余下的一点碎红全落在地上,黑袍将军不知何时蹿了出去,就跳在栏杆上,伸着爪子去拍水。 卫善原来以为只要太子还在,卫家就不会倒了,可经此一事,她才明白,太子同正元帝是一样的,卫家站得实在太高了,有无数需要退让的地方,此时能退,到退无可退呢? 不独碧微在心里念了秦显十几年,卫善也是一样,她总惋惜太子哥哥死得太早,以为只要他平平安安的能登上帝位,姑姑和卫家都会似原来在青州时那样。 可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手指头拨弄着水盂里的藤萝花,她伸出手,用微湿的指尖,在床桌上画了一幅大业域图,她只能画出一个大概来,青州业州甘州和往后秦昭要去的晋地,这几块地方她都能标识出来。 水线勾出轮廓,当日秦昱不得不对秦昭示好,就是因为他手上捏着晋地,兵强马壮,朝中又已经没有魏宽这样的悍将,甘州再次反叛,这回却不是周师良,在正元帝手里收归的土地,又一次散乱。 秦昭就是没有反的时候,秦昱也对他多有优容,连岁贡都免了,就是怕他进京城来,连姑姑去世都不敢发丧,恐秦昭进京吊唁,趁机对他不利。 就算在正元帝这里,卫家已经做不到这些,那么太子哥哥的时候呢?卫家没有反心,但也不能任人揉捏,卫善心绪起伏,沉香来替她披上软毯的时候,桌上那一幅大业域图已经干透了。 卫善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她拢着毯子,把跳上床上黑袍将军一把搂在怀里,揉着它耳朵里的白毛,听它喵喵两声,舔舔嘴唇,她要把甘州会反的事告诉叔叔。 她拿指甲在自己掌心上划了一道白线,先办起起眼前的事来,既然她不能能时就去业州,那总要替姑姑办些事,比如奉承赵太后,哪怕让她少给姑姑添些堵,姑姑已经起了头,后头的事由她来圆。 卫敬容再在赵太后跟前奉承也是无用,只要她一天是赵太后的儿媳妇,就一天都讨不着好,但卫善却不同,她是小辈,又带着秦昰。 赵太后和正元帝一样畏热,卫敬容便改了一番说辞,说丽山上比宫中不知凉爽多少,四月里虽还好些,到六月里,宫城中地势最高的清凉殿也不如丽山上凉快。 赵太后要不是怕热,去岁也不会急急回业州去,她听了果然意动,听说一半都已经烧坏了,另一半还能住,想往青丝宫去避暑。 翠桐翠缕两个,更不知道在赵太后耳边吹了多少天的风,说起青丝宫来就有一百样的好处,赵太后从来耳根子最软,待听见卫敬容拿出钱来替她宫室,鼻子里还哼哼一声“她哪有这么好心。” 可心里还是欢喜的,翠桐又告诉她,她得先去,然后才能让儿子一道去,正元帝是皇帝了,不能贪图享乐,但若是奉太后诏,那便是有孝心的好事儿。 翠桐说的,自然是卫善想要她说的。 赵太后很高兴要带着孙子去,还想把徐昭仪一同带去,还是卫敬容留下了她,说要一道打理宫务,赵太后才刚高兴没一会儿又生起气来,可就算是她也没脸说卫敬容这是在难为徐昭仪,卫敬容自己怀孕的时候也一样在理事的。 翠缕便笑:“娘娘急什么,等陛下去了青丝宫,自然会把娘娘们都带来,到时候就又能看着小皇孙了。”赵太后认定了徐昭仪肚里是个男孩,最爱听的就是要添个小皇孙,想了一回让翠桐去丹凤宫告诉卫敬容,她在青丝宫住的殿里依旧要开一块菜地,还要养活几只鸡。 卫敬容平日总要同她说道理,开菜地可以,养活鸡不成,光禄寺可不差这些,这回却立时就点头答应了,让光禄寺抱几只活鸡去,还说要让秦昰跟着赵太后学种菜。 赵太后这下高兴了,她那会儿想手把手的教自己的大孙子兴旺种菜,卫敬容同她顶了起来,要读书要练弓马,又不是庄稼汉子,学什么种菜。 可这回卫敬容却把话说得很漂亮:“叫他也知道知道民间疾苦稼穑艰难。” 秦昰也已经大了,明岁亲耕他也得下地,不能再抱在宫人手里,秦昰多吃少动,跟着赵太后在土里跑跑,身子也壮实些,宫人也不会真的看着这两个亲自种菜。 素筝冰蟾两个这回要跟着一道去,素筝吃了教训,知道卫善做的每件事都有用意,便不再多话,把要带的东西都理出来,报给卫善听,跟着椿龄又来了内室,手里捏着两本小册,奉送给卫善看。 她伸手一翻,写得细细密密,她让落琼打听了许多赵太后的习惯来,早上甚时候起,夜里甚时候睡,平日爱吃什么,一条条都记下来,交给椿龄,让她按着点儿吩咐事,拿她也当书吏用。 椿龄做得极用心,这里头不单写了赵太后的,还把珠镜殿的拾翠殿的样样都列在纸上,把这些拿给卫善,声儿细细的,一张脸烧得通红:“我想公主总能用得上。” 一样要送东西,自然各宫都有,卫善特意嘉赏她,问她要什么,她却只顾着摇头:“如今已经过得极好了。”她原来在凤阳阁里侍候,身上怕是藏下些金银来的,活计又轻省,没少遭人妒忌,这些宫人也一样欺弱,能调到仙居殿,卫善待她还这么宽和,殿中诸人也待她极好,再没什么可求的。 椿龄少言少动,日日闷在书斋里,同颂恩两个一个理书一个抄书,安闲难求,只盼着卫善永远都不放她出宫去。 “难为你想一这些。”卫善看她不讨赏,依旧还是让素筝赏了她一袋子银珠:“你要什么自己去买就是了。”宫城中本有一处宫市,一月一开,给她银子,她也有用的地方。 谁知椿龄竟连连摆手:“不是我想着的,是颂恩教我的。” 卫善笑了:“这有什么,也赏他一袋就是了。”手上翻看,把这个就交给椿龄,让她按着节令给各宫分送东西,椿龄当此大任,脸上才刚消下去的红,又泛了上来。 卫善却道:“你心这样细,做这个再合适没有了,殿中除了你,若有人肯识字的,你就教上几个,我身边总用得着。” 卫善收了册子,想一想抽出一张花笺来,从妆奁里取出一只眉笔来,卫善天生一对儿好眉毛,从来不用眉笔,自己取出拿小银刀来削尖了笔头,在花笺上写下秦昭两个字。 在他的名字下面写上三个字:“喜甜食。”写完了又在他的名字底下,画了一串藤萝花。 得意(捉) 卫敬容收了秦昭那一篮子藤萝花, 捡上两枝插在青瓷水盂里头摆在南窗边的床桌上, 余下的都让宫人做了藤萝饼儿, 送了一碟子给卫善, 搁在小盒里头, 掀开来带着浓浓的藤萝香。 卫善连同雪花酥蝴蝶饼儿一并送给了秦昭, 秦昭接了食盒, 掀开来一看便笑,伸手取了一只藤萝饼,咬开来满口都是糖油, 顺手赏了送点心的小顺子一袋金珠。 小顺子最爱跑的差事就是往晋王这儿送东西,晋王人极和气,出手又大方, 回回来总能得着重赏, 把袋子往袖兜里一塞,躬着腰正要退出去, 秦昭问道:“你们公主这会儿在哪儿呢?” 小顺子弯弯腰:“丹凤殿前要结藤萝架, 公主往皇后娘娘那儿去了。” 卫敬容被那一篮子藤萝花触动旧情, 想着在院中也结一个藤萝架, 夏日里还能取些清凉, 她才说要结个竹架,第二日天一晴立时就搭了起来。 卫善抱着秦昰坐在廊下, 看太监搭起竹架子,插上藤条枝条, 秦昰自人大了, 便不肯叫人抱了,迈着短腿想去看黑白熊,虽是卫善的,他却先起了名字,看它肚皮白白,耳朵黑黑,把那只小熊叫作芝麻团。 秦昰同姜碧成天天去看这只小熊,两人十分要好,秦昰还把自己玩的皮球给了芝麻团,给它一个球,它便能抱着玩好半日,在园子里的草地上滚过来滚动过去,两三回一咬便把皮球咬得破了一个洞。 秦昰把自己原来那些玩具都给了芝麻团,心里惦记着要去看它,在卫善身上坐了一会儿,从她裙子上滑下去,摆了手跟卫善打招呼:“我看芝麻团去。” 卫善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拍拍衣袖裙摆,看着秦昰出宫门,身后跟着七八个太监宫人,也不要人抱,甩开手自己走在最前头,怀里还抱了一只新皮球。 卫善转身便能看见坐在殿中窗边的卫敬容,她一早上都未歇过,把卫管事送进宫来的单子细看了一回,才歇了没一刻,便让结香瑞香取了一匹细葛布来,亲手替儿子裁夏衣,第一件就是给秦显做的。 那日正元帝出了丹凤宫的大门便去了麟德殿,把秦显拎到屋子里,隐隐约约听见几句“你怎么听风便是雨?不能体谅你母亲的苦心!”约莫还说了许多,有一盏的时辰,可旁的便再不知道了。 秦显下了朝先往寿康宫去,他一早就使了小太监送东西来,又说下朝之后要来丹凤宫跟卫敬容一同用饭,姑姑已经许多年都不做针线了,忙得没功夫去做这些细活计,连正元帝身上都再少见她的手艺。 谁做可不都是一样,连秦昰身上也少见姑姑亲手做的,有尚衣局针织局,那许多宫人在,怎么也轮不着要她动手,如今却不一样,这匹布怕是铺开来给秦显看的。 看到这个,卫善心中满是酸楚,骨肉之间竟也有这么一日,待一个人好好非得说出来,他才知道。宫墙里这些,哪一个不是人精,要追封先皇后的事,总归瞒不住,既姑父此时还有一点歉疚,干脆就先把这话给坐实了。 从寿康宫到珠镜殿,没半日就得着了消息,绕了一个弯再传到仙居殿时,素筝蹙了眉头:“总得告诉娘娘一声,这般流言,总该止住才是。” 沉香捧了茶托一言不出,消息就是公主让传出去的,宫里看着诸事繁杂,宫人内侍就少有得闲的时候,可人多口多,一张嘴传了,就整个宫廷都知道了。 珠镜殿此时还不是铁板一块,这一月里又受尽了冷落,杨妃知道了消息,让宫人捧了十七八样彩织花缎到尚衣局去裁衣,她回回如此,上门做个体贴的模样也得裁件新衣,着意装扮。 卫敬容看着侄女儿,卫善也回了姑姑一个笑,才刚转过头来,便看见秦昭从宫门边转进来,看见卫善坐在廊下,扭头去看那株移植过来的藤萝,笑道:“善儿怎么光看着,不摘花了。” 五六岁的小卫善穿着白裙子,拎起一片裙角抻开来仰头等着花落下来,在竹架子底下打转,半日才接了一点点,说要拿这个拌糖油蒸饼儿吃。 卫善一见他就笑弯了眉毛,提着裙子下阶两步,秦昭加快步子过来,伸着一只手还拦她:“慢些慢些,可别又摔了。” 卫善不明其意,卫敬容却先笑起来:“她那会儿五岁,这会儿都多大了,昭儿赶紧进来,我这儿有新造的玫瑰饼。” 三人才刚落座,秦昭便道:“礼部拟了几个给姜家姑娘的封号,父亲挑了一个,发还礼部,怕就要拟诏书了。” “拟了什么封号?”卫敬容问道。 秦昭还真未留意过,略想一想,才想起来:“长宁。” 卫善是早就知道的,此时再听,心境却大不相同,原来一件件小事都未曾细想过,此时每一细微处都不放过,永安跟长宁,可不是一对儿?姑父心里业州跟蜀地,卫家同姜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就算他不说,可在他心底里,也是一样的。卫善捏着玫瑰饼的手一紧,饼上的酥皮就破了,簇簇掉下细屑来。 秦昭看了便笑,掏出卫善给他擦雨水的那块帕子,替她铺在裙子上,见她唇上还粘着些,伸手就去抹,碎屑沾在手指尖上,粘粘乎乎,轻轻一搓奇了一声:“善儿都用口脂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被他指尖碰了唇角,难得竟起了点羞意,拿舌头去舔还没抹去的碎屑:“我再有几月就十三岁了。”她是昨儿一夜未能睡实,今天一早起来,怕卫敬容看了关切,这才叫素筝替她扑了宫妆上了口脂。 秦昭总觉得她没长大,还是娇滴滴的,只顾对人好的小姑娘。议婚是姑姑心急,这会儿又用上了花粉胭脂,秦显昨儿问他有什么能送给卫善哄她高兴的,他还说捉一对白兔给她,好让她养在院子里。 卫善既这么说,秦昭便问她:“那善儿想要什么生辰礼?。” 她还真没什么想要的,最想的一时还捏不住,咬了一口玫瑰饼,睨一眼秦昭:“先欠着,等我想着了再告诉二哥。” 秦昭笑着点头:“成啊,善儿甚时候想着了就甚时候告诉我。” 卫敬容先还要笑,跟着又凝神看他们,不能是秦显,那么秦昭呢?可她差点儿就做错这桩事,也幸亏还不曾跟丈夫开口,秦昭虽好,也得再留神看看。 卫敬容养活了四个孩子,秦显秦昭卫善和秦昰,小儿子才这么丁点儿大,秦昭又是八岁才到身边,可秦显是她看着长大的,从什么都不懂,到一样样教会他,这一片慈母心肠,全用在他身上。 心里一碰就泛上酸意来,口里嚼着蜜糖玫瑰心里也不觉得甜,反是秦昭,跟她时候最短,却是最体贴的一个了,这么想着,便道:“等给你大哥做了衣裳,给你也做一件。” 卫敬容手慢,哪一个娇养长大的姑娘,能铺开布就裁出一件衣裳来的,这许多年她在针线上用的功夫短得很,每个孩子能得个三四样,就已经是难得了。秦昰从小娃娃长到大,正是卫敬容最忙的时候,还是卫善给他花心思做了一双虎头鞋。 秦显往寿康宫拐了个弯才过来,眼儿一扫不曾看见碧微,卫善自知道碧微害怕秦显,也不一门心思想着要撮合这两人,她一看见秦显便闷闷的,秦显哄她一句:“善儿还生气呢?明儿大哥逮两只白毛兔子送给你好不好?” 卫善原来养过兔子,约莫是三四岁的时候,在青州养的,天天拿菜叶子喂,养得兔子滚圆滚圆,她想起养过兔子来,跟着便想到被她拉着一道去喂兔子的秦昭。 秦显看她露了点笑意,便当这事儿已经揭过去了,当着弟弟妹妹们,想跟母亲说的话又说不出来,卫敬容已经站起来,叫他伸开手,替他量身子要裁衣裳。 卫善眼看秦昭坐在一边,眼睛盯着卫敬容的笑脸,心中一软,扯了他的袖子:“我给哥哥做一件,好不好?”她哪里在做过衣裳,鞋子都费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跟着又加一句:“你可不能嫌我做的难看。” 秦昭低头去看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白玉一般,指甲圆溜溜的,像一颗颗粉珍珠,她哪里裁过衣裳,又是剪子又是针,把手划破了怎么好,劝她道:“你慢些裁,放宽些做,我明年夏天再穿。” 卫善眨眨眼,气得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我的手哪有这样慢!”把秦昭拉起来量身,这才发觉得平日里秦昭同她说话,都是有意矮了身子的,当真挺直了,比秦显也不短多少。 卫善这一年里虽然长了个头,站在秦昭面前依旧还是身量不足,秦昭两只手抻开,她都能从他胳膊底下绕过去,量完了出了一身薄汗。 宫人把数记下,卫善坐在罗汉床上歇息,才要吃茶就听见秦昰在窗户外头笑闹,同他一道来的,还有姜家姐弟。 秦昰去长安殿找了他的新伙伴,姜碧微也跟着弟弟一道去,不意会在丹凤宫里见到秦显和秦昭,姜碧成一见生人,立时往姐姐裙边一缩,扯着她不敢上前来。 秦显一双眼睛灼灼盯着碧微,她今儿穿了那件丹纱碧的窄袖,乌发边簪着一朵绿玉攒的小珠花,花心里是几朵米粒大些的细珠。 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得碧微往卫善微边去,借着同她说话,挡住秦显的目光:“你身上好了?怎么不多歇一歇?我还想晚些再去瞧你呢。” 卫善迫不及待要把她得了封号的消息告诉她,一把住她的手:“你的封号定下了,叫长宁,我是永安,咱们的封号是一对儿的。” 卫敬容手上一顿,秦昭抬眼看了过来,只有秦昰拉着姜碧成到他屋里去,要送给他一张小弓一个箭筒,殿中全是秦昰吱吱喳喳的声音,秦显想要张口,却不知道跟她能说些什么。 姜碧微侧身坐着,挡住秦显的目光,眼睛往卫皇后面上一扫,宫里四处都在传,她进宫日子虽短,对卫家秦家也不是一无所知,正元帝靠着岳家起势,如今称帝,倒又想起原配来,心中滋味莫名,想必卫后也是一样。 几个人坐在一桌,却各人都有心思,卫善递给碧微一声玫瑰饼,她笑一笑托着不吃,眼看卫敬容拉着秦显的手,一句一句问他课业如何,太子回了朝,就依旧要读书,提了两三句业州时的旧事:“如今背书,可还要提词?” 秦显早就不背书了,可听见母亲这么说,脸上却泛红,心里越加觉得自己思虑不周,伤了母亲的心,张张嘴偏又说不出哄人的话,听见小妹轻轻一声:“杨娘娘瞧着可真高兴啊。” 几人一回头,从窗里看向窗外,杨云翘一身玫瑰红遍地金的衣裙,头上梳了望仙髻,一身珠翠满身锦绣的来了丹凤宫,虽蹙着眉头,却脚步轻快,可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卫善这话说得太露了些,碧微眼波到处,就见秦昭低了头,秦显却一脸恍然的模样,跟着就面色发沉,她原来托着玫瑰饼儿,怕里头搁了猪油不敢下口中,此时低下头去,咬破一点饼皮,嚼在口里。 秦显回转头就见卫敬容素衣淡衫,手上还套着顶针,拉着他的手轻轻一紧又松开,吩咐结香:“给她沏一壶蜜茶请到西偏殿去。” 说着立起身来整整衣裳,让秦显等着:“你的尺寸还没量完,可别先走。”自个儿往西偏殿去了。 卫善说了一句便不再说,托着茶盏吃茶,这个天喝着热茶竟也觉得心里受用,等的就是杨云翘,她把茶盖儿一掀,就见秦显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热闹 杨云翘在偏殿里候着卫敬容过来, 她一路都口角含笑, 脚下生风, 等到了丹凤殿前, 这才换过颜色, 可她面上颜色能骗人, 脚下风声却不能骗人。 脚步轻灵, 身绕珠翠,粉光艳脂,画了个才刚时兴的桃花妆, 眼帘一动仿佛粘着桃花瓣,连手指甲都重新染过,装束一新来了丹凤殿, 就是专程来看卫敬容笑话的。 在青州时院里只有她一个女人, 也不是没有旁人,可她生得最好, 又有杨云越的帮衬, 那些受过幸的, 要么就被抛到脑后, 要么就被她分派出去, 饮酒的时候就被正元帝赏给了别人。 直到卫敬容来了青州,她是结发妻子, 再是乱世,妻同妾也不一样, 杨云翘恰逢有孕, 而卫敬容又才生下孩子。 杨云翘以有孕为由缩在房中不出,等到她生下孩子,院里又添了新人,这些新人同原来胡乱混着住却不一样,有屋子有婢女,同她的规格是一样的,看在孩子的面上,才替她添了丫头。 原来她一人独大,好日子过三四年,根本也不知什么是本份,到不得不伏低作小,一口一个卫姐姐的叫着,可她看一眼就知道这位心里根本就没有秦正业。 哪一个女人能这么宽厚,给衣裳打首饰分屋子,都说皇后仁德宽厚,拿太子当自己亲生的那样看待,连秦正业都对多加称赞,分明无子,腰却挺得这么直。 都说太子同她亲如母子,可到底不是亲生,家里嫂嫂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让她此时多多“宽慰”皇后,叫她知道到底还是亲生的好。 卫善一句话说得露了,跟着便不再提及杨妃,只问秦显业州到底是什么模样:“大哥在业州长大,总还记得些,我这回回去,也走走看看。” 秦显在业州长到七岁大,经卫善一起,倒想起来一些,他除了读书就是跟小舅到处去玩,街市繁华人口稠密,还记得起业州城墙上的守城兵士,农忙的时候这些人还得下田耕种。 秦显长大的这些日子确是没有烦忧的,想到了业州就跟着想起了怎么到的青州,在青州的岁月便不似在业州时那样无忧了。 大舅没了,祖父年迈,母亲生下妹妹,巴掌大的婴孩,哭起来声音又小又细,人人都守着她,最后还是没了,秦显收回目光,叹了一声:“我倒想起大妹来。” 那个名儿都没有的小姑娘就是大妹,母亲从来不信那些佛道神鬼之说,可为了女儿竟也愿意听信,说不起名字,阎王爷那儿就无法勾帐,黑白无常不能来领人,只叫她妹妹。等卫善来了,就是小妹,弥补母亲的丧女之痛。 秦显叹这一句,倒让姜碧微多看他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这一家子在这儿讲古,她本不该多留,最好是能寻个由头赶紧退出去,可方才皇后同卫善都意有所指,她想投诚,总得帮上些忙,让人知道她有用了,自然就会看重她。 大妹的事只有秦显一个人知道,他是极喜欢这个妹妹的,天天都要去看她,给她摘花儿,看她小嘴一动一动,使尽力气只能哭出小猫一样的声音来,特别心疼这个妹妹。 秦显想起旧事,越发觉得对不住母亲,才刚杨妃进门,又是那样的意气,心里方才回过味来,他跟母亲生份,是杨家喜见的。 卫敬容还是一身旧衣进了偏殿,杨云翘已经伸手来拉她:“姐姐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告诉我,我虽没用,可也能听你倒倒苦水。” 卫敬容抿唇一笑:“可又胡说了,你又不是美人盂,我有什么苦水好倒。”泥人尚有三分火性,卫敬容这一句骂得极毒,可杨云翘却听不明白。 前朝末年的豪富宦臣有用美人当美人屏的,也有用美人作美人盂的,拿人当作物件用,卫敬容若不是实在气得很了,也不会出口这样的话。 结香几个却是明白的,都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依旧替杨云翘添了茶来,又取出点心摆到偏殿桌上,卫敬容先坐上去,打量她一回:“妹妹怎么这会儿过来?” 宫里新进了一批采女,卫敬容把这差事交给了徐昭仪,吩咐她挑几个合陛下眼的人来,徐昭仪一听便明白了意思,卫敬容年年都只说规矩德行身家清白,这一回说的却是合眼讨人喜欢,徐昭仪便按着杨云翘的模样挑起了那些年轻采女。 果有几个是十分出挑的,一个符美人,虽不比杨云翘绝色,也有七八分意态,胜在年轻;一个乔美人,皮肤细白,声音婉转,说话好似莺啼。 立时就分薄了杨云翘的宠爱,这些事不过原来不做,人送到正元帝的面前,一个个都是秀色可餐,杨云翘再有百种手段,那也已经不新鲜了。 她又接连办了两桩错事,这一个月来备受冷落,眼看着拾翠殿风头最劲,一个徐昭仪有孕,一个符美人有宠,皇后牢牢占着三个儿子,死死压在头顶上,没想到太子会在皇后心上扎那一下。 “姐姐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太子也是糊涂了。”杨云翘才说了一句,还未情真意动的细论一论卫敬容这些年的辛苦,就被一句话挡了回去。 “我才还赞显儿是个有孝心的仁义孩子,这本就是应当的,我还得自请失职才是。”拿话把她挡的严严实实,面上依旧还是那幅神色,可打量杨云翘的目光却不相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云翘还想装作姐妹,照原来那样“宽慰”姐姐的心,可卫敬容还是风雨不动,心里笑她傻了,越发把徐昭仪当作对头,若不是她,宫里哪会进这许多美人。 她不急着走,卫敬容也不赶她,但笑不说话,听她一个人把话反反复复说了两三回,就是不接她的话茬,一口咬定太子秦显至孝。 反是卫善等得急了,在东偏殿里嘟囔两声:“怎么还不走,我都饿了。” 碧微适时接口:“杨娘娘怕有什么要事要说,这才着急过来。”可不是着急,都快摆饭了,丹凤宫又不打算留她,秦显来了,正元帝也是要来的。 卫善身子往后一挨,知道自己刚刚触着了秦显的心肠,把脚一叠,晃着鞋尖的缀珠:“她能有什么事儿,听见些风言风语,看热闹来了。” 这些话过去卫善是从不在秦显的面前说的,觉得不是大家行事,如今却没有什么不能说,不说他也不明白。 碧微都已经接了口,不能不继续说下去:“皇后娘娘可真是宽厚,杨娘娘……”后头话咽了进去,也不再说,可她说的这一句,秦显听得格外仔细,加上卫善报怨,他叫了瑞香过来:“你去偏殿催一催,就说我饿了,等着母亲回来用饭呢。” 瑞香一去,杨云翘便出了偏殿,卫敬容虚留一回,她也没留,急急回去,想把这事儿传给嫂嫂,太子同皇后,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彼此生隙。 卫善抬眼睨一眼秦显,又转回脸来,显得不高兴的样子,秦昭伸手拍一拍她,这种时候他自来都不多话,屋里一冷,没人再张口,只听见秦昰咋咋乎乎在院子里跑,和姜碧成两个绕着才结好的藤萝架转来转去。 两个人跑动起来,身边的宫人太监都让着他们,姜碧成还是撞到人身上,惊呼一声,却是正元帝来了,他听说儿子们都在这里用饭,便往丹凤宫来。 不意在殿门前的宫道上遇上了杨云翘,想一想倒是有些日子不曾往珠镜殿去了,杨云翘看见他也是满面喜意,跟着又蹙起眉头,把唇一咬,做个委屈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太子赶客。 正元帝为难谁也不会为难太子,只说会往她殿中去,人还是来了丹凤宫,一家子坐下来用饭,桌上一道糟蟹,捞了新生的小螃蟹糟过,一桌子只有正元帝和秦显两个人吃。 正元帝要说什么,卫敬容已经说道:“给母亲送去了,她还赞今年做得好,比去岁的味儿要足。”一面说一面挑了一个,挟到秦昰的碗里,他看着哥哥兄长都爱吃这个,咬了一口,想吐又还是咽下去了。 几个人都没多留,用完了饭,该理政的理政,该读书的读书,麟德殿里今儿讲书的是袁礼贤,太子和晋王都去,碧微有心让弟弟也去听一听,只不能开口,她才看一眼秦显就被他捉住,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去。 几个人在宫道上,正元帝还在赞那糟蟹做得好,王忠在外头也尝着一碟子,他吃饭有徒弟侍候,样样东西都是热食,卫善还特意给他添了一道八宝饭。 正元问起丹凤宫的事,王忠便笑一笑,掐头去尾,只说太子这两日万分心疼皇后娘娘,杨娘娘又一向娇憨,今日看着她的打扮,怕是有些不舒服。 正元帝皱了皱眉头,他不欲见卫家就此同秦显生份,妻子儿子一个至孝一个仁厚,母慈子孝才是他喜见的,也是对秦显最好的。 默不作声走出去百来步,方道:“让皇后派一个教习尚宫到珠镜殿去,宫规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后宫也得分个君臣出来,有上有下才不乱了规矩。” 王忠应得一声是,眼睛余光扫一扫徒弟,林一贯赶紧退后几步,立在原地等前头人都过去了,才转身回丹凤宫禀报,往后姐姐妹妹的话,杨娘娘是再不能提了。 情理(捉) 卫敬容这一回没再顾着秦昱的面子, 她劝还是劝了一回, 正元帝又叹一声:“你也是, 这些规矩你早该给她立起来, 如今又不是在青州的时候了。” 卫敬容垂眉带笑, 也不再劝, 转身就挑了一个教习尚宫去了珠镜殿, 把原来那个调了出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杨妃原来不多虚礼, 是仗着自己貌若娇憨,这回的尚宫讲的却是规矩,见着皇后应当如何行礼, 又应当如何说话。 秦昱不在, 杨云翘无人诉苦,忠义侯夫人进宫又要请罪, 这回卫敬容却没给她脸面, 待她进了丹 凤宫便对她蹙了眉头:“我也知道云翘在家是很受宠爱的, 她在宫里是什么份位?倒还不如后头进来那几位, 我知道她是真性情, 别人也都能体谅不成?阖宫的规矩从她这儿就立不起来了。” 忠义侯夫人要跪下请罪,被结香一把托住扶了起来, 卫敬容一只手撑着头,难得露出些倦色:“我正劝着呢, 到底伤了昱儿的脸面, 你也去劝劝云翘,把那付脾气收一收。” 忠义侯夫人的话,杨云翘是最肯听的,且不提她在珠镜殿里又扯烂了几条新裙,隔得一日果然来丹凤宫里谢恩,谢皇后赐她一个教习,卫敬容依旧还是那付笑脸:“你可不该谢我,该谢陛下才是。” 堵得杨云翘无法开口,偏是这时节徐昭仪领着她殿中的符美人来请安,徐昭仪已经换上了松身衣裳,符美人那把腰身比杨云翘还更细,又是二八年华,脸上丰润,肌肤细腻骨肉匀停,杨云翘又连着几日不曾好睡,两人一照面,她愈加羞愤,急出了丹凤宫。 卫善第二日就出了宫门,这一回没带姜碧微。她轻车回去,身边只有青霜和沉香,卫修在九仙门外头等她。 回回卫善出宫,门口守着的都是赵二虎,沉香把金鱼符一亮,就见这侍卫不住盯着公主,卫善这回出门没带帏帽,略不耐烦看他一眼,把他看的抽一了口气,竟打起嗝来。 沉香忍俊不禁,差点儿要笑,咬唇死死忍住了,青霜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饶是赵二虎天生皮黑,也被笑得涨红了脸,嗝越打越急了。 连卫善都觉得好笑,眉间一松,直直往宫门外去,青霜却笑个不停,上了车还捂着肚皮,她在卫善面前从来也没有奴婢相,笑得歪在车里,还是沉香见她着实笑得太过了,摸出一盒子糖来,抓了一颗玫瑰糖,往她手上一塞:“你要笑也收敛着些,那可是思恩公家的。” 青霜手里握糖球,往嘴里一塞,一边脸颊鼓起来,含着糖球还在笑,待被糖水呛着了,这才止住笑声,沉香领着青霜教她规矩,看她样样都不懂,拿她当小妹,替她拍背,却对卫善说道:“这思恩公家也太古怪了些,一个正经职位没有,倒爱守宫门。” 卫善哪有心思想赵太后家的事,只问话递出去没有,叔叔该在家里等着她了。 卫修待车行得远了,这才笑出一声来:“这个赵二虎人倒是不错,比他哥哥要上进得多,可惜这功夫没用对地方。” 他坐在车前,猜测不出到底小妹有什么急事找父亲,知道她也要跟着回乡,隔着帘对小妹道:“善儿别急,老宅多年没住人了,也得修葺,等都修好了,你再回去看看,我叫人在你园子里头扎秋千。” 卫善隔着帘子笑盈盈的答应了:“我给二哥做了衣裳呢。”两个二哥都有,卫修的更是下足了功夫,襟口拿金线挑线了一团团四合如意云纹,望他事事如意,这个小哥哥,最让她心疼。 马车在长安街上走了一路,卫修的话就说了一路,他总觉得妹妹住在宫里规矩太大了些,要是在家,想上街就上街,想干什么她说了算,哪里还用看人的脸色。 卫修先告诉妹妹,魏人杰被正元帝罚了,罚回家思过,杨思齐也没讨着好,他那只胳膊是被魏人杰生生扭断的,当街就鬼哭狼嚎。 杨云越气得跳脚,可魏宽比他还要生气,知道这崽子多看了自家姑娘两眼,拎着石锁去杨家砸门,唬得杨家人关了大门,连门都不敢出了。 青霜嘴里鼓着一颗糖,含含混混出声问道:“是多少斤的石锁呢?就砸不开门?” 自然是作势要砸,魏宽也不是全然胡闹,自己儿子把人家胳膊都扭断了,当然是理夸的,可他无理都要搅三分,何况是有理,光这一条就足够他拆了杨家的侯爷府了。 沉香捂嘴儿:“魏家就不怕么?”姑娘家的名声总是要紧的,魏家一兄一父还把事闹得这样大,往后魏姑娘可不被人非议。 卫修笑起来,十分痛快的样子:“成国公说狗屁名声,往后魏家不论是谁见这小子一次就扭一次胳膊,叫杨思齐招子放亮点,走路出门带上眼。” 卫善还是头一回听见哥哥说这些江湖话,还说得这么高兴,也跟着笑了一声,魏家杨家这样闹,她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连着两日都在想着姑姑这事儿,想必朝上也已经闹过一回了,怪不得正元帝这么不耐烦,杨家这会儿胆子还细,魏宽可是带着他那一帮土匪兄弟投到正元帝麾下的,前些年还一口一个大哥叫着正元帝,待进了京城才改了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论亲近正元帝还更亲近魏家,魏宽谁都不认只认他这个大哥,更不必说他后边还有他山寨里那些兄弟,这些人江湖习气很重,魏宽认了正元帝当大哥,他们便也拿他当大哥看。 正元帝连袁礼贤都疑心了,却不曾疑心过魏宽,哪怕魏宽替卫家说话,他也不曾罚过魏家,反而夸魏宽耿直忠厚,一直到正元帝驾崩,魏家这几个都好好的,魏人秀没嫁给秦昱当侧妃,秦昱还得优容礼让魏家。 卫善眉眼一动,魏家就是正元帝预备好了留给秦昱的,也不定就是留给秦昱,一开始必是留给秦显的,谁知秦显早亡,而秦昱又这样自毁,登上了帝位就不断削减魏家的兵力,待秦昭反了,又得仰赖魏宽前线救急。 卫善蹙蹙眉头,忽然开口:“往后你让小顺子多往林公公那儿走一走,这些事我也要知道。”不论里头牵没牵扯卫家,都不能不知。 沉香应得一声,卫善跟着又想起魏人秀来,她心里必不好受,让沉香送些东西过去:“把我玉连环找一套出来,给她送去。” 说话间马车就到了府门口,卫善到书房拜见叔叔,卫修陪着她往书房去,侧脸看了她几回,都有些张不开口,前日父亲回来便问大哥肯不肯把妹妹嫁进宫里去。 反是卫善先觉出他不对来:“二哥怎么了?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修对她从来也不隐瞒,把她拉到半亭中,把父亲哥哥在书房里说的话一股脑全告诉了她:“前几日爹回来问大哥,想不想把你嫁到宫里去。” 卫修一面说一往亭外看,倒似告密一般,恐人撞见:“大哥不愿意,要等你再大些,你且想一想,心里可愿意?”大哥不愿意,他也不愿意,宫中也无甚好处,可一个两个都在姑姑身边长大,这话都不好出口了。 卫善抿唇一笑:“我知道啦,多谢二哥。” 绕过回廊就是前书房,院里种了两棵梧桐,枝高叶茂,一片绿意葱葱,树下摆了一张石桌两只石凳,据说是按着业州旧居里的模样摆放的,卫敬尧就在那树下看书。 卫善过来,对面早就摆好了茉莉花茶,石凳子上放着软褥,不等她下拜行礼,卫敬尧先笑起来:“善儿快坐,有什么事找叔叔?” 卫敬尧同卫修生得很像,成婚极早,此时不过三十出头,他身上还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打马玩球耍剑样样精通,是最跟秦显秦昭玩得到一处的,姑姑曾说过这个小弟原来想当游侠,一门心思要背着剑出门游历,被祖父早早拘了娶亲生子,怕他当真跑了,就再不回来了。 卫善初初回来时,想着谁都眼中一热就要掉泪,这才二月有余,看见叔叔却能忍住泪意,叫一声小叔坐到他对面,抿了一口茶才道:“姑姑说了,往后再也不提把我嫁给太子哥哥的事了。” 卫敬尧已经知道,闹出追封的事来,他就知道再不能打那个主意,却没料到侄女会说得这么明白,看她本来也无意秦显,倒也不再纠缠,还觉得侄女很是利落,点一点头:“你姑姑也是为着你好,往后你家来,叔叔给你挑个年轻才俊。” 他没把卫善当万事不懂的小姑娘看待,可也没说为什么嫁不得太子,既然侄女没这个心思,干脆提都不再提了,拎着茶壶嘴儿,喝了两口。 卫善面前是一壶茶,卫敬尧面前也摆了一只南瓜紫砂壶,矮矮扁扁,却只有壶没有杯,隔着桌子卫善都能闻见阵阵酒香。 卫善凑过去一闻:“是不是浇酒?” 卫敬尧扬眉一笑,伸手就把卫善面前的茶泼在梧桐树上的树根上,给她也倒了浅浅一个杯底儿,酒色澄碧,酒香四溢:“你尝尝?” 卫敬尧是卫家生得最好看的,卫平端方如玉,卫修斯文腼腆,只有卫敬尧眉目间飞扬洒脱又俊秀非凡,卫善知道这个叔叔从小就爱领着孩子们干坏事,比秦显还像孩子里的头头,她用舌尖沾了一点儿,又辣又香,比别的酒都更醇厚些。 “还是昭儿想着我,送了两坛子。”他生平最好酒,一个侄子一个儿子,盯着不许他多喝,这才把酒灌在茶壶里,一只手提溜着壶,装作吃茶的样子。 卫善掩了口笑,若不是祖父父亲亡故,小叔叔也不必撑起卫家,说不准真能当个游侠去,背着剑,剑上挂个酒葫芦,可惜自少年磨成中年,也没能如愿。 卫善一喝酒,卫修立时跑了出来,叹一口气,皱眉看着他爹:“爹,你自己喝也就罢了,小妹怎么经得起。”这酒后劲绵长,怕她喝醉了头疼。 卫善还没说正事,哪里敢吃醉,只她知道小叔叔一辈子都没开怀过,只有吃酒的时候才有些飞扬神气,难免想哄着他高兴,摆一摆手说:“我吃不醉的。” 哥哥的儿子和自己的儿子都这样端方,卫敬尧又吃一口:“还是善儿解人意,你们一个个大了都没趣起来。”一壶都吃尽了,才问卫善:“善儿来是要说什么?” 酒的那点辣意已经回甘,卫善开口道:“叔叔可知道,追封皇后的事。” 卫敬尧手上一顿,抬眉看向卫善,冲她笑一笑,笑意却不似酒意,既不辛辣也不甘甜,仿佛喝了一碗酿坏了的苦酒:“情理之中。” 卫善这回没再拐弯抹角:“那此番回去迁坟,咱们家也该办些情理之中的事了。”过河折桥是情理之中,那么另做防备也在情理之中了。 卫敬尧收了笑意,眼角笑纹不去,看着还似在笑的模样,两只眼睛里透出光彩来,一只手扣了壶把,还想往嘴里再灌一口酒,可那壶早已经空了:“依善儿说什么是咱们家情理之中的事?” 良弓 “行当年举旗反夏之事。” 卫善说了这几个字, 卫敬尧扣着壶把的手指一紧, 跟着盯住她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看她小脸不过巴掌大, 脸颊边还生着茸茸细毛, 眼睛乌晶晶亮得灼人, 分明才这么丁点儿大的人, 张口却是惊人之语。 卫善这辈子从头学起,看得很多,有用的却少, 琅嬛书库里的都是前朝旧书,也多是些经史子集之类,她去过一回, 找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也就少去,只吩咐小顺子时常去取些书来, 做个读书不倦的模样来。 她想知道的还是从卫家的书房里寻摸出来的, 父亲的手札信件, 打着学字的旗号, 从里头挑出旧信件来, 原本是想找找卫家那些旧人,哪一个可信, 一目十行看过去,却越看越慢, 越看越明了。 从卫敬禹的旧书信中, 卫善拼凑出了一点卫家的旧事,卫家本来不过一方豪富,家中有田庄有佃户,湖里还养着船只撒网捕鱼,天下大乱之时,原是为了保有家财才屯田养些青壮劳力。 小股灾民和前朝流军结成流匪逃到业州,太守弃城而逃,卫家原是想保自身,可手上拿起了刀枪,便再难放下,四方又有人来投,业州城里守着的那些兵丁反投到卫家门下,眼看业州要乱,干脆举旗造反,此时卫家已渐渐聚集起了一万人多人。 卫敬禹原来也是一门心思要考科举的,科举未成,倒成了大帅,附近小城小县也有来投的,地越圈越大,虽不能跟周师良李从仪两方雄师相比较,却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武纪》《实略》两本书翻一回也能知道当时战况,卫家初时还未搅进局中,前头两虎同咬夏朝这条困兽,跟着又彼此相争,卫家安然在后厉兵秣马,等周师良堪堪打完了李从仪,调转头来方才看见业州还踞着一虎。 卫善跳过这些,单把当年父亲如何养兵的那些挑出来看了又看,两本书中提到的语句极少,多写实战,而少经营,却也让卫善看出些来,秦昭后来在晋地韬光养晦,可不就是学了卫家的当年的做法。 她虽不知道,叔叔却应当明白,如今天下将定,再行夏朝末年时的事是不能够了,失了天时,可地利还在,再尽人事,不求壮大,只求自保。 说这话没避开卫修,卫修瞪大了眼看着妹妹,张了几次嘴,却没能说出话来,看着卫善的目光越发迟疑,他才还当妹妹是小姑娘家,连婚事都还不懂,想慢慢告诉她要细细思量,不意妹妹张嘴说的就是这些。 卫善知道这一句两句叔叔不会信她,她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叔叔为人疏落,哥哥又还年轻,此时想不到的,后来再想到也已经晚了,何况之后正元帝深疑卫家,紧紧盯住,业州那些人能不能保全都还不知道,小叔叔又被解职,心有所愿也寸步难行。 这些话说虽艰难也还是要说:“姑姑在宫中过的什么日子,叔叔想必也知道了,今日是封号,明日是山坟,后日又是什么?” 卫善一面说一面打量卫敬尧的脸色,心里细数一数当年跟着卫家起兵的武将,父亲身边得用的,如今在仕途上可都不如意,她挑了几个人名出来,问道:“咱们家年年都还收到祭奠父亲的书信,我看里头十之八九,都不知道窝在什么地方,当个几品的小官儿,反是青州后来的,一个个都高头大马蟒衣腰玉。” 这话卫敬尧无言以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如今也已经不能提,当年卫敬禹在业州也曾称王,周师良和李从仪再加上姜远,一个个接连自封为王,卫家也是一样,卫敬禹约莫觉得有些可笑,分了那么一点点地,就称起王来,不曾认真,把自己称作卫王。 如今业州还有卫王庙,里头塑的就是卫敬禹的像,可这些事朝上碰都不碰,秦正业当年倒是曾经许诺过,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慨若是没了卫敬禹也不会有他,只是这话五六年前就再不曾提起了。 总说平定天下之后论功行赏,住进皇城都已经要三年了,那些说过的话可一样都没兑现,卫敬尧还坐在桌前,手里扣着那个空壶,冲卫善点点头:“善长大了,想得长远了。” 卫敬尧浪荡的年纪,秦正业已经当了兄长的亲卫,进进出出也被人尊称,秦正业那会儿还叫秦大牛,年纪长他许多,却得给他行礼。 卫敬尧从来不在乎这些虚礼,有亲爹亲兄长在,他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他好酒好玩,丁点大的时候就钻街角的听书场,听了一肚皮的志怪游侠的故事,十岁出点头,就想背着他的长剑当游侠去。 业州城离战场很远,谁也没想到战火会一路烧过来,卫敬尧是根本没想过,后来想一想,有人早早就想到了,他哥哥想到了,卫家哪里是个大宅,就是个堡垒,易守难攻。 聪明人有法子,外头天天练兵排阵了,卫敬尧还依旧在晃荡,他未见过战事,也不曾吃过苦头,知道自己是样样都及不上哥哥的,亲爹眼里也只看得见一个儿子,那会儿哪能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扛起整个卫家。 他常拿如今跟原来去比较,越比越差,想必姐姐也是这么想的,若是长兄还在,卫家哪会是如今这付模样,想着又觉得肚子里的酒虫被勾出来,烧得心里难受,刚想再要些酒喝,目光就落在侄女身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生女肖父,她倒是家里长得最像哥哥的孩子了,卫敬尧竟把肚里的酒虫给压下去,冲着侄女点点头,他随手拔下树边几丛草来,就在手里揉出草汁,在石桌上画起卫家的地图来。 卫善从未见过,她自出生起,就没有回过业州,卫敬尧骨节分明,指尖轻点,在石桌上雕刻的棋格上画出一条一条的线,卫善越看越觉得熟悉,她眨着眼儿看向卫敬尧:“这怎么,像皇城图。” “这是业州旧居。” 上回改制修房的时候,卫善看过王府图纸,若不如此,也看不懂叔叔画的地形,卫家分内外墙,里头又有马道车道,建得极广阔,卫敬尧看两个孩子惊讶,笑了两声。 卫善已经不记事了,反是卫修道:“跟青州的倒有些像。”青州那一处,本就是正元帝按着卫家的样子建出来的。 卫敬尧画完了,伸手就在衣裳上抹两下,又用手掌擦掉一半:“这趟回去,先把旧宅修整起来。”修屋屯田造船,那一片本就是卫家的土地,到如今也无人敢动,把眼前能办的先办了。 卫善心底一松,身子都软下来,修屋迁坟哪一样都是正经事,就算报给正元帝知道也无防碍,她这才把卫敬容写给叔叔的信拿出来,防着姑姑心软,又在信中替太子说好话,眼看卫敬尧把那薄薄一张纸看完,加上一句道:“太子哥哥受了训诫,可袁相却赞他有孝心,皇上了把事压下来,可姑姑预备再次谏言,小叔叔往业州去,抬棺的人怕也要往业州去了。” 卫敬尧领着侄子先行一步,让侄女慢些过来,等老宅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再走水路来,卫敬尧论到这些,脸上那潇洒神气便都收敛了去,他生得剑眉星目,尤其笑时昂扬,一旦不笑却有两分疲态,卫善此时看她,才懂得姑姑为甚什么都跟小叔叔少说了。 姑姑是心疼小弟,可卫善要打算卫家,她说完了话,留下叔叔一个坐在梧桐树下,卫修陪她往园子里去,卫善立在浅池窄桥上,看头顶竹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花。 她伸手就勾下一朵来,预备同卫修仔细说说,长辈心里秦显是小辈,纵有百错都可一容,可在卫修心里却是兄长,这番行事伤了姑姑的心,长辈能宽免的,他们不能宽免。 “如今他还只是太子,往后当了皇帝呢?”卫善抬起眼,似叔叔看自己那样看着小哥哥:“哥哥可曾想过,等到江州三地收归,我们家也就没用了。” 飞鸟尽良弓藏,卫家原来是藏弓的人,如今是那一把弓。 卫修对小妹刮目相看,他是在正元帝跟前长大的,口口相传的那位大伯,他连长相都记不起来了,记忆里的面貌跟家中挂的画像越来越相似,可他却记得原来正元帝是怎么对他们好的。 他还记得初学武艺时正元帝怎么手把手的教导,那日子虽不多,可也有意趣,青州院落里时时都是他们的笑声。 卫敬尧这个亲爹当得很散漫,抱儿子跟抱小狗小猫也没什么分别,卫修还记得正元帝在后院里高兴起来,会把兄弟们挨个儿抱着抛上天,他是最小的那个,抱他也抱得最多。 秦昭常被小妹缠住,卫平秦显两个就轮流牵着他,满院子的掐花斗狗,弄倒了蔷薇架,还是秦显站出来替他扛着挨了三记藤条。 卫修此时年少,不曾经过多少岁月,这些事正元帝怕都不记得了,他却还记得,卫善知道小哥哥最重情义,他只有这一样最像卫敬尧,一时让他回转来确有些难,低了头道:“咱们没有害人之心,可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如今不动,十年之后要动也来不及了。” 还待再说,沉香领着魏家的丫头进了园子,在花桥下找到卫善,奉上两样礼,卫善笑盈盈问一声:“你们姑娘可还好吗?” 那丫头低身行礼,跪在石轿雕花砖上给卫善磕了一个头:“我们夫人请公主过府,若是公主此时方便,还请公主劝一劝我们姑娘。” 魏家人请卫家人,开天辟地也是头一遭,卫善抬抬眉头,那丫头又道:“我们姑娘已经两三日不肯进水米也不肯出房门了,夫人实是无法,还求公主过府劝解一番。” 梁子 魏夫人的丫头带了回礼和帖子来, 诚心诚意的请卫善过府, 两家人一个住在街头, 一个住在街尾, 可自来没有来往过, 门上接到姓魏的帖子还真是头一遭。 卫善接了帖子, 她出宫门的时候穿了一身便装, 既是头一回去魏家做客,便得换一身像样的衣裳,得亏得家里样样东西都不缺少, 让沉香翻出几件新衣裳来,这一年做了还未上过身。 换上一条白底销金罗裙,一件桃花红如意纹的上衫, 头上簪了两三枝金玲珑珠钗, 这么点路,也不坐车, 干脆走着就去了。 魏夫的身边的嬷嬷丫头早早就在门口守着, 这一条路上也没有平民走动, 远远看见卫善过来了, 急急迎了出来给卫善行礼:“我们夫人一直等着公主呢。” 魏夫人也是没了办法, 对着两个儿子她拎起藤条就能抽,对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儿, 她可下不去手,骂又不能骂, 劝又劝不动, 她自己口拙,找了儿子一道劝,儿子比她口更拙,正逢沉香送东西上门来,这才赶紧下帖子请卫善过来。 卫善虽是公主之尊,却是小辈,请她来倒也不算唐突。 魏人秀出了这么一桩事,卫善想到根由还在自己身上,倒有些歉疚,问那丫头道:“你们姑娘怎么了?可是身上不好?” 还能怎么了,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趴在床上哭了几日,今儿沉香送东西来,她听说是卫善给的,方才好些,跟着又要哭,一家子给她哭得头痛,魏人杰又要上门去揍杨思齐,到底被魏夫人拦了下来。 卫善蹙了眉头,依魏人秀的力气,杨思齐也讨不着好,哭得这样难不成真个吃了亏?想也不能够,她要是真的吃了什么亏本,魏宽还不提刀宰了杨思齐。 魏家虽也是国公府,可院子却拆得七零八落的,丫头也没把卫善带到正堂上去,头一回进门就直直去了后花园。 过了正堂就是靶场,地上堆着乱石,像是演武用的,两边木架子上搁着刀枪剑戟,还有两方大石锁搁在正当中,拎手那一段都已经磨得起了包浆。 沉香恨不得缩在卫善身后,这哪儿是到了国公府了,根本就是土匪窝,青霜却大感自在,扫了一圈,对卫善说道:“那个石锁总得二百斤罢。” 府中仆妇丫头一个个都视若寻常,听见青霜这么说,还点一点头:“是有二百斤,我们国公爷常练的。” 卫善听了心中乍舌,怪道正元帝说魏宽天生神力,当年两个也算不打不相识,魏宽这样巨力,身后又有那么一帮死心踏地的兄弟,竟不曾让正元帝起疑。 她一路走一路疑惑,转到垂花门前方才明白过来,魏宽免有人却没地,原来不过是占山为王,都已经当了国公了,难道还能再回去当土匪不成?就是他当土匪的时候也没有举旗称过王。 魏家没有那些曲曲折折的山水回廊,一条道直通到底,把院墙都拆了个干净,卫善一眼看过去,都能瞧见后罩房。 别家姑娘的闺房绣楼,不说在院子最里头,总也有个小院落,几杆竹子几株花,也添几分风雅,可偏偏魏人秀的屋子前干干净净,只有几株低矮灌木,一方浅浅池塘,里头一尾红尾巴的大鲤鱼,摇着绸缎似的尾巴,晃晃悠悠过来,再晃晃悠悠游过去。 一进门就看见魏人杰两只手捣着耳朵,在屋子里头绕来绕去,退一步差点儿撞在卫善的身上,扭头道:“你赶紧看看可有什么法子没有!” 魏夫人也不是头一回见,卫善记忆里她就是极利落一位妇人,魏宽有两百斤的力气,魏夫人的嗓门怕也能值这二百斤,正拍着女儿的床沿:“人都给你请来了,你还哭什么劲。” 魏人杰看见卫善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伸手就要拉她,沉香乍着胆子瞪他一眼,他那手又缩了回去,还捂耳朵,被嘤嘤哭声燥得人心烦,恨不得冲卫善作揖。 卫善进了帘里,就见魏人秀一张圆人都尖削下去,受了委屈哭个不住,看见卫善来了,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哩呜哩,半天才吐了一句,觉得没脸见人了。 卫善伸手拍在她背上,魏人秀抽泣一声止住了哭声,魏夫人跟魏人杰两个目光灼灼盯住卫善,卫善又轻拍她一下:“你哭什么?他欺负你了?” 魏人秀也不是当真就被欺负了,杨思齐根本没碰着她的手指头就被魏人杰拎起来扔了出去,可那人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虽没碰着她,可她恶心了好几日,深觉受辱。 “他是不是看你了?”卫善一言道破。 魏人秀反而不哭了,抬头泪水盈盈的看着卫善,嘴唇咬得紧紧的,紧紧拉着卫善的胳膊,想到杨思齐那样看她,眼泪越蓄越多,眨眼又要哭,卫善拍拍她:“你功夫这么好,还怕什么,下回他要再敢这么看你,你就拔了簪子戳他的眼睛。” 魏人杰怎么也没想到卫善会说这话,可这话极对他的脾胃,原来在屋子里头不住踱步,听见这一句停下来,恨不得拍卫善的肩。 魏人秀一下子怔住了,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一扁:“外头人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了。” “谁敢!”魏人杰最不耐烦听姑娘家哭,不论什么样的姑娘哭起来都要人命,可别人哭他能走,亲妹妹哭他却走不脱,屋里的砖地都叫他磨薄了一层,好容易不哭,耳朵根子都清净了,看着卫善跟看着救命恩人差不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嘴角含笑,轻轻拍她:“连我都是才刚知道的,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外头人又怎么晓得?”宫里一点风声都没有,那便是姑姑压下来的,连对卫善都不曾说过,是替魏人秀考虑,一个字都没露过。 卫善说了这么一句话,魏人杰听不明白,魏夫人却是懂得的,自己家跟卫家不对付了多少年,可要论厚道却是找不出比卫皇后更厚道的了。 “至于杨家人,你理会她们做什么,端阳宴的时候你跟我坐在一处,新来的那位姜家姐姐,人也极好,咱们三个一道玩就是了。”伸手把魏人秀额前碎发梳理一回,捏捏她的两颊:“杨家姐妹本就惹人讨厌,远了她们岂不正好。” 魏人秀受了委屈,光有爹娘哥哥宽慰还不足,听见卫善说了这才心里好受些,她那天出门就是给卫善买礼物去的,卫善给她许多好玩的小玩意儿,她挑了一对粉红碧玺石的簪子,预备一人一个,不意竟碰见了杨思齐。 卫善一面拍她,一面去看魏夫人和魏人杰,魏夫人是山寨土匪出身,原来也是使刀枪棍棒的,立了国就成了国公夫人,诰命夫人当了,可爱的依旧还是那些,卫善上辈子就听说过,魏宽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其实特别怕老婆。 魏人杰在屋子里头踱步,魏夫人也坐不住,恨不得把耳朵眼睛都关起来,待卫善把魏人秀劝住了,她才松一口气,模样跟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掀掀眼皮看向卫善,对女儿说道:“不哭了?” 魏人秀先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手指头绞着裙带子:“不哭了。”她本来以为外头都知道了,连卫善都没听说过,她便不怕了。 魏夫人对这个女儿比对两个儿子不知多了多少慈母心肠,但也依旧不耐烦哄她,心里还觉得这笔帐没讨回来:“也就是你爹把你养得娇了,要是原来,非得废了他一对招子。” 卫善是千金娇女,一辈子亲近的武人也只有正元帝一个,更不必说他当了皇帝还渐渐收敛脾气,听见魏夫人这样说话,却半点没惊,点头附和:“没了眼睛总该老实了。” 魏夫人原来看她总是娇滴滴的,跟在卫皇后身边,生得模样娇嫩,好看是好看,可就跟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听她说刺杨思齐的眼睛,心里点头赞同,冲口而去:“男人没了眼睛哪里老实,得去了势的那才是老实。” 魏人杰一口气都差点儿没提上来,大喝一声:“娘!” 卫善哪里知道什么是去势,却很好学,跟魏夫人论起来:“伯娘,甚是去势?”一张口就攀起亲来,魏宽的年纪比父亲要大,唤她一声伯母也是应当的。 屋里三个女人,两个不懂,一个不在意,反是魏人杰一张脸涨得血红血红,眼睛飞快的看了一眼卫善,就见她瞪圆了眼睛看向母亲,满面不解的样子,看得他耳朵根子都发热,急急退出内室。 魏人杰退出门边去,生怕亲娘又说出什么来,免得尴尬,及早退出去就当没听见,跑到外面这才吁口气,就干站在院子里,怎么也不肯进屋去了。 魏夫人一时失言,到底是两个姑娘家,不好再说,拍拍女儿:“成啦,你也不哭了,赶紧吃点东西。”一拍手让厨房里烘些饼子来。 魏家倒跟正元帝是一个吃法,一看魏人秀愿意吃饭了,端上来一个大圆蹄子,一家子摆在一起用饭,也没什么男女搁开,反正家里只有魏人杰一个。 魏夫人觉得卫善这个姑娘顺眼许多,留她用饭,摆完了菜才想起来问她:“公主爱吃什么?” 桌上摆满了大肉,除了圆蹄还有白切猪肉,调了酱汁沾着吃,魏人秀小圆脸都饿尖了,哭也耗力气,按说她几日不曾好好用饭,该吃些粥汤,可端上来就是一碗白饭,魏夫人亲自动手,用酱圆蹄的汁儿替她拌饭,一整碗搁在女儿面前。 魏人秀低着头,羞涩极了,她没想到娘会把卫善请来,想着她在宫中家里的吃食都要精细得多,卫修给她吃肉还得一块一块切得碎碎细细的,自己家这一桌子可都算是粗食了。 圆蹄是一整只的,炖得稀烂,骨头一抽,上面的肉连皮完整扣在盘子里,魏人秀赶紧伸手,趁着别人没碰过,挟了一筷子搁在卫善碗里。 卫善弯着眼睛冲她笑一笑,魏人秀把满腹委屈都给忘了,卫善冲她一笑,她也跟着笑起来,知道卫善喜欢吃素食,满眼看着没有素,叫厨房再上两个素食,厨房很快上了两个,一个炒笋尖一个五香大头菜。 魏人杰一顿饭都不敢出声,他还是头一回坐在桌上跟卫善对座,连吃相都斯文起来,吃上两口问起了卫修:“你哥哥在不在家?我找他去。” 两人还没论完,打完了陆战要打水战,卫修求全,魏人杰求快,过份求快失之急燥,过份求全反毁在稳重,都可有破处,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卫善应上两声,她吃饭很慢,魏家三个却都是急性,就连魏人秀碗里吃了一大半,一看卫善急吃都才去了一小半,也慢下来,筷子挑了米粒儿,一颗一颗数着吃。 一顿饭吃完了,魏人秀要跟着去卫家玩,魏人杰要去找卫修,魏夫人松一口气,赶两个孩子出门去:“走走走,这一天天可得烦死我。” 从街头到街尾也没多少路,魏人秀戴了个帏儿遮住兔子眼,到了卫家,两个小姑娘缩在卫善屋里拉手说话,魏人秀连着几日都不好过,跟卫善挨在一处,大开着窗看她院子里一片海棠芍药,往枕上挨着:“多谢你来看我。” 竹苓掀了帘儿进来:“国公爷说前头要烤肉,问公主和魏家姑娘去不去?” 魏人秀抿着嘴唇笑起来,贴耳对卫善道:“定是我哥哥没吃饱,才刚有你在,哥哥害羞呢。” 魏人杰一个人吃了一整只圆蹄,一盘子白切猪肉,端上来的酥炸小鱼连鱼头都一并吃了,卫善才吃了半条,他就吃了半盘子,吃了这许多竟然还说他在害羞。 魏人秀看卫善惊讶,捂着嘴笑起来,她哪里还吃得下,让厨房去办些鲜果鲜蔬,没一会儿怀安就送了一碟子烤鲜蘑小松菌来,说是二少爷烤的,魏人秀挟起一个吃了,俱是松蘑清香味。 卫善只吃了几个就吃不下了,想着早上跟叔叔说的话,试探着问魏人秀道:“你爹这回是怎么说的?”杨家魏家早晚也要生嫌隙,五年之后秦昱想讨魏人秀当侧妃,魏宽也一样梗着脖子不肯答应,早闹起来比晚闹起来要强。 魏人秀叹息一声,对卫善半点没有藏私:“你别说我爹了,我娘都差点儿跟在我爹身后去砸杨家的门。” 卫善眉梢微抬,抿抿唇不再说话,魏人秀却道:“我只觉得给家里惹了麻烦。” “胡说,分明是他不检点,怎么倒来怪你,杨家就没一个好东西。”魏宽气性这么大,当年两军相争还能记恨卫敬禹十几年,更别说是动他的女儿了,卫善握了魏人秀的手:“这事全不怪你,你行得正坐得直,往后不必害怕见杨家人。” 魏家同杨家这梁子可就算是结下了。 二虎 卫善出宫不能太久, 傍晚之前还得回去, 魏人秀拉着她不舍得, 听说她还要回业州, 一半是不舍得一半是羡慕, 她还是从青州到京城的时候坐过船。 待见听是回去迁坟, 这才把话咽回去,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卫善好些,对她道:“我娘说给我打一对儿金簪,我分你一支好不好。” 卫善伸手捏捏她的面颊, 小姑娘家想的都是分首饰分胭脂:“好哇,我那儿有小葫芦的耳坠子,挑一付给你, 端阳宴的时候咱们一道戴出来。” 那小葫芦都是刚要挂果的时候拿葫芦样的金银模子扣起来的, 不叫它长大,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上头再涂上金粉描出花样来, 百只里也只有一对儿完好的, 卫善那里有好几付, 预备今年给碧微和魏人秀, 三人戴一样的。 魏人秀早就见杨宝盈杨丽戴过,这东西是宫里流传的, 外间也没人费这么大的力气就用着一对儿耳饰,这些东西也早就无人再做了, 这些还是自内库里挑出来的, 拉着卫善笑眯眯送她:“等我回去问问我娘,坐船要带些什么东西好。” 卫善坐到车上,沉香跟着上来,到青霜的时候,她笑得一声,点点她唇边的酱渍:“真个是偷吃也不知道擦嘴儿。”说着取下帕子塞到青霜手里,卫善抬眼一看,她嘴边果然沾着烤肉的酱汁。 青霜憨憨笑了:“二公子的手艺真是好,肉切得又碎又嫩,连着皮儿吃太香了,要是能吃酒就好了。”师傅回庄上,她无人管束,闻见香味就去了,卫修识得她是妹妹屋里的武婢,给她切了一盘子。 青霜端着盘子分给沉香一半,她素日里吃的糖都是沉香给的,心里就念着沉香的好,一面咽口水一面等着沉香从公主屋里出来好分肉吃。 马车到了宫门口,卫善扶着青霜的手下得马来,在宫门边又见着了赵二虎,青霜还记得他打嗝的样子,还没走到宫门前,就已经忍耐不住笑意了,走过去的时候更是笑出了声。 时值四月,虽是仲春,天气已经暖热,卫善立在红罗伞下还觉得热,看他守在门前不说不动,听见青霜在笑了,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拿眼儿溜到他身上:“你怎么不去歇一歇,饮口水。” 赵二虎猛得一阵咳嗽起来,他怎么也没料着卫善会跟他说话,先是不信,待看见她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果然是在跟自己说话,张口就先呛着了,捂着嘴咳个不住。 卫善打定了主意要跟赵太后修好,不能留下一丁点话柄,除了奉承赵太后,连着赵家人她也多看上两眼,她面上倒没不耐烦,反是沉香叫赵二虎这么咳嗽惊了一跳。 赵太后替哥哥讨了宅子要了官职,便不再闹了,正元帝也不上心。赵家这几个全且刚刚识字,能当个禁卫已经极好,也不必他们真的来当差,譬如赵大虎,身边已经有了一帮帮闲,只偶尔进宫轮个值,偏偏赵二虎是个死脑筋。 赵家有赏赐还有爵位,真的功勋家门都少入,捏着钱袋立时就被街上那一帮有手好闲专精吃玩的人给盯上了。 赵大虎被他们捧起来当大爷,在乡间就是知道赵家有个皇帝外甥的,那也是知根知底,老赵家坟上几根草都清楚的得,就算威风也威风得有限。 在京城可不一样,赵大虎头回上街就结交了七八个朋友,这七八个朋友都是有名的油子,领着他吃领着他玩,嘴上把他捧上天,一口一个世子爷。 赵家得的千两赐银,又有庄园田地,那是手上捏着金山银山却不知道怎么花用,如今吃的喝的玩的逛的没有一样不带他去开眼,玲珑坊也走过一回,结了相好,满京城谁家不知道赵家的儿子胡闹,可谁也不去告诉赵太后。 赵二虎跟他哥哥没半点一样,玩的东西样样都不会,既不会吃酒也不会斗鸡,哥哥拉了他两回,他看着斗鸡还不如回来守宫门,被大哥骂他是属狗的,这才巴巴的给人看门。 赵二虎被他骂也无知无觉,在家时好歹还有活干,到了京城说是享福,甚事没有,天天闲得骨头疼,表兄就给这么一个差事,房子田地都是人家给的,他总得办得好些,才不像是吃干饭的,直到后来看见卫善。 赵二虎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的姑娘,他识字有限,搜肠刮肚,能想出来的也只有“好看”这两个字,赵二虎长到这么大,当然没见过仙人,大哥跟他说玲珑坊里的姑娘个个天仙似的,还对着他笑得咧牙露齿,说他只要见识过一回,就再想不起来守门了。 看见她,才知道什么是天仙。 赵二虎自己知道是遭人嫌弃才被发到九仙门的,上峰要供着他,把他调到这儿,外头还有一层门,这个门得闲就能往值房去歇着,或者干脆就不来。 可他还是天天来日日来,守在门边就为了再看她一眼,在这儿守着一动不动等上一天,从早上到晚上,盼着她能从门前过一过,可他从没指望过卫善会跟他说话在。 卫善看他咳得这样,倒不好再问了,冲他笑一笑,沉香跟在她身后,只青霜还一个劲儿的看他,捂着嘴儿跟上来,笑声止也止不住:“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才刚回到仙居殿没一刻,碧微就过来了,她带了自己做的点心来:“我跟弟弟多受你们姑侄照顾,我心里想谢谢皇后娘娘,又不知她爱什么,做得了先来给你尝一尝” 卫善捏起一块花糕点咬上一口,里头是樱桃馅的,皮子淡粉色,顶上还雕着绿叶片儿,做得极精致,没想到碧微还有这个手艺,她吃了半个道:“我姑姑不喜欢果馅的,她爱吃蜜豆泥的。” 这一盒子本来也是做给卫善吃的,只不过拿卫皇后当托词,打听打听她爱吃什么,好往这上头下功夫,碧微笑一笑:“那这一匣子给你,等我明儿做了豆泥的,再给皇后娘娘送去。” “你我长辈既是兄弟相称的,那你也把口改了。”老是尊称总不亲近,卫善这话一出口,才又想起来姜远比正元帝要年长得多,正元帝原来肯尊他为大,此时却不一定,难道要称叔父不成,略一沉吟便道:“你跟我喊,喊姑姑就是。” 碧微原来就想紧紧抱着卫家,听见卫善这么一说,低头笑起来:“这总不好,我虽有了封号,可身份再怎么也不能跟你比的。” 卫善搁下手里的半块樱桃糕:“此时无人,咱们都把话说透了,也不必猜来猜去,咱们俩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碧微倏地抬眼看她,就见她已经收了神色,把那半块糕又送到嘴边,赞她樱桃馅儿调得好,比光禄寺进上来的还更好吃,问她是不是在家就常做点心的。 卫善说了一句实话,碧微先不明白,跟着又明白过来,奉先殿里挂画的事,整个宫廷都知道了,长安殿自然也知道了,姜远熟悉秦正业,比熟悉卫敬禹还更多些。 青州势力日益壮大时,姜远便叹过一回,那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不得起身,碧微侍疾在床前,模模糊糊也听了许多话,此时想到才知果然如此。 碧微低头笑一笑,试探着也同她说了一句实话:“原在家里哪想得到做这些。”姜远称王,自己的女儿也是有封号的,哪有帝姬动手去做这些。 两人互看一眼,原来言笑晏晏,忽地都收了笑声,卫善往软枕上一靠,一只手撑住头,一只手摸着黑袍将军:“你也歪着罢。” “好。”碧微答应了这么一句,人往后靠,南窗上那株海棠花零零落落,不过几日,枝上一朵叠着一朵开得密密实实的盛况便不再见,整个院子都满是绿意,只有新搬进来的绛雪赤丹两盆开得半人高的山茶花正是盛时。 卫善心有所感,盯着那两株山茶看得不住,沉香几个见了,去剪下两枝来,插在水晶花插里,供在桌上赏玩,卫善挑了一朵,把这花送给碧微:“待我去了业州,姑姑身边就只有姐姐,姐姐比我见事明白,若想着什么,尽可对姑姑说。” 碧微有心投诚,只无机会,能说的也着实有限,卫皇后身边不一定就需要她,但能说上几句,就算是人人都说过的,往后弟弟和自家的前程才能更好些。 “我见识浅,又是初来,有些话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若是娘娘肯听,我自然肯说。”她来就是探问卫善的心意,不意她能说得这么明白,看她又更不同。 待碧微走了,卫善叫来了小顺子,让他打听打听思恩公家里都些什么人,有些什么事儿。小顺子确是许久都不开张了,自杨思召不来当值,在家养腿,他就没再替卫善跑过几回腿,弘文馆里的差事总不比办这些事更得卫善的信任。 小顺子眼儿一瞬立时有了主意:“这个倒不难办,咱虽出不了宫,可采买太监是能时时出宫的,我就说公主要些什么有野趣的玩意儿,让采买上的一并买了来,通了路子,自然就打听得出来了。” 卫善一抬眼儿,沉香取了一袋子金珠子给他:“报数虚些,咱们也都知道,可你要是欺心,公主身边得用的不止你一个。” 小顺子嘿嘿笑:“那我哪儿敢呢,我还指望着往后跟着公主能当个大管事呢。” 沉香戳了他一下:“那就先从小跑腿的开始干,事儿办的伶俐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小顺子顺势倒下去,又弹着两条腿蹦起来讨卫善开心,接了金珠子又补一声:“专问一家事太惹眼了些,不如家家的事儿都打听打听。” 这样也好,卫善点了头,小顺子往外一溜,想了一路,想着替公主办些什么,捏了个金珠子,寻着采买上的人,太监同人套话自有一套办法,先问问采买些什么,做出个意向来,再露一露富,张口便道,公主想漂亮些的扇子,墨竹作骨的银纱扇子。 墨竹极脆,又易染火色,匠人辟开竹皮竹骨,就着烛火烧弯了做团扇,费许多功夫才得一把。小顺子要挑做的精致漂亮的,凡好的都肯收来,同人套上了话,跟着便问起了城里的趣闻,说下回献扇的时候说给公主听听,把公主逗笑了,自有赏赐。 太监们闲话比女人舌头还长些,说到赵家,便撒开了说到赵二虎,宫里除了一个赵太后,也只有一个赵二虎了,说他分明国公府出身,可谁也没拿他当一回事儿,见天守着九仙门,怕不是个痴的。 皇帝都换了一个,太监却一直在宫里,他们才是地头蛇,见着这些都是外来的,人又无用,当面说都不生气,说起闲话来更不留情面,一个起了头,另一个便道:“你是没瞧见,原来成天黑着一张脸,今儿傻乐了一天,进进出去他都笑,怕不真是个傻的。” 赵二虎早已经下了值,穿着一身禁军的衣裳回家,一路走一路都在笑,回了家就倒头卧在床上,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数,天仙同他说话了,整整十一个字! 奉先 五月端阳宴之前, 奉先殿中挂上了先皇后陈氏的画像, 阖宫皆知, 无人挑破, 只徐昭仪在卫敬容面前大大方方赞了一句, 说皇后宽厚仁德, 一片公心。 她怀有身孕, 符美人又在她偏殿中住着,卫敬容授意她时时照拂,她在卫敬容跟前称赞, 符美人便在正元帝耳边称赞。 陈氏生下秦显人就没了,秦显跟着赵太后,若是没有卫敬容, 不说读书识字, 连礼仪都差,又怎么会长成朝臣称赞的太子。 若不是一片公心, 哪一个继室会提出来要把原配的画像挂到奉先殿去, 太-祖的画像就挂在正中, 生时连件不打补丁的全和衣裳都没有, 死了反而穿上了龙袍, 头戴金龙冠,威严肃穆悬在墙上, 四时花果点心供奉不断。 太-祖边上还空出一块来,预备挂赵太后的画像, 宫中画师也早早就打好了稿, 穿着太后的冠服,只差涂上一张脸。 到了陈氏这儿也是一样,生得如何也没人记得,也没哪个不长眼的去问正元帝还记不记得原配的长相,倒是卫敬容在赵太后面前问得一声。 当着秦显的面问的,脸上笑盈盈,一面笑还一面睇了秦显一眼:“显儿尽像了他爹,他身上也看不出什么来,母亲说上两句,我好吩咐下去,让画师先画出来,再拿来给母亲掌眼。” 既是赵太后心心念念不能忘记的前儿媳妇,那总该记得陈氏的长相,赵太后一下子结巴了,她哪里还记得陈氏的长相,给大牛讨了这个媳妇,进门就侍候了他三天,下地干活倒是一把好手,可惜生娃的时候死了,白费了讨她时候花的聘礼钱。 赵太后是不会说虚话的人,她想一回,估摸着道:“你娘白脸盘子,眼睛么……”满眼一扫,没一个能像的,半天又把话咽进去:“约莫是双大眼,眉毛不浓,要不然怎么没福气。” 秦显看着祖母,她上回哭的时候可不是今天这样,赵太后哭得情真意切,哭她那可怜的好儿媳,说他娘还着他的时候如何如何辛苦,夜里还得纺线,生他花了三日两夜,怎么也生不出来,等生出来了,人也没了。 秦显再没想过祖母竟会说假话,卫敬容却听得仔细,一样样记下来,还对祖母笑:“定把母亲说的都告诉画工,等画好了,母亲再看还有哪儿不像的。” 赵太后张张口,她别的不会,点头总会,到时候不论送什么上来,她都点头,眼睛看看孙子,竟低下头不看她了,心里也有些慌张,她开口的时候没过脑子,哪里知道会是这样的大事。 挂上画像,就是承认了陈氏这个人,跟着就是追封皇后,追封之后就要封赏陈家,怎么着也得封个公侯,太子的母家总不能太难看了。 赵太后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听说大牛还把兴旺叫过去骂了些时候,翠桐也说这可不是小事,陈家真的提起来,还得给钱给地给爵位,赵太后不在意压不压卫家,可她在意要给陈家田地钱财,才刚听说就差点儿跳起来。 这钱这地通通可是秦家的,当年陈氏死了,秦家人已经闹过一回,讨了家里几匹布几钱银回去,该给的都已经给过了。她不记得前头那个儿媳妇长得什么样子,却记得那几匹布都是当年的新布,她自己都没上过身。 惹了儿子孙子不高兴,赵太后心里后悔,嘴上却不肯承认,咬定了自己没错处,可她脸上带笑,对卫敬容多了几分亲热,还装模作样又添上一句:“眉毛是淡,嘴巴倒生得秀气。” 赵太后不记得陈氏了,可卫敬容还记得陈氏的哥哥,兄妹怕还有些相像,赵太后说的这些,一条都对不上,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依旧对着赵太后笑:“虽还没明说,可礼部也已经拟起封号来了,我想着怎么也得问一问母亲。” 赵太后不由得肉疼,听说每年要给万贯,心口“噗噗”跳,先皇后的娘家人,比思恩公家总得齐平,她这时候就把算肠悔青那也已经晚了,满宫谁不称赞皇后贤明,连她后头那个嫂嫂都在她耳边嚼了几句,说这卫家女人可真是能忍。 赵太后的办法就是装头疼,一扶着额头装病,卫敬容赶紧扶她上床歇着,卫善还给她绞巾子擦脸,一声连着一声的催太医,问祖母这是怎么了,可是天气一冷一热,受了风寒。 太医三日两头往寿康宫里跑,诊又诊不出什么来,只得又开一幅安神下火的方子,卫敬容拿出十二分的小心仔细来,把那方子看了又看,冲着帘里说一声:“母亲就是太操心,等青丝宫修好了,您安心去养养身子。” 秦显要走也走不了,赵太后拉着孙子,一脸凄苦相,她早年确是受过苦楚的,可好日子也过了将要二十年了,这些日子还又吃胖了些,打眼一看也有些富贵气像,还似村妇一般卖苦相,连秦显都瞧不下去。 赵太后抽抽着要哭,拉着孙子不让走,嘴里一口一个兴旺,秦显心里确是不快,可又不能撇下祖母不管,任由她拉着手,坐在床前陪伴她。 卫敬容适时出了寿康宫,卫善一路扶着姑姑回去,从寿康宫到丹凤殿的宫道曲曲折折,一路少有花树,两边宫人打伞遮阳,卫善觑着姑姑的脸色,咬了咬唇儿,捏了她一把,卫敬容侧脸回了她一个笑:“善儿热不热?要不要吃冰酪?”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画工早已经画好了皇后冠服,哪里就真的画的像,作个样子问一声,该画什么模样还画什么模样。因着陈氏过世的时候还年轻,画上的人自然也年轻,端正坐着,长眼细眉,第二日就拿过来给赵太后看,赵太后点点头:“是,是,正是生得这个样子。” 这张画像送到正元帝的御案前,他还在为了这桩事生气,眼睛一扫约莫就是这个女人,这张画像还没拟定封号,就先挂进了奉先殿里。 卫敬容要压自然是能压得住的,这会儿也看出来赵太后不愿意,正元帝也不愿意,秦显心存悔意,无事就往丹凤宫来,卫敬容越是宽慰他,他越是抬不起头来。 父亲骂他,东宫宾客也一样对着他叹,夸他的就只有袁礼贤一个,卫家既顺风推舟把拟定封号的事也提了出来,就该及早办了,他这份奏折却被正元帝搁在一边,一直不曾提起来。 既挂上了画像,太子就要去进香,他站在下首,看那画像上的女人就是个陌生人,心里早就懊悔,没成想母亲竟会把这一串都先提起来。 秦显上香的时候,卫敬容就站在他身后,穿一件正红色的衫子,贴金的裙儿,头戴金冠,画像上画的也不知道是谁,她先执上三根清香,点燃了插在炉中,轻声细语对秦显说道:“你虽没见过你娘,可你娘对你却有大恩德,心里有什么话,同她说一说。” 原来不曾办的事,这回一气都办以底,她说完了就虚掩上门,外头侄女儿正在等她,卫善一把扶住姑姑的胳膊,手上紧一紧,是姑姑捏了她的胳膊,轻轻冲着她笑。 卫善这会儿已经不会眼红鼻酸了,她陪着姑姑立在奉先殿的廊下,殿里种了一株老梅树,春日里会开一树雪白梅花,风吹过时好似片片飞雪。 这会儿只余下枯枝,没有梅花,姑侄两个挨在一处,谁也不先说话,还以为要等许久,不意秦显片刻就出来了,满面尴尬。 卫敬容笑一笑:“走罢,我叫光禄寺烤羊肉鹿肉送来,都是你爱吃的。” 她越是这么说,秦显越是抬不起头,他派去业州的人也已经送了信回来,赵太后何止是信口开河,她一张嘴都能吐出一条银河来。 陈家在业州有田有地有宅有院,日子过得极好,秦显的舅舅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讨了三房小妾,今年给他添了两个儿子。 消息送到秦显这儿,他连着几天都没往寿康宫去用饭,可他恼也恼得不深,妹妹生气不过一瞬也就好了,从此待母亲更好些,再也不提起这一茬。 奉先殿里挂了新像,正元帝连新宠爱的符美人都先放下,日日往丹凤宫来,偶尔得空还带着秦昰去骑马,秦昰是不懂这些的,他连论语都还背不全,也搞不明白怎么奉先殿里就多了一幅人像,大哥带他玩,把他顶在肩上,他就蹬腿儿开心,成日笑咯咯玩了得一身汗回来。 卫善知道秦显这是有了悔意,就跟赵太后这样,发现出了口的话后头跟着这么一连串的事,心里便虚了,她还记得太子哥哥是很能干的,朝上也很得夸赞,如今看来全不是那样。 奉先殿里挂了画,陈氏的封号被压下,正元帝在朝上重提修建甘露殿,让户部拨银,工部调人,大修甘露殿。 前三宫在一条线上,当初新修了含元殿,大梁不足,修一宫室要花的钱财甚巨,前三殿是脸面,总不能朝臣上朝看见一片焦土断檐,甘露殿便一直往后排。 当年破宫时,含元紫宸两殿都是小毁,只有甘露殿是前朝陈皇后自己放火烧的,烧得干干净净只余地台,若不是几宫之间都是石路石阶相隔,旁的宫室也留不下来。 这回说是修葺,实是重建,比修含元紫宸要花的钱多的多,朝上反对的声音也不是没有,可正元帝却打定了主意,一国之后竟要偏居,前三殿修完也已经缓了许多时候,再加上蜀地云州得来的钱粮,足够修一个甘露殿了。 若还不够,就先停了他自己陵园的修建,把钱都先花在甘露殿上。话到这地步,再无人提出异议,礼部的官员倒是想上折子,问追封皇后,是不是要在陵园里把先皇后的位置也空出来,被礼部尚书痛骂一顿。 信报送到丹凤宫时,正元帝的旨意已经下了,卫善挨着南窗在给秦昭做衣裳,两个孩子在写字,碧微给卫敬容做了一付轻罗袜,听见奏报,卫善一针挑破了指尖,碧微赶紧替她捏着手指头,要拿帕子给她裹手。 卫善捏着手指头发怔,甘露殿该是后来秦昱在位时才重修起来,杨宝盈没住进去,住进去的是杨云翘,姑姑到死也没能住进皇后住的甘露殿。 她又看看碧微,对她笑:“等甘露殿建好了,咱们也在窗底下看花,做针线。” 碧微不知她怎么竟想起这些来,低头轻笑:“好啊。”点一点眼前白玛瑙碟子里吐的一碟子樱桃核,“到明岁也该修成了,看花做针线吃樱桃。” 甘露 工部挑了吉日重修甘露殿, 动工之前还要祭祀, 插香祝祷, 以期工事顺利。甘露殿死过许多人, 一宫的宫奴宫婢连同陈皇后和嘉合帝姬都死在甘露殿里。 正元帝住进皇城之前就已经清过一回了, 里头的焦木断瓦都清扫过, 还清出烧焦了的尸首, 齐整的不齐整个的通通都拉到城外去掩埋了。宫里死的人着实太多,收拢起来一把火烧了防着瘟疫。 正元帝除了自己能战之外,身边还有魏宽贺明达两个最得利的武将, 贺明达就是因着纵容部下淫乱夏宫而被削了军职的。 那些帝姬后妃,要么自己先死了,要么半死不活, 宫人但凡生得顺眼些的, 也都没能逃过。贺明达同魏宽免一样土匪出身,原来干的就是这档子事, 杀进皇城跟杀进富豪之家于他没甚分别。 打天下的一多半儿想的都是两样, 钱和女人, 都一路打进了京城, 打到了皇宫, 那大夏皇帝的女儿妃子自然都是胯下玩物。正元帝赶到时,大夏皇宫之中五千采女, 楼台廊闺庑殿中池多有浮尸,见此情景勃然大怒。 若不削官, 不足以平民愤, 正元帝再重贺明达的勇猛,也深恼他此举,狠狠罚他一回,五年之中都未再用他,贺明达自己倒是上书过几回,愿再当马前卒。 死了这样多的人,再起工事要特意烧一回香。卫敬容不曾去,卫善却拉着碧微去瞧。 据说甘露殿原来是极华丽的一座宫殿,殿中贴金饰翠,从细亚流传过来的红宝石,一块一块的嵌在墙上,里头只需点一盏小烛就满室红光。 到文皇后时觉得奢靡太过,把这些红宝石都取了下来,放进内库之中,再到末帝的陈皇后时,这些红宝又重见天日,一个不落的重又嵌进去,一颗大金钢钻嵌在正中。沈青丝自有青丝宫,可一座甘露殿也抵得半个青丝宫了。 正元帝虽要修殿,可卫敬容也依旧上表,希望甘露殿得修得大气朴素,一改前朝陋习,正元帝自然点头称许,赞妻子是贤良的皇后。 图纸送到丹凤宫,卫敬容翻看过一回,拿给侄女看看,卫善难免触动心绪,她渐渐不怕火光了,夜明珠也收了起来,却还记得起火时的甘露殿无处可逃。 此时看着甘露殿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模样,点头道:“确是比原来的大气多了。” 她一说完,卫敬容便笑:“你又见过原来的了?”粗木高殿,显出气派来便可,把那些金银珠翠通通去了,要大而广阔,前殿后廊能望得高望得远。 卫善当然见过过去的甘露殿,秦昱就是仿着前朝旧图重建的甘露殿,只库里找不出那么多的红宝石来,都说陈皇后带着这些红宝石金钢石一起葬身火海,可连一块都没搜寻出来。 干脆贴了金,嵌上绿玉,置上大镜,又引来水流,仿着青丝宫里的芙蓉池那样,在偏殿用汉白玉建了个池子,里头养着莲花,造得极尽奢华。 秦昱后来便是常住甘露殿的,也是死在甘露殿的,自卫善回来,还不曾见过他,三月初那场花会之后,他就跟着太学的官员往京郊去了,两个哥哥战场拼杀,他没这本事,也要做些旁的事,设立州学县学,他亲去一趟,以示正元帝对贤士的渴求。 杨妃母子都爱那落花飞絮精巧装饰,珠镜殿中还种了两排扬树,三年已经粗壮起来,春日里杨花飞舞,算是珠镜殿中一景。 卫敬容点头了图纸,改了两样过于繁复的雕花,整个甘露殿就为之一变,三层重檐,青瓦红墙金丝木,地势更高,稳稳座落在紫宸殿后。 殿前本就有两株百年梧桐,经火未死,枯焦树株上又抽出新芽,生得一片绿意葱葱,原来这两棵梧桐被秦昱下旨拔去,改种合欢,火中未死,死于人手。 这一回梧桐树下搭起了支架,撑起这棵百年老树,卫善拉着碧微去看甘露殿动土,碧微不知她怎么竟对这个感起兴趣,在日头底下站得会儿,就摸到卫善手上汗湿一片:“日头这么毒,赶紧回去罢。” 碧微自不知道这是上辈子葬身之地,卫善眼看着搭架建墙,殿宇再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微微一笑道:“咱们回去罢,我想吃冰湃过的甜瓜。” 甘露殿在四月底破土动工,五月初卫敬容又一次开口进言,既然已经要追先皇后了,那么陵寝里也该有她的位置,该把陈氏的坟迁也一并迁进京来。 这事除了卫敬容也无人能提,她提了礼部倒尴尬起来,度着正元的意思,是不想办的,可既然追封,封号都有了,旁一的一切规格都该跟上。 原来还有议论皇后的,此时通通哑了声,正元帝狠狠盯了儿子一回,把压着的封号诏书盖上御印,给陈氏定了一个“顺”字。 但凡皇后封号,先时两字,跟着再累世加封,陈氏这一个“顺”字也实太简薄了些,卫敬容却没有再提,只私下里说了两句,既剖白本心,又留有余地。 赵太后一头疼就病了七八日,这回是秦显专程去药王庙替她求了经来,赵太后自觉孙子还是跟自己亲近的,就又好起来,转眼就把自己干的那些事给忘记了,直到陈大舅领着他那一串儿女进京城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太后只好又一次病了,天天问翠桐青丝宫什么时候能修好,急着要去那儿躲清闲,她要是再不走,卫敬容就要把陈家的事托给她了。 同赵家进京不同,正元帝特意问了,陈家有什么人,路上经过几地,都有官员奏报上来,陈家原来也不会来的这么快,可一听意思要追封皇后了,赤着脚也得跑上京去。 赵家得了封赏就在京城住下的事儿,乡里早已经传遍了,陈家眼热得很,可妹子都死了快二十年了,再怎么眼热也不能扒开她的坟头,把她从坟里抬出来。 官员回乡又是动土又是换棺,陈家闻风而来,还当只能沾些好处,不意要封公封侯,农忙里麦子都不急着收了,就怕赶不上,一家子进了京,卫敬容把这些事都交到秦显手里。 秦显哪里在跟这样的人打过交道,眼看着衣裳穿得不错,人也生得富态,张口没有一句让人听在耳朵里舒服的,几个小妾也带上堂来,拉着秦显的手就喊外甥,跟着又哭起了妹妹。 既是秦显的亲舅舅,自然该他来打理,卫敬容手中也不是无事,要办端阳宴,还得盯着青丝宫,提议这个宫名儿不太吉利,既是太后要去颐养的,就该换个好名字。 秦显被缠得无法,可这事儿又不能烦到母亲身上去,陈家这个一来,连卫家小舅看他都多了几分客气,两边一比较,秦显只觉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正元帝的陵墓也得多加一位,他自己没躺进去,原配先躺了进去,他倒想重建陵园让陈氏躺到别处,可妻子却蹙了眉头:“你这不是伤了显儿的心,接都接来了,哪里再能撇下,先挪进去就是了。” 正元帝初登帝位,建了太祖陵便在修他自己的陵园,原来事事不曾想到的,此时样样都要改,生起气来就把儿子拎到身边骂一回,心里一团火发又发不出,赵太后眼看事情不对,再一次“病”了,连端阳宴都不出席了。 前朝后宫闹纷纷的,卫善却有难得两日的清闲时光,她捧着给秦昭做的单衣往麟德殿去,秦显这些日子半点空闲也没有,秦昭却闲得很,拿毛笔沾着水,在窗下桌上写字。 卫善刚立到窗前,他头都未抬,先笑一声:“善儿来了。” 卫善大奇:“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轻悄悄的不出声,连身后宫人都跟着屏息,哪知道才站到窗前,秦昭就似头顶长了眼睛,一下就知道是她。 秦昭笑起来,人才走进就闻着茉莉花味儿,甜丝丝的钻进鼻子里,除了是她还能是谁,秦昭把笔一搁,这才抬头,看见卫善手里捧着衣裳:“做好了?” 卫善绕过窗户进去,这个天儿她的殿中已经搁了冰盆,可秦昭却不怕热,他自来手凉,卫善掌心火热,把衣裳一放,两只手握着秦昭的手掌,叹喟一声,比握一块凉玉还更舒服些。 秦昭自己吃热茶,让小太监给卫善端一碗冰酪来,又让宫人切一碟高丽香瓜来,卫善往椅子上一挨,握着凉沁沁的木柄,没一会儿就热了,取出小扇来扇风:“这天儿怎么竟热得这样。” 秦昭是常戴着折扇的,自己却不用,打开来替卫善扇一扇:“你怎么这时候过来,该得日头落些再来,才不着了暑气。” 他从不畏热,卫善却是一晒就面颊通红,看她额发微湿,嘴唇红艳艳的,汗珠儿顺着白玉似的颈项往领子里淌,掏了帕子出来给她擦汗。 卫善坐得一刻才缓过来些,口里含了冰,吐出一团白雾来:“太子哥哥呢?又往承恩侯家去了?”眼睛一溜没见着秦显,鼻子里头哼哼一声。 陈家的宅子安排在赵家一处,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四周也没邻居,一个是思恩公,一个便不封公了,按着正元帝的意思,连侯也是没有的,给些银子便算了。 这事儿闹得母子失和,赵太后安静了好一阵子,见着卫敬容都有些发怵,对着儿子孙子哭也哭了,就是没用,再不敢插口说这些大事,拉着丫头嚼一嚼舌头“我怎么知道这许多。”翠桐翠缕赶紧宽慰她,又劝她往后再不能多说,寻常一句话,在皇家都不是简单事。 事已至此,卫皇后的贤名是传出去了,跟着除了徐昭仪,韩宝林也诊出有孕,升了充容,宫里的喜事有一就有二,正元帝到了这个年纪还接连添子,面色和缓,越加觉得卫敬容不易。 杨云翘有了两个教习尚宫,也很是在珠镜殿里开怀了一番,笑卫敬容光为她人做嫁,自己半点儿没捞着好处,哪知道跟着就有了甘露殿,有教习尚宫约束她,她连生气都不成,直等着儿子回宫来,替她出这一口气。 卫善含着冰晶坐在高椅上,秦昭进内室去试衣裳,摸着细布又软又轻,是专做了给他夏日里穿的,抖落开来一看,再没想到她头一回裁衣,竟做得这样好,尺寸也放得宽松,月白色竹纹袍子,襟口袖边还挑了一圈竹结纹样。 卫善等得不耐烦:“哥哥试好了没有?” 话音才落,秦昭就转出来,他多穿深色,玄色宝蓝要么就是青色,月白袍子一上身,脸上还带着笑意,拎了袖口对卫善笑:“做得这么细,费了不少功夫罢。” 专问他讨糖吃,要他背要他抱的小姑娘,竟也能做衣裳了。 卫善不觉得什么,沉香几个都低了头,面上飞红一片,二殿下生得也太俊了些。 赠簪 卫善跳下椅子走到秦昭身边去, 背着手绕了他一圈, 看他腰带系得平平整整, 不意他自己会做这些事, 后来一想, 秦昭人生得像温文尔雅似个文士, 日常却是行军打仗, 也不知道他这么爱干净,在军营里的时候可怎么办。 心里想着,嘴上便问:“二哥在营里可怎么洗漱?都跳到河里洗么?”纵她再不知事, 也知战事急时是不能兼顾这些的。 秦昭心里才还想着小妹大了,也懂得做针线了,便听她问了这么一句, 又还是藤萝架底下拉着裙摆接花的小姑娘, 低声失笑道:“凡扎营处总得有水,见着有河要先取水用来扎营夜宿生火做饭, 待行军用水足了, 确是跳下去擦洗的。” 行军的时候可没有高床软枕浴桶恭桶, 有些兵丁根本不洗, 天天行军, 连着几日下来味儿冲得人难受,他倒还好, 卫平生性爱洁,总要在主帐里擦一回身。 卫善想不到这么爱干净的哥哥是怎么行军的, 看了秦昭穿着月白衫子, 腰间挂着墨竹骨的折扇就更不能想他几天都不洗澡的样子了。 秦昭见她发呆,伸手刮了她的鼻尖:“在船上也有诸多不便,按你的规制往业州去,怕得走上一两个月。”是以小舅舅才先行一步,路上是快马,水里是快船,等卫善出发,到了地方的时候,估摸着那头也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 卫敬尧卫平先行,余下卫修一个,秦昭总不放心,他挽了挽袖口:“到时候我派王七跟着你去,你有什么要办的事儿就吩咐他,我知道你身边有个武婢,可年纪太小,不如王七办事老练。” 王七功夫极好,卫善身边虽不缺人手,可添上一个她更安心,她忽的眼儿一转,若是她让王七去打听杨家的事呢? 杨云越是打着杨家的旗号跟正元帝攀扯同乡情谊的,又兼还有个埋骨之恩,卫善也不真的就指望能在业州打听出些什么来,都隔了快二十年了,可她疑心杨家的事,却得让秦昭知道。 让王七去打探杨家的消息,等于就是告诉了秦昭,她对杨家不放心,虽在业州打听不出什么来,但这层意思却透给秦昭了,一想到这个,卫善笑得眼儿都弯起来,扯住秦昭的袖子:“我就知道二哥待我最好。” 她人生得极白,眼仁儿又极黑,仿佛白玉上嵌了两块黑晶石,笑起来灿若有光,秦昭早知小妹生得好看,此番回来,她又长大了些,再等两年也不知是如何容貌,不意此时就被她笑住了,原来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竟伸不出去,隔得一会儿把袖子抽了出来,才笑道:“你等着,我也有东西给你。” 秦昭出了一只细长的簪盒出来,木板抽开,从里头躺着一只金簪,三颗粉珍珠并排一处,一颗比一颗更大些,簪子比寻常的簪子更扁更粗。 卫善有一头好头发,又多又浓密,乌发生光,便是这样的簪戴在她头上才能显得出来,她才刚接过要笑,秦昭拉着她的手,在中间那颗珍珠上轻轻一按。 长簪在簪匣里动了一下,卫善大奇,拿在手里正要抽开,被秦昭按住了手,可她已经看见隐隐一点银光,里头是一柄小剑。 怕是知道她和上官娘子学了短剑才给她预备的,扣住了就要簪在头上,寻摸了半日,就是插不对地方,秦昭轻巧巧取出来,两只手指头夹着簪上明珠,替她插在发间。 卫善伸手去摸,手指头碰一碰第二颗珠子,还冲他笑:“二哥对我最好了。”上官娘子教她的时候便说过,女人力弱,要紧的是机变,卫善想到上辈子闷死了秦昱,若是有这个,哪用费这么大的力气。 卫善怕热,每天夏日就不肯再挂许多东西,她今日来就穿了一身湖色轻纱衫,衣裳极素,也无首饰,这枝珍珠金簪插在头上,愈显得她肤色如雪,眸色流光。 话音才落,就听见门口迈了人进来,说道:“就只有你二哥待你好了?” 秦显穿着一身武装进来,腰腿上都缠着绑布,才刚耍了一套刀,热得满身是汗,拿起茶壶来“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凉茶,长叹一口气,往椅子上一坐,背正腰直。 他这一身就是卫敬容替他裁的,汗湿了衣衫,背后紧紧贴着肉,汗珠顺着淌下去,浸湿了腰带,小太监绞了巾子递过去,他胡乱抹一把脸。 沉香几个刚刚还能偷偷打量秦昭,这会儿一个个都低着头眼都不敢抬起来,卫善更是抬起袖子来捂住鼻子,整个屋里一股汗味,退了几步就要出去:“我走啦。” 三个字一扔,人已经绕过窗前走得远了。 卫善这些日子很不耐烦见到秦显,上辈子姑姑的苦难由他而生,这辈子更好,甚事都还没影呢,他先跳出来,陵寝里空出左首的位置给陈氏,百年之后,三人同穴。 秦显也自知办事莽撞,虽东宫宾客叹他操之过急,可袁礼贤却对他大加赞赏,说他如此才是以孝立身,虽也曾想过母亲难免伤怀,可既为人子,当有孝道,这事之后,再慢慢体贴母亲,总能好转回来。 他一眼扫见案上秦昭正在习字,嘴里啧了一声:“天天练日日练,字儿写得再好有什么用,我看你功夫都搁下了,明儿咱们哥俩去武库练一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笑一笑:“习字养心静气。”他知道小妹要练字,天天拿着她父亲的信比划,想给她做一本字帖。秦昭常跟卫平走动,卫家的书房更是有许多卫敬禹的手札,学得也有七八分像,预备卫善临行之前,把字帖给她。 卫善回到仙居殿中,推说困了要午睡,换上撒花的寝衣,缩到薄毯中去,连沉香青霜都遣了出去,缩在被中打开了簪盒。 簪盒乌木制成,外无雕饰内无软衬,极其寻常,卫善翻来翻去看了半日,上头别说雕花,连纹样都没有,她把盒子搁在一边,按下扁簪第二颗珍珠,握着珠柄抽出一柄小剑来。 簪身就是剑鞘,剑身打得极薄,还未开刃,这份回礼很合她的心意,簪首合并,卫善握在掌中,掂一掂还真有些沉手,她把这只金簪放在枕头边,时不时就拿起来捏一捏,隔着帘儿吩咐沉香:“给王公公的雄黄酒五毒饼送去了没有?” 沉香掀了帘儿进来,看卫善从帐子里头探出一个头,淡青锦帐也衬得她面色如玉,笑着答应她:“早送去了,王公公回回要谢赏,我都叫小顺子再不许受的。” 卫善这才点了头,又把头缩回去,人往帐子里头一翻,手上捏着的珠簪已经被她捏得发热了,黑袍将军缩在床边角落,绿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学着卫善的样子探头,后爪子扒着锦褥,脸怎么也探不出去,紧紧贴着床帐“喵”着叫了一声。 卫善一把把它搂在怀里,手上握着金簪,怀里抱着黑袍将军,盖着软毯,廊下鹦鹉时时低叫,透过窗子传进来,先想业州,再想甘州,跟着又想杨家,没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结香领着宫人往仙居殿里来送首饰 ,沉香摆摆手,点一点密密掩住的绉绸帘子:“公主歇着呢。”话音才落,黑袍将军就从帘子里头钻了出来,抻着前爪伸一个懒腰,踩着爪子往殿外玩去了。 结香捂了嘴笑:“这个是娘娘给公主的,你们仔细看着时辰,别睡多了走了困意。” 五月里宫眷内臣都要穿绣五毒艾虎的衣裳,连穿十三日,才算把端阳节过了。卫善这一年里长了许多,旧年的早就穿不下,尚衣局早早赶制了新的送来,卫敬容又从库里挑了一对儿金蟾蜍抱珠的金钗给卫善端阳宴的时候戴,卫善收了金簪,分出一支送给了碧微。 她和魏人秀戴一样的贴金葫芦小耳坠,跟碧微戴一样的金蟾抱珠花钗,从四月里就预备起来的端阳宴,在五月初五前,龙船靠水,门悬菖蒲, 五月初一,阖宫上下都挂菖蒲设艾盆,正殿门上还要挂起吊屏,画的仙娥执剑降毒,画师自四月里就开始忙起来,除了宫中挂的,卫敬容还赏赐下去,赏给各家功勋。 卫善戴了那两样首饰还不足,把秦昭给的金簪簪在头上,到端阳节的那一天,和碧微一道往丹凤宫去,她和碧微两个同辇,从内宫城去外仪宫,看赛龙舟。 卫敬容还嫌她头上这只簪子打得太老气了,珠倒是好珠,该做得再秀气些才是,这一支可不是卫善这个年纪该戴的,知道是秦昭送的还摇一摇头:“昭儿哪里懂得这些呢。” 卫善伸了手指头摸一摸珠子,摸到第二颗时尤为心安:“我就喜欢这个。” 一个个登车坐辇,徐昭仪坐在车上,她孕中畏热,又不能碰冰,卫敬容特许了她坐妃子乘坐的大轿,底下搁了冰盆,宫人替她打扇。 姜碧微还未见过这样的出巡,蜀地虽也极繁华了,可怎么也及不上都城,怪道当年周师良李从仪两个为了占下都城两败俱伤。 她身上有了封号,殿中人对她又不一样,原来她不过是顺义侯的姐姐,如今却是长宁公主,坐在公主辇上才不心虚。 她也得着许多赏赐,从丹凤宫里赐出来的,连徐昭仪也看着给她送了几样东西,说是贺她得了封号,只珠镜殿没有动静,隔了好些日子,才送了些胭脂水粉花钗缎子来来。 她打定了主意跟着卫皇后,抱紧卫家,那一回也瞧出些眉眼高低来,局中人看不分明,局外人却一眼就明了了,既表了衷心又得了些信任,她一只手拉着弟弟,过了端阳节,弟弟就能去麟德殿里听书了。 卫善靠在软枕上,辇中还有香露饮,她手里拿着碧微送给她的扇子扇风,想到今日要见到秦昱了,抿抿唇儿对碧微说:“今儿要见着齐王,他这个人你千万不要理会。” 秦昱 碧微从未见过秦昱, 她进宫时, 秦昱已经去了京郊各府, 前头有秦显秦昭, 秦昱在宫中名气不显, 略提起他来, 也只说他是杨妃的儿子。 听见卫善提起他来, 心知卫善必是厌恶他的,小姑娘似的拉着她的手,使力捏一捏她:“我虽才来, 也不是不解事,避着他尚且不及呢。”她要靠着卫家,再不能三心二意, 杨家那些人沾都不能沾, 更何况是秦昱怎么也不会跟他有牵扯。 碧微心知卫皇后同杨妃之间确是敌手,便是原来不明了, 此时也已经很分明了, 卫善那一脚踩得重, 杨妃从称姐妹到称皇后, 日日请安都要下拜行礼。 珠镜殿里派去一个教习尚宫, 杨妃便一直称病,正元帝先还派人去看, 太医又不能说杨妃没病,给她开了一幅下火的法子, 她也确是着急上火,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讨皇帝的喜欢了。 杨妃极美,碧微在蜀地也曾见过诸多美人,却少有似杨妃这样的,听说前朝沈青丝冠绝后宫,她不知沈青丝是怎么个美法,但杨云翘已是她见过的美人里最美貌的那一个了。 她说病了,只当这回定能把正元帝引去,不意紫宸殿中半点声息也无,正元帝自己不去,派了王公公去看,原来总是赐药赐菜,这回只传出一句让她安心养病来。 正元帝以此来惩戒杨妃,直到儿子回来了,杨妃的“病 ”才好起来,病了十来日,人倒还清减了些,看着弱不胜衣的模样。 这回赴宴穿了一条月华裙,梳了个低髻,朱唇未点淡扫蛾眉,容色中也不见欢喜,可偏是她这番楚楚风致最可人怜,阖宫皆知,怕是今日宴罢,正元帝就要往她殿中去了。碧微低眉去看卫善,却见她并不烦忧,便也抿了嘴不说话。 卫善早已经收了心思,不愿再管秦显和碧微的事,上辈子事事都不相同,秦显也不似她想的那样能作卫家的依靠,心里虽还当他是哥哥,可也划出条条道道来,卫家不能靠姓秦的,只能靠自己。 既知世事绝非她上辈子知道的那样简单,那碧微告诉她的那些话,自然也有真有假,卫善敛了眼波,反手握住了碧微的手,心里很能体谅她,日子过得那样苦,若不自己嚼出些甜味来,只怕都 活不下去了。 姑姑是这样,碧微也是这样,拿话自己哄哄自己。 碧微后来那些苦,都是因秦显而起的,这辈子若是两人再没交际,那碧微也能由姑姑作主,嫁一个可心意的人,凭她的美貌和聪颖,一定比上辈子过得要强。 是以卫善再不动要撮合两人的心思,由着这两个自己去,倘若有缘,千里之外依旧相会,倘若无缘,天天呆在一处也依旧没有牵扯。 可她就算不跟秦显,也万不能跟秦昱。 秦昱回来了,还带了叫正元帝高兴的好消息,袁礼贤一心重开科举,可前朝取士早已经荒废许久,重办太学国子监,从县学府学之中挑选人才送上来,管衣食住行,太学那些屋子都是现成的,虽荒废已久,略略修整又能再用。 如今发愁的只有一样,县学府学都已如同虚设,正元帝发出诏令取士,应考者有是有的,可人数太少,必得有人先行一步,把天子要取士的消息传扬天下。 秦昱主动请缨,憋着一口气要同兄长们比肩,他旁的不行,充充门面还是成的,只这功劳太小,便又着意结交文人,也不想想那些文臣最重规矩,太子既长且嫡,只要有他,根本没有秦昱什么事。 卫善托腮望着帘外,上辈子直到秦显身死,正元帝才挑捡起儿子来,那时秦昱十四,秦昰方才六岁,卫家又被泼了这么一身脏水,他都没有立时就立秦昱当太子。 魏宽头一个开口替卫家辩白,袁礼贤跟着开口劝说,话虽说得囫囵,似在犹疑,却也不曾给卫家盖棺定罪,他办的头一样事,是赶紧把晋王调出京去。 只要有秦显在,秦昱便是萤烛微光。何况秦显秦昭两个都是有军功的,秦显收了蜀地不说,秦昭也拿下了云州,寻回来的那十四枚金印里虽没有传国玉玺,可捉回来的前朝宰相王策用却招供出许多事来,比如前朝一直都手握宝库,传国玉玺许就藏在宝库之中。 传说前朝开国的时候便修了一座大宝库,藏满了金银珠玉,埋在深山之中,十四枚金印就是寻找宝库的线索,只要打开宝库,里头的财宝足能颠覆王朝。 陈公宝库传得神乎其神,财帛倒不动人心,动人心的是那宝库之中藏着前朝开国皇帝求来的仙药,隔了一二百年,谁也不知道真假,可越是传就越是真。 王氏遇仙的故事在前朝开国时流传极广,琅嬛书库传说便是建造给仙家的,原来莽山上还曾建过遇仙台,说是王氏就在那儿遇仙,池中还曾浮起玉女神像,遇仙台边建了神女庙,百来年香火不曾断绝,直到玉女像不见。 传言是飞升,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前朝好道却是真的,宫城之中就建有两座道观,连青丝宫北峰峰顶上都有降真观,供的就是那位神女娘娘。 是以民间才有这许多的道家神仙庙,卫善曾去上过香的天仙庙也有传说,是非真假也无人能说得分明,但宝库之事在百年前的书册内确有记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传言不足信,连卫善都知说不准是王策的保命托词,江宁王不肯赎他,他对大业百无一用,押解上京这一路就编了这么一个故事。 富有四海的人,总想着长命百岁,古今帝王皆是如此,那幅仙药流传甚广,到如今王氏遇仙的故事还化作演绎,有说书有唱曲,戏台上流传百年,正元帝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将信将疑,王策的这条命就留了下来,如今还在狱中关押。 两个儿子都算立下大功,秦昱的用处就小得多,他跟着正元帝最久,此时也看不出得不得用,两个哥哥风头太胜,他虽有他的出头之法,也显得逊色许多。 想明白这些,卫善便不再忧心了,秦显在,秦昱便不得出头,太子哥哥此时怕还没把这个弟弟看在眼里,待他瞧进眼中了,秦昱和杨家也不必卫家出手了。 从内宫城到万仪宫走了许多路,卫善和碧微方才说上几句话,就听见秦昭的声音从车帘外头传进来,隐隐带着笑意:“善儿闷不闷?想吃什么吗?” 皇家出行,街市都要清道,这一条街上清得干净,另一边坊市里却极热闹,秦昭怕她在车里坐得闷了,这才调马头,在车辇边问她。 卫善打开一扇格窗,笑眯眯的探出头来,两边都是宫人内侍,也不怕人看了去,对秦昭说道:“我想吃甘草雪水,买得着么?”说完又问碧微:“姐姐要什么?” 姜碧微摇一摇头,她早就瞧出来了,秦昭确是待人体贴,可只体贴卫敬容母子和卫善一个,旁的人他就是眼睛里看见了,也似没看见。 秦昭未动,他身边跟着的人伶俐往巷子里头一钻,小太监腿脚很快,才刚只过了一个巷口,他就钻了出来,奔得同是汗,手里托了两个碗,里头盛着甘草雪水,秦昭接过来,把两碗都递到车辇中,隔着窗还在跟卫善说:“我把他留在这儿,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吩咐他。” 卫善脆生生应一声,扒着车窗探出头去:“二哥今儿可一定要赢,得了彩头请我吃酒。” 秦昭笑着应了,打马向前,卫善捧了甘草雪水给了碧微一碗,碧微体弱畏寒,倒不敢多喝,只捧起来小口饮着,看外边的日头这么大,道一声:“今儿是不是要住在万仪宫了?” 端阳宴要办两日,出城再进城,怎么也得费上半日,夜里就宿在万仪宫,卫善笑眯眯拉着碧微的手:“我们俩住在一处,万仪宫很大,一片都是水,里头宫道又多,你就跟着我,万不能走失了。” 两个都是一早起来的,梳妆上辇,清道洒水,规矩怎么讲究怎么来,将要到万仪宫时,已经快要正午了,卫善坐得腿酸,踩着杌子下来动动手脚。 碧微还没下车先把帏帽儿戴起来,牵着弟弟的手,等下了车,见诸人都不戴帏帽,也解开来,看许多人都不识得,紧紧跟在卫善身后。 卫善独要了一处楼台,坐在二楼平台上看湖中系着的龙船龙舟,三艘大舟,五艘小舟,离得她们也不算远,底下是正元帝同百官设宴的大台,宫妃们另有座处,卫善拉着碧微:“你跟着我,我领你认识魏家妹妹和袁家姐姐。” 话音未落,先碰见了秦昱,他打马上下来,一身朱红袍子,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戴了金冠,跟杨云翘生得极像,面如敷粉,唇若含朱,看人一眼都似目中含情,见了卫善先笑一声:“善儿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 一句说完,黏连的目光又粘到姜碧微身上,看她跟看卫善全不相同,把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来回,若说秦显的目光灼灼似火,那秦昱的目光便是一潭水,看人一眼,都叫人心中发凉。 碧微侧过身子,卫善也蹙起眉头,换作原来她只会带碧微离开,避开秦昱,此时却笑一声:“三哥甚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在姑姑那儿瞧见你?” 一句话就把秦昱的目光拉了回来,他昨夜赶回来,回宫的时候已经晚了,城中一路开道,做个星夜于归的模样,可不就不及给卫皇后请安。 今日一早各宫出游,如今宫中可不比原来,宝林美人不知添了多少,车辇马队排成长列,秦昱知道嫡母从来宽厚,待到宴上分说一回,当面父亲还得夸他一句办差认真,不意竟被卫善先先捉着了错处。 秦昱脸上虽还在笑,眼睛也眯起来,可目光之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下注 秦昱嘴角这点笑意看得碧微心惊, 他虽摆出个温文儒雅的模样, 可目光里却暗藏寒意, 卫善往前半步, 把碧微挡在身后, 也一样面上带笑的看着秦昱, 双方互相打量。 不论是上辈这时候的卫善, 还是此时的卫善,都不会害怕他,看一个上辈子她亲手捂死的人, 想起他是怎么无力断气的,因酒色被掏空的身子用尽力气也不过蹬了蹬腿。 枕头盖在他脸上,瞧不见他的模样, 也捂住他断断续续辱骂求救的微弱声音, 卫善当时出了一声冷汗,在杀人之前她只杀过鱼, 可现在回想既不心慌也不后悔。 秦昱有些吃惊, 他离京不过月余, 再见卫善倒似变了一个人。他昨夜回来, 今日一早便被母亲叫去, 听她倒了许多委屈苦水,不过短短两月的光景, 宫中形势与他走时再不相同。 两人坐着谈话,也有教习尚宫在侧, 秦昱抑制不住脾气, 那容尚宫却低眉顺目,抬出皇帝的旗号来,跪在秦昱跟前:“皇上派奴来此,是为约束娘娘的言行,所谓德配其位。” 德配其位四个字戳着人的心,秦昱立时脸色发沉,目光阴鸷,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看母亲转身便要哭,他却生生忍了下来,甚至还提点母亲:“容尚宫请起,父皇所虑甚是,母妃一派天真,在宫中虽有母后太后体恤,外人却不知这是母妃真性情,皇家既为表率,自当约束言行举止。” 说着还赐下绢帛,又苦劝杨妃,杨云翘在家听嫂嫂的,得了儿子又听儿子的,着意打扮起来,等着今日把正元帝笼络回珠镜殿。 这番细事,卫善还不知,卫敬容却已经知道了,容尚宫是她指派过去的,尚宫既有品阶,身边自有两个侍候宫人,秦昱才进了珠镜殿,她在丹凤宫便得了消息。 两人目光来回,秦昱先退一步,敛去目光,唇边带笑:“大哥二哥还等着我,我先去拜见母后,等会儿给你送糖果子来。” 秦昱是很周到的,学着秦昭的周到细致,卫善的宫中也不曾断过他的礼物,为着这番周到,原来卫善跟他虽不亲近,也当他是个不错的哥哥。 卫善知他心思沉,他不在这两月,既修起了甘露殿,又追封了陈皇后,后宫中徐昭仪有孕,符美人得宠,前朝里杨家同魏家相争,哪一样都足够他仔细思量的,短时内也不会来烦着丹凤宫。 她拉着碧微往里去,在云台上见着魏人秀,魏人秀已经等候多时,看她过来了,满面都是笑意,才走进两步,看她们手拉着手,又瞧见卫善和碧微头上一样的发簪,她也伸手摸摸自己耳朵里挂着的小葫芦,很有些泛酸,嘴巴都扁了起来,勾住卫善的胳膊:“我等了好久了,你怎么这样晚。” “碰见三哥了,跟他说了两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卫善一句话茬过去,又跟袁妙之打了个招呼,眼睛一扫,便知杨家人未曾来。 万仪宫多是游戏之所,里头有山有水,比青丝宫造得还更早些,端阳节塞龙舟就是在万仪宫里的御海中赛的,从玉带桥划到步桥,以鼓声为号,浆板同时下水,先到采青者为胜。 秦显领着一队,秦昭也领了一队,里头多是些功勋子弟,魏家两个都上了场,只杨家一个断了腿,一个断了手,都不能使力,躺在家里养病,就连杨宝盈杨宝丽姐妹都闭门不出。 忠义侯夫人倒还知道要脸,卫善瞥了一眼不曾见这一对姐妹,若是这两个要来,百步开外就能看见她们,两姐妹穿一样的裙衫戴一样的首饰,立在一处倒似双生,怎不惹眼。 卫善不见杨家姐妹,捏一捏魏人秀的手,凑到她耳边:“我早说了,丢脸的是她们家。” 人人都知道杨家两个为甚不来,可谁也不敢在魏人秀的面前说,魏家从来蛮横不讲理,魏宽拎着石锁走过长街,要是真一石锁拍下去,可不得把人拍成肉泥。 卫善同魏人秀凑在一处说话,碧微便跟袁妙之两个坐在一处,她知道一个袁相的女儿,一个是成公国的女儿,眼儿往魏人秀耳朵上一扫,便轻挪一步,立在了袁妙之身边。 功勋女儿坐在一处,朝臣女儿又开一席,既是功勋贵女坐在一处,座中自然就有赵太后家的那位赵秀儿。这里头坐着的,她一个都不识得,只眼熟一个卫善。 卫善立起来迎她,按着辈份,赵秀儿是她的表姑姑,座中就没有比她辈份更大的,她一站起来,碧微也紧跟着站起来,空出一块请赵秀儿坐下。 赵秀儿满眼感激,她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回家这些日子,倒真是过了几日千金小姐的日子,她也有绣楼有丫头,她娘只当她是要嫁进宫里当宫妃的,替她置办了许多衣裳首饰,后来不嫁,这些东西总都还在,再加上卫敬容和赵太后的赏赐,柜中箱中都塞得满了。 卫皇后对赵家时有赏赐,回回太监过来还要把赵家人都夸上一通,最会说场面话的不是官员妃嫔,而是太监,回回说的话都不一样,仿佛赵家的好处说不尽,变着法的夸,听得赵家人心中受用,连带着对卫家的观感也好了起来。 让赵太后满意的一个好办法就是给赵家赐东西,赵家才从业州过来,原来在业州也不过是乡间富户,官员多有优容,能跟县太爷坐在一处吃饭喝酒,得着两句马屁奉承,那就已经足够赵家出门吹嘘了,何况如今是皇后的礼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再不会有业州本地人知道的清楚,原来万分看不上她,不过是看她清高,再清高也一样当了秦家的儿媳妇,嚼上几句舌头,便仿佛能把贫日里积的那些怨气都撒出来,动动舌头那一瞬时便把自己抬得高了。 如今卫皇后肯对赵家露一点点好意,赵家人的骨头便又轻起来,两边一比较,杨家是贫时近邻,卫家却是怎么也攀扯不上的高门,自然还是卫家更好些。 卫善写了一份京城诸家的四时礼单,一品之下有过交往的方才回礼,功勋侯爵便是寻常走礼,每到时令都要送些应时当令的新果鲜蔬。 这些东西换个精致些的壳,就透出富贵气来,赵家最缺的就是这份富贵气,学着卫家的样子送礼,卫管事还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妇人走礼,特意去奉承思恩公夫人。 杨家虽和赵家隔墙而居占着地利,可杨云翘要送东西,得从她的私房里头出,而卫敬容要送东西,直接在内库里挑,正元帝知道了还夸她一句想得周到。 让内库管事挑几件合适的,隔些日子就送上一回,那些绢帛布匹,内库里是再不会少的,前朝费心积蓄以充内库,不光天下米粮还足够人吃二十年,这些金银珠玉也足以填满宫廷了,挑几件寻常的出来,都是赵家不曾见过的宝贝。 杨赵两家一墙之隔,赵家初来之时,也确是跟杨家走得很近,杨夫人自己不好往赵太后身边嚼舌头,天上掉下来一个思恩公夫人。她一个村妇,平日最擅的也就是这个,何况新来京城万事不懂,说起卫家事来瞒些露些,赵夫人自己就会去打听。 赵夫人要巴结着赵太后,赵太后爱听什么,她就说什么,知道赵太后不满意这个儿媳妇,心里也知道婆婆跟前就是那天上的仙女儿也不是个好儿媳妇,挑她爱听的,两个凑在一处,越说越多。 赵秀儿倒是喜欢这个表嫂的,同她见过人的都不相同,看着跟庙里的观音娘娘似的,眉眼面目无一不慈,叫人看了就心生敬意,越得了赏赐便越说些卫家的好话。 杨家实是瞧不上赵家的,说话做事都带着傲气,家里办宴,请过一回,便嫌赵夫人村气,她虽面上不露,丫头下人眼角高低却露出来些,天长日久赵夫人又岂会不知,她原在乡中就泼悍,秦家的家底儿她哪点不知道,何况杨家那个也不过是妾。 她可不论什么是贵妃品阶,说出去一样还是小老婆,旁人不敢说的,她却是正元帝的长辈,论理该喊她一声舅母,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跟正元帝论兄妹,连皇后卫家都多有礼遇,杨家这样便是轻慢了她,张口骂起来便尤其狠。 原来是怎么在赵太后耳朵根前吹卫家的风,如今就是怎么吹杨家的风,赵秀儿劝也劝过,可她全没办法,对着卫善难免有些歉意。 赵夫人怎么吹的风,又是怎么变了风向,卫善知道得清清楚楚,寿康宫里有翠桐翠缕,小顺子托采买太监买的墨竹扇子也早就送到她桌前,京里别无他事,茶前饭后能嚼的也只有这点东西。 譬如赵家的世子爷看上了玲珑坊的云珠姑娘,巧就巧在杨思齐也喜欢云珠姑娘,卫善知道他一向荤素不忌,那些污言小顺子不能直言,便绕着弯子告诉卫善,说云珠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吹弹唱打无一不精,还有一样拿手的绝活就是扮男装舞剑。 卫善听了一耳朵,立时问道:“这个云珠跟前朝云家有什么关系?” 袁礼贤修史,把前朝有名的诸姓都列了出来,云就是一个大姓,开国几代为将,族中女儿多有嫁给皇室的,如今吴地的江宁王王妃就姓云。 小顺子嗞了牙一叩脑袋:“说是这么说。”这里头的门道可不能跟公主说明白,公主的耳朵也不能听这些污话。 卫善却不在意,又问一声,小顺子依旧添减着说,大凡世间男子都有一颗救风尘的心,妓家娼家便捏着这条抬高身价。 打着云家的旗号便奇货可居了,说云珠是云将军的孙女儿,是为着日后好抬价,如今云姑娘便已经身价非凡,当着人舞一回剑,就要一颗明珠。 卫善听了挑挑眉毛,云家男丁俱都战死,没一个阵前被俘的,云家这些女眷缢死的缢死,跳井台的跳井台,这个云珠倘若是真的,按年纪算当时也有四五岁了,怎么竟能活下命来。 小顺子低着头,只凭一双耳朵来听卫善喜好,她说话的声音轻抬一点儿,小顺子就知道她要听详细,便又说得多些,若是语音平平,那便是不在意,往后也就不再着意打听。 卫善愿听赵家事,小顺子就打听了个底朝天,譬如赵家前头原配生的几个都丢在老家了,譬如杨家与赵家也并不似外头看上去的那些和睦。 卫善饶有兴致,又觉得古怪,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出来,小顺子低着头不敢答,好一会儿才道:“顶上神仙打架,底下小鬼便能听见风雷。” 沉香又赏他一回,卫善过后便吩咐素筝,仙居殿里再不许有什么话传出去。 此时赵秀儿往卫善身边一坐,卫善就已经知道赵夫人有人托人给她说亲,可满京城里也没有合适的,一是她辈份大,二是她没封号,赵夫人见了一串功勋贵戚,便不愿再让女儿低嫁,这事儿托给了赵太后,赵太后却不敢在这当口再拿桩事去烦着儿子孙子,只虚应承她,一次都不曾替她问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知道了,京中自然也有人知道,赵秀儿满身珠翠的过来,便有几家拿眼儿不住打量她,她浑然不觉,挨了卫善坐着,伸手指给她看:“我哥哥弟弟这回也在船队里。” 卫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没看见赵二虎,反从一众人里认出了秦显秦昭,两人穿着不同服色的短打,头发束在脑后,腰上紧缠腰带,一人穿红一人穿蓝,各人领着一只船队。 既算是端阳宴,又算是皇子与军士同乐,能文的作文,能武的就演武,宴上除了歌舞,还有击剑打拳,难得赛舟,除了胜者得赏,宫妃还纷纷下注,堵赢了的各有采头。 宴还未开,就先有太监托了金盘儿过来请在座的压注,这本就是游戏,寻常也少有这样盛大的宴会,几个姑娘凑在一处,商量着挑哪一个队好。 有人拔了钗环,有人解下金镯,金盘托到卫善跟前时,里头已经满满当当,那托盘的太监满面堆笑,半弯着腰曲膝蹲在卫善身前:“公主要押红还是押蓝。” 红的是秦显领的队伍,蓝的是秦昭领的队伍,贴着红签儿的盘子比贴着蓝签的盘子要满得多,余下有家人在队的,全都押了自己家中兄弟。 四碟里都差不了许多,独红碟儿要满出一层来,卫善拿眼一扫,伸手褪下手腕上的扁金嵌宝金镯子来,这只镯子遍嵌宝石份量极沉,也极贵重,她捏着手镯,那太监把红签金盘儿往上一递,谁知卫善却不把镯子往里头搁,反搁在蓝签金碟之中:“我押二哥得胜。” 得胜 这手镯本就是一双, 缕金雕饰宝石作扣, 极其贵重, 卫善一双雪白腕子伸出来, 却比这一对儿手镯还更显眼些, 她解下一只还不足, 又把另一只也解下来, 全压在秦昭碟中。 这本来就是游戏,也无人当真押这样贵重的东西,几个太监手中盘子都已半满, 却俱是些素金镯子,金灯笼空心簪子,不意卫善会脱下这么一只沉甸甸的手镯来。 卫善下了注, 她身边的人便纷纷给秦昭加注, 眼看碟中宝石钗环要比过秦显的,碧微笑一笑, 她正守孝, 身上衣服不能太过花哨, 头上更是多戴玉器, 褪下一只碧玉竹节的镯子来:“我没甚赌运, 从来也押不准,就跟着你押罢。” 说罢把那只银雕碧玉竹节镯子添在蓝签碟子里头, 秦昭盘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赵秀儿眼看着一件件金玉扔在那盘子里, 只听见叮叮声响不住, 她捂着手怎么也不舍得把戒指褪下来。 赵大虎在外头吃酒玩乐赌鸡斗草,输得多赢得少,这些银子散出去也只能听个响了,她身上戴出来的件件都是爱物,怎么舍得扔出去。 转了一圈轮着她,她面上泛红,摸索着褪下手上的戒指来,雕的金花细蕊,捏在手里好半日,半天才问一声:“我二哥在哪一队里?” 她不问赵大虎,是知道大哥从来浪荡,这许多人赛舟,他约莫摆出一个架子来,真力气是不肯用的,就算要押,也要押弟弟。 太监弯腰点头:“思恩公二公子在晋王队中。”说着举一举蓝签金碟,还笑着补上一句:“思恩公夫人押的是太子殿下。” 赵秀儿紧紧捏着那只戒指,才打出来新戴了一回,心里舍不得,一根根手指松开来,到底落在蓝签金碟中,东西落进去了,眼睛还紧紧盯着不放。 满座里只有魏人秀压了黄签碟儿,因着两个哥哥都在黄巾队中,她两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我哥哥赢,我哥哥驘。” 惹得卫善轻笑出声,伸手捏了她的耳朵,魏人骄魏人杰的盘里确是半满了,魏家人力大,划舟自然力气越大越强,若不是卫善押了秦昭得胜,几家女儿跟了注,魏人骄的盘子也比秦昭的要满。 别人不好问,赵秀儿却不懂得掩藏,她并不蠢,哪个盘子里头东西多,那便是哪个胜算大,她把帕子在手中绞了半日才挨过来问卫善:“你压得这么重,万一都输了呢?” 卫善哑然,旋即笑道:“这有什么,输就输了。” 卫平在五城兵马司坐镇,似这样的出游出巡,清街守备由五城兵马司同禁军一道护卫,五城兵马司的差事还更多些,卫平便不在赛龙舟之列。 里头只有秦昭最亲厚,自然全押在秦昭身上。 赵秀儿心里还一抽一抽的疼,虽压了自家弟弟,心里却没底,魏家两个力巨,秦显也不弱,一个金戒指已经押出去了,舍不得再加注,捧了杯子慢慢吃酒,就等着开锣赛舟。 正元帝举杯开宴,他一举杯,卫敬容也跟着举起杯来,群臣纷纷祝酒,一声鼓响,云台两边两队舞姬上以演一只歌舞。 十几个舞姬脚踩金铃,手裹轻纱在台前抬手折腰,人人都举着花篮儿,臂上系了轻纱彩条,旋转舞动时,彩纱条便随风飘动,绿纱红裙珠缠纤腰,舞起来好似《飞仙图谱》。 宫人托了金碟金杯出来,卫善一样还吃樱桃甜酒,耳听管弦笙乐,洞箫声一起,那十几个舞姬便围拢一处,作花瓣开合状,从里头转出个绝色舞姬来,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腰肢轻软,肌肤白腻,额间一点妆钿,方才还有人饮酒对谈,她一舞出来,人人都盯住她的脸,连她穿了什么颜色的纱衫都瞧不见了。 这般绝色,说不定能收入后宫,明儿宫里许就多了一位美人了,卫善离得远,看不分明杨云翘的脸色,却知道她心里定不好受,她还想着今日能把正元帝拢回珠镜殿去,抿唇赞得一声:“那个舞姬的腰可真细。” 教坊歌舞都是徐昭仪定的,她孕中还操劳这些,想必今日又会有赏赐了,杨云翘除了美貌百无一用,这一条已经在正元帝那个挂了号,等她发觉宫里事事插不上手,也已经来不及了,徐昭仪这一胎,不论是男是女,卫敬容都是要抬她起来,封她作妃的。 正元帝口里说不爱美色,可后宫里确是哪一位美貌些他就多宠幸些,符美人虽未有孕,姑姑却也已经预备提她当宝林了。 身软声娇貌美,齐集在一人身上是杨云翘,寻不着人比她更好,就挑几个各有特色的,总能分薄她的宠爱,后来者比她年轻比她娇嫩,再熬上两年,杨云翘也没脸做那娇憨情态了。 卫善手里捏着水晶杯,杯中倾着樱桃酒,沾唇好似施脂,容色一动,袁妙之坐在她身边赞她一声:“我欲作美人图,非得把你也画下来不可。” 姜家女儿该在竹馆幽处新月晕下,卫善就该在牡丹圃前孔雀在侧,一个画意朦胧愈增其清,一个必得精工细描。 卫善指一指魏人秀:“你该画她,扮个女将军,骑在马上手执长枪,才是不一般的美人。”说笑几句,那歌舞已经跳完,卫敬容赏了那领头的舞姬一只金花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待再击过一回剑,那头龙船上已经坐满了人,船前放着一面大鼓,有两个力士赤膊击鼓,后头那些一个个头头绑长巾,手握木桨,只等鼓声一起,便木桨下水,争赛舟第一。 赵秀儿时时关切,魏人秀也伸长了脖子,反是碧微同袁妙之两个已经论起画作来,碧微学的是父亲画法,姜远擅画石竹,卫善虽也会画上两笔,可写意山水讲究的是意境,她画不出她爹那种高远,只抿杯子吃酒,听她们越说越热闹。 栏杆边上一排宫眷,都张着头看玉带桥,龙舟顶上系着红蓝绸带,蓝舟位列第三,红黄两舟相争,赵秀儿两只手都攥在一起,魏人秀比她还更急些,都划出一半了,黄舟略前,红舟落后。 云台两边聚满了人,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卫善早不记得端阳赛舟是谁赢了,她先时不动,听见人声喧沸,这才走到栏杆边去,不过短短一瞬,红黄两舟力已过半,蓝舟此时发力,竟已齐平。 红黄两舟的力士花了大半力气在击桨泼水上,反让蓝舟后来居上,不及阻拦已经错开船头,卫善踮了脚儿,手掌顶在头上遮住阳光,这些寻常娇矜的女儿三三两两挽住胳膊,交头接耳连声娇呼,卫善身边有个魏人秀,恨不得爬到栏杆上去,却只撑着手嘴中念念有词。 卫善离她最近,听得发明,她把能念的都念了一回,从元君娘娘到观音菩萨,卫善笑起来,拿手肘推一推她:“快别念了,菩萨耳朵都被你念热了。” 湖中秦昭已经得胜,得了彩头,正元帝在座中哈哈大笑,赐下御酒,一人仰头喝尽一碗,赵秀儿再没料着自己哥哥能赢,双手合什,她那只金戒指可总算又回来了。 一碟子里却没有卫善的那对金镯子,着太监翻了一回,只少了这一对儿镯子,问了只说怕在旁的盘中,这样贵重的东西也无人敢贪,总能寻得回来。 卫善也不认真挑彩头,从一盘子里取了一只金雀小簪,余下魏人秀袁妙之几个都各捡了一样,她心知碧微最要脸面,便是缺了这些也绝不肯同人分,果然她挑了一只双龙衔珠的响镯,余下的就都给了赵秀儿。 赢了的十三个人以秦昭为首,打马绕湖自云台前过,卫善一眼就瞧见了秦昭,他寻常都穿袍子,今日穿了短打,倒更显修眉俊目。 秦昭骑在马上,绕着湖到两侧台边,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卫善,冲她璨然一笑,手上捏了什么事物,阳光之下现出一点金光来,卫善眼睛一弯,知道自己的镯子是被他收起来了。 胡成玉的女儿就立在卫善身边,细细抽一口气,面颊耳朵俱都红透了,拿扇子掩了半边脸。不独是她,一个个都低下头去,你扯我我扯你,彼此互看一眼,拿扇子掩了脸窃窃,相互笑出声来。 马队绕过去,卫善便在里头瞧见了赵二虎,他还是那付守城门时的模样,背挺得直直的坐在马背上,两只手抬高了一动不动的牵着马绳,眼睛直通通的盯着前头的人背,一眼都不敢看云台上这些官家女儿。 赵二虎生得老实憨厚,除了黑些,模样也算周正,有人悄声问他是谁,知道是思恩公家的,便又默不作声,卫善知道思恩公夫人正在给儿子女儿说亲,赵大虎的名声已经传遍了京城,好门第的人家,哪一个会跟赵家结亲。 这个赵二虎看着倒是老实,可他有那么一家子人,真疼女儿的,也不会嫁进去受那样的气,连皇后都受着赵太后的气,何况官家女呢。 这一队除了秦昭之外,赵二虎也得了赏赐,正元帝再看不上赵家人,也是他的舅家,里头有一个显眼的,都肯加倍赏赐下去,赏了赵二虎一把剑,又很是勉励了他几句,看着甚是开怀的模样。 听话听音,正元帝这么高兴,怕是对赵家人的行事略有耳闻,卫善心思一动,思恩公可是领着差事的,名头好听,实管着皇家米粮,不过五品,却是实缺,算是正元帝贴补自己舅舅的,可赵大虎这样开销,家底总有掏空的一天。 上辈子思恩公家里便出过亏空,参了赵家的那位御史似乎姓孟,她努力回想,正自出神,一个灰衣小监弯腰过来,手上捧着巾帕献给卫善。 卫善一看那青竹纹样就知道是秦昭用的,握在手中一摸,便知是那一对儿镯子,指尖轻挑掀开手帕,把手镯套在腕上,那方绸帕细细叠起来,塞进袖中。 碧微看在眼中,暗松一口气,这些日子长安殿里零零碎碎收到许多东西,一时是新鲜果子,一时又是花翠缎子,俱是秦显送来的。 她暗暗心惊,问了却不独她有,仙居殿中也有,两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卫善是红的,她的便是绿色青色,叫人看着还是顺带送来的。 到底还知道遮掩,若是不管不顾单给她送,也不知道宫里会起什么样的流言,这才几回,这些日子饮冰炊雪对她愈加仔细恭敬了。 除了仙居殿就是丹凤宫,寻常也没旁的地方好去,廊庑下花园中,这几步路,那些太监宫人见了她,远远就停住脚步行礼等她过去。 这是原来再没有过的事,便是得了封号也不曾有过,底下这些都是人精,作面子是有的,心里却也拿她们姐弟当真正的公主侯爷看待,变得这么快,还能是因为什么? 这事不能对卫皇后提,也不能对卫善提,她不过刚来,再小心奉承情宜也不深厚,能商量的只有芳姑和细叶,太子既要选妃,更该离得她远些才是,偏偏这样授人以柄。 此时眼看卫善待秦昭不同寻常,心中略松,在她这儿总不要紧了,可依旧还是烦恼,这事要如何说破才能不惹恼了秦显呢? 选妃(捉) 碧微对秦显心存惧意, 破国灭家再不能忘, 碧成年小, 又得卫后喜爱, 让他能跟秦昰一道读书习字, 骑马练箭, 才住了月余, 他便似忘了在蜀地那段惶惶然的日子。 可她却不能忘,此时姐弟俩有的一切,都是拿蜀地换来的, 赵临逼宫性命难保,秦显确是及时救了她们,却也不是没收好处。 她和弟弟往后的日子好不好, 全靠姓秦的施舍, 虽知道秦显还未有过份举动,可他若真的起了什么心思, 又得如何自保? 赛舟之后还有比剑, 女眷宫妃们掷花为筹, 谁篮中花多谁便得胜, 有原来就在单子上演武的, 也有看到一半兴致高涨自己跳上台去比武的。 魏家人赛舟输了,可比武却连胜三场, 也没什么花哨招式,剑来挡剑, 枪来卸枪, 仗着力大,单打独斗,诸人都不是敌手,正元帝看得兴起,叫了三声好,赏下绢帛又对魏人骄魏人杰道:“有乃父之风。” 魏宽案周摆了三四坛子的酒,与他座在一处的都是武将,魏宽一气吃了五坛,吃得肚涨面红颇有醉态,叹了一声:“可惜没有拼酒的在了。”跟着又灌了半坛,絮絮叨叨跟正元帝讲起当年青州的事来。 魏宽是个大嗓门,他说话直冲云宵,阵前吼上一声,能吓得敌人跌下马来,他在台上说话,这一管粗腔门在楼上都听得分明,卫善扯一扯魏人秀的袖子:“你爹说的是谁?” 魏人秀挨到她耳边:“说的是贺叔叔。”就是那个纵军淫乱夏宫的贺明达,压了他这些年,以他的功劳不仅不曾封公,还把他派去戍边当个小将。 卫善记得这个人,可终至正元帝一朝,贺明达都不曾再受重用,反是在秦昱身边立下功劳,上辈子跟秦昭对战的主力就是贺明达,他被正元帝贬去边关,又被秦昱调了回来,加官进爵算是于他有恩,贺明达还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 魏宽此时提起,若说半点用心也无,卫善倒不相信,看魏人秀软绵绵的模样问她一声:“边关清苦,想必日子很不好过罢。” 魏人秀叹了一声,她记得的这个叔叔,自然待她是极好的:“可不是,前些日子还曾写信送来,说还想替陛下征战江宁王。” 卫善了然,可这人上辈子这时候并不曾回来,一直到正元帝过世,江宁王还在吴地苟延残喘,等到秦昭起兵引走大业大半兵力,江宁王也趁势起兵,打着大夏的旗号要收回失地,秦昱被双面夹击疲于应对,这才召回旧将,给予重赏。 卫善知道碧微在太子的事上说的不尽不实,可这战事总不会骗她,想一想贺明达要到秦昱上位才受到重用,那便是真有什么惹恼了正元帝,魏家替他说话,恐怕不好。 宴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看了,男人吃得半醉吹嘘起当年战事,卫敬容领着命妇女眷们去泛舟游湖簪花垂钓,舞姬适时再送上一支歌舞,才刚那个绝色已不在列。 碧微不知魏家这点官司,却知道那个舞姬许是留下了,只怕这会儿已经收拾妆扮送到承华殿去了,她见卫善并不关切,便也不提,同袁妙之并肩跟在卫善身后,几个人弃岸登舟,坐在船上,往湖心驶去。 船上摆着冷碟鱼脍果酒点心,小姑娘家聚在一处也无甚可说的,朝中事不懂得,外间事又能议论,胡乱说上几句京中时兴的衣裳式样。 诗兴酒兴齐发,舟也能玩得出数种花样来,互赠香佩,宫人托了一盘子五彩丝绦来,在腕子上打结编编花,又在钓杆上勾上石榴花,往船外一抛,鱼儿张着嘴就浮了上来。 因着赵秀儿在,便不好说赵家的是非,要说杨家又必要伤了魏人秀,满座都是闺阁女儿,便论起才刚的歌舞和比试,十来岁的姑娘家,说完了舞姬,一个个看着卫善笑起来,拿扇子掩脸的掩脸,咬帕子的咬帕子,卫善饮了半杯酒,捏着杯子问她们:“怎么了?” 头一个胆大的笑起来:“你往后是不是要当太子妃的?” 卫善一惊,不知这话从何传起,太子迟迟不曾定亲,晋王齐王也都无正妃,可不是要等卫善再大些,几家夫人都在谈论,等永安公主过了十三岁怕就要宣旨了。 卫善立时反口:“姑姑说了,要替太子哥哥择淑女,说不准秋日里就要选妃了。”她心里打鼓,人人都笑便是人人都知道了,卫家不这么想了,却架不住还有人这么想。 秋日选妃的事自然是她胡诌的,卫敬容一旦明白正元帝不会让卫家出两位皇后,也就绝了这个念头,要管秦显的事,件件都绕不过正元帝,甚至都绕不过东宫宾客,便加倍替他操心起婚事了,最好是挑清白人家的姑娘,不要朝臣女儿。 选妃虽是影都没有的事儿,可这些官家女儿却提醒了卫善,只以为正元帝跟姑姑都没这想头,此事便止了,谁知还会有这样的流言。 卫善虽驳了一句,却无人能替她再帮衬两句,姜碧微不能说,魏人秀也不好说,开口的却是袁妙之:“空穴果然也能来风,我父亲上书陛下早为太子择婚姻,延绵国祚。” 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冷冰冰干巴巴,一句话又定了乾坤,舟上才还你推我,满船都是窃窃笑声,她一开口,整船都冷了下来,一个个都觉得没趣儿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更不知道还有此事,想来袁相才刚递上奏折去,正元帝还未曾打定主意,太子妃的位子也不是随便就能给出去的。 赵太后催,袁礼贤也催,可满朝之中可堪为配的,都在这舟中,碧微不算,就连袁妙之都有可能。正元帝此时还事事仰赖袁相,上一世若不是卫敬容有这个心思,袁家及时避让,袁妙之说不准就是太子妃了。 正元帝此时尚且态度暧昧,卫敬容又已剖白心思,可什么事都经不住流言,上辈子正元帝能因流言疑妻,这辈子自然也能。 袁礼贤的意思是很明白的,他站定了太子当早封生母早入山陵,容不得卫家出两位皇后,那份上奏疏到底写了什么能知道,他在正元帝面前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卫善心中发急,若是袁相的奏折当真递了上去,姑姑那儿怎么也该听着信了。 卫善不开口,碧微替她打了圆场,她笑一声:“我听说马场上还有击鞠,我在蜀地不曾见过,倒想看一看去。” 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替卫善倒了一杯酒,卫善抿了一口,心中略定,她原来以为自家不起意便罢,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得想个什么办法,叫正元帝知道卫家绝没有这个心思。 他若是问了,姑姑必然要说,可姑姑原来曾透过这个意思,他反倒不好再问,卫善把这点弯绕都在心里过一遍,掂着一块心病,再看击鞠射柳也不开怀。 到夜里和碧微同宿一殿,两人抱膝坐在窗前看满天的星斗,卫善也抿着嘴唇不曾说话,秦昱至夜果然派人送了一碟高丽香瓜来,卫善叫来沉香:“送一碟子柿饼桃给王公公去。” 沉香应得一声立时便去,回来的时候便告诉卫善,正元帝果然有了新美人,便是那献舞的舞姬,杨云翘的盘算算是落空了。 碧微在香盘里点上一块茉莉香饼,殿里都是夏日香气,她拍一拍卫善的手:“早些歇着罢,明儿回宫,且再计较。” 第二日才刚回宫,卫敬容还未吃上一口茶,卫善便拎着裙子一路小跑到了丹凤宫,踢掉鞋子爬到罗汉床上,往卫敬容身边一靠:“姑姑可知道袁相上书了?” 卫敬容看她急巴巴的过来,跑得额角沁出汗珠,替她扇扇子,又叫结香端一盏冰饮来,伸手捏她面颊一下:“瞧你急得,这事哪有这么紧,袁相上书,朝中也有议论。” 袁礼贤的意思竟跟卫敬容不谋而合,奏请正元帝选些身家清白的民人女子,择进宫来仔细教导宫规,择优者为妃,余下的便作侧妃,未曾选上的就领彩帛发还本家。 卫善瞪大了眼儿,不意自己一句选妃竟说中了。 卫敬容冲着侄女点点头:“这个主意倒跟咱们想的不差。” 卫家不欲宫中再添外戚,袁礼贤也是一样想头,有一个卫家已经尾大不掉,再添一个若是两方角力势必生乱,若是两方合力那袁礼贤的声音自然就弱了。 袁礼贤这份上疏,不单是卫家踢出局,连带把自己也踢出局,功勋之中哪家再出皇后都能变化朝中局势,如今朝政平衡,太子地位稳固,不如就挑民人女子为妃。 卫善此时想的还没好那么深远,她松一口气,把两只腿儿一叠,结香端上来的冰露尽数吃了,心头畅快,可她才松了一刻就听见姑姑发问:“我倒听说显儿这些日子不住往你宫里送东西,可有这事儿?” 卫善听姑姑问得认真,秦显这么巴巴的送东西过来却是瞒不过人眼的,宫中无人不知,若不是知道卫善没这个意思,卫敬容早就要问她了。 卫敬容自己歇了心思,却怕儿子又打起这个主意来,每日总能听见太子又往仙居殿里送了什么东西,白毛兔子且还罢了,花钗翠缎这些东西,他平日是绝想不到的。 卫善只得实话实说:“姑姑不必忧心,我不过是添头,要送也不是送给我的。” 秦显上辈子也是这样送东送西,姑姑便当他对自己很好,连卫善自己也这么以为,当时又确是透露过这个意思,谁能想得到他不过拿卫善当个幌子,实是送给姜碧微的。 卫敬容蹙起眉头,心里依旧替秦显操心,想多问上几句,被卫善拦住了话头:“姑姑别管了,你问了哥哥,他若应了,要怎么办?” 碧微是不能够嫁给大哥当正妃的,若是能够,上辈子也早就嫁了,又怎么还会有后来那些事。以她的封号也不能作侧,蜀地人心未平,这事提起总不好办,卫善刚刚醒时还想着保住卫家,再让太子哥哥和碧微再不错失姻缘,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她就再没这个想头了。 卫敬容要管也不好管,原来可不就两边都没落着好,卫善把头枕在姑姑肩上,秦昰“踢踢哒哒”进来瞧见了,踢了鞋子也爬上床上,非得挤进两人中间来,把头埋在卫善的裙子里撒娇。 卫善被他逗得发笑,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卫敬容唇边带笑,心中却在思量,丈夫不跟她提,她要怎么先说破。 试妻 端阳过后没几日, 宫中就又添了一桩喜事, 徐昭仪才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偏殿中住着的乔美人也跟着显了孕相, 太医诊出喜脉, 报到丹凤宫来, 正元帝正在早膳, 卫敬容笑着对丈夫道:“拾翠殿里那一院子的石榴花倒不白开。”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拾翠殿里遍植了石榴枇杷, 今岁花开得尤其亮眼,卫敬容特意让徐昭仪住到拾翠殿去,就是取一个多子的好意头, 今岁结果, 小灯笼似的可爱,徐昭仪往各宫里都送了些, 串在珠上别在腰间, 丹凤宫仙居殿里还剪枝插瓶。 卫敬容一面说一面赏赐下去, 赐了一柄金嵌宝玉的如意给她安神:“既有了胎倒该提一提份拉。”这些事正元帝是自来不管的, 卫敬容便把她从美人提成了宝林, 又赏赐她绢帛彩缎,吩咐她仔细胎。 又把这桩喜事, 报给了病了十几日都不肯“好”的赵太后,卫敬容脸上难得带些无奈:“叫母亲知道了一高兴, 身上病痛许就轻了。” 卫敬容一说, 正元帝便敛了喜色,他还在恼赵太后无端端提起陈氏来,皇后的封号已经定下,还要颁旨意,封赏陈家人。 陈家封了侯,可却一个职位也没有,正元帝连面子都不愿作了,给陈家这个侯已经到了顶,传下口谕去,让陈家子弟认真读书,勉励他们科举。 陈家祖祖辈辈都是耕田农人,到富了也确是请了个教书先生的,可要让他们科举,那这辈子也不定能得着官职了,正元帝这么说,便是断了陈家的仕途,连恩荫职位都不给了。 卫敬容还劝了他两句:“我知道你心里头不高兴,可那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陈家若想得到你有今日,必也拿你当姑爷看待。” 她的身份说出这话来,倒让正元帝汗颜,卫家可不也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把女儿嫁给他了,想到卫敬禹,人死都死了,把过往那些坏处尽数抹去,心里能想起来的多只有好处:“敬尧也快到业州了罢。” 卫敬容笑一声:“哪有这样快,这会儿还没到青州呢,也要算日子才好动嫂嫂的坟。”卫敬尧一路且得见一见卫家旧部,他本就最重情谊,见见人吃壶酒也是应当的。 “他这一去,我倒又忧心起来,还想着当年他十来岁,背着把剑要离家出走,被爹爹抓回来,压着成亲的样子。”卫敬容叹一声:“这些年了,总能再讨一房妻子,他最听你的话,这番回来,你劝劝他,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只要人品好能掌家,贫些也无妨。” 正元帝笑了:“他那样的脾气,你都劝不动,就肯听我的话?”既提起了旧事,便想到当年去抓卫敬尧的就是他,把这小子拎着甩在马上,一路快骑回去领功的事来。 连同卫敬尧是怎么求饶怎么讨好,怎么一路大说要当游侠闯江湖的事全都想了起来。卫敬容看他嘴角带笑,知道他想到这一节,轻拍丈夫一下:“若不是你,哪个能逮得住,便是哥哥,他也不买帐的。” 这一句把正元帝捧得高兴了,他哈哈一笑:“成罢,是不能老这么单着,也该给平儿修儿两个添个弟弟,这回显儿选侧妃,你看着有合适的我就赐婚。” 卫敬容蹙眉不言,正元帝手上动着筷子,眼睛也不看她,嚼了一口面饼,这才问道:“怎么?” “你也该问问显儿才是,他这些日子对谁热些,你这个当爹的就不知道?”伸手提起壶来给他倒了不的酒,也不得正元帝发问,自答道:“他自蜀地一路回来,对姜家姑娘倒很上心。” 正元帝确是听说儿子不断往仙居殿送东西,这才露了一句要选侧妃,不意妻子竟告诉他那东西是送给姜碧微的,正元帝皱了眉头,依稀记得姜碧微生得美貌,可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对她动了念头。 “姜家的不行。”正元帝想都没想就摇了头,觉得儿子一桩连着一桩的糊涂,若是原来讨了她也没什么,儿子喜欢的,充一充东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正元帝是预备要把姜碧微嫁到北狄去的。 “显儿是个实心眼,心里打了主意便不再改了,你说不成,可不是伤了他的心。”卫敬容把侄女摘出来,笑着又添了一句:“依我看,姜家姑娘品貌跟显儿也算相当,他又有意,连善儿都瞧出来了,宫里还能瞒得过谁?” 秦显办的事再不让他满意,也是他的头生子,也是最像他的儿子,正元帝饼也不吃了,搁下来便道:“我会问他,依你看姜家那个可有不规矩的地方?” “若有不规矩的,显儿也不会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我是知道你心思的,可儿子的心也不能不顾,这话我不好说,你提两句。”倒似寻常夫妻在论儿子的婚事:“袁相的主意很正,民人女子讨进来,麻烦少些。” 正元帝不意妻子这样明白他的心意,握了她的手,叹一声:“还是你最知我意。”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且想起卫善来:“你原来不是说要把善儿留在身边?” 卫敬容难得笑出声来:“你可真是,善儿还小呢,我这么说是舍不得她,哪里就是那个意思了。”一指头戳在正元帝胳膊上:“何况善儿还不解事,知道什么嫁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管原来她原来说过多少句,这话一出已经很明白,正元帝吃了一顿舒心饭,离开丹凤宫时便脸上带笑,回去便在袁礼贤的那份奏疏上批了一个字“可”,发往礼部,让礼部拿出章程来,预备尽早选妃。 赵太后知道孙子要选妃了,立时从床上蹦起来,觉得儿子这是依了她的意思,不再讨一个姓卫的当孙媳妇,脸上显出喜色,对着翠桐翠缕不知说了多少句,因病不能去的青丝宫也立时就能去, 卫善知道姑姑三言两语就把事儿撇干净了,痛痛快快收拾了东西跟着赵太后往青丝宫去,因着太后要去,丽山青丝宫还改了名头,改名叫作黎山离宫,转当别苑用。 此时天气暑热,山上宫苑确是更凉爽,卫善和姜碧微领着两个弟弟,跟在赵太后大辇之后出了城,秦显骑马在侧,说是说送祖母的,却一直盘桓在卫善车辇边。 碧微面上半点不露,卫善也不递话头出去,秦显在外边围着车子转了几圈,想看一眼碧微,可车帘怎么也不卷起来。 他倒不口拙,可这事儿还真不知道可如何起头,东西送了这许多,她偏偏半点意思也没有,回回都规矩称谢,接连辞过几回,执意要送,她虽收下了,却一句话都不肯递出来。 秦显骑在马上绕着车辇来回,碧微把头低下去,不敢露出恼意来,这份喜爱于她绝非好事,反叫她惶恐,她低了头不出声,卫善把帘子一掀,笑眯眯的看着他:“我听姑姑说秋日里就要给哥哥选妃的,是不是?” 一句话把秦显问住了,他眼睛不住往车里瞥,却连姜碧微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张口结舌不知要怎么回,便听得卫善又道:“可惜我就要往业州去了,要不然还能见一见未来嫂嫂呢。” 卫善仰脸带笑看着秦显,秦显满面尴尬,他确是喜欢姜碧微,可选妃不是小事,两人既未倾心又未许诺,此时说嫁娶也确是太早了些。 待车外没有秦显的马蹄车了,碧微这才松一口气,想到秦显那灼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处存身,从此他若是歇了那念头,她和弟弟才能在宫中待的长久。 青丝宫宫门大开迎接赵太后,马车从望仙桥上直入宫门一直驶到东边宫室,西边宫殿屋宇被大火付之一炬,只余下些断瓦残垣,前朝末帝为沈青丝做得青丝赋,还曾立过碑,连那块玉碑也被打碎。 那碑是白玉的,上面刻了字,字上还描了金,淫乱夏宫的是贺明达,烧了青丝宫的却是魏宽,那玉碑被毁,砸成大块分光了,只余下一个汉白玉的石台还留在那儿。 虽是卫敬容出了私房修的,正元帝又怎么会不添补,大半钱财依旧从他私库里出,把东边未曾毁损的楼台重又修葺过,此时春光正好,芙蓉池畔垂柳红花,赵太后只看见高楼广屋,一想到哥哥嫂嫂再不能进宫烦她,让她给几个小辈说亲,她便心中舒爽。 赵太后是个极怕事的人,既怕事又要惹事,真出了事只好出城来躲事,往里头一去,看宜春殿前单给她劈出一块地来,已经搭好了丝瓜架,随侍的太监又说东西有两个园子,都是用来种蔬果的,赵太后就更舒畅了。 秦昰来的时候带了一本大字,天天二十张,日日不许断,除了这些,随行的还有教他练箭的师傅,连姜碧成也一块儿教导了。 两个孩子见着园子就奔起来,连同卫平带回来越鸟和秦显带回来的黑白熊都一并安置在芙蓉园里,供他们玩乐。 碧微看着弟弟玩乐蹙一蹙眉头,卫善知道她心里在担忧什么,握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让他到麟德殿去听讲,可听了这些便能有用么?” 三代之内,姜家都不可能有人担任要职,有一个侯爷爵位在,子孙如何,那是后辈的事,姜碧成最好的出路是当个闲散侯爷,不领实差,寄情山水,有一样或者多样的爱好,种花弄草也好,文玩雕刻也罢,正元帝不仅不会训斥他,还会夸奖他。 卫善一言揭破,碧微怔怔立在原地,望着宜春殿的红墙绿瓦,半晌才低下头来,父亲有大才,子女却寄人篱下,既不能争风头又不能显才干。 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虽知卫善说的是实情,可心底却不住泛出苦意来,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就见秦显站在阶上,还是那样的目光,看她提着裙角上阶,冲她伸出手来。 飞霞 卫善和碧微住在一处, 隔着芙蓉池, 住在飞霞阁中, 飞霞阁离宜春殿有些路程, 两殿之间有两汤修葺过的温泉汤, 花园泉眼处还建了几处小亭, 亭中有井口大小的水池, 围坐一圈便可泡脚涤足。 一边一座芙蓉园,半山腰上还有一座飞霜殿,工期很紧, 西边被焚毁的殿宇只清干净了断壁焦木,当年破宫时被踏碎的石阶还在原处,一时也拿不出钱来重修。 当日芙蓉殿中处处描金嵌宝, 兵士破宫进来, 连上头描的金粉都胡乱刮下来些,人人袋中都是满的, 满地落珠遗珍。 东边的宫室保存尚好, 几间大殿都未曾毁坏, 虽是小修不曾大动, 楼台亭榭倒也处处精致, 不负青丝宫的盛名。 卫善扶着赵太后进了宜春殿,坐了一个时辰的车, 她有些乏,进了宜春殿便靠在罗汉床上, 屋里早早开了窗子换过气, 糊上新宫纱,点了沉水香,翠桐替她揉腰捶腿。 卫善陪坐在她身边,打起精神来哄着赵太后高兴,坐着说了许多话,她还没摸准赵太后喜欢什么,可一旦卫善不当兴旺的媳妇了,赵太后看她便顺眼了一百倍,无论说什么,都比过去更能听进去。 赵太后喜欢的东西除了儿子孙子,就是种菜存钱,卫善当着她的面夸了许多太子在朝中得诸多大臣的称赞,又踢了腿儿道:“可惜我见不着未来嫂嫂什么模样了,祖母可得挑仔细些。” 姑姑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虽然伤了她的心,可论理是没错的,她还打着精神要替他选妃,挑个品行中正貌样端庄给他当正妃。 可姑姑喜欢的,赵太后一定不喜欢,就算原来她觉得好,只要姑姑先说一个“好”字儿,好的也就成了坏的,要把人显出来,并不定非得夸奖,变着法的让赵太后自己挑中了,再以为儿媳妇是听了她的话,看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可不就百般欢喜了。 卫善自知道秋日里果然要选妃了,她便把这话在姑姑跟前说了一回,卫敬容捏了她的鼻子:“就光你一个聪明?”原来是不弄这些小巧,不过多绕两步,把路走得更顺,更少后患。 选妃的旨意要颁下去,春日里已经先过一轮采女充裕后宫,这回要选的不是宫人而娘娘,才有些风声,民间便急急嫁女,能不能选,甚时候选,还未可知。 赵太后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儿子媳妇不是她挑的,孙子媳妇当然要跟她亲:“那我当然得好好看看,原来讨前头那个就是我看准的,扁屁股生儿子。” 前头那个就是陈氏,她也不论这话粗不粗,反正她有道理,离了皇城再没烦心事,精神都好起来,拉着卫善说个不住:“看人生养不看肚子要看屁股,一看一个准。” 卫善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这样的话,就是翠桐翠缕也不曾听过,一屋子丫头哄着赵太后,赵太后一打开话匣子停都停不住,跟卫善说了半天怎么看肚皮看屁股,男人怎么看女人怎么看的话,这才想起孙子来。 秦显既是跟了来的,便得宿一夜再回城中去,一清早赶着城门开,还能赶上早朝,她问上一句,自己又替孙子加一句:“他骑马累了,赶紧给他下碗面条再加两盘子肉。” 赵太后自己喜欢吃面食,儿子孙子都爱吃面食,烘面饼子加烂面条便是她喂秦显的东西,顶多再加上两盘子肉,光禄寺进上来的东西,她样样吃着都嫌太精细了,没味儿。 卫善颇觉古怪,秦显怎么没跟进殿中来,嘴上一叠声的答应着:“早都预备好了。” 话音才落,秦昰和姜碧成两个跑了一圈进来了,身后就是秦显,赵太后笑呵呵一张手,秦昰跳到她床上,叽叽咕咕说个不住,比着手告诉赵太后:“祖母,外头有好大一个菜园子。” 他哪里见过种菜,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架子上结着小葫芦,地里还长着胡瓜菘菜,手里握着一只亮壳的小虫,献宝似的给卫善看。 两个人都跑得满身是汗,宫人奉了茶来,赵太后捏着秦昰白嫩嫩的小手:“叫你娘把你养得娇了,下地打滚那才壮呢。” 卫善笑而不语,宫人领了两人下去换衣裳擦汗,又告诉他们夜里就吃菜园子里的菜,秦昰正是爱吃肉的年纪,又样样跟着亲爹大哥学,最爱吃的就是烘饼子包肉,鹿肉羊肉兔肉,没有一样不爱的,倒不爱吃瓜果,今儿见了地上长的,生起兴趣来,拉着碧成的手还道:“叫光禄寺上肉饼子来。” 卫善适时添上一句:“他跟大哥姑父真是一模一样。” 赵太后爱听这话:“傻话,他是大牛的儿子秦家的种,不像大牛还能像谁。”一直觉得这个小孙子长得太像卫家人了,听说他吃喝都像秦家人,这才高兴起来。 赵太后本就要午觉,歇一歇觉得困了,撑着头打起瞌睡来,卫善这才退出去,回到飞霞阁去,碧微已经换了衣裳,坐在窗下,手里握着书卷,见她来了,立起来迎她:“怎么说了这么长的话。” 心口兀自“噗噗”跳动,原来觉得秦显生得吓人,立在那儿一座山似的,人又黑壮,说话好似洪钟,看她一眼都叫她心尖发颤。可她再没想到,对他露一点点意,他能笑得那么开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显伸出手来,碧微自然不会抬手握上去,依旧低了颈项,只在抬步迈阶侧身而过时说了一声“多谢”,秦显在她身上已经算是花了心思的,他从没瞧中过哪个姑娘,同路来时也是急行军,若是早些看见她,这一路也就不虚度了。 卫善倒没看出她神色有异来,坐到窗边,望着殿外两株合欢花树,今岁天热,合欢早放新花,树上一层红绒绒的小花,远远望去可不似飞霞落在绿瓦上。 竹苓奉上凉茶来,沉香去收拾带来的那五只箱子,都是寻常要用的东西,她去业州路途遥远,要带的东西还更多些。 既要去业州了,有些话对碧微就要直言,卫善眉目一抬,竹苓便收了托盘退出去,还扫了细叶一眼,细叶抬眼看看碧微,见她还一付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发急,慢一步退出了帘外。 卫善是想把碧微拢到身边的,她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前世若不是有秦显的婚事横在两人中间,她不至于过得这样辛苦。 卫敬容宽厚大气,心里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曾为难她,有人轻慢了姜家,也一样要领罚,若不然碧微在宫里过得还能再苦百倍,都不必卫家出手,光是太监宫人就有百样手段作践人。 等宫人都退出暖阁,碧微才略定了心神,她看着卫善攒眉思量的模样,心里有些打鼓,面颊上红晕未去,为自己刚刚起的那点心思羞愧。 卫善这时候开了口,先替她倒上一杯茶,把茶盏推到碧微跟前:“我不想在你跟前说什么虚话,既然有事,就同你商量,能不能办,你想好了告诉我。” 碧微面上红晕尽去,坐直了身子听着,卫善给她倒了茶,自己却不喝,眼睛望着南窗外的合欢树,低声道:“姐姐这样聪慧,到了离宫,也该明白姑姑的意思了。” 卫敬容把碧微一道派过来,并不全为着陪伴卫善,卫善睨她一眼,看她面上了然,干脆把话说透:“我就要去业州,这一去怕有大半年的光景都不在皇城,祖母身边得有一个亲近的,向着姑姑的人。” 赵太后人虽糊涂,却不难讨好,只要不打她孙子的主意,就人人都能看得顺眼,碧微面上一白,眼睛低下去,定定望着裙上绣的青白花儿。 “昰儿年小,还不知封地在何处,等进了麟德殿就得有伴读,我看他跟碧成玩得很好,就长久在一处。”此时还不能告诉她卫家别有意图,不求扩张只求自保,姜碧成不想当个闲散侯爷,就总有他的用处。 此时碧微求的就是这些,卫善曾听她说过,说她若是所求衬意,也不会这么一步步爬得这么高,她此时求的是跟弟弟两人有安稳的生活,姜碧成有个略施拳脚的地方。 碧微心知这是其一,其二是她来了离宫就能远离秦显,从皇城到离宫快马也得一个时辰,他要送东西要见人都不那么容易了。 宫里也已有了些流言,卫敬容知道儿子的脾气,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像,眼睛里盯着什么,旁的就不再不在意了,可既丈夫另有打算,就不能由着他这么胡闹。 碧微心中并未决断,却抬头冲卫善一笑:“我跟弟弟在宫中能过这样的日子,多赖皇后娘娘的恩德和卫家的情谊,既能用得上我,自然要倾力而为。” 卫善笑起来,身子往后一仰,躺在罗汉床上,抬头去看殿檐下露出来的一点湛蓝天空和碧青殿瓦:“有姐姐在,我就放心了。” 碧微容色微敛替她添茶,初晴捧了个攒心梅花的食盒进来,里头摆着几样细巧点心,笑盈盈的对卫善道:“是二殿下特意着人送来的,都是公主爱吃的。” 梅花糕甘露饼,还有新出的薄荷饼,还有一筐金皮香瓜,切成条托在琉璃盘里送上来,卫善是放下心里一桩事,碧微虽也眉目含笑,却神思不属,卫善捏了一块饼儿搁到她手里:“姐姐不必忧心,我会把落琼留下来帮衬你。” 碧微手上一紧,炊雪饮冰已经是卫皇后的人,难道还要留一个落琼看着她不成,举步抬眉都在人眼皮底下,心中苦涩不免难当,却依旧开口:“我身边有炊雪几个呢,你在外头总得有用得顺手的人。”这么多双眼睛,想求他什么,那是怎么也不能开口了。 萤火 真的跟赵太后生活在一处, 老太太倒没有卫善想的那样难侍候, 她活了这么多年, 富贵了也不知道怎么过富贵日子, 爱吃的只有那几样, 爱干的也只有那几样。 每日里早起, 先下地去看看秧苗瓜果, 跟着喝一碗稠粥,必得是拿新米熬出米花粥油来,再配上七八样酱瓜, 加一碟子炒花生一个咸鸭蛋,旁的什么都不要。上来的酱瓜得连汤带汁,小口咬了, 再拿酱瓜汁淘粥, 唏哩呼噜喝尽了,碟子里的酱瓜也吃尽了。 卫敬容用早膳, 粥米面食样样都要预备一些, 小饺儿有素有荤, 裹了鲜肉虾仁的, 当季时令鲜菜的, 皮子极薄,显出里头红的黄的绿的芯子来, 每只碟子碗沿大。 用饭之前还得先喝一碗汤水,冬日里是一碗杏仁茶, 夏日里就是莲子羹, 搁上石蜜冰碎,浅浅饮上一碗,方才用粥面点心。 婆媳两个吃是吃不到一块去的,让卫敬容吃稠粥不成,让赵太后吃那些个碗碗碟碟,好吃是好吃,她也确是吃过一段,后头还是想着要喝大米粥。 卫善既打定了主意,就陪着赵太后吃粥,筷子挑一点儿蛋黄,舌头尖上尝一尝,和碧微两个互望一眼,两个小的吃了一顿,吃第二顿便勉强,第三天还吃这个,秦昰抱着肚皮,他最会撒娇,原来跟赵太后不亲近,等发觉赵太后样样都肯依他,就没什么不敢说了:“我要吃肉。” 赵太后立时心疼起孙子来,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她自己还喝大米粥,却又看不得别个吃肉,才用了一顿饭,第二回就单开一桌,不肯再闻那肉香味。 赵太后怎么吃素的卫善倒知道一点缘由,她发了愿,却忘了在这愿上加一个期限,又不能哄骗菩萨,只好长长久久的吃素下去,见着人说得最多的,便是往后菩萨跟前发愿,也得加上一句,要不然就得一辈子践诺。 骗人也还罢了,可骗谁也不能骗菩萨,心里后悔也不能说,天天吃那几样菜,嚼两口豆腐就算是吃了肉,看着小辈们吃肉吃饼嘴里怎么不馋,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干饭拌野菜豆干也能吃上两大碗,说她身子虚弱多病,也根本没人信,这个年纪还天天蹲在菜园子里,指派人挑水浇园。 秦昰人小力薄却很愿意干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了个玩法,原来射箭,现在种菜,拎着竹篓小桶跟在赵太后的身边,还会背上几首惜农悯农的诗。 赵太后到了这个年纪,身边才有小孙子跟前跟后,脸上乐得开了花,不过短短几天,再谈到卫敬容的时候,口吻好了许多,眉也不斜了眼也不歪了,难得肯夸上一句:“你姑姑教得好。” 这个孩子一点不娇气,握着木桶的手都磨红了,还只提桶浇水,卫善只得笑着称是,哪里是不娇气,是玩得忘了,只顾着好玩,等到夜里回去才发觉手痛,兼又想起娘来,举着小手眼眶都红了。 跟在他身边的宫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喘,第二日就寻了一套小木桶小锄头来,秦昰早忘记了前一天晚上是怎么自己给自己吹手掌的,又撒丫子乐起来。 这可比天天关在宫里写大字要有意思的多了,秦昰才刚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他心里惦记着玩,写字背书便不认真,卫善虽疼他,这上头却学了姑姑,对秦昰查得很严,若是写不好字,便不许出门玩。 心里有想玩的,他写字背书加倍用功些,若是读得好,就能去跟芝麻团玩,那只黑白熊越长越大,原来能抱在手里,如今等闲抱不动它,团在地上蹭来蹭去,又会抱人大腿要吃的,秦昰特别喜欢它。 连赵太后脸上也多了些笑影,她原在宫里养鸡,到了这么在一片地方,半边宫苑只住着她一个人,又想起要养猪来。 宫人太监哪里能肯,翠桐只得劝她,说这宫里遍植了牡丹芍药,怎么还能再养猪,赵太后不乐了好几日,说这样的屋子住着,还不如乡下的茅草房子,她早不记着茅草屋子下起雨来是个什么光景了。 最后还是卫善叫宫人牵了一只羊来,就把羊养在菜园边,赵太后这才高兴了。更高兴的是秦昰,他抱着草去喂那只羊羔。 宫里自有人把这白羊洗刷干净,毛梳得齐齐整整的送到主子跟前来,还给它系了一只银铃铛,把这只羊当玩物养活,脖子里扎着绸子,太监还拿竹子扎了车,套在羊脖子上,让这羊拉着秦昰走。 秦昰再不肯让羊拉车,它的腿这么细,怎么拉得动他,伸手摸一摸,白羊咩咩的叫,秦昰吵着要给它起名儿,赵太后戳一戳他:“等养大了吃肉的,起什么名儿。” 秦昰大惊,他怀里还抱着一堆草,预备要喂给羊吃的,不意养肥了它竟要吃肉,坐在罗汉床上怔怔出神,憋了半日,憋出两汪眼泪来:“不吃它罢。” 赵太后砸吧着嘴儿出声:“你不是最爱吃羊肉,这肉比黄羊肉还更嫩,原来在乡下,专有那富人来买羊羔,说是拿人乳蒸着吃,大补!” 赵太后信佛的,这东西是不能吃的,可她自己吃素,却盼孙子多吃肉长壮实,总归她日日都要念经,这些东西给儿孙吃了,她再念两卷经替它们超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太后信的佛道是最实用的那种佛道,捐金身捐酥油,只求菩萨看在这些面上能如她的愿,卫善听了咬唇忍笑,安慰弟弟:“它也就吃些草料,东边有这许多荒草,既不废料也就不吃它了。” 秦昰这才高兴了,把黑白熊都忘到脑后去,天天牵着那只羊在园子里溜达,卫善有黑袍将军,他就把这只白羊叫作银甲大王。 住了七八日,秦显来了好几回,回回都说是来看赵太后的,赵太后怎么不高兴,孙子有孝心,回回来又有卫皇后捎来的东西,离得近时百样不好,离得远了反而觉得这个儿媳妇也有可取之处了。 秦显来,碧微都缩在飞霞阁里不出来,卫善便也躲了出去,她这些日子爱往东边去,山下焚毁一片,山上却还有降真观白鹿观在,顶上还有一个天姥阁,供奉的俱是道家的神仙,可惜供了这么多神仙,也没能保大夏王朝万年社稷。 东边宫苑只余石阶石台,焦土裂石之中生出一片荒草,初夏时节开着红的白的连片野花,卫善很爱往那儿去,摘一把不知名的花回来,插进绿玉花插里,摆在炕桌上。 大夏百年基业,府库充盈,也依旧兵败如山,在荒草地里走一走,卫善倒颇有感触。碧微同她走过一回,便不肯再去了,恐怕触景生情。 蜀地那一片行宫尚在,此时也已经易主,姜家的牌位祖坟都不知有没有照拂,风光大葬之后,总得有后辈经营。 天气渐渐热起来,天色一暗,草丛之中便有点点萤光,太监拿纱网网住些,用轻红纱裹了萤虫,系在簪上,插到头上能亮一夜。 还有宫人拿薄纱糊了灯笼,提在手中萤萤生光,山上比平地凉爽些,到了夜里山风一吹倒有些凉,卫善手里提着萤火灯,身上披着薄披帛,在亭中泉眼处脱下鞋袜,把脚浸在温泉里。 一双脚浸在泉中,身上渐渐发汗,她解了披帛,铺在地上,干脆躺在亭里,沉香急急指了竹苓初晴去取软席来,卫善摆一摆手:“不必啦,我躺一会儿立时就回去。” 东西两边的隔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花,也不知道是怎么爬得这么茂密,开了一片紫红粉红的花儿,夜风裹着花香吹拂人面,卫善正躺着看满天星斗,闭上眼儿忽觉得头顶上被人挡了光,只听见沉香的声音:“二殿下。” 卫善倏地睁开眼睛,弯着眼睛笑起来,还没看清人就先道:“二哥怎么来了?” 秦昭笑了一声,伸手一掀袍角,席地坐在她身边,冲她皱皱眉头:“怎么这样躺着,也不怕着了凉。” 卫善动动脚,她把裙子卷起来,温泉一直浸到膝盖处,半点儿也不觉得冷,这个天泡泉水觉得热,用来浸脚正好,每日里净身的水都从泉眼打了送到殿中,且得加些凉水才不烫人。 亭中挂了两只萤火灯笼,一只糊着红纱一只糊着青纱,泉口似个小井台,卫善挨着井口坐着,里头也只能浸她一双脚。 秦昭匆匆一瞥,就见她脱了红底绣金的鞋子,水里两只细白脚丫,不敢多看,反身坐着,眼睛望着亭外:“善儿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 两人背对着背,卫善一点不客气,往秦昭背上一靠,两只脚踩起水来,两人谁也没说话,初晴抱了软垫过来,沉香使了个眼色,两人住了脚步,沉香也退到亭外。 “大哥过来看望祖母,我也跟着来瞧瞧你。”秦昭知道卫善为了什么避出宫来,恐怕两样意思都有些:“在这儿住得惯不惯?” 卫善拿脚踩水:“这儿挺好的。”整个离宫只有三个主人,清净的很,不论是杨云翘还是旁的人都烦不到离宫来,只姑姑身边无人陪伴了。 坐在亭中望出去只能看见北峰山石,上头原来香火鼎盛的仙观都已经荒废了,前朝皇帝笃信道教,沉迷道术的有,供奉道家神色渴望长生的也有,是个山头就建上道观,北峰山上除了降真观还有一座白鹿观。 白鹿青牛都是道家的坐骑,提起白鹿观,便想到了青牛峰,秦昭背上暖烘烘的,他略动一动道:“你这番回业州要经过青州,青州城外有一座青牛峰,是父亲当年扎营立寨的地方。” 这事卫善知道,不明白他为何要单挑出来说,秦昭又问:“你可知道青牛峰的来历?” 明主 秦昭寻常坐着都直腰挺背, 可卫善靠着他, 再这么硬绑绑的不舒服, 便也放松了手脚, 好让她软软靠在身上:“你可知袁相就是骑着青牛出了龙门山的?” 秦昭这么问了, 卫善摇一摇头, 她整个脑袋挨着秦昭的背, 一摇的头就是在他的背上磨来磨去,秦昭反手摸摸她的头顶,依旧低声在笑:“据说当年袁相出山, 骑在青牛背上,牛角挂了两卷书,一卷是孙子一卷是吴起。” 卫善从没听过, 微侧了身子, 秦昭人生得瘦削,倒不成想背很宽阔, 靠在他身上稳稳当当, 摘了一只野花揉着花瓣, 松手随风吹去, 风迎着她的面颊吹过, 碎花瓣就沾在她和秦昭的头发上。 袁礼贤原在龙门山讲书,大夏末年天下群雄纷纷揭竿起兵反夏, 有的是为了躲避徭役,有的只想占山为王, 大乱年间, 连龙门山都有了小股匪兵,他一个教书先生也收不来学生,袁礼贤在龙门山的日子过不下去,干脆出去谋活路。 于是他便告别了家小,骑上青牛,从龙门山出来,一身青布袍子,一把蕉叶扇,身无长物,这一路竟能有惊无险,从龙门山一直走到了青州郊外的采石峰边。 青牛任凭他怎么抽打也不肯再走了,两脚一折跪在采石峰下,他便道这是天意让他投靠,这才投靠了正元帝,那会儿正元帝还未曾占下青州来,他手上领着业州跟出来的一万兵马,占据了采石峰,又接收了采石峰上一个山寨,预备瞅准机会拿下青州,好立一桩大功劳。 袁礼贤虽是书生,却也通晓兵法,何况青州城看着兵强马壮,实则守城的官兵早已经疲于应战,秦正业去的时机正好,有袁礼贤献计,攻下了青州城,才有了秦正业第一块自己的地盘。 秦昭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的余光打量她,正元帝得了青州为何不献给卫家,又为何在青州加速招兵买马,这些事此时自然不能细说,可正元帝确是有了袁礼贤才如虎添翼的。 “袁相还曾为这群臣相遇写过一首诗,是以采石峰才改名叫作青牛峰。”这诗写得极有气势,直言青牛替他择明主,一切都是天意,那首诗算是袁礼贤生平得意之作。 卫善咬唇屏息心如电转,这诗后来却不曾收录到《碎骨集》中,以袁礼贤之为人,竟肯让青牛替他择主,也太儿戏了些,他是那时候就已经看准了正元帝能得江山? 秦昭说得详细,卫善却挠了脸:“人家就不抢他的青牛吗?”匪徒这样多,他一个老先生身无长物,青牛却是好东西,怎么保了一路平安? 秦昭失笑出声,整个人都在震动,卫善把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他一动,她就往下滑,坐直扭了两下才又靠到他身上,嘴里细声嘟囔:“怪不得呢。” 怪不得功臣图录中袁礼贤骑着一只青牛,正元帝原是把他排在第二的,可等袁礼贤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正元帝又把他从功臣图录中给撤了下来。一直到正元帝去世,那卷功臣图录也未完稿,到底在他心中手下这些功臣如何排位,无人知晓。 卫善怔怔出神,手指甲里沁了花汁,伸手就抹在秦昭的衣服下摆上,细声问他:“从龙门山出,为什么到青州才停呢?在业州就不曾停过吗?” 似袁相这样的人物,怎么竟未跟父亲有过交集,绕过业州直去青州,还去了采石峰,特意投靠正元帝,说什么青牛择主,卫善是不信的。 秦昭收敛了笑意,这些事早已经无人提起,袁礼贤不愿提起,正元帝更是避讳,也就没人再拿这些旧事来自找麻烦了。 天色愈暗,萤火就愈亮,夜风夹着花香吹拂人面,温泉水边氤氲着一层白色水雾气,卫善穿着绯红色的裙子,坐在这雾里,瞪圆了眼儿发问,仿佛是个不解世事的小仙子。 秦昭侧身看看她,伸手揉揉她的头发:“你提着萤火灯能照亮眼前五步之远,提着烛风灯能亮眼前十步之远,若是石灯可照耀二十步开外。” 他说了一长串,卫善仔细听着,才刚揉过花汁的手,放到唇边咬住指尖,被秦昭一把握住了,拿绢子给她擦手:“可若是月色大盛,石灯之光便无用处了。” 袁相这些年来出的举措总是合乎时势,凡颁布政令也都切中时弊,从正元帝起哪一个不得赞他一声贤相,他自然是有才干的,可这些东西在卫敬禹的手札中都已有雏形。 秦昭常年出入卫家书房,这些书也不独他一个人看了,卫平卫修都看过了,已有日月之盛,又何须萤烛之光,不是青牛择主,而是袁礼贤挑了一个能让他大放光彩的恩主。 卫善知道秦昭这是意有所指,可她却不解其意,秦昭揉揉她的脑袋:“你爹留下的许多书稿,一字一纸都是难得的,你看了便明白了。” 卫善只在书信里下功夫,想列出一张网来,却不曾去看那些旧字纸,她怔怔发问:“所以袁相曾在业州停留过的?” 秦昭微微一笑,对着卫善也没什么好瞒的,既循循善诱便也为她揭开谜底:“袁相却是曾到过业州,停留时日极短,也并不曾让静亭公另眼相待。” 聪明人跟聪明人之间,打一个照面便彼此心里明白,卫敬禹倒也没有轻忽他,给他安排了屋子,与门客同住,衣食俱备,却不是袁礼贤想要的。 谋臣择英主,这个英是英明,善于纳谏,而不是聪明到不须谋士进谏,卫敬禹武功稍弱,可文治不弱,当时也不过三十年岁头的年纪,正值壮年,大有可为。 袁礼贤长他二十岁,还想自己出山能建辅佐英主成就一番伟业,却不想看中的英主比他并不差,他能想到的,卫敬禹一样能够想得到。 袁礼贤来时把话说得很圆滑,并不曾说投靠的话,免得自己没有后路,他只说游历四方,在此得遇英才,两人相谈一番,还吃了几杯酒,作了两首诗。 袁礼贤倒也很果断,此处不成,另谋它处,骑着青牛走走停停,行到了采石峰,遇上了正元帝,就此一拍即合,共谋大业。 卫善从不曾听过这段往事,正元帝如何发达的,便是卫家如何衰落的,家里无人提,姑姑也不提,只知袁礼贤投了姑父,不知里头还有这些弯绕。 卫善默然不语,靠在他背上半天都不动,秦昭等了许久,等到萤灯之中萤火渐微才问她:“善儿睡着了?回去睡,这里凉。” 她实有许多想问的,可却不知道能不能问他,把脚从温泉井中抬起来,两只脚丫子甩去水珠,秦昭便听见一声声细铃轻响,卫善脚踝上用红绳打了如意结子,串着黄豆大小的小铃铛,走动间能听见裙中轻响,是城里时兴起来的玩意儿。 卫善拿裙子擦脚,套上袜子鞋子,状似不经意的问他:“二哥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秦昭笑一笑:“军营里也有些老兵老将,高兴起来喝了酒,就没有什么不谈的。”就算里头有演绎吹嘘,听了几回也知道究竟事实如何了。 有些兵丁自十几岁起就在卫王军中,吃醉了便说起卫王用军如何神勇,原来又是怎么打仗的,更有从正元帝初离业州时就跟着的裨将,他们的话颇有几分可信。 卫善愈发不开口,秦昭接过她手上的灯笼,因着是现糊的,便不那么精致,他提起来看一看说: “明儿我给你送一只好灯笼来。” 卫善漫应一声,依旧不乐,可袁礼贤的作为也确是无可厚非,他一文人,想要扬名只能找人投靠充作谋士,选了正元帝是他的时运。 怪道卫家有这许多武将,却没多少文人谋士当了官的,她想着那个从未见过的爹,伸手挠了挠耳垂:“我爹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妥当的。” 秦昭微微讶异,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虚扶住卫善:“以我看来,静亭公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卫善斜眼儿瞧瞧他,一向都叫大舅舅,这会儿又叫静亭公,知道他是实心实意的夸奖,心里竟有些替父亲高兴。 她虽没活到那个时候,却知道秦昭极有人望,不独是在他的封地受人爱戴,能征善战的威名传得很广,收云州灭前朝宰相王策已经扬了威名,到打雍州灭凉王更是风头无两,那会儿也已没有秦显能与他并称,就算他此时不懂得卫家的尴尬处,往后也能明白。 卫善拿脚尖蹭着花石地,秦昭一路把她送回飞霞阁,才刚到门前宫道上,就见素筝正在等着她,秦昭道:“明儿我一早就要回城去,过两天再来瞧你。” 卫善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让小哥给我送些我爹的手札来。”小哥就是卫修,他在宫里轮值,派人送了几回吃食香露来,送了信说明日便来,托他多带些东西。 秦昭答应一声背身走远,手里还拎着卫善那只灯笼。 素筝等了许久,提灯上前来,对卫善低身行礼,轻声道:“才刚太子殿下来了。” 卫善一怔:“说了什么?” 素筝蹙了眉头,太子来了飞霞阁,不往东偏殿来,却往西偏殿去,显见得就是来找姜姑娘的,太子要选妃的事,阖宫皆知,公主侍奉太后到离宫来,就已有避嫌的意思,不曾想他还来得这么勤快。 仙居殿的宫人都只当太子是对自家公主上了心的,特别是素筝和冰蟾两个,她们是从卫敬容的身边调派到卫善身边来的,卫善小时,卫敬容便想把她留在身边,既已不能如愿,太子更不该对姜家女上心才是。 素筝面上不露,开口却有不平意:“太子殿下坐了一盏茶,说是要等公主回来。”但却没有真的等卫善回来,还拿她当了幌子,只为了留在西偏殿里跟姜家女对座。 “那姜姐姐是怎么应对的?”挑这个时机来,秦昰姜碧成都不在,殿中无人,就只有碧微一个,想必要说些剖白心思的话。 素筝低头道:“长宁公主亲自沏了茶。”沏茶倒也无可指谪,太子驾临,她亲自沏茶,以示郑重,可沏茶之后,陪坐谈天,却是少有的话多:“两人闲话许久,太子殿下入夜才走。” 两人上一世就是爱侣,这辈子卫善还当两人再没这个缘份了,不想竟又兜转回来,可碧微来时还对他避之不及,怎么短短几日竟改了心思。 素筝虽不知变通,可有一样却是卫善看重的,她眼里就只有卫敬容,万事也只以卫敬容为先,她虽知卫善同姜碧微亲近,这些话也非说不可:“长宁公主与娘娘公主非亲非故,倘若她别有打算,总得早作应对才好。” 她肯冒着卫善发怒的危险说这些话,卫善便不会苛责她,冲她点头:“此事不必宣扬,若是再来,你便留心听着,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百味(改乱码) 素筝立时应声, 面有喜意, 公主终于转过弯来, 卫善吩咐她这一桩事, 必要做得好, 长安殿中调派的人倒没有她熟识的, 饮冰炊雪也不能问, 倒得先在小丫头上下功夫。 卫善短短停留一刻,依旧还往西偏殿去,未曾走近就先听见姜碧成和秦昰两个你来我往背书的声音, 嘴角露出笑意来,这才发觉刚刚自己竟皱着眉头。 秦昰人短气壮,抽着会背的书, 便恨不得整个殿里的人都能听见, 卫善站在窗外都能想得到他此时的模样,鼓圆了脸蛋, 就差用吼的。会背时就得意洋洋, 不记得了立时低声, 他声气一弱, 就知道他不熟悉这一篇, 单挑出来叫他重读。 秦昰每回都当自己能混得过去,哪知道他这样子根本瞒不过人眼, 卫善想着就笑了起来,走到门边, 就见两个人都坐在罗汉床前, 你一句我一句的背书。 两个人都洗了澡,身上扑着一层冰片粉,秦昰到哪儿都爱撒娇,跟谁都不认生,扒拉着席子坐到碧微怀里,小手拿着书卷,姜碧成念上句,他跟着背下句,有不会的时候就不住冲着姜碧成眨眼,姜碧成轻声给他提词。 卫善在珠帘前停下脚步,站得远了,便能瞧见碧微虽然面上含笑,可目光里却很有些酸楚意味,姜碧成一提词,她便只作听不见,对秦昰说话都透着小心。 一身清正的袁相也并不是诸人口口相传的是个铮臣,那么碧微是不是她心中的模样呢?卫善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手捂上胸口,轻咳一声方才定下神来。 帘儿一动,碧微便抬起头望向珠帘外,冲卫善笑一笑:“这是怎么了?怎么站在在那儿?可是夜风吹久了,着了凉?”说着从罗汉床上起来,取了一件披帛,又吩咐饮冰去煎热姜茶来,对着卫善轻笑,:“我知道你畏热,可也得饮上些。” 卫善应了一声,坐到罗汉床边,秦昰立时靠过来,比黑袍将军还更粘人,满脸是笑的告诉她:“我背了十一句!”那得意的样子便是告诉卫善,他背得多些,他赢了。 姜碧成快要七岁了,早上就开了蒙的,碧微特意说过一回,说弟弟在家时已经学到《四书》了,秦昰才刚刚开蒙,背的都是些百家千字,才刚刚背到《孝经》。姜家的孩子个个都有才学,何况姜碧成已经学得这么深,说他背不过秦昰那必是假的。 卫善原来不曾想过,看见姜碧成坐在一边,脸上也带着笑,再抬头去看碧微,她有所求,确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从来以为碧微跟太子哥哥两个是两心相知,一个无辜早亡,一个念念难忘,卫善自己不曾经历过,姑姑也没经历过,在她心里这是她爹娘才有的相知相许。 卫善自己没有,于是格外羡慕,以为那是生死相许,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独活。一个屈死了,另一个就帮着他报仇雪恨。 这是她最羡慕的碧微的,不是她得太子哥哥的喜爱,而两人之间情烈似火又绵延如水。她一直记得碧微坐在甘露殿的南窗下,提及秦显时那眼睛里泛着温柔光芒的样子,难道就连这些,竟也不真吗? 卫善心潮反复,她一直都记得碧微待她的好处,是以凡她说的话,从来也不曾疑心过。便是再活一世见到她,发觉她前言后语相去甚远,也没有深究过。 碧微以身饲敌,纵有千般不好,也被这一样好处给抵过了。 炊雪很快端了姜茶来,搁了红糖,姜味儿不浓,怕卫善不爱吃辣的,特意做得甜些,卫善捧着碗来,借着吃茶飞快瞥了一眼碧微。 她面色如常,还是那付模样,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这个年轻的碧微,待她更好些,她笑眯眯的看着卫善:“吃这个才好呢,又暖身又不辣嗓子。” 卫善也顾不得烫,吹气喝着,冲碧微笑一笑,直言问她:“我刚刚回来的路上碰见二哥了,说了一路话,这才晚了些,太子哥哥要同我说什么?” 碧微略一怔忡,秦显来,本就不是来寻卫善的,找了这个由头而已,卫善此时问起,她还真没什么能答的,只好笑一笑:“你久不来,他吃了一盏便走了,倒不知要跟你说什么。” 碧微面色不变,耳廓微热,两人也不能说什么,只论一论书,秦显再好武,也被卫敬容狠盯着学过文,身言书这三样,样样都要拿得起来。 身便是仪表,言是谈吐,书便是书法,其余读的书可比正元帝这个半路出家的不知多了多少,他知道碧微爱书,吃过一回茶,便先同她论起姜远作的文章来。 这是袁礼贤正在讲的书,他对姜远颇有赞誉,文章也说得很细,治国这道和对蜀地颁的政令都挑出来细说分明,袁礼贤评判姜远身上有个大毛病,别人任人为才,他任人唯德,一味怀柔,没有雷霆手段,怎显菩萨心肠。 秦显跳过这些,称赞隐德先生有大才,若在太平年景里必是治世能臣。以他来看,姜远自然是臣,大业不过还未来得及伸手,他就自己先死了,原来正元帝是想把蜀地留到最后,易守难攻,不如先取江宁王。 只是这话不能在她面前说,两人半含半瞒,秦显一双眼睛就没放过她,碧微侧了脸,不敢把目光放到他身上,谈及父亲,心中苦涩难当,飞快睨了他一眼,又赶紧收回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手里捧着茶,就见弟弟和秦昰两个在殿外奔跑玩耍,一个四岁一个将要七岁,两人一道疯玩,这一口茶就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弟弟在蜀中读书时,哪个先生不赞他聪明,说他不愧姜家子,可如今却只能跟个孩子混玩。 想和见从来都是两回事,心里想的再周全也无用,真等事在眼前,心底百般滋味止不住的泛出来,有酸,有苦,有咸。 初来时还当跟紧了卫后便可无忧,如今看来卫家自己都自身难保,自卫后到卫善,对这个四皇子,都颇多娇宠纵容,卫善有意无意说的话,更叫她不得不多思量。 她来宫中才短短月余,后宫有生了这许多事端,卫家若再不警醒,必有日后之祸,她家国俱灭,只有一个弟弟同她相依为命,从此恨不能踩在一条万世都不会翻的巨舟上,若是卫家这条船不稳了呢? 秦显到要走时,碧微将他送到殿门边,几步路他走的极慢,到了殿门口忽然转头对她笑:“蜀地归来那段路,走得太急了。” 碧微心间打鼓,耳边只听得喧噪声,秦显说得这么明白,她不能再装着不懂,只得侧身低头,不及送到门边,就往殿内去了。 卫善喝着姜茶,秦昰也觉得馋,凑上来也要喝一口,饮了一口又吐起舌头来,卫善拍他两下:“今日的书可都背会了?” 秦昰点点小脑袋,把手背在身后,在罗汉床上踱了两步,惹得卫善发笑,牵了他的手,谢过碧微的茶,领着秦昰去了东偏殿。 秦昰歪在床上睡了,卫善退了宫人,从床上溜下来,抱着膝盖坐到南窗边,伸手推开南窗,夜风卷起吹拂着衣衫,不知何时竟下起细雨来,牛毛似的雨丝沾在她脸上。 殿前便是合欢树,整个青丝宫里原来遍植合欢,到这个时节,远远望过来,梢头连片的红色合欢好似云霞,一座座殿宇从云霞间露出绿瓦鸱首来。 夜里草木香气尤浓,带着湿意扑面而来,卫善深吸一口,这才觉得心中平复了些,仰头去看,轻云蔽月,既有雨,天上便也没有星斗了。 分明和秦昭在涤足亭中还看见一天星河的,这会儿只有薄云轻雾,她听秦昭讲了这许多,倒不似原来那样起伏了,世事本就变化反复强横无理,她和碧微这一世和上一世有许多不同,却也有些许多相同,譬如她们彼此之间来如今也未能称呼乳名。 碧微同太子情都不真,跟自己的情谊又是不是真?此事以她所知再不能解,无人可问,想到明日里秦昭再来,必要问一问他。 第二日醒来,秦昰从床头滚到了床尾,和黑袍将军两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秦昰手里还捏着黑袍将军的爪子,卫善醒来看见一人一猫抱在一起,心头郁意尽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卫善想问的,秦昭却没来,一大早就跟秦显两个骑马回城了,当日就给卫善送了一只牡丹双头灯来,跟着卫修又送了许多东西来,告诉卫善:“咱们回去的行程提前了,你这里收拾收拾,再有个十来日,咱们就坐船去业州。” 卫善眨眨眼儿,原来安排了等她生日之后再走,姑姑年年都给她煮一碗长寿面,怎么这会儿又肯早放行了,她头一样想到的就是秦显选妃的事。 拉着卫修出来逛宫苑,一到无人处便蹙了双眉,沉声问他:“这是怎么了?是姑姑在宫中有事?”若是姑姑有事,也该有人来报给她知道,她这回出来,就把落琼和小顺子都留在仙居殿里,只要有事,就能有人报给卫家,怀仁便能遣人来报给她知道。 卫修摇一摇头,神色微妙:“这些日子太子选妃的事在朝上吵了起来。”卫敬容和袁礼贤两个这一回意见一致,袁礼贤见卫家不似作伪,两家原来从不往来,先是妹妹送礼,后是卫后中正,卫家袁家竟有和缓之意。 卫善听了眉头渐松,放缓了声调:“那怎么去得这么急?” 卫修笑道:“是父亲写了信来,催促咱们快去。”笑完了又苦了个脸,长叹一声:“姑父点了魏人杰跟着我们去。” 生辰 卫善蹙了眉头:“魏人杰?他为什么跟着一道?” 卫修往亭中一坐, 沉香上了冰盏来, 卫修少年人体热, 跑马出城这些路, 出了一身的汗, 急急喝了冰盏里的凉茶, 这才抹一抹汗。 正元帝体热腿胀, 如今紫宸殿丹凤宫里都已经摆上了冰盆,卫修只要轮值,小太监就会看准了上湃过的瓜果冰饮。 正元帝孝顺, 卫敬容也心疼侄女,早早送了冰来,存在冰窖里, 只卫后原来办了便办了, 此时办了便得多说上一句,万事都把好的挑出来表功。 卫修吃了这一盏, 拿衣袖扇着风:“是爹写了信来, 说路上不太平, 二哥身边的副将领一支军队护送, 姑父也不知怎么想来, 说魏人杰在他跟前请战许多回了,便把他也塞进了队中。” 天下虽已平定, 可还有小股流民游窜,有逃离战乱当了难民的, 也有干脆投向山林作了绿林的, 战时当了土匪大盗的,一些投了各方部众,干的还是烧杀掠抢的勾当。 有不肯投诚,人数又少的,大军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也缩在山林之中,大业剿灭了大部分势力,这小股人便一直都在山寨上过那逍遥日子。 各府各州之间重又通商,这些人的日子便不好过起来,天下已定,再没他们展露拳脚的地方,可山寨上又不事耕种,从来都是瞅准了时机下山抢一回吃喝,如今既已通商那就抢商旅的货物,州府派兵歼灭,正元帝案前总有这样的奏报。 卫敬尧一路快行,此时已经到了青州境内,送回的信来写着几日动土,几日便可到达业州,让家里两个小辈算准了日子出行。 他自己便是单人匹马也不怕,何况手上还有百来个兵,可想想儿子侄女出行便不放心,路上没有想的那么太平,叮嘱姐姐必得挑人护卫,卫敬容看信时秦昭正在丹凤宫里请安,闻言便说派上一千人,一路浩荡回去,纵有山贼绿林看见这阵势也不敢上前来了。 魏人杰未必愿意,可正元帝既有了口谕,他不愿意也得跟着一道,卫修伸手挠挠脸,从袖里抽出一封信来:“这是魏家姑娘给你的。” 魏人秀在家哭得伤心,哥哥都能跟着去了,她却不能去,卫善心怀歉意,若仅仅是迁坟,那去一个和去两个都没什么大差别,她也可以邀请魏人秀,一样坐在舟中,还能结个伴。 可他们回去不仅仅是迁坟的,跟着一个魏人杰已经难办,再更一个魏人秀,日日和她同进同出,还得想法瞒她,万事都不自由。 “那咱们甚时候去?”她要是走了,得把秦昰也送回宫去,在别人身边总不牢靠,还得放在姑姑眼皮底下看着才是,卫善一念及此,自己都先一怔。 正元帝是不肯让儿子回去拜祭外祖父的,秦昰的年纪又确实太小了,卫善想一想让沉香取了信笺来,写了一封信给姑姑。 不过三五句话,很快就写就了,卫善拿起信纸细细吹着,待墨迹干了,叠起来交给卫修,卫修自上回听小妹与父亲对谈,便一直都在思量,正元帝是姑父,也是皇帝,只看他想必先当姑父,还是先当皇帝。 知道卫善有隐忧,笑一声道:“待到了业州,我领着他到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你叫丫头支会我一声,还可以带他出城去。” 卫善抿嘴一笑,魏人杰倒是不难支使,他最爱论战,业州附近大大小小的郡县都有过战事,都到了地方,他怎么也得去看一看的,秋日里猎雁,冬天打狐,再不成还能派个五百人,两边对战,总有法子叫他少听少看少知道。 卫管事也先去了业州,把卫家旧宅收拾一回,再把旧时田产庄园这些年的帐对一对。 卫家离开业州已经十数年了,当年千亩良田水田都是卫家的产业,后来城破出逃,再打回业州时,已经被人抢过一回。着又是连年征战,自青州一路打进皇城,混战时也顾不得千里之外业州城中的田产房产如何了。 卫管事要回去清点田地,这些年报的都是虚数,在册的良田十年未动,或有虚报瞒报的,都要回去查实,免得其中有人贪墨。 这事跟卫敬尧商量是无用的,卫管事便拿着帐册来跟卫善商量,卫善细问他许多田庄田租的事,咬唇问道:“若是免去这十年间佃农瞒下收成,咱们费多少银子?” 此番既要回去,就要宣扬的乡人皆知,吹鼓奏乐回去,也不如施恩于人要强,卫善想到头一个办法,便是让卫管事回乡盘帐的时候,给予佃农恩惠,若是这些年来耕种不断汲养良田林地的,便免去田租钱。 大业评测田地也分几档,良田一亩银子多少,若是乱石荒草的野地,光是开耕又得花费许多银子,是以袁相才会减免赋税,希望战乱时逃难的民人能再回来耕田,农事才是国之根本。 卫管事心里飞快算出一笔帐来,知道这事是靠不着卫敬尧的,他连家里有多少田都不知道,粗算了一笔,开口答道:“不曾看过土地,倒不好估算,这些年的粮价取个平数也约莫得有五六万两银子。” 天下起兵时业州也因远离战事保得平安,民人从不曾断了耕种,后来虽荒废些,也因为底子强,少有那离乡求生的,便不算天灾与战乱粮价高抬,掐头去尾,这个数算的是个平数。 这许多银子,摊到每人头上又哪里要得回来,卫善回去是给亲爹建祠的,一要帐便把原来的恩德都给抹去了,一日三餐四季衣裳才是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 吃饱了穿暖了,这才能有闲心念一念过去的恩义,卫善把手一挥:“全给免了就是。” 卫善吩咐,卫管事只有应承,知道这是拿银子买人望,笑一声道:”依我看,该量还是得量,主家不在,我不过是管事,就该办管事要办的事。” 测评田地,计算收入,是种了粮还是种了果树,有没有人瞒下田地来,每年报的损毁是不是对得上数目,这些数字一合,也得揪几个欺上瞒下的出来,等卫善到了,要立祠时,把这番功绩都记在卫敬禹的身上。 卫善不曾办过这些细事,只知道免债就是给了恩惠,一瞬也想不这许多来,反是卫管事常年做的就是这些事,顺嘴就说了出来,该怎么施恩,怎么抬高,把好处都算在卫敬禹的身上去。 两人商量定了,这才去告诉卫敬尧,他仔细听了,也跟卫善似的把手一挥,佃农事归给卫管事,他要做的是把看看原来留下的守城兵马还有多少旧人,能用的又有几个。 一家人兵分三路,卫修卫善留在京城,卫善主攻赵太后,日子虽短却也有些收获,赵太后到了这个年纪,总爱身边有些小辈,卫善奉承得多了,她神色就一天比一天更亲热。 赵太后不识字,卫敬容写来的信里有提到她的,卫善都会拿来告诉她,送冰来便是姑姑怕祖母在山上暑热,这才早早送了冰来。 赵太后依旧拿鼻子哼哼,可她对杨家的观感也不好,思恩侯夫人功力了得,说的话就是赵太后最爱听的那些,下舌头哭一回,卫家抬着赵家,而杨家竟然隐隐瞧不起她,她心里怎么高兴。 原来卫善要走,把碧微留下是很放心的,如今却不那么放心了,心知碧微无错,可她自进了皇城起,便一直都是姑姑在照看她,出了什么差错,姑姑也撇不清干系。 卫善回去到飞霞阁中便吩咐沉香收拾东西,她常看的书,在写的字都收起来,秦昰玩了回来就看见姐姐在理东西,知道她要走了,眼睛一眨就掉了两颗眼泪:“我也去,带我去。” 卫善把他抱着放到床上,拍着他的背:“咱们都走了,姑姑可就没人陪了,你是不是得留下来陪她?” 秦昰小胖手抬起来揉眼睛擦眼泪,想一想母亲身边确实是没人陪伴,只好点一点头:“那我留下来陪姑姑。”一顺口,把亲娘叫成了姑姑。 卫善正要笑,就见碧微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碟子薄荷糕:“怎么这样快就收拾东西了?”要是秦昰回去,那弟弟也能回去了。 她还未想到自己,卫善先接过糕点,搁到炕桌上,秦昰这下子更不哭了,他不好意思在姜碧微的面前哭,抓了一块糕自己吃起来。 “来信催得急,想必业州有许多事要办,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五六个月,等我回来给你带业州土产。”她一直在看业州图志,看得再多也是纸上谈兵,当真如何,还得亲眼看一看,父亲那些故旧是不是还能卖卫家的面子。 碧微张口欲问,又略有踌躇,卫善硬下心肠:“姑姑才刚送了信来,再有一月宫中人也要来避暑了,碧成就先跟着昰儿回去读书,麟德殿里都该换夏官讲书了。” 碧微这才显出喜色来,可她又跟着想起了赵太后,空出来的一个月,总不会让赵太后一个人呆在离宫里,可她也不放心让弟弟一个人住到宫中去。 卫善道:“我看祖母很喜欢你,你多陪祖母两天,要是讨了她的喜欢,她的话可比谁的话都管用。”大事赵太后是办不成的,小事她只要开口,正元帝就能办到,去亲近秦显,还不如亲近赵太后。 卫善这一句,碧微听了进去,正元帝是孝子,赵太后一张口,可不就想起了陈氏来,她笑着点点头:“我也很喜欢太后娘娘,能陪着她是我的福气。” 两桩事定,卫善心下暂安,隔几日就要走,先走水路再转陆路,路程遥远,道上又不太平,除了那一千兵丁,还有上官娘子和青霜,秦昭又把王七调了过来。 卫善一样一样想得仔细,到了地方就先吩咐王七去调查杨家,到明岁年末,还些日子,卫家的时间算一算也不多了。 来飞霞阁的时候带的东西便不多,走之前还得先回宫去住上两日,陪一陪姑娘,再跟正元帝践别,日子一晃而过,第二天就要进宫了,前一日离宫里的太监宫人个个面上都有喜色。 卫善窝在房里一天都不愿意出去,仔细看卫修带过来的那些手稿,有看的明白的,也有看不明白的,这些大约是草稿,有的短短一行字,根本不知写的是什么。 卫善翻着书页,怀里还抱着黑袍将军,黑袍将军正是爱玩的时候,跟秦昰一样淘气,伸着爪子按住这些纸,没一会儿就跳出卫善的怀抱,扑窗外的飞蝶去了。 宫人来来回回的奔忙,卫善也不以为意,还当是收拾东西预备回宫的,等到夜幕将至,沉香笑盈盈的来请她:“二殿下来了,请公主到芙蓉池去。” 卫善皱皱鼻子,秦昭来了怎么不直接过来,反而要去芙蓉池等,她看看西偏殿里亮着的灯火,知道秦昭一向小心,秦显的心思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他,许是避嫌才不来的。 她趿了鞋子就要去,沉香却取了宫裙来:“公主这一身也太家常了些,总得换一条裙子。” 卫善低头一看,她歪在榻上发懒一整日,裙子衣衫都皱了,依言换了衣裳,换了一件杏子红的纱裙,簪上两朵金花,这才往芙蓉池边去。 秦昭就站在四面亭中等着,此时莲叶还出水,池上浮萍尽去,池水碧悠悠一汪,卫善人才刚到池边,十几个宫人便点了莲花灯放进芙蓉池里。 池水推着莲灯往亭台边来,湖心之中烛光点点,卫善站在那儿看住了,嘴巴一翘笑了起来,亭里竟然还藏着几个女乐,人未到笙管先响,卫善快步往秦昭身边去:“这是干什么?” 秦昭在灯火里冲着她笑:“给你过生辰。” 合欢 夜色渐浓, 百来盏莲花灯推向湖心, 一时满湖灯火与天上星斗相映, 玉栏边扎着彩绸, 秦昭扬一扬手, 那乐声便响得更轻快些, 他伸手摸一摸卫善的头:“不及预备你的生辰礼了, 待你回来,我再补上。” 卫善走得急,这才刚五月中, 离她的生辰还远得很,可她此次回去要先坐船再换车马,不比卫敬尧快船快马日夜兼程, 安安稳稳的走着, 怎么算也得有一月余,七月七的生辰便得在路上过了。 管弦声一出, 隔水那片楼台上便有舞姬鱼贯而出, 身披璎珞, 脚踏金铃, 单脚飞旋, 身上的舞衣纱带随风飘扬,好似飞天。 卫善就立在栏边看舞姬歌舞, 要扎彩灯,要排舞乐, 秦昭预备这些, 也是很有心了,她把脸一侧,露出笑容来,扯住秦昭的袖子:“二哥真好。” 宫人捧了玉盘金盏出来,俱是些卫善爱吃的时鲜果子点心小菜,一圈摆在四面亭的石桌石凳上,秦昭请她入座:“来不及细备,只能粗略些。” 这已经是正经的贺寿,有歌有舞还有酒,难得竟还赶上好天色,昨儿夜里轻云蔽月,今日却月华漫天,台边不住点灯也能看得清舞蹈,隔风隔水送来舞乐花香。 石桌上还摆了一屉寿桃,一个个捏得荔枝大小,雕叶染红,算是给卫善贺寿,她年纪还小,便不蒸大桃,拿小糕点充数了。 冰酪樱桃更不能少,此时头一批四月里樱珠儿已经过了时令,送上来的一颗颗五月樱肉厚皮薄,盛在白玉盘子里,翠梗红樱,卫善拎了一个塞进口中,咬了一嘴的樱桃汁儿,红艳艳染了粉唇。 卫善坐在石凳子上望着水面莲灯隔壁歌舞,虽是仓促备下的,却样样都是她爱吃的,倏地笑了起来。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个生辰。 她自小就备受宠爱,每年生辰几个哥哥都要想着法儿的给她过生日,叔叔若在京城,那便更热闹,还有一碗长寿面是怎么都断不了的,年年都是姑姑亲手做的。 姑姑同她一样,打小就十指不染阳春水,只这一碗面她特意学了,年年生日她一早起来,那碗面就已经上了桌。 直到被困小瀛台才断了年年都吃面的定例,想吃也已经吃不着了,姑姑那会儿万事不管,日日除了念佛就是念佛,好似多念一句经文,就能替死了的和活着的都积一点德行福报。 小瀛台中缺衣少食,送来的东西总不够分,穿得少吃得也少,她这才练了捕鱼的本事,从春到秋,这东西总不会断。 荒草园里天长日久,卫善自己都不记得日子了,海棠落了一池,水莲自铜钱大长到碗口大,萤火漫天河灯飘流的时候,就是她的生日要到了。 卫善是七月七日这一天生的,七夕这一天阖宫的宫人们都要放河灯,彩纸糊的彩纱扎就的,扎上成百上千个,到了七夕夜放在云梦泽中,当作游戏哄秦昱开心。 宫里处处扎彩点灯,连膳饭送来的吃食都能好上些,秦昱到了夜里就要领着宫妃们往云台设宴,坐在云台楼阁上看云梦泽中千盏莲花灯。 这些灯也不过赏得一时,秦昱看过了,这些灯也就无用了,第二日再让太监宫人坐着小舟劳出来,恐塞了河道,让云梦汉水源不通。 这些扎彩的河灯有的能通过龙首渠飘住宫外去,有的便顺着水流飘进小瀛台来,年年放灯,卫善年年都会去看,笙歌管弦隔着水都能听见。 云台上灯火亮如白昼,舞妓歌伎达旦为秦昱作舞,仿佛顺着水流都能闻见酒香气,可卫善看的不是这个,她看的是河灯。 这些河灯是很有用的,里头有一枝枝短蜡,便是被水浇灭了,这些蜡烛也还能再用,捞上来的河灯有的还会画上几笔画。 宫人识字极少,能够作画都已经难得了,卫善先时不懂这些怎么这些灯上都画着“龟”,宫人再不擅画总会描花样子,粗涂几笔也是好的,怎么画了这么个东西,后来才知“龟”与“归”同音,这些宫人们都盼着能归家去。 卫善想到旧事,再看眼前这一片灯花星海,难免有些感慨,她握了杯子不动,秦昭侧脸看她,看她又露出那付大人神色,笑着问道:“善儿不喜欢吗?” 卫善摇摇头,转头冲着他笑:“自然喜欢,我就是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过生辰的。” 年年都是姑姑先给她做一碗面,再从库里挑些东西赏赐给她,歌舞是再不成的,也就是在离宫,天高袁相远,这才能有这许多花样。 这一席是秦昭单摆给卫善的,谁也不曾惊动,秦昰早早睡了,整个宫里这会儿才热闹起来,芙蓉池离得宜春殿有些路程,乐声传不到宜春殿去,两个人悄悄就把生辰给过了。 秦昭知道她要走,便和卫敬容商量着要早些给她过个生日,算一算她今岁的生日要在路上过,趁着她在离宫,给她过一个别有意趣的生日。 月色融融,微熏夜风,天上星斗同池中莲灯相映,簇簇灯火在她心里跳动,卫善想到她一直都不可解事来,一曲舞罢,她摆一摆手,身后的管弦声便停了,乐伎退出亭外。 她手里捏着一个寿桃糕,里头是蜜豆馅的,咬上一口满嘴都是香甜味儿,一个快吃尽了,她这才问道:“二哥哥,你说,开始是假的,后来能不能变真?”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听起来像是孩子话,可却把秦昭听住了,他隔得一会儿才低声答道:“自然有。”见卫善仰脸看他,满面不解,冲她笑一笑,往日里总要细说分明,此时却不再说了。 由假到真,倒也没想的这么难,从养父到养母,都是由假生真的,秦昭轻轻挑眉,自斟一杯酒,又给卫善也斟一杯,两杯对碰,她吃一口还是樱桃甜酒。 秦昭这么说了,她便放下悬着的心,把杯里的樱桃酒都吃尽了,笑盈盈道:“多谢二哥给我祝寿,等二哥生辰,我也给二哥祝寿。” 她还当这一池莲灯就已经过了寿,哪知道秦昭笑起来,带她往绕过芙蓉池,往那两棵百年合欢树下去,此地选址建造青丝宫,便是为着此地有两棵百年合欢树,两棵树原本生得极近,年深日久,便长到了一处,两棵树盘结错结好似鸳鸯交颈,由两棵长成一棵。 前朝末帝在此为爱妃沈青丝建宫苑特意把这两棵合欢树留下,成了苑中十景之一,还着人写进《青丝宫赋》中去,刻在白玉石碑上。 百年巨树,生得极粗壮,把外围铺着的石砖都顶了起来,此时合欢花树已经开花,还走到眼前,就看见那合欢花树间竟星星点点亮着萤火。 待走近了才看见那是用宫纱糊起来的萤火灯笼,一个只有巴掌大,拿长竹竿挂到枝桠上,灯笼上垂下小丝绦来,宫人打了结子,挂满一树,彩条上写着几个大字“贺善儿芳辰”。 “权且把今日当作七夕,善儿把心中所愿写在上头。”古木有灵,皇城之中那棵百年梧桐在被火烧焚之前,每岁七夕都有宫人扎彩条祈愿,还有在那树下供饭供香的。 卫善将将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豆蔻花开的年纪,秦昭上回见她把萤光簪子插在发间,便想了法子让她高兴。 卫善顿住脚步,隔开百步看那棵合欢,果然有许多宫人围着,这盛况已经十多年不曾见,烧了宫室合欢还在,可见是有灵了,卫善想一想:“可我不知要求些什么。” 天仙娘娘指给她两条路,身投宪网和云间独步,到底踏上哪一条,全看她自己怎么走,连菩萨都不作准的事儿,求一株古木又有什么用场。 秦昭怔住了,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总该有些想要的,只见她容色静谧,唇边含笑,伸手取了笔墨,一落笔秦昭便笑,那彩条上写了四个大字“阖家安康”。 秦昭轻笑起来,干脆也提笔在彩条背面也写了四个字“心想事成”,算是替卫善写的,不论她心里想求什么,都能如她的愿,写完了交到卫善手里,伸手攀住一枝合欢枝桠,让她亲手把这绸条系到树上去。 夜风一起,那彩条便随着风飘动,满树只有她一个祈愿的,怎么也能如了她的愿了,秦昭背着手送她回到飞霞阁,这才告诉她道:“我不日就要往吴地去了,预备南下攻下江王宁。” 卫善眨眨眼,她不记得上辈子有这桩事,打江宁王不该是此时,还打了一个败仗,是大业兵士自青州起兵之后最荒唐的一场败仗。 她所知的实在太少,可却一把拉住秦昭:“二哥一定要去?”她心里飞快转念,却怎么也想不到好说辞,难道要告诉他,到正元帝都死了,江宁王还活着,子子孙孙顶着前朝皇族的名头在南边安稳了十数年。 她倏地开口:“可,可若是周师良趁着此时反了,又怎么办?” 秦昭闻言微惊,仔细打量她一眼,旋即露出笑意来,柔声说道:“善儿真是大了,连这个都想到了,不是今岁就是明岁,他总要反的。” 卫善张口结舌,她能知道是因为周师良确实反过,秦昭知道又是因为什么,这回轮着她瞪圆了眼儿吃惊,怔怔看着秦昭说不出话来。 无赖 卫善瞪圆了眼儿, 莹润似玉的面颊上一层细绒绒的毛, 在萤火月色下仿佛能生光, 两丸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紧盯住秦昭, 张了半天嘴也没问出他怎么知道的话来。 秦昭脸上那付笑容万年不动, 只更柔和些, 袖子还被卫善揪在手里, 他也不拉扯,笑道:“周师良和李从仪两败俱伤,李从仪战死了, 可手下还有副帅将军守城领兵,周师良也无力再去攻占李从仪那些郡县土地,人马涣散, 前狼后虎, 若是硬战,必得被大业吞并, 这才降了。” 这些事原来再没人讲给卫善听, 秦昭竟肯细说, 卫善只知道他反了, 还知道那一仗打得儿戏, 周师良要谋反的消息提前走漏,他还赶不及跑到甘州, 他的老地盘上去举兵。 这本来是个现成的功劳,是正元帝特意留给自己儿子的, 说是平叛, 大乱还未起,周师良在半路先拉起人反叛,甘州旧部遥遥应和,没料到半路会出这样的事。 话还长得很,两人就往濯足亭去,坐在亭中,井口不住冒出水雾气,远远还能看得见合欢树上那一闪一烁的萤火灯。 卫善把帕子浸在池里,用热巾子擦手,沉香眼见夜色已深,很该劝公主回到飞霞阁去,倾耳一听,两人说的又是正事,干脆去取了几碟小菜,又斟了一壶酒来。 这一回是茉莉花浇酒,比樱桃酒甜味淡些,可香气更盛,卫善饮得一杯,面上微红,问道:“后来呢?二哥怎么知道他要反的?” 秦昭失笑出声:“善儿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的。” 小妹肚里从来藏不住话,她知道些什么,总要说出来,丁点儿大的时候藏两块糕要偷看十来回,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藏了东西,小猫藏头不藏尾巴,恨不得翘起毛尾巴来告诉别人东西就藏在这儿。 如今人大了些,性子倒没改掉多少,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就能瞧得出来,脸上笑意更深,又叹又笑道:“当年他降倒也未必就是诈降,五十万大军打的只余下残兵三五万人,手上也只有一个郡七个县十三座城了,若是不降,贺明达手里的兵也不是吃素的。” 周师良要找个地方喘一口气,而正元帝想要他手里还余下的那个郡,和他手底下这些人。此时强弱早已经倒转,周李二人成名多年,也激战多年,这两个打得不可开交时,正元帝正不断吞噬小股乱军。那些手上几千人就占下山寨的,本来想的也不是逐鹿天下,眼看再过不了那打家劫舍的日子,干脆投了放得最近的队伍。 周师良当时肯降,是因为手里已经没粮了,底下这些人饿着肚子,正元帝兵临城下,城中兵将已经十日没能吃上饱饭,闻着城下烧肉煮米的香味,怎么还能打仗,便是他不降,他手下的军士也挨不过去,先自投了。 周师良还想着自己怎么也曾称过王,纵到了秦正业的手里,总也得封个看得过去的官儿,谁知道正元帝却把他手底的兵丁全部打散,又给了他一个闲职,归降了四五年,一场仗都没让他上过阵。 不论周师良原来是抱着什么样的想头才降了大业的,他也从来都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当年手下的人马,有被李从仪俘虏去的,也有打着打着,军队打散了,听见周师良降了,有的来投,有的就地占山投了绿林的。 他想反叛,手里不能没人,那些跟着他降的人,有的已经有了高官厚禄,有的过上了安稳生活,大业的版图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未必就肯再揭竹再起。 秦昭拿指尖沾沾水,画了甘州的地图,一路要绕过多少郡县冲过多少守备,周师良果然老了,若还有当年的孤勇果敢,初初来投就该立时反叛,隔得四五年,人心早散,他再为了一口不平之气反大业,随者也寥寥无几。 “要是早些年反,也只有一二分机缘能成事,此时再反,早已经晚了。”秦昭甩掉手上沾着的水珠,见小妹还懵懵懂懂看着他:“怎么?善儿有什么没听明白的?” 卫善摇一摇头,她还以为只有她知道,原来二哥也已经想到,朝中都已经有了防备,牌面人人皆知,这就成了一张无用的牌。 卫善沮丧难言,闷头坐着,秦昭笑起来:“善儿能想得到这个,已是极难得了。”他伸出手把卫善拉起来:“天太晚了,送你回去。” 卫善不知不觉得把壶中酒喝了大半,菜却没动几筷,她才刚喝了半壶樱桃酒,这会儿又把茉莉浸酒都吃了,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立起来腿脚打飘,心里知道这是吃醉了酒,脑袋里昏昏的,秦昭一把扶住她,看她还眨着眼,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吃醉了。 刚刚那些话怕是一句也没能听进去,秦昭让沉香初晴扶住她,自己蹲下身来,好让卫善趴在他身上,把她背回去。 卫善想要摇头,觉得自己已经摇了,可头只动了一下,沉香初晴都不敢动,秦昭皱了眉头:“夜里风大,她又醉了,若是着了风寒可不好,我又不是没背过她。” 卫善人趴秦昭的背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两只胳膊软绵绵垂着,分明听见这句话了,可等秦昭走了半路的时候她才“嘻”的一声轻笑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声笑直钻进秦昭的耳朵里,惹得他也跟着笑起来,卫善说不出话,心里却当真模糊记起秦昭背着她的样子来,他把她背在身上,她伸手去摸他脑袋上的疙瘩。 心里想着,伸手就去摸,糊里糊涂摸到脸上额头上,秦昭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忍痒忍笑,口里道:“善儿别闹。” 卫善没觉得自己在闹,她就想摸摸那几个疙瘩还在不在,可她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摸上头顶心,嘴里含含混混出声,一缕缕茉莉香气喷到秦昭颈项间,秦昭一时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侧头再问一次,卫善的睫毛就蹭在他的面颊上,刮得他止不住的发痒,终于听见她问:“疙瘩呢?” 第二日起来,她便只记得这些,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卫善拥被坐了半晌,这才想起昨天夜里那一片水灯萤火来,眯了眼儿还发困,黑袍将军“喵”的一声踩到她身上来。 珠帘一动,掀帘进来的却是碧微,她手里还托着一盏蜜茶,看见卫善呆呆坐着,“扑哧”笑出一声来:“赶紧喝一盏茶醒醒酒,今儿还要进宫去呢。” 卫善这才起来漱洗,宫人进来开窗透风,两排大窗一开,就能看得见芙蓉池,池上还有浮在水面的莲花灯,有的熄灭了,有的竟还在烧,只白日里看着不似夜间醒目。 碧微看着她喝下蜜茶,初晴捧镜,冰蟾梳头,碧微往窗外看过去,这些莲灯,她昨儿夜里就看见了,饮冰炊雪两个还道让她出去走走看看,她知道这是给卫善的,便推拒了,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 今日晨起,又见院中百年巨木上挂的彩条灯笼,一大早就在宫人把挂的灯笼给取下来,里头的萤火早已经熄灭了,碧微仰头去看那树,炊雪道:“二殿下待公主真好。”说完才觉失言,又补一句:“也是二殿下和永安公主一道长大的情份。” 她们嘴里公主向来都只有卫善一个,碧微也不追究,看一看落了满地的合欢花笑道:“这花这么落了倒也可惜,扫来晒干沏茶最能安神。” 指派了宫人把落花扫起来,粗粗一扫竟有一篓,一朵一朵铺在竹席上,等二三日晒干,预备给赵太后泡安眠茶用。 炊雪一面吩咐一面道:“公主有心了,太后若知道公主有这番孝心,定然高兴。”连卫善都不能让她高兴,碧微也不觉得自己就能让赵太后高兴,但既然要做,就得事事都做得仔细。 她在宫苑中一看便知这场生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看来,秦昭这个养子倒跟卫家极亲近,若不是极亲近,也不能比杨妃那个亲生子更得重用了。 卫善梳了头换上衣裳,去同赵太后用饭,走在路上问沉香道:“我昨儿是怎么回来的?”侧脸一看就见沉香低头发笑。 “怎么?”卫善兀自不解,她只记得还在亭里,二哥说了许多周师良如何会反的因由,叫她知道万事哪有忽然异动,何况是谋反这样的大事。 沉香抿了嘴儿直笑:“昨儿是二殿下把公主背回来的,公主吃醉了酒,非得要摸一摸二殿下的头,扯着他的袖子怎么也不肯放。” 卫善“呀”一声想了起来,面上烧红,秦昭一路把她背到内室,她怎么也不肯撒手,话也说得含含糊糊,没人听懂她说什么,就只有秦昭懂了,他叹一口气,让宫人都退到帘外去。 这才解开束发的玉冠,好好让她把手伸进密密实实的头发里,卫善眯着眼儿,两只手去摸,指尖一点点蹭着秦昭的头皮,半天都没能摸对地方,手一软,翻脸枕在枕头上睡过去了。 卫善面色泛红耳廓都烧起来了,低头看看手指,怎么也不信醉糊涂了还会耍这样的无赖,才刚还想不起来,这会儿一点不漏全涌进脑中,想到秦昭能被她缠得解了头发,又有些好笑。 宜春殿里早已经摆了饭,开了两桌,一桌是孩子们吃肉,一桌是赵太后吃素,卫善因为醉酒倒有些不好意思,哪知道才进了偏殿,就见秦昭坐在赵太后身边,还是那一些湛蓝缴边王彩云缠身的袍子,头上还是昨儿夜里那只玉冠,看见卫善进来,冲她笑一笑:“善儿来了。” 送别 卫善面上泛红, 也不记得自己昨天是怎么胡闹的了, 好像也没使多少力气, 最后秦昭头上的疙瘩也还是没摸到, 她往秦昭身边一坐, 反是赵太后奇一声:“今儿你也吃素了?” 坐都坐下了, 总不能说吃, 卫善乖乖点头道:“今儿十五,我陪祖母吃素食。” 赵太后住到离宫来,光禄寺便把做素斋的师傅都调了过来, 每隔两日都有人往离宫里送新鲜肉蔬瓜果,进上的素斋也不光是清炒的粗菜,纵是素食也细细做了送上来, 越是素斋越是显得出御厨的功夫来。 一道素八宝攒汤, 里头搁着十几样素食,用豆腐打底, 时鲜的素菜作配, 奉上来掀开盅儿都带着一股时蔬清香味儿, 赵太后吃得素食比原来那的野菜不知强了多少, 这么想想也就觉得在菩萨跟前发的愿也不是那么难践诺了。 秦昰一早先习武, 既秦昭在,他就跟秦昭学, 圆肚短腿拉开架势学弓箭,连姜碧成也跟着学了几式, 宫人捧巾托茶, 随立左右,翠云殿前只听见一片宫人们的轻笑声。 两个孩子肚子都饿了,秦昰进门先规矩行礼,行完了礼冲姐姐吐吐舌头,他最要吃肉,早上又很出了些力气,饿得圆肚皮都扁下去了,自然要好好吃上几块大肉,看见姐姐竟吃素,对她做了个鬼脸。 卫善喝上两口汤,看见秦昭对着她笑眯眯的,才刚消下云的红晕又升起来,她给赵太后挟了一筷子清酱小松菌,松菌味厚,吃这个胜似吃肉,赵太后的桌上是再断不了这些的,是以她虽吃素,人却白胖,过了二十年的好日子,若是不开口,谁也不知她原来是个乡下妇人。 赵太后吃了几筷子鲜蒜苗新豆角,斜眼看看卫善,扁扁嘴巴,想了半天道:“你回去也多给你爹你娘磕上几个头。” 卫善不意赵太后会说这样的话,心里确实有些惊讶,捧着汤盅儿点头:“祖母说的是,我从未在父母面前尽过孝,自当好好磕头,给爹娘修碑立坟。” 赵太后早年在乡间就听过卫家的大名,原来那一片就全是卫家的地,赵太后死了丈夫还能讨生活,由里正出面保下她这一亩三分田,那得都算是卫家的恩德。 她原来也曾经念过这番恩义,只长久不再想起来了,昨儿给秦昰讲古,孙子不住问她过去的事,原来是怎么种的地,地里又种了些什么,大着肚子要割麦子,割晚了就要被人偷割了去,一桩接着一桩,倒又让她想起过去,那年若是卫家把地给要走了,她肚里又怀着一个,除了跳河也没旁的活路了。 离得远了,倒念起这些死去人的好处来,可心肠来回一转,想想那是老天给卫家留女婿,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 能有这么一句,都叫卫善吃惊,她笑着应承,到离开宫苑时,便正经给赵太后磕了一个头,算是拜别,赵太后抠抠索索,竟拿了些钱出来。 来离宫时,她怎么也不放心她那个藏钱的大箱子,叫人抬着送到正元帝殿中去,给谁她都不放心,儿子总不会贪了她的钱。 正元帝啼笑皆非,又摸了私库出来补给老娘,知道她捐钱修佛塔寺贴出去一万贯,又给她补上些,赵太后这下子高兴了,她手上有钱,便比过去大方,拿出三十贯来给卫善。 她本来想出十贯,连翠桐都瞧不过去,说了许多话劝她,说她是长辈,若她只给了这点,宫妃送仪程就只能比她少,不能比她多了。 卫善笑着接过,坐在马车上,带着秦昰一路回去皇城,秦昭骑马就在前头,她掀了帘子往外看,只看见他坐在马上的背影,笑一笑又想起昨天夜里说的那些来。 卫善抽出一支眉黛笔,在小笺上把秦昭说的话草草记下,依稀记得他还画了一幅甘州图和周师良若是要反又该如何逃亡的线路来,只记不真切,随手涂上两笔,船上一月的功夫,怎么也能把这图重画出来。 秦昰识字有限,伸头看了也不知姐姐在写什么,只不住口问她:“碧成什么时候回来?”他难得有个好玩伴,一刻也不想离,两个说定了还要一同划船。 卫善笑着安抚他:“他再有两日就跟来了,你跟着姑姑同住,等天再热些,一同去离宫避暑。”秦昰又想亲娘又想伙伴,还是先选了亲娘,只走的时候还叮嘱姜碧成记得喂那银甲大王,把它喂得胖些。 这回进宫,依旧还从九仙门入,卫善没戴帏帽,秦昭抱着弟弟,三人笑晏晏进来,赵二虎抬头直视前方,一动都不敢动,还是秦昭停了下来,先认出了他:“你怎么还守城门。” 秦昭记得他,是跟他端午赛舟就在一个队里,赵二虎很肯出力,划完了船,出了一身大汗,原来脸就黑,一晒过后黑得发亮,知道他是赵家的,秦昭还多看了他两眼。 看他只知道缩在后头,连请功都不会,秦昭伸手就把他提到跟前来,好在正元帝面前露一露脸,全了赵家的面子。 京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秦昭自然知道,说不准连正元帝都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并不想伸手去管,赵二虎既然还肯上进出力,就该把他提起来,让正元帝高兴高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赵二虎果然得了重赏,他自觉比别人得的多,又觉得是靠了关系,越发脸黑,生得似块碳,红也红不起来,心里感激秦昭,却不敢跟他说话。 赵二虎心里明白,秦昭跟他是再不相同的,气度仪表说话谈吐,样样都比自己强出不知多少去,当着他的面,不很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就村气了,惹人笑话。 此时看见卫善立在他身边,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梗着脖子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只能称“是”,秦昭笑了:“不必如此,你我要论亲戚,我该称你一声表叔父才是。” 秦昰弯起眼睛笑,学着秦昭的口吻,叫了一声:“表叔父。” 赵二虎一下子怔住了,连结巴都不结巴了,整个人石立着,卫善没笑,反是卫善身后的青霜“哧哧”笑出声来,被沉香掐了一把,这才掩住了口,不再笑了。 两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真细论确是这么个叫法,赵二虎人生得这样黑,都能看得出面色发白,像是被唬住了,秦昭也不知自己哪里失言,可他自来不计较这些,笑一声就此揭过:“还依咱们上回说的,若不想守城门了,只管来找我。” 赵二虎眼睁睁看着卫善走远了,又在心里把她想一回,一天也不知道要想上几百遍,这一算辈份,自己竟然是她的“表叔父”,怔怔站在原地,一声都不言语。 反是同他一道守门的眼睛亮起来,朝里有人好当官,晋王殿下都肯提携,还有什么不肯的,拿手肘捅他一下:“你这活傻子,赶紧点头哇。” 赵二虎闷了头,依旧一声都不出,还在想着那句表叔父,他要是离了九仙门,那更看不见卫善了,在这里守门,还能时不时看她一眼,要是走了,那就连一眼都难见了。 那一个瞧着他干着急:“你是什么身份,倒在这儿站城门,要是自己上进一把,说不准往后就与太子晋王同座了,你们可是亲戚。” 赵二虎没了精气神,干巴巴站着,那人便不再说,只叹一口:“你这个木头桩子,说了你也不懂,你哥哥还能袭爵,你有什么?”到时候就算分家,只怕钱都被他哥哥给败光了,轮到他手里也没个三瓜两子的,他倒好,竟还迷迷登登做梦。 赵二虎嚅嚅道:“我有俸禄。” 那人干脆白他一眼,一句都不再说了。 卫善走在宫道上对秦昭道:“这个赵二虎,倒很有意思。”认死理不变通,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战死了,还是秦昭能优容他,放他一条生路。 “确是个难得的直人。”脑子里一根弯绕的筋都没有,做事直来直往,做人也是一样,秦昭笑一笑,看了小妹一眼,明知她还未有男女之见,却依旧道:“可惜家里太杂,京里只怕无人肯同他议亲。” 卫善笑出声来,把赵太后躲懒不肯替赵家几个晚辈说亲的事告诉了秦昭,秦昭挑挑眉头:“竟还有这等事。”一面说笑,一面走到了丹凤宫。 卫敬容早早就等着,秦昰一落地就往母亲身边奔过去,扑在怀里,分明在离宫里玩得乐不思蜀,这会儿又抽起鼻子来:“我可想娘了。” 卫敬容把他抱起来,摸着他的头:“你跟着姐姐听话么?” 秦昰鼓了小脸:“我最听话。”一面说一面点头,两只小手拍住胸口,示意亲娘再没有比他更听话更乖巧的:“我天天都写字了,还背书了。” 卫敬容捏捏他的胳膊,确是结实了些,笑盈盈的拉住卫善:“早早起来给你做了面,一直等着你呢。”虽是一碗清汤面,可这一砂锅的鸡汤从最天就开始熬起来,熬得鸡皮鸡肉稀烂,汤又再滤过,半点油花都滑有,面条也是她亲手做的。 不一刻宫人便把汤面端上来,连带秦昭也有一碗,卫善端起碗来先喝一口气,知道这汤熬了许久,这一去又得半年有余不能再见姑姑,眼眶一热道:“姑姑待我最好了。” 秦昭睨了她一眼,不曾言语,可那目光却把卫善看得脸红,低头吃光了面条,把汤也给喝了,卫敬容拉了她,怎么也不放心她行这么远的路:“路上总有不太平的地方,一路又远又苦,你忍一忍,到了业州就好了。” 卫善捏捏姑姑的手:“姑姑不必忧心我。” 一路州府官驿也都预先打过招呼,可卫敬容到底放心不下,细细叮嘱了许多事,吃食要干净,水要自己带着,路上虽闷也不可去逛街市,仿佛一出了皇城,到处都是乱世。 卫善知道姑姑是经过乱的人,业州城大乱叫她此时想起还心有余悸,握了她的手:“姑姑放心罢,还有上官娘子跟着我呢。” 卫敬容这才点了头,还想让结香跟着她去,卫善怎么也不肯:“徐昭仪乔充容都孕了,姑姑身边怎么还能少人。” 这天夜里,卫善就宿在丹凤宫中,连秦昰都排在后头,没捞着跟卫敬容一块儿睡,卫善躺在床上,深夜二人也不能入睡,两只手交叠握着,只听见外头一声声的鸣蝉,卫善轻声开口:“姑姑别慌,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卫敬容久不言语,卫善还当她已经睡了,良久无言,到卫善迷迷糊糊忍不住要睡时,才听见姑姑似乎叹了一口气,被蝉声一噪,又仿佛没有。 第二日卫善早早起来拜别的正元帝,各殿又送了许多仪程来,连杨云翘都规规矩矩送了随船的几样药物,竟然还有三两块自己绣的帕子,卫善收到很有些惊讶,卫敬容但笑不语。 那位艳惊四座的舞姬如今是封美人了,她擅歌擅舞,还颇识得些字,倒能替正元帝解闷,这些日子,杨云越又惹了正元帝不快,杨云翘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不仅规矩添上仪程,竟还学会了两句场面话。 派宫人递话到了丹凤宫,祝愿永安公主一帆风顺,卫敬容吹着茶啜饮一口,放下茶盏挥一挥手:“知道了,报给你们娘娘,叫她也别多想,陛下就是这个脾气。” 卫善不明所以,待人走了,卫敬容才道:“这人呐,日子就不能太好过了。” 到卫善终于出城登舟,已是两日之后,卫敬容不能亲自送她,派秦昭送她出城上船,待舟船入江将要远行,秦昭依旧骑马立在港口,那匹大黑马跟着行船跑动几步,在石岸尽头停了下来。 岸边天高云淡,榴花似火,卫善趴在窗框上,眼看着秦昭衣袍翻飞,影子一点一点变淡。 行路(加标点) 卫善还是小的时候坐过这样的大船, 从青州一路到皇城来, 那会儿年纪小, 也并不觉得路上有多辛苦, 如今想来, 当时才刚立国, 些许州府也都是刚刚才拿到手中, 有官道堵塞不通的,行得些日子便要停留清障,到换车坐船, 才好些。 能走水路的走水路,实在不通了再改换陆路,卫善坐的这一条官船极大, 舟船之中处处雕金描花, 主船舱两侧,每侧都有十二扇雕花窗户, 每一扇雕的花都不相同。 这是原来大夏末帝出去巡游乘坐的船, 船上雕龙饰凤垂帘缀珠, 还有游戏之所, 这船经年不用, 停靠在船坞中,收拾齐整了, 才又下的水。 这一艘已是宝船,却还不是最大的, 最大的舟上建了楼阁亭台, 坐在舟船中也可登楼望景,那一条船是专给沈青丝打造的。 大夏皇帝最爱的就是坐船南巡,大军快攻到皇城时,还曾想着要带沈青丝逃到扬州去,说那里风景最好,就算死也要死在扬州。 可那时官道早已经断了,水路也不通畅,他不愿意冒险,派江宁王先行,谁知道大业军队会来的这么快,最后还是没能走成,却让江宁王占下了吴地,一听说皇帝死了,干脆重立一个小朝廷,自己称了帝。 这几条船便都留了下来,楼台上了金漆,日光照在金顶上闪闪生光,据说末帝出巡时,光是把船从船坞中拉出来的纤夫便得上千人。 江宁王逃离皇城时坐的是快船,身边也没跟几个人,他走得又快又急,这才逃了出去,若是乘这样的大船,那是怎么也到不了吴地了。 是以这几艘宝船便一直都停在船坞中,直到卫善出门才派上用场,她原不想乘坐,也没想到正元帝会拨这么一条船给她,卫敬容推了一回,卫善也推了一回,正元帝执意要给,这才不再拒。 这船虽大,入了运河行动倒快,前后七八只小些的船,要能装上一千兵丁,光是一日的水米,就不知费去多少。 卫善粗粗算了一笔帐,食水米面,这一路所费极多,她在舱中蹙眉,除开守卫的兵丁将士之外,这大概又是正元帝给卫家做的脸面,看来卫家无意太子妃位,他心里高兴的很,卫家都作了表率,底下人的人再推举,他一口便能驳了。 原来样样都要挑剔一回礼制合不合的袁相,此番竟未出声,大概是投桃报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储君妃位和公主出游,孰轻孰重,他倒分得很干脆。 自从秦昭跟她细说过青牛峰的来历,卫善便对袁礼贤改了看法,原来卫善眼里,袁礼贤是个无所求的人,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求的不是财富,而是名望。 这名望还是寻常人口里称的贤相,他想要的是青史上一段佳话,他差一点儿就成了,可惜最后也不知是哪儿出了茬子,君臣相得这样的佳话,被正元帝一手给撕碎了。 这些日子姑姑同姑父两个相处尤为融洽,本来也没什么他要操心的后宫事,宫妃有孕,正元帝五十岁的年纪还能再连得两子,兼之皇后贤良,衬他心意,正元帝自然少了烦恼。 他越是少烦恼卫家事,便越是看杨云翘不顺眼,杨家这段日子闹了多少事出来,竟还不知收敛,在这个当口提起旧事,要把自家的女儿许给秦昱作齐王妃。 卫善虽不在宫中,可仙居殿里还有小顺子,她短短回来一日,小顺子便把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报给了沉香。 杨云越心里知道太子妃位是动不得的,正元帝牢牢捏着这个,谁也不会给,他自知身份不够,退而求其次,想要亲上加亲,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齐王。 这倒也不全是杨云越一个人的痴心妄想,当年还在青州时,两个孩子都年小,两人醉中说过,玩笑时也曾说过,约定过往后要当儿女亲家。 可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说的话正元帝已经算作了笑谈,何况卫家都退了,杨云越不是痴心妄想也是痴心妄想了,朝中几个进言的都道皇子之妻要择大家女,正元帝心里明白得很,真要择大家女儿,怎么也轮不着杨家。 卫家豪富之家,袁家书香门第,这两家都一致进言让国之储君择民女婚配,偏偏杨家还漏出这样的意思来,可不引人耻笑。 正元帝为着此事在丹凤宫中骂了杨云越,说他抬着舅舅的身份,竟想拿捏自己的儿子,不知天高地厚了,这还是正元帝头一回当着卫敬容的面骂杨云越。 正元帝的脾气这些年越来越差,早年雪片似的奏疏摊在御案前,他都能一笑置之,如今看到怒处捶桌扔文书都是常有的事儿,越是天气燥热,他越难心净,文人朝臣这会儿在他口里就是蠢蠹。 杨家这事儿倒也不是杨云越自己提起来的,总有人会传到正元帝的耳朵里,他听了发怒,把丹凤宫的砖地都磨薄了一层,火性子还未消。 卫敬容把他说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一回,面上带笑,开口柔声劝说:“这也值得生气,许是你们原来的玩笑话,他就当了真了。” 她心里知道,丈夫是再不会拿这个当玩笑了,卫敬容这许多年半真半假说了多少回,他也一样半真半假的应和着,卫家家底不知比杨家厚了多少,杨云越可是真正看着正元帝提起来的人,他有这意思,格外让正元帝恼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看着是劝,实是拱火,还吩咐了宫人赶紧煎些凉茶取些冰盏来,屋里再添上一个冰盆,宫人在冰盆前扇扇子,卫敬容拿了帕子给他擦汗:“为了这个气坏身子可不值当,顺义侯原也不是这样的人呢,明儿顺义侯夫人进宫来,我也说两句。” 不劝便罢,越劝他越是怒:“她三天两头进宫作甚?谁还没外甥不成?敬尧也不曾时时往你这儿来,她是什么?”气动之下,竟不许顺义侯夫人进宫。 正元帝这样生气,气的是什么也很明白了,卫善一直知道正元帝看重秦显,此时才又品味出来些,正元帝这是不想让秦显因人困、因情困、因事困,不让他被谁捏在手心里。 卫善知道了长久都不说话,想不明白在正元帝的心里,是不是当年他娶姑姑也算是卫家在摆布他,心底一惊,半晌才被舱外声响惊动回神。 青霜是孩子心性,关在宫里处处要讲规矩,出了宫坐在船上倒似只被放飞的雏鹰,跳到桅杆上去,引得人一声声的惊呼。 沉香推开窗子,气急败坏:“赶紧下来!成什么样子!” 卫善摆一摆手,连她看着这江崖山风都觉得心头郁气尽去,何况是青霜:“让她玩罢,仔细别落到江里,她可不会水。” 上官娘子是会水的,青霜却不会,在庄子上也没地方让她学凫水的,卫善一知道上官娘子还会水,水性不错,便叫人做了一件贴身水靠,预备到了业州,找个地方跟上官娘子学水性。上辈子在小瀛台里,看了五年的水,总想着自己若是会水,也不必囚困其中了。 沉香见卫善放纵她,扁了扁嘴儿:“撒出去就野,往后可拘不回来了。”两人在船舱里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听见青霜“哎哟”一声,她本就年少身轻,从桅杆上跳下来的时候江风正盛,差点儿就要落进江里,被王七一把勾住了。 青霜也知道自己闯祸,若是被上官娘子知道还得受罚,赶紧闪进舱里来,缩在椅子上不敢再去了,王七露了这么一手,正被卫善在看眼里,原来以为他只是手上有力,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巧功夫。 她上船时秦昭送了几匣子点心,这个天也存不住,干脆全拿出来,还特意让青霜送了一碟给王七,等到了业州,好分派他去打听杨家事。 青霜红着脸端了糖果子去了,碟子上装得满满当当的,她偷捏一颗塞进嘴里,端着点心满船找王七,他刚刚倏地出现,这会儿竟不知躲去了哪里,青霜绕了一圈也没寻着,看着香糖咽咽唾沫,又拿了个糖球塞到嘴里去。 绕了一圈没能寻着人,只好又端着点心果子回到舱中,卫善已经歪在榻上看起书来,青霜把碟子搁在桌上,又伸手挑了一个。 窗外江风灌进舱中,正午竟也不觉得暑热,两面窗户大开,沉香还拿了软绸披帛盖在卫善身上,风一暖,人就发困,卫善手上书翻了两页,将将有些困意,便听见外面魏人杰的粗嗓子:“不成,咱们再比!” 跟着就是卫修叹息的声音,卫修才刚上船就往各处去检视,跟着同来的秦昭副将叫作吴三,卫善听了就笑,一个吴三一个王七,难道二哥手下的人都以数字排名号不成。 吴三名字不出众,人品相貌就更不出众,寻常一个黑脸汉子,四十来岁的年纪,手上厚厚一层老茧,说话作事都很谦逊,卫修跟着他在船上船下走一回,便知道他是个极付实干的人才。 卫修自己就爱钻研兵法,再加上有个魏疯子缠着他比试,这几个月间比原来不知用功多少,内行听门道,吴三略略提上两句,他便知道吴三熟悉水战,论不着魏人杰来缠他,他已经跟住了吴三,两个论起水战该怎么打来。 卫修躲了半日,到底是被魏人杰给堵住了,卫善听见小哥哥的声音笑了起来:“请他们到舟中来,叫人给他们上壶茶,等会儿必要口渴的。” 轻翻过一页书去,托腮沉思,也不知道卫管事在业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痴缠 舟船中度日, 倒没想得那么无趣, 船队前有一支领头船, 带着加印的公文, 算着船队来的日子, 各州各县时有供给。 卫善派了小顺子跟着, 他一身太监服色, 一看就是公主身边的宦官,叫他跟着那些兵丁,拿东西的时候酌情看着, 路上各县各州有贫有富,别为了供给伤了民生。 各县官员都穿得朴素,天下初定百业待兴, 大夏朝乱了这许多年, 早把家底都吃空了,田荒人少, 除了大州府里尚算富饶, 余下州县要供千人食水, 便很有些吃力了。 船队里本就有一只粮船专运米面, 带出来粮食足够, 新鲜果蔬肉食却得民人供给,卫善看过上一年的财报, 京城门税肉税越收越多,可比之大夏差得还远。 这些沿途供给, 卫善便有一半是拿钱买来, 消息传得极快,沿着运河本就通商船,官船未到,商船先把消息带到了下一个港口,等官船到时,码头上挤挤挨挨都是人,挑担背筐做生意,摘来的白樱桃小甜瓜累在筐中,山上新摘下来的满开石榴卖给宫人簪头。 沉香几个买了一大把来,摘在瓶中,又捣了凤草,给卫善染指甲用,花瓣捣出汁水来,拿平头竹棒儿挑在指甲上。 卫善双手莹白,指尖饱满,待取下细条布染成淡粉色,几个宫人也都互相帮着染,一个个指尖上都包着细布,举着手不敢动,青霜染了一只就受不住了,干脆把布条给扯了去:“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到外头去看看。” 五月日光大盛,人人都缩在舱中少出去,独她一个晒黑了一圈,卫善每到傍晚戴了帏帽立在船舷边,她一出去,自有兵丁守卫,码头边的人都要退开三尺外,隔着河岸看一看城中的楼坊铺面,走的地方多了,一眼便能比起贫富来,长久停靠的都算是富县。 白天夜里都在船上,卫善知道这一路要走一月有余,随船带了许多书来,诗集话本图录,得闲就翻上一回,每到港口驿站便问一问有没有收到叔叔的信。 卫敬尧的信迟迟没有收到,卫平倒写了信来,告诉她母亲棺柩已经从青州抬了出来,一路请了和尚念经,卫平还手书一封信,在灵前烧化给她,告诉她请灵回去是跟父亲合葬在一起。 卫善接了信,看得眼眶泛红,吸吸鼻子差点儿落泪,她不曾见过爹,娘长得什么样子更是想不起来,卫修也不记得,大约跟画像上的没差多少,是个娴静端淑的人。 她眼眶红通通的,卫修知道她心里难受了,取了彩选图叶子戏来同她玩,哄着卫善,总让她赢,两个就在厅里对座掷色子。 魏人杰背手悬剑溜达进来,他遍寻吴三,怎么也找不着他的人,也不知道藏在哪儿,只好调转头又来找卫修。 魏人杰是个越输越勇的人,他在吴三手底下没讨着好,一次都没赢过,吴三还当这少年输过一回就长了记性,总得回去刻苦钻研之后回来再打过。 谁知道魏人杰的钻研就是多打,缠着吴三不放,把卫修都抛到脑后去,卫修乐得躲清闲,每每瞧见魏人杰来了,便祸水东引,一二回之后,吴三也知道魏人杰就是一个武痴,与武相关都感兴趣,越是磨他,他就越要比试。 吴三也被他缠不过,惹不起就只好躲起来,这一千兵丁都是他的人,要在这舟中藏得不见人影是桩易事,却没料到魏人杰恨不得翻起三层船板来,这股子倔劲跟魏宽像了个十成十。 他今儿又转了半天也还没能找着吴三,只好来找卫修,看卫修在陪卫善下棋,啧了一声:“小姑娘的玩意儿,这有什么好玩的,来来,咱们开打。” 卫善手里捏着棋子,抬眉睇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卫修手里捏着牌,仿佛老僧入定,只作听不见他说的话,紧紧盯着升官图,魏人杰绕着桌子走了两圈,本来想催他的,不意竟看住了。 他自然没玩过升官图,这些东西都是小姑娘玩的,家里没人碰,魏人秀就是因为既不会猜迷行令,又不会打牌下棋,这才一直都交不上朋友,这东西虽易上手。 别个玩时她站着,连看都看不会,更别说能插进去一块玩了,一格一格密密麻麻,棋谱铺开来有一张桌子那么大,四□□子拿小盅里摇晃,按点数走格子。 魏人杰好胜心起,等他们玩了一局,也要加进去一块,这东西就是赌运,并没有什么算计,谁知道他竟也津津有味,力大起来,差点儿把色盅捏碎。 光是赌运道,卫善的手气比这两个都要强些,原来饮宴,回回得着彩头的便是她,只当旁人让她,谁知魏人杰竟玩不过她。 他是样样都想赢的人,迷上一样,就要先赢到无味,吴三卫修立时得闲,魏人杰每日里绕着船舱走一回,便要跟卫善约战。 她不应,他就没法子,难得不成还能闯进屋子让她玩不成,越是玩不成就越是想玩,仔细思量一回并没什么意思,可依旧还是想赢。 卫修被他缠不过,干脆教他学了两招围棋,布局好似战局,魏人杰哪里学过这个,家里没一个精通这个的,被百来个密密麻麻的棋格子给震住了,卫修指点了棋盘:“你就当这是山这是水,这是我的兵。”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船上会下棋的只有卫善棋力最弱,跟卫善下了几局,琢磨出许多道道来,虽还是输得多,却别有兴致,牵扯上输赢,他就连害羞都给忘了,自上了船便少往卫善门前来,这会儿在外头“叫阵”,卫善不出,便拿他的佩剑剑鞘来敲卫善的窗户,回回只有三个字:“哎,比不比?” 卫善知道他这是闲得发慌了,魏人秀说两个哥哥在天要把一身的力气都使完了,身上衣服裤子被汗湿透了才能安稳睡得着,但凡还有一丝力气那也是不安稳的。 在船上他又不能举石锁,一把力气没地儿用,可不天天缠人,原来只缠卫修一个,后来又有吴三,跟着又是卫善。 卫善忍了他多日,算着时候他刚来了,悄悄躲在那扇窗户后头,只等他剑鞘一碰就开窗喝止他,魏人杰一无所觉,还按时来敲窗,手里捧着他的棋盘。 剑鞘才刚碰上窗框,卫善突得推开窗,瞪圆了眼睛盯住魏人杰,弯眉紧皱,叉腰发怒,:“谁跟你下棋,臭棋篓子!” 魏人杰一怕女人哭,二怕女人怒,一看卫善的样子就想起自己亲娘来,返身赶紧走了,原来不管是多漂亮的姑娘,发起怒来都让人害怕。 魏人杰果然连着几天都没来,他开始教别人下棋了,跟他的徒弟们比,整个船上这许多人,从这儿比到业州也足够。 船行过永城,两岸立时富饶起来,栽柳种树,河面上船只往来,这么一比,刚出京城便算得寥落,卫善不明所以,派小顺子去问个究竟。 自京都往业州是北上,这一段运河分成两截,一半归了大业,一半还在江宁王的手里,江宁王早已经称帝,可袁礼贤修史,把前朝末帝算作是大夏的最后一个皇帝,还给他定了谥号,把他和沈青丝的尸身都收裹起来,葬进了大夏的帝陵里。 他不及逃走藏匿,真等被抓了又想拼命,最后被砍死了,染红了一池芙蓉汤,沈青丝的下场也没好到哪去,虽也受了轻薄,到底是有名的美人,末帝为她造的宫殿巨舟样样都能载入史册,艳名远播,魏宽把她送到正元帝的面前。 大家造反为的还不就是钱和女人,这样绝顶漂亮的美人儿,自然要充进后宫去,正元帝有没有意动过卫善不知,但她知道沈青丝最后是被赐死的,三尺白绫缢死了她。 后来才知道,是袁礼贤进言请正元帝赐死她的,开国皇帝纳了亡国妖姬,实是不智之举,当效几代明君,美人不过枯骨,江山才是万代基业。 沈青丝怎么个美法,卫善不知,末帝为她画的那一百零八幅美人图都被一把火给烧毁了,半片纸页都没留下,可却留下许多诗作,从头夸到脚,再从脚夸到头。 正元帝如此宠爱杨云翘,竟会舍得下手杀掉沈青丝,卫善原来不懂,现在也明白过来,他和袁相一样,要的是“明君”的名声,自然不能留下沈青丝。 大夏末帝死了,空把帝位让给了江宁王,江宁王是末帝的叔叔,比他年长些,逃到吴地,一等到皇帝生死的消息传过去,便皇袍加身称了帝。 大业无人承认江宁王的帝位,江宁王却牢牢占着这么一块富庶的宝地,截断了自清江到越州的这一段运河,上面的东西下不来,下面的东西也上不去。 江越特产丰饶,官方是截断了的,可如今哪个不知夏朝钞关司的官员最富,从手里漏出几只船来,把底下产的江米丝绸偷运出来,运河上一天也不知要过多少条不登记在册的私船,自清江口出,到宿州卸货,再由大业商贩买下,运到各地去。 这时节已经有菱米新藕,这些时鲜货是一种,最贵的是女人家用的东西,胭脂水粉金银头面,卫善的官船靠着岸边,小太监小宫人便往集市中去,收罗了新鲜的玩意儿供她解闷,这些便是在港口听来的。 卫善蹙了眉头,魏人杰也蹙了眉头,只有卫修看着他们俩笑起来:“这有什么,朝中也不是不知道,可两边物产互有依赖,断是断不了的。” 卫善依旧蹙眉:“能运米面就能运盐铁,朝中也不禁止么?” 卫修摸摸鼻子,睨了一眼魏人杰,告诉卫善道:“咱们手里的铁器就是拿米粮换来的,这事儿也不止干了几年。” 拿粮换钱换铁的事年年都干,几方在打仗,两边都要粮草,卫家铁器不多,可这些年征战,别个毁田荒地,只业州耕种不断,后方粮草充足,别人粮尽的时候,便拿粮食跟人换铁器。 卫善灵光一现,袁礼贤的罪名里除了谋反还有通敌,这通敌说的就是江宁王,难道通敌就是指这运河上的商船不成? 赠花 卫善好容易出来一趟, 路上时间有余, 便处处留心多带一双眼睛, 她原来可从没想过, 运河上通商的这些私货船, 能把闻名天下的贤相给扳倒。 袁礼贤和叔叔一样是顶着污名死去的, 纵后来有人平反昭雪, 一条命也已经断送了,他最后不屈而死,文人还有个词儿说“袁相身死, 海内冤之”,足见他虽受民人唾弃,可在士族文臣中却还是有极大人望的。 说是袁礼贤通敌以权谋私, 可抄没的家产还不足万贯, 女儿将要议亲,连份像样的嫁妆都备不出来, 家中绝无金银器, 除了四季官服, 连常服都极少, 袖子磨毛的边儿, 还一样穿在身上。 袁礼贤真的就穷到这个地步那也不至于,他的俸禄确是支撑不起家里这许多人的嚼用, 可也还有正元帝赏赐的金银田地。 好的时候他这样的作派被正元帝赞是两袖清风一片冰心,厌他的时候, 便是他卖直谄君, 用这番忠臣贤良的模样来哄骗君王,比小人弄臣还更可恨。 以秦昭的身份能被文臣认下是正统,大约也有他替袁相平反的功劳在,唇亡齿寒,正元帝的所作所为,未必就真无人觉得齿冷。 叔叔郁郁不得志,人钻进了酒缸里,喝酒把身子都给喝坏了,还想着要领兵出去打仗,挣一个战功回来,总能替卫家洗刷冤情。 去查太子是如何身死的这一桩事,已经不在卫家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朝中信卫了家的人越多,正元帝那时便是越是恼怒。 可细论起来在他手里,卫善和姑姑是没吃什么大苦头的,至多禁足在丹凤宫中,朝中凡有大事,皇后也都称病不出,亲耕亲蚕的交给杨云翘去做,宫里分明还有皇后,也只说皇后体弱多病,由贵妃掌凤印。 姑姑一半是伤心一半是受了这样的折辱,这才身子不好,病倒在丹凤宫中,可终正元帝一朝,丹凤宫里也并曾缺医少药,卫善也依旧隔得一段时间就能去见一见姑父。 甚至有段时日,正元帝似乎回心转意,连着几日跑到丹凤宫来,卫善极少打听外间事,也约束宫人不许胡乱嚼舌头,怕又被杨云翘挑唆,胡乱按上一个罪名。 那可件事太过耸动,宫城内外无有不传的,正元帝那一段的回心转意,就是袁相谋反被人检举,而叔叔在阵前的死讯转过了紫宸殿,有说叔叔是阵前吃酒醉跌了马的,想在卫家身上再泼一盆脏水。 可消息传回来,正元帝竟没轻轻放过,看着奏章就摔了出去,他那会儿喜怒不定,腿疾也越发沉重,急怒之下,人撑着桌子一口口喘粗气:“混帐。” 着人细加查证,非得查实了卫敬尧是怎么死的,那一回也打杀了好几个官员,可不等他细究,人已经躺在病床上,跟着就是定了袁礼贤的谋反大罪,一家投进狱中,连他的门生也没放过。 可通商往来,绝不是袁礼贤一个人就敢拿的主意,这些事不能放在面明上说,两边又要打仗又要做生意,只最后让袁礼贤要来担这个污名罢了。 卫家这把弓折了,又折了袁家这枝笔,大好江山无弓无笔要怎么守得住?何况秦昱根本也没这本事,怪道能让秦昭上位,天地地利人和,样样都送到他眼前,岂能不成事。 船只在永城停靠休整,船队一来,把港口挤满了一半,引得城中人头涌动,都涌到码头来看官船,日夜都有许多人在,卖各色玩意儿,叫卖声破窗冲耳,沉香几个都不敢推开窗户。 永城官员连袂前来拜见公主,卫善见了一面,受下拜礼,把回乡祭祀不愿扰民的话又说了一回,自然也得说一些勉励的话,街道俨然民人安居乐业,是州府官员齐心合力才能有的这番政绩。 这些场面话卫善常年听卫敬容说,对个个官员夫人说的都不相同,年年大朝会之后饮宴,卫皇后在宴请命妇的时候都要称赞几句。 是以卫善见到官员时,便也正服金冠端容坐在宝座中,这船未改过,自有末帝用来见臣子的舱房,两边孔雀扇羽早已经朽坏了,换上香花接见太守,面露笑意微微点头,勉励这些官员。 这事来的时候无人教导,卫敬容也不想让侄女办这样的事,卫敬尧快马快舟有些地方都未停靠,只有卫善坐着浩浩荡荡的官船出来,每到一地都引人注目。 椿龄和颂恩两个就又派上了用场,卫善自有了一本册子,便很能派得上用场,此时是太守吏史,说不准往后就调任京城了,卫善让椿龄跟在身边,把她见的几位夫人相貌名字都记下来。 这些官员夫人也有送礼来的,除了官衙中的供给,各家的夫人有送绫罗绸缎,也有送金银头面,更有送宝珠明镜的,还有吃的用的,药材香料不一而足。 卫善把时鲜的菱角莲藕留上,香料药材挑舟中不足的收下,多是消暑些药物,别的一概不拿,宝珠明镜还又退回去,以她公主之尊,地方官员献物那是寻常,可她是不想落人口实,不意拒了礼物,她的名声倒传得更广了。 往船上送时鲜的还要更多些,有民人捞了江中肥鱼来进献给她,这些东西倒是能收的,一概赏银下去,还有摘了鲜花香果来的,菱角芡实长白鱼儿,一篓一篓的送过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再不成想竟还有这样的盛况,她从未出过京城,这些人也绝不是慕名而来,她自己知道没什么名头可言,怕是听见公主出巡,都来凑一凑热闹。 玲珑坊的歌姬都能假托身世,哄抬身价,还有王孙公子专为了名声而去,卫善这个真公主出行,怪道能有这许多人来给她进贡。 小顺子嘿嘿一笑,又说两件京中逸事给卫善解闷儿,说城里原选抓了许多娼门乐户,便是打着前朝末帝的名号,一说是宫中的妃嫔,一说是皇帝的女儿,还真有官员因此被讹了钱去,不敢报官,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沉香唬了脸啐他一口,不许他拿这些污话脏了卫善的耳朵,小顺子早已经摸明白了卫善绝不会因为这些生气,笑嘻嘻作势抽了自己两巴掌,提了衣角做优伶模样出去。 在永城里总共停留三日,太守夫人请卫善游园。 永城是个富庶之地,运河在此地分流,南下北上,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物产丰饶民人也多富裕,办县学州学便是此等富庶地方能挑出来的人才最多。 也因为富庶,城中便有两个园子是供民人进园赏玩的,年年上元花灯会三月牡丹会,收上三五文钱,可进园中游乐。 卫善本想拒了,想一想却依旧预备去赴宴,只吩咐了不许奢靡,只要简单备下些花酒供她一观便可,这大约就跟姑姑年年亲蚕是一个意思。 第二日从船上抬下卫善坐的辇来,一路抬到园前,吴三早早带人清过街市,永城人还是十多年前看过皇帝出巡,其时香花宝船仿佛仙舟,宫娥妃嫔绮丽其中,看过一回便能跟儿子孙子念叨许多年,还有就地被收入宫庭之中的美貌女子。 如今改朝换代,也已经十来年不曾见这样的盛况,纷纷趴涌到街头,想去看一看公主是什么模样,大辇过处人人下拜,卫善还从未见过这许多人,她坐在车辇之中,沉香侍候在身侧,半晌才道:“怪不得前朝末帝最爱出巡呢。” 若是皇帝坐在这辇中,只见眼前繁华,不想身后峰火,自然也觉得自己受万民拥戴,江山永固了。 卫善出游,吴三亲自带人守护,眼见街市上人多,带了两百人守护,园中也早就清理干净,自进门到花廊,竟处处都开着花,卫善细看,原来是剪下花枝来,绑在未开花的藤蔓上,作一日观赏之用。 宫中一贯如此,可她还得说一声太过奢靡。太守夫人本来想着她虽富贵无双,到底年纪幼小,哪知道陪着逛了两步,倒对卫善恭敬起来,听她随口便能谈上几句政事,倒不敢拿她当小姑娘哄着。 知道公主年小,专从各官员家中挑出几个年纪相仿,容貌举止都大方规矩的女孩儿想陪着她玩的,谁知卫善一路走一路问的都是永城一年年景如何,收税多少。 她心里有数,太守夫人竟也答得上来,只再没想到这么点的姑娘问的不是香花而是猪肉,磕磕巴巴答了几句,卫善冲她笑一笑,知道她也未必就知道的详细,这才转头问起花来。 永城种得好芍药,这会儿芍药不是时令了,太守夫人却能寻得出两三盆来请卫善细赏,将要夏至,案前摆着各色三鲜,和江中鲥鱼,座中竟还有卫家旧部,调任升迁,早已经不再原军队中,既见了卫善便多说一声。 卫善听了,把自己面前这道鲥鱼赐了她,临到要走时,太守夫人把那几盆花送到船上,又送了几盆山茶茉莉,让她在舟船中也能闻得见花香。 卫善回到船上,才刚吃了半杯茶,歇上一刻,内窗轻轻叩了几声,里头宫人互看一眼,都知道这是掉进棋盘的魏人杰又来了。 卫善挥挥手,不叫人理会他,魏人杰竟就站在窗口不动,隔得会儿听见里头有响声了,就再叩一叩门,卫善忽地立起来走到窗边去,一打开窗户没看见魏人杰的脸,先看见一捧花。 魏人杰扭捏着一张脸,怀里捧了老大一束雪白的芍药花,立在窗外,卫善被他这一捧红红白白芍药给怔住了,不知他想做甚。他是外男,送这些也太不合礼数了。 谁知道魏人杰挠挠头,把一把花都递进窗口来:“这个给你。” 卫善挑挑眉毛,不明所以,魏人杰便道:“上回那一步你能不能教给我。” 卫善又想笑又绑着脸生气,眉毛还是竖着的,眼睛里却流露出笑意来,她把花一把接过来,一只手把窗户关上,吐出两个字:“不行。” 鲥鱼 魏人杰被“嘭”的一声关在了窗外, 盯着窗子上描金雕花的纹样, 立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嘴里“哎哎”两声, 想想这一把花也费了他一两银子呢, 挠了挠脑袋, 到底没好意思说, 这花要是不给卫善,还能送给谁去。 他在船上也确是难寻对手,卫修在棋艺上胜他太多, 他还在想想前一步,卫修已经算到他十步开外怎么走了,魏人杰连输都不知是怎么输的。 吴三不会这些, 魏人杰再缠人, 也不会去教吴三下棋,吴三是副将, 自己如今不过是他手底下一个大头兵, 仗着身份不同些, 也绝不能跟副将这么随便。 他满船找人陪他下棋, 本来会的人就少, 他自己都半知不解,教别人就更差些, 两个对着棋盘枯坐,下了一半儿怎么也走不下去了。 这船上的兵丁对吃酒赌钱更感兴趣, 这一趟差事算是轻闲好差, 出来日子长,路上到的地方也多,可吴三下了命令不许他们到港下船去花街,还不许喝酒,恐怕吃了酒误事。 又不能逛花街,又不能吃酒,还没地方操练,把这一身的力气都给用尽,便开些小赌局,扔扔色子,赌个点数。 这在军营中也是常事,吴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过分,人数过多,便由得他们去,心里倒也纳罕,主帅派出来的人也太多了些。 护送公主,有个二三百的精兵怎么也足够了,如今天下大定,乱能乱到哪儿去,不过是些山野中的绿林,江河里的水匪,都不成气候,也绝不敢跟军队硬碰,却还派了这许多人。 何况主帅不日主要往吴越去,吴三还想跟着秦昭再立几个功劳的,谁知道被派出来护送永安公主,还一派就是一千人,在云州攻占城池,一千人也足够立一个先锋营了。 吴三接了命令,秦昭还特意叮嘱他,让他时刻都不能松懈,必得把永安公主护送到了地方,旁的事不需他插手过问。 吴三只得应了,几个兄弟哪一个不笑他两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偏偏去护送公主,这趟一走半年多,回来还什么功劳都没有。 吴三没法子,秦昭挑了他,也就是他最老成持重,交给他的差事不争功劳也要办妥当,索性这位公主倒不难缠,一路上也没吵着闹着要下船去。 吴三也算松一口气,若是个爱闹腾的,他也不能不听吩咐,下了船进城去总会惹出些是非来,还想好了到时要如何劝说,送些东西给公主身边跟着的宫人,不意永安公主极好说话,每到一地,总要让身边的小太监去采买些瓜果送到各船上给兵丁们解渴。 没料着烦人的不是公主,而是魏人杰,魏宽这个儿子力大,吴三也有耳闻,可他一个半大小子,就跟手底下兵丁一样,再有些力气也能练规矩了,叫他们服气了,自然就听话了。 谁知魏人杰怎么也不能服气,下棋下上了瘾,抱着棋盘到处找人对弈,还有那老兵油子哄他,让他专找公主:“你的身份也不一定就不能配,大好的机缘送到跟前,再往上一步,说不得就成了驸马。” 被魏人杰一口拳头打了回去,人不想要,棋还是要下的,跑到岸边买了一把花来,专挑开得大的,在卫善跟前讨个好,她大概就肯了,谁知碰了一鼻子灰。 卫善拿了那一把花,随手递给沉香:“插到瓶里去,这呆子怕是叫人给哄了。”这一把全开的芍药根本养不了几日,本就花期短,纵在插瓶也得是半开半合的挑了来,里头再夹上几朵花苞,才能连着开许久。 魏人杰立在窗前久久不走,青霜眼睛盯着窗格,想到他那一张黑脸,怕他又敲窗户,眼看着窗前那一片黑影不见了,这才松口气:“他可算走啦。” 卫善笑着睇她一眼,抿唇一笑,手指拨弄着盛开的芍药,里头竟然还有一枝断了头的,盛在水盂里,摆在案前,卫善提起笔来给姑姑和碧微写信。 先说了各城之中如何繁华,又写运河商船如织,专挑正元帝看了必会高兴的话来拍马,跟着又问姑姑姑父的身子如何,秦昰的课业怎样,太子哥哥可挑了合意的嫂嫂。 卫善自然知道选妃的事才刚发出旨意来,离得这么近,城中女儿都还靓妆出游,便是卫善也知道民人是愿女儿进宫去的,三年前正元帝拒选采女便被人夸奖是体贴民意。这么问不过好叫正元帝知道她绝没有要嫁给秦显的意思。 跟着一封信便是写给碧微的,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赵太后的身子好些不曾,夜里难睡实的毛病可好了,拿合欢晒的茶浸的酒有没有功效。 随信再送上底下进献的菱角鲜藕梅子和鲥鱼,鲥鱼拿冰存住,一路快船送回皇城去。信是送到正元帝案前的,他拿着信去了丹凤宫,卫敬容一看便笑起来:“这个孩子,出门在外,倒有孝心了。” 正元帝本来就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女儿孝敬上来的东西,自然喜欢,卫善出去半月有余,底下倒多有对她称颂的,说她不取分文,正元帝看着便脸上一红。 这是同赵太后做了对比,去岁赵太后路过这些港口,送上来的东西就没有不要的,她回乡修庙,倒还发了一笔财,宝树金盆都不知收了多少,一个地方献了,到了下一个地方,也就只得进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太后虽不会去要,只是送上来的多少,都照单全收,皇帝的亲娘,大张旗鼓回乡去,除开没造行宫别业,吃的好些拿得多些也都是应有的。 赵太后带回了多少东西,卫敬容不曾过问,可正元帝却是知道的,看着自己亲娘不忍都得忍下去,赵太后还喜滋滋的跟儿子炫耀,又说这些东西将来都是大孙子的。 这番接到卫善的信,正元帝便又感叹一声:“善儿懂事了。”说着看一眼卫敬容,若不是姓卫,配给太子是正合适的,可惜了。 跟着便又问卫敬容:“这些日子显儿还跑得勤快吗?” 他一问这话,卫敬容便蹙起眉头来:“隔得两三日总要去一回的。”秦显这么上心,她还真不曾想到,这上头竟不像他父亲。 卫敬容原来还当正元帝对杨云翘的宠爱不会衰减,徐昭仪挑出来的几个美人,就算能分宠爱,也不至于叫他立时冷落了杨云翘。 杨云翘可是同他朝夕相对了十几年的人,不料丈夫也是说厌便厌了,除了还给秦昱几分体面外,还特意让袁礼贤胡成玉几个轮着在麟德殿里讲书,特意讲一讲外戚,便这个儿子当不了皇帝,正元帝也不愿看到有人能把他捏在手里。 正元帝一听秦显还是隔几日就往离宫去,他每回去,都打着去看赵太后的名头,总不能不叫他去,正元帝沉吟一翻道:“我给显儿派个差事。”拿差事绊住他,叫他等闲不能再往离宫去。 两个说了这几句话,卫敬容便道:“徐昭仪昨儿来请安,肚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在肚里就这样有力,必是位健康的皇子。” 正元帝爱听这话,哈哈一笑:“当真?我今儿瞧瞧她去。” 卫敬容微微一笑:“那我吩咐光禄寺进两个你爱吃的菜去,两殿里都怀着身子,桌上可没你爱用的。”去的越多才越好,卫敬容算着自己的年纪也难有孩子了,当年生女儿时便伤了身子,好容易才有秦昰,既然杨云翘自恃宠爱,就分薄她的宠爱,再多生下几个孩子来,秦昱就更不惹眼了。 乔充容也有孕,卫敬容把她从拾翠殿里挪出来搬到了绮绣殿,徐昭仪殿中一个符美人,乔充容殿中一个封美人,正元帝只要去了,总有人能把他留下。 卫善送来的东西,离宫分得些,各宫都捡了一碟送去,盛在琉璃盘里,鲜菱角白樱桃,一宫还分了一条鲥鱼,因是快船来的,倒比进贡的还更新鲜些,徐昭仪亲手做了红糟鲥鱼,送到丹凤宫来。 麟德殿也收到鲥鱼鲜菱,秦显不爱吃这东西,一是肉少,二是多刺,小太监一送来,他便哈哈一笑:“这个小没良心的,这鱼哪里是送给我们,分明就是送给你的。” 秦昭闻言一笑,盛在青竹篾里的两条鲥鱼底下衬着碧绿粽叶和碎薄冰块,秦昭爱吃江鲜,红糟的油浸的都不比清蒸更鲜,鱼既是新鲜的,便着人赶紧蒸来。 打了一壶青梅酒来,一只白玉杯,坐在南窗下,看院子里开得火红的石榴花,一双牙箸轻轻挑起鱼鳞,一层连带着撕下来,底下的鱼肉都被鳞片里的油脂浸透,筷子挑起来一点送进唇中,滋鲜味浓。 卫善送的东西还真是秦昭爱吃的,他既是拐来的,那会儿年岁又小,实也不知家乡到底在何处,既爱吃南边风物,说不准就是南人。 这些鲜菱角鲜蚕豆,也都送了一份给王忠,秦昭知道王忠亦有,想一想,铺开纸墨,想给卫善写一封信去,提起笔来又不知除了谢她还能嘱咐她些什么,对着水晶瑞兽出神。 秦显才刚打了一套拳,身上大汗淋漓湿了腰背,冲了个澡出来,往嘴里连灌冰酒,看他这个模样,忽地问道:“我看,你娶了善儿罢。” 鸿雁 “我看, 不如你娶了善儿罢。” 麟德殿里少有宫人, 殿内都是小太监侍候着, 秦显手里拿着大巾子, 赤着上身拿毛巾擦身, 连看都没看秦昭一样, 嘴里随口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秦昭指尖一顿, 面前那张素白笺上便落了一个墨点,不偏不倚正落在白笺正中,墨渍氤氲开去, 墨点就变成了一个墨团,秦昭微微搁下笔来,把那张纸从水晶镇纸下抽下出来, 揉成一团, 搁在案边。 抬手磨墨,把墨再磨得浓些, 落笔不会氲开, 狼毫笔在砚中吸饱了墨汁, 写下一句抬头“善儿小妹”, 这还是秦昭头一回正经给卫善写信。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新奇, 小妹忽然就长大了,在外头竟也能独当一面, 那些事传回来,多有称赞公主举止有度, 有天家风范, 京中自然就有人夸奖皇后教导有方,卫家人离了京城,赞誉反而多了起来。 他原来总是送些吃食,再不然就送些玩意儿,连胭脂粉都是这些日子才刚用起来的,还从来没有写过信,在秦昭心里卫善一直都是小妹,跟五岁时候那个团子大的小人没什么差别。 团子大的小人大些,也就是个生得漂亮些的团子,可她突然就能议亲了,竟还能……跟他议亲了……秦昭写完了这四个字,这才抬起头来,冲秦显微微一笑:“你怎么想起说这个来。” 秦显却道:“娘本就不愿善儿外嫁,嫁给谁她都不会放心,依我看,你们俩合适,再有两年,也能娶她了,难道你还能待她不好?” 民人之中表兄妹、表姐弟的嫁娶从来寻常,若不然母亲也不会有这个意思,卫善真要嫁人,卫敬容也不知怎么难受。 秦昭就是个木雕的菩萨,从来少动气,秦显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秦昭有发怒的时候,善儿虽一向娇惯些,却绝不娇纵,若是两边合适,也不是不能谈婚事的。 秦显这句一问,秦昭怔得一怔,心道自然不会待善儿不好,嘴角竟微微翘起来,觉得有些好笑,她约莫还不懂得什么是男女情事。 “大哥怎么想起说这些来?”秦显还能把这当作是兄弟之间的闲谈,秦昭面上笑意更深,看他又吃冰酒,吩咐太监替他换了一杯热茶来。 秦显把茶一托:“谁耐烦喝这个。”刚才擦完了汗,穿衣的功夫后背就又湿了,京里湿热,也不知甚时候能往离宫去,心里想着别人,开口便道:“她打小到大,也不知说了多少句长大了要嫁给你。” “那不过是玩笑话。”秦昭笑起来,她说过,可她哪里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常说,抱着秦昭的脖子说将来要嫁给他,母亲问她为什么,她手里攥着玫瑰糖不说话。 小时候想嫁给他,是他总肯把糖果留给她,凡事又总肯依她,往哪儿总是他领着。把卫善交给他,比交给谁都让卫敬容放心,又说是他打小吃过苦的关系,这才知道分寸,在青州王府之中,秦昭从没把卫善带到过花园以西姬妾们住的地方去。 秦显终于坐定,手里翻过书页,依旧没拿这当作一桩大事:“你从小就跟她合得来,如今还是小妹,再等两年她也就大了,嫁到哪儿去能有你待她周全?”抬眼扫一扫他,嘿嘿一笑:“我可听说你往芙蓉池里放了百来盏莲花灯给善儿过生日。” “那是娘让我办的,哄她高兴高兴。”秦昭才磨好了墨的,这会儿又从水丞里取水添在砚中,似乎墨色总难满意,磨了又磨,这才合适。 “磨磨唧唧。”秦显不耐烦再跟他说话,三句话绝问不出真情实意来,干脆不再说,看袁相今日讲的那段书,拿笔竿子捅捅脑袋,写文章从来不是他擅长的事,磨笔不如磨枪杆,不如去打仗。 秦昭依旧坐着不动,被秦显几句话恍了心神,一时不知要写些什么好,抬头看看南窗上的杯盘酒器,嘴角带笑,换过细笔,描了一幅窗下食鱼图来。 几笔勾勒出桌窗空碟和碟里的鱼骨,又调了朱砂,染出窗外那一片石榴红来,简单一幅画,便不需再多言语,等纸晾干了,叠起来塞到信封里。 越画越是心平气和,一幅画画完了,搁下笔来,想一想又往窗外去揪了两三朵开得火红的石榴花,塞进信封中,差人送了出去。 天越来越热,薄薄几层木板经不得热,吴三问过卫善,后面的路临港口都近,隔上一段水路就能停靠,当年大夏设这许多港口,就是为了方便夏帝补给,补给他带出来的几十只船队。 连年征战,当年大夏设的十几座行宫荒废的荒废,被毁的被毁,好在赵太后回乡时,有余力修葺行宫的地方,都修得能够住人,行馆别业总好过天天呆在舟船上。 好容易下了地,走路直发飘,在行馆里头呆上两日,船只补足水米,再要登船时,除开青霜,人人都面有菜色,沉香还叹一声:“这船便是再好,也不比土地踏得实。” 况且是天热行舟,她们坐在船中尚且觉得热,外头站着的那些就更热了,吴三一开口,卫善便点头应下,让吴三自己看着办,若是天气凉爽些便多行些,若是天热,靠岸靠滩乘凉歇息都可。 宫人一个个都换了夏日的单纱衣,卫善穿了一件浅绿色的纱衣,襟口袖边绣着一串儿白茉莉花,关了内舱的窗户不叫人窥探,只开着一边窗,行舟时倒还有风能灌进来,可太阳照进来,依旧还是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也不个个城中都能备得有冰的,没冰的时候只能让宫人打扇,索性没有外人,把头发都盘起来,也不梳那繁复的发髻,拿银环箍住,腕上套两只凉玉镯子。 卫善本就畏热,坐在窗边吹风,才能解些燥意,手上执着一把银纱素面绣茉莉花的小扇,给自己扇风,这样热的天儿,纸页在手里捏一会儿就软了。 船上确有存冰的木桶,打得极厚,里头有隔层,贴着薄铁片儿,可这样存冰也存不了许多,行得几日船,早就只够卫善一个人用的,酸梅汁中搁上几颗冰珠儿,端上来给卫善喝。 沉香知道卫善怕热,原在宫中时,糊上碧绿的窗纱,给殿中多添一些凉意,入夜也不多点蜡烛,处处都搁着冰盆,仙居殿高木巨树,檐前庑下一片凉意,如今在舟中怎么能忍得住。 穿得再薄也不能衣衫不整,宫人舱中更是窄小,一到了码头知道已经备好了行馆驿站,个个都欢呼起来,卫善坐了轿子,淩县官驿早早清扫过,里头人都清出去,吴三派了卫兵守卫,淩县的县令夫人奉了鲜瓜上来求见卫善。 卫善没有见她,只打发沉香去说了几句话,说公主一路舟船过来,身子不适,没有召见不必前来。几筐果瓜也不足兵丁们分的,又让小顺子去买瓜,买得多些,连着五六日没有停,舟中人也都困乏了。 淩县驿站不大,倒很干净,收拾的也很雅致,种了一排青竹,小方院中还有一只石亭,官兵抬了东西送上楼,宫人又取出一二贯钱交给驿丞让他办些香花点心来,叫城中惯做席面的治些小菜,卫善才刚坐定,驿丞便把收着的信奉上来。 椿龄接了信,细声细气的回报:“公主,是二殿下的信。” 卫善已经撑着头半梦半醒,人到了陆地,总觉得还在船上,躺着还觉得身子在轻摇,迷迷糊糊就要小湖过去,一听这话张开眼睛,伸手把那封信取过来。 椿龄拿了银刀,卫善亲自把信裁开,把信拆开取出,展开来上头竟没写字儿,只是一幅图,她一看就知道画的是麟德殿的南窗下秦昭那张写字的桌子。 外头确是该开一片榴花,桌上还摆着一条鱼骨,一只浅盘,一壶酒,卫善捏着信纸莞尔一笑,把信叠起来塞回去的时候,抖落出两三朵石榴花,花早就已经干了,压得扁扁的,却还透出红来,落在卫善穿的青纱裙上。 她轻笑一声,还真是二哥哥会干的事,捻起花蒂,小心翼翼把干花塞进身上挂着的鎏金香珠中,给配着的薄荷香草染一点石榴花香。 小顺子到了傍晚已经买了几十筐西瓜送到各船上去,一听说他要买上五百只瓜,淩县这些个种瓜的都乐得疯了,一车一车的拉着瓜送过来。 小顺子也不蠢,他跟着采买太监打听事儿,学几招采买上的手艺,买瓜的时候先系上布条,说是结钱用的,等兵丁来拿瓜,就从这几十筐瓜里挑出些来,当场切开,筐里挑出两只不熟的,这人的瓜便都不要。 人人收上来时哪里想过这一茬,可要想胡闹也得看看跟着的人是谁,十来个力大的军士,光是看着也不敢发声,头一轮这么办过,后头就再不敢拿没熟的充数了。 小顺子两头跑,他替卫善跑腿已经的惯了,凡办些事儿,总要打听打听当地有什么新鲜事儿,送完了瓜跟那些瓜农们一扯,还真被他问出些来。 回去的时候就见驿站门边排起了长队,县里富户一个个捧着食盒领着下人等在门前,有送吃的有送酒的,还有送菜的,魏人杰站在门边,臭着一张脸,他一黑脸,这些人一个都不敢乱,规规矩矩立着,轮着了便把送的东西报上去。 沉香几个立在一边,肃目敛眉,椿龄手上拿着笔,由沉香来定夺到底收还是不收,若是收下的,便记下来,吃食一概不要,金银一概不要,倒收了一盆兰花,跟着后头排队的一下子散了,都回去张罗好花送来。 小顺子闪身进去,急着要把事儿回报给卫善,扯了一把沉香的袖子:“姐姐,我在外头听说上头派了选妃的太监下来,这事儿咱们怎么没听说?” 矫诏 夏朝选妃声势浩大, 各郡县州府都要择美人送到衙中, 先在县中选过一轮, 下至十三四上至十七八的适龄少女, 貌美者入选, 择优者坐官船送到京中去。 这其中能刮的油水道道多的就是, 不愿女儿入选的人家, 花些银子贿赂太监,判一个貌陋,不能判貌陋的, 还能挑出些旁的毛病来,甚个身上有味牙齿不齐,说话口音不好听, 统统都能打回去。 这些幸运的, 便还由家人接回去,自行婚配。若是那家里没钱打点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坐上官船去, 这辈子也就断了音信。 淩县与别处不同, 淩县虽是小县, 往上数三代却出过一位贵妃, 那家人靠着贵妃的赏赐在乡下置田盖宅,还授了官职, 在淩县过得极其风光。 那家村口有一株古槐树,每到花季便开得如云似雾, 风过处似吹雪一般。那株树树形似贵妃卧倒在石上, 于是又叫贵妃树,十里八乡很有名头,一家出了一位贵妃娘娘,口口相传又有了许多故事。 这些故事一听便知是穿凿附会的,说贵妃回家时曾在树下午睡,又说村里有一口井,是贵妃喝过的水,淩县女儿生得貌美而多姿便是因为水土好,要不怎么会出一位贵妃。 那棵古树年年到开花时香火都不曾断绝过,十里八乡的姑娘都要拎着篮子到树前供奉,就跟七夕拜织女一般,拜这棵古槐树,求贵妃娘娘赐下美貌来。 因有这么一棵树在,每年又都有盛会,倒还真促成了许多姻缘,年轻男女在树下看对眼结成婚姻,成的人多了,那棵树又另有一个名头,去拜贵妃树的女子都能得着一桩衬心的姻缘。 那家人倒在战乱里死绝了,但这棵树在战乱时也依旧年年开花,淩县县城里还专有人买了贵妃树上的槐花做槐花糕槐花饭吃。 名头越传越响,小顺子走了一圈,打听得这些故事,预备讲给卫善听,也算到得一地,知道一地的风俗,谁知会打听出宫中有人到淩县来选太子妃的事。 小顺子急急报给卫善,卫善正在吃茶,竹苓广白几个切了西瓜来,上头撒一层细盐,让瓜儿吃起来更甜,她才咬了一口,小顺子便把宫里来人选妃的事说了:“说是已经来了七八日,一直住在驿站里,听见公主要来,这才急急换了地方,说不可冲撞了公主。” 这便不对了,若是已经到了半个月,那得是两个月前就得了旨意,两个月之前连太子都还没回京城呢,卫善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她半晌才道:“难道是矫诏?”竟有人这样大胆,淩县的县令竟能被哄骗过去,还让人住在驿站里? 正元帝不曾下过这样的旨意,县令没接着旨就把人给接下了,卫善蹙了眉头:“那个县令夫人呢?诏她来见我,你去把这事儿告诉吴副将。” 小顺子出门便把到县令留在驿站听候差用的书吏,书吏回去急传,没一会儿县令夫人便坐着轿子来了,是个生得很富态的妇人,一身锦缎的衣裳,这个天儿她没走上两步就已经喘起来,拿帕子不住抹着汗,到了驿馆,被沉香领着带到院子里去。 整个驿馆隔三步就有一哨,县令夫人哪里见过这个仗阵,连头都不敢抬,匆匆扫一眼,见卫善锦衣红裙金冠玉带的坐在桌边,赶紧下拜,口里称公主千岁,又不知道这么晚召见她是为了什么。 卫善倒很温和,等她拜完了,抬一抬皓腕,沉香便叫了起,以她的品阶在卫善跟前是不设座的,就站着回话,卫善抬抬手赏了她一碗酸梅汤。 县令夫人捧着汤碗直打抖,见着里头几个冰珠子打转,一口饮了半碗,这才敢抬头去看卫善,夜色下还看不分明,只能闻见一股如兰似麝的香味,又低下头去,才要说两句,就听见公主开了口:“这驿站中说是有选妃的官员住过,我自京中来却未听过,来的人可有圣旨印信?” 卫善不欲同她多说,头一句就问了出来,谁知道县令夫人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身上那一件绸衫子被汗浸透了,两条腿直发抖,一个字都没答上来,人就先晕了过去。 一座肉山似的倒在卫善眼前,沉香惊呼一声,魏人杰就冲了进来,手里提着刀,一脚踢开了跟着县令夫人的丫头,杀气腾腾的问卫善:“人呢?” 哪里有什么人,人都晕过去了,卫善还坐着,沉香却掩住了口,魏人杰把剑一放:“没刺客你叫什么?”他一下子蹿了进来,外头呼拉进来一批,卫善不意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沉香满面血红,青霜蹙眉头:“这儿有我呢。” 魏人杰打量她一眼,不欲跟个女人论长短,她轻身功夫不错,真要打起来,可不一定成,院里院外扫一回,半点事没有,只有个晕过去的县令夫人。 卫善捂住了额头:“吴副将往哪儿去了?你去把人请来。”县令夫人若真是这么胆小,也就不会来求见了,说话之前还喜盈盈笑眯眯的,卫善这话一问出口,她就面如土色,里头总有古怪。 驿站内外有五六十人,船上还有千人,卫善半点不惧,小顺子还没去找吴三,吴三就把一串人都拿住了,着人来报,说遇上三五个人形容鬼崇,想要乘夜坐船逃走,被兵丁喝问了两声,又搜出一包官服来,立时拿下,都不必审就什么都说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包袱里抖落出三身太监服饰,还有一方金印几本册子,不待细查就一并打包送了过来,吴三初审过一回,这五个确是假传圣旨到淩县来选妃的。 打着选妃的旗号,专挑那些富户人家的女儿,富户花钱消灾,给了他们金银,若是穷家女子,也还像模像样的领人上船,换个地方再转卖了去。 卫善不出京城,再想不到还有人能恶到如此地步,打着皇家的旗号拐卖民人女子,她一听便沉了脸:“把淩县的县令也叫来,这样粗劣的东西,他是朝廷命官就认不出来?” 卫修早就去了,淩县县令一无所觉,跟着他一路到驿站,还以为公主会有赏赐,一进院子就先看见自己的老婆倒在上,那几个都跪在地下。 审问的事儿交给了卫修,也不能没有实据就拿下朝廷命官,可看这夫妻两的模样,若说是被蒙骗,毫不知情,是无人相信的。 卫善请回楼上歇息,县令夫人单独关押,县令咬死了自己是受了蒙骗,以为就是京城派来的人,让他们住驿站,还派人配合选妃,真当是皇上要择妃子,淩县曾出过贵妃,这才先往淩县来。 卫修笑一声:“都已经三代之前的事了,谁还念念不忘,陛下选妃从未出过京畿,你纵不知,也该去问,一艘小舟三五个人便能把你骗了去?” 淩县县令纳头就拜,口里直骂自己糊涂,称只是受了贼人蒙骗,绝不知道会是假传圣旨,若是早早知道,必要拿人送进京城去,似这样的杀头的大罪,他怎么也不敢欺瞒陛下。 卫修在底下审人,卫善靠着窗户抬头去看漫天星斗,再不意天下还有这等事,她没听过,她手底下这些宫人都不曾听过,倒是青霜很老道:“我师傅说行走江湖,什么古怪事都有,牛皮吹得越是大,越是无人敢揭破。” 卫善听了一笑,果然是这个道理,若没见过县令夫人,她许还真就信了,可县令夫人那模样,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 青霜说完了便笑:“这对夫妻可真是古怪,一个胖得能当肉屏风,一个瘦得像只水耗子。”不等别人笑,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了。 沉香几个都掩口笑起来,不一时又有人来报说解救下几个姑娘,都是贫家女儿,都已经坐在舱中,人人随身一只小包裹,还道要进宫去选妃了,不意兵丁搜船,说是一场骗局,先在县衙安顿,等案子明了了,再着家人来领回去。 来告诉卫善的是魏人杰,他干了这审讯人这样的细活计,卫修抬眉动目便能知道淩县县令在诳人,竟还能好好问他,换作是他,一拳头砸在人鼻梁上,鼻骨最脆,先打个脸开花再说。 卫善听了咬唇便笑,魏人杰瞧她一眼,还道:“你倒不怕。”就是妹妹听他这么说都要皱眉头的,魏人杰干完了能干的事,别人都在审问,他一个人没事儿干,到卫善这儿来讨差事:“还有什么有办的,那几个要杀头的,要不就打一顿?” 卫善身上乏了,可这事儿却没完,县令之下还有县丞,县令既有可疑处,便把县丞也招了来,这可是欺君大罪,县丞一听就弯腰来了,这消息也瞒不住,一打听原来选妃的是骗子,有被骗了钱的,也有被骗了女儿的,苦主一个个都到县衙门口,问县丞讨个说法。 他一把把事儿推到了永安公主的身上,说正在审问,到底如何还未可知,一听是公主在审,这些人竟不闹腾了,问明白了女儿还好端端的在衙门里,远远往驿馆去,看见里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兵丁举着火把,还没审,就已经先拜倒了,在门外给卫善磕头。 卫善听见动静,把唇一抿,看向魏人杰:“提着你的刀跟我来。” 狡诈 一听卫善说要拿刀, 魏人杰立马乐起来, 他带出的刀到如今还没用武之地, 应得格外响亮, 哪知道卫善下一句便是吩咐沉香:“你去看看那个县令夫人醒了没有, 要是没醒, 就想法子让她醒过来。” 沉香哪里干过这事儿, 青霜却跃跃欲试,恨不得跳起来:“我去我去,我有法子叫她醒过来。”掐人中不行就踢胸口膻中穴, 青霜脚尖手指一齐动,她才刚跟上官娘子学了认穴位的本事,还从来没有用过, 手指头就跟魏人杰那没出鞘的刀一样痒痒个不住。 沉香一把拉住了她:“你可收着些罢, 你那法儿才刚学会,若是不准可怎么好, 一盆凉水怎么也醒过来了, 哪用得着你。”说着自己往楼下去了。 青霜依旧跟在她身后, 跟小尾巴似的, 嘴里还念念叨叨:“她生得这么肥, 醒过来打你可怎么办,要泼凉水也是我来泼。” 魏人杰一听是要去审县令夫人, 立住不动了,还当要拿刀去办大事, 再不济也得唬一唬那个县丞, 吓唬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何况县令夫人那身板一看就嗓门大,万一大叫起来,叫人知道了也太不英雄。 卫善一看他不动了,瞪他一眼:“你去不去?” 魏人杰磨磨蹭蹭半天,又不能真看着她自己去,卫修在审县令,那个县丞也不知是好是坏,吴三在审那几个贼人,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耷拉着脑袋道:“去就去。” 卫善眼睛弯一弯,立起来整整衣衫,回身一扫,挑了胆大些的初晴跟着,一面走还一面同魏人杰商量:“我看那县令油滑得很,如今还百般狡赖,须得从那女人身上想法子,你一句话都不许说,只要我一动,你就抽刀。” 魏人杰百般不耐烦,打一顿的事儿偏偏要弄得这么麻烦,他生得高壮,卫善立在他身边只到他肩膀,魏人杰低头看看她,卫善头顶上的缀珠金冠晃个不住,嘴也一开一合,转着眼睛满是主意,魏人杰把两只手背在手后,腰刀一动一动的,懒洋洋的应承:“行罢行罢。” 卫善倒也没发怒,她知道魏人杰就是这么个脾气,真等审起人来,他绝不会偷懒,几人一下楼,才刚拐过弯,还没进那间小屋子,就听见屋子里头县令夫人正在嚎啕,大声呼冤。 一声冤枉叫得一唱三叹,半哭半闹,里头沉香和青霜被她这一句给唬住了,两人还不及反应,卫善便推门进去,面沉如水,扫了一眼青霜:“堵住她的嘴!” 卫善心里暗道一声糟糕,驿站统共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她一叫冤枉,那边提审的涂县令便能听见,两边一句话不说,只要牢牢咬死了,这事儿便是卫善办错了。 青霜劈手过去,涂夫人看着肉山也似,哪知道竟半点儿都不经吓,眼看手刀过来,立时噤声,小声啜泣,拜倒了就哭,却一句话也分辨不出来。 卫善在桌前坐定,初晴还上了茶来,一边是侍女捧盘,一边是武士拿刀,卫善掀开茶盖儿抿了一口,这才说道:“你可知道,关你是为了什么?” 涂夫人看着悍勇,一听问话直打抖,,她丈夫还在抵赖,咬定自己是受了蒙骗,绝没有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真有罪也是失察之罪,绝没有欺君枉法。 吴三审了那五个贼人,不等用刑就全数招了,其中那个打头那个年老的,还真是太监,看着细皮嫩肉颔下无须,几个兵丁解了他的裤子,脱下来验明正身,确是个太监无疑。 破宫的时候逃出来的宫人太监不计其数,几个宫门都形同虚设,后来乱定,虽在城中搜查过,可乔装打扮逃出京城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太监原来是守库房的,见机还算快,偷了一批金银出来,打扮成个妇人出了京,身边跟的这两个少年,是老太监出阵京城,躲过风声之后买来当干儿子的。 手上的银钱花光了,又无一技之长,便想起这么一出来,这也已经不是他们头一回行骗了,可矫旨选妃却还是头一回。 原来只不过假托太监年老回乡路过州府,说认识这位大员那位太守,说是能替人走门路,骗些金银出来花用,后来便有人送女子托情的,官大人添上两三个美妾,也是寻常事。 不意叫这几个骗子想出了新的生财之大,回回要做的排场,花费大得利少,长此以往,骗来的还不够开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矫旨选妃,好骗些钱财。 挑中了淩县,就是因为那一棵贵妃树,此时花时未过,槐花开得落雪也似,这五个打听了本地有这样的传说,租了一条大船,又置办起行头,私刻印章,光明正大乘船停靠。 谁也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容易,原来只想骗上三五日,不等淩县县令去上峰问话,把县衙门偷个空,这几日里也必有城中富户替女儿说情送礼,骗上这一票,怎么也够吃半年的。 谁知道淩县县令姓涂,人也糊涂,看过一眼就真当他们是选妃的,原来不过是小骗,这回却是大肆搜刮,还真挑了几个貌美的民人女子,等出了淩县,就转手远远卖了,若里头有好的,挑出来教导一番,充作宫人,一同行骗。 这太监把实情都给说了,一句都不敢欺瞒,钢刀架在脖子上,碰一碰就沁出血珠来,划破一点儿皮子,就尖声叫嚷起来,全问明白了,这涂县令除了糊涂些,倒真没跟他们串通。 吴三派人送了两张纸进来,卫善草草扫过,心里分明知道这县令夫妇二人必然有事瞒着,可若是没拿住实据,倒也不好定罪,贼人已经招认,难道就轻轻放过? 卫善本来就是来骗她的,吴三送了两张认罪状来,倒是正好,她装模作样把那两张纸细细看过,掀动纸页的时候,特意把那几个红手印拎起来给魏人杰看一看,笑盈盈道:“咱们不费功夫了,外头已经认了。” 魏人杰才要开口,卫善截住话头:“已经招认了,这妇人才是主犯,也不必审问她了,把她提上京去,矫旨大罪,也不知是千刀万刮呢,还是满门抄斩。” 卫善不过诈她一诈,她说得笃定,把纸一挥,把茶盏搁在桌上,人立起来,指甲掸一掸裙子,嘴里还嘟囔两声:“真没意思。” 涂夫人缩成一个球,眼睛前晃过那张纸,确是写了满满当当,又押了几个红手印,她哪里知道五个贼人已经拿住了,只当她丈夫正在受审,一听把这罪过都推到她一个人身上,扑上来就要扯卫善的裙子。 被青霜踩住了手,她连声高呼冤枉,就差要抱着卫善的大腿诉冤情,卫善站定了,蹙着眉头,满面是不耐烦的神气,就差打个哈欠:“你有什么话就早说,外头连囚车都拉来了。” 涂夫人抽抽哒哒把话全说了,涂县令确是看破了,那几样东西里,除了一个印章还刻得有些模样,旁的东西都很粗劣,再说人都来了七八日了,上头还没公文发下来,原来信的,也不信了。 他眼看着驿站来来往往这许多人,比公主来行馆也不差什么,这个老太监心狠手黑,什么都敢收,涂县令看着眼热,一断定他是假的,确是想要拿住他的,可想一想,又眼热他收到的那些钱,想等他走时,在渡头安排人截住他,把那船上的金银一股脑的搜罗出来。 椿龄一直立在一边,手里捧着一叠纸,卫善此时许她坐下,笔上沾了墨,把涂夫人说的话一个字儿不漏的全记下来。 夫妻两个是怎么说的,何时说的,主意打完了,预备让谁去截下船只,这几个人又怎么处置,那几个民人女子又当如何。 涂夫人为了保命,也没甚不肯说的,卫善哄她,说事儿没办,顶多再加上一样罪,若是把脏水都给担了,那就只有杀头了。 涂夫人哆哆嗦嗦一个字都不敢漏,卫善打起精神反复问了几回,一句一句的对,问了她三遍,让她按下手印,一式二份,一份送给吴三,一份送给卫修。 让卫修拿着这份证词审问涂县令,便是他再奸滑,也已经有铁证,再让吴三去把一同串通的捕快给拿下,里头还真没有那个县丞的事儿,能安心把接下来的事儿交给他办。 涂夫人还不知道自己受了骗,招完了便是骂丈夫,一口一个杀材,分明就是他的主意,倒要让她被杀被刮,卫善这回真的立起来要走,出了门就打一个哈欠,过了她睡觉的点儿,人已经发困了。 沉香一把扶住她,眼睛亮闪闪的发光,青霜笑嘻嘻的比划:“还是公主有主意,她人这样壮,胆子倒只有核桃那么大。” 魏人杰那把刀还是没出鞘,可他也知道,若是今晚不诈出来,拖得长了,涂县令知道没有实据,更不会开口说实话,这事儿便被他逃脱了。 他还傻愣愣跟在卫善身后,到卫善要进房门了,转头一看他还跟着,奇了一声:“你还有事?” 魏人杰抬头一看,都已经跟在门边,脸上一下子红起来,夜黑月明,照得卫善面颊莹莹生光,魏人杰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半天才道:“你们卫家人,果然都狡诈。” 卫善这回生气了:“你们魏家人,果然没头脑!”,当着他的面,“嘭”得一声把门关上了。 菩萨 魏人杰被关在房门外, 明明心里是想夸她机灵的, 若不是她见机快, 就被这对夫妻给骗了, 可一张嘴吐出来的却偏偏不是夸, 龇着牙干了站了半天还是没去叩门, 自己转身走了。 卫善把门摔在魏人杰脸上, 依旧还是气动,可跟他生气也是白气,明儿他自个就忘了, 根本不记着自己说了什么惹人烦的话。 卫善抬起袖子扇扇风,沉香抿嘴笑着替她调了一盏花露来,天已经晚了, 再吃茶怕走了困意睡不着, 玫瑰花露一调,送到嘴边饮上两口, 这才觉得去了几分恼意。 沉香铺开纸笔, 拨亮了灯芯, 初晴磨墨, 卫善就在驿站屋里的方桌上给卫敬容和正元帝写信,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加一字添减写上了去。 这些人还得提到京里去,发给大理寺再审, 一干人证物证都要送上,添减功劳也是无用, 大事都办了, 也不争这一点儿。 写了满满两张纸,看一看案头摆着的那封秦昭写过来的信,事儿一忙,竟忘了要回信给他,咬着笔杆发怔,想着要怎么把这桩事告诉他,想一想还是画画,依旧铺开一张纸,画了驿站后院里那张石桌石凳,又让初晴调了石绿画竹子。 她把她怎么审案的给画了上去,心里很有些得意,等那画儿晾干了,一并塞进信封,分作两封等明早寄出去。 沉香一面熏被一面道:“我听说有七八个女子已经坐上了船,若不是公主识破,她们也不知道要遭什么样的祸端。” 那贼人全都已经招了,挑上来的都是美貌女子,这会儿不好动手,待船离了岸,还有什么不能施为的,若是听话的便留在身边,若不听话就远远卖了。 卫善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恶事,人竟胆大如此,她歪在床上,隔得许久都不能睡,有作恶的还有纵恶的,这案子送上去,必是死罪绝不能脱逃。 椿龄写的那份证词派了大用场,青霜把这两份证词送到卫修吴三那儿,吴三审的那五个贼人,自然不知一上船就会有人等着他们,驶到浅滩上也就没了性命。 卫修捏着那张薄薄证词念给涂县令听,涂县令才还百般不认,此时痛哭流涕,嘴里也不知骂了老婆多少句蠢妇,趴在地下认了罪。 他知道卫修是辅国公府出身的,连行贿的心思都没敢起,才还心中庆幸得亏还没下手,只要咬死了自己是被骗,至多判个失察之罪,从淩县派到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当官而已,没料到心中算盘全被妻子抖落出来,萎顿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事儿闹了一整夜,县令犯案,县丞便暂代县令职位,此案又与别案不同,他在写案情的时候把永安公主夸上了天,连同证物和犯人,一同押解进京。 闹了一宿,第二日卫善门前来送东西的便不是富户了,民人有拎着鲜鱼来的,还有摘了菱角来的,新开的茉莉栀子芙蓉,盛在盘里送上来,一篓一篓的白槐花从村里担出来,和面蒸饭,吃得满口生香。 宝树玉花卫善没收,茉莉槐花却尽数收下,还有人放下花就在驿馆外面磕头,一问原是苦主,差一点儿女儿就被骗了。 卫善一人赏下五贯钱去,专给这几个姑娘,眼看人还络绎不绝,便不再收东西,歇上两日预备登船,船队还往业州去,这几个犯人有专人押送进京。 这一干人戴着夹棍上路的时候,民人一路跟着,也不知多少拳脚打在这几个人身上,那个老太监叫李瑞福,骗了富户许多银钱,被人拿牛马粪塞了嘴糊了眼,若不是怕打死了不好交待,几个押解的差役也不会拦。 这约莫是县丞的手笔,有心要弄出一个大动静来,县令一走,上头的任令还没下来,他暂代县令之职,说不准就能升迁。原来也没少受涂县令的气,这才着人拖拖拽拽的把人犯赶去了码头,这一路这几个人也不知被骂了多少句,吐了多少下唾沫星。 青霜看了好一场热闹,和小顺子两个回来告诉卫善外头怎么个闹法,小顺子和青霜两个一搭一唱,外头如今说起卫善就要加一句千岁。 说什么的都有,还有把永安公主说成是神仙降世的,要不然怎么一眼就能看得出县令夫妻心底藏奸,只有在菩萨跟前才不能欺心。 卫善听了便笑,分明是那几个自己出逃被人逮住了,到说是她瞧出来的,若没有那几个贼人出逃,也不会这么快就坐实。 得救的几个民人女儿都要来给卫善磕头谢赏,卫善见了一回,这七八个果然个个生得水灵灵的,从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里头还有一对儿姐妹,本来都被选走,家里只有老母,怎么支撑得住,卫善听了,便又发下赏去。 等她出船要走时,码头上人头攒动,比她出永城的时候送行的人还更多,兵丁两边拦住,不住有人抛花到大辇上,卫善坐在辇中不动,隔着薄纱帘儿,只能隐隐绰绰看见她头戴凤凰金冠,身着盘金红纱衣。 卫善都没想到竟有这许多人过来看她,她不动,沉香几个跪坐在辇中也敢动,低声道:“这莫不是把公主当观音娘娘看了罢。” 庙会抬出来的神龛就有这许多人看,供蚕花娘娘元君娘娘的,还有拜观音的,那一路可不就是这个仗阵,卫善一听就笑起来,两边窗户都糊着纱,哪里看得清人,只知道里头坐着的公主容貌极美,貌美又心善,可不就是菩萨降世了。 登舟上船,这些人还团团围着不散,沉香连窗户都不敢开了,卫善自己也没想到,不过办了这么一桩简单的事,竟能被夸耀成这样。 她坐在舟中,解了金冠,依旧还用金环束发,听见外头人声不绝,心里暗道,怪不得袁礼贤生前身后都要为自己挣一个清名。 她原来不懂得为甚正元帝要把那么一个可笑的罪名按在袁礼贤头上,运河通船本就是两边都默许了的,一年的运河上往来的私货船能带动多少商贸,增多少税收,这些事连她都知道,正元帝怎会不知。 如今她却明白过来,一个人有了好名声,便不那么容易被扳倒,当年正元帝要杀他,宫门口跪了多少文人替袁礼贤喊冤,因何没有民人,一是知道的少,二是正元帝把袁礼贤的罪状昭告天下,头一条就是贪污大罪。 说他贪没百万贯钱,不论是真是假,先担了污名,再要打杀他便容易起来,连谋反的罪名听上去也不那么不可信了。 民心善,民心也愚,外头传什么,便信了什么,袁家抄没家财,一个宰相的全部家资,还不如太后娘娘的脂粉钱,可却无人相信,都咬定他藏了百万家财,最后那百万钱也不曾见着,正元帝用抄不出来的钱,给袁礼贤定了罪。 卫善若有所思怔怔出神,沉香已经料理了前头事转回来,广白竹苓两个捧了点心汤水进来,又把那盛况再说一回:“外头都说公主是青天,断案如神呢。” 卫善笑一笑,她原来觉得这个公主的名头也没什么用,空有一个封号而已,此时才觉出有用来,只要她是公主,抬出去就是金光闪闪,有一分好处,便能被夸成十分。 民人送花送果,几个富户都把窖藏的冰块拿出来供给她用,沉香便作主赏下些缎子香料下去,出来才这些日子,沉香几个竟也练出来了,原来不过是侍候公主衣食,听她的吩咐办事,如今竟也能分赏官员,同官夫人们对谈了。 几个宫人不开窗,都挤在窗边透过窗纱去看外头的情况,一个个笑嘻嘻的:“跟着公主出趟门,真是长见识了。”回宫还能说给在宫中的伙伴听,可不威风。 船人推水离岸,淩县只有一个小码头,挤得到处都是人,吴三派了兵丁维持秩序,待主船离开岸边远了,这些人还不肯走,对卫善交口称赞,兵丁报给吴三的时候,他都觉得好笑,怕是公主自己都没想到,出来一趟,能有一个天仙下凡的名声。 卫善抿嘴笑了,卫修提了一篮了一个食盒上来,里头是新莲子汤,掀开来送到卫善手里:“夜里没睡足罢,赶紧歇一歇,从这儿到下个县,得在船上呆五六日呢。” 卫善舀了一只圆莲子,里头的莲芯都挑干净了,咬在嘴里又软又糯,她吃着便笑,问卫修道:“魏人杰呢?他咋呼了几天,怎么上船了倒不见他了?” 跟着办案他最起劲,卫善原来倒不知他这样急公好义,魏家人一脑门子都是热血,连着几天跑前跑后,人影都见不着。 说起来便好笑,卫修咳嗽两声清清喉咙:“他又觉得断案有意思起来,跟兵法也有相同处,你那一招就是兵不厌诈,这会儿在看《叶公案》呢。”怕是心里还不服气,卫善跟卫修两个对看一眼,都心底庆幸,可算又能清净几日了。 人犯还未押进京城,卫善的信已经送到了正元帝案前,前朝太监矫旨选妃,竟还有地方官员办了,气得他叫来了袁礼贤胡成玉,吩咐这事儿必须严办,又点了潘谨文当主审。 回到后宫便对妻子道:“善儿若是个男孩,如今我就有差事给她。” 卫敬容也没想到侄女出了宫,倒似放出去的小鹰,竟还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可她嘴上却道:“善儿还小呢,也不过有些聪明,原来倒瞧不出,怕不是下头人强按了功劳给她,你就是要赏,也别过了。” 正元帝哈哈一笑:“家里的孩子个个争气,怎么能不赏。”想一想说不准还真是下边人架起来的,可他依旧赏赐下去,卫善出了宫,名声倒比在宫里还要更响亮些。 秦昭也收着了吴三的信,连同卫善的那一封,两封信在手里掂量一回,把卫善的那一封拢到袖子里去,先把吴三的拆开看了。 越是看越是笑,把信纸一阖,再从袖子里头抽出卫善的那封信来,银刀拆开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张薄薄信纸来,打开一看,也是一幅画,画了石桌石凳子,还有后头那一排青竹,信纸里夹了两片竹叶,一大一小,此时已经干了,倒还能看得出绿意来,大片的苍绿,小片的嫩绿。 秦昭在去信里夹了几朵石榴花,可驿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院墙边那几丛竹子,卫善亲自下楼,挑了一片大的一片小的,夹在信里给他寄了过去。 秦昭手里捏着这两片青竹叶,随手拿过诗经,翻开一页夹了进去。 滑胎 卫善在淩县办的这桩事, 在朝中激起了些不大不小的风浪, 犯人押解进京, 这案子办得极快, 本来也没有多少疑难处, 从淩县送来的供词就已经很详尽。 潘谨文审案很快, 把这一伙人走过几个地方, 骗了多少人都审了出来,问他们这般粗劣骗术怎么竟有人信,那老太监李瑞福招认道, 也有人不信的,可架不住信的人多,一开始起疑心的, 见着李瑞福摆的排场规矩, 再看他是个真太监,便也深信不疑了。 他们初时行骗还不敢多拿, 回回都卡着数目, 纵后来苦主醒悟是受了骗, 也不会为了这点金银就大张旗鼓, 何况这算是贿赂, 真说了出去面上无光,是以跑了这许多州县, 竟没被抓住。 若不是胃口越来越大,想着要干一票大的, 也不会落入网中, 再不成想会遇到公主驾临,淩县本就是小县,前头还有一个樊城,谁知道船队会在淩县修整。 五人之中就有一个是淩县人,就是知道此地有贵妃树的传说,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假托是采选官,选的还是宫妃娘娘,说不准贵妃村里就能再出一位贵妃。 传说听了这许多年,早已深入人心,些许露出些意思去,便口口相传,谁家有适龄貌美的女儿俱都传到李瑞福的面前来。 这一行五个假传旨意,矫旨之罪,千刀万刮。而那一对县令夫妻,存心要黑吃黑,潘谨文分别拟罪,犯官涂某刺配流放,涂夫人银氏罚做苦役。 奏折送上去又被正元帝驳了回来,认为潘谨文量定的刑罚太轻,分明知道是矫旨,还助纣为虐,把流放改成了绞刑,把劳役改成了刺配流放。 淩县县丞就地升职,从县丞升到县令,他递上奏报里夸了卫善千百样好处,自己则先请罪,也怕在这其中担责,半分不敢邀功,还在贵妃树下立了一块碑,把这件事刻在石碑上,用以警示后人。 这个马屁是拍给卫家听的,奏疏一层层递上来,朝中官员便都看过,卫善在朝臣眼中本不过是个年小公主,朝上绕着她论过的也就是定什么封号给多少食邑,不料出去一回倒显了名声。 最高兴的自然是卫敬容,她连着几日都眉间带笑,宫妃无有不知,都在卫敬容跟前奉承。徐昭仪已经显怀,换了宽松衣裳,面庞圆了一圈,未语先含笑,扶着肚子道:“臣妾倒也想生一个似永安公主那样聪明的女孩儿。” 乔充容也有了肚子,跟徐昭仪没差多少时日,只她原来就瘦,怀了身子也不显,松落落的衣裳穿着,从后头半点也瞧不出怀了身孕。 她原来声音就娇嫩,怀了孩子更娇起来,一管声音拧一拧都能拧出蜜:“公主这千伶百俐的性子,依我看还是像了娘娘,若不是娘娘教导得好,公主怎么一出去就能办这样的大事。” 卫敬容人歪在座上,结香瑞香给几个有孕的宫妃端上蜜水,知道她们不经饿,一个个跟前都摆着小点心,山药小馒头竹节卷儿鸳鸯酥,卫敬容自己也挑了一个,捏在手里微微笑,对着满座的宫妃道:“哪里就是什么大事,竟也值得这样吹嘘。” 她是自谦,几位宫妃更得变着法的夸奖,封美人也不避讳自己是教坊出身,这事儿便是避讳了,也一样有人提,她此时最得宠爱,在卫敬容跟前也能说得上话,笑一声道:“这样的快事该排成歌舞戏乐,方能叫人知道公主还有这样的德行。” 便是不排歌舞戏文,这事儿也得记载在淩县的县志里,起居注上也有一笔,正元帝赏起卫善来不曾手软,嘴上也是百般嘉奖,若不然宫妃诰命们也不会在卫敬容跟前夸个不住。 可也不是人人都夸奖她,不高兴的自然也有,麟德殿中讲书,休歇时便说到这个荒唐的案子,秦昱面上带笑,状似闲谈:“善儿到底是女孩儿家,这样的事就该交给下人去办,哪有她亲自提审出头露脸的道理。” 可不论是袁礼贤还是秦显秦昭,都不曾开口,秦昰小人儿一个混在哥哥们中间听见了,立时皱起脸来,他跟这个三哥可不亲近,但姐姐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到大的,他虎了脸,冲秦昱哼哼了一声。 秦昱待要皱眉,秦显把秦昰抱起来,顶在脖子上,对秦昱道:“这么点小事,办就办了,善儿难道还能看着人假传圣旨,不闻不问?”说着颠一颠秦昰,颠得秦昰抱着他的脖子欢叫一声,秦显哈哈笑一声:“走,大哥带你骑马去。” 秦显一向都不太喜欢这个三弟,一肚皮的酸文假醋,分明年纪还小,行事却扭捏造作,同人说话总是弯弯绕绕,没有半句痛快话,看他一眼都替他累得慌。 秦显也不知是先厌杨家才厌了秦昱的,还是厌了秦昱才厌杨家,总之这两个捆在一处,此时看他,只拿他当个惹人厌烦的弟弟看,竟然当面指谪善儿的不是,眯了眼儿打量他一回,转身抱着小弟走了。 秦显这些年年纪长了,对杨家本就观感不好,在袁礼贤处又听了许多经史,更把杨家看得轻了。袁礼贤虽不说,却从来看不上杨云越把自己的妹妹献给正元帝。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建功立业靠的是本事,献美得宠,自来都是佞臣小人行径,若说袁礼贤对卫家还有敬意在,对杨家那是一百个瞧不上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显扭头就走,袁礼贤只作不见,秦昱一张俊脸泛红,屋里就只余下秦昭,秦昱跟秦显还能说上几句话,当着秦昭却一言不发。 秦昭冲他笑一笑,开口依旧温言:“三弟年小,虽性喜诗书,可诗书也最移性情,我知三弟跟曾文涉走得近,可他那派学说只责人不克己,三弟听听也就罢了,还是与袁先生多念念经史才是。” 曾文涉也是名儒,当年按礼选春夏秋冬四官,曾文涉任的就是夏官,跟袁礼贤两人干的是同一桩差事,正元帝后来只委任袁礼贤当宰相,把其余三个派去修书修史,反听袁礼贤的调派。 余下两个本就年老,归附正元帝时已经六十开外,一进皇城便告老还乡,只余下一个曾文涉了,文人相轻,同行相忌,何况学说不同。 袁妙之一笔兰花名满皇都,还有人为求她画上一笔到袁相府门前苦求的,而曾文涉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本朝女子本就性情泼勇,文皇后写的《训戒》说的还是女子当作贤内助,却不是一味软弱奉承应和。 曾文涉写得那些,拥戴他的有,反感他的也有,有魏夫人这样的女子,当着她的面说女人应当和顺温婉,在家相父教子,还不得被她一巴掌扇出去。 秦昭说完对秦昱点一点头,这才转身出去。 秦昱眼看他出去,把心里那股不平气生生压住,再想一回那曾文涉说的话,怒者尚有人之常情,而笑者心不可测。大哥面有怒意,可轮到二哥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怒容,面上还带着笑意。 秦昱心中愤懑难平,当着袁礼贤却不敢露出怒容来,只要有大哥在,这老头便不看别人一眼,秦昱对袁礼贤行师礼,这才收拾东西出去,出了麟德殿门便阴了一张脸。 他本就心中不忿,出去绕了这么大一圈,县里乡里怎么比得上皇城舒服,同那些学子论道,都没能博下这样的名声来,这小丫头竟还能立碑。 舅舅也是蠢材,大哥的正妃还未定,倒打起他的主意来,也不想想时机便张口就道原来曾有过约定,把皇子结亲,还当作草莽时结娃娃亲那样儿戏。 何况两个表妹人才寻常,又不讨父亲喜欢,秦显秦昭手里有的,连杨家也比不得,秦昱越是走越是胸中火烧,绕进后宫,便在云梦泽边看见七八个宫人正在池子里头放彩鸳鸯绿头鸭。 七八个细腰宫人拿柳条儿把鸭子赶到沟渠里,人人手上一把香花,拿柳条逗弄它们,看鸭子鸳鸯游来转去,个个笑得银铃也似,还有抛樱桃的,掷花枝的。 秦昱若是原来瞧见这些,怒意再盛也能去掉几分,可他连着几桩事都被压过,袁礼贤满嘴的兄友弟恭,才刚竟一言不发,大哥且还罢了,秦昭是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姓了秦,在皇后跟前养过几年,就真把自己当作正统了。 秦昱身边跟着的小太监觑着他脸色不好,一个字儿都不敢说,弯腰碎步跟在他身后,不防绕过湖边时,被正在玩闹扑打的小宫人撞了过来。 人还没撞到身前,秦昱就一脚踢了上去,那宫人“哎哟”一声,扑到了河沟里,原来在渠前玩耍的几个宫人齐齐惊呼,秦昱头也没回,直往珠镜殿去了。 卫敬容正跟正元帝午膳,天气一热,他连大肉都吃不下了,光禄寺进了过水面上来,吃了两碗竟摆了手,卫敬容便道:“就是苦夏也不能不吃,这么点儿怎么能经饿。” 吩咐宫人拿肉酱来,一咸一鲜正元帝倒能再吃下些,他一个皇帝,分明就有黎山离宫在,不到盛夏却不能动,想一想道:“传旨珠镜殿,我夜里却那边摆膳。” 珠镜殿里有莲花池,到底还能取些凉意,卫敬容笑一笑:“知道了,我多嘱咐云翘两句,她这些日子可不高兴。” 才说要去珠镜殿,绮绣殿里的宫人便报了上来,说充容娘娘身上不好,请了太医来看,说是受了惊吓,有滑胎脉象,正元帝还未发问,卫敬容一下子立了起来,往前两步:“怎么回事,身边跟着的宫人呢?” 那宫人满面是泪:“我们娘娘孕后怕热,领着我们去云梦泽芙蓉渠去踩水,她坐在一边看着,有个……有个宫人落了水,娘娘受了惊吓。” 她一停顿,卫敬容便责道:“分明知道你家娘娘有孕有身,怎么还往池边去?” 宫人伏地叩头:“娘娘好坐着,人是被齐王殿下踢下水的。” 杖刑(捉) 卫敬容声音一顿, 不及去看正元帝便沉声道:“胡说, 昱儿怎么会踢宫人下水。” 那几个确是绮绣殿的宫人, 乔充容自有孕之后一向畏热, 如今日长夜短, 徐昭仪只是犯困, 而她却精神很好, 睡不得一刻就醒了,身边跟着的尚宫让她出来走一走,生产的时候腿脚有力, 才能更顺当些。 乔充容自己不动,让几个小宫人放水鸭子给她瞧,她自己就坐在假山石坳的绿荫处, 顶上紫藤枝叶散了满身的绿荫, 她既畏热,便受不了看那些火红颜色, 一宫的宫人都穿着豆绿柳绿青藕色的宫装, 她自己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坐在藤椅子上, 两边有宫人打扇, 小桌上还切了鲜瓜。 她本来就坐得隐秘, 若是平时秦昱路过必要留心的,可他那会儿怒不可抑, 直通通走过去,两边都不曾看过一眼。 乔充容见他匆匆过去, 摆了手不让宫人上前, 由得他过去了,只当两边没瞧见,也不是非得讨他一声问好,谁知道才走过去两步,秦昱就踢了她的宫人。 乔充容是京郊小门户里送上来的女儿,哪里见过这阵仗,便是在皇后宫中见到太子晋王,那也是客客气气的,两位成了年,连眼睛都不敢扫过来,皇后也有意让她们避让开,谁齐王的气性竟这么大。 乔充容眼睁睁看着秦昱把宫人踢下水,已经唬得脸色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赶紧着人把她捞上来,那被踢下水的小宫人才只有十一岁,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分明是落水,口里涌出的却是鲜血,连着几口吐到衣襟上,乔充容当时便脚下一软,靠在宫人身上,回去便一身一身的出凉汗,把肚里吃的几块糕点俱都吐了出来。 尚宫赶紧请了太医,太医一诊出有滑胎之相,便赶紧派宫人到丹凤宫来,不意会在这儿遇见正元帝,卫敬容蹙一蹙眉头,看一眼正元帝,见他眉间含怒,干脆转身道:“我去看看,太医可开了药,有什么要用的,立时着人去取。” 卫敬容衣衫都不及换,七八个宫人跟着她出去了,瑞香一手扶着她,匆忙间觑了一眼卫敬容,见她面带忧色,又急问那宫人:“你们娘娘到底如何?” 那宫人也囫囵说不清楚,一宫里就只有训导尚宫还算镇定,急急派她报给皇后知道,充容娘娘这一胎是很受皇后娘娘看重的,殿中衣食都比原来好了许多,从美人升成了充容,宫人也重新调拨过,若是这一胎没了,整个绮绣殿的人都要遭殃。 卫敬容走时看了丈夫一眼,心里已经知道他必要发怒,若是她在,秦昱来了必然要劝,不如避开去,不论劝了谁,也都沾不着一个“好”字。 绮绣殿廊庑下宫人正在煎药,太医取了一枚丸药剖开一半调了水给乔充容喝下,她面如纸白,嘴唇全无血色,人萎在榻上,额上俱是冷汗。 卫敬容快步进去,不等宫人来迎,自己掀了帘子,急往榻上去,乔充容一看见她便哭了起来,声音又细又弱:“娘娘。” 卫敬容一把握住她的手:“不怕,太医已经在煎药了,你是一时受惊,我就坐在这儿,必然无事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巾帕,替乔充容拭汗。 卫敬容一动,徐昭仪也过来了,她还没踏进来,就听见宫里有哭声,跟着是卫敬容的声音:“快收了声,你们娘娘早晨起来食用了什么,问问太医此时可吃什么,熬些汤来。” 徐充容看着殿内殿外来来往往的宫人医官,抚着肚子也吃一惊,她身边的宫人把事儿告诉了她,她立在殿外,让人进去通报。 跟她一道来的还有符美人,她已经红了眼眶,扯着宫人问里头怎么样了,乔充容还是美人的时候,两人就在一个殿里住着,美人的份例不高,吃的喝的用的两个人一起用,徐昭仪再分赏些给她们。 两人一同进宫,又一同封了美人,一个承了宠爱,便带着另一个也承了宠,宫中无伴,两人结了姐妹,纵是后来挪了殿室,也依旧来往不绝,乔美人自知是受了符美人的提携,怀了身孕便道往后要让孩子符美人当干姨妈,哪知道她会遭这样的祸事。 那个被踢下水的小宫人,卫敬容也特意让太医给她诊治,可她挨得那一脚正好踢在脏腑上,跟着又落水受惊,人眼看着就要活不成了。 几个人等了一会,结香便出来道:“娘娘说了,里头有由她陪着,昭仪娘娘身上有孕,赶紧回去歇息。”符美人进前一步:“我进去帮衬着娘娘,递水绞巾我总是会的。” 结香看了一眼徐昭仪,见她不说话,那倒是可行,领了符美人进去,她一见皇后娘娘坐在榻前握着乔充容的手,便掉起眼泪来,叫了一声乔充容:“阿乔。” 太医煎的保胎药送进来,符美人亲自打扇凉药,乔充容饮了一碗,身上依旧虚汗不住,尚宫不一时就掀起丝被来看一看,亵裤上落得铜斑大的几块红。 卫敬容冲她摇一摇头,她便瞒下不说,符美人瞧在眼中,才要抽泣,卫敬容伸手掖掖被子:“我看倒不出汗了,睡一夜必然好了,你喝些热汤,吃下去的药,也要用汤水来化。” 跟着让符美人哄她,自己往殿外去,召了太医来,太医便道,乔充容本来身子就弱,孕时苦夏,这些日子非但没胖,还更瘦了些,这胎坐的不如徐昭仪的稳健,本来脉像就弱,这么一惊,只怕是要保不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听了好半晌才叹息一声:“你用药和缓些,若实保不住了,也得把她的身子调养好了,别作下病来,调养好了,往后还能再有孩子。” 太医应一声是,躬身退了下去,符美人将将出殿,正听见这一句,替阿乔下拜:“娘娘大恩德。”一面说一面又要哭,里头乔充容才刚喝了汤,沾着枕头睡实了,她一把捂住嘴,把哭声给捂在喉咙里。 卫敬容倒不意她还有这一份情,冲她点点头:“如今月份小,便是落了胎,调养好了身子,也不防碍往后。”她自己便是生女儿的时候月份太大,这才久久调养不过来。 符美人依旧嘤嘤在哭,卫敬容宽慰她两句,才派人去报给正元帝,王忠便过来了,告诉卫敬容说正元帝问明了情由,勃然大怒,要太监去取杖来亲自教训秦昱。 卫敬容倒有些吃惊,此时还未落胎,便是发这样的大怒,也该在落胎之后,两个有孕的妃子,他确是更喜欢乔充容,可也远没有喜欢到这个地步。 王忠垂头禀报:“齐王受了陛下两杖,太子拦住了,已经着人抬回珠镜殿去,宣了太医医治棒疮,老奴特来告知娘娘。” 原是正元帝还未问话,秦显就顶着弟弟送他回丹凤宫,后头还跟着秦昭,三人刚刚跑过马,是到丹凤宫来吃午点心的,秦昰一见着父亲就噘嘴告状了,他饱受宠爱,正元帝就是心里发怒,看见小儿子也能缓上几分。 秦昰告状告得前颠后倒,可正元帝却从他的话里紧紧抓住两个字眼,就是秦昱嫉妒卫善扬名,跟着又问大儿子,秦显此时还且不知秦昱踢了宫人吓坏了乔充容,他的脾气最直:“三弟也太小家气。” 秦昭看一眼王忠,立时知道事情不对,先把自己说的话也加了进去:“曾文涉到底还是太书生气,跟妇人且要争长短,也太短视了些。” 这些话也是袁礼贤曾经说过的话,秦昭拿了来用,明说的是曾文涉,实说的是秦昱。他才刚说完,就见王忠立在正元帝的身后,微微动了一下下巴,秦昭便笑一声:“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两句论学,怎么惹父亲生这样大的气。” 正元帝这才知道秦昱怒踢宫人竟还是有前因,两个哥哥说他两句,他就能造此恶业,原来只有八分怒意,也抬到了十分。 这才会叫了秦昱过去,珠镜殿还不知消息,杨云翘宫门口都冷落了月余了,寻常也无人来,忽的太监传旨意让秦昱去见正元帝,她且还一喜,谁知竟是传他过去要行家法。 杨云翘一路哭到了丹凤宫,一句话不曾问,先咬死了儿子受了冤屈,伏在地下哭得花容失色,她自到了正元帝的身边,还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正元帝此时已经问过了绮绣宫的宫人,又问了在花园里随侍的太监,人人口里说的都是齐王,难道还能污了他不成。 秦昱替自己分辨,他踢的分明就是个宫人,左右都没有宫妃在,这事儿怎么也不能污到他身上来,正元帝看他还强行辩白,心里怒极,当真一杖击在他身上,第二下被秦显拦住,扶他坐到榻上。 秦昭早抱着秦昰出去了,秦昰吓得抱着秦昭的脖子,他哪里见过父亲发这样的怒,秦昭摸摸他的头:“母亲正忙着,到麟德殿去,咱们给姐姐写信好不好。” 秦昰很是想念卫善,抱着秦昭的脖子说好,走得远了,还能听见丹凤宫里怒喝之声,秦昭一只手稳稳托着秦昰,一只手揉他的头:“昰儿是不是吓着了?就许你吃一点冰糕罢。” 秦昰立时笑起来,秦昭颠一颠他,跟着又吩咐左右,等会往珠镜殿送金创药去,才刚那一下打在身上,破皮绽肉都是轻的,天气暑热,棒疮难愈,秦昱只怕得躺上个二三月才能好了。 男胎 秦昱被正元帝发怒责打的事很快传了出去, 王忠禀报给卫敬容的时候, 打也已经打过来, 她不能细问情由, 也不说秦昱吃这顿打是不是应当, 只叹了一声:“赶紧宣太医过去。” 又吩咐结香挑些活血化瘀的药膏送过去, 跟着就是关切正元帝:“他这些日子本就心燥, 发这样大的脾气,腿上又要不好,让太医也给陛下摸摸脉去。” 问明白是打了两杖, 知道丈夫力巨,盛怒之下的两杖,也不知打坏了没有, 卫敬容赶紧派人去看, 特意嘱咐:“我这头走不开,到了珠镜殿中且得仔细宽慰杨娘娘。” 瑞香一走, 卫敬容转身便看见符美人目中含光, 她看了符美人一眼:“不可如此, 两个都是陛下的孩子, 哪一个不心疼, 已经罚过,这事儿不可再生是非, 等她好了,还劝着她去谢恩。” 正元帝不论是气动什么, 确是为了乔充容受惊有滑胎之相才打了秦昱, 卫敬容已经提点了一句,符美人自然要原话告诉乔充容。 正元帝是行伍出身,常年打仗,骑在马上一刀便能把人穿透,此时怒极还觉得打得有理,等到怒气过了,再看秦昱的惨相,说不准心又偏了。 符美人怔怔看着卫敬容的脸,心里明白皇后娘娘说的才是正理,低头咽了泪:“妾知道了,必会劝着姐姐去谢恩的。” 正元帝发完了怒气,果然有些头晕眼花,腿上更是胀得疼,是秦显一直陪着,替他揉腿,又拿凉毛巾替他去热,正元帝才好上些。 太医要来给他摸脉,他还不许,还是秦显给劝住了,托着他的手给太医摸脉,正元帝连年征战,身上确有诸多伤病,旧创还是小疼,肺腑受的伤到了年纪才显现出来。 正元帝是常年吃汤药调理身子的,此番急怒,太医赶紧替他换了方子,先煎一碗喝下,这才觉得胸中结的一团郁气好了许多,太医又劝,劝他往后少动怒多静心,不然腿疾只会更沉得。 秦显便在此时道:“不若就移宫去离宫暂居,等暑天过去,再挪回皇城来。”他说这话确是情真意切,看父亲受这样的苦痛,心中难受。 正元帝拍一拍秦显的手:“还是我儿知道我心。”他想往离宫去居住,可只有半边宫苑还是好的,若是只住赵太后一个也还罢了,再住上这许多宫妃,屋子不够分派。 何况路程离皇城不远不近,若是再远些必是不有去的,若是再近些,每日里开朝会议事也更方便些,正元帝才叹过,秦显便道:“我来上奏,总得顾全爹爹的身体才是。” 正元帝最喜欢这个儿子,一是他最像自己,二是,只有这个儿子,是跟着他从贫苦中到了此时这个地位的,听他说话,尤其受用,叹了一声:“若是臣下有你这番体贴心意,我也早就去了。” 秦显亲手喂了父亲吃药,跟着又着人送药到珠镜殿去,正元帝这会儿想起来又有些后悔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一杖下去已经想要住手,可听他满口“父皇明鉴,不可听哥哥们污我”的话,怒不可遏,这才又打了第二下。 这个儿子,恐怕往后不能再跟杨家亲近,须得从珠镜殿里搬出来,多跟两个哥哥在一处,他才说了这一句,秦显便道:“我看三弟也确是跟几个文人呆得太多了些。” 这话又正合正元帝的意,文臣确是要用的,却不能尽信,心里越发觉得长子才是最知他心意的,纵此时还鲁莽些,那也是年轻的缘故,行军作战他已有了经验,等往后再慢慢把政事交到他手上,再有个十来年,怎么也足够他学会了。 儿子宅心仁厚,这一点确是皇后的教导,以后几个孩子在他手里总能安心当个王爷,昭儿能武能文,往后也是一大助力。 若他有异心,也不是不可牵制,正元帝想到百年之后的事,才刚气平些,卫敬容身边的太监保荣回来禀报:“充容娘娘的胎没保住。”说着又道:“是个,是个男胎。” 卫敬容从中午守到傍晚,那一胎终究没能保住,看着好些,一碗汤药下肚,汗倒是不出了,血也止住了,还喝下一碗鸡汤。 卫敬容还当这胎是保住了,对符美人笑一笑:“你这个干姨妈真是有福气,这个孩子是个有后福的。”乔充容自己都摸着肚子露出些笑意来,这个孩子在她肚里这样翻腾,她心里怎么不慌。 她且不敢问那小宫人如何了,连想都不敢去想,只要想到她一口一口往外吐血的样子,心里就一颤一颤的发抖,卫敬容下了禁口令,不许绮绣殿里的人再提起那个小宫人。 人都已经装裹抬了出去,给她两身新衣裳,叫人抬出去好埋了,恐生怨气,还给她烧了两卷经,几个平日里要好的宫人,还各自凑了些钱出来,求那抬人的太监好好待她。 那边人才刚抬走,这边乔充容肚子就疼起来,她唇上才有了些血色,立时起了一层汗,轻呼一声,只觉得下腹一绞,腿间湿热,自己知道不好,抬眼怔怔看向卫敬容,话还未说,眼泪已经滚了下来。 卫敬容手里还拿着茶盏,还当最难的那一关已经挨了过去,才能坐下吃一杯热茶,见她这样,匆匆站起来,滚茶就这么倾在裙子上,急急去看,乔充容又倒在枕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回不曾保住,落下来已经四个月大,是个男胎,乔充容哭得晕死过去,卫敬容叹一口气,吩咐人收裹安葬,再替这个孩子念几卷经文。 早夭的皇子皇女也是没有姓名的,何况这才是个刚成形的男胎,卫敬容细细吩咐,抬一个小棺材来,一样要讲上几天的经,必得送了他好好去才是。 乔充容力竭昏了过去,符美人哭红了一双眼睛,等结香发觉卫敬容把茶倾在身上,她趴在地下给卫敬容磕了两个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卫敬容回去丹凤宫时,便是是这么一付狼狈的模样,发髻也乱了,身上的衣裙又是汗又是茶,满面倦色,正元帝见她这样,亲自下来扶她,就见妻子眼眶泛红,冲他摇一摇头,半天才叹一声:“孩子没能保住,能看得是个男胎了。” 正元帝已经发作过一回,又不能再把秦昱拎过来打一顿,结香绞了巾子来给卫敬容擦脸,又让光禄寺预备米粥送来,捧到跟前道:“娘娘半日没吃了,喝些粥汤罢。” 卫敬容捧过碗来只喝了两口,便不再吃,摆了手道:“虽落了胎,人倒是无碍的,仔细将养着也就是了,这些日子我常去瞧瞧她,徐昭仪那儿我也叫人再盯得紧些,可不能再出茬子。” 正元帝再打儿子,也依旧是留了力气的,卫敬容人还没到丹凤宫,派去看秦昱的人就在宫道上报给她听,秦昱确是伤了,一下打在背上,一下打在胳膊上,幸好是第二下挨在了胳膊上,若是头 一下,可不得把手臂给打断了。 太医用剪子把衣裳剪开,先清创再止血,内外都用了药,如今还守在珠镜殿里,皇上确实是盛怒之下打了儿子,可若是留下一点半点的病痛来,倒霉的还是太医院。 看着皮开肉绽,可都是皮肉伤,不曾伤得根骨,只怕天热了要流脓,只要收敛得好,养些日子也能结痂了。正元帝打了一辈子的架,很知道打哪儿最是要害,若不是秦昱抬手要躲,第二下也不会挨在胳膊上。 杨云翘六神无主,此时该到正元帝面前来请罪,可她急急想要召嫂嫂进宫来,宫门早已经关了,没有鱼符再不能开,何况正元帝早已经有了禁令,不许忠义侯夫人随意进宫来。 这本是他怒中说的一句话,被当了御令传下去,正元帝自己不好改口,卫敬容也只作疏忽,这条禁令就依旧还在实行。 既有禁令,杨妃要召忠义侯夫人进宫的事便被报到正元帝跟前,连着两三件事让他生气,到了此刻竟不怒了,只吐了两个字:“不准。” 卫敬容才还想多说两句,一听这话,一句也不再说,反而问起了儿子,宫人便道:“晋王殿下领着小殿下往麟德殿去了,才还传了话回来,太子殿下要留小殿下在麟德殿过夜。” 正元帝是喜见小儿子跟大儿子亲近的,小儿子身上卫家人的烙印越少,他就越是喜欢,只看着卫家,倒把杨家给放过了,自己的妃子事事要听嫂嫂的,那往后儿子是不是也事事都听他舅舅? 他不怒时比怒时还叫人心生骇意,卫敬容却不怕他,歪在榻上一会儿,头便一点一点的,正元帝知道她累极了,不叫宫人打扰,自己往偏殿书房去,就在书房里歇了一宿。 第二日正元帝又发了一拨赏赐给乔充容,王忠才出了绮绣殿的门,又转到了珠镜殿,罚齐王秦昱闭门思过,本来他就要养伤,不思过也不能往旁的地方去,可既然是奉了正元帝的口谕思过,那什么时候能出来,还得由正元帝说了算。 秦昱的事传到朝堂上,本来也瞒不住,出事的时候是正午,宫员正在办差,光禄寺俸了朝食来给各位官员,这事早早就传遍了。 天家无小事,何况事关皇嗣,可这回谁也没想到被参的竟然是袁礼贤,说他身为皇子师,却未愁心教导三皇子,至使三皇子言行失度,而上这奏章的便是曾文涉的学生韩知节。 余波 卫善收到秦昭回信的时候, 船早就已经离开了淩县往清河去了, 淩县新任的县令是如何替她在那棵百年槐花树下立碑的, 她一无所知, 接着信折开一看, 仰在床上笑了一回。 沉香捧了鲜莲子汤来, 看她笑得这样, 笑盈盈的问她道:“公主是有什么好事,赶紧也叫咱们知道。”竹苓广白几个也都跟着笑,围拢过来听她说些什么。 卫善只当立碑以传后世总得办些什么了不起的事, 譬如西域都护班定远,似这样的事迹才能大书特书,不意自己办的这么一桩小事, 竟也能立碑。 秦昭还派人去摘了一封来, 给她看看上头写了什么。碑文直把她写成了个女青天女菩萨,甚个一片体民爱民之心, 甚个明察秋毫, 卫善看了又把写碑文的那一张递给椿龄:“你看看, 是不是可笑。” 里头确是有些夸大之词, 把吴三卫修都给抹去了, 倒把他自己给留在碑上,石碑上刻了几年几月淩县县令某某人谨立此碑。 这事虽然好笑, 可也不全然是桩笑话,淩县那位新任县令, 也不定什么端倪都没瞧出来, 只不过站了干岸,又得了好处,既会看人眼色,做这事必是里里外外打听清楚的,奏章上也写了要立碑,以警示乡里。 从上到下,没一个人有异义,那这碑就可立,既然这样的碑都可立,那么回到业州卫家的碑也能立,卫善把《业州域志》都看过一回,那还是前朝修的,到了本朝国史还未修,地方府志也有不全的,卫善在心里添了一笔,她都能立碑,父亲立碑更是应当的。 此时太子地位稳固,卫家与正元帝的情份虽不似过去,也比旁人要深厚些,这辈子许多事都已经提前办了,不落旁人口舌,趁着此时把该讨的就要讨回来,待修国史时,必要把上辈子没拿到的,都讨回来。 几个宫人围住了椿龄,仔细问她这信上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椿龄本就羞怯,面上泛红,连耳朵尖都红了,声音又细又轻,青霜等得急了,抓了一把糖到她手里:“你大声些,别怕。” 宫人们闹成一团,卫善歪在床上,手上摩挲着另一张信纸,秦昭替她画了一张画,画上是一棵百年槐树,树冠上开了细簇簇落雪也似的白槐花,树底下倒是那块石碑,因着是刻的公主事迹,底下还用了莲花台的底座。 一封信写得这么厚,却只有这一张是他的手笔,后头跟着七八张,一张上只有一个字,俱是秦昰写的大字,写着善儿姐姐安好,那个善字顶头立地,转笔处还能看得出有秦昭的笔迹来,相必是秦昭抱了他在怀里,手把着手教他写的。 想到秦昰的肉手握着笔杆,一笔一顿的模样,便嘴角含笑,这几个字也不知他写了多久,卫善把这几张字反复看了又看,取出一个匣子来,专把这些字都存在匣中,磨墨铺纸,给秦昰回了一封信。 轮到秦昭,倒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给他了,把那张信纸收到匣中,浅浅一个盒子,摆了两封信也依旧空落落的,伸手摘从花盆里摘了一簇晚香兰放在匣中,等再开信匣时,便会有一股兰花香。 卫善已经许久都没有这样的小女儿心思,倒是秦昭还把她当作小姑娘,合花树上挂玲珑萤灯,芙蓉池里放百盏水莲,已经许多年都不曾有这样的日子,她咬着笔杆,不知道要回什么信给他才好。 这一回信封里夹的是茉莉花,卫善最喜欢的香味儿,窗舱里还养了两盆,正当花季,浓绿叶间冒出一个个小花苞,越是夜晚越是香味浓厚。 上回倒出来的石榴花搁在香球里香了两日,这回的茉莉也搁在香球中,垂在床帐上,鼻尖绕着茉莉花香,卫善坐在桌前,取出一张洒金小笺来,不论写什么,都觉得说得太浅了,依旧还是画上一幅画。 舱外江水茫茫,远远能看得见驶过的船帆,越是往北上,通商的船只越是少,不似运河靠南的那一段通商往来频繁,府州也更繁华。 卫善一幅江水图还未画完,外间小顺子又送进一封信来,这一回是卫敬容写来的信,卫善急急拆开,这信写得极厚,除开头二句是关切卫善在外如何,后头急转直下,把乔充容落了胎的事告诉了卫善。 乔充容肚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落下来已经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卫敬容在信中可惜了又可惜,跟着便把正元帝打了秦昱两杖的事儿也写了下来。 各中缘由自然不能写得太明白,卫善通读一回,满心讶异,上辈子根本就没有乔充容这个人,正元帝也没有别的孩子,自然更没有秦昱踢打宫人,至宫妃受惊落胎的事了。 卫善记得秦昱这个人是极会装腔作势的,朝中谁不赞一声齐王纯孝,那会儿也没有旁的皇子好称赞了,只余下一个,自然也只能夸这一个。 如今细想起来,秦昱的名头渐渐响亮,是在秦显意外之后,秦昭被派出去驻守云州,跟着又派他领兵平定凉州,卫善原来不懂,看了域图方才明白,派他去凉州征战,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发兵两千里地,又在黄沙大漠之中,人困马乏,到凉州城下又要如何开战,既少食又少水,她光是拿手指在地图上丈量,就不住心惊,这哪里是要他去定乱,分明就是让他去送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得胜的奏报送回朝中来时,卫善在丹凤宫也听着了消息,当时只高兴二哥又打了胜仗,还以为这回总得回军犒赏了,也能见一见二哥,诉一诉姑姑和苦处,谁知道秦昭的军队根本没能到京城来,依旧还千里迢迢又回云州去。 这一来一往折损了多少人马,打了胜仗设下都护府,派的还是朝廷的人,搜刮来的金银还成了朝上参他的把柄。 秦昭再能干,也是养子,只有秦昱才是正统。那时候正元帝虽还拿定主意,把这皇位传给谁,心里对秦昭也是忌惮的。 秦昱这仁厚的名声就是这时候传扬开去,卫善出来这几日,倒听了满耳朵的俗话,花花轿子人人抬,吹他能文,他早年怎么文名不显,说他纯孝,也就是太子死后,他才在正元帝跟前进孝。 亲尝汤药便罢,还有放言便是父亲要他身上的肉当药引,他也绝无二话,连对丹凤宫也一样是尽了心的,太子薨,晋王逐,秦昰不过六岁,能捧的只有他一个。 可就算是当时,正元帝也还没拿定主意就把帝位给他,他似乎是在三儿子和小儿子之间,犹豫过的,请立正统的朝臣也不是没有,秦昰占了一个嫡字,虽年幼,也依旧有师傅扶持,他的师傅是胡成玉。 袁相担了污名处刑,秦昱的身边已经有一个曾文涉,胡成玉在朝中替卫家周旋,难免没有立秦昰之后,他还能再稳坐宰相位的意图在。 袁礼贤的门生故旧被打成党羽拔除,这其中就没有胡成玉,卫善一点一点摸索,把上辈子记得的那些七零八碎的事都串起来,仿佛一张密密的网,原来身在局中尚且不知自己被网住了,此时跳出来看,才能看得明白些。 卫善合上信,让沉香叫来小顺子:“你到街市上看看,有什么孩童玩的东西,挑些有野趣的,一式两份买了来,着人送回京去。” 舟上人还不知京中乔充容落了胎,小顺子一听便是给徐昭仪和乔充容的,应声出去了,此时船刚到清河,正补清水米面,本地确有些布虎做得精致,大块的红布扎成老虎,沉香几个又做了小衣,连同这些一并送了回去。 这些东西自然是送进丹凤宫里,还有卫善写的一封信,她特意让姑姑来分派这些东西,信里对落胎一事,一个字儿都没提,只说沿途看见了,觉得有趣,给还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们。 一套瓷人儿,两只布老虎,彩扎的风车,还有羊皮做的波浪鼓,堆开来十几样玩意儿,就这么摊在床上,卫敬容摆一摆手不叫人收拾,待正元帝下了朝过来,就见卫敬容正在看信,眼前还摆着这许多小东西,看他来了,急急收拾起来。 他拿起来一看:“这是什么?” 卫敬容笑一笑:“是善儿捎回来,这些如今也不好送了。”单送给徐昭仪一个,可不是伤了乔充容的心,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她的,也是正元帝的。 乔充容倒很知机,正元帝去看她时,就见她散了头发,靠在枕上,眼眶泛红,见了正元帝却半个字也没提起齐王来,符美人守在她身边,两人还说些宽慰正元帝的话,闭了眼儿流泪道:“恨我自己无用,竟没能替陛下再添一皇子,陛下万不能因我之故损伤龙体。” 丹凤宫中更是提都不提,都劝正元帝要爱惜身体,赵太后在离宫收到了消息,更是哭得昏了过去,太后有恙,正元帝自然要急赶过去探视,这些都由秦昱而起。 他本就因为韩知节参了袁礼贤的事心中不悦,袁礼贤虽是麟德殿讲师,可他哪里有空天天过去,还是让集贤院那一帮文士去讲史,既要修国史又要定律疏,日日议事,官制推行尚且艰难,却要来烦忧这些细务。 正元帝骑马自离宫回来,再说到齐王时,便道秦昱恣行颠倒,性情乖戾,须得修身养性,一个字都没说袁礼贤的不是。 江低 卫善千里之外给秦昱穿了一回小鞋, 卫敬容拿这个又扎了一回正元帝的心, 正元帝这些日子倒常留在她宫中, 天热心燥, 呆在她这儿反而能静一静心。 看她在灯下替几个孩子做夏衫, 还感概一声:“原来倒不见你做这些。” 卫敬容手上不停, 穿针引线替秦显那件袍子琐上边:“我做的时候, 你正忙着呢,难道做个袜子衣裳还得特意告诉你一声?如今也不过安稳了几年。” 李从仪的残部还在流窜,江宁王的吴地还未攻下, 要说安稳还未安稳,可却已经人心浮动,武将未动, 文人先争起功来。 正元帝手里握着书卷, 默不作声,卫敬容也不看他, 一面做针线, 一面同他商量要给乔充容提一提份拉:“她心里难受又还在自罪, 说是自己没能保住孩子, 我看这不是长久之法, 倒不如提一提她,让她仔细调养身子, 好安她的心。”依理无功是不升份位的,杨云翘能一人之下, 也就是生了秦昱。 待徐昭仪这胎生下来, 不论是男是女,都要把她提上来,卫敬容把线头藏住,她久不做针线,这些日子练起来,竟也手熟了,拿剪子剪断线头,明岁还得再挑些采女,后宫之中还该多几个孩子。 正元帝点头应了:“这些你看着办就是。” 卫敬容便发下赏赐去,又特意派瑞香去宽慰她,让她仔细调养身子,绮绣的吃穿用度不减,同乔充容怀孕时一般无二。 替她来谢恩的是符美人,乔充容既落了胎,卫敬容便让符美人暂居绮绣殿中,原来是因着有孕才长的份位,还预备等她生下孩子来,不论男女都往上进,孩子虽没了,也依旧把乔充容和徐昭仪同等。 徐昭仪的拾翠殿也一样送了许多东西去,三人原就在一殿中居住,徐昭仪隐隐是这三人之首,这两个本就是她挑出来的人,原来两人一同得孕,还曾说过生下孩子来一同领着长大,不料乔充容会遭此祸事。 正元帝将要五十春秋了,真要说他年富力壮已经勉强,前头有已经成年的皇子,正统嫡子,又军功卓著,旁的不必肖想,生下皇子公主,安安稳稳长到大便是,也没有旁的想头。 丹凤宫里诸多赏赐,瑞香结香每日都来看望,反是珠镜殿里的杨妃,一是恼怒儿子被责打,二是照看秦昱再不想其它,忠义侯夫人又不能进宫来,她身边的训导尚宫却是劝过,可杨云翘正是满心怒火委屈,哪里还能听得进劝,是以从未派人去过绮绣殿,更别说是送东西了。 两下比较,卫后仁德宽厚,有爱人之心,而杨妃刻薄寡恩,乔昭仪失子,反而把她给得罪狠了,原来徐昭仪就牢牢跟紧了卫皇后,如今底下的小宫妃们,轻易也不敢再往珠镜殿去。 太监宫人最会看人眼色,此时杨云翘失势,珠镜殿中说的些话,便传扬开来,还有人特意传到丹凤宫去,卫敬容斥责一回,不许宫人再嚼舌根,免得后宫不和,反生事端。 乔昭仪落了胎,正元帝往绮绣殿去多看她几回,跟着便宿在殿中,陪侍的便是符美人,她原来就受宠爱,因着貌美年轻,封美人来之前,便是她承宠最多,她一口一个阿乔,又可惜那未能降生的孩子,正元帝本就痛失一子,知道杨云翘竟没来看望,连杨云翘都跟着一并静思己过了。 徐昭仪也在拾翠殿中深居简出,此时只有她有孕在身,该当仔细,卫敬容也说得很明白了,待这一胎落了地,她的妃位是板上钉钉的。 卫善送东西去时,再没想到会派这么大的用场,等信再传来,连杨妃都罚了,不论如何此番秦昱的日子是再不能好过了。 他比卫善大上两岁,已经十四岁了,再有几年就能领差,才刚跑出京城去走动了一回,刚刚有了些名声,又惹出这桩事来,他踢打的确是宫人,可至始宫妃落胎这事一传出来,他是怎么也洗刷不掉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更不必说是这样的恶事了,宫妃到底是怎么落胎的,京中都传说纷纭,人嘴最会罗织是非。卫善办的这桩好事越传越好,而秦昱办的这桩恶事越传越恶,正元帝上回还骂杨云越,这一回竟不曾发言责骂杨家。 他越是一言不发,杨家倒越是缩了脖子不敢动,杨云越倒还知道他的脾气,忠义侯夫奏请进宫,来给卫敬容请罪,这回卫敬容却没拒,坐在堂上看她下跪为妹妹求情。 原来是场上没了角儿,搭了台子要唱戏,非得捧他一个不可,无论唱得怎么样,总得替他叫上一声好,如今前有太子,后有秦昰,怎么也轮不上他。 这些事卫敬容并不曾写在信中,但推论即可知,只要想到杨家再抖不起来,卫善便心中舒畅,越是如此杨家越是不敢弄鬼,但查还是要查的。 今日天阴风大,船离了清河县,一路北上,再有个十来日就要到青州了,卫善难得戴了帏帽儿立在甲板上看景,这一片水雾茫茫,远看过去,只能见着青山的盖着绿荫的尖。 永安公主在淩县断案的故事,竟比官船还走得更快些,每到一处,一处便已经知道她的名声,除了来送礼的,还有来告状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告状的她全交给了卫修,魏人杰便不服气,也要在这里头插上一脚,只要船一靠岸边,两只眼睛便在人群里搜寻,看看哪一个有冤情,必得替他们申冤。 卫修和吴三一起乐,他还未当上青天老爷,倒已经上了瘾,倒真被他撞上两个,却都不是甚个大案,你偷了我家的牛,我偷了你家的人,魏人杰恨不得把这些告状的都打上一顿。 江上阴风旋起,云低风急,船将要收帆停靠商桥县,卫善立在船上吩咐青霜把王七寻来,离得青州近了,杨家当年是奔逃到青州去的,并非业州本地人氏,隔得十来年,已经不易查探,连卫善自己都无头绪,可这事依旧要吩咐下去。 青霜要寻王七,从船头找到船尾都寻不着他,卫善一说要找他,他立时就自己出来了,青霜还未回来,王七就已经站在卫善身后,恭声道:“公主有何吩咐?” 卫善看他一眼,难不成这人还有顺风耳不成,看了沉香一眼,沉香往后退开两步,王七不动声色,卫善便笑:“你出来时,二哥是怎么吩咐你的?” 王七肃手垂头答道:“殿下吩咐一切都听公主调派,纵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护公主周全,若有不当,提头去见。” 卫善眨眨眼儿,心里有些好笑,若真有不妥当的,他又没了头还怎么去见秦昭,可王七说得板刻,她便咳嗽一声,跟着吩咐:“我也不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到了青州,你就去查一查杨家的事。” 王七飞快抬眼看了卫善一眼,只见江风鼓起纱袍,吹得她八幅盘金红纱裙似盛开繁花,江风之中屹立不动,头上金钗“叮当”作响,知道他看过来,也侧身对他笑一笑:“仔细查一查。” 王七一字未吐,点头应下,跟着便又听卫善发问:“你同二哥怎么联络?”二哥的信一回两回,连着五六回都比姑姑的信到的要早,那就是知道事知道得更早。 她和姑姑往来信件走的都是官道,要是比官道还快,那就是别有法门,她一问,就见王七垂眼不答,卫善也不穷究,不过好奇,天下还有什么比官驿的马跑得还快。 太平时日官驿马匹多有老弱的,打仗的时候传递消息只有快马,处处都养得好马,官驿马匹若是生病老死,都要层层上报。 卫善一路过来,只要是在驿馆里歇息,都能看见马夫喂养马匹,虽算不上良驹,也都健壮,战时传递消息,便是一站接一站的递送,秦昭是怎么能比这些官马传递还更快得到消息的呢? 王七不答她也不再问,只要他去打听杨家,再把此事告知秦昭便成,卫善吩咐完了,王七却没立时就走,似乎垂头想了一刻,跟着才又退下。 今日风大欲雨,眼看黑云低压,船只降了帆,急往商桥县渡头靠去,船还未到岸,天上一记闷雷,顷刻间江上便是一层白茫茫的雨,沉香几个都不及打伞,只把卫善牢牢罩住。 卫善进了舱房,裙摆湿了一片,沉香几个下去换衣,卫善推开窗户,雨珠砸进窗来,夹着凉风和江水气,卫善忽地想起小时候曾盛雨敲碗,玩心大起,拿了五六只杯子搁在檐下,拿头上金簪敲击杯沿儿,叮当之声不绝。 敲了两下模模糊糊想起来是有人带着她玩的,咬着手指头想了一会,似乎就是秦昭了,也只有他变着法的哄她,带她玩儿。 风吹雨急,不一时卫善面上便全是水雾,此刻心神舒畅,她正满面带笑,不意魏人杰突然趴到窗口来,他哪里懂得音律,瞪大眼儿看着卫善,卫善两只袖口都湿了,紧紧贴在雪白腕子上。 他突然低身,把卫善唬了一跳,伸手就把砸了个杯子在他身上,被魏人杰一把接住“哎哎”两声,不及说话,又吃卫善一记闭窗羹。 魏人杰这回叩了叩窗:“哎,我又不是故意吓唬你,你这杯子还要不要了?” 情诗 麟德殿地势低, 地台却建得高, 里头用是旧藏读书用的, 存着这些纸页卷轴, 染上些湿气就要霉坏, 六月六晒书节还未到, 便先劈头盖脸下了一场好雨。 秦昭在窗前独座, 案前一片湿意,手边卷轴粘了水气墨色氤氲,院外急雨打落了一片石榴花, 落红满地,枝叶间藏着一个个灯笼大小的石榴,秦昭坐在窗前, 被秦显在背后拍了一记:“发什么愣?” 他是不论雨雪天气都要去耍一套刀的, 越是落雨耍的越是起劲,今天却不是去耍刀, 而是骑马出城了, 连着下了两天雨, 出城道路泥泞, 秦显从外头来, 一身短打,靴子裤子上一块一块的湿泥斑, 秦昭的衣裳被他拍上一巴掌,肩头就是一个五指印。 小太监奉了一碗热茶来, 这个天吃热的到惬意, 秦显手里托着茶,伸手去翻秦昭叠在案上的书卷,翻了两页笑起来:“你怎么看起这些来。” 翻着的那本是诗经,秦显还是小时候被卫敬容盯着背过书,久已不看,不意一翻就翻到这个,里头还夹着一大一小两片青竹叶,光是竹叶就占了大半页,露出来的那一句正是“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朗声一笑:“咱们要能一同作战就好。”只派秦昭领军往吴地去,他可不闷得很,都在朝里呆了许久了,休也休整过了,迫不及待要出去活动活动手脚。 那两片青竹叶是秦昭随手夹进去的,自己也不知是夹在了哪一页,翻开来看了方才笑起来,对秦显道:“李从仪的残部还在流窜,这些日子又有再冒头的势态,朝中许要派你过去清剿。” 清剿流匪和攻打吴江,秦显自然想去攻打吴江,秦昭笑起来:“攻打吴江哪是我这一支军队就能攻下来的,我不过先去驻扎罢了。” 吴江是块难啃的骨头,比起李从仪流窜的那一小股人,吴江有钱有粮有兵,这边不动,江宁王也按捺着不动,真要打起来,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动的。 吴江当年也曾乱过,周师良投了大业,他的残部就归顺了江宁王,确是有几个能打的将领,吴江不缺钱粮,给他们这些当时的乱军也发了厚饷给了官职,这些人也没什么好闹的,反而保家卫国起来。 当年魏宽和贺明达两个联手也没能歼灭厉振南,还能让他再逃回吴江去,把关口守得铁桶一般,如今两边各安,要打还真不是二三年间就能打下来的。 外头大雨不住,秦显换下湿衣,干脆在屋中长桌上铺开域图,吴江的域图就是闭着眼睛都给画出来了,这些年也两边暗地通商,来来往往的也不真是商贩,年年都要斩杀几个吴江过来的细作,吴江也是一样,派过去还能再回来的,十之一二。 两边情势未明,但大业军力是远胜吴江的,这些年后方安定,便一直在等一个开战的机会,北边多是马战,而要攻进吴江,便要用水战,朝上便在议造战船的事。正元帝志取天下,可不是只要这地图上的一块,总归要打,早和晚的区别而已。 两人论过战事,小太监送了软饼上来,秦显包了肉,秦昭却不吃这些,要了一碗汤面,吃软食暖胃,秦显知道这是在云州时得的毛病,连着几天吃受潮霉坏的军粮,回了朝便仔细养着,拍一拍他:“得亏是去吴江,那儿吃食倒合你的胃口,等攻下吴江来,封你当江宁王得了。” 他说得这话,秦昭却不能这么干听着:“真等打完了仗,我且得寻个景色秀丽的地方泛舟垂钓,真钓上鱼来,就当场切开吃鱼脍。” 他连说带笑,神色很是向往,他一说完,秦显便哈哈笑起来:“那还得娇妻美眷,我上回说的,你可想好了?” 秦昭一怔,跟着才记起他说的是娶了善儿,分明想说不是,可耳朵又经不住的发烫,喉间一紧,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秦显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在屋里,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呼啦啦包了两块饼,一气儿全吃了,豆芽炒的粗肉条,吃得津津有味,嚼了满口肉,咽下去道:“我想娶姜家的姑娘当正妃。” 秦昭知道这事,秦显瞒了旁人,并不曾瞒他,有什么话总是全盘告诉他的,这么顶着日头来去,大雨也不停歇,可见是真的上了心。 秦昭想起那位姜姑娘,面目倒是很美,可总让人难生亲近之意,想到善儿待她极好,送东西回来也总有她一份,可她连一言片纸都不曾托付秦显寄给善儿,便蹙了蹙眉头:“大贺氏就要来了。” 北狄的大贺部族,中原内乱的时候,大贺氏也没少趁机捞油水,又向大业递书函,又不住跟江宁王来往,两边的好处都要占。 大业是想同北狄修好的,起码攻打吴江的时候,北狄不要趁火打劫,他们既有要娶一位公主的意思,那么能嫁的就只有姜碧微了。 秦显略微沉吟,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真要讨她,再封两个公主便是,高句丽还想要一个公主,高昌国也往来国函书信,大业哪有这许多公主,干脆都封一回。 他不在意,秦昭却知北狄与高句丽高昌都不相同,秦显既开了口,他自然要说:“恐怕不是易事,哪怕要提,也缓和着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显不是他,他要提什么,须得用功劳去换,秦显只要开口,心里真的想要,正元帝不会不允许,但得看他要的是什么。 秦显换下来的湿衣里藏着一块软帕,绣了几株兰草,秦显身上衣裳从外湿到里,那块帕子贴身带着,也沾了雨水,一个一个黑色的墨团,似是匆匆写就,被雨水氲开。 秦显攥在手心里,他会去翻诗经,也就是这帕子上写了两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虽被雨水冲淡了,却记在他心里,秦显又嚼了两口肉,把那帕子塞在袖里,冒雨去了紫宸殿。 大雨一来,正元帝腿上的疼痛便好了许多,倒有精力同朝臣议事了,紫宸殿建在高台之上,南北两边各有二三十扇门,往日大开着吹进来的也是暖风,此时开了紫宸殿这二三十扇大门,风夹着雨水气灌进来,把热气一吹而散。 自入了夏,正元帝少有这么舒爽的时候,他坐在矮坐上,让几个大臣也都坐在席上,光禄寺送来饭食来,候在门边等了许久,这才挥手撒了,让他们赶紧去吃,吃完了再接着议事。 秦显就趁着这个空档去见正元帝,正元帝看几个儿子都有不妥当的地方,独这一个,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见他来了,招手叫他过来,就挨着自己坐下,问他道:“显儿吃了没有?陪我再用一点。” 秦显已经吃过饼了,摸一摸肚皮只有七八分饱,到还能再吃一点,小太监捧了食案进来,托起来送上去:“皇后娘娘知道太子过来,特意吩咐添一些黄羊肉。” 这父子两个都爱吃烤过的肉,皮要焦肉在嫩,大快朵颐,越是垫肚的东西吃得越多,再喝上两碗酸汤,正元帝出了一身汗,畅快一叹,把手巾子往托盘里一扔,架着腿道:“说罢。” 儿子这个时候来找他,分明就是有事,正元帝难得露出一点慈爱的目光来,秦显倒红了脸,很有些不好意思,可想到姜碧微雪白的脸,两道浅淡的眉,便心中动念:“我,我想讨姜家那个姑娘。” 正元帝“嗬”了一声,倒不惊讶他说这话,连日往离宫跑,止都止不住,大雨里还要去一回,那就是真上了心,他一直等着儿子开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正元帝对着秦显很愿意当一个慈父,原来以为他是一时贪图新鲜,姜家的姑娘也确是生得出众,蜀地在姜远手里有二十年了,便是一棵树也长得枝繁叶茂,要连根拔起并不容易,姜家旧部还有心中不服的,攻打吴江准备了几年,不能在此时生乱。 正元帝还架着腿,秦显来的倒是时候,他腿疾一热便发作,一凉就好受许多,又不能天天拿湿巾敷着,这大风大雨的天气,旁人厌恶道路泥泞浑身透湿,他却喜欢这雨下得懂事,可又不能天天盼着它下,再多下几天,就要担心水患了。 皇帝有皇帝的烦恼,正元帝一时感慨,眼看儿子老老实实低头坐着,盘着腿小山也似,面孔发红,眼睛里还带点亮,伸手就拍他一下:“当真想要?” 秦显饼也不吃了,搁到盘上,两只手紧攥成拳,抬头看住正元帝:“当真。” 正元帝嚼了一口羊肉,肉烤得极嫩,一口咬下去还带着肉汁香,他一口咬掉半块,在嘴里嚼了两下,囫囵吞下去,秦显赶紧替他又包了一个,接过饼来冲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笑一笑:“只可为侧。” 秦显咧着嘴笑了起来,目光灼灼看着父亲,正元帝看他这样子又气又笑,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就这么点出息不成?” 秦显原来已有八分饱,这会儿又饿了起来,吃了一盘子黄羊肉,正元帝便笑:“似你这个年纪,也偷宰过羊,多少年都再没吃得这么香了。” 父子两个用完了饭,正元帝便让王忠去丹凤宫,让妻子心里有个底,他顺着儿子,也得姜碧微能抬得起来,仔细教她规矩,不能再作它想。 和亲 秦显是想让姜碧微当正妃的, 可他也知道亲爹的脾气, 最不喜人得寸进尺, 他能这么容易应下, 已是秦显意料之外, 就算父亲对他诸多宽忍, 此时也不能再提娶为正妃的事。 侧位已定, 再往母亲跟前使力,央她替碧微说两句好话,总归选上来的那些秀女都归她管, 好与不好也都是她说了算。 譬如攻城,已得一地,先自休兵整顿, 待下回再往上进攻。 秦显是换了干衣裳来的, 来的时候就心急,衣裾湿了大半, 回去的路上干脆连伞都不撑了, 满面喜意大步踩着水坑往麟德殿去, 身后的小太监小跑起来都追不上, 知道他心情上佳, 轻呼太子殿下慢些。 秦显哪里慢得下来,两三步绕进了廊庑, 一面走一面吩咐:“去提我的刀来,我要到演武场去。”才刚换的一身干衣, 这会儿又要去舞刀, 小太监应得一声是,急急回去取刀。 一个撑着把全没用场的伞小跑跟上,一个也顾不得风雨了,知道太子殿下性急,紧赶慢赶回去取刀,甫一进殿门就见晋王殿下立下廊下,背手看着檐下雨帘,矮身行了个礼,水线顺着袖子滑落下去,湿了一地。 秦昭看他行色匆匆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大哥可是失落了什么东西?” 小太监把腰一弯:“太子殿下吩咐取他的刀,他要往演武场去。” 秦显人生得威武,力气极大,跟魏人骄两个比拼,也各有赢面,他的刀比演武场里摆的那些可不同,还要更重上些,一个人哪里抬得动,秦昭一听便笑了:“就你一个回来拿刀?你怎么抬得动。”转头吩咐两个力壮年的抬刀送去。 小太监千恩万谢,秦昭便问道:“才回来怎么又想着要去耍刀了?” 秦昭语音温和,小太监越发恭敬:“太子殿下有了兴致,出了紫宸殿就往演武场去了。” “知道了。”秦昭依旧温声,把手挥一挥,那小太监躬身后退,秦昭便还立在檐前看雨,心致这样高,那就是所谋衬意了,他心中拧眉,怎么也没想到正元帝竟真能允诺把正妃之位给姜家女,就算蜀地残余连根拔除,等到秦显上位,姜家也依旧可以再把旧人提起来,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意正元帝爱子如此,又或许是自觉能把蜀地旧部打散,让他们一心归顺大业,本来蜀地的兵丁都已经收整改编,只待作战时一支一支调派出来。 这一手在周师良身上用过,他的兵就是这么被打散了,分散在各地,这些大头兵吃了谁的饭,就听谁的话,本来也没有一心效忠的心志,那几个副将调往各处,有的寻由头折杀了,有的降级了,再想提起来也不容易。 袁相又提议把归来流民安排到蜀地去,只说那里田地多富饶,流民出逃是为了活命,如今既无战事,这些人便又慢慢回来,安排在蜀地耕种劳作,还能免去蜀地三年的赋税。 才刚从蜀地搜刮了一批回来的,再给个三年休养生息,这三年里调走兵丁入住各地流民,再过个三年,纵还有人记得姜远,大业也是占了理的,本就是赵临反叛,大业出兵相助,姜家自愿归降。 雨一时大一时又小,秦昭立在廊下,袍子下摆的四海云龙纹被雨水溅湿,他站着一动都不动,秦显忽的立起去求娶姜碧微,他却在此刻想起卫善来。 心口轻轻绕过这个名字,卫善的一切就都浮在眼前,秦昭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竟这么快就长大了,还变得聪明狡黠起来。 袖里塞着宫外送进来的信,王七问他,杨家到底要不要查,这是善儿的主意,可她又是怎么想到要查杨家的,秦昭手背在身后,手背蹭着袖口,手指头摩挲那张细条,一是探问杨家,二是问怎么信传得这样快。 秦昭反身进殿,铺开信纸,依旧给卫善画了一幅小画,跟着又给王七回信,让他听从吩咐,去查探杨家,虽知事隔十来年,又因战乱不知流失多少民众,能查问出来的东西怕也极少,也依旧还是让王七去了。 聪明也依旧是小姑娘的聪明,杨家经了这两桩事,杨云翘的评语是性喜奢华,而秦昱的评语是恣行乖戾,两个人的风评都跌到谷底,再怎么也动不了卫家。 杨思齐断了一只手,杨思召断了一条腿,这两个关在家中,伤筋动骨百日还未过,外头已经潮来潮又退,杨云越眼看失了帝心,依着正元帝的脾气,杨家的日子只怕得有两年缓不过来。 那会儿是替善儿出气才出手教训杨思召,他根本就没拿这当多大的一回事,如今想起来,该打得再狠些才是,秦昭面色比外间天色还阴,又想起卫善说的话来,杨思召见着她就敢对她说混帐话,是怎么样的混帐话。 越想就越是面色发沉,只要想到善儿一双耳朵听过那些话,便怒意横生,叩紧了茶盏这才好些。杨思召的腿约莫也好的差不多的,当时就没留手,便是好的走路也该有些跛,杨家跌了几个跟头,更该让子弟建功立业,也不知这回去吴江练兵驻扎,杨思召会不会去。 秦昭心中动念,把信纸细细叠起,放在信匣中派人送出去,送信的人才刚走,林一贯身边的小太监便送了一卷纸来来,上边只有八个这“边关急报,北狄内乱。” 贺明达自被发去戍边就一直想重回朝堂,他既在边关能立的功劳便只有盯紧北狄这一条路,大夏内乱四起时,北狄趁乱掠走许多东西许多人,还占去三个城,又夺走一个盐湖,势力日益壮大,若不然正元帝也不会想到要去和亲。 大夏逃出去的流民中便有几个是极有学识能为的,建立汉城,把那些汉民都留下来,专让他们种地纺织,这回内乱便是几个部族之间要争盐湖分管权,这才打了起来。 怪不得正元帝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儿子,军报上写的只怕更细,贺明达问的便是要不要趁相续机会攻下那几座汉城。 既要开打,就更没有和亲这一说了,便是不打,内乱也足够北狄头疼,想来不及就要国书送到,秦昭把纸条一卷,今日大雨地湿,麟德殿里不搁冰盆烧起炭盆来,这卷纸条便扔进炭盆里很快烧成了细灰。 卫敬容在丹凤宫中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就是王忠一并带过去的,他先是传了正元帝的旨意,要把姜碧微接进宫来仔细教导规矩,堪为太子侧妃,跟着就见卫敬容面上色变。 她已经难得会有颜色大变的时候了,心里知道正元帝一直想让姜家女去和亲,若是把她给了太子,那能去和亲的就只有善儿,心里虽知绝不能够,依旧也还是关切。 卫敬容手上一紧,王忠跟着又道:“贺将军从边关送了军报来,北狄部族起了纷争,原说要来进贡的,怕也不来了。” 北狄几部都是一个姓氏,从老汗王那里传下来,各给几处草场,里头最得宠的小儿子阿拉汗得了盐湖,争汗王的时候偏偏又没争过,手里捏着宝地,自然引人觊觎,汉城盐湖再加上那两个谋士,真撕破了脸要打,也没这么容易打完。 北狄原是想造一座汉桥,把这些汉民都留下,送贡品的马队还未到边关,就别部给扣住了,要上贡的金银一抢而空。 卫敬容被王忠说中了心事,冲他点一点头,跟着又给他设座,王忠连称不敢,卫敬容便笑起来:“大监也不必多礼了,你只把我当作昭儿的养娘,这一回他的亲事可也不能再拖了。” 王忠虚坐了半个椅子,把头垂到胸前,两只手恭起来:“与娘娘论这些,真是死罪死罪。” 卫敬容摒退宫人,还让结香奉一碗茶来:“大监可别说这些虚话,昭儿身世不同,可到我身边就是我儿,他从来都有孝心,是个好孩子,他既孝,我便该慈,这回也要给他挑一个合心意的。” “原想替他挑一门淑女,往后出去分府就藩,得有人替他把家事立起来。”卫敬容缓缓说着,一面说一面看王忠的脸色。 王忠心知不该由自己来谢,只得把头点了又点,卫敬容再笑问他,他一个字也不肯说,只道娘娘挑的,自然都是好的。 两人说了几句,王忠这才出了丹凤宫,卫敬容看着他出去,蹙了眉头道:“太子在何处?把他叫来。”秦显武了一套刀,跟着又能出宫去了。 卫敬容听了看一眼屋外时断时续,下个不住的雨,知道他这是又去了离宫,吩咐宫人去煎姜汤,预备着等他回来再饮,谁知秦显一夜未归,第二日掐着开门城门的点儿回来了。 卫敬容沉着脸在丹凤宫里等他,吩咐太监一等他下了朝,就立时把他请过来。 弯刀 秦显原想等一日再去把这消息告诉碧微, 允诺她的正妃位还未定下, 可他满心喜意无从倾泄, 耍了一套刀, 依旧还是想见她, 这才又骑马出城去。 他到离宫时, 天色已经晚了, 路上本就泥泞难行,出皇城一路有青砖铺道,到离宫中的这一段, 晴天时要撒水避尘,雨天要铺上草垫,大雨冲刷掉稻草, 一路缓行也依旧有泥溅在身上。 一下雨一阴天, 正元帝的腿疼便好上许多,转而轮到赵太后吃苦头, 她的腿一到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 这会儿早早睡下, 西宫苑里, 就只有飞霞阁西偏殿里还点着灯。 雨珠一颗一颗砸在玉栏杆上, 湖山都打了一层墨影,碧微手里拿着一卷佛经, 赵太后信佛,却又不耐烦去听高僧讲经说法, 最爱听的就是些佛经故事, 甚个白鹤报恩,甚个恩果轮回现世报应。 每日里用完饭后,都有一刻闲谈,赵太后爱听这些,她便把这些添减些当作故事讲给赵太后听,赵太后听过一乐,或又附和几句,跟着便能睡一个长午觉,赵太后休息的片刻,就是她松快的时候。 她在此间就是哄着赵太后高兴的,这桩差事她做得极好,赵太后吃什么用什么,心里不舒畅了又要怎么开解,些许日子她就比翠缕翠桐还更得赵太后的心。 飞霞阁的合欢开一层落一层,碧微细细收拾起来,晒干做了一个枕头,上头还绣了些富贵图样,让赵太后垫在脑后当小枕用。 赵太后的衣裳袜子裙子抹额,她能动手都动手,赵太后身上穿的慢慢换成她的手艺,她在家时也未曾做过,此时重学起来,衣食无有一样不精心过问的,越是问得细,素筝落琼待她便越是亲热。 离宫建在黎山上,比皇城里要凉快得多,一下雨倒有些阴冷,碧微身上弱些,前两日着了风,正在咳嗽,这会儿还罩着披风,不敢立时就换纱衣,手里抱着热茶杯,眼睛盯着那雨帘,恨不得能穿透雨帘,一眼能望得见皇城。 弟弟进了宫去,也不知道仔细背书了没有,吃穿可受了委屈,宫人待他仔不仔细精不精心?细叶芳姑都在弟弟身边,卫后又从来宽和,可她依旧怕弟弟被太监宫人慢待,底下人的眉眼高低,这一路回来也算经过见过了。 自入了夏,京都便时不时要落上一场雨,这场雨已经下了两天了,望着檐外大雨,她怔怔出神,耳里除了雨声甚么都听不见,殿中铜鹤香炉里点着梅花香饼,香烟一缕带着湿气钻入鼻尖。 秦显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回避开不见他,又还有第二回,只当两人最多如此,可她没想过,他会隔着这样的雨来看她,又问她那么一句话。 太子喜欢她,已经是整个离宫都知道的事,就连赵太后都觉出来些,看她的时候意味深长,她既不能辩驳又不能承认,应承他不是,回拒他也不是。 秦显每回看她,都这么用力,目光灼灼好似火烧,这样的情状怎么瞒得了人。她先是连抬头都不敢,接着就敢抬头了,再接着又敢说话,这才知道秦显远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跟她说话,总怕声量太大吓着了她。 她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连看见秦显都觉得心生亲近,离皇城这样远,身边一个旧人都没有,秦显来看她,送给她一堆瓷人瓷狗素缎罗扇,零零碎碎什么都有,总是满满拿了来,往她殿中一放,若是她挑捡一下,他就很高兴。 昨日他冒着雨来的时候,忽的屏退宫人,大步冲她走过来,看她面色发白,缩在门边的样子,问她道:“我将要选妃,你知不知道?” 她自然知道,心中深觉受辱,他分明要选妃了,可还时时过来看她,来了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着宫人吩咐得比谁都仔细,还替她带来弟弟写给她的信。 秦显见她低头一言不发,只能看见她紧紧抿住的双唇,脸色发白,唇色更白,细伶伶的像开在台阶上的白花,一不留神就在心里开成了一片。 他又往前一步,他往前了,她便后退,退到雕花门边,整个人被秦显罩在阴影里,听见他问:“你肯不肯嫁给我。” 她眼睛还没抬起来,眼泪就落在手背上,秦显笑一声:“我等着你,你要是肯就点头,要是不肯,我往后也不再来了。”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短弯刀,上头嵌着宝石:“这是我极爱的一把刀,你要是肯,就送给你。” 这是征战之后御赐的东西,波斯短刀外头是金鞘,嵌着一颗巨大红宝石,水滴似的嵌在刀鞘上,拔开来寒气逼人,她手里握着那把刀,看着他又冲进雨里,一步都没有回头,越走越远了。 碧微一夜未睡,又不敢点蜡烛,她身边的宫人都当秦显已经对她行过事了,与她是不轨,而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件寻常事,饮冰和炊雪还轻声问她用不用药。 两个人神色恭顺,低着头一动都不动,声音又细又轻,好像怕她尴尬,怕吓坏了她,可秦显让她们退出去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留下来。 他要是想,床上榻上地上毯上,什么地方都是可以的,没有会来阻拦他,炊雪饮冰不会,赵太后也不会,可是他没有,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片衣角。 秦显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高大的一个,好像伸手就能打她,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脖子给拧断,可他从来也没碰过她,靠得这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的水气,又有汗又有雨,鼻尖萦绕,挥之难去。 她羡慕卫善有无数宠爱,也羡慕过那一池子的芙蓉灯,萤火亮了一夜,同满天星斗相映,可这些到得此刻都想不起来了,她冷着脸挥退了宫人,躺在床上合放睡着,手上摸着弯刀,掌心就贴着那块红宝石,直把它捂得发热。 第二日她寻出一条从蜀地带出来的旧帕,这还是她在蜀地闺阁中时做的绣活,她的那座阁前遍植兰草,就叫兰阁,秦显进来的时候,兵丁把那一地的兰草踏得满地碎叶,那会儿她就在窗中看他,有两盆穗兰正在开花。那两盆花一左一右摆在门前,他在门前停下了,他没有踢倒兰花。 碧微磨了墨,铺开那条旧帕,却久久不曾在那帕子上写下一句话,正自咬唇出神,就见他又来了,隔着雨又来了。 她这才提笔在帕上写了那么几句诗,承他心意,无以回报,收下他的那把弯刀,把这块手绢递给秦显,上头墨色未干,他还有弯刀,她却身无长物,能给的只有这么几件旧东西,他只看一眼就笑起来,把这块帕子贴身藏住。 天光越暗,山色越浓,他让她等消息,只怕没这么快就传回来,不知结果如何,心中怎么都难安定,读上一段书,她就停下来往外看上一眼,好像这么看着,他就能来了。 饮冰点了灯,炊雪替她换了热茶,秦显没有碰她,她们反而更加小心了,待她比原来还更恭敬,小心翼翼劝她:“公主歇一歇罢,天暗了,看多了书伤眼睛。” 碧微应得一声,才往外望时,便远远看见有一点灯火,越飘越近,她“忽的”立起来,撑着桌子去看,心口“咚咚”跳个不停,这时候过来,会不会是来报信的人。 她一站起来,饮冰炊雪两个便也跟着去看,夜色太浓看不分明,山里比外头暗得更早,灯火被浓荫遮住,时隐时现,待走得更近,才看见是个小太监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提着灯。 小太监再往前两步,便能瞧见道黑影急步过来,碧微快步行到门边,待要出去,手又扶着门动弹不得,若是没有应允呢?不等她再想什么,殿内的烛光幽幽默照见来人的脸,他的脸上满是笑意。 回城太晚,城门都关了,他再是太子,也不愿意这时候喊开城门,干脆就在离宫住下,第二日一早进城来,早朝之前匆匆换了衣裳。 正元帝分明知道,却笑而不语,等下了朝,才道:“赶紧往你母亲那里去,她可生着气呢。” 秦显面上带笑去了丹凤宫,就见卫敬容佯装恼怒,看他来了,喝斥一声:“你这孩子打这样的主意,怎么不来告诉我。” 秦显一听便笑:“娘生起气来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北狄战事眼看一时不能歇止,等大业打下吴江,再不惧北狄起锋火,也就不必和谈,卫敬容心里吊着的大石落了地,经过一夜,倒把气给平了,看他笑得这样,叹息一声:“跟我也一句不露了,我这儿还要替你选妃呢。” 秦显竟难得不好意思起来,规规矩矩坐卫敬容跟前,两只手撑着膝盖,乖乖坐着不动,低头认错:“我没想到,她会答应。” 卫敬容闻言笑起来,这个孩子虽然有时荒唐,到底良心是好的,对着他又笑又叹:“你要是有你二弟一半周全,我也不必事事都替你悬心了。” 秦显立时笑起来:“二弟这么好,我看不如把善儿配给他,善儿打小可不就喜欢他么。”那是五岁的卫善,小尾巴似的跟着秦昭,每回秦显带着一群人要出去,卫善就皱着鼻子要哭,谁伸手都不肯要,抱住秦昭不肯撒手。 卫敬容嗔他一句:“又胡说了,原来还小,这些倒能玩笑,越大这话就越说不得,若是昭儿没这个想头呢?”秦昭一向孝顺,只要提出来,就只有答应的。 秦显摆出大哥的模样:“我可问过了,我看他倒是愿意的。”秦昭打小就是那个样子,想吃的东西总得等到别人都拿了,不要了,他这时才会伸手,心里喜欢什么也是绝不肯说的,久而久之看上去就像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了。 卫敬容一怔:“当真?” 亲疏 卫敬容先是惊奇, 跟着横了秦显一眼, “哼”出一声来:“可别拿你弟弟妹妹打岔, 我正说你的事呢, 你自己说, 后头选妃该怎么选?光会跟你爹弄鬼!” 一面说一面伸出指头来戳了他一下, 秦显被这指头一戳, 便知瞒不了母亲,挽了卫敬容的胳膊,他人高马大, 坐在卫敬容身边比她高出许多,一伸胳膊就把母亲搂住了:“我是真喜欢她。” 卫敬容这回倒没哼他,反打量他两眼:“你那点心思我怎么不知, 你爹再不会肯的。”正元帝不知儿子心意, 卫敬容却很明白他,打小就是这样, 他想的总要办到了, 心里才舒畅, 要不然就觉得亏欠了什么。 只怕是许了姜家女正妃位, 心里又有那么些怜意, 何况姜远的女儿比民人的女儿相比较,自然是姜家女儿更好些, 皇后系出名门,总比身家清白要好听得多了。 这父子两个身上的毛病倒是一样都不少, 卫敬容叹一口气, 伸手摸了摸秦显的头发:“你这个孩子,心里喜欢了,就来跟我说一声,我难道还能看着你烦恼不成。” 秦显咧开嘴笑起来,把卫敬容搂得更紧:“那依娘说怎么办?” “选妃是必要选的,”卫敬容抬眼看看他,观他脸色就知他没有不选妃的意思,反放下心来,只要知道什么是必要为之的,那便不算太坏:“选妃得选,正妃之下还有两位良娣六位良媛,不论给她定的是什么份位,你也没有亏欠她的,正则以正待之,侧则以侧待之,不许僭越。” 一句话戳中秦显的心事,他面上一红,卫敬容握了他的手:“你到外头征战久不在家,一家一国要乱起来都是后院着火,你三弟怎么就能养出那么个性子来,子不言父过,可你心里该知道才是。” 秦显立时想起追封陈皇后时杨妃那张掩不住喜意的脸,还有麟德殿中秦昱谈起善儿时的口吻,才不过说了他两句,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便恼怒成那个样子,吓得乔昭仪落了胎。 卫敬容嘴里从来没有一句旁人的不是,这么些年,也只有这一句怨言,就是一句怨方让秦显垂了头久不言语,只把卫敬容搂得更紧些:“我再不会让人对娘不敬。” 卫敬容听了便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家里安稳便罢,只是孩子都大了,难免都有些自己的脾气,你们兄弟往后成家立业,万不能起嫌隙,你是太子,往后就是国君,待弟弟们多宽忍些才好。” 以选妃事说到后宫事,卫敬容说这几句,秦显咧嘴一笑:“我带昰儿去跑马。”拿这个小弟当小儿子看待,与秦昭打小到大又一起征战的交情更不必说,半个字也不曾提起秦昱来。 待正元帝理完了朝事过来,就在官道上碰见了秦显把弟弟顶在脖子里,秦显一只手托着秦昰的背,秦昰两只手冲正元帝坐的辇轿挥舞大声叫他父亲。 正元帝也不要他们行礼,知道他们是去飞龙厩,还让王忠送些冰盏去,倒是难得想到这些细事,王忠便笑:“娘娘日日都有吩咐,各殿里的冰盆也是一天都不曾断过的。” 眼看将要路过珠镜殿,正元帝见了两个儿子,便又念起秦昱来,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到了门边挥一下手,辇轿停下,王忠躬身扶着他下来,两人迈进殿去,就是一片清凉。 杨云翘的宫殿里每天夏日便下了门窗,只用银纱作帘,轻风拂动自带凉意,秦昱正趴在床上,宫人替他打扇,他受了棒疮最怕天热起脓,一时凉一时热,心头烦燥不已,正元帝站在门口都能听见他喝斥宫人,正元帝站得一刻,转身便走,连殿门都未进去。 正元帝的辇轿在半道上拐了个弯,自有宫人报到丹凤宫去,结香进来低声禀报,卫敬容坐在窗前,眉未动眼未抬:“知道了。” 心里却在思量侄女的事,善儿才刚多大,昭儿看她,至多是哥哥看妹妹,再有旁的也不能够。民间也不是没有表兄妹结成亲的,两小无猜也得你情我愿,两个都是好孩子,昭儿的心意更是难得,可若要议婚,就得善儿自己愿意。 好倒是好的,可眼下看着两人都没那个意思,卫敬容原来想给侄女结一门安稳的亲事,可想一想当年她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倒不如结一门善儿自己喜欢的。 正元帝既往珠镜殿去了,孩子又不在身边,她还当能歇得一刻,谁知正元帝又驾临丹凤宫,进来便面带不悦,卫敬容只作不知,跟他论起秦显选妃的事来:“掖庭这些屋子也都修整过了,让入选的采女有个住的地方,一宫里再派四位训导尚宫,留神看着哪些性子柔顺,显儿脾气急,非得挑些棉花似的姑娘才能稳得住他。” 正元帝还当她必要生气,不料张口还是替儿子打算,反问她一句:“你倒不气。” “只有当父母的跟儿子低头,哪有儿子对父母低头的。”卫敬容说着一叹:“还是小时候太纵着他,倒把他纵成一匹野马了。” 妻子的教导,正元帝从来都是满意的,没把儿子约束成书呆子,既能文又能武,朝中无有不赞的,再想想三儿子,小时候倒也生得伶俐可爱,怎么竟长成这么个暴戾的性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握了妻子的手:“他跑得再远,你也是他的马笼头,这些年倒多累你。” 正元帝喜一个人便喜极,厌一个人便恶极,此时说得这话,卫敬容也不当真:“姜家姑娘还有一年多的孝期,等采女入宫,便把她也接进来,该按着规矩教导起来了。” 正元帝定下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事,卫善商桥县也办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官船停靠在商桥县岸边,便跟之前永城淩县一般,码头上涌上许多民人商贩,有来看新鲜的,也有来卖货物的,盯着雕花精致的巨大官船看个不住。 运河靠前这样的游舫还能常见,越是往北,就越是少见,涌聚的人也就越多,卫善不是以为意,沉香几个也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大雨都能聚集起这许多人,广白从窗缝里看上一眼:“这些人莫不是真把公主当成菩萨了。” 朝拜都没有这样费心的,卫善微微一笑,手指翻过书页,王七该在这时候去送信了,也不知道这样大的雨,他要怎么把信送出去。 商桥县县令冒着大雨前来请罪,还未进来就先磕头,说未曾想到官船会来此停靠,不曾及时接驾,还请公主恕罪。 卫善没有怪罪,若不是忽然大雨,船也确是不会在这里停靠,还让商桥县县令不必特意预备上贡物品,等雨注了,船上补足清水米粮就会离开。 商桥县县令又再三请罪,知道卫善确是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退下,还让民人不许围观,把县衙门里几个捕快都派了出来,就站在码头边赶人,怕惊了公主的驾。 几个捕快都穿着蓑衣,也依旧淋得浑身透湿,广白隔窗看见,便道:“公主又未降罪,这个县令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卫善反笑一声:“他是怕我恼了民人,开罪下去,这些人可不要遭殃。” 商桥县里连驿馆都未设,再往前一点路就是宿城,纵有船队商队也是往前去休整,这么个小县,连商铺都没有几间,也不怪县令这样如临大敌了。 商桥县令虽得了令让不必送贡品来,可依旧收拾了几篮子新蔬新果来,底下人报上数目来,确是有些寒酸,卫善便道:“他能办来,便是尽了力的,发下赏去。” 雨时停时继,到半夜才停住,推开窗去依旧还是漫天的阴云,吴三派了兵丁在船上巡逻站哨,小城只有这么丁点大的地方,入夜打更的在城那头敲梆子,这一头都能听得见。 谁知只晴了这一刻,还当这雨下一天怎么也停了,不意第二日天色未亮就又下起雨来,先是水珠跟着就是水线,下得江上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官船只得继续停靠。 这下商桥县的县令又来问安,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得罪,卫善这才问了他姓名,是官制初改时选上来的官员,等到秋日里头一回科举之后,大业的官员也要重新任选。 商桥县县令姓章,人生得精瘦,看着同那位涂县令倒有几分相似,沉香一见他便回来告诉卫善:“等新选官员了,这一位怕不能任用了。” 选官制改了几回,身言书判,光是头一样就有许多人判定不合格的,卫善听了便笑:“当真生得这么瘦弱?” 说是形貌瘦弱都算是夸奖了,他连官服都撑不起来,也不知是哪一任留下来的旧官衣,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官帽都太大,沉香几个见着他便要笑,还给他起了一个浑名叫“细脚猴”。 倒第三日雨注时,船正要起帆,不料这个一向殷勤小心恨不得折腰对着吴三的细脚章县令竟领着个老翁拦住了官船,说是老翁过来告状,说是半夜有人潜进屋来,欲对他女儿不轨,被他敲了一棍打跑,黑夜之中辩不清相貌,但那人口称是护卫公主的兵丁。 事儿报到卫善跟前,她请了吴三进来:“若果真有此事,按军法如何处置?” 乔装 此时天光乍亮, 城中还未开市, 街道也无行人, 章县令急匆匆奔来, 官袍系带扣得歪歪斜斜, 腰带都不及束好, 身后的老翁被两个捕快架着, 高呼一声暂且停留,让捕快和老翁三个等在码头上,他自己一个人上了主船求见吴副将。 章县令还是那付躬身低腰的模样, 虽有案情对吴三说话也依旧客客气气的,可他的话虽说得软,却寸步都不肯让, 非得把大船拦住, 待事情查得水落石出,方才放行。 这话一说, 吴三反笑起来, 既无证物又未看清人脸, 手里什么也没有, 上来便要拦住官船, 是凭他的七品官服,还是凭码头上那两个捕快。 似这等无实据的事, 吴三自然不肯停留,本要扬帆起航的, 奈何章县令竟然跪在码头上, 冲着卫善坐的船只下拜,高声把经过说明。 那个老翁看见县令拜了,也跟着跪下磕头,卫善将将洗漱,散着头发,赤着脚踩在软毯上,人对着妆镜,便听船外一阵喧闹。 看章县令竟不管不顾惊动卫善,吴三这才怒起来,挥手就要派人把他的嘴堵住,卫善已经派了宫人出来问询,她在船里听得含混,待沉香进来禀报,她便召了吴副将进来问明究竟。 听见卫善问了这么一句,吴三眉间隐含怒色,他自证所有官船都有兵丁巡视,再不会有人摸黑下船行不轨之事,也就是因为这个跟章县令顶了起来。 他是副将,此时手上还有千人军士,而章县令不过是个七品县令,便敢做当面拦船之举,若不是遇见吴副将,换作了旁人早就动起手来,只要说章县令无故阻拦官船,冲撞了公主凤驾,章县令也难逃罪责。 吴三紧皱眉头,不敢对卫善不敬,却依旧心生怒意,低头硬声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有此等事。” 卫善笑了:“谁要你的项上人头,我要的是清名,哪一个敢往我身上泼脏水,必得揪出来定罪,以禁效尤。”说着看他道:“吴副将这一路治军,我也看在眼中,二哥既能派你出来,便是十分稳妥周全的,既然如此,就更得把人抓出来,还军士清白。” 就这么走了,人抓不住,事情又传扬开,往后提起来,污名就都由卫善担了,谁知哪个军士兵丁,只知道是永安公主的护卫欲奸民女。 吴三一听,数着日子出来已经月余,还未到青州,心里难免焦急,可既卫善这么说了,只得听命,下船去扶起章县令来,让他把案情说来,又领他往四舰去看,每隔几步都有岗哨,就算有人要下船,也得报备,轻易也不放行。 这一路行来,只有采买军士每到一地就能下船去,可商桥县本就不在他们预备停靠的港口,章县令又命人担了水来,是以这两天里根本无人下舟。 吴三领命下去同章县令分说,章县令依旧还是那付陪笑折腰的模样,待听见卫善真肯停船查证,还那女子一个清白,立时掀袍就跪,沉香在窗边瞧见“哎哟”一声,跪得这么重,仿佛隔着船板都能听见“扑咚”那一声。 沉香放下帘儿,叹一声道:“那么个细脚猴儿,竟还有这样的胆量。” 看他回回过来都卑躬屈膝,对着吴三说话,哪一回不陪笑脸,恨不得日日过来跟卫善请安的,见着宫人都不敢看过来,同她们在宫中见的大人们再不一样,不意竟然徒生胆量敢拦公主官船。 卫善反而笑起来:“章县令倒是个难得的人。” 她也是出来这一趟才知道公主这个身份有多贵重,太守刺史见她也要百般讨好,官船一停,贡品便源源不断送上来,就算她下了令,也依旧止不住。 一个七品县令,也选官在即,他能折腰小心奉承,卫善倒不高看他一眼,可他还敢为了百姓报官来拦船,不论政绩如何,有这一份心便是个好官了。 沉香赶紧闭口不再打趣,依旧注视窗外,禀报卫善,吴三跟着章县令进了城,还带走了两个兵丁,余下的人也都还守在船上。 不一时怀安又在门外报说:“二少爷请姑娘不要担心,底下军士虽有不忿的,有他在不会起乱子。” 卫善倒不曾想到这个,章县令刚刚那个举动当真冒险,这些兵都是长年打仗的,本来就有一股子血性,又憋了一路,看见他在船下磕头拦船,又跟吴副将起了争执,竟没冲下船去。 卫善赶紧道:“就说是我要还二哥的兵丁一个清白,必得把真贼人揪出来,叫他们稍安勿躁,暂且等待。”吴副将走的时候也已经留下话来,卫善此时再加一把劲,替卫修把人安抚住了。 舟上人都静等消息,魏人杰却是不肯安份的,卫善还没静下片刻,窗户便被叩响了,魏人杰叩了两下不开,跟着又叩两下。 卫善翻了眼儿不理会,沉香几个也都不敢打开窗户,魏人杰便一下一下又一下,鸟儿啄木似敲着窗子,坚持不懈就是不肯走。 卫善把书一阖,气哼哼走到窗边,“啪”得一声打开了窗子,叉腰问他:“你又要做甚?待我哪日把窗户板儿封起来。” 魏人杰还想叩下去,一伸手差点儿砸在卫善的鼻子上,赶紧拐了个弯,肉手砸在窗框上,“嗞”了一声抽口气,略过卫善问她要作甚,接着她的话道:“那我也能敲木板不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不同他计较,计较了也没用,依旧瞪了眼看着他,魏人杰这才摸一摸鼻子:“我想跟着去看看断案。”上回淩县的事儿他没能插上一手,心里就一直跃跃欲试,好容易又碰上了冤情,自然不能错过。 卫善翻了个眼儿:“你要去就去,敲我的窗子干什么。” 魏人杰若是自己能去早就去了,偏偏吴副将下船的时候下了命令,不许军士私自下船,他去找了卫修,卫修不肯松口,这才来找卫善,撺掇她道:“你就不想下去看看?” 卫善掀掀眼睛,鼻子里头轻哼一声,把脸扭过去,魏人杰一路上大麻烦没有,小麻烦不断,也不知道正元帝派了他来到底是盯哨的还是来裹乱的。 “我要是不答应呢?”卫善问他。 魏人杰一怔,她要是不答应,那还真没办法,想一想道:“那我就一直敲窗户。”跟着又道:“你真不想管管?我看你也挺喜欢断案子的,说不准又给你立一块碑呢。” 卫善气得发笑,屋里几个宫人也都掩了嘴笑,魏人杰却觉得自己说得有理,又拿手叩叩窗框:“去罢,就当瞧瞧热闹。” 此时天光渐亮,码头上担菜的卖鱼的人都多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分明就是有人摸门的事儿传了出去,魏人杰看着怎么能忍耐得住:“我看这个县令有胆色,倒不是个糊涂的。” 他这一句倒让卫善心中略动,想看看这个章县令究竟有什么法子能断下这个案子来,船上没人下去,那贼人又逃脱无踪,吴副将人是去了,却满心怒意,不定就真肯配合,她还真有些好奇这个章县令要如何办案。 魏人杰看她不说话,知道是有几分意动了:“哎哎,去罢。” 卫善抿抿嘴唇,伸手就要关窗,魏人杰拿手一挡,手指头差点儿夹在窗缝间,卫善跺了一下脚:“你这个呆子,我这么去也太招摇了,自然得换一身衣裳去。” 卫善关上窗子,魏人杰恨不得退到二里外去,背着手等得一会儿,明明只有一刻,可他心里焦急,好似等过了春夏秋冬。 心里急得似火烧,偏偏又不敢去催,在甲板上踱好容易卫善出来了,梳了两个螺儿,换了一身衣装,作个丫头打扮。 这身衣裳是青霜的,除了她的衣裳,旁人的也不适合,卫善带着青霜,身后跟着魏人杰,三个人下了船,一路跟着人走,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商桥县的县衙门。 魏人杰给妹妹当“门神”许多年,他往前一挤,前头的人便都往后退,他一个人便把卫善护得牢牢的,有人要挤过来,他便斜着眼儿瞪过去。 衙门堂前章县令站着,那老翁跪着,章县令给吴副将设了座,从后衙特意搬出一把官帽椅来,吴副将并没坐下,肃手立着,两个兵丁在他身后,三个人一齐望向那老翁,衙役捕快等着章县令开堂。 衙门大门后立着一排木栅栏,看客们不许挤到前头去,魏人杰占了角落里的位置,卫善隔着木栅栏去看里头的情状。 青霜站定了就摸出一个荷包袋里,从里头挑出一颗玫瑰糖递给卫善,自己也含了一个,还提起来问问魏人杰要不要。 卫善口里含着玫瑰糖,章县令这回把官服理得整齐,腰带也扣上了,往桌后一站,取了惊堂木,“啪”得拍了一声,四下里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都停下来,百十道目光俱都停在章县令脸上。 卫善“嘎”一声咬碎了玫瑰糖。 选婿 卫善原是被魏人杰缠不过才来看章县令断案的, 下船的时候也没想着这么快就能开堂, 立在衙门外头, 四周是窃窃不停的民人, 堂上是一言不发的章县令, 她站在其中, 左右看看倒觉得有趣起来。 卫善嘴里嚼着玫瑰糖, 身边是青霜,后头是魏人杰,他一只手撑住木栅栏, 门里门外人声鼎沸,卫善扭头去看,怕是大半个城的人都涌到衙门来看断案了, 一个个嘴里都啧啧称奇。 青霜从来也不畏生, 两句同人兜搭上,给了那妇人一把香糖, 那妇人便告诉她道:“咱们这衙门寻常连断案都不常有的。”怪不得有这许多人来过瞧新鲜, 原是多年没见过, 何况断的还是这么个案子。 卫善站在门边这一刻, 那老翁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儿干什么营生就都知道了。这老翁姓赵, 住在商桥底下一条小巷子里,是在城中挑担子卖豆腐的, 夫妻两个起早贪黑泡豆磨豆点豆腐,日日天不亮便担着豆腐出去卖, 也算小有家资, 只是到了四十岁才得了一个独生女儿。 赵家这个姑娘生得细白,小城之中也算少有的好颜色了,平日里并不出门,只在家里替母亲点豆腐煮豆花,到了年纪将要婚配,老两口怕女儿在外头受欺负,又想招个女婿上门承接生意,于是把要招赘的消息放了出去。 赵家姑娘生得美貌,又有一个豆腐坊,自打招赘的消息传扬出去,来来往往的媒人便没断过,城里就这么大的地方,连乡间都有人听说了来自荐的,赵老头和妻子两个一挑二挑,挑花了眼。 磨了三四个月,这才定下两个人选来,一个是家中有五个儿子,三个儿子到了年纪要讨媳妇,家里哪里拿得出这许多聘礼来,听见赵家要招赘,挑了老三送上门,人极老实肯干,若真结了亲,往后家里又有这许多兄弟能帮衬。 另一个是乡下到城里来讨生活的小子,在城中做帮工学徒,人生得粗壮结实,无家无口,手脚勤快,嘴巴又甜。 赵老头相中这两个,让这两个人天天不亮就担了两担豆腐去卖,看哪一个卖得快,又教他们怎么磨豆泡豆,很是考察了一番。 两个赵老头都很满意,若是有两个女儿,那就一人嫁一个,可眼下只有个女儿,那便犯了难处,一边有一大家子助威,一边只有光身一个,赵老头思来想去,还是当了本城这一个,两边将要议定婚事婚期了。 青霜还在问,那妇人看她是外来的,模样装扮又都讨人喜欢,便不住的口把赵老头家里那些事都说给她听,还拿眼儿睨睨卫善。 本朝非是贵女出门就少有戴着帏帽的,何况是这么个小城,女人也一样出头露脸帮补家计,个个都掩脸遮头,那日子也不必过了。 是以卫善下船的时候,沉香几个劝了又劝她也没戴帏帽,既是作了小丫头打扮,那怎么还能戴帏帽,一路走过来,不知多少人看住了,也就是魏人杰立在身边,眼睛两边横斜着看人,这才没人上前来。 那妇人看青霜已经是小县城里难得的,再看卫善,跟观音娘娘庙中龙女一般,生得大眼玲珑,肤光胜雪,也不只是什么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忍不住便多看几眼,魏人杰看她是个妇人,这才不去理会。 既是赵老翁告状,又说有人摸了门进去,将要结亲的人家领着五个儿子来了县衙门,赵家姑娘就在后堂,哭成了一团,她母亲和县令夫人两个正在宽慰她。 卫善听得津津有味,不知比赵太后爱听的那些个白鹤报恩有趣多少,听到这儿大约也猜测得出,那人打的就是赵姑娘的主意。 章县令那块惊堂木一拍,连青霜都瞪了眼儿,她到哪儿都喜意团团的,不说话先带笑,看什么觉着都有意思,这会儿却悄悄拉了卫善的袖子,只敢眨眼不敢说话了。 惊堂一响,两班皂役手里握着的水火无情棍不住点着县衙大堂的砖地,才还喧闹的人群一时都静下来,聚集了百来号人,却落针可闻,章县令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人人都好奇他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可他却先在堂上冲码头方向行了个礼。 跟着把永安公主肯停船查案的事宣之与民,恨不得一唱三叹,才刚静下来的县衙,那百十号人便都口口相传,把永安公主夸成天上一朵花。 卫善忍了笑意,心道这个县令倒是极会做人的,把拦船的事隐去不提,只说是永安公主知道了消息主动派了人来,替卫善那嵌了金边的名号上,再添一笔。 还当这就完了,谁知章县令跟着就对吴副将又施一礼,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可吴副将的官阶高出章县令许多,他硬把人拉下船来,又闹了这么一出,此时一个极大的马屁送上,这些民人又纷纷称赞吴副将。 两顶高帽子送出去,章县令这才坐下断案,吴副将笑又不是,气又实在气不起来了,也坐下等着看他断案。 卫善心里称奇,魏人杰瞪大了眼睛,他便是再直也看得出才刚吴副将的脸色难看,章县令三言两语,就把吴副将一腔怒意给打消了,把他给看住了,就在卫善头顶上称赞:“这个县令可真是狡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动动眉毛,上回魏人杰也是这么说她的,敢情他夸起人来就是这么说话的,仰了脖子看他一眼,魏人杰摇头晃脑,正在学章县令说话的模样。 卫善这下忍耐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以袖掩口,再仔细去听堂上都说了些什么。先是陈述案情,赵老头自报有门,跟着便说道昨天夜里有贼人摸门。 吴副将已经先跟着章县令去过赵老头家中,矮墙两堵,小院里头养了一条驴子,一个石磨,东西两间屋和一间厨房一间草棚,东边是两老口的屋子,西边是赵姑娘的闺房。 赵家夫妻两口半夜就要起来点豆腐,天还未黑,一家子就先睡了,正巧起夜,听见异动,看见贼人摸到女儿窗前了,拎着棍子胡乱打上几下,那人摸到墙边跳了出去,等四邻起来,人都已经逃远了。这一段章县令问了又问,反复再三,问到下边人都能替赵老头答了。 赵老头原不想告官,女儿被人摸了门的事儿,怎么好宣扬,便是没能进门,传出去也污了女儿名声,何况那人被打得急了,还嗡声嗡气说一声自己是公主的护卫。 赵老头吃惊之下,这才把人放过了,他虽是老翁了,可常年挑担子,很一把力气,可黑暗之中那人也是身形大魁梧,又有这么一句话,他越想越是,心里后怕。 还想把这事儿瞒下,只说是家里遭了贼,可赵家能偷的东西,也只有赵香玉了,一条巷子传遍了,赵老头这才羞愤报官。 谁知道章县令听他说了,急急套上官靴,官服都不及穿,奔到码头边去,拦下官船来,赵老头这下后悔了,若是真是个当兵的,女儿难道要嫁给他不成? 章县令听完,倒也不急着再问,转头问吴副将,依旧还是那付笑眯眯的样子:“吴副将说这事若是查出实据该当如何定夺?” 吴副将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来之前他就已经派人查问过,昨夜无人下船,坐在官帽椅上看了赵老头一眼,一眼就把这老汉看得打抖:“若果有此事,军法处置,我亲自开刀。” 卫善越看越觉着这章县令像个搭台唱戏的,甚时候发问又该问些什么,拿捏得恰到好处,把底下这些人看得合不上嘴儿。 她身后就有一个合不上嘴的,魏人杰看得如痴如醉,卫善仰脸看看他,只能看见他两只鼻孔,想笑又得忍住,他再看得发怔,也牢牢立定了不动,下盘极稳,同卫善隔了小半步,后头人一个都挤到前面来。 章县令还未断案,那一家要招赘的先争起来,倒不是不肯入赘了,而是要赵老头多加银钱,章县令又一回用上了惊堂木,他又传了个捕快上来,把从赵老头家墙上拓下来的鞋印拿出来。 吴副将一看便道:“这不是军靴印子,我的兵翻墙头还得踩着柴火蹬墙,那还打什么仗。”他到这会儿竟心平气和起来,看破了章县令的意图。 查到矮墙上的鞋印,和墙下那一垛柴火,章县令便知这绝不是兵丁干的,才来的兵丁哪里能认识路,还把人院里的东西摸个清清楚楚,可当时嚷都已经嚷了出去,连官船都拦了,还能怎么办,只得把这场大戏唱完。 这案子算是审给这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瞧的,卫善也在看热闹,先上鞋印,跟着又提了个人来,就是那个想要入赘的小子,搜过他的住处,搜出一双新鞋,比对墙上脚印,果然能对得上号,一五一十招认过,确是去摸门的,差点儿被抓住,这才假称是公主的护卫逃脱出去。 这下另一家不干了,咬定了是欲奸民女,要章县令判他的罪,这人便又招道是赵香玉递了信让他去的,父母替她定的亲事,她并不满意。 在大堂上就争了起来,魏人杰还等着一场大案,七绕八弯竟是这样的案子,可谁知这场戏还没唱完,在后衙的县令夫人把章县令和赵老头都请了进去。 两个想入赘的女婿都跪在堂前,县令不在了,这些人便品头论足,青霜看得眼儿都不眨,扯一扯卫善的袖子道:“你猜谁说的是真的,赵香玉挑了哪一个?” 卫善比较不出,魏人杰看一看指那五兄弟中的老三:“挑他,他壮。” 青霜还未说话,一直立在身边的妇人便笑起来:“自然挑那个秦后生,他生得俊。”魏人杰很不服气,连那么一堵矮墙都跳不过去,这样的男人有甚用处。 可等章县令出来,这赵香玉,果然挑了生得好的那一个。 人才(补齐) 家事论完了, 案子依旧还要判, 从公主护卫欲奸民女, 变成了狡称栽赃, 除开这一桩, 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卫善饶有兴味, 站在栅栏后头等着章县令如何决断, 看他给那狡称公主护卫的秦生定个什么罪状。 魏人杰咂了两下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刺配。” 卫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袁相几个的《疏律》确是还未颁布, 可也没有他这样随心所欲就定罪的,她觑了一眼魏人杰,“啧”了一声, 一个字儿都不愿跟他说。 魏人杰没听见, 他两只手抱着胸,旁人得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得见栏杆里头的事, 他比栏杆还更高些, 抬抬眼就能看见。 卫善比他矮得多, 出来又换了软底鞋, 只能从栏杆的缝隙里看他, 就见章县令还是那付面上带笑的表情,脸上就跟糊着一脸油彩似的, 就像在唱一场大戏。 这场戏里就连吴副将也成了他的陪衬,整个县衙大堂就是他一个人的场子, 甚时候喜甚时候怒都拿捏得当, 就连“看戏”的这一群人,什么时候留白什么时候讨彩,他都心中有数。 卫善嘴角翘一翘,脑子活见机快,此人倒称得上是个人才。 卫善见过的民间案子不多,可见过的朝廷官员很多,就算那会儿年纪还小,记忆模糊,可这个章县令看着也就四十来岁的年纪,能撑得住场子唱得了“戏”,那就已经很难得了。 章县令查问过柴垛看过脚印就知道自己这下惹了祸,光听一面之词,又怕跑了案犯,贸然把公主的官船拦了下来,若是草草结案,上头一个公主一个副将,自己担的责太大。 这才干脆搭起大台来,先把永安公主好好吹捧一番,跟着又送一顶高帽给吴副将,把自己放得极低,可到断案时又绝不能露怯,先问人再看证,桩桩件件摆得明白,先摘了公主护卫奸民女的污名,又大有大事化小的意思。 鼓点儿打得这么的大声,引了大半个城的人来看,也是因着听过卫善的名头,淩县立碑的事随着商船传扬过来,官船停靠的这两日永安公主也从没有刁难民众,要各色贡品的事。 章县令便道这传言纵有七分虚,那也有三分是真的,要怎么能把自己平平顺顺摘出来,全得靠着这三分真和那七分假。 他一场戏唱到现在,卫善确是看得有味,也知道他确是有几分才干的,光是不急不徐把这个台搭起来,就已经难得了,可她没成想,这个章县令还在这场戏里,给她也安排了个角色。 他先是把秦生做下的事说上一回,澄清公主护卫个个都是忠勇的好汉,跟着又把赵家女儿和秦生两个相互有情的事说一回,跟着责备赵老头:“已是招赘,何不就依女儿的心意。” 赵老头已经连头都不敢抬了,吴副将早早看见魏人杰站在栏杆后,身前就是卫善,倒也不急着要走,锣都响了这么久,总该有个鼓点让人退场。 章县令一面说话一面不住去看吴副将的脸色,看着是征询他的意见,两回一看,就见吴副将的眼睛盯着栏杆。 魏人杰着实生得惹眼,他这一膀子的肉,站在哪儿都引人注目,又是生面孔,一看便知是官船上下来的,可章县令只扫过一眼,就知道他前头站的那个就是正主了。 卫善眉间贵气非凡,又一直笑看这场戏,旁人惊她不惊,民人百姓交头接口讨论案情的时候,她还笑眯眯的看着,看着章县令。 章县令既是主角,百十双眼睛看着他,可这目光一触就知她心中了然,章县令暗道一声惭愧,果然是贵胄出身,眼中无一事不明,都已经唱到这个,还有一折就要谢幕,他作势清清喉咙,把预备好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 章县令嘴里的卫善就没一处不好,仁意爱民,待民如子,也不管她今年多大,反正一阶一阶的把她抬起来,抬到天上去了,这才转脸道:“狡称公主护卫本是死罪难逃,可这事却不能由我定夺,须得问过公主。” 卫善看着他夸奖自己,章县令竟也不脸红,还能硬生生夸上这么十七八句,只为替秦生求一条活路,脸皮极厚心肠却软。 他假意为难,说要把案情陈给公主,听她定夺,这话一出,几个妇人便在叹,好好一桩姻缘,要不然赵老头他糊涂,赵香玉又面嫩,哪里还会惹出这许多事。 章县令直直往前,民人纷纷让出路来,章县令身前两个捕快把木栏杆挪开,卫善一把扯住青霜,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打扮,才刚隔得这样远,他也不定就能认得出来。 章县令当面行一大礼,直直冲卫善拜了下去,口中称呼公主千岁,身边的百姓先还惊异,眼看章县令都跪了,都不及看卫善生得什么模样,呼拉拉跪倒一大片。 此时除了百姓,卫善吴副将章县令都知道这事儿是故意为之,吴副将无可无不可,洗清了污名便罢,卫善却动了要举荐他的心思。 秋日里除了选妃还要选官,这已经是第二轮选官了,自改去旧制,各地的官员都要再过考核才能任用,三年为一任,每样新令颁布总是执行最严的时候,章县令旁的不说,这头一样“身”就过不去。 袁礼贤能骑青牛寻明主,给自己弄这么一个阵仗,还得到正元帝的赏识,自然生得不错,连带两个儿子也是青竹也似,袁妙之更是通身清灵气,他要是不当宰相,装扮起来就能当个道长。 选官虽非选美,可相貌实在登不上台面的,取任也更艰难,章县令就算旁的都是上佳,又这么会做人,他既能折腰奉承卫善,又敢拦船办案,小心和胆色兼而有之,还在商桥县这么个地方当县 令,可见是考校的时候评等不高。 卫善看章县令这么跪在自己面前,头埋得极低,拿这几百人的跪换秦生一条命,免他死罪,卫善本来也不欲要他性命,自己这一路受尽了褒扬,抬抬手放过一人的性命,也不什么难事,奇的倒是章县令,竟肯为一民人,做到这个地步。 卫善开口说了头一句话:“章县令断案,真叫人大开眼界。” 她声音似清泉似美玉,短短一句慢悠悠吐出来,又透着富贵无双的气度,章县令大气都不敢喘,头牢牢磕在青砖地上。 眼前跪着百十个平民,卫善虽未遇过这般阵仗,倒也不怯,一个人的生死就在她一念间,可她连皇帝都捂死过一个了,怕倒是不怕的,只觉得这事儿能当着乡民说明白,也不必非得究人死罪。 她低头看一看章县令,这会儿本就天热,卫善站在县衙屋檐里,章县令伏跪在地上,日头他跪得越久,卫善就越是沉吟,看他官服后背透出汗渍来,这才开口:“起来罢。” 章县令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满面是汗,交领紧紧贴着脖子,知道自己肚里的算盘被公主看破,就一直提心吊胆,大雨阻了官船,能停靠在商桥县就已经是天赐良机,又送了这么个案子到眼前,是再往前一步,还是就此在商桥这样的小县里当三年的县官,商桥并不富裕,日子也仅仅只过得安泰,今秋又要评审选官,似他这样的至多得个中等,再换一个县继续当县令,眼前已有青云梯,此时不搏还待何时。 章县令从大夏朝就走起仕途,那会儿是给人当师爷,自己没钱去科举,等好容易攒下钱来,又天下大乱,他从师爷被任用作县丞。等乱军打过来了,县令跑了,管事的只有他一个从七品的县丞,这才被推上了县令位,乱了又安定,他已经原地打转了十来年。 卫善语音平平,章县令已经知道这位公主不好糊弄,此时再计较也已经晚了,倒不如就赌上一把,是好是坏交给老天去。 卫善动动嘴唇:“免他死罪,活罪如何章县令定夺罢。”她只免去章县令的礼,余下民人还在跪拜,说完这一句,绕过堂前往后衙去了。 县令夫人立时把后衙都空出来,寻了一块清静地,亲自给卫善奉茶,卫善扫一眼这个小院子,结了丝瓜架,种了一畦菘菜,四方方的院子留下一条“十”字道来,余下的都开耕种了菜。 青霜跟在沉香学了半截规矩,在卫善身边憋着一句都不开口,魏人杰又傻不愣登的,卫善只得自己问话,问章县令何时为官,当县令又有多少时候了。 朝中精简官员,三省六岁都改了任制,旧岁的奏报上,大业有州三百余个,县一千五百余个,县令自然也就有一千五百多位,县又分上中下,上县县令正六品,中县便是正七品,商桥县勉强是个中县,章县令在这一千五多人的排位里,也只能数个中游。 外头判案定了,章县令只当公主必要关切,谁知她竟站在丝瓜架边跟妻子论起了家常,几步进来就是一拜,依旧手脸贴地:“商桥县县令章宗义恳请死罪。” 卫善才还在想似章县令这样一辈子当官到头都是县令的不知凡几,倒也没想要治他的罪,听他的名字只觉耳熟,略一思索才想起来,秦昭征讨秦昱那遍征讨檄文,作者就是章宗义。 那遍檄文卫善看过,碧微拿给她看,说骂得这样痛快,也要让她看一看,秦昱暴跳如雷,把章宗义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一回,恍惚听得一句,说他出寒微,当官也多年不得志,若不是讨好了秦昭,一辈子就是七品。 可眼前这一个跟卫善想像中的那一个,差了十万八千里。 石榴 卫善还当能写出那样檄文的人必是个年轻激进的人, 骂秦昱句句见血, 从杨云翘开始骂起, 兜头一盆血污泼在秦昱的身上, 看着那张檄文就似有人指着秦昱的鼻子在喷唾沫星。 可眼前这个章宗义, 既不年轻也不激进, 两样都不沾边儿, 一时倒吃不准他是不是往后那个章宗义,就算原来籍籍无名,那檄文一出, 也是天下闻名了。 把夺位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还引得诸多人举兵应和,除了秦昱自己失道之外, 这篇檄文也戳中了许多人的心事, 把敢想却不敢说的话都写了下来,还传扬天下。 卫善记得的东西并不多, 跟碧微两个也不过是闲谈, 那一纸檄文就收在碧微的信匣里, 折得整整齐齐, 想来是心里憋闷得久了, 多看几回骂秦昱的文书也是好的。 那会儿秦昱已经躺在床上,病情时好时坏, 略微好上一点儿,碧微便要召歌舞, 供秦昱观赏, 反复再三,原来好的也不好了。 每有旨意便由碧微和他身边的太监报给他听,秦昱性子燥,正元帝在时演了那么多年的孝顺儿子,伏低做小,亲身试药榻边侍疾,半步都不离开,正元帝每有微恙,他就痛哭流涕,恨不得以身代之。 正元帝当时又病又倦,身边没了老臣,许多政令都不愿意再去推行,心里未尝不明白秦昱的诸多做作,却睁一只闭一只眼,除了秦昱还能立谁? 可他虽然立了秦昱,心里却不满意他,每每拿他跟死去的秦显相比较,秦显生前还未来得及在朝政上施展拳脚,但在正元帝眼中心中,就只有这个儿子是最好的。 秦昱忍了这么久,好容易正元帝死了,天下在手,哪里还得进那些托孤老臣的劝谏,随心所欲任意妄为,那檄文倒确实句句是真,骂得又狠又准。 光为了那一篇檄文,卫善就肯免他今日之罪,说一声请起,嘴角含笑看着章宗义,把章宗义看得低头躬身,不敢直起腰来。 袁礼贤还能给自己造一个骑青年访名山得遇明主的佳话,一出山就挑中了最大的赢家,站稳的脚跟,章宗义眼前处境比他远远不如。 卫善轻轻一扬手,看了章宗义一眼:“章县令往船上送的瓜菜,原来是自家种的。” 县令夫人剪了一篓水瓜,一个个青翠可爱,青霜捧着那个竹篓,一时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在剪瓜,这个县令就请起死罪来。 章宗义抬着袖子抹汗,又不能对着卫善哭穷,种些瓜菜,比外头买来要便宜得多,他积攒的铜钱都要用秋季选官上。 卫善让青霜抱着那篓水瓜回去了,章县令一路送她出去,民人散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儿聚在衙门口,谁也不关切秦生到底怎么判,赵家那个姑娘又是哭的,都想来看一看公主生得什么模样。 身后跟着一群人,卫善还有兴致看看街市行人,青霜捧着个篓儿,民人便各自上前送了许多东西,枝上剪的香花,担上挑的果子,还有人拿荷叶裹了一整个糖油煎糕。 章县令一路忐忑,行到船前也没得着卫善一字一句,喉咙口似堵着碎石,还得恭送公主上船,同吴副将拜别。 卫善在船前停了下来,她步子一停,章县令也跟着停顿,卫善笑了一声:“待我走了,章县令是不是可惜犯案的不是船上护卫?”要是这回当真是公主的护卫,这场戏才能更好看些。 卫善此刻不欲计较章宗义那点私心,问了这一句,也不等章县令怎么下跪,拎着裙子上船去了,青霜和魏人杰,还有吴副将那几个兵丁,人人手上都拎满了东西。 沉香几个看得莫明,分明是换了衣裳出去的,怎么还被人认了出来,看卫善面上带笑,凑趣道:“甚事这样高兴?” 卫善嘴角一翘:“看了一场戏。” 几个小宫人围着青霜问案子断得如何,听青霜嘻嘻哈哈说赵家选婿的事,后来判的是秦生劳役五年。广白竹苓在宫中哪里听过这样的事,扯着她的袖子问个不住,又问她姓苏的和姓秦的,哪一个更俊些。 大夏宫庭只征宫人,而不放归宫人,多少采女进了宫,一辈子都没能踏出去过,等到大夏末年前朝后宫混乱丛生,后宫里有结对食的,也有同侍卫私奔的,当年破宫,趁乱就逃走许多宫人,一夜之间京郊各县多了许多生得貌美的年轻女子。 余下这些要么是年小,要么是胆小,躲过了贺明达的军士,这会儿也到了懂事的年纪,凑在一处说别人选婿,自己先笑起来。 青霜半知不解,把那妇人说的话原词儿说了,两个看上去都力壮,要不然也不能推磨挑担了,只秦生长得浓眉大眼,更讨人喜欢。 小宫人们听了咬着袖子吃吃笑,有叹就此断送一桩姻缘有,也有说赵家老翁糊涂的,船入江心了依旧聒噪个不住,沉香咳嗽一声,这才散了。 卫善坐到桌前铺开纸笔,把这事儿当作笑话写给秦昭,信末提了一句章宗义,到底能不能入秦昭的眼,是不是还能写出那一篇名满天下的檄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两日耽搁了行程,船一路张帆,驶得飞快,卫善这一封信还未发出去,就先接到了卫敬容和秦昭写来的两封信。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都是一模一样的黄封儿,拿到手里捏一捏,鼓起来的那一封里头有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一看就知道是秦昭寄来的,卫善心里猜测他寄了什么,伸手却先拆了姑姑的,拆开一看,微微怔忡,这一回没有自己横在中间,秦显求娶竟这么容易,两世到此,碧微全的去是上辈子的心愿。 卫敬容在信里着实没那么高兴,若不然也不会只有寥寥两句,既无欣喜也没报怨,等再往下看,便知是侧妃,正元帝还依前言,选民女进宫,挑选身家清白,性情温驯的选作太子妃。 卫善抿着唇,想给碧微写信,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原来身上怎么也有公主封号,正元帝该给她招一个驸马宾客,建公主府,享食邑。 卫善曾替她打算过,若是不跟秦显有什么牵扯,这一条路也算安稳平顺,驸马宾客从功勋朝臣子弟中挑选,正元帝要脸面,总不会挑得太差,姜家又有侯爵在手,能安闲一世,可她从此之后就是姜良娣了。 第一批从京郊送选的女子已经入了掖庭,卫敬容把她们安排在掖庭各院之中,先按籍贯分派屋子,一同来的便住在一个院子里,等到初选筛过一轮之后再分院落。 秋日里复选时,良娣二人良媛六人,还有承徽奉仪,粗算一算,要把东宫人员齐配,总得有五十几人,各人也已初定名份,该按照规矩分主殿配殿居住。 姑姑是不会给太子身边添这许多人的,也不会一次就按制填满,但各个封号的也总得有几个,哪怕只挑六七个,碧微又怎么受得住。 六月酷暑早至,正元帝实在受不得腿胀,领着一众人去了离宫避暑,宫中数得上名号的妃嫔都跟着,只有杨云翘留下来照顾齐王秦昱。 碧微依旧还住在离宫里,她同那些选上来民女不一样,不能混在一处由着训导尚宫一同教导礼仪,她就在飞霞阁里,身边配了两个尚宫,只教她一个人规矩。 最高兴的是赵太后,她很喜欢姜家这个姑娘,知道要给她孙子作侧妃,难得开了一回首饰匣子,取出几根金簪,又寻出两匹蜀锦,赏赐给她,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开枝散叶的话。 原来碧微在宫妃之间坐着,是得封的公主,皇后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如今却是太子未来的侧妃,待她自然不同,有些话当着公主能说,当着太子侧妃却不能说。 卫善不知到底是秦显强求,还是碧微有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落笔几回都不能成文,写了几次都又揉成团堆在书桌上。 心里烦闷,把笔一扔,宫人送了冰盏上来,她也没心思去尝,摸着秦昭的信,坐到窗边,开了格扇窗户,江风吹在脸上才算好受了些。 秦昭的信依旧只有画没有字,画的还是麟德殿的南窗,他一天也不知有多少个时辰坐在窗前,卫善一看便先有了几分笑意。 他画的是麟德殿前落的满地石榴花,窗框上还停着一只鸟儿,信封里鼓鼓的东西倒出来一看是两只刚刚泛红的小石榴。 卫善倏地笑了起来,两只石榴经过路途竟没干瘪,盈盈绿意中带着一点石榴红,正落在卫善手掌里,圆溜溜的有梗有蒂,沉香过来添水,一看就笑起来:“公主要不要拿这个串起来当耳坠子戴。” 树上刚结的小石榴小葫芦,宫人们都能摘下来串起来当耳坠子,就像耳里挂了两个小灯笼,贵人们戴金子打的,宫娥便戴时鲜的,要多少有多少,巧手串起,悬在耳上簪在头上。 卫善觉得有趣,让沉香串起来给她戴上,取了镜子一看,倒真像在耳朵上挂了红灯笼,沉香笑问:“这会儿宫里的石榴只怕才挂果。” 才挂果就被秦昭摘下寄了来,卫善抿嘴一笑,这回却没什么能回寄给他的,想了好半日,揪了两朵凤仙花夹在信纸里。 秦昭上回寄信时,特意在画里画了一只飞奴,虽未写明却也算是答了卫善的疑问,这回收到信,从里头倒出两朵干凤仙花来,捻在指尖笑一回,难道是善儿拿这个染了指甲? 展开信纸越看越笑,小妹把这芝麻绿豆事当作趣闻说给他听,还一本正经的让他猜一猜赵家姑娘选了谁,却不等他回信猜测就先自己揭了谜底。 秦昭“呵”的一声轻笑出声,以手作拳挡在嘴前,卫善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隔着信纸秦昭都能想到她急巴巴要说趣事,话才说了半截,却先把自己逗笑了的样子。 不好 秦昭拿着卫善的信往紫云楼去, 把信中的事当作笑谈讲给卫敬容听。才从皇城迁到离宫来没几日, 妃嫔的屋子如何分派, 同来的皇子如何居住, 随行又有一个孕妇, 这些都得卫敬容拿主意, 她这几日都没有好好歇息, 把离宫内外都安排好了,才能在紫云楼里眯眼歇上一刻。 眼见秦昭过来,冲他招招手, 以袖掩口打了一个哈欠,眼看秦昭要退出去,对他道:“你来陪我说说话, 等会儿还得往宜春殿去, 免得我发困。” 秦昭讲笑话比卫善高明得多,自己是从不笑的, 一本正经拿自己当个说书的, 整个案子讲完了问道:“母亲猜一猜, 挑了哪一个?” 卫敬容一时还真挑不出来, 手里捧着茶盏, 啜饮一口,微微含笑:“知人知面难知心, 花这么点功夫就能给女儿挑女婿,也太草率了些。” 她说的是老翁, 而秦昭说的是女儿, 谜底揭破,挑俊的那一个,一屋子宫人都笑了起来,卫敬容也掩口而笑,靠在软枕上问:“当真是善儿写的?我可不信,她哪里有这么促狭。” 秦昭笑起来,把那信拿给卫敬容看:“当真是她写的。” 信纸既白且薄,就是寻常宫里用的高丽纸,可那纸上有几个浅淡的红印子,卫敬容刚拿到手里就看见了,拿指尖碰一碰,抬头扫了一眼秦昭。 也只有花汁才有这个颜色,两三朵新鲜的花夹在信纸里,寄来的时候花已经不复艳色,可花汁却沁在纸间,卫敬容盯着那两块浅红发怔,隔得一会儿才笑:“这个善儿,连写信也不肯老老实实的写。” 她一说,秦昭就笑起来,仿佛卫善果然团着脚趴在桌边,他还无所觉,拿这个当作孩子行径告诉卫敬容:“她怕是在船上呆得久了日子无趣。”随手就扯上两朵花寄过来了,那一盆凤仙说不准就是她用来染指甲的。 卫善小时候就爱染指甲,丫头们被她缠不过了,就摘了凤仙花来,捣出花汁抹在她指甲上,卫善小小的手指头翘起来,兰花瓣也似。 几个男孩又跑马又玩箭,就看见她一个坐在栏杆上,穿着齐整整的小裙衫,两只脚一叠,手抬起来,指尖翘着,鼓了嘴儿看哥哥们闹。 秦昭玩上一会儿就会陪她坐一会儿,喝几口蜜水,再往她嘴里塞一块饴糖,卫善仰着脸笑眯眯,像个白粉团捏出来的瓷娃娃。 秦昭一说她还是孩子,卫敬容便笑道:“可也不小了,再有两年怕就要定亲了,到时候这信也不是写给你我的,这花也不是送给哥哥的了。” 一面说一面笑,似是同秦昭闲谈:“你也是,这些年都不开窍,忙完了你哥哥的事儿,我也得忙你的事了,昭儿说一说,你可有什么喜欢的?” 秦昭竟一时顿住,猛然听见这一句,不及去辨明卫敬容话里的意思,心里倏地被刮过一下,善儿自然是要长大的,等她定了亲,这些东西便都是给别人的了。 卫敬容见他未答,轻拍他一下:“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同大监也说过了,你往后要就藩,得挑一个懂事能干的,要不然也撑不起王府来。” 卫敬容把信纸叠得整整齐齐递到秦昭手里,秦昭伸手接过,才还觉得是趣事,如今拿在手中倒不觉得有趣了。卫善力小,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字,倒有了些力气,纸背上能看得出整个字的笔划轮廓,还有便是那抹凤仙花的花汁的红。 秦昭把那信细细收进袖子里,把袖子上的褶皱一层一层抚平,这才抬起眼来,微微带笑:“母亲挑的,自然都是好的。” “那也得你喜欢的才好。”卫敬容打量他的神色,跟着又道:“孩子大了,一个个都要说亲事了,你妹妹的亲事也得看起来了,我能看的有限,你往后就替我留意些,哪一家有品貌端正的子弟先来告诉我一声,把好的留给你妹妹。” 卫敬容说了这一句,外头便报长宁公主来给她请安,跟着碧微便进了紫云楼,一身青碧色的纱衫,面上带笑进门给卫敬容行了礼,不意在此处会碰到秦昭,也冲他低身行礼,卫敬容对她招招手,把她拉到身边来坐:“母亲可歇着了?” 她问的母亲自然是赵太后,碧微点点头:“太后娘娘午间饮了一小盏合欢花浸酒,这会儿已经歇着了,我同翠桐商量着早些把宜春殿的蝉都粘了去,太后娘娘本就睡得浅,等天再热些蝉声一噪,就更睡不足了。” 卫敬容点一点头:“你也别老费心在这些事上,把自己累着了。” 碧微垂眉浅笑:“太后娘娘慈爱,这些也都是我应当的。” 秦昭不便久留,再坐下去也不知如何接话,告辞出了紫云楼,在廊庑下走出去许久,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一看便知主子心中一事,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一直走过了九曲回廊,行到九龙池畔,柳树垂下的枝条好似帘幕,密密掩住人影,秦昭却能看见那株百年合欢树的冠顶,开了一层细绒绒的花,白蕊红顶,再没几日就是善儿的生辰了。 一时心中滋味难明,大哥说的时候他心里已经不好受,母亲说了就更不好受了,可到底是因着什么不好受,却又说不明白。 他也只有善儿这么一个妹妹,也许妹妹要嫁人了,作哥哥的心里都舍不得,可那舍不得又太重了些。好像盼着善儿长不大的,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 最好一直都不解事,成日里高高兴兴的,既不必烦恼卫家事,也不必烦恼皇家事。可她总要嫁人,往后还要为人妻为人母,嫁到别人家里更不比在闺中逍遥快活,没有一个万全的人,怎么能舍得她嫁出去。 秦昭站得一刻,秦显远远过来,看他呆站着,拍了他一把:“这是怎么了?”难得看他还在烦恼的时候,秦昭笑一声:“母亲同我说让我留意看看京城子弟,若有好的留给善儿作配,我正在想什么才算是好的。” 秦显一下子笑起来,哈哈两块,把柳树上两只黄莺给吓得扑着翅膀飞了出去,他看一看秦昭的脸色,故意问他:“我看袁家的两个那小子都不错。” 袁相是再不会跟卫家结亲的,可秦昭竟攒眉思量,摇一摇头:“不好,袁家规矩太大,袁含之太迂,袁慕之又太正,家里不是诗会就是花会,善儿不喜欢这些玩乐,得找个肯让一让她的人。” 秦显“哦”一声,跟着又道:“胡成玉的儿子你看好不好?”胡成玉的小儿子生得俊俏,人也仔细,家里姐妹多,惯会给人陪小心。 秦昭摇一摇头:“不好,这家的妯娌太难相与。” 胡成玉统共三个儿子,大儿子是大儒梅家的女儿,二儿子这些日子在跟衍圣公族中女儿论亲,两家的姑娘都是拿尺子比着长出来的,俱说打小脚上就要系上铃铛,一日不听见铃铛响,才算是规矩的淑女,跟曾文涉倒是异曲同工,善儿要跟这样的女子当妯娌,事事拿来被人比较,可不得受委屈。 秦显越是听越是要笑,跟着清一清喉咙道:“那魏家两个儿子你看怎么样?” 秦昭眉头徒然皱起,想到魏人杰还在船上,善儿来信还提了这小子一笔,才刚两个摇头就决断,这一个更是想都没想就摇头:“善儿就是个心大的姑娘,自己受了委屈还不知道,魏家两个没有一个心细的,受了委屈还没人替她出头,更不好!” 秦显掰着和指头一条一条的数:“肯让着她顺着她,家里规矩要小,人还得仔细,没有难缠的妯娌,再有一条也不能生得太丑。”一只手数遍了才道:“我看京里就只有一家这样的人家了。” 秦昭一条条听他数着,看着秦显戏谑的眼神突然了悟,秦显嘿了一声:“依着我看就没有比你还好的。”说着大力拍他一下:“你可知道父亲跟前有多少老大人想把女儿嫁给你?” 能娶善儿这个念头一动,秦昭自己先皱了眉头:“善儿还小呢。” “小什么小,再有两年她也十五了,你娶了她,拿她还当如今这样待,再有后来的,也不委屈了她就是。”秦显把手一摆,觉得秦昭这人旁的都好,就是想事情太弯绕,哪有这么麻烦:“母亲心里要是没这个意思,怎么就特意问你?” “母亲当真想把善儿嫁给我?”秦昭忍得又忍,到底问了出来。 秦显翻了个眼儿,挥手就把秦昭一个人留在九曲回廊里,自己往紫云楼云,迈步进殿,就见碧微坐在水晶帘边,正替卫敬容揉肩,看见他来了,嘴角一翘,手上不停。 结香轻声禀报,卫敬容靠坐起来,看着碧微的模样很是满意,秦显坐在椅子上,把刚刚遇见秦昭的事告诉了卫敬容。 他嘴上说话,眼睛却停在碧微身上,把她看了又看,进门到现在,她一眼也没看过来,手上沏茶递巾,一样都不曾停过,好容易停了,又垂着头不动了。 “我看他总有五六分意动了。”秦显吃了两块鲜肉酥,原原本本把秦昭的事说了,当着碧微的面半点也没隐瞒,卫敬容不防他这么大喇喇的就说出来,目光微动。 碧微低头一笑:“我倒觉着,得有八分意动。” 动念 她一直记得芙蓉池里那百来盏莲花灯, 隔得夜雾看过去, 灯影茫茫, 水色茫茫, 是她长到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除了她, 在座的都没见过那个场景, 这才觉得晋王只有五六分意动。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两人那番情态,纵是卫善心中别无它想, 晋王也并不是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只是拿卫善当妹妹看待的。 碧微含笑看了秦显一眼,这还是他入殿以来第一眼, 她嘴角一翘, 秦显也就跟着笑起来,卫敬容把这两个打量一回, 若不是身份上相差了些, 倒也能算一对佳偶。 正元帝还在青州的时候, 就一直跟姜远书信相通, 两人还曾一同发兵打过李从仪, 削弱李从仪的兵力,那会儿正元帝倒也有过戏言, 若是一直如此,倒能跟姜家结个儿女亲家。 他当时想的是几处割据, 天下五分各自为王, 周师良李从仪江宁王和姜隐德和他都各占一地,等到势力渐渐壮大,有实名的兵力拿下京城,结亲的话就再不曾提过。 卫敬容打量碧微,倒是个很知道审时度势的姑娘,只怕心思太重想的太多,她此时年纪还小,又刚经过离乱,心思重些也没甚么,等日子长了再慢慢矫过来就是。 卫敬容自然是希望秦显的妻妾能和睦共处的,可自己经过了才知道立身正,宽厚大气都无用,端看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才更要仔细挑选那些采女,挑那些坐得住的,性情好的,遇事少怒的。 卫敬容自己也经过小女儿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两个人虽隔得远远的坐着,可秦显的一双眼睛紧紧勾在姜碧微的身上,一个看过来,一个却不敢看回去。 紫云殿里开了两扇大门,殿外两棵茂盛丰盈的紫丁香树,正是花季,飘进来零零落落的细花,微微一点香过,就逍得殿中满是花香,卫敬容抬手笑一笑:“我乏了,你们俩都去罢。” 秦显立时笑起来,碧微抬都不敢抬,粉面微红,应了一声是,立起来冲卫敬容行礼,她步子小而缓,不敢并肩跟着秦显出门云,到出了大殿见廊庑上已经空了,又抬头搜寻起那个身影来,见拐角处太阳打下来一道影子,抿唇笑了起来。 秦显就在转角处等她,宫人们远远跟在后头,正午日头正好,秦显像山一样站在她身边,把阳光挡得密密实实,一点儿也晒不到她身上。 他伸伸胳膊想握一握她的手,被她缩了回去,耳廓泛红,两个人大日头底下走着,倒似闲庭信步,后头跟着的饮冰炊雪彼此互看一眼,相互笑了一笑。 宫人们隔开几步就只能听见太子的声音,他问的都是些寻常事,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侍候的人好不好,又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秦显问得两句,碧微嘴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既无人看见,便露出几分来,两只手从无措到握在手前,低了声儿:“你日日都问一回,哪还有不好的。” 秦显听她这一管声音,更没一处不熨贴的,只知道对她笑,还是碧微先开口了,声音又轻又低,可秦显每一个字都没放过:“我每日清晨要给太后娘娘预备牛乳粥,皇后娘娘要饮蜜茶,你每日都吃什么?我也给你预备着。” 秦显哪里爱喝茶吃粥,爱吃酒倒是真的,打小跟在母亲身边,这上头却半点没学着,可他一口就应下来:“祖母母亲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碧微抿唇抬眉,看他一眼先笑起来。 两人从紫云楼一直走到了九曲回廊,廊上有亭有盖,廊边有桥有榭有湖,秦显隔得远远看着有个人影在回廊中,看一眼便忍不住笑起来,秦昭竟还坐在那儿。 走得近了才看见他端坐着正在看湖里养得一片莲花,和莲花底下不时探头冒出的红尾巴锦鲤,因着宫中贵眷要来,原来的九龙湖只清干净了浮萍乱草,这会儿都拿大缸在浅处养了莲花,又放百来条鲤鱼去,供宫妃们赏玩。 秦昭坐在此处许久,四面风隔着九龙湖吹过来,坐得久了,倒把乱纷纷的心事放下,把秦显说的话反复思量,原来不敢想不去想的,此时想了,竟觉得句句都说到心上。 他是十三岁去的军中,善儿哭得团成一团,一刹时家里的伙伴都走了,她怎么能不哭,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拍哄,告诉她说小哥哥还在家里,能陪她玩。 可她依旧在哭,伸出手,谁也不拉,只扯住他的袖子,扒在他脖子呜哩呜哩哭个不住,冲卫敬容哭,让她把二哥留给下来,把二哥留给她。 军队南征,一打就是三年多,各地辗转,再回去时卫善已经八岁了,穿着裙衫规规矩矩坐着,也不再缠着要吃玫瑰糖,也不围着紫藤树打转,几个哥哥她都一样行礼分茶,子厚他们说善儿这是长大了,秦昭倒宁可她不长大。 秦昭很感激卫敬容,别人呆在家中一样桩桩件件都是应得的,只有他,自到了军中,大大小小的功劳一件一件的累积起来,别人看他才是秦昭,跟着秦显封太子,他封了晋王,谁也不能说他这位子是沾光得来的。 善儿越长大越是懂事,跟在母亲身边学各样东西,便是军队回朝,也难见她几回,女孩儿有女孩儿要学的要会的,小时候那些喊得再真终归忘记了,要是能像大哥似的骂她一句小没良心就好了,可他不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直到她又扯住他的袖子,央求他要他打断杨思召的腿。秦昭表面沉静,心里又回想过去,她要爬树要翻墙,丁点儿大就知道求谁最有用,但凡这些事总是来求他,袖子被她扯住,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 秦显说的句句都对,除开那一句“再有后来人”,秦昭自己都笑起来,真娶了善儿,又怎么会有后来人,哪怕只是树上鸣蝉池中浮萍,耳听眼见也一样心烦。 若真有那个时候,太子登基,藩王就藩,到了藩地也一样随她的心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人逆了她的意,她要是喜欢,一样在王府里搭紫藤架,架子底下扎个秋千,再往后就该有儿孙了…… 秦昭一时刹住,不敢细想,风扑面而来,正端坐着,身后被拍一下,回身一看就见秦显咧着嘴笑话他,秦昭见姜家女跟在身后,立起来点点头,大步回延英殿去,在延英殿窗中一步一步丈量青砖,日头渐渐落下去,这才坐到窗前,铺开纸笔,给卫善写回信。 心底无私时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上什么,画两笔画,写几个字,夹些花叶果子都能当信,此时心底有私,反规矩考究起来,用词合不合适,写的话她看了会不会笑,好容易写成了,又重铺一张誊写一遍。 秦昭本来手脚都凉,这个毛病多年不好,卫敬容还曾让太医替他摸过脉,才知天生如此,或许是血比旁人要凉一些,卫善小时候每到夏日就爱握着他的手,把他当作一块凉玉,一只手捂热了,就换另一只贴着。 此时一封信写得他手心出汗,这封信写就了,再想往里塞些什么,却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干脆就封起来,着人送出去。送出去了倒又后悔起来,总该给她寄点什么,回回都有,只这一回没有,她看了会不会不高兴。 卫善接到回信时,船已经过了宿城,停在青州港口,说是青州港,实则离青州还要坐一段车马,卫善坐在车上看见了青牛峰,此地竟还像模像样的立了一块石碑,刻了袁相写的那首诗。 石碑就立在官道边,离青牛峰倒还有些距离,卫善让车队缓行,特意绕到了石碑前,下车看了那石碑一回,底下记着年月,才刚立起来没多少时候,这块碑的寿命也只有这二三年,等到袁相倒了,这块碑自然也就被推平了,说不准还要磨掉字,拿去补桥铺路。 石碑前刻着袁相写的那首诗,碑后刻了小记,把青牛峰的来历都刻在石碑上,袁相如何骑着青牛寻到了明主。大夏道教昌盛,青牛白鹿的传说不知凡几,袁相这个算是别出心裁,别人都是遇仙,他是遇到正元帝。 卫善在那碑前站了一刻,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袁礼贤一记拍了两重马屁,正元帝既是名主,又隐指他是神仙,只用一头青牛便把这个投奔的故事衬得高雅起来。 卫善盯着碑文看过一回,转身上车,沉香还当她累了,这才下去走动走动,笑一声道:“再没几步路就要到了,那边的官衙也该收拾好了,公主到了也能好好歇一歇。” 卫善重又登车,心里算着日子,不知王七何时能有消息传回来。王七到青州港口前就已经先下了船,杨家是从宿城投奔到青州的,他到宿城之前就告诉卫善不必等他,有了消息他自会找回去的。 青州落脚的地方就是曾经正元帝在青州的旧居,正元帝虽未回来过,却是行宫,平日里大门紧闭,知道公主要来,赶紧理了出来,又问过旧人,把卫善曾经住过的屋子重又清了一回。 青州刺史出城来迎,一路进了行宫,走在前院她还似这块地方从未来过,行到后院,一进去便是一紫藤,此叶过了花季,叶子鲜灵灵的盘到了底下的红漆秋千架上。 卫善依稀记起小时候就是在这秋千架上玩的,推着她的总是秦昭,眸若灿光抿唇一笑。进到屋中不及洗漱歇息就先拆开秦昭的信,抖落了半日,什么也没掉出来,既无花也无叶,蹙了眉头,把笑收了去。 秋千 卫善抖了半日还不死心, 只当东西粘在了信封里, 把口儿撑开了, 露一只眼睛在里头搜寻, 还是一样都无, 有些悻悻然, 把那信封一放, 拆开信纸,这回竟是规规整整的书信,几页一翻都没能看见画。 这下她就更失望了, 把信纸一叠,躺到榻上去,宫人知道她畏热, 把两边的窗都开着, 屋子都已经很熏过,处处都是修整过的, 昨儿先过来点了香, 换过湖色的纱帘, 又特送了冰来, 卧在榻上竹苓替她打扇子。 屋里分明不热, 又大开着窗,卫善却觉得气闷, 那对小圆石榴做的耳坠子且还收在信匣里呢,失了红色虽不鲜艳了, 可她也没丢了不是。 沉香奉了冰盏来:“难为竟备了冰酪送来, 公主才刚下船又坐了车,等再歇一会奉上来给公主用,先饮些蜜水罢。”越是往北,奶酪之类的东西就越是滋味沉郁,可这东西起腻,不敢立时就给卫善用。 卫善喝了半盏冰玫瑰汁儿,这才好了些,把手撑在头后,挥一挥手:“你们都乏了,去歇一歇罢,把这东西也给小哥哥送些去。” 卫修布置人手守卫行宫去了,吴副将带人在青牛渡上装卸行李,就在青州当地征用了船只,每船上派几个兵丁,又早早送了信去,让卫敬尧能在业州接应。 沉香笑一起:“早就已经送去了,哪还用得着公主吩咐,二少爷让公主先歇着,他先把事办了,再来看公主。” 卫修小时候就住在此处,他比卫善年纪大些,记得倒还清楚,布防不比当年正元帝住在此地时那么严密,可手上有五百人,王府都能守得住了。 卫善漫应一声,依旧卧在榻上,听见檐下广白正在哄黑袍将军,它好容易从船上下来了,又到这么个不认识的地方,抱在怀里虽不挣扎,却瞪大了猫眼四处搜寻,觉得处处都不是它熟悉的地方,喉咙里呜呜出声。 广白一下一下撸着黑袍将军的毛,半点不怕热,低声哄它,哄得黑袍将军“喵”一声,才给它脖子系上金丝铃铛,怕它跑得远了就找不见了。 卫善隔窗看见,笑了一声,一笑心中闷气就散了,算一算日子,秦昭就要往吴江去了,他后来虽然每战必胜,可此时还未有十年后的意气,这一场大仗,心里担忧也是有的,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弄这个小玩意儿了。 卫善这才心中气平,这才拆开信,虽没给她画画寄东西来,在信里也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事,从六月六麟德殿晒书,写到銮仪卫驯象所的仪官到城西浴象,城里结了彩棚,仪官把象牵到彩棚里去,两岸俱是人群,等着看象下水洗澡,怎么吸水又是怎么吐水的。 这象还是大夏朝留下来的,原来分朝象仪象两种,有专人驯养这些象,到了大业不再行骑象鼓乐之礼,象便越来越少,只余下这两三头,偶尔还披彩出来走一回。 秦昭细细写了街市上如何热闹,那几头像又是怎么鸣叫的,那么大的动物,乐起来同小狗一样踩蹄子,跟着又告诉卫善,秦昰养的那只小芝麻团已经长成了大芝麻团,卫敬容轻易不许两个孩子再同它玩了。 写了晒书浴象,写了秦昰,跟着又写了卫敬容,说她入夏以来,人很有些困乏,这些日子精神不济,搬到离宫这才好些。 密密五页纸,把宫里宫外都交待了个遍,卫善看着自然是乐的,嘴角都翘起来了,看完了一想,人人都提了,就是没提他自己。 他还在闲心看这些,处处都关照到,却不写他自己一笔,卫善把那几张信搁到床桌上,两只脚叠起来,一只手托住腮。 卫修掀了细竹帘子进来,一看见就卫善笑起来:“怎么了?怎么气鼓鼓的?” 卫善总不能说是秦昭给她写信,没往里头夹东西这才生气,只得摇摇头:“二哥来信了。”伸手把信递给卫修。 卫修才在院子里头转了一圈,又看了秦昭的信,小时候的事他倒还记得些,指一指外头那个紫藤架子:“你还记不记得,你就在那架子底下,要二哥抱你去摘花,跌下来压在他身上,他还没哭,你先要哭了。” 小时候的卫善是个哭包,笑的时候讨人喜欢,哭起来却十分缠人,这许多哥哥也只有秦昭特别有兴致给她玩。卫善自己是早已经不记得了,听见旧事还觉有趣,看住卫修问他:“那后来呢?” 卫修叹一口气:“还有什么后来,你在屋里头吃糖,咱们一个个都在外头领罚。”跟着又指一指院墙,原来这府后头有一条街,咱们寻常都不许出去的,那天打算溜出去,不带你罢又怕你告状,那次也磕了一下,你倒没哭。 这些事卫善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不开心的事儿,有姑姑有哥哥们在,没有一样是不如意的。 等到日头落下去些,卫善便往花园子里走一回,处处都有些眼熟,这些年院子里头的花木一直没有大动过,何处搭了楼阁水台,何处是石桥山洞。 有一座假山石叠起来的山洞,沿边没有扶拦,贴水就能钻进去,卫修指着道:“那会儿咱们最爱躲在里头,这会儿看看竟这么小。” 两三个人都站不住,也直不起腰来,那会儿竟觉得这么大,只要藏在里头,大人就找不见了,其实隔着小池子就能看见,还自以为藏得好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兄妹两个逛园子,逛到东西两园的隔墙前,听见呼喝叫好的声音,魏人杰就在那片空地上耍大刀,好容易站在实地上,又有那么一大块的空地,身上每根骨头都在痒痒,摸了刀出来舞了一套。 刀口带风,卷起地上零星几片叶子,这些个兵丁都憋了一路了,看见魏人杰舞刀,一时技痒,也都抽刀出来跟他比试。 魏人杰一套刀法都是从魏宽手里学来的,没什么花样,招术极简,不过胜在力大,对手纵有小机巧,不及施展出来,就已经被他以力破之。 比到后来只是拼力,卫善原来不爱看这些,立在山水回廊上看了一会儿,才几回都是魏人杰突然发力,对手不得不拿刀招架他,这才赢下一场来。 那几下砸过来,卫修看着都替那人疼:“魏人杰倒真跟他爹是一个路子的,是能打马战。”魏宽便是凭着一腔悍勇领着千把人的土匪山寨起的家。 魏人杰是被正元帝硬加进来的,走完这一趟就能上战场,这些人原来都拿他当个少爷看,可对比卫修,魏人杰哪里像个少爷,天热的时候一样光着膀子在甲板上来回。 越是主船上光身的越是多,那些上小宫人们来来回回,一个个面红耳赤,只得不出屋门,却又掩在窗后偷看,越是这时候,这些个兵丁就越是起劲。 停船的时候也跟魏人杰比划过几回,回回总他胜得多些,卫善觉得他呆壮,身边几个宫人却谈起他来就笑,年纪大些的,见着他就笑起来,连称呼都变了,称他作魏小将军。 “魏小将军”从一人打一个,变成一人打三个,这便不是力气就能抵挡的了,看多了打斗无趣,卫修还在卫善面前点拨两句,此时该如何退如何劈,敌人两人结队又该怎么避开,还有许多兵书上的东西。 卫善不懂这些,这一路过来看的也多是父亲的旧书,《武略》那些她并不懂,既没看过人打仗,也没听人说过打仗,只有秦昭说过,知道行军是极苦的。 这么一想又担心起来,要打吴江,多是水战,原来他打的都是陆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水,想着就一把揪住了卫修的胳膊:“二哥会不会水?” 卫修怔得一怔:“会啊。”几个孩子里头,还只有秦昭会水,他是拐卖来的,也不知道转了几手,王忠待他算是不错,可家乡在何处,他早已经不记得了,可他却会水。 偶尔也有谈起秦昭家乡的时候,那会儿他连口音都变过了,只有爱吃甜食爱吃鱼,又会水这几样改不掉,于是大家都猜他是拐子从南边拐来的,因着长得明清目秀才能卖给太监当养子。 卫善一下子放心了,这些年倒没见他游过,也没心思再看魏人杰同人比试,转回去给秦昭写信,告诉他已经到了青州,就住在他们原来的院子里,紫藤盘结,枝深叶茂,连秋千架都还跟原来一个模样。 干脆画了一张秋千架给他,还把卫修说的事也写在里头,说自己早已经不记得还有这么胡闹的时候了,让他往吴江去的时候小心保重。 这封信让秦昭久等,信送到的时候,他跟秦显还有袁含之几个论政,说到南下进军很有些书生意气,太监奉了信上来,秦昭扫一眼知道是卫善的字,接过来拢进袖子里,依旧还听他们纸上谈兵,却不似原来那样心头微哂,四只手指头虚握起来,按住袖口。 袁含之见秦昭心不在焉,反身问道:“晋王以为我说得如何?” 秦显先还听着,后来实在说得离谱,干脆走到一边闷头喝起酒来,袁相当年还能挂孙子吴起两卷书投靠父亲,结果两个儿子竟实打实是书生,闻着都是一股子墨汁味儿。 秦昭笑了一声:“纸上得来终是浅,含之不如随我南下罢。”袁含之倒被他激起心气,不及回去禀告父亲,就先自己拍了板,反是他大哥劝他:“秋日就要科举选官了。” 袁含之道:“选官三年一回,大战却不是三年一回,非得亲眼去看看,才知书生不是百无一用。” 秦昭含笑点头:“出去见识一番也是好的。”一面说,手指一面按着那封信,信有些薄,不知说了什么,算着日子此时也该到业州了。 秦显已经坐在一边喝酒,秦昭又心在不此,几个人干脆告辞,他这才拆开信来,上回什么也没寄过去,善儿竟没恼,还给他还了两片儿绿叶子,在心里告诉他,这是坐在小时候那个秋千架子上揪的。 待看见她问砸在她身上摔得疼不疼,秦昭背过身去笑,那么丁点儿的小人,砸在身上疼不疼倒忘了,只记得几个兄弟一起挨罚,连卫修都有一份,卫善坐在屋里的高凳上,脚一晃一晃的吃松仁糖,从来不许她多拿的,那一天却把整个锦盒给了她,为着她不哭。 错了就得挨罚,谁知道她自己偷溜下高凳,兜里藏了一把糖,一人嘴里喂了一个,给他的是两个,凑到他耳边说:“二哥别不带我,我肯定不哭了。” 灯会 在青州中歇足了五日, 行宫本就是卫善幼年时居住过的地方, 本来也要在这儿多歇两日, 青州往业州河道窄官船难通, 得把船上的东西都从大舟换小舟上, 轻舟送到业州去。 卫善还当这一路会有多么辛苦, 既要从船又要换车, 路上有许多波折,可不意这一路平平顺顺,一条运河就能从京都通往各地, 大夏当年费几十万劳役挖通河道,倒也不光是图享乐。 文人们痛骂夏朝的文章写了许多,真个往运河上走一遭就知道有多方便, 不光是官船方便, 通商也方便得多,农物及时运送, 南边的商船和北边的商船在码头上就做完的生意, 怪道大业每挺进一处就先拿下钞关司, 把控着船只便有了物资和税金。 越是靠近南边的大小城镇, 供上船来的米也多是浙米, 永城供物最是丰富,又有鲜鱼又有雪藕, 百十样东西装在筐中担上船来,连民人也生活富足。 连着打了这许多年的仗, 北边确是米粮金银短少, 南边又有米又有丝,若是开战,两边的商船不再相通,吴江那边一时半会怕还不觉得匮乏,大业这边怕不一样了。 青州是龙兴地,正元帝虽不是青州人,却是在青州壮大的势力,到后来也能扯一面大旗,城里处处都有工防,城墙建得极高,外城还有挖了护城河,下放吊桥进城,卫善虽在这里住过几年,可早就记不清了,待见到墙上有火烧的痕迹,又有一个个圆锥型的小孔,才能知此地曾经是作过战的。 可和几个哥哥在院子里玩,她还能想得起来,青州打过仗那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在行宫住着安安稳稳,再没有城中有军情的印象。 卫善在行宫里呆得一日,刺史夫人便来求见,请公主再多住两日,城中七夕时会到河边放天灯,公主若是有意,可去一观。 卫善人还没到,城里城外便已经张灯结彩,一时恰逢节日,二是公主驾临,特意铺张恐落人口实,既是节日盛会,再隆重些办,就不惹眼了。 卫善倒想在青州多留几日,过不过生日她不在意,她在等王七,从宿城到青州,路是没多少,他既能骑马又能坐船,往来很快,只不知道他得多久才能打听出杨家的事来。 隔了十来年,卫善心里明白真要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战乱城中人都早早换过一拨了,认识杨家的旧人只怕也存不住几个,王七这人一瞧就是肯办事的,走的时候卫善还特意吩咐过,打听不着就回来,不必非得穷究。 她有意要等,到青州的时候就已经进了七月,再有两日也就七夕了,干脆就让跟着她的兵丁宫人们都歇一歇,城中既有盛会,那就留下来看看热闹。 经过这许多州镇,倒是头一回碰上集会,刺史夫人请卫善七夕节日是过府饮宴,卫善应下,可座上宴饮没什么意思,就跟卫修几个夜里先出来逛一回。 灯会集市人人都换新衣,沉香从衣裳箱子里头捡出两件寻常些的衣裳给卫善换上,杏红色暗纹金花裙,梳了圆髻,再簪上两只小金蝶儿,系了杏红色飘带,底下缀着两个金铃铛,领着青霜沉香几个往城里去逛。 青州城比永城还更大些,前有水后有山,城中人口稠密,分东西二市,街坊铺子一间挨着一间,家家张着彩帆,门前挂着一排大小灯笼,整个街市如同白昼。 行宫里也有青州当地侍候的人,可卫善换出来,无人惊动,三四个人在前走,后面跟着卫修和几个兵丁,才逛了两圈,手上就已经拎了各色玩意儿。 沉香竹苓椿龄广白几个连宫市街都不曾逛过,何况是外头的街市,见着什么都新奇,看到什么都要拿,卫善手上散漫,打赏宫人从不没计较,一个个带出来的都是金银珠子,拿给摊主,摊主还不敢要。 卫修笑起来,往银庄前一站,一人分了一袋铜钱,竹苓广白拿到手就欢叫一声,又冲到摊子前头去,红花胭脂,样样都比不得宫里的精致,可小姑娘家哪里还管这个,一个买了一个藤边的篮子,买了就往这里头塞。 卫善便在京城里也没有逛过这样的灯市,卫修紧紧牵着她,这许多人就怕她磕着碰着,两边的兵丁虽换了常服,也紧紧跟着,两只眼一瞪,倒无民人敢凑上来。 今儿已经足够热闹,到正日子还更热闹,杂耍踩蹬的,悬丝走线的从街头闹到巷尾,七八岁的女童额头点红脸上敷粉,打扮得好似街面上卖的摩诃罗娃娃,手背上一伞叠着一伞,三把彩绸伞儿 叠起来比她人高出许多去,依旧踩在绳上作笑脸讨赏。 青霜见着就要给钱,一口袋都倒在那铜盘里,只听见叮叮当当响个不住,眼睛红红的看着那几个小女童,青霜是被扔在济民所里的孤儿,没跟着上官娘子之前,差点儿被人买去,干的就这个营生。 青霜一路叽叽喳喳,见着什么都有趣味,站在灯笼摊前看哪个都好,走过糖饼铺子就忍不住这个也想吃,那个也要尝,可自见了那个反身下腰把头钻过□□叼花的小姑娘,她就默不则声,一路都没了精神。 沉香看她这样儿,知道她想起旧事,有心哄哄她,见着有捏糖人扯扯她的袖子,青霜见着糖人才笑一笑,挽了沉香的手,吸了吸鼻子。 卫修知道妹妹在船上呆了月余早就闷坏了,既要出来逛,把街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打听一回,在珍馐楼里订下个临街面的齐楚阁儿,从东街走到珍馐楼里,歇歇脚再用些酒菜,歇够了再走过西街绕回王府去。 几个人坐在酒楼上的齐楚阁儿里,打开窗户看外头的街景,这一条街都是卖小吃食的,蒸包子粉馃儿,北地要爱吃辛辣味重的东西,还有许多人担着担子卖面食,里头调了辣油,连汤都是红的。 正元帝也爱吃这些油大味儿重的,回回他一来丹凤宫,光禄寺进上的肉菜里总有加了辣粉的,卫善连浇酒那点辣都受不住,何况是这个。 天这样热,夜里人多也没凉快些,买了面就沿墙根靠着,用两根竹筷吸溜着吃面,什么浇头小菜都不用,光是加辣就能吃上一海碗。 青霜也扒着窗框去瞧,比桌上摆的菜看着还勾人的馋虫,前头小铺子上卖切碎了的羊肉鸡肉,掂锅炒熟了拿荷叶托在手里,就这么干吃。 宫人久在宫中,哪里见过这个,竹苓肚里分明饱着,嘴里也馋得很,奇一声:“看着也知道这面没什么滋味,可怎么就这么香呢。” 沉香“咦”得一声,手指一点:“那不是魏小将军么。” 兵丁们也排班轮休,卫修替他们排了班,人人都能上街逛逛,一人还发上些钱,让他们在街市上走一走,也能吃酒也能吃肉,但不许闹事,若是闹事还按军法来论。 今儿就轮着了魏人杰,他在青州呆过,胡乱走上一回,馋起辣面来,手上托了个荷叶,满满盛了炒羊肉,就在那面担子边上坐下来,要了半斤面,给他一个大海碗。 半斤面也要煮得一刻,先熟的先捞出来,调上辣油秋油,虾子熬了酱,炒肉就当小菜,拨了一半到面里,那面碗堆得似山尖,闷头吃了起来。 卫善一听魏人杰在外头,走到窗边从楼上往外看下去,见他埋头苦吃的样子,掩了嘴儿笑起来,隔着街叫他一声:“魏人杰!” 魏人杰嘴里还含着肉块,抬头就见卫善笑晏晏的立在楼上隔着窗子冲他招手,卫善站在中间,五六个姑娘簇拥她在中间,里头她年纪最小,可看得一眼就没法挪开目光. 卫善生得美貌,原来年小些,还是女童,如今年纪渐长,渐渐脱了孩童模样,比原来还更好看些。魏人杰从来也没觉得生得好看就比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这会儿张着嘴,一口肉就哽在喉咙口,怎么也咽不下去了。 楼上悬着彩灯,底下馄饨摊面条摊一个挨着一个,卫善隔着灯火雾气对他招手,看他眼睛直愣愣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傻了不成?快上来呀!咱们叫了两坛子金华酒呢。” 魏人杰没动,他身边吃面的反倒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这是你的小相好?长得真是……”一句话还没说完,魏人杰恶狠狠瞪了一眼,他看着就膀大腰圆,虽生得一张少年面庞,看上去却孔武有力,那人一句话还没说完,吃这一瞪缩到墙脚继续吃面。 魏人杰咬着的那口肉这才咽了下去,隔着街走到楼前,几步路走得他心口“咚咚”直跳,旁的一句都没想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就这么好看了。 这个念头翻腾来翻腾去,直到走上了楼,心里还在嘀咕,许是一时雾气迷了眼,等小二给他开了门,看见卫善站在窗边,冲他皱眉:“就这么几步路,怎么这样慢。” 魏人杰一句都不答应,磨磨蹭蹭坐到桌边,闷头吃了两杯酒,这才抬头眨了眼儿使劲盯着她看,魏家人从小练眼力,百步开外也能一箭中的,眼里就没有什么看不清的,隔着桌子也能看得清她面颊上细绒绒的毛,可这会儿只觉得她面颊莹莹生光。 舔了半天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低头猛吃不说话,几个人便也不去管他,反是沉香几个不住打量,互相咬耳朵,觉得这个魏小将军果然像公主说的,是个呆子。 夜色越浓,游人越多,卫善手里也拎着一盏莲花宫灯,跟卫修两个一路说说笑笑,月上中天才回到行宫,魏人杰一直跟在身后,眼睛牢牢盯着卫善,她耳朵里戴的明珠,腰上系的丝绦,还有杏红色飘带上缀着的两个小金铃铛。 到进了院子,过了桥,从前院到后院,将要走到千秋架了,卫修咳嗽一声,反身对魏人杰道:“送到此处就足够了。” 魏人杰盯着他的脸,还想问他怎么能跟着,这才想起来他姓卫,眼看都要跟到闺房门前了,脸“腾”的红起来,半晌才粗声粗气的应一声,扭头甩着膀子走了。 觉得卫善在看他,步子都不知道是迈得大些还是小些好,等转过门去眼睛一梭,根本没人瞧他,又忍不住失落。 卫善刚回房中,王七便在廊下求见,卫修怔得一怔,还当他跟着吴副将去了,卫善屏退了宫人,拉住卫修的袖子:“二哥也听一听罢。” 王七连眼都没抬,直接报道:“杨家确实是宿城人,跟业州杨家确是远亲,原在宿城是一方富户,家中也有先辈在大夏当过官,条条都对得上,并无不妥处。” 卫善本也没想能打听出些什么来,她让卫修听一听,是想告诉他杨家有异心,谁知王七跟着便道:“只是家中从上一代起,便没有女儿。” 罪罚 王七只当这桩差事不易, 年月久远, 就算打听着了, 也是些皮毛事, 可公主想知道的绝不是这样的寻常事。但卫善已经吩咐了, 秦昭接了信报又让他依言行事, 总得查出些什么来, 若是一无所获,又要怎么交差。 早知道公主身边还差个打听事儿的,就该派冯五跟来, 他人生得一付憨实相,到哪儿都能学上一嘴儿乡音,打听些什么都能探得出来。 可没想到这差事竟这么容易, 他先让冯五在京城里打听了杨家的事儿, 这家还有些侍候了许多年的老仆在,说的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 又还有什么亲旧。又用冯五教给他的法子, 在宿城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就把杨家的家底给问了出来。 王七到了宿城, 说是主人家派他来看看旧屋, 战乱的时候弃宅逃生远离家乡的大有人在, 如今又太平了,这才又迁回来, 修整房舍。 王七透出消息去,若是旧屋还能住就要修整装饰, 若是不能住了要置宅子起新屋, 他才落脚,自有中人来寻他,带着他在宿城转了一圈,一摸就摸到杨家的旧宅。 他便道这屋子倒很看得过眼,听着里头也没人声,不知主人家肯不肯卖,那中人一把拦住了他:“屋子再好也没缘份,换一家看看罢。” 等王七再请这中人吃一顿酒,便从房子上杨家打听清楚了,这些原来也不是什么密事,杨家宿城名头很响,他们家里的事,城中老人都能数着手指头说出一二三四来。 杨家是宿城里的富户,先辈在大夏的时候当过官,有田有屋,起了楼阁亭台,豢养姬妾奴仆,若不是碰上了战乱,日子好过得很。 到了杨云越这一代,两房都各有一个儿子,杨云越还有一个堂兄叫杨云道,资产原是两家均分,可杨云越却十分不得杨老太爷的喜爱,因他打小就斗鸡走狗,就没有一桩正经事干。 杨老太爷作主把田地字画,古董玉器全给了大孙子,把金银铺子分给了杨云越,一个勤勉读书,一个依旧手上散漫,到杨云越二十多岁的时候,已是乡里人人厌恶的纨绔。 杨云越跟城中一班纨绔拉帮结派,十三四岁牵狗斗鸡赌钱,把这些都玩了个遍,等再大些他又开始买起女孩子来,越是细白水嫩的小姑娘,就越是开得出价钱。 二十出头爹死娘咽气,从此越发没人管束,堂兄和他再不来往,手里的金银全撒出去,先是卖房子,跟着是卖那些年纪大的女孩子。买去的时候七八岁,卖出来十四五岁,反比买来时价还高得多。 饶是这样,日子也渐渐过不下去,可偏偏是这个时候,杨云道跌到河道里淹死了,留下妻子儿子,和一大笔的家产,既有儿子,那便不算是绝户,可杨云越又抓了嫂嫂的奸,把嫂嫂拉出门外,寡妇含冤难明,一根白绫吊死在杨家的门梁上。那个孩子就被送到了乡下母亲家里,一乱起来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战乱来时田地无用,逃了一批佃户,也没人种田,家里那些古董字画也没用,杨云越手里捏着金银领着家里几口人往外出逃,杨家的老宅也就没人再回来过。 王七学不来冯五那付套人话的模样,把中人灌得半醉,又切了一斤白肉,中人便把知道的都说了:“我可不赚那昧良心的钱,卖出来的少,死在里头的多,那屋子,一到夜里就有鬼哭。” 声音细细尖尖,偶尔还有两声娇滴滴的,可不就是那些死了的女孩子,杨家那宅子青天白日倒有人过,一到了夜里便无人过去,里头已经连片荒草。 王七趁夜潜入,把这宅子查看过一回,杨家带不走的东西都被民人抢了去,能抢的都抢走了,只余下些破桌残椅,隔了快十七八年,锦帐上爬的都是蛇虫。 “里头当真闹鬼?”卫善一直听着王七说话,两只手紧紧绞着襕裙裙边。 她一问,卫修便拍一拍她:“小妹别怕。” 分明问的是杨家,要紧的话也已经说出来了,该紧追着问才是,杨家在宿城时根本就没有女儿,那么杨云翘又是哪里来的? 这本该是症结,不意妹妹问的却是闹不闹鬼。卫修手抚着卫善的背,心道妹妹到底还是心善,都已经拿杨家当政敌看了,却还在意这些小处。 卫善震惊杨家没有女儿,可她又是当真听过鬼哭的。不是在小瀛台里,而是在杨家,从杨云越到杨思齐再到杨思召,人人都好这一口,家里七八岁的女孩男孩,她见过许多,有一个还曾跑到她的小院前来。 卫善的院子在角落里,她许是慌忙之间走错了路,沉香不敢开门,进屋禀报,只晚了这一刻,那女孩子就又被拖走了,隔着门听不真切,仿佛曾拿头撞柱求死,到底死了没有却不知道了。 一年里到底死了多少个,也没人去仔细数过,没了多少就再添补进来,夜里风吹窗棱,沙沙竹叶声传进屋中都似是这些女孩子们在哭。 卫善略定心神,她才想开口就听见卫修问道:“杨家女可是买来的女童之一?” 王七没有实据,只能依理推断,他也确是问询过,只没能找着人:“当年的人牙子死的死散的散,只知道杨家喜爱买南边来的女子。”年小貌幼的就最好,若是看得上眼的,肯费千金去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修听见这一句,看了卫善一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一样,杨妃怕就是买来的女童了,她此时还未满三十,跟着正元帝的时候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既不是杨家女,那就是买来的女孩子。 “那个孩子,可还在吗?”卫修已经知道小妹和父亲在做些什么事,便是没有害人之心,也得有防人之计,他一问,王七便摇头:“乡间人多有离散,时间仓促,还未细查。” 卫善沉吟片刻:“把这个人找出来,是生是死得有个交待,若找不到他,就找到当年知道旧事的人。”跟着她又蹙眉:“寡妇含冤她虽死了,娘家竟不去告状?有没有当年的状纸?” 王七一时也不知要怎么答她,隔得会儿才道:“当年还是大夏。” 县衙都在乱中被人抄过,早年的案卷也难寻,王七去了宿城,又去了宿城乡下,打听了当年那些旧人有的逃难,有的死于战乱,能问的一个也没有了,这才回来先禀报卫善,后头如何,再听她定夺。 卫善吩咐完,看了王七一眼,心知他会把这些都告诉秦昭,抿了嘴儿一声不响,卫修道一声“辛苦”,王七这才告退。 两人坐在屋中,隔得一会儿卫修才看向小妹,看她渐渐有了大人模样,叹一口气:“这桩事要不要告诉姑姑?” 卫善立时摇头,姑姑的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如今虽好了许多,也会为自己打算,可似杨妃这样的来历身世她必是忍不得的。 “眼前又无实据,咱们说了,又要拿什么取信于人,就算告到陛下跟前,杨家又有什么罪责?献妹和献美又有什么分别?”卫善徐徐说道,若是能找到杨家那个侄子,只要他还活着,总有派上用场的一天,却不是现在。 送金银和送美人都是官场上的惯用手段,就是在京城的王府中,也有许多人送钱送人来,正元帝自不必说,小叔身边就有好些人,可他从不贪恋女色,怎么送上来的,又怎么还回去,还有的被他嫁给了下属为妻。 当年青州那些旧人一个都没带进京都来,有些美人送过来时已经十七八岁,辗转几手,因着会舞会歌或是有些旁的好处,这才被正元帝领进府中,新鲜劲头一过,就丢开手去。 也怪不得杨云越要假称美人是妹妹,既是他的妹妹,他又有救驾大功,不论是否生育过,自然都要带进京城来的。 卫善说了这句,卫修轻轻点头,就算杨家狡称是妹,他们也拿不出杨妃原来出身低贱的证据来,这事知道了也是无用。 “但若找到他侄子,就能有用了。”杨云越弑兄夺产,逼死寡嫂,凌虐侄儿,乱时无人追究,可既然正元帝要还天下一个治世,这些事便不能不论。 这一路过来,卫善总算知道名声是个多么紧要的东西,好似竖在身前的一道墙,万箭难穿。可一旦名声坏了,这些箭就能让人处处见血。 先把这些事捅出来,等杨云越救驾的功劳名声都不能抵去这些罪责的时候,才能再把杨妃的事跟着抖落出来,这样秦昱就再也不能肖想帝位了。 卫修眼看着小妹长眉轻蹙,一时喜一时又忧,心中似有千百样的烦恼。他扫一眼桌上堆着的花粉面人,那一匣子缕金剪彩的花胜只等着明日簪在头上,篮子里还有好几个摩诃罗彩泥娃娃,心中滋味难明,只觉得小妹辛苦姑姑辛苦,想同她说些什么,又开不出口。 “善儿别想这些了,赶紧歇一歇罢。”卫修把她按坐在椅子上:“我叫沉香给你弄些软食来,你要吃杏仁酪还是牛乳粥?” 卫善松开眉头来笑一笑:“哥哥不必忙了,让沉香提热水来罢。”说着靠到榻上去,等着抬热水进来泡浴,眉间郁色一扫而空,上辈子杨云越到临死都没为他做的这桩事付出代价,这辈子就当加倍讨回来。 娃娃 卫善泡在浴桶里时昏昏欲睡, 等散了头发躺到床上反而睡不着了, 心里把这事想了又想, 总觉得漏了些什么, 可一时又想不起漏掉什么来, 手里握着金簪, 手指头摩挲金簪上那一排圆珠, 想起秦昭来。 也不知道他到了吴江没有,是不是已经安营扎寨操练水军了,二哥原来从没打过水战, 这一场又是上辈子没有过的大仗,根本就不知输赢,前世今生改变了许多, 纵有天命也难免替他担忧, 卫善越是想就越是睡不着。 脑子里的东西多了,想的事也多起来, 前世那些事不住在心里打转, 先叹一声杨家那些没了的小姑娘, 想着等到中元节时, 要替她们好好烧一回纸。 跟着又想起杨云翘, 若她真是杨家买来的女童,那她对杨云越这对“哥哥嫂嫂”言听计从倒不足为奇了, 卫善见过许多这样的女孩子。 杨思召对待她,跟对这些女孩子用的手段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些买来的女童, 年纪幼小,没有主意,想逃的能逃的没有几个,何况逃也逃不出去,多数就此忍辱偷生,熬到年纪大些就配给小厮。 还有些年纪大了不再侍候杨家兄弟了,又想起当时在杨思齐杨思召屋子里有多么风光,随手一把赏赐,就足够她们二三个月的月银。 十岁出头女孩儿便晓得抹胭脂敷花粉,争缎子争衣裳,除了在杨思齐杨思召的跟前讨宠,还要到太太跟前去讨宠,杨夫人看这些跟看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分别。 叫得好听些的,便多得两块花缎子,久而久之,这些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就似宫里养的灵猫细犬那样,只知道讨主人的喜欢,再不像个人了。 还有的为着慢些长大,绑胸绑脚绑腰,把自己饿得细瘦,只求不要这么快就出园子去,还有知道自己要被配人,转而去求杨夫人的。 卫善脸贴在锦枕上,身下铺了象牙抽丝编的小牙席,伸摸到压席的水晶瑞兽上,滚烫的掌心这才慢慢凉下来,她胸口起伏,阖上眼儿调息,这才慢慢平复。 杨妃同这些女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对杨夫人是从小到大的恐惧,她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不会,被杨云越送给正元帝,怕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当贵妃,更没想到自己还能当上皇太后。 卫善出小瀛台的时候,杨云翘已经死了,她当上皇太后时四十岁都不到,分明年纪还不大,秦昱当上皇帝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舒心,怎么突然就死了,短短几年都不够她过足皇太后的瘾。 卫善出来时也曾问过碧微,她只说杨云翘是急病而死的,秦昱还在母亲灵前痛哭,缀朝三日,给杨云翘建祠堂,里头的像据说塑得极肖真人,因着美貌轻灵,还真香火不断。 杨云翘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急病,穿着太后冠服到小瀛台来耀武扬威时看上去气色极好,怎么隔得五六年,竟能急病而亡。 卫善坐起来,两只脚叠着,拿指甲一下一下刮着牙象席,杨云翘死了没多久,她从小瀛台出来,杨宝盈从甘露殿里迁居到内廷角落的大福殿去。 说是清净深幽,适合皇后修身养性,可大福殿在前朝就是冷宫,旁边就是三清殿,犯了错的宫妃宫人们被罚到大福殿去,就在那儿当女道侍奉三清,这辈子都不许出殿门。 那会儿杨云翘已经死了,杨宝盈被发落到冷宫云,卫善心里也并不觉得痛快,她的仇人都好好的活在宫外,杨宝盈姐妹怕是杨家两个“干净”人。 原来没有细想这些,还当是碧微把她挤了出去,哪作是碧微极得秦昱的宠爱,这才让他连礼法都不顾,把甘露殿给了碧微,让皇后住到大福殿去。 这样没有体统的事,朝上便是再自顾不暇,也依旧有言官进谏,反是杨家,一点声息都没有,杨云越一句话都没替女儿出头。 秦昱能当皇帝,好少不了杨家作推手,他当了皇帝之后,也确是对杨家多有加恩,碧微身边的宫人,也曾说过杨宝盈不止一次折腾过碧微,要她下跪要她奉茶,零零碎碎拿这些事来折辱她,秦昱要怒早就怒了。 若说他是因着母亲容忍表妹,上辈子的卫善都不会信,秦昱眼里就没有旁人,登上帝位后行事更是随心所欲,哪里会为了母亲忍耐。 这些事她还曾经问过,碧微面有难色,她便没再问过,此时想来处处都是古怪处,难道秦昱发现了自己的出身,跟杨家也并不是亲戚,这才发难不成? 卫善想不明白,把这事又在心上记一笔,必还有让杨家和秦昱反目的事,她记下一笔就听见窗前微响,一只手按住金簪,可她院前围着许多兵丁,一夜还轮换一次,等得一刻外头什么声响也无,怕是野猫,躺在席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七夕节,卫善一早起来掀了帘子,沉香几个都凑到床前给她行礼磕头,一人三拜齐声祝祷:“恭贺殿下芳辰。” 卫善笑一笑,挥手发赏,沉香打开窗子,卫善坐到窗前梳头,一抬眼就看见窗前栏杆上摆着一个穿绿色荷叶半臂,手里执着荷叶的粉白摩诃罗娃娃。 她一下子笑起来:“这是谁放的?” 沉香握着满把的头发,细细替她梳过,在发尾抹上茉莉香膏,一面梳一面道:“早上起来就瞧见了,怕是青霜放的罢,她起得最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霜日日都要练剑,要寻一个后院无人的地方,练上一个时辰这才回来,本来屋里也不必她侍候卫善,也只有她一个有这般孩子心性。 可等卫善梳了头换过衣裳,青霜迈进门来时,头一句便是对沉香笑道:“外头的娃娃是谁立的,立在栏杆上竟不倒。” 这才引人惊异,沉香把竹苓广白初晴几个问了一圈,没一个人去放这个娃娃,卫善看了一眼道:“拿进来给我瞧瞧。” 去拿的还是青霜,她胆子最大,沉香倒是先去了,仔细一看栏杆上已经爬了一圈蚂蚁,原是拿饭团粘在上面的,天热米酸可不引了蚂蚁来。 青霜伸手掰下来,这么个彩画的娃娃,又不能拿水冲,一冲就失了颜色,便盛在托盘里,拿给卫善看,做得倒确是精致的,青霜还指着娃娃头上两只金蝴蝶:“这不是昨儿公主头上戴的。” 能进院来,还能在院里粘上东西,这倒半点儿没趣味了,想想都有些渗人,几个人面面相觑,还是卫修来了,看一看这个娃娃,笑了起来:“是我放的,想你今儿开窗就能看见,哄你高兴。” 卫善这才笑了起来,叫人把娃娃弄干净,收到小匣子里,卫修看着面上带笑,心里却蹙了眉头,娃娃不是他放的,可他却知道是谁放的。 昨儿轮班,魏人杰轮的是第二班,半夜里轮着他,除了他哪个还干得出这事来,怪不得他一双眼睛老是盯着善儿,原来打的这个念头! 魏人杰还当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心里惦记了一整夜,一看娃娃已经被收起来了,才要咧嘴笑,被卫修盯了一眼,魏人杰赶紧背着手转过去,只当自己从没进来过。 他回去先是合衣躺了半宿,这半宿眼前就一直是卫善在楼上冲他招手的模样,跟着就是她发怒生气砸窗户,反正除了楼上那一笑,从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声气。 魏人杰对女孩儿家的小性子并不陌生,家里有个妹妹,再乖巧总有使小性的时候,可此时又觉得卫善连发起怒来都不同。 魏人杰在床上翻来翻去,跟他一个房的兵丁就笑起来:“今儿不是出去过了,没找着地方?” 他浑然不解其意,那人便当他还是个雏儿,本钱这样壮,只不曾经过,笑一声道:“你这样的顶好带着东西去见姑娘,外头这许多,就不能买上些,几朵绒花两盒胭脂……” 魏人杰“腾”的一声翻身坐起来,急匆匆赶出去,那人后头的话都来不及说完,因着平日里处得好,还有心替他顶替守卫,没想到魏人杰竟按时回来了,想想他是头一回,快些就快些,还拍拍他的肩:“多几回就知道滋味了。” 魏人杰袖子里藏着东西,借口听见里头有响动进去查探一翻,飞快把那个小娃粘在栏杆上,做了贼似的面红心跳,自己独个儿紧张了一宿,手心不住出汗,心里急恍恍的,又不知道自己到底为甚做这样的傻事儿。 等卫善盛妆出来,去赴刺史夫人的宴会,魏人杰的眼睛依旧粘在她身上,她穿了一身荷叶半臂,面庞粉白,粉唇轻点,额间贴了花钿,就像昨儿他挑了半日的那个娃娃,魏人杰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七夕 卫善身边簇拥着一众宫人, 没瞧见魏人杰咧嘴傻笑的模样, 沉香扶她踩着小杌子上车, 再把两边卷起的细纱帘儿放下, 车里早早熏过茉莉香, 卫善眉头一动, 这个刺史夫人也算得有心了。 卫修见卫善上了车, 几步挨到魏人杰身边,冷冷睨他一眼,换作平时魏人杰早就跳了起来, 必得揪着卫修的领子问他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要打架就打架,拼什么眼力。 可今日他竟有些心虚, 还道卫修怎么也不会知道的, 干声清清喉咙:“瞧什么瞧。”气比平日弱了不是一点半点,说完便翻身上马, 目不斜视。 卫修也跟着上了马, 微微用力拉紧缰绳, 促使黑马快步往前, 跟魏人杰并驾齐驱, 依旧还是冷眼看着他,魏人杰硬着头皮, 先还能不看车辇,跟着便又走了神, 紧紧绷着的嘴唇慢慢松开, 依旧还露出那付傻笑的面孔来。 卫修原来紧紧盯着他,待见他笑得这样,扫过去一回就收回目光,再往前两步,走到妹妹的车辇前,这事儿绝不能叫善儿知道,她现在甚都不懂得,也就没那心思,等她懂了,要是被魏人杰骗了去,可不糟糕。 坐着香车辇从行宫到刺史府,车还未到,就见远远站着许多人,刺史夫人打头,后面是各位官夫人,一个个穿锦饰金,立在府门前迎接卫善。 何家园林是为了宴请公主特意清出来的,青州本地豪富建的私人花园,卫善自大门进来,打量一回便对刺史夫人微微点头:“刺史夫人有心了。” 刺史夫人缓上一步错身跟在卫善身后,听见她这样夸奖,低头称声不敢:“公主驾临,岂敢不在精心。”身后一行官夫人,看卫善年貌虽小,却举止有度颇有威仪,倒不敢谈论,十几个人再加上侍候的丫头,一条长廊上也静无人声,只有脚步声不断。 到了开阔楼台处入座,刺史夫人先举杯敬酒,卫善身前案上几个攒心盒儿一开,样样都是她爱吃的小菜,连酒也是樱桃红色,举到唇前就能闻得见樱桃香气。 卫善到这会儿才抬眼打量刺史夫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相必刺史也是年青有为,灯会集市便因着她来更多添了几分热闹,也能瞧得出秩序井然,连卫修都挑不出错处来。 卫善嘴唇碰一碰酒盅放下,她原在丹凤宫里就常听这些诰命夫人说话,姑姑是多听少说的,偶尔有两句话,或是冲哪位点一点头,底下这些就已经觉得荣耀。 在永城时她头回自己坐在主位,心里回想着姑姑的举止,按着她的样子行事,到了青州已经惯了,刺史夫人说些什么,她或是点头,或是轻笑,两只手端端正正叠在裙前。 卫善端坐台上,比旁人都高出些,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听刺史夫人说起灯会,抿唇一笑:“听说是极热闹的,倒也想往城楼上望一望灯海。” 卫善乔装出过行宫的事,旁人不知,刺史自然知道,一路看着热闹,却处处都安排了人手,卫善这一行人在灯市街里漫天散钱,也显得城里那些趁热闹出动的偷儿眼热,可一看身边跟了这许多人,借了胆儿也不敢上前去。 刺史夫人赶紧躬身:“楼前已经安排了坐席,只待月出,便请公主移步去楼头赏月。” 若是上官巡视,还能说些风调雨顺的官话,可既是位年幼公主,就按排了许多杂戏,就在院子里设了彩棚歌台,几个舞乐吹打起来,卫善坐着观看,比京城教坊司的自然不如,也随手发下赏去。 两三支歌舞跳过,眼见卫善有些乏了,便引她到后头楼台小歇,院中方寸大的池塘里遍植荷花,亭亭出水,红裳翠盖,还有丫头剥了鲜莲子做了汤捧出来。 刺史夫人暂时告退,卫善坐在楼上,看着满池荷花三面垂柳,满眼赏心悦目,可思绪又飘到杨云翘的身上,只恨自己知道得少了,这样的紧要事,竟半点儿都不曾听说过。 也不知碧微知不知道其中奥妙,想一想又叹息一声,她还有这辈子弥补错失,碧微却没有了,这么看来,便是作侧妃,也算是圆了上辈子没圆过的梦。 沉香见卫善兴致不高便道:“公主要不要回行宫去。” 卫善摆一摆手:“咱们明儿就上路,赶紧回业州去。”她从没呆过业州,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不曾见过,却偏偏在心中不住惦念。 来时已经正午,饮宴歌舞再歇上一刻,天色将暗时,刺史夫人又来请,卫善换了一身衣裳,销金红裙,裙摆底下绣了一圈的鹊桥祥云。 青州城楼上结了彩棚摆上瓜果,只等天色将暗,各处点灯,卫善才刚上楼就看见楼上立着一座乞巧楼,一共七层,有轿子那么高,能坐进一个真人去。 红纱碧笼金珠牙翠,统共十几个小人,个个都穿金叠翠,钗镯环佩件件玩意儿都是真的,还未走近就能闻见佛手香。 卫善蹙一蹙眉头,七夕节里民人设乞巧楼,宫里要搭乞巧山子,去岁几个哥哥给她凑了九十九个牙雕的小人儿,个个身上用的都是七金,为着哄她高兴,还被姑姑斥责一回奢靡得过份。 姑姑骂是骂了,可看见卫善这么高兴,也不再多责怪儿子侄子,只说宠爱得她过份,心里却是很高兴的,那些牙雕小人,这会儿还摆在仙居殿里。 秦显秦昭卫平都有产业有兵丁,怎么青州刺史竟也这么奢靡。想着她便看了刺史夫人一眼,轻声道:“精巧太过了些。” 刺史夫人连称不敢,面上带笑:“这是晋王殿下算着日子公主该在青州过生辰,早早发船送过来的,咱们不过是借花献佛。” 卫善怔得一怔,秦昭确是说过生辰礼过后再补,可他又是玲珑灯又是莲花灯,离宫夜中那百来盏灯此时回想都觉得已经美极,不意还会补送这个。 卫善嘴角一抿笑了起来,刺史夫人一直看她端着,说话谈笑没有一样是小姑娘模样,到这会儿看她一笑,眼中若有眼辰,灿似流光。 此时天色已暗,刺史夫人扬一扬手,楼头上炸开百十朵烟花:“这是晋王写信来叮嘱,不及京师富丽,只能挑些寻常烟火,算是给公主凑个趣儿。” 千丈菊大梨花这几样算是平常,还有紫葡萄竹节花,叠落金钱金盆捞月,一时满天都是火星,就在人头顶上炸开,东西南边各处城楼相互应和,漫天银花。 烟火放足了一刻,街上民人都驻足观看,还道今岁有位公主在城中,怪道七夕节能这么热闹,等烟火放完了,街上还有零零星星的民人买了来放。 卫善立在楼头,面颊被红银黄绿各色花火映得发亮,到放完了这才问道:“二哥是什么时候把东西送来的?”竟瞒着她一个字都没透露,越想越是面上带笑。 卫善眼儿一弯,就似盛了蜜,甜滋滋的。 “半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还怕卫善在路上耽搁,不能在七夕这一天把东西奉送给她,原来还当卫家这位公主怎么也是太子妃,不意又发了选妃的文书下来。 刺史夫人心里猜测莫不是卫家要把永安公主嫁给晋王,要不然晋王怎么千里迢迢派人送这些东西来,又是娃娃又是烟火,哪个姑娘家能忍得住不心动,听说晋王风神如玉,跟眼前这个倒是一对一双。 卫善一听,笑意更深,半个月前就到了,那就是一路快船来的,她才刚出京,秦昭也跟着派人出京了,两个一直通信,他提都不提,真能闷得住。 心里着急要写信给他,可这一地的灯火和这漫天的烟花怎么也画不下来,到底掩饰不住,低头笑起来,对刺史夫人难得说了一句:“倒难为你了。” 秦昭领的船队已经到了清江,就在清江大营里操练水军建造战船,今日七夕,兵丁中的本地人也有轮休出去的,他才刚回营便接到王七送来的信。 还未拆开就有了笑意,也不知道这回善儿的针浮起来没有,一丁点大的小女儿就要投针验巧,小姑娘家才刚会用筷子就要会拿针,别人会善儿不会,家里也不敢让她拿这些尖细东西。 结子打得七歪八绕的,落针扎花依旧不成,巴掌大的一块绣花绷,怎么绣也绣不出一朵花来,年年七夕投针,她的针都沉在水底下。 别人如花如云如鸟兽,她的都浮不起来,抽抽哒哒就要哭,秦昭悄悄晃了别的水碗,让丫头们的针都沉下去,隔年七夕未到,把她的针磨得细些,连着几天晒水,起了厚厚一层水衣,这才能浮在水面上。 今岁无人替她磨针,也不知道她那根针浮起来没有,想到她手慢撒娇的样子又觉好笑,就是那针不浮起来,收到乞巧楼也该高兴了,那烟火一夜三回,放至天明,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心里想着拆开王七送来的信件,拆开时还嘴边含笑,一扫到底,先为着杨家事挑眉,跟着就看见杨家人爱女童,跟着便想起杨思召的那些混帐话。 眉间一沉,嘴角紧紧抿起,信纸握在手中,好半日才克得住怒意,扫着往下看,这下是眉头挑起,眸色难明。 魏人杰往善儿屋外头摆了一个娃娃? 福气 卫善船到青州之时, 各地送选的民女也陆续进了宫, 地方官员初选一回, 从报上来这些身家清白年龄合适的姑娘之中, 把相貌有瑕的先筛选下来, 余下的便往京中送去。 本朝还是头一回选妃, 到底上头喜欢什么样的, 也没个章程发下来,是以送上去的民人女子各有千秋,除了体态端正, 相貌姣好之外,以有才艺者为上选。 识得字通文墨的,会弹琴奏乐的, 能歌善舞的, 都列为优点。乡野民风开放,每到春祭民人儿女都往野外踏青, 乡间人以歌舞为乐, 采茶有采茶曲, 采桑有采桑曲, 会哼小调的姑娘极多, 选妃船上行得一月,更是人人都能哼上两句了。 若是未能选中就还回家去, 太子年青有为,倒也没人愁眉苦脸, 掖庭里一下子住了百十个年轻女子, 各个院落都塞满了,从院墙前过,都能听见欢笑声。 卫敬容并没叫训导尚宫们一进来便先约束着她们不许笑不许闹,而是由得她们先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学起来,先看性情再教规矩。 学得如何还看人勤奋聪明,但性情如何都是天生,有相貌美但性情不好的,各院里的四位训导尚宫都瞧在眼里,人人心里都有一本帐,到时候哪个留下哪个出去,还真不是以才艺高低来论的。 要看歌舞听奏乐自有教坊司那些舞伎乐伎,宫妃们会些什么,都是陪着太子打发时间用的,学得些皮毛便足够了。 但这些女孩并不知道,反在这上头使了力气,有人学弹琴有人学吹箫,一院里就能凑出一台歌舞来,总归宫里的贵人都不在,就在云梦泽边练琴,耳朵长些的也打听起宫里各位皇子如何。 三位皇子都已经到了年纪,就算挑不中当太子的姬妾,这些姑娘里说不定还能挑出两位王爷的姬妾,这一打听,几个年纪大些的便向往起来。 据说晋王生得最俊秀,人又最和气,同太监宫人说话也没有呼呼喝喝的,再看齐王,如今还在珠镜殿里头躺着,说是踢打宫妃,落下一个男胎来。 再问一问年纪,怎么不叫人害怕,纵是在民间,这样的事也是大逆不道,何况是在宫中,采女们一听说这事,便暗暗祝祷自己不要被挑到齐王的身边。 这个传言传到卫敬容的耳朵里,她听了便笑起来,不意昭儿脸都没露,倒引得这许多人倾心,她听一回训导尚宫的话,再看一看秦昭写回来的信,倒有些犯难,昭儿那里总不能一个人都不添。 秦显的年纪不能再等,能拖得这么晚,没早早定下亲事来,一是卫敬容原来打着主意要把侄女嫁给他,秦显能议婚了,卫善还是个孩子。 二就是正元帝也想拖一拖,手上势力不稳的时候草草给儿子结了亲,说不准就埋下祸根来,要不然卫敬容说了这么多年,他连“不可”两个字都不曾说起过。 要是他当年能说这两个字,卫敬容也早早就相看起别家的子弟来,也不会就把事儿押在秦显一个人的身上,可如今正元帝露了这个意思,倒卫家几个孩子的婚事越发艰难。 头一个就是卫平,他是世子,往后是要袭爵的,门第低了怎么能撑得起辅国公府,门第高了丈夫会不会愈加疑心卫家。 卫敬容把朝臣的女儿在心里思量过一回,没一个能够结亲的,只好把卫平的事说给正元帝听:“那孩子心里极有主意,我问他喜欢什么的样的,他又不开口,你说,给择个什么样的才好?” 卫敬尧正当壮年,卫平年纪正好,就连卫修再有两年也是议亲的年纪了,卫家三个男丁个个出色,正元帝顿得一顿,一时竟不曾说话。 卫敬容眼看丈夫噎住,叹息一声,闲谈似的报怨:“一个个都不叫人省心,我不多看着些,就都没章法了。”手执玉壶替他斟酒,轻悄悄把话茬过去:“也不知道敬尧的姻缘落在哪里。” 她这么微微一叹,正元帝便笑起来:“他可是谁的都不听,你操心也是白操心的,倒不如想想子厚,依我看就跟显儿一样,挑一个身家清白的,你多教导教导也就是了。” 卫敬容听了这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元帝是极不愿意臣子之间互为亲家的,夏朝末年那点乱,也就是盘根错结这些个姻亲关系,皇帝都拔不动,便把大夏这棵根深叶茂繁盛了百年的巨树给拖死了。如今大业还是新苗,再攀上蔓草藤萝,还怎么成树。 卫敬容虚应一声:“若真有好的,倒也不错,可小弟就是个风性子,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才能拿捏得住他,且得好好看看,倒是显儿,我看规格也不能太低,一位正妃,两个侧妃,先把东宫立起来再说。” 正元帝听得满意,他是发了脾气才跑到紫云楼来的,越是天热的时候,眼前晃得金银越是叫人心燥,紫云楼地高,开了窗户糊上青纱,殿中再摆上冰盆,绸帘也换上玉色湖色的,水晶帘儿轻碰,听着都多几分凉意。 卫敬容自知他是因着什么生气,她是皇后,皇帝生这样大的气,很有理问上一声,王忠也没道理不说,是胡成玉想为小儿子想讨衍圣公族中的女儿为妻,两家还未谈定,正元帝便知道了,这才心头火起。 改朝换代这许多年,哪一个上位的皇帝不得加恩衍圣公孔家,战乱多少年,那也是读书人心里供着的菩萨,动了孔家便是动了文人心中圣地,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世代累积下来的孔家势力,胡成玉想插一只腿进去,正元帝怎么能肯。 卫敬容便是知道这事儿,才说那些话,正元帝心中气略平,到底还是捶了捶桌子:“朕便看不得那谄媚的模样!” 卫敬容手里执着罗扇,反劝他一声:“父母为子女择婚配,也不全是贪图家族如何,许是看中学识人品,你只想他是一片慈父之心。” 正元帝依旧发怒,可他怒过了,想想胡成玉前头两个儿子娶的也是大儒家的女儿,反倒气平了,骂了一声:“酸腐秀才。” 一坐就从下朝坐到了傍晚,天气越来越热,他静下来凉快了,便不愿意再动弹,干脆就在紫云楼中摆饭,才吃到一半就收到了卫善的信。 她在青州多留了几日,替姑姑的头生女儿做了水陆道场,又把在船上亲手写的经文烧化诚心祝祷,写了信来告诉卫敬容。 卫敬容看着便红了眼圈,那信递给正元帝,他看了也叹得一声,搂着妻子的肩膀久久不语,夜里便歇在了紫云楼,第二日一早,正元帝还未起,紫云楼里就请了太医。 虽挪到离宫来,可天一热也依旧乏力,卫敬容管着这么一摊子事儿,这些日子还清减了些,送上来的肉菜碰都不碰,若不是正元帝来,桌上都少见荤食。 她这两日才好些,这日才刚起来便胸中难受,还待忍一忍,是正元帝瞧见了宣的太医,她还轻笑一声:“就是苦夏罢了,叫了太医过来也一样是开些吓火开胃的方子,上回更好些,叫我喝酸汤,一想起那味儿来,我都要皱眉头。” 这些日子尝了什么都觉不出味来,吃甜的也不甜了,尝酸的却一直酸到胃里,换了些汤药吃,也依旧没什么用,太医诊脉案说的话也都没什么差别,可这一回,两只手一换,跪下便报喜:“陛下大喜。” 卫敬容还侧靠在榻上,正元帝手里握着筷子,山间清晨凉爽,风一吹进来,他便胃口大开,一笼儿鸭肉包子,他一个人全吃了,还劝卫敬容来吃肉粥,旁的嫌腻,这个总不腻,鸭子性温,吃了也不上火气。 太医一跪,两人都怔住了,卫敬容自挣扎着生下头胎,身子一直不曾调理过来,连月事都不准,怀上秦昰已经艰难,不意隔得四年还能有孕。 太医诊脉回回都要写脉案,皇后太后处三日一回,未能确诊之前,倒也曾提过一句,卫敬容还笑,说她苦夏而已,若是不吃就是有孕在身,那宫里苦夏的宫人这许多,来年可不添上十七八个孩子。 她想要的时候没有,不想要了偏偏又来了。 正元帝大喜,先赏赐太医,跟着又着人报到赵太后那儿,搂一搂卫敬容的肩,连说了三个好字:“你我这个年纪还能再有孩子,是老天眷顾。” 倒不是年纪大了,而是卫敬容一向都身上不好,真能有个孩子,确是一桩喜事,他跟着又道:“没想到我都是要当祖父的人了,竟还能再添儿女。” 卫敬容手抚在小腹上,知道太医这回是确诊了再开的口,面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母亲日日拜佛,果然就有福报,该多谢母亲才是。” 把一半功劳算在赵太后身上,去报信的太监没多久就领着太后娘娘的赏赐来了,老太太赐给徐昭仪和乔充容一人一把如意,听见卫敬容怀孕了,喜也是喜的,可赐的东西却没高出太多。 正元帝一看便蹙起了眉头,却不说母亲一句不是,叫了王忠来要开库,被卫敬容一把拉住:“这是干什么,难道还分了你我,成啦,等这胎稳了再庆贺就是。” 她一只手攥着正元帝的胳膊,手指头轻轻一紧:“你说,我这回能不能生个女儿?”眼圈一红落下泪来:“若真能生个女儿,咱们还起原来的名字好不好?” 那个没能养住的女儿也是正元帝一块心病,他伸手搂住了卫敬容的肩:“好,真是个女儿,就封她当永福公主,我亲自给她挑选驸马。”跟着又道:“得赏赐善儿才是,她倒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求亲 去世的那个女儿上的封号也是永福公主, 卫敬容忍不住落泪, 还记得她小手小脚, 分明身子不好, 可每一逗她, 她就尽力欢笑的模样。 听见丈夫这么说, 缓缓点头:“也好, 若是个公主,就叫享那孩子没能享着的福份。”心里也替自己打算,这一胎生个公主最好。 皇后有孕的事一传出来, 徐昭仪就急急过来祝贺,她面颊越发红润,身上的宽松袍子也掩不住身段, 小腹隆起, 肚里孩子已经能动了。 乔充容和符美人两个一并过来道喜,屋里只少了一个杨云翘, 乔充容满眼羡慕, 宫中长日无事, 若有个小孩子伴着, 可不快活许多。 卫敬容歪在榻上:“我身上一直不好, 自己也当是苦夏,得亏自来也不爱吃寒凉的东西, 你们几个也好好摸一摸脉,别把身子给耽误了。” 乔充容才刚出小月, 脸上将将养出些血色来, 卫敬容又赐了她一盒子燕盏,叮嘱她每日都要吃,还对符美人道:“阿乔若是不记着,你可得天天盯住了她,女人的身子是一辈子的事,她还年轻,路还长着呢。” 听她这番话,乔充容眼睛都红了,赶紧把脸低下去,皇后有孕那是阖宫乃至天下的好事儿,虽想着到自己那个孩子无端受苦,也不能败兴。符美人就坐在她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掌心里轻轻画圈。 卫敬容劝她道:“我倒不是空口说得这些,大公主没了的时候,我也不过你这个年纪,心里悲痛,眼看她会哭会笑,身子弱得吃奶都没力,可依旧见人就笑,她没了,我恨不得能跟着去。” 瑞香赶紧送上蜜盏来,卫敬容吃了一口这才缓上些,收了眼中泪,对乔充容道:“我劝你,是我自个儿经过,养好了身子再有一个,不拘是谁,都许你们拜干娘干姨母就是。” 乔充容捂脸儿哭起来,符美人替她谢恩:“娘娘大恩德。” 回去便替还未出生的皇子皇女做起小衣裳小裙子来,乔充容原来连看都不敢看那些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衣裳,这会儿又把绸缎铺开,翻了细葛布出来,做两件幼儿衣裳献给卫敬容。 秦昰知道自己将有弟弟妹妹了,圆脸上绽着全是笑意,从来家里就是他最小,哪一个都能教训他,大哥二哥待他好些,三哥见着他就要抽问背书,挑剔他学字读书不长进,这会儿好容易有个比他更小的了,他一下子就跳起来:“我也想要弟弟。” 秦显把他掂起来,手指头挠他的咯吱窝,把秦昰逗得紧紧住他的脖子,肚子上被小胖子踢了两脚,倒很有劲头,揉着肚皮告诉秦昰:“弟弟也没甚个好玩的,还是有个妹妹更好些。”秦昰是很信服大哥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要个弟弟好些,还是要个妹妹更好些。 卫敬容不知自己怀着身子的时候吃什么都没味,知道自己有孕,想起女儿早早落地,身子瘦弱的模样,反倒开了胃口,叫太医定下食膳,吃不下硬着头皮吃。赵太后挑了两只鸡,就在宜春殿前散养着的,拔了毛炖成汤送过来。 卫善还且不知自己远在千里也要被记上一功,她在青州原只安排停留几日就再坐车马往业州去,可既然要办水陆道场,便趁着中元节普济众灵,干脆办了三坛法事。 正元帝是在佛寺中降生的,生下来便是佛家的记名弟子,算是半个沙门中人,自上往下一改前朝崇道的风尚,又一次宣扬起佛法来。 去岁赵太后回乡修佛塔寺,还在那塔前立了碑,菩萨庇佑帝星的故事口口相传,道观里的香火又有一半儿被佛寺给吃了去。 青州本地就有几个有名望的古刹,当年那位不到一岁就夭折的公主,便在普济寺中停灵,卫敬容是像像样样替女儿办了法事做了道场的,如今趁着中元节再办一回,放焰口赦孤魂供《目连经》。 普济寺中的公主坟后有一株百年银杏,每到秋日便似坟前立着一座明皇华盖,倒正衬她公主身份,此时还是满目绿叶,卫善便让人在坟前点起两座琉璃灯,统共七七四十九盏琉璃小莲花灯,围了一圈鲜花供果,请高僧念经。 做法会的这几日,卫善收到了京城里送来的生辰礼,有姑姑的有大哥的,还有秦昰的,一只箱子里头俱是些姑娘家的玩意儿,有新裁的衣裳,新调的宫粉胭脂,还有首饰头面。 里头还有一个方盒儿,上头贴着绿签,写的是碧微的名字,打开一看,是一把巴掌大的圆绸扇子,上面绣一支出水荷花,荷叶绿盖上落着滚圆似珍珠一般的水珠,精工细绣,里头勾着银线,转动一回就能看见荷花开合的形态都不相同,配着象牙小柄,底下还打了一个梅花结。卫善一看就知道是碧微自己绣的,那盒子里头还压着一封信。 字短意长,一时不知该给她写些什么,写赵太后如何难缠还是写离宫中没有波澜的日子,就连定下侧妃的事,都不愿跟卫善张口。 卫善在外头办的那几件事,碧微是在宫妃都挪到离宫来避暑时才听说的,素筝落琼两个听着都艳羡,她也是一样,能到外头去走一走看一看,还能办这么多事,光是想一想,都觉得痛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到这回信中除了贺她生辰之外,只说这些日子皇后娘娘苦夏,许多东西都不爱用,只吃雪莲藕和银苗菜,本想夹个字条告诉紫云楼里秦昭的事,犹豫了几回都怕人多心,塞进去又取出来,反是素筝知道了劝一声:“姑娘不如提一句,公主愿意不愿意,心里都能有个章程。” 素筝一个宫人,不能给卫善传递消息,她和落琼两个一合计,拒了太子的亲事也是公主自己拿的主意,只有好处没有弊端,如今又有晋王,也该公主自己拿主意。 这事不当她来说,可既素筝提了,便把那张条子又塞回信封里,卫善先拆了信,小条儿飘落在她的襕裙上绣的桃花上,捻起来一看,瞪圆了眼睛。 姑姑改了要把她嫁给太子哥哥的主意,怎么竟又想起二哥来?卫善倏地面颊烫热手心发潮,自醒来到现在,她根本就没想过还要嫁人的事,更没想过要嫁给秦昭。 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里捏着那张字条,在屋子里来回打转,沉香手里捧着铜盆进来,看见卫善踱来踱去,问她一声:“公主这是怎么了?” 卫善挥一挥手,沉香还未退出去,她便又把人叫回来:“给我绞个巾子来。” 人躺在床上,凉帕敷在脸上,心口依旧“咚咚”直跳,面颊止不住一阵一阵的发烫,姑姑大约是觉得她还不懂,这才没说,咬着唇想一想,要是她真能嫁给二哥呢? 这辈子杨家人的阴谋不会得逞,帝位自然是太子哥哥的,他人虽糊涂些,待姑姑待卫家的的情谊却不能算假,纵是正元帝猜疑卫家,到了太子哥哥这儿,卫家就是舅家,日子总不会太差。 卫善这么一想,才想起来自己从不知道秦昭后来娶了谁,有没有子嗣,只知道秦昱曾经指婚给秦昭,那时秦昭早既有地盘又是势力,秦昱这把软刀子捅出去,他连理都没有理会。 那个被指婚的新娘子,是谢家九女,据说生得很美,被皇帝赐了婚,可那边却没有来迎亲的意思,那位谢九小姐一直都在家中待嫁,后来如何,不得而知。 如今谢家都还未能进京当官,谢九小姐按年纪比她还更小上些,可既能赐婚,那秦昭就是没有正妃的,秦显的婚事,她是必要拒的,那秦昭的呢? 沉香笑盈盈进来,看见卫善拿纱帕儿盖着脸,也不知道她烦恼些什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捧着手里的盒子道:“晋王殿下着人送了礼来,公主要不要瞧一瞧?” 卫善一把掀开帕子,人也坐床上坐起来,两只手一伸接过了锦盒,他已经送了一抬七层的乞巧楼,不在这回送的又是些什么。 卫善打开锦盒,里头是小小一个鎏金葵花盒儿,看上去像是胭脂盒子,打开来一看里头躺着一根银针,磨得比寻常绣花针要细得多了,卫善一看就笑起来,手里捏着针,心里动念,她想嫁,要是二哥不想娶呢? 嫁人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过日子,卫善从小看着姑姑如何操持家事,如何见命妇,又是怎么对待丈夫的姬妾,相夫教子,换作是她也能做得一样好。 卫善干脆坐起来搓搓手,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个不认识的人,倒不如嫁给熟悉的人,两人事先约定,若是反悔,那就再论。 铺开信纸,一气呵成,先谢他送的摩诃罗娃娃,跟着又谢他磨来的针,这一根到明年七夕的时候来晒,肯定能照出花影来,写了一张纸,最后问道,二哥有没有心仪的女子,若是没有,肯不肯娶她当王妃? 约定 和二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卫善也不觉得害羞, 把那一张薄薄的撒金笺儿叠起来塞到信封里, 紫藤叶子已经寄过了, 手边也没有旁的花草, 干脆不往信封里塞东西了, 就这么寄了出去。 秦昭直到打进京城的那一年都没有正妃, 谢家九姑娘一直待字闺中,就算他打进了宫城要立皇后,那也不会再娶谢九, 哪有新帝还奉旧帝的旨意,何况秦昭还是打着“清君侧”旗号打进的皇城。 卫善上辈子自顾不暇,可依旧替谢家阿九可惜过, 美貌自不必说, 还有十分才情,传言比当年的袁妙之也不差什么, 秦昱把她赐给秦昭, 确是抱着要和缓两边局势的心。 秦昭不曾理会, 去颁布旨意的太监就好端端回来了, 可晋王何时迎娶一个字儿也没有, 若是秦昱无事,还好好的当皇帝, 谢九就算活着,要么一辈子呆在家中, 要么就出家去。 等到秦昭夺下皇城, 再扫平秦昱残余势力,总是要立中宫封皇后的,他到底娶了谁当皇后,卫善也不可能知道了。 卫善在心里又想一回,觉得自己也不算鲁莽,她原来不记得秦昭待她这样好,可现在她是知道的,住在青州行宫里,更想起许多旧事来,小时候的不论,眼前就数不过来。 芙蓉池里放百盏荷花灯,合欢树上挂双面乞愿牌,快船送来的九层乞巧楼,还有青州夜幕里一夜未断的烟火,都是二哥给她的。 旁的那些更不必说,只要她开口,他就没有不应的,两辈子都没挑过夫婿的卫善,觉得秦昭正合适,就算往后他还会有侧妃,她也绝不会嫉妒,会像姑姑那样替他打理后院,教导孩子。 二哥绝不会跟姑父一样,被杨云翘的那些小巧糊了眼,两人既无话不谈,往后也是一样的,不论什么事都摆开来说,就是他真有了倾心所爱的人,也尽可以告诉她。 卫善自觉这信写得诚心诚意,处处都没有不妥的地方,写完了信便把又取出碧微给她绣的象牙小扇子,知道她在宫里已经过得好起来,翘着嘴角笑一笑。 原来给自己送礼,还得拆下耳坠子上的宝石作扇坠儿,如今她却能开口配个象牙扇框,卫善心里高兴,碧微上辈子就想跟大哥在一起,而她想要卫家安安稳稳,从没想过自己的姻缘,既然眼前就有一个,怎么也得问上一问。 卫善的信到七月末才寄到秦昭手里,水军驻扎已有八万,就在清江大营里,此处虽不短少米粮,也开了连片的农田。 四处乱起打仗打了二十多年,原来的田地多有荒弃的,太平了没多久,产粮量不能同吴江相比,这些官府田地和没官田地都一起开耕,清江的官员还在废寺田地绝户田都收归回来,连种几年,今岁的收成比去年还更好。 此时刚过七月,农人一刻也不得闲,割黍稷拾棉花摔稻子打粮食,先把粮食屯积起来,不论何方要用兵,军粮总是不能少的。 秦昭并未设下官邸,就住在清江大营里,与军士同吃同住,除了操练水军,督造战船之外,偶尔也往田间去,问一问收了多少粮食,有兴致的时候也听听袁含之写的田园新诗。 他自下过一回田,就再也不写山水诗了,年轻力壮竟还比不上老农,竹扁担磨得肩头出血,倒也一声未吭,等再见到战船铠甲,就知果然是纸上得来,话说得太清浅。 清江离吴江水路陆路都有诸多关卡,江宁王比大夏末帝肯干得多,江南一地本就不缺米粮,又重用了厉振南,牢牢守住归州关口,倾全吴江的财力建战船练兵丁,光是归州一地就驻扎两万多人,以城墙为依托,守得铁桶一般。 大夏自有细作混在商船中过来,大业也有人混过去,陆陆续续送出军报,这日才回营就接到信,秦昭还当是送来的军报,拿在手里一看是善儿的字,嘴角就翘了起来,跟着又想起那只粘在善儿窗外的摩诃罗娃娃。 若不是王七隐在树上看见,还不知道魏人杰会打起善儿的主意来,秦昭有些意味难明,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来,等善儿大了,自然会把花送给别人,也自然有别人会送娃娃给她。 原来不过是戏言,而今戏言也有成真的一天。魏人杰粗枝大叶,怎么能让善儿事事无忧,魏家人也实在太不讲究,善儿是金尊玉贵长大的姑娘,往后叫日子得比如今过得更顺心才是,怎么能叫她替别人操心。 秦昭心里笃定小妹是绝不会喜欢魏人杰的,她既没喜欢上秦显,也就不会喜欢魏人杰,可又仿佛精心守护了许多年的宝物被人觊觎,小妹这样天真可爱,难免叫人喜欢,分明知道魏人杰没错,却也忍不住要迁怒。 跟着又挑剔,对着善儿就止有这点心思,民人摊子上随手买了来的泥人儿,就能送给善儿当生辰礼,纵是喜欢善儿,心意也太轻。 当时只派了王七一个跟着,到底是太大意了,王七外出办事回来就能撞上魏人杰巴巴送了娃娃来,王七不在的几日,可不是什么花样都用尽了。 秦昭眉间一蹙,眼角似凝霜,帐中小吏看见,还当是有了军情,还未见主帅有过这般模样,心里直打鼓,想问又不敢,还是秦昭挥一挥手,让人退出去,坐到桌前,用银刀裁开信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先看里头有没有夹东西,上回还有两片紫藤叶子,这回甚也没有,心底一皱,抚都抚不平那涩意,这才多大,就连叶子也不寄一片了,等她当真论起婚嫁来,可不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了,往后眼里也就没有二哥了。 拆开信来倒是一如往常,告诉他说很喜欢烟火,也很喜欢那四十只象牙七金的娃娃,秦昭的目光在娃娃两个字上转了一圈。 一句也没提魏人杰送了个娃娃给她,原来就心里发皱,这下子抻都抻不平了,手指头捏着信笺边角,心里总不舒服,却又说不明白怎么个不舒服法。 薄薄一页纸,短短几行字,秦昭舍不得一气看完,手里把着茶盏,人靠在椅背上,在大营里反而比在宫里更惬意,大夏天里吃上一口热茶,人还更轻快。 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写的字儿不多,能看的东西却不少,字写得越来越顺了,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待瞧见善儿问他可有心仪女子。 秦昭眉头一挑,“呵”得一声低笑出声,才觉得她长大了些,写的又是孩子话,这么看来那个娃娃倒不是有意瞒下,是根本就没拿这当一回事。 秦昭把茶盏摆到案上,指尖轻叩桌面,眉目含笑,还想回信时怎么回答她,跟着就看见最末那一行字,卫善写得一气呵成,半点草稿都没打,“善儿也未有心仪之人,二哥若也没有,肯不肯娶我当王妃?”。 秦昭心头一阵狂跳,喉结缓缓滚动,隔得许久坐着一动都不动,把这一句话反复看了几回,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是看得懂的,合成一句竟不懂得她的意思,因为未有心仪之人,所以觉得嫁给他最好? 卫善也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会儿是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背上,嘴里含着玫瑰糖,含含混混的告诉他:“我嫁给二哥,好不好?” 小姑娘哪里知道嫁娶,卫敬容领着她去了一回将领的婚礼,看见新娘子穿红衣裙,床上撒得到处都是枣子桂圆,漆盆里松仁粽糖堆冒山尖,小娃儿人人都有红包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便有人逗她:“往后长大了嫁给谁?给谁当新娘子呀?” 善儿一伸手就揪住他的袖子,脆生生一点都不害羞:“善儿嫁给二哥!善儿给二哥当新娘子!” 秦昭那会儿已经快十岁了,很懂得些事,耳朵都红起来,善儿却揪着他不放,等背她出去了,她还记得要当新娘子,糖腻腻的手一把搂着他的脖子,在耳朵边轻声轻气,小心翼翼的问他好不好。 秦昭自然只有哄着她的,谁知道她跟着就乐起来:“那糖都我吃,好不好?”过去的秦昭答应了,还给她擦手擦脸,哄她要糖的话不许再跟别人说。 她不跟别人要糖,就只能跟他要糖了,四五岁的时候这么想,如今竟还这么想,那再过两年呢?十五岁的时候会不会就改了主意? 既是她先问的,还先后问了两次,那可就容不得她再改主意,秦昭把那信纸细叠起来,塞在身上挂的荷包里,跟龙脑冰片放在一处,抽紧了系带。 秦昭俊眼含笑,抽出纸来,调得墨色,狼毫吸了墨汁,也是一气呵成,半点停顿也无,郑重答允卫善,和她定下“君子诺”,她既说了这话,秦昭在纸上半点都不小气,一样宽限她,等她到十五岁,若是那时她还未有心仪之人,他自会去求亲。 一诺 公主议婚自然不能马虎, 大业未有过公主, 自然也未有过公主的婚礼, 礼部要拟定章程, 怎么也得磨几个月, 再预备仪仗陪嫁, 宽松着算一年也足够了, 四舍五入又减掉一年,秦昭心里算了一笔不亏本的帐。 他在算帐的时候,卫善已经坐车到了业州, 从青州到业州路程并不远,只是叠着山行路不便,山上有几道旧山道, 还有被战车碾过的车辙, 都是当年留下的痕迹。 大业把这几州都收归的囊中时,征了民夫开官道, 卫善坐着小车, 车上只留一个沉香, 青霜立在车外, 翘首数着又过了几重山, 不时叩了叩窗子,脆声告诉卫善:“公主, 咱们就快到了。” 沉香在里头以袖掩口笑了几回,实忍不得了, 开了窗仰脸冲她笑, 手指头伸出来刮刮脸皮:“你都说了许多回了,怎么还不到。” 青霜手搭凉棚,眯眼儿看了半日,这回很笃定:“就快到了。” 惹得车上人都笑起来,连跟着的兵丁都笑起来,青霜半点儿也不觉得羞,干脆要了一匹马,她跟着上官娘子没能学成骑马,马匹太贵,庄子上也没有养马的,反是跟着卫善学会了,她腰腿有劲,骑得比寻常人都好些,这些兵丁都知道永安公主有个骑术了得的婢女。 青霜一跃上马,夹紧了马腹一路往前,跑出去一长段,又折反回来,兴冲冲告诉卫善:“公主,我看见城门啦。” 这一段官道两树丛茂密,只见着重山叠嶂,谁知再往前两步,便豁然开朗,从山道上就能看得见业州城,卫善掀开帘子挥手叫停,跳下马车,两步走到山边,隔着树丛去看业州城的城墙。 卫善看的是业州城建得宏伟,而吴三一看,心里便暗叫一声好,立在山林间便能看见业州城的城墙建得厚而高,两层城门内有玄机。 卫善急急上车想快些进城,早有快马回去业州禀报卫敬尧,还未到城门口,小叔和大哥就骑了马出来接她,卫善干脆弃车骑马,打眼一看,叔叔和大哥两个人都晒黑了。 头一道城门进去绕过一个弯竟还有一道城门,吴三从底上往上看,总有六丈长的城墙,墙上多是射孔,两层城门之间这块空地是个瓮形,前窄后宽,易守难攻,若是贸然进入,墙上投火石射箭,光这六丈之内,都难生还。 吴三从未见过设置的这样高的瓮城,他手下的兵丁四处征战也未见过,四处张望便见雉碟、闸楼、关石、藏兵洞和眺望台无一不全,站在此中一腔战意扑面而来。 魏人杰刚一进门就定定站住了,他在卫敬禹的书中看过无数次了,也遐想过无数次,还是头一回见着实物,这是卫敬禹的设想,以旧城墙为依托,就在业州把这设想造了出来。 身临其境方才明白书里写得那些,他拉住了马抬头去看,已经能想象得出有战事时何处出兵何处射箭,拉着缰绳一动不动,傻站着看个不住。 还是卫修走过,拿马鞭拍了他的马一下,那马这才跟上去,魏人杰原来心心念念想走,吴三送人到了地方再行军赶回清江去,此时倒有些不舍得,心里想着不舍得,又抬眼瞥了一眼卫善坐在马上的背影。 卫敬尧和卫平两个一左一右围在卫善身边,卫平笑问她:“还道你七夕之前能到的,路上辛不辛苦?”卫善办的那些事,叔侄两个也有耳闻,永安公主的名头传到业州来还更响亮。 卫善摇一摇头,若不出来也和不了那么多见识,一路都是官船,不过吃得比宫里差上些,既吹不着又晒不着,一点儿都不辛苦。 卫平告诉妹妹卫家的旧宅已经理了出来,她的院子里头扎了秋千架子,小池子里还养了锦鲤,卫管事先来一步,把样样都打理好了。 开棺合葬的日子定在中秋,算了半天好日子,挑了那一天,曲氏此时停灵在佛塔寺,日日点灯念经,卫善早早知道消息,回去就先换过一身衣裳,素服去了佛塔寺拜祭母亲。上辈子想拜,还没能拜就已经身困,这辈子圆了心愿。 船上既是练字也是抄经,一笔一划都是她亲手写就的,心里想着母亲的模样,虽只能想起画上那道背影来,心里也觉得亲切,怀里抱着一叠《地藏经》,在灵前叩首下拜,额头贴着拜褥,心里对母亲说话。 曲氏的棺木当年是卫敬容办的,她身子久病,眼看不成了,旁人都瞒着她,反是她自己找来了卫敬容,拉着她的手:“我在世上活一日,就有一日的锥心之疼,此时去了,心里虽放不下平儿善儿,到底也能见一见他,你也不必为了我哭,我这是得偿所愿了。” 卫敬容怎么能不哭,她自己身子不好,又连着两桩悲痛,派人急急办了寿材来,又亲手给曲氏做寿衣,曲氏自己挑了绸料,穿了一身水影红,说她初识卫敬禹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么一身衣裳,鞋子云头上嵌着金雀,口里衔着一颗珠。 一道落葬的只有卫敬禹画的一幅画,乱里什么也没收拾,她只紧紧握着这幅画卷逃了出来,是以留下的也只有这样东西,那幅画卷长年陪伴她在棺中。 卫善生得极肖曲氏,小时候眼睛滚圆,越是大了,眼梢挑起,睫毛又浓又密,越看越是一双猫眼,粉面小口,这两年卫敬容看她,偶尔也会想起嫂嫂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伏在蒲团上,两边琉璃座灯点着酥合香油,佛塔寺的和尚轮着念经,感念卫敬禹死守业州不退,保得一方百姓。 卫善在母亲灵前跪了许久,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卫修干脆让人退到佛殿外,殿宇里处处都是檀香轻烟,日光投进窗棱格扇,在地上打出一块一块斑驳树影。 棺木沁了土色,卫善睁眼看着,圆眼睛里含着一点泪光,她听哥哥说过母亲是极爱她的,不肯叫丫头侍女抱她,哪到儿贴身贴肉,要是母亲知道她上辈子过得这么苦,泉下有知该有多难受。 卫善双手合什举到胸前,心里的无数话,都化成了一句,上辈子爱不得恨不得,有仇未报有恩未酬,这辈子要把上辈子没活的,都活够,没干的都补回来。 卫善郑重发愿,心里刚刚祝祷,轻风便指过裙摆,吹得彩帆轻动,琉璃灯中火星一爆,“噼啪”一声,就在卫善眼前炸开。 卫善拜过三拜,撑着手立起来,走到殿外,卫平见小妹满面是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跟娘说了什么?” “娘答应我了。”卫善笑盈盈的,圆眼儿一眯,她才刚一笑,魏人杰便呆站着看,卫平先也跟着笑一声,余光瞥见魏人杰这个呆样子,扫一眼卫修,卫修又是一张莫可言说的脸。 这么个呆子,说他开窍罢,也知道送娃娃了,可说他不开窍罢,他又光知道守在小妹车窗前,连着几天一见着小妹就不会说话,别个不会说话,是一个字也不吐,他倒反着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几天惹得小妹见着他就皱眉毛,就这么个性子,怕是这辈子都讨不着老婆了。 卫平一眼既明,打量打量魏人杰,错开一步挡住卫善:“你在宫里气闷得很,寻常又不能出来,在业州却没这些规矩,女儿家多有出门的,你要走要逛都成。” 业州城就没有女孩儿不能出门的规矩,战时女人也当半个男人用,种地收稻补甲衣,是以风民悍勇,本来民人女子也一样为着家计奔忙,渐成风气就连那些富户人家的女儿也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自青州起,越是北上越是如此,卫善倒不觉得古怪,倒很高兴出门不必再戴帏帽了,她想去看看卫王庙,再看看自己家的田庄,也不知道卫管事把事儿办妥了没有。 卫善还想替父母诵经祝祷,就住在庙中,素服念经,以全孝心,可也得先回去一趟,听听卫管事的禀报,才刚在车中换了衣裳,未进家门先进寺庙,等到回家才知道卫家在业州的宅子也已经极广阔了。 卫管事早早回来收拾过屋宇,卫善的屋子在正当中,就是卫敬禹旧时住的那一间,屋子宽敞,家具古朴,还是因着卫善要来,添了些女儿家用的东西。 卫管事算着日子卫善就要到了,院中石树花草都料理得当,还添了几个丫头,预备下接风宴,接风宴上最好的消息便是清点了卫家的田地佃户,几家几口又几个壮丁,都记在册上,又放出风去要收这些年没下的田租,只等卫善来了,降恩下去。 卫善还不及听卫管事回报,吴三便让丫头送了一个锦盒进来,上面的签儿是秦昭的,卫善不意这么快就能有回信,把锦盒盖儿一开,就见里头衬着软绸,摆着一面贴钿罗嵌红宝的镜子,上面还一对儿描金大雁。 卫善拿出来一瞧,正能捧在手上,二哥总爱送些小玩意儿,一面镜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古怪的,跟着就见底下还有一封信。 她写信问的时候不怕,拆信更不怕了,心里有份笃定二哥不会拒了她,拆开看时果真如此,可眼睛扫到“君子一诺”和约定两年时,又觉得根本没拿她的话当真。 虽没当真,竟也肯等她两年,卫善手指头摩挲着镜背上的红宝白贝和那只两只□□大雁,既不信她,就定下契约,按了手印总不能再不把她的话当真了。 旧交 秦昭的信先至, 卫敬容的信跟在后头就来了, 写了两封, 一封是给弟弟卫敬尧的, 一封是给侄女卫善的。给卫敬尧的信里问了许多细事, 哥哥的坟修得如何, 合葬之前还有些什么流程, 趁着七月底的地藏会,卫家也要扎糊法船,祭十殿阎罗, 为了幽冥中的家人祈福。 给卫善的信写的就更琐碎些了,嘱咐卫善不要贪凉,到了业州虽更自由, 也不能胡为, 万事先听叔叔的,若有所求就写信回去, 字字都是一片慈母之心。 信的末尾才告诉她, 自己又怀了身孕, 等到明岁回来, 宫中便又要多添一个弟弟妹妹了。卫善瞪大了眼儿, 把那一句看了又看,惊异出声。 沉香还当屋子里有虫蚊, 早早就派人回来,虽熏过屋子, 可无人居住, 难免就有这些东西,急急掀了帘子进来,听说是皇后娘娘有孕,喜笑颜开:“这可是大喜事啊。” 正元帝文治武功都受人称赞,略遗憾的就只有子嗣不丰,宫里加上晋王也只有四位皇子,何况晋王还是认下的义子,先是两位宫妃有孕,如今皇后又有孕,自然是桩天大的喜事。 沉香满面是笑问卫善道:“公主要不要做一身小衣裳送回去,也好添添喜气。” 卫善这才缓过神来,头缓缓点头,眼睛盯在纸页上,心里不住疑惑,难道是因为杨云翘失了宠爱,正元帝这才添了这许多孩子的? 杨云翘办的那几件错事,论到底也是因着前头有秦显在,正元帝心里并不看重秦昱这个儿子,家国初定,南有江宁王,北有大贺氏,学识文采并不紧要,能建功立业带兵打仗的才能守得他打下来的这块地盘。 心里不看重秦昱,那杨云翘再好是好颜色,也有色衰爱驰的一天,后宫添人添孩子,杨家在官场上步步后退,若能再安安稳稳过上五六年,正元帝的心里哪里还会再有这个宠爱一时的贵妃。 若不是乔昭仪落了胎,后宫里要添三个孩子,秦昱挨打的原由传出去,纵原来那些肯捧着他的,也得掂量掂量这一位捧不捧得上去。 卫善眉头一皱复又松开,倒不过份担心,只要太子稳稳的,再多几个孩子也都是一样,她吩咐沉香取了细葛布出来,又挑起了花样子,干脆就做两身,让初晴几个都帮手一起做,填满一个小箱子,卫善自己也做两样,男孩就是肚兜,女孩儿就是裙衫。 沉香几个挑了花样,知道卫善手慢,做这些东西颇费功夫,替她挑那些样子好看,绣活又少的花样,几个宫人又笑又闹,倒似屋里落了七八只喜鹊。 外头卫管事又报说这回随信还有御赐之物,问卫善要不要往业州本地的官员府上送一些,若是要送如何分派。 卫善每到一地都挑四时好物进献上去,她坐的船往业州来,各地都有时鲜果品送到宫中去,在永城是鲥鱼绸缎,在宿州是鲜莲藕红白软子大石榴。 每收着什么,卫敬容总要摆出来,或是往正元帝那儿送上些,回回都有王忠的一份,正元帝收得回数多了,倒叹她有孝心,出门在外还不忘记了孝敬长辈,这回随信赐下些黑甜软枣丁香柿子来。 卫管事办事老道,卫善又是初来,把这些细务全安排给他,这些枣子柿子和宫里的花缎宫花要怎么分,都看他的安排,等他办完了把礼单子送来给她看就是。 卫善歇得一刻,卫管事便把礼单拟了上来,随着礼单一并送上来的还有一本薄册子,里头写得密密麻麻,卫善打开一看,,光是太守一家就送了足足两页的礼。 召怀安进来分说,卫家要回业州的消息才刚传出去,这些官员便闻风而动,哪一家送了些什么东西来,都登记在册。 小件的有金杯银壶,中等的有莲花晶灯,水晶插屏,各色雕花嵌宝的盆景蜡台,再大些的连十三件的家具都有,钿罗贴贝的凉床,十二扇子红纱鸟兽大屏风,这还是一人送来的礼。 卫善这一路都没收过东西,可礼单子却是瞧过的,这才知道赵太后一路确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她是本朝开国的太后,正元帝又是孝子,收到的东西又多又杂,何况她还是个貔貅性子,只进不出,送上去的东西就没有不要的,出来的时候十三四只船,回去的时候总有二十五六只官船。 正元帝自然知道,却不能说,到了卫善这里他还赞过一回,卫善蹙一蹙眉头,问怀安道:“这些东西收下的时候问过叔叔没有?” 怀安点了头:“国公爷说了,收下也不防碍,若是不收,这些人反要多心。”这虽是收下的东西,回的礼就记在后头,卫善心里算盘一回,回记也还了一大半,收的也不算多。 京官儿哪个不收油水,秦显秦昭两个出去打仗,也有人献财献物以博官身,倘若真的分文不受,反而与世不同了。 里头只有一家,是卫家送了礼去,却不见回礼的,卫善手指点一点:“这个林家送的最多,怎么一次也没回过?” 卫善一看就知这礼怕是小叔作主送去的,先是送了两回钱,一回五十贯一回一百贯,都被原样给退了回来,跟着又是金银绸缎,还有胭脂花粉,药材食材,看见上面写一筐石榴一筐葡萄一筐白甜瓜,卫善大奇:“怎么连端午的香药也要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怀安答不上来,面有难色:“旁的都交给卫管事,只有这家的东西都是国公爷自己吩咐的。”还一样都不许少,按着地方给送过去,一刻也不准停留。 怀安跟着去过一回,就见两间草屋子,一个竹篱笆扎的小院,只看见竹杆上晒着衣裳,连人都没见着过,送去的东西都搁到门前,里头到底住了什么人,这些东西拿没拿进去,通通不知道。 卫善更奇了,先送的都是大件,跟着连针头线脑都送了,就算是旧相识,可什么样的旧相识让小叔连鞋面儿都想到了,卫善看着那一行“绣金线龙凤云头”觉得有些牙酸,难道小叔要给她讨一个小婶子回来不成? 可方才见他,分明倦极,飞扬的神色又折掉几分,精神比在京城的时候还更差些,见着她笑是笑的,可一笑眼里就止不住带出倦意来,他在业州难道不比在京城里日子过得更随心些。 她把卫管事招了来,卫管事一见她就给行礼,卫善一问,卫管事肃了手道:“国公爷这些日子常往山上去,山间草屋里住着一位林先生,原是国公爷的旧相识,这些东西也都是送到林家去的。” 卫善才还猜测是“小婶”,这么一看是位先生,心里依旧觉得古怪,纵是送给林娘子的,也不该把鞋面云头都一并送了去。 “是哪一位先生?”来的这一路上卫家的旧相识也有再走动的,可业州城里倒没听说过还有哪一位旧交在,分明就是不想搭理小叔,可东西又照单全收。 卫管事道:“是原先静亭公的幕僚,林先生。” 既是父亲的幕僚,怎么不理会小叔,卫善越想越奇,倒想见一见这位林先生,谁知卫管事又道:“国公爷下了令,谁也不许去扰了林先生的清净。” 卫善顿得一顿,心里倒想探究,但卫敬尧从来都很随性,也没什么事就真能惹怒了他,不意竟会下这样的命令,倒不好真的去瞧,先记在心里问卫管事道:“乡里那些田地可都收回来了?” 卫管事把帐报给卫善听,这些年卫家虽不在,几个庄头却还在,有的念着卫家的恩德,把租钱收上来;有的收也收了,瞒一半少一半,总归也无人来问;还有的把卫家的田地私卖了出去,拿着银子逍遥。 田地这么多,人员这么杂,卫管事原在京里养得倒像个文人,身上青袍一穿,若是不拿算盘谁也不想不到他是个管事。 才短短一个月,人瘦了一圈不说,脸也晒得黑了,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见了卫善先报帐,私卖出去的田地都已经要了回来,卫家还给折了银子,那个庄头直接下了大狱。 为着收帐,卫管事就住在村中,有一个被官府扣起来押回去的,余下那些瞒报的,也要一一清点,唬得乡里人人都往卫管事跟前来求情,乡人求情拿不出金银来,只能送些农物,坐在卫管事屋前的天井里,哭的有求得也有,卫管事“铁面无私”,把这份人情全等着卫善来发放。 这些秋收的米粮多数是卖了出去的,折成铜钱银子,算一算总有几万两,事儿都已经办妥了,就等着卫善出面。 “姑娘若是想看,此时天色还早,倒能去看一看。”卫管事这事儿办了几个月,总算有不错的进展,虽不是跟卫善表功,可也能早些把事儿定下来,卫王庙的塑像金身,最好是趁着免了田租再供。 卫善点一点头,跟着问道:“既去田庄,经不经过林先生家?” 契约 卫管事不敢违背卫敬尧的意思, 可又不能不听卫善的, 不意公主看着少年老成, 还有孩心, 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离得并不近, 林先生在龙王山上结庐, 山间风景秀丽,还有一个龙王祠,公主若是明日出游正可以去游览一番。” 沉香几个听说要出去玩, 赶紧开了箱子替卫善挑衣裳,卫善摆一摆手:“既要往田庄去,就把新裁的那两身骑装拿出来, 穿裙衫太啰嗦了。” 出来的时候给青霜几个也都裁了一身骑装, 侍女们个个都会骑马,宫中马球蹴鞠, 这些人才是主力, 听说能骑马出城去玩, 赶紧取出骑装来, 往院子里头吹风晾晒, 初晴竹苓一个抻开衣裳,一个拿着竹把的铁斗熨衣裳, 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沉香还笑:“得亏带了出来,这一路都坐船, 我还当不能骑马了呢。”一屋子丫头年长的也才十七八岁, 听见能出去玩个个都是高兴的,卫善翘翘嘴角由得她们笑闹,心思不住在“林先生”身上打转。 夜里卫敬尧摆家宴给她接风,从太守家里借了两个厨子,又有姓金的富户献了一个南边来的厨子,整治了一桌酒宴,一家人也不分男女,挨次坐着,卫善年纪最小,先把盏敬酒。 她心里好奇极了,十分想见一见这位林先生,可又知道小叔绝不会说,便闲谈似的对小哥卫修说:“明儿我想到城外头去转一转,听说龙王山的龙王祠有百来年了,年年香火不断,倒想去那儿瞧一瞧。” 她一面说,一面笑盈盈,偷眼打量小叔脸上的神情,他倒好似没听见,还是那付馋酒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吃不停,筷子都没动一下,心难免有些失望,不住给卫修使眼色,想让他也接两句话。 卫修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日日都给“林先生”送东西去,只当小妹想去玩耍,应了一声:“那就去,我看这师傅做菜你很喜欢,明儿咱们带上些,去爬龙王山。” 一桌四个人,倒有满桌子的菜,厨子很显了手艺,燕窝鸭丝芙蓉豆腐鸳鸯双脆凤脯珍珠,样样都是废功夫的大菜,吃口又很清爽,才这一顿就显出功夫,卫善叫了赏,卫管事赏下一贯钱去。 卫修一无所觉,反是卫平意味深长的看了卫善一眼,那目光是卫善从小看到大的,回回她淘气起来,大哥就是这么看她的,这回也是一样,可他眼里只有告诫的意思,却没有不赞同。 卫善要透过墙洞看外头,秦昭就是那个给她当梯子的人,卫善要抓小猫,秦昭就是那个手背挠了三四条也不叫疼的人,几个哥哥就只有他纵着她淘气,此时他不在,连个接话的人都没有了,卫善越发想他,还想问问他,那张契约他签了没有。 卫善被亲大哥扫一眼,趁着小叔低头吃酒,冲他皱皱鼻子,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上龙王山上探“龙王”,应和起卫修来:“那倒有意思,我在京城还没自己爬过山呢,咱们带两壶花酒,再要几个小菜,寻个清静处游玩一番。” 卫敬尧才还想怎么让侄女别去,听见她说在京城里从来也没爬过山,想起自己这么点大的年纪,业州有哪个山头他没跑过,心里微酸,点头道:“我派人跟着你们去,业州的大小山涧,密林幽谷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说着又难得高兴起来,想到年轻的时候拿着一把弓就敢闯山林打猎的事来,兴致深厚的问:“善儿这会儿能拉开多少的弓了?要是能射出二十步,就带着你上山猎兔子去。” 难得卫敬尧说这许多话,告诉她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怎么逃出书院到山里去玩,捉兔子逮山鸡,兔子带回城里来,山鸡就地烤了吃,到处都是山涧,把鸡肚子剖开,捡树枝来烤也成,涂上泥烘熟也成,身上带些盐,搓一点上去,这肉撕下来又香又有汁儿,那些个生鸡肠子就挂在细勾上钓溪里的鱼。 卫敬尧一笑,两道剑眉就向上挑起,薄唇一抿,才还兴高彩烈说要带卫善去打山鸡,忽的道:“回回捉着我的都是你爹。” 不论想个什么样的谎言,他总是能识破,才说两个字就已经被看穿了,卫敬尧想到跟大哥胡闹的岁月,一时收了笑意,自己饮一口酒,依旧答应卫善带她上山打猎:“这会儿山鸡还不肥,等到秋日里才是养膘的时候,吃的又是松子果子,肉味儿更足。” 几个小辈都知道他兴致低落是为了什么,卫平赶紧给他添一杯酒:“我记得小叔带我上过山,有个山洞,里头还有咱们藏的东西,不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了。” 卫善也跟着凑趣儿:“藏了什么?” 卫平只笑不说话,还是叔叔说起山间事他才想起来的,藏了什么早记不真切了,总是那时候的宝物,一看小妹有兴致道:“就在龙王山上,你去寻一寻,找着了,随你要什么都成。” 卫平总是老气横秋的模样,连带的卫修也是少年老成,魏人杰跟卫修一个年纪,可兵丁们对卫修从不敢打打闹闹,卫善再没想过,大哥还有在山里藏宝的时候。 她原来去龙王山是想见一见林先生的,这下更觉得有趣,吃了两杯薄酒,面颊泛着红晕,跟卫平打赌必能寻得着。 卫平自己都不记得那个山洞在什么方位了,跟卫善约定好了,他依旧去盯着修庙的事,让弟弟陪着小妹到龙王山去,他自己不能逆了叔叔的意,最好小妹能见一见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林先生。 夜里卫善躺在床上想了又想,脑子里模模糊糊有这几条,该怎么办又拿不定主意,心里想着秦昭,隐约觉得能把秘密告诉他,可他偏偏又不在身边。 手指头在象席上划拉,把秦昭的名字念了又念,想着自己寄去的那封契约书这回总算有诚意了,眼睛盯着窗外头的树影子,轻轻露出一个笑来。 秦昭星夜接到来信,他自写了信寄出去,心里就一直算着日子,觉得上一封是小妹在说孩子话,可又怕她不当真。 那面镜上贴贝嵌宝,四五圈宝石围着两只描金的大雁,就当是他预先把纳采礼的双雁送去了,她要是收了那面镜子,就算是认下了。 秦昭拆开信封,一张纸叠成三叠,写着她的名字,按了她的手印,“约为婚姻,永不反悔”,秦昭的眼睛落在卫善按的那个手指印上,红也红的不正,有一点点瑰色,用的大约是玫瑰胭脂,手指头在上面搓一回,好似拂不去的细碎花瓣。 心口轻跳一下,又按住了,把那张纸举起来,一面看一面笑,也不知道这丫头从哪儿学来的,竟还知道画押了,一式两份,写得郑重,秦昭开了印泥盒,手指在里头按一按,落到纸上,白纸上一深一浅两团红。 卫善夜里睡得晚,一夜都在糊里糊涂的发梦,一时梦见龙王山里的宝藏,一时又梦见猎大雁,大雁在天上飞得极高,翅膀尾羽勾了金边,她怎么也猎不着,替她拉弓的还是二哥,那雁就轻飘飘落到怀里,抱着老大的一只。 跟着又拨毛烤雁,都已经烤好了,一口都没咬着,梦就醒了,卫善迷迷糊糊坐起来,沉香捧了金盆金盒来,青盐乳香刷过贝齿,芙蓉香膏洗过细白面颊,乌发全结成大辫子垂在襟前,穿上那件大红骑装,头上还是缀珠小帽儿。 厨房送了粥菜来,献上来的厨子惯做南菜,大夏的时候在王府里供职,清早上就送了一桌膳食来,一个个小圆碟加起来十七八个,绿碟子里是胭脂鹅脯,红碟子里是玉兰笋片,黄碟儿里头是瓜脯野鸡灯,还有一个烧荷花样的小盅,里头盛着燕窝鲜莲子粥。 这会儿已经有了小螃蟹,挑出肉厚的做醋蟹,泡得壳儿发软,一咬就是一嘴的蟹黄蟹膏,又用精巧蒸笼蒸了两块桂花松糕,叠在竹编小蒸笼里送上来。 金头牙著挟了个醋蟹,吃着味儿正好比光禄寺里留存的南菜师傅也不差什么了,果是在大夏王府里供过职的,原来卫家在业州用的就是南厨,北边的菜也还少吃,卫敬容就更爱□□细菜肴。 蟹是凉物,此时卫敬容吃食要紧,不能给她送这些,便让厨子再做些炒鸡丁子,装在瓮儿里封住口送到京城去,跟着又让再做两坛子醋蟹,给秦昭送去。 “姑姑那份且得做仔细了,二哥的那一份料放得足些,再问问可有新鲜的虾子,也一并送去些。”卫善吩咐完了,又各问过一遍哥哥叔叔们吃着没有,就见卫修打着哈欠进来,穿的还是昨儿夜里的袍子,一坐下也顾不得桌上有什么,拿手抓起松糕吃起来。 沉香赶紧再去催菜,卫修饿得前胸贴后背:“不拘是米是面,赶紧送来。”吃了半碗莲子燕窝粥,这才想起来:“外头还有一个呢,给他也送些去。” 外头那一个自然就是魏人杰,他昨儿一进业州城就不见了人影,到饭点的时候才跑回来,拉着卫修要去看城防,只有本地的军备官才能开藏兵洞,这些地方都已经许久不用了,留下来的也都是旧物件,可魏人杰一门心思要看,缠得卫修没法子。 谁知道他一看就从天黑看到天亮,雉碟是锯齿形的,射孔有近射远射之分,近射机弩,能射长箭,两个兵丁拉住射出去,一发三箭方位不同,能射中三个敌人。 魏人杰恨不得扑上去抱着这机弩,可这东西架不回来,是固定住的,底下有□□能调整角度,他从来只在书上看过,不没见过实物,恨不得就睡在闸楼里,不出来了。 魏人杰恨不得每一处都拿脚量过,两人实在累得很了,人就睡在藏兵洞里,到到亮了才出来,饿火烧心,偏偏身上又没带钱,眼看着满街都是蒸包子煮面条的,咽了一路口水。 卫善蹙了眉头:“小哥怎么跟他一起胡闹了。” 又心疼他肚饿,碟里样样小菜只有一丁点儿,全拌在粥里给他吃尽了,厨房又送了软面条软面饼子来,还有一盘切肥鹅,卫修还没饿得这样过,拿饼子抹了盘子上的油,全吃干净了。 他都这个吃相,魏人杰更不必说,卫善看看他们,让人给打水预备床铺,让他们在家里歇着,自己一个人往龙王山去。 卫善骑着马,身后跟着七八个骑马的侍女,这会儿日头毒,初晴在船上晒黑了一层,伸出手来都不白,几个人就都戴了帽儿,把脸遮住,由着领路的,带她们到龙王山去。 龙王 业州少雨, 越是雨少天干就越是要拜龙王, 离城不远处就要两三座山, 山上有个飞龙涧, 飞龙涧下有个黑潭叫作卧龙潭, 也不知是哪一年有了名头。 说是深潭之中有藏有龙王, 专司布雨, 乡民就在卧龙潭边建起了龙王祠,香火连年都不断。到战时还有难民躲在龙王祠中,祈求龙王保他们平安, 如今业州地界太平,龙王祠的香火更盛,每到夏日来拜求的人源源不断从石阶上三步一拜的爬上去供香果鲜花。 将要出城门口的时候魏人杰骑马赶了上来, 他换了衣裳, 头发还乱糟糟的,面色发倦眼眶泛红, 急赶以卫善身边:“你怎么一个护卫都不带!” 卫善看了一眼跟在后头的五六个兵丁, 出来一行有十来个人, 这还叫没带护卫, 心里知道魏人杰是好意, 依旧忍不住瞪他一眼:“我身边带着人呢,你眼皮都撑不开了, 还跟着我做甚?赶紧回去。” 魏人杰怎么能肯,好容易卫修倒头大睡, 没人再防贼似的防着他了, 当然要厚着脸皮跟上来,听卫善这么几句没好气的话,竟清清喉咙没回话,依旧骑着马紧紧跟在后头。 人都已经出了城,卫善也不赶他,只当他是玩心重,城外连片的农田,出城缓行了一段才放马跑起来,就算是在飞龙厩里跑马,都没这么爽快过,风指着稻尖儿吹过来,一路都还有挑着担子预备进城的人,卫善这才看见竟有两条道,一条走马一条走人。 她放马跑起来,魏人杰便不再懒洋洋跟在后在,夹紧马腹跟上,与她并肩,看她前碎发不住飘拂,小帽上缀珠晃动,细白额间晕开一圈珠光,眼仁极黑,便衬得面颊更白了。 魏人杰想起二月里花宴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候她就是一身骑装,骑在马上,小帽儿被枝条勾落了,散了一头的辫子,偷偷在哭,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兔子。 隔得这样久,魏人杰才知道自己那会儿粗声粗气是为了什么,心口跳个不住,喉咙里滚了又滚,突然张口,嘴巴一开一合:“你穿红的好看。” 两人在马上骑得飞快,后边兵丁一溜小跑,几个宫人只有青霜最前,也隔开很远,风呼呼灌进耳朵里,魏人杰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大声了,可卫善还是没听清楚,到了地方她才勒紧缰绳,比魏人杰快了半个马头,还是她赢了,得意洋洋问他:“你方才说什么了?” 魏人杰脚下一滞,认真问他了,他又说不出口了,不由面上一红,手里拿握着马鞭,随手在草丛间划拉两下,嚅嚅道:“没说什么。” 卫善看他古古怪怪,不欲理会他,她穿着骑装行支方便,和青霜两个一道爬上石阶去,卫善没听见的,青霜却听见了,她跟在卫善身后,抢到魏人杰身前,反身冲他刮了刮面皮。 魏人杰脸上黑红黑红,闷头爬山,身上背着弓箭,昨天就听卫修说要进山来猎兔子野鸡,出门的时候就特意带了弓,大有在卫善面门前好好露一回脸的心思在。 他人高腿长,走了几步就往迈到了卫善前面,耳朵里听着她的脚步声,山道上拜祭龙王的人来来往往,石阶两边倒没有尖碎石子,魏人杰这辈子也没生过这么细的心眼,一脚踏上去,先把乱石踢开。 他本意是想叫卫善好走些,可踢动的这些石头却一个个往下滚去,卫善气得脸红,一马鞭虚落在魏人杰的背上,穗子轻轻碰了他的背。 魏人杰一下子站住了,一时不明白卫善怎么又生气,真是生平所见最爱生气的姑娘,可回头看见她气哼哼的上来,又讪讪走在她身边。 没一会儿就到了龙王祠前,果然香火鼎盛,寺庙不大,倒修得齐整,山门照壁一样不少,还有小贩在卖各色檀香和素米团子,这些都能供奉在龙王前。 卫善摸了两个铜子出来,买了一套供奉的供品,又问那人知不知道山间有个草屋,小贩黑黄脸色生得精神,一听便笑:“林娘子啊,就住在龙王祠上头。” 卫善手里托着荷叶,荷叶摆了四五色米团子,都是供给龙王的,上面还插了两束香,听见小贩回话略怔一怔,怪不得小叔要送云头鞋子胭脂花粉来,原来果真有位娘子在。 几个人先进庙去拜过,这龙王像雕得栩栩如生,藏在山缝间,不像寻常庙宇那样,除了一个龙头之外,就是人身样貌,身着蟒服腰缠玉带。 而是露出一个龙首藏在山间,似从山间细缝之中盘旋而出,龙晴龙须无一不活,青霜甫一瞧见两只手捂住了眼睛,椿龄更是吓得动都动不了,立在原地和沉香紧紧握着手。 便是卫善胆子大些,也没见过这样的神像,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魏人杰听见她轻叫,一步上前挡住了她。这些民人对龙王这样崇敬,怕还有神像的缘故在,这般威仪,胆儿小些的,哪一个敢在龙王像前无礼。 似这样的神像京城里也没见过,叫人不敢往山间窥探,仿佛真能看见龙身,几个人本来也不是来拜龙王的,把米团供在卧龙潭前的圆石上,上面的米团都已经堆得满了,偶尔还落下去几个,立时被大鱼咬住分吃了。 卫善只带了青霜,想把魏人杰撇在原地的,卫家的旧事并不想让他知道,可他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跟得紧紧的,一步都不错开。 那间草庐倒也不难找,顺着石阶再走上一段就是,两片柴面,四围竹篱,隔着疏落的篱笆,能看见竹筐里头一篓蘑菇,墙上还挂着几条干鱼,山间自在清凉,风一吹,竹屋顶上的茅草便沙沙轻响。 卫善轻轻叩门,乍着胆子要用故交的名头给人送酒,她也确实带了两瓶好酒,是小叔礼单子上送得最多的,而且只送这一样,想必是这位先生爱吃的。 里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伸头也看不分明竹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卫善又拍两下,这回开口道:“请问主人在不在家?” 她的声音娇脆,连问两声,却还是无人回应,想是无人,便把两坛子酒放在门边,下山的石阶上正能瞧见卧龙潭,眼见一个素衣女子,正在网兜在潭里捞鱼。 卫善大奇,看她一捞就捞出一条大的来,摔在地上把鱼摔晕,用草绳子串过鱼腮,提着出了庙门,竟无一人阻拦她。 卫善站在山道上不动,眼看她越走越近,样貌约莫三十岁了,还是姑娘打扮,衣饰简朴身无饰物,待看清了眉目,生得秀雅不比寻常,一只手提着鱼,一只手提着长竹网兜将要走到卫善跟前。 山上只有这么一户人家,她必是住在那小竹屋里的人,卫善转身跟在她身后,行了两步,她就停下来,转脸看向卫善,卫善便道:“我来找林先生。” 这位姑娘冲她点一点头,示意她跟上来,卫善紧跟在她身后,她开了竹门进去,把青霜和魏人杰关在柴门外。 卫善没带金簪,腰上却挂着一把小腰刀,心里倒不那么害怕,看她捞鱼就知道她手法虽快,力气不足,不像是习过武的模样。 她把鱼放到缸里,取了一条风鱼下来,剁成三段,搁在蒸笼上,从布兜里取出各色米团,拍散了搁在底层蒸笼里,点火烧灶,腊鱼的鱼油和盐味都浸到下面的米饭里,光一个笼就把饭和菜都做好了。 卫善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看她一举一动又绝不是粗人,倒像是柴门中的闺秀,心里怕自己见识得不多,开口露怯,张嘴叫她姐姐:“姐姐,林先生在不在?” 女子看她一眼,微带笑意:“你是不是叫卫善?” 卫善有点吃惊,她离开业州的时候还在娘的肚子里,这人怎么会知道她,她又笑了一笑:“我姓叶,叫叶凝,你应该叫我一声叶姨。” 卫善对家里旧事一无所知,大人们不提,哥哥又记不真切,可她看这女子待她很有亲近之意,便也点头叫她:“叶姨。” 叶凝笑起来,她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是年轻,一笑便显得有些年纪了,眼角细纹皱起,两人就在院子里头说话,听见竹门一声响动。 魏人杰和青霜都站在门外,先看见来人是什么模样,两个齐齐张大了嘴,卫善这才看见那人坐在竹椅子上,椅子上还装了两个竹轮,上面的人就靠着竹轮在挪动。 那人生得面白眼黑,面目比小叔叔看着还更俊秀些,可那双眼睛却黯淡无光,耳朵一动,侧身问道:“阿凝,是谁来了?” 眇目 这管声音极为嘶哑, 这么个面目俊秀, 举止温文的人, 却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破风箱抽拉似的, 他虽把声音压得极低, 卫善还是怔了一怔。 她没想到林先生竟是个盲眼断腿的人, 面上掩饰不住惊异之色,抬眼去看叶凝,叶凝却没看向她, 满面关切快步走到林先生身边去,满面温柔意太:“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饿了?” 叶先生虽然目盲, 举动却很文雅, 却是卫善见过最俊秀儒雅的盲眼人,止不住上前两步, 心口跳上两下, 难道他断腿瞎眼, 会跟当年业州城破有关? 到他出来, 这才看见门前该是台阶的地方铺了一块竹板, 方便他那张竹椅子从上面推下来,叶凝几步走到他身边, 把他从屋檐廊下推到院中,语意带笑:“你来猜猜是谁。” 院中那个石头凿出来的灶头正蒸腊鱼米饭, 竹笼顶上冒出团团白气, 带着腊鱼香味,那竹笼一动,叶凝把他推到石桌前,掀开竹笼,舀出鱼来。 林先生许久不答,到鱼摆上了石桌,才问:“她长得像她爹还是像她娘?” 叶凝仔仔细细打量了卫善一回,越看她就越是目有慈意,从眼睛眉毛看到一点粉唇,品度了一会儿道:“都有些像,当真像谁,更像曲姐姐。” 林先生依旧不语,沉吟得会儿,似乎有些失望,他目不能视,却招手让卫善上前去,听见卫善果然上来两步,对她微笑:“你还没满十三岁罢。” 卫善听两人言谈间,跟父亲母亲是极亲厚的,心里难免生出些亲近之意,往前两步,脆生应他:“我已经十三岁啦。” 小叔前来,连门都没进过,还当这位林先生是很怪癖难缠的人,没想到他很好说话,难道就只恼了叔叔一个不成? 林先生听了手指头点一点,脸上显出点凄然神色,点一点头:“你不足月就落了地。”张开手要抓她,卫善被他握住了手腕,两根手指搭在腕上,隔一会儿才他才点点头:“身子倒很壮实,你姑姑养你很精心了。” 卫善从没听过家里还跟林先生走动,听卫管事的口吻也是到了业州之后才访得这位旧交的,可他一句一句说的笃定,倒似亲眼见过一般。 “我姑姑待我很好。”卫善声音娇嫩,一听便是娇生惯养的姑娘,林先生笑一笑,不提卫敬容如何,转而问道:“那你姑父待你好不好?” 卫善自进了门,被他猜中身份,他脸上便一直只看见笑意,提到正元帝时却敛去笑意,原来就嘶哑的声音就更低沉了。 不论有没有魏人杰在,卫善也只能说正元帝待她极好,待卫家也极好,她顿得一顿,立时接口:“姑父待我也极好,封了我当公主。” 林先生人虽残疾却一直坐得极端正,背挺得直直的,并没有窝在椅中,是以人虽残疾,却没有萎靡之态,虽然嗓子不好,谈吐清晰,语态温文,可他听见正元帝封了卫善当公主,人竟往椅背上靠一靠,露出一点不屑笑意来。 卫善一直盯着他瞧,虽是稍纵即逝,却也落在眼里,她知道一点旧事,只怕林先生在卫家当幕僚的时候,正元帝还在父亲当亲卫,这才心中不屑。 叶凝见这两人说话,自己转身往石炉中添柴,柴火一旺,差点儿燎着头发,青霜在院外笑嘻嘻的道:“我来帮你生火罢。” 她从小跟着上官娘子住在田庄上,这些事都是自己干的,卫善不会魏人杰不会,那几个宫人也都不会升火看灶,只有青霜会。 叶凝冲她点点头,魏人杰还呆呆站着,卫善伸手点点他:“你去取酒菜来。”看他立时转身,还添了一句:“让他们自行在山中消遣,别往这儿来。” 想让魏人杰也自己去消遣的,却不知道要怎么把他支走,别人也还罢了,魏人杰却不能命令,抬头看见他身上背着箭囊,灵机一动:“魏人杰,你能不能去打几只山鸡野兔子来,我看这山里也没有大东西,有山鸡也很好。” 魏人杰就是心里没有卫善,也还有颗十分滚烫的胜心起,如今又有了卫善,看她一眼,必要打个獐子回来,把手一挥,蹬蹬就下了石阶。 卫善把那两壶梨花白摆到桌上,拍开一壶,倒在杯中,想敬一敬林先生,最好能再探知一些业州旧事:“既是父亲旧友,我来送酒倒也不算叨扰。” 谁知道叶凝笑起来:“这可不是他爱喝的,这是我爱喝的,他不吃酒,只喝茶。”说着把另一碟腊鱼也端出来,魏人杰的酒菜都送到了,却没有好茶。 眼看两人过的是极简朴的清贫,院里还晒了干菇,叶凝切了干菇扔在饭上,笑着对她们道:“不知有客来,饭蒸少了。” 魏人杰匆匆送了食盒上来,卫善提过铺在石桌上,她是公主之尊,做这些却一点不悦的神气也没有,一碟碟小菜取出来,里头还有醉蟹,这会儿螃蟹初肥,吃的就是才脱壳三回的六月黄,满满的膏黄都浸足了花雕酒,才取出来,叶凝便笑:“是该到河里人捞蟹了。” 魏人杰不在,卫善分明知道林先生看不见,却对他道:“那一个是卫家的武婢。”意思此间已无外人,他若有什么想问想说的,尽可以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先生却没开口,他双眼已盲,腿脚又坏了,心里早已经不存什么治国报复,听见卫善这么说笑一笑,别人吃菜,他手里只有一个碗,碗里放着一把勺子。 叶凝把鱼肉切得细细的,拌在饭里,加上山菇,香味扑鼻,这么个长相俊秀的人,似小儿拌饭那样,慢慢吞吞把这碗饭吃了。 青霜一向爱说爱笑,见着什么脸上怎么也掩不住的,这会儿却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手脚都不妄动,拿着一双竹筷子,只往自家食盒里挟菜。 卫善几次挑起话头,林先生也没有一句多的话,几人饭都吃了一半儿,魏人杰拎着两只山鸡,两只野兔子回来的,这山上果然没有大东西,却不肯认输,对卫善道:“这山上没什么大东西,咱们该去密林里打。” 山下就是农田,山间也有住户,大东西要往深山里才要,他孤身一个真遇见了,也围不住。叶凝收过去,把竹筐倒扣,扣住兔子,跟着又把山鸡倒挂起来:“这下便可三五日不出门了。” 魏大呆子来了,就是有事也不能问,林先生本也不待说,把饭吃完了,问卫善会不会下棋,魏人杰手里捧着饭碗,看他眼盲腿断,想不出来他要怎么下棋。 叶凝收拾了碗筷笑起来:“她才多大,怎么陪你下棋。”这两个一个做事,一个出神,随口说出棋盘上几个格子来,卫善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下盲棋。 魏人杰在船上是学过下棋的,还钻在里头出不来,一听见他们随口你来我往,心里先还记得数,倒还能记住黑白,再过十步,一片模糊,这两个还能对答,一点都没含混。 魏人杰目瞪口呆之际,卫善把在思量,这两个看着也不是脾气古怪的人,非但不古怪,人还很和气,跟她说话请她用饭,也肯谈两句旧人,怎么偏偏这样恼了小叔。 她目色微动,就见青霜一直都乖乖立着,眼睛盯在林先生的脸上,面上少有的凝重神情,卫善忽然想起,上官娘子的夫家也姓林,是父亲的副将。 就是叔叔不说,上官娘子总能知道些旧事,打定主意回去问她,冲青霜招招手,给了她一颗好玫瑰糖,青霜弯弯眼睛,神情依旧肃穆。 天色将晚时,山色烟气升腾,叫龙王山也就是因着此地山虽不高,可每到清晨日暮就云山雾罩的,都说这是龙王进出,这才起雾。 卫善不能久留,叶凝送她出去,送到山道边,眼前身边无人了,抚摸她的头发:“旧事便不要再问了,此时天下已定,局势再难翻盘,又何况徒若烦忧呢?” 卫善闻言生意,抿唇道:“只怕卫家忘得了旧事,有人却还记得,不求翻盘也得求自保。” 叶凝一向拿她当小姑娘看待,神态天真,人又貌美,不意竟会说出此等言语,怔得一刻就见卫善冲她摆摆手:“下回再来看您。” 依旧骑在马上快马回城,耽搁一天连田庄都没能去,魏人杰脑子里糊糊涂涂全是一张四方大棋盘,上头密密麻麻落着黑白子,都骑到城门口了,这才想起来,那野鸡和兔子都是专打给卫善的,兔子只伤了腿,还是活的。 家里妹妹半点见不得这些,打到的兔子便要养起来,他还以为卫善也会想这么玩,结果她看也没看那兔子一眼,马匹慢下来,张张口,又觉得自己这样太小气了,那先生瞎了眼没了腿,说不准就是打仗打的,过得这么清贫,自己怎么也没脸去讨要两山鸡。 马匹进城慢了下来,卫善缓行到家中,吩咐青霜:“把你师傅请来。”就是卫善不说,青霜也要去的,上官娘子匆匆过来,一看见卫善便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她一向持重守礼,见着卫善总要行礼,此时却连行礼也顾不得了,语意激动,神色里满含期待,卫善把林先生的相貌说了,又说他会下棋,上官娘子面上喜色淡下去,轻道:“那是拙夫的兄弟。” 林家兄弟一个习文一个习武,投到业州,称得上是卫敬禹的左膀右臂,竟不知这么多年,他还活着,卫善想问的不是林家兄弟当年如何,她要问的是为什么会恼小叔。 上官娘子情知瞒不过去,抬眼看看卫善,叹了一声:“想必二弟是恼恨当年国公爷救援不及,这才满城覆灭。” 亡魂 当年如何各人嘴里说的都有出入, 卫敬尧自罪自责, 年轻的时候就好酒, 后来出了事, 喝起酒来更不要命, 他这样馋酒, 领兵的时候却一滴酒都不肯沾, 就连正元帝犒赏三军,他也绝不吃酒,只在家里喝个烂醉。 这辈子卫善还没见他吃得这样, 上辈子却是见过的,喝得人事不省,到哪儿都得有人看着, 就怕他失足跌到池子里。 卫敬禹派秦正业攻青州, 当时青州城里已轮换了几股势力,若不是占下青州丛寿荣有吞并业州并州营州三地的贼心, 卫敬禹也不会出兵。 秦正业顺利拿下青州, 跟着又吞并了青州城外几处小县, 以青州作了据点, 向外扩张势力。卫敬尧被派去驻守营州, 营州靠得青州更近些,但比青州要小上许多, 三座州府之间互为助守,一城有难, 另两城派援军来。 业州青州之间相隔不过四五百里的路程, 若兵临城下,骑兵先至,步兵后至,紧急行军三日开外便可到达救援,以此守望相助,扛过李从仪的大军,却被周师良攻下了。 卫善不知小叔是什么地方延误了战机,只听说青州城当时守得也极艰难,周师良人更多,来势更猛,接连吃下吴州邢州一路杀到商桥。 吴州宋仙师与卫敬禹之间早有君子协定,互能商贸,绝不互相干涉,若有强敌,自要相助。吴州在业州之前,中原两只大虎攻来,要杀到业州就得先吞下吴州。 吴州失守,青州营州也已不远,当时业州城里的兵丁便派出一万多人马,助吴州守城,谁知营州又被围攻,来报信求援的,先去了青州,再来的州业,当此情形不能不救,卫敬禹弟弟父亲都在营州,又派出一万多人去。 业州城也并非没有兵丁,建了这样厚的城墙,又架机弩又挖河道,闸楼两边都是射孔,瓮城一开都能扫灭小半敌人,不出城迎战光是守城守上三四个月也绝非难事。 周师良的人攻过两回城,伐下周围树木造攻城楼,来势极猛,可业州城却没撼动半分,他的攻城梯架起来,一排五六个兵丁爬上去,上头就架起木栅栏来,这些人上不来,又被推下城去,城下尸首堆叠如山,那些攻城梯也被尽数烧毁。 当时林参将被派到营州,人人都道业州城能守得住,谁知却偏偏没有守住,后来再问便是城中被人潜了进来,可怎么潜进来的却没人知道了。 卫善小脸雪白,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墙那么高,闸楼里处处都是兵丁,怎么能被人摸上墙来,她望着上官娘子,上官娘子摇一摇头:“逃出来的都是多民人,只知道城里乱起来,到处都有人放火,人人口里传的都不一样。” 这些民人还当业州城破了,还破得悄无声息,夜里急慌慌上街要逃,自己就先乱上一回,城中一乱,虽立时平息,也给了人可趁之机。 后来便是苦战,周师良竟跳过青州直取业州,除了卫敬禹的名声更响亮之外,业州城里兵丁派出去一半,是三城之中兵力最少的。 “那……那姑父没来吗?”卫善听得脸色煞白,嚅嚅问着上官娘子。 上官娘子看她一眼:“来了,来的晚了。”四五百里日夜兼程两三日便到了,何况周师良大军进攻,也一样围了青州,他打退敌人再出来,用了八天。 卫善掌心潮了一片,战事她不懂得,也无从懂得,可却听吴副将说过,秦昭赶赴云州,大军八日行进一千二百里,骑马有马走的还更快些,四五百里路程,纵有敌人拖着,也不该行得这么慢。 上官娘子的丈夫就从营州赶回来救援时,在城外战死的,她为人严肃不苟言笑,两道眉间刻痕尤深,此时露出苦意,摇一摇头:“公主纵是把亡魂招来,一一问个清楚,又能如何呢?” 卫敬尧知道林先生竟肯给卫善开门,还留她吃了一顿饭,冲她点点头:“那善儿就多去看看他,他是大哥的好朋友。” 林家两个兄弟,一个是属下,一个却是朋友,卫善料想亲爹恐怕少有门户之见,想想也是,若有门户之见,也不会收下秦正业,教他识字了。 卫善不愿意去戳叔叔的痛楚,他援手不及心里痛悔万分,何必再往他心上扎刀,上辈子他就没有一刻开怀过,走过去道:“我看他日子过得清贫,既是跟爹一道殊死作战的,他腿脚不便又目不视物,是不是接进府来……” 卫敬尧原本好端端坐着,听见林文镜目不能视物,手里握着的杯子一下子被他捏碎了,虎口鲜血混着酒液一道流下来,卫善轻声一叫,卫敬尧人已经在门外了。 外边天色已晚,此时出城,回来时城门已经关了,卫敬尧急急出去,卫善告诉了卫平,卫平也骑马去追,叔侄两个一夜都没回来。 第二天天亮了,两人才回到家中,卫敬尧抱着坛子吃得烂醉,还是卫平把他背到床上,卫善头都来不及梳,一把乌黑发丝用个金环扣住,拉着卫平的袖子:“你见着林先生了?他怎么说的?” 卫平摸摸鼻子,小叔叔站在门边,林先生只说了一句话:“我早说过你年轻浮躁,优柔寡断,空有侠心没有将才,不能当大任,他偏偏不肯信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还待去龙王山,怎么也要把林先生请出来,可连着几天都没寻着功夫,只派人不停往龙王山去送东西,多是日用之的,送些米面送些菜蔬再担些柴,凡是她送去的东西,叶凝都收下了。 永安公主到了业州的消息吹风似的传遍了全城,卫敬尧回来的时候,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便似停靠在几个港口时一般,官员富户又一涌而上,送了许多东西来。 珊瑚盆景宝石珠玉,什么稀罕就拿什么奉上来,都说是孝敬公主的,卫管事每日不停与这些人打交道,卫善看他一个忙不过来,干脆让椿龄也去,她这一路见得多了,胆子也大起来,侍女里就只有她识字最多,隔着屏风看一看,也认一认人。 金银珠宝也不稀罕了,再富丽也比不上大夏的内库,椿龄很快进来回报,竟有人送了两对儿绿毛越鸟来,问公主这东西收不收,收下来又要往哪儿放。 卫家是养了两只越鸟的,卫平在云州的时候收罗了来,运到京城就只余下一对儿,这人竟能拿出两对鸟来,说是重金购来专为了献给公主的。 越鸟在业州只怕只有这两对,除了送鸟,还送了一个养鸟的仆人,卫家的那一对儿就一直养着,越鸟羽毛富贵炫烂,可也不过就是普通禽鸟,看见这鸟儿就想起内库里赐下的那条裙衫。 卫善想了一回,把那两对越鸟和仆人都送到船上,珊瑚玉树的宝石盆景也挑出来些,把这些东西一并送到京城去,说是业州民人奉给陛下和太后的,既是送给正元帝的,那怎么奢华都不过分了。 正元帝其实是喜欢这些东西的,譬如他最喜欢的宫室是珠镜殿,里头装饰奢华,纱帘垂珠是雨珠落在镜面上,平日里也不知说了几回,若能再有一座离皇城更近的离宫就好,也不光是全为了腿疾。 可国家还有大仗要打,这些年来修的工事也多是通运河通道路,宫阙不敢说,青丝宫还有一半儿荒废着,修甘露殿还可以算是为了体统,再兴建宫室,大臣们是怎么也不会赞同的。 赵太后和正元帝这对母子也有相像之处,只一个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大不了跟儿子哭一哭闹一闹,而正元帝的约束要强得多,一个想青史留名的袁礼贤就足够他头疼的。 姑姑上一回有孕,赵太后就不住给她添堵,怀了秦昰已经艰难,这会儿按下了杨云翘,也不能让赵太后再给姑姑气受。 卫善收拾了礼物送上京去,里头还有几样针线,东西送到京城,已经进了九月末,天气凉爽起来,一众宫眷也早早搬回了皇城,正元帝确是高兴的,眉眼却淡:“这个善儿,很胡闹。” 他当上皇帝已经十来年,越是日子久就越是难捉摸,口里说不好的,未必心里就真的恼了,王忠把头一点:“公主在外都不忘记孝敬陛下,真是孝顺。” 这些东西正元帝也不过看一看,随手就把这些全给了皇后,卫敬容见那信上分明写着献给太后,挑出一大半来,把这些金银珠玉送去了宜春殿。 徐昭仪眼看就要生产,卫敬容自己也身子沉重,秦昱的伤早已经养好,正元帝一回宫中来,他便长跪在紫宸殿玉阶下,痛哭伏首,不住高声为自己分辨,声明绝非故意祸害乔昭仪。 哭到声音嘶哑,人都直不起来,喉咙口吐出一口血沫来,正元帝这才饶了他,让医官抬他下去,又让王忠到珠镜殿里传下口谕,说希望齐王往后制怒克己,悌孝友爱,不再恣行妄为。 秦昱伏在地上对着紫宸殿方位磕头,眼泪早已经哭干,一日未尽水米,萎靡困顿,唯唯应声:“儿子绝不敢负父皇教导。” 这样方才解了禁足,杨妃摸了金银赏给王忠,王忠怎么也不敢受:“是咱家份内事,不敢受赠。”原来他往珠镜殿来,却没这样小心。 杨云翘受了冷落,连容色都大不如前,原来那付天真的神气收去了大半,竟还懂得跟王忠陪小心,两人才说了两句,林一贯进来道:“徐娘娘发动了。” 妃位 王忠闻言“哎哟”一声, 装模作样掐掐指头, 面带凝色:“这可不足月份呢。” 杨云翘便没听清第一句, 也已经听清了第二句, 她先还想着是卫敬容, 跟着便知是徐昭仪, 先是心底一颤, 跟着又欢喜起来。 她们母子二人才刚解禁,徐昭仪月份不足就发动生产同他们再无干系,算一算才刚八月有余, 若是早产,能不能保得住也不一定。 谁知林一贯跟着便接了一句:“太医说是已经落了盆。” 阖宫里人人都知徐妃这一胎只要生下来,不论男女都能升到妃位, 先时不过还未生产, 先在昭仪位上呆着而已,徐娘娘从来都得皇后的喜爱, 若不是贵妃位只有一个, 说不准会抬她到贵妃位。 皇后虽也疼爱杨妃, 可这些日子, 却有好几桩事办的让她失望, 倒也依旧为她求情,关也关得够了, 难得宫中中秋大宴,竟无贵妃在侧么? 她解禁倒比秦昱还更早些, 可卫敬容一旦流露出了对她失望的态度, 关于杨云翘那些不仁不慈的事便在宫里流传。 卫敬容倒不是故意装作不知,总是等流言传扬起来,她再把这些胡乱传话揪出来责罚,原来她身上没有身孕,便拿要给乔徐两位肚里孩子积德的名头轻罚这些宫人,等她自己有孕,越加不苛责了,让训导尚宫把人提下去罚洗衣扫地,连板子也不上了。 她如此宽和,正元帝便全算在她肚里的孩子身上,看她从来不信佛道的,在丹凤宫中竟供起观音玉像来,日日都去上一柱清香。 卫敬容本来就养气功夫极好,对着赵太后这样胡搅蛮缠的都能温声柔语,因着有孕,对宫人宽和那也并非悖理之事,正元帝还从库里挑出一块白如截肪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命匠人雕了观音像来,让她供在佛堂中。 谁知便是这尊观音又惹出一桩闲气来,那玉凝脂白,这样大的一块已经极为难得,又请高僧念过《观世音解厄经》,雕得阔耳慈目,通身璎珞衣饰无一不精,赵太后听说了,便闹起来,想把这座观音像要到自己佛堂中,埋怨儿子有这等好事竟不想着她。 皇后得了这样的奇物,自是宫中人人知道的,正元帝不知从哪儿听来,这话是杨云翘传到赵太后的耳朵里的,把那玉像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只看一眼便似听得佛音。 赵太后在儿子耳朵前念了两三回,她讨要东西从来是光明正大,对儿媳妇抠门,对娘家倒很大方,妈有夸耀的心思在,恩义侯夫人又却是会哭,连恩义侯也知道怎么拍这个妹妹的马屁,多念些原来的苦楚,把死了的老子娘再拎出来哭一回,说若能活到今日,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风光。 正元帝最不耐烦听舅家事,再怎么也忘不了当年微时对赵家这几个亲戚还要低声下气,虽知道亲娘趁着中秋节赐下许多东西去,也只当作看不见。 可这菩萨是他特意着人雕的,何况赵太后不是没有,她的屋里不知供了多少菩萨,回乡时一路更不知收了多少金银珠玉,妻子把进献上来的东西分给她一半,她倒好意思伸手要这尊菩萨。 到第三回,卫敬容“悄没声”的着人把菩萨抬到宜春殿去了,卫敬容哪里真会计较这些小事,侄女送回来的东西里头就有一座水晶观音,晶莹剔透,衣描金边,供在小佛龛上,就在靠墙床柜上,一睁眼就能看得见。 杨云翘挑唆,赵太后胡闹,卫敬容倒似让着两个小儿,把这事给抹了去,可正元帝的气却没消,他是几桩事夹杂在一起,旧事未消又添新债,太子生母陈皇后家被参贪墨,让他对儿子感同身受,父子俩都有个扶不起来的舅家。 对着卫敬容便道:“你待她一向甚厚,便是昱儿犯了那样的错,你也时时着人探望关切,原来只看她一派天真,哪知道她竟还有这样的心。”究竟是与不是,也无人查问过,也无须查问,传的人多了,不是她做的也是她做的。 卫敬容笑一笑:“她还小呢,见着新奇玩意儿多说两句也是有的。”杨云翘将要过三十岁整生日,哪里还能再说她小,宫妃个个都比她小些,却一个个都比她懂事,知道皇后辛苦,多有帮衬,只有她不能帮手便罢,偏偏还要弄些事出来,越发见弃。 林一贯才把信报给王忠,便见杨妃俏脸色变,先喜后嗔,美人嗔怒欢喜都别有妙处,可她对着两个太监,喜怒都无用处,王忠告罪一声,告退出去,丹凤宫想必也已经得着信了,数着日子怎么也还没到,怎么提前就先了。 好在宫里早已经预备了产室乳母,徐昭仪这一胎身子极沉,她自个儿丰腴,肚里的孩子更有劲头,天天在肚里头翻腾,脚踢手打,她自己都笑:“这么有劲儿,别是个女将军。” 卫敬容笑起来:“又胡说,我看是个小子,只他哥哥们这么能干,等他能骑马引弓了,天下也尽归大业,就给他娘打些狐狸獐子罢了。” 不意真的急着出来,徐昭仪在丹凤宫请安,说了几句笑话,徐昭仪一笑便破了水,赶紧预备起来,又报到紫宸殿去。 正元帝五十岁上又有了第四个孩子,自然关切,可他再关切自己也不会来,派了王忠去盯着,若是落了地,赶紧报给他知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乔昭仪符美人几个也都等在宫门外,卫敬容已经显怀,穿了一件松身石榴红宫装坐着辇来了,徐昭仪宫里的紫芝红药赶紧出来迎她。 杨妃不在,乔昭仪便是里头份位最高的,扶住了卫敬容的胳膊:“娘娘怎么不歇着,若有了信儿早早叫人报过去便罢了。” 卫敬容捏一捏她的手:“她头回生产,月份又不足,心里必然害怕。”嘴上一面说,人已经往里去了,紫芝掀开帘子,引她进去。 徐昭仪人倒还精神,才刚破水,这会儿吃着光禄寺送上来的吃食,还能躺坐着,见到卫敬容来了,欠身行礼,被卫敬容拦住,看她精神尚好,问她有什么想吃的,又许诺她:“许你娘进宫来看你。” 徐昭仪就是京城人氏,旁人都是选上来的,只她还有一个娘家在京城,徐家又是读书人家,徐昭仪还有兄弟姐妹,她一个人在宫里,家人都得恩泽,听见亲娘能进宫,越发要行礼:“谢娘娘恩典。” 王忠把卫敬容坐镇拾翠殿的消息后给正元帝,正元帝正在议政,听见了便道:“赶紧让她回丹凤宫里歇着去。” 劝了两回,卫敬容这才离开,又把事儿托给乔昭仪:“阿乔老成,若有不妥当的且得赶紧报上来。”这两个原就在徐昭仪宫中住着,两人要好,徐昭仪也从来不许宫人嚼舌头,只说是小姐妹亲昵,如今徐昭仪生产,自然要尽心。 徐昭仪平日城仔细将养,太医说走就每日不间断的走上一回,身子虽沉,精神倒好,还有力气在里头谢恩,卫敬容会到辇上,靠着软垫,这么一来一回已经疲倦,叹得一声:“到底是她年轻呢。” 徐昭仪先还撑得住,还能吩咐紫芝别慢怠了宜春殿派来的人,赵太后自己也要来,得看着她的孙子降生,好歹把人劝了回去,这番倒看得出卫敬容因何抬举起她来,躺在床上还能事事想得周到仔细。 人早就从主殿抬到产室去了,屋子里处处都用细布塞了缝儿,京城民人的习俗是将要生产的时候把埋一双筷子到地下去,且得用父亲用的筷子,正元帝的筷子是不成了,徐昭仪就让小丫头把自己用的筷子给埋到地下去,讨一个好口彩。 疼了一日一夜,参汤也拿小银勺子抿过了,生得倒算顺利,孩子一抱出来,便满宫的道喜声:“是位皇子。”徐昭仪没能如愿,真生下个儿子来。 她身子再好,也经不得这样的痛法,早已经痛得晕了过去,听见是个儿子,眼皮都没来得及抬一下,人就睡了过去,是紫芝红药两个替她发下赏钱去。 此时天蒙蒙亮,正是月落日升的时候,拾翠殿里急往丹凤宫和宜春殿报信,赵太后觉短早起,卫敬容也一直在等着消息,坐着辇往拾翠殿去。 婴儿已经洗净裹在大红绸的包被里,在肚里就已经长开了,落了地洗干净白胖胖的惹人喜爱,正抱在乳娘怀里吃奶。 徐昭仪被人从产室抬回主殿去,裹得半点儿不着风,她生子有功,只怕今日就要升为妃位,紫芝红药满面都是喜意,连赏人的金珠银珠都早早预备下来,等到阖宫给徐昭仪磕头的时候,好发下赏去。 知道自己又得了一个儿子,正元帝抚掌大笑,议政的大臣自然只有好听话,正元帝发下旨意,提了徐昭仪的份位,还给了她一个字的封号,称作“淑妃”。 原来礼制未定,杨云翘便一向称作杨妃,并未有封号,此时定下四妃位,正元帝既给了徐妃一个淑字,那按礼也该给杨妃一个字,可他倒似浑忘了这件事。 既封了妃位,便该赐下宝卷玉印,除了皇后和贵妃,妃位拿的都是玉印,到昭仪充容便只有宝册没有印章,再赐下一把金玉如意。 从此徐昭仪就是徐淑妃了,正元帝又下令改后宫妃嫔份位,前朝贵妃独尊于四妃之外,只在皇后一人之下,如今把贵妃列为四妃之首,淑妃排在她贵妃之后,一应用度礼制两人都是一样,等再补妃位,便是四人相同,说是列为首位,其实不分上下。 杨云翘煞白了脸接下旨意,奉上当年的贵妃宝册金印,还没接过王忠手上的东西,人就晕了过去。 上奏 正元帝改后宫妃位的事连卫敬容事先也听到一点风声, 不意这么快就办了下来, 起奏这事的正是胡成玉, 他因小儿子求娶衍圣公族中女儿惹得正元帝发怒, 还多赖卫敬容替他说了两句软话, 这才没被发落, 这段日子正元帝待他却不比以往。 如今办了这么一桩事, 恰好合了正元帝的心意,两三日前才上了奏折,今天便下了旨意, 贵妃封号本就是前朝末帝为了沈青丝自己加封出来的,不仅单独加封,还把四夫人改为四妃, 排在贵妃之下。 陈皇后有名无实, 手里空握着皇后金印,发下去的号令却无人尊从, 前朝后宫哪个不知道, 贵妃压了皇后一头, 若是再生下个儿子来, 说不准陈皇后连后位都岌岌可危, 末帝若以无子而废皇后,大夏的皇后和太后就都是沈氏了。 沈青丝本就是四妃之首的贵妃, 末帝把她又拱上去一位,在她怀着孕的时候改了妃制, 只可惜生的是个女儿, 还待往后能再生一个儿子,哄得皇帝建了青丝宫,两人就在青丝宫里作一双鸳鸯,再无别的妃嫔,偏偏没能活到那个时候。 胡成玉上了奏折,把《礼记》搬了出来,又痛说起前朝末帝的荒唐事来,这个“贵妃”不同于四夫人之首的“贵妃”,陛下既然要诸臣工修定礼制,那自然要先为表率,拨乱反正,把前朝那些不合礼制的荒唐法度都废了去。 胡成玉还言及前朝末帝说了许多次的“惜无子”,他倒不是真的没有儿子,只是最宠爱的沈青丝没有儿子,话里话外便是等沈贵妃有子才能绵延国祚。 跟着袁礼贤附言,这位宰相说的话便要老辣得多,人生已半百,正元帝早已经在修陵墓,与其全身后山陵事,不如全身后国之绵延,嫡长既立,更得规行礼制。 简而言之就是这位杨贵妃的份位太高了,其德不配其位,不论是母以子贵还是子以母贵,这个“贵”字都不该只退皇后一步。 正元帝打着规范礼法的名头把自己原来办的胡涂事给抹了去,杨云越曾文涉都不及上奏,曾文涉也无法上奏,他既最讲礼法,这事便无可辩驳。 卫敬容听见怕杨云翘还未接玉印就先晕了过去,怔得一怔,她也不曾想到,十来年如斯宠爱,临了竟如斯无情,心中一时感慨。 可这不论对秦显还是对卫家都是好事,卫敬容面上焦急,手撑在腰上,扶着结香的手下阶两步,沉声道:“你们娘娘可是着了暑气?宣太医了没有?赶紧让太医好好看看。”不能直说杨云翘是被降等这才昏过去,话里还要替她打个圆场,跟着又道:“往陛下那儿也报上一声。” 挥手就让结香派人叫了步辇来,结香赶紧扶稳了她劝她道:“娘娘歇一歇罢,虽进了秋,也依旧暑热,娘娘这一来一回的,身上可受不住,等日头落些再去不迟。” 珠镜殿都派了人来,去自是要去的,卫敬容胃里泛酸,结香搀着她坐到榻上,瑞香捧了金盆来,卫敬容喝一口酸汤心里这才受用些,抚着胸前衣襟,瑞香手里捧着盆,嘴上对李朝恩道:“娘娘此时身上不好,等身上好些了再说。” 李朝恩只得退了出去,满面都是恭顺笑意:“娘娘凤体要紧。”本来好好一个贵妃,只在皇后之下,又有一个将要成年的皇子,说不准这两年就要成婚了,身子好了再领差事,虽此时失了宠爱,办上两件好差,也能再有体面。 卫敬容坐在榻上,本来只欲抬起徐淑妃来,后宫总不能除她之外,就只有一个贵妃,后头这些也得一个个提携,可真要跟杨云翘比肩,三五年间不可得,没成想会是正元帝把亲手捧起来的女人又给压了下去。 她一时感叹,对杨云翘竟有些可怜,半点也不能快意,等到日头落了正元帝那儿只派林一贯去看望一回,卫敬容亲身往珠镜殿去探望。 杨云翘只是一时气没提上来,这才软倒,醒转来依旧全无办法,想见一见嫂嫂忠义侯夫人,只能继续装病,她已经知道,自己任性,正元帝也不会再纵着她了。 见着卫敬容竟红了眼圈,嚅嚅叫了她一声:“卫姐姐。”还是旧时称谓,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原来这么叫是恃宠生娇,此时这么叫竟有些凄楚。 卫敬容对着她依旧还是那个模样,握了她的手:“你也不必心里难受,陛下重定礼制本就应当,你身上不好,我便让忠义侯夫人进宫来看看你。” 杨家本就急得要跳,一得着皇后旨意,忠义侯夫人立时进宫,不曾先去珠镜殿,先来了丹凤宫,对着卫敬容先是行礼:“娘娘一片厚意,妹妹却不能领受,臣妇在家时常自责,原先把她娇惯的太过了些。” 忠义侯夫人的年纪比卫敬容还大上十来岁,杨云翘便是由她领大的,拿她当半个母亲看待,卫敬容知道这对姑嫂一向亲如母女,外头也是这么宣扬的,杨云翘当了贵妃也依旧事事听从嫂嫂,对她多有优容,此时笑一笑:“劝劝云翘,别拿这个跟陛下置气。” 一句话便把杨云翘晕倒的事说成了置气,忠义侯夫人低头称是,皇后越来越难捉摸,性子没变,可原来回回能占着好处的事,如今一次好处都没讨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忠义侯夫人退出去,结香蹙了眉头,奉了玛瑙葡萄来,看卫敬容捏了一颗送到嘴边,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早先一步也不许忠义侯夫人进宫来,怎么这回又许了。” 卫敬容笑看她一眼,拍一拍她的手背:“不叫她进来,怎么知道杨家后头要走哪步棋,压也压得够了,跳还不知跳到哪个屋檐上。” 结香抿嘴儿一笑,凑趣一句:“不论落到哪儿,总跳不出娘娘的手心。” 卫敬容伸了指头点一点她:“这话可不许再说了。”结香立即点头,同瑞香两个相视而笑。 忠义侯夫人一路去了珠镜殿,进了殿门便先把一干宫人打发出去,大步迈到内室去,看杨云翘果然躺在床上装病,额上绑了帕子,眉尖微蹙,脸儿雪白,把珠帘一掀,帘子“哗啦啦”的响,杨云翘一看见她便急急下床,忠义侯夫人冲她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这点儿就受不住了?” 杨云翘一听是她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委委屈屈挨到嫂嫂身边,把脸儿靠在她肩上,杨夫人虽然动怒,却只斜她一眼,伸手戳了她的额头:“你哥哥明日便上奏章,要称颂此事,若不是皇后特许,且不知道如何送信进来,免得你又矫情起来。” 杨云翘瑟缩一下,依旧还是靠在杨夫人肩上,却落起泪珠来,脸上在哭,牙却紧紧咬着:“天杀的胡成玉。”若不是他突然上奏,哪里会改换妃制。 杨夫人脸上不耐烦,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看着圆团团的和气,比之魏宽的夫人不知要面善多少倍,可她嘴巴一抿,杨云翘便不敢则声:“你还当这事儿胡成玉一个能办?皇后替他说好话,他自然要投桃报李。” 杨云翘一怔,这才想起卫敬容来,怪不得她一声不响就替徐澜清那个只会奉承的贱人请立妃位,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为甚这样害我?” 杨夫人冷冷瞥她一眼:“蠢材蠢材,还不懂得么?你年纪大了,再充作那模样有什么用,皇上心里又喜欢起懂得规则的妃子来,你作这个样子,还想让他怜惜你么?” 杨云翘面上一红,杨夫人讥屑一笑:“第二个虽没养住,可你已有齐王,有宠爱自然好,没有宠爱,就不会学着皇后的样子多抬起几个来?” 杨云翘怔怔看着她,杨夫人一只手抚在她肩上,她立时仰起脸来,粉脸沾着泪珠,倒似梨花沾了雨露,杨夫人抚摸她的头发:“阿翘最能干最听话,那符美人不是腰细么,那封美人不是善舞么,家里也替你预备了几个。” 杨云翘面上不见欢喜,反而惊慌看了杨夫人一眼,身上轻颤一下,杨夫人拍一拍她:“提两个起来,就住到你宫里,符美人乔美人可不就是靠着皇后才得了宠爱的,你如今势弱,明儿赶紧去谢恩,咱家再上颂表,把陛下的拍得舒服了。” 杨云翘想到自己还有儿子,心中大定,就是再来两个,难道就能立时有孕,风吹似长到十四岁,倒不如顺着意思,往后好替儿子多筹谋些。 杨家上颂表,正元帝看了,面上和缓,觉得杨家识趣,总算还未到糊涂的地步,他底下这些个儿子,哪一个也别想盖过显儿。 看看杨云越确是一路都合心意,也就这一年里才办了些错事,真要论起来,看他可比看着袁礼贤舒畅,再不会有一事违逆,可心里也知道,一味顺意的不能办事,把奏折一搁,松一松杨家便也罢了。 他把这奏折搁到一边,手里翻着下一折,眼睛一瞍人便挺直起来,眼睛定定看着奏折上的三个字,心里默念“林文镜”,王忠从帘子外转进来,伏低了身子问道:“老奴耳拙,陛下要宣哪一位大人?” 原来他竟不知不觉把林文镜的名字念了出来,又坐得一刻,坐到王忠拿余光看他,这才握紧了拳头一挥,喉间一紧:“你退下罢。” 浮金 正元帝把那奏折卷进袖中, 撑着桌子站起来, 反手叩住后腰, 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紫宸殿后露台上, 紫宸殿是前三宫最末, 再往里便是后廷, 抬眼望出去。 宫中遍植银杏, 此时银杏渐黄,连绵一片,仿若翠瓦浮金, 只有还未修成的甘露殿里种着百年梧桐,正元帝一看见林文镜这三个字,便似他此刻并非身在皇城, 恍惚间又似还坐在业州卫家的大宅画帘堂的那株银叶树下, 看卫敬禹和林文镜二人对弈。 他那时不过初初学棋,才刚识得这些格子, 两人都不执棋子, 只报出格数, 由棋童把棋子摆到棋盘上, 两边都闭紧了眼睛, 谁先张眼看了棋盘,就算是谁输。 正元帝年轻的时候就极有主意, 他不愿意耕田种地一辈子当个佃户,也不愿意走街摇鼓当个小商贩子, 天下一乱, 他结交的本就是有些志的好汉,那会儿说的有志,便是心里有主意,趁乱发财也算得一样。 正元帝年轻的时候手上疏散,有几个钱便全撒了出去,随处认识的朋友,手上有了钱请人吃一碗粗酒,因着性情豪迈,倒也交上些朋友。 也正是这些朋友引荐他,说他手上有些功夫,身高力壮相貌威武,单看相貌便是勇士,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壮士自然得召到麾下。 他到此时还记得当年头一回见到卫敬禹的模样,还当也是个大汉,谁知见着人却斯文儒雅,身着长袍头戴玉冠,哪里像个将领,倒像个教书先生。 他那时还是秦大牛,不是秦正业,卫敬禹看他力壮,留下来当亲卫。日子好过一些,也依旧见人行礼,卫敬禹有二十来个护卫,要想在这二十人里出头,也不是易事。 他不甘如此,眼看里头识得字的,就能多受提拔,他便着意结交书房书童,请他教自己识字,原来胸无点墨,识的字不超过一双手一只脚,堪堪会写自己的大名。 那些掉书袋的话说得白些,他都能懂,所欠的不过文理,谁知越学得多了,竟越有滋味,卫敬禹喜爱兵法,摆出沙盘推演。 他自有人论兵法,林文镜便是其中之一,只偶尔也让这些个护卫出出主意,连着几回问到他身上,他都能想出办法来,绝非束手就死,卫敬禹这才把他调到身边。 知道他在学字,还给他银两买纸笔,原来听他们说话总是云山雾罩,学得越多,越能听得明白究竟说些什么,这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些志气有多可笑,也不再愿意回到乡间。 业州卫家势力越大,各方来结交的人便越多,直到青州城的叛军杀来,想吞并业州,太守急忙逃命出城去了,卫敬禹领着城中残兵和卫家私兵一同抵挡,从此业州城的城墙上便不再立着大夏的王旗,而打出一个卫字,秦大牛也变成了秦正业,一年里从帐前卒升到参将。 王忠取了披风来,正元帝摇一摇头:“我哪里就用得了这些。”年纪越大越是力不从心,试想自己若能年轻个十岁,又是怎样的天下。 王忠躬身低腰:“陛下才添了小皇子,自是龙虎精神,可奴既侍奉陛下便当尽心尽责,不敢有半点躲懒的。”站得久了,露台上的风扑面而来,已是深秋时节,站久了确是有些凉,正元帝顺势把披风披上,让王忠退到一边,这才把那份奏折拿出来。 林文镜若是活着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悄无声息,正元帝此刻能想起来的还是当年他们意气奋发的样子,他少读诗书,却知道两人月夜对酌时有多么激昂,待看见底下一行字,怔在远地。 断腿眇目,原来他成了一个废人,正元帝把奏折一塞,急步转身,身子一晃竟有些眼花,也不坐辇,直往丹凤宫去。 卫敬容正在操办满月宴,依着秦昰的旧例来办,对徐淑妃的娘家多有赏赐,既有了皇子封了淑妃,总得加恩,徐淑妃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叫作徐文清,听说也在念书,这回还考了秋试,只是没中,问一问是要加恩得封还是继续科考。 眼看正元帝急急过来,倒有些诧异,她怀着身子,不能伴驾,此时正元帝该去看看新生儿,徐淑妃还未出月子,符美人封美人两个就在偏殿,他怎么也不该这时候过来。 待见他脸上喜怒未定,心知有事,可王忠也不及送信过来,抬眼看一看,笑起来:“今儿光禄寺进的好鸭子,我正说这一桌子菜也太多了些,你来了倒正好。” 正元帝坐到榻边,看一看光禄寺送的一桌子菜来,确是用了心,荔枝鸡竹结鸭芙蓉蛋笑问一声:“可是善儿献上来的南菜师傅做的?” 卫敬容点一点头:“倒是她知道我,知道我不惯吃那油厚味重的东西,这一个师傅来了,我倒能多吃上些。”替他挟一片宝塔肉,夹在软面饼里,油肉比瘦肉还多,吸饱了酱汁,正元帝咬上一口,口里道:“一样的肉,这功夫就不比寻常,你要是喜欢,让他们常常送上来就是。” 卫敬容原来是再不碰这个的,自己也包了一块儿咬在嘴里吃着:“我原来最不爱这些大肉,倒馋起来,莫不是肚里的要吃。” 眼看今天正元帝是没心绪说家常的,使了个眼色,不叫秦昰过来,让他还在哥哥那儿玩,吃一半张饼正元帝这才问:“你可还记得林文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微微一怔:“怎么?自然记得,找了那么些回,却没寻着,怕是早已经去了,叶姐姐只怕也跟着他去了。” 中元节里还替卫家那些英魂放过河灯烧过纸,不意正元帝突然提起,卫敬容一说完,他便道:“他非但没死,就在业州,善儿来信就不曾说些什么?敬尧就没写过信来?” 卫敬容手上一紧,把饼儿搁到盘上:“善儿哪里知道这些旧事,敬尧倒是写过信来,都是些胡话,怕是他醉中写的,我看过了也没当真。” 卫敬尧早早写了信来,却一个字也没有提起林文镜,只说自己罪孽深重,这是他的心病,二十岁未到那年就已经埋下,这许多年拔除不去,那两张纸上墨点溅得到处都是,想必写的时候也是心中激荡,一看就是醉后写的,要是没醉也不能够说这些话。 卫敬容使了个眼色,结香便把信匣取了来,卫敬容打开盒盖,都快装得满了:“一多半儿是善儿写来的,这些是昭儿写来的,那些个蜜桃茶叶绸子石蜜,都是他送来的。” 卫敬尧只写了三封信回来,都是些寻常话,全部拆开也是行的,她挑出来给正元帝看,正元帝一看便知果然醉了,卫敬容还想赞一赞弟弟的书法,依旧咽了声,等他看过才道:“林先生当真还在人世?” 正元帝心知卫敬尧是绝不会作伪的,他不提及就真的是自罪自责,心是隐痛这才不提,叹了一口气道:“人是还在,可却瞎了眼睛,又断了一条腿。” 卫敬容手里全来拿着信匣,听见瞎了眼睛,“啊”得一声,信匣滚落,掉在榻上,里头的信件散落一地,待听见断了一条腿,眼圈也跟着红起来。 正元帝看她这番情态自然是真,他叹得一声:“原来咱们不知,如今知道了总得封赏下去,若是他身子康健,还可重用,可惜……” 卫敬容抽出帕子按一按眼睛,心里却道,林文镜那个脾气,纵是死了也绝不肯当贰臣的,这么想着,心里一顿:“我只怕金银他不肯受,敬尧若是得着他一个好脸,只怕也不会写这么一封信了。” 正元帝却道:“不论受不受,给总要给的,难道眼看他困顿不成?”传了口谕下去,让赐银三千两,绢帛二百匹,令业州太守择屋室让其居住。 卫敬容依旧红着眼:“我也给善儿写封信去,叫她仔细照顾着,最好能问一问叶姐姐的音讯,男人家总不比女孩儿细心。” 说着当了他的面把信写就了,急令宫人传出去,正元帝都已经赐下东西去,她给的便不是金银,而是些衣裳首饰毛料子,业州一到冬日冷得刺骨,这些正好御寒。 正元帝抚一抚她的肩:“这都是天定的,你也不必太伤怀了。”夜里便宿在了丹凤宫里,心里那隔桌对弈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消散了,一个纵原来盲棋下得不好,此时必也极好了。 卫善接到信时,才打猎回来,穿了一身白色的骑装,领口袖口缀着一圈儿紫貂毛,纤腰一束,亭亭玉立,一只手拎着马鞭,猎物就挂在马背上,山鸡野兔已经不在话下,锦帽上一颗明珠,侧身下马,光彩照人。 她日日都往龙王山去,林文镜旁人不肯见,卫平和卫善是肯见的,卫平箭术了得,獐子猞猁打着了便送来,偶尔也跟林文镜比一比棋力,把在外打的那几场大仗告诉他听。 林文镜是一个秦字都听不得的,知道秦昭是养子,话里话外又和卫家十分亲近,先蹙了眉头,卫善提起他来满口好话,一口一个二哥,接连几回叶凝便悄悄问她:“善儿是不是喜欢你二哥?” 卫善解下小帽儿,提了鸡等着叶凝褪毛收拾,拿软泥糊了烤着吃,听见她这么问,灿然一笑:“是啊,我顶喜欢二哥了。” 卫王 卫善声音不轻, 在小院子里脆生生的响, 似金玉相碰, 叶凝看看她, 抿嘴儿一笑, 这些日子哪一天不从她嘴里听见这个“二哥”两三回, 日日念夜夜念, 唱成曲儿那便是“由不得哥哥耳廓不热”。 叶凝是闽地人,闽地多山歌,她小时候也不知听了多少句山歌, 这么心心念念挂在心尖儿上的,不是情郎又是什么,谁知道还真不是情郎。 叶凝一笑, 卫善便想到她跟秦昭也能算得上是“私定终身”了, 忍不住俏脸一红,拿着马鞭在骑装上刮来刮去。 叶凝才还当她对秦昭并无缠绵心意, 就见她露出小女儿态来, 想想自己的年纪能当她的娘, 便不再开口打趣她, 推一推她:“赶紧洗手去, 替你林叔泡一杯茶。” 泡茶的水是从龙王山山顶的泉眼里担下来的,叶凝每天上山, 一桶水她提不下来,就用粗竹筒, 两竹筒水足够林文镜吃一天的茶。 家里过得清贫, 平素也没有好茶,而林文镜的舌头又不肯沾粗茶梗子,都是初春竹叶才生时候收下一波来,铺开晒干,拿这个当茶叶,用山泉水泡出来,兼有一股清甜气。 自卫善知道林文镜爱吃茶,尤爱雨前龙井,便写信给秦昭,问他能不能买一些来,吴江是出好茶的地方,只这些茶叶都极金贵,采得新茶叶也片片贵似金叶。 不意秦昭真能办来,千里迢迢寄了两斤茶叶,俱是吴江百年茶树上摘下来的,若是要旧藏的还多些,可旧藏的怎么能送给善儿喝。 秦昭早知道卫善讨茶不是她自己喝的,小小丫头吃蜜卤调水也还罢了,哪里懂得吃茶,她又最是热性,大夏天恨不得一口热水都不要碰的,叫她吃茶,等茶盏放凉,也就小猫舔水沾沾舌头,怎的突然就想起要吃茶了。 张口要难得的好茶,必是送人的,吴三又送了信报给他,知道卫家回到业州,找到了当年的旧人,秦昭对这位林先生早有耳闻,他才当小校的时候就听这些旧事,这才看起了卫敬禹写的兵书,两本书里都有提到林文镜,说是幕僚,倒更像是知交。 这样的人物竟目盲脚跛,实让人痛惜,搜罗了好茶,又运了五桶好水,连着各色花蜜龙眼桃花荔枝,十七八只蜜糖罐子,一道送来给卫善。 一只只青瓷罐头上都带着花样,桃花蜜便烧几枝桃花上去,荔枝蜜便烧上一碟子青青红红的荔枝,上头还仔细贴了签子,哪样性热不可多食,哪样性温可日日调水吃上一盏。 这回的信无花无叶,全烧在了罐子上,卫善收下东西,把这十来只罐子都记下,告诉沉香仔细不能摔了,等蜜吃完了,还拿这些装小菜,送给秦昭,湖里收上来的好银鱼,先晒后浸做成银鱼鲊,给他配粥吃。 林文镜不曾问这茶是哪里来的,卫善便也没说,她三两日就知道林文镜听不得秦字,对正元帝成见极深,谈起他来总是不屑,不敢说茶叶是秦昭送来的,只说是特意寻得好茶孝敬先生的。 叶凝一说,卫善便“哎”了一声,她在这小院里来往惯了,也不必指点,自走到院墙边,拔开竹筒的木头软塞,把水倒进小炉里,先煮水烫杯,跟着才是泡茶。 林文镜吃茶与旁人都不相同,别个爱吃煎茶,加上果仁一道泡着喝,他爱吃清茶,杯里除了好水好茶叶,旁的一概不要。 卫善正蹲着给炉子生火,魏人杰一把接了过来,嘴里啧啧出声:“再燎着头发你就秃了。”两只手指轻轻一敲,打火石一碰就擦出火星来,茅草着了,往小石灶里一塞。 卫善是会生炉子的,在小瀛台里虽有沉香初晴作伴,各人也都有事,摘果的摘果,捞鱼的捞鱼,饿虽饿不死,吃也难吃饱,生炉子烧水煮鱼,这些她都干过。 就是一时手生,年纪越长,辫子越长,发梢叫窜上来的火星子燎了一下,烧了发尾,就是魏人杰扑上来一把拽住,拿两只手掌给扑灭了。 肉手碰着火花,烫掉一层皮,可本来旁边就是水,被他这么一扯一扑还更疼些,提起来卫善便没好气:“你那柴火劈好了没有?” 魏人杰想跟林文镜学下棋,要拜就要拜个高明的师傅,他的棋原是卫修教的,卫修在林文镜手底下勉力走了一百二十步,刚进中盘便支撑不住,干脆弃子认输,还谢林文镜手下容情。 魏人杰看得两眼放光,卫修下棋自然是拿着棋盘来的,林文镜说一步,他便在棋盘上落一子,再把自己下在哪儿说给林文镜听。 既要拜师就得有个徒弟的样子来,魏人杰左右无事,过来挑担砍柴捕鱼猎猪,百二十斤的野猪打下来,在土灶上炖的稀烂,他一个人吃了半锅。 卫善有意支开他,魏人杰却不知道,拿着柴刀自去劈柴,卫善这才抽出信来,拆开火漆,看看姑姑同她说些什么。 卫敬容的信里是再没有多余的话的,来信也从来都写得四平八稳,宫里大小事在她笔下总是寻常,卫善写回去的信也是一样,姑侄两个心照不宣,看一回便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譬如上回信来,卫敬容写的就是徐昭仪升成了徐淑妃,改了四妃制,这件事当年正元帝是想做的,只是没做成,他把精力放在削弱卫家上,杨家又处处都合他意,可依旧还是动过这个念头,只是秦显死了,便不能这么办了。 这回拆开一看竟是正元帝知道了林文镜还在世,卫敬容只说要赐下金银来,信都到了,东西只怕也快到了,依着正元帝的性子,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博个好名声才好,可林先生却绝不肯咽下这一口气。 卫善急急叩门,林文镜请她进去,听她脚步匆忙,声音焦急,笑了一笑:“怎么了?” 卫善长眉紧皱:“先生要不要去旁的地方躲上一阵?”她咬咬嘴唇:“我姑姑来信说,先生还些隐居的消息被姑父知道了,要派人赐下金银来。” 她只当林文镜是必在发怒的,谁知他竟没有发怒,冲着她站的地方点一点头:“差不多也该来了,比我想的还更慢些。” 卫善瞪圆了眼儿:“难道这个先生也料着了?” 林文镜行是拿卫善当小姑娘看待,十三岁的年纪该爱花粉,便是卫敬容那个年纪也只知道读书写字,有事只问卫平,朝中如何,各位大臣如何,卫家可还有旧人在朝。 不意告诉他的却是卫善,她奉了茶来,见二人对谈,搁下茶盏,头一杯先给他,跟着才给卫平,手里拢着托盘:“这个我倒知道,年年都有人给父亲寄祭表来,十几年下来,寄来的祭文是越来越少了。” 林先生面色微动,听卫善细说,她便把这些人在何地任什么官职,通通说了一回,她是头一回出门,走的又是运河,记性虽好,却也不至连这些人在何处作官,隶属关内道还是河东道都说得清清楚楚。 既不把她当小姑娘看了,这些事也可以说一说:“是我传出去的信,年深日久名头不显,这许久才传上出去,他既知道了,该派传旨官来才是。” 传旨官便是太监,卫善再没想到赏赐林先生会这么劳师动众,可她依旧不明白为甚林文镜要把这消息传出去,引得正元帝来见他。 他默默无闻十三载,卫善再不会想到有一天他还会自己扬名,林文镜依旧对她点头:“不要慌,我自有用意,待人来了,你便知晓。” 卫善只觉得心里慌张:“那要是他与你为难,又当如何?” 林文镜不再说这些,反而指一指门外:“水烧开了,再煮一歇就过了火侯,不能泡茶了。”说话间叶凝已经提了壶进来,消息是她散布出去的,眼看卫善惊慌,冲她笑一笑。 业州旧事难了,本已跳出这个是非圈,她劝也曾劝过,如今比不得过去,再不是激昂少年,可林文镜却不肯放手,既以国士相待,也以国士报之。 她冲卫善打了一个手势,不一刻魏人杰便进来了,大大咧咧的拎着两担柴,闻见香味儿就道:“叶姨,烧鸡好了没有?” 他跟着卫善一样叫,叶凝的年纪当这两人的长辈都足够了,她倒很喜欢这个少年,把壶搁到茶桌上,走了出去:“还得再烘上一会儿。” 卫善看这两个都不急,自己却恨不得挠心肝,哪里还吃得下烧鸡,看魏人杰大快朵颐气都不打一处来,瞪了他好几回,魏人杰拿紫苏叶子擦擦手,撕下一条鸡腿来:“给你。”他还当卫善馋吃鸡,女儿家面薄又不好意思说,把小半只撕给了她。 卫善更吃不下,米粒儿一颗颗的挑进嘴里,一顿饭光顾着为林叶二人担心了,等到回去的时候,叶凝依旧在石阶上拉了卫善的手,替她把碎发理到耳后去:“好孩子,你别忧心,他想为旧友办一点事。” 卫善迷惑不解,林先生的旧友就是父亲,可父亲都已经过世了,死都死了十来年,还有什么事未办呢? 叶凝拍一拍她:“为他著书作传,为他建庙扬名。”这是林文镜想要办的事,与旁人无干,也并非瞧在谁的面子上,他也只看他自己的面子。 卫王的封号是卫敬禹该得的。 情意 卫善一时屏息, 卫家此时藏拙都不及, 怎么还敢扬名, 林先生怕是在此隐居久了, 不知正元帝的心意, 要是当真为父亲著书作传, 传扬威名, 头一道过不去的坎就是正元帝。 叶凝看着她笑起来,眼儿一瞪圆了,便似只不解事的猫儿, 伸手就揉揉她的面颊:“你一路来,也挣了些虚名声,难道还没觉出些好处来?” 卫善眨巴眼儿, 好处自然有, 烦恼处也很不少,她自己都没想到, 卫家门前会有这许多人, 有来求她降恩的, 有献女儿给她当侍女的, 还有奉上各样名贵物品给她的。 有些还根本就不是业州人氏, 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她的名头,千里迢迢跑来献物的有, 千里迢迢赶来想要投到公主门下的也有,哪怕给公主当家奴, 也比当个商家富户要强。 大夏取官先问姓氏, 后期虽有有识之士创立科举,可这科举也不过是摆摆花架子,朝中用人多数还是举荐,因其孝顺或因其有德行,这两条之前还得先看其姓氏。 年深日久,科举取士制也缓缓推行,士族以门荫入官,反而涌入一批寒门子弟,可这些士家大族也不蠢,眼看好东西越来越少,来占位的越来越多,原来七家大族分掉朝中官位,后来零零落落也有寒门小姓跻身上游,这些人独木难支,便互为依靠,竟也连成一片,互为婚姻,行的便是士族大家的通婚手段。 眼看地位不保,便也以科举入官,百年望族底蕴深厚,门下子弟应考,一时又占去大半江山,寒门子弟一百人里能取中一半已经难得。 升任官场头一个问的便是姓氏,若是大姓,见面便先礼让三分,纵非嫡系而是旁枝,只要沾上姓氏都能得青眼,有些人就干脆投到大姓名下,正统是不必肖想,还有旁枝别脉,大凡姓氏相同的,都能攀一攀亲戚。 卫家就是小姓,往上数三代是贩木材香料起的家,走南闯北很有些见识,又积蓄了一笔财富,家中日子过得好也无用,并无大姓肯结为婚姻。 科举是不必想了,干脆就捐官当个武官,手上有钱,上头就能有人,一步一步升到参将,知道自家商户小姓,捐官是头一步,可到此也算走完了,再要往上便得替儿子讨一个大姓旁枝的女儿。 儿子的儿子再读书科举,连着几代钻营好容易把商户出身洗个干净,可在大姓人眼里,依旧还是寒门小户,到了卫敬禹这一辈,天生便过目不忘,只要眼睛扫过,就牢牢记在脑中,怀抱在手上才刚能说话就能背诗,家中父辈对他寄予厚望。 谁知卫敬禹年纪越大越不愿意科举,眼看大夏要亡,家中人也不逼迫他,任由他四方结交,养人养马,世道一乱还有什么大姓门户,卫敬禹的妻子,便是是清河曲氏,一无功名二无出身,也一样娶到了曲家嫡出的女儿。 今岁秋天是大业立国以来头一回科举,这些人只当还循旧例,可连顶上的皇帝都换了人当,七姓有的也早都死了大半,此时来投,要么就是自知前程不会如意的,要么就是来借公主势的。 “可我有什么势力?”卫善依旧不明白,越是出名,越是让正元帝忌惮。 “有名望便是有势力。”七家望族,难道个个手里有兵不成?可哪一个造反也没杀这些人,反而还要诸多优容,降恩下去,衍圣公便是一例,多少年江山改换,他也纹丝不动,叶凝微微一笑,语含讥讽:“衍圣公一族都经历了四朝,若说为王室尽忠,怎么头一代不去跳长江,还传承几百年呢?” 卫善嚅嚅道:“怪不得胡成玉想给小儿子娶衍圣公族中女,姑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明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可八月二十七的至圣先师诞也依旧办得热热闹闹的。 禁止屠宰,祭文庙,太学国子监院中设祭祀,开琅嬛书库供这些师生瞻拜,这一代的衍圣公七老八十还从山东去到京城,为诸位在朝的皇子讲书。 卫善是懂得这些道理的,袁礼贤死时海内冤之,衍圣公连皇帝也要降恩,可卫家又有什么名声能让正元帝如此退让呢? 叶凝掐掐她的面颊:“这些事你再不必忧心。”手搭在眼前,这一片都是竹林,风一过竹梢便似有竹哨轻响,叶凝侧耳倾听,拍拍她:“去罢,明儿再来,把你叔叔也一道带来,我领你到稻田里捉泥鳅去。” 林文镜从不曾主动提过卫敬尧,这几个月中,小叔依旧还是派人送东西来,自己却不来,知道是林文镜请他去,还问了卫善一声:“当真?” 待知道是真,漱洗干净,换上干净袍子,倒出窖藏好酒,卫善鼻子一动,林先生不吃酒,那这三不五时往龙王山送的酒就都是给叶凝的。 有些事,小辈们心里明白也不说破,譬如卫修,拿他爹也没当爹看待,对他还是正元帝更像是父亲,姑姑像他的母亲。 跟着卫善往龙王山跑了几回,回回都得看一看叶凝,便是心里知道他爹待叶凝很不寻常,云头绸缎胭脂花粉,送过云一半儿的东西都是为了讨叶凝欢心的。 可这两人十几年来一室同居,叶凝虽还是姑娘打扮,两人并未成亲,可也朝夕相对,再看两人平日言谈,卫善心里叹息,小叔年轻的时候没能争过林先生,如今林先生眇目跛脚,更争不过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尧还当自己这点心思无人知道,却不知全被几个小辈看在眼中,只无人戳破他,卫善还替他挑了一件青竹布的袍子,一枝竹结簪子,把头发束起来,些许有些文士模样。 卫平一看便对妹妹摇头,卫善心里明白,这是让小叔心里好受些,叶姨看见了同看不见也没什么差别,心里也未必不知卫敬尧待她有些不同,可既有了林先生,那便如同定下契约,再有别人也不能更改了。 卫善把这些话写了信寄给秦昭,假托是她在业州见着的异事,秦昭一拆开便笑起来,手指尖摩挲着卫善的字迹,若是哥哥该当告诉她从心所愿,可若是丈夫便该告诉她磐石无转,心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给她,又看见她送回来的几坛小菜。 知道她跟叶凝学起做下酒小菜,却没想到她会送来这些糟蟹醉蟹和油浸泥鳅,上回送云的蜜罐子每一个都是他亲自画的画样,着瓷匠窑工做成罐子,每样只有一件,以十二月花卉为题。 既然不当哥哥了,便该送些不一样的东西,谁知道她还回来的礼会是这个,还特意用桃花雪洞罐头装着,打开来一股酒香扑鼻子。 跟着便把早就预备好的衣料子给她送去,已是深秋,将近冬日里,除了呢子的还有银鼠狐皮,夏日里送去的银红缠枝莲花纹亮地纱她裁了一条裙子,又说自己高了些,鞋子都窄了,叫她寄了尺寸来,让南边的工匠替她打首饰做鞋子,堪堪寄去就已经嫌紧了,也不知道小丫头这四个月里长得多高了。 除了几坛子小菜,还有一本棋谱,墨色尤新,倒像是新画出来的,墨点儿涂得也不甚精细,一看就是善儿的手笔,她自小不惯做这些,先还每个点儿都涂黑了,一眼就能看清黑白子,翻过几页便马虎起来,黑子画得不圆,也没有全部涂黑。 秦昭却笑起来,这一本棋谱怕是从林文镜那里抄来的,叫作《清乐谱》,一共二十局,已经甚厚,她连花样子都不肯描,小时候交绣件的功课都眼泪汪汪的,这会儿倒肯坐下替他画谱,看样子还是自己穿针用棉线把书钉起来的。 这么看来细心还不足,手上力道倒足了,一个一个孔拿针穿过,齐齐整整,封底封面都是蓝纸,写着“清乐谱”三个字。 秦昭把那本《清乐谱》就放在长桌上,手指压着书脊背,先给王七回信,让他把找到杨云越侄子的事儿告诉卫善。 人是找到了,当年他只有七八岁大,先回乡间还算能过活,后来战乱四起便逃难乞讨,受了诸多苦楚,人竟活了下来,还记得当年叔叔是怎么逼死了寡母的。 亲娘在杨家大门的门梁上上吊自尽,他抬头只能看见母亲的脚一荡一荡,家里仆妇捂着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又哭说丧尽天良,总有天收了恶人去。 如今也过得潦倒,家乡是不敢回了,也浑不知道自己的叔叔已经封了侯,在乡野间专替人办白事唱丧歌,有白事席的时候就吃席,没有便是去坟头间偷别人家供奉的祭酒祭食吃,吃得醉了便说一说当年蒙的冤屈。 王七走访多时,茫茫人海里把他捞了出来,他就是乡间一个醉汉,因着还会写几个字,也替人写写信,这字还是父母双全的时候私塾先生教的,一吃酒便要把原来富过的话说上一回,每每咬牙切齿,想到仇人不知在哪里享福就又跌足痛哭。 秦昭隐隐知道卫家总有一日是要对杨家开刀的,手里握着把柄越多越好,杨家侄子寻着了,要是能再把杨云翘的出身摸顺着线摸出来就更好。 两边消息还未通,正元帝派的传旨官便已经到了业州,拉着那两千贯铜钱,两百匹绢帛,浩浩荡荡到了龙王山,手里捧着御诏,叩开林文镜竹屋小院的门。 立祠 传旨太监员也未想到林文镜住的这么偏, 皇帝千里迢迢要赏赐他, 只看赏下的东西就知是极受看重的, 到了业州便敲锣打鼓, 身后拉着一车车的东西, 一路从城里到招摇到了城外。 传旨太监好歹还是坐在马上的, 到了地方却得爬山, 小道又窄又陡,他手里捧着御诏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大队民夫兵丁, 一人一边抬着箱子抬上石阶,虽则天气凉爽,走了一路也依旧口干舌燥, 那传旨太监员清清喉咙先叩开了竹屋柴门。 传旨且得有些闲话, 天底下头一样会拿腔作势的不是戏台上的戏子,而是深宫里的太监, 可传旨太监一看这林文镜身居陋室还让皇帝牵挂, 赏下这许多东西来, 便立在门外客客气气唤他的名字, 请他出来领旨。 等得许久也没动静, 这才提高了声音,屋前屋后统共这么巴掌大点的地方, 莫不是不在家,还想就地坐下干脆等人回来, 竹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先出来半张竹椅。 林文镜依旧坐在那张竹制滚椅上,叶凝把他推了出来,传旨太监一怔,一个女人一个跛子,圣谕上却没说他是个残废,传旨太监员迟疑一声:“你就是林文镜?”隔得许久才听见一管火烧过的暗哑嗓音,答他一句是。 先还想说速速跪下接旨,一看这人断了腿,可就是断了腿,也得伏下接旨,跟着就又知道这是个瞎子,全凭耳朵来听。 叶凝扶起林文镜,他虽然清瘦,到底是男人,叶凝一个人竟能勉力扶住,传旨太监员一个眼色,跟在身后的人出来帮手,一边一个扶着他,两条腿无知无觉弯曲不得,整个人伏在地上。 叶凝紧紧咬牙忍耐,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听了圣旨,依旧还扶他坐到椅上,接过御诏,捧在手里,叶凝将将站定,林文镜喉咙里传出嘶哑声:“请御使稍等。”要写一封信交给正元帝以谢其恩。 千里迢迢来都来了,也不在乎这一时三刻,他一个废人还能写些什么,不过就是满口歌功颂德的话,可传旨太监员心知皇帝对这人倒很看重,未来之前也当他是隐世高人,说不得皇帝赏赐之后就要封官,便是袁相,也没得过这样多的赏赐。 待看见出来一个断腿盲眼的,还不信他就是林文镜,把他从上到下看了又看,确是个瞎子跛子,自己这马屁是拍不上了,便露出娇矜之意来。 叶凝取了竹叶泡茶,请他在院中石凳稍坐,自己进去磨墨写信,屋里寂无人声,二十来只箱子这院子里连放都放不下,这两人住在深山,日子清贫,乍然间得了这么一大笔的财富,也不知有没有福消受。 两千贯钱两百匹绢,一路吹打过来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的眼,这一个瞎子一个女子,又住在山间,守着这些只怕明天就被人害了性命。 传旨太监员掀着袍袖给自己扇风,竹林里坐得久了,果然凉爽,倒去了些浮躁意,吃了两三杯淡茶,看看这家里确是穷得很,想着回去要怎么禀报。 隔得许久,才取出一封信来,叶凝交托上去:“请御使代为传达,多赖赏赐,心中感念。”说着打开箱子,从里头取出五十贯钱来,奉给传旨太监员。 跑了这么一趟,路上如此奔波,只得五十贯钱,传旨太监把手一挥,自有人接住,这些东西暂时放在院中,告辞下山去。 卫善来时,就见院子里头堆满了箱子,一只叠着一只,她一看便知是内库赏下来的东西,姑姑虽写了信来说有诸多赏赐,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掀开箱子上的锁扣,里边绢帛光华灿烂,叶凝看见她便笑:“还得寻几个人拖下山去,换成钱来。” 正元帝赐下这些,本就是给他当钱用的,可已经有二千贯钱了,还特意去换作甚,九月里皮子才卖得出价,绢帛价贱,这时候换钱也太亏本了。 “叶姨要换就等明春丝物还未织出来的时候换,那会儿价钱最贵。”卫善挠挠脸儿,也不知她要干什么,林先生也不会想要拿这些钱在乡间当个田舍翁的。 叶凝手上切着鱼肉,笑了一声:“果然是当家了,还知道初春丝贵。”笑完问她,“你日日从城中来,可去书场听过书?” 卫善还没往书场去过,卫敬尧把卫家业州一大片土地全给了卫善,从此就算是公主的田庄,正元帝还没给的,小叔叔全给她补上。 就在秋收之后,卫善派卫管事到田庄中去,一把火烧了卫管事辛苦换算的田地租子,报的就是虚数,统共五万多两银子,折成谷子,得有几万担粮食。 永安公主免去佃户十三年的田租,而田庄里这些佃户,便都是公主的佃户了,还有富人带田来投,肯当公主家奴,只为求一个出身。 烧田租债券那一天卫善换了衣裳立在人群里看,卫管事命人敲了锣在田庄里来回奔上一圈,把人都叫到晒谷场来,当着所有佃户的面,宣扬了公主恩德,跟着一把火把这十三年的陈年旧债全都烧尽了。 卫管事挨家挨户的算帐,田庄上人都知道,这个老先生也不是不好说话,可十三年的田租也确是要交,到哪儿都没有白种了田地白吃了粮食,却分文不交的道理。 何况一十三年时移世易,还有积蓄成富户的人家,原来的旧债也是到了该还的时候,卫管事人虽和气,身后却跟着兵丁,一看这两个当兵的,那是怎么也不敢硬顶。 有几家困难的便饶去三五担,若有那挑事的刺头,领着人找着锄头就要来“讲道理”,卫管事便笑一笑:“公主来时,护驾的便有千人,要我说,你们倒不如去城中哀求,公主心善,这一片田地又是她的,十月里是卫王诞辰,你们多去卫王祠里献些香花鲜果,公主知道了,许就免去这一片田租了。” 这些人也是无法可想了,果然陆陆续续往卫王坟去,这坟里埋得许多人,建了一个大坟包,说里面就埋着卫王和他的将士,多是业州人,每岁清明飘钱中元供饭下元点灯,四时都不曾少。 卫家回来了,就在卫王坟前盖庙立碑,这事儿城中人人尽知,山后还要立卫王夫人墓,建得楼阁宝塔,农闲时还有人去赚一天百文的工钱。 卫王祠还未修成便香火鼎盛,市井商户小贩看见,都在寺前摆摊,这是民间庙宇,有卫敬尧在,官府也不能过问,何况建成之时落葬,永安公主还要亲自致祭。 拜得人多了,便有传言说永安公主感念民人不忘其父,想降惠于民,免去田租,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盛,这些佃户早就等着,心里惴惴,心中不信这几万担的粮石还能一笔勾销? 不意真有此事,个个欣喜,家家拿了锅勺出来敲击,比十月里的秋收节还更欢欣,本来当今年收的粮食总有一大半儿要交出去,分明是丰年只怕连肉都难吃上一口,没料着不仅免去了前十三年的,连今岁要交的粮食也能稍减两成。 这一笔结结实实记在卫善身上,她站在人群里,看这些人先惊后喜,有喜极相拥的母亲女儿,也有老泪纵横的年老翁妪,家里的劳力汉子身上背的重担一下子轻了许多。 原来那些个挑唆乡人闹事的庄头,都被卫管事提了出来,他既是公主的管事,身后自然跟得有兵,永安公主可是例同亲王的,往后建公主府,该有二千兵丁把守。 那几个庄头不过暗地里游说,也不敢办出什么事来,原来就有乡民念念不忘卫王恩德,此时大喜之下念了永安公主又念卫王一两个跪下冲着城中磕头,跟着就拜下一大片。 卫善退后几步,退到晒谷场边上那棵大槐树下,看着那个佃户非得把卫管事留下来,原来看他好像看仇人,此时看他便是救命的仙人,又要杀猪又要宰鸡,请他留下来过秋收节。 从此没建成的卫王祠前更是香火不断,还有农人进谢卫王,传得越来越神,有说是永安公主夜梦父母,说在地下受了香火,已成地仙,要降福祉于民。 免去的田租数额也越吹越大,本来那五万两便是往少了算的,合一合业州的粮价,哪里止这点银子,从五万两吹到十万两,越吹越多,却无人戳破,反而交口称赞,来投的佃农富户更多,短短一月,田地就多了将近千亩。 卫善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林先生自然知道,前一半事是卫善自己办下的,连卫平也没想到小妹能办下这样的事来。 后头一半也有林先生的手笔,他从叶凝口中听见此事,良久都不则声,隔得会儿才轻笑起来:“泉下若真有知,该当高兴了罢。”跟着便提议要在卫王坟前立英烈碑,两边偏殿要立参将像,把心里日夜记挂的那些兄弟姓名都刻在墙上,供人瞻拜。 这些功德记在女孩儿身上,秦正业再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也无话可说,民间人望无有功绩再不易得,两事合为一事,隔得十三年又把卫敬禹当年事绩捧到人眼前,说书场里便有人写了传颂《卫王传》。 秦昭接到王七信时,才刚给卫善挑完了胭脂,想到她年纪渐长,花粉珠钗都能用起来,又让人去寻好珠,不拘什么挑好的送上来,大的要如龙眼,小的要似黄豆,给她缀裙角也好,缀在鞋子上也好。 手里握着鎏金牡丹纹胭脂盒子,这里头的红就似她上回契约上按手印的红,想来是喜欢这个颜色的,一拆书信,顿得一顿。 王七写得明明白白,这事是从遇见林先生之前就已经在布局的,以他所知必不是小舅的主意,不料善儿还能有这样的谋划,手指头在牡丹纹样上轻抚一回,把这胭脂盒子放到箱中,派人去寻弓箭箭囊来,把香云皮揉成红色,上头描金画一幅秋猎图送给卫善。 双生 正元帝是个好武的皇帝, 年轻的时候就爱上山打猎下河摸鱼, 没有一样不精通的, 凭着这个手艺, 和寡母两个也常能吃上肉, 猎来的毛皮便换酒吃。 后来年纪渐长势力渐大, 打猎摸鱼便不为着饱肚了, 林文镜的信千里迢迢送回来的时候,正元帝正领着一从武将围猎。 草场上设下大帐,正元帝居黄帐之中, 余下小帐星罗密布,今日围猎,秦显大显身手, 头一箭正元帝射中了鹿眼, 第二箭是秦显射中了鹿心。 这一片草场原是大夏建国时开国皇帝圈下的,年年都要秋围, 只到后来一个个皇帝都只重文不重武, 连围猎都不再去, 这片草场上养的军马还有被盗卖的, 周围田地更是被贪官侵占成了私田。 正元帝半场便收获颇丰, 早有人骑着马出去把猎物往他的围猎圈中扑赶,黄羊獐子麋鹿猞猁满载而归, 挑好的皮子先送回宫去,让皇后分发。 卫敬容身子沉重不便跟来, 派了乔昭仪和符美人两个伴驾, 随驾的宫嫔都住在小帐之中,以乔昭仪为尊,可她并不会骑马,符美人倒是会,她今儿也猎着两只兔子,是宫奴用网兜给套住了,倒也不算空手而回。 几家封了侯爵将军的人家都随驾在侧,世家子弟也有从小就习六艺的,箭术不比这些武将们,却也都有所收获,人人马背边总是有牵着些大小猎物,大营中间架起果木架,当场剥鹿皮放鹿血,烤肉做菜分送到各个营帐之中。 里头猎到猎物最多的是秦显,他挑了几块皮子,有送给卫敬容的,也有送给碧微的,身边的小太监一看皮毛艳丽的便知是送给姜家姑娘,捧着皮子急忙忙去。 姜碧微也跟了来,男男女女分属营帐,姑娘家里是得东西最多的却不是箭术最好的魏人秀,她看什么都不忍下手,一见灰毛兔子就想射中耳朵回去好养起来,最后才猎了一头獐子。 她跟碧微一个营帐,自卫善走后,两人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倒也熟识起来,若有宫宴便坐在一处,这回围猎杨家女儿也一样跟着,魏人秀同她们说不来,而姜碧微对杨家也有所忌惮,干脆二人同住。 碧微只会骑马,不会打猎,也穿了一身骑装跟在魏人秀身后跑马,秦显上半场远远近近的跟着,倒没猎到多少东西,只随手两箭,箭箭都有收获。 他这么跟法,哪个人瞧不见,有几家女儿当面不说,背后咬唇笑话,到下午半场,她便红了面颊,自己拉着绳子反身奔向秦显:“你自去罢。” 秦显笑起来:“打这个没意思,年年都猎。”可却是头一回看她穿骑装,月华广袖穿在她身上已是风致楚楚,不意换了骑装别还有一番意态,纤腰削背,坐在马上那一回眸,还要什么獐子黄羊。 碧微咬一咬唇,当着这许多人,面上晕红一片,颈项低垂,伸手轻轻拍着白马,抚了两下道:“可我……想要一双鹿皮靴子。” 秦显朗声一笑:“这有何难。”手上缰绳还未扯紧,左腿轻踢马腹,大黑马转了一个弯,急奔出去,碧微看他跑远了,这才松一口气。 秦显是太子,身边有随侍,有拉网的有助力的,他身边跟着十好几个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马背后面,都觉得四面八方全是窥探的目光。 太子倾心长宁公主的事,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中秋大宴卫敬容便让她坐在身侧,人人都是盛妆,只有她因要守孝,并不穿金红色,可依旧极美,桌前物品不沾半点荤腥,连筷子都是竹制的。人人都在看她,都知道她必为太子妃嫔,可纵拿挑剔眼光看她,也依旧挑不出差错来。 越是打量她,她便越是守礼仪,规行矩步纹丝不错,如今叫人这么看着,仿佛能在她身上戳出十七八个洞来,这才想法子支开秦显。 傍晚秦显当真给她送了鹿皮来,魏人秀咬着嘴角笑起来:“这么老大的一块,做件贴身袄子都足够了,姐姐明岁就能除服了,这件花的正合适。” 碧微拿手细细抚摸鹿皮上的白毛斑点,抿了嘴角笑起来,炊雪打赏了送皮子来的小太监,凑趣道:“这么多都够做件毛斗蓬了,除夕宴时正穿上。” 碧微摇一摇头:“把这皮子收好了,明年天寒时再说罢。” 饮冰知道她是一向小心的,应得一声是,这皮子也确得送到尚衣局去,才刚打算,就听见碧微又问:“皇后娘娘那儿得了没有?” 炊雪笑一声:“我问了,不独娘娘那儿有,永安公主那儿也有,小殿下猎着一头黄羊,已经派人送回宫中去了。” 小殿下就是秦昰,他哪里会打猎,人还没有猎叉高,自然是有人凑趣叫他猎着的,碧成也是一样,这头黄羊就算是他们俩一起猎到的。 两人住在一个帐蓬里,碧微带了点心果品去看弟弟,才走出帐外,就见杨家帐蓬里头出来两个年青姑娘,是一对双生子,衣饰头发,举步动作,乍眼看去一模一样。 看衣饰不像侍女,头戴金簪身敷香粉,碧微打眼一瞧,眉尖一蹙,眼看这两个姑娘被簇拥着往东边去了,举目一望,便是大帐。 碧微收了目光,猜测是杨家献美,还寻了这么一对儿孪生姐妹花,碧微往那两个姑娘身上扫过一眼,姐妹两个竟能步态也是一样。 以她所知,正元帝也并不是个不好色的人,这一对姐妹怕是杨家进献上去,补上杨妃失去的宠爱。她脚步一顿,炊雪饮冰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两个人都跟素筝落琼呆得久了,眉头一蹙:“这事儿要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碧微咬唇一想,确是该告诉皇后,可起程回宫时这一对儿姐妹必也是要跟着的,这时候送信落人口,何况皇后有孕,宫里还有这许多妃子,年年都有新人进来,难道还惧这一对姐妹,再说杨家帐前献美,也实在太失身份了:“待回宫时你再往丹凤宫报信。” 正元帝接到了林文镜送来的信,先召了传旨太监,让他把所见的都细细说来,知道他确实断腿盲眼,全身伏地接旨,须得人抱才能下竹椅,心中有一时的痛快,跟着又有一时可惜。 初到青州的时候,他样样都学着卫敬禹,招揽谋士门客幕僚,可心里却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及林文镜,自己也比不上卫敬禹。 第一个说他比卫敬禹要强的人是袁礼贤,袁礼贤当时的风华他曾在林文镜的身上看过,于是当他摇着扇子淡然道:“我观阁下强过卫王。” 正元帝心中狂跳,却不曾张口反驳,只因私心之中也盼望自己能有比卫敬禹还强的那一天,这样的念头根深蒂固,而前人又不超越,心中怎么也不信林文镜会过得这么凄惨。 待他拆开那封信,心里那份快意更胜,暂居人下又如何,四海江山此刻都握在他手里,自视甚高恃才傲物的林文镜,竟这么低三下四的替卫敬禹求一块匾。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看人书信了,纵是奏折战报,心力交瘁时也让王忠读给他听,宫里也只有管库太监还识字,王忠原来便是管库的太监。 一时之间仿佛上天都眷顾他,心里隐隐浮起四个字,是当年袁礼贤对他说的四个字“身有天命”,这四个字又略加变幻,成了“朕有天命”,天命让这世道乱起来,天命让他肩负江山,若不然为何降生之时地动山摇? 正元帝多年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思,今日又一次翻腾,仿佛回到他初露峥嵘之时,此刻想一想,确是一步一步都似身后有双手,把他捧起来拱上这个位置。 心中畅快大笑出声,林文镜求一块匾能挂在卫王庙,那就赐他一块匾,他的字习自卫敬禹,如今却没有半分像他的地方了,此刻胸中意气奋发,落墨笔意淋漓,亲手写下“卫王”两个字,心中快意又多加三分,原来给一个死人封赏竟是件这样让人高兴的事。 就在他高兴的时候,杨家送了那一对儿孪生姐妹花进帐来,杨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既是武将,便跟着一同围猎,夫人女儿一道,有几个侍女服侍也是寻常,正元帝看见愿意临幸,那更是一件常事。 正元帝此时兴致颇高,天气一凉他腿疾痛苦日轻,还能跑马打猎,当年过州过府时,每到一地便有人进献美人,这两个女子一送上来,正元帝便知是送到他床上来的。 他召美人入帐,姐妹两个早受调=教,尽力奉承,第二日便留在大帐中侍候,问知姓宓,便一个叫作大宓一个叫作小宓。 香火(捉) 正元帝围猎还未回宫, 丹凤宫里就收到了杨家献美, 献的还是一对儿姐妹的消息, 两份消息一早一晚, 乔昭仪那里先送了信来, 王忠也跟着送了信来。 乔昭仪自不必说, 王忠的信报来的也很及时, 后宫添人自然都归皇后管,给什么位份住什么屋子,也要她来安排。 王忠把信送回来, 打的就是这个旗号,可正元帝才得了这对姐妹两天,王忠就能送回信报, 就是这对儿姐妹是得了正元帝欢心的。 卫敬容早知道杨家有这想头, 杨夫人才出珠镜殿,她便已经知道了, 屏退了宫人是不错, 可杨云翘那幅惊慌神色瞒不过她身边的宫人。 卫敬容看过信报便搁在一边, 吩咐了结香:“叫人收拾出两间屋子出来, 真的带回来也有地方安置。”结香觑着卫敬容的脸色, 生怕她在孕中气动,看她脸上淡淡的, 这才敢问:“不知该预备个什么规格的?” “先定下一位宝林一位才人罢。”才人在前,宝林在后, 两姐妹便不能住在一处, 各有侍候的宫人,地位又一上一下,卫敬容阖了阖眼儿,手抚在肚子上,肚里的孩子已经四个月大,倒是个好动的孩子,想起她怀秦昰的时候,还能在肚皮上踢出小手小脚来。 她脸上一显露笑意,结香瑞香便互换一个眼色,上前扶住她:“娘娘要不要往殿外走走晒晒太阳。”一看卫敬容点头,立时吩咐赤芍卷柏几个拿坐褥带食盒,又问夜里要用些什么。 卫敬容自然知道这是几个丫头怕她心头气不顺,可她从来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气不顺,笑一笑扶着结香的胳膊,慢慢走到露台上,抬头一望便是甘露殿刚架起的屋檐。 檐上两边一边一只飞凤,夜晚霞光落在凤凰羽翅上,风轻轻吹来,翅膀便微微颤动,卫敬容轻笑一声,她怎么会难过,高兴且还不及,极目处远山如画,点点墨色,等了这些年,总算是等到了。 王忠的信里除了报告这个,还有一桩大事,正元帝亲赐匾额,“卫王庙”三字一出,就是金口玉言。卫敬容还不知卫王的名头重又响彻业州,抚着镯子上那一颗颗宝石,吩咐结香命匠人扎彩亭送到业州去。 正元帝打完秋围回到宫中时果然带着这一对姐妹花,消息送到丹凤宫来,卫敬容笑一笑:“总要把人领来给我看看才是。” 一众没能跟着去秋围的宫妃都挨次坐在丹凤宫中,徐淑妃手里抱着孩子,挨着卫敬容坐着,两人逗弄新生儿,杨云翘就坐在左首,她一听说添了人,心里明白是杨家送上来的,她也不知会是一对双生子,心里念了几回儿子,这才气平下来。 宓家姐妹身上已经换了装束,在家里也早就学过礼数,杨夫人看杨云翘半点不通事,原来是皇上爱她娇憨,可后头一个接一个的小宫妃,她儿子都要十五了,还怎么娇憨,再是美貌也显得作态。 这才特意教宓家姐妹规矩,告诉她们私底下对着皇帝怎么撒娇都成,只要男人喜欢,狂浪些也没什么,可在宫里别处,若还不知礼,总有收拾她们的办法。 两人进大帐之前,杨夫人只有一句话,进了宫看的就是皇后的脸色,让她们夹紧尾巴做人,想想不是没把杨云翘给带出来,她可不就是尾巴翘上了天,被人一盆凉水浇下来,成了落水狗。 宓家两姐妹并排进来,一路都低着头,只听见珠钗轻响环佩声不绝,再往前两步,又闻见香风习习,人人都拿眼睛打量她们,越发不敢乱动,到了卫敬容面前跪下来磕头。 叫一声抬头的不是卫敬容是徐淑妃,卫敬容还逗着她怀里的孩子,眼睛都没扫过来:“这孩子又胖了些,白嫩嫩的,等陛下回瞧见了,一定高兴。” 徐淑妃说一声抬头就跟着低头看孩子,小小婴儿打了一个嗝,把两人都逗笑了,宓家姐妹才刚只能看得见一段一段的裙裾,上头金丝银线绣了花,可到了皇后面前,面前三个人,一边织锦一边挑金,正中这个倒只穿了暗纹的衣裳,一时不知该往何处拜下去。 还杨云翘脚尖一动,她们知道家里这位姑奶奶是很爱红爱俏的,脚尖上一只金雀头,在裙底下一动,两姐妹赶紧拜了下去,坐在当中这个,自然就是皇后娘娘了,看来皇后娘娘不爱奢华的事倒是真的。 卫敬容还没细看两姐妹的长相,杨云翘便先看了一回,走进来的仪态,下拜时的娇怯,倒真像是家里调理出来的人。 她心里自有一番品评,容貌不论,两姐妹一模一样,光是这一条就足够讨人喜欢了,杨云翘在正元帝身边自然也有报信的,知道这姐妹俩是一同入帐侍候的。 杨云翘觉得这对儿姐妹容貌也没什么出奇的,徐澜清扫过一眼却知道杨家是用了心的,姐妹俩生一模一样,可眉目间风情不同,大的风流妩媚,小的天真稚气,同样一张脸上能有这两种神情,怪不得能讨正元帝的喜欢。 她手里拍拍孩子,笑一声:“真是生得一样,倒是难得。” 卫敬容此时方才看过来,看婴孩吐泡泡,比看这对姐妹舒心得多,后宫添人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忠又送了信来,这两个怎么安排只看她的,卫敬容微微一笑:“倒也分不出大小来,总不能一样的位份,一个宝林一个当才人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随手指了那个风流妩媚的当才人,那个天真娇憨的当宝林,两人因是正元帝特意带回宫来的,比采女御女还更高些,一同住在掖庭,只不是一间屋子,能得的衣裳首饰也不相同。 姐妹俩初初进宫还不明白,底下这些妃嫔却是明白的,譬如往丹凤宫宜春殿请安一事,才人能来,宝林却不能来。 俩姐妹磕头谢恩,杨云翘的眼睛落在妹妹的腰肢上,跟着又收回目光,也逗起孩子来,仿佛这两人同她没甚关系,也并不是她家中献上来的。 安排完了美人,就要分派猎物和皮毛,宜春殿里得的最多,赵太后把自己不要的都赐给了赵家,又千里迢迢送了一份给赵二虎,家里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出息,便是赵太后都多有期待,跟着去了吴江,若是能立战功,赵家也不全是靠荫恩了。 跟着就是列位宫嫔,秦昱跟着一同去围猎的,自有东西送给杨云翘,就连秦昰都猎到一头黄羊两只兔子,把一条黄羊腿送给正元帝,正元帝一高兴,赏了他一把好弓,他此时虽拉不动,连拿都拿得勉强,可还是高高兴兴抱着。 余下未去的按着份位得赏,眼看就要入冬了,各宫里都添了些新毛料,卫敬容还给秦昭也送去些,一样是赏,知道赵太后专赏了赵二虎,便也凑了一份。 秦昭也回了一份,寻了好皮子,赶制宫装斗蓬送给卫敬容,还给卫善也送了一件去,大红满绣金线牡丹花的缎面,里头是白狐皮的内衬,斗蓬帽子上还嵌了一块火烧红宝石。 那件斗蓬是估算着身量做的,卫善接到大锦盒时,业州将要下第一场雪,抖落开来一看,里头还有一个白狐皮的暖手筒,里外都是毛料,做得精细,里头还能搁下一个暖手炉子,也嵌着一块红宝。 卫善把这一身披在身上,斗蓬正到脚踝,配上小靴,冬天就是穿了这个出门去也不觉得冷了,她把这一身披在身上,卫修看出些端倪来:“二哥怎么尽送你这些东西,我跟大哥两个,他连一针一线都没送来过。” 卫善不好告诉小哥哥她跟秦昭有了约定,只拿眼儿看看他:“这有什么的,二哥从小就疼我,你不知道?”这么个疼法,卫修有点牙酸。 待到业州下了第一场雪,卫王庙也已建成,正元帝那落了御印的三个字,刻成匾额挂在寺庙前。卫善这件斗蓬,头戴金凤冠,耳里扎着金嵌红宝小葫芦,坐在车中,跟在叔叔哥哥的身后,去祭父亲母亲。 早有民众涌在庙前,人人都想看一看公主金面,卫善在庙前下车,雪薄薄一层落在肩上,远远一眼便能知道永安公主美得眩目,那庙中神像,倒极有□□了。 卫敬禹雕像正坐堂中,身边是一同战死的爱马,手执书卷,微微带笑,因战死时年纪尚轻,雕像便是个白面书生模样,一双眉毛又极英气,眼睛带笑,未曾见过卫王的都要赞一声好相貌。 曲夫人像供在庙后芙蓉阁内,有一片莲花池,结了紫藤架,还有一片幽竹林,跟卫王坟遥遥相对,阁上还设了闺房,里头摆着一张瑶琴,还有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这些都是卫善亲手布置的,就是家中那幅花上的半局棋。 卫王庙除了纪念英烈之外,卫王又被传成了地位,拜他便能保佑来年收成,而曲夫人则传成了保女子姻缘美满的地位,光看卫王雕像便能知道,再看卫家这几位,个个龙凤之姿。曲夫人的芙蓉阁前,还有一棵姻缘木,挂彩条彩灯求好姻缘的姑娘家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买那彩绶编的同心结的。 林文镜散尽那二千贯钱立英烈碑,为守城武将文人作小传,又为卫敬禹立汉白玉碑,既已是正元帝亲口认下的卫王了,这寺庙的规格便比着王侯的规格来建,曲夫人也按着王妃的规格大妆,芙蓉阁里挂上二人画像,从此受世人香火。 正妃 清江大雪, 雪花似盏, 落进江心白茫茫的一片, 江岸叠石上落雪成冰, 船上旌旗整块冻住, 劲风一吹便一下下磕在旗杆上。 秦昭立在战船甲板上, 头束玉冠, 身披乌云豹斗蓬,数九寒冬呵气成冰,秦昭睫毛上凝着霜花, 一只手反搁在背后,眼睛望向江心,按进度来算, 战船是不及在预计的工期内建完的。 江宁王带着财宝逃向吴江时, 在半路上就接到大业军队挺进京都的消息,刚刚逃至吴江, 又接到皇城攻破, 皇帝和宠妃沈青丝一起殒命的消息。 末帝也不是没有儿子, 跟着江宁王一同逃命的就有大夏寿王福王, 福王年纪还小, 寿王却已经成年结亲,这两个原是能当皇帝的。 可江宁王那时便存了取而代之的心, 就算只有吴江一地,只要把住关口, 让秦正业的兵马攻不过来, 他也可在吴江修养生息,再图反攻,于是江宁王到得关口便一把火把这些带不走的战船统统灌上桐油烧去了事。 后来干脆就在水面上倒油点火,一刹时吴江上连片火海,下游飘浮着战船上烧毁的残木,这火烧了几天,江面上一片火海,千里黑烟。 烧掉战船,大业想要南攻便得先得造船,要用民船攻击战力不足,而再造战艘或是调来战船,一是耗费民力财力,二是所备战船不足,短时间内无法攻下吴江。 江宁王这个盘算确是不错,也已奏效,正元帝马战了得,水战还从未有过大捷,几番进攻都败在水战上,吴江还在不断督造战艘,名将厉振南又最擅水战,正元帝定下明年五月攻打吴江,就算兵丁已经操练好了,战船器械也不及造好。 苦差自是他来担的,譬如攻打云州,云州地广林密语言不通,林中还多生瘴气,一进云州兵丁死伤众多,两边各有战事,补给艰难,跟着他的几个老将都有支撑不下去的。 打云州是场苦战,苦则苦矣,载誉归来也是好事,经得苦战便是原来欺他年轻的老将也都能同他把酒言欢,以秦昭看来,此时并不是攻打吴江最好的时机,贸然出动,赢面不大。 连年征战虽不利民生,江王宁确是在平定吴江叛乱,可南边反叛一直都未成气侯,李从仪周师良的残部还有投效旧朝廷的,大业军队又未曾打过水仗。 秦昭是想把这件事做好的,可朝中款项却迟迟不拨发,造船的这些民夫兵丁,要用的各样木料清漆,人要工钱,材料更有花费,又要造战船,又要建殿宇,从云州运来的木料一半要先供到甘露殿去。 可甘露殿是建给卫敬容的,秦昭再如何也绝不能开口让甘露殿的木料等一等,心中焦急,面上不露,写信给秦显,只说兵部还未拨款,秋收已过,粮库充盈,纵款项不到,也该先把军粮拨下来,或可在清江一带先行征粮。 总不能仗还没打,粮先不够吃了,秦昭站在船头许久,落了一身雪花,手脚一抬,就见立在身边的人耳朵面颊都冻红了,替他抖落雪花,这才瞧见是赵二虎。 “怎么在这儿站着?有甚事么?”秦昭拍去肩头雪花发问。 赵二虎被冻得牙齿打颤,结结巴巴:“让回说要寻的好珠,已经寻着了。” 赵二虎自卫善出宫回去业州,倒觉得守门无味,见不到小仙子,回去又要听爹娘哥哥吵嘴,听见晋王要领兵去吴江,思量再三在秦昭出宫的时候,把他给拦住了。 对着秦昭倒不结巴了,把自己想随军打仗的话一说,秦昭点头应允,赵二虎回去收拾行囊了,家里且还没人知道他要行军去。 思恩公夫人知道儿子要随军,抱着赵二虎大哭,死活不许他去,打仗那可是要死人的,万一刀枪无眼,戳个窟窿,便是活着也是个废人了,好好的当差守城门又有什么不好。 赵家只觉得混吃混喝,到哪儿都还有行礼已是极好的日子了,可赵二虎却知道满城的勋贵没有一个看得起赵家的,攀着皇帝的裤腰带,不思进取便罢了,家中子弟只有一个领了差事在看城门,内库那个职位还被撸了去,虽未降罪,赵二虎也有很久都抬不起头来。 同他一道当班的便劝了他,好好谋个出身去,他是次子,往后家里什么也没有,似他这样,哪有好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 最后一句戳中了赵二虎的心事,他对卫善念念难忘,却知道卫家是怎么都不会看上他的,癞□□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心里明知绝无可能,却又忍不住有一点期盼,跳过身份辈份,总不能让她这辈子都只在过宫门的时候看他一眼,赵二虎连着几夜都没能睡好,跳墙逃出思恩公府,依旧还是从了军。 思恩公夫人跑进宫里抱着太后的腿便哭,可赵太后自己的儿子就是军队里打出来的天下,赵家有子侄从军倒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何况儿子还答应了,只要赵家有人能立功,就加倍的赏赐。 思恩公夫人见哭也无用,只得咽了泪,替儿子把那还没得的功劳先夸上三分:“这孩子跳墙头都要从军,都是想替陛下出力呢。”把要报效的心说到十分,赵太后赶紧赏下东西,跟卫家是已经比不得了,可跟秦显的生母陈家倒还能比上一比,心里觉得自家比陈家体面许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赵二虎只是一门心思想叫小仙子能看得见他,在她心里自己不止一个守城门的,也能在宫里进出,也能跟她靠得近些。 他跟着秦昭,秦昭纵不得叮嘱也会把他看好了,调到身边来当亲卫,越是离得近,赵二虎便越是知道自己离卫善有多远。 他识得几个字,也常听说晋王爱给永安公主送去各样稀奇物,不计千金送东西过去,衣裳首饰不必说,他还瞧见过一对玉树石榴的盆景,上面的石榴一个个龙眼大小,透雕出石榴籽来,据说这么一对盆景极为难得。 巧匠在吴江,光是把原石托过去制造就要过一道道的关卡,赵二虎原来甚也不懂,还是到了此地才懂得甚是钞关甚是私货,夹带私货过关卡,等匠人雕好了再带过来。 旁人只道是晋王对永安公主极好的缘故,可赵二虎却知道这不相同,遇见心爱的姑娘,自然要把什么好的都给了她。 拿自己跟晋王比那是样样都比不过他,可依旧还是想替卫善尽一点心意,晋王常派他去市面上走动,有订好的就去取回来,赵二虎知道这些都是送给卫善的,跑得尤其勤快,掌柜打开来给他看一看,他便想着这些东西戴在她身上有多好看,心里期盼自己有一天也能送她些什么才好,等他也能送得起这些的时候。 秦显收到信件的时候,宫中正预备办冬至大宴,掖庭里那三百来个备选的采女经过两轮只余下二十来人,就从这二十人里挑出角逐太子妃。 不论选出来的是谁,来年春天大婚礼成,卫敬容挑了又挑,能余下来的都是个中翘楚,模样自不必说,连性情也须得是一等一的好。 卫敬容不喜见后宫有挑唆生事之人,这些姑娘初选过后便一直在学规矩学礼仪,个个都要读书,读的便是文皇后的训导。 真能做到养气少怒的,才留了下来,这二十个里得选出太子妃,太子良娣和太子良媛,秦显到此时还未放弃想立碧微为正妃的念头。 袁礼贤站在秦显这一边,姜家不论如何也有名望,正元帝不愿意儿子在七姓大家之中挑选女子为妃,总不能真选个民人女儿。 太子是先说动了袁礼贤,跟着再去磨正元帝,这回冬至宴后就要定下名份,各人都得宝册玉印,从此就是太子的嫔妃了。 里头有两位姑娘很得卫敬容的喜爱,生得模样端庄,性子又沉稳,在家里时就读过书识得字,一个姓苏一个姓甄,太子妃只怕要从这二位里选出来。 秦显自也看过一眼,隔着屏风,这几个人也都知道自己正被看着,有害羞低头的,也有娇矜自恃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卫敬容眼里,二十个最后挑八位出来,加上姜碧微,正好九位,空出来的位置,便给后来的留着。 册封 这二十位待选的秀女依旧安置在掖庭中, 从百来人住的窄小隔间, 换到了开阔宫室, 一间院落分成东西两边, 一边住了十人, 每人又各添了两个侍候的宫人, 一院里还有四个宫奴, 抬水跑腿搬动重物。 不到最后那一轮宣旨,谁也不知正妃位落在谁手里,既能选中留下, 个个都总有些聪明劲,早早就在揣摩,可却无从下手。 发下来的赏赐人人都是一样的, 花缎皮子珠钗胭脂, 闪缎包边用料都一样,不过换些花色, 件件都是按照太子妃嫔的规格来的, 光看这些, 无人知道自己前程如何。 连教导她们的宫博士也一句话都不吐露, 这二十个人, 从三百人挑出来时就已经选过两轮,头一回去掉一半, 第二回去掉百来人,只余下这些, 都知算计讨好全无用处, 倒不如把心里那些想头都收起来,安安心心学规矩。 皇后娘娘在中秋节的时候在丹凤宫中办过小宴,那时就只余下这二十人了,一个个把赏赐下来的衣裳首饰穿戴起来,排成两列去拜见皇后。 绕过甘露殿时便能看见廊庑重檐和檐上立的那两只鎏金凤凰,懵懂的看一眼便罢,心里有些主意的便也想一想再过些年这甘露殿中住的会是谁。 到了丹凤宫,皇后娘娘也并不是头一回拜见了,她宽厚仁爱,可座中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回来便又被训导姑姑教导,节里该当说些凑趣儿的吉祥话。 至于是什么样的吉祥话,怎么说才能让皇后娘娘高兴,那便得看各人的本事,里头聪明些的便学着徐淑妃的模样,她可是靠着皇后娘娘才在能升到妃位的。 顶头的尚宫们没人敢吐露消息,可底下这些侍候的宫人们也会出去打听打听,若是自己跟着的主子得了好,她们也就跟着不一样了。 还未挑出正侧来,这些姑娘们个个都已经知道太子对长宁公主情根深种,未搬去离宫时隔得几日就要出城去看一回,秋猎里打着的皮子,寻常送过去的东西,猫鼠各有道,宫人们知道的,比几位尚宫还更多些。 长宁公主还在孝期,转眼守完了孝,许就是正妃了,她既有出身又得太子喜爱,在皇后娘娘跟前又有体面,哪一样都比掖庭里的秀女强得多。 秀女走动再少,也不会闭门不出,偶尔还能往御花园中走动一回,云梦泽边望仙台上,还有人远远看过太子一眼。 瞧见过一眼的,回来便被十好几个人一道围住了,她们只听说太子年轻勇武,还从没见过他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一人一句,把那见过的秀女给问住了。 隔得这么远只能看见人生得高壮,肩腰背无一不壮,身边跟着小太监,路过花园迈着大步往麟德殿去,那步子迈得这么远,女人家怕得迈上三四步才有跟得上他。 秀女们是不许打听太子喜欢什么的,可宫里总有流言吹到耳朵里,小宫人们之间铺床叠被时说上两句,有要好的听上两句,这二十个人便都知道了。 卫敬容最看重姓苏和姓甄的两位姑娘,便是这俩人个从来不嚼舌不打听,进了宫,能闭得紧嘴关得住耳,头一样便先立住了。 丹凤宫铺着大红缠枝牡丹纹绒毯,底下烧了地龙,摆了碳盆,屋子里暖烘烘的,卫敬容穿着大毛衣裳坐在窗边,开着窗户口看外头白皑皑的雪景。 此时雪住了,几个宫人正在洒盐扫雪,扫开一块干净地方,把铜熏笼抬出去摆上,把明日冬至大宴要穿的衣裳熏一熏。 卫敬容自怀了身子便闻不得烟味,再好的熏香点起来总有烟,这才挪到外头去,铜盆里倾上热水,那香味一层层的染到衣服上,吸饱了蒸气,再挂上一夜,明儿一早祭祖的时候穿。 结香往牛皮囊里灌上热水给卫敬容暖手,她连手炉都不用,受不得碳火烟气,抱了牛皮囊,睇一眼结香:“你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了,立在身边又吞吞吐吐的作甚。” 结香笑一声:“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的眼睛,太子殿下央奴婢说情,奴婢有什么脸面能跟娘娘说这些,不过看着太子关切,多嘴一句罢了。” 卫敬容笑看她一眼:“这孩子还敢弄鬼,说动我有什么用,我是喜欢姜家这个姑娘的,可他爹自 来厌恶这些事,如何说动他才是道理。” 天下当婆婆的都能挑一挑儿媳妇,只有卫敬容,三百来人里要挑个样样都让人满意的却不容易,苏家的赵太后嫌弃她不够圆润,不是宜男之相;甄家的规矩是规矩,却也生得圆团团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可人又太木,半点儿不灵动,总都欠上些,难讨秦显的喜欢。 可他喜欢的,心思又着实太重了些,心地清明还好,就怕她钻进牛角,那便不是东宫之福了。卫敬容蹙蹙眉尖,赤芍捧了一碟子奶点心来,她挑一个吃着,小口咬在嘴里,看来看去最讨人喜欢的姑娘还是善儿。 姜家姑娘初来时,卫敬容确是喜欢她的,懂得进退知道分寸,可如今再看她,便是过于知道分寸了,毛病确是挑不出来,可也难让人心生亲近。 结香觑着卫敬容的脸色陪笑一声,心里知道娘娘对长安殿那位姜姑娘的心思淡了下来,炊雪倒是来报过一回的,身份不同,送信来的办法便也不同,可娘娘最不喜欢的便是想得太多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结香帮着说了那一句,见卫敬容没有这个心思便又跟上一句:“我听说这位姜姑娘这些日子往宜春殿里走得很勤。” 叫她奉承赵太后是卫敬容的意思,她也确是奉承得极好,杨云翘挑唆赵太后要那尊白玉观音,便是她送来的消息,跟着赵太后自个儿说漏了嘴,叫正元帝知道了。 卫敬容心知她是个得力的,可总是难以亲近,听见结香这么说,抬一抬眉毛,她这条路是走不通了,正元帝是打定了这个主意的,只不知道秦显会不会去走赵太后那条路。 赵太后果然同正元帝闹了起来,孙子来求她,想的办法极容易,告诉她说姜碧微的八字极好,跟他的最配,若是得了她当正妃,往后福泽绵长。 赵太后心里是很喜欢她的,日日陪着她一道念经,还教会了她打叶子戏,说是教,就是凑起一个局来,几个宫人拿着花牌,陪赵太后解闷儿。 拿出一串铜钱来,一局几个钱,赵太后便觉得极有意思,翠桐在一边帮她看牌,几个人再装模作样给放放水,她玩得兴起,本来冬日里也不能种菜了,天天闲着也是闲着。 为了这事儿,徐淑妃还往长安殿里送了东西,老太太一忙便想不到小孙子了,也不必她天天抱着孩子在大冬天里走上一回,到宜春殿里去给老太太“抱孙子”。 学会了花牌又学各地的玩法,宫人们也常有戏赌的,太监尤为爱赌,后来赵太后都不必翠桐替她看牌了,自己也能赢上几局,还把思恩公夫人也叫进宫来陪她一道玩。 身上穿的裙子鞋子也都是她的手艺,赵太后没孙女儿,知道这个已经定给孙子了,原来一百个看不上卫敬容,不意隔代了倒亲切起来。 赵太后心里喜欢了她,孙子又这么央求,她便趁着正元帝给她请安,把话给说了:“我看她很好,你媳妇也就是这两年才好起来的,她这么孝顺我,八字儿又旺我们兴旺,怎么就不能当大妇。” 正元帝同她扯也扯不明白,赵太后认死理的本事比他还强些,一旦认准了,便不肯开口,正元帝连连摆手:“娘别掺和这些事。” 赵太后还是那个道理:“你讨媳妇的时候没问我,如今孙子要讨媳妇了,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譬如她是选出来的,还有哪儿不如意?” 赵太后跟着就要抹眼泪,正元帝一看她便知道她要从他那“短命的死鬼”爹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他当了皇帝也没能给赵家什么体面,光是想便头晕,急急出去了,把儿子宣到紫宸殿来。 上回秦显冒雨过来,这回是雪晴初霁,天色幽暗,风比落雪的时候还更冷些,秦显性子火热,从不畏冷,穿着夹衣便过来了,正元帝原想大骂他一通的,一看他穿着棉衣,连斗蓬都没穿一件,把自己的衣裳给了他:“仗着年轻就胡作非为,老了且有你苦头吃。” 秦显耳朵一热,嘿嘿一声笑了起来,披上正元帝的衣裳,坐到火盆边,让小太监去拿取一碟子红薯花生来,给正元帝烤花生下酒喝。 正元帝看儿子这付小心的模样,依旧鼻子里头哼哼,越是如此越不能叫他如愿,看自己的时候不分明,看儿子倒明白起来,若不从根上正住礼法,往后儿子少不得要被女人拿捏。 “旁的我都依你,这个不成,你到我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正元帝眼看儿子把花生衣都搓掉,烤了一小碟子花生送到他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捏住一个扔进嘴里。 殿里被火烤得暖烘烘的,秦显闷头剥花生,鼻尖上全是汗珠,也没把正元帝给的衣裳脱了去,他闷声闷气:“爹让我读史,袁先生也爱讲史,我读了,大夏前朝后宫之乱,我可未曾听见陈氏外戚为祸,只听说过宠妃为祸。” 正元帝被儿子戳了脸皮,气得一杯子磕了过去,气动之下依旧不舍得,杯子扔出去了,碰都没碰着秦显,倒是茶水淋湿了他的衣摆。 秦显知道亲爹舍不得打他,一脚茶叶还笑起来,正元帝挨在榻上都没坐起来,挥手两下:“滚滚滚!赶紧滚!” 秦显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把大衣裳解下来搁在门边,正元帝看着他出去,夜里便草拟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姜氏为太子良娣,苏氏为太子良媛。 相思(捉) 正元帝拟定旨意, 傍晚便去了丹凤宫, 秦显出了紫宸殿便到了丹凤宫中, 央求卫敬容替他说项, 被卫敬容肃了脸儿训斥两句:“上回我怎么同你说的, 不论如何都不许你乱的尊卑。” 看秦显确是失望又放软了语气:“连你祖母都说不动的事儿, 我就能说动了?”拍了拍他的手掌:“我知道你这脾气像你爹, 打定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的主意不改,他的主意自然也不改。” 实不愿夹在父子二人中间, 说完这两句,又犯了恶心,秦显一看不敢再烦着她, 心里后悔, 明知母亲身体不适,还非得拿这些事来烦她, 告罪两句, 转身出去。 心中烦乱, 便在园中随意走动, 云梦泽结了一层厚冰, 元日里妃嫔宫人都在上面坐冰椅作冰戏,他走了两步, 便见在玉栏里有几个宫妃模样打扮的人正习冰戏。 秦显随意打量两眼,转身就要走, 他身边的小太监凑上来道:“殿下, 那两位便是甄采女苏采女。”正妃位便是从这两位里挑,大宴那一天两人的座次最靠前。 大宴早早就要安排,到底是谁坐在首位,也刚刚得着消息,小禄子既跟了太子,又知道太子心中有人,替他着意打听,这才打听出来,六司二十四司同办宴会,人一多口便杂,再有些功夫,只怕掖庭里也得着消息了。 秦显手扶在栏杆上,身上还是那件单衣,周身都冒热气,听见这一句远远看上一眼,那几个采女有在北地长大的,倒能作冰戏,靠南些的穿上鞋路都不会走,叫宫人扶着一步一挪动。 秦显收回目光,心中烦燥,想一回道:“二弟不是送了些金钢石来,你把一盒子都给长安殿送去。”小禄子应了一声是,人低着,眼睛去却看冰面上那十好位年轻貌美的小采女,苏甄二位是年纪大些,人更稳重,这才得皇后娘娘的喜爱,可太子爷还真是不喜欢这一款。 太监眼里女人难分美丑,何况能进宫来的都不丑,总有动人处,小禄子拿眼一溜,还真有几个采女生得美貌,以他看来比姜家姑娘也不差着什么,太子这时候迷了心窍,往后也得雨露均沾不是,也不知道哪一个能先生下皇长孙。 秦显从紫宸殿出来便不乐,跟着又往长安殿送东西,这两条消息都瞒不住人,太子选妃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桩事,哪一个不盯着,吹风似的传到了长安殿。 细叶是跟着姜碧微是进宫的人,她在蜀地便是公主,休曾受过这样的闲话,吃这样的委屈,心里替她不平,可炊雪饮冰却是后来的,分派到她身边,侍候的是长宁公主,那会儿连公主的封号都还没有,如今成了太子心尖上的人,怎么替她高兴。 小禄子一送东西来,便赶紧替她探问,反是碧微坐在窗前,调了墨色,画窗前芭蕉叶上落的那一捧雪,细叶听见廊下窃窃声不住,看一眼碧微,咬咬唇,压低了声儿:“姑娘也太委屈了些。” 冬日里满园肃杀,原来春日的海棠夏日里的石榴都落了掉干净,白茫茫的一片,翠瓦敷着白雪,只有墙角一树蜡梅花开得正好,她先是远望,跟着便把画芭蕉的那一张揉了扔进书缸里,又铺开一张纸,调了朱砂金黄画宫墙下的那株蜡梅树。 手上调着颜色,抬头对细叶笑一笑:“这话往后就别再说了。”阖宫里没有一个人会替她委屈,笔在纸上落了红,又点上金,蜡梅枝条还细,花却开得极密,开着窗子便能闻见幽香,她吩咐细叶:“去剪上两枝,插在梅瓶里,给皇后娘娘送去。” 细叶到墙角去剪枝,碧微搁下笔立起来,抽出一方帕子,包了两个玛瑙冻盘子里香橼,冲饮冰招一招手,让小禄子给秦显带过去。 饮冰掩了口:“公主也给殿下带句话去。”她手里捧着填漆盒子,里头是各色杂宝,炊雪的手里方是一盒艳晶晶的金钢石,从南边买来,打开盒子光艳艳的,这许多好东西,一出手便是一匣子,里头七八颗龙眼那么大的,宫里且都少见。 小禄子捧着两颗香橼,就立在阶下等着,碧微当着宫人的面,纵心里有话也说不出口,还又回到屋中,落在纸上,短短五个字儿的小笺,写得面上泛红,耳廊微热,密密叠起来,让小禄子一道带回去。 饮冰捧了盒子进屋来,捧了一桌子的宝石:“殿下真是有心了,知道公主守孝,冬至大宴不能戴红的,这一颗拿出去足够惹人艳羡了。” 碧微心知冬至大宴之后就要颁布旨意,秦显求而未得,自己承他厚意不能再逼迫他,心里苦涩,默默咽下,等他成婚,自己还未除服,挑出一颗金钢石着人送到司衣局去:“托他们做只簪子来。” 余下的都暂且收起,和那块鹿皮放在一处,炊雪一看就知她心里不好受,劝了她两句:“公主也别太心重了,殿下对公主如此深情,看公主把鹿皮收起来不用,就送了白狐裘来,是把公主摆在心上的。” “我知道。”碧微又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话,不负相思意,既是写给秦显的,也是写给自己的,两人都不相负才好。 冬至民人祭祖,天子祭天,正元帝领着太子前三日便往南郊斋宫,正元帝乘坐六驾前往斋宫,改往年太尉光禄卿为亚献终献的旧例,让太子亚献,亲王终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既改旧例,正元帝又还有两个儿子,秦昭在清江大营不提,秦昱秦昰这两个儿子里取其一做终献,秦昱年长,秦昰年幼,祭天是国之大礼,让秦昰做终献,怕他人小忘词,对天不敬。 可胡玉成却上奏请立秦昰为王,定下封地,让他以皇后嫡子亲王身份终献,正元帝一接到奏疏便对称赞了胡成玉,赞他心有家国,给小儿子秦昰定下一个雍字,往后封地便在京城附近的雍州。 秦昰刚过五岁生日,他的礼服都要现制,尚衣局赶制出来,他穿戴上身,肃着圆脸盘,迈腿跟在秦显身后,通往祭坛的通道极长,两条胖胳膊举得平平的,一路庄严肃穆,献香至祭,长篇祭词没有错一个字。 终献之后又是钟鼓齐鸣,他立在秦显身边,依旧显得只有一点丁点儿高,被秦显一把抱起来,秦昰自己掀了冠上垂下来的珠玉石,把头把哥哥肩膀上一趴,小声告诉他:“我饿了。” 天不亮就起来祭祀,连秦显都饿了,何况是他,一只巴掌牢牢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进斋宫里,让宫人给他调热牛乳吃。 正元帝最爱看兄弟和睦,长子对小儿子这么好,便显得齐王差着些,秦昰跟他也不亲近,可秦昰还是个小孩儿,懂得什么,哪个待他好,他就跟谁亲,热牛乳还没喝上,趴在哥哥肩膀上就睡了。 正元帝解下冕冠玄衣,笑看了长子一眼:“你春日里成婚,明岁这时候给朕添个孙子。”次日百官进表朝贺,夜间就在含元殿摆宴,宴上颁布了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二月完婚。 这个大家宫里各有人过得不舒坦,可卫善在业州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冬天雪地上也猎着几回兔子,得闲便带了兜帽到书场去听《卫王传》,林文镜把他心中记得的事迹都写下来,不单写卫敬禹,学着跑江湖的说书人那般写了话本子,就叫《大业英雄志》。 头一讲,讲的便是皇帝秦正业,名讳自然不能提及,只尊称陛下,他落在笔间比当年青牛传说还更传奇些,反正业州百姓无有不知那是帝星落在业州的,佛塔寺里还立了碑。 业州出了一个皇帝一个卫王,可算得兴旺发达,《大业英雄志》一出,书场里唱演义的,都到林文镜门前索求书稿。 第二个讲的就是卫王,袁礼贤排在卫敬禹的后头,卫王文治武功,大业开国立朝不可磨灭的功勋,连皇帝都赐了匾来,御笔写就的“卫王”,其中自然不少阿谀之词,写卫王一双慧眼识得帝星,越是神奇古怪的这些人便越是爱听。 就连卫善坐在书场里呆上一会儿,便能知道这些人为甚爱听,起伏跌宕,让人猜料不着,这才引人入胜,只这些字让林先生口授,叶姨落笔,也不知林先生心里如何忍耐得。 冬至这天先往卫王庙中祭拜,夜里又在家中祭祖,围着炉子吃羊肉锅子,卫善亲手裹了肉馅小饺子供给祖先,特意蒸了放在母亲墓前,上辈子从没能亲身至祭,如今要给母亲父亲添衣做鞋。 家里处处点灯,沉香几个还作了消寒图,唱消寒歌,自出了京城连她们也跟着活泼起来了,屋里摆开锅碗,丫头们一道裹红白圆子,拿芝麻白糖调馅儿,又做了肉的虾的。 卫善急赶着给小叔叔和林先生都做了一双鞋子,把林先生也奉作家中长辈,送鞋袜给他,卫平还亲自送去好酒好肉,拿他当作先生看待。 夜里阖家齐聚,又落起大雪来,围着炉子搓手烤火,卫善手上针线不停,她想给家里每人都做一双鞋子,还要给秦昭也做一双,手上正穿针,外头怀仁来报,说是有客来。 话未说完,来人便跟着进了内室,一身黑斗蓬,戴了兜帽,一身寒衣进了屋,随手拍掉肩上落雪,他立在背光处,瞧不清面目,卫善却张了口,只差一句就要叫出他的名字来。 那人把兜帽一掀,露出笑盈盈一双眼睛,隔着火盆烛影看过来,叫了她一声:“善儿。” 相见 秦昭眉剑星目, 薄唇含笑, 念着卫善的名字, 张口吐出一团白雾来, 脱下斗蓬交到怀仁手里, 看见卫善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 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 呆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呵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认识二哥了。” 走过去就想揉揉她的头, 可他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怕把她冰着了, 两只手伸出来在炭盆上烤一烤, 搓得热了,这才抬眼笑看她, 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善儿就不想我?” 卫善手里还拿着鞋垫, 前两日才送来的玉雕石榴盆景, 一盆儿摆在桌上, 一盆儿摆在房里, 冬日里赏玩,跟石榴盆景一道送来的那一匣子南珠还不及寻工匠了攒成珠钗, 连回信还没送呢,他人就在眼前了。 卫善揉揉眼睛, 把秦昭惹笑了, 掀了袍角坐到软凳子上,摸一摸肚皮:“有没有热食吃?”身上披着斗蓬,寒风扑面,头发眉毛上都结着一层霜花,来的时候在马上饮酒暖身,肚里尚不觉得饥饿,进了屋子一暖和,眉毛上的冰霜化开了,连胃也跟着饿了。 来的路上光是饮酒,两个皮囊里灌的浇酒都喝空了,觉得身上冷了就喝上两口暖一暖身,嚼些干饼垫垫肚子,这会儿闻见香味,馋虫都勾了起来。 卫善“哎哎”两声,知道他饿了,叫厨房赶紧盛一碗热羊汤来,冬至节该吃圆子,又怕他路上赶得太急,胃里是空的:“圆子糯米太多,不好克化。” 吩咐完了沉香又吩咐初晴,叫人切些小菜,再温一壶酒来,还问他:“有竹叶飞青和梨花湛白,我还泡了些药酒,状元红橘豆青,二哥要喝哪一种?” 秦昭坐在软椅上看她,连日不歇,已经倦极了,可目光落到她身上,忍不住便要放软一些,冲她点点头:“不喝了,来时喝了一路。” 这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穿的新衣还是他送来的,专请了南边裁缝做的,吴江女子奢靡之风不改,越是销金织银的衣裳越是时新,秦昭送来的式样,都是卫善寻常并不穿的。 在宫里处处都怕落人口实,姑姑再宠爱她,也不会失了分寸,何况那会儿年小,反是到了业州,整个州府就没有比她更大的,这一条襕裙裾上层层叠叠的金银丝绣海水纹样,抬步一动,脚边细碎碎都是光影。 卫善听说他喝了一路酒,眉心都拧起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喝,秦昭一手托着不子,眼睛落到她腕上的杂嵌宝石金镯子上,唇角一勾,果然是这么打扮好看。 不及问他怎么会往业州来,清江的大营又怎么办,河上都封冻了,就是江上能行,到了宿城也不易通行了,船只又是怎么破冰而来的。 肚里满是疑问,也先等他喝了羊汤,秦昭一气喝两碗羊汤,连汤带肉吃进去,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些,他来时便见前堂灯火通明,猜测是卫敬尧有客来,干脆绕到后院,直接来找卫善。 卫善自知秦昭来业州的事不能宣扬,把丫头都遣出去,只留沉香一个,自己回房拿了个锦枕出来,给他垫在身后,拍拍他的肩:“二哥歇一歇,前边来了些旧人,正跟小叔哥哥们吃酒。” 秦昭人一松下来,便有些犯困,眼睛都撑不开,卫善掀了帘子出去,吩咐怀仁把跟着秦昭来的人安置在偏院客房,也是一顿酒肉款待,既是快马简装来的,便不许人宣扬,里里外外外安排好了,回到屋中,就见秦昭一只手撑着头,人已经要睡过去。 她挥一挥手,示意沉香出去,沉香脸上一红,迈了两步,到底出去了,又不敢离远了,就立在廊下,初晴给她添了一只火盆,两人噤声坐着,想的都是一样,公主已经十三岁了。 皇家公主自比民人女儿要嫁得晚些,民间十三岁的姑娘一半儿已经在备嫁了,公主跟晋王两个这么不避讳,传出去总不太好。 可卫善早不是原来的小公主,心里有主意得很,没一个改逆了她的意思,初晴拿了一盒榛子核桃来剥,细细吹了皮,搁在小碟里头预备给卫善吃,看了沉香一眼道:“我们公主,会不会嫁给晋王?” 沉香一听低头笑起来,两人这个情态,也就只有卫平卫修还当这是兄妹情深,沉香虽不识得字,可侍候笔墨的是她,回回一给晋王写信,公主便满眼都笑。 数着日子等信来,若是迟上两三日,那一天得问三五回,公主活计做得慢,给太子正元帝的东西一半让丫头来裁,只有给晋王的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头回做鞋子,鞋样就剪坏了两双。 初晴一看她笑,也咬着嘴角笑起来,两个丫头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凑在一起都觉得晋王公主很是相配,初晴剥着核桃,整个的就搁在碟里,碎的便自己吃了,还给沉香塞上一个。 沉香口里含着核桃,压低了声儿:“晋王待咱们公主这样好,真个成了婚,还不捧在手心里。”吃穿用样样都操心,比正经哥哥们想的还多些,人又俊心又细,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姻缘。 两个丫头在门帘外头私语,卫善拿了毯子盖在秦昭身上,他眯起眼睛还想抬抬手自己来,被卫善一把按住了手:“不许你动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手里拿了个小方枕,把大枕头垫他背后,小枕头给他枕在头下,又替他把毯子拉起来,秦昭闭了眼儿还想笑,想到她丁点儿大的时候就是这么玩瓷娃娃的。 缠着丫头给她做一条小被子,翘着小手指头给娃娃盖被叠被,自己要当娘,拉着他来当爹,拿槐树叶子托着米团子当饭。原待不睡,喝一盏酽茶提提神,谁知这么一恍神反睡了过去,混混梦中只觉香甜,一觉醒过来,天色还是暗的,屋外却有白光。 秦昭身子一动睁开眼睛便翻坐起来,借着屋外一点光,看屋里红锦帐垂珠帘,雕花圆桌玫瑰交椅,便回想起自己是在卫善房中,竟这么宿在她房中了。 脚上的靴子脱了齐齐摆在榻下,腰带衣裳倒还穿得整齐,秦昭松一口气,眼睛往内室看去,厚帘子垂下来,里边一点响动都没有,赤脚走过去,想唤一声善儿,又怕她还在熟睡。 想到她最爱睡,趴在石凳子上还能睡得着,又笑起来,轻轻掀了帘角,床帐都只放了一半,大红锦被盖得密密实实的,床下一双睡鞋子,鞋子上绣两只金线蝴蝶。 外头雪早就停了,月色映着积雪生光,看一看月悬中天便知还是深夜,想这么开门出去,又怕屋里无人,因着他在,屋里并没有丫头守夜,这么走了,难道要叩开门把丫头叫起来不成。 在软毯上踱了两步,重又坐回榻上,再睡也睡不着了,人精神了,心思也细起来,他枕在颈下的小方枕头,便是善儿从小就睡的那一只。 不认被子不认床,就只这只小枕头,大些不认枕头了,到哪儿还得带着,随手一拿倒把这个拿来给他,也不知道她夜里还睡不睡得着。 手里托着小方枕,掀了帘子进内室去,想把枕头搁在她床头就出来的,就见她趴在床上,缩在大被子里,一把乌发散在红锦被上,一只手枕在身下,一只手护着面颊,露出半张脸来,睫毛卷曲轻颤,呼吸又浅又均。 手指头刮刮她翘起来的鼻尖,把低笑声压在喉咙里,睡着了就又还是个小姑娘了,卫善睡得极熟,趴着一动都不动,秦昭把小方枕搁在她床边,侧头看她,看了许久这才回到外室去。 等到天光乍亮,也依旧没能睡着,又怕开门声惊动了她,索性等得一刻,听见里面悉悉索索出声,知道她醒了,反往枕上一躺,盖上毯子装睡。 卫善散了头发,披着衣裳,一醒来就瞧见身边的小方枕,知道秦昭醒了,趿着鞋子下了床,掀了帘儿走到榻边,看他闭着眼还在睡,伸了手指头刮刮他的鼻梁。 指尖一碰,秦昭倏地睁开眼睛,倒把卫善吓了一跳,“哎呀”一声,退后两步,待知道他是故意吓人,拎起小方枕砸到他怀里。 这么嬉闹瞒不住人,沈香一晚上都没睡实,卫善不许她留下,她和初晴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两个人背对着背,都不敢猜测,可又忍不住要想,谁也不敢去报上去,一夜里翻来翻去,天还没亮就守在门边。 沉香提了铜壶进去的时候,秦昭自己坐着束发,榻上的毯子枕头都已经收拾好了,他一脸肃穆的冲沉香点一点头,沉香赶紧低下脸去,仿佛自己心里想了什么都被晋王知道了。 卫善洗了脸,梳了头发,厨房送了热粥小菜来,膳桌送到门边,都由沉香端进来,初晴替她掀帘子再盖上,卫善吃着燕窝粥小炸雀,又说要吃江米竹节糕,还笑眯眯的问秦昭:“二哥要不要吃软汤面?” 秦昭就着盆里的残水绞了巾子洗脸,他在营中也是自己收拾,不要丫头动手,沉香都不及替他换一盆水,他就已经自己擦了脸。 卫修拿了一匣子小梅花海棠元宝来预备给卫善节里赏人用,笑嘻嘻的才刚进门,就见秦昭手里拿着软巾,擦了脸从内室出来,看见卫修还点一点头,竟问他:“小舅舅与林先生在不在?” 情难 卫家几个人都知道秦昭来了, 怀仁一把人带进来, 就去前厅禀报了卫敬尧, 昨夜有远客来, 卫家男丁都在待客, 秦昭又不便现身。 便把他领到了卫善院中, 还想着善儿年纪越大, 越是稳妥,时常还有超越年纪的惊人举动,连林先生都赞她想的深远, 这点年纪又长在深宫已经难得,还道她已经大了,家里的事交给她无碍, 没料秦昭竟会宿在善儿房里。 “小舅舅在, 林先生这会儿怕到龙王山上去了。”回答秦昭的不是卫修,反是卫善, 她伸手给自己拿了个红糖枣糕, 还问卫修要不要。 卫修铁青了脸坐在圆桌前, 沉香和初晴两个互相扯一扯, 谁也不敢给他上茶, 都缩着脖子立在雕花飞罩下,挨着门帘子, 预备一吵起来就赶紧退出去,免得吵出些什么她们不该听的话来。 谁只卫修只是坐着生气, 沉香看这么着不是办法, 依旧沏了茶来,送到卫修手边,卫修跟防贼似的防着一个魏人杰,哪知道竟被秦昭钻进了屋。 他鼻子一动,就只这屋里头味儿不对,哪里刚来,分明是过了夜,一股清冽松针香的味儿,可不就是秦昭寻常用惯了的熏香。 他一手托着茶盏半天都没能送到嘴里喝上一口,咬着牙气哼哼刮了卫善一眼,就见小妹手里还捏着一只江米竹结糕,咬了一小口,浑没事儿的让初晴给她拿蜜来,要用蜜沾着江米糕儿吃。 秦昭擦完了脸,把巾子搭到毛巾架上,走到桌边坐下,就挨着卫善坐在另一这,用饭之前吃饮两口茶,听见卫善要蜜冲她笑一笑:“又吃甜的,就不怕坏了牙。” 卫善打小就爱吃甜的,睡觉的时候还要偷偷含一颗糖,糯米牙蛀了一点点,疼的捂住嘴巴,心里知道是吃糖吃坏的,不敢给别人看,怕挨骂,张开来指给秦昭看,圆眼睛泪水汪汪,一抽一抽的委屈。 卫善难得脸红起来,她不记得给秦昭看牙的事,倒记得牙疼,姑姑看着她不许她吃糖,连秦昭也不给她吃了,疼的时候捂着腮发誓不吃,等不疼了又馋 起来,背着人又求又抱,趴在他身上,秦昭被她求不过,拿了一颗在手心里,只许她舌头尖舔一舔。 卫修眼看自己生气这两个一个都不理会,愈加气恼,就算二哥是秘密前往,也不能就这么睡在小妹屋里,眼看十三岁了,也该有些男女之见,纵小妹没有,二哥也该有。 卫修从鼻子里哼哼出一声来,口气硬绑绑的:“你便不见我爹,我也要拉你去的。” 卫善一抬眼儿就见小哥哥气得脸都绿了,心知这样确是不妥当,可又无人知道,何况二人绝没有半步越雷池的,二哥连她的内室都没进过。 才刚想到两人绝没越雷池,二哥也没进内室,就忽地想起了那出现在她床头的小方枕头,要是他没进来过,那枕头怎么就到了她的床上。 小方枕上边的毛边儿还是卫善小时候盖的毛毯,这么多年枕套换了许多里,里头个芯子重又填过,可那一小块儿旧料子从来都没换掉过,原来的卫善没有这只小枕头是再睡不好的。 可这个毛病已经是个旧毛病了,上辈子她早早就用这个旧枕头,怀里抱着刀才能睡得稳,不意他还记得,嘴巴一翘,脸上就露出笑意来。 卫修险些气炸,再看他还给善儿挟菜,挑了松仁鸽蛋搁到善儿的勺子里,板了脸不错眼的盯着秦昭,盯着他掀开茶盖儿撇撇浮沫,小口啜饮,面上还是那付不急不徐的神色。 心里又猜测两人有情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他竟半点儿不知道,只顾着防外贼,倒让家贼把宝贝妹妹给骗走了。 卫修拿看家贼的目光看着秦昭,秦昭给自己添了粥,还给善儿又添一点儿,看着卫修道:“我有些话要问问善儿。” 他一正色,卫修倒不知道要说什么些好,秦昭扣着卫善的手腕把她带进内室,隔了帘子外头人瞧不见了,他便笑起来:“我们俩的事总要让长辈知道才好,你不便开口,我来说好不好?” 秦昭温言软语,卫善一听就点头了,写契约的时候没羞,这会儿羞起来,扯住秦昭的袖子:“真要说了?”上回还说等两年的,两年期限又改成永不相负,想想挠了脸儿,睁着一双猫儿眼:“二哥来就是为了这个。” 秦昭也没瞒她:“此是其一,倒也不是全为着这个来的。”此来所为三件事,一件是求亲,一见是他想见一见林先生,问他可有当年卫敬禹画的水陆城门图,当时业州要通运河,卫敬禹便想引水过来,水陆两个城门,既能行船又能走马;第三件便是粮草木材。 卫善听他这么说,不仅没失望,反而笑起来,扯着秦昭的袖子,指一指屋里衣架上挂的那些衣裳,新做的皮靴,还有刚刚送来的南珠,她件件都很喜欢,咬咬唇儿问他:“我能不能跟二哥到清江去?” 秦昭出来征粮,离得不远,快船而来,跟着又换快马,八天走了一千五百里地,还得急赶回去,揉揉卫善的头发:“这会儿天寒地冻的有什么好玩,等到开春你也要启程了,那时若无战事,你再绕过来玩上些日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月里太子大婚,卫善得回去吃喜酒,还想在这儿待足一年的,怎么算也来不及了,开年就启程,倒真能去清江看一看。 两人说了这几句,卫修在外头咳嗽了三声,卫善一掀帘子出来,看了卫修一眼,竟把他看哑了,对着沉香点点下巴:“小哥咳嗽,让厨房炖个川贝雪梨盅来。” 卫修对着秦昭横眉立目,对着卫善却没了法子,心里叹气女生外向,可秦昭到底算不算个外人他自己也吃不准,反是秦昭先开的口:“善儿还要换衣,咱们先去见过舅舅罢。” 卫修说不出话来,他竟还知道善儿要换衣,无力一摆手:“我爹在卧雪堂,走走走。”非得把这半夜里摸门的登徒子捉到父亲面前去,让爹看一看,若真打起来,定然还是爹赢。 秦昭跟在卫修身后,他昨夜入城,便被瓮城气势所折,只来不及细看便匆匆进城,进了卫家更似是进了堡垒,不看屋子建得有多么精巧,一楼一阁之间都能架起攻防。 夜里看得模糊,此时再看越能看得出巧妙来,一看卫修还青绿着脸皮,笑了一声:“小舅舅要是真的出力打我,我比不过。” 卫修倒不觉得两人就真干了什么,秦昭也绝不是那样的人,喉咙里一滚,侧脸扫他一眼,把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背,撇着嘴角问他:“二哥甚时候求亲?” 秦昭笑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是还拿他当个孩子看,卫修气得头顶生烟,可对着秦昭又不敢造次,领着他去了卧雪堂,堂前两株古松树,松枝上满是落雪,卫敬尧就坐在树杆上吃酒,看见秦昭来了,抛下去一个酒囊:“还知道给我带酒来。” 马背上什么也没有,带灌了满满的酒,还余下两袋子,都叫卫敬尧喝了个干净,卫修又不能冲着树喊小妹叫人摸了房门,叫了两声爹,想把卫敬尧叫下来。 卫敬尧还未醉,跳下来落在雪堆上,才刚吃了酒,浑身都是热的,被儿子扶起来,安置进屋,趁着扶他的运作告诉他:“二哥在善儿房里。” 秦昭带着笑意,进门先给卫敬尧捧了一碗茶,卫敬尧接过来吃了一口,隔得会儿才叩着茶碗问儿子:“你说什么?” 秦昭笑一声,手里捏一捏荷包袋,里头有善儿写给他的契约,一式两份,两人都按了手印,此时拿出来,奉给卫敬尧道:“这个还请小舅看一看。” 卫敬尧接过来一看就知是侄女的字,上头还写着父母姓名生辰八字,若不是没有长辈,也能算一张婚书了,他挑眉看着竟笑出来,想到些大哥大嫂之间的旧事,把这纸反复看一一看:“这个脾气这个胆子,倒真是她爹娘亲生的。” 卫修还等着爹拔剑暴起,没想到他爹竟然笑,笑也就罢了,竟还称许,若不是卫平一早就去龙王山送酒菜,这会儿说不定两人已经打成一团。 卫敬尧笑完打量秦昭两眼,原来也算端正,性情也算寻常,能力倒有也些,善儿既看中了他,有些话也得说在前头:“善儿还小,她想的和这俗世寻常并不一样。”善儿这样心高气傲的姑娘,世间寻常事,她以为能忍,其实是不能忍的。 卫敬尧面上去了醉意,目光就清明税利起来,一句说破,秦昭想到她信里写的那些相夫教子又绝不嫉妒的话,点一点头:“我知道,我不会,我也不舍得。” 珍宝一样看着长大的姑娘,小时候白嫩嫩的手上被蚊子虫子咬一口,红了个胞都要哭,举着手要拍要吹要讨糖吃,看她被虫咬一下都舍不得,又怎么舍得她伤心呢?等她经过便知不同,可他要等她亲口说出来。 卫敬尧目光似剑,把秦昭来回穿透:“我信你是实话,我跟人不同,平生最厌礼法,你若有半点儿让她伤心的,我也不打杀你,让她再找个旁人也就是了。” 秦昭手指一紧,轻笑起来:“不会。” 卫修张口结舌,怔在原地,觉得大哥回来必有一顿暴揍,自己是怎么也逃不了的。 默契(修) 秦昭从卧雪堂出来, 卫善已经换了衣裳, 一身红骑装, 领口袖口缀着一圈白毛, 外头雪晴天寒, 便不戴小帽, 披上大斗蓬, 戴了昭君套,把脸团团围起来,更显得脸盘只有巴掌那么大, 一双眼睛黑晶石似的泛着光华,手里拿着马鞭提着箭筒,作出个要出城打猎的模样来。 秦昭一出来就见她等在松树底下, 穿了束身衣裳又显得年纪大些了, 看她目带询问,笑看她一眼, 冲她微微点头, 卫善弯了眼睛, 她倒不害怕, 小叔的脾气摆在那儿, 跟着又见小哥卫修脸色还是青的,两步过去, 越过秦昭,满面是笑的挽住了他的胳膊。 卫敬尧飞扬洒脱半点规矩都不讲, 卫修却是个小道学, 为着亲爹办事儿不着调,小小年纪就一付老成持重的模样,就怕在外头堕了卫家的名声,如今出了这事,生一场气也不知道哪年月才消。 被卫善一把挽住了胳膊,他鼻子里头“哼”一声,跟着又一声长叹:“一家里一个讲规矩的也没有。”唯一一个讲规矩的是大哥,回来既不能跟长辈翻脸,又舍不得碰妹妹一个手指头,只好打打弟弟出气了。 卫善换了装束,秦昭也换了一身,急往龙王山去见林文镜,墨色斗蓬盖住脸,最好是急来急去,他只有这一日,趁夜又要走。 卫善叫怀仁把马牵到巷后小门边,府中本来侍候的人便不多,穿过庭院往屋后去,再绕过花廊小榭,开了巷口的门出去,三五人骑马出城,谁知在城门口碰上了魏人杰。 魏人杰无事便在城中各处转悠,跑遍了书场瓦肆,卫家无人肯跟他对弈,他不拘走到哪儿,看见有人在街边下棋也好,在茶馆里头下棋也好,只要有棋局就要站定了看一看。 老翁在街边摆盘,书生在竹林园里对座,闲汉在茶馆里捏着棋子杀两盘,见魏人杰生得高壮有力,茶博士店小二还当他是来滋事的,光是一对拳头便有千钧力,看了几回见他只是老老实实看棋,还给他倒一杯白水,搬个竹凳子给他坐一坐。 魏人杰就在城门边看人下棋,他在城里混了几个月,守门的小卒兵丁早已经混熟了,他跟着卫修上过城楼,偶尔也在那儿晒晒太阳,每天大把光阴,不是追着卫善跑,就是往龙王山去。 卫家要过节,林先生家里也要过节,冬至这两日,他倒没地儿可混了,在城门边远远就看见了卫善,她马上悬着箭筒,腰上挂着皮鞭,风帽上的明珠映面颊生光,一时为她容色所摄,痴看住了,竟没细瞧她身边人是谁。 卫善一看见魏人杰便知不好,秦昭来的事,不能让正元帝知道,手放在腰边对秦昭比个手势,秦昭卫修快骑出城,卫善的马却慢下来,扬着马鞭叫他一声,笑盈盈道:“魏人杰!你怎么在哪儿?今儿不混书场了?” 听书是她要去的,魏人杰跟在后头蹭听,他出门时候,魏夫人什么也没预备,反是魏人杰给他收拾了两件衣裳,一些伤药,还给他预备了一小袋钱。 魏夫人再不担心儿子活不下去,魏宽也是一样,想让他尝尝大头兵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魏人杰却没改掉散漫的性子,一发饷银就全花了出去,到了月底哪还有钱去书场。 卫善待他难得有这样的好声气,眼儿一眯尽是笑意,魏人杰哪里还管过去的马上骑的是谁:“你要上山?怎么不带猎鹰?” 卫善初来时,本地官员富户都当公主爱珠宝美玉,寻常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打听得卫善时时往城外去,回回都带些山鸡兔子回来,便知这个公主不爱花粉爱打猎,那个姓金的富户,除了进上南菜厨子,又送了两只猎鹰过来。 养鹰吹哨即飞,雪地里逮兔子捉狐狸,倾身直冲一捉一个准儿,卫善头上的昭君套,便是用自己捉着的火狐狸皮做的。 秦昭飞马出城,留下卫善来跟魏人杰周旋,他知道魏家人眼睛最利,扫都不扫他一眼,出了城也沉着气没问卫修一声,反而是卫修有点得意,到了龙王山山脚下,漫不经心告诉秦昭:“魏人杰往善儿屋子外头摆过小娃娃。” 秦昭快步上阶,要见林文镜,心里还有些忐忑,头都没回:“我知道。”这下反是卫修怔住了,想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不会是善儿告诉他的,就连善儿自己都不知道。 卫善把魏人杰拖住了,少不得要走往林子里走一回,一进树林就听见麻雀吱喳一片,光秃秃的树杆上一排一排撅着尾巴毛的花麻雀,一边叫停了,另一边又在叫,倒像是说书场里搭台打擂,如今最红的就是《大业英雄传》。 讲卫王的那一段最是荡气回肠,卫善仔细听过,是忠是奸古来有辨,全凭写书人的一枝笔,说书人的一张嘴,一样是讲书,何以听见刘备落败便有人嗟叹垂泪,听见曹操落败便各各欢欣叫好,古今一理,正应在《卫王传》这一段上。 口能诛之笔能伐之,自然也能捧上神坛,卫王庙才建不久,已经成了个求财求子的地方,一人说香火鼎盛有求必应,便传十传百,冬至节里供奉的团子,在灵前供一供就放到城东城西两处的粥棚里。 用的就是叶凝的办法,底下煮粥也一样废柴,再架上大蒸笼,粥的热气冒上来,把团子蒸热,给贫民们分食,算是过节。 卫家的粥棚是打着公主的旗号摆出来的,从落第一场雪起,一直摆到现在,济民所抚孤院里也有人来领粥,今岁城中倒无倒闭冷死的人。 卫善拖住了魏人杰,跟来的除了魏人杰,都是吴三领的兵,吴三又是秦昭的人,卫善打定主意把魏人杰拖住,最好回去的时候秦昭已经走了。 两人在雪地里一通乱逛,魏人杰用不惯卫善的弓,怕一使力气就把她的弓折断了,围了几圈都没有收获,卫善佯装发怒,眉头一拧,不能空手而回,却又箭箭放空,气的跺脚。 魏人杰看她生气,想宽慰她别急,憋红了脸也说不出口,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来:“急甚。”伸手在雪底摸了十来枚小石子,冲着树杆,打了一串麻雀下来。 哪知麻雀虽小,成群结队竟也记愁,飞扑上去在魏人杰头顶盘旋,卫善眼看着这些鸟儿翘起尾巴来攻击魏人杰,身上肩上淋了几下,雪地上一片绿白物。 卫善吓得花容失色,夹紧了马腹就要逃,魏人杰发足便奔,那一串麻雀也扔在原地,两人跑出树林这才停下,卫善一只手捂住鼻子,一只手握着马鞭,指着魏人杰道:“你就站哪儿,不许过来。” 从衣兜里摸了半天,扔出一条帕子给他,满地都是雪,搓一搓也能把身上搓干净了,魏人杰接过帕子,迟迟没有上身,自他跟着卫善,知道她是极爱干净的,这东西给了他,必然不要了。 他跑得极快,身上只淋了两下,手握着软绢一角,心里竟然甜起来,把那绢子揉成一团,假意在身上搓两下,一扬手道:“还你。” 卫善拉着枣红小马跳了两下,摇头不肯要,魏人杰便把这块帕子收下,心里暗道这可是她自愿送的,越想越甜,轻软软的,也不知道闻起来是个什么味。 这一片白茫茫没人踏过,也不知是不是农田,枣红马儿这么一跳一踩,恐伤了秧苗,卫善催促他快着些,好再往林子里头去。 魏人杰跟人总要顶几句,绝不肯乖乖听话,这会立在雪地上,近处是山,远处是城郭,抬头是万里无云的天,脚下是绵延到天际的雪,竟一句反话也不说,蹲身低头,捧了一把雪把雪往头顶拍,头发都搓干净了,脸也冻红了,鼻子冻得红通通的,这才笑看向卫善。 卫善既觉气恼又觉好笑,咬着嘴唇半天还是没忍住,骑在马上笑了起来,魏人杰后来当了右武卫将军,却不知道还有鸟粪淋头,仓皇逃窜的时候。 魏人杰生平最恨人笑他,碰见了必要打一架,便无事看他一眼,都要扬一扬拳头,谁知被卫善这样笑了,心里竟暖融融的,就这么蹲在雪地上,呆呆仰头看着她笑。 卫修一面爬山一面不住拿话去刺秦昭,秦昭便似一团软棉花,半点脾气都没有,卫修越发气恼,小妹成了别人囊中之物,眼看着她和魏人杰呆在一块,秦昭竟然不吃醋。 半点儿不喝醋那就是心里没有小妹,想一想道:“这两个人定是打猎去了,魏人杰箭法精准,善儿很喜欢同他一道打猎,两人老是笑闹,叫人为难。” 秦昭依旧听着,卫修心下更气,若是看中妹妹怎么不急,若是没看中,作甚又要娶她:“魏人杰这傻小子虽然蠢些,待善儿倒是一片真心。”可惜姓魏,可惜太蠢,二哥当哥哥是极好的,要是当妹夫总怕他心思太多,善儿一派天真,竟让他在屋里过夜…… “我待善儿,日月山河皆可鉴,若有相负,天打雷劈。”秦昭一字一顿,把卫修噎在原地,他自己却浑若无事,迈上最后一阶台阶,站在林先生竹屋门前,抖落袍角沾的碎冰细雪,伸手叩了三下柴门。 卫善和魏人杰两个黄昏时分才回城中,在城外消磨一天,魏人杰不肯服输,又回林中把那一串麻雀捡了出来,头一只连毛带肉烤着吃,火太旺把毛全燎着了,烧成一只圆炭球。 跟着又砸冰钓鱼,把小时候玩的那些,重拿出来玩一回哄着卫善高兴,两人蹲在雪地上点柴烧火,他心里虽想过怎么没人来寻,又盼望无人来寻,最好一片白雪里就只有他们俩个人。 想到卫善平日里最不耐烦跟他出来,今天却不急着回去,心里咚咚直跳,猜测她是不是也有意,脸上红了又红,手心出了一层一层的汗,到黄昏回去了,还晕陶陶似喝了酒,看着她进门去,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卫善一回房看见卫修坐着,就知道秦昭已经回去了,骑马出城碰见魏人杰,那顷刻间两人打的手势还是小时候的暗号,手指头一捏一松,对方就知道意思,多少年不用,情急之下竟然想了起来,而秦昭在顷刻间竟也明白她的意思,笑盈盈的把风帽一解扔在桌上,问道:“二哥的事办成了没有?” 卫修也不同她说话,指一指窗户边,卫善解着斗蓬往窗边一探,就见窗前一排雪兔儿,一只只巴掌那么大,拿竹叶托着,红果嵌着当眼眼睛,细叶辟开当耳朵,她捧起一个来,托在手里,又怕它化了,赶紧放下,喜滋滋的问:“这是二哥给我捏的?” 秦昭办完了事,急着要回去,卫修还当他怎么也得等一等善儿,可他径直来到卫善院里,拢了一捧雪,挑出宽竹叶,捏上了七八只,用屋中红果盆景里揪下来的小红果作眼,竹叶插在雪团上作耳,一溜儿排在窗前。 卫修张口结舌,先还觉得他待善儿没有小儿女情怀,看他把雪拍实捏成团子,眉眼带笑把红果嵌在雪团中当眼睛,一只只摆放齐整了,一个字儿也没留,披衣上马,对卫修点点头道:“我去了。” 一时又成了那个眉凝冰霜的秦昭,卫修送他出门,又回到善儿房里,看着红栏下绿叶托着的雪兔,二哥当妹夫,倒也没那么别扭了。 卫善让沉香凿了一盆冰来,屋子里地龙都不不许烧了,摆了一盘小雪兔,搁在妆台上床桌上,一抬眼就能看见。 桃花 太子妃甄氏是京城人氏, 虽是小姓人家出身的, 家里却是世代耕读, 往上数五代都是身家清白, 没有犯男罪女, 人生得庄重, 年纪也已十六, 在选女中算是年纪大的,脾性仁厚,性子沉稳。 既定下旨意要娶为皇家妇, 甄家原来的屋子便不能再住了,太子妃的父亲也读过几年书,授了一个五品散官, 家里从此就算有了出身。 工部礼部将近新年里也未停工, 圈出一块地来,替甄家盖起宅子, 太子妃要住回本家, 等待二月大婚迎娶, 屋子太浅窄, 进出的人又多, 连宫中配给的尚宫宫人都住不下。 除了甄氏,余下得封的苏氏李氏俱都不京城本地人, 挪到离宫居住,继续派训导尚宫教导规矩, 等到太子妃进了宫门, 再把她们接进来。 东宫的屋子是修整过的,要添几位娘娘也都各有屋子居住,卫敬容又特意把秦显叫到身边来,再把那些话叮嘱他一回,秦显点头听着,听完了便道:“别人都出宫去,总得让她也出宫去。” 卫敬容一怔,姜家确有封号,当时进京,正元帝也赏赐了宅院,当日把姐弟俩个留在宫中,是二人年纪还小,打着抚孤的名头,总不能一进京城就把人放在宫外。 如今却不一样,翻年姜微碧就要十五了,又要嫁进皇家来,她是太子良娣,份位比太子妃低一等,进门却要比所有人都晚些,要等她除了服,才能进东宫。 秦显会提这个,卫敬容倒不觉奇怪:“姜家的院子也得修葺,总不能甄家还未修好,就先修姜家的,我知道你的心思,再等一等。” 顺义侯是侯府,比五品散官不知高了多少,当日赐下宅院时也已经修过一回,又给了两千亩良田果林,都归皇庄打理,年年要报一回进项,直到姐弟二人离宫回府。 秋收刚过,今年收成极好,帐册也早就送到长安殿去,卫敬容虽改了性子,可这些事上还是办得清楚明白,有一是一,绝不因为姜家姐弟势弱就纵容底下人欺负姐弟两个,瞒报贪墨。 秦显一听便道:“那我去催催工部,甄家的屋子修完了,就赶紧把顺义侯府修起来。” 卫敬容知道他的脾气,蹙一蹙眉头:“太后娘娘喜欢她,我心里也喜欢她,你又喜欢她,太子妃进了东宫又要怎么自处?” 秦显自小到大,还未有一事不能衬心愿,这一件他尤其想办的事儿,不能衬心如意,连后头这些琐碎细务也要看人脸色。 卫敬容看他面色不愉,生怕他对没进门的甄氏心怀偏见,心里不喜欢她,她再怎么和顺宽厚也都无用,想想又有些头疼,算着日子自己二月里说不准要生产,这些日子精神越发不济,手边的事都交给了徐淑妃,只好再把姜碧微请到丹凤宫来,再透一透意思。 长安殿里正是一派欢欣,倒不是接下旨意配给太子,而是送来了田地收成,细叶和芳姑都还当这田地给了也是白看着的,不意一季就把收成送了来。 收了多少果子,养了多少牛羊,又打了多少石粮食,这些在市面上能折换成多少银子,册子上写得清清楚楚。光是光看着帐册也还没这么高兴,丹凤宫还差人抬了两箱子钱来。 碧微立时发下赏赐去,又给炊雪饮冰两个赏了东西,长安殿里也摆出要过年的架势来,糊灯笼挂彩幡,因着身上有孝,也只有年里能这么热闹。 这些宫人们是高兴得了赏赐,细叶和芳姑更见松快,手上有了钱,再不必吃份例,要办什么事儿都更方便了,往后顺义侯府也能立起来,到了年纪再求一桩差事,择一门婚事,姜家便也能在京中立足了。 姜碧成捏着马鞭回来,他跑的一头是汗,一进来便叫了一声“姐姐”,细叶便凑上去替他擦汗,端了热茶给他吃,姜碧成把身上的小袄一脱,端起茶来就灌。 姜碧成原来身子弱,才进宫的时候又细又瘦,脸色发黄,跟着秦昰跑马吃肉竟慢慢壮起来,身量也高了,短短几月,袍子鞋子都小了,芳姑看着他便笑:“侯爷要不要用些什么?有辣油抄手。” 姜碧成早就饿了,芳姑赶紧端上来,看着他顾不得烫嘴笑得脸上开了花,碧微看他吃得急,叫炊雪给他添些甜茶来。 小孩子结了伴,最容易移换性情,弟弟原来胆小怯生,举动坐卧没有一样不斯文的,跟着秦昰人虽活泼了,可规矩也不该丢,待他吃完了,姜碧微招手叫他到身边去,告诉他如今家里一年的收成是多少。 她也没学过打算盘,细叶却是会的,跟细叶学了来,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拨给弟弟看,往后她在宫中总不能事事伸手,弟弟先学看帐,免得下人欺他。 姜碧成对这个哪有兴致,他说的都是秦昰身边的太监怎么拿竹笼子在雪地上套麻雀的,还告诉他们东街何记的铁脚雀儿一出锅就全卖光了。 碧微抚着弟弟的头发,笑盈盈听他说着,等他说完了,便道:“这有什么,等咱们出了宫,你想往哪个街市上走动都成。” 姜碧成先是开怀,跟着又道:“那我便不能跟秦昰一道了。”不能跟伙伴一起干什么都没趣儿,他才坐了一会儿,秦昰身边的小太监小福子便到了长安殿,在殿门口探头张脑,被炊雪叫住了,都知道他是雍王身边的太监,一看就是来找顺义侯的,笑一笑进来禀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姜碧成连茶都不喝了,急急出去,走的时候还道:“姐姐我今儿在秦昰那里用饭。”两人赛着吃,看谁吃的多,卫敬容看他们俩吃得香,自己都能多吃上些。 姜碧微两步上前,眼看着弟弟出了门,芳姑还笑:“雍王殿下跟咱们侯爷倒好。”反是细叶觑着碧微的脸色,心知她想把小侯爷教导的跟大公子一样,劝道:“侯爷年纪还小呢,往后再大些,自然就好了。” 碧微点一点头,把帐册一阖也没心思再看,看着窗外,问炊雪道:“各宫里的腊八粥可送了?可是按着我摆的果仁花样送的?” “送了,各宫里都夸我们公主手巧,粥上摆的果仁花样都不曾见过呢。”各宫又送了自己宫中煮的粥来,丹凤宫里俱是命妇们自己做的粥,里头就只有长安殿的粥是细粥,样样工序都跟光禄寺相同,这粥是姜碧微手把手教着宫人们做的二十来种花样果子,红枣核桃,栗子松仁,再配上玫瑰红绿丝细儿,亲手挑选摆上,也难怪被人称道。 丹凤宫还特意送了鲜果子来,长安殿里原来人人都当长宁公主是要当太子妃的,如今虽未能如愿,到底还有宜春殿丹凤宫的看重,炊雪饮冰两个拿了那块鹿皮出来,特意做了一件斗蓬,过年的那一天上上身,也不算违了规矩。 此时听见卫敬容派人来请,赶紧替她打扮起来,冬日里披了一件银丝薄烟翠绿纱的斗蓬,头上攒着两三只珠钗,一路往丹凤宫中去。 卫敬容歪在窗边,姜碧微坐在她身边,看她脸色便知有事,奉上茶又吃点心,半日都没绕到正题上,碧微捧了茶盏:“娘娘若是有话对我说,只管开口,我再没有不遵从的。” 卫敬容便把秦显要替她修屋的事说了:“不是不修,可也得缓上一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里头的道理也该明白。” 碧微倏地涨红了脸,捧着茶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生生把眼泪忍住:“我万万不敢让殿下替我操心这些事,若有欺心处,往后……” 还未赌咒,就被卫敬容截下话头:“我都知道,就是知道才得告诉你,若是心里疑你,这话我也不说了。” 碧微到底没能忍住,掉了一滴泪,口里称是,也再不辩驳,还当他想不到这些,不意竟能想得这么细,心里猜测着是怕自己在宫里出嫁,这才说要修一修侯府,好歹从那里出门。 她又掉泪面上又带笑,卫敬容把宫人退出去,塞了帕子到她手里:“显儿待你真心实意,你也要替他着想,不能叫他被人指摘。” 姜碧微仰起脸来,眼底下的泪也不怕卫敬容看见,在她面前两人都未说破过,这也是卫敬容头一回把她叫到身边,以婆母的身份跟她说话,她抬手擦掉眼泪,面似梨花带露,可眼睛里却含着笑意:“娘娘全且放心,既领受这番心意,自然会还报这份心意。” 说完面色发红,心里觉得羞怯,可又有无限柔情涌现,立起来对卫敬容行礼磕首。一路出了丹凤宫,雪后寒风吹在身上,竟也不觉得冷,脸上似打了薄薄一层胭脂,眼睛含着水光,望向麟德殿,眉梢眼角似开了初春第一朵桃花。 细叶扶住她的手,心里替她高兴,心中不平之意一扫而空,碧微笑意未敛,一行人便在转弯处碰上了秦昱。 回宫 临近新年, 正元帝追封卫敬禹为“卫王”的旨意终于从皇城传到了业州, 同时赏赐的还有金银绢帛, 又把卫王庙后的土地都算作祭田。 这个封号单只是给卫敬禹的, 连卫璧也再加封赏, 已是超一品的国公, 累加封号, 只这两样都不能传之后人。 传旨太监身后带着仪仗,敲锣打鼓到了卫王庙前,对着雕像宣读圣旨, 庙中卫王已经身着紫色蟒袍,肩过金龙臂露金甲,一手握书卷写孙武二字, 一手青光宝剑, 若无旨意,算是僭越。 可塑像是在御笔亲笔“卫王庙”后才重又雕塑供奉的, 原来那一尊挪到芙蓉阁中与曲夫像摆在一起, 细究也不能算错, 何况民间供奉实难说清, 连皇帝都已经认下了, 太监看过一眼,拉开明皇绸卷, 大声宣读起来。 正元帝大加褒扬卫敬禹在业州一战中的功劳,给他的谥号中添忠义二字, 封他为卫王, 赐“浩气长存”匾额一块,以庙宇香火福泽一方百姓,业州当地减免三年赋税。 卫敬尧代替兄长接旨谢恩,寺庙中本就香火鼎盛,听见传旨免去交赋三年,都跪下来对着西边磕头谢恩,一个领头喊了万岁,余下的个个都跟着下拜喊万岁。 在庙前颁旨,又往卫家去赏赐金银绢帛,传旨太监倒是卫家的熟人千里迢迢跑了一趟,接待他住 下,奉上金银,宋太监还给卫善带了卫敬容的信来,收里拿得厚,面上笑意便浓:“娘娘在宫里还时常念叨着公主,盼着公主回去,大节里还在仙居殿前结彩挂灯呢。” 不因为卫善不在,仙居殿便冷冷清清,素筝必是要把整个宫里都收拾起来,她是卫敬容宫中调理出来的人,这些小事不必吩咐,也做得极好。 卫善又发下厚赏去,把家里预备下的吃食衣裳让宋太监带回宫中去,宋太监团了手倾了身:“这一路来都听见公主的美名,回去报给皇后娘娘,也少不了我的赏。” 他说的倒是实话,如今卫敬容怀了身孕,秦昰又封了雍王,卫家又有这样的恩泽,比原来又不相同,这一路听见美名也确有其事。 里头十有八九全是吹嘘,永安公主办了两桩好事,余下县里倒给她添了许多,有说公主美貌似仙人,也有人说公主心善如菩萨,还有人说官船一停便香风十里。 香确是香的,公主大辇车轿都要熏香,木料里头就得揉上香料,可香传十里,闻过百病不侵便是胡说了,只传得越多就越真,声名日隆,倒真把她当菩萨来看待。 业州本地是卫王的声名带起了卫家一家,出了业州那便是卫善的名头更响,等到《大业英雄志》再传得远些,把两样名声合在一处,可不比袁礼贤骑青牛遇名主的故事更能说得响些。 卫善心知这是有意宣扬,她做了一半,林先生做了一半,听宋太监口灿莲花,笑盈盈同他道谢:“我有这些虚名,也是下面人看着姑父的面子。” 跟着便问宫中事,宋太监出来时旨意已定,他捡了几样卫善最关切的来说,一是皇后娘娘二月里要生下小皇子,二是太子殿下二月底娶正妃。 卫善笑一笑,说生下小皇子自然是好听的吉祥话,可她依旧答道:“姑姑几回同我说要生个公主,儿女双全才是好。”这个孩子上辈子不曾有过,越是日子离是近她就越是惴惴,急着赶回去,业州有林先生在,倒能周全,就不知要用什么法子留下小叔,叫他别到京城里去淌混水。 宋太监自不信这话,徐淑妃都生了一个儿子,皇后娘娘这胎,自然也添个儿子更好,却依旧恭贺一番,夜里还有卫平请酒席一桌,歇过两日重又出发回京。 满船来的,也满船回去,冻羊冻鹿自不必说,业州离北边近,各色皮毛料子装了许多,人参高丽参也都送给卫敬容,让她开春好赏人用。 贵重的有各色花缎绫罗宝石珠玉,家常的有小菜鱼鲊,装船送回宫中,又托宋太监带了信,告诉卫敬容二月里必到京都,要守着姑姑生下弟妹来。 卫敬容接信一算,卫善必已经在路上了,又急又笑:“这个孩子,连年节也不过安稳。”她说这话时,徐淑妃正抱着儿子在丹凤宫的罗床榻上玩,虽未有封号,却已经起了名字,这个名字是徐淑妃自己挑了,央求卫敬容进言给正元帝。 正元帝一看便点头应允,御笔圈了出来,赐名“晏”,宫里都叫五殿下,不称小殿下,便是等着卫敬容这一胎得男。 秦晏正是好动的时候,身子壮实,人圆滚滚的,人躺在床上,蹬着一条腿儿慢慢挪,流了一床口水,看见卫敬容看信,眼睛亮晶晶的,伸出手来咿呀,要抓那信纸。 徐淑妃捏着儿子的手脚:“这是公主心里记挂姐姐,养儿到大,盼的可不就是这么点儿孝顺了。” 秦显才刚送了果食盒子来,太子难得心细,卫敬容正高兴,又接到卫善的信,脸上笑意越深,也伸手捏着小婴儿的脚:“我们晏儿往后也得这样孝顺你亲娘。” 徐淑妃心中感念,背着人也不再称卫敬容作娘娘,拿她当姐姐看待,这会儿虽不能说败兴的话,可也还是要说:“陛下这些日子,只传召宓才人宓宝林两位,姐姐要不要再提一提宓宝林的份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拿了一个波浪鼓摇晃,秦晏两只眼睛溜溜的跟着转动,一张嘴口水又顺着嘴角流下来,卫敬容抽了帕子替他擦拭,口里“哦哦”出声哄他,漫不经心道:“后宫提位,要么有才有德,有么生育有功,这两位一样都无,怎么能因宠爱就得份位。” 这两位有才是称不上了,有德更让徐澜清面红,阖宫皆知,两姐妹是一道侍候着皇上的,也不过无人去戳皇帝的面皮罢了,至于生育,两人暂时还无孕,往后如何还不好说,哪个先有了孕,哪一个就先提份位。 徐淑妃提上一句,知道卫敬容心中有底,也依旧还要说:“两人宫中赏赐不曾断过,同是双生姐妹,地位一高一低,难免要生不平之意,何况……何况陛下喜欢两人一道伴驾……姐姐将要生产,别为这些小事伤了神。” 卫敬容看她一眼,对她一笑,她看正元帝倒是很明白,两人一个份位便能同居一处,不必再多召见一个,把这桩小事替正元帝办了,他心里自然满意。 旁的不论,宓宝林宓才人宫中赏赐就不曾断过,这些日子,正元帝连符美人封美人处也少去,珠镜殿倒是去了好几回,听说曾文涉同齐王正在修书,预备献给正元帝当年明岁万寿节的献礼。 徐淑妃想的这些,卫敬容自然明白,她们二人说话,手上摇鼓声不断,竟把秦晏摇睡着了,说完这两句,再低头看,他流着口水,眼睛半眯,睡了过去。 卫敬容一下被他惹笑了,肚里孩子踢她一脚,徐淑妃伸手就摸到肚皮上,知道她是真心要个女儿的,笑道:“踢也踢得这么秀气了。” 卫敬容捏了个酸梅吃着,含在嘴里酸得舒爽,也不再提那话,心里明白这事儿她不办,正元帝是绝没有脸在她跟前提的。 他要脸面,对着这些小妃嫔不必顾及,对着她却不能不顾及,他没脸要求这两位一道伴驾在侧,卫敬容也绝不肯随意就顺了他的心。 徐淑妃不再提宓宝林二位,宓宝林比起姐姐宓才人来更得正元帝的喜爱,跟杨云翘倒是一个样子的,胸脯浑圆腰肢纤细,可神情却天真娇憨,杨家送美自来拿捏得准,时日还短,两人还不敢骄纵,等到要东西的那一天,离失宠也就不远了。 卫敬容算着日子等卫善回宫来,人还没来,仙居殿里已经被赏赐给塞满了,换了新地衣地毡,帐子摆设都换了冬天的,又催促尚衣局留下人手专给卫善赶制宫装,预备给她上巳节里穿。 素筝落琼几个都盼了大半年,只等着卫善回来,把那琉璃灯座一个个擦拭干净,夜明珠重又取出来,插上香花,倒似从未离宫的模样。 长安殿里送来一幅座屏,是碧微手绣的,绣的是孔雀图,用的全是孔雀尾羽,摆在屋中富丽炫目,落琼挑了一付石竹屏作回礼,被素筝换成桃花桃实:“长宁公主将要除服,又正逢好事,拿这东西讨个好口彩罢。” 卫善人还未回宫,仙居殿便人来人往门庭若市,长安殿离得不远,炊雪看见叹息一声:“要是公主早些回来,倒能替咱们公主美言几句。” 姜碧微坐在窗前临字,心知她们说的是卫善能为自己说些好话,皇后娘娘许就肯替她出头,闻言头也不抬,轻声道:“这话往后绝不许再提。”跟着又望向窗外,看见海棠树上系着的满树绢花,秦显派小禄子才送来没几日,让她好开着窗就能见些鲜亮颜色。 她搁下笔在山水笔架上,忽的道:“那块皮子叫尚衣局别做斗蓬了,给我做张褥子来,夜里太凉,正好枕头睡。” 宫中换过桃符饮过屠苏,卫敬容身子日见沉重,卫善的船也从业州出发,隔得十日一次信报,急往皇城来,二月一日中和节那天,回到京城。 生产 卫善到了南边换马坐船, 过了元宵便从业州出发, 道上霜冻难行, 运河以北又结冰不得行船, 一路走官道骑马, 到了永城才能坐船, 为着急赶回来, 连宫人都没带全。 二月初一这一天正元帝要领着文武大臣祭太阳星君,接着要往丰泽园中去检视农具耕牛,正元帝在国家大礼上是个事事亲躬的皇帝, 自进了皇城年年亲耕都是自己亲去,还要领着儿子一道去。 既有亲耕便有亲蚕,卫敬容身子沉重, 便欲把此事交给徐淑妃, 杨云翘求倒是求过一回,可她原来胡闹, 又有了骄纵奢靡的名头, 正元帝听了蹙一蹙眉头, 依旧按皇后的意思, 让徐淑妃代为行礼。 杨云翘自觉失了脸面, 可她此时再想洗脱原来的名声已经太难了,不仅后宫传扬, 前朝也早闻大名,何况还有齐王致使妃嫔落胎的事, 三五年间纵是正元帝不再提起, 也还人有牢牢记着。 卫敬容当面不提,背后慨叹却不少,乔昭仪符美人两个也不会忘,在正元帝跟前,一个字也不多说,却做了许许多多的小衣裳,不住往拾翠殿里送去。 倒似把一片爱子之心都倾注到了徐淑妃生的小皇子身上,正元帝见了几回,叹她年轻失子,比原来未经过事时又更温柔细致,倒多留几日,渐渐与杨妃一系平分宠爱。 还有一人对这件事念念不忘,赵太后初一十五都要礼佛,她年纪大了,又从没见过这个孙子,叹两句没福便也忘了,可禁不住隔一段日子便有人在她跟前提上两句。 翠桐问她下元节可要给没出世的小皇子添盏灯,碧微陪她念佛时,又问冬至节里要不要给那可怜孩子送一饭,也烧些元宝纸钱,叫底下那些人不敢在阴间欺负龙子凤孙。 赵太后觉有礼,还特意请了两卷经来,她年纪越大,除了替娘家要官要封赏之外,跟正元帝之间更无话说,原来无话,做了事自然有话,念叨上几回,每每正元帝要忘了,就又想起来,那两日便不踏进珠镜殿去。 贵妃还排在淑妃之前,亲蚕礼却由淑妃代为执掌,杨云翘一得着消息,立时“病”了,卫敬容接着消息微微一笑,她也懂得躲羞了,可惜晚了两年。 卫善回宫时,正元帝并不在宫中,秦显秦昱几个也跟着去先农坛祭太阳星君,她一进宫先回了仙居殿,洗漱换衣这才往丹凤宫去。 卫敬容身子沉了,知道侄女进了宫,连着问了好几回,听见她先回去换衣还嘟囔两声,看她来了,不许她行礼,满面是笑一把拉到身边来:“真是,都回了宫,还不赶紧让我好好瞧瞧你。” “我怕身上尘土让姑姑不适,还是洗漱了再来更好。”卫善眼儿一溜,就眼住了躺在榻上张嘴流口水的小婴孩身上,拿指头点一点:“这个就是徐淑妃生的儿子?” 她看这个孩子是有些新奇的,上辈子未有过,徐淑妃上一世到老只进了一步,从充容升到昭仪,等到卫家势弱,后宫这几位更是被杨云翘压得死死的,正元帝经过丧子之前,一直都没有缓过来,等到正元帝没了,这些小妃子们都发到皇陵带发出家去了。 卫敬容把她从头打量到脚,人高瘦了,眉目也长开了,很有大姑娘的样子,替她做的袍子只怕太短了些,还得再放长几寸,身长玉立,越来越像卫家人。 这会儿看她盯着小孩子看个不住,又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善儿想不想抱一抱?” 卫善抱过秦昰,算是熟练,伸手就抱了过来,那孩子极爱笑,被卫善抱在怀里,一笑又是一襟口水,卫善轻轻拍拍他问:“他叫什么名儿?” 卫敬容碰碰小婴孩圆滚滚的脸蛋:“叫秦晏,是徐淑妃自己求来的字儿。” 卫善点一点头,捏捏他的小手,他显见得对卫敬容显是极熟的,听见她的声音就一直找她,嘴里咿呀声就没断过,倒是个小话唠。 姑侄两个许久不见,满肚子的话要说,卫善想跟她说一说杨家的事,还有王七寻到的杨家侄子,可她看着姑姑的肚皮,想一想还是咽了回去。 只问道:“姑姑可是这两日就要生了?”她紧赶慢赶,一刻都不敢耽搁,就怕卫敬容有个闪失,可眼看她精神尚好,脸色也显得红润,心里先松一口气。 “太医说也就是这两日了,偏殿产室都已经收拾好了。”侄女离开大半年,东西却接连没有断过,握了她的手:“你和昭儿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就在年后正元帝开笔第一天,便接到奏折,奏请停下甘露殿的修建,把所用木材先运往清河去,上书写着“军需浩繁,民力唯艰”,正元帝本待驳回,还是卫敬容上表,亲自恳求,这才停工。 上书的是袁礼贤,其中反对的是胡成玉,卫敬容还特谢过袁相,赐一枝玉笔给袁礼贤,卫家在走礼的时候,送了许多家常腌菜给胡成玉。 卫善觑着姑姑的脸色,看她提起秦昭并无不悦,这才放下心,嘴上又忍不住替他辩解:“姑姑可别怪二哥,二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哪能想到袁相会提起这个来,我听大哥说是实在军中补给不足,朝里明明有钱,这钱却不用在军费上,倒要二哥自己征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怪不得上辈子这场仗没打成呢,卫善一想到秦昭在清河受这样的窝囊气,各地粮食催缴不上,还得他自己带兵出来征,一县一州的收粮食,脸都气鼓了。 卫敬容目光一动,看卫善谈起秦昭时口吻不同,想到秦显说的那番话,笑一声道:“我哪会不知昭儿这孩子,他知道这事又特意写了信来,若早知道这样吃紧,也不修宫室了。” 正元帝的陵寝也正在修,所用工料比甘露殿多得多了,袁礼贤不提陵寝只说甘露殿,存了什么心思不论,可让她和昭儿生份,那是再不能够的。 卫善见姑姑果然没有生气,往她身上一挨,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满心替秦昭打算,想想那份契约,面上一红,连小哥哥都敢打趣她了,说她是自个儿写了契约把她自个儿给卖掉的。 卫敬容看她面上泛红,故意道:“昭儿这个孩子也是实心眼,这回我原想着要指两个人送到王府里去,也能替他打理打理内务,总不能身边一直着没个人照顾。”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卫善的脸色,就见卫善倏地抬头,嘴角都抿了起来,伸出手摸一摸秦晏的小脸小手,逗得他咯咯笑,这才抬头看向侄女。 卫善倒沉得住气,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许还是不许,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既然写了信保证自己能相父教子,却连这点都不许,未免也太小器了。 心中变幻几回,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要是他想要呢?男人总有姬妾的,可想到秦昭也会有,怎么也欢欣不起来,直到卫敬容说:“可昭儿这个孩子,竟给拒了,一个都不要,说不攻下吴江不想这些琐事。” 卫善一听“扑哧”一声笑起来,原来他拒了姬妾,给她写信却半点口风也没露,再一想上辈子到甘露殿二次起火都没能攻下吴江,算一算还有十好几年,她心里乐滋滋的,又不知道为什么乐,不必烦恼就很高兴,待抬头看见卫敬容看着她,脸一下子红起来,手指头绞着裙带子,口里嚅嚅出声:“姑姑。” 这一眼便是姑娘大了,心里有旁的心思了,卫敬容还不及高兴,只觉得肚子一疼,扶着腰要往后靠,卫善一看她面色不对,着急起来,卫敬容反拍了她的手宽慰她:“无事,今儿早上起来就有,已经叫太医看过一回了,等用了午膳,再叫太医来看看。” 没等到用午膳,卫敬容便先被卫善扶到产室,她哪里懂得生产,还是宫人们安排好了产褥,这会儿外头土还冻着,烧了地龙,脱了大衣裳。 卫敬容躺在床上,人还精神,要把卫善赶出去,血房哪里是年轻姑娘呆的地方,可卫善说什么也不肯,请了太医院的院正医女,等着给姑姑接生,又让小厨房炖参鸡汤来,预备下热水巾帕,旁的她就一点儿都不懂得了。 听说皇后发动了,宫中妃嫔都过来探望,卫善怕姑姑费神,一个都不许她们进,见着杨云翘同她低身行礼:“姑姑才刚说了,不必劳动娘娘们等着,就不用进去了。” 杨云翘就怕皇后这一胎还是个男孩,杨家原来想要的雍王封号已经给了秦昰,再来一个,自己的儿子就更显不出来了。 卫善隔了大半年头再见杨云翘,她面目变了,神态也变了,给她行礼,她竟还退了一步,竟懂得跟卫善说场面话:“阖宫都盼娘娘平安生下小皇子来,不在这儿守着娘娘,我心不安。” 卫善把守得牢牢的,连带着这些娘娘们带来的人都看住了,乔昭仪见势不对,拉着符美人封美人一同告退:“我们便不给皇后娘娘添乱了,这许多人七手八脚的,扰了娘娘反而不美。” 一面说一面打量杨妃,杨云翘身后是宓才人和宓宝林两个,眼见乔昭仪都退了,也赶紧退下,杨云翘看杨家送上两个半点忙都帮不上,脸上一红一白,干脆也走了,她站在这里也是无用,反而叫人疑心。 卫善坐镇,先是碧微听到消息赶过来陪她,徐淑妃检视过蚕桑回到宫中,听说皇后发动急赶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丹凤宫。 如意 徐淑妃一到丹凤宫便往产室中去看卫敬容, 卫善拿目光和碧微打了一个招呼, 碧微冲含她点头, 她便紧跟着徐淑妃进产室。 徐淑妃见她面上关切, 虚拦一下, 作个样子, 伸手反而拉了她一把, 跟她并肩进去,卫敬容这会儿身上还能受得住,一旦不疼了, 又能如常说话,一边是结香一边是瑞香,屋子里十来号人, 不到她唤, 一个都不往身前去。 卫善两辈子都不知□□,更何况是生孩子, 没见人生过, 也没看人怀过, 碧微倒是抱了一个孩子在跟前, 是秦昱的小采女生下来的, 从落地就在她宫中,卫善见过一两回, 此时想起来,也不知那个孩子最后如何了。 她神思一恍, 便落在徐淑妃身后, 看她几步走到床边,想坐下又退了两步,歉然道:“才从丰泽园回来,听说姐姐发动了,急赶着回来,这一身还未换过。” 卫敬容手里还捧着盅儿正喝鸡汤,本来就要午膳,一疼起来倒把吃饭给忘了,这会儿不疼了,肚里又饿起来,一气儿喝了半盏:“这有什么,叫赤芍领你到我宫里去,换一身家常衣裳便是,五郎还在睡,紫芝和奶嬷嬷一并看着呢。” 紫芝是徐淑妃贴身的宫人,卫敬容将要生产,还记得安排孩子,徐淑妃应一声,转身就见卫善站在原地,笑得一声:“公主没见过,可是唬着了?” 卫善摇一摇头,坐到姑姑身边,回来这么点时候就碰上生产大事,这么粗粗一看,几个妃嫔都跟她走的时候再不一样了。 杨云翘自不必说,像只拔了羽毛的孔雀,脸上骄傲的神气没有了,看着连容色都减了几分,而徐淑妃原来最是谨慎小心,不多说不多动,如今有了皇子又管着些宫中细务,底气壮了,对宫人说话都不同往常。 原本就是抬起她来要跟杨云翘打擂台的,刚刚又见着那一对儿孪生姐妹,看衣裳打扮倒像是位列九嫔的,可问了宫人却只是才人宝林,那么显见得是很受正元帝的宠爱了。 这事姑姑从未提起过,写来的信里只说过乔昭仪落胎,和徐淑妃产子这两桩大事,就连来赏赐的宋太监也没提过宫里又添了两个新人。 卫善不欲在卫敬容产前提到这些,挨到卫敬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汤盅儿,一勺一勺舀给她吃:“我叫小厨房备了点心,甜的有山药糕枣泥卷儿,咸的有虾子饼芫荽饺,姑姑身上疼么?” 卫敬容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汤,笑着摇摇头:“这会儿不疼的,等澜清来了,你还到正殿去,这儿不该是你呆的地方。” 卫善虽不放心,可满屋子都是丹凤宫的人,又知道生孩子不是一时一刻就好的,她还得去安抚住秦昰,许久不见这个小胖子,也不知道他长高了没有,做回来的衣裳还能不能穿了。 徐淑妃换了卫敬容的衣裳进来,陪她坐着说话,卫善出去就在阶下看见了碧微,她还等在藤萝架下,卫善一见便拉住了她:“你怎么在这儿站着,不到内室去坐。” 怕她身子娇怯,受不住风寒,快有一年不见了,碧微出落得越发秀雅,银丝薄烟翠绿纱的斗蓬罩在身上,手里拢着白狐皮的暖手筒,看见卫善过来,伸手去拉她,并肩往丹凤宫正殿去。 沉香上了茶来,海棠攒心金食盒里托着各样糕点,临窗坐着,一杯暖茶下肚,卫善问道:“姐姐来的时候可在宫道见着妃嫔们?那个两个穿销金红缎子的是谁?” 碧微听了第一句便知她要问的是谁,旁的都是旧人,卫善怎么会不识,只有宓才人和宓宝林两个是后来填上的人,想到宫里那些传言,她手里托着茶盏,面上微红:“是宓才人和宓宝林两位……是陛下围猎的时候忠义侯府进上来的人。” 她是未嫁女儿,这些话怎么好意思出口,说这一句就已经红了脸,再联想到姐妹二人一同伴驾,更说不出口了,只道:“这二位是……是新近很出风头的两位妃嫔。” 卫善一听便知这是杨家惯用的手段,上辈子没能施展出来,一是杨云翘一直得宠,二是后宫没有添新皇子,三只是怕正元帝身不好,也已经没有心思再添新人了。 两人说完这些,卫善便挥手退下宫人,原是两人对坐,她先下榻来,坐到碧微身边去,不住打量她,想问一问她和太子到底是怎么交了心的,看了半晌就是开不出口,反把碧微看得满面通红,粉白耳垂发殷红一片。 轻轻推了卫善一把,把头低下去,手指头绞着裙上系带,声音比才刚还更低些:“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罢。” 小姑娘家对这些总是感兴趣的,想到魏人秀也是这样,眼睛盯着她,心里想问又不敢问,谁知卫善轻轻叹息,只问了她一句:“姐姐就不觉得委屈吗?”以她的身份是能争一争太子妃位的,又和太子两心相知,生生比个后来的低上一头。 卫善原来想不到这些,还是卫敬容说要给晋王府里指两个姬妾,而秦昭写信推拒了,短短一刻,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想到二哥身边当真有人服侍,心里竟泛起一点酸意,原来信誓旦旦说要当个好王妃的,就是他有宠爱的人,也绝不吃醋,哪知道这一点点就叫人心口冒酸水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碧微怔怔抬头看她,不意她会问这话,细叶问她和卫善问她怎能相同,只这一眼就要落泪,转而又笑起来,也不再低头,抬起脸来看向卫善:“怎么会呢?”委屈过了,从此就不委屈了。 卫善伸手抚上她的背,手指头轻轻拍她,宽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正是知道姑姑的苦楚,才更说不出太子心里最喜欢她,一定待她最好,往后她生的孩子也最受重视的话来。心里滚过一回,竟生出些别样的烦恼,她嫁给二哥了,是不是以后也会如此。 碧微一看她眉梢眼角,便知她有了旁的心思,一想到秦昭抿嘴便笑,侧脸看她,伏到她耳边问:“你跟你二哥是不是……是不是两情相许?” 她还从未问过这样亲密的话,可在卫善心里,两人是该当亲密的,只见她问,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说完了,脸上微微泛红,也不懂得这样算不算两情相许,自从她窗前排了那样一排雪兔儿,小哥哥就再没说过二哥的坏话。 碧微咬着唇儿笑起来,这事儿怎么瞒得住人,只当眼里心里都压下去了,可一点笑意就全漏了意思,她伸手抚抚卫善的头发,替她正一正鬓上如意嵌宝小金簪儿:“咱们俩个都能如意才好。” 两人坐得片刻,正元帝便从祭坛回宫,听说皇后发动了,连礼服都没换,急急赶到丹凤宫来,身后还跟着秦显秦昰。 秦昰等肚子里的小娃已经等了许久,听说要生了,比正元帝还高兴,奔回来一脸是汗,卫善和碧微出门行礼,秦显笑呵呵打量卫善:“善儿都长这么高了。” 正元帝冲着卫善点点头:“小姑娘出门一趟,倒有许多趣闻,你姑姑常说给我听,说你胡闹淘气的很,我看倒是长大了,沉稳了。” 里头徐淑妃出来拜见正元帝,禀报说皇后娘娘身子尚好,太医医女看过一回,怕要到明儿早上,正元帝一听便道:“二月二好日子,给朕再生个小皇子。” 既要到明儿早上,他便不会一直守着,把两个孩子留下,自己回了紫宸殿,秦昰好容易等大人们说完了话,一下扑到卫善身上,几个人里变得最多的就是秦昰,原来是只圆西瓜,如今是只长圆冬瓜,身上的肉又紧又结实,抱住卫善便道:“姐姐出门玩都不带我。” 被秦显一巴掌拍了头,碧微立在一边,有正元帝在时,她立在卫善身后,生怕秦显同她搭话,等到正元帝走了,这才松一口气,笑盈盈看向秦显。 秦显也瞧着她,两人目光脉脉,卫善牵了秦昰就走,逗他道:“我们昰儿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人多的时候秦昰不敢说,跟卫善却没什么不好说的:“我想要个妹妹。” 正元帝御案前圈了好几个字,都是预备给儿子起名的,比起徐淑妃那胎,皇后的儿子,他上心得多,既然要生了,便从这几个字里挑出最满意的意,御笔写下一个“昊”字。 若是生个女儿,就先起个小名,想到皇后几回都想要个女儿,再想想在青州去世的小公主,又抽出一张纸来,写了两个字“如意”。一左一右备好了,吩咐王忠把这两幅字收好,此时用不上,往后也总能用上。 除了丹凤宫,各殿都没有安歇,都在等着皇后娘娘这一胎是生皇子还是生公主,乔昭仪自落了胎便在殿中请了佛像,说要替儿子念经,盼他往生,下辈子不受苦楚,此时长跪在蒲团上,求皇后平安。 符美人亲自端了羹汤来,看她嘴里还念念不住,等她念完一段,这才上前:“我来替你念几卷,你坐着喝些汤罢,咱们一道守着便是。” 日落月升又月落星沉,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丹凤宫里传出喜讯来,珠镜殿里杨云翘也是一夜未睡,宓才人倒安眠整夜,她份位太低,生子封王的事儿还轮不着她。 杨云翘在殿中来回踱步,等宫人回来一把拉住:“皇后生了什么?” 为着不起眼,出去打听的不过是个小宫人,她被一拉一问人都懵了,结结巴巴说道:“奴婢听说,皇后娘娘生了个如意。” 大婚(捉) 杨云翘一夜都睡不安稳, 天将亮的时候彩鸳派小宫人出去打听消息, 可她哪里敢到丹凤宫里去问, 宫中因着皇后生产, 各处都不许乱走, 怕犯了忌讳, 被人捉住就是一顿板子。 连拾翠殿绮绣殿里都约束宫人不许随意出门, 分到她头上也无法推脱,人还没敢走到宫道上,缩身听见来来回回的太监们在传皇后生了个“如意”, 她便赶紧回来禀报了。 杨云翘听见生的是如意,只当是个男孩,从此皇后可不就顺了心意, 杨家不得力, 又送人进来分薄宠爱,儿子又挪出珠镜殿住到明义殿去了, 她思来想去无人可问, 一直坐到天亮, 收拾了几件金镯金铃销, 带着宫人, 亲自送到丹凤宫去。 卫善和徐淑妃两个守了一夜,先还说定一人半夜, 就在丹凤宫的偏殿里歇一歇,可卫善哪里睡得着, 她从没见过人生产, 徐淑妃也不欲让她看,还没成婚的姑娘家,怕她看得多了,心生惧意。 赶了几回还赶不走她,便也不再赶,帐子里头卫敬容一时醒一时睡,生得倒还算顺利,徐淑妃还道:“姐姐不是头胎,生得顺些,我那一回磨了两日呢。” 卫善倒不关切卫敬容这一胎是男是女,她只求姑姑平安,每每听见她呼痛□□,便站起来要往内室去,被嬷嬷们拦住:“公主稍安勿躁,女人都有这一遭,娘娘身子康健,并没大碍。” 这么个叫法竟然还说无碍,可嬷嬷医女都这么说了,她便坐定手指头绞个不住,夜里还吩咐小厨房送热食来,这么多人守着,总不能叫她们都饿着肚子。 几人轮换着吃饭,医女不时去帐内看一看,徐淑妃去看过了儿子,回来见卫善吃着浓茶提神,数着钟点说:“二月二龙抬头,是好日子,生下来的孩子必定康健有福。” 外间烧着热水,一夜都不曾断过,到天色发亮太阳初升时,卫敬容第三个孩子出世,王忠早早就过来报信,皇子公主名字都已经取好了,等报到紫宸殿,知道生位公主,王忠便急急捧着那张撒金纸,奉到丹凤宫来。 小公主的小名儿起定了,就叫如意,洗干净裹起来,再随着卫敬容从产室挪到正殿,已经吃上了奶,小嘴儿抿得紧紧的,睡得正香。连哭也只哼哼两声,哭完了就睡,卫敬容看她一眼,自己也睡了过去。 到天光大亮,卫敬容才醒了过来,只听见外头有人声,才刚一动,结香便扶起坐起来,调好的蜜水奉给她喝,轻声告诉她:“各宫里的娘娘们都来了,徐淑妃忙了一夜,这会儿还在外头交际,小公主抱给乳娘吃奶去了,公主眼儿都不错的盯着呢。” 卫敬容方才缓过来些,立时便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叫她们赶紧歇着去,免了淑妃明后两日的请安,让善儿赶紧回去,她船车劳顿,哪里受得住这个。” 把人一轮一轮的赶走,卫善这才回宫,才下船就赶上姑姑生女,旁的话都不及吩咐,人往床上一挨,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素筝旧日送了几回东西到丹凤宫去,仙居殿里预备下了吃食热水,被褥帐子重又熏过,从掌灯等到现在,沉香早就累得眼皮打架,回来这一段路,卫善都是坐了小乘轿子回来的。 卫善这些日子都没断了习武,又是打猎骑马,身子比原来健壮得多,可忙了两天一夜,依旧支撑不住,素筝让她们几个都歇着,自己在帐外守着卫善,拿出从业州带回来的衣裳量尺寸,好让尚衣局赶制宫装,这还是陛下头一位公主,洗三满月必是要大办的,得赶紧先把衣裳准备起来。 翻开箱子一瞧,件件都比尚衣局做的要华丽,样子也新巧,缀珠织金,光是红的便有银红桃红海棠红石榴红,深深浅浅裁了一箱子,撒花寝衣,织金睡鞋,还翻出一件合色的小袄,一面绣了喜上梅梢,一面绣了玉堂富贵,扣子一排是白珍珠一排是红玛瑙,竟是两面都能穿的。 赶紧叫了初晴来,昨儿初晴兰舟两个没跟着留在丹凤宫,放下帘子走到外头,抖落开袍子问她们:“这是公主新做的?” 比尚衣局的式样还新许多,自从南北隔断,南边的新样子少有传进宫来的,还是前朝那些旧花色翻新着穿。初晴一看便笑:“这是二殿下专找人做了送来的,这两箱子是公主日常穿的,没带回来还有许多呢。” 二月里节庆多,小公主的洗三满月不提,亲耕亲蚕皇娘娘不到,公主也是要到的,还有一桩大事,二月里是太子殿下大婚,连着几回都要穿新衣。 旧年的必是不能穿的,素筝早就把去岁的衣裳都翻出来,算好了先让尚衣局做裙子,长一些还能在腰上收一收,披帛也都挑好了料子,这么一看,倒不必做新的了,这几件已经足够奢华。 冰蟾又把配套的首饰拿出来,笑盈盈的对素筝道:“你能想着的,我也早就算好了,这些都是用得上的。”也都是新的,珠子的宝石的,攒细珠的大凤花钗,口里啣着红宝石,这一枝钗戴出来便足够人眩目的。 “这些会不会太华贵了?”卫善这样的衣裳都已经是日常穿着了,一路回了宫才看见娘娘们身上新式的衣裳还未上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素筝笑一笑:“公主年岁也大了,又是大场合,穿这些正合适。”不论哪个庆典,卫善的位子都是排在前对的,穿得华丽些也是应当,把衣裳都挑出来,挂在衣架子上,正要挑些沉水香梅花香熏一熏。 初晴笑起来:“公主如今不用旁的香了,只用松针香。” 几个小宫人抬了铜香炉,点上松针松叶香,一点点熏着衣裳,长安殿还特意做了细粥送来,炊雪知道卫善在睡,轻声道:“我们公主知道殿下必是累极了,特意让我拿些合欢花线香来,这个最安眠的。” 卫善一直睡到晚上,天色将暗的时候才醒过来,掀了帘子出来,就见屋里点着灯,还是她走时白玉玉兰灯,沉香睡了又起来,守在灯前做针线,替卫善把鞋子上的珠儿攒紧。 卫善算着日子,二月底就是秦显大婚了,数一数也没有多少日子,怪道遇见正元帝,碧微会这么不自在,她自往殿外去,披着斗蓬往长殿看一回,前面已经熄了灯,四下里寂寂无声,既无春虫又无鸟鸣,只有丹凤宫前还有灯火。 沉香提了灯走到她身边:“公主要是走了困,要不要打打花牌?” 卫善摇一摇头,碧微此时的身份一半是公主,一半是太子侧妃,大婚的时候别人都在离宫里待嫁,她却还在宫中,难道竟要去吃太子哥哥的喜酒不成。 想到碧微对着她笑,说半点也不委屈的样子,到底还是有些可惜,往后身份定下,以姑姑的性子,就算此时关照她,往后也必是多提携太子妃的。 想到秦显又想到秦昭,已经回了宫,得给他写封信去,把那双在船中绣的扇套拿出来,黑底线上绣着银竹叶,是她做的绣活里最精细的一样。 铺开纸一时又不知写些什么,连婚书契约这东西她落笔时都没羞涩过,可又要怎么跟他提姬妾的事,难道要告诉他,他拒了姬妾,其实她心里是很欢喜的么。 面上一烫耳廓一热,不好意思叫秦昭知道她是个小醋坛子,想了半日问沉香:“二哥寄给过的桃花蜜还有没有了?” 那十来种花蜜吃的只余下一个底儿,小罐子洗干净,一溜儿排开摆在箱子里,那九层的摩诃罗娃娃实在带不回来,要等着船运回来,只把这些罐子带着。 卫善从里头挑出一个来,印着一枝桃花,底下还有一对儿如意环,从小厨房里要了醋来,倒了半罐子,让沉香封好,明儿差人送到清江去。 第二日天一亮,才刚落地的小公主就有了封号,封为永福公主,例同亲王,正元帝连着两日去看这个新得的女儿,裹在包被里,小小一团,正元帝都不敢抱,怕自己力大,一碰就把女儿的骨头给碰碎了。 正元帝这样喜欢这个女儿,卫敬容把女儿抱到身边,摸着女儿的眉毛道:“这双眉毛倒跟我们妞妞生得一样。” 正元帝哪里还记得那个女儿长得什么模样,可约莫也是这么小小的软团团的,看着卫敬容道:“妞妞没享过的福,就都让她妹妹接着罢。” 赏赐流水似的淌进丹凤宫来,小婴儿才落地两天,金玉如意就得好几把,缎子绢帛还更多,连秦昰都说要给妹妹预备小弓箭小马驹,等她大了,一道骑马。 反是卫敬容蹙了眉头:“这下子倒不巧,显儿大婚,我才刚出月子,这些琐事都要交给淑妃,也着实辛苦她了。” 六局二十四司,半年前就已经预备起了太子大婚要用的各项礼器,本朝迎娶的头一回太子妃,场面自然要办得大,东西都得新造,东宫各处修整屋宇,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正元帝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太子,拍一拍她道:“你别操心这些,她是有功的,我自会赏赐她。”拾翠殿也得了一轮赏赐,说她协助皇后襄理宫务,为后妃表率。 卫善悄悄问了碧微:“你要不要出宫回府呆上两日?姑姑那儿我去说。”说是祭祀父母也好,姜家姐弟总要出去开府,总不能在宫中祭祀。 碧微低头想了半日,心里早知有这一日,可不看不听总归好受些,点头应了:“劳烦你了。” 出宫 卫敬容在做月子, 她又是个操心的性子, 碧微回侯府这件事, 卫善便不愿烦她。她虽在往来信件上不说, 可对太子要纳姜家女为侧, 她心中并不赞同, 可既驳不了太子, 又驳不了正元帝,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敬容怀孕的这几个月里,手上大半事都交给了徐淑妃, 徐淑妃也办得中规中矩,卫善便特意去了一趟拾翠殿,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小鞋子小衣裳, 披着大斗蓬从仙居殿往拾翠殿去。 绕过云梦泽竟碰见了秦昱, 他坐在云梦泽边的大石上,眼睛望着结了冻的湖面, 手里捏着一根钓竿, 竟是太监们替他凿开一个冰洞, 正在钓湖里的鱼。 卫善在业州时原来没玩的都玩过的, 去岁三月三打个秋千就算玩过了, 如今放鹰打猎凿冰捕鱼,样样都试过身手, 看见秦昱做这个模样,便知他心不在焉, 学古圣人冰间求鱼, 也不学得像一些。 卫善不愿理会他,眼看他坐着堵了路,往假山石小径里绕过,领着一众宫人绕些路往拾翠殿去,秦昱的小太监小禧子抬眼看见,凑到他耳边:“永安公主过来了。” 被沉香看个正着,对卫善道:“公主要不要跟齐王打个招呼。”这么看见了当作没看见,也落人口实,何况齐王再不是那等有胸怀的人。 一大早就触这么个霉头,卫善抿抿嘴巴:“不必了,齐王正钓鱼呢,咱们这许多人,可别把鱼给吓跑了。”杨家这辈子被压成这样,秦昱也只能靠一个曾文涉了,还得熬死袁礼贤胡成玉,他要出头实在太难。 秦昱发怒使宫妃落胎的事,卫善在姑姑信里看见,想也知道失了一子,正元帝心里有多么窝火,他白衣跪在紫宸殿前请罪,都吐出一口血了,正元帝这才饶过他。 也不能不饶,都吐了血,若还不饶过,又要被人说父不慈,苛责太过,一个是刚成型的男胎,一个是将要成年的皇子,正元帝气也出了,饶过了儿子,依旧让他跟着翰林院的老翰林们修书。 他这些日子在宫里无声无息,认真作起学问来,知道父亲要修史,揣摩他的心意,时常进献给他看,父子两个关系和缓。 走修书进献这一条路,果然有效用,秦昱心里烦了杨家,杨云越只会让他也跟着上战场历练,打出来的功劳才最得正元帝看重,可修书修史才能名垂青史,还正搔着正元帝的痒处,这上头听曾文涉的比听杨家的有用的多。 孝顺二字做到骨子里,正元帝心中这根刺也就能□□的,秦昱正自出神,小太监也早早就备下了鱼,就算钓不上来,也能进上去说是他亲手钓着的,献给父亲。 听见卫善竟对他视而不见,手上杆子一动,鱼竟脱了钩,小禧子赶紧下拜请罪,秦昱生生忍住:“嚷什么嚷,鱼都叫你吓跑了,怕是善儿没瞧见咱们。” 此时已经势弱,更不能再惹事,心中却气愤难当,卫善也还罢了,姜家那个空壳公主竟也敢看不起他,想到姜碧微肯给太子作妾,见着他却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恨不得掩面而过,把他视作洪水猛兽,一时心火如沸,坐了半日依旧不能舒散,耳朵里听见细细一声猫叫,眉眼一松,看一眼小禧子。 小禧子一个激灵,堆笑应时,知道三殿下最不喜人这样笑,又赶紧把脸低下去,自挪明义殿,殿下便添了个养猫养狗养鸟的新嗜好,可这些猫狗抱进殿里,总是呆不长。 宫里的狗猫都要驯过才能抱到身边,怕外头抱来的挠了主子们,可殿下却是随手抱回来,云梦泽边假山石的山洞里掏出来的小猫,带回明义殿去让宫人喂养。 可这些小东西不会动的时候还好些,一旦会跑会动了,又惹恼殿下,小禧子不敢想,反身去寻,宫里有鱼有鸟,还有那些发善心的宫人们,离不得宫的,时常往园子里来,拿剩饭粒儿喂一喂猫,这些猫倒也生得油光水滑,见人也不怕,要是不遇上这个魔星,猫子猫孙都不知传了几代。 那回遇上长宁公主,一气儿扔出去两只,皮毛撕裂,巡军还当宫里逃进小兽来,着实追捕了一番,宫里是忌伤生的,猫儿一多,便有专人捕了去,放到宫外山陵上,绝计不能捕杀,小禧子连着绕了两圈儿,也没仔细找,就当是节里绕过它的性命。 秦昱这火气没地儿发,回去自有一番折腾,小禧子心里念上两句佛,结结实实挨了秦昱一脚,捧了那鱼,一路呈送到紫宸殿去。 卫善抬步到了拾翠殿,紫芝一见她来了,亲自来迎:“我们娘娘正抱着五殿下逗乐呢。”徐淑妃少有闲时,卫敬容做月子,许多事便得她来分派,亲蚕礼更是排演了又排演,生怕自己出了差错。 更不必说后面还有太子大婚小公主满月两桩事,一日就没有几刻能闲,卫善一听便道:“你们娘娘辛苦,若有什么要帮手的,只管告诉我就是。” 紫芝一听便先称谢,卫善进了拾翠殿也是这么说,徐淑妃抱着儿子,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来,乔昭仪几个也都围着她,看见卫善立起来,彼此见礼,跟着便道:“才从娘娘那儿瞧了小如意来,如意倒跟公主有些相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怕这个女儿身子脆,丈夫又立时就给了封号,还同亲王例,一出生就这么尊贵,反而怕压了她的福气,便下令不用尊称称呼她,都叫她的小名儿,好把她叫的结实些。 徐淑妃拿了那几件小衣裳抖开来看,看见针脚有粗要细,知道确是卫善亲手做的,笑着道谢,又把太子大婚要用的各样仪仗器具单子拿给她看:“我瞧了一天,瞧得眼睛都花了。” 卫善拿过来一看,确是样样都精心,太子大婚,礼部工部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也不过呈上来给皇后看一看规格,真有大错这些官员也不必当差了。 卫善难得来,来了又坐着不走,乔昭仪几个便知她有事说,寻了由头离开,卫善这才开口:“碧微姐姐想出宫去祭祀她父母亲,一桩小事我不想再烦着姑姑,怕她月子里头还要操心,就来娘娘讨个恩典,许她出宫去。” 徐淑妃立时接口:“这怎么敢说恩典呢,还让公主特意走一趟,我来安排车马,看公主哪一日方便。”徐淑妃一听便知这是找由头回姜家。 她在宫中也是尴尬,太子大婚她得看着,第二日饮宴她又得在场,阖宫里谁不知道太子同姜家姑娘有事,接连往长安殿里送的东西都不知有多说,若要她说,便是这姑娘太傻。 可太子一片心意摆在那里,她若不珍惜,也自有人按着她的头要她珍惜,这番离了宫,再进宫时,便得从长安殿挪到东宫去了。 徐淑妃想一想还是道:“公主既有了名分,再进宫来时,便得挪到东宫苑去,再往内廷来便不那么方便了。”她不是正妃,又要如何走动。 情到深处无怨尤,那都是一句空话,拿来骗骗旁人,骗骗自己的好听话,徐淑妃自己是从九嫔位一步步升到妃位的,当年也曾看着杨云翘如何得宠,两人浓情蜜意时,若个鸳鸯并蒂,柳叶合心的帕子荷包也都上过身,后来又如何? 如今还得靠着宓宝林,陛下才能踩一踩珠镜殿的门槛,可这些话不便她来说,好心多提一句,见卫善点头,满面是笑,指给她看:“晏儿手指头都会抓人了。” 伸出一根指头,被小娃儿一把抓住,两人玩这样的游戏,也能咯咯笑个不住,卫善抱了秦晏玩上一会儿,满身都是奶香味。 香喷喷的出了拾翠殿,又去了丹凤宫,在阶下遇到了林一贯,笑盈盈对卫善道:“齐王殿下给陛下送一对鲤鱼,说是亲自钓来的,陛下给娘娘送来。” 卫善听他特意提鱼,进去便先行礼,正元帝见卫善来了,着意问她:“善儿往哪里去了?” “我给五弟送鞋子去,他手指头都会抓人啦,可有劲头呢。”脱了大斗蓬,凑上去看小如意,女孩儿生得清秀水灵,看着更像姑姑,长大了也必是个小美人,一面捏她一面道:“姑父今儿可是吃福,吃上鱼了罢?” 秦昱不大不小告了卫善一状,说是分明碰见,善儿却不理人,年纪大了性子也古怪起来,谁知一句话就被卫善戳破:“我看见三哥在钓鱼,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冰面,都不敢上前去。” 她来来回回带了这许多人,捧手炉的,捧手筒的,还有从拾翠殿里才得的羊肉小包子,是京郊人吃的民间口味,徐淑妃宫里人做的,特意给她尝一尝。 被卫善借花献佛呈给正元帝,比起鱼肉,他更爱羊肉大葱包子,拾翠殿本来就是常备给他的,正元帝倒没再问,可心里又给秦昱添上一笔。 等到如意在含元殿里办过洗三宴,碧微便收拾了东西领着弟弟一同出宫,卫善到九仙门去送她,同她说定:“你收拾了好酒好菜,我过两日去你家作客。” 姜碧成不舍得离开皇宫,秦昰也在跟他说悄悄话,两人约好了一道打鸟的,等他回来只怕雪都化了,可祭祀先人是大事,秦昰便道:“咱们等再下雪的时候打鸟,秋围的时候我要再猎一只黄羊。” 碧微握了卫善手,轻轻一捏,那番话卫善对她说过,她心里明白,离开长安殿时便处处都先收拾过,低声谢她,同她说定:“你可一定要来看我。” 饮醋 卫善接连几日都抽不出空来, 卫敬容把她差到徐淑妃的身边, 叫她跟着徐淑妃看看宫中大宴是怎么安排人手的:“你出去这么些日子, 原来的功课可都丢了罢, 赶紧跟着淑妃多看看多听听。” 日子一天天的过, 走的时候还是小姑娘, 算一算再有几月就满十四了, 该教她的一点都没教,定婚备嫁,眨眼就过去了, 怎么不叫人着急。 卫善给秦昭寄了一罐头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卫敬容,洗三一过, 她便把冰蟾叫到丹凤宫里, 细细问她路上都有些什么事。 问了才知道这十个月里,两人的信一直就没断过, 秦昭在宫中时还能说是写信给小妹, 在大营里还牢牢记着不忘, 又是九层摩诃罗, 又是一城烟火, 卫敬容听着,嘴角就翘起来。 善儿这个孩子, 此时不懂得,往后便能知道这份心思有多难得了。原来总想着显儿是她从小看到大的, 善儿嫁他便是皇后, 这才觉得是桩良缘。 如今看看反是昭儿更好,心思更细,待善儿那是从小到大的体贴,秦昭从小要的便少,别个都要马要狗,独他和善儿一起养一只树丛里掏出来的黄白猫儿,那小东西本来便养不活了,怕是生下来太弱,被母猫给丢了。 善儿拿小被子裹住,又喂它吃奶糕调的糊糊,两个人尽心看着,这猫儿竟然活过来,那会儿正是冬天,丫头们在做炸糕吃,裹了蜜豆泥,炸得金黄酥脆,满屋子都是甜香,就把这小猫叫炸糕。 很是精心的养到它能跳会动,竖着小尾巴在点心盒子里拱来拱去,睁开乌晶晶的眼仁儿,叫声娇嫩,还会举着小爪子扑人。 卫敬容一时想起旧事来,这猫儿后来摔下罗汉床跌死了,善儿哭红了眼睛,是昭儿拍她哄她,还满园子想找一只跟小炸糕差不多的猫儿来,想哄善儿高兴。 可善儿是个死心眼,这些小猫都不是炸糕,哪一只都不肯要,抽抽哒哒哭了许多天,后来怎么好的,连卫敬容都忘记了。 这么想一想,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善儿想要什么,他总是尽力,若实在不成,也不叫她难过得太久,卫敬容越想越满意,这会儿若是再不教导她,到了封地要怎么给昭儿帮手。 原就想把她领在身边,学着怎么管宫中事务,后来正元帝和秦显都没有要结亲的心思,她便也不再把侄女儿拉在身边,免得传到正元帝耳朵里,再被人挑唆两句,让他以为她还存着要结亲的心。 此时秦显正妃位已定,教导善儿这些也不怕人说闲话了,可她又在月子里,这桩事便交给徐淑妃。徐淑妃拉过这项重任,只觉得身上担子重得很。 又是大婚又是满月,还有亲蚕礼,再加上教导公主这一项,很有些喘不过气来,杨妃纵不是个空摆着好看的,也不能叫她插手这些事,余下的份位又不足,想多抬起两个来罢,又怕再来的跟杨云翘是一样的性子,那还不如自己辛苦些。 谁知卫善很让人省心,礼单子一拿上来就有分得清是六局里哪一局该管的事,尚服局管宫中御服首饰,出席大典时哪一宫里的娘娘们穿的礼服分派给她们,让两位尚服先来奏请。 大典之中各样礼仪也先让两位尚仪到各宫说明,派司赞典赞何时祝酒何时宴时。尚食局把各宫娘娘们不用的汤水果酒都列出来。当天各宫要送给太子太子妃的东西,也先列出单子来筛选过,免得有犯忌讳冲撞了的。 卫翻翻一回便说出十几样,徐淑妃听得惊诧,娘娘派人来说时还说公主从未学过,原是自谦,这样能干还说从未学过,光是公主一个,这样的大典就已经能分派过来,着意赞了一声:“公主果然是从小就跟着娘娘的,这些事我还手生呢,若有不到处,还得请公主指点。” 她话说得软,卫善也跟着软:“淑妃娘娘办得极好,我不过是白说几句,跟过来看看热闹的。”徐淑妃接了差事,自然要办得顶头上司满意,把大宓小宓分开坐次,按着份位来,宓宝林离皇帝远得几乎看不见,位次都排到回廊下了,少不得要吹吹枕头风。 宫里有窖藏的旧年菱角新菜,是预备着今年太子大婚拿出来的,连同冰封的葡萄柿子石榴这些节令没有的东西,一并呈在食案上,卫善随手就给杨云翘的桌前添了一碟子菱角。 徐淑妃一看便道:“她不吃菱角,旁的水生物她都极爱,倒不像北边人,只这一样不肯吃,古怪得很。”卫善却笑一笑:“都是旧年窖藏的,葡萄还好些,旁的谁也不真吃,不过摆在碟子上看一看罢了。” 王七从杨云越那帮族亲嘴里还真挖出些东西,杨云越那几批女孩子,都是从南边买来的,有采菱的有采藕的,南边坐小舟采菱角采芡实摘荷花,写出诗来自然美。 甚个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听着是好听的,看也是好看的,可七八岁大的女孩儿,便要坐在大木盆里划水采菱,采了来还得剥出来,菱角刺硬扎手,一双手就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王七一报给卫善,卫善便想起这么一节来,卫敬容喜食这些水里生的嫩物,初夏的银苗菜更是不能少,杨云翘却是看都不能看见菱角,她最厌这个,说这东西生得恶心食之无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剥上来都是白嫩嫩水灵灵的一碟子,怎么会恶心,偏是这些小处,叫她猜着了,给杨云翘添上这么一碟子,本来她看太子娶亲便不好受,这下就更不好受了。 徐淑妃自然不会因为杨云翘开罪了卫善,这本来也是一桩小事,窖藏的东西摆在海棠五心攒心中,一桌上能有一碟,已经算是盛宴了。 小小作弄杨云翘,至于杨家那个苦命的侄儿,则听了林先生的计策,不用卫家人同他接触,他本就是随处混口饭吃的,凑出一个曲艺班子,让他抄抄写写干干杂活,慢慢到京城来。 卫善坐了整日,觉得无趣,在业州时不时便能传一传王七,吴副将把她送到皇城便又行军去了清江大营,也不知道二哥收到她送的东西没有。 秦昭早早接着卫善将要到京城的消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她既到了京城总要给他写信的,等吴三人到,卫善送的东西也跟着到了。 盒子里装着三件东西,一个梅花攒心的剑穗儿,一只扇套,还有一只桃花雪洞小罐子。秦昭一看便笑,那剑穗儿打得很用力,两边抽带拉得紧紧的,可一拉紧扭在了一起,拿起来看倒不像是梅花攒心,像条扭在一起的毛毛虫。 她本来就不会打结子,绣活还好上些,结子总是用不准力气,想来是练了功夫,收上的力更收不住了,秦昭把这只穗儿捏起来,取下青光剑上的白玉绦环,把这轻飘飘的梅花结系在剑柄上。 帐中小吏看一眼便扭过头去,好生不解,主帅生得英姿勃勃气宇轩昂,腰上配的自然也是吹毛断发的好剑,这么一把剑,配上这么个玩笑似的小剑穗,很有些不匹配。 剑穗做得不好,可扇套却很精心,黑纱银丝,绣的分明就是卫敬禹的《石竹图》,真迹就在藏在卫家的书楼里,是他最喜欢的一幅。 分明最烦这些,倒难为她绣得这么细致,秦昭一看便仿佛看见,卫善的小手指头上多扎了十七八下,翘着小手指头又抽气又要做针线的模样,不由得肉痛。 小吏才看那剑穗儿便糊涂得很,再看主帅拿起扇套竟蹙眉叹息,更是不解其意了,他光是拿眼打量,也知这扇套套不住主帅那把扇子,那扇子太长也太大了些。 等秦昭捧起那个桃花雪洞罐子,看见罐口密密封住,里头也不知装了什么,知道善儿跟叶凝学了酿竹子叶飞青,还当这是她送来的酒,拍开罐子,叫人拿了酒盅儿来。 小吏奉上酒杯,心里诧异,主帅帐中从不饮酒,今儿怎么破例,凑近了鼻子一动,差点儿叫起来,这分明就已经酿坏了,酒都已经变成醋了,一股子酸味儿。 秦昭自然也闻见了,片纸只字全无,不是酿的酒又还能是什么,善儿亲手酿的,坏了的他也要尝一口,一共只有半罐子,倒出来也不过几杯的量,浅浅倒出来一丁点儿,还未沾唇,赵二虎便送了军报来。 秦昭把杯子搁下,赵二虎等着吩咐,河上已经解了冻,船艘重又建造,他一面呈上军报,一面盯着那罐子看,心里知道那是公主送来的。 每回一想到公主两个字,就跟着面热心跳,这些东西不是送给他的,可看着也觉得高兴,赵二虎看见那只杯子里浅浅的褐色酒汁,闻见帐子里一股酸味,脱口而出:“王爷怎么喝醋?” 秦昭一怔,低头再闻,哪里是什么酿坏了酒,分明就是醋,善儿怎么忽然之间给他寄了一罐头醋来?他举着杯子送到唇边,舌尖一碰,酸入心底。 这罐头既是寄给他的,可有什么事儿让善儿不顺心了?叫她心里不高兴了?一杯倾进喉口,满腔酸意也还是没想出来到底哪儿让她吃醋了。 想来想去,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生怕她受了委屈,也绝没有拈花惹草,怎么都想不出来,眼睛看着那只罐头,酸味过了竟然笑,原来以为娶个蜜坛子,原来是个醋罐子。 战事 秦显大婚之前, 被礼部的官员拘在麟德殿中学习各样礼仪, 接连学了几日, 他便没了耐性, 趁着去丹凤宫看小如意的时候把卫善扯到一边。 卫善一看他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就翻眼儿瞪他:“姑姑这儿忙着呢, 你可不许添乱, 也不许给姜姐姐添乱!” 秦显被她戳破心思, 她这么早就避出宫去,他又不能明晃晃往姜家去,也不知道她在外头过得惯不惯, 吃的用的可有哪样不顺心,恨不得派小禄子去瞧瞧,可小禄子太扎眼, 一瞧就知道是他派过去的。 秦显人高马大, 卫善虽长高了,又穿了一双高底鞋子, 依旧不到他胸膛, 可他被卫善瞪一眼, 气势便弱下去, 哀声叹气:“我知道, 我就是想借小顺子用一用。” 他有许多东西想送去姜家,打着卫善的旗号, 她们二人交好,是阖宫都知道的事, 借她的名头送东西, 那便好得多。 卫善抿紧了嘴唇,听见里头姑姑和淑妃正在逗如意,说她眼仁这么黑这么亮,长大了必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偏秦昰在里头打岔:“可妹妹还没牙呢。” 惹得一屋子的宫嫔都笑起来,秦显站在廊下进不得退不得,卫善想甩袖便走的,可身子一侧又心软了,看他一眼:“行罢,我把小顺子借给你就是了,你可不许叫姑姑和姐姐都为难。” 碧微都已经避了出去,再给她惹出事端来,也没人把帐记在秦显的头上,都只会说是她的不好,卫善想到前世,宫中内外可不就是这么传言的,那会儿碧微的日子必要现在难过百倍。 这么一想又觉得她难过一多半儿都是因着自己犯傻想嫁给秦显,如今看看只觉得上辈子耳朵眼睛聋了瞎了,放着二哥在眼前,竟然还想要嫁给秦显。 这会儿是半点都想不来当年是怎么思量的,碧微经逢大难还能不计前嫌把她从杨家捞出来,这么一想,心就更软,叹一声道:“姐姐极苦,你替她多想想。” 秦显搓搓手,听见卫善答应了,拍一拍她的头:“知道了,你倒操心这些。”想说不防操心操心她自己的婚事,到底不好打趣妹妹,只冲她点头:“你帮我大忙,我也会帮你,善儿放心,大哥必不会亏了你的。” 卫善一听,立时想起秦昭来,不由得面上发红,气得打了秦显一下,又不敢把事儿闹大,冲他又瞪眼睛又跺脚,气得返身便进了殿内,让沉香吩咐小顺子把东西送到姜家去。又特意送了信,说实在难走脱,等回卫家的时候再去看她。 小顺子遵照吩咐把东西送去了,回来便冲着沉香乍舌头,里头彩缎首饰不必说,还有十八盆山茶海棠,都是从宫里暖房搬出来的,小顺子啧一声:“姐姐是没瞧见,那东西多的,小禄子还跟说这差事,常办常有。” 沉香手指头戳他一下:“闭紧你的嘴,里里外外的人问,你且得说是公主送的,都已经把事揽上了,哪能只得一半好。” 小顺子是常在外头走的,赶紧点头:“这好差事往后还交给我,风风光光出去一回,还有得着厚赏。”姜家姑娘倒是大方,一给就是一把小梅花小海棠的银锞子。 沉香气得拧他一下:“你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多的一句话都不许说,给公主惹了事儿,看我打不打你。”小顺子赶紧拱手作揖,笑嘻嘻退出去,把碧微捎带给卫善的东西留给沉香,沉香捧着盒儿进屋:“这事儿公主便不该管。” 管得好那是人情,管得不好可不叫人说嘴,到底太子妃才是正经姑嫂,此时她还没进宫来,进了宫难免要听这些风言风语的,到时心里怎不难受。 沉香跟着卫善这许多日子,又出过一趟远门,涨了见识:“袁相胡相都是立推正统的……”后头的话不再说,若是太子妃有子,等到秦显当皇帝了,她的儿子就是皇太子,一杆子往后支二十年,都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到时秦昰秦晏不过是亲王。 卫善正在给林先生写信,问他当年那批旧人,可招揽回来了,咬着玉头竹杆计算这些旧人能回来多少,纵有十之一二也是好的。 林先生作《大业英雄志》并不是专为了拍马,他肯搬离龙王山,在卫王庙前开了一间小茶寮,请了说书先生,轮番说卫王的这段故事,是为了把当年那些旧人再引回业州来。 《大业英雄志》传得越远越广,能听见的人就越多,写到卫王这一段,有些旧事是旁人不知的,林先生把这些戏言嵌在书中,只要听见,活着的还有心回来的,自然就会回来。 卫善不明白他说的旧人,除了军队还能有些什么人,当年卫家的兵丁都被正元帝收编,譬如姜家和周师良的人马,也都一样打散了,分派到各地去,这些人便是心里想着卫家,终究也难成势,也更别说什么一呼百应的话了。 她正出神,冷不丁听见沉香这么一句,抬头便道:“沉香都能有这番见识了,我心里有数。”若连这点忙都不帮,那还说什么要报活命之恩,确是无人知道无人计较,可她心里明白,绝不能当作不知。 沉香知道公主就是个倔犟性子,既说了这话,便是心里已经思量过,便不再开口,替她把茶满上,又问业州送来的新婚贺礼到了没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子大婚,前朝后宫一派欢欣,偏是此时有战报传来,大贺氏内乱,乌罗部族被铁利部赶出了汉人城池盐湖,趁乱攻进勿州,想抢些盐铁粮食,勿州离业州之间隔着平州辽州和建安府。 魏宽进言再用贺明达,贺明达离开勿州更近,可贺明达是正元帝留给儿子加恩用的,听见便开口驳了,反把卫敬尧调派过去:“他也歇得够了,正好动一动筋骨。” 卫敬容听见弟弟又往前线去,哪有不牵挂的,京城雪化霜融,可那儿却还是冻土,卫善嘴上宽慰她,心里也跟着犯疑,上辈子打这仗的是魏宽,魏宽断了一只手,还把人赶出勿州不说,还一直赶到了山北部,也就因着他这样悍勇,大贺氏这才诚心讲和,终正元帝一朝都未再进犯。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上来,亲蚕礼那一天,卫敬尧打了一个胜仗,把这些骑兵游击赶出了勿州,乌罗部族的残兵分成两股,一股往草原逃蹿,一股往新罗去,这批人就是恶狼,既无吃又无喝,那儿虽然贫瘠,可总比冰雪未化的草原要好。 高丽国君送来的求援书,到底是不是派军救援高丽,朝上分成两派,一派不愿意插手,高丽国两边都想讨好,一边给大业进贡,一边又还把自己当作大夏旧臣,乃是首鼠两端的反复小人,此时大夏鞭长莫及,求江宁王是怎么也求不来了,恨不得能亲身过来拜见正元帝。 一派的意思便是此时救援,但也要让高丽伤筋动骨,免得还想对大夏臣服,既要救援,便断了和大夏的联系,也别妄想再娶大夏江宁王的女儿,两边结亲。 太子大婚是大事,救援高丽反成了小事,到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中门大开,太子妃乘金路进来,告拜天地,送入东宫。 宫中处处宴饮,小顺子的差事又来了,这回是一只长匣之中两股金钗,卫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小顺子跑了一趟,这回却没东西带回来。 卫善这才松一口气,若是带了些什么回礼,小顺子要怎么这时候进东宫,把东西送到秦显手里,也不知道今日碧微还睡不睡得着。 她翻出一坛子合花欢浸酒来,还是当日碧微亲手晾晒浸泡的,让小顺子再跑一趟,带了两盒金乳酥荷花酥去,洒上一小坛合花欢酒,让她饮后能安眠。 沉香捧了盒子进来,是从清江送来的,还是那只桃花雪洞的小罐子,里头盛的却不是醋了,里头装着满满的金丝阿胶蜜枣子,卫善将要入宴,嘴上涂了胭脂,拿手指尖沾了一点尝尝,依旧还是没信来,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东宫苑里处处张灯结彩,新人进门,饮过合卺酒,结过同心结,从此宫中便有了太子妃。再隔两月那几位良媛承徽昭训也都要跟着进门了,连齐王身边都添了一位良娣一位良媛,都等着办喜事。 卫敬容还在月子里,也穿上皇后冠服出来了,行礼的时候很说了些勉励的话,私底下又赏了一对儿合色葫芦的荷包,一人一只,一面是红一面绿,绣的百子石榴,太子妃夜里便把那香囊挂在帐中,第二日卫敬容又赏了一对儿金玉如意,珊瑚宝树,样样都是吉祥花色,盼她早日能为皇室开枝散叶。 甄氏是她挑出来的,徐淑妃也赞脾性温柔,行事大方,虽是新妇,举止言行无一不妥,娘娘庶母们赏赐东西给她,她也各各都有回礼,只卫敬容得了她亲手做的一对鞋子,还给卫善绣了一个荷包。 秦显倒瞧不出欢喜来,虽是新婚,也是请了安就去了紫宸殿议政,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卫敬容伸伸手,把甄氏拉到身边,告诉她宫里哪个时辰请安,哪个时辰歇息,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往丹凤宫来走动。 卫善坐在一侧,心里有些烦恼,上辈子没经的事儿,这辈子都给碰上了,送了一对儿白玉环给甄氏,热闹还没完,前头就送了战报来,卫敬尧大胜,可却跌马来,伤了腿。 有女 卫敬容一接着信儿便红了眼圈, 信中只说受了伤, 又没说伤得如何, 心内焦急, 急问消息:“人怎么样?除了伤着腿还有哪儿伤了没有?” 卫敬尧是先被流矢射中, 力竭之后才跌下马的, 身上除了腿伤还有箭伤, 卫敬容细问究竟,眼泪便淌下来,卫善赶紧抽出帕子给她拭泪:“姑姑仔细伤了眼睛。” 正元帝亲自到丹凤宫来告诉妻子这桩事, 看她抱着孩子落泪,叹一声道:“敬尧这小子,从来都是这么个莽撞样, 我派个御医去看看, 也好安你的心。” 卫敬容心中关切,才要点头, 又生生忍了回去:“千里迢迢的去了, 说不准骨头都已经长好了, 倒叫人说他娇气, 阵前受伤, 还得陛下亲派御医。” “胡说,这是朕的小舅子, 谁敢嚼舌头。”卫敬尧赶走了乌罗部的流兵散将,又威慑了高丽, 间接算是帮了大贺部族酋长的忙, 这番用兵快速有效,正元帝正要褒奖他。 卫平在帐前当了副将,他原来跟着秦昭,这回也一道上了战场,卫敬尧已经不能加封了,便给卫平加封,又笑眯眯的问:“我这儿可有人来问婚事,你看平儿年纪也大了,跟魏家那个小姑娘可还般配不般配?” 卫善一时绕不过弯来,魏人秀比她还小上些,这会儿才十三岁多,怎么会有人提起她和哥哥的亲事,何况这两人只打过一两回照面,魏人秀怎么也不会提起这个来。 卫敬容也跟着怔住了,卫魏两家从来不和,去岁两家互相走礼,打的还是卫善和魏人秀两个小姑娘的交情,正元帝还问过一回,卫敬容当时便说是小姑娘家投契,年纪相仿,这才互相送送东西。 正元帝那时还道,两家一直不和,他也不好劝,小姑娘们倒先交好了,也是一桩好事,他是不是真心卫敬容心里清楚,此时谈起,收了眼泪,问道:“这魏家的姑娘也太小了些,怎么这会儿就定起亲事来了?” 卫平的妻子要能独当一面,正元帝分明知道,还提起这一桩来,她拿软话推一推:“平儿都多大年纪了,我相看的都是同他年纪相当的,魏家姑娘实是太小了。” 正元帝听她这样答,把目光扫在卫善的身上,卫善这一年里人高了,眉目也长开了,小小女孩子,一错眼儿就长大了。 卫善今日穿的是秦昭送她的合色两面小袄,穿了玉色的这一面,绣着大朵金红牡丹,红玛瑙作扣子,衣裳华丽了,头发便梳得简单,一只金环两朵金花,米珠儿作流苏,旁的一样饰物也没有,可这点年纪便艳光动人。 怪不得魏家那小子惦记着,正元帝一叩茶盏,看她大眼睛乌溜溜的转着,想说又不说的样子,笑一声:“怎么,善儿有什么话说?不想魏家姑娘当你嫂子?” 卫善一心想着那份战报,饶是她不懂得战事,也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林先生说小叔是空有侠心没有将才,卫修很不服气,林先生便把小叔打的那几场战拎出来,分明能一箭双雕的,他偏偏只是凭自己痛快,这毛病多少年也改不掉。 这回竟然一次办了三桩事,想想也不是小叔的脾气,他要打便打到底,哪里还会留个尾巴,高丽国派的使臣已经在路上,据说又献美又献宝,这番知道大夏的手伸不到他高丽去,一心一意在要大业捞好处,还派人把大夏当年分封在高丽的归义侯捆了送进京城来。 大夏立国也一样是把旧主赶出去,归义侯就是这么分封来的,扔在高丽多少年,也从来只当没有这个人,过得倒似个庶人,这回捆了来倒是装模作样,对大业表露忠心,连分封多少年的侯爷都捆来了,自然也就不能再重投大夏。 卫善心里猜测是林先生的主意,既恰逢其事,正好假借这个由头,让叔叔退一退,卫敬尧的性子既不适合混官场也不适合带兵,可他正值壮年,只要他在,纵正元帝不留一只眼睛看着卫家,朝中也自有人会留一只眼看着卫家。 倒不如对正元帝示弱,卫平才是个副将军,手里有兵也没打过几场像样的仗,正元帝心里他更是小辈,由他来执掌卫家,让卫敬尧退到幕后。 心里这些念头正在轮转,听见正元帝问呆呆应上一声:“秀秀?秀秀比我还小些呢。”卫善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元帝是假借了卫平的事,来说她的婚事,她还真不知道卫平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上辈子没娶到嫂嫂就逃出京城,也不知道后来哥哥娶妻了没有。 卫敬容看她这样子,推了丈夫一把:“她懂得什么,还是个毛孩子呢,你怕不知,这孩子作弄昭儿,寄了一罐头醋到清江去,骗她哥哥说是酒。” 正元帝一听反笑起来:“哦?还有这桩事?”想想秦昭从小确是对卫善不同,抱着背着,那会儿还道秦昭这孩子跟着王忠全学了些侍候人的本事,不料长大了倒还得用。 卫善“腾”一下脸红起来:“我可没骗二哥,我又没说那罐子里头不是醋。”这点小事姑姑竟也知道了,想到自己还大言不惭,十分笃定自己不会吃醋的。 秦昭还她的那一罐头蜜枣子,也不知道放了多少蜜,银签子插起一个来,扯丝粘蜜,牙都给糊在一起了,得用舌头一点一点的舔着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元帝笑呵呵看着她:“也就你二哥受你作弄,这淘气的脾气不改,往后怎么嫁人?”卫敬容心知他是有意提起魏家来的,却猜度不出是为了什么,知道在他心里魏家袁相是卫家不能碰的,干脆提一提秦昭,看看他态度如何。 卫敬容使了个眼色给侄女儿,卫善立时站起来,装作大羞的模样迈出去,一面走口中一面说道:“姑父太坏,竟拿这事儿打趣我。” 上辈子正元帝可从来谈过她的亲事如何,那会儿怕她嫁给秦显,防范的倒仔细,也不知道姑姑和姑父在屋里会说些什么。 宜春殿里有她的人,杨云翘那儿也有初晴的小同乡,丹凤宫里还真没有,问了结香瑞香也不会肯说的,心里好奇,怎么姑父突然就谈起她的婚事来了。 等卫善出了丹凤宫,正元帝便道:“我们善儿也长大了,有人惦记上了。” 卫敬容不问是谁先笑起来:“哪是这会儿才惦记上呢,你瞧见她身上这件小袄没有?合色的!”江南时兴的式样,合色的荷包,合色的鞋子,还有合色作鸳鸯带,用这个当作定情物。 正元帝哪里懂得这个,倒是杨云翘曾给他做过双面鸳鸯的荷包儿,听见卫敬容这么说了,怔得一怔,想着她的衣裳是南边式样,看着卫敬容说不出话来。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怕这回昭儿回来,就要提了,连赐的人都一个不留呢,我当娘的都没瞧出来,还是显儿告诉我的。”提起秦显,正元帝眉目一动,卫敬容跟着道:“兄弟这上头倒比母子更亲近些了。” 提起兄弟,正元帝更不言语,挑挑眉头:“显儿倒没跟我提过。” “不跟你提,只是跟我磨个不住,我想想昭儿虽出身上差了些,可这些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善儿要是愿意,依旧还是当秦家的媳妇。”卫敬容说完,如意便在小包被里动了起来。 小儿眼睛还没睁开,先哼哼唧唧的扭,卫敬容立时抱着她拍起来,正元帝也被吸引住了目光:“这是要作甚?饿了?渴了?” 卫敬容看他拿手笨拙去拍,生怕用大了力,心里竟一时酸涩:“饿了,不吃怎么长,我恨不得她也长以十四五岁,到能议亲的时候,要挑个什么样的人才好呢。” 正元帝被这话茬到十五年后,养在身边的女儿,和亲生女儿怎么能相同,到底还是自己的女儿更亲,满朝文武数一数,光是想也觉得无人配得上。 正元帝逗完了孩子,这才又道:“等她能成亲,咱们也都老啦。”想一想十五年后的光景,吴江已经纳入版图,世上再无大夏,笑着点点女儿的鼻尖:“到时候给咱们妞妞定个好夫婿。” 丹凤宫中竟有一刻温情,正元帝夜里便留下来用膳,又叫人把奏折抱来,宿在偏殿中。卫善久等姑姑传唤不至,心里又担心小叔的伤势,写了信去问,还不如官驿送信更快。 正猜测正元帝会说些什么,先接到了魏人秀的帖子,请她到魏家去作客赏花。这倒是一桩奇事,魏家的花园被魏宽和魏夫人拆得七零八落的,别个家里总养些花草,魏家是绝没有的,这么些年一回帖子也没发过,怎么突然就想起要请她赏花了。 可既是魏人秀相请,她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回了帖子,着人把新得的茉莉宫粉给魏人秀送去,魏人秀得着宫粉很是高兴,她还是进宫宴饮看见过卫善一回,两人都不及说些悄悄话。 魏人杰一直外头猫着,看见宫人走了,从屋子外头跳进来,急急问妹妹道:“怎么样?她来不来?”魏人秀看着哥哥的样子,小嘴一抿,总觉得这事儿悬,可看哥哥这模样,点头道:“来!你可不许惊着她,说好了,就光看看。” 心里却打主意,要是卫善真能当她的嫂嫂就好了。 喜欢 卫善第二日请安的时候把魏人秀请她请花的事告诉了卫敬容, 卫敬容手里抱着女儿, 人半靠在榻上, 秦昰趴在床沿去看妹妹, 觉得她脸也小手也小, 毛茸茸香喷喷, 比什么黑白熊儿, 画眉鹦哥都要有意思得多了。 “她怎么这样小,她什么时候长大,她怎么一直哼哼, 她什么时候长牙。”秦昰替还没满一个月的小妹妹提了十二分的心,看她光是喝奶,又怕她吃不饱:“她什么时候能吃肉糊糊。” 卫善“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跟她这么大的时候, 可没有她这么乖, 成日里只是爱哭,闹个不住。”秦昰是个闹腾的孩子, 在肚子里就爱翻身打架, 生下来也不安份, 反叫卫敬容松一口气, 怕再是个弱的, 又养不住。 听见魏家相请,看一眼善儿, 魏人杰怎么也比不过秦昭,何况正元帝心里必不会愿意魏卫两家结亲:“她既请了你, 你就去坐坐, 昨儿你姑父说的只是玩笑话,当不得真。” 自然是玩笑话,也只能是玩笑话,卫善也知绝可能联姻,她原来把正元帝当作父辈长辈看待,跟着林先生久了,从他口里说出来,未有一句恭敬的话。 卫平有时都会蹙蹙眉头,不论前事如何,正元帝已是天下主了,卫修更不必说,自他记事起,便没有卫敬禹,只有正元帝,反是卫善听的最多,跟着促狭起来,若真是联姻,他可不得从御座上跳起来。 一面想一面忍笑,低头和秦昰一起逗着小如意,卫敬容看看侄女儿,心里约莫知道这怕是叫魏人杰给惦记上了。 正元帝提了这一句,她一句话也不接口,特意提起昭儿来,让他知道昭儿早存了这个心思,显儿乐见其成,善儿绝没有自己去招惹那魏家的小子。 王忠那儿卫敬容从没断过礼数,应时当令但凡有些什么贡物,也总给他送去一份,她刚想打听打听这话是从什么地方流传出来的,王忠便让他的小徒弟林一贯送了桃花鲊来,说是正元帝赏赐的。 跟着便扯起了闲篇,说前两日陛下和魏国公就在紫宸殿里吃酒,陛下很是高兴,今儿想起要赐这个来,魏家也得了许多。 既是魏宽提起来的,那除了魏人杰还有哪个,看善儿的意思,并没把魏人杰放在心上,抚抚她鬓边的珠花,看她身上换的这件品红色银丝挑线的裙子,笑一声道:“这又是昭儿送的?他倒知道你穿什么最相衬。” 洗三那天也是一身红,裙摆上一片海水纹样用银丝金线相挟做攒珠绣,眼儿一扫还当是米珠串上去的,离得近了,才能瞧见是金银丝攒出来的。 把她养到这么大,就盼着她过得舒心快活,魏家不论旁的,比起别家来也算是好的,可怎么能比得过昭儿,卫敬容不再多说,拍一拍她:“早去早回,别在外头耽搁。” 卫善出了宫,先坐车回卫家,卫管事不在,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卫管事的娘子,外间再叫冯副管事跑腿,卫善回到家中,先把这十个月里走礼的单子回礼的单子拿过来看一回。 谁家添了新丁,新家娶了新妇,娶的又是哪一家的,看礼单便一目了然了,胡成玉的小儿子还是没定下山东孔家的族中女,婚事耽搁了下来。 反是袁礼贤的大儿子,秋闱中举成了进士,朝廷头一年开科举就榜上有名,袁相家必风光得紧,婚事也早早定下,虽不是山东孔氏一族,也是七姓其一,谢家的女儿。 正元帝对胡成玉想娶孔家女怒成那个样子,对袁礼贤要讨谢家女当儿媳妇却一个字不字也没提起过,她拿着礼单细琢磨,冯管事躬身等着,知道家里一半儿是公主当家,立定了等她发问。 谁知她看过一回,竟不再问,随手把礼单放下,问道:“家里暖房养了什么花,落琼去挑两盆来,咱们,再预备些点心酒水一同带到魏家去。” 这么几步路原不想坐车,想一想还是避忌些,坐了车到魏家正门口,还当这回出来迎的依旧是管事娘子,谁知竟是魏人杰。 自业州回来就不曾见过他,回来的这一路走得急,多是骑马坐车,等到换了船又不是出发时坐的宝船,魏人杰也不能再来敲窗户了。 看他靠在门柱,脚尖不住磨着青砖地,整个人不情不愿的模样,卫善还发他是被他妹妹差遣出来的,掩口一笑:“怎么是你在外头,秀秀呢?” 魏人杰都快一个月没瞧见她了,除跟妹妹打听,也没旁的法子,买上一包山楂糖丸子,两三样饴糖点心,问她宫里的热闹瞧得怎么样。 小姑娘家能说些什么,告诉他卫善洗三宴的时候给小公主添了一盆子的金银花如意锞子,卫善那一天梳了什么头,穿了什么衣裳。 魏人秀还当哥哥是随口打听两句的,她跟哥哥本就亲厚,只魏人杰没多少耐性,平日里坐在一处也少说话,更别说是小姑娘家添了什么胭脂,送了什么宫粉这样无趣的话。 谁知哥哥竟然肯听,还越听越笑,魏人秀手上拆开糖点心袋子,呆呆问了一句:“二哥是不是喜欢善儿?” 魏人杰也不知道那什么如意织锦海水纹样到底是个什么纹样,听见是红的,就知道她穿的好看,脸一定是雪白雪白的,眼睛是乌亮乌亮的,笑起来嘴角一翘,生气了就把手一叠……正傻乐着,冷不丁听见妹妹这么问,差点儿从椅子上滚下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火烧屁股似的跑了,魏人秀手里捏着山楂糖丸子,半个都还没咽进去,还从来没见过二哥这个模样,怔怔坐了半天,原来二哥喜欢善儿。 魏人杰梗着脖子,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卫善还盯着他,把他脸看得更红,随手一指,先迈两步到回廊里,才刚靠着门柱想了半天,见了她要说什么话,问问她这些日子在宫里舒心不舒心。 可真的见着她了,竟不敢看她,拿余光瞥上几眼,她好像瘦了点儿,是不是进了宫反而不顺心,这些小事原来他从未理会过,听妹妹说了几回,秦昱光会告黑状,杨妃知道皇后生了个女儿,那欢喜的劲头掩都不掩不住。 魏夫人自己不论人长短,也不许女儿论人长短,可魏人秀还是小姑娘,小姑娘们凑在一处,怎么会不说这些新鲜消息。 这会儿看她瘦了,面颊肯定是尖了一点了,便疑心是不是宫里日子过得不痛快:“你,你要是在宫里呆不住,还不如回来,还能出城跑跑马,打打兔子。” 回廊都走了一半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卫善看看他,笑了:“难免总有不痛快的时候,可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痛快。” 魏人杰原来不懂的,只要想一想她也就懂得了,想问问是谁叫她不痛快了,可一条回廊走到头,也没问出来。 魏人秀就在亭子里等着,魏家除了她屋子里头,就没旁的地方养花,为了把二哥留下,得把花会摆在院子里,特意去买了好几盆梅花,虽是花时可品种俱全,这个时节也是花了大钱,把魏人杰那点子家底掏空了一半。 卫善还当是魏人秀想她了,这才找她过府,说说悄悄话,不意这么劳师动众的,玉蝶宫粉、绿萼洒金、还有乌羽玉、骨里红,开得最盛是一盆朱砂台阁,卫善拿眼儿一扫笑了起来:“光只请我,这些花也太可惜了些。” 魏人秀看见自家哥哥在卫善身后连连摇头的样子,笑一声:“不可惜,是给你看的,就不可惜。”挽上她的手:“我怎么看你瘦了些?可是宫里事儿太多?” 丫头沏了茶来,点心果子摆了一桌,卫善拿了一块梅花糕:“姑姑让徐淑妃襄理宫务,让我边上学着也帮帮手。”卫善偶尔也跟魏人秀吐露一点宫中事,譬如姑姑是怎么辛苦的,杨妃又是怎么拿乔的。 次数多了,魏人秀就偷偷告诉她,说把这些话告诉了亲娘,问她要是往后自己遇上了又要怎么办,魏夫人只有一句话:“你那刀是当摆设用的?” 两人拿这个打趣,凑在一处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魏人杰就坐在栏杆上看着,沉香几个看见小姑娘们叙话,魏小将军却在,都不能多说什么,魏家的丫头更是装聋作哑。 魏人秀摘下两朵梅花添在鬓边,问她:“你在宫里是不是挺为难的?姜姐姐和……和太子妃。” 卫善手指头挠挠朱砂梅蕊:“那也没法子,姑姑说往后无论大事,再叙小情,姜姐姐只怕也不能到后宫去了,太子妃是很端庄大方的人。”她只怕还不知道,又或许是知道了,不曾提起过。 魏人秀觑着她的脸色:“也怪不得你烦恼,我给她也送了一盆花去,她还了一盆来,这盆绿萼就是她送来的。”听说请了袁妙之过府论诗,等真的入了东宫,哪里还能论诗文呢。 说着又道:“这回上巳她总躲不过去,你跟你新嫂嫂一道,我领着她,你也就不必为难了,好不好。”说着仰起脸来笑,惹得卫善捏捏她的面颊。 “我承你的情,我们秀秀最乖巧。”卫善眉头一动,想起杨家两兄弟来,眉心一拧:“杨思召腿上的伤应当好了罢。”还没回去当差,小顺子也不能再往那儿走动,走一回青州,知道杨家这许多孤魂野鬼,又想起那个在她门前一头撞死的小姑娘。 “听说是好了,可留下毛病来,走路有些不稳定,杨家还想跟袁家议亲事,听说袁相连眼孔都没扫过去。”魏人秀掩袖偷乐,杨思齐这样的人竟还想娶袁姐姐,怕不是失心疯。 这必又是魏宽说的话,卫善一听,好奇起来:“当真?杨家一个个都是癞□□,见天想吃天鹅肉。”她眉毛一竖:“他既好了,那就叫他再断一回。” 情债 卫善和杨思召不对付, 这个魏人杰是早就知道的, 听了这一句这才想起来杨思召这么些年是怎么对卫善跟前跟后的。 魏人秀冲口而出:“是……是你, 把他腿弄断了?”那回打马球时, 魏人秀也坐在台上看着, 三家的人和晋王的兵丁混在一起赛马球, 两个哥哥们打得都很好, 半场还进了球,谁知好端端的杨思召就落了马,跟着杨家姐妹就对她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寻常宴会上见着了,也不理睬她。 那会就觉得古怪, 杨思召再不济也不至于连马都骑不好, 自己手里拿着马鞭子,竟还能绊住了马腿, 跌下来还把自己给踏伤了, 这桩事成了武将子弟中的笑谈, 杨思召腿好了也窝在家里躲羞, 不敢亲易出门, 怕被人怎么就跌了马。 魏人秀瞪圆了两只眼儿,盯住了卫善, 不意竟是她干的,卫善一句说破, 也不否认, 干脆就认了下来:“是我求的二哥,这下告诉你了,你可千万不许说出去。” 魏人秀也知道这事要紧,何况卫善竟没想着遮掩,还全告诉她了,心里一喜,把她的胳膊紧紧挽住了:“我保证不说,梦里也绝不说,要是我透漏半句,我就长满脸的麻,一辈子都不好。” 小姑娘发这样的誓言,就已经是毒誓了,卫善拍拍她的脸儿:“你不会长麻子,你比澄粉汤圆还要白嫩。”两个人鸟儿似的叽叽咕咕。 魏人秀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弄断他的腿啊?”她心里把卫善摆在前头,当时魏人杰笑杨思召跌了马,她还觉得幸灾乐祸实在不好,经过杨思齐一事,心里早已经把杨家看得低了,何况又是卫善干的,她要做什么,自然有道理。 “你哥哥为着什么要弄断杨思齐的手,我哥哥也就是为着什么要断弄杨思召的腿,这一家子就没有一个干净东西。”卫善捏了一块小桃酥,手上托着帕子吃着,笑盈盈的咬了一口,到这会儿还觉得秦昭这事办的好,又干脆又力落,借给杨家的车马在回去的一路上是怎么颠簸的,里头杨思召是怎么惨叫的,光想就叫人快乐意。 卫善打定主意,上巳节他不来招惹自己便罢,若是还敢往她面前凑,看她怎么折腾杨思召,有一个青霜再加一个王七,就地把他埋了都足够了。 卫善一口桃酥还没咽进去,就听见魏人杰哑着嗓子问:“他干什么了?” 他原本坐在亭子一角的栏杆上,晃着两条腿,也不知什么时候跳了下来,两只手攥成拳头,紧紧咬着牙,他本就生得凶相,此时怒火直冲头顶心,脑袋上都要冒出火星子来,声音压得极低,又问一次:“他干什么了?” 凑得近了,卫善都能听见他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一时怔住,眼睛定定看着他,见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一片恍惚,朦朦胧胧似乎懂得些什么,嘴唇微张,睫毛一颤一颤的,回过神来,倏地把身子侧过去,嘴巴紧紧抿住,不再看向魏人杰。 魏人秀原来一心替卫善想,她又是经过的,这些事怎么好意思告诉别人,看她转过脸,瞪了哥哥一眼,:“哥哥别问了。”不问便罢,问了更糟些,一时心疼起卫善来:“一家子就没有一个好人。” 卫善原来还待多留一留,见了魏人杰的样子,哪里还坐得住,依旧一片恍惚,说不了几句话便匆匆告辞,急着要走。 魏人秀在后头跌足,当是哥哥戳中了卫善,让她羞恼了,急得一路把她送到门边,还不住招呼:“我哥哥从来不会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卫善急急出去,上轿之前魏人秀道:“我大哥定亲了,六月里就迎嫂子过门,你看能不能喝喜酒。”她刚刚小鸽子似的叽咕,却没来得及说她大哥魏人骄到底讨了谁家的姑娘。 卫善坐在轿中,一见魏人杰出来了,手一松把帘子放下来,催促轿子赶紧走,魏人秀立在原地看着她走了,这才回转身来,对哥哥甩脸色:“你都把善儿吓坏了。” 魏人杰懵懵懂懂,她好像是知道了,又好像不知道,把脸扭过去又是什么意思,是害羞还是不高兴?都没来得及细想,被妹妹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把她给吓着了。 魏人杰自然知道自己生得凶相,进了军营,年纪比他大的看见他这相貌也轻易不敢惹他,原来只觉得得意,这会儿又想,是不是姑娘家都喜欢斯文俊秀的,喉咙口滚了滚,一个字儿也没说出 来,闷头回去拎石锁,再见到杨思召,把他抡起来砸在地上。 魏人秀看二哥春寒里还解了衣裳练力气,心里直犯愁,偷偷想起卫家两个哥哥来,不说秦昭的长相了,就是卫平卫修也生得极好,卫善打小在这些哥哥里长大,她要是喜欢长得俊秀的可怎么好,又觉得哥哥实在是关心则乱,露了形迹,怎么也该等她问一问才是。 吩咐丫头去煮些菊花茶来,哥哥客以个火性,知道杨思召竟待他喜欢的姑娘不恭敬,下回见面还不活活撕了他,在场边踱来踱去,想劝劝二哥罢,自己心里也不忿,善儿那么好脾气,能气得要弄断他的腿,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坐在轿中,回去只有这点路,一直到下了轿子回到房中,她还恍惚着,一碰着魏人杰那眼神,一下子就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怎么原来竟从没留意过。 卫善直到回宫都还没缓过劲来,却明白正元帝那天丹凤宫中论的哪里是哥哥和魏人秀的婚事,分明就是她和魏人杰,进了九仙门就急急往丹凤宫去,拎着裙角一路小跑,才迈进殿门,就见太子妃坐在卫敬容的身边,卫善赶紧放下裙摆,理了花钗,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嫂嫂。” 卫敬容正在教导儿媳妇怎么安排春日宴,比着去岁的例已经办好了,给她各项册子看看器具人员都是怎么分派的,各宫出城的马车又是怎么安排的,这些细事虽不必她来办,心里却得有数。 一见卫善来了,冲她招招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倒没多玩一会儿。” 太子妃和卫善并不相熟,可却知道她极得喜爱,才要立起来,又被卫敬容轻轻一拍,示意她不必站起来,卫善坐到姑姑身边,满肚子的话却不好说了,只跟她说些台阁梅花开得如何好的话。 说了许久太子妃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卫善只得告退出来,她一站起来,太子妃也跟着一起站起来,两人相携出去,到廊道上,太子妃道:“妹妹可有空到我那儿坐一坐。” 从丹凤宫到东宫苑的路太远,两人都要坐辇,卫善并不愿意去,可她是头回相请,便依方坐上车,自己满肚子的纷扰,太子妃却细声细气的问她:“我请妹妹,想问一问,殿下他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绞着裙带,满面晕红,羞怯着看了卫善一眼:“原来尚宫姑姑们也说了些,可我想着,家里人更该知道些,我在家时,嫂嫂便是这么问我的。” 卫善看着她目光,实在无法拒绝,心里有一个碧微,眼前又有一个嫂嫂,把牙一咬,数着秦显喜欢吃的用的都告诉了她,这上头卫善倒记得许多,她上辈子心心念念要嫁太子,立志要当个好妻子的,嘴上说了一长串,半点也没藏私,这些话反而是碧微从没有问过。 甄氏一面听一面记,又暗暗打量卫善的神色,她说的这些大半都已经知道了,太子的喜好怎么瞒得过宫人,就连他穿鞋子先伸哪只脚,她都问过了,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在她宫里都没脱过鞋。 面上含笑,知道卫善并不能常出宫去,便把长安街上的民人铺子都说一回:“我在家时也不是大门不出,偶尔爹和哥哥也带我进城走走,我们家有个笔墨铺子,只如今不再开了。” 旨意上说世代书香,卫善知道有出入,但没想到甄氏竟不避及,全告诉了她,原来世代收香是因为家里三代是开笔墨铺子的。 她这样坦率,卫善倒有点喜欢她,给自己划了一道线,只论到太子,不谈其它,这么想着,说起话来便大方得多了,说一说宫里应时节令穿什么衣裳吃什么点心,宫妃们寻常也无事做,不过看看花逗逗鸟,抱抱孩子罢了。 太子妃抱着如意的样子,看上去确是很喜欢孩子的,可听见卫善这么说了,笑意微敛,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半晌才又撑起嘴角,和卫善说起节里要穿的衣裳来,两人还没到东宫苑,便已经相熟了。 东宫地方不小,里头也分殿宇,只还光着没提匾额,卫善是头一回来,觉得古怪,甄氏便笑:“殿下不得空,这才空着,等他闲了要亲自写的。” 她从开口,便一个字儿都不开秦显,卫善应得几声,心里叹息,大哥和碧微两情上知,上辈子又这么苦,这辈子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偏偏又还有别人。 要是这辈子是还上辈子的债,那么这一笔又该算在谁头?又该怎么还?她莫名想起了魏人杰,自己是不是也欠了债。 心里先想到魏人杰,跟着又想起了秦昭,比一比,她还是更喜欢二哥,也只喜欢二哥。 袖手 都已经到了东宫, 总要略坐一刻, 太子妃的宫室自然是正中这一间, 尚在新婚里, 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红, 帐幔是百子婴戏图样, 坐褥靠垫俱是石榴枇杷葡萄纹样的富丽团花, 明黄色地衣配着缠枝大红绒毯。 从进门到主殿,四周还有几处偏殿,一间书房, 太子并未在里边读过书,他的东西大半还在麟德殿中,往常也还是在那儿见臣子见师傅, 袁礼贤几个总不能往东宫来议政。 处处都悬彩结绸, 这桩喜事办过了,后面还有好几桩事要办, 良媛承徽昭训, 接连着要抬进来, 太子妃同她们都是熟识的, 原来一个院里住着, 往后又得一个院里住着,那会儿是姐妹, 之后就要分上下,可这几个, 人人心里都知道, 太子身边还有一个姜碧微。 原来尚宫姑姑们也都教导过,为着妻妾不妒,特意说了妻有妻位,妾有妾职,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可太子妃的头一桩事,便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卫善坐在窗前,院子里头种着各色名贵花草,倚墙种了许多梨子石榴,石榴树虽还未着红,梨花却开得一片粉白,山樱榆叶一片红白。 宫人上了茶来,就连茶盏也是透雕婴戏薄纹的,太子妃托着茶盏饮得一口,只觉从舌尖到喉咙口都是苦的,拿出许多小衣裳小鞋子的图像来,说想挑两个给如意和秦晏都帮上两身,问卫善哪种花样子好些。 不提起秦显,两人说的话便越多,罗汉床上铺开布料,有绸的有呢的,还有一个绣了一半的虎头帽,卫善拿起来看一回,针脚细密花色鲜亮,赞了一声:“嫂嫂手艺真好。” “我原在家里也懒怠针线,还是进了宫中才磨出来的。”京郊人家的女儿,在家里也是娇养大的姑娘,甄家家里有个祖传的笔墨铺子,又有一手制墨的手艺,她在家中也有丫头仆妇侍候着。 进了掖庭里整日无事,也只有坐定了穿针引线,好做了许多手帕荷包小绣件儿,还当自个儿是怎么也选不中的,做了这些回去还能用得上,已经选入了第二轮,她的亲事必是百家来求的,前程绝不会差,哪知道天上掉下来个太子妃金印,正落到她手里。 两人正说着话,宫人小步进来禀报:“小禄子公公来传话,说今儿殿下要论政,就在麟德殿里留宿了。”卫善目光一动,就见甄氏笑一声:“那儿地龙烧了没有,预备两件衣裳送过去,叫光禄寺送些羊汤去。” 她不在时这些事也都有人办,只她在了,这些事就都是她的份内事,说完了对着卫善道:“我也不知他们在论什么,殿下尽心心力的。” 卫善笑盈盈听着,手指头抚着衣裳下摆攒的珠绣,沉香一看便知她这是想走了,不愿意搅和到东宫是非中去。 可宫人奉了茉莉花茶来,一看便是打听过的,卫善不爱吃茶,带些花香果香的,才是她爱的,丹凤宫里便常年备着她爱的茉莉双窨。 茶都上来了,只得再坐一刻,茉莉花糕芙蓉酥,连着几样都是卫善爱吃的,她小口咬着,心知太子妃这是有事相求,还没说到点上,弯子绕了又绕,总算开了口:“我有一事相求,妹妹可别见外。” 卫善还不知她行事如何,她有所求,不敢立时答允,只阖上茶盖儿听她说,太子妃粉面微红:“妹妹也瞧见了,这几间屋子是我该分派的,也不瞒你,旁的妹妹们我都熟识,”她说着咬咬唇儿:“我想问问妹妹,姜良娣喜欢些什么,屋子摆设总要收拾。” 沉香站在卫善身边,手里捧着香盒帕子,听见这句微微蹙眉,这话问得也太过了些,卫善听着也颇为吃惊,手里托着茶盏,饮得一口才道:“嫂嫂该问尚宫姑姑才是,我也不知道良娣屋里该是个什么规格。” 太子妃面色一红,她言语中有拒意,正觉得尴尬,小禄子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填漆盒的点心:“太子殿下听说公主往东宫来,特意吩咐我送些点心来请公主尝尝。” 卫善笑一声:“好啰嗦,难道我还能差这两口点心了,我也坐得久了,今儿还没跑马,我告辞啦,这点心留给嫂嫂吃。” 小禄子点头躬腰,把点心盒子交到宫人手里,太子妃亲自送卫善出了东宫门,小禄子跟在卫善身后去麟德殿,同走一路,他陪笑道:“我们殿下这几日要攻书,朝里要颁布那个什么志,殿下正用功呢。” 朝中新推《氏族录》,正元帝对那些大族并不满意,都在他的版图中了,有的念着前朝不肯出仕,倒像是地方的土皇帝,某家一个不动,一地便少有应举的人,轻皇权而重氏族大家几百年传承。 既然如此,便新推《氏族录》,把这些旧时著姓排秦卫之后,既要定氏族录排名,朝中这些有功大朝都要记上去,叫人知道身上有功名有官职,就能翻身。 其中孔家算是见机最快的,衍圣公还亲往京城来给皇太子讲过书,山东一地应考的举子最多,余下清河卢阳范阳都不如意,朝里预备了那么久的秋闱,竟没扑腾出水花来,正元帝肚里憋了一肚子的火,磨着刀要发出来。 这事儿卫善倒是知道的,她一路坐船回去业州,路上经过一地,也只民人来看看热闹,大氏族奉上礼盒便罢,卫善也不着人相请,两边各自安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既不顺着皇帝的意,总要拿他们磨磨刀,大夏朝的科举就未能推行,如今都已经换了天子坐江山,怎么还能犯前朝犯过的过错。 小禄子囫囵说了几句,他也不甚明白,意思倒是清楚的,太子并不是故意不留在东宫,卫善扫他一眼:“别在我跟前使小聪明,我才不管呢。”小禄子得了她这一句话,回去倒好交差了,麻利地了个礼,小跑着往麟德殿去。 在廊道上沉香还耐得住,进了宫走在宫道见左右无人便道:“太子妃这话好没道理,怎么问我们公主来,这事难道是公主能插手的?” 想着还看一眼卫善,若是亲兄妹也还罢了,又不是嫡亲兄妹,难道公主还能把手伸到哥哥房里去,就算要敲打良娣那也是她进宫之后的事。 沉香不忿,落琼更是蹙了眉头:“前些日子看着也不是这样的人呢。”不论是敲打还是贤惠,跟公主都挨不着,仙居殿的宫人们都知卫善烦恼,偏偏还要烦上加烦。 一群云英未嫁的姑娘,都不知道太子妃这是着的什么着,譬如小禄子来传话,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麟德殿里样样不缺,小禄子侍候了五六年,秦显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半点儿差错也没有过的,偏要这时候吩咐,着意让人知道太子在麟德殿里已经呆了好几日了。 卫善觉得古怪,太子妃看着并不是这么不沉稳的人,都找到她跟前来了,是想让她往丹凤宫里递些什么话?想一想又觉得气闷,果然还是在业州呆着舒心。 想出城就出城,林先生叶姨再不会说些事,就连小叔也开阔许多,哪里要烦心这些事,这还没进宫呢,就有这许多事,真等进了宫,她还能时不时回卫家去住,姑姑可怎么办? 回到仙居殿里也没去跑马,叫人取出她的马鞭子来,浸在盐水里,还是她从青霜那儿听来的,青霜又是从上官娘子那儿听来的,捏着鞭子跃跃欲试,要是杨思召不长眼凑到她跟前,就要让他尝尝这滋味。 沉香理了骑装出来,这几日天还冷,取了一件毛坎肩出来,卫善身型苗条,红骑装外头再配上白狐毛的坎肩,腰上一颗火宝石,脚上是香云皮的小靴,一面抖落一面道:“公主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娘娘?” 皇后待太子妃算是亲厚的,便是民间富户大家也少有不叫儿媳妇立规矩的,皇后娘娘从没有过,自打太子妃一进门,旁人对待她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少,渐渐倒有些长嫂的模样来了,可怎么能对公主说这样的话。 卫善摆摆手:“不用了,她也没说什么,你们几个也不许露出什么来。”太子哥哥心里有别人,她难受也是有的,卫善浑不计较,专看她那鞭子怎么泡盐子怎么晒干,反复三回,抽在人身上,凭他再厚的衣裳也吃不住。 到了三月三的那一天,卫善自己坐辇跟在皇后太子妃的大辇之后,秦昰已经能骑在马上,大辇里只有她一个,倒寂寞起来,想到旧岁去碧霞娘娘庙时,还跟二哥并骑。 那些胡乱想头念头不能说给别人听,连姑姑都不能说,落在纸上又写不明白,也不知道他甚时节能回来,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要告诉他。 才刚出城,掀了帘儿探头望出去,就见魏人杰在她车辇不远处,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卫善的目光才落到他身上,他就回转身来,以为她一直在看他,冲着她就咧了嘴。 卫善没来由的面上一红,目光转到别处去,魏人杰好生叫人烦恼,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想嫁给秦昭,一念未尽,就看见杨思召,许多时候不见了,他坐在马上,人极瘦,两只眼睛却暗幽幽发亮,盯住卫善,卫善伸手就在裙边摸索着马鞭,她总算知道上辈子为什么这样厌恶秦昱,杨家人这看人的模样,从上到下都是一个样的。 卫善面上色变,整个人都戒备起来,魏人杰瞧在眼里,见她牙关紧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盯住了杨思召,杨思召被他这样目光盯住,直直看过去,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魏家的小子难道疯了。 闯祸(修) 车马缓缓驶入上林, 太子妃亲到车马前扶卫敬容下来, 卫善便跟在她身边, 她侧身笑一笑:“妹妹上回送来的腌梅子真是甜, 那两瓮儿荔枝酒我存着等你来一同喝。” 她请了卫善吃茶, 跟着又派宫人送了两盒子雪花酥松仁糖来, 是东宫自造的, 东西比虽小,意思却厚,卫善久不在宫中, 还是素筝每个节庆里不忘记预备下东西,这才有自己殿中的东西送人。 卫敬容爱看她们姑嫂和睦,冲她笑一笑:“善儿旧年没猎着东西, 今儿要不要去试试身手?”她知道卫善爱热闹, 又跟魏人秀交好,在业州打了这许多兔子山鸡, 还做了风鸡风兔肉送回来, 闷在宫里久了, 正好出来透透气。 “跟妙之和秀秀约好了打千秋的, 我带着弓箭去, 咱们射柳赌彩头。”卫善说得这一句,又看看太子妃, 她不会骑马必不跟着,正好两边岔开, 也免得两人尴尬。 先是花宴之后才是骑马游苑, 苑中花树下设了黄帐搭起凉棚,太子妃在左,卫善在右,一边一个坐在卫敬容身边,宫人奉了托盘来,摆着才剪下来的牡丹。 太子妃是新妇,通身上下都是红的,伸手便把最大最红的那条金边牡丹给了她,她拿在手里看一看卫善:“还是妹妹戴这个好看。” 卫敬容伸手一拦:“她要跑马去的,好好的花儿也被吹风坏了,你戴在头上正合适。” 卫善噘了嘴儿,假意吃醋:“姑姑有了儿媳妇便不疼我了。”说完自己先笑,也挑了一朵簪在鬓边,摸到秦昭着人送回来的绿纱柳芽枝儿,让沉香捧着小镜,把牡丹簪在一边,不挡了柳枝。 魏杨两家的夫人都坐得近,杨夫人笑盈盈的看着卫善:“公主便不打扮,这满座中也没有比公主更出挑的了,若不是亲眼见,还当是天上的仙人,也不知哪一家的儿郎有福气讨了公主当媳妇。” 卫善上辈子是常见她这样笑的,她笑得越是和善,肚子里打的主意就越是刻毒,那一屋子的丫头哪一个不觉得杨夫人是好人,可她分明能管束两儿子,也还是眼睁睁看着这女孩子们活得不如猫狗。 卫善笑一笑:“我听说杨夫人笃信佛法,满城的寺院里,就没有杨夫人没捐过金身的,这样积德行善,必然也有福气讨上两个好儿媳妇的。” 魏夫人每遇这事只作两耳不闻,今日听见这一句,倒扫了杨夫人一眼:“可惜两个儿子不成器,再修功德,也是前世里的冤孽。” 魏杨两家自魏人秀那桩事之后,就已经结了仇,卫善还是回了宫才听说的,两家品阶又近,凡有大宴总是坐在一处,相互顶起来就没有一句不扎人的。 魏家是一力降十会,真吵得凶了,魏夫人都能舍下脸面扯着杨夫人的头发甩她耳光,反正她是女土匪,正元帝都要戏称一声女将军的,打她一个泼妇,上手两三下非打得她吐血不可。 可她也并不是回回都要开腔跟杨夫人对着干的,大宴里大家留些脸面,还说是卖正元帝的面子,依着性子早就打上门去,不带各自兵丁,单打独斗比试一回,最好立个生死状,死活都是天命。 这样不管不顾的就顶起来,骂的还这么难听,还从未有过,依着卫敬容的脾气,总让要两人平一平气,这番却只说得一句:“好啦,开宴罢。” 杨夫人气得面色紫胀,手里握着杯子,半晌都举不起来,袁夫人胡夫人作壁上观,看见举杯才举起来,卫敬容还贺一贺袁夫人:“听说袁夫人要讨儿媳妇了,往后倒能一起讨教婆婆经。” 袁相给自己的大儿子袁慕之聘下谢家长女,外头都已经传遍了,有的说谢家仰慕袁相学识,这才把长女嫁给了袁慕之,也有人说这是袁相暗地里给了一大笔的陪门财,这才高攀上了谢家的门第,到底如何,外人难知。 只卫敬容知道,正元帝当着她的面已经许久没有骂过袁礼贤了,他不是那等斯文儒雅的脾气,臣子惹怒了他,必是要骂的,譬如胡成玉,隔个三五天就要骂一回。 胡成玉和孔家结亲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被正元帝拎出来大骂一通,袁礼贤却闷声不响的就给儿子聘了谢家女,正元帝还作不知,等袁相儿子要成亲的时候,只怕宫里还要赏赐些东西下去。 袁相的儿子都订了亲,卫敬容便想起卫平来,氏族女儿是正元帝不愿意的,清白小户又怕顶不起来,卫敬容正自烦恼,胡夫人几回进丹凤宫来送东西,有两回领着女儿来,怕也有这个意思在,可卫家上下都是一个脾气,卫平也绝不肯听人摆布的。 卫善差点儿就要笑出来,拿袖子掩住了,假作吃一口酒,嘴唇沾沾杯子,杨夫人已经把气压了下去,从紫变青,又从青变白,活生生演了一出变脸,笑盈盈的还祝起酒来,祝小公主福寿绵长。 杨云翘就坐在下首,卫善的目光大半都盯着她,膳案上三四个攒心盒子,里头盛着龙须菜、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还有水生新菱角。 太子大婚那一时,她忍心着不曾发作,还当是淑妃有意逆了她的喜好,今日再看见,又见皇后这样偏帮着魏家,袖子一动,把那盛着菱角的盒子扫落下膳桌,新菱滚落在软毛毡子上:“我闻见这味便犯恶心,在娘娘失仪实是罪过。”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连眉心都没蹙一下:“这值得什么,我怀着如意的时候心里一难受起来,坐都坐不住,妹妹赶紧到帐中歇一歇。”一个字也没提怎么桌上有菱角,也没有责问淑妃办事不利。 淑妃还接上一句:“确是这样,我原来是极爱吃鱼虾醉蟹的,怀着晏儿怎么也吃不下去,孩子落了地才又馋起来。” 两个人一唱一和把这事儿轻轻带过去了,杨云翘还真以为自己发怒还能让旁个人来哄着捧着,没人愿意哄她,她也只得哑了火,这些日子因着大宓小宓两个多把正元帝引到珠镜殿去,她又生了几分骄纵,出来之前还得着一匣子珠玉,往年她用这个拿乔,今岁宫中一个也不拿这当回事了。 大宓小宓两个靠着什么得的宠爱,宫里谁人不知,提起来也多有不齿,杨云翘还想把这两个拢到她宫里去,让正元帝给她们俩提份位,怎么不叫人耻笑。 卫善举着杯子,眼睛要那翻倒的白菱角上略一停留,一回还能说是巧合,这么看果是南边买来的采菱女了,她一口饮尽了杯里的樱桃酒,手指一紧一松,卫家派了人往南边去,比着杨妃的样子,寻起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杨家既爱献双生子,那就给杨妃添一个姐妹。 待这回宴后得回去劝姑姑把大宓小宓的份位进起来,位列九嫔,排个三品四品,位置越是摆得高,跌下来的时候就越难看。 再有十来日,杨家的的侄子也该进京城了,弑兄逼嫂在袁相和曾文涉这样一口一个正礼教讲体统的人嘴里,也不知该治个什么样的罪名。 卫善坐在竹凉棚里吃酒,魏人秀袁妙之几个也坐在母亲身边,生生看了一场大戏,几个未嫁的姑娘里,魏人秀胀红了脸听着,胸膛一起一伏,袁妙之便似老僧坐禅,动也不动。 卫善挟了一筷子龙须菜,只觉得被人窥视,远远站在花树下的可不就是杨思召,她把筷子一搁,挽住卫敬容的手:“我坐乏了,活动活动再来,小哥他们说不准已经在射柳了。” 转身进黄帐之加换了骑装,提着箭囊弓箭出来了,还是秦昭送给她的那一套,香云皮上描的秋猎图,腰上别着马鞭子,翻身上马,连魏人秀都没带,自己胡乱往林子里走。 王七青霜一直跟在她身边,卫敬容还当王七是卫家给她添的新侍卫,青霜小姑娘一个,看上云比卫善还更矮些,王七更是不动声色,作寻常侍卫打扮,放在人堆里都挑不出他来。 卫善跑出去一程,马就慢下来,在花树间穿行,林间落了一地的桃花瓣,卫善走到小溪边,下马抽出帕子在溪水里浸一浸,粉白花瓣穿过白嫩指尖,她听见脚步声,却假装不知,拿帕子湿一湿脸,就听见后头人说:“善儿,你好久都不理我了。” 卫善返身就见杨思召站在水边,冲着他似笑非笑:“你要我怎么理会你?” 杨思召难得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气,喉间一动,两步就要上前来:“善儿,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我想娶你。”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卫善的脸,碰一碰她的嘴巴眼睛。 王七隐在林中,手指扣剑,一听这话不知该不该这时候跳出去,主子送的信上确是说要拿公主当主子夫人一般看待恭敬,可如今这情势又算什么? 王七还不及动,就见魏人杰那小子也远远过来了,这下他更不能动,手里扣着石子弹出去,还没打到杨思召的身上,就听见他一声惨叫,原是卫善一鞭子卷了他的腿,把他拉进小溪里,鞭子沾着水,狠狠抽在他身上。 鞭子抽打在身上皮肉声刚响起来,魏人杰便到了,他刚射柳得魁,正元帝赐了他一把弓箭,想拿来给卫善看一看,就见卫善手里捏着鞭子,扬起来又要打,以为杨思召轻薄了她,在胸中憋了几天的怒火一下子翻腾上来,怒吼一声冲上前去,把杨思召按在溪水里,一拳头砸在他胸口。 杨思召“噗”的一声涌出一口血来,吐在溪水中。 告状(修) 魏人杰的拳头接二连三捶在肉上, 溅起一片水花, 卫善离得近, 衣裳靴子都湿了, 杨思召整个人被按在水里, 脸朝下蹭着溪底圆石, 两只手大张着用力扑腾, 也不知道捞起什么来便往身后扔去,被魏人杰一把扭住关节,脆响一声把他的胳膊给扯脱臼了。 魏人杰突然冲出, 卫善始料未及,大惊失色,待她回过神来, 看魏人杰面上赤红, 怎么喊他,他都充耳不闻, 急叫了一声:“王七!” 只要她出宫, 王七总跟在身侧, 也知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 青霜找过几回, 找不着他,便不再找他了, 秦昭写信给她,说但凡在宫外有事, 喊一声王七便是。 她情急之下全办法, 只觉这两拳下去若把杨思召打死了,魏人杰岂不要糟糕,这几桩事都只在顷刻间,王七飞身过来,一把拎住了魏人杰的后领,使力把他提起来,借往后急退的力气一拖一带。 魏人杰身高力巨,可急怒之下竟无防备,被王七拎住了后领拽离杨思召身边,眼看王七把杨思召从水里拎出来,还想扑上去,被卫善急急拦住,鞭穗抽在他身上:“你疯了不成!” 杨思召面色煞白,身上挨了拳头,又连呛了好几口水,他听见魏人杰怒喝的时候待想转身已经不及,耳鸣眼花,萎顿在地,半天都没能缓过来。 地上绿草桃花被踏得纷乱,三人身上都湿淋淋的,卫善原来打算自己出手抽他几下,青霜王七在后,她也绝不吃亏,王七帮手那是护卫公主,拿的就是杨思召的错处,可魏人杰冲了出来,又要怎么收场。 魏人杰胸中怒火不未倾尽,眼看杨思召被救起,反跟王七缠在一处,被王七用手隔挡,打出两拳这才看清眼前人是王七,这才放下拳头,后知后觉自己坏了卫善的事。 张着嘴嚅嚅想说些什么话的,被卫善一句截住:“他死了没?”一面说一面指着地上的杨思召,声音虽还镇定,眼睛却盯着王七。 王七蹲身去看,他拎起杨思召时,让他侧脸朝地下躺着,魏人杰可没手下容情,只怕伤了肺腑,不敢轻易动他,看他接连吐出几口水来,知道一时性命无碍,摇一摇头:“人还活着。” 受了这样重的伤,之后还能不能活便不好说了,看他一只手软绵绵的贴着地,托起来替他按上,杨思召吃疼一下,大叫一声,一叫之下又吐出几口血沫。 卫善脑子里转来转去,眼前这些是一个都脱不了干系了,使了个眼色给王七,王七立时转身,跃过溪涧,急步而去,身上衣裳鞋子都有办法收拾干净,他是秦昭的人,若是被人发现,审问起来,把二哥也给扯在里边了。 青霜掏出手帕,浸在水中,先把草地上着的血给冲干净,杨思召吐的血一半也顺着桃花瓣流到了下游,这会儿许流转在秦昱那杯流亭里。 跟着她又把杨思召嘴角的血擦干净,嘴巴里面必然被磕破了皮,收拾也收拾不干净,默默做完这些,问卫善:“公主,接下来怎么办?” 卫善心里直打鼓,她看着镇定,一时却也没有办法,她原来想的是给杨思召按一个冒犯公主的名头,打他几鞭也无人追究,杨家还得替他遮丑,鞭子抽人至多皮外伤,这几拳头可是要人命的。 卫善还没开口,魏人杰先道:“我去请罪,我抬着他去请罪。”火性头过了,自知这事逃不过去,看了卫善一眼:“就说是我跟他起了争执,把他给打了。” 魏杨两家不和,朝中人人皆知,正元帝原还想过调停,可魏家本就是武夫,当着面称陛下,进了紫宸殿,急起来喊的还是大哥,正元帝心里偏帮谁,只要有眼都能瞧得出来。 “他要死了呢?你就给他这样的人赔命?”卫善面颊泛红,这事难了,反身往溪水里踩,她身上来大半都是干的,杨思召扑腾一回,才溅湿了裤子靴子,这下后背前襟湿了大半,身上那件毛坎肩倒不浸水,护前些胸腰,反身上马,回头看住了魏人杰:“你也往水里滚一圈儿。”话还没说完,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 以魏人杰的武力,杨思召能和他扑在水里扭打,绝不可能,正父亲不拼命一眼也就看穿了,她知道黄帐在何处,牵起缰绳就要往黄帐去,魏人杰突然叫住她:“卫善。” 卫善却没回身,坐在马上蹙蹙眉头,心里大约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又不愿意听,也不知道听了要怎么回答他,魏人杰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听见她说“闭嘴”,看她衣裳还是湿的,靴子沾着软泥,水珠顺着发丝滴下来,他的话就卡在喉咙口,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正元帝这会儿正在帐中歇息,命妇们摆花宴的时候,儿郎们正在跑马射箭,这番是魏人杰拔去头筹,正元帝赏赐他一把弓箭。 才刚歇坐下,虽是宴饮也不全在享乐,抽出来跟魏宽几个率一论战事,袁礼贤又捧着奏折,今岁春耕过后,县中州中要重查人口,抓逃丁逃赋的,去岁两州颇有成效,一地人口有多出千户的,算一算一岁逃去赋税交粮不知凡几。 这个法子还是学的姜远,蜀地一地的少有逃丁逃赋的,在蜀地能推行,全国便都可推行,去岁两地交的钱粮比旧年交的多出万石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胡成玉再次提及地方氏族纳良民为附奴,只为逃劳役赋税,中饱私囊,一面说一面笑盈盈看向袁礼贤:“这个法子推行不易,该当慎选地方,依去岁旧例推行。” 正元帝点头应允:“依我看就先在并州推行,先把附民在编成册,再征劳役赋税。”袁礼贤结亲的谢家就在并州,胡成玉听了,点头称是,余光落在袁礼贤的身上,看他竟也跟着点头附和,面色如常,又收回目光。 魏宽还没张口,卫善就冲了进来,火红一团,她几步进来,黄帐中铺的地衣上就踩了七八个湿泥印了,小脸煞白,站在正元帝跟着喘着气,半天都没能说话出来。 正元帝一见卫善这个模样,挑一挑眉头:“善儿这是怎么啦?”惊异中还分得出神去扫一眼魏宽,魏宽倒是替儿子开过口了,只说得一句,正元帝还未推脱,心中正在思量这件事。 “我闯祸了。”卫善冲口而出,一眼就看见左首最近的是袁相,右首最近的是魏宽,她把眼睛落在魏宽身上,大帐议事,杨云越怎么不在,是不是听见了风声,急赶过去了。 正元帝听见她说闯祸了,倒想起几个孩子小时候闯祸总是先来找他,知道卫敬容必要狠罚,先到他这里来讨个情面,求求饶,这事儿再罚起来便轻得多。 正元帝看她像是在泥水里滚过一圈,笑起来道:“闯了什么祸?你还能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谁知卫善往前迈了两步,依旧煞白着一张脸,呼吸又急又短:“我……我把杨思召打死了。”这句说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正元帝跟前,抱着他的胳膊哭个不住。 正元帝难得大惊,卫善进门先看了魏宽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魏宽也看见了,正觉得古怪,听见她冲口而出这么一句,两人心中各自有事,都是领兵打仗的,卫善这点拳脚打个山鸡兔子也还罢了,打人,还打个年岁比她大,习过武的少年,那是怎么也不够的。 正元帝抬手拍了她两下背:“告诉姑父怎么回事?人在哪里?当真死了?” 卫善抬起脸来,一下子噎住,轻轻晃晃脑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她来的时候想了各样办法让自己能哭出来,还是想到姑姑在小瀛台病故才心中翻腾,忍了许久,这才能哭。 正元帝看一眼王忠,王忠赶紧派人从卫善来的路上去寻,袁礼贤胡成玉告退了出去,魏宽自知此事跟自己儿子脱不得干系,想到杨家子那个德性,儿子本来就是一根筋,跟着去一趟业州,回来神思不属,若是撞见什么,还不当真把杨思召给打死。 魏宽生得阔面大耳,一把大胡子,胡子一抖,心里里头必有儿子的事,可帐里几个人,对着一个小姑娘,难道还能逼问她杨思召干了点什么事,心里骂遍了杨家往上数三代的娘,跟正元帝两个对看一眼。 很快王忠便回来了,他进帐时又看了魏宽一眼,这帐中也没有外人了,干脆道:“忠义侯家二公子受了伤,已经着御医去看了。”说罢又看了魏宽一眼,正元帝没了耐性:“有话快说。” 王忠赶紧一弯腰:“成国公二公子也在,说人是他打的。” 卫善还在哭,这会儿眼泪却干了,她哭的快收的也快,红着眼圈模样可怜,正元帝看她一眼,这么个小姑娘竟引得杨魏两家的儿子相争,有些话自己不能问她,又拍了她一下,对王忠道:“去把皇后请来。” 卫敬容赶到的时候,卫善已经不哭了,眼睛还是红的,盘腿坐在正元帝身边,御医诊断了,魏人杰也自行过来了,杨云越正在赶来,卫敬容来的路上听王忠说了,进到帐中先到卫善身边,握了她的手握扶她起来上下看一回。 她气得面上泛红,开口便道:“陛下甚时候才让忠义侯管一管他那两个儿子,别把父亲的名声都败坏了。” 魏宽先去御医帐中看了一回,知道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进来听见这话,补上一句:“我看了,死不了,伤伤筋骨罢了,我儿子也从来都是有分寸的。” 正元帝先还皱眉,一听魏宽这话气得笑了出来:“滚滚滚,赶紧滚,已经打了人家儿子,你还想打人家老子不成?” 挨罚 魏宽依旧叉着手立在帐中, 一点也没有要滚的意思, 反是卫敬容拢住了卫善, 让结香取了斗蓬来, 把她先送回大辇上, 骑装湿了, 正好换回裙衫。 卫善还跟结香打听:“魏人杰怎么样了?” “公主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 免得着了风寒。”结香已经有许多时候没见过娘娘急得那个样子了,把她送上大辇,叫来了沉香, 对卫善道:“娘娘的意思是公主换了衣裳就往花树下去,和魏家袁家姑娘坐在一处。” 卫善口里应着,知道她这是不肯说了, 问她也没个准信儿, 谢她一声,把沉香拉到车中, 梳头发换衣裳, 沉香一看脸都吓白了, 还当卫善落了水, 见她除了眼圈红着, 手上脚上都没伤,这才缓过气。 卫善穿着毛皮坎肩, 护着胸背,冷倒是不冷的, 这件坎肩的毛皮轻薄暖密, 身上一点风都没透,袖子湿了一半,解下来里面衣裳还是干的。 沉香尚不知闹出这么大的事,替卫善换下衣裳又解了头发,拿毛巾仔仔细细擦过一回,手臂上腿上看了没有擦伤碰红的地方,这才放心了,松一口气就骂起了青霜:“叫她好好跟着的,人又不知野到哪里去了!看我打不打她!” 沉香一向跟青霜最亲厚,青霜拿她当姐姐看,骂了几句又怕她当真被重罚,觑着卫善的脸色,还想开口替她求一求,就被卫善一把拉住了手:“你让初晴到大帐那儿打听打听,魏人杰是怎么发落?” 沉香张口结舌,卫善草草说上两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掩住口问:“当真死了?这可怎么好!”怪道皇后娘娘急急赶过去:“要是牵累着公主可怎么办?” “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你赶紧去打听打听,他们预备怎么发落他。”他爹摆明了护犊子,姑姑这番也气得不轻,能办的都办了,就看杨思召是死还是活。 魏宽的话留了三分余地,可她是亲眼看着魏人杰下的手,打得这么重,杨思召在他手里就跟拎着个纸片人似的,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盼他死还是盼他活。 他要是真死了,魏人杰可怎么办? 秦昱她捂死过一回,可杨家的仇还没报,哪一个都是罪魁,害死了小叔又害死了小哥哥,死上一百回也是死有余辜,可他要是这个时候死了,魏人杰该倒霉了。 卫善知道魏杨两家结成死仇,对卫家才最有利,魏人杰莽撞毛躁,可确是一心来救她的,坐在辇中叹一口气,自己拿着梳子通头发,等到头发都干了,依着卫敬容的意思往花树下去。 那儿围了一圈人,且不知林子里闹出事来,魏人秀便坐在其中,一见卫善来了眉间一蹙:“你往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圈啦。” 卫善往她身边坐定:“我跑迷了路,还是马把我带回来的,去岁这些花树,也不是生得这个样子。”坐下时扫过一眼,见到了袁妙之和胡茵兰,却不见姜碧微。 她一抬眼,魏人秀就知道她的意思,凑到她耳边道:“姜姐姐说是病了,便不来踏春了。”说着眨眨眼儿,都知道这是免了彼此尴尬,干脆不出席,免得碰上了不知如何称呼。 卫善点点头,没心思去想旁的事,只替魏人杰提着心,姑姑再加上魏宽,只要杨思召没死,正元帝总不会狠罚的。 她神思不属,叫魏人秀看在眼里,心里不住想,哥哥刚才去找卫善,到底说成了没有。哥哥那点心思瞒不住她,自然也瞒不过爹娘,连饭都少吃半桶,可不是害了相思病。 亲娘疼儿,可如今又不是当年在山寨当土匪的时候,看中了抢回来,魏夫人逼着丈夫去探探口风,都知道这事绝难办成,要是卫善有意且还罢了,可卫善哪里是对自己这个傻哥哥有意的样子。 魏人秀面颊粉红,不好意思问哥哥到底追上卫善表白了没有,挨着卫善不住看她,大嫂嫂是小时候一道玩的贺家姐姐,二嫂最好能是卫善,光是想一想都很高兴。 初晴隔了好一会儿才来,沉香急问她如何,她却摇一摇头:“大帐那儿人都不许靠过去,我才过去就被赶了回来。” 青霜身上有功夫,更不能靠近黄帐,两个人急成一团,一直到日暮回宫,也没个消息传回来,直到大辇进了皇城,结香才过来:“娘娘请公主移步。” 卫善心中忐忑,知道自己是绝瞒不过姑姑的,那付模样怕连正元帝也瞒不过,她也没想能瞒得过去,样子摆出来了,做得真了,让杨家没法在这上头反口。 谁知一进丹凤宫,还没认错,就被姑姑一把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手臂,让她把头靠到自己肩上:“善儿受了委屈,怎么竟不告诉我。” 卫善靠在姑姑肩膀上,两只手环住她,心中惴惴难安:“魏人杰是因为我才打了杨思召的,姑父要怎么罚他?” 还以为必要挨骂了,谁知竟没有,卫敬容叹一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目光竟冷了起来,轻哼一声,咬牙欲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笑道:“成公国不是个讲道理的人。” 魏宽差点和杨云越打起来,把旧事也扯进来,杨思齐到了说亲的年纪,朝中勋贵无人肯跟杨家结亲的,杨家反倒要到小门户里去挑媳妇,为的是什么,朝中哪有人不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宽半点也没给正元帝留脸面,几句话全都揭破了,房中事是私密事,可一处吃几顿酒,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平康坊玲珑坊里专挑那些刚刚留头的买回去,又是为着什么。 正元帝气得脸色铁青,这事不追究那也不过是私人癖好,追究起来那就是私德有亏,几件事夹在一处,正元帝差点儿开口,要替杨家和赵家作媒。赵家再差是自己母家,若是这些事迟些闹出来,定下亲事可不让人耻笑。 卫善听得一怔一怔的:“我怎么不知,赵家想跟杨家结亲。” 卫敬容拍拍她的手:“昨儿太后才说了这话,皇帝倒也不是不愿意的。”赵太后受托要给赵秀儿说媒都不知道多少日子了,赵家不见得愿意把女儿嫁过去,赵太后也不知道杨家有那么些事,正元帝年纪越大,气量越小,这事虽还没提,心中但凡意动,便是已经有了主意。 知道杨家儿郎有个毛病,心里怎么不气,连卫敬容也是头回听说,杨家几个孩子模样都不差,大宴上一看也是有规矩的模样,竟被纵出这样的毛病来。 卫善上辈子直到嫁进杨家才知道杨家有这许多恶事,杨夫人对外瞒得风雨不透,怎么这辈子早早就传扬开来,略一思索也已明白,上辈子杨家比如今可要风光得多,杨云翘圣宠不衰,秦昱也没有恶名,人人畏惧权势不欲惹事,自然就不敢说。何况妓子奴仆命如草芥,哪一个真为了这些人出头。 卫善垂下目光,这倒是她不曾想过的,杨家恶名瞒不住,等到侄子上了京,首告杨云越,再把从没有过姑姑的话说一回,信的人就更多了。 魏人杰几拳头闹出来的事,倒是因祸得福,她眼里带笑,卫敬容却拍一拍她:“可我依旧要罚你,罚你禁足一个月,就在仙居殿静思己过,替赵太后抄经。” 卫善才刚放下心来,前世今生都没被姑姑罚过,一罚就是一个月,那杨思召的伤就很重了,她动动嘴唇,卫敬容却不许她再打听。 卫善回到仙居殿,急得在宫室里踱步,林先生那里还要送信来,杨家那个叫杨思贤的侄子还有几日到京城,卫善一把这事告诉林先生,林先生便把他怎么进京,跟着谁进京城,进了京城要怎么知道杨家旧事都给安排妥当了。 眼看就要开锣唱戏,她偏偏被禁了足,滚倒在榻上,一把拖过了黑袍将军,黑袍将军“喵”了两声,从头到背被撸上一回,眯起了眼睛,趴在卫善身上打盹。 小顺子出去打听消息,他还没回来,小禄子又来了,秦显听说碧微病了,想请卫善带上御医走一趟,去看看她。 仙居殿出了这么大事,他也不曾问一声,上回替他跑腿遮掩,全了所有人的脸面,半点儿好也没落着,这回沉香把手一摊:“那可没法子,咱们公主才刚被禁了足,哪儿都去不了。” 小禄子一伸头,果然见卫善像是在发脾气,没想到这样快竟被皇后禁了足,扯一扯沉香的袖子:“姐姐莫动气,咱们殿下也气得狠了,可那杨家二公子估计是活不成,殿下总不能这时候上去踩两脚,殿下让我跟公主带话,隔几天缓过来再说,陛下也没怪罪公主的意思。” 沉香一顿,也顾不得袖子被他扯住了,压低了声音:“真的……真的活不成?” 小禄子叹口气,摇摇头:“魏家那膀子力气,十三力的弓都能拉得开,老虎都能打得死,何况是人呢,狠狠挨了一顿打,这会儿也躺着呢。” 沉香要赶紧进去禀报,小禄子也直跌脚,好容易劝住了殿下,上回公主不送,他就要亲自去送,这回也是一样,公主不能去看,托给谁他也不放心,只能自己去看了。 晓得必要惹出事端来,自己屁股不保,丧着脸转了身,一路走一路想要怎么把殿下劝回来,这时候给姜姑娘惹事,万一皇后恼了她,或是叫太子妃知道了,她往后进门可怎么办。 沉香才把这消息告诉卫善,小顺子便回来了,杨思召这会还没死,可魏人杰结结实实被成国公打了一顿,是叫人抬回魏家去的,传说是比武,两个年轻不知轻重,可这事儿瞒不住,卫善的名字隐隐绰绰在里头夹缠着,真要死了,怕不能善了。 禁足 卫善被卫敬容禁足, 关在仙居殿里哪儿都不能去, 头一个来看卫善的是徐淑妃, 她抱着儿子来仙居殿来, 把夏日里要做衣裳的纱料送过来。 这样的小事, 何必她亲自跑一趟, 就是特意来看看卫善的, 卫善一把抱过秦晏,小人儿骨头还软,还不能坐, 就让他躺在靠窗边的罗汉床上,开了大窗,听外头鸟雀鸣叫。 廊下一溜儿红毛绿毛白毛的鹦鹉, 暖房里又送来了十来盆山茶牡丹, 一院子锦绣,徐淑妃一看就笑, 知道这必是皇后娘娘吩咐送来的, 又要禁她足, 又怕她不高兴。 到底为甚闹这些, 徐淑妃也不打听, 皇后娘娘既不肯说,那便是有难言之处, 她约束了宫人不许胡乱传话,宫里倘若有传的, 抓缘头都要狠罚。 这会儿拿些薄纱珠花过来, 看见卫善翻出一只波浪鼓,摇动着逗儿子高兴,秦晏咧开嘴就笑出一襟口水来,赶紧拿帕子给儿子擦口水:“底下进了些新纱料来,公主看看可有特别喜欢的。” 卫善跟她也没什么好作假的,就算宫里不传,也是人人知道她闯祸被禁足了,一禁就禁了一个月,姑姑从没罚过她,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没有过的,罚得这么重,怎么不引人猜测。 沉香奉了茶水来,琥珀糕雪片酥摆出来四五只葵花薄金盒子,徐淑妃笑着拿了一块琥珀糕,让紫芝红药把薄纱料铺开来给卫善看,轻薄薄的纱料上还能印着金银团花,精工细作倒像是南边的款。 “这料子是从运河南边来的罢?”卫善伸手一摸,忽然问道,南边织法不同,用的花色也是两样,这样新嫩的颜色和精致的花样,必是打南边来的。 小姑娘看见这些总归是高兴的,挑胭脂挑珠花,谁知道卫善一开口,问的却不是花色,而是来处,徐淑妃一顿,她不知是从何处来的,有采买的,也有织造送上来的:“说是出了一批新纱料,倒没说是怎么送上来的。” 卫善知道南北通商,上辈子这些东西她从没缺过,那会儿想不到,南边的生意已经做到北边宫里来了,倒真是没有商人钻不进的地方。 秦昭从清江送这许多东西来,里头就有南边朝廷内造的东西,能工巧匠要么是当年没跟着江宁王走的,都已经归顺了大业,在哪儿都是吃手艺饭,可余下本来在南边的,依旧还在朝中供职,这个花色去岁夏日里就有差不多的,一匹桃花红销纱,做了八幅裙,纱上是月宫玉兔,统共八只,一幅一只。 还有攒珠的手艺,也是南边远胜北边,她收到那一匣子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到这会儿还没用过,这许多东西都不是容易能办下来的,二哥难道在跟南边的朝廷通买卖不成? 上辈子她从没想过造反打仗要多少钱,秦昭又是怎么养了这许多兵丁,可就连甘露殿里的小宫人也都知道中州王有人马有钱粮,连续攻城,而贺明达却在苦战,朝里掏空了钱建瑶台朱雀楼,底下又是一笔烂帐,文官想发财也榨不出油花,武将不怕死的倒有,可没钱没粮如何死守。 徐淑妃见她手上摩挲着布料出神,还当她拿不定主意,替她挑了一匹桃红,一匹鹅黄的来,她这个年纪穿玫瑰色的都显得老气,非得这样鲜嫩的才能衬得出来:“拿这个做夏衣最衬公主。” 卫善笑一笑,挑出一匹银纱:“桃红的我有一身了,就拿这个给我做条裙子罢,余下的还是留着赏赐。”宓宝林的份位也该提了,她生得细白,比符美人又不同,哪一家的奴婢能有这么一身雪白的皮肤。 徐淑妃也知道卫善不缺这些,过来看她精神不错,既没哭也没闹,浑然无事,听说她闹了大帐,这么看着半点不像,再扯两句闲话,抬眼看看卫善,手里拍着儿子,秦晏踢踢脚,咯咯笑起来,徐淑妃这才道:“看见公主心宽,娘娘也该放心了,要不然两头担忧,太费心神。” 卫善一听卫敬容忧心,还当是为了自己的事,皱了眉头,徐淑妃又道:“姜家姑娘病了,太子妃派了太医到姜府去。” 这两句说完,看见卫善瞪大了眼,便不再说,只低头吃一口茶,要是她是皇后,也得烦忧,只能帮着太子妃,可太子的脾气,阖宫谁不知道,人都已经挪去了麟德殿,连着两日都没回东宫了。 卫善这才想起魏人秀说碧微装病不去花宴的事,沉香捧着茶托,听见这话咬紧了唇儿,那天忙成一团,人人都只关切杨思召死了没有,公主会不会受更重的惩罚,反而无人理会这事儿,小禄子来报过,她给拒了,也没再问过,不意后头会有这样的事。 “这些事,原来不该告诉公主,可公主总得心中有数,只当不知便罢。”徐淑妃拍拍儿子,秦晏想要翻身,一条腿支着绕了大半圈儿,身上衣裳穿得厚,怎么也翻不过去,急得哼哧哼哧,徐淑妃拍着儿子笑一笑:“烧了地龙穿得少些就能翻了,这么小的人也会生气。” 秦显昨日还叫人来送桃花鲊樱桃酒来,还给卫善送了一只细犬来养着玩儿,黑袍将军走失过一回,是魏人杰帮着找回来的,一听见狗叫声就跳到柜子上,两只眼睛紧紧盯住,怎么也不敢下来,这才把这只小狗又送了回去,怪不得来送东西的不是小禄子,只怕挨了罚趴着睡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担心姑姑这会儿是不是在烦心,她才出月子,精神不济,手上的宫务一半还让徐淑妃帮手打理,自己又被禁了足,没人在里头转圜调停,还不知道要怎么烦恼。 姑姑对正元帝有法子,对秦显一向就没办法硬起心肠,送走了徐淑妃她便在屋里踱来踱去,沉香搁下茶托行礼请罪,卫善摆摆手:“不是你的事儿,你起来罢,让素筝收拾些香料给姑姑送去。” 素筝捧着托盒去了,卫善立在门边等着,又替姑姑担心又替碧微担心,这下可好,事儿没躲过去,反而把局面搅得更糟糕了。 谁知素筝还没回来,仙居殿里又来了客人,太子妃甄氏送了一盒子毛笔酥来,样子做得极巧,真跟笔杆似的,粘着芝麻熬的糖酱吃。 卫善把她迎进来,似徐淑妃说的那样,假装不知出了事,总归她是被禁足的,笑盈盈请她坐到榻上,宫人正在收拾夏衣,比着徐淑妃送来的那匹银纱给她配花样子。 太子妃一见便道:“不知妹妹正忙着,我给妹妹送些点心来。” 沉香捧了茶水,指挥宫人把夏天的藤箱子打开,取出夏衣来,就在殿前空地上晒晾吹风,又架起铜熏笼,添了松针香,初晴落琼两个把衣裳披帛撑开,冰蟾提了铜熨斗把上头的折叠给烫平。 “妹妹这样快就收拾夏衣了?”太子妃捧着茶托,比前些日子看见又瘦了些。 卫善坐在她对面,笑一笑:“三月初四换罗衣,四月初四换纱衣,日子过得快,不趁这会儿闲着把衣裳取出来,后头事儿一忙,更没功夫了。” 太子妃坐在窗边,眼睛看着外头一片花团锦簇,牡丹山茶一盆挨着一盆摆在廊下,低了头半日说不出话来,知道卫善并不想听她说这些,可她也实在没了办法。 这话对谁都没法说,求着司帐尚宫绝不能报上去,以为过上两日就会好的,可这都十来日了,再瞒也瞒不住了,司帐尚宫报上去,就什么脸面也没有了。 她把牙一咬:“我是真心想跟姜家妹妹作姐妹的。” 才还在说花纱料子,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来,卫善无法接口,一时噎住,太子妃自己也住了口,不知这话要怎么再接下去,百种苦意涌上心头,一时红了眼圈。 太子妃身后的宫人脸色泛白,贴身侍候的人是瞒不过的,帐中如何这些人最清楚,丹凤宫已经传了松萝去问,什么主意都出过了,连食膳上都想了法子,依旧没用。 卫善坐着未动,小顺子就急奔进殿来,跑得急了一路踉跄,进了殿门急道:“忠义侯家的二公子晌午没了,忠义侯这会儿正在紫宸殿里,要成国公杀人偿命!” 卫善一下子立了起来,也顾不得她被卫敬容禁了足,匆忙忙出了殿门,走到宫道上才想起太子妃还在她宫里,脚步不停,让沉香去应酬:“她要是哭就让她哭一会,再劝她回东宫去。” 沉香还想跟着卫善去丹凤宫,一听这话跺了跺脚,急急转身,总不能让太子妃在仙居殿里出些什么事,拎着裙子赶回去,太子妃果然在哭,她扫了那宫人一眼,把她扯过一边:“你也是嫌命长了,赶紧给你们主子擦擦脸。” 太子妃再委屈,此时也无人分得出神来管她,连秦显碧微,卫善这会儿都没空去想,她走得额角淌汗,心里直打鼓,要是魏人杰真的死了怎么办? 卫敬容才刚接到消息,紫宸殿里闹了起来,杨云越绝不肯饶,魏宽也绝不肯让儿子赔命,两人是解剑上殿,打成一团,魏宽把脖子伸到杨云越的面:“儿子的命没有,老子的命有一条,我赔给你便是。” 正元帝在御座上听着,两人从进门扭打到御座前,直到撞翻了仙鹤铜熏炉,里头的香灰翻了一地,脸上身上一地灰白,正元帝怒极,取下佩剑扔到地上,剑鞘磕在地上,嗡声一响,两人扭头看过来,正元帝还是那付脸色:“这样扭打要到几时,不如拔剑来个痛快。” 捷报 皇帝的佩剑悬在紫宸殿一侧, 剑柄上嵌着一块美玉, 磕在地上那块玉碎成了两半, 魏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额头磕出了血, 顺着面颊流到眼睛, 半边脸上又是灰又是血。 杨云越眼睛盯着御剑, 额角连跳,这是紫宸殿,宫道上一路进来, 在大殿外就要唱名搜身,身上一件利器都没有,两人打了半天也是拳脚相向, 眼睛一抬, 看见正元帝的脸色,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伏地恸哭起来。 若是当庭拔剑, 就算正元帝此时怒极, 等回过神来, 想到杨云越有这个胆量, 也是谋反的罪名。杨云越当场跪下,又嚎啕大哭, 魏宽也跟着跪下。 一个伏地大哭,一个直挺挺跪着一动都不动, 额头上的血流个不住, 从额角淌到襟口,正元帝方才还怒极,这会儿眼见得魏宽这个模样,竟有些想笑,伸手点一点他,知道他这是作态,可也确是没打算狠罚他。 真论起来杨云越的功劳也仅止救驾那一回,真论打仗,他比魏宽卫敬尧差得远了,这事牵扯着卫善魏人杰,杨思召要不是被打了个半死,降罪杨家,还更难看些。 魏宽的两个儿子生性同魏宽一样,魏家还给贺家结成姻亲,贺明达此时不会一个戍边的五品将军,朝中想跟魏宽结亲的不在少数,他却偏偏挑中了贺家,说他是暗知圣意也好,不忘旧友也罢,这两个都是他留给儿子的人。 魏家儿郎骁勇,魏人骄也立了几个小功,魏人杰到了年纪也要放到军中,杨家儿郎那些个脾性不提也罢,闹了这桩事出来,御案上参杨家的本子渐渐多起来,妓倌奴仆里胡闹那也还罢了,闹到春日宴上,冒犯的还是卫善。 有用无用,正元帝心中自有考量,他看两人不打了,冷哼一了声,一声就把杨云越哼出了冷汗来,两人正跪着,等着正元帝发落,王忠送了急报进来。 正元帝接过去,一看是兵部呈送的,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伸手掀开,粗看两行便哈哈两声大笑起来,连说了两个“好”字,在御座前踱了两步,他年纪越大,越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连迈两步下阶,伸手就把奏报递给魏宽:“你看看罢。” 魏宽站起来,伸着袖子一抹,把脸上的血水抹了去,香灰混着血糊了一脸,他也不擦手,拿过来跟着看了两行,眯着眼儿极是吃力的模样。 正元帝又是哈哈两声:“我倒忘记了你不识得几个字,咱们攻下了郢县。”秦昭出奇兵,攻占了运河上一个港口。南北两边一向短兵相接小仗不断,似这样占港口攻城池,已是许久没有过的。 正元帝正在兴头上,杨云越跪在地上,面色一片死灰,心知是无法再讨公道了,逆了皇帝的意,扫了他的兴,儿子死也是白死,魏人骄就在秦昭军中,这番必又立了功劳,两拳头紧紧攥在膝前,牙关紧咬,喉口翻腾,一口血沫涌到喉间。 正元帝看看魏宽,再看看杨云越,脸色与刚才大不相同,喜意一敛,垂眉看向杨云越:“既不打了,便把魏家二小子打一百二十棍,发去戍边。”背手立住了又哼一声:“人虽没了,罪名我却记得,你回去也好生约束儿子,可有这么不成器的么?” 杨云越的脸色从死灰又变成紫胀,磕头谢恩,三下磕得额上皮破,也淌下血下。他本来有脸上没破,魏宽同他扭打,一只手就能制住他的两只手,却没下狠手,魏宽脸上还挨几拳头,为了破破皮,见见红,认真打起来,一扑一摔,杨云越就倒地难起,更别说能撞倒御座前的铜香炉了。 杨云越还待说些什么,一个“卫”字还没出口,正元帝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杨云越只得低头,咬出一口血沫子来,魏人杰发去戍边,那儿是贺明达军中,两家是儿女亲,哪里会让他受苦,把喉咙间一口血咽下去,依旧还是那张哭脸。 正元帝原还想给些匹绢,手上捏着战报,又改了主意,让魏家看着赔补,此事就算完了,铺开地图,手点一点郢县,离厉振南守的寿县已经很近,郢城如今只有一条支流,此时虽是小港口,在大夏朝时也曾连通两边流域运粮,只是河道早已弃用,这番秦昭送来战报,就正在分派兵丁挖泥捡石疏通河道,把淤堵的河道重新启用,好方便运兵运粮。 可惜魏宽不会打水仗,卫家原来倒是修过战舰的,还想挖通青州渠,可惜未能修成,业州城就破了,正元帝手指从两边划过,他身边会打马战的人多,可会打水仗的却少,将领多是北边人,原来派秦昭过去也只是先造战船,收罗情报,不意他能攻下郢城。 正元帝大快,攻下郢城,比秦昭拿回了前朝十四枚金印的功劳还更大些,攻下云州是尽早的事,可大业军队能在清江挺进一寸,便把大夏逼退一寸,只要把郢城守住,集结军队,两面出兵夹攻寿县。 秦昭既打了胜仗,正元帝自然要嘉奖秦昭,犒赏三军,至于赏他些什么,正元帝叩着桌面,良田庄园早已经有了,封号也已经有了,不如趁此机会,问他想要些什么。 又让王忠把这消息送到丹凤宫去,知道后头又有一场好闹,紫宸殿中一片狼藉,干脆就在勤政殿中过夜,还让王忠带话给卫敬容:“也不必太苛责善儿,她受了委屈,人死了也不能再罚,看看她想要些什么,就在内库里挑给她。” 卫善私自出了仙居殿,卫敬容正自气动,一听秦昭打了胜仗,面上露出笑意来,就连卫善一时也忘了挂心魏人杰,拉住王忠的袖子:“当真?” 王忠也满面是笑,连连点头:“当真,殿下送了捷报来,陛正很是开怀。”说着又看看卫敬容,知道她关切前头的事怎么处理道:“娘娘可是没瞧见,陛下原来气动,成公国和忠义侯两个把香炉都打翻了,听见殿下报来的喜事,这才消气,把成国公二公子发落到边关去了。” 说是香炉总有鼎那么大,能打得翻在地上,必连外头的侍卫也惊动了,打成这样还能让正元帝轻轻放过,卫善松一口气,边关日子虽不比京城好过,可却容易立功,正元帝把他发落到那儿去,便是有心让他带着军功回来了。 卫敬容更是知道魏贺两家联姻的事,口角微露笑意,那可是正元帝有意顾惜魏家,杨家这一口气,不论如何都得咽下去。 她看一眼喜意盈盈的卫善,才刚禁了她两天,又这么跑出来,想想后殿里还有一个东宫司帐,满脑子的官司打不完,眼前事就不少,儿子儿媳妇都不省心,好好的装聋作哑等人进了东宫再想办法便是,非得这会儿派太医去,就算原来秦显还有愧意,这下可什么也没有了。 “既有了结果,你还回去禁足罢。”这回认真罚她,不许卫善出来,也不许别人去看她,把她牢牢看紧了,翻出两本文皇后的训导来,叫她仔细抄写。 卫善捧着书回去,走到殿门口才想来太子妃还在她宫中,想到她说要跟碧微当好姐妹的话,叹一口气,到底没告诉给卫敬容,等她回了仙居殿,太子妃也已经回了东宫。 沉香替卫善解了斗蓬,换上睡鞋:“太子妃哭得一会儿就被劝住了,这么出去实不像样,替她净面擦粉,又重梳了头发,这才出去,她说下回还要来看公主呢。” 除了听她诉诉苦,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太子本来就是牛脾气,她跟这么个牛脾气的人对着干,可不是摸了老虎屁股。 卫善身边人都殿门都不许出了,连卫修都不许进来看她,可再没人出去,小太监小宫人总要来送花送果抬水打杂,依旧还是探听出了消息。 知道魏人杰被打了一百二十棍,杨云越亲自看着打的,魏人杰已经挨了一顿搸,这一百二十棍更是棍棍到肉,皮开肉绽,抬回去养了几天,跟着就被抬到车上,把他送到边关去。 卫善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听见一百二十棍就知道没有留情,这几棍子打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的送到边关。 急急传话给卫修,让他预备些伤药送去,卫修送信进来,告诉她早已经送了药,魏人杰身壮皮厚,挨了打结结实实躺了五天,就已经清醒过来,他还特意去探望过魏人杰。 魏人杰对要去边关间还兴高采烈的,觉得从此就有立功的机会,他这会儿身上没个一官半职,怎么好意思开口求娶公主,魏宽还答应他,他要是真能折腾出些大动静来,就替他去求正元帝,舍出这张老脸,赌上这辈子的情份。 魏人杰深信不疑,还当亲爹真的依了他,乐颠颠往边关去,走的时候卫修去送他,他坐在绿绸马车上,明明发到边关去,竟还坐了软车,路上还有几个魏家的家将守着他,掏出个小布包来递给他。 里头是几瓶伤药,几块干净的裹伤白布,魏宽一知道是卫善给的,捏着那个紫金瓶子咧开嘴,觉得自己挨这顿打,到底是值了。 魏人杰前脚刚走,秦昭的信报就又送到正元帝的案前,他在信里写得明明白,甚么奖赏都不要,一意求娶卫善,请正元帝成全。 波折 卫善这回被严加看管起来, 除了宫人太监来送送东西, 各殿的主位一个都不许踏进丹凤宫, 卫敬容摆明了这回绝不放水, 也是不想她再过搅进东宫这个混水池里。 趁着宫妃请安, 当着她们的面, 特意说一回:“就是你们一个个的都惯着她, 叫她连我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跟着又对徐淑妃道:“你也是,不许惯着孩子, 她才多大,懂得什么。” 徐淑妃面上依旧是团团笑意:“娘娘这话说的,公主难道不是咱们看着长起来的, 眼看就要有喜事了, 磨一磨她的性子虽是娘娘一片慈爱之心,难道咱们看着就不心疼了?” 太子妃坐在皇后左手边, 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一声都不吭, 卫敬容见她这样心里叹息, 等人都退出去了, 特意把她留下来:“显儿的脾气这些日子你也该明白些了,他就是个急性子, 你可不能跟着他也变成个急性子,凡事缓和着来。” 太子妃这回没哭, 生生忍住, 卫敬容跟着又道:“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越是这时候越得恃得住,两人闹僵了,与你没有好处。” 话都说到这份上,太子妃眼圈泛红,剖白心意:“母亲,我是真想跟姜家妹妹当姐妹的,并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在丹凤宫无人提起姜碧微来,可到了宜春殿里,赵太后说上十句就要提上一回,赵太后也不是故意,,这个也是碧微做的,那个也是碧微做的,太子妃还得笑盈盈的听着。 到赵太后这个份上,连卫敬容高兴不高兴都少有顾及的,何况是太子妃高兴不高兴,那些个抹额袜子,还得拿出来给人看一回,太后都开了口,余下只有夸奖,扫了她的兴,她得有几天都不搭理你。 卫敬容此时也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了,总归在秦显那里已经惹了厌弃,把他叫到丹凤宫来训斥一回,他听倒是听了,从麟德殿的书房挪到东宫殿的书房,已经算是退让。 卫敬容自己前半辈子也不是那等能伏低作小,曲意奉承的人,也没办法教导儿媳妇这些,反让徐淑妃教她,让她亲手做些羹汤,两人之间说句软话,这事儿许就过去了。 太子妃按着话做了,炖了野鸡汤,做了宽面,把秦显爱吃的都预备下来,亲手捧着汤往书斋去,可她放软身段,可依旧无用。 连小禄子那儿都使过劲了,问出来却说并非一事,接二连三恼了她,再细问,小禄子捂着屁股不敢再说,原来还知道遮掩,绕着弯子给姜家送东西去,太子妃派了太医,跟着便不再掩饰了,人参茯苓流水似的送到姜家去,到被卫敬容狠骂一回,这才歇止。 这些事卫善都不知道,小太监小宫人们知道的虽多,素筝却得了吩咐,这些事往后不许再告诉公主,沉香经过两回,也不愿意再惹麻烦,外头这样纷乱,倒是仙居殿里,有了片刻安宁。 禁足无事可忙,卫善又把练了一半的字帖拿出来,上面的字还是二哥亲手写的,替她打谱,不能出门只好通信,这才过去两日,倒似困在山城,一笔一笔戳在纸上,废了几张纸也没写成一幅,心里还在想魏人杰能不能平安到边关,要是杨家在路上下手可怎么办? 魏宽派了好几个兵丁家将跟着,防的也正是这一节,卫善干脆扔了笔,抱着黑袍将军坐到殿前石阶上,沉香唬了一跳:“地上凉呢。”赶紧拿了坐褥来,给她垫着坐,看她百无聊赖的模样道:“公主想不想看青霜舞剑?要不咱们扎个草垛子,公主练练箭法?” 翻花牌做绣件都不是卫善喜欢的,下棋弹琴她也没什么兴致,沉香知道她喜欢的与寻常人不同,提了一圈,卫善都是摇头,半点都打不起精神来。 卫善这两日全无心绪,心口“噗噗”直跳,,总觉得得有什么事儿,可偏偏又不能出去,正托着腮摸猫,外头太监宫奴抬进几个箱子来,结香走在前头,一看卫善坐在石阶上,哎哟了一声:“公主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二殿下送东西回宫来了。” 结香一面说一面笑,指点着宫人把箱子搬到殿中,卫善伸头看一看,算着日子就要换纱衣,怕是又送了些夏日里的衣料子过来,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还是沉香开了箱子,里头一只只小匣子,打开来是红蓝宝石,还有绞丝金镯明珠宝玉,沉香乍了舌头,原来也曾送过,一只只小盒子送了来,有时候是珠子,有时候有宝石,再带些北边少见的东西,可从来没送得这样多。 三四只箱子都打开了,卫善看着一奇:“这些都是二哥送来给我的?” 结香笑着点头:“都是二殿下给公主送来的。”抿着嘴角直笑,她一直贴身侍候着卫敬容,帝后两人说话,偶尔也能听见几句,秦昭求亲的事此时虽不便说,可听正元帝的口气,倒像是愿意赐婚的意思。 沉香看她来了兴致,把盒子一只只打开给她看,里头有一串明珠,比原来送来的粉珍珠还更大更圆润些,卫善当真把那一串明珠戴在颈中。余下的还收在匣里,摆在妆镜前,早晚都拿出来看一回。 素筝见得她爱得这样,笑一笑道:“不如把这余下的再打一串珠花,正好配公主的头发。”卫善有一把好头发,又密又黑,此时还年小,等年纪大些能挽高髻的时候,戴一套十三厢的首饰,必然夺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捏出一颗珠子托在手里,手掌晶莹似玉,珍珠透粉生光,托在掌中更显光彩,她在手里把玩一会道:“那就都用完了,我可不舍得,这一匣子要好好收着。” 结香见她高兴,也好回去交差,禀报给卫敬容道:“公主十分欢喜,这会儿正挑着细纱做衣裳呢,奴婢只说是二殿下送来的,旁的事一句也不该多嘴。” 卫敬容笑一笑,也不知道正元帝究竟会不会松口,昭儿这样的功夫,一无所求,只求娶善儿,他拿了信来,开口说时竟带着几分笑意。 善儿这么点大的姑娘,倒惹了几家的官司,卫敬容把眉目一肃:“亏你还是长辈呢,一家有女百家求,往后咱们如意大了,没人问你心里就爽快了?” 正元帝笑起来:“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如意总得人更多才是,善儿生得好,那是打小就看到大的,昭儿立了这样的大功,替咱们在南边攻占一城不算,疏通河道就是通了水路,水路陆路两面夹击,只怕厉振南都料到。” 还在高兴进军南下的事,心里的盘算已经打到了攻占寿县,要是再能拿下一片海港,就能往外通商了,凉州走通了,再把海路走通,宏图大业才能算是初建。 卫敬容不论战事,看他这么高兴,先夸了秦昭两句:“这个孩子从小就忠厚,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所求,善儿嫁给他也不委屈,我看很好。” 一面说一面觑着正元帝的脸色,她点了头,正元帝却轻笑一声:“忠厚?哼,都敢瞒着我,和显儿两个在运河上通商了!” 卫敬容一惊:“当真?”再看正元帝嘴上虽这么说,脸上笑意却盛,又跟着笑起来:“两个孩子能折腾出什么来,我可不信凭着昭儿一个就能做成。” 正元帝自也是这么想的,把那份书信一扣,厉振南反扑出兵,秦昭不仅守住了郢县,又调一支兵队攻打寿县,寿县布防严密,虽未重创厉振南,却也扰得县郊不安,寿县这一岁的春耕是别想收获粮食了。 头一样功劳已经足够重,第二件就更重,短短十几天,他见机又快又准,这回的奏报送上来,正元帝原来就有八分意,秦显又加了两把柴,四月未到,赐婚的旨意就颁布下去。 卫善在宫中,自然比秦昭更早接到消息,忽然各宫都送了东西来,拾翠殿绮绣殿,连珠镜殿也一样送了东西来,等王忠到仙居殿来宣过旨意,一众宫人都跪着恭喜卫善,反是卫善搓搓手,看着王忠笑意团团的脸问道:“大监,是真的把我赐婚给二哥哥了?” 王忠收敛嘴角,可怎么也敛不住喜意,冲卫善不住点头,又问她:“那公主心里高不高兴?” 这些天卫善有恍惚过,这是想到了魏人杰;也迷惑过,这是看不懂太子妃;可此时心里没有恍惚迷惑,只有一派欣喜,嘴角一翘,乌晶晶的眼睛越发明亮,伸手摸摸脖子里挂的那一串明珠,原来他送这么多东西,是有好消息要告诉她。 对着王忠一点头:“高兴!” 赐婚的旨意都定下了,秦昭的信才送到卫善手上,打开来就先是赔罪,告诉卫善说战事吃紧,无暇它顾,心里记挂着她,却不是时时都有功夫能写信,就算写了,也不定能送得出来。 平平常常几句话,看得卫善面红耳红,翻来翻去在信纸上找他求了亲的话,可他通篇都未说过写信正元帝求娶她,可有一句话却是对她说的,待到京城稻香时节,他就能回来操办婚事了。 卫善掰着手指头也算不出两年之约还有多久,只知道要当二哥的新娘子,这会儿已经在预备喜帐喜褥,还要预备嫁衣,姑姑这回给她下了死令,旁的不说,那对儿鸳鸯枕头一定要自己绣。 鸳鸯 赐婚的旨意一下, 尚织局便送了许多红绸料来让卫善挑选, 民间富户女子十一二岁定亲, 自定备嫁便少下绣楼, 帐幔枕头嫁衣盖头都要亲手绣出来。 公主没有这样的规矩, 卫善也并不擅长做绣活, 都要她来绣, 哪年月能做得完,卫敬容说的必要绣一对儿枕头,卫善就想挑一块红绸出来, 绣两块一样的花色。 真的挑起来,才知道竟还有这许多讲究,素筝冰蟾两个是仙居殿里绣活最好好的, 打络子结彩绳做堆纱花儿, 都是她们俩拿出样子来,让小宫人跟着一起做。 素筝翻出一本花样子, 从里头挑出许多吉祥图案为, 让卫善挑喜欢的, 着尚织局去做, 喜服的样子是按着制式来的, 帐上绣的也是百子婴戏,新婚那三个月里都要穿红。 卫善本来红色的衣裳就多, 只是花纹式样都太娇嫩,裙摆绣上缠枝莲花四合如意, 既要嫁人了, 就得再裁些玫瑰色真紫色的衣裳,总不能全是桃红鹅黄这样的衣裳。 这些都不须卫善操心,她要操心的只有一对枕头,甚个龙凤呈祥,莲花并蒂,鸳鸯交颈,卫善翻来翻去看了一回,怎么都挑不出满意的来。 素筝和冰蟾两个都挑了龙凤的,说这个图样才最吉祥,太子大婚的时候用的俱是龙凤,东宫到这会儿还没把帐子褥子换下来,得铺满三个月,直到良媛良娣进了门,这才把悬着的红绸都撤下来。 卫善拿不定意,想了半天,只有这枕头是她绣的,干脆写了信去问秦昭,问他喜欢哪一种枕头花色,虽这么问了,可又怕他挑那幅龙凤呈祥,这个图案最难绣,一龙一凤得撑满整块绸子,金丝银线龙麟凤翅都绣出来,枕在这个头,可不把人头皮都磨红了。 秦昭接了信,一捏信封嘴角勾起,写了这么多来是有多少话要告诉他,拆开来一瞧,只有短短几行字,后面是三四张花样子。 信上先问他战事苦不苦,受没受伤,吃得饱不饱,跟着又告诉他说,姑姑必要她自己亲手绣枕头,可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写信问问他挑哪个花色好些。 秦昭把这几行字翻来翻去看过几回,越是看越是想笑,想到善儿手慢,也从没来就没绣过大花样,这会儿开始绣起来,到明岁也差不多能绣成了,巴掌大个扇套她急巴巴的做,也做了两三个月,一对枕头也不知道她要绣多久。 秦昭把那叠纸铺开来,纸是白纸,花样就是拿炭笔描下来的,可卫善写得详细,光是红绸就挑了有暗纹没暗纹的,织了金的透纱的,让秦昭一看见这样花色,就想到它们绣在红绸上的样子。 水一样的绸子,绣上龙凤鸳鸯,从这一对枕头,仿佛又能看见底下铺的红褥,百子婴戏纹的床帐,和穿着嫁衣乖乖坐在床沿的善儿,跟着又心口一热越想越深,轻吁口气,这才把思绪拉回来,善儿还是太小了。 秦昭先是勾了嘴角,跟着又弯起眼睛,面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卫善自被赐了婚,禁足令也算是半废了,先是卫敬容三不五时便要赐东西下来,到底是预备着嫁人的,总得点一点嫁妆,卫家把在业州的田地庄园都给了卫善,正元帝这里自然也要补上嫁妆。 他看见卫敬容写的那张单子,倒还奇了一声:“这许多地都给了善儿,往后平儿修儿两个就不讨媳妇了?” 卫敬容从自己的私库里挑了各样宝石给卫善当陪嫁,抬眼看看他:“等他们再攒些功劳,你这个当姑父的再赐下些便是。” 正元帝爱听这话,哈哈一笑,扔过单子,伸手去逗弄女儿,怎么看她怎么还是小,想起卫善才抱到身边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丁点儿大,怎么吹风似的长大,竟要嫁人了。 “我们如意也得挑个这么合心意的。”卫敬容听见他这么说,眉头一动,这还是头一回从他嘴里说出秦昭合心意的话来。 郢县妇孺老弱都往北迁,那一个县里已经没有百姓,留下的俱是兵丁征夫,不给发钱只发米粮,让兵丁当监工。 今岁的春耕已经毁了,迁走的这些农户要在别的地方过活,没有粮食不行,当征夫通河道背石头,忙上几日能领一斗粮食,又有人专管着迁居开耕的事,这些人仓皇了几日,也就跟着收拾东西去了别处。 郢县港口小城俱是兵丁,大营就在县外驻扎,秦昭写上来的奏折很得正元帝的欢心,要把大夏这些顺民都变成大业的,丈量土地更换户籍,重又任命知县,开仓清点粮食,发下工具稻种,十来日里雷厉风行,已经把郢县紧紧捏在手里。 他办事越是有章法,正元帝便越是满意,看着卫敬容收点嫁妆,把手一挥:“开我的库,挑些好的给两个孩子,总归咱们左手出右手进,这桩亲事倒不亏本。” 卫敬容一下子就笑了:“我说这样大方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显儿今儿还来了,说要给妹妹添妆。”正元帝一听添妆便道:“这是女人家干的事,他怎么管起这些来。” 卫敬容总不好直言这个儿子犯了犟脾气,隐晦看了丈夫一眼:“你也劝劝他,这么着可不是事儿。”这还是卫敬容头一回在正元帝的面前提起这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说也说过了,这个孩子却是头犟驴,拖着不肯走,打着还倒退,说过几回,也知道跟太子妃一齐去宜春殿里请安了,可依旧还是那个模样,卫敬容叹口气:“早知道就该挑个伶俐些的。” 正元帝这下气动:“他这是跟谁犯倔劲?”把袍子一撩,对王忠道:“把太子叫过来,论政论政,人都论得傻了!” 若不是袁礼贤当初松了口,他这脾气且还没这么大,卫敬容一看推他一把:“到偏殿去,可别吓着如意。”女儿白嫩嫩软乎乎,听见正元帝发怒,竟然不怕,还咯咯笑起来,正元帝一看她,轻拍她一下:“爹教训哥哥去。 卫敬容看他出去了,吩咐结香:“换一个宁神香,也别沏茶了,拿两壶酒给他们父子送去。”知道正元帝这气也气不久,该说的也都说了,得亏着他虽没留在太子妃房里,也没留在苏良媛的房里,这一屋子女人怕都等着看看姜良娣生得什么模样呢。 跟着几日秦显倒是没再睡书房,可太子妃的脸色也依旧没有好起来,卫敬容不好再管,只得让光禄寺多进些补汤。 卫善不能出门,性子也没比原来更静些,天一热起来,她就让宫人扎了草垛,当真在仙居殿前练起了箭,红绸倒是挑好了,大绣架也已经支了起来,就是一针都还没往上扎。 太子妃有几个宫殿之间走得越发勤快,给秦晏做了成套的小衣裳小帽子,给如意做了裙衫,卫敬容时常赏赐她些鲜果,用饭的时候见着她爱的也多留一道,日子久了,她倒慢慢安稳下来。 这一日做了如意酥给卫善送来,看见卫善在练箭,穿一身骑装,踩着靴子,知道宫中人尚武,可她自己并不会骑马,想一想秋围时命妇都要去,问过卫善:“我也想学着骑马,可看一看又害怕。” 卫善接过沉香递的巾帕擦汗:“这有什么,让飞龙厩去找飞龙使,让他给挑一匹温驯些的,再叫人带一带,先小跑上两圈,每日骑上一回,哪有学不会的。” 把弓箭递到小顺子手上,喝了两口热茶往殿中去,太子妃一进殿就见那个大绣架还支着,上面一针都没落,掩口笑起来:“妹妹这个绣架都已经支了一旬日了,可拿定了主意要绣个什么花色的?” 卫善擦了汗洗过脸,对着这空荡荡的大红绸子心里担忧个不住,信也该送来了,要是二哥真的喜欢龙凤呈祥可怎么好。 太子妃且不知她着意写信去问这个,翻着花样薄子替她出主意,挑了一对水鸳鸯图:“我看这个就很好,民间也多用鸳鸯并蒂的,我那会儿还绣了被面,可惜没能用上。”宫里早有尚织局司针局给预备好了,她绣的那些全没用上。 这许多颜色,看见这水纹荷叶卫善就头大,要是二哥再不来信,她可就绣不完了,心里刚刚转念,外头就送了个匣子来,说是二殿下专程送给公主的。 宫里人见了许多回,都知道秦昭爱给卫善送东西,原来没赐婚时送的就多,如今赐了婚,送的更不少了,打开匣子就见里面两三枝牡丹花,粗看便似真花一般,太子妃还奇一声:“花季可都过了,怎么还开得这么好。” 像似是刚刚从枝头剪下来的,伸手一摸才知是仿生花儿,卫善一看便猜测着又是南边内造的,纱花底下还有一封信,她抽出来折开,皱一皱鼻子,就怕秦昭挑了龙凤呈祥,谁知道一看便笑起来。 秦昭画了一幅画,画上一边是石榴藤萝,一边小石榴果子和青竹叶,卫善抿嘴儿一笑,看见他信上说挑花色最简单的绣,龙凤不成,鸳鸯也不成,光是那鸳鸯羽毛就得用几十种线。 卫善原来怕苦,这下却不怕了,非得绣一对儿鸳鸯不成,兴兴头头挑出那张鸳鸯并蒂,喜滋滋的把秦昭画的画给收起来,让素筝替她挑线,自己拿出细炭条来,在红绸上描画。 太子妃看她一下就拿定了主意,也笑起来,沉香把送来的新樱桃端上来,她们倒是知道公主写信专门问二殿下枕头上绣些什么的,看她落了针,抿了嘴儿笑个不住:“公主可算是开针了,二殿下挑好了?” 太子妃听了看向卫善,她是听说过永安公主差点儿就跟太子论婚嫁的事,这回赐婚又是晋王用战功求娶,外头还有魏家杨家为她相争,也不知道她这么点年纪,怎么竟能讨这许多人的喜欢,想到丈夫连这样讨喜欢的妹妹也不要,那个姜良娣究竟生得多么美貌。 备嫁 仙居殿前的海棠花被接连几场春雨打落了满地, 大绣架正对着窗户摆着, 雨水溅起的轻雾浸软了红绸, 上头暗金纹流光也似, 虽只绣了半片荷叶, 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 只有半片也瞧得出是下了大功夫的, 卫善还从秦昭送来的明珠里挑了一颗晶莹浑圆的小珠儿出来,预备缀上面当作露珠。 卫敬容免去了她的禁足令,但也只能皇城里走动, 不许她出宫去,杨家死了儿子,怎肯干休, 秦昭的求婚书信未来之前, 京城里传说什么的都有。 秦昭求娶,正元帝赐婚, 哪一桩都足够人茶余饭后嚼一嚼了, 卫敬容这才不许她出宫走动, 让她好好绣嫁妆, 除了一对儿枕头, 又让她给秦昭做一身新衣一双鞋。 “这已是减过的了,昭儿特意来的信, 知道你这手经不得扎,原来四季衣裳鞋子都该你做。”卫敬容就怕侄女儿还懵懵懂懂的不知事:“连王府都收拾起来了, 你可得明白他这份心意。” 晋王府只挂了一个牌子, 自从赐给秦昭,就一直没去住过,既要大婚迎娶,就得重新粉墙栽花,秦昭远在郢城还在操心这个,卫善一听便道:“那把修屋子的事儿交给我就是。” 卫敬容张了几回嘴,轻叹一口气,才说她懵懂,这两个也从来亲近,可哪有未嫁的姑娘替夫家修房的,她撑一撑额头:“随你随你,就是不随你,你也有法子给你二哥写信。” 卫善果然从工部要了图纸来,工部的官员也觉得古怪,可晋王都已经打过招呼了,把该给的都给了,原来何处种了什么花木,图纸上标得清清楚楚。 卫善拿了图纸觉得新鲜,两辈子头一回替自己操心婚事,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要园子里一年四季都有花看,这个王府的规格比卫家国公府也不小了,卫家原来是前朝代王府,这一座是前朝的江宁王府。 主楼正堂都没什么好添减的,秦昭好读书,给他的书房前种上竹子引来泉水,院子里季季都要有花开,要有藤萝架子,要有千秋,墙洞得是海棠花格的。 大图纸铺在地上,卫善一点点拿炭条添上,知道秦昭从小就喜欢青色蓝色,把王府书房里那一片贴金贴贝全都去了,换上青纱银纱。 尚织局里做的都是红绸红纱,且得叫她们做些青绿色的来,一个屋子总不能一直铺着红,想到帐子又坐起来问素筝:“我是不是也要裁几身绿衣裳?” 这话没头没尾,素筝听了却“扑哧”一笑,掩了口道:“看看二殿下送来这些料子,桃花红的海棠红的玉兰红,公主就可着心意裁红的来穿罢。” 卫善想一想,还是叫了尚织局的宫人来,挑了些青色湖色的绸纱料子,裁了几身衣裳,鹅黄纱裙上绣了藤萝花,湖色小袄绣着朵朵绿萼梅。 她认真备嫁,那红绸上又添了两瓣莲花,禁足的时候还未到,卫敬容就给她解了禁,这回替卫善说话的竟是赵太后。 她跟前可没人说些什么魏杨两家相争的话,徐淑妃不嚼舌头,杨云翘倒是死灰了一张脸,她坐在侧,更无人提起这桩传了满京城的风流事。 成国公家的儿子和忠仪侯家的儿子为了永安公主立生死状相争,一个死一个发去戍边,这传闻还没有传尽兴呢,永安公主又被赐婚给晋王,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一时之间京城纷纷传说永安公主美若天仙,若不是美貌过人,怎么会引得这许多人相争,晋王素日有功,从得胜门回朝,京师之中人人都看过这热闹,他骑在马上,两边楼中挤满了人,瞧见过 一眼的,都说晋王生得俊秀非凡,哪里像是武夫,更像是白面书生,这回拿战功换了一个美人,这美人就更引人遐思了。 这些流言赵太后浑然不知,她只知道儿子来跟她说,叫她别打算着要给赵家和杨家牵线了,杨家出了事儿,赵太后倒是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儿的,可正元帝大手一挥让她别问,她也就扁扁嘴不再问,翠缕翠桐两个都推说这是宫外事,宫里并没有传言,只说杨家二公子是斗殴死的。 赵太后听了这话倒觉得寻常,她在乡下这许多年,打死的打残的看了许多,儿子当年要是不参军去,也就是这块材料,她年轻的时候房梁上总有一个布包,里头装着干粮有十来个铜钱,就是预备给儿子打死了人好跑路的。 听说卫善是观战的,赵太后还啧了两声:“她才多大的年纪,娇生娇养的,可别把她吓着了,还禁什么足。”赵太后是按时按点的唱反调,总要跟卫敬容对着干才好,徐淑妃生了个儿子,皇后只生了个女儿,儿子还高兴得什么似的,巴掌大的小姑娘,落地也不知长不长得成,就得贱养着才好,又给封号又给赏赐,这上头不能挑理,那就只能挑挑旁的了。 卫敬容笑听着,也不辩驳,等赵太后把话说完了,这才道:“也没拘着她,让她绣嫁妆呢。” 赵太后一听这话又满意了:“是该绣了,她都晚了。”外头姑娘一个个都嫁得早,十三四岁生娃的都有了,秦昭都什么年纪了。 赵太后经过太子大婚,才知道要掏出这许多钱去,太子妃又是个没家底的,嫁妆都是宫里帮着办,卫善可不一样,她心里还是那本老皇历,牢牢记着卫家有许多许多钱,嫁给了秦昭,就得带着大笔的嫁妆来,办一场喜事这才不亏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跟着又看太子妃的肚子,想想当年的陈氏,进门三天,大牛就跑营里去了,不是一样怀了身子,兴旺和大牛是一个身板,数着日子都两个多月了,怎么竟还没信儿。 赵太后见着孙媳妇除了问这个还是问这个,她问的又直白,半点儿不会拐弯,太子妃怎么能答,只得低了头不说话,把请安这一节给挨过去。 出了宜春殿的门,卫敬容拍一拍太子妃的手:“到我哪儿坐坐,有才送上来的新樱桃,叫她们做了果馅毕罗,你也尝尝去。” 太子妃知道这是皇后在安慰她,满怀感激跟着去了丹凤宫,靠窗坐着,看见一页一页红纸写就的嫁妆单,想到卫善连枕头上绣什么样的花色都能明正言顺问一问晋王,心里觉得害羞又极羡慕,是不是就因着她敢问,所以才有这么多人喜欢她。 要论美貌,卫善此时年纪虽少,却是她见过最美的人,第二位就数珠镜殿里的杨娘娘,太子妃未见过杨云翘容貌最盛的时候,这一年里她又早不复往昔的宠爱,连容色都憔悴了。 太子妃也问过身边的宫人姜碧微是不是很美,问过一回就不再问了,云昭训李承徽也都很美,可太子依旧没往她们房中去。 原来是害怕姜良娣进宫来,如今反而盼着她进宫来,太子谁的屋子都不进,只在正殿里睡,热乎乎的人却有颗冷冰冰的心,与其担了这个虚名,倒不如让大家都知道,究竟是谁拢了他的心。 卫敬容看她又坐着发怔,把嫁妆单子放在她手里:“你念给我听听,连看了几天,眼睛都花了,我听听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太子妃张开口,一张嫁妆单子就对了半天,消磨一个上午,卫敬容又留她用饭,再陪如意玩一会儿,跟着就到落日时分,这一天过得这样快,走的时候拿上果馅毕罗,面上带笑回去了。 五月端阳节还未到,宫里各处就送起粽子来,一只只裹得玲珑,卫善亲手裹了歪七歪八几只粽子,快马送给秦昭,一只只小粽子上还系了梅花结同心结,告诉他说,缠粽子也太难了些,两张粽叶根本不够,她用了四张才勉强裹里来。 几只粽子包得又不方又不圆,绳子缠了一道道,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拿小银刀割开,剥开一层层的粽子叶,里头满满的馅料,一齐吃了罢舍不得,可不吃又坏了。 把同心结梅花结解下来塞在荷包里,还染着些粽叶香,去岁这时候头一回给她寄石榴花,那会儿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能娶到她,谁知道再等些时候她竟要嫁了。 秦昭捧着粽子还没吃,先叫来了兵卒,吩咐他到镇上寻了寻石榴树,看见有开花的就回来禀报一声,那兵卒觉得古怪,这会儿石榴还没挂果,找树枝干什么,又猜是捉奸细的,连着十来天城里都不太平,整个镇上有出去贩茶贩丝的,人还未回来,郢城就被攻占了,这些日子捉着好几个摸了水路想潜回来的。 整个镇子都用来驻兵了,大半人家早就搬走,没搬走的也只有零散几户,从这些留下的人家里,顾人烧灶预备饭食,天天行军人来人往,秦昭住的大屋前都挖开青砖地用来种菜,哪里还有什么花果。 兵卒寻了半日,这才在镇子南边找到墙角探出头来的一棵石榴树,将将开了两三朵花,红得烧人眼,他还当是捉着了奸细,这些日子镇上捉的几个身上也都有记认,立时把门给堵住,把里头的人当作奸细看管起来。 这家里是个造酱晒酱的小商户,小娘子头上就簪着两朵石榴花,军队总要吃米用油,这些东西少不得,一样是赚钱,赚食的不是赚,不意会惹了瘟神上门来。 人已经哭成了一团,地上还坐着个孩子,秦昭进门只挥一挥手,让兵丁都退出去,解下钱袋摸了两个金珠子出来,那妇人正在抹泪,一见金子收了声,秦昭轻声问道:“我来,想换两枝石榴花。” 婚姻 卫敬容拘着卫善不许出宫, 怕她听见外头那些流言心里不好受, 可谁知这一波流言才传了几天, 就又改换了风向。 正元帝下了朝总要来看看女儿, 看她怎么也不长, 要给她换奶嬷嬷:“如意怎么也不长, 是不是奶水不足, 我怎么记着显儿昰儿购一下子就大了。” 卫敬容手上捏着一只小花鼓,这东西一摇,如意听着声儿就笑起来, 她笑起来也秀气,小嘴儿一动一动,咯各种两声, 笑一会就歇一会, 卫敬容看着孩子满眼是慈意,嗔他一句:“你知道什么, 这几个孩子哪一个是你眼看着长起来的, 都是一口一口喂大的, 见风就长的那是哪吒。” 正元帝这才笑起来, 伸伸胳臂, 女儿还没他小臂那么长,也不知道甚时候才能长到要嫁人, 提起嫁人想到了卫善:“显儿媳妇这些日子可常来?” 卫敬容点点头:“这一向常来,也该学着怎么料理宫务, 这些事听会的不如看会的, 规矩是规矩,办起来也得灵活。”说着看他一眼:“怎么?怎么想起问这个来?” “显儿在外头替他妹妹出气呢。”正元帝嘿嘿一笑,一面说一面看卫敬容,看她微一惊愕,便知她不知此事。 杨家有意放出风声,败坏卫善的名声,死了一个儿子,皇帝又不替他们撑腰,把魏人杰扔到边关,这事儿就算混过去了,杨夫人到如今还病着,杨思召还停灵在家,到这会儿都没发送。 这股风一吹起来,还没散播几日,杨家那咪旧事就会更被抖落出来,御史连着本的上奏,参杨云越迭荡骄纵,帏薄不修。 这话骂得极毒了,不止骂了杨云越,把杨家一家都骂了进去,正元帝一看便是知是谁在后授意,杨家办的事拎出来几条,在大殿上说都觉得腌臜,正元帝只得贬了杨云越的官儿。 “他倒只想着替妹妹出头,不想想他弟弟脸上难看?”杨家要出气,里头夹缠的人太多,既有卫家又有秦昭,这番作态看着是在出气,可却是挑战正元帝的判决。 正元帝已经很不满意,把人提过来骂一回,可不等他出手,儿子先伸手了,一巴掌打了杨家所有人的脸面,连带宫里的贵妃和齐王也被扯了进去。 贵妃骄奢,齐王暴戾,可都不是沾着杨字儿,这些话原来在宫外已经传过一回了,杨家的名声已经踏上几只脚,这回御史一参又传了起来,正元帝心中有数,知道这事儿是谁挑起来的。 “小崽子翅膀硬了。”正元帝交没多恼怒,脸上依旧在笑。 卫敬容倒是听见朝上的纷扰了,可正元帝向为不愿意她多问,他说的时候,她就听着,他不说时便少问,既提起儿子来便道:“你可别跟他置气,他还小呢。” “小?他都多大的人了,心里这点盘算都没有?倒叫老子给他擦屁股。”正元帝的神色远远称不上恼怒,口里埋怨,脸上竟还带笑,卫敬容便不再劝。 反是正元帝道:“姜家那个姑娘就要除服了,你帮着操办得热闹些。” 卫敬容蹙蹙眉头:“就比着前头苏良媛时再厚几分也就是了。”把她一片良言当边了耳旁风,还想两边能相安无事,这么看来又要如何相安。 正元帝这回却特意说道:“到底身份不同,该厚办些。” 卫敬容只得应了,又着意把太子妃叫了来,与她分说明白,看她点头,又觉得心酸,赏了她许多东西,给她屋里添了两个宝石盆景,一幅十二扇的泥金花鸟大屏风。 等卫善拿她那绣了一半的鸳鸯枕套到丹凤宫来给卫敬容看的时候,她又问卫善:“你嫂嫂这些日子还往你宫中去吗?” 太子妃往各宫里走得勤快,越是靠近五月就越是殷勤,卫善点点头,又叹口气:“很不必这样,难道各宫的娘娘往后不跟她走动,还会姜姐姐走动不成?” 碧微往后只怕连东宫的宫门都出不了,卫善皱皱眉头,上辈两个人都没嫁好,她在杨家苦挨,碧微在宫里苦挨,这辈子好容易两个都嫁到合心意的人了,可彼此又不能添妆。 卫善知道有些话姑姑是不爱听的,干脆不说。何况那会儿就已经问过她了,她既不后悔,那也无话可说,看看卫敬容:“我能不能,给姜姐姐添一对金簪子金镯子?” 卫敬容看看她:“你不添,魏家袁家几个姑娘也是要添的。”闺阁里的交情,只要长辈不出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完才又看看卫善,忍不住要笑,真个替昭儿定下亲事来,才知道他在文武大臣中这么抢手,不说武将,袁礼贤胡成玉两个,都有意作媒,不料秦昭自己会先求娶。 卫敬容看着她嫩润润的面颊,伸手替她正一正珠钗,心里祈愿她这辈子也不要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虽说嫁得快,可到底年纪还小,昭儿又大她许多,怕她在夫妻事上许多事不懂,也该给她添个尚宫嬷嬷教导这些事,两个再好,也得这上头合适。 到出嫁前的三个月,给她指一个尚宫嬷嬷,把这事儿说明白了,卫善且不知姑姑心里在想这些,既然她允了,便回去翻了妆匣子挑出一对儿累丝开口金镯子,一边一颗明珠;跟着又挑出一对儿碧玉簪来,雕的是玉兰花,碧玉作梗,白玉作花,她瞧见这个就想到了碧微,拖到这会儿才送给她。 这两样东西若是给长宁公主,便不算贵重,可若是给太子娣那就重了些,沉香看着要劝,被落琼扯一扯袖子,冲她摇摇头:“也就这最后了一回,往后能不能说上话都不知道呢。” 沉香听罢拿了个锦盒出来,里头是太子从蜀地搜罗的珍宝,那只薄玉冠儿是卫善一直留着的,那会儿就想送还给碧微,只一直都没找到机会给她送去:“公主要不要把这个当作添妆。” 卫善听见她们悄声说话,看了这只玉冠,摇一摇头,只怕太子妃的嫁妆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金银便罢,这个就算送给她也戴不出来:“还收起来罢。” 若是从此大家都好能好好的,当不当姐妹也没甚么,杨思召死了,上辈子那些事却不就这么忘了,只从此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沟,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对座的那一天了。 小顺子从九仙门出去,又从九仙门回来,和东宫隔着一南一北,说是替公主买些民间的八宝攒花玩儿,还当真带回来一只盒子,外头天热,这么一趟晒,小顺子喝了两碗酸梅汁才缓过来:“这是长安公主给咱们公主的回礼,说往后也不好十分走动,知道公主有大喜事,却不能道贺,这个是给公主的添妆。” 卫善前两回送东西过去她都没有回礼,着意避嫌,怕落人口实,这回却回了一对儿白玉藕节小镯子,雕的莲花莲蓬,讨个好口彩,底下还一方绣帕,绣了兰草,角落上两个小字“愔愔”。 卫善一看便知这是她的小名,当时不曾互通乳名,这会看见鼻子一酸,把那对手镯搁进妆匣里,都不知是上辈子对碧微来说更美满,还是这辈子的她更美满。 伸手揉揉鼻尖,又坐到绣绷前去绣她自己的并蒂鸳鸯,手指头捏着针,心里念着秦昭,把他念上十几回,知道他绝不会这么待她,这才顺了气。 心里这么知道,又忍不住写信去问,把初识的这点苦意酸涩都挤出来写在信上,秦昭接了信,好像看见丁点大的小善儿,碰到一点点不明白的事,就皱了眉头,给她两颗糖,她就又高兴,如今可不是吃两颗玫瑰糖就能好的年纪了。 秦昭给她回信,寄上一罐子的玫瑰糖还不足,数着日子回京去,等把郢县变成大业的驻军地,再通了河道,就是他回去的时候了。 跟着又传了书信给王七,算着日子杨思贤也该到京城了,他跟着人办红白事,红事上吹锣写喜字贴红联,白事上披麻戴孝的替人哭丧唱挽歌,杨思召的白事自然要大办的,正好撞进杨家门上去。 秦昭也不曾想到杨思召就这么死了,更没想到会是魏人杰这个莽人出的手,心里着实慌了一阵,当着善儿的面,要是善儿动了心,他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当初两人许诺,若各有心仪的人了,就相互知会一声,那张写着永不后悔的条子,怎么能框得住人心,秦昭久久都不给善儿写信,拿战事繁忙来推脱,就怕接着信,会看见她在写里告诉他对魏人杰这个愣头小子动了心。 这会儿想起来还一阵阵的后怕,要是晚上些呢?要是善儿就喜欢了魏人杰,他可怎么办,大红嫁衣不是穿给他看的,鸳鸯枕头也不是绣给他枕的,那些纱料那些樱桃也就只能送给她当作添妆。 此时想来依旧心慌,恨不得能立时到她身边,赶紧抬了轿子接回家去,这才把婚期定的这么急,先讨回去,再养一养,养到十五岁也就不小了。 秦昭伸伸手,从桃花雪洞罐头里捏了一颗玫瑰糖送进嘴里,他已经许久都不吃甜食了,含在嘴里尝到甜味,忽的想到小时候,卫善蛀牙的时候,偷着吃糖,差点儿被母亲捉住,就是含了一半糖的给他吃。 那时两小无猜思无邪,是两人的小秘密,只觉得瞒过了所有人,没有被发现。此时思及心跳面热,数着日子还有几天能把她抱在身上,喂她吃糖。 待五月二十分龙节一过,东宫里办喜事,杨家门办丧事,一场喜一场丧接连闹出许多事来,秦显非要让太子良娣拿金印,而杨家又被告到了大理寺,杨思贤状告叔叔杨云越,弑兄逼死寡嫂,大理寺按律不该接状纸,得先告到京兆尹,可事关重大,接下了状纸,送到御前。 家法 东宫纳侧, 卫敬容没有顺着秦显的意, 各桌酒席只比苏良媛那会儿添上几个菜, 丹凤宫里赐给姜碧微一柄如意一对手镯两股金簪再加几匹缎料, 跟苏良媛得的东西数量一样, 只材质更好上一些。 样样按着份位规格来, 太子妃穿正红戴金冠坐在堂上主持婚事, 良娣进宫之后,先由尚宫领到她面前,先给她行礼, 且还要说几句勉励劝导的话。 卫敬容为着怕出岔子,特意派结香过去盯着,既怕秦显梗着脖子非得超出规格来, 又怕太子妃在这一天再犯糊涂, 不好先把尚宫嬷嬷们叫到丹凤宫提点,只得让结香在那儿帮着盯着两天。 苏良媛李承徽云昭训王昭训几个一直都在等着看姜碧微生得什么模样, 东宫地方虽然大, 可转来转去也就只有这几间宫室, 前面还有詹事府议事堂, 后边再是分隔开住, 脑袋一探也能看见对面的姐姐妹妹,彼此眼光一个来回, 就都等着人进门好看戏。 按住了规格,也压不住太子的欢喜, 秦显连着几天都脚下生风, 同人说话竟也软和起来,比大婚那会儿规规矩矩肃着一张脸走礼大不相同,都知道太子要纳侧了,又都知道这是太子自己中意的人,上面不赏赐,底下也一样要送贺礼。 光是这些东西一抬抬的送了进来,礼单子主写得满满的,进了东宫的礼,却没经太子妃的手,太子身边自有詹事,从太监里头挑个识字的,把这些东西记录在册。 结香叫了小禄子来:“这事儿怎么也该是太子妃打理才是。” 小禄子恨不得给她磕头:“姑奶奶饶我,我这两边屁股可都不是一样高了。”说着又是作揖,又是求饶,原来都已经给劝住了,公主生病也一样能请太医,既然没请那就是有意避一避,劝得太子回转了心思。 也也不知哪个天杀的把姜家姑娘生病,太子求公主请太医的事儿告诉了太子妃,太子妃派了太医去姜家,既是太子妃派的,又要磕头又要谢恩,小禄子知道的时候吓得魂都掉了半个。 太子头一个拿的就是他的错处,算是杀鸡给猴看,寻了个小错处,开发了十板子,他嚎得满院子都能听得见,养了半个月,才刚刚能当差。 结香也知这事确是办得着急,蹙了眉头没话说,看各处又结彩又张灯,热闹是该的,可这热闹里的喜庆能有多少,看的还是太子的脸色。 东宫这一场喜宴办得很是热闹,一二品的大员虽不来,也不少人来吃酒宴,外头都坐满了,结香一颗心吊了半日,就怕姜家姑娘也是个倔的,到行礼时两边都难堪。 好在行礼这事儿顺顺当当过去了,炊雪饮冰两个扶着姜碧微到太子妃身前,一把扇子遮了脸,只能瞧得见身形,东宫的女人都在屋子里,眼看着她下拜。 那扇子半掩半遮,只瞧见一点红唇半弯雾眉,睫毛密密垂着,面上非但半点没有骄纵之气,反而是个极娴雅贞静的人。 顿得一顿的反是太子妃,她抬眉细着姜碧微的脸,要说的话卡在喉咙口,身边的宫人赶紧动一动,反是姜碧微行着礼动都不动,眼睛也没有抬起来,听完了训导低声称是,被身边的宫人扶去了偏殿。 太子喝得半醉归来,苏良媛陪在太子妃身边,太子妃屋子里依旧铺着红,从坐褥到引枕,她叹口气:“姐姐何必自苦,咱们先就知道的,何况太子也就只呆过姐姐屋中。” 在掖庭能知道的事虽不多,却也不少了,比如太子和两位公主的事,先是差点儿跟永安公主定下婚事,后来一心牵系长宁公主,永安公主端阳宴上已经见过了,苏良媛想的跟太子妃是一样,如今年纪还小,就已经如此美貌,那么太子心里喜欢的姜良娣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先看过卫善,再看姜碧微,都是盛妆,一时倒难评定究竟是谁更美些,几个人里也只有云昭训是读书人家的女儿,眉目间的神情倒跟她有几分相似。 太子妃抬眉看她一眼:“散了罢,等明儿给姜良娣见礼。”她是赏赐,余下几位份位低些的算是互赠,看人送礼也能瞧得出来究竟如何。 第二日几个人一早便到正殿中相聚,等得一刻亲眼看着太子把姜良娣送到殿前,看着她进来了,这才往前头去了,昨日穿着礼服,今日穿了常服,湖色缠枝葡萄纹样的裙子,头上梳了个偏髻,簪着一枝玉兰花簪子,衣饰都不甚华丽,反而越发显得肌肤晶莹,眉眼含着朦胧水气。 进门行礼,太子妃给了一对金簪,碧微双手接过,又双手递到炊雪手里,这才各自送礼,苏良媛赠她一对响珠镯,回礼也是一对嵌宝手镯,人人相互赠的都差不多,等到坐在一桌上用饭时,宫里传出消息来,说是太子惹怒的皇后,被皇后领到奉先殿行家法去了。 太子妃一听大急:“究竟出了什么事?” 来传话的宫人知道的也不详细,只知今日下朝请安的时候,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惹怒了皇后,几个人都猜测不出,先看太子妃,再看姜良娣。 碧微心里吃惊,面上倒还镇定,眉心一蹙,见人人都看过来,牙关轻咬,看向太子妃道:“娘娘生这么大的气,姐姐可要去看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该先问小禄子,可小禄子没回来,一屋子人都不先开口,就算知道不妥当也要说,太子妃听了却顿了一步,她进宫这些日子,就没见过皇后娘娘动气,怎么这才刚进门一日,就出了这样的事。 秦显下了朝就往丹凤宫去,给卫敬容请了安,卫敬容看他神色舒展,看上去心绪极佳,托了茶盏点点他:“已经遂了心意,往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秦显面上笑意收去,半晌都没言语,卫敬容看他刹时收了欢喜,也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张了几次口都又咽了回去,连带的把劝他往后待太子妃好些的话也都一并咽了。 正要问他留不留下来用饭,秦显忽然开口:“我想,给她一枚金印。”没有宝册,给一个金印,当初答应了她是要娶她,不是纳她,既已无法改换,就想给她一枚金印。 卫敬容搁下茶盏,肃着一张脸问他:“你说什么?” 秦显反而抬了头,直直看着卫敬容:“我想给她一枚金印。”刻些什么都好,给她一个,让他心里就能好受些。 卫敬容看着他,许久都不说话,隔得半晌披衣起身,把如意交到奶嬷嬷的手里,对秦显道:“你跟我来。”说着一径儿出了丹凤宫。 秦显知道母亲生气,他立起来跟在身后,也不问她要去哪里,走过丹凤宫,便是修了一半停工的甘露殿,再过去便是紫宸殿,还以为是要去找父亲了,就像小时候他犯了大错,而母亲无法下手狠罚的时候那样。 谁知一路又走过了拾翠殿绮绣殿,到宫庭的东北角,是他一年只进五回的奉先殿,上一回进来还是清明,给各位祖先烧过香,母亲着意让他在生母画像前多跪一刻。 娶正妻时太子妃也跟着过来请过香,清明祭祖一宫的良媛承徽都来了,挨个往前进香,可他最想能来的那个人,却没有来。 卫敬容指着蒲团,面上含霜:“你当着你亲娘的面,跪下罢。” 秦显“扑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磕着青砖地,这一下跪得极重,卫敬容听见了也面色未动,让结香取来竹杖,对着供台前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道:“是我没能把他教好,从小打他打得太少了,今日当着你的面行一回家法,盼他从前能明白道理。” 竹杖还没落到秦显身上,那头王忠已经来了,看见皇后这个模样,不敢阻拦,急急回去禀报正元帝,太子妃未到,正元帝卫善就都接着了信儿。 仙居殿离得秦先殿最远,宫人报到仙居殿时,卫善正在试嫁衣裙,尚织局里她连年长了多少都有记录,这两年长得快些,可依旧还是不够身量。 尚织局的宫人掩了口笑:“晋王的礼服已经裁出来了,他身量高些,公主得穿着高底鞋子,行礼的时候才相衬。” 这倒是原来没想过的,鞋子得更高几寸,按着身量裁出来,穿在身上就显得短了,就多放出来些,卫善没穿过这么厚底的鞋子,她蹙了眉头:“我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沉香几个笑嘻嘻围着,听见她这么问,都笑起来:“晋王必把公主扶好了,等明年三月一过,咱们是叫王妃,还是叫公主?” 几个人笑作一团,婚期定在明岁三月,这么一层一层的厚重吉服,穿着也不会冷,怕还热些,里头的衬衣得又软又贴身,拿凉绸织。 一屋子宫缎衣裳,挑花样挑织法,正闹腾着,收着信儿说皇后带太子领家法,卫善身上还裹着绸子,七手八脚解下来,急急奔出殿去。 和太子妃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奉先殿,心里虽急也知道姑姑没多少力气,板子打在秦显身上,也就红上一红,谁知进了殿却见是正元帝拿着竹杖正在打儿子,太子妃吓得钉在原地,她哪里见过正元帝这番怒意,卫善怔得一怔,就见姑姑立在一边,扭过头去。 秦显身壮体热,早已经换了夏衣,竹杖头尖身扁,落在人身上只听见皮肉“啪啪”声,卫善急步进殿,眼看着落在秦显身上的竹板越来越轻,劈手一把夺过,自己也没能想到能从正元帝手上夺过竹板,还当怎么也得先挨几下,拿过来便扯住正元帝的衣袖:“大哥犯错,骂他就是了。” 落后赶来的还有秦昱,他一进殿门就,就掀起袍角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连着给正元帝磕了三个头:“还请父皇保重身体。” 太子妃跪在殿门边,卫敬容看她一眼,这才上前,宫人捧了冰盏来,正元帝喝上一口只觉得头疼腿疼,“嗞”了一声,秦显一下子立起来,后背打得一片淋漓,面上颜色不动,伸出胳膊一把架住了正元帝,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腿上不要着力。 等把正元帝扶到丹凤宫,开了两边窗吹风,这才舒畅些,看儿子身上的衣裳都被吹干了,摆一摆手:“你回去养着罢。” 幸灾 正元帝急赶到奉先殿中, 并不曾坐辇, 这会儿天气已经热了, 又是晌午, 太阳一晒腿上涨得厉害, 要说疼也没有多疼, 只是头晕, 到了凉爽处,吹吹风再喝一口宁神茶,这股火气又消散下去。 头先那几板子可没留余力, 这会儿看见儿子背上衣裳都被打裂了,皮开肉碎的模样,正元帝又心疼起来, 十三起就跟着他在军中历练, 叫嚷了许多年要打他军棍都没落下手,反而是成家了才打他这第一回。 挨了这么多下, 一声都没吭, 还能一把把自己扛起来, 正元帝人靠在榻上, 看见儿子满脸通红梗着脖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样子, 摆一摆手,依旧叫他去。 秦昱就立在榻边, 他到的晚了,夺板子抱大腿哭求的戏一个都没赶上, 先被卫善抢了竹板, 后头又有太子妃哭成一团,他至多赶上一个下跪磕头,也不知道秦显到底是怎么惹着了父亲,看见那石青绸衣一块块血渍就想起自己挨打时的样子。 接连磕了几个头请父皇保重身体,脑袋把青砖地叩得“嘭嘭”直响,磕得额头破了一层油皮,来回反复就是那几句话。 他挨打时秦显可没替他出过头,也只有皇后意思意思送了些伤药来,此时看见秦显后背一片血渍,只觉得快意,可这快意转瞬即逝,卫善才有多少力气,一把就能从父亲手里夺下竹板,知道这是父亲心疼大哥,心里又后悔,该抢在卫善之前伸这个手。 秦显没有说话,秦昱一直等着,作个涕泪横流的模样,仿佛看见正元帝身上疼痛,他也一样跟着疼痛,此时加上一句:“大哥就给父皇认个错罢,父皇有腿疾,受不住这样的急怒。” 秦显还不说话,卫敬容又刚刚动过气,卫善拿眼一扫,见嫂嫂哭得这样,上前一步坐到榻边,满面是笑,团了手替秦显求饶:“就饶了大哥罢,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嫂嫂还看着呢,她心里必定想着好凶的家翁。” 除了卫敬容正元帝和秦显三个,殿中余下都不知道秦显为了什么挨打,卫善跟着跑回来,也顾不得撑伞坐辇,鼻尖沁着汗珠儿,面颊红润润的,正元帝本就不愿意再提起来,看她这样说把怒意尽数,笑了两声:“善儿还没进门呢,就怕家翁凶你了?” 卫善知道他这便是不生气了,作不出害羞的模样,嘴上埋怨:“哪有家翁打趣人?”伸手冲太子妃招一招:“嫂嫂给家翁添添茶,喝了这一杯这事儿便罢了。” 卫敬容此时方道:“往后不犯糊涂,自然就罢了。” 太子妃哪里见过这样发怒的正元帝,他本来就生得龙筋虎目,又是带兵杀敌在战场上滚了二十年的人,他一怒起来,骇得人手脚发麻,若不是宫人扶住了,她都支撑不到丹凤宫。 卫善这么说,太子妃身边的宫人赶紧替她捧了茶来,她恭恭敬敬捧在手里,止不住手抖,死死咬住牙,依旧还是手抖,好容易才捧了上去,卫善离得最近,一托一捧,正元帝饮上一口,这事便当了了。 当着秦昱的面,依旧不肯透露究竟是为了什么打了秦显,就当是他犯了驴脾气,父子两个顶了起来。越是不肯说,秦昱就越是一力想打听,好端端的都去了奉先殿,还有什么事儿能让人皇后都气成这样。 卫善伸手拽住秦显把他推出去,太子妃急急跟在身后,卫善见她仓皇,拍一拍她:“嫂嫂别怕,姑父就是这样的性子,罚过了就不会再怪罪了。” 看秦显身后的薄绸衫都已经打烂了,急道:“要不要上个药再回去。”秦显是怎么也不肯的,她便又让结香先去取正元帝的披风来,结香取了披风出来,正元帝分明看见却一言不发,卫善把披风交到太子妃的手里,对秦显道:“好歹遮一遮,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秦昱还在里头,也不知要仗着小辈的身份说些什么话,卫善赶紧转身回去,秦昱果然还在侍奉正元帝,竟立在榻边替他绞巾打扇,便不从他口里听到什么,也想趁着父亲恼了大哥,把自己给显出来。 卫善借口出来预备午膳,姑姑气得不轻,正元帝歇了过来,她却还没歇过来,卫善知道正元帝这时节最爱吃什么,叫光禄寺呈上过水面,多加蒜肉小菜。 借着出来问一问结香,结香觑着无人瞧见,贴着卫善的耳朵把话说了,卫善听见秦显要金印的事,紧紧咬住牙,面上不露半点惊诧神色,对结香点点头:“可有新鲜的果盒,白甜瓜白樱桃都多拿些来,三哥爱吃的高丽香瓜也拿一个来。” 秦昱带的小太监小禧子一双眼睛不住的来回看着,一会儿往水房里讨水,一会儿又站在廊下,好容易盯到卫善出来了,又一个字都没听见,还守在门边。 卫善想一想又吩咐沉香,让她取些伤药给东宫送去,正好跟瑞香一道,姑姑必然放心不下,也不知道挨上这么一顿,这个荒唐念头改了没有。 秦显披着披风出去,都听说太子被皇后训斥了,还不知正元帝打了太子的事,看见秦为身上披的又是正元帝的披风,更作无事,原来有乱传的,也都咬紧了牙根,不再传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子妃脸上那付仓皇神色瞒不过人,可太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哪里像挨了打的模样,进了东宫,几个人都等在那儿,太子妃刚说了一声传太医,秦显就看她一眼:“不用太医。” 说了这一句,一径往左侧宫室去,几个人才刚迈脚,这才回神那是姜碧微的屋子,眼看她低着头跟了上去,不一时里头打水要伤布伤药,苏良媛扯着太子妃的袖子问:“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太子妃摇摇头,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丹凤宫送了伤药来,却怎么也探听不出,瑞香只是笑:“太子跟娘娘置气呢,等他好了再跟娘娘认个错,娘娘一片慈母心肠,明儿自己就心疼了。” 瑞香看见太子歇在左偏殿,探一探已经上了药,裹上了伤布,也不再多留,告退出了东宫殿,和沉香两个一路无话,彼此看一看,又把话咽回去。 才刚探头进去,正看见姜良娣挽了衣袖绞帕子,铜盆里的水被血一浸泛着淡红色,沉香眼尖,看见她埋头时落了泪,砸在铜盆里,抬起脸来又平静无波,太子趴在床上,她一面吹气一面替他上药。 秦显挨打受伤的事,一点风声也无,他第二日依旧上朝,穿了暗色花纹的绸衫,经过一夜伤处大半愈合不再流血,倒似昨日传了一天的是流言,可参袁礼贤的奏折却已经扣不住,正元帝也知道是什么人挑起来的,扫过一眼扔到一边。 倒是拿起了大理寺卿上的奏折,捏着这一本翻开来扫了几眼,早早就看过的奏折,倒像是头一回看,问杨云越道:“原来忠义侯在青州还有兄嫂。” 杨云越失了爱子,连日称病不曾上朝,儿子才刚刚发送,竟有个披麻戴孝的细麻杆扯着嗓子质问自己弑兄逼嫂的事。 这件事他早就不记得了,隔了多少年,家乡不曾回过,祖宅也没修过,在忠义侯府里重立了祠堂,就连祠堂中也没有堂兄一家姓名牌位。 是杨思齐先听见了,他在外头散播卫善污名,反被太子狠狠打压,知道此时不是给二弟报仇的时机,帐本上有一个算一个,卫善秦昭魏人杰,一个都跑不了。 他哪里知道青州旧事,还当有人在发丧当日闹场,心中发狠,解下身上的白腰带,缠着那人的脖子就要把他勒死,手上勒紧了,脚上还下功夫,杨思贤身上也不知挨了几脚,还是被白事班子里的人给劝拉开了,又是给杨思齐磕头。 身上自己也没少挨拳脚,惹了这样的高门大户,小班子也不敢留他了,看他被打得去了半条命,打发他几个钱:“你赶紧出京城罢,这样的门户哪里是咱们惹得起的,可别把你的命也赔在这儿。” 班里是有人知道杨思贤的身世的,送葬的这个叫作杨思召,打人的叫作杨思齐,原来还说这一家子是杨思贤的老乡,大户人家听到乡亲总多赏两个钱,这一趟有的赚,还能喝几角酸酒。 谁知闹出这样的事来,心里猜测着约莫是真的,里头有个跟杨思贤交好的小唐道:“若你说的是真,那你这条命是怎么也活不下来了,不如就去大理寺,告一状,保不齐还能给你爹娘伸冤翻案。” 话还没说完,果然有人来寻杨思贤,杨思贤潦倒半辈子,活到将要三十还窝窝囊囊在坟头偷人家的酒喝,自己亲爹娘的丧事没有好好办过,反给人当孝子贤孙哭丧,如今活不下来,自然要觅一条生路。 小唐带着他逃出来,眼看那伙人是怎么把冷暖铺子翻了个底朝天,杨思贤知自是活不了,当真去了大理寺,小唐把他送到门口,告诉他都到了一这步,干脆豁出去,又教他几句保命的法门。 杨思贤隐隐见人都追到大理寺门前来,还扭住了小唐要打他,扑咚一声拜倒,高喊着要告忠义侯杨云越弑兄逼嫂。 反复 大理寺是刑狱衙门, 门前有石鼓, 还有三班轮换的皂役, 青天白日, 眼看后头七八个素面蓝衣的人, 追着个一个衣衫潦倒中年人的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才提了棍子要去大喝一声, 那人就跑到门前扑咚拜倒说要告状。 那几个人自然不敢在大理寺门前行凶,杨思贤早就腿软,喊完这一嗓子, 人就软倒在地上,仿佛看见小唐被人拖走,后背前襟俱是冷汗, 两眼一翻, 竟然昏了过去。 皂役这此再抬头看那几个人,就见那七八个素面蓝衫的汉子脚步一顿, 各个四散进小巷中, 这才追上去, 早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杨思贤为了保命把名字咬得准, 爵位封号姓甚名谁, 若是平时这样的人怕不理会他,可他身后还有追兵, 来势汹汹,逃得又快, 这事便已经做了三分真。 两个皂役把人抬进去, 以民告官先得打三十板子,这三十板子打下去,这人怕也就废了,两人互看一眼,把这事儿报给主薄,问他怎么办。 当差这许多时候也没见到大街上就敢行凶的,主薄也拿不准主意,又往上报到了大理寺正面前,这事儿本不该归他们管,可待问明白这人告的是谁,让他调头再去京兆尹,那就是要了他的命。 先问案前再定夺,大夏日里给他灌进一碗凉茶,杨思贤这才醒了,大理寺正亲自问他,让他把要告的人是谁,告的是什么事再说一回。 一听见告的是杨云越,粗问一回家乡姓名,倒都能对得上,铺纸磨墨,一问一答,杨思贤方才急乱,此时脑子才清明过来,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淌。 杨家出殡办丧,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办得完的,等作完了七,葬事才算完。杨家发丧大操大办,里头能刮的油水有许多,给这些人也发了白布做衣,白事班子早有一套衣衫,替人披麻作排场,这白布的油水便不会不贪,余下的也就是些吃喝酒水。 杨思贤爱喝酒,跟小唐两个都是新进班子的人,小唐手脚快,原来在江湖上混,是个不入流的偷儿,说是这辈子就敬佩识得字的人,张口闭口都叫他杨先生,随手摸了酒来,分给杨思贤一壶,两人杯碰着杯,喝得半醉便念叨仇家,一面念一面哭,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小时候过过好日子。 小唐原来混江湖,人很有几分义气,听见他说这些,陪着他一起骂,骂着骂着,全班子的人都知道了,也有替他抹泪的,班主还多饶他几个钱。 杨思贤是个软弱人,早年经过这一遭,家中恶仆,乡下的恶亲戚,还有当年的县官,早已经把他欺负怕了,寻常绝不搅和事,只当这辈子是见不到那个害人的叔叔了,一辈子飘零潦倒,想起来又得嘬几口酒。 在杨家呆了七八日,做低伏小见人弯腰,锣儿一敲就张嘴大嚎,一半是哭钱一半是哭自身,知道他也是姓杨的,管事还多发了几个钱。 直到小唐告诉他,这家死的叫杨思召,主家在朝里当了大官,跟他还是同乡,让他也别这么漂泊了,干脆就扯一个乡下亲戚的名头,投到这家当奴仆算了,识得几个字,保不齐能当个帐房先生,总比替人披麻戴孝要强。 似这样攀亲戚的,大户人家从来不少,还有扯着同乡的旗号,拜在人门下当附奴的,小唐吃了两口酒,把杨云越的名字随口说出来。 眼看这富贵锦绣原来都是仇人的,父亲杨云道坟前多久没人祭祀了,原来这家子竟还当了高官,杨思贤连年哭丧,这回哭的却是情真意切。 这事儿杨思贤还没有打算,事呢就已经传了出去,他这一条命还是班主磕头给救回来的,要是真让他想明白了选,必然是班主说的那样,拿上钱卷上衣裳逃出京城,从此依旧还过原来的日子,就当没有遇上仇人。 可没等他想明白,人就已经在大理寺,主薄执笔,余下三人反复盘问,大理寺正不过从五品,告诉的是侯爵,这事儿且得赶紧报给大理卿。 还没等到能报上去,主薄看了一遍供词问道:“你父辈只有两个兄弟?” 杨思贤整个人萎在地下,这几个大人其中两个疾言厉色,一个人倒温和,还给她喝了凉茶,仿佛伸冤有望,听见这一句点一点头:“小人父亲一辈就只有两兄弟。”若还有的叔伯长辈在,也不至于闹得这么惨了。 几个原在传看供词,他这话说完,面面相觑,互相换了几遍眼色,宫里可还有一位娘娘姓杨,跟着又问他祖父何时逝世,年月日都问得分明,当时他什么年纪,反复问了三回。 杨思贤过的好日子也就只有小时候那几年,祖父是极疼爱他的,想到自己离开家乡,都没能给父亲上香,母亲还蒙着污名,大声恸哭起来。 气色视声词为五听,大理寺以此五听明察案情,几个人主办案件,观其气辨其色,再翻问供词,无有一处前后颠倒的,可杨家没有女儿,若是真的,可不耸人听闻? 这事怎么办,还得大理寺卿拿主意,先把人关押起来,几个人拿着这份供词来回看,这案子究竟办不办,要不要派人去青州,就得看皇帝想怎么办,他要是想办,办成了总能加官,他要是不愿意办,那头上的乌纱就很有些不稳当。 大理寺卿拿着这份供词去找了袁相,从袖兜里掏出来,问他怎么办好,逗留半日,袁相什么也没说,请了他两杯清茶,送他出门,让他秉公办案,可这秉公两个字就已经大有文章,既然秉公,是不是得把人赶出大理寺,按着流程来。 人都已经进来了,审也已经审过了,这时候再想摘干净更不容易,袁相看过不置一词就已经是站了边,太子近来对杨家也很不满意,卫家那几个倒是远在天边,一个在业州养伤,一个往领兵赶到清江,大理卿想了又想,拿着这份供词回到大理寺,依旧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呈送上去。 杨云越知道此事已经晚了,若是杨思齐一遇这事便报上去,当即便把人扣下,想想着他当时年纪还小,如今既替人披麻,那这十几年日子必不好过,就说叔叔婶婶也派了人去找他,只是战乱难寻,先把他哄回来,让他过过富贵日子,先用蜜糖把人的骨头泡软了,再软刀子慢慢把人磨死。 可杨思齐不知此事,从来也没听过家乡还有一个伯伯在,多少年祭祀也没有给伯伯上过香,只当是上门来泼脏水的,恨不得当场把人勒死,还想等弟弟的丧事一过,再把这个班子找出来,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他气愤难当,杨云越却大惊失色,着急派了官家,带上干净衣袍酒水金银,想先把人给拢回来,到了地方人早就跑了,班主也被打了一顿,人人都知是家来寻人,小唐脚底抹油,劝他们快走,自己拎着包袱就先逃命去了。 杨云越这时再叫糟糕已经晚了,还在街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那七八个蓝衣人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杨思贤又是从哪里来的?此人是真是假?背后是谁想动他?只是想动他,还是想动一动齐王和杨贵妃? 找不到人,摸不到头绪,一切来得太快,都不及反应,上午闹到了大理寺,下午他派人去时,大理寺卿已经去了袁相府。 杨云越自以为找到了幕后主谋,上回曾文涉韩知节参袁礼贤的事儿,杨云越便不赞成,都知道是站在谁的背后参了袁相,可秦昱眼看渐长,并不似过去那样事事都跟舅舅商量。 袁礼贤在皇帝心里是什么位子,杨云越清楚的很,这事在大理寺里压了两天,袁礼贤只怕也没想好要拿这事作些什么文章,他赶紧派人回了老家,只要比大理寺派去的人早上一步,就还能再搏。 大理寺最后呈上的奏折,未曾特意点明杨家没有女儿一事,只说到弑兄逼嫂,正元帝此时一问,杨云越便跪倒在地,口里直喊冤枉,反咬一口,说分明是市井无赖想出来讹诈的手段,竟被大理寺当真,就算要告也该去京兆尹面前去告,大理寺越俎代庖,分明心怀不轨,意图构陷忠良。 正元帝面沉如水,听他喊冤,看他喊完了冤枉,又急着表明忠义,点一点头:“让大理寺侦办,明慎二字不可忘。” 杨云越的人已经先走一步,还没来得及打听出杨思贤是怎么一路到了京城的,若说是袁相办的,那七八个武人是从哪里寻来,若说是跟魏家结仇,魏宽有没有这脑子另说,时间也对不上,杨云越跪在堂前冷汗涔涔,找不到幕后人,就不知如何接招。 听见正元帝语意中有和缓之意,杨云越微松一口气,待听见他点的主审官员是胡成玉,把牙一咬,自知此事绝瞒不过去,得先把秦昱摘出来再说。 事情捅了出去,后头怎么办,其中还有什么弯绕,便不是卫善能掌握的了,王七早早报说已经把人送进了大理寺,可等了两天这事儿才报上来。 她本来也没想一次就能把杨家推倒,正元帝只要心里还记得救驾那一点功劳,杨家就不会有大事,追究秦昱的血统来路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正元帝从来多疑,事情得一点一点抖落出来,此是其一,跟着还有后招,卫善在仙居殿里来来回回的踱步,沉香进来禀报:“赵太后着了暑气晕过去了,公主要不要去瞧一瞧。” 卫善自己都着急上火,偏还这时候裹乱,可赵太后晕了,是必要去看的,急往宜春殿去,问沉香道:“她是不是又顶着日头要种菜?” 沉香摇一摇头:“是听见太子挨打,一时气着了,这才晕了。” 卫善啼笑皆非,秦显身上的伤这会儿怕都已经要结痂了,老太太才来闹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一面赶过去,一面心里打定主意,这么住在宫里总不方便,必得出去住上几日,才方便跟二哥通信,最好能见一见那个百变的唐九,也不知道二哥肯不肯。 分道 卫善到宜春殿时, 卫敬容已经在殿中, 她接到信报和太子妃一同来了宜春殿, 正坐在榻边, 手里托着茶碗, 赵太后靠在大引枕上, 伸着脖子吃一口茶, 再躺回去闭闭眼睛,跟着再睁开来吃一口,连吃了几口茶碗里还有大半碗, 也不知道卫敬容托着这个茶盏多久了。 翠桐在一边打扇,翠缕几回想要接过手去,卫敬容都冲她摇摇头, 知道这是老太太拿自己出气, 一只手累了,就换一只手, 卫善上前一步, 从姑姑手里接过茶盏, 脆声道:“祖母怎么着了暑气, 是不是又自个儿摘瓜玩了?” 嘴上说着话, 伸手就把茶碗接过去,笑嘻嘻的说:“祖母这会儿还有没有冰湃过的瓜, 饶我一个罢。”哪知道赵太后掀掀眼皮,看一眼立在床边的太子妃:“不用你, 让兴旺媳妇来。” 太子妃干站了半天, 既插不上手也插不上话,她很有些怵赵太后,就是皇后碰上她,也没主意没办法,只得紧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会儿被点了名,赶紧接过茶碗,奉到赵太后嘴边,喂她吃凉茶。 卫善手上落空,眼儿一扫,既这么着,就是冲着卫敬容和太子妃来的了,赵太后吃上两口茶,这才看向卫敬容:“当后娘的心,可真是狠呐,我早知道你小时候疼他爱他都是假的,这会儿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她骂完了卫敬容,跟着又骂起太子妃来:“没用的浊材料,你还是他媳妇呢,他挨打你就不能扑上去抢板子?你就不能求一求哭一哭?” 卫善眼睛一扫,落在翠缕身上,翠缕接着眼色侧过身去,冲着卫善比了一个“三”,除了他,也就没别人了,本来这事儿宫里已经风平浪静了,秦昱却几回当着人提起来,就在麟德殿里问大哥伤好了没有,还亲自送药去了东宫。 得亏秦显身子壮,正元帝又打得轻,要是真的躺在床上,秦昱还不嚷得阖宫皆知,他是想把事儿闹大的,到如今还不知道秦显是为了什么挨打,只说是顶撞皇后,可他从小就是卫皇后带大的,怎么会让他跪到奉先殿,想了一圈,想到了赵太后。 来请安的时候假意说漏了嘴,赵太后一听宝贝金孙被打,还是被皇后皇帝两个一齐打,气得手都在抖,哪里还允许秦昱隐瞒。 秦昱告了一个大状,除了他大哥,哪个人都在里头沾着了,赵太后十二分的想给孙子出头,好像又是小时候看他那模样,有了后娘有后爹,这话放哪儿都有道理,想想兴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不来找她诉苦,往床上一躺装起病来。 卫善垂下目光,杨思贤的事儿她是早早就知道的,杨云越也应该早就知道,两天之前杨思贤倒在大理寺门前,杨云越竟没知会秦昱一声,是甥舅两个之间有了隔阂? 要是秦昱早知道有此一事,哪里还有兴致到赵太后的跟前来上眼药,只怕早就问曾文涉韩知节讨主意去了,两人上辈子同坐一条船,难道因着这辈子杨家处处倒霉,秦昱就想自己掌舵,撇下杨家不成? 她念头还没转完,卫敬容和太子妃两个已经被赵太后又骂了一轮,这回嘴里还带了卫善:“你哥哥这么疼你,你就不知道替他找找救兵?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她要骂,几个人都得乖乖听着,卫善左耳朵右耳朵出,这回的案子点给了胡成玉,胡成玉又一向偏着卫家,依着正元帝的性子,没个他满意的结果就不结案。 上辈子审袁礼贤就换了了三轮主审官员陪审官员,前两任都咬死了袁相绝没有通敌叛国之处,被正元帝一撸到底,发配到苦寒之地去。 换到第三任,这才算是顺了正元帝的心意,罗织罪名把袁相通敌大罪给坐实了,讨了正元帝的欢心,却被天下人痛骂,不知道这一回杨家的案子,胡成玉要怎么揣摩正元帝的心意。 卫敬容垂首听着,儿媳妇一向都是恭顺的,就怕侄女儿受不住这样骂,赵太后原来再不喜欢她,也把她当作亲戚家的姑娘看待,虽不待她好,倒也待她不太坏,此时这样骂她,那是把她当成秦家的孙媳妇了。 亲戚姑娘少骂,儿媳妇孙媳妇却可以不留情面,卫敬容还怕卫善受不住,不住拿余光去看她,想给她使个眼色,让她暂且忍耐。 谁知道卫善垂头听着一动不动,规规矩矩听点应是,几回赵太后骂得很了,她还点头说“祖母教训的事,往后再不敢了。”,心中一奇,难道是知道要嫁人了,这才着意收敛起脾气来。 赵太后也没想到卫善这么听话,再看太子妃一句都不开口,瞪了她一眼:“三杆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余下人都已经听习惯了,太子妃却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粗鄙俚语,紧紧绞着手帕,这才忍住了。 赵太后骂过了儿媳孙媳还得骂儿子,又不是乡下,儿媳妇不好,还能抽打一顿,骂得嘴都干了,卫善给她添了一杯茶,她喝尽了才觉得累,这才放她们退下去,又着人去叫儿子来,要把儿子也骂一顿。 出了宜春殿的大门,卫敬容返身拉住了甄氏的手:“你别往心里去,太后就是这个脾气。”总不能告诉她往后挨骂的时候多的时,赵太后把这个孙子看得眼珠子似的,比儿子还更宝贝些,磕着碰着不顺心了,总归都是旁人的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甄氏倒感激卫敬容这一顿打,总算把丈夫打得开了窍,姜良娣进门五日了,东宫的红绸他虽不许揭下,说还要再挂三个月,可到底肯往别的屋里走动了。 卫善一心想着回去一趟,可才挨了骂,不好贸然开口,怕给卫家惹麻烦,卫敬容让她一并去丹凤宫中吃瓜,她推说要给回去秦昭写信。 秦昭才从清江送了五筐水蜜桃来,随着桃子送来的还有两盆石榴花盆景,回回送这些东西,总有书信,两人原来是兄妹情宜,两边通信卫敬容都没管过,谁知道小儿女各有心思,如今都已经有了婚约,她倒希望秦昭能多多来信。 是以卫善一开口,卫敬容便口角含笑:“你二哥在外头忙呢,你也别尽烦着他,叫他给你找这个寻那个的,不许淘气任性,知不知道?” 卫善挽了她的胳膊:“我可没从来没叫他寻什么东西寄回来,是他自个儿要送桃子我吃的。”银桃白桃浆浓味甜,卫善还往各处分送,袁妙之吃了桃子,隔得几日还了她一个桃雕,魏人秀那儿却迟迟没有回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恼了她。 太子妃听着满眼艳羡:“妹妹真是有福气。”外头打仗那么吃紧,还能想到给她寄这些来,原来只听说晋王生得俊秀不凡,不意还是这样的有情郎。 卫善拐弯回了仙居殿,一回来便不住想着杨家事,心里燥得什么也吃不下,沉香切了白桃,拿冰湃着,盛在琉璃碟子送上来,卫善摆一摆手,这会儿哪有还有心思吃呢。 杨云越瞒下不报,秦昱毫不知情,看样子杨家也不是铁板一块,曾文涉跟杨云越看着一条船上的人,可一个想刮东风,一个想刮西风,两边不往一处使力,这船早晚都要翻。 秦昱这上眼药的时机实在是差,为甚打秦显没打听出来,只这怕会儿自己倒是只热锅上的蚂蚁,她叫来了小顺子,让他去打听打听齐王出宫了没有。 小顺子隔得会儿回来禀报,说齐王出了宜春殿,在珠镜殿中停留一回,跟着就出了宫:“杨娘娘宫里已经不许人进出了,我远远伸伸头,差点儿叫人瞧见。” 卫善猜测秦昱这是去了曾文涉家里,大祸临头,杨云翘总不至于还瞒着儿子不说,秦昱此时怕是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不是杨家女,而是买来的。 卫善又是踱步又是搓手,知道短时间内大理寺是议不出章程的,胡成玉已经派人去了青州,青州有林先生的人等着他,若是袁礼贤他不会碰杨妃和秦昱的事,单单只审杨云越,可若是胡成玉,倒有些吃不准了。 她立时让青霜出宫去,就走寻常走的九仙门,替她回去取些东西,到了卫家见一见王七,问一问秦昭可有信来,再告诉王七,她想见唐九。 青霜人还没出殿门,王忠身边的小太监给卫善送了一碟子海棠杏来:“下边进贡的,各殿都了些,公主权且安心吃些杏子。” 卫善心中一动,她盯着秦昱,正元帝也盯着秦昱,说不准是盯着整个后宫,这下可不能轻易出去了,她伸手赏了小太监一贯钱,又回了些茶叶:“这是给王大监的,谢他送杏子来。” 小太监前脚才走,后脚秦昭的信便到了,这时节寄来,必有大用,卫善急急拆开信封,还想看他写了什么来,谁知只有两片树叶,一张薄笺上写了七个字“唯将双叶寄相思”。 卫善把这张笺翻来翻去看一回,又捏着叶梗子来回看,依旧不知秦昭这是给她打的什么谜,可又知道急也无用,审个案子怕得从六月审到九月,她坐在罗汉床前一仰倒,翻身躺在床上,把那七个字又念一遍,下回且得告诉二哥,打这样的谜,她猜不着。 玉瓶(捉) 王忠着意派人来提点卫善安心呆在宫中, 她便把一小篮黄杏子全剥着吃了, 在宫里足足等了两天, 原来还能让青霜多跑两趟卫家, 和王七通通消息, 卫管事儿那儿若有信来, 也由青霜带进宫。 这两日却不叫她出宫, 可仙居殿里的人一向往宫外跑得勤快,卫家除了卫善无人作主走礼宴请的事,各个年节时令虽有管事在, 也都听她的安排,突然不叫人进去了,也一样惹得正元帝生疑。 卫善便让小顺子去了一趟琅嬛书库, 取几本书来, 又往馔香楼买了几盒五色烧麦,等小顺子回来了, 卫善便问他:“你这一路, 可遇见些什么事没?” 小顺子把脸一肃, 这事儿开不得玩笑, 躬身答道:“路上倒还太平, 只进出门盘查却比原来要严的多,知道我是公主身边的人, 也依旧要开了包裹验看。”进出依旧还是九仙门,侍卫也还是那几个侍卫, 平素嘻嘻哈哈放人过门的, 这会儿都换了一张脸。 卫善知道此事,王忠派人来送了杏子,隔得没一会儿就听说要肃查门禁,不是采买上的,有手谕对牌的,一律都不许出宫。 仙居殿是有一枚金鱼符的,还是正元帝亲自赏赐,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卫善瞧了小顺子一眼,眼里含笑:“那你怎么说的?” 小顺子立时笑了,学着侍卫粗声粗气的声音,比划着他们要挑开包裹看里头的东西,小顺子手里两个包,一个是琅嬛书库里包来的书,一个是馔香楼里的点心,都知道永安公主爱读书,每一册书上又果然印着琅嬛书库的印章,便要打开布包看看食盒里头装的是什么。 “奴才忍了一轮,要是再忍那怎么像话。”他自己学舌,把在九仙门前叉腰痛痛骂的话学了一回,指着落地罩上的流云百蝠假作是那个侍卫,叉腰便骂:“不长眼睛的东西,咱们公主的包裹都要搜,你要是活得腻味了,你自个儿往护城河里跳啊,还带累你的爷,被你这么一看,这东西还能吃?” 侍卫青着一张脸把他放进来,小顺子学完了立时换回那张笑嘻嘻的脸:“这下可惨,往后我要过九仙门可不糟糕。” 卫善笑一笑,沉香伸手赏了小顺子一把金银如意锞:“知道你机灵了,整治几个小菜往你同乡那儿跑一跑去,不拘什么细事觉得古怪的都来说一说。” 太监宫人们总有几个同乡,譬如初晴和珠镜殿里的扫洒宫人便是同乡,初晴混得好些,常带点心吃食给她,两人时常走动,如今也已连着几日不曾见过了。 杨妃殿中这回管束倒严,连秦昱出宫一回之后,也安心呆在宫中,每日到宜春殿丹凤宫中请安,比平日殷勤的多。 他能这么稳得住,竟不替杨家想想办法,怕是打听着供词里并没有把杨云翘给供出来,胡成玉虽一向偏向卫家,但他此时也不会为了卫家就堵死自己的后路。 连着在丹凤宫遇见秦昱三次之后,卫善决定去一趟东宫,从别人嘴里打听,不如跟秦显打听。 胡成玉虽是袁礼贤举荐的,也早就一并担起宰相的职责,可却事事排在袁礼贤之后,不论是在正元帝处还是在太子处都是一样。 袁礼贤既有贤名又有清名,自来是朝中第一人,据说胡成玉为时刻显示自己不忘举荐之恩,每回上朝下朝,都要落后袁礼贤半步,敬他为先。 就连教导太子,在东宫议政,也一样落后袁礼贤半步,在秦显的心里,更信任袁礼,有事拿主意也常常只问袁相,他说的话,秦显有八分信服,此时已经如此,等到以后呢?胡成玉又怎么甘心一辈子都当一个隐形宰相。 他坐上这个位置上也有五六年了,事事都排在人后,名望不及袁礼贤,门生势力不如袁礼贤,这件事倒像天上掉下来的,送到他手里,让他用来讨好秦显。 正元帝已经五十春秋了,历代也有高寿的皇帝,若是胡成玉年轻,那还能等一等,反正袁礼贤已经六十了,等他死了,第一人自然要换人坐,可胡成玉也已经五十开外,并不比他年轻多少。 正元帝的身子越不如意,底下人的心思就越是浮动,胡成玉频频向卫家示好,未尝就没有这个原因在,皇后还年轻,往后要当太后的日子也长得很,太子妃一无宗族二无得力的父族,当初就是胡成玉一力赞成正元帝从平民之中选妃的。 卫善拎了两盒子五色烧麦和新造的茉莉宫粉去了东宫,她到的时候,太子还未回来,宫人把她引到正殿,太子妃正在做针线,见她来了,倒有些吃惊:“妹妹怎么这会儿来?” 卫善想一想:“想起来了,就来看看,我上午高得了一本书,里头有些不懂的,想问问大哥。”实在也找到什么借口来找秦显了。 太子妃请她坐,又奉茶出来,她屋子里还铺着红,这会儿正在做衣裳,卫善一看是素面杭绸袍子,知道是做给太子的,拿起来一看:“嫂嫂手艺真好。” 不论料子还是颜色都是秦显喜欢的,看太子妃的神色不同往常,多了几分沉静,把烧麦宫粉拿出来给她,她笑一笑,侧身对宫人道:“也给姜良娣送一份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宫人拿了个小碟子,取出几只来捧在托盘里送到偏殿去,卫善托了茶盏吃茶,不时跟太子妃说一说六月六宫中晒书节的事,三伏天里銮仪卫驯象所还要浴象,太子妃听了便笑:“我原在家时也曾去看过,我哥哥带我带宣武门边,那脚掌有水缸那么大,拿鼻子吸了水,卷起来浇到身上,可有意思了。” 两人说了几句话,炊雪便来谢赏,卫善垂头吃茶,等人走了问太子妃道:“嫂嫂可听大哥说过忠义侯家的案子了?” 太子妃有所耳闻,可知之不详,摇一摇头:“听倒是听了两句的,可这里头弯弯绕绕的,好些人我还对不上号,妹妹要问我,我还真说不出来。” 卫善只得又低头喝一口茶,眼睛不住瞥着门边,太子妃见她这样又笑一声:“妹妹留下用饭罢,太子这些日子一向在麟德殿里,晚些才能回来。” 要不是怕在麟德殿碰到胡成玉,再传到正元帝的耳朵里,她也不会来东宫等人了,心里煎汤似的等着,一壶茉莉茶,从汤色澄碧吃到色淡,秦显才回到东宫来。 他先进了正殿,太子妃满面喜意站起来迎他,绞了巾子替他擦汗,秦显抿紧了嘴巴接过去,胡乱抹了一把脸,太子妃伸手要接,手还没伸过去,秦显就把巾子扔进盆里。 卫善当作没瞧见,扬一扬手里的书册:“大哥可算回来了,我有一处不解,二哥又不在,只好问问你。”秦显这才笑了,走到她面前,伸手摸摸她头:“怎么,不写信给你二哥,倒想起我来了。” 卫善确是有许久不跟东宫走动了,从禁足起也少见秦显,倒是秦显给仙居殿送过贺礼,还送过一只细犬,因为黑袍将军怕狗,这才给拒了。 她着急要问秦显话,胡成玉是主审官,那杨云翘不是杨家女的事,秦显早该知道了,心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她伸手扯住秦显的袖子,秦显也被她扯习惯了,两人不能当着太子妃的面说,转而去了书房。 秦显挥了手让小太监沏茶,卫善喝了一肚子的水,哪里还喝得下,开门见山直问他:“杨家的事,大哥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有主意没有?” 秦显到了书房这才松一口气:“你要问什么,我早知道了,二弟也已经来信问过,这事儿总不能伤了爹的颜面,杨云越若真是有弑兄逼嫂一节,那就按律来罚,削爵代罪,旁的……依我看还是罢了,别伤爹爹的心。” 怪不得胡成玉稳稳当当一个字都不提,触怒旧主又不能讨好新帝的事,他怎么肯干,卫善急得一口气都没提上来,上面不想闹大,林先生预备的后招一个都用不上,她站在书桌前,眼睛直盯盯的瞪着秦显:“你!你!” 连着两个你字,都没能说出话来,再没想到,秦显对秦昱会手下容情! “我是瞧不上三弟那酸兮兮的样子,可他跟他舅……跟杨云越怎能一样看待。”秦显说了这话,又笑看着卫善:“你是不是想说我怕投鼠忌器,瞻前顾后?” 卫善老实不客气的点了头,这么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秦显不想着痛打落水狗,反而要捞他起来,就见秦显又笑:“怪不得二弟喜欢你呢,你俩说的话也是一样的。” 说着摆一摆手:“这事就是去问母亲,也必定跟我是一个主意,杨家该罚,三弟却没错处,就当是顾及爹爹,”他看看卫善,难得有不好张口的时候,皱了眉头半日方道:“你……你去看看你姜姐姐罢,她病了。” 卫善翻翻眼睛:“我要是她,我就病死了!”说着伸头看一看,外边廊下都是宫人太监,压低了声儿:“你就不能收敛着些,要是嫂嫂知道了,心里怎么好受。” 嘴上回他,心底思量,秦显不说,胡成玉不说,那么袁礼贤会不会说?跟着灵光一动,曾文涉一直都想掌秦昱的舵,他会不会说? 芙蓉 秦显有所顾虑, 不愿伤了正元帝的颜面, 可接下来的事却不能不办, 如今已经六月, 到周师良反叛, 太子领兵出征, 粗算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杨家这辈子麻烦缠身, 早不似上一世那样张扬跋扈,正元帝两只眼睛此时有一只放在杨家身上,杨云越要补这个窟窿, 又要夹着尾巴装乖讨好正元帝,杨家也分不出神来要害太子。 卫善看看秦显,心中叹息, 胡成玉未必没有进言过, 秦昭也写了信来说明利害,可他依旧这么选, 原是正元帝在他心中比杨家要重得多。 卫善不说话, 坐在书房官帽椅上, 秦显身材高大, 他的椅子床榻都都要背高板厚, 去岁这时节卫善坐在麟德殿里的椅子上,头都不能跟椅背齐平, 此时却高出来两寸,脚尖磨着砖地, 鞋尖上缀的珠子细细索索的响。 秦显看她低了脑袋, 伸手揉揉她的头,压低了声音:“杨家这回讨不着好。”詹事府里几位的意思也是一样,一是秦显性格如此,二是手下容情才是正元帝所乐见的。 可这些事就算说给小妹听,她也是不懂的,伸手揉了揉头发,难得蹲下身哄她,倒像卫善五六岁时候的样子,冲她点点下巴,咧开嘴笑:“我知道善儿心里有许多不痛快,往后就好了。” 他言中有未尽之意,卫善乌晶晶一双眼睛盯住他,信他这话里的意思,此时他在太子位上,除了对正元帝之外,也还有旁的考量,等他当上皇帝,姑姑的位子确是比当皇后要稳当得多。 卫善才还气得噎住,这会儿又觉得在他之位,未经过上辈子的事,也只能做到这样。秦显站起来笑一笑:“我看你屋里养的那只黑猫倒有意思,也想抱一只猫儿给你姜姐姐,她一个人寂寞了些。” “姜姐姐身子如何?可请太医看过了?”她上回装病躲了春日宴,尚且还逃不过太医,人都已经进了东宫,更逃不过太医了。 秦显点点头:“瞧过了,这两日一直吃着药。”抬眼往偏殿那儿望一望,又收回目光:“不许我看她去,可我在别的地方都呆不住。” 卫善抿紧了嘴唇,秦显看看她,叹一口气:“她也不叫你去看她,你去了,我还得落埋怨,这才想抱一只猫儿给她,哄哄她高兴也是好的。” 卫善低下头,隔得一会儿才道:“我看这院子里很空,不如多挑几只鹦鹉,各个殿前都挂一只,锦鲤游鱼细犬,养的活物多了,殿里才热闹。”不患寡而患不均,巴巴抱一只猫来,一样惹闲话。 太子看她一眼,张口欲言,也实没什么好说的,叫来了小禄子,让宫人挑些鹦鹉画眉给各宫里送去:“就说我觉得宫里太静了。” 卫善来的时候心急,走的时候反而静下心来,去正殿跟太子妃告别,她脸上笑意淡了几分,见卫善转身,问道:“姜良娣病着,妹妹要不要看过了再走。” 卫善脚步一顿,回转身来,对太子妃点点头:“也好,那我就跟嫂嫂一起去看看她。” 偏殿里垂着青碧色的绸帘,绣着缠枝玉兰花,摆了六扇兰草花卉的屏风,竹桌竹榻,屋里烧着梅花香饼盖去药味儿,殿里一口密瓷大缸,里头养了三碗睡莲,将将生出红芽,莲叶底下一尾游鱼,偶尔动一动尾巴,水声倒能带些清凉意。 碧微躺在床上,只着了中衣,听见太子妃和卫善一起过来,赶紧坐起来披衣理发,人比进东宫前更清减几分,这会儿还穿着绸衣,松落落的披在肩上,面颊尖削,唇上无色,果然是病着。 “姜姐姐身子如何,是不是苦夏?”一边问了,一边就答着:“吹了风有些头疼脑热。”互看一眼,相对无言,只坐得半刻,茶还没上,就告辞出来。 沉香觑着卫善的脸色,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太子书房几面大窗都开着,太子妃正殿那几个宫人来来回回,眼睛不时望过来,沉香守在门边,一个不落都瞧见了,她都看见了,小禄子自然也看见了。 卫善人还没到仙居殿,就在廊道上碰见了秦昱,他从宜春殿出来,看见卫善,脸上少有的和气,小禧子手上还拎了一个篮子,湿淋淋的淌着水,秦昱冲她点点头:“善儿吃不吃鲜菱角?我剥得许多,刚给祖母送了些,你要不要?” 他口角含笑,伸出手来,指尖发红,倒真像是剥过菱角,卫善心中一顿,皱皱眉毛:“这东西没味儿,要裹蜜粘酱,我还不如吃花糕呢,三哥真是孝顺,给姑父姑姑送了没有?” 这些东西是从来不进珠镜殿的宫门的,太子大婚,春日宴上,两回卫善都给杨云翘桌上的攒盒里添了鲜菱,杨云翘因为这个还挑剔过徐淑妃,她恨不得密密掩藏的事,难道秦昱有胆子说出来不成? “自然送了,父亲原不吃这个,知道是我亲手剥的,还尝了两个。”秦昱满面是笑,似乎正元帝夸奖他,他极高兴的样子:“天一热父皇眼看着就清减下来,我看上回他在母后那儿吃的蒜面吃了许多,可大蒜味辛,吃多了对父皇的腿不好,菱角性凉……” 沉香撑着红罗伞,卫善就在廊道上,听秦昱絮絮叨叨把六月里时令要吃的东西都说了个遍,他原来并不是这样多话的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昱着实慌了一阵,这几天倒安稳下来,他笑盈盈的说,卫善就笑盈盈的听着,等他说到十里荷香的果藕花香藕对正元帝的病有什么妙用时,抬眼看了看卫善,心中诧异,寻常这样,她早不耐烦了,难道真是年纪渐长,城府也深了? 直到秦昱说烦了,两人就此别过,擦身而过,卫善也没在脸上显示出厌烦的神色来,现在的秦昱和她上辈认识的那一个,越来越像了。 正元帝会立他为太子,就是因为在秦显死后,表现出的这个模样,话多絮叨爱哭仁懦,正元帝久病在床,他还用嘴为正元帝吸褥疮。 秦昰没了,秦昱哭得昏死过去,正元帝当年未必没有起疑,可他当时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了,秦昭早已经形成势力,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进了六月中,把这案子晾了半个月的正元帝,忽然在朝上问了两句,胡成玉和大理寺卿姚愆都没有新证词能上禀,正元帝面露不悦。 跟着参杨家的折子越来越多,派去青州查案的人还未回来,杨云越的半只脚就已经踩在水里。害死人命的案子,杨家也不是一桩两桩,只原来压着,此时压不住了,又都抖落出来,起先两桩正元帝还皱了眉头细问,待送上来的奏折有十来份时,他只略略一扫,到折子叠起来有二十多份时,他连看都不看了。 卫善在丹凤宫中听见这事,卫敬容告诉她:”原来倒是骂的,这两日已经少骂,再过几日只怕要调头骂那些御史了。”里头有真有假,或者是半真半假,假的渐渐比真的还多起来,又有捏造罪证之事,正元帝不蠢,案还没审就先踩杨家几脚,他心中不愉,已经连着两回夸奖了秦昱的功课,和他同曾文涉一道修的书。 毁杨的越是多,正元帝心里就越是偏着杨家,卫善一明白这个,再细究是谁上的折子,猜测那里头一半竟是杨家自己给自己捏造的罪名。 想把正元帝惹得烦了,知道这是有人罗织罪名,为了构陷杨家,也不辨清里头的真假,干脆一笔勾销,皇帝跟前了了帐,往后这些事就谁都不能再提了。 卫善差小顺子给王忠送了满满一碟子的红白软子大石榴,第二日就寻了个由头出宫去,先回了卫家,让怀安给袁家送两坛子醋笋。 卫善看了几个月的政律,官员姓名看熟了一大半,椿龄又细录过官场上这些官员何人是同乡,几家有姻亲,差不多能做出一张细细密密的升官图录来,其中御史台兰大夫,就是袁夫人妹妹的丈夫。 袁夫人这个妹妹早已经去世,袁夫人自己是填房继室,本姓谢,是姓家的旁枝,袁慕之能跟谢家嫡系议婚,里面也少不了袁夫人出力。 林先生久不出山,所知道的还是那几个旧人,卫善敢这么干,是王七送来的信,秦昭写诗只有一句,这这些却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三张纸,她原来想送信给胡家,看了信又改过主意,把这人情送给了袁礼贤。 第二日宋溓便上了奏折,请正元帝明察案情,有罪按律惩戒,其中落井下石见风使舵,扰乱圣听的,也一样不能姑息。 宋溓上了奏折,袁礼贤附议,倒杨踩杨的态势才渐渐缓解,正元帝面色渐缓,而秦昱依旧还是那付絮叨的好脾气模样,仿佛对杨家涉案不管不问,日日往丹凤宫去,跟小如意和秦昰秦晏几个弟妹们逗趣。 卫善每回都寸步不离,秦昱偶然看好她一眼,彼此心中了然,可他做得无可挑剔,不论是如意秦吐奶还是秦晏撒尿在他身上,他从不介意,拎着衣裳还笑起来,卫善总觉得秦昱这个样子比原来更可恶些,好像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就张大了口,咬住的谁的脖子。 到六月下旬,云梦泽边的荷花开成一片,民人过观莲节,宫里也在水阁摆荷花宴,宫人人们驾小舟摘来荷花,用荷叶盛碧酒分送。 各宫都吃莲花花瓣捣碎了揉进米粉里蒸糕,再用才捞上来的小鱼混着糯米,包在荷叶里蒸熟做绿荷包饭,宫人婢子们穿杏红衣裳,在云梦泽里撑舟摘花。 正元帝就在水阁上看着,杨云翘穿了一身杏红衣裙,头上簪了一两枝珠钗,粉光艳胭,立在小舟上,撑着舟从荷叶莲花深出缓缓而出。 几个妃嫔各各互换眼色,杨妃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她身姿窈窕,面貌极美,远远望去,依旧摄人心魄,卫善坐在席间,举起酒盏挡住目光,杨云翘还真是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七月里去青州审案的人就要回来了,她还想趁着这最后一个机会,把正元帝再笼络过去不成? 妃嫔们大约也都是这么想的,互看一回,剥起了石榴葡萄,符美人挨着乔昭仪,剥了满满一碗的红石榴盛在玉碗里,拿小银勺子送到乔昭仪的嘴边。 谁都把这当作是一场热闹,可谁也没打算认真看这场热闹,就连正元帝在抬头看了两眼之后,又低下头去,和卫敬容一起逗弄着女儿。 杨云翘忽然开口,唱了一只渔家曲,满口都是南音,卫善手指一紧,半杯樱桃酒都倾在银纱裙上,她抬头看向秦昱,就见秦昱紧紧咬着下颔,两只手摆在手侧,紧紧握成拳头。 卫善心里“咯噔”一声,抬头茫然望向水面,就见杨云翘扶过一枝出水极高的荷花,那芙蓉艳色比起她面上艳色,只似唇边一点嫩红。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正元帝为这容色歌声所动,还不及问杨妃怎么会作南歌,就见那小舟似被藕根绊住,轻晃两下,杨云翘似乎觉得有趣,还咯咯笑了一声,一刹时人影便不见了,卫敬容笑起来:“阿翘淘气,躲到莲叶里去了。” 人人都伸着头等着看她出来,可久不见人,她坐的那窄舟翻出一船底。 浮萍 杨云翘乘的那只窄舟里盛满一船的荷叶荷花, 舟前还悬着一只藤编篮子, 缀着彩绦轻纱, 她这身打扮, 再提着一篮子荷花, 仿佛踩着莲舟破水而来, 便是知道她年纪的妃嫔, 也有看住了的。 云台前围的满是宫人太监,今日是宫宴,在场的就只有宫妃宫人和皇子皇女, 见着如此新奇事,人人探头看上几眼。 有美景有美人,自然少不了丝竹管弦, 杨云翘自乐声中出来, 人不见了,乐声还在响, 吹奏了一段, 她还不现身, 跟着就见那只窄舟翻了身, 压住一片荷叶, 绿叶掩得密密层层,一时竟看不清她在何处。 船都翻了, 云台上的人还有在推杯换盏,待乐声一停, 人人都隔着水面去看小船, 见到翻了船,有惊慌的有轻叫的,还有撞翻了杯碟的,乔昭仪案前那只小玉碗里的石榴全翻在裙上。 宫妃宫人都盯住水面,卫善却盯着秦昱,人人都瞪大了眼儿,还当杨妃弄巧,要破水而出,只有他阖上了眼,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却止不住的发抖。 卫善兀自不信,心底却一层一层的发凉,待秦昱“腾”的站起来,急赶下云台去,那付仓皇神色瞒不过人,他大喊了一声“母妃”,在台阶上踉跄一下,眼看秦昱如此,四下里“轰”的闹开了。 正元帝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往前,指着太监侍卫到水中救人,卫敬容也跟着立起来,白了脸色,两人都走到栏杆边,结香抱着小如意退在后面,瑞香扶着卫敬容的手,卫敬容对着水面轻呼一声:“阿翘。” 岸边乱成一团,宫里识水性的太监本来就少,此时却不能不跳,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进湖中,可云梦泽这一片荷花开得年深日久,一到夏日半湖都是绿色粉色,远看很美,身在其中却被莲藕荷叶给迷了眼,一时三刻也寻不到杨云翘到底落在何处。 人人都道杨云翘这翻作态,必有后招,怎么也得把正元帝再笼络过去,把杨家的案子压下去才好,看正元帝的脸色,也不是不意动的,此时人落进水里半晌不出来,有胆儿小的几个挨在一起,拿袖子团扇掩了脸,连看都不敢看了。 卫敬容手撑在栏杆上,从未听说过杨云翘会水,这么落水凶多吉少,她紧紧攥着襟口,无暇去看正元帝的脸色,隔得许久不见人出来,又叫了一声:“阿翘。” 既是宫宴,赵太后自然坐在台上,她年纪大了,精神不济,隔着水虽有些凉意,可依旧还是热,又不能多吃冰,正觉得浑身都不舒坦,才还跟卫敬容提起,要去黎山行宫,山上天气凉爽,日子好过许多,当着太子妃的面,咂着嘴儿说还要姜碧微来陪她,原来她晒的那些个合欢花有用,让她再晒一些来。 东宫的妃嫔都到了,就连秦昱的两个良娣良媛也坐在一侧,姜碧微依旧病着,并不出场,冷不丁提起她来,太子妃笑一笑:“姜良娣病着,连屋子也不出,怕要等她好了,才能孝敬祖母。” 卫敬容前一刻还在为太子妃这话蹙眉,后一刻大家齐望水面,也分不出心神再来管旁的,赵太后一惊之下,连叫了两句“阿弥陀佛”,两只手都举起来合在一处,嘴里不住道:“水鬼找替身……” 卫善脸色煞白,坐在案前久久站不起来,秦昱刚刚分明就在等着杨云翘落水,她不信人能狠毒如此,可上辈子杨云翘死的一样古怪,沉香落琼两个把她站起来,卫善双手冰凉,脚尖发麻,沉香拿扇子掩着她眼睛:“公主别看了。” 卫善推开那把扇子,松开两个人的手,慢慢往栏杆前去,这里围满了人,能看见秦昱跳下湖去,两只手不住扑腾,声嘶力竭喊着母妃。 水里一团乱,秦显只慢了秦昱一步,秦昱要往下跳,他伸手就捉住了秦昱的衣领,以秦显的力气竟然拉不住他,绸衫“撕拉”一声裂成两片,秦昱还是跳到水中。 太监侍卫们又要捞杨妃又要顾着秦昱,一个已经不知沉在哪里,更不能叫他出事,卫善挨到卫敬容的身边,正听见正元帝说:“赶紧着人去,显儿不会水。” 不会水的哪止一个秦显,跳下去的太监倒有一半不会水,秦显一看这样搅和只会把水面弄得更乱,拿出打仗时的气魄来,让不会水的都爬上岸,只余下会水的往湖里捞人。 秦昱刚刚凭着一腔热血跳进湖中,此时人早已经萎顿,被太监拉了上来,人还在发怒,双眼赤红,冲着秦显就是两拳,秦显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提起来搁在岸边,自己登上假山石上,去看湖里人有没有杨妃的身影。 出了这样的事,云台不能再行宴,卫敬容缓过神来便下令各宫眷回到自己殿中去,不许立在湖边楼上看热闹,符美人立时扶起了乔昭仪,怕她胆小,替她拿扇子掩住脸,两人一并回宫。 徐淑妃怀里抱着儿子,这样的喧闹,秦晏害怕哭了起来,反而是小如意依旧瞪大了眼儿,越是闹就越是蹬着腿儿高兴。 她干脆把两个孩子都带上,奉赵太后回了宜春殿,越太后还在神神鬼鬼的念叨:“水鬼拉人,好端端的怎么又惹花神又惹水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徐淑妃只得听着,所幸两个小儿还不懂话,几行人分散往宫殿去,才还热闹的云台上,一时人都散了个干净,只余下太监宫人,收拾未尽的酒菜。 封美人正要做剑舞,把腰缠得细细的,腕上系了红飘带,忽被南歌声打断,她就一直在台边等着,出了这样的事,也听吩咐往回走,台上就只有大小二宓还在了。 卫善心神震荡,久不能言,脑中全是秦昱怎么阖了眼,又怎么抿住唇,那两只发抖的拳头不时在眼前晃过,眼睛盯着水面,人已经落下去小半个时辰了,杨云翘之前自然是会水的,七八岁被卖,就算还有童子功在,也扑腾不了这么久,人必然是没好活了。 等太监撑了船出来,拿网兜在湖中捞人,卫善咬咬牙稳住了心神,回头一扫,看见大小二宓还在云台上,蹙了眉头,扶住沉香的手,转身回去,特意走到她们跟前:“皇后娘娘已有旨意,才人宝林还是回宫侯着罢。” 两人惊魂未定,一个拉着另一个,骇得面上色变,到底入宫时日还浅,杨妃算是她们在宫里的靠山,杨家是她们在宫外的靠山,此时两座靠山眼看都要倒,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对着卫善竟一句话都回不上,被宫人扶了回去。 光看两人的神色,便知二人毫不知情。 卫善咬住嘴唇,这样大的事,杨云越不一定会透露给这对姐妹知道,两人在宫中还没站稳,失了杨妃就是失了庇护。 宫人撑起罗伞,卫善却半点不觉得热,心里一直在想秦昱,他知道母亲的死期,他眼看着亲娘去死,忽地回神,叫过了小顺子:“你去打听打听,那船是怎么翻了的。”只要做了手脚,总会留下痕迹。 到下午时,杨云翘的尸身被捞了出来,秦昱坐浑身湿透,到衣裳全干,连鞋底都干了,一只脚茫然踩在地上,坐都坐不直,更别说能站起来,听见母亲被打捞出来,几乎没有力气去看,他的侧室宋良娣一直陪在身边,喊了一声“殿下”,秦昱这才回神。 杨云翘人早已经没气了,头上的珠钗也早就失落,能被网兜捞出来,还是头发缠在了网上,杨云翘本来就生得白,一身红绡沾了水,紧紧裹在身上,碎萍沾在身上,红绡纱裙点点绿意,死都死了,依旧艳色无边,宋良娣赶紧拿披风把人罩住。 秦昱跪在地上,半晌才伏身,伸手掏了半日,这才想到自己衣裳都被扯烂了,哪里还有帕子,还是宋良娣掏出一怕罗帕来递给他。 秦昱抖开手帕,看见上面绣着的出水莲,把帕子叠了叠,替母亲擦去面上的浮萍,显出原本莹白如珠的脸色来,弯眉杏眼桃腮含情,秦昱把杨云翘脸上脖子都擦干净了,从喉咙口吐出一口血来。 正元帝等了半个时辰,知道人必是活不了了,就回了紫宸殿,反是卫敬容一直都在等着,人还到了湖边,是秦显怕吓着她,请她回去:“儿子在呢,母亲回去罢。” 卫敬容也不是没见过战乱死人的,把眼一阖说道:“我总要看看她。”此时见秦昱吐血昏厥,赶紧让小太监把人抬回去,不忍去看地上那一截红裙,偏过脸去:“吩咐嬷嬷们来收裹了罢。” 卫善在仙居殿接着消息,大热的天让沉香给她沏一杯热茶来,落琼道:“有沏好的茉莉茶,已经拿冰湃着,公主要不要喝那个?” 卫善摆一摆手:“喝热的罢。” 各殿听说,虽都知道人是活不了的,却依旧有了定论,宫里还是头一回办这样的丧事,都有些无所适从,有心里清明的,都想着杨家这番倒能逃脱,却不敢说杨妃死的正是时候。 徐淑妃在宜春殿里和赵太后一起听了消息,赵太后又念了两声佛:“赶紧叫人来超度超度水鬼。”跟着又吩咐翠桐去云梦泽边烧烧纸:“必是放焰口的时候冷落了这些孤魂,这才作妖。” 徐淑妃劝不住她,点头应是,跟着便去了丹凤宫,看见卫敬容靠在临窗的罗汉床前,眼圈泛红,知道两人虽后来不睦,也一处呆了十几年,坐到卫敬容的身边:“娘娘也别哀伤太过了。” 卫敬容隔得许久叹一口气:“人非草木,焉能无情。”阖阖眼儿,这事和还得送信到杨家去才好。 水鬼 正元帝走的时候一语未发, 人都已经离了云台, 才让王忠传话过来, 卫敬容打点精神吩咐装裹, 派太医去延英殿给秦昱诊脉, 他年纪还轻, 别就此作下病来。 回到宫中又让尚织局赶紧做丧服, 还要给杨家报信去,各殿里都要派人安抚一番,小妃嫔们若有胆小害怕的, 都叫太医院里开些宁神汤喝着。 两个孩子年纪都小,秦晏受了惊吓哭个不住,也让太医看过一回, 叫乳母抱着又拍又哄, 最后还是赵太后伸手接过来,吐一口唾沫, 再用手擦着鞋底灰, 一巴掌拍在秦晏的额头上, 骂了一句俚语。 用了乡下的土办法, 赶走脏东西, 秦晏挨这一下竟睡着了,徐淑妃再是觉得恶心, 也不能说太后的不是,何况儿子当真安宁了, 笑眯眯的接过来抱着。 她在宜春殿里坐了许久, 听赵太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原来不信这些,也害怕是孩子身上太干净,刚刚那样的场面,别是惹着了什么,这才哭得凶,诚心实意跟赵太后讨办法。 赵太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从夜猫子数人眉毛说到老水鬼苦寻替身,山精树怪花鬼艳鬼,说得徐淑妃都在心里念了两声佛,赶紧让紫芝抱着儿子到偏殿里去睡。 赵太后说的时候尽兴,说完了自己都有些打抖,想想前朝破宫的时候,宫里死了多少人,房梁上吊的,池子里泡的,据说云梦泽上浮满了宫妃的尸身,连着泡了几日几夜,泡得尸身发张,撑开了锦缎,下饺子似的白胖。 徐淑妃一手掩住了口,差点儿要吐,生生忍住,直到各殿里都接到丹凤宫的传的口信,这才抱着孩子去了丹凤宫,告诉卫敬容:“太后娘娘说这是宫中没有立寺庙的缘故,该各殿请一尊菩萨回来。”跟卫敬容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娘娘还说,要去烧些锡箔纸钱,我拦不住,不如趁着作七的时候一并烧了。” 她跟杨妃虽不亲近,到底也相识了七八年了,一时都有些发懵,好端端的人怎么竟死了,算一算赵太后跟杨妃也识得这许多年月,可满口说的都是水鬼作妖,就连烧纸,也是烧给水里那些亡魂的,不由齿冷,赵太后原来可是很喜欢杨妃的,单只亲近她,还拿她压过皇后。 想到就跟着叹一口气,让结香端了宁神汤来:“姐姐也喝一碗罢。”这么些年的宠爱,丈夫和婆婆都这样凉薄,死的人了去了牵挂,没死的反而寒了心肠。 只这话不能再说,皇后也未必不感怀,只是大家都缄口不言罢了,让结香端了宁神汤来,眼看着她喝了,接手一半事务,杨妃怎么发丧葬在何处,都不是她们能插手的事,还得报给正元帝,由他来定夺。 才刚坐了一刻,卫善便过来了,卫敬容喝了汤药将将眯了眼,徐淑妃冲她打一个手势,看她脸上也有些泛白,赶紧问她:“善儿喝了宁神汤没有?” 卫善去了一趟东宫殿,走到殿前知道太子未回,连门都没进,急急又来丹凤宫,让小顺子给卫修传信,仓促之下只匆匆写得几个字,告诉卫修事有蹊跷,再让小安子去跟小禄子问消息,要紧的只有一样,好好的船怎么说翻就翻了。 卫修今日当值,听见宫中有事,从值房赶过来,下水救人的侍卫,他有一半熟识,正好能探问几句,杨妃坐的船翻了,这些侍卫太监也是一样要问罪的。 湖边何人当值,这条船又是谁给牵来,船上何人布置,俱都有明记,那只窄船也被打捞上来,湿淋淋搁在岸边,仔细验看过船上可有损漏处。 卫善自己不能去,派了青霜作小宫人打扮走了一圈,打听着的消息是船并没有破损处,杨妃上船的时候自己命令宫人不许跟着,就她一个登了舟,长篙一撑就入了水。 那几个太监唬得发抖,知道这事落在身上是活不了了,一个个磕头似捣蒜,立证此事绝没有不妥当的地方,杨妃恐是不熟水性,篙儿被藕根绊住了,人没站稳,落进水里。 这些人到此时还咬定这么说,若是能扯出人来,也早已经吐露了,大夏天的个个青白着脸,哪里还似活人,青霜回来便道:“侍卫们正在查证,船上并没有动手脚。” 卫修那儿一时更探不出口风来,侍卫的嘴比太监的紧,那一片荷花根深叶密,湖底软泥被搅得浮起,潜在湖中甚也看不见。 何况杨妃的尸身也没人敢碰,尚宫们收裹了她,把她处处擦拭干净,挑出头发上的浮萍,换上干净衣裳,时候越是久,身上越是显出痕迹来,脸盘也还白净,卫善倒想去看,可连门都进不了。 在百来人面前溺死了,除非有人奏报杨妃死因有疑,若不然无人会去验尸,粗粗收裹,只能看出口鼻呛水,旁的须得仵作来验,脱光衣裳仔细验看,光是想,卫善也知正元帝是绝不会允许的。 徐淑妃拉着卫善坐到外间,问她喝了汤药不曾,怕她胆小,受了惊吓,夜里发热,卫善点一点头:“已经喝了药,知道姑姑这里必然忙乱,放心不下才来看看。”跟着又对徐淑妃道:“徐娘娘辛苦。” 徐淑妃摇一摇头,唇边有几分苦笑:“哪里还谈什么辛苦。”要舟船要鼓乐,六局安排宴饮歌舞,这些绕不过徐淑妃,她把杨云翘要了一条船的事报给卫敬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还当这又是一个争宠的法门,杨家在外头闹得这样,这会儿该安份才有脸面,偏偏她还要用这个蠢办法,报上来时互看一眼,心照不宣,谁能知道她竟会死了呢? 这事瞒不过正元帝,他若是细究,总有过失处,可他不问,又让人心寒,徐淑妃坐着发怔,事出突然,宫里无人不惊愕的,她回过神来叹息一声:“人有旦夕祸福,只能等到头七,多给她烧些纸罢。” 赵太后说得还更难听些,命里时辰到,阎罗王手上一本帐,水里死还是火里死,都有定数,她前言不搭后语,临了才叹一声:“这都是命。” 徐淑妃说这话的时候,卫善手指甲掐住掌心,这不是命,是水中有“鬼”,下毒是不可能的,死后一看面色,就能知道中了毒,杨妃绝不会自己去死,那就是水里有鬼。 这么许多人跳进水中打捞她,混在人堆也能混上来了,太监侍卫服色相同,说不准早早走脱,等到排查,也已经查不出什么来了。 卫善松开拳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上辈子杨云翘死的不明不白,这辈子也死的不明不白,心里不由打了个冷颤,秦昱骄奢淫逸她曾见过,可没想过他能阴毒到如此地步。 姑姑喝了药睡着,侍卫还在水下打捞,其实也没已经没有什么可捞的,船上连刮痕都没有,船只没有动过手脚,她到底怎么死的,非得大理寺的仵作来验看才能有定论,而依正元帝的性子,这事再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我怎么也不信,杨娘娘是自己掉进水里死的。” 卫善坐在殿中这么说了,徐淑妃没来由的生起凉意,大夏天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要扯出个笑容,到底没能笑出来:“杨姐姐贴身宫人说她上船之前饮了酒。” 杨云翘是极擅饮的,宫里最上头的浇酒,她能陪着正元帝吃上一壶,撑船出来的时候也半点都没有醉态,可若是有了醉意,下了水就难活了。 珠镜殿中一干宫人是必不能活了,主子饮酒上船,这些人却没跟着,不论说与不说,都是死路一条,还会给一个好听的名号,说是为了侍候贵妃,自己愿意跟着去的。 卫敬容只眯眼片刻,又打起精神来听尚宫们奏报,徐淑妃避了出去,卫善把杨云翘不是杨家女的事告诉了卫敬容。 “胡成玉压着没有报上来,大哥不想伤了姑父颜面,今日杨娘娘的死,必有疑团在。”卫善一字一顿,把,卫敬容身为皇后,是可以奏请圣裁的,但这么做风险太大,卫家本来毫无干系,此时跳出来,正元帝纵不疑心也要疑心的。 卫敬容坐在罗汉床上,她站了半日,又受了惊吓,早已经倦极,听了这话却看向卫善:“当真?显儿也知道了?” 待见卫善点头,她怎么也不信杨家能狠心至此,卫善说一半留一半,把秦昱必知此事给咽了回去,卫敬容立起来就要去紫宸殿,被卫善一把拉住:“我知道姑姑的心思,可此时我们不能说话,事发突然,已经没了先机,水都搅成这样,也没能捞出什么来,空口白牙如何让人信服。” 人死的干净利落,只要盖章定论是醉后落水,这事也就翻不出浪花来了。 卫敬容脸上血色退得干干净净,杨云翘若是七八岁就到了杨家,距今也有二十多年的情谊了,何况杨家此时落难,多一个杨妃比少一个杨妃更有利些,她越是想越是了悟,就越是指尖发颤,盯着卫善的脸。 卫善握住她的手,仿佛握着一捧冰,两人正想着如何想办法验一验杨妃的尸身,王忠就差了林一贯过来,说杨云越哭上了紫宸殿,咬死了妹妹不会凭白死去,求正元帝彻查。 卫善怔得一怔,杨家竟要彻查此事,难道这事不是杨云越和秦昱商量好了办的? 夺爵 杨云越哭上紫宸殿, 求正元帝彻查妹妹落水一事, 一时还看不出是真心还是作戏, 林一贯只说他哭得哀恸, 人还没进宫来就已经涕泪横流, 这么个哭法哪里是死了妹妹, 倒像是死了亲娘。 林一贯送了消息来, 小顺子立时出去打听,他人机灵手上又散漫,太监们无事围起来斗草财钱赛蝈蝈, 他总是给人送钱的那一个,他问上一句,耳朵里塞满了消息。 从杨妃落水, 到打捞装裹, 这才过去了两个时辰,宫里就已经传遍了。看见的没看见的, 都有一套说辞, 似赵太后咬准了说是水鬼寻替身的, 竟还不少, 越是年老的经过惨事的宫人, 越是不敢往那池子边走。 前朝破宫死了多少人,这些尸身堆不住, 焚化场里连着烧了几天,要不是死了这么许多人, 贺明达也不会一去戍边就是七八年了, 就是伤生太过,正元帝心有不忍,这才犯罚了他。 还有的也嚼几嘴舌头,杨妃原来盛宠,这一年间又是乔昭仪又是符美人,跟着又有封美人宓宝林,她身上圣宠日衰,可好歹还有一个儿子,人且还年轻,等到儿子去就藩,把她接出宫去奉送,日子怎不好过,这时候死了,真是命薄。 再有便是关着门才能说两句的了,小顺子隐隐绰绰听邮些风声,他自也有交好的小太监,还有拜把子的哥哥弟弟,他手上阔些,许出两壶酒一碟肉,别个也肯告诉他,杨妃死不是好死,没攀扯到卫皇后的身上,却扯上了徐淑妃。 卫皇后此时地位稳固,小公主得正元帝的万千宠爱,卫家才打了一个胜仗,太子位稳稳当当,卫善又同晋王结为婚姻,便是宫人也少有猜测杨妃之死是跟卫家有关的。 卫善听了一圈,蹙了眉头:“这都什么乱七入糟的。” 小顺子赶紧低了头,众说纷纭,一会儿一个风向,等到侍卫开始排查,这些四散在宫城各种的细碎流言一阵风似的吹散了,一点回声都没留下,人人都怕引火烧身,问起来都是摇头不知。 杨云翘这么一闹,宫里宫外就都知道了,难免会有留言四起,光是这事已经足够叫人惊愕,接着杨夫人竟穿着一品诰命的冠服,请求进宫来拜见皇后,看望外甥。 听见杨云越入宫哭求,卫敬容只是蹙眉,听见杨夫人着诰命冠服请求进宫,卫敬容气得笑了一声,叫人把事报到正元帝的跟前:“让她在宫门口等着。” 这么个闹法反让卫善犹疑起来,难道杨家竟有后手?若想栽赃,那就不该全无线索,总得埋下什么,才能引到卫家身上来。 卫修查过,青霜小顺子都去看过打听过,收裹的尚宫都没瞧出异样来,什么也没留下,秦显看着人一个个的排查,他既没抓住,杨家把这线索埋在什么地方了? 正元帝那儿很快驳了杨夫人入宫,杨云越比死了儿子那一回,哭得还更伤心些,话里话外都是宫中有人要暗害妹妹,妹妹除了性子骄些,别无错处,又为了皇家生下皇子,这么无端死了,后宫之中必有人弄鬼。 嘴上说着求陛下圣裁,恨不得就把这一锅脏水都泼到卫皇后身上,正元帝先还悯其情,杨云翘到底陪了他十几年,也爱她天真娇俏,兴致好的时候,也愿意纵着她那些任性胡闹,突然死了确是叫人怀恋。 往后多顾着些秦昱便罢,可不代表他愿意把杨家的帐一笔勾销,青州传回来的书信都由胡成玉呈到御案前,杨云越原来办的那些事,单拿出一件都足够削爵的,正元帝看着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眯了眯眼儿:“你以为朕耳朵聋眼睛瞎了?” 杨云越哭声即止,低头连称惶恐,知道正元帝的目光落在他背,仿佛把他钉在砖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却不住诧异,难道阿翘真是醉酒落水自己死了的? 弑兄已经拿不到实据,隔了快二十年了,陈年旧案还隔着前朝当朝,逼死寡嫂案中的奸夫也早就不知身在何处,听些乡人的闲话揣测,是不足以治罪的。 但杨依旧要收拾,正元帝对杨家的最不满意的,是杨云越同禁宫侍卫来往最密,杨妃死了,还想暂且容情,他自己蹦个不住,那这点情份也就磨干净了。 杨云越来时已经打算好了,非把这顶帽子给卫家戴上不可,这才双管齐下,让妻子进宫,就算是胡闹一番,也非得看一看阿翘的尸身,可此时跪在紫宸殿,心里先自怯了起来,难道真是落水而亡? 秦显的奏报就放在案前,墨迹还未干,就连珠镜殿里那两瓮儿酒都寻了出来,那两壶酒是秦昱送给母亲的,知道她擅饮 ,特意寻了好酒来,两瓮酒开了一瓮,原来是预备着等正元帝到珠镜殿来时,隔着珠帘荷花一道饮酒的。 除了这些自然还有旁的,譬如杨云翘是存心要坐着花船出来引人瞩目,可那是妃嫔间争宠的法门,秦显也不能把这些写进奏报里。 杨云越当即生了退意,一回更比一会气弱,正在他要再哭两嗓子寻求退路时,王忠垂了头进来禀报:“陛下,娘娘求见。” 在紫宸殿中能不冠以姓氏而称娘娘的就只有卫敬容一个,正元帝颇觉古怪,卫敬容从进宫些从未踏足过紫宸殿,也从不干涉朝政,就算他在丹凤宫中说上两句,皇后也都是劝他心平气和的,此番杨家事发,她一字未吐,还曾求过正元帝,不要把前朝男人作的孽,怪到后宫怪到秦昱的身上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回杨妃事也是她一力料理,专职安抚六宫,让秦显督办落水一事,杨夫人按品大妆进宫求见,这才惹得正元帝恼怒,这意思难道是对皇后不满? 如今杨云越字字句句又有攀扯卫家的意思,皇后又在此时求见,不论如何,也不会驳了她的面子,把手一抬,王忠欲言又止,正元帝挑挑眉头,就见卫敬容穿着皇后冠服进到殿中来。 杨夫人会按品大妆来逼迫皇后,卫敬容自然也会以此来逼迫正元帝,她是皇后,一举一动都要载入《起居注》中,杨家有意逼迫皇后,卫敬容就用这个办法来为自己鸣冤,传扬出去,不待第二日,只怕御史弹劾杨家的奏折就能铺满御案。 她进殿来便先下拜,以皇后身份请求正元帝彻查此事:“眼见既不为实,那就请大理寺监查,必不让阿翘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 卫敬容直直跪在御座前,心底无私眼神清明,两只手举在眉前再拜,正元帝不等她三拜就站起来扶了她一把:“我岂有不知道你的。” 卫家只有一个毛孩子卫修在,余下两个一个伤着,那腿只怕再不能好,另一个赶赴战场,皇后一妇人,自来仁善宽厚,卫善一个女孩,在殿中备嫁,说她们有杀心,正元帝自己都不信。 卫敬容一离开丹凤宫,卫善就去了麟德殿,把杨家反污卫家的事告诉了秦显,秦显一听说母亲大妆到紫宸殿去,气得面皮发涨,顾不得胡成玉正在殿中议事,急往紫宸殿来。 卫善来的时候憋着气,憋得一张脸都泛红,她也不避忌胡成玉,双方问了安,免去胡相的礼,胡成玉听个正着,垂手不语,卫善见桌面上铺着案卷,目光一碰又收了回来,反是胡成玉对卫善点头微笑。 秦显赶到紫宸殿,不及通报就进到殿中,扶住卫敬容的胳膊,看她容色憔悴,蹙了眉头:“母亲劳累了一日,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就是。” 杨云越原想唱一出大戏,不意接连引起皇帝皇后和太子三个人的不满,正元帝紧紧盯住他,胡成玉手里又捏着自己的把柄,太子站到皇后身边,反咬不成,后背前襟俱被汗水打湿。 就在此时秦昱挣扎着来了紫宸殿,他早已经换了干净衣裳,披头散发,依旧还是那付惨白模样,伏地跪下,流泪不止:“孩儿眼看着母妃落的水,大哥救援母后关切,若不是大哥救我,连我也淹死在水里,舅舅关心则乱,一时受了小人挑唆,还求母后开恩免罪,怜悯舅舅丧妹之痛。” 说着便给卫敬容磕头,身子摇摇欲坠,他才经过丧母之痛,又是吐血又是昏迷,此时跪在地上,长哭落泪,声音哽咽,引得秦显不忍,紧紧皱了眉头。 正元帝叹息一声,就要扶他起来,谁知秦昱怎么也不肯,依旧呜咽着下拜,杨家挑衅的是卫敬容,求得她的谅解,正元帝处才好说话。 卫敬容一见秦昱来,便知是大宓小宓给他报了信,杨家既然这么闹,杨妃就真是醉酒落水的,她心里竟好过了些,让秦显把弟弟扶起来:“你身子不好,还为你舅舅奔波,到是大人不比孩子懂事了。” 正元帝自不肯真让仵作验尸,自己宠爱过的女人,变成一块白肉,任人翻腾,何况身上粗看并未有显眼伤痕,湖边也未有可疑之人,连那两坛酒都是秦昱送的,入口绵滑,只是后劲太烈,也是贪杯所致,此时天热,再不收裹进棺,连尸身都保不住。 杨妃落水一事,就此盖棺定论,是醉中失足落水而亡,预备棺木丧礼,着齐王秦昱督办丧事,落葬在帝陵之西。 杨云越弄巧不成,青州查案的人竟访得当年的“奸夫”,言明是得了十一贯钱,这才诬陷杨云越的寡嫂与自己有奸,杨云越弑兄一案未曾寻到证据,只逼死寡嫂一案夺去杨云越的爵位,削爵抵罪,念及杨云越当年救驾有功,留下四品忠武将军衔,杨夫人其行不义,夺去一品诰命。 涟漪 珠镜殿的宫人, 按着正元帝的意思是该全都殉了杨妃, 原本就是她们疏忽职责, 让她醉酒登舟。珠镜殿已经被看管起来, 殿中宫人俱都为杨妃素衣戴孝, 里边不论白日黑夜都是一片哭声, 有几分是哭杨妃, 有几分是哭自身,便不知道了。 初晴一听到这个消息,哭着来求卫善, 能不能想想法子救她那个小同乡一命,仙居殿里人人听说都不寒而栗,殡葬已经是多少年都没有听过的了, 珠镜殿里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宫人太监, 这三十多条人命,上边嘴唇一碰, 顷刻间就赴了黄泉。 卫善立时去了丹凤宫, 这事儿纵是正元帝下令了, 皇后也该劝谏, 等到朝臣上奏, 已经慢了一步。她到丹凤宫时,卫敬容正要去劝。 似这样的事, 究其罪责,依正元帝的脾气赐死几个是免不了的, 可阖宫殡葬依旧太过, 罚一些去给杨妃守陵,再罚一些往掖庭做苦役,保得一条性命。 皇后进谏,正元帝也要考量,袁礼贤跟着就奏本上来,反而惹恼了他,本就没有拿定主意的事,到了袁礼贤口中竟扯出了前朝那几个性情暴戾的帝王,似末帝这样亡国之君,还不曾有此酷刑,开国明主更不能轻忽人命。 正元帝每到天热脾气便越发焦躁,怒意一盛,极难平复,这条伤腿又不能搁在冰中,被这奏折气得摔了玉管笔,依旧还是下令赐死了杨妃贴身的七八个宫人,余下这些逃过一死的,各人领罚受刑。 初晴的同乡是个洒扫宫人,本来就形同粗役,在珠镜殿里听着光鲜,可杨云翘是个极难侍候的人,她高兴的时候赏你,不高兴了有的是法子折磨人,脸上手上还不露痕迹。 珠镜殿中遍植杨树,杨云翘只爱看杨花飞舞,却不爱看杨花落地,沟渠中的更是时时要捞,被她看见有不如意的,就要罚这些小宫人们跪瓦片,若是身上力重些,瓦片一破,疼的依旧还是自己。 她连内殿都进不去,与这事干系极小,要被发去守陵,虽活了一命,可往后也没有前程可言了,皇后行德政,隔得几年宫里总要放归宫人,这些获了罪的不在其中。 初晴收拾了许多东西给她,想到她这辈子就要在陵园里过日子,把自己的冬衣首饰都裹起来要给她送去,自己的不够,又跟沉香借。 卫善在殿中写信,此间事想必王七已经报给了秦昭,可他远在千里之外,纵想伸手也已经晚了,那些被赐死的宫人,也有咬出来是齐王不住劝酒,杨妃才喝了这许多,连着那酒也是齐王亲自送到珠镜殿的。 可秦昱已经哀恸吐血,又在大日头底下奔波到紫宸殿,还没出殿门人又晕了过去,他身子本就脆些,孝敬母亲的事,反而害了亲娘,知道消息哭得从榻上滚动了下来,太医都说他哀伤心肺,必得安心静养。 那几个咬出此事的宫人反被乱棍打死,余下这些哪一个还敢说话,本来好容易活了一条命的,还想着逃脱罪责,白白把自己又赔了上去。 卫修确是托人去验过那两坛酒,酒是好酒,那盛酒的银壶在慌乱之间落进珠镜殿养莲花的沟渠中,捞出来里头也什么都没有了,秦昱做事竟这么干净。 卫善听见初晴说这些话,搁下笔道:“你把这些散碎的东西都缝在衣裳里才好,这些发到陵园去的,也一样要搜身,你给的再多,也只便宜了太监们。” 上辈子她的陪嫁一样没留全落到杨夫人手里,只留下四季衣物首饰,被召唤进宫时好歹还全了体面,首饰钗环也一样落在小瀛台的看守太监手里,层层盘剥,到哪儿都一样的。 卫善让沉香开了柜子,取出一袋小银珠来,让初晴藏在棉鞋子夹层和衣裳嵌边里,初晴吸着鼻子谢赏,回来便替她的同乡给卫善磕了个头,告诉她说:“有一位杨娘娘的贴身宫人,因着留在了延英殿中,保了一命,三十来人就只有她一个脱了责罚。” 这回珠镜殿中人人都受了罚,能通路子的还能留在掖庭,说不准就遇上在大赦,能恕了罪过,往能出宫去,没有路子能走的,就都罚去守陵,只有这一位,连板子都没挨,叫人艳羡。 杨妃落水身亡,宫里因此生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秦昱一个赵太后,赵太后这回是真病,卫敬容日日都要去侍奉汤药,挨不过赵太后的意,还捡了些锡箔纸钱,到云梦泽边烧化给了杨云翘。 赵太后实是着了暑气,那天夜里发作起来,却硬被她说成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自己仗着年纪大些,就口没遮拦,还非要叫人写红纸来,纸上四个大字儿“百无禁忌”,贴在床头上,依旧觉得身上各处都不舒坦,这病怎么都难好。 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八日,每日里不是头疼就是骨头疼,既折腾自己又折腾宫妃,卫敬容和徐淑妃两个轮换着给她侍疾,就是不见她好,直到正元帝用御笔写了“百无禁忌”这四个字,从紫宸殿送到宜春殿去。 赵太后一向最信自己的儿子,真龙天子下笔自然是有龙气的,还有什么鬼怪能不怕龙气,贴上那纸睡了一放,就觉得神清气爽,身子好了一大半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指尖一顿,纸上氲开一团墨,珠镜殿里还留下一个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晴低声道:“总有七八日了。” 自秦昱病了,正元帝那里每日都要派人去探望,卫善赶紧让小顺子少打听延英殿中的事,也少往延英殿走动,不能在这时候让正元帝起疑。 卫敬容着皇后冠服上紫宸殿既有委屈也有逼迫,端看正元帝是怎么想的,姑姑不是那等受了委屈便要抹泪哭陈的人,她虽去了紫宸殿,却绝不肯在杨云越的面前跟正元帝诉往日情份。 削了杨家爵位,只留下一个将军名头,已经是正元帝顾及过皇后下的旨意,宫里宫外的流言戛然而止,更不能在此时惹出麻烦来。 卫修下了值跟同僚们饮酒跑马打听消息,他本就不惯那样的作派,玲珑坊里坐一回,就已经通身不舒坦,结交朋友请客吃酒是成的,可里头年纪大的一人一个花娘,人还没到他面前,他就红了耳朵,被人笑说是从和尚庙里出来的。 卫善自己都想不出小哥哥卫修穿着白锦袍身边坐着个花娘的样子,这些人吃了几顿酒,都是含混其辞,也没人真的敢细问,皇家阴私事,能不知道就不知道,吃了酒肉,还宽慰卫修两句:“外头都知道杨家借事生非,你也不必这么小心。” 卫善还当杨妃落水那最后一点涟漪也一圈圈泛尽了,整个深宫平滑的像一块抻开的软绸缎子,原来还留下一个人,秦昱怎么会留下此人? “这人叫什么名字?”卫善搁下笔,她若是帮凶,而又能存活于世,必是手里捏着秦昱的把柄,有个保命的法门。 “名字叫作豆蔻,原是跟我同乡一并进殿洒扫的,可她升得很快,已经在内殿里侍候,自她去了延英殿,就不曾出来过。”侍卫也无人会去延英殿搜人,她只要侍奉在秦昱的床前,就能活得一命。 查秦昱不易,他身边人太多,查个宫人还是容易的,这个豆蔻家乡何处何时进宫,寻常同人有什么过节,如今还和什么人走动,到午间就都传到了卫善的耳朵里。 “她如今连殿门都不出,也不知道还跟什么人在走动。”小顺子一条一条的回报,只有最后一条,查不出来,原来跟她走动的要么在掖庭要么在守陵,她连面都不露,也不知还在跟谁走动。 卫善抬抬下巴,沉香捡了一个碟子,把桌上搁的午点心拿出几样来赏给小顺子:“知道你爱金乳酥,这三个都给你。” 小顺子笑嘻嘻的捧过去,要给卫善磕头谢赏,卫善摆摆手:“我知道延英殿里用的人少,要混熟了不容易,这事就交给你,要用什么只管跟沉香说。” 人人都知杨家闹了这一出就是想给卫家泼脏水,那拿住杨家的把柄就是应当的,小顺子却有些犯难:“齐王殿下身边的人,一个个口紧的很。” “他们难道就只跟自己殿中人交好?就没个同乡兄弟妹妹?”拜干亲在宫里多的就是,小太监小宫人一人难活,非得拉帮结派才行,初晴的那个小同乡就是尚宫局的时候交好的。 “都是京城人,齐王殿下不肯用别地来的。”小顺子说完这句,又恐卫善觉得自己办事不利,跟着道:“倒是宋良娣身边,有人看不上这个豆蔻。” 秦昱日要豆蔻侍奉,放要豆蔻守夜,原来侍候秦昱的就只有宋良娣最得他的意,来了一个宫人,倒把良娣给比了下去,她心里怎么能高兴。 小顺子拿了点心走了,结香来各殿送信,七月里正元帝要挪到黎山离宫去避暑,卫善自然在列,叫加紧收拾收拾东西,安排了车马,隔几日就要走。 “宫里可有人不去的?” 卫善一问,结香便笑了:“排得上的娘娘们都要去,还有小殿下小公主们。”本来过了观莲节就要动身的,又被杨妃落水绊住了行程,再晚些,正元帝的腿可受不住。 结香说完又抿了嘴儿笑:“还有一个人也要去离宫。” 卫善不明所以:“还有谁一道去?” 结香从袖中取出信来:“娘娘那儿才收到消息,晋王殿下将要回朝。” 规矩 秦昭攻下郢城之后, 大军就难有寸进, 本来这一仗就是出奇制胜, 隔了七八年, 两边一向相安, 连着运河港口, 南北两边还有通商, 几个有手腕有本钱的大生意人,能把南北两边宫廷的生意都做通。 本来相安无事,谁知秦昭突然出兵, 大夏毫无防备,这才被他快速拿下郢城,谁也没想到他的手脚这样快, 等到大夏反攻, 郢城已经被牢牢把守,这么小一块地方, 江宁王并不打算花更多兵力。 谁知秦昭会挖通沟渠, 把原来已经堵住的郢城河道又扩挖了两倍, 寿县几城春耕损毁, 粮食欠收, 反是郢县种稻种麦,秋收一共粮仓又是满的。 大业与夏朝小打小闹短兵相接一直不断, 但短时间内不会有大军北上南下,魏宽主张立时开战, 等到江宁王的位子再稳当一点, 仗更不好打。 可袁礼贤却是主张按兵不动,朝里还有多少粮食多少马匹,他知道的最清楚,此时要打劳民伤财,正元帝才刚免去蜀地的赋税,每年还要预备米粮救灾,两边对垒,短时间内难有大的进展。 秦昭回朝,最高兴的就是卫善,接过结香手里的信,笑意盈盈的捏在手里摩挲,结香见她这样掩口笑着立起来:“还有几处没有通报,奴婢告退了。” 卫善让人沉香把她送到门边,素筝几替她收拾起衣裳来,素筝吩咐落琼 :“这回去的人多,住得也久,东西可得收拾齐全了,免得短少了什么,公主用起来不衬手。” 从七月要住到九月才回来,寻常看的书穿的衣裳,这两个月里还大节要过,杨妃过世正元帝只当日去至祭过,后边的事都交给了皇后娘娘,既无哀意,只怕两个节庆也是要大过的,何况还有太后在,再不会为了一个妃子就断了宫中庆典。 七夕节不提,这是卫善的生日,必要过的,中元节和地藏会年年赵太后都要大办,素筝估摸着不会为了杨云翘就停了这些宴饮,自然也要带些喜庆的衣裳。 落琼取了那件桃花轻纱八幅裙出来,这是秦昭去岁做了送回来的,今年生日正好穿这个,宫人拿了这些收拾,卫善看过一眼:“也取两件湖色青色的,逢七的时候免得人挑理。” 头一个就是赵太后,老太太这些日子很有些神神叨叨,挑了宜春殿中跟她一个月份生的宫人到云梦泽边烧纸,拿这个宫人来替她挡煞。 翠桐送来的消息是说赵太后一向身子康健,将要七十了还能下地摘瓜翻土,可到底已经有了年纪,这回她病是好了,可总觉得身上乏力,精神不济,就觉得自己身上还不干净,请了玉像金佛摆在床榻边。她从来想一出是一出,就怕她挑起理来。 第二个是秦昱,他为了母亲伤心吐血,撑着病体还要为母亲办丧,这才过了几天,正元帝又可怜起他这个儿子来,接连叹了几声老三孝顺。 杨云翘不是杨家女的事,正元帝也已经知道了,在丹凤宫里对卫敬容道:“原是杨家那个收养来的姑娘,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她十三岁就跟了我,人都死了,这事儿就罢了。” 卫敬容还得陪着低头叹息:“阿翘也是个苦命的,还想着十月里替她过三十整生辰的,真是世事无常。”她一面说这话一面去看正元帝的脸色,杨家那事是必要记在《起居注》中的,杨家买卖幼女一事此时掩饰得住,往后也掩饰不住。 至于正元帝到底如何想,他只要说了不追究,便是不愿意再有人深谈此事,或是以此事来指谪杨家,他在丹凤宫说的不多,在拾翠殿绮绣殿里说得更少,偶尔听见也都皱着眉头,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谈。 杨家原来看不上赵家,这会儿没爵位,身上只余下一个虚衔,杨夫人竟又有脸再跟赵家走动,从办丧事送谢礼起又和赵夫人走动,这回出事,赵夫人还替杨家说话,大户人家买几个女孩子有什么稀奇的。 可等到杨家露出要跟赵家结亲的意思,赵夫人一下子就炸了,立马进宫跟太后告了一状:“他们家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倒想要讨我们家秀儿,我就是招个上门女婿,也绝不把有秀儿嫁到杨家。” 别人是别人,自家是自家,乡下人家找女婿,拉媒的要是敢说合这么一个,都能拎着棍子上门打一顿,赵夫人从此再不登杨家的门。 原来是杨家看不上赵家,要跟那二三品的人家结亲,如今是赵家瞧不上杨家,京城中知道事的,就算原来贪图门第,也怕被人戳脊梁骨。 反是秦昱干干净净摘了出来,又是为杨妃诵经抄经,又是立志为母守孝三年,自请从延英殿搬到大福殿去,那儿设了菩萨像,就在那儿替母亲抄一万遍《地藏经》。 秦昱这番作态,前朝后宫多有人可怜他的,卫善可以想见,但只要豆蔻还在,总不会一辈子缩在秦昱身边不出延英殿,宋良娣也不会眼看着一个宫人爬到她头上去,挪到离宫,豆蔻就不能藏得这么密实了。 卫善满腹思量,手上拆开秦昭的信,一张桃花笺上就只有一句话,贺她芳辰,必要回来替她过生日,卫善看着嘴角一翘,拉开床桌边的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荷包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色暗纹竹叶绸子上绣了两枚叶片儿,嵌了银边,缀上白玉珠子,花色极素,怎么也不像个荷包的样子,可卫善却绣了许多天,这是要还给秦昭的。 还他那句“唯将双叶寄相思”,卫善把那只荷包搁进妆匣里,挑出石青色的丝绦,预备打一个同心结,再有三四天的路程就能进京了,就能见着秦昭了。 到临行那日,长安街上早早扫过水,仪仗先行,卫善的车辇跟在太子妃之后,秦昰是外头骑马累了,就蹭进卫善的车里来,往大辇里一躺,翻上两圈,跟着凑到卫善身边问:“我是不是往后都见不着碧成了?” 姜碧成自回了姜府,就一直没再进宫来,请了师傅教导他读书,据说是个蜀地的名儒,听见是姜家请师傅,自己投到门上去的。 卫敬容原是想把姜碧成再接进宫,还特意把叫到丹凤宫一趟,是碧微自己给拒了,若是进得宫来,两姐弟又要如何走动,倒不如就在宫外,彼此还能存些体面。 这回去离宫,太子妃原想留下她来,说她久病初愈,不耐车马,只带云昭训和李承徽两个陪伴太子,名单报到了徐淑妃跟前,徐淑妃为了这桩事特意跑了一趟丹凤宫。 到底还是把她带上了,卫善听见弟弟这么问,摸摸他的头:“等你们长大了,还能一起赛马围猎。”东宫境况不似碧微想的那样,也不知道她现在后悔了没有。 卫善还住在飞霞阁中,合欢已经落了一半,宫人收罗起来预备晒干了泡茶喝,原来和碧微分住东西二殿,如今就只有卫善一个住着,开了大窗与太子妃姬妾住的芙蓉阁遥遥对望。 卫善因着杨家事又去了几回麟德殿,偶尔秦显不在麟德殿就直奔东宫,宫里花鸟一多,果然显得热闹起来,各人都事做,关系和缓起来。 东宫去得多了,难免会也会遇上碧微,两人在廊下殿中碰见,彼此点头笑一笑,她满面病容未曾好过,偏殿中药味难散,人比原来还更清减,穿了素色绣细花的罗裙,往太子妃宫里请安。 秦显也拿出秦昭的书信给她看,看得多了,就知道他对大哥和对她再不相同,和秦显写信,亲昵之中还有恭敬,给她却是随手几笔,什么都能写在信上,住的宅子里全种了菜,这时节结了水瓜,摘下来盛了一盆子,拿井水洗过,鲜灵灵的绿,咬上一口满嘴都是瓜汁,消暑解渴。 还告诉卫善,说他已经学会了怎么种瓜种菜,伙头兵里有个机灵小子样样会做,拿这瓜切薄了炒肉片比单吃肉要爽口得多,等以后也在王府里种上一些,夏日里亲手摘给她吃。 卫善看着才进上来的缨络枣红绡梨,让初晴也给芙蓉阁送去些,又让素筝打听上回秦昭住在哪个殿中,他从来爱洁,得先把屋子熏一回,再糊上冰纱。 初晴回来面上有些不好看,面颊鼓鼓的,坐在廊庑挑着蛋黄喂鹦鹉,看着黑袍将军不许它扑,落琼看见了推她一把:“怎么在外头坐着,跑这一趟怪热的,进去喝些酸梅汁子罢。” 初晴摇摇头:“我连殿门都没进呢,说里头乱得很,便不请我进去了。” 落琼一怔,初晴确是仙居殿的小宫人不错,可卫善也很喜欢她,除了自己和沉香,也就排在素筝冰蟾之后了,得了差事连殿门也没进,不禁蹙蹙眉头:“可是里头有事儿?” 初晴把蛋黄捣碎在小米里,把银食盒填满:“往后这差事还得姐姐们去,我没有姐姐们的体面。” 宫人一场官司未揭过,卫敬容又特意叫了卫善到紫云殿去,山中清凉,那株紫丁香还有余花未落,卫善算着还有一天秦昭就要回来了,喜意盈盈的进了殿,才刚坐下,卫敬容便对她道:“善儿年岁大了,跟哥哥们再不能似小时候那样没有规矩,东宫少去,芙蓉阁也要少去。” 有私 卫善才要拿自己做的那只荷包给姑姑看, 卫敬容总叫她要待秦昭好些, 往后出嫁了也不能任性淘气, 秦昭处处都想着她, 事事都给她体面, 她就该越加敬重他, 可不能嫁了人还拿他当二哥, 把自己当小妹似的撒娇。 卫敬容还教她做鞋子衣裳,原来是给哥哥做的,如今是给丈夫做, 意头不一样,她已经裁了细葛布,预备给秦昭做贴身的衣裳, 可这又被姑姑说了两句, 就算是给丈夫做,此时也该做外袍, 哪能还没过门就做起贴身的亵衣来。 还有半年就要嫁人, 卫敬容看着侄女总觉得还小, 对她就越发严厉, 在京中且还罢了, 若是往后去了藩地,顾不着她可怎么办。 卫善这才把做好的荷包给她看, 叫她知道,自己也是用了心的, 再说二哥才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的, 上回来信还让她慢慢做,别扎着手,那一对儿鸳鸯枕头,有一块已经绣了大半了。 卫敬容忽地这样说,卫善眨眨眼,有些不明白,手里捏着那只荷包呆望着卫敬容:“姑姑怎么忽然说这话?” 除了秦昱,她跟哪一个哥哥都是亲近的,秦显秦昭从小都看着她长大,上辈子是姑姑想把她嫁给太子,往后要当皇后,一举一动为天下表率,不能叫人挑出错来,这才板板正正规规矩矩,反而远了哥哥们。 这辈子都已经和二哥定亲了,姑姑也没再说过要她规矩的话,突然开口,必是事出有因的,她一问,就见卫敬容眉间一蹙又很快松了下来,面上带笑:“哪里是忽然说的,这还有多少日子,数着是多,一晃就过去了。” 卫善将信将疑,想到自己确还没绣完枕头套,点了点头:“那也好,趁着二哥回来之前,我先把一只枕套给做完,等他回来好给他看。” 卫敬容叫她气得笑了起来:“这也是能拿出来给人看的?你再不许把这个拿出来。”是该赶紧找个尚宫教导她这些事了,甄氏身边那一个也得再换个老道的,原来是怕她面嫩,派一个老道的反把她压制住了,这才挑了个脾气性子都顺和的,这么看着,这个孩子规矩是正的,却多有不开窍的地方,还得慢慢再教。 在卫敬容跟前提出这话的是徐淑妃,她带着秦晏来给卫敬容请安,两个孩子一个已经会爬上两步,一个才刚刚能坐,挨在一起咿咿呀呀说个不休,一个说两句,另一个还能应一声,倒像两人正在交谈,殿中全是孩子的笑声。 卫敬容手里拿着软布老虎逗秦晏玩,徐淑妃几回张口又都咽下不说,还是卫敬容看了她一眼:“我们姐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淑妃低头笑起来:“我实是张不开这个口。” 她一说,卫敬容便笑起来:“还是你弟弟的事儿?我已经派人送过信了,总不会亏着他就是。”徐淑妃的弟弟徐文清去岁秋闱没能中进士,如今选官还有一半不是从科举中取士,徐淑妃既然贵为四妃,她的姓氏也列在《氏族录》中。 徐家既然在册就能选官,选一个县令不是难事,不过是看离得京城近些还是远些罢了,卫敬容说了这句,徐淑妃赶紧摇头:“已经烦着娘娘,我是再开不出旁的口来了。” 跟着便把卫善常去东宫,与太子来往过密的事说了:“原是太子妃来跟我讨主意,她觉得不妥当也在规矩之中,公主年纪大了,就算太子看她还是小妹,旁人可不这么想,何况原来又过别的思量。” 卫敬容看这两个孩子都是亲生,看他们来往只有高兴的,却不曾想到这一节,隔得一会点一点头:“她说的确在情理中,只太多心了些,就是当着我的面说,我也只有称赞她的。” 秦显和卫善从小一处长大,两人之间从未生过一点私情,可卫敬容确是想把过两人配成婚姻,宫里有些流言也是寻常,太子妃所虑的是丈夫和妹妹的清名,却又怕婆婆一意回护,这才到徐淑妃跟前去说。 自己心底无私,却管不住旁人心底有私,看得多了说得多了,再打几场眉眼官司,怕不当真碍了善儿的名声,昭儿不会多想,旁人又怎么看她。 卫敬容心里虽叹,也立即让结香赏下缎子香料到芙蓉阁去,称赞这个儿媳妇贤惠,又对徐淑妃道:“当日你说她规矩,果然是讲规矩的。” 挑太子妃时,先是尚宫们看,跟着是妃嫔们一道相看品评,甄氏和苏氏两个不分伯仲,是正元帝一支御笔分出了上下。 徐淑妃笑一笑:“娘娘好气度,这事已经许多日子了,连我都张不出这个口来,怕公主面嫩,听见了反要羞恼,也不知道是坏了姑嫂情分,还是坏了妯娌情分了。” 卫敬容立即摇头:“善儿这点儿心胸还是有的,我来跟她说就是了,原是我的疏忽了,只想着他们一处长大的情份。” 这才把卫善叫来,跟她说了这一句,待看见她绣的那个荷包,她自己都不擅针线,更别说教善儿了,看着倒觉得不错:“昭儿喜欢素色,这个倒能配他的衣裳,可这两片叶子又是什么意思?” 活计下了功夫,可图案既不是竹叶枫叶也不是芭蕉柳叶,倒像随手画上去的,除了能看出来是两片叶子,旁的什么意思也没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微红了面颊,伸手抽过荷包,依旧藏在袖兜里:“二哥知道就成了。” 算着日子还有两天,急巴巴的回去绣枕头套,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把这枕头套绣完,差一片荷叶没绣好,两只鸳鸯倒是活灵活现的,一只正在拍翅,另一只把头埋在这一只的翅膀下面。 秦昭两日之后按时抵京,他是坐船回来的,到了港口不回皇城,直往离宫而来,他先拜正元帝,跟着才来紫云殿中拜见卫敬容。 卫善一早就起来了,昨儿一天铜熏笼就没停过,素筝和冰蟾两个替她熏了五六件衣裳,有她爱穿的银红桃红,也有秦昭喜欢的湖色青色。 梳了头发簪上钗环,依旧还没选定穿哪一件衣裳,沉香和落琼两个说桃红色的那件好,素筝冰蟾两个说湖色的那件好。 见面就是喜事,该穿红的,可晋王最爱素淡颜色,就该穿湖色,卫善被她们几个搅的没了主意,半晌一跺脚,还是穿了秦昭送她的那一件,银纱上衫桃红纱裙,早早就去了紫云殿,乖乖坐在卫敬容身边,等他过来。 正元帝对秦昭自然是百般嘉奖,秦昭把赐婚当作奖赏,正元帝也依旧赐了大批金银给他,看在他立在那儿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骂了一声:“去罢去罢,赶紧到后头去给你母亲请安。”跟着又笑起来,一面说一面点头:“你也一年没见过你妹妹了,女大十八变。” 秦昭心口一热,脸上跟着就笑了起来,这般笑意至真至诚,正元帝摆摆手,让他赶紧去,看着秦昭走出殿门,还对王忠说了一声:“都说儿大不由娘,倒是真话。” 王忠抱着拂尘,躬身点头,正元帝还道:“得啦,等到成亲的时候也赏你一壶酒。”他一句还未说完,王忠就已经跪下谢恩,正元帝笑了两声:“你要不是无根之人,如今也能享享儿孙福了。” 秦昭急从回廊上来,大步往紫云殿去,知道善儿必在等他,已经大半年未见,也不知道她长高长大了没有,心里想着,脚下步子越发加快,恨不得能小跑起来,山间阴凉,他又少出汗,这会儿手掌心竟是湿的。 卫善等得片刻,早已经坐不住了,恨不得能到殿门边却等他,可殿中还坐着卫敬容和太子妃,她脚尖一动,卫敬容便看她一眼,卫善这才收回脚尖,咬住嘴唇,眼睛盯着门坎,有一点响动都不放过。 待秦昭一进殿门,卫善倏地立了起来,才迈出去一步,叫了一声二哥,又立即坐下,偷眼去看卫敬容,看见姑姑冲她皱眉,赶紧抚了抚裙子,原来当兄妹时她早早就能出去迎了,如今将要成婚,反而不能说不能动。 一声二哥由耳入心,秦昭眉眼都笑得弯起来:“善儿。” 他脚步才刚迈进殿门,眼睛里除了卫善便谁也看不见,他一路过来,风尘仆仆,在船上洗漱过,骑了马来也是衣摆沾灰,可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 两个人一坐一立笑得喜意团团,卫敬容咳嗽一声,秦昭这才收回目光,赶紧下拜给卫敬容行礼,见她眼中含笑,知道她并无怪罪之意,跟着又对太子妃行礼:“见过嫂嫂。” 太子妃在掖庭初选时就已经听说过晋王俊秀非凡,是诸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一个,她已经见过秦昱,男生女相粉面红唇,还当秦昭也是这一流的人物,谁知秦昭剑眉薄唇,笑起来譬如春冰乍破,果然对得起“非凡”这两个字了。 她立起来敛袂还礼,再抬头时就见秦昭的眼睛又盯在卫善身上,两个人你对着我笑,我对着你笑,眼睛里再没旁的,见过秦昭,方知那些传进耳中的流言全无头绪,这样一对壁人,卫善哪里还会有别的心思。 秦昭先笑完了,问卫敬容的身子如何,又给弟弟妹妹们预备了见面礼,跟着才问卫善:“善儿的绣活做好了没有?扎没扎着手指头?” 要是做好了,就赶紧讨她回家,再有一年,那鸳鸯枕头也就能用得上了。 偏心 一殿里就只有卫敬容太子妃和卫善三个人在, 算是行家礼, 在坐三个又都知道卫善的那份活计也就只有两个枕头套, 从赐婚开始绣到现在, 也才将将绣了一只。 卫敬容看看侄女, 伸手握住卫善白玉似的手, 露出一点嫩红指尖来:“哪有不扎手指头的, 这回的活计倒算是做得快了。” 宫里有尚织局司针司绣,殿中还有这许多宫人,卫善从小到大亲手做的东西, 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里头已经算是秦昭得的最多了。 卫善倒没不好意思,她挑了这么难绣的一幅, 就是想显摆给秦昭看的:“我还有一片荷叶就绣完一呆啦。”被卫敬容捏一捏手, 这才觉得出不好意思来,赶紧闭了口不再说了。 秦昭嘴上问着, 人往卫善身边去, 在离她最近的那把交椅上坐下, 眼睛往她手上看, 当真怕她扎了手指头。卫善穿了银纱上衫, 挑线绣了一朵一朵红桃花,花心拿金丝做了攒珠绣, 袖口绣着一圈,她葱白指尖就衬着桃花色, 指甲染了嫩红色, 微微翘着摆在裙上,秦昭看一眼,又看一眼,想到她小时候染指甲的样子,低头竟笑起来。 卫善倒是大大方言看着他,看他笑,自己也笑,还不知道避人,专把手指头伸出来给他看,为着染这几个红指甲,初晴几个把飞霞阁里的凤仙花全都摘了来,非得一层一层的染,染过三四层,才显出桃花红来。 卫敬容看着这两个孩子,嘴角便止不住笑意,拍一拍太子妃,含笑看了她一眼:“这两个是从小处到大的情分,旁的再比不了。” 太子妃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笑着应了一声是,再去看晋王的模样,半个身子都侧对着卫善,眼睛里就只有她,想到才刚进门时那爽脆利落丰神如玉的模样,低一低头,心里有些懊悔,不该这么早就去寻徐淑妃。 两人竟凭般好,倒是她没想过的,倒回去看也早该想到了,卫善连大婚枕头上绣些什么花色都要写信问一问,晋王在外头征战,光听见丈夫漏出两句就知道那头的事很要紧,还能抽出空来挑花样子给她,两人就是很要好的。 心里有些后悔,到底是自己耳根子软些,听见那些话,竟多心起来,可好好的哥哥妹妹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非得到书房去,都已经各自长成了,说话行事还这么不避忌,传了出去坏的也是东宫的名声。 皇后娘娘赏下缎子来,太子妃还当自己进言是对的,此时被婆婆看上一眼,这才觉得多口了,笑盈盈看着妹妹和晋王,回去也得约束李承徽云昭训两个,也不知道坐哪儿听来的话,往后不可再说了。 宫人奉了点心上来,八珍面三鲜丁还有一攒盒的玫瑰蜜卷三层玉带,卫敬容招手让秦昭坐到身边,让卫善团起来坐到罗汉床上,殿里也没外人,把面摆出来给他:“你回来,你大哥很高兴,在他那儿摆了宴请你去吃,你先垫垫肚子。” 跟着又解释道:“这些日子你父亲腿上的毛病又重了些,才刚挪到离宫来,腿上还疼,分不出神来摆宴赏你。” 秦昭接过筷子,掀开食盅,把三鲜丁一并盖在面上,手上搅拌,嘴上还道:“我在南边也访了几个有名的大夫,把他们都带了来瞧瞧脉案,都说夏病冬治,父亲每到夏天腿上便胀痛,试试冬天用药。” 修长手指握着两根乌木筷子,搅了两下看下卫善,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冲她笑起来:“善儿要不要尝一口?” 卫敬容笑了:“你还当她当小娃娃不成,看见什么都馋,我倒觉得如意昰儿都像了善儿。” 卫善皱了鼻子:“我才没昰儿那么爱吃呢。”秦昰年纪越大,功课越重,秦昱守孝读书,正元帝赞了好几回,秦昰知道读书能让父亲高兴,也用功起来,这个点儿正在书房上课。 秦昭回来,秦显就在芙蓉阁中摆宴,请他用饭,兄弟两个许久不见,朝中又有许多事宜要论,秦昭拜见过卫敬容,就要往芙蓉阁去。 卫善看看太子妃,自己要是去了,太子妃就要当陪客,若是大哥二哥两个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面说的,只怕她又要多心,可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二哥了,他一双眼睛看过来,竟不能说个“不”字儿,嘴里咬着糕,点一点头。 面还是秦昭吃了,他从攒盒里头挑出一块玉带糕塞到卫善手里,看她盘着腿儿坐在床上,问道:“大哥那儿吃酒,你也一道去罢。” 隔了半年,日思夜梦,好容易看见她了,能多看两眼就多看两眼,心里丈量着从芙蓉阁到飞霞阁的路,等夜里还替她捉几个萤子来,给她簪在发上。 对面坐着倒还能持得住,此时两人坐在一边,他左手拿起筷子拌面,右手递给善儿一块糕点,那只手压在炕桌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人是长高了,手依旧还小,给她做的新弓箭只怕还用不上,握住了搓搓指尖,软到了心里,不过片刻又伸回来,挑了一块胭脂鹅肉送到嘴里。 卫善都没能回过神来,隔得会才红了面颊,只觉得被他搓过的手指头又麻又痒,那咬了半块的玉带糕怎么也送不到嘴边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知道这情形不对,分明瞧见了,睁一眼闭一眼便罢,笑盈盈看着他们,叮嘱卫善道:“去就罢了,可不能淘气,给你哥哥嫂嫂添麻烦。” 太子妃好容易好些了,听见这一句又烫起来:“妹妹过来,我只有高兴的。”点了她两回,再坐不住,半晌借了个由头,说要回去先看看宴席预备得如何,告辞出去了。 秦昭虽是头一次见这位嫂嫂,可善儿是个很热络的姑娘,跟谁好了就有说不完的话,跟魏家的小姑娘回回都在凑在一起,如今隔着桌,一个话头都没递过去,听见要去太子处,又有一刻犹疑,她和秦显可从来没生份过,可见是姑嫂处得并不好。 卫善在秦昭心里是天底下第一好的姑娘,哪个待她不好些,就算在情理之中,他心里也不爽快,觉得善儿受了委屈,当日姜碧微待她,不似她待姜碧微那样好,秦昭便不心中不愉。 坐得一刻,听见母亲两回开口都意有所指,他在卫敬容身边呆了这么久,若还听不出来她话中有所指,倒成了聋子了。 面上虽不露,心头却不快,太子妃年纪大些,又是嫂嫂,有甚不能让着她,善儿绝不胡闹,就是淘气些也是年纪还小的缘故。 是人皆有私,他的这一片私心都给了善儿。 卫敬容也不是没有年轻过,两个在桌下这点把戏,瞒不过她的眼,看着秦昭吃了面,告诉他屋子都收拾好了,日常要用的衣裳也都做了新的,跟着就赶他们俩出去走走:“我还许多事,可别在我这儿烦着我了。” 七夕节中元节地藏会,里头最要紧的是七夕,善儿的生日,去岁是秦昭给她挂灯,今年碰上这些事儿,不能大办也得热闹一回,这是她在娘家最后一个生日了。 两人挨着胳膊出了殿门,结香这才掩口笑起来,当面瞒得过太子妃和皇后,怎么瞒得过她们这些立在身后侍候的人,收拾的碗筷便道:“晋王殿下待公主极好,娘娘这下可该放心了。” 卫敬容笑叹一声:“只盼几个孩子都和和睦睦的才好。”她笑完了又叹,到底是心中有事,跟结香瑞香两个说一回:“她也是一宫之主了,办事这样毛躁可不成,可立时换了尚宫,又伤了面子,也是显儿的不是,多顾着她些,也不会就小心到这个地步。” 她是偶尔一叹,结香瑞香两个却不能跟着说太子妃的不是,软声道:“娘娘是心急,太子妃才多少年纪,原来又没经过,再有些日子就好了。” 卫敬容想到秦昭又松了眉头,善儿也改不脱毛躁的性子,这两年虽好了许多,有秦昭看着到底更放心,叫结香再赐两尾鲥鱼到芙蓉阁去。 卫善和秦昭两人隔了半年才见,卫善想了又想,虽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不欲一见面就先说那丧气的,先告诉秦昭,小哥哥卫修秋闱要下场科举:“他说军中有大哥在,多他一个也显不出有用来。” 卫家昔看那些门客谋士,在《大业英雄志》传遍之后,只有零星几个回到业州,四散各地,有已经成家立业再不愿意奔走的,也有贫病交加一命西去的,这些都是不欲再投正元帝,就在市井中求生,战乱初定,能回来三四个已经不易了。 有层关系在,就算做了官也是小官儿,七八品的位上沉浮,再加上涨一阶官要等四年,起点就比青州旧人低,熬了四年又四年,还不过五品。 可卫修入官却不一样,秦昭听了点头,脚步越来越慢,身子靠得也越来越近:“子谦能想到这个倒是不易,依我看先外放,等在外头把作官的门道摸明白了,再调回来。”林先生那边正能给他挑几个师爷智囊。 卫善全无所觉,倒是这些日子又高了些,原来只到胳膊,如今跟肩膀齐平了,再长高些就能到下巴,她侧了脸儿去看秦昭,依旧还得仰起脸来,秦昭看她面庞莹润如玉,白的没有半点瑕疵,粉唇含笑,乌眼生光,把手一伸,一把攥住了卫善的手,结结实实握在手里,低声问她:“善儿在宫里住得可高兴?有什么不痛快的可不能瞒我。” 卫善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手掌心贴着手掌心,十指紧扣,比小时拉着袖子,握着腕子还更亲密得多,耳朵悄悄红起来,把头一摇,忽然就不敢高声了:“二哥回来了,我就没什么不痛快的。” 夜宴 秦昭和卫善两个叠着手走在前头, 沉香几个掩了口跟在后头, 和落琼彼此对看一眼, 俱都忍着笑。前头两个人走得慢, 后头的只得更慢, 离开他们十来步远, 就怕听见两个人私语。 一条到九龙湖的回廊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头, 沉香侧身吩咐初晴:“你赶紧回去告诉素筝姐姐,公主夜里要去芙蓉阁赴宴,总要换一身衣裳, 再带些点心果子去。” 初晴转身回飞霞去,沉香又让兰舟去要些茶果来:“这么一道长廊,公主和晋王必要坐下歇歇的, 织锦坐褥小熏炉子, 样样都不能少,再捡些点心果子来。”兰舟应声, 干脆路上叫了几个小太监一道去取来。 秦昭先还当卫善裙子底下穿了高底鞋子, 这才显得高了, 走上两步才看出来是撒花软底鞋, 这半年里她又高了些, 等到明年这时,怕要到他下巴了。 秦昭伸手比了一下:“善儿长高了。”也长大了, 小时候那付灵秀气未去,又多添了些沉稳娴雅, 原来是圆圆猫儿眼, 如今猫儿眼也大了,眼尾上挑,看人的时候多几分神气。 卫善今日是着意装扮过的,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茉莉宫粉,原还想画眉毛点胭脂的,眉黛笔还没削,眉砚还没磨,她就先觉得羞起来,只在额上贴了一枚花钿出来。 秦昭拉着她的手就没松开过,站到栏杆边,看着九龙湖上立的石雕像,走这一段路,前面是湖光,身后是山色,身边是她,手心里也是她,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畅快的事。 两人实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卫善想告诉他,杨妃落水一事,秦昱难脱干系,可张了嘴,又怕二哥不信她,能有多少人肯信亲子弑母,何况秦昱还这样哀恸,立志要为杨妃守孝结庐,那一万遍的地藏经他日夜抄个不住,恨不得就睡在佛堂里。 赵太后看这个孙子这么孝顺,还跟正元帝哭了一鼻子:“你看老三,真是孝顺,本来还跟我说往后要接了他娘回府,亲手种些瓜菜,孝敬他亲娘呢。” 正元帝听了这话却并不高兴,往后这两个字,说的是他死了以后的事,皇帝死了,有子的妃嫔才能被儿子接出宫出去供养,秦昱剥菱角砸核桃,在赵太后面前说的这些卖乖的话,转眼就被赵太后学给皇帝听。 正元帝年纪越大,越怕不寿,这话实是犯了他的忌讳的,没有顺着赵太后的话夸奖这个儿子,曾文涉上书称齐王至孝的话,正元帝也只淡淡点头。 于是秦昱又上书提出要重修《孝经》,他为母念经祈福,时刻感怀生恩,只觉得古人说的那些孝行,把父母之恩说得都太浅了,而儿孙进孝心又实在太薄,愿重修《孝经》,增圣人篇,这个圣人说的就不是孔圣人了,而是正元帝。 这样的事,正元帝是乐见的,皇帝给四书五经作序言添加篇章,那也是古今常有事,御笔一批,准了他修书,待这书修成了,要传于后世,叫人知道皇帝是如何孝顺父母的。 一个弑母的凶手,要修《孝经》,卫善在丹凤宫里听见,只觉得好笑,卫敬容还叹秦昱年纪大了,知道事了,比原来可懂道理得多,跟着又道:“太子既是长兄,更不能落在弟弟的后面。” 秦显当面笑过便罢:“我自然孝敬母亲,怎么会比三弟不如。”第二日胡成玉便劝他也在修史修书上花些功夫,为他献策,修《大业创业志》。 比起天下知道皇帝有多么孝顺,正元帝更愿意让知道他是怎么天命所归当了皇帝的,《大业英雄志》是话本子,从业州一直传到了京师,瓦肆勾栏多有说这书的,一段一段的讲,人们最爱听的,除了一颗帝星震中降生之外,接下来就是个个武将如何攻城掠地的故事。 这话本流传甚广,正元帝都听了那么一耳朵,知道是林文镜写的,着人听了一段,回来仔细禀报,听后颔首微笑,还当林文镜在业州拍了一记这么远的马屁,还正拍在他心口上。 可那毕竟是民间话本,再脍炙人口也不能作正史流传,秦昱修过的《孝经》一旦成稿就会流传万世,可话本子今年讲过,明年就又换了,再新鲜的故事,也只是故事。 《创业志》却不相同,算是大业开国事迹,还是正元帝点头认可过的,秦显这奏折一送上去,正元帝龙心父心,两心一并大悦,拍着桌子说了两声好,这才收敛住了,秦显跟着又道,《功臣录》修了这些年,也该定稿,正元帝把卫家圈了第一。 并州追究豪富世家的附奴行进并不顺利,谢家打头就不肯把这些依附的良民良田吐出来,谢家又是袁礼贤的姻亲,胡成玉当时上疏便是想拿并州谢家开刀的意思,正元帝便把这事算在了袁礼贤的头上。 卫善皱眉出神,被秦昭握着的那只手被他摊开抬到眼前,“啪啪”两声,空心打了她的手掌心,声音听着响,却一点都不疼。 卫善不明所以,秦昭侧脸看她,刚刚打过手心,这会儿他竟然笑,眉毛一弯,口吻半是恼半是哄:“不许胡思乱想。” 卫善不想,干脆说了出来,秦昭一条一条听着,也不管她说的这些有没有关联,等沉香奉了茶果点心来,拿银签子挑了一个蜜渍过的海棠果送到卫善手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把这些都说完了,扫一扫沉香,沉香领着宫人们退到远处,她这才咬了一口果子,舌尖先尝着甜,跟着又尝着酸味:“秦昱知道的,我看见了。” 秦昭看她皱眉,怕她吃酸了,还想给她添些蜜茶,先是蹙眉,跟着薄唇微抿,目色一时冷峻起来。秦昱刚刚十五岁,失母之后哀恸太过,如今已经在用人参补气血了,这回回来,秦昭还带了些南边的玩意儿,哥哥弟弟们都少,不能落了秦昱的,因他失母,还又厚添了一份。 他心中隐隐猜测,先是猜杨家,可跟着杨家就出了昏招,若真是杨家做的,此时卖惨还不及,哪里会摆出气势汹汹的样子来质问皇后。 跟着他又猜到了正元帝的身上,胡成玉也许比相像中的透露得更多,可这又不是胡成玉的一贯行事,知道这样的阴私事,他瞒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捅到正元帝跟前去,表忠心用的可不是这么个法子。 总有哪一环节出了错,待听了卫善这短短两句,这才恍悟,这事是秦昱一个人干的,但凡心中尚有人伦之念,都不会想到他会出手。 秦昱一年多前还跟杨家走得很近,杨思齐和杨思召是怎么玩弄女童的,他心里明白,可能还曾看过碰过,知道母亲不是杨云越的亲妹,再逼迫杨云翘说出身世……心中震动可以想见,可他仅仅因为疑心正元帝会因此而厌弃他,就能这般狠毒,实是生平未见。 卫善把咬过的半颗海棠果搁在小碟子里,这时候想起来都指尖发凉,她忘不掉秦昱盯着水面,等待杨云翘再也不能浮出水面的样子。 秦昭伸手捏过那个银签,一口把那半颗海棠果给吃了,小时候都不知吃了多少善儿的剩饭碗剩糕饼,她爱吃的就多吃两口,不爱的就只咬一点儿,全落进他的肚子里,那时不觉得有异,此时这半颗果子在唇齿间滚过一回,舌尖一碰,甜得发腻。 “我知道了。”秦昭把那银签子放下,落进碟中轻响一声,跟着抬手拂一拂卫善额前的碎发:“善儿不必担心。”知道她还要换衣裳,让她回飞霞阁去:“我要先去见大哥,放里再送你。” 衣裳首饰都是预备好了的,既是赴宴,虽是家宴也不能太简薄了,秦昭回来了,太子请的是小妹也是弟媳,卫善重梳过头发,簪上粉碧玺金簪,腕间两个扣镯儿,通嵌了粉红碧玺,手腕上悬的那一块红得更艳些,配着碧绿的珠串儿,松松套在腕上。 卫善到时,太子妃身边的宫人等在殿门前,迎她进去,初晴看见同兰舟打了个眼色,宴席就摆在水阁边,太子妃已经笑着,笑道:“他们兄弟在书房里,咱们坐一会儿,说说话。” 卫善还带了一篮子飞霞殿前种的芙蓉花鸡冠花来,正是花时,一莹白一浓艳,搁在巧手细编的花蓝里,看着也添几分秋色。 卫善点一点花篮子:“随手剪了几朵,开得正好,给嫂嫂插瓶。”各殿之中都少不了花卉,既来赴宴便不能空手,拿这个作礼。 太子妃便让宫人水仙去插瓶来,又说她最爱芙蓉花,若是红的就更好,跟着又说知道晋王爱吃虾蟹,皇后娘娘又赐了两尾鲥鱼来,正叫人烹制。 卫善便也陪着说些花果,知道太子妃正跟着徐淑妃学如何安排宴会,张口就告诉她几个妃子的喜好,各人是喜欢甜的还是咸的,心里得有一笔帐。 这些倒是徐淑妃不曾说过的,太子妃点头记下:“谢妹妹提点我,我心里总是没着没落,又怕办错了事,娘娘的面上不好看。” 卫善听了,宽慰她两句,两人坐下还未饮一杯茶,腊梅就急匆匆的来报:“才刚送鲥鱼去姜良娣屋中,姜良娣接过谢恩,竹箩还没接到手上人就吐了,炊雪正去寻太医。” 茉莉 鲥鱼是进贡上来的时鲜物, 因着是鲜物保存不易, 离得近些还能拿冰湃着送来, 离得远了, 送上来的也已经臭了, 前朝还有妃子因吃了烂臭的鲥鱼而亡。 到了本朝, 虽也进贡, 却不似前朝要的那样多,正元帝不爱这一口,猪羊肉炖起来才更香, 还说这些个东西是南边江王宁那个白面软脚郎吃的。 果品江鲜须得一层一层的进贡,鱼肉不比旁的,更不易保存, 卫善送回来那两篓, 就因为省去这一层层的公文查检,所以才快。 因着输送保存不易, 干脆下旨让厨子做了红糟的再送上来, 鲜鱼送得极少, 各宫得的也就极少, 正元帝那儿干脆不要, 每年送来的,都蒸上一条摆着看看样子, 送上去了,他再赐给臣子, 做个体面。 太子的宫中, 是再不会有臭了烂了的鱼的,底下人也没这个胆子送上去,前一日已经得了些,今日卫敬容再赐下来,说是赐给东宫的,实是赐给秦昭的。 各殿之中,你得些什么,我得些什么,都有互赠的礼节,譬如徐淑妃拾翠殿里的石榴,年年都开好花,结红果,年年都要给各殿分送。 鲥鱼难得,既多出来了,太子妃便想着给姜良娣送去半尾,拿青叶托着鱼搁在竹箩里,谁知道鱼才送过去,人竟吐起来。 太子妃顾不得卫善还坐在身侧,立时问道:“是当真吐了?还是犯恶心?”两句话都不在一个调上,若是吐了会不会是有了?跟着又想久病的人脾胃都虚,她连凉寒些的水果都不能吃,日日清粥小菜,闻见鲜味儿犯恶心也是寻常。 腊梅一直低着头,此时微微抬起,拿眼儿觑着太子妃的脸色,飞快瞥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姜良娣确是吐了,都吐到素鹃姐姐的裙摆上了。” 炊雪立时就要去报给秦显,被饮冰拉住,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这难道是怀了身孕,贸然把太子请来,听见说是接鱼才吐的,只怕又有一通要发作,赶紧把人安置在榻上,这才急急去请太医。 太子妃立起来就往偏殿去,才迈出一步,就又顿时住脚步,回身对卫善笑一笑:“妹妹要不要跟我一并去看一看。” 鲥鱼早早就送来了,却偏偏等到太子议完事才赐到偏殿中,其中有些什么官司卫善并不想管,心知太子妃这是要拉着自己正名的,可她心中挂念,去看一看才能安心。 去了偏殿便知碧微该有的良娣规格还是有的,就跟她在东宫里的偏殿一样,按着品格给东西,她分明有陪嫁,也并不曾摆出来,只怕比宓宝林房中还差着些,空落不摆几样金银,宽口瓶里插了两枝粉荷花,一个水晶盂中养了两条指长的小红鱼。 屋子里已经散过味道,她久病吃粥,吐出来的东西也没甚异味,烧了两块梅花香饼,坐在靠水的窗边,病恹恹的躺着,听见太子妃来,还要扶着饮冰给她行礼。 太子妃赶紧住:“妹妹躺下罢,可是身上又有哪儿不好?”她的脸倒快跟姜碧微的一样白,心里发抖,就怕她有了身孕。 碧微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坐了车来颠了一路,有些受不住。”良娣坐的车轿和公主坐的大辇怎能相同,可她一路从蜀地来到京城,坐的也是青绸小车,只是病久了身上没有力气,更受不住颠簸。 太子妃待看见小几上搁着的青瓷罐儿,盒盖半开着,里头盛着蜜梅子,她一看之下,半晌都没能说话,看向殿中的宫人,怎么姜良娣有了身孕,竟没人来报给她知道。 太子妃的眼睛一溜过去,碧微便知道她心中所思,饮冰送了茶盏到她嘴边,她就着饮冰的手喝了一口,这才垂眉温言:“方才吐过,口里味苦,这才吃蜜梅子解一解味儿。” 到这时候才看向卫善,和与太子妃说话时全然不同:“多谢你过来看我。”想尊称公主,可看见卫善满面担忧,这公主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伸手摸一摸鬓边那只玉兰花簪子,仿佛轻声同她又打了一声招呼。 卫善看一眼太子妃,太医不来诊过脉,太子妃也是绝不放心的,来都来了,必要等太医号过脉才走,她从窗内望出去,能看见芙蓉阁外头种了一排芙蓉花,粉的白的开成一片。 两人隔着太子妃,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反是太子妃把宫人都叫到跟前来仔细问过:“良娣平日里可有吐过?身上有什么不好?寻常用粥菜可有脾胃不适的?” 卫善坐在罗汉床边,和碧微两个隔着一块锦毯,看她脸色发白,双眉微蹙,看向自己时眼中点点水光,似乎是含笑,一时竟不忍看她,收回目光来,捧着饮冰奉上来的茶,掀开茶盖一看里头飘着几个茉莉花骨朵,梗子碧绿,花朵莹白,显是才从枝上掐下来的。 难为她病得这样,还能记得自己最爱喝什么茶,卫善心里一酸,旧年七夕两人还住在同一殿中,今年就只能这么坐着,不等太子妃问完话,两人都不好开口。 太子妃很快就问完了,不论她问什么,几个宫人都是摇头,症状还是那个症状,隔五日号一回脉,也没说良娣添了什么别的病症,药也越用越轻了。 药方是碧微自己看的,知道再养一养也就好了,太子妃听见这句,疑心有什么瞒着自己,等太医一来,才刚隔着帕子按到脉上,秦显就赶了过来,进门便问:“怎么吐了?” 转进了飞花落地罩,这才看见太子妃和卫善都在,太医低着头只敢看地毯裙摆,摸过脉说是胃里吃的太素了,经不起生鱼的腥味儿,这才呕吐,等调养好了身子,再慢慢吃起荤食来就好。 秦显一来,卫善就不愿意再呆在这个屋子里了,自他进殿来,太子妃一下就挺直了背,而碧微侧过脸去,她望向窗外那一片芙蓉花,就看见秦昭立在那花树下。 这殿中每到此时红白芙蓉便开得极盛,枝上一种池中一种,双色芙蓉,这才叫作芙蓉阁,秦昭穿了一身玄色袍子,窄嵌金边,背身立着,只看见黑乌如墨,腰上悬的还是卫善打的络子。 卫善立起来迈出殿门,走到花树下,秦昭回身看向她,又抬头看一看内殿,知道她平时是不能来看姜碧微的,虽然姜碧微心思重想的多,可身在此位不得不想,善儿体贴她,这才不来看她。 秦昭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在她掌心里轻轻挠一挠,逗得卫善轻笑,他道:“你要是想来就来,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卫善摇摇头,她出了殿门只觉得一身轻松,可碧微还得在这殿中过许多年,两人对望那一刻,竟能知道她心中苦意,吸一口花香气,指着枝上那朵开得最大的粉芙蓉道:“二哥给我摘。” 秦昭立时伸手,从十几朵开得簇簇的粉芙蓉中,挑出了卫善看中的那一朵,替她摘下来,在她发间比看,替簪在头发上。 秦显正问太医按脉如何,碧微躺在床上看着他,只有太子妃隔着窗户看见,玉树琼花一对璧人,心中艳羡,怔怔出神。 等到太医开了药,听见姜碧微劝道:“晋王殿下等候多时了,殿下还是及早赴宴去罢。”这才回过神来,依旧垂手立着,跟在秦显身后一齐出了殿门,走到门边,鬼使神差回过头去,就见姜碧微的眼睛也望着窗外。 秦显还有些可惜,原来以为她是有孕了,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他的头生子,心中欢喜无限,待知道只是久病不耐,又跟着忧心起来。 出了殿门就看见妹妹手里满捧红白花儿,二弟笑得跟个傻子似的陪着她玩,嘴上“啧”得一声,也只有秦昭肯陪着她玩这些小姑娘的游戏,拉着秦昭往水阁边去,两人喝酒吃药,一直到夜里点灯时分,这才散了。 秦昭心知大哥的酒性还未足,只不过心里有所惦念,这才早早散了,他和卫善并肩出去,门口早早就有小太监等着,手里提着一只双头莲花灯,去岁也送过这么一个灯笼给她,到了南边才知道,这样的双头灯是祝愿婚姻美满的意思。 里头没点蜡烛,用轻纱笼着许多萤火,一明一暗,星星点点,卫善立时就想到去岁夏日 ,也是满树的萤火,拉着秦昭的手,就要去看那棵合欢树。 上头的祈愿的牌子早就不见了,将要七夕,宫人又挂了彩纱出来,还扎了荷花灯,预备放在湖里,路过濯足亭,秦昭忽的低头看了看她的脚,又想她是不是脚踝上还系着小金铃,像个小猫儿似的。 宫里有长辈,两人又订了亲,反而不像当时兄妹那样能背着她走,秦昭一路把她送回飞霞阁去,一路月明星稀,走到殿门边,拉拉她的手,往她摊开的手掌里,摆了一朵合欢花。 合欢的红花细绒绒的,羽毛一般,轻轻搁在掌心上,惹得卫善缩手要笑,被秦昭捏住了指尖:“善儿担心的那些,我都不会做的。” 卫善人站在台阶上,站高了一阶,才能跟秦昭对视 ,听见他这么说面颊微热,还没说话就看他眼中泛起笑意,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不管是我们善儿想得到的,还是想不到的。” 磨针 再有一日就是七夕, 飞霞阁前早早摆起香案, 供上茶酒瓜果, 两边拿白玉瓶插了香花, 预备七夕当夜用焚香拜月乞巧用。 沉香拿白玉水盂盛了水, 在大太阳底下连着晒了两日, 起了一丑水皮, 轻轻晃动都不见水波,这回落针只要轻放必能浮得起来。 落琼捧了托盘进殿,里头七八个小玉盒子, 让卫善亲手挑一个,摆百巧蛛,第二日看那丝织得密不密, 这是阖宫女眷都要挑的, 她随手指了一个,落琼记下盒盖儿上的花色, 又退了下去。 初晴和兰舟两个要晒最后那点合欢花, 前两日太医诊脉, 炊雪说碧微夜里睡不实, 就因为少觉所以身子难好, 卫善便想着晒完了要给碧微送去些,她泡茶也好浸酒也好, 就算是还她那盏茶里几朵茉莉花。 合欢收在青瓷罐头里,又问花房里要了两盆开得正好的茉莉, 让初晴送到芙蓉去, 初晴一听便动了动嘴唇,被沉香看过一眼,鼓着嘴儿去了。 给碧微的是一罐合欢两盆茉莉,给太子妃的是一篓银鱼,昨儿四人行宴,看见她爱吃这个,喝多了几杯酒,告诉卫善原在家里这东西并不易得,拿这个摊了蛋吃,家里哥哥疼她,有多的都留给她吃,如今隔着不能见面,倒份外想她嫂嫂哥哥。 若是原来卫善听过了许还想尝一尝这银鱼摊蛋的滋味儿,此时头一个想到的却是太子妃家里只有父亲授了官职,还是个五品官散官,官阶并不高,她的哥哥和嫂嫂要讨着官职诰命,还得落在她身上。 上辈子没有这事,卫善也不知太子正妻家中诸人是不是要授给官职,可跟着一想,碧成此时虽还年小,可将来总要长大,妻妾一高一低,太子妃也确是为难。 为了这些小事费思量,秦昭来的时候,卫善便把烦恼都告诉他,手上还捏着那块大红绣绸,给他看鸳鸯毛上嵌的十好几种丝线,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光是鸳鸯眼就费了她许多功夫,抬起头来抿抿嘴儿:“我是不是想得太多。” 秦昭隔着小桌看她手上铺开的红绸,软绸水波似的皱着,专叫了司线来分线,一根线分出三十二丝来,越是分得丝,鸳鸯身上的羽毛看着越是真,卫善翘着手指头,不敢摸上去,怕弄脏了它,这枕头可不能落水。 素筝来把绸子丝线还又收回去,替他们上了茉莉香片棋子糕雪片酥,还摆出一小碟玫瑰糖,秦昭听了握着杯子吃一口茶:“官职总要提的,才授了她父亲的,隔上些日子就有她哥哥的,大可不必着急。” 就算是秦显自己不提,正元帝也是要提的,譬如这回的《大业域志》,才刚开始修,他就让袁礼贤作序,又下旨意让山东孔家举族中明德之辈到太子宫中任学士。 秦昱要修《孝经》才该正经请一请孔家人,可睚元帝连提都没提,秦昱就是再赶十八匹马也及不上秦显在正元帝心中的位子。 嫡长子尚在,位子还这样稳,就算内闱有失,在臣子眼中也都是不值一提小处,太子妃本就不是出身显赫的人家,皇权之下譬如金龙御座上浮的一点灰。 秦显除了这一条,再无可指谪的,仁爱孝顺再加上能征善战,从古至今的太子里,也可算为上等,至于政事,还在辅臣宰相在,再没有哪一个太子因为这个被废黜的。 秦昱若是想着在正元帝跟着卖乖捞捞好处便还罢了,若是真有争位这心,那就是脑子坏了。秦显的位子越是稳当,秦昱做的这些事就越能见其阴毒。 秦昭还在寻时机把这事告诉秦显,善儿说了,他便相信,这事透着古怪,那个叫豆蔻的宫人,和秦昱一道登上北峰岭上的佛寺,看管得越加严密,但只要一天不死,就是她手里的把柄还有用。 仔细留意,小心谨用,秦昱若是规矩,这事便不必揭出来露皇家的丑,若是他将来不规矩,那就是现成的把柄,足够置他于死地,都不必秦显出手。 卫善心里诸多难事,杨云翘提前身亡,周师良将要反叛,满肚子的话不知要如何说起,秦昭却觉得这些都不是难处,看她蹙了眉尖,隔着桌子伸手捏捏她的面颊说道:“善儿不必烦恼,再有几年就能就藩,到了那封地,你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说以后如何的话,卫善抿着嘴唇笑起来,看见秦昭就觉得心里一松,这才伸手捏一颗糖,送到嘴边含着吃了。 秦昭不能久坐,到她这儿说上几句话,又要回议政厅去,进言太子趁着此番正元帝给东宫学士的官位,收罗些下阶官员,上层官员各有偏向,分出几派来,太子手上能用的人依旧太少,胡成玉袁礼贤两个又各有私心,虽有谏言,也权衡考量的太多,倒不如趁此机会,慢慢培植自己人。 其中秦昭便举荐了几位,名上是让他们著书立传,太子战功显赫,文治上却还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正好趁此机会网罗一批东宫学士,也能多听政见,参谋机要。 卫善把他送到飞霞阁殿门边,秦昭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面上有些歉然:“回来得太急,没能预备像样的生辰,只好先把这个给你。” 郢城南北断了往来,战事归初的几个月,连私货商人都不敢出船,山林河道多有守卫,捉到了就按奸细罪论处,不论是南边还是北边,都不敢轻举妄动,秦昭原来定下的一株红珊瑚玉树还未及送到。 卫善捏着荷包袋儿,里头轻飘飘的,一时猜不出来里头有什么,知道他在外头作战不比在清江练兵,哪有功夫去替她搜罗小玩意儿,接过来便笑:“二哥就是送我一根针,我也喜欢。” 秦昭倏地挑眉,“呵”一声轻笑起来,伸手就要掐她的脸,可这是在宫门口,到底收回手去,背在身后,低头看她:“往后别再叫我二哥了。” 不叫二哥又叫什么?卫善眨眨眼儿,秦昭却已经转过身去,她紧上前两步,能看见秦昭红了一点耳朵尖,一下子明白过来,跟着面红耳热,手里捏着荷包,竹纹蓝绸系了一个如意绦,打开来一看里,黑漆漆甚都没有,拿到太阳底下了,这才看见一线银光。 原来里头真是两根绣针,磨得极细,用这个投在水面上,必然能浮起来,卫善心口轻跳,还在想着,要是不叫二哥,叫什么呢? 卫善自记事起,就不知道妻子该称丈夫什么,姑姑从来只称丈夫作陛下,叶姨叫林先生就称呼先生,拿来称呼二哥都不妥当,忽地想到上辈子碧微叫太子哥哥夫郎。 光是想都羞人。 卫善收了两枚针到玉盒里去,等到明日投针时,让沉香取出来,沉香看见她红了面颊,“呀”得一声:“公主可是着了暑气,必是外头日子头太毒了。” 她送晋王,无人跟着,也就无人掌伞,公主本就怕热,被大日头一晒,可不面红,赶紧让兰舟端了绿豆百合汤来,里头搁上小冰珠,勺子一碰叮叮当当的响。 卫善不好辩驳,勺子浅浅饮上两口,越想越是脸红,她知道这是私房话,不能对别人说,前世今生能够问一问的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好放在心里琢磨。 既是七夕节又是卫善生日,各殿里都提前预备了贺礼,卫敬容年年都亲手给她下一碗面,最简单的那种宽面,拿鸡汤作底,炖得鸡肉酥烂无味,鸡米都炖化开来,光只用汤,面条熟了浇上去,除了这个别无花样。 卫敬容绣活不精通,厨事也不精通,在卫家时都没有沾过厨房的地,还是出嫁学了一道面,做给几个孩子吃,卫善吃面,人人都跟着吃上一碗,秦显秦昭秦昰,一字儿排儿,秦晏和如意大了,也得排在里头,秦昱不能碰荤食,给他送了素面去。 卫善不喜面食,这碗面却是一定要吃的,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卫敬容这才又赐下双股寿字的金簪,给她簪在头上。 正元帝赐了玉雕屏风,秦显送了金嵌玉鸳鸯珊瑚红宝石的花冠一顶,秦昰送了卫善一幅自己写的对腾和一只小羊崽子:“我的银甲大王生的羊崽,姐姐可得好喂它。” 小羊羔抱在秦昰怀里咩咩的叫,圆黑眼睛雪白软毛,秦昭看了低声一笑,这下秦昰问他:“二哥送了什么?” 卫善刮刮他肉脸蛋儿:“二哥送我赢的法宝。”又叫了一声二哥,偷眼看他去,他却只是笑。 到宫妃太子妃们一并投针,吃巧食巧酥的时候,卫善的针是头一个浮起来了,得了金钗彩头。跟着宫妃们又投化生求子,拿软腊雕成鸳鸯燕子婴孩模样,投到水中,先浮起来的,先得彩头。 卫善尚未成婚,只投了鸳鸯,那对儿鸳鸯稳稳当当作水上浮,沉香几个才要笑,宫妃中便喧闹起来,太子妃投的那个婴孩像,也稳稳当当浮了起来。 有这样的好彩头,宫人们贺起她来,太子妃也是满面笑意,趁着人人都看过去,秦昭立在一旁树下对卫善招手,她小步过去,秦昭对她打了一个手势:“我带你出宫去。” 闹灯 卫善拎着裙摆瞪圆了眼睛看向秦昭, 心里极想出宫去, 跑跑马看看灯也好, 可今日在离宫东苑的百子池边, 宫中女眷一同穿五色彩缕, 还要穿七巧针乞巧, 若是她不在, 必有人要问的。 秦昭笑起来:“我跟母亲说好了,带你去逛乞巧市,子谦就在馔香楼等我们。” 京城之中东西二市在七夕这一日都合作“乞巧市”, 自七月初一始,两边坊市之中日夜喧闹,各处都有卖乞巧物的小商贩, 有的支摊儿有的担扁担, 热闹非凡。 到了七夕正日子更是没有宵禁,年青男女也有结伴逛街市的, 春宴七夕都是京中女儿结伴游乐的好时候。卫善还是上辈子偷偷溜出来玩过, 小哥哥卫修领着她, 不敢正日子带她出来, 早上两天带她出宫看看街景, 偷摸着上去城楼,看底下结彩挂灯, 灯火明暗处,小儿女悄悄拉手说私房话。 秦昭看着她满面是笑应了一声, 回去换过衣衫, 换了一件荔枝红细勾金边的衫子,底下是银纱金丝裙,织了如意云纹鹊桥仙。 头上依旧还是两个金环儿,不让宫人们跟着,和秦昭两个出了宫,秦昭赶车,她就坐在车里,车门挂了薄竹子帘子冰素纱,隔着帘儿隐隐能看见他的背影,手腕一抖一动,大黑马就往前直跑起来。 卫善人靠在车门边,两只脚叠起来,喜滋滋的问他:“咱们这么早出来,还没挂灯罢。”离宫之中着实厌气,再有宫人们结彩扎灯,也不如外头街市热闹。 山道上并无闲人,卫善干脆卷起帘子,坐到秦昭身边,拿手指头戳一戳他:“我想吃燕肉馉饳儿。”秦昭把马鞭递到左手,右手一把握住卫善伸过来作怪的小手:“成啊,咱们无去馔香楼,让大师傅给你裹。” 卫善摇摇头:“这个得夜市摊子上的才好吃,大锅里一个个小竹篓儿兜着煮开来,再放虾皮细盐,这才好吃。” 秦昭抻开手指,同她十指紧扣,思量着她什么时候出宫吃过这些民间饮食,想到回业州一路上都有一个魏人杰,说不准是一道吃的,“嗯”了一声道:“这些东西不干净。” 卫善说过便忘了,吃不着燕肉馉饳,就再吃旁的,馔香楼的巧食做的也好,据说大师傅是前朝宫里逃出来的御厨,教了一批徒弟,南去北往开着分号,还有一块珍藏的前朝匾额,是前朝皇帝的金口玉言,夸他的菜做的好,只从来不敢拿出来给人看。 进城门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就排起长队来,秦昭驾车过去,守城的官兵一见是他赶紧放行,卫善又缩回车里,还当要先去馔香楼,车却一路驶到了晋王府,秦昭隔着帘子道:“院子修得差不多了,你去看看,还要添些什么。” 院子修整了小半年,工部年节都不停歇,督促匠人早些盖楼粉墙结彩棚,把荷塘挖得更宽阔,花圃里种上芍药石榴八仙花,窗前芭蕉芙蓉二色相印,一年四时季季有花,时时有景,还盖了个小竹楼,引来活泉水,松风竹风石山画舫,倒似南边的名园。 连门洞都不一样,芭蕉门宝瓶门如意门,一进后院处处都有风致,卫善光看图纸,还不知道能做得这样有巧思,书房窗户四扇,扇扇都不相同,靠窗边有一张小竹榻,卫善在屋里转过一圈,坐到竹榻上:“这里真是阴凉。” 知道她怕热,这才建了竹楼,楼底下引水流而过,这才自带凉意,秦昭还取了一条软毯出来:“善儿歇一会,我有些事。” 小楼底下是个议事厅,卫善知道他有王七唐九这些人,也知道他这些日子正在谏言太子召集东宫学士,乖乖躺到竹榻上,眯着眼儿午觉。 耳朵里听见竹叶细响鸟雀吱喳,侧身便睡过去了,等到醒时,天光渐暗,秦昭就坐在她身边,手里拿了一卷书,伸手刮刮她的鼻子:“真是能睡。” 原还想让她见见小唐冯五,不意她睡得这么香,手指尖顺着眉毛鼻子眼睛都刮过一回,她也依旧不醒。越是看就越是入神,凑得近了,能看见她睫毛也似一把小扇,不知道刮在鼻子上痒是不痒。 手里的捏的书一页都没翻动过,看她抬手揉眼睛,一时有些心虚,咳嗽一声,摸摸鼻尖:“咱们走罢,子谦怕是已经到了。” 卫修早早就等着,再不成想这两个竟晚了这许多时候,桌上早已经摆了凉菜,各种马轿都不能通,俱是行人,在窗前远远看见秦昭和卫善两个,还一路光顾着玩儿,一时买一把像生花,一时又挑两个摩诃罗。 卫修在楼上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两人从长巷子那头走到这一头,心里也不知骂了多少句小没良心,可见秦昭两只手时时护住小妹,眼睛都没挪开一刻,又替小妹高兴。 卫善上到楼上时,手里还捧着荷叶,荷叶上托了一把新鲜的莲子,才刚从莲蓬里剥出来,她咬开半个吐掉莲心,一不小心尝到一口,苦得直皱眉头。 卫善一见卫修就知道他等得久了,可车马过为来,人也得缓行,实在没法子,赶紧拿了一颗莲子塞到他嘴巴里,笑眯眯的讨好他。 桌上摆开珍馐,楼下越夜越是热闹,隔开一条街的坊市就是平康巷,那栋结彩楼就玲珑坊,馔香楼开在此处,方便里头的豪客叫席面,楼里一出手就是十几二十贯钱,叫上一桌宴席,连着金杯金碟也一并送过去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从没见过,趴在楼上看,秦昭还惦记着她想吃燕肉馉饳儿,专叫厨子去做,把肉打成粉浆,裹在薄皮里,送上来晶莹透着肉色。 底下有舞灯的结彩而过,忽地一阵喧闹,当街叫骂声传到楼上来,卫修看了“咦”了一声,平康巷中赶客算是常见,可这回赶的人竟是杨思齐。 两个龟奴把他抬了出来,身上挂的腰上悬的通通撸了个干净,杨思齐怕是吐过,襟前脏污一片,身边竟一个从人也无,嘴里还叫骂着要牵马来,人人看见都绕过他走。 卫善也想去看,被秦昭拍了拍脑袋,按着她吃馉饳儿,不许她看这些腌脏事,看见杨思齐醉得瘫软,也不叫从人去打听,叫了小二进来,赏了些银钱,指一指杨思齐:“这是哪一家的,看着倒有些眼熟。” 跑堂的都有一双利眼,人一进酒楼的门,就已经先发出三六九等来,那小二哈着腰,眼睛往秦昭腰上悬的玉佩上扫过,赶紧堆起满面的笑意来:“那是忠武将军家的大公子,也是咱们这儿的常客了。” 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两位的脸色,倒看不出喜怒,小二说话自有法门,夸两句贬两句,都为着多得几个赏钱,可这瞧不出喜怒来,倒有些不好办。 脸上依旧笑,转念一想这两个都没去帮扶一把的意思,那就不是交好的,堆笑道:“这位爷到这会儿还欠着咱们楼里一百三十八两的帐没清呢。” 也不全是杨思齐自己吃的,那些狐朋狗友,打着他的名号吃酒菜要酒席,都记在他帐上,酒楼讨不着帐,那边的花楼也是一样。 小二还压低了声儿说些宫闱密闻:“杨家宫里的娘娘没了,这体面可不就没了,我还听说玲珑坊要是再要不着帐,就要上门去讨啦。” 得势失势转眼之间,原来堂上佳客,此时倒人见人嫌了,卫善咬了一口燕肉,再伸头去看时,杨思齐已经被从人接走了,连马都给扣住,要回家取了银子来赎。 小二得了两颗金珠赏钱,隔得会儿就给这屋里添了一壶荷花香片,卫善吃了半碗馉饳,抿了唇道:“这事儿就没人报给袁礼贤?” 御史台竟无人参?杨妃连七七都还没过,秦昱还立志结庐三年,恨不得草庐门口能生得出灵芝来,杨思齐这会儿就已经饮酒作乐,这事且得参上一本,把杨家和秦昱的那点面子情都磨干净,往后两边就算来往,也引人指谪。 秦昭笑看她一眼,冲她点一点头,往她碗里挟了一筷子燕窝鸭丝:“善儿不许想这些,想着吃什么玩什么?夜里带你去城楼上看烟火。” 卫善心知明儿必有人要参了,笑了一声,乐呵呵的等着杨家继续倒霉,筷子尖儿挑起一块鱼肉,添到秦昭碗里。 卫修扭过头去,自己给自己挟了一筷银豆芽,默默吃了,跟着告诉卫善说魏宽家里要办喜事,魏人骄讨的是贺明达的女儿,人已经到了京城,魏家难得送了帖子来,请卫修过去吃酒。 能请卫修就已经很好,卫善有那么一桩事在,还是不去魏家凑这个热闹为好,看见外头有卖兔子灯的,买了一对儿,让小二跑腿,送到魏府去。 卫修欲言又止,他这辈子也没曾想过有一天能接到魏人杰写来的信,杂七杂八的跟他炫耀在边关的日子,说草原一片望不到尽头,跑马射羊,他一箭就能对穿黄羊的眼睛。 那信里夹缠不清写了许多,最后才有一句是问卫善的,问她有没有被罚,分明还不知道卫善已经被赐婚了,那信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得好,握着杯子饮口酒,一抬眼就看见秦昭正盯着他,冲他点头笑一笑,一面笑还一面给卫善盛了一碗冰雪糖荔枝当甜点心吃。 卫修被半口酒呛住了,咳嗽得满面通红,赶紧低下头去,连个魏家都不敢再说,只怕等魏人杰回来的时候,二哥和善儿都已经有了孩子了。 魏人杰随信送来的还些獐子皮白狐毛,他虽没说,却是必是送给卫善的,这些东西还得还给魏家去,若是魏家不说,就由他来说,总不能再让魏人杰这样痴想。 山月 卫善是被秦昭给背回去的, 城中虽无宵禁, 城门却还是按时关闭, 秦昭拿了领牌出城, 驾着马车, 车里堆了各色玩意, 卫善先还坐在秦昭身边, 晃荡着脚看夜色里的山林。 白兔灯莲花灯通通点起来,就挂在车头前,今日月明星疏, 照透山间薄雾。头上一轮明白,车前两盏明灯,夜色中不敢赶车快行, 马蹄子慢慢腾腾的迈着, “得得”踩在山道上。 间若有夜猫子啼叫两声,仿佛桀桀怪笑声, 卫善把头靠在秦昭的肩上, 心中安宁, 半点儿不怕, 夜猫子一啼, 她便笑一声,慢慢阖上眼儿, 含含混混跟他说话。 半边身子都靠在秦昭身上,人已经迷迷糊糊的, 嘴里说的话也听不清了, 秦昭原来挺直着背,可她这么靠着,人就松软下来,放松了肩膀,让她能靠得舒服点,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身上,把她整个人都兜起来,只露出半张白玉似的脸。 侧过脸去想听她嘴里说些什么,只能看见莹白额头,乌鸦鸦的鬓发,和拢在头发里,那只小而薄的耳垂,仿佛一块白玉,又似凝脂乳酪,秦昭喉间滚动,侧耳过去,依旧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仿佛梦话里还在说城楼烟火。 刚刚当着这许多人,没能碰她,只敢在衣袖底下拉一拉手,此时头悬明月,身在密林,直似世间只有你我二个人。秦昭侧过头,嘴唇轻轻碰碰她的耳垂,薄唇烫热,耳垂冰凉,想吮上一口,不知是何种滋味。 到底稳住了心神,不敢造次,赶上几十步就要望一望她,卫善喝了酒吃了馉饳儿,还走了这许多路,睡着了呼吸又轻又短,秦昭心里数上九十九,就侧脸碰她一下。 到离宫正阳门前,整个人被夜间山风吹得心底暖洋洋的,背上卫善,拿兜帽掩住她的脸,分明还替她预备了一殿的莹火灯笼,睡得小猪似的,怕是看不见了。 秦昭背着她,特意往那株合欢木下走了一遭,树上也不知甚时候添了许多彩绦,都是小宫人们自个儿挂上去的,树下还摆了供果,说是神木有灵,祈愿必然灵验。 素筝几个看见公主趴在晋王背上,只当她又吃醉了,殿里歇了烛火,大大小小的纱灯笼或悬或挂,还有摆在地上的,踏进殿门还有一片莲花灯。 不能大张旗鼓在芙蓉池里放灯,就在殿前摆上,烧琉璃的莲花灯,点了酥油灯火应出红绿色来,眼前一片美景,卫善却只趴在秦昭肩上大睡。 素筝铺开软毯,轻问道:“要不要把公主拍醒?”晋王花了这许多心思,到明日这些萤光就都没了,此时不拍醒她,这些功夫就都白费了。 秦昭摇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横抱起卫善放到床上,替她脱了鞋子袜子,盖上软毯,这才回到自己殿中去。 第二日卫善醒来时,殿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她坐着梳头,翘起两只白生生的脚,还问素筝:“怎么一股子香味儿,跟松针香又不相同。” 素筝抿了嘴儿笑:“昨儿夜里点了许多时候的酥油,是酥油的香味儿。” 卫善一手拿着牙梳,一手握着满把的头发:“怎么想起来要点酥油?”一听说殿里预备了这许多东西,她却一样都没看见,哎呀一声有些可惜,跟着又想起昨天夜里明月山风,嘴儿一抿又笑起来。 到给卫敬容请安的时候,连眼都不敢抬,昨天整日都不在,自然是偷溜出去玩了,徐淑妃几个都抿着笑,太子妃也笑看着她,冲她微微点头。 卫善坐到姑姑身边,只作不知这些人在笑什么,几个妃子逗着秦晏立起来起几步,又抱过如意,轮着符美人的时候,她没有伸手,反是乔昭仪接了过去,拿手碰一碰她,笑盈盈的对卫敬容道:“给娘娘道喜。” 太医三日请一回平安脉,符美人疑似有孕那是一个月前就已经报上来了,今儿一早符美人有些犯恶心,又请了太医来,这回确是摸出了滑脉。 卫敬容清晨起来便知道了,乔昭仪此时说出来,她笑着点一点头,对徐淑妃道:“看来宫中又该进份位了。”跟着又说:“这样的喜事赶紧报给陛下知道。” 封美人几个都围上去恭贺,乔昭仪自从落胎,就再没有这么高兴过,笑盈盈看着符美人:“让她请东道摆宴席。” 徐淑妃手里抱着秦晏,男孩越大越是好动,她都已经抱住不了,挣扎着非要下地,让宫人紧紧看住他:“要我说还是等两日罢。” 昨日七夕,正巧竟是杨妃的头七,秦昱一早就往停灵的万福寺庙里去烧纸念经,夜里的宴席正元帝也只薄饮上两杯,宫妃们在百子池畔斗巧,玩得一会就散了,符美人此时摆宴庆贺,总是不妥。 昨日正元帝未曾宣人伴驾,心里还念着杨妃,今日一早又送上杨家孝中行乐,杨云越和杨夫人虽不必为妹妹守孝,可家中儿女却要守上百日的,头七没过,在家里胡闹些便罢了,还在外头胡闹,被人抓住参了一本。 凡有饮宴都换了素酒,配酒的菜也都是些鲜剥菱角莲子,秦显秦昭连同秦晏几个也都身穿素服,本就是夏日酷暑,虽在山上凉快些,也没人穿大红大绿的鲜亮颜色。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着太监禀报正元帝,谁知这事报上去,正元帝竟赏了几道菜下来,专给符美人,又赏了些缎子金银,王忠亲自来送赏,满面是笑:“陛下十分开怀,请娘娘参详着给符美人升等。” 这些赏下来的宫装缎子本就已经分着等,什么品阶用的几等,卫敬容一看便知正元帝要往上提符美人的份位了,他这个年纪还接连添儿添女,心里自是得意,高兴了就要赏,笑一笑道:“宫里确是少人,符美人提成昭容罢。” 提成昭容就在九嫔之中,和乔昭仪并列,两人互看一眼,想要求着皇后让她们往后还能一宫而居,卫名容便道:“阿乔沉稳细心,符昭容有孕在身,许多细事得你看着才好,先暂住一殿之中罢。” 又一个上辈子没有过的孩子,卫善摇着波浪鼓儿逗如意高兴,昨儿买的那些纱花小人儿都给如意送来一份,她这么丁点儿大,就知道要拿红的,伸手扒拉过去,坐着自己咿呀玩起来,流了一襟口水,咧着嘴冲卫善笑。 大殿之中其乐融融,几个小妃子都恭贺符昭容,称她作昭容娘娘,拿她打趣,太子妃坐在一边,也笑盈盈的道喜,跟着就听见正元帝往东宫赐物,赐下了八轴百子图和一套甜白瓷百子婴戏透雕碗。 正元帝往东宫赐物不是奇事,有时候上午赐过一回,下午想起来又赐一回,记得密密麻麻,鲜果肉菜纯酒金银,想起什么就赐什么,可这回却是意有所指。 太子妃脸上泛红,绞着手指头,好容易才稳住了心神,谢过赏赐,依旧撑着笑坐在一边,昨日是她连着得了两件彩头,求子和斗巧都是她赢,可那腊人能浮上水面来,孩子却怎么也没信儿。 卫敬容看她脸色不好,替她打了个圆场,笑了一声:“陛下可真是,百日还未过呢,这会儿就急起来。”太子妃这才松一口气,心里不住祝祷,不论是殿里哪一个有了都好,万不能让姜良娣先有身孕。 卫善关上耳朵听作没听到,小如意一把抓住她手上的纱花儿,张开嘴啃了上去,被宫人赶紧抱住,她没了花儿,先是怔住,跟着要哭,把满室子人都引过来,卫敬容赶紧拿帕子给女儿擦口水,拿她喜欢的那个红布老虎给她玩,才还哭得惊天动地,一拿到老虎立时就不哭了,咧着嘴又笑起来了。 乔昭仪看个不住,符昭容便道:“小公主粉雕玉琢,我要是也生个女儿就好了。”一面说一面碰碰乔昭仪的手。 紫云殿里的热闹一过,太子妃先回芙蓉阁,乔昭仪扶着符昭容的胳膊往园中疏散,宓宝林宓才人落后一步,自请为杨妃穿素百日。 这两个这些日子连正元帝的脸都见不着,正元帝一个杨字都不愿意听,卫敬容看这两个这么说,把头一点:“也好,你们不忘旧主本是好事,也守孝百日罢。” 大小二宓原是素衣百日,不料从皇后口里说的是守孝百日,那就要食素穿素,连门都不许出,更别说还能再见正元帝的面了。 三月一过,宫里说不准又有了新人,她们姐妹还提什么宠爱,个个花容失色,卫善轻摇一下波浪,赞了一声:“没想到才人宝林竟还有这份心意,杨娘娘泉下有知,必然感念。” 大小二宓素衣来的,白着脸盘回去,三月之后将要冬日,若是卫敬容不带她们进宫,从此还有什么机会能见到陛下,才走到廊道上,两人便争执起来,宫人报到卫敬容跟前,卫敬容让结香送了一本,《训导》去,让尚宫教导这二人背诵,既然守孝就要有守孝的样子,关闭殿门不许外出,念经抄经食素一样都不有少。 杨云越又被申斥,这回参他的,是他的宝贝外甥秦昱,狠狠告了杨思齐一状,正元帝把杨云越从家里在叫到离宫,大骂一通,罚俸一年。而宓宝林宓才人两个也“自愿”在殿中为杨妃祈福,不出殿门半步。 中元 宓宝林宓才人两个甘愿为杨妃抄经, 要在七月十五中元节那一天, 替杨妃抄《地藏经》, 要在那一日放河灯的时候烧化了给她。 宓宝林宓才人两个都是粗通文墨的, 杨家此时调-教起人来比原来又不相同, 诗书琴棋正元帝无一所好, 这两个也就不精通这些, 反花了许多功夫在旁的上头。 此时叫她们抄经绣经,当着人不敢说,关上门去叫苦不迭, 偏偏这些日子又见不着正元帝的面,只得规规矩矩在殿里抄经,宫人太监都不识字, 除了姐妹两个根本无人帮手, 就肯出钱,也无处找枪手。 短短七八日哪里抄得完《地藏经》, 堪堪拿了几页也应付不掉差事, 呈送给卫敬容看, 卫敬容当着正元帝的面一翻便蹙了眉头:“这怎么像话, 是她们自己来求着要替阿翘穿素抄经的, 送上来的东西倒心不诚,可见只有口里好听了。” 正元帝沾着杨字就觉得刺耳, 把眉目一肃,连看都不看:“拿这个讨好卖乖, 实是可恶, 你看着罚罢,别顾着杨家的面子。” 两人各降一品,五品才人降成了六品宝林,六品宝林双降成七品御女,罚她们禁足思过,杨家再无人再往正元帝耳边吹风了。 后宫经得杨妃一事本就各自缄口,待了大小二宓被罚一事,更无人敢造次,到七月十五中元节的这一日,正元帝要往西郊祭白帝迎秋,因着前朝好道,二百来年深入人心,宫城中许多年留下的习俗,到了这一天,都要祭祀清虚大帝,以赦其罪。 北峰岭上白鹿观里还有一个前朝的老道,是大夏授过官职的,魏宽原来是山匪出身,当强盗也有规矩,红白喜事不抢,僧人道人不劫。杀进青丝宫时,有宫人太监往山上逃命,兵丁搜山搜到了道观里,看见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领着几个徒弟,饶了满观道士一命。 他就还在这白鹿观中,念经当道士,种些果菜以度日,等到皇城内外都进驻兵丁,大业把夏朝的宫舍仓库都抢夺接管过来,他依旧在观中当道士,中元节就在观中做一个中元斋醮为民众祈福。 本就是皇家道观,排开阵势作道场都是惯了的,披上五彩云鹤衣,举上清虚大帝玉善天尊的牌位,打头就是这个老道士,头上顶金莲冠,手执朝简,拈香宣表。 正元帝自西郊祭过白帝,回来便不愿上山,只在紫云殿中听见山上钟鼓齐鸣的奏着大圣乐,隐隐还能唪诵声,知道秦昱就在观中为杨云翘祈福,皱了眉头:“佛道一事最移性情,老三可不能一味钻在里头。” 小如意正摇头晃脑,开了西阁窗,音乐声传进来,她自己咿咿呀呀就会跟会学,两只小手一动一动的,卫敬容抱着女儿逗她,听了道:“他是哀伤太过,须得寻个法子开解自己,古来好道好佛的,可不都是心有所求而不得,这才焚香祝祷。” 正元帝点一点头,不置一词,听山上道观从《玉皇锡福宝忏》念到《焰口施食》,先给祖师爷念经,接着再普济十方孤魂。 午后赵太后殿中又有教坊司演目莲救母的杂戏供她赏乐,宫眷皇子都陪在坐,演完之后再去芙蓉池放河灯,正元帝陪赵太后看上一段,听山上经还念得齐齐整整,倒想上山去看一看。 这一看将到半夜还未归来,卫敬容宫中点灯,吩咐太监去问,可是到了哪殿之中歇着,隔了许久才来回报,人还在白鹿观中。 紫云殿有事,飞霞阁里也有事,子夜时分,巡逻的兵丁捉着偷偷在芙蓉池边烧纸的椿龄,宫里是不许私烧纸钱的,拿住了问她,她唬得一张脸儿煞白,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夜色之中见到这些按刀穿甲的人,伏在地上发抖。 她既说不出话来,就差点儿被人领下去关押,等到第二日共中报走失了宫人,再来问她的罪,便在此时颂恩自花树中闪身出来,说是永安公主宫中的宫人。 那巡兵的头儿原就跟卫修熟识,一听是永安公主宫中的,又听见是近前侍候着笔墨的宫人,着人把椿龄和颂恩都送回飞霞阁去。 第二日一早,卫善才刚起床,坐在床边趿了睡鞋,素筝便把人领来了,颂恩跪在阶下,椿龄跪在软毯上,卫善正同沉香说冬日里要做一双新鞋子,里头要衬兔子毛,鞋面要绣牡丹花,拿金丝线勾边。 一看椿龄跪着,素筝又满面寒霜,倒挑一挑眉头,椿龄的胆子还没老鼠胆子大,素筝这一年里早已经缓和了脾气,这时发作,必有大事了。 素筝点点椿龄:“宫中三令五申不许宫人私烧纸钱,咱们殿中连令文都是她读的,明故故犯,昨儿叫人拿住了,得亏看着公主的面子才被送回来,若不然这会儿已经关起来了。”要是当真关了起来,还得飞霞阁去领人,丢的是卫善的脸。 椿龄在卫善身边呆了一年多,来的时候又瘦又小,脸蛋青白,看着便年纪幼小身量不足,到了卫善身边,吃的好睡得好,活计又轻省,只让她跟纸墨打交道,不必干重活,人立时抽了条,同一年之前都不像是一个人了。 整个殿中,替卫善办事最多的就是她,记录官职,抄写奏疏全是她一手办的,宫中各殿妃嫔生日家世,也都有一本花册,卫善最喜欢她的就是默默办事,绝不多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殿里的宫人们各有交好的,譬如沉香青霜,两个好的就像一对姐妹,沉香拿自己当姐姐,青霜拿自己当妹妹,有事也最爱赖着沉香。 只有椿龄,宫人也有找她学字的,她都愿意教,不厌其烦,连青霜都学了两句诗,可真要说交好,只有颂恩一个,常能听见两个人论书,椿龄对谁都不曾说过这许多话。 原来椿龄看着小,跟颂恩一处差了好一截,如今她长开了,罗裙一系也显得出纤腰玲珑来,若不是一个穿着宫人裙衫,一个太监打扮,远远看着,倒很相衬。 素筝心里觉得不妥,提过几回,前朝宫中那些乱象是正元帝深恶痛绝的,对食磨镜只要捉住了就不轻饶,她这才把椿龄看得越发紧,可真要说两人说过些什么,素筝也听不明白。 不料会是中元事发,两人一是烧纸,二是私会,素筝一夜都没有好睡,清早把人送到卫善跟前来,要她定夺。 椿龄哭都不敢哭,缩着身子伏在青绿缠枝莲花软毯上,身子抖个不住,卫善看她怕得这样,轻声问她道:“你,是为了谁烧纸?” 椿龄隔得许久呜咽一声:“给我的姐妹们烧纸。” 椿龄原在前朝凤阳阁里侍候帝姬,凤阳阁里的那几位帝姬一听见破宫先死了的还算保全了清白,来不及死的正落到贺明达手下将领的手里。 破宫那时正值七月,鬼门一开收走许多魂魄,甘露殿里尚算死得干干净净,凤阳阁里却是人间地狱,宫妃帝姬宫人,少有幸免的,凤阳阁先被抢杀,又被一把火烧了。 椿龄口里的姐妹死了多年,她一说这话,素筝心底虽不忍,依旧责斥她:“你多放几个河灯,心里祭一祭便罢了,怎么就敢私下烧纸?” 原在掖庭既无闲钱又盯得紧,多少年来都没给死去这些人烧一点纸钱,椿龄伏在地上哭:“不敢求公主饶我,可这些人,若我不烧,便没人记得了。”她抄了《地藏经》,想在水边烧化,给这些人祈福,原在幽冥之中不受苦难。 卫善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椿龄见过惨像,这才动辄便似惊弓之鸟,她自己也曾经过,惩罚的话说不出口,隔得会儿才道:“罚你三个月的俸,让小顺子打听打听昨儿夜里巡军是谁,去赏一回。” 至于颂恩,一口咬准了是看见她抄的地藏经,猜测她要烧给过去的姐妹,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这才悄悄跟着,把昨夜的事又说一回,伏地下拜,谢过公主恩德。 两人目光一碰,椿龄白着脸低下头去,颂恩也一样罚了三个月的俸,看这两人情态,素筝等人走了,这才皱了眉头,总觉得这两人不对,要是闹出秽乱宫闱的事可如何是好。 卫善看她心忧,确是觉得两人走得太近,可颂恩是太监,椿龄是宫女,两人不过因为颇识诗书能多说上两句话,她笑一笑:“我可不会一直拘着你们到老,素筝冰蟾年末就要放出宫去,你们若想走的,我自有本钱给你们安稳过日子,若不想走的,跟着我到晋王府,给你们人人都挑一门好姻缘。” 素筝的脸一下子红了,侧过身去,几个懂得些事的都红了耳朵,反是初晴兰舟几个还不知事,咬着袖子轻笑起来。 这话在飞霞阁里传开了,能跟着公主嫁到宫外已经是难有的好事,永安公主还许诺能替她们结一门好姻缘发嫁,那更是梦里也想不到的好事了。 椿龄正在书斋整理书册,听见这些,抬头看站在松树底下的颂恩,眼睛一红就要掉泪,拿袖子一抹,又低下头去。 主殿阶前那些小宫人人笑成一片,她低了头,颂恩依旧痴痴看着她,握一握衣袖,里头是枝银子打的梅花簪,和她头上日日不换的那只鎏金簪子极其相似,昨夜跟出去是想送给她的,却不知会听见那么几句话,怪不得她与旁的宫人都不同,牙关咬得死紧,手掌紧紧握着那只梅花簪,在掌心上铬出一朵素心梅花来。 战事(捉) 中元节第二日, 正元帝便召白鹿观那个老道士清虚从北峰岭上下来替他敷药, 阖宫的太医和秦昭从南边寻来的大夫, 都不能根治正元帝的腿疾, 又不敢在他身上下重药, 只让他仔细养腿。 正元帝当时征战, 受了箭创并未仔细料理创口, 当日情势危急,自然逃命要紧,随手在乡下抓了一个行脚大夫, 用了些草药胡乱一裹,等找到军医时,伤口已经流脓, 又受了一次清创的苦楚。 那时身子还壮, 受这点伤也不放在心上,谁知年纪越大, 腿上越痛, 身上几种疾病都在腿上显露出来, 越是天热越是复发得厉害, 痛得只能侧卧。 正元帝的性子脾气, 哪里真能抽丝似的用药,他恨不得一帖药下去一次就好了, 何况夏日里又痛又胀,太医都不知道发落了几个, 依旧寻不到灵药。 昨日一时兴起去了白鹿观, 竟被清虚看出身上有病痛,摘来草药浸在山泉水中,捣烂了敷在正元帝的腿上,今日晨起,腿上竟好了些,这才召他下来,让他依旧用这法子来给自己敷腿。 赵太后原是笃信菩萨的,也念了这许多年的经,吃了这许多年的素,此时听见老道士能给儿子治腿,急从她殿中赶过来,先看他确是生得白面白须,穿了灰布的道袍,比昨日身披道衣的样子更具几分仙骨,待问了年岁,已经九十九岁,便一口一个老神仙的叫着。 赵太后都叫了,卫敬容不得不陪在身边,喊一声道长算是尊称,眼看着他取来草药,和山泉水一起磨出绿汁来,磨的时候又诵一段经文,还告诉正元帝,这只是粗浅法子,药膏正在做,取草木精华,日日抹在腿上。 跟着又道这病根深日久,若早些年外敷就能医治,拖了这么久,又换了几轮大夫,各人用的药方都不相同,光用草木膏药只能止痛,已经不能尽除了,还得服丹为好。 正元帝一听要服丹药,先看了卫敬容一眼,跟着摇一摇头:“且先外敷。” 他说不吃,跳起来是赵太后:“大牛,你这些年吃的药也足够多了,天热一犯病,娘都睡不好,老神仙的法子既然管用,就先吃两帖试一试。” 卫敬容此时再不能不开口,扶着赵太后坐到一边:“母亲等等,先把药换过了,减轻疼痛再说。”赵太后眼睛牢牢盯着儿子的腿,抬了袖子就要抹泪,她一哭,卫敬容只得先宽慰住她,却不劝正元帝去试道家丹药。 赵太后口里小话不断,一时说儿子受了苦楚,一时又说卫敬容这个当媳妇的竟不知道心疼丈夫:“大牛他爹病着,我恨不得能剜我身上的肉给他当药。” 这话连正元帝都听不下去,从小到大不知听亲娘骂了亲爹多少句的死鬼,画像的时候连人的样貌都记不得了,卫敬容也不揭破她,顺着她说上两句:“母亲不要过于忧心了,再不济慢慢总能养回来,陛下心急,您可不能也跟着急。” 清虚满耳听着,只作不闻,替正元帝敷上草药,又说了两个秘法,一是早起在松涛处用山泉水浸腿,二是要节欲清心,房事有度。 清虚一把年纪,自寿星扣桃说起,再说到正元帝龙虎精神,此时虽不觉得与身有害,日后却是贻祸无穷,再吃金丹妙药,也难补足,这两条若是先能做到,这病就先好了大半。 卫敬容看了正元帝一眼,后宫之中人人皆知大小二宓,是姐妹两个一并侍候正元帝的,只人人都不开口,假作不知,卫敬容倒曾出言让正元帝爱惜身体,却不能说得太透,揭了他的短处。 二宓虽得宠爱,却没乱了份位,又且无子,外臣也没有因为这个便上奏折的,二宓进宫这一年来,也就这些日子正元帝心里厌了杨家,这才不沾她们,听见清虚一说,自觉确是身上好受了些,总不能当着亲娘和妻子的面说这些,略一沉吟,卫敬容已经扶着赵太后出门:“晏儿都会学话了,母亲要不要去看看?” 赵太后喜欢小孙子,到她这个年纪,连孙女也一并喜欢起来,这会儿两个孩子都在紫云殿里,秦昰背书的时候,两个小的就听着,秦晏听得多了,竟也能学上一句,徐淑妃满面是笑,日日都领他过来,染一染书香也是好的。 赵太后倒还知道给儿子留面子,那些混话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宫里都知道皇后让宓家姐妹抄经是为了发落她们两个,赵太后却当真以为是这两个诚心念着杨妃,还夸了她们两句。 让翠桐赐下一本说是开过光的经书,翠桐拿着东西犯难,往日杨妃在时,太后就爱干这些事儿,落在别人眼里倒似是给杨妃撑腰,如今还是这样,二宓可不是杨妃,翠桐去时便笑道:“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让宝林御女诚心替杨娘娘祈福。” 得亏得在赵太后送东西少有金银,她床底下的箱子都塞满了,也怕别人来摸,赏下去事物都拿这些虚物充门面,翠桐说得这一句,虽是赵太后的意思,也全了卫敬容的面子,得了一对儿绞丝金簪。 自清虚替正元帝敷药,正元帝便一直宿在紫云殿中,秦昱第二起就有了新的卖乖法子,他日日跟着清虚去采药,又说要拜在清虚座下当弟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清虚摆手不敢收下他,笑上两声:“齐王是有大造化的,不该此时脱了凡俗。” 皇帝的儿子自然都是有大造化的,右没造化,也投不成胎,可听在秦昱耳中,却意味深长,怔在原地片刻,心口“噗噗”狂跳 ,面上又白又红,心头喜意不敢露出来,埋头依旧替添虚打下手,头戴斗笠身背草蒌,拿着药锄跟进跟出。 他如此行事,很得正元帝的欢心,觉得这个儿子行事也有了章法,几件事都做得他满意,等秦昱跪在榻前替他上药的时候,正元帝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待你孝期一过,便给你讨一房好媳妇。” 药膏清绿透明,抹在腿上一片凉意,秦昱拿小竹片挑起药膏来,口里说这是儿子应当做的,心里却在想他在榻前当孝子,太子却在父亲腿痛不能理事时监国代政,撕开白布替正元帝裹腿,开口道:“儿子没有能为,除了孝顺父亲别无所长。” 正元帝听了,当时不说什么,心里确是高兴的,连着赏了他几回,秦昱便越加卖力,日日晨起陪着正元帝在松涛处用冷泉浸脚,说些从白鹿观中听来的道家经典,几回说要拜清虚为师,把那炼药的法子学来,好孝敬父亲。 卫善远远看见过一回,两人都解了衣袍,不好走过去,回来便对卫敬容道:“要不要让太子哥哥陪着姑父?姑父心里必然高兴。” 卫敬容轻笑一声:“显儿昭儿功不在此处。”说了这些,便让秦昰跟了两回,他年纪还小,冷泉泡脚怕他受不住,挨在正元帝的身上背上两句书,再说些妹妹如意的趣事,告诉父亲,如意会翻身会坐,洗了澡就抱着脚丫子在罗汉床上滚,又问正元帝:“姐姐嫁给二哥,是不是就还呆在家里了。” 秦昰还是孩子,说话做事比秦昱随兴的多,又是爱玩的年纪,摘果子捞鱼,正元帝看着他闹,笑骂两声:“看你成什么样子。” 秦昱见弟弟来了,先是少说话,秦昰却不记仇,知道三哥亲娘没了,还很可怜他,常给他一个果子一朵小花,秦昱跟他玩得熟了,也常带些山上的果子给他,还给他一个木雕,说是自己刻的,父子三人倒颇有些其乐融融。 秦显秦昭两个倒被卫敬容给料着了,召集东宫学士修撰书籍,比秦昱拉着曾文涉那样的小打小闹声势要大得多,秋闱一起,又有一批学子进官,秦昭还跑了一回太学府,他换上青袍挂上竹扇,缓缓坐车到太学府去,从里到外都是读书人模样。 秦显代政,便把此事交给了他,本就是他谏言设立东宫学士,人一多,好处便多,集思广益把原来粗浅的貌阅法又再细分,写了一份《建言疏》呈送给正元帝。 秦昭既然接管秋闱,点了袁礼贤的得意门生宋濂当副手,规正秋闱考题,前朝是考君子六艺,去岁也依旧例,能考出来的却不多,倒不如化繁就简,去掉枝节,只取最重的那一部分。 儿子们各有所为,便显得秦昱确是似他所说的那样,除了孝顺一无所长,秦昱难免心急起来,当日听了曾文涉的以孝立身,可等他守完了孝,太子和晋王都不知道办了多少事,在父亲跟前挣了多少脸面,可话已经出了口,只得继续忍耐,便不真的结庐三年,一年是怎么也要守的,到时再让曾文涉上书,说这般守法不合礼仪。 秦昭与卫善的婚期定在明岁三月,秦显知道二弟想尽早把小妹娶回家去,看他得空就往飞霞阁跑,笑他一回,替他在正元帝面前说项,便把婚期提一提,九月十月都有好日子,何必要再等半年,本来礼器也预备得差不多了,还对正元帝说:“这本来就是从未有过的婚事,礼部送上的的单子我看过了,我想给小妹加一顶金轿。” 金漆轿子那是太子妃大婚时坐的,她便是坐着这个进的宫门,正元帝一听便看着儿子:“你倒大方。”秦显笑一回:“又是嫁妹妹又是讨弟媳,不过是按着规格给她加厚些,值得什么。” 正元帝大手一挥应了:“这事你看着办就是。” 可还未等再议婚期,就有军报传来,周师良反了。 点将 秦显开口让卫善出嫁坐金轿, 嫁妆仪仗比着公主出嫁又厚上两分, 礼部原来为了这事儿不住上奏, 究竟是卫善从辅国公府抬进宫来, 还是抬她从贞顺门出去到晋王府。 礼部的官员争个不休, 这是本朝头一位公主出嫁, 也是头一位王爷娶亲, 都没有先例可循,皇家嫁女自是压了夫家一头,皇子娶亲那更不必说, 两种礼仪只看谁愿意自降一头。 最后是秦昭自己开口:“善儿从小长在宫中,陪伴父亲母亲的日子比我还长,就叫她从贞顺门出嫁, 圆了娘的心愿罢。”全了公主的礼仪, 也把成婚的地方改成了晋王府,第二日再进宫去拜见正元帝和卫敬容。 秦显把这事交给了东宫学士, 让这几个人来细究礼仪, 要办得风光体面, 在规格之内高出一二分来, 也是可以的。 他摆明了是要给弟弟妹妹一个体面的婚礼, 东宫学士接过和来一掂量,把他说的几样都加了进去, 里头就有让卫善坐金轿出嫁。 出嫁的礼仪比着公主的来,回门的礼仪比着亲王例来, 总之哪一个规格更高就按哪一个来, 拟出来竟也没逾越的地方,只除了太子妃乘过的那顶金轿上要去掉几处纹样。 这事儿卫敬容当然是高兴的,卫善就是一块心头肉,这会想一想,若是嫁给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既是嫁给秦昭,就挑了个和顺的尚宫派到卫善身边,又教导侄女:“她说的那些个规矩,本就不是框着你的,若是多话你就来告诉我,我替你发落。” 因着要提婚期,虽还未拟出吉日来,教导人事的尚宫也派到她殿中,慢慢把些夫妻之道告诉给她听,大半都是些卫善知道的道理,上辈子再是急匆匆出嫁,也依旧按着礼仪给了她一个尚宫,甚个夫妻之间要互相敬重,姑嫂之间和睦相处的话,那时她就听过了。 邓尚宫只告诉她最要紧的道理要到最后说,婚期未定,不能这时候就把图册拿出来,两人每日都见,大婚在即,一个知事一个不懂还能克制些,两个都懂又情意相通,要是有些差池可不好。 卫善听说要提前婚期,头一样担心的就是自己绣不完那对枕头,才刚刚绣完了一幅,另一幅勾了线,半只鸳鸯还没绣完,夜里点灯都在绣花,把十来年要做的针线赶在半个月里做了。 眼看正元帝点了头要提婚期,卫敬容便点起嫁妆来,才刚入秋,好皮毛才送上来,九月里还要秋闱,织锦缎子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皮毛得物还欠缺些,开了私库把自己用不上了艳亮东西都添在卫善嫁妆里。 她正拿着单子给卫善看,又把卫家要带去几个人都点出来,两人正说话,太子妃过来请安,看见摆出来的单子便抿了嘴儿笑:“只等着日子吃妹妹的喜酒了。” 她已经知道卫善要坐金轿,也知道卫敬容替她办了一份厚嫁,从贞顺门出到晋王府进,宫人们都在传说晋王有多疼惜公主,宁肯压着自己,也得叫她风风光的,这些个嫁妆一边进一边出,只怕都望不到头。 太子妃心里艳羡,打听了一耳朵,过来给卫善道贺:“殿下正在挑十月里的好日子,他从来也不信这个的,这回倒叫人卜算吉日。” 连他自己成婚,只怕也没爱么上心的,想一想又给咽了回去,专心看起卫善的嫁妆单子来,眼睛一扫,暗暗心惊,怪道尚宫说给卫善的添妆要越厚越好,斟酌着比原来的再加厚三分,那对儿嵌红宝的金手镯,这会儿一看宝石的规格太低了些。 太子妃嫁到东宫,是礼部办的嫁妆,太子大婚,不独正元帝,就是卫敬容也极关切的,除了东宫修整房屋,添新家具人手之外,为了给太子作脸,连太子妃的嫁妆都给的实足。 她是看见了单子才知道连珠子都分一等二等的,寻常在街上买来的,在宫里都未能入等,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再添多少才能让婆婆满意。 她自己有私库,太子也有,可太子的东西却没交到她手上来,给卫善的添妆,是太子一份,她一份,两人分开来算。 心里原来还觉得这是太子不信她,等知道正元帝的私库都捏在自己手里,还专有一个掌库官员,便知这是皇家办事的规矩,她里难受的不是这个,而是太子想把私库交给姜良娣,若不是姜良娣病了,东西早就由她掌管了。 心里算盘一回,还真难有相当的,原想添一对宝石盆景,可去了一回飞霞阁,见着卫善摆在桌上赏玩的石榴盆景,红白玉雕石榴皮儿,里头裹的石榴籽,一颗颗都是真红宝石,再难有比这个更巧思也更贵重的了。 心里犯难,面上带笑:“母亲的东西预备的这么齐全,可叫我怎么添妆好呢,我的那些,妹妹是瞧不上眼了。” 卫敬容笑起来:“我给的算我的,你给的是你的心意,怎么好比。” 几人坐着说笑,如意便在床上爬来爬去,太子妃来得多,又宠爱她,她看见太子妃便爬过去,抓她的手跟她闹着玩儿,卫善看见她脱了手上的镯子戒指才来的,怕刮着如意,对她笑一笑:“嫂嫂给什么我就收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便是这时听见前头有战报送过来,正元帝敷了草木膏药,腿上清凉疼痛缓解,午间倒能小睡片刻,又听清虚的节欲修身,这半个月来都宿在紫云殿中,凡有急事政事也都报到偏殿,看人来得急,卫敬容问了一声这才知道是周师良反叛了。 卫善一直算着日子,听见这个腾得一声站了起来,她手上握着五彩纱蟒的袍料,如意伸手来抓,一个扑空坐倒在软垫上,自己咯咯笑起来,卫善这才回神,问道:“那是不是要派人去平叛?” 卫善心口一紧,等了许多时候,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她心里也吃不准杨家还会不会出手,按杨家此时的官位,休想去动秦显。 秦昱与杨家闹成这样,就算秦显没了,秦昱上位,得着好处的也是曾文涉韩知节一流,杨家至多得个体面的封号,有个这样的舅家,抖落出来没有一桩好事,秦昱再想帮扶,也得堵得住悠悠之口。 小叔叔腿伤还未养好,正元帝前两日还派了人送伤药过去,这药就是清虚老道炼的药膏,说敬尧一样伤了腿,写来的信也是些疼痛难忍的话,想必症状相同,特赐下伤药去,以彰圣恩,卫敬容还为此事特意谢恩。 卫敬尧身上有伤不能出战,这回点的将帅便不知是谁,若还秦显出军平叛,那正元帝最相信的就只有魏宽了,必然是叫魏宽跟着一道去。 卫善攒眉思量,急着要把这事告诉秦昭,他跟魏家人说得上话,赶紧告退,要去秦昭住的朝阳殿,卫敬容听她问话,又看她急得这样,还当她怕秦昭又被点出来领兵,这仗一打,可不知甚时能回,婚期就更没定数了。 她冲着侄女笑一声:“去罢,给昭儿带些玛瑙葡萄去,这东西热性,可不能多吃。” 卫善根本顾不得害羞,急步出了殿门,沉香捧了冰盆跟在后头,卫敬容着结香去跟王忠打听,问一问正元帝派谁征讨周师良。 太子妃先还看卫敬容笑盈盈的收拾着嫁妆,这事一报,她就扔下嫁妆单子,脸上神色也淡淡的,还不知其中关窍,以为卫敬容是为了卫善的婚事烦恼:“母亲不必忧心,妹妹的婚事必定顺顺当当的。” 卫敬容指尖一紧,周师良这回是再难活命,不论派了谁去,正元帝都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听见儿媳妇说这话,回过神来。 冲太子妃笑一笑,吩咐她到徐淑妃处跟着办一办中秋节的大宴,提点她道:“原来是陛下不好佛道,如今清虚道长既得圣心,中秋又要祭太阴星君,云仪纸马可得早些备起来。”说完又叮嘱一声:“就说是东宫送去的,我这里也有东西要送。” 太子妃应一声是,隔着窗看见卫善行得极快,就差小跑起来,头上的玉树金冠一颤一颤,须臾就出了紫云殿的回廊。 卫善在殿中还持得住,出了殿门急急奔走,额间一片薄汗,到朝阳殿中,秦昭却不在,小太监迎了她进去。 立时送上茉莉双窨,摆上海棠攒盒,盒盖儿一揭,玫瑰糖如意卷奶油松瓤酥,件件都是卫善爱吃的点心,一躬身道:“这是咱们殿里常备着的,就等着公主来坐,王爷吩咐了,要是公主来了,随意走随意看。” 卫善哪里还吃得下点心,往书房里去,坐到椅子上,看他桌上满满都是各样册子薄笺,一叠一叠分开放着,也不伸手去碰,托腮等着。 等到下午秦昭才回来,一进殿门不及擦手抹脸就先去看她,小太监捧着盆在后头跟着。秦昭看见她撑着脸,乌晶晶的眼睛望过来,冲她笑一笑,这才接过巾子盖在脸上:“父亲点了成国公和大哥一同出战。” 正被她猜中,卫善咽着唾沫不知要怎么告诉他杨家有谋害太子的心思,秦昭就把毛巾往盆中一浸,挥退了太监宫人,走过去轻碰她的面颊:“我原想自请出战,手刃周师良,谁知大哥也是一样的心思。” 秦昭看她发怔,一只手就能盖住她整张脸,想起七夕夜里那一路的明月山风,喉间一滚,伸手捏捏她的耳垂,伏身轻道:“我想拿这个当作给岳父岳母的拜礼,大哥想拿这个给母亲贺寿,我没争过他,善儿怪我吗?” 卫善一怔,眨眼之间红了眼眶,上辈子秦显是不是也抱着这个心思。 所愿 卫善刹时红了眼圈儿, 秦昭伸手拍拍她的背, 被卫善一把环住了腰, 秦昭整个人一怔, 两只手顿得一顿, 伸出来的手这才缓缓拍在她肩上。 卫善把脸埋在秦昭的绸衫里, 她人缩在椅子里坐着, 拦腰抱住了秦昭,想通了上辈子原来还有这个因由在,秦显存了这个心思出征, 怪不得正元帝会这样迁怒姑姑,怪不得姑姑那样伤恸。 秦显死后种种又一次浮现眼前,她眼睛一热, 就要落泪, 鼻尖磕在秦昭的玉腰带上也不肯抬起脸来,秦昭拍她两下, 柔声问她:“善儿怎么?当真怪我了?” 卫善搂着他摇头, 额头顶在他腹上, 夏日里衣衫穿得少, 隔得薄薄两层绸衣, 只觉得他腹上硬绑绑的,根本不似软肉。 秦昭一声闷哼, 人急往后退,可卫善怕他看见自己在哭, 两只手本就搭在后腰上, 揪住衣襟往前一凑,眼泪是擦在他衣裳上了,秦昭却被戳中后腰,连着又是一声闷哼,两只手搭在卫善的肩膀上,几乎是把她扒拉下来。 他人本来就生得白,面似冠玉,目如星辰,此时脸色微红,眼睛紧紧盯住卫善,手掌叩住她的肩,人也躬起身来,半晌才叹息似的叫了她一声。 卫善伤心完了上辈子,红着眼圈跟秦昭说:“我怕杨家有祸害太子哥哥的心思。” 这话此时说,谁都不信,就连秦昭回过神来也蹙了眉头,他干脆半蹲下来,伸手拂一拂卫善额前的碎发,她一路急赶着过来,玉叶金冠儿上的金叶子都歪了,秦昭替她正一正,斟酌着言词,杨家要是这时候还有这个心思,那就是疯了。 “善儿不必忧心,杨家此时分不出神来想旁的。”杨云越那个上门来讨债的侄子杨思贤虽告赢了状,可他依旧挨了民告官的三十大板,杨云越是盼着他被这三十板子打死的,抡起来狠狠打下去,活不活得成就看行刑的留不留手。 杨云越确是花了一笔钱的,人在这时候死了,谁也说不清,他本来就满面风尘,二十来岁的人看着倒似四十岁似的沧桑,死了也是他身子骨弱。 两个行刑的都收了银子,可谁也没敢把人打死,本来这事无人看着好下手,谁知打杨思贤的那一天,大理寺司正来观刑,他年纪虽轻眼光却辣,才开发了一板子,他就坐在那儿笑了一声,手里捏着茶杯盖儿,看得两人心里发慌。 这才保下杨思贤的一条命来,可他害得杨家没了爵位,杨云越如何肯留下他的命,初时还不敢轻举妄动,不知杨思贤告状那天跟在后头追赶的七八个蓝衣人是什么来路。 待大理寺断了案情,夺了他的爵位,又让杨家把当年压下的青州产业按银子折算给杨思贤之后,盯了杨思贤一个多月,见无人跟接头,那个红白事班子也早早就逃离京城,惹下这样的大祸,哪个还敢看热闹,逃命要紧。 杨思贤手里捏着银子,人却无处可去,想回家乡替父亲母亲修一修坟,母亲当年蒙冤,四郎八舍那些闲言碎语逼死了她,要回乡去替母亲正名。 杨云越等的就是他回青州,这一路上车船驴马,多的是下手的机会,谁知杨思贤身携巨款,打的就是衣锦还乡的心思,置了锦衣金冠,把自己收拾了一番,买了两个从人,还买了个姑娘当妾,一行五六个人道回青州去。 人多了便不好下手,从七月出京城,将要八月半过中秋了,杨云越的人才寻着机会,把人勒死了,做个夺财害命的样子,说是山匪犯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思贤是死了,人也被拿住了,提交上京,杨家又有一门官司缠身,此时自身难保,哪里还能算计本就勾不着的东西。 卫善不知道要拿什么来说服秦昭,她自己都觉得杨家此时没有余力来谋害秦显,可她依旧害怕,不该早死的杨云翘早死了,该晚两年才得到正元帝喜爱的秦昱此时就得了他的称赞,周师良反叛该是冬日里的事,这会才刚中秋,他就已经反了。 杨云翘之死,还能说是因为这辈子卫家找出了杨思贤,牵扯出她身份一事,秦昱这才痛下杀手,早早了结了她的性命,可周师良反叛怎么竟也提前了? 秦昭摸摸她的头:“善儿要真是担心那就派人暗地里守着大哥,你也不必担心了。”跟着又道:“周师良怕是看见大业攻下郢城,南下指日可待,若是再晚些他连机会都没了,这才反叛。” 上辈子卫善根本就没看见夏朝覆灭,秦昭也没有攻下郢城,为大业南下攻占第一个港口,这辈子的事都变了,杨云翘秦昱周师良的行事自然也都变了,总不会光战着挨打不还手,她所知的越来越少,可心里却越来越安定。 只要秦显没事,这辈子大家就都能安安稳稳的,卫善想到这个,忽地看向秦昭,大家都安稳,秦昱没有可乘之机,那么秦昭就不能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打进京城来了,她嚅嚅问道:“二哥最想要什么呢?” 秦昭笑起来,心里约莫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卫善才刚哭过,这会儿眼睛越发明亮,直勾勾的盯住他,盯得他心中一软。 最想要的是什么?最想要的自然是娶了善儿,去到封地,生个像善儿一样的女儿,粉白白圆滚滚的,教她走路说话读书识字,一个女孩儿太寂寞了些,得有几个哥哥,习武也好学文也好,要能护得妹妹。在心里想了一回,就觉得通身上下的舒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薄唇一抿,轻笑起来,这些事他当着山风月色想过,此时凑到卫善的耳边,卫善也以为机密的凑过去,嘴唇贴着耳垂,秦昭一时情难自禁,嘴唇碰了耳垂,吐气告诉她说:“山月知我心间事。” 卫善好像懂得了,又没懂,伸手挠一挠耳朵,觉得一直痒到心里,再看他时,就觉得他笑起来别有意味,比原来的二哥不同。 心里一阵慌乱,忽地就脸红起来,秦昭笑眯眯的看着她,看她从耳朵红到面颊红,不再逗她,跟她许诺道:“杨家这事大哥必是不信的,善儿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卫善本来也只能指望他,旁人根本就不会信她,秦昭就算拿她这些话当作发梦,可答应了说要派人跟着,就一定会派个稳妥的人跟着。 她坐在椅子上,依旧为了这事发愁,两只手叠在裙上动来动去:“二哥派谁去?魏家会不会不高兴?以为咱们是防着他?” 秦昭从她嘴里听见魏字很有些不愉,待听见她说“咱们”,又翘了嘴角,笑着捏捏她的耳朵,她头一回害羞了,多捏两回也就习惯了,跟着才能抱到身上,善儿怕羞,得一步一步把小猫儿哄到身上来:“是稳妥的人,大哥身边那几个人,我也会吩咐的,不论饮食马匹都十二分的仔细。” 卫善这才放了心,提在心口的气一松,人就有些犯困,伸手就要去揉眼,被秦昭捉了手,掏出帕子来让她擦:“善儿要不要留下来用饭?” 早就已经过了饭点,卫善桌前摆的点心都没动过,单喝了茶,沉香几个早就已经着急了,怕她饿坏了,小太监进进出出几回问她要不要传膳,都被卫善给拒了,她哪里吃得下,这会心里落定了,才觉得饿了,笑盈盈点头。 秦昭立起来要出去吩咐,他一直蹲着,起得猛了便有些不稳,卫善“哎呀”一声,伸手扶他,两人脸贴着脸,轻碰一下又再分开,卫善恍然眨眼,秦昭已经出门吩咐饮食,要素酒水,再蒸一屉螃蟹来:“要雌蟹。” 独留卫善一个坐在殿里,心口“扑扑”两下,怔怔看着秦昭立在门边的背影,二哥待她跟原来不同,可她又从没见过哪对夫妻是这样的,要是以后成婚也这样,却觉得有些高兴。 不一刻膳桌就搬进了书房,沉香瞧见有蟹,才要拿紫苏叶子洗手,好给卫善剥蟹,秦昭已经摆了摆手:“不必你,都出去罢。” 膳桌就摆在书房窗下,两人坐在床上,朝阳殿外种了两排桂花,金桂朱砂桂,开得橘红金黄,满室飘香,秦昭先掀开一只小蒸笼,挟了个蟹肉小饺给她:“先吃这个。” 自己取了一只蟹,掀开脐盖,拆掉蟹腿,拿银签银勺子刮下一小碗蟹黄来,佐姜醋盛给卫善吃,此时蟹极肥壮,黄多肉甜,蒸只蒸了五六只上来,还有蟹粉豆腐,蟹黄圆贝,清炒蟹肉和蟹肉二色圆子。 那五六只雌蟹的蟹盖全在她碗里,吃上几口又刮到秦昭的碗里,一顿吃完了,卫善手上还是干干净净的,秦昭用紫苏叶子洗手,跟着又吃了一碗蟹黄宽带面。 才刚酿的桂花冬酒,卫善喝了两盅就有些醉,一路牵着回去,到了飞霞阁送她进门,听见素筝几个说话,秦昭问了一声,他原也不是外人,素筝还在迟疑,初晴先开了口:“太子妃请公主中秋过去赏桂。” 中秋之后秦显就要启程,算是替他饯行,秦昭点点头,隔着窗户望一望卫善,只看见垂下来的云鹤羽翅帘子,几个宫人知道他在看什么,都低了头偷笑。 待他走了,素筝才叹:“所幸晋王不是那样的人。”至于哪样她只摇一摇头,不再说了,转身进屋替卫善煎蜜茶解酒。 沉香一个眼色递给,初晴吐吐舌头:“太子殿内的云昭训,诊出来有孕啦。” 效颦 素筝和落琼两个互望一眼, 各自叹息一声, 她们俩比沉香初晴几个又不同, 卫善去业州之前, 把素筝和落琼留在碧微宫中, 替她熟悉宫中事务。 两人原来身份是有些尴尬, 就是全力相助, 也难免招细叶的闲话,细叶一心护主,素筝也是一样, 饮冰炊雪两个哪边都不好得罪,人还没来就先拿定了主意站干岸。 细叶是蜀地跟到京城的旧人,素筝又是永安公主特意留下的, 两边要是真了掐起来, 宫人们依旧还是帮着素筝,可两边都是有意退让的, 一宫而处, 相处的竟还不错。 姜碧微从太子妃落到太子妾, 素筝和落琼当着人虽不说, 两个人在一处时却叹息过两声, 姜家姑娘连赵太后那儿都能仔细周全,跟太子之间的情宜就在眼前看着的, 谁知两个竟没能有夫妻的名份。 素筝煎了蜜茶奉给卫善,卫善喝了两口解酒, 冬酒闻着桂花味儿极浓, 却比寻常吃的樱桃酒更醇厚,喝了一杯茶,这才解了些醉意,素筝轻道:“太子殿中的云昭训怀了身孕,公主要不要送些礼给太子妃。” 卫善一怔:“云昭训?”她都不记得东宫里有这么一个人。 素筝取出几样当茶的点心,一碟蜜梅子一碟干杏脯,都是叫她嘴里添些甜酸味儿,把酒味给去了,一面摆一面道:“就是那……那位爱穿青色衣裳的,进宫的时候人还圆润,隔了几个月再见,人瘦了许多。” 卫善这才想起她来,想起来就有些眼熟,跟着就蹙起了眉头,云昭训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识得字懂些书画,打眼看上去,走路说话都有几分像碧微。 她初进宫时还不像,后来越来越瘦,改穿了青色衣裳,挂了青珠白玉,偶尔听见她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太子宫里除了碧微,还有苏良媛李承徽,云昭训的模样在里头算是出挑的,虽然长得好,可谁也没想到,会是她头一个有孕。 就算是庶出的,也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各殿都要送些小衣裳小首饰的,也得经由太子妃的手,送给她,再让她赐下去。 卫善眉尖一蹙,摇一摇头:“先等等罢。” 能够报上来,胎就得坐实了,可在太子宫中却又吃不准。太子妃说是脾气稳重,卫善却没见她办过什么圆滑的事,还是碧微进了宫,她才和缓下来,赵太后盯得这么紧,符美人又有了身孕,连正元帝都给她赐物,东宫里一个人都没消息,她怎么不着急。 头一个有身孕的不是碧微,云昭训的品阶又低,于太子妃来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东宫只要有女人怀孕,都能解她的燃眉之急,现在只有高兴的。 卫善又喝一口茶,搁下茶盏,嘴里含了一颗蜜梅子:“等到姑姑那里送了,咱们再送不迟,先把小金铃铛手镯挑选出来备着。” 素筝领命下去,差人去紫云殿探问,卫敬容赏是赏了,不过一对小金镯,并没有过了规格的,可正元帝却是大喜,赏了许多东西下去,还让王忠亲自跑了一趟,赏了云昭训一把金如意。 王忠这两年已经不亲传圣旨了,难得的大喜事,正元帝才用得上他,卫善一听说王忠去了,心里猜测着要给云昭训提份位了,东宫第一个孩子降生,必有重赏,要是一气提成了良娣,太子妃心里也不知作何想。 “咱们跟着姑姑,那一对金镯多少份量?比着那个送个更轻的就是。”不管是不是要提,她此时还是昭训,按着昭训的规格给礼就没错。 太子将要出征,杨家说不准要伺机而动,宫里还在打这些官司,卫善觉得麻烦,人往床上一仰,伸手一摸,从床脚把卷着身子睡觉的黑袍将军给拖了出来,一把抱在怀里。 黑袍将军睡梦中被惊醒,动动爪子眯眯眼儿,又窝在卫善的怀里睡着了,卫善手撸着它的毛,不住出神,想到什么,翻身坐起来:“叫小顺子来。” 小顺子没一会儿就跪到了落地罩前:“公主有什么吩咐。” “你去打听打听都有谁随军,委任状下来没有,点了哪几个当副将,若是别人问,你就大大方方的说,说我怕晋王被派去。”有了这个幌子,打听起事来方便得多:“你都要记住了,回来告诉我。” 卫家这回没有一个人跟,可保不齐会有旧将在,魏宽家里将要办喜事,是他的大儿子娶亲,公爹总不能不在堂,就不知道正元帝会不会换将。 小顺子麻溜出去,卫善这才躺下,她躺下又坐起,接连三次,这下黑袍将军生气了,自己跳下床去,腆着圆肚皮,气哼哼的往罗汉床上一跳,睡在床桌底下。 小顺子隔得会儿回来把要紧的几个职位都告报给卫善听,卫家果无人在,卫敬尧身边的几个副将,都跟着卫平去了清江,正在练兵。 正元帝嘴上虽不说,可清江大营里用的还是卫敬禹的那套法子,只有他曾写过水战,那些旧图录虽被烧了,可林文镜还记在心中。 他眼盲心亮,把这些水阵方阵一一告诉卫平,用棋子摆出来,一方棋盘就是战事图,何处隔水何处隔江,经年不忘,这些藏在心中就此湮灭,不如拿出来替卫平建立功勋。 卫家人不任要职,卫善这才放心,问一问素筝给清江寄去的糟螃蟹、干丝羊肉、酱辣萝卜都预备好了没有,又给大哥写信,还想亲手给他做官靴,实分不出空来,让素筝几个把鞋子底纳得厚实,衣袍袜子件件不少,给自己的亲哥哥寄东西去,可比给秦昭要明目张胆得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八月十五中秋宴是宫中大宴,十四这一天芙蓉阁里先摆开水宴,此时芙蓉花大半谢了,太监宫奴自花房捧了七八盆金桂银桂来,摆在石桌四处,太子妃一见卫善便拉住了她的手,满面笑意谢她送的金铃。 云昭训提了份位,正元帝原想把她从昭训晋到良娣位上,是卫敬容给压住了,就算她不说,太子也不肯,两边退一步,云昭训晋为云良媛,和苏良媛平起平坐。 苏良媛未能跟着一起到离宫来避暑,在皇城东宫里着了暑气,人正病着,太子妃片刻功夫打发人去问病情,又叫人剪两枝金桂送到云良媛的房里,给她插瓶。 卫善看她进门就嘴巴不停,叹了一声:“嫂嫂辛苦了。” 太子妃笑起来:“这哪里算辛苦,往后妹妹打理家事也是一样的。” 女人家的闲话,除了这些也没什么旁的好说,偏偏秦昭听在耳里很不乐意,在桌子底下一把攥住了卫善的手,在她手掌心上搔了两下。 卫善被他手指一刮,差点要笑,生生忍住了,她要抽出来,秦昭却不肯,左手握着杯子吃酒,右手牵着卫善,嘴上还把正元帝的病情又说了一回,告诉太子道:“那药我已经让大夫去看,究竟用了哪几味草药,大哥不必担心。” 太医院的药方药案都有迹可查,看一回诊就要记录一回,只有清虚用的药,都是他自己山间采来,已经切碎磨成了汁,自己炼的膏药,说是食用都无防,还亲自尝了一口,正元帝这才放心用在腿上。 这才短短一月有余,腿上涨疼好了许多,依着清虚的法子,正元帝也真的宁神静气,身子虽好了,可他对清虚也越来越看重,赏了他道家的法器彩衣,秦昭提点一声,秦显当着正元帝的面便说了:“他难道真是神仙不成,我不放心爹这么用他的药,得叫太医们看一看。” 正元帝对自己的病,比谁都更小心些,这药一送上来,早就拿去查验过了,取了卫敬容一个胭脂盒子,把药膏盛在胭脂盒子里,让太医去闻去尝用了哪几味药,听见儿子担心自己,心中受用,嘴上虽骂,可看着儿子的样子却是笑眯眯的:“你爹还能看着你儿子娶亲呢。” 是以秦昭才有此一说,秦显点一点头,想到正元帝的这句话,抬眼望一望偏殿,看见偏殿挂的冰纱帘子,风一动水波似的飘荡,眉头一松,竟然笑了。 太子妃时刻关切,看见丈夫便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垂眉替他挟了一筷子排蒸荔枝腰子,秦显吃是吃了,可却不爱吃甜物,一口咽下去,连嚼都不嚼。 抬眉看看二弟用左手吃饭,知道他二手都能书,一只手藏着必是握着小妹的手,嘴上笑道:“你这样子也就是在我跟前,要是子厚在,你试试看。” 卫善想到大哥卫平寄来的那些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道小哥哥对大哥说了些什么,卫平的书信来得又多又快。 秦昭听见她笑,捏住她的指尖,卫善这才收住笑意,眼睛里藏着笑,瞥了他一眼,两辈子到这会儿才有了些嫁人的喜意,一桌宴吃了许久,从水阁边又坐到凉亭中赏月。 莲花果碟、糖浆芋头,枣、栗、弄色枨桔摆了满桌,今夜月亮还差一条线才是满圆,太子妃笑盈盈取出宫里赏下来的月饼,那个月饼有碟子那么大,余下一只只掌心大小叠在底下,太子妃取了银刀让秦显分饼,她一面笑一面道:“按着人数,今年该多分一位了。” 她说的云良媛肚里的孩子,秦显却不接她的话,手握住银刀,把龙字的那一块先切了来,摆在小碟子上,跟着才把余下的切开,让太子妃分送到各屋去,自己那块吃了一半,便不再动。 秦昭卫善不与他们分食,秦昭先伸手拿了个小月饼,月饼的花模雕得极细,四边是如意云纹,当中印着龙凤呈祥四个字,他把月饼掰开,龙字给了卫善,凤字自己一口咬了。 卫善左手汗津津的,他却怎么也不肯放,只手右手拿着半个月饼,咬了一口蜜豆馅儿,舌头尖甜得腻人。 团圆 中秋大宴既是团圆宴, 也是秦显出征前的饯行宴, 宫中凡有封号的妃嫔都在席中, 卫善坐在卫敬容右首, 往左一望就能看见坐在太子妃下首的姜碧微。 她面上病色稍减, 穿了件雨过天青织银丝玉簪花的衫子, 头上戴了玉冠, 腕子上一对儿翡翠藕节手镯,还是当年她初入宫时,卫善送给她的, 分明没过去多久,再看见倒好像隔了许多年月。 她出席了,有孕的云良媛只能排在她之后, 太子妃对云良媛事事关切, 把自己桌前的那一份玛瑙葡萄赏给了她,卫敬容看见了, 对太子妃笑一笑:“有尚宫宫人们侍候着, 你不必管这些。” 太子妃笑一笑:“这是儿媳的份内事。”跟着又对云良媛道:“云妹妹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 只管告诉我。” 云良媛谢着接赏, 身上也是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裳, 耳朵上扎的水滴翠玉还是太子妃特意赏给她的,她在东宫女眷中算是生得最好的那个, 可和碧微两个穿了一样颜色的衣裳,还坐在一处, 身上那点儿相像处就全没了。 碧微面上依旧白, 为了出来吃宴,打了薄薄一层宫粉,又点了海棠红的胭脂,淡扫蛾眉,手里握着一把小扇,扇子上画的也是玉簪花。 她自嫁进东宫便绝少外出,原来宜春殿丹凤宫少不了她,宫妃们与她都是熟识,隔得这大半年未见,人人看她,都觉得她越发清逸标致起来,眉间还多了一分动人神色。 赵太后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她嘴里一直念叨,秋日里换了衣裳,又想起碧微给她做的那两条抹额来,上回太子妃说她病了,赵太后还让翠桐往东宫送了一回药,疑心她是受了欺负才生病的,这话被翠桐翠绿缕死死瞒住了,一个字也没传出去。 平常还能拿话把她哄过去,席上却拦不住她,赵太后年纪大了,爱吃甜的烂的,专给她做了糖芋头,浇了厚厚一层桂花糖浆,她吃着好了,指名要赏给碧微:“她也爱吃这个。” 碧微只得立起来接赏谢恩,跟着云良媛的桌上也多了一道羊羔肉,也是赵太后赏的,她倒不认识云良媛,可认得她肚里的重孙子,自己不吃荤,特意赏给她,恨不得东宫里人人都怀上身子,明岁这时候重孙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满地爬 。 赵太后是个绝不掩饰的人,她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太子妃,又挪开眼去,砸了嘴儿又吃了一口糖芋头。 卫敬容拍一拍太子妃的手算是宽慰她,特意赐了一道白鲞豚蹄冻给她,又亲自挟了一片到她碗中,轻声道:“你还年轻呢,急什么。” 卫善见碧微不动筷子,眼睛不住往男席上看,隔得屏障看不分明,卫善却知她是在找她弟弟。似这样的场面,姜碧成也在宫宴邀请之列,碧微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弟弟了,病中都未送信回姜家,就怕弟弟进宫来看她。 卫善来时在半道上被秦昰给拦住了,求她替姜碧成打个掩护,只求能在飞霞阁里让姐弟两个见上一面,秦昰才六岁不到,却学一长段文绉绉的话,想必是姜碧成用来求她的。 两人相见这事不难,却不能瞒着姑姑,卫善干脆告诉了卫敬容,中秋团圆,让姐弟两个也能团圆,哪怕分吃一个月饼也是好的。 姜碧成在丹凤宫里呆了许久,和秦昰两个同坐同睡,一道读书,对卫敬容是很亲近的,年里节里卫敬容赏下东西去,怜他年纪幼小便独居一府,回回都加厚了赏他。 此时他想见姐姐也是无可厚非,卫敬容点头应下,卫善便在飞霞阁偏殿中设宴,整治了些酒菜,让素筝去寻炊雪,让碧微在宴会过半时退席,到飞霞阁中和弟弟吃剩下的团圆饭。 碧微看见卫善举杯,也跟着举杯陪饮,对她点头示谢,上热菜的时候就说自己身子受不住,要退席回去休歇,太子妃还想派人送她,被卫敬容拦了:“让你不必操心这些事。” 一场大宴前头吃的尽兴,卫善回到殿中,姐弟两个早已经离开了,素筝自愿留下照顾着姐弟二人,面上很有些悯然:“听见前头烟火爆竹声,小侯爷拉着姜良娣看过一会儿,知道前头要散,就急忙忙走了。” 太子大醉却不肯回殿,反而去了卫敬容宫中,拉了她的手,请她照拂碧微,醉得舌头打结,依旧说个不住:“是我给她惹了麻烦。” 面红眼红,酒醉之中眼睛亮得吓人,卫敬容只得不住拍他,答应他必然替他照看好东宫,秦显却怎么也不肯走,非要母亲亲口说出会昭看碧微的话来,这才被人扶了回去,临行前的一夜,依旧去了偏殿。 第二日启程出发,阖宫去送,太子妃原只想带云良媛一个带出来送行,这回碧微却没再忍耐,她是良娣,份位还在云良媛之上,云良媛能出来,她便也披着一件墨绿底黄玫瑰的缎子斗蓬出来了,就站在太子妃身边,目送秦显骑马出了朝阳门。 秦昭与秦显并骑,送他一程,卫善就站在卫敬容的身边,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头,心中暗念这回必是万无一失的,又默默祝祷,惦记着要去城中的万福寺给秦显求平安。 正元帝看卫敬容满面关切,笑了一声:“不是什么难事,你且放心罢。” 卫敬容手里还抱如意,他伸手指头去逗,如意两只手一把抱住了正元帝的手指头,拉到嘴边就啃,卫敬容抱了女儿拍一拍:“哪能不担心呢。” 正元帝送过了儿子,看着大队人马走出朝阳门,这回秦显出征,一方面是平定周师良在并州的叛乱,另一方面干脆就借兵祸把并州不肯听话的世家豪门一并扫平,拿下并州再重新登记户籍,这些豪门世家此时不低头,就得除出《氏族录》。 正元帝面上带笑,两只手搭在身后,笑眯眯看一眼立在两班官员最前的袁礼贤,并州就是谢家打头,这才一直都不肯交出豪族的附奴以增人口,瞒报之数粗算一算也有几万户,一年要吞掉国家多少粮食赋税,拿并州开刀,接下来的州县就不敢再效仿并州。 办完一桩事,还有接下来的先师诞和秋闱,两桩事合成一桩,赴考的学子一并在太学府中先拜过圣人像,接着再参加秋闱科举选官。 这两事显儿的意思是交给昭儿来处理,正元帝目光从秦显的身上转到秦昭的身上,两人骑马走在最前,马上还说说笑笑,正元帝年纪大了,眼睛眯起来才能看清儿子的背影,心中点头,把主持秋闱的事划给了秦昭。 跟着又看一看卫善,见她也是一脸关切,笑着对卫敬容道:“礼部也预备得差不多了,我看婚期就定在十月里,让昭儿先成家,就能安心立业了。” 卫敬容自然是想着秦昭能够早些把善儿娶回去的,两人也算得两情相悦,秦昭又已经是这个年纪,听见丈夫一说,眼睛扫一扫卫善,看见她恨不得踮起脚来去看秦昭,推一推正元帝,让他去看卫善踮脚着急的模样:“可不,我看也是快些好。” 卫敬容催着礼部纳彩征,前头的六礼已经走样完了四样,只差请期,粗定在明岁三月,可既然皇帝催促了,重又拟定佳期,定在十月初一,秋高气爽,婚礼的礼服也不必再改式样。 卫善的婚期一定,卫敬尧急从业州赶回京城,卫平却不能擅离清江,写了信来想看着小妹出阁,正元帝大笔一挥,点头应允。 过了中秋,阖宫又搬回了皇城,因着卫善的婚期就定在十月初一,教导尚宫便把教导夫妻事的日程提了上来,预备教导她什么是敦伦。 外间女子多是十三岁成婚,到了十四岁上,身子壮些的早已经当了娘,可卫敬容却怕她身子受不住,生下来胎里就弱,曲氏孕中遭遇丈夫亡故的伤心事,卫善又在胎中受惊,生下来日日在眼皮底下养活着,这才调理好了身子。 她不能明说,侄女看丰又是才刚懂事,只得叫了秦昭到身边来,把卫善小时候那些事说上一回,秦昭从小就知道善儿生下来便胎里不足,天寒了怕她着凉,天热了又怕她过了暑气,不错眼的盯着还偶尔犯些小毛病,一听母亲说起这话,就知道是关乎子嗣。 秦昭少有的红了耳朵:“母亲不必担心,善儿的身子我定比谁都顾惜,绝不会叫她失了保养。”心里算着她到十五岁能圆房,再晚些生子。 有了他的话,卫敬容放下一半心,昭儿从来懂事,余下的再慢慢教导卫善,两人本就要好,再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可不能一时莽撞坏了身子。 万事具备,且数着日子等哥哥上京城来,谁知偏偏是九月里出了事,重阳节的那一日,赵太后非要亲自摘些菊花脑给秦显寄过去,说他小时候就爱上火,年年这时都要吃这个清火的,就算在外头也不能断。 拿了小竹篓就去了菜园子,摘了小半篓,蹲下去站起来,一时站立不稳,眼前金星一片,一头栽倒在宜春殿前的小菜园子里,额头磕在锄头上,一时皮破血流,还没等宫人太监惊呼着来扶,人就晕了过去。 佳期 赵太后跌倒受伤的事急报到紫宸殿和丹凤宫, 卫敬容正拿着礼部的仪式单子核对, 这单子上的礼仪又长又繁琐, 大礼的那一天, 卫善和秦昭身边都得有礼官跟着。 卫敬容拿着单子一叹:“昭儿为了你, 可是当真委屈了自己的。”皇子成婚, 先拜奉先殿的祖先, 再拜皇帝皇后,也不必亲去迎亲,新娘子的仪仗到了时辰鼓乐吹打, 从长安街上一路进宫来。 卫善既要从贞顺门发嫁,那便是嫁公主的礼仪,秦昭也得先拜奉先殿, 再拜帝后, 跟着出宫,到晋王府预备接亲。 秦昭拟的这份仪式单子, 自是要呈给正元帝看的, 可他看过便点了头, 不比显儿那一回, 件件事都恨不得亲自过问, 礼部拟定的单子改了又改,这回一看就点了头, 是没拿昭儿当作亲生儿子看待。 卫善听见姑姑这么说,伸手拿过那张薄薄红纸来, 紧紧捏在手里, 纸上都捏出两个手指印子,又想笑又不想被姑姑瞧见,低了头垂下脸去,面上攀了几朵红云。 今日秦昭给她送了一枚红叶,掌心那么大的红枫叶装在鸳鸯填漆盒子里,从宫外送进来,打开来一看,里头装着红叶,红叶上写了两个字,“廿一”。 素筝几个一看就笑,沉香还掩了口:“这十几样花叶,也得找个大盒子装着。”昨儿是两盆花,一盆黄金带,一盆白玉团,菊叶上头写着字,今日又换了红叶,明日还不知是什么花样。 卫善横了她们一眼,笑盈盈把那叶子捏在手里,梗子一转,打开锦盒把这枚叶子放在里头,数字越小,出嫁的日子就越近。 秦昭在心里一天天的数着日子,越是临近就越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分明是牢牢捏在手里的东西,可不等她穿着嫁衣,坐在喜床上,喝下那杯合卺酒,心里就总是不踏实。 这些日子秋闱事忙,秦昭就在太学府里办公,太学府院中遍植桃李,后院种了两棵红枫,此时正是赏红叶的时候,秦昭闲暇时便去摘一枚来,着人送回宫中去。 卫善还给他送过几回吃食,打着皇后的旗号送过去的,他一尝就知那一瓮儿糟蟹是卫善的手艺,等忙过这几日,就能回去一心准备婚事。 偏是这时候赵太后出了事,卫敬容一接着信报赶紧立起来往宜春殿去,又叫人报到东宫让太子妃一并过来,牵着卫善的手,还没出宫门便面色凝重,两个孩子好容易喜事将近,怎么偏偏是这时候出了事。 卫善心里也是一惊,上辈子若不是秦显身故,以赵太后的身子骨,纵不活到百岁,也能活到九十九的,她这个年纪了还翻菜锄地,日日都不间断。 四时节令正元帝的桌前总有一道是母亲亲手种的菜,年年都要文官写诗作文,偶尔还要去菜圃中亲自劳作,说太后这是提点君王不要忘了农人稼穑之艰难,后宫里如何不论,光是这一样,赵太后就广受好评。 如今秦显刚刚出征,人还没到并州呢,赵太后怎么就出了事儿?她急跟在姑姑身后,进了宜春殿,一殿的宫人都缩着脖子面色青白,一宫人的命都悬在太后身上,倘若她真的有个好歹,还不知陛下要怎么发落。 翠桐翠缕两个陪在床边,太医已经替赵太后裹了伤口,看见皇后急赶过来,连忙退到一边,弯下腰去,把脸深深挡在袍袖后面。 “太后娘娘如何?”卫敬容坐到床榻边,看见赵太后的头上包了白布,也不知道伤口深不深,说是磕在锄头上了,伤没伤着骨头。 太医退到帘后回禀,伤口是深的,别的却无大碍,连着几日只要不烧,就算平安过去了,只是赵太后毕竟年纪大了,恢复不比青年人,须得时时小心看着。 赵太后这会儿喝了药睡着,清创的时候醒了过来,嘴上还要强撑,念念叨叨的说她在乡下的时候干农活,背上还背着儿子,割草的时候手上划几道,都是寻常事。 卫善细看了药方,跟着正元帝秦昱太子妃都到了宜春殿中,正元帝撇开众人,看见赵太后睡了,沉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阖宫的宫人都跪下去,翠桐抖着声音说太后要给太子送些菊花脑去,立起来时腿脚不稳,这才摔倒在地,一面说话一面发抖,人人想的都是珠镜殿中那些宫人太监们的下场。 正元帝还未开口,卫敬容便道:“先让她们侍候着,母亲用惯了的人,一时换了她必有不如意的地方,等到母亲好了,再发落也不迟。” 正元帝先听过太医的诊断,又看过母亲确是好好睡着,头上叫白布裹着,也不知道伤得如何,此时换了人侍候,她醒过来必要挑剔,把跪着这些宫人一扫,沉着声气,随意说道:“先留着你们,若不好,再一并办了。” 宫人太监皆都伏在地上,正元帝不叫起,就不敢站起来,正元帝坐到榻边,看见赵太后手指甲上还沾着泥,对翠桐道:“去打一盆水来。” 翠桐赶紧打了水来,跪着捧盆递上去,正元帝亲自绞了巾子,给赵太后擦掉手上湿泥,卫敬容走到他身边:“我来罢。” 正元帝把巾子递到她手上,卫敬容一面给赵太后擦手,心里松得一口气,赵太后受伤,自然关切,可她更关切的是卫善的婚事,若是太后有事,民间要禁婚嫁不提,昭儿还要守孝,善儿虽不姓秦,若不表露哀意,素服持孝,在正元帝眼里又是一件罪过。 卫善在殿边问太医有什么补血补虚的药膳是赵太后能吃的,又有什么忌口,让翠缕记下来,吩咐光禄寺时常给赵太后预备温补的食物,跟着进殿宽慰正元帝,挽着他的胳膊到窗边坐下:“姑父不必着急,祖母一向身子健壮,这回养好了,再劝她少动锄头,打打花牌好啦。” 正元帝看见卫善这才面色稍霁,吃了一盏茶,看见妻子儿媳妇都在床前侍候,挥手叫了秦昱来,看他又瘦了些,皱皱眉头:“哀而不伤,你也太过了些。” 卫善一言不出,接过宫人手里的小茶壶替秦昱也倒了茶,含笑奉上去:“三哥吃茶。” 秦昱才要蓄泪,仿佛听见父亲这几个字是听见了仙音,被卫善一茬,只得伸手接过茶盏,可依旧低了脸,声音哽咽:“多谢父皇关怀。” 卫善拿了茶托立在一边,秦昱再有话说也不好开口,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秦昰从麟德殿赶了过来,进门就扑到赵太后的床前。 赵太后不论对卫敬容如何,秦昰却是她的孙子,两人在离宫还住过一段,还一起种菜喂羊,他趴在床边轻叫祖母,赵太后偏是这时候醒来了,听见宝贝孙子叫她,连声“哎”着应他。 秦昰扒着床沿:“祖母不拿锄头,我来替祖母种菜。”他童言童语,又一把握着赵太后的手,赵太后摸着孙子的脑袋,头上依旧疼,脸上又欢喜,握了秦昰的手,一口一个乖孙。 正元帝看见儿子这样,心里倒很欢喜,卫善经过杨云翘一事,只要秦昱在场,目光就时时都盯在他的身上,见他也一样笑盈盈的看着秦昰,觉察到卫善的目光,还侧过脸来,对她笑了一笑。 卫善也还了他一个笑,眼睛一弯,面上喜意团团的样子,目光相对缓缓移开,望着床上的赵太后也依旧在笑,心里却在盘算,就算此时风平浪静,也必要把秦昰同他隔远些才好。 既然越太后没有大碍,卫敬容便留下了太子妃,让她仔细照看,自己回去依旧忙碌卫善和秦昭的婚事,有些大件的东西当天不能抬出去的,得尽早送出去,又派了结香往晋王府走了一遭,此时已经预备悬彩挂幛,司针司绣做的百子婴戏富贵团花婚礼前一日再预备着挂起来。 秦显成婚时,正元帝亲笔赐了一块匾额,写着“佳儿佳妇”,到了秦昭成婚,他赏了些金银宝玉,让翰林院写了一篇贺文赐给秦昭。 婚礼预备着如期举行,金轿也从库中抬出来重新清洗,换过底下的花草纹红绣围,卫善试过喜服,教导尚宫也把画册取了出来,屏退了宫人,交到卫善手里:“公主不必羞怯,这是夫妻人伦大事,生儿育女绵延子孙,公主若有不懂,只管开口。” 卫善等教导尚宫退下,这才打开,咬紧了嘴唇一下子面红起来,这些东西,她是曾经见过的,当日只觉得恶心作呕,掀开一页就扔进炭盆,通通烧化。 此时再看,却连耳垂都红透了,怎么也想不出,跟二哥要怎么样才能这么亲密,把那册子塞到藏花叶的锦盒里,她不好意思问尚宫,假装自己都懂了。 佳期渐近,各处都已经预备万全,赵太后受伤之后,也安安稳稳过了十来日,都将要养好了,病情却忽然加重,手足发抖,面部抽搐,早膳的时候拿不出勺子来,跟着人就倒了下去。 离十月初一还有三日,宫里一众人都到太后床前绕了一圈,正元帝叮嘱太医仔细医治,卫敬容叫了太医到丹凤宫中,不论如何要拖到大礼过后。 宫里人人都睡不实,就怕什么时候传了丧报,卫善宫里人人都提着心,大礼服早早挂了起来,沉香更是派了人时时在宜春殿里盯着。 一直到十月初一天光乍亮的时候,才算把这桩事熬了过去,晋王已经去了秦先殿进香,就是太后当真这时候没了,婚礼也已经不能叫停了。 合卺 大婚前夜, 素筝一夜都未睡实, 迷迷糊糊等着外头天光亮起来, 把这一夜挨过去, 那公主的婚事就顺顺当当的了。和冰蟾两个相互挨着听外头可有钟声, 一夜都在心里默默祝祷, 盼着赵太后在这最后一夜能平平安安的挨过去。 赵太后六十有六, 自来身子康健,说话中气又足,平日里下地干□□菜, 连头疼脑热都是少有的,谁也没想到她会忽然得病,这病还来得这么凶猛, 到得此时才想到她的寿数已经不短了。 太医几回诊脉虽未明说不好, 却也道赵太后已经年迈,山陵事该先预备起来, 正元帝从来看重这个, 越是自己年纪大了, 就越是少提这些, 可皇后却不能不先提。 民间这个年纪的富家老太太, 早就已经预备下了棺木寿衣,棺材须得年年上几道漆, 上满了一百二十道,才是好寿木。 皇太后的东西更不必说, 就是皇帝想不到, 礼部官员也早早想到了,免得要办事的时候甚都没有,正元帝怪罪下来,依旧还是他们吃瓜落。 卫敬容又要操持卫善的婚事,又要照管着赵太后,两边忙着很有些力不从心,把事儿交给太子妃又实不放心,只好把卫善的婚事交给徐淑妃,赵太后那儿只得自己亲自侍候着。 赵太后能说能动的时候,裹着脑袋她还吃得下睡得着,除了要嚷一会儿头疼,让卫敬容替她揉脑袋之外,也扒拉些东西出来赏给卫善秦昭。 自躺下便不能说话,舌头都不能动,每回用饭都要宫人半扶着她,一勺子一勺子往嘴里喂米汤,她原来极精神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萎靡下去,让她不能动不能说,比旁的病痛还更折磨人。 卫善算是半个孙女,秦昭就是半个孙子,两个加起来竟也能从她库里得了些好东西,秦显成婚的时候她给了一对儿江山永固的金碗,又赏给太子妃一对一等的金玉如意,拿最大最重的那对,个头比给别人的都要大些,不住叮嘱太子妃要给秦家开枝散叶,最好能生七八个重孙。 到了秦昭卫善,规格自然要给秦显的小一些,金碗没有了,如意还是有的,嵌了红珊瑚的喜字,刻了永结同心四个字。 这东西早早就预备出来,偏偏她又病了,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来,翠桐把东西捧出来给她看过,她也只能动动眼皮。 十月初一这一天,秦昭在奉先殿上过香,再到宜春殿来给太后请安磕头,天还未亮,赵太后就已经醒了,瞪着眼睛盯住床帐,秦昭进来磕头,她听是听见了,动却不能动,还是宫人又送秦昭到门边,贺他大喜。 秦昭今日只觉得百树梢头都有喜鹊在叫,从来自恃,这一天却怎么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当着赵太后还不能如何,出来便一挥手,从人立时赏了翠桐翠缕一袋金子打的喜钱,由她们分赏。 他穿着黑袍红绣纹嵌金边的礼服,头上戴了礼冠,腰上还挂着正元帝赏赐的那块龙纹玉,两边串玉垂下,剑眉星目处处藏不住喜意,听人一声恭贺,脸上都要多带三分笑意,看着天色,这会儿善儿该起来梳妆了。 卫善迷迷糊糊起来,又迷迷糊糊被宫人们簇拥着去洗漱,她也一夜没睡实,秦昭日日给她送花叶,昨儿终于是个“壹”字了,他这么期望,倒让卫善不好意思起来,比起秦昭,她其实并不那么着急出嫁。 先沐浴净身,再梳头换衣,热汤里散了香露,素筝卷了袖子替她搓头发,冰蟾拿软绸帕替她抹身子,从手指头到脚趾头,都要抹上香膏。 指甲是早早就染过的,染了三回方才染出玫瑰色来,连着十来日都用羊奶浸手洗脸,卫善本来就是千金娇女,身上一寸寸都滑似凝脂。 素筝替她系上大红肚兜,勾着金边,绣了一枝并蒂莲,红绸细带松落落的吊在颈项上,长绸带子在腰间打了一个如意结。 腰涡上系了这么一个结子,卫善觉得痒痒,伸手要去挠,素筝几个今日却不肯依她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公主忍忍,穿上衣裳就好了。” 礼服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穿到身上都只能露出一道边,勾了金丝银丝的牡丹花纹,最后那一件礼服披到身上,她连动都动不了,两只手抻开来,拿一面金丝小扇子掩住脸。 卫善本来就有一把好头发,披散着还显得有些稚气,一梳起来戴上金冠,立时就去了青涩气,尚宫姑姑一双巧手,扫过眉毛,敷上宫粉,替她在额间贴上花钿,红唇染上胭脂色,再拿铜镜照过,卫善都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一早上什么也没落肚,尚宫不许她吃,给了她两个煮鸡蛋,切成小块,叫她慢慢嚼着咽下去,卫善吃了半个问:“二哥也没得吃吗?” 他还得骑马,又要迎亲,要是不吃东西饿着了怎么好,尚宫姑姑一听就笑起来:“公主不必担心这些,晋王的礼服比公主的要方便些。” 卫善这才放心了,把两只鸡蛋吃了,肚里依旧空,几层腰带一缠裹,腰腹就被裹得紧紧的,倒不觉得饿,只是不能喝水,渴了只能拿蜜茶沾沾唇。 这几层礼服上了身,外头天光早就大亮,卫敬容领着太子妃徐淑妃们一并来仙居殿,一迈进来看见卫善的模样便笑:“原还怕你太小了,这么看,倒是真不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子妃也跟着笑:“母亲是爱重妹妹,这才觉得她小些,外头这个年纪也早已经出嫁了。”她带了一对儿凤凰金钗凤凰金手镯给卫善添妆,两件宝石盆景,一件嵌玉石屏风还有一百匹各然纱花罗缎。 卫敬容看了便说她送得太厚:“你能存下多少东西来,倒都掏给了她。”话虽这么说,可面上却全是笑意。 秦显走之前让小禄子预备下的就更厚了,宝盖珍珠络作顶的银象水晶灯二座,水晶象牙玳瑁犀角料的食玩器具各有一套,满挂的珍珠帘两幅,余下各色的首饰袍料拿箱子装着点出来,倒能再办一份嫁妆了。 卫敬容看了直摇头:“这孩子手上也没个松紧,就是给他妹妹添嫁妆也太过了些。” 可这是秦显给的,太子妃也不能作主把东西留下,若不是开库她都不知还有这些东西,看着上头的喜字,又想起宫里的那个流言来,这些莫不是预备要给姜良娣的,那库里东西差不多都掏空了,只余下一把琴来。 各殿里的妃嫔都来仙居殿里来看卫善梳妆,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个添了一对婴儿抱桃的玉雕,徐淑妃送了一对嵌猫眼石的金簪,椿龄一样样记在册中,预备着日后卫善好还礼。 卫敬容到时辰先去含元殿,和正元帝两个坐在堂上,等着卫善过来给他们行礼,穿得这么厚从仙居殿到含元殿要坐辇,露过甘露殿的时候,见甘露殿已经快要建完,正元帝拆了大夏朝的皇陵,说是改建,其实是挪用木料,把这木料用在修宫中大殿上,等到年底,姑姑就能住进皇后该住的甘露殿了。 大辇行过珠镜殿时,卫善侧头去看,金冠上珠玉轻响,静得能听见里头的鸟雀声,卫善可以想见珠镜殿中此时的光景,珠帘是早早就撤下来了,河渠也已经不通了,这个天气该塞满了落叶,纱帘也都撤了下来,整个宫门紧锁,满是萧瑟意味。 大辇行过宫道,半刻都未停留,红宫墙走到了头,便是外三宫的含元殿,卫善还记得当时是如何梦醒,立在楼上看宫道里点灯的,此时依旧记得那番场景,却不再害怕了。 自含元殿正门入,要迈过玉阶,礼服的裙摆拖在玉阶上,裙摆上绣的金凤随着红绸拖动闪现金光,似振翅欲飞,卫善头戴着凤凰金冠行到大殿之前,礼官一动,她便下拜。 卫敬容穿着皇后冠服会在殿中,看着她下拜又站起来,眼圈一红,待卫善行到殿中,说些为新妇要恭顺的话,跟着便道:“哥哥嫂嫂在天有灵,看见了也必是高兴的。” 吉时一到,重又生上车辇,从贞顺门发嫁,上辈子出此门时,身上披着红,袖里却揣着刀,此时头顶金冠,手执小扇,心里默默数着车轮滚过几下。 秦昭骑马来迎,迎她进府,扶她下车,府中已经坐满了宾客,行礼三拜,卫善便被秦昭牵着送到房中,小扇掩着脸,隔着薄丝去看他。 她从来知道二哥是很俊的,宫人们见着他,动不动便红了脸,素筝几个不知夸了多少次,说她有福气,还说往后两人的孩儿也不知道生得什么样子,非是金童玉女不可。 卫善虽然知道,可从小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此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丝扇,一下子就叫人面红起来,仿佛连面目都不同了。 宫人奉了托盘来,里头是金子打的葫芦杯,合上就是整个葫芦,分开便是酒器,卫善鼻尖一动,抿嘴笑起来,里头盛的是樱桃酒。 卫善自个儿把扇子松开了,几个宫人看见都咬着唇笑,秦昭喉口一紧,伸手刮刮她的鼻尖:“今儿可不许淘气。” 一人一杯交饮而尽,秦昭并不想走,却不得不去招呼客人,走之前还握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一回:“善儿等着我。” 同心 卫善点头了, 秦昭还拉着她的手不放, 宫人们看这模样笑得更响, 三五个凑在一处掩着口, 光是这么坐着, 晋王同公主就是一双璧人。 卫善知道外头还有许多宾客等着, 看他还坐着不动, 又点一点头,突然就害羞起来,不好意思说就在这里等他的话, 伸手推推他,秦昭这才站起来出门去,到了门边吩咐喜房里的宫人们听凭公主吩咐, 又叫小太监们抬了一箩喜钱来, 宫人太监们见着便抓上一把。 青霜摸了两个拿给沉香看,喜钱造得极精巧, 半面是图样半面是刻字儿, 图样是花开并蒂喜上梅梢, 刻字儿是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片院落是王府正中最大的园子, 楼阁亭台假山花坞样样齐全, 还当办喜事总会忙乱,进进出出的丫头们倒都很规矩, 喜房里侍候的都是卫善带来的宫人,端茶递水都只送到门边。 厨房里早早就预备了莲子羹, 炖得软烂, 盛在烧莲花的小碗里奉上来,卫善拿小银勺子吃起来,还记着尚宫的话,不敢多吃,这一层层的衣裳可不能脱,要等夜里,让秦昭解开腰带上系的同心结。 秦昭行到外院正一正礼服衣冠,带着笑意去招呼来客,喜宴上来的多是东宫宾客,新升任的东宫学士就坐了两桌,还有胡成玉袁礼贤的儿子和门生们。 袁含之跟着他在清江郢城走了一遭,虽袁家只送了礼来,他却来吃喜酒,一进门就往胡成玉的儿子身边一坐,两个人论起诗文来。 礼厚礼薄都是心意,秦昭大喜之日,还未饮酒就有了三分醉意,酒爵里斟满了酒,见人举杯便一口饮尽。他和秦显两个十来岁就在军营里,喝的都是烧刀子,秦显酒量极好,秦昭能勉力与他一拼,此时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就吃得半醉。 他身边既有袁含之又有宋溓,几个副将凡在京城中都来道贺,熙熙攘攘坐满了前院,笙管丝竹不绝于耳,文人武将分隔一道海棠门,一边是花坞,一边是明堂,送的酒菜都有两份,喝着喝着就串到了一处。 隔着几道门都能听见前头是怎么热闹的,卫善连着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了,从卫敬容到尚宫姑姑再到身边的素筝沉香,一个个都提心吊胆,就怕她嫁不成,又要往后改婚期。 身边个个都这样,她也便也跟着忧心,连着几夜都是点了安神香才睡,昨儿一宫人都缩着脖子,就怕这最后一夜,皇城里敲起钟来,她也跟着睡不踏实。 这会儿人坐在喜床上,又喝了一碗热羹汤,头上戴着金冠,身上是几层喜服,不必烧地龙都热得出了一层薄汗,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可人又不能躺下去,素筝几个小声开口叫醒她。 就这么撑着又睡又醒,直到月上中天,前头宴才散了,秦昭有了七八分醉意,还没进后院就先喝一碗酽茶解酒,问道:“王妃可等急了罢?” 今日就是再急也不能催促,秦昭迈进房门,就看见卫善垂着脑袋,身后叠了不知几个枕头,沉香素筝一边一个替她托着金冠,两人还该有两步礼要走,他大手一挥,让人把喜盘搁下,坐到卫善的身上,拨过她的脑袋,在她耳边轻问:“善儿等急了罢?” 卫善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把脸往他肩上一挨,还记得尚宫说的,手指头去摸他的手,眯了眼儿告诉秦昭:“二哥解我的同心结。” 尚宫们原想说什么,看见秦昭一只手托了她的腰,嘴巴贴纸着耳边轻声说话,眼睛都没扫过来,挥手叫人退出去,素筝几个先退了,尚宫们互望一眼也只得退了。 白姑姑出了门才道:“这可不合规矩,房里该有司帐才是。”她倒是想留下的,可晋王连眼色都没扫过来,手指尖都带风,他常年领兵,举动之间自有一股杀光伐气,叫人不能违抗,屋门关上的时候,就见他把耳朵凑过去听公主说话,眉上脸上满是蜜意。 谁也没想到晋王身边竟一个知道人事宫人都没人,公主本就懵懂,给她画册叫她看的,白尚宫明着暗着问了几回,她都说已经看明白了。 白姑姑忍了几回,终于当着卫善把话说透了:“公主可别觉得羞,这是夫妻大事,万分紧要的,就是再恩爱的夫妻,这事不谐,也难免要生嫌隙。” 晋王公主算是青梅竹马,打小一块长起来的情份实属难得,白姑姑就更觉得自己担着重任,得把这事教好教会了,夫妻两个才能长久恩爱。 卫善依旧咬准自己已经看明白了,白姑姑无计可施,还想着晋王这个年纪了,身边总有教导宫人,此时虽不提,那是全了公主的体面,等新婚过去,那些宫人虽不必给什么份位,赏一回也是要的。 谁知王府院中这么干净,晋王究竟是知道人事,还是自己也不通?这一夜要是不顺当,就怕公主从此生了怯意,不肯再行夫妻事也是有的。 白姑姑一时怕晋王孟浪,伤了公主;一时又怕公主害羞,违了晋王的意,守在门边不敢离开,伸着耳朵也听不见里头有半点儿声息。 宫人们一关门,秦昭一只拳头就攥紧了,善儿勾着他的手去解腰上的同心结,两只手软绵绵的勾着他的手指头,把他那八分醉意勾成了十分,伸手摸到袖兜中,从荷包袋里捻了一颗玫瑰糖含在舌尖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面上的宫粉朱脂都褪去大半,唇上只留下一点点嫣红,秦昭伸手去解缠在她腰带上同心结,口里含着糖哄她:“善儿张嘴。” 卫善从小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他递过来的吃食,玫瑰糕海棠果,她人本就迷迷糊糊的,一听见张嘴,乖乖张开嘴,露出粉嫩舌尖,朱唇贴牙齿看得秦昭目色一暗,移唇过去,把舌头含的那颗玫瑰糖渡到她口中。 舌头用力,指尖也在用力,两根系带一扯,同结心就落在手里,卫善此时已经尝到舌尖甜意,才要张开眼睛,就被秦昭用手捂住,移开唇轻喘一声:“善儿别看我。” 一句说完又贴了上去,舌尖舔舐着舌尖不放,屋里本就角天盖地的红,卫善躺到床上,眼睛被蒙住,身上一层层的喜服解开来,叫她心里有些慌张。 明明只含了舌头,却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呜呜 咽咽叫了一声“二哥”,不叫便罢,叫了更停不下来,秦昭好容易移开,就见她被红绸盖了半边脸,只露了鼻尖嘴唇,方才那一点点的朱脂早已经吃尽了。 那颗玫瑰糖早已经搅化了,卫善粉唇微启,小声喘息,秦昭这才苦笑得一声,哪里善儿不能看他,分明是他不能看善儿。 伸手去解帘上金勾,红绸帘幕似的垂下来,把两人密密实实罩在床榻上,卫善伸手去摸眼睛上盖的红布,心里知道二哥刚刚干了什么,分明害羞,可看不见他又有些着慌,粉艳艳的唇委委屈屈抿了一下:“二哥。” 秦昭把她整个人都圈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想顾惜她的身子,可自己从手指头烫到脚趾头,越是离得近了,身上就没有一处不在打颤,把头埋在善儿的肩窝里。 身上一层层的喜服解了大半,只余下一件红绸裙,襟口早就开了,露出里头一片白腻肌肤来,脖子上系的红绸带松松挂着,秦昭舌尖还有甜意,在颈项上轻刮了一下,她呜一声的颤抖。 两只手要去勾他,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悄悄眯开一条缝,就见秦昭赤着上半身,乌发散落肩背,胸膛一起一伏,眼睛里又有醉意又有笑意,迷迷蒙蒙的看着她,倾身伏下,舌唇间又有酒又有糖,含含混混叫她的名字:“善儿。” 卫善心里知道既成夫妻,就是同床而眠的,白姑姑给的画册,她也确是看了,就算后头那些不懂是怎么叠起来的,可解衣相卧还是看得懂的,要先成夫妻才能相父教子。 秦昭的目光看得她心口“扑扑”直跳,脚趾尖儿都扣了起来,心里竟半点儿也不害怕,知道他是醉了,可腰上还有一个同心结没解,外头一个,里头一个,才算合婚。 分明屋里只有两个人,可藏身在帐子里倒像小时候藏在山石洞里那样,越发怕人听见,羞得不可自抑,扒过去轻声告诉他:“我腰上,还有一个。” 解外头一个秦昭就已经抑制不住,心里知道要忍不住了,手却往绸衣里探,指尖刮过背上雪肤,在腰涡上打了一个转儿,看见她蜷曲起身子来,含了糖再一次哄骗她,舌尖缠着你来我往,两只手掌拢住了背,从肩胛滑到腰臀,去解她腰上的同心结。 感觉她发抖轻笑,脚背磨着他的大腿,秦昭整个人发抖,跟着伏在她身上喘气,扯过红绸被子把她紧紧裹起来,荷包里统共十几颗糖,红烛还未燃过一半,糖就全吃尽了。 第二天清早睁开眼儿,心里还记得要两只龙凤红烛得一块灭,想从他怀里溜出去,身子一动又缩回去,她那件红兜儿不知缠在什么地方,羞得把脸埋在被子里。 秦昭昨夜睡前是把她裹得好好的,半夜里两人又贴在一处,醉梦里怀抱着软玉温香,心里还知道这是善儿,拱着腰背磨蹭,磨得她背上一边黏腻,这会儿她一动,人还未醒,有一处先醒了,牢牢抱着又是一声低喘:“善儿,别动。” 一半 龙凤花烛也不知甚时烧到了头, 床上两个谁也没能下床去熄烛火, 卫善都没功夫懊恼这最后一桩事没办完, 她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 不许秦昭再钻进来。 面上绯红一片, 颈间香汗淋漓, 身上是粘的, 锦被也是粘的,捂了脸也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怒,昨儿夜里还能说是醉中无状, 这会儿又算什么。 秦昭知道她生气,见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又怕她闷着了,轻轻拍一拍拱起来的一团:“别闷着了, 透一条缝, 二哥肯定不碰你了。” 卫善在被子里翁声翁声:“你昨儿也这么说的。” 秦昭抚着被子,摸着哪儿是肩哪儿是背, 轻拍两下, 无话可说, 半晌才道:“是我醉了, 往后再不这样了。”头一天就吓着了她, 可也尝着了滋味,唇齿的间缱绻叫人食髓知味, 尝过一回,还怎么能放。 这被子裹着两人睡了一夜, 里头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卫善闷在里面隔得一会儿就把自己憋得面红,从面子里头探出头来,一半乌发笼在龙凤红绸的被子里,被子枕头床褥都皱成一团了,连肚兜都不知卷在哪里,心里发急,从被子里伸出脚去踹他。 原来就算跟秦昭再亲密,也没有似现在这样,去岁冬日他到业州,就在绣房的外间睡了一夜,隔着帘子相安无事,哪里知道会闹成这个样子。 卫善脸伏着枕头,乌发散落在红绸被上,天光从窗外映进来,透过一层层的红,金光也带着流霞色,乌发盖住了白润肩头,金线绣的龙凤若隐若现。 秦昭喉间滚动,这么娇,可怎么好,摆在眼前天天看着,还能抱在怀里日日搂着,还以为数完了日子讨进门来就成了,守着也长大就是,可想一想到她长成还有这许多日子,岂不是夜夜煎心难熬。 白姑姑前半夜还在外头守着,等听见里头闹了起来,耳朵贴着房门听里头有些什么动静,侍候她的小宫人掩了口,不敢露同笑意来,白姑姑横了宫人一眼,这会儿可不是庄重的时候,寻常规矩典范说得再多,那也得把差事办好,眼看这桩差事办不好,明儿皇后问起来,可得怎么说。 听了半程,听见里面叽叽咕咕说话声,又笑又闹,想着这是小夫妻两个在说话在,跟着再听,又似闹猫儿似的,隔着窗看见里头红绸帘儿晃晃荡荡。 白姑姑还当已经成了,松了一口气,拍一拍小宫人:“叫公主身边贴身侍候素筝冰蟾两个预备下热水,从此往后可就不同了。”看晋王也不是个胡来的主,才刚那样闹,也是疼惜的意思,且得吩咐那几个宫人,往后晋王在时,不许随意出入公主的卧房,新婚燕尔,总有那么几个月是你侬我侬的。 回去睡了几个时辰,又早早等在门边,一早上得给公主沐浴搓身,热水都预备好了,房门却不开,听见面又闹起来,沉香初晴几个通红着脸儿退开两步。 白姑姑皱皱眉头,公主身这一个经过人事的也没有,还得调=教两个,往后这卧榻上总得有人收拾,好容易开了门,就见晋王已经整服衣冠,连头都梳好了,此刻正坐在罗汉床边,手里托着个烧喜字儿的红瓷茶杯吃茶。 面上神色如常,见人进来还点一点头,吩咐道:“侍候公主洗漱。” 卫善拢着衣裳坐在床沿,面上飞红一片,腰带系得松松的,白姑姑抬手扶她去洗漱,眼儿往床上一扫,被子枕头一团红色缠在一起,倒似床上翻了天,心里咂舌,晋王看着君子如玉的模样,闹起来花样却这么多。 进了浴房屏退了宫人,白姑姑还得问:“公主若有不适的地方,万不能羞。” 谁知卫善却摇头,身上痒痒的地方多的很,疼倒没有,水气一蒸熏红了脸,解下衣裳泡到浴盆里,人转过身去,白姑姑细抽一口气,前头看见倒没什么,背上一点一点的殷红。 卫善听见白姑姑抽气,想起昨天夜里二哥是怎么把身子贴在她身后磨蹭的,背上也不知被他嘬了多少下,这会儿想起来还觉得又麻又痒,肩上两块红痕,背后必是留下痕迹来了。 白姑姑垂眉敛目,吩咐宫人把水抬在帘外,眉眼含笑,拿花露香膏给卫善抹身,这差事稳稳当当办的圆满,替她裹上兜衣,穿上裙衫。 今日要穿的还是礼服,比昨日大婚时,穿得要简单些,卫善坐到妆镜前,膳桌都已经抬了起来,她昨儿一天都没吃什么,夜里倒是有一桌酒菜的,困得没下嘴,自己被当骨头似的嘬过一遍,想起来又恼,鼻子里头哼哼出一声来。 秦昭开了盖盅儿给她盛粥,盛了贝肉虾子,挑出四色蟹肉小饺子来,让她坐在镜头就能吃,秦昭做这些,素筝几个是看惯了的,白姑姑却未见过,她本就是卫敬容派到卫善身边,看看公主婚后过得如何,这么一看,哪里还有不好处。 卫善从镜里看见秦昭盯着她,越是看越是脸红,经过一夜,哥哥也不全是哥哥了,可丈夫又只算是半个丈夫,把眼挪到首饰托盘上,挑了一对儿金子打的缀水晶步摇。 “公主今儿要不要戴太子妃送的那对金凤钗?”一对金凤钗打厚重,凤口衔珠,凤眼嵌宝,梳上圆髻,斜簪在正中,便似凤凰落在头上。 卫善拿出来看一回,点头应了,不戴一对儿,只簪了一只,打了宫粉胭脂,眉尾挑起,贴上花钿,一身百蝶穿牡丹花遍地金的红罗裙,脚上是凤头履,从晋王府登车往宫中去。 沉香几个留下开箱子收拾东西,又叫了王府里原来的丫头进来,收拾满地滚落的红枣桂圆,那几个丫头眼看着王爷扶了公主的手走过花廊,正自惊奇。 秦昭绝少住在王府,大半时候都住在宫里,府中都是长史管事打理,就算寻常回来,端茶倒水也不许她们近身,虽不是那等苛待人的主子,却也没见他脸上从笑得这么畅快过。 这屋子建得开阔,前边是花坞,后头是水阁,池子虽挖得不比宫里的大,却处处精致,初晴兰舟两个跟着小丫头们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喜盈盈的回来,凑到沉香耳朵边:“我问啦,院子里可没住旁的人。” 沉香正要收拾那对儿龙凤蜡烛,两个蜡烛都烧到了头,正是白头到老的好意头,得取下来装在龙凤漆盒里收着,听见初晴说话便笑,没有旁的人,那就是一个侍妾也没有。 秦昭扶着卫善的手,一路出去一路絮叨:“请了安我得往麟德殿去,并州战事该有战报传来,善儿跟着母亲嫂嫂在丹凤宫里坐一会儿,下值的时候我来接你。” 如今说起话来,不由自主便是丈夫的口吻,卫善觑他一眼,原来可不是那么跟她说话的,心里咚咚声怎么也不停,被他牵着都能想到两人腻在一块儿的样子,把脸一偏,点头应了。 进了宫又听了正元帝许多成家立业的话,秦昱秦昰都在,连秦晏和小如意都被抱了出来,秦晏已经会走了,跌跌撞撞的要自己走,秦昰大孩子牵住小孩子,绕着卫善走了半圈,秦晏蹲下身去,摸卫善裙子上的蝴蝶,笑呵呵的指了一下。 秦昰对小孩子竟很有耐心,学着卫敬容的模样,告诉秦晏这是蝴蝶,正元帝坐在上首笑眯眯看着,冲秦昭点头道:“你们大哥,心里记挂着你的婚事,在并州还记得写信回来询问。” 并州城早已经被围住了,周师良反叛拿下了并州城,还未攻出城外到县郊去,就已经被接壤的许州出兵围住,秦显到时,并州城围得鸟雀都飞不进去。 秦昭一听便道:“大哥下一封信必跟捷报一同传来。”并州事非止战事,正元帝此时也早已经不惧周师良,凭他周师良是孙猴子,也已经翻不出五指山,这一回势必要把并州豪门世家一并打散,留下谢家来,也已经是七零八落,再不能成气候,是拿谢家磨刀,杀鸡儆猴好推行新法,凭他百年大族,又如何与皇权相争。 卫善听见侧脸看了秦昭一眼,谢家就是秦昱赐婚给秦昭的那个谢家,想拿袁家谢家并州的这点关系,讨好秦昭,把传闻中容色倾城的谢九赐婚给秦昭。 她明知是上辈子的事,秦昭也并未奉旨,当了皇帝不可能奉旨而行,心里却忍不住有些酸溜溜的,自己都觉得讶异,二哥都没见过谢九,没来由的吃上了飞醋。 跟着便看见太子妃站在姑姑身边,面上带笑看了过来,想到东宫就是个死局,这回战事顺利,那么太子便能稳稳当当登上大位了,太子妃如今无爱无子,史上也不是没有因爱登后的太子姬妾。 眼前路似乎看得到头,又似乎看不清楚,卫善还在出神,掌心被秦昭挠了一下,听见他道:“善儿在母亲那等我,我下了值就来接你。” 正元帝还未看秦昭这个样子,眉头一动,笑意渐深,冲着秦昭点点头:“说了放你三日婚假的,又急巴巴的上什么值,出城狩猎也好逛逛园子也好,带着善儿出城去跑跑马。” 卫善一听立时摇头,发髻上的金凤尾翅轻颤,跟正元帝撒娇:“那怎么成,太子哥哥走的时候,交给二哥许多事,不办成了,不能安心,善儿再贪玩也知道什么是正事儿。” 正元帝哈哈笑了两声,冲着卫善不住点头:“我们善儿出嫁,竟还是个贤妻。”笑完了便看着卫敬容,指着卫善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还说善儿年纪小,不懂事,怕她淘气闯祸,依我看,善儿最乖巧最懂事。” 自卫善迈进殿门,卫敬容便一直看着卫善,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分明才半日未见,也满眼盯着不放,听见正元帝夸她,轻笑点头,冲着卫善伸出手:“快来。”跟着又对秦昭道:“把她放在我这儿,你且安心,办完了大事,再来接她就是了。” 正元帝抬赏了秦昭一匹西域宝马:“等事儿办完了,领着善儿去玩。” 秦昱立在阶下,含笑陪着,眼睛往卫善身上打量,若不是舅舅母亲误他,早几年若能跟卫家结亲,也有一门得利的妻家,如今却被秦昭捡了便宜,他看过卫善一眼,只觉得身上一寒,收回目光去看秦昭,秦昭却笑晏晏的看着卫善,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过来。 护花(捉) 拜过了正元帝, 秦昰去上学, 秦昱还回去抄经文, 卫敬容领着秦昭和卫善往宜春殿去拜见赵太后。走在宫道上, 挽了卫善的胳膊, 轻声同她道:“这几日夜里听着些, 你是新婚, 有许多东西都没有细备,回去让素筝几个先理起来,别一时不凑手失了礼数。” 正元帝让秦昭领着卫善跑马一半是场面话, 却也说得有道理,赵太后眼看着一日比一日萎靡,皇太后的丧仪和丧服都已经预备起来了, 用的棺木是前朝陈皇后预备下的沉香木棺椁。 大夏占了山头建陵, 传承了二三百年的江山,建下一片皇陵, 福陵景陵泰陵, 都是山势环抱福地, 大夏的祖宗们就躺陵园里, 开国之初那几位皇帝陵园大殿里的大梁, 用的都是金丝楠木。 拆前朝的皇家园陵也不是头一回了,宫里修补宫室要用的大料小料, 墩头花斑石砖石,有一半儿是拆了夏朝皇陵换下来的, 拆大殿改小殿, 那些原来还未落丧的金银器具,也一早就收捡到了库房里。 陈皇后的棺木还曾有过一段公案,帝后的陵园早在末帝登基就已经修建起来,陈家献了百年沉香木做棺椁,末帝和陈皇后的棺椁用的就是同一块沉香木。 前朝开国时,陈家就是整个大夏最有钱的人家,到了这代虽不比过去那么富了,供给皇家的东西,依旧还是家里保存了多年的好物。 末帝宠爱沈青丝入骨,原来修建的皇陵是帝后同穴,他既厌了陈皇后,便想跟沈青丝生同衾死同穴,修了一半的茂陵弃之不用,要再建一陵,跟沈青丝合葬。 既要死同穴,那就要睡同一块木头做出来的棺材,沈青丝看中了陈皇后那付沉香木棺,要把她那付棺材给自己百年之后用,陈皇后只要在位一天,废是废不了她的,要动她的棺木更不能够,这事便又是沈青丝的一桩罪过。 陈皇后死时带走了整个甘露殿,那付沉香木棺便一直都未用上,抬到库房中存放,这回为太后预办丧仪被寻了出来,是正元帝亲点了给赵太后的。 赵太后说不准哪一天就没了,正元帝连今岁的秋围都不去了,卫敬容这才有此一说,两人新婚,府里的东西都是红的喜庆的,若是逢着丧事,新婚里就要守孝,到底不美。 卫敬容侧过脸去,看见秦昭的眼睛落在善儿身上,看她掀唇动眉,不错眼的盯着,又拍一拍卫善:“能告假就告假,出去疏散一回是好的,这个天儿,离宫里泡一泡汤。”小夫妻两个有要玩闹的,趁早先去。 卫善知道姑姑的意思,卫敬容不能把话说得太透,握了姑姑的手道:“我知道的,昨儿已经吩咐过了,衣裳首饰和要换的素色帐子绒毯都预备好了,若是……若是真有事,不会错了礼数。” 卫敬容瞧她一眼,眉眼间倒是瞧不出什么来,看她走动说话依旧同原来一样,想必是昭儿恪守住了承诺,行夫妻事倒不要紧,怕的是立时有了孩子,她自己吃了头胎的亏,养了许多年这才有了儿女,卫善胎里带的弱症,看着是康健了,就怕怀胎的时候受不住。 总归成婚时候还短,且得问一问白姑姑,看这样子,两人倒是恩爱的,觉得侄女一嫁了人就沉稳起来了,一路面上都带着笑意,到了宜春殿。 宜春殿那一排瓜架上结了瓜果,太监宫人没有赵太后的吩咐,谁也不敢去摘那瓜果,就这么任它挂着,赵太后连坐都没法坐起来,更别说收拾菜地了。 太医院倒是拿了办法出来议的,可赵太后年纪大了,太医院里无人敢在太后身上下银针,这病就难诊,若是下错了针,把人扎死了,岂不把一家老小的命都给断送了,只能让她就这么躺着。 翠桐等在在殿外,赵太后的嫂嫂过来看望赵太后,回回她一来,便能不间断的哭上一个时辰,妃嫔们虽轮流来陪赵太后说话,可就只有赵夫人来的时候,赵太后才会动眼,喉咙里不住出声,跟着又眨眼一起哭。 赵太后就是赵家的靠山,赵太后要是死了,赵家的日子且不好过,还盼着她能长长久久的活着,哪知道跌一跤,把人跌成这样。 “思恩公夫人来得倒勤快。”不勤快也得勤快,赵家偏是这会儿叫人参了,动什么东西不好,动发往前线的军衣,那可是给秦显部队的军衣。 这官儿就是好不容易才从正元帝手里讨来的,这会儿已经下了大狱,凭你姓赵,动了这个就是动了根本,前头已经撸了一回职位,再办这样的事,除非赵太后死了,最后给赵家求个情,只要活着,正元帝是断不能饶的。 翠缕低头引人进去,卫善知道秦昭还要往麟殿德去,在门边扯扯他的袖子:“一请了安你就去忙,我在这儿陪着祖母就是了。” 卫敬容一听便轻笑起来,一个是丈夫口吻,一个是妻子口吻,两人成婚一日,倒有了夫妻的样子,迈进殿门先给赵太后敬茶,又给她磕了头,秦昭便先告退出去。 卫善送他到门边,昨儿还是艳阳高照,今儿天上却是一层一层的浓云,叮嘱了小福子预备手炉雨伞厚底鞋,身边跟着的宫人越是听越是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公主自个儿还要叫人照管着,偏偏对晋王倒有这许多叮嘱,小福子连连点头,卫善干站着想了一会儿,把手一挥:“也没什么啦。” 秦昭站着听她说完,连午间让光禄寺给预备羊汤都想着了,低头一笑,这许多人又不能动手动脚,冲她点点头:“要是有事儿,就打发小顺子来告诉我。” 卫善眼看他出了宜春殿,到殿门边还回头看她,冲她挥挥手,怕她在门边等久了被风吹着,卫善这才转身进殿中,被太子妃看得面上发红,把脸一低,原来也没有这样舍不得,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两人都没分开过,倒比过去更依恋了。 赵太后光能听,不能说,卫敬容又不会念东家长西家短,坐着说一说皇帝担心太后的身子,再说一说两个孩子成婚来给太后请安,这么几句一说,赵夫人又插进来,她原来是托太后,此时托了卫敬容:“娘娘也替我们家几个孩子看看,作个媒。” 这事儿卫敬容可不敢接,推托了两句,赵夫人太挑剔,门第高的看不上她,门第低的她又瞧不上,这才把女儿拖到了今天,赵秀儿初上京城就已经到了年纪,如今卫善都嫁了,她还没议婚,可不就是赵夫人把上门提亲的都得罪光了。 卫敬容不再久坐,任由赵夫人陪着太后,立起来告辞:“三清殿中要办水官节的道场,还有诸多事要打点,晚些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清虚还在为正元帝熬药膏,夏日敷的膏药清凉,冬日里敷衍的膏药却有辣意,说要把创口当年未尽的恶脓都清出来。 他既要日日侍奉,便不能再住在白鹿观中,正元帝便吩咐把皇城内空关的三清殿又修整出来,给清虚和他的徒弟居住,秦昱就在三清殿后的大福殿里,给杨云翘抄经守孝。 宫里自有了这个道人,正元帝的病痛确是好了许多,回回用药,身子都更松快,只要他不沉迷丹道,朝臣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从此宫中的道事就多了起来,清虚既在道门,那便不论哪一位仙君都要一祭,下元节是洞阴大帝诞辰,总要念一念《太上三官经》,再做个道场。 秦昱还特意上表,希望能扎几乘彩船在云梦泽中焚化,却被正元帝给拒了,只许他在云梦泽边烧纸为祭。 卫敬容寻了这么个由头出了宜春殿,到了丹凤宫又问一问太子妃,云良媛的身子好些了没有,她还了两个月的胎,该当仔细要紧。 日子越是久,云良媛的一些事也能传出些来,卫善在仙居殿里备嫁都听见了,更别说是宫中别处,一个有孕的良媛还拿起乔来,太子妃又过于优容她,吃的喝的比着自己的份例来,卫敬容说过一回,正元帝却赞她贤良,正元帝都这么说了,太子妃更是费了心思越发贤良。 听见姑姑说这些,卫善打了个哈欠,怕太子妃尴尬,她也确是累得很了,自个儿往内室去:“姑姑我累死了,我要睡一会儿。” 卫敬容冷不丁听她说了这么一句,昨儿是新婚,今儿是喊累,也太不讲究,虽殿中没有外人,那也失礼,又笑又气:“死啊死的,犯不犯忌讳!” 太子妃却低了头,绞着帕子不说话,等卫敬容安置好了卫善,这才又笑起来:“云妹妹身上好了许多,母亲上回赏赐的酥糕螺罗她倒爱用,多用了两个,也没吐,我看奶糕点她爱得很,这一向便常让光禄寺给她多进些。” 卫敬容坐着听了,实无话说,看了她几回,忍不住心里要替她叹息,宽慰她道:“前头送了战报来,显儿也有几封家书,等陛下看了,就送到东宫去。” 无有一封是写给太子妃的,倒有几封写给卫敬容,问了她的身子和太后的病症,东宫姬妾连着这个怀了身子的云良媛,秦显一句都没提到,只说母亲在万事他都不担忧。 倒有一封信是给姜碧微的,总不能连他写的信都扣下,夹在别物之中赐到东宫去,连带着给太子妃云良媛都赏了东西。 卫善睡在丹凤宫窗边榻下,才挨着枕头人就睡过去了,结香出来回禀,卫敬容与太子妃婆媳两个才刚说了两句话,知道这是累得很了,卫敬容蹙了眉头,想问一问白姑姑,又心疼卫善:“让光禄寺收拾些精细菜来,等善儿醒了,多少用些。” 谁知卫善一觉把饭点儿都给睡过了,卫敬容到底叫了白姑姑,白姑姑已经斟酌了半日,却不知道要怎么答好,两人那般情状了,公主还是完璧,只得弯了腰曲着膝道:“晋王珍爱公主。” 卫敬容听见这一句,暂且放下心来,知道昭儿信守诺言,轻笑一声:“你好生侍候着公主。”说着赏了白姑姑一对玉镯子。 太子妃留在丹凤宫用了饭,回东宫时天色将晚,一路穿过回廊,就看见晋王从远处过来,走得近了才瞧见他手里拿着两枝红白两色的山茶花。 这花在民间叫鸳鸯茶花,一半白色一半红色,取个意头好听,宫里此时开遍了,行到面前,秦昭持花施礼,太子妃笑一笑:“妹妹睡了好半日了,等着二弟接她去呢。” 秦昭施礼时还肃着一张脸,此时听见忽地笑起来,告罪一声,急往丹凤宫去,握了那两枝山茶花,隔着窗子看见善儿一只手托着腮,枕着锦被睡得正香。 进了内殿,不让宫人唤她,坐在床边拿花枝碰碰她的脸,卫善迷迷糊糊醒转来,眼睛还没睁开,手就被握住了,听见秦昭在她耳边告诉她说:“我告了假,明儿咱们往离宫泡汤去。” 看她团起来缩在被子里,想起她脚踝上系的小金铃,伸手探进丝被,摸住了脚,轻挠一下,把卫善痒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二哥和花,嘟囔一声,伸手推他:“不要嘬了。” 色难 卫善软绵绵推了秦昭一把, 含含混混吐出这么一句话, 罗汉床边立着的宫人一个个低下头忍住笑意, 秦昭昨儿才抱到她, 正不知怎么疼爱才好, 看她面上睡起一团红云, 倒不忍心拍她起来了。 反是卫敬容进来看见卫善还团在床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知道昨儿两人虽没事,闹也是闹过的, 这么好睡也是这些日子忧心赵太后的事,没能休息好的缘故,对秦昭道:“赶紧把她叫起来, 你舅舅还等着呢。” 卫善翻了个身坐起来, 梳妆梳头穿衣裳,又吃了一碗甜汤水, 在卫敬容跟前多听两句训导, 这才跟着秦昭出了丹凤宫, 手里还握着那两枝鸳鸯茶花, 问秦昭:“你真告假啦?” 秦昭握了她的手捏一捏:“告了三天假, 也没什么要紧事,咱们到离宫住上几日, 还能带你到山上打猎去。”正元帝既这么说了,那便顺着他的意思, 既剖白了心迹, 又顺他的心。 并州之役十拿九稳,双方兵力悬殊不说,并州城也已经是座孤城,周师良那些旧将应和他举兵的寥寥无几,手上无兵无粮,只有一腔孤勇能成什么大事,有正元帝自己盯着战事,秋闱事又告一段落,既赏了宝马,那就顺势松快上两日。 卫善握着花枝,偏头问秦昭:“周师良难道不知他绝无胜算吗?” 大业的天下早已经坐稳了大半,南边虽然胶着着,不能立时就进军南下,但北边这一块却是牢牢握在手里的。周师良到底也曾争霸天下,江山都差点儿就姓周了,怎么会连这点局势都看不明白。 秦昭摇摇头:“知道是自然知道的,可人最怕的,就是不甘心这三个字。”天下差点就握在他的手里,而他却得跪拜别人称帝,也许帝位上坐着的换成李从仪,他还能咽得这口气,可皇位上坐的偏偏坐着周师良这辈子都没瞧在眼里的秦正业。 秦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种田的,正元帝出身还是个小混混,卫敬禹还有周师良甘心承认佩服的地方,要承认秦正业,心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他此时不反,就当真一线机会都没了。”两人一路行到宫门边,秦昭扶着卫善上车,在宫门口又见着了赵家的马车,赵夫人由着儿子扶上车去,秦昭看见赵大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先扶卫善上车,跟着自己也钻进了车里。 卫善从车窗里瞧见,放下帘子来:“思恩公夫人这些日子往宜春殿里跑得勤快,姑父怕还是瞧在祖母的面子上,就此放过赵家。” “陛下心里明白得很,这事本就不是赵家的罪责。”赵家哪有这么大的能为能伸手摸到军需物里,也不过是别个早已经打起了主意,扯进赵家来,就是想竖一块挡箭牌。 思恩公都这个年纪了,被别人坑了还有处说理,被自己的儿子坑了,还能往哪儿说理去,也只能捏着鼻子求一求赵太后。 进了车里,秦昭便放下绒帘,十月里天气乍寒,挡了寒风,又挡了路人目光,伸手就搂住她的腰:“善儿要是还困,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 卫善走了一路,早已经不困了,要见小叔叔小哥哥两个,心里也很欢喜,卫家没有女眷,昨日也就无人到喜房来陪她,卫敬尧和卫修都在外头帮着招呼客人,三朝回门也是回到卫家去。 秦昭一只手握了腰,一只手拉开车中抽屉,从里头取出食盒来,里头盛了一碟玫瑰糖,问她道:“善儿吃糖吗?” 卫善抿了嘴巴,不敢去看秦昭,昨天可不就是哄了她吃糖,跟着又解了衣裳的,头挨在秦昭肩上,悄声说:“我嘴上有胭脂呢。”马车里可没妆镜,要是胭脂颜色褪了,都不能补。 话是这么说,可人挨得这么近,猫儿眼眼睛湿漉漉的,粉唇上是刚点的玫瑰胭脂,唇舌轻轻一动,就是一团暖热的玫瑰香。 秦昭本没想着这个,听她说这话就像在撒娇,眉眼一凝,搂在腰肢上的手指紧扣,半晌才呼出口气来,侧脸看向她,且笑且摇头:“善儿真会为难我。” 昨儿被秦昭手掌遮住了眼睛才吃的糖,今儿一看见他的手伸过来,卫善面上飞红一片,睫毛轻轻一颤,自己阖上了眼儿,秦昭刚刚分明忍住了,不想在马车里唐突她,此刻哪里还能忍耐得住,这分明是“请君入瓮”,伸出拇指食指扣住她,把下巴轻轻抬起来,移唇过去,把她唇上淡红的胭脂吮了个干净。 车里一声轻响,盛糖的碟子滚落下来,玫瑰糖翻在车内绒毯上,外头跟车的素筝待要轻问,被白姑姑拉了一把,小福子原想讨卫善的欢心,街上这许多东西,打定主意王妃看了哪一个就去买些来,以王爷对王妃的爱重,讨着她的欢心,比讨王爷的欢心更叫他舒畅,谁知这一路帘子都没掀起来。 卫修早早就在门前等着,马车行到府门前,秦昭先从车里出来,扶住卫善下来,卫修看她气色红润,知道在王府里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笑道:“我爹等了许久了,你们要是再不来,酒坛子都空了。” 卫敬尧从业州急赶回来参加婚礼,因腿上有伤不能进宫拜见正元帝,正元帝还派医官特意到卫家诊视过,叮嘱他要戒酒,戒去辛辣食物以养腿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卫敬尧哪里戒得了酒,府里谁劝都无用,把酒坛子都藏起来,他也依旧能寻得出来,卫修拿他全没办法,每天依旧定量给他,卫修还道:“我爹说了,这辈子无酒无剑,倒不如不活了。” 卫善迈进屋子,果然看见小叔叔又在吃酒,眉尖一蹙,夺了他的杯子,卫敬尧也不恼,笑了两声,指尖挟了花生扔在口里大嚼。 他虽伤了一条腿,人却比原来精神得多,招手拉过秦昭,冲他点头:“原来是我外甥,如今是我侄女婿,善儿这样凶,我可帮不了你。” 秦昭笑看卫善一眼,对卫敬尧道:“二叔放心,善儿要是欺负我,那也没什么。” 卫善听了,面上红云更盛,咬着唇瞪他一眼,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欺负了谁,担了虚名,今儿夜里必要回击他才成。 卫修眉毛一抖,只觉牙酸,原来叫舅舅,这会儿叫二叔,本来还为难要如何称呼,这下二哥自己都认了,想张开口叫一声妹夫,可看见满眼含笑,怎么也叫不出来,要再这么来两回,他的牙可就都酸掉了。 说是家宴,桌上依旧还是正事说得更多些,卫家再没别人来告诉卫善为妻之道,卫善便还跟哥哥叔叔们一桌,先说并州的战事,跟着又说起清江练习兵来。 卫修秋闱科考榜上有名,列出三甲,排定名次之后,秦昭这才取出卫修的卷子,太学府那些老翰林们看过,都说文章有中和之气,这个年纪实属难得,反是袁含之的文章有股意气,单论文章词藻是袁含之更胜一筹,可要选定排名,反是卫修更得青眼。 卫修既有出身又有才学,他要当官儿都不必经过科举这条路,他肯去考,正元帝是很高兴的,皇后一系都要科举出仕,世家大族把《氏族录》贬得一文不值,说这是功臣薄,以功论赏,皇帝愿意给什么官职就给什么官职,不以学识底蕴来评判,卫修和袁含之都参加科考,文章公示天下,正堵了这些人的口。 卫善听得用心,间或插上两句,又替他们添酒,秦昭一手握杯,一手拍着卫修的肩膀:“三弟不必担心,吏部那儿打声招呼也就是了,本来依着你的名次,外任的地方就不会差,你肯外任,才叫人吃惊。” 京官比外任官员更易升迁,吃的孝敬也更多,常在皇帝眼皮底下转悠,有什么好事都能跑得更快些,外任的官员远离中心,朝中无人的难升官阶。 卫修连连点头,点完了才回过神来,叫父亲作二叔,叫他还叫三弟,瞥了小妹一眼,半杯酒还没吃完呢,秦昭已经替她挑起蟹腿肉来。 卫修又接着一批从边头送来的皮子,京里的铺子才刚挂出皮货来,这些东西比皮货贩子来得还快,他把这事儿告诉了卫敬尧,卫敬尧全不当一回事,让他全送给魏家便罢,可魏宽却迟迟没告诉儿子,永安公主已经成婚了,这辈子再是建功立业,也娶不到她。 这些东西退给魏家,魏家还不收,本来魏人杰就是指名寄给卫修的,他死活不好意思说破,连个善字都没提过,可卫修岂能不知这些东西都是人妹妹的。 卫修两边为难,写信告诉魏人杰妹妹已经嫁了,又怕他真从边关赶回来,不告诉他罢,又是欺心,恨不得赶紧外任去,到了外地总不能再把这些东西指名寄给他。 心里想着,等送秦昭出门的时候便笑道:“北边又送了一批皮子来,二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打理好?”眼看着卫善上了车,才敢说这话。 秦昭脚步一顿,侧脸看向卫修,长眉一挑:“依我看当门垫子最好。”跟着跳上车去,一把拉下帘子,还不等卫善跟卫修告别,马车就动了起来。 卫修被看过这一眼,才觉得自己胆气壮,譬如老虎嘴上拔了根毛,反正已经拔了毛,干脆叫人把这一年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扔到魏家门口去,告诉魏人骄道:“要是不收,我就只能写信去了,忍了一年多,总不能再说我不厚道。” 东西都扔到门口了,魏家只得收下,魏人骄拿弟弟也没办法,一根筋的死心眼,明知不成,还非得给他画这么一块饼,这哪里是画了块饼,分明就是画了个月亮,看得见摸不着。 只得叫妻子贺氏去劝魏夫人,倒不如就告诉弟弟实话,免得他心心念念惦记着不忘,到底是王妃,难道还能肖想不成? 卫善听见卫修在车外说话的声音,秦昭掀帘进来,便仰着脸问他:“小哥哥说了什么?” 秦昭轻笑一声,捏捏她的耳垂:“他说天凉了,要给你预备几块皮子用,我告诉他家里已经有了,用不上了,叫他给自己存存老婆本。” 家里确是预备好了,獐皮鹿皮这些不说,紫貂黑狐红豹也有好几块整的,想到昨天夜里的情态,秦昭清一清喉咙,低声道:“他说的倒也对,叫人拿红狐皮子给你拼一块褥子垫着睡罢。” 卫善哪里想得到旁的,应上一声,笑问他:“那咱们什么时候去泡汤?” 葡萄 飞霜殿是离宫中最高的一处殿宇, 大夏朝在此建汤井为池, 又在上面兴楼造屋。冬日下雪, 雪花还未落到殿檐便被热气化成轻霜, 这才起名为飞霜殿, 冬日离山被一片白雪覆盖, 只有此处没有积雪, 能露出殿上绿瓦来,算是离宫一景。 离宫中有九处泉眼,东苑废弃, 倒有四个泉眼未通,西苑之中五泉眼能用,卫善和秦昭先来, 十月中正元帝便要领着一众妃嫔再来到离宫来泡汤, 直到岁末年初再回到皇城去。 十月飞雪未至,轻霜半凝, 太监宫奴早早接着令, 收拾宫室殿宇, 晋王公主既已成婚, 公主东西便从飞霞阁挪到了朝阳殿, 当初卫敬容赏下的烧琉璃白玉玉兰花座灯,也一并挪到了朝阳殿中。 素筝几个一早坐车出城, 从晋王府到了离宫,两殿之间来来回回的挪东西, 谁也没成想这么快就又来了离宫, 飞霞阁中有许多都是卫敬容特意挑了赏给卫善的,嵌宝石珠宝的宝柜香榻,都要挪到朝阳殿去。 朝阳殿中凿有一个海棠形的小池,从飞霜殿中引流灌入,温泉水通过石管接到朝阳殿,晋王还特意着人在池边挂上夏日里有的冰纱,又设了一副珍珠帘。 既要在离宫过冬日,东西就先带足些,卫善不怕冷,秦昭却畏寒,卫善来不及吩咐自己的东西,就先捡点起他的来,甚个乌云豹斗蓬,黑狐皮的裘衣都收拾起来。 秦昭拿了书卷坐在榻上,就看见善儿在屋里来来回回的吩咐,才当了新娘子一天,就真有小媳妇的模样了,手上握着的书卷,半晌都没翻动过一页,耳朵满是她娇脆的声音,一时要带松针香,一时又要带梅花酒,片刻都不停。 看她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虽不抬眼,却能看见她衣裙上一团金红色的影子,和裙子底下那只尖翘翘的凤凰云头,心里数着数儿,到第三回的时候,伸手一把拽到身边。 卫善“哎哟”一声,宫人们赶紧抬着东西退到屋外去,秦昭两只手搂住她的腰,往身前一带,额头抵住了额头,把她抱坐到腿上,拿手指头刮她眉毛鬓边:“这可是你自个儿招我的。” 卫善眨巴眨巴眼睛,她许了诺言要当个好妻子的,教子还无子,相夫总是成的,这可是替他在收拾东西,不敢噘嘴,到底被抱着揉了一回,满屋子都是咯咯笑声,宫人们没能进屋,东西也只收拾了一半。 两个人收拾了三四车的东西云了离宫,卫善一进殿中便满室暖意,自飞霜殿里引来温泉水经夜流淌,先经过紫云殿的海棠汤,再经过朝阳殿,此时整个离宫无人用水,流过来的水是最清澈干净的。 屋里一室春意,解下斗蓬穿着单衣正合适,殿中还摆了十来盆盆景,被热气一熏,花苞都打了起来,侍候的宫人道:“殿下公主若是跟着陛下娘娘一同来,殿里这些花就都催开了。” 这些盆景是专养着冬日里赏的,在温泉屋子里一摆,隔得几日就又再一回,红白芍药各色牡丹,这些春日里才开的花,满殿绽放,一茬茬能开到岁末。 殿里的小汤说是小,那是比着飞霜殿的九龙汤,汉白玉彻的池子也能容下三五个人一同泡汤,设了杏红色的纱帐垂下满副珍珠帘,泡在温泉中饮冰湃过的樱桃荔枝酒。 这会儿天色将晚未晚,秦昭打了一天的主意,也就这一二日的逍遥,才刚进殿就叫人设下酒菜搁到殿中,又取了些窖藏悬枝的玛瑙葡萄,盛在金托盘里摆上,把人都屏退出去。 花碟里盛着小菜,金壶中又是卫善爱吃的甜酒,两人就坐在地上的软毡子上,卫善就着杯子饮一口酒,心里知道夜里两人还是那样睡,二哥身上冷,抱着她就浑身都热起来。 心里虽然明白,又羞又欢喜,嘴上却不能说,吃了两杯酒才品出味来,蹙了眉尖道:“怎么这个酒色这样淡,味儿却厚许多?” 秦昭替她满上一杯,喂到她唇边:“酒越存越醇,这都是四月里的樱桃酒了。”是樱桃荔枝两种甜酒兑着玉泉酒,酒味自然更浓。 卫善喝了半壶,桌上几样小菜都吃了一半,秦昭自己坐在榻上装摆出个饮酒看书的样子来,指一指池子道:“善儿去泡一泡,夜里早些睡,明儿咱们去爬山。” 卫善也不是头回泡汤,她的飞霞阁离得远,温泉水通不到那儿,回回泡汤都要让太监宫奴担了水到殿中,还从来没泡过白玉海棠池。 汉白玉的池子注满了温泉汤,汤色泛白,汤里还滴了香露,阖上纱帐,解了绸裙,杏红纱的寝衣披在身上,脚尖试试水,没一会儿就熏得身上起了薄汗,头发松拢拢的披在肩上,轻纱裹住身子,肩上那一点殷红还未褪去,余下一点淡红色。 宫人姑姑们都守在殿外,殿门一阖上,就知道里头行什么事,素筝几个红了脸,白姑姑特意把她们叫过去提点一番,往后晋王在屋里,她们就要少进,有什么活里头吩咐了,都叫嬷嬷们进去收拾。 这会一个个都退远了,莫说晋王没有身边再添人的意思,就算他有这个心思,只要公主不点头,她们便不能起那背主的心。 里头半晌都没声息,沉香还待要问,白姑姑经得多些,摆一摆手,夜风一起,分派几个人轮流到茶房去取暖喝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人刚浸到水里,就听见珠帘轻响,侧脸一看,就见秦昭进来了,墨发散在肩上,两道剑眉都似染了水汽,解开袍子步入水池,眉目间熏熏然,薄唇一张,问道:“善儿看什么?” 薄纱衣挂在池边,卫善身上全无遮掩,整个人缩在水里,只露出一张脸,眼看着他踩到池中,往后退两步,人就挨在池边上。 被秦昭一把捞了过去,两只胳膊紧紧箍丰腰,就在水里从肩到腰又摸了个遍,舌尖牙齿在项颈在刮过,身子密密实实贴在一处,腿间一磨,秦昭躬起身来喘一口气。 鼻尖耳垂唇角,她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玲珑的,大掌从背后摸到身前,大掌揉搓一把,手指轻轻捻动,待听见她轻嘤一声,指尖就越加关照,附到她耳边:“善儿也摸摸我。” 卫善连看都没敢看过,成婚那天就在在她背上磨蹭,摸倒是过一把,轻轻一碰掌心滚烫,此时人扒在秦昭身上,额头抵住肩头,身上酥麻一起,两人一样情动。 看他面上隐忍,张开嘴在他肩上咬了一排牙印子,身子不住扭动,借了醉意胡闹,池里的水泼到地面上,杏红纱衣湿淋淋的半搭在池边。 秦昭怀里仿佛抱着只胡闹的猫儿,这回才知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卫善细白的脚踝就勾在他腰上,身上玉脂樱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想忍耐,仰头喘息两声,待缓过神来忍住了再说,谁知道被她鼻尖磨蹭了颈项喉结。 秦昭整个人怔住了,低头看她时,她还迷迷蒙蒙的,此时酒意发作,眼睛里潋滟生光,贝齿咬着嘴唇,还只知道撒娇:“我要吃葡萄。” 两人在这小池中来回扑腾,金盘早已经翻落池中,秦昭顺手捞了一个,半含着送到她嘴边,看她张口吮住,那玛瑙葡萄太大,一口吞不进去,秦昭含着另一半,使力咬破了葡萄皮,甜汁顺着舌头流进嘴里那一刻,腰间舌尖一齐用力,把整颗葡萄顶进她嘴里。 那颗葡萄硬生生顶进去,却立时就含出了汁液,在窖里存了这许多时候,汁水饱满,两瓣粉唇一抿,甜味儿就泛了上来。 卫善嘴里含着葡萄,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舌头尝了甜汁儿,面上醉意朦胧,眉梢眼角都泛着红晕,秦昭一只手托着她的腰,一只手撑在池壁上,待她把葡萄里的汁水都咽了,才又捞一个送到她嘴边去。 池里又是酒又是水,还飘荡着半幅杏红纱裙,被池水一浸更显得红,秦昭连着喂她了三四十回,看她吃着,自己也饕足了,善儿全然醉倒,额发贴在脸上,抱她起来擦上一回,半湿着抱到床上去,给她盖上被子。 这一夜可算是饱了口腹之欲,泡了温泉汤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畅,伏身亲一亲她乌鸦鸦的鬓角,想到能在此殿中住到岁末,倒不急着今儿夜里再吃第二回,搂她睡在怀里,让她的脚叠在自己腿上,看见她肩上那一点淡红,两天了还没消退,又心疼起来,那会儿不知轻重,往后就知道了。 卫善第二日酒醒了才知道两人在池子里干了什么,那原来不懂的图册,一下子全懂得了,原来人是这么叠起来的,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脚尖,可身上却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想起那半醉的滋味来,又还有些陶然,勾着秦昭的脖子,把脸埋到他胸膛间,止不住的面红心跳。 两人在朝阳殿中呆了两日,下棋弹琴饮酒跑马,夜间引水泡温泉汤,殿中摆放的盆景鲜花隔得几日次第开放,秦昭每日剪下一朵来,给卫善簪上,两个同坐同卧同乐,半刻不离。 回门前一天的夜里,秦昭抱着她在榻上,垫着红狐皮,熄了殿中烛火,就在帐中挂起夜明珠,给她系上红绳子金脚铃,铃铛还未摇响,城里就传出钟声来。 丧钟 皇城钟楼里的钟声一响, 京城四角的钟楼就跟着响了起来, 钟楼“嗡”声一震, 西城门便开了, 兵丁骑马奔过山道赶到离宫, 把太后薨逝的消息传给晋王。 卫敬容那儿来了一波报信的, 王忠那儿也有一波, 卫敬容派来的人更仔细些,怕他们出来的时日短,东西没带齐, 特意问了仔细。 出来只有两日,跟着还回皇城,今夜已是最后一夜了, 谁知道偏偏是今夜赵太后没能熬过去, 两人的孝衣虽做好了,却没带出来。 再要坐车回去换衣已经不及, 骑马回城倒能快些, 秦昭眉间一凝, 这两天折腾她, 抱着的时候忍耐不住, 到这会儿又后悔起来,她还这么娇嫩, 怎么也该再忍一忍的。 卫善却已经披衣立起来,脚踩在黑狐毛的地毯上, 伸手要把兜儿拢起来, 幽幽珠光映着她身上一点点红痕,披了大毛衣裳,先行到殿门边吩咐:“素筝找一根白腰带来,开箱子翻一翻,寻两件颜色合适的,小福子让宫门边备马,咱们立时回城去。” 秦昭拦腰把她抱起来:“鞋都不穿,也不怕脚凉。”脸往她散在颈间的黑发里一埋,嗅得她满身乳脂香味,片刻抬起头来,叹息一声,一片绮思被生生打断,还想听过护花金铃响过一夜再回城去的:“累着善儿了。” 心里知道拖延不得,去是必要回去的,越是这时越不能慢,可依旧舍不得她夜里还这么奔波,卫善一见他蹙眉伸手揉开他的眉心:“这有什么的,难道姑姑就不辛苦不累了?” 卫善垂下眼眸,上辈子就算他后来当皇帝了,也会有许多事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何况是此时此刻呢,秦昭捧着她的脸,鼻尖抵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把她一路抱到了垫子上,两只睡鞋也不知踢到哪里去了,弯腰寻了一回,卫善已经解了寝衣踢到一边,急急换在里衣,等着沉香翻衣裳出来。 素筝几个先寻了白绸来给秦昭扎在腰上,他的衣裳多是玄色月白色,扎上白腰带也算全了礼数,卫善是新婚,这几日预备的衣裳都是各样红色,牡丹百蝶葫芦鸾凤的吉祥图案,好一会儿沉香才从衣箱子里翻出一件预备着冬日里穿的湖色遍地金小袄,厚虽厚些,颜色却是对的。 不披斗蓬,不戴金首饰,掐了两朵白山茶簪在乌发上,戴了风帽骑在马上,从离宫昭阳门出,一路在山道上疾驰,秦昭不敢快骑,怕卫善受不住颠簸,在马上还不住回头看顾她,反是卫善咬牙忍着,马鞭一甩比秦昭还快,到了城下早有守城的兵丁守着,一见两人便开门放行。 城中四处已经点起灯火来了,钟声一响就知是赵太后没了,病了这些日子,礼部已经办起了丧仪,各家也都备下了孝服,不论明日皇帝是不是缀朝,都要起来把官服整好。 天色这样晚,东西二市早已经闭市,马蹄踩着青砖地,在长街上畅行无阻,到府门前下了马进去,背上早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两人相携进屋,卫善蹙了长眉问道:“咱们这么进来,会不会有人参?” 秦昭伸手揉揉她的头:“善儿不必担心这个,哪一个这么不开眼。”她原来在宫里就事事小心,成了婚还这样小心,早些去封地,她就能早些安下心来。 兰舟初晴留在府中,一听见钟响,赶紧披衣起来,把卫善预备好的孝衣都收拾出来,屋里点了灯烧上地龙,吩咐厨房烧了热水,预备下软粥,坐在茶房等两人进府,换了衣裳还能吃上一碗暖肚。 卫善换了孝衣,头上白珠银簪,秦昭换上玉冠,玉佩上的彩绶都再换过,两人起进了宫,这么急赶着,竟不比秦昱太子妃慢多少。 正元帝正跪在宜春殿中垂泪,喊上两声娘,身后先是妃嫔再是儿女,乌泱泱跪了一片,还有跪在殿下的,秦昭一到,秦昱便先看见了,这时候不敢高声也不懂弄鬼,侧身让一让,依着排位,确得让他跪在前面。 卫善见秦昭在后,干脆的迈步往前去,符昭容几个见她来了,都挪一挪身子,把路让开,卫敬容左边是太子妃,右边便跪了卫善。 卫敬容伸手摸一摸卫善的手,怕她深夜赶来着了风,一摸是热的,这才放心,数着正元帝哭得差不多了,伏身往前去,拍着正元帝的背,手里捏着帕子递过去:“母亲知道陛下的孝心,走的时候也必是宽慰的。” 正元帝跪在赵太后面前,掩面涕下,握了卫敬容的手,才刚那些话已经说过一回,情真意动,相想赵太后年轻诸多不易,禁不住又呜咽两声。 卫敬容转头使了个眼色给秦昭,秦昭一把拉起秦昰,把他往前推了一把,秦昰对赵太后的感情比秦昭卫善深得多,赵太后是拿他当孙子看的,他又年小,每每到了宜春殿里,一把花生糖一袋子如意锞,凡有要什么的,她总是会依,这会儿哭眼睛痛红。 正元帝一看小儿子这样,伸手把他搂过来:“昰儿也舍不得你阿奶吗?” 秦昰哭得脸上俱是眼泪鼻涕,正元帝抬起袖子给他擦拭,搂着儿子又哭起来,排位靠前的还能跪在软毯上,后头那些只能跪砖地,又得陪着哭,夜色越来越浓,小太监们在殿外也点了起了火盆。 卫敬容等得许久道:“陛下节哀,母亲必不忍心看到陛下如此哀恸。” 正元帝这才收了泪,撑着腿站起来,伸手就把秦昰抱起来:“让各殿里预备丧事,有孕的妃嫔,皇后就多看顾些,娘必是极想看见重孙子的。” 这说的就是符昭容和云良媛了,卫善抬头往东宫那些人里看了一眼,就见云良媛披了绿地缠枝纹披风跪着,反是苏良媛排在她之后。 碧微和云良媛跪在一处,正元帝抱着秦昰本要出殿门去,突然顿下脚步,看向了姜碧微:“太后在时,口里时常念着你,太后没了,你也多尽一份孝心罢。” 太子离了东宫,她的病反而好起来了,原来不出来来走动,知道太后病了,跟着太子妃看过两回,她既开口求了,太子妃不能不带她去。 太后病里脾气更坏,无奈口不能言,凡有不顺心的只能发喉咙口发出声响,看见碧微倒哭了一场,怕是想起自己还能说能动的日子。 她亲手给太后又做了一身衣裙,赵太后喜欢她的手艺配色,蜀锦本就华丽绚烂,赵太后年纪虽大,还是爱那富贵图样,此时头上戴的抹额就是碧微做的。 两回陪着太后说话,说的依旧是那些佛经故事,原来是她看了劝导赵太后的,病中也拿这个来劝导自己,秦显写来信里,万般担忧赵太后的身子,她接信看了,不能当作不知。 可去两回,太子妃和云良媛看她的目光便不同,只得缓上两天,谁知两日还没过,赵太后人便没了,还想着回去之后再把那那一身衣裳送过来,两人有半年相处情分,赵太后也确是拿她当作孙媳妇看待,纵然得咎,总得把衣裳献上。 听见正元帝说这话,把头一低,应一声是,那一身衣裳总算师出有名,云良媛的目光打量过来,也只垂眉不动,到殿中人都退出去,跟着众人回了东宫。 卫善陪在卫敬容身边,两人目光一碰,便又分开,秦昭往前头去跟礼部官员一同治丧,她便陪着姑姑回了丹凤宫:“姑姑睡上会罢,我已经派了结香到紫宸殿门边守着,王大监那儿也递了话,就让昰儿陪着姑父,好叫他心里宽慰些。” 秦昱也去了紫宸殿,亲自侍奉正元帝,替他绞巾抹泪,脱靴解衣,扶着正元帝坐到榻上,又跪在榻边陪着哭起来。 一声声追忆起赵太后生前那些事,可秦昱同赵太后并没多深的情份,赵太后一直跟卫敬容呆在业州,青州那是后来去的,真要论起来还不如秦昰和赵太后呆的日子更长,嘴里念来念去就只有那几句话。 反是秦昰小人儿哭起来更加情真,告诉正元帝跟阿奶一起种菜摘瓜割草养羊,正元帝不听便罢了,一听又哀伤起来,赵太后一辈子也没改脱在乡下种地的习惯,原来是说她有福不会享,此时倒跟跟儿子细数起乡下那间破屋。 何处是床何处是桌,张开口就能说出来,二十多年不再忆起,竟然没有一天忘记的。跟着又想起悬在房梁上的布包,总怕他在外头打架杀人,防着给他逃命,摸了秦昰的头:“你阿奶虽未读诗书,却是一片慈母心肠。” 没有赵太后,哪里来的他,此时的正元帝,哪个儿子陪他哭哪个就是好儿子,王忠垂手陪着,亲自把丹凤宫里送来的牛乳粥奉上:“四殿下到底年幼,陛下节哀。” 秦昰夜里肚饿,折腾了一宿,闻见香味早就饿了,正元帝这辈子都是头一回看着儿子吃饭,就让秦昰坐在身边,看着他吃了半碗,还要把这半碗让给自己,王忠躬身道:“晋王殿下进呈了丧表来。” 规格自然是越高越好的,百官哭灵送棺这些都详细写下,呈给正元帝,正元帝伸手一翻,点一点头:“昭儿办事总是妥当的,可送信报给显儿了?” 王忠垂手答道:“晋王殿下已经送出信去。” 正元帝阖了阖眼,吃了那半碗牛乳粥,抱着秦昰同他一道睡在榻上,挥一挥手:“让齐王也去歇下,母亲泉下有杨妃陪伴,殊不寂寞。” 秦昰哭得累了,早早睡着,可正元帝却是一夜未眠,丹凤宫里也是一样,点了安神香,卫敬容才阖上眼眯了一刻,卫善和太子妃两个陪着,有来回事的都报给她们听,先吩咐各殿里拆下喜庆用物,换上素色纱帘,地衣毛毡通通要换。 卫善守着灯烛,这一夜怕是各宫里都不必睡了,叫了瑞香来:“派人去一趟拾翠殿,问问徐娘娘十五日下元节的祭物可预备好了,我看姑父怕得加重祭祀,彩扎纸船这些一时也收拾不出来,还得都先备过才是。” 太子妃看她一眼,卫善已经知道这个嫂嫂,就算想到了,也不多说话,冲她笑一笑,就当作是自己年小无状,跟着招过兰舟:“让小顺子去家里报个信,把事都交给卫管事,家里各处都先打点起来。” 这些说完了,又叫了结香来:“让光禄寺送些热汤水软点心到麟德殿去,各值房里若是有大人还在守值的,也一并送去一碗。”说是送给议事的官员们,实是送给秦昭,让他好暖一暖身子,再让初晴给他送个手炉子去。 在离宫榻上时,两人都吃了些酒,一路疾驰回宫,酒意已经散了,又怕他肚里饿,吩咐人送些软汤面,叫小福子接着,看着他吃。 谁知初晴还没出丹凤宫,小福子已经送了辣汤和一盒子虎眼细糖来:“殿下说外间事有他在,让王妃不必操劳,好歹用些汤水,别饿着了。” 卫善把笑意抿去,捏了一块细糖送进嘴里。 思量(刷不出的伪更) 太子妃眼看着秦昭和卫善你来我往, 就隔了这几步路, 还相互牵挂, 心里忍不住羡慕她, 这模样才像是夫妻, 一时感慨:“二弟待妹妹真好。” 卫善自己吃着, 把盒子往太子妃跟前推一推:“嫂嫂也尝些罢, 夜还长着呢,咱们轮流守着,嫂嫂先往偏殿去靠一会儿, 也能养养精神。” 太子妃拿了一个,托在帕子里却不吃,笑道:“妹妹先去歇着罢, 你从离宫来, 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别干熬着走了精神。” 天亮就要去哭灵, 这会不养足了精神, 就怕灵前失仪, 卫善推让一回, 两人相互谦让, 太子妃道:“我大嫂,自然该先守着才是。”卫善不睡, 她先去了也依旧睡不踏实。 卫善这才在偏殿里躺下,让初晴和兰舟轮流守着, 到了点儿必要叫她起来去换太子妃。这几日确是累得很了, 眼睛一粘上就睡了过去,被兰舟叫醒的时候,人还有些懵:“我睡了多久?几更天了?” 兰舟替她披衣,问结香讨了一付妆奁,好给卫善梳头理妆,扶她从榻上坐起来:“公主睡了一个多时辰了,丑时未过。”进宫的时候子时未到,赵太后是昨儿夜里没的,正元帝哭了许久,妃嫔们随驾同哭,今日卯时天明百官要从右顺门送丧慰仪,这会儿时辰还早。 卫善去换过太子妃,她正撑着头靠在大引枕上小憩,卫善进门,宫人把她推醒,她眼儿一张,看见外头夜色还浓:“妹妹怎不多睡会?” “已经睡足了,前殿设灵堂,都是礼部操持,也没咱们的事儿,嫂嫂再去睡罢,到了点儿我叫你起来换衣。”两人轮换过,卫善看桌上摆了茶盏,内殿静悄悄的,知道姑姑和如意都在睡,如意虽小,天亮也得穿上孝衣到灵前去,怕她睡不足闹觉,让乳母嬷嬷必把她拍哄好了。 太子妃理衣起身,走的时候还低声道:“妹妹若有事只管来叫我,母亲这些日子操劳,我没按点喊她,好让她多睡一会。” 卫善把她送到门边,又坐回到榻上,还未坐得一刻,宫人便来报说晋王从麟德殿过来了,还有事忙不便进殿,请公主到殿外去。 卫善提着裙子出去,在丹凤宫的廊道里看见提灯等着的秦昭,小福子退到廊外头,这会儿夜色还浓,莹莹一点灯火照着幽深廊道,秦昭一见她出来,举着灯笼抬到眉边,冲她轻笑。 卫善急赶两步,把提灯的宫人都甩在身后,秦昭看她跑得急,赶紧往前来,一把扶住她:“慢些慢些,摔着了怎么好?” 卫善的手还没搭到他胳膊上,就先被他反手握住了,兰舟几个也退下去,和小福子站在一处,秦昭替她拢一拢斗蓬:“我这会儿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怎么不先派人来,我要是睡着,你不就空跑一趟了?”摸摸他的手,摸到是暖和的,这才又问:“你累不累?怎么没歇歇?辣汤喝了没有?前头灵堂设好了吗?” 秦昭隔着灯火,看着她眼睛里的灯火,想把她搂在怀里抱一抱。行军的时候连着几夜不睡也是有的,对他来说早是寻常,半点也不觉得苦,此时听见她一句连着一句的问,夜风都把人吹得心上暖融融的,伸手把她额边碎发箍到耳后去:“我只有一刻的空闲,你要睡着,我就等等,看一会也好。” 卫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含着笑意,这跟她原来想的夫妻全不一样,脚尖动一动,想靠到他怀里去,赵太后刚刚薨逝,不能笑得太过,心里不想他走,手上拉着他,嘴上却道:“在麟德殿里歇一歇也好,大晚上还赶过来干什么,小福子也不劝着你。” 小福子低了头,哪儿敢劝呢,一歇下来就火烧眉毛似的要赶过来,都说了公主这会儿怕是歇着,王爷听都没听,跟着他这许多年,哪里见过这般情态。 两三句话诉一诉离情,跟着秦昭便把正元帝下诏的事告诉了卫善:“父亲把治丧的事交给了我,大哥不必回在来奔丧,并州战事将定,也没有临阵换将的,祖母大哥祖孙情深,心里必不好受,我写信了去宽慰他。” 正元帝破格要在含元殿里替赵太后设灵位,缀朝三日,第四日上让百官从右顺门进宫,到灵前持祭,丧服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灵则三日而止,君臣皆同,民间还得禁婚嫁屠宰,高句丽来的使臣也得素服哭灵。 后头还有上谥号,祭告太庙,祭辞灵,正元帝旁的礼仪松了,这些上头必然看重,本朝同一回治皇太后丧事,必得办得十全十美。 秦昭就只有这一刻的功夫,正元帝把治丧的事交给了他来办,就算三日过后,也有许多事要忙,少有功夫回家去的,人要转身,还捏着卫善的手:“我去了,你再靠着歇上一会儿。” 卫善提着灯,把他送到廊道尽头,看着他往宫道上去得远了,这才进殿,内殿里细声一响,卫敬容先醒了过来,卫善赶紧把太子不必回来奔丧的事告诉了姑姑。 卫敬容坐在罗汉床上叹息一声,听见烛火“噼啪”一声爆响这才回过神来,赵太后虽待她不好,待秦显却是真心实意的,走的时候心心念念放不下他,床底下这些钱,和她这许多年攒下来的金银都是要给秦显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惜老太太没能看见重孙子出生,走的时候眼睛越过正元帝和卫敬容,眼睛盯在太子妃身上,目光已经混浊了,喉咙口发出含混不清的痰声,不等吸痰,人就已经去了。 卫敬容叹息一声,人死如灯灭,许多话此时也不必再说,看着外头时辰还早,让卫善靠在她身边,细问她:“昭儿待你好不好?” 这话是白问一声,怎么还会不好,隔着窗都能看见两人手拉着手的样子,起码这桩婚事是顺了心意的,若是赵太后在前头走了,两人成婚也不能过份喜乐。 卫敬容伸手抚一抚卫善的头发,内殿之中只有姑侄两个,此时也没什么话不能说,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的身子不比过去了,也就是这会儿看着还好,你跟昭儿在京里呆上两三年许要往封地去。” 卫善怔怔看向姑姑,上辈正元帝确是两年之后走的,可那是因为秦显过世,他哀伤太过的缘故,这辈子杨云翘和赵太后接连没了,胡成玉隐隐与袁礼贤分庭抗礼,周师良提前反叛,世事早已经不是她知道的那样,姑姑又怎么能猜测得出正元帝再有两年就病重了呢? 卫敬容把她搂在怀里:“你大哥是我带大的孩子,再有些糊涂处,性子是好的,你们在外头至多呆上一年半载的也就能回来了。” 卫善依旧目不转晴看着卫敬容,卫敬容只是笑,顾左右而言它:“在离宫这些日子可高兴吗?宓美人的经书还未抄完,这事过了,该再她再替太后多抄两卷,尽尽孝心。”趁着这二十七日多抄两卷,诚心献上才好再进宫来。 卫善确是知道卫敬容把宓美人留在离宫,却从没在意过,降了份位的宝林才人,这辈子难再复宠,何况姑姑还寻了那么一个由头,宫妃进宫时单把这两姐妹留在了离宫。 说是给杨云翘的经书还未抄完,让她安心抄写,未曾带她们进宫来。卫善和秦昭在离宫呆了三天,宓美人身边的宫人到了朝阳殿许多回,说做了袜子鞋子呈送给皇后,都被小福子挡住了。 难道姑姑突然说这些话,是跟宓美人有关吗? 卫敬容搂了卫善,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拍她的背,敬尧这番回来,许多原来她不知道的事,就都明白了,弟弟的一条腿换帝心安稳,这辈子都不能再做游侠梦,她阖上眼,手指甲抠着锦被的被面,半晌都没再说话。 正元帝早已经开始服食丹药了,大小宓两个美人在侧,一同伺候他,就是因为丹药性热,发散不出,这才纵欲。姐妹两个一直瞒着不说,在离宫关了三四个月,眼见阖宫的人都回来了,怕一辈子都关在那儿不见天颜,小宓美人这才吐露出来。 也是因为卫善秦昭要往离宫去,卫敬容打发结香先行收拾一回,小宓美人再难忍耐,这才找到结香吐露出来,姐妹两个经过磨搓,原来就算一条心的,也已经不肯再同进退了。 怪道今岁腿伤复发得那样厉害,住在离宫高殿之中,都不能缓解疼痛,也怪不得清虚献上药膏,会受这样的抬举,就算此时能忍得住不吃,往后也说不准。 杨家献美献药粗算已经将要两年,正元帝毕竟五十春秋了,雄风不似当年,头一年他自得趣味,第二年腿上便疼得更厉害,也是这一年里,后宫里接连有了孩子。 卫敬容想到如意和符昭容肚里的孩子,如意的年纪许还算不到这里头,符昭容的孩子却正是服药是有的,她叫太医仔细看着,这些日子一日请一回脉,就怕有什么闪失。 听了结香的禀报,她抱着如意坐在床榻上,看着女儿的眉毛眼睛,一夜都没能阖眼。此番太后逝世,正元帝如此哀恸,只怕又要牵动旧伤,卫敬容的指甲扣在掌心里,到时他再提起丹药,也就由得他去。 惊胎 卫敬容打了主意从此不再劝谏正元帝, 正元帝服食丹药的事也不知善儿可否知晓, 她看了卫善一眼, 见她还是懵懂, 这事连自己都被瞒得风雨透, 可瞒得过别人, 再瞒不过王忠, 王忠贴身侍候,必是有中有数的,既王忠知道了, 那么昭儿是不是也知道了? 这样的脏事,昭儿是不会告诉善儿的,可他既知道了, 却一直不曾道破, 是去业州与小弟深谈之后才打的主意,还是他一直存着这个心。 秦显是必然不知的, 兄弟两个这桩事不曾通过声气, 若不然, 以显儿之孝, 他若是从昭儿听说了, 必要谏言父亲停用药物,保重身体。 昭儿把这事瞒下, 可还有旁的主意? 卫敬容看着侄女乌晶晶的眼睛,摸摸她的额前绒绒细发, 以昭儿待善儿之诚, 不论他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只要他能对善儿永始如初,也就没有什么好指谪。 正元帝自己在两个儿子当中分了轻重,昭儿也在大哥和养父之间分了轻重,秦显这一边,还得再加上卫家一门,他心中所选,倒是此时卫敬容希望他选的。 当初征云州和打蜀地一同发兵,以显儿之勇,想去的是云州,想为大业寻回传回玉玺,这样的功劳放在眼前,正元帝思前想后,依旧点了秦昭入云州。 只因云州树高林密障气丛生,行军打仗更比别处艰难,而蜀地早已经是民心所向,赵临多行不义,守城兵丁开门迎将,取蜀地便是探囊取物。 想到旧事,不由叹息,人各有私,便是她自己也更偏向秦显些,到底是还不会走就已经养在身边的孩儿,眼看着他说话走路,会叫第一声娘,会分半个果子送到她嘴里。 卫善盯着卫敬容的脸,她嘴角边的笑意都未改过一分,可说出来的话和原来再不相同,一时不敢相信姑姑话里的意思,她这是说正元帝身子不比从前,让她和二哥想办法避到封地去,等到太子登基,她和二哥才能再从封地回来? 上辈子还没等到正元帝传位给秦显,秦显就落马死了,正元帝传位给秦昱,是先扫平了袁礼贤的势力,还没来得及动杨家,他的身子就已经撑不住了。 连杨家也是他要替秦昱清掉的障碍之一,那么他要传位给秦显,若是觉得秦显不能够彻底压制住秦昭,也一样会打击秦昭了? 卫敬容原不想她这么早就知道这些,可她既已经嫁了昭儿,往后两人还得生儿育女,这些事便不能不知,就连她都是才刚明白不久,伸手摸摸她的面颊,嫁人日子还短,脸上还带着孩子气,越是看越是不忍心:“姑姑也不想你知道得太早,可也不能昭儿一人支撑,往后,你与东宫还要多走动。” 卫敬容说着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们姑嫂两个性子不同,虽则不同也要和睦,余下几位,也不能轻忽。” 卫善迎着姑姑的目光,咬唇点一点头,卫敬容跟着便吩咐宫人传下旨意,把宓美人从离宫接回来:“她们也该为太后哭灵,尽最后一点孝心。” 卫善心知这事与宓美人有关,姑姑不说,只能往别处问,心里盼着能见到秦昭,只这一刻不见,心里就翻腾着想他,他在身边总能讨个主意。 待到天色将明时,太子妃整了衣冠出来,三人一同往含元殿去哭灵,行到宫道上碰见了徐淑妃与乔昭仪几位,东宫的姬妾也早就素服等着。 东宫有七八位良娣良媛承徽昭训,晋王府只有卫善一位王妃,干脆就陪在皇后身边,礼官一见唱名的时候便把卫善加了进去,她身上原就有公主封号,连封号也一并报出来,再三拜过赵太后。 含元殿中一片哀哭声,卫善跪在太子妃身边,既是姑嫂又是妯娌,两种情谊论起来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尴尬,守了一夜,又穿着重孝,跪在灵前,彼此看过一眼,倒有一刻的心意相通。 卫善实是哭不出来的,上辈子若不是赵太后添那一把柴,姑姑也不至于被软禁丹凤宫,老太太两辈子不算是寿终也算好死,低头抖落出袖中的香包,包在帕子里擦拭眼睛,眼泪还未落下,就看见太子妃也是一样取了香包。 她对赵太后更无情谊,赵太后回回见着她,要么是念姜碧微,要么是念云良媛,正经的孙媳妇倒被老太太晾在一边。 云良媛自怀了胎,太子妃便常带着她往宜春殿走动,赵太后给她的东西加起来,比给太子妃的都多,一心巴望着云良媛能生个大胖小子。 卫敬容是知道这老太太不明事理的,对太子妃明里暗里都说几回,劝她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不过是个有孕的妾,秦显正值大好年华,等他回来,东宫也不会只有一个云良媛有身子,不必这样看重她。 待见太子妃一味大度,看着倒不能苛责,还赞她贤良,可要说她跟赵太后能有多少情份,不说全然没有,让她对着棺木哭,还真有些哭不出来。也是一抬手,抖出袖子里的香包,按在眼睛上,一股辛酸之气直冲口鼻,泪水立时滚落在衣襟上。 两人目光一碰,倒从彼此眼中看到些笑意,身后妃嫔个个呜咽,有几个真哭还真挑不出来,礼官看着线香记时,哭跪三次过后,就轮到皇子百官致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上前一步,扶起姑姑,这才看见她当真红了眼圈儿,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姑姑切不过太过哀伤。” 皇子哭灵该当没人哭得过秦昱,秦昭从来自持,自小到大,都没有大喜大悲失态的时候,卫善还怕他哭不出来,一样给了他一个香包,谁知道秦昱没张口,是秦晏哭得惊天动地。 他还不满两岁,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眼前许多生人就已经让他害怕了,又是礼又是乐,秦晏缩成一团,“哇”一声大哭起来。 秦昭立即把他抱在怀里,抱着他行跪拜礼,秦昱这才又放声大哭,哀恸得不能自已。又跪行过去抱住正元帝的腿,劝他不要哀伤太过。 秦昭作不出秦昱这个模样来,领着弟弟们跪在身后,得亏有那个香包,袖间一藏,嗅着味道就流下眼泪,既能照管弟弟又全了礼仪,反被朝臣称赞晋王治丧得体,哀而有度。 秦昭住在麟德殿中方便理事,他主持丧仪,少有得空的时候,卫善干脆也不回府去,又住回了仙居殿,寻了空就去瞧他,两人在宫中呆了七八日。 秦昭在前朝,卫善在后宫,坐在丹凤宫中也能听见太初门外的哭声,在京的群臣官员素服黑纱哭祭,哭了三天,里头哭得最惨的就是赵太后的哥哥思恩公。 赵太后死了,这桩案子正元帝却没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动了军需就是动了根本,正元帝一面在灵前上香,一面赏赐上表赞美赵太后德行的翰林官员,要把这些文章刊印成册,让天下都知道慈恩太后的德行,跟着赵家事就捅了上来,正元帝下令把赵大虎给拘了起来。 赵太后没了,赵家也就没有了仪仗,思恩公夫人素服到丹凤宫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娘娘就看在太后的情份上,救一救大虎,他是叫人给骗了。” 卫善就缩在帘内听着,赵夫人原来叫皇后叫侄儿媳妇,如今没了靠山,有事相救,又叫起娘娘来,赵家几个分明暴发,偏偏又全是膏粱子弟作派,包妓子斗蟋蟀吃酒赌钱没有一样不会的,若不是没了钱用,也不会被人挑唆两句,就伸手到军需棉服上,也就是这两日消停了,原来赵家门前一日不知有多少讨要赌债的。 赵太后刚走,赵家眼看着就要获罪,朝中确也有劝的,袁礼贤上表称古今之明君,岂以小事而乱大义,赵家有罪便得治罪,非为太后离世而把太后之功记在赵家身上。 胡成玉上奏便和缓的多,说赵家一门耿直忠厚,若不是受奸人挑动,绝不会办下这等事来,把一半算成是正元帝的家事,是有人欲用正元帝对子侄辈的求全之心,来离间骨肉之情。 两人针锋相对,各有所指,思恩公立时病了,赵夫人就只得来求卫敬容,卫敬容扶她坐到身边:“陛下心中有数,思恩公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她既喊了娘娘,那么卫敬容就称她一声思恩公夫人,赵夫人恨不得她能保下儿子来,此时方才明白,太后这靠山可不是千年万年永不倒,这会儿太子不在京中,除了皇后竟无人可求。 赵夫人坐在丹凤宫中连声的哭,把用在赵太后身上的功夫用到卫敬容的身上,大有她不答应,便不走的架势,眼睛巴巴望着殿门,就盼着正元帝到后宫来,总不能太后一走,就治自己家里人的罪。 丹凤宫里哭声不绝,结香几个都没办法,总不能把人赶走,思恩公夫人到底还有个长辈的身份在,沉香的帘子里头对结香招招手,结香进了帘内,卫善便道:“随口找些什么事由,就说徐娘娘那儿有事,要过去瞧瞧 。” 秦晏哭得那一回,被秦昭抱起来拍哄,传到后宫,徐淑妃感激之余,又笑起来:“晋王倒会哄孩子,往后公主添了孩儿,就让晋王来哄。” 卫敬容也跟着笑,指一指卫善说道:“昭儿这个哄孩子的功夫,还是在她身上练就的,小时候不论怎么哭,抱到昭儿那儿总有法子哄得你笑。” 卫善面上泛红,正值丧事,也不过是几个人在帘中吃茶说上两句,谁知秦晏依旧给吓着了,夜里就烧起来,太医用药,热度退了下去,因有这事,把符昭容和云良媛的礼都免去了一半,两人都已经显怀,怕哭跪劳累反惊了胎。 卫善一说,结香就掩了口笑,冲她点点头,出去换过一轮茶水点心,绕到殿外同瑞香说定,找了个面生的进来回事,先把这一回给躲过去。 赵夫人哭了一个上午,早就渴了,换过茶水一气儿喝尽,润过喉咙歇一口气,张嘴又要哭。她第一声大虎还没哭完,小宫人就急慌慌的进来,伏在地上禀报:“符昭容身子不稳,请娘娘过去看看。” 结香瑞香两个面面相觑,卫善也听得怔住,就算挑由头,也不会拿皇嗣事玩笑,卫敬容闻声即起,符昭容肚里的孩子就是她的一块心病,扶住结香的手,立时往绮绣殿中去。 把赵夫人留在殿中,只得卫善出面,扶她起来把她哄出去,还没把人送到殿门口,太子妃身边的宫人过来禀报,说太子妃病了,见皇后不在,吞吞吐吐,卫善一边着人告诉卫敬容,一面道:“姑姑去了绮绣殿,我先去东宫看一看罢。” 人行在宫道上,侧身问道:“可请了太医?太医是怎么说的?嫂嫂是哪儿不适,可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早上请安还见着她,脸色虽不好,却也没病容。 那宫人低头跟着,眼睛泛红:“我们娘娘,是气得病了。” 白猫 卫善脚下一顿, 侧身看向那个宫人, 见她并不是寻常跟在太子妃身边的, 开口问道:“腊梅素鹃怎么没来?往日倒少见你。” 宫人低头叠手:“腊梅姐姐去请太医, 素鹃姐姐照顾娘娘脱不开身, 这才打发我来报信。” “既还没请太医, 怎么就说是气得病了?”卫善脚步未慢, 可她一问,那宫人便要跪下,她本就曲膝, 听卫善一言,膝盖便软了,沉香一把将她扶住, 蹙眉道:“公主问你话, 你便仔细回,谁要你跪了。” 赵太后丧仪还未办完, 宫道上来来往往许多宫人, 人多口杂, 卫善一行七八个人, 她在路中间一跪, 难免传出些闲话去。 “太医并不曾说,是奴婢的罪责, 奴婢自愿领罚去。”那宫人已经面色发白,若是对着卫敬容还不敢这么放肆, 对着卫善, 原想替太子妃诉些苦楚,谁知她竟没追问是哪个气着了太子妃,反而一句话就拿住了错处。 卫善也不看她,等她到了,太医就也到了,到底是身上哪里不好,太医一诊脉就定论了:“你是东宫的宫人,回去你自己找腊梅领罚。” 太子妃的寝宫,卫善来的不多,迈进来就见挂着杏黄帐子,杏黄地毡,宫里大小妃嫔总有自己的喜好,譬如徐淑妃爱用湖色的锦帐坐褥,夏日里配上各种粉色,冬日里就用橘红来配浅蓝色,烧着酥合香。 再譬如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个,一个爱红一个爱绿,殿里总是这两样鲜亮些,铺了红的就摆设便是碧玉,铺了绿的用就摆珊瑚盆景,两人爱的香味一样,不分左右偏殿,都烧一样的六合香。 往各人殿中去过一回,就能知道各自喜好,只有太子妃,回回来总是合乎规格的大红色杏黄色,富贵团花图样,从她大婚那日起,就从没换过。 还没进殿就看见外头跪了几个宫人,卫善眼睛一扫,碧微身边的小宫人百合抱着猫儿跪在地下,再往前几步,云良媛苏良媛都立在一侧,碧微扶着炊雪的手,立在另一侧。 见卫善来了,都让到一边,甄氏靠在床上,瞧见卫善扯出个笑来:“妹妹怎么来了,我只是一时头晕,她们一个个的倒都急起来,这么忙的时候怎么好再烦忧着母亲。” 卫善立到床榻边,看素鹃给她喂水,伸手接过茶盏,喂到她嘴边,太子妃一时惊异,两人还从没有这么亲近过,低头饮了一口,便听卫善道:“姑姑往绮绣殿去了,符昭容身子不适,宫人来报时只有我在,就先来看看嫂嫂。” 她这么一说,太子妃低下头去,面上还带着笑意:“那不更不该烦着母亲来管这些事了。” 卫善看这模样也明白大半了,心里知道当着自己的面,她是不愿意说的,怕失了面子。给她喂了水,素鹃手上托了食盒,从里头挑出一块杏脯来递到太子妃嘴边:“嫂嫂说的哪里话,你身子不好才是大事,太医可摸过脉了?” 这些日子治丧哭灵,卫敬容就怕各殿里有人身子受不住,安排了太医多增人手轮流当值,东宫一请,太医院立时派了人来,已经摸过了脉,正在外头开方子。 人都在殿外头跪着,那便是碧微与她起了冲突,可碧微面色如常,看不出惊慌来,反是云良媛不住看向卫善,缩在苏良媛的身后,再不是往日那种模样神态。 卫善可以不问事由,却依旧要安慰她,姑姑还不知何时过来:“可是外头那些宫人冲撞了嫂嫂,把嫂嫂气着了?嫂嫂一宫之主,不必为了这些人置气,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来的要是母亲,她还能诉一诉苦,可再没有跟弟妹说这些的,她加东宫一个有孕的良媛都压不住,只当自己待她已经是足够好的,谁知自己这点宽厚,倒让她轻狂起来。 卫善这话一说,是姜碧微先曲膝行礼:“是我殿中宫人无状,招惹口舌是非,姐姐若要发落,我也没有二话。” 她低身行礼,面上自恃,不喜不怒时倒几分不卑不亢,垂了眼眸盯着床帐,素白面颊脂粉未施,原来云良媛着意学着她的模样,可总有东西是学不出来的。 太子妃看着她,口舌虽是由姜碧微而起,这一回连她知道,不是姜碧微的过错,冲她抬一台手腕:“妹妹不必如此。” 姜碧微先请罪了,云良媛也跟着请罪,她早已经穿起了松身宫装,扶着腰下拜,连请罪的话也说得一模一样,太子妃眼见是不想发落,可这事已经报到卫敬容跟前,卫善也不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看过药方,卫敬容便到了。 符昭容的胎眼看不要保不住,她一向身子强健,怀了胎身上却弱起来,一冷一热都觉得辛苦,身上才好了些,又遇上太后丧事,虽有乔昭仪处处看护她,依旧还是见了红,太医开了安胎药,话里的意思却是脉息太弱,只怕难保。 卫敬容心里知道这是正元帝吃丹药之故,心里越发担忧如意秦晏两个,眉间担忧未散,初晴又来报说东宫有事,吩咐徐淑妃照看着,急往东宫来。 她一来,太子妃不想说也得说了,卫善看她涨着红脸,起身退出去:“我去廊下替嫂嫂看看药煎好了没了。” 人才迈出殿门,里头就响起姑姑的斥责声来,沉香扶着卫善的胳膊,凑到她耳边:“说是姜良娣养的猫儿跑了出来,冲撞了云良媛,两边的宫人起了争执,云良媛说姜良娣嫉恨她有胎,故意为之,话里又带出了太子妃。” 这话是饮冰告诉沉香的,想必总有瞒去些,挑了云良媛的错处来说,那只白猫儿额上点着桃花,脖子里挂着金铃,从没摘下来过,猫还未到,铃声就先响起来,这会儿百合紧紧抱着它,它在百合怀一动不动,瞪着两只圆眼,尾巴尖儿一勾一勾,全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 去岁还是只小猫,这会儿养活得皮毛发亮眼睛有神,小宫人抱得久了还抱不住它,卫善只在碧微身边见过它两回,总是伏着蜷着摊开着,人还有顾忌,炊雪饮冰几个小声说话走动,反是猫儿倒比人还更自在些。 既是因百合而起,里头没一会儿就叫了她进去发问,隔得几道门,听不见里面都说了什么,卫敬容在里头许久都没出来,殿中隐隐有啜泣声传出来,跟着便就有宫奴拖了宫人,卫善站在殿廊角落里,看着是云良媛身边的宫人。 堵了嘴拖到殿头按着她跪下,告知各殿云良媛罚俸半年禁足养胎,这宫人言语不端,以下犯上,罚掌嘴一百二十下没入掖庭。 话音才落就一边一个掌起嘴来,上来“啪啪”两声脆响,就把阖宫出来看热闹的宫人都吓回到殿中去,太子妃自从入主东宫正殿,从来就没有这样罚过人。 隔得一会儿里头哭求声倒轻了,初晴缩在殿门边,里头两人复述,全被她听在耳里,觑着无人告诉了卫善:“云良媛身边这几个宫人胆子可真大,跟姜良娣的宫人吵嘴便罢,还敢攀扯起太子妃来。”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云良媛如今怀着胎,听见白猫儿的铃铛声就有些发怵,让百合抱着猫儿出来时避着些,百合已经避着人走,何况两处走廊,并不挨着,那宫人一见主子蹙眉,就先来压人。 “两道两边,各走一边,猫儿又没犯着人,今儿听不得铃铛响,明儿是不是连这院里的鹦鹉都要割了舌头才爽快?”百合不肯示弱,若此番再弱,还不知给谁就能踩上一脚。 谁知云良媛身边的宫人竟笑起来,说太子妃对云良媛无比看重,就算出了事也得偏帮着她们娘娘,何况是只猫儿呢,谁也不知会被太子妃听个正着。 跪在殿中回话时这宫人便浑身发抖,在里头已经当着云良媛被掌嘴,一声过后,殿中无人敢抬起头来,云良媛撑着腰的手都放了下去,脸色犯白,站都站不稳当。 卫敬容看着殿里这些东宫的姬妾,目光在她们脸上一个个的打转:“太子在外征战,内闱更该和睦,再有这些话,我绝不轻饶。” 跟着又屏退了宫人妃嫔,殿中无人时才对太子妃道:“我知道你是怕人生事才抬起一个来,可这一个难道就不生事端了?” 太子妃面色泛白,嘴唇嚅嚅,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卫敬容抚着她的头发:“姬妾有孕,生就生了,不论男女你抱到身边来养就是。”话已经说得这么透,若还不明白,也无法可施。 碧微从正殿中出来,绕过回廊往偏殿去,行到卫善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对她轻笑一声:“还没贺你新婚,倒让你看了这么一出戏。” 百合但凡有个持不住,说了什么出来,恃宠而娇的名声就落到她的头,想着抬头看一看正殿飞檐上悬的铃铛,眉间倦意难掩,人也恹恹的,说过这一句,对卫善点头示意,扶着炊雪的手回了偏殿。 卫敬容从殿中出来,满面倦色,一把扶住卫善伸过去的手,叹息道:“走罢。”出了东宫的门才又道:“原来以为生事的,倒没事,原来以为安稳的倒翘起尾巴来。” 一个云良媛都能生这样的事端,若是姜碧微当真恃宠办出睦什么事来,她又怎么弹压得住?她还这样年轻,这才多久就沉不住气,云良媛既生这样的心思,这一胎不论是男是女,都抱到太子妃身边养活,也好让她安一安心。 卫善许久不说话,送卫敬容回了丹凤宫,看姑姑歇下了,起身又去了麟德殿。秦昭在前殿议事,她在后头等着,见他这里还是一桌一床,茶炉子都由小太监看守,取了茶叶,亲手替他煮起茶来。 茶汤还未沸,就听见外头的脚步声,秦昭看她弯着腰,大步进来一把搂住了她:“怎么自己干这些事。”转头就要去吩咐宫人,被卫善一把抱住了腰:“我今儿想回王府去。” 脑袋往他胸膛上一搁,下巴抵着胸口,当着姑姑都没撒娇,对着秦昭可忍不住了。秦昭问过小顺子,知道她才从东宫来,心有所感这才想回家去,抱着她拍拍她的背。 卫善收紧手臂,秦昭抱着她摇晃起来,原是想哄她的,越是晃就越是心猿意马,忍耐了几日,此时两人在殿中,哪里还忍耐得住,摸摸她的鬓边,嘴巴贴到她耳边:“善儿想吃糖了?” 求情 马车载着卫善回府去, 秦昭骑在马上走在前头, 尚在孝中, 街市民人皆着素衣, 门楼铺子一样卖香糖细果, 只不闻肉味。 十三日内城中禁屠宰, 冬日挂着卖的炉羊烧肉铺子俱是空的, 生猪笼鸡都不许进城。除了糕点铺子一样开市,原来热闹的东西二市不挂红不卖肉,确是显得有些萧索。 小福子小顺子一人一边跟车, 瞧见有吃的喝的都问上一回,肉不能碰,麻脂果馅的小糕点倒能尝上两个, 里头原搁猪油的全换过素馅, 京城里就只有那两家常卖素点心的铺子生意还是照常做着,观音饼罗汉酥比往日卖得还更好些。 卫善在宫中住了十日, 急着要回家去, 赵太后的陵墓还未修完, 先停灵在皇家寺庙之中, 等到修完了陵墓再行下葬, 正元帝把这山坟事也一并交给了秦昭,这是一桩磨人的苦差, 诸多琐碎细处一一都要审实,还要往郊县督办工程。 秦昭接了这桩差事, 面上倒没显出什么来, 脸上一样带着笑,卫善却知道他心里并不高兴,只在人前不能显露出来,还得把差事办得漂亮。这才干脆出宫来,让他能在王府里松快松快,心里有什么不满意的跟别人不能说,跟她说一说。 秦昭把那几个才进东宫的东宫学士给拎了出来,自秦显领兵出征之后,东宫学士也只日常点卯,跟着便到麟德殿中与秦昭议事,著书修史之余,干脆把这些事交给他们,显显身手,也算是一件功劳。 秦昭有了这半日的闲暇,干脆送卫善回府,骑马跟在车边,偶尔问一问她要吃些什么,卫善自不能在街市上与他笑闹,二十七日的孝还未过,被人看见,难免落人口实。 掀了半边车帘,看他素衣骑在马上,告诉他说:“我只想快回家去,有什么要的,再让小顺子出来办就是了。”分明也只在王府里呆过一日,却已经觉得那是最自在的地方。 秦昭坐在马上低头冲着她笑,听见她说想赶快回家,心里也把王府当作了家,里头还有许多去处不曾带她细逛,冲她点一点头:“好。” 两人行到府门前,秦昭下马扶她下车来,卫善才踩着杌子迈下一步,就见府门前站着个人,看着有些眼熟,那人站得笔直,正往马车处看过来。 看脸一时还认不出来,看身姿和他身上穿的孝,卫善讶异一声:“这不是思恩公家的嘛。”论辈份要叫一声表叔,可听说他去了秦昭军中,九仙门换了人守,还当他留在清江大营里,没想到也跟着回京城了,他这会儿堵在门前,怕是为了哥哥赵大虎来求情的。 秦昭不曾回头,两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怕自己回头她就踩空了,等卫善站定了方才回身,扶着她进府去,在府门前立定了,对赵二虎道:“怎么不进去说话?门上也不请吗?” 门子赶紧请罪,心里叫苦,还是今儿才接着信,说王爷王妃要回府来,都在宫里住了十来日了,说不准儿得等孝过去才能回来,可对这位说甚都无用,他就是干来站着的,也不叫人报进宫去,也不肯走,在门前戳着跟个石狮子像似的。 赵二虎见着秦昭倒还好些,看见了卫善一动也不动,知道她嫁了人,把头低着不敢看她,反是秦昭笑了一声:“都是一家亲戚,你站在外头,跟我也太见外了些。”一面说一面引着赵二虎进门去。 卫善眉间一蹙,低头进门,他纵是要来求情,也该进门,这么干巴巴的站着,王府门前得亏着有牌坊兵丁,若是人来人往被人瞧见上念上两句,总又是二哥的不是。 她心中不悦,却没露出来,可身边两个立时都知道她不高兴了,秦昭侧脸看她,手上使力捏她一下:“你累了,先去歇着,我晚些过来找你。” 赵二虎更是站定了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还垂着,不敢看向卫善,也没话替自己辩白,站在原地吱唔了半日才道:“我娘……我娘叫我来。” 赵夫人在家里又哭又骂,皇后的门路走不通,这会儿才后悔起来,当日就不该那样只讨好了赵太后,谁知道她竟是个短命的。 思恩公躺在床上,他比赵太后的年纪还更大些,哪里受得住这个,赵夫人便把二儿子推了出来,让他去走一走晋王的门路:“你在他军中也替也卖过命,同他能说得上话,怎么不能去求,就你的脸是脸,一家人的命都不要了?” 赵二虎张口结舌,想说不是替秦昭卖的命,可赵夫人哪里还肯听他说这些,给了他银子让他走走门路,一面推他出门一面哭自己命苦,嫁了个老货生下三个孩子,女儿婚事艰难,这二儿子的脑子就像块硬石头,浑身上下的心眼子加起来也比不上大儿子一根手指头。 赵二虎一听说大哥父亲竟插手这些事,根本不敢出门见人,他笨嘴拙舌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可他打过仗的人,赵家也只有他一个,封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大功是没有的,可就凭着他姓赵,正元帝就愿意抬举他。 秦昭也知道是谁让他来的,要请他进前厅喝茶,赵二虎低着头,听见卫善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心里被风吹透似的凉,她不高兴了,连应都没应一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人才在茶厅里坐定,卫善就让典膳所送了茶汤热菜过来,这些天吃素,饶是光禄寺的御厨也没法子把再素食烧出花样来,就是吃罗汉一品素,连着十天也早已经吃得腻了。 典膳送了些萝卜圆子青笋桃仁糖烧芋艿,还几样酱好的小菜,不能饮酒就喝些茶水,赵二虎和秦昭对坐,半晌都说不出话,反是秦昭笑了:“听说思恩公病了,可请太医了没有?” 赵二虎摇摇头,正不敢惹是非的时候,赵夫人进宫还碰了钉子,哪里再敢求太医,父亲的病请了大夫来看过,他年纪大了,受不住儿子下狱,赵家根本就没捞到几个钱,捞着的也都被哥哥填了赌债。 秦昭听了越发要笑:“该请还是得请,不请太医,陛下怎么知道思恩公是被人哄骗,心中愧疚,这才生病。” 正元帝不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动赵家,关押赵大虎不过是做做样子,隔得些紧巴巴还得放他出来,心中怒是怒的,这会儿却不会追究。 赵二虎愣了半日,秦昭说完这一句,不停给他添菜,挟到他碗里,他尽数吃了,又无话说,只好吃菜,扒拉得很快,把一桌子豆腐萝卜都吃完了,出了门才想到秦昭甚也没说,再想一想,原是自己甚也没来得及求。 秦昭快步往后院里去,一面走一面问小福子:“王妃可用过饭了?” 小福子跟在他身后,迈开了腿都跟不上,几乎是小跑起来:“王妃说人倦得很,很歇一歇再用饭,这会儿正睡着。” 秦昭脚下不停,进了落院这才放轻了脚步,看屋门挂着绒帘子,丫头们都守在茶房耳房,知道她确是睡了,掀了帘子进去,就看见她换了衣裳,正头着薄毯睡在榻上。 原来觉得她穿红色好看,从南边给她送的新衣裳一水儿都是红的,这会儿穿了浅绿色银丝玉兰的绸衫,一排珍珠扭扣系到襟口处,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搭在手上,手指尖从袖口缀得珍珠里露出来,呼吸又轻又均,黑袍将军就盘在她身边,一人一猫一起睡着。 秦昭慢步过去,才刚坐在榻边,卫善和黑袍将军一起眯起眼儿,秦昭伸手拍一拍她:“要不要抱你到床上去睡?”看她嘴唇一动,亲亲她玉兰花似的面颊,粉唇恰似花瓣深处那一点淡红。 卫善举着胳膊要抱,秦昭抱她搂起来抱到床上,黑袍将军“喵”的一声抬起头,被秦昭赶到榻下,它踩着爪子往柜顶上一跳,收起手来看着这两人搂抱。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领口那个珍珠扣一动就松开了,露出被浅绿银丝缎子包裹着的细白颈项,秦昭顺着脖子吻进去,吻到锁骨含出一朵红梅花。 情动难抑时,被她推了一把,眼睛里依旧半梦半醒的,知道这是孝中不能放肆,可依旧伸手去解她的衣衫,伸手拉过锦被:“我也躺会,累得很了。” 伸手解开珍珠扣,里头的绿意更淡也更动人些,莹白的肌肤上裹着浅绿缎子,绣的是杏林春燕,秦昭两只手搂着她的腰向上揉搓,手指头在那杏林深处点点轻粉上使劲,待她粉面上一片杏红,又探到杏林深处漱泉谷边,手指按压轻旋,看她拱着腰肢细细的喘,这口在麟德殿里没吃上的糖,终于又吃上了。 等卫善累得睡了,这才伸摸出帕子来擦手,把她搂在怀里,看她面上红晕未去,连锁骨肩膀都透着粉,脚趾头才刚弓起来,这会儿松松叠着,看她满面红云,眉带春-意的模样,比自己爽快更舒畅些,从头发吻到眉毛,缩身锦帐之中,一同睡去了。 二十七日除服孝尽,冬至南郊大祀的后一日,并州急传捷报,秦显攻下了并州城,周师良被自己的部将亲手斩杀,提头开门求粮,秦显平定叛乱,大胜回朝,正元帝大喜之中,宫中一改气象。 偏是此时符昭容的胎没能保住,宫里冬至祭祀,她只露面上了一回香,回去便觉得腹中绞疼,经得一夜落下胎来。 春水 符昭容落下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乔昭仪在她帐前陪着守了一夜, 哭得两只眼睛又胀又肿, 宫人拿冰帕子给她敷着, 还止不住的淌泪。 反是落了胎的符昭容比乔昭仪更能受得住, 看她得哭成这样子, 还伸手摸摸她的手背, 扯出笑来安慰她:“阿乔不必哭,这样保养还留不下这个孩子,想是跟我没有缘份。” 两人原来说定了等这孩子生下来, 就一同把这孩子养大,不分彼此都是这孩子的娘,乔昭仪最擅针线, 做了许多小衣裳, 因不知男女,各样的都做了两套, 这会儿把那些衣裳都一一捡出来, 等这小棺椁搬来了, 一并烧化了去。 本来符昭容还想吃保胎药留一留的, 不论如何想把这孩子给保住, 可太医问明白孩子在肚里已经十来天不曾动弹了,太医诊得是因热病而起, 热毒伏于冲任,此时秽露已尽, 而胎枯燥, 跟着符昭容便腹中绞痛。 太医争报给卫敬容,胎死腹中当急下死胎,方可保得母体性命,卫敬容一听害热病而起,当即让太医开了的方子,要落就落干净,留在腹中反害母身。 乔昭仪哭了一日,宫里偏是此时传了秦显平定叛军的捷报,因有这样的喜事,不好触着正元帝的霉头,何况这样夭折的孩子也不办正经丧事,卫敬容依旧让万福寺给这个孩子烧了几卷经,又做一场法事超度。 似这样的孩子是不落葬的,卫敬容心知是正元帝吃了丹药所致,不能说破,只得越加宽慰她,说她年纪还轻,调养身子为重,先把热毒清了,再想其它。 并州大捷,宫中饮宴时,符昭容便在绮绣殿中养小月,乔昭仪露了一面又匆匆回去看顾她,宓美人宓采女又一次入座宴上,卫敬容赞她们二人有孝行,饮宴之前赏下两身石榴红的罗裙,和两条珍珠腰带。 阖宫除了孝,又逢着喜事,人人都穿得喜庆,杨妃不在,就只有二宓并称美人,正元帝当天夜里就点了宓采女伴驾,连着几日过后,卫敬容便把宓采女重又提成宓才人。 并州的战报每隔得七八日就会送进京城,正元帝对秦显十分关切,并州来的消息,他总是第一时间看的,上朝的时候还每每要把并州事再拿出来说上一回,也多说些是称赞太子和魏宽的话。 秦显未到的时候,副帅就已经把城围住了,周师良几番突围都不成功,这才知道正元帝从未放心过他,要不然怎么他一举旗,接壤的寿州熙州立时发兵把他团团围住。 他还当秦正业的眼睛都盯着南边的江宁王,没想到这许多年,他半刻也没放松过过自己,原来那些战国倒是白打了,先诳他去跟李从仪的副将残兵相争,打下来的土地又都归于大业,自己这么多年一点便宜也没捞着。 跟着就被秦显叫破了他送出去的书信,旧部将有一心跟他起事被立时斩杀的,也有一接到信报投诚邀功的,周师良比正元帝还更年长几岁,看见秦显银甲□□坐在马上指着自己说话,才刚骂了一句黄口小儿,魏宽的箭就射了过去。 一箭直透盾牌,跟着又一箭射死了他身边一个文士,那箭往周师良身上射去时,他只怒不惊,等第二箭射死了身边官员,他拍着城墙大骂起来。 魏宽一箭射死的,是并州谢家的嫡系长子谢元浮,周师良能在此地反叛,一半也是借了谢家的势。并州已经连年户数不满四万户,要从上州降为中州。 谢家本就是一地世家,从大夏立国之初就已经在并州繁衍生息,百年大族附户无数,自大夏起就已经有民户依附,到了这一代,战乱之中虽流失一些,可天下平定之后又陆续回到故土,依旧还是附与谢家,连年增户,渐渐有五六千户之多。 此番正元帝下达户籍新政,便是要把这五六千户免下的税收都吐出来,谢家如何肯依,还想撑着百年世家的底气,可又不能买良为贱,这些民人本就是依附逃税的,真要为卖身为奴,倒不如交上田租。 谢家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可这回本就是拿并州开刀,凡被举报相纠的官员免职不说,还得受刑罚,重罚之下,谢家的关系都疏通到了袁相这里,得来的信是袁相的四个字“好自为之”。 谢家肯同袁家结亲,面上是看不上袁礼贤的出身,虽没要陪门财,到底还觉得自家高过一头,谁知才刚结亲家就出了这样的事,写给女儿的信更是石沉大海。 到此时还不敢生出反叛之心来,却被周师良窥探其意,拿住了机会,设计了谢元浮,设下宴席请他与并州官员饮酒,把他灌得烂醉,说他不满户籍新法,醉中杀了正六品的长史。 谢元浮酒还未醒,周师良就已经造反,不依也得依了,不肯依附的官员也没活到寿州熙州的官兵增援,就已经被砍了人头,谢家几十口人,被周师良的兵丁团团围住,若不依他,老弱妇孺无人逃脱。 谢元浮被周师良赐了官职,拜他为相,他只得接下官印,接连几件罪名加诸在身,哪里还有逃脱之法,立在城楼上见那箭矢飞来,心道总有这一死,干脆死了,也好让整个谢家出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宽一箭把谢元浮给射死了,他倒不识得这是谢家人,只看着宽袍大袖,一派读书人的模样,还当是周师良的军师,一箭过去差点儿把他射下城楼,待知是谢家人,送回去的信报又多提上一笔,心知正元帝绝不会怪罪,本就要拿谢家开刀的,心里又存了打压袁相的意思,何况谢家还有个谋反的罪名。 周师良没了谢元浮,依旧把并州城守得死死的,几次突袭想要出城,都攻不破秦显设下的防线,城中余粮不足过冬,死守无用,占一城而称王,比当年被李从仪打败不得不依附大业还更让他耻辱。 城中粮食已经不足以撑过冬天,周师良又深觉受辱,跟着他的儿子又在来增援的途中被大业将领所杀,割了人头抛到城内,再大声告诉守城叛军不会有人增援。 城中士气大减,死守不出却也别无活路,屯下了兵马日日都要吃粮,从八月吃到十月,勉强还能支撑,接着秦显就在城下开锅煮肉,从村中拉出几口肥猪宰杀了,支起行军用的大锅,趁着霜天欲雪的时候架起柴来,连着煮了一日,肉汤味飘进城头,里头人已经许久不曾闻见肉味。 并州城原是上州的府城,城中是不养家禽家畜的,城门口要收肉税,活猪不许进城来,城中小户大户人家自己养鸡鸭鱼早都已经征用吃尽了,闻见肉味哪里还能忍耐得住。 许多兵士心里也明白这么守是守不住的,不如干脆早些降了,趁着夜色就有人抛下绳索偷溜下城墙,过去了便有肉吃,那口煮肉的锅经夜不息,越是到了晚间,香味越是勾人,先是一个两个,跟着是三个五个。 如若叛逃当场射死,可架不住人多,总有溜出去的,后来便干脆集结起来,不如拿一个功劳换富贵,趁着周师良不备杀进他的居所,他还当是秦显破城,披甲正要迎战,出来才知是被自己的部将给反了。 人头送出城外,又押出几个副将参军,这些叛军就地解甲收编,这些举旗拿刀谋反的都被赦免了罪责,参与谋反的士族乡绅难逃一劫。 这些战报送到御案前秦昭就已经先知道了,捷报送上去,要经过几道轮转,秦昭一听见好消息,便回去告诉卫善,这一仗自周师良未能突袭出城就已经没了悬念。 卫善依旧时时探问,秦昭便笑起来:“你别看魏宽五大三粗,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大哥的安危干系重大,他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何况还有我的人在,不到年末就能回朝了。” 果然十一月里就传了大胜的捷报来,谢家一干人等都算作人犯押解进京,那些附民就地散去,都肯重登户籍,交税总比担了谋反的罪名杀头要强。 并州依势如此,余下的州府也没有再敢出头的,凡有二话的先看看担不担得谋反的罪名,离得近的县便说你是私通叛军,于是一县连着一县,户籍新法因周师良谋反而推行。 袁礼贤直到此时还未曾替亲家说话,若是谢家谋反罪名一定,男人杀头女眷官没,袁礼贤自并州传到谢家一同谋反的消息就已经上表给正元帝,他不留情面,正元帝反捉不住他的错处,还得赞他一句大公无私。 胡成玉从挑选并州实施新法,跟袁礼贤你来我往将要一年,半点好处也没得着,让门生把参袁礼贤督办不力的折子都压下去,在朝中依旧尊他为先。 这些事卫善此时都无暇去想,她轻车简从去万福寺还愿,心里知道杨家这辈子再难成事,却依旧担心,出征之前就替秦显在万福寺中求了平安符,在观音菩萨跟前发了愿。 心愿成真便要替观音重塑金身,又给万福寺添了万贯香油,这事儿瞒不过卫敬容,她跟着又告诉了正元帝,说是秦昭和卫善两个人的意思。 正元帝一听便笑,当堂还点出秦昭来:“战事皆由人事,哪听天命,你怎么跟善儿一样胡闹起来!”嘴上虽斥责他,脸上却在笑,跟着便嘉赏晋王治丧有功,赏下百匹绢帛,一盒子红宝石,一盒珊瑚珠,一尊青金佛塔,一个汉玉璧,一个汉玉笔架。 秦昭收了赏赐,回去便笑,对着卫善道:“这许多东西,也只有笔架是给我的。”跟着侧脸去看她,见她眉间再无担忧之心,心底那一瓮陈年老醋又翻腾起来,笑问她:“善儿这回还去不去城楼看大哥回朝?” 卫善正打算拿那牙色绸子替秦昭和自己都各做一身衣裳,听见他这么说,随口便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大哥打赢了胜仗,就多了三头六臂不成。” 秦昭见她全没尝出醋味,伸手从腰后搂住她,把她从厅前抱到榻上,伸手放下锦帐,嘴上说话,手却去解她的扣子:“我原来还以为善儿心里喜欢大哥。”要不然怎么母亲想把善儿嫁给大哥,她又怎么会着急想去城楼等秦显入城。 卫善眨眨眼儿,反身勾住了秦昭的脖子,踮起脚来,在他肩上轻咬一口,这才抬起脸来:“我以为二哥喜欢温柔秀雅的女子,不喜欢我这样子的。” 秦昭倏地笑了,眉眼一松,把嘴贴在她耳边,往她耳里吹气,压低了声儿:“善儿在我怀中便似一汪春水,云山夜雨,花岸春-潮,岂言春水有不柔不暖的。” 瑞雪 秦显在十二月雪落霜冻时进了京, 今岁的雪来得格外晚, 到十一月中才刚下了头一场, 也只浅浅盖住宫城的回廊里的红栏杆, 太阳一出, 雪就化成了水。 瑞雪才有丰年, 今岁不冻, 明年春初便有虫害,一年的收成都不会好,往年各地送上来的奏折里只有报雪灾, 求赈灾粮、轻减赋税的,而今岁各地的奏报却要特别提上一句下没下雪,雪下的厚不厚。 正元帝在紫宸殿里等着这些奏折, 他还预备明年大举南下进攻江宁王, 若是粮产不丰,军粮就先成了问题, 再提要战, 朝上诸臣必必然要上表请求息兵。 正元帝心急盼雪, 秦显抵达京郊大营的消息才刚送到御前, 外头便下起雪来, 一片连着一片,渐斩没过汉白玉的石阶, 正元帝先听见儿子回来了,跟着又听王忠禀报说外头下起了大雪, 行到紫宸殿前的高台上, 果见雪处连绵不断满天飞舞,拍着栏杆大笑两声,两件事都称心如愿。 王忠一个眼色,小太监赶紧进屋去捧了黑狐斗蓬出来,王忠伸手接过要替正元帝披在身上,正元帝摆一摆手:“朕不必这些。” 他身上只穿了夹袍,虽入冬之后天一直冷不下来,连温泉离宫都不曾去,可此时天降大雪,吐气成霜,他还穿着夹袍,王忠便道:“陛下且得顾惜身体,天下万民还得仰赖陛下。” 正元帝此时心情大好,伸手拍了拍王忠的手背,掌心里似拢了一团火,看王忠穿了许多手上还冻,笑得一声:“朕是当真不冷。” 王忠年老畏冷,身上看穿的袍子里头都衬着毛料,便是如此,在大雪里站在一会儿都觉得手脚湿冷,正元帝却掌心烫热,他一低头:“陛下龙虎精神。”收起斗蓬交给小太监,跟着正元帝从紫宸殿高台一直行到台阶下。 各殿中值房的人见皇帝出来了,也都出来听候吩咐,才还空荡荡的平台,刹时两边廊下都挤满了人,王忠使了眼色,这些人便不都不敢先去踩雪,正元帝弯腰用手团起一团雪来握在手心里:“太子给朕带了瑞雪来。” 这话一说,秦显就不止带着战功而来,本就是得胜回朝,如今更受吹捧,何况夸奖太子那是应当的,越是夸得好听,正元帝就越是高兴。 秦显得胜回朝,含元殿中又摆大宴,正元帝这回不曾自己去迎,点了秦昭秦昱几个弟弟去迎接太子,秦昰也闹着要去,正元帝随手给他裹了一件自己的斗蓬:“去,把这斗蓬给你大哥送去。” 秦昭立在城头等秦显进京,城中放起礼炮,将要新年,处处张灯结彩,秦昰人矮腿短,站在城楼上看不见底下的车马,秦昭便把他抱在怀里。 秦显骑马走在队前,快到得胜门时,抬头往城楼上一看,一眼就认出了秦昭,举起马鞭冲他扬手,秦昭一只手拍拍秦昰的背:“你看,大哥回来了。” 马队纠集进城,还有各样路仪,正元帝又赏下许多东西,秦昰早已经等得半梦半醒,裹在秦昭的乌云豹斗蓬里半点也不冻,睡得小脸红扑扑,一听见说大哥回来了,扭头去看,两只手从斗蓬里伸出来,不住冲着秦显招手。 秦昭笑了两声,掂一掂他:“你可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就圆成个球了。” 秦昱站在一侧,不当着正元帝,他便不再玩兄友弟恭的游戏,立在城门半日,一句话都不曾跟秦昭说,心里一半是忌惮他,一半又轻蔑他。 可当着秦昭的面,这两种情感都不敢透露出来,分明他眼光不曾扫过来,却觉得自己被紧紧盯住,浑身都不自在,不如离得他远些。 见秦显挥手示意,也近前一步,堆起满面的笑意,拱手弯腰对着城下的秦显行礼,大声道:“恭贺大哥得胜回朝。” 秦显听他这样说,也冲他点一点头,等马队停在得胜门前,秦昭秦昰就在门前等着,秦显披起正元帝的那件斗蓬,一路骑马到了皇城前。 秦显回朝,含元殿中摆了宴,后宫之前也摆了宴,卫敬容一边坐着太子妃,一边坐着卫善,妃嫔们凑到一处说些吉祥话。 宫里前两个月大小事不断,先是赵太后病故,跟着又是符昭容落胎,已经许久都不曾饮宴过,上回还是晋王娶亲,也没热闹几日,赵太后人便没了。 正元帝虽是又日易月除了孝,可后宫都不敢过份喜乐,前些日子传了捷报平定叛乱,他才重又掀了后宫的绿头牌,宓采女也因此晋封成了宓才人。 这回晋封的是原就更宠的妹妹,姐妹两个原来在宫里背靠着杨妃,又相互扶持,几回都差点晋位,若不是杨家的事牵累着她们,早已经封了婕妤。 若是怀上龙胎,就能位列九嫔,在离宫里吃了苦头,方才知道宫中的好处,甚样东西都是份例,夏冰冬碳布绸罗绢,按着两人的份位,只有四等的服制菜肴。 原来有珠镜殿贴补二人,甚个新果冰酪从来不少,杨妃没了,份例不曾少,可好东西一样都没了,又关在离宫这些日子,杨家伸不进手来,很是尝了一回人情冷暖。 杨妃没了,杨家失势,小宓想投诚皇后,而大宓却怎么也不肯信皇后真心照拂她们,皇后杨妃面上看着好,私下里怎会不相争,杨家式微,她想走的是秦昱那条路。 太子既嫡且长风光无限,二殿下在卫后膝下长大,四皇子又是卫后亲生,三殿纵能相帮力也有限,何况原来杨家让她们做的,可比听皇后的话往上晋位要难得多了。 姐妹俩之间早在进宫之初就已经有了嫌隙,一个位高一个位低,只当时有杨家有杨云翘压着,此时再起纷争,姐妹二个就是坐在一处,也再不似原来那般同心同德。 卫善穿了一身大红嵌金边葫芦鸾凤穿花缎袄坐在卫敬容身边,头上戴着嵌红宝金凤大簪,眼睛扫过大小二宓,看见姐妹二人分开与人说话,分明同桌,一边一个互不挨着。 妹妹脸上喜色盈盈,方才祝酒下拜腰弯得极低,看来姑姑不是抬举这姐妹二人,而是只抬了小宓一个,正元帝听了清虚的话要节欲静心,也不再同召二人侍候,等到小宓的份位越升越高,姐妹两个也就不能坐在一处了。 因着冬雪催开了御园梅林中几十株老梅,这饮宴就设在素心阁上,阁中烧足了炭盆,大开着两边的窗户,垂着细绒帘挡风,阁中暖意融融,腊梅香气不时从飘进阁中。 这连片盛开的腊梅又是宫中一个吉兆,宫嫔们薄饮几杯,就都往花园赏花,各殿遣了宫人剪下梅枝插在胆瓶中抱回去。 宫人抱枝回来,阁里一时香味更盛,卫善看着便笑:“母亲不如剪几枝送到含元殿去,让父亲也闻闻着腊梅香气。” 无人时还叫卫敬容作姑姑,当着妃嫔内臣的面,卫善便顺着秦昭改了口,他肯自降身份迎娶公主,那她也肯在这宫里自认王妃。 卫敬容听了点头,搭着卫善的手站了起来,亲自往梅林中去,挑了开得最密花枝最粗的一株,让太监剪下来,插进大瓶里,两人抬着送到含元殿去。 跟着又冲太子妃招招手:“显儿媳妇也剪一枝罢。” 太子妃陪在卫敬容身边,眼睛却望着梅林深处,听见这句才回过神来,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挑了一枝小些的剪下来,送到东宫书房去,又吩咐膳所预备醒酒汤。 卫善顺着的她目光看过去,就见碧微站在腊梅树下,她因着守孝从来少穿艳色,除了孝之后嫁进东宫,当的又是妾,身上从来都是青绿湖兰,此时披了一件浅金色云雁纹的斗蓬,头上簪着一只明珠,身子微微一动,显出斗蓬里花色斑斓的鹿毛里衬,花树下更显风姿。 苏良媛身都有一件狐裘,但只她用的是鹿毛,卫善想到秦显爱射鹿,那块皮子怕是秦显送给她的,怪不得太子妃这样看她。 她仰脸去摘腊梅花,一朵朵扣钟也似,摘下来就塞在荷包里,松松摘了半袋子,这才拉起荷包口的缀珠,挂到腰上,她难得自东宫出来宴饮,也是难得有这样的情致。 秦显回朝,想必她心里是极高兴的,嘴角含着笑意,听见太子剪了腊梅,自己也挑了一枝,摘在红瓷瓶中,细细吩咐炊雪把这瓶梅花摆起来,后头要衬一幅冰纱帘子,取冰纱的雪意。 秦显昨日就回来了,云良媛依旧还在禁足,太子妃替她求过一回,卫敬容这回却没依她,不曾收回成命,只说待显儿回来再看,她既没有出来,那么秦显也是一个意思。 卫敬容送了腊梅去含元殿,隔得片刻,含元殿抬了两盆冬珊瑚两盆金橘,还有两盆暖洞里熏开的牡丹花,两盆红果两盆金果,牡丹又开得大朵,摆在素心阁中一时又多添几分喜意。 既是摆着看的,卫敬容便道:“这两盆金的一盆赏给徐淑妃,一盆摆到绮绣殿,这余下两盆红的一盆挪到我殿中,一盆剪枝分赐。”说完又多赏了宓才人一瓶梅花。 徐淑妃后妃之首独得一盆,绮绣殿符昭容才刚落胎,各人都无话说,只在听见宓才人独得一瓶梅花时侧脸看一看她。 小福子挨到卫善身边,给卫善送了个荷包来,说是晋王差他送来的,卫善伸手接过,捏一捏便笑了,里头圆滚滚的装着两个小金桔。 卫善把那两只金桔倒出来握在手里,从枝上摘了两朵将开未开腊梅装进荷包里,让小福子把荷包还送给秦昭:“让晋王少饮些酒,要是醉了我可不管他。” 小福子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回了秦昭说的三个字“不敢醉”,惹得席上人俱都笑起来,连卫敬容都笑一回。 阁中笑意未歇,太监宫奴又抬了几盆牡丹水仙来,牡丹俱是暖洞催开的,水仙是花房里养着的,摆在绿瓷盘里,开得正盛,与腊梅分不出哪一个更香来。 小太监说了一串吉祥话,牡丹是送给卫敬容的,一盆黄的一盆紫的是送给卫善的,余下一盆白牡丹一盆白水仙,都是送给姜良娣的。 阁中诸人的目光都看向太子妃,一时笑意凝住,卫善眉尖一蹙,送水仙也还罢了,碧微并不喜欢牡丹芍药,秦显自然也是知道的,怎么偏偏这时候要惹这样的事端,难道是云良媛的事叫他知道了。 寒月 阁中几人一时都不说话, 静了片刻, 徐淑妃便跟乔昭仪夸起正元帝送的那两盆冬珊瑚来:“我宫里倒没送这样的盆景, 这果子红得喜人, 回去也让暖房给我送两盆来。” 卫敬容笑了一声:“是我特意吩咐过的, 晏儿会走了, 正是皮的时候, 眼儿一瞬他人便不见了,上回来我宫里一把就把糕点碟子都抓在手上,虽有宫人盯着, 万一手快嘴快把这果子咬上一口可怎么好。” 徐淑妃刚得着一盆金橘,这果子不过酸些,吃是能吃的, 说这些话也是想把话茬开, 不意引出卫敬容这么一段话来,举杯敬酒, 诚心道:“娘娘一片慈心, 竟还替我操心这些, 真是我的福气。” 她一举杯, 余下乔昭仪几个也都举杯祝酒, 跟着就闹着要掐下几朵牡丹来分着戴,又让宫人把双面鼓出来, 蒙了眼用鼓点传花,得着什么都看运气, 阁里笑闹起来, 总算把这事给混了过去。 封美人几个凑了趣儿压上金戒指金头簪子,又喝酒传花令,没了赵太后没了杨妃,一个说难听话的都没有,也没人这样不看眼色,在此时挑起话头来。 反是东宫几位,偷眼去看太子妃,见太子妃绷着一张脸,此时不但说不出话来,就连杯子也举不起来,又都低下头去,目光一转,落到姜良娣身上。 姜良娣自进了东宫,太子的眼睛就再不曾落到别人身上,她生得这个模样,出身又与别人不同,太子最爱在她窗前看书,凡有诗书经史,随口问过都能接上话,她进宫来二三日,东宫的姬妾们便知自己绝比不上。 自问没一个比得上她,嘴上不说,心底暗忖,太子妃也一样比不上,还当她从此专房之宠,人人都要咽下这钟苦水,可谁知太子又开始往别处偏殿走动。 跟着她称病不出,她一生病,人人都去看她,头吃送喝,嘴上盼着她快些好起来,可心里哪一个不想着她能多病几日。 她没来的时候人人都当她是猛虎,时候一长才知是只猫儿,猛虎下山都要闻风而逃,既是只顺性的猫儿,那便不必惧她。 李承徽抬眉看了一眼苏良媛,两个私下里倒曾说过姜良娣是个知道规矩的,就是知道规矩,这才心重,太子每有所赐,她总要避门二日,太子回朝,她才刚病好,得了这盆牡丹共经,只怕又要生病了。 两人换过眼色,看向她时,却不见她出来谢恩,被宫妃们一茬,这话头就算过了,可她稳稳握着杯子,喝了一口烫热的黄酒,察觉苏良媛正看她,侧过脸来看她一眼,缓缓露出笑意来。 苏良媛被她目光一碰,仿佛心中所想都被她窥知,点头回了她一个笑,又赞得一声:“这花儿开得真好看。” 姜碧微先看牡丹,跟着又把目光投到苏良媛的身上,声音清泠泠的:“是开得好看,我很喜欢。” 苏良媛还未接口,李承徽心中一动,八月里在离宫时太子忽然剪了大捧芙蓉花送到姜良娣屋中,红白二色花,插在碧玉瓶里,太子妃也似苏良媛那样赞了一声这花好看,姜良娣当即便连玉瓶都一并献了出来,这回她说话神态都不相同,说完那句竟扭过身去,独自饮酒吃菜。 卫敬容笑看着小妃子们笑闹,宴中比方才还更热闹些,鼓点一停,乔昭仪只得着一朵最小的,反是符昭容手气好,抽签子传花得着一朵红的,替乔昭仪簪在鬓边。 卫敬容面上虽笑,心里知道秦显这是在发脾气,他这气由来已久,也不是一件两件事情积攒起来的,东宫这许多太监宫人,有些事正主不说,底下的人怎么会不打听着上报。 东宫说小不小,可到底也只有这几间殿几个人,不论秦显在不在东宫里呆着,只要他想知道,一件件细事都有人报给他知道。 抬起云良媛来他虽不乐,到底看在正元帝欣喜的面上点了头,太子妃比着自己的份例给云良媛添东西,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胸口那团火加了柴的一是赵太后,二是云良媛。 秦显出征又不是把东宫里的人都带走了,他特意留下了小禄子,还给了碧微一只出宫门的金鱼符。经过八月十五中秋大宴一事,知道她虽未说,心里最记挂的却是弟弟。 碧微收是收下了,把那枚鱼符串了红绳贴身带着,却一次都未用过,除了大宴远远看上弟弟一眼,也只差小禄子去姜家看望弟弟,送些信件衣裳,再取些他写的文章进宫来评阅,看见他字写得好,也开始学写文章,心中总有一处宽慰。 自云良媛禁足之后,太子妃便约束起了东宫的门禁,让妃子们谨慎口舌反思己过,小禄子不能时常出去,太子回来纵不问,小禄子也是要说的,可不是他的差事没办好,是有人不叫他办差。 这事卫敬容也依旧不能说太子妃错了,约束宫人太监妃嫔的行为言语本就是她的职责,可凡事总有眼开眼闭时,把秦显贴身授意的人都圈进去,只要他问上一句“这些日子偏殿中有何事?”小禄子立时就能把事报上去,难道卫敬容还得把个贴身小太监叫到丹凤宫去训斥一番不成? 卫敬容伸手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指着底下笑闹成一团的小宫妃们:“一个个都闹腾得很,只有你最稳重。”稳重两个字咬了重音,又剪下最大的那朵牡丹替她簪在头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外头下起雪来,先是雪珠,跟着越下越大,大窗边吹进雪花落梅来,小宫妃们便抱着手炉凑到窗边赏雪,身子壮些的穿着袄子伸手玩雪,碧微落后一步,披上斗蓬,往手炉里添了两三朵腊梅,见卫善盯着她看,她回了一个笑。 这辈子的碧微和上辈子见的总有些不同,偏她此时的笑意,让卫善想到了她曾经认识的碧微,她那会儿也是这么笑的,太子钟情于她,她却在宫里步步维艰,只这辈子不是卫善压她,而是太子妃压她。 雪越下越大,宫中刹时一片白,积雪铺满了宫道,眼看一时是止不住,便早早散了宴,各自回殿去,因是正元帝亲口说的瑞雪,除了宫道上,别处都不扫掉。 卫敬容坐在辇上,前头一路铺上绒毡,后头跟着宫妃们,还未行到丹凤宫,就见秦昭撑了伞过来,小福子怀里抱着梅瓶跟在后头。 白雪上缓缓行过来个穿黑袍狐斗蓬的人,别人还没看清,卫善一看见就“哎”了一声,下得辇来自己往前去,对卫敬容道:“二哥来接我啦。” 卫敬容抬眼一看,果然是秦昭,含元殿的宴会竟也散得这么早,冲着卫善摆摆手:“去罢,外头冷,可别冻着。” 卫善从辇上下来,脚上穿了羊皮小靴,身上罩着一件红狐毛斗蓬,秦昭见那一团红色就知是她,紧紧盯着,看她一步步踩在雪上,一叠声的小心,自己大步迎了上去,拿伞替她挡雪,把她密密遮住。 两人冲着大辇行礼,跟着转身并肩回去,宫妃们远远看着,都轻笑出声,对卫敬容道:“晋王公主真是一双璧人。” 两边是红宫墙,顶上碧色琉璃瓦,一黑一红两道人影踩在雪上,行得极慢,也不知在说什么,隔得这样远,还能听见一声笑。 卫善一只手揣在狐皮筒里,一只手握住秦昭的手掌,指尖都冻得发红了,嘴里喋喋报怨他:“怎么不知道抱着手炉。” 秦昭体寒,天一落雪,夜夜更要抱着睡,怀里譬如抱了一块暖玉,既香且软,被卫善握住了反握上去:“我等着善儿给我暖手呢。” 一面说一面笑,心里却在思量如何跟她开口,正元帝想把他再派往清江去,善儿是不能跟着去军营的,他也舍不得她跟着去吃这个苦,可两人一分别,一年半载都不一定能再见,原来没抱在怀里时还能忍住相思之苦,如今夜夜同榻,怎么舍得离开她身边。 秦昭一只手撑着罗伞,一只手撑开黑狐斗蓬把她揽在怀里,雪越下越密,风一吹,卫善额前鬓边便沾上瓣瓣碎玉,才刚扶她在马车上坐定,就见她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金桔来,金桔都捂得热了,自己拿了一个,另一只递到他嘴边。 秦昭张口含住,几口嚼吃了,看她咬了一点桔皮,在嘴里嚼出香味,凑过去贴着她,不曾说话就先叹一声:“陛下要把我派到清江去,过了年就要启程了。” 卫善怔住,余下的半颗金桔怎么也送不到嘴里,已经十一月末,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年后启程也只有三十来日:“那要去多久?” “不好说。”秦昭确是吃不准究竟要去多久,进军南下非一朝一夕阳之功,南边的大夏朝廷一向有意与大业修好,再是二百年的江山,如今形势也比人强。 同大业一样,南边大夏的朝廷也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主和派以为经过连年战乱,大业就算夺取了北边大片土地,可到底不似南边繁华,吴越一地的税收抵得过北地三州,只要牢牢守住关口,不放一个大业兵丁南下,那么两边就可相安。 主战派却道秦正业狼子野心,一心谋夺江山,经过郢城一战,用心昭然若揭,大夏大业再不能有安稳同存的可能,自然要战。 听见大业有甚个风吹草动,总要进谏,高句丽两面称臣,被大夏官员上表痛斥,大业拆去大夏皇陵,拉走砖石,用来建宫殿楼台,又是一番请战的奏折,文臣在皇宫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哭先帝,武将披甲自请出征。 江宁王两面夹攻正自头疼,问了厉振南的意思,他上表道此时该守非攻,大业一时打不进来,而若是大夏先举兵,正被敌人拿住机会。 清江造了这许多船,也短兵相接,这点功夫,水军已经不弱,真要打起来,北边兵多将广,交过手的贺明达打起仗来悍勇无匹,每到上阵必先纠查过失,杀人祭旗,所领部将无一人敢在战场上后退。 此时大业意态未明,若是大夏先出兵挑衅,依着正元帝的脾气必要兴兵,以此时大夏的国力,难是大业的对手。 厉振南手握雄兵,和大业交战素来胜多输少,偏偏是他说出不能主动出战的话,此言一出朝野多有指谪,主战派的文臣上折子参厉振南不能匡扶帝王重拾旧业,官拜大将军领兵数十万,光吃军饷得厚赏,是尸位素餐,有负圣恩。 车轮碾着积雪碎冰发出“咔咔”轻响,秦昭把这些一一细说给卫善听,上辈子根本就没有发兵南下的事,她自然不知南下兴兵会有什么样的战果。 心口“扑扑”直跳,上辈子秦昭打过云州,征过高丽,跟着又翻越沙漠,打下凉州重通商道,自领兵起,就在马背上过活,在京城里的日子少之又少,若不是攒下来的这些军功战果,也不会让秦昱害怕得夜里睡不着觉。 若是打别的地方,就算这一世已然不同,卫善心里还有些安慰,可她上辈子活着的时候,秦昭从没有打过江宁王,何况这回去就是要战,而非在清江大营练兵造船,正元帝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上辈子秦昭攻进皇城,杀了秦昱,当上皇帝之后,他的目标也只有南边的大夏了,可那时他已经三十岁,行军多年将悍兵勇,此时他还未满二十,打的又是上辈子没打过的仗,卫善听他说的越细,就越是心慌,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能不能不去?” 话音未落就语带哽咽,猫儿眼里泛出泪光来,她知道忍不住要哭了,赶紧把脸埋到秦昭的胸膛里,吸着鼻子嗡声嗡气:“我舍不得你去,你别去。” 她一伸手,秦昭便紧紧抱住她,心里一时愕然,怎能不去,跟着又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细,把她给吓着了,善儿原来可不是这么胆小的,此时舍不得他,是心里记挂他。 薄唇轻抿,眉间含笑,手掌抚着卫善的背:“善儿不怕,吴地并非铁板一块,不能力夺还可智取。”原来无家无累无牵无挂,如今却不得不多思多忧,想着嘴唇贴到她的额头上,半含叹息:“我如今可比原来胆小得多了。” 春藤 马车碾着碎冰行过长安街, 晋王府巷子里五六个下人正披着油衣在扫雪, 车还没行到府门前, 早有小太监一溜小跑去报, 待车驶进巷口, 两边便站了人等着迎接。 马车前停在府门前许久, 车里都没人出来, 下人探了脑袋去看,车帘子一动不动,车里也没声响, 一个个面面相觑,管事看着小福子,冲他打了个手势。 王妃虽才进门一月有余, 可府中人人都知晋王对王妃宠爱有加, 上车下马俱不用别人伸手,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去扶, 这会儿人还在车里不出来, 也没人敢去掀帘子, 只有小福子在车帘边回禀一声:“王爷, 已经到了。” 秦昭在车里低低应了一声, 卫善从他怀里抬起脸来,手还搂着他的腰, 方才哭过,眼睛红红的, 她戴了一付白兔毛的暖耳, 面颊被白毛衬得越发晶莹,额间一点化钿,秦昭越是看她,越是心软,自己又何尝不是看她一眼便化成春水。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是卫善吸吸鼻子,知道他一定是要去的,抬手揉揉眼睛,伸出和来小手指头翘起来:“咱们拉勾。” 至于到底允诺什么,都不必宣之于口,秦昭伸出手来,大掌包裹住她的手,吻在额间花钿上:“不必拉勾,我心里明白。” 抱着她摇晃两下,马车稳稳不动,倒是传出些花簪步摇的细碎声响,小福子一听在心里嗞牙,和小顺子两个互看一眼,这会儿打扰总不太好,可若是一声不出,大家都站在门前,雪落得满肩都是,也不知道爷甚时候完事。 一众人都尴尬站着,秦昭掀开帘子跳下车去,跟着伸手抱下卫善,小福子这才探头张望,看见里头干干净净,铺的毡子软毯整整齐齐,半点痕迹也没有,松一口气。 秦昭握了卫善的手,吩咐管事道:“把藤花阁打开收拾干净,铺上锦帐绒毯,再去暖房挑几盆花,支个炉子烫酒,我和王妃要去赏雪。” 藤花阁建在池边上,原来那株百年紫藤树下只搭了个凉亭,秦昭把亭改成屋,支起架子下在底下塔起一间竹屋,屋顶的竹子春日里就拆了去,藤花从屋顶垂落,这原是春天赏玩的景致,这会儿雪落得这样厚,池子都结了冻。 管事听了吩咐也不能劝,小福子跟着去办,在屋里铺了三层厚绒毯子,专挑青绿色织了流云曲水锦花着锦的铺在地上,再把无窗的一面也都挂上毯子,烧起炭盆,设上十二扇子的花卉大屏风,屋里摆满了盆花,小福子还差人搬了一个浅缸来,里头一金一银两条锦鲤。 关上门屋中便春意融融,卫善只着单衣枕着秦昭的胳膊躺在软毯上,知道这是他将要走了,故意逗自己高兴的,秦昭指着竹屋顶对她轻笑:“春日里藤花开的时候,我怕不能陪你赏花,今日提前补上。” 两人成婚才两个月,太后丧事里不曾真的亲近过,此时离情乍起,听见这话心里一层层泛起涟漪,卫善撑起一边胳膊侧身看向秦昭,伸出一只手来,抽出发间簪的那颗明珠簪子。 秦昭见她侧身望着自己,已然目不转睛,待看她把头发拆去半边,倏地抽了一口气,立时就要倾身上来搂住她,被卫善轻按住肩。 卫善玉白面颊两抹晕红,又羞又要去看他的眼睛,白日里很有些羞意,两人亲密总先饮酒,这会儿酒还在炉子上温着,一口未饮已经情动。 玛瑙扣子一解,乌发全撒在肩头,罗衫退到胳膊上,露出雪藕似的一段胳膊,秦昭一只手搭额前,一条腿曲起来,看她含羞带怯轻解罗衫,吸了几口气才方生生忍住不反扑上去。 卫善半边身体压在他身上,手指伸手衣裳里去,学着那画册上的样子,才刚抚弄一下,就被秦昭欺身压住,乌发缠在一处,上下一吻,屋里便只听见细细碎碎的喘息声,一时云龙破水,花潮暖洞,身子紧紧胶着,从毯子这一头,滚动那一头,秦昭一脚碰翻了花枝。 毯边绕着摆了一圈花芍药,在暖房里熏了十几日,红瓣芍药花苞绽开,露出里头嫩色的花心来,轻轻一碰便落了一地的花蕊。 卫善肩上沾着花粉,身上落了芍药花瓣,根本无暇用手去拂,紧紧攀着他的腰背,口里嘤嘤出声,又像讨饶又像撒娇,连着叫了七八声的二哥。 秦昭成婚之前还想让她改口,此时听见她这样叫,身上除开一地,无有一处不酥麻的,喉咙口闷闷出声,一时停住,手掌撑在毯上,腰间暂缓使力,背上细密密的沁出汗珠。 他突然停住不动,身下的人儿半眯着张开眼睛,粉唇早已经吮得殷红,迷迷蒙蒙又喊一声二哥,身子不住轻轻颤抖,面上红晕未去,才刚歇得一刻,就又被顶着拱起腰肢。 自午到晚,典膳所送了膳桌来,里头不叫人,沉香小顺子几个就只能在茶房等着,就见天色越来越晚,竹屋里连灯都不点,一桌子菜也早就凉了,素筝沉香哪一个都不敢去拍门,眼睛看着小福子,小福子把头一缩,咽了口唾沫:“你们别看我,我可不敢。” 沉香红了面颊:“再怎么,也得进去添些炭。”雪停时比下雪更冷些,这么个烧法,红螺炭早就该烧完了,可谁也不敢叫门,只能干等着,一直等到竹屋有光,这才松一口。 秦昭点亮了灯火,卫善裹在黑狐毛的斗蓬里,只露出一张脸来,嘴唇面颊都似抹了胭脂,身上未着寸缕,紧紧裹着,娇声问他:“找着了没有?” 纱衣抹胸小鞋亵裤都不知扔在哪儿,最后一只鞋子挂在了花枝上,秦昭赤着上身伸手摘下,替她把鞋子穿好,两人胡闹许久,藤花坞中似另一个天地,贴着睡到天昏地暗,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过这样放肆的日子。 秦昭说要开饭,典膳就是深更半夜也得做好,何况此时才刚掌灯时分,素筝冰蟾进来添了炭,太监把膳桌搬到窗边。 秦昭饿得很了,卫善却一点都不觉得饿,挑了半日捡出一块花糕来小口吃着,只觉得身上每一块骨头都是酥的,腰上又酸又软,坐都坐不直,只能挨在他怀里,头往后仰靠在肩膀上,看着他吃东西,抬头吻他的下巴。 秦昭低头看她,把她圈得更紧,两人隔着盆花膳桌去看外边的雪景,天上缀满了星星,秦昭忽地叹息一声,他说的胆怯怕死都是真话,心里装着她就突然胆小起来,恨不能从此一辈子平平顺顺,安然到老,握着手亲上一口:“咱们晚两年再去封地,往后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秦昭年后就要去清江,年前宫里宫外还有许多饮宴,太子在东宫连摆了三回庆功宴,把秦昭请为首宾,谢他在出征时暂代政务。 帖子送到晋王府,卫善接过一看就觉出不同来,太子请宴从来都是当是家宴,这一回却正正经经把秦昭列为首宾,请的俱是东宫属臣幕僚,帖子还写得极为郑重,随帖送来的还有两盒东宫亲造的点心和两瓶浅绿琉璃饼子盛的熏蒸茉莉花露。 送帖子的倒是熟人小禄子,将要新年,宫里太监宫人都穿了新衣,小禄子是贴身跟着秦显的人,打扮得更是体面,腰带袍子都是新的,面上笑盈盈的。 太子妃自那日花宴之后就着了风寒,一直在殿中养病,卫善还去瞧过两回,总不见她好,正值一年最忙碌的时候,东宫无人理事,按序排位轮到了姜碧微。 她这一回未再推辞,伸手接过宫务,除了分送年礼,打赏宫人太监,办的第一桩事就是宴请东宫学士。收罗这批人的时候,秦昭只能说是替东宫修书的,传书后世以显太子之德。 时候一久,秦显才觉出这些学十一的好处来,每遇到事,袁礼贤胡成玉两个,虽也替他拿主意,却总要各方顾忌,给他的答复也总是模棱两可,自己不担干系。 东宫学士却不相同,凡有相问,便各陈利弊,每日一会讨论朝中政事,正元帝凡有问的,秦显总能一一细陈,把弟弟们都比了下去,他原来只在武功上有建树,如今在政事上也有见地,正元帝心中大悦,连着嘉赏称赞了许多次。 新年将至,这些学士不能不请,秦显骨子里是重武轻文的,碧微把这话一提,跟着又道:“殿下譬如犒赏三军,才能鼓舞士气。晋王尽心尽力替殿下办事,殿下虽与晋王公主有兄长之谊,却也不能轻忽心意。” 这许多年还是头回下这样正式的帖子,晋王府得着了,东宫学士们都住在长安坊一带,跟翰林学士住在一起,选为东宫的属官,还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人人得着两盒打着东宫御印的点心,两瓮儿玉泉酒。 卫善捏着帖子便笑:“大哥倒细心起来了,还知道我爱茉莉花露。” 小禄子脑袋一点:“是良娣娘娘一手办的,前日里请的是袁相胡相,礼也是我去送的,袁相那儿是两花瓮的醋笋,胡相那儿是两团茶饼,这些事儿良娣都打听得清楚着呢。” 晋王府中也要请宴,几个跟着秦昭副帅参将都要请到府中吃酒,只这规格不比东宫,余下的年礼也早早就备下来,卫善也是一样跟管事长史打听各人爱吃什么,有什么喜好,家里可有夫人女儿,细翻过大婚时各家增的礼,再把要送的东西列在单子上。 她看看礼单帖子,笑着点点头:“知道了,替我多谢大哥,二哥必要去的。” 塞上 东宫宴办得风生水起, 请袁相胡相是谢师, 请东宫学士是同乐, 两回宴会一办, 正元帝便在卫敬容跟前称赞秦显:“显儿耿直, 我还当他想不到这些弯绕, 与属臣幕僚之间关系疏远, 还想提点他两句,不意他自己就先想到了,果然是人大了。”越是想越是笑, 嘿嘿两声:“心眼子也多了起来。” 东宫除了给袁礼贤的书法和胡成玉的棋谱之外,东宫学士还多得一个月的俸禄,酒肉点心这些年货更是不少, 还未进腊月, 东宫送上的奏疏便比往年更多也更细化,正元帝先没把这些人当一回事, 看过几回奏疏也不得不点头, 儿子招揽得这些人, 倒真有几个是当真能干的。 袁礼贤和胡成玉毕竟是老人了, 在朝中根深日久, 时有相争。二人相争且还罢了,门生故交盘根错结, 办起事来难免相互打压,此时正元帝还在帝位, 尚且能把这二人压住, 可百年之后传位给儿子,唯恐这两把刀不听使起来,心中一直存有给儿子培植势力的想法,秦显此时招揽东宫学士,很得正元帝的意。 这些心思不能宣之于口,这半年里也说过许多回,让秦显不要光听这两个宰相的话,师傅是师傅,教他读经读史,旁的事也不必言听计从。 还当儿子总有两三年才能开窍,不意他这么快就已经拉起班底,正元帝看这十来个学士就似看着小儿胡闹,可胡闹也胡闹得颇有章法,一时老怀安慰,再有两年倒也不必担心他会被袁礼贤压制。 他自也知道这是秦昭的提议,秦显也没瞒着他,正元帝心中自有一刻猜测秦昭的用意,可这事对显儿有益,便是秦昭在这十几个学士里安插一两个自己人,至多也是为了往后去了封地也能荣享圣恩。 只要他把自己当作臣子,正元帝就乐见其成,知道秦显把秦昭请作东宫首宾,还趁势发下一轮赏赐,赏了秦昭一件自己用过的黑貂绒斗蓬。 当天宴饮就赏了下去,秦昭酒后就披着这件斗蓬回了王府,这场宴会办的热闹,倒比原来不同,学士们先是饮酒,跟着唱合作诗,拿牙箸敲杯,秦昭喝多几杯有了醉意,秦显原想留他住下,秦昭抚着黑貂绒斗蓬,拉着秦显的手说:“陛下的意思,大哥该明白了。” 到底还是回到王府中,卫善亲手给他煎了醒酒汤,一口口喂他喝下去,她还从未见过秦昭这个模样,玉面染着红晕,剑眉上的锐意都似被这酒意给熏淡了,只有眼睛依旧亮着,伸出胳膊把她揽过来趴在胸膛上,大掌捧住她的脸,在她额间印上一吻。 就此和正元帝心照不宣,这一件貂绒斗蓬是正元帝常披在身的,既有嘉许之情,又有勉励之意,挂在大衣架上,第二日上朝就穿着去。 卫敬倒不好说宴请谢师都是姜碧微的主意,听见正元帝这样夸奖,也只笑一声:“成了家自然是要立业的,还得你多扶着他,往后多给咱们添孙。” 说到添孙,正元帝反蹙了眉头,东宫姬妾这许多,就只有云良媛一个有孕,显儿虽婚前糊涂些,婚后倒没起那糊涂心思,想一想便道:“赏姜家女些锦缎金银。” 正元帝虽不提,心里倒很满意,知子莫若父,显儿这么个犟牛脾气,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亏,若不是姜家女识实务肯规劝,挑唆上两句,他那有这么容易就顺了毛。 卫敬容才还派结香去看过甄氏,她病在床上,东宫里倒别有一派喜庆意味,今岁与往年不同,因着宴请,收拾得各外热闹,显儿往丹凤宫中来请安脸上笑意也多起来,听见要赏依旧皱眉,如今已然如此,等再过上一二年显儿继位的时候只怕又有一场乱象。 可正元帝说赏,她也只得应着,却以赏赐东宫为名,先赏给太子妃一对儿珊瑚盆景,跟着才赐给姜良娣些彩缎首饰。 年里各府办宴,袁礼贤不曾回请东宫,胡成玉却请了太子过府宴饮,晋王府也办了一回宴,送了帖子去东宫,说是家宴,并不请外臣。 宴就设在花厅内,摆了几盆山茶,烫了几壶秦显爱喝的酒,太子妃病着,还当只有秦显来,秦昭出门去迎,车才刚到门边,秦显下了马车不同他说话,反而转身掀帘。 从车帘子里又出来一个人,裹了一身白狐裘,露出一张芙蓉面,口角含笑把手递给秦显,腕子上一对儿红珊瑚镯子衬得指如白玉。 秦昭倒不讶异,他是看着秦显醉过几回的,喝了闷酒就在麟德殿内辗转,还得替他把宫人太监的口管严了,劝他名分已定,只得就这么算了。 东宫饮宴,已经处处是她影子,此时又跟着出宫来,秦显看她处处忍让,秦昭却觉得这是蛰伏,还当她怎么也得忍到太子即位,不意她挑了这个时机办了这么一桩事。 管事一见车中还有女眷,已经着人报给卫善,卫善一听就知是碧微来了,却也不曾想到她竟肯顺着秦显的意思出宫来。 赶紧让沉香添上一把玫瑰椅,顺口便报了几样菜色出来,两人已经多时不曾一处用饭,可她的喜好却记得又深又牢,让典膳先添上凉菜,再烫些合欢花酒来。 秦昭引着两人进内院,碧微落后半步,秦显一把挽了她的手:“这儿不是别处,你不必再想着要避讳这个顾忌那个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碧微抿嘴浅浅一笑,秦显看她露出笑意越发开怀:“二弟这个院子倒有几处很是风雅,你必然喜欢,等到春日我再带你来,”伸手点点秦昭:“看看他花了大力气挪过来的百年紫藤。” 他兴致高昂,还未吃酒就面色发红,走上几步总要看她一眼,进了花厅便对卫善秦昭道:“我们还要去逛街市,就不饮酒了。” 秦显擅饮且喜饮,他一个人能把东宫十几个学士都给喝趴下,那一天这些人都是被东宫的车马给送回去的,这会儿儿突然不喝酒了,卫善微微惊诧,就见二人目光相交,光只看两人脸上的笑意,心里也要叹息。 离年关没有几日,北狄再起战事,大贺氏自来纷争不断,经过去岁一战,大业打击了乌罗部族,原来一向势弱的呼吉部反而趁势壮大,为了汗王之争再度兴兵。 说到底还是部族之间王位的承继,大贺氏从建部之初一向是兄终弟及,上一任的汗王去世之前,确也留下话来,感念兄长情义,让自己的儿子不许与堂兄争位,要把汗王一位交给兄长的长子。 这原是部族传承,可眼前权力唾手可得,老汗王的儿子手下兵强马壮,兄弟几个虽各有心思,也分成两派,先杀堂兄部族,抢了牛马女人,再攻盐湖城。 也是如此才有高丽被攻,向大业求援的事,老汗王的长子乌合托经过此事燔柴祭祀天地,就算是接过了汗王之位,而他的堂兄遏罗摩领着一帮父亲旧臣的部族与乌合托争夺汗位。 此事大夏也从来不管,待他们争出了高下,这才与他们汗王相交,两边相互通商,一边要马一边要盐,虽有小乱但无大害。 上回的乱子也并不与大贺氏相干,而是最先被残食的部落为求生机才去了高丽,此时两边各壮势力,吞下七八个小部广告,眼见草原就要一统,是贺明达写了奏疏送上来,若让草原诸部结成一统,便不再是小部族中派上百来人扰乱边境抢些牛羊回去过冬这样简单。 贺明达这些年来都想立下战功好回到朝中,信报一年比一年更危言耸听,只要立功荣升,他的信报正元帝未十分当真,就算合成一部也不过几万人的兵马,何况两边各有二三万人,打起来胜负未可知,此时插手,未有先例。 可秦显却觉得这仗必要打,两人论起来,秦昭便道:“不如派出使臣,拉拢一方,待承袭汗位之后,每隔三年派使臣进京,对父亲行礼。” 大夏朝前百八十年也是如此,压得草原诸部动弹不得,若不是大夏后来自顾不暇,部族四散分裂,大贺氏这一支也不会趁势崛起。 两人在花厅里甜酒用菜,卫善便把碧微请了隔扇里去,铺了锦毯,摆上细果:“我们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想问她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赴宴回去受到苛责,可看她捧了茶托,手指轻掀茶盖撇一撇浮沫,面上笑意安然,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碧微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摆了两三样她喜欢的小菜,心底一时感慨,看卫善的目光也知道她要问什么:“我原来总想息事宁人,殿下这样爱重我,能为他忍便忍得些。” 卫善捏了个窝丝糖,把火晶柿饼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碧微那一对珊瑚手镯上,碧微抬起手来给她看:“譬如这对镯子,自他送给我,我从没有戴过,怕人冷眼,怕人闲话,可我今儿戴了,他有多高兴。” 一双柔荑叠在桌上,面上倦意尽去,把着小壶替卫善倒茶,笑盈盈的告诉她:“等会我们要去灯市,我原来从没逛过。”面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我带碧成一起去。” 卫善无话可说,她原来顾忌的,现在不顾忌了,东宫里谁也对她没有办法,卫善低了头:“姐姐从来苦闷,我却不能相帮,若得开怀,也是好事。” 碧微笑意更深:“为我高兴,已经足够了。” 秦显碧微只坐得一刻,就收拾了许多细果点心要走,临行前碧微才道:“火晶柿子饼是碧成最爱吃的,难为你记着。” 卫善一怔,她一直以为这是碧微爱吃的,上辈子两人南窗对坐,吃的多是这个,原来竟不是她的爱物,碧成十三岁时被送到高丽,姐弟二人再未相见,她心里一定是长久记挂着弟弟。 卫善握住秦昭的手,看着黄绸马车驶出巷口去,秦昭侧头看她:“我也想请王妃去赏灯,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一句话就把卫善逗得“扑噗”一声笑出来,收了笑意,装模作样的点一点头,手指头在他掌心上轻挠一下:“王妃准了。” 年关一过,秦昭去了清江,秦显去了边塞,乌合托大败堂兄遏罗摩,大贺部族兴兵而来,打到关前攻下胡城,要大业拿钱去赎。 正元帝先派贺明达率部前往,跟着又点了秦显为将,走的时候依旧在城门上送他,看着儿子披甲的模样满面堆笑,再有两年也就磨砺出来了,谁知二月初送来信报,太子失踪。 储君 江南春已至, 塞上风正寒, 秦显的一队人马在雪中迷失道路, 贺明达先是率兵去寻, 遍寻不着, 这才送上信报, 心知这番若是寻不回太子, 自己便也一样落入死地。 两封急报送上京城,一封是给正元帝的,一封是给魏宽的, 恳求魏宽在朝中替自己美言几句,祸从天降,便不是他的过失, 正元帝痛失爱子, 哀怒之下必要拿人开刀。 正元帝接到信报,捏着那封信半晌不曾回过神来, 王忠送上之前就已经知道里头写了什么, 紫宸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就听见他喘息声越来越粗, 猛然站起来, 跌跌撞撞冲出门边去,若不是王忠一把扶住, 差点踩空跌出去。 整个人身子不稳,摔在紫宸殿的平台上, 他一摔倒, 守在门外的太监跪倒一片,王忠看他面色青白,不敢立时扶他起来,顺势跪下,两只手还扶着正元帝的背。 正元帝似喉咙口卡了一块巨石,一句话都说不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王忠,眼睛赤红,面上肌肉抖动,半晌才只说出一个“宣”字,王忠一听便心领神会,立时问道:“陛下可是要宣成国公?” 正元帝已然无力点头,把眼一阖,林一贯掀了了袍子撒腿奔了出去,王忠只觉得搭在胳膊上那只手仿佛有千钧力,手心原来烫热,此时冻得骇人,回头一个眼色让小太监爬着去取炭盆斗蓬来,把正元帝紧紧裹住,跟着嘴唇微微掀动,对来送斗蓬的小太监做了个口型“甘露殿”。 甘露殿正月里修缮完毕,钦天监选出吉日,卫敬容便从丹凤宫挪到了甘露殿,二月正要亲耕亲蚕,去岁因为怀胎,这些事都是徐淑妃办的,今岁要皇后亲自去,办亲蚕大典先要斋戒三日,各色用具都已经办好,只等着日子到南郊斋宫中去。 卫敬容拉着卫善的手,姑侄两个正在说私房话,眼看着卫善似打苞的花骨朵那个渐渐长开,卫敬容一瞧见她便眉眼含笑:“善儿别急,这事儿我再跟陛下细说,总不能叫你们夫妻就这么分别。” 守清江可跟打北狄不同,这一守三年五载都说不定,夫妻二人就是情份再深,离得久了总也不美,昭儿年纪不小,该有子嗣,正好借着无子把卫善送过去:“只那地方毕竟清苦,不比这宫里住得舒服。” 秦昭已经去了快两个月了,无有一刻心中不惦念的,鸿雁传书也不能解相思之苦,卫善摇头脆声道:“我不怕苦的。”不管吴地要打多少年,她都要陪在二哥的身边。 卫敬容一听,笑意更深了,拍了她一下:“等到二月里这些事办完了,你还是坐船去,让你叔叔送你,地方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既是去清江就得精简人员,再不似公主出行还带一船宫人的,大营之外买下一处宅院,不比宫中楼台殿阁,也已是江南乌瓦白墙的四进院落,种了一片竹花,秦昭画了图来,还告诉她院里也设下了秋千架,她去时正值江南三月春水春花,正可赏一赏与北地别有不同的风景。 卫善不肯叫他费这个心思,说了几回不许他操心这些,四进的小院难道还收拾不出,派了怀仁怀安先行,把一批用得上的大物件先送了去,零碎东西让怀仁看着采买,这会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等她三月里坐船南下。 卫敬容叮嘱卫善去了清江隔得几日就要送信回来,跟着又道:“你大哥也在,你去了也劝一劝他,总得先成家,若是有瞧得中的,只要身家清白都可聘回家来。” 卫善抿嘴儿笑了:“大哥见了北地胭脂,又见了南国佳人,要还挑不出可意的来,那我也没法子了。”看卫敬容替卫平卫修两个发愁,替她揉肩捶背宽慰她,跟着两人又缓缓说到云良媛将要生产的事。 云良媛禁足思过,太子妃病了些许日子,到元旦朝会之前才好,她病好了才知东宫大权旁落,姜良娣几桩事都办得阖宫满意,该提的提,该压的压,太子妃原来那些人,要么是办事不利捉了错处撸了差事,要么就是甘心偏帮。 太子妃病一好转,姜碧微便把手上的宫务一并交出去,半点不曾恋栈,她放手放得容易,太子妃接手却不容易,她虽办的合乎规矩,却不似姜碧微那么出彩,秦显本就心偏,再有几回不顺心,眉头便皱了起来,对她道:“你有事,也呆问一问碧微,不要每回都问你身边几个嬷嬷,她们有什么见识。” 苏良媛李承徽两个往日里也一样多有口舌,看见云良媛被关,还没醒过神来,到姜碧微显过身手,这才又回到刚入东宫时那小心的模样,可两边也已经不能再修旧好了。 秦显走时,是姜碧微求情,把云良媛的禁足令给撤了,到这时才知道她的厉害,整个东宫这才回过味来,哪里是只猫儿,依旧还是只下山虎。 卫敬容提起东宫便要蹙一蹙眉头,秦显不在,两边也未能和缓,到底是要争一个高低了,才要问采生时的玉璋金瓦预备好了没有,紫宸殿的小太监便一路奔进来禀报:“太子失踪了。” 卫敬容一时不曾明白,一听见这话,脑子里嗡嗡地响:“你说什么?” 小太监重重磕头:“关边急报太子失踪,王公公请娘娘过去。” 卫敬容想站起来再问两声,手撑着腿却发软,仿佛后边一句不曾听见,还指着那小太监问:“你再说一回。”被结香一把扶住,眼睛盯着那个太监,伸手去摸卫善的胳膊:“善儿来说,他说了什么?” 卫善脸色煞白,牙关一咬,咬破了下唇的皮,沁出血珠来,这怎么可能?周师良人都已经死透了,秦昱还在三清殿里学写青词讨好正元帝,杨家更是久不闻声息,上回闹出来的还是杨宝盈被退婚,秦显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失踪了! 她比卫敬容还更惶然,卫敬容回过神来还想着人能找回来,可卫善却浑身发颤,沉香看她脸色不对,一把掐了她的虎口,她这才回过神来,扶起卫敬容,两人一同往紫宸殿去。 魏宽早早就在值房等着,他接过信便换了朝服进宫,一听见正元帝宣他,就跟着小太监往紫宸殿跑,二月春寒之中跑出一身汗来,迈到平台上看见正元帝坐在台阶上,张开手就跑了过去,一把扶起正元帝的胳膊:“大哥有何事,只管吩咐我。” 正元帝身子被他一托就扶了起来,借着他的力扶进内殿,坐到内室榻上,魏宽人往踏脚上一坐,两听和紧紧攥住正元帝的手:“我这就去边关。” 正元帝突然有了力气,拇指食指扣住魏宽的手,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不敢开口说找回来如何,又不敢去想找不回来该当如何。 魏宽立时出殿,就在殿门边,碰到了卫敬容,卫敬容上前一步,来的一路已经哭过,眼圈通红,此时反收了泪,叫了一声“成国公”。 魏宽从卫敬容身上看到了卫善身上,垂下眼眸,太子是跟着他一道打仗的,从青州起倒像是子侄辈,心中虽然痛惜却不似父母那样锥心,看见卫善便想到了秦昭,若是太子当真不在,晋王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那么储君之位又会鹿死谁手? 卫敬容一路若不是由宫人架着,路都走不动,与魏宽打了一个照面,急急进去要见正元帝问明究竟,卫善扶着门框才要跟进去,脚都迈了,又生生停住,侧身问道:“嫂嫂到了没有?” 魏宽三步并作两步往宫道上走,听见她问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小儿子喜欢这个姑娘,喜欢得入了魔障,魏宽不能说个小姑娘的是非,可从来也只觉得她有一张好看的脸,也怪不得儿子入迷,要找个比她还美些的,殊为不易。 卫善在黄帐之中以认罪之名,行告状之实,把那个魏人杰保了下来,她一个没经过事的小姑娘,能在那会有这样的机变,已经叫魏宽另眼相看,见她此时还能沉得住气,先想到太子妃,倒是晋王的福气。 魏宽心中念似电转,人已经大步到了宫门口,点了一队心腹精兵,一路往关狄去,先快船再快马,可心里知道,就算日夜不停,去往边关,也是拿住贺明达。 贺明达自知死期不远,此时还心怀侥幸能找回秦显,若是当真寻不着,惧怕问罪,横下心来鼓动手下兵马与大贺氏沆瀣一气就地谋反,江宁王必会趁此机会发兵清江分散大业兵力,那么大业就是两面夹击。 来到紫宸殿的不是太子妃而是姜碧微,太子妃听见消息就昏了过去,碧微青白着脸,眼睛直瞪瞪的望着宫门,众人还未回神,她就走出东宫,被炊雪饮冰两个死死拉住,紫宸殿哪里是她能去的地方。 可她既哭也不闹,眼睛直看着宫门,嘴唇全无血色,对传信的太监轻道:“公公行个方便,我有事禀报陛下。”说着把腕上那对红珊瑚的镯子撸了下来,太监哪里敢收,只得由她。 饮冰炊雪还当她真有事要奏,都不敢再拦,哪知道她进了紫宸殿跪在正元帝的面前:“求陛下赐我一匹快马,不论深雪原深谷,我要去找他。” 玉璋(捉) 卫善久等太子妃不至, 还待让宫人再去催促, 望着紫宸殿这扇门, 怎么也不敢走进去, 就怕进门看到的还是上辈子那个失子之后, 言语行动都失状的正元帝。 卫敬容抱着一线希望, 可卫善心知贺明达被正元帝压了许久, 就等着立下功劳能重回京城,享和魏家一样的荣耀,太子如果刚刚失踪, 他就是把草皮给翻起来也必要把秦显给找出来。 秦显到底何时失踪,不见了多久,信上一个字也没写, 能报回京城, 短则七八日,若是犹豫, 只怕已经过了十来日了。 卫善靠在门框上, 心里反反复复, 一时如火煎一时又如冰冻, 刚刚把唇咬破, 这会也不觉得疼,沉香要拿帕子替她按住, 被她一把推开,短短一刻就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指甲紧紧嵌在肉里, 咬牙跺脚道:“太子妃呢?赶紧叫人催!” 一句话话音未落,眼泪就滚了出来,江南春至无冻无霜,可塞上还是冰深雪厚,咬着袖子哭得止都止不住,就是这个时候,晚了些日子,却还是这个时候。 眼泪朦胧间就见个人影从身边走过,脚步极轻仿佛踏冰而来,半点声响都没发,人似木偶一般,既不回头也不看她,不是太子妃却是碧微。 她一路进了紫宸殿,太监宫人看她的模样,竟无人敢拦,直挺挺的跪在正元帝面前,声音又低又轻,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玉印,求完又说一句:“请陛下成全。” 魏宽能想到的事,正元帝自也想得到,心知以贺明达的为人,儿子但凡有一线生机,绝不可能这样报上来,魏宽此去能做的最要紧的就是压着贺明达,不叫他反。 正元帝心中之疼无以言喻,捂着心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见卫敬容哭,跟着抬眼又看见卫善哭得满而泪,他自己从接到信报起到此时反而不曾落泪。 眼见着一个跟他一样没有落泪的,四目相对情真情假一目了然,手撑着床沿,仿佛一开口,儿子就当真没了,垂头看向她,正要开口,外头太监进来禀报:“云良媛发动了,太子妃晕了过去。”不敢说是接到信报,东宫已经乱成一团,无人主事,还是苏良媛想着着人禀报给皇后娘娘。 云良媛一听消息脚下踩空,她的日子本就近了,虽未摔在地上,也已受惊,片刻功夫腹中疼痛,宫人一见情状,赶紧把她挪到产室里去,再去正殿禀报太子妃,可太子妃人还晕在床上,帝后又都在紫宸殿中,只得到紫宸殿来禀报。 正元帝一听消息,握住了卫敬容的手,卫敬容进了殿门先接连问他几声,句句问得他哑口无言,何时何地失踪的,只要一想到这两条,他便明白儿子凶多吉少。 卫敬容问了几句不见他答,方才忍住的眼泪全涌了出来,两人为着儿子依偎一处,伏在他肩上,哭也不敢哭得大声,哭上一程又宽慰自己:“显儿福大命大,必是迷了道路,还能自己再走出来。” 雪原上迷了路,若是天晴还有生机,若是遇上大雪,生还是万中无一的,卫敬容方才哭得哀切,此时听见云良媛发动了,撑着正元帝的肩站起来,谁知寻常一座山似的人,被她一碰就要歪倒,还是卫善上前一步,扶着卫敬容往宫中去。 两人还没出殿门,卫善侧身看去,就见碧微手掌摊开,仰头望着正元帝,手里握着的是一枚雕着龙头的朱红玉印,一字一顿道:“求陛下成全。” 她手里这枚是秦显的私印,没能给她刻上一个金印,秦显就把自己的私印给了她,若是自己出征,有什么事她想办的,尽可拿这私印去办。 她知道这印章干系重大,把这枚印贴身带着,只当互赠的定情之物,从未用过,想到他时拿出来摩挲一回,这枚玉印被她时时抚摸,玉印的四角都已经摸得光滑。 卫善倏地回过头来,不忍去看,跟着卫敬容急往东宫坐镇,还未进门就听见东宫里一片哀泣声,几个小承徽小昭训们哭成一团,卫敬容脸色铁青,还未有定论,倒先哭起来,若被正元帝听见,哪里还能活命,转头吩咐道:“让她们各自回屋,不许添乱!” 太子妃躺在正殿榻上,云良媛在偏殿产房待产,卫敬容打点起精神一一吩咐,卫善见东宫乱成一锅粥,避到回廊上,叫来了小福子:“你赶紧回王府去,找到王七,让他把这事告诉给王爷,再去给辅国公送信。” 若是大哥当真没了,此时卫家无虞,要紧的是秦昭。 跟着又叫小顺子:“你去麟德殿接四殿下,把他送到紫宸殿去。”大哥失踪,秦昱是办不成这事的,混水摸鱼倒有可能,把秦昰放在正元帝的眼皮子底下,比在哪儿都周全。 跟着又让沉香去把徐淑妃请来,让她能来帮手,先把东宫这摊事给稳住,小顺子小福子肃然应声,拿着鱼符急忙出宫去。 宫里乱了,宫外也一样跟着乱,宫门口全是下了朝又急赶回来的大臣们,就算守也得守在值房里,太子是国本,国本一动,接下来的事便不好说了。 云良媛人还清醒,她孕前为着学碧微清瘦的样子,把自己饿得狠了,怀了孩子也没能补回来,反是禁足的那两月里吃得多些,依旧还是瘦,整个肚皮挂在身上,握着宫人的手,哭得满襟是泪。 太医医女等在偏殿候她生产,太子失踪一事,吹风似的吹遍宫中每个角落,云良媛怀的是太子唯一的子嗣,这一胎尤为要紧,上头还未吩咐,医女们就已经心照不宣,若是有什么不好,要紧的是孩子。 卫敬容跟着又去看太子妃,见她还未醒转,看着她身边的宫人:“掐也要把人给我掐醒!”腊梅伸出手,在她人中虎口狠掐一把,太子妃这才醒转,脸色一片煞白,脸上泪痕还未干,一看见卫敬容又哭起来。 卫敬容看她一眼:“阖宫事务都要你来撑着,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 徐淑妃被卫善请过来,人人都失了主心骨似的慌乱,徐淑妃一来便扶住卫敬容的手:“姐姐去偏殿歇一歇,这会有我看着呢。” 卫敬容自己也是强撑,人靠在榻上,旁边坐着个哭哭啼啼的太子妃,卫善就立在廊道上,东宫方才还哭声一片,无有一处不乱的,短短片刻有人作主,连地上撞翻的花盆都收拾起来。 她心中不定,手指头摩挲着手上的戒指,秦昭的走的时候送给她的同心戒,戒面扁平共有两面,一面刻着善,一面刻着昭。 善字向上戴时,昭字就印在她皮肤上,这会儿她摸着那个字,心里依旧难安,思绪直飞到秦昭破城的那一刻,若是这辈子还要到这般田地呢? 她才在廊下立了片刻,就见王忠从门边来,远远看见了卫善,冲她点一点头,卫善自嫁给秦昭,虽少听他提,却知他与王忠情分不同,冬衣夏衫一样都不曾少,秦昭说过一回不必如此,可心里却是高兴的。 王忠看她也比原来不同,此时见她,特意绕过来,叫一声王妃,跟着就要对她行礼,卫善一把扶住他,两人站在廊下,旁的不能多说,卫善轻声道:“大监不必心焦,我已经着人报给王爷了。” 两人目光一碰,王忠轻轻点头,跟着移开目光,垂头做了恭顺状:“陛下着老奴来,就在东宫侯着云良媛生产。” 侯着她生产,生的若是男孩,倒能让正元帝存一丝希望,可两个人立在窗前,一时都吃不准该盼着云良媛生个儿子好,还是生个女儿好。 卫善先开了口:“大监辛苦,云良媛才刚发动,还没这么快,大监先往茶房去歇着罢,有了信儿头一个就报给大监。” 王忠点一点头:“王妃也不必太过忧心,袁相胡相正在紫宸殿中宽慰陛下,四殿下安置在偏殿中,一贯随身侍候着。”先是魏宽,跟着又袁礼贤和胡成玉,朝中事到底如何决断还未可知,事情也远远没到那一步。 两人相互透底,心中好受了许多,卫善抿唇问道:“姜良娣所求的事如何?” 王忠叹息一声:“陛下准了。”。 那方玉是正元帝赐给儿子的,再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用太子私印来求这个,正元帝良久不曾说话,先是摇头跟着又点头,心中怕有一刻悔悟未能如儿子的意,从小到大,也就是这一桩事不曾如他的意,阖了阖眼,冲碧微点一点头,哑声说了三个字“你很好”,派了一队金吾跟着她去。 二月里天虽暖了,站得久了一样手脚发冷,沉香取了披风披在卫善身上,宫人们都不敢敢高声言语,东宫除了房产里忙碌,各处都是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也无。 碧微身边的炊雪饮冰回来一趟,收拾了两个包裹了又出门去了,卫善想说什么,动一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牙齿舌头仿佛结了冰。 今日黄昏满天云霞紫红一片,映在东宫里无人打开的窗框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等到满天星斗,王忠一杯连着一杯的吃茶解困,今夜这宫中只怕无人能睡得着了。 卫善一夜未眠,卫敬容撑头等着,太子妃自醒转来便木呆呆坐着,一声不出一动不动,若是寻常,一个良媛产子,再不必宫中这许多人守候,挨到子夜时分,偏殿里终于传出喜报来, 宫人扑进帘中来回禀:“云良媛生了!” 王忠急整衣冠,手里亲手拿了托盘,盖上明黄绸帕,前前后后七八个太监替他提灯照路,驱散夜雾,从东宫行到紫宸殿,两只手握着托盘都在发抖。 紫宸殿里灯火幽暗,正元帝手抚着仙鹤铜炉,榻上睡着秦昰,他一只手抚着小儿子的背,眼睛透过窗纱去看月色,偏是今夜,月色竟这么好。 听见碎步声一回头,就见王忠捧了托盘,弯腰奉到他面前,正元帝盯着那抹明黄色看了许久,伸出手去挑起绸帕,看见托盘上摆了一枚玉璋,一日都不曾落下的眼泪,到这会儿流了下来。 维鹊 东宫有子, 本该是阖宫庆贺的大喜事, 可太子失踪生死未卜, 这桩喜事便不那么吉庆, 这孩子一落娘胎便裹在襁褓里抱到卫敬容面前, 卫敬容才刚把他抱在怀里看了一眼, 王忠就又气喘着跑了回来:“陛下想看看小皇孙。” 卫敬容还当是要把孩子抱到紫宸殿去, 这么小的孩子,夜里走这一回着了风可不成,才要拒绝, 就听见外头许多人进了东宫殿,隔着窗看见两排太监提了灯笼进来,贴墙站着, 正元帝穿着明黄衣裳, 从宫门边大步迈进来。 他亲自到东宫来看孙子,这孩子胎里不足, 生下来又瘦又小, 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 按说云良媛比着太子妃的份例, 吃的用的都不差, 可生下来的孩子却不健壮。 卫敬容把孩子抱给正元帝看,正元帝伸手接过去摆在膝盖上, 一只手托住孩子的头,襁褓之中露出的拳头大的脸, 怔怔盯了许久都不说话, 怀里抱着头一个孙儿,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的神色。 宫人奉了热汤来,卫敬容亲手捧上去送到他面前:“陛下喝此汤水,暖暖身子罢。”这个时辰在外头走上一圈依旧寒气侵人,赶紧把孩子抱了过来,交到乳母嬷嬷怀里。 卫善扶着卫敬容的胳膊:“姑姑也一整日滴水未沾了,一并喝些汤水罢。” 正元帝听见她米水未沾,伸出手去,二人手掌相握,扶着妻子坐到自己身边,两人谁也没提起秦显来,仿佛不提,秦显就还能好好的回来。 卫敬容手上捧着汤碗垂了头,把泪意忍回去:“善儿也一天都没吃喝了,一道喝碗汤罢。” 此时宫门早已经关上了,文武大臣等了许久都不见召唤,直到日落时分听见鼓楼鼓声响起,这才又退出宫门去。 袁礼贤胡成玉两个倒似两个蚌壳,嘴巴闭得死紧,便在门生面前一个字都未吐露,看这样子,陛下确还未有定论,太子若能寻得回来也还罢了,若是寻不回来,他又如何受得住丧子之痛。 原来宫门下钥,大臣们总是三三两两高谈阔论,今日出去,一个个都眉有忧色,国无长君非社稷之福,可这话便是袁相也不敢此时就提出来。 小顺子小福子把差事办完就来禀报卫善,王七一接着信报立时传信给秦昭,卫敬尧拖着一条伤腿进了宫,到紫宸殿去请求正元帝许他再次挂帅,也要去北狄,和魏宽一起寻秦显,稳军心。 卫善一听回报便急起来,小叔叔怎么还想着撑进这池浑水里去,谁知上辈子正元帝如此相疑,这辈子竟立时拨了兵马给他,前一刻还对魏宽深信不疑,这一刻又想起他跟贺明达也是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又是儿女亲家,若是贺明达当真反了,魏宽是容情还是不容情? 跟着又点了两个青州起就跟着自己武将陈穆孙弼,交待给卫敬禹的差事是去寻秦显,给二位副帅的军令是盯住贺明达,边关若有异变,可先斩后奏。 王忠透了两句,只说卫敬尧先进了紫宸殿,跟着陛下又传召了左右两位将军,卫善一听见正元帝调拨兵马,紧蹙的眉头松开,卫家若一个人都不动,待正元帝事后想起,也是一桩罪责。 此时奉了汤碗送到正元帝面前,两人都只喝了半碗,卫敬容让她喝汤,她饮上两口,看向正元帝:“姑父姑姑歇着去罢,朝中宫中大小事都仰赖姑父,这儿有我陪着呢。” 正元帝冲她点点头,说了进殿以来的第一句话,是对着卫敬容说的:“敬尧也去了,我叫他一有消息,立时报来。”言语之中倒多有欣慰,卫敬容低下头去,拿帕子按住了眼角。 这才又站起来,拉着妻子的手,两人一同出了东宫,走在宫道上还是一言不发,越行越慢,心中反复思量,要不要把这个孩子抱到甘露殿去。 云良媛生了孩子便昏睡过去,太子妃到那孩子一声啼哭才回过神来,想到皇后曾经允诺把这个孩子交给她来养,犹豫了多时,从天亮到天黑,都不能决断。 腊梅素鹃趁着更衣提了几回,叫她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孩子抱到身边,这才是长久立身之法:“娘娘可得明白,纵不想着自己,也该想想家人。” 若是太子回不来了,东宫院里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皇陵替太子念经祈福,太子妃无子,而云良媛有子,宫中事可不是有个份位就能依着规矩得到尊荣的。 腊梅扶着她的胳膊,背人低声劝她:“把孩子抱到娘娘身边亲自抚养,原来就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娘娘万不能这时候心软!” 太子妃依旧犹豫,绞着帕子道:“我……我怎么能夺人子?”今时不同往日,原来她一心盼着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太子到她这儿虽来得少,却不是半点不碰她,只要诚心拜送子观音,说不准哪一天就有了呢? 可自他征并州回来之后,除了心悦殿,就再没迈进旁的殿中,到这会才知道,那个女人只要愿意,他根本就不会到别的屋子里去。 赏花品酒吃茶读书,时时都能听见丈夫的笑声,二人同吃同坐同卧,好像整个东宫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此时方知原来那些心思都是笑话,规矩地位尊荣都冰霜似的薄,只要那个女人吹一口气,冰霜就化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正殿内室一抬头,就能看见偏殿门上挂的匾额,这块匾额写就多时了,她才嫁入东宫的时候,这块匾就是给那个女人留的,只是才刚挂出来没多久。 那块匾额一挂,院里静了半日无声,原来人人心里还有期望,如今早已经看明白态势,纵不挂出来,谁不知道她才是太子心悦的人。 有个孩子的期望,眼看越来越淡,苏良媛李承徽几个也不是没有叹过,如今看倒是云良媛最聪明,趁着老虎怯战的时候,抢先有了一个孩子。 素鹃看她还是发怔,急得跺脚,她自宫外来,拿着规矩体统便当拿了令箭,可宫人太监们哪个不知这些是虚的,太子在时也还罢了,太子不在,空有个名头全无用处,咬牙道:“娘娘想想苏良媛,再少年时卢前朝那些妃嫔,要么守陵要么出家,娘娘就算能呆在宫中,是去大福殿还是三清殿?” 太子妃手上一抖,帕子差点儿落地,她和苏良媛是一同入选的,不过御笔一圈,从此命途再不相同,心里也不是没有庆幸过,一样作太子姬妾,她好歹还是正妻,往后苏良媛 太子妃眼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投进屋中最后一线光都没了,屋里点起灯,照着昨日才从花房搬进来的姚黄、魏紫二色牡丹,她这才想起姜碧微来,问道:“姜良娣呢?” 腊梅垂下眼帘,咬咬唇道:“姜良娣去了紫宸殿,求陛下许她去边关找太子,陛下已经允了。” 太子妃倏地抬头:“她当真去了边关?”从京城到边关,万里长的路,叫人一听便在心里打颤,手里松落落的什么都搂不住,心口似被人揪着,到这会儿反品不出是苦是甜,究竟是希望他能回来,还是希望他不再回来了。 两个丫头把能劝的话都劝了,看她还不动弹,心里各自叹息,谁知她坐得一刻,立起来带过衣冠,往产室去看云良媛:“带上嬷嬷宫人,把东西先布置起来,就摆在我屋子里。” 腊梅素鹃喜形于色,娘娘总算想通了,指派了两个宫人把屋子收拾起来,又带上几个力壮的嬷嬷,一行十来个人去了产房。 云良媛才刚生产,这会儿沉沉睡了过去,孩子先把卫敬容抱过,又被正元帝抱过,跟着被嬷嬷抱回了云良媛身边,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儿子就双眉舒展,阖眼睡了过去。 殿中宫人看见太子妃来了,弯腰给她行礼,看她脸上并无喜色,好容易有了个小皇孙,从皇帝到皇后再到太子妃,竟无人欢畅,嬷嬷们也不敢再想着赏钱,躬腰低声道:“小殿下正睡着。” 才刚分明已经来瞧过了,怎么这会儿又来,看她神色不对,还未起疑,就听腊梅先道:“把小殿下抱来,我们娘娘总不放心,要来看看。” 太子妃要看孩子,这些人谁也不敢说不好,嬷嬷把孩子从床上抱起,屋子里灯火幽幽暗暗,孩子才刚饱吃一顿,这会儿正睡得沉,才刚生出来的孩子,脸上红皱未去,太子妃先时看过,瞧不出这孩子到底像谁,此时接过,细看还是更像云良媛。 怀里抱着孩子,转身传出了殿门,嬷嬷才刚要拦,被腊梅素鹃一把挡住:“这可是皇后娘娘金口玉言,你们还敢作反?” 宫人嬷嬷全无话说,几个人才要拥上来,又生生顿住了脚步,一个个面面相觑,皇后未有这样的旨意,云良媛从不知道,要不然得了儿子她也不会那样高兴,可谁也不敢去问真假,眼看着太子妃抱了孩子回了正殿。 云良媛的贴身宫人眼见太子妃抱着孩子走了,知道这是云良媛最后的指望,阖宫都知道太子失踪,若是回不来,太子妃依旧还是妃位,云良媛没了孩子,说不准一殿的人都要去守陵出家。 两人把云良媛拍醒,哭得满面是泪:“良媛快想想办法,太子妃把小殿下抱走了。” 云良媛这一日从云端掉到地下,整个东宫最幸运的人就是她,十月怀胎生下个皇子,往后的荣耀已经可以预见,谁知孩子被太子妃抱走了,胸中一口气撑着坐起来,生产的时候只听说皇后娘娘 徐淑妃都在,树叶茂盛中是两人都在,太子妃不敢办出这样的事,拉着宫人问:“还有谁在?” 宫人看过一眼:“晋王妃,晋王妃在偏殿里歇着。” 云良媛撑着身子下床,是她在就好,太子妃疑心她与太子两个并非兄妹之情,这桩事难道她不在心里记上一笔,走了两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推着身边的宫人:“你赶紧去求晋王妃!” 卫善将要歇下,答应了替姑姑在东宫里守着,便不回仙居殿去,就在榻上眯一会,子时刚过,夜色还深,宫人抱了被褥来,沉香落琼两个替她铺开,屋里点上松针香,卫善挨在大迎枕上,手指去摸秦昭送给她的两面戒。 摸着那个昭字,心里不住想,他接到了信报会如何动作,又放心他绝不是鲁莽的人,上辈子正元帝便没捉到他的错处,这辈子他更加小心。 才要吹灯,外头就有了动静,才可以沉香去看,云良媛身边的宫人闯进屋中来,被青霜一下按住,那宫人又哭又求:“王妃去看看良媛罢,我们良媛不好了。” 请立 卫敬容把卫善留在东宫, 就是让她照应这些女眷, 太子妃整日都昏昏沉沉的, 自接着了秦显失踪的信报, 先是晕倒跟着又哭, 太医除了看过云媛还给太子妃开了一碗宁神汤药, 卫敬容实放心不下她, 这才把卫善留下。 谁知太子妃回过神来,办的会是这么一桩事,宫人不敢直言太子妃把小皇孙给抱走了, 卫善还当时云良媛产后身子不适,赶紧披了衣裳起来云看,反是沉香留了个心眼, 像这样的事怎么也该先报给太子妃, 问她道:“可报给太子妃了?” 那宫人吱吱唔唔接不上口,这才哭道:“太子妃把小皇孙抱走了, 说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卫善一听, 扣扣子的手都停住了, 姑姑确是打过这个主意, 可从来没当着人面提起过, 何况那是秦显还在的时候,要是人找不回来, 这个孩子都不一定能养在东宫。 正元帝的来意这么明显,太子妃难道真以为把孩子抱走就能养在身边不成?她披上斗蓬往正殿去, 这么几步路里头原来亮着灯的, 一听见脚步声便把灯给吹灭了。 卫善站在门前又好气又好笑,落琼沉着脸去叩门,叩了好一会儿,腊梅才打开了门:“我们娘娘吃了太医的药,已经睡下了。” “装睡要是能躲得过去,嫂嫂不如就在殿里不出来。”卫善一把伸手推开腊梅,走进殿中,沉香赶紧跟进来点亮烛火,卫善转身就见太子妃坐在床上,孩子躺在她身边,还在熟睡,卫善先看孩子再看她,轻声道:“嫂嫂也太糊涂了。” 太子妃眼睛紧紧盯住她,卫善看她这样防备也不上前去,立在垂花罩下,离床隔得七八步:“嫂嫂就算想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也该正经禀报过姑姑,由姑姑作主把孩子抱到你殿中来,过了明路,谁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如今这算什么,一个活人又不是死物,就算卫敬容原来露过这层意思,如今也情势不同,卫善看她低下头去,才要往前一步,她就又抬头看过来,只得又收回脚步。 内室不曾点灯,卫善看不清她的脸,好言劝她:“趁这事还没闹起来,把孩子送回云良媛身边去,就说是嫂嫂惦记这个孩子,先抱过来睡一夜的。”帝后二人正自心焦,若是云良媛到甘露殿去,太子妃这心思怎么哪里还瞒得过去。 “弟妹自然是替别人说话。”太子妃忽然开了口,声音哽在喉咙里,听不清究竟她是笑还是哭:“妹妹替姜良娣打算,替云良媛打算,何时替我打算过,我只能自己替自己打算罢了。” 卫善一噎,心里又忍不住可怜她,知道她吃了太医的药,昏睡了一个下午,忍耐着劝说:“嫂嫂替自己打算,也该想想,若是父亲知道你把孩子抱来,心里会怎么想?” “我把这个孩子抱到身边,是抬高了他。”太子妃这话冲口而出,说的也确是不错,要是晚上半个月,说不准正元帝会当真把这个孩子放到太子妃身边养,可此时秦显生死如何,朝中势力又如何变化,全未可知,她这么做就是触了正元帝的逆鳞。 卫善看她怎么也说不通,又不能把孩子强抢过来,干脆出了正殿门,让沉香去甘露殿报信:“只报给结香就是,别让旁人知道,看紧了门禁,不许人出入东宫。” 素鹃一直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这样吩咐,跪倒在她身前,扯着裙子求她:“公主已经万事顺遂,何苦还要为难我们娘娘。” “你们娘娘一时情急,办些错事也算情有可原,你不从旁劝她,反一意撺掇,才是给你们娘娘挖坑。”说着转身下阶,回到偏殿去。 宫里各处都已经宵禁了,沉香带人提着灯笼往甘露殿去,遇上几回巡兵卫队,今夜皇城之中巡视的卫队比平日多了许多,到了甘露殿中,请结香出来,把东宫里的事告诉给她听:“我们公主总是弟妹,这事不好插手,娘娘若是有了定论还是尽早吩咐,真闹起来面上也太不好看了些。” 结香一把拉住沉香的手:“公主这些日子只怕去不了清江了,娘娘才刚吩咐的,让公主稍安忽躁。”人人心里都七上半下的没有着落,陛下才刚看着四殿下入睡,守在他床边,坐到灯火都暗了,这才起身,三殿下也刚走,整个宫中今夜人人无法安眠。 哪一个心里不盼着太子安稳,太子安稳就是后宫前朝都安稳,沉香一听满面忧色,原来都数着日子要去清江了,两人纵不在封地,在任上相守也好,公主再怀上身孕有个孩子,皇后娘娘早早允诺,生下儿子来就请封世子,哪知道会有这样的变故。 卫善也早已经想到了,对着灯烛发怔,上辈子太子生死一定,正元帝便把二哥拘到眼前,就在眼皮底下紧紧着他,揪了几回他的错处,跟着又派他去打凉州,翻越沙漠,跟着去的兵丁死伤无数,只要一想心就跟着提起来,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戒指,把“昭”字的那一面印在手心里。 一夜再无别话,第二日天边才透出一丝光,卫敬容便来了东宫,直往正殿去,跟着又到偏殿看云良媛。她是生生把自己给饿瘦的,怀上身子再补已经不及,生完了孩子人更是发虚,昨儿那么折腾,今日面色煞白,见了卫敬容抖着嘴唇呜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医来摸了脉,说是产后失调,要仔细将养,卫敬容关上殿门和太子妃细谈,这个孩子留是留下来了,对外的说法却是云良媛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小皇孙,这才把孩子留在太子妃身边养着,她是嫡母,本就该担起这职责来。 太子妃如愿以偿,眼睛里含着泪拜谢皇后,卫敬容看她这样:“你要谢,就谢云良媛罢。”若不是她生了病 ,这事是怎么也抹不过去的,素鹃几个面露喜色,正殿宫人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云良媛的屋里却个个愁云惨淡。 太子妃总算高运一回,卫善一夜未睡,再分不出神来再管东宫事,坐车回到王府,立时叫来王七:“王爷可有信来?” 王七摇一摇头,这一来一回总有四五日的功夫,秦昭在千里之外的清江大营收到了信报,心中连番惊跳,先想的与卫善一样,跟着又再摇头,若是正元帝有意抬举秦三,叫他生出不臣之心来且还罢了,如今朝局安稳,只要平北狄攻吴地,大业开创的就是千秋功业,此时害了秦显,谁也得不着好处。 卫敬尧自请去边关,秦昭也上奏自请去边关,人人都在等边关的奏报,究竟是死是活总要有个定论,人还没找,贺明达先反了。 他反叛的消息一传来,正元帝心知儿子再无可能生还,传了虎符调令去增援,话才说完,吐出一口心头血,人就在倒在御案上。 宫里乱成一团,比太子失踪时还更乱些,袁礼贤稳定前朝,跟兵部下令发兵,卫敬容稳定后宫,卫善再一次进宫去,就住在甘露殿的偏殿里,把秦昰如意都抱到身边,日日看着弟妹。 正元帝病在床上,醒来时就见妻子陪在身边,两个儿子轮流侍疾,秦昱干脆就在偏殿中住下,与卫善遥遥相望。 他自请侍疾是行孝道,卫敬容再不能说不,卫善便把小顺子调到秦昰身边,干脆就把话说透了,叫自己身边的人都紧紧看着秦昰:“四殿下的安危万分要紧,吃的喝的都此仔细了。” 小顺子跟着了几日,便报给卫善道:“三殿下这些日子总是请四殿下一同吃茶吃点心。”兄弟之间在闲暇时同坐吃茶是常有的事,可既然公主吩咐了细无巨细都要上报,小顺子便按着点把秦昰一天干了什么报给卫善。 “从明儿起叫厨房单做点心给他们送去,不许经别人的手。”厨房里预备的,都是秦昰爱吃的,秦显一死,卫善心中日日煎熬,算着时候,就该到昰儿了。 看着他吃,看着他睡,安然过了十几日,正元帝的病没有好转,醒过来头一条令便是把秦昭从清江召回来:“让昭儿回来,我才能心中安定。” 听上去是要把政事交托到秦昭手上,可连下的几道政令却与秦昭毫无相干处。卫善心知,正元帝已经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贺明达同北狄勾结反叛,被正元帝猜中,他心里说不准正猜测秦昭是不是会跟江宁王串联。 秦昱一听,面色铁青,他先时还分神在别事上,等正元帝病情反复,高热不退,夜梦中还说起糊话来时,就当正元帝挨不过这一关,说不准就这么死了。 日日侍候着正元帝,从天刚亮到掌灯时分,半步都不敢稍离,见他病痛重了,脸上垂泪,心里却隐隐欣喜,大哥死了,原来不敢想的就在眼前,伸一伸手就能勾着。 可正元帝却没松口给他什么,还在此时要把秦昭召回朝中来,心里虽然明白父亲是断不会把江山交到一个养子手里,可依旧还是愤恨。 看卫善的目光阴恻恻的,见她对秦昰十二分的上心,心中一哂,秦昭原来是大哥的狗腿,如今又要帮扶四弟,秦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儿,能谋什么事,可他未想到,头一个上书请立太子的是袁礼贤,而请立的人选是秦昰。 苦竹 太子失踪, 正元帝病重, 宰相请立皇后嫡子为太子。 奏折送到正元帝的床榻前, 他一时气动, 把折子摔在地上, 正要怒骂, 看见秦昱立在雕花落地罩门外, 又生生忍住。 卫敬容不知那折上写的什么,拾起来摆到榻边案上,扶着正元帝起来喝药, 她这十来天日日煎熬,人看着瘦了下去,既受丧子之痛, 又时时陪在正元帝的订前, 根本无暇看顾儿女。 正元帝气正不顺,并不要她扶, 虽然气动, 却知这事与卫家不相干, 撑着手掌把药喝了, 阖上眼睛对秦昱道:“老三也不必守着了, 去歇歇罢。” 卫敬容等秦昱走了,这才又扶住他:“你身子不好, 大臣们说些什么,也不必过于当真, 就算置气, 也得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她分毫未动,正元帝却看她一眼:“你可知这折子里说的什么?” 卫敬容眼圈一红就要淌泪:“总该是显儿的……显儿的身后事。”甘露殿中建了新建小佛堂,请来观音供在佛龛上,卫敬容日日都要念一卷经,天色未亮就去上香。 她眼看着一日比一日瘦下去,正元帝见她容色憔悴,眼睛底下一片青灰,也不知多少日未能安眠,才还想发脾气,又叹一声:“满朝文武,不如皇后知朕心。” 袁礼贤能上奏折,胡成玉竟没有旁的折子送上来,那便是两人相商定下的,太子在时,既嫡且长,有武功有文治,半年以来提出的政见一次比一次针砭时弊,比如户籍新法,就是他从蜀地带回来的,一年之中全国分州试行,各地瞒报人口的事少有发生,光是一州就多得万户,下州升为中州,中州升为上州,举国米粮赋税收比原来多的多。 秦显又别无所好,既不崇佛又不好道,为人豪爽行事得体,大臣们赞成他是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太子,倒也不全是吹捧。 前朝太子之中,有好男风,爱男人爱到没有子嗣的,还有好画画,满宫妃嫔一个一个画美人图的,还有一心信仰长生天,想去草原披发当个外族人的。 秦显已经可以同前朝明君建兴帝在当时太子时的功绩相比,大业能有这样一位太子,已经是朝中大臣之福。太子失踪,举朝上下震动,失了这么一位太子,再往下看,立哪一个都有些不尽如人意。 可正元帝病重,十来日都无法起身上朝,群臣心中惶然,一时流言四起,袁礼贤胡成玉隔着帘子进谏,虽不能见他面色到底如何,却听得出声音中气不足。 两人既是政敌,见面少有不打机锋的,胡成玉越老越是一张圆脸,不论见谁都是满面堆笑,而袁礼贤越老就越是清瘦,面目刻板。两人一处,总是胡成玉带三分笑意,彼此唇枪舌箭,打上一个来回。 如今在正元帝面前却不再打,去岁冬日雪下得晚,春日里有几州受了虫害,两人草拟了赈灾折子送到正元帝的跟前,看见三皇子秦昱躬身侍候汤药,眼光却不住往两人身上扫。 胡成玉依旧是笑团团的,觉出秦昱在看他们,侧身对着秦昱点头施礼,袁礼贤却无不斜视,站得直挺挺的,倒像朝中人给他起的外号那样,就似一根苦竹。 两人回事,秦昱就在一边听着,正元帝没赶他出去,两人就当这屋里没有他,把如何赈灾,春日再发稻种,秋日里还要发一拨赈灾粮以济万民。 说完了又说起边关的乱像,贺明达不等魏宽到,就举旗反了,说皇帝要拿全军战士给太子陪命,草皮雪洞哪一处没有找过,太子的命是命,自家的性命更是要紧,难道没了一个人,就要他们全部伸着脖子等刀来,天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宽原是想去劝一劝亲家的,或是压着他不叫他反,捆了他上京城去请罪,细数功劳,命也能保得住,谁知快马未到,先接到战报,痛心之下也得先调兵。 贺明达连占三城,知道来的人是魏宽,把魏人杰捆起来推到城头,就在城上喊话,劝他一并反了,魏家虽有一个大儿子还在京城,可还有一个二儿子在边关,也不算绝了后。 他们兄弟两个替正元帝豁出命去打天下,真成了事,原来许诺的共享天下富贵就成了泡影,反把他派到边关,让他在这苦寒之地戍边,早知如此,当年就不下山来,就在山上当个寨主,有酒有肉有女人,岂不比当将军快活。 魏宽若说要攻,那么这个儿子再保不住,手上搭着箭,怎么也射不出去,贺明达在城头上又叫了他两声大哥,说得情真意切:“你本就是寨中头把交椅,作甚非得伏于人下,那秦正业不过一个市井混混,若论出身,还不如咱们哥俩,当年卫王那一战,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他本就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也该叫他尝尝这个滋味。” 跟着又道:“若是咱们兄弟一同起事,这头把交椅自然还是老哥哥来坐,小弟武功谋略都不如哥哥,推举哥哥为先,那是心甘情愿的。”跟着又拍一拍身边捆住的魏人杰:“大哥若是肯了,世侄就是太子,我家中还有余下三个女儿,尽可为妃。” 魏宽一面听一面摇头,他既说了这话出来,是怎么也不会降了,心知后头还有援兵到,各地调来的兵马比边关这一片镇守的将士更多,正元帝心中伤痛,也不会低估了贺明达的战力。 一时骑马立在城下,是攻还是不攻,头一回箭尖发颤,目中落泪,硬声道:“人杰,是爹对不起你。”城楼上被捆住的魏人杰肩膀一颤,矮身就要跪下去。 这么一动,魏宽一眼便看出不对,身形虽然相似,可自己的儿子绝不会这么没有骨头,先时还当他受了拷打,这才披头散发,身上又是破衣烂衫,还道贺明达当真没有顾念兄弟情分,此时一看,是根本就没拿住儿子,拿个假的出来想要糊弄他。 这一箭不再犹豫,正中眉心,贺明达与他久不相见,看他箭上威力不减,后退一步,举起盾牌当在身前,魏宽放下弓箭:“好哇,拿个假货来骗我。” 一时爱子心切,差点儿着了他的道,若真是心中生了反意,就算发现儿子是假的,那也已经不能再回头了,只得把领来的兵马都归了贺明达。 两边胶着,魏宽死守城下,看见城中夜半还灯火通明,知道儿子还在城里,贺明达正自搜捕,要拿魏人杰来跟自己谈条件,两边皆知只有这二三日的功夫,等到援军一来,魏人杰也就没了用场。 袁礼贤把军报送上去,正元帝听过摆一摆手,比原来知道周师良反叛时的声气再不相同,眉间尽是倦色,秦昱便是此时说道:“父皇累了,二位宰相可还有急报?” 两人一同祝愿正元帝身体安康,跟着又一起退了出来,在殿门边胡成玉伸一伸手:“袁相请罢。”进了值房两边对坐,春日天气晴好,往年这个日子,都已经预备着要去上林苑踏春,此时宫里却似寒冬天还未过去,宫人太监都不敢高声说话,一个个眼角眉梢都凝着冰霜。 胡成玉叫值房太监泡了热茶来,把两只手插到袖子里:“今岁的春寒,可真是入朝以来头一回见。”说着抬眉看看袁礼贤,见他依旧不说不动,心里暗骂一声,等奉上热茶急吃一口,握着杯子暖身。 又把茶盏往袁礼贤身前一推:“袁相请吃茶。”看他啜饮一口,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储君之位悬空,三殿下年长,四殿下是皇后嫡子,依袁相看,该推举谁才能安定民心呢?” 袁礼贤掀开茶盖儿,吹一吹茶上的浮沫,眯着眼睛赞一声好茶:“这是东宫送给胡相的茶饼罢,倒难为你肯拿出来。” 胡成玉眉毛一抖,脸上倒没显出不耐烦来,叹息一声道:“国之危矣,袁相就不必跟我再绕弯子了,难道这事还能绕得过你我吗?” 袁礼贤饮完一盏茶:“确是该早定储君,安民心安臣心也安君心。” “那么袁相属意哪位殿下?”话都已经说白了,干脆就往白里说,袁礼贤最会玩的一招就是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么藏着掖着,还不如逼得他把话都说明白。 袁礼贤放下茶盏:“胡相此言甚奇,礼法正统如何就当如何,非你我二人能左右。” 两人对望一眼,胡成玉托起茶盏,往官帽椅上一挨,叹道:“袁相与我,虽多有不同,可都是一片公心。” 袁礼贤不曾接口,闭目养神,两人选的都是是嫡子,虽是礼法正统,却也不是全无私心,胡成玉面上不露,心中却哂,三殿下年纪虽长,却素无贤名,孝子这说还是去岁杨妃身故才显出来的。 四殿下尚且年幼,可就是因为年幼,才是可塑之材,三殿下身边可早已经插不进手去了,共同选定了四殿下,再往后的事就各凭本事,袁礼贤一向与卫家不亲近,自己的胜算还更多一些。 第二日袁礼贤就上了奏折请立嫡子为太子,胡成玉跟着上折子,说的依旧是立太子的事,却半个字也没提起秦昱和秦昰,只说既要兼顾礼法正统,也要取贤,究竟如何,还待正元帝身体安康之后再作定夺。 曾文涉缓上两日,也上了奏折,他请立的自然是秦昱,朝中分成三派,一派站定了嫡子,一派由胡成玉主导中立,另一派请立的就是秦昱。 秦昭就在这满朝风雨中回了京城。 风起 秦昭先是自请带人去边关找秦显, 正元帝未允, 跟着又下诏令把他从清江召回来, 算着日子早五六日就该到了, 正元帝先是隔日一问, 跟着一日一问, 见卫善陪侍在宫中, 又问她秦昭可曾来信。 卫善手里捧着茶托,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原想叫姑父再忧心这些, 二哥与大哥兄弟情深,送了信来说是……说是病了,这才耽误些时日。” 秦显已死, 就算是正元帝不曾说出口, 那也已经是朝野上下已经默认的一桩事,只等正元帝肯点头, 这才拟谥号告太庙办丧事, 可这句话, 正元帝短时间内还说不出口。 正元帝自己还躺在病床上, 才刚刚能撑着坐起来, 听说秦昭病了,阖了眼良久叹息一声:“昭儿是个好孩子, 赶紧叫太医去看看。” 后一句是跟卫敬容说的,卫敬容点一点头, 奉了茶给他, 他看着卫善落泪,倒也不是全然疑心,兄弟之间这点情谊还是真的,就算往后难说,秦昭此刻也还没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宫里数得上份位的一个个都眼看着瘦下去,卫敬容每天白日黑夜都要给菩萨上香,发愿吃起素来,若是长子平安,这辈子都吃素,愿为天下寺院捐金身。 她背着人哭,在正元帝的跟前也不提起秦显来,可人却眼看着瘦了下去,王忠贴身侍候着正元帝,有意无意便说上两句皇后时常饮泣,只不欲让陛下忧心,这才不在陛下面前多露哀容。 正元帝果然见她时时眼圈都红的,去岁的旧衣都已经撑不起来,陪同饮食,也总是尝上两筷子便不再吃,跟着又见她盘中青绿,俱是素食。 问了王忠,才知道皇后发愿食素,等夜里点了灯,由她来读送上来的奏折时,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又要照顾我,又要看管孩子们,再吃素怎么能受得住呢。” 卫敬容从灯下看他,又低下头去,嫁了他快要二十年,还是头一回从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二十年也没有如今这样亲近,想起秦显把泪意忍住,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朝里朝外都在盼着你身子安康,我既是为了显儿,也是为了你。” 灯火照着她的半边脸,正元帝看了这张脸,看了快二十年,到这一刻仿佛突然之间认识了她,问了一句从没有问过任何人的话:“依你看,袁礼贤这几个,哪一个说的对。” 卫敬容闻声就流下泪来,正元帝竟伸手替她拭泪,她侧过脸去,自己拿袖子擦了:“天下主取有才有德之人,昰儿连书都读不全,昱儿到底年轻不曾领过政事,储君之位关乎社稷万民,乃是重中之重,等你身子好了,再慢慢挑选,何必急在这一时。” 袁礼贤是站了礼法正统,胡成玉的意思虽然和缓,但也提到了礼法二字,曾文涉提出秦昱来,说是三殿下有孝行也更长年,该立年长的皇子以固民心。 三家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怕他活不久了,若是突然病重就此撒手,储君之位悬空,依情势来看,自然是嫡子登基,捧秦昰上位,只要是个读书的都不敢有二话。 就只有皇后求的是他身子安康,正元帝良久看她,一时动容,伸手把她揽在怀中,跟着几日对她便大不相同,落在秦昱的眼里,心中一紧。 这是他从未曾见过的,父亲就算对待母亲也从未有过,宠虽宠些,也是些小宠爱,只被母亲拿出来夸耀,嚷得满宫都知道罢了。 年幼的秦昱把这些当真,自以为自己才该是父亲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年长后才知,小恩小惠都是虚的,宝石珠玉不过死物,只有大哥才是父亲的掌中宝。 此时细辩神色,心中打鼓,难道大哥死了,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就变成了秦昰,知道卫敬容拜菩萨发愿的事,还当是这件事触动了父亲,便也学着皇后的样子。 先是一日三餐不思茶饭,把自己饿瘦,跟着又说愿以余生来发愿,还写青词在三清殿中烧化,用自己的寿数,来换大哥的寿数,求道家神仙,把秦显再送回来。 他如此作态,卫善只觉得身上发寒,正元帝听见他肯拿自己去换秦显,只是点点头:“不必再说这些话,你与你兄长都是朕的儿子。” 秦昱如听纶音,还当这话有效,自己把自己感动的痛哭流涕,嘴上又一次说自己无才无德,不似大哥二哥能替父亲分忧,留下他来也是无用,不如换回大哥。 他哭得伏倒在床沿边,枕着正元帝的手,正元帝许久拍一拍他的头,眼睛里辩不清神色,卫善就站在纱帘外,冷眼看他在正元帝的面前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正元帝倏地抬头,隔着纱帘看她,卫善立时低下头去,送了一碟子山药糕进去。 正元帝似乎有些倦意,吃了两口点心,人就躺了下去,他阖上眼睛,身上辣着薄薄一层锦被,卫善替他盖上被子,见他虽然闭目,眼珠却不住转动。 卫善一声不出,放下帘子到殿门外去,拿余光看了秦昱一眼,戏演得过了,叫观众看出来了。 出了殿门去了仙居殿,让小福子传信给唐九,问他杨家事查得如何,豆蔻的家人可找着了。豆蔻年幼入宫,家人早就找不着了,还是小顺子那儿先有信报,说秦昱宫中的宋良娣拿住了豆蔻的错处,说她以下犯上,要把她送到掖庭去领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豆蔻仗着秦昱的宠爱,竟胜过了宋良娣,秦昱还未有正妃,良娣就是他身边份位最高的姬妾,竟被个宫人婢子下脸,气得病了,在殿中闭门不出,延英殿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去惹豆蔻不痛快。 小顺子嗞了牙,卫善未嫁时有些话不能说,这会儿倒能说了:“这个豆蔻,原来是有个对食的。”只是时日太短,她一攀上秦昱,就把这人扔了,两人看似再无交际,小顺子的同乡守了快一年,这才见两人见过一面。 卫善挑了眉头,有些惊讶,豆蔻才多少年纪,这会儿也不过十四岁出头,在杨妃宫中时年纪更小,竟已经结了对食。 年纪渐长的宫人才会和宫里的太监结对食,总归已经出不去了,上头瞒着,底下就还当是正经夫妻那样过日子,也都是些有些权势的太监才能结对食,小太监们住的都是大通铺,连个干净地方都没有,如何能结对食。 后来改换新朝,卫敬容头一件事就是放那些有了年纪的宫人出宫去,九仙门外站着宫人,门内倒有许多太监,譬如夫妻分别,从此之后宫女有了盼头,结对食的倒少了许多,还不如出宫找个民人当正头夫妻。 可也有在宫里日子艰难,着意媚上的,找个大太监的干儿子徒弟,豆蔻便是是如此,卫善听了问道:“她找的人是谁?” 小顺子便道:“是光禄寺典膳的干儿子,叫宋鑫,她是小宫人,珠镜殿偶尔要些膳食,都是她去取,一来二去……这个……就有了意思。”光禄寺是块有油水的地方,宋鑫又是典膳的干儿子,怪道她有钱疏通,能从粗使宫人往上升等。 豆蔻到了延英殿中,被秦昱紧紧看管起来,可只要传膳,就能见光禄寺的小太监,自然能把信报传给宋鑫,她是因为挑剔吃食,这才被宋良娣拿住了错处,卫善沉吟片刻:“你再多留意些,先瞒下不提,等必要的时候,把这事透给宋良娣。” 两人在廊下说话,仙居殿里两株玉兰花树开得正好,说上两句,突然起了大风,素筝赶紧取了披风给卫善披上,风却越刮越大,仙居殿地势高,才开的玉兰被刮得摇摇欲坠。 素筝看着天色一时暗下来,倒有些骇人:“莫不是要下急雨罢。” 先是浓墨似的黑,跟着云层里有隐隐透着闪电,闷雷阵阵响起,这春日竟会有这样的急雨,赶紧打伞点灯,小福子急急奔进来:“殿下回府了。” 卫善日日都在等消息,也顾不得大雨将至,四处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廊下点起油灯来,急急往宫外赶,头顶一个炸雷就响在耳边,把沉香唬得惊叫一声。 卫善却充耳不闻,一路走一路吩咐,把青霜和小顺子留在秦昰身边,到宫门处上了马车,才刚进车里,一道雷跟着响起,大雨倾盆而至,打得车顶“噼噼啪啪”一阵乱响。 街市上全是急着收摊的小贩,门楼铺子支起雨帘,行人以袖遮头随处乱走,马车前点了两盏灯,都被雨给浇歇,雨一打下来,墨色便被洗去,道路两边都是躲雨的人,路上反而好行了。 卫善到了府门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管事急急过来给她撑伞,她快步往府中去,绕过回廊进了院子,推开屋门就见秦昭躺在床上,面色泛白两颊凹陷,当真病得很重。 眼泪断线似的落下来,比雨珠还落得更急,看他睡着,拿帕子捂了口,忍住呜咽缓步过去,绞了巾子替他擦脸,秦昭本就没睡实,一直在等她回来,脸上一热就睁开眼睛,看见卫善先是轻笑,跟着又蹙眉:“善儿瘦了。” 卫善一声呜咽,伏在他身上,秦昭伸手摸摸她的头顶,两人还未能说上两句话,太医就跟着到了晋王府,说是陛下的吩咐。 袁相带头上疏请立太子的事,秦昭在回程就已经听闻,从接到太子失踪信报的那一刻起,有些事便由不得人,点头道:“请太医进来罢。” 卫善退到帘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生病,跟了来的除了太医还有小太监,卫善先还忍着不哭,见了来人,也不再掩饰哭声,太医开了药方,她又一叠声叫人去煎。 那太监回去便报给正元帝,说是晋王哀恸,人瘦了一圈,病得沉重。 正元帝才要问话,王忠就送了急报来,魏宽平定反叛,生擒贺明达,押解进京,卫敬尧深入雪原继续寻找秦显,姜良娣一行到了边关,军医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香火 张太医诊得脉案, 开了一张温补的药方, 又开了一张食单, 说要仔细保养, 晋王如今年轻身子还能捱得住, 若是作下病来, 往后发作更难养好。 卫善封了个红封给他, 又请他到偏厅歇坐,笑盈盈的道:“外头雨下得这么急,张太医不如等雨住了再回去当差。” 跟着来的那个小太监也一并得了红封, 卫善只当他是跟着张太医一道来的,又命典膳预备下素酒小菜,让管事陪着饮酒, 亲自把张太医送到门外:“王爷的病还请张太医悉心诊治。” 张太医弯身侧身往后退, 连连摆手:“不敢劳王妃的驾。”他是太医院副手,正的那位刘院正就在甘露中殿中坐镇, 中宫一旦传召, 立时就要进殿诊脉。 太医院中七八个人日常轮值, 正元帝的病情, 须得五人一同诊脉, 开的药方,用的药和药量也得几个人一同参详, 送上去的药方签的是五个人的名字。 张太医就是被正元帝亲点到晋王府来,给晋王看诊的, 外间确是雨得大, 来的时候衣摆鞋子全都湿了,偏厅里点起一个炭盆,又送上素酒小菜,薄切的冻圆蹄,金丝肚、竹笋鸡和煎鹌子,再送上一道百味羹,管事笑一声:“太医还要回去上值,略饮几杯素酒罢了。” 素酒便是调的葡萄甜酒,兑水来喝,有些甜味酒味,喝多也不耽误上差,张太医谢了又谢,眼看外头雨势难收,干脆就一面烤鞋子袜子,一面吃酒菜。 屋子烧得暖烘烘的,外头潺潺雨声不住,张太医本就在宫里轮了几日班,酒足饭饱撑着头眯起眼,没一刻就睡了过去。 初晴眼看着人睡了,回到正院给卫善报信:“在炭里加了安神香,这会儿人已经睡了,我叫荷心掐着点儿把人叫醒。” 卫善微微点头,那个小太监也一并留下,宫里当差的,人人都有法门,主子交待的事,回去的晚了,不能揽事上身,总有辩驳,就让张太医把病症说的再重些。 卫善让丫头在廊下支起药炉煎药,自秦显失踪的消息报进宫中,她便一直都在仙居殿里住着,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中,正屋里依旧还日日点着松针香,胆瓶花插里的香花也是时时换过新的。 秦昭在床上躺着,他听见外头阵阵闷雷声,让卫善打开半边窗户,雨势一时急一时缓,雨珠一颗颗砸在院中地上,砸落了一院子的玫瑰芍药,一地红白。 卫善扶他坐起来看雨,收了哭声,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哭得像是七夕节时的彩画兔子,秦昭抬手揉揉她的面颊,轻笑一声:“善儿,想我了没有?” 卫善伏在他肩膀上,两只手轻轻搂住他,让秦昭靠在自己身上,他病中无力,却不敢把重量都放在她身上,摸到她手上那只双面戒指:“我太沉了,善儿撑不住我。” 被她一把紧紧搂住:“我撑得住。”脸埋在秦昭背上,嘴上这么说,眼睛里依旧含着泪,在他身后偷偷抹掉,不让他看见。 自出了事,两人便不能常常通信,有些事在信里也不能言明,三言两语心照不宣,卫善原来还当他称病是托辞,在正元帝的跟前替他百般拖延掩护。 正元帝每每问起来,她要么低头,要么便用长指甲狠掐掌心,纵然不哭也要红起眼圈,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小手指头上留得玉笋一般的长指甲掐断了一根。 秦昭在清江布防这么久,郢城就是他打下来的,疏通河道,布置城防,花了多少心血,正元帝一声调令就要把他调离清江,总还有些事要安排,谁知他是真的病了。 外头雨下得又急又密,坐在屋中都听不见廊下丫头在说什么,秦昭靠在她身上,两只手握着她一双柔荑,轻轻摩挲:“善儿怕不怕?” “我出宫的时候,天上一个炸雷,沉香落琼两个就在宫道上惊叫起来,可我一点都没怕。”把脸贴过去凑近他,面颊上还带着泪痕湿意,两人面颊挨着面颊,秦昭伸手摸摸她的脸:“善儿长大了。” 非他所愿,可眼下倒是好事,他阖上眼养养精神,不眠不休七八日,熬得双目赤红,进了家门这才觉得安宁,帐上被上,整个屋子里都是她身上淡淡馨香气,此时靠在她身上,倒升起一股安然倦意,眼睛闭着,声音却没停:“陛下此时必不愿意听见请立太子的话,你劝着母亲,若有相问,绝不能偏颇。” 卫善指出手指替他揉着额角,指尖用力,放缓了声音:“袁相一上奏折,我就跟姑姑商量过了。”朝中有这意向已经多时,以正元帝爱重太子之心,丧事还不知要拖多久。 二十年的夫妻,纵别的识不破,也知道正元帝把帝位看得极重,把秦显看得极重,袁礼贤此时把嫡子提出来,虽是遵循礼法正统,可难免让正元帝心中不虞,也只有胡成玉的奏折,算是合了他的心意。 秦昭枕在她腿上,娶她的时候只想护得她一世无忧,不料竟有一日挨在她怀里,让她替自己操心这些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想起两人拉过的那个勾,阖眼睡去,呼吸绵长。 沉香进屋一看两人挨在一起,赶紧放下帘子,把人都屏退出去,卫善手搭在他胸膛上,越是轻抚,他睡得越是沉,水汽从窗口浸进来,带着春日花香气,屋里一盏灯也不点,天色由暗到明,能看得见他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握着他的手,指腹轻揉他手掌间这些年握弓箭生出的老茧,伏下身去,嘴唇贴着他的额头,像秦昭吻她那样回吻他。 张太医被小厮进屋添炭的声响惊醒,一见外头天色大白,雨势渐收,衣裳鞋子早已经烤干了,赶紧套上鞋袜急赶回去,一路走一路还问自己睡了多久。 一回宫正元帝便召他过去,午间出去,这会儿宫门都要下钥了,鼓楼鼓声一响,坊市间跟着击鼓,张太医进去便低了头,隔着帘子回道:“晋王忧伤肺腑,确是病重,底子虽强健,也不敢用猛药,还得细细调养。” 正元帝听了点一点头:“你隔日便去诊一回脉,把晋王的身子调理好了。”转头便对卫敬容道:“昭儿是个有情义的孩子。” 卫敬容扶着他躺下:“我让善儿回去照看着,你就别想旁的,先安心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才是。”魏宽的战报送来,正元帝精神一振,急攻下叛军,那么就能细问显儿究竟是如何迷了道路的,说不准真能把人找回来。 他心里存了这个想头,人竟有了精神,把这事告诉妻子,两人抱着一样的期望,满朝上下,相信秦显还能生还的,就只有皇帝皇后了。 魏宽攻进城中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儿子,贺明达被捆到堂前,这才道:“你那儿子跟着太子一并进草原去了。”若有真人,谁还会找个假货,魏宽一听,良久都不说话,手紧紧攥成拳头,一拳打在贺明达的身上。 去岁天象有异,久久都不下雪,该是冰封的时候,草原上还能看见得绿,雪来的晚,走的也晚,那几日看着确是天气晴好,乌罗护部一支骑兵来袭,抢了边民的粮食牛羊,秦显领人出城去追。 谁知突然之间天色便黑了下来,先是刮风跟着落冰雹,贺明达再去寻时,草原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还想着副将也是老手,就算找不到,也能把人给领回来。 谁知找了一天还无人回来,贺明达这才慌了,不断派人去寻,却都没有音讯,许多年都不曾下过这样的雪,连大贺部族都齐往盐湖城去过冬,怕是看着要下雪,这才遣人来抢些盐粮。 贺明达是秦显整队人失踪之后第十日才报上去,其间还关押了一个想要报信的边陲小官,自知自己上京绝无生望,挨了魏宽一拳道:“看在多年情份上,替我留一份香火。” 魏宽早已经想过小儿子只怕凶多吉少,听见贺明达这话,半晌没有言语,贺明达再是被贬也是五品官,在京中不显,在地方也有权有势,偶尔还做些盐铁生意,日子颇过得去,屋大人多,儿子女儿数一数竟有七八个。 大的那几个,小时候魏宽都抱过,这些孩子叫他大伯,两个年岁大些的儿子跟父亲一同反叛,只有一个幼子,还是孩童,被贺夫人搂在身前护着,魏宽看这一门老少,年轻的妾悬梁自尽,只有发妻领着这个孩子,认作是自己生养的,伏地求生。 魏宽叫她一声弟妹,原来跟魏夫人相亲,两家的夫人这些年来书信未断,魏夫人作主聘贺夫人长女当大儿媳妇,往后在承袭国公府。 魏宽走时一个字也没往家里送,贺夫人下拜,叫他一声大哥:“男人办了糊涂事,受罪的都是女人,我有四个女儿,长女嫁作魏家妇,余下三个各有亲事,早早把她们嫁出去,也没有今天这场祸事了。” 魏宽也知道押解犯人总有些腌臜事,男犯挨些鞭子,女犯受的罪不止皮肉伤痛,下了严令不许路上有不规矩的,若被觉察,按军法处置。 贺夫人听了依旧只是落泪,此时保住了,进了京城要么满门人头落地,要么就进教坊司去,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也没甚分别,三个女儿早已经一同自尽,姐妹三人就吊在房梁上,黄泉路上也好作伴。 贺夫人领着小儿子出来,跪在魏宽面前,别无所求,只求看在二十年的情份上,能替贺家留下一个男丁。 魏宽咬牙,心知以正元帝的脾气,失了爱子,绝不会给贺家留下一脉香烟,贺夫人磕得头破血流,那幼童不过五六岁大,以贺明达的年纪得了这个儿子,必是如珠似宝的养在膝下。 他看那幼童养得雪白可爱,大眼睛圆溜溜的瞪着,眼底满是惊恐神色,贺夫人教他叫伯伯,他一声都不出,只知睁着眼睛盯着魏宽的脸。 魏宽阖了阖眼:“答应弟妹就是。” 贺夫人等的就是他点头,垂泪道:“我跟姐姐虽非亲生,却情同姐妹,来世还愿与她义结金兰。”说着从怀里摸出短刀,一记刺了心口。 宝刀 卫善隔日便往宫中去, 欲在正元帝面前细诉秦昭的病情, 方才走到宫道上, 林一贯就迎了出来, 把魏宽平定反叛, 贺明达和他的儿子副将们被押解上京城的事告诉了卫善。 林一贯先说了这事跟着又道:“大监差我问一问晋王的身子可要紧。” “告诉大监不必担心, 太医说要仔细养着, 多养些时日才能好。”卫善说着看了一眼林一贯,林一贯接过眼色,把头一低, 伸手虚扶着卫善:“王妃仔细脚下。” 卫善伤心难免,城都已经攻下来了,大哥是再无可能生还了, 初闻消息时先是惊恐, 跟着又是忧心,竟然来不及好好哭上一场, 到见了秦昭, 定下心来, 她才分神去想太子和碧微。 林一贯扶着她上阶, 还未到殿门口, 就见太子妃的宫人们立在殿外,卫善轻问:“嫂嫂来了?”这些日子极少看见她, 卫敬容让她就呆在东宫,免去请安。 用的借口是她要照顾孩子, 实则是不要她近前侍候, 甘露殿里一半的地方被正元帝当作议政堂用,如今朝上纷争最大的就是立谁当太子,行错一步都难免被正元帝记上一笔,太子妃耳软心拙,不叫她来,倒也免了些麻烦。 甄氏养了云良媛的孩子,云良媛竟生生撑了过来,做完了月子便一直都想把孩子抱回身边,几回着宫人到甘露殿来求,正元帝病着,太子生死未定,边关叛乱未平,朝里朝外乱纷纷的,哪里还能分神来管东宫,叫徐淑妃走了一趟 ,把这几个人都敲打一回。 跟着十来日宫人太监都不曾回报东宫有什么异动,卫敬容确是无暇顾忌,这个孩子到底前程如何,此时也不是她说了算的,还得看正元帝的心意如何。正元帝认定儿子没死,这个孩子便不似甄氏几个想的那么紧要了。 林一贯低下头,嘴上还说着王妃仔细脚下,小心台阶,飞快报了一声:“姜良娣有孕。”昨日才送来的信报,三月刚到边关诊出来的身孕,这会儿四月,肚里的胎已经坐稳了。 卫善搭着林一贯的手指一紧,怪不得甄氏想着要跑甘露殿了,她行到殿门前,腊梅素鹃两个对她行礼,卫善点一点头,那天夜里闹得这样,姑嫂妯娌是再没法像原来那样了,就算卫善能做到,太子妃也是做不到的。 进了殿就见太子妃抱着孩子,这孩子她看得眼珠子似的,两个月不到养得白胖起来,抱在怀里正给卫敬容看:“好像已经会听声儿了,听见我的声音,眼睛都在动。” 正元帝个点儿正喝了药睡着,太子妃来的不是时候 ,可依旧说道:“这个孩子满月洗三都办的马虎,到这会儿连名字都还没有,想请父皇给他赐名。” 虽是太子的头生子,可他生下来三日时贺明达反叛,跟着正元帝又吐血病重,洗三满月只在东宫里办了一回,就连东宫姬妾脸上也没有多少喜意,到这会儿还是小皇孙小皇孙的叫着,连个小名儿都没起。 卫敬容叹一声:“确是该给他起个名字。”这个孩子正元帝既喜欢,又不喜欢,太子的长子是要封亲王的,可下诏封王就是要正元帝点头,他的儿子已经死了,他又怎么能肯。 太子妃怀里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他,满面都是笑意,卫善隔着雕花落地罩看过去,入宫这么久,还从来没在她脸上看见这样安然的神色。 她手指头细细摩挲着孩子头顶绒绒细发,欲言又止,到底开口轻声问道:“儿媳妇听说姜良娣有孕,可是真的?” 卫敬容昨儿一接着信,便吩咐医官医女在太东宫中再布置产室,等姜碧微回到宫中,算着日子也快生产了,心悦殿里那几个宫人个个欢欣,姜良娣有孕,不论生下的是皇子还是皇女,这一殿的宫人都免了去守陵出家的命运。 “自然是真,成国公在金吾卫在,军医诊治,岂可有假。”卫敬容听她这样问,难得皱了眉头,姜碧微拿出太子私印,自请去寻秦显,就算知道她一个弱女子出不了什么力,可在正元帝的心里,却是一桩义举。 她若是此时还想着要压制姜家女,凭着怀里孩子争出一个高低来,那可真是犯了糊涂心思,东宫只有这两个孩子,不论男女,正元帝都会捧在心尖上,有一点疏漏都不能容。 卫善缓一步进了内室,先给姑姑请安:“嫂嫂可好些了?” 太子妃低下头去:“好得多了,还要多谢弟妹,我听说二弟病了,太医可诊治过了?” 卫善笑一笑:“太医说要仔细养着,还有几日就是药王诞,我正要去药王菩萨跟前求平安。”两人坐着,实无话说,经过那一夜,太子妃把话挑开了,若不是卫敬容在侧,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内侍来报正元帝醒了,太子妃抱着孩子立起来,被卫敬容拦住:“这话我来说就是,屋里都是药味,别叫孩子过了病气。” 卫善先一步进了内室,正元帝见着她便道:“善儿怎么来了,快回去照顾昭儿。” 张太医回来的晚了,他本就在甘露殿中轮值,其余四位太医都在,自不能说自己留在晋王府喝酒吃肉,当着正元帝便把病情说重了几分。 是以不等卫善开口,正元帝便先挥一挥手,让她赶紧回去,卫敬容又进来问皇孙起名的事,正元帝便道:“这是头个孩子,让显儿来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一怔,看他神色不似作伪,同卫善两个互碰一眼,又赶紧挪开,替他掖一掖被角:“总该有个小名儿,大名再让显儿来起。” 正元帝这才点头:“我想一想,这个孩子叫什么好。” 这个孩子秦显从没有期望过,他走的时候,太子妃倒是曾经问过,让他定下几个名字,秦显浑没在意,那会儿便道:“回来了再说。”他既回不来了,名字也就没有着落了。 卫善退了出去,心里惊疑不定,就算是上辈子,正元帝也不曾神志失常过,让结香传话给姑姑,顺着他说话。跟着又去了麟德殿,秦昰才听了课,这会儿正在写字,一见卫善来,便伸手要她抱,挨在她身上:“师傅这些日子待我好严厉。” 卫善看他桌上功课,分明是去岁的奏疏,里头引用的那些话,只怕秦昰都还未读到过,这是拿他当太子来教导了,心底一紧:“这是谁的功课?袁相的吗?” 秦昰趴在卫善的身上,大哥失踪,他狠哭了几日,父亲病了,他又是一通哭,歇了几天的课,再上学时袁相突然严厉起来,原来他做了能说好的,此时看着他只是摇头:“殿下该当更尽心才是。” 袁礼贤本就生得严肃,秦昰很有些怕他,听见他这样说话,就已经那样懊恼自己做得不够好,连着几日躲在被里偷偷抹泪,书是背得出的,可除了背书,袁相还要听他的见解。 六岁小儿就是读书早些,又能有什么见解,说得浅了袁相便皱眉头,秦昰越来越怕他,可母亲姐姐都在烦恼,这些事他便忍住不说,想着自己做得好了,师傅就高兴了。 小顺子青霜都不识字,看到这些哪里知道袁礼贤在教些什么功课,就是两个伴读的小太监,也不过识得几个字,卫善摸着秦昰的头:“昰儿不必怕,姐姐调一个人给你,这些功课若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这个人选就是颂恩,仙居殿的书房就是由他来管的,大夏末年,宫里有一批读书识字的太监,虽到了大业不许这些太监识字,颂恩却是前朝就在宫中的,椿龄做的册子,里头一半有颂恩的功劳。 把他调到秦昰的身边,以后两边都有人看着,袁相说了什么,教了什么,都能立时报给她知道。 袁礼贤又是上奏折请立太子,又是私下加重秦昰的功课,难道他当真是要把昰儿送上太子位? 卫善摸摸秦昰的头,笑道:“师傅待你严厉些是好事,大哥二哥读书的时候,背不出书还要打手心,你可没挨过打罢。” 这倒是真的,袁相待他虽然严厉,却从没打过他,也没骂他,只是皱紧了眉头,给他再多加功课,秦昰扒着卫善,轻声道:“我以后会更用功,不叫袁师傅再皱眉头。” 卫善摸着他的肩,怕不是用功就能好的,看这些功课,袁礼是为了什么这样心急?上辈子正元帝是在三年之后驾崩的,去世之前收拾了袁家,是不是也有袁礼贤着急立太子的因由在。 卫善还未出宫,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又一次送到御前,卫敬尧未能寻回秦显,只找到正元帝赐给儿子的那把宝刀,宝刀上系着一半锦帕,绣着兰草。 正元帝本来病势见好,接到信报,嘴唇青白,面上再无半丝血色,最后一点盼望也被打破,一阵头晕目眩,卫敬容伸手去扶,他一把握住卫敬容的手,眼前一片漆黑,心中惊慌,伸手去摸,隔得一会才又复明:“着魏宽攻盐湖城。” 这是要跟北狄大贺部族开战了,这令才刚下,又是袁礼贤出来反对,一年里接连打了几仗,国库消耗大半,北狄骑兵精锐以一敌十,贺明达原来是最熟悉大贺氏的,一门都被屠戮,如今用兵攻打盐湖城,劳民伤财,胜算极小。 正元帝成怒之下,哪里还听得进袁礼贤的话,让魏宽即刻发兵,就用贺明达祭旗。 承吉 朝中纷乱, 秦昭病在床上也避不过去, 他回到京城的第二日, 东宫学士便分批到晋王府来拜访, 管事到内院禀报, 秦昭正坐在床上吃鲜樱桃, 卫善捏着樱桃梗, 送到他口中,吃着微酸,便蹙起眉头来。 太子身死, 才刚崭露头角的东宫学士群龙无首,立时就成了一盘散沙,这些人里有各州府举荐的, 也有从各个衙门里挑选出来的, 还有上回秋闱取中的,按翰林院待诏的官阶入东官。 秦昭主持秋闱, 替太子挑了几个得用的人出来, 一进仕途就入了东宫, 譬如鱼跃龙门, 还当就此能烧尾化龙, 正待磨拳擦掌,要在这十几个东宫学士里脱颖而出的时候, 太子没了。 太子都没了,东宫学士还有何用? 这些人打的旗号是修书, 也确是修了书献给正元帝, 上头落的名字是秦显,可这十几个人并非人人都在修书,博闻擅文的集成一派,替太子修撰文集,汇编诗作。 余下的每日都开小朝会,发表政见,呈送奏疏,再从其中挑选出写得最好的,以秦显的名义献给正元帝,秦显出征之前,才刚呈上了《司农十事》,袁礼贤看过,也要点头。 这十几人修书开小朝会,都是正元帝默许的,也是他乐意看到的,等到儿子登基,总不能再任用那一套旧班子,袁礼贤和胡成主的儿子没有选在其中,光是这一点,已经让正元帝欣慰。 这十几个人眼前仿佛有条青云路,当太子的智囊,等到太子登基,这一个个就跟着升官,是一条又直又稳的晋升路。 可谁知这路才刚起头,眼看着你追我赶走了一半,竟硬生生断了半截,这十几个人便站在路口,前面一片白雾茫茫,不知该通往何处去。 既能选上来当东宫学士,肚里没点见识的不成,太子失踪的信报一传,东宫学士便聚集一处,初时还不能互论前程出路,太子为主,他们都是臣子,虽则正元帝还在,太子对他们也有提携之恩,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 先论贺明达会不会反,跟着这十几个人难免也要哭上一场,可除了东宫,别的地方再用不上他们,原来的官职要么顶替,要么就只空有功名,人越聚越少,心里也越来越焦急。 便在此时,晋王回京,这些人听见晋王回京城的消息,就又生了期望,原来就是晋王举荐,正可问一问晋王,东宫学士究竟何去何从,这才三三两两提着拜盒,打着探病的旗号到晋王府来。 卫善一见秦昭沉吟,眉间露出几分忧色,伸手替他揉开眉心:“缓上几日再见罢,这两个月里,有三人谋到了出路,怕是不会来了,还有四个正想法子回到原来的官职上去。” 东宫学士是秦昭一手拉起来的班底,去岁东宫请宴,秦昭列为上宾,跟着晋王府也办宴,这些人卫善都是见过的。 那时还踌躇满志,几个吃醉的,还拉着要互斗诗文,东宫一派繁荣景象,谁知不过短短数月,倒像是丧家之犬。 里头一半出身寒门,租住在长安坊内,靠着月俸养家糊口,月俸虽还按时发放,可原来由东宫每月补贴的米粮肉柴和多发的一份薪津却没有了。 这些津贴是碧微在时发的,太子把私库交到她手上,由她来发放,各家有事酌情再添,她人一走,这事便无人再管了。 月俸也不知何时就不再发了,京城居大不易,睁眼就是一家老小柴米油盐,还谈什么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每一日的嚼用都靠在一个人身上,还得赶紧谋事谋出路。 卫善知道其中有两个是秦昭看好的,两人写的奏疏,他时有称赞,寻常跟王府走动的也最勤,让管事挑了个眼生机灵的小厮去了一回长安坊,安抚住人心,一切等太子事有了定论再行打算。 “这些人就算要用,也不是时候。”卫善托了玉碟等他吐出樱桃核,一颗樱桃核含得干干净净,这才吐到碟中,秦昭冲她一笑,握住她的手掌。 这几个是来探病的,进了东宫大半年,倒也能置得新衫,办些果品,可若是再撑两个月就得从长安坊中搬出来了,坐在花厅椅上,人人都不先开口,托着茶盏饮上两口,再抬眉看一看彼此,说不出话来。 耳中听得一阵环佩声,抬起头时就见几个宫人簇拥着个宫装美人从厅门进来,一看发间凤簪啣珠,便知是王妃来了,赶紧立起来行礼,一个个把袖子抬到眉间,不敢放眼去看。 卫善年小面嫩,怕不能服人,特意做这样的打扮,又穿了高底鞋子,眉毛一抬威仪渐生,扶着宫人的手坐到上首:“诸位先生能来探病,我代王爷谢过。” 几人再次行礼,连声不敢,卫善目光一个个滑过去,姚谦来了,叶惟仁却不曾来,收了目光,说的依旧是些宽慰勉励的话:“爷皇极重王爷病情,日日都派太医按脉,吩咐让王爷静养,待他身子好些,再谢诸位先生。” 卫善本来声音娇嫩轻脆,此时刻意压低,语意温柔缓缓道来,学着卫敬容说话的模样,又赐下果品还礼,起身即去。 都知晋王妃是卫王女,大凡文人总读过卫王诗作,看过他写的两本传世兵书,永安公主的美名外头也传得不少,真人却是头一回见,匆匆一瞥,知其相貌极美,语音温雅,却把话说得明白。 其中几位这两个月里也受了恩惠,来人虽不说,也猜到是晋王府的人,这些人来时就知见不着晋王的面,还当至多派个管事出来便罢,不意王妃会亲自出来。 又饮了半盏茶,告辞出去。管事把他们送到王府门边,几人互看一眼,围在姚谦身边:“果真是咱们猜的那个意思了?” 太子身死,陛下若是早定储君,晋王行事就比原来艰难,若是迟迟不定,晋王处境更糟,此时称病不出,倒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了。 拜帖里还夹着一封信,几个人两个月里想了又想,依陛下的心思难在此时立下太子,齐王德才不显,雍王虽嫡却年纪幼小,晋王与其避开锋芒,不如也上奏折请立太子。 这太子的人选便是皇后嫡子雍王,这些人同袁礼贤是一个心思,立太子自然要立正统,既有皇后嫡子,又岂可请立齐王。 卫善回到屋中,秦昭已经看完了信,她拆下凤簪,换上家常衣裳,坐到秦昭身边:“这些人说了什么?”秦昭把信递到她手边,她接过一看,面色大变:“不可!昰儿……” “确是不可。”秦昭微微点头,抚着卫善的软发:“陛下心意难明,不可在此时冒进。”正元帝的心思恐怕还在太子的儿子身上。 “等到东宫中长子百晬命名,再看罢。”看正元帝替皇孙起什么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正元帝的意思,秦昭把信件叠起,知道这怕是姚谦打头,伸手揉一揉眉角:“善儿替我取笔墨来。” 卫善不让他动笔,就在临窗的炕桌上铺开纸笔:“你说,我来写。” 秦昭含笑看她:“给大舅兄报个平安。”秦昭回来了,卫平还在,只怕过不得多日也要调回来,卫善听他打趣,却难有喜意,磨墨给大哥写了平安信。 这信还未送出去,郢城就有军情,江宁王趁着正元帝调兵北上,派了厉震南进攻郢城,秦昭不在,卫平为主,从清江大营赶赴郢城。 魏宽还未攻打大贺氏,郢城就显军情,军报送到正元帝面前,正元帝增派人手,袁礼贤又一次进谏暂缓攻打大贺氏,请正元帝为万民计。 正元帝在甘露殿中怔怔坐了半日,胸中一口郁气难散,却依旧下令,让魏宽回朝,贺明达和他的儿子副将们,也暂且留得性命。 卫善日日等着清江战报,大哥和小哥哥都在清江,上辈子正元帝活的时候,江宁王可未失寸土,秦昭见她这样,把她搂在怀里:“吴地也不是铁板一块,江宁王不似陛下,而厉振南也不似成国公。” 卫善眼儿一眨,上辈子厉振南的名头响到大业,无人改挑战他的水军,秦昭笑一笑:“用武攻不破的,就用旁的法子攻破。” 文官贪财,好容易有个不怕死的武官又被主所疑,厉振南便此时攻不破,隔得三四年人心先破,城防自然也就守不住了。 秦昭在家养病,卫平苦战清江,五月石榴花开时,正元帝的病情好了起来,太孙百日将至,这一个月中未定太子人选,到了太孙百日,正元帝立在御案前,着王忠磨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承吉。 他苦病数月,手上无力,承吉两个字落在纸上轻飘飘的,王忠捧了纸出殿去宣名,从此东宫这个孩子便有了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朝中便有疑声,难道陛下不立太子,竟是属意要立太孙?可承吉还是三个月大的孩子,就算史上有立太孙的先例,那也已经成年的皇孙立为太孙,以固国本。这小儿才过百日,立他为太孙,要等上多少年才能参政? 袁礼贤胡成玉的门前一时车马不绝,只有晋王府闭门谢客,接了拜帖也不回复,张太医还是隔一日便来请脉,晋王的病却迟迟难愈,等到魏宽回朝,这才好转。 玉树 魏宽押回了贺家一干人, 也带回了姜碧微。 “贺家人, 陛下会怎么处置?”卫善听见信报, 知道正元帝是断不会容贺家人存活的, 他自己的儿子没了, 也不会再留贺家的儿子。 贺夫人连同三个女儿领着幼子一同自尽, 传进京城中, 叫人叹息,贺明达作战比魏宽还悍勇,当年头一个打进皇城的人就是他, 若不是造了那样的杀孽,他该跟魏宽一样封国公,儿女也该在京中过富贵日子, 哪里还用去边关, 在贫瘠之地长大。 秦昭久不言语,贺明达原就是正元帝留给太子的, 太子死了, 他也不必活着。并州谋反案, 谢家牵扯不深, 还可活命, 谢元浮一死,谋反的罪命一定, 原来同谢家联姻的世家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谢家说情,谁知正元帝却高主举起, 轻轻落下。 谢家几个在周师良身边封了官儿的男丁逃无可逃, 可谢家一门的女眷,正元帝却宽待了她们,谢家人还上书,说周师良是逼反,谢家深受皇恩,岂可有负。 正元帝吃下谢家大半家财,那五六千户口的附民也一并记成了在籍良民,眼看谢家如此,连家财都保不住了,余下那些豪族富户,也不敢再跟地方官梗着脖子相争,吐出附民,还能保住家产。 如今谢家也不回并州去了,谢元浮的妻子儿女就在京城住下,此时再想着参加秋闱已经晚了,父亲是谋反的罪名,一家都不能再举秋举,反是余下几家陆续上京,百年世家出了事,朝中竟少有替他们说话的,这才醒过神来,这位皇帝并不似大夏那些皇帝,既已造反夺官,泥腿子上了位,就不会再赐官下去,给衍圣公那个,不过是作作样子。 谢家的女眷闭门不出,为父守孝。谢元浮一共九个儿女,女儿个个生得美貌,既被正元帝无罪开赦,求娶的人竟也不少,可谢夫人没有一个肯应,世家之间相互通婚,与平民小官通婚,是绝不肯应的。 谢家戳在京城,袁礼贤的脸上很不好看,他也是谢家的姻亲,不曾替谢家开口求情,两边少有走动,袁相的儿子却带着夫人上谢家的门,他是谢家的女婿,夫人又已有孕在身,谢家还有小半家财,这小半也足以富裕度日。 头回上门去,谢家还不肯开门,袁含之在门边等着,夫人在车里等着,还是放家怕人说对陛下有怨怼之心,这才开门迎了女儿女婿进门,从此便时常走动。 他一走动,倒有些风评,说袁相之子倒不似袁相,这个不似袁相,已经说明袁礼贤在文人间的风评因为谢家一事,美誉大损。 “贺夫人自尽,比一路上京要少受些折辱,贺明达下狱,这些人陛下是一个都不会留的。”秦昭抚一抚卫善的肩:“成国公进了京城,陛下才可安心。善儿也能去东宫看看姜良娣了。” 太子在时不能时时去看他,太子没了反而可以去看她了,卫善想到她怀着身孕还去边关,找到秦显的那把刀时,还不知是怎样的心疼。 她带了一篮子樱桃桑椹杏子去了东宫,自那夜之后,她还是头回迈进东宫来,把篮子交到饮冰手上,去正殿略坐,太子妃把孩子放在靠窗边的大床上,五月天热,小娃儿穿着单衣,手臂被太子妃握在手里轻晃,见卫善来了,冲她点头笑一笑:“承吉一天比一天认人了,不跟他玩,就要发脾气 。” 卫善带了两个布老虎,一只波浪鼓来,在手里在一摇,承吉就瞪大了眼,太子妃接过去逗他,也没问卫善是来做什么的,一心盯着儿子,卫善略坐一会要去偏殿,她口上应着,连头都不抬。 承吉的名字一送来东宫,太子妃便抱着孩子默默垂泪,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从此再不必害怕挪出东宫,腊梅素鹃和跟着的几个嬷嬷都受了重赏,云良媛的屋子更是看得紧紧的,不许她的人迈进正殿来。 就连姜碧微回来,她也没放在心上,这一个是长子,一样都是庶出,就算她后头又生了儿子,承吉的名字也是正元帝亲定下的。 卫善看她这付有子万事足的模样,现如今倒是一件好事,叫她没有功夫想旁的,东宫还能安稳几日,绕过回廊去了偏殿,心悦殿的匾额还在殿门前挂着,卫善抬头一看,目光在心悦两个字上打了个转,又低下头去。 炊雪守在门边,打起竹帘请她进去:“良娣正在读书。”说完了抬头看看卫善:“公主,公主能不能替良娣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说话,良娣本来身子不壮,怀了胎可吃的东西更少,回了宫,反比在外头还更瘦些。” 东宫中如今都吃素食,怀了胎了孕妇也要一道食素,光禄寺已经不再送荤食进东宫了,碧微先替母亲守孝,荤食荤油一滴都不沾,如今又是为了太子,肚里还有一个,人怎么撑得住。 以她的份位,有些东西都有定例 ,一月里只有这些,吃完了便没有了,原来太子在时,谁也不敢算这些,太子不在了,有些事便不能开口。 卫善听了点一点头:“吃荤食有些难办,你先让小禄子去跟光禄寺的人每天要牛乳鸡蛋,他们不敢不给。”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正元帝的亲孙,光禄寺也没这个胆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炊雪眼圈一红,点一点头:“婢子替我们良娣给公主磕头。” 卫善一把扶住她:“你尽心照顾你们主子,等着罢,没几日陛下定有旨意的。” 碧微坐在窗下,外头是一片红榴花,也不知是甚时候移栽过来的,这会儿开得正好,绿叶枝间藏得密密的,红彤彤看着人满眼都是活意。 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人却苍白着,斜倚在大迎枕上,卫善走到她身边,她阖上书轻声道:“你来了。” 这是卫善从未见过的模样,咬唇忍住泪意:“我来看看你,这会儿樱桃杏子都甜,带些来给你尝尝。” 饮冰捧了一碟子樱桃杏子送上来,又捧出一个汤盅:“良娣该喝汤了。”这两个婢子跟着出去,人也都黑瘦了,卫善见那汤盅里盛着银耳,炖得汤汁粘稠,碧微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卫善看她食欲还好,心里松了一口气。 碧微看她眼巴巴的盯着,轻笑一声:“你是不是怕我吃不下去?” 卫善还真是这样想的,怕她忧思过重,碧微微微翘起嘴角,把手贴在肚上,轻声道:“我能吃下去。”她一抬手,卫善就见她腕上缠着浅绿锦帕,露出丝丝兰草绣纹。 卫敬尧一回京城,便捧着秦显的刀呈送给正元帝,正元帝到此时方才大声恸哭,哭了一场,身子竟慢慢好起来,原来是郁结于心,抒发不出,恸哭出声,胸中反而一轻,虽抱着那把刀不离身,却能坐起来吃粥饭了。 那柄刀怎么拔下来的,就怎么送到了正元帝的面前,刀手多了刮擦,刀尖还断了一角,这把宝刀是正元帝千挑万选送给儿子的,吹毛断发,刀尖竟还断了一角,卫敬尧禀报道这刀是在硬石缝隙中找到的,插在石缝间,上头那块锦帕冻得发硬。 正元帝解下那块锦帕,他不能明白儿子怎么会把锦帕缠在刀柄上,就算他原来喜欢姜家女,总也是一时的欢喜,她生得好,人又读过书,可东宫里添了这许多人,他竟还只把姜氏女放在心上。 就算原来不能明白儿子这番心意,看到手帕也有几分明白,把那帕子交给王忠,让王忠赐还,那把刀就摆在紫宸殿的刀架上,抬头便能看见。 正元帝歇了两日果然传下旨意,让东宫姜良娣好生养胎,他没说这胎要如何养法,既有了旨意,太子妃便把姜良娣的份例也提起来,和云良媛当日一样,比着自己的来,端午一过天就热起来,给偏殿里加了冰盆冰盏。 卫善送了一食盒的燕窝去,碧微纵不是为了自己,也会把这些都吃进肚里,给肚子里的孩子补身,小禄子依旧还太子的随侍太监,回到东宫就跟了碧微,时不时摸出钱来,让光禄寺做些肉馅小饼,把肉饼压在食盒最底下带回偏殿。 五月从头到尾,卫平送回两次捷报,正元帝赐下酒犒军,跟着又在京郊设了一个新军营,到五月末,请立太子的事非但没有平复,反而越演越烈,这回送上来的奏折多数请的都不是秦昰,而是秦昱。 齐王年长,又修撰《孝经》,以孝道闻名天下,把秦昱那一点点的功绩夸出了花,先时只有曾文涉,跟着是韩知节,再往后递奏折的人越来越多。 卫善在宫中碰见秦昱,他反而比过去更谦卑了,连对着小宫人小太监也都有平和面色,身边跟着的人也多有赏赐,除了替杨妃抄经,还替秦显抄经,又为正元帝祈福。 可正元帝却不再让他到床前侍疾,把他派去了户部,接手的就是秦显才刚做了一半各地户籍钱粮事,秦昱刚能领差的时候就死了母亲,立志守孝三年的,不意太子死了,朝臣竟有意请立他为太子,跟着父亲又把差事交到他的手里。 在正元帝面前哽咽出声,赌咒发誓办好差事,正元帝微微点头,仿佛对这个儿子抱着很大期望,跟着又着袁礼贤加紧秦昰的课业,说原来太过松懈,这段日子才真是严师,盼望严师能出高徒。 立太子一事,原来是桩极明白的事,立嫡为正统,如今却少有人知道正元帝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反而不敢贸然上奏了。 野心 正元帝心意未明, 原来各有所持的臣子们也不敢贸然上奏, 自太子失踪, 袁相上奏请立太子之后, 请立储君的奏章便似雪片一般飞落到正元帝的病床前, 直到此时, 这场雪才突然停了。 朝臣之中分出四派来, 一派依旧以袁礼贤为首,站定了正统礼法,虽不再上奏折催促请立储君, 却明明白白的站在秦昰的身后,推举皇后嫡子为太子。 袁家与卫家从来都少交际,两家不和朝中皆知, 一条街上住了十几年, 从来都没走过礼,还是小辈之间有些来往。 袁礼贤和晋王更无干系, 晋王大婚, 袁家也是礼到人没到, 反是袁慕之这个小辈去了, 还是因为私交。不过袁礼贤从来都是这样, 既不作寿也不收礼,门生每有相请, 也从不到场,若有送礼上门的, 都原样还回去。 这些年若说有什么宴请是能请得动袁相到场的, 那就只有东宫的饮宴了,纵然不去,也要备些薄酒果子送上,叫人知道袁礼贤也并不是不通礼数,冷面无情的。 如今太子身死,局势乍然变幻,朝臣只当袁礼贤再如何讲礼法,立储一事也绝不会推卫后所生的嫡子,谁知袁礼贤不但最先上奏,更是坚定的立嫡派,奏折一出,倒称赞袁公一片公心,谢家事里损去的美誉,又以立嫡为契机补了回来。 袁礼贤这一派站定正统,胡成玉虽与他早有那一杯茶的默契,可对外并不明说,连门生也不知究竟,看他所呈奏折,只是略有偏向,心意未定,近来又对正元帝的身体多有关切,越是如此,琥元帝倒越是愿意多问他几句。 余下两派,一派以曾文涉为首,支持齐王为储,秦昱已经长成,又从来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等到孝期一过娶妻生子,国祚绵延,比起寄望小儿,还是支持齐王更能稳大业的江山。 另一派就是全无骨头的墙头草,全顺着正元帝的心思来,正元帝给长孙起名承吉,便有人欲上奏请立太孙;正元帝把户部事宜交给齐王,这些人便又倒向齐王;等到正元帝交待袁相要当严师,这些人就又往雍王身边挪。这一派里官员大多品阶不高,多是七八品的在京小官,倒也能奏事,求的就是破格提拔,人人都想在立储事中,捞一点好处。 各派之间反是袁礼贤曾文涉这两派最坚定,胡成玉不轻易开口,而墙头草中这些小官儿本就无所持,看着风向往三家倒,袁相那派眼看着混不进去,曾文涉那派却是门大开,来者不拒,渐渐便显得请立齐王的人数多了起来。 卫善从未问过秦昭是如何想的,他身子刚好,正元帝便把他调任礼部,着他来办皇太子的丧事,本朝皇太子大婚从未有过,皇太子的丧事也从未有过,秦昭把东宫学士中以姚谦为首的三人调进礼部,草拟礼仪。 秦显实已经没了百日,正元帝从接刀之日才开始算起,要为太子办一场像样的丧礼,礼部拟了几个谥号送上去,正元帝都不满意。 最后是他自己挑选了一个“明德太子”,落笔墨意淋漓,全无他往日笔墨中的杀伐气,王忠捧了字赐到礼部,谁也不敢说这两个字太重。 朝臣们换过素乌纱黑带,皇帝皇后各祭一坛,余下的亲王们总共一坛,诸位公主也共祭一坛。秦晏虽还无亲王封,秦昭也把他算在其中,算到公主时,只把卫善和小如意算在其中。 京中十日停钟鼓声,正元帝本已久病,不再缀朝,翰林院撰写祭文,光禄寺办祭物,顺天府前还有僧道举哀行拜礼。 秦昭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宫内,等到百官素服换成青衣,再换过寻常官服,太子丧事告一段落之后,才又回到晋王府来,人比大病初愈那会儿还更瘦一些。 卫善在院里加造了一个小厨房,不必时时让典膳送吃食,炉子上炖了鱼茸细粥,秦显一进屋就端上来,卫善绞了帕子递给他擦手,坐到桌边撑着头看着他一勺一勺送进嘴里,笑盈盈问道:“今儿可还好?” 秦昭被调到礼部任官,先是分派督办太子丧事,等太子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了,正元帝又点了秦昭当山陵使,监管着皇陵修建和大夏朝那些山陵宗庙的拆大改小,挪出楠木花石方砖存库备用。 礼部本来就是闲差,各样典礼都有旧例,凡有事都按先例来办,少有改动的。山陵使就更是个闲差事,皇陵都已经造了一半,图纸木要料方砖都是齐的,至多与工部相商,督促工程。 秦昭文才武世有目共睹,这般能干的皇子偏偏担了闲差,朝中倒也不是没人替秦昭呜不平,只正元帝的心思难测,心有所思,不敢直言。 每日上值只是点卯,别无它事,跟着便在值房中煮起清茶来,小福子跟着侍候,天天要煮上两壶茶水,一整日都少有公文送进来,秦昭先还日日按点去办差,跟着就是隔日去一回。下衙的时候也不坐车骑马,从长安街上走一回,往东西两坊市去买些小玩意儿回来逗逗卫善。 他在外人面前半句怨言都没有,按点当差按点回来,家中也停了宴请,与旧部下也不时常走动,越闲越有情致,在值房里煮梅花茶,差小福子去馔香楼买翡翠烧卖牡丹花饼作当茶点心,偶尔还写些诗笺,传给卫善,一派安然模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可龙困潜水,心中又当如何安然,卫善知他难受,越发打起精神笑盈盈的跟他说话,院子里的石榴树结了小石榴,鱼池里又放了两尾金锦鱼,每回她偏头一笑,他就跟着眉间一舒。 秦昭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从袖中掏出个攒珠小盒儿来,珠子自不比宫中分等的那些,只是图个模样有趣,卫善伸手接过,饶有兴致的把这盒子翻来翻去,从里头翻出两只金翅蝴蝶来,比在鬓边给他看,逗他高兴。 秦昭露出些笑意来,心底郁气一去,倒能跟她玩笑两句:“如今这差事可不知原来闲了多少,再有半年,我怕得像胡相一般,腆着肚子走路,到时候善儿可不能嫌弃我。” 卫善轻笑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肚皮:“怪道压得我骨头疼呢,原来是肚上肉厚了。” 秦昭听见她笑两声,知道她有意哄着自己高兴,放下粥碗,把她打横抱起来,卫善轻呼一声,两条胳膊紧紧缠住他的脖子,被他抱到床上。 六月里早已经换了单衫,外衫一解,就是贴着肌肤的轻纱抹胸,秦昭伸手解开里头的小扣,卫善缩着脚往床帐里躲,这会儿天还大亮着,可看他倾身过来,却不推开他,软手轻轻刮他后颈,让他伏在身上亲吻。 秦昭就少有急不可耐的时候,一点点细细品咂,抹胸上绣着点点朱砂红蕊,被他一含,轻纱就成了透纱,两点嫩红花蕊娇颤。 手指头在她后腰打转,抚得她拱起腰来,嘤嘤抽一口气,手松拢拢的勾着他,眼睛里泛起水光,粉唇早已经艳红,把脸埋到秦昭肩上:“二哥不要作弄我。” 内室里声音一响,沉香几个便退到屋外去,太子孝过了,王爷身子也好了,虽差事不如意,可陪着公主的日子却多起来,保不准儿再有两月就能有小主子了。 如今不必白姑姑分派,几个丫头也很老道了,先预备下热水,再去典膳所吩咐一只好汤,给公主炖一盏牛乳燕窝,几个丫头便坐到园子里的葡萄架下,不到天黑里头再没个停歇的。 锦帐低垂,床上铺的绸缎皱成了一团,卫善已经眯着眼儿要睡,秦昭的精神却还足,锦被拉到胸口,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指尖轻轻消磨,知道她有意迎合,这才累得很了,手滑进去替她揉腰:“待过些日子,咱们出城赏花避暑,我的差事轻闲了,可人还不够闲。” 正元帝既有意把他身上的差事都撸干净,那就顺着意思来,踏花走马休生养息,若是一二年间能安安稳稳去到封地,此时闲些就闲些。 林先生那里短时间之内再不能通信,卫平两战皆胜,正元帝既要按下他来,必要厚赏卫平,曾文涉同那些小官员走得颇近,又搞什么诗会酒会,想把墙头草都拢到身边,增植势力。 伸手揉一揉眉心,袁礼贤都看不透正元帝到底想立谁太子,秦昭自然也猜不透,可既然袁礼贤肯推秦昰当太子,那么接下来就是替他添齐雍正王身边的人手,太子的左右司率如今也已是空衔,正够就把叶惟仁送到秦昰身边去。 一接到太子失踪的信报,秦昭伤痛之余就知立储一事是朝中最大争端,正元帝必不会这么快就把人选定下,以他来选,自然站定了秦昰。 既然站定秦昰,原来的行事就该变过,大哥在时,卫家不显山露水才合正元帝的心意。如今既要捧帮昰上台,卫平有战功,卫后就要有贤名。 卫敬容一向都是个贤德的皇后,打理六宫,教养儿女,可这些在宫中流传无用,得百姓称颂,皇后的旌表多少年都只呈些宫闱事,此后还可关乎民生,缓缓推行。 臣子推举,万民称颂才是硬道理,秦昱那些小巧终究不是正道,讨皇帝一人的喜欢,那也只能凭着他的喜好来定荣辱。 若是正元帝还能再活七八年,这些计策必能奏效,可他此番身子突然好起来,就是用了清虚的药,要是正元帝等不到那一日呢? 卫善微微一动,秦昭侧过脸去吻在她眉间,看她背上一块块红的红痕,刚才确是吮得急了,她身子这样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褪。 卫善口里唔唔应声,秦昭拍拍她,看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伸着胳膊搭到胸口,玉白酥手轻拍他的胸膛,看他去了燥意,眉间沉静,含混问道:“二哥可有想过当皇帝吗?” 娶妃 秦昭闻言一怔, 不待他答, 就见怀中人沉沉睡去, 卫善枕在鸳鸯枕头上, 只露出半边脸, 鼻尖挺翘, 睫毛轻颤, 睡梦之中还拿手紧紧攀着他,仿佛怕睁开眼他就不见了。 秦昭伸把她搂得更紧,心里有些疑惑她怎会有此一问, 抚着她满头青丝,低头再看时,她已经睡得极熟了, 鼻息又轻短促, 身子一起一伏,仿佛刚才不过是句入梦时的梦话。 秦昭失笑, 若是当初正元帝知道他有一日是能攻入京城, 坐上帝位的, 只怕也不会收个孤儿当养子了, 手上缠着她发尾一缕青丝, 知道她听不见,依旧轻声开口:“我只想着咱们能平安喜乐一辈子。” 整个六月, 晋王府里都悄无声息,秦昭除了当差之外, 也不与旧部宴饮, 清江大营之中几个参将来信,他接了也转呈兵部,真的拿自己当山陵使,偶尔还骑马去皇际那块山地巡视一回。 每回去都带着卫善,卫善穿着骑装,马背上挂着弓箭,不在皇陵中狩猎,只在山道上与秦昭赛马,偶尔也在近郊山中猎些兔子山鸡,还送了些进宫去给卫敬容。 正元帝的意图这样明白,晋王又似个面人儿,几回之后便有人参他,卫善简装进宫,奉了自己做的点心挨着正元帝撒娇:“也不是有意玩闹,是庄子就在左近,都是轻车简从,又不曾大张旗鼓,偏是这些御史爱嚼舌头根,姑父交待的事儿,可没有一桩不尽心的。” 正元帝看她的目光倒还似从前,见她还这是付小女儿的娇态,又想起秦显还在的时光来,不禁意就放软了神色:“善儿原来最规矩的,可是叫你二哥把你教坏了。” 卫善抿了嘴儿就笑,挨到他耳边说悄悄话:“我可不规矩,跑马射箭捶丸双陆哪一样都爱,只是原来姑姑看着,不能不规矩罢了。” 正元帝脸上带了几分笑意,他对卫善还是原来的印象,听了这话才想到卫善往飞龙厩跑马又练箭的样子,还跟自己讨要金鱼符出宫,果然是个爱玩的。只原来叫皇后看管太严,越是大越是不服管教,去业州路上也惹了几桩事,那会儿皇后还嗔怪过,说姑娘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听话了。 他心知秦昭纵容她,从小就样样都依她的心意,不肯有半点违逆她的意思,怕卫善不高兴,那这玩的花样自然也是她想的,点点卫善的额头:“看你哪里像个当人媳妇的样子,也就是昭儿纵着你,就算再贪玩,也不能误了正事。” 卫善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眼底带笑,并不是真的斥责秦昭,怕是满意自己胡闹,忽的福利至心灵,规矩着他不放心,娇纵着他反正喜欢了,身子一扭,嘴巴一噘:“哪一桩误了姑父的事儿,就叫我抄书好了。” 她本就生得貌美,做这模样也绝不讨人嫌,正元帝反喜欢她这:“去散散心也好,昭儿在家里可是闷得慌了?” 卫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面上略有得色:“他陪着我呢,怎么就闷得慌了。”两人分隔两地时,鸿雁传书一日未断,卫敬容那会儿还笑,说这么个写信法,把大雁都给累坏了,正元帝倒也曾疑惑,可这些事件件都瞒不过人,心里倒有六七分信秦昭当真是儿女情长之辈,既然情长,那待显儿也是一片真情,张太医摸的脉也就没错了。 他才刚露出点笑容,跟着便转瞬即逝,眼睛望向殿门外,忽然开口:“姜良娣的胎怎么样了?该有六个月了罢。” 这话一听就不是问卫善的,王忠一直陪侍在侧,一听立时回道:“陛下好记性,确是有六个月了。” 正元帝“嗯 ”了一声,轻轻颔首:“她身子沉了,京里天热,别叫她着了暑气。”倏地又问卫善:“善儿上回还给她送了燕窝,倒记着你姜姐姐。” 卫善面上笑意一敛,眼圈泛红:“哪里是单为着她呢。”叹息一声跟着又道,“姑姑越来越瘦了,结香说,我亲手打的山鸡送进来,煨炖酥了,她还能吃上几口,旁的一概吃不下去。” 失子之痛也不是正元帝一人之痛,卫敬容也越来越瘦,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正元帝一听便对王忠道:“叫光禄寺造些滋补的汤水送去,你姑姑爱喝汤。” 他说起话时满面疲态,前一句还在跟王忠说,后一句就又跟卫善说,若不是仔细听着,还接不上话,卫善告退出来的时候,王忠亲自送她出门。 卫善轻声道:“大监这些日子劳心劳力,甚是辛苦,家里预备了些山参,给大监泡茶泡酒都好,明儿叫人送来。” 王忠先称不敢,跟着才道:“陛下伤痛难平,这些日子人也乏累,昨儿还发落了福全,就是一句话没接上,已经发作杂役了。” 正元帝身边除了王忠林一贯之外,还有六个福侍候他笔墨茶水这些粗事,王忠不在时,便是他们近前侍候,福全是正元帝身边专司笔墨的小太监,人也机灵,颇识得几个字儿,算得上得用,不意随意一句话没接上,立时就发去作杂役了。 卫善回去便把正元帝说话的神情告诉了秦昭:“似乎是喜欢咱们胡闹。”秦昭说要出城跑马时,她还心中惴惴,就怕让正元帝拿着错处,谁知玩乐反是他想看见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笑一声:“喜欢不喜欢,过两日就能知道了。”跟着两日秦昭到了时辰就按点回去,告了两日假带卫善去城外跑马,又一同去逛荡东西坊市,还买卖了些小玩意儿给小如意。 参秦昭的折子多了起来,送到正元帝手里,按下不发,一句斥责也无,这些人眼看着皇帝都不发落,秦昭除了旷工告假,也并没有真的了耽误工时,便也不再参他。 秦昭后来干脆不再去礼部当值,带着卫善往庄子上去,七月将至,要给卫善办及笄礼,他有意要替她大办,请些交好的官家女儿一同齐聚,还是卫敬容叫了侄女进宫,换作原来,必要说“昭儿胡闹,你怎么也不劝着他些”, 这回却一个字都未提:“到底不能过份戏酒,你这笄礼还是回宫来办,预备一对儿金簪,替你插上。” 秦昰这些日子瘦了一圈,原来人胖乎乎的像个圆冬瓜,被袁礼贤悉心教导,人瘦了,眉眼更似卫家人,倒能看得出七分俊秀,说起话来也老成许多,袁礼贤日日督促他读书做文章,有一点不如意的,便加倍功课,虽不打骂,可袁礼贤生得严肃,秦昰很有几分怕他。 卫善笄礼那一天,他还能有半日休息,人往罗汉床上一坐,没精打采:“姐姐叫我歇半日罢。”说着挠挠脸,两个师傅,他还是更喜欢胡成玉,总是笑眯眯的腆着肚子,说话也不似袁相那么严厉,时不时还告诉他些宫外好玩的事务,说家中有个小孙子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可比秦昰要顽皮得多了。 秦昰口里提起胡师傅的次数,渐渐比袁师傅多,谈到袁礼贤却是先想到他那付严肃面孔,说到胡成玉还能摸一摸口袋里他悄悄给的小玩意儿:“我背书背得好,胡师傅给我的,还说能放我半天假。” 卫善摸摸他的头:“好呀,姐姐就在宫里办礼,让姑姑给我插钗。”说着和姑姑对视一眼,姑侄二人心照不宣,卫敬容没来由叹息一声,看着儿子脸上肉都少了,搂过来抱一回,秦昰很不好意思,可依旧趴在母亲怀里,趴了一会儿自己起来,鼻子里哼哼一声:“我还得作文章去呢。” 等他背着手走了,卫敬容方才道:“委屈善儿了。” “二哥要大办,我肯点头是想着怎么也得替大哥小哥哥相看起来。”这桩事很有些拿不定主意,卫平一心在战场上,卫修有那么一个爹,看着他逍遥自在惯了,也不急着成亲,可这两件事,都得提上日程。 六月底秦昱除服,他守完了母孝,就该娶王妃了,跟着就要到外头开府,大内还得分发一笔银子,纵秦昱自己不提起来,也会有朝臣替他上奏折,最该先上奏折的是礼部。 皇子大婚,诸样事宜都由礼部议流程出吉服吉冠,皇帝若是临时起意,怕一时不备,给秦昱指个什么样的正妃,又是一场官司。 “这事儿不如由姑姑先提,姑姑是嫡母,说这话是应当的,跟着礼部再上奏折,一切顺理成章。”皇后先提,跟着礼部会由姚谦呈礼部郎中,这事是正事,再没有压下不奏的,只要提了起来,正元帝必得考量。 卫善从送上来的图样里,挑了一对儿金钗的式样摆在一边,此事宜早不宜迟,这一回,也不知道杨宝盈还能不能当上齐王妃。 明争 自杨妃身死, 杨云越闹出逼死寡嫂的案子后, 在京中宴会上就再难见到杨宝盈杨宝丽姐妹两个了, 杨云越又几回称病, 慢慢便再难见着这姐妹俩穿一样的衣裳, 会在花案酒案边夸耀首饰的身影了。 秦昱有意与杨家撇清干系, 更不会提起这个舅舅来, 杨云越身上这事儿是洗不干净的。不论宫里宫外都是一样拜高踩低,杨家事闹得满城风雨时,秦昱缩在三清殿中不出宫门。着人出去打听一番, 差点儿气得头顶冒烟,京里开门楼铺子的,张口都能说几句杨家的是非。 等到杨思齐孝期失仪被御史参过一本, 秦昱为显其孝, 从此就少和舅舅家来往,他一半是心虚一半是厌恶。谁知疏远杨家, 倒合了正元帝的意思, 夸了他几回, 话说得云山雾罩, 可秦昱却回过味来, 原来父皇也并不是当真宠信杨家的。 他便有意无意流露出失望神色,拿杨云翘的丧事做文章, 杨云越先是构陷皇后,陷他与不义;跟着堂兄又在孝期吃花酒, 还被玲珑坊赶了出来, 闹得人尽皆知,杨家颜面扫地。秦昱每每提起要么叹息,要么摇头,虽不能言长辈之过,可舅家一门确是寒了他心。 如此与杨家渐行渐远,就算有人说是非,那也是杨家的是非,扯不到他身上来,按时当令逢年过节,该赐给杨家的东西一样都不少。 杨云越自然明白这个外甥是翅膀硬了,不把他看在眼里了,原来他是秦昱身后一大助力,助力成了阻碍,被秦昱转头抛下,心中如何不恼。 可秦昱心虚,他也心虚,杨云翘不是自己亲生妹妹,这事往大了说就是欺君,心里虽不信她就这么落水死了,却不敢再声张。秦昱在外人跟前说的那些话,他也时有听闻,只得捏着鼻子把这口苦水给咽了。 此一时彼一时,太子尚在,秦昱无论如何也就是个亲王,讨好了正元帝无非能在封地上多行些仁政,譬如减免税收,少缴些粮食,饱一饱私囊,开盐矿铸钱币这两样,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天上砸了这么一块馅饼下来,太子没了,齐王年长! 杨云越的心思就又浮动起来,原来是秦昱不需要他了,这才把他弃若敝履,可如今形势翻转,秦昱若想登帝位,光曾文涉一系的人托举是不够的。 杨云越坐了一年的冷板凳,身上只余下闲散职位,杨思齐和卫平一同入军,此时卫平在清江大营身上领着将军衔,杨思齐倒也是将军,一个游击将军的虚职,手底下无兵无卒,算是正元帝给杨家留的一点体面,可连赵家那个小儿都不止五品,杨云越心中有气,却不得不咽。 太子事一出,他赤着脚从花厅里跑到院子中,还不敢大喊,在石头地上跺脚,杨夫人瞧见了骂他一句老货,杨云越这才道:“你懂得什么,咱们家又要起来了。” 让他给外甥低头,杨云越倒也没什么不肯的,先是送上礼品,劝秦昱不要过于哀恸兄长的死,等到秦昱回礼,透出些软化的迹象来,再忍到六月,趁他除服之前,请他到杨府来,祭祀杨妃周年。 秦昱自然是肯的,两边各有所需,形势不比原来,去了之后又成一家骨肉,跟着杨云越便装着吃醉,讲起古来,说到原来杨妃在时,两家欲结的儿女亲。 秦昱当即面色微沉,跟着收起怒色,面上犯难,叹息一声:“表妹自然是极好的,母亲在时也曾说过,可两家并未定有婚约,大哥的妃子都是平民出身,我的王妃更由不得自己作主了。” 话里话外都是杨云翘死得太早,当年她得宠时,都没能磨着正元帝订下亲事,如今杨宝盈还想当齐王妃,那就得看杨家自己的本事了。 曾文涉的小女儿也不曾婚配,必也是盯着这个位子,曾文涉肯出这样的力气,求的是又是什么,杨云越在心底把曾文涉十八代祖宗都嚼一遍,举杯挡住脸色:“妹妹去得太早了,倒叫外甥没了依靠。” 说着伸手拉住秦昱:“往后有事,只管来找舅舅,我心里从来都拿你当半个儿子看待。” 这场杨云翘的周年祭,秦昱是笑着去的,也是笑着出来的,可当夜延英殿后就又多了两只猫的尸体,夏日里烂得快,味儿太大,小禧子拿艾草熏了许久。 杨云越不肯死心,还想上表给正元帝,以舅舅的身份,请示正元帝给外甥配一门好亲,择一个名门淑女,若是能见到正元帝,还可以再诉一诉原来的旧情份,谁知被皇后占了先机。 卫敬容还未七月便把两件事奏给正元帝,一是齐王孝满,该为齐王秦昱择妃,成家立室。二是想替卫善在宫中办个及笄宴,说是宴会也就是宫妃们聚一聚,插上金钗就算礼成。 正元帝这些日子,有一半是在甘露殿里,阖宫上下,也只有在这儿才能好好忆一忆秦显,卫敬容痛得真切,反叫他生出亲近之心来,两人隔了这二十年才像一对夫妻。 卫敬容早知道他在吃丹药,却一直不曾说破,此时不得不劝:“那些药都是虎狼性,药性郁结难散,久而久之,反伤自身,陛下万不能再吃了。”昰儿如意还这么小,原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恨不得他能多活两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确是在吃清虚的丹药,老道士在白鹿观中修行七八十年,倒还真得了些亲传,大夏开国那个遇仙的传说,被清虚说得更有几分真切,他还有几张炼丹药方,流传百年,正元帝原来不信,吃了一枚只觉心神舒畅,丹田暖融融的,比原来吃的那些药性温和得多。 口上应着,心里却确还有一丝清明:“皇后不必担心,朕心中有数。” 听了她这两件事,先笑一笑:“善儿想在哪儿作生辰作就是了,你可是又把她拎进宫来训斥过了?及笄是她的大事,昭儿有意要办,也没什么不能办的。” 卫敬容垂下眼去:“我这些日子,总是听不得太喜乐的,越是喜庆,心里就越是难受。”被正元帝一把搂住了肩,手掌在她肩上轻拍两下。 三月里是如意的周岁生辰,因着秦显的事,这生周岁囫囵过了,这会儿已经一岁半,嘴里咿咿呀呀,好好坐着在玩,看见爹娘并肩坐着,凑过去非要抱,挤到卫敬容的怀里。 正元帝拍拍如意的脑袋,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人,伸手就抓了他腰上挂的彩绶玉佩,扯过来嘴里道:“爹,要!”正元帝便伸手把玉侧佩解下来,递到她手里。 如意高兴了,大眼睛亮晶晶的,拿过来便抓着彩绦缠个不住,还把彩绦缠在正元帝的手腕上,正元帝伸手腕子由着她缠,看她笑玩得高兴,竟笑出声来。 卫敬容看着他陪着女儿玩耍,心中虽有一时酸楚,面上却扯出笑意,伸手拍了拍如意的背:“该去歇午觉了。” 尚宫来抱她,如意手里还抓着玉佩不肯放,正元帝笑一笑:“叫她拿着罢。”,眼看孩子抱进内室去了,又转回来说秦昱的婚事:“我想给昱儿择一个有些门第的。” 卫敬容替他添茶,顺着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昱儿要开府,若是个万事不懂的,教也难教得好,昱儿这个孩子性子软,该挑个泼辣些的,才能压得住底下人。” 秦昱装着一付软弱脾气,每有所感都要痛哭,太子丧仪上,他哭得几乎晕厥。正元帝夸他一句,他也能热泪盈眶,待身边的太监宫人从不苛责,受了怠慢也是一付好性。 卫敬容这话,正元帝倒有几分思量,蹙了眉头道,仁是一回事,懦又是另一回:“小时候的性子倒不是这样,怎么越大越没了气性,倒是该给他配个性子强些的。” 卫敬容嘴角一翘:“盼着孩子们才是,既然陛下要给昱儿配个好些的,善儿的及笄宴便办得大些,请各家的女儿进宫来。” 正元帝点头应允:“你留意仔细看着就是。”知道卫敬容办事有分寸,七月七日本就是七夕大节,打着乞巧宴的名头把这些官家女儿请进宫来。 姻缘(捉) 卫敬容奏是奏了, 正元帝也把这事交给了她, 可这不比当年太子选秀, 是底下州府的采选官来选, 挑出身家清白, 面貌姣好的姑娘进宫。 齐王妃的位子十分要紧, 秦显身死, 朝中迅速结成几派势力,人人背后都有推手,纵不想争也不由得人, 这些自发结成派系的也会打着旗号相争,人人都想从立储之中捞些好处,头一回从龙之功没赶上, 也想效仿魏宽袁礼贤, 财帛都动人心,何况权势。 卫家门前一时车水马龙, 一日收的拜帖都能装上一匣子。卫平卫修都在外任职, 卫敬尧自亲去边关寻人, 冰雪中骑在马上几日几夜不曾合眼, 没养好的那条腿旧伤发作, 回到京中站都难站起来,捧着那柄刀在正元帝面前咬牙落泪, 秦显的刀法,还是他手把手教的。 正元帝亲自免了他跪拜致哀, 卫敬尧闭门谢客, 今时不同往日,一张帖子都不接,只安心养病,太医日日都要去辅国公府替他扎针,正元帝更是三五日便要问上一回。 卫敬容原来还跟王忠多有走动,哪个大臣何时觐见正元帝,王忠都能多口说上一句,日子一长,小太监们也会来报,何时见了什么人,卫敬容心里都有数。 自正元帝养好了病回到紫宸殿办公,她便约束了宫人无事少走动,也让小太监不必事事来奏,还似原来那样问些饮食起居事。 朝臣请立,越是在朝上明争暗斗,互打机锋,正元帝便越是难以捉摸,今日赏秦昱,明日夸秦昰,隔几日又忽然在朝会上提起太孙,说他的模样生得很像太子。 他越是如此难测,臣子间私下相互走动串联的人就越多,正元帝冷眼看着,一笔笔记在心里,卫家谨守门户,卫敬容恪守妇德缄口不言,反合了正元帝的心意。 皇后督办乞巧宴,到底请哪几家的姑娘,如何安排位次,办些什么活动,都由着她来定。简而言之,在这次的七夕宴里,要显得哪一家姑娘出挑,全凭着她的心意。 卫善接着信报进宫,卫敬容在甘露殿中摆着茶点等她,秦昰抱着妹妹坐在秋千上,由个力壮的宫奴推着他们打秋千。 卫善才刚进门,就听见如意“咯咯”笑声,看她越是荡得高就越是笑得欢,被秦昰紧紧搂在怀里,一边还站着秦晏,仰头看着,也跟着笑。 如意的胆子可比她小时候大得多了,卫善站着看了一会儿,吩咐宫人们仔细看着,拎了小小一只仙人篮进殿,给卫敬容送了一篮子红子石榴来:“就是院子里头长得,结得又多又红,剪了些来拿来给姑姑摆盘。” 徐淑妃领着秦晏来请安,见了打趣一声:“园里果木有灵,我怀晏儿那一年,拾翠殿里的石榴树也开得满枝是花,挂果的时候把枝条都压歪了。” 徐淑妃一面说一面掩了口笑,她是知道卫敬容心中所想的,怕卫善身子还没长成,东宫的云良媛自产子之后一直都没养回来,也是怀孕的时候身子还没长开,只比卫善大上几个月而已。 再有几日卫善就及笄了,身子养好了,总要替晋王开枝散叶,晋王园中此时挂果,长的又是石榴,自然是个好兆头。 卫善笑得一声:“借徐娘娘的吉言。” 她半点不羞,徐淑妃反笑起来,知道姑侄两个有话要说,拎过竹篮来:“我记着姐姐这儿有个白玉花篮的,摆上两个正好赏玩。” 说着拎了篮子出去,笑盈盈的吩咐结香寻那个白玉花篮出来,垂下内室于外殿间的水晶帘,又到廊下去看秦晏几个打秋千。 卫敬容轻声道:“依善儿看,该挑谁来当齐王妃?” 秦昱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原来还能真心实意替他挑个能干的王妃,如今虽未成水火,可这局面总也难逃,秦昱在她身边呆得越久,她就越是觉得这个孩子和原来不同,笑和哭都是似带着一张皮面具,喜怒都不真。 如意就绝不肯叫他抱,余下两个哥哥抱她,她动都不动,若是被秦昱抱着,总要伸手寻回尚宫嬷嬷,要是不肯依她,她咧开嘴便哭。 卫敬容当着正元帝的面,嘴上还得圆上两句:“等你自己有孩子了,就知道怎么抱了,如意可娇气呢。”两回之后,正元帝也知道小女儿不喜欢这个三哥,却从来不说什么。 卫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自然是从杨家姐妹中挑一个。” 这一世事事变幻,卫善早已经不拿上辈子经过的当作必然,还提起杨宝盈杨宝丽两姐妹,是因为这对姐妹之中有一个当齐王妃才是最有利的。 杨家与秦昱撕掳不开,俗话虽粗,道理却真,外甥舅舅两个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曾文涉还能釜底抽薪,可杨家却不成,天然就站在秦昱这一边,除了秦昱,杨家也无人可投。 上辈子杨云翘在背后使力,杨家的名声又未受损,官职爵位皆在,杨宝盈是秦昱一意求娶来的。这一世再把杨家战力已经折半,再把杨宝盈配给秦昱当齐王妃,秦昱是必不乐意的。 秦昱自己就是见高拜见低踩的反复小人,上辈子若是能攀上袁家,必然立时把舅舅抛过一边,就因为攀不上,这才委屈自己娶了杨宝盈。 当日看他是高高兴兴的,娶了表妹,在杨妃和杨云越的面前扮作一对佳偶,可他当上皇帝之后,杨宝盈立时就失了宠爱,后宫美人一个接着一个,杨云翘管不住儿子,杨云越也再无用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等到杨云翘这个太后急病而亡,杨宝盈立时就被发落到冷宫去,杨云翘这个靠山一死,杨宝盈的日子过得比卫善还不如些。 这一世秦昱依旧不改志向,鼓着劲儿想谋挑一家更好的,杨宝盈都已经不是中选,而是下下之选了。袁妙之他肖想不了,明里暗里对袁礼贤示好许多回,袁礼贤待他客气是客气的,可除了客气,别的一概没有。 不论是秦昱拿着修的书送过去请他指点,四时都尊师礼送拜盒去,袁礼贤从未有过特殊的表示,看他和看秦昰一般无二。 光是这一般无二就足够让秦昱生心怨怼,秦昰还个毛孩子,和他怎么相比,他献上书册既是博名,也是示好,请他指点,但凡给了一字一句,都可以写进序中,传作美谈。 可袁礼贤只是收下,别说作序,一个字都未在人前提及。秦昱还当这显名的事,袁礼贤无论如何都不会推拒,别人辛苦修出书来,他只要开口说一句话,便能把名字写在书前,这些年来袁礼贤的那些门生,修书立说哪一个不在之前加上老师的名字。 这才万分笃定,还在正元帝的面前提起,说是修了本书,送到袁相的府上请他斧正,正元帝当着袁礼贤的面随口一提,袁礼贤却根本不记得这书了。 换作秦显那样的性子,哈哈一笑,就此揭过,秦昱却牢牢记着,在袁礼贤跟前碰了几鼻子的灰,知道袁礼贤从来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说,朝臣中他还是坚定的立嫡派,是自己迈向帝位的绊脚石,更不会想娶袁家的女儿。 这一世的变数是胡成玉,他态度模糊,左右摇摆,好像在掂量着秦昱和秦昰两个人,谁的份量更重些,秦昱一见有机可趁,自然要拼力谋算。 卫敬容听过这番话,略一沉吟:“他……他如何能肯呢。” 卫善轻轻一笑:“姑姑怕还不知罢,宫中要办乞巧宴的事才传出去,外头就流传这是要给齐王选妃,杨家的大门都要被裁缝首饰匠人踩破了。” 杨家既有此愿,就让她如愿,杨家除了秦昱不作它想,那就让秦昱也别无选择。 杨家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袁妙之自不消说,胡茵兰天真烂漫,亲爹面上喜乐,心中明白,到了胡茵兰就只有喜乐,和魏人秀两个脾气相投,很能说得到一块去。 胡成玉那里又添了一盒龙凤团茶饼,那两块茶饼上,印的都是凤,少了一条龙,胡成玉笑纳了,跟着就请了太医,说小女儿偶感风寒,夏日里风寒最难医,怎么也得在绣楼床上多躺几日。 那消息一传开,胡成玉便知是真,他本来也不会让女儿蹚这趟浑水,自家的女儿自家知道,真的送进宫,还不被人活吃了,与其往后拖累家人,不如结一门更好的亲事,趁势再卖个人情给卫家,让夫人去赴七夕宴,好请卫善替女儿作媒。 消息吹风似的吹进每一户受邀的人家,秦昱还未求娶胡成玉的女儿,胡茵兰就抱病不出阁门,他自知算盘落空,怪不得外头人都叫胡成玉作“笑面胡”,面上笑意团团,有来有往这些日子,就是不肯松口押宝。 接下来的事,都不必卫善伸手,杨家自己就先跳了出来,不惜赔上女儿的清名,把杨妃曾替侄女和儿子齐王口头定亲的事说了出去。 妻妾 这块饵太香, 由不得杨家不张嘴, 自家女儿的清名在富贵面前不值一提, 杨家有意宣扬, 京中那些官员先是风闻乞巧宴齐王要择妃, 跟着又听说杨家上下动作, 心里倒先惦量起来。 齐王至孝, 世人皆知。成年的皇子,还能放下差事,为生母祈福一年, 又修《孝经》,又为杨妃抄经书点佛灯,日日不缀。 曾文涉每夸耀他, 总要感叹齐王的孝行, 那些拥立他当储君的,也高举着齐王至孝的大旗, 既是杨妃说过的话, 那说不准自家的女儿就是个陪选的。 官员中自也有那沉稳的, 说皇后岂会如此办事, 分明就是替永安公主行笄礼, 选妃一说只是传言,被有心人挑唆鼓动, 怎能当得真。 可一件事传得多,传得广了, 这事儿就有了三分真, 秦昱知道气急败坏,他的眼睛不再盯着袁妙之,也没再盯着胡茵兰,这两个不成,他就把算盘打到了魏人秀的头上。 秦昱从来喜欢的都是些带生得干净的姑娘,似袁妙之这样清雅如兰的,胡茵兰在他心里已经差了一点,魏人秀更是和清雅二字混不沾边,从小到大,秦昱也没把目光放到过魏人秀的身上。 他怎会料着皇后说上奏就上奏,操心的还是他的婚事,一下就把他的算盘打破,袁妙之他还能说得上话,原来也曾经一同论过诗文,胡茵兰不擅诗作,可也是文官家的女儿,跟着哥哥一道,也曾见过。 只有魏人秀,诗会的时候她在骑马,作长卷画画的时候,她在射箭,除了见过,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只记得她年纪尚小,生得也不如何美貌,想想她爹和她哥哥,她能长得像个姑娘,已经难得。 当年杨思齐因为调戏她,被魏人骄扭断了胳膊,秦昱知道了,还啧啧称奇,知道杨家从舅舅到两个表兄都爱那一口,喜欢吃嫩的,自七八岁到十一二,再小些的施展不开,再大些的又失了情致。 譬如杨思召,还打过卫善的主意,不可谓不蠢,卫善也就是小时候的模样对了杨思召的味儿,这一年里嫁了人,眉间便多了娇韵风致,个子身段样样标致,美则美矣,杨思召若是看到现在的她,那也提不起兴致来。 两个表兄都荒唐,魏家与杨家又结下这样的仇,可秦昱却知魏家在正元帝心中的地位,魏家在立储君一事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若是能把魏家拉拢过来,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 他先着宫人去打听乞巧宴中有哪些游乐,这些官家女会在御花园中何处饮酒放灯,魏人秀看着模样好骗,在侍候宫人的身上下些功夫,总能候到她落单。 想着便唤了豆蔻来:“你叫光禄司司膳预备些烈性的酒,七夕宴饮那一日专给魏家的姑娘备着。”光禄司承办饮宴,宫里这许多宫人太监,哪能分得清谁是谁,待她吃得醉了再扶了出来。 豆蔻倏地抬头,满眼惊骇,秦昱轻笑一声,垂目看向她:“你那个……同乡,不是典膳的干儿子么?”自以为瞒得好,可天长日久的看着她,总会露出马脚,把手一挥:“你也不过是求富贵,我给你富贵。” 豆蔻这一年呆在延英殿中只是贴身侍女,因着守孝,秦昱一年都不曾幸过姬妾,豆蔻来的时候才刚十三,如今十四,不及说话,就被秦昱拉到身边,手指头抽开她腰带系的绸带,两根手指捏着她下巴抬起来。 看她薄薄一张瓜子脸,确是有些姿色,又是一声轻笑:“你那么点年纪能把司膳的干儿子哄住,也不该只有舌头好用,还有什么手段,都在本王身上使出来。” 豆蔻原来同对食不过是虚的,进了延英殿,便专替秦昱泄火,跪在毯上,才要去他的腰带,就被秦昱拖起来推上了榻。 小禧子赶紧闭门出去,守在门边,听见里头动静不绝,知道殿下是憋得很了,一时半会儿放不过她,拿人煞性子,殿后总能少埋些猫儿。 宋良娣偏在此时送了汤来,秦昱忍得狠了,她们哪个不知,这半年里见着女人都要多看两眼,人人都不敢在那时候挑动他,裹得严严实实。 如今孝满了,哪一个不等着,正妃将要进宫,在这之前,在陛下面前能得些体面。宋良娣与东宫那些姬妾是一波里选进来的,和苏良娣太子妃都曾对座而食,当日还曾羡慕过进东宫的那几个,后来东宫那番乱象,她便又庆幸齐王虽生了张俊秀面庞,却不是那等一味痴情的。 如今云良媛产子,太子妃抱走,她偶尔也去看一回,云良媛卧病在床,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曾经都是姐妹,云良媛年纪最小,选秀的人人都最照顾,如今却只是躺在床上熬日月。 只盼着齐王妃是似皇后娘娘那样的人,宋良娣才要迈步,就见殿门阖了一半儿,小禧子站在门前守着,心中一顿,脸色泛白,左右都不见豆蔻,那便是在里头侍候着。 再往前两步,已经能听得见动静,豆蔻这个婢子,实在古怪,若说秦昱宠她,时时放在眼前,宋良娣打听了,知道这丫头有旁的法子哄着殿下高兴,说起来腌脏,几个承徽良媛都当不知,见了她总有些不齿,如今那是当真成了殿下的人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宋良娣从宫人手里接过食盒来,把汤水送到小禧子手上:“殿下忙着,我便不进去了,这汤是我亲手炖的,烦你把汤送进去。” 小禧子一叠声的答应着,宋良娣笑盈盈转身走了,到了自己殿中,坐在床上,越想越是气恼,咬牙忍耐不住,愤愤捶床,捶了两下才又平静:“预备两匹缎子,一只金簪,送到豆蔻……姑娘的屋子里去。” 豆蔻果然从宫女升到了昭训,除开宋良娣给了赏赐,延英殿中都纷纷送去东西,秦昱连着几日宿在她屋中,延英殿中却无吵闹纷争,在秦昱面前依旧一片和乐景象,也都在说殿下已经这个年纪,七夕宴中只要挑出王妃,年底之前也要进门了,只不知道是哪一户诗书人家的女儿。 豆蔻身着锦绣,头挽金簪,全身都换过装扮,这些日子她天天都得赏赐,原来就敢跟宋良娣相争,如今更不把这几位放在眼里,听见这话轻笑一声:“许这位王妃不好诗书呢。” 这话宋良娣听在耳中,目光一凝,豆蔻一升昭训,宋良娣的贴身宫人金橘便报说豆蔻原来当差的时候,有过一个对食,是听她同乡说的,说是见过他们挨在一处,很是亲密,豆蔻也是因为拿了这人的钱活动,这才升了等。 宋良娣正想弹压豆蔻,只苦无把柄,这一年里两人之间生了多少争端,回回都是豆蔻占去上风。这话不会没有根由就传出来,着人去查,果真查出些不干不净的事来,手里捏着这事,却没把柄,只是传言如何作真。 待见豆蔻不知避及,竟还光明正大把人叫到延英殿中来,越发心下生疑,此时又听见这话,竟是深得殿下喜爱,连想娶哪一位王妃都告诉了她,对食一事就不敢立时闹出来。 金橘因着禀报有功,很是拿了些赏赐,宋良娣更是叫她出去多打听些豆蔻的事来,问明白是因着珠镜殿里活下来的只有豆蔻一个人,自己的姐妹却发去守陵了,这才恼恨她,让金橘和同乡多走动,看看可还有旁的事能打听出来。 两人坐着说说闲话,说的大多都是主子的事,既然她厌恶豆蔻,金橘便把豆蔻说的话也传出去,还当是同乡之间的闲谈,谁知这消息传了几道弯,送到了卫善跟前。 她一听便先笑了,秦昭侧脸看她:“善儿笑什么?” 卫善把嘴一抿:“我笑他没有长进。” 他倒不敢真的做些什么,至多是顶着他那张脸,拿魏人秀当无知女子来骗罢了,真要干什么,魏宽还不活撕了他。 想到魏宽便又想到了魏人杰,目光一黯,魏家不曾办丧,也无法致祭,魏夫人怎么也不肯信儿子在外头死了,和魏宽大打一架,一半是因为贺夫人,一半儿是因为儿子。 疯疯颠颠举着刀出门去,门口两只石狮子上剁的都是刀痕,披头散发的哭儿子,是京城中又一桩茶余饭后的嚼舌的闲事。 那时太子正在办丧,举城皆哀,就是嚼舌,也不敢过分,魏宽不能回家,干脆就住在值房里,许多日都没回家,一回去魏夫人便举着大刀,跟他要儿子。 后来还是魏宽跑到济民所抚孤院里抱了一个孩子回来,门一开魏夫人举刀要砍,魏宽把那小儿一举,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儿子在这。” 魏夫人的刀离那孩子的头也不过寸许,忽的放下刀来,把孩子抢了过去,搂在怀里,给他洗澡喂饭,从此竟又不疯了。 正元帝对魏家多有体恤,出了这事,不曾降罪,反而时常用派太医去给魏夫人看病,太医们哪个敢给她按脉,远远看上一张,都说她疯病入心,这是心病难除。 听说她得了个孩子,人又好了,正元帝久不作声,还是卫敬容,赐了些小儿衣物项圈下去,魏夫人欢欢喜喜要抱着这孩子进宫来谢恩。 还是卫敬容下旨,说把孩子养得大些,再带进宫来,正元帝还给这孩子赐下弓箭,这个孤儿立时就换了命途,成了魏家的小儿子。 正元帝如此恩荣魏家,秦昱还打这个主意,不是疯了又是什么?当真以为他那张脸,就讨天下女人的欢心? 义气 秦昱确是生就一付好皮囊, 眉目之间半点不似秦家人, 像足了杨云翘, 生得一张桃花面, 小时穿上朱衣便似个女孩儿一般。 年纪大了才有些棱角, 秀气得过分, 不笑不动坐御园之中, 宫娥走过都要掩口多看上一眼,可若是他自恃俊秀,便以为能勾得上魏人秀, 那就实在太看轻了魏家人。 卫善请魏人秀七夕宴前一日过府,帖子早早送了过去,魏人秀却迟迟未有回复, 卫善时不时便要问上一声:“阿秀那儿有回音了么?” 问的多了, 沉香几个便时时回报两声,卫善久等回信不至, 沉香便与落琼两个叹息一声:“魏家姑娘怕是不会来了。” 卫善被赐婚给秦昭时, 魏人秀还曾送上添妆, 是一对儿玉梳, 两人之间还多有信件往来。可自从魏人杰没了, 两人便少走动了,魏家接连出了几桩事, 公主都遣人去问安,魏人秀倒是有回音的, 也都是些客套话, 再没有送一把花,一块丝绢这样的小女儿事了。 卫善一下帖子,便吩咐典膳预备素菜凉菜,再让花房挑几盆好花来,七月里正是鲜花盛时,剪秋罗芙蓉花都开得正好,花厅里铺上锦缎绣围,摆上玉屏花插,只等着魏人秀过来了。 就在沉香几个担忧的时候,魏人秀差了丫头送来信笺,言明魏夫人病情时有反复,实脱不出身来,还请卫善体谅。 她避过不见,卫善要说的事又万分要紧,厚着脸皮上门去,丫头婆子把她引到园中凉亭里,奉上茶果点心便退了下去。 接待她的既不是魏夫人,也不是魏人秀,而是魏人骄的妻子贺氏。贺氏虽是出嫁女,可父母一门 皆尽亡故,按制也该守孝,只是时日短些。此时孝服已除,却通身素色,腕上头上俱是银饰,鬓边簪着一朵白珠花。 卫善还是头一回见到贺氏,她生得肌肤微黑,眼如点漆,全不似京中娇女模样,身量极高,腰背有劲,走起路来裙下生风,眉目间自有一股坚毅。 从廊道那头行过来,先冲着卫善行礼请罪,姿态不见一丝一毫柔软:“婆母身子不适,小妹正在屋中照料,还望公主恕罪。” 卫善打量她,她也打量卫善,常听说永安公主貌若仙子,看她衣饰并不华丽,一张面庞便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心里叹一声“难怪”。 卫善捧了杯子,知道魏人秀是有意避过,两人见了,确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个凉亭上回来时还是三人同坐,魏人杰就靠在栏杆边上,说到底他是替她打的杨思召,也是因为她被发到边关去的。 贺氏坐在石墩上,腰也挺得直直的,喝茶倒似饮酒,说是陪客也只陪坐着不动,卫善不开口,她也不开口,贺氏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兄妹,可看她模样绝瞧不出来。 贺明达反叛的消息一传回京城,京中便猜魏家怎么也得把这长媳休弃,本来两家定亲就是念着旧情,魏宽既已经领军平叛,叛乱一平,贺家一门就只有死路一条,魏家留着这个儿媳妇是自留祸患,何况魏家还折了一个儿子在边关。 等到贺家女眷自尽,魏宽押解旧友贺明达进京时,便有好事者等着看魏家的热闹,长儿长媳将来要承袭成国公府,贺氏原来身份便不足,如今一门屠尽,犯的还是谋反的罪名,又要如何再与京中人交际。 卫善免去她的礼数,饮一口茶问道:“魏夫人精神可还好么?” “母亲病情时有反复,多是思念二弟,这些日子,渐渐好些了,多谢公主垂问。”贺氏说魏夫人,目光不由得放软下来,提起魏夫人满怀感激之情。 卫善想到魏家上辈子都肯替毫不相干的卫家鸣冤,又怎么会休弃贺氏,贺氏感激也是人之常用情,魏宽也算得是有仁有义了。 两人坐在亭中说话,隔一道花墙便是内院,卫善正要让贺氏传达,叮嘱魏人秀进宫那日小心在意些,花墙边便钻出一个孩子,一把抱住了贺氏的腿。 贺氏一惊,伸手就把他抱了起来,这孩子抱着贺氏便不撒手,后头跟着的几个婆子丫头不住告罪,贺氏抱着孩子拍哄,口里轻轻出声,那孩子把脸搁在她肩上,两只手紧紧攀着,身子不住发抖。 贺氏轻声哄他还不足,又把他抱起来,在亭中走了两圈,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嚅嚅说些什么,这孩子刚刚扑过来还像只炸毛的猫儿,贺氏两句一哄,他就安静下来,把脸埋在贺氏肩上,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旁人。 自卫善见到贺氏,未在她脸上看见这样温柔的神色,她的这付模样神态,卫善看在眼中只觉得熟悉,脑中翻腾,忽地忆起来,这付神情这个口吻,曾在碧微的身上见过,她对碧成便是如此。 卫善的目光在这孩子的身上打转,几个下人都惴惴的,看起来对贺氏极其恭敬,躬身请罪:“小少爷怎么也不肯午睡,非要来找大夫人。” 贺氏淡应一声,目凝向坐在桌边的卫善身上,卫善托着茶盏的手一紧,心里猜测,面上神情不动,微微一笑:“都说长嫂如母,这个孩子同你倒很有缘份。” 贺氏面上笑容一滞:“母亲病着,妹妹年小,这个孩子多是跟着我,这才亲近。”也不再说旁的话,把他递到嬷嬷怀里,低声叮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孩子一抱走,贺氏便想送客,卫善搁下茶盏:“我来是想跟阿秀说,明日宴饮,人多口杂,阿秀不胜酒力,身边跟着的人可多看顾着她些。” 卫善分明意有所指,把不胜酒力和看顾两个字咬得极重,贺氏一怔,再抬头看卫善时目光便不相同,冲她点头:“多谢公主关怀,我必把这话带到。” 卫善不独在她跟前说,还让沉香找了魏人秀的贴身丫环,把这话传给魏人秀,又送给魏人秀一只小盒,里头是一对儿小葫芦的耳坠子,该办都办了,她往花墙那看了一眼,就此告辞。 刚刚那个孩子的脸虽只看了一眼,却瞧得出皮肤细白,眼仁黑亮,哪里像是济民所里抱出来的孤儿,倒像是富户人家娇养的孩儿。 魏宽花大力抱这么个孩子回来,这个孩子又同贺氏如此亲近,难道竟是贺家的孩子?卫善一念及此,吃了一惊。 魏夫人发疯,也全是在演戏不成?她疯得一条街上人人皆知,门口石狮子脚下踩的石球都打裂了一个口,日日提着刀要儿子,魏宽交不出来,打得脸上都肿了一块。 不怕文疯子,就怕武疯子,她发病那些日子,还曾拦过官轿,想揪出魏宽来,闹得这样大,就是想闹到正元帝的耳朵里。 怪道她闭门不出,旁人也不敢相请,说她好了,万一发起疯来又要砍人,满座女眷哪一个是她的对手,这个孩子就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再养上了两三年,等风头过去,他也懂得事不会胡说了,到时再让他上学读书,或是习武练箭,慢慢推到人前,就此洗掉一个贺字,算是给贺家留下一个烧纸供饭的人。 卫善坐马车回去,掀了帘子还看了一眼魏府门前的石狮子,倒不觉得古怪,反而敬佩魏宽的为人,跟着想到魏人杰,想到他雪里地抓鸟雀的样子,原来只要想到就要笑,此时怎么也笑不出来。 秦昭今日去礼部当值,回到王府才刚下马,小福子便一溜儿小跑凑上来,接过马鞭,秦昭开口问道:“今日魏家姑娘可过府了?” 小福子低了头:“魏姑娘送了信来,说魏夫人病情不稳,抽不出身来,咱们王妃亲自走了一趟,带了四样礼,回来的时候瞧着有些不乐。” 秦昭脚步一顿,直往后院去,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沉香几个都在廊下坐着,黑袍将军趴在栏杆上晒太阳,尾巴尖儿一搭一搭的。 秦昭走过去,一只手便把那猫儿抱起来,黑袍将军喵的一声,秦昭已经进了屋中,把黑袍将军往卫善怀里一放:“善儿在想什么?” 黑袍将军正半梦半醒,美梦被人打断,圆眼睛呆怔怔的瞪着,惹得卫善笑起来,顺手摸了两把毛,告诉秦昭:“魏家从济民所里抱出来的孩子,是贺明达的儿子。” 秦昭一听沉吟片刻,魏宽肯办这事,倒是不奇。魏夫人中年丧子思念成疾,世人都未起疑,那个孩子也只当这是魏宽抱回来安抚老婆疯病的孤儿,可正元帝却是个多疑寡恩的人,若是被他知道,就算一时不动他,对魏宽也必不似过去那样信任。 宫里的事做了一半,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秦昱娶杨家女儿,魏家事暂且按下,抚着卫善一头乌黑细丝:“善儿就是为了这些烦恼?” 卫善无法开口,她总不能告诉秦昭,是因为想起了魏人杰,觉得对他不起,谁知秦昭把她搂在怀中,拍拍她的背:“若是魏家给魏人杰立坟,咱们一道去拜祭。” 卫善抿住嘴唇,伸手紧紧搂住秦昭的腰,黑袍将军本睡在她膝上,这样一动又不安稳,抻脚跳下榻去,跳到柜子顶上,盘起来睡了过去。 第二日宫中请宴,一众女眷看着卫善跪在卫敬容身前,卫敬容替她插上金钗,算是礼成,三三两两往御园中去时,魏人秀落后一步,等到卫善出殿,飞快瞧了她一眼,又转过目光过,依旧还是那管细细的声音:“多谢你。” 七夕 贺氏有孝在身深居简出, 魏夫人又得了那么个阖京皆知的病, 魏人秀是孤身一人进宫来赴宴的, 卫善怕她受骗, 随身带了几个晋王府的丫头进来, 面生机灵, 换过兰舟初晴的宫人裙裳, 又跟着卫善的车马进宫,无人起疑,还想调两个给魏人秀。 魏人秀摇摇头:“你放心罢, 不必事事都替我操心。” 大半年未见,魏人秀已经跟卫善一般高了,原来圆团团的眉眼也已长开, 显出些魏家人的锐利来, 和秦昱立在一起,倒比秦昱还更显得英气。 卫善依旧不放心, 看着她欲言又止, 魏人秀伸出手来, 握了卫善一把。她都不曾使劲, 卫善就被她握得皮肤发红, 魏人秀歉然一笑松开手掌,她常年练箭, 手指头上生着厚厚的剪子,自然不是一双女儿家该有的柔荑, 可伸出来却极有底气:“寻常人动不得我。” 秦昱比寻常人力气还更小些, 一张弓只能拉开四力,比魏人秀远远不如,真要动手动脚,魏人秀一只手就能把他的手腕扭断。 卫善知道秦昱是打着在酒里动手脚的主意,怕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目光满含关切,魏人秀原来避着她,此时看她这样瞧着自己,想到二哥就这么没了,一时红了眼圈,侧过脸去。 母亲演那么一场戏,演完了这病竟有三分真,当真觉得二哥没死,成日在家里念叨。又怪父亲,本来就是一家子土匪,还管什么忠孝仁义,如今仁义没了,孝顺的儿子也没了,一个忠字也只余下半个。 魏人秀如此,是卫善已经料到的,可看她言语生疏,耳朵上还挂着那对儿小葫芦,又翘翘嘴角,露出些笑意来,眼看着她往另一边去。 云台殿上撑起罗伞,罗列酒食,既是乞巧,女眷们便在上头穿针投针,又设了些双陆花牌投壶之戏,云台下还能跑马打秋千。 几家女眷围拢过来,簇拥在卫善的身边,夸她耳上的红宝石耳坠子,又赞她胸前挂的璎珞是没见过的样子,知道是晋王着人从南边办来的,都想比着样子也做一对儿。 魏人秀走过去与袁妙之同坐一处,有机灵的便扫过一眼,谁不知道袁相是立嫡的,可袁家与卫家却还是没有往来,袁妙之和卫善也不似过去那样交际。 几个消息灵的便互换一个眼色,袁相曾经有意把女儿许给晋王,这话茬提过一回,晋王就用军功求娶永安公主,袁卫二人生些嫌隙也是寻常。 晋王求娶的消息一出,倒让京中人称奇一回,谁也没到,晋王会求娶永安公主。两个年岁相差,往日里看着就是兄妹,谁知晋王会存这个心思。 娶了之后又夫妻恩爱,这些日子闲下来,传闻就更多,青州城里放的那一夜烟火,还要船载回来的九层摩呵罗,细数一回,这才知道两人是早已经有事儿了,只拿兄妹两个字当幌子,无人深想而已。 正元帝每提起来倒都是欣慰口吻,很是乐见这对晚辈和乐的模样,原来御案前还有参晋王当差敷衍的折子,这些日子也再没有了。 两人玩得也越来越热闹,出城跑马打猎,跟的人越来越多,商贩走卒一看见马队进城往长安街去,就知道这是晋王府的马队,公主狩猎归来。 这回的乞巧宴及笄礼,晋王原要大办,帖子都拟定了,还是皇后看着太过,这才压了下来,卫善坐在正中,便有人时不时的投过目光来。 卫善嘴上同几个官家女儿说话,眼睛却不住往魏人秀那儿看,她目光一递,自有在她耳边说道:“魏家的没来,袁家的也没来。” 几个姑娘凑在一处,说的还是京里的旧闻,魏家的说的是贺氏,袁家的说的是谢氏,小姑娘们长在闺中,娇生惯养,也不知道什么世情险恶,可似家族谋反这样的大罪,婆家竟不计较,真是世所难得。 有袁家摆在前面,谈论魏家倒的不多,比较起来,也确是谢家更好些,陛下格外开恩,开赦了罪责,谢家死了几个男儿,到底还在京中扎下根来,还有文人往谢家去借藏书看。 提起袁含之是如何与谢氏夫妻恩爱的,小姑娘们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来,谁不知道袁家大公子,每隔几日就要带着妻子回一趟娘家,若不是袁含之先走动起来,京里也无人敢和谢家人交际。 夜里要放河灯拜织女,求一求天上仙人配一个如意郎君,民人女儿也是这样拜求的,官家女也是一样,婚姻更不自主,求起神来便更虔诚,言语间说起些嫁娶事,说得兴起,相熟的就打趣起来。 卫善微笑听着,她坐在人中不多话,看着却很好性,原来惧她公主之尊的,三两句一开口,就同她熟起来,卫善翘着嘴角听着,没一会儿便听出来,这些小姑娘里头竟也品评京中才子,先比的不是文采,还是长相。 袁慕之在这些人中排行第三,袁家的家风权势无可挑剔,几个姑娘说着他就脸红起来,挨在一处笑作一团,卫善一时好奇,也笑盈盈加进去:“那第一是谁?我二哥排第几?” 秦昭隔着水池与几个世家子弟一同饮酒,还差小福子送了一瓶二色芙蓉花来,卫善一面问一面指指案上摆的鲜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一问,另几个咬着袖子笑起来,你推我让都不说话,笑得面上泛红,卫善忽然了悟:“我二哥是第一?”一面说一面璨然一笑,两辈子都没操心过婚嫁事,原来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嫁了京中女儿推选的第一人。 “可不是第一,要不然袁相也不会瞧中了晋王,想叫他当女婿。”一个冲而去,另一个赶紧掩了她的口,像是一对姐妹,妹妹多饮了两杯酒,面颊烧得一团红,姐姐才要告罪,卫善便摆一摆手:“叫人给她上蜜梅冰盏解解酒。” 看她面上并无怒容,当姐姐的依旧告罪,掐了妹妹一把,那个妹妹确是醉了,挨了掐还晕晕乎乎的,靠在姐姐身上,“哎哟”一声叫起来:“姐姐又掐我了。”醉中也不知在跟谁告状。 卫善跟着又问:“那第二是谁?” 几个人拿帕子掩了口,一个胆儿大的,凑进了挨着她说:“第二是你大哥。” 卫平?卫平不常用京中,自去了清江,都快一年不回来了,婚礼治丧都不曾回来过,不意竟能排第二,卫善一听就笑了,捏着花枝把每个人都瞧上一回:“那你们哪一个想当我大嫂。” 她不玩笑的时候,面色雍正眉目间隐含威仪,一笑起来,猫儿眼弯弯的,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原来与她少交际的,只知卫善生得美貌,人又尊贵,极得宠爱,此时方知,原来永安公主是个极好的性子。 没到下午,几个人早已经熟了,其中有御史的女儿,大理司卿的女儿,除了袁妙之不曾坐过来,都是地地道道的立嫡派。 卫善说定了下回要请她们去府中赏花:“这个园子我可花了大功夫,这会儿眼看着要开八仙花了,只我一人独赏岂不没趣儿,你们要有相熟的,也都一并带来就是。” 越是相熟,话越是能说得开,杨家姐妹今日总算不曾穿一样的衣衫,荷花红的是姐姐,杏子色的是妹妹,学了南边的式样裁了裙子,比诸人都来得更晚些。 杨宝盈与杨宝丽久不露出面,两人原来咋咋呼呼,也有几个交好的人,可杨家一倒,走得近的这一年里又陆续外放贬官,再不复当日的气焰,竟安安生生坐在台上,一改骄矜之气,同坐的原来并不相熟,竟也能传菜递花,好好坐着说一回话了。 看她们这样,几个小姑娘也有叹的,杨宝盈原来都要定亲了,帖子都走过了,只说八字不合,又被退了,想到京里那些流言蜚语,都替她感叹,女儿家的清名最要紧,传出这些话来,她往后可还怎么定亲呢。 反是大理寺卿师琅的女儿,师清如一语中的:“心中藏奸,作恶多端,来世不报,现世要报。”她在家中听见父亲哥哥们说卷宗事,虽没有证据定论杨云越杀了亲兄长,可从他逼害嫂嫂的手段来推,也绝不干净。 几人知道她能在家里看案卷,倒不奇怪,还劝她说得和缓些,只有卫善多看她一眼,难得正色:“大道如此,与人无咎。” 云台宴从日午到傍晚,御花园里挂起各色宫灯,设着各色锦帐,从宫市街里挑出伶俐的太监,设了个小小街市,卖些杂色的玩意儿,也有民间游戏,套圈顶碗猜灯迷,三三两两往里去,立时就热闹起来。 这些个太监在宫市街中多年,与民人小贩一般无二,招呼吆喝学得像极,倒不像是在宫中,提着篮子买卖些零碎物,是这些高官女眷从没玩过的。 卫善和师清如两个逛了一圈,夜色一暗,她便一直在等消息,秦昱侍机而动,杨宝盈又是有求而来,一模一样的酒也已经预备好了,只消把二人引到一处,话传开去,这事儿就成了一半。 卫善是个急性,这会儿却耐着性子赏玩宫灯,才刚提起一只荷花灯来,便被个姑娘拦住了去路,卫善识得她,她在宴上一直坐在袁妙之身边,此时目光灼灼盯住了卫善:“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身侧就是扎彩灯的二三十株花树,冬日此处腊梅盛开,是赏梅花的去处,此时腊梅未开,正好结彩挂灯,花树下灯火明灭,卫善在这儿不往远处走,就是知道秦昱正在其中,拎着一只双头牡丹灯寻偶。 再晚就集在素心阁赏梅台上拜月,秦昱再等就没了机会,虽魏人秀不曾饮酒,他也只得赌上一回了,卫善蹙蹙眉头,并不想同她去:“不必借步,就在这儿说罢。” 那姑娘看她一眼,也不知是面上烧红,还是灯花映面,咬着唇道:“晋王如此才干,公主怎么能只求自己享乐,该为晋王着想才是。” 卫善刚知道自家夫君是京中排行第一,这会儿就碰上了一个劝她别拖丈夫后腿的,两人挨得极近,她说完这话倒气壮了些,眼睛直愣愣的盯住了卫善:“公主这样,带累了晋王声名……” 京中这几月里替秦昭鸣不平的人多的是,可说到卫善跟前来的,这还是头一个。但凡男人荒唐,就都是女人挑唆,浑不相干也要跳出来指责。何况两人从没想着遮掩,先是跑马打猎,跟着还要在庄上请宴,越是胡闹越好。 那姑娘还待要说,卫善一眼撇见小顺子在树下给她打暗号,知道人已经往里头去了,也顾不得眼前这人是谁,随口说道:“鸡与鸡并食,鸾与鸾同枝,你是何人,拦我去路,冲撞了我,可知罪责?” 姐妹(显示不出的伪更) 卫善出口一字不脏, 骂得却极难听, 那姑娘不意会听见这么一句重话, 面上涨得通红身子摇晃起来, 咬着嘴唇泫然欲涕, 还当她自己说的是都是大道理, 反受了辱骂。 她身边的侍女唬得面色发白, 灯火底下抖着嘴唇,拉扯着自家主子,若是这事儿闹大了, 这条命也保不住了。 卫善撇她一眼,眼中不怒,反而带着笑意, 没把话说得更绝, 身边人也只听她发怒,不曾听见前头那几句荒唐话, 若是被人听见, 一家都不必作人。 虽然好笑, 却也要追究, 扫了沉香一眼, 沉香立时知机,过后便去打听这是谁家女儿, 满口的规矩妇德,自己却不成体统, 管人夫妻闲事。 这姑娘眼看就要晕过去, 才刚壮出来的声气一下子便没了,两个丫头死死扶住了她,若是在此处昏过去,事儿就闹大了,知道自己姑娘也是听了挑唆,急得要哭,卫善却不曾发落她们,绕过走开,一路往林子里去。 师清如跟在身边,瞧了一场好戏,她严正刻板,性子像她父亲,一听卫善这话,就知道是留了情面的,对她刮目相看,心里起了敬意,说道:“这位是新任太常寺卿家的女儿。” 卫善一怔,她还以为是哪个袁相一系的文官女儿,谁知竟是曾文涉的女儿。曾文涉这些日子一路升任,从四品升到了从三品,与大理寺卿师琅官阶相同,怪道师清如会识得她,可她怎么竟会坐在袁妙之的身边? 想着便瞧了师清如一眼,师琅是个中立派,却又不跟胡成玉相干,他执掌大理寺也是今岁才刚升上来的,办案铁面无私,从来都要在从四品上打转,谁知今岁开春会一下官升两阶。 秦昭在家时便道今年官场必有大动,正元帝一升一降都叫人摸不着头脑,有些升调的官员,名声不显,却跳了两阶,师琅便是如此。 卫善片刻便笑:“管她是谁。” 师清如见她无意探听,便不再说,花树下几个穿短打灰衣太监戏耍起来,火把一燃立在花墩上顶碗套碗,人们的目光被引过去,看热闹的看见那两个太监耍得卖力,再有眼尖的,一眼便扫到杨宝盈挽着齐王的胳膊。 灯火之中看不清齐王的脸色,却能见他眉眼俊俏,比身为女子的杨宝盈还更秀气几分,杨宝盈分明知道被人看见,半个身子却挨在秦昱身上,原来没看见的,此时也看见了。 正元帝和卫敬容两个正在素心阁上赏灯,此处冬日赏梅绝佳,一眼能望得到梅林中央,底下三三两两这许多官眷女儿,颇为热闹。 正元帝本不耐烦看这些灯,可如意要看,她从没见灯会,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两只手揪着父亲的衣襟,半步也不肯离开栏杆边,正元帝对这个女儿,很有几分耐性,两个小儿子又陪在身这,秦昰一会儿用花灯哄妹妹,一会儿领着秦晏吃点心。 素心阁中很是热闹,正元帝眉间略有倦怠神色,这么个热闹法,想起儿子来,问王忠道:“东宫挂灯了没有?也给东宫挂些灯罢。” 卫敬容扶着他:“已经赐过去了。”外头孝尽了,东宫女眷们的孝期还未过,能住在宫中已经算是好的,赐下几盏宫灯,太子妃领头谢恩,也不愿意出去交际,抱着承吉在廊下看转花灯。 心悦殿中也挂起两盏宫灯来,碧微叫饮冰把去岁秦显拿过来的莲花并蒂挂在房中,看着那灯直到夜色将起,亲手点亮,熄去殿中烛火,给肚里的孩子讲《千字》《论语》。 正元帝点一点头,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卫敬容挽着正元帝,等着那火把燃起,见梅林里火光一燃,眼光便扫过去,她还未开口,徐淑妃先道:“那不是齐王么?怎么挽着个姑娘。” 一从宫妃都在楼上赏灯,徐淑妃开了口,卫敬容便笑了:“还是你眼睛尖,果然是昱儿,你仔细看看挽回得是哪家的姑娘。” 正元帝听见来了兴致,眯着眼睛望出去,模模糊糊一片灯火,不似她们瞧得这样真切,到底年纪大了,眼神不济,问道:“他倒手快,是哪一家的?” 乔昭仪轻声道:“看着像是杨家姑娘,齐王有心了,还送了一只双头牡丹灯。”从南边流传过来的款式,情人爱侣之间相送。 今儿正元帝才送了卫敬容一只,知道这双头灯的意思,七夕赏灯是宫中旧俗,各殿都得着些精心扎的灯笼,夜里还要点起来,一直挂到天明。 徐淑妃那儿的是荷花灯,乔昭仪得的是鲤鱼灯,原想赐给甘露殿一只彩扎凤凰灯,还是王忠笑着多了一句口:“这双头灯外头时兴,取花开并蒂的意思,陛下年年都送凤凰灯,今岁不如换个时兴的样子。” 听见儿子送给杨家女一只,心里还颇有些惊讶,还道这回他要求娶的是曾文涉的女儿,小宓才人偏这会儿笑了一声:“齐王与杨家姑娘本就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宫外那些流言,也有传进宫中来的,正元帝听了面上瞧不出喜怒,底下火光大盛,两人还并排挨着,那便是真有些事,抱着如意回阁中:“看够啦,歇一歇。” 卫敬容跟在他身后,眼睛落在小宓才人身上,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眼色,小宓才人本不知机,只从小会听话音看脸色,一众人都围在一起,徐淑妃乔昭仪都开了口,她添上这么一句,说才便知自己讨着了皇后的欢心。 台上一时人散,大宓觑着无人拉住妹妹:“你方才为何说那样的话。” 小宓甩开姐姐的手:“杨家出一位王妃,难道不好?”她刚才那句实是冒了风险的,也想不通为何皇后还想杨家出一位王妃,冷眼睨了姐姐一眼:“我这可不是在报养育之恩么。” 梅林中的秦昱面色发青,红绿灯火一映,什么也瞧不出来,杨宝盈两只手撑得发酸,知道他要把手收回去,嘴上哀告:“表哥撑着我些,要是摔倒了,可太不体面了。” 她在林中踩了石子伤了脚,脚上实则只有五分疼,却装着有十分模样,半边身子挨在秦昱的脸上,把心一横,若是不当齐王妃,她就只能远嫁,远离京城远离父母,此时不搏也要搏了。 心里知道被人瞧见脸面全无,可父亲也没给她留下脸面来,当日请宴商量婚事,她岂会不知秦昱并不愿意,可他不愿意,她却没有第二条路能走了。 身子发软,面上娇羞,声音又低,仿佛要哭,秦昱却不吃她这一套,只是甩开她实在太过难看,心里一阵一阵的翻腾,想不到是哪一节出了差错。 怎么魏人秀会换了杨宝盈? 魏人秀听了卫善的话,嫂嫂母亲都说秦昱弄鬼弄到了魏家身上,叫她小心在意,躲过去便罢,派了两个得力的武婢跟着进宫。 卫善送她的玉盒里盛着两只小葫芦耳坠,耳坠底下压着一张小笺,请她帮忙,若是愿意,就把这对耳坠带上,若是不愿,只当这事儿不曾有过,依旧还是自己小心,别着了秦昱的道。 魏人秀握着玉盒想了一夜,到底把这付耳坠戴上了,也想看看秦昱要如何弄鬼,她生性腼腆,胆子却不小,又有武婢随侍在侧,还有什么好怕。 宴上倒是寻常,摆出来的菜肴也合口味,花碟攒盒都是一样的,与别人桌上并无不同,到上了酒,她一看壶身便知她身前一壶是特制的,与旁的不同。 魏人秀有一双好眼睛,魏家箭百步穿杨,百步开外的柳树叶子尚能看得清,又岂会瞧不见这银壶上的花纹不同,一圈桌上银壶酒器都是牡丹纹样,偏到了她这儿是瑞兽图样,窄口圆身小壶底,旁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花纹相似不相同。 她心知壶中有异,那传菜的小太监更是神色不对,她打开壶盖儿闻一下,小太监手上动作都停了,紧紧盯住她看,魏人秀倒了一杯,以袖掩口,把酒都倒在袖中帕子里。 壶里都是茉莉花骨朵浸酒,闻着一样,后劲却不同,魏人秀把酒往帕子上倒闻着便浑身都是酒气,才喝了两杯,人便发晕。 隔着一张桌子的杨宝盈身边更是热闹,小姑娘们投针穿针赌彩头,侍候着她的两个宫人看这对姐妹并不玩闹,反而你一句我一嘴的聊起来,说今日有意替齐王选妃,四边都有嬷嬷看着。 杨宝盈一抬头果然看见四个角上都有几个尚宫在,目光不住在这些官家女眷身上打量,心里不由一紧,外头传得那么沸沸扬扬,亲爹一条后路都没给她留,表哥不想娶她,她可怎么嫁人。 跟着便又听见小宫人们说道齐王特意挑了一只双头牡丹灯,这灯是要送给心里喜欢的姑娘,两人咬着耳朵笑起来,一个说另一个胡说,另一个不服气:“我怎么是胡说,我都听见小禧子……” 这一句说得极轻,云台上又喧闹,杨宝盈凝神也只听见一句,另一个怎么也不肯信:“你胡说,怎么会是她?” 一个便赌咒发誓:“我听得真真的,我拿着果盒在转角,听见小禧子公公吩咐,只他没瞧见过罢了。” 杨宝盈全然不疑,从手上褪下一只金嵌彩宝的软镯来握在手里,胸膛一起一伏,父亲还当这事能再商量,谁知道宴上就要选出人来,难道要她给表哥作良娣良媛不成? 指了那小宫人倒酒,用衣袖掩着,把手镯递给她,小宫人一惊,杨宝盈笑盈盈的:“赏给你的,你说听见小禧子说什么了?” 那宫人捏一捏镯子,咽了一口唾沫,跟着便把小禧子预备何时把人引往何地去告诉了杨宝盈,杨宝盈一听脸色泛白天,还冲她笑一笑,叫她添些蜜茶来,眼睛越过人望向魏人秀,怎么偏偏会是她! 杨宝盈与魏人秀从来不和,同卫善先时交好,也被魏人秀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坏了交情,这回竟还打表哥的主意,死死咬住了牙。 杨宝丽一时慌了神:“姐姐,这可怎么好?” 杨宝盈狠下心来,握了妹妹的手:“你若是帮我当上王妃,我才能替你也觅一门好亲事,若是全听父亲的,不过也就跟我一样,白白被人当作笑柄。” 姐妹这一日都远远跟着魏人秀,拿她当目标,见有人引她往树丛里去,杨宝丽撞上前去,拦住了魏人秀,问她头上簪子身上衣衫,还怕拦不住她,谁知魏人秀却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两人磨了半天嘴皮,直到火把一燃,人人都看见秦昱和杨宝盈两个手挽着手。 赐婚【解锁】 秦昱到底没在大庭广众之下甩开杨宝盈, 他侧脸低头看向表妹, 心知是出了差错, 却对她露出一个笑意:“你怎么会往这儿来的?” 灯火映得秦昱脸上红红白白, 更添三分俊秀, 杨宝盈却心中一颤,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干脆把心一横,稳住心神,低了声儿道:“我同宝丽走散了, 在寻妹妹,还当她往里头来了。”跟着就是踩中了碎石,把脚给扭伤了。 这伤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她确是踩了一块碎石, 脚也确是伤了,要不然秦昱也不会伸手扶她, 杨宝盈既然有心要当齐王妃, 便把这五分伤装成了十分, 疼得声儿都在打颤, 这倒是真的, 可她一多半是因为害怕。 这件事看见的人极多,夜里一众女眷拜月的时候, 便一传十,十传百。倒也不是没有喜欢秦昱俊秀的, 可小姑娘们咬一回耳朵, 把看见的添油加醋,连双头牡丹灯都给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陛下赐给皇后娘娘一只,晋王又送给永安公主一只,宫人里都传遍了,既是送给妻子的,那也不必再肖想什么王妃位,板上定钉就是杨宝盈的,他们也是青梅竹马,杨妃那个心思,京中无人不知,齐王至孝,这才遵循母命。 原来只是宫外传,经过七夕夜,宫里也要传扬起来了,卫敬容进了素心阁,坐到正元帝的身边,半是笑半是叹息:“阿翘要是知道了,必然高兴。” 观莲节那日是杨妃周年,卫敬容亲自安排了祭祀,秦昱在珠镜殿拜了他母亲一回,带着元宝锡箔和他这一年里抄写的经文,到云梦泽边烧化,纸钱化作飞灰,微风一卷直冲上天去。 秦昱跪在拜褥上,见一阵风起,那飞灰卷着上天,元宝黄纸香烛被风吹得悉悉索索响个不住,正午日头大,秦昱伏在地上出了一身汗,后背全湿透了,口里还给母亲念《地藏经》,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替她抄经捐功德的事,抵消恶业,永登极乐。 一哭一拜,涕泪横下,哭成这样,阖宫皆知,卫敬容此时感叹,徐淑妃便也跟着叹:“齐王哭得那样子,咱们也都瞧见了,要是能如他的心愿,倒也免去他心里一桩憾事。” 徐淑妃怀里抱着孩子,秦晏已经两岁多了,才刚玩得累了,这会儿正点头打着磕睡,头猛得一点,把自己给吓醒了,反身搂着母亲就要撒娇,徐淑妃拍着儿子:“也就是养了孩子,才知道当娘的这份心呢。” 正元帝久不言语,妃嫔们也不再说,到散了宴会,回到甘露殿中,卫敬容哄完了孩子,他还靠在床头不睡:“依你看,杨家女可配妃位?” 不是杨家女配妃位,而齐王妃只能是杨家女,卫敬容散了头发,坐到镜前梳头:“能如了孩子的愿,总比叫他心里难受好,杨家女不为正妃,难道要当良娣不成?” 一句戳中正元帝痛心处,他偶尔会在紫宸殿中坐得一刻,怔怔看着秦显的那把宝刀,每到此时,对东宫总是多有赏赐,到如今也不曾提过一句让那承徽训昭去守陵的话:“到底是侍候过显儿的,原来也曾尽过心力。”不到下次册立太子,东宫也不会挪出人去。 正元帝靠在床边,两只手搁在身前,眼睛半眯着,灯火之下愈显老态,自太子出事,他头上的白发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卫敬容自镜中还瞧见他散着发丝中隐着丝丝银光。 这这事的没几个,可宫里哪一个不是人精,听话听音,顺水推舟,譬如徐淑妃乔昭仪几个,见机得快,话又说得恰到好处。 人人都瞧见了,流言成了真,正元帝再要指婚,也得想想臣子的体面,都知道齐王爱重杨家女,有了秦显的先例,谁还敢把女儿嫁作王妃。皇帝赐婚虽不能推拒,心中总是不乐。 殿中点了安神香,正元帝自从服药,便极容易倦,夜里也不再发梦,睡得极熟,卫敬容听他呼吸声,冲帘外招招手,让结香熄去烛盏,只留下了一只小蜡烛,点着放在床前。 结香早已经预备好了,每回陛下宿在甘露殿时,娘娘都要点起一只小烛,正好烧到天明,也不知是何时添的这个习惯。 卫敬容等那小烛点起来了,这才阖眼躺下去,在他跟前,不点灯竟睡不着了。 宫里散了,外头街市灯会却还没散,官眷们坐着马车回去,在宫门口见晋王立着了,眼睛盯着远处,知道他是在找永安公主,几个小姑娘们便掩口而过。 才刚拜月,未嫁的乞巧,已嫁的求子,蜡雕的小人儿投进水里,人人都盯着卫善那两只,她先投了一个女孩像,跟着又再投了一个男孩像。 本就是盘里子随手抓的,谁知道她这两个都浮起来,女孩儿先一步,男孩晚一步,一浮起来便人人都笑她,连卫善自己都没想到运道这么好,低头一看那蜡人,便笑起来,原是宫里专程雕的,比外头那些更轻,这才浮起来了。 不论如何都是讨了一个好兆头,散了一笔钱,赏给捧盆拿蜡人的宫人,笑盈盈一抬头,就见曾文涉的女儿立在人堆里,卫善的目光轻轻滑过去,又收回来。 她一门心思都在秦昱杨宝盈的身上,此时事成了,这才松了心神,人人手里都提着花灯,是宫道两边的红墙都透着暖光,走到宫门口,一眼就看见了秦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昭也一眼就看见她,先还肃着一张脸,来来往往目光一扫就知道里头没她,等看她走得近了,嘴角一翘,三分笑意染上眉角,往前两步,走到卫善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灯:“累不累?” 卫善方才不曾理会得,这会儿倒有些酸了:“怎么不累,今儿该穿着软底鞋子的。” 秦昭笑起来:“早上让你换过,你偏不肯,怎么也没叫沉香带着,觉得累了立时换下就是。”当着这许多人,在宫门口细论起一双鞋子来。 秦昭一走过来,原来跟着卫善的女眷们便都散开去,走的时候还听见晋王发问“要不要背?”,一个个都咬着唇哧笑起来,晋王看着这样冷冰冰的,竟还有这么一付面貌。 卫善自然不肯让他在宫门口背,由他扶着上了车,一上车便哼了一声,噘了嘴儿发脾气,秦昭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 卫善模样生气,人还靠在他怀里,秦昭肩膀又宽又厚,又一向体凉,靠在他怀里最惬意不过,伸了手勾住他的下巴:“二哥是什么时候见过曾文涉的女儿?” 秦昭想了一回,摇一摇头:“并不曾见过。”曾文涉五子一女,这个女儿倒也有些诗名,只可惜上头还有一个袁妙之,诗才长与她许多,这才没把她显出来。 秦昭原来跟曾文涉并不曾打过交道,曾文涉是不敢动太子的,他没这个胆儿,至多是替秦昱出出主意,怎么在正元帝面前讨些好处。 秦显没了,他立时成了一派之首,正元帝又升了他的官儿,还在动把女儿嫁给秦昱的脑筋,可善儿这么问,难道是曾文涉的女儿,有什么不妥处? 卫善人一松下来,打了一个哈欠,秦昭看着便笑了,怀里搂着这么个小人儿,忍不住便要伏下身去吻一吻她,卫善眯了眼儿,任他亲吻,还把嘴唇微微翘起来,听见秦昭在头顶上闷笑一声,跟着两瓣粉唇就被他含住了。 卫善“唔”了一声,被他捧住脸,手指头轻刮耳垂,舌尖勾着舌尖搅动,她人原来就软着,这会儿软了,两只手抬起来攥住他的袖子,软绵绵攥住了,嘴里再搅两下,就只知道喘息,推都推不开他。 绸袍掩不住情动,秦昭好容易停下,身子里那一处既烫又硬,眼睛灼灼看着她,卫善羞不可抑,心里喜欢他这样,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起了坏心思,轻笑一声,拿手指尖去碰他那火热处。 秦昭本已经不耐,被他一碰,猛得喘了一声,生生忍住,这团火气蓄势待发:“善儿学坏了。” 卫善凑过去,眼睛里含着水光,两片粉唇被他吮得水润嫣红,一年里面上还带着些稚拙气,朱唇微启,舌尖好似灵蛇:“你教坏我的。” 街上到处都是人和灯,车行得极慢,外头又人声不断,窄窄车中吐一口气都能熏烫人的脸,卫善被他一把扣住了腰,嘬得她舌尖发麻,行到府门前,这一股火气哪里还能忍得住,说王妃累了,进府便把她抱回屋中。 沉香几个不及送茶绞帕,就被关在门外,卫善这会儿求饶也是无用,自己缩在被里埋着脸儿,秦昭倾身压上去,腰背紧绷,吻得她逃无可逃了,一只手扣住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去解她裙带,轻轻一扯,裙子便松开来,露出时一段纤细腰身,原来时时都怜惜她,今日及笄,总算能够尽兴一回。 摸猫儿似的把她通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舌尖抵着花蕊,两只手揉一揉胸前两团脂腻,比一年前不知丰腴多少,一面弄她一面问:“善儿醋了是不是?” 卫善才不肯答应,可被他攻占三处,张口便是一声气喘,喘完了又跟着笑,她一笑就扭动腰肢,秦昭听见她又笑又嘤,整根抵了进去,抵得她一时迷离,两条腿盘上去,口里求饶:“醋了醋了,二哥饶我罢。” 整个身子都拱起来了,秦昭又舍不得,又知道她这会儿是惯会骗人的,这回不肯依她,极深处还又往里使力,眼看她身子颤抖肌肤发红,眼角含着一点泪意。 屋子里闹腾起来,沉香落琼都已经听惯了,一听见动静,便缩身到茶房中,谁知第二日秦昭早早出门,吩咐她们不许吵着王妃,里头人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 沉香掀帘进去,就见卫善身上披了一件蜜色透纱寝衣,人半歪着挨在四合如意云纹的大红引枕上,脸上红云将去未去,一头乌发松拢拢的散在肩头,赤脚踩在床踏上,露出半生生的脚丫子。 声音也不比寻常,妖滴滴好掺了蜜,抬手打了一个吹欠:“沉香给我倒杯茶来。” 秦昭折腾得她几乎一夜未睡,到后来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半点没用,干脆便不求了,任他摆弄,湿粘粘的两个人裹在被里睡了一夜,身上没有一处不乏的,这会儿方知,他原来还留了余力。 沉香低头不敢去看,绞了巾子递过去:“宫里送了消息来,陛下给齐王赐婚,杨家大姑娘往后就是齐王妃了。” 出气 卫善人软绵绵的靠在锦枕上, 脑子里迷迷蒙蒙的, 身上搭着半张锦被, 昨儿夜里还羞这床褥上一块块的要怎么收拾, 听见沉香这话立时撑了起来:“给我更衣, 我要进宫去。” 旨意怎么会下得这么快, 她反手揉了揉腰, 怎么算也得缓上两日,等京中传遍了,正元帝才不得不下旨意, 他这么爽快,难道是原来心里就想好了要叫秦昱娶杨宝盈? 沉香落琼捡了衣裳出来,卫善穿一件绯红色万字不断头金纹罗裙, 头上一边一只玫瑰晶步摇, 面上红晕未去,脂粉不施也是好颜色, 对着菱花镜照一照, 眼角眉梢都是春意, 赶紧开了粉盒, 薄薄敷上一层粉, 把这艳色压下去些,这才坐车进宫。 才到甘露殿殿门边, 就见小禧子立在殿门外,秦昱一接着旨意先去紫宸殿谢恩, 跟着又来了甘露殿, 卫善才刚迈进去,就见秦昱捧着茶盏坐在下首,满面是笑的看着如意坐在罗汉床上玩耍,口中说道:“多谢母亲替我筹谋婚事,我心中欢喜,必要来跟母亲谢恩。” 卫敬容听了他这话,看他一眼,笑起来:“你这个孩子,心里喜欢你表妹,怎么竟半点儿风都不透,若不是要阁上看见,都不知道你跟宝盈这孩子,心里彼此有意。” 一句话说得秦昱低下头去,借着吃茶掩过眼底神色,卫敬容跟着又叹:“阿翘不在了,你有事就该告诉我才是,若不然白白损了一桩姻缘。” 卫善是殿门,头上两枝步摇轻碰,环佩声一响,秦昱就回过头来,卫善笑盈盈看他:“我一听见消息就想来恭喜三哥,三哥可真是的,若不是昨儿咱们都瞧见了,还都不知道呢,这下子杨娘娘也能放心了。” 卫敬容一只手扶着如意,把一朵朵的仿生绢花铺开来给她玩,如意挑了最大的一朵牡丹,伸手就递过来要给卫善,卫善接过去还不算,如意翘着手指头点点脑袋,要让她把这花儿戴在头上。 卫敬容一面笑一面道:“可不是,后头就是中元节地藏会,我也能给阿翘烧一把香,告诉她一桩大事了了。” 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秦昱无话可说,他也确实拿不到把柄,知道怕是自己宫里漏出去的消息,可豆蔻绝没有这个胆子,除了她,延英殿里一个个都是些缩头鹌鹑,不说她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借她们两个胆子也不敢泄漏出去。 虽无实据,可想也想得到是谁在幕后主使,娶了杨宝盈,于他半点额外的好处都没有,旨意一下,秦昱在延英殿里砸碎了两个茶盏,偏偏是下下之选! 就算不是魏人秀,起码也是曾文涉的女儿,以卫善来比,从三品还是太低了些,可如今的杨家连爵位都没有,太子妃是平民不错,可秦显还有个姜家女当良娣。 自己娶一个五品官家女作妃,比秦昭不知矮了多少头,在延英殿书房里坐了一夜,如今看来要搬动秦昰,就要先压下秦昭,父亲已经忌惮了他,送上个把柄,就能立时把他从云端拽下来。 秦昱立时送信给曾文涉,曾文涉也不是蠢人,看他在信中把事儿一力推到皇后秦昭的身上,心里却知若不是秦昱有意挑三选四,心里巴望着要娶魏宽的女儿,早早奏请正元帝赐婚,也就不会叫杨家捡了这个便宜去。 杨云越几次三番要进宫来见正元帝,觑着妹妹周年祭祀的时机进了一趟宫,在紫宸殿中不哭妹妹,反而哭起太子来,细数些领着太子一同打仗的旧事,让正元帝先心软三分,跟着磕头求告,细数自己的过错,说这一年里闭门不出,反思己过,实在有负圣恩,每每想起都恨不得以身还报。 正元帝坐在殿上,杨云越越是哭陈,越是心里没底,可半晌这才正元帝竟然赐坐给他,还让小太监上了一盏茶:“你我都已经有了年纪,既然知道错了,往后便正身谨心,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正身谨心四个字,是卫敬容一直挂在殿中的,从丹凤宫中的,又从丹凤宫挪到了甘露殿,正元帝养病时,日日看见,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以为这是酸儒秀才们的痴心话,到此时方品出些味来。 杨云越是否真的听从告诫还不可知,正元帝却愿意再给杨家这个体面,曾文涉只得捏着鼻子把这苦果咽了下去,跟着女儿在七夕宴上拦住永安公主,说了混帐话的事,叫曾文涉知道了。 秦昭昨儿夜里不及问,一早上起来先叫了沉香,把昨儿花灯下曾家姑娘说的话问了个明白,派了王府长史往曾家去一回,模样倨傲,说的话也不那么客气:“曾公一心致学,还得仔细管教女儿才是,再没有哪一家未嫁女伸手去管别家事,王妃不计较是王妃好性儿,若是计较起来,今日满城传闻的就不是齐王赐婚了。” 把曾文涉气得面如紫酱,自己好歹是三品官儿,太常寺卿,秦昭已经卸下官职,除开个晋王的头衔,也只有一个山陵使,竟这么大喇喇上门,话还说得这样难听。 可他再气,也知道这事绝不是随口说的,送走了长史,便把女儿身边跟着的两个婢女叫到书房,两个婢女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下抖似筛糠,曾文涉一看就明白过来:“姑娘昨日究竟说了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待一字一句听明白了,气得差点儿厥过去,家里五个儿子才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如珍似宝的看着长大,几个哥哥都未曾有她这样的宠爱,她却存了这么些糊涂心思。 气得要打女儿,曾素蕴却缩身到曾老太太的屋子里,闹了这一场,气得曾文涉连连摇头,山羊胡子都翘起来:“还好没叫你当王妃,真进了宫,给家里惹了祸都不自知,蠢物!” 曾素蕴这会儿才知道哭,曾文涉把她禁足在小楼里,让她老老实实呆到说媒定亲,不许下楼一步,身边的丫头通通换过,把她牢牢看管起来。 甩手再回书房给秦昱写信,口吻便只得软下来,知道齐王量小,若是女儿办的这件荒唐事被他知道,心中不知作何想,便写到女儿资质寻常,本就不配王妃位。 秦昱自不知道曾家这么一场闹腾,见曾文涉送回来信中满是自谦之词,心中还颇为满意,觉得曾文涉很是识趣。 此刻坐在甘露殿中,看着卫敬容与卫善一搭一唱,想到杨家必也牵扯在其中,可此时却不能再跟杨家撕破脸,笑道:“表妹从来娇纵,还要劳烦母亲多多教导她些。” 卫敬容点点卫善:“有这么一个胡闹的我都教不好,比起来,还是宝盈听话些,我昨儿看她沉稳得多了,比原来可不同了,也只有你这个妹妹,叫你二哥纵得比原来还娇惯了。” 卫善挨在卫敬容身上撒娇,如意爬到她身上,把牡丹比在她发间,盯着她拍巴掌,这么点大的人儿都知道好看,抱着卫善的脖子,拿脸贴着她。 秦昱扯着笑意,看她们演这出戏,脸上在笑,眼睛里却半点喜意都没有,听卫敬容跟他论婚事:“吉日正在挑,你父亲的意思是早些办好,王府不及修整,得些住在宫中,宝盈那儿还得派去几个嬷嬷教导规矩,你宫里那几个也得约束起来。” 秦昱一一称是,正元帝到甘露殿来时,正听见卫敬容在说这些,宫里已经办过两场婚事了,这些仪式都心中有数,秦昱一听教导规矩的嬷嬷,便笑道:“挑两个宽和些的,表妹性子急,受不住。” 卫敬容抬眼便对正元帝道:“我说什么,这桩媒可作对了罢。” 正元帝冲着儿子点点头:“成家之后再立业,开府建牙绵延子孙,才是你眼下最要紧的。”伸手搂过如意,看见卫善头上被她戴了两朵大花,哈哈笑出声来。 婚都已经赐了,心中再不满意,也得装作衬心如愿,秦昭装模作样的宠爱卫善,让卫家人都站在他那一边,他自然也能学着样子对杨宝盈好,秦昱心里一边盘算一边觉得恶心,杨家算计了他,他还得荣恩他们,手缩在袍袖里,终有一日,要把这一肚子的火都撒出来。 这桩事里最高兴的就是杨家,杨云越一接着圣旨便摸了两个大封给传旨的王忠:“怎么还烦大监亲自走一趟。” 王忠搭手笑了:“这样的喜事,咱家沾沾喜气,恭喜府上,恭喜杨大人。” 杨云越原来对他就多有礼遇,久不往来倒也没生疏,硬生生把他留下来吃了一杯喜酒,这才放他回去,今日终于扬眉吐气,也知道这事少不了卫家的手笔,顺水推舟各取所需,两边虽没通过气,却心有默契。 秦昱打落牙往肚里吞,人前还得装着高兴的样子,心里算盘着要借机办一场宴会,总有些臣子要恭贺他,就借杨家的园子使,往后倒方便起来,想一想得先让小禧子送两盆八仙花给杨宝盈,再加两只金钗,交给宋良娣去办。 卫善自宫中回到王府,管事侯在门前,一下车就禀报道:“太常寺卿曾大人家,送了四样果盒来,都是时鲜物,王妃看着可要还礼?” 卫善本不想计较,蠢而不自知,总有她好受的时候,知道是秦昭给自己出气,翘翘嘴角:“由得他去,不必还礼。” 三友 永安公主和曾文涉的女儿曾素蕴起了争执的事, 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宴上也不是无人看见, 曾素蕴又被禁足, 七八月里京城这许多宴会一个都不赴, 虽说病了, 却又不叫人上门探病去, 何况当时卫善身边还有一个师清如在。 师清如一听见消息便写了一封信送到晋王府来,师家原来不过五品,师大人一向在大理寺供职, 因着职位不高,就算宴请,也只是陪宴的, 跟一二品大员家中的女眷并不相熟。 师清如和卫善之前也并没有交际, 还是卫善发了帖子请她八月来府中赏桂吃蟹,她这才写信送来, 那天的话她虽听见了, 却绝没有外传。 事关两家声誉, 她当时不曾问过, 过后也不曾说过, 可还是有人瞧见卫善和曾素蕴说话,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特意来问师清如的。 卫善收了她的信,着人往师家送两盆宝珠山茶去, 又送了两条帕子, 一盒宫粉一盒口脂,短短一张笺,叫她不必放在心上,师琅为人严正,两子两女都跟他是一个脾气,一便是一,她说没有就真是没有。 师家很快还了礼,师夫人还赞了一声:“外头都说晋王糊涂,永安公主胡闹,倒都是谣传了。”亲自备下回礼,让女儿去剪一把玉簪花,一盒自家做的点心,卫善既送了手绢,就还了一条师清如绣的飘带,两人就此就算交好了。 魏人秀经过这一回,又同卫善通起信来,只不似从前那样,一点点细事也要告诉她,写的话越来越少,多是些听闻,譬如京中又传了卫善什么坏话。 这些话斟酌了又斟酌,实在无法遮掩了,干脆写明白了,告诉卫善这些日子越传越凶,不过短短几个月,晋王原来那些办事得力,谦恭能干有志向的好名声全折损了一半儿。 如今在京城里流传的是晋王不思进取,永安公主只图享乐。 曾素蕴会到她面前来说这话,确也是在京里流传得广了,连闺阁女儿间都能谈论了,若是外头半点闲话也无,曾素蕴又怎么会挤到卫善面前来。 越是这样传言,秦昭就越是松散,后头有人推波助澜,他心知肚明,也不必去猜是谁,正元帝既然这么想着,就有臣子替他分忧,这个名声传得越广大越好。 卫善在灯下看灯,心里一阵忐忑,咬着唇儿蹙眉看向秦昭:“咱们当真还要办宴?是不是太过了些,要不然晚些日子再办罢。” 王府中庄子上各又办了几次宴请,往暖房里要的花,酒楼里要的酒水席面也越来越多,竹管笙歌,打马捶丸饮酒作乐,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就连魏人秀都已经听说了,城中只怕无处不在传说。 秦昭散了头发,身上只披着一件寝衣去点灯,襟口系带松松系着,露出里头一片结实的胸膛来,他吹了琉璃灯,点上蜡烛,在外头套上鲜荷叶,点起来青光莹莹,是城里小儿七月里的游戏。 这灯一点起来,卫善便笑了,她也披了一件寝衣,穿了撒花罗裤,里头是单纱抹胸,看见秦昭执灯走过来,脸先红起来,脚尖叩起来,手指头磨着床褥上的蝴蝶绣花。 秦昭一眼就知道她羞了,胸膛一震轻笑出声,一笑就笑得卫善口中发干,前些日子闹得这样,她打宫里回来的时候,床罩整个换了一回,还不够羞的,不等秦昭把她搂起来,两只手就抵住他,脸儿一偏:“再不能那么闹了。” 秦昭伸手就把她搂上来,细软腰肢贴着他的小腹:“到榻上去。”榻上铺了一张抽丝象牙编的小席,一只鸳鸯软枕头方便她垫在腰下。 屋子里头点了松针香,这味儿原是想提神醒脑的,可她身上又有另一种绝妙香味,甜丝丝的,比饴糖还更甜,比玫瑰糖还更香。 秦昭吮着耳垂,已经吮得她气喘了,两只手在她身上作怪,已经尝了放纵滋味,还怎么收敛得起来,卫善仰着脸细喘一下,撒花裤子退了一半,挂在腿上,她还在扭腰,怎么也不肯点着灯那样弄,秦昭便道:“我恐怕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往凉州去了,善儿就依了我罢。” 趁着她发怔的时候一把抱起来,倾身压在象牙席上,两只手绕到背后解她腰窝上的系带,指头刮得卫善轻轻颤抖,寝衣带子一开,便包不住细伶伶的锁骨肩胛,从身上滑落下去,露出里头那件水红色的抹胸来。 秦昭不急着解她身上的抹胸,先把烫热处贴紧了春水融融,抵得她身子发软,粉唇微张,轻促吸着气问他:“是……是又有战事了?” 秦昭还没答她,见缝便钻,听见她一声闷哼,眉毛细皱起来,面上又是痛又是舒服的模样,伸手在桌上摸了串小葡萄来,含在嘴里度给她吃。 磨着她的舌尖,绞出甜汁儿来,上面在磨,下面也要磨,托着她半坐起来,跪在牙席上进出,莹莹灯色都照不出她面上艳色来,一面动一动喘息,才还有余力说话,她一拱身,便只能喘气,到一回歇住了,这才开口:“怕是得去凉州。” 卫善人已经虚软,秦昭随手扯过软毯盖在她身上,还想把她抱到床上去,可她潋潋一眼瞧过来,自己也知道这不算完,不过暂时歇一歇。 自去岁起,凉州便不曾进贡青玉葡萄进京来,跟着连波斯的商队都被扣住,不许人进来通商,那些原来要迁回来的逃难平民也都被扣下,不许他们回到原籍还当良民。 正元帝先是顾不得凉州那么个小地方,南有吴越,北有大贺,要攻凉州比这两处地方都远,要过沙漠,行军这么远,军丁还不定能越过沙漠,这才有恃无恐。 朝廷发了几回书去,都似石沉大海,正元帝此时腾出手来,岂能容这么个芝麻小国放肆,依着他的性子,怎么也得发兵攻打凉州。 卫善伸手搭在他胸前,蹭过去搂住他的腰,那点倦意全不见了,想起上辈子秦昭那仗打得如此艰难,心里直颤,声音也跟着颤了:“凉州难不难打?” 情势再次变化,上一世秦昭是从封地打过去的,千里迢迢领着兵去,那会儿的情势比此时恶得多,正元帝除了秦昱,还有两个亲生儿子,东宫又有太孙,对待秦昭便不似上辈子那样,只盼着他早日战死。 方才情动时扯掉了抹胸,嘬得胸前点点红痕,这会儿她贴过来,伸手便覆上去,吻吻她的额头:“打仗总没有容易的,可你在京里只怕比我更难些。” “我不怕难。”说着眼圈都红起来,额头贴着额头,伸着胳膊勾住他的肩,这回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秦昭两只手滑到她腰上,把她往上抬,埋首在她胸前。 一面听她细细喘息,一面说道:“且得看清江战事如何,凉州虽是通商要道,可大业靠的还是农耕,商人送进些新奇玩意儿,不如海上走船税收多,袁相必要上折子,若是清江战事不稳,凉州还得等上些日子。” 卫善被他骗去两颗眼泪,吸着鼻子就发起脾气来,拳头捶打他的背,脚抵住他,钻回床上缩在丝被里,怎么也不许他再碰了。 晋王府的宴会依旧在办,请些文人赏花作诗,卫善全交给管事来办,原来且不知道天天玩闹也这么费精神,要当个纨绔还真不容易。 前日才刚宴罢,听了一席的酸话,卫善缩在后头听不见,秦昭听这一肚子无用的书生牢骚,偶尔也指点上两句,可依旧还是些无用话,想想都替他累,只盼过得两年,能跳出这是非圈子,往封地去。 不料这一日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也不曾送帖上门,到了就要进来,秦昭根本不在家中,他却非要在王府门房里等着,管事报到了卫善跟前:“是袁相家的二公子。” 两人也算有过交情,袁含之还曾来过婚礼,只这半年里疏远了,卫善听了思量片刻:“把人请到花厅去坐,沏些好茶水。” 管事应得一声,跟着又道:“看着这位袁公子是负气而来。” 面有怒容,说话声音也硬得很,上门既无拜帖又无礼盒,声气还这么恶,若不是他姓袁,早就被人打出门去了。 卫善一听,越发奇了,袁含之能跟秦昭有什么矛盾,他去岁进了翰林,一直都在修书,还是袁礼贤自己求来的,说小儿子性情急躁,修修书磨磨性子也好。 既是挟怒而来,秦昭一时半刻又回不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样的气,卫善想得一回,让沉香替她换过衣裳,换过一件银色织金云雁纹的衫子,重挽过头发,多簪上几枝珠钗,去了花厅。 袁含之在花厅里还脚不沾地,气得绕着桌子团团转,侍女奉上的热茶,急吃一口,烫了舌头,卫善正要进去,就见他把那口茶又吐了出来。 沉香几个死忍住了,这才没笑,卫善装作不曾瞧见,笑一声道:“王爷出城去了,你有甚急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袁含之手里还捧着茶盏,才刚吐了一口茶,嗞牙咧嘴的正在抽气,不意会看见卫善,两人还是在卫善十二三岁的时候见过一回,已经许久不见了,袁含之本来就涨红着脸,抬头一看,脸色越发红了起来,张口结舌,这哪里还是当日亭子里的小姑娘。 他先是被卫善容光所摄,跟着立时又回过神来,正在气头上:“我来是要问一问王爷难道……难道忘了当年的志向不成?既然告诉王妃也是一样,那也请王妃替我转达。” 他本想骂秦昭是猪油蒙了心窍,而卫善就是这块猪油,可一对上她那双乌晶晶的眼睛,便说不出来了,抬眼飞快一扫,看她脸上不见怒容,嘴角一翘,卷起来好似小茉莉花的花骨朵似的,赶紧低下头去。 耳朵里听见一管落珠似的声音:“我替我们王爷,多谢你啦。” 袁含之又一次抬起头来,怔怔看向卫善,看她眉尾入云鬓,原来颜色已经极盛,此时带着笑意,便似好花独绽,心里觉得古怪,他这以气极败坏,她怎么反而称谢。 袁含之来的时候是预备好了割席断交的,谁知反受礼遇,卫善挥一挥手,沉香替他上一盏新茶,又添上一碟凉果。 袁含之终于不拿脚底去磨青砖地,正襟危坐,卫善掀开花盖,细细吹过,饮了一口茶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今见三友聚全,实在难得,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张驰 袁含之手里捧住茶盏, 连声不敢, 这会儿才想到自己还未曾行礼, 胸腔那团直冲心头, 冲得他头顶冒烟的火气, 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杯茶捧在手里饮又不是, 不饮又不是, 晋王妃说这话,还真是他意料之外,除了扯了笑来, 还真不知说些什么,说王妃深明大义好像不对,再要穷追猛打好像也不对。 他不曾见与卫善有过接触, 卫家与袁家从来少走动, 外头盛传永安公主美名的时候袁含之不信,京里传她爱享乐, 晋王就是因她才日日耽于玩乐的时候, 他信了。 袁含之跟着秦昭去过清江大营, 看着他如何整顿军事, 督造战船的, 日夜不休,大雪天还要外出调粮, 从来也不曾畏难畏险。 袁含之一个书生,除了文才之外, 武艺是一窍不通的, 看的那许多兵书,谈起来头头是道,跟着去一看,就知道自己原来说的那些,为何被人耻笑,自己想起来都要脸红一回。 也怪不得太子不愿意同他们答话,实是没上过战场,说的全是自己的那些粗浅见识,真站在那儿不攻也破,见到江上一片白雪茫茫,战旗都冻得发硬,军士铠甲上结了一层冰花。 冬日湿冷直钻骨头缝,夏日里又暑热难挡,袁含之自有一顶小帐,却不比在家时有书僮有冰盆,热得浑身起痱子,可全员依旧披甲演武,反而是他能在帐里摇着扇子听一听操练声。 秦昭总是起得早睡得晚,大帐里的灯火半夜里还亮着,帐前小卒说晋王夜读兵书,这一年之中推演水军布阵,大船小艇都已经建得颇具规模。 正是意气奋发,不日就要挥师南下的时候,他却被正元帝召回了,太子身故,朝中确有纷争,可一旦平息,南边还要攻,秦昭也还是主帅,谁知他不仅当不成主帅,还去当了个山陵使。 袁含之在家里愤愤不平了几日,他既入了翰林院供职,便能上书谏言,奏折都已经写好了,国家开科取士,就是为了发现人才,任用人才,不必求天公赐才,眼前就有却把他闲置,又写了清江营业晋王如何调派得当,郢城战事又是如何身先士卒,被父亲发现,把这奏折按住,拿竹板子打了他一顿。 袁含之岂肯服气,反是哥哥来劝他,说朝中正是多事之秋,他上些奏折,倒似是父亲授意,家中一举一动都有人揣摩,更不能贸然行事,又告诉他说,晋王韬光养晦也未可知。 他听了哥哥的劝,总以为过了风头,秦昭必然请战,谁知晋王看花打马越闹越荒唐,守着永安公主,两人从城里到城外,办的宴席也越来越多,还给他发过帖子,袁含之去了,席上多是空话,还没饮过三杯酒,就甩袖离开。 这回又在翰林院中听那些人七嘴八舌说了许多话,气得连差事都没当完,出了翰林院就到晋王府来,可这一拳头,就似打在了棉花上。 他来的时候怒气冲冲,越是坐越是尴尬,可这话都已经说了一半,咬牙还得说完:“王妃既然明白大义,更该规劝晋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他胸有大志,如何能安然当个山陵使。” 这话在外头绝不能说,山陵使是替正元帝督造皇陵的,皇帝百年大事,有一丝轻蔑之意,都能被人抓住把柄,秦昭虽宴饮玩乐,礼部的差也越当越懈怠,这件事却从没有推托过。 沉香落琼捧了攒心海棠的点心盒来,看着两人一时三刻也谈不完,又重新添上茶水,在屋里打扇供冰,银签子串了糖渍果子,袁含之不爱这些,却看着卫善吃了一个,于是也拿一个捏在手里。 卫善口里嚼着果子,心里拿不准分寸,袁相一系总是云山雾罩,他似乎是希望秦昭能当秦昰的后援,却又不希望这个后援太过强大,袁含之这么冲动,心里怕藏不住事,话便不能说得太多。 一枚酸甜果子嚼完了,这才道:“我二哥从来都是如此,用得着他,他便尽心尽力,用不着他,叫他歇歇也好,一张一驰方是文武之道。” 沉香再沏上来的茶是三友茶,卫善吃了果子掀开盖茶盏就是一股清气,嘴角一抿知道沉香不通,这茶必是椿龄送上来的。 袁含之一介书生,胸中很有些意气,又有许多讲究,再饮茶时见上头浮着雪梅,若说茶味,只能说是清淡,可竹叶松针清气扑鼻,倒对卫善刮目相看,便是在大嫂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行事。 卫善软言几句,每句又都说得袁含之无可辩驳,看卫善行事也知道她绝不是外头传言那样挑唆得晋王只图享乐的女子,心里有些回过味来,闷闷吃了一盏茶,立起来作揖,躬身到底:“叨扰王妃了。” 来的时候昂着头,走的时候反似斗败的公鸡,袖子都甩着,他是空手上门来的,卫善却没让他空手回去,着人用荷叶包了一包三友茶,袁含之就拎着这包茶,晃晃悠悠的走了,晋王叫人看不透便罢了,这么个小王妃,竟也叫人看不透。 秦昭回来,听说袁含之来了,一面抹脸一面轻笑一声:“他早该来了,竟忍了这么久。” 卫善记得袁家遭难,只有袁含之退回龙门山修《碎骨集》,他受严刑也没有招供,只是挨了拷打折磨,从此身上就落下残疾,想到今日这份意气,难免为他可惜,蹙了眉头,想着若再有这事,秦昭又要如何作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昭看她蹙了眉头,扔下巾子坐到她身边:“善儿想什么?揣摩袁家的用意?含之是没有这么多心思的。”既忠且直,倒不似他的父亲,可既姓了袁,此时便不能再走得太近。 卫善摇摇头:“袁相的用意,还用揣摩不成?昰儿这样小,拴惯了的小马驹,大了也撒不开腿跑出去,袁礼贤想学熬鹰人,把这只小鹰熬出来,这鹰就听凭他的驱使。” 秦昭一怔,侧脸看她,这么看她面颊圆润,脸上稚气未脱,与夜里点着灯瞧自又不同,嘴巴一翘的神气,又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伸手刮刮她的鼻子。 卫善懂得的,正元帝也一样懂得,又怎么会眼看着儿子,当别人手里的鹰,此时不发作,那是还没到发作的时候,袁家如今看着势必大,能不能长久,还得看正元帝的寿数如何。 袁含之此时竟还有心思操心别人的事,卫善翻身抱住秦昭的腰:“我才想这些,就已经累得很了,二哥该多累?”说着坐起来,手指头按在他额角上:“我给二哥揉一揉。” 秦昭还想夸她的,被两只手指一搭,头又枕在她腿上,眼睛暗幽幽的看向她,张张口似有话说,卫善把耳朵凑过去,秦昭几个字便把她说得面飞红霞。 抬起头来正要捶他,见他弯着眼睛,眼底是掩不住的深情,羞赧一笑,下颔轻点,声音细细的:“夜里给你揉。” 秦昱的婚期定在八月里,六局十二司的尚宫不住出入甘露殿,卫善偶尔也进宫帮手,卫敬容多是派给她些闲事,往各殿里走动一回,再去东宫看看太子妃和小皇孙,再有两月姜碧微就要临盆,也要多加照拂,这事不能指望太子妃,还得自己时时盯着。 又把秦昱身边的宋良娣提上来,让她打理延英殿里的布置。杨宝盈要当齐王妃的旨意一下,豆蔻很是病了些日子,宋良娣心知事情隐隐不好,是自己身边的人漏了消息,却咬紧了牙关,怎么也不敢说。 这事她本就做理隐秘,又还没出手料理豆蔻,秦昱竟然不知,跟着就约束宫人不许出殿,延英殿里自接了旨意,就忙起齐王大婚的事,宋良娣越发恭顺,也不再同豆蔻起争执,几件事都办得又快又好,倒让卫敬容夸了她两句。 宫里都在预备着秦昱的婚事,连中秋宴都简办了,偏是中秋这一日,东宫里的云良媛没了。 信报送到甘露殿时,卫善正在对给杨家的赐物,正元帝不曾加封官职,也没有加厚赏赐,光这两条,就足够秦昱心头不乐了。 东宫太子妃大婚的时候,正元帝赐了两座百鸟朝凤花枝落地灯,到秦昱灯还是灯,跟龙凤全无干系,礼单是比着太子那会儿,删减再添的。 腊梅一来报信,卫敬容还一怔:“并不曾听产云良媛的病症,怎么人就没了?”到底是皇孙的生母,生产之后亏了元气,一直将养也没养回来,前些日子赐下果品时还说人能起床谢恩了,怎么这会儿竟没了。 卫善搁下礼单:“姑姑劳累,还是我去看看罢。” 腊梅有些怵她,这位公主王妃的眼睛太利,抱养孩子那件事,已经同太子妃不和,怕她用云良媛的死做文章。 被卫善一眼看破,懒得理会,本来宫中有喜事,云良媛的死也不会大办,按着礼收裹了,再念两卷经,连秦显都还未落葬,棺木只怕就摆在秦显的身边,依正元帝的性子,只怕要厚赏云家的。 出了甘露殿的殿门,卫善便问道:“云良媛是怎么没的?” 腊梅喉咙一紧:“云良媛一向身子不好,前先日子看着有了起色,我们娘娘还抱着皇孙去看过她,也不知怎么,昨儿夜里人就没了。” “不知怎么?”卫善把这四个字提出来发问,斜眼看她:“昨儿夜里就没了,怎么这会儿才报?” 云良媛身子不好,夜里睡不实,早上难醒,太子妃早就免了她请安,许她睡到中午,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腊梅又不敢说太子妃慌了神,就怕自己沾上干系,嚅嚅说不出话来。 卫善收回目光:“先看看去罢。” 暗鬼 卫善人才走进东宫殿, 就见里头一片缟素, 门上廊上都挂着白灯笼, 原来李承徽苏良媛各有喜好, 穿戴一眼就能瞧见来, 如今坐在殿里, 一模一样的孝服, 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忽然就失了颜色,看见卫善来了,立起来对她行礼。 李承徽苏良媛还有底下这些小昭训们, 替秦显守孝吃长斋,人人都瘦了一圈,神情恹恹的, 在宫里和在寺院里也没甚个分别, 听见外头热闹,东宫里却好似一潭死水。 关起门来倒也有自己的日子过, 做做针线念念经, 原来不走动的, 也走动起来, 看看花样子, 再养养花喂喂鱼,不能随意走动, 孝期中也无玩乐,连双陆花牌都不能碰了。 见卫善来了, 也没旁的话好说, 都说云妹妹这些日子苦病,人还这么年轻,竟就这么没了,连前世不修都不敢说,又各自缩回自己屋中去。 云良媛的屋子在东宫角落,屋里开着门还一股药味,窗上薄纱被熏成了浅黄色,云良媛人躺在床上,沉香在门边伸头一看:“公主先别进去了,等收裹的嬷嬷来看过了再说罢。” 云良媛的贴身宫人哭得双目红肿,本来跪在屋中,见人来了,扑过来便哭道:“我们娘娘死得冤枉,公主可替我们娘娘申冤。” 卫善面上骤然变色,腊梅唬了一跳,伸手就是一巴掌:“胡说什么,嬷嬷还没看过,到底人是怎么没的,还没问你们的罪呢,倒敢攀扯娘娘。”昨儿人还好好的,今天人便没了,宫人不曾好好 侍候在跟前,自然是她们的过失。 沉香伸手拦了她,卫善见这宫人哭得这么真,缩在地上陈情,又说云良媛是怎么盼着能看孩子一眼的,肚里落下这块肉,到如今瞧过三回,听见孩子哭就要挣扎着起来,一点动静便睡不着觉,是生生把她给磨死的。 她一说落了娘胎都没见过三回,卫善便拿眼去看腊梅,腊梅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口中辩道:“云良媛身子不济,屋里一直都吃着药,娘娘不敢把小殿下抱过来。” 院子里喧闹了一阵,太子妃这才过来,她到底是个软和人,听见人没了,倒有片刻心虚,可这孩子养都养了,哪里会还给她呢。 收裹的尚宫嬷嬷们来了,进屋一看,人身的衣裳穿得齐齐整整的,穿一条织金红裙子,梳了头,头上还戴着首饰,这么一看,便知不是好死。 云良媛两只手搭在腹上,两个嬷嬷自前朝到如今,一直干的就是这份差事,换过眼色,伸手一摸,不对着太子妃,反对着卫善道:“这位娘娘吞了东西,瞧瞧屋里可少了什么。” 宫人一听茫然抬头,跟着翻找,首饰匣子里头少了七八只金戒指,嵌宝的纯金的都有,想必是一心求死,连吞了七八只金戒指,坠死的。 宫人伏在床上便哭,太子妃根本不敢看过去,听见是坠生金而死,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发白天,隔得许久才道:“这……这可怎么说。” 云良媛自孩子被抱走之后,便一直病着,卧在榻上起不来身,做完了月子也不见丰腴,月子里也没仔细保养。也无法保养,太子妃抱走了孩子,卫皇后又庇护着太子妃,眼看这个孩子是回不来了,成日流泪,作下病来。 她先还当那话是真的,等她病好了,孩子就能回来了,太子都没了,东宫还有什么指望,云良媛一门心思指望着这个头生子封王,被太子妃抱走了不说,又拿她病了的由头,不许她见儿子,她分明好了,还说她没好。 疑心生暗鬼,越是想越是多疑,觉得太子妃要害死她,只有害死了她,小殿下才能长长久久的住在正殿里,太医院开的药也不敢吃,煎出都倒在溺壶里。 越想越真,觉得自己不吃药了,反而精神好了,还能多吃下东西,她再去求太子妃时,甄氏看她一脸病容,又听她言辞颠倒,眼睛一圈都泛着红,宽慰她几句:“我叫太医院换一个太医给你瞧瞧,妹妹别急,慢慢养好身子再说。” 换的太医煎来的药,她也一样不吃,她说得这么真,身边的宫人都信了。一吃药她就头晕乏力,茶饭不思。停下一顿立时就能吃下半碗粥去,气色也要好得多,这些个宫人吓破了胆儿,要是把 云良媛真的死了,她们也没活路了。 云良媛先还一天一天的望着屋门,后来自知无望,人木木呆呆的,又觉得太子妃要害她,成日里缩在房中,也不许人把悠车取走,见天的说下殿下总要回来的,还把小衣裳收拾出来,搁在枕头边。 等她看见悠车傻笑起来,宫人便知不好,云良媛这是魔怔了,这病症怎么能报上去,她原来是皇孙生母,怎么都还存得一份体面,如今人瘦得一把骨头不说,还疯了! 可不比发到庙里念经更惨些,要是关起来,比冷宫都不如,把这事死死捂住,不敢露出分毫来,连苏良媛李承徽来看她,也多是推拒,就怕人瞧出端倪。 宫人自不肯认,把云良媛身子吃了药便坏,不吃药就好的事都咬了出来,太子妃听得面色涨红,腊梅素鹃两个气得直骂:“胡说八道,你们怎么敢害娘娘。” 两边吵闹,东宫里余下的人一个个都从窗后探出头来,听着这场闹剧,卫善听她们七嘴八舌,夹缠不清,轻喝一声:“噤声!开药有药方,煎药有药渣,也不是你们一之词就能构陷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宫人被这一声喝住,又低头垂泪:“我们娘娘真是死得冤枉。” 人都没了,又是吞金自寻死路,就算那药渣里真有什么,宫里也不可能追究的,甄氏是太子妃,就算为了秦显的体面,也不会追究。 卫善叫人把一直给云良媛看病的太医叫过来,这事闹到这样,不是她能作主的,让沉香去甘露殿,把事情回给卫敬容,看太子妃面色发白,点了腊梅:“把你们娘娘扶回去歇一歇。” 太子妃白着脸看了一眼卫善,想为自己辩解,却又说不出话来,她却是拖了一拖,只是想弄明白了云良媛是怎么没的,才好报上去,怎么好端端的,人自己就死了,如今这一拖倒显得真是她下了手。 卫善看看她:“嫂嫂去歇一歇罢。” 太子妃还没进正殿,就看见卫善去了心悦殿,她一把握了腊梅的心,心里有一处知道云良媛的死总归跟她是有些干系的,可到底不是自己害的她。 碧微的肚子已经有六个多月了,人比原来要丰腴得多,炊雪饮冰和小禄子三个牢牢守着门,看见是卫善来了,这才往里头通报一声。 炊雪低头引卫善进去:“外头这样乱,怕扰了娘娘的清静,这才守着门的。” 几个宫人和小禄子自陪着碧微去了一趟边关,回来之后越发忠心,特别是小禄子,他原是秦显身的边人,秦显没了,该跟着太子妃才是,却一直都没有过去,只留在心悦殿中,听凭碧微的差遣。 碧微手里拿了个青瓷小罐,捻着鱼食投到缸中,看两尾游鱼摆尾巴,一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卫善来了,冲她笑一笑,指一指临窗的炕桌:“坐罢。” 卫善这才看见窗边罩了一层冰纱,冰纱上画着山水图,既透光又里外都瞧不见,她这是诚心要和东宫这些人分隔开了。 她有意如此,卫善心中叹息,笑着问她:“姐姐这些日子身子还好么?” 炊雪奉了茉莉茶来,姜微跟前的是一碗酥酪,她小口吃着,点头应声:“还要多谢你送来的燕窝,我吃着很相宜,夜里睡得也好。” 卫善不说,她却问起来:“外头闹了半日了,可有定论?”只隔着这点路,还有什么听不见,何况早上已经闹过一回了。 “吞金,这么硬的东西都能吞进去,死得这样痛,怎么就不敢活呢?”卫善说得这一句,碧微抬起眉头看她一眼,难得露出笑意来,握着她的,放在自己肚子上。 夏日里衣衫薄,贴得紧了,能感觉里头孩子在动,似乎是翻了个身,一只脚抵在肚皮上。 卫善讶然,抬头看着她,碧微的面庞圆润许多,面上红润有光,抚着肚皮道:“我倒能明白些,这是觉得没有生望了。” 卫善看着她,一时庆幸,幸好她还有弟弟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碧微一眼便知其意,笑起来,把剩下的半碗酪全吃尽了:“饿得快,又好吃,再有两个月也不知身子得圆成什么样儿。” 外头又响起脚步声,知道是卫敬容来了,卫善站起来要出去,被碧微留住:“我原就要去找你的,想托你一件事。” 卫善看她忽然郑重,也正色看向她:“姐姐说罢,若我能办,自然替你办到。” “我生产那一日,想请你来陪着我。”碧微一面说一面抚着肚皮,眼睛盯着窗口挂的山水画,太子妃敢抱走一个,就敢抱走另一个,寻常不提,生产的时候一脚迈过鬼门关,由不得她不提防。 “那是自然的。”就算她不说,卫善也要来,经了这桩事,东宫这些人都得再换上一回,云良媛家里也要得些厚赏。 云良媛的事,譬如细雪落入江面,入水便化了,一点涟漪都没起,小皇孙本就在替父亲戴孝,腰上扎一根白腰带,如今一并又替生母守了。 夫妻 宫里热热闹闹办着齐王的婚礼, 杨家嫁女备足了嫁妆, 比着卫善当时的那一百二十八抬的数, 浩浩荡荡抬进了延英殿。 秦昱向来喜欢这样的排场, 听人夸耀颇为满意, 杨云越心知这桩亲事并不叫秦昱如意, 又知他最要脸面, 便把嫁妆办得极其丰厚,嫁妆单子叠起来有小册那么厚,陪送的绸缎首饰俱是上等, 呈 送进宫去,卫敬容看过一眼便笑,递到秦昱手上:“到底是舅舅疼外甥。” 杨家这些年征战, 攒下一份厚厚家底, 庄子田地铺子数不胜数,有意给的厚, 这些东西拿出来也颇可观。秦昱先还看着欢喜, 跟着又想起卫善那份嫁妆, 卫家在业州的全部土地, 都给她当了陪嫁。 这么一比, 杨家这份便显得轻了,听卫敬容一说, 秦昱嘴上感念舅舅,心里却没了欢欣之意, 杨家只出这点血, 就白得一个王妃位,杨云越升官,杨思齐的差事,可都要他出力,伸手就把单子搁在一边,捧起茶盏来吃茶。 徐淑妃看他这样,便知他心中并不满意,可既是大家伙一起使力推舟的,便满口的夸赞,说杨家姑娘女大十八变,比小时候看着更可人心了。 秦昱耐着性子陪坐,越是听好话心里就越是不乐,回去延英殿,见宋良娣把正殿理了出来,挂上红绸红帐,取了几种花样的地衣问他哪一样好,秦昱挥手:“你看着办。”胸中这口气不顺,甩了帘子进了豆蔻的屋子。 豆蔻这些日子病着,宋良娣才要说话,又咽了回去,望着那一晃一晃的竹帘扶住了丫头的手,收回目光,吩咐宫人:“去催一催尚织局,咱们宫里的衣裳可做得了没有,还有百子帐,这会儿都该挂起来了。” 说完了这些望一望屋门,那细竹帘子依旧在晃,心里一颤,每回秦昱去了,豆蔻就要歇上两日不起身,先还当她是拿乔,次数多了,便能闻到那屋里一股药油味儿,闻得人心头直发慌。 宫里处处着紧着办齐王婚礼,卫敬容却在此病了,吹了风发起高热来,人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进了八月卫敬容的身子便不好,吃不下睡不稳,请了太医来看,只说是过于劳累,要多歇息少烦心,药还没吃上两帖,人就病倒了。 正元帝在紫宸殿中听见消息,立即放下奏折到了甘露殿,徐淑妃陪在一侧,看见正元帝来了,赶紧道:“娘娘实在太操劳了,太医按了脉,说这些日子再不能烦心,得静心养病才是。” 自二月起宫中大小事便没断过,正元帝病了,也是她一力苦撑着照顾,除了照顾他,又要看管两个孩子。太子丧仪,东宫添子,齐王娶妃,桩桩件件都是皇后在操持,平日里看着没什么,身子实已经似个纸糊的灯笼,风一吹便把人给吹倒了。 卫敬容人迷糊着,看见正元帝来,还待挣扎起身,被他按住,还伸手替她掖一掖被角:“你歇着,有事叫阿徐代劳就是,要是想善儿,就叫她进宫来陪陪你。” 卫敬容缓缓点点头,结香捧了金盆进来,徐淑妃正要伸手绞帕,正元帝一伸手:“我亲自来。”一摸那水里是加了冰珠的,点一点头说结香办差仔细,绞得半干给卫敬容搭要额上,看她阖了眼,又吩咐结香:“殿里不要贪凉多摆冰盆,在外室摆上两个,着宫人扇扇子打凉风进来,平日也多盯着她吃些温补物,你们娘娘身子一向不好,平日里亏得太多,这回且得仔细养养。” 跟着又调头叮嘱徐淑妃:“阿徐办事一向合皇后的心意,她从来是个操心的性子,有些事就别叫她过问,这些烦琐事,你看着办了就是。还有乔昭仪几个,她是喜欢的,陪她来说说话也好。” 徐淑妃越是看越是垂了眉,口里不住应是,心中却不住惊异,陛下从来未曾这样体贴过,便是对杨妃也从未如此,等看他还侧身看着卫敬容,替她拢拢襟前的散下的发丝,就更低了头不敢看,心里怎么也难信,都夫妻二十年了,难道到此时才生了些夫妻情宜不成? 徐淑妃眼中不敢看,口里不住应着:“娘娘这些日子确是太操劳了,我必日日过来,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 正元帝略坐一刻,结香奉了茶托来,他挥一挥手:“不吃茶了,胡成玉还等着呢。”站起来立时即走,王忠一直等在外头,一行人又急步回了紫宸殿。 这就更奇了,徐淑妃惊异,结香几个倒还好些,连日来陛下对娘娘越加体贴,按着正元帝的吩咐,在外室摆了两盆冰,让小宫人打扇子,又备下甜汤,等她醒了喝上些。 皇后积劳成疾,正元帝日日赏赐不断,宫务让徐淑妃代理,每回下朝都要去甘露殿探一探皇后的病,卫善碰见过几回,看他模样不似作伪,比徐淑妃几个还更惊愕。 正元帝何时对人有过这样的心思,就算是他喜欢的,也绝没不肯费这么多的心,对杨妃如此,乔昭仪符昭容,哪个不是三天的新鲜劲。 卫善见着惊奇,卫敬容却安然,看王忠送了果子点心来,便让这宫人把备好的绿豆百合汤送上:“天天都烦着大监跑一趟,虽立了秋,也一样暑热,喝些汤再走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忠从袖里掏出帕子抹汗,坐了半个椅子,笑道:“陛下政务繁忙,还日日挂念着娘娘的身子,今儿又问了太医,娘娘的病症可轻了些。” 卫敬容咳嗽一声,帕子掩了口缓缓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也有了年纪,不比原来年轻的时候能硬熬了。”说着指指卫善昭:“小辈们来瞧瞧我,我心里也很高兴。” 王忠捧着琉璃汤碗:“晋王王妃孝顺,娘娘有福。” 卫敬容着人盛上些栗子,才刚进上来的新栗:“看着陛下,别叫他贪凉多吃蟹,他吃着药呢,小葡萄也不可多食,生花发痘最易上火。” 王忠一一点头应下,又带了甘露殿自造的肉酱虾酱回去,让光禄寺烘了饼来,抹上一点算作歇午的小食进给正元帝。 秦昭托着卫善的胳膊出殿门,虽入了秋,这样的天走上两步额上就要泌出汗来,正元帝越是热越不愿意动弹,竟还天天过来看望姑姑,她咬咬唇儿:“陛下的腿,必是好多了。” 秦昭和她想的一样,两人都不肯信正元帝会忍着腿疼过来看卫敬容,可就算他身子舒坦着,也不会天天过来,两人对望一眼,眼睛里都是一个意思。 卫善同秦昭一处时,说话举动还同原来一样,鼻尖一皱:“真是古怪,天难道要下红雨?” 秦昭一听便笑了,心里也不肯信,伸手取过她手里的小扇替她扇风:“看看再说罢。”已经八月,冬至大祭之后还有元日大祭礼,朝臣们都等着看,典礼上皇帝初献之后,会让哪一位皇子亚献。 卫善犹疑,卫敬容也是一样,看着安然,却处处约束了宫人,不许放肆,对秦昰如意也更严厉,如意已经开始学规矩了,她比别的孩子都不一样,是在父亲的宠爱纵容里长大的,最不怕正元帝的就是她。 张手就要抱,一抱在怀里就去揪正元帝的胡子,说话举动就是个娇宠万分的公主,正元帝对待哪个孩子都是严父,便是秦显小时候也是很严厉的,可对如意半个不字也没说过,换卫敬容来当严母。 如意这么点大,屋子里的好东西无数,正元帝抬抬手,宝石珠子便不断送到她手中,还是卫敬容拒了:“她才多大,这些就是红石头。” 正元帝不以为意:“朕的女儿,玩玩石头也没什么。” 这才越看越严,绝不许她说出格的话,也不许她身这的宫人嬷嬷流露了一星半点娇矜的模样来,这才这么小就找了尚宫教她规矩,每天都有功课。 如意知道哥哥们每天都是有功课的,再说她的功课就是学个话,行个礼,跟玩也差不多,倒很乐意,只是母亲病了,不能时时看她,就闹着要去找父皇。 等大臣们在紫宸殿见到正元帝是如何疼爱小公主的,心里就又掂量一番,皇后看起来是深受爱重,公主又得宠爱,看来立嫡是最有可能的。 跟着正元帝又升了卫修的官儿,把他从清江升回了京城,调任书刚下,卫善倒松一口气,什么宠爱珠宝都是假的,肯给官职封号才是真的。 除了卫修升官,卫敬容又替卫平结下一门亲事,说看着师家的姑娘极好,想让正元帝替他保媒:“你是姑丈,比他叔叔年长,该你来保媒。” 正元帝一听便笑,竟点头应下了,隔日就叫了师琅过来,问他可有意,师琅自然不敢拒,两边换帖合八字,八月底三书六礼就走了一半。 卫家步步顺心,顺得人心里发慌,卫善一面预备着大哥结亲的聘礼,一面忧心,秦昭却歪在榻上吃葡萄,懒洋洋倒卧着,胸前摆了一个小玉碗,手指剥了葡萄皮,搁在碗里,看卫善团团打转,冲她招招手:“过来。” 卫善还皱了眉头,人还没过去,嘴巴先张开,嚼了两个葡萄,往秦昭身上一挨:“你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昭又喂她吃了两个,知道她这会儿嘴里必是甜津津的,捧了脸儿轻啄羹一口:“一时好一时恼,这会儿是好的时候。” 杨宝盈八月底嫁入延英殿中,第二日往甘露殿请安,卫善预备了一对儿鸳鸯满地娇金簪,一对刻喜字的金镯,看她笑得满面羞意,送的东西也是件件都花了心思的,对太子妃还行了大礼。 卫敬容病还未好,隔着帘子吩咐:“昱儿,领着你媳妇,去给你母妃上柱香罢。” 秦昱称是,杨宝盈早早预备好了火烛香纸果品,在珠镜殿中拜了一拜,又小声祝祷,跟这个从来都亲切的姑姑说了许多话。 一时说会待表哥好,一时又说让姑姑放心,她下拜时,秦昱远远站着,珠镜殿早已经不复往日模样,帐幔结了丝网,河渠也早已不通,心中事翻腾上来,连声催促,不等那纸烧完,就把杨宝盈带出了珠镜殿。 两人当时看着夫妻合乐,秦昱对杨宝盈也如上辈子初成婚时一样的温柔体贴,延英殿里原来侍候他的人都倒退一射之地,原来人人都称赞晋王夫妻恩爱,如今又改换称赞齐王夫妇,倒真是皇家少有的恩爱。 可谁知还未进十月,延英殿中便闹出事来,齐王妃杖责王昭训,王昭训便是豆蔻。 善妒 卫敬容断断续续病了许久, 身上才刚好上些, 一吹风便又咳嗽起来, 才刚入九月, 甘露殿就早早烧起了地龙, 地衣绒毡全铺设起来。 怕卫敬容着了风, 换过厚绉绸帘子, 太医每日都过来请安摸脉,汤药喝了不知几壶,就是难好。这毛病并不是吹风着了风寒, 而是身体过于劳累。 反反复复就是精神还没养足,卫敬容只要身上好几日就打点精神过问细务,徐淑妃没了办法, 把卫善请进宫长住:“没有善儿看着, 娘娘是怎么也不肯听话了。” 卫敬容点一点她:“你倒是会搬救兵,善儿住进宫来, 昭儿怎么办。”说着面上带笑, 本是玩笑一句, 岂知被她一句话给说准了。 卫善在甘露殿中给卫敬容侍疾, 秦昭这下到上值勤快起来, 下了朝就到甘露殿中来,陪着卫善用过饭, 这才回家去,一日二日如此, 十天半个月还是如此, 太监宫人传遍了,连朝臣都知道了。 正元帝待皇后的好,像是被这场病给勾了出来,还当他是一时兴起,没成想会惦记这么久,九月里赏菊花,着花房太监就在甘露殿殿前搭起九花山子,黄金带、白玉团、旧朝衣黄白红绿各色菊花堆在一处,卫敬容隔着窗子就能看见。 毛料皮裘一箱箱赐到甘露殿来,卫敬容收拾起来,又分赐到各殿去,她越是如此,正元帝给的赏赐就越是多。 卫善看了些日子,就算是深知正元帝的为人,也不禁起疑,难道他是当真转了性子?姑姑与他到底是二十年的夫妻了,又跟他生儿育女,见丈夫如此,会不会心中动摇。 等正元帝再赐下东西来时,卫善便赞了一声:“这一块紫貂倒是难得的毛色好,给姑姑做个手筒罢。”跟着又翻出一块黑的来:“这个给姑父也做一个罢。” 卫敬容看一眼:“这样的有了,他也从来不肯用手筒,用在斗蓬肩上一块,倒正好。”打理他衣食二十年,他有什么,闭上眼睛都能想出来。 看看卫善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这么说,二十年的光阴几句话说不明白,拉了卫善的手,嫁人前嫁人后,这一双手都是软绵绵的:“原来未嫁时也听过几句俗话,说甚个至亲至疏是夫妻,那儿听着觉得玄妙,不好揣摩,此时想想都是日子磨的,哪有什么玄妙。” 说着取出做了一半的荷包来,一看式样便是给正元帝的,这一个荷包已经做了一月有余,算是这些赏赐的回礼,她扎上两针,卫善便替她分线。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卫善不懂,想一想又有点明白,夜里歇在仙居殿中便写了封信给秦昭,两人原来时时写信,有些什么话都在信里说,成了婚住在一处,倒没功夫说这么多的话了。 这边信才送出去,那边又回了信,天天见面还要差遣鸿雁,倒把卫敬容逗笑了:“得了得了,你赶紧回去,昭儿自打到我身边,还从来没这么看过我。” 小时候秦昭极懂事,再想的东西,也绝不多看一眼,如今可不一样,一双眼睛就盯在善儿身上,卫敬容看着倒能想起些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来,藏了二十年,以为心里早就淡了,翻腾一下也依旧要翘起嘴角,被正元帝看见:“你今儿兴致倒好。” 低头看见她手上拿着荷包,皱起眉头来:“怎么又做这个,善儿也不知道看着你,这病是越养越不好了。”说着抽出来,难得看上一眼,黑底如意云纹上绣着金龙,一看就知道是精功细作的:“我也不缺这个使,等你病好了再作也就是了。” 卫善笑盈盈看着他们,这会儿怎么能回去,杨宝盈如愿进了延英殿,也低头当儿媳妇当了一个月,延英殿这会儿就是个大戏台子,左边挂着出将,右边挂着入相,宋良娣就是那个打锣拉弦的,豆蔻且等着出场。 杨宝盈面上确是收去了原来的骄纵性子,可她娇横了十来年,哪里是短短一年里就能学规矩的,九月里杨思齐升了官儿,从五品散官的职位上提了起来,替秦昱做事。 曾文涉的女儿没能当成齐王妃,秦昱转而牵线作媒,想把曾文涉的独生女儿嫁给杨思齐,又允诺道:“杨家此时虽未提起来,可在父皇心里还是有份量的,到底是功勋,往后恢复爵位,杨思齐就能承袭侯府。” 杨云越虽被削了爵,可还住在侯府之中,改制拆门的事儿学被御史弹劾过,闹了一场拆了大门,杨家当时是削爵抵罪,如今身份又不相同,使使力再往上升一升,扳回这一成来。 正元帝心里只有一桩事不能碰,谋反一事不能碰,余下的都能商量,只要杨家再立下些功劳,复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秦昱提了出来,曾文涉立时脸色不好看,杨思齐是平康巷玲珑坊的常客,这事儿京中何人不知,把女儿许给杨家人,岂不是自己下了自己的脸面。 曾文涉只爱么一个女儿,留在闺中便是想结一门好亲,杨思齐单论出身也还罢了,论起人品和仕途,实在拿不出手,自己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杨宝盈也知道家中此时不比原来,她自己都不曾想到,嫁进延英殿后,秦昱会待她这样好,连日都是歇在她宫里的,殿中这些个良娣良媛又都乖巧得很,从不惹事生非,日子竟比原来在家时还更好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住往秦昱的耳朵里吹风,又说父亲都是为了他好,要么就让曾文涉的儿子,娶自己的妹妹,当了亲戚才打不断:“曾家可不像咱们家似的,你就是远着我们,也还是亲戚。” 这一句话,把秦昱给说动了,杨家是无人可靠的,再不能够转投它处,光是姓杨,就已经和他捆在一起,曾文涉可不同。 曾文涉这些日子以来,对他又不比从前那样热络,想是女儿没能当成齐王妃,心中怨怼,可既有了杨家女,曾家女也不能为侧。 秦昱再自大也知道,自己要是登上帝位了,添个妃子曾家是肯的,添个良娣,曾家怎么能肯。曾文涉还有三个儿子不曾结亲,要跟杨家议亲,就只能是曾博礼。 秦昱讨曾文涉的女儿他绝不肯依,打算退而求其次,让杨宝丽嫁到曾家去,等曾文涉来跟他讨价还价,许诺了杨宝盈道:“这事儿必是成的。” 杨宝盈几天好日子一过,就当真以为秦昱一直都念着从小到大的情份,原来不能开口说要娶她,一是守孝,二是不知正元帝是什么心思,如今娶了她,便处处都对她好,替她哥哥谋差事保媒,又说往后还要把杨云越的爵位再升回来。 杨宝盈很有些飘飘然,丈夫待她好,小妾不生事;婆母不是亲生,又还病着,还不必她去侍疾;两个妯娌,一个是寡妇翻不出浪来,另一个虽麻烦些,可她先喊了一声二嫂,卫善也只能善待她。 好日子过得久了,便把秦昱原来的性子都给忘了。 宋良娣一直等着杨宝盈进宫来,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在她眼皮子底下过了两日便知,这一位惯听好话吹捧的,只要摆低了姿态,她倒也有容人之量,何况秦昱对她是专宠,憋着劲儿要抢先生下嫡子。 宫里自然也有传闻,卫善听了便笑,杨宝盈上辈子可没孩子,秦昱骂她的时候,就骂她是个不会下蛋的鸡,撕破了脸皮半点面子也没给母亲的杨家人留,扒得干干净净,说她无子善妒,不废了她已经是给她给杨家脸面。 杨宝盈进宫带了自己的贴身丫头,跟着嬷嬷一并学了规矩,是杨家给她的心腹,既是心腹,办的就是心腹的差事,一进宫来就各处打听,秦昱最宠爱哪一个侧室。 延英殿中但凡能开口的都说是王昭训,她还是贴身宫人的时候,就敢给宋良娣气受,宋良娣也只能忍着,再把她的来历一说,原是珠镜殿一个撒扫的小宫人,扒住了秦昱才免去守陵的责罚。 受豆蔻气的可不止是宋良娣一个,几个承徽昭训都是一样,也只有宋良娣因着有份位在,才能跟她争上两句。 这话是真非假,人人都是这么说的,丫头学给杨宝盈听,杨宝盈一听便沉了脸,果然看见宋良娣往豆蔻屋子里送药材添饮食,把她叫过来训斥一番,宋良娣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娘娘来了,可有人收王爷的心了。” 人人都知道杨宝盈是要拿豆蔻开刀的,拿她开刀才能立威,这些个姬妾也就不敢两面讨好了,一个昭训,若真是疼她,就该给她提份位才是,就算得宠,也还有限。 等到光禄寺的小太监又给豆蔻送了不合规矩的饮食之后,杨宝盈便把豆蔻叫到面前训斥,豆蔻初进宫时十二岁,十三岁就扒上了光禄司典膳的干儿子,一路都没受过什么苦楚。 秦昱待她,那事上折腾人些,旁的却没什么不依,她都跟太监对食,还有什么折腾不了的花样,这位王妃一看就知道不是王爷喜欢的那一款:“是王爷许了我的,说我爱吃什么,只管跟光禄寺要。” 杨宝盈怒从心起,指了嬷嬷打她,宋良娣一面求情,一面递了眼色,那个嬷嬷下了重手,批了豆蔻十杖,打得皮开肉绽,血迹浸透了罗衣。 秦昱回来看见人卧在床上,眼睛阴恻恻的盯着杨宝盈,面上动了两下,半晌都没说话,豆蔻心知此时要生绝不能提那包药的事,满口哀求秦昱救她,太医一来,事儿自然要报到甘露殿中。 豆蔻身边的宫人,被秦昱看得死紧,卫善接着信报,立时让人传信去光禄寺,叫人紧紧盯着宋鑫,豆蔻的东西若是真放在他身边,就是她心里可信可托的人,听见豆蔻被打得这样,怎么也该有所动作才是,可谁消息传给他,他依旧当差,半天都没动静。 绿玉 齐王昭训挨了齐王妃的责罚, 躺在床上还有只有出气儿没进气儿的事, 转眼传遍了宫廷。秦昱听到消息的时候, 人正在麟德殿里, 小禧子在殿外抓耳挠腮, 不住打眼色, 秦昱这才停下同曾文涉的对谈, 谈的依旧还是想让曾家与杨家结亲。 小禧子还没把事报上去,就先挨了一脚,他早已经习惯了, 知道这一脚是怎么也逃不掉的,那脚一伸过来,就掐着点儿弯一弯膝盖, 哎哟一声, 满面都是苦笑:“爷回去瞧瞧罢,外头都在传, 王昭训挨了打, 人快不行了。” 秦昱面上色变, 豆蔻还能挨了谁的打, 一听便知是杨宝盈, 可延英殿里没来人传话,反而是宫里传遍了, 急回延英殿中,豆蔻人还有清醒, 下手虽重, 却不致命,消息传得这么快,那就是有人特意盯着,故意传扬的。 齐王妃才刚嫁进门两个月不到,就苛责姬妾,殴伤有份位的昭训,就算是这小昭训当真做错了什么,也不该罚得这么过份。 秦昱花了大功夫,才叫人把乔昭仪当年落胎的事儿忘了大半,立嫡一事上,攻讦他最多的就是正元帝的那句“乖戾恣行”,到这会儿都甩不脱。 此时唯恐有人再把个善妒不慈的帽子扣在杨宝盈的身上,脸色阴的能滴出水来,瞥一眼杨宝盈,杨宝盈到这会儿也知道自己闯下祸事来,绞着手指头嚅嚅道:“我没想到……嬷嬷下手这么重。” 家里母亲管教才买来的丫头,她是见惯了的,用竹片打小腿,打十下绝不会破皮,只当宫里惩戒宫人也是一样,谁知道她说的十杖变成了木杖。 杨宝盈纵是再蠢也回过味来,拿眼去看宋良娣,可宋良娣又确是哀求过的,还闹不明白究竟是谁坏了事儿:“这才刚打,怎么外头就知道了?” 唬得面色发白要哭,秦昱不再看她,一只手叩在背后紧紧攥着,着人守好门户,既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一只手拉着杨宝盈去甘露殿请罪。 杨宝盈被他扯得痛呼一声:“表哥轻点。”跟着便哭了起来,泪似落珠,出了事她心里也一样恐慌,秦昱却全然不顾,半点也不似平日里待她那样温柔小意,直扯着她的胳膊到了屋门外,倏地反身:“省点眼泪,到皇后跟前哭去。” 杨宝盈被他这一下给唬住了,颤悠悠求他:“表哥你别这样,我好怕。” 秦昱放缓神色,声音吐气似的从喉咙里挤出来,越是怒极了脸上的笑意越深:“你这会儿知道怕了?那又作甚要办蠢事呢?”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拂过她的脸,杨宝盈生得俏丽,这会儿面上失了血色,反惹得秦昱挑眉看她,看她这害怕的模样,比寻常还更可心一些。 杨宝盈身子不住发抖,九月的天已经穿起了罗袍,可背上一片汗湿,风一吹凉到骨头里,手臂被扯得生疼,却再也不敢开口,紧紧跟在秦昱身后,到了甘露殿,秦昱一眼扫过来,她知道自己该哭了,却一声都哭不出来。 秦昱把她拉到身边,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轻轻拍哄她:“母亲仁慈,你是初犯,认错便是了,不怕的。”嘴上温言软语,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捏着一块嫩肉掐下去。 杨宝盈才要呼痛,又生生忍住,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抖着身子跟进去,哭得满面是泪,也不伸手去擦,秦昱余光看见,心里满意,领她到卫敬容的床前告罪。 卫善早知道他要来,一面着人盯着光禄寺,一面着人盯着延英殿,知道宋良娣做了手脚,却没这个胆子传话,便伸手推了一推,似这样的事,上下嘴皮子一碰就传了出去。 卫善的人紧盯着延英殿,却不能就站在殿门口探脑袋,人已经出来了,这才绕道过来报信,卫善一听抿唇笑了,这会儿来请罪正中下怀,趁势罚一罚杨宝盈,善妒的名声可就洗不掉了,顺势再把乔昭仪的事提起来,秦昱那个“孝子”的金字招牌也就保不住了。 秦昱先在卫敬容跟前跪下,杨宝盈膝盖一软也跪了下来,卫善退出帘外,听见里头秦昱不住告罪,豆蔻自然不是全无罪责,杨宝盈也跟着哀求。 卫善站在殿外,算着时辰,王忠该过来送点心了,在正元帝跟前无须多说,只要在他问起来的时候,提一句齐王请罪就是。 还没等到王忠,就先等到东宫宫人,炊雪与腊梅一道来了,炊雪面带急色,比腊梅快上两步上阶,一看见卫善便赶紧报道:“我们良娣发动了。” 腊梅躬身低头:“产室早一个月已经预备好了,太医医女已经过来看着,娘娘着我来禀报一声,请一嬷嬷过去看看。” 太子妃这一向都在拜佛,殿里供了个小佛堂,又手抄起经书来,是谁给抄的无人去问,卫敬容赏了一套文房四宝,一尊水晶观音像:“抄抄经,静静心也好,当娘的人了,往后万事不能再这么随心。” 云良媛生前没能撑到家里得赏赐封官儿,死后倒有哀荣,云良媛的父亲得了个五品的散官,她宫里的宫人也因着瞒下病状受了责罚。 对外总不能说先太子的良媛魔症得了疯病,只能说是产后失调,一直没能养回来,人这才没了,太子妃也有失察之处,罚了半年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中元节地藏会,太子妃又是点灯又是烧纸,姜碧微要生产的事更不敢懈怠,一得着消息就叫腊梅领着炊雪到甘露殿禀报。 里头秦昱和杨宝盈还没告完罪,卫善便让宫人把东宫良娣生产的事报了进去,跟着派人去了拾翠殿,让徐淑妃一道去。 东宫这一胎,不比上一胎那么得看重,可也一样要紧,秦昱在里头一听便握紧了拳头,卫敬容更是无暇管杨宝盈的事:“她虽有错,你也罚得太过,往后办事不可急躁。” 撑着身子就要起来,被卫善按了回去,和徐淑妃两个一道去了东宫殿,这才知道是刚刚发动,离生产还早得很。 太子妃一见卫善来了,立时道:“已经给妹妹理了屋了了,妹妹先歇一歇罢。”叫妹妹比叫弟妹要好听得多了。 卫善承她的情,徐淑妃两边和稀泥,来都来了,便去殿中看姜碧微,她对太子这番情义,后宫皆知,当日那些纠缠,徐淑妃也是知道的,心里还曾替她叹息过,进得殿门看她屋里收拾得比东宫别处不不同,心里暗暗赞上一声。 殿中大缸里养了活鱼,红瓷花插里插着一把白露团,屋子看着倒有活意,身上穿着白缎子的罗袍,绣着一圈三色小花,见人来了还要请安,被徐淑妃按住:“你身子要紧。” 饮冰预备了吃食点心,碧微就着蜜水在吃雪花酥:“旁的一口都吃不下,油腥气一重还得吐。”听她这么说,脸色倒还好看,徐淑妃便道:“原在家里时,我母亲怀胎也是这样,生弟弟一直到生还在吐呢。” 卫善只坐在榻上,两人对望一眼,彼此露出一点笑意,盼了这么久的胎,终于要落地了,靠窗边的罗汉床上摆着几件小衣裳,有男又有女,卫善拿起来一看,小裙子上还绣了百蝶穿花,徐淑妃一看就笑了:“真是精细。” 卫善拎起来便笑,小衣裳还收了腰,裙摆还是六幅的,拎在手里布片似的,看她笑着,心中一动,难道她想要个女儿。 这话两人不曾谈起过,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已经是她的宽慰,还论什么男女,可真要生下来,还有亲王世子之争。 先太子的儿子是要封亲王的,承吉已经抱到太子妃身边,要立也是立承吉,若是从母,姜碧微的身份又比云良媛要高。 两人总要相争,倒是个女儿,是太子唯一的女儿,同皇子一样金贵,如意这么得正元帝的喜欢,若是生个女儿,免去相争,又得看重,往后的婚事也都有祖父操心。 卫善看着这件裙子,明白她心里想的什么,先是弟弟,后是秦显,如今又有孩子,每多一个人,她想的都更不同。 两人目光轻轻一碰,碧微冲她笑一笑,真生个女儿,也如了秦显的意,他开口要的就是女儿,面上笑意一现,就抽一口气,肚里疼起来,忍耐片刻才又说话:“劳徐娘娘来看她,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还要她病中替我操心。” 跟着王忠也来了,和上回承吉降生的时候一样,守在偏殿里等着这个孩子出世,一块玉璋一块金瓦,玉璋上盖着黄绸,金瓦上盖着红绸,只等里头有了消息,便把东西呈到正元帝的面前。 秋日里天一片湛蓝色,云朵一团团的絮在天上,碧微房里一直悬着山水画的绢纱,这会儿都收起来,看看外头的天,枯坐也是坐,挨近了天光拿书出来读,给肚里的孩子再读上一段。 正元帝问时,王忠便如实禀报,姜良娣待产,正读《诗经》。 卫善和徐淑妃两个坐在罗汉床上听着,她疼起来拿不住书,干脆便不翻书了,想到哪段念哪段,外头院子里头探着脑袋的,听见了又缩回去。 坐早上等到晚间掌灯,偏殿中一时有声,一时又没声,太子妃抱着承吉在榻上玩耍,承吉已经七个多月了,坐还坐不稳,挨着锦枕冲太子妃露出笑脸来,太子妃一见他笑,跟着就笑起来,叫两声他的名字,拿了两块玉:“承吉挑一块,要哪一块?” 红男绿女,拿小儿手当占卜,承吉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伸着脖子去看这两块玉,一块红色一块绿色,一把伸手拿了绿的,太子妃心下稍安,把那块绿玉取过来攥在手心里,听见偏殿里一阵喧闹,她心上一紧,手里握着那块碧玉。 腊梅一直守在廊下等消息,掀了帘子进来禀报:“王公公拿着盖黄绸的托盘出去了。”太子妃手里握的那块绿玉跌到地上,碎成了两半。 出征(刷不出的伪更) 黄绸底下是玉璋, 红绸底下是金瓦。 两个托盘一模一样, 只有盖的绸子颜色不同, 送出去之前掀开来又看一回, 绝无错处, 王忠奉了托盘就要去紫宸殿。 提灯笼的小太监一得着信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这样喜事报上去, 且不知道要得多重的赏。王忠有了年纪,举着托盘久了手上酸疼,林一贯伸手要接过来:“师傅叫我来罢。” 被王忠推开手, 满面笑意的打量他一眼:“这事儿你不成。” 腊梅的眼睛盯在那块黄绸子,眼见着林一贯扶住王忠往殿门外去,这才回过神来, 往屋里去禀报, 心里叹息,娘娘的心愿又落空了。 娘娘实是有些害怕姜良娣的, 从姜良娣还没进东宫开始, 就怕这个传言中太子心爱的女子, 别人不知, 腊梅几个却知道, 太子在姜良娣进宫之前,一直都没留宿过正殿, 大红的绸子大红的喜字全是摆设,看在眼里扎在心上。 这份害怕在姜良娣识趣作小的时候也依旧没消散过, 压得她这么狠, 不过是因为害怕,心中恐慌,这才急躁,生怕她露出爪牙。 等她果然露出爪牙了,太子妃就更害怕了,总觉得哪儿都不安全,直到抱回了小殿上,太子妃的脸上笑意也多了,人也活泛了,东宫里唯一一点生气都在正殿里,再也没有什么叫她害怕了。 谁知姜良娣在这时候有了生孕,腊梅咬着唇,掀帘之前看一眼心悦殿,那殿门口挂起来的小弓箭,还是太子在时亲手做的,若是太子还在,这会儿还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心悦殿有子,太子妃跌碎了手上的碧玉,承吉“哇”一声哭了起来,素鹃水仙几个赶紧哄他,太子妃被这一声,哭得回了魂,开了妆匣子取出一个碧玉挂襟来,递到承吉手里。 承吉这才不哭了,握着那东西想放到嘴里咬,太子妃手里还勾着襟步上挂的结子,承吉和她一拉一扯,咯咯两声一笑,把太子妃的忧容笑去一半,就算她有了儿子又如何,承吉才是头生子。 心中略定,怀里搂着儿子,吩咐道:“把预备好的金锁片金手镯送去,再挑一枝山参,告诉炊雪饮冰,有甚事立时过来回报,心悦殿里要什么都只管送去。” 事到临头了,心里害怕倒少了几分,就算姜家有个侯府又如何,甄家的官儿也还会往上升的,太子妃手搂住承吉的肩,轻拍他两下,他玩得累了,翻身就偎到太子妃的怀里,小小一只手攥着太子妃的衣襟,太子妃抱他到床上,落下床帐,孩子躺在身边,比男人躺在身边安心得多。 腊梅收拾起东西来,一只托盘摆满了东西,送到心悦殿,殿里一片欢欣,炊雪接过托盘,对着正殿行礼:“我替我们良娣为谢恩了。” 腊梅也不进殿门,出了云良媛的事,东宫有嘴儿的没嘴的,心里哪个不腹诽,太子妃便下令再不许迈进心悦殿的门,就怕姜碧微再出些什么事。 炊雪满面是笑,把东西拿进去搁在几案上,正殿一送,苏良媛几个都送了东西来,炊雪接了,小禄子登记在册,心悦殿里已经许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卫善坐在碧微床前,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碎发贴在额前,听见生的是儿子,两道细眉尖尖一蹙,玉白的脸上显出些凄惶神色,卫善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汗水。 碧微只来得及看一眼包在襁褓里的孩子,人就睡了过去,手上还握着秦显给她的玉章,卫善看她睡了,着人把她抬起来抬到卧房去。 屋子里熏了梅花香,帐幔床褥都是素色,宫人轻手轻脚,炊雪把预备好的荷包取出来,里装着金子打的花生,取个长生的意头,赐给小宫人们,跟着又摸出钱来,让光禄寺蒸喜饼做喜果子。 殿里件件事,都不必徐淑妃和卫善吩咐,徐淑妃瞧着笑一笑,并不说话,她与碧微一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经过一回,心里倒替她感叹起来,对卫善道:“这消息该报给娘娘才是。” 卫善笑一回:“早报上去了。” 乳母把孩子洗干净抱了出来,抱给卫善和徐淑妃一看,丁点儿大的小儿此时还瞧不出究竟更像谁,卫善伸出一根手指头,指腹轻轻揉在他的眉毛上,只这对儿眉毛生得像大哥,细绒绒的,却已经看得出眉型。 像秦显那就是像正元帝,他的心意迟迟未定,好像对谁都有意,好像对谁又都还不满意,卫善抱过孩子,她抱得有模有样,把他抱到碧微身边,母子两个都睡实了,这才退到外间去。 东宫再添一个皇孙,正元帝这回不似承吉出生的那一夜,亲自过来看孩子。只让王忠带回了赏赐,赏了姜碧微百匹锦缎,金子一百两,银子五百两,再加一柄红珊瑚如意,一盒东珠,又吩咐她安心养身,照顾好孩子。 东宫多了一个皇孙,正元帝欣慰自然是有的,可心境大不相同,当日东宫一个孩子也没有,承吉是秦显的头生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如今再添一个,心中虽然宽慰,却不似那天从无望中窥见光芒。 这会儿天色乍亮,正元帝往紫宸殿的露台上去,从这儿能看得见前宫,一直望到宫门外各坊市,只能见到望风楼上还有星火,等一线暖光透出来,照得宫中绿瓦红墙镀上一道金边,从宫门一直亮到紫宸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眯着眼儿,站得久了打起瞌睡来,王忠替他披上披风,正元帝这才惊醒,宫门口一声鼓响,文武百官进宫上朝,正在宫门前一一审核牙笏上的官位姓名,到前三殿来还有一段时候。 正元帝揉揉眉心:“替朕沏壶茶来,皇后那儿让光禄寺食膳再精心些,昨儿听说昱儿媳妇一场闹,怎么又闹到她跟前去了,等下了朝,你叫昱儿到书房来。” 他言语中满是倦意,王忠欲言又止,应了一声是。 卫善出宫的时候正是百官上朝的时候,她绕了个弯子从九仙门出去,回到王府外头天色大亮,折腾了一夜,人早就累得直不起腰来。 解了衣裳,散开头发,知道这点儿是秦昭上朝的时候,往床上一挨,一把抱起被子来,她接连几天都没回来,被子上就全是秦昭一个人的味道,放到鼻尖,就是松针香气。 在宫里反而睡不安稳,身上乏得很,一躺到自家的床上,就跟陷在云里似的,帐中被上全是秦昭的味道,卫善阖了眼儿,迷迷糊糊还吩咐着初晴:“我歇一会,等王爷回来就叫我起来。” 躺下去前一刻还想着只是小歇片刻,等秦昭回来,得把东宫又添一个孩子的事告诉他,也不想他从宫里出来必然是知道事了,两只手抱牢被子,睡了过去。 想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全暗了,她揉揉眼睛,手一撑起来才发现自己抱着秦昭的枕头,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一掀帘子,初晴从外头进来:“公主醒了,要不要用膳?” 卫善才刚睡醒,肚里一点也不饿,摇摇头,看着外头的天色,这会儿都已经要掌灯了,蹙了眉头问:“这都什么时辰了?王爷还没回来?” 初晴抿嘴一笑:“王爷下了朝就回来了,还来看过公主,怎么也不许咱们出声儿,这会儿在竹屋里呢。” 卫善起来换了衣裳,叫小厨房预备些面食,提了食盒打着灯笼往竹楼去,楼中有人来过,七八只茶盏摆在竹桌上,书册域图铺了一桌,秦昭自己收拾。 她来的时候问了,秦昭还没用饭,见他这样,上前就按了他的手:“二哥吃面去,这儿我来收拾罢。”守门书僮没出声,秦昭便知道来人是她,掀了食盒就是一股香味,老鸭汤吊起的鲜味儿,薄皮子里裹的肉茸馄饨。 自他去了一回清江,就好起南食来,书僮收起桌上茶盏,卫善才要伸手把碗拿出来,被秦昭按住:“仔细烫了手。” 卫善看他吃着,伸手理起地域图来,抖开一看,心里一颤:“是要打凉州了?” 秦昭舀起一只馄饨来,细细吹了两口,皮子薄能看得见里头整个虾仁圆贝,吹凉了送一个到卫善嘴里:“快了。” 凉州这样难打,他竟然还露出出笑意,卫善鼓着嘴儿嚼了馄饨,秦昭看她吃个馄饨眉头皱得都要卷起来了,轻笑一声:“我也不吃了,这味儿显是不好。” 卫善抬手捶了他一下,看他还能这样打趣,心里稍安:“你是要请战了?” 秦昭收去些笑意,大拇指抚过她的眉:“是。”说着伸手搂住她,她哪里知道,本来已经定下的事,午间回来,看见她抱着枕头,半张脸贴在上头,睡得安谧的模样,心里有多么舍不得她。 “我听沉香说,你在宫里睡不安稳?”舀着馄饨又喂了她一只,看她张嘴吃了,知道她肚里只怕还是空的,自己什么都没吃,就急巴巴的来给他送吃的。 卫善有些赧然,面上带点红,宫里住了这些年,这会儿说睡不稳,总有些羞人,横了他一眼,心里思量一番,此时打凉州,比上辈子已经好得多了,起码正元帝不会再苛扣军粮。 等这番军功一建,正元帝既不能闲置他,又不能重用他,只能发到封地去,让秦昭和中州那些个地方官员去磨功夫。 心里这么想,嘴上去道:“我听说凉州有许多波斯女子,金发碧眼,生得妖娆,你要是看一眼,我就不理你了。” 请战【解锁】 说完了眼睛灼灼盯住他, 好似只要他露出一点迟疑神色, 就当真立即不理他了, 秦昭一只手圈住卫善的腰, 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又想笑又怕她羞, 吹两口馄饨又喂她一个, 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唔”:“我们善儿连凉州有什么都知道了?” 卫善原来没觉着饿,吃了两只馄饨,反倒勾起了馋虫:“我看过《地域志》了, 那儿多是荒漠,百里都不定有水源,早午晚如同四季, 又有沙风, 行军不易,要怎么越过茫茫大漠去攻高昌。”说着推推勺子, 把馄饨送到秦昭嘴里。 秦昭知道她是自上回之后看起凉州志的, 记载不多, 从古至今真的跨越大漠的不是没有, 商队旅人数不胜数, 可行军,还从未有过。 秦昭心里也没底, 可既要去封地就要一搏,正元帝与袁礼贤两个, 君臣相得, 有一样是很像的,极爱名声,袁礼贤想当名相,而正元帝要当明君。 这许多功劳积累下来,再加一个远征凉州,正元帝除了把他调理政权中心,也没有旁的法子来削弱他了。卫善抿抿嘴巴,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当初娶她一样,光明正大的叫人无可辩驳。 地域志是早就看起来了,前世今生总有这一仗的,上辈子这时候,姑姑被禁足在丹凤宫中,大哥卫平跟着秦昭出征凉州,卫善还在宫中苦苦支撑,都不知道秦昱是什么时候看上了碧微的。 这辈子诸事不同,这一仗却依旧要打,人被秦昭圈在怀里,身子软绵绵挨着他,看着他吃馄饨,拿起牙箸挟了一筷小菜送到他嘴边,看他吃着,手指头摩挲他鬓边的碎发。 指尖带着暖意,抚着碎发有些酥麻的痒意,看他连鬓角都生得好看,烛火之中看得入了迷,秦昭急吃了两只馄饨,又喝一口残茶,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卫善“呀”一声轻呼,抱了一个姿态这才觉出他腰腹发烫,有个东西硬挺挺的抵住她,秦昭眼里映着她那件桃花色的上衫,喉头滚动:“善儿睡足了?有力气了?” 她的脸上刹时布满红云,吱吱唔唔的绞着手指头,声音又轻又细:“我没有。” 两人确是许多日子没有亲密了,自卫善进宫,又住在仙居殿中,秦昭再如何也不能在后宫留宿,每回去甘露殿,都算准了时候,免得冲撞了正元帝的妃嫔们。 既是在甘露殿,纵能坐在一处,也没有说话的时候,卫善每回都把他送到宫道上,握住手揉一会儿还成,再亲近便没有了。 卫善把脸搁在他肩上,被那根东西一抵,人就软下来,笑得又轻又欢,往他耳朵里吐气,眉眼染上桃花色,才刚是拿手指头磨他的鬓角,这会儿拿嘴瓣磨。 秦昭哪里受得住这个,握着她的腰,捏着她下巴,眼睛里似有水光波动:“善儿想我了。”话说得极低沉,可他身上又烫上几分。 这话可不是在问她,说完了就抱着她站起来,竹屋二楼有用来小憩的竹榻,踩着楼梯上去,每步一动,两人相贴处就贴得更密些。 卫善在他耳朵边笑,要是没有嫁给他,哪里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外头看着冷冰冰的,从小到大也没见他对哪个闺秀露过好脸,还当二哥是君子,谁知道他在这事上就是饿狼,怎么都嘬不够。 数一数也有七八日不曾沾过身了,秦昭怎么能不急,午间去瞧她,看她抱着枕头睡得这么香,乌莹莹的头发散在锦被上,白生生的脚丫子从撒花裤管里露出来。 秦昭伸手揉搓了好一会儿,看她还睡得香,鼻尖翘翘的,不忍心把她吵醒,任着她睡,那儿就已经攒下火来,此时办完了事,还没等去找她,她自己就送上了门来了。 卫善整个人团在秦昭怀里,脸埋着倒也不全是因为害羞,是怕自己笑出声来,秦昭喜欢听她笑,嘬弄她的时候,听见她连绵不断笑意,看她身上渐渐发红的皮肤,身子滩成一汪春水,便比自己得趣还更满足。 竹榻太小,施展不开,可小也有小的妙处,秦昭自己不脱衣裳,解了她的罗裤,看见裤上那一圈儿蝴蝶,拿她的脚隔着裤子磨蹭自己。 这是原来没有过的,卫善一下子不笑了,眼睛瞪圆了看着,看他这样又羞又好奇,两只脚被他拢住了,脚尖儿轻轻使力,就听见他一声急喘。 褪了罗裙,里头的亵裤也是桃花纱的,莹莹烛火能照得透里头的晶莹肌肤,薄薄一层纱料,裹着桃源浮谷,秦昭伸手去揉,卫善像只虾子那样团起来,依旧被他上下都拿住了,伸开手臂搂住他,两只手挠他的背。 上回说去凉州是骗她的,骗她大开门户,任君采撷,这回却是卫善自己愿意的,倾身抱住秦昭,抖着手去抚摸他,掌心里握着,面上似吃醉了酒一般酡红。 竹榻虽小,也是一方天地,秦昭被她掌握在手心里,软绵绵一团脂膏握着他,背上的肉都绷紧了,把袍角掖到衣带里去,只解了底下的裤子,两个磨了这么会儿,早已经情动了,上身的花蕊微微一捻转,底下溪谷便汩汩一片春水。 秦昭这枝铁桨撑开了桃源福地,在里头恣意成仙,小竹楼里烛火被透纱吹进来的凉风,吹得忽明忽暗,卫善最喜欢抱在怀里这个姿势,比旁都更喜欢些,因为能看见他的脸,看他露出旁人没见过的神情,听他喉咙口逸出别人没听过的声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没有这么满足过,这张竹榻这么小,他衣裳都来不及解,身上那一处同她蜜蜜贴合着,善儿总是害羞的,从来不敢看他,今儿却拿星子一样的明亮的眼睛盯住他,眼睛里仿佛流淌着一天星河,手又暖又软的抚摸他,从脊背到耳廓,跟着又伸进头发里。 秦昭没能忍过去,先是在里头跳动,跟着急急出来,撒在她那条柳芽绿绣桃花枝的抹胸上,一点一点,不住颤抖,撑着胳膊喘息。 他脸上又是恼意又是纵容,卫善知道他这是欢喜的狠了,轻笑一声,撑着手坐起来就要穿衣,这天晚上是秦昭把她抱回去的。 卫善第二日起床梳妆,都不敢去看沉香几个的脸色,胸口一片红痕,不能再穿轻纱抹胸,密密实实盖严了,又戴上金项圈儿,用宫粉掩过面上绯色,这才进宫去。 东宫添子,卫敬容这里早早预备了赏赐,昨儿卫善一报信,结香就把东西送了过去,卫敬容见卫善来了,笑道:“我身上已经好得多了,哪里还要你再陪着。” 如意学了规矩,一点点大的人就知道姐姐进来要立起来,奶声奶气的叫一声姐姐,跟着抱着手,坐到卫敬容身边,比着宫人给她剪的花告诉卫敬容:“六月荷花开。” 如意学说话,先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往外崩,等能说三个字了,接着就能说句子,天天似只小鹦鹉,吱吱喳喳个不住。 闹完了母亲,又来闹姐姐,她也分不清表姐嫂嫂,跟着秦昰都喊姐姐,跳到卫善怀里,给她看手上的花牌。 卫敬容不论什么时候看卫善,都还觉得她是孩子,看了她两眼道:“又要有战事了。” 高昌隔着凉州扣下商队,跟着又不放归民,光是这两件,大业还不会大动干戈,可高昌一向是大夏的附属,换人座了龙椅,竟想自立为王,不再向大业岁贡,还动起了凉州的脑筋。 自立为王,正元帝是绝不肯捏着鼻子认下的,必要派兵出征,昨日一场闹腾,卫善睡了过去,这才不在,卫敬容看看侄女玉兰花一般莹润的面颊道:“昭儿这回是不是要请战了。” 卫善摇一摇头:“我哪儿知道,他又不跟我说。”说着捏捏如意的小鼻子,让宫人领着她出去玩儿,卫敬容想起旧事,她想把卫善嫁给秦显的事儿,就是小儿子说出去的,爱学人话的小鹦鹉。 如意秦晏都在,一屋子的乳母嬷嬷,等孩子抱出去了,卫善这才坐到姑姑身边:“是要请战了,陛下这两日,可曾说过什么?” 卫敬容才还看她像个孩子,一刹时这孩子就大了:“昱儿请战了。” “什么?”卫善一下子懵了,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卫敬容:“他?”一面说一面露出个笑音来:“他会什么?就敢请战?” 连着三句反问在,把不屑写在了脸上,卫敬容挑挑眉头,结香几个把帘子放下,屋里静悄悄没了人声,卫敬容这才说道:“昨儿夜里就来了,我叫人侯在宫门边,昭儿一下马,就该知道了。” 早朝的时候卫善还没醒,也醒不过来,这会儿听见消息人怔住了,前世今生秦昱都没打过仗,不曾打过仗不说,连战事也不通,要不然也不会如此依仗贺明达,还真给他封了国公。 上辈子倒是闹过一阵御驾亲征的,曾文涉的主意,秦昭既不肯削藩,又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那秦昱就该御驾亲征,皇帝亲临若还不降,那就是反贼,那篇讨贼檄文自然也就叫不响了。 可秦昱缩了,他害怕秦昭,哪里敢真刀真枪的跟他去拼,缩在殿中装病,陛下有疾,如何还能亲征,何况贺明达还没败,作甚要他跑去亲征。 等到贺明达节节败退,秦昱再想亲征,那是真的直不起腰来了,御驾不成,御女也已经不成了,马都上不去,又要如何亲征。 卫敬容点一点头:“若是真让昱儿去,你和昭儿还有什么法子。” 调派 卫善抿着唇角, 收回惊诧, 不论秦昱请战在她看来有多么荒诞, 在大臣和正元帝的心中, 只要愿意就是可行的。 把他架起来供着就是了, 给他一个威风的官名儿, 再给他派上左右二路将军, 指点他作战,若是他不插手,这仗便能打下来。 可秦昱从来就不是个虚心听教的人, 在皇城里还装一装,出了宫他的官位又最大,若是魏宽在侧许还能听教导, 若是旁人, 只怕齐王殿下不会给人好脸。 卫善想到这些,依旧坐回卫敬容身边, 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了主意, 唇角露出出些笑意, 问道:“他是来甘露殿请战的?” 卫敬容微微颔首:“昨儿陛下在我这里用膳, 昱儿来了, 我还当是为了宝盈告罪的,叫他不必多礼, 往后谨慎言行便是,少年人哪有这么大的肝火。” 秦昱这两年里添了个爱请罪的毛病, 动辙便要请罪, 何况杨宝盈这事儿闹到了卫敬容跟前,卫敬容还病着,请过一回必还得当着正元帝的面再请一回。 他一进殿来便行了大礼,这一跪颇有气势,正元帝奇一声:“这是怎么了?” 卫敬容便接上了那么一句话,秦昱举袖掩面,虽瞧不见脸色,可却顿得一顿,只得顺着卫敬容的话当真请罪,说自己不孝,竟让母亲病中还烦心家事。 跟着话音一转:“儿子愿往凉州,征战高昌,扬我大业国威。” 正元帝手里还捏着个包饼,卫敬容替他在里头夹上葱酱肉丝,把酱炒稠了,大葱和肉丝两样都要多,他才吃得爽快。 正元帝倒没先回话,把饼送到嘴边,嚼了一口,满口的肉丝京葱,几口嚼吃了,面上似笑非笑:“上回春射,昱儿拉开几力的弓?” 秦昱答不上来,他想到秦显那张十四力的弓,再想想秦昭若是全力,能拉开十一力的弓,自己拉弓不过四力半,喉头滚动,可来求战是曾文涉的主意,硬着头皮也得继续:“孩儿不肖,不比大哥二哥能征善战,却愿为家国做卒,替父皇分忧。” 漂亮话说起来空,可听的人还是高兴的,正元帝把那一张饼都吃完了,拿巾子抹了嘴,这才笑了一声:“昱儿有志向,可这请战还得在朝上请。” 秦昱的脸色红得能滴出血来,曾文涉确是让他在朝会上请战的,可他若是真在朝会上请战,也不知让多少人非议,他自己也知道这些事他从未碰过,原来有大哥二哥在,可放弃这么个出头的机会,他又不甘心。 卫善一听秦昱是趁夜到甘露殿里请战,立时笑了,秦昱想绕着弯子走走近路,却把曾文涉的用心糟蹋了一半,不让朝臣看看齐王的风骨,反而夜里来求战,只想着早秦昭一步,依旧落了下乘。 秋高气爽,甘露殿外的梧桐碧绿,银杏金黄,从这儿望出窗外,如意满地捡银杏叶子,正元帝赐给她那么多的宝石珠玉,她偏偏对这黄叶子着迷,捡起一片来就塞在小荷包里。 到塞满了又抖落出来,抖得廊下满是银杏叶子,卫敬容分神看了,眼睛里全是笑意:“叫她们不必扫落叶,这就么铺开一地,如意肯定喜欢。” 卫敬容看见女儿开了眉,再想起秦昱来就又垂下眼帘:“我是怕他起意叫昭儿为副,昭儿平白天替别人作了嫁衣。” “姑姑不必忧心,陛下若是当真点了三哥作帅,二哥又岂可为副。”曾文涉就算提了,杨云越必会反对,文臣不懂军事,可杨云越却行军打过仗,真的到了军中,秦昭有的是办法叫秦昱吃瘪,真挣下军功也有法子把他摘得一干二净,甚都捞不着,以秦昱的胆子,他不敢。 卫敬容哪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抚着侄女的额角忧心,储位一日不定,她就一日提着心,可这心思在正元帝跟前半点儿都不能露出来:“去封地的事,可打算好了?” 卫善笑一笑,伸手拿了个脆枣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清脆一声响:“晋地官员动了好几波,我看快了。” 就这么把秦昭放出去当藩王,正元帝是绝不放心的,能动手脚的地方多的是,譬如削减藩王手上的兵丁,五千人说多不多,可卫家占下业州的时候,手上还没有五千人马呢。 秦昭一门心思在京城里当闲散王爷,可身上功劳太煊赫,三五年里总有人记得,为他报不平的人越来越多,逢上战事,总会有人把他的名字提起来。 正元帝装作不知,可已经调动了几回晋地的官员,这是已经预备着要把秦昭遣到封地去,让地方官员拖住他,拿些米粮船运人口户籍的事磨耗他。 秦昭哪会不知,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半点也不插手晋地的事,依旧当他的山陵使,这回再有战事,若他还装模作样,那便跟秦昱一样,演戏演得太过头,徒惹正元帝的猜忌。 两人才说了这几句话,林一贯便赏了菜来,紫宸殿中每日必要赐菜,昨日是南北杏炖鹧鸪,止咳平喘的,今儿又是一道燕窝鸭子,卫善陪着吃了一碗,舀了汤看向卫敬容,这汤是姑姑爱吃的。 前两个月还会送些金银肘子这样的油腻菜肴,卫敬容谢过赏,这菜也只动一筷子,这些日子送的却越来越合她的口味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喝了一碗汤,品着鸭丝,打定了主意和秦昭要当至亲的夫妻。 林一贯得了赏却没走,在廊下把秦昭殿前请战,正元帝却未允的事告诉了沉香,等到卫敬容和如意一同小歇,太监把秦晏抱回拾翠殿。 沉香这才觑了空儿把事情告诉卫善,到底还是秦昱扰乱的计划,可他有所动作也是应当,豆蔻的事必是叫他夜不能安寝了。 豆蔻那个对食,到这会儿还没表示,要不就是沉得住气,要么就是根本没把豆蔻当一回事,这条线要是断了,豆蔻手里的把柄会存在什么地方呢。 卫善每回进宫,小顺子便要跟他那几个同乡兜搭一圈,留宿在宫中时,就又去赴一赴赌局,这些事儿是小福子办不到的,小福子一直跟着秦昭,跟后宫这些太监并不常走动,办这些事就没有小顺子拿手了。 小顺子手上阔绰,谁借银子都肯不算利息,也不催人还钱,大咧咧的吹嘘自己担着公主身边采买的职位,想想皇后给的陪嫁,半个卫家都给掏空了,怎么会愁钱。 他出了宫,这些人还格外想他,似他这样赌友,那是可遇不可求,小太监们总过多少月俸,盼着在他手上赢一圈,打听起事来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小顺子叫人艳羡,典膳的宋鑫就更叫人眼红了,跟他干爹两个,还在宫外置了宅子,据说还买了两个千伶百俐的小丫头侍候着,也不知道是哪儿发的一笔财。 典膳本就是有个油水差事,可要在京城置宅买丫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小顺子一把这事报上来,卫善便想起了小唐,这事儿交给他办最合适,可也得先问过秦昭。 卫善打准了主意,让小顺子继续打听,最要紧的就是盯着延英殿的人,杨宝盈挨了斥责,秦昱却依旧往她房中去,宋良娣没得着甜头,到底也借杨宝盈的手出了一回气,缓一缓再作动作。 秦昭在前朝,她在后宫,谁的脑子也没歇过,跟着就去东宫殿,去看碧微和她的孩子。 承吉的名儿是孩子养下来一个月才得的名儿,轮到碧微,这个孩子第二天就有了名字,叫承佑,碧微很感激一番,给传旨太监包了一个大红封。 卫善去的时候,东宫里倒添了些喜气,心悦殿又发了一波赏钱给道贺的小宫人,卫善进殿去,看她已经能坐起来,换过青绿衣裳,乌鸦鸦的头发全盘起来,怀里搂着孩子,叫他的名字。 这个孩子,生得很是壮实,前头奔波亏了他,进了宫想着法子不断在补,精心调养才生下他来,明儿就是洗三,心悦殿里已经预备起来,碧微一看卫善来了便笑:“明儿你可得来给承佑添盆。” “那是自然要来的。”甘露殿里赐下来的喜钱,金子打的小花生小如意,明儿添盆时,人人抓上一把扔进去便是,再有想自己添的,再往里头扔东西。 宫妃们都要来的,承佑的洗三要比承吉办的热闹。 碧微闻言就笑了,生的时候还盼是个女儿,就算不是太子的女儿,靠着侯府总也能过,知道是个儿子,除了心头一时空茫,跟着就全没心思去想这些。 “他哭起来可有劲了,吃奶吃得一头是汗,小老虎似的。”碧微满眼都是笑意,抚着儿子的头顶,把他当作心肝那样看待。 卫善看她比原来更添了活气,松一口气,这辈子斗秦昱的事,再不会落到她的肩上,坐在一边逗弄孩子,承佑还看不清,一双眼睛却乌溜溜的,黑葡萄也似,转来转去的惹人喜欢。 卫善陪他玩了一会儿,碧微低声道:“夫妻要是太恩爱了,倒不容易有孩子,隔上些日子,更容易有些。”她还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说完自己先觉得不好意思,却有种过来人的口吻。 卫善一听便红了脸,白姑姑也说过一样的话,可每回秦昭都没在里面,千钧一发也要出来,慢得会儿还要懊恼,怕她身子太弱,承受不住生孩子的痛楚。 卫善上辈子没有孩子,这辈子倒是想要孩子的,可这会儿还不是时候。 羊汤 碧微见卫善面色发红闭口不言, 敛住了目光, 以为自己多话了, 抱着承佑解释道:“我就是……就是随口一说, 许是自己有了孩子, 倒觉得有这么个小人儿陪在身边极好, 这才多话。” 卫善摇摇头, 伸了手指头去摸孩子的脸,嫩生生的,被她指尖一碰, 圆圆的脸就凹了进去,却怎不醒,看着就笑起来:“有没有孩子讲的是缘份, 缘份到了, 自然就有了。” 卫善心里又是另一个主意,虽有了皇孙, 又添了皇子, 可上辈子这两年一点也不安稳, 最好是去了封地, 再要孩子。 可被碧微这么一提, 她又想着是自己不要,秦昭说定这会儿想要呢, 一想到秦昭,她先还眉间有笑意, 跟着又蹙起眉头来, 上辈子秦昭有没有孩子呢? 秦昭是没有正妃的,秦昱当了皇帝还想给他赐婚,赐的就是谢家的姑娘,秦昭没肯点头,正妃位便一直悬空,可他身边的侍妾绝不会少,一个功高震主的王爷,没有子嗣,怎么也说不通。 原来没嫁他的时候,还想能当贤妻良母,打理后宅教养庶子女,那会儿是什么也没经过,这才敢夸下海口,如今懂得那份温柔缱绻了,就连上辈子的事都嫉妒起来。 卫善眉间露出不悦的神色来,碧微还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后悔多口,把卫善送来的那只金铃铛的手镯戴到承佑的手上,轻摇他的小手,他也只是抬高了眉毛,怎么也不肯醒过来。 碧微不再提孩子的话,卫善却放不下了,逗了孩子一会儿,又往太子妃殿中坐一刻,把素筝冰蟾做的小衣裳送给承吉。 粉团团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太子妃摸了承吉细绒绒的头发:“长得真是快,才刚落地的那一天,还在眼前呢,皱巴巴红通通的,一眨眼就长开了。” 她眼里的笑不似作伪,看孩子的目光也跟碧微看着承佑差不多,卫善拿了个摇鼓晃动,承吉笑咯咯的要伸手来拿,卫善同他玩上一会儿道:“母亲病好了,嫂嫂也能抱着孩子多往甘露殿去了。” 正元帝必是想在甘露殿里看见孙子的,这天伦之乐,他是到承吉出生才刚有了一点感触,不论他心里属意谁,这会儿只要看见孙子心里都欢喜,承佑还太小,承吉却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 太子妃倏地抬眼看她,卫善眼睛盯着承吉,依旧眉眼带笑,装作不知太子妃正在打量她,太子妃抬眼一看又收回目光:“这是自然的,妹妹不说我也要去。” 这些日子太子妃的娘家人没少进宫来,秦显在时压着没升官儿,秦显走了,正元帝一松手就给了一个伯,比当初给思恩侯赵家爵位的时候要爽快的多。 给甄家定的封号是“奉恩”,跟着又提起甄氏的哥哥,原来是个五品散官,提到了五品云骑尉,这可不是个空吃俸禄的散官了,是要上值当班的,母亲嫂嫂也一并得了诰命。 秦显在时没有给她的,死后她都有了,盼了这么久,已经不再指望了,这些东西却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落到她头上。 一知道东宫又添了孩子,奉恩伯夫人便进了宫来,还给碧微带了礼,这些话心悦殿的人一个字儿都没往外露,可又怎么瞒得过宫里人的眼睛。 昨儿母亲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太子妃有些诧异卫善会替她打算,卫善逗了会儿孩子,辞出去,太子妃难得把她送到门边:“妹妹有心了。” 卫善冲她点点头:“母亲喜欢身边孩子多,热闹些也不寂寞,父皇也是一样,嫂嫂多带着承吉走动走动罢。” 秦昱那儿过不得多久,也该有喜讯了,他虽没有嫡子,庶子却一个个的往外蹦,只是生的多,活的少,上辈子碧微无子,还抱了个宫人的孩子到身边,一抱过来就封了荣亲王。 卫善一路出宫去,心里还在想着孩子的事,坐在马车里出神,两人虽未提过,可秦昭回回都出来,弄得被子衣裳一块块的,想到这个她便面上泛红。 回到府中已经是用点心的时候了,初晴煮了香茶,卫善吩咐沉香盯着府门,秦昭一回来就立时禀报她,又让厨房预备白切羊羔肉,再炖一个羊汤。 沉香听了菜名眨眨眼儿:“这么多肉,会不会太荤了些?” 卫善本就吃得清淡,秦昭这些年行军打仗,脾胃落下些病症了,卫善是知道他往后要得胃病的,自嫁过来就一直给他调理着,油腻荤腥的东西都少吃,酒也不许他多喝。 在外头没法子,冰天雪地也要行军的时候只能喝酒暖身,酒量是练出来了,胃里却不适,原来跟着王忠逃难,更是饱一顿饥一顿,细心给他调养着,每日的菜单子就要想半日,这会儿连要了两道羊肉,倒有些古怪。 卫善抿抿嘴巴:“白切的沾酱不要辣,羊汤炖得久些,不要羊油。”捧着茶盏啜得一口,捏了个虎眼糖等秦昭回来,糖捏在手里都化了,也没吃上一口。 下午沉香来报,说秦昭回了府,去了竹楼议事,卫善一听竹楼,便有些面红,两人昨儿才在那竹榻上胡闹过,点头应了一声:“问问厨房里羊汤炖好了没有,送些去,外头天寒了,喝上一碗,袪袪寒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跟着又预备热点心,书房里俱是些图册,让厨房蒸些鸭肉包子三鲜烧卖送上去,还特意叮嘱小福子:“让王爷些许尝两个,夜里备着饭食呢。” 小福子本就是来送点心的,馔香楼的麻脂果馅糖,有个好听的名头,叫作称心糖,京里人每到这时节都要买回去,当供果供给祖先尝一尝。 秦昭骑着马路过东市,闻着味儿让小福子去买了一袋,要刚刚切开的,上头撒着厚厚的白芝麻仁,送回来还是热的。 卫善知道这个秦昭也爱吃,叫人取了一个烧玻璃的小罐子来,把糖装在里头,特意等他来了再吃,又问小福子道:“来的是哪几位大人?” 这没什么不可说,王爷的事就没有瞒着王妃的,小福子没有半刻迟疑:“兵部的孟大人齐大人和户部的曹大人。” 卫善一听挑挑眉头,一个郞中一个员外郞,看来今儿在朝上并不顺意,若不是秦昱昨日夜上甘露殿请战,秦昭还没打算这么快请战的。 正元帝让廷议,却又没议出什么结果来,倒有人提议把秦昭秦昱一并派去,秦昱当即面色便不好看,杨云越下了朝就在秦昱的面前狠狠奚落了曾文涉一番,说他不懂战事,当真把秦昱和秦昭一起送出去,那就是把肥羊送到了狼口里。 朝上争的不光是派谁战,还有战不战,袁礼贤主和,一是户部拿不出这许多粮草来,二是征战高昌远去七千里地,翻越沙山沙海,丝路本就不是大业的通商要道,还是漕运海运赚得更多,逞一时之勇,劳民伤财。 高昌称王,不再臣服,若是余下小邦都有样学样,那大业也没什么威严可言了,正元帝是主战的,今岁又难得是个太平年景,河水不曾泛滥,各地户籍新法又多征了人口,粮食劳役都征得更多了,让户部去算,怎么会粮草不够。 行军这样远,几十万担的粮草辎重都要跟上,所需要民役无数,这些都要户部兵部核算,既是去了竹楼,这几个便是可信之人,秦昭原来征战也多与他们打交道,卫善挥一挥手,吩咐小福子道:“看着些天儿,怕是要落雨的,给几位大人都备下雨具。” 小福子领命而去,从下午一直谈到傍晚,果然下起雨来,一日变了三回天,卫善叫人开了窗,盯着雨幕那头,看到一点红灯笼过来,便知道是秦昭来了。 这秋雨下得急,秦昭来的也急,下摆都淋湿了,卫善从罗汉床上下来,趿着鞋子替他拿巾子:“怎么不等雨小些再来。” 秦昭一面抹脸一面笑:“我不来,你就不吃糖,是不是?” 晚膳才刚摆出来,秦昭就见上面摆了一道羊肉,南菜师傅做的吴地羊肉,没有腥膻味儿,切得薄薄一片沾着酱吃。 他才刚喝了两碗羊汤,腹中身上都是暖的,给卫善舀了一碗汤,卫善小口小口饮着,见他把那半碟羊肉都吃了,拿筷子挡住他:“二哥饿了也不该这个吃法,仔细伤了胃。” 秦昭剑眉一挑,从喉咙里“嗬”一声:“又是羊汤,又是羊肉,我还以为善儿嫌我吃得不够多。” 一句话说得卫善面上飞红,得亏二人用饭,从来不让人侍候,她确是打了这个主意的,搁下小碗,粉面通红,拿脚尖去勾秦昭的腿:“我今儿去看承吉承佑了,粉团团的,可好玩了。” 秦昭放下筷子看着她,卫善不好意思说,凑到他耳边去:“二哥什么时候,在里头。”越说越羞,声音极低,趴在他肩上,眼睛乌晶晶的看着他,满脸都是期盼之意。 秦昭心口一热,跟着小腹一收,那枝铁桨又支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腰背:“善儿太小了。” 秦昭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孩子的事,卫善虽小时候身子娇弱些,这些年也已经养回来了,似她这个年纪当娘,已经不算早了,可秦昭却谨守着对卫敬容的诺言,想再等两年有孩子。 每回欢爱,都要握住她的腰肢,怕她嫩柳似的,一折就断了,云雨暂歇,把她抱在怀里抚摸背脊两块蝴蝶骨,恨不得立时把她养得壮些,她这样娇嫩,怎么能怀孩子呢。 喝下去的羊汤,到这会儿发散出来,秦昭两只大掌托着她往内室里走,一面走一面往她耳朵里吹气:“善儿甚时候能受得住一夜三回了,甚时候就能怀孩子了。” 就藩(刷不出的伪更) 卫善整个人挤进秦昭怀里, 一张锦被把她从头裹到脚, 暖烘烘的伸着脚趾头, 两人散乱的发丝缠在一处, 秦昭的手搭在她腰上, 这会儿才正色起来:“善儿想要孩子了?” 卫善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一身细骨温香牢牢贴在秦昭身上:“我怕你想要了。” “还不是时候。”秦昭拿下巴磨她的头发, 磨了几下,磨得她烦了,伸手挠挠他的下巴, 抬眼问他:“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等秦昱有了孩子?” 秦昭脸上露出彼此了然的笑,正元帝是个很小器的父亲,秦显没能看见长子出生, 他最盼望的应该是姜碧微肚子里的, 可他甚至连姜碧微怀孕的消息都没听到,人就没了。若是此时两人美满, 便是正元帝心中一根刺。 “善儿知道, 我能拉开几力的弓么?”秦昭伸手环住她细竹似的腰, 手上使力, 替她揉着腰, 才刚摆弄的用力了,怕她这会儿酸疼。 卫善眼睛一弯, 侧脸看他,笑嘻嘻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寻常用的弓是十力的, 若是勉强,能拉开十一力的。”伸手摸他胳膊上的肌肉,指尖刮着线条,穿上官服再显不出来,披甲的时候却鼓鼓囊囊的,可他就算握着拳头,她也不怕,这里头蓄了再多的力气,也不会让她疼一点丁儿。 秦昭搂紧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我若勉力,能拉开十四力的弓。” 他说的寻常,卫善却一下子睁大了眼,十四力的弓,那就和秦显是一样的,她两只手松松拢着他硬绑绑的胳膊,嚅嚅说不出话来,想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心里一转也就明白了。 秦昭是个干什么事都全力以赴的人,小时候读书如饥似渴,对着灶下灯还要多读两页,来时不识字,半年就能把这些书都背下来,懂不懂得不要紧,先生提起来的时候,顺口就能接上话。 等到习武了也是一样,秦显天生力大,魏家两个孩子更是活土匪,秦昭在这里头一直只能算是中等,单打独斗绝不是秦显和魏人骄魏人杰的对手,可他确是能拉开十四力的弓。 看她惊诧,秦昭拿手指头刮刮她的鼻尖:“不独是我,魏人骄也一样留了余力的。”魏人杰却没有,他身上有多少力气,拉弓的时候就使多少力气,反是魏宽这个大儿子,粗中有细,像极了魏宽。 卫善微微抿唇,反身抱住了他,心中酸涩难抑,轻轻拍他的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昭一怔,反而要笑,这么多年,早已经不觉得委屈了,可这会儿被她搂在怀里,竟然觉得安慰,心里一团暖意涌动,以为她已经给的够多的时候,她还能给的更多些。 卫善知道他喜欢怎么被抚慰,两只手先是拍打他,跟着就轻抚他的背,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舔舔唇:“咱们总有能从心所欲的一天。” 这话是假的,两人心里都明白,就算当了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除非是乱世皇帝,像前朝末帝那样,一辈子过的糊涂,不计较死的难看,倒也算是随心所欲了。 秦昭听了闷笑一声,他半张脸被她按在胸口,胸前只裹着一件小衣,鼻尖一动就是一阵软香,怪不得说软红帐温柔乡,就这么被她搂在怀里,确是不想担心明日的事。 手搭在她柔软一片的小腹上,有些不信这里头能养育孩子,在孩子到来之前,要给她一个安乐窝,替她挡风遮雨,手里握着一把卫善的头发:“高昌只怕不会打了,我想了旁的法子,该有人上奏了。” 卫善没了睡意,秦昭反而迷糊起来,被她搂着一夜安眠。 第二日卫善进宫,正碰见杨宝盈在给卫敬容请安,卫善是掐着点儿来的,看见杨宝盈便笑:“连着两日都没看见你了。” 当然看不见她,她自那次请罪之后,就病了,看着面上泛白,倒真像是病过的样子,卫善先问过她的身子,跟着又扯住了卫敬容的袖子噘嘴撒娇:“姑姑替我求一求姑父罢,别让二哥去高昌。” 杨宝盈熟悉的卫善就是这个模样,娇滴滴的,有甚事只要她开口求了,卫敬容就没有不答应的,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尊贵无比的辅国公卫家女儿,她垂了眼帘,耳朵却竖起来,一个字也不敢放过。 卫敬容摸了卫善的头,口吻比寻常还要更亲昵几分:“你这孩子,军国大事,我怎么好开口,昭儿也陪你陪了这么久,是该替你姑父分分忧了。” 卫善身子一扭:“那还有别人呢,我听说三哥就想请战。”装作失言,看了一眼杨宝盈,嘴唇一抿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跟着又压低了声儿:“要我说谁都别去最好,离了几千里,全是黄沙,地上连草都没有,怎么行军,马吃什么?人都晒干皮了。” 卫敬容低头收拾如意的小衣裳,听了这话就笑起来:“胡说,原来也见地几个波斯人,女子都生得水灵灵的,你不叫昭儿去,是不是吃醋?” 卫善扁扁嘴,眼睛的余光看向杨宝盈,她却畏畏缩缩的样子,原来这样的功劳她可没少争过,一门心思的巴望着秦昱能出人头第,她除了当亲王妃,还想当皇后。 她脸上害怕的神情一闪而过,干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等卫善把高昌如何难打的话再说一回,她不能再不作声了,这才开口:“我们殿下倒是有心想替父皇分忧的。” 卫善藏住惊讶,指着她笑,摇一摇卫敬容的胳膊:“你看,三弟妹都答应了。” 卫敬容捶她一下:“你看看人家,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你去封地。”说到封地,杨宝盈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冒着光,紧紧盯住卫善。 “我倒是想去玩呢,往后半年住在封地,打猎跑马的也没人再能参了,半年再到京城来陪姑姑,岂不好?”该有人上折子奏请晋王去封地了,曾文涉不敢先张口,一旦有人上折,他必是要推波助澜的。不管高昌还打不打,双管齐下,总有办法赶紧往封地去。 “善儿想往封地去?”杨宝盈连腰都挺起来了。 卫善啜一口茶,漫不经心咬上一口甜糕:“封地多快活呀,朝里的事太磨人了,总是要去的,早去和晚去有甚个分别。” 分别大的很,杨宝盈不懂,秦昱也是懂的,秦昭是秦昰身后一大助力,原本就怕他相争,此时他竟肯退让,秦昱怎么不高兴。 就算曾文涉担忧纵虎归山,可他又没别的办法,就像当年正元帝也没别的办法,先卸了他的军职,再把他赶得远些。 卫敬容看着时辰差不多,赶了两人出去,卫善扁扁嘴儿,出了殿门便不再跟杨宝盈多话,杨宝盈却不觉得古怪,自己的二哥总是因为卫善没的,她也知道一些事,外头的日子哪有京城好过,也就只有卫善这样甚事不懂,被人娇宠过份的,才觉得哪儿都是享福的地方。 两人还没走到回廊处,秦昭就在等着她,他一伸手,卫善便挨了过去,吱吱喳喳说个不住,把杨宝盈一个人留在后面。 杨宝盈咬着唇,眼睛盯着卫善的背,宫人要上前来扶她,碰了她的胳膊,她“嗞”了一声,眼儿一瞪:“没有轻重的蠢材。” 慢步回了延英殿,秦昱就在房中,他听了曾文涉的话,这会儿又后悔起来,在外头还笑盈盈的,进了屋子面色发沉,此时还是舅舅的话中听,当真征战也要带着表兄和杨家的副将一起。 抬眼看见杨宝盈,脸上还有些讪讪的,昨儿下手重了,拿她当作别人,可见她不敢声张,又满意起来:“怎么请安请了这么久。” 他一说话,杨宝盈就有些发抖,两只手绞在一起:“卫善来了,我们一道闲话,我听她的意思,很想往封地去。”她一说话,秦昱就抬抬眉毛,哧笑一声:“她想去,秦昭就肯去?” 杨宝盈想着秦昭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从袖子里拿糖哄卫善的样子,心里淬了苦汁子,有些事,女人比男人敏锐,她一低头:“我看是肯的。” 秦昱鼻子里哧出一声来,当着杨宝盈的面,再也不用假装恩爱,吃了半杯茶,这才想到,想尽法子架空他,他也依旧有这许多人寄望,不如把他调远了。 他放下茶盏就往宫外去,要去跟曾文涉拿主意,心里又焦躁,曾文涉宁肯和韩知节联姻,也不肯考虑杨家,杨宝盈闹的乱子,正好给了曾文涉借口。 是否征战高昌,廷议了两日,终于还是袁礼贤赢了。 先遣使臣去往高昌,以上国的名议问高昌国的罪,若是就此认罪,重新岁贡,行藩臣礼,便不再追究高昌国的罪责。 跟着先是翰林院姚谦上书正元帝,以晋地推行新法不利为由,请藩王入晋,小小一枚石头,落进大混水池中,半点波澜也没起,谁知正元帝却伸手把这枚石头捞了起来,这封奏疏单位拎了出来,在朝上提起。 秦昭和卫善两个在帐子里开了赌局,晾了秦昭快一年,甚个正经事都没交给他办,可他偏偏又绕不过去,每有要事都被寄予重望。 姚谦提议,曾文涉助了一臂之力,正元帝是不是会顺水推舟。 算帐 秦昭请战是一种办法, 联络朝臣上奏折又是另一种办法, 两种都是在试探正元帝。 可正元帝对秦昭是否去封地一事却态度暧昧, 只把奏折拿出来议, 究竟如何绝断迟迟没有开口, 秦昭和卫善的赌局便悬而不决。 十一月的天, 就是到了凉州, 再翻过沙山沙海,回来复命也不知几时,袁礼贤暂时把征战高昌的事给压了下去, 冬至之后就要召集各部在年前报年帐,把一年里的批红条子都列出来。 年关是大业一年里最难过的一关,这一年清江船艘在建, 北狄又有几场战事, 若不是年关将近,帐上银子都空了, 左支右绌穷于应付, 袁礼贤也没法说动那些主战派放弃扬国威战高昌。 毕竟是积蓄力量打下南边要紧, 江南一片富庶地, 原来大夏一年的税课就多出于江南, 只要江南在山,也就不怕国家没钱了, 可打江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依旧还得盘帐。 年前盘的这笔帐, 年年要盘, 也年年都要吵上十来日,各部把今岁花钱的都列出来,回回都要扯着嗓子喊没钱,节余就更不必说了。 秦昭既卸了军职,便闲在家中,户部来人催了几回,他都束手不去,这一日下起雪珠来,他和卫善两个就在书房里支起炉子煮茶,人坐在地毡上,叉着腿儿画九九消寒图,给墨梅填上梅花色。 卫善从库房的单子里挑给卫敬容的生辰礼,皇后千秋是大事,可每一回卫敬容都不曾大办,就是因着她的生日正逢年关对帐那几天,十一月底对完了帐,进了十二月各衙门也不再生事,帐目干净了才好封帐过年。 两人挨在一块各有事做,卫善还提了一句叶惟仁,他原来是东宫学士,后来进了麟德殿给秦昰讲书,这一回也不知怎么挤进使臣队伍里,出发去了高昌。 叶惟仁是十几个东宫学士中,唯一一个没在秦显死后,托人问信,找秦昭拿主意找出路的,卫善还当他断得彻底,从此不再跟秦昭来往了。 可他又突然好升到麟德殿里当讲师,虽是从翰林院里挑去的,可没有门路,品阶再底都进不去,那儿便知他私下还跟秦昭有交情,这回出使高昌,秦昭便让她预备个小包袱给叶惟仁送去。 “给叶惟仁的小包袱,我让小顺子找了个小太监送到值房去的,绝没人瞧见。”收捡了些金银药物,他一个书生,本来在麟德殿里供职就已经是高运了,算是东宫学士里如今势头最好的一个,还肯放下任职,自请去高昌,走这么远的路,从此就在正元帝的心里挂上号,回来必是要升迁的。 不成想会有这样的机会,叶惟仁原来就是秦昭放在东宫学士里,等着他一步步升迁的。秦昭虽然读书晚,可从小就经历得多,等开蒙读书,最爱读的就是经史,许多心里明白,却不出的道理,史书上都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 他与秦显确是兄弟情深,可那是当兄弟当同袍的情宜,等到一为君一为臣时,能防得住这许多口舌,又能抵得住世事变幻,防人之心不可无,前车之鉴就有卫家。 这些人往后便是秦显的肱骨之臣,和这些人结下善缘,与他并没有坏处,甚至捧上两个起来,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后方能稳坐晋地。 棋局变了,棋子却还没变。 秦昭手执狼毫细笔勾勒梅花花瓣,又沾了黄色点梅蕊,和卫善背贴着背,一弯腰她人就滑下去,靠在他背上,半点骨头也没有了,点了两朵,笑问她:“给娘挑了什么生辰礼?” 卫善手指头在库房单子上划过来划过去:“我看这对牙瓶不错,又吃不准是不是姑姑给我的。”把头一歪:“从你南边带回来的东西里挑,又怕落了陛下的眼。” 打什么仗都有油水可捞,江南那个厉振南更不必说,言官参他,参的就是他家财万贯,江宁王要靠他守住江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天下比拳头,最后还是捞银子,若不是为了钱也就不造反了。 虾蟹各有道,河上禁运了,底下做贩私货生意的却断不了,生意反而日见红火,黑市上南边的东西卖得比原来更好,小小一个郢城,周围俱是商贩,就没有商人不敢走的路子。 秦昭守着郢城,严查大夏的间谍,却放了商户一条财路,市舶司一样在运作,这些缴上来的税款不能取,可进贡的东西却有他的一批。 这些登记在册,还有些是当年大夏宫里带出来的物件,其中有一只玲珑夜光灯,知道卫善夜里怕烛火,被秦昭搜罗了来,这只玲珑夜光灯,也不知是如何打造,夜里不必灯,摆上就是亮的,混了罗贝和萤粉。 据说原有一对儿,只寻着一只,是秦昭想给她点上,可她又不怕黑了,睡在他身边,怎么还会怕中州王攻进皇城放的那些火。 “有些不打眼的,只是做工精细些,这对宝瓶便不错。”秦昭画完了消寒图,和卫善一起挑起寿礼来,那对宝瓶是一对儿转瓶,里面那个玉筒上雕着四样花卉,转一格就是一种花,凭添些意趣。 卫善一听拿笔勾了,配上自己绣的百个福字的黑金纱,用大牙屏装起来,再挑些锦缎如意,这份寿礼也很能看了。 她和秦昭送的,自然件件都讨卫敬容的喜欢,杨宝盈已经探了两回口风,这还是她头一回办寿礼,原来秦昱没有妻室,随意些还罢了,如今既有了妻子,寿礼便不能马虎。 原来都是简薄着办,可正元帝这回竟要替卫敬容大办千秋节,往年那是赵太后才有的,卫敬容回回推却,年关将近,户部一年的帐还未平,对起来有盈余还罢了,若是亏损,再大办寿宴,总不妥当。 两人挑完了贺礼,外头雪珠落成了雪花,轻飘飘落到地上,沾地便化成了水,守着窗户听见“噼噼啪啪”一阵响,卫善搓着手馋起糖年糕来。 让厨房送些各色年糕,就在小炉子上架着烤,烤得年糕松软,粘上洁粉雪花糖,咬一口满嘴都是糖霜的甜味,秦昭自己一块没吃,烤好的两块都进了她的肚子,卫善推了不肯再吃,外头响起小福子的声音。 “王爷,户部的周郎中又来了。”小福子也搓着手,闻着书房里头的年糕香味儿,咽了唾沫,这么坏的天儿,周郎中又跑一趟,难不成还想这个天里把王爷请到户部却对帐不成。 秦昭咬了一口年糕,卫善举着签子送到他嘴边的,一只手还托着怕落糖粉,听见小福子的声音就皱眉头:“这人还真是块狗皮膏药。” 周郎中为着户部对帐,不知跑了多少趟,秦昭一直没去,今日他趁着落雪珠过来,倒不能不理会他,秦昭吃了一块年糕,饮了口茶,这才道:“把人请到书房来罢。” 书房里铺着消寒图,又是一阵脂粉茉莉香,书桌上还铺着卫善没画完的秋狄图,她一听秦昭这话便笑了,眼睛一弯,藏到内室去。 周郎中三十岁当上的从四品吏部侍郎,也就因着年纪最轻,这才回回都派他来,年轻人跑腿受气,总比年纪大的要能拉得下脸面来。 往晋王府来不是什么苦差,至多见不着人,一时去跑马了,一时又去了离宫泡温泉,回回都客客气气引他进去,花厅里喝一盏茶,再奉上些点心,由长史把他送出来。 几回都请不到人,到底是有些麻烦,这回来就是觑着外头落雪,晋王总不会这个天还往外头跑,好容易堵着了人,跟着小福子绕过回廊进来,掀开帘子就是一股子暖香气,他在外头冻得久了,一个喷嚏打出来,赶紧拿袖子掩住。 进门先给秦昭行礼,跟着才刚抬头,屋里一座十二扇的红纱花鸟大屏,垂了水晶帘,玉盆里摆着金香橼金佛手,两边玉瓶供了两枝粗壮蜡梅,地上铺着大红金线缠枝莲的地衣,白玉香炉里点着松针香,隐隐浮动着脂粉甜香味,一派富贵闲人的景象。 外头都传晋王与永安公主恩爱甚笃,桌上铺开纸墨,屋里显是还有人在,周郎中耳里听见环佩声响,更不敢抬头。 秦昭笑一笑:“周大人这回又是何事?” 小福子先上茶,周郎中一口未饮,这儿说是书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站着回话:“请王爷往户部却对帐。” 秦昭面上笑意不改:“去岁的帐都是平的,往何地征了多少粮食充作军粮,既有各府各县的帐目,入库时又有小吏的记条,去岁已经对过一回,今年纵是要问,也问不到我头上。” 周郎中是备而来,低眉垂眼,分明比秦昭大得许多,秦昭又笑得和气,可偏偏不敢抬起头来:“王爷三月回京,其中还有几回批条是王爷送上来,户部批的。” “当日既然批了,帐目又怎会对不上?”秦昭依旧在笑,掀开茶盖儿撇一撇茶沫,饮得一口才道:“这条子该跟兵部却问,我如今在礼部供职,就是问也问不到兵部的帐目来。” 茶盖一碰,周郎中的袍子里便在淌汗,也不知是不是屋里的地龙烧得太热,他低头道:“礼部对帐在五日之后,王爷若是今日不去,五日之后也是要去的。” 鸡毛 周郎中才刚到户部供职, 升上从四品还是这几个月的功夫, 原来从不曾同秦昭打过交道, 在朝堂上值房中同秦昭照面, 秦昭也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朝中多有赞誉, 都说晋王风姿有度, 待人和气,从不发怒。 光是从不发怒这一条,就叫周郎中心里打鼓, 怒者人之常用情,而笑者则不可测。他来了晋王府几回,闭门羹也吃了几回, 眼看兵部对帐的时限就要过了, 再不把人请了去,户部那一个更打发不走了。 这话一出口, 就觉书房中一静, 连香炉瑞兽口中暖烟都似乎一滞, 周郎中若是不会审时察言, 也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调到户部当了从四品。 心知这番必是得罪了秦昭, 干脆把头抬起来直直看向他,咬牙顶着无形的怒意, 跟着就诉起了苦水:“兵部的帐就只余下那几笔还没审准,本来条条道道都是清楚的, 齐王殿下却有异议, 尚书大人这才烦请王爷移步。” 秦昭眉间一动,面上毫无怒意,反而笑意更深,茶盖茶盅一声轻碰,把茶盏搁在金漆描边的几案上:“三弟去户部供职还管起对帐来了?这么说不是尚书大人请我去,是三弟请我去了。” 周郎中额角轻跳,无可辩驳,低头回道:“齐王殿下……少不更事,诸多事体,他都不懂得。”要不是他进来搅和,兵部对帐早就完了,按时限五日之后确是应当礼部对帐了,可工部还一笔都没报呢。 提起来怎么不生火,这位齐王殿下来户部之前,先太子就在户部,周郎中当时虽还没到户部供职,可有些事也能听说,先太子是一位性子粗爽的人,绝不在细处穷究,光是用人不疑这一条,就足够户部官员称颂。 齐下同他正好反着来,越是小处盯得越是细,大喇喇的插手起了国家财政,他分明甚也不懂,却处处都要邀功,显得自己聪明。 可就是这不懂才更容易闹出乱子来,后头又有个曾文涉,曾文涉从来都不曾着手办过细务,却处处拿住了规矩制度。有些事儿办起来,虽不在规章之内,却能上平下安,把事儿办圆了,怎么办还不是上下一心瞒住便罢。 齐王就是个愣头青,诸事不懂,只知道挑刺,拿着几样错处便去正元帝的面前邀功请赏,他来了户部没几个月,人人焦头烂额,值房里日日都离不得人,防着这位随口一问,就要看三前中的季度表。 看又看不明白,只知道拿数字衡量,也不管那一年有无水患旱灾,有无军工大事,上一季的结余不足,他就皱了眉头,倒似是他们这些人没有看紧钱口袋,这才不比去岁的节余得多。 人人肚里一锅苦汤汁,再添几把柴,那汤就熬沸了,咕嘟出来的泡都带着苦水味儿,也是实在没处说,齐王年长,万一是他承袭了大统呢? 连少不更事这样的词儿都说出来了,户部官员对秦昱的评价全在这四个字里了,卫善在大屏风后头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秦昭一听见她笑,便含着笑意往那红纱后头望了一眼,刚刚胸中还隐有怒意,听见她这么一声笑,又懒洋洋的挨在大椅中。 那椅子上铺了黑狐皮拼的褥子,衬着秦昭身上锦袍,发间玉冠,可比原来瞧着要富贵气派的多,秦昭扣着手上玉戒道:“户部也不是当这一年二年的差,工部礼部还在报帐,今岁选官又多批了米粮,吏部也有一笔帐,这么个闹法,可别闹到千秋节,叫父皇不高兴。” 周郎中不住淌汗,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抹汗,礼部尚书同崔尚书交好,说了几回,今时不同往日,眼看正元帝的心思在皇后身上,要替皇后大办千秋节。 部里有齐王,顶上还有袁相,户部尚书一脸晦气,知道这是齐王要挑事,阎王打架,底下管他什么牛头马面都要遭殃,周郎中只好把姿态摆得更低,从袖中取出崔尚书的信笺来,恭恭敬敬双手呈上。 秦昭接过去看一回,搁在案上,崔尚书不声不响,却许多年都掌管着户部,这些年兵部要粮要钱,他也总能调配,两人也有过冲突,这回却不防卖他个面子:“三弟何时在户部?” 周郎中满面苦笑:“齐王殿下,时时都在。”小太监就在门口扎了根,一有人来就要报过去,秦昱立时便来了。 秦昭轻笑一声:“等天晴雪住,我去好好盘一盘这笔帐。” 周郎中不敢再问,难道要问这雪甚时候停,脸上变化几回,躬身退了出来,到底没闹得难看,晋王可比齐王说起话来要客气得多,急回户部,把话跟崔尚书一报。 崔尚书沉着脸,看见齐王身边的小太监还探头探脑的,忍着气把这人情给认下了,秦昭要是不来,他明日就封了兵部的帐,管他秦昱跟谁去闹,秦昱这是推他出去跟袁礼贤,跟秦昭跟魏宽去顶,顶的还是这么一桩早已经批红的小事。 周郎中挨到位上坐下,官靴里落进几个雪珠子,这会儿拢起手炉炭盆,小太监替他添了茶,周郎中脱了靴子烘脚,想想哪一位都得罪不起,可看崔尚书的脸色,这笔帐就算记在齐王的头上了,无事生非,吃饱了撑得慌。 这雪却越下越大了,雪珠才刚落下来的时候还似米粒大些,跟着就像黄豆大小,一个个望着天还当秦昭不会来了,谁知他竟来了。 披了黑狐斗蓬,进门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问方知是送永安公主进宫来给皇后请安,得空绕了一趟,把斗蓬一解,小太监奉上茶来,秦昭伸手接过饮得一口,一付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帐罢。” 户部两个侍郎两个郎中都当秦昭是要来发火的,不意他一进门半点也没耽搁,张口就是对帐,兵部的帐都已经要封卷了,屋子里一批都是今岁工部的帐,建甘露殿,建太子陵,还要修齐王府,件件都大事,工料运输,工匠的工钱,一笔笔都要对,十来个盘帐的都在打算盘。 秦昭一进门,算盘的声音便一停,只听见外头不住下的雪珠声,打在瓦片上,响得人头疼,周郎中还没过去,两位侍郎已经走到秦昭的身边。 周郎中便缩在后头,想想齐王来时的排场,一人拿着手炉,一人拿着软垫,进门就皱眉头,说这里烧的黑炭烟味太呛,得换成银霜的,这哪里是当差,是到户部作月子来了。 崔尚书去了紫宸殿,两位侍郎把册子花押呈到秦昭的面前,这一笔笔都有信件来回,都存在档中,以备查实,这些信也一并取了出来。 秦昭摆一摆手,示意不必看,端起茶盏来,看看里头茶叶汤色,便知户部这年很不好过:“今岁二月有两笔,三月里也有两笔,一共四笔对帐,一笔是船索木材不足建小艇,第二笔是藤甲不分大小,身材矮小者和身材魁梧者的藤甲都要重制,第三笔是屯田春耕要稻种,第四笔是卫将军和我交接的,发一季的军饷。” 秦昱捏了根鸡毛当令箭,还自以为事事亲躬,必是正元帝喜见的,可这样的事不到崔尚书去报,正元帝也不会管。 两位侍郎听他说的这么细,一件件事都点了出来,跟着又审对数额钱款,总共四笔,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对完了,秦昱接到消息从宫中过来时,秦昭已经吃完了茶,立起来披上斗蓬:“我过些日子再来对礼部的帐。” 两位侍郎送他到门边,秦昱刚要进来,见几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面色先沉后扬,嘴角含笑:“二哥的帐对完了?怎么不等我来了再对。”心里不肯信其中没有虚处,可他自己瞧不出来,户部这帮老油子,又一个都不肯松口,要不是军饷里有油水,秦昭又怎么会那么富。 户部这些人,急得嘴上冒泡,这才几天了,一个兵部还没对完,十二月里也歇不下来,看见秦昱一脸不信,沉声道:“本来就是两笔小帐,晋王本不必特意跑这一回的。” 秦昱本就是来看秦昭难堪的,他越是不来,就越是要他来,非得压一压他的气焰,往后这些大臣才知道究竟该把谁捧起来,他听见这话还要强辩,两位侍郎却已经转身回去,吩咐小吏赶紧把工部的人叫来对帐。 秦昭就在门边站住了,笑盈盈看他一眼:“三弟辛苦了,我还要去甘露殿赏雪烹茶,少陪。”说着打上油伞往内宫去,这个天儿,甘露殿里总有野鸡汤喝,下些银丝细面,正好暖一暖肚。 也不用小太监撑伞,自己举着,听这雪珠落得越来越密,今岁冬日里落的雪珠比雪花要多,也不知郢城军田那些秧苗可曾砸伤冻坏,明岁开春耕种,军田欠收,就只有商税来补了,子谦可不是惯做这些事的人。 秦昱面上僵着立在原地,眼看着秦昭撑伞走得远了,一脚踢在小太监腿上:“蠢物,怎不早些来禀报。” 户部官员紧挨着窗户,听是都听见了,却半句话都不说,也有人递上一句:“工部对帐,齐王可要看一看。”其中便有齐王府的修建,秦昱不欲去封地,要长住京城,自然看重府牙修整,进门一看工部给报的款项并不在他心中期望:“这是分几回审发的?” 等崔尚书从紫宸殿出来,正元帝便把秦昱叫了过去,齐王在户部刚呆了半年,就被卸了差事,转调闲职,不让他再插手户部对帐的事。 建言(改口) 秦昱和工部官员审对修建齐王府的银子, 他不敢和秦显比肩, 东宫修殿宇正元帝还多补贴了一半, 把自己私库里的好东西扒拉一遍给了儿子, 可就算这样, 到底也比在外头开府拿的钱要少。 秦昱比的是晋王府那一笔安家费, 这座王府是正元帝赏给秦昭的, 奖励他从云州捉拿前朝宰相王策,夺取十四枚金印。 屋子花园都是原有的,只不过内里装饰变换过, 花的也不是大钱,朝上拨发一笔,户部没这许多银子, 按次发放, 没用完该算在晋王府的私帐上,可秦昭没要这笔钱。 他既给户部省钱, 让崔尚书报帐的时候面上有光, 一笔人钱给了四十万贯, 工部户部都认他这份人情, 知道齐王这是有意相较, 一照面便知齐王身上是讨不到这样的好处了,便报了一个虚数。 谁知这个虚数也让秦昱面上作色, 让工部把修晋王府时的批条单子拿出来,领了多少, 用了多少, 最后可有节余。秦昱冷着一张脸,自己的府邸钱领得少了。 工部官员还没和这位王爷打过交道,上来一听这话立时愣了,倒是个工部郎中是久在办事的,婉转说道:“既是晋王府,可也是公主府,两笔一起办了,帐上的银子这才多些。” 还省去了给卫善建公主府的钱,这可又是一笔大开支,驸马宾客那些零零碎碎的仪仗官职通通省去了,除了礼部拟大婚礼仪单子的时候麻烦了些,余下通通省事。 工部郎中回了这么一句话,倒把秦昱给噎住了,他没办过事,同这些人也没打过交道,只凭着王爷的身份才能压人一头,自觉面上无光。 几个户部的官员绕过他走,两位侍郎彼此对望一眼,都知道崔尚书这回去紫宸殿是要告状的,还不知这位齐王殿下能在户部呆到几时,对他倒比原来还更客气些。 秦昱面上几番变色,到底笑了出来:“倒把公主府这事给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因着少建一个公主府,皇后还在正元帝跟前又得了许多褒扬。 秦昱本就生得面红齿白,换过颜色倒也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他今日倒比前几日要收敛得多,也是心中有了比较。 他和秦昭两人同在一处,便立时就觉出这些人对待他与对待秦昭是不同的,侍郎郎中待秦昭的客气里还有些了亲切,对他的客气,一多半都是疏离。 等到值房的小太监沏了好茶来,秦昱奉在手里面色销霁,掀盖一看便知是崔尚书自备的茶叶,崔尚别无所好,只好茶道,和胡成玉两个倒能说得上话,连正元帝赏赐他,也是赏他好茶。 秦昱刚到户部就送了他半斤雨前龙井,如今南北不通,雨前龙井又以吴地最佳,这半斤的雨前龙井,一片片叶瓣儿差不多跟金叶子似的贵,崔尚书推辞再三,最后把这半斤茶叶搁在户部的茶柜里,有客来时沏上这么一盏好茶。 秦昱就坐在秦昭离席前那个位置上,用过的茶盏小太监还没收起来,他搁下自己手里那只甜白瓷的茶碗,掀开了秦昭喝过的那个,见是些茶叶梗子,面上微微带出些笑意来。 秦昭一路撑着油伞往后三殿的甘露殿去,雪珠越落越大,早上出来还只有黄豆大,这会儿桂圆似的大,落了一地,砸在地上碎开来,小太监们披着蓑衣油布正在扫这落下来的冰珠。 卫善就趴在甘露殿南边大窗的窗框上,等着秦昭过来,结香捡了两颗冰珠送进来,卫敬容一看就叹息起来:“落雪还罢了,下这下可不伤了秧苗。” 卫善伸头去看秦昭,脖子里围着一圈火狐毛,搓着手道:“姑姑正可上表,把办千秋节寿宴银款,使粥做功德,还可建言陛下减轻来年的徭赋。” 卫敬容手里拿着一串珠玉,套在如意的脖子里,她这么点儿大就知道这些东西好看,戴在身上就不肯再脱了,手指头捏着桂圆那么大的东珠咯咯直笑。 卫敬容看女儿笑,自己也笑起来,听见卫善这话,怔得一怔,正元帝是极厌恶别人违逆他的意思的,朝臣驳他心中所想,他还能站在天下大事上忍让一番,如今难得起意要办千秋宴,违了他的意思,他心里总归不乐。 卫善扭头看见卫敬容蹙眉,咬一咬唇,若是原来正元帝听见推拒必是要不高兴的,难得他有这个心思,推拒了他就是给脸不要脸,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林一贯冒着冰珠送了一道汤来,八仙过海的汤盅里盛着红白鸭丝汤,说是陛下特意吩咐了给皇后娘娘补身子的,还叮嘱她再爱吃蟹也不能天天叫蟹黄小饺子当点心,总共就叫了两回,昨儿一回,今日一回,今天这一屉,还是叫给卫善吃的。 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匣子蜜糖点心,掀开来拿玻璃碗小盅盛的冰雪糖荔枝,两支银签,一看就是给如意的,卫善看见了便半真半假的报怨一声:“姑父可把我给忘了。”惹得林一贯又跑一趟,送了一碗杏仁糖酥酪来。 卫善这片刻沉吟,落在卫敬容的眼里,她扯一扯嘴角,想露出个点笑意来,依旧又敛了回去:“善儿说得有理,让颂恩拟表罢。” 心里暗暗有些惊异,卫善虽不是头一回说这些,可看着落冰珠立时就能想到二种建言,这还是头一回,清名美名之外,还要正式建言扬名,卫敬容品度着丈夫连日来的反常,倒觉得这事可行。 卫善说完了话,才在心里转一回,先试探停办千秋宴,若是正元帝点头肯了,再上建言表,若是头一样就被驳回,姑姑还能说是忧心百姓所至,再加上户部盘帐,种种事体加在一处,正元帝必有八分肯。 皇后广有贤名,对秦昰的好处就更多了。 两人说到此节,便听见宫人道:“王爷来了。” 卫善抬头去看,两只手扒着窗户,就看秦昭披着大氅从殿门进来,一把油伞牢牢撑在手里,伞檐压过眉眼,再往上两步,伞檐一抬,眼睛正对着卫善,看她裹得毛绒绒的呆在窗边等着,眉毛一挑笑了起来。 卫善跳下榻去门边迎他,卫敬容哎哎两声,秦昭已经进了殿门,正要解下大氅,看她过来,一声叠一声的让她小心。 卫敬容看着就笑起来,如意瞪大了眼儿,黑葡萄似的眼睛圆溜溜的转,学着秦昭的声调也说起“小心”来,如意很喜欢这个哥哥,每回他一来,就伸手要他抱。 如意生得雪白-粉嫩,眼睛大嘴巴小,穿着大红袄子,满身都是灵秀气,秦昭一到内室,她就伸了手,卫善点点她的小鼻子:“才还不许我抱呢,姐姐吃醋了。” 如意不知道什么是吃醋,秦昭把她抱过去,她马上就笑起来,卫敬容赶紧叫人上野鸡汤下的银丝面,看秦昭鬓角还有水迹,示意卫善替他抹去,问道:“户部对帐,怎么样了?” 秦昭笑起来,抱孩子的姿势还是童子功,当年怎么抱了卫善的,这会儿就依样抱了如意:“底下虽然都叫穷,可今岁的光景比去岁更好,也就是听听,当不得真的。” 卫善眉毛一动:“我才还说让姑姑建言呢,原来这些人都是装穷。” 秦昭听了停办千秋宴,再建议轻徭赋的事,点一点头:“能办。”他一点头,卫善便松一口气,觉得这个主意有人撑腰,秦昭看她的模样,伸手拍一拍她:“善儿的主意从来不坏,便我不知道的,也能办。” 她明明每回给的建议总不错,看得也很远,可从来说话做事都少一份底气,秦昭原来不曾看重,这回便着意夸她,说她这主意不错。 “我还得给子谦写信,天这样坏,军田又是头一年收成,明岁的春耕还得看得紧些。”两句话说完了公事,宫人送了面上来。 卫善才吃了半屉小饺子,这会儿倒不饿,秦昭把如意抱到榻上,接过碗吹凉了,先给卫善喝一口,把凉了的蟹肉小饺泡在汤里,挑着面丝道:“三弟还在户部,不如送些给他去。” 卫敬容立即点头吩咐,跟着又吩咐了结香,若是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提前先送过去,秦昱有了,整个对帐的官员都有了,皇后对齐王慈爱的话,也一并传了开来。 等到王忠让小太监传话给小福子,秦昱自个儿还不知道差事被调了,秦昭便已经先知道了,按下不说,陪着卫敬容卫善两个看过师家的单子,秦昭笑道:“小叔腿脚不便,子厚的亲事,我怎么也得管一管。” 越到冬日,卫敬尧的脚就越是疼痛,秦昭在郊外买了一个温泉庄子,卫善这两日又在做皮毛护腿,请小叔到庄上住着,这些细事他本就不通,免得师家觉得受了怠慢,倒不如换人接手,把三书六礼走得妥妥当当的。 卫敬容看着这两一对小儿女,说这些话的时候,还互相握着手,秦昭的目光更是时不时落在卫善的脸上,眼睛里满是笑意,一时摸她的鬓发,一时又揉她的手指头,两人自己都不知道,旁边人看着有多亲昵。 夜里正元帝来时,卫敬容便把落了几日冰珠,恐有冰灾的事说了:“这会儿还大办生辰做什么,倒不如使粥舍米,做做功德。” 正元帝眉头一皱:“可是有人说什么了?你也操心的太多了。” 卫敬容被他握着手,低头轻笑:“哪能不操心呢,一到年底对帐,你这眉头就松不开,昭儿今日还去户部对帐,要不是年关难过,哪还用他去对兵部的帐,我看千秋宴也不必办,就后宫嫔妃孩子们摆个席面罢了。” 夸奖 正元帝握着卫敬容的手皱眉, 因着照顾孩子, 她手上不戴首饰, 还把养的一把玉管似的指甲都剪去了, 怕划伤了如意, 乳母嬷嬷自不必说, 连带身边侍候的宫人都不许在手上戴戒指手镯。还是如意大了, 才又戴上玉镯玉戒。 卫敬容见他沉吟不语,反握住他的手,她打小便养尊处优, 一双手到了这个年纪也依旧温软,摩挲着正元帝大掌握上突起的筋络,缓声道:“一年都比一年辛苦, 还要这些虚礼做什么, 难道不办千秋宴,我还能少一块肉不成。” 正元帝才刚见过崔尚书, 可崔尚书却只字未提秦昭去了户部对兵部二月三月的帐, 崔尚书不说, 不代表正元帝不知道。 对帐的时候拖得这么久, 十来天了兵部的帐还未平……正元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崔崇还跟我弄这些个鬼。”一面说一面摇头, 要不然他也没这么容易就把秦昱调去闲职。 崔崇要是没点本事平上安下,也不会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这么久, 他有的是法子把秦昱引开,却非得把年前这笔帐拖这么久, 为的就是告诉正元帝, 齐王不是这块料。 最起码,如今的齐王在户部还呆不住。 卫敬容装作不知:“怎么?可是亏空了?” 正元帝摇一摇头,语音带笑:“哪里就亏空了。”秦显打下蜀地,这一片的铁盐矿产尽归大业,说是免去三年税的,不收米粮也依旧有盐有铁,姜远要是手上没钱,哪里就能当真挂起君子的招牌,薄征徭役。 三年期未过,可铁盐却牢牢握在手里,云州地广人稀,不如蜀地繁茂,可松木香料也是一笔不少的税收,再加上各地实行改革户籍新法,今岁比去岁要有钱得多。 正元帝不欲在卫敬容的面前说秦昱的不是,可到底不满意这个儿子的性情,数一数哪个都比不过秦显:“是老三,在户部呆不惯。” 卫敬容笑起来:“他才多大,慢慢来也就惯,这些个老大臣,是办了十几年的差,这才得心应手,昱儿就是学得慢些,也是年纪小的缘故。” 正元帝拍一拍她的手:“我先把调成闲职,让他在一边看着,多听多看多学,学会了怎么办事,才能办实事。” 卫敬容伸手拿簪子挑一挑灯花,屋里倏地一亮,又暗下去,外头冰珠渐小,又从黄豆大下到了米粒大:“就算库里有钱,这些也是不必要的花费,倒该让京兆尹报一报这冰珠砸损多少房屋,京郊几个门上开粥棚,可比我一人办宴要积福得多。” 卫敬容这半年里笃信佛教,便似原来的赵太后那样,念经捏香抄经书做功德,正元帝自是为了什么,她在替秦显求来世安稳,这辈子已经极贵,下辈子就求他无灾无难。 这些话卫敬容不在他面前说,也自有人告诉他,正元帝一听,倒有一刻说不出话来,再有些日子就是儿子的周年,正元帝阖了阖眼,靠在枕头上,更没了年轻时候那种精气神,两只手搭在毛被子上,依旧道:“开粥棚是开粥棚,你的千秋宴还是得办。” 话说到此处,卫敬容也不再推:“那便简薄些办,我倒真想仔细看看师家姑娘,今儿昭儿还说,他闲着无事,要替子厚把婚事的礼给走了。” 正元帝的性致似乎一下子高起来,连语调都升高了:“哦?昭儿替子厚走礼?他说了自己闲着?” 卫敬容点起小烛放下帐子,躺下了才道:“哪里真的闲,我原来且不知道昭儿还能花心思这么玩,两个人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哪能一直不着调,你既允了,我就把这开粥棚的事交给善儿办了。” 正元帝听了这话抬抬眉毛,干把秦昭晾着,确有许多人提起他来,可就这么放出去,心里总是不安,倒不如派这些小事给他,让他零零散散的东办一点,西办一点。 “那倒不错,善儿也没办过这样事,叫昭儿一并帮着就是,今日才刚报上来的,京郊房屋多有砸坏压塌的,人员伤亡倒还未计数,今儿一夜,怕不能歇,连五城兵马司的也一并调过去了。”正元帝应了,人靠在硬木枕头上,年岁越是大,脖子便是沾得软物,软东西一靠上去,早上怎么也起不来去早朝。 卫敬容睡在外层,给他掖了被子,烛光下正元帝黑发之中根根银丝,倒比病中看着少了许多,夜里呼吸绵长睡得也足,常吃清虚的药,倒把人吃得强健起来。 卫敬容侧身向外,守着灯烛,盯着帐子上的金丝如意纹,也不知自个儿是什么时候睡的,第二日一早起来,正元帝已经去早朝了。 她难得睡得这么晚,结香扶她起来披衣,满面都是笑意:“陛下看娘娘睡得熟,不许咱们叫起。”王忠侍候着他穿朝服朝靴,走的时候还吩咐光禄寺上个热汤来,说这些日子天麻炖鸡,皇后吃着好,要多进些来。 卫敬容不理会这些,听结香热热闹闹说了许多,对着镜子把头发盘起来,着人去请卫善进宫,一看天色又顿住了:“晚些罢。”说着脸上就露出些笑意,找个时候得把白姑姑叫进宫来,善儿也补了大半年的身子了,得派个医女替她按按脉。 结香听了便笑:“知道了,用午膳的时候去请,来了正好吃点心。”回回过来,公主总是满面红云的,王爷公主两人如胶似漆,这会儿必还没醒呢。 卫善果然没醒,倒不是夜里胡闹了,是她身上来了月事,腰上又酸又乏,秦昭手凉,不能替她捂肚子,拿他行军带的皮囊接热水,把塞子好塞实了,替她捂热小腹。 一晚上起来两回替她换皮囊里的热水,两个人就着玲珑夜光灯,看皮囊上那一下下划痕,秦昭指着塞子上的划痕告诉她:“在云州的时候天气闷热,最易中暑气,人人都发霍香叶子,觉着难受了就嚼上两口,我还好些,有滇马可骑,步兵行军更吃力些,这划痕就是争水喝的时候留下的。” 部下军士能他一同吃水,想必他在军中过得痛快,卫善捂皮囊,觉得小腹里暖意升起,挨在秦昭的胳膊上,秦昭低头看她,吻在她额上,夸奖她道:“你那个主意真是不错,往后该多让母亲上表,贤后的名声传出来,对卫家对昰儿都有好处。” 卫善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拨秦昭的手指头,听了夸奖,眼睛一弯,笑完了又道:“我该想得更细,回来的时候才想着也不必非得推了千秋宴,简薄些办,再在光义门广化门开两个粥棚,既是打着姑姑的名义开的,我也捐些粮,便不愁这些命妇们不出粮食了。” 秦昭点点她的鼻子,在那翘起来的鼻尖上轻按一下:“我们善儿最聪明,往后这样的事,你要是想办就办,也别只盯着命妇,这事一起头,必是富人商号那些人跟风跟得最紧。” 秦昭既说了皇后建言的事,卫善便嚅嚅把自己犹豫了许久的事也一并说了:“我把颂恩调到昰儿的身边,就有这个意思,此一时彼一时,陛下的心思既变了,那姑姑的建言也可多上一些。”这些算不得政绩,只能算是美名。 秦昭抚着她的背,手指缓缓用力,顺着脊背按到腰间,替她轻按两下缓解疼痛:“善儿有理,既有东宫学士修《大业地域志》,秦昱又有《孝经》,那母亲自然也可以用皇后的名义修书。” 卫善抿抿嘴儿,这个她早就想过,却不愿意说:“我也知道,似前朝贤后文皇后那样。”可《文皇后训谕》那本书差点儿就害了姑姑,以史书来看,文皇后自己可没照着她修的书里说的那样,当真不问政事,不过用的手段更软更迂回些罢了,字里行间瞒得那么深,世人便只知文皇后是以贤德来劝谏建兴帝的。 秦昭把她当孩子那样哄,下巴磨着发际,看她一眼就心软一片,她看着胆子大了,谁知道还跟小时候似的胆儿小,非得有人在后头给她撑腰,替她托底揽罪,她才敢打坏主意,秦昭自觉这些并不是坏主意,把她搂在怀里:“善儿不愿意?” “那是愚民。”她知道这话天真,为政者修的书,一半儿都是虚言,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得有些来历,梦日托生的有,化龙钻腹的也有,正元帝还是震中降生的帝星呢,林先生修的那本《大业英雄志》,把正元帝写得神乎其神。 朝中大臣还有循着这本《大业英雄志》中的话来称颂正元帝的,林文镜满腹经纶学识庞杂,佛教儒道张嘴便来,替正元帝这颗震中降生的帝星定下名字,翻阅古籍还真有此星,正元帝心中满意,朝臣中自有拿这个拍马屁的。 秦昭拍拍她:“愚人不能愚己,自己心中明白,这些不过都是虚的。” 卫善瞥他一眼,粼粼眼波把秦昭看住了,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水,秦昭叹一口气:“知道了,我们善儿绝不修女德书。” 卫善这下满意了,舒舒服服挨着她,枕在他怀里,一场好眠过后,才被卫敬容请到甘露殿,接过了在城外开粥棚的事。 卫敬容说完问她:“善儿有什么主意?” 卫善叫来了小顺子:“粥棚该设在光化门广义门,那儿贫户口最多,你且去问问哪几个坊市损伤最多,坏了多少房子,伤了多少人。”跟着便对卫敬容道:“姑姑起头,得捐一百石米。” 捐米 卫善笑盈盈伸出手指头比了个“一”, 没有这个数, 那也不是诚心开粥棚了, 打着皇后生辰薄办寿宴, 降惠于民的旗号, 捐得少了, 可不显得小气。 卫敬容笑着点点她:“我还想着便不收妃嫔命妇们的寿礼了, 把这些都折成米粮,就当是作了功德。”这还是她跟徐淑妃两个商量着来的,她一说要开粥棚, 徐淑妃立时凑趣儿:“这样的好事儿,娘娘也叫咱们沾沾光。” 昨儿秦昭还说若开粥棚命妇富户的捐粮必不会少,如今宫妃也算在其中, 那宫妃中有了官职的人家, 譬如徐家和甄家杨家,就都要进献。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没人敢越过皇后捐的一百石, 这一批米粮也不会少, 卫善等着小顺子回禀, 心里却盘起帐来, 这些米该怎么用,往何处施。 小顺子没一会儿便过来回报:“京郊京县落的冰珠比城里大的多, 还听说有碗口那么大的一坨冰砸下来,伤了十来个人, 养的猪牛也有砸伤砸死的, 光化门边的房子倒了一片,总有百来户。” 那儿的房子是薄木板起的,连王府中都砸落了瓦片,更别说这些贫民的屋子,卫敬容心慈,一听便蹙了眉头:“济民所里又得忙乱一阵,除了米粮,我再捐些药材。” 事出紧急,宫里高床软枕的卧着,听雪籽打窗还觉得别有意趣,听了灾报才知道外头艰难,京郊都已经如此,各地受灾只怕更重,得亏进言停办千秋宴,若不然外头百姓受了冰灾,宫中却还大宴宾客办寿礼,落在言官口里总不好听,便此时看着正元帝的脸色不说,心里也要记下一笔。 除了光化门之外,还有永乐坊长安坊,那一片儿多住着翰林文官,五品以下的小官员,一样受灾,苦不堪言,翰林文官本就清贫,在京城里是买不起房子的,只能租住,月俸一半儿付了月租钱,另一半儿还得周济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受了灾房东拿不出这许多钱来补屋,日子过得比百姓好些,却也好不了多少。 小顺子跑一趟,小福子干脆送了个条子来,卫善一看就知是秦昭写来的,墨意未干,上面一条条罗列分明,可报的数却和小顺子打听来的不同。 小顺子挠挠着脑袋,他除了去值房,还跟采买太监们打听了一圈,这些事知道仔细的还是采买上的人,晚菘正当时节,菜农受了灾,庄户上养的猪羊也交不出来,光禄寺正发愁千秋宴上的要用的菜肉,一听说皇后简办宴会,恨不得念佛。 秦昭这个是从京兆尹那儿打听来的,将要年节又有寿宴,瞒报了几户,数额差得不多,便是知道了,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好办事。 卫善留下椿龄,卫敬容这儿挑了颂恩,这两个原就在书房共事,这会儿把各殿的妃嫔捐多少粮都记下来,卫善自己往礼部值房去。 各部都在前宫有一溜值房,除了床椅,还有两张小榻,正元帝在紫宸殿中日日批折到深夜,不定什么时候便要传唤,各部每日都有人轮值。 此处屋子低些,昨儿落冰珠,这会儿化成水,踩过去一脚泥,小福子一听卫善要往值房去,赶紧拦住了:“那地儿脏乱人又多,王妃怎么能往那儿迈。”各部除了大员也有小官员,小官员的妻子也有去送饭食的,可王妃是什么身份,好要是真往那儿去了,王爷还不定怎么罚他。 卫善想一想道,却也不方便,不比秦昭在麟德殿里见面容易:“那你把王爷请出来,就在回廊底下,我等着他。” 小福子不敢不快,卫善今日出来时披了一件大红羽纱金云纹白孤裘,头上戴了同色的观音兜,抱了手炉子立在六部值房不远处的廊下,来来往往的官员,匆匆一瞥便能瞧见她肤色胜雪,眉目莹然有光。 秦昭果然很快来了,连斗蓬都来不及披,卫善看见了就皱眉头,他一走近,立时把手炉搁到他手上:“小福子怎么也不替你披件衣裳。” 听说她来了,就站在外头,此间人来人往的,秦昭哪里来赶得及穿衣:“我听说小顺子要问灾情,可是母亲在问?” 卫善摇一摇头,有些忐忑,可眼里又有雀跃:“姑姑把开粥棚的事儿交给我了。”昨儿才得他夸奖,今日就要接下这桩事,这还是她头一回,自己主导办大事。 他一看见卫善这模样就笑起来,伸手拂一拂她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手指头摩挲她的发丝:“那就叫管事去办,你自己也别累着了,先歇两天,过两天只有更忙的。” 这两日只是办些粗事,过两日就要有人情往来,这其中总有几家是不能推的,又心疼她辛苦,说了这两句,小福子已经抱着秦昭的斗蓬追上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 卫善没想要闹这么大的动静,看见搬了椅子过来“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来就是想问问,若是在永乐坊长安坊这两个官员齐聚的地方开设粥棚,这些小官吏可会拉不下脸来。” 秦昭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这有什么,换个说法就是了,年年都开粥棚,腊八那天四城里的佛寺都要开粥舍米,这些官的日子也不好过,与其叫他们遮遮掩掩的去领米,倒不如说是专发给他们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舔舔嘴唇,她这是想到了东宫学士,去岁这时候碧微给东宫学士发米粮加薪饷,多少人念着她的好处,如今永乐坊长安坊里受了灾,皇后自然也可以国母的身份出面,都降惠于民了,也可施恩这些小官吏,他们还都是替大业尽心办差的官员。 皇后降慈恩,细节如何定还得再想得周全些。 卫善脑子里转不完的主意,想把事办好办全,秦昭看着她便笑,人往风口处一站,抻开斗蓬,替她挡住大半的寒风,两人还待说话,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叫秦昭的字:“逸之。” 卫善侧脸一瞧,是袁含之,他正皱了眉头看过来,眼睛在卫善和秦昭两个人身上来回划拉,气冲冲的走近了,这才满面惊讶的看着卫善。 卫善眨眨眼儿,冲他点点头:“袁翰林。” 袁含之一噎,他远远看见秦昭不知跟哪位女子形状举止亲昵,眯着眼儿看不见容貌,急冲冲赶过来要管一管这斯文扫地的事,一见是卫善,一口气都屏住了,立时把头扭了过去,对秦昭道:“不知王妃在此处。”吱吱唔唔圆不回来,刚刚那怒气冲冲的模样,人人都看见了。 秦昭眉心一动,低头看看卫善,见她满面不解,却转头就忘,依旧惦记起抚孤院和济民所的事,急着回去,着王府的肖管事把建粥棚要用的东西先办起来。 秦昭让小福子送她,小顺子便两边跑,颂恩把皇后的口谕传给京兆尹,京兆尹面上带笑,暗暗叫苦,这可怎么好,原来的事都已经有了章程,便是今岁雪灾重些,到底也有旧例,事儿都是办熟了的。 每年这会儿富户总要纳粮捐银,少是少些,到底也算是底下人过年之前发的一笔小财,如今被皇后想出这一折来,还让永安公主起头,这一起头,多少王公贵族得插进几只脚去,这笔小财不但发不了,还得劳心劳力。 这些却不在卫善操心的范围之内,卫敬容那儿很快就拨了银子送来,肖管事先用这些下去办搭粥棚的木条,烧土灶的大锅,每个坊市都是左进右出,两边开设粥棚倒不干涉,先把光化门广义门前两个开出来。 卫善在书房铺开纸,沉香往暖砚底下注上一碗热水,上头的墨砚磨开,墨汁不凝,屋里点了松针香,卫善一笔字,早已经练得极像卫王书法,只又多一份圆融,落笔三个字“功德录”。 肖管事在书房外头回话,他人生得白面黑须,满眼精明神气,一躬身问道:“王妃是想尽快办下,还是能缓上一日。” 自然要快,卫善问道:“尽快是怎么个办法?缓上一日又是怎么个办法?” 肖管事常年在外头跑,这些事见得多了:“缓上一日便是咱们自行去买锅买米,还要搭灶买碗。这些零碎物半日买齐了,煮粥熬汤也得再花半日功夫。”跟着又顿一顿,小卖个关子:“若是尽快,那两边门往日此时必有富户开棚施粥,尽可开口征用,这个法子花费更少,功效更快。” 卫善蹙了眉头:“怎可强征粥棚?” 肖管事笑了:“能跟皇家沾一沾边,那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都不必我去开口,转上一圈自有人献上,到时把这家的名字录在功德薄的最末,他还得请回去供在香案上呢。” 卫善思量一回,确是如此,也无话可说,肖管事大可按着这个法子来办,却跟她细说,她点一点头:“还得把银子补上,米粮你仔细看着,我听说多有用陈米霉米以次充好的,这是为了姑姑祈福,不容有失。” 肖管事应声而去,宫里就送来了椿龄的小笺,徐淑妃捐了五十石,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个加起来也捐了五十石,比起送真金白银的贺礼,送这些又得名声,又增功德,倒无人不肯。 晋王府和卫家也都要捐米,各府都出八十,卫善亲自把宫妃的写在纸上,空出一行再行晋王府,往下排是辅国公府,沉香往墨砚中添水,看见空出来的,一看就知是留给太子妃的,轻声道:“要不要叫人给她送个信儿?” 话音还未落,太子妃的娘家奉恩伯府送了帖子来,问晋王妃何时方便,奉恩伯夫人要过府一叙,卫善哪还有功夫同人扯皮,把手一挥:“预备厚些的还礼,着人问问奉恩伯家捐多少米粮,我先把粮记上,隔两日办起来了,再请诸位夫人一同见。” 沉香应一声是,才要出去回话,又被卫善叫了回来,卫善搁下笔:“罢了罢了,见罢。” 六疾 甄夫人来得极快, 奉恩伯家住在两条街外, 卫善见客的衣裳还没换完, 甄夫人的轿子就已经到了王府门边, 沉香赶紧把她请到花厅里。 卫善也不及梳头了, 多簪上两只红宝金凤钗, 抱着手炉子出来, 甄家原来便是小康之家,甄夫人身边也有丫头婆子侍候着,女儿进了宫更是得了尊荣, 一时呼奴使婢。 太子在时不显,太子没了还得了个爵位,从此跻身进了京城头等的圈子, 虽是乍然得了官位的, 一时总有些鸡立鹤群,日子久了倒也安然, 本来这些伯爵侯爷们往上数一代就已经是泥腿子出身的了。 甄夫人到底京城出身, 宫变战乱的时候一家子还护得牢牢的, 进宫那么多回, 这会儿已经不怵了, 看卫善来了,立起来点头打个招呼, 两人在东宫也只打过照面,似这样同坐花厅喝茶还是从没有过的。 卫善笑一声:“不知道奉恩伯夫人爱吃什么茶,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 免得走了困意,不好上浓茶,沏得淡些。” 甄夫人同太子妃生得很是想似,都是一张圆团团脸,嬷嬷们说这是宜男相,若不是因为这个,正元帝也不会最后圈定了甄氏当太子妃。 她这会儿哪里还管喝的是什么茶:“都好都好,我们贞贞……我们娘娘从来都夸晋王妃是个宽和有量的人,若不然我也不会贸然过来了。” 卫善听了便笑,不绕圈子最后,她手头一堆事,也没人帮手,腰上又酸肚子又疼,干脆直话直说:“奉恩伯夫人这样的雪天还跑一趟,是为了甚事?” 甄夫人不意她这么爽快,心里倒松一口气,听女儿报怨宫里人说话绕上十七八个弯子,以为是在说东,其实是在说西,吃了许多亏,没料到晋王妃这么爽快,开口道:“我听说皇后娘娘要开粥棚施功德,各宫妃嫔都有捐粮,我们家也想添些心意。” 这是来问捐多少合适了,卫善也不瞒她,甄家家底不厚,是靠着正元帝的赏赐才立起门户来的,也不知道买了田庄没有,太子妃的陪嫁庄子约莫有个七八百亩良田,这七八百亩也是归了她娘家来管的,今岁收成大体收成不错,可要一气拿出这许多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母亲捐了一百石,余下的各宫妃嫔也没有越过去的,各王府都是八十石。”这数一报出来,甄夫人顿一顿,卫善也知道这些米粮对甄家来说有些吃力,可药材更贵,捐银子倒不如捐米粮。 太子妃不比民间寡妇失业,正元帝和卫敬容又都对她多有体恤,就算出了也还要帮补她,只这话不好立时就跟奉恩伯夫人提起,她久久打算不定,卫善撑一撑后腰,沉香出去了又进来:“辅国公使了人来,正在外头等着。” 奉恩伯夫人赶紧告辞,走的时候面上还有难色,卫善送了两步:“不急在这一时,这粥棚怕要开到年关的。”这雪还在下,除了京城之外,各地的灾报再有个五六日也该报上来了,粥棚一时撤不了,倒不急着叫人缴粮。 甄夫人满面感激之色,又觉得晋王妃不似女儿说的那样难相处,她一走,卫善便点点沉香,沉香吐了舌头,难得俏皮:“我看公主累了,往榻上靠一靠罢。” 王爷可是千叮万嘱不许公主累着,冬寒地冻的,若是这回累着了,下回更遭罪,落琼取了厨下刚炖好的燕窝来,卫善小口小口吃着,一碗燕窝吃完了,脑子里也有了主意。 除去开粥棚舍粥,还能往济民所里派医药,给抚孤院送棉服,把这些事一条条列下来,从城北最贫苦的地方开始着手。 不一刻肖管事身边跟的小厮便回来禀报,说已经在城北的光化门前开起了粥棚,自姓郑的木材商人手里要下了粥棚,补贴了一笔银子,那姓郑的木材商人怎么也不敢要,又听说是皇后娘娘降恩,更不敢伸手,还要跟着捐上二十石的米。 卫善又叫来了怀安,秦昭身边有管事,怀安跟着卫管家又跑了这许多地方,头回担差,便把济民所的事交给他:“城里一共几间济民所抚孤院,可曾受了灾,你和怀义两个带上人跑一回,把实数报给我。” 夜里秦昭回来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办得有了规模,城西城北的粥棚都开了起来,永安坊长乐坊的倒还未开,正在斟酌,卫善披了件掐牙小袄,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腰后垫了两个大引枕,一把头发结成大辫垂在襟前,屋里点了七八盏灯,照得如同白昼。 秦昭一推门,就见卫善咬着玉管笔,捏着纸皱眉头,连他进来了,都没听见,秦昭一时好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卫善这才抬头,笑起来:“二哥回来了?” 说着就要趿着鞋子下床,秦昭骑马回来,满身寒意,赶紧摆手:“我去沐浴。”泡热水把身上泡得暖和些,这才回来抱。 拎起那张单子一看,一笔字倒是规矩,可横里插一条,竖里插一句,都是她临时想到了加进去的,那字儿小猫尾巴似的越来越细,秦昭才要伸手拿笔,想替她添上两条,又收了手,点头道:“善儿写得不错。” 卫善斜睨他一眼,很有些不信,秦昭伸了手指头点一点:“当真不错,连六疾馆都想到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鳏寡孤独废疾,此六种称为六疾,济民所和抚孤院都是从六疾中脱胎而来,卫善想了个化零为整的办法,与其一间一间的去跑,倒不如把这几样都放在一处,想了半日,从《礼记》里挑了这个名字出来。 事有轻重缓急,这些个是排在后头要办,先把粥棚支起来,卫善在六疾馆上画了一朵花,容后再办,各家的米粮冬衣明日就派发下去,再往后就等着官员上赞表了。 卫善趴在床上,肚疼腰疼,人也乏力,秦昭替她揉着腰,还夸她做得好,是京城百姓有福气,这才有皇后公主替他们操心。 卫善闷闷笑出声来,心里总不安稳:“济民所例来是赵家在管的,闹了多少闲事出来,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顺。” 兵丁的冬衣都敢伸手,济民所那个捐赠的米粮更不必提,秦昭拍拍她:“怕甚么,这可是陛下点了头的,谁敢在这时候起头闹事,贪图这一点小利。” 两人挨在一处,秦昭怀里搂着她,拿手指头刮着卫善的背,撸猫儿似的顺着光滑的背脊,从蝴蝶骨滑到腰窝,一只手轻按她的腰:“还酸不酸了?” 卫善早就累了,这会儿精神一松,被他按得舒服,晕乎乎想要睡过去,身子往他身上靠,秦昭一只胳膊撑着,看她闭着眼睛,面上神色又安谧又恬淡,仿佛睡着了,还带点笑意似的,轻笑一声,点点鼻尖。 想起午间六部值房外头,袁含之的那份怒气来,秦昭初时惊讶,跟着立时就明白这是把卫善当作别的女子了,那么这份怒气到底是袁含之觉得他有辱斯文,还是夹着旁的意思。 袁家子弟读书都极刻苦,父亲盛名在外,两个儿子更不放松,连袁妙之也是一个毛病,离得远了看不清人,非得近些才能瞧得分明,故而得了一个清高的名声,哪里是清高,只是不凑近了根本认不出人来罢了。 秦昭低头看看她,看她反手拉起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鼻子眼睛来,越是想越是笑,她竟还当自己会嫁不出去,心里又有些庆幸,得亏着早早把人给定下了,签了字画上押,再逃不出去。 这么一想,心神畅快,这些日子受的那些闲气,也都抛却了,吹了灯把人搂住了,屋瓦上还要“噼噼啪啪”下雪籽,屋子里暖烘烘的,怀里抱了这么一大块软香玉,睡得一夜香甜。 第二日卫善进宫,把两边开起粥棚的事告诉了卫敬容,难得在午间碰上太子妃,她每日都抱着承吉早起请安,午间折返哄承吉午睡,留到这会儿,怕是甄夫人送信进宫了,专等着卫善的。 卫善不说破,太子妃果然开口:“我听说母亲行善,也想做一份功德,这冰珠落个不住,听说砸坏了许多屋子,别的不能帮补,也跟着捐些米粮,。” 八十石米粮加上去,卫善把那功德录的小册子拿出来,卫敬容看了还有些吃惊:“都已经积得这么多了。” “看着是多,才够支撑到年前的,这雪可还在下呢,后头还有医药也一并跟上,姑姑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卫善把昨儿写的几条列给卫敬容看,两人正商量,太子妃就坐在一边听着,越是听越是入神,原来施个粥,还有这许多门道。 心里也不由得不赞叹,就跟当时姜碧微理了东宫事之后,她急得嘴上冒泡,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事都办得漂亮一样。 看见卫善神采奕奕,谈笑晏晏的模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等她说话,杨宝盈来了,进门先是行礼,跟着便不住拿眼去看卫善,吞吞吐吐好几回,这才道:“我们王爷昨儿回来说我,说我见天的闲着,也不知道来替母亲嫂嫂搭把手。” 事儿还没成,分功的人却来了,这一对夫妻行事真是如出一辙。 卫善垂下眉头,她是想好好办这桩事的,真的施惠于民,杨宝盈一来,杨家人必要插手,分薄些功劳没什么,可要搅得乌烟瘴气,事儿也就办不好了。 卫敬容笑一笑:“你哪儿就闲着了,王府修整你不得盯着,何况我还有事要交待给你和你嫂嫂,冬至大祭,你和你大嫂两个人一同管着。” 杨宝盈立时松一口气,有了冬至大祭这个由头,秦昱必然高兴,可不比在外头施施粥得来的薄名要强得多了,露出笑意来:“那就遵从母亲的吩咐了。” 功劳 太子妃孀居, 孝期未过, 立粥棚、周济抚孤院这些出头露脸的事要交给她也是难为她, 冬至大祭算是家祭, 又全由礼官照例来办的, 便有不能决断, 也能比照前例, 再有徐淑妃从旁相助,虽是新手也能办得下来。 原来只打算把这桩事交给甄氏,杨宝盈横插一脚, 卫敬容便干脆让她们俩个一同兼理,太子妃闻言松一口气,对杨宝盈笑一笑:“弟妹一同来办, 倒叫我省心些了。” 她还怕自己一个人担着这么大的事, 若有办不好的要被人说嘴,如今有了杨宝盈, 看着又是个爱拿主意, 心里反而安定些。 杨宝盈更是满面笑意, 这样的露脸的巧宗可比劳心劳力开棚舍粥要轻省得多了, 纵是秦昱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开棚舍粥是京中高门富户常办的, 听的见的都多,譬如杨家, 前些年因着逼死寡嫂这个案子闹得灰头土脸,引人耻笑, 杨夫人便连年的在各方寺院中捐功德、塑金身, 放焰口、做法事赦孤魂,到了冬日里便开粥棚施粥舍米。 连番割肉,掏出家底来替杨云越收拾这烂摊子,上头这些人知道是为了甚么,底下的百姓哪里明白,镀上一层善人的面貌,百姓口里吹的风,便从冷风转成暖风,提起杨家来总要说一句,杨家干了这许多好事,那些莫不是小人构陷泼污水。 杨家办下这样的事,花些小钱便把一身脏污慢慢洗净,一样有脸面在京里立足,杨宝盈在家时听母亲盘帐都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一家都如此,一城要开粥棚,要跟多少地方打招呼,何况还挡底下办差小吏的财路,办这事儿功夫要花大力气,还难讨好处。 卫善也不知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非要讨这么桩差事来显得自己能干,她一听便心头微哂,谁知秦昱听说了,整张脸阴得能滴出水来,拿眼儿不住打量她:“一个闲王王妃都揽这样的事,你也闲着,到母后那儿求一求,和她一同打理这事。” 杨宝盈一噎,还要同他理论:“这事儿可不好办,咱们多捐些米粮也就是了,外头那些个佛寺不是一样,诰命夫人们哪年不捐上十石二十石的,坐在家里享功德,自己去办倒落了埋怨。” 秦昱哪里懂得外头宅门里的门道,他才被调了闲职,秦昭这两日还笑容满面的到户部到对礼部的帐,上回他还当自己那盏茶特意沏了雨前龙井,是以他为尊才特意预备的,今儿却眼看着秦昭手里托着茶碗,就和户部那些官员一起,等着小太监挨个往碗里倒茶。 一壶茶叶梗子沏的稀茶汤,把秦昱气得肝疼。 杨宝盈话还没说完,秦昱便拿眼盯住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怎么?你也想跟那寡妇似的,万事不出头,插在瓶里当摆设不成?” 杨宝盈看他那付阴鸷模样,心里打抖:“我明儿就去跟母亲说,可这事儿是交给卫善的,本来就想给她一个人功劳,还不知讨不讨得着。” 秦昱把“蠢物”两个字咽进嘴里:“你只管去,她要不给,才有话好说。” 功劳功劳,有功就要有劳,杨宝盈实不愿意,秦昱刻薄寡恩,两人成婚才这么点光景,她就把秦昱这个性子给摸透了,心里忍不住后悔起来,可当日也实无别的路可走。 心里打鼓,把母亲请进宫来,杨夫人如今是齐王妃的母亲,便跟当时杨妃嫂嫂的身份不能比,想要进宫来,杨宝盈那儿请便是,卫敬容也不能驳了儿媳妇的面子。 杨夫人一听便皱了眉头,女儿好歹还算有些见识,可秦昱这样急功冒进也是因着前朝事不如他的意,可杨家还指望着秦昱升回忠义侯的侯位上去。 “你同他争什么,这事儿你担个名儿不必管,偷懒还不会?她既有主意,就让她拿去,寡妇不跟她争,你也不必跟她争。”杨夫人就怕女儿还是原来的骄横性子,甚事都要跟卫善比一比,如今看她心里明白,倒松一口气:“你赶紧怀个孩子要紧。” 先生下长子来,那便地位稳固了,太子妃的孩子到底不是嫡出,不过是抱养的,就算大了,也有得是文章可作。 杨宝盈嚅嚅不说话,想着自己雪般白的胳膊上那一块块的红,心里直发颤,可这话却没脸告诉母亲,强笑着问道:“有甚文章可作?”心里不住羡慕,云良媛可真是个好死鬼,白白送了个儿子给太子妃,从小养到大,哪里还记得生母。 杨夫人“哧”一声笑了,山芋越大越烫手:“这会儿巴结着太子妃的,往后就要巴结皇长孙,一锅肉汤大家分,你说要怎么把甄家挤出去?” 杨宝盈到底不蠢,一想便明白过来,脸色发白:“可……可云良媛是病死的呀。” 杨夫人斜了女儿一眼,满面讥笑:“谁又知道她是什么病?是真病还是假病?”压低了声道,“来日方长,陛下越是看重这个孙子,余下的人便越是有利可图。” 小儿闹市抱金砖,谁不想砸下点金屑来,说完了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卫家的就算生了,也是个假孙子,你肚里生下来的,才是嫡出的孙子,人越老越是爱孙,赶紧生一个,别等着前头的把宠爱都占了去,才有你后悔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宝盈知道母亲这是为了自己好,可只要想到和秦昱躺在一张床上,人就止不住的发抖,只能口里应下,再作打算。 今儿来求,不意卫敬容会分派冬至祭祀的事给她,立时满面是笑,把杨家要捐的米粮也报给卫善,笑盈盈的拉着太子妃,两个人分说起大祭时要用的礼器来。 “我这是头回,嫂嫂见得多些,可得教我。”杨宝盈两句甜话一说,太子妃心下更松,这一个比那一个好相处得多了,把自己见过的慢慢说给杨宝盈听。 这两人倒有话说,杨宝盈似当年捧着卫善那样捧起了太子妃,结伴要去拾翠殿徐淑妃那儿细论冬至的事,卫善送她们出去,这才又折回来,把想了两天的主意说给卫敬容听。 她原来预备在永乐坊长安坊前也分发汤药,可读书人不受嗟来食,跟受灾贫民一般拿着碗去棚前排队等粥,想一想也有辱斯文,既是有心办好事,不如就做到明面上来。 摆出粥棚救灾是一时的,要长久施恩,还得换一个法子:“我看六部值房前头有连片的空地,不如就在那儿开设早点摊子。” 光禄寺有午食分发,送到各部去,不论一品二品还是五品六品,当差的都有饭吃,可早朝太早,进门前一条街上都是民人担着食担卖扁食豆腐脑,有南有北,各种滋味儿俱。 “那岂不是同民人争利?”小本买卖,赚得就是这些小官吏的钱,一天上朝百来人,怎么也得赚一份糊口的银子,若把这个生计夺了,怕生民怨。 卫敬容一问,卫善便笑:“譬如每年冬天扫雪,我来的时候瞧见许多民夫,那也都是征用的,人手不足时开了工钱请百姓做工。” 一样是做工,早点摊子也是做工,不过花费还得核算,卫善听了秦昭两天的好话,耳朵里灌满了好字,对着卫敬容就更敢说:“我不过是个想头,还得等肖管事审算过后再说。” 卫敬容点一点头:“也好,我夜里跟陛下提一提,问问他的意思。” 卫善兴兴头头的回到王府,觉得自己有事可做,人才刚进家门,肖管事便把几家的礼单子都递了上来,俱是听说郑姓木材商人搭上了皇家开粥棚,便也急巴巴的出钱出米,拜匣都已经装满了。 卫善把这些按下,几家功勋都要拜访,一多半是为了讨好卫敬容,原是今日正元帝在朝上夸奖了一句,说皇后一片慈心爱民如子,他的口一张,底下哪个不凑趣。 这些帖子一张张的捡出来,按着品阶分等,一一记在功德录上,米粮越积越多,卫善又叫叮嘱肖管事一回,这帐要做得比户还细,取了多少,两边的管事都要画押,免得有人空口诈捐,白得了好名声去。 这样的帐目直送到正元帝的面前,他翻开看了便笑:“真有这许多?你这帐做得倒细。” 卫善捏了个糖霜桃条:“可不能不细,要是给姑姑脸上抹黑,那可怎么好。”说着跟正元帝撒娇:“可累死我,还要帮着哥哥走礼,姑父怎么着也得给师家姑娘赐一对如意。” 正元帝笑一笑:“昭儿就没帮你?” 卫善眨眨眼儿:“哪有这样的细务让男人伸手的,有两个管事,再打着姑父的旗号,京兆尹难道还敢不办?” 各地报上来受灾人数连日不断,正元帝看惯了灾报,年年总有这个时候,也不夸奖这帐对得细,底下人自有报上来的,卫善联同东西南北四间佛寺一同舍粥施药,里头自然也有贪功的贪利的,可谁也不敢在皇后千秋的时候闹出事端来,这件事竟上下都办圆了。 杨宝盈跟着兼理的冬至大祭自也办得好,卫敬容还特意把太子妃和齐王妃两个提出来褒扬一番,可再得了帝后的褒扬,也不比外头百姓说好,众口一词称颂皇后,跟着卫敬容便把皇后建言送上了正元帝的案头。 灾情 卫敬容呈上的建言反复推敲过, 除了轻徭赋之外, 还又加了一条重农桑, 这建言是颂恩执笔, 卫敬容抄了一份呈上去的, 年年二月亲蚕都是皇后该主持的典礼, 提出这一条是在皇后的职责范围之内。 正元帝看过建言, 似这样的上疏,一年里总有上百份,写的多是些老生常谈, 除了朝臣之外,还有些大儒也会上书,譬如衍圣公孔家, 年年祭孔, 都要上奏,一年一度请皇帝重视民生, 体恤百姓。 朝臣也是一样, 袁礼贤便是头一个, 户部对帐之后把一年的盘点呈交给宰相, 由两位宰相把这一年的国库收支报给正元帝。 年尾封官印, 到来年开笔,按例头一份奏折都是先祈愿四海升平, 跟着就是夸奖皇帝去岁的政绩,把皇帝捧起来褒扬, 再请皇帝重农轻赋, 国家得以休养生息。 今岁确是比前几年都要丰足,卫敬容上这样的建言,倒是头一回,原来都是当面说了,既上了建言自有人记下一笔,往后还得记在帝后的起居注上。 皇后接连几番降恩,朝臣便上表称颂,其中以立嫡派最热闹,卫敬容的美誉全加在秦昰的身上,雍王虽还小,只能读书,不能当差,但皇后贤明对他也是一样好处。 正元帝似乎很乐意皇后做这些事,把这封老生常谈的建言拿出来称赞,赞扬皇后贤德,是后宫之福,也是四海之福。 回到甘露殿里,趁着摆饭又夸奖了秦昰,说这些日子袁礼贤夸了他几回,说他读书用功,还把自己常挂在腰上的龙佩赐给了秦昰,勉励他道:“昰儿可得快些长大,才能替我分忧办差。” 秦昰才刚六岁,懂得什么办差分忧,可这些话是听秦昱说熟了的,立时点头,面颊红通通的,挺胸大声道:“必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秦昱扯着脸皮笑,还揉一揉秦昰的头,看他的样子倒似在看自己的儿子,对他说话,倒似他是个刚会学话的童子一般:“昰儿且得赶紧长大,三哥也好有帮手。” 既把自己点了出来,又踩了秦昭一脚,卫敬容心中一顿,原来倒没看出这孩子同他母亲这么相像,坐到桌边,笑眯眯的舀了一碗虾丸汤,递到正元帝的手里:“他才多大,这会儿答应得好,过会儿背书又要愁眉苦脸的了。” 袁礼贤教起了《春秋》,秦昰很是头疼,他前头的书还没通读,立时就要学《春秋》,一听便叹一口气,卫敬容给他挟了筷什锦八宝菜,秦昰闷闷吃了。 杨宝盈坐在秦昱身边,知道他虽面上在笑,心里已经有了怒气,替他也舀了一碗汤,规规矩矩送上去,一顿家宴,两边凑趣儿,勉强吃了下来。 正元帝还赏了两道菜去东宫:“她虽有孝,往后还得一起用饭才好。” 卫敬容点了头:“好,把承吉承佑一并抱过来。” 正元帝喝一口汤,还吃包饼,鹿肉灸烤过,皮脆肉香,薄饼一卷,再粘上酱料,他比原来吃得还更多些,人也更胖了,吃完一张道:“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用饭更好,明儿把淑妃晏儿也叫过来。” 连徐淑妃姜良娣都一并请来了,可偏偏没提秦昭和卫善的名字,也可说是因为在宫外,也可说是从心里就没把秦昭当一家人。 秦昱面上不显,心中暗暗得意,伸手替正元帝包了一块饼,送到他手里,凭他秦昭再能干,在父皇的眼里也就是个下人。秦昭都是下人了,那卫善至多就是下嫁了长工的表小姐。 他包了饼呈给正元帝,正元帝接过来便吃了,冲他点头:“我听说你这一向在学写青词了?” 秦昱立时放下筷子,恭恭敬敬道:“跟着清虚师傅学了有半年了,写得不好。”他敢透出这个风去,那便是已经写得不错了,收罗了几个通文辞的道士,由他们来拟表,把写得的挑出来,等于养了几个枪手,纵他自己不会写,难道还不会背? 正元帝点点他:“往后一家人吃饭说话,不必这么拘礼。” 秦昱又应了一声是,拿起筷子来,到底不敢挟菜,举着碗等父亲再发问。这些日子他在户部也是下了功夫的,调任闲职之后,他便收了那付脾气,知道在内宫要忍之外,在前朝更要忍让,可不是他身边下人吹捧的那样,这些官员看见他都要心悦诚服。 捏着鼻子在户部连着吃了半个月的粗茶,这些人待他才诚心了些,毕竟他有身份在,不耻下问尤为难得,只要他肯做出这付样子来,别人就得多敬他一成,倒让曾文涉给说准了。 卫敬容也不知正元帝打的什么主意,突然说要一家人一同用饭,本来各宫本有各宫的菜例,坐在一桌上吃饭,还是从没有过的。 可他既开了口,也只能点头,算一算这些人倒能摆开八仙桌,想一想道:“那倒也好,咱们一桌,让他们小辈一桌,也不必天天都聚,隔上一旬一聚罢了。”总没有家翁同儿媳妇和儿子的小妾一道用饭的道理。 正元帝点一点头,对卫敬容道:“还是这样一同吃饭,更像家些。” 他把秦昭排在外头,卫敬容也不多说什么,说起千秋宴上师家姑娘来:“我倒喜欢这个孩子,有一说一,师琅可是这个性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听了便笑:“就是这个性子,还当他女儿怎么也得软和些,竟又是个直的。”说着看看卫敬容:“子厚讨这么个姑娘,你可想好了?” “直有直的好处,是个能撑得起家事来的。”辅国公府人丁不丰,确得是个硬性子才能撑得起来,师家姑娘的性子倒正合了卫敬容的脾胃:“怪道善儿说她好呢,原来不是说旁的,是说性情。” 和师家的礼走完了大半,卫善讨了一对如意的赏赐,正元帝隔日便送到了师家,本来辅国公府娶亲,他便要赏赐,卫平又在清江大营,雪冻的时候在军田里和军户们一同救灾,正元帝很是嘉许,开了私库给卫平万贯钱:“就当是姑父给他的老婆本。” 越近年关越是缓和,仿佛连秦显身故的伤痛都钝了,还能跟妻子开两句玩笑,只有在紫宸殿的时候,才会对着秦显那柄刀怔怔出神。 正元帝召集儿孙一同用饭,却把秦昭撇开,还没等下次甘露殿家宴,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虽没在明面上说晋王已经不受皇帝的待见,可底下会看风向的,加紧上奏折,以晋地有灾为名,请晋王就藩,与地方官员一同治理灾情。 大业地域广博,甚个地方会没几场灾情,多雨的时候是涝,出太阳了又旱,这回雪灾晋地报上来的灾情也并没有重过其它几个州府,反是蜀地灾情最重。 这样的奏折突然就多了起来,年前还未封印,各地的灾报也已经报得差不多,怎么赈灾,伤了农事来年如何补救,都已经有了一套章程,好像年前的大事就只有一桩,就是晋王闲了一年了,到底就不就藩。 正元帝依旧不作言语,连卫敬容也拿不准他心里想得什么,难道当真要把昭儿圈在身边看不成?就算秦昭不是儿子,也是臣子,天底下有哪个帝王这样待有功的臣子?流言越来越多,随着称颂皇后的奏折一道上的,便是请晋王请藩的奏折。 称颂皇后的奏折一波接着一波,先是粥棚,跟着又是六疾馆,再接着六部官员上值前的早膳,一桩接着一桩,都是惠民的实事, 卫善蹙了眉头,秦昭却不担心,这事儿闹了有四五个月了,是该有个决断,当日上奏折就是两手准备,一是征高昌,二就是上就藩折,一边落空了,另一边也该有收获。 晋地的官员也不能上折子应付得来,不必晋王就藩,朝上越议越热,正元帝请了袁礼贤胡成玉两个,两位宰相便似议太子之位那回一样,彼此目光一碰,心里就已经有了主意,虽想头不同,到底殊途同归。 正元帝沉声问话:“依两位爱卿看,如何?” 胡成玉做了个先请的的手势,让袁礼贤先说,袁礼贤也不曾推拒:“依制成年藩王应当就藩。”哪一朝都是如此,只有深得喜爱的皇子才不去封地,而留在京城。譬如秦昰得封的雍王,雍州离京城最近,回京探望父母就最容易。 胡成玉算着也该是时候了,秦昭已经闲了一年,大半职位上都换过人了,一手领起来的兵丁又都归了卫平,便这样还能跟永安公主如此恩爱,要不然便是性极能忍,要不然就是胸无大志,不论哪一样都不好得罪,也不必得罪。 他听见袁礼贤这么说,也跟着点头:“按制当如此,藩王镇守才能安定民心。” 两位宰相在殿中议事,王忠就守在门外,等袁礼贤胡成玉出来了,正元帝才又召王忠进去:“晚上甘露殿摆家宴,你叫人把昭儿善儿请来。” 王忠不知究竟是好是坏,应了一声,派林一贯走了一趟,卫善心头惴惴,反是秦昭握了她的手:“是好事,不是坏事。” 卫善眨了眼儿:“你又知道?连……连王大监都没送出信来。” 秦昭笑了,王忠没能送出来的信,胡成玉送来了。 准备 王府的马车碾着薄雪碎冰进宫去, 既是家宴, 卫善便不着意打扮, 只头上多簪了一只金凤大钗, 穿了一身大红金绣流云袄, 将近年关, 红金一上身, 看着满身都是喜气,可她却眉心轻蹙,满面疑窦:“二哥甚时候和胡相有了来往?” 秦昭替她拢一拢斗蓬:“该有来往的时候自然就有来往了。”胡成玉比袁礼贤油滑得多, 袁礼贤抱定了清名正统,除了立嫡别无第二条路可走,可胡玉成不同, 他心里偏向立嫡, 可也得看见皇后嫡子这块金子招牌的份量重了,才肯把身家都押上去。 卫善越发皱了眉头:“胡成玉难道还打别的主意不成?” 袁礼贤已经上疏了, 就算和卫家再不来往, 那也是铁杆的立嫡派, 以他一辈子爱惜羽毛的性格, 就是再想变幻旗帜是不能够了, 立储一事绕不过他,要么就致仕, 要么就这一条大道走到底。 胡成玉一直态度暧昧,给自己留了余地, 等着卫家拿多的诚意来。可卫家却不能轻举妄动, 正元帝越是对皇后好,卫家就越是闭门谢客,小叔叔都已经避到了温泉庄子上,不回拜帖不赴宴席,这半年过得好似个清修的僧人。 对比袁礼贤,秦昭更愿意和胡成玉打交道,他用自己给秦昰加码,胡成玉观察了一年,也就是就藩声音越喊越响的时候,和秦昭的接触才渐渐多了起来。 “主意自然是有的,得看是什么主意。”比较看起来无欲无求的袁礼贤,胡成玉这个宰相在官员眼中要可爱得多了,秦昭伸手替她正一正发钗,眉间带笑:“咱们最迟明年五月就能到封地了。” 二月里秦显的周年祭必是要留下的,亲王公主各有祭坛要献,秦昭还早早预备下了悼词,不独周年,纵往后不在京中,这些礼也断不少,这是正元帝心中重中之重,半点马虎不得。 卫善算一算日子:“那倒还能吃完大哥的喜酒。”卫平明岁三月成婚,之后还要回清江,师家前些日子送了信来,想请卫善过府一叙,怕是要商量成婚之后的事。 辅国公府无人主持中馈,师清如进了门,依礼是要留在京城的,可新婚夫妻分隔两地,卫平若是再讨上两房妾,生下长子来,师清如岂不尴尬。 师家的帖子送到晋王府来,辅国公连个主子都没有,只好由卫善这个出嫁女揽事,师家的婆子放低了姿态,说知道公主事多繁忙,可有些事只有公主能拿主意,怎么也得请她拨冗。 既是称公主,那便是卫家的事了,那会儿正是雪灾之后赈灾最忙的几日,卫善实脱不开身,却也一口答应了,就定在明日见师夫人,今天进宫也确是要跟姑姑把师家的事说一说。 秦昭看她忙这些事,却没办法说出到了封地这些她就不必再烦忧的话,后头是龙潭,前面是虎穴,到了封地还要强龙压过地头蛇,难关只会更多。 握握她的手心摩挲一把,感慨道:“我原想,你嫁给我,这辈子只要想一想吃什么玩什么便罢,最好是你能闲得拿针绣花。” 说了半句,后半句不必说,意思也很明了,不意秦显死了,所有的事都翻了盘,卫善看他幽深双目,想张开手臂抱住他:“可我没这么想过,真要过那样的日子,我就是个废人了。” 上辈子前十来年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衣角绣一只蝴蝶还是两只蝴蝶,鞋子上缀珍珠还是用攒珠绣,换纱衣的时候什么红,红得又轻又嫩,满脑子都是这些事,现在想一想也觉得奇怪,这样踩着云轻飘飘的过活,当日竟然不心慌。 秦昭胸腔震动,轻笑两声,暖意在心口涌动,想吻在她额间,被卫善挡住:“才贴的花钿。”因要进宫,衣服不华贵,妆却是要上的,薄薄打了一层粉,唇上淡淡口脂,倒没下嘴的地方,她伸出胳膊来,把缀着毛边的袖子一撸,露出皓腕。 秦昭一面笑一面在她腕子上亲了一口。 两人到的时候,甘露殿里人已经到齐了,卫善秦昭携手上了台阶,就见杨宝盈带着笑意等在殿门口:“二哥二嫂来了。” 她出来迎,秦昱也落后一步出来了,心底再不快,脸上却在笑:“母亲一直等着二哥呢。” 话还没说完,秦昰已经从里面冲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秦晏,他三岁不动,却跑得很快,肉乎乎的一团,跟在秦昰的后面闷着头跑,眼看就要撞上秦昭了,被秦昭一把抱了起来。 几个孩子在甘露殿里常见他,秦晏一被抱起来,咯咯笑开了,他生得像徐淑妃,圆团团的脸,眼睛乌亮亮的,脆声叫了一声:“二哥!” 正元帝就坐在内殿,如意原本爬在他身上,一听见秦昭来了,也急着要他抱,一看见他抱了秦晏,发急要过去,正元帝松了手,看着几个孩子往秦昭身边去,秦晏还摸他的袖兜讨糖吃。 卫善笑嘻嘻挨到正元帝身边:“我和二哥打算今儿吃羊肉,锅子都开了,要是再晚,咱们就不来了。” 正元帝日渐富态,骑马打围两年都没办过了,衣裳都大了一圈,人看着倒不似过去那样严肃,眉头一展,笑起来倒很有些当爷爷的样子,如意下了地,他就抱着承吉,腰上的玉被承吉抓在手里,听见卫善这么说也不恼,反而吩咐王忠:“叫底下加个锅子,这丫头不说,我倒还不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桌人围坐一处,年岁小的另开一桌,承佑因着实在太小,便不入席,还留在东宫,卫敬容单赐了一碗菜去。 正元帝坐在首位,看着儿女齐聚,脸上笑意舒缓,看秦昰给秦晏挟丸子,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对秦昭道:“这些日子朝上议了许多回,你同善儿明岁开春就去藩地罢。” 这话说得明明白白,也并不婉转,秦昭搁下筷子:“父亲说什么,儿子只有听从的,还是想等到二月之后再动身。” 秦显的周年,没有人比正元帝记得更牢,他一听二月,立时敛去笑意,卫善坐得离他不远,竟看见他目中隐有泪光,喉头一动,半晌才道:“你有心了。” 这会儿才想到秦显和秦昭有多要好,两人一个锅里喝汤,一顶帐中睡觉,十五六岁的时候行军,又一起偷偷去猎山鸡野兔开荤。 他一不动,桌上无人再动,连秦晏都不再吃了,眨巴眼儿看着父亲,小儿善忘,他已经不记得大哥了,可他却被徐淑妃教得很懂规矩,又懂得看眼色,一动也不敢动。 还是卫敬容,吸一口气,伸手握住正元帝的手腕,轻轻拍拍他,他这才回转过来,做了个手势:“难得一家团圆,吃罢。”羊肉锅子端上来,他却不再伸筷子,一晚上都只吃素。 夜里难得问起卫敬容来:“我对昭儿,是不是太过严苛?” 卫敬容心中一顿,夫妻两个忆秦显是常有的,可从来不曾提起过秦昭,她替丈夫揉着额角,缓声道:“昭儿自小就受磨砺,你待他倒不妨宽和些,反是昱儿,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倒要对他严厉些。” 正元帝看向她,卫敬容又跟着说起女儿来:“譬如善儿,从小就胆小乖巧,对她便不必太严,她自己先不敢了,倒是如意,你看看哪里是个丫头的样子,等她大些,你是指望不上了,还得我来管束她。” 正元帝立时笑了,笑意一瞬便收,显儿就是太纵着他,胆子太大了,想着便阖上眼睛,心中钝痛,第二日赏下绫罗,几个儿媳妇都有,卫善那儿又多给了些。 师家夫人上门拜访,轿子就在巷口停住了,一打听是宫中赐下东西来,便不叫人催,安安静静在后头等着,管事伸头看见,赶紧把人请过来:“咱们王妃早已经等着了。” 师夫人不是自己一个上门来的,还带着长媳,进了花厅就见个穿缎子簪珠环的丫头过来招呼:“王妃正在前头接赏,烦夫人暂且等候。” 说着奉上海棠果盒,又沏了茶来,师夫人也知道来得不巧,点头等着,既是来求人的,总得有求人的样子,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门上才掀了帘子。 卫善笑得有些歉然,师夫人赶紧立起来,卫善虽年小,论起来比自己的女儿还要小两个月,可既是公主又是王妃,不可慢怠轻忽,才要开口,就听见她落珠似的声音:“让夫人久等了。” 师家原是请卫善过府来商量女儿出嫁之后,能不能先跟到任上去的,一见卫善如此多礼,师太太不好意思张嘴。 到底是关乎女儿下半辈子的事,她捧着茶盏要开口,卫善却使了眼色,才刚那个过来招呼的丫头应了声是,这才知道是原是她身边得力的,一抬头就见五六个丫头,手里捧着十来匹颜色艳丽的缎子进来了。 卫善笑一笑:“年底有许多事忙,开了年又要跟王爷就藩,本该上门一趟,两桩事并一桩,借花献佛算是给清如添妆了。” 荔枝红海水蓝,俱是内造的,图案一看就是给新嫁娘的,石榴百子蝴蝶穿花,扫过一眼满是金丝银绣,师夫人更不好张口,怕卫家这样多礼是要把女儿留在京城主持中馈。 卫善笑盈盈把食盒推一推:“亲家要预备婚事,我这儿也忙得腾不开手,便不绕着弯子再说话了,我跟姑姑商量过了,师姐姐成了亲,是不是能跟着哥哥到任上去?我哥哥孤身一个在任上,也没人替他打理,卫家在那儿也置了间宅子,虽不能日日回来,到底隔上三五日还是能见的,就怕师夫人舍不得女儿。” 结亲 师夫人进了晋王府, 除开寒暄,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就听见卫善落珠似的说了这许多, 手里捧着一盏茶都不知接什么话好, 先是犹疑后是惊喜, 这几句话一听完, 心里恨不得念佛。 这桩亲事,在师夫人心里离十全十美还差上一大截,辅公国世子确是一等一的人材, 女儿嫁进这家里立即就能主持中馈,可底下有个厉害的小姑子不提,辅国公还这样年轻, 难道从此就不续弦了?说不准隔两年还要再添一个继婆婆。 卫家又人丁不丰, 师清如进了门,子嗣上便很要紧, 要留在京城里顶立门户, 那卫平身边就不可能不添妾室, 三年五年的回来了, 身边又有了可意的人, 说不准孩子都不知道多少个。 那些个留在京城的武将夫人们,哪一个不是面上光鲜, 一肚子的苦水,若按着师夫人的意思, 就是门第再高, 姑爷生得再好,这门亲事轻易不能结。 可说亲的偏偏是皇帝,在师琅当值的时候叫了去问,说要替他作媒,哪一个敢驳了皇帝的面子,师琅心里直打鼓,就怕正元帝的嘴里吐出“杨”字来。 曾家和杨家因着结亲闹得不愉快,杨家可着劲的想挑一门比曾家女儿更好的亲事,若是求到了皇帝的面前,让皇帝帮忙开口,难道就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不成。 师琅绞尽脑汁,差点儿欺君,短短几句话间不知绕了几个弯子,再不济就说女儿已经在议亲了,刚刚换过庚帖,正在批八字,因着八字还没算出来,这才不曾宣扬。 谁知正元帝张口说了个卫家,卫家家风清正,子弟为国之栋梁,又是皇后娘家,比杨家不知煊赫多少,师琅自知女儿进了门,从此就是立嫡一系了,反而松一口气,上立储折子的时候,他站的就是立嫡,若不然正元帝怕也不会开这个口了。 师琅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回去没少受埋怨,师夫人从来温柔贤良,几十年没和丈夫红过脸,一听了消息便提高了声音:“女儿嫁过去,若不跟着外任,岂不是守活寡。” 说着眼泪涟涟,哭个不住,卫平的亲事拖到这会儿,可不就是为着挑一个能撑得起卫家的长媳来,京城里这许多作媒说项的,卫家一概都没应过,可见长媳之位是期以重望的,如今看中了自家女儿,可不就是要把她留在京里交际应酬。 师大人耐着性子劝:“辅国公世子的品貌才干,难道还要我同你说分不成?女儿嫁了这么个丈夫,你还不如意?”他可从来没往卫家去想,这门亲事好比是天上掉下来了。 风光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当娘的才心疼女儿:“就算是个金子打的人,抱在怀里也有分量,一年就见那么几回,又不是牛郎织女,就是织女那也有两个孩子呢。” 师大人和师夫人,从来都是严父慈母,哪里听他们拌过嘴,师清如先是知道了自己亲事已定,还是皇帝作的媒,倒没在房里躲羞,想到父母屋中问问究竟,不意在门边听见这么一段话。 她掀了帘子进来,丫头要拦已经不及,也知道自家姑娘从来胆子很大,说话也没忌讳,赶紧退出去,关上耳朵,听夫人和大人吵嘴。 师清如扶住母亲:“母亲别哭,总有法子能想,我看卫家不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家。” 师大人见女儿来了,很是松了一口气,摆一摆手:“你看卫家可有庶出?”这倒是真的,可没有庶出也可以说是子嗣不旺的缘故。 师夫人眼见情势如此,也只能替女儿办嫁,两边先走动起来,有了情面,才好张口,成婚头一年,怎么也要跟着到任上去,哪怕由师家出面买个小宅子也好。 文官不比武将有钱,开国初有钱有势的都是武官,发的是兵祸财,正元帝又要依仗他们再打江山,文臣治国,拿的是俸禄,师夫人把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依旧办不出一份像样的嫁妆。 想想卫善出门子的时候,从皇宫贞顺门发嫁,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卫家还把业州的田地都陪给了她,哪家也没有这样嫁女儿的,嫁出一个女儿,把家底都掏空了大半。 这样的风光,便是前朝帝姬们也没有过,京里哪家的女儿不艳羡,何况嫁的又是人品才貌都堪称人中龙凤的晋王。 师夫人提心吊胆,虽是出嫁女,可光看她那份嫁妆便知她在卫家的地位,卫家又没有个正经的当家太太,要抹开情面说话,就得从她身上入手。 师夫人忍了又忍,六礼都走过一半,越是打交道,越是觉着卫家厚道,除了一对金子打的大雁,还又补了一对活雁来,说是卫平在清江亲手猎的。 师夫人到这会儿才上门,就是觉得彼此走动得够了,两边都恪尽礼数,还想拉下脸来说说软话,不意卫善张嘴便把自己心中所忧给说破了。 “哪有什么舍不得的。”师夫人若是不疼女儿,也不会把女儿留在身边这么久,才要说替卫家开散叶的话,赶紧收住,这里心里欢喜过份了,想想卫善出嫁一年多了,还未有喜信,这话就更不合适了。 “师家姐姐的性子我很喜欢,只没想过能成我嫂嫂。”卫善说着便叹:“宅子是早就预备好的,我两个哥哥都在吴地任职,到时候还要请嫂嫂多多照管他们。”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师夫人一口答应:“这是自然的。”不说长嫂如母,已经不侍奉公爹了,总要把丈夫和小叔子都照顾好,心里感恩戴德,恨不得回去供奉皇后的长生牌,眼圈一红差点儿淌泪。 还是师夫人的大儿媳妇何氏把话茬开了,夸起卫善挑的缎子来,这一看就是替小姑子挑的,还当她公主之尊,总得别人捧一捧,不意这么好相处,倒正应了她的名字。 师清如还没过门,师夫人便对卫家满口赞誉,来的时候心情忐忑,回去的时候雨过天晴,满面是笑,女儿这桩亲事倒是结得美满。 卫善和卫敬容却又有一份考量,其一确是为着卫平同师清如成婚之后能够美满,其二师清如进了门,辅国公府便正经有了当家太太,便不能似如今这样避过许多事去。 门上拜访不绝,男人不走动,女人也可走动,不如就到任上去,夫妻两个和美,也可避开京里这些繁杂的吃请应酬。 说到底还是卫敬容希望卫平卫修两个成了婚之后都能美满,一听卫善建议立时就点头答应了,连屋子都是现成的,还是当日秦昭预备接她过去打点的宅子,处处都花了心思,正好送给卫平,当作新婚贺礼,清江只怕他是不能再去了,留着这宅子也没甚用处。 师夫人回去便不住口的称赞,文官太太们又有一个圈子,总有些流言蜚语,京里虽传的人不多,可家家都知道,魏家那个小儿子,可不就是因为卫善才出头打死了杨思召的。 师夫人原来听了这话并不多口,女儿定下卫家,她又心中打鼓,之后再听见便沉声道:“满嘴胡咧,传言岂是能信的,这么背后嚼舌,与那市井蠢妇又有什么分别。” 两边原来并无走动,既卫家如此宽厚,师家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家,师清如替卫敬尧卫敬容和卫修卫善都亲手裁剪,衣裳鞋子抹额荷包,手工很是精细,比卫善强得多。 沉香把师家送来的东西送进屋里,包袱抖开一看,师清如竟替卫善做了一身袄裙,蓝织金的袄子,裙摆一圈金云鹤,这么一身衣裳,比师清如平素穿的要华贵得多,是专给卫善做的,合乎她的身份。 卫善拿在手里看过一回,嘴里啧啧出声:“往后我大哥可瞧不上我做的东西了。” 秦昭挨在窗边看书,闻言抬起头来,冲她一笑:“那倒好了,他们瞧不上,我很瞧得上,你别给他们做,单给我做。”卫善这才想起来,今岁年末这许多,不说冬衣,连袜子都没给他做一双。 面颊立时红起来,挨过去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从她发现只要一撒娇,秦昭就什么都肯答应,便爱这么凑到他身边,甜蜜蜜张开手,搂了他的腰,眼睛亮晶晶的讨好他:“我给二哥做双袜子好不好?” 她一挨过来,秦昭立时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眼睛还盯着书,下巴点点书册,卫善乖乖伸手替他翻过一页,还笑晏晏的看他,打算着要给他做一双松江布袜,自从知道要去封地,两人都放下一桩心事,心里一松,挨在一块的时候就多了。 沉香落琼一听声儿就转过脸,齐齐退到屋外去,秦昭垂下目光看她,嘴角噙着笑意,凑到她耳边,笑意里还些得意:“咱们那个赌,可是我赢了。” 他们赌的是今年到年底的时候正元帝会不会同意秦昭就藩,分明上辈子也是这时候调他离开京城的,可卫善却赌了不会,她还当正元帝必要再煞煞秦昭的性子,不料跟上一世前后差得并不多。 卫善早把那个赌给忘记了,入冬事儿这么多,哪里还会记得一句戏言,想到自己答应了什么,耳垂都跟着红透了,吱吱唔唔没法应声,这会儿再想缩身,胳膊刚一使力就被秦昭紧紧抱住:“愿赌服输,善儿可不许赖皮。” 礼成 算着日子还有三四个月才就藩, 可秦昭和卫善两个都比原来要更忙碌些, 卫善除了吩咐管事收拾箱笼之外, 还要回年礼看拜帖, 年前总有些吃请是推脱不掉的。 卫平的亲事, 婚房如何布置, 院里要怎么收拾, 都要卫善过目,交给管事总怕办得不好,叫师家觉着受了怠慢, 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卫善便想把这桩亲事办得好看些。 可她到底不曾办过婚事,自己大婚也是秦昭和礼部议的流程, 这会儿要替哥哥办婚礼, 许多事都不懂,便从卫敬容那个借了两个六局尚宫来。 六局里出来的尚宫, 接手便把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大处不会错, 叫人觉出好来的都是些小处, 花费多少功夫, 都能看得出来。 分给下人的喜钱是拿了金子出去铸的,打的花样是卫善挑的, 一面是吉祥如意一面是百年好合,再预备上几箩铜钱, 到了正日子街上童子闲汉到门前来道贺讨钱, 便跟着粮块果子一并撒出去。 暖房里着意养了鲜花,还跟城郊专伺芍药牡丹的花农定下百来盆花,预备下当日摆喜宴的时候摆出来待客,红绸红帐红褥红地衣,一水儿的红色,丫头下人都新发两套衣裳,到了那一天都要打扮精神。 量房的时候师家人一上门,卫管事引人进屋,师夫人身边的婆子一看果然似外头所说,世子是住在正院里的,回去满口不住的夸。 两个尚宫得了厚厚一注赏钱,自然尽心尽力,屋子要如何修饰才显得既富贵又雅致,着人打听着师姑娘的喜好,问到卫平的喜好时,卫善笑起来:“大哥常用年在外的,哪里有什么喜好,每回回来能吃上软和饭食就已经觉得好了。” 才从军营回来那几日,连暖床都睡不习惯,抱着被子在罗汉床上睡,还把垫的软毡褥子都拿掉,这才觉得通身舒坦,这一条卫善趁着师夫人身边的嬷嬷来辅房的时候当作笑谈说了出去。 行伍出身的身上骨头都硬些,卫家文武传家,卫修还考过科举,明堂上卫王的画像上都国着一剑一书卷,卫平从小也是熟读经史的斯文人,两人成婚总要磨合。 师夫人身边的嬷嬷听了回去禀报,师夫人便道:“一人睡一边,再不济一边褥子厚些一边褥子薄些。”听卫善的意思,是卫平身边并没有侍妾通房,若果是真的,那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出一家来,若是那等有当家太太的人家,保不齐早早就给儿子添人教导人事了。 一边这么客气,另一边自要回馈,腊八这一日,各府里分送腊八粥,师家特意讨了宫里做粥的法子,做细粥送过来,上头的巧果花色还是师清如亲手摆的。 这回来的还有师清如身边的丫头,悄悄问卫善,卫平喜欢什么样的花色,想年前给卫平往清江捎些东西去,卫善一听便笑,写了张小笺回给她。 哪里还用什么花色式样,家里给卫平预备鞋子袜子,都是要耐磨耐穿厚实,花色反而是最不计较的,真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做些。 师家是文人,哪里知道这些,一想果然如此,天天操练可不比寻常人穿袜子要费得多,把预备好的蓝绸鸦青缎子都收起来,专给卫平做了二十双布袜子,又做了一双露指手套,方便他冬日里拉弓,趁着卫家给卫平送年货的时候一并捎了去。 等到年里互赠春盘椒柏酒时,卫平从清江寄了回礼来,里头有一对儿梅蕊簪子是给师家姑娘的,梅蕊根根分明,里头嵌着两块烧红宝石,一枝是梅花盛开,一枝是含苞欲放,做得极其精巧,包在一块红绒布里,算是谢过师清如做的袜子。 秦昭一看便知是在私货集市上买的,卫平那儿知道买越鸟带回京来逗卫善高兴,这会儿哄起没过门的媳妇,倒更有一手了。 卫善赶紧叫沉香挑了一个好看的匣子来,嘴里还埋怨:“簪子都买了,份量这么足,怎么也不配个好看的匣子。” 秦昭一听便笑:“这些东西都是私货,卷在毛毡里带出来的,哪里还顾得要盒子,这一对儿便是南边的御造物了。” 能工巧匠一多半儿都被带走了,原来这些精细的东西就都设在吴地,工匠除了拿俸银,还要发外财,走私货的商人,先是收东西,跟着又出原料,反正一样也是做,两样也是做,有了原料不怕被查出来贪了工料,赚的还是手艺钱。 卫善一听,心头微动:“没有两边朝廷的支撑,哪一个敢做这样的生意?是不是上头有人?” “自然有人,还是最大的那一个。”秦昭半是好笑,一面说一面摇头,从皇帝到宰相都在做生意:“是江宁王乳母的儿子,那一片的私货都捏在他手里,裴宰相要争还争不过他。”最大的油水流进了江宁王的口袋里。 卫善就算知道私货生意两边都有沾,也绝想不到南边头号私货贩子竟会是江宁王,一时怔住:“他手里总还有吴地江浙,难道就穷成这个样子?” 上行下效,空子只会越钻越多,怪不得就连厉振南都有个贪财的名声,若不是上辈子大业关上门来也有这么一摊子事,江宁王怎么能在吴地盘踞这么久。 “那该提醒大哥万不能搅到这么一池子水里去。”卫善一下子提起心来,看向秦昭时,秦昭苦笑:“早已经搅在里头了。” 秦显在时两边就已经有了生意来往,那一片的官员上贡是最多的,百来年都是这么办,要除积弊绝非一朝一夕,好在他被调任,子厚又是新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官员吃了多少年,早就把胃口撑大了,要收手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说着拍一拍卫善的肩:“官字上下两张口,要是把这口封了也就当不成官了。” 卫善紧紧皱眉,可办过一回事,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连赵家都能在济民所里发一小笔陈米财,更别说是旁的地方了:“那要是捉他的错处呢?” “不会,一日不打下吴地就不会。”自己手上的兵丁人脉都留给了卫平,正元帝既抱着挑唆的心思,也有用情面压人的意思,换成别个,哪能这么顺顺当当的就从秦昭手里接下兵权。 放手这几年的经营,换回后头几年安定的日子,这笔帐都不必算。 卫善凑过去看秦昭写的悼词,两人没有认真谈起过秦显的死,就跟正元帝一样,本来心里就有八分好处,人都没了,这八分就成了十分。 秦昭不光写了悼词,还修了一本文选,把东宫学士修过那些典籍都算在秦显头上,再把这些年来他上的奏折,专注于民生社稷的那些都特意挑出来,要把这本书刊印成集。这一部书打算二月里周年的时候献给正元帝。 “这书送上去,姑姑又要伤心了。”卫善翻动书页,一声轻叹,可正元帝必然是高兴的,若不是秦显实在太年轻了,朝上早已经为他著书立传了。 秦昭要预备二月秦显的周年祭,还要交接手上礼部的差事,更要在离京之前把该交际打点应酬的都办完,两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沉香挑了一个只檀香匣子,把红绒布包的金簪搁进去,卫善特意请了师家姑娘到王府来,摆上两碟牡丹三色饼,两人饮一壶清茶。 婚期将近,她本不该出来,可既是卫善相请,师夫人替女儿保驾,护着她出来,卫善把那个匣子往她面前一推,下巴一翘,笑盈盈道:“喏,这是还礼。” 师清如的脸立时红起来,她盯着那只匣子,就是不好意思伸手,心里又感激卫善,成天儿在家里听母亲念叨她这是命好,若是碰上那专爱掐尖的,哪能婚前就替他们牵线。 心口怦怦直跳,难得害起羞来,便是宫中千秋宴那一日,她也没脸红,论起亲事半点儿不羞。卫敬容喜欢她大方不拘泥,若是寻常侯爵怕要挑剔师家女的礼数,可卫家却非得这样一个人才好,若似旁文臣女儿,见人说话绕上七八道弯,那可怎么主持中馈。 卫善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喜欢师家姑娘,姑姑给他去了信,卫善也写了信过去,上辈子哥哥没能成婚,到底如何,她没命知道。 可既然两边有来有往,那便开了一个好头,从此若能夫妻和睦,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卫善伸手替她打了匣子,师清如揭开红布,才刚看见簪头就止不住羞意,把那对钗又包起来,心里悄悄盘算,等到大婚之后第二日戴上。 卫平从清江赶回来成婚,特意上奏折提前,要回来素服乌纱拜祭太子,秦昭那本《文选》呈到正元帝的案头,他久久都未说话,秦显写的那些信字,只言片语都被他收在箱中,记在心里。 二月周年祭之后,三月初便是卫平大婚,两桩事在办,往晋地去的船只也早早离了港口,七八只船满载了箱笼的船只离了岸,吴三随船押运家私先去晋地。 家里陡然空了一半,等到卫平和师清如两个成婚五日之后,就在港口饯别,送他们登船往清江去,秦昭和卫善也要三日后坐船去晋地。 道别 师家对这桩婚事的满意全都写在脸上, 新姑爷生得俊朗非凡, 虽是武将却很有些斯文气, 骑着高头大马到师家来迎亲的时候, 群贤坊里家家户户都伸头出来看, 一见着卫平的相貌, 便都交口称赞。 师家调任京城时候不长, 不曾见过卫平立了战功回来跨马走街的样子,他人又在清江无法相看,着人到外头打听, 都说卫将军相貌是极好的,可到底没亲眼见过,心中一直打鼓。 反是师清如安慰母亲:“娘就看看永安公主皇后娘娘, 便知道卫家的相貌了。”一家人总有些眉眼相似, 譬如师清如,就有一双明澈澄清的眼睛, 像她的父亲, 师大人这一双眼可是大理寺有名的秋毫不放, 被这双眼睛一打量, 就似落入寒潭。 卫善和卫平一母同胞, 若真是兄妹相似,那这卫平自然俊俏, 师夫人又怕这付相貌太过风流,到底是亲事定得太急了些, 可卫平都已经十□□了, 自己的女儿又正当年,再拖晚些,倒是她这当娘的不慈。 等卫平从清江回来,参加先太子的周年祭,师夫人便让丈夫着意看看,师大人一甩袖子:“胡闹!大丈夫又不凭脸面吃饭。” 在丈夫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又让自己两个儿子去看,谁知卫平似也知道师家忐忑,大大方方拎了礼盒上门一趟。 师家住的是群贤坊,自前朝起便是三四品文臣齐集之地,早年还有尚书挑女婿的佳话,这一片的屋子制式都差不多,师家的正堂有一楼夹层,开了小窗,按上雕花木头,虽不能打开,却能藏身楼上,从小孔里看底下的客人。 卫平拎着礼物上门,既是女婿了,隔不得十来日就要成亲的,怎么也该挪到花厅去见,师大人到底磨不过妻子,在堂屋见他,知道女儿就藏在那小窗后头。 翁婿两个难道竟有话说,卫平这些年虽在外头,可当年读书是跟着袁礼贤读的,那会儿袁礼贤还不是宰相,不过是个谋臣,刻不刻苦随口一句便能知道。 师琅见着这个女婿眉开眼笑,接连三回叫人添茶,师清如和丫头就在夹屋里,弯着身子从小孔里瞧出去,从高处往低处看,只能瞧见他身姿挺拔,面貌微黑。 再想绕过另一边去,这夹屋铺的都是木板,又多年未用,有两块已经松动了,脚步一动,轻声一响,师清如心都提起来,还想着自己父亲嗓门大,必不会发觉的。 卫平带来的四样礼中,有一幅山水长图,是卫家的旧藏,师大人当堂便铺开来,眼睛恨不得凑到纸上,一只手拢着胡子,一只手缩在袖子里,不用手去碰那长卷上的墨痕。 卫平陪坐,他在清江,一应事务都是妹妹姑姑帮着操持的,到要成婚才上门拜见岳父,这才带了厚礼来。夹层里有人,他才刚坐下就已经知道了,趁着这会儿未来岳父低头看画,他转身抬头,对着木雕花窗笑了一下。 透过雕花只能看得见师清如一双眼睛,这对眼睛便和她的名字一样,笑完就转过身来,只有师清如知道已经被发现了。 心口越加跳动不停,扶着丫头手,要走也不是,要留也不是,窘迫之下满面通红,丫头还细声问她,被她一把捂了嘴儿,干脆踩着楼梯回到后院去了。 师夫人那儿自有小厮嬷嬷禀报,一听说样貌出众,谈吐文雅,半点不像个武夫,回去便给女儿又添了一注私房钱。 待到接亲这一日,师家更是出尽了风头,师夫人穿了一件金红牡丹团花禙子,满面都是喜气,乐呵呵的送了女儿出门子。 师家看卫平样样都好,可卫善看见哥哥却吃了一惊,兄妹两个已经有两年多未见过了,连卫善成婚,他也没法赶回来,这回再见,卫善人高挑了,也去了孩气,可卫平却黑了瘦了,比从云州回来的时候更老成了。 兄妹见面,也不过寒暄两句,跟着闷在房里,和秦昭两个,从天亮一直谈到天黑,竹楼不用小厮,两人在屋里头铺开域图,卫善就在竹楼廊中亲自替他们下面吃。 太子身死一事,对卫家干系重大,秦昭卸下军职,卫平安然接过,吴地的部署又要重新换过,秦昭在清江两年明里建军屯田,暗中还往大夏穿插眼线。 本来安插探子是为了攻下吴地作准备的,也是为自己建功,如今这些人不能让正元帝和秦昱知道,既然他要往晋地去了,这些人便由卫平接管。 冯五就是其一,他作个商人打扮,就在郢城两边来回做生意,贩些茶叶香料,东西带的不多,长相也不找人眼,拿出来的品质精细,小半年里也卖出了名气。 冯五一是收消息,两边跑船,郢城的便罢,就算拿住了,也不过挨顿打作作戏,可在吴地却有风险,厉震南最宠爱的那位如夫人,便最爱用香料,等闲人是进不了厉家的,他半年里出手了两回香料卖给厉家,可连厉家的大门都没摸着过。 此时图谋不是为了眼前,而是为了五年,乃至十年之后。两边的往来也就是这些年才刚刚开通,明哨暗探互相试探,两面撒网,要捞大鱼,不在这一朝一夕之间。 整个院里都无旁人,卫善就在廊下点柴煮水,等水开了,往里头下了大把面条,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哥哥,两人谈性正浓,看样子就差喝点酒了。 卫善哪里亲手做过这些,一锅面煮得连斗蓬都脱了,穿了厚袄,小媳妇似的加水添柴,面煮熟了连锅一同端上,再把厨房里要来的酱羊肉盛在碗里当浇头。 卫平一见妹妹端了锅子进来,赶紧伸手去接,却没快过秦昭,两人说正经事时你来我往,这会儿才拿秦昭当妹夫看,看着善儿气色极好,清了清喉咙:“你跟着去了封地,那也别怕,哥哥给你配几个人,他要待你不好了,你就到清江来找我,哥哥养活你。” 秦昭不过接了个锅,便背了这么个罪名,见卫善笑晏晏的,还得意洋瞥他一眼,便摆出恭敬的样子来,还伸手替卫平捞了一碗面。 羊肉炖得稀烂,肉和汤融在一起,两勺子汤盛在面碗里,香味儿就被激出来,秦昭自从回到京城,跟谁都没有这么畅快的对谈过,两人早就饿了,把一锅面一锅炖羊肉都吃尽了。 卫平就在晋王府里呆了一夜,回到卫家去就见各处都已经装饰好了,这才去的师家,跟师姑娘打这么一个照面,存了一份互敬的心思,等到成婚那日挑开盖头,隔得近了,看得更分明,她这一双眼睛,比上回看见,还要更亮。 卫善和秦昭在渡头送走了卫平,跟着便要进宫辞行,甘露殿中摆下家宴,为他们送行,秦昱腰挺得笔直,满面都是红光,拉着秦昭的手不住敬酒,口里却道:“二哥一走,父皇身边可就寂寞了。” 外头这样闹,卫敬容拉着卫善到内室去,握了她的手:“每年岁贡也不必回回都来,隔上几年来一回便罢,京中万事有我,清江又有你哥哥在。” 如今朝里朝外哪个不称颂卫皇后贤德,秦昰身后又有袁礼贤,秦昭一去封地,对卫家示好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这回卫平大婚就济济一堂,正元帝还特意在大婚那天赏赐卫平,一时之间卫家的声望水涨船高。 卫善心里有许多话要跟姑姑说,他们虽要走了,秦昭给秦昰安排了两个侍卫,素筝和冰蟾都留在秦昰身边,她们俩个跟着卫善也知道许多事,半点也不敢马虎。 卫家又挑了几个武婢想送进宫来,卫敬容却摇摇头:“不必这么麻烦,若是在甘露殿里还不安全,那天下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卫善一听,确是如此,上辈子正元帝多少日子不曾迈步进皇后宫中,可如今他几乎日日都歇在甘露殿里,要说天底下哪个地方的看得最严,一是紫宸殿,二就是甘露殿了。 彼此约定通信,飞奴来回京城比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还更快,两边总能通信,卫善心里知道此去晋地屯田扩军许多事要办,要在晋地立足不是易事,姑姑在京中确是形势大好,倒不过份担心。 上辈子秦昱只要害死秦昰便高枕无忧,如今秦昰底下还要秦晏,太子宫中还有承吉承佑,他能动一手,还能动四次手不成? 两人正挨在一处说话,杨宝盈掀了帘子进来:“母后在跟嫂嫂说些什么呢?”满面带笑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太子妃。 杨宝盈自那回杖打豆蔻之后,立时便似换了一个人,对着卫善能又笑又说,这会儿告别,她还眼圈一红:“咱们从小就玩在一处的,嫁了人又有缘份当妯娌,如今你要走了,还走得这么远,可不能忘了我。” 说得情真意切,倒似和卫善是闺中密友,卫善反握住她的手,拍一拍她:“我到了晋地给你寄东西来,就不知道那块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 杨宝盈一听便笑了:“你就是给我寄些黄土来,我也高兴。”晋地物产不丰,去岁又受天灾,四万户的上州都少了一个,降成中州,她这么说是刺一刺卫善,可见卫善满面不在意,这才想到,就是晋地再苦,也苦不到她。 面上还是那付神色,说完了拉过太子妃,挽着她的胳膊:“往后可就只有我和大嫂了,可冷清得多了。” 太子妃说了几句一路顺风,到了写平安信,又抱着承吉,让他给婶婶告别。姜碧微抱着承佑,立在垂花门边,卫善一抬眼,她便点头笑一笑,似有满肚子的似要对她说,可到底只说了八个字:“一路顺风,万事如意。” 情痴 碧微说了这么几个字, 卫善先是一怔, 而后便笑起来, “万事如意”这四个字把秦昭和卫善想方设法要去封地的事给道破了, 也把到了封地有多少艰难险阻给点明了。 两人目光一碰, 都露出笑意, 卫善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来, 里对装着一对金脚铃,给碧微送过去:“这是给承佑的,知道你不给他戴这些, 怕刮伤了,特意让金匠打得大些,好给承佑戴在衣裳外头。” 碧微伸手接过, 施了一礼:“多谢晋王妃。” 卫善想对她说珍重, 可当了这么多人,不好开口, 只冲她微微点头, 目光微露心意, 两人笑过了, 碧微就抱着承佑还坐到一边。 以她的心思, 只要愿意便不会活得太艰难,原来她什么根基也没有, 如今身边有了承佑,外头还有她弟弟在, 身边一干宫人太监又如此忠心, 正元帝把这两个宝贝孙子看得眼珠子一般,便不会容许任何人打别的主意。 杨宝盈瞧在眼里,拉着太子妃的袖子,笑盈盈的说道:“善儿可真是疼承佑。”一面说一面拿眼去看太子妃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怕是卫善真给承吉也预备了一份,便接上一句,当作笑谈:“往后她自己有了孩子,还不知道怎么个疼法呢。” 两人这一向往来频繁,杨宝盈常去东宫走动,太子妃本就是孀居,随意不出来走动,杨宝盈能过来和她说说话逗逗孩子,两人的交情一日比一日更厚。 在太子妃看来,两个妯娌,一边是早有旧怨的卫善,抱回承吉的那一夜,也早已经吵开了,同坐一处也是粉饰太平。另一边是才刚进门,见人便笑,说话逗趣样样都熨贴的杨宝盈。同谁亲近,都不必选。 两人坐在一处,天然就有许多话说,杨宝盈先倒苦水,说延英殿中那个豆蔻如何恃宠生娇,嬷嬷们也不听使唤,那回杖责是气得恨了,谁知道底下人竟没个轻重,把人打伤了,反而成了她的过错。 心里也确是委屈,落的泪就更显得真,两人都受过宠妾的气,杨宝盈说着说着便叹:“哪像善儿这样好命,从小千宠万娇的长大,又嫁了晋王,拿她当眼珠似的看待,不知道我们苦楚也是有的。” 太子妃和晋王妃不睦,杨宝盈还是进了宫才知道的,外头倒瞒得风雨不透,还是几回家宴中,杨宝盈看两人并不亲近,太子妃也并不常和卫善走动,等聊过几回,便隐隐知道太子妃心中有怨,着意挑唆。 太子妃一听,难免感同身受,想到秦显在时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便多加宽慰她,两人越发有了话聊,再勾出对卫善的埋怨来。 杨宝盈明里劝她,句句都意有所指:“她从小便是养在母后身边,虽无封号也是公主之尊了,卫家又那样有权势,不知有多受宠爱,你看如意是个什么样的,那会儿就是什么的的。” 小时候的卫善如何,太子妃没见过,可如意是怎么得宠的,她却瞧在眼里,听过一想确是如此,杨宝盈便又道:“她行事霸道随心些,那也是应当的,咱们不同她争就是了。” 同太子妃交好,是杨夫人的主意,说给女儿听,杨宝盈还瞧不起她的出身,一个开笔墨铺子的商贩女儿,便是杨家没发迹,在青州也是富户。 让她着意奉承太子妃,她心里虽不乐意,杨夫人知道女儿不愿,一指头戳在她脑袋上:“甄家如今也是有门第的了,她身边还有皇长孙,要不是卫善眼孔大,早同她结交,还有你什么事儿?” 原来杨家便着意结交赵家,赵太后一死,赵家一落千丈,杨家便又把赵家扔过脑后,杨夫人掐一把女儿:“你不同她交好,咱们家怎么和甄家走动?” 杨宝盈咬咬唇:“可……可表哥从来都恨人两面三刀,咱们同甄家交好,他要是不高兴怎么办?”想到自己受的那些罪,便忍不住心底打颤。 杨夫人笑了:“你和她交好,齐王就只有更看重你的。”说着看看女儿的肚皮:“你也别怕,若是你不能生,还有娘在,家里已经□□起来了,我看甄氏是个棉花耳朵,你同她好,总有好处的。” 杨宝盈走动了两回,秦昱果然高兴,太子妃没什么要紧,皇长孙才最要紧,越是和卫家不和,就越是有利可图。 这些事卫善不是不知,那两人凑在一处,杨宝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而太子妃却越来越淡,争端从一开始便已经有了端倪,只是形势让这些忧患显露的更快了,要操心的事有这许多,无暇再来顾忌这些小处。 这一场饯行宴,没几个人笑得真心,就连几个孩子,也都还不懂得分别,秦昰只当卫善走了立时就能回来,就像当初去业州一般:“姐姐这回隔几个月回来?我怎么不能跟着去玩?” 卫善伸手捏捏他的鼻子:“岁贡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当真去了,再征召回来才不是好事。 可她这么一说,正元帝便笑了,对秦昰道:“你二哥还没走,你就想他了?”伸手拍拍秦昰的头:“等你大了,就能去玩了。” 秦昰伸伸胳膊伸伸腿,自己知道离长大还远得很,垂头泄气了没一会儿,就又去跟比他更小的秦晏玩了起来,平日里功课太多,难得能告假半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等到送行的时候,他又眼泪汪汪的,扯着秦昭的衣角:“二哥可要回来看我。”卫平回来也才热闹了没几日,宫里就少了这许多人,难免觉得寂寞。 卫敬容该叮嘱的也都叮嘱了,仪程也早早赐到晋王府,等秦昭一走,卫敬尧便预备上奏疏,趁着清明回业州去祭祖。业州离晋地更近,业州的河渠一直在疏通,若能走通这条水路,来往就更方便了。 人走的这么干净,正元帝待妻子反而越发好起来,连带着对秦昰也更和蔼,让他有空的时候多陪陪母亲,看见卫敬容舍不得卫善,红了眼圈,还把如意抱过来:“女儿大了,总要嫁人,咱们还有如意呢。” 把卫善比作是嫁出去的女儿,卫敬容心中略定,收了泪光:“我哪里放心得下,往后如意出嫁,非得留在京中不可,冷了热了叫夫家欺负了,我只要想一想,都能折了寿数。” “谁敢?”正元帝人虽胖了,面庞去了棱角,人看着也比过去脾气好得多,可眉毛一提,面上依旧还有那股杀伐之气:“我的女儿,哪一个敢怠慢,不说我活一日,她还有这许多的兄弟呢。” 卫敬容轻笑出声:“我也就是想想,前朝那些个帝姬不也有受驸马欺负的,我是既盼着女儿温柔,又盼着她往后骄横。” 正元帝正在看卫敬尧的奏疏,想到卫家是如意外祖,杨家升爵位在即,便挥笔把卫家也提一提,《大业英雄志》里都把卫敬禹比作护法星君托身,下界来专职守护帝星,给岳父卫璧也封了王,未曾谋面的岳母便封了王妃。 晋王府留下一个副管事,管着两处宅院,京中田庄的收成,也一并由他来管,卫善的贴身丫头,除了素筝冰蟾还回去侍候秦昰,余下的都要一起去晋地。 临行前一日,椿龄在院子里头来来回回,青白着一张脸,呆怔了许多时候,沉香落琼还有些零碎物要收拾,交待她的,转眼就忘记了,蹙了眉推一推她:“你这是怎么了?” 椿龄自从知道要就藩,人就心不在焉,要么就是傻怔怔的坐上一日,要么便是闷头进书斋里,素筝冰蟾是知道事的,可却不曾说破过,想劝她两句,可她从来面皮都薄,怕她下不来台。 自颂恩进宫,留在甘露殿中,椿龄便比原来肯进宫去,从前她都缩在后头,能不进宫便不进宫,她胆小怕事,人人都知,也都喜欢她这不惹事的性子。 可她突然又肯往宫中去了,年前赈灾,把她留在宫里和颂恩一同办事,就连卫善都看出来,她的气色更好了,人也更快活了。 可等赈灾的事一过,她又回到晋王府中,精神比原来更不济,素筝按捺不住,到底拿着花样子去她屋里劝了一回:“我和冰蟾两个是皇后娘娘身边出来的,也早就没了家人,愿意回去侍奉雍王殿下,往后就在皇后娘娘的身边当尚宫姑姑。” 椿龄面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心里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却一声都不吭,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素筝见她这样依旧要劝:“你们跟着公主去晋地,我也听公主说过往后要挑好人替你们作媒,你……你把那心思收了,难道还能……当一对儿假鸳鸯?” 椿龄眼中含泪,差点儿要哭,素筝也觉得说这些实在面红,可依旧拉着她的手劝:“这些都是虚的,你人生得好,又识得字,跟着公主将来就有大体面,可不能想不开。” 椿龄怔怔坐着,后头素筝到底说了什么,她听见了也好似没听见,素筝劝完便和冰蟾两个回到宫中,侍候着卫敬容,往后升等当管事尚宫。 椿龄眼看明日就要发船,再也忍耐不得,进了卫善的屋子,也不顾里头还有秦昭,“扑咚”一声跪在卫善面前:“求公主开恩,我……奴婢不愿离开皇宫。” 帝姬 椿龄面色青白, 手紧紧攥着裙摆, 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住脚面, 咬着唇进来, 秦昭眼睛一扫, 见她神色有异, 还当她要对卫善不利, 立时伸手从绣箩里抓了一把剪刀,叩在手里差点儿就掷了出去。 椿龄丝毫不知自己若是再近前半步就要剪刀扎身,跪在卫善身前, 才说了一句话便落泪如珠,整张脸由白转红,又求了一次:“公主就……就开开恩罢。” 卫善蹙了眉头:“这是怎么了?是有谁欺负你了不成?” 椿龄跟这些丫头都不是一批的, 她又生性腼腆, 在仙居殿中呆了大半年了,才跟身边的人熟起来, 每日都以字纸为伴, 若不叫她, 她能一整日都呆在书斋里。 也不敢出宫门, 卫善有一回派小顺子和她一同去琅嬛书库, 她吱吱唔唔半日,怎么也不敢迈出宫门去, 整个仙居殿里,她能无拘无束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有颂恩了。 椿龄赶紧摇头:“姐姐们都待我极好的, 并没有人欺负我。” 卫善又问:“那你为何要留在宫中?” 椿龄死死咬着唇, 半晌颤悠悠道:“我进宫的时候,母亲说过要来看我。”一年一度开九仙门让宫人能与家人见面。 可这样事少之有又少,多少宫人是外乡选送的,车马劳顿,一隔就是一辈子,哪里会来看,也只有寥寥几人,家在京郊,能够隔着宫门看上一回。 卫善眉间一动,沉下脸来:“你若说实话,我还有情可讲。” 椿龄跪在地上便是一抖,她进宫的年岁极小,说是从小就跟着侍候帝姬了,小公主们身边有几个玩伴也是寻常,何况她还识得字,也不是一般的玩伴。 她在仙居殿里从来没提过家人两个字,因着进宫的时候年岁极小,全是一派京城口音,也听不出是哪里人来,问她,她只说记不得家乡了。 卫善自己身边的人,从素筝到初晴,家乡是哪儿的,家里还有没有人,她都知道,椿龄三年多没提过家人,到要离京了,突然就冒出家人来了,自然是说谎。 沉香看着发急,伸手去推一推她:“你这是怎的了?猪油蒙了心?”抬头看看卫善,见她果然生气了,又道:“你赶紧给公主请罪,有什么就实话实话。” 椿龄低着头,越发不敢去看卫善的脸,她已经想了许久,从知道晋王要去就藩的时候起,便提起了一颗心,既怕颂恩回来,又怕他留在宫中,从此便不回来了。 中元烧纸那一回,颂恩跟在她身后,听见她祝祷的那一席话,可他从来都没来问,原来两人相处融洽,总是有说有笑的,自那一回之后,就互相避开,再少见面。 还是进了甘露殿,颂恩写建言,而她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对帐,两人这才又见面了,颂恩劝她出去,别呆在宫中,他虽未说,却分明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椿龄那一日也似今天这样抖着唇,半天没说出话来,颂恩侧过身去,不敢看她,他原就生得白净,又识得诗书,若不是当了太监,必也有许多倾慕。 结结巴巴说了这么一句,别过眼不敢看她,椿龄以为他这是怕惹祸上身,心里难受,也转过身去,细声细气就差哽咽:“我不会连累你的。” 颂恩这才急了:“我不是,不是怕你连累。”心里觉得她很可怜,本来便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她既胆小又怯弱,看人也不敢抬头,说话也不敢大声,可只要埋首书卷中,脸上便时不时泛起笑意来。 两人在书斋里,一呆便是半日,越谈越多,彼此算是知心,可一个是宫人,一个是太监,便有那样的心思,也绝不能够在一起。 彼此相恋的两个人,眉目眼色再不相同,若是换下宫人的绿裳,太监的灰衣,立在一处也是一对璧人,可偏偏世事弄人,一个是宫人椿龄,一个是颂恩公公。 中元节那日,颂恩本想把那只银子打的梅花簪子送给她,原本七夕那天就要给她的,一直开不了这个口,多读了几册书,倒多添了些情痴,倘若不识诗书,也许便没这许多百转千回的心思。 不意跟在她身后,听见这么一段身世,从此再也不敢肖想,她纵是落难,也是帝姬,尊贵无比,当时要是能跟着江宁王逃到吴地去,这会儿依旧锦衣玉食,哪里在会干这些侍候人的活,还在掖庭中受人欺负。 她不是那些不受宠爱的帝姬,而是陈皇后的独生女,天下财富,半归陈家,陈皇后死了,陈家还未死绝,在吴地还有商号生意,她要是能去吴地,便不去找江宁王,也可以找到陈家。 颂恩原来想的简单,无亲无故的孤女,和无牵无挂的太监,只要她愿意,两人凑在一处,瞒过别人,要是她将来由公主安排着出嫁,那他就把这些年攒下来的积蓄给她当嫁妆,譬如那民间有情意的故夫,身有病痛自知难活,替妻子备一份嫁妆。 这番心意此时也不必说给她听了,可椿龄却哭起来,夜黑月明,梧桐枝压得低低的,她一哭颂恩哪里还能忍耐得住,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又收了回来,这会儿也不再装着不懂她的心意了:“我是半残的人,咱们就当那些心思都没有过。” 椿龄一辈子胆小,她的胆子在火烧甘露殿的那一天就全烧没了,那一日,母后本来是安排了人带她出宫去的,把她托付到陈家人的手里,坐船逃往吴地。 陈皇后自投死地,把女儿交给宫人带出皇城,可皇宫之中早已经是人间炼狱,两人走散了,等椿龄再醒转来,甘露殿已经是一片焦土,而她也被收编掖庭,从嘉和帝姬,变成了宫人椿龄。 椿龄那会儿只有七八岁大,听说姐姐们死得尤为惨烈,哪里还敢说自己是前朝帝姬,宫里三千宫人,死伤大半,留下来的谁也不认识谁,她又年纪幼小,过得两年眉眼长开,被人欺负抢食,哪里还有当初在甘露殿里千宠万娇的样貌。 前几个月里,总还日夜盼着那个宫人回来寻她,说不定外祖家里也正在找她,等了一年两年,做宫人的活计上了手,勉强能够果腹,年纪也渐渐大起来,才知道改朝换代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了那些死掉的姐姐们,究竟是怎么个死法。 这些人没一个认识她,连她也渐渐不认识她自己了。那个宫人也不知道出宫了没有,她没能带着帝姬出宫,陈家人又怎么肯带上她,说不定流落在民间。 总也没有相见的那一日了,就是见到了,椿龄也已经认不出那个宫人,连她的名字都已经记不起来了。母后留给她的,就只有她日日压在鬓边的那只梅花小簪,因着不起眼,竟没被人搜了去,椿龄把这小簪日日带在身边,只有看到它的时候,才能想起自己原来是帝姬。 报仇雪恨她从未想过,以她这点微力,还想什么报仇,她自出生起就打仗,陈家还拿出一半家资充作军饷,也依旧没有回天之力。 椿龄泪眼模糊,跪在缠枝合欢花的金线地毯上,抬起头来看向卫善:“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卫善一听,眨了眨眼儿,怎么也没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看一眼沉香,见沉香也是满面惊诧,谁也不知道椿龄喜欢的人是谁。 就算她有喜欢的人,那也该是在晋王府中,整个王府的人都是要走的,留下来的都是外院小厮,可她方才说要留在宫里。 卫善抿抿唇,一个眼色把沉香支了出去,沉香把怔在原地的初晴兰舟几个都带了出去,看青霜还站不动,掐了她一把,青霜差点儿“哎哟”出声,捂了嘴巴也跟了出去。 屋子里头就只有卫善和椿龄,还有一个怎么也不肯出去的秦昭,卫善瞪他一眼,看他手里还扣着剪刀,嘴角一翘,沉声问:“这会儿没人了,你说罢,我和王爷替你作主,那人怎么不来求?可是他对你不住?你只管说,不论是侍卫还是书僮,我都替你作主。” 椿龄连连摆手,听见卫善说要替她作主,反倒收去了泪意,咬牙道:“我……我万不能,万不能说那人是谁,那人也并不知道我会求公主……” 卫善原本坐在榻上,听她越说越糊涂,心里却反而清明起来,坐直了身子道:“是……是颂恩?”就见椿龄面上大白,眼泪又落了下来,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卫善震惊太过,她往窗外望了一眼,正看见沉香在分派小丫头摆花盆,又让初晴紧紧抱着黑袍将军,在小瀛台时,那个送饭来的太监,便有些喜欢沉香,卫善心回心思:“颂恩知道么?” 必是知道的,两人若不是心意相通,椿龄怎么会冒这样的险?卫善看着她的脸,椿龄自从到跟着她,越长越开了,她虽不常出门边,可确实是几个宫人里生得最好的。 以她的样貌,又识得字,性情又温驯,卫善绝不会马马虎虎把她给嫁了,嫁给秦昭身边的护卫参将,最不济也是管事娘子,可她偏偏跪在卫善的面前,说要还要进宫去,和颂恩在一处。 “就算进了宫,你也不能和他在一处,若被发觉了,两个都是死。”卫善长眉微蹙,眼睛里却似含着一汪水,她看着椿龄,想到了叶凝,林先生怎么也不肯娶她,便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两人就算同吃同卧,也做不成夫妻。 椿龄忽而抬头,竟露出出一点笑意来:“我也没有指望旁的,绝不给公主娘娘惹祸,还求公主成全。”说着下拜给卫善磕头。 卫善微微震动,看她低头怎么也不抬起来,叹息一声:“我不能把你送进宫去。”万一惹祸,就是现成的把柄送到秦昱的手上,让他攻击皇后治宫不严:“但我把你留在晋王府中,按时按节替我进宫给姑姑磕头。” 椿龄怎么也没料到卫善竟真肯成全她,呜咽一声:“多谢公主成全。” 离京(刷不出的伪更) 椿龄还当卫善是怎么也不肯放人的, 不料她竟点头答应了, 给卫善连连磕了好几个头, 卫善看她倒有些叹息, 人往“痴”字里一钻, 那还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明日便要登船, 仓促间也无法再作安排, 椿龄既要留下,她手上的事就得有人交接。她比别的丫头又不同,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人能把她的差事接手过去。 不能把椿龄喜欢了一个太监的事宣扬出去, 卫善便把沉香叫进来:“椿龄就留在府中,一是替我时常进宫给姑姑请安,二是总要留个妥当人看看屋子晒晒书。” 总有许多东西一时带不走, 何况按制藩王还得进京岁贡, 原来预备着留下看屋的是兰舟,换成椿龄, 那书房的事该由谁来办。 沉香一怔, 眼睛在椿龄身上打了个转, 这才问道:“那她手上事儿, 交接给谁?” 卫善眉间微蹙, 椿龄能干又不多话,把书房的事办的妥妥当当的, 颂恩走了倒是指派了一个小丫头跟着椿龄办事的,叫作绿歌, 就怕这三四月的功夫, 她还没能把徒弟给教出来。 椿龄屏住气,眼圈还红着,生怕卫善又要把她带走,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就见卫善摆摆手:“慢慢再叫人接手就是,让她再去吩咐绿歌,把寻常要办事都写下来,叫她照着做。” 兰舟欢天喜地,她还当要在半空的王府里呆上两三年,这会儿听说椿龄要和她换,她欢喜的立时就去收拾东西,还拿了自己绣的串珠荷包,舍不得用的宫粉,包起来往椿龄的屋子里送,倒来不及打听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留下来。 院子里人人觉得古怪,可沉香不许人议论,便也没人敢问,反而都去给椿龄送东西:“你要留竟不早说,咱们都把东西送给兰舟了。” 兰舟笑嘻嘻的挨在椿龄身边,挽了她的胳膊,对初晴几个道:“那些东西送都送给我了,可不许小气要回去,要么我了银子,夜里给大家加菜。” 几个丫头便商量起大家凑份子吃席面来,沉香掀了帘子进来:“你们也不必叫了,公主赏咱们席面,让咱们姐妹聚一聚,下回再见,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椿龄虽然留下,可沉香落琼几个都待她极好,叫她一处做针线吃点心,真要送别她们,还有些舍不得,几个人就在花园子里的紫藤架下开席,不敢喝浸酒浇酒,怕酒醉误事,吃两杯素酒水。 等几个人都玩在一处的时候,沉香拉过椿龄,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拉着她的手坐到藤椅上:“公主既答应了你,我也不说旁的,可王爷公主都艰难,就是皇后娘娘在宫里也不能事事如意。你读过书,见事比我明白,这些话本来不当我说的,可既要走了,我也还是得提,你能留下,是公主给你的大恩典,你可不能辜负了公主一片善心。” 椿龄咬牙点头,知道卫善肯留下她,当真想要成全她的:“沉香姐姐放心罢,我若是辜负了公主的心意,连累了公主和皇后娘娘,就叫我……” 她还没起誓,便被沉香捂了嘴:“你心里知道便是,谁也不逼着你起誓。” 椿龄心重,若是别人沉香也不会拦着,说完这些,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翠玉的镯子套到椿龄手腕上:“这个就算是我给你临别礼。”椿龄原就感激,这会儿更是说不出话来,握了沉香的手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夜里正屋里点起玲珑夜光灯,三月初春,花气袭人,开了半扇窗户,暖风夹杂着桃花香气吹进屋来,熏得人陶然。 明儿就要往封地去,卫善窝在秦昭怀里,还在想着椿龄的事,她面上有些发烫,颂恩是个太监,就是待椿龄再好,两人也没法子长久一处,太监不能出宫,除非年老死了,或是有体面出来荣养,而宫人只要到了年岁总能放出宫去的。 秦昭手上绕着她的头发,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珍珠水晶帘泛着光华,投映在帘上,床帐是豆绿绣了荷花的,映着点点珠光,仿佛两个人躺在水里似的。 卫善轻轻叹息一声,秦昭笑了:“她求仁得仁,遂了心愿,你替她叹什么?” 卫善脸上发红,又觉得自古女子有情痴,颂恩保不准比外头的姻缘还更好,她反身躺在秦昭胳膊上:“怪道月老庙的香火这样盛,主掌姻缘,可比主掌生死难得多了。” “若不然月老祠里也不会挂着千年修得共枕眠了。”秦昭口里漫应着,还想着去晋地这一路要办的事,卫善却听住了,她还从没去过月老庙,只是听嬷嬷们提起过,短短几个字嚼一嚼倒有余味,碰碰秦昭的胳膊:“那上一句是什么?” 秦昭这才回过神来:“百年修得同船渡。”说着笑起来:“到了晋地,咱们也去月老庙拜一拜,倒要谢他替咱们缚得这样的好姻缘。” 没听她答应,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熟了,睫毛扇子似的投下一片阴影,面颊好似玉兰花瓣,嘴唇好似含着一片桃花,手指头在她眉目上画过,搂着她躺下去,该写封信给子厚,让他替清江那座月老祠塑金身才是。 第二日一早卫善便早早起来了,今日上船,秦昱秦昰几个都要来送,正元帝不亲片来,也要派礼官送行,不能打扮得太简单。 开了菱花镜,挑出一套一套红宝石金凤凰大钗,正面簪在发髻上,一身大红金线满绣牡丹纹的袄裙,三月里江水刚刚回暖,天还有些寒,便又再披一年羽纱面的斗蓬。 卫敬容还从私库里寻出一件珍珠璎珞来,是前朝的珍品,特意赏给卫善,罩在袄裙外,举步间便能听见珠玉相碰叮然作响。 秦昭便简单的多了,玄色暗纹的衣裳,配上金玉腰带,骑在乌骓马上,从晋王府一路行到渡头上,礼官早早就在岸边等着。设下红黄帐,替晋王饯行,比卫善回乡的那一回,排场要大得多了。 卫善坐在公主大辇中,他们人都到了,秦昱却还没来,这回一别,起码二三年不得见,他竟还迟了,王忠可都已经到了。 卫敬容派了结香来,带了四箱东西,她早已经赐过了,这会儿又赐,多是些药物,还有些内造的点心吃食,还有卫善喜欢的樱桃,做成甜酱带着。 卫善一看便笑,干脆把椿龄留下,按时按节进宫给卫敬容请安的事说了,结香笑道:“公主有心了,娘娘还想亲自来,可不合礼数,这才派我了来,望公主一路珍重。” 王忠亲自送来正元帝的赐的玉泉酒,秦昭双手接过,和卫善两个都饮一杯,冲着皇宫方向下拜,渡头边挤得到处是人,都伸了头去看晋王晋王妃的风姿,见他们两人立在一处,好似一对神仙人物,窃窃咬起耳朵来,还有那胆大机灵的,恭祝一声一路顺风,便有王府的小厮发下赏钱去。 秦昱姗姗来迟,看见礼官仪官和王忠都在,赶紧下马,领着秦昰过来,秦昰不知这些门道,却知道百姓在看,便不似在甘露殿里那样扑到秦昭身上,反而规行矩步的跟在秦昱身后。 先等着秦昱把肚里一通临别的饯行辞给说完,可他说着说着,竟掩面落泪:“小弟实是不想送别二哥,连马都迈不开步子。” 卫善见他作态,心中微哂,也不接话,反是秦昭笑起来:“三弟哪里的话,又不是去了便不再回来,我是去晋地替父亲分忧,往后有的是见面的时候。” 好不容易轮到了秦昰,他板住了小脸,一本正经说了许多送别的话,秦昭伸手揉揉他的头:“好好吃饭,快些长个,等二哥回来,带你打围去。” 秦昰脆声声应了,临到秦昭卫善上船,他拼命忍着不哭,吸着鼻子挥手,等那船离开港口,卫善站在船头,影子越来越淡,他这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王忠赶紧掏出帕子来哄他,秦昱却嘴角带笑,从此就再无人碍眼,京里这些官儿也不会一有甚事,就光想到晋王,他还不等船只离岸,人就跨上了马,见秦昰哭还不耐烦,却生生忍住:“四弟赶紧回宫罢,母后定等咱们呢。” 秦昰这才上马,耷拉着脑袋回去,王忠虽不骑马却能坐轿,跟在后头,等秦昱秦昰出了紫宸殿的门,往甘露殿去,正元帝便问起王忠来:“你去送行,见晋王如何?” 王忠躬身道:“晋王公主面有不舍之意。” 正元帝点一点头,给甘露殿赐了一道汤:“你亲自去送,宽慰宽慰皇后,她心软,善儿走了,心里必不好受的。” 王忠应得一声,可没等他出去,正元帝又问:“齐王……如何?” 王忠低下头:“齐王送兄长离京,自然哀伤。” 连秦昭都没落泪,秦昱却哭得那样,正元帝一听挑挑眉头,一语未发,王忠等了片刻,这才退下,才出门边,林一贯便凑了上来:“宫外头给大监添了许多东西。” 王忠在宫外也有宅院,一个三进的小院子,混不起眼,他也并不常去,反是手下的小徒弟能跑上几回,知道是秦昭卫善送的四季衣裳虫草人参,冲着林一贯点点头,直起腰来,往甘露殿去了。 飞奴 往晋地去的这一条水路, 与卫善当年回业州去并无两样, 只是晋地运河未通, 到了清河便得再转车马, 船队比当年卫善出行的时候行得要快, 不再各处久留, 免得沿途府县还得设宴款待。 船离得京城越远, 卫善便越是挂心,她心里舍不得姑姑,可又知道此去晋地就算艰难, 可只要在这一二年间立稳了脚,便是对姑姑最大的助力。 晋地再往北就是业州,若是能把晋地八十五个县, 十二州都牢牢掌握在手中, 两地连成一线,便能互为助益。 舱房里设了书桌, 秦昭铺开域图, 这些日子也早已经看得熟了, 便不看也能在心里把整个晋地给画出来, 太行之西, 黄河之东,他一面看一面跟卫善谈笑:“善儿还没见过黄河罢, 等到七月带你去东望闻黄河水,北望太行山。” 秦昭还是十来年前看过一回, 跟着卫敬尧行军, 途经壶口,见过那浊波东倾,轰雷沃日的景象,骑马立在岸边,水势之浩大,震耳欲聋。从此便不能忘却,既到晋地,必得登山一望,带着她去看一看。 卫善翘着鞋尖儿歪在榻上,船上别无它事可做,她便把答应了秦昭要做的袜子做了起来,从冬天磨到夏天,再给他做一身单衣,听见了便动一动脚尖,鞋上缀得珠子晃动两下:“我听说晋州城,永乐宫的符也是极灵验的,也要去求一道灵符给大哥寄去,保得平安。” 卫平去的那么急,便是郢城两边又有乱兵交战,两对已成对恃之势,小打小闹是有的,大军进攻一时还不能够,不过是厉震南有样学样,不时引兵出击,来破坏军田耕种而已。 秦昭知道她这样担心是为的什么:“怕甚,若是春耕被毁,那等到秋收就去放火,南边不建粮窖,只搭粮仓,真的放起火来,一年的收成便毁了。” 去岁无粮也是秦昭指派了兵丁去抢的,两边不过隔了一条郢河,却一边分归大业,一边分归大夏,隔岸相望,却势如水火。 卫善知道一旦两边打起仗来,这些手段都还是轻的,战场上空有善心无用,古今之良将,也都是这么一兵一卒打过来了,真要发善心还不如去开善堂。 心里知道,到底蹙了眉心,可就算卫平手下留情,厉震南难道就能手下容情,她挨在枕上叹一口气,接着又扎起针来,预备给卫平做一付绑腿。 秦昭听见她叹,这才抬起头来,知道她叹的是什么,可人在世一日,一日便争斗不休,到哪儿都是一样,乞儿争食才能饱肚,将士兵丁,宰相尚收书都是一样的。 他身前铺开的白纸已经密密麻麻写了一片,初到晋地不能立时争权,且得先办几件大事,头一件是召告晋地官员乡绅,晋王就藩,这一桩事便落在祭三皇五帝上。 跟着再把王府卫兵那五千人马操练起来,晋地山多,既然山多,便让吴三去开几个采石场,以采石为名,先收罗些强壮民夫。 这个法子还是当年去业州,在龙王山上与林先生拿的主意,也不知道小叔叔能不能说动林先生,带着卫家余下的那几位竹哨军,从业州赶到晋地来。 卫善秦昭坐的大船在后,管事和长史早在正月里便动身去了晋地,晋地王府也要修葺,当年战乱,各地的王府被各路人马洗劫一空,等到大业立国了,也没闲钱来修王府,正元帝给的那笔安家银子,到底还是从户部的帐上支了出来。 崔尚书的条子批得特别快,本来便是晋王退回,以丰国库的,可既然都要往晋地去了,这些钱还得拨发回去修晋王府。 地方官府也要拿出一笔钱来,至于这钱是税收,还是向商户征缴,那便不归秦昭管,肖管事二月里的信报就已经说各处都修葺得差不多了,比不上京中的王府精心,却也引水流园,园中遍植四时花木。 还照着卫善的喜好,移来一株百年紫藤,在紫藤架下搭起秋千,等到四月二人船到晋地时,还能赶上紫藤花时。 卫善别无事作,把搁下针线又捡了起来,几日就给秦昭裁了一件夏衣,倒觉得船上日子过得比在王府里要轻省。设陆仪拜见的地方官,不想见的便不见,派个管事下船去应付便罢,比在宫里还得应酬着杨宝盈,要松快的多了。 她还见识了一回飞奴的厉害,这才知道当日她有事叫王七,王七总能立即把信送来是什么缘故了,原来是不占马道,用飞奴来传信。 “这是波斯人的办法,不拘什么鸟都能□□,以鸽子为其中翘楚,识路最快也最准。”秦昭一面说一面从三彩盒子里头取出玉米粒来喂一只鸽子,摸摸它的头道:“这一只叫雪衣。” 卫善就挨在窗边看着,不敢伸手碰它,怕是生人把它给吓跑:“可咱们在船上,它也能识得路吗?” 秦昭笑起来:“这些飞奴本就是在海上船队相互通信用的,连海路都识得,江河都不在话下,一去长可千里。”从波斯人手里买了来,光这一对鸽子就花了千金。 秦昭倒了两粒玉米粒给在卫善手里,卫善摊开手掌,叫两声雪衣,鸽子便跳过来,小而圆的黑眼睛盯着她,歪歪脑袋啄食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啄得卫善掌心发痒,轻轻笑出声来,这才敢上手摸它:“我在业州的时候,二哥就是用这个给王七传信?”怪道他的信来的这么快,说着俏脸一沉:“那我问你,你怎不说?” 秦昭满面肃容:“我不仅说了,还画了,画了一鸽子在窗前。” 卫善一想,还当真有这么一幅画的,原来他在那会儿就已经养着飞奴了,拿它给清江传信,短则三日,慢则五日,雪衣怎么都能飞到清江去了。 “若是能把飞奴养成哨鸽就更好了,只是寻访不得,除了波斯人在海上养鸽之外,还未曾见中土有人擅养鸽子的。”这一对儿还都是母鸽,当日千金买来,便不给配种,说明了便是生下小鸽子来,那也无用,不能传信。 卫善还摸着雪衣的小脑袋:“这有什么,朝中每岁都进贡鹰犬,猎犬雄鹰能驯养,飞奴也能,总有能人,官府打听不着的,旁门左道也能打听打听。” 雪衣吃了玉米在笼中休息一夜,第二日又带着信件飞去清江,卫善悄悄推窗,眼看着它飞远,数着日子果然三天它就又回来了。 雪衣给清江送信,官驿也有信件呈上,多是卫敬容写的,里头还有一封说延英殿中宋良娣有孕,卫善还记得这个宋良娣,当年便是她生了秦昱的长子,可却一直都不讨秦昱的喜欢,破宫的时候那个孩子也有八-九岁了,算是秦昱难得长到大的孩子。 秦昱的孩子很多,生下来便夭折,活下来的几个反是女儿更多,上辈子碧微抱养的那个,也多病多灾,那会儿不曾想过原由,还当是报应所致,如今一想,怕是秦昱也在吃丹药的缘故。 秦昭看她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拿过来一看原来是秦昱有了孩子,既接了信,便要道贺,卫善扁扁嘴儿:“咱们出京城的时候还没有呢,都说不过三月不宣扬的,他巴巴的送信来,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刺一刺秦昭的意思,秦昭这个年纪了,却还未有子嗣,说是两人恩爱,可若是再有两年还没孩子,卫善善妒的名声自有人替她吹出去。 现成吹法螺的就有一位,杨宝盈必要嚷得满京城都知道,说不准再过两年,选秀的时候还要替秦昭操心子嗣,塞人进来。 这些手段俱是上辈子秦昱用的,年年都要送一批美人到晋王府去,卫善把脸一沉,大吃特吃上辈子的醋,她把信纸一甩,秦昭便笑起来:“这也值得生气?” 就算是杨宝盈的孩子,在正元帝的心中也比不过承吉承佑,他刚要笑,就被卫善一把搂住了腰,仰着脸问他:“要是姑父给你赐美人呢?” 这问的没头没脑,秦昭一顿,闷笑起来,伸手环住了卫善的背:“就是真的赐来了,收下来打发到别苑去,叫人看管起来,陛下又能如何?” 卫善满意了,又许给秦昭要给他做个扇套,绣上竹报平安,秦昭笑着挪揄:“原来那个便太小了,这回可得按着尺寸来。” 卫善铺开纸打起花样子,还让沉香把樱桃甜酱做成果馅酥送上来,可她才尝了一个,便吐了舌头:“这果馅怎么这样酸呢?半点也不甜。” 沉香嚅嚅道:“我还叫厨子多搁了糖的。”说着告罪一声,从碟子里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半点都不酸,甜得腻人。 秦昭也取了一个,交了一半,樱桃酱从酥皮里流出来,闻一闻都觉得香甜,舌头一碰连秦昭都觉得甜了,送到卫善嘴边:“当真不甜?” 卫善又吃了半个,吐着舌头觉得古怪,她真没尝出甜味儿来,砸砸嘴儿喝些清茶去味,才入口又觉得苦,可她自来喝茉莉双窨,花香味比茶香味更重。 秦昭握了她手腕替她搭脉,行军的时候跟着军医学过些粗浅医术,摸却摸不出来,皱着眉头让船上跟着的御医过来。 太医进了舱房,隔着丝帕给卫善按脉,摸过左手再摸右手,半日都不言语,卫善躺坐在床上,秦昭脸上全没了笑意,又要宽慰她,直到太医说:“这是公主在船上呆得久了,身子疲惫之故,开些健胃健脾的方子便是。” 等拎了医箱出去,又再禀报秦昭:“公主这月是否信日未至?此时脉像还浅,要再过些日子才能摸得出来。” 秦昭本来心潮起伏,生怕卫善真的生了什么病,听见太医这么说,怔立在原地。 有喜(修) 卫善见太医拎着医箱出去, 秦昭又紧跟在后, 疑心两人有什么话要瞒着她说, 心里“咯噔”一下, 使了个眼色给沉香, 让沉香跟着听一听。 沉香跟着出来, 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面上先忧后喜发,掩了口差点儿笑出来。自上了船,公主确还没有过信日, 算着日子就在这两天了,兰舟早已经预备好了软布草药,还当是坐船劳累之故, 这才来得晚了。 沉香钻进舱房中, 卫善正举着靶镜照自己的舌头,也没瞧了什么不一样来, 觉得秦昭大惊小怪, 哪有尝味儿太淡, 就把御医叫过来的。 抬头看见沉香一脸又喜又忧, 几步路走得慢腾腾的, 心里越发觉得古怪,眨眨眼儿问她:“太医说了什么?” 沉香又想开口, 又想着还未确诊,到底没瞒卫善, 凑到她耳边:“太医问公主是否信日未至。” 卫善手里还抓着靶镜, 沉香话刚说完,她人便怔住了,面上立时飞红,心口咚咚直跳,手不自觉便抚在肚子上,船上少动,她这些日子还吃得少了,也不爱荤腥鱼虾,单吃些新瓜果,腰还细了些,难道肚里当真有了孩子? 越想越不能够,两人是打算到了晋地,忙乱过后再预备着要孩子的,白姑姑的食膳,她一早就在吃着,年前那回累着了,第二个月还着意调理,日子从来都算得准,难道当真有了。 秦昭呆立在舱门边,一时想进屋去,一时又想着该去吩咐厨房给善儿炖些汤水,左右两边各迈了一步,又站定了。 在门边侍候的小福子小顺子两个对看一眼,小福子跟着秦昭五六年了,还从来都没见他这个样子,他伸头轻声:“王爷……可是有事儿吩咐?” 秦昭一脑袋都是事儿,该让白姑姑出一份食膳单子,再预备两个乳母嬷嬷,早知道在船上就有了,该带个儿科妇科的太医在身边,他听见小福子说话,这才回神:“这是到了哪儿了?” 小福子赶紧回:“快到清河境内了。” 接下来便要下船换车马,秦昭一听便紧紧皱起眉头,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有了,若真是有了,怎么还能坐车,此去晋地多山路,若是当真有了,就要慢行,马车里得铺几层毡绒。 卫善等了许久都不见秦昭回来,让沉香再去看看,沉香面色古怪的回来了:“王爷正在写信。”一靠岸边就发给肖管事,让肖管事和李长史赶紧把乳母接生婆都寻访起来,再让船上跟的医女进前侍候,最后又让厨房炖一锅鸡汤。 小福子小顺子被他支使的团团转,看见沉香还又吩咐一句,再做些樱桃蜜馅的果酥来,多搁些糖。沉香应了声进来禀报,这才领命又去调果酱馅料。 秦昭到这会儿才进门,立在门边,不知要怎么和她说更好些,确是有那么一回,饮了些酒,绞得紧了没能忍住,谁知道就那么一回,竟然有了。 卫善久等他不至,让初晴取了果盒来,从梅桔杏干里挑了个最酸的,看见秦昭进来,笑盈盈冲他招手,她本来不爱吃这些腌制的果脯,更爱吃鲜果,这会儿吃个杏脯,秦昭便在心里猜测一回,难道怀的是个儿子。 卫善已经想过一回,反而不紧张了,若是有便有,若是没有就往后再说,塞了个梅子到秦昭嘴里:“咱们甚时候换车?” 秦昭全没嚼出甜味来:“等……等张太医摸准了脉,咱们再换车。”总不能在清河呆满三月,若是在途中耽搁下来,还不报到朝中去。 卫善伸手揉揉他的眉心,心里已经觉得满足了,上辈子她没孩子,可碧微也没孩子,徐淑妃几个更不必说,这辈子都有这么些个小娃儿降生了,她自然也不怕,只不知道秦昱那张脸得多难看。 官船在清河渡头停了七八日,一半船只先行,张太医日日被秦昭传到卫善的面前摸脉,每回他一摇头,秦昭便皱紧了眉头。 张太医一天比一天哆嗦,一屋子人都在等他点头,等到消息传扬开,几船的人都等着他,张太医这十来天里瘦了一圈儿,这日摸完了,依旧摇头,掏出帕子来抹汗:“不如……不如王爷请一位清河城中妇科大夫,也来替王妃摸摸脉。” 清河县的县令连着在码头候了七八日,给官船送水送果蔬,上面一直都没消息传下来,说为甚停在清河,车马都已经备下了,人就是不走。 清河县令也抹汗等着,好容易等到晋王身边的太监公公下来了,赶紧凑上去,晋王停了七八日了,若说是想收礼罢,这些日子一个人也没见过,若说不收礼,可停着船又不动,清河县令恨不得赶紧把这尊大佛给送走,恨不得给小福子作揖。 听见小福子说要找清河城中最有名的妇科大夫,清河县令一下子怔住了,原来停了这么久,是为了这个,半日才道:“小县立即去办。” 把清河城里看妇科的都召集起来,小福子先看一回,挑了两个年纪最大的上船去,三个人都摸一回脉,这才摸准了,王妃确是有孕在身。 此时脉象还浅,秦昭提了心七八日,日日好汤好水的哄着,偏卫善自己不觉着,一日变一个口味,这几天倒想起要吃才结的小葡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还是小时候吃过这样的葡萄,等不及葡萄架子上的葡萄成熟,揪一把在手里,那滋味酸透人心,可这会儿偏偏馋起来,一想到那个味儿,嘴里不住咽唾沫。 秦昭自然想依她,可这才三月底,哪里来的葡萄,就是去岁窖藏的,那也是成熟的大葡萄,她一天变一个花样,有时想吃酸有时想吃辣,隔得会儿又想吃烤兔子肉了。雪地里打的厚毛兔子,兔腿儿用酱腌过,烤得喷鼻香,咬上一口都留汁。 换船转车,路上行得极慢,一日就行二三十里地,就怕累着她,秦昭不急,卫善反而急起来:“这么个走法,怕得到四月中才到晋州府,到时可就晚了。” 祭祀三皇五帝,是秦昭到晋地要办的头一等大事,八十五个县十一个州,处处都要宣扬,再晚些便错过日子。 “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半点事儿都没有,二哥不如先行一步,叫吴三王七护送我。”她不在还有话可说,事儿都已经办了一半了,肖管事和李长史在王府里不知接待了多少来拜会的,正是要紧的时节,她可不能拖后腿。 卫善催了又催,皱了眉头:“难道往后就没这样的事了?二哥还要征战,我自己也能成,还有白姑姑张太医呢。”留下一千兵丁,都足够攻城了,还怕甚么危险。 秦昭这才骑上快马,先带人去了晋地,卫善的车队缓缓后行,比秦昭晚到晋城五府,到了四月里,送信回去,告诉姑姑,她有了身孕。 信送到甘露殿,太子妃和杨宝盈两个都在,如意承吉玩在一处,杨宝盈一见信奉上来便笑:“怕是善儿她们到了晋地了。”手里捧着茶,笑完了又叹:“若是能走水路,又快又安稳,偏偏晋地多山,山路可难走了,来回都不方便。” 卫善一走,卫敬容身边的位置就腾了出来,杨宝盈后来居上,把太子妃挤过一边,她小时候便常跟着母亲在卫敬容跟前走动,如今当了婆媳更有话说。 一时送上抹额,一时又送上亲手造的汤水做的点心,比卫善小意,比太子妃贴心,统共就这三个儿媳妇,自然显出她好来,若不是卫敬容早知道杨家人性情,也得被她骗过。 可小辈尽孝,她也不能拦着,杨宝盈往甘露殿里走得更勤,张嘴就是表功,自己没有身孕,时时看着宋良娣,一时说宋良娣今儿又吃不下,问过了太医,山楂丸子虽开胃,孕中却不能吃的,变着法的替她去光禄寺里叫菜,可依旧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辛苦得很。 卫敬容听了便得劝她:“你也不能纵着她,该是什么份例的就是什么份例。” 杨宝盈便低了头:“到底是王爷的头生子呢。”一面诉苦一面卖好,叫太子妃大开眼界,转过身去还得安慰她:“你也太委屈了些。” 杨宝盈心里也是着急的,宋良娣这一胎要真是儿子,那可是秦昱的头生子,这才在卫敬容的面前明着说好话,暗地里踩她,皇后既然帮着太子妃,就得帮她,站定了礼法才是正道。 这会儿接着来信,还当是晋地送来报平安的,谁知卫敬容一打开,扫过两眼便笑起来,伸手叫来了结香:“赶紧的,让司针局做小衣裳,再让司造打些金铃金镯送来。” 杨宝盈听了面上笑意一僵,手上捏着的帕子一紧,心里翻腾许久,与太子妃换一个眼色,这才又扯出笑来:“母后怎么这样高兴?可是……可是善儿有喜信了?” 卫敬容数着日子,三月底诊出来的,那就是二月里怀上的,这会儿端阳都过了,已经有三个月了,得赶紧把东西送过去:“都三个月了,算着日子是在京城的时候有的,可真是大喜事。” 杨宝盈笑意越来越僵,身上一抖,若是被秦昱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折腾人,心里譬如浸了黄莲汁,她卫善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初来(修) 晋地的王府在设在晋州城中, 比京城的晋王府占地更大, 大夏分封在此的藩王太太平平传承了两百来年, 府中奇珍异宝无数, 兵祸的时候顾不得, 里头的珍贵女人都被劫掠一空。 晋王府中那些个皇室子孙也都四散逃走, 有本事一路追随江宁王的, 到了吴地依旧称王,没本事的也不知道在哪儿当了鬼,还有传言说大夏的晋王是在明堂祖宗的牌位前吊死的。 因有这样的传言, 总怕新来的这一位心里的疙瘩,布政使还请了高僧来作法,把王府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交到秦昭派来的长史手里。 晋地本就有诸多名山, 大夏的皇帝信道教, 自然是道教更昌盛,如今这位皇帝信佛教, 便是佛教更昌盛, 刺史刘大人上一回干的有名气的事, 便是从牛毛那样多的佛家道家的典籍中, 替正元帝找到了对应他的菩萨。 业州和晋地离得近, 正元帝在佛塔寺立的那块碑,碑文很快就传抄出来, 刘大人想升官,除了办好实事, 总还得办两件让正元帝能够记住他的事。 这个通天的梯子不是别个给的, 而是林文镜给的,刘大人苦无办法升官的时候,在街市上听了一折书,从业州刚刚传出来的袍带书。 旧书都腻了,说的多是些志怪故事游侠义士,难得听一出袍带书要讲帝王将相,大茶缸子一摆出来,挂了帘,上面写着《大业英雄志》五个字。 刘大人便坐下来听了一折,头回开讲,这写书的人文辞非凡,引经据典,开篇说的便是帝星降生,刘大人摇着扇子听,说书人常口吐出帝星两个字,跟着又说是菩萨转世。 刘大人折扇一合,如获至宝,回去便着人把这位菩萨在佛典中的记载全都抄录出来,林文镜写的时候寻的就是个生僻不出名的菩萨,漫天的神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管着天上地下大大小小的细事,他写的这位,还真跟地震搭点边。 典籍上的记载寥寥几句,刘大人怎肯甘休,没有事迹便假造些事迹,把前世今生都串联起来,编著成书,刊印成册,到处宣扬,光是宣扬且还不够,刘大人又下令让他治下的所有寺院都开坛讲经,普及这位菩萨的事迹。 听佛讲佛法的,往往是些不识字的村人民夫,再有便是老弱妇孺,连字都不识得,这些经更无处去看,既是寺院里讲的,那便信以为真,转回去又再告知乡里。 大业立国十五年,正元帝真的打进京城坐上龙椅也就是这十年间的事,大业两百年的江山,虽到后头那几十年不大太平,各地又频出匪患,可在百姓心中依旧根深蒂固。 刘大人原只想拍一拍正元帝的马屁,把这些写进奏折里,算是一样政绩,谁知听经讲经的越来越多,一传十,十传百。 百来家寺院同讲一部经书,正元帝是菩萨转世、帝星托生的传言便越传越广,越传越真。刘大人这一计可算是用到了正元帝的心上,宣扬天命,是抬高了他的出身,又把大夏在百姓心里抹去大半,自然而然官路畅通,两三年中升了两任。 晋王就藩,那便得一手掌握晋地的财政军事,把刘刺史摆在这个位置,正元帝便是存心要给秦昭添些麻烦,此人最能揣摩圣意,自然知道该怎么对待秦昭。 刘刺史还想着两边都不得罪,一接着信报说晋王入了晋地境内,赶紧出发去迎,入了晋地,秦昭便不能再回绝官员的设的路仪了。 每州治下的几个县里凑出钱来,就在官道边上设下黄帐摆上酒水,秦昭自要下马,这些官员也好趁着机会拜见晋王。 往后可不定能有这样的机会,虽说属官一年要巡一次县,可大夏的时候已经几十年未有过了,地方官儿若不趁着这时候在晋王跟前露露脸,也许等到调任都见不着晋王。 秦昭从小便过目不忘,当年读者开蒙比别人都晚,却占了记性好的便宜,诵过几回便再难忘,在舟船中看过《地域志》,又把晋地这三年来收税多少,增户多少,哪一州出产何物记得牢牢的。 凡见一听,报出县名来,他便能提上几句,三两句过后,精明强干的印象就留在人脑海中,几个知州都知道刘刺史安的是什么心,这么一看晋王绝不是个武夫这么简单了。 秦昭前脚刚走,晋王妃的车队又来,地方官员自然又要设祭,晋王要办三皇五帝祭典的事,便也在几个县中流传,这番作为,依旧是拍正元帝的马屁,可儿子拍起来比臣子拍要响亮得多,也好听得多。 这么一看,刘刺史还真是遇上敌手,差事可没这么容易办,现官不如现管,此去京城八百里地,秦昭就是晋地来的新现管,刘刺史一时动不得,难道还不能动动底下这些人的脑袋。 秦昭一路缓行,晋地八十五个县下的八十五位县令见过大半,他人生得挺拔,又少读诗书,很有些文人的模样,便是领兵也是个儒将。 秦昭曾经主管过秋闱事,士林一片称颂声,这些县令有在那一年里考中选官的,便是天然的关系,特意多说两句,秦昭便把县名记下,原来不过一方小县的知县,本就立场不稳,倒戈容易得很,入境走了十来日,其中肯投的便有大半。等卫善再到,哪一县的知县各客气,仪程预备得更精心,便一目了然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当公主和当王妃不同,公主能任着性子,王妃便得摆出贤德的模样,卫善孕中犯困,这时候沉香的手段又显了出来,她见过一回便能记下是哪一位县令的夫人,叫了绿歌来,把这些夫人年纪相貌记上。 这些活计原来是椿龄的,当年北上业州就有这么一本册子,直到如今还管用,椿龄既留在京城,沉香便把这件事办起来,还让绿歌写得细些。 绿歌没办过这样的差事,头回得着吩咐,心中忐忑,就怕办不好差事,越写越细,连哪位夫人进上些什么也都写了。 呈给卫善看过,她笑一声,拿在手里还没扫上两眼,人就又困倦起来,只觉得怎么睡都睡不够,车行得慢,里头又铺了几层厚毯子,半点也不觉得颠簸,一天里倒有半天在睡。 秦昭入晋州之前等着卫善的车队,他一路行得慢,还要见一见各处卫所的军官,同文官打交道是一个模样,同武官打交道又是另一个模样,吃酒请宴时候一长,卫善的车队就慢慢赶了上来。 晋王进晋州府的时候,刘刺史到城门口来迎,城中街道早已经撒水扫过尘,两边楼屋挤满了人,都想看一看这位新任的王爷,瞧面相可是个和气的。 谁也没成想,晋王生得这么英俊,身着玄衣骑在乌骓马上,腰间锦带头戴金冠,缓缓步过长街,若是早上百来年,怕是能得能一车瓜果了。 永安公主的名头,这些年也没淡下去,离得业州近,这位卫王小女的故事也时有流传,譬如她识破矫诏选妃的故事,被人写成话本子,这可比袍带书好听,虽也添油加醋,可却是百姓喜闻乐见的。 传说永安公主已经是个天仙似的美人了,不意晋王也生得这样俊郎非凡,那便是郞才女貌,生得美些更占便宜,他坐在马上微微一笑,便不知他战绩的百姓,也要夸一声人中龙凤。 卫善是听了一路的欢呼声睡着了,到了王府门前,十几年来头一回大开中门,卫善这才醒了,一掀帘子,只见到门钉,她打了个哈欠,沉香便道:“可算到了,也不知道屋子收拾得怎么样,公主赶紧躺下来歇歇。” “可不能再歇了,再歇我这脚就跟棉花似的了,正好在王府里逛一逛。”话是这么说的,等她下了车,往正院去,一闻见屋子里早早点起来松针香,又困倦起来,往锦被里一钻,又睡了过去。 素筝冰蟾不在,沉香便是拿主意的人,青霜跳到树上去看四周地型,余下的丫头便各自分派屋子,把箱笼包袱都收拾起来了。 王府里还摆下酒宴,官员们跟在刘刺史的身后拜见秦昭,秦昭怎么也得给人礼遇,等到前面宴散,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秦昭喝酒有量,却怕熏着了卫善,先吩咐小福子预备热水衣裳,在前院洗漱过,这才往后院里去,一见沉香便问:“王妃睡足了没有?” 沉香笑一笑:“睡了半个多时辰起来吩咐些事,又看了会书,夜里说吃不下,厨子给做了二十四节气的馄饨,吃了半碗,这会儿又睡了。” 晋王王妃初来,官员们譬如拜山头,一一来见过晋王,奉上薄礼。官夫人们也是一样,这会儿就有帖子送了来,沉香一下午都没歇过,把门上送来的礼登记造册。 等到闲时,卫善也得设宴,款待这些送礼上门的夫人,熟一熟人面,再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秦昭的,卫善是这么吩咐的,可她这会就是只瞌睡猫。 秦昭一进屋就看见她搁在桌上的单子,写得很细,有些连姻亲关系都写上去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摸清的这些。 卫善埋头在被子里打小呼噜,秦昭饮了茶醒神,这会儿倒不困了,坐在床沿,握了她的手,卫善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见灯影映出秦昭的模样来,听见他道:“善儿,咱们回家了。” 献美 卫善孕中困乏, 整夜好睡, 醒过来的时候, 秦昭早已经出门去了, 沉香奉了香茗等在床前, 一听见帐子里头有动静, 便掀开帐幔:“公主醒了?” 卫善还迷迷糊糊的, 好像一夜都睡在云堆里,早上朦胧间醒过一回,只觉得身边有人抚她的背脊, 舒服得很,就又睡了过去。 这会儿满面红晕,伸手揉揉眼睛, 坐起来好半日才撑过这糊涂劲儿, 先用茶漱口,吐到青瓷小盅里, 左右看看无人, 问沉香:“王爷呢?” “王爷一早就出门去了, 看公主睡得香, 不许咱们出声, 还给公主留了话,说今儿要先去武卫所走一趟, 夜里刺史大人在府中设宴,请王爷过府去。” 沉香奉了茶送到卫善嘴边, 落琼举着青瓷莲花盅, 卫善趿着睡鞋,两句话一听彻底醒过神来:“什么时辰了?” “刚过午时,公主要是再不醒,也得叫起了,免得睡得太晚,夜里走了困劲。”沉香说完扶着卫善到妆镜前去:“王爷还吩咐了,昨儿来得晚,让公主好好歇一日,有事明日再说。” 兰舟初晴把屋里一重重的厚绉绸帘子都掀起来,外头天光大亮,鸟雀吱喳,廊下还似仙居殿似的,挂了五六只红绿白毛的鹦鹉,一说公主起身了,一只挨一只的学话。 卫善坐在镜前,兰舟打开红漆描金牡丹纹的梳盒,从里头取出牛角大梳,玳瑁小梳和两把牙梳来,由落琼给卫善抹头油通头发。 初晴捧着金盆,卫善握了象牙小刷刷牙,换回两三回水,这才净面,沉香磨了眉砚开了粉盒,卫善摇一摇手:“又不出去,不必这么麻烦了,把门上送的礼点一点,写在单上报给我听。” 肖管事和王长史早就到了晋地,按着王府的规格置起暖房,修整花园,要的石条木料,请的瓦匠木匠不知有多少,十里八乡的匠人都到晋州城中来讨口饭吃,晋王阔气的传言早在晋州城里流传了许久。 昨儿是官眷夫人们送了帖子来,今儿一早门上就接了十来只花盒,上面贴着名儿,里头是几样晋州城的小吃点心,还有各家自造的点心。 沉香把礼单子送到卫善手边:“几位府尹夫人都送了食盒来,刘刺史夫人的送了三抬,余下的都没有越过她去了。” 多是些本地常用的,秦昭还吃了一张葱花脂油饼,卫善和秦昭都爱吃南食,便是吃小饼儿也是一张张烘得厚些小些的,这儿的脂油饼子却摊得极大,葱花也搁得多,两面烘得微焦,吃着满口都是香味。 可这东西搁凉了便不好吃了,沉香还是让厨房备了些细粥,摆开两个攒盒,里头七八样的巧果小菜,还有刚蒸出来软香糕,小米枣子糕。 卫善喝了用鸽肉松配了半碗粥吃了,余下的几样小菜都只拿筷子沾了沾,反是软香糕吃了两块,她越是好睡,便越是不思饮食,沉香几个早得了白姑姑的吩咐,倒也不着急,只变着法儿的让她少食多餐。 “公主可要去园子里走走?”昨儿就说要去逛的,一进屋就先卧倒在床上,和黑袍将军两个一个睡床一个睡窗框,沉沉睡了过去,王府里还没逛过。 卫善确是要去走一圈,帖子上的几位夫人都要宴请一回,刘刺史摆宴请秦昭,她也要摆宴请一请这几位夫人,男人在外头一团和气,女人眉眼官司一动,谁挨着谁坐,谁和谁更能多说几句话,就能知道彼此的丈夫是不是真的交好。 这些不必人教,打小就会,只是从没用过,头一回以王妃的身份摆下宴席,倒要看一看府中哪里合适,沉香几个也没逛过,去问了肖管事,肖管事急急从前头过来回话,在屋外躬身问道:“王妃想办个什么样的宴,要不要戏?” 文宴是以诗会友,清宴便是赏花簪花,备下些细酒水,若是要叫戏班子看杂耍,也太闹腾了,卫善一听便道:“不叫戏,办个清宴,园里何处有好花?” 肖管事立时道:“芍药圃和紫藤园里都有景。”芍药正是花时,紫藤花期快过,只因着靠水边,那架起的藤花底下就能开席,便比旁的地方要更别致些。 卫善干脆把两处都看过一回,最后还是设在紫藤园中,又让厨房里预备几样紫藤花做的小点心,既是花宴,拿炸玉兰花是一样,藤箩饼是一样,再加上玫瑰桃花,做得细巧些,花宴上用海棠攒盒送出来,再一人一份拿回去当还礼。 菜单子很快就列了出来,挑几样晋地少见的,再取几样晋人常吃的,这些事吩咐下去自有管事长史办好,帖子送出去,三日之后宴请,很快各家就回了帖来,还有一家在帖子上放了一枝白梨花送来。 卫善一看是司兵曹夫人,是刘刺史手下六位司判中的一位,把这位曹夫人记下,让绿歌铺开纸笔,把这些个官员夫人的名字都记在上头。 整日都有事忙,倒不觉得寂寞,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堂灯时分,沉香捧了牛乳燕窝来:“公主歇一歇罢,这些事,明儿再做也来得及。” 卫善还没头绪,越是没头绪,越能放松,秦昭一路是怎么应酬这些官员的,她虽没亲见,也听了许多,要是早早立稳脚跟,便不必这么辛苦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碗燕窝才吃了一半,人就又困起来,下午吃了奶点心,到这会儿还没传过膳食,厨房里预备了百花鸭掌鸡汁莲子,还没摆开膳桌,她就又睡了过去。 落琼急起来:“这么着可不是办法,公主比原来还更清减些了。”她们看着心疼,王爷就更心疼了,也不能天天拿粥糊弄,就是熬得再好,里头搁再多名贵物,总也不开胃。 可人都已经睡了,总不能把人拍醒,月上中天秦昭这才回来,宴上人人敬酒,他虽有量也喝得有些微熏了,骑在马上,踏了月色回去,换了衣裳就看见卫善又缩在被子里睡了。 猫儿似的蜷起来,身子轻轻起伏,秦昭一看她,就去烦忧,眉间一松露出笑意,沉香赶紧告状:“公主又是甚也没吃就睡过去了。” 秦昭皱皱眉头,这可不成:“可热乳糖酪,要一碗来。” 卫善一直等着他回来,两人一天都没见着了,也没能好好说几句话,听见他的声音立时回神,眼皮发沉怎么也撑不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指头来,搭在秦昭的手背上。 秦昭一下子笑了:“醒了?赶紧起来吃些,我不在,你就不听话了?” 把人从锦被里抱起来,卫善把脑袋搁在他肩上,鼻尖一动整个人都醒过来,猫儿眼一挑就有万分精神:“这是什么味儿?”鼻尖一动,分明就是胭脂味,竖起眉毛刚要发问,这甜腻香味直冲鼻子,反身欲呕。 秦昭赶紧搂住她,沉香捧了盆来,卫善干呕两下,肚里没东西,甚也吐不出来,面颊都红起来,一只手掩了鼻子,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住秦昭。 沉香落琼两个对望一眼,想退下去,又怕公主任性吃亏,可看见王爷一手拍她的背,一只手接过盆来托着,便又返身出去沏茶。 外头饮宴,可比宫中要热闹得多了,宫里摆宴也有看歌舞的,可正元帝在坐上,哪个人敢失态,连酒都喝得少些。 不比地方饮宴,还有人在家里豢养舞姬歌女的,瞧上了便拉到怀里,这些个歌姬怀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主家要是肯给一口饭吃,那还能活,若是不留,堕下来的也有,生下来扔掉的也有。 刺史府里养了一批歌姬舞姬陪宴,人人盘腿而坐,舞姬就在软毯上跳舞,身上扑满了香粉,屋里又熏了香,回来已经换过衣裳,擦过手脸,不意她鼻子一动就闻出来了。 秦昭既是主宾,绕着他跳舞的歌姬再不会少,卫善一问,他张口待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她就先吐了,干呕了两声软绵绵的靠在锦枕上,秦昭只得一面解释一面吩咐小福子预备热水:“我去洗过了再来。” 卫善人靠边在枕上,嘴巴抿得紧紧的,可也知道这样的事绝少不了,一生气反而饿了,让沉香摆膳桌,吃了五六个鸡汁浸丸子,还吃了小半碗的胭脂米,泡了热鸡汤和丸子捣在一起,余下的半碗,秦昭洗漱回来全吃了。 第二日他还得去卫所,却等她醒来才走,卫善吃好睡好,气已经消了,捏着鼻子道:“今儿去卫所,可别沾一身汗回来。” 秦昭拎了剑走了,这几日怎么也少不了吃请,可她闻不得香粉味儿,今日宴上便不许歌姬舞姬助兴,正好谈一谈正事。 昨儿同卫所的人吃上几盏酒,卫所里都是些七八品的小武官,哪里见过王爷,两句一问便把这几年的晋地的兵事全说了,里头有一条秦昭听在耳中记在心里,长城有几段欠修,这笔银子户部应当已经发下来了,可修长城的事儿却迟迟未定。 去岁年末,北狄一支百十号人的骑兵突袭乐平县,可这件战事却没上报朝廷。秦昭一听便知是被贺明达打散的那几个小部族,死了太子,还当大业要兴兵,过了地界躲到这一边来了。 今日再去其它卫所,问一问战事详情,秦昭前脚刚走,门上后脚就送了大礼来,十来个歌舞姬莺莺燕燕送到王府侧门。 肖管事一见,脑袋都大了半边,赶紧叫人去给秦昭报信,想把这事儿按下,被小顺子知道了,一溜烟进去禀报了卫善。 二色 小福子跟着秦昭出了门, 小顺子留在王府侍候卫善, 他原来在宫里干什么, 到了晋地王府中依旧还干什么。这才短短两日, 小顺子已经能跟门上厨房的说上两句晋地方言, 年纪小, 人又伶俐, 日常便在府中,别个巴结他,他便也乐呵呵的同人打打交道, 往后探听消息都用得着。 这还是小顺子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王府里也一样有采买的,水房厨房的, 侍候的太监小厮也不少, 有从京城带来的,还有些都是本地的, 肖管事早来一个多月便是调理下人来的。 秦昭卫善还没上船, 晋地各府上的人便有送礼的, 送田地珍宝还是其次, 先送来一批使唤下人, 这些小厮丫头,打小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活计, 是已经调教好的,送到王府来当差, 不惹了贵人生气。 粗使的是一波, 余下还有识字的书僮,能绣会裁的绣娘织娘,跟着又有能烧大灶的厨房熟手,这些人是连同身契一并送来的。 肖管事把这批人接下来,只说调理留用,若是不好再发回去。全部不要那不能够,一个王府总得有百来个下人,总不能烧灶的养马全都现召现教。 乡绅富户给新来的官员送下人,各地都是如此,不独送人,连屋里的家具,且的碗筷都有人送。譬如卫善秦昭用的食器,那都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成亲的时候专让官窖烧得一批莲花碗,下人们用的便没有讲究了,粗碗一送便是百来个,肖管事身边跟着五六个识字的僮儿,三个打算盘,三个登记造册。 人是送来了,怎么挑选却是门学问,一家子来投的,那便先留下看用。若是光身一个,再问明白原主家中还有家人在,那便立时不要了,凭他再能干,也不能留,这样的心有牵挂的养也养不熟,不如免去往后的麻烦。 肖管事一个眼色,小厮便把人名记下来,试用上十天半个月,怎么来的还给怎么退回去。一家来投,既有老有少的,会干什么能干什么的自己报上来,有一技之长优先选用,若没有一技之长的,女的浆洗衣物,男的做做劳力也可。 这些人都在外院当差,书房正院花园这几处要紧的地方,都还是让京城跟来的小厮丫头看管着,各处的嬷嬷管事调理过一番,看着没毛病了,才拿着身契去官府交割,涂出旧主的姓名,换过新民。 一移交过人手,便给这些人多添一个月的月钱,再发上两套新衣,夜里多加了两个菜,从此就算换锅吃饭,若是有异心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打死要么发卖。 小顺子常上街去逛,听些新鲜事,买些新鲜玩意儿回来哄卫善高兴,才刚到侧门边,就听见一阵喧闹些,肖管事紧皱着眉头:“这事儿王爷可没吩咐过。” 小顺子一见那十来个妙龄女子,一看模样就知道是做什么的,后头还跟着五六个男人,手里抱着琵琶管弦,瞧着是乐师打扮。 小顺子绕过门房一把拉住小厮打听起来,这才知道是刘刺史的管家送人来了,还说是王爷点过头的,肖管事自然知道利害,哪里敢收。 小顺子一听撩起衣摆就往内院跑过去,沉香看他这么着急忙慌的,还嗔了他一句:“甚事火烧尾巴了,跑得这么急。” 小顺子人生得干瘦,像只小猴子,这才打趣他烧了尾巴,小顺子一跺脚:“姐姐倒能打趣,可不是有事么。”说着把刘刺史送了一干歌舞姬来的事说了。 要紧的是王爷点头应下的,刘刺史事家中的管事哪里敢胡说,既然说出了口,那便是确有其事的,沉香看看屋子里头好容易有精神逗一逗鹦鹉的卫善,咽了一口唾沫:“我去问。” 说着往外院去了,她是卫善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凡有事总是她来吩咐,人还没到侧门边,肖管事就已经客客气气叫她一声:“沉香姑娘。” 沉香也回上一句:“肖管事好。”拿眼儿一扫,确是一班女乐,宫中梨园也常见,原来宴饮总有歌舞助兴,只是后来宫里接连着办丧事,梨园里也就不许再传出丝竹管弦声了。 肖管事一看便知是有人传了消息,只不知道王妃听说了不曾,他可作不得这个主,若是把人收下了,回来王爷怪罪,退回去到底闹得难看。 沉香看过一回,问明白事由,刘刺史家的管事说是昨儿宴饮的时候说定的,刘刺史殷勤,一早就吩咐了,把家里用的这一队女乐先送过来:“好方便王府里办宴。” 沉香听见这么说,料得刘家的管事不敢胡说,肖管事正等着有个能拿主意的,既然沉香在便托了沉香:“王爷实没吩咐过,沉香姑娘不如禀明王妃,也好请王妃定夺。” 沉香知道这是肖管事不敢得罪卫善,抬抬眉毛往刘家管事的身上扫过一眼,刘家管事一看肖管事的脸色便知道这是王妃跟前说得上话的,不敢怠慢,也不敢多看,听见沉香淡应一声:“便是这些事,吵吵闹闹的没完。” 说着转身回去,回到正院,卫善还在喂鹦鹉,手里拿了个小银盒,拿小银勺子舀一点蛋黄拌小米,搁到那桃花雪洞的食罐子里头。 沉香心里倒有些忐忑,照理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家家都蓄姬妾,富户家中更是如此,刘刺史这一干女乐便不知是哪一家送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挑挑眉头,见她在身边磨蹭,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瞧了她一眼:“有甚话你赶紧说,叫厨房里给我预备些桃花小馒头来。” 沉香掩口轻笑:“还真是瞒不过公主。” 卫善也跟着笑了,小顺子在屋外头探头张脑的,沉香又是这个神色,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是怀孩子,我又不是傻了。” 沉香便把刘刺史家里送了女乐的事说了,一面说一面觑着卫善的脸色:“怕是王爷随口这么一说,刘刺史打蛇随棍上了。” 昨儿两个还因着歌舞姬的事分说几句,偏偏是今天刘刺史送了人来,还当卫善要发怒了,连劝她的说辞都想好了,谁知卫善却没发怒。 “这甚得什么大惊小怪的,叫肖管理安排屋子就是。”既然外头风俗如此,便只能入乡随俗,刘刺史这官儿还真是好当,要是在京城里,早就叫御史参上一本了。 袁礼贤这人虽然死要名声,可也就是因为爱惜羽毛,这些事是从来都不沾的,除了宫中梨园还有歌舞乐妓之外,京中官员再没有豢养歌姬的。 沉香一听这话,立时就要出去吩咐,又被卫善给叫住了:“让肖管事安排个离得远些的院子,她们要练歌舞总有些吵闹,再问明白人是哪儿来的,原来的家主是谁,都是外来的,门禁看得严密些。” 沉香领命去了,肖管事想得更细,既收下这班女乐来,便叫个稳婆替她们看看可有怀了身子的,家里可不留不明不白的人,仔细验看过这才安排了屋子。 卫善是今儿一早起来想的这些,家里难道不办宴,既然办宴便总要女乐歌舞,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事,虽然免不了,可刘刺史这么把人送上来,她也不能轻轻放过。 秦昭今日黄昏便回来了,在卫所同几个武将说一说清江屯田的事,又比试了箭法,身上带着尘土,先在书房里收拾过了,这才往后院去。 小福子一进门就见书房小厮不住打眼色,趁着秦昭洗漱的功夫一问,抽了一口冷气,王妃安排是安排了,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生没生气,等秦昭换过青竹袍子,这才凑上去,把事儿说了。 秦昭确是说过要置一班女乐,王府里还一处按歌台,本就比着皇城缩小了建的,总要请宴,等卫善的紫藤花会办完,他要先一步宴请武将,确是需要女乐待客,可没料到刘刺史的手伸得这么快,怕是看他连着几日都去武卫所,预备好的财政报表自己并未去看,这才心中焦急。 小福子迈了大步也跟不上王爷,撒开腿往前,到了正院门口,先打个眼色给小顺子,两人一个点头一个摇头,秦昭也不去管这两人打的哑谜,还没进屋就看见卫善正在挑花样子。 沉香几个都知道她不喜欢万字不断头的花色,凡有这花样的都拿出来,一气儿是子孙福寿暗八仙的纹样。 秦昭凑过去一瞧,是要给孩子做小衣裳,卫善看他来了,抬头问他:“也不知是男是女,是该挑些秀气的纹样,还是挑英气些的好。” 秦昭看着一桌子的图样,有子孙福寿、瓜瓞绵绵,也有梅兰石竹,还没显怀,就已经预备起一岁的衣裳来了,可他爱看这些:“两种都做起来,总能用得上。” 卫善横他一眼,看他比寻常更殷勤些,让沉香把花样子收了去,一抬腿儿搁在秦昭的身上:“明明走了没两步,倒觉脚酸起来。” 秦昭伸手替她按腿,落琼送了湖虾和雏鸡脯肉做的二色丸子汤来,一碗里只有两个不同色的丸子,卫善舀了一个咬下一口,又把余下的半个喂到秦昭嘴里:“这汤好不好?明儿请宴,就用这个当头汤。” 一面嚼丸子一面道:“还得好好谢谢刘夫人,送了那么一班女乐来,倒省去我许多麻烦了。” 敲打(又刷不出) 秦昭一听她要谢过刘夫人, 低头不作声, 两只手从脚踝揉上去, 她话说得大方, 心里怎会不气, 替她揉完左腿又揉右腿, 指尖用力, 轻轻拍打,从脚跟到小腿,揉得劲道适中, 手艺比沉香几个都还好些。 卫善这才缓下脸色来,把余下半碗汤给他吃了,人挨在秦昭身上, 澄清的眸子盯住秦昭的脸:“我心里明白, 可不好受,明儿我也不会给刘夫人难堪的。” 秦昭闷闷应了一声, 依旧给她揉腿, 又怕她坐着曲起腿来, 肚里的孩子不舒服, 伸了胳膊把她抱到床上, 恨不得样样事能惯着她依着她,看不得她心里有一点不痛快。 两人心有默契, 这些话却不必说,秦昭自己缓过来, 把这两日在卫所听见的消息说给卫善听:“胆子真是大, 修长城的钱都敢瞒下来。” 卫善一听便奇道:“上头就不追究?”一想也明白过来,这么大的地方,这许多州县,晋地修长城只有一小段,工事哪有一回就修完的,征民夫要不要钱?采买石料要不要钱?各处都要钱,报假帐只说修过了,等下回朝里查起来,再修也不是难事。 从上到下处处能有利可贪,领来的钱粮到手已经折去二三,只是没到刘刺史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连征民夫的幌子都没打,直接就把钱给吃了。 “那二三月中竟无战事?”卫善不懂得打仗,可却知道北狄游牧生存不易,牛羊未肥的时候,便靠着抢粮过活,将要冬日的时候抢上一波,春天还未能耕种的时候,冬粮早已经吃尽了,趁着雪化又要来抢一波。 秦昭一听便笑,伸手捏了捏卫善的鼻子:“善儿聪明,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确有战事,刘刺史竟未禀报,朝中半点消息也没有。” 当然不敢上报,他先贪了修长修的经费,北狄散部又确是从那一处打进来的,若要禀报战事,战报便得写得详细,上头自然要问,户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已经修过了,怎么还这么不堪一击。 说了一个谎言,便得再说上百来个把这一个给填平,坑越挖越多,刘刺史既贪名又逐利,还想压着秦昭,可自己身上的窟窿太多,这些还没填平,拿什么来压人。 卫善这下高兴了,搂住秦昭的胳膊,伸出一只巴掌来:“贪没工部款项,瞒报北狄战事,他可已经有两条小辫子了。”说一件就伸出一根玉葱似的手指头来,兴兴头头的道:“咱们不过来了两天,日子再长些,说不准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官儿越是做得大,这些事就越不会少,袁礼贤胡成玉一年还不知有多少本子是参他们的,什么七亲八眷干的零星坏事儿都能算在他们的头上,刘刺史本来就是不是铁板一块,硬成袁礼贤那样都没用,何况他呢。 秦昭看她眉飞色舞,两根白生生的手指头就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把握住了,放在唇边亲一口,她怀了身子,他满身的力气没地儿用,只好全用在攻击敌人上了。 卫善一挨着枕头就只有那么一刻是精神的,才刚喝了热汤,肚里暖洋洋,都说怀孩子折腾人,可她半点也没觉,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还要说些花宴的事,眼皮却撑不住了,喃喃道:“我别是怀了个瞌睡虫罢。” 秦昭并不想让她这么快就怀孩子的,可来都来了,送也送不走,吹了灯搂着她,手掌搭在卫善的肚子上,心里跟这孩子说话,多吃多睡些。 第二日一早,他走的时候卫善已经醒了,散了头发裹在锦被里,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来,迷迷糊糊看见他一身劲装,揉揉眼儿道:“二哥往哪去?” 秦昭反身亲她一口:“我往武卫所去,今儿比箭。” 卫善一只手扒着枕头,看他说话的样子哼哼了一声,一脸不信,秦昭只好道:“我去乐平,快马去快马回,看一看长城究竟损毁如何。” 怕她担心,这才没说实话,卫善这才放他走了,懒洋洋爬起来,让沉香几个把衣饰首饰都出来挑一挑再让小丫头把铜熏笼摆在殿中,预备着熏衣裳。 这是卫善头一回出现在晋地这些官眷诰命的面前,既是头一回,便要显得隆重,穿的衣裳用的香料戴的首饰,挑的俱是内造物。南缎花色浅花样巧,样式虽好,依旧易得。 内织局送上来的云缎蜀锦都是贡物,寻常人家难得,卫善送了十来匹贡缎给师清如大婚用,师夫人才道她这是有心体贴,是个好相处不多事的小姑子,还知道替嫂嫂撑脸面。 沉香落琼两个前一日就指派丫头们把几只箱笼都收拾出来,正屋里摆开衣架子,把大婚时做的王妃常服都挑出来让卫善挑选,里头有些根本都没上过身。 卫善嫌弃这些云凤飞龙的花样不活,妆花麒麟织金蟒龙又太过了,是预备着年里进宫时候穿的,看来看去,挑了一件大红织金仙云鹤的袄裙,底下是蓝织金福山寿海纹样的暗花裙,再添上一双高底凤头啣珠鞋子,倒比在京城里穿得还要华贵得多。 卫善在大铜镜前试衣:“这会不会太过了些。” 沉香笑起来:“公主在辇中,这才没瞧见,我看晋地那些富户衣衫并不比京城里差多少,京官儿穷,地方上都富,这回请的都是四品往上的官夫人,只有更华丽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地方官儿都富倒是真的,刘刺史家里便能养活十几个歌姬乐工,光是一年的衣裳香粉算一算又得费去多少,这么一想干脆把姑姑赐她的那件珍珠衫取出来挂上。 卫善有一把好头发,可要戴十三年成套金饰,还得戴上假发髻,额间再贴花钿,眉尾微微向上勾起,敷上宫粉,眼尾抹上胭脂,难得这样打扮,瞧着竟有十分的威仪。 卫善见几个宫人都看住了,这才露出笑意来,她一笑又是冰消雪融,沉香掩了口:“可了不得了,还当是哪个女菩萨呢。” 京城寺庙中便有壁画,女仙女菩萨也并不是人人都慈眉善目,挑起眉尾手执法器的也有许多,长眉一挑便叫人心头一跳。 卫善撑不住自己笑起来,捏捏面颊,确是瘦了,眼睛也更大更长了,原来脸盘似玉盘那样的,怎么发怒都带着喜气,这会儿神色一缓便似在笑,眉间一怒看着上去便气势十足。 她拿了小镜照个不住,还想把这妆留住了给秦昭看,可他夜里不曾回来,这才叫来了小福子,小福子吱吱唔唔:“王爷只说去一日,身边带着王七唐九。” 王七武功高强,唐九灵活机变,可卫善依旧悬心,他还从来没有食言过,说甚时候回来就必然回来的,叫人点起殿中座灯,铺开晋地的域图,随手拔下鬓边金钗,从域图上划过去,若是快马,一天里确是能到乐平,怕是有事耽搁了,这才不能回来。 她立时道:“明儿就说王爷昨日出城打猎去了,不知几日才回。”王七唐九都不在,连夜召见吴三:“你挑几个妥当的人,出城门外几里地等待,若是明日还不回来,你亲自去找。” 吴三当年护送卫善去业州,知道这位公主与寻常女流不同,夜里召见立时便来,领命而去,等到天明开城门便赶了出去。 秦昭一夜未回,卫善夜里便睡不实,听见些响动就以为是他回来,点了玲珑夜光灯,睁眼一看确是黑袍将军弄出的动静。 自从嫁给秦昭,已经许久不要人守夜了,沉香睡在外头,听见里头细碎声不住,干脆进来抱黑袍将军抱了出去:“明儿还有宴呢,公主赶紧歇歇罢,王爷必是有事耽搁了。” 卫善自己也知道,可就是放心不下,夜半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觉得还没歇够,沉香便来叫起,撑着起来,眼睛底下有些发青,落琼赶紧拿香膏调了珍珠粉替她盖上一层。 面上薄薄扫一层胭脂,看着便容光满面,一直等到刘刺史夫到了,沉香这才请卫善出去,刘刺史夫人到了,便是底下这些诰命们都到了。 卫善虽是主家,确是王妃,晋地再没有比她更尊贵的,等人都入座了,这才姗姗来迟,手搭在沉香的胳膊上,缓缓步进殿中。 诰命夫人们接连行礼,沉香安排了坐次,哪一位是司兵夫人,哪一位是司功夫人,轻轻抬抬手,卫善便侧头打量一眼,冲她们点一点头。 卫善是座中年纪最轻的,偏偏坐在最上首的嵌珠宝座中,坐定了对这几位夫人点点头,着意看了一眼刘夫人,朱唇微翘:“免礼罢。” 卫善华服金冠,冠上缀的凤凰羽翅轻颤,身上明珠珠泛流光,目光停在刘刺史夫人身上:“这位便是刘夫人罢,倒要多谢刘刺史送来的女乐,正好助兴。” 刘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看着眉目刻板,眼睛凹陷,皮色微黑,一看模样便知其出身不高,穿了一件宝蓝衣裳,头上戴了大冠,耳朵扎着白玉葫芦的耳坠子,手上拢着两对金镯,确是比京城里三品大员的夫人要富贵得多了。 刘夫人赶紧立起来回话,对着卫善恭恭敬敬:“当不起王妃的夸奖。” 卫善轻声一笑,态势拿捏了个十足,身上披的珍珠璎珞泛出的光华映着她的脸,看上去莹莹生光,高坐堂上叫人不敢逼视:“怎么当不起,刘大人很当得起了。” 这话一出口,座中人人都看过来,目光在卫善和刘夫人身上打了个转,一个个都噤了声,原来这晋王妃还是只胭脂虎。 下脸 晋王妃年纪虽小, 可举目抬眉间尽是一付威严相, 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夫人, 声音落珠也似, 刘夫人便只得站着, 脸上还要陪笑, 把这两句话硬生生的扛过去。 只听这么一句话, 便晓得这位王妃脾气不大好,想想也是应当,卫家的独生女儿, 又生得这样美貌,还是公主之尊,相必是极受宠爱的。在宫里自不必说, 到了封地, 还能当面刺一刺刘夫人,那便是晋王极爱重她。 几位夫人匆匆换过眼色, 把头压得更低, 不去看刘夫人面上的尴尬神色, 也不敢再直视晋王妃。刘刺史送了女乐的事, 家家都知道了, 这些夫人们连着几日给晋王府送食盒来,换着花样的送, 还要着人去别府打听,别跟人送得一样。 回回门上都有回礼, 俱是些南造的小点心, 确是晋地少见的风味,这样客气,还当晋王妃是个好性儿的,可坐下来这会儿,这些夫人们身边的丫头就已经打听过消息,晋王府里除了王妃,别说是良娣良娣了,承徽昭训一概都无。 一听便知道这王妃不简单,晋王成婚都已经一年多了,成婚当日晋地在京叙职办事的官员还送了一批贺礼,讨了一杯喜酒吃。 成婚一年多,还能把王爷管得服服帖帖的,晋王一看便是极有主意的人,绝不软懦,房里无人倒真是桩奇事。纵是晋王妃这付天仙般的相貌,又有哪只猫儿不偷腥,这么一想,怕是永安公主在帝后身边从传言中的还要更得宠爱了。 刘夫人到得最晚,除了卫善,便是她最大,自然要来得晚些以示身份贵重,这些事便无从打听,吃了闷亏,也只得捏着鼻子咽下。 刘夫人来时便想着要有这么一遭,人是刘刺史让送的,挑却是刘夫人来挑的,样貌个个娇美,年纪也是乐姬里最鲜嫩的,管事回来禀报,却道这事儿晋王作不了主,王府的管事怎么也不肯松口,还是请了王妃身边的丫头,这才把事办妥了。 她老着脸皮扛下这两句话,卫善这才拿眼去看别人,特意点了曹夫人的名字,曹司判是主管晋州军事的,他既有意交好,卫善也得看他几分薄面,冲她点一点头:“那枝白梨花极好。” 曹夫人立起来谢恩,她本就是南人,想想王府里甚样东西没有,看着回礼是南造点心,便知道公主爱吃南食,自己做了几样点心,又折了两枝白梨花添在食盒里,洒上些水,瞧着鲜灵灵的。 曹家第一日送了几枝花来,第二日干脆就剪了枝条,两枝白梨插在红瓷瓶里,摆在条案上,卫善倒多看两眼。 那些吃食送来了,卫善也不会吃,秦昭吩咐过了,沉香几个看得紧,外头的东西怕不干净,一碰都不让她碰的,食盒送到跟前过过眼,眼儿一扫,瞧着什么好了,让典膳送上府里做的来。 曹夫人得了这句夸奖,一面谢恩,一面去看刘夫人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更不敢露出过份欢喜的容色来,只含笑道:“原是府里的梨花晚开了,想着王妃三月一路都在坐船,怕是无暇赏春,这才送了两枝花来。” 卫善冲她点头,余下几位夫人便都暗想曹夫人好钻营,往常在刘夫人跟前就惯会奉承的,如今来了晋王妃,这是要改弦更张了。 略坐得片刻,宴席一开,先送上一碗二色丸子汤,一样只有一颗,丸子只有桂圆大小,汤又鲜美无比,席上都用鎏金碗水晶盏:“这是高昌进贡的葡萄酒,拿银瓶盛了送来的,这些日子商路不通,就只有这点都叫我讨来了。” 一人不过分得一杯,葡萄酒甜汁似的,水晶杯衬着琥珀色,饮过一杯再换甜酒,曹夫人眼睛尖,一看卫善桌前不摆酒,喝的是甜羹,立时明白过来,这怕是身上有孕了。 怪道来晋城的那天不下辇来,原来是有孕了,想必日子还浅,这才不说,当下也不揭破,只同交好的两位夫人互打个眼色,彼此知机。 卫善摆宴是按着宫里的规格来的,头道上汤,跟着四干果四蜜饯,接着六道大菜,吃完这一轮,便拍了巴掌让刘家的女乐过来歌舞助兴,品过香茗,再汤羹热菜,摆一回宴,总有三十多道菜品要上。 曹夫人已经占了先,余下几位看卫善爱花,便纷纷说自己家里养得好芍药,有请卫善过府的,也有说要送花过来的。 晋王妃除了刺过一句刘夫人,余下倒都还可亲,送上来的菜品,除了晋地少见的,也有几样是晋城宴会必上的菜,甜咸软硬几样都兼顾了,光是看这菜单子就知道晋王妃不是个光会嘴上厉害的。 只问过一回,这些夫人丈夫是谁便都能说得出来,侧一侧身问:“韦夫人听着有些清河口音,娘家姓什么?可是清河人士?”跟着便能把清河几家都说出来:“我回乡祭祖时曾路过清河县,这回来晋地也在清河停留,多听了几句清河话,清河县令可是夫人的本家?” 还真是韦夫人的本家,韦夫人不意卫善还知道这个,清河崔氏闻名天下,如今朝里的崔尚书便是家里的旁支,一时满面红光,越发挺了胸膛,把卫善捧起来。 韦大人是司仓,曹大人是司兵,这么一场宴,便把一兵一粮都拢到身边,往后常常走动,刘刺史有什么动向,可就都捏在手里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么一只胭脂虎,怪不得晋王这样纵着。 这一班女乐只来了两三天,还不及排新舞,跳的还是原来在刘家排的旧舞,卫善心里知道,看上一段摆一摆手:“都是旧的,就留下丝竹,不必歌舞了。” 歌姬们一脸惶恐,一个接一个的退下去,刘夫人的脸上更不好看,要说上两句罢,又实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家里那个还当拍了马屁,谁知道是摸了老虎屁股了。 经得这一遭,几位夫人心里便明镜似的,晋王妃看晋王看得紧,眼睛里头容不下沙子,不独府中没有良娣良媛,连歌姬舞姬都不能容,经得这回,可是谁也不敢在再往晋王府里送人了。 卫善要的想的就是这个,总归她年纪小,办事不圆也是寻常事,送礼也得送得动动脑子,叫人不敢再随意给王府添人。 何况她身后还顶着金招牌,姑姑在京城里必是要给她做脸面的,等她怀孕的消息送到京城,正元帝必要御赐,姑姑再添上些,把她极得宠爱的名声传出去,对秦昭也是一样助力。 刘夫人闹了个老大的没脸,偏偏有苦说不出,又不能似那品阶低年纪轻的官眷那样,伏低作小的给晋王妃陪小心,倒跟凑趣儿的丫环似的。 曹夫人立即倒戈,也知道晋王晋王妃有拉拢自己丈夫的意思,韦夫人便是卫善看中的下一个,与其落在人后,不如抢先一步。 藩王入晋,从此就要在晋地生根传承,看这态势晋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自家丈夫回家日日都在感叹,说晋王名不虚传,这才短短几日,就在武卫所里有了人望。 当兵的都比读书的更简单些,肚子里头没这许多的弯绕,谁的拳头硬,谁打胜的仗多就听谁的,刘刺史虽掌管兵事,可二月里北狄那一仗,打得伤了许多人,瞒下不报,连抚恤也只发了一半,底下人早就不服气他。 曹大人便是其中之一,他既能当官,脑子比手下兵丁要机灵些,还让夫人探探虚实,晋王若果然强势,投到他的麾下只有好处。曹大人还想着观望,曹夫人却当机立断,几位官夫人中,便数她最殷勤。 卫善自然不能全然冷落刘夫人,等她开口说句软话,余下几位夫人帮着一并说合,这才面色稍霁,让沉香给她桌上添一碟鸽子玻璃糕。 刘夫人这下知道了王妃的脾气,卫善递了台阶,她赶紧就势下来,心里气不平,面上却不露还笑问一声:“王爷今儿可在府中,咱们这样喧闹可扰了他的清净。” 卫善笑了:“昨儿就出城打猎去了,我想要件鹿皮小袄。”说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好像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几位夫人一听,越发咋舌,这都已经四月天了,早已经换上了春衫,这会儿去猎鹿,还要晋王亲自去,可见是夫妻两个为着那班女乐着恼,卫善故意发脾气的。 曹夫人立时凑趣:“这会儿猎来可得到明岁冬天再穿了。” 卫善笑看她一眼:“那就做个脚垫子。”这样任性,可配着她的容色,偏让人说不出不好来,把晋王怕老婆的名声坐得更实。 一轮热菜上过,卫善起身回去更衣,沉香扶着她的手,轻声道:“吴参将派人送了信来,正在后厅等着。” 卫善一听赶紧过去,那人听见珠玉声响,不敢抬头:“唐典卫受了伤,吴参将已经领了兄弟往乐平去了。” 卫善心口一跳,唐九怎么会受伤,他受了伤,秦昭要不要紧?指甲掐进手掌,沉声问道:“唐典卫在何处?” “唐典卫人在城外。” 卫善抿唇道:“派车去把他接回来,我有话问他。”说完了几口气,这才撑住身子往屋外去,沉香扶着她的胳膊,才要开口安慰,就听见卫善吩咐:“让张太医到偏房候着,我回去换身衣裳。” 流匪 离座太久, 不换一身衣裳回去, 难免叫人起疑。此事也不知与座中这些夫人们的丈夫有没有干系, 更不能在她们的面前露了形迹。 卫善坐在镜前, 沉香几个替她拆换头面, 铜镜映着她的脸, 满面都是肃穆神色, 沉香是知道事的,拿抿子把散下来的发丝抿上去,低声在卫善的耳边道:“公主要不要派青霜跟着去看看。” 卫善也想过青霜, 可她虽是上官娘子养大的,性子却活泼跳脱,寻常陪着习武且还罢了, 交待她这样的机密事, 怕她走漏风声。 两三年下来,她宫里的规矩也只学了半截, 装个样子还成, 到底没有经过尚宫姑姑的戒条, 学了个形, 沉香与她呆在一处时候最长, 既然举荐她,便是信她。 青霜是女子, 行动比男人更不起眼,何况只是去看看情况, 卫善咬咬唇:“那就让她去。” 沉香轻声应了, 出门找到青霜,叫她换过一身粗布衣裳:“你总盼着公主有事儿交待给你,当真给你差事了,你可不能办砸。”青霜用力点头,回屋换衣,女子骑马出城反而更引人瞩目,以她的脚程也不必骑马,还更谨慎些。 卫善再往宴上去的时候,换了一身玉色暗花织凤纹的衣裳,底下是大红织金江水无崖纹的裙子,不穿珍珠璎珞,换了烧红宝石的凤头累丝珠串璎珞,依旧一身华贵入了宴席。 几位夫人原来看她去了这么久,还当是府中有什么事,原是换了一身衣裳,卫善方才大显威风,撇下满殿诰命去换一身衣裳,倒无人起疑心。 曹夫人韦夫人这会儿便满口夸她身上的珠玉宝石,这些东西都过于贵重,打这么一付璎珞,金子倒还罢了,这上头嵌这样大块的宝石便不易得,看着倒像是前朝内造的。 卫善笑容如常,歌舞不足兴,让肖管事又安排了百戏人来,先听讲书,京城里也有书场戏场,大多挨着寺院,还有专讲佛教故事的,也有劝人向善的意思在,慈恩寺戏场便极有名头,每天节日书场里里外外都挤得水泄不通。 最火的一出便是《大业英雄志》了,官方推广再加上这出戏确是写得好,文镜先生执笔,传扬天下,据说书场里场场爆满,都没个踏脚处。 正元帝有禁令,不许五品以上的官儿逛东西坊市,可书场却没禁忌,只是那样的地方多是三教九流,卫善从未去过,在京里办宴,倒不比在外头这么宽松。 晋地也是如此,永寿寺戏场是最有名气的,既是王妃办宴,让王府下人去请了一干百戏,前头跳舞不过是专用着刺一刺刘夫人,从她往下再没人敢献美。 讲的还是《大业英雄志》,因着卫善在,说书的便着意讲了卫王这一段,林文镜笔下的卫王自然是文武双全的不世奇才,说上一折,这一折正是卫王无限风光的时候。 卫善听见林先生把父亲写成是护法星君,专门入世来辅佐帝王,心头微哂,人靠在宝座上,几人见她凝神听着,便也不说话,陪她听着,预备掐着点儿把后半折书给截住。 卫善看着是在听,心思却不在书上,还得加紧写信给叶姨,请林先生到晋地来才是,心思一恍又转到秦昭身上,他可从来没办过这么不妥当的事。 书说了一折,刘夫人便道:“晋地还有一出戏流传得广,王妃可有兴致一听?”她说的便是刘刺史专门找人编撰的《天圣菩萨下生经》,专为着拍正元帝的马屁所作,其中故事牵强附会,愚民听了便罢,还大喇喇拿出来要在卫善面前讲。 这事不能驳,卫善打着精神装作极有兴致的样子:“刘刺史献经有功,我在京城都听说过,如今慈恩寺戏场里也在说这些呢。” 刘夫人面上有光,底下几位夫人也跟着奉承她,哪个不知刘刺史是因着这部经书升上去的,都陪着说好话凑趣儿。 卫善听着《下生经》,想到刘大人当年那些政绩,若说才干自然是有的,没当刺史之前也是四品官,可人一旦走了捷径,便不肯再踏踏实实办事了,一门心思钻了这些小道。 殿中书说过一场,又看了几样彩门戏法,跟着又去紫藤园中赏花,上了一碟十二种花做的小点心,卫善一整日里耳朵都灌满了好听话,再清明的人,连着听上百日千日,那也分不出好恶来了,还真当自己有话里说的这么好。 刘夫人趁机请端阳宴,卫善把手搭在腹前:“到时候再说罢。” 她这么一动,几位夫人立时知机,这是王妃有孕在身了,刘夫人才刚缓过神来,立时面色一僵,怪不得她火气这样大,原来自家是在孕中送美人,越发殷勤小意。 卫善却越是等越是燥,直到沉香上了一盏燕窝,奉上来时冲着卫善点一点头,卫善立时打了个哈欠,曹夫人赶紧道:“王妃若是乏了,只管去歇,咱们都是一处玩惯了的。” 就在紫藤架子底下架起矮桌来,摸牌下棋打双陆,堂中依旧演百戏散乐,丫头僮儿侍候着,金盏银碟一轮轮的换上来,典膳献了许多凉果子花果子,卫善一看人人得趣,便对刘夫人点点头:“我确是乏了,小歇过后再来。” 刘夫人把她送到门边,等卫善一走,她又是席上品阶最高的,眼看曹韦二人转头奉承起晋王妃,偏偏压不住她们,曹夫人又笑:“王妃可真是端丽可亲。”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刘夫人面皮一动,身边这许多丫头看着,不能当场说些什么,晋王人才刚来,手里甚也没有,曹家倒先搭了板子跳船,也不怕板子太短,落到水里。 韦夫人又道:“可不是如此,王妃如此谦和,倒是晋地百姓的福气。”一个二个变着法的夸奖,后头品阶不如的,也都凑趣,刘夫人听了只能笑着点头。 宴上还在打口舌官司,卫善已经急步去了后院,沉香一路走一路道:“青霜没跟着唐九一同回来,唐九人还清醒,说是在平乐县外遇上了流匪。” 卫善脚下一顿,被沉香牢牢扶住,吸一口气,进屋直冲到唐九的床前,唐九一听响动赶紧抖开被子把自己从头罩到脚,一使力牵动了伤口,“滋”的抽一口气。 “王爷在何处?受伤了吗?”卫善挥了手让张太医过来,知道自己这么盯着小唐,他不肯看诊,转过身去又问一声:“流匪有多少人,吴三带了多少人去增援?” 张太医一听汗都冒了出来,知道这是听见了要紧事,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得一声不出,假装自己一句都没听见,给唐九清创上药。 唐九还是头一回见卫善,见她满身珠翠盛妆而来,一时屏息,可她一发问,他便回过神来:“王爷还在乐平,属下打马回来时,王爷和王七都不曾受伤,流匪约莫有十五六人,想抢马匹,我一时不慎才着了道,看模样……不像匪,倒像民。” 唐九本就不擅武功,他和冯五一样是专打听消息,办些隐密事的,跟着秦昭这么久,身上也只挂了一个小官职,便是为着不惹人眼。 这回办差也是唐九打头,三人骑马从小道上走,他骑在最面,入了林子越行越无鸟雀声,觉出不对才要返身,身上就中了一箭,那人藏在长草里,唐九躲避不及,伤了手臂。 卫善一听秦昭无事,又听唐九说是些流民,就更不担心了,若是真的匪徒,十五六个马匪一同围攻还叫人担心,既是贫民,王七和秦昭都战场上拼杀过的,八九个人等闲还近不了王七的身。 乐平一带多山,去岁冬日遭了雪灾,二三月间被北狄抢过一回,正是春耕时节,天灾加上人祸,还有刘刺史这么个贪名逐利的官员,连修长城的钱都贪没了,赈灾的款项到底发没发还真难说,贫民无所依,当了流匪倒也不奇怪了。 卫善松一口气,依旧还是悬心,让张太医好好替唐九,等着青霜回来,回屋躺了一刻,还回宴上去招呼几位夫人,对刘夫人也客气了几分。 刘夫人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知卫善怎么就转变态度,心里还打算着明日要给卫善送礼来,看她喜欢珍珠,家里正有一匣子南珠恰好能当礼物,虽不比她身上的东珠贵重,也是难得一见的品相了。 一直到黄昏宴将要散时,青霜吴三一同回来了,外头已经闹得纷纷扬扬,晋王出城打猎,遇上了流匪作乱,捉着四个活口下狱。 吴三是当堂禀报,几个夫人胆小些的都吓住了,还有的轻叫出声,曹夫人到底是司兵的夫人,寻常听许多兵事,人还镇定,抬眉去看卫善,见她神色如常,心中称奇。 卫善一听便知秦昭是想把这件事闹大了,在乐平县外捉着的人,却一路带回了晋州城,这是要借刀痛宰刘刺史了,他们才刚到晋城五日,这么做是有些冒险。 她冲着吴三点一点头,浑不在意的模样:“王爷什么仗没打过,捉几个流匪还大惊小坏,我要的鹿皮猎着没有?” 几位夫人又惊又奇,都这个时候了,晋王妃还不着急,拿眼去看刘刺史夫人,刘夫人到这会儿了,心暗道不好,这才到晋州几日,就让晋王遇上了这样流匪,才要请罪,卫善便笑盈盈的道:“我这儿的下人不懂规矩,什么小事就来宴上嚷嚷,让夫人们见笑。” 刘夫人心知不好,面上变色,才要掩饰,卫善的目光就已经看过来了,还冲她轻笑:“流匪作乱剿了便是,刘夫人怕什么呢?” 剿匪 谁也不曾没料想到这场宴会这么收场, 人人心中惊疑, 急着回去打听消息, 都有些神思不属, 沉香却满面笑意, 早早把预备好花色点心盒子拿了出来, 并两枝府里开的芍药花, 递到各位夫人丫环手中。 卫善还冲曹夫人点点头:“你方才说藤箩饼儿做得好,特意叫厨下给你多包了一分,回去带给孩子吃。”曹夫人有两个女儿, 说女儿最爱这个,还问卫善要方子,回去学着做给女儿吃。 但凡妇人怀孕, 便原来不喜欢孩子的, 也多一份慈心,当了娘的, 尤其看不得抚孤院那些个贫儿凄苦相, 曹夫人特意说自己有两个女儿, 不料卫善当真记住了, 赶紧谢恩。 刘夫人脸上一时红一时白, 到底还有些安慰,晋王无事便罢, 若是入晋五天就有事,就算是正元帝那点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 也必要拿丈夫开刀, 非得罢官流放才能平怨。 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倒没功夫计较曹夫人比她得体面的事,急急告辞,先上了马车,这些夫人也都要等到刘刺史夫人出了巷子口这才坐车离开。 曹夫人缓留一步,曹夫人先是谢过那一盒子藤箩饼,跟着便道:“王妃有什么吩咐,只管差遣我就是,旁的我难打听,司兵的事倒还能说上两句。” 卫善冲她点点头:“多谢你了,下回把你两个女儿都带过府来叫我看看,我们王爷极喜欢女儿的。”曹夫人喜笑颜开,女儿虽小,可若是能得两句王妃的夸奖总是好的,赶紧回去,跟丈夫打听今日的这事,哪里来的匪人这样胆大,连王爷的猎队都敢袭击。 刘刺史接到信报的时候正搂着小妾,知道晋王出城打猎去了,还算盘着怎么继续拍他的马屁,正元帝的意思他很明白,可明白归明白,他还想稳稳在这一片土地上好好发财。 心里也打了算盘,一样都不让秦昭插手是不能的,藩王到了藩地便是接手军政的,看秦昭的性情也至多拖上一拖,他本就是领兵出身,军事可归他管,可余下的户法功仓,还得自己捏在手里。 他一肚子的盘算没打完,手下人便急奔进来拍门,知道这会儿刘夫人不在,刘大人正和小妾取乐,却不能不拍门。 刘刺史裤带子解了一半,听见动静也知道必有急事,脸上难免有些怒意,合了衣裳打开门,听见说晋王出城打猎碰上了流匪,手下猎队中的人还受了伤,扶着门框抽一口气。 急换上官服想往王府赶,那人一抹脸:“晋王已经纠集了武卫所的人,出城剿匪去了。” 秦昭雷厉风行,把捉住的流匪往武卫所中一扔,三两句便鼓动起军士,带着人剿匪去了,信报送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出了城。 刘刺史赶紧换过骑装,腰悬配剑,才要叫人去召曹司兵,曹司兵已经跟着秦昭出了城,刘刺史气得面皮紫胀,骑马出府,就在巷口遇上了刘夫人的车马。 刘夫人一掀帘子,看见丈夫竟穿了铠甲,大惊之下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指了他好一会儿,刘大人一鞭子甩在马夫身上:“不长眼的东西,赶紧让开。” 刘夫人惊魂未定,进了家门叫来管事一问,才知道晋王还真的出城剿匪去了,她目瞪口呆,这晋王晋王妃夫妻两个,还真是随心所欲,想什么就是什么,天皇贵胄的脾气,兼之年纪又小,往后的日子可当真难过了。 刘夫人想的是这个,卫善想的又不同,秦昭去而复返,跟着又领兵出城的事,她一送走这几位夫人,立时叫来青霜,青霜脸上手上还带着些尘土,眼睛却灼灼的:“四个里头我捉着一个呢。” 是王七先把人打伤了,青霜跟着捉住的,笑眯眯看着卫善把赶过去怎么围攻那些流匪的事给说了,他们万没想到惹着了晋王,里头有几个是悍匪,余下的都是民人,投奔流匪,不过想换一口吃的,不是穷到活不下去了,谁也不想干这掉脑袋的营生。 青霜越说兴致越高,沉香瞪她两眼,她这才想起来:“王爷去了卫所,领着兵丁出城去了。”山林子里还藏着十七八人,捉着的活口把山寨在何处都说了,其实就是些无处刨食的农人上山纠集,专抢南往的皮货商人,有的连家伙都没有,拿着锄头就上了山。 这些人还未成气候,若是成了气候,便算是断了一道商道,都已经落草为寇了,便不能再当一般平民看待。 卫善还当他要先回来的,不料他去的这么快,倒不是打流匪措手不及,而是打刘大人一个措手不及,把晋王领兵剿匪的事给坐实,顺势收回刘刺史手里的军权。 要不然王府守备就有五千人马,还非得去什么卫所要人,统共就带着一百快骑出城门,从城西到城东,闹得满城都知道了。 卫善昨日便没好睡,担心了一夜,午间又跟着忧心,听说领了一百人的小队出去了,反而放下心来,想着他一日都没吃软食了,让厨房拆骨炖听鸭子,等他回来了,好用鸭汤给他下面吃。 “吴参将人呢?叫厨房给他预备饭食。”卫善扶着桌子坐下,宴上整日都没胃口,进上来的东西都只尝了两口,到这会儿心中大定,才觉出饿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沉香早就叫厨房里预备着,这些日子她多进了两口的东西都上了些来,卫善捧了碗,吃了半碗鸡丝丸粥,知道吴三是特意回来禀报,立时又出城去,咽了口粥道:“让肖管事去预备酒肉,到外 头去寻个馆子,把烧炉的猪肉羊肉都叫上些,预备足一百人吃的。” 落琼应得一声便出去传话,肖管事一听就知道这是犒军用的,虽是剿匪,也不敢怠慢,这么壮的声势,必要把事儿办得漂亮。 卫善想一想再没旁的遗漏,这才卸了钗环,换了家常寝衣卧到榻上,盖着羽纱薄被,还想着要等秦昭回来,谁知一阖上眼儿就睡了过去。 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沉香的是:“王妃昨儿便没睡实,今日又一天都没吃下东西,才刚吃了半碗粥,乏得很了,刚刚睡过去。” 跟着便是帘子轻响的声音,可他就站在绸帘边上怎么等也不过来,卫善嘴唇嚅嚅一动,就听见秦昭轻笑声:“我身上脏,洗净了再来陪你。” 卫善听在耳里,心里更定,也不知道秦昭是什么时候回来陪她的,只知道自己一觉睡醒,已经天明了,秦昭正预备出门,连着几天两人都没好好呆在一处,连一起用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卫善揉揉眼儿,就听见他歉然道:“等忙完了这一阵,我带你在城里好好逛逛。” 卫善趿着鞋子走过去,伸手替他整整腰带:“我听说永寿寺的书场极热闹,等忙完了,想去那儿看一看。”她哪里来的听说,是昨儿才知道晋城还有个永寿寺的,既然书场红火,那必是香火鼎盛之处,随口说要去看看。 秦昭一听,眉目一宽,她要是没有想看的想逛的,他反而不安心,伸手揉揉她的头:“好,等过一阵咱们就去永寿寺听书,喝八宝茶。”凡是书场总有八宝茶喝,哄得卫善笑了,这才出门去。 前脚才把秦昭送出门去,后脚曹夫人便到了,卫善穿了一身家常衣裳,取出一条东珠长链来,在脖子上绕了两三圈,腕上套了金镯,手上两只宝石花戒指,等曹夫人吃了半盏茶,这才打扮好了,往花厅里去。 曹夫人一见她便立起来称颂,半点没有不耐烦的神气:“王爷昨日真是英勇,把乐平那一波流匪全剿灭了,自城东到城西敲着锣进来,城里到处都是人,卫所里闹了半夜。” 这个热闹卫善还真不知道,她睡过去了,心里倒有些可惜自己没能去瞧一瞧,面上还是那付骄矜神色,捧了蜜茶吃着,指尖在点心碟子里挑出个莲花卷来,咬了一口才道:“这有什么,王爷当年征云州,那可是百官在城楼上迎他进的得胜门。” 曹夫人一听,肃然起敬,心里越发庆幸自己见机快,看她兴致不高的样子,想想征云州十二个城是什么样的大功劳,剿匪而已,晋王说是就当围猎了,这么一看果然如此。 没隔一会儿,沉香便来报,说刘刺史夫人求见,卫善漫应一声,曹夫人眼观鼻片观心,捧了茶盏吃茶,就听见王妃娇嫩嫩道:“叫她等着就是,我还听曹夫人说趣事儿呢。” 曹夫人可算抓住了机会,夸了又夸,先说秦昭是怎么威风的,跟着又说送去犒赏的东西怎么抬过去的,最后才道:“刘刺史也一并去剿匪了,只是马跑得慢了些,王爷已经回程了,他才赶到。” 曹司兵这回算是露了脸了,刘刺史却丢了大人,他领了百来人去接应,人还没到乐平,秦昭就已经拿住了流匪,二十来人一举剿灭,跟着乐平县怎么来谢恩,乐平的百姓又如何上万民伞称颂功德,那就都是之后的事,这个口子开了,刘刺史的军权便不能不交接。 卫善生生让刘夫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曹夫人一看卫善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既然已经投了,正是表忠心的时候,笑问道:“咱家大人昨儿回来不住口的说王爷如何智能双全,还想问问这军务可是这两日就交接,底下的兄弟们想给王爷办宴。” 卫善翘翘嘴角:“看他甚时候想要罢。”不是刘大人给不给,而是秦昭要不要,曹夫人一听连腰都更直些,心里也颇有些疑虑,怎么这事儿就赶得这样巧。 陪罪 刘刺史夫人在偏厅里久等卫善不至, 偏又不能露出急色来, 丫头们来回了好几轮, 添茶续水, 点心果子都摆了七八样, 就是等不来晋王妃。 也没见着卫善身边贴身侍候的那几个, 总不能干坐着不吃茶, 又怕这一等不知等到甚时候去,不论如何,自家丈夫也是服紫色官袍的三品大员, 就算是办错了事,也没有这样叫人干等的。 使了个眼色给自己的贴身丫头,出门跟煮茶添水的打听打听, 没一会儿人转回来了, 低身在刘夫人耳边道:“王妃这会儿正在梳妆呢。” 刘夫人一听倒红了脸,来的确是早了些, 可昨儿夜里城中那么热闹, 晋王剿匪便罢, 剿完了匪还拉着这些人从东市场走到西市。 商贾小贩走街串巷, 消息最是灵通, 城中发布诏令新规,也都在东西二市市口张贴, 图的就是那儿人多嘴多,一传十, 十传百。 昨儿闹了剿匪的事, 本就已经宵禁不严,再这么一传扬,没几天晋地这八十几个县只怕都知道了,还要传到外县去。 今儿一早茶馆饭铺,处处都在说晋王骑着乌骓马去剿匪的事,永寿寺书场外还有人打听这折书讲不讲,要不了几日,这事儿就能随着商贩传到京城去。 这些流匪真是外头来的也还罢了,在山林间流蹿,才刚到晋地,报上去至多有个查究不严的罪过,可这其中有一半都是乐平县人。 既是晋人,那就该归了刘刺史管,乐平县令吃不了兜着走,刘刺史的日子也不好过,若是把刘刺史贪没修长城款项的事一并扯出来,可不得获罪。 若是原来刘刺史还有法子让他开不了口,可如今主事的是秦昭,谁知道他年纪这样轻,下手却这么狠。都说晋王是去打猎才碰到流匪,可此去乐平百来里的路,跑马都要半日,打什么的猎要跑得这么远,这一伙人挑谁不好,非要撞开鬼门关,自投死地。 刘刺史昨儿回家便陀螺似的团团转,他原本还待试一试秦昭的虚实再重新打算,没料到被他占去先机,这下可被压得翻不得身。 刘夫人看刘刺史鞋底来回磨着青砖地,说道:“怎么见得就是晋王的手笔,何况他才刚来几天,不一定就能知道那事儿。” 刘刺史头都没回:“蠢货蠢货,他这是有的放矢,见兔撒鹰,成心的算计我。”要不然怎么样样都刚刚好,趁着初来乍到,无人防范他,玩了这么一手。 “最好是他能就这么罢手,别把旁的事纠出来。”刘刺史待听说晋王怕老婆,还有些不信,待问明白卫善在席上说的那几句话,便对刘夫人道:“你昨儿带些厚礼去拜访王妃,务必叫她心里高兴。” 刘刺史夫人横了他一眼:“怎么高兴?你给人家送歌舞姬的时候,就没想着她会不高兴?” 刘刺史被这话噎住,难得在刘夫人面前说了两句软话,手搭妻子的肩上:“委屈夫人,夫人明儿说上两句好话,把常家才刚送来的宝石珍珠都给王妃送去。” 刘夫人原想留着那匣子宝石嵌头面的,在晋王府的时候只舍得拿出珍珠来,这会儿也没话好说,一大早就让门上预备马车,带了一匣珍珠一匣红宝石再加上三十匹锦缎到了晋王府。 刘夫人手里捧着茶,由热转温,不敢多饮,只好沾一沾唇发,不时抬头去看屋门,待听见廊上一阵脚步声,知道是卫善来了。 赶紧立起来迎她,看她满是一付才刚睡足的模样,身上一件海棠红遍地金的衣裳,襟边挂了只金嵌碧玺蝴蝶,懒洋洋往罗汉床上一靠:“刘夫人来的也太早了些。” 来的时候确实是早,可这会儿已经要中午了,刘夫人是来送礼拍马的,满面是笑:“昨儿夜里那么大的事,还是王妃镇定,我白活了这么些年岁,这会儿心口还直跳呢。” 卫善人挨着引枕,懒洋洋没骨头似的,秦昭一安定,她身上藏起来的瞌睡全冒了出来,跟曹夫人说了会话,就已经觉得倦怠了,这会儿接连打了两个哈欠,眼角都沁出泪来。 她歪着身子一靠,沉香就取了羽纱面的织花毯子盖在她身上,兰舟的手里抱着黑袍将军,把它送到卫善手边,卫善轻轻抚它背上的毛,玉笋似的手上套了只翡翠米珠戒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上留得寸长的指甲,玉管似的,那猫儿被她抚一下,舒服得肚皮都翻过来。 卫善极有兴致的逗了一会儿猫,这才道:“刘夫人巴巴的来,可是为着女乐的事?” 刘夫人立时点头,总不能说是求秦昭得饶人处且饶人:“是是是,我心里实是不安,我自己也厌恶这些的,谁知道我们老爷竟会办这么糊涂的事来,我倒是早就想来的,只不得其门而入,昨儿一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好好上门给王妃陪罪。” 一面说一面把匣子打开了,里头一匣子烧红的宝石,只只都有鸽蛋大小,都是一等一的品相,难得颗颗都差不多大小,光是打磨的工艺就难得:“这些东西入不了王妃的眼,却是我的一点心意,王妃宽和有量,饶恕则个。” 卫善饶有兴致的拿起一块来,这一小匣子总有七八块,块块都能单独嵌一套大头面,刘家出手还真是大方:“一看就是波斯来的东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夫人还当送对了礼,这一匣子拿出去,也足够人咋舌的,笑盈盈道:“可不是,那儿的工匠磨出来的宝石比咱们这儿还要透亮。” “商道不通已经一年有余了,想不到刘夫人还能弄来波斯宝石。”卫善这句一出口,刘夫人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卫善却好似随口一说,又打了个哈欠:“刘夫人放心罢,咱们王爷不过是闲了一年没打仗,骨头痒痒罢了,男人血性好武些,都是寻常,旁的事,他也嫌麻烦,去岁户部对帐,折腾了十来日,烦得很。” 刘夫人听她说话简直难以捉摸,一句话好,一句话又歹,可听到这句立时笑逐颜开,晋王爱管军事就让他去管好了,本来晋地一面太行一面黄河,还有两段长城在,北狄时不时就要抢粮抢人,正好把这麻烦事抛到他头上。 卫善把那红宝石抛进匣子里,“叮当”一声轻响,刘夫人听了心尖一颤,一时肉疼,就听见卫善道:“这一匣子从哪个行商处买来?可还有旁的好物,有没有金钢石火油钻?我想打两枝像样的花钗。” 她身上这许多东西,哪一个件不难得,刘夫人肚里哂然,面上陪笑道:“这是从常家买来的,常家是本地的行商,常年走丝路的,倒有许多外头少见的东西,王妃若是有想要的,明儿就叫常家把好货收一收,送到王府来。” 刘夫人自然不是真的买来,钱是给了,百来枚连丝路上的茶钱都不够,常家这么巴结,不过为着上头有人,做生意的路子便广,就算她不在卫善跟着提起常家来,常家也要走王妃的门路。 卫善又是那付懒洋洋的语调,却把常家常年走丝路这话给听在耳中,丝路在高昌国那儿已经断了,正元帝派去的使臣还未有回音,她心里总记得秦昭是要去征高昌的,一听见波斯便多留意些,点一点头道:“等我闲时再见罢。” 刘夫人已经得了准信,再坐也坐不住了,王妃嘴里话,和打听来的消息是一样的,晋王长于军事,可对旁的事却不擅长,心里算是放下一块大石,两人从此能各自相安。至于户仓只要连年报一个过得去的数给他也就是了。 那一匣珍珠一匣宝石收进库里,都是一等品相,贴上红签,初晴抱了匣子送到库里去,沉香直到刘夫人出了门,这才把曹夫人又请了来。 落琼眼看卫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替她揉着额头:“公主歇歇罢,让曹夫人明日再来就是。” 卫善靠在枕上,微微摇一摇头:“不能误了二哥的大事。”刘家既肯退让,秦昭也不会立时就把事做绝,这回是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碰在一起,才能顺顺当当把兵权要过来,也专利刘大人钻进了钱眼里,换一个官儿可没这么容易。 秦昭得了军权,这事儿便替他抹抹平,上头人得意了,乐平县令却得遭罪,那一地本就受了灾,打起赈灾的名义,还得派人去乐平一趟。 卫善脑子里想着,人却迷迷糊糊困起来,她一整日就吃了一碗清粥,配一碟子玉兰笋片儿,旁的小菜一点没碰,这会儿也不觉得饿。 落琼看她实是困了,也不挪动她,让沉香把曹夫人领到花厅赐一桌饭食,又包上两盒点心:“王妃乏了,还要劳夫人明日再来。” 曹夫人哪有不应的,这两天就要交接了,曹大人这个司兵能不能坐得牢,会不会换上晋王身边人,那可就看这几天了。 秦昭午间着人回来吩咐说要在府中摆宴,卫善还要撑着精神起来安排菜单座次,被沉香给按住了:“王爷把事儿都交待给肖管事了,我听说这回请的都是武卫所里七八品的小官儿。” 便是这些小官立了功,不管有品无品的都请进王府吃酒,那班女乐终于派上了用场,秦昭还觑着空到后院来看卫善,从袖子里头抖出个金虎符来。 卫善一看便坐直了,伸手去接,虎符便落在她手掌上,这东西不过是个虚物,经过昨夜,晋城卫所也都听秦昭的调派了,可刘刺史恭恭敬敬把虎符献上,他依旧开怀,接下来便是办采石厂扩军了。 “必是我们善儿旺夫,要不然我的运气怎么这样好。”秦昭看她低头摩挲这枚虎符,眉眼尽是笑意,只觉得自来了晋地便事事顺意,自己都没到这么容易就让刘刺史拱手把虎符送来。 卫善抬头笑起来,眼睛一弯:“二哥本来运气就旺,没有人比二哥的运气更旺的。” 她说的是句大实话,十年之后她不知道,可十年之中没有比秦昭的运势更强,秦昭听了哈哈一笑,抱她搂到怀里,捧着脸吻在她额头上。 改变 秦昭虽许诺要带她去永寿寺的书场看百戏听说书, 可从四月中一直忙到五月初, 没有一日得闲, 交接兵丁核对人数, 派人往各卫所去审查, 一查便查出来其中还有瞒报的。晋地共有兵丁五万人在役, 这个数字一审准, 只有四万八千人,其中两千吃的是空饷。 似这样的事各地多少都有,晋地八十五个县, 虚报两千人头,还算是少的。当初秦显从蜀地学来一套姜定远的户籍新法,还曾想过若是在民人中能通行, 便把姜定远这个办法推行到军户上, 改革兵制,从征夫服兵役, 到把这些兵丁都改为军户, 拨发军田, 免去赋税。 大业共有卫所四百多所, 每所轮兵从千到万不等, 常年在役者十之有三,这些人既服了兵役, 便不再耕种交税,一岁便不打仗也要养兵, 一年光吃掉的军粮就在万石。 秦昭在清江大营起了个头, 事儿还没办出成果来,就被正元帝调回了京城,所幸接手的人是卫平,这份心血便没白费,依旧由他监管军户屯田,战时出征,闲时耕种,从他写的信中看来,这个法子很是不错。 清江本就在水土丰饶处,种下作物,养了猪羊,算一算一年养兵的费用省去一半,到今岁的户部对帐,崔尚书必会大力推行,若是举国如此,一年还不知能省下多少钱子来。省下的这些钱和,便可投到军械战舱铠甲上。 大业兴兵,这许些年战事不断,还未修整过来,姜定远的法子原是为着,解蜀地人少,一家出一个壮丁当征夫,一家的收成都要折半,不利民生,这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此法推行又免去军户部分赋税,一家有一个当兵的,虽世代都要当兵,可能减免征税徭役,就已经有许多人肯。 卫平在清江做得有模有样,秦昭便想在晋地也依样而行,先设军户,再给军田,接着减去些赋税,在晋州中心难以推行,他便把目光放在边境,接壤北狄那几县,本就人丁凋零,先设为边户,以安民心,再推行军户制。 秦昭忙得难见人影,不日还要往边关去,亲自督办推行军户制,原来说好的要带卫善去听书,推了又推,沉香几个怕卫善不快,见天在她跟前凑趣。 卫善也没闲着,五月里要办端阳宴,自秦昭接手了虎符,到晋王府来奉承的人就更多了,除了官夫人,还有那些行商富户家的太太,变着法的给卫善送东西,食盒一送就是七八抬,足够后院里所有的丫头嬷嬷们分着吃的,门上更不住的使银子,哪怕能在王爷王妃的耳朵边吹过一声也好。 走曹夫人路子人就更多了,曹大人的官职非但没被替换,还跟着晋王进进出出,成了眼前头一个得意人,曹家门家马车不断,都是想请她引荐的。 刘刺史见晋王一门心思在军户的事上,晋地余下的事都不管不问,倒松一口气,想着这个王爷果然是个武夫,生得斯文相那也不是文人,只要抓住了余下几样,正元帝那儿也好交差。 刘夫人在家抱怨,说卫善的脾气性子难琢磨,才说了要见常家人,跟着就忘了,常家得了她的信儿,可给王府连着送了十来日的食盒了,偏偏卫善似忘了这事一般,连问都没再问起过:“我话都说出去了,她这么行事也太不给我脸面了。” 要紧的是还收了常用两盒宝石,卫善说的那些个金钢石火油钻,常家也花了大价钱去寻摸了,她收了东西事小,没办成事,面上无光是真。 刘大人翻翻眼出了屋子,刘夫人见他又往小妾屋里拐,啐了一声“晦气”,跟着便让丫头彩云把常家送来的东西拿出来看一回。 这是常家托她送给卫善的,自然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东西,东西送是送了,可连刘夫人也不能常常见着卫善,她若是再不替常家把事儿办了,往后那些商号就都知道走她这条路走不通,要改投别处去了。 卫善还真是有意压着不见常家的,她跟曹夫人谈起过一回,曹夫人一听常家便笑:“这是晋城里有名的驼帮了。” 卫善还真不知道驼帮是什么,京城里早些年确是有波斯商人往来的,东市是大业人开设的商户,西市就是这些外来人呆的地方。 他们来的远,东西好,宝石银器样样做工精巧,大夏皇宫未烧损的殿里,还留下波斯毯,织得华美绝伦,可这两年,因着商道不通,西市里的波斯商人越来越少了。 大业重农轻商,若不然也不会有五品以上官员不能入坊市的禁令了,正元帝还是劝农惜农,重农方才立国本,这回他大怒,便是因着高昌扣下了万余想要回归大业的难民,这些难民都可发回原籍耕种,可是迁户开荒,高昌却压下他们不放行,正元帝这才震怒。 曹夫人轻笑一声:“就是惯走丝路骑骆驼的,咱们这儿生意做得大的,也有五六家,常家因着常年走丝路故此叫驼帮,还有船帮是专走汾水往运河去的,再有就是走草原的,这些个商户真是甚个生意都能做。” 自大夏末年起便是如此,生意越做越大,到晋州乱起来的时候,这些商户凑在一处摸钱建的私兵,卫善听见一个李字,曹夫人又把这个李字咽了回去,这才想到,李从仪能有钱招募兵丁,起兵之初就有最雄厚的资本,因他原来家中便是大商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眉尾一挑:“常家往我这儿送了几回东西了,倒有几样是可心的,若是常家来托你,你把人领来见我就是,就要圣寿节了,要挑些稀罕的东西送给父皇。” 曹夫人一听便知卫善这是着意给她作脸,张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隔得会儿才道:“王妃提携我,我是再不敢忘的。” 给她脸面就是给她开了财路,这些个商户都是用钱开道,一个起了头,余下的还不蜂拥而来,想一想又道:“我必不给王妃惹事。” 卫善手里拿了小扇子,才进五月,她人便燥得慌,屋里又不能这会儿就搁冰盆,只能轮换着人给她打扇子,自己也拿了把小牙扇扇着,热得面泛晕红,整个人便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娇艳欲滴,红唇一抿:“我信你有分寸,可别丢我的脸。” 曹夫人肃然应是,她一走,沉香拿玛瑙碟子送了一盘高丽香瓜来,切成小块,拿银签插着:“公主可跟在京城里不一样了。” 卫善咬了一口香瓜,这香瓜拿井水浸过,切开来瓜香四溢,咬一口嘴里俱是甜汁儿,卫善吃了一块便让人给秦昭留些,笑一声道:“我哪儿不一样了?” 沉香接过丫头手里的扇子,轻轻替卫善扇风,想了会儿道:“我说不上来,总之公主就是和在京城里不一样了。” 在京城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自然不能样样都依着心意,到了晋地,到底还算是顺利的,秦昭一把兵丁卫所都捏在手里,整个晋地就没有什么再能难得倒他,刘刺史到明岁就能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秦昭不是不通钱粮事,而是无暇去管,先让他捏在手里,免得他这地儿就往京城搬救兵。 卫善又咬一口香瓜,往引枕上一靠,先把常家这条线搭起来,常家一门心思讨好,必是有事相求,倒能问一问如今高昌国形势如何,替秦昭征战高昌,通一通路。 林先生和叶姨终于被小叔叔说动,要往晋州来,他最擅长的便是农事,正可补上秦昭的不足处,原来秦显在时两人分析的形势比如今又不相同。 卫善吃了两块香瓜,吩咐厨房给唐九煲养伤的黑鱼火腿汤,跟着又吩咐肖管事办端阳宴,曹夫人那儿隔日也送了信来,说是常家果然来人了,她不能一口答应,便先推托了两句,等常家下回再来,再应承这事。 等到晋王府端阳宴的那一日,席上满坐着武官,单开一块校练场,给他们骑马打马球,光是酒水就预备了百来坛,里头一半是常家送的,另一半是做草原生意的潘家送的。 卫善这才点头肯见,常家人提着的心这才放下来,预备了颗鸽子蛋大的火油钻,给王妃当礼,要请秦昭派兵丁护卫商队还坐骆驼上来回的生意。 大宴当日,肖管事进来禀报,说是京城的赏赐送来了,卫敬容还给她派了两个稳婆两个医女来,还有两三箱子的玩物。 跟着来的是卫敬容身边的结香,卫善一看结香便蹙了眉头:“怎么你也来了,还是侍候姑姑要紧。”姑姑身边一日都离不得结香瑞香,知道她怀孕了,竟把最知心意的结香派过来,卫善话还没说完,眼圈便红了。 结香也一样红了眼:“娘娘哪里放心得下,直说公主走得太急了,若是诊出来有孕怎么也不能放你出京城了,这才派我来瞧瞧。” 嘴上说话,心里倒有些吃惊,结香也算是看着卫善长起来的,此时的气度举止,可跟在京城里当公主的时候全不相同了。 卫善笑着握住结香的手:“姑姑身子可好?昰儿读书怎么样了?如意可会自己走路了?宫里其它人好不好?” 结香一听,先是点头,跟着又道:“公主怕还不知罢,京城地动了。” 地动 卫善赶紧问道:“是何时地动的?可有人受伤?” 话虽问的急, 心里却有数, 若是姑姑秦昰几个受了伤, 早就送信过来, 各地也要通报, 既然都没传到晋地, 那便不算严重。 “是我离京前两日的事, 公主且宽心,宫中倒无大事,只地动的时候落了几块瓦, 咱们殿里也没伤着人,掖庭那儿屋子密,伤了几个太监宫人, 倒是京郊的屋子倒了一片, 公主的六疾馆这回又派了用场,处处都赞皇后娘娘一片慈心。” 宫中屋文宇阔, 地动的时候又是正午, 甘露殿是新建的殿宇, 屋子结实牢固的很, 只落了些瓦, 防着砸人,宫人太监们都躲到院子里, 结香扶着卫敬容,瑞香抱着如意, 脚步还没到殿门外, 屋子就不摇了。 “咱们殿里只倒了一根枝着梧桐树的木头,秋千架子也倒了,旁的甚也没动,也没人受伤。”结香说完,卫善才想起来,上辈子确是有过地动的。 那会儿她早就跟姑姑一起闭门丹凤宫,屋子一摇,结香护住姑姑,沉香护住她,要往外头去,守殿门的太监都跑光了,可姑姑却不愿意离开丹凤宫,出了丹凤宫,也没有旁的地方可以去。 卫善此时想来,满心感慨:“伤了多少户,死了多少户?” 结香立时便道:“地动倒没伤多少人,地动的时候走了水,西市烧了一千多间屋子,我们娘娘上 表奏请把济民所抚孤院都改成六疾馆,每十坊中都设有一间,西市受灾最重,分发的东西也最多。” 卫善微微诧异,结香竟知道的这么清楚,原来姑姑身边的宫人们可从来不问这些事,连结香都能随口说出来,姑姑必是亲手接管这事了。 结香一看卫善疑惑便道:“娘娘自请去龙头寺斋戒祈福了。” 年初祭祀先农坛,朝中百官还没找着机会谏言,这回地动必又要旧事重提,姑姑去龙头寺祈福,总得十来日的功夫,再把如意秦昰一道带去,正好躲过这场纷扰。 地动那日正元帝正在紫宸殿中召见袁礼贤,屋子刚摇,倒还没觉出来,是搁在刀架上的秦显的那把刀摇了起来,铮铮作响,桌上悬着的毛笔摇晃不止,王忠赶紧来扶正元帝:“地龙翻身,陛下请去平台暂歇。” 正元帝先出了屋子,急派人往东宫殿甘露殿去,知道秦昰这会儿正在麟德殿中,又派人去麟德殿,各宫中都走一回,没有受伤的,这才安下心来。 跟着又到皇城中最高的平台去看城中如何,看见西市起了烟火,接着就传来走水的锣声,锣声一响,各坊之间巡兵铺屋的兵丁拿了水桶去救火。 正元帝一看西市上空有烟雾,便知道是走了水,吩咐宫中各处及时避震,小心走水。各殿里若有受伤的,都先抬到含象殿,让太医一并诊治。 等这些事吩咐完了,京兆尹也进宫来,把各处的灾情粗报给正元帝听,卫敬容也带着如意到前三殿来,如意从小长到大,哪里经过这个,伸手就要正元帝抱,正元帝把她抱在怀里拍哄,夜里就宿在甘露殿。 夜里还有两回余震,全城今夜并不宵禁,各坊之间有都兵丁巡视,大员家中无事,永乐坊那一片的小官吏家却多有受灾的。 甘露殿里经夜点着灯火,卫敬容看着远处点点灯火,怀里搂着如意,她早上还害怕,这会儿又睡得实了,小脸蛋圆圆的,睡得满面红晕。 卫善一听结香震后第三天就走了,便知后头那些事儿她都不知情了,颂恩原在仙居殿里几乎不跟外人说话,不料到了甘露殿,倒派上了大用场。 接下来的事,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皇后去寺院为京城百姓祈福是件大事,立嫡派是必要拿此事做文章的,夸奖皇后就是给秦昰加码。 六疾馆赈灾抚民,龙头寺祈福拜佛都被姑姑办了,秦昱也不知道要拿什么招数出来打擂台,卫善从结香手里接过姑姑的信:“你也累了,赶紧下去歇歇。” 沉香一见着结香来了,赶紧让人收拾屋子,把自己那间先挪出来,亲自领着结香去,一路又问京里的事,听见西市烧了一千户的商户,掩了口道:“那得死多少人呢。” “所幸地震是在正午,若是夜里还不知有多少人逃不出来。”结香说着念了一声佛,卫敬容原来从不信这些,到秦显去世在甘露殿里设了佛堂,这些宫人们便也时常跟着能念上两句佛了。 花厅里还有一圈武官夫人等着,卫善让落琼去知会一声,说是帝后从京城遣人来了,自己一时脱不开身,拆开姑姑的信,一看上面先问她在藩地过得惯不惯,吃的可有什么不如意,怀了身子更要多加保养的话,接着才是京里地动的事。 卫善眼圈一红,又把泪意忍回去,信上还写了她要去寺中祈福的事,让卫善不必担心,齐王妃自请陪着她一起去。 秦昱样样被人占了先,反是杨宝盈一听说婆母要去寺中祈福,赶紧跟上:“怎么能让母亲一个人去,我怎么也得侍奉着母亲才是。” 去了寺院就能躲过秦昱,要先吃斋,再清心,少说也能躲他二十来日,她一听便立时求着一起去,秦昱知道了,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故意在躲着他,可他非但没恼,还冲杨宝盈点了点头:“你可算长了点脑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宝盈知道心思被窥破,又见秦昱有求于她,反而硬气起来:“我去还有谁去?王爷赈灾,我去祈福,两边都能落着好。” 卫善一看杨宝盈自请陪着卫敬容去寺中斋戒,就知道她的意思,上辈子杨宝盈当了杨云翘的儿媳妇,亲得好似一对母女,她可从来没踏足过丹凤宫的门,有杨妃撑腰,在秦昱面前都多有体面。 这辈子没了杨云翘当靠山,她反而聪明起来,还知道在这些事上花功夫了,果然人都是路越难走,就走得越远的。 上辈子那回地龙翻身,朝中很是乱过一阵,也就是这回的地动,让秦昱往太子位上又近了一步,朝臣纷纷上奏,说地动是储君之位悬空,上苍警示,请求正元帝早立太子。 除了秦昱也无人能当太子了,正元帝迟迟不应,下了罪己诏,又免去京城百姓的一年的赋税,才把这事平息下去。立秦昱为太子,还是第二年的初春,紫微星旁有客星出现。 那一回正元帝不顾身有病痛,斋戒自省了三十日,出了斋宫便下诏书立秦昱为太子,也是那时候他下定决心要收拾袁礼贤。 卫善此时想来,上辈子的事一个件件都清晰了,正元帝必是在斋宫里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秦昱是绝不能够掌控袁礼贤的,这才先出手,不立辅政大臣,而是把袁礼贤给除去。 这辈子秦昰活下来了,又多了秦晏承吉承佑,袁礼贤的命运也就不一样了,若是正元帝有意立承吉承佑中的一个,袁礼贤必是托孤之臣,等到承吉承佑长大,袁礼贤的年纪也就差不多了,正好还政给小皇帝。 卫善捏着信纸发怔,沉香回来了看她还坐着,出声道:“公主可是乏了?要不要吃茶?”外头还有这许多武将夫人等着,怎么也得出去接见。 卫善摆一摆手,扶着沉香的手站起来,理一理衣裳,把鬓边九凤大钗扶一扶,搭着沉香的胳膊去了花厅,十来位参将军事的夫人立时起身行礼:“给王妃请安。” 卫善笑盈盈一挥手:“宫里来人,这才晚了,你们玩什么呢?” 几个夫人正在投壶,曹夫人如今是卫善跟前第一个得意的,她投中的便最大,赢了五六只金戒指,几个人正笑闹着要她做东道。 都知道曹夫人是巴结上了晋王妃才发的财,人人都想分一杯,王妃跟前也不会只有她这一个讨喜欢的,摸准晋王妃爱什么,人人都有机会。 卫善许久没玩这些了,退开十步远,还一把便中,倒想起魏人秀来:“玩这个是成国公的女儿最强,她一把掷出去就是三花。” 她说完便拿了一对儿金镯当彩头,哪个掷得最多,就给哪一个,笑闹了一圈,卫善便把曹夫人叫到身边,两个人在花窗底下说话:“常家那个,你下回来,便把人带来。” 若是立秦昰,袁礼贤便在前头,若是要立承吉承佑,便没了袁礼贤这个现成靶子,不论如何,秦昭都躲不过去,说着又笑:“若是潘家来走你的门路,你也知道该怎么办。” 常家本就盯得紧,有了卫善这一句,端阳宴过后几日,曹夫人便领着常夫人过门,常夫人是商户夫人,进了王府连头也不抬,一路跟着曹夫人进了花厅。 她一路都在打听晋王妃的喜好,曹夫人还不住叮嘱她:“能把你带来,我可是打了保票的,你可不能丢我的脸面,若是这回王妃不满意,下回你连我的门都不必上了。” 常家做生意,走的路子极多,刘刺史夫人那儿就是常夫人搭的线,她一听便道:“万不会拖累了夫人,我必把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两人话音才落,就见七八个丫头簇拥着个宫装女子进门,常夫人听说过晋王妃年纪不大,人却是极骄傲的,一听见环佩声赶紧低下头去,跟在曹夫人身后行礼。 曹夫人张口便说了许多奉承话,常夫人束手听着,眼光不敢直视晋王妃,听能看见她裙上福山寿海的金丝纹样,半晌才听见懒洋洋一管声音问她:“上回的葡萄酒就是你送来的?” 丝路 常家听说卫善用银瓶装的葡萄酒宴客, 这才巴巴的送了十瓶酒来, 还有十只波斯银壶, 三十只水晶玻璃的酒盏, 整个晋地也只有常家还藏了这样多的葡萄酒。 常夫人应一声是, 卫善点点头, 捏了个香白杏儿咬上一口, 舌尖酸过了又甜,这些日子她睡是睡得少了,吃却还吃不多, 五月里才刚送来的杏子,吃上两个倒能开开胃:“确是好酒。” 常夫人这才敢借着回话抬头:“民妇家中常走丝路行商,从个波斯商人那儿学来的方子, 酿了许多, 能奉上来的也只有这十瓶。” 晋地葡萄不比丝路上的葡萄好,酿出来的酒味儿也不纯, 这十瓶说是家里酿的, 全都是从丝路上运回来的, 千里迢迢只带这些酒, 比宝石明珠这些易带的东西更难得。 “听说常夫人家的商队一直在丝路上行走, 可有金钢石火油钻,拿好的来我看看。”卫善要的东西, 金钢石易得,火油钻便不容易了。 常家还当王妃真的只是要宝石, 从刘夫人那儿一听说, 便把家里顶尖的货色取出来挑选,其中一只大小颜色都最好,一等一的品相,专门做了个象牙小盒子,雕上四季花卉,对应王妃冠服上两只袖子的纹样,由常夫人揣在袖兜里,专门带了来。 卫善话音刚落,常夫人便眉开眼笑:“原不知道王妃要些什么,只把家里能瞧得过眼的东西带了来,倒赶巧了,正是一只火油钻。” 卫善也不惊奇,她在刘夫人跟前说了有十来日了,若常家没能力预备这么件东西,也就不会托到曹夫人身上了。 常夫人从袖子里取出取那只象牙小盒来,沉香伸手接过,递到卫善跟前,卫善掀开盒盖,看见里头那只鸽蛋大小的火油钻,里头衬着紫色哆罗呢,这单颗石头好似冰晶。 陈皇后甘露殿中的珍宝尽数焚毁,其中各色波斯宝石,库里残余的一枝凤尾钗上,原来用来充当凤凰蛋的火油钻被抠下来,也不知道流落在何处,凤凰眼里两颗小红宝也一并被抠掉了。 也不知道是大夏守库太监干的,还是破宫的时候太监宫人们干的,后来拿去修补,补上的便是一颗东珠,被正元帝赏给了杨云翘,她惯梳高髻还把大钗上的流苏加长,戴在头上摇曳生姿。 卫善捏起这颗宝石来,她手生得极白,手里拿着象牙小盒,手背比这盒子还更白些,托着这颗宝石,便显出它本来带些蓝影的光来。 “沉香领她到帐房去罢。”卫善说着把这颗石头又放回象牙小盒中,把盒盖儿一扣,搁到床桌上。 常夫人微微一怔,赶紧看了曹夫人一眼,她也没想到卫善会这么爽快的着人支钱,怪道刘夫人的路子走不通,这么一看,刘刺史夫人和晋王妃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曹夫人笑盈盈道:“王妃真是爽快,这个是常夫人献给王妃的端阳礼,王妃能瞧得上眼,就已经难得了。” 卫善这才抬眼看向常夫人,曹夫人把常家的事儿说了大半,常夫人的丈夫是一任的家主,跑驼队的时候死在外头了,此时常家的家主是常夫人的小叔子。 常夫人确是寡妇,却养了一个儿子,想让这个儿子接手常家的驼帮,她自己跟着丈夫跑过两回丝路,竟能硬生生从常家的驼队里分出一支自己做生意。 常夫人一个妇人,儿子还未长成,此去丝路一来一回,便是大半年光景,没人主事便她自己去跑,找那儿相熟的人接头。 常家二老爷怕被嫂嫂抢了风头,把市面上有口碑的护卫花大价钱拢到自己身边,让嫂嫂无人可用,这可不是走一般的商路,一走就是大半年,途中许多周折,随意雇人怎能安心。 常夫人走通了刘夫人的路子,从刘刺史手里借兵,公器私用,赚来的钱咬牙分给刘刺史三成,派去的兵丁既有丰厚的报酬,又有家小在晋州,这才一直平平安安。 常老太爷见长媳还有这个能耐,倒对她颇为依重,何况与官夫人打交道,不是女眷不行,便也时常把手里的活交给儿媳妇。 商道不通,常家的生意反而越发好了起来,就跟运河那儿一样,越是禁东西就越是贵,只是运河走水路,他们走沙路。 如今刘刺史手里的军权都交到晋王手里,常夫人怎么不急,便是能雇着人,没有官府在后头庇护她,她这门生意也做不长久,早晚要被小叔子吃掉。 掏空了家底来巴结晋王妃,一看明白刘夫人在晋王妃这儿并不得喜欢,立即改投到曹夫人的府上,便是说不动晋王妃,总也能从曹大人手里借一点人。 卫善看她,见她一身石青色的衣裳,进来拜会也不曾换过鲜艳服色,知道她是在替丈夫守孝,也知道她一个中年妇人每年都在丝路上走一遭,开口问道:“我听说常夫人走过丝路?丝路上黄沙千里,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常夫人怎么受得住?” 地方官员的妻妾比京城官员的妻妾身上穿戴要华丽的多,京城之外商户也不似京城中看管得这么严,一样穿绸吃油,可常夫人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大得多,再不似个富家太太的模样,手脸的皮肤都很粗糙,若不是曹夫人领着她进来,卫善绝不会想到她是驼帮的夫人。 常夫人低头一笑:“那也没什么,女人走丝路,只要比男人能忍就能走成。” 这一句话投了卫善的缘法,她轻笑一声:“这礼我收下了,常夫人有甚事且说无妨。” 常夫人到这会儿已经瞧出来晋王妃竟是性情中人,既她开口了,便赶紧求道:“丝路如今难走,却不是不能走,高昌那一路上,常家都有相熟的人,只是想请王妃派些兵丁护卫商队,一岁一回,愿给王妃四成利。” 大业人要做丝路上的生意,丝路上这些小国家也盼着能做大业的生意,特别是像常家这样有资本的,一口气能收走许多宝石银器,又带来丝绸茶叶,两边互利,关防上的人早就被重利所诱,睁一只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关。 常夫人听卫善爽快,知道她绝不归地等讨价还价的人,干脆又让出一成利来,四成的利润这一趟走的便不那么划算了,可刘刺史才能在晋地呆多久,藩王可是永世都在藩地的。 卫善一听便笑:“得啦,已经收了你的火油钻,倒成了我占你的便宜。”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我只要你二成利,你走什么货我不管,甚时候走我也不管。” 这却是意外之喜,常夫人怎么也不信有这样的好事,竟比刘刺史夫人要的还少一成,这可不是百十两的利润,一成约莫四五十万贯,一年饶出百万贯钱,她心中一动,暂时按下:“王妃真是爽快人,若是有酒倒要敬王妃一杯。” 常夫人一路出去还不敢信事儿办得这么顺,晋王妃既没参一脚商运,又没多要利润,她不住口的称颂,曹夫人这个路子还真是走对了。 曹夫人看她这样,笑了一声:“我说的可是真的?王妃比那一个可要大量的多了,你往后多使使劲儿,听听差遣,有什么事儿王妃都能帮你一把不是。” 常夫人心里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儿子大些要接手驼帮,既搭上了卫善这条线,哪里还会舍近求远再去刘刺史:“王妃大恩,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 沉香几个听见卫善几句话里就定下这桩大事,虽则公主也有亲卫,可这事儿总得禀报过王爷才好,公主竟然这么就拍板定下了,在京城里可还没作过这么大主呢。 卫善心里着急要把这事儿告诉秦昭,可秦昭人去了卫所,等他夜里回来再告诉他,吃了两个酸杏儿开了胃口,馋起肉粽子来,吩咐厨房煮几只咸粽子送上来。 沉香一听眨了眼儿:“公主原来不是爱吃甜的,怎么这会儿馋起咸粽子来了。” 卫善自己也觉得古怪,原来最嫌油腻的,这会儿想着肉汁儿却流口水,还想吃馔香楼的咸点心,裹了肉馅的鹅油饼子,鸭肉包子。 厨房送了小粽子上来,盛在红漆盒里,裹了足料的肉,粽叶一掀开,卫善闻见香味更饿了,一气儿吃了两只,一只虽只有手掌心大小,却也是她连日来吃得最多的一顿。 沉香拍了巴掌:“这可好了,公主想是孕中换了口味,又爱吃咸香酱香的东西来,我让厨房里多多预备着,别还做那寻常的东西给公主吃。 夜里秦昭一回来,先问王妃今日吃了什么,沉香报了一长串:“粽子吃了两只,夜里要了一笼肉馅蒸小饺子,也吃了三只,喝了两碗九丝羹,鱼片也吃了半碗。” 秦昭一听便笑:“胃口开了,吃了这许多?” 沉香笑盈盈的:“可不是,啃了两只白香杏儿,一下子胃口就开了,说昨儿想吃炸雀儿了,又说那东西没肉,得吃烤鹌鹑才成。” 秦昭越听越欢喜,进了门就瞧见卫善穿了寝衣靠坐在床上,手里还拿了一本书,人却已经睡了过去,床边点着玲珑夜光灯,灯边上有只象牙小盒子,里头一颗宝石璨然生辉,夜光灯一转,卫善的脸上映着宝石光芒。 他在外头风尘仆仆,隔几日还要往边关去,见着她浑身的倦意都没了,蹲下身来吻她一下,卫善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她眼睛本来就乌亮,对着灯火仿佛落了一天星河。 秦昭抱起她来,在她嘴边亲上一口,先含了唇,再磨着舌尖,热意涌动,从身到心都想要她,可她胎还没稳,吻得她气喘,又硬生生停住,睫毛微颤,分明天天都见,却像经年都没沾过她似的。 作威 两人自来了晋地, 虽不比在京城里日日相对, 可各有事忙, 反而安心, 比在京城里处处小心在意缩首藏尾, 事事不能露锋芒要自在得多。 卫善被他吻得手足发软, 星眸微漾娇喘微微, 手指头抠着他衣裳上绣的海水云龙纹,好半日才缓过气来。夏日里衣裳穿得薄,两人又贴得这么近, 秦昭吻得情动,那磨人的东西硬绑绑竖起来,卫善脸上一红, 手臂勾住他, 把头埋在他怀里。 秦昭大掌抚着她的后背,摸猫儿似的随着背脊滑下去, 这会儿日子还浅, 想想还得再忍六七个月, 腹里这团火气烧起来, 不由轻叹一声, 跟她商量:“咱们要了这一个,隔几年再要罢。” 卫善面上桃红, 正伏在秦昭肩膀上喘息,一听他说话立时笑起来, 闷声抖着身子, 抬头问:“若是生个女儿呢?” 秦昭笑了,伸手去摸她的眉毛,顺着鬓边摸到下巴:“要是女儿再好不过。”他到这会还能想起善儿小时候的模样来,心里也觉得新奇,若是能得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儿,该多么有趣。 卫善想的却不相同,若前头生的是个女儿,就得快些有子嗣才好,她鼓了嘴儿拍他一下:“我哪里不知道女儿有意思,看小如意,那么丁点儿大,小手指头就翘得兰花似的。” 秦昭听了,脸上笑意更深:“善儿丁点大的时候,小手指头也翘得兰花似的。”一面说一面握了卫善的手指尖,见那指尖红红白白,指甲玉管也似,放到嘴边亲了一口,他何尝不知得赶紧有儿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却舍不得她辛苦。 低头吻她的唇角,嘬了蜜似的,舌头还想伸进去,又赶紧忍住了:“我再有两日得去永宁县一趟,同州十几个卫所都要走一回,怕得去十天半个月,你自己在家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不在,我就不能作威作福了。”卫善唇边噙着笑意,眉毛一挑,指了床边桌上那只象牙小盒。 秦昭早就瞧见,这些日子来走他路子的人有许多,官场上少不了这样的事儿,还有富户愿献家财投奔为奴,秦昭见怪不怪,反是这只宝石让他觉得有些新奇,善儿从小到大,便不把这些东西十分看在眼里。 经过见过有过的东西着实太多,卫家不必说,卫敬容那儿连年给她的,样样都是精品,她头上的簪子,襟边的坠领,哪一件不是精工细造的。也因着她见得多,便不会为利所动,替他应下什么不能办的事来。 秦昭捏了那颗宝石,掂在手里很有些沉,卫善得意洋洋笑起来,从他掌中捻起这颗宝石:“这个是常家送来的。” 秦昭知道常家,晋地几家大商贩,他才刚入晋地,这几家便连日在路上设宴,还请秦昭歇在别苑,这几家生意做得大了,互相都有联络,按着日子来排,没有上面打点,他们的生意做不成,自然要下大力气巴结秦昭。 越是这些行商人家,一家子的吃穿都系在生意上,鼻子便比谁都灵,秦昭卫善才刚入晋,进了晋州城,官员们都还在两边观望,潘家就已经先上门来,他们做的是草原生意,和游牧打交道,贩皮货起的家,京城里都有分号,每到秋日就是潘家皮货最热闹的时候。 不料常家竟也打起主意,走的还是卫善的路子,秦昭笑问:“常家这么舍得下血本是为了求什么?”几家各有所求,端看要的是什么。 “常夫人想要几个护卫护送,好走丝路。”卫善说完止不住的得意,下巴都要翘起来,秦昭和叶惟仁两个还不时通信,是为着什么,不过就是要知道些丝路上的事,叶惟仁是当使臣去的,高昌国仗着黄沙气候,还不定就能对大业臣服,通商可不一样。 秦昭一听果然笑了,瞌睡遇上了枕头,接着卫善又贴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头:“常家还许了我两成的利,少是少了些,这些钱用来开采石场伐木场都好。” 秦昭眼底含着微光,望着卫善兴兴头头的模样,心底有些讶异,他还来不及跟她谈起往后的打算,她却已经先着手在办 秦昭在礼部呆了这些日子,又同工部又打过交道,修葺殿宇、建造战船,修建陵寝,不知要用去多少石料木料,晋地多山多林,高木巨树,未采伐的地方,矮些的树也有七八丈高,圈下地下开设林场,再经这些商人的手走货,自然就有钱粮能用作军费。 正元帝如此防备,他手上若不握一支重兵,便似那案板上待宰的鱼肉,只有他手上的筹码多了,方能安眠。本来正元帝定下这个藩地,就是预备着秦显即位之后,他能替秦显守住边关,既是边关重地,驻军卫所便比别处要多,北狄一旦合并,还要再起战事,只要有战事,就能练兵扩军。 秦昭打的这些主意,从未跟卫善细说,不意他虽未说,她却都懂,自己也惊讶起这份运气来,握了她的手:“咱们明儿去永寿寺书场,你想玩什么都去看一看。” 卫善一听就知道他说要走十天半个月是往少了说的,也知道自己眼下怀着身子,秦昭要走总不放心,装着高兴的样子:“好啊,这么些日子,我还没出过王府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知道秦昭再有两天就走,夜里便缩在他怀里,秦昭有一肚皮的腻人心思,却说不出口来,她虽不说想他要他快些回来的话,可却越贴越紧,缩在被子里不住撒娇。 闹得秦昭心猿意马,觉得吸一口气都是香甜的,当真清灯冷帐,只怕孤枕难眠,睡前还握着她的手指头:“明儿让沉香几个去摘些凤仙花,我给你染指甲。”卫善闷在被子里笑,把手环在他腰上,红着脸想,明儿怎么也要问问白姑姑,孕中可有什么法子叫他不必忍得这么苦。 第二日一早就爬起来,让沉香落琼开了衣裳箱子,既要去书场,便打扮得简单些,挑了一件浅金桃红色的纱衫,再简便也还是富贵模样,耳朵一串翠玉小葫芦,头上一对儿嵌米珠的葫芦金簪,当中嵌了两颗粉碧玺,又收拾起了荷包袋子。 去听书倒没什么新奇的,是跟秦昭逛街市才觉得有趣儿,催着秦昭换衣,她此时不能骑马只能坐车,两人做了在青绸小车里,慢慢悠悠去永寿寺。 都到了永寿寺寺门前,总要进去敬一柱香,拜拜菩萨,此时已经不算早,寺门前都是人,卫善坐在车里,听见外头吵吵闹闹的叫卖声,一条街上都是人,她略掀开帘子,就看见街市两边常家的商号。 秦昭既是微服而来,便不想惊动人,免得官员富户一涌而上,身边围着都人,反不能好好游览,小福子塞了点银子,知客僧便把他们迎到后边的小佛堂里。 得的钱多,这张嘴皮子便利索,何时建的寺,寺里又些什么有名的景致,说着便道:“咱们方丈便是五台山出家,接管了本寺的。” 卫善在大殿中敬了香,上一回她寺庙也是秦昭陪着,当日求的签一直塞在荷包里,许久没想起来了,到这会儿反想起来,那会儿求签的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可见命由自主,不随他人。 两人上了香,便往书场去,永寿寺建寺有百来年了,大夏虽道教昌盛,这一地也依旧建着佛寺,寺前两棵古槐树,便是建寺的那一年种下的,就在寺门前建了书场,原来是讲经用的,如今每逢经日讲一回,余下的日子都是说书人在讲各样短打书袍带书。 从两棵古槐树下十几张凳子砖石开始讲起,接着就在永寿寺边建起了书场,两层围楼,当中空着摆台,大戏台似的,书场里有十好几个说书人,一天轮着场子来,讲得好,得赏便多。 既有说书场,便有各家卖小食的,脖子里挂着大木盒,在书场里转悠着叫卖,晋城中有名的酒楼都有小二在这儿叫卖,卖得好的,嚷都不必嚷,走上一圈儿就卖空了。 茶博士在门前迎客,一看秦昭的模样,和身边跟着的人便知非富即贵,虽不是熟客也赶紧往楼上的齐楚阁儿里头领。 跟着又取了个薄木片儿来,秦昭随手递给卫善,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卫善伸手就点了十六碗,配套的各色杂果当茶食,再添上一壶茉莉双窨。 正面是食单,反面是书单,卫善看过一回,俱是她没听过的,下一折正是《天圣菩萨下生经》,那茶博士便道:“个个书场都要讲这一折,每日讲一回。” 这儿的人都是听惯了的,张口都能背下几句来,怪道这会儿书场里没人,原是知道这会儿讲的是这个,都出门打转去了。 刘刺史还真是想尽了办法传扬这部穿凿附会的佛经,秦昭卫善都没听过,倒想听一听,谁知那人张口说的却是《大业英雄志》,专捡了卫王那一段来说。 没一会儿茶博士举了个大托盘,里头摆了十六碗当茶点心,把托盘摆到桌上,躬身道:“这一折书是对面潘家二爷特意送给爷的。” 说是送给秦昭的,拍的却是卫善的马屁,这才过了一天不到,常家巴结上了晋王妃的事便传了出去,潘家连把女儿塞进王府的主意都想过了,却没想到走一走王妃的路子,这会儿赶紧扒上来。 秦昭微微一笑:“我们善儿,果然是要作威作福了。” 玉管 卫善且不知道潘家还打过这样的主意, 从曹夫人那儿听说过晋地三大帮, 驼帮马帮和船帮, 驼帮常家, 马帮便是潘家, 船帮聂家, 以这三家生意跑得最远, 资本也最雄厚。 潘家一看晋王来了晋地先往各个卫所跑,立时便投到门上来,晋王府每日要抬进几十台食盒, 里头一半儿是这三家送来的。 常家有个能干的常夫人,绕过晋王走通了晋王妃的路子,谈了什么价钱外头不知道, 可常家已经在预备着要再走丝路了, 在晋地收了货,一路卖掉, 一来一回车马不空。 潘家这才知道找错了人, 劲儿使错了地方, 今天一早潘家的下人给晋王府里送食盒去的时候, 看见门上预备了车, 知道这是要出门了,赶紧回去报给主家。 乔装偶遇, 实则已经在书场里等了许久,往东街来也别旁的去处, 打听着晋王妃在家中摆宴的时候叫了说书的先儿讲了一折《大业英雄志》, 听的就是卫王如何威风,这才使了钱,专点这一折,拍卫善的马屁。 这十六碗当茶的点心也是潘家办来的,各个酒楼里的细果点心都上了一份,各只碗的花色都不相同,干的湿的样样都有,干的有金丝党梅、香瓜杏脯、梨肉好郎君,湿的有冰雪糖荔枝、沙糖冷元子、荷田冰粉。因着在端阳节里,还有一小碟玲珑粽。 凑足了十六碗,红白黄绿样样精致,卫善只是来过眼瘾的,怕外头茶楼书场里的东西不干净,沉香落琼自家备下了香糖细果,有甜有咸,如今看送上来的东西倒也精细,便吃了个冷元子。 外头这样热,卫善又不敢饮酸梅汁,含了冷元子才觉得身上舒坦些,秦昭不许她立时咽下,替她倒了热茶:“多含一含,不凉了就吐出来也成。” 潘家的人都没进过晋王府,卫善一看秦昭的神情就知道潘家求的事他还没答应,对沉香点点头:“赏罢。”这是把潘家送吃食点书的事儿当作是潘家在讨赏,一句话就打发了。 秦昭觉着好笑,眼看着她是越来越威风了,那句作威作福的话倒不是虚言了,卫善说赏,他一个字也没多说,小福子自去发赏,潘家只要使点小钱,就能从茶博士的嘴里问出他们说了什么。 秦昭是有心如此,他办事要硬,卫善办事要软,双管齐下,免得叫人捏住了把柄,往后当真有什么事,就说是公主的脂粉钱,赵太后一年都有百万贯的体己,卫善这样有产业有田地的,就更不必说了。 卫善就当是给自个儿吃吃睡睡的日子找点乐子,这一折书听完,潘家今日的功夫也就做完了,且得等着明儿再献殷勤。 潘家一送东西,书场里其它雅间的客人便知道这里头坐的人是谁,送了几轮拜帖来,卫善觉着没趣,也已经出来了半日,干脆便回家去,还记着秦昭昨儿许诺要给她染指甲的:“咱们家去罢。” 出门就是为着让她高兴,看她这会儿没了兴致,便收拾东西回家去,也到了卫善要睡晌午觉的时候,她在车里就已经瞌睡起来,昨儿睡得晚,今日又起得早,让沉香垫上两个枕头,慢慢腾腾回了晋王府。 卫善的瞌睡只有一阵,这一阵过了,就又精神起来,秦昭往书房去办些事务,让沉香几个去园子里寻凤仙花,捣出红汁来,真要拿这个替她染指甲。 卫善乖乖坐在榻上等着他,伸头从窗户里看他出了院子,立即叫来了白姑姑。 白姑姑这两日可不清闲,结香从京城里带来的人,都归白姑姑管,她请绿歌替她写了张单子,除了每日要请的平安脉,连着十来日不重样的给卫善补汤水:“公主自来金贵,不比外头那些人生养,非得拿肥鸡大鸭子补身,吃得清淡些精致些也不妨碍。” 典膳听了白姑姑的调派,给卫善炖野鸡汤活鱼汤,人虽清减了,面色却好了起来,结香一看她脸色精神都好,赶紧报信给卫敬容,好让她不必忧心。 结香一来,先问了卫善的身子如何,跟着便到白姑姑的屋子里,赏了白姑姑两根圆头金簪,自己虽没出嫁,却已经是卫敬容身边的老人了,再有两年便不能叫结香姐姐,得叫结香姑姑,可说起这话来,依旧有些面红:“公主怀了身子,王爷同她可曾分房睡?” 白姑姑也自着急,年轻轻的小夫妻,好得似一个人,都诊了有孕来,也没能把两人分开,白姑姑倒是试探过一回,说公主肚里有一个,可防着王爷夜里翻身。 卫善浑不在意,秦昭睡觉才实规矩,又静又安稳,身上还有松针香,宁神静气,睡在他身边,比自己一个人睡都更安心些。 白姑姑没了法子,再看秦昭竟也不着急,半点儿没有要从房里挪出来的意思,公主更是想都没想过要给王爷添个人。 算一算怀胎十月,作月子一个月,怎么也得一年不能行房,公主是个尊贵人,同外头那些乡野村妇又不一样,这一胎这么贵重,可不能出半点岔子。 结香一问,白姑姑又叹又诉苦:“这话我是真没法儿说,公主若是怒起来,伤了身子,更不好了。”虽说怀了身子给丈夫添人都是寻常,便是公主之尊,也都一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前朝还有公主殴伤了驸马,打死了驸马姬妾的事儿,也一样要被人说上一句妒妇,都是百来年前的事儿了,文人作起妒妇诗来,也总要说这位公主来。 外头如今在传晋王爱重王妃,只怕再过些日子,等王妃的肚子大起来,还不给王爷添人,就得传晋王怕老婆了。 结香听了皱眉:“公主看着是个好性的,实则性子最犟不过,当真添了人,往后便不似如今这么恩爱了。” 她来的时候卫敬容便担心,齐王妃张口便抬起人来,说是给齐王开枝散叶,这回宫中选采女,一口气要了六个人,把延英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知道晋王妃怀了身孕,齐王妃更是一肚子的酸水没地儿吐,笑盈盈的道:“母后倒该挑两个伶俐的人,也好侍候着善儿,替她分忧呢。” 卫敬容听了这话,看她一眼:“跟着她的人,都是侍候了她许多年的,最知道她的心意,再挑人脾气禀性都不知道,不如身边这几个侍候得好。” 杨宝盈一听,还以为卫善要拿自己贴身的丫头给秦昭当妾,想一想宫人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选上来的,提起来当良媛良娣也是寻常,只是卫善竟蠢的把自己身边得力的人当妾,也是好日子过得太早,脑子都过得浆糊了。 当着杨宝盈的面,卫敬容不好说什么,可等她走了,卫敬容便叫来结香:“你去了好好看看,沉香几个总是帮着她的,昭儿这个孩子我很放心,就怕善儿心思太沉,若有什么,你且得劝一劝。” 结香过来一看,两人还似新婚那样,心里觉得不妥当,这才急着来问白姑姑,白姑姑也拿不出办法来,只得宽慰她:“结香姑娘也别着急,这事儿还得看王爷的意思,若是他想,便公主不给也自有人,若是他不想,给他添了人反而不好。” 这会儿卫善突然传她进屋,还下了帘子,招手把她叫到床边来,面上微微泛红,白姑姑心里转过念头,只等卫善开口。 卫善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锦盒来,这是她出嫁的时候,宫里的教导姑姑给她的,里头是一帧帧的画片,其中有两张是用手。 白姑姑一看她挑出来的那张画儿,面上还不敢露出惊色来,知道卫善怕羞,这会儿绝不能够笑她,缓缓说道:“这世间的法子千百样,这个也算一样。” 到底是怎么个法子,卫善实在没好意思问,既得了白姑姑这句话,绯红着一张脸,冲白姑姑点点头,依旧还端着架子:“你下去罢。” 白姑姑也不好再说给秦昭添个侍候丫头的事儿,这会儿不用,月份大了,肚皮鼓起来,总得要添一个,不给份位就是。 秦昭回来便看见卫善红扑扑一张脸,眼睛里含着水,又羞又有些高兴的样子,看一眼便有些吃不住,沉香送了花汁来,他亲手拿细刷子替她刷上,看她又羞又笑,翘着手指头等指甲干的模样。 好像心里揣着什么,偏偏不肯告诉他,秦昭心里这把火烧了又烧,打定主意今儿夜里不能饶过她,怎么也得搂在怀里好好摸一摸,便是他自己不能舒解,看她面似春水的模样,心里也觉得满足。 卫善染了指甲,手上抹了花膏,心里打着鼓,一直等到夜里,还想等他吹了灯,躺到身边再摸过去的,不意秦昭没有吹灯,他不吹灯,就是心里有旁的想头。 卫善缩在床里,等他过来,秦昭倾身吻住她,脱得只余下一条裤子,身上肌肉鼓胀胀的,卫善的手在鼓胀胀的胳膊上滑下去,舌头被他含着,时不时就要停下喘一声,手指尖不住往下滑,滑到他腰上,秦昭只觉得腰间一紧,就被她捏住了另一处胀鼓鼓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看她,卫善只知道握着,不知道该怎么动,试探着动了一下,秦昭急吸一口气,整个人都崩紧了,哑了声道:“握紧。” 马场 卫善试过才知道那画片上画得不尽不实, 白姑姑可没告诉她手腕这样酸, 两只胳膊都麻了都还未完, 伏在枕头上不肯起来。 秦昭忍了这几个月, 头回尝着这个滋味, 替她染指甲的时候, 可没想过这么一双染了丹蔻的手, 光是被她抚一下,就差点儿跳动。 被子里湿乎乎的,既有香膏味儿又有汗水味儿, 闻着都叫人面红心跳,卫善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了,两人密密实实贴在一处, 看她仰着下巴, 眼睛里亮晶晶的在夜色里盯着他的脸,看他脸上欢喜纾解的神情。 灯早就熄了, 屋子里什么声儿都没有, 窗纱外隐隐透进月色来, 院子里栽了锦葵, 越是夜里越是香得浓, 透过窗纱传进来,秦昭拍着她的背:“只要得空, 我必回来看你。” 秦昭要往永宁县去,这一走若是顺利也得六月底才回来, 边关这几个小县, 都要起个好意头的名字,永宁县乐平县,名字都好,却是最不安宁的地方,年年秋冬春三季都有北狄突厥的散部来犯,名字便也只是寄望,连年都没太平过。 再不太平,也比大夏那会儿要好,大夏国力衰微,边关防军逃了一大半,余下的要么跟着一起造反,要么就抵御叛军,几十号人根本守不住,一看见关外烟尘四起,这些人便先逃了。 还是在李从仪的手底下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到了大业重建边关防御,百姓的日子便比原来好过得多,虽还有游骑来抢,也比原来要好,这些人常年受掠夺,日子只消好过一点,就又能再挨。 卫善搂着他的腰,含含混混道:“你走你的,若有事就交待给我。”趁着他不在,能办的事反而多了,譬如得收些商铺林园,他在的时候倒不能狮子大开口,等他走了,不论要什么都能说是卫善的主意,替他担去恶名。 “潘家必要来找你的,这些年他们也不光做了北狄的生意,给什么你就收什么,他们求的事儿,不要轻易答允。”潘家走的路也不近,突厥高丽,说是贩夏布和人参,夹带盐铁,这两样是绝不容许带出境的。 卫善用一双才刚叫他登了极乐的手抚着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挠着:“我知道啦。”看她闭了眼儿,气息越来越平和,秦昭便把潘家托人说项,说女儿生得美貌的事,给按下不提,真叫这小老虎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脾气挠人呢。 秦昭走之前,卫善还似上回送他去清江那样,给他预备了许多东西,好在晋州城去永宁县,比京城比清江要近得多,派人快马过去一天也就到了。 秦昭看她收拾了十来件夏衫,又是鞋子又是袜子,装满了只箱子,笑着摇摇头:“哪里用得了这许多东西,我是领兵去的,又不是去作月子。” 卫善一听作月子就想到了秦昱,掩口笑了起来,齐王在户部诸多挑剔,被这些官员的嘴一传,越是传越是难听,里头有那碎嘴的,便说齐王不是工干,譬如妇人受孩子,又受不得烟火气,又喝不了粗茶汤,秦昱头回办差就落下这样的名声,调了闲职,再想为自己正名可就难了。 秦昭这么打趣,卫善干脆拿让沉香取一块布来,替他裹了两件衣裳两双袜子,挑在他的剑上:“喏,你走罢。”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知道他去了边关不能摆排场,再怎么简便,这一箱衣裳总少不了,拍拍巴掌道:“先带这些,隔十日让王七给你些去。” 一拍手掌,便觉得手腕发酸,面上飞红,瞪他一眼,转身把预备着的药膏药丸都装进去,嘴里絮絮叨叨的:“小福子也没跟你出过宫,洗衣做饭只怕不成,还得挑个小厮跟着,最好是能再带上太医。” 秦昭把手上的书卷一搁,站起来走到卫善身边,从后头抱住她:“边陲日子过得苦,也比行军打仗的时候要好,我什么都不带,想把你给带上。” 几个丫头原在屋里忙碌,一听这话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到门外去,秦昭把下巴搁在卫善肩上,拿她当块蜜糖,想起夜里那双手来,就舍不得走,离得远了,还不如要如何想她。 两人坐到榻上,还没别离就先诉起离情来,卫善兴兴头头告诉他:“张太医说了,再有些日子,肚子里的孩子就会动了。” 秦昭两只手搭在她腹上,他驻军清江时,军营边便是民田,也有许多十四五岁便当了娘的,那会儿看只觉得寻常,轮到善儿,总觉得她都没长大,就要当娘了。 卫善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让秦昭给她揉手腕:“常夫人这两日就要去丝路,唐九伤还没好透,冯五又在吴地,我想让小顺子跟着去。” 秦昭两只手指揉着她腕子上的筋,吴三是要跟着永宁的,想把他就放在那儿,用自己人去管边军立军户的事,吴三跟了他许多年,也是到了独挡一面的时候,攒军功升等,比文臣升官要快得多,有个三五年就能把他升到将军衔。 冯五和唐九都是打听消息的人才,冯五似个商贩,唐九像个跑腿的小厮,武艺太弱,打仗是不成的,管理飞奴哨所倒还足够。 王七是几个人里功夫最高的,当护卫最得用,余下两个都留在云州,一时还真没有机灵又不打眼的人跟着,小顺子在京城里便替卫善打探消息,跟着商队走丝路年纪小些反而占便宜。 只是秦昭也没想到,她对这事儿这么上心:“你看着办便是。”安排的护卫兵丁都要脱去军服,身上一点痕迹都不带,常家常走丝路,这里头的门道懂得许多,更不敢在两国剑拔弩张的时候惹出事来。 两人就此商量定了,秦昭走了两日,卫善的胳膊才不酸了,把小顺子安排进了商队,跟着又叫来了韦夫人:“我的田庄都在业州京城,晋州本地反而没有,我想一想,这事儿还得问韦大人,你替我留意着,价钱都好商量。” 韦夫人是司仓夫人,这些事问她很问得着,她眼看着曹夫人风光,曹大人跟着秦昭进进出出,苦于自己没机会替卫善办事,今日叫她来,交待给她这么一桩事,她立时应下:“必然替王妃办得妥妥当当的,只不知王妃想要个多大的庄园。” 卫善手指头在桌上叩两下,那只火油钻被她嵌成了戒指戴在手上,晃得人眼儿都睁不开,韦夫人知道这是曹夫人引荐的常家献上来的,曹夫人因着这事儿,得了多少富户的吃请,满身的穿戴都不同了,门上一时比刘刺史家还热闹,又在打听搬家,要搬得离王府更近些。 韦夫人只怨自己见机得晚了,可到底还排在第二,卯足了劲儿要替卫善分忧,只听卫善犹疑道:“我们王爷喜欢秋围,田地庄园林场草场都成,有块自己的地,打围也更容易些,我不喜欢别人家的地方。” 有草场就能养骏马,石场养兵,马场养马,等到边关水土不易耕种,军户就养马匹,秦昭让她看着办,她就一定要办得好办得漂亮。 “那是自然的,王妃开口还有什么不好办的。”原来是样样都要沾一些,公主之尊,骄纵些也是寻常,韦夫人不住转着脑子,想起了潘家来:“倒有一家,晋地大半的林场草场都是潘家的,只是潘家……” 韦夫人一提潘字就去看卫善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便知她还不知道潘家有意送女儿的事,自己先低了头笑一笑:“就怕王妃不喜潘家。” “怎么?”卫善还真不知道,她怀着身子,这些事本来就是外间流传,秦昭都没答应,更不会有人嚼舌传到她耳朵里来。 潘家有个女儿生得美貌非常,又有一大注的嫁妆,十二岁起提亲的人差点儿踏破了门坎,潘家是生意人家,拿女儿当匣中明珠看待,一门心思要替她牵一门好姻缘。 潘家女才刚及笄,正碰上晋王就藩,潘家便打了这个主意,良娣良媛不敢肖想,份位再低些,总能以色谋个昭训位,只待女儿得宠,潘家便就此改换了头面,能再往上一步。 韦夫人吞吞吐吐,把这些事给说了,看见卫善面上隐隐带笑,跟着又道:“王爷去永宁县,正是潘家人通商路的地方。” 沉香哧笑一声:“可真是敢想。”士农工商,大业重农轻商,一改大夏末年的重商轻农习气,初立国时那四位儒,分职春夏秋冬四官的,都一并上奏,请正元帝重农业。世家与世家通婚,商人便与商人通婚,潘家却想通过献女走捷径。 卫善轻笑:“真有这想头,怎么不去科举参军,有个两代人也能换改门庭了。”先参军,凭着潘家的财力,很快就能升官,再去科举,经过两代也没人再会指谪出身不好了。 韦夫人不答话,卫善笑起来:“生意是生意,我可不管潘家打的什么主意,明岁秋末我要去草场林场围猎,到时还请韦夫人同去。” 韦夫人松一口气,回去便让下人给潘家递话,告诉潘家,王妃有意要买个草场,潘家很快就提了礼盒上门,愿意把靠近永宁那一片草场出让,只求韦夫人带话,见一见王妃。 投奔 卫善唇角一扬, 草场确是她想要的, 越是想要, 就越是漫不经心, 看了韦夫人一眼, 手腕上套的一对儿芙蓉石镯子轻碰, 托着茶盏啜饮一口, 眉眼一挑便带着三分笑意:“潘家想办什么事儿?” 韦夫人挺直了腰,她既来说项,自然是打听清楚了, 可被卫善这目光一看,倒有些气虚,斟酌着道:“潘家是想和公主一同作生意。” 卫善看了韦夫人一眼, 韦夫人跟着道:“潘家想把在京城里的生意再做做大, 可上头无人庇护,想借公主的名号用一用。” 卫善闻言便笑了:“我虽自幼长在宫中, 可也不是全然不知外头事, 潘家的名头还是听过的, 夏布皮裘人参都是潘家商号的好些, 隆盛兴在京城里可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了。” 说得再直白些, 大业军队还没要进京城,正元帝还没坐上龙椅, 潘家的商号就已经在京城里开张做生意了,要支摊子打开门吆喝, 大小官员不知打点了多少, 几十年的老商号这会儿献殷勤, “说是京城里西市走了水,烧了一千多户,隆盛兴里都是些皮毛夏布,哪里经得起火烤,门面库房都被烧了,说是亏了许多,想再开一条财路。”韦夫人哪里做过生意,也从来不曾去过京城,潘家人怎么在她面前说的,她便怎么学给卫善听。 卫善也一样没有做过生意,可京城却是住惯了的,东西二市临街那一面的是门面屋子,租金极高,西市因为开阔,比东市的屋价还更高些,是以京城商户都是租下民居当作仓房,根本就不一条街上。 若不是去岁京城雪灾,卫善着实看过些灾报,也分辨不出潘家说的谎话,他们这么想要搭上自己这条线,仅仅只是为了生意这么简单? 常夫人也是一样的巴结,可常家给的是一颗火油钻,宝石再贵也有价值,往后一年走一趟商路,卫善提供护卫保驾护航,拿两成利,那是有付出有回报。 如今潘家出手就是一个草场,草场一年得利多少?年年养护年年都有产出,凭空掉到手里,无本的买卖,可比常家那事儿要轻省得多了。 卫善看了韦夫人一眼,一面说一面笑:“你去告诉潘家,有话要么直说,要么就别说,在我这儿弄鬼,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韦夫人被她笑得低了头,又疑心是卫善想得太多,商人嘛,哪一处不得打点,四时节礼是再不会少的,如今来了个王妃,出手就更得大方了。 韦夫人一走,卫善便把结香叫到身边,依旧还是旧时称呼:“我知道结香姐姐不爱到处打听话,可曾听见京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结香一年三百六十日都不得闲,跟在卫敬容的身边,处处都要操持,出来了反倒闲下来,这才到了晋地几日功夫,就已经给卫善肚里的孩子做了一身小衣裳了。 “我跟在娘娘身边,也听不着什么外头的消息,多是些宫中朝中的事,地动前一日,听说陛下要严查贪腐,说不许朝中大臣经商,却偏偏还有大臣的家奴管事在外做生意的,是与民争利。”结香想了许久,能记起来的都是些零碎事:“再有便是宋良娣的孩子差点儿没保住。” 卫善走时让椿龄时时来信,上一封才说到清明祭祀的事,这回的祭典是正元帝初献,京兆尹亚献,又恢复了祭典原来的仪程。 秦昱的失望就差写在脸上,秦昭不在京中,他便是最年长的皇子,还想按着秦显的旧例,晋献献酒,谁知正元帝这回又改了主意。 正元帝的举动让人无可揣摩,让那些个盯着清明祭典动脑筋的人一时安静下来,卫善看过信便对秦昭道:“难道姑父真想等着承吉承佑长大?” 正元帝差一点就是一个完美的君主了,推翻了大夏,打败了周师良李从仪,一手建立了大业,各地虽有积弊,也能算是百废俱兴,若是能把手上的权柄交接给太子,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偏偏老天打破了这份圆满,想要维持就得把位子传给秦显的儿子,他若是真有这个想头,总会立皇太孙的,只是此时两个孩子都太小,无法分出谁优谁劣来。 卫善满意椿龄的信中把这些特意写了出来,留下她来到也算派了用场,她想也能想得到秦昱的脸色会有多么难看,她和秦昭上船的时候,礼部就已经在争议了。 一面是长子,一面是嫡子,若还按原来的旧例,齐王怎么都要排进去的,可上回终献的是雍王秦昰,这回还把他排在终献,陛下不知是否满意。正元帝一声令下,倒让礼部官员松一口气。 结香震后第三日上船出发,椿龄的信没有她这么快,卫善一听她说彻查官员贪腐一事,皱起眉头来,她想到了袁礼贤,难道他要出事? 让沉香取过信匣来,椿龄统共就写了两封信,把京城大小事务都囊括其中,包括袁礼贤把女儿袁妙之许配给了得意门生宋濂。 上辈子袁妙之未嫁,这才身入教坊,宋濂当了许多年的穷翰林,两辈子的爱好都给人写墓志铭,从未贪恋过权势,袁妙之能嫁给他,倒能安然了。 既然知道了消息,便预备些贺礼,远在晋地也给她添妆,此时一听正元帝要彻查官员贪腐,立时想到扣在袁礼贤身上那盆脏水,通敌卖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守在清江的可是卫平,卫善立时写信给秦昭,把自己的担忧都写在信中,问他可有接到京城的消息,王忠可曾送过信来。 卫善心中忐忑,怕哥哥受牵连,信才刚送出去,门上便来回报,说有人求见王爷,自称是王爷京城的旧友,看模样是个穷书生,一身青衣,说话斯文口齿伶俐,只是看着打扮寒酸,门上不敢放。 门上不识得,小福子却该识得,卫善叫小福子去瞧一眼,若果然是旧相识,便领进来,收拾一间客房,把人安置了,再送一封信给秦昭。 小福子没一会儿便去而复返,大夏天跑得一头是汗,进了屋子结结巴巴答不上话来,卫善盯了他一眼:“是谁便说,难道还能活见了鬼不成?” “是旧友……是袁家的二公子。”小福子也就跟见了鬼差不多,认识确是认识的,要说是旧交也确是旧交,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袁含之放着京里的翰林不当,跑到晋地来了。 “谁?”卫善手上捧了茶盏,红唇微张,惊异的看着小福子,还当自己听错了,小福子总不会看错,袁含之来干什么。 两句话还没说完,门上又来报,青霜和上官娘子回来了,她们俩是去迎接林文镜和叶凝的,这两人回来了,就是林先生也来了,正撞在一起。 小福子赶紧道:“先生和叶姑娘坐在轿子里,倒没人看见。” 卫善依旧着急,林先生目盲,光是这一条就已经足够扎人眼的,本来在晋地无人知道林文镜的名头,袁含之若是知道了,那袁礼贤就知道了,她急着坐起来,沉香赶紧扶了她。 “小福子去把人领进来,领到花厅去,就说王爷不在,我去见他。”跟着又吩咐沉香:“把林先生和叶姨带到后院竹楼里去,怎么安排你都知道了。” 卫善换了见客的衣裳,带着落琼几个去了花厅,袁含之没想到卫善来得这么快,嘴里塞了糕饼点心,差点儿噎住,灌下半碗茶,这才缓过来,红着脸给卫善行礼:“王妃安好。” 卫善从头打量他一眼,光身一个,连小厮书僮都没带,看着一脸饿相,才上的点心攒盒都吃了一半,给落琼递了个眼色:“王爷往边关去了,走的时候倒没说过袁二公子要来拜访他。” 隔开几步,袁含之看不清卫善的脸,只能看见眼前金红一片,听见她的声音脸上一红,他这哪里是有意拜会,实是逃出来的。 袁含之面上犹疑,说给秦昭听倒无妨,说给卫善听有些不好意思,便虚应了两声:“成日在京中无聊无趣的很,这才想出来游历。” 他说的一本正经,可空身连个包袱也没有,少年公子哥儿,知道外头的事,只怕比卫善还少些,卫善当即也不戳破他:“坐罢,今儿门上倒热闹,来了两拨客了。” 袁含之一脸茫然,卫善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没看见青霜,自然也就没看见轿子里的林先生,心中大定,隔得这样近,他却没看见。 落琼送了食盒子来,一掀开盖儿满屋子都是鸡汤香味,袁含之肚子里头一阵响,卫善这下心中了然,这不是拜访旧友,是来投靠旧友了,笑一笑道:“我孕中怕饿,袁二公子也不是什么外人了,陪我一道吃碗馄饨罢。” 袁含之听见吃馄饨,满面挣扎神色,既觉得失礼,可又肚饿,几块点心填不住肚子,他本来就是逃出来的,身上的包袱钱财走了一半就没丢光了,本来想去龙门山的,实在没法子,这才转道晋地,起码在这儿还认识秦昭。 卫善才舀了一个,袁含之已经喝掉了半碗汤,卫善一看忍着笑意道:“外头这样暑热,跑一回确是出汗口渴,落琼再去上一碗汤来。” 一碗里也只有十来只馄饨,袁含之到底是七尺男儿,已经挨了两天没饿,要是今日再到不了晋州城,都不知道要在哪儿落宿,他舔舔嘴唇,把那一碗鸡汤全喝了。 卫善看他吃得急,清清喉咙:“王爷去边关巡视,总要十天半个月,不如就在王府落脚,等王爷回来再见。” 袁含之正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把碗往桌上一搁:“如此甚好。” 逃婚 卫善把袁含之安排到王府前院的客房, 离内院最远的那个屋子, 那儿原来就是给幕僚预备的, 一左一右梅兰两个小院, 唐九就在右边的小院里养伤, 让小福子引着他去, 安排热水饭食, 再让唐九打听打听他是因着什么跑到晋地来了,怎么会这么个狼狈相。 沉香把林先生也安置好了,后院竹屋是藏书之地, 寻常便少人去,只留下一个粗使一个僮儿,又吩咐了下人把食水送到院门边, 由丫头僮儿担进去。 沉香也疑心袁含之怎么这会儿来了晋地:“莫不是, 莫不是惹了官非?” 卫善先是一顿,跟着便笑了:“他一个书呆子, 能惹出什么官非来, 就是真的惹了官非, 也跑不出来, 在京城就被袁相打断了腿。” 她还曾想过是不是袁礼贤事发, 跟着就摇头好笑,正元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 袁家就一个都跑不出来,就算能跑, 袁二跑到晋地可不是自投罗网, 何况他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的人。 袁二和他爹可是半点不像,袁礼贤总是一付垂眉敛目的模样,要么就是耿介直言,要么就云山雾罩,袁二脸上却半点都藏不住心事,观其颜色,便知道他确是有难言之隐,跟袁家也有干系,却绝不是政事上的事。 上辈子袁家全家入了诏狱,从上到下就活下来一个袁含之,可见他有一把硬骨头,长兄袁慕之在狱中撞墙而死,虽是有保住清白名节的意思,可人死都死了,家里火种全灭,便再也无人能给袁相申冤昭雪。 袁含之活是活了下来,却双腿残疾,便是如此,还回到龙门山修书,为父亲兄长,为袁家一门留下清名来,这样的人,怎么会见要不妙自己逃跑呢。 若不是有这样的事,卫善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是心里敬佩他前世所为,这才愿意给他一点宽容,想想袁慕之对妻子不离不弃,谢家沾上了谋反案也没提过休妻,袁相这死要名声行事,倒给两个儿子竖起了个榜样。 卫善一路往后院去看林先生,沉香已经安排下热水饭食,卫善到时,叶凝从瓦罐里盛出鸡汤来,递到林文镜手里。 她们已经经年未见,叶凝样貌未改,依旧还是那身素衣,发上簪了一只木钗,一看见卫善便笑:“善儿都长大这么多了。” 此时再看卫善,眼眉已经脱去了父母的影子,只顾盼间有些相似,丫头紧紧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小锦枕,看她坐下便往她腰上一垫。 叶凝看着便微微一笑:“恭喜善儿,你小叔叔这会儿正到处在寻母马,要养小马驹,给你肚里的孩子当见面礼呢。” 卫善一听,抿唇笑了,这么听起来,小叔叔到了业州,日子反而快活起来,叶凝替她倒了三清茶来,拉着她道:“咱们才刚要出来,你叔叔就接到了皇帝的任令,让他接替贺明达驻守边关。” 这事儿还没传信过来,卫善还不知道,她一时怔住了,想不明白正元帝是什么意思,先升了卫平的官儿,跟着又升了叔叔的官,这可不是虚衔,空给一个体面的名号,这可是手里有驻军的。 清江五六万人,营业边关的卫所也有三万在轮役,再加上秦昭手里的人手,给了这么多人,难道大位不是要给承吉承佑,而是当真要给秦昰的?要不然怎么这样抬起后族来,卫家就是秦昰最强大的外援了。 卫善一怔,叶凝便笑了:“你林叔叔说这是故布疑阵,叫你们以为这大位是要传给秦昰,让你们卫家人替他卖命。” 卫善听了反而松一口气,这才像是正元帝的行事,手里有人比手里没人强,营州之外就是盐湖城胡汉商市,真的在那儿驻守,倒能引入胡马,不必用潘家的人了。 她翘着嘴角微微笑,看叶凝面有倦色,知道林先生自受过重创身体便一直不好,一路全靠叶凝照顾,立即起身:“一路舟车劳顿,我便不叨扰了,叶姨歇着罢。”说着又让沉香吩咐典膳给这院中预备些精致吃食,再担来热水,派两个小丫头侍候叶凝洗漱。 卫善出了小院,她这一日都没歇过,沉香扶着她回到屋中,人往榻上一挨,初晴开了小匣子,从里头取出只象牙柄玉石滚珠替她松腿。 大热天里走两圈,出了一身汗,冰盆不能搁在身边,摁在罩门边小丫头打扇子送凉风进来,黑袍将军缩在冰盆边,任谁走过都不肯动。 兰舟奉上玫瑰蜜调的汤,里头搁了三两颗冰珠取些凉意,他们从京城来时就已经过了采冰的时节,府里用的冰都是常家潘家聂家几家大商户送来的。 卫善饮了一口,这才觉得身上舒畅,叹息一声把碗搁在桌边,一天给秦昭送去三封信,也不知道驻军的人瞧见了,会说些什么。 小丫头们拿着竹杆粘知了,屋里一静,卫善就又想睡,脑子木木的,沉香替她揉着额角,才刚安闲下来一刻,唐九就已经让小福子传话,说已经打听出来袁含之为何离京了。 小福子立在罩门外,卫善一听禀报便睁开眼,隔着水晶帘问他:“是因着什么?”卫善知道唐九机灵,可没想到才过了这么半日,还没用晚膳的时候,就套出了袁含之话。 小福子忍了笑意:“王妃吩咐送了酒菜去,唐典司蹭到兰院,跟袁公子吃了两杯酒。”袁含之怕是饿得狠了,也不知道有几日没闻过肉香味。 送去的酒席很是丰盛,唐九一闻着味儿就过去了,大大方方敲开门,先介绍自己是秦昭手下的典司,就住在隔壁院里,往后就是邻居,特来拜会。 袁含之一听唐九说话斯斯文文的,他本来就好交友,又知道自己最少也得在晋王府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左右无事,请唐九入座,两人一同吃酒。 唐九这人,卫善只见过一回,当时他受伤躺在床上,倒瞧不出能干来,可卫善知道杨家的案子就是他起得头,长了一张大眼睛娃娃脸,笑起来还有个酒窝,猜不出究竟多少年纪,连唐九自己也不说,只说是几个人里年纪最小的,这才行九。 也没人当真去打探他到底是什么年纪,卫善没好奇问过,秦昭也不知道确实,大家都叫他小唐,就把他越叫越小,袁含之同他喝了两杯酒,也跟着叫他小唐。 唐九先是吹起晋王剿匪多么英勇,果然把袁含之给唬住了,他是见过袁含之的,在清江的大营里,虽不曾近身说过话,也有些怕他认出自己来,谁知袁含之很好骗,眯着眼儿仔细看他的眉目,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 接下来的话就好说许多,知道他敬佩秦昭,把突袭流匪保百姓平安的事吹得天花乱坠,袁含之本就书生意气,一听刘刺史竟然不管,还伤了王府亲卫,气得拍了桌子:“鱼肉百姓。” 唐九打听消息最爱同袁含之这种人打交道了,小儿口里还有三两句胡话,问一个算不得真,可这样的书呆子,一问一个准儿。 两人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功夫,小唐就把袁含之喝得迷迷糊糊的,袁含之这些日子可算遭过罪,随身的包袱在船上被偷了,无钱付渡资,船家讨不着钱,袁含之便把玉佩卖了。 这一路上,头上束发的玉簪,腰上悬的玉佩,全部典当一空,到龙门山的路走了一半,实在无力为继了,摸摸身上余下一点钱,来投奔秦昭。 唐九听他大倒苦水,一同狠骂,袁含之说了半日,倒没可惜那包袱里这许多年攒下的钱,只是可惜那半本诗集,那可是孤本,价值千金。 唐九拍了胸脯:“这书找得回来,似这样的偷儿要销赃,能卖一点是一点,让书铺掌柜一掌眼,卖上几文钱,掌柜的转手就能要出高价。” 袁含之吃得迷迷糊糊的,听了又叹:“到底还有它一条活路,没烧了当灶灰。” 沉香几个听了咬着袖子笑,小福子学话学得极像,一屋子人都拿这个当笑话听,卫善也轻笑两声:“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跑得这么远?” 小福子便道:“袁公子是逃婚出来的。” 卫善一下瞪大眼了,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才还在笑这个呆子,这个呆子却办出这么惊人的事来,能和袁家结亲的,必是世家功勋之后,袁慕之娶了谢家女,谢家沾上那样的事,必会寄厚望在袁含之的身上,他竟然逃婚了。 “他逃了哪一家的婚事?”卫善急问,京中人家数一数没结亲也没几个人了,总不会是杨宝丽,杨宝盈还指望着妹妹能嫁到曾家去呢。 小福子也觉得难以相信,可明明白白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唐九听见了,他也听见了,还替他们斟酒布菜:“是成国公家的女儿。” 成国公魏宽就只有一个女儿,魏人秀。 卫善扶着榻沿直起了身:“当真?你听清楚了?” 小福子点头如捣蒜:“奴才听得真真的,唐典司也听见了,让我先来禀报公主。”都知道卫善与魏人秀交好,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赶紧告诉卫善。 卫善大奇:“他逃了魏家的婚事,还能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跑到这儿来?”杨思齐当年多和魏人秀说两句话,就被魏人骄折断了胳膊,袁含之竟一路好端端一根头发都没少的跑到晋地来了:“让小唐再使使力气,问得明白些。” 小福子苦了脸:“才刚问到这儿,袁公子就醉倒了。” 约定 唐九也没想到一壶淡酒就把袁含之给放到了, 他嘴里还没咂吧出个味儿来, 因着养伤口里淡了一个月, 厨房倒是天天给他炖鱼汤, 喝得人打嗝都是鱼腥味儿, 王府里野猫都到他院子里来, 等着窗口扔的鱼骨头吃, 眼见桌上还有大半的菜没吃,把那金银肘子一只全吃完了,这才抹了嘴儿把袁含之扶到床上去。 再多的也打听不着了, 总归等他睡醒了再说,唐九支着腿打晃,没一会儿小福子就跑回来:“王妃问唐典司的伤好了没有, 若是好了, 替她办件事。” 唐九闲得骨头都钝了,牙里咬着长牙签, 剔着牙缝里的肉碎, 抻着手拉拉筋, 冲着小福子扬扬下巴:“说罢。” 卫善让唐九去查一查潘家的动向, 潘家如此殷勤, 跟京城里的异动可有关系,唐九领命而去, 歇了大半个月,好容易得个差事, 卯足了劲头, 换了身打扮,到城东市去了。 走的时候还吩咐了小福子,看牢袁含之,小福子同袁含之的交道打过许多回,知道这位公子每日里除了诗论文连马都少骑,也不难侍候,点头应下。 小唐才刚出门,转了两圈又转回来了,进门便说要见卫善,这会儿天色将晚,卫善一日劳累,正觉得力,可唐九求见,必是有事,叫他进来。 唐九隔着纱帘,屋里只留下沉香,他进门便道:“出了王府有人盯哨。”晋王府建了有二百余年了,当年选的地方幽静,此时也避不开热闹,这一条街是清静的,出了这条街立时就是街市。 唐九步子才迈出去,便被人盯住了,他素来机敏,两步一走就觉着有人盯他的哨,往摊贩跟前的箩筐边一蹲,挑了几样鲜果,买了一捧樱挑,拿小荷叶托在手里,慢慢悠悠溜达回来。 “已经让人盯住了,早上还没有,莫不是跟着人来的。”两个坐在小摊前,一人面前一碗汤,一碗胡辣汤一碗酸汤,一口进嘴就呛了出来,身边还摆着包袱,唐九眼睛一扫,又收回目光。 卫善听得分明,林先生有上官娘子跟着,一路又是王府亲卫护送回来,若有人跟着便是这些护卫不发现,上官娘子这样跑江湖的也必能知道,这么说就只有袁含之了。 怪不得他能千里迢迢从京城到晋地来,原来是身边跟着人,袁含之是个呆子,这两个人也不知道看没看见林先生。 既然一路都有人跟着他,又没把他给抓回去,那袁家难道也不想和魏家结亲?卫善浑无头绪,总不能再写第四封信寄给秦昭,让唐九先盯着。 他们在晋州虽拿下了军权,却还未收服全部的卫所,刘刺史在其中总有几个得用的人,下一步秦昭就是换掉晋州城的城防官,只还未动作。 “你可得小心,不要露了形迹,免得叫刘刺史知道了。” 唐九笑嘻嘻应了,他一笑更显得年小,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若不是听声音已经长成了,还真就当他是少年人:“王妃放心罢,这差事我可不是头一回办了。” 这两个人进了晋州城总要打尖住店,只要落脚就能查得到底细,哪一家客栈都要登记姓名籍贯,就算是造假,那也有迹可寻。 谁知这二人大大方方不怕人看,见袁含之久不出来,自去找地方落脚,话也说得大声,跟跑堂的说明白是来送人的,送到了地方就回去,还打听是船快还是车快,仿佛故意叫王府的人听见。 这二人还真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一大早就离了客店,一路出了晋州城,唐九眼看着他们走远,这才回来禀报。 袁含之被人跟了一路竟没半点觉察,卫善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小福子开了口:“袁公子打小读书用功,眼睛便不大好使,若不是熟悉的人,不走到面前他认不出来。” 怪不得被人跟了一路,他都无知无觉,这倒不像是跟踪,而是护送,知道他到了晋王府已经安全了,这才回去。 袁含之的这门亲事,是正元帝先提起来的,他一时兴起,要给魏宽的女儿作媒,魏人秀一直都未婚配,除开年纪尚小之外,魏夫人失子疯癫也是一样,人人都怕魏家这个夫人,发起疯来能拿着大刀砍人,眉头了个抚孤院的孩子,这病也依旧没好透。 魏人秀本就习武,寻常人家的儿子哪里经得住魏家人的拳头,从小下到,就是长媳贺氏,听说也会武艺,想跟魏家结亲的,魏宽挑剔着看不上,不想同魏家结亲的,他连眉毛也不会抬一抬。 正元帝忽然出声:“袁相胡相都有儿子,成国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嫁给谁都是相宜的。”话里的意思竟是让许魏宽挑选女婿。 这朵花落到袁含之的头上,他确是见过魏人秀,长什么样全不知道,女儿家的宴饮,衣裳本就穿得相似,这许多人坐在一处,袁含之连自己的妹妹都认不清楚,更别说是旁的小娘子了。 卫善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袁家不想结这亲,可他这么跑出来就是打了魏家的脸,两家翻脸逆了正元帝的意,跑到旁的地方去还罢了,偏偏跑到晋王府来。还有阿秀,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怎么嫁人。 卫善越想越怒,领着人去了兰院,外院的人瞧见王妃来了,赶紧躬身低头,她还没走进兰院,就听见里头读书声,他自个儿跑了便罢,凭白坏了阿秀的名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原来以为是袁相指使,如今看来是他自己的意思,卫善气得面上飞红,进门便紧紧盯住袁含之:“袁二公子好快活,跑到晋地来,就没想过京城里闹得什么样?” 袁含之的牛皮立时被戳破,一张脸涨得通红,知道自己跑了确有些不气概,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可答应了魏人秀的,梗着脖子不能说。 吱吱唔唔了半日,说不出一句所以然来,卫善冷哼一声:“你耍公子脾气跑走了事,阿秀在京城得怎么受人耻笑,袁相公子逃婚,她往后还怎么出门!” 沉香扶着卫善的胳膊,口里不住劝她,可又知道这顿火气不发出来不成,本来公主就觉得亏欠了魏家姑娘的,袁含之跑进晋王府,倒似是晋王府庇护了他,消息传回京城去,魏姑娘听了岂非更伤心。 袁含之才轻省了一日,被卫善劈头盖脸一通骂,看她叉了腰,脸上如何他看不出来,满腔的怒意倒能感觉得出,张了几回口:“我……我跟她……” 卫善越想越怒,杨思齐那家伙看她两眼,她就能气得吃不下饭,是个极负自尊的姑娘,面薄得很,袁含之一逃氏,她还不知如何受人编排。 袁含之把口咬得死紧,怎么也不肯说实话,他跟魏人秀见过一面,两人在慈恩寺中见过一面,袁含之那会儿已经知道正元帝有意要袁家跟魏家结亲。 父亲回来独坐书房之中,半日都没说话,大哥更是叹了许多回,对他摇头,袁含之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也知道些事,在翰林修了两卷书,只当自己已经懂得朝中变幻了,去问大哥是因何叹息,袁慕之看着他,摇一摇头。 那一日是陪着大哥大嫂去寺中点灯,大嫂是为了给她父亲点灯,谢元浮的名字写上一众名牌上,也只能换一声叹息。 魏人秀陪着嫂嫂贺氏到慈恩寺来,她替她哥哥魏人杰点灯,贺氏替贺家满门灯点,每逢初一十五,就要过来,诚心添上些酥合香油,对着幽冥中的亲人诉一诉离情。 两人对面碰见,魏人秀还当他已经看见自己了,对面走过来,不能避身而去,两人连八字都换过了,就差下定礼,这门婚事是不成也要成的。 等他走到面前,唤他一声,这才看见他惊慌的模样,魏人秀本来腼腆,连喊都喊不出口,看他这样子竟是全没瞧见她。 袁含之这才知道对面过去的小娘子是自己将要定亲的妻子,整个脸涨得通红,魏人秀一时说不出话来,远看着他一付青竹似的高洁模样,谁知道他竟不认人,是没瞧见自己才敢走过来的。 两人隔开几步,相对无言,贺氏谢氏都在殿中点灯,魏人秀把心一横:“我并不想嫁人,我并不想嫁给袁公子。” 袁含之怔住了,面上红色渐褪,呆怔怔一站,又是那付青竹也似的模样,魏人秀道:“父亲在家烦恼多时,想必袁家也是一样。” 魏人秀不愿意,魏宽不愿意,自己亲爹和亲大哥都不愿意,袁含之回去想到后半夜,突然就明白过来,收拾两件衣裳,就这么一路行到渡头,趁了早船出港口,一路到了晋地。 卫善听见那吱吱唔唔的三个字,眉毛都要竖起来:“你跟她……怎么了?” 袁含之紧咬牙关,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满面慨然:“我绝不能说!” 军户 秦昭觑了个空从永宁县快马回来, 永宁比乐平路途还更远些, 他连日不歇, 满身风尘, 一进王府门上便报给卫善, 秦昭心里着急要见她, 却一身都是尘土汗水, 吩咐小福子抬水,先去了书房。 算一算两人已经有十来日不曾见过面了,卫善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子了, 肚里的孩子慢慢长大,竟也会闹脾气撒娇,好言好语的对着肚子说话, 它便动的缓些轻些。 将要六月, 天气越来越热,卫善的胃口才刚涨了些, 又被热意给催没了, 一碰红肉便觉得上火气, 典膳便日日换着法儿的送些洁净小菜素汤上来, 小荷叶小莲蓬汤, 拌的银苗菜,烧菱角, 每日都进一碗枣子粥。 到午间才有一口玫瑰蜜卤汁儿喝,里头搁上三四个冰珠儿, 肚里的孩子吃口随了爹娘, 两个都爱吃甜的,这个孩子也爱吃甜的,卫善只要喝点儿玫瑰蜜卤调的水,它在肚子里头便很高兴,若有一日晚上些,就闷闷的不弹,夜里对着肚子唠叨,它竟听得懂,缓缓的动弹一下。 卫善的肚子好像只圆水盂,这孩子就是肚里的一条小金鲤,慢慢悠悠的甩着尾巴,她一门心思想着要把这事儿告诉给秦昭知道,等他回来,让他把手掌放在肚子上。 一听说他回来便要出去迎,沉香却报说王爷去了书房,先洗漱过后,再进院里来看她,卫善却管不得这许多,急巴巴出去。 “公主且等等罢,外间日头这样毒,走一圈儿着了暑气,不如就等着王爷进来。”沉香苦劝不住,只得使个眼色,七八个丫头跟着,她替卫善撑起蓝绸伞,落琼几个拿着扇子,一行人往书房去。 书房里有一间净室,是知道卫善怀孕之后,特意预备的,秦昭每每回来,便在屋里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去见她。 秦昭人才刚泡进水里,就听见门边响动,轻笑一声回头,就见卫善罩了一件浅绿撒花的外衫,里头一件薄纱的抹胸,头发全挽起来,脖子里什么也不挂,走了这一程,面上微红,被屋里水气一熏,朦朦胧胧不见,冲她摇一摇头:“这么一来一回的,热着怎么办,你最受不得热了。” 除了卫善写信给他,秦昭还吩咐肖管事写信来,袁含之投奔的事儿,他立时接着了信,这些日子,袁含之在兰院里干了什么,他都知道。 永宁卫的事的一时丢不开手,才刚办起来不能立时就回来,看见信上说连日暑热,王妃不思饮食,人都清减了些,手上的事稍安稳些,立时赶了回来。 秦昭淋浴,外人不能进来,卫善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乌溜溜盯着他看,手里拿了一把象牙小扇,不住扇着风。 秦昭人不在王府,卫善干的那些威风事儿却一件都没落下,全听肖管事王长史两个禀报了,看着信便不由自主笑起来,善儿只要有人给鼓劲,这睦事都不在话下。 一是常家商队顺利出了晋地,二是潘家几回在卫善的面前都没能讨着好。 余下正在观望的,便知道潘家这可是倒了霉,急巴巴的要送女儿,这下可摸了老虎屁股,谁不知道晋王妃是只胭脂虎,见过的都说她相貌极美,人却是极威严的。 秦昭知道自己的头上戴了顶怕老婆的帽子,却不急着摘了,撩起水泼到身上,短巾在胳臂前胸擦拭,卫善越是看越是眼热心热,搁下小扇,走到水桶边:“我给你擦擦背捏捏肩罢。” 一面说一面拿手指头去戳他的背,看着水珠滑下去,浴桶里毛绒绒的一丛,手指头才刚一碰,秦昭就叹息一声,越是离得远,越是思念,原来在清江时,也没有这会儿更想她。 握了她的手在掌间摩挲,巾子沉到浴桶里,卫善的指节细细的,走的时候替她染的红指甲已经有些褪色了,想着那天夜里被这么一双手握住,抬眼看着她,把她的手缓缓往水里按。 卫善听见他一叹,从耳朵一直痒到手指头,知道他想要什么,面上又红,又想着他急赶回来,只能呆一天,就又要往永宁去,低声道:“这么深我够不着。” 水房里只能听见水声,小福子沉香在外头候着,半天也没等到里头叫人,好容易让人进了,满地都是水,连卫善身上也溅得些,看她微微出汗,面上红晕更盛,替两人上一盏玫瑰蜜汁。 卫善才刚喝了一口,肚里的孩子就动起来,她捧着水晶碗不敢动,怕把汤翻在身上,又怕惊了肚里的孩子,才刚那样它都不动,一口蜜汤下肚,立时动了。 冲秦昭不住使眼色,秦昭立时伸手过来,指尖碰着,觉得手掌心被缓缓刮过,他一时怔住,眼睛盯着卫善的脸,就见她喜气盈盈的在看自己的手:“酸儿辣女,可它却爱吃甜的,这算什么?” 白天姑姑也说不明白,这本来便不准,爱吃酸生女儿的也多,晋地人人都喝酸汤,可也不是个个都生儿子。 秦昭从后头搂住她,两只手搭在她腹上,只盼着肚子里这个能再动一下,却偏偏没动静了,卫善告诉他:“它一天里就动几回,这个点儿不该喝甜汤的。” 两人挨在一处,自有许多话说,譬如永宁卫所的事儿办得顺不顺,设边军军户,兵部那些人同不同意,奏折是送上去了,迟迟都没有回音,秦昭虽然已经着手在办这件事,可上头没有旨意,总是踩着线,拿自己的钱养兵,正戳中了正元帝怕他拥兵自重的心思。 “真是天下掉下来个袁含之。”卫善笑眯眯伸出手:“护送他的两个人是魏家人。”魏宽在兵部可是一言九鼎,当初秦昭在清江屯田,是有秦显作保,这样的主意一出口,正元帝都赞一声好。 虽是古已有之,却代代改制,到了大夏屯田法早已经被废,秦昭从和林文镜的信里想到了这个办法,年年征粮不如自己种粮。 “你怎么知道是魏家人?” “若是袁家人,见公子受难还不鞍前马后,既是魏家人,就只看着他不饿死不受伤就成,狼狈便狼狈些,他才到王府,那两个扭头就走,若是袁家的下人怎么也得守着,万一他来了又离开呢?”卫善一条条的说给秦昭听,最要紧的一件,是她写信给了魏人秀。 袁含之那话说得不明不白,几个丫头听了都当魏人秀和袁含之两个有些什么,卫善知道跟这个呆子也扯不明白了,遇家国大事便慷慨激昂,遇儿女□□又含含混混,虽知道他后来那样坚忍不拔,可眼前也依旧想啐他一脸唾沫星子,这话若是被别人听见,魏人秀还怎么作人。 改编军制这样的大事,魏宽也不会因为这么点小把柄就点头答应,卫善特意送了信给魏人秀,送了她一对儿金环,又送了魏家那个小儿子一套小弓箭。 余下谁也没得着什么,偏偏他得了,魏宽若是当真养着贺明达的儿子,就不能不多思量思量,这是于国有用的大事,耽于猜忌,岂不可惜。 魏宽从来一心为着大业,若不然上辈子也不会轮到贺明达出头的,卫善这才敢送信去,秦昭上呈兵部的奏折,兵部原来在议,魏宽本就觉得此事可行,在清江建屯田之初就已经想到了要往边关推广,只是秦昭又走在最前面。 正元帝的态度不明,魏宽把曾经说过的话,又说上一回,正元帝思量再三,点头应下,再有两日,旨意就该到了。 先是军户,接着是开胡汉商市,养活一批马贩子,从边关贩来战马,胡人的马身长脚力长,也更能负重,大业起兵之初一直都未有良驹,还是打赢了李从仪,收缴上来的战马里有胡马,李从仪那一批马便是从胡人的手里买来的。 把关口守住,让胡人拿马来换盐和布,潘家见机倒是快,见一知二,知道生意做不长了,求到秦昭的面前来,也不管边关百姓是死是活,本来就是两边越乱,潘家的东西才越值钱,秦昭抚着卫善的背:“倒也不必事事回绝,潘家要是肯老老实实的做生意便罢了,若是还想把生意做到突厥的牙帐里,那刀也不是白磨的。” 说完了吻了卫善一下:“我在外头,知道你在家里事事妥当,就安心得多。”可夜里还是想,土城城楼上一站,满面都是风沙,军户越是多,练兵越是严,就离他那个泛舟湖上的愿望更近也似乎更远。 卫善心里却无比的安定,手里握着越来越多的东西,害怕就离得她越来越远,重回丹凤宫的那一天,她发着抖的害怕,连灯火都不敢看,再不曾想过,还有今天。 秦昭磨着她的耳朵叫她的名字,卫善哼哼着答应,两只胳膊环住她的脖子,眉目间春意未消,两人一挨得近了,秦昭便移唇过来,含着她一双软唇吸吮。 才刚分明已经纾解过一回,这么搂着就又想起来,手伸进她衣裳里揉搓,上下夹击,正吻得难分难解,抱着她要往书房内室的榻上去,卫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 偏偏此时外头响起了袁含之的:“逸之,你可回来了,我苦等你半月,赶紧摆席,咱们吃酒。”声音越来越近:“这回说好了,你甚时候走,我也跟你去边关。” 弄鬼(捉) 秦昭在家留了两日, 光是这两天里上门的人就有无数, 整个王府前院又一次热闹起来, 门前车马一直排巷子口去, 门房没有一刻歇下的, 拜帖一匣子一匣子的往书房里送。 想要求见秦昭的人就等在马车里, 防着里头叫请, 就能立时进门去,一日都不知道要费去多少柴伙烧水煮茶。 这便是拿到正元帝旨意的好处了,这些人两只眼孔都能感觉到风往哪边吹, 秦昭上了奏折改边关军制,正元帝没多久就下了旨意,可见圣眷正隆, 这些人便比秦昭刚来的时候还更殷勤。 这些人走秦昭的门路走不通, 便加紧着巴结起了卫善来,秦昭只停留两日就又去了永宁县, 边陲小县有许多荒废田地, 有些自大夏便已经荒着无人耕种, 要收拾出这些田地便已经不易, 还要外迁军户, 把收拾好的田地分给军户,让他们耕种 土地也不可能一年里便肥沃起来, 要论收成总得是两年之的事了,这其中收拾田地征的民夫, 耕种田地的要用的农具种子, 还未有收成之前,这些军户也要吃粮住屋,这可是一大批的钱,依赖不上永宁县地方的财政,便得拿刘刺史开刀。 朝中是该要拨发款项的,兵部点头,户部却未点头,这算帐怎么算都紧了些,春耕刚过,还不是国库最充裕的时候,又要防着旱灾涝灾,秦昭的奏折六司廷议,户部只能给出一部分来。 秦昭在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朝中能帮补便帮补,不能就从晋地的支出里用,刘刺史怎么也没这个胆子压下秦昭的奏折,可这份奏折送上去,朝里只要答应了,出血的就是他。 都说晋王有能为,刘刺史吃了一个下马威,还当就此两人能平平安安互不相干,这奏折一送上,廷议过后,户部便报了个数出来。 秦昭早就已经想好了,不论户部给个什么数字,他都点头答应,余下的就拿出旨意来问刘刺史讨要,开口就先要了百万贯,要清荒田,要建军屋,还得养活这批人没钱可不成。 刘刺史这下可算是看出秦昭的厉害来,先接手军权,跟着再改编军制,看着全无干系,眼睛盯住的还是晋地的财政粮食,偏偏每一步都是理所当然的。 刘刺史在家里捂心口,朝里的旨意也下来了,户部的崔尚书说可行,刘刺史便不能说不行,他还想着釜底抽薪,身边的幕僚道:“晋王来了晋地不过三月。” 百日还未过,他们便步步后退,自秦昭来了,他就没顺当过,连年的上交的钱粮虽不少,可其中也不是不能做手脚,譬如各地的粮库自大夏以来一直都有存粮济灾的旧习,这些米粮用不上的就都折卖了去,折卖都已经算是好的,还有拿陈米充新米当军粮俸禄的。 陈米一个价,新米又是一个价,他不敢在粮库存粮数目上做手脚,但里头的东西还是敢动一动的,不有拿小米充白米,数量重量一样,库里放的什么,难道晋王来了还要一间间开仓给查验不成。 如今知道晋王是个狠角色,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拨动盘算上的哪颗珠,拨动哪颗刘刺史都头疼,仿佛挨了一记铁弹子,幕僚看他心焦,替他出主意:“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束手看着。” 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既然晋王打这个主意,便想法子让他改编军户不成,有钱有地有什么用?哪有人肯去边关当军户。 刘刺史一听,腆着肚皮问:“你有法子?” 幕僚道:“大人治下,乡民俱安,不过是缴些赋税征些徭役,古往今来都在征,如今的日子难道不比前朝好过?也没哪一年说征不出来了,大人只要说去岁有灾,今岁减征粮食,百姓有活路,怎么也不会去当军户。” 刘刺史算帐极快,心里算盘一打,亏是亏了些,今年那以陈充新的事儿便不能干了,可总比摸出百万贯来养军户要好,这还是头一年的,第二年又是百万贯,这些个军户且不知道得用不得用,若是守不住攻势,损屋毁田,百万贯可就打了水漂。 打听着秦昭要在几个穷困县中征召民夫,他还直摸胡子,一想就明白过来,这些人征走了,便回不来了,着人传出一波风声去,就在这几个县中放话,说征的不是民夫,说是去清荒田的,只要人去了就得留下来当兵了。 先一波去的,再有些日子就要把老婆孩子都一起领过去,不独自己当兵,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当兵,朝廷的旨意都下来了,一日给个二三十个铜板,就要落军籍!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拿二三十个铜板就要落入军籍,何人能肯,本还想趁着农闲时节去打个短工,倒成了个要命的活计。 四邻八舍一传十,十传百,等到秦昭拿到了地,又支出了头一笔钱,征招民夫的幡挑出去,竟无人来应,打着锣在乡间绕着喊上几回,也依旧无人来。 秦昭说好一旬日回来一次,过了一旬还未归来,信倒是不曾断过,卫善便让小福子跑一趟,带些干净的衣裳,再带些干粮肉脯腊鸡腊鸭,这些东西能放得更久些。 “你去了永宁,可知道要做什么?”卫善一问。 小福子打了个激灵:“奴才就是王妃的眼睛,王妃的耳朵,王妃的嘴,看见的听见的都回来禀报王妃,王妃要说的都传达给王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火气跟着肚子一起大,除了见秦昭时还有往日的温柔模样,伸手收拾起人来半点顾忌也没有,小福子眼看着王妃手段越来越辣,听她一问,赶紧缩了脖子。 谁知道小福子回来便把消息传到了卫善的耳朵里,卫善扶着肚子站起来,一叠声的叫来了唐九:“你去打听打听,是谁在背后给王爷使绊子。”心里差不多有数,叫唐九去查实。 她俏脸一沉,两道眉毛挑起,唐九赶紧应了声,想也想得到是谁,建军户这事儿谁受损最多,就是谁的主意。 唐九才来了晋地没多少,张嘴就是一口晋地话,外头走一圈,谁也没拿他当外乡人看,学舌的功夫是个个不及他,这些话平日里王府里可听不着,书场茶楼里晃一圈,回来便禀报卫善。 把外头能打听着的都说给卫善听,刘刺史的浑名叫作油耗子,刘刺史惯会搜刮,上面打点的妥妥当当的,底下便玩这些把戏,苍蝇再小也是肉,他连条苍蝇腿儿都不放过,只要是能挤出来的油,通通都得喝进自己肚皮里。 这只喝饱了油的耗子,怎么还肯把油吐出来,卫善知道是他干的,唐九还特意跑了一趟清平县平乐县几个最先征召的地方,这流言是如何起来的,又是如何散播出去的,通通问来报给卫善。 秦昭自也在设法,可这本来也不全是谣言,若是这些民夫到了地方,看见建起来的屋子,清完的园子田地,一年里总有四五个月要轮兵役的,若是当了兵,不过就是换个地方种地,加起来的战事也还是那四五个月。 从此便可免去一半的赋税,也不必再征徭役,年年还吃军饷,看见了好处,自然而然就肯了,可如今这些人还没能看见好处,就已经被刘刺史传出去风声给唬着了。 守边关,那是什么地方,十去九不回,村里还有这许多老人,个个都能说一说北狄突厥那些人是如何凶悍的,说起来仿佛他们都生吃人肉。 卫善听说这些,知道流言越是耸动便越是传得广,就算心里不信的,只要家里人信了,也必得拖着不许去当征夫。 卫善想了半日,刘刺史这法子还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谣言越传越凶,相信的人就越来越多,只凭一张嘴就把人给哄住了,只要乡民不肯,秦昭征不到人,边军落军户的事便做不成了。 无人清理田地,赶不上农闲的时候建房盖屋,又误了下半年的耕种,事情无法推进,卫善眼见如此,去找林先生拿主意:“可有什么法子,把流言平去。” 林先生摇一摇头:“没有法子。” 乡人愚钝,无人亲去永宁县看一看,张嘴便信了别人说的,刘刺史此时再减轻赋税,这些人就更不肯走了,只要家乡还能过活,谁也不肯远离故土。 卫善怔住了:“这可怎么办。” 耗子 农闲的时候村间地头聚满了人, 拿了茶缸子, 或蹲或坐, 商量着年末的时候家家凑些钱, 好请个歌戏班子来, 在村里搭起草台, 热闹个两日。 去岁遭了雪灾, 地里秧苗只活了一半,本来人人心焦,怎么算秋日里要交的粮都凑不出来, 打的粮食大半全要缴上去,再留下第二年的稻种,一个冬天又要如何过活。 正发愁的时候, 便有流言传开, 说是刘大人体恤百姓,今年的粮食比去年缴的减去三成。一成都已经是虎口夺食, 三成倒能过一个丰年了。 本来人人都不信, 等越传越真, 村中人托了亲戚一层一层去问, 百姓不信那贴在村口大树下的黄白纸, 拐着弯儿问到七亲八眷那儿,从县里的皂役口里问来了准信儿, 确是少收三年。 十来个人都问一个穿短衫的老头:“你女婿当真这样说?” 老头子见人不信,嘴里啧啧:“怎么不是, 我女婿可是跟着县太爷进出的, 一听说就赶紧来告诉我。”伸出三根手指头,指缝又黑又黄,脸上却笑意:“三成呢。” 余下的便围拢了笑起来,又想着今岁可总算能吃上猪肉过年了,整个村里杀一只,在大锅里炖得稀烂,有什么放什么,人人能满满吃上一碗,那就是个丰年了。 二三十个人围着村口这棵老树扯闲篇,听见叮叮当当声响不住,远远看见个货郞摇着鼓进了村,是个年轻漂亮的后生,一笑起来脸上还有个梨涡,有了年纪的妇人一看着他便欢喜,同他搭话:“后生姓甚?头一回走咱们村?” 年年这时节都有货郎挑着担子进村里来换收旧物件,这一个可算是来得早了,倒是原来没见过的生面孔,担子上针线布头绒花手绢都有,还有一罐头饴糖,这鼓声一响,村里的孩子就飞奔回去,把家里不用的东西都拿来换糖吃。 货郎笑眯眯的,一看就是个好性儿,果然有娃娃拿不堪用的东西跟他换,他刮刮那孩子的鼻子,东西收下,拿竹签子挑了一小角饴糖搁在娃娃手里:“去问问你娘有甚不要的,再来换大角的糖吃。” 换完了才转过身来施礼:“姓唐。”说着搓搓手,脸上有点可怜相:“头一回走,才刚置办的家当,要是有家里不要的,我都收,常来常往嘛。” 换了几件布丁旧衣鸡毛罐头的功夫,村里几个妇人便把他多少年纪,从哪儿来的,家里有没有婚配,全都摸明白了。 “你这个相貌口齿,怎么当货郎,该进城里去,怎么也能当个学徒不是。”七嘴八舌,没一会儿连年轻姑娘也转了过来,拿自己做的荷包绢子跟货郎换彩线,不住去看他抖出来的几件粗布花衣。 “当学徒挨板子,我姐夫当兵去了,姐姐拿钱给我置的担子,这一串走完了我就去永宁看姐姐。”唐货郎依旧笑眯眯的,问起来才十五六,跟着姐姐姐夫过活,姐夫有力气,姐姐又贤惠,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打眼看过去就讨人喜欢。 一听去永宁,那就是落了军户,比原来围他还围得紧,唐货郎手嘴都不停,一换给小娃挑糖一面拿着秤,手势生得很,可嘴甜人好看,家家都愿意拿些旧东西来折给他。 “我姐夫原来是去做工的,在码头扛包也是做工,一天累死累活赚点钱,又没房又没田,比你们不如。”这话倒说在乡里人心坎上,城里屋子好些吃的多些,赶集的时候也眼热,可没田没屋,到底不易活。 “后来永宁招人,我姐夫就去了,盖了大屋,又清了荒田,当兵的人人都能分着,姐姐姐夫一合计,就想投军,去了五十来个人,做完工能留下的只有十来个,得是能干有力气的,赶着人少,我姐夫进去就是十夫长。”唐九抖开巾子抹把脸,满面骄傲。 原来可不是这么听说的,只说去了就要留下当兵,越传越骇人,一听货郎说的,个个不信,货郎也不恼,指指自己的担子,一付行头都是新的:“还发安家费,我倒想投军呢,人家不要我。” 这后生看着确是生得细皮嫩肉,城里养大的,比乡间地头上瞎跑的孩子不同,又细问他得了多少钱子,一天给多少钱,吃得如何,屋子和田果然都是白给的不成。 听说农户不要,得留在乡中耕田,农户流失这一片田地的收成就少了,得是像唐货郎家里这样,本就无田的才能去。 村子里难得见着个能说会道的外乡人,人越聚越多,不论问什么,这货郎张嘴就能答,收了一担子的旧东西,绒花手绢都换空了,十几个大姑娘就挨在边上看他。 唐九假扮货郎走村,效果确是有的,有那胆儿大的,当真动心,一样是耕田,种别人的不如种自己的,难道那头不雇佣工人不成。 可大多数人抵不住刘刺史那交缴三成谷子的实惠,林先生点了一条路,州中监狱里抓着的那些犯人,秦昭捉着的那二十来个流匪,本来就一多半都是平民,要说大恶,实称不上,可既是匪类,又不能亲易放过,就把这些犯人押到永宁,譬如徭役,做得好了,就能免轻罪责。 这些犯人带着刑具,五人为一队,五人中有一个逃跑,便五人同罪,这个法子一出,解了燃眉之急,让犯人服劳役本就是自古有的,潘家的采石场里就用着这样的犯人,一天就管两顿饭食,比用个工人省钱得多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犯人到了地眼看见屋子盖起来,田地也越清理越多,军营里当兵的,要说身家多清白的也没有多少,容纳这些人也不是难事。边军人手不够,这些人中罪责轻的,完工之后便留在军里服役。 刘刺史偷鸡不成,可秦昭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他,这一回放过了他,就会有下一次,他在晋地要办的事还多得很。 刘刺史那个幕僚,在夜里无声无息的死了,第二日刘刺史久等他不来,还想着要等他拿主意,如今这事儿一过,白白少收这么多的米粮,边军已经挨过最缺劳力的时候,眼看着军屋可都盖起来了。 下人去催幕僚起身,拍了半日门都没人应,一把推开,屋里全是烧炭的味道,七月的天儿,门窗紧闭,打开了屋门才知道不对,那幕僚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人都已经僵了。 哪有人七月天里烧炭,刘刺史拿帕子掩了口来看,唬得脸色煞白,胡子一抖一抖的,府中这许多卫兵,幕僚的院子虽在外头,可这一圈都有兵丁巡视,人竟悄没声的死了。 刘刺史正自心惊,还道这事并没露形迹,却越想越怕,越怕越抖,被下人扶住,连叫了两声老爷,刘刺史这才稳住了心神。 接着下人便是一声轻叫,把刘刺史肚子上的肉都吓得抖了一抖,乍着胆子要骂,就见下人指着房梁打颤,刘刺史一抬头,就见屋里梁上悬了一只水老鼠。 头朝下脚上朝,青砖地上湿了一小圈儿,刘刺史着人把这老鼠从房梁上解下来,这才发现这只老鼠不是滴水,是在滴油,它是被油给浸死的。 刘刺史脚下一滑,被下人给扶了出去,他浑名既叫油耗子,便是贪婪至极,又胆小至极,哪里想得到晋王甚也没说,直接杀人。 抚着心口半天都没缓过神来,下人还来问:“那尸身……” “埋了埋了。”刘刺史连连摆手,那幕僚的尸首一口薄棺抬出刺史府,刘刺史因着心慌,给了厚厚的葬仪。 他倒是想闹,可他又没这个胆子,左思右想还是不敢,夜里都睡不着觉,也不往小妾那儿去了,天天都跟刘夫人呆在一个屋里,门口派了侍卫把守。 刘夫人也唬白了脸儿,这算是个什么死法,人都能摸进府来,封住屋子烧炭,那要是下毒落水落马,也都是寻常,自己吓自己,连着几夜都睡不着,眼睛底下一片青灰。 刘刺史府中死了个幕僚的事,外头并不知道,只知道刘刺史称病,几日都没去府衙办事,刘家上上下下把这件事压得死死的。 刘夫人接连推了几回宴饮,可总有推不掉的时候,七月七是晋王妃的生辰,晋王特意从永宁县赶回来给她庆生,那一天是怎么也不能不赴宴的。 刘夫人哪里敢,这会儿再看卫善,仿佛看着催命罗刹,在她面前一声儿不出,那些富户自打听知道卫善七月七的生辰,便说要办一个盛大的七夕乞巧结,让整个晋城张灯结彩,城楼上挂起紫幛彩缎,放烟火来给卫善贺寿。 几个夫人凑在一处陪着卫善摸花牌,她这会儿已经五个月的身子,懒洋洋不愿意动弹,冰的东西倒是能吃了,专让人做了冰酪,落琼一勺子一勺子喂到她嘴边,她手里摸着花牌,面前一堆金戒指金簪子,手气旺得很,一家吃三家。 曹夫人打出一张,抬眼看看刘夫人,知道她一向最好打花牌,今日却安安静静一声不出,倒有些古怪。卫善又赢了两只金戒指,觉着没意思,把牌一推,侧脸问道:“刘夫人怎么今儿一句话也没说过?” 刘夫人身子一动,堆起笑来:“这两日我们老爷身子不适,夜里又要茶又要水,折腾得我几夜不曾好睡,这才精神不济。” 卫善一面把赢来的东西都推出去,她们赌这些只是为了玩儿,从来也没有收东西的,听见刘夫人这么说,轻笑了一声:“刺史大人必是为了百姓心忧,我可听说外头都夸赞刘大人呢,虽是为了百姓,也不能不顾身子,沉香去取一枝山参来,给刺史大人补补身子。” 免去三成谷子的事,确是让刘刺史的官声好了起来,底下人可不会问是为了什么少交粮食,只知道自个儿日子好过,刘刺史明里暗里搜刮这许多年,谁也不会因着这一桩事就赞他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好官,夸却还是要夸的。 刘夫人手上一抖,怎么也不敢受,汗珠都沁了出来:“不敢不敢,怎么敢当。” 卫善是当真不知道刘家幕僚身死的事,秦昭派王七去办,办完了不许让王妃知道,她待人走了,伸手摸一摸脸,让沉香拿镜子来,也知道自己的脾气越来越盛,照了一会儿问道:“我果然凶相了不成?她怎么这样怕我?” 沉香轻笑一声:“公主这是有威仪,怎么能说是凶相了。” 扬名 不论是威仪还是凶相, 卫善的名声在晋地无人不知, 她越是有别于那些吃斋念佛, 无事便要捐香油开善堂的诰命夫人们, 晋地的豪富之家就越是想叩开晋王府的大门, 能在晋王妃的宴席有一度之地, 说出去便越有面子。 卫善生辰将至, 七月初京城的赏赐就送到了晋王府,卫善一看送来的贺礼,不必看信便知道姑姑的日子十分好过, 除了各样金银首饰彩缎织锦之外,各色花样的玉带十二条,白玉花瓶一对, 宝石盆景一对, 金银的食器酒器若干,象牙小屏六扇, 还有些象牙小棋, 水晶杯子, 零零总总写了一长串。 寻常事物让沉香几个收点, 大件的东西便要卫善亲自看过, 这几件东西一抬进来,卫善便认出其中一株三尺来高的珊瑚树原来是赵太后的, 她笃信佛教,首饰多是佛家七宝打造的, 库里有十好几株珊瑚, 正元帝只要见好的,便往赵太后宫中送去。 这一株珊瑚色泽深红,枝干挺秀,虽不是最高的,可不论颜色形状都是上品,赵太后是个风性子,得了这样的东西,总要把人都叫去显摆,宫妃都夸过一回,她再把东西收起来,可她只爱最高最大的,这一株当作那二三等的东西,随手就塞进了库房里。 赵太后除了修佛寺之外,再没对谁大方过,除了当年秦显娶太子妃时候出过一回血,赵太后觉着是出血了,别人看来,她不过是洒了点水,库里这许多好东西藏着,赏给孙媳妇却只有一对如意,皇后宫妃还不能越过她的规格给赏赐。 赵太后走的时候,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她的东西也指定留给谁,如今姑姑能取出来赏人,就是正元帝已经把赵太后的东西南都交给了皇后。 卫善看珊瑚倒不稀奇,稀奇的是正元帝肯把处置权交由姑姑,预备着办生辰宴的时候把这株珊瑚搬出来,让诰命夫人们赏玩,也有显摆的意思在,朝中有人撑腰,叫这些人还是老老实实配合办事的好。 她哪里知道刘夫人已经吓坏了,刘刺史自从看了那只油浸耗子,在家里整夜睡不着觉,连荤腥都不敢碰,成日里吃素食,肚子都小了一圈,出门恨不得带上十七八个护卫。 卫善听说刘刺史乖乖把钱送了过去,再有些日子,荒田就能全部清出来,吴三升了将军,天天分批练练兵盖屋,还有袁含之,他旁的不会,写诗却是得心应手。 小福子跑了两回,回回见着袁含之,他都在城楼上,要么看着远处黄沙摇扇子,要么就听着兵丁操练的声音摇头晃脑,随手带着笔,兴致一来就要作诗。 跑进永宁县,抬头只要看看土城墙,一见那从头包到脚黄衣裳读书人,必定就是袁含之了,为甚是黄衣,原来倒是白的,在那城上站半天,白的也变黄的了。 卫善一听就乐了,对小福子道:“下回你再去,把他的诗作都要些来,就说是我觉得他诗写得好,要过来看看。” 袁相儿子的诗作,打出名头去总能叫得响,何况袁含之确是有诗才,能有一首两首传扬天下,秦昭的名声就能传得更远了,当年袁礼贤可不就是这么做的。 卫善越想越觉得有理,小福子当真跑了去要,袁含之却不肯给了,他涨红了一张脸,说话都结巴起来:“王妃要看我写的诗?”接着便觉得得意之作句句都能挑出毛病来,这个用典不对,那一处用字不考究,原来张口就能得二句的,如今一整日一句诗都想不出来。 小福子没了法子,一边是王妃交待的,一边又是个拿不出诗作的呆子,小福子识得几个字,看着满篇都是诗,却没东西去交差。 秦昭见他常往袁含之屋子里跑,便把他叫过来,问明白是卫善想要看袁含之的诗作,好半晌都没说话,小福子连头都不敢抬,谁也不知道王妃打的是什么主意。 袁含之是总算把诗拿出来了,他自觉是自己诗作中的精品,原在清江的时候写了这许多,都没在这边陲小县里写的好。 总共挑了五首出来,三首是写永宁的,二首是写清江大营的,小福子抱着这五张纸送到卫善的手里,卫善挑出来一看,果然写得好。 袁含之自己挑剔出来的精品,有气象有文辞,可这几首里有三首是写境的,只有两首提到秦昭建军,把这两首挑出来,让小福子去看看袁含之可有新作。 永宁县文人少,能写诗又写得好的,就只有一个袁含之,要不然卫善也不至于盯着他一头肥羊剪羊毛,小福子再去时,秦昭把他叫进屋中,问他王妃这一向如何。 小福子实话实话,王妃这些日子正找人要茶楼书场里念袁含之的诗,袁含之诗写得很不错,传扬得很广,州学之中都有人流传,把永宁的景色写得有种孤直的美感,学生们都三五成群,要趁着假过来永宁看一看。 秦昭一听,明白过来,不由失笑,原来善儿打了这个主意,自己一心扑在练兵上,倒没想到这上头,抬起手来咳嗽一声,这才对小福子道:“去罢,也别逼得太急,袁二眼睛都熬红了。”一面说一面把自己那一卷塞进了袖子里。 袁含之有才情又有举人功名,还是袁相的儿子,传两日,他的身价便水涨船高,还有人往永宁县去跟袁含之求诗作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接着卫善便想把这些收拢来的诗印个册子,像林先生写《大业英雄志》那样,由文人的嘴把秦昭的美名传出去,古来名将贤臣都有人写诗称颂,轮到秦昭自然也行。 卫善一露出这个意思,自有聪明会看风向的人替她宣扬,原来夸赞袁相公子的诗作是假,借他的口传扬晋王的名声是真。 卫善也不在意被人看破,刘刺史这样的人都能钻典籍的空子去拍正元帝的马屁,歌功颂德的文章袁礼贤也不是没写过,她办的还更巧妙些。 一本诗集百来首诗,除了袁含之的,还有晋地各位长子的,谁不想还未科举之前就名扬天下,人人写诗,个个作文。 一百首里总有九十首是写景写情喻事喻理的,余下十首,才是颂扬晋王的,有这十首也已经足够了,卫善把叫人雕版印送,自己出钱,一印就是千余本,跟着商队船队,和四下游历的文人传诵出去。 这些个年轻才子的才名传出晋地,远播天下,秦昭的美名也夹在字里行间一同流传,只要这些诗写得足够好,一句一行都能成诵。 林先生听说卫善了这个主意,一听便笑:“你倒不像爹。”当年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可卫敬禹并无称帝的野心,他想到此处,突然抬头对着卫善的方向,虽看不见她,却久久出神,难道她有意让秦昭争天下? 投不进一丝光影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卫善的意思,还是秦昭自己的意思。 卫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是椿龄才刚寄来的,来的比生辰礼要晚一些,里面果然写了袁相公子逃婚,袁魏两家联手把这件丑闻给压下去,袁礼贤从来不登人门的,这回竟登门去给魏家道歉。 两家就住在街上,却从无交际,袁礼贤亲自上门,魏宽当然不能不给面子,两人又有正元帝在其中调节,虽对袁礼贤很不满意,可结亲又不是结仇,既然如此,两家的婚事也就不能成了。 袁魏两家以后如何不知,秦昱却是乐见这两家不和的,无奈杨宝盈的兄长名声实在太差,议来议去,只讨着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作妻,便是谢家这样已经败落的世家,都不肯跟杨家结亲。 曾文涉到底让儿子娶了杨宝丽为妻,两家一结亲家,从此就算捆在了一起,曾文涉也是觉出秦昱不似以往那样看重他,要他投诚,可他还有三个儿子,讨一个姓杨的进来,到底还是从夫的。 除开这些事,椿龄还写了一桩事来,正元帝近来身子越来越强健,下旨意要秋日围猎,接着又把承吉从东宫正殿,抱到紫宸殿东偏殿里,自己亲自带着孙子。 长孙 承吉两岁半, 自他能走能动, 奉恩伯夫人便让女儿常把承吉抱去甘露殿, 在正元帝和卫皇后的面前多露露脸:“老人家本就是隔辈亲, 这个又是长孙, 孩子差一岁就是差了天地, 那一个可还不会走路说话呢。” 人心都是偏的, 不趁着此时把爷爷的心牢牢霸住,后头那个就是会说会动,再聪明伶俐那也已经差在根上了, 甄夫人说的,太子妃很肯听,可她又有些迟疑:“可是弟妹说, 外头把咱们家捧得这么高, 此时更该守礼才是。” 甄夫人叹息一声,知道女儿在宫里好容易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却依旧点点她的额头:“她那儿的良娣怀了身子, 一天要在皇后娘娘面前嚷嚷几回?当真生下儿子来, 你看她会不会抱着孩子见天儿往甘露殿跑?你也别再说些什么宫里和外头不一样, 这些个道理, 从来都一样。” 看女儿还迟疑,把心一横:“哪有什么礼是不许爷爷宠爱孙子的, 你哥哥才刚升了官儿,这就是皇帝看重咱们。”怀里就只有这么个宝贝, 还不赶紧往甘露殿多走动:“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埋怨你婆婆不向着你?那可是婆婆,退一步她也是后娘,后娘难当,何况……那一位又是那么个性子。” 最末一句说的是太子,女儿当了太子妃,甄家倒是在乡里风光过一阵,盖屋子得官封,可却比如今要差得多,倒是太子走了,一家人的日子才好过起来,心里也心疼女儿在深宫里,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外头人的日子怎么能跟她的比。 甄家才刚搬进京城时确是根基还薄,这可两年里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甄家了,送田地的有,投上门来当奴仆的也有,排场一摆开,太子妃的哥哥身上又有了官职,来往的俱是些四五品的官儿,个个都奉承着甄家,等皇长孙年纪大了,正元帝流露出的喜爱愈多,登甄家门的官员品阶也就越来越高了。 甄夫人通身上下,也再看不出田舍间富家太太的模样了,头上是诰命夫人才能戴的珍珠冠,鬓边簪着八宝艳晶簪,身上是织金四季花卉的通袖,见的官夫人一多,说话也渐渐有了模样。 她和女儿还不同,太子妃在宫里,走得亲近的就只有齐王妃,甄夫人能见的人更多,听说的话自然也更多,知道外头还有一心立齐王为太子的,真的这么办了,自己的女儿可往哪里挪,一力劝她,太子妃便时常抱着孩子去甘露殿。 几回下来,正元帝果然爱重这个孙子,承吉胎里带弱,生得并不壮实,精神却很足,正元帝抱他在怀里,还跟卫敬容感叹,这个孩子份量太轻了些,得给他好好补一补。 承吉身子虽弱,学话倒快,太子妃身边的嬷嬷很会教他吉祥话,也就是见天的在他耳朵边唠叨,他自然就学会了,似这样大的孩子,耳不闻恶声,就怕他依样画葫芦,要是从嘴里崩出来两句,这些人个个都要挨罚。 皇家的孩子从来都是这么教的,前朝宫里流传下来一套规矩,从皇子皇女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刚刚能听得懂话时,就已经教导起来,虽在正元帝手里废去了诸多规矩,教着说吉祥话这套却原原本本留了下来。 东宫里上下一心,把承吉教得很是讨人喜欢,正元帝听孙子说奉承话,可比听儿子妃子们奉承他要快活得多了。 小孩儿都会看脸色,以为他不懂的,他事事都懂,回回讨了正元帝的开心,一屋子的人便喜气洋洋的看着他,等回去娘和宫人嬷嬷们也都要夸奖他,皇爷爷还会给他赏赐,玉佩弓箭小马驹,有些他喜欢,有些他不喜欢,都在要拱手谢恩。 甄家有了这样的体面,在京中水涨船高,回回进宫气派都更不同,太子妃底气越来越足,对杨宝盈也不似原来那样言听计从了。 承吉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和爷爷十分亲近了,到了两岁半时,正元帝便道要把承吉带在自己身边教养,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说看见太子的儿子,仿佛看见了太子小的时候。 他一直遗憾原来征战天下,无暇去享受天伦,此时有了年纪,反而想多听听儿孙的欢笑声,把承吉挪到自己身边来,就当作是纷繁政事之中的一点宽慰。 承吉哪里懂得这些,他已经被教导得习惯了,正元帝抱着他问:“跟皇爷爷一并住在紫宸殿如何?”承吉手里抱着玉连环,笑眯眯的点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冲着正元帝眯成了一条缝。 这许多孩子,没有一个有他这样的体面,被正元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从此承吉的身份便又不同。正是甘露殿的家宴上,太子妃一听,心口怦怦直跳。 她眼巴巴的看着儿子,知道此时应当谢恩,这是母亲嫂嫂进宫来时,不住说的话,要让承吉更得皇帝的喜爱,可这个孩子自她抱回来,就一直养在身边,从来也没离开过她。 她嚅嚅道:“承吉还小呢,夜里还要闹觉,怎么能让父皇哄他呢。”一面说话,一面去看杨宝盈的脸,心里惶惶然,想有人替她说上两句话,能把承吉留在身边。 可谁也没有替她说话,她又去看卫敬容,就看见卫敬容拉了正元帝的手,两人目光一碰,心里无限怀念的神色:“咱们也确是到了这个年纪,该看看孙子长成,可你也不要太过劳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子妃心里发颤,仿佛第二天便见不着承吉,东宫里的女人们,一半儿都信了佛,吃长斋点灯念佛抄经书,正殿里有了承吉,才有些欢声,要是承吉一走,难道她要跟那些人一样,绣观音像念长生经。 离了她身边,承吉怎么吃怎么睡,那些个宫人太监可能好好侍候他?牙关一咬,眼圈先红了,跟着便听见卫敬容又道:“他到底年纪还小呢,一时离了娘,也总有些不惯,不如隔几日抱到紫宸殿中歇一夜,等他大了,再给他开蒙。” 这话说到了正元帝的心坎上,两岁半该是要识字读书了,皇家的孩子早慧些有好处,想着又看了一眼一直抱着孩子默不作声的姜碧微,承佑一岁半了,他和承吉是反着来的,这会儿还不会说话,可身子壮实好动,他虽不会说,已经识得字了。 正元帝看过承佑一眼,就又收回目光来,这个孩子不会说,却站在甘露殿边,卫敬容挂了字画的地方站了许久,手指头伸出来,点点“正身谨心”那四个字中那个心字,转头便去找他母亲,示意他认识那个心字。 正元帝瞧在眼里,两个孙子他自然都看重,都是儿子的骨血,隔得越是久,就越是能想起他的好来,好似一眨眼就能看见这两个孙子长成了,个个都像显儿的模样。 承吉大些,承佑还小,自己这一向身子渐渐好起来,若能把两个孙子教养大,也是一桩圆满的好事,只抱一个承吉,是承吉年长些,已经会说话,等承佑再大些,就也一并抱到紫宸殿来。 卫敬容都已经说了话,正元帝看起来也不是一时起意,他说出来的话,就没有收回的,秦昱和杨宝盈两个满面都是笑意,特别是秦昱,看着承吉的眼神万般安慰,而杨宝盈还拉了太子妃的手:“嫂嫂别担心,孩子嘛,住上两日也就惯了。” 承吉终究还是挪到了紫宸殿,小儿哪里知道什么分别,他还当是皇爷爷带他玩,王公公抱了他,他笑呵呵的去摸王公公的脸,得意洋洋的告诉正元帝他的新发现,宫里就只有皇爷爷一个长胡子。 太子妃哭了一夜,怎么也舍不得儿子,嬷嬷们苦劝她:“这是好事儿,往后小殿下的前程就更好了。”这事儿才传出去,甄夫人便急急递了牌子进宫来,太子妃知道母亲是要来劝她,她不想听那些话,把这事儿拖一拖。 王忠来挪东西的时候,太子妃说个不住:“承吉早上起来脾气大些,大监担待着些,夜里若是寻不着人,也要哭闹,若是吵着陛下,大监哄一哄他。” 王忠弯了腰不住点头,满面都是笑意:“太子妃放心罢,陛下疼爱小殿下且不及,哪里还会烦他,老奴是看着小殿下出生的,有甚事只管交给老奴就是。” 他确是在东宫里等着承吉出生的,玉璋都是他亲自送去的,太子妃收了泪,摸了厚厚的红封出来,塞到王忠的手里:“王公公受累,多着人往东宫跑两回,承吉挑嘴,膳房那儿我也已经吩咐过了,写了食单子,让宫人嬷嬷带着。” 王忠抱了承吉,承吉已经扁了嘴儿,看见母亲哭,自己也要哭,素鹃一看,赶紧扯一扯太子妃的袖子,太子妃摸摸儿子的脸:“你去和皇爷爷玩,可别惹着他烦心。” 这个承吉是会的,而且做得很好,点头应承了,王忠便哄他:“陛下在紫宸殿里摆了小马,小殿下要不要玩?” 承吉乐起来,知道那儿有糖吃有木马玩,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一下,太子妃倚着殿门,眼看着孩子出了东宫门,拿帕子捂住脸,扶素鹃的手,心中酸涩难当,素鹃看看心悦殿:“娘娘,这是殿下的福气,别个还没有这样的福分呢。” 太子妃听了,往心悦殿看了一眼,见那殿里还是一片青白纱,也拿这个安慰自个,心里这才能好过些,承吉去了紫宸殿,从此就无人能越过他去了。 反复 皇长孙搬进紫宸殿, 在朝中又掀起波浪来, 从宫中到朝中被这波浪拍湿了衣裳的有许多, 可这浪再大, 这会儿也还涌不到晋地来。 晋州城中正在预备着要过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 今岁的七夕比往年还更热闹几分, 晋王妃的生日就在这一天, 城中四处都张彩灯结彩楼,城中商家富户都打着给卫善送生辰礼的名头给晋王府送礼。 卫善从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的生辰会比袁胡两位宰相的生日还更热闹, 袁胡二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每天谢师和生辰的这两日,当了官的、不当官的, 都要写信送礼, 离得近些的还要登门拜会,给老师祝寿。 如今卫善的生辰也是一样, 还未七月就有人不住送礼过来, 吃喝玩乐什么东西都有, 聂家送了几抬礼, 沉香从里头翻出一盒子金铃铛来, 她倒是知道,可宫里也有许多年没挂过了, 拎出来一根金链子上十七八只铃铛,用来挂在大片花木上, 防着鸟雀毁坏了花枝花叶。 肖管事刚从外头买了一批月季玫瑰来, 株株粗壮,红黄粉样样都有,一朵朵开得碗口大,是专为着卫善的生辰买来的,摆在王府各处,成片供人观赏,光是这些花就费去万贯钱。 花才刚搬进园子,聂家就送了这么几盒子护花金铃铛来,好让王府院中的月季玫瑰株上都能挂起来,既给花添色,也显得富贵气象,倒像是早就打听好了肖管事要买花,特意预备的。 沉香咋了舌头,聂家可从来没上门求过什么,不进王府的门且还罢了,连曹夫人韦夫人那儿都没走过,却回回都送这么厚的礼来。 卫善倒问过曹夫人一回,聂家是船帮,当家的是个女子,上一任船帮舵主的女儿聂三娘,只要河不冻,就连年都在船上过,卫善虽没见过这位聂三娘,光听事迹倒是跟常夫人差不多,比常夫人还更狠些,未嫁女儿做生意,总是要比寡妇更艰难些。 聂三娘还跟着船队在水上漂,人不到王妃来献殷勤,礼便送得更勤快,驼帮马帮船帮三家,常夫人是孤注一掷,潘家是全无头绪,聂三娘的礼送得既精致又讨巧,倒让卫善有了一点好奇心。 这回生辰潘家倒是摸进了王府的门,潘二爷总算找到了送礼的法门,把秦昭在永宁盖屋建军事工程的木材石料都包圆了,钱自然是要收的,只把利收的薄些。 潘家货源最多,供货最大,来回一趟送了百来根木条,都是已经加工好的,到了地方又有人帮着盖屋,这回算是见识过了秦昭的手段,绝口不提要把女儿送进王府的话了。 还想把草场献给卫善,说是给王妃的生辰礼,让王妃秋日里好去围猎,卫善这回收下了,秦昭要开胡汉商市,潘家跟胡人通商几十年,要打开商路还得让潘家人打头阵。 潘家虽再没托韦夫人来说过情,却知道不论是晋王还是晋王妃都不好糊弄,只得先歇下心思,唐九打听出来,潘家一直在做走私马匹的生意。 通商出关都要记数,总一批矮脚马出去,一批高大马匹回来,马背上驼的是货,马也是货,想把这生意过了明路。 可私养马匹本就是重罪,同盐铁一样,是不许人私下里流通的,秦昭既要养骑兵就要养马匹,潘家这会儿倒不着急了,只要晋王有用得他们的时候,事情就有商量的余地。 秦昭七月初五的那天从永宁县回来了,跟在他后头的还有个拖油瓶袁含之,他一路上都茫然不知所措,在马上颠两下,望着眼前山林发怔,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靠着诗作名扬天下。 袁家兄弟两个,在京城结诗社,他们俩的诗原来是袁慕之写得更好些,袁含之总是排在哥哥后头。才情确是有的,可诗作中总是少一份气象。 不论用词再精,意境再悠远,也总还少些什么,不似宋濂,这么个一门心思爱替人写墓志铭的,写起诗来也不讲究用典,写得兴起时连平仄都好理会,偏偏是他的诗,常用有惊人之句。 袁含之自知比不上哥哥,更比不上宋濂,自他抛下科举去了一回清江大营,眼界豁然开阔,诗中意境更上一层楼,可他心里也明白,依旧比不上宋濂。 宋濂能这样得父亲的看重,被闻名天下的袁相视作这辈子教的最有灵气的一个学生,就只有四个字“淡泊名利”,一个人性情粗疏,写出来的诗便别有意象,这些是穷究词句所比不来的。 偏偏是他的诗作流传出去,还刊印成册,若是流到京城被父亲兄长看见,也不知道父亲会说些什么,袁含之想到此节,夹紧马腹上前:“逸之,我那诗,还是收回来的好。” 秦昭心急着要回去,日头又毒,道上尘土又大,还得宽慰一个呆子,笑一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晋地学风不盛,不比山东清河几处世家大族的子弟们扑在科考上,就当是鼓励州县学府的学子们也好。” 袁含之这下怔住了,父亲致力科举制的推广,以此来跟世族抗衡,他是赞同的,这么一想,虽还不好意思,到底好过了许多。 他这么轻易就被秦昭说服,秦昭跟着便一扬鞭子,自己先行一步,把一队人都留在后面,进府的时候门前巷口又排着数不清的车马,一见秦昭骑马回来,守在府门前的各府下人们,赶紧回去禀报主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数一数日子,两人又是半个月未曾见了,卫善穿了件薄纱衫儿卧在榻上,手里拿着牙扇,不住扇着扇子,手里捧了冰碗,沁得人掌心发凉,再贴一贴耳根,将要立秋了,天还这么热。 屋里全换了素色,连丫头们身上都换了青纱裙,窗上糊的纱,榻上的薄毯子,床帐地衣俱青色湖色的,卫善看在眼里才有些凉意,又忍不住道:“我肚里这个,必是火性子。” 卫善的脾气不算急的,秦昭更是能忍,仿佛一潭水,深不见底,投下石子也溅不起浪花来,怀了个孩子,人倒燥起来了。 白姑姑听见她说便笑:“公主可不能随口说,肚里的孩子都能听得着,一听见往后就更肯乖了。”白姑姑剥了葡萄,搁在冰碗里,取些凉气给卫善吃。 秦昭一身水气进屋来,卫善懒洋洋的不动弹,听见水晶帘儿相碰的声音,倒觉得有些清凉,仿佛冬天屋顶上落雪珠子的声音。 沉香几个赶紧退下去,白姑姑和结香一道,两人对望一眼,又都含了笑意,秦昭的屋里一直都没添过人,再有两月孩子就落地了。 卫善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人虽丰腴了许多,却肌肤莹润,面含桃色,比原来又多添了风致,这么懒洋洋的歪在榻上,看见秦昭只肯抬抬手指尖,上头染的红色都已经褪干净了,呢喃一声:“我热。” 秦昭伸手过去,他换了件月白衫子进屋来,挨着卫善坐,卫善把手掌伸到他袖子口里,这才叹喟一声,把这两天的事告诉秦昭:“陛下把承吉抱到紫宸殿去了,胡相那儿可有信来?” 秦昭摇一摇头:“胡成玉没信来,大监倒有信来,等到承佑大些,也是一并要挪进紫宸殿里的。”胡成玉为什么没信来,秦昭心里明白,这会儿正元帝的心思也已经瞒不过人了,他不似袁 礼贤那样,站定了立嫡就不再改换立场,当初给自己留后路,就是防着有今天。 “他倒见机快,”卫善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怪道都叫他笑面狐狸呢。”手上觉得凉了,人也跟着挨过去,粉桃花似的面颊贴在秦昭的胸膛,她肚子已经大了,这么凑过来,肚里的孩子就踢了她一脚。 卫善“呀”一声,拉过秦昭的手搭在自己肚子上,秦昭才刚要问,便觉得手掌心里贴上一只小脚丫子,卫善笑起来,人舒舒服服靠在秦昭怀里:“平日里可乖呢,怕是见着爹了,心里高兴。” 这一胎确是安安稳稳,连吐都没吐过,先是爱睡跟着又爱吃,最爱新鲜果菜,鱼虾蛤蜊,夏日里的雪藕片银苗菜吃得尤其多,白姑姑都说这孩子生下来必是干干净净雪白粉嫩的。 秦昭一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把才刚想着要说的话全给忘了,先是小脚丫子,跟着又是小拳头,隔着肚皮和他打招呼。 卫善听他半天都不说话不出声,侧脸看他,就见他怔怔坐着,从小到大,都没在秦昭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卫善看他这样出神,仰起脸来,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秦昭喉咙口发哑,竟说不出话来,隔得许久才吻她一下。 卫善伸着巴掌拍拍他,继续问道:“大监可还说了什么?”嘴上问着又哼一声:“胡成玉这个老狐狸,还不如袁青牛。” 秦昭特意写了一封信给袁礼贤,告诉他袁含之在晋地,不必忧心,袁礼贤没有回信,却把儿子的包袱送了过来,就此欠下秦昭一份人情。 卫善替袁含之扬名,是袁礼贤不曾想到的,诗书画要传名天下都得有人捧出来,他没想到捧起自己儿子的会是卫善。 袁礼贤一声要名声,到年老了,儿子被捧成俊杰一般的人物,心里这份受用说不出来,他和胡成玉两个,原来是胡成玉的关系同秦昭更近,如今形势反而微妙变化,却是卫善替袁含之出诗集的时候不曾想到的。 秦昭又吻她一下,觉得她每一步都踩得正好,怪道林先生会送那样的信来,问他可有意天下。 七夕 卫善生辰这一日的热闹堪比过年, 晋城才进了七月就已经悬灯结彩, 门楼茶馆铺子处处都闹烘烘的, 各家还要斗灯, 斗谁家的彩灯扎得显眼, 扎得最好的灯便能得着刘刺史的彩头, 虽不过是两坛子酒两匹夏布, 那也算是得了彩,讨个好意头。 刘刺史为了讨好卫善,把七夕只停一天的宵禁改成了三日, 各处增派人手,怕有听见三夜不宵禁便作奸犯科的,卫所里也调出一队人来, 防着小偷小摸的, 拍花子的,还有趁乱占妇人便宜的。 一入夜满城都是灯火, 家家门口都挂着福寿灯, 彩帛铺子前有织锦灯, 点心果子铺子外头有彩果灯, 水里漂着荷花灯, 铺子楼头挂了明月灯,到了正日子, 街口各种的书场戏台连日不停,比年节里还更热闹上几分。 常潘聂三家连着三日献戏, 聂家还是从南边请来的歌班, 唱的是吴语,倒是秦昭在清江时听过的,吴地多水多舟,采菱采莲都甚多,渔家女儿个个能开口唱上两句,藏在藕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郢城外的大小水巷子也有百来条,窄船通行其间,歌声便在这其中流传,渐渐有人拿这个歌调来编戏,唱的多是些江南情致,只这一班是江州一带来的,歌声还更甜些,倒把卫善给听住了。 常家潘家一个是请了京城的班子,一个请了本地的班子,京城的班子还罢了,本地风土人情卫善也算见识过,这唱腔听不习惯,反是吴地的歌班一出来,她瞧上两眼,不论扮相还是曲词儿都更了雅致些。 曹夫人坐在她身边,见她有兴致,轻声道:“说是这歌班里头都是女子,跑江湖不易,若不是聂家请是怎么也不肯离开家乡的。” 卫善一听便知道聂家人登过曹夫人的门了,怪道她头上两枝金荷叶托翡翠青蛙的对簪,一看就是南边式样,含笑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来,原来台上都是女子,描上戏妆这才男俊女俏。 几家连日献戏便是因着刘刺史送来的那一队儿乐工歌姬都被秦昭零零散散的赏了人,赏给手底下的武将,还有卫所里立了功的兵丁。 这些个歌舞姬,呆在王府里除了献艺之外,有瓦遮头有衣御寒,不论原来是怎么进来了,这几个月里都老老实实,王长史派人看得那么严实,刚来时这些女子还想着有一日能得王爷的青睐,从此不再干这营生,连月下来也都熄了这心思。 打小练舞,难免身上便有些旧伤,再有几年就是还能跳舞,也有更年轻晚鲜嫩的,能够嫁人都来给卫善磕头,卫善便给她们安排一份妆奁,嫁人过日子去。 台上那歌女一开口,卫善便是一怔,她听过这样的小调儿,在御花园的云台上,是杨云翘唱的,卫善一听便笑起来:“这曲调倒很别致,京城里还从未听过。” 曹夫人是问明白了才来的,立时说道:“说是南边才刚兴起的,原来也没有,倒是托了王妃的福,叫咱们都先享一享耳福。” “这调儿新鲜,该叫京城人都听一听。”江宁王牢牢守着吴地,这些便少有流传的,卫善这么说,余下的人就凑了趣儿,一地有一地的风俗,别的调子在本地传唱不开,多也是捧捧王妃的场,并不当真。 卫善却是真的这么打算的,把这一班歌女送进京城去,京里的富户也许多贪图新鲜的,玲珑坊里各色的女人都有,城中唯一能看波斯舞的地方就是玲珑坊中,这些小调儿沿街唱也成,在茶楼里头唱也成,只要调子传得广,总有一天会传到正元帝的耳朵里。 正出神间,这出戏已经唱完了,卫善不耐久坐,说了一声赏,沉香便吩咐了小厮僮儿捧着竹箩走到按歌台前,一把一把的撒铜钱到台上。 夜色一深,王府各处都挂起彩灯来,花炮棚里造的各色烟火齐飞上天,卫善撇下席间的客人,往王府最高处的凌宵楼上去。 她身子沉了,走动便慢,还没登楼,就听见秦昭的声音,他已经到了楼上,大开着楼阁四面的窗户,从这儿能看见晋州城处处腾起的烟花。 十丈菊、火梨花、线穿牡丹、金盘落月,城里四角都是烟火,在天边炸开,烟花蹿到天上,仿佛水帘映着碧星天,满眼都是光华,让卫善突然想去前两年在青州时秦昭给她放的一夜烟火来,含笑望他一眼:“二哥那一年,想没想过,和我一起看烟火?” 天上蹿出几匹闪光宝马,七八匹马一匹连着一匹奔腾,跟着又有小鬼闹城隍,金鲤吐莲花,烟火的光把卫善的脸映得红红白白,天下落珠似的下着花火,秦昭伸手握住她的手,知道她一直都以为是她先订下这门婚事的,秦昭轻笑一声,从后头抱着她,两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想过的。” 心里偷偷想过,不敢对人言,头一个发现的不是别人,是秦显,卫平没看出来,母亲也没看出来,是秦显先拍了他的肩膀说善儿嫁给谁都不如嫁给他。 此时想来,是偷偷在心里想过许多回了,太隐晦,连自己都不明白,稍稍一冒头又赶紧压下去,自己觉得自己配不起,已经有的够多,再想伸手揽月入怀那便是所求太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想到月亮当真入他怀中,肚里还怀了他的孩子,两人就在凌宵阁上呆了许久,到底下宴散了,车马从巷口出去,也还依偎在一起,隔日他就又要走了。 下回再见得是中秋,卫善想想便叹一口气,难得又噘起嘴撒娇,小福子和沉香几个都在阁上等着,抬头就能见到漫天的烟火,偶尔四下一静,便能听见楼阁上传下来的轻笑声。 两人分离时各有事忙,到相聚才有一刻安闲,便显得这相聚的时刻尤为珍贵了,卫善越是不说留恋他,想让他留下的话,秦昭就越是觉得愧疚。 可看着军户越来越多,秦昭又觉得心中安定,抚着她细绒绒的鬓边,和耳垂上挂的一对儿小葫芦,轻声道:“林先生写信来问我,问我如此作为,可是有意天下。” 秦昭幽暗的眼睛里映了一天一地的星火,远处街市灯火未熄,游人提着灯笼在街上走,那一点点灯,好像一只只蝼蚁,他还迷惑,到底手里要握着多少东西,才能保住王府,保住家。 卫善身子一怔,抬头去看他,此时才方回神,自己做的每一步,既可以说是在保全秦昭,也可以说是在积蓄力量,上辈子不知秦昭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可这辈子自己会不会就是推手。 草场马匹美名金钱,日益壮大的势力总有一天会让朝廷无法坐视,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卫善嚅嚅开口:“二哥想过吗?” 秦昭摇头,诚实地告诉她:“没有,从过去到此刻,我都没想过,善儿呢?想过吗?” 卫善答不上来,她知道是秦昭当了皇帝的,那是上辈子事,这辈子时移事易,早已经跟上辈子不同,可她伸手去做的这些,却依旧是因为心里知道他有一天能入主紫宸殿。 卫善抬起头,眼睛盯着星辰:“我不知道。”不是没想过,而是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 七夕的烟火亮了一整夜,两人没论出什么来,第二日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卫善让人把这那班吴地女人送进京城去,一路走一路唱,总有唱到京城的一天。 初步办完了在晋地要办的事,卫善便只等着孩子降生,忙的时候不觉得怀着身子难受,闲下来反而不舒服了,心头日日反复想着林先生的话,找来了叶姨,问她道:“林先生是什么意思?” 叶凝笑了:“他的意思从来只有一个,何不争天下。” 卫善一时答不上来,帝位上是正元帝,若是往后换成承吉且还罢了,若是换了秦昰呢? 叶凝一双眼眸望着她:“三五年间确不至于到那一步,可等到三五年后再想这些就已经晚了,这话他问过卫王,卫王不愿,结果如何?” 卫善心头一凛,此时决断,面前站着的就是秦昱承吉承佑,甚至还会有秦昰秦晏,所有正元帝的血脉,和所有可能登上大位的人,卫善轻轻摇头:“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叶凝看着她,轻描淡写:“总会到那一步的,会比你想的,更快。”一面说一面笑,自觉这天下大半的乌鸦嘴,怕都是先知先觉的人,说中了人不愿意想,不愿意信的事,这才被人不喜。 卫善迟迟没不能定夺,她其实比秦昭更能想像,因为曾经见过;可她也比秦昭更难决断,因为复得不易。 还没等卫善想明白,中秋节之前,北狄散部再攻永宁县,欲在草黄粮尽之前,抢上一波牛羊盐浪,才刚建立的永宁卫把首战便把北狄打退。 北狄散部不过百来人,只当耕田收粮的都是百姓,谁知个个能战,将近秋收,每到此时,总有外族来抢粮抢羊,甲衣兵刃就摆田地陇头,村中锣声一响,人人披甲抵御,反抢下马匹来。 这事便当作军户首战捷报送进了京城,正元帝立时嘉赏,又让各地边所都按永宁卫军户为榜样,建立军户,跟着又派下一位御史,前往永宁,督察军事。 御史 监察御史虽是八品的小官儿, 身上职责却不小, 分察百官, 巡按郡县, 纠视刑狱, 肃整朝仪都是监察御史的职责, 虽是八品小官却随尚书侍郎之后入朝。 凡有将帅战伐, 都由监察御史审其功赏,辨别真伪;屯田铸钱也都由监察御史来审功纠过;四时祭祀更由监察御史来省查礼服礼器,有不修不敬者便要弹劾;尚书省的会议, 百官燕会,都得监察御史在场。总而言之一句话,虽是八品的微末小官, 可从上到下就没有他不管的, 六部之中就没有他不能参的。 正元帝派个监察御史来,于礼法上还真的半点儿错处都没有, 晋王府里还没动静, 刘刺史却高兴坏了, 自从那个幕僚不明不白死在屋里, 梁上还挂了那么只油耗子, 就把刘刺史的胆儿吓破了一半,正元帝派来的人, 自然是替他说话的,好把他在晋地的苦楚上达天听。 卫善算着日子, 这御史这会儿来, 路上走一个月还算是快的,等到了晋地也已经九月底了,再呆上两月,等道上好走的时候离开晋地,也有三四个月的功夫能跟他磨,倒也不急了。 卫善又送了一批食物衣服到永宁县里,才打过胜仗,八月里又有中秋佳节,卫善便让人做了许多团圆饼送到永宁去。 甜的少,咸的多,一只团圆饼有干面饼子那么大,烘得薄些,咸的里头塞肉碎,甜的里头裹麻脂,成车成车的往永宁送去。 秦昭领军除非有战功,寻常便是年节里也不许饮酒,可既是中秋,又才打退了一波敌人,便抬出几坛子酒来,团圆饼全叠起来摆在营地正中,燃起篝火,炖猪烤羊,中秋这一天热闹了整整一夜。 秦昭没能回来,袁含之又在边关土城楼上望着月亮作了一首诗,他的诗名越传越广,千里之外的读书人都知道袁含之的名头。 秦昭赶不回来,卫善自个儿在庭院中摆上桂花果酒赏月,沉香几个做了杂果月饼,有印成兔子模样的,卫善一看便想起秦昭送给她的,搁在窗台上那一对儿雪兔子,把这个收了一盒送到永宁去。 还特意拎了一盒子送到竹院小屋去,林先生目不能视,可两人却依旧在小院里摆了小桌,满捧的桂花泡茶,茶叶极淡,桂花香味却极浓。 卫善立在小院门边,从漏花窗里看进去,院子里清清净净,身后是一片竹林,桌上插着两株桂花,林先生坐在竹椅上,脸仰起来,仿佛也在看月亮似的,叶凝手里握着个彩雕的兔子,正侧脸看着他。 卫善后退一步,这一盒月饼也不用送进去了,看人团圆,心里便有些难受,可想到二哥必也一样想她,就又好受起来,秋日里凉风一起,她身上便好受许多,干脆往庭院里去。 行到园中,在庭前折了枝细簇簇的朱砂桂,把花瓣摘下来,手里满满一把了,再塞在荷包里,丝绦打上同心结,送给秦昭。 如今虽才八月,边关已经想着要预备寒衣了。永宁县此时一半是边军,一半是军户,落了军户的也不一定都有家有口,成批的军衣还未送到,报上去有损护甲也没补发新的,秦昭写了信来,把刘刺史骂了个狗血淋头。 刘刺史捏着鼻子把这些东西都给拨发了,一听说御史要来,胆子也壮了,声气儿也大了,总有人来替他撑腰,这会儿便先忍气吞声,越发显得晋王气焰嚣张。 怎么也得把家中幕僚不明不白死了的事传到御史的耳朵里,狠狠告上一状,朝廷命官三品大员,家中人说死便死了,死得还这么蹊跷,非得大倒苦水,也是对正元帝示意,不是他没有能为,而是晋王手段太辣。 晋地几波人都憋着劲,晋王和晋王妃两个,该干什么依旧还干什么,潘家那个草场如今用来训练战马,卫善在晋地置下的头一份产业算作公用,接着便是田庄商铺。 肖管事原在京城就替秦昭打理产业,皇家还有皇庄,王府自然也有庄园,底下有献上田地的,连着佃农一并献上,还是在收成之前,白白把一年的收成送给卫善。 换作原来卫善必不敢收,如今收下,转眼便在晋州城里开设了六疾馆,抚孤济贫开善堂,拿富人的银钱来救济穷人。 卫善舍得钱捧袁含之的诗才,自然也舍得钱替自己传扬美名,还有一个多月御史便到晋地,要他从入晋地起,听到的都是好话。 头一桩是给进京赴考的举子官员们预备盘缠仪程,原来这些府州县中选出来的学子们都得自行预备盘缠,也有书院帮补,也有大户人家办善事资助,晋地一向赴考的人员不多,便是许多人家贫,办不出这么一份盘缠来。 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舟船打尖住店,处处要钱,就算学政司功发些钱也是远远不足。卫善干脆跟聂三娘要了两条船,把京城科举的这些个学子都安排上船,船上管食管水,送到京城就住进晋地会馆。 林先生听了便点头,递了一张条子来“服色同,其心同。”,卫善把这六个字看一回,嘴角一翘,既是晋地出去的,干脆就连衣裳也一并发了,人人都是青衣竹簪,穿在身上一看便知道是晋州人。 同船出去时还看不出分别到,五十来人一进京城,声势浩大,各地赴考的举子了望便知。听说大夏时便有吴地学子白衣渡舟入京城,如今也有晋城学子青衣入考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些人只要选官分往大业各县,或是直入中枢,总能记得晋王的好处,传诗名不如办实事,这些文人此时只有一张嘴一支笔,把卫善夸得好似观音菩萨降世,夸得刘刺史脸上发绿,花小钱办大事,他原来却不曾想到。 刘夫人还得到王府来赴宴会,听见曹夫人韦夫人变着法的奉称,面上撑着笑,还得在一边凑趣:“王妃可真是菩萨心肠。” 卫善笑盈盈看了她一眼:“说句不敬菩萨的话,塑金身捐香油倒不如补桥铺路。” 第二桩就是编排戏文,趁着农闲时节往个个村县里演戏说书,唐九扮过一回货郎,卫善这才知道大城小镇上还有官府发文颁布官府新令,小乡村中却单只靠着人传人,赶集的时候听两句闲话就当了真。 在这个地方传谣言,一传一个准,人人都深信不疑,流传的又久又深远,要想改换这些人的念头,着实不易,唐九走了乐平县几个村子,都未能如愿,一多半人依旧听信镇上来的消息,最后也还是用了林先生的办法。 既然在这上头吃了亏,那便不能一直都吃这个亏,排戏文这法子还是刘刺史教给卫善的,他那本《天圣菩萨下生经》传得这么广,不就是从佛寺书场传出去,贩夫走卒听上两句,赶集的人再听上两句,正元帝是菩萨化身这件事才叫人深信不疑。 连菩萨下生降世这样的事都有人信,那编两出戏,添两折书,叫人往村县中传唱就更不是难事了,得叫晋地境中的这八十五个县,都知道晋王的名声。 卫善出钱,常家牵头,着人编话本排新戏,这些个小戏班子都是现成的,一样是跑村县里讨生活,唱的次些也不要紧,要演得卖力气,转完一圈再来支余下的钱。 晋地的百姓便原来不关切晋王晋王妃,也经过这些大小事知道了晋王的名头,原来的日子不算难过,总有个“油老鼠”盯着,日日想的就是轧出些油来,填他的肚皮。 晋王一来,他可不就不敢再鱼肉百姓,连粮食都少收了三成,可见是上头有人管着,让他不敢再贪没了。刘刺史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传成这样,白白给秦昭又添一桩声名。 监察御史入晋地的时候,刘刺史派人去迎,九月秋高气爽,去迎人的官吏专捡农田繁茂处走,哪个县富些着意要带着监察御史去看一看。 慢慢腾腾才入晋地,灌了满耳朵刘刺史的好话,何一入村县便听见夜里打着锣去晒谷场看戏听书,监察御史一个县里听见也还罢了,走过各县里都能听着,连晋王妃年纪小时破的矫诏案子都编了进去。 监察御史算一算,秦昭到晋地不过半年,竟有此声望,倒叫人暗暗吃惊,再看向刘刺史派来的人时,那人还摸不清路数,自然不敢说这都是假的。 本来与将士同吃同睡镇守边关的事,就说不清真假,只得加紧赶路,心中诧异,各村镇都是如此,怎么反而在城中没有风声。 官吏请御史入晋州城,包御史反而拒了:“我来晋地是领圣命巡按郡县,已经走了一半,不如就去永宁,拜会晋王。” 官吏只得陪伴包御史往永宁县去,永宁牢牢握在晋王手里,这些日子时有战事却从无败绩,连忙传信给刘刺史,只怕得下些血本,给这位包御史灌些迷魂汤了。 谁知他们到了永宁,却未曾见着秦昭,吴将军接待御史,就见永宁卫中房舍俨然,鸡犬相闻,这些人既是兵丁又是农人,门前挂甲悬盾,正挑了谷子到晒谷场去碾米。 边市中有粮食有牲畜,商铺一间挨着一间,街上人声不绝,吴三先领御史看过一回,跟着才道:“昨夜晋城传信,王妃生产在即,王爷连夜回了晋城。” 生产 卫善从怀这一胎起, 就没吃过多少苦头, 都产妇人怀孕连胆汁都要吐出来, 卫善却连吐都不曾吐过, 肚里的孩子不折腾她, 沉香几个便夸肚里孩子是个会疼人的, 这么小就知道心疼娘。 白姑姑几个盯得紧, 膳食单子又列得细,虽也有她爱吃的几样东西孕中不能碰,到底比寻常妇人怀孕要好得多。 夏日里暑热, 她心里一燥,玉白的面上还生出点点红疹来,又不敢吃寒凉的东西压下去, 还是初晴把院子里长的薄荷摘了一捧来, 洗干净贴在脸上,屋子里再多搁上一个冰盆儿。 床上挂了冰纱帘儿, 铺上象牙席, 换过瓷枕头, 夜里睡着就觉得热, 等到暑气一散, 卫善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天气一凉,她便每日都到园子里走动一回, 往含冰阁里坐一坐,看小丫头们拿竹篓摘阁前的桂花, 摘下来的桂花洗过晾晒, 再用来泡茶制香,搓出来的香丸子或是拿丝线串了,或是装在荷包袋里,随身戴着,能香一整月。 等进了九月,眼看就要重阳节,王府里的九花山子早就搭了起来,支了竹棚木架,一层层摆上菊花,白鹤卧雪、玉楼春晓、沉香贯珠、玉堂金马,各样名种早早摆了出来,王府里处随都有花看,卫善有了兴致,便取竹剪,剪下花来,分送给各位诰命夫人。 潘家送了百来条锦鲤,金尾红尾银尾的一处放在池中,卫善倚着栏杆喂一回鱼,一日的散步才算完了,她月份渐深,却腿脚有力,除了原来爱好骑马,跟日日走动也有关系。 白姑姑还称奇:“到底公主身子强健。”皇后是还拿她当小儿看待,生下来胎里不足,好容易养到大,这才怕她身子娇脆,卫善这几里跑马射箭,又跟着上官娘子学一套拳脚,功夫自然不及青霜,可强身却是够足够了。 九月九日重阳节,也是永寿寺的开塔日,寺中的弥佗塔只有重阳和元日才开一回,八面塔上每一面窗中都置一金身佛,白日楼头便能看见塔中佛光空明,到了夜间每一佛前再置一灯火,显得佛塔金光万丈。 每年此时都是盛会,原来是刘刺史领头进香,正元帝好佛,上行下效,举国各地都是如此,如今永寿寺却来请卫善,想请晋王妃头一个登塔,刘刺史都排在后头,更别说是这些诰命夫人们。 卫善倒是想去,秦昭除了战事之外,每有祭祀总要会回城,夏至祭方丘、孟冬祭神州,朝日、夕月祭社稷,京城中每天节岁祭祀什么,地方上也是一样,只礼仪比京城皇帝祭祀简薄些。 似登塔这样事,便是卫善出面,秦昭官方,卫善民间,两边都不落,若不是民间声望极高,永寿寺也不会想着来请卫善先登塔,反把刘刺史排在后头。 可这回算着日子不方便动弹,卫善便给永寿寺添了香火钱,方丈亲手写了一张福字,又摘下寺中百年老柿子树上摘下的霜柿,并一盒僧人自种的菊花当还礼。 永寿寺的菊花和柿子极有名头,柿子自不消说,这会儿结得树都是,枝上累累缀缀,因着树就在大殿前,还有个名头叫佛前果,能讨着一只吃都福气,菊花更有传言说泡水喝能去疾,年年重阳都有许多人排在永寿寺外,想喝一碗菊花水。 捐了万贯香油,还回来一盒柿子,一盒菊花,初晴捧了茶子道:“这些个和尚也太抠门了,连年给永寿寺的香油钱有这许多,就给一盒柿子呀。” 卫善听了便笑,她这些香油钱可不白花,永寿寺的方丈能在这么大个寺里当方丈,还是有些眼色的,外头才有晋王如何英雄的戏曲流传,永寿寺前那块讲经场立时就演了起来,庙会一传唱,就越传越广。 算着日子那位御史也该从京城到晋地来了,刘刺史必要派人去接,不论他走哪条道,总会碰上说书的唱戏的,整个晋地早已经搭起了台,锣鼓点儿一响,人人都是戏台上的角儿。 卫善还当肚里的孩子是个慢性子,慢腾腾怎么也得到十月中,可还没到九月底,肚子就坠了下来,这就是落了盆这几日里就要生产了。 她耐着性子等,还当要生了,预备着派人去给秦昭报信,不意这孩子又等了两日,这天才刚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喂过几尾红锦鲤,只觉得肚里一沉,虽从未生产过,却突然心里知道,这是要生了。 这会儿已是黄昏,出城报信到永宁县也是夜里了,卫善还想等一等,可肖管事是接了令的,要是敢瞒着秦昭不报上去,他可得遭殃,一听说里头发动了,赶紧派人去禀报秦昭。 沉香替卫善洗澡擦身,白姑姑看着便叹:“这会儿洗了,一出汗也依旧要湿的,可别折腾这些费力气的事儿,不如攒着劲把孩子生下来。” 沉香还是听卫善的,天儿虽凉了,可作月子不能洗身,想想总有些不舒服,洗得干干净净的,躺在产床上,肚子还没疼的时候,白姑姑就先端了汤食来:“公主能多用些就多用些。” 卫善吃了半碗,不敢喝汤,怕要起身更衣,白姑姑便笑:“这会儿喝下去什么都不要紧,发作起来都是汗,有汗淌总比没汗淌要强。” 沉香取了一双乌森银头筷子出来,等着王爷回来把这筷子埋进地下,取个快生的意头,哪着又取出早就预备好的玉璋玉瓦,王爷吩咐的,生了什么都是宝贝,小弓箭和彩织锦一同搁着。 卫善看她来来回回的跑,还有心思打趣:“你倒比我还忙些。”她躺着没事儿干,疼的又不利害,还想看看书,耳朵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声音,想等秦昭回来。 秦昭接着信报已经是宵禁的时候了,永宁县对外对内都守得很严,来人递上王府的腰牌,守门的兵丁也没放行,把这腰牌送到秦昭手里,秦昭算着日子就快到了,一看见牌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出了门,吩咐吴三坐镇,主管一切事务,自己快马回了晋城。 一路用王爷的金印开道,来的人得了肖管事的吩咐,事无巨细全报给秦昭,几时几刻发动的,府中医女医官稳婆都在,连乳母都已经预备了几个,事事都安排妥当了。 秦昭依旧使力急奔,胯下乌骓也知道主人心意,回去晋城的这条路它早已经跑熟了,老马识途黑夜里也不曾迷失道路。 再有两三日便是十月初一,月亮将满,映着满地的清辉,秦昭马蹄过处,山林间偶有鸟雀惊起,一路疾驶,到第二日天色大亮,乌骓马才停下来,在溪边饱饮溪水,秦昭从马上解下粮袋来,里头的干饼子是喂吃的,自己半日未有水米进肚。 这会儿只觉得满心焦急,拍着乌骓的脖子,从袋里掏出饴糖来喂给它吃,这马喘息许久还未平复,秦昭连着拍它三下,它便知道又要赶路。 赶到晋城时,又是傍晚,秦昭急急奔进王府,乌骓便由马夫领下去喂水喂豆饼吃,秦昭哪里还顾得洗漱,人才到后院就听见屋子里传出来的叫声。 门边人拦着不许他进,秦昭哪里能肯,还是白姑姑听见外头喧闹出来拦住:“王爷满身风尘,不能进产房,王妃快要生了,孩子都能看见头了。” 秦昭战场杀人不知凡知,临阵对敌从未有过怯意,此时听见孩子已经能看见头,脚下竟然发虚,他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却见过母马生小马,善儿怎么能忍得住这个疼。 一步都挪不开,隔着窗子半天都没说出话来,还是沉香看人影告诉卫善:“公主快看,王爷回来了!”卫善哪还有力气看,她连听都听不真切,咬紧了牙关一口气不泄,力气全在孩子身上。 卫善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喝下去的水果然全淌成汗,知道再使使力气孩子就出来了,更不敢这会儿喊秦昭的名字,孩子一出来,就听见屋子里头连声的道喜,卫善还不知道究竟了儿子还是女儿,就睡了过去。 秦昭守着窗口,听见生了,就想进去看她,可一身风尘露水,依旧洗干净了再来,孩子已经裹在大红色的襁褓里,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被白姑姑抱在怀里,满面是笑的恭喜他:“生了个小郡主。” 秦昭根本没听进耳中,伸手把孩子接过来,看她生得细细白白,小眉毛和善儿的一模一样,伸手把孩子接过来,白姑姑还怕他不会抱,眼看着抱牢了这才撒开手。 卫善也已经从产室抬到床上,换了干净衣裳,连吃的喝的也都替她预备好了,只她还在睡,没有要醒的意思。 直到夜里她才醒了,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儿先看见纱帐上的仙鹤,眼皮一动就听见秦昭的声音,捧了蜜茶给她喝,卫善一气儿喝了一盏,她自己睡饱了,秦昭却是没睡足的模样,只觉得肚皮一空,这才想起自己生了孩子,急巴巴的问:“孩子呢?” 秦昭伸手摩挲她的鬓边:“乳母抱着吃奶去了,等吃饱了就送过来。” 卫善眨巴了眼儿:“是女儿还是儿子?叫什么名儿好?”两人通信时写了许许多多个名字,却怎么也没能定下来。 一句话把秦昭给问住了,他怔得一怔,急急出门去,看见门上悬的彩绸,这才进来告诉卫善:“是个女儿。” 卫善看着他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太初 院里院外都点着灯, 王府里有这样的喜事, 连夜把彩幛都设起来, 预备的红绸从门口一路挂进院里, 廊下隔开五步十步便点起一盏宫纱灯笼, 内院外院的丫头小厮都往院里讨赏钱。 这些东西也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专给孩子打了小金钱, 一面印字一面刻花,又打了一批梅花如意的金银锞子,房里侍候的人人抓了一把, 虽是掌灯时分了,院里院外却都热热闹闹的,比过年还更闹腾些。 此时天色已晚, 若是白日还要放炮往路上撒钱撒果子饴糖, 明儿便在路上设喜茶摊子,人人路过喝上一碗枣儿汤, 分上一个元宝蛋, 说上两句吉祥话。 卫善挨在锦枕上, 她睡得很沉, 这会儿精神极好, 肚里一饿,沉香赶紧着人抬食桌进来,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卫善只扫了一眼, 肚里是饿的, 嘴里却不想吃,挑了个牛乳糖粳粥,秦昭捧着碗喂她。 孩子一落地,白姑姑便不叫厨房再给卫善预备荤油汤水,让司膳专捡粥食送上来,鱼汤虾丸也只略尝一尝鲜味儿,按着宫里的方子做的细粥,卫善倒能多吃些。 卫善人圆了一圈,腰也粗了,胳膊伸出来雪藕似的一节一节,秦昭每次回来看见她,都恨不得抱在手里揉一揉,好容易孩子出来了,她还躺着不能动,身下垫着褥子,要按太医的方子除恶露。 光是在外头听心就悬起来,看她慢慢咽着细粥,一小碗都吃尽了,这才摸摸她:“咱们等等再要孩子。”生这一个这么遭罪,第二个晚些来才好。 卫善自睁眼到这会儿还没见过孩子,疼的时候确实是疼的,疼的人发颤,一波挨过去又有再下波,好像没个尽头,可疼完了她又立时忘了那疼,兴兴头头的要看看孩子。 乳母把孩子抱进来,孩子喝饱了奶,换过尿布,洗得干干净净的裹在大红缎子的襁褓里,送到卫善身边,生下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看过一眼,到这会儿才瞧清楚眉眼。 这么软绵绵的一团,卫善看了半晌也没瞧出来究竟像谁,倒是秦昭伸手去碰她的眉毛:“眉毛生得像我们善儿。” 卫善瞧他一眼,盯着女儿细绒绒的眉毛,只有这么一点儿绒毛,连颜色都还瞧不出来,哪里就能看出像她,跟着秦昭又道:“眼睛虽没睁开,可看样子也像你。” 嘴巴小小的,手指头细细翘起来,下巴有些翘,才刚生下来的时候红彤彤的,白姑姑和沉香几个说会越生越白,那就像个玉雕的小人儿,眼睛必也是乌晶晶的,自然哪儿都像卫善。 卫善一听便笑,有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惊奇,生下来就更惊奇了,再看着姑姑徐淑妃太子妃几个生孩子,也从没想过自己生会是这样不同。 眼睛一刻都不想离开她的脸蛋,孕中吃得好,孩子生下来就肥肥的,伸手过去一碰,就见这孩子嘴巴动起来,才当了爹娘的两个人,点了玲珑灯,怎么也看不够,眉头抖一下,卫善都觉得新奇,原来看小孩儿长得都差不多,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分别。 两个人谁也没想过正元帝会给孩子赐名,不论是女儿还是儿子,怕都不会有赐名了,卫善生下女儿的消息送回京城去,还不知道秦昱要怎么高兴呢。 卫善算着日子,这会儿秦昱的长子也该出生了,原来这个孩子出生时是极得他看重的,毕竟是头生子,那会儿大业就只有他一根独苗,长子出生很是让人振奋,连带着宋良娣也极得宠爱,杨宝盈回娘家的时候哭诉了许久,跟着杨家就把调教好的四个侍女送到了杨宝盈身边。 秦昭从袖中取出一大一小成对的玉锁来,一只搁在孩子身边,一只给卫善。永宁不比清江,边市上货物多只有毛皮卖,这会儿倒正是热闹的时候,南来收皮子的商贩都在永宁吃住,也就是这些商人鼻子最灵,哪儿安全又能通商,就往哪儿跑。 卫善那把玉锁搁在枕头边,看着孩子睡得这么香,自己也困起来,头挨在软枕上,才刚打了个哈欠,秦昭便笑起来:“你累了,睡罢,我在这儿守着你。”乳母把孩子抱出去,他自己就窝在窗边的榻下,听见床上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吸又轻又绵长,睡得十分安宁,自己也阖上眼。 第二日一清早晋王府门前便挂起彩绸来,王妃给王爷添了个小郡主的事儿城中处处都传遍了,一大早出门就能看见街口结了喜棚,棚里煮了枣儿汤元宝蛋,叫整个晋城人都知道这桩大喜事。 秦昭声望极高,卫善又办了这许多善事,喜棚前排起了长队,自个儿拿着碗来,盛上一碗枣子汤再要几个元宝蛋,说两句恭喜的话,再没眼色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说不吉利的话。 乞丐贫儿里有那能说会道的,赶紧往王府门前去,这是他们讨吃讨喝的本事,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吉祥话,词儿都不带重样的,甚个先开花后结果,开花开满凤凰树,结果结出人参果。 边门的小厮听了便从箩儿里抓上一把撒出钱来,里头有糖有果子,乞儿眼睛尖,抢着的都是铜板,几个小儿就只能抢些果子糖吃。 王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晋城当官的做生意的,凡能叫得出名号都往晋王府里送贺礼,寻常难见晋王一面,此时道喜说不准能见着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府里自造喜饼根本不够送,只得叫外头点心铺子里做了送来,秦昭在王府最高处的凌宵阁上行四方礼,这本是男孩儿降生才有的礼数。 如今王妃生的虽是女儿,晋王却一样抱了出来行礼,在王府最高处射天地四方,来拜会的人一听就知道这位郡主必是极受喜爱的,若不然哪里能行四方礼。 刘刺史夫人几个一早便来道贺,路上街市都是人头,比过节还更热闹些,刘刺史夫人看着街头结这许多喜棚,心里暗哂,这又不是生个儿子,竟这么大的手笔,要是生下儿子来,还不定怎么折腾呢。 等到王府的巷口,还没进去,就见彩幛从里铺到外,跟车的丫头咋了舌头,哪里见过人生女儿这么大的手笔,这许多彩绸彩幛铺开来,总有十五六丈,一直到王府门口。 刘刺史夫人想一想自己带来的礼,一盒里头搁着一套金项圈一对手铃一对脚铃,还有彩缎花绸,在家看着确是厚礼了,出门一瞧这么个热闹法,倒觉得带来的东西有些不足。 她才下马车,后头便是曹夫人马车,曹夫人自投靠了卫善,在晋州城中的身份水浑船高,曹大人跟着秦昭又立了军功,只怕翻身就要升迁了。 连坐的马车都从青绸小车换成了大车,赶马的跟车的一个不少,官太太的架子摆得足足的,一见着刘刺史夫人便笑:“刺史夫人也来了,这外头好热闹,车都差点儿过不来。” 刘刺史夫人原来哪里把六司的妻子们瞧在眼里,曹夫人攀了高枝儿,说话的声调都不同了,她扯着脸皮笑一笑,曹夫人跟在她身后进了门。 沉香出面把她们都拦住了:“王妃正在休养,洗三宴的时候再请各位夫人们用茶。”一面说一面冲着曹夫人笑一笑,曹夫人便借故缓一步告辞,眼看着便就是被引进去见卫善了。 刘刺史夫人气得肝疼,心里巴望着那个御史早些到,也好看看晋王府这铺张的模样,返身出门,就见一抬一抬的贺礼抬进王府的门,光是唱名的僮儿小厮都有十来个,这一天的礼可不得百万贯。 秦昭一早便把请封郡主的折子送去京城,又拿了几个名字到竹院去,林先生原来会观星象,如今眼不能见,也一样能算八卦。 叶凝一看见他便笑:“名儿早就替你们卜好了,占了三回,三回都是这个名儿。”取出一张青竹笺来,展开来上头只有两个字,“太初”。 秦昭少时读书,也曾看过老庄之道,可太初这个名字着实太重,本想替女儿起个似悦然斯咏这样的名字,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谁知林先生会给出这两个字来。 叶凝笑起来眼角微微皱起:“就是这个名儿,当小名叫也好。” 郡主的名字都要上报朝廷,这个名字确是打过打眼,既是林先生替她算出来的,便用这个当小名,报到朝中便还用斯咏,取自《礼记》,“人喜则斯陶,陶则斯咏。”,正可对应正元帝给卫善的封号,永安。 秦昭把那张竹笺从袖中取出,递到卫善的手里,他只道林先生还在试探,可卫善一见这两个字便怔住了,想了半日才点头应下:“也好,倒是个威风名字。” 秦昭得女,为女请封郡主的折子一送到正元帝的御案前,他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卫敬容,卫敬容一听便笑:“当真是立即就上的请封折?”那便是极爱重这个女儿了,头胎是个女儿,倒让卫敬容松一口气。 正元帝点头笑一笑:“等我定个好意头的封号,你看长泰这两个字好不好?” 卫敬容一听便笑,眼睛望向丈夫,心知永安长宁长泰,每个封号的意思都是一样的,轻轻点一点头:“斯咏看这名儿也好,长成了定是个爱笑的姑娘。” 赐名 卫敬容把奏折一搁, 十月底的天气, 甘露殿里早已经烧起了地龙, 如意在跟秦昰秦晏两个捉迷藏, 屋里满是孩子的欢声笑语, 正元帝进来的时候, 徐淑妃正挨着皇后做针线。 屋里暖烘烘的, 卫敬容和徐淑妃两个都穿着家常衣裳,桌上摆了点心果子,徐淑妃串针, 卫敬容挑出几束丝线,拿贴花片儿绣上小老虎头。 徐淑妃一听信报也跟着凑趣:“这个名儿起得真是好,往后小辈儿里再添公主, 倒能按着这个排行往下续了。” 正元帝的妃子中, 生育的就只有她,连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个怀胎却未能有子的妃嫔, 也比别个多些体面, 徐淑妃就更不必说了。 这些日子正元帝吃着清虚的药, 果然觉得身子发轻, 腿疾都好了许多, 晨起还能着单衣打一套拳,若不是自觉身子好了许多, 也不会把承吉接到紫宸殿偏殿去住,想把亲自把孙子教养长大。 徐淑妃一说话, 正元帝便点头:“倒是能顺这个续下去, 斯陶斯乐……”这么说的时候嘴角微带笑意,眼角皱起,看着如意机灵的样子,冲她招招手,如意便扑上来,抱着正元帝的腿咯咯笑个不住。 两个哥哥都让着她,她又是正元帝唯一的女儿,从来最得宠爱,被他抱到膝上颠一颠:“如意又沉了,明岁就能让你骑马射箭。” 如意更高兴了,卫敬容点点她的鼻子:“如意又当姑姑了,这回是个小侄女儿,你要给她预备些什么当礼呀?” 秦昱的儿子早些日子降生,是九月初的生日,卫敬容亲手做了件小衣裳给秦昱送去,满月抱出来的时候,穿的就是卫敬容做的衣裳。 如意知道什么是当姑姑,拍了巴掌:“那小宝宝呢?” 她知道有个哥哥远在晋地,自她会说话起,卫敬容便让她按着秦家的排行来称呼秦昭卫善,这会儿的称呼也是按着兄妹来的,如意摸摸自己的金铃铛,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小侄女十分友爱:“把这个给小宝宝。” 卫敬容摸着女儿的头夸她懂事,正元帝转头便给女儿补上了:“叫王忠挑几个好看的蝴蝶簪子,让你新年里戴。”如意自从在杨宝盈的头上看过一回,就一直惦记着。 卫敬容一面笑面叹:“她才多少头发,就能戴那个了。”说着从绣箩里取出红绸扎针,做一顶虎头帽,天儿这样寒,晋地这会儿也已经下雪霜冻了。 “走的时候还没诊出来有孕呢,再有些日子孩子都要满月了。”卫敬容说完看一眼正元帝:“你也是,长泰封号给了,昱儿还等你给孩子赐名呢。” 秦昱的孩子九月初就出生了,承吉和承佑都是正元帝赐名的,这是皇孙的荣耀,他的儿子自然也要这样的荣耀,抱着头生子往紫宸殿去,一脸初为人父的欣喜,求正元帝替儿子赐名,正元帝却迟迟都没有赐下名字去。 秦昱却以为这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嫡出,可太子的两个孩子也都不是嫡出,承吉再得宠爱,说是太子妃养活着,生母比姜良娣的身份差得远了。 怕是正元帝心中觉得自己的孩子比不上太子的尊贵,自这个长子出生,宋良娣确也得了些体面,秦昱便日日都宿在正殿中,杨宝盈来甘露殿请安的时候越来越长,有几回还带了针线来,给宋良娣的儿子做了一身小衣裳。 她也不多说旁的话,要么就在东宫陪着太子妃,要么就在在甘露殿,太子妃还当她是有事相求,来甘露殿里请安的时候便替她说话,求卫敬容在正元帝的面前分说分说,给新生的孩子起个名儿。 杨宝盈实在走得勤快,连东宫的门都给她踏破了一层,来了也不说话,帮着卫敬容穿针捻线,陪着凑趣说好听话,就连几个小妃嫔都瞧不过眼去,知道卫敬容一向宽厚这才说道:“莫不是齐王撵了她来的。” 正元帝是想等这个孩子长大些,再给他取名,如今这个孩子还只叫作延英殿小殿下,正元帝一直未曾起名,听见卫敬容这么说,坐在榻上,两只手搭在膝头,想了又想:“这个孩子就叫承庆罢。” 王忠赶紧取了笔墨来,替正元帝磨墨,正元帝取了狼毫,就在秦晏的习字纸上写下了承庆两个字,由王忠捧着送去了延英殿。 这一路将雪未雪,林一贯跟在王忠身后,到这会儿才笑呵呵的道:“今儿天这么冷,看着是要落雪的样子,夜里给师傅叫个锅子,咱们喝王大人送的人参浸酒。” 也就只有林一贯知道晋王在王忠心里的分量,他在外头瞒得风雨不透,朝臣纵有弹劾,他也面色不动,林一贯天长日久的跟在他身边,王忠揣摩正元帝,林一贯便揣摩师傅王忠,晋王每有喜 事,他也没什么虽的表露,夜里用饭时总得添一盅酒。久而久之,林一贯自然就知道了,这才凑趣,说夜里用饭添一盅酒。 王忠搓搓手指头,望着一眼重重宫阙绿瓦兽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开口却是训斥的话:“人参酒大热,也是你该吃的?也不怕长疮。” 林一贯腆了脸笑,王忠年纪大了,喝上一杯倒不要紧,似他们这些年轻的,吃这一杯酒又没处纾解,热身子还能去贴冰不成,内热散不出,自然要长疮。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林一贯陪了笑脸儿,王忠斜他一眼:“收起你那猴儿相,到了延英殿且得警醒些。”庆字虽也是好意头,可怎么能跟“吉”“佑”相比,这个名儿送上门,秦昱怎么也不会高兴。 林一贯撇撇嘴儿,奴才们的眼睛最利,他们干的就是个哄人的差事,似秦昱这样面上好看的,精明些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送了名到延英殿去,秦昱先是谢恩,跟着又摸出厚厚的红封来:“给大监吃茶。”再不满意,他也不敢在王忠的面前露出来。 王忠看他这样,点点头道:“今儿是双喜临门,晋地送了奏章上来,晋王替长女请封。” 秦昱一听,脸上笑意立时真切起来:“二哥得了个女儿?那可真是大喜事,宝盈赶紧替二哥二嫂预备采生礼,这会儿都该弥月了。” 杨宝盈一听立时应声,她与初嫁时的圆润比起来,人瘦了一圈儿,下巴都尖了,两只眼睛显得尤其大,听见这句,脸上显了喜色:“是得厚厚办礼才好。” 王忠笑眯眯的点点头,还没出延英殿的门,天上就落起雪珠来,王忠出门后头跟着七八个小太监,这会儿有掌伞的,有拿手炉子的,还有手里抱着斗蓬的,林一贯接过来替王忠披上斗蓬撑了伞,出门便道:“师傅作甚叫他高兴。” 王忠抱了手炉子,知道这会儿正元帝是歇在甘露殿了,也不必急着回去,慢慢腾腾道:“我可不是为着他高兴,是叫齐王妃松快松快。” 林一贯明白,王忠看着小徒弟便笑一声:“做人呐,积点德。” 回到屋中,王忠到底还是舀了一盅参酒,暖锅子早早就送到他的住处,自有小太监侍候他吃喝,王大人送来的四五根山参,根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泡在酒里,冬天正好喝一点儿袪寒气。 林一贯给师傅倒了酒,蹭点羊肉锅子吃,又去开王忠床头的匣子,从里头摸了两片高丽红参,这东西性子不比人参,倒能嚼上两口,都是晋王送来的。 他嘴里嚼了红参,含含混混道:“我今儿还听见崔尚书说晋地一岁的纳粮少了,成国公说军费也跟着少了,自己养兵不知道给户部省下多少粮食。” 林一贯识得些字,跟着正元帝总有侍候笔墨的时候,本朝不比大夏有宫内馆教读书,他能识得字,便是自己勤学好问学来的。 王忠一听便笑,拿筷子打了他的头,身上烘得暖洋洋的,吸上一口酒:“这些个事,往后少听少说。”林一贯嚅嚅几句,挠挠脑袋“要不是晋王我还不听呢”。 外头雪越下越大,暖锅子里薄切的羊肉片儿一落铜锅就被烫得卷了起来,王忠让徒弟开了窗户,眼见着外头没一会儿就盖上一层白,远远有小太监拎了扫帚出来扫雪。 一口人参酒滑进喉管里,突然想起抱着秦昭逃生时过的那个冬天,天下处处都是兵祸,连个施粥舍米的人都没有,土地庙都能算是个好所在了,一面想得出神,一面伸筷子捞出羊肉片来,沾了酱往嘴里送。 十全 甘露殿中也摆了黄铜暖锅, 冻切羊肉端起来一碟子往锅里下, 正元帝几筷子就捞了出来, 沾些酱料一口就全吃了。 承吉将要三岁了, 最是活泼好动的时候, 看着大家伙都吃羊肉, 他也馋得慌, 他天天和正元帝住在一处,最熟悉的就是他,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也吃。” 正元帝低头看他一眼, 眼睛一眯笑出皱纹来,拿筷子挑了一片羊肉,搁到锅里, 等这肉全烫熟了, 再挟出来晾一晾。 承吉满嘴都是口水,不错眼的盯着那片薄肉, 眼睛里甚也瞧不见了, 就看着筷子送到嘴边来, 嘴巴张得大大的, 一口咬下去, 脑袋都跟着晃起来。 正元帝哈哈大笑,伸手掐掐承吉的圆脸蛋儿, 这孩子在东宫里养活得太精细了些,吃的恨不得捣碎了再送到他嘴里, 才刚送到紫宸殿中时, 连像样的饭都不会吃,哪里像个秦家人的样子。 跟着正元帝同吃同睡几日,承吉许多习惯都改过来,饭要整碗整碗的吃,肉也不许捣成肉碎,睡觉的时候也不许人拍哄,得自己睡一张大床,两岁多的小儿哪里能肯,一回东宫便两眼含泪,哭断了太子妃的心肠。 她搂着承吉哭得眼睛都红肿起来,又不敢去求正元帝,家里人人都说这是好事儿,甄家门上送来的拜帖,从四五品的,到二三品的,何况又不是从此不回来了,隔得五日一样要回来住,就当孩子是送到学里去了,那些个县学府学里的学生不也是如此。 太子妃无人劝解,身边就只有一个杨宝盈,杨宝盈自己日子难过,也没妨碍她给别人添些堵,笑盈盈的拉了太子妃的手:“嫂嫂可真是,这天大的福份,别人想都想不来呢,你到不舍得,真个换一换,你心里就肯了?” 说到别人的时候,伸了指头戳一下心悦殿,太子妃收了泪,又不好说杨宝盈自己没养活过孩子,这才说得轻巧,一看见承吉哭,当娘的心活似刀绞。 到底去求了卫敬容:“承吉得父皇的喜爱,本不该说什么,可他到底人小骨头软……”一句话还未说完,又要淌泪。 卫敬容拍一拍她:“他头回离了你,回来自然要哭两声的,小儿恋母,就是显儿昭儿几个,出去征战回来见我也要红红眼圈的。” 说着顿上一顿,想到秦显,依旧心中难受,反是太子妃一心挂着承吉,卫敬容看她这样,却也不怪她,两人从头到底的没缘分:“你放宽心,底下的奴才们不敢不精心,大块的肉都是摆给他看的,就上头那一层,底下依旧是拌碎了的。” 皇长孙,说不准往后就是有大造化的,正元帝想不到的,王忠都给办了,正元帝也没功夫顿顿都跟小和一同用饭,吩咐是他来吩咐,底下人有的是办法把事儿办圆了。 承吉和正元帝住了快半年,知道爷爷是真心疼他的,除了读书识字的时候还要哭两声,平日里就在紫宸殿中玩耍,连御座都爬过几回了。 见人也不再发怵,换了个孩子似的,正元帝越看越满意,秦家的子孙,怎么能缩头缩脑,眼看他转了一圈往各个地方讨吃的,又跟如意玩在一处,拿玉雕的小猫小狗飞鹰骏马在手里把玩,越发点头。 越是在身边带得久了,就越是偏爱他,看承吉做什么都高兴,但凡孩子有的小机灵,只要承吉显露出来,正元帝便把这看成是大聪明,自己的孙子就是与别人不同。 秦昰年纪渐长,性子最好,听着几个孩子闹腾也能坐得住,承吉往他身边一蹭,他就从袋里摸了果子糖出来,给承吉一个小角,让他含着吃。 正元帝只觉得身上倦意全无,坐在甘露殿里,看着外头下雪,屋里热气腾腾,儿孙绕膝,伸手握住了卫敬容的手:“这么个雪天儿,该放几串爆竹才是。” 烟火是不能放的,城中不到节日禁烟火,就是皇城也是一样,防着人有以烟火传讯,可爆竹倒能放几个,孩子们最高兴,如意一听要放炮,赶紧扑到卫敬容怀里来,牢牢把耳朵捂住。 宫人太监一听正元帝有这样的兴致,把年节里用的花灯也取出来,点起来便摆在雪里,步步莲花,甘露殿内便是一片乐意融融。 徐淑妃领着孩子们在廊下玩,正元帝便站在窗内,与卫敬容并肩而立,看见秦昰领着弟弟们在院子里头堆雪人,笑起来:“从今往后都能如此就好了。” 卫敬容不曾接话,正元帝跟着又道:“若是显儿还在,就十全十美了。” 晋地边防这一岁并不太平,卫敬尧和秦昭两个,把晋地到营州这一片守得铁桶也似,再不似往年那样,北狄一来便损伤惨重,牛羊且还罢了,还要把人掳去为奴。 正元帝派到晋地的监察御史呈上奏折来,处处都说晋王治理晋地有方,把边关几县依借长城之势连成一片镇守,烽火常燃战事时有,北狄却一次都未能攻破永宁县的边防。 这位监察御史送上这样的奏报来,倒让他的同僚们吃惊,包御史是最挑剔的人,生就一双牛眼,两只眼睛怕有铜铃铛那么大,就没有他挑不出来的错处。 监察御史在百官之中就是些个吹毛求疵的人,从头到脚什么小事都要管,原来六部街前没有食街的时候,怀里揣上一只饼儿都不敢先咬上一口,肚里再饿,也得忍着,等揣进屋门才能吃,若是咬了几口不巧被监察御史看见,必要参上一本。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样的小事也要穷纠,旁的更不必多说,京中忌斋,七品以上的官员如何行香他们要看,朝服衣冠有何处不整也要看,一个个眼睛利嘴巴利,就少有夸人的时候。 能从监察御史的嘴里听上两句夸奖已是不易,包御史又是这二十多个御史里最苛责的人,朝里一半人他都参过,从芝麻到黄豆,无有不参的。 当年杨家的事闹出来之前,包御史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这些功勋,卫家府邸违制,包御史就曾经参过,只是那时卫家势重,又是才刚进京城,人人眼睛都盯着大处,包御史提出来的时不合时宜,便被压了下去。 他到了晋地,八十五个县走了一多半,又在永宁住了几日,北狄几日一攻,仿佛恶狼被撵在羊圈外,只看见里头羊多肉肥,却怎么也进不来,眼看冬日将至,再不抢些米粮来一整个冬天都不好过,这才时时过来,打不进县中,就去掠夺民户。 秦昭把民户都迁进城中,北狄骑兵能到的地方都是军户,一打锣一点烽火,立时就有兵丁出战,敌寡我多,已经安宁了半年多。 包御史投身旅店,旅店里十间客房八间是满的,多是皮货商人来贩皮子,夜里锣声一响,刘刺史的人急急收拾了东西就要避难,包御史跟出去一看,见外头房舍中一半点灯,一半连灯都没点,街市上并无人逃蹿。 反是旅店的小二打着哈欠出来安抚客人:“无事无事,各位客官权且安心,外头守得铁桶一般,打不进来,过了今年冬天,前边要开一个新商市。” 永宁几个县里可有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晋王一来,先是剿灭流匪,疏通了商道,让商人走货不必担心被劫,跟着又把守边关,叫人能安安心心的作生意。 永宁田产不丰,原来冬天还能靠着皮货市场发达一回,管一年的嚼口,后来这条路子断了,小皮货商人本来就没有大本钱,走一回商道就能雇佣上几个看护,如今道路一通,人自然来得多。 这一批的皮货商人本就是看着晋地太平,这才来的,往后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便更多,收皮子的价儿也就越来越好,商市一繁茂,还能显得关外人来做生意,甚个人生银器,突厥人也不必再多走路往营州的盐湖城去,永宁主能通市。 包御史在店堂里坐着,耳里还能听见鸣兵声,店小二见他不睡,看着又是个读书人的模样,给他上了一盏奶子茶,点点前头那间大店会馆:“您瞧那儿可都是学府里来的,也不知咱这儿有甚好看,还骑马出去看长城,才来的时候一听见锣响就闹,这会儿不也睡得死死的。” 店里有客,小二且得陪着,包御史摸了两个铜板出来给他打赏,小二立时眉花眼笑,把自己肚里知道的俱都抖落出来,日子好过自然满嘴好话,那楼都改了名儿叫集贤楼,说晋州城里就有一个集贤院,是学子们斗诗的地方。 跟着又道这些个是今岁不曾选中的,一个个都在跌足大叹,晋王妃自家出钱,送人进京赴考,小二想了半天想不起这些人嘴里那文词儿,自个儿加了一句:“都说晋王妃是活菩萨呢。” 包御史自入晋以来,就没听过秦昭的坏话,可俗话说得好,新造的茅厕还有三日香,到永宁之前他也确是这么想的,当监察御史这么多年,有甚事不曾见过。 可什么事都不经比较,等他看见长城未修,这些砖石木料还是晋王跟商户赊账来的,朝中拨发的款项,可是早两年就已经下来了,气得他牛眼瞪得更大,刘刺史自己的屁股不干净,倒想着参人一本,把晋王在晋地给郡主大办弥月礼的事送信给了包御史。 获罪 晋王长女, 又是王妃嫡出, 自她出生起, 晋州城里便处处挂红结彩, 连着三日在城中结喜棚, 人人路过都能领一只元宝蛋, 喝上一碗长生果枣儿汤。 洗三那一天更是全城的有头有面的人都往晋王府去道贺, 王府门前光是彩幛就设下十七八丈,夜里一路灯都燃着油灯,门前迎客送客的小厮脚步就没断过。 府里有这样喜事, 阖府上下的丫头婆子小厮仆人每人都多发两个月的月钱,再领一套上一身新衣,里里外外都须得打扮得体体面面, 才好出来迎客见人。 卫善刚生下孩子, 精神倒还好,外头那些送礼的求见的, 白姑姑统统伸手拦了, 要是月子里头歇不好, 年纪大了且得遭罪, 往后再精心保养那也没用。 秦昭连着陪了她好几日, 他在府中倒比在永宁更忙,在永宁只是练兵, 除了秋收之外再增派兵丁巡视,巩固城防。在家中却日日吃请不断, 有些官员明岁就要进京城叙职, 能不能往上升,就看上头的路子通不通。 秦昭往东宫学士里安插过人,叶惟仁是一个,姚谦又是一个,如今一个出使高昌,一个在翰林院里等着往上升任,除了这些,他还没来得及在朝中结交过什么人,正元帝才不能把结党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也是连年征战,接手政事晚了,若是再早些,当初在京城便不至于这么被动。心里虽感叹却也明白,依自己的年纪也不会早,正元帝是想要自己替秦显当左膀右臂的。 这些上门来求的人有些会升,有些会调,到底为人如何,这一向接触得并不多,又还没从刘刺史手中把晋地全部的政事都接手过来,须得等到永宁暂安,边地军户安定,手里握着的兵多了,再作打算。 卫善无事,秦昭避事,两人倒有许久没有过这样安闲的日子了,这孩子极乖,少有闹腾的,饿了尿了才哼哼两声。 洗干净了抱到卫善床边,一双眼睛果然生得像卫善小时候那样,圆滚滚水盈盈,两颗黑葡萄似的。秦昭卫善把女儿当个稀罕玩意儿看,只要抱过来,眼睛都不错的盯着看,一会儿动了嘴巴,一会儿又动了眉毛,看她小手指尖动一下都能笑上好一会儿。 才刚初生的娃娃,睡着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可一醒就抱到卫善怀里,看她睁着眼睛,小嘴儿抿上两下也觉得高兴。 这会儿骨头还软,裹得紧紧的不叫她动弹,可醒的时候已经能听见声儿,一听见廊鹦鹉的声儿就笑,沉香几个干脆抱了她出去逗鹦鹉学舌给她听,太初也不认生,谁抱都不哭,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人看。 难得安闲,便让厨房做一桌子好菜,办完了满月,秦昭又要回永宁去了,越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北狄散部就越是要来抢粮夺物。 “把秋日里才刚收的桂花取出来些,过了水拿这个炒虾子吃,再取一碟糟蟹来,叫厨房里裹些蟹黄蟹肉的小饺子来。”卫善数着手指头想菜单子,秦昭许久没在家住这么长的时候了,在边关又着实清苦,他虽是王爷,家里又时常送吃食去,却也不能顿顿得跟王府里来比。 肉倒是易得,鱼虾便难了,螃蟹更不必说,卫善倒是想送个几篓去的,想一想这几篓螃蟹作价太高,送了去倒人被人说,便买了螃蟹来,让南菜师傅熬虾酱蟹酱,把满壳的蟹肉都剔出来,装在瓮中,存在冰窖里。 秦昭喜欢听她安排这些,知道她这会儿还有许多忌口的,素日里最爱吃的蟹汤便不能吃,自己吃菜的时候,就见她捧了银盏吃燕,小银勺子缠着燕丝,眼巴巴的看着他吃蟹肉。 看她这个馋模样,秦昭挟了颗虾送到她嘴边,卫善笑眯眯嚼吃了,咽了才道:“你说明岁,陛下会不会让咱们回去岁贡?” 秦昭笑一笑,手指捏了筷子头,挑去虾仁上的桂花花瓣,又送一个到卫善嘴里:“奏折越是好,就越是要回去。” 来回两个月,再住上半年,来晋地这一年的功夫便折去了一半,再叫底下这些官员知道正元帝有掣制秦昭的心思,那这些才刚生了投诚之心的官员,只怕又会起些别的心思了。 卫善整个人都挨在他怀里,晋地的局面才刚打开,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再经营上两三年,把那些文官武将都收服住了,要紧处都换上自己人,再去京城岁贡便也不怕,若是明岁立时要去,还真有紧。 “就算拖,怕也拖不到太初周岁的。”卫善蹙了眉头,两人少有的安闲时刻且得未雨绸缪,卫善恨不得能一杆子把事支到五年十年之后。 秦昭早已经想到,姚谦的书信一如既往的送到他帐前,正元帝只要想,总有法子折腾人,他抚一抚卫善的背,她这些日子吃得素,人很快又瘦了下来,原来身上软绵绵一团脂膏似的,这会儿又薄了一层,伸手摸到琵琶骨,又给她挟了个虾子。 只要正元帝有了这个意思,就让该闹腾的地方出来闹腾一下,不论损伤如何,只要不离开晋地便好,他搂了卫善的肩:“要办的事还有这许多,你放心罢。” 秦昭预备呆到孩子满月,书信一封封的从永宁送来,秦昭自觉包御史在永宁呆得够久了,该看的也都看见了,便让吴三便派了马车,把包御史送到晋州城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不料跟车的还有一个袁含之,袁含之是很有些书生意气的,若无意气,当年就老实科举,也不会跟着秦昭去清江,更不会逃婚逃出千里地来。 他对秦昭推崇至极,他的推崇又比那村夫小贩不同,张口便是引经据典,眼界一开,也不句句都在书上,从始皇帝一统六国起开始说,说到嘴皮都泛干了,拍了车板道:“晋王是经天纬地之才,晋地有晋王镇守,百姓方可安居乐业。” 包御史早早收到消息,却还是在永宁多呆了几天,这才起意要去晋州城,他自认正元帝派了他来是让他来看看永宁县的战事可有虚报,军户屯田是否似秦昭奏折中写的那样有用。 既然战伐杀获都是真的,回去禀报给正元帝便是,不意又叫他知道了分拨到晋地的工事款项未被贪没,这事非同小可,连年户部对帐,对完了帐都要在朝堂上审数。 监察御史站位靠前,除了尚书侍郎郎中,接下来就是他们,包御史年年都听,今年听得尤其认真,户部与工部对帐那几天,正是由他监察的。 修长城从来都是大事,用的钱多,涉及的地域也广,崔尚书特意提过两句,明岁的财政能够不那么吃紧,便是因着修长城的款项都分发完了。 京官勒紧了裤腰带,户部吃茶还是粗茶梗子,这会儿来晋地一看,长城没修起来,不是修完之后又遇雪崩塌,而是从头至尾根本没修过,上一回修长城,还是大夏时候的事。 包御史气得脸色青白,他本就生得一双牛眼,一气之下牛眼瞪得更大,不愿再与刘刺史的派的人同车,这才找到了吴三,要去晋州城。 离开了刘刺史的人,耳朵里便能听见不少骂油耗子的话,修长城的事包御史眼见为实,在旅店这些日子里,问店小二讨了笔墨纸砚,先把夸奖晋王建军户的事写上,跟着又落笔写刘刺史欺瞒款项,把这二年间修长城的钱都报了虚帐。 工费徭役都是假的,从上到下做了假帐,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查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来,包御史既有纠察之责,便想把证据都拿到手中,呈给正元帝,治刘刺史的罪责。 可晋王自己也有纠察不及时的过失,包御史跟着袁含之进了晋王府拜会,之后并不落脚在王府,而是去了官驿,刘刺史还怕他一入王府便不出来,看他出来了,大喜过望,连日送食盒到官驿中去,眼看天寒又送去冬衣。 包御史看见冬衣便想起袁含之说的那些,边军的冬衣到这地儿还在赶制,刘刺史不仅是个油耗子,要从他的嘴里抠出一点钱来那却是极难的,光是流程就卡上两三个月,这钱支不出来,难道边军就不穿冬衣不成。 袁含之长叹一声,满面都是忧色:“逸之办这些个宴席喜事,收这些个礼,也都是莫可奈何,这些帐可得他去平。” 弹劾 包御史一路都瞪大了他那双牛眼, 话少人却极严肃的模样, 也就是袁含之不贴近了瞧不见, 这才自顾自的说上一路。 等包御史往晋王府门前看过, 眉头皱得能夹死活苍蝇, 袁含之只能看得见一抬抬的贺礼往里送, 盖着红绸绿绸, 家丁下人来来往往,门前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袁含之把手一叉,拢在袖中, 很没个读书的人的模样,眯着眼睛叹息:“这会儿可该给朝里送年礼了。”年年这会儿袁家门前停的车马能排成行,袁相一样不收, 可送还是得送, 袁含之是从小看到大的。 纵不收礼,冰敬炭敬总少不了, 京中数得上的, 哪一个不收, 京官本就比外官清贫, 永乐坊里一间挨着一间, 住着多少四五品的小官员,这些钱再不收, 靠俸禄怎么活得下去。 王爷也是一样,产业多上贡多, 层层盘剥, 到手里的钱还得有一半儿送出去,各部的官员要不要打点,四时节礼要不要分送,一年中还有两次大节,一次万圣节,一次秋千节,再有弟妹们生辰添子,样样都要钱。 袁含之都不记得自己从哪儿听了一嘴这个,深觉有理,把这话再说给包御史听,包御史一听,算算日子确是到这时候了,倒把不忿之心平去一半。 袁含之还在王府落脚,包御史却去了官驿,刘刺史见他连王府的门都不踏,郡主的弥月酒倒是吃了,包了百来文的红封钱,晋王府特意送到驿馆的回礼也不过是七八样点心果子。 王府去请包御史过府居住,包御史不肯应承,而刘刺史来请,包御史却点头答应了,刘刺史便当自己领着他去看王府门前设的那些紫幛烛灯起了效用,请了一顿酒,席上便道:“晋王一来晋地,这晋王府可就成了金谷园了,包御史怎么不去见识见识。” 这是拿石崇来指秦昭,家中用紫幛铺地,用蜡烛当柴烧,明珠珊瑚不知库藏多少,刘刺史斟一杯酒,把晋王妃一来晋地收了多少礼一样样数出来,那么一大颗的火油钻,总得有个百万贯钱,不过妇人头上一玩物。 包御史不置一词,他在茶馆书场也听得许多,晋王妃在晋州城百姓的嘴里无有一处不好的地方,就连永寿寺的方丈开塔之日都要请王妃先登塔,那点佛油的蜡烛可是从王府里传出来的,与小民来说,这已经足够尊荣。 千好万好,便有一样不怎么好,晋王妃是只胭脂虎,府里不养女乐歌姬,一个掩了口说晋王怕老婆,另一个便拍了桌子:“你懂得什么,这是家有贤妻,不叫晋王耽于声色犬马。” 这个拍桌子的人,怕是跟袁含之同一付心肠,包御史略坐一会,便把这队歌舞姬是刘刺史送去,潘家着意调教的,送走第二天,潘家可不又送了一班女乐去刘刺史府中。 刘刺史在晋地呆了多久,晋王才来多久,就是真的要作恶,也还有三个月的假慈悲,更别说他当真办了实事,常家的商队一活起来,可不止是常家一家发财,跟着能养活多少小商贩,脚店铺子也跟着兴旺,再有些日子,常家的驼队就要回来了。 包御史白日出门,夜里还回官驿,官驿中侍候着包御史的小吏早就叫刘刺史给买通了,看他写什么读什么说什么,若是提起自己一句半句的不好,立时报上来。 那个小吏识得字,人又生得讨喜,瞧着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人很机灵活泛,笑起来还有一对梨涡,收了钱办事腿脚便勤快,眼睛不住往包御史桌上的字纸里翻,从字纸篓中掏了一份草稿出来,是写污了卷面的,不能呈送给正元帝,这才撕了去,被他粘起来送到了刘家管事手里,发了一笔小财。 这上头两三句,确是写到晋王收礼,郡主办弥月酒又大肆铺张的事,刘刺史一颗心落了肚,这才大着胆子请了包御史过府,设一清宴款待他。 包御史盘桓晋地未去,如今为的已经不是秦昭了,晋王官声极好,名望极高,他耳闻目睹,纵有小过,也是瑕不掩瑜,若是没有这些手段,哪里能压得住这只滑不溜手的油耗子。 刘刺史从三品的大官员,却要给个八品监察御史陪笑脸,包御史还一付严正相,听见金谷园三个字,再环顾刘刺史府中这些个层层叠叠堆砌的太湖石,和一路走来画廊:“金谷园比不上耗子洞。” 乐工拉弦,歌女弹唱,舞姬踩着步子旋转,这一句刘刺史竟没听着,看过那份奏报,心中底气很足,只要晋王得一回申斥,他再想伸手管别的,便不那么容易了。 包御史知道官驿里那个时时随侍的小吏是刘刺史的人,他是监察御史,常年练出来的眼力,官服官帽礼服礼器,少点什么一眼扫过去便知,何况这小吏的行事这么落人眼。 白长了一付聪明相,说话行事,恨不得就在脑门上贴个“刘”,包御史还有什么不懂的,弹劾刘刺史的奏折更不能在晋地呈上了。 这个小吏自然不姓刘姓唐,小唐穿了小吏的衣裳,束上腰带,系上绑腿儿,在袁含之面前走上两不遭,他也没瞧来这人是小唐,跟他不止喝过一次酒,两人醉了还窝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过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唐这乔装打扮的本事,卫善是服气的,他扮了小厮,便活脱脱就是后院的小厮,说话举动,声调神态无一学得不像,换一衣裳就像换了一身皮。 秦昭这儿降了一个袁含之之外,无人再跟包御史接触过,刘刺史却恨不得去刺探他到底写了什么,包御史手里捏着这么大一个把柄,刘刺史倒是顾头不顾尾。 卫善怀里抱着太初,轻声问秦昭:“他要是真的收受贿赂呢?” 秦昭手指头捏着女儿的小鼻梁:“他出多少,咱们出多少,只要肯收,就不会嫌收得太多。”要是包御史铁面无私,那就晚好办了,是参晋王收礼,还是参刘刺史中饱私囊? 包御史选了后一样,他在刺史府中呆了三日,自也提到了长城未修的事,这事本也瞒不过人,刘刺史摸了五只赤金打的金饼子,个个都有小饼那么大,换成铜钱总有五六百贯,包御史把这几枚金饼裹得紧紧的,收在包裹里,就此离开了晋州城。 卫善一听唐九回报便蹙了眉头:“要不要使人去追?”包御史心中是偏向秦昭的,可也不定就被刘刺史收买。 秦昭略一沉吟:“不必,咱们京中还有人在,看一看情形再说。”包御史几回想拿住刘刺史造假帐册的事,可此事干系重大,刘刺史作假,户部拨发款项的官员,工部派来督造的官员,个个都不清楚。 “那要不要着人一路护送?”这五只金饼已经足够动人心,道上不太平,包御史一路来去住的虽都是官驿,也怕怀里的金饼被人瞧见。 秦昭着人紧跟在后,送到京城便可折返,他此时上路,到京城也得年关,又是户部对大帐的日子,这一道响雷炸开,还不知得有多少人脑袋搬家。 卫善等唐九走了,这才忧道:“咱们发觉长城未修,并未上报朝廷,陛下万一拿这个治罪呢?”拉下刘刺史来,再换上的人跟秦昭一样都是新来,看就看谁的拳头更硬些,如今八十五个县的卫所都在秦昭掌握之中,硬顶着来是不会的,怕就怕软刀子捅人。 秦昭摸摸她的头发:“至多是个纠察不利,为何不利,陛下自己心里清楚,咱们把岁礼预备得厚些就是。”这个包御史只怕是个胆大敢捅天的,这些事捅上去,朝中不知如何乱,晋地却必得换过一拨人了。 来的时候正元帝便把刘刺史夸将过一回,还道秦昭年轻,从未管过一地的财政农事,让他有事多问刘刺史。 那会儿卫善便哂,秦昭领军,一样要管军中钱粮衣食,清江屯田也一样管过农事,到了正元帝的口中,却恨不得把这一切通通抹杀,可他光以为刘刺史听话,会揣摩圣意,却没想到他的肚皮这么大,嘴巴这么贪。 包御史回朝之后,连夜写了奏章,第二日上朝从衣袖里抖落出金饼来,这圆溜溜的金饼落到大殿砖石上,叮然作响,一路从监察御史的站位滚过了郎中侍郎尚书的站位,一直滚到了胡成玉跟前。 正元帝先是眯着眼,盯着那只金饼一路滚到御座前,胡成玉弯腰拾起来,不明所以,捏着这饼子道:“是哪一位同僚带这许多钱来上朝,倒能过一个丰年。” 包御史跟着就从监察御使中出列,当堂参了刘刺史,把余下四只金饼儿一一罗列呈上,正元帝看过奏折,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把这奏章递给了崔尚书。 大殿之中百官肃穆,除了那金饼落地时有人引颈翘首之外,此时无人出声,队列不乱,个个相互看上一看,便听包御史举着笏板:“臣参晋地刺史刘成范,贪没军款,中饱私囊,至使晋地长城未修,战事不断。” 满堂寂静,崔尚书看完,又把那份奏折递还回去,正元帝摇一摇头,下巴点一点左手边,对站在那儿的胡成玉道:“胡相也看一看罢。” 接着包御史又道:“参晋王纠察不严,惩办不利之罪。” 推论 林一贯听见包御史参晋王, 堂上几位宰相尚书传看奏折, 他心里打鼓, 身子却不动, 还记得王忠的教诲, 垂下眉眼, 只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师傅, 只见王忠神色如常,面上甚也瞧不出来,还替各位大人们传阅奏折。 紫宸殿主殿两侧有上朝开的通道, 两边廊下都有小太监侍候着,林一贯趁着堂上议事,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一接着眼色便往外退, 一溜烟的往甘露殿跑去。 今儿天晴,甘露殿外的院子里摆了七八盆素心腊梅花, 是正元帝特意着人从腊梅园中移过来的, 底下是碧玉盆, 上头梅花开得落金也似, 隔着窗栊都能闻得见腊梅香气。 卫敬容和徐淑妃正坐在窗前, 手里都拿着针线活,预备给做好的虎头帽上缀珠, 一只帽子中间缀着一颗明珠,另一只便缀上红宝石。 两人面前摆开一盘子散珠宝石, 卫敬容挑出一颗来:“我倒觉着这个最相宜, 可这是善儿才刚送来的,拿这个嵌,可不显得我小气。” 她面上难得带着夸耀的笑意,对徐淑妃也不必藏着掖着,笑意一露,徐淑妃便笑起来:“岁贡是孩子们的孝心,姐姐再赏公主首饰缎子,是姐姐的慈爱之心。” 卫敬容开了库,从库里挑出许多缎子,说是给孙女儿做衣裳的,可永泰郡主才多在,还裹在襁褓里,说是赏给永泰的,实则还是赏给卫善的。 卫敬容从一盒珠子里头取出颗大小合适的替承庆钉在帽上,知道永泰出生,最高兴的就是秦昱,连着几日杨宝盈的脸上都松快得多,可承庆到底还是孩子,给他的东西不能简薄。 可纵为着私心,也得替善儿撑腰,收拾了许多东西赏赐下去,显得正元帝极是爱重皇家头一个孙女,还给永泰刻了一枚金印。 晋王就藩,藩王头回岁贡,送上来的礼极厚,每一季都有晋地的特产上贡给朝廷,只是卫善去了更加精心,朝中各人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她心中有数。 山林玉米梨子苹果都是些寻常物,到岁末送上的东西才是珍宝,有常家驼队带回来到宝石珍珠,还有晋地商户送上来的水晶杯水晶壶,珊瑚瑞枝盆景倒也有几座,虽比不上卫敬容赐下的那一盆,倒还能看,也一并进献上来。 这一样还真叫袁含之说着了,收的这些个礼,能留在王府的并不多,藩王岁贡,除了送给帝后二人,还有朝中诸大臣一并都要打点。 这些东西再贵重也是寻常,珍贵的是里头有永寿寺贡在塔尖的那尊金光菩萨,也被卫善请了下来,送到甘露殿中。 永寿寺建寺百来年,这尊金光菩萨与佛塔并存百余年,如今这尊菩萨坐在紫檀佛龛中,卫敬容日日都焚香祝祷。 晋王晋王妃虽不在京城,动静却比在京城时还更大,秋闱选官时,晋地五十多位学子青衣入城,浩浩荡荡引人瞩目,又三五成群的在京中浏览,倒成了京城一景。 京中百姓人人皆知,着青衣的便是晋地的才俊,是晋王妃送他们来京城科举的,不论取中几位,声势都已经打了出来,各地的学子无有不艳羡的,有多少人都想上京科举,却苦无盘缠,打听着晋地只要能选上,就由王府出资送京科举,一时人人皆知,晋王求贤若渴。 这些青衣才俊中,选中取官的还比别地更多些,一包食宿,无后顾之忧,倒能安心读书。秦昭原来在京城百姓心中,只是战功煊赫,如今又添上了这一条,人离了京城,声望便更高起来, 秦昭的年礼十二月初送到了京城,小福子随着船队一路押运回来,把礼单子呈送进宫,又替主子进宫给正元帝卫皇后行礼,跟着便和肖管事一道,给朝臣送些礼物,正元帝盯得紧,又监察御史在,送的便多是些吃食,礼物虽轻,情谊却重,也让京里这些官员时时记起他来。 有这么几桩事在,徐淑妃夸也夸得情真意切,卫敬容面上笑意越盛,徐淑妃搁下帽子轻道:“往后晏儿能有这一半,我都心满意足了。” 秦晏非长非嫡,又不似承吉是正元帝爱重的孙子,徐家门前依旧还似往日一般,热闹也确是热闹,毕竟是皇子,往后总要封王,却不似甄家那样,新造的伯府,门坎都被人踩薄一层。 卫敬容心里隐隐知道此时虽安稳,有些事也已经露了端倪,听见徐淑妃这么说,轻笑一声:“晏儿让你教导得这么乖巧,自然是不会错的。” 徐淑妃心知这皇位离自己的儿子怕有八丈远,不该想的不,哥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此时能当上四品官儿靠的还是皇后,眼看着甄家乍然富贵,富贵的叫人害怕,倒不如安安稳稳,往后能跟秦昭一样,自己还能被奉养在王府里。 小太监便是这时候进殿,把包御史参了晋王的事报给卫敬容。 卫敬容一听便蹙了眉头,把手一挥,瑞香领下去发赏,徐淑妃放下手中针线,宽慰她道:“这个御史真是没有眼色,也不想想晋王公主才去了晋地几日,这许多事都要理出个头绪来,便一时不察也是寻常,为着这个参他,也太冤枉了些。” 卫敬容反而松了眉头,连徐淑妃都能想到,朝中大臣自然能想得到:“我哪里是烦恼这些,陛下下了朝必要过来,想想夜里让典膳送些什么膳食来,总不能见天的吃羊肉锅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徐淑妃立时知机,也不再说:“我看不如炖鸭子罢,鸭子性温,再造些面食,上回进的笋尖肉丁,陛下倒是爱用。” 正元帝爱吃的从来都是这些,卫敬容点一点头:“我让典膳再送个百花鸭掌。”这菜是徐淑妃爱吃的,可这一道菜要用去十来只鸭子,轻易并不做,打着正元帝的名头送上来,再赏给徐淑妃。 徐淑妃笑意盈盈的谢过,看着点儿回了拾翠殿,卫敬容这才敛了笑意,瑞香替她沏了一壶茶来:“娘娘权且安心,前头的事儿有大监在呢,真有什么事,必会来报的。” 徐淑妃说的,朝中自有人替秦昭说,可也有人混水摸鱼,秦昱一听此事,便似狗熊见了蜜,拿这事大作文章,曾文涉韩知节立时进言,道晋王此去晋地半年有余,这半年里又在永宁一带安军户,怎会被刘刺史欺瞒,必是上下勾结,这份钱说不准填了谁的荷包。 参秦昭的是包御史,此时替秦昭说话的也是包御史,这样指责岂非有他监察不利的意思在,二十多个监察御史,在朝中总不受人待见,可在参人时却拧成一股绳。 秦昭这半年中立军户,迁边民,通商市,样样都得民心,刘刺史贪没长城款一项,确是大事,晋王虽不是全无干系,可也不能把这罪责全推到他的身上。 包御史瞪大牛眼,自己虽是八品,当堂却顶着曾文涉这个四品,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示弱,曾文涉口舌再利,也利不过以挑剔为本职的包御史。 包御史指着堂前金饼:“臣每参一事必有实据,金饼便是实据,曾大人本末倒置信口雌黄,不纠刘刺史的罪责,反替他推诿分罪,又是什么居心?难道是收下了刘刺史的金饼?” “一派胡言,臣以此推论……”曾文涉手执笏板,面色紫涨,附合他的人不说没有,却也只寥寥几个,晋王的声誉极高,办的事又在士林文人之间极受推崇,这事本不是他主责,这时候踏上一只脚,也要受人唾骂。 曾文涉话还没说完就被包御史给打断:“曾大人是推论,我也是推论,以曾大人之心胸为推论,便可推论户部工部都分了款项。” 一句话四个推论,把曾文涉说得哑口无言,正元帝看这一场闹剧,眼睛往胡成玉身上一望,袁礼贤此时出列:“臣碓陛下拘拿晋州刺史刘成范,进京问审。” 袁礼贤直到此时才发声,他一出声,整个朝堂便似再落一枚金饼,一时鸦雀无声,攀扯秦昭的人都住了口,自然也有腹诽的,谁不知道袁相公子正在晋地“作客”,想到此事,又都拿眼去看魏宽,魏宽却不出声。 正元帝心里砍也恨不得把刘成范拘回京来,左右一望,人人无话,点头道:“把刘成范拘来,户部着人去晋地查帐。” 秦昱一直攥着拳头,到这会儿才松开,上前一步道:“兄长必是被蒙蔽的,以二哥的为人,怎么会办此等事,还请父皇彻查,还二哥一个清白。” 正元帝当堂下了口谕,着大理寺去拿人,免除刘成范的官职,进京受审。 王忠果然没再派人去甘露殿,卫敬容傍晚在殿门前等着正元帝过来,远远望见,就见王忠在正元帝的身后微微点头,卫敬容立时露出笑意,三两步上前去,扶着正元帝的胳膊告诉他道:“早早就摆了桌子等着呢。” 正元帝坐到桌前,一桌子的菜扫过一眼,果然点了笋尖肉面,吃了两口才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昭儿,到底是我派去的人。”刘刺史是怎么得了皇帝青眼的,这些朝臣都不记得了,正元帝自己 却还记得。 卫敬容也不装着不知道,替他满满舀上些肉丁子,自家面前是一碗九丝如意羹,挑了里头的燕丝:“这是儿子和臣子的不同,陛下也不必放在心上,有过就罚,至多我再补些给善儿就是。” 开源 刘刺史靠着一本《天圣菩萨下生经》拍中了正元帝的马屁, 自从五品一路往上头升, 他于财政上确有一手, 晋地连年上缴的税收都是上州中排得上号的, 可不成想, 他替自己敛财的手段更胜一筹。 秦昭一收到京中消息, 立时上了一封请罪折, 请罪折都是官样文章,写得四平八稳,秦昭只在奏折中列明了自己的过错, 没有半句推诿,也没有再列出刘刺史的罪状,呈到正元帝的面前, 他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 将近年关, 大理寺的官员还得往晋地走上一趟,此案干系重大, 牵涉官员极广, 州府上下只怕难有人幸免, 大理寺的官员上奏, 奏请正元帝特批他们在晋地查案, 方便提审涉案官员,省去来回这些路程。 正元帝下旨恩准, 本来十一二月路上难行,刘刺史手下六司, 人人皆有罪责, 他刘成范何德何能,竟能一手遮天,把这事瞒得风雨不透,朝中必有人一并牵连,既是大案要案,便得特事特办。 他点了几位官员共同入晋主审,朝臣光是看这主审名单,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别人且还罢了,宋濂只是翰林,虽是袁相的女婿,入政以来只修过几本书,寻常连奏折都未上过,只爱给人写墓志铭,把他塞在审案官员队伍中,倒是圣意难测了。 正元帝对刘刺史确是曾经青眼有加,不论是袁礼贤胡成玉,还是六部尚书,他身边少有这样会拍马屁的人,一本经书便把正元帝从人抬到了神仙菩萨的位置,各代立国总有奇闻,只是正元帝的奇闻传扬最广。 可这不代表他能眼看着刘成范在大业的江山上打耗子洞,非得把这只油耗子喝进去的油都榨出来不可,要把刘刺史停职审问,再择合适的人选去晋地当官,一来一回总得三四个月。 秦昭一接到朝中消息,除了上请罪奏折,便是派王府的兵丁围住了刺史府,如此一来,晋城哗然,秦昭又着人到东西二市打锣张贴告示,把陛下派人拘拿刘刺史的事四处宣扬。 这时便能知道哪些人沾过长城款的油星,这些贪没钱粮的,一个个譬如喝了热油的耗子,来回乱蹿,早先没投到晋王府去,这会儿却急急来投,送钱送物,能求个宽赦。 这事正元帝都没让秦昭插手,按理晋地出了这样的大案,该由藩王出面,他却派了大理寺的人,又点了这么一串相干的,不相干的人来审问,秦昭本来也不会收礼瞒报,他还等着这些位子空出来,提拔一波自己人上位呢。 刘刺史到此时方知大难临头,他知道包御史夸了一番秦昭之后,还当晋王也一样走通了包御史的门路,还想法子打听秦昭送了几只金饼,往那官驿找那个小吏,小吏却不见了,那会儿已经觉着不对,可包御史人已经离开晋地,就算他还在,晋州城中,要干什么也得避过秦昭的眼。 此时写信已经晚了,信还没送到京城,王府的兵丁已经把刺史府团团围住,耗子洞里只听见一片哭声,那些个歌姬小妾哭作了一团,刘刺史派管家到门口找管事参军来。 打开大门便见这一队兵丁人人身披铠甲,听见开门声,门口守着的两个兵丁伸手拦人,管事好说歹说也没说通,街口涌着一众看热闹的百姓,都知道刘刺史要倒霉了。 到这会儿还有什么讲究的,管事从袖子里取出两只金饼,一人一只塞给门前守卫,守卫取了金饼,却无人回话,管事无法,回去就见刘夫人哭成了一团,刘刺史几个儿子都在堂前,连去书院读书的几位公子,也都被押了回来。 刘家一门,连带姻亲统统关进刘府,守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直到夜里,王府参军这才进门,告诉刘刺史,等朝中来人提审,在此之前,他一步也不能迈出刺史府。 卫善听说的时候,正在盘点常家潘家聂家这几家送来的年礼,肖管事一样样报帐,卫善撑着头听着,隔着屏风肖管事隐隐能瞧见一个人影子。 卫善手里拿握着一把玉盘算,手指头在这算盘上拨动,晋王府眼前最大的一件事,不是京城要派人过来审案,而是王府里没钱了。 就是肖管事不报,卫善心里也有数,家里原来再有钱,也经不起这样的排场花销,下头送礼总不会送真金白银,再是珍贵的宝石盆景珠玉也不能拿出去换钱用,这些东西一流了到市面上,总有人知道这是晋王府里卖出来的。 正元帝赐下来的金银元宝,都是百来锭一赐,可那元宝底下都有御造的标记,这些元宝都得收在库里,根本就不能上市面流通,若是重铸了花费,被人参了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罪状。 那些个古画古董搁在库里都是死物,就是价值再高,那也换不来钱,送完了一批年礼,王府库中还是满满当当的,比来晋地时库存更丰厚,可帐面上的现钱却越来越少。 卫家在业州的田地有产出,秦昭在京郊的庄子也有产出,这些米粮猪羊鸭子折成现钱也依旧杯水车薪,秦昭初到晋地,要花钱的地方有许多,帐上现钱本就不多,一直都在清江运转,隔得几日就有宴会,又出了一大笔在立军户上,钱似水一般淌出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打着算盘蹙了眉头,头一样想的就是开源,常用夫人的驼队还没回来,这一年的百万贯钱还没到手,年关将近,又要办年宴又要回年礼,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卫善算了一回帐,晓得帐上余钱没多少,越听越是蹙了眉头,这下可算知道户部崔尚书那一头的花白的头发从哪儿来了,玉管似的指甲叩着玉珠算盘,算盘珠子相碰,发出轻响,肖管事的声音不断,把年底几样开销都报上来。 一是在晋地置下了庄子。二是买下了沿街的商铺。三就是太初的弥月礼了。 太初弥月,晋王府连着办了三天流水席,卫善也曾说过不必那么铺张,可秦昭如何能肯,这是他的头生女,自然要大办一场,不能让女儿受了委屈。 她还在襁褓中,知道甚个委屈不委屈,这会儿小指甲才刚刚长硬了一点,翘起来兰花似的,秦昭每回回来,都要把她抱在怀里逗上半日。 沉香奉了食盒上来,掀开盒盖,暖窗边就全是桂花糖的香味,食盒里头摆着满满一碗桂花糖栗子,桂花是八月里存下来的,栗子是师清如从清江特意送来的,拿糖腌渍着,本就软糯,再加上桂花煮得稠稠一碗,香甜软滑。 卫善推开算盘,耳朵里听着肖管事对帐,勺子舀着糖栗子送进口中,舌尖尝着些甜味儿,心里就有了主意:“咱们开的那些铺子里头可有置铺?” 肖管事一听便明白了意思:“米面店绸缎庄都有,置铺一直还未开起来。” 卫善接着说道:“赶紧开一家出来,让常家拨一个掌柜过来,你也挑几个人跟着上柜,把库里的东西盘一盘,挑些寻常的东西摆进去。”譬如那些个金佛玉马,家家都有,雕的又差不多,这样的东西好估值,出手也更容易。 马上就要年关了,各家的走礼都不会少,外头的铺子好东西不比置铺多,也有人在置铺中买些死档,只要把这些都记成死当,价钱公道些,自有人来买。 “且得仔细着,东西上有记认的先缓一缓。”这样总能先盘出些钱来,又是个长久进帐,倒比租屋子来钱更快。挨到常家驼队回来,清江那儿的商队给钱报帐,今年就算挨过去了。 沉香看看窗户外头,笑了一声:“王爷回来了。” 秦昭大步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解了斗蓬,在火盆上烤一烤手,掀帘进来搂住了卫善,鼻尖往她颈项里一蹭:“这么香,吃糖栗子了?” 卫善立时笑起来,哪还有半点忧色,伸手搂了他的胳膊:“雪灾如何?”晋地进了十二月,下了几场大雪,虽不似去岁雪灾那么严重,却也有几处民宅塌坏,农田被损的。 秦昭既已经拘了刘刺史,这些事自然是他去办,也要把刘刺史被拘的消息传到各县中去,秦昭上任这第三把火,这个时候燃了起来。 秦昭伸手到她袖中,摩挲着腕间一片雪肤,这才觉得心中慰帖,把余下的半碗栗子全吃了,这才道:“都已经巡过了,赈灾的米粮也都发放下去。这些事本不必他做,可他做了,底下的人就不敢瞒报。 秦昭自己咬了半颗糖栗子,把余下半颗送到卫善嘴边,跟着又瞧见桌上的玉算盘,呵一声笑起来:“我们善儿还当管家婆了。” 卫善摊摊手,白生生的手掌朝上,腕间一只红玉髓的镯子,嘴巴微微噘起来:“可不,家里金银要见底,不算计怎么成。” 秦昭一把握了她的手掌,放到唇边嘬一口,看她翘着下巴的模样,伸手摸到她腰上,年节里有假,容易回来,可得吃饱了再回去,眼尾一挑,露出点笑意:“那只好带着善儿去发百万贯的财了。” 卫善腰窝间被他一碰,立时就知他心里想的什么,面上飞红,丫头虽退了出去,到底有些羞,人软绵绵的挨在他身上。 发财 秦昭说的这百万贯的财就是趁着专审的官员未到晋地, 先从刘刺史手里把他克扣的长城款给榨出来, 先把晋王府垫进去的钱给扣出来。 卫善缩在锦被中, 整个人被秦昭搂在怀里, 大掌在她背脊上摩挲, 滑过腰背揉她的腰窝, 卫善人乏极了, 似只睡不足的猫儿一般趴在秦昭胸膛上。 秦昭看她困得这样,摸着她的背,替她揉揉胳膊, 才刚撑得久了,明儿怕她酸涨。卫善累极了,可还记得那百万贯的财, 撑开眼皮, 星眸微漾,脸上余晕未消, 问他道:“哪儿还有百万贯的财呢。” 常家的钱收的心安理得;潘家的心太大, 这样的钱接了也烫手;聂家和郢城商市互通, 把两边水路上的贸易船只都以卫善的名议参了一份, 还没到收红利的时候。除开这三家, 还有哪儿能发财。 秦昭看她眼皮都撑不住了,还在操心王府的帐, 心里既满足又酸涨,低头亲在她眼睛上, 吻了她道:“自然是去耗子洞里打秋风。” 卫善挑挑眼皮, 还没问话就打了个哈欠,本就余晕未去,才刚似坐了秋千荡天上似的,这会儿还觉得身子飘飘摇摇情潮翻涌,非得抱紧了他,心里才安稳,一面打哈欠一面伸手搂他,把头搁在他肩窝里,猫儿似的磨蹭两下。 秦昭这一年积攒下来的火星,经不起半点撩拨,看她粉唇开阖,立时倾身上去,知道她累了,伸手替她揉揉膝盖,吻着她的面颊哄她道:“这回善儿不动,我来动。”卫善埋了脸笑起来。 京城的消息一送过来,秦昭便派出了两队人马,一队围住刺史府,不许内外互通消息。另一队围住了官衙,把这些年的帐册全都翻了出来。 按道理刺史被拘,该由他手底下两个司马暂代官职,可却被秦昭直接略过,自己接手政务,点了几个小书吏把帐册按年月日期都整理出来。 这些个帐册就摆在官衙大堂中,就派了王府的帐房,把二年间涉及长城款项的数目都审算出来,石料木料、劳役人工花费了多少钱,俱都罗列出来,不论后头过来专审的官员是个什么章程,这件事秦昭都要办,为的就刘刺史肚里那百万贯的财。 卫善一直都觉着古怪,她来晋地这些日子,也算得有威望,凡事言出必行,只要答应了人的必能办得到,秦昭就更不必说了。可除了曹夫人和韦夫人,六司的夫人个个都只是表面客气,如今才明白过来。 不是她们不想,而是她们不敢,六位司判,其中有些人是和刘刺史牵扯太深,就是想投诚,也没法子投,早早就已经被刘刺史捆上了船,余下未曾牵涉其中的,也知道晋地总要出大事,此时站队,倒不如看看明白再说。 曹大人是司兵,秦昭一心要拿军权,断不会容他两边讨好,原来他就为了长城边防一事和刘刺史多有冲撞,这官眼看也做不长久了,干脆投到晋王门下,替晋王办事,在重军权的王爷下手,他才能得到重用。 曹大人跳得早,本来也没在刘刺史的船上,这两年为了军衣军粮军饷,一直和刘刺史不睦,他改投秦昭半点犹豫都没有。 如今眼看刘刺史这艘船就要沉了,船上乌泱泱这许多人,其中就有伸了板子想换船的,秦昭摆开阵势要查帐,官衙中算盘珠子才刚响了半日,门上就已经有人递帖子,写的话也都差不多,都是有事要拜见晋王。 这样的帖子一律收下不回,那几个知道这样见不着晋王,便趁着他去官衙问帐目的事时,在官衙里等他,看着十几个兵丁守着七八箱帐册,个个手执剑戟,横眉立目,打眼一看先自怯了。 若不是京里要严办,晋王也不会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越是想越是怕,见机快的立时就把刘刺史给卖了,其中就有刘刺史手下的二位司马之一沈司马。 他打了个包裹进官衙,知道这样的大案是逃不得了,一家老小的命脉都握在自个手里,把家中藏着的金饼俱都拿出来,铺在秦昭的面前,跪在地下不住磕头:“求王爷留我一门性命。” 原来共有三十枚,已经用了五枚,只余下二十五枚,沈司马磕头赌咒,愿用家产来抵,恳请秦昭能对他从宽处理,此后愿鞍前马后,替秦昭效犬马之劳。 秦昭目光扫过这些金饼,面上微微带笑,开口并无怒意,语意平平:“三十枚金饼可买不来你家的性命。”要从内部着手,也确是用得上他,可光是交出赃款就想逃脱,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一句话说得沈泠打了一个冷颤,他战战兢兢望向左右两侧,看官衙上上下下都换了秦昭的人手,知道自己若不能让秦昭对他转审为用,一样还是落入死地。 他跪在原地思量许久,煞白了一张脸:“王爷若当真能保小人一家性命,小人便把身家都托给王爷。”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见秦昭还是垂眼望他,牙关紧咬,从袖中取出薄薄一本帐册。 秦昭接过帐册,掀开一页,指间一紧,虽知道晋地贪没一案不会止步地方,朝中必有人勾连,这才能欺上瞒下,却没想到,这些钱是进了此人的口袋。 沈泠既献了帐册,便不能再出官衙的大门,当堂看押才能保他性命,也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沈司马收监,就关押在官衙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刘刺史被围,沈司马被关,晋地余下的官员人人自危,专审的官员还未到晋地,就纷纷投书给秦昭,互相攀扯的有,自证清明的也有,短短几日就已经人人牵扯其中,这些书简一篓一篓的送进晋王府。 这些书简,秦昭大大方方的交给了袁含之来分检,再派两个小吏帮手,从早检阅,在书房里呆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刚阅完一篓。 分明是冬日,书房里虽点了炭盆也依旧要穿夹衣,可袁含之却气得连夹衣都穿不住,脱了袍子,只穿单衣,看到愤愤处拍了桌子就要骂人,两个笔吏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只把这些书简中谁检举了谁,一一列出来。 这些书简整理完了还得送给秦昭,他和袁含之一前一后,也在书房中呆了许多,卫善抱了太初,沉香在后头拎了食盒,一路往书房去。 里头笔吏一听见环佩声,便知道是王妃来了,赶紧低了头,卫善穿过前堂往后去,一行人将要穿过,袁含之又拍着桌子骂起来:“蠹虫!国之蠹虫!”把最末捧巾拿小丫头唬了一跳,失手摔了巾盒。 太初听见声响,竟半点不惧,眼睛转来转去,小嘴巴一动一动的,仿佛也要说话,卫善轻笑一声,吩咐落琼:“让厨房给他们上些汤饼点心。” 秦昭抬头就见卫善披了大红羽纱面的斗蓬,发上一只九凤朝阳大簪,笑起来眼睛生光,就似那凤凰口中啣的明珠一般,搁下手里的书简,伸手接过太初。 太初却不肯让他抱,眼睛还盯着卫善头上的凤凰金翅,秦昭干脆取下腰上的龙形玉璋,太初这才高兴了,冲着秦昭“咿呀”一声。 将近年关,府里处处都贴了窗花,王府外院倒有许多手巧的丫头,每扇窗上贴的窗花都不一样,太初躺在榻上,眼睛溜溜的看着窗花,自己和自己笑着玩,倒真跟她的名子似的,喜则斯陶,陶则斯咏。 卫善接过沉香手里的食盒,掀开来里头是才刚出炉的麻脂烧饼,用的鹅油,小小一块饼,起了七八层酥,里头满满是黑芝麻的糖馅,饼还热着,咬上一口,里头的芝麻就溢出来,屋里满是香甜味儿。 人累的时候吃些甜的更有劲,秦昭吃着烧饼,卫善伸手去翻案上的书简,和摆在桌上的帐册,看过一眼便细细抽一口冷气,侧脸望过来,秦昭冲她笑一笑。 “怎么会是他?”卫善抿了唇,长眉微蹙,上辈子可没有这回事,可她一想又明白过来,上辈子胡成玉被袁礼贤压得死死的,万事都难出头,自然也就没有这个胆子敢办下这些事来。 这辈子可不一样,正元帝瞧着还依重袁礼贤,可实则更信胡成玉,许多大事都交由胡成玉来办,用他来分薄袁礼贤的势力,胡成玉的身份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这有什么奇怪的。”秦昭反而不觉得古怪,天下多少人想挤进袁胡两家的门,袁礼贤若不是一心求名,从青州起就不知能发多少财了。 卫善默然,胡成玉怕也没想到刘刺史的胆子会这么大,连个假工程都没做,直接贪没了钱款,又因着朝中有他无人改提,胡成玉的官路只怕走到头了,就算再培养一个宰相,三五年间也依旧是袁礼贤独大。 “这事对咱们是好事。”胡成玉态度摇摆,左右逢源,袁礼贤却站定了正统,秦昭这么说是出于对秦昰的考虑,卫善一时无法言语,秦昭把才刚咬出馅的烧饼送到她嘴边:“别的不论,咱们只管收钱就是。” 水越是混,正元帝就越是没功夫把心思都用在晋地上,趁着朝中大动的机会,牢牢把晋地握在手中。 京城派的人还未入晋,晋王原来填补的窟窿就给补上了,在边军杀羊宰猪,家家分肉炖肉,年关未至,晋地各处就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腊八 京城来的官员在年前之前到了晋地, 一行七八个办案的, 后头还跟着十二三个笔吏帐房, 统共二十来人, 既是来办案的, 全都在官衙住下。 拿了上头的手谕来, 官驿中供食宿水饭, 秦昭派人去问候一回,送上些酒菜,还婉转请宴, 打头的拒了:“案情震动百官,臣等负皇命而来,不敢有片刻懈怠。” 大理寺卿是师朗, 这些官员中一半都是他的手下, 打头的就是当年审杨家案的大理寺正,倒是熟人, 他们没来的时候, 秦昭该办能办的事都全办完了, 客客气气把手上的帐册交接过, 留下兵丁供他们驱使, 自个儿回去过一个乐乐和和的新年。 这二十来人来的很不巧,将要年关, 查案的人一来,晋州城里这些官儿怕是没一个能过上好年, 州府道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悬着心, 也只有晋王府里张灯结彩,预备着过腊八节。 官员的日子不好过,晋地的这些富户却是一样过年,永寿寺的素斋菜极有名气,初一十五各家来烧香的必要订一桌子素斋菜。 寺门口既有书场,便开了个素面馆子,二文钱一碗,里头搁上煮的面筋香菇,穷人家来上香,到了门边也能吃这一碗二文钱的素面。 到了腊八除了庙会集市,永寿寺年年都要施腊八粥,叫作“分福”,这粥里熬的各样八宝便是从各家富户官员那儿化来的福气。 把这些富户们捐的米粮杂果在一锅里炖了,分给穷人,才叫作“分福”,各家还得比拼布施了多少福气出去,锅里炖什么的都有,黄米小米菱角米,还有枣子花生桃仁松子,初时还说是八宝粥,后来干脆起了名头叫百宝赐福。 晋城人不论贫富,家家户户到了腊八节这几日,都要到永寿寺去,讨一碗百宝粥吃,添一添来年的运气福气。 如今晋州城中还有谁的福气能大过得晋王晋王妃,永寿寺早早就派了人来,到王府求福,卫善问过曹夫人,知道这是年年捐赠的,往年最大手笔的是刘刺史,他一向抠门小气,就只有腊八施米粮从不小气。 卫善挑了眉头:“这倒古怪,我还当耗子藏粮是再不肯露白的。” 曹夫人掩了口笑:“王妃哪里知道呢,咱们这儿是舍你舍出去多少福气,菩萨都会成倍的还回来,年年寺前会支上一个大口袋,就是贫家小户也要到一碗米进去。” 怪道刘刺史会这么大方,永寿寺的方丈倒是个妙人,分明出家,倒比在家的还更通透,怪不得能和刘刺史一搭一唱,把《圣天菩萨下生经》传得这么广。 晋王府还没捐,余下的各家都不敢先捐,卫善把手一挥,比着去岁刘刺史家捐的,再加厚上两成。在京城每到腊八节,前一日宫中便会支一口大锅煮粥,到了正日子,由正元帝和皇后分赐百官群臣。 卫善从小在宫里长大,便让王府司膳也按宫里的方子煮细粥,把各样米豆反复浸泡,吸足了水,再把红枣核桃去皮去核磨碎,煮出来的粥汤似浆,再在细粥上搁上杂果红绿丝妆点,摆出吉庆的图案来,分赐到各家去。 王府送出来的腊八粥,除了晋地官员,也给官驿中的京城来的官员送了一份,几个人对着帐册发愁,人人都知道其中牵扯甚广,才刚出了京城,一路上塞条子的不知多少,接着腊八粥,狠狠喝上一碗,感叹道:“只怕这晋地也只有晋王才安心吃粥了。” 另一个捧了碗:“只怕晋王也没心思喝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案子怎么审,审什么,报上去自己的乌纱保不保得住,那都是未可知的事。 秦昭还真在府中安心喝粥,小锅里炖的细粥加了牛乳红糖,甜丝丝的,他怀里抱着女儿,用小银勺子舀上一点粥汤喂到她嘴边。 太初哪里尝过这个,第一口怔怔咽了,舌头一尝了甜味来,眼睛都瞪圆了,接着便眯着眼睛笑起来,手脚不住动着,冲着她爹张张小嘴,呀呀两声还想再吃。 卫善挨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倚着窗户看帐册,手里握着一把玉盘算,秦昭隔着桌子抱着女儿,一边桌上摆着帐薄,一边桌上摆着仙桃食碟,里头两只小碗,碗里这点粥是才刚沉香送上来的点心,被秦昭用来讨好女儿。 他久不在家,太初便不太识得他,若是女儿大些,还能用旁的东西讨好她,如今她这样小,就只有用吃食哄她了,秦昭在家的几日,一得闲便把女儿抱在怀里,太初渐渐和他熟起来, 卫善翻着帐本,聂家在腊八前把钱送上了门,卫善一看才知,原来水上的营生这样赚钱,虽比不上常家走丝路,可聂三娘的投入也更少。 秦昭眼看女儿舔勺子,又沾上一点粥汤逗她,满面都是笑意:“原来也没这许多,原来清江的生意聂家可插不上手。” 既然有秦昭替聂家开路,聂家便省去了许多打点,聂三娘常夫人两个,凭着卫善的关系搭上了线,丝路上有宝石银器,清江有丝绸茶叶,各取所需。 卫善这个中间人,坐在家里等着收钱。常家的钱未结,置铺已经周转开来,卫善把算盘一拨,眼看着帐面上的钱多起来,心里松口气,明岁马场要开,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原来还怕不足,这下却是够了。 太初舒舒服服躺在秦昭的腿上,她尝到第二口就知道只要张着嘴就有的吃,小嘴巴一抿一抿,秦昭若是慢上些,她就伸伸腿儿。 卫善隔着桌笑倒在引枕上,就见太初腿儿一动,秦昭便立时喂她,一面笑一面道:“这个坏东西,这么点小,就知道指使人了。” 太初认得她的声音,一听见声儿就扭头找人,一面看一面还想着吃,脚尖一蹬一蹬的,卫善笑个不住:“可不能她吃了,这味儿太甜,她吃了这个,别的就不再吃了。” 秦昭怀里抱着一个,对面坐着一个,心知道卫善说的对,可看太初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粉嫩嫩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又舍不得叫她失望。 太初头一回尝着甜味儿,眼睛里满是惊奇,把头靠在秦昭的胳膊上,脸上的笑就不曾停过,这些东西乳母是不给她吃的,怕一尝着味儿就再不肯吃别的,可跟王妃还能念叨,对着王爷一个字都不敢说。 太初不停张嘴,秦昭便不住拿勺子刮粥上的米浆给她吃,父女两个玩了许久,直到太初的眼睛都撑不开了,嘴边一圈米糊糊,还咂吧着要吃。 果然午觉的时候太初便不愿意吃奶,吃上两口就不肯再吃,乳母不敢怠慢,愿也存着心思,若是这回哄好了,下回依旧给她吃这些。 赶紧报到了正屋,卫善正给秦昭磨墨,铺开撒金笺,预备写呈送给正元帝的贺年表,她一听便知道是刚刚秦昭给她吃多了,米浆全给她吃了,蹙蹙眉尖盯了他一眼,对乳母道:“既不肯吃,叫她饿一饿,下顿就吃了。” 秦昭满面不忍,提着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儿,可到底没当面反驳卫善,等那乳母退下去了,才心疼女儿:“她才多大,哄着她吃就行了。” 卫善瞧了他一眼,对沉香道:“赏她一枝金簪。”这才是当真精心照顾着太初,背地里哄着,全随着主子高兴,可不折腾了孩子。 沉香咬着嘴唇忍笑,应了一声是,从匣子里取了一枝素面圆头金簪赏了下去,乳母原来也不会当真就饿郡主一顿,她也没这个胆儿,一见沉香来,想替自己辩白两句。 沉香笑眯眯的把金簪赏给她:“这是王妃特意奖赏的,往后可得更精心照看郡主才是。” 乳母连声谢恩,这下知道王妃心如明镜,赏罚分明,不是那等光知道宠爱孩子的母亲,原来看她年轻,这个又是头生女,生怕有个不好,惹她生气,这回可算安了心。 秦昭写完了贺年表,往偏殿去看女儿,看太初睡在悠车里,身上盖着刻丝小被子,梦里还在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手。 第二日他再吃粥的时候,太初躺在他怀里不住伸脚,卫善捧了碗看着,就见秦昭满面不忍,太初咿呀得着急了,他就低头看一看。 卫善从来没见过秦昭这个模样儿,又想笑又得忍着,一屋子的丫头都退了出去,沉香落琼两个互相看看,差点儿就笑出声来。 太初咿呀发急,没一会儿又累了,腿也不蹬了,秦昭这才低头,跟她道:“你娘不让。” 太初也不知是不是听明白了,竟应和了他一声,卫善既是好气又觉着好笑,作势叉起腰来:“她才多大,你就这么惯着,往后不懂道理可怎么好?” 秦昭抱了女儿:“原来我也这么惯着你的。” 头香 年关还有十来日, 晋王府门前车马不绝, 里头一半都是来王府求字的, 春联是不必肖想了, 便想求一个“福”字回去, 贴在门上辟邪招福, 压一压祟。 秦昭的一笔字, 学的是卫敬禹的字体,业州卫王庙中立了石碑,拓印着卫敬禹生前诗作文章, 还有些公文批复,还有人专门去拓印下来,印成字帖流传, 就叫作卫王帖。 秦昭的字比卫敬禹的字还差着些圆缓气, 也是胸中志向不同的缘故,却也深得其境, 这些人来求字是很求得着的, 可他们也不是真的来求字的。 上门来求字的, 几乎全是来拍马屁的, 求了字去, 能贴在家中供在堂上,显得有面子。谁也不曾想秦昭竟极擅书法。 还是曹大人先来求了, 秦昭还真给写了一张,宫中便有赐福的旧例, 袁礼贤的门前也多是求字的, 只是袁礼贤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瘦削,瞧着便干巴巴不圆润。 曹大人把这字捧回家去,他虽当着司兵,也算半个文官,来往中也很几位懂得书法的,秦昭本就写得极好,再经这些人的嘴一吹,就成了千金难求的字,门上一时涌来许多人,都是来求字的,就连永寿寺的方丈也来乞字,说要把这字刻在碑上。 秦昭只觉好笑,却依旧写了篆字给他,没两日这位方丈便送信来,说正在刻碑,到正月初一日立下这个福字碑,还请秦昭过去揭开碑上盖的红绸。 永寿寺的方丈在书画一道上很有些名头,永寿寺的藏经宝阁中便收了许多名家手笔,连他都特意来求字,可见晋王的字确实写得好,求不着福字的,听见正月初一要立碑,都想去瞧瞧热闹,还有民人传说只要摸一摸那福字,便可多福多寿。 卫善手里握着剪子剪梅花的枝条,挑了一支花苞半开的剪下来插进瓶里,沉香捧了梅瓶,落琼替她撑伞,雪沫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的红狐皮斗蓬上,卫善剪下两株来,一株摆在房中,一株送去书房,捧了手炉子暖手问道:“王爷怎么还不来。” 沉香道:“王爷在书房写字,外头到处都在求,正月初一那一天,都想去摸一摸石碑上的福字,好添添福气呢。” 卫善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又不是老寿星。”连求个字都有这许多花样,这位方丈可真是替永寿寺的香火操碎了心。 沉香“哎呀”一声:“公主可真是,都年里了,还说这些话。” 卫善一向觉得这个方丈很有些小聪明,一年四季永寿寺中总有能拿出来说道的东西,四时花卉引得达官贵人去赏,寺里又有福前果结缘豆,三五文钱一只,恨不得月月都出新花样,他倒不该当和尚,要是做生意,怎么也是常家聂家这样的巨富了。 卫善披着斗蓬一路往书房去,府中廊下处处开着朱砂红梅,才一进屋门便闻见水仙香气,就见秦昭正悬腕而书,案前裁了一叠纸,也不知道要赐多少人。 “有两张便得了,这许多分赐下去,也就显得不金贵了。”卫善解了斗蓬,撸起袖子,亲手绞了巾子递给他擦手。 秦昭搁下笔:“这是赏赐给各县中百岁老人的。”能活百岁已是人瑞,各县有这样的老人都要上报,算是喜报。 卫善把那梅瓶摆在窗边,摘下两三朵梅花苞搁在书桌上的水盂里:“年里总要有回礼,不如造些打上王府字样的东西,酒水点心锦缎,再有一个金红荷包,里头塞些福钱,列出一等二等的来,倒能省去许多事。” 年节回礼还真是个大工程,卫善看见永寿寺的回礼,点心模子都是自己造的,素饼上都印着红字,不如也学这个。 秦昭写完了最后一张福,门上又了一匣子拜帖进来,卫善翻看一回,奇道:“再有几日就封印了,这些帖子送来也无用。” 门上送来的拜帖,一半是来乞字保平安的,另一半就是当真来求平安的,为的还是刘刺史贪没案,每年十二月末都要挑一日正式封印,各衙门都不再办公,只换人轮值,这时来求已经晚了。 京中来的人,到晋地第一日就接手了秦昭整理过的帐册,又把沈司马交给他们看管,一看他们只带了两个查帐的,秦昭把自家查帐那几个帐房也留在官驿中供他们驱使。 秦昭自己当了甩手掌柜,事事都不插手,其中各方势力,有听命正元帝的,也有要先报给袁礼贤,甚至还有胡成玉的人,秦昭假作不知,关起门来过新年,这些个拜帖一概不接。 自然也有人起异议,他们人还未到,秦昭就已经抽走了一部分钱,这些钱合该一并封存,等审完案子再做定夺。 秦昭面上依旧带笑,这回却不那么好说话了,这案子也不知道要审到猴年马月,帐目一封,这些亏空从哪里去补。 正元帝当时派人来晋地,就先下了旨意,让秦昭协同办案,替专审官员开方便之门,既有协同办案的说法,秦昭也不客气,得把自己出的那份钱从刘刺史的口袋里掏出来。帐目列得明明白白,查到最后若有对不上的,再来找他。 其中户部的官员倒是熟人,去岁来请秦昭去户部对帐的周侍郎,知道秦昭不是好惹的,按下大理寺的那位官员:“这事奏报上去便罢,追不追究不是你我能定夺的事。” 包御史的奏折都写得明明白白的,晋王用自己的钱填补了军粮军衣,纵是正元帝也得睁只眼闭只眼,一根藤上这许多瓜,第一个还没摸出来呢,眼睛先盯着晋王作甚。 这几个人审案,且不知道要审到什么时候,倒亏得把这钱先抽了出来,就算要挨上两句申斥,也比亏空着要强。 秦昭不便出面,卫善派了人送糕点果子去,正是节中,送些吃食水酒倒也相宜,回回都是派人送去,什么话都不多说多问,这几个专审官员倒也习惯了。 刘刺史府已被查封,门上贴了封条,家中奴仆女眷俱都看看押起来,刘刺史和儿子们关在一处,刘夫人便和女儿小妾关在一处。 此时亲近的人几乎都被拘押了,出来的时候身上倒是穿了冬衣,可食水不足,还不如原来秦昭看看押他们的时候,起码还住在府中,每日送水米进来。 也是卫善使人送了几件冬衣进去,牢中潮湿,只有一扇小窗,暖和倒还算是暖和,只是气味难闻,关上几日,刘夫人便先挨不住了病倒了。 似这样的案子,审上三五个月也是常事,不等案子审完就捱不过去的大有人在,刘夫人的女儿拉着来送冬衣婆子的手,求王妃救一救她母亲。 那婆子回来便禀报给卫善,卫善想了一回,让官衙中的医官替刘夫人诊治,又让衙中多熬些姜汤分送,这些女眷身子娇脆,这么苦捱,只怕连冬天都过不去,人就死了大半。 倒是刘刺史和几个儿子的监牢要好上些,兵丁看守得也更严,送进去的食水都看着他吃完,年前下了两场大雪,也记得给他添了一床薄被。 刘刺史吓破了胆儿,知道沈司马把帐册交了出去,自己是断没有活命的道理了,饭也不敢吃,水也不敢喝,让两个儿子先尝上一口,儿子没事,他自己才敢吃。 看押刘家的官衙哪里还是官衙,后边女眷们啼哭不住,前边过堂用刑又是一声声的嚎叫,官衙外头那条街都是民房商铺,外头处处张灯,隔着窗子听见两声,连道晦气。 秦昭也没功夫去听审,在封印之前把空了的官位给填补上,要紧的职位都换上自己人,他也不必去听审,本来官衙里除了审案的,做笔录的,兵丁都是他的人。 王府参军坐镇看着,轮换三班兵丁盯着牢房,刘刺史不敢用饭,秦昭还哧笑过一声:“这会儿就怕成这样,离了晋地他才该怕才是。” 卫善抿抿唇儿:“你是说,有人要他活不到回京城?”最后受审是要去京中的,要是刘刺史在进京城之前畏罪自尽,他死了一切的事就都由他扛下来,京里的那一位便不必动了。 “只要人活着离开晋地就成。”秦昭伸手摘下一枝红梅,替她簪在鬓边,不想叫她知道这些事,可这些事总绕不过去,看她头上戴了只小巧金冠儿,冠上金翅颤巍巍的晃动,簪上红梅更添春意。 秦昭冲她一笑:“善儿只要想想正月初一去永寿寺烧头香,许个什么愿好就行。”从今往后晋地开年能烧头香的就只有她。 刘刺史手下六位司判、两位司马、还有一位录事,六位司判如今已经有四位是秦昭能信得过的,余下司功管的是晋地科举事,庸碌无为,撤换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两个司马身上都不干净,正好换上他的手,至于那位录事,本就有纠察一方的职责,这回也是逃不脱的罪责,刘刺史一倒,整个晋地便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比原来预想中的快了两年。 卫善扶着鬓边红梅,璨然一笑,秦昭眉间一松,伸手搭在她肩上,隔窗去看院中雪景,雪不知何时下得这么大,盖住了假山石,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墙角处开了几枝红梅花,仿佛隔着雪也能嗅得到香味。 万福 正月初一永寿寺开炉, 这第一柱香得是晋王来烧。 一大早沉香几个便提了热水, 打开妆奁, 支起铜镜等卫善起身, 挑出来的衣裳早两日便用瑞兽铜熏笼熏过, 搁在竹箱中两日, 再打开取出来挂上, 香味又淡又清雅。 外头一有响动,卫善便睁开眼儿,整个人都被秦昭抱在怀里, 伸手拍拍他的面颊,这才脱出身来,赤脚踩在软毯上, 坐到妆镜前。 头发养了这许多年, 缎子似的披在肩上,兰舟半跪在地上替她通头发抹香膏, 卫善自镜里瞧见帐子微动, 知道秦昭要起了, 对着镜子抿唇轻笑。 秦昭一掀开帘子, 就看见她在镜子里对自己笑, 抻腰起来,抹脸束发换发, 跟着便坐在榻上,怀里抱着女儿, 看卫善梳妆。 既是新年便得穿是吉庆些, 秦昭着玄色衣衫暗红里子,外头披一件黑狐裘,腰金围玉,骑在马上还佩上佩剑。卫善一身金红,裙摆金线满绣了富贵牡丹纹样,披了一件白狐裘,一把头发梳成高髻,插戴红宝石金冠。 卫善这回没有坐辇,雪白骏马装上宝石玉带金鞍,与秦昭两个并骑,一路从王府慢行到永寿寺去,这还是她来了晋地之后,头一回出现在这许多百姓面前。 晋王出行,街市早早就拉起了围幛,一路都有王府兵丁开道清场,既是新年,街上便有许多走亲访友拜年的民人,早就听说晋王要去永寿寺上香揭福字碑,早早就挤在街市边。 酒楼铺子年中歇业,因有盛会,也一并打开了门,食客便在二楼窗边看晋王马队过去,一听见净鞭声响,说话声反而大了起来,百姓见过晋王风姿的不少,却不曾见过晋王妃,听说是天仙菩萨般配样貌,围的人便越是多起来。 因有盛会,寺前这条街便不许人群聚集,货郎贩子,江湖百戏便都先等在巷子里,两边卫队护着车队,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都是来看晋王王妃的。 卫善头戴九凤朝阳大簪,额前缀着一圈米珠,后头是红宝石压鬓,身上光彩夺目,骑马过处,还能听见民人一路跪拜轻呼。 秦昭就在她身边,乌骓马是疾驰时骑的,这回走街,换了一匹毛亮身高,性子沉稳的大黑马,戴了金笼头,慢慢悠悠踩着蹄子往前。 两人都止不斜视,却都压低了声儿在说话,秦昭怕她累着,这么挺直了腰背走上一圈,身上还披金挂玉,马也承重,人也承重:“善儿累不累?” 这些事在京中是常有的,年年祭天地祭四方神时,正元帝都要摆开阵仗往郊外神坛去,秦昭跟过几回,卫善在亲蚕礼时也跟着卫敬容斋戒行礼,只是那会儿都夹在队伍的后半截,还从来没有在队伍的正中,接受万众瞩目。 卫善额前珍珠轻碰,面上含笑,嘴唇微动:“倒是比骑马打猎要累得多了。” 二人身后是金红辇,辇中由嬷嬷宫人抱着太初,太初早上醒了一会儿,换上新衣,在她爹怀里很是乐了一阵,人小力气却大,手里攥着秦昭给的压岁红封,里头只有一枚金福钱,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太初出门之前吃饱了奶,就又睡了过去,这会儿正在车中大睡,外头如何吵闹她都能睡得着,昨天夜里院中架木庭燎,太初看见一片火光,咧着嘴笑,放起爆竹她倒是吃了一惊,呆怔怔一会儿便又习惯了,竟不哭,等放烟火她眼睛盯着看,一天的闪光好似落到她眼睛里。 这会儿必是在车中打小呼噜了,卫善想起来便笑,拿眼睛的余光去看后车,秦昭一见她笑,便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伸出手去,握住也卫善的手,两人牵手并骑,引得围观众人又是一阵轻呼。 大年三十夜里还落了一场雪,到了正月初一,一早上便放晴了,车马行到永寿寺前,寺前街上每十步便悬挂彩灯,寺中佛塔大殿古树,处处都是一片晶莹。 那块福字碑就立在永寿寺最为人称道的佛塔前,夜里还要开塔点灯,自上而下窗前都摆一尊金光菩萨,点起灯来衬着雪景,投映在福字碑上。 方丈还给这个福字碑起了好听的名号,叫作金光万福碑,元日开塔点灯才能有的盛景,成了永寿寺开寺以来,十八景中的一景。卫善极乐意永寿寺的方丈这么捧着秦昭,晋地信佛的人数众多,他肯推崇秦昭,好处极多。 永寿寺一年香税就占去晋地百十间寺庙的三成,比五台山中的寺院交的还更多,借着地利人和,年年都有一笔不小的钱收入寺中,卫善还当会看见一个大肚子和尚,不意竟是个枯瘦老僧,身披袈裟站在那儿,就是一付得道高僧的模样。 秦昭从方丈的手中接过三枝香,携手与卫善一同点燃,夫妻两个一同拜地四方神,再拜大殿弥勒佛,由方丈亲手接过,插到香炉中。 大殿中挂满了宝幡香帨,两边是九重莲花灯,只只灯盏里灌满了酥合香油,一日佛前供的油便不知几何,怪道这方丈要想这么多的法子开源了。 老和尚满面肃穆,施上一礼,眼睛从长眉底下看过秦昭,跟着又看向卫善,念了一声佛号。秦昭虽不信佛道,可也知道方丈把他抬得这么高,于他确有好处,便问他道:“方丈因何念佛。” 老和尚指一指沉香怀里抱着的太初:“好相貌,此子贵不可言。” 太初不过是个肉团子,吃得好睡得足,份量越来越沉手,卫善若不是练过箭,寻常贵妇人且抱不动她,她便最爱秦昭,因着秦昭手上力气最足,抱着她的时候最稳。 卫善一听贵不可言,便想起清虚来,当年清虚可不就是这么秦昱的,秦昱差点儿还拜了他当师父,要是清虚卖力些,那会儿秦显又在,说不准秦昱真能跟他当道士修仙去了。 秦昭卫善面上都无喜意,本来生在皇家,就是贵不可言的,太初在京城是郡主,在晋地等于就是公主,哪一个也不比她尊贵,老和尚说话等于白说。 太初被这一指,醒了过来,在沉香怀里“咿呀”声,这么一声就是要她爹抱的意思,与别的声调都不同些,是吃饱睡足要人逗了,秦昭一听就伸过手,把孩子抱到怀里。 为人父母听见夸奖,便心中知道是客套,也总难掩喜色,可晋王夫妻却不一样,方丈面上露出些笑意来,近前一看,太初睁开了眼睛,乌晶晶的眼睛极富神彩,看他陌生却并不怕他,在秦昭怀里扭来扭去,想伸出手来。 秦昭解开小斗蓬,太初立时伸手,一把揪住了老和尚的白胡子,她力气多大,几个丫头都知道,早上攥着压岁包,丫头都抽不出来。 方丈不以为意,还笑上一声,离得近了道:“原来是女施主。”说完又笑,这回却是压低了声儿:“若是男儿贵无可及,若是女儿,可代父祭山陵。” 秦昭依旧当他是句客套话,就算是客套,这老和尚拍起马屁来,也很有些不要脸了,只有天子可祭祀山陵,若要代祭须得写奏表告祭山神,看他眉毛都白了,一直垂到眼帘下,倒有些长眉菩萨的相貌,想他年纪大了,大殿之中又无旁人在,便不置一词。 卫善却心中一顿,这辈子事事不同,却又事事相同,难道会真被这老和尚说中,两人看他年老,都不跟他多说,太初却不懂事,把胡子抓在手里不肯放,还是沉香用荷包穗子逗她,这才保住了方丈的胡子。 永寿寺方丈的话,到底传了出去,可外人不知究竟,只知道说郡主有贵相,这话传过一阵也就没人再传了,都已经是郡主了,如何不贵。 新年不过闲上几日,还未到正月十五上元节,秦昭就又回了永宁。城中人过年,北狄散部也要过年,元日那场大雪冻死了许多牛羊,逼得那些残部纠集在一处,本来那些残部人不多,马也不多,纠集在一处却有千余人三四百匹马,作势要攻永宁,却转而攻了乐平县。 战报传来时,秦昭正在家中和袁含之吃酒,这回来的专审官员中,有一个是袁含之的好友,再有半年就是妹夫,宋溓一辈子两个爱好,一个是爱替人写墓志铭,二是爱吃酒。 得是薄酒,味儿不能重,略带酸味的越好,说白了就是喝劣酒,袁含之是不满意这个妹夫的,可家里已经定下了亲事,袁妙之自己都出面,他就更没话说了。 秦昭劝他和妹夫多多走动:“你是兄长,若与妹夫不和睦,岂不连累了妹妹。”说着饮一口酒:“不过是人怪癖些罢了,我前头没有儿子,等太初大了,就教她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让袁含之想到了魏人秀,心里一抖,却不好反驳,想想自己的女儿受了欺负,回家来哭诉,还是当场当回去,那自然是打回去让人安心些。 秦昭是有意让他们走动,宋溓在其中似个闲职,也无人交托他什么,可该知道的,他总能知道些,袁含之果然预备拎上两壶酒去官驿找这个妹夫,便是此时战报传来,秦昭披衣即走,都不及和卫善说上一声。 飞羽 卫善听了禀报, 知道秦昭赶去去乐平坐镇, 吩咐小福子收拾些衣裳吃食跟过去。 今儿是正月初八, 燃灯祭星君的日子, 两人都不信佛道, 并不设纸马为祭, 不过是院中点上星灯, 抱着太初逗她一回罢了。 “夜里的灯都已经预备好了,要不然干脆在水阁里摆宴,再叫两个舞姬在院里跳舞罢。”沉香觑着卫善的脸色, 怕她失望,秦昭这才刚回来没几日,此时去了, 正月十五也赶不回来了。 卫善心里自然难受, 可也没难受就折腾人的,何况还有女儿陪她一道过节, 摇摇头道:“点灯就足够了, 这么大雪的天儿, 叫她们穿那细纱在雪地上舞, 可不冻人的骨头。” 沉香见她好了, 笑一声:“这是公主仁慈,哪一家的歌舞姬们能似咱们家的清闲, 上回我还听底下人说,北院的舞姬们说要缠腰, 再不缠腰就粗了。” 卫善不喜这些, 也不全为着是刘刺史拍秦昭马屁送来的舞女,而是她上辈子在甘露殿中着实看得太多了,秦昱就喜爱这些舞姬歌姬,宫里的不足,还到外头去寻,瑶台上日日莺歌燕舞,要不如此,也不会年轻轻就掏空了身子。 她知道沉香是有意说这些逗她高兴的,对沉香点一点头:“就把灯点起来,再挪两盆花树,上元的时候就在水阁边挂灯,给太初看看。” 太初最喜欢红宫灯,只要点上灯,她便连眼睛都不错的看上半日,丫头们便点了各式各样的红宫灯,还有底下富户们进献上来的,绢丝美人灯,葫芦灯,元宝灯,聂家进的走马灯,都挂在廊下,一到夜里过节似的点起来,专为着逗太初高兴。 到了夜里府中处处是灯火,树上挂了彩绸彩幛,卫善抱着太初,在回廊下看灯,太初已经能抬头了,脖子使了劲去看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那只走马灯看,越看越困,没一会儿就挨在卫善怀里睡着了。 到了正月十五,秦昭果然没能回来,虽是年里,可边境有战事,卫善便停办了王府的元宵宴,只让典膳多炸些红白元宵往各家分送,常潘聂三家年礼送得极厚,便也得着一份,门上走礼不断,卫善都只交给肖管事王长史两个,自己抱着太初,两个人过元宵节。 这场战事到正月末都没打完,北狄好似饿极了的狼,自去岁五月起便一直没能吃饱,零零散散抢去的粮食牛羊不足过冬,眼看挨不过冬天,倒把那些相互争斗的残部都拧在一块,攻破了乐平县的边防,掠杀边民,抢走牛羊。 秦昭领兵出击,追出城外去,这些战报,都不敢报给卫善,怕她忧心。小福子送了东西回来,一个字儿也不敢说,只说王爷忙着,东西送到了他就回来了,连面也不曾见着。 卫善不曾起疑,依旧给秦昭预备衣服吃食,听说乐平县受兵祸最重,家家正是要过丰年的时候,被这么抢上一回,死的死伤的伤,便大张旗鼓的预备粮食冬衣送到乐平去赈济。 晋王妃都预备了衣粮,底下这些官员纷纷效仿,关进去的那些不消说,没关进去的都知道往后在晋地,晋王便是土皇帝,原来没巴结的,此时着意巴结,连永寿寺都捐了米粮。 几十车东西,陆陆续续运往乐平县去,御寒的衣物,来年的的稻种,治伤的医药,还增派了兵丁过去伐木修屋,修整田地。 乐平虽被攻破,却救援及时,秦昭又减免了乐平来年要纳的粮食,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百姓便不见凄怆之色,也未有往外县去的逃户,家家都整顿田地房舍,预备来年再耕种。 等捷报传回来,小福子才松一口气,他去乐平的时候,城中的参将差点儿把他扣下来,怎么也不许他回来报信,还是小福子说若不回来,王妃只怕更担心,必得追到乐平来。 参将这才放他回来,秦昭追出去也不过二日,把被掠劫的人夺了回来,多是年青女子,在路上就已经死了大半,能活着回来和家人团圆的已是万幸。 秦昭虽没能赶回来过上元节,二月初二春龙节却是必要回来的,这是他到晋地头回亲耕撒种,官员们从上到下都要进献五谷,上下官员一同耕种,以祈求今岁粮食满仓。 今年的春龙节却很有些不好看,刘刺史被关押,他手下的两位司马,一位戴罪立功,还未放出来,一位被缉拿,录事参将更是因纠察不得力的罪名被押解进京城,六司里关了两位,一时填补不上这许多官位,余下官员们零零落落的献完了五谷。 秦昭从这进献上来的五谷抓上一把散入耕田,他虽未耕种过,在清江大营外却时常见农人劳作,倒很有模样,新任的司马还请了画师,把这一幕都画在长卷上,献给秦昭。 晋地盛会,官衙中的专审官员也一并参与,这么七八个人,叫晋地官员们闻风丧胆,都不敢挨不过去,官衙的监牢都已经住满了,不得不把一部分人犯押解送京,犯官连同家眷浩浩荡荡坐船进京。 正月里开笔,正元帝批复的第一个折子,便是回报案情的,案子审了一大半,可却推行不下去,等道上好行了,这些人便会押着刘刺史进京去,底下要如何审,都得看正元帝的意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早知道朝中与刘刺史勾连的是胡成玉,却假作不知,既不插手也不过问,给这个官员大开方便之门,又因牵扯官员着实太多,空出来的官位总得有人办事,新年里就发下大批委任状,写得明明白白,暂且录用,若不能胜任,还撸去官职。 刘刺史在春龙节之后被押解进京,沈司马直提宰相胡成玉收受贿赂,把私下记的帐册献上,刘刺史原来就想活命,便把这一切都推到胡成玉的头上,说是受了他的指使,这才敢冒贪长城款。 此话一出,朝中震动,胡成玉自开印之后便被停了官职,拘押在家,秦昭卫善不在京城,却从袁含之那儿把始末听了个分明。 袁含之拎着酸酒去找宋溓,宋溓爱喝酸酒且还罢了,酒量还奇差,和袁含之正是半斤对八两,吃上两杯便把才知道的事都倒给了袁含之,袁含之也不知道说了几句岂有此理,更不知拍了多少回的桌子,回来便道:“胡相深受陛下信任,怎么能办出此等事来。” 秦昭听了皱眉:“此事还是不要先透露给袁相,一切都由父皇定夺。” 晋地大案,眼看就要把胡成玉拉下马,往后朝中局势越加不明,正元帝不会眼看着袁礼贤坐在,去掉胡成玉,日子难过的就是袁礼贤了。 官衙里外不知多少要刘刺史的性命,王府参将牢牢看着监牢,饭食水米一概都要人尝过才送进屋中,防着刘刺史自尽,吃饭喝汤都用木碗,房中无梁,屋中无窗,结结实实把他看牢了,连他的几个儿子都和他分开关押。 防他自尽倒是多虑,他为了洗脱罪情,都敢咬上胡成玉,只求保命也顾不得旁的,若不是秦昭来的实在太晚,根本没能沾着长城款的边,不定也要被他死死咬住。 刘刺史初下狱时成夜睡不着觉,人眼看着瘦下去,面色煞白眼睛赤红,仿佛恶鬼,等沈司马出具了帐册,他便似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稻草,把事儿都推给了胡成玉。 审到此处,案子便审不下去了,几个官员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敢往上报,斟酌再三才给正元帝上了折子。 这一来一回,刘刺史便又多偷些日子,咬死是受了胡成玉的指使,能多活一日就多活一日,敞开了肚子吃喝,在牢中吃牢饭,非但没瘦,人还圆了些,更似一只喝饱了油的大肚老鼠。也是正在年节,官衙也要买肉过年,给他的饭食里浇些肉汤,他都能吃上三碗。 卫善一听说要把刘刺史押到京城,便蹙了长眉:“看来这一路上要不太平了。”在官衙里是不会叫人得手的,两个王府参将都知道厉害,白日黑夜不敢擅离。 连小唐都打扮成皂役进了官衙盯着,确是叫他盯准了几波人,没想到胡成玉成天笑眯眯的,下手倒是半点也不客气。 确也没法跟刘刺史客气了,他只收了些钱,刘刺史却往他头上扣这么大顶帽子,不仅是贬职,更是要他的命,胡成玉若还能留手,也坐不上宰相的位子了。 “再有两日就送他们上船,夜长梦多,只要离了境,便不是我辖中事。”秦昭难得又歇了几日,官衙中的那几箱帐册都已经送往大理寺作证物,连刘刺史的家眷也都已经坐船进京,刘刺史是重要人犯,跟专审官员一同进京城。 卫善点一点头,此事一了,倒能落个干净,往后晋地也就无人再敢给晋王府使绊子了,两人说完了正事,卫善瞪了他一眼:“你说,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了?” 秦昭面色一顿,卫善便嗔:“你领兵出击,以身涉险,却不叫小福子告诉我,让我全蒙在鼓里,往后就是你去再险要的地方也不许瞒着我。” 秦昭一听,心底微松,点头答应她:“好,我以后再战,绝不瞒你。”心里却想到这回追赶北狄时,被五六个持刀的北狄人围攻,飞出来的箭羽,正中敌人的眉心,若不是那一箭,他身上怎么也得挂些彩,世上有这样箭术的人,都该在京城中。 丧命 秦昭派人把刘刺史一行人送出晋州城, 临行前再度设宴款人专审官员, 周侍郎与秦昭算旧识, 两人也更熟络些, 由周侍郎把盏敬酒, 谢他在晋地协同办案, 再夸上两句治理晋地有方。 秦昭在晋地的渗透, 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周侍郎久在户部,心里多少有数, 原来正元帝把秦昭放到晋地来,预备着至多三五年,至少二三年中, 不让他全盘掌握晋地。 可谁能想得到会扯出这么一桩大案, 连二三年都没拖到,这才短短一年的功夫, 中下层的官员大部分就都是秦昭任免提拔上来的了, 往后这晋地就都是晋王说了算。 秦昭坐在首座, 饮过一轮酒, 依旧绝口不提案件, 相互道上两句辛苦,跟着便派人一路他们出城, 派一队兵丁护送。 刘刺史只是羁押受审,在牢房中并未戴刑具, 要去京城了, 才给他戴上脚镣,他心知出了晋地小命难保,不住央求专审的官员,让晋王派一队兵丁护送。 等人走了,秦昭才对卫善道:“胡成玉写了信来。” 卫善难得松快一日,隔着花窗看柳芽初生,手上描着花样,预备做上两件小衣裳,给师清如送去,她这会儿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到十月里卫家便要迎来第一个孩子了。 卫善怀孕的消息送去清江时,师清如做了一叠小衣裳小肚兜,给孩子打了金锁玉锁,卫善生下女儿来,还挑了许许多多清江的红绒花,太初喜欢这些东西,丫头们便把这些都铺在床上,让她看着玩儿。 卫平送的东西就更贵重了,他送了两匣子各色宝石来,跟着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只雪白的小猫儿,说是给太初玩的。 太初坐都不会坐,哪里能玩这个,小猫关在笼子里头,头一天就被黑袍将军从上到下舔了个遍,还肯把彩球给猫儿玩,卫善便把它们放在一处养。 她一听胡成玉写信,动动了眉头:“他都已经停职了,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倒还能送出信来?” 秦昭在京时,和胡成玉的关系便暧昧不明,互相帮扶有过,互站干岸也有过,胡成玉此时方才后悔,若是早早和秦昭交好,刘刺史的案子他能帮着多加遮掩,弄不死刘刺史,弄死个沈司马还是足够的,也不必闹成如今这样满城风雨,耳朵里都是倒胡的声音。 他被停职回家接受审查,门前并未有兵丁把守,案件未明,正元帝给他留了脸面。可胡府门外人却不曾少过,大理寺的羽林军的都有,换上便服三三两两坐在街市上,把胡府前门后门牢牢守住。 胡成玉便闭门谢客,门前连拜帖也不再接了,当真摆出一个清者自清的姿态来,还一样给正元帝上贺岁折请安折,到了正月里亲耕这一日,从府中送出五谷进献。 他越是稳得住,外头猜测质疑的声音便越小,原来朝中官员义愤填膺,不知上了多上道奏折请求正元帝能够彻查此事,此时看胡成玉并不焦急,倒声势小起来,个个都在观望,胡成玉是被人攀扯构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正元帝不置一词,却没把事交给袁礼贤,而是直接交给了师朗,由师朗整理卷宗查帐册,连同户部崔尚书工部韩尚书两个协同查帐对帐。 胡成玉不是真的不急,是不敢露出着急的模样来,院子里的雪下了一尺厚,屋里不烧地龙,开着窗户喝着菊花煎茶压火气,心内煎汤一般,他一共收了三十枚金饼,折算下来五万贯钱,那会儿还当刘刺史至多偷工减料、虚报人头,不成想他有胆子把一切作假。 虽有人盯着,可食水依旧有人送去,胡成玉好茶,家中日日都要担山泉水泡茶吃,他非但没少要,还多要了两小桶,便得多一个人跟着去担水来,先还有人盯着,二十来天今日只是担水,这才终于把信送了出来。 这封信是给秦昭的,胡成玉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秦昭,他心知秦昭此时志得意满,刘刺史一拔除,连带着上上下下要撤换的的官员起码几十位,秦昭不过就是再多写上两三封请罪折子,正元帝至多说他纠察不力,晋地这摊子事,此时还甩不到他头上去。 胡成玉要保不是命,他想把手上的权力也保住,拿出来的香饵是立嫡,除此之外,还愿意更多的倾向秦昭,他在晋地,也得有人在京城替他保驾护航。 “那他要什么?要你杀了刘成范?”卫善扔开花样子,面上露出笑意,抻一抻腰,挨到秦昭怀里,秦昭抚着她缎子似的头发,沉吟道:“杀了沈向南。” 沈司马是提供帐册的那个人,刘刺史在家中早就把能烧都烧了,在刘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有金银珠玉古董字画,这些价值远远超过了刘刺史的俸禄。 余下的帐册都烧成了灰,连这许多年的礼单名册也都烧了,只要沈司马死无对证,这份帐册是真是假,就还有文章可作。 “那这个饵可真够香的。”卫善把脸挨在秦昭腿上,一边是太初一边是她,太初睡得迷迷登登,眼睛眯开一条缝,张着嘴打小呼噜。 秦昭垂下目光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交缠,卫善被他一望,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些:“我不是那样不分轻重的人,二哥要干什么,自然是想我和太初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还不能动,握紧晋地,不要挑战正元帝的容忍底限才是最该做的事,而不是听上两句立嫡,就一门心思掺和到太子之争中去。 秦昭知道她能明白,可听她这么,心中依旧喜悦,眉梢一动便似春风拂面般浸润人心,手指头刮过卫善的眉毛,一只手托了太初,忽的眉毛一挑,对卫善道:“太初……吐了个泡泡。” 刘刺史一行人才走出晋州的地界,下车换船,只要上了船,就能一路顺顺当当的去京城,偏偏是在运河上出了事,刘刺史被人推下了水,捞都没能捞起来。 官船在水上遇袭,官员受伤,人犯身亡,整个朝野震动,正元帝雷霆大怒。 这案子的关键人物竟这么死了,消息传到晋地,卫善瞪圆了眼儿:“这事真是胡成玉做的?胡成玉不是只想要沈向南死么?” 秦昭叩着手指:“胡成玉不会这么做,对他没有好处。” 刘刺史之后如何被收拾,那是以后的事,此时他还不能死,只要沈向南死了,刘刺史也不必费劲去咬胡成玉,两人都把罪责推到沈司马的身上,说他上下欺瞒也好,说他挑唆作假也好,把自己身上的罪责降到最低。 可刘刺史死了,不论他之前那些是不是为了推诿罪责的构陷,他人一死就都成了真,胡成玉就算原来还能翻案,此事一出,只怕正元帝就先疑心了他。 沈向南那本帐册倒成了唯一的证据,地方卫所派兵跟随,护送官员犯人进京,当天胡成玉便下了狱,这回正元帝没再给他留情面,直接押去大理寺受审。 胡成玉若是倒了,他那一批门生也一并跟着倒霉,刘刺史手底下那些人是怎么替换受审的,朝中也是一样。去岁秋闱还是胡成玉主管,由他选官,晋地不过几十人,朝中究竟多少人受牵连,还得看正元帝的心意。 朝中局势不稳,从三月到四月,这三十日中,胡成玉的身边人下狱的下狱,被贬的被贬,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从贪污案变成了贪污杀人,目无君主。 从古至今的目无君主之罪,可生可死,有被申斥两句便罢的,也有调官贬官的,自然也有夷九族的,秦昭养的一对飞奴常往京郊的庄上去,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案子还在审理。 秦昭便道:“看来陛下是有心想留他一命。”五万贯钱若是用爵位抵罪,那便不伤分毫,可胡成玉是在大业进京之后才得以重用的,他身无爵位,与袁礼贤差着一头。 卫善一声不吭,隐隐知道胡成玉这回是逃不脱的,眼看就要四月了,今岁四月会天生异象,客星压帝,当年出了这事,司天呈表上奏,正元帝连月祈福斋戒,自省罪行,直到三个月之后,这颗星方才黯淡。 地以星光为精气,以星辰为吉凶。客星也一样分瑞凶,依旧由得司天这张嘴,凶吉都有说法,一样的星星有的吉有的凶,这一颗若不是出于紫微帝星之侧,光芒隐隐有盖过紫微星的势头,司天也必是把这颗星当作吉星呈报的,譬如林文镜把卫敬禹写作辅佐正元帝的周伯星。 卫善原来一直提着心,怕正元帝把这妖星算在秦昭的头上,可如今一看,算在胡成玉的头上是必然的事了。 四月中,司天果然呈上奏折,有客星出于紫微帝星旁,其大如盏,光华大胜,光芒虽不比紫微星那样明亮,却依旧是凶兆,主兵乱。上辈子正元帝把这颗星星横空出世的星星当作是秦昭,把凶兆也算到了秦昭的身上。 正元帝还依旧似上辈子那样,到斋宫中去祈福斋戒,胡成玉本来还有活路可走,不到四月底便被判了刑,胡家满门流放,两位宰相,一位悬空,就只有袁礼贤一人担着宰相的职责。 襟怀 正元帝要斋戒祈福, 自下旨之日起, 便搬到了皇城外的斋宫中居住, 跟他一并往斋宫去的, 除了卫敬容就只有承吉了。 斋宫是皇帝斋戒之所, 四时祭祀都要在斋宫中独宿五日, 不食荤腥, 不近声色,焚香沐浴,以示祭祀天地的心意赤诚。 大夏笃信道教, 除开每隔三岁便要祭祀仙山星君之外,斋宫也兴建得华丽非凡,当中一座明堂有百尺高, 比紫宸殿的地势要高上许多, 皇帝入明堂登顶,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向上苍祈福。 紫微星旁这颗星, 是周伯星, 大夏初年也曾现于天, 可那时候并不在紫微星边, 自然便不是主凶的, 而是主天下大吉。 这回周伯星再现,隐隐有比紫微星星光更胜的势头, 光色煌煌,悬在天空, 每到夜晚不必点灯, 都能照见人影。 正元帝杀了胡成玉,这颗星星却没有黯淡下去,依旧在紫微星旁,还有两夜盖过了紫微星的光芒,正元帝成日在明堂中不出,到了夜里就到最高处的楼台,眼睛盯着那颗客星。 四月虽是春天,站在高处也依旧风寒入骨,王忠捧了披风立在一侧,见正元帝背手昂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颗星星,余下的人一声都不敢吭,缩在明堂木柱的阴影里。 正元帝这么看着这颗星星已经连续几夜了,肩膀微微一动:“你看,这颗星可是黯了些?” 能让正元帝开口问的,内侍之中就只有王忠了,王忠躬身上前,风拂在面上,带着春日里的湿润气味,明堂建在城郊,四周都是田垄,风里夹杂着泥土作物和田间野花的气味,正元帝被这风一吹,心绪似乎开阔了些。 王忠侍候他这些年,都不必去看他的脸色,听一听话音就知道正元帝的意思,手搭在身前,眯起眼睛盯着那颗搅动得朝野不安的星星,仔细看了又看:“前些日子星光还有六角芒,今日没了,确是黯淡许多。” 这是正元帝想听的,又听王忠能说得出所以然来,越加满意,“嗯”上一声问道:“皇后带着承吉睡了吗?” 王忠依旧弯了腰:“皇后娘娘还在等陛下,小殿下已经睡了。”小儿觉多,斋宫又不似宫中玩的东西许多,处处都庄严肃穆的,连承吉惯常骑的木马都没带来,又都是吃素,承吉闹了好几回,这两日跟着卫敬容学读书,才有片刻安宁。 正元帝点一点头,斋宫说是斋戒之所,地方却很广大,分了前后殿,还有百来间屋子,两队金吾卫正前后巡视,见正元帝往后殿去,都立住身子行礼。 每夜他看完了星星,都要往后殿去,卫敬容早早等着,听见外头脚步声,知道人到了,让瑞香去取吃食来。 他们已经在斋宫里住了七八日,卫敬容心中难免有些焦躁,秦昰如意都在宫中,眼看这星星光芒依旧,且不知在要斋宫里住上多少日子。 心里虽急,面上不露,见正元帝来了,立起来迎接他,既是来斋戒的,两人都不着华服,卫敬容只一身宝蓝色梅花暗纹的寻常衣裳,头上也换下金饰,戴了玉簪,耳朵里一对白玉葫芦,一身素淡,对正元帝一笑:“我做了素包子,陛下要不要尝尝。” 再是食素,也依旧吃得精细,素馅的包子里也有七珍八宝,素菇的野菜的,正元帝爱吃素菇的,里头调了酱料,吃着味儿厚,嚼在嘴里跟吃肉似的。 瑞香捧了食盒送上来,包子一个个蒸得极大,可拿在正元帝的手里依旧显小,他两口就吃掉一个,卫敬容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今天心绪甚佳,便说上几桩承吉的趣事。 在身边养得久了,两个孩子中正元帝便偏向了承吉,承吉年纪更大,这会儿已经能背诗,而承佑小上一岁就显得小了许多,他原来是打算着两个孩子一起养,如今承佑也已经两岁了,他却没开口把承佑挪到紫宸殿去。 卫敬容心中有数,更不焦急,绝口不谈朝中事,只偶尔说一说秦昰的功课,眼看正元帝的身体比过去更好,心里打算着真等立了皇太孙,就让秦昰早早到封地去。 雍州离得京城很近,回京城的路途并不远,秦昰身后有哥哥舅舅,一州之中当个藩王,比争压大位要安稳得多了。 她存了这个念头,待承吉便越加慈爱,让秦昰领着承吉玩,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若是打小存下情份来,往后是绝不会起乱子的。 这番心意正元帝仿佛知晓,看待卫敬容更不相同,只是如今承吉还小,这些话不能说破,他也还没能定下心意,承吉虽得宠爱,说不准是承佑人更聪颖。 正元帝也就松快了几日,他在斋宫祈福一月,客星依旧明亮,还再次显示出了六角芒,司天几乎隔日就要从城中到斋宫来,似这样的异像,翻遍了古籍也未曾找到过。 正元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一整日都说不上几句话,连承吉都无法哄着他高兴,连着吃了一个月的素食,再美味的素斋,他也挑上几筷子便不再吃了,每日都由卫敬容亲手做些包子送到前殿去。 斋宫中的东暖阁作书阁用,日子一久就从书阁成了朝事阁,大臣们都在东暖阁中回报政事,袁礼贤再一次进谏,求请正元帝立雍王为太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元帝拂然不悦,却不曾多言,把请立太子的奏折都按下,可从四月到六月,两个月中上奏折请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大有秦显刚刚身死时的势头,正元帝并不下旨,那颗妖星也依旧光华大胜,没有半点黯淡熄灭的迹象。 正元帝足足斋戒了六十日,司天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从古至今未曾有过这样的天象,须得百官一同祈福。 等到了七月,妖星未曾熄灭,光色还由黄转为橘色,百官共同祈福也没能让它的光芒淡下去,司天被斩杀,正元帝案前的奏折越来越厚,在七月初时,他升任了曾文涉为宰相。 正元帝的心意到此时已经极为明了,他做这些不过故布疑阵,提起曾文涉来,是让立长立嫡两派争斗,齐王一系一直都被袁礼贤压制,胡成玉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如今曾文涉已是宰相,那些摇摆不定的小官员,都围拢在曾相身边。 秦昱自以为离太子之位又近了一步,七月中是他开府的日子,从延英殿搬到齐王府去,从此和朝臣往来就更方便了。齐王府门前一时车水马龙,把奉恩伯甄家都给比了下去。 京城中人心浮动,晋地却依旧相安如初,各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北狄四五月中未在草原再现踪迹,一是去岁冬日元气大伤,二是北狄王庭再一次起了纷争,各部自老汗王死后已经争了两年有余,终于要分出胜负。 乌罗护部的首令派使者呈送书信到大业,愿与正元帝结盟,希望正元帝能在汗王之争伸出援手,从此愿与大业永世修好,不再兴兵戈。 袁礼贤又一次进言,认为大业应当同意此事,永世修好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换边境几年的安稳,便可把全付精力都用在对付江宁王上。 北狄是正元帝心头一根刺,这根刺只要想起来便是锥心之疼,可他竟点头应允,曾文涉原是太常寺卿,便把与北狄的交涉交给他,两边立定契约,大业会派出兵丁为乌罗护部作助力,而北狄从此对大业称臣。 乌罗护部在营州一带,立定契约之定便得经过卫敬尧的手,两边立起大帐,正元帝此番派出了三位大臣,其中还有从高昌回来便一路升官的叶惟仁。 可一直等到两边立下契约,那颗客星依旧还在紫微星侧,每天夜晚,抬头便能看到它的光华,正元帝没了耐性,杀了第三位司天官元,便是这时清虚又一次出现,说这颗星星百日而熄,陛下不必担忧。 这颗星星实在太亮,隔了这许多年,卫善都还记得被囚丹凤宫时,她在廊下看这颗星星的模样,那会儿却没这许多变故,秦昱作为唯一的皇子跟着正元帝去斋戒祈福,而秦昭也被视作唯一对帝位有威胁的客星。 卫善和秦昭两个一同抬头去看那颗星,她靠在秦昭的怀里,星星的光芒照得庭院花树分明,秦昭把她搂在怀中:“所幸不是大旱星。” 只要田地丰收人畜相安,这颗星挂着便挂着,倒似夜灯一般明亮,晋州城中这些日子以来连摸门撬锁的都没了,若是月色一好,街上巡兵能看到五十步开外,更没人敢小偷小摸。 卫善手指头在秦昭手背上画圈,她想了半日问道:“都说这是凶星妖星,二哥以为呢?” 秦昭一听见她叫二哥,立时低头吻她一下:“凶吉与星辰隐现又有什么干系。”他不信,可正元帝却深信不疑,想到了便笑一笑:“你猜江宁王作何想?这颗凶星在他看来就是大业,紫微帝星才是夏朝。” 卫善一怔,她还从未这么想过,略一思索便道:“那江宁王是不是也在斋戒祝祷?”整个大业如临大敌,跳出来看,却叫人发笑,她也果真笑了起来,倒在秦昭身上。 卫善反手摸上秦昭的脸,感他襟怀开阔,秦昭被她柔荑一拂,喉结微动,低头在她耳边问:“善儿想要了?” 狼皮 太初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来, 在软毯上试着迈开步子, 脚尖才动一下就软倒下去, 两只手撑住软毯, 抬起头来, 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盯住卫善, 张嘴就喊:“娘!” 小儿唤人总是扯着嗓子, 一声娘叫得丫头们都围到她身边,怕她摔疼了,卫善脆生生应她“哎”, 跟着又对沉香几个道:“不许抱她,叫她自个儿起来。” 地上铺着连片的羊毛软毯,在上头学步摔了也不疼, 太初从会爬开始, 卫善便叫人把殿中的摆的宝座书桌通通挪出去,空出一大块地来, 铺上软毯, 让她在这上头玩。 太初一屁股坐下了, 喊了一声娘, 见卫善不搭理她, 噘了嘴儿生气,喊娘不成, 张嘴喊爹。扯着嗓子连喊几声,沉香赶紧把她抱起来, 搂在怀里拍哄:“王爷在永宁呢, 再有两日郡主生辰,王爷就回来了。” 秦昭这半年依旧不得闲,常往永宁跑,还不时就要出关去,乌罗护部的首领自与大业签订契约之后,大业便派兵丁助他夺得汗王位,从此对大业称臣,营州盐湖城重通商贸,永宁县外的胡汉商市也一并开了起来。 既通商市,便要针定赋税制度,任用市令官,到能开市已经是九月初,每年到此时都是北狄进犯掠夺的时候,今岁北狄的日子却好过,既定契约,他们要上贡,正元帝也要下赐,再用马羊到胡汉商市买卖。 胡汉商市初立,潘聂常三家供货,秦昭免除他们在胡汉商市中交易金额的赋税,让他们降低货价,引来一批胡商,此地不比丝路货物精美,却都是日常必不可少的东西。 商人贩皮毛马匹,胡人要盐粮,秦昭也从闻讯来做生意的突厥人手中,以千金买了一批马匹,就养在卫善的草场上,等待来年马匹繁衍,再练骑兵。 就算与北狄签订契约,秦昭也不信北狄从此真能臣服,必还有仗要打,只在早晚,此时练骑兵,是有备无患。 太初丁点儿大就知道爹是极忙的,一听他就要回来,笑眯眯的点起小脑袋来,卫善冲她伸伸手,她立时就要到卫善身边去,桌前铺了许多玩意儿,太初眼睛盯着,伸手拨弄。 再有两日就是太初周岁宴,秦昭是必要回来的,宴上还要抓周,卫善便在捡点太初要抓周的器具,女孩儿抓周都些脂粉钗环,针线刀尺,再摆上书卷笔墨,可既是郡主的抓周礼,就还有金印,太初这会儿便伸手去抓金印,拿在手里不住摆弄。 沉香赶紧教她,明儿许多官眷要来观礼,总得讨个好口彩,抓金印就是最好的口彩了,卫善把碟子一搁:“爱抓什么就抓什么罢,难道还有人敢说不好听的。” 自刘刺史身死已经过了半年多,原来刘刺史的亲信要么被牵连进了胡案,要么就被秦昭调任,如今上下都是秦昭任用的人,他这个土皇帝越当越顺心,从上到下哪一个还敢逆了他的意。 七月里卫善生日,办的比刘刺史着意拍马的那一回还更热闹,东西二城街口都扎起花树来,城中三日灯市不歇,人人都知道,晋王自己是不好过生日的,他的生日就请官员吃一碗面,连寿宴也不摆,新任的参军录事不知上了上奏折给正元帝夸过几回,赞晋王简朴。 可晋王自己不作生日,却爱替妻子女儿过生辰,越是盛大喜庆,他就越是高兴,上有所好,底下的哪一个不凑趣一番,富户献扎彩挂灯的花树,门楼前都要挂上彩幡,更不必说下面呈送的贺幛贺礼了。 那回承办的人是沈向南,他因检举立功,被从宽留任,任职八年无过,才能升迁,本来是要贬官的,可秦昭把他留下了,没人比他更知道刘刺史背地里的勾当,留他一日,就震摄晋地百官一日。 沈向南自己知道除了投诚晋王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已经这样,不如牢牢巴结住晋王晋王妃。人都有所爱,这两年里晋地的官员也都慢慢品过味来,晋王并不爱财,实则也不好武,练兵开市都是为了晋地百姓。 他就只有一样是偏爱的,爱妻爱女。 这才人人都往晋王妃面前拍马屁,七夕节晋王妃芳辰,举城欢庆不算,各县纷纷敬献贺幛贺仪,这些东西一抬抬的献上来,比过去只多不少。 如今郡主的周岁宴,自然也要大办,寻常小儿周岁不能扎彩棚,郡主却不一样,连永寿寺方丈都说她贵无可及,还有什么福气是压不住的,扎起彩棚来,太初的这个生日,过得比如意当年还更风光。 沉香嗔了卫善一眼:“公主可真是,就算她们不敢,也得讨个好口彩。”教太初把金印牢牢攥在手里。 初晴从外头进来,身后跟了个人,满面都是笑意:“公主再猜不着谁回为了。” 卫善看她这样笑,眼睛往她身后一扫,打眼一看却没认出是谁来,初晴笑起来:“是小顺子。” 叶惟仁走了一趟高昌,高昌国王上表忏悔,愿意把扣押的逃民送回大业,边境再开商市。边市一开,常家能带的货物就更多,还有从聂三娘那儿置换来的丝绸茶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赚的铜板只多不少。 小顺子原在卫善身边不过打听打听消息,替卫善跑腿递话,这回跟着常家驼队走丝路,才算是真的长了见识,一身细白皮肉晒得黝黑,进内院来回事的时候,初晴一把他拦下来:“你是何人,内院也敢闯?” 小顺子冲她咧嘴一笑:“姐姐怎不识得我了。” 初晴只看见他一口白牙,他黑得这样,瞅上两眼这才认出来,捂了嘴儿便笑:“赶紧去给公主请安,你这样子,可别吓坏了郡主。” 小顺子来进内院来给卫善请安,自然仔细收拾过,这么说不过打趣他,他也不恼,笑嘻嘻的跟在初晴身后,还似原来那样一骨碌给卫善行礼:“给公主请安。” 行了礼便把帐册呈上,卫善翻看一回,倒有些吃惊:“这么多东西?”小顺子已经不是跑头一回了,他跟了常夫人两回,卫善便打算把商铺开到京城里去,生意是其次,探听消息才是紧要的。 京城地动,西市火灾,烧了千家商户,只要多转几道手,货物又都是丝路上的东西,再没人会疑心到秦昭的身上。 可惜小顺子是太监,若不然倒能让他当掌柜,有一家自己的商号,各地都立分号,传消息用人进货物都方便得多。 小顺子把丝路上几回遇上沙匪的事告诉了卫善,沙匪用的弯刀,和中原兵刃不同,刚一碰上吃了好几回亏,小顺子头回碰见劫货的,只敢钻到骆驼身子底下,把自己蜷起来。 等遇上的多了,便不那么害怕,自己也敢拿一拿刀,卫善听他说话还似宫中时逗自己开心,学着说书人的把戏先抑后扬,一屋子丫头都听得入神,连太初都瞪圆了眼睛看着,仿佛听得明白的样子,冲小顺子拍拍手。 卫善原来可惜他是个太监,此时看他样貌大变,人晒黑了不说,说话也粗起声来,心里知道这是他跟着商队诸多不便,这才把声音压低了,赏了他一碗糖蒸酥酪,等丫头新鲜劲过了,便人都屏退:“你敢不敢回京城去?” 小顺子一顿,抬头看向卫善:“公主只管吩咐。”走了丝路才知道外头有这么多的不同,若是一辈子都在皇城里,什么也见识不着,太监是缺了东西,却不能少再了心志。 卫善便让他进京城开商铺:“这一路怎么通关换牒,怎么交税买卖,你都清楚,换一个身份进京城,在西市开商铺来,丝路刚通,必有大批商户涌进,你此时去开商铺,也不惹人眼。” 小顺子一阵激动,知道这是卫善彻底重用自己了,把头点个不住,他一去两年,跟着商队吃苦受累,原不过想当个管事,不意公主这样信任他,搁下碗重重磕了个头。 卫善给了他一笔本金,又点给他几个人,小顺子还改回本名,叫作王顺,他立起来便道:“要进京城这会儿已经晚了,走的路不同,先去胡汉商市换些皮毛进京。”他一向机灵,如今又学一肚子的生意经,本来也没想着让他赚钱,点一点让他去了。 秦昭在太初周岁前一日回来了,带回来两箱皮毛,俱是在胡汉商市中置办的,白狐火狐,还有一匹白狼皮,卫善取出来一瞧便咋了舌头:“边陲还有这样的能人。”这块白狼皮半点损伤也没有,必是一箭中了眼睛,整个剥下来,齐齐整整的一张。 太初爬在秦昭身上,秦昭张开两只手,防着他掉下来,眼看卫善抚摸狼皮,沉吟片刻道:“近来确有一神射,只射眼睛,不伤皮毛,猎了皮毛在商市中贩卖,这样的皮毛难得,这块白狼皮便值百金。” 卫善听见只射眼睛,眉间一动,抬头看向秦昭,她在业州时和魏人杰打猎,魏人杰回回都中眼睛,皮毛毫发无损,他就是靠这个换钱买酒吃。 太初正爬在秦昭的肩膀上,揪着他的头发,嘴里含含混混,仿佛有许多话要跟她爹讲,手没扒住,身子一摇,掉了下来,被秦昭一把抓住了后颈衣裳,拎小猫似的把女儿拎起来搂在怀里。 抬头看见卫善的目光,不再瞒她:“我派人去寻,不曾寻到踪迹。” 抓周 秦昭自然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魏人杰, 嚷嚷出去就是害了他的性命, 只让人暗访, 看这一带可有神射手, 可这些边民交易, 卖皮买粮之后就又出了城, 根本不住在城中, 无处寻访。 魏人杰就算真的还活着,也不能现身,更不能回京城去。正元帝因为魏宽的儿子陪着秦显一同战死, 给魏人杰封了右将军,这是让他死了之后也陪伴秦显,当秦显的将军。 正元帝无法在自己活着的时候给儿子追封帝号, 这才一门心思要让孙子称帝, 只要秦显的儿子称帝,他便明正言顺的追封自己的父亲, 把明德太子的谥号换下, 追封他当皇帝。 正元帝赐给魏人杰银章青绶, 便是正三品将军才能够拥有的冠服, 心里还曾想过, 他与魏宽君臣相得,魏宽的儿子也追随太子, 到地下也侍奉他为君。 魏家也因此更得正元帝的信任,连袁礼贤这样的功臣, 正元帝还要抬起胡太玉曾文涉牵制平衡, 兵部却从来都是魏宽说了算。 秦昭反手托着太初的小身子,看见卫善怔怔出神,走到她身边:“这也不过是你我猜测,就算是真的,只怕他也不敢现身。”魏人杰再莽撞,这样的大事也知道轻重。 卫善怔怔站了一会,脑中浮现出魏人杰的模样,他在雪地上打马放鹰的样子,猎了红狐狸要把那块毛皮送给她做围领的样子,还有她打杨思召,魏人杰出手时的样子。 若不是因为她,魏人杰根本就不会去边关,不会跟着贺明达,自然也不会身死,卫善曾想过他也许没死,就连秦显也许也还活着,可如今一样,若他真的没死,也是有家不能回,从此再不能以“魏人杰”这三个字作名字行走在世间了。 卫善不由自主叹息一声,秦昭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疙瘩在,这才想尽力把魏人杰找出来,别的地方不好说,在晋地却能让他安稳生活,娶妻生子,只是从此他这一身的武艺都没有用场。 太初便在此时伸出带着四个肉涡涡的小巴掌,拍了拍卫善的面颊,甜丝丝的叫她:“娘。”小儿最知机,就算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听得懂叹息。 女儿软绵绵的小手抚在她脸上,卫善立时露出笑意来,伸出手刮她的鼻尖:“是不是又馋吃桂花栗了?”每到这会儿她便缠着要吃桂花煮栗子,糯米牙咬在软栗子上,一顿能吃三只。 十月里满院都是金簇簇的桂花,隔着窗都得闻得见香气,丫头们收了新桂花,庄上又送了新下的栗子来,司膳知道卫善爱吃这个,赶紧煮了送上来,被太初闻见味儿,给她吃了一个,从此便不肯放了。 秦昭卫善都爱甜食,他们俩的女儿自然也爱吃甜的,一味见糖糕味儿就要流口水,秦昭抱着女儿便笑,太初最会跟秦昭撒娇,她把脑袋往秦昭的肩膀上一挨:“吃。” 秦昭拍一拍女儿,又看一眼卫善,笑意染上眼眉间,太初这撒娇的样子和小时候的善儿一模一样,惯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娇滴滴的要糖吃。 太初自己捧着碗,肉乎乎的小手握了银签子,栗子炖得酥而不烂,颗颗晶莹饱满,她吃了两颗,把余下的一颗送到秦昭嘴边,非得看着秦昭吃下。 秦昭嘴里嚼了栗子,这下更忍不得,善儿小时候这么讨了糖吃,就怎么也要分人一颗,绝不肯吃独食,他看一眼卫善,又是叹又是笑:“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夜里落了帐子,两只手在她身上揉搓问她:“你记不记着,那年春夏分樱桃,你也是这么分给我的。”卫善哪里还记得这些,连在青州时的岁月都忘得差不多了,伸出雪藕似的胳膊缠住秦昭,两人唇舌相交,秦昭把自己深深埋在她暖玉一般的身子里。 卫善经不得他这样动,轻喘一声,就听见身上人闷哼一声,床帐四角挂着香袋儿,里头搁着香珠香球,床是摇晃不动的,可香袋却被摇得落在床上,木樨香珠儿滚落了一床。 卫善周岁抓周抓着一只凤头金钗,轮到太初,也一并替她摆上些金银首饰,金打的凤钗,玉如意,玉灵芝,件件都个好兆头。 东西就铺在那块白狼皮子上,太初不是头回见这许多人了,每到年日家里总是闹哄哄的,白姑姑原来还怕她胆小,防着生人靠近,可谁知她半点儿都不怵。 穿了一身红衣裳,把她放在中间,那些个如意金凤胭脂玉尺都放在她周围,她拿在手里摆弄了一回,摸摸金凤凰的头,又去拿玉灵芝。 身边人一串串的吉祥话,唱曲儿似的说出来,太初听不懂,她有些不耐烦了,这上头脾气不像卫善,小眉毛一蹙,伸手抓住了金印,伸开手要秦昭抱她,两字说得极明白:“爹,抱。” 秦昭这么宝贝这个女儿,这才有满堂的宾客凑趣,把这两个字说成是郡主天生聪明,恨不得说她也是星宿下凡了。 太初却有些不高兴,想回到后院去,外头太吵闹了,扒住秦昭的脖子,哼哼唧唧的摇着身子,秦昭见的她的时候很短,可一下就知道她要什么,叫人把满屋子的宾客请出去入席,自己一只手抱着太初,一只手牵着卫善。 越是绕过廊道安静下来,太初就越是满意,她不再趴着,直起身子冲秦昭笑眯眯的,卫善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小骗子。” 太初仿佛知道是在说她,可卫善的语气太亲昵,她翘翘手指头,笑嘻嘻把抓着的金印递到卫善手里,秦昭抱着女儿,握住卫善的手:“京里送了信来,母亲想见一见太初。” 卫善怔得一怔,立时知道这是王忠送来报信的,他们走的时候卫敬容恨不得他们不再回来,给的那几箱子衣食,掀开来底下俱是薄薄的金片。 自来姑姑就只有一个想头,她希望她所有的儿女都能平平安安,怎么还会把他们叫进京中去,连藩王三年一回进京岁贡,卫敬容都在想办法替他们回绝,又怎么会流露出想见太初的心思。 “这话母亲不说,总有人说。”秦昭握着卫善的手,手指头摩挲她的手背,意带安抚:“善儿放心,纵是有一日当真要去,我也不会让你们孤身去的。” 卫善却一把反握了他:“胡说,当真要去自然是我自己去,二哥必得留在晋地。”正元帝有意年后把卫善和太初召进京城,现成的借口便是皇后想见一见孙女了。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借口,晋昭既不能亲自送妻子女儿进京城,却也不能不送她们去,秦昭怎么也没想到正元帝会这么性急,还有一年之期,才是藩王进京城岁贡的时候。 若非有王忠早早窥知其意,等过到年里正元帝露出这个意思,便叫人无法推拒了,等翻到王忠信上最末那一笔,才知这是秦昱挑唆的,想来也只有他了,此时正元帝只是意动,得赶紧送信回去打消他这个念头才是。 卫善抿唇一笑:“你放心罢,我自有法子。”让秦昭执笔,把太初抓周摸了金凤钗的事写在信中,跟着又道自己这些日子忙碌,感了风寒,身子不适。跟着又写了一封信急送给椿龄,让椿龄进宫给卫敬容磕头行礼的时候,把信里的话告诉她。 信送进京城,卫敬容一看便道:“当了娘的人且不知道照顾自个儿,若不是昭儿写来,我还不知她这样胡闹呢。” 信中写的是卫善打猎时吹了风才风寒入体,卫敬容收拾了一堆药材,在正元帝面前念叨个不住,接连来的信有时说她好了,有时说她身子未好,卫敬容便道:“也是得有昭儿看着她,嫁了人倒娇纵了。” 跟着便把秦昭身边从无别人的事说上一回,笑盈盈道:“到底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个人针都插不进呢。”接着又叹:“可善儿这么不知保养身子,太初都已经周岁了,善儿怎么还没喜信呢。” 正元帝并不过问这些细事,还是头回听说这事,奇了一声:“昭儿当真这么听话?” 卫敬容指指结香:“若不是结香来报,我也不知道她这么个胡闹法,晋地那些人都叫她什么?”一面说一面看向结香。 结香低头一笑:“说公主是胭脂虎。”两人添油加醋,把卫善怎么盯住秦昭,身边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的话说了一回。 正元帝面上喜怒难明,倒是头回知道秦昭怕老婆,连姬妾都不敢要,府里乐姬都没有一个,挑一挑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昭儿也太软弱了些。” 怕老婆这三个字,最能戳中正元帝的心,他不愿意见儿子被女人拴住,却乐见养子对卫善言听计从:“既然这样,挑些性子伶俐的送到晋地去,家里给添的人,善儿总不能胡闹了,看看昱儿,家里接连有子,这才是福气。” 宋良娣又怀上一胎,齐王府中新进的承徽昭训都有了身子,到明岁一府里要添三个孩子,这么一看晋王府还真是人丁单薄,连个男孩都没有。 卫敬容觑见丈夫的脸色,心中一定,倒真让善儿给说着了,提起怕妻无子,他就再不会动这个脑筋了,留在他身边总有一日无法周全,卫敬容搂了搂承吉,只不知道这一日什么时候会到。 哑巴 边关每到九月, 草便由绿转黄, 一夜间就落得满地飞霜, 秋日里牧草结籽, 便是此时的牛羊马匹最肥壮, 每到秋日, 也总是永宁边防最严的时候。 往年这时候汉人都躲进城中去了, 纵是通商,城门也不放行,谁知道放进来的究竟是不是做生意的, 今岁却又不同,永宁县外开了胡汉商市,平出一块地来, 围起矮墙, 来不及建房舍,只撑起一顶顶帐蓬来, 帐蓬里头当作仓库, 外头支上木板。 虽是个小土城, 说土城也还过了些, 几乎什么也没有, 司令官也就住在一顶帐蓬里,帐蓬上绑着一根红巾, 胡汉商人有不能相互调合的就往司令官的帐蓬前去。 司令官是晋王任命的,面貌生得更像胡人, 可从小就长在永宁, 读过书认识字,通些生意经,还给他配了个副手,副手才是真的通晓市货贸易的,可没个胡人长相,难以服众。 这些胡人都是头一年来商市做生意,潘家起的头,一路把消息撒播出去,北狄王廷与大业皇帝签订契约之后,便派人往各个部族群聚的之处通报消息,从此与大业休战,若私自掠夺的必受惩罚。 北狄这许多人,不靠抢粮无法过冬天,而群居一处又要抢草场水原,只能分散成诸部,其中乌罗护部在营州盐湖城聚居,而余下的小部还都在永宁县外。 营州永宁都开起了商市,这几个残部也因为去岁集结一处打征攻城的事,拧成了一个大部族,有了部落首领万事都容易商量,既然修好建市,北狄人那些牛马皮毛都有了地方可交易换粮。 秦昭用胡汉两种文字刻下一块石碑,立在胡汉商市的门前,只要进出就都能看得见这块碑,由部落首领选出两位识字部众,和大业的市令官员一同维护商市的秩序。 才刚开市的时候总是纠纷最多的时候,有些胡人根本就不识字,汉人也不通胡文,于是就这么个小商市,也有胡汉两边的头头,两边坐下来谈生意,拿去大头,散些零碎,足够部族过冬天。 当时立市时,秦昭便立下了规矩,商市周围不许民居,怕两边起争斗,可这些人聚集得多了,靠近商市的草场依旧有了部落围聚。 将要冬日,商市依旧按着时辰开市闭市,住得再远些来往不便,无可避免的人越聚越多,只怕要等到明年春天,草芽冒头的时候,这些人才会赶着马匹牛羊出发。 于是原来一日一巡的永宁边防护卫队,增派了人手一日两巡,等到十月,草原上落下第一场雪,胡汉商市反而更加热闹,围聚的人也更多。 越到冬天帐蓬毡房越是靠边得近,大雪的时候把牛羊也都赶进帐蓬里,在帐蓬当磊石升火,煮雪水熬奶茶喝,把封存的肉干米粮拿出来过冬天。不论平时离得有多远,过冬的时候一个部族都要聚集在一起,贫弱些的靠着族人的接济,活到春天。 这几十顶帐蓬,有一顶扎得远离人烟,小小一顶毡房,里面住着一个大个子哑巴,谁也不知道他是哪个残部并过来的,半边脸被胡子盖住,头发脏兮兮的纠在一块。 可要是因为这个就觉得好欺负,那就得狠狠受些教训,大个子才来的时候,便有人看中他的马匹,和马匹上驼着的皮毛,夜里去袭击他的帐蓬。 他是新来的,没人认识他,连姓名也没有,更没有原来部族的庇护,他连一只羊都没有,就算他强壮有力,靠他一个人无法在草原上生活下去。 四五个人把他当作待宰的肥羊,如果他乖乖交出毡房里的东西,部族可以接济他过冬天,就算他像山一样壮,他们一个个也都是好猎手。 谁知四五个人也没能制服他,大个子却没杀他们,他要是想留在这块地方,就不能杀人,只把他们打了一顿扔出帐蓬,他的胳膊这么有力,一手一个能拎得起百来斤的大汉。 哑巴虽然不说话,长得又像山那么高,一张脸遮得只看见眼睛,常年背着一把弓箭,得看得出是极好的弓,可再没人打他的主意了,他的力气这么大,谁能拉得开他用的弓呢? 他还总有法子猎到好东西,就算没养牛羊,却常用皮毛跟人换酒喝,他的帐子孤零零坚在草场边,都知道里头有满满的奶酪青稞酒,可谁也不敢到他的帐子里偷东西。 大个子哑巴喝了酒,歪在他帐蓬的毛皮堆上,他身子底下压的毛皮,足够他过到春天了,帐里有一口小锅,小锅里炖着肉干,也是他拿毛皮换来的。 搓上一点雪水,再放一块奶酪,这锅肉汤炖得又香又浓,配着青稞酒吃得身上暖洋洋的,他叉开腿,掀起帐蓬一角,眼睛透过白茫茫的雪片,望向永宁城。 四下里静得能听见雪落声,远处却有北狄部族团聚在一处喝酒宰羊的声音,他藏在又密又长胡须里的喉结滚动两下,耳朵一动,听见一声细碎声响。 那个呼吸又轻又急促,仿佛受了惊的小动物,大个子懒得动弹,若不下雪,此时正是黄昏,永宁的天边缀满了落霞,他原来该在城中望关外,而此时却在关外望着永宁城。 那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帐蓬边,大个子已经知道来的是个小孩子,侧耳去听,还能听见他肚子传出来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是饿得急了,想来偷东西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只小手扒开了帐蓬边的雪,想偷偷钻进来,大个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爬进来的地方,有意从鼻子打几声鼾,那小东西就更放心了,钻进来那一刻闻见帐子里的肉汤味儿,他已经有很久没喝过肉汤了。 亚克就住在部族中,和母亲姐姐一起生活,父亲在去年攻永宁的时候死了,人没回来,马也没回来,家里的牛羊被族人瓜分,他们只留下两头羊和一顶小帐蓬。 母亲病了,家里却没有吃的,姐姐想把家里最后的财物去换些粮食,可草原上再小的孩子也知道,没了羊,他们有粮食也活不过冬天。 母亲躺在床上,两只羊肉一只挨在她身边,一只挨在她脚边,姐弟俩把家里最后一点粮食煮了汤,一下雪连野菜都没了,那汤像水一样。 如果再不吃些东西,阿妈就挨不过冬天了,亚克整个人都在发抖,所有人都说大个子哑巴的帐蓬里堆满了好吃的,可他会把每一个到他帐蓬里偷窃的人撕成碎片。 现在大个子睡着了,亚克在心里祈祷,这只是为了救母亲的命,等到明年他一定要跟着猎队一起出去,打到猎物就还给他。 亚克从怀里抽出布口袋,望着那锅子里一点点锅底肉汤直咽唾沫,如果能有一点奶酪和肉,煮些肉汤给母亲喝也好,可他只拿了一点粮食,一块干饼,就要他要摸出帐子的时候,大个子坐了起来。 亚克脚一软,坐在地上,大个子好像冬眠被打扰的熊那样,从厚厚的毛发里看向他,亚克知道他听不懂,可他还是求饶了,如果他不能回去,姐姐和妈妈怎么办。 亚克缩在地上,还没有木桩子高,他结结巴巴的叫大个子“哑巴大叔”,求他能借一点粮食,等他妈妈的病好了,一定会给他做一件皮袍子。 大个子站了起来,亚克以为自己这回一定要死了,他反而不再祈求,抿紧了嘴,两只手紧紧攥着拳头,等到哑巴伸手的时候张嘴咬在他胳膊上。 他的胳膊像铁那样硬,亚克没有挨打,哑巴把他掉在地上的布口袋捡了起来,甩甩胳膊,把布口袋填满了递给他,做了一个赶他走的手势。 亚克张大了嘴巴,他脸上还有鼻涕和眼泪,呆呆看着大个子,大个子不耐烦了,把他提起来,扔到帐蓬外。 亚克抱着这一袋粮食,飞快的跑起来,回到自己的帐蓬里,把满满一袋粮食交给姐姐阿思娜,告诉她这袋粮食是哑巴大叔给的。 所有人都叫他哑巴,可亚克看见过他卷着狼皮回来,是一卷白狼皮,所有的狼中最凶狠也最难缠,所以他才叫大个子是哑巴大叔。 阿思娜打开那袋粮食,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食物,半袋粮食还有肉干和奶酪,她马上抬起头来,黑眼睛里闪烁着光:“把帐蓬放下来。” 绝不能让食物的香味飘出去,炖了肉干,把肉和米给母亲吃,自己和弟弟喝稀汤,然后她把粮食藏了起来。 姐弟两个往草场边那顶帐蓬去,阿思娜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可亚克已经不再害怕了,他喝了两碗热汤,有肉碎还有奶酪,脸上终于有了红润的气色。 姐弟两人停在帐蓬边,还没等阿思娜鼓起勇气,帐蓬就被拉开了,那个哑巴紧紧盯着他们,虽然只看得见眼睛,却能看得出他正在生气。 这样看上去,他就更像一头冬眠被打扰的黑熊了,他怒气冲冲的看着他们,可他没有伸手恐吓他们,亚克对他姐姐说:“哑巴大叔是个非常好的人。”虽然他不是族人,可他比部族中多数的人要好得多了。 阿思娜紧紧拉住弟弟的手,她结巴了一下,跟着道:“大叔,我可以给你补袍子,我的手艺和阿妈一样好。” 帐蓬帘子就在他们面前被放下了,里头半天都没有动静,亚克挠了挠脸:“大叔可能睡着了。” 封禅(刷不出) 太初周岁生日才过, 正元帝便下了旨意, 要往泰山封禅。十月从京城出发, 到正月在泰山祭祀天地, 途中经过四个州府, 十二月月中抵达泰山, 让秦昭和卫善一并过来, 就在泰山行宫过新年。 卫善看完了信把信纸叠起来摆在一边,经过几回,再发生什么上辈子没有事, 她也已经不觉得奇怪了,上辈子正元帝哀恸太过,祈福三月更是掏空了身子, 哪里还在路上折腾这么久, 他无力封禅泰山,也无心封禅泰山。 这辈子多了皇子皇孙, 他的身子也比从前更好, 连腿疾都好了大半, 自然有力气也有心思去泰山了, 只是卫善没有想到, 他竟要把二哥也召过去。 卫善搁下信纸,沉香奉了奶窝酥糕上来, 又沏上一壶清茶,太初睡醒了自己坐起来, 从花碟里头挑出一只小兔子样的奶窝, 咬掉了兔子耳朵,看见里头不是芝麻馅,把这手里送到卫善面前:“娘,吃。” 卫善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尖:“太初想不想去见祖母?”这回封禅,不仅把文武百官都带上了,连皇后妃嫔们也一并带上,这才有信里写的一家人一起过新年的话。 大业这一岁虽有客星压帝,可各地竟风调雨顺,并没有多大的灾祸,又跟北狄立定契约,永世修好,再不动干戈。 田地丰收,边境安稳,这一年的贺表奏折上便都是夸赞正元帝诚心祈福,修德为民,这才四海皆安的称颂之语,曾文涉便在此时上奏,奏请正元帝封禅泰山。 古往今来,封禅泰山的皇帝寥寥无几,俱是有千秋功业的人,要么是一统天下,要么是盛世之主,大夏的开国皇帝是上一位封禅泰山的,到如今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其中十几位皇帝,再没有资格去封禅泰山。 正元帝很是意动,去岁客星压帝,各地民心难安,所幸没有大灾祸发生,那颗妖星亮了三月,这才熄灭,紫微帝星重放光华,封禅泰山之举正能定天下、安民心。 曾文涉心知自己这封奏折正中正元帝的心思,他新官上任,身边围拢的一批人,正是讨好投诚的时候,一看曾文涉上奏,正元帝隐有喜意,都纷纷上奏,奏请陛下封禅泰山,祭天地封玉策。 曾文涉接二连三的上奏折,最后更是把史记中的《封禅书》拿出来说,陛下祈福于天,而天降恩惠于民,更该报天地功德,既对天祈愿,那就该还报于天,把封禅比喻成了到菩萨跟前去还愿。 正元帝吃斋三月,整整吃了百日的斋,那颗妖星才黯淡了光华,他才带着皇后与皇孙自斋宫回到皇宫,这些日子中,各地都未有灾祸发生,于是斩杀胡成玉便成了正元帝的一件功德,连天都不容他,正元帝杀他是为民除害。 究竟他心中信不信,无人知晓,可客星压帝依旧让正元帝焦虑,日子越是久,越是寝食难安,曾文涉此时上奏,这一下的马屁拍了个十足。 可行宫要修,路上所费的米面粮食就不知多少,皇帝出行带的仪仗,侍候帝后妃嫔的宫人太监,还有从上到下的官员,费举国之力去封泰山,曾文涉的奏折刚上,袁礼贤便站出来赞同。 经过胡成玉,又来了一个曾文涉,胡成玉死得冤枉,袁礼贤当时便上奏折为他说情,他虽收了金饼,却罪不至死,那些罪状有多少是构陷该一一查实再作定夺。 袁相为胡相求情的事,让朝中许多人都觉惊奇,两人从来政见不和,总要分出高下胜负,胡成玉身陷囹圄,袁礼贤不推波助澜已是公正,不意他还会替胡成玉辩白。 消息传到晋地,秦昭卫善都不觉得古怪,唇亡齿寒,正元帝今日能因为妖星临空,便把罪不至死的胡成玉给绞杀了,显是已经寡恩到了极处,袁礼贤不保胡成玉,总有一日,自己便是胡成玉的下场。 袁礼贤没能从刀口上救下胡成玉,带了两个仆从去大理寺见他最后一面,胡成玉自知将死,还想死得体面一些,人虽关在牢中,到底还收拾得干净,抬抬眼皮看见袁礼贤来了,冲他先点头后摇头。 袁礼贤带了一块团茶茶饼,两人在值房天天都一处喝茶,不意最后一回喝茶,会是在大理寺的牢房里,胡家余下的人都流放被贬,倒还能活命,一半也是袁礼贤的功德。 仆从担水进来,牢房中一床一桌,胡成玉一看那小桶里的水便知是山泉水,两只手搁在膝上,到此时笑了一声:“袁相有心了。” 仆从煮水烹茶,等到茶汤沸过一回,便退了下去,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人喝了一碗。 袁礼贤一语未发,胡成玉倒打开了话匣子,死到临头,也没甚再瞒的,顶了妖星的骂名,百世之后也不能翻身。 满室都是茶香,胡成玉自被关押一口茶都不可得,喝过一碗,也喝一碗,他一身好茶,不意到死时却是驴饮,搁上茶盏一字一顿道:“袁相一生为名,得名几分?过刚易折,我自先去,袁相来路不远。”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几句话无人听见,袁礼贤眼看着他把两竹桶水煮的茶都喝尽了,这才起身离开,满衣都是茶香,把“来路不远”这四个字反复咀嚼。 曾文涉提议,袁礼贤竟不曾驳,袁礼贤手下有一批清正官员,写信质疑,吴地还未收到手中,大夏还在苟延残喘,此时岂可封禅,袁礼把这些声音都压了下去,倒让正元帝看他顺眼了几分,下令各地修葺行宫官驿,十月中旬出发往泰山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皇帝封禅泰山,一路官员富户百姓都各有进献,四州府把沿途的官驿行宫都收拾妥当,更有豪富世家进献各样奇珍,比当年赵太后回乡热闹得多了。 正元帝封禅并不经过晋地,秦昭却一样拿出钱来修葺行宫,以彰显对父亲的孝心,除了出钱修行宫之外,又从晋地征美人送到行宫去,预备着侍候帝后妃嫔。 才刚发的财,这下去了一半,还得从晋地赶过去奉承,卫善算了一笔帐,要不是今岁收成好,光是这些花费,财政上便得亏空。 晋地这一岁的收成极好,卫所屯田也从永宁推行到了各县,晋地的兵马日渐增多,又因为秦昭鼓励通商,清关通路,开了新商市,钞关司这一年收来的税比去岁添了两成。 晋地商贾遍地,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刘刺史,大业向来是重农抑商的,商人流动大,农人却能世代耕种,到了刘刺史上任,却捧起商人,连年帐上的钱不多,可他肚里的油水却越来越多,晋地这才会有驼帮船帮马帮。 秦昭出了钱,正元帝便夸了他两句,秦昱这些日子大出风头,听见正元帝夸奖秦昭,竟没说什么难听的,正元帝把泰山封禅这一路上的事宜都交给了他。 他比别人先行,每到一地先检视官驿,把后宫百官们的食宿都安排妥当,再往下一个地方去,这么劳心劳力的活,秦昱却做得极有劲头,泰山封禅是多么露脸出风头的大事,若是祭祀天地时能让他亚献,那么支持他当太子的人就更多了。 京中官员还能知道些究竟,一路的地方官员却是头回见到王爷,对秦昱极尽奉承之能事,把他吹捧得飘飘然,又是献财帛又是献美人,比起秦显在时,他出京时受到的礼遇更甚。 秦昱前脚才到泰山行宫没多久,秦昭后脚就赶来了,有意算准日子,早些到泰山脚下迎接正元帝。秦昱得意了一路,听见小禄子报说晋王马队到了,摆出主人的架势去迎。 他还未到平台上,就见马队浩浩荡荡,郡县官员当初是如何迎他的,此时就是怎么迎接秦昭的,秦昭身后俱是晋地兵丁,足有千余人,队伍正中是金红大辇,顶上雕花缀珠,一看便知是卫善坐在里头。 两年不见秦昭,隔得这样远,秦昱便收紧了下巴,两只手不由自主攥了起来,秦昭的马队在山脚下停住,秦昭骑在乌骓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扬眉便在人群看见了秦昱,冲他微微颔首。 跟着竟不近前下马叙礼,而是返身向后,到了大辇边上,这才翻身下,姿势利落,卫善从辇中下来,两人分明晚来,却倍受瞩目,时时能听见官员赞叹声,秦昱手指紧紧扣住,脸上好容易才扯出点笑意。 秦昱站定了步子一动不动,官员们却不敢不近前迎接,却又不能越过他去,身后一阵骚动,秦昱忍气吞声,近前一步,叫了一声:“二哥,许久不见。” 秦昭身着玄衣,腰系玉带,比在京城时更显得意气勃发,他与秦昱对面而立,官员们便在秦昱身后打量晋王,齐王已经生得唇红齿白,人中难得的俊秀。 晋王却眉目英挺,生得文士模样,举步抬眉间却偏又有种金刀大马的豪迈之气,浑不在意齐王无礼,对秦昱点一点头道:“三弟别来无恙罢。” 卫善跟在秦昭身后,通身金红,肩披锦绣,发髻高高梳起,正中簪着一朵金边红牡丹,颈间一串明珠光华四溢,顾盼之间叫人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在秦昱身上停留片刻便又收回,秦昱比原来要更像她认识的那个秦昱了。 再见 泰山脚下的行宫还是大夏时修建的, 正元帝一出京城, 沿途这些州县便急急修葺起官驿来, 正元帝尚算简朴, 一路都未有奢侈之举, 每到一地都在官驿中休整, 并不曾因为封禅泰山便沿途大修行宫别馆。 泰山行宫分东西两侧, 秦昱把秦昭和卫善的住所安排行宫西侧,这一溜三间宫院自左往右排开,第一间是太子妃的, 第二间是秦昭卫善,到第三是才是他自己。 三间宫室其中最大的那间给了太子妃,东宫跟来的只有太子妃和姜碧微, 这两人都是因为有孩子, 才能一并跟来泰山。她们人数最少,宫室却最大, 卫善听了眉目不动, 不等秦昱夸口便道:“大嫂孀居, 承吉承佑又还小, 该给她最大的这间, 叫她住得舒坦些。” 秦昱便是如此,做了一丁点事体也非得夸耀自己一番, 眼见话被卫善说了,脸上也没有恼色, 反而点头:“善儿说得很是, 大哥不在,咱们更该事事都关照着承吉承佑才是。” 若说如今谁最让秦昱气不顺,秦昭且得往后排,不论朝中有多少人称颂秦昭,正元帝心中不喜他,他便不是秦昱最大的敌手。秦昭让位,甄家排在头一个,一个还不知能不能长成的毛孩子,事事都排在秦昱前头。 宫中饮宴,秦昱坐得离正元帝最近的,可承吉却坐在正元帝的腿上,四岁的小儿和正元帝一起,接受百官祝酒,其中自然也包括秦昱。 承吉已经在紫宸殿中住了快两年,正元帝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又手把手的教他拉弓射箭,越是住得长,他对这个孙子就越是偏爱,而秦昱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慢慢越过了秦昰。 可人人都知道正元帝宠爱承吉,正元帝早年四处征战,还没有哪个孩子是在他的看顾下长大的,除了承吉几乎是他亲手带大的,从二岁长到四岁,越是看得多,就越是偏爱,拿他当眼珠子似的看待。 秦昱对着这个侄子自然也是百般宠爱,但凡承庆有的,承吉承佑都有一份,还每每在正元帝的面前感叹,若是大哥在,看见两个儿子这样机灵可爱,必然高兴。 卫善口角含笑,与秦昭坐在一处,冷眼看着秦昱坐在对面怀念秦显,说得仿佛他原来和秦显有多亲近似的,与秦昭目光一碰,心中微哂,非对着明白人做这无用功。 两人一语不发,秦昱却喋喋不休,行宫早已经有人收拾过,白姑姑和沉香一到殿中便把殿里的人都换过,安排上自己人,又去担水来煮茶,把带着的点心捡出来待客。 秦昱用了一盏茶,才把他在京里如何辛苦,又如何羡慕秦昭的话给说完了,装模作样叹息一声:“到底是二哥清闲,不似我,见天为着这些零碎细事劳心劳力。” 秦昭改军制、屯军田、修长城、通商市,到了秦昱的嘴里,却成了“清闲”,秦昭不欲同他作口舌之争,只觉秦昱年纪越长,眼孔越小,连四岁孩子的醋都吃。 可卫善却不会这么放过他,她越听越笑,等秦昱第三回说到“清闲”时,她翘着嘴角,还是原来那付口吻,眨着眼儿道:“这有什么难的,三哥要是真觉得差事辛苦,就自请往封地去,想围猎办宴可不就由你的性子来了。” 一面说一面捧着茶盏笑:“我记着前些年的三月三,三哥还作了长卷,画的就是曲水流觞,这些俗事怎么能沾三哥的手呢。不如就去求求姑父,让你也去封地,可不就清闲了,三哥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去跟姑姑说。” 秦昭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搔了一下,两人坐在一处,脸个都是似笑非笑的神气,拿秦昱当猴儿戏耍。 秦昱握着杯子的手指一紧,自己干笑上两声:“善儿说笑,为人子为人臣,自然要替父皇分忧。”跟着便再坐不下去了,连早就想好的要刺一刺秦昭怕老婆没儿子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他一出殿门,卫善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总算送走了恶客,扭头问沉香:“郡主可醒了?”这一路可把太初新鲜坏了,他们早早出来,一路游览着往泰山来,太初虽然不懂,可在秦昭怀里却了见许多名山大川。 沉香落琼几个收拾了箱笼,白姑姑守着太初,沉香回道:“郡主睡得熟,白姑姑怕她走了困劲,把她拍醒了,这会儿正在外头看松树。” 卫善伸手揉一揉腰,坐在车里久了,比骑在马上还累人,秦昭送走了秦昱,抱着太初回来了,太初红扑扑的脸蛋裹一在圈白毛里,一看见卫善就比比划划告诉她,松树上爬着松鼠。 正元帝一行还有七八日才到,秦昱生怕秦昭争功,安排了人带他们游览泰山,自己便摆出哪儿也少不了他的架势,仿佛事事都必他经手才能办得好,秦昭本就无意去跟他争这点微末功劳,倒也乐得清闲,干脆带着卫善登山。 泰山是大夏开国皇帝遇仙的地方,传闻便是在玉皇顶上遇到了神仙,这才在泰山建玉女寺,这些传说流传了二百年,衍生出许多故事,卫善还是上了泰山才亲眼见到那块汉白玉碑,上面写了大夏皇帝遇仙的始末。 秦昱留着这块碑竟没砸了,一问方知原来是清虚给保下的,他都已经八十好几了,却跟着秦昱,赶在正元帝之前到了泰山,若不是他,连玉皇观中那些个道士怕也保不住性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大业已经立国多少年了,最怕的便是百姓念旧主,各地大夏时的旧迹要么拆要么改,也就是这玉皇观在泰山顶上,这才幸免。 卫善在这碑前立了良久,这遇仙的故事和陈公宝库一样流传极广,遇仙一听便知是假,可和它一并流传的陈公宝库却越传越动人。 小顺子在京城西市坊内开了一间铺子,窄窄一间门面,卖丝路上银器和各样皮货,东西算不得贵重,胜在价钱合适,赚得不多,却慢慢在京城里站住了脚。 他送回来的消息中便有齐王正在招揽鸡鸣狗盗之辈,要寻着大夏宰相手里搜出来的藏宝图找陈公宝库,想从宝库之中寻到大夏开国之君,最初得到的那枚传国玉玺,想要献给正元帝,讨他的欢心。 秦昱自开了府,手上能用的人和钱就更多了,修书扬孝名的事他已经干过了,思来想去能讨着正元帝欢心的就是找到传国玉玺了。 大夏宰相王策一直都关在狱中,苦熬了这么多年,也只交待出半张地图来,说是从陈家手里得到的,自己也不知真假,余下的半张在陈皇后的手中,传言陈家便是靠着这半张不知真假的藏宝图才把女儿送上了后位。 地图只有半张,秦昱便广招天下能人异士去掘宝,卫善把这个当作玩笑话来听,偏秦昱信以为真,还藏着掖着不让秦昭知道,毕竟王策是他抓住的。 这半张地图勾得秦昱无心别事,一门心思想要找到陈家的宝库,当年陈皇后能用红宝石装饰甘露殿的金壁,这宝库有多少财富可想而知。 两人一路上山,一路把这些事当作笑谈,山道上的石阶早已经修整过,损毁的铺上新石,撒盐化雪,一路都有内侍民夫在山道上设黄幛。 玉皇观二百年都立在泰山顶上,云开雾散时分,从半山腰上便能看见山顶上一点金光,许多年来都有往泰山来访仙。 四周都是落雪,太阳晒得山岳一片晶莹,秦昭搂着卫善的腰,把她一阶阶扶上来,卫善热得解了斗蓬,踮了脚去看风过时山谷中的阵阵雪涛。 她头回爬这么高的山,却半点也不怕,秦昭总会在身后拉住她的,身子往后一挨,两个人便挨在一处,身后怪松披银,仿佛冰雕出来的一般,寒气扑而来。 两人接连爬了好几日山,把几处峰顶都游览一回,后来干脆带上炉子木炭,在入山平台上用雪水煮松鸡吃,香得连松鼠猴子都要探头看一看。 卫善靠在秦昭身上,秦昭把手搂在她腰间,耳里隐隐听见奏乐声,眼睛微微眯起,望向底下蜿蜒山道,和山道尽头的黄幡仪仗:“来了。” 卫善已经有两年没见姑姑了,从这里望下去,眼睛不住去寻仪仗的大辇,排在第二的就是卫敬容的,里头该坐着姑姑和如意,秦昰十岁了,应当是骑马来的,也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 卫善一踮脚,秦昭便托住她的腰,让她能看得更远些,嘴里却说:“还离得远着呢。”此时下山还能给换一身衣裳,华服衣冠迎接正元帝。 不意正元帝是骑着马来的,他坐在马背上的样子还似过去那样挺拔,可发间的银丝却比过去多的多,低头一看见卫善倒有片刻吃惊,笑了一声道:“善儿长大了,有个母亲的样子了。” 卫善面上稚气全脱,眉目间有灼然光华,与秦昭立在一处,是最登对的一对璧人,跟着他又看见秦昭,秦昭有意收敛,半个身子都在卫善之后,一察觉正元帝瞧过来,立时下跪请安行礼。 正元帝似乎对此非常满意,不住冲他点头,跟着指一指身后大辇:“去给你们的母亲请安罢。” 磐石(修) 卫敬容由杨宝盈扶着从辇下来, 一双眼睛牢牢钉在了卫善的身上, 把她从头看到脚, 眼圈一红, 伸出手来:“善儿过来, 叫我好好瞧瞧。” 卫善也跟着红了眼圈, 快步上前, 伸手紧紧托住了卫敬容的胳膊:“我可想母亲了。”卫敬容从没叫她改过口,爱叫什么还叫什么,只在外头必得称她作母亲, 称正元帝作父亲。 杨宝盈笑盈盈的看着她们姑侄团聚,收了手站到后头去,和太子妃站到一处, 亲亲热热的对她说道:“母亲念了一路, 我耳朵可都念出茧子来了,这下可好, 总算见着了。” 一面说一面睇了一眼太子妃, 她在闺中时便最会这些小伎俩, 跟人交换眼色, 凑在一处说悄悄话, 动些小姑娘的心思,仿佛和你最要好似的。 原来这些心思用在别人身上, 如今用在卫善的身上,面上还带着那样的笑意, 声音里都满喜意:“母亲可得瞧仔细了, 看看善儿有没有少了一根头发丝儿。” 她作玩笑话说出来,就算心里听得舒服,也不好说什么,太子妃端端正正立着,脸上是端端正正的笑容,包容的看杨宝盈一眼,一只手牵着承吉,承吉点丁大的年纪,却被仪官教得极好,站得直挺挺的,杨宝盈见太子妃不说话,便低头逗他:“承吉还记不记得二叔二婶?” 秦昭卫善离开京城的时候,承吉才一岁多,一岁多的小儿,哪里还会记得卫善,懵懵懂懂看过去,对杨宝盈摇摇头,太子妃握握他的手:“承吉记得给二叔二婶行礼问安。” 后头几个人在打口舌官司,前边卫敬容已经拭了泪,拉着卫善的手左看右看,看她人长高了,模样比原来更端丽,面色红润,目中璨然有神,通身上下透露出些雍容的意味,一看便是在封地过的极好,卫敬容这才满意了,可还是道:“瘦了些。” 卫善吸吸鼻子,轻笑出声:“我还高了呢。”赶紧让沉香把太初抱上来给卫敬容看,太初圆乎乎一张小脸,裹在红金斗蓬里,兜帽上缀了一圈白狐狸毛,把她的嘴巴都给遮住了,圆溜溜的眼儿极是精灵,卫敬容一看便爱极了,伸手就要把她给抱来。 太初不认生,张手就要她抱,反是卫善拦住了:“官眷们都在候着行礼,里头已经预备好。” 秦昱早早就把行宫大殿收拾出来,整个宫中铺锦挂红,泰山周围各郡县的官员官眷都在行宫前迎接帝后。 似这样的场合,卫善自不能跟在卫敬容的身边,两人再有离情要叙,也得退后一步,排在太子妃的身后,太子妃牵着承吉上前,跟在卫敬容身后,到这会儿目光才对上卫善的眼睛,冲她轻轻颔首,很是骄矜的模样。 卫善有些吃惊,太子妃的神色样貌好似变了一个人,她面上也不再露出怯色,挺直了腰背,头微微昂起来,肩平身正,手里牵着儿子,仿佛承吉给了她无限勇气,她对卫善扬一扬唇角,说了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弟妹许久不见了。” 卫善在晋地,从未断过给京中的礼物,四时节礼不算,小辈们的生辰也从未忘记过,时不时也要给秦昰如意添些小玩意儿,譬如七夕的时候给如意送去摩呵罗娃娃,给秦昰送的弓箭,承吉几个也不会少。 两边互通礼物,可人却比原来还更生疏,卫善对她示意:“许久不见了。” 杨宝盈紧接在后,她不仅和原来不同,她甚至和上一世的杨宝盈也不相同,脸上时刻都堆着笑意,叫人看着却不会心生亲近,仿佛有意讨好谁似的。 上辈子杨家没遭遇过败落再起复,杨宝盈在京城贵女中从来都第二,这辈子先是吃足了杨家衰落的苦头,跟着又吃足了秦昱的苦头,原来不论秦昱宠不宠她,总是不敢怠慢她的。 卫善跟在太子妃身后进入后殿,除开卫善几个人都要重新换衣梳妆,卫敬容觑着空便对卫善道:“你大哥儿子都有了,二哥还不肯娶亲,我正发愁呢,到底哪一家的女儿才合他的心意。” 师清如生了个儿子,卫修却还未娶亲,卫善也不是没问过,他却回回搪塞,等到卫平生了儿子,他就更不着急了。 “我原来还道幸好修儿不似你叔叔年轻的时候,这么一看,依旧还是像。”卫敬容好容易见着卫善,仿佛母亲对女儿似的絮叨,把心里攒了两年多话一并倒出来。 卫善手执牙梳替她抿头发,结香瑞香把衣裳取出来给卫敬容换上,半个时辰用来理妆,再领着儿媳妇们一同出去,正元帝在前殿受官员三拜九叩之礼,卫敬容便在后殿中接受命妇的拜谒。 卫善站在太子妃和杨宝盈的中间,这回太子妃却没带着承吉,卫善便问过一声,她微微一笑,声音上扬:“王大监领着承吉到前殿去了。” 卫善知道承吉倍受宠爱,也知道只有承吉跟着正元帝住在紫宸殿中,可没想到连这样的时候,正元帝都要把孙子领在身边,秦昰这么大的时候,可从来都是跟着姑姑的。 她话音才落,杨宝盈便特意说道:“姜良娣来了。” 太子妃和杨宝盈都变了,可姜碧微却没变,卫善看她神色还似原来,眼睛看过来,用眼神和卫善打了个招呼,依旧眼观鼻鼻观心,身后的炊雪抱着承佑,看来正元帝并没有让王忠把承佑也一并带到前殿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子妃面上的笑意更盛,杨宝盈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却迅速收回了嘴角,低头对宫人道:“宋良娣呢?怎的还不来,叫大伙等着她不成?承庆可睡醒了?” 秦昱目前还只有这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被抱来抱去,仿佛很得他宠爱似的,齐王府中接连几位承徽昭训怀孕,自然不能带到泰山来,可杨宝盈的脸上却未见得有多么不悦。可这依旧不像她,卫善还记得她醋起来打王昭训的事,这才该是杨宝盈的行事。 王妃们站在一列,如意挨在卫敬容的身边,自小见得多了,便半点也不怵,把下头这些人来回打量,福气极了,看了一会又觉得没趣儿,悄声问卫敬容:“我能不能往前殿去?” 跟着又道:“我能不能和斯咏玩?”她早就看见了斯咏,都是侄子,还没有过侄女儿,瞧见太初生得雪白可爱,心里极喜欢她,扯着卫敬容的袖子央求。 卫敬容握了女儿的手:“等散了你就去,小儿觉多,你是长辈,可不许你吵着她。” 如意嘴巴一翘,把脑袋点点:“那是自然,我还有许多东西给她呢。”长辈可不白当,年年都从卫善那儿得这许多东西,她也给太初预备玉马玉兔。 仪官一开口,本就安静的大殿落针可闻,命妇们按仪官指示下拜,跟着便有人进前给卫敬容行礼问安,挑了个份位最高的,身边再陪着一个口齿伶俐的,卫敬容面上一直带着笑意,听她们说了什么缓缓点头,最后又一人赐了一碗枣汤。 拜谒礼毕,行宫中设宴款待官员,卫敬容这才有空把卫善拉到身边,轻声细语的问她在晋地过得好不好,两个儿媳妇都被她打发出去,本来车马劳顿就要休整,各殿里又都有孩子,只把卫善一个带进内室。 如意和太初一道玩,两人就在榻上,摆开红花玉马,也不顾太初听不听得懂,比比划划的告诉她秋日里围猎的事:“父皇给我猎了狐狸。” 卫敬容的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来,诉完了离情,满肚子的话要对卫善说,把殿中宫人都支出去,眼睛望着院中那棵老松树,缓缓道:“陛下欲立承吉,心意不可转圜了。” 帝后要来,院落里的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只松树树冠上还留着厚厚一层银白,屋里烧着炭火,两人穿着夹衣也不觉得冷,可卫敬容这句话说完,好像殿中过了冷风似的,卫善手里捧着茶,把眼睛低下去。 承吉是正元帝看着长大的,也就是卫敬容看着长大的,秦显的儿子,她的孙子,在甘露殿中常来常往,从会坐会爬到会走,就在卫敬容的眼睛里长起来。 她捧着杯盏,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几个孩子,秦昰秦晏两个和皇子们在一处,里头最大的就是承吉,他和承佑有两个全然不同的母亲,性子从小便不亲近,可到底是玩伴,两个人在院里推起了雪人,隔着窗户都能听满是孩子气的话。 卫善隔得这么远,才能在心里称量,走哪一条路捧哪一个人对卫家更有利,可卫敬容却是天天眼看着这个孩子,看着他的胳膊腿越来越有力,背着小弓箭在殿里玩大将军的游戏。 承吉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太监赶紧要把他抱起来,他自己爬起来了,又在地上奔跑,就算往后会跟承佑生份,可此时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正元帝的心意不可转圜,要拱秦昰上位就要踏出一条血路,两人还未说话,就听见秦昰的声音,他从殿门边走进来,脚步又轻又快,对着卫善伸出手:“姐姐!”语调和他四岁时叫起姐姐来是一模一样的。 日头映在雪上,秦昰从嫩苗长成小树,依旧是嫩生生鲜灵灵的,看见卫善,脸上是纯然的喜悦之情,一把勾住了她的胳膊,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石来,是一只玉雕的小猪:“这是给斯咏的。” 莲青 行宫殿中摆了宴席, 文武官员们推杯换盏, 宴席入夜方散, 秦昭离京两年, 京中官员换过一波, 又有胡案牵涉, 许多官员都已经不再熟识, 正可借着宴席招呼一番,还有几个相熟的,譬如周侍郎崔尚书, 便在宴后再一同小聚。 卫善在寝宫中等秦昭回来,还没等他回来,秦昰身边的小安子来了:“四殿下特意吩咐膳房给公主送桂蕊松糕来。” 沉香与小安子相熟, 看他人高了还同他打趣两句, 一听便笑了:“你在廊下等着,我进去回。” 卫善听说是秦昰派人来, 立时叫小安子进来:“四殿下还有前头饮宴?你回去煎些蜜茶给他解解酒, 罢了, 还是这我儿煎了让小福子送去罢。” 小安子送一碟糕, 得了一袋金银梅花锞子, 卫善又吩咐小厨房里炖松鸡,仔细问小安子:“四殿下如今身子可好?功课还重不重?” 小安子苦了一张脸:“来的路上一日都没停, 咱们殿下可用功呢,可袁相总是不满意。”小安子都替自家殿下委屈, 袁家二子一女都是出名了的有才气, 可秦昰才多大,还没过十岁生日呢,已经点灯熬蜡的用功了,一路上车马劳顿,还日日背书,就怕袁相发问,自个儿答不上来。 卫善一听便知袁礼贤还没有改变意愿,在小安子面前不能多说,看他语带埋怨,怕他在秦昰身边呆久了,流露出来,反叫秦昰厌学,赏了他两只铁脚炸小雀:“读书的时候都是苦的,几个哥哥们也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昰儿若是觉得闷了,就带到花园里转转,看看景儿疏散疏散也好。” 小安子当着别人也不这么埋怨了,听卫善满是关切,替秦昰谢过,又说道秦昰秋围的时候猎了黄羊獐子,猎物堆在一处,比秦昱的也少了不几样。 “咱们殿下还把亲手打着的兔子送到尚针局去,让尚针局做了两个兔毛暖耳,一个献给娘娘了,一个就是预备着给公主的。”小安子竹筒掉豆子,恨不得把卫善离京之后的事都说上一回。 卫善在姑姑那儿遇上了秦昰,他天上还是那付天真的模样,可神情比原来更温和了,秦昰从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弟妹侄子一多,他的好处就越发显了出来,雍王友爱孝悌,袁礼贤每每这样夸赞他,赞他有君子之风。 今儿在卫敬容的寝宫中,卫善便已经见识到了,太初自小就爱宠爱,周岁刚过,正是半通不通的年纪,可秦昰竟能耐得住性子,陪妹妹和侄女玩耍,他一来,如意嘴里都不再叫丫头,而是一直在叫四哥,可知平日里对她是有求必应的。 卫善留小安子说了几句话,让他回去侍候秦昰:“等汤好了,我让沉香送过去。” 小安子知道卫善自来在秦昰的吃食上十分讲究,小厨房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做的菜都合秦昰的胃口,便笑着又行一个礼:“那奴才就躲个懒儿了。” 小安子揣着梅花金锞子出门,泰山夜里的风比白日还更冷些,吹得人缩了脖子,廊道下的灯忽明忽暗,小安子转过一个弯,看见有人提着灯笼过来,走得近了才认出是东宫姜良娣,赶紧退到他廊边靠了墙,等这四五个人过去了,这才又往回去。 今日卫善的寝宫人来人往便不曾停过,太子妃杨宝盈那儿都派了人来,有送花果的也有送点心的,香料胭脂粉盒,俱是宫中内造的,这些东西谁也不缺,不过就是起个由头来往而已。 两边各自送东西,沉香预备回礼,连徐淑妃乔昭仪几间宫室中也都没少,点过一回道:“姜良娣那儿还没有礼来,咱们要不要先送过去?” 卫善抬抬头:“送去罢,她不好先来。”看太子妃如今的模样,便知道因着承吉得宠,她的地位比秦显在世的时候高的多了,杨宝盈在她面前,就跟原来在卫善面前那样着意讨好,两人同处一宫,一个得势,另一个便势弱了。 沉香亲自走了一趟,几个宫人捧了礼盒跟在她身后,先去了东殿正殿,往太子妃那儿送了礼,隔着珠帘儿回了几句话,几个丫头都得了赏赐。 跟着沉香才往偏殿去,给姜良娣送礼,炊雪见着沉香便赶紧引她进来,让她烤火给她添茶:“我们良娣才还在念叨呢,催着咱们快开箱子,好把自己制的香给公主送去。” 沉香一看偏殿里几只箱子都还没打开,炊雪见她的眼睛扫过箱子,撑着脸微微笑,来的人多,带的东西却少,给东宫一共十车,八车都被正殿的人给占了去,也不全是太子妃和皇长孙的东西,丫头们就零零碎碎占了两车,良娣不欲生事,到了地方可不得什么都置办起来。 两人的主子未嫁的时候,住在一殿中,同吃同行,宫人太监都是相熟的,沉香一见如此拉了炊雪的手:“你这儿少什么,只管告诉我,你们若有不便的,我那儿倒能想想法子。” 姜良娣身边都是些宫人太监,卫善身边却有长史管家,想要什么派了人出去置办都更方便,炊雪回握她的手:“多谢姐姐了,小禄子已经去了,无事的。” 两人说了几句话,沉香才进去请安,看姜良娣倒比过去显得丰膄些,气色也好得多了,这么看日子倒还过得不错,冲沉香点头轻笑:“我这儿还没收拾出来,等收拾好了,再把东西送去。”说着赏了沉香几个精工细绣的荷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沉香出了东殿,再往西殿去,杨宝盈把她叫进去问话:“从东殿来的?善儿倒让你跑一趟。”说着赏了她一个红封,问了十七八句:“善儿那儿还有些谁?我总不好失了礼数,也得预备些薄礼。” 沉香一听便知是问王爷身边可还有别的良娣承徽,笑道:“齐王妃宽心。” 杨宝盈只要出现在人前,总是笑意团团的,日子久了,早就忘了她原来是什么性子的人,听见这一句话,却笑意滞,顿了顿才又撑出笑意来:“那倒好。”只说了短短三个字,余下的一句都说不出来,让芸香送了沉香出门去。 沉香走了一圈,把各殿的近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回来报给了卫善,正元帝的后宫并未有再晋份位的娘娘,依旧还是离京时那几个,看来是把清虚道士节欲清心的话牢牢记住了。 可齐王府中却添了许多位美人,秦昱也并没有专注宠爱哪一个的,豆蔻依旧还是昭训,因着无孕并没有提起她来。 这些美人里有一半都是杨家献进府中的,原来送到宫中还多有不便。如今却不同了,只要送到齐王府去便是,杨夫人尽力给女儿撑腰,谁也不敢恃宠生娇,何况秦昱的宠爱抓也抓不住,今日好了,明日便想不起你来,也只有竭力讨好齐王妃,在后院日子才能过得好些。 卫善还当碧微怎么也得晚上两日再过来,谁知她夜里冒着风雪来了一趟,头发上还沾着细雪,轻声道:“承佑睡了我才能脱身。” 两人经年未见,这几年里也不曾通过信,送的礼也都是给承佑的时候捎带上手,这会儿看她气色尚好,卫善松一口气,引她到殿中,让宫人上茶来。 碧微取出一只竹子雕的香筒来,里头满满一筒线香:“这是我特意给你制的香。” 打开盒盖儿便是一股茉莉花的甜香气,确是卫善原来爱用的,她一闻便笑了,自怀孕中闻不得香粉气,屋里早已经不熏这样甜腻的香了,可碧微还记得她以前的爱好,接过来谢她:“难为你记得。” 碧微跟着又取出一块金子打的小锁片来:“这个是个斯咏的。”早就该给了,却一直都没机会送出来,碧微身后还有碧成,侯府的庄园田地连年都有产出,太子私库虽被收了回去,可她的日子也依旧得过。 两人对座,有许多话说,却又偏偏说不出口来,只沉默对望,都知道如今物是人非,不知说些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沉香奉上清茶花糕,碧微略坐得一刻,起身告辞出去:“我出来久了,也该回去的。”她来就只是为着送一筒线香,卫善送她出门去,让沉香点了手炉子给她抱着,她便还似来时一般,点了两盏灯笼,从廊上似影子那样悄没声息的滑过去。 卫善派小福子跟着送一回,自己裹了斗蓬,就在殿门前看着她走出去,风卷起细雪落在廊下,有灯火照耀之处,那雪一卷上来立时便化了,而没灯火的地方,细雪便越积越厚了。 小福子一路把她送到东殿,还未走到东殿,远远看见了秦昱,身后跟着一众仆从点灯过来,姜碧微用兜帽掩住了脸,却依旧被他瞧见了。 秦昱饮了酒,宴上无人不夸他差事办得好,百官群臣敬酒,他自然要饮,不知不觉得便喝得多了,醉眼迷蒙,问小禄子站在廊下那人是谁。 小禧子知道主子的心思:“看不分明,怕是后宫的哪一位美人采女罢。” 秦昱是有了醉意,却笑了一声,一巴掌打在小禧子的头顶上:“美人采女都在东边。”说着大步走了过去,离得近了,看见那件莲青色的斗蓬,拖长了声调道:“原来,是姜良娣。” 抱香 小福子提着灯笼往前站一站, 面上带笑, 冲着秦昱躬身行礼:“给殿下请安。” 秦昱的目光还勾留在碧微的身上, 才刚酒喝多了一时上头, 心里动了点念头, 这会儿叫冷风一吹, 有了几分清醒, 漫不经心应上一声,既是小福子送出来的,那便是从卫善那儿出来的。 秦昱每每意动, 可她每回都不是孤身,倒有些可惜,眼睛还盯在她身上, 灯下看美人, 美人更添几分风致,瞧着她低垂螓首楚楚可怜的模样, 心里又拱起两三颗火星子。 小福子眼见秦昱神色不对, 情知有异, 倒也不怵, 他是晋王贴身内侍, 送姜良娣又是王妃交待的差事,便是此处回廊偏僻些, 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秦昱坐在步辇上,被人抬着回来, 倒没办法下来有什么动作, 才要挥手放过姜碧微,就有一队金吾卫巡夜经过。 剑甲相碰的撞击声一传过来,姜碧微便松一口气,依旧垂着头,端端正正站在廊下,不一会儿便听见那剑甲声近了,领头的那个上前来:“给齐王殿下请安。” 秦昱睁睁醉眼,倒不是生面孔,是原来的东宫率卫,东宫率卫既是依仗也是护卫,太子没了,也就不会再出巡出征,东宫率卫也就派不上用场了,这些人调出了大部分填进羽林军和金吾卫中。 秦昱有些没趣儿,拖长了音调应一声,挥了一挥手,小禧子怕生事,赶紧叫了一声“起”,几个人抬着步辇把秦昱抬回西殿中去。 那率卫看一眼小福子,两人也是熟人,相互点一点头算是招呼,又面向姜碧微低下头,恭恭敬敬的抱拳行礼:“送良娣回宫。” 他曾经跟着姜碧微到边关去寻秦显,路上姜良娣瞒下有孕,一意要去寻太子的事,他们都瞧在眼里,一看她被拦住,立时绕过来解围。 姜碧微才刚心口噗噗跳动不止,秦昱拿这样的眼光打量她,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初进宫时,他就是这样的眼光,如今比原来更露骨了,看她好似看一只羔羊。 她定下心来:“有劳孙侍卫了。” 虽有人护送,小福子也不敢怠慢,金吾队慢慢跟在后头,小福子在前边提灯照路,把姜碧微送到了东殿门前,炊雪去叩门,姜碧微又侧身谢过小福子,这才进了东殿。 小福子回去,把这事禀报给了卫善,卫善一听便沉下脸来,没想到秦昱竟还会动这个心思,他竟有这个胆子?上辈子碧微到底不是秦显的内眷,秦昱还能将她纳进王府,这辈子她不仅嫁给了秦显,还生下了儿子,秦昱这个模样好了,若被正元帝得知岂不自找死路? 秦昭带着满身的寒意进了屋,抖下肩上的雪花,才和崔尚书吃茶解酒,听户部几个官员说了些这 一年的财政,回来便看见卫善沉了脸,问她:“这是怎么了?” 小福子便把那话又说上一回,秦昭解下斗蓬,屋里的宫人都退出去,落琼奉了松鸡汤上来:“四殿下那儿沉香送去了。” 秦昭在宴上都没吃口热菜进肚,一闻见热汤香味,便食指大动,捧了碗先喝一口,又把腿肉挑出来,搁在卫善碗里,给她吃。 看她不动,挟起来喂到她嘴边,看着她咬一口鸡肉这才道:“这事一直避着不如捅出去,捅到陛下跟前,我看他还有没有这个胆子。” 姜碧微在太子眼中是不一样的,是他肯把私印交托的人,正元帝一直都觉得在这上头亏待了儿子,秦昱打太子之位的主意,尚且情有可原,打秦显女人的主意,正元帝摁也要摁死他。 卫善叹息一声:“我难道不知?”碧微难道不知?这样的事传出去秦昱完了,碧微也完了,就算她没有勾搭过秦昱,就算她一向端庄,也依旧抵不过人的唾沫星子。 她除了她自己,还有承佑还有碧成,除了躲着避着,别无办法。 秦昭勾唇一笑,不置一词,他早已经知道善儿对碧微不同,小女儿的情谊比他想的要更长久,秦昭也并不觉得奇怪,善儿本来就是个长情的人。 卫家人的好处她都有,卫家人的缺点她也都有,这桩事上她便有些一厢情愿,姜碧微不是她想的那等人,此时不过还未逼她到极处,逼到退无可退了,自然能做得出来。 秦昭隔着灯火笑了,这两年里她的手段心志分明不同,可还是那句话,羊口里吐不出狼叫来,银烛映得他面颊半明半暗,可卫善的脸却被烛火映得分明,看她一眼,眉间浸的风霜全都化了个干净,他把半碗汤递给卫善,伸手抚她鬓边发丝:“喝汤罢。” 封禅大典是清虚测算的吉时,他早早推算出了吉日,又献上了大夏开国封禅时的祭典礼仪,正元帝依他所言的礼仪封禅。 大夏遇仙之后,便在泰山顶上摆出九曲黄河阵来祈福,这个阵法当时未曾收录。翻遍了琅嬛书库中的典籍,也不见记载,是清虚献了出来,薄薄一张黄纸上画着九曲黄河阵,说是一直都藏在离宫白鹿观中。 清虚亲自动手,在玉皇观顶摆出阵法来,又开启祭坛,找到了封在底下的玉策,这还是大夏时的玉策,江山易主,玉策却依旧供奉进玉皇观中。 正元帝感叹:“建兴帝确是英主,可惜子孙不肖。”在那块白玉石碑前久久矗立,伸出手摸在那描金的字上,上头写着建兴帝建功伟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山风吹得他衣衫猎猎,正元帝年轻的时候从不相信这些,就算自己是在震中降生佛塔寺,可长成了也依旧挨冻受饿,天意天命都是他用来愚民的手段,刘成范是该杀,可有一部传遍大江南北的下生经,也足以抵得他罪状的一半。 秦昱庆幸得亏没毁了那块玉碑,立在正元帝的身边道:“儿子已经命工匠凿好了玉碑。”比大夏的这一块更高更宽,等正元帝封禅礼毕,翰林写了祭文篆刻在玉碑上,就立在大夏的玉碑边。 正元帝冲他满意的点一点头,夜里就在玉皇观中静坐,与清虚对谈,秦昱早知道有此一节,他一早到来就早早布置,买通了玉皇观中的小道士,却没打听出什么来,只知道正元帝封禅过后,要把清虚留在玉皇观当知观。 清虚老道士倒比和尚还会打机锋,不论秦昱如何试探,他都摆出一付高深莫测的样子来,秦昱此时问不出来,倒也不急,留下眼线,总能知道他究竟在泰山做些什么。 既要祭祀便得斋戒,正元帝就在玉皇观中斋戒焚香,礼官跑了几回,都未定下亚献敬酒由谁来敬上,袁礼贤便在此刻登上玉皇观,上奏折请秦昰为晋献,正元帝点头肯了。 秦昱知道消息,气得在殿中摔烂了两只杯子,他已经少有这样克制不住的时候了,曾文涉上了几回奏折,百官就没有不夸奖他差事办得妥当的,沿途这许多琐事,他哪一件不劳心劳力。 写颂文,选玉碑,件件都是他来,秦昰跟着正元帝游山玩水而已,不过占着个嫡字,寸功都无,白白得了荣耀。 卫善知道正元帝这么容易就将亚献交给了秦昰,沉吟片刻对小福子道:“去把颂恩叫来。” 颂恩跟着甘露殿的人一并到泰山,卫善那日从卫敬容殿中出来,就在廊下遇上了颂恩,他着意在那儿等着,见了卫善立时跪下对她行了大礼。 卫善情知是为着椿龄,如今也说不明白留下椿龄是好是坏,可留下椿龄在京,颂恩办差越加用心,不到片刻他便来了,一见卫善又要行礼,卫善摆一摆手:“这事儿陛下可曾和姑姑提起?” 颂恩摇一摇头:“陛下不满袁相,甘露殿中久不闻陛下提一个袁字了。” 连胡成玉到死时,还受了正元帝一顿骂,却一个字都不提袁礼贤,甘露殿中连“袁”字都不能提,可此时不能缩,一旦退缩,跟在袁礼贤身后立嫡的那些人便会动摇。 “姑姑……可曾说过什么?”卫善两只手叠在一处,指尖卷曲,指甲抠在掌心里。袁礼贤一直上奏,而正元帝从未允过,只当他这回也不会允许,谁知他竟肯了。 颂恩眉头不动,声音也依旧平稳:“娘娘恐怕陛下迁怒。” 这确是正元帝的性情,卫善两只手紧紧绞住,一瞬间便又松开:“四殿下无论如何也要亚献,你明白么?”不光百官看见,天下万民都会知道嫡子在正元帝心中的份量。 颂恩迅速点头:“奴才明白。” 封禅头一日在山下祭祀坛中燔柴祭天,第二日登玉皇观封玉策,第三日正元帝亲上山顶献礼,前两日都安安稳稳未出差错。 第二日秦昭收到消息,袁礼贤预备在第三日献礼之后,纠集官员在玉皇观再次奏请正元帝立太子,他一回来便对卫善道:“不可如此,这是逼迫陛下,恐生杀心。” 若当真如此,袁礼贤是活不长了。 北风 袁礼贤的学生门生苦劝无果, 秦昭预备连夜去见他, 正元帝此时还在玉皇观中, 卫善披衣起来送他:“袁相因何如此焦急?”这不该是他的行事, 他虽在立嫡上强硬, 可泰山封禅请立太子, 就是在逼迫正元帝了。 秦昭沉吟片刻:“似乎是袁相身子不如从前了。” 卫善一怔, 正元帝病了痛了还会咳嗽几声,吃几帖汤药,腿上痛楚难耐的时候也会拿人撒气, 谁挨得近,谁受的怒火就重。 可袁礼贤仿佛一根老竹,他其实了已经是个老人了, 可从没见过他有老态, 这回从京城到泰山,四十来日的奔波, 他也一样浑若无事。 六部尚书和胡成玉总有告假的时候, 可他却似戳在了紫宸殿中, 大朝会上袁礼贤的那个位子永远都站着人, 他从不病也从不痛, 永远都是那付石刻似的脸,朝会上再争论, 只要他一出声,便立时安静。 百官以他为首, 甚事除了正元帝之外, 还请袁礼贤定夺,这样一个人,他的身子撑不住了,胡成玉一倒,局势还安稳,调任官员重换新人,样样都没由起大波澜,可袁礼贤一倒,卫善都不敢去想朝局会受多大的震荡。 秦昭换过常服,不用小福子,自己提着灯笼往山下行馆中去,卫善送他到门边,眼看着光点越来越暗越来越远,转身问沉香:“小厨房里做了什么吃食?” “炖了松蘑素锅。”沉香不知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些,顿一顿才回复:“公主可是饿了,我盛一碗来,给公主用罢。” 因要祭天,行宫中已经停了酒肉,主子们吃素食,下人自然也一样跟着吃素,卫善摇摇头:“你去预备个砂锅,我要到昰儿那儿去。” 夜色浓得化不开,清虚测算天象说这几日是最好的时辰,可他们初到泰山时,天上夜夜都缀满了星星,这几日却浓云遮月,半点星光也不见。 卫善领了宫人,前后点上十几盏灯笼,这才能照见去路,披着斗蓬往秦昰住的松涛阁去。屋里灯火未熄,秦昰还在背明日的仪程,一见着卫善就笑,很有些不好意思:“姐姐来了。” 他明日要穿的冠服挂在殿中,屋里点满了灯,小安子正在模仿礼官,几个小太监一字儿排开,充作文武百官,殿中摆上圆桌,圆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充作供果,卫善一看便知,他这是在演练明日的亚献。 卫善笑眯眯坐下来看,秦昰不穿礼服,只戴着礼冠,当真在卫善跟前演了一回,就怕明日人多怯场,错了一步都不成,秦昰坐下来歇一歇,看着卫善道:“大哥怎么就不怕。” 卫善望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和大哥亚献的事?” 秦昰那会儿才刚四岁,被秦显牵着,只要学着他的样子就成了,这么长一段祭天的路,礼服礼冠这么重,秦昰摇摇摆摆走得累了,被秦显拎起来抱在怀里。 秦昰低下头去:“我记得大哥。”十岁的孩子,也不是全不解事了,他和秦显原来多么亲近,这个大哥把他扛在脖子上玩闹,比起正元帝,秦显与他更亲近。 秦昰已经懂事了,就是原来不懂,这几年里袁礼贤胡成玉教了这么多,他也懂得了,他捧着碗喝汤,脸上还有些小儿的稚气,放下汤碗来,垂下眉眼,似有话要对卫善说。 小安子一见这样,赶紧领人退了出去,满面忧色,还把门给轻轻阖上了,秦昰这才抬头看一眼卫善:“我是不是一定要当皇帝?” 卫善面色微变,一把握了秦昰的手:“谁对你说的?” 秦昰脸上还是那付腼腆模样:“没有人跟我说过,”他飞快的看了卫善一眼,又低下头去:“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卫善看着他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身子扭动几下,头低得更低了:“袁相胡相都是这么说的。”两位授业的师傅,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就算胡成玉没有摆明车马站在他身后,可意思他却能感知到。 卫善心底刹时柔软了,上辈子她没能见到秦昰长大,这辈子可以想见,他会长成一个俊秀的男儿,如今他的眉目间就更像姑姑,一双眼睛尤其相似,越是长大,跟正元帝的相似之处就越是少了。 她放柔了声调:“那昰儿想么?” 卫善伸手扶在他肩上,秦昰还显得不好意思,都这么大了还跟姐姐亲昵,却又愿意亲近卫善,听见卫善发问,眼睛却又显出茫然的神情来,盯着殿中烛火,半晌都没法开口:“我不知道。” 秦昭提着灯到山下驿馆,袁礼贤喜静,自己一人独居,秦昱再恨不能袁礼贤赶紧归西,也不敢怠慢了他,把他安排在竹篁幽处。 秦昭正可避过官员往屋中去,两边斜竹丛生,地上铺了一层白石,是个极为清净的所在,可地上白石被踩踏的露出黑泥,此地才刚送走一批官员,袁礼贤再想清净,也清净不了。 窗中莹莹一星灯火,秦昭孤身而来,欲劝他改过主意,明日由袁礼贤来主导,一等终献之后便由他起头,先把请立秦昰的话说完,跟着这些支持他的官员再纷纷出列附议,挑中这样一个场合,便是迫得正元帝开口,不能再像上两回那样,按下不发。 袁礼贤门前客人从来不少,秦昭却还是头回登门,他亲自出来相迎,披了一件棉面袍子,看上去似要就寝,可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插着一根竹簪,双眼下垂:“王爷真是稀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请他进去,着童儿煮茶,两人隔着泥炉对坐,等着水佛沏茶喝,秦昭一进屋子便闻见隐隐一股药味,这泥炉只怕平日里就是用来煎药的。 他心知袁礼贤因何焦急,只没想到他的病比想的更重些,竟还能在外人面前一丝不露,秦昭等那水一沸,替他沏了杯茶。 袁礼贤捧起茶盏:“犬子多有叨扰,该是我谢过王爷才是。” 秦昭摆一摆手:“我与含之相交,并不因为袁相,朋友有难,自当相助。”这话一语双关,点明自己今日因何而来。 袁礼贤却不吃他这一套,多少年来好话坏话都曾听过,干脆挑破:“晋王留下犬子,不全是为了犬子,今日晋王走这一遭,也不全是因为袁某。” 秦昭无法否认,他来确是因为秦昰因为卫家,也因为他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袁礼贤只要做出泰山封禅逼立太子的事,从秦昰到卫家再到晋地,都一样危险。 袁礼贤啜饮一口热茶汤,平日见他,总是只看见他的眼睛,灯火下才照见他发白的眉毛,他终于显出一点老态来,垂眉低首道:“我的心意不可更改,晋王何必白跑一趟。” 秦昭心中气动,可拿袁礼贤并无办法,用袁含之的性命相逼,自然是可以做到的,只要一只飞奴,吴三就能把袁含之拘住,可袁礼贤依旧不吃这一套。 他若是顾惜自己的性命,一开始便不会打这个主意。 “袁相所谋事大,何必操之过急?”秦昭难得脸上显出愠色来:“袁相可知,明日事发,就算能立四弟为太子,你也依旧性命难保。” 袁礼贤抬起眼来,只一抬眼,便老态尽去,目光精光四射:“我不能眼见二十五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他对着门生都未说的话,当着秦昭的面说了:“陛下欲立太孙是痴人说梦,我们这些人老的老,死的死,主少国疑,大臣难附,百姓不信,从此再未有人能有匡扶社稷,朝中一乱,大业危矣,这些事晋王难道不知?” 秦昭还未答话,袁礼贤又道:“晋王难道就能安于晋地,不作图谋?” 若是太孙上位,秦昱必不会善罢干休,就算秦昭不愿,也终会有人推他走向那一步,只有立秦昰才最安稳,至少安稳得最久,以立秦昰再换大业十年的安稳,要乱也不那么容易。 袁礼贤难得话多,看秦昭不否认更愿意和他说一点真话:“雍王友爱孝悌,只有他登帝位方能保得大业血脉绵延,以帝王来论,他多有不足之处,可以君子来论,他足矣。” 袁礼贤对这个学生并不满意,可他是唯一的选择,就算是立太孙,也比立齐王更好,而正元帝为了给孙子开道,竟把曾文涉这样的人提起来当宰相。 秦昭少有不能说服人的时候,袁礼贤想到了极处,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惜别人的性命,他的想法无人能撼动,甚至还道:“就算明日不成,晋王也可保得雍王平安。”怪不得他半点也不疑惑秦昭来访,他密会官员的消息又这么容易被秦昭得知。 袁礼贤对正元帝深深失望,一壶茶尽,欲送秦昭出门时道:“陛下因情所耽,心志已经不复当年了。”他择正元帝为主,便是他有争霸天下的雄心,此时雄心壮志磨去一半,又深受爱子身亡的打击,竟将江山置于一孩童之手。 袁礼贤难得打量了秦昭一眼,说了一句百官人人想说,可又人人都不敢说的话:“倘若能立晋王,又何须如此?” 苍松 秦昭从没想过, 有一日能从袁礼贤的嘴里听见这知, 他确是知道许多人都可惜他不是亲生, 可再没想过, 袁礼贤这样的死硬正统派会说这句话来。 秦昭立在门边良久, 久到肩头结起一层薄霜, 再不能用原来的眼光看待袁礼贤, 可依旧无法拿他当作一个寻常老人那样关怀,许久方道:“太医院院判吴大夫,精通岐黄之术, 当年名震吴地,是我 从清江把他领到大业的,袁相若是不弃, 便去寻他看一看, 他是山里大夫,不比太医院那些老骨头只懂得中庸之道。” 太医院那些大夫, 常年替宫中贵人治病, 每回用药必得遵循古方, 点明出处, 每张药方都两位院正看过, 哪里还敢用重药,惯常都是用些温补的药方, 既不能根治,又吃不死人。 不比民间大夫, 一是病例看得多, 二是敢用重药,秦昭虽不知袁礼贤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也知道他说出来必要引得袁礼贤猜度,却依旧说了。 袁礼贤微微点头:“多谢晋王关怀,若还能进京,必要找吴大夫看一看。”不论真假,他都算是承了秦昭的情。 袁礼贤心志已定,再难更改,他让童儿送秦昭上山,自己依旧在书斋中夜读,一窗灯火映在积雪上,秦昭矗立片刻, 积雪在秦昭脚下发出碎冰声,秦昭才刚与袁礼贤对谈时心中清明,出了竹屋倒有些茫然了,不知明日泰山顶上正元帝会如何作答。 此时已是深夜,泰山半道上并无灯火,童子点了一盏琉璃灯,照得山路积雪似有霞色,秦昭温声对那童子道:“你且回去罢,袁相也要安歇。” 童子躬身回道:“相爷每日批阅书文都到天明方才安歇的。” 二十五年来,日日如此,秦昭闻言,一语未出,自己提了灯笼,让童子回去:“你去厨房要些软和的吃食给袁相送去。” 童子圆团团一张脸,很是讨人喜欢,看秦昭执意如此,自己也正可省去这一趟的山路,还能到厨房吃些热汤,伶俐一个转身,往山下去了。 秦昭在阶上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头震动,只当自己最会揣摩人心,不意也有看走眼的一日。山风灌了满袖,冬日枝间少有乌鹊声,山风一过,松叶上的落雪便被一堆堆吹落。 积雪化了三日,凝结成冰,压断了松枝的枝条,秦昭踩在雪上听见“噼啪”脆声不断,跟着就是轰然一声巨响,他提灯照路,就见泰山山道上那棵几人合抱的老松,枝干开裂,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那棵巨树也不知在泰山立了多少年,断裂开来巨大的树身挡住了山道,秦昭纵身跃过去,回身一看,山道被阻,明日的封禅大典又要生出枝节来了,可明日已经有这么个惊天巨雷,哪里还再顾得上这一桩,掸掸衣角依旧向前去了。 回到行宫中时,卫善还没从松涛阁回来,太初睡着了又醒不见娘亲在身边,眼睛里含着泪花就要哭,被白姑姑抱到秦昭跟前。 秦昭把女儿搂在怀里,太初扒着爹爹的脖子,把圆脸蛋搁在秦昭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睛问:“娘呢?” 到底还是跟娘亲,秦昭捏捏她的小鼻子:“你娘去看你四叔了,再有一会儿就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卫善进殿来,两人目光一碰,便知不顺,卫善解了斗篷伸手接过太初:“怎么醒了?” 太初腻着要跟爹娘一起睡,一家三口卧在床上,她自个儿睡在中间,笑嘻嘻拱过来拱过去,非把头钻进卫善胳肢窝里,她才刚睡了一觉,精神足得很,在被子里头钻进钻出。 屋里烧了地龙,屋子里暖烘烘的,太初就穿着单衣在床上玩耍,一会儿去勾床上挂着的铜香球,一会儿又去把玩卫善的头发,一只脚踩在秦昭的鼻梁上,父女两个玩闹个不住。 今夜的风格外大,每日廊下都要砸一回冰棱子,到了夜里又结上细细的长条,被风一吹“棱棱”作响,太初夜夜听着这个入眠,把脚丫子抱在怀里,跟着铃铃声哼哼,一面哼一面阖上眼睛,自己把自己哄睡着了。 有了女儿作疏散,两人心里都更好受些,到太初睡了,秦昭才开口:“袁相是必要如此行事了。” 卫善睡在床里,挨着厚床帐,身上盖着毛皮被子,手脚都极暖和,可耳朵里全是外间松涛声,她没有回答秦昭的话,反而道:“昰儿并不想当皇帝。” 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他不懂得,他还没成长到能够理解皇帝究竟是什么的年纪,就早早的让他开始学习他并懂得,也不喜欢的帝王之道。 送走卫善的时候,秦昰眼中依旧迷惘,他像个大人似的把卫善送到殿门外,吩咐小安子点上松灯照亮,还和卫善说了许多话,说给斯咏预备了新玩意儿,是小太监们救下的翠鸟,伤了翅膀,等到治好了翅膀就把鸟给斯咏送过去。 他还说他的功课,比原来要好得多了,每日里都在飞龙厩骑马,又去演武场射箭,兴兴头头的比划给卫善看:“师傅说等到我二十岁,也能拉开十四力的弓了。” 还让卫善伸手捏他的胳膊,硬绑绑的,已经很有力气了,可他作出这付欢喜的样子,卫善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越是笑,就是明白姑姑为了什么心酸,她当年不忍心勉强弟弟,此时也不忍心勉强儿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昭听见她的声调,就知她心中所想,伸出手去,隔着太初搭在卫善的肩膀上,两人把头靠在一起,似这样的一家三口睡在一处听松涛雪落的时光,恐怕不多了。 卫善伸出手去,和秦昭的手紧紧交握,她的手掌一如往常的柔软干燥,包裹住秦昭微凉的指尖,两人一个字都不再多说,耳里听着泰山山间无尽的寒风,被子里的太初翻了个身,一脚踢在秦昭的肚子上。 第二日四面号角声响,正元帝亲登祭坛,随列臣子紧跟在后,一共两列,秦昭与袁相的并列,皇子中以他最年长,臣子中又以袁礼贤为首,秦昱再不甘愿,也只得跟曾文涉排在后头。 他望着秦昰的眼睛淬了怨毒,连日里在殿中一番荒唐也没能撒掉心中的火气,明明他才是离帝位最近的人,明明父皇交待他这么多的差事,如此夸奖他,仿佛对他寄予厚望,可竟然依旧是秦昰亚献。 秦昭侧脸看他,他便立时扯出笑容来,一付无比敬畏的神情,等到封禅大典终献之后,秦昱待想上前说些恭贺的话,袁礼贤就在此刻出列。 他身上是素面紫色官袍,外头披着冬日里的灰斗篷,步态有力,声音沉稳,对着正元帝行大礼,正元帝一见袁礼贤出列,情知没有好事,怎么也料想不到,袁礼贤竟有胆子在此时请立太子。 “请陛下策立太子,以安国祚。”长篇大论在紫宸殿中不知说了多少,到得此时只有短短一句话,袁礼贤说完,零零散散有官员出列应和。 正元帝才还登坛祭天,手里五色土的泥沙还未拍散,就见这许多官员出列,站在袁礼贤的身后,他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袁礼贤的脸,目光似针刺一样落在他的脸上,又似针刺一般收了回来。 秦昭垂下眼,支持袁礼贤的人,不似昨日集会的人那么多,消息能传到秦昭耳朵里,一样也能传进正元帝的耳朵里。 秦昱满面惊容,跟着眼睛里又浮现喜色,知道袁礼贤此举,正元帝是再不会容他,说不定他都走不到京城去。 正元帝身子微微向后仰,两只胳膊垂在身前,脸上显出点笑意来:“袁相心系黎民,是百姓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他说着突然伸手指天,斗篷从他肩上滑落,山风吹拂着袁礼贤的官袍,也吹拂着正元帝的衣袖:“我心中已有太子人选,封在玉策之中上告天下示地。” 百官哗然,袁礼贤一直垂着眉头,此时抬起,看向正元帝:“陛下既已告知天地,江山将承继哪位殿下之手,可否告知臣下?” 正元帝收起笑意,看着袁礼贤的目光微带讥讽,昂起首来,目光落在玉皇观的观顶上:“妖星现世,我于明堂祈福百日,上天见我赤诚,予我警示,夜梦中有龙珠入怀,醒来承吉正在我怀中。” 他一面说一面盯住了袁礼贤:“上天警示一事,想必袁相是最有所感的。” 袁礼贤骑青牛遇明主是上天警示,正元帝夜梦龙珠入怀也一样是上天警示,君臣二人相对,袁礼贤阖上双目,一向挺直的身躯终于微微颤动,曾文涉袖手不动,魏宽一步上前扶住了袁礼贤。 纷乱 魏宽一把托住了袁相, 袁礼贤轻得好似没有分量, 他没有说话, 余下这些臣子没有一个人说话, 岂可质疑上天。 秦昭早知是这个结果, 却难免对袁礼贤起了敬意, 到此时才抬头, 对着正元帝躬身施礼:“父皇英明,诸君已定,国祚绵延, 大业之福。” 秦昭率先开口,正元帝睨了他一眼,跟着百官零零落落的开口, 重复秦昭的祝词, 可却再没有了方才封禅念颂词时的整齐洪亮。袁礼贤说的大臣难附,由此起始。 秦昱立在秦昭的身后, 无论如何都不敢置信, 他茫茫然看向正元帝, 嘴巴跟着群臣的话嚅动, 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正元帝却没有看着他的儿子们, 秦昰方才亚献,也孤伶伶的立在祭坛边, 他先看袁相,再看正元帝, 最后目光落在秦昭的身上。 秦昭冲他示意, 目光让他安心,秦昰还露出一点笑意来,也想让袁礼贤和秦昭宽心,可心里却仿佛被车辙碾过。 承吉被礼官抱在怀里,他哪里懂得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各方人都在打量他,可他从小就被看惯了,只觉得礼官抱着他的手一紧,跟着人人看他,小儿心中到底害怕,张嘴叫的就是最亲近的人:“阿翁。” 正元帝应得一声,方才他一对眼睛还在百官的面上搜寻,一听见孙子叫他,眉头舒展,笑眯眯的冲着承吉点头。 若是秦显还在,他是不会这么宠爱一个庶出的孙子的,可秦显没了,所有的宠爱便都落在承吉的身上,又因为遗憾,加倍了这些宠爱。 袁礼贤孤主一掷,却成全了正元帝在百官和上天的面前宣布继承人的心愿,他满意之后,愿意给这个老臣一点体面:“袁相可是身子不好,既然礼毕,便把他扶回行馆,派太医看诊罢。” 袁礼贤精神一散,立时便似个老人,显出从未曾在人前流露的老态,魏宽轻轻松松用一只手便扶得他稳稳的,旁人只道成国公力巨,却不知是袁礼贤轻得只有一把骨头了。 官员七零八落的说完了贺词便都垂头丧气,靠前的几排,人人都没有好脸色,其中有的人主张立嫡,有的人主张立长,无人得遂心愿。 封禅已毕,行宫设宴,可宴上却无人有心思吃酒,与甄家往来密切的官员相互祝酒,秦昭与秦昱分座两桌,秦昭的身边尚且还有官员不时过来搭话,人人都有些意兴阑珊,提不起劲头来。 秦昱死气沉沉的坐着,眼睛却不时往那些互相敬酒的官员身上扫过,半晌不曾言语,也没有人到他身边去,若不是曾文涉死死按着他,他早就回了西殿。 秦昰坐在秦昭的身边,他只坐得片刻便对秦昭说:“我想去瞧瞧袁师傅。”袁礼贤称病不出,袁系的官员有些去竹屋看望他,有些坐在席中不动,还有些往祝酒的官员中活动,秦昰也想去瞧,可哥哥们都坐着,他不好自己去。 秦昭拍拍他的肩:“等宴散了,我陪你去。” 也许是秦昭昨夜的话让袁礼贤松动了一些,他到底没有一开口就把秦昰的名字提出来,而正元帝也没给他第二次机会。 袁礼贤没在泰山顶上倒下去,到了行馆再也支持不住,太医替他诊治,摸到脉像时暗暗吃惊,似他这样的诊像,不该还能站立办差,早就应当卧床养病才是。 开出几帖药,再看一看他原来吃的那些,效用是有的,可太猛了些,如今他身子更差,也受不住药 性,添减几味,这才抱着医箱去正元帝处复命。 卫善一早就去了卫敬容的寝宫,因要斋戒,帝后二人并不同居,卫善到的时候,就见姑姑已经起了来了,让宫人大开着寝宫的窗,从窗中正能瞧见玉皇观的鎏金观顶。 她看卫善来了,冲她点一点头:“善儿来坐罢。”两人都在等一个消息,卫善心中忐忑,坐都坐不定,在殿里来来回回,卫敬容偶尔抬眼看她一眼,又垂下目光,摸出一双做了一半的鞋子来,卫善看是一双男鞋的样子,还当她是做给正元帝的。 卫敬容头也不抬:“再有些日子就是显儿的忌日了。” 卫善一怔,卫敬容仿佛意有所指,说了这一句,依旧穿针引线,替秦显做的是一双软鞋,到了那头,也再不必穿军靴了,山头上钟鼓器乐一响,卫善就忍不住提起心。 卫敬容看侄女这样,才要说话,杨宝盈和太子妃一起来了,说是给母亲请安,卫善看这二人的神色,还并不知道玉皇观前要出什么样的事。 当着卫敬容的面,卫善还可放纵,当着杨宝盈和太子妃的面,她便很持得住,太子妃看见皇后做鞋子,也当作是做给正元帝的:“母亲的手真是巧。” 这对父子连鞋子的大小都一样,卫敬容搁下手里的活计,卫善只当她要提点太子妃,在秦显忌日的时候预备些东西,可她侧身让结香上茶。 太子妃捧了茶盏吃茶,不时去看金顶:“也不知道承吉怕不怕,鼓声钟声这么响,别震了他的耳朵。”她话音一落,杨宝盈就咯咯一笑,拍她一下:“嫂嫂可真是,唬着哪一个也不会唬住了承吉。” 杨宝盈说着拿眼去看卫善:“斯咏怎么不在?” 卫善实在懒得同她们打这些眉眼口舌官司,笑一笑道:“她昨儿夜里闹腾,这会儿还在睡呢。”待听见鼓声第二次传来,知道是秦昰亚献祭酒。 几个人围在一处,听着钟鼓声来算时候,等山顶上献礼一毕,卫敬容便道:“他们前头摆宴,咱们也摆宴罢。” 卫善让小福子及时禀报泰山山顶上情况,小福子拎了一盒富贵神仙饼来了,卫善一见他的神色就知有事,当着人问了一声:“可都下山来了?你去瞧瞧王爷,可不许他吃酒。” 小福子一点头:“咱们王爷和四殿下一并去行馆看望袁相了。” 正元帝欲封孙子为太孙,还未曾下旨意,百官皆知,可后宫不知,卫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事果然没成,对卫敬容说道:“我去瞧瞧袁相罢。” 杨宝盈一眼瞥过来,嘴角暗藏讥讽,却不曾说话,卫敬容点一点头:“你替我去看看也好,叫结香取一枝山参来你送去。” 结香取了一枝百年老山参,杨宝盈照例夸上两句,她排行最小,送卫善出门去,心里知道有事,可袁礼贤病了就是好事,心里松得一口气,秦昱今日回来倒有些好脸色了。 卫善一出殿门就问小福子:“怎么回事?袁相怎么会病倒?”他确是病了许久了,能这么不管不顾就是身子确实不好,可他绝不会在封禅大典的时候倒下去。 小福子满面菜色:“陛下说他夜梦龙珠入怀,上天启示当立太孙。”一面说一面觑着卫善的脸色,跟着又道:“老大人们都去看望袁相了,我是等人差得不多了才来的。” 卫善脚下一顿,奇道:“袁相竟没驳?”他有这个胆子在泰山封禅时问请立诸君,就有胆子顶撞正元帝。 小福子缩着脖子把正元帝那番话给说了,卫善缓缓吐一口气,袁相病倒会不会觉得这是因果报应,当年青牛峰遇明主的故事流传的有多广,此时只怕就有多悔恨。 卫善去时,碰见了秦昭,秦昭一来,那些官员便都回避,当真不去宴会的没有几个,都来匆匆看望过袁礼贤,接着又去赴宴,生怕在正元帝的心里挂上号。 竹屋之中已经无人,袁礼贤卧倒在床,听见秦昭的声音张了张眼皮:“晋王来了。”目光依旧清明,可在看见秦昰的时候,嘴唇不住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声叹息:“我与雍王师生一场,如今也只有一句话说,早些就藩罢。” 到了藩地,便能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一直放任秦昭培植势力,想的就是有一日需要秦昭当秦昰的靠山,可只要正元帝立了太孙,他就会用了孙子扫除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秦显也是其中一块绊脚石。 “齐王不论愿不愿意,一二年间也要就藩了,雍王及早定亲,及早成婚,早些到封地去罢。”秦昰蹲在袁礼贤的床边,他虽是皇子,可卫敬容免去了两人授课前袁礼贤该行的礼,只让秦昰对他行师礼。 袁礼贤再不满意这个学生的资质,也得承认,秦昰是他教导过脾性最圆通的弟子,若是这个孩子坐上帝位,大业虽不会进取,可也不会衰落。 这片土地已经经过了几十年的战火,正可趁此休养生息,两代之后再逢英主,如若不然就与江宁王隔运河相望,大夏气数早尽,江南人蜜糖泡酥了骨头,江宁王手下可用的只有一个厉震南,而他功高盖主,早已经被大夏朝廷猜忌,总有一日能攻下吴地,大业将为天下主。 可他如今身如朽木,自知大限将至,可这些却不是痴人说梦,袁礼贤的手被秦昰握住,秦昰平日虽觉得他严厉,可知道他都是为了自己好,心里不愿意,也为了师傅母亲勉强,这会儿握着他枯瘦的手,忍不住落起泪来。 袁礼贤转动目光,长久的看向秦昭,跟着又看向卫善,虚握一握秦昰的手,最后对卫善说道:“可惜卫王。” 除罪 袁礼贤说完这句似乎想起旧事, 那双过于税利的眼睛阖上了, 直到正元帝启程离开泰山, 袁礼贤的的病也不见好转。 探望他的人起先还有许多, 不过十来日便少了一半, 等到二月里起程回去的时候, 也只有宋溓和袁慕之守在袁礼贤的床前了。 正元帝虽在外地也是一样处理政务的, 他原来十件事中有四五件须得问过袁礼贤,袁礼贤一病,正元帝的嘴里便一个“袁”字都不再提起了。 这件事都是袁系官员办熟了的, 他们初时还来,有意与正元帝一争,岂可不立正统, 卫家再加上秦昭和这些官员, 还是能够施加压力的。 可袁礼贤摇一摇头,他已经知道正元帝一意孤行, 若是余生只能办这一件事, 也必是这一件, 他渴望长生, 与那清虚老道不知清谈些甚么, 此时激他,是不给秦昰留后路了。 若说袁礼贤原来欲立秦昰只是为了正统, 为了大业不再动荡,也暗自感叹过他资质普通, 不比秦显勇武, 不似秦昭有心机,如今却对这个学生刮目相看。 秦昰日日都来竹屋探病,他一皇子会做些什么,却给袁礼贤煮茶,送到他床榻边。又给袁礼贤带些枣泥松糕作当茶点心,袁礼贤在麟德殿中授业,每到午时都会有一道点心,若是松糕枣泥这些甜软之物,袁礼贤便能多用两块。 不意秦昰都瞧在眼里,怪道每隔一日就有同样一份点心,袁礼贤躺在床上,至此方知自己一生自负,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是非功过岂是人力能够左右,秦山上这一番对话将被史官记录在册,后人若还能见到青牛峰那块碑石,且不知如何评说大业之后那些年纷乱了。 有官员瞧见秦昰日日过来探病,便都暗地里一声叹息,雍王如此仁爱忠厚,若是辅他为主,天下相安,百姓相安,君臣也可相安。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秦昰从来都是上上之选,可陛下如此一意孤行,就只能盼望正元帝当真万岁,等到大业安定,太孙长成。 袁礼贤此时后悔这许多年打压卫家也已经晚了,若是卫家的势力更盛,正元帝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能定下心意,可如今想什么都已经晚了,对着秦昰道:“我再没有什么能教导你的,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往事不能重来,殿下请告知皇后,只待陛下旨意一定,便请皇后出面,让殿下就藩罢。” 正元帝在泰山上说了那么一番话,人人都道他必要下旨了,可他却迟迟不曾下旨意,王忠跟前来来往往的官员一日比一日多,都是来探问消息的,可王忠只是摇头:“洒家不便说,这张嘴还想再吃二十年的饭。” 王忠这条路走不通,底下的林一贯这些就更不敢说了,问的最多的不是袁系曾系的官员,而是甄系官员,太子妃的娘家确是无人在中枢当官,可依旧不乏支持者,这一派的官员恨不得正元帝立时就下旨意,若是能为太孙师,从此便踏上了一条青云路。 卫善成日呆在中殿,用的借口是斯咏夜啼,她被折腾得夜夜都睡不踏实,恐是有什么惊扰了,去玉皇观里求了一道符来。卫善想的和袁礼贤一样,只待正元帝的旨音一下,姑姑便立时去自请就藩,在此之前人人都不出声。 就连杨宝盈都称病不出,在西殿中躲了几日,卫善去探病,杨宝盈身边的丫头莲心出来迎她,脸色泛白,笑意尴尬:“我们王妃身子不适,只说多谢晋王妃记挂着,等她好了,再去谢您。” 竟连门都不叫进了,卫善也不勉强,秦昱也在里头,她实不想瞧见那张脸,把药材点心送上,转身回去了。三殿里最热闹的自然是东殿,殿前人来人往,太子妃虽是孀居,也能接受诰命们的拜访,东殿里一日茶水点心都不知费去多少。 就连碧微也能白日里出来了,饮冰同沉香道:“这会儿哪还空得出眼睛盯着咱们良娣呢。”太子妃的哥哥眼看就要升官了,奉恩伯一家都水涨船高,从此不可同日而语。 沉香笑一声,却没在饮冰跟前抱怨,太子妃对着卫敬容依旧恭恭敬敬的,对着卫善难免便骄矜起来,连杨宝盈病了,也只遣人去问安,自己并不亲去,若说她是孀居不便走动见人,那这些来拜访的诰命又是什么? 沉香摇一摇头:“可别说了。”姜碧微松快也只是一时的,往后哪里还能有松快的时候,只要立了承吉当太孙,这辈子姜家都出不了头了,可惜了姜碧成,秋闱考试时很是出挑,只是年纪太小不能选官,主考官员让他回去再读三年,三年之后,甄家势大,哪里还容得姜碧成选官。 饮冰苦笑一声:“我哪里不知,也就只有这几天的松快了。” 卫善见了碧微,打量她面上神色,谁知碧微一双眼睛望过来,唇中虽也苦笑,可到底未见愤懑之色:“往后可就不太平了。” 可笑东殿里还那样欢天喜地,这岂不是把承吉放在火上烤,她对着卫善摇摇头:“我去见过太子妃了,她自然是不肯听我的话的。” 卫善一惊,怔怔然看着她,怎么也不明白碧微竟会去提点太子妃,她们两人从来都仿若水火,碧微看了卫善一眼,对她摇一摇头,苦笑着说了三个意味深长的字:“你不懂。” 泰山行馆中有两株玉兰老树,山下此时已经玉兰初绽,可山上才只花苞初生,她盯着那茸茸花苞看过一眼,知道开出来是大似玉盏的白花,刹时便想起离宫院中那一排木芙蓉,秦显笨拙的摘了来插在她床前,以为她喜欢这个。 碧微看着庭前初生的玉兰忽生感慨,与卫善对坐:“四殿下好过,你们便难安了。”她自己也是一样,对着卫善忽生敌忾之感,走的时候对她道:“明儿我把承佑带来给你看看。” 卫善陪她一路出去,远远望着东殿那番热闹景象,殿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会儿已经午间了,也依旧时不时就有人上门来,太子妃宫中那些宫人们,也一个个趾高气昂起来。 人人都当承吉就要封太孙,谁知正元帝迟迟不曾下旨,原来闻风而动的官员们就又裹足不前,不再着急着到东殿中去献殷勤了。 正元帝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赫赫的回京城去,袁礼贤病还未好,单独派了一辆车,把袁相置于其中,跟着车队缓缓而行。 回去路上的杂事依旧是秦昱办的,他浑然不似原来那样劳心劳力,骑着马不远不近的跟着正元帝的大辇,正元帝骑马,辇中只有承吉。 秦昭和卫善持礼把正元帝送出泰山,又多送了几十里地,这才调转马头,秦昭在马上告诉卫善:“陛下让清虚在玉皇观中扶乩寻找大哥的尸身。” 明明封禅大典已毕,正元帝却迟迟不回京城,原来是还想依靠道术找到儿子的尸体,卫善哑然,半晌才道:“那个清虚当真有法子?” 若有法子他早就上奏了,哪里还会等到正元帝下令,秦昭摇一摇头:“清虚以陛下不是道门弟子为,所占不灵验为由,规劝陛下入道门信道术。” 正元帝本就有几分信的,他的腿伤就是清虚治好的,再加上寻找秦显尸首的事,纵原来不信,此时也信了。他们人虽走了,清虚却要在玉皇观中作法,替正元帝投金简给三官六府四方神灵。 他以圣天菩萨的名义统治天下,赵太后再扶不起来,也依旧把他生在了一个好时辰,天下万民都信这位皇帝是菩萨下凡来的,是真龙天子,如今他却瞒着人又信起道家神仙来了。 怪道袁礼贤会说那样的话,正元帝因情所耽,耽误他的不是女人,却是儿子。 “那么袁相此番可还有救吗?”马蹄得得声响个不住,两人并骑在山道间,卫善自己当了母亲,原来那些话便再说不出口了,倒颇能体谅正元帝的哀痛之心。 “若是速死,许还得能善终。”还得看正元帝对这老臣究竟还余下多少情份。 卫善一听即知,蹙起眉头:“总不至于如此。”正元帝和袁礼贤两个自开国之初便君臣相得,正元帝若没有袁礼贤为助力,要夺取江山殊为不易,就凭袁礼贤弃卫王,择定正元帝为主,他便不会撕破脸面,何况袁礼贤都是已经要死的人了。 何妨给他留一点体面呢? 正元帝也确是给袁礼贤留了最后的一点体面,袁礼贤进京之后,又是请医又是问药,袁含之及早回京,替父亲请了那位姓吴的江南名医,病情确是有过起色,挨过了夏日却再没能挨过冬天,到十月霜落时节,袁礼贤溘然长逝,正是他当年出龙门山的季节。 京城的信报还未送到晋地来,秦昭就已经事先知晓了,提早预备上一份白事纸亭纸扎,袁府中摆开灵堂,搭起白棚设纸马纸亭,到袁家门前哭丧的人从灵前排到了巷子外,哭灵声更是传到了朱雀街上。 袁礼贤的丧事算是办得风光,可谁知他七七未过,韩知节便首告袁礼贤图谋不轨,有通敌谋反之嫌,袁礼贤的灵柩还未发丧,正元帝便下令查封袁家,把袁家两子押进狱中。 碎骨 袁含之并未跟着秦昭卫善去泰山封禅, 他自然想去看这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典, 可他身上还有一个逃婚的罪名。他亲爹哥哥在且还罢了, 魏宽魏人骄都在, 要是被这两个撞见了他, 不少胳膊也得少条腿, 袁含之哪个都不想少, 只得捶胸顿足看着晋王府的车马离开晋地。 待他知道父亲在泰山病倒了,这个书呆子立时收拾了包袱就要进京去。他是逃婚出来的,之前一点征兆都无, 既没假条也没请示,扔下翰林院里修了一半的书撒丫子逃出了京城。 吏部若不是看在袁礼贤的面子上,是必要治他的罪的, 大业开国以来还未有逃官, 何况还是京官外逃,袁礼贤表现得再气愤, 也没把这外儿子赶出家门, 还是袁慕之替弟弟补了一张假条, 三月不回再补一张, 也不何时能销假。 如今他这一回去, 吏部究竟追不追究他的罪责,若不追究正元帝作何想, 若要追究他又怎么给袁相侍疾? 秦昭先时还当袁礼贤会把儿子调到晋地来当官儿,他是翰林院出身, 调到外头当个教谕在王府绰绰有余了, 若是停了仕途,背上罪责,再想要升任总是污点,可袁礼贤并没有这个意思,两边只字片 语都未通,好似半点也没把这个儿子的前途放在眼里。 袁礼贤都不着急,秦昭就更不着急了,袁含之当一诗人,比在王府或者晋地供职都要好,两边都没这个意思,袁书呆又只知在边塞作诗,半点都不在意他的仕途,两边一耽搁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袁含之自然知道回去是要治罪的,可知道父亲病重,若不榻前侍疾哪里是人子所作,卷了几件衣裳,背着他的包袱就要出晋州城。 卫善听见沉香报说袁含之拎着包袱来告辞,立时就要走,她吃惊片刻,半是好笑半是无奈的摇摇头:“叫帐房给他支些银子,再派两个人跟着,且得把人送到京城才是。” 想想他这一走恐怕再不能回来了,袁含之虽然逃婚,到了晋地又总是惹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到底替秦昭扬名,他写的诗集加起来总有两三册,先是写将士兵丁保家卫国,跟着又写胡汉商市日渐繁荣。 胡人因为通商的便利在草场上慢慢建立了部落,袁含之还骑着马,由那胡人市令官带着往部落里走了一圈,袁含之从未见过草原部族的生存状态,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回到永宁便写下许多诗篇来,至此世间诗书人少有不知晋地边陲还有一处塞上江南的。 卫善想一回道:“让人把他送进京城,一路上周全着些,再给袁家送些人参药材去。”不论袁相说的那句可惜卫王是由何而发,他都是因为主张立嫡被正元帝厌弃的,卫家总该遣人去看望。 袁含之一路摸索着回了京城,袁相的病情反反复复,才刚有了些起色,虽还卧病在床,却还是让长子代行父职,罚小儿子跪到祠堂中去,让长子行家法,把袁含之打了一顿。 他一走两年,在外头又闹出这许多动静来,写诗用的虽是字号,可总有好事者寻根就底,把他是袁礼贤之子的消息传扬出去,何况其中还有晋王夫妇当推手,袁礼贤于公于私都要罚他。 袁慕之没下狠手,却依旧对着弟弟百般叹息,他娶了谢家女,谢家又闹出附逆的事,他既不愿意休妻,就已经断了仕途,弟弟又逃了魏家的婚事,父亲病重,朝中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让下人把弟弟抬回屋中,气道:“不是写了信,叫你不要回来。” 袁含之趴在枕头上,他在永宁县中夜夜点着油灯读书,眼睛比原来更糊了,见个女子递茶还当是母亲身边的丫头,叫了一声:“多谢姐姐。” 被袁慕之一把拍在头上:“那是你嫂嫂。” 袁含之“哎哟哎哟”两声,就要爬起来作揖,口里不住称谢:“多谢嫂嫂,嫂嫂许久未见,身上安否。”谢氏看着小叔这个模样,知道一家子都是这个毛病,也不怪他:“二弟歇着罢,母亲就要过来了。” 袁含之一听母亲来了,更不敢说话,老老实实趴着,又问哥哥父亲的病情如何,在泰山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慕之顿得一顿,谢氏把丫头都遣出去,袁慕之这才道:“如今不比过去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个不再得势的宰相,“这些日子也就只有妹妹妹夫还日日来看望父亲了。” 袁礼贤一回京城,就让夫人把女儿的婚事提前,让宋溓赶紧娶了袁妙之过门,袁夫人把家里能陪嫁的东西都陪了出去。 袁含之见过江南烟雨,见过大漠风沙,可从小到大,都未经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父亲如今还在宰相位上,就已经如此态势,他直起身子便要骂,可读书人口里,竟找不出一个脏字来,撑了半晌,又颓然躺倒。 袁慕之又把吴大夫开的药方拿来给弟弟看:“吴太医医术高明,可父亲的身子实在太虚,慢慢将养许还能调理过来。” 袁礼贤已是灯尽油枯,吴太医开的药只能缓解他的痛楚,已经不能医好他的病,袁含之看过药方就挣扎着要去父亲床前侍疾,是谢氏让仆妇压住他,又让厨房给他上滋补的汤水来。 袁含之跑到外头两年多,又在边陲,人晒得又黑又瘦,一看就是吃了苦头的模样。袁夫人心疼儿子,可又能违背丈夫,好在两个儿子都是亲生,大儿子再没有下狠手打人的。 着人炖了鸽子雏鸡汤送来,袁含之滋溜着汤水,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要起来,还是袁夫人按着他:“你这会儿起来了,你爹可不就知道你哥哥容情了。” 那些门生旧故自也不全是趋炎赴势之辈,其中也有来看的,都被袁相赶了回去,门上干脆一张拜帖都不接了。 袁家还是到袁相病危时才又热闹了起来,正元帝时常垂问,又派御医上门诊治,朝中人便只当袁相还在皇帝心中里还有份量,眼看人要去了,又番轮到袁家门前来,哭些袁相一生清正的场面话。 正元帝是在紫宸殿中接到了袁礼贤过世的消息,他正在批复奏折,王忠立在铜鹤边,眼看夜深,亲自替正元帝换过一盏茶。 正元帝对着奏折出神,王忠递过茶去,他连眼都不扫一下,接过来便饮,正元帝爱喝烫茶,滚热的茶水喝进肚里,舒服的叹出一声来,见王忠面上颜色不同往日,托着茶盏道:“怎么了?” 王忠一躬身:“刚送了消息来,袁相去了。” 正元帝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王忠“哎哟”一声,赶紧伸手把茶盏接过来:“陛下仔细伤了手。” 正元帝挥一挥手让他下去,提起笔来继续批复奏折,沾着朱砂的玉管笔久久都没落下一个字,他手腕一顿,在奏折上鹠上几个殷红的点。 正元帝搁下笔,站起来绕过御案,往殿前露台上去,他每回心中烦郁,便爱往那儿站一站,正是落 霜的时节,外头早就更深,阖宫都熄了灯火,外头汉白玉阶上结了薄薄一层霜,今夜月色大好,照见满地清辉。 王忠夹衣上都结了一层霜,这才听见正元帝道:“着人拟旨,好好发送了罢。” 因有他这一句话,袁礼贤的丧事格外隆重,可正元帝却又没有下旨表彰袁相为官的功绩,袁礼贤不论如何都是开国宰相,自青州起便跟随着正元帝的老人,如此行事,岂不让人齿冷。 袁礼贤的门生旧故们一一上奏折请正元帝表彰功勋,正元帝当堂垂下眼帘:“他已经是国公宰相之尊,还要什么呢?” 父死丁忧,袁含之袁慕之兄弟两个,打算就此把家搬回龙门山去,回到父亲的故里,把父亲那些旧手稿旧信件整理成册,书还未著,名字已经先起好了,用的是袁礼贤晚年在书斋里挂的一幅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卷书便叫《碎骨集》。 正元帝比任何人都更知道袁礼贤要的是什么,他要了地位权利尊荣还不够,他还想要清名,以储君之争,以他人生最后这与帝王相争,来给他的铮铮铁骨再添上两道金光。 正元帝对袁礼贤的容忍早已经到了极处,听说袁家二字要为袁礼贤修《碎骨集》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袁礼贤求名之心一生未改,他要的不过是世人赞誉,为了这赞誉能把他的颜面踩在脚下。 在泰山时隐忍不发,免得叫人说他是个薄情的帝王,死便死了,还要替他大书特书,偏偏是这个时候,韩知节上告袁礼贤通敌,与大夏高官有往来。 正元帝怎么不知,却愿意在他的清名上抹一点黑灰,叫天下读书人看看,袁礼贤人前人后两张脸,他点头应允查证,给的理由是还袁相一个清白。 却引得士林震动,这样的无稽之谈正元帝该立时驳回,竟当真叫人彻查,主审官员一个是曾文涉,一个是师朗。 事涉谋反,曾文涉立时把袁家二子下狱,本还想把女眷一并下狱,被师朗拦住:“曾相未免太性急了些,一样实据都无,便拿人下狱,大理寺可从不曾这么办案。” 秦昭一语成谶,袁礼贤若是速死,便没有接下来这些事了。 发丧 曾文涉当真在袁礼贤的书房里搜罗出些他与大夏朝官的信件, 其中大多是如何钞关, 如何走货的私人信函, 还有厚厚一本册子, 里头记录的条目庞杂细碎, 从大业开国之初与大夏的粮草贸易起, 一直到如今运河上来来往往船只的关税。 南北两个朝廷相互往来在上层之中并非机密, 大业大夏能有如今的运河通商,便是早就已经做过生意,这生意一做还是二十多年, 期间也断过来往,可断了通商两边都少了税收,尤其是大业, 这才重又往来。 这些事从来就只有袁礼贤经手, 二十五年前正元帝才刚占下青州,周师良李从仪在大夏的地盘上鲸吞蚕食, 把小的起义头领都纳入麾下, 大地一片战火。青州欲自立却无钱无粮, 是袁礼贤写了信着人送到大夏知州手中, 愿意出兵力抵挡周师良, 以换取粮草。 那时的事早已经是一本烂帐,正元帝初占青州时做下不过少坑蒙拐骗的事, 手下军丁越来越多,烧杀掠劫更是不胜枚举, 他不能全靠着业州的粮草钱财, 也不愿意再受制于人,必得自己打开钱路,光是青州这些富户身上榨出来的油水,怎么够发军饷。 袁礼贤献计,正元帝应允,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脸也不要,气节也不要,能得一点是一点,是相互扶持才撑过风雨,一步步登上了帝位的,坐在这御座上越久,那些事就被他抛的越远,而如今这些旧事被翻了出来。 曾文涉自以为拿住了袁礼贤通敌的证据,穷究细查,追根刨底,袁家两个儿子在狱中盘问不出什么来,又把袁礼贤的亲信拿到狱中。 追究袁礼贤一直追究到了二十五年前,大夏当时确是给过青州粮草,还从知州手里骗了几千人马,这些都只在帐册中记下一笔,每一笔都能大做文章,何况是这一本册子,记载了二十五年间与大夏的往来。 这事一出,举朝哗然,只有魏宽不动,当年送信的人是他,押运粮草的人也是他,朝堂之上一片哗然,魏宽看着帝座上的正元帝,见他久久都不说话在,站出来道:“袁相一心为大业为陛下,岂可死后含冤受辱,请陛下还袁相一个公道。” 他目光灼灼盯住正元帝,脸上还是这二十五年来一贯有的那付神情,正元帝面前摆了那本帐册,他一页一页的翻动,被他早已经忘却的旧事都沉渣泛起,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曾文涉如今是宰相,对魏宽说话便不似原来那样客气,他似笑非笑的看着魏宽:“成国公与袁相共事最久,曾某也确有些事要问成国公,不知成国公何时有空,能走一趟大理寺。” 魏宽久久等不到正元帝表态,见他低着头只顾翻动那书页,山一样的身子转向曾文涉,问他:“曾相这是什么意思?” 曾文涉脸上依旧是笑嘻嘻的,他学胡成玉学了点子皮毛,接口便道:“袁相这些旧事,若有谁最明白,那必是成国公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魏宽提起领子拎起来,照着他的脸几个巴掌扇过去,蒲扇大的巴掌一下下砸在曾文步的脸上,张口啐了他一脸:“你都不配老子用拳头!” 曾文涉不及呼疼,面颊便肿得老高,殿中群臣哄然,殿外金吾听见里头乱声,齐步进来,一见是成国公在打曾相,陛下又坐在御座上看着,便都立在殿门外,只等正元帝的命令。 正元帝眼看着魏宽扇了曾文涉几个巴掌,打得曾文涉口歪眼斜,这才发话:“胡闹!”依旧还是旧日 口吻,魏宽背对着正元帝,胸膛起起伏伏,这才把曾文涉放下来。 曾文涉一被公开襟口就软倒在地,耳朵时嗡嗡乱响,当庭吐出一口血水,跟着又“噗噗”两声,吐出两颗牙来,魏宽那几巴掌半点不曾容情,竟打得他牙根松动,牙齿掉落。 曾文涉受此大辱,伏在地上大声嚎啕,他被的得两颊好似发面大馒头,又大又肿,口里含含混混也听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正元帝眉头轻蹙,王忠一见立时下殿,扶起曾文涉来,把他扶出殿外,到偏殿暂歇,又让小太监去取冰来,给他敷脸,再传御医来替他看诊。 亲自奉了一杯温茶给曾文涉:“曾相漱漱口罢。”还替他把断了的牙收拾起来,包在帕子里给他,件件面面俱到,曾文涉骂声不断,可就似没牙老太太含着鸡蛋,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 才刚魏宽打人的时候无人敢出头,哪一个不怕他的拳头,他老是老了,可一双拳头依旧力有千斤,眼看曾文涉被打得这么惨,生怕他在气头上迁怒。 等他打完了,包御史出来参他:“成国公殿前放肆,蔑视天威,恳请陛下责罚。”那十来个监察御史一同附议。 正元帝看着魏宽低头喘气的样子,叫他一声:“你怎么老了老了还是这个脾气。” 魏宽脚步微微挪动一下,嗡声嗡气:“我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了,陛下难道不知我。”两人当堂论起你我来,魏宽却没有看正元帝一眼,口称陛下,跪下听他责罚。 正元帝瞧他一眼:“罚俸一年,闭门三个月。” 魏宽领了责罚立起来,既是让他闭门三个月不出,那意思便是不许曾文涉提审他了,百官互换过眼色,都道成国公圣眷不衰,袁家这回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魏宽果真在家闭门思过,让儿子送了纸车纸马去袁家至祭,又让魏人骄去狱中探望袁慕之、袁含之,魏人骄回来便告诉父亲:“大的只怕难活。”说着看了一眼魏宽,沉吟道:“小的那个身子倒还壮些,都是汉子。” 曾文涉为了找出袁相通敌收贿的证据,无所不用其极,对袁慕之袁含之用了大刑,他们死不承认父亲通敌,家里也抄捡不到钱财,袁礼贤又没有亲旧,若是还有亲人也是一并下狱抄家的。 读书人身子这么脆,有几个书生能受得住这样用刑,袁家连同那个女婿也一并押在狱里,几个妇人往哪儿去打点,姻亲又是谢家这等不能再入仕的人家,何况袁家还没钱。 袁家抄捡书信,因与银钱有牵扯,还封了库房,袁夫人和谢氏两个一并回了娘家去,谢家当年向袁礼贤求援的时候并未得到帮助,如今既无力也无心去管袁相的事了。 曾文涉被打了一顿,在家休养,大理寺如今是师朗坐镇,倒缓了刑罚,又延医给袁家两个儿子医治,食水更是干净清洁,自己贴补了银子给他们炖些滋养的汤水,若不如此,袁慕之头一个便活不下来了。 袁含之好歹在外头苦过,袁慕之从小在家读书,都没迈出过京城,身子自来孱弱,两次刑罚一挨,人就已经抵不住了。 袁含之进了牢里,生生脱掉了一层读书人的皮,他倒还能挨得住,只要曾文涉不在,师朗总会优待他们,袁家寻出来的信件帐册都是真的,并非人为伪造,袁礼贤脱不得干系,倘若真是谋反,一家子都是死罪。 曾文涉在家里养好了伤,更似疯了一般,挖地三尺也要找出证据来,从钞关司摸到了户部,一时人人自危,便是此时,魏宽违了正元帝让他三月闭门不出的责罚,他亲去袁府,把袁礼贤的灵柩发送了。 袁礼贤的棺木一直停灵在袁家的正堂,纸扎的白花围在棺前,孝幡还挂在灵堂中,偌大一个相府,无人能为袁相发丧,魏宽先去谢家接了袁夫人:“若有罪责,魏某人一力承担。” 跟着去了袁府,在街上寻了个白事班子,吹拉着把袁礼贤的棺木抬出城去,就连坟地也是魏宽给寻着的,这件事眼看是不能善了,总不能一直停灵,他眼看着人一铲铲土盖在棺上,寒冬腊月,魏宽自己拿过铁铲,替袁礼贤把坟包上土夯实。 袁慕之和袁含之原来是想扶枢回到龙门山的,替父亲守孝三年,也和袁礼贤未出山时一样,在龙门山开讲堂,这案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审完,这么停灵在袁府,总叫人不忍。 魏宽烧了一叠纸烛元宝,在袁礼贤的墓前呆了许久,跟着便回了家,这事立时便被监察御史报给了正元帝,可正元帝并未罚他,依旧还让他呆在家中。 魏宽却没有真的呆在家里不出去,他隔得几日便去大理寺一趟,曾文涉被他打得怕了,见着他来嘴上虽然骂骂咧咧,可人却躲得远远的。 魏宽从前门进来,他听见风声就从侧门溜出去,魏宽也不是当真堵他,打了他一回能容情,第二回便说不过去了。 他常往大理寺去,一坐就是一整天,去的路上往铺子里头切些猪耳朵猪头肉,怀里揣着油纸包,手里拎两壶酒,溜溜达达的往大理寺的牢里一坐,和袁相两个儿子吃酒吃肉。 曾文涉气得又在朝上参他,正元帝把魏宽从家里叫过来,魏宽理直气壮:“那是我女婿,我去瞧一眼,送眼吃的,有什么不成?他要审案便审就是。” 人人都知魏袁两家亲事不成,没成想魏宽到这会儿竟认下了,曾文涉才要反驳,被他当堂一瞪,想到自己掉的那两颗药,用铁丝补了说话也依旧漏风,眼睛只管望着正元帝。 正元帝把魏宽留下了,到无人处对他道:“你撒气也该撒得够了。” 琼花 紫宸殿后殿是正元帝的寝宫, 他把魏宽叫到后头, 一付预备促膝长谈的模样, 王忠一听正元帝的声调便赶紧转了出去。 林一贯赶紧凑过来表功:“大监不必忙, 我已经吩咐茶房预备茶水了。” 王忠睨他一眼:“说你不成材呢, 这模样可是该喝茶的?”说着吩咐小太监去取两壶酒来, 又让典膳预备下酒小菜, 俱是正元帝爱吃的,卤猪耳朵、草扎圆蹄,都薄切了码在碟上, 再加两碟盐炒花生,拎在食盒里头亲自送进去。 壶盖一开,满是酒香气, 正元帝瞧了王忠一眼, 虚点一点他,任由他把酒菜摆好, 对魏宽道:“都送上来了, 陪老哥哥喝一杯。” 魏宽掀了袍子坐下, 取过酒来便喝, 正元帝陪饮了一杯, 还伸了筷子亲自挟上一筷添到魏宽的碟子里。王忠布完了酒菜低头出来,退到门边侯着。 林一贯伸头看了, 啧啧出声:“大监真是神了。” 王忠斜他一眼:“去甘露殿禀报娘娘,今日陛下吃了酒, 宿在紫宸殿中。” 林一贯一溜小跑去了甘露殿, 也不知日日去回报是为着什么,这些日子陛下从来都少往甘露殿去,绿头牌都停了许久了,便是不说,皇后娘娘也没啥好忧心的。 卫敬容一听正元帝在和魏宽吃酒,蹙蹙眉头:“让大监看着些,陛下还服着丹药呢,经不得酒性。”说着赏了林一贯一个红封,问明白预备了些下酒的小菜,跟着便道:“天也凉了,不能光吃凉茶,叫光禄寺进个炖羊肉上去。” 林一贯应一声退了出来,这回却不是他自个跑,自有小太监跑腿,他慢慢悠悠走在宫道上,便见甘露殿的宫人往后殿去了。 林一贯才出了甘露殿,卫敬容立时收了笑意,吩咐结香道:“着人各个寝殿走一遭,赐些花膏,给宓才人多一份羊奶。” 结香抬头觑觑卫敬容的脸色,低头应是,着小宫人往各殿送东西,自己在西边殿中绕过一圈,最后才往小宓才人的浣花阁中去,把羊奶赐给她,浣花阁里立时叫了宫奴抬去热水。 典膳送铜锅到紫宸殿中,正元帝已经一年多都未曾饮酒了,今日开戒,薄饮几杯把肚里的馋虫勾了出来,魏宽更是喝得面上泛红,他一吃酒,一张脸便红得好似关公,一杯连着一杯,把自己灌了个半醉,这才醉眼迷蒙的看向正元帝:“哥哥不厚道。” 从他嘴里能说出这一句来,显是气愤已极了,正元帝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张密奏来递到他手里,魏宽看一眼便鼻中喷气:“我看不懂这文绉绉的东西。” 正元帝不以为忤,把密奏抖开,这上头是从大夏送来的密报,袁礼贤通敌,通的是大夏边防厉振南,船只经厉振南的关卡进入运河下游,大业风一吹,江宁王的宫中便也跟着结了一层霜。 厉振南守着运河关卡,是许多官员的眼中钉,就连江宁王也是既要用他,又要疑他,当年失掉郢城便被无数人弹劾,如今又出了这一桩事,正元帝只消伸伸手,罪状便似雪片一般飞向大夏宫廷,飘落在江宁王的御案上。 魏宽瞪红了眼,茫茫然看向正元帝:“大哥的意思,是要除掉厉振南?”再换一个将领根本就守不住吴地,大业战舰齐备,只欠东风,只要厉振南被换,江宁王便是自毁长城,拱手把江山送给大业。 魏宽回过神来,他喉口梗住,一口肉再咽不进去,正元帝却说得兴起:“我只当我老了老了,这辈子没有这一天了。” 魏宽双目被铜锅蒸腾冒出的热气熏得更红,他怔了良久,一下扔开了酒盏,伸手拎起壶来,对正元帝道:“祝陛下早日一统江山。” 正元帝哈哈两声,面上郁色尽去,举着杯盏一口饮尽,伸手拍一拍魏宽的肩膀:“朕的江山,怎能少你这一员猛将,跳梁小丑不值一哂。” 魏宽也昂头哈哈笑了两声,脖子一抻灌下一壶苦酒,低头只顾着喝酒吃肉,两壶早已经喝尽了,干脆抬了两坛上来,仿佛两人还年轻时似的,一人喝了一坛子。 魏宽喝得烂醉,正元帝也已经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两人倒卧在一处,王忠让金吾卫把魏宽扶出去,魏宽本已大醉,两个金吾卫把他扶到宫道上。 这会儿早已经宵禁了,没有金鱼符出不了宫城的门,只得暂且把他扶到兵部的值房中去歇息,魏宽吃了酒热,被冷风一激,醒过来欲吐,两个金吾把他扶到树边。 魏宽扶着树干呕半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倒越发清醒了,抬头望向紫宸殿,看那殿顶兽首,忽地想起当年打进皇城时的事来,他喉头滚动呵一声笑了出来。 两个金吾只当他醉了,魏宽垂下头去,两人把他架到值房,自有小太监侍候着换衣擦脸,又沏了热茶来送上,听见屋里酒鼾如雷,这才退出去带上门。 王忠着人扶魏宽出去,正元帝喝得比魏宽少得多,饮两口送上来的蜜茶,看见王忠托了个托盘进来,里头搁着一枚枚绿签,王忠躬身奉上,正元帝本不待伸手,顿得一顿,今日酒饮得多些,又吃了羊肉,身上确是燥得慌。 他正迟疑,王忠便道:“陛下清心许久,也可适时享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元帝确是许久不曾传人侍奉,今夜兴致高涨,仿佛弹指之间便可攻下吴地,把大夏余下那一半江山都收归大业,懒洋洋伸出手去,从那十几枚绿头牌里挑了一枚出来。 王忠接过一看,见上头刻了一朵琼花,依旧躬着身子:“是浣花阁宓才人。” 正元帝倒还记得这个娇媚的小才人,点一点头,不曾再换,王忠便吩咐人把宓才人抬进紫宸殿来,自己把托盘交给了林一贯。 林一贯才出门,便有小太监要接过去,被他瞪了一眼,亲自把绿头牌送进敬事房,却不曾把牌子挂起来,而是收进布袋中,每一块绿头牌上,刻的都是琼花。 宓才人第二日便得了许多赏赐,连甘露殿中也一并发下赏来,正元帝离得清虚完了,不必再跟着他做早课谈道术,头回解禁还知道节制,可他原就在色欲上少有顾忌,起了这个头,便隔上三五日就要传一回宓才人。 袁礼贤的案子,到年中还未结案,江宁王迟迟未有决断,南边朝中弹劾厉振南的人越来越多,江宁王却顶住了压力留中不发。 而士林中为袁礼贤喊冤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读书人齐聚在皇城中,由人领头上书谏言,闹得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袁相出名便罢,袁含之也因为也广扬诗名,由此纠集的人不在少数,这个新年,一南一北两个皇帝的日子都不好过。 魏宽那日吃醉了酒回去,曾文涉打听着典膳还往紫宸殿中送了锅子,知道正元帝不信袁礼贤,却深信魏宽,一时且扳不倒他,魏宽又是个粗鄙人,上来便是拳头,惹不起他,便只好躲着他。 正元帝以为安抚住了魏宽,也约束过曾文涉,他原来起义推翻大夏是众望所归,却不曾想袁礼贤竟有这样的人望。 曾文涉查来查去也没查到袁府里有多少银子,他再不相信袁礼贤同大夏有这样的交际,竟不贪图银财,可库房里没有,家里搜出来的东西远远不及曾文涉心中所想。 难道袁家还能把银子铺了地不成?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钱财,原还咬牙想做假,金饼上又不曾刻下名字来,可师朗步紧盯,看他把袁府的青砖地都起出来堆到一边,拂了袖子道:“曾相可要去茅厕掏一掏,也许袁相视金钱如粪土,把金饼都沉在茅厕里。” 那些个太学府的学生们已经有人主张换掉曾文涉,曾文涉如何不急,就怕民怨沸腾,正元帝为了平熄众怒,当真把他从宰相的位子上撸下去。 他越是着急,就越是想找出袁礼贤的罪证来,闹了两三个月,抓了这许多官员,却没查抄出这些银子来,他也根本查不出来,这一批银子都在国库之中。 病急乱投医,正元帝越是模棱两可,曾文涉就越是以为自己得到了默许,眼见这团火烧无可烧了,便把火引到卫家身上去,卫平就在清江,他与厉振南必也有牵扯。 江宁王终于抵不住世家老臣的压力,把厉振南身上的爵位削去,又把他从外围调回杭州去,正元帝等此刻已经等了许多年,花费的功夫怎么能被曾文涉毁去。 到得此时,御案前弹劾曾文涉的帖子越来越多,在宫门外纠集的太学生也越来越多,正元帝在正月开印头一件事,便是罢相,斥责曾文涉办事不力,罚他在家思过,却不曾给出期限,也许再也不会用他。 曾文涉如遭雷击,秦昱更是大惊失色,最后正元帝定了袁礼贤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也不说那本帐册是真是假,袁礼贤虽不能以宰相尊荣下葬,却保留下了《功臣录》中头一名的位置。 袁家二子糊里糊涂的进了大理寺,关上小半年,又糊里糊涂的被放了出来,归还家产,也不曾收回爵位,照旧可以让袁慕之继承。 正元帝连消带打,一箭三雕,甩出一张网,网住了袁礼贤、曾文涉和厉振南,清明才过便下旨意,着晋王进京岁贡。 喜事 这一年来京城之中风云变幻, 先是袁礼贤因病去世, 跟着是他二十多年来的清白名声被毁, 宰相通敌一案闹得沸反盈天, 虽然正元帝最后放过了袁家人, 可却没放过袁礼贤, 给他定的罪名是与大夏朝官“暧昧不清”。 袁礼贤人都死了, 自然无法为自己辩驳,也无法质问正元帝为何把这一盆污水泼在他身上,正元帝折掉一个他本就已经不愿意再忍耐的宰相, 把大夏勇将厉振南拉下马来。 厉振南镇守大夏边防,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秦昭当年能从他手里拿下郢城, 实属侥幸,天时地利人和, 少了一样都没有这样的运气。 据说这一战被厉振南深以为耻, 对他来说秦昭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将, 他一老将, 竟在毛头小子手里吃了亏, 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若是厉振南在大夏建兴帝一朝当武将,必是开疆辟土的开国功臣, 可他空有一身报国志,偏偏遇上的是大夏末帝, 若不是大夏叛乱四起, 厉振南这辈子都只能在军营里当他的十夫长,因为没钱没关系,怎么都爬不上去。 偏偏老天给了他这一次机会,他上征杀敌最勇猛,拿人头攒军功,升着升着,就升到将军,又护送江宁王避祸吴地有功,据说江宁王当年还给了他一道密旨,若是末帝带着沈青丝南下逃亡,让厉振南杀了末帝,送沈青丝进宫。 厉振南接了旨意,等于多了一份拥立之功,此后十来年中稳稳当他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可他的日子并没有因为从十夫长升到大元帅就好过起来,朝上的明枪暗箭依旧不少,而江宁王对他的信任和宠爱被这一次次的弹劾都给消耗尽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大业宰相袁礼贤通敌卖国,江宁王深知正元帝是如何发迹的,若无袁礼贤的辅佐,他至多占下三五个州,又是一个李从仪罢了。 可得了袁礼贤,秦正业便如虎添翼,他能把大夏赶到吴地偏安,一半都是袁礼贤的功劳,连这样的老臣都能彻查,若没有实据,如何服众。 袁礼贤那本帐册在大理寺中存档保管,大理寺守备森严却依旧流传出去,在正元帝的默许下,复本送到了江宁王御案前。 厉振南因此被罢免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职,圣使一至,就地罢官,戴上锁枷押回京城受审,年后这几个月里,厉振南的儿子女婿也一并下狱,陈家又从厉家手里拿下了运河上往来的走私生意。 两边朝堂各自博弈,信报一封接着一封的传到晋王府,变化之快,卫善都不曾想到,她知道正元帝这回不会饶过袁礼贤,可怎么也没想到他连死后的清名都不给他留下,分明远不到这地步。 从此之后,就算再有人为袁礼贤著书立传,把他这二十五年来的功绩传扬于世,也不得不在最后把他身后这些事写上去,袁礼贤再不是一块无暇白玉,反而徒曾叹息。 君臣一场,正元帝竟能狠心如此,卫善接过秦昭手中的信,她知道秦昭一直与师朗通信,对袁含之有保全之意,上一回就是他立主袁相清白,得到士林赞誉,这一回虽也跟着上书,却不及上辈子那么引人注目。 卫善拿着信件道:“二哥留下,我带着太初回去。” 秦昭立时蹙了眉头:“胡说,既是有心召我去,我是躲不掉的,要去也必是咱们夫妻一道去,让你一人独去,难道我就安眠了?” 这回京中事,虽叫人目不暇接,可其中依旧还有晋地势力在做推手。 小顺子在西市开的那个铺子人来人往,商贩齐聚之地,本就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卫善示意他说出些真相,运河走私本就关商贾事,商人们议论两句,也是寻常。 这才有士子们自发上书,其中几个书生又是从晋地考进京城太学府去的,这些细微之处无人关注,却派上了大用场。 卫善听说有百十号人齐聚,根本就不曾料想,秦昭看她吃惊,搂了她的肩头:“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正元帝只是顺水推舟,眼看民怨不能平,罢免曾文涉,既压下秦昱,不让他在袁礼贤死后坐大,又平去了民怨,曾文涉不过一弃子耳。 只怕正元帝自己都未曾料到能这么快就压下曾文涉,曾文涉此时后悔也晚了,正元帝才是得益最大的那个人,这一局棋,他全盘赢了。 卫善咬着嘴唇:“早知道便该和缓些。”太学府的学生最容易挑动,也容易纠集,庶人不安尚能乱政,何况这些是正元帝花了大力气招考来的。心里分明知道不能够,却也总觉得此时被正元帝占进了好处,秦昭的面前再无人可挡,他下一步便是伸手收拾秦昭了。 召藩王进京岁贡的旨意四月里送出去,到五月初送到晋地,吩咐他们及早进京,等过完了年再等霜化冰融道上好行,一来一回,得有大半年的时间。 卫善以收拾东西预备岁贡理为由,从五月初拖到七月里,跟着又说行路时天热,从七月又拖到八月,正元帝却迟迟不曾下旨来催,他越是不催,便越是有后招在等着,等到秦昭把晋地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这才阖家进京。 经此一事,袁慕之心灰意冷,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龙门山去安葬,承继父亲的衣钵,在龙门山开馆讲学,侍奉母亲妹妹,把爵位让给了弟弟袁含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袁夫人原来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经此一事,仿佛老了二十岁,进出都要谢氏搀扶,对小儿子道:“你与魏家姑娘当年确是定下亲事,你爹有自己的考量,当年亲事未成,两边已经退了信物,如今他把这事说得满京皆知,那是为了护着你,咱家如今不比过去,魏将军厚道,咱们不能占人便宜,何况已经耽误了人家姑娘,你且去魏家,把亲事退了。” 袁相一死,两个儿子都要守孝,等上三年,魏人秀就快满二十了,何况当时魏人秀便不愿意嫁,何苦再拖她三年。 袁含之听了母亲的话,提着礼品往魏家去,还没到魏家门前,门房伸头看见便赶紧出来迎他,伸手接过他手上的礼物,袁家下人中,贴身的也一并下狱,受不住拷打的也有胡乱攀扯主家确是通敌,却没查出什么实据来。其余粗使洒扫统统遣散,如今既预备着一家人都回龙门山去,更不必着急雇人了。 是以袁含之光身一个上了魏家的门,很有些寒酸相,门房却拿他当姑爷看待,虽还没结亲,可这是老爷亲口定下的。 魏宽确是怕老婆,可一旦他决定了,便是魏夫人也更改不了他的心志,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袁含之是自己的女婿,那么魏人秀就必得嫁给袁含之,魏家已经着手预备起嫁妆来。 魏宽不在,是魏人骄接待了袁含之,下人把袁含之引到偏厅,送上茶果,袁含之从抄手游廊上一路过来,因着眼睛模糊并不曾瞧见院子里头摆的十八般兵器,也没瞧见大石锁,只觉得魏家庭院开阔,果是将门。 头一回来魏家的就少有不惊讶的,袁含之处变惊,还是那付模样,倒叫下人高看他一眼,把他领到偏厅,进去禀报魏人骄:“袁相二公子来了。”袁礼贤身上的爵位官职并未被正元帝削去,虽还称他是袁相,可袁相这两个代表的意思却再不相同。 魏人骄看他提着礼,还当他是来商议婚期的,袁含之到底是来退亲,很有些磕磕巴巴,面颊涨得通红,到底还是耽误了魏人秀两年。 他把肚里一堆话说完,给魏人骄深深作了个揖,魏人骄低头看看他,确是矮了些弱了些,可他自小便在军营长大,深知个高身壮的不定就是好汉子,而个小精瘦的,未必就没有气节,外头人都赞袁相二子青竹也似,他那会儿没瞧出来,这会看看确是有些。 伸手拍一拍袁含之的肩膀:“喝酒吗?” 袁含之说了一大通话,魏人骄就回了这三个字,他一下子给噎住了,半晌也没想起来摇头,等坐到了酒桌前这才回过神来:“我正守孝,不可饮酒。” 魏人骄便让下人给他上一壶茶,袁含之正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办好,魏人骄又问:“你预备甚时候下聘礼?官谋人找好了没有?若是府上不便,让内人代为操办也行。” 袁含之心道自己说得明白,可退亲两个字到底没出口,文绉绉那一堆话只怕魏人骄没听懂,赶紧又站起来:“我……我是来退亲的。” 魏人骄翻翻眼睛,抬手一拍桌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我爹已经把话都说了出去,妹妹又等了你这小子两年,你不把她娶回去,千依百顺的对待她,你还有脸退亲?” 魏人秀说不上亲事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可袁含之一听却深有愧意,又给魏人骄作揖,魏人骄一只手把他抬起来按到椅子上:“你预备甚时候来下聘礼?” “我是诚心来退亲事,我们举家都要回龙门山去,日子清苦,怎么能让魏姑娘受苦。” 魏人骄给自己酌了满碗的酒,捧着碗道:“那倒好,我妹妹箭法最精,既靠着山,到时候叫她给你打兔子吃。” 袁含之呆如木鸡。 拉拢 袁家与魏家的亲事, 兜兜转转拖了两年, 依旧还是办了起来, 既然魏家不肯退亲, 袁家便尽力把这桩亲事办得好看些。 除了三书六礼之外, 还预备请一个有份量的人当证婚保媒的人, 这个人选便落在了秦昭头上。一是袁含之与晋王相厚世人皆知。二是秦昭是袁家能请的人里身份最尊贵。 秦昭刚刚进京城, 东西且不及收拾,袁含之便来府上相求。 袁相一倒,袁家门前车马大排长龙的繁荣景象不复得见, 袁相的门生故交被正元帝贬职的贬职,调任的调任,余下的也不敢在此时再和袁家来往。 袁慕之有些踌躇, 袁家不比过去, 贸然上门,恐怕被拒。 袁含之却道:“晋王若是那等趋炎赴势的人, 我当年去晋地, 他便不会把我留下。”依旧挺直了腰杆上门去, 秦昭听他所求, 一口答应了, 既能捎手帮忙,又是一个与魏宽来往的绝佳机会。 “你兄弟二人都要守制, 若有不方便办的,只管告诉我就是了。”说着笑上一声:“我如今也没什么事儿。”秦昭在晋地大展拳脚, 短短两年, 晋地不论户数纳良还赋税都有增长,朝廷连年招贤纳士晋地才子也都榜上有名,以治下来论,晋王不可谓不贤了。 正元帝把他召进京中,却不曾给他差事,眼看着又要把他放在王府里晾上半年,秦昭倒也不急,正元帝只要想捉他的错处,总得给他差事,不做才不会错。 袁含之抱拳深深一揖,他与哥哥一样,再也无心仕途,只在京中守孝,等迎娶了魏人秀之后,再带着她一起回到龙门山去。 秦昭扶他一把:“我也不曾帮上什么忙,你节哀罢。”袁礼贤一生重名,他死了不知身后事,两个儿子岂会不痛惜,袁家是吃了哑巴亏又说不出,终正元帝一朝,都不想再沾仕途了。 卫善一听说魏袁两家要结亲,赶紧替魏人秀预备起添妆来,翻着册子挑东西,俱是些名人字画,山水图谱,沉香听了道:“魏姑娘一向不爱这些,公主怎么送她这些。” 卫善刷刷又在那单子上添上几笔:“她虽不爱,可袁大书中却爱这些,魏家只怕没有收藏,兵器谱倒还多些,晒嫁妆那一天,总有些谢家的亲戚。” 谢家百年世家,袁含之虽不在乎这些,可魏人秀却最是腼腆面薄的人,她嫁过去便要远别父母,跟着含之到龙门山去,与袁夫人和谢氏两个若能处得好,自然是最好的。 沉香捏了单子:“我这就让椿龄去挑。” 卫善一回晋王府,椿龄便进门给她磕头,当年卫善肯把她留下,让她四时节中能进宫去,与颂恩见上一面,对她是个天大的恩典。 椿龄那三个头磕得实心实意,沉香是知情的,一看她一语不出,拜倒磕头的模样,就知她还没转过来,原先还想这三年只怕她回心转意了,落琼都已经在张罗亲事,她自个儿年后也要嫁人,织女牛郎且还能一年一度,椿龄与颂恩,这辈子都没法成家。 东西送到魏家去,魏人秀派了贴身丫头送了回礼来,是她一早就预备好了要给太初的,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是许多玉石雕的小玩意儿,还有给卫善的,是一对儿玉雕的小葫芦耳坠子,跟原来卫善送给她的那对实为相似。 再过几日便是魏宽的生辰,他如今是正元帝眼中第一人,胡成玉倒了,袁礼贤倒了,魏宽却还能跟正元帝在紫宸殿中喝酒吃肉,可见他在正元帝心中的份量,七月里魏宽又得个新差事,正元帝点了他当承吉的弓箭师傅。 秦昭想与魏家交际,却不知魏宽此时心中作何想,是依旧一门心思跟着正元帝,他说东便不往西,还是已经另有打算。 魏宽重义气,也重家庭,袁礼贤能为了大业抛却儿女,魏宽却不会,不论他心中如何想的,秦昭都打算把他拉拢过来,若是原来他还没有把握,如今却不一样了。 眼下形势如此,若能得魏宽这个正元帝深信不疑的忠臣替晋王府保驾护航,大船才能得更平衡些,秦昭给魏宽预备了一件少有的生辰礼,把那块白狼皮摆在锦盒中,又着人抬了两坛子青稞酒,送到了魏宽的府上。 捡点礼物,登记造册的是贺氏,她连续几年深居简出,直到正元帝再三表示了魏宽的信任,京城这些诰命们才发了帖子请她过门赴宴。 这些帖子被魏夫人送到厨房引火用,对儿媳妇道:“你只管安心养胎,咱们原来不怕,如今更不必怕了。”半点也没把这些请柬放在眼里。 正元帝既然要拱太孙上位,绝少了不魏家的支持,魏人骄过一年里连续升了两次官,他如今已经是左武卫大将军了。 贺氏头胎便是儿子,如今肚里这个蹬腿有力,稳婆都说看这肚皮就知道又是个儿子,魏家收容了贺家的小儿子,替贺家保存香烟,贺氏心怀感激,扶着肚子对婆婆道:“这一胎若是儿子,便把他过继在二弟名下,若是女儿,便把阿虎过继到二弟的名下。”阿虎就是贺氏与魏人骄的头生子。 魏家人的心病便是二儿子死在外头成了孤魂野鬼,年年清明时节,魏夫人都要去遍京城中的大寺,为儿子点长明灯,盼他归来,别在外头游荡,当一只孤寡鬼。 贺氏这话原来就想说,可魏夫人的病一直没好,到了日子就要犯病,日子久了,才有了好转,家里人才能提上两句魏人杰的事。 魏夫人一听,眼圈都红了,握了贺氏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年轻的时候舞一对双刀,跟着丈夫一同出生入死,从来也不信鬼神,造了杀孽还报在她身上便罢,却偏偏报在小儿子身上,如今连年吃斋,戒酒戒肉,半点荤腥都不再沾了。 东西南北,哪一处寺庙没有魏家捐的金身,都是为了替魏人杰祈福,盼他能往生,投一个好胎。魏家祠堂桌上,摆着魏人杰的牌位,那牌位刻着的就是他的名字,并没有正元帝封他的那个官职。 魏袁两家既定了亲事,贺氏便把小姑子带在身边,教她如何理家,魏夫人本就不擅细务,更兼身子不好,不能亲自教导女儿。 魏人秀看着满屋子的礼,也有心帮一帮嫂子,听说是晋王府送来的贺礼,便问管事道:“送了什么东西?” 管事把锦盒打开:“是一块白狼皮。” 魏人秀取过来看,是完整的一张皮子,白狼性情狡诈,极难追踪,何况是这么一张完整的皮子,她抖落开来一看,一箭对穿眼孔,魏人秀心中咯噔一下,伸手去摸这块皮子,在狼足处摸到一点痕迹,她把这块皮子牢牢握在手里,心口“咚咚”直跳,对管事点点头:“记上罢,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管事不疑有它:“还有两坛青稞酒。”这东西不能与京中美酒相提并论,只能算是有些风味,晋王府送了这些东西来,实有些慢怠了,一块狼皮再罕见也有限。 魏人秀推说累了,抱了那块狼皮进屋,关上门把那块皮子翻过来,果然看见最边角处刻着个三角叉,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抱着皮子痛哭失声。 丫头们不明所以,也不知她因何痛哭,都不敢上前去劝,才要转身去请魏夫人和贺氏来劝一劝,魏人秀立时下令:“不许告诉太太,到前门盯着去,爹和大哥,不拘哪一个回来都来禀报我。” 她抱着那块皮子坐立难安,一时想着是巧合,可世上哪还有人会用魏人杰惯用的记认,一时让丫头把旧年收的皮子都翻出来,找出魏人杰送给她的那些,翻过来一块块的对比,分明就是那个三角叉。 若这不是巧合,是不是晋王有意传迅,他已经知道了哥哥的下落,或者就是哥哥有意让他来传信的,二哥还活着,他活着就去找卫善了。 魏人秀哭得眼睛红肿,连晚饭都没去用,推说累了,一直呆在屋中,等到父亲回来,抱着那块白狼皮进了魏宽的练功房,捧着那块皮子道:“爹瞧瞧这个,这是晋王府送来的。” 魏宽的眼睛定定落在那个三角叉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手去摸那一块刻了记认的皮毛,好半日才能发声:“这是甚时送来的?” 听魏人秀说是贺礼,转身就要出门去晋王府,走到门边又生生忍住了,对女儿道:“你去,你明日一早就去,去问问这块狼皮从哪儿得来的。” 京中官职变动的时候,秦昭趁机把卫修调到了晋地,卫修从清江调到晋地,正元帝并不曾在意。卫修在太初的屋子里见到了这块狼皮,立时就想起前些年,边关源源不断送来的毛皮,那些毛皮虽退给了魏家,可上头却有他绝不会认错的记认。 秦昭原来只是怀疑,此时大有把握,这才把这张狼皮送到魏宽的手上,只要他认出这张皮子来,就一定会先来找他,秦昭不需要他主张立嫡,站出来反对正元帝,只需要他在适当的时候替卫家,替晋王府说上两句好话,在兵部替他做几件小事。 药屑 魏人秀第二日一清早便去了晋王府, 外头街市才刚热闹起来, 小贩推着早餐摊子, 菜农肉户才刚过了新鲜瓜菜和宰杀好的猪肉进城, 魏家的马车便到了晋王府的巷子口。 卫善的马车就要驶出巷子去, 两边一个要进一个要出, 掀了帘子, 互望一眼,卫善隔着车问道:“阿秀可有急事?” 此时宫门才开,她正要去宫中给卫敬容请安, 不意魏人秀会这么一大早就上门来。 卫善并不知道那块狼皮中藏着这样的玄机,卫修也不曾告诉她,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魏人杰一离开京城, 秦昭便用军功换来了赐婚, 魏人杰被魏宽瞒得风雨不透,还当永安公主不曾许人, 一心想要建功回来娶她, 零零碎碎不知给她猎了多少皮毛。 这些旧事, 能不提便不提, 卫修知道妹妹心重, 若是知道魏人杰待她还有这份情宜在,心里只怕更不好受。卫修秦昭都按下不说, 卫善便只知这白狼皮送去了魏家,魏家该当有疑虑, 却没料到魏家会这么着急。 魏人秀一看她这么早出门, 就知是要进宫,抖着嘴唇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我过了晌午再来。” 卫善不明所以,眉间一蹙,又想到袁家的婚事上去,莫不是她不满意这桩亲事,并不想要嫁给袁含之,魏宽说了那番话,很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在,可要是阿秀并不想嫁,倒也不是不能转圜的。 “那好,我一回来便叫人去请你。”卫善要进宫是早早就说好的,不能错了时辰,落下帘子便催促马车快走。 魏人秀看着卫善的马车走远了,这才放下帘子,一颗心仿佛落在沸水中煎熬,这一夜未有片刻能阖眼的,急得嘴上冒泡,若是二哥当真活着,娘该有多高兴又多伤心呢。 魏人秀还回家等着,甘露殿中卫敬容也早早等着侄女过来请安,卫善一进宫门便有公主辇在等着,辇边还立着颂恩,一见卫善便深深行礼:“拜见公主,公主金安,娘娘已经等得多时了。” 说着伸手扶卫善上辇,一路告诉卫善宫中几桩大事,路过浣花阁的时候听见几声鸟鸣,颂恩便道:“浣花阁宓才人升了等,如今已经是宓充容了。” 卫善抬抬眼皮,望浣花阁中一望,就见那阁间缀着几只金笼,里头养着翠鸟鹦鹉,卫善知道正元帝已经许久不临幸后宫,宓才人既能升等那就是又得宠爱了。 清虚给正元帝吃的药,接连几年怎么也查不出药方来,清虚就在三清宫中炼丹,回回都是数目,炼成了几颗,便送给正元帝几颗。 每一颗都有樱珠大小,正元帝每日一丸,化水服用,清虚老虽老了,人却精明,炼药时不用童子,自己看炉,药渣倒出来,也是自己收拾烧掉。他说这是仙人方,仙人给的方子,凡夫哪有过眼。 原来这药难得,是清虚还在宫中,三五日奉上一瓷瓶儿,里头只有几颗,多了少了,一望便知,如今却不一样,他走时把药炼得有葡萄那么大颗,用银刀剖成两半,五日一服,切药的虽是正元帝自己,可托药的帕子上却多少会留下些药屑来。 这些药屑譬如粉尘,积少成多,正元帝亲手收拾药丸,银刀帕子却是王忠收拾的,上头总会沾着些碎屑,他把这些药屑刮进瓷瓶里,攒满了半瓶送到了秦昭手里。 太医院有秦昭举荐的吴太医,清虚要的药材从太医院手里批,这些药粉再加上每回他要的药单,着人去分辨究竟用的是什么药,为何能有此功效。 清虚虽吩咐正元帝节欲清心,少食荤腥动火之物,可正元帝几十年的习惯难改,清虚在时,他倒还能忍耐,也是卫敬容花了心思,譬如那豆腐里头搁些肉沫,青菜里搁些猪油渣,还能骗一骗舌头。 可常吃也依旧不如意,这哪里还像个皇帝,嘴里淡出鸟来,卫敬容便慢慢给他开禁,先是在豆腐汤里搁鸡油,着典膳把饭食做得味儿鲜些,推说正元帝的饭量一日比一日少了,必是典膳不尽心的缘故。 典膳哪里经得起这番怪罪,动足了脑筋,把素食做出花来,那也依旧是素,哪有鱼羊鲜味儿,能做到典膳的位子,那便是能钻营会奉承的,先是送上小荤,若是正元帝当真不碰那便不送上,可正元帝把炒肉片儿吃得干干净净,还发下厚赏来。 跟着典膳便着意往膳食里头加荤油,卫敬容分明知道,却赞成了两声:“陛下连日来进得更香了,可见是典膳的差事办得好。”说着也发了一波赏赐,让他更用心办差。 正元帝既被引得火动,欲念便越加难以克制了,先是三五日一食荤,跟着餐餐总有小荤,隔日有个大菜,王忠还叹:“陛下比过去可清减得多了。” 正元帝腿脚有力,身子不虚,女色上的事就想得更多了,攒下来的火慢慢纾发,宓才人还每劝他不要纵欲,天长日久,他自觉得自己吃食上当心,女色上也当心,身子并不比过去差,是原来矫枉过正了。 卫善坐在步辇上,听了便道:“我倒不知宓娘娘升了份位,该预备一份贺礼才是。” 说话间便到了甘露殿,颂恩扶她下来:“娘娘这会儿正在佛堂念经,四殿下在麟德殿读书,如意公主还没起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扶着颂恩的手,去小佛堂看卫敬容,就见了她跪在水月观音像前的蒲团上,双目轻阖,手上转着一串水晶佛珠,口里念上一回经,便转动一颗珠子,待得一日早课经书念完,手串也转到了头。 晨光透过窗棱投映在她脸上,给她半边面上胧上蒙蒙微光,卫善隔门瞧见,佛龛上的观音像,和蒲团上跪着的卫敬容,一张脸上都是半明半暗。 “娘娘日日都念佛吗?”卫善退出来,轻声问颂恩,上辈子她是听惯了姑姑念经的,她念的是消除罪业的经文,上辈子是替枉死的儿子祈福,这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颂恩点点头:“娘娘每日都要早晚课。” 卫善心有所悟,侧身看向门内,卫敬容念完了这百来遍的经文,扶着结香的手起来上香,退出佛堂挽了卫善的手:“善儿来的这么早。” “半年不见姑姑了,心里想得很。”卫善笑起来,牢牢箍住卫敬容的胳膊,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卫敬容拍拍她:“跟我进去吃粥。” 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卫善一看有三幅碗筷,问道:“还有谁要来?” 卫敬容淡淡一笑:“宝盈要来。”杨宝盈把面子功夫做到了十足,日日早起进宫,在卫敬容跟前进孝,到用了午膳方才回去。 卫善知道她进宫是为了躲着秦昱,果然没一刻她便来了,进门先笑,拉着卫善的手轻轻热热的道:“你可总算回来了,娘可日日都盼着你呢。” 既有她在,卫善和卫敬容也不能说什么私话,杨宝盈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不住盯着两人的脸,想从她们的脸上看出些蛛丝蚂迹来。 卫善只说备了那些岁贡礼,卫敬容也只问她孩子如何,杨宝盈自己没能怀上孩子,便也不能拿这个刺卫善,安安稳稳到了午间,卫善想起阿秀还在等她,告辞离宫,又跟杨宝盈同路。 齐王府离晋王府隔着几条街,她却恨不得能跟到晋王府去:“咱们妯娌都许久没见了,总要亲近亲近,明儿我去寻你。” 说着放下了车帘子,自顾自的定下邀约来,卫善蹙蹙眉头,也并不理会她,还没走出朱雀街,便让小安子去魏家报信。 魏人秀的车和卫善的车一前一后进了巷子,卫善都不及换件衣裳,一到花厅坐下,她便问道:“可是亲事有什么不如意的?你若当真不愿意,我去跟二哥说。” 魏人秀一怔,此时也顾不得脸红了,摇摇头道:“我来不是为了问亲事的,我是问那张白狼皮是从哪儿得来的?” 两人其实已经几年未见了,魏人秀圆脸长开,身条显了出来,是个很挺拔俊秀的姑娘了,站在卫善身边,比卫善高出半个头,只怕比袁含之的个子还要高上些。 她不愿意嫁给袁含之,卫善倒能明白,可魏人秀问的话却叫她吃惊,抬眉打量她一眼,见她面上焦急不似作伪,说道:“是晋地胡汉商市那儿买来的,胡人中竟也有如此射手。” 卫善捧着茶盏还想同魏人秀客套两句,魏人秀却怔得一怔,嚅嚅说道:“胡人射手?”她眼圈倏地红了,牢牢盯住了卫善的脸:“我哥哥,送了你这许多皮毛,你就没仔细看看,上面有什么记认?那张白狼皮,是我二哥猎的。” 魏人秀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滴下泪来,卫善手里捧着茶盏,怔怔问她:“什么记认?什么皮毛?” 魏人秀不再看她:“你与晋王定亲,确是桩和美姻缘,可我哥哥也是一片真心爱慕你的,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他到底还活着么?” 卫善此时已经听明白其中有事她不知情,许是卫家瞒下的,也可能是秦昭瞒下的,她放下茶盏,对着魏人秀实有些难以启齿,从头到尾,她对魏人杰绝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卫善思忖得会,抬头看向她:“我实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心中也确有疑虑,这张狼皮既有记认,更不能轻易论断,成国公生辰那日,我与王爷都会到贺,到时再详谈。” 魏人秀一时心冷,只觉得卫善变了许多,在晋地竟磨出这么一付硬心肠来,可到底是她送回了二哥的消息,点点头:“我会回去,告诉我爹。”想到哥哥一个人混在胡汉杂居之地,想回来又不能回来,眼睛一眨,砸下两颗泪珠,送上来的茶一口未饮,转身出了晋王府。 交换 秦昭这些日子总是天明即出, 天黑才回, 他许久不回京城, 与诸部官员都已经生疏, 趁着才刚进京, 吃请最多的时候, 熟悉起来, 往后才好办事。 袁礼贤身死,曾文涉被免职,正元帝迟迟未再任命宰相, 既无宰相,六部的奏折也就不必再经过宰相之手,而是直接递到正元帝的案前。 正元帝每日议事, 都把六部尚书叫到紫宸殿中, 一切决断都由他本人下达,过了半年有余, 权柄渐渐收拢回自己手里, 只怕再有半年, 他就该下旨意立皇太孙了。 卫善在屋里等他, 想问一问这事他和卫修是不是都知道了, 单单瞒着她一个,一时心潮起伏, 若是魏人杰果真活着,那他在哪儿? 秦昭一回王府, 还没下马, 就见小福子在门边等着他,知道有事,一路往内院去,一路问小福子:“出了什么事?” 小福子提着灯笼跟在后头,低声道:“今儿魏家姑娘来了,也不知跟王妃说了甚,王妃脸色很不好看,夜里的饭也没用。”魏人秀是来说紧要事的,卫善房中连沉香几个都没留,谁也不知魏人秀说了什么。 秦昭一听,心中了然,跟着又皱起眉头来,魏家果然按捺不住,可再按捺不住,也该是魏宽来找他,怎么竟让魏人秀这么个小姑娘过来。 秦昭脚步不停,声音却沉了下来,知道卫善这会儿心里不好过,吩咐道:“灶上可有点心细面,不能这么干饿着。” 送走了魏人秀,卫善哪里还吃得下,魏人杰若是能从边关立了军功回来,那她心中再不会记挂此事,可他没能回来,年年清明总要给他烧一串纸钱,中元节也要替他放一盏灯,送寒衣的时候也记得给他烧上一件,他死了,卫善倒比他活着的时候更记挂他。 秦昭一进院门,就见屋子里点着灯,丫头们立在廊下等着,院里几株金桂银桂开得正好,夜风一拂,便满院都是木樨香气,他进得屋去,面上带笑,问卫善道:“善儿吃不吃桂花糖芋苗?” 卫善再不信小福子没报给他知道,挑了眉头瞧他一眼,秦昭跟着念叨:“新开的桂花,这时候吃一碗香得正合适。” 卫善并不想跟他争吵,心里也明白一家子都瞒着她是为了什么,抿紧了嘴唇,下巴轻轻一点,秦昭看她点头,眉间微微一松,转身吩咐沉香:“让司膳送一碗上来,看看可有细面,配些好汤水一并送上来。” 转进内室换过衣裳,就在卫善的眼前晃来晃去,自己解了扣子取下金冠,感叹两声:“原来那些老人走的走病的病,袁相的顾忌确有道理。” 正元帝迟迟不再任命宰相,只怕是想要取消宰相这个官位,由他直接统领六部,往后他说一,底下人便不能说二,把权利都握在自己手里,他想立想废,都无人再能指谪了。 正元帝受了袁礼贤许多年的气,有多少回袁礼贤把他顶回去,卫善还记得小时候在丹凤宫中听正元帝骂袁礼贤的日子,好容易袁礼贤死了,二十五年来头一回无人再驳他,正元帝尝到了大权独揽的滋味,如何还肯放手。 卫善才要开口,又生生忍住,差一点儿就被他茬了过去,这事儿小哥哥瞒着她也还罢了,怎么竟连二哥也瞒着她。 秦昭自己绞了巾子擦脸,沉香拎了食盒送糖芋苗来,小碟子里头搁着满满一碟新桂花,搁在桌上,又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还把门也给带上了。 秦昭一只手捧了碗坐到卫善面前,把甜白瓷的小碗送到她手里,看她不接,亲自舀了一口甜汤送到她嘴边,卫善依旧抿着嘴唇,并不张开嘴,秦昭叹息一声:“善儿怎么不高兴了?” “二哥怎么不告诉我?”卫善目不转睛看向秦昭,长眉轻蹙,粉唇微抿:“我可从有什么是没瞒着二哥的。” 秦昭把碗搁在桌上:“你心重,这些事过去便过去了,何必再提起来,徒增些烦恼,若是善儿不愿意,往后有事,再不瞒着你了。” 卫善瞧他一眼,他既这么说了,就一定能办得到,伸手把碗捧起来,喝了一口甜汤水,这才接着方才的话问他:“陛下当真不设宰相职了?” 大业初开国时,有四辅臣,后来又缩减成左右宰相两名,如今正元帝被宰相管烦了管厌了,不愿意再竖起另一个袁礼贤了,可天下大事,岂能以一人为主。 秦昭看她吃了,这才从食盒里取出鸭汤馄饨来,他四处宴饮,肚里满是酒水,没点软食,胃里难受,卫善一见他喝汤,就知道他不适,虽然心中气他瞒着自己,到底放下碗,坐到他身边搂住他,把下巴紧紧搁在他胳膊上,嘴角一卷,露出些撒娇的神气的。 秦昭一下心中安定,唇角微挑,勾出个笑来,薄唇在她鼻尖上印下个吻:“确是如此,朝中请再立宰辅的奏折已经上了许多,陛下都以无人能及袁相为由把这些奏折按了下去。” 袁礼贤又一次被正元帝拉出来作挡箭牌,袁礼贤是无人能及,曾文涉是德不配位,话全让正元帝给说尽了,把这些臣子的奏折都压下去,又摆出一付想念袁礼贤的模样来。 每回朝中论及要立宰相,正元帝都望着袁礼贤该站的那个位置,到此刻还要叹一声:“袁公真贤相也。”朝中诸臣只当皇帝又想念起袁礼贤的好处来,那个案子,人人都当是曾文涉给袁礼贤泼的脏水,士林之中依旧人人称颂袁相天下为公。 与此相反的是曾文涉,人人都当是他陷害袁相清名,连带着秦昱在士林中的名声都跌掉了谷底,人人都知曾文涉与齐王“相厚”,说是相厚,不如说是齐王门下走狗,此事与齐王也必有牵扯。 这些留言本就有八分真,自然越传越凶,太学府国子监中几乎无人替秦昱说话,袁含之却依旧还是士林学子中的一面大旗。 秦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没能把袁礼贤给扳倒,秦昰嫡子正统的地位,在士林之中不可撼动,不仅如此,连好容易得手的宰相位都给丢了。 秦昱束手束脚,再不敢似之前那样张狂,可只要立太孙的旨意一日没下,他就一日还有希望,这些日子缩在王府中不出,不住召见江湖人士,还一门心思想着要把陈公宝库给挖出来,到正元帝的面前去献宝。 秦昭吃完了细面,伸手搂住卫善:“卫修正在胡汉商市的边缘寻找魏人杰的下落,我答应了你的,必然办到。” 只要魏宽想让儿子堂堂正正现与人前,娶妻生子认祖归宗,就只能背弃正元帝,魏宽纵没读过书,也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一这是已经让他寒心的皇帝,一边是他的儿子。 秦昭垂下眼眸,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第二日一早,晋王府便套了两匹马,秦昭带着卫善出城去游猎,身边只带着几个随从,两匹马背上挂着弓箭箭筒,两人都穿骑装,自东华门出城去了。 卫善马边跟着青霜,她轻声问道:“可有人跟着?” 青霜骑着马撒欢,前后左右的跑,看着是玩耍,回来却压低了声儿禀报给:“有两拨人跟着,互相又都防范,隔着一二里路呢。” 王七在马上瞧她一眼,青霜很不服气,手伸在胸前比了个二,王七收回目光,对秦昭点了点头:“要不要清一清?” 秦昭摇摇头:“由得他们去。”一边是秦昱的人,一边是魏宽的人,魏宽等不到作寿那一天,若是想要和他交谈,自然会想办法把秦昱的人打发了。 一行人行为如常,到得山间网鱼打猎,青霜把网来的白鱼去掉内脏串起来烤,王七捉到了一窝兔子,太初穿着小骑装看见了,抱着那几只兔子不肯撒手,问秦昭讨要:“不吃它们罢。” 卫善看见便道:“带回去你得自个儿养。”太初高兴了,抱起一只坐在石头上,撸着兔子的毛,给它喂菜叶子吃。 等树下铺开锦毯,摆上烤鸡烤鱼,有人给秦昭送了一壶酒来:“我们主家听见此处有同游的人,特意送一瓶酒来。” 秦昭的目光在那随从的手上一扫,见他骨结突起,是常年练箭的,知道魏宽已经把秦昱派来的那几个探子都给收拾了,站起来掸一掸袍角,跟着那人转进林间去。 王七领着人跟在秦昭身后,太初抬起头来,虽说不出却觉得古怪,卫善伸手安抚女儿,把她抱到身边:“这只小兔子叫什么呀?” 秦昭听见女儿在身后童言稚语,眉间一派轻松,走到山间石亭畔,果见魏宽坐在其中,两边随从都退到亭外,秦昭一掀袍角坐在魏宽的对面:“成国公别来无恙。” 魏宽盯着秦昭,秦昭是个从不叫人小看的人,可魏宽也从来没把他当作威胁,他虽是武人,却又像文臣。魏宽自始至终都觉得他身上与袁相有着相似之处,是种让他不愿意亲近的气质。 如今两人对面而坐,魏宽也不同他客套,似这样的人,不能与他缠斗,开门见山道:“我会把人骄派到永宁去。” 秦昭挑眉一笑:“我要兵部两个缺,一个侍郎一个员外郎。” 亲家 魏宽早料到了秦昭会开个高价, 他若当真似面上看的这么仁善, 也不能把晋地的死局给盘活, 要在正元帝的眼皮子底下提起一个侍郎一个员外郎来, 魏宽只得咬牙答应了, 面前这一块香饵, 由不得他不张口。 秦昭见他久不开口, 知道他已经有了主意,立起来随手摘来亭外长的长片绿叶为杯,与魏宽分饮那一瓶酒, 魏宽黑着一张脸,鹰隼一样的眼睛盯住秦昭的脸,秦昭冲他抬抬手, 先一步把酒饮尽。 这是魏宽加入卫家阵营的第一步, 魏人杰是绝不能在正元帝和秦昱的手下过上好日子的,除非魏宽有当权臣的心。 魏宽仰着脖子一口把酒饮尽了, 他随手扔了那张绿叶, 想对秦昭说些什么, 却没能开口, 冲他点一点头, 眼看着秦昭离开亭子。 石亭之外绿叶遮蔽,把阳光挡得密密实实, 只偶尔从叶缝间落下几点碎金,而几步之外便是溪谷, 秦昭背着身子走出去, 几步间便从幽暗处站到了阳光下。 魏宽虽然老了,一双眼睛依旧税利,目光穿透叶片,望见卫善坐在软毯上,手里撕下小块獐子肉,喂给太初吃。 那小姑娘圆脸大眼,魏宽的目光才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她便抬起头来,仿佛正在搜寻,一眼看见秦昭,倏地笑起来,伸开双臂要秦昭抱她,被秦昭一把搂抱起来,哄着她放风筝玩。 魏宽心中一时酸涩,想到家中的小孙子,若是当年能替儿子求娶卫善,如今小儿子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魏宽停留片刻立即起身离开,石亭之中依旧落叶满地,不曾有半点人迹,空山间就只有太初的笑声。青霜抱着太初放风筝,卫善用小刀割下獐子松鸡来,就用叶片盛着递到秦昭手中:“这会儿吃着正好,你尝尝要不要再加些料?” 秦昭用银签插了一块,鸡肉用松枝松果烤着更香,两人并肩坐在松树下,太初仰头看了一会风筝,就又被草地溪边生的各色野花吸引住了目光,她摘了满满一捧,奔到卫善的身前,把手上的花都撒在她裙子上,仰着小脸笑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太初缩在卫善怀里睡了,她玩得一身是汗,被裹秦昭的薄披风里,脸蛋红扑扑的,长而卷曲的睫毛小扇子似的轻轻掀动,秦昭低头看看女儿,再看看卫善,伸出手去,把妻子女儿一并搂在怀里。 魏人骄的调令很快批下来了,魏宽主动把儿子调往边地,去的又是么个敏感的地方,正元帝听他奏请,对他点一点头,他早就已经有了份心思。 先收拾袁礼贤,再收拾曾文涉,曾文涉不过是捎手,而袁礼贤的党羽却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袁礼贤已经侵浸朝堂二十余年,处处都有他的亲信门生。 曾文涉又实在不堪大用,若是当年留下胡成玉,这些事倒有一半能交给胡成玉去办,等他调转头来想要往晋地安插人手,魏宽自己提了出来。 正元帝眯起眼睛笑看魏宽,两个人在紫宸殿中也没甚好遮掩的:“你知我心中所忧,很好很好。”一面说一面叹息:“昭儿到底不是亲生,他越是能干,我便越是忧心,承吉还这样小,往后能靠的也只有你这位世叔。” 言下之意,是要把承吉托负给魏宽,魏宽惊愕抬头,就见正元帝笑眯眯的冲他点头:“你我二十多年兄弟,除了你,我也无人可信了。” 魏宽不再去看正元帝的目光:“我不成,我不懂读书人的玩意儿。” 正元帝哈哈笑了起来:“读书人的玩意儿,不懂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拳头够硬,只要有魏宽保住承吉,承吉就能牢牢坐稳皇位:“咱们是兄弟,是君臣,往后也可以是亲家。” 魏宽猛然抬起头来,他如今只有一个儿子,魏人骄娶的又是贺明达的女儿,正元帝既提起了亲家的话,便是有意等着贺氏生下女儿来,好为承吉赐婚。 魏宽嗡声道:“内子说,儿媳妇这一胎,依旧是个男孩,生了男孩就过继给人杰,叫他不断了香火。” 正元帝先是沉默,为父之心皆是相同,跟着他又笑起来:“难道你魏家就没有女儿命了不成?这一胎是儿子,下一胎总是女儿,当真过继到人杰的名下,我再给他一个封号。” 正元帝确不满意孩子的生母,可他更不愿意给孙子配个庶出,贺明达在他心里实该千刀万刮,可如今为了承吉,就只能把贺氏的女儿配给承吉当正妃,从小订下亲事来。 虽是贺氏的孩子,可武将的女儿大多身子健壮,贺氏守完了孝,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往外冒,承吉胎中便有弱症,确得配个身子壮些的,可惜魏宽如今没有孙女儿,若有了孙女,这门亲事一结,他心中大石就又落下一半。 魏宽出了宫门,一路沉默着回到魏家,家中人来人往,都是给女儿预备嫁妆的,这些年来正元帝赏赐的缎子绢帛总算有了用处,打头面裁衣裳,都知道魏人秀一嫁就要去龙门山,怕那个地方清苦,魏夫人给女儿办了一份厚厚的嫁妆。 贺氏顶着肚皮指派下人搬箱笼,魏家的库房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一处,要找什么费尽了功夫,香料两箱,毛皮料子三箱,缎子绒料塞得手都插不进去。 下人替贺氏搬了玫瑰椅来,贺氏才刚坐下就见公公立在回廊下,又扶着腰要站起来行礼,魏宽摆一摆手,又看了一眼贺氏的肚皮,不论如何这胎且得生个儿子才好。 贺氏不明所以,依旧站起来目送公公离开,转头又替魏人秀备起嫁妆来,打听得知龙门山比京城冷得多,又给她添了三箱毛皮料子,除了她自己,也可以送给婆婆妯娌做人情。 正元帝有意把魏家的孙女儿配给承吉当正妃的事,瞒不过秦昭的耳朵,隔了一日他便知道了消息,卫善蹙眉沉吟,他们着意把魏宽拉上晋王府的船,正元帝也在给魏家加码,魏宽荣宠已极,国公之上也再没有什么能封给他的,便许给他一个皇后位。 若贺氏这一胎是个女儿,正元帝只怕立时就要定下亲事,跟着便会下旨意立承吉为太孙,魏家姑娘落地便成了太孙妃,两人长大成婚,承吉登基,魏太孙妃再生下孩子来,天下就再没有比魏家更显赫的家族了。 这样的富贵尊荣,若是原来,魏宽岂会不动心,对他来说,这是恩宠也是信任,可那张白狼皮一送,儿子总比这个还没影的孙女更重,秦昭赌魏宽会选魏人杰,卫善也是一样。 第二日卫善进宫请安,在紫宸殿里见着了个穿着金红袄裙的小姑娘,同如意一般大,耳朵眼里扎着金丁香,胸前挂着金璎珞。 卫敬容冲她招招手,先问她早上用饭了没有,跟着又问她道上结了霜好不好走,七八句说完了,这才道:“这是奉恩伯家的姑娘。” 那便是太子妃哥哥的女儿,卫善看这小姑娘生得确是玉雪可爱,从襟边取下一只宝石蝴蝶来赏给她,小姑娘既然进宫,便是在家狠学了规矩的,双手接过去,规规矩矩道声谢。 座中坐满了人,徐淑妃在,乔昭仪也在,几个人把目光换过一回,今日是承吉从紫宸殿回东宫的日子,太子妃特意在这时候把娘家的侄女儿接进宫来,用心一目了然。 卫善夸了那小姑娘两句聪明活泼,便捧了茶慢慢吃着,太子妃这一步棋其实没错,办法也对,人挑的也对,小姑娘模样出挑,规矩看起来也是早早就教过的,只不知道这是奉恩伯夫人想出来的法子,还是她自个儿想的法子。 若是承吉地位稳固,太子妃欲让娘家侄女配给儿子当正妃也是寻常,甄家如今是出身也够了,情宜也够了,可承吉的位子还不稳,正元帝恨不得明儿贺氏就能生下个女儿来,把魏宽牢牢绑在承吉身边,好看护孙子安称承继大位,有这一桩大事摆在眼前,太子妃的侄女,至多是个良娣。 若是叫正元帝知道,太子妃打起了这个主意,还不知怎么恼怒呢,可看正元帝的样子,并不知情,卫善在心里过一遍,赞了一声茶好,说上两句话,便听见卫敬容便对太子妃道:“承吉今儿该回东宫了,知道你惦记着,赶紧去罢,给他多预备些爱吃爱玩的。” 太子妃立起来谢恩,甄家的小姑娘也奶声奶气和各位娘娘拜别,徐淑妃几个都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后宫子嗣不丰,正元帝又只有如意一个女儿,平日里这些娘娘们就都爱如意,可对这个小姑娘却都只是笑一笑,赏几块点心。 谁都没往正元帝面前去说多这一嘴,连杨宝都甚是乖觉,卫善看她眼中暗含得意的神色,心下了然,这个主意只怕是杨宝盈给太子妃出的。可甄家早早就教起孩子规矩来,未必就没有这个心思。 这已经不是甄家女儿头回进宫了,每隔上三五日,她便要进宫来,与承吉玩上半日,小孩儿家得了新玩伴总是高兴的,这个玩伴又和他同辈,两人正是要好的时候。 卫善当着杨宝盈的面,依旧与卫敬容如常说话,才刚一扫而过,仔细一看才发觉得宓充容不在殿中,正自疑惑,结香进来报喜:“宓娘娘娘诊出身孕。” 药胎 卫敬容听了结香禀报, 有片刻怔忡, 正元帝常年吃药, 按理不该有这个孩子, 她不过一瞬便又笑起来:“那可是大喜事, 赶紧从库里挑一对玉如, 两枝金簪, 再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毛皮料子给她做冬衣,把宓充容吃穿用度的规格再提一提,务必叫她安心养胎。” 结香一一应是, 她这才又道:“这样的好消息,赶紧报给陛下知道。” 宓充容承宠日久,正元帝因为她又开始临幸后宫, 那回的羊肉吃得畅快, 这大半年中,宫中又添了几位采女, 却都不似宓充容这样得宠, 就连乔昭仪符昭容两个, 也分得雨露, 却未能再次有孕。 正元帝虽已五十有六了, 可这两年里保养得宜,龙精虎猛, 宓充容得孕也并非奇事,卫敬容发下一拨赏赐, 又多赐了浣花阁几道菜, 甘露殿中诸位妃嫔人人面上都是欢喜无限的模样。 自徐淑妃起,都往浣花阁送了礼去,金玉缎子毛皮样样俱全,没一会儿紫宸殿里派了王忠来,王忠进来便躬身行礼:“陛下请娘娘看着替宓充容升位。” 四妃占去两个,死了的杨贵妃,和徐淑妃,九嫔头二位被乔昭仪和符昭容给占了,封美人当了多年美人,这些日子也提起来当了修容,以宓充容的资历来说是封不上妃位的,可正元帝既然开了口,便是要把她提起来当妃。 卫敬容一听这话,便知道正元帝有多么高兴,他倒不定为着自己多一个子嗣高兴,可他这个年纪还能让妃子怀孕,便是精力旺盛长寿之相,他如今最怕的就是活不长。 卫敬容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待我与徐淑妃议过,再拟个章程出来。” 她没有一口答应,也在王忠意料之中,此时月份尚浅,还不知道这一胎怀的是男是女,等胎再稳些,再做定夺。 甘露殿中一片欢欣,杨宝盈立时接口:“我们府中的昭训也有了身孕,算算日子,孩子该差不多时候落地。”跟着又是一片恭贺她的。 杨宝盈嫁给秦昱这许多年都无身孕,她虽无子,府里那些个良娣良媛却一个个接连怀了孩子,她自认比卫善贤良,心里虽忍不住艳羡卫善秦昭二人夫妻恩爱,却依旧要拿子嗣的事刺一刺卫善,齐王府如今可已经有两个男孩了。 卫善假作不知,温言恭贺,还道要给孩子添盆,待宫妃们都退出甘露殿,卫敬容才蹙了眉头,对卫善道:“这个孩子只怕是保不住的。” 正元帝在遇见清虚之前,吃过一段时间的药丸,那药丸还是杨家进上来的,服用之初确是觉得精神大振,可那药丸药性太烈,虽能一时振人精神,过后却会加倍疲倦,卫敬容当时苦劝,后来改换心思,干脆由得他去。 这药不光伤他自身,也伤及胎儿,符昭容那个孩子在肚里时就已经是个死胎,太医用药打落下来,当时不曾细想,只当是个没缘份的。 可自从知道正元帝服食丹药,卫敬容便多留了个心眼,如意的平安脉是一日一请的,她人虽小,体却热,越是长大脉像上便越是显现得出。 如意一直吃着吴太医的方子,用食补药膳把热毒抽丝似的抽出去,吴太医是秦昭从清江寻来的名医,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敢过问,他却得卫敬容的信任,暗中问过陛下当时可曾服用药物。 卫敬容原来不过是猜测,听见吴太医问药物的事,心中一沉,便问吴太医服此药若是时候久了,还有什么坏处。 吴太医心中“咯噔”一下,把脖子压得极低,他是怎么被秦昭送进宫的,自个儿心中有数,一家老小也得晋王善待,可这善待何时没了,还说不好,只得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此药药性霸道,在……在花街之中常见,服此药物初时不显,后患无穷。”说着抬头觑一觑卫敬容的脸色:“若是……若是服药者身子强健,或可抵挡药性,只是子嗣上头有些妨碍。” 卫敬容若是原来早已经拿杨家治罪,可她一言未发,用了二三年的功夫,不显山不露水的,将吴太医提成了太医院的院判。 若不是当时服药还浅,照正元帝这么个吃法,药性总有压不下去的那一天,后宫之中就算再有妃嫔怀孕,也必是和符昭容一样,到了月份也留不下孩子。 正元帝的身子被丹药掏空了大半,又仿佛被清虚的药给调理好了,若不是清虚看着,那付刻着琼花的绿头牌也不会藏了这么久才派上用场。 吴太医当日曾说这药性积在体内,非三五年不得纾解,就算药性散完了,也得固本养元才能把身子慢慢调理回来,若不如此,卫敬容也不冒这个险了,不意一击得中,事成一半,可宓充容肚里的孩子又怎么办。 “姑姑稍安。”卫善握了卫敬容的手,知她日日拜佛是心中不忍,对她道:“此事除了你我,无人知晓,便是陛下心中有数,也只能怪到杨家头上去,这个孩子落下来是个死胎,你说他会去寻谁的麻烦?” 自然是杨云越,曾文涉被罢免,秦昱不论愿不愿意,能够依丈的也只有杨云越了,杨云越可不是魏宽,他可不会为了女儿过得不如意,便割舍富贵青云路,好容易挡在前面的曾文涉没了,总该他跳起来了。 卫敬容拢着手上佛珠,轻声道:“也不定就是死胎,那个清虚确有些过人处。”她好不容易才寻着机会,还是清虚离了京才下的手,借口正元帝的膳食不够滋补,隔得三日五日便给正元帝送菜,里头添些山药胡桃枸杞,跟着又是淡菜羊肉海参,补了两年多,才有宓充容承宠。 卫善知道她是不忍胎儿僵死,抚了她的手背安慰她:“姑姑只按寻常有孕的妃子那样赏赐,若能厚些便厚些,以示看重,生来究竟如何,是杨家种因,陛下得的果,与姑姑无咎。” 卫敬容反握她的手:“我把吴太医调给浣花阁看诊,一有异动立时便知。”秦昱与杨云越是貌合神离,杨宝盈谋嫁,杨家推波助澜,而在曾文涉一事上又缩了脖子,秦昱与岳家走动的并不密切,只看杨云越会不会想到拿这个孩子作文章。 香药丸子是他献给正元帝的,有什么后果,他应当知道。 厚赏似流水一般淌进浣花阁中,卫善让沉香收拾了些从晋地带回来的毛皮料子,亲自去了一趟浣花阁,原来宓充容份位太低,与卫善并没交情,她如今眼看就要提起来当妃了,自然能走动走动。 不意在浣花阁前,碰见了宓充容的姐姐宓美人,当年两人进宫时,身量秾纤,举步反足,一笑一动都是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别无两样,如今再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了。 宓充容的皮肤雪白细滑,一头乌发松拢拢的挽在脑后,鬓边簪着一枝红宫花,浣花阁是她一人独居,阁前栽着石榴树,屋里处处都摆着香花,垂落水晶帘,一动一卧都细香袅袅。 再看宓美人,眉眼还是一样的眉眼,可她是美人,份位这许多年都不曾提过,后宫人人都知,妹妹宓充容得了宠爱也并不曾提携姐姐,宫人奴才知道姐妹不和,也就不必看在宓充容的面子上待她客气了。 宓充容是两年里羊奶珍珠滋养出来的的,比在杨家时日子不知好过几倍,她一见卫善来了,起身出来迎,满面都是笑意:“公主怎么亲自来了。” 卫敬容那儿的宫人还称卫善作公主,她便学着样子也叫卫善公主,脸上笑意还未全绽,就见自家姐姐跟在后头,递了个眼色给丫头,淡淡说道:“姐姐来了,可真是稀客。” 卫善在晋地这些年,早已经不是当年宴上宓美人常见的小公主,卫善一眼扫过她,她面上的惊惶之色藏都藏不住,赶紧低下了头:“妹妹大喜,姐姐特来道贺。” 宫人奉了茶来,宓充容满面殷勤的请卫善用茶,又捧了七八样当茶的点心,海棠果子千层雪酥,还有卫敬容那儿特意赏下来的单笼金乳酥:“也不知公主爱用什么,只好让典膳都进一些。” 她越是有意在姐姐面前显摆今日尊荣,宓美人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卫善看了一出姐妹大戏,才让沉香把毛皮料子取出来:“这是我自晋地带来的,天儿眼看着就要凉了,给你做几身衣裳穿,罩着羽纱面儿做件里面烧的斗篷正能下雪的时候穿。” 宓充容拿起皮毛来在手中摩挲,一面轻抚一面称赞:“多谢公主惦记,这毛料又软又密,可真是好料子,到大年宴时,我必然穿着。” 卫善不曾久留,让她们姐妹说话,卫敬容既能提起妹妹来,宓充容的身边自然有甘露殿的眼睛,不论宓美人想替杨家传递什么,也都瞒不过卫敬容去。 宓美人挨到妹妹身边,在她耳边叫了一声小名,仿佛姐妹两个还在杨家别苑时的那样:“妹妹就算与我生疏,可咱们依旧是姐妹,我有一桩要紧事,一知道便立时来告诉你。” 宓充容抬抬指甲,捧了牛乳燕窝粥吃着:“姐姐有甚事,说得可真吓人呢。” 宓美人按下心中气愤,面上泫然欲涕:“妹妹肚里这个孩子,活不久了。” 生路 宓充容面色一沉, 正要反唇相讥, 转脸又笑了起来:“姐姐可是在积香殿中日子过得太闷了?胡思乱想, 想得人都魔怔了。” 积香殿是内宫最偏僻的所在, 宓美人深居其中, 寻常也不得出入前宫, 身边的宫人又换了一波, 她期望着杨家能再扶持她,跟着又期待秦昱能扶持她,件件都落了空。 宓充容盯住姐姐的脸, 姐妹二人单以相貌论分不出长短来,可神态举止早已不同,宓充容倏地收了笑意:“姐姐心中怨我, 说上几句难听话倒还罢了, 要是传了出去,说你诅咒皇嗣, 妹妹想救也救不了你。” 宓美人紧紧攥住她的胳膊, 她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 手腕伸出来只有妹妹的一半, 小宓充容本就生得圆润, 如今两人并排坐着,更显得面似满月, 肌肤晶莹剔透,她欲挣开姐姐的手, 张嘴就要喊人进来, 大宓美人却道:“难道你忘了那药?” 小宓充容面上立时色变,一只手扶住了腰,满面惊惶看着姐姐,大宓美人心中得意,脸上却依旧是那付忧愁相:“妹妹也不想想,咱们喂陛下吃了多少回药?符昭容的孩子是怎么落的,你我难道不知?” 小宓充容面色煞白,两只手抚在肚子上,怔怔看向姐姐,一时声色大变,抖着声儿道:“符昭容的孩子,当真是因为那香药?” 两人有过一段一同侍候正元帝的时光,送进宫时杨家特意做了两盒子桂花香口糖,裹了厚厚的饴糖外衣,瞧着是个糖球,中间是空的,里头有些药沫,行房之时,咬碎糖丸把那点药沫含着糖渣度到正元帝口中。 姐妹二人打小就是这么调-教出来的,咬糖喂糖自有一套,正元帝得了趣味,那一段日子便时常召见她们,直到杨妃出事,杨家失宠。 两人在府中时也曾听过些密事,当时的杨娘娘最得陛下喜爱,也就是因着这一点点药沫,杨家千金也一样用药,她们两个婢子吃这香药增陛下兴致就更是寻常了,可小宓充容从不知道这药会让孩子活不长。 大宓美人看她牢牢护着肚子,到底忍耐不住,露出些笑意来:“陛上龙精虎猛,便不吃药时你我两个也不吃力,可后宫怎么除了齐王久未有子嗣。” “胡说,皇后娘娘可有雍王殿下如意公主。”小宓充容将信将疑呐呐开口,却见姐姐脸上笑意更深,不由自主便压低了声音,眼睛往珠帘外头一睃,见宫人都退了出去,这才心中稍安。 “你我进宫晚些,如意公主可是陛下冷落了杨娘娘才有的,咱们若不是因着她失宠,又怎么会进宫?想必雍王当日也是一个道理。”那会儿用药少,正元帝底子又比常人壮得多:“待到符昭容,这胎可不就在肚里没了。” 宫妃若是接二连三生下死胎来,正元帝原来不明白,此番也得彻查,杨家要倒,两姐妹哪里还能活,小宓充容一下被捏住了生死,扶着肚皮道:“娘娘会救我的。” 宓美人哧笑一声:“妹妹真是痴心,皇后娘娘和杨家斗了一辈子,若能捏死杨家,她难道会心慈手软?”想到积香殿中的清冷岁月,宓美人阴恻恻看了妹妹一眼:“如今也只有再找齐王,才能挣一条活路了。” 宓充容抚着心口,她对卫皇后投诚,确不知道这药会引起后患,肚里的孩子好便罢,若是不好,皇后娘娘会不会保她? 临近年关,晋王府中既要预备年礼,又要预备年宴年菜,管事长史丫头婆子,自上到下都不安闲,卫善占下了秦昭的书房,开了东阁大窗,一面吩咐事儿,一面赏外临水边开的那一圈红梅花。 屋里暖融融熏着香,太初每日午后都要趴在铺了软毡的长案上,拿手指头沾着红朱砂,去点铺在案上的九九素梅消寒图,自宫里赐下素梅消寒图她便喜欢上了这个,一日要点满一张。 丫头们便到外头去买了厚厚一叠的消寒图来,让她“画”梅花玩儿,卫善看她越玩兴头越足,又叫人从库里取了金粉来,点上一朵红梅,就在那花蕊里洒些金粉。 这金粉原是备着抄经书用的,得调成金砂才用,被她一碟子倒了个干净,整张纸上都是金粉,拿手抹平了,捧给卫善看:“送给爹。” 太初已经好几日没见着秦昭了,吃什么喝什么都要念叨一句,同她爹要好的不得了,卫善一听她说便点点头:“好,送给你爹。” 越近年关,晋地上京来叙职的官员便越多,晋地会馆里接连办好几场宴,秦昭除了下赐肉菜酒食之外,还偶尔去会馆中坐一坐,整个京城里晋地的会馆不论食水床铺都是最周全的。 秦昭忙得脚不沾地,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灶上热着鸭子粥,盛上一碗暖肚,听说太初已经会作画了,立时叫人取了来看,对着灯火一面喝汤,一面要把这画给裱起来,还非得从那几十个墨点里瞧出好来:“这几笔点得好,着人放得大些,去做个绣屏来,给我摆在书房里。” 卫善歪在锦枕上笑,这么一幅街市之中随处可见的素梅消寒图,还要做成绣屏摆在书房中,往后只要有人来议事,就能瞧见这画,笑了一会儿道:“二哥也不怕人笑话。” 秦昭吃了半碗鸭子肉粥,又饮上一口清茶:“这是太初头一幅画作,自然要留着。”说着看了一眼卫善:“你小时候画的那些,若是还在,我也把它们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卫善哪里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画了什么,她在诗书琴棋上都花过些功夫,也都学得不差,山水工笔信手拈来,可才刚学画时画了什么,哪里还能记得:“二哥还记得我小时候画了什么?” 秦昭自然记得,也是一样的拿素笔勾过,再往里头填上色块,头一幅牡丹图,还是他勾的线,她握着大毛笔,一块红一块黄,画好了拎着那画到处献宝,珍而重之的藏起来,跟着就忘了藏在哪儿了。 秦昭一时心热,把她搂过来吻上一口,含着舌头细细吮,把卫善吻得轻轻喘息,两只胳膊勾在他脖子上,面上嫣红一片,眼睛湿漉漉看向他,被他一把抱起来,解开衣裳,看见两根红带子吊着的肚兜上,绣的就是两朵金边红牡丹。 秦昭的书房里到底摆上了素梅朱砂的绣屏,太初绕着那屏风转了几圈,自从更有兴头了,卫善便着人把大幅的绣花样子描出来给她,让她填色玩。 秦昭百忙之中瞧见,隔几日肖管事便奉上些长卷轴来,俱是四季景色、桃竹花鸟还有山水人物,是特意到古玩铺子里寻了几个常年临摹古画的画匠,让他们把最拿手的名作描出来,拿回家来给太初涂色玩。 卫善翻过几幅,画意墨色几可乱真,这样一幅画摆到古玩铺子里头,万贯钱也能卖得出,别个还当晋王府收罗这些古画是要用来送人的,肖管事却道是王府郡主喜欢这些,这才拿回去涂着玩。 一打听郡主才刚三岁,个个脸上还得陪笑,古玩铺子的店主恨不得接长单,既是未涂色未造印的,还肯折了价卖。 太初是小儿心性,谁待她好,她便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谁,每日宫里总要赐点心吃食给她,将近年关,还有红袄红裙,还有一对儿烧红宝石的梅花排钗,统统都是送给她的,她便挑出一张画来,要把这画送给卫敬容。 太初和如意两个玩在一处,卫敬容铺开这画,听卫善抱怨两句,满都是笑意,眼角微微皱起:“昭儿惯会疼人的。”捡了几件小时候的事说给卫善听,跟着又看向她的肚子:“斯咏也三岁了,你与昭儿也能再要一个孩子了。” 卫善不是没有想过,他每回忍耐也很辛苦,可如今朝里朝外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要掀起风浪,她不敢在这时候怀上孩子。 卫敬容搂过她:“可万不能因噎废食,该来的总要来,你们年后就上奏告辞罢。”卫善看着姑姑,知道自己没有儿子,姑姑总不能安心,正元帝都把他们招回来了,哪会这么容易就把人放走,依旧轻声应下:“我知道了。” 两人正在说话,结香进来禀报,当着卫善没什么好瞒的,她压低了声儿:“宓美人又往浣花阁去了。”接连两个月,宓美人都没办法说动妹妹,可她锲而不舍,三不五时便往宓充容屋里去,回回去都要屏退下人。 “杨家想做什么?”卫善有些好奇,宓充容这一胎只要生下来,就能晋妃位,她在这胎平安的情况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拿这个孩子作筹码的,吴太医日日请脉,脉息虽弱些,这胎却还平安,也怪道宓美人说不动她。 卫敬容摇摇头:“只怕还真不是杨家想做什么。”齐王和杨家在宫里的人清了一轮又一轮,宓家两姐妹被看管得牢牢的,并未有人去积香殿寻过宓美人。 宓美人打出关切妹妹的幌子,一时做双小鞋子,一时又做一件小衣裳,难道她只是想要妹妹提携自己,趁着妹妹怀孕的时候,重得宠爱? 卫善直觉不会这么简单,两姐妹无父无母,除了富贵再没别的能动她们的心:“寻个由头,叫她多抄些经文,过了年关,也就有分晓了。”符昭容的胎是四个月上没的,吴太医给的时限也是四个月。 宫宴 京城里过年总是分外热闹, 东西二市在元日之前是最红火的时候, 今岁又不同往年, 未到年节城中处处就悬彩挂灯, 五城兵马司一日要巡三回街, 都为着除夕那日正元帝要登在城楼, 与民同乐。 这一年祭了泰山, 可自泰山回来之后,朝中便一直不曾太平过,到了新一年想有个好兆头, 便让城中各处放礼花,帝后二人携在宫城前的城楼上,共赏烟火盛景。 既是团圆之日, 举家欢庆, 那一天除了帝后,两边要站亲王公主, 礼部头一回办这样的事, 如何安排站位却着实犯了难。 按长幼晋王该离得正元帝最近, 可晋王又并不得正元帝的欢心, 要是把太孙排在前面, 齐王雍王又如何安排,六部各部都报帐封印等着过年假, 只有礼部还焦头烂额。 得罪了哪一个日子都不好过,最后只得一家一家来打招呼, 秦昭笑道:“郡主年小, 王妃胆子也不大,我自然要陪在她们身边。”太初才刚三岁,抱在怀里雪团子一样,城楼下一圈放起烟火来,她怎么不怕。 礼部一听确也是个道理,就照着这个来排,两边混过去,把晋王安排在皇后这一边,陪着永安公主和长泰郡主。 正元帝有意阖家欢庆,在水阁中摆宴,把后宫妃嫔与亲王公主们都安排在一处宴饮,教坊早早编排起歌舞来, 秦昭与卫善初回京城忙乱过一阵,到了年里反而安闲下来,太初原来天天见不着爹爹,突然他天天都在家,太初便跟前跟后,恨不得能拴在她爹的腰带上。 卫善看了两回,就知道太初为甚爱跟她爹在一块了,两人想着法子玩,若不是太初,卫善都已经忘了他这么会哄孩子。 秦昭拿了个竹编的点心小箩儿,教太初怎么套麻雀,雪地上撒上几块碎点心屑,拿细木头支起来骗雀儿自投罗网。 两个人都极有耐性能在廊下坐半日,让小福子把两边来回的丫头小厮都赶走,眼看着枝上的小雀儿钻进点心箩里。一箩套住了两只,太初拢在手里玩上一会儿,看着麻雀细翅膀小脚爪,啾啾叫个不住,拿手指头去摸它的小脑袋,被狠狠啄了两口。 太初捂着手指头,倒不生气,觉着这一对麻雀可怜,小福子拿了笼子来,她还是摇摇头,拉开秦昭的手指头,把两只麻雀都给放走了。 秦昭侧过身去,就见卫善正在书房之中,眉尖紧蹙,仿佛在什么难以决断的事,秦昭一个眼色看向小福子,小福子立时回道:“宫中给王妃传了信来。” 卫善坐在窗中,替太初翻捡年宴时要穿的衣裳,太初小小人儿就会挑衣裳了,四五件袄子拿出来,挑了百蝶穿花的。 裙子底下用一圈金线勾着蝴蝶翅膀,跑跳起来仿佛蝴蝶落在裙间,这一件还是秦昭给她挑着样子做的的,说卫善小时候便有这一件裙衫,头发挽成双环,一边一只金翅蝴蝶,打扮得好似观音座前的龙女。 卫善才放下衣裳,甘露殿里便赐下一批首饰,司针局新做的五谷丰登荷包,特意赏给卫善一对紫葡萄水晶钗,取个多子多福的意头,盼着她来年能与秦昭再添个孩子。 结香亲自送来,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是卫敬容的亲笔,卫善打开一看,上头写的是吴太医已经确诊了,宓充容肚里的孩子脉息越来越弱,用着各样名贵药材续着命,可也跟符昭容那胎一样,熬不过四个月。 昨儿才落了雪,院中白茫茫一片,临窗望进去,还能瞧得见玻璃水盂里头两尾红锦鲤,摆着红绸似的尾巴,安然在水盂中来回。 秦昭抱着女儿进了书房,把太初放在软毯上,自己绕到玫瑰椅后,手扶在卫善肩上,一眼扫过她手中信件,知道她心意难决,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问她道:“善儿可是想先发制人?” 卫善一时难决,肩膀微沉,仿佛从秦昭手掌心中汲取力量,咬唇道:“咱们事先预备,让吴太医把消息透露给宓充容。” 她言有未尽之意,秦昭便把两只手都扶在她肩上,替她补上这一句:“不动便罢,若有异动,击而杀之。” 吴太医下回诊脉时便露出忧心忡忡的模样来,宓充容心中有鬼,越加在意,这一日见吴太医改了药方,又给她添了温补固胎的药材,屏退了宫人,捧出金银:“太医有什么话,可千万不能瞒着我,直管与我说便是。” 吴太医便连叹两声:“充容娘娘年纪还轻,陛下又是龙马精神,可这胎象却弱,下官学医不精,还得禀报皇后,请太医令来看一看。” “吴太医兢兢业业医术超群,我也知道你是花了心力的,娘娘日日都有赏赐,陛下也时常来看望,可见这一胎陛下娘娘有多看重。”说着又拉开桌上的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两块金饼来:“太医不妨直说,我这一胎,还能保多久?” 吴太医捏着胡须,直到宓充容又摸出一块金饼来,他这才说了:“短则一旬日,长则一个月。” 宓充容身子一摇,软靠在大引枕上,吴太医把金饼装进药箱之中,才刚出浣花阁的殿门,就见宫人出了殿宇,一路往内宫积香殿去了。 宓充容接连几日便夜不能安眠,吴太医替她开了助眠的药物,宓美人从早到晚都呆在浣花阁中,见妹妹久不能决断,便又扭身回了积香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宓充容还是隔几日去甘露殿中请安,她怀了身子,人倒清减了,徐淑妃还宽慰她:“前头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 宓充容撑着笑意,人却越来越没精神,吴太医诊过脉后便道,这个孩子留不了一个月了。这话仿佛是拉开了铡刀,有人按着她的头塞在那铡刀底下,宓充容又是整夜无眠,到底去请姐姐,两人在阁中坐了一下午,跟着宓美人身边的宫人,便去寻齐王身边的小禧子。 秦昱下回进宫时,便把杨宝盈和豆蔻一同带进了宫,豆蔻又有了身孕,是特意进来拜见皇后的,跟着又谈起宓充容有孕在身,她们原在珠镜殿中也是旧识,既提起来了,便相互走动一回。 豆蔻送了宓充容一张四角福,叠得密密的,里头藏着药沫,宓充容放下鼻下一闻味儿便满面煞白,这药她再熟悉不过,是杨家那个香糖丸子里的,味道更重,药性也更烈,被檀香盖去一半,也依旧辛辣。 宓充容把那枚纸福里包的药材倒进瓷瓶里,藏在贴身的荷包里,那张纸福被她泼了茶水,借故扔了,宓充容大撒钱财,替贴身两个宫人在宫外置下房产来,又赐了金戒指金花钗,寻常不许她们离开自己半步,看她们收下戒指金簪戴在头上,又相互攀比起镯子衣裳,这才安下心来。 直到年宴前的一日,宓充容还没能下定决心,心里反复后悔听了姐姐的话,可又知道一旦落胎,扯出旧事来,正元帝必然要她的命。 平日里承宠再是千娇万爱,下了床他依旧是人君,绝不会有半分顾惜她的,自己肚里有了这个孩子,他方才挪步过来看看,赏赐她如赏赐猫狗,既未能有正元帝的半人怜爱,只要落胎,她就跟着一起没命。 宓充容原想脚滑落胎,装作是个意外,可秦昱却送给她一包药,让她把这药用在秦昭的身上,污他酒后兴动,不管不顾奸污妃嫔,这才使她落胎。 宓充容捏着那包药发抖,成夜成夜的坐到天亮,身子虚耗的厉害,宓美人便在此时求卫敬容,要去浣花阁中照顾妹妹。 卫敬容看着宓充容的脸:“充容觉得呢?” 宓充容嘴唇一动,手心里一把冷汗,到底一个字也未说,卫敬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既然这样,就许宓美人照顾妹妹,你们同胞姐妹,自然是一心待她的。” 宓充容惶然抬头,却见卫敬容神色如常,连目光都再没扫过来,心中隐约觉得不好,可生死两个字摆在眼前,她依旧绞着帕子,一个字也没说。 到了年宴那一夜,宓美人告病,宓充容披着卫善送的那件缀着紫貂绒的长斗篷,事到临头反而不怕,她头上簪着卫敬容当日赏下来的葡萄紫晶钗,把大斗篷松松拢起来,跟在乔昭仪和符昭容的身后入宴。 一入宴便看见晋王妃卫善也穿着一件花色相仿的斗篷,头上的紫晶葡萄钗更大更圆,可灯火之中晶石焕发光彩,一时也分不出大小来。 宓充容坐在下首,别个吃酒菜,她的桌上特意赏下一道牛乳蒸的羊羔肉,宓充容整个宴会极少说 话,乔昭仪还笑了一声:“阿宓今儿可是倦了?” 宓充容赶紧陪笑:“我是想着等会必得好好瞧瞧烟火。” 乔昭仪一听便笑:“到底是个淘气的,也就是娘娘惯着你。”说着与符昭容两个对饮起来。 卫善遥遥看见,姐妹两个如此相似,敷上厚粉,穿上锦袍,一时竟分辨不出来,她眼看着秦昭被灌酒,吃到第二壶便有了醉意,面颊泛红眼也迷蒙起来,由着一个面生的太监扶出去喝解酒汤。 卫善刚要起身,便被杨宝盈牢牢勾住:“善儿跑什么,这一盅且得吃了再走。” 好戏 秦昭醉眼朦胧出了殿门, 半边身子都压在小福子身上, 脚步踉跄, 眼看就要卧倒, 两人才走出几步, 便有个面生的小太监, 细声细气的凑过来道:“晋王可要去偏殿中歇一歇。” 水阁是办大宴会的地方, 两边回廊连接着十几间小殿,专给贵人们更衣休憩,间间都铺设锦毯锦帐, 烧了地龙,铜香炉里还熏着香。 秦昱要行事,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了, 秦昭面上通红, 心中着实清明,含含混混念叨两句自己都没听清的话, 小福子却很机灵, 接口道:“奴才扶王爷进去, 立时就去寻王妃来。” 两人跟着那面生的小太监走到最里头那一间, 小福子皱眉喝斥:“怎么跑这么远?” 那小太监抖着声儿道:“这间屋子地龙最先烧起来, 这会儿最暖和,里头茶果细备, 公公随我去便是。”又行了两步,伸手推开偏殿的门, 里头果然熏着香, 炉子上还烧着茶水。 殿中帘幕低垂,秦昭才刚迈进屋子,就觉出那帘子后头藏着人,小福子扶他躺下,借着替他盖被子,拿身子挡住他。 秦昭倏地睁开眼睛,把藏在手中的丸药飞快送进嘴里,立时一股辛辣凛冽之气直冲脑门,方才宴上的酒水,确是比寻常要烈得多,可这么一下,再烈的酒也解了个干净,只是面上红晕未消,半眯了眼儿看着小福子离开。 等那个小太监把门牢牢阖上,藏在帘后那个人才转身出来,殿中杯碟声响,不一刻捧了酒盅送到秦昭嘴边,刻意压低了声儿:“王爷饮一杯茶解解酒罢。” 秦昭纹丝不动,女人急了,伸手掐开秦昭的人中,手里端着的不是茶,还是酒,在炉子上温过,把药沫调在酒里,以热酒催动药性,好让他发作得更快些。 谁知秦昭酒醉之中力气不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虎口一扣,半盏酒全撒在了锦被上,宓美人轻呼一声,不成想秦昭如此难缠,她出了一身汗,也没能把酒喂到秦昭口里。 秦昭便在此时睁开眼,见眼前人穿了绛紫色的袄裙,头上又戴着紫晶钗,迷迷蒙蒙唤了一声:“善儿?” 宓美人见他认错了人,心中大喜,灵机一动,虽学不像卫善的声音,可这一身却与她穿得相似,阖上眼睛:“我困得很。” 宓美人顺顺当当把那半盏酒喂进秦昭嘴里,收拾了酒壶酒杯,把茶壶放在炉子上,一把拉开嵌贝的锦柜,把里头塞了嘴反绑着的宓充容扯了出来:“妹妹要是早早听话,姐姐也不必如此。” 宓充容此时后悔已然不及,她直到早晨才有了决断,无论成与不成,她都没命好活,想着今日宴上对卫敬容合盘托出,谁知先一步被宓美人骗到了偏殿。 宓美人骗她说愿意配合假作事故,姐妹两个都不必冒险,事成之后,让妹妹提携自己,重获正元帝的喜爱。 宓充容信以为真,不意被姐姐药倒,剥去衣裳塞进柜中,眼看着姐姐换上她的衣裳,开了妆匣敷上妆粉,打开门时还能听见自己身边两个宫人说话,却被三言两语混了过去,假作是她出席宴会。 宓充容在柜中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在里头关了一个时辰,肚里一阵阵的绞痛,冷汗湿了衣裳,柜门打开被拉出那一刻,下身鲜血淋漓。 宓美人没料到妹妹会此时落胎,晋王药性未起,软毯上的血迹又掩盖不去,只得把衣裳揉成一团,拆了妹妹的头发,拿床上锦枕捂住了妹妹的口鼻。 杨宝盈脸上笑意盈盈,两只胳膊紧紧箍住卫善,她只当卫善还是原来的娇弱公主,哪里知道卫善在晋地时时去草场跑马围猎,如今的箭术比原来要精湛得多,拉弓的劲道也强得多了。 卫善腰背一发力,杨宝胎便勾不住她,反被她一下戳在腰上,身子一软就在躺倒,青霜挤开了杨宝盈的丫头,一把扶住了杨宝盈的腰,笑道:“齐王妃这是怎么了?可是酒饮得多了?” 把卫善使力挣开,说成是杨宝盈酒后无力,杨宝盈眼睛一抬,想要使眼色给秦昱,便被卫善给挡住了。两边分桌而坐,中间舞姬正在旋转,满殿都是丝竹管弦声,她眼色还没递过去,便听卫善道:“我多饮了几杯,正在出去吹吹风,弟妹要不要一起去?” 杨宝盈先是一怔,跟着眼底一片喜色,简直求之不得,若是由她领着卫善过去,叫她看见丈夫与宫妃衣裳凌乱卧在床上,不知那时她脸上是什么神色,会不会比戏台上的花脸还更精彩。 杨宝盈光是想就要乐出声来,立时搭上卫善的胳膊,这回脸上的喜悦万分真切,抬起手腕扶住额头:“倒真有些头晕,该吹吹风才是。”一面说一面与卫善并肩出了殿门。 碧微就坐在两人桌边,这场官司一字不差听在耳里,手里握着酒盅,抬眼去看皇后,见皇后面上半点不露,便又看向秦昱。 秦昱一只手来回摩挲着杯子,目光状似漫不经心的跟着妻子,脸上却带着一份热切,不时换过腿坐,桌上琉璃壶中的酒,从始至终就没换过。 碧微心知殿中事有异,方才见到宓充容身上衣裳首饰与卫善相同,就已经觉出异样来,宫妃再得宠爱,也该规行矩步,皇后娘娘再纵容宓充容,也断不能容她坏了规矩。 她借口更衣,带着饮冰出殿,又寻了小禄子来:“你去瞧瞧晋王妃与齐王妃往哪儿去了?若有不妥,你就嚷嚷。”秦昱总不会有那么大胆子,在宫宴的时候做些什么。 卫善出了殿门便不着急了,慢慢悠悠往水阁底下那一片殿宇中走过去,这儿是饮宴之中给女眷们更衣休息之处,里头也烧了地龙,铺着锦毯,秦昱要成事,势必要挑这个地方。 屋外纷纷扬扬一场大雪,水阁前那片湖结着厚厚的冰,远处还有一片枯萎的荷叶枝干,支支棱棱的竖在冰面上,卫善裹紧了紫貂毛斗篷,一步步往前头走。 外头下了这么大的雪,廊道两边都落了一层白,这会儿太监宫人都缩在屋子里,整个廊道上就只有卫善和杨宝盈。 杨宝盈被冷风一激,倒清醒了些,看卫善不必引导就一步步走向那间早已经安排好的屋子,心头狐疑,可不等她说话,卫善便叹息一声,蹙了眉尖:“我与二哥原来是很恩爱的。” 这一句把杨宝盈牢牢勾住了,她以为自己要听见什么秘辛,耳朵都狠不得能竖起来,卫善却不再说了,杨宝盈一见丫头离得近,挥一挥手,让她们退开两步,挽住卫善的胳膊:“你有什么苦处只管告诉我,我便没法子,总也能听你吐吐苦水。” 抬眼便是卫善似笑非似的脸,寒风卷着雪花吹过来,杨宝盈眉间得色还未敛去,腰上便被卫善又戳一下,立时手足酸软身子发麻,说不出话来。 两人身上都穿着大斗篷,卫善动作极快,认穴又准,这个力道在秦昭的身上都试过,杨宝盈更是避无可避,倾身就要倒下去,被卫善一把扶住了,转头对急步赶上来的丫头道:“你们王妃醉了,赶紧去沏杯蜜茶来,我在这儿看着就是。” 杨宝盈面孔涨得通红,身子又无力,丫头还真当她是方才急饮了几杯,这会儿有些醉意了,留下一个人来,另一个赶紧回去给她倒茶。 杨宝盈只是身子发麻,神志还在,知道事情不好,自己这是被卫善给骗了出来,喉咙口发不声,嘴唇抖得厉害,不住另一个丫头使眼色,卫善一把扶起她:“这儿雪大,到屋子里避一避罢。” 把杨宝盈扶进殿宇,趁着丫头绞巾子的时机,青霜上前补了一下,杨宝盈白眼一翻,睡了过去,那丫头见娘娘醉得睡了,翻出软毯盖在她身上。 青霜一指头按在丫头腰间,她身子一软倒在杨宝盈床榻边,卫善抬步出去,青霜关紧了殿门,两人与小福子汇合,不费力气便到了最后一间屋子。 青霜推开门时,宓美人手里拿着锦枕,正准备捂死亲妹妹,小太监正在剥落秦昭的手裳,欲把他从榻上扶到地毯上 两人心慌害怕,还没成事,便被人撞破,宓美人一头冷汗,面上唇上没有半丝血色,两只手还压着那只锦枕,被卫善一把扯住了头发。 宓充容只差一口气就要被捂死,眼看着青霜制住二人,猛然吸一口气,喉咙口被这口气割得生疼,阵阵闷咳不住,下身血流不住,眼睛里涌出泪水来。 卫善解下斗篷盖在秦昭身上,接着打开了殿中的仙鹤瑞兽铜香炉,解下身上五谷丰登的荷包,把荷包里的催情香抖进香炉中,随手抓过香钳把香饼拍碎。 屋子里刹时便升腾起一股甜香味,炭火越是旺,香味就越是浓郁,这甜香气勾得人阵阵情动,卫善这才蹲下身,看宓充容确还活着,虽落了胎,一时半刻死不了,把手里那只荷包随手一扔,从毯子上找到宓充容那只一模一样的五谷丰登荷包,抖落干净系在腰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选罢。” 一母同胞的姐姐一心想要杀她,一开始就没想着留下她的命来,宓充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待回廊里响起阵阵脚步声,小福子便直冲了出去,口里冤枉救命一通乱喊。 卫善这才凑到秦昭身边,伸手抚住他的额头。 秦昱领着正元帝一进偏殿的门,看见的便是这般情形,正元帝神色一凝,垂下眼帘,目光从儿子的脸上,划到妻子的脸上。 杀意 卫敬容满脸肃容, 从正元帝的身后上前半步, 目光在殿中睃寻一圈, 最后落在杏黄色缠枝缠枝莲纹的地衣上, 屋里的血腥味与甜香味混在一起, 有一股特异的腥甜味, 一时无人先开口说话, 还是卫敬容先开了口:“宣太医。” 秦昱趾高气扬领着正元帝过来,他看见小福子从最后一间偏殿中奔出来,满口喊冤时脚步一顿, 知道事情出了差错,这会儿小福子不该在偏殿中,可转念一想, 纵是他在也百口难辩, 奴才自然是替自己的主子喊冤的,只要成了事, 秦昭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可他才成进门便见此情形, 瞳仁一缩, 两只手在袍边紧紧攥成拳头, 只见宓美人歪倒在一边, 脸上一片死灰,听见人来, 只转了转眼珠。 卫敬容宣太医三个字,把殿中诸人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直直立在那儿, 转身面向正元帝:“陛下看,如何是好?” 正元帝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个透彻,只见她冠上金凤颤动,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神情,禁不住喉头一动,从喉咙口“呵”出一声来,眼睛里竟有些笑意:“皇后觉得呢?” 卫敬容越过丈夫,看向师朗,可依旧把目光收了回来:“此事听凭陛下处置。” 宫人太监已经把宓充容抬到了榻上,太医匆匆赶来,太医令、太医院院判,来了七八个人,其中便有吴太医,他一进屋门便捂了口鼻:“此处不能久留,还请陛下移步。” 他不掩且还罢了,人人都当是屋中熏香与血腥味融合一处,这才一股怪味,他一掩口鼻说出这样话来,人人都退后一步,王忠一把扶住了正元帝,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给正元帝:“陛下。” 正元帝方才吸了多口,不过几话间就已经觉出体内热潮涌动,他常年服食丹药,对这催情香药极其敏感,只觉鼻腔之中甜腻香味萦绕不去,伸手接过王忠的帕子,捂住口鼻退了出去。 秦昭方才狠心将舌尖咬破,强撑不住晕了过去,卫善仿佛刚刚知道屋中香味有异,却已经站不起来,软倒在秦昭身边,被卫敬容一把扶住,她一下子便扑在卫敬容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姑姑。” 文武官员此时还未回过神来,却已经知道这是陛下家事,而他们眼见此得腌脏事,俱都紧皱眉头,人人互换眼色,进言不是,退又不是,一时不好言语。 正元帝虽退了出去,还立在门边,把门中情形看得明明白白,他胸中情潮涌动,被冷风一吹这才清醒过来,眼睛余光看见三儿子面上惊慌之色难抑,手指头紧紧扣在鹿骨扳指上。 王忠躬着身,时刻关切正元帝面上神色,他指节一扣,指腹在鹿骨扳指的细缝处摩挲,王忠心里便“咯噔”一下,这是正元帝围猎射杀猎物时的动作,每到此时,便是动了杀心。 卫善大声恸哭,卫敬容抚着她的背,指派了太监宫人把秦昭抬到边上的屋子去,可太监宫人哪里抬得动他,王忠正要回身增派人手,魏宽上前一步:“我来罢。” 别人也抬不动晋王,魏宽进门欲把秦昭扛在肩上,一伸手便道:“不好,秦昭咬舌。”他眼光老道,眼睛一扫便看出端倪来:“王妃可有尖物?” 秦昭咬舌只为了醒神,迷蒙之中人还清醒,又怎么会狠咬,可魏宽声音洪亮,他这句话一出,无人起疑,卫善抖着手拔下簪子来,魏宽便用簪尖撬开了秦昭的牙关,簪尖扎在他舌头伤口上,鲜血立时涌了出来,伸头来看的,都当是晋王口中含血,若不是魏宽撬开,只怕性命有忧。 卫善泪眼看向魏宽,再不曾想成国公会在此时插上一手,摇摇晃晃立起来,被宫人扶着跟在魏宽的身后,仿佛哭得站立不住,又因吸了香烟,面上晕红一片,三品大员人人得见,赶紧低下头去。 到得此时偏殿中出了甚事,虽殿中人一言未发,可在场人人心里都已经有了谱,只看向正元帝,看他如何定夺。 太监宫人听从吴太医的吩咐大开了门窗,寒风灌进屋子,屋里人精神为之一振,把小太监看押起来,宓充容挪到另一间屋中诊治,宫奴用藤椅架着她,她已经神志不清,却牢牢抓着宫人的手,口中含含混混:“姐姐杀我,杨家杀我……” 杨云越就在这些人中,他官职多少年还没能提回去,早已经去了骄矜之气,此事又半点不知情,在殿中听见小太监禀报就已经知道不好,齐王恨不得像孔雀那样翘起尾巴毛来,待见廊上半个人都没有,怎么也不信秦昱有这个能为,光靠他自己能把闲杂人扫得这么干净。 待想要退已经不及,这会儿又听宓充容说了这么一句,气得面皮紫涨,双手发抖,心里骂千百句蠢材,眼见此事必要烧到他身上了,干脆嚷了起来:“我女儿呢?齐王妃呢?” 可并无人理会他,都看着魏宽把晋王扛到偏殿,有几个监察御史已然按捺不住,师朗还未开口,包御史已经上前一步:“恳请陛下交此事交由大理寺审查。” 那便不是家事,而是天下事,大理寺刑狱案须通报天下,想要一床大被掩过,是再不能够了。 王忠心中一抖,知道包御史正撞上正元帝心中杀意最盛的时候,包御史纵此时无事,过后正元帝也绝不会绕他。 包御史此言一出,立时便有朝臣附言,若是曾文涉还在,曾文涉必要进言维护秦昱,可曾文涉被撸了官职,这会儿正在家中反思己过,又事涉一位有孕妃嫔,一位手握军权的王爷,手段还如此低劣。 在场的要么是官只不够,要么是深厌齐王,谁也不再开口替秦昱说话,正元帝看见儿子面如土色,心里却明白他只是想做,而没有做成,这后半截必是秦昭卫善卫敬容联手做的。 正元帝喉头滚动两下:“此事,我要亲自审问。” 一句话把包御史给堵住了,皇帝亲审,这事便是朝臣不可置喙的,便有人心中叹息,陛下到底是要保亲生的儿子。 倒也不怪乎人人都作此想,实是正元帝从未在秦昭身上有半点偏爱,太子一死,让他把那点仅有的爱重人才之心都给磨掉了。 宓充容被人看管起来,宓美人和小太监分开关押,着金吾卫紧紧看住,防着她们自尽,嘴里塞上软物,手脚被反绑住。 余下涉事的晋王身上中了两种药物,酒壶里残存的,和香炉之中翻出来的催情香饼,还有小块没有烧化,被太医捡出来,包在帕子里奉上去。 那点香屑,也在地上的荷包袋里翻了出来,物证齐全,只等宓充容这个人证从晕迷中清醒,正元帝便能审案了。 城楼之上烟火齐备,只等帝后与公主亲王一同登楼,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正元帝也依旧上了城楼,卫敬容就站在他身边,头上金之色,民人在城楼下遥望也能看得分明。 正元帝没跟妻子说一句话,而卫敬容除了一句:“恳请陛下还昭儿清白。”也一个字都未再提起,既不说齐王,也不说杨家,身着皇后冠服,稳稳立在城楼上。 杨云越和秦昱两个被请到偏殿吃茶,身边七八个小太监盯着,两人谁都不先开口,一左一右远远隔着,连眼色都未换过。 太子妃领着承吉,碧微领着吉佑站在左侧,秦昰秦晏如意都立在右侧。太子妃就在殿中,自然听见回报,却并不曾赶到偏殿去看这场笑话,她目光都没扫过去,天上烟火炸开,对碧微道:“妹妹这样辛苦能得什么好处?” 若不是小禄子误导,小太监也不会这么快就往殿上去禀报,姜碧微不起眼惯了,她有什么别人瞧见了也不会细想,而太子妃却没有一刻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小禄子一来禀报说晋王王妃一前一后进了偏殿,她便知有事,虽没猜测着秦昱用此毒计,却知道是要对晋王夫妻不利,这才伸手帮了一把。 巨大烟火就在头顶炸开,点点星火闪闪烁烁,映出碧微的脸,她两只手捂住儿子的耳朵:“姐姐说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太子妃到底忍耐不住看了她一眼,把承吉紧紧抱在怀里,又看向正元帝立的正中间,总有一日,她的儿子也会站在那里。 这场烟火消散,正元帝立时回了紫宸殿,宓充容此时已经醒了过来,吴太医替她诊治,宓充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吴太医沉吟片刻:“充容先时不知服过什么药物,恶露难止。” 宓充容立时想到姐姐给她递的那杯茶,她就是喝了那个昏迷过去,腹中又疼痛难止,待王忠领人来抬她时,她当着正元帝的面,把她如何进宫,如何喂药,那药又如何至使正元帝无子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王忠只听见屋里一声怒喝,殿前围绕的小太监个个缩了脖子,今日除夕,太监人人手执礼器,这么一声大喝,吓得人手中拂尘落地。 杨云越正在偏殿吃茶,说是吃茶,炉上的水烧沸了又凉下来,他也一口都没喝进去,秦昱更是似热锅上的蚂蚁,门突然打开,进来两个金吾,秦昱唬得退后两步,却见金吾越过他,直直往杨云越走去,两人把他架起来,拖了出去。 钝刀 除夕之夜, 帝后宫妃本该共同守岁, 甘露殿中细备果酒佳肴, 却迟迟未见正元帝与卫皇后的身影。一干小宫妃们坐着, 既不敢玩闹也不敢说笑, 就着自个儿面前的碟子, 斯斯文文吃着蜜柿榛子。 符昭容从自家面前的碟中挑出糖仁核桃, 托在帕子里,递给乔昭仪,乔昭仪最爱吃这个, 虽大殿之中人人肃穆,不敢高声谈笑,也依旧蜜蜜瞧了符昭容一眼, 接过来含着吃了。 久候帝后不至, 连晋王永安公主和齐王齐王妃也没来,徐淑妃领着一众妃嫔守在殿中, 庭前挂起花灯, 太监宫人们个个躬腰缩背, 进来添茶加水都轻手轻脚。 承吉仰着脸儿问太子妃:“母亲, 爷爷呢?不给承吉放花炮了么?”正元帝答应了他的, 要给他在宫中再放一次烟火。 太子妃抚着儿子的面颊安抚他:“爷爷处理政事,片刻就来了, 承吉先玩花灯好不好?” 承吉很不耐烦,一心想到殿外去玩花灯看烟火, 立起来推开太子妃的手, 自个儿对侍候他的小太监道:“你去给我放烟火。” 小太监先瞧一眼太子妃,见太子妃劝不住太孙,平日里这些小事,正元帝无有不依的,不过是放放 烟火花灯,可今日宫中哪个还敢放这带响的东西,缩了脖子出殿去,挑了一只走马灯,取进来哄了承吉道:“已经着人去取殿下最爱的钻天响了。” 承吉见那花灯在转,倒是寻常听过的志怪故事,一半儿都是王忠说给他听的,指点着灯上人物,觉得有趣,也不再催人去放烟火,自个儿玩了起来。 徐淑妃见了,笑一声道:“这个灯倒有意思,多取几只来,就在殿中赏玩。”殿中人人桌前摆上一只,倒添了些红红绿绿的喜庆颜色,可心里都阵阵发紧,还不知正元帝那雷霆一怒,前朝后宫又要有什么风雨。 宓美人欲杀害妹妹,构陷晋王的事在宫中已经传遍了,人人皆有意气,便是宫人太监也不例外,卫善当公主时便对宫人多有优待,更不必说皇后娘娘广有贤名,从不曾轻易发怒责打宫人,以她为首,底下的宫妃们纵有性急的,也绝不无缘无故就拿宫人们撒气。 既有人望又有声名,出了这件事,虽不知详细,却人人都知道是齐王做的,宓美人与宓充容本就是杨家进献,宓美人不得宠爱,积香殿与冷宫也没什么差别,而份位一直比自己更低的妹妹却一路升到了充容,眼看就要诞下皇嗣,若是皇子,便晋升妃位。 这点道理人人都懂,何况齐王喜怒不定,撞着他心绪好的时候,犯了错处还能轻轻饶过,若是哪天他心绪不佳,撞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延英殿后殿里埋的猫狗尸身,也就是这些主位们不知道罢了。 皇后不在,徐淑妃主持事宜,这一夜显得尤为漫长,也不敢着人去紫宸殿中打听消息,而皇后却又不曾送信回来,便都老老实实坐定了守岁。 紫宸殿里落针可闻,正元帝极怒攻心,怒喝之后一时头晕,差点儿栽倒在地上,还是王忠用身子挡住,急唤一声:“陛下。”这才把他喊回了神志。 王忠赶紧打开了紫宸殿里的小药柜子,从里头取出一丸药来,用银刀剖开,调水给正元帝服用,正元帝接过药来,歇得片刻才一口饮尽,哑着声道:“着人去泰山把清虚道长接回来。” 宓充容这一日又惊又惧,将死之人活了过来,却也是苟延残喘,吴太医都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最恨的不是杨家不是齐王,却是姐姐宓美人,竟从初始就设计杀她。 正元帝回过神来,掀开眼皮看向她,宓充容自知必死,落泪如珠,谁知正元帝却没立时杀了她,而是把她又关押下去。 宫中出事,正元帝便让魏宽带人围了杨家,看管住杨思召,此时一声令下,搜捡起来,就按宓充容交待的,杨家偏院专有人造这香口糖,糖药球里的粉沫并不是寻常助性药物,久服能令人子嗣稀薄。 宓充容还能被人抬出去,宓美人却被关进了慎刑司中,由里头的老太监逼问真相,宓美人几求速死,先是什么也不肯说,可她哪里挨得过刑,烟火还没放完,便把秦昱交待她的事,一五一十都交待了。 她不敢说是自己为了谋求富贵凑上去的,只说齐王指使,指使她让妹妹陷害晋王,跟着又把如何骗得宓充容的信任,将她药倒,自己换上妹妹的衣衫出席宴会的事通通招认了。 慎刑司里的老太监防着陛下还要召见她,不能把人折腾得过分,若身上都是血,怕冲撞了陛下,可宓美人又口硬,也确是她这些年进得宫来,从未听说过宫妃宫人被罚,不知道慎刑司的手段。 其中刑具都是经年不用的,百来根细毛银针嵌在一块木板上,密得好似梳篦,一下扎在人身上,痛得钻心,指甲细缝中一根根扎进去,老太监还告诉她道:“这是贵人们用的刑,旁的美人可更受不住,见陛下浑身是血的,也不雅相。” 几下一扎,宓美人浑身冷汗淋漓,喊得嗓子都哑了,还有什么不召认的,杨家在哪里制的药,她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打小如何受的调教,句句都和宓充容的证词对得上。 魏宽紧接着便从杨家西院里搜出了香药和药方,呈到了正元帝的面前,正元帝对着那盒桂花香糖看了许久,却没把药方给太医,而是把药方收了起来。 秦昭确是服药性动,此时尚在昏睡,太医禀报说下药之人心狠手黑,药下得太多,药性又太烈,初时服用身子不适,可若是天长日久的服用助性,便不会昏迷过去了。 这局做得这么真,又扯出杨家十几年的旧事,杨云越是必不能留了,正元帝连个全尸都不会留给杨家人,他坐在御座上良久,开口对王忠道:“把杨云越押来。” 杨云越和外甥一起被押到偏殿,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好,齐王此计甚毒,可竟挑了这么个时候,年宴之中人多口杂,一时不慎便满盘皆输,若是换个场合,没有这些人看着,以陛下心性,说不准就将错就错。 可他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以正元帝之好名,怎么能当着文武官员的面,把这盆人人都知是污水的冤枉栽到晋王的身上。 贺明达是反叛罪名;胡成玉是指使朝中大员受贿,致使边陲不隐;袁礼贤则是私通大夏。人人死得有凭有据,管它其中有几分真,刀架起来正元帝便半点没手软,可此时杀晋王有什么名头? 本来是瞌睡递枕头,纵然卫家明知错杀也无话可说,除非谋反,如今群臣皆知晋王受了冤屈,卫敬尧在营州,卫平在清江,卫修在晋地,三人合抱出击,只有一个魏宽怎么能抵得住三处兵力? 杨云越心中到底还存一份侥幸,被金吾押进紫宸殿中时,还指望着正元帝能饶他,可他一眼便瞧见了案上描金的圆盒子。 正元帝看着他,杨云越连站都站不住,身上明明穿着厚裘,却刹时满身冷汗,除了伏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昱久不见人回来,心中早已经想好了,把这事全盘推给杨云越,若不是宓美人找上门来,他哪里知道落胎服药的事,虽然从此之后处境险恶,也比此时就被责罚要强。 秦昱深知正元帝的性情,杨家这份罪名是活不了的,既无战功,情谊又被磨尽,就算两样俱全,父亲也绝不会绕他。 都已经活不了,再多担一样罪责又如何,自己不过是被骗了,殿中那番说辞,也可脱托……秦昱先是团团来回,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此时心中有了主意,反而不怕了,掏出帕子抹一抹额间冷汗,坐定在椅中,抬眼对小太监道:“这茶凉了,换一壶热的来。” 等到正元帝召见他时,他早已经置身事外,仿佛这事真的同他没有半分关系,正元帝看他神色自若,看了他一眼,秦昱不等父亲发问,先替自己辩白。 这话在他心里反推了几回,确认已经没有一丝破绽了,越是说越是大声,越是大声就越是理直气壮,最后他还关切着问了一声:“二哥此时可好?”要是药死了,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正元帝方才怒极,此时却收了怒意,面上瞧不出喜怒来,声音低沉:“杨云越已经全都召认了,此事确是与你无关。” 秦昱面上显露喜色,正要开口,正元帝又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过了年就去封地罢。” 秦昱大惊失色,怎么也想不到杨云越都已经认下罪责,父亲竟还要把他赶去封地,咬了舌尖立时泪似雨下,才要说些舍不得父亲,想在父亲身前尽孝的话,就听见正元帝又道:“你去送你舅舅一程罢。” 除夕之夜,杨家举家被围,正元帝下旨将杨云越刺配,杨家上下也有十几口人,杨云越的小妾通房,杨思召的妻子儿女,和杨夫人。 杨宝盈昏在殿中刚醒,却出不了宫,杨宝丽嫁与曾文涉的儿子,婆家失势,娘家却还在朝中,本来在曾家趾高气昂,消息传到,便被丈夫关了起来,不许她去送行。 兵甲押着杨云越杨夫人到了城外,秦昱裹着斗篷去送行,身后还跟着林一贯,他嘴唇嚅嚅,舅舅一口认下罪行,倒让他心中有一两分的感动,可这本就是杨家惹出来的事,若不是杨云越,哪有今日事。 他喉头滚动却无话可说,杨家一家单衣发配,谁都知道这一路是绝计不能活命的,人人都无话说,只有杨夫人,她身上一件夹袄,多少年没有挨过这样的冻,冻得牙齿打颤,却眼角含笑,让秦昱到她身边去,压低了声道:“你弑母害父,心中怕吗?” 杨夫人意态疯颠,秦昱却立时脸色煞白,盯着杨夫人的脸,想看她说的是真是假,杨夫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淬了毒,盯了秦昱又盯杨云越:“好阿翘,骗得我真苦。” 杨家十几口人,除夕之夜押解出京,没两日被报上来,一家死在路上,死法可怖,杨云越更是连全尸都没留下,被山间饿狼叼去,只寻到半个头颅。 报复(捉) 正元帝怒意滔天, 竟等不及杨家到流放之地, 再慢慢折磨死杨家人, 而是在路上就下了手。 寒冬腊月, 一行人都身着单衣, 能活着走出两日就已经不易, 杨家女眷幼儿本就身娇体弱, 无衣无食,走出去半日就倒卧路边,倒还省了差役补上一刀。 女眷走出去一日就病倒冻伤, 无医无药,两日过去便是一具新尸,杨云越见这些人收尸时竟不摸身搜刮, 便知绝不是差役, 自己是断活不下去的,还想觑着机会让儿子走脱, 坐私货船只, 一路逃到大夏。 若是能投靠大夏官员, 再谋一官职, 凭着反叛大业, 再带去些秘辛故事,说不定还能再享荣华, 再不济混口力气吃,总能活下一命来。 待见押解狱卒身手不凡, 又一路无话, 不论如何奉承都不为所动,便加倍花力气周旋,纵不能以财帛动人心,让人看着卑微,也能放松警惕。 杨云越的身上倒还余下些东西,年宴上被押解,手指头上两三个宝石戒指,腰上还挂着金七事,荷包里满满都是金银锞子,可这些全捧出来,那几个差役也没有起心动念的。 杨夫人这辈子都没挨过冻饿,便是大夏内乱,群雄并起的时候,杨家也是早早就找好了靠山,安安稳稳活在正元帝的羽翼下,这样的苦头哪里挨得过。 再是蛇蝎心性,也没挨过除夕夜里这一场大雪,杨夫人倒在地上,杨思齐把母亲护在怀中,杨夫人早把身上余下的钗环戒指取下来,塞在荷包袋里,不独她的,还有小妾通房身上的。 虽已落魄,余威还在,这些女人没一个敢违抗她,她把这袋东西塞进儿子怀里,眉毛发丝上结着一层层的冰花,开口却不再是疯颠语态,眼睛在雪夜之中亮得骇人,袖中拢着一只细簪交到他手上:“你自顾逃命,别管那老货。”一面说一面掀掀嘴唇,仿佛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杨思齐把耳朵贴到母亲嘴边,眼看母亲说完这两句,竟自气绝,唇边还含着一点笑意,大声恸哭,一天之间先死了妻子,又死母亲,最后只有一个儿子,小儿还未啼哭两声,就跟着冻死了,杨思齐作出体力难支的模样,徒步行在风雪中,只待见以山林,好钻进山中逃命。 杨家人还待走出京城地界,再寻它途求生,谁知经过黎山行宫,刚行到山坳处,这些人便动起手来,女眷并未上枷,刀锋劈面而来,颈中热血洒在皑皑白雪上,烫得积雪化出星星点点的小坑来。 杨云越杨思齐两个戴着厚枷,举起枷锁竟也挡住几刀,杨思齐常年呼朋唤友到山中打猎,这一片山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还当在此地能有一丝生机,却被几人围杀,划开胸口衣衫,那个五谷丰登的御赐荷包被割破,里头金银碎玉滚落在积雪间。 这一翻折腾,惊起山林间过冬的动物,差役把这些尸身拖过来排成一列,领头的那个,数着人头一个没少,这才回去复命。 杨家富贵一世,作下许多恶业,死后无掩无埋,大雪埋了尸身,又被野狗野狼掏出来啃咬,咬得人人面目全非。 正元帝有意虐杀,下了密令,报上来的便是杨家在城外有人接应,拒捕逃蹿,追击的途中,差役下手击杀,最后收捡尸首才发觉山谷饿狼把尸身叼走了。 连全尸都没留下,如此办案再不济也能定个失职之罪,正元帝看见了奏报,却一字都未追究,新年开笔第一案,就这样草草了结,杨家本就已经没了爵位封号,收回宅子,资产抄没充公。 跟着宓美人死在刑房,小太监被乱棍打死,宓充容被降位,关进冷宫之中。结香给她送去一床厚被,又带了些吃食药物给她。 宓充容降成了宓采女,她还是头一个进冷宫的大业妃嫔,冬日里无火无炭,在屋里呆着人也止不住的发抖,结香见她缩在床边,身上虽盖着厚被,可寒风雪花不住透过窗棱吹打进来,殿中冷清清空荡荡,知道她在此处难活,又替她再寻了一床被褥来。 宓充容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夜里冷宫的管事太监送来一瓯儿凉水,一块干饼,陛下不想让她太好过,娘娘却又叫人别太难为她,太监管事便不曾折腾她,本来这样的贵人能在冷宫活上十天半个月,都已经难得。 谁知第二日一开门,就见宓充容吊死在房梁上,管事见那陶瓯砸得满地,干饼也踩成了碎沫,心里知道这不是了死,可依旧按着上吊报了上去。 消息报到甘露殿,还是结香去看过,见她上吊的绫罗并不是昨日收拾了带来的,知道宓充容并不是自己上吊死的,可当此情形只得胡乱点头认过尸身,回去告诉了卫敬容,卫敬容阖了双目:“收裹了罢。” 杨家的人都已经死绝了,可正元帝的怒火却还未发泄完,可他却没能抓着秦昭的把柄,也没能抓住卫敬容的马脚。 卫敬容广有贤名,这贤名一半还是正元帝赞颂出来的,这些年上的皇后谏表,既有家又有国,桩桩都可圈可点,不论是朝臣心中,还是宫人心中,皇后都是一等一贤德的皇后。 秦昭在宫中养了两日,卫善就在仙居殿中照顾他,事发之后,正元帝既没有踏进甘露殿,也不曾到仙居殿中探望秦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不往后宫去,卫敬容也不来请他,宫中谁人不知道帝后恩爱,紫宸殿中日日赐菜食,正元帝也一直宿在甘露殿中,突然之间传换了模样,仿佛一场大雪,把两人的情谊也都给冻住了。 宫中该办什么还办什么,卫敬容元日那天,也照样穿着大礼服在甘露殿中受命女们的跪拜祝贺,似去岁那样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跟着又大肆赏赐齐王,赐了他许多金银古玩,一箱一箱抬进齐王府去,朝中民间便人人皆知齐王将要去往封地。 秦昱得知舅舅一家惨死的消息,在王府中连着病了几日,正元帝依旧未有表示,反是卫敬容让太医仔细看诊,秦昱千恩万谢,却不敢吃那太医开的药,夜夜梦难醒,恨不得点着蜡烛睁眼到天明。 他越是如此,宫中的太医越是走动的勤快,看他症状一日更比一日要重,替他开了安神汤药量便更重,偏偏秦昱并不感喝。 杨夫人在别人眼中的耳语,听在他耳朵里像是炸雷,他知道生母是杨家买去的玩物,认下兄妹不过为了在正元帝面前卖好,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妹妹,送给他当妾。 他对母亲痛下杀手,也是因为杨云翘把实话都告诉了他,她是江南一采菱女,因生得美貌,被父母卖给牙婆,转了几道手,才卖进了杨家。 自己的母亲本来不过是侍候杨云越的一个侍女而已。 秦昱心中自己不如秦显的只是排位,他不过是早生了几年,余下哪点也不比自己更强,当日那些话也似炸雷一般响在耳边,可到底他还有出身。 秦显若不是告着卫家,不过一村妇的儿子,陈家这许多年一个能提起来的人都没有,若不是占着嫡长,他也就是一个空有蛮力的武夫。 谁知自己的出身还远不及他,不仅不及秦显,比秦昭这样的低贱出身也强不了多少,接着他又得知自己根本不是正元帝亲生的儿子。 秦昱是真病,杨宝盈也是真病,她迷迷糊糊间仿佛还能听见母亲的声音,梦里哭嚎起来,紧紧攥着身上锦缎,十指用力,玉管似的指甲根根断裂。父亲母亲哥哥全都死了,再无人能替她撑腰,若是跟着秦昱去了封地,哪里还有她的活路呢? 便是此时秦昱过来看她,自己也是一付病体,脸色煞白仿佛幽冥新鬼,裹着厚厚黑狐皮毛斗篷,脸是白的,眼中却泛着血丝,坐在她的床边,只是看着她,却久久都不说话。 杨宝盈被他盯住,一动都不敢动,秦昱的手伸出来,按在她的脖子上,指尖带着寒意,一下一下刮在她的颈项上,杨宝盈想喊却没有声音,她徒劳的张开嘴,秦昱却突然松开了她,跟着便离开了她的屋子 齐王夫妻急病,晋王夫妻也在宫中养病,比起外头一天寒霜,仙居殿中却不风寒所侵,殿中腊梅插瓶,水仙盛开,满殿都是清香气。 宫中出了这么多事,一场雪便落得干干净净,京城这两日雪下得又密又厚,司农寺上表庆贺,明岁必是丰年。 两人都知虽此时平安,正元帝却总要秋后算帐,他只是终于明白自己眼中,那个只会拍马奉承的儿子是敢下手能下手的,便不得不为了承吉多加防范。 到了元月十五元宵团圆宴,甘露殿中摆了小宴,在座只有几位妃嫔,正元帝举杯祝祷,先敬皇后,饮得一杯道:“皇后还是太仁慈和蔼了,宫妃们私藏禁药,便是因着皇后从来一片慈心的缘故。” 他在宴上发难,卫敬容眉心一蹙,就见正元帝笑了一声:“后宫乱象,皇后既然心慈无法管束,不如就让徐淑妃代为襄理。” “请问陛下,宫中有何乱象?”卫敬容盏中还有半杯酒,眼睛盯着正元帝的脸。 正元帝爱怜似的叹息一声:“你太心慈了,这些事就是放到你眼皮底下,你也瞧不见。”说着把在座的人都看过一回:“皇后既然不信,便叫人好好搜捡。” 乔昭仪一听要搜宫室,立时满面煞白,符昭容坐在她身边,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同心(此章百合) 仙居殿中设了宴度, 甘露殿中的小宴, 秦昭称病推脱未去, 正元帝此时也不想瞧见他们, 卫善就让小厨房里自己做菜, 人人做一道拿手的菜肴, 点上花灯, 堆上花树,在仙居殿中过上元节。 太初知道爹爹生病,每天都乖乖爬到床上, 伸手握住秦昭的手掌,给他背自己新学的诗,心里虽然想出去玩, 可却知道忍耐, 半步也不迈出院门去。 今儿廊下院中树上处处挂着灯笼,沉香小福子几个又点起烟火来, 虽是小小一捧, 却也热闹, 太初拍着巴掌在廊下来回跑动, 嘴里脆生生叫着爹娘。 仙居殿地势高, 立在廊中便能瞧见各殿殿檐与来往宫道,卫善给秦昭妥了一盅甜汤水, 正要招呼太初也来喝一碗,就听见太初不叫了, 伸头看出去, 太初正踮了脚,眼睛盯着外头的宫道。 卫善出殿门要把她抱起来,抬头一看,宫道上有一行人提着灯笼,黑夜之中蜿蜒而来。 甘露殿中正在饮宴,这一队人散往各殿去,卫善立时知道出事了,取了个食盒,盛了十几样小菜,又添上一壶竹叶清,一壶梨花白,披上斗篷就要去甘露殿。 秦昭也随她一道出去,被卫善按住:“你别去,陛下要发作,你去了正撞上他的火性。” 秦昭反手按在她手上,沉吟道:“偌大的宫廷,总有些东西不太干净。”正元帝已经久不临幸后宫了,他自从跟着清虚修道,学什么节欲清心,后宫便似冷宫,除了年节,这些美人采女都见不着他,其中难免会有些不体面的事。 卫善点头道:“我知道,可你不能去,若有什么事,便让小福子传话。”说着不再耽搁,急急赶去了甘露殿。 出了宓美人的事,正元帝本就不肯轻易揭过,若是再搜出些什么来,这些宫妃美人们,只怕都有一轮罪要遭。 小福子沉香几个护着卫善从她仙居殿出去,几个人提着灯笼,行过宫道时听见各殿之中呼呼喝喝,心底一哂,要是秦昱还在宫中,去搜他的宫室,且不知道会搜出些什么来。 甘露殿中的小宫妃们个个噤若寒蝉,卫善还未进殿,就听说正元帝要把宫务交到徐淑妃的手上,怪不得徐淑妃的哥哥升任了。 她进得殿中,人人都不敢动,徐淑妃面孔涨得通红,眼睛不时往卫敬容脸上看去,底下宫妃俱都屏息凝神,卫善提一提手中食盒:“我自作了些小菜,给父亲母亲送来。” 她来了,殿中气氛一时和缓,卫敬容冲她招招手:“过来坐,前儿才送了元宵来,嫁了人当了娘,倒贤惠起来了。” 正元帝眼带笑意看了卫善一眼:“昭儿的身子可好些了?正是年里,你们倒一个个的病了,赶紧好起来,咱们一处吃锅子。” 小宫妃们更不懂皇帝的意思,他口里没有一句重话,借着说话还一把攥住了皇后的手,对卫善道:“我说你母亲心地太善了,底下人欺瞒她,她也不忍严惩,白白叫人哄骗了去。” 卫善打开了盒盖,从里头拿出花碟来,取过象牙箸,替正元帝挟了一筷子菜,又替卫敬容也挟了一筷,卫敬容抽出手来,拿牙箸吃了两口,赞了一声。 正元帝这才一并尝了尝,正要说话,王忠躬身进来:“请陛下移步。” 卫敬容跟着站了起来,卫善稳稳扶住她,要跟她一并过去,谁知被她按下:“善儿走了一路,歇一歇罢。” 偏殿桌上摆满了从各殿之中搜出来的东西,正元帝将近两年不曾踏入后宫了,这些美人才人深居宫中,难免寂寞,锦包里裹着零零碎碎各样玩物。 正元帝挑开这些锦包,看了卫敬容一眼:“皇后当如何处置呢?” 王忠奉上一个托盒:“还在紫兰殿中发现此物。”紫兰殿便是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人住的宫室,正元帝先抬眼一扫,目光便顿住了,锦盒里摆了一个小人偶,背上写着秦昱的生辰八字,上头密密麻麻扎着银针。 事涉巫蛊,王忠隐瞒不得,既翻了这个出来,便把全殿都仔细搜寻一回,又从西殿里翻出许多春宫绣件,绣件上绣的是两个女人。 玉势春宫摊开在正元帝的面前,卫敬容一见便面色发白,光是这些倒还能瞒,而巫盅人偶,是绝瞒不住的。 正元帝眼睛盯着人偶,半晌都没言语,扫了王忠一眼:“这些都是紫兰殿中搜出来的?”乔符两个都怀过他的孩子,甚至这二人的孩子也许就是因为杨家的药才没能保住,正元帝对她们二人还有些优容之心,谁知会从殿中翻出这个来。 “皇后有什么话要说?” 卫敬容咬紧牙关,到得此时,还有甚话说:“陛下请搜甘露殿。” 正元帝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竟有些温情:“皇后的殿室不必搜了,难道我还信不过你么?你是心太慈了。”说着反转过脸:“来人,把乔昭仪和符昭容押来罢。” 两人在甘露殿中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待听见王忠过来,自知逃无可逃,乔昭仪面色煞白,站立不稳,是符昭容先站起来,托了她一把,对她笑了一笑:“此事与阿乔无关,先问我罢。” 乔昭仪与符昭容两个是同时选进宫来的秀女,又同时被封为采女,两人进宫的时候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元帝此时已经将要五十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侍候帝王与侍候夫君不同,正元帝又生得凶相,那会儿还有个杨妃依仗着宠爱,三不五时便要寻一寻小宫妃们的错处,虽不曾挨打受罚,可难听的话却没少挨,按规矩还得面上带笑,回了屋总要蒙在被子里头哭上一回的。 乔昭仪原在宫外是殷实人家的女儿,在家里也使着小丫环,原本到了年纪就要替她订亲,一身喜服都是她自个儿绣的,两家就要过定,还差着一块红盖头没绣的时候,皇帝选秀女了。 这是新皇帝登基之后头一回选秀,谁也不敢怠慢,爹娘塞了许多好处,采选太监钱照拿了,却一个人也没放,把十里八乡年纪正好的姑娘们都选进宫去,走的时候乔昭仪才头回见着要结亲的那家儿郞,立在镇边树下,目送马车离开。 进了掖庭先是粗选,十个人睡一间屋,不论原来家中是富贵还是清贫,都是一样先学侍候人的活计,可没过多久便分出三六九等来。 貌美的被先挑了出来,乔昭仪生得细眉毛丹凤眼,在一众秀女中并不算最美貌的那一批,可她肌肤天生细白,站在人堆里都扎眼,尚宫姑姑便把她也挑在其中。 乔昭仪挪到了四人间里,挨着窗台,能看一看窗外开的夜合花,她一双手巧,针线做得极好,性子又温驯,人人见她好性儿,便有意无意暗中欺她。一同做针线,挑剩下的丝线才是她的,一桌几个人用饭,她也总是吃不着肉菜。 这样的事有过几回,符昭容便看不过眼去,把她拢到身边,符昭容替她出头,乔昭仪便替她做针线交功课,她这一双手,纵选不上当贵人,也能进司针局。 符昭容胆大性急,乔昭仪棉花性子,两个一个屋里,彼此劝导彼此帮扶,日久了便认作异姓姐妹,挑了好日子,取过线香拜了太阴星君,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业的后宫比外头传说的要干净得多了,皇后娘娘公正平和,除了一个杨妃时时爱给人难堪之外,日子倒也不难过。 若是一辈子当宫女,那也没什么不好,分到六局之中,挨过了三十便放出宫去,两人还曾约定要一同回到故里,符昭容已然没有家人,乔昭仪却还有父亲母亲,两人攒下钱来,一同过日子,谁知偏偏是乔昭仪被尚宫姑姑选上去当了采女。 符昭容生得美貌机灵,身段又纤细婉转,只是性子强些,眼见着妹妹要去侍候皇帝,把攒下的钱全塞给了尚宫姑姑,两人一同从掖庭进了后宫。 两人一前一后承宠,乔昭仪更得喜爱,份位也提得更快,符昭容便比她晚些,就在徐淑妃的拾翠殿里,一个住东偏殿一个住西偏殿。 不承宠的时候便行也一处,坐也一处,卧也一处,天长日久,耳鬓厮磨,情谊渐深。你离不了我,我离不了你,原来那点苗头点头火星子似的燎起来。 两人之间是符昭容性子更强,有甚事都是她拿主意,在外头也是她护着乔昭仪,徐淑妃早知道她们是结拜姊妹,这宫中拜干亲结姐妹的多的是,倒也不以为忤,看她们在自个儿殿中并不生事,反而宽心。 两人的事,徐淑妃却是听见些风声,宫人太监结的假夫妻也还罢了,两个女人要怎么结夫妻,虽有传言却被她喝止,直到两人都升了份位,挪出了拾翠殿。 紫兰殿中鸳鸯鸟的话在宫里隐秘的流传,此时二人都已经二十多岁的年纪,进宫相伴十年有余,符昭容才进偏殿,便把事情一口应:“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阿乔无关。” 正元帝看那些东西,既有同心结又有春宫图,还有什么不明白,符昭容面上隐隐含笑:“我心里爱阿乔,恨齐王让她落胎,从此不能生养。这才做了人偶,日日扎他一针,方解心头之恨。”跟着又看向王忠:“东西也都是从我殿中搜出来,公公也可作证。” 宫秽 符昭容若是痛哭求饶, 虽不能活命, 却还能少受些折磨, 可她如此口硬, 正元帝断不会留她一个好死。后宫中这些女人, 他一个也没放在眼中过, 高兴了给些赏赐, 不高兴就扔过一边,再宠另一个就是。 他拿这些女子当作猫狗一般看待,却不曾想会被自己养的猫挠上一下, 眼光从符充容身上刮过去,又看向那银针扎着的木偶:“你说……你爱乔昭仪?” 正元帝语意古怪,民间确有磨镜一说, 宫里这许多宫人太监, 结对食的确也不少,正元帝还曾问过王忠, 要不要找个人侍候着, 可王忠说他一个人早就惯了, 徒弟们都聒噪, 何必再添个女人。 话是这么说, 外头的宅子却依旧置着,正元帝听了也只笑一笑, 不曾当真,可他没想过自己后宫之中, 会有女子互相爱慕。 符昭容脆声应道:“是, 她虽不爱我,可能日日看见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荒唐”两个字,正元帝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他看着符昭容的脸,自她承宠以来,这还是头一回看得这么仔细,到得此时,符昭容是活不成了。 卫敬容看了符昭容一眼,知道她这是想要保住乔昭仪的命,这才一口认下罪责,从来都知道她们要好,原来竟是“夫妻”那样的情谊。 卫敬容一只手轻轻颤抖,心底不忍,阖阖眼儿又再张开,提气正声问王忠道:“符昭容的话可当真?” 王忠躬着身子,这样的阴私事被抖落出来,一个殿的宫人只怕都不能活,符昭容此行既是保住了乔仪的命又保住了她身边人的性命。 以皇后的身份此时也站不得干岸,又深知卫敬容绝不会看着人死,何况符昭容又一口应下。搜捡宫室时人多手杂,搜出什么来哪里能一一记住,低声道:“确是,从符昭容殿中搜出来的。” 符昭容一听,人虽跪着眼睛却发亮,先看向卫敬容,跟着又看向王忠,最后才看到正元帝的身上,卫敬容攥紧了拳头,侧身跪倒:“是我治宫不严,才会有此等事,陛下治我的罪责罢。” 正元帝待她跪稳了又伸手把她扶起来:“皇后仁心一片,眼底哪里见得这些腌脏事。” 卫敬容气息一滞,正元帝又看向符昭容,见她面上竟半点没有惧色,倒笑了一声,手指头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符昭容以巫蛊诅咒皇嗣,既然认罪,就上大刑罢。” 卫敬容的手腕还被他松松扣着,听见大刑,整个人都在颤抖,正元帝安抚似的拍她两下,握了她的手道:“我记着皇后爱吃红白炸元宵,席上怎么不见,王忠,让典膳送上来。” 符昭容被人堵着嘴拖了出来,两个健壮宫奴一左一右拖行她,雪地上留下三行印子,两和脚印,一行是她被拖行留下的痕迹,她眼睛瞪得极大,目光停在乔昭仪的脸上,冲着她笑,又对她摇头。 乔昭仪在殿外等待传唤,她原来生得就白,此时一张脸更似结了霜,眼看着符昭容被拖出来,人就要扑上去,两人相伴十数年,早已经心意相通,寻常在殿中,看一眼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她笑时,她便摇头,匆匆几步跟上去,被人一把扯住了。 林一贯先一步出了殿门,娘娘与大监力保下乔昭仪,若她此时露出些什么来,既废了皇后娘娘一片心,又把自己落于死地,两只胳膊牢牢架住她,低声道:“符昭容舍了性命保下娘娘,娘娘万不能在此时犯傻。” 他嘴唇急急掀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乔昭仪眼前一花,胳膊被紧紧架住,眼看着符昭容被人拖走,喉咙口发不出声来,眼泪落了满襟,正昏沉间,听见正元帝的话:“这是怎么了?” 林一贯赶紧把她交给宫人:“乔娘娘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卫敬容到这会儿不再发抖了:“巫蛊人偶就在她偏殿之中,受了惊吓也是常情,扶她回去殿中歇息罢。”说着看了两个宫人一眼,两个宫人都知这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罗王竟然放了行,哪里还敢让自家娘娘犯傻,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正元帝却不开口放行:“吓住了?”他看着雪地上两行脚印,想到乔昭仪确是从来胆小,要不然也不会被吓得落得胎。 乔昭仪整个人发木,心里明镜一船,一眼就知道符昭容的意思,也知道皇后娘娘必然替她说了好话,被人扶蹒跚几步,还未走下台阶,人就昏了过去。 正元帝一挥手,着人用藤椅把她抬了回去。 哪个殿宇中搜出些什么来,王忠一一记着,那些美人采女,有的发往掖庭为奴,有的闭门思过,正元帝在席中牢牢扣住卫敬容的手腕:“这许多年,你也累了,似这等人事,交给下头人去办,何苦累着自己。” 徐淑妃眼见两人都没回来,知道大事不好,又见卫敬容这个模样,立时起身举杯,笑意盈盈:“臣妾愿替娘娘分忧,若有办不来的,再来请教娘娘。” 她从来都是贤妃淑妃,卫敬容给她定下一个“淑”字,倒是最合适不过,此时突然换了语态声调,卫善一刹时间仿佛看见了杨云翘,跟着才回过味来,她学的就是杨云翘。 后宫不和才是正元帝愿意看到的,他把朝堂之术用到了后宫上,卫敬容垂下眼帘,并不举杯,干晾着她,叫她难堪,可徐淑妃的脸上笑意未敛,当着正元帝的面那一盏酒给饮尽了。 正元帝笑得一声:“晏儿也大了,这些年都没给他定下封号来,等过了元宵节,让礼部议一议。”徐家升了官儿,秦晏跟着封王,徐淑妃赶紧从案后绕到前头来,跪拜在软毯上叩谢皇恩。 正元帝仿佛突然想起了这个儿子似的:“早就该封,拖了这许久,儿子的心里可不会怪我罢。”秦昰是六岁上封的王,如今秦晏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正该给封号了。 殿中小宫妃们,便是还能坐着的,都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原来后宫一片和乐,四时节中大伙一处赏玩,还从未有过似如今这样暗潮汹涌的时候。 正元帝说完这些,忽然又道:“今儿是元宵,便不见血了,符昭容降为采女,先关起来,等过了节再收拾罢。” 两个字说得殿中人人心中一颤,小太监送上一碟子红白炸元宵来,卫善坐在卫敬容的身边,紧紧挨着她,替她夹了一个元宵。 正元帝没把巫蛊之事扯到皇后的头上,不是他不敢,而是此时他不能,清江大军在卫平手下,营州边军在卫敬尧手里,晋地扩军五万,加上原有四万,有将近十万人,这十万报的还不定是实数。 若是卫平一不作而不休,倒向了大夏,江宁王立时就可发兵,正元帝便只得收拢权力,不仅不怪罪皇后,反而加倍的体贴,团圆之夜,还留在了甘露殿中。 两人面对面时,软声开口:“我说你是心慈,你自个儿从来不认,你哪里见过外头那些阴谋诡计呢。”说着上搂住卫敬容的肩:“我也知道你这回是为着什么同我生分,昱儿行为颠倒,说不准也是受巫蛊诅咒之惑。” 卫敬容背脊挺得笔直:“是我治宫不严,再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胆子。”那木偶年深日久都已经被摩挲得发光,符昭容也确是认了,这个娃娃已经做了许多年了。 正元帝拍拍她:“咱们也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底下还有这许多儿媳妇,哪里就非得你自个儿打理宫务呢?” 让徐淑妃管着宫务是假,要提起太子妃来才是真,卫敬容只觉好笑,手底下这么些人,徐淑妃还是昭容的时候学了一年,件件大事都能拿得起来,太子妃这么些年了,还被杨宝盈比在后头,竟要让她管理宫务。 可她一口应下:“倒也好,她学了几年,也该出师了,总不能一直扶着帮着,往后她自个儿也得料理这些。” 两人说的话对口不对心,正元帝暂时安抚住她,卫敬容也假作自己确是后悔,帝后二人冷战了半个月,又和好如初。 乔昭仪大病一场,接连发梦,梦中呼喊不止,徐淑妃亲自去看,见她短短几日,人瘦成了竹杆,眼睛也木呆呆的,既不肯吃饭又不肯用药,一心求死。 徐淑妃苦劝她无用,最后气道:“娘娘为了保你,难道不担罪责?陛下不过此时不发落罢了,你这模样,对得起阿符吗?” 乔昭仪的眼睛一下子活了,她盯住徐淑妃的脸,眼睛干了几天都没掉下泪来,忽得落泪:“我们可是拜过天地日月,对着灯火菩萨发过誓言,我自然要对得起她。” 符昭容是如何死的,后宫无人肯告诉她,可她心知必是死得很惨,心里烧了一个洞,怎么也填不满,突然间听了这话,倒有了新指望。 老老实实养了一个月的病,病好了去往甘露殿请安,卫敬容看她瘦了一圈,倒比原来更添了颜色,乔昭仪拿了绣花样子给卫敬容看,指着上头的八宝攒花:“这个原来是宓充容拿手的花色,我学了许多日子,如今也能绣了,娘娘少什么只管让我来做就是,宓充容能做的,我也能做。” 卫敬容怔忡片刻:“你……你安心养病罢,才出了这事,陛下一时也无兴致再进后宫……何况他也不会信。”不信乔阿二人当真无情。 乔昭仪突然笑了:“他会信的,他自己没有,自然相信。” 稻草 元宵宴上搜捡宫室一事, 瞒不过外宫, 可此时朝堂上已经无人能指谪正元帝, 袁礼贤在世时, 以监督正元帝操行, 使之合乎明君风范为己任, 如今袁礼贤深埋在了龙门山, 再无人能跟正元帝顶着来。 何况正元帝只是惩罚小宫妃,并没有动皇后的意思,这些臣子便也充聋作哑, 把后宫事当作是正元帝的家事,连监查御史都大多闷不作声,只有包御史依旧上书。 同僚劝他这是陛下家事, 却被他一口喷了回来“自主误人君者, 多是此言。”,依旧上书呈送到御案前, 以后宫之乱象, 写到前朝之乱象, 若事事以家事回避, 那么帝王以四海为家, 天下事就都是帝王家事了。 正元帝对包御史早有不满,派他去晋地, 就是为着让他捉秦昭的错处,谁知却把一口好刀送到了秦昭的手上, 反替他肃清了晋地, 而秦昭只落了个纠察不利的罪责。 一口好刀若是不听凭主人的心意,那便是扎手的凶器,锻造不成便把它化成铁水,包御史这几句触怒了他,正元帝看过奏折,便把包御史贬官发配。 监查御史本就是七品小官,正元帝将包御史发配往岭南,可他这样直言敢谏,反而落下了清名,押解他往岭南去时,官员同僚们还给他送行。 永乐坊中住的俱是这样七八品的小官,十几个监查御史凑了凑,给差役塞钱,让他们在路上能够善待他,包御史到得此时依旧瞪着一双牛眼,一一谢过诸位同僚,看了京城最后一眼,被差役押出城门。 秦昭经此一事,反多人有同情他的,当日情状和正元帝的态度,官员都瞧在眼中,后来杨家突然阖家覆灭,也引得人猜测,正元帝分明不是为了晋王,才处决了杨家的。 杨云越在朝中早已经没有多少势力了,当年削爵保命,他门下那些乌合之众便作鸟兽散,等到好容易翻身,靠着秦昱才又收罗了一批下阶官员,这些官员还想升迁,可杨云越却再不似原先那样得到正元帝的宠信。 这些指望着依靠他能升官的,渐渐又都散了,杨云越阖家身亡,在朝中竟没能掀起波澜,就连秦昱也不曾过问,还是曾文涉写信给他,指点他此时应当去收裹尸身,为杨家人立坟。 到底是齐王母家,纵然获罪也该得最后的体面,此事旁人看的不是杨家,而是秦昱,秦昱对杨家人不闻不问,连提都不提起来,如何不让人心寒呢? 秦昱先时还能以病推脱,说是邪风入体,须得在床上静养,连元宵节宴都报病不出,等进了二月,他的病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出来,替舅舅收尸。 杨家事人人都知是正元帝做的,秦昱自然不会去质问,他日夜辗转,最后还是觉得舅舅就这么死了更好些。秦昱对杨夫人最后说的话时而深信,时而起疑。 可他确是生得不像正元帝,可接着他又宽慰自己,秦昰秦晏两个长得也并不全像父亲,兄弟之中除了大哥与父亲生得一模一样之外,余下的兄弟总有些不像他的地方。 秦昰越长大越文气,秦晏便是一味老实忠厚,六岁大的孩子,事事都懂得谦和中正,可就算如此,秦昱也是所有的孩子里,跟正元帝最不像的人。 杨夫人一句话,似投进他心底一枚尖石,时时翻涌,没有一夜能够安眠,若是父皇知道了他的下场是不是跟杨家人一样,被野狼叼吃了去,连全尸都没留下。 他越是想像就越是害怕,在杨宝盈的屋子里呆得越来越久,杨宝盈躺在床上,他就坐在窗边,背着日头,时不时的打量她一眼。 她是一个证据,一个杨夫人说谎的证据,若是真的,她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他呢?再是蛇蝎心肠总还有些人伦。 秦昱偶尔还会开口问一问杨宝盈小时候的事,跟着一同陪嫁来的嬷嬷更是问了又问,问杨宝盈出生时的事,问杨夫人当时的情状。 他是想从嬷嬷的嘴里掏出些蛛丝蚂迹来,也许杨宝盈不是杨家亲生,而是抱养的呢?他自己也只记得杨夫人怀杨宝丽,那会儿他已经记事了,可怀着杨宝盈的时候,他实在太小,记不真切了。 嬷嬷从小看带大了杨宝盈,眼看她日子过得这样,哪里会不帮她说话,常人以己度人总是想勾出秦昱对舅家的感情来,哪怕不是善待妻子,也能善待表妹。 杨宝盈却噤似寒蝉,被他接连盘问,不住想起母亲的好来,想到杨家一家如今还只一口薄棺停灵,收拾回来的还都是些残肢碎尸,便日日淌泪,待知道秦昱已经被正元帝勒令就藩,更是惶惶不能终日,在京城里他许还能留下自己一命,要是真的去了封地,他会不会想换一个王妃? 要是自己死了,他只要上表表示哀恸之情,就算正元帝不想,礼部也要替他再选定一个王妃,杨家倒了,可别的朝臣家中多的是没有成婚的女儿,齐王还未有嫡子呢。 杨宝盈越是想,越是害怕,既伤心母亲父亲无人收尸立坟,又忧心自己在秦昱手里也活不久,一个月间瘦得面颊尖起来,嬷嬷苦劝她:“老爷夫人不在,没人再替姑娘撑腰了,不如再寻它途,去求一求太子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求卫善是求不着的,杨家与卫家从来都不对付不说,这回又出了这样的事,但杨宝盈和太子妃一向交好,太子妃对她虽不似过去那样言听计从,可有些事依旧还能商量。 杨宝盈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一门心思求太子妃能保一保她,找个什么由头,能留在京中,可她病中无法入宫,见不着太子妃,拼着一口气,病情竟好了起来,趁着二月里亲耕亲蚕,宫中办大典,穿着王妃冠服入了宫。 正元帝一向最重农事,农为国本,就是再收走卫敬容手上的权柄,也依旧还得她去斋戒亲蚕,这回跟在她身边的不是徐淑妃,而是太子妃。 正元帝提起徐淑妃,又不住给徐家升官,徐淑妃先还时时往甘露殿去,卫敬容却从不给她好脸色,徐淑妃在正元帝的面前诉了几回苦,两人便再少走动了。 乔昭仪从紫兰殿又挪回了拾翠殿,她原来就是从拾翠殿里出来的,只说连连夜梦,怎么都睡不踏实,想换回拾翠殿去,不曾过问皇后,反是徐淑妃一口答应了,这事报到皇后跟前,自然又起口舌。 正元帝表面上申斥了徐淑妃,又不停往甘露殿里送赏赐,可如今谁也不拿他的话当真了。乔昭仪在徐淑妃的宫中见着正元帝许多回,可清虚还在路上,正元帝又已经许久不幸后宫,乔昭仪倒也不急,她除了会做针线,这些年里磨了厨艺,炖些滋养的汤水,做些清淡小菜,正合正元帝此时的脾胃。 那些年轻娇嫩的小妃子,反而不合正元帝的心意,反是乔昭仪徐淑妃这样,进宫有些年头的,能摸得准他的喜好,一时之间拾翠殿中热闹起来,甘露殿中门庭冷落。 紫宸殿与甘露殿离得最近,回回都能听见正元帝的步辇从宫道上过去。卫敬容只作不知,依旧日日念佛,如意却没受过这样的冷落,自她出生便是父母恩爱,夜里哭了几回,被卫敬容抱到床上,与她同睡,可些事实不知如何告诉她。 亲蚕这一日,杨宝盈按品大妆,眼睛灼灼盯住太子妃,一等礼成,立时挨到她身边,想要握住太子妃的手,此时百官命妇俱在,太子妃刚刚拦手宫务,与徐淑妃二人共同襄理,正是新官上任,急于立威的时候,见她这么不管不顾的凑上来,冲她打了个手势。 性命攸关之际,杨宝盈哪里还管得什么体面,紧紧跟在太子妃的身后,一直跟到了辇上。太子妃蹙眉:“甚事就急成这样?”这不是她头回督办亲蚕大典,可却是头一回管这么多的人,办这么多的事。 杨宝盈一把握住她的手:“姐姐救救罢,我不能跟着齐王去封地。” 杨家做下那事,阖宫皆知,太子妃自然知道,杨宝盈生病,她遣人去看望,腊梅回来便说齐王妃在府中日子不好过,可这些旁人也帮不了她,此时没头没脑说出这话来,太子妃立时掩了她的口。 辇外俱是太监宫人,又有响鞭鼓吹声,她这一句倒无人听见,杨宝盈惨然一笑:“姐姐若不是肯帮我,我就只有死路一路了。” 杨家已经替秦昱背下所有罪责,这回没有爵位抵命,死了个干干净净,可没有家庭庇护,秦昱哪里还会念及早年的情份。 太子妃蹙着眉:“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你与三弟到底是夫妻。” 杨宝盈怔怔看向她,秦显就算不曾给甄氏体面,也从不曾恶言相向,何况是杀心呢,杨宝盈摇摇头:“姐姐不懂,姐姐的命有多好呀。” 这一句却戳中了甄氏,她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妹妹又不是不知我是怎么挣扎过来的。” 杨宝盈抖着嘴唇说不出话,辇外却响起秦昱的声音来:“盈盈可在车中?” 就是两人小时候,秦昱也没有这么称呼过她,太子妃越加不解,看了杨宝盈一眼,说道:“妹妹在 我车中,三弟稍等。”说着推了推杨宝盈:“你去罢,那样的话可别再说了。” 说着让腊梅打开车门,扶着杨宝盈下去,杨宝盈身子颤抖,回头看她一眼,被秦昱牢牢握住了手腕,装作扶起她的样子,在她耳边低语:“你要是乖些,你就永远都是齐王妃。” 太孙 太子妃眼看着二人携手离去, 待见杨宝盈上了车, 这才松一口气。腊梅放下帘子:“齐王妃可真是的, 再绊嘴儿也得看看地方才是。” 太子妃无暇顾及旁的, 扫了腊梅一眼, 看腊梅闭口不言, 这堵问道:“殿下的礼服可送来了?再没多少日子可就要用了。”现在哪里管这些细碎事的时候, 承吉再有些日子就能用得上了。 腊梅笑了:“天天都派人去瞧,串在冠帽上的珠子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珠,咱们殿下穿上不知得有多精神呢。” 正元帝只说清明要带着承吉去太庙祭祖, 让尚针局替他做新礼服,冠上的珠子,礼服样的纹样, 俨然就是按着太子的冠服来的。 到得此刻, 人人都知正元帝立太孙的心意已经无法更改,宰相接连倒台, 朝上再无宰相的站位, 没了领头的, 这些朝臣中再没有人能一呼百应, 站起来对抗正元帝了。 即使如此, 在正元帝下旨立太孙时,依旧满朝哗然。 这旨意既可说来的没有半点征兆, 又可说早已酝酿良久,旨意一出, 前朝后宫先是为之一静, 跟着便又喧嚣起来。 整个东宫都沉浸在喜意里,太子妃只当那冠服是真为着祭祖用的,接到旨意时,还怎么也不敢相信,跟着便红了眼圈,要往偏殿观音堂中去上香。 东宫这些妃嫔,都是因为正元帝未再立太子,这才留在宫中的,可少年守寡个个都信了佛道,有自念经的,有抄经绣经的,卫敬容便替她们开了个观音堂。 太子妃把三枝清香高举过头,腊梅素鹃几个个个都掏出帕子抹泪,等她拜完,扶她起来:“我们娘娘总算是熬出头了。” 碧微却早已经猜着了,腊梅炫耀那珠子的时候,她就知道正元帝是下定了决心,左右也就是这一个月中的事了,此时反而觉得轻松。 外头挂起一盏盏红灯,许久不结彩的回廊也挂起彩绸,正殿里赐下菜肴来,承佑挺直了背立在案前习字,听见外头喧闹,头都没抬,完写最后一个字,奉给母亲看,问道:“往后,我可要给太孙行大礼?” 当年秦显并不要弟弟们对他行礼,只作寻常兄弟那样待,碧微想了一回道:“他若是不愉,你便对他行礼。” 承佑点点头,接着又问:“孙侍卫何时来?”他自有骑射师傅,可正元帝更偏爱承吉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两人差着一岁,力气却差不多,师傅教导也不敢不用心,只是不如孙侍卫带他去玩时那么尽兴。 碧微摸摸他的头:“这两日权且忍一忍,过几日再请孙侍卫带你去练箭。” 承佑虽然不乐,却不再要求,抱了猫儿自去玩耍,小禄子瞧在眼中,这话在东宫里不敢说,可人人心里都知道,若是太子还在,还不知道心悦殿会如何受宠,哪里会似如今一般,小殿下要出去骑马射箭还得看一看正殿的风向。 饮冰炊雪两个预备了给正殿的贺礼,小禄子看了越发心酸,出去告诉孙侍卫今日小殿下出不来,在外头叹了两声:“要是太子还在,良娣哪里会过这样的日子。” 人心都是偏的,孙侍卫本是东宫率卫,跟着秦显日子最长,离开之后也最念旧主,与小禄子自然也是最熟识的,听见这么一叹,虽不能多言,心里却很赞同:“小殿下有何吩咐,只管找我就是。” 便是这么一句话,叫人听见报到太子妃耳中,承吉立太孙的旨意才颁布下来,立时就有人趁热灶,报给太子妃说心悦殿中太监,与宫中侍卫行止过密。 太子妃把碧微叫到正殿,秦显一死,两人之间就再无话可说,太子妃进宫咽了多少苦水,似乎在这一日里都能倾吐干净,无错尚可咎,何况有错:“你既是东宫遗孀更该谨言慎行,岂可放纵宫人与外臣走动?” “孙率卫是东宫率卫,与小禄子有旧,今日来确是奉上贺礼来的,只是门前这许多人,便不进门,只略表心意。”碧微嘴角一动,便把太子妃的话挡了回去。 两人这些年可称得上是彼此忍让,可以太子妃看来,是她容忍着姜碧微,连承佑出去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此时却再不必忍耐她了,放下脸道:“孙率卫当年是率卫,如今可不是了。” 她不比碧微口齿伶俐,想来想去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跟着却下令,往后不许承佑无故出东宫门。眼看着碧微退出去,心里头还拱着火,今日事事顺心,心悦殿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惹她动怒。 素鹃递上茶来:“那个孙率卫,在东宫时可曾对娘娘这样恭敬,也不知道究竟是跟小禄子有旧,还是跟姜良娣有旧。” 奉恩伯夫人正在殿中,旨意一下,她便赶紧进宫来了,甄家青云直上,还只差着最后一步,把太子妃哥哥的女儿配给太孙为正妃。 她来原是为着这事儿,家里儿子日日在催,若不早早定下,还不知被哪家抢了先去,听了素鹃这一句,看了她一眼,拉了女儿道:“姜良娣这些年来,可还规矩吗?” 太子妃不明所以:“娘不是都瞧见了,她的规矩顺从都是假的,心里可从来没服过气。”奉恩伯府人丁兴旺,而姜家只不过守着一个侯府,姜碧微还自恃出身,她弟弟说亲,满京城没有一个肯结亲的人家,订的亲事,还是和家里的私塾先生,也不知道她这气焰从何而来。 甄夫人拍了拍女儿:“我说的是不是那个规矩。”一面说一面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太子没了,她都敢跟东宫率卫出宫去寻,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身孕,谁能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太子的。” 太子妃一怔,她盯着自家母亲的脸,脸色一下子白了,嚅嚅道:“总不至于,母亲想的太多了些,她……她与太子……恩爱情深。”说到恩爱二字时,声音陡然尖起来。 甄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当承吉当上太孙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早生,一步早了,就步步都早了,若是承佑长大了比承吉更像太子呢?” “礼法不可改,母亲可别再胡说了。”太子妃口中虽然责斥,却又疑心母亲是在家时听见了什么,那些个官夫人惯会在母亲身边奉承,说的话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迟疑问道:“母亲可是听说了什么?” 凑上去奉承甄家的,从七八品到四五品,如今又有二三品,立太孙的旨意一下,甄家门庭若市,与姜家的府门隔了没多远,便有人说,若是姜家肚里那个快一步出来,如今光耀的就是对街的门楣了。 甄夫人这才有此一说,又教导女儿:“她要是规矩便罢了,若是不规矩,咱们有的是法子治她,我儿此时还怕什么呢?” 太子妃心中知道这话无稽,可她这许多年,在姜碧微的面前总觉得矮了一头,秦显在时她是秦显的心尖,秦显死了,原来的宫人太监率卫又都向着姜碧微,她是正妃,却觉得被压过一头,还是有了承吉这才一天比一天底气更足,如今手里突然有了尚方宝剑。 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这话并不在宫中传出,而是在宫外传说,从奉恩伯府上传了出去,从街头到巷尾,这几步路的功夫,刹时便传遍了。 姜碧成闭门苦读,身边是当年姜远身边的文臣,入了大业便一直都不曾出仕,只安心侍奉旧主,若不是安排好了弟弟,姜碧微当年也不会这样进宫来。 姜碧成将要年满十四,才刚定亲还未成婚,在外听见见声,气得提拳便砸了过去,姜远当年若没有手段,也不能在群雄并起之时占下蜀地,姜碧成这许多年得到悉心教导,功夫不弱,年年秋围总能有所斩获。 他打的是甄家亲戚的儿子,还就是甄夫人娘家的亲戚,比他的年纪还大些,却被他压在地上打了一顿,哭着告到了甄家,甄夫人又进宫来,告到了太子妃的面前。 立太孙告太庙,正元帝亲口把立定的继承人祭告天地祖先,甄家真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太子妃自接管了宫务,有太孙当她的靠山,底下的尚宫太监,无有一个敢不听从,看见母亲气得这样,把姜碧微叫到跟前申斥。 姜良娣与孙率卫两个人有私的话越传越广,一直传到了徐淑妃的耳朵里,她一听说便气得立起来:“这真是……真是疯了!” 甄家得势,却也不能这样把旁人的脸面摔在地上踩,京城中传得风风雨雨,贵人们在宫中还难听见,外头的流言却越传越真,说先太子坟前绿树浓荫,就是死后还戴了绿帽子。 正元帝岂能容忍这些,当年的金吾率卫是他派出去的,究竟如何旁人不知,他却心中有数,示意徐淑妃拿往几个宫人太监,交给慎刑司发落。 宫中流言立时止住,太子妃又害怕起来,赶紧让母亲哥哥不许再传,可流言却不能止。孙侍卫本就是太子跟前第一的率卫,被泼了这样的污水,在同僚之中抬不起头来。 这一日正轮到他当值,按剑跪在了紫宸殿外,对着紫宸殿磕了三个头:“太子每有征战,身先士卒,待我如兄,姜良娣节义双全,二人皆因我受污,唯有以死自证清白。”说着长剑当胸刺入,倒卧在地,血水顺着汉白玉阶流淌下去。 挑唆 流言传出去, 就似吹出去的风, 吹都已经吹出去了, 自然收不回来, 等甄家回过神, 这张口吹出去的小风就已经掀起了大波澜。 甄家自秦显死后抬起当奉恩伯, 四五年时光流转, 再也不是当年才刚跻身上层时那付小心翼翼的面貌了,还想着立了太孙,能把自家的爵位也提一提, 太孙的母家,该提起来封国公才是。 好话听上百句便当真,何况听了四五年, 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句句都是夸奖吹捧,把甄家架起在云台上。 甄家底下便围拢了一圈人, 对内口中没有一句不是奉承话, 有个鸡零狗碎的事便拍着胸脯出来承办, 对外打着甄家太孙的旗号横行, 替甄家广置田地, 吞并商铺,那些惧事怕事的, 如何敢闹?就是不怕事,民告官也得先挨一百板, 板子打过了, 能不能活都是造化。 此事一出,太子妃才害怕起来,话虽不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娘家却脱不得干系,若是正元帝一意追究,又如何是好? 赶紧把母亲传进宫来,埋怨她道:“我早跟母亲说过,这些话岂是能乱传的,母亲怎么这样不小心,如今可好,死了率卫,陛下必要追究的。” 甄家到底不曾经过大事,自有了太孙便事事顺心,得的富贵再多,底气依旧是虚的,也知道这回办错了事,心底不住后悔:“哪里知道会传出去,说不准儿别个心底也这么想呢。”绞着帕子发急:“要不然,你先去认错,抱着太孙哭一哭,陛下总要心软的。” “母亲糊涂,我若是真去了,岂不是把罪责认下了。”太子妃既不想也不敢,心头不住懊悔,想想都是底下那些人吹得父亲母亲不知东南西北,恨恨道:“母亲回去让哥哥再别跟这起子人来往了,往后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 甄夫人立时便有些讪讪,正元帝纵是下赐也极有限,只靠着年节里发赏的金银,哪里过得上此时的奢华生活,家中奴仆便人数甚众,哪个送上门来不是几房人家一送,各样器具玩物更是数不胜数,田地商铺都有人进献,哪里能说断就断。 太子妃见母亲不肯,越发着急,甄夫人赶紧安抚女儿:“我回去必告诉你哥哥,先闭门两日,看看风声如何,若是无事那便是陛下着实爱重太孙,咱们就更没什么好怕了。” 正元帝岂肯放过,承吉才刚立为太孙,宫务又刚交到太子妃的手上,才这几天的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旁的还罢了,事关爱子,他怎会罢休。 正元帝立太孙之前还需要一个正统名头,太孙自生下来就在太子妃的身边长大,名正言顺,便是袁礼贤也从没挑剔过这个。 如今承吉已经是太孙了,甄家便该有太孙母家的自觉,行事该当宽厚有君子风,而不是几面嚼舌,还似村中长舌妇人。 正元帝原是怕甄家寒微,撑不起承吉来,如今再看,甄家哪里还是当年的扶不上台面的人家,奉恩伯府煊赫一时,声势把成国公家,辅国公家都盖了过去。 正元帝为了承吉隐忍不发,矛头不指向太子妃,却把宫中传过流言的都拿住了送到慎刑司,接着大加抚恤孙侍卫,知道他家中还有老母幼儿,发下厚赏,有感其忠义,侍卫之职不能世袭,却降下圣恩,特许孙侍卫的儿子成人之后,顶替父职。 至于姜家本就搅在这留言中,多提一句都是伤了太子的颜面,便一句都不提起,只是厚赏了孙侍卫,跟着便把徐淑妃叫到面前:“你自来是个省心的,怎么这桩事这样马虎?” 徐淑妃低下头,老老实实挨了骂,自省罪责。反是乔昭仪在侍寝的时候说破了:“徐姐姐想说,也得有人听才是,皇后娘娘是个肯纳谏的人,咱们这才敢说敢做。” 正元帝听见她提皇后,抬了眉毛看看她,见她面上一片和顺天真,轻轻应得一声:“你的意思是太子妃并不肯听淑妃的话了?” 乔昭仪立时红了面颊,咬着唇摇头,待正元帝又催促了,她这才道:“徐姐姐提过一回,让太子妃别常把娘家侄女接进宫来,还不知陛下圣意究竟如何,免得将来难堪。”一面说一面怯生生抬头看向正元帝:“妾心中倒喜欢那个甄家姑娘,生得玉雪可爱。” 正元帝就喜欢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听见太子妃常召娘家女儿进宫,想起承吉口中常念叨的,他原以为不过是小宫人小太监,尚宫局挑了许多干净机灵的孩子陪太孙玩耍,不意竟是甄家女。 “这话怎么从来没人在朕面前说过?”正元帝声音一沉,乔昭仪便收回替他按腿的手,脖子都缩起来,更不敢答话了。 正元帝抚抚她的头顶:“说罢,朕不怪罪你就是。” 乔昭仪便道:“哪个敢说呢。”把话咽下去,到底没敢说。 孙侍卫一死,他那些旧日同僚感其忠义,齐聚在他坟前,当年事人人都长了眼睛看着,东宫率卫莫名被污,他保的不是一人的节义,而是一众人的节义,今日能攀扯他,明日就能攀扯别人。 这批率卫都知道孙侍卫常教导小殿下骑射,他死了,依旧还有人顶上,到了日子便去东宫外头等着,小禄子见了,把泪水咽了又咽,到底忍耐不住,当着人便哭起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显为人少有架子,他贵为太子,却与这些人似兄似友,隔得多年也有人不曾忘怀,如今更是把对太子的忠义,托到了承佑的身上。 才刚出了这样的事,正元帝的眼睛耳朵都盯着东宫,见此奇象,倒有片刻默然,眼睛盯着墙上挂着的那把金刀怔怔出神,忽的问道:“刀柄上的结子可是换过了?” 王忠闻声进来,听见正元帝问,伏在地上:“是奴才换的。”正元帝时时摩挲旧物,刀柄上的结子早已经褪了色,这会儿细看,大小颜色式样都一样,却是新打的结子。 正元帝立时便要发怒,王忠跟着言道:“年年新岁奴才都换上一枚新的,这个已经是第五枚了。”正元帝一怔,王忠又道:“姜良娣年年都打一个新结子来,替换下旧的。” 每一年她都打一个梅花同心的结子,把东西送给王忠,再把旧结子拿回去,一句不曾多说,王忠跪倒在地,心中感叹,多少年来不曾发现,偏偏是此时发觉了。 正元帝眼睛一阖,王忠赶紧道:“陛下可是腿疼?”正元帝几不可察的颔首,王忠赶紧取出清虚的新药,化水调服。 第二日正元帝下了一道旨意,赐太孙生母云氏为贞顺夫人,又给云家人逐一封了官。 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妃仿佛天都塌了,一时脸色惨白,云氏死的时候是正四品良媛,如今又给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号,对比着后宫,就是一品。 不仅如此,正元帝还道人以孝立身,太孙该去云氏坟关至祭,为生母祈福上香烧纸,太子妃紧紧握着素鹃的手,差点儿喘不上气来,被腊梅掐了人中,这才清醒,哭得满面是泪。 可说到底,云良媛才是承吉亲母,她一时无可辩驳,只有把这苦水咽下。太子妃知道,宫人太监知道,人人都知道承吉并不是太子妃亲生,只有承吉自己并不知道。 他得了这么一件差事,人还懵懂,五岁的小儿哪里懂得生母与养母的分别,他心里从来都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亲生的。 仪官教导他要如何至祭,如何表示哀恸,承吉瞪了眼儿不懂,他分明已经有母亲了,为何还要对着一座坟哭母亲呢?他弄不明白就要发脾气,待见了王忠,伸手就要王忠抱他:“大监你告诉他,我母亲是太子妃。” 王忠点头:“自然是,礼法上自然是。” 承吉在紫宸殿中住了快要三年了,听见这句立时明白,这些人说的都是真的,弄不明白怎么自己已经有母亲了,竟还有一个母亲呢? 去皇陵回来之后便闷闷不乐,问了太子妃,太子妃却只是哭,哭了许久才告诉他说:“她……贞顺夫人生下你便产后失调没了,我为正妻自然该把你抱到身边来。” 承吉依旧不懂,宫人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事,若是妃子们自有抱养的孩儿,那他还能明白,可见到母亲哭得这样伤心,他便不再问了,却悄悄问身边的小太监,承佑的娘是不是亲娘。 承佑的娘是承佑的亲娘,四叔五叔的娘也都是亲娘,怎么偏偏就他的不是? 承吉心中难乐,在花园里又碰见了杨宝盈,他对杨宝盈是很熟悉的,婶娘常到宫中来,与母亲极好,便问她:“三婶,我为甚不是我娘亲生的?” 杨宝盈突然翘起嘴角,笑盈盈摸着他的头:“你怎么是你娘亲生的,你娘喜欢你,把你变成了亲生的。” 承吉摇头:“他们说坟里的才是我亲娘。”人人都是这么说的,连爷爷也这么说,宫中节宴头回请了云家人,云夫人看见他便哭了起来,让他心中越加起疑。 杨宝盈脸上笑意更深了:“把她埋进土里,你自然就是你娘亲生的了。” 秋风 杨宝盈嘴边噙着笑意, 目光却藏不住冷然与恶念, 她声音蜜蜜的, 就似寻常哄着承吉高兴时一样, 伸手就把承吉抱了起来, 坐在御花园的太湖石上, 拍着他的背:“你娘这样爱你, 你可不能伤了她的心。” 太子妃本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偏偏是这根稻草把她给压垮了,她在东宫里奉承了多少年, 在太子妃的面前陪笑脸陪小心,这么多年一条狗都知道摇尾巴了,她竟连伸手帮一把也不肯。 杨宝盈才刚抱起承吉, 承吉身边的太监便赶紧把承吉抱过去, 才刚那两句话听得满面惶恐:“殿下大了,怕王妃抱不住。” 杨宝盈也不强抱他, 由得太监抱过去, 甩甩帕子, 依旧笑盈盈的, 还伸手摸了摸承吉的脸:“承吉果然重了, 赶紧长大,也好让你亲娘享福。” 承吉真是半通不通的年纪, 眼看着杨宝盈走了,问他身边的太监:“大伴, 婶娘说的是不是真的?”太监怀里抱的可是个龙蛋, 他问了,眼看糊弄不过去,抱着他道:“奴才愚钝,奴才没听明白。” 承吉这下知道了,谁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不再说话,眼睛里藏着心事,年纪虽小却有小儿天生的机敏,对太监道:“不许告诉母妃。”说着小脸一沉,学足了正元帝的语态:“谁要是说了,自己知道下场。” 太监宫人们连连称是,本就不想淌这个混水,这话若是说出去,哪里还有命活,东宫里早已经不是前些日子那样喜气洋洋,太子妃脸色不好,这些宫人们便恨不得走路说话都不出声,万不得已才到正殿去侍候。齐王妃走都要走了,何苦还闹出事来。 杨宝盈转身往宫宴上去,正是牡丹花季,御花园里开满了了牡丹,她从宴中出来,就是为着剪一盘牡丹花,奉给宴中的宫妃们。 杨宝盈身边跟着的丫头早已经换过了,如今这两个是秦昱挑给她的,连她的乳母嬷嬷都没留下,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日日都要报给秦昱。 杨宝盈难得痛快,伸手指了一朵牡丹,丫头赶紧替她摘下簪在发间,又从荷包中取出小镜来递到她手中。杨宝盈接过来看着自己镜中的脸,嘴角笑意到此时才敛去,她说这两句话,自然也不是白说的,一是报复太子妃对她的求救视而不见,二是完成秦昱的吩咐。 乳母嬷嬷还在庄子上,妹妹更是再未见过,就连杨家的尸首都还在义庄等着收裹,杨宝盈想起那些残肢碎尸心中不由一抖。 既是虐杀,自然死相难看,这些碎尸拼拼凑凑将将能凑齐杨家十七八口人,其中有半个尸体怀里还抱着个婴孩,婴孩骨软,野狼一扯便碎了,金吾指认这便是杨思齐的尸体,他死的时候怀里还着他最小的儿子。 可秦昱却一眼就知道不是,回来告诉杨宝盈,杨家还有人活着,盯着她的脸问:“你说,我要不要上告?”杨宝盈害怕得发抖,树枝树荫一晃,就仿佛哥哥来找她,来叩她的门了。 仵作数过这些残肢,可捡回来的尸块,实在拼不起来,粗数一数人数是对的,便让秦昱预备一口大棺,谁是谁也已经分不出来了,一并葬了去。 杨宝盈知道哥哥还活着,既害怕又难免起了一线希望,秦昱看她害怕又看她欣喜,哼笑了一声:“你放心罢,我说了不杀你,就不会杀你。”白玉一样的手指头,刮过杨宝盈的脸,笑得邪气:“你可是我表妹啊。” 杨宝盈本就受他趋使,何况本来心中便暗恨太子妃。承吉如今还小,可总有一日会见到云家人,云家才是他母家,该给云家的荣耀,被甄家占去了,这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又如何能不恨呢?京城里且不知道还有多少场好戏等着开锣上场。 立太孙的旨意一下,秦昱不再执着留在京城中,他突然明白了秦昭急着去封地的用意,秦昭把整个晋地牢牢抓在手中,他设计了这样的事,便是宓充容不反咬一口,正元帝也能处置秦昭,可他没有。 封地势力一大,连父亲都要忌惮,他当太子的期望落空了,可他当皇帝的期望却依旧还在,与其眼睛一直盯着太子位,倒不如到封地去,承吉年纪这么小,而父亲已经老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京城盯着太子位,满心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秦昱从来只当自己的对手是秦昰,一个才刚站稳的奶娃娃,他从来也不曾放在眼里,父亲疯魔了才会立这么个骨头都没长硬的东西当太孙。 可正元帝却在封禅的时候亲口说了,秦昱这才恍然,知道长久以来,正元帝种种作态并非为了秦昰,而是当真要立太孙了。 旨意已下,眼看正元帝在世时不可更改,那便等到他死,秦昱自觉秦昭抢先一步,果然自小到大都惯会钻营。已经慢了人一步,再不能更慢,过了清明便上书正元帝, 他是另有所图,正元帝却觉得这个孩子听话了,也可能是杨家一门殒命终于教了他一个乖,大笔一挥,给他又添了些金饼,还难得给他一个好脸色。 秦昱本来死活不肯离京,此时痛痛快快答应离开,倒让人觉得古怪,可太孙已立,朝臣除了叹息之外,还暗藏隐忧,如今齐王自己肯走,当然是件好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杨宝盈拎了一篮子牡丹进到殿中,让宫人一朵朵把花传过去,传到太子妃案前,她先挑了一朵红的,跟着姜碧微挑了一朵绿牡丹簪在鬓边。 她脸上甚也瞧不出来,与太子妃之间也依旧能似平日里那样说话,卫敬容举杯时,二人一同把盏,可卫善却知,她心中已然怒极。 秦显、碧成、承佑,三个她心中最重之人,都被甄家卷进波澜,让秦显的名字被贩走卒在口中当作笑话那样咀嚼,光只这一样,她就受不了,何况是三个人呢? 不多时,小禄子便来递信给沉香,姜良娣盼与晋王妃一晤,卫善接着信便起身去偏殿更衣,在那儿见到了碧微。 两人见面也不必再说那些客气话,卫善看她一眼,她的面貌与原来再不相同了,更像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碧微,心里怀着一腔仇恨,可又到底有些不同。 “我想请你派人去孙家。”孙侍卫成亲的时候,还给秦显送给喜酒喜糖,秦显不是那种事事讲求规矩的主子,送给他酒,他便喝,何况是属下的喜酒。 那份回礼都是碧微预备的,她给新娘子预备了一匹暗八仙纹的大红锦缎,裁成衣裳过年过节回娘家的时候该有多么体面。 “孙家夫人还怀着身孕。”孙夫人接连生了三个孩子,这是第四个了,孙侍卫盼着这一胎是个女儿,还想央求姜碧微替他的女儿取个名字,男孩儿胡乱叫个什么也还罢了,女儿家的名字该似珍宝,叫人念起来就知道她在家中有多受宠爱。 碧微取了一个荷包出来,里头动静一响,卫善就听见是珠玉相碰之声,这件事她不能再托给别人,只能相信卫善:“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是我一点微末心意。” 卫善伸手接了过来,袋子里头沉甸甸的,可人死了,孤儿寡母如何支撑,孙家最大的孩子还不过十岁,等到他能领差事的时候,孙家早已经不知是何种情状了。 孙率卫既曾是东宫率卫中排得上号的,秦昭与他也自然熟识,晋王府已经送去一笔仪程,如今也不过是再添一笔,卫善一口应下,到底有些犹疑:“姐姐……想要做些什么呢?”秦显是她的逆鳞,触之便再不能善罢干休了。 碧微看了卫善一眼:“我原来不懂,总觉得蜀地覆灭都是因为乱臣贼子。”她把目光移开,落到棱花格窗上:“后来才知,我哥哥年少难以服众,而军权旁落,蜀地之灭是早可以预见的。” 卫善目中灿然有光,她不再避过,又直直看过来,迎住她的目光:“如今大业,与蜀地有何分别?不过地域大些,官员多些,死得慢些。” 是正元帝自己建起了城墙,又自己把它推倒了。 已经许多年不曾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了,卫善有一瞬间竟觉得眼热。晋地的采石场已有“工人”两万,船马驼三帮巨头建立商会,互通货物,业州囤积米粮,京城里越是乱,对晋地就越是有利。 碧微看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国赖长君,我的儿子一辈子只求安稳,我绝不要让他涉足险地。”她已经经历过一次国破家亡,年少时不懂得,年纪越长越知道此非人力能可更改,就算能够,也已经太晚了。 “若有一日,卫王一系登上大位,我只求金刀在侧,与他合葬。” 反击 能与太子合葬的就只有正妃, 太子生前没留下话来, 承吉又已经立为太孙, 那么百年之后与秦显合葬的就只有太子妃了。 卫善听在耳中有一刻说不出话来, 生时论死, 颇不吉利, 碧微这么说, 仿佛她自己活不到能从容安排后事的时候。可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住,又如何忍心拒绝,忍着心中酸涩, 点头应承:“不论以后如何,我答应替你办到就是。” 碧微倏地笑开,仿佛已经如愿已偿:“多谢你了。”秦显的尸身是找不回来了, 也不知在哪一处尘归尘, 土归土,他的旧衣旧靴还留在心悦殿中, 那把刀挂在紫宸殿里, 就算不能以正妃位陪在他的墓穴边, 百年之后也要怀抱金刀下葬。 她所求称愿, 转身就要出殿去, 卫善开口留住了她:“太子妃……”只说了这三个字,便不再往下说了, 她想说太子妃不过庸人,本心并不是置谁于死地。 可若不是孙侍卫在紫宸殿阶前自尽以证清白, 那么碧微和承佑会一辈子背着污名, 十年二十年之后也依旧洗不脱,若是太孙真能顺利上位,也可以用这个来压弟弟一辈子。 碧微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已经没了笑意:“你放心罢,是她干的事她逃不了,她没干过的事,我也不会替她干。”说着转身出去了。 二人之间早在秦显身死就已经不是妻妾之争,太子妃触着碧微心中最看重的人,原来的忍让与相安,便都不复存在了。 卫善听她这句,依旧放心不下,可宫中越乱,于他们就越是安稳,正元帝只答应了秦昱去封地,却不顾卫敬容的上书,要把秦昰留在身边,等他大婚之后再去封地。 正元帝越是如此行径,秦昰便越是谨守着袁礼贤死前对他最后的一点劝诫,让他恪守礼仪,绝不能生愤懑之心,得之不骄,失之不馁,在正元帝的面前当个“孝顺”的好儿子。 秦昰谨记这些话,也以此来宽慰卫敬容,知道母亲日日替他悬心,干脆一心闭门读书,又说要作学问,挤进翰林院中去。 秦昰的起蒙师傅等于是袁礼贤,他跟着袁礼贤读了五年多的书,袁礼贤如此严厉,在他看来秦昰并不是他教导过天资最聪明的学生,但无疑是个肯学上进的学生。 袁礼贤眼中的秦昰姿质普通,与外人一处时却立时就显出他好来,正元帝一看他果然是块治学的材料,倒颇为欢喜,纵着他往诗书中去,雍王若是小小年纪便能修书,倒也是一件可以夸耀的事。 秦昰接过旨意,依旧当他的孝顺儿子,正元帝让他去修书,他便去修书,每有进益便献给正元帝,除了翰林院与甘露殿,寻常也不再出宫门去。 正元帝立太孙,压甄家抬云家,等情势略有安慰,便下了一道旨意,把魏宽家中才刚生下来满百日的小孙女儿,立为太孙妃。 魏家独得正元帝的恩宠,这个孩子才刚落地,紫宸殿中便发下一批厚赏来,比之前魏人骄长子出生时赏赐更多更厚。 紫宸殿中早早就挑好了两柄紫檀木的嵌玉如意,一柄赏给了承吉,一柄赏给了这个才刚从娘胎里出来,连名字都还没起的小姑娘。 这个赏赐一出,朝中人人都看明白了风向,正元帝这是要把魏家的女孩赐婚给太孙,让她当太孙妃。魏家从此往后三十年间都会圣宠不衰了。 一个小姑娘的洗三宴,厅堂中挤满了人,座中官员着紫衣朱衣,魏宽耳朵里灌满了恭喜的话,他却抱着酒坛子吃得大醉,翻倒在地上。 正元帝派了王忠来赐下贺礼,王忠回去便道:“成国公得了孙女儿,欢喜无限,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吃得大醉,老奴去时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正元帝听了便笑:“他这个酒量,一坛子哪里能放得倒,这是当真欢喜了。”心中满意,又觉得这是老天都在帮他,魏家男儿多善战,魏人骄也不能长久磨在晋地,往后由他来接魏宽的班,太孙妃的父亲哥哥手中都有兵权,承吉便能弹压得住他这些叔叔们。 魏家上下无一人对这旨意欣喜,王忠与仪官去颁旨时,贺氏抱着怀里孩子,面上一片煞白,杀了她父母兄弟的皇帝,如今却要讨她的女儿当孙媳妇。 魏宽久久不动,反是魏夫人接过旨意,魏宽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赤红,眼中含着泪光:“陛下圣恩,臣无以回报。”不论是王忠的禀报,还是仪官的禀报,都让正元帝满意,接连办完这几桩事,承吉的太孙位便又稳固几分。 正元帝才刚松出一口气,王忠便进来禀报:“陛下,东宫姜良娣求见。” 正元帝挑了挑眉毛,想不到她为何求见,点头道:“宣罢。” 姜碧微依旧还是一身素色衣裳,连年见她,她连年都是这样的装扮,面上脂粉不施,寻常也不出声,正元帝想起她年年换下的那一枚梅花同心结,倒对她多了一分优容:“你有何事?” 姜碧微进得殿中便伏身下拜,听见正元帝问了,她这才直起身来,依旧低着头:“此事连年萦绕心中,我每每夜梦,都能梦见太子就在东宫殿下的合欢树下。” 正元帝低垂眼帘,不知她说这话是有何指,心里又有片刻疑心她是因为承吉立了太孙,这才跳出来蛇蛇蝎蝎不知要挑唆些什么,可听上一句也辩不明是何意,沉声道:“说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姜碧微却突然落泪,帕子被泪水打湿,她好容易忍住呜咽声:“妾原来以为是太子不愿离去,可我只是梦中见他,阴阳两隔不得言语,到前些日子,才看见太子是被缚在合欢木上,他欲挣脱而去,向我求救,可我竟还以为他是守在窗前,留恋不去。” 正元帝听见这一番哭陈,心中略动,却依旧垂眉看她,不置一言,碧微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泪意,语态却极坚定:“我梦了四年之久,若是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说着顿了一顿:“近日梦中太子面显痛色,求陛下请高人问道,究竟为何太子魂魄不能归去。” 正元帝将信将疑,盯着她看了许久,依旧疑心她是为了太孙之位,可若要闹早就该闹,此时名分早定,不可更改,又何必在这时候闹出来,眼看姜碧微脸色不变,再三拜倒请求,正元帝便道:“让清虚道长去东宫看一看。” 清虚才刚从泰山回到京城,他在泰山是替正元帝投赦罪金简的,除了投简,还有招魂,招的是秦显的魂,尸身在外,遍寻不着,隔了这些年,早已经化成了土。 说开坛招魂,也不过是正元帝聊以慰藉,人若当真有魂,这魂也已经去得远了,清虚直言不曾招来太子魂魄,正元帝倒也不曾怪罪,此时听见姜碧微说儿子就在宫中徘徊,却不能入东宫,怎么也不相信。 可到底让清虚在东宫设坛,只说是祭祀太子在天之灵,连设七日,头一日还各殿相安,接下来东宫宫人便有传言,传的就是姜良娣那番话。 说太子要进心悦殿来看她,可怎么都迈不进东宫来,越是传便越是暧昧,东宫多少年都没这样的事了,管它是外头传进来的,还是里面传出去的,先是人人哧笑,说姜良娣想太子想疯魔了。 这时方才有人想起太子在世时,姜良娣有多受宠爱,要不太子没了,等上大位之后,哪里还有太子妃的立足之地。 跟着便又有人猜度,太子不能进来,可是东宫中有什么镇魂之物?这流言越传越凶,传到了太子妃的耳朵里,她哪里知道姜碧微见正元帝说了些什么,还当开坛是当真为了告慰太子,等到清虚绕着那合欢木打转的时候,她还笑盈盈瞧着,直到素鹃脸色煞白,拉了她的袖子道:“娘娘,那棵树是您栽种下的。” 太子妃面上色变,她初进东宫时,宫中俱是石榴树,才刚新栽,求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院子里还盘着葡萄架,榴花开的时候能照红宫室。 那时她已经听了许多姜碧微的传说了,太子是如何去求她为正妃,又是如何求而不得,心里爱了别的女人,大婚之夜也不肯迈进内室来。 她满心凄惶,求谁都无用,连永安公主都去求过了,可谁也没有指点她,除了她身边两个宫人,和她一起瞒着两人并未圆房的事,她在宫中孤立无援,仓皇之中想出来这个民间的办法。 在窗前栽一棵合欢树,在合欢树上系上二人的名符,最好能绕一线头发,从此便夫妻恩爱,可这是在宫中,树上如何能系东西,也只有七月七的时候,小宫人们能到御花园去,把系了红绸的名符抛到树上,谁抛得最高,谁的愿望就最容易实现。 那棵树下就有她与太子二人的名符,名符背面还刻着祈求恩爱同心,白头不离的诗句,太子妃到这会儿才抬眼去看东宫中人,姜碧微不该知道这个,她进宫的时候,这株小树都已经栽上了。 这名符自然没用,求神告佛也求不来恩爱,这事也早已经被她抛在脑后,不意这时翻了出来,太子妃茫然望出去,就见李承徽在佛堂窗前看着她,见她目光看过来,把佛堂窗上挂的素纱放了下去,把脸掩在素纱之后。 关押 东宫几层殿宇前后分明, 最后面这一进才是东宫妃嫔们住的地方, 不过隔了几步路, 一处是春暖花开, 一处是寒冬腊月, 仿佛隔了春冬, 西偏殿中春风吹不进, 而正殿里却是寒霜不侵。 秦显的妃嫔并不多,东宫里最后一个进驻的女人就是姜碧微,自有了姜碧微, 他便没再添过新人,如今宫中这些,都是一波选秀中赐进东宫里的。 当年这些女人一同选秀, 又早早知道太子有个心爱的姜姑娘, 欲求她当太子妃而不得,姜碧微就好似悬在东宫妃嫔头顶上的利剑。 进东宫的时候哪一个都是小心翼翼的, 心底也未常不曾庆幸过, 幸好没选自己当太子妃, 除了讨好太子, 管束妃嫔之外, 还有这么一尊佛压在头顶上。 几个姑娘在一处呆了一年有余,境遇相同自然同仇敌忾, 姜碧微虽进了东宫,却怎么也融不进这个圈子里, 但凡有人对她的示好给予回应, 那便是背叛了姐妹。 可世事难料,过了几么些年,姐妹早已经不成姐妹了,云良媛是怎么死的,东宫里人人都有数,她才刚从鬼门关里挣脱出来,太子妃便推了她一把。 说是她自个儿想不开也好,说是太子妃害了她也好,总归她死了,死后儿子成了太子妃的,荣耀也成了太子妃的,云良媛却连一幅画影都没留下,孤单单一块牌位,这些年亲生子都没给她上一柱香。 东宫除了有子的二人,余下的都在观音堂中念经,青春少艾满身素缟,心经念了多少遍,越是念心里就越是空荡。 整个东宫就只有太子妃一个人,从来也不踏足佛堂,她有这么许多人要交际,甄家在外头风升水起,父亲封了奉恩伯,母亲得了一品诰封,哥哥尽皆封官,家里的七亲八眷哪一个不跟着鸡犬升天。 一边是鲜花着锦,一边却是檀经古佛,三月五月尚可相安,三年五年都从这佛窗之中看正殿是如何热闹的,又怎么还能相安呢。 苏良媛李承徽原来个个与太子妃姐妹相称,眼看她如今之势,素鹃几个每来赏赐,嘴里便不住念着太子妃的好处,仿佛松出手来分些衣料吃食,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 一间佛堂七八个女人,人人都各有一只蒲团,从早到晚,念经也罢,针线也罢,足足消磨一日再回各自殿中去,正殿里再热闹也与她们毫不相关。 姜碧微一旬中总有五六日要去佛堂念经,替太子手抄地藏经,抄完了又绣,再接着又画观音像,这些人本就无甚仇怨,太子都死了,再没有结不开的心结,慢慢也能一处说话,一处刺绣。 姜碧微既在,承佑也一并跟着去,他就是在佛堂里识的字,死气沉沉的观音堂中,便只他一点儿童稚语,还能叫人翘一翘嘴角,多一些笑意。 这几位妃嫔,太子在世时与姜碧微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却个个都是承佑的姨母,若不然又如何称呼,干脆排了年纪大小,挨着个的叫,身上的衣裳鞋袜也有许多是这些姨娘做的。 等承吉被立为太孙,而姜碧微又被疑与孙率卫有私时,李承徽头一回在佛堂中提起了太子妃旧日事:“她竟也有脸说这些话,倒把自己干的事全给忘了。” 苏良媛坐在屋子一角,抬起眼来,目光透过窗框,盯着那棵合欢树:“那树底下还埋着她自个儿呢,倒都忘了。” 清虚指天对日,舞了一套剑,太子妃恍然想起那棵树下埋着什么,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是她们告诉了姜碧微。 这事既是姜碧微起的头,她便一直都立在殿外,把承佑送到了徐淑妃处,和他的叔叔们一同写字,身边是炊雪和小禄子,她站得直挺挺的,两只手搁在身前,虚叠起来,目光盯着那棵合欢树。 正元帝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他还只当是姜碧微为了太孙位才闹出这些事来,只派了王忠盯着,让他有了结果就去回报。 太子妃紧紧攥住了素鹃的手:“那不过是,不过是祈求与太子同心,总不至于……”话虽这么说,可初春天气她却冷汗涔涔,她那会儿不懂得,在宫里这几年也已经懂得了,何况后宫才刚死了一个符昭容,为的可不就是巫蛊事。 太子妃盯着姜碧微的身影,日头把她的身影拉成一长条,斜斜映在她窗框前,清虚的剑已经指向了合欢树,素鹃一把掐了太子妃的虎口,太子妃这才回神,一下子立起来,冲出殿外:“这树是我当年嫁时亲手栽种……是……是我与太子情谊之证,道长不能动它!” 清虚停下剑,看一看王忠,王忠满面难色,太子妃又盯住了王忠:“大监,大监可得想明白了。”承吉已经是太孙,等正元帝百年之后就是皇帝,此时难为她,难道不怕以后。 碧微一直站着,也一直不曾开口,此时往前迈出半步,便把众人目光都吸引过来:“大监看着太子长大,难道忍心看他魂魄被拘,不得入轮回么?” 她嘴上说着这话,手指紧紧扣在手掌里,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道的红痕来。太子妃看着她,脚下虚浮,被素鹃扶着才能站定,盯住碧微的脸,胸膛起起伏伏,想问问她怎么知道的,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王忠是听了正元帝的命来的,见太子妃如此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恐怕姜良娣说的不是虚言:“奴才奉命而来,太子妃且让一让罢。” 太子妃还要伸手去拦,她越是不让,就越是显得那棵树下有鬼,素鹃眼看事情就要闹僵,凑到太子妃的耳边:“过了这些年了,说不准他们找不着呢。” 太子妃听她这一句,又觉得确是如此,算一算都已经有六年了,树都粗了一圈,那名符也不知在何处,她声势一软,几个宫奴便动了铲子镐子,把树给挖了出来。 这样的大事,后宫无一人过来管束,徐淑妃闭门不出,卫敬容也已经不再沾手宫务。太子妃派出去两个宫人,一个连甘露殿的门都没能进,一个倒是进了拾翠殿,可正元帝正在拾翠殿中吃乔昭仪做的小点心,听说太子妃那儿来了人,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倒起了些疑心,眉头一皱:“这事已经交待给王忠了,王忠自有分寸。” 宫人碰了钉子回来,王忠眼见正元帝并不插手,当真叫人把那一块的土仔细挖过一回,土里甚都没有,树根上却一左一右缠着两块名符。 名符上刻着秦显的生辰八字,这棵合欢树栽下六年,两块木牌深埋其中,年深日久都已经被树根包裹住,依稀还能看得见“恩爱同心,白头不离”这八个字。 太子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事已至此,不能不报,王忠也没想到真能从树底下找出东西来,拿托盘盛着名符,送去给正元帝看。 人都撤了出去,清虚也跟着王忠一并退出去,太子妃一把扯住了碧微的袖子,被碧微轻轻挣脱:“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谁告诉我的?” 她脸上半点情绪也无,声音也平静无波,太子妃看着她的脸,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就听见她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看她还是全不明白的模样,敛敛袖子去了观音堂,捻起三支香,堂中寂静无声,人人都在看她,又人人都不敢看她,时光一下子回到六年前,所有人都害怕她是个难缠人物的时候,这么多年,她们终于知道,她确实是个难缠的人物。 树挖了出来,东西呈送上去,看的就是正元帝的意思,就算他为了承吉不得不保住太子妃,心里这口气又怎么咽得下。 前宫的风一吹,后宫院墙里的草都在动,王忠怀抱托盘往后宫去,没一会儿宫人太监们便都知道东宫院里挖了出东西出来,究竟是什么自有人去打听。 太子妃到得此时想起卫敬容来,谁也没法救她,只有皇后了,她挣扎出了东宫门,一路去了甘露殿,宫人见是她来了,自然不能再拦,却指指佛堂道:“娘娘正在颂经,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太子妃哪里等得了半个时辰,她哭得满面是泪,就在佛堂门前痛哭出声,卫敬容从堂中出来,蹙眉看她:“这是怎么了?” 太子妃扑到她身边:“母亲救我。”口里含含混混,紧紧扯住卫敬容的袖子不放,她这么一奔,阖宫都知道了,哪里还用传闻,东宫里挖出来的那样东西,就是太子妃的。 卫敬容如何不知,还待细问,正元帝便派了王忠到甘露殿来:“太子妃怕是冲撞了什么,这才神智不清,陛下着老奴把她送回东宫静养。” 除了太子妃被办在东宫殿,也不许承吉再去东宫中看她,她身边侍候的宫人太监一个个接连被送到了慎刑司,那名符怎么埋下的?埋了多久?可曾诅咒?上来就是严刑,没想着再把这些宫人太监们放回去。 正元帝看着那块被土色沁浸的木牌,木牌子上还绕着几缕发丝,秦显的那一块虽然没有,可太子妃的那块上却缠着一束,正元帝捂着心口好半日没缓过气来,心口一痛,腿疾跟着发作,病倒在拾翠殿中。 白头 慎刑司手脚极快, 没隔两日便把旧情疏理送到拾翠殿, 太子妃身边的素鹃腊梅, 先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后来熬不过刑罚, 却都咬死了这是太子妃祈求与太子恩爱同心, 白头不离的名符, 绝没有诅咒拘魂这一说。 除了素鹃腊梅,藏下名符的事无人知晓,水仙在这几个丫头中年纪最小, 被提出来当着她们两人的面受刑,十根指头上了夹板,叫声痛彻心扉。 素鹃到这时反而口硬起来, 自知只要说了太子妃还有活路, 她们这些人一点活路都没有,何况当年根本就不是巫蛊, 民人男女这许多求恩爱求白头的, 难道都是巫蛊不成。 她越是口硬, 受的刑便越重, 慎刑司那个老太监阴恻恻看着这些二十出头的宫人们:“跟着贵人, 养活得皮白肉红,连苦活计都没做过罢。” 素鹃见着烧红的烙铁凑到面前, 已经痛得浑身冷汗,唇间没有半丝血色, 老太监道:“把你们送进来, 就没说过让你们活着回去,早些召认了,落个好死,年纪轻轻也好投胎。” 她这才认下了,可依旧咬准了太子妃当年没有拿到太子的头发,“白头符”差了头发,这才一直都不灵验,太子也并没有因为合欢树下埋了白头符就真的多看太子妃一眼。 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了,素鹃便破口大骂:“我们娘娘宽仁端庄,哪一点比不过姜贱人,要受她这样陷害,我死后作鬼也绝不放过她。” 这些人受刑时,先还能够忍耐,等到皮绽血流,便满口都是诅咒姜碧微的言词,当年知道这事的,也就只有太子妃贴身宫人,除了素鹃与腊梅,余下二十来个宫人太监,有的当时根本没进东宫,有的当年不过是撒扫宫人,只为这桩旧事,便都送了性命。 此事一出,卫敬容便病了,说是受了风寒,闭门甘露殿中,轻易不再见人,卫善进宫看她,见她素白着脸,手中转着佛珠。 跟着她又去了东宫,直奔心悦殿,却没有在心悦殿中见到碧微,还是小宫人指了指偏殿观音堂:“我们良娣去观音堂拜佛了。” 卫善立在观音堂门前,见她一身素衣,捻香祝祷,口中嚅嚅不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殿中俱是太子妃嫔们,苏良媛李承徽几个统统坐在一处,与碧微分隔开,却时不时看她两眼。 卫善心知这样的大事,无人首告是不成的,这些妃嫔也许当年都或多或少知道旧事,一个院墙里住着,谁能瞒得过谁去,当年许是因为可怜太子妃无宠这才瞒下,她们说了,她们又害怕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事,她此时过来,只是来看看碧微如何,想好了要做的事,不一定能承受得了结果,她走近了,殿中却无多余的蒲团,卫善便席地而坐,这才听见碧微嘴里念的是《地藏经》。 直到她念完,这才看向卫善,嘴角一翘:“你来啦。” 卫善看她,也冲她点头一笑:“我来了。”两人相互扶着立起来,碧微道:“去我殿中喝一盏茶罢,只是没有新下的茉莉。” 心悦殿里煮起山泉水,碧微挑了茶叶洒入水中,抬头看一看卫善:“你不必担心我,我做的事,我就能扛得住。” 既然扛得住,又为何要念经,卫善也不说破,等那茶沸了,饮上一口,还未动手便知有此了局,她原来隐在幕后,谁也不想着会动她动承佑,可如今她既发难,太子妃一动,甄家跟着动,也就与太孙一系的官员就此结为仇寇。 殿外玉兰花树只余下零星几朵花盏,二人对坐,倒让卫善想起上辈子的事来,她坐得片刻道:“我就要回晋地去了,你若是少了南珠皮货银器,就去西市,找一位姓贾的商人。” 碧微一怔,轻笑一声:“好啊,这家铺子想必东西都是上好的。”珠子是清江,银器是丝路,皮货则是北地,卫善会一口答应将来让她能与秦显合葬,果然是有了底气。 卫善走时,听见正殿窗框不住作响,知道是里头有人拍打,可这一殿的人却都似不曾听见那样,卫善实不知要和太子妃说些什么。 那名符究竟是祈求姻缘,还是魇镇太子,她哪里说得清,宫中女眷至多做个荷包,绣对儿鸳鸯,只要沾上这个就是巫蛊,又如何还能洗刷得清。 太子妃被软禁在正殿中,她身边宫人太监通通被换,这些才刚调上来的人,都知道宫里出了大事,当着太子妃的面一个字也不敢说,人人都似没了嘴的葫芦。 她几次求宫人们往甘露殿带话,待见到卫善又求宫人去报信,可人人都不敢冒杀头的风险替她传信,眼睁睁看着卫善出了东宫殿。 殿中一时静的落针可闻,正殿这样宽阔的屋宇间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数着日子母亲应当进宫了,跟着又数着日子承吉该来了,可都没有人来,甚至连王忠也没瞧见。 直到隔了两日,姜碧微到她殿中看她,正元帝只下令看管太子妃不许她出正殿的门,东宫外的人不许进东宫正殿,而姜碧微是东宫中人。 她看着太子妃这几天里就瘦了一圈,见到她便咬牙切齿:“是你害我。” 姜碧微看她一眼:“你殿中人,有的收裹入葬了,有的发去扫皇陵了,侍候了你一场,总该告诉你一声,你愿意托人烧烧纸也好,供碗饭也好。” 太子妃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仿佛她是夜叉罗刹,指着她的脸,身子不住发抖:“你做这恶事,就不怕她们化了鬼来找你。” 碧微看她一眼:“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奈我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说着打量了太子妃一眼:“你呢?你怕不怕云良媛孙侍卫来找你?他们个个怨恨极深,说不准只是你运气还旺这才不来,如今呢?” 太子妃软坐在榻上,哪怕面对姜碧微,她也依旧想要辩白,可姜碧微却并没听她说话,转身出去,炊雪塞了宫人们两个红封。 殿前被挖出的合欢花树早已经被移走,可那个坑却还在,草皮外翻,落了一圈合欢花的树叶子,隔着窗户还能听见太子妃抽泣声。 打杀了这许多宫人,最后以太子妃念经自省为了结,正元帝还得替她埋下这件事,让宫内不再流传,又告诉承吉说,他母亲要为父亲念经祈福,发了宏愿,不可去惊扰她。 还让王忠抱着他去看过一眼,太子妃果然在殿中供满了佛像佛经,日日都做早课晚课,捡佛豆抄佛经点朱砂,原来不会的,样样都会了。 见着承吉也一个字都不敢说,换作原来承吉如何能肯,可他从杨宝盈的嘴里头回听见自己的生母是因养母而死,宫人太监甚至是东宫妃嫔都讳莫如深。 承吉自小长在宫庭,旁的也许不通,有一点却是知道的,但凡不让人说的,那便是真的。 太子妃见到儿子,把他搂在怀里抱了许久,虽没说话,却面目凄楚,承吉年纪再小也知道母亲是惹怒了正元帝,这才被关了。 可他却不敢去求正元帝,从小到大,母亲都教他要顺着正元帝的意思,皇爷爷喜欢他了,他才能得到更多的宠爱,太监宫人才会听他的话,宫里最大的就是爷爷,天下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承吉自然也不敢,他害怕爷爷不喜欢他了,又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小儿惊惶,一言不发,只顾抱着王忠的脖子问:“爷爷生气了么?” 王忠拍拍他的背:“陛下病了,殿下可不能在这时候惹他心烦。” 此时正值春暖,百病生发之际,正元帝许多年没再犯过的腿疾又一次复发,他接连几回气怒攻心,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倒卧在拾翠殿中。 他一病倒,秦昱便走不成了,正元帝是被太监们从拾翠殿抬回的紫宸殿,大臣们进宫来探望,在病榻之前也不能再提宫人巫蛊事,可正元帝的怒火却依旧要发泄。 他先是撸去了太子妃哥哥的差事,跟着又再一次抬起了云家,单只如此依旧无法平息怒意,可只要承吉还在,就不能真的动甄家。 正元帝忍了半世,未发迹时处处要忍时时要忍,当了皇帝又要忍大臣,好容易件件如了他的意,他这腔怒火无处消散,越是忍,病情就越是重,本来到盛夏才发的腿疾,春日里便让他疼得坐立难安。 这回清虚的药没有原来那样奇效,正元帝疼痛难忍,加重了药量也依旧无法缓解,他的脾气越加暴躁,可这一回却再没有卫敬容在跟前劝解。 紧接着太常寺来报,今岁高昌国又未上岁贡,正元帝下令征召而高昌不应,正元帝的怒火终于有了出口,他着令秦昭领军攻打高昌。 出征 秦昭将要领军出征, 正元帝把他叫到跟前勉励一番, 跟着便道:“善儿不在时, 你母亲日日想念她, 不如多留她些日子, 一全骨肉之情, 待你凯旋, 再一同回晋地去。” 这是要把卫善与太初留下,一手交接虎符一手接换妻女,秦昭跪坐在病榻边, 抬起双目看向正元帝,面上肃然:“儿一人外出,确也放心不下, 有母亲父亲看顾, 才能安然出征。” 正元帝冲他连连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 跟着又叹息:“你们两个孩子就是太恩爱了些, 你这个年纪还未有儿子……”他口中说着, 面目也带着病中的倦意, 一双眼睛却紧紧盯住秦昭的脸, 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蛛丝蚂迹来。 可秦昭依旧半点不露,正元帝颇有些惊异, 跟着又疑惑起来,爱重一个人尚且可以作假, 可有没有子嗣却作不了假, 难道秦昭虽在王府中无子,在外头却已经有了孩子不成?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信,成婚五年的男人只有一个女儿,还能对妻子爱若珍宝,可秦昭与卫善离心却是他想看见的,伸出手来拍一拍他的肩膀:“正可让你母亲劝一劝善儿,她从小性子便犟,这些事你可不能由着她。” 正元帝年轻时力能千钧,如今老了,却还有余力,秦昭被他一拍,身子顺势往下矮去,假作矮身卸力之态,正元帝先是一怔,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啦!不比从前啦,哪里还有这样的力气。” 正元帝年轻的时候,在青州只要有空便会教导儿子练拳,秦昭与秦显年岁相仿,二人一同练习,当时两个小子,一个抱腰一个抱腿,也依旧奈何不得正元帝,一巴掌拍在人的肩上,便能把秦昭拍得跌出去。 正元帝想起旧事,笑完之后又很有此唏嘘,看着秦昭的脸,想到他这些年确是没有违矩的时候,倒多他多生出一点优容之心,又拍了他两下:“去罢,家里替你照顾妻女。” 到最后这一句,才有了一丝温情,可这温情在正元帝心中不及萦绕便转瞬即逝,秦昭立起来告退,从始至终,王忠都隐在帘幕后,直到秦昭退出紫宸殿,他这才捧了药出来,就在正元帝面前取出药丸,用温水调化了递给他。 正元帝方才大笑,这会儿便觉着有些腿痛,他一口气饮下这药,跟着便对王忠道:“却拾翠殿,就说晋王妃要回宫来居住,让淑妃好好收拾收拾。” 秦昭还未出宫门,便在宫道上碰见了秦昱,秦昱是进中来给正元帝请安的,正元帝一病,他就又动起了别的心思,日日都往紫宸殿去,又当起了端茶递水的孝子。 秦昭将要领军出征的事,秦昱已经知道了,连他都知道此去高昌千里迢迢,商队行进尚且艰难,何况是带着大军出去。 “听闻二哥将要出征高昌,弟弟只有祝哥哥马到功成。”秦昱掸一掸绸袍,笑盈盈对秦昭道:“至于母亲父亲,二哥只管交给我,我必会好好侍奉父母的。” 秦昭笑起来,对秦昱点点头:“有劳三弟了。” 秦昱见他走得远了,这才迈步上阶,到了门边趁着整顿衣衫预备拜见的时候,问守门的小太监:“陛下传召晋王,所为何事?” 小太监低了头:“陛下勉励晋王,又请晋王妃入宫居住。” 秦昱一听,嘴角都勾了起来,冲那小太监点点头,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赏给他,迈步进去到病榻前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个头:“给父皇请安。” 秦昭一路出得宫门,倒还能持得住,待进了王府,看卫善正拿着花牌教太初识字,卫善面上满是笑意,太初说对了,便能从花碟里头拿一颗糖,背得不对就要扣去一颗,那碟子里头来来回回只有五颗,每回一多卫善便出得难些,少了又松一些。 太初每回都只能拿到五颗糖,竟也不曾发觉,依旧不亦乐乎,抱着她的小碟子,数着梅花糖,怎么舍不得吃,全要存在她的糖罐头里。 秦昭猛然顿住脚步,隔着窗户看了她们良久,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这一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自京城到高昌,山高水远,她们母女二人若是碰上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西市里有小顺子开的珠店,这些年又开了分号,既是开商号走丝路的,那也雇佣了人手,说是雇佣来的,统统都是晋地采石厂里受过训的壮汉。 接头传信都由珠店传出去,京城里各种风声,也没有比东西二市传得更快的,小顺子本就是卫善跟前的人,珠店也是她一手办起来的,她若有事,只消叫人去珠店对切口便是。 何况正元帝此时不敢动卫家,卫平守着清江,厉振南虽被调走了,却换了云家人来镇守,江宁王手底下这两张王牌,各有威力。而营州业州又在卫敬尧的手里,留下卫善只是为了牵制他。 心里虽然明白,却又如何能不忧心,秦昭立在窗外良久,直到沉香抬头看见告诉了卫善,卫善这才回头看他,太初一下子站起来,扒着窗框冲他招手,伸出巴掌来:“爹,我有五颗糖。” 秦昭笑了,快步往屋中去,伸手就把太初从榻上抱起来,让女儿坐在自己腿上,问她:“背了哪几首诗?要是背得好,这一碟子都给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初立时笑起来,长篇背起来一字不错,吃点心的时候又给她多加了一道雪花酥,连寻常并不常给她吃的铁脚炸雀儿都端了上来,太初手里抓着啃,卫善还不住叮嘱她:“少吃些,吃多了上火。” 伸手给秦昭夹了一筷子鱼肉,从宫中回了家便一直不乐,知道他是因何忧心,连饭都少吃了,把自己碗里那一半都拨到他碗里,又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等夜里屋中点了灯,卫善对着镜子梳头,看他在身后不错眼的盯着自己,搁下梳子,返身爬到他身上,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你心中想些什么,我都知道,只管去做就是,难道还怕我护不住女儿么?” 经营这些年,城中各有据点,王府之中还有兵丁,当真出了事,总有法子能逃得开。秦昭伸手抚住她的长发:“陛下的意思,是让你们都住进宫中去。” 卫善听了,轻笑一声:“仙居殿外便是芙蓉渠,芙蓉渠的水对内直通太液池,对外流向大明湖,出了九仙门直往走马楼,过两个坊市出兴安门,就能出京城了。”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也是卫善自火光中清醒,挪居宫室时就已经想好的一条路。 何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走这条路的,真的逃出皇城,那便是要反了。秦昭抚着她的背:“我给你留下一只飞奴,宫中有事,轻易不要去找王忠。” 卫善如何不知,可却由得他叮嘱,不叮嘱他也不会安心,听他念一句,便点一下头,就这么被他反抱在怀中,最后刮着他的面颊:“你都说完了,可该轮到我了。” 驼队丝路已经走了三年,三年之中卫善不吝金线,在驼队必经之地都开设了商铺,打的自然是常家的旗号,常夫人的独子便在打理这桩生意。 丝路之上颇多凶险,远征最要紧的便是向导,到了本地无人带路,只怕无法越过沙漠,连高昌城的门都摸不到,哪里还能攻打高昌呢。 有向导有米粮,这一战必不会上辈子那样苦熬,卫善抚着秦昭的脸,手指头刮过他剑眉眉峰,吻在他额头上:“你必能凯旋归来,我也能守得住王府。” 秦昭心中情潮涌动,却又生生克制,绝不能在此时让她怀胎,却依旧忧虑,两人只当能回晋地,也有几回并未克制,伸手抚到她小腹处,卫善却笑:“当真有了,陛下就更安心了。” 到得吉日,秦昭一身铠甲戎装,领头坐在战马上,在城门外等侯正元帝送行。此战所费颇奢,若是朝中还有宰相,必要出面阻拦,可朝里已经没有宰相了。 正元帝忍着腿疼,身披甲衣手按利剑上了城楼,对着三军慷慨陈词,底下兵丁军士举剑戟相应和,一时之间金戈之声振聋发聩,三军志满出城,而正元帝反身回宫时,连下阶都难,骑在马上难忍痛楚之色,回宫便疼得坐不起来,倒卧在床上,欲拿银刀割下腿上这块伤处来。 王忠伸手挡住:“陛下不可!” 正元帝已经疼得浑身虚汗,被王忠挡住,竟然无力夺回,倒在床上:“把清虚叫来!” 王忠涕流满面:“陛下还请太医看一看罢,清虚道长丹药虽好,也不及古人刮骨治毒。”一面哭一面叩请夺刀死罪。 正元帝摆一摆手:“太医院里那些,统统都是废物。”虽这样说,到底宣了太医:“看看可有人会银刀刮毒。” 王忠掩面出去,宣了太医署医正来,替正元帝诊治之后,依旧无人敢当真替他把这块腐肉刮去,此时吴太医出列:“为臣行医时确有见过刮去坏肉再生新肌之事,可不敢在陛下身上试刀。” 正元帝疼得唇无血色,闻言就要发怒,秦昱却在此时立了出来,跪在榻前,哭得满面是泪,哽咽道:“儿臣愿替父皇试刀!请太医刮去儿臣腿上肉,若是医治有效,再替父皇用刀。” 正元帝眯起眼来看他,面上笑意现露:“好,好儿子。” 刮骨(捉) 齐王愿亲身为正元帝试刀, 父亲身上受的痛楚, 他愿意十倍代偿。正元帝只赞秦昱是个好儿子, 却不信他会当真为自己试刀, 可这件事却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在宫内宫外传为美谈。 秦昱伏在榻边痛哭之时, 心里并不当真要割下一块肉来, 自修了《孝经》,又颁布天下之后,秦昱孝子的名声传之甚广, 古之孝子卧冰求鲤埋儿奉母,总有一样可以流传的事迹,到他身上只有虚美之词, 他如此恸哭, 不过是想记在起居注中,当作事迹流传出去。 可他再没想到, 正元帝只夸了这一句, 便一言不发, 既没说不让他割, 也没说让他割, 待他回去把这事告诉了曾文涉。 曾文涉还在家中赋闲,可秦昱与他的相交却没断过, 他虽未起复,却与朝臣多有走动, 这些年他的官运确是比不上胡成玉, 可也当了这许多年的官,积攒下的人脉,和当年收拢的势力,依旧还能为秦昱一用。 曾文涉被勒令闭门思过的前半年,确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不出门半步,等时候长了,见正元帝并没有回心转意的心思,便作出寄情山水的模样来。 曾文涉日日领着个仆从出门,仆从手中拎着一根钓鱼杆,往曲江池前一坐就是半日,跟着又往城外山中去,朱雀街这几家为官的,到下值回来的时候,曾文涉也拎着他的鱼篓回来了,偶尔还送些肥白鱼儿给左邻右舍。 秦昱要见他,便往山中去,也不再登门惹人的眼,曾文涉支着鱼杆,盯着湖面,山中积水潭里养得肥鱼,一下鱼饵便上钩了,钓得两条装进鱼篓,这才对秦昱道:“殿下可舍得这一块肉么?” 秦昱一时语塞,这一块肉得看换来什么,若是换得来皇位,自然舍得,若是依旧还似之前那样,这块肉还真有些割不下手。 曾文涉打量秦昱一眼,笑了一声:“殿下俊秀文雅……”顿得一顿又道:“过于富贵,若能行此常人不能行之事,陛下必会对殿下另眼相待。” 秦昱本就生得女相,唇红齿白颇有些风流妩媚相,这样的长相在花丛中吃香,可在朝臣眼中便不牢靠,秦显自不必说,生来相貌威武,秦昭在军营多年,也磨出了沉稳锐气。只有秦昱,这些年来也没办下些什么实事,朝臣自然不信他。 若是他及早建立了威望,正元帝立太孙时的阻力就会更多,袁礼贤当年坚定立嫡,一是因为正统,二也是秦昱并无功迹也无圣心的缘故。 秦昱回去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手握银刀扎进肉里,齐王府中人赶紧抬了他送到宫中去,杨宝盈连衣裳都不及换,急匆匆跟在后头。 秦昱已经疼得晕了过去,他哪里能忍这样的疼,刀子一扎进小腿,他便白眼一翻,腿上血流不止,这块肉要割未割。 杨宝盈进宫之前拿帕子捂住口鼻,辛辣味儿一冲,眼泪便流了出来,眼看太监将要把秦昱抬到紫宸殿了,拿发间小簪扎了秦昱虎口,把他疼醒过来。 他眼看腿上那块肉还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锣声都已经响了,戏必得唱下去,疼得满面煞白,汗出如浆,进门之后倒让正元帝大吃一惊。 “我知道父皇舍不得儿子,可儿子也舍不得父皇,太医既有良方只管在儿子身上试过,再为父皇诊治。”秦昭半躺在竹架上,勉力说得这一句话,只觉得自己又要疼晕过去,紧紧掐住了杨宝盈的手。 杨宝盈手掌都被掐得变了形,此时流泪倒都是真泪,她哭陈道:“殿下在家长吁短叹,心心念念便是陛下的病情,我苦劝他不成,到底给自己扎了刀。” 正元帝见此情形颇有些动容,他只当秦昱不过嘴上说说,他从小到大,连皮都没碰破过一块,如今竟能下得去狠手给自己一刀:“宣太医,就让昱儿在宫中住下养身罢。” 秦昱与杨宝盈再一次住进了延英殿中,他饮了麻沸散,几个太医看诊出方子,由吴太医主刀,把他腿上那块要掉不掉的肉给切了下来。 秦昱不通医理,下刀之前自也问过大夫,虽避开筋脉,可这一刀也依旧扎得深,剜下这么一块肉来,待他麻沸散的药劲过了之后,疼得浑身虚汗。 口里嚼着人参片,人恹恹躺在床上,见杨宝盈日日在床前侍候着,又把怒气都撒在她的身上:“你这蠢货,咱们进宫来是为着什么,还不往各宫走动走动。” 杨宝盈正等他这话,张嘴便把宋良娣叫进宫来,宋良娣生下的孩子最多,虽头一没养住,后来生的几个女儿倒都养住了,她侍候秦昱最久,自然该她来挡这道雷。 杨宝盈先往甘露殿去,卫敬容却只是诚心理佛,不再问宫中事,杨宝盈来了,她也确是见了,两人言谈,只要涉及宫中事,卫敬容便只是饮茶,一个字也不透露。 跟着她又去了拾翠殿,正元帝一病,在他跟前侍疾的就只有徐淑妃乔昭仪,徐淑妃忙着选秀事,乔昭仪便把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替正元帝端茶递水,送药热汤,这一个月中在紫宸殿常进常出,很得正元帝的喜爱,礼部已经在拟定旨意,要把乔昭仪提上妃位。 乔昭仪如今名头上还是昭仪,却已经享用起了妃子的待遇,她在正元帝的面前自谦:“我无子无功,如何能与徐姐姐并列为妃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正元帝看她每有汤药必先亲尝,夜里点灯熬蜡的守着自己,眼睛底下一片青灰之色,感慨道:“你侍疾尽心尽力,如何不是功了?” 人人都知宫中新宠是乔昭仪,杨宝盈拜见过皇后,便直往拾翠殿去,徐淑妃不在,只有乔昭仪夏日还未到,就先替正元帝做起冬衣来。 杨宝盈心中称奇,若是早有这一份心,何愁不升份位,竟这么多年都甘然呆在昭仪位上,她还记得旧怨,若不是秦昱,乔昭仪也不会落胎,打算赔上十二分的小心。 面上笑盈盈的同乔昭仪攀扯:“昭仪娘娘可是要挪宫室了?挑了哪一间殿宇?” 乔昭仪看她一眼,手里托着茶盏:“我哪能挑什么宫室,陛下赐住哪一间便是哪一间了。”说完饮了一口茶,淡淡说道:“陛下有意将珠镜殿赐给我。” 杨宝盈面上一僵,珠镜殿是杨妃旧居,这许多年来都紧闭宫门,秦昱在外便道正元帝相念生母杨妃,这才把深闭宫门,就是怕想起这一桩伤心事。 如今正元帝有意把珠镜殿赏赐给乔妃,那便是把杨妃在后宫之中遗留最后一点印记也给抹去了,杨宝盈才要说话,就见乔昭仪的神态语气都像杨云翘,听她娇声说道:“可这宫室年久失修,我倒并不喜欢。” 杨宝盈在闺中时听杨夫人说了许多杨妃如何的话,对这个婆婆倒没几分真情,只是一家子指望着她,这才加倍的殷勤些,如今听见乔昭仪有意贬低她,面上笑意不变,还加上两句:“我听说乔昭仪每到春日便犯咳嗽,住那殿中也着实不便,何况满殿杨花也不吉利。” 杨宝盈如此乖觉,乔昭仪倒找不出话来说她,她到底性子绵软,心中之疼也不是失了正元帝的孩子,听见杨宝盈自贬,哼笑一声,抬了抬手:“我要歇了,夜里还要去陛下殿中守夜。”说得这句这才露出点笑意来:“齐王纯孝,只盼刮肉能治好陛下的腿。” 杨宝盈在秦昱跟前听的难听话不知凡几,这些日子虽然不再说了,可原来哪些句句都是绵里藏针,扎得人咽不下吐不出,何况乔昭仪这几句,不痛不痒便过去了,出殿门的时候,见宫人捧了金盆进来,鼻尖一动,闻出有些羊奶的腥气。 宫人把盆捧进殿中,乔昭仪却并不用来洗脸,宫人替她把袖子叠起来,一双手在羊奶中反复浸泡,跟着又抹香膏,把指甲磨得平圆。 正元帝久在病榻,敬事房中已经许久不录有正元帝临幸哪位宫妃了,清虚也耳提面命,劝他节欲清心,不可再动房事之念。 可擦身换衣,样样都是乔昭仪亲手来做,她一双手软得好似云团,如脂如膏,挨擦之下正元帝哪里忍得,她又十分会看眼色,但凡正元帝露出些意思来,她便把事办了,团在帕中带出殿去。 杨宝盈略一沉吟,立时明白过来,侧身望过去,心中微哂,怪道乔昭仪升得这样快,原来都这会儿功夫了,还不忘在陛下跟前缴宠,怪不得才刚见她肤如凝脂,一双素手点得轻红豆蔻,有这美色相伴,陛下病床之上颇不寂寞。 杨宝盈心中略有快意,秦昱割下这一块肉,还比不上乔昭仪的一双手。她既想把这事告诉秦昱,却又恐怕他再次发疯,身上许久没有挨过,可那痛意依旧钻进骨头里。 这几日里秦昱伤处巨疼,不饮不食,夜里要靠着麻沸散才能入睡,不论谁凑到他跟前,都要吃一顿训斥,杨宝盈直到各殿都转过一圈,这才回去,进殿时还绷着心弦,一进去便听见秦昱在大笑。 宋良娣在身边陪笑:“恭喜王爷,曾大人起复,从此王爷在朝中又多一助力了。” 杨宝盈盈冷冷睇了一眼宋良娣,也撑起笑意走到秦昱身边:“什么好事,王爷笑得这么高兴?”又不是陛下发疯要立他当太子,也值得这样高兴。 秦昱看了宋良娣一眼,不曾说话,宋良娣立时知机退了下去,出门之前用余光瞥过杨宝盈,王妃虽无子,可到底是最得王爷信任的。 秦昱等人走了这才道:父“皇让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秦昭远征,必经之地。 麻沸 正元帝着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的旨意一下, 朝中有片刻静默, 朝中无人不知晋王与齐王不和, 晋王是支持雍王为太子一支不小的势力, 而齐王却自来都有一争诸位之心。 曾文涉一直都是齐王的人, 他当宰相时, 确也替齐王笼络了一批官员, 在袁相一案中被正元帝罢免,虽赋闲在家一年多,又一心只问垂钓事, 却突然之间又再起复,去的还是这么一个重中之地。 秦昭行军,是把各道各州的驻军整合发兵, 出京城时不过几队人马, 到陇右之前集结大军。曾文涉在陇右督粮道,那便手握秦昭大军的军粮。 所有的户部分拨出去的米粮, 都要事先运到陇右, 再由曾文涉调派运往前线, 他若是在其中弄鬼, 秦昭的大军又如何能捱得过去。 卫善就在此时进了宫。 晋王妃进宫陪伴皇后是正元帝下的令, 直到秦昭大军离开京城,卫善这才收拾了东西进宫来, 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发生了正元帝腿复发, 疼痛难忍, 而秦昱又自剜腿肉替父试刀的事。 秦昭走时,留下了王七唐九供卫善调派,曾文涉督陇右粮道的旨意一下,唐九立时把消息报给了卫善,卫善沉吟片刻:“王爷方才出征,从来大军未至,粮草先行,陛下既让曾文涉督粮道,纵不使绊子,也难让人心安。” 唐九依旧一付孩儿面,可这回脸上却没了一点笑意,浓眉紧皱:“此时才下旨意,曾文涉就算立时启程到陇右也得两旬日的路程。”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咱们要不要在路上,就把人收拾了?” 曾文涉到底已经老了,他与袁相同岁,早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将要古稀,一路舟车劳顿,就算死在半路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卫善鬓边步摇轻颤:“此时不可。”正元帝腿疾复发,喜怒不定,除了一个乔昭仪忍人所不能忍之外,小宫妃们就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他发怒的时候越多,腿上痛楚就越是厉害。 他正愁抓不到秦昭的把柄,曾文涉只要一死,就算是构陷也必会栽到秦昭的身上:“派人跟着,等到了陇右看他有何动作,死在为官任上,说不准还能得一把万民伞呢。” 曾家几个儿子都在朝中,曾文涉凭着手中权利,把儿子们调任各部,真到事发,他的几个儿子都无可幸免,袁家两子还能回龙门山去,曾文涉却没有退路,能够利诱比害他性命得到得利润可要高的多了。 卫善取出信物,递给小唐 :“你拿着这个回一趟晋地,常夫人便知道我的意思了。”丝路商路早通,这却是正元帝不曾料到的,卫善自去了晋地便铺开的这条路,到得此时派上了用场。 话音才落,沉香便在帘外道:“公主,宫中来人了。” 来的是几个太监,领头的便是林一贯,林一贯见着卫善便满面堆笑:“公主金安,陛下着奴才来接公主回宫去。” 卫善笑了:“东西确是收拾得差不多了,只是斯咏还有些小玩物,零零散散的收拢不齐,这才耽搁了。”说着指一指沉香,吩咐她把箱笼都捡点起来,抱着太初坐上了车。 林一贯扶她上车,卫善的手搭在林一贯的胳膊上,他飞快动了动嘴唇:“大监请公主仔细,这两日陛下病情反复,心绪不宁。” 卫善踩上车去,敛住衣袂,回身看他:“有劳林公公了。” 林一贯低了头,依旧是那付笑脸:“些许小事,公主折杀奴才。” 卫善被“请”进了宫,先往紫宸殿去拜见正元帝,此时旨意刚下,还没传出来,卫善便充作不知这道旨意,笑盈盈去给正元帝请安:“父亲今儿可好些了,我一早上听说三哥割肉试刀,便赶紧收拾东西进宫来了。” 正元帝笑看她:“善儿可吓着了罢,你三哥也是胡来,竟自己扎了刀,若是不慎这条腿可就废了。”言语满是对秦昱的满意之情。 卫善坐在踏脚上,王忠递了茶来,她伸手接过奉给正元帝:“可不是,我听说的时候心口直跳,三哥可真是胆大,父亲且得好好赏他才是。” 正元帝许是觉得治伤有望,又刚下了这样的旨意,对着卫善还似原来,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道:“你去看看你母亲罢。” 卫善这才立起来告辞,带着太初去了甘露殿,两殿之中就隔一条宫道相望,却已经不来往久矣,卫善把太初交到卫敬容身边,带着药材去了延英殿。 延英殿廊下摆了三只药炉子,只只里头都冒着热气,宫人太监手里拿着小茶扇看火,见卫善来了,赶紧进去禀报。 不一刻杨宝盈便自殿中出来相迎,亲亲热热拉了卫善的手:“善儿来了,可是来你三哥?”说着望了殿中一眼:“他这会儿正睡着呢。” 炉子里冒出来的药味儿太重,杨宝盈立得一记便掩了口鼻:“咱们到我殿中去。” 卫善看一看那几只炉子:“怎么要煎这样的多的药,太医院可拿了方子?让典膳多炖些补身的汤水来,给三哥补补气血。” 杨宝盈嘴角一挑,才刚要笑又忍下去:“割的时候不觉着疼,割完了这块肉怎么不疼,这些煎的是麻沸散,他饮了还能少疼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次煎上三壶,岂不是拿这个当水喝?卫善睇了一眼药炉,蹙眉探道:“是药三分毒,三哥可别为着一时的疼,就饮这许多药。” 杨宝盈甩甩帕子,她才不管这些,秦昱吩咐了,她便顺着他的心思来,管他是喝一壶还是喝两壶,听见卫善说这话,暗含讥讽:“善儿可了真是好心,我劝也劝了,他疼起来哪里还能听这些。” 正元帝这腿伤已经许多年了,总有疼痛难忍的时刻,只有此时他才会饮上一碗这样的汤药,能够略解疼楚,却从不曾痛饮麻沸散,秦昱替他割下一块肉,他竟不管这些。 卫善一听语音便知其意,太医自然是劝过的,可太医又如何能做得了秦昱的主,他自小到大,一点皮都不曾破过,哪里能挨得住这样的疼痛。 卫善说得一句,便不再说,眼见小太监端着药送进殿中去,知道秦昱未睡,不过托词不见她,倒也省了彼此麻烦,略坐一刻告辞出来,对小福子道:“你去告诉吴太医,齐王伤痛难忍,多给他开些止疼的药物。” 小福子应声而去,打着给卫善取药材做五毒荷包的由头去了太医院。吴太医在太医院中独来独往,他自站出来说能替正元帝刮肉治伤,太医院中人轻易便不再同他来往。 也就是他这么个乡野大夫敢夸这样的海口,把给皇帝治病与同贩夫治病同等,那可是一国之君,但凡有一丝不好,都是要掉脑袋陪上身家性命的。 吴太医却神色自若,日日在屋中熬药做药膏,替正元帝贴在伤处缓解疼痛,听了吩咐道:“齐王确是难忍痛楚,开了五日的药,两日便用完了,只得减轻药量。”越是把药量减轻,吃的就越是快。 待秦昱腿上创口愈合,生出新肉来时,他从一日饮三回麻沸散止痛,变成了一日要喝五回,生肉生肌痒得难忍,也饮这个来缓和,日日不断,不过一个月,不饮此药时,便觉得腿上创口无端作疼。 秦昱的腿伤既然好起来,那么正元帝便可动刀了,那一日诸人皆在,连卫敬容都从甘露殿小佛堂里出来,在紫宸殿偏殿中等待。 连秦昱都被人用藤椅架了来,除了太子妃还被关在东宫正殿不许外出,余下的孙子都来了,吴太医煎了麻沸散送到正元帝口边,因着正元帝身材魁梧,用的药量便比别人更多一些。 他饮后片刻即睡,吴太医手执银刀,正元帝小腿这一块肉,按进去便是一处小坑,便是寻常也没知觉,此时饮了麻沸散,更是一动不动。 吴太医手握银刀,魏宽手握大刀,正元帝特许他带刀入殿,就陪在左右,直到他醒转来方可离开。秦昱秦昰秦晏几个都陪在殿外等候,其中最难安的却是承吉,在殿门口来来回回,不时便要问上一句:“皇爷爷好了么?” 王忠低身安抚:“陛下正在治伤,殿下稍安勿燥。” 承吉不过是小儿,哪里能忍得住,他扒着门框不住往里看,隔得片刻又问:“爷爷动了刀是不是就和三叔一样好了。” 王忠又发抚他:“陛下吉人天相,等陛下好了,又能领着太孙殿下出秋围猎鹿了。” 秦昱自来厌恶承吉,何况此时他既腿疼又心焦,坐在藤椅上,盯着承吉忍不住就要发怒,看他这一付焦心的模样挑了挑嘴角:“承吉别怕,三叔都好了,爷爷自然也会好的。” 承吉有些怕他,他和杨宝盈相熟,却无端有些害怕秦昱,听他一说再不敢动,秦昱手里握着茶壶,里头盛着茶,是用麻沸散的药叶煎出来的茶,有一股草木香味。 秦昱自己饮了一口,一口下肚就觉得心头火气消散,连腿都没那么疼了,看看茶壶,冲着承吉招招手:“过来,到三叔这儿来,咱们喝口茶歇一会。” 弓弦 紫宸殿偏殿中坐了一众宫妃, 正元帝后宫冷落, 这些年里也未添新人, 其中排得上名号都到紫宸殿等侯。卫敬容与徐淑妃分坐东西两侧, 卫善陪着卫敬容, 乔昭仪陪着徐淑妃, 两边隔着水晶珠帘遥遥相望, 徐淑妃冲着卫敬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道正元帝会今日动刀。 宫妃们俱是被急召过来的,卫善正在甘露殿中吃茶, 听见传召一并过来,到了偏殿便被告知正元帝下令今日动刀。 宫妃们面面相觑,卫敬容反倒安然:“既是吉日吉时, 倒该去菩萨面前上一柱香, 阖宫祈求平安才是。”紫宸殿的小太监得的吩咐便是请娘娘们呆在偏殿,哪里敢放人出去, 卫敬容一听如此, 也不再说, 坐到东屋中, 靠在明黄引枕上, 让典膳送些冰雪糖荔枝来来。 卫善跟着坐到她身边,连王忠都不知情, 徐淑妃就更不会知情了,既来之则安之, 取了象牙小扇替卫敬容打扇。 文武大臣俱在紫宸殿外守候, 魏宽手中握了一道密旨,羽林军神策军就在左近听凭他调派,今日宫中连守备都比往日森严,三品往上的官儿都在殿前,若是正元帝有什么不好,魏宽立时就颁布这道旨意。 正元帝挑吉日挑了许久,请清虚测算,挑出三个吉日,究竟何时动刀却是今日才突然下令,官员下了朝又被急召进宫来。 大臣尚且如此,何况宫妃,看皇后都坐下了,再看徐淑妃也往西屋里歇着,个个都缩了脖子。皇后与淑妃不和,阖宫皆知,几个小宫妃们两边都不敢得罪,干脆几个人聚在一处喝茶吃点心,偶尔论两句正元帝的病情,说的也都是陛下洪福齐天的奉承话。 碧微领着承佑进殿来,抬头一望直往东边去,到卫敬容跟前行礼,带着承佑坐到卫善下首。殿中一时寂静,东宫那场热闹还没散,谁都知道太子妃哭向甘露殿求救,可皇后本就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下她。 太子妃事涉巫蛊,本就是宫中忌讳,此时虽被勒令静修己身,可来日方长,只要承吉登上大位,太子妃就有出来的一天,不论如何,礼法上她都是嫡母。 是以也无人去踩她,宫里有份位的没份位的,统统站了干岸,见姜碧微进门便往皇后跟前去,各各换过一轮眼色,这个姜良娣倒真是不怕太孙秋后算帐。 当着皇后淑妃的面,也只能用眼神打打机锋,一个个拿着奶酥点心,安安份份围坐着,等前头传音讯来。也只有封宝林,因着是多年的老人了,这才敢往两边都走动走动,搭上两句话。 仙鹤铜炉中点着香,宫人太监替两边都撤下冷茶换过热的,又奉上白玛瑙碟子盛着的红白软子石榴,卫敬容冲承佑招招手,从点心碟子里头抓了一把果子:“过来。” 承佑立起来行礼,走到卫敬容的身边,伸手接过了点心,卫敬容看他规矩礼仪半点不错,神色一缓,对碧微道:“孩子还小呢,何必带着他奔波,回去歇着罢。” 太孙都在前殿等着,何况是承佑,碧微赶紧摇一摇头:“这是当儿孙应尽的孝道,叫他打小知道规矩,往后也好孝顺长辈。” 仔细看承佑,生得更像碧微,行止也更像碧微,卫善看他依旧不吃,眼睛偶尔一抬,看着海棠花瓷碟里的白点心,把他拉坐到榻上,给他挑出枣子奶酥来:“可是喜欢这个?” 承佑到底还是小儿,见着喜欢的点心眼睛一亮,跟着又脸红起来,卫善捏捏他的面颊,把他抱到床上去,让他和太初如意两个一块玩。 隔不得一刻王忠把承吉也抱进偏殿,承吉挨在他肩上睡去,王忠将他送到东屋,躬身对卫敬容道:“太孙殿下乏了。” 承吉先还不住踱步,不一会儿人就犯起困来,不住打着哈欠,小太监请他去歇着,他头一歪便睡了过去,王忠这才把他抱进偏殿来。 卫敬容接过承吉,让他睡在榻上,小太监抱了薄被来,替他盖在身上,卫敬容摸摸他的手:“劳烦大监了,里头如何了?” 王忠微微点头:“娘娘不必忧心,吴太医与范太医两个正在下刀,先用金针封穴止血,又用银刀刮去腐肉,这会儿正在用药拔针。” 蜡烛都已经烧去了一半,夜早就已经深了,范太医是太医院中的金针,别人能逃,他逃不开,还得盯住吴太医,让他下刀更快更准,金针虽能止血,但若是时候久了,气脉难通,正元帝的这条腿能不能再站起来可不一定了。 若不是痛到极致,正元帝也不会肯动这样的刀,王忠一面说,杨宝盈一面竖起耳朵,凑过来道:“母亲也别太担忧了,父亲有真龙护体,必能化险为夷。” 卫善看她一眼,杨宝盈说完了又问王忠:“我们王爷此时可好?他的腿伤还未痊愈,却怎么也放心不下父亲,非得去殿前守候。” 王忠笑呵呵道:“殿下倒还精神,才刚陪着太孙哄了许久,太孙就是跟殿下一块玩得累了,这才乏力。”说着看了躺在榻上的承吉一眼,承吉睡得极香甜,一路抱过来一点都没醒,脱鞋脱袜更是毫无知觉,倒似是去秋猎跑马了一般。 卫敬容点一点头:“知道了,大监去罢,若有事立时报给我知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宽手里只怕是扶承吉登基的密旨,正元帝唯一信任的也只有魏家,秦昭大军在外,以魏宽的能为也压不住三路大军,这才把姑姑和自己都留在这殿中。 可卫善既不担心也不害怕,大军在外,魏宽就算为了尽忠要扶起承吉来,也不敢动卫家动卫敬容。正元帝要是死了,事情还更好办了。 殿里人人各怀心思,直到三更,紫宸殿里才报出来,说正元帝已经醒了,他都醒了,承吉还睡着,卫敬容喝了浓茶提神,越是夜深越是清醒,虽阖着眼却没有半丝睡意,一听消息立时起来往前殿去。 正元帝腿上裹着皮条,这会儿血已经止住,吴太医的银刀在他腿上开了小口,把毒血放出来,又叮嘱道:“往后几日会生脓疮,陛下不要恐慌,毒在发外头便是要好了。” 正元帝人还发木,一抬眼看见魏宽,心中略定,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卫敬容与妃嫔们便是此时进得殿来,殿中还有不曾消散的血腥味,卫敬容看他躺着,坐到榻边:“陛下觉得如何?” 卫善紧步跟在其后,越过魏宽时,身侧手指比了一个二,卫修比魏人骄先一步找到了魏人杰。 魏宽虽派魏人骄去了晋地督军,可魏人骄在晋地就是个空架子,底下的副手是吴三,魏人骄本来也是一心去寻弟弟的,和秦昭的人争权,若是魏人杰尚在人世的消息传了出去,正元帝又会如何对待魏家。 自己才刚出生的女儿就被赐婚给了太孙当太孙妃,魏人骄满心火气无从发泄,魏宽与正元帝曾经还有兄弟情在,魏人骄与正元帝却无这份情宜。 他到了晋地四处的探访,却一无所获,既怕弟弟还活的事被人知道,又怕弟弟受了什么伤痛,这才许多年都不送信回家。 卫修一到晋地便被秦昭调去当市令官,他当这个官儿不轮不类,正经科举出生,又是辅国公卫家的少爷,秦昭却给了他一个八品芝麻官。 当时人人称奇,只道卫修是想着要升官,清江当过官员,又往边陲来涨些见识,往后一路青云升到中枢也未可知。 卫修当上市令官的头一日,便学着京城东西二市,把卖同种货物的都划分到一处,卖银器和卖皮货的各有摊位,一日进城时有货物多少,出城时有货物多少,都要捡点,避免逃税。 待他用了一个月的功夫整顿了胡汉商市,皮毛货物从哪儿来也都有数,从里头挑挑捡捡,盯住了个小孩儿,他虽年小取出的皮毛却是好货,皮上半个洞也没有,这一手箭术当世能及者不过其三。 市集上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父亲死了,母亲病重,本来一家子活不下去,突然之间就学会了打猎,打了毛皮料子换粮食,一家人就在胡汉商市边的胡人聚集地里长住了下来。 除了商市通商之外,自然也有私下交易,其中就有汉人跑去聚集地收毛货,给的虽少些,便不必交税,自然有人肯卖,卫修打着整顿的旗号往那聚集地走了一圈。 他不比袁含之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来回一扫便在胡人聚集地的地型看了个分明,边角处有个帐篷的门和别的帐篷不同,面朝着胡汉商市,朝着永宁城。 卫修走进一看,那门前的草地上脚印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挂着弓,弓不是那把弓了,可弦还是原来的弦,魏人杰把原来弓上的弦拆了下来,装在新的弓箭上。 他一把掀开那帐篷坐了进去,让随从取来只兔子半边黄羊,就在帐篷里烤起肉来,煮了一锅汤豆腐,又片一盘金鱼鲙,到了饭点还没人来,掀开帐篷的是个梳着长辫子的胡人姑娘。 她手里捧着两件衣裳,见了卫修“哎”一声惊叫起来,等看清了他的模样,又脸红起来,问他:“你是谁,你找哑巴大叔收皮子么?” 回家 阿思娜说的是胡语, 说完就见卫修面露难色, 倾耳过来听, 她的脸更红了, 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又不是出去又不是, 结结巴巴想要比划, 可被卫修的目光一看,又羞得抬不起头来。 卫修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点头轻笑, 用胡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对她道:“我是来收皮子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卫修当的是市令官,每日都往胡汉商市中巡视, 有意去学, 又不害怕开口叫人笑话,这一个月里简单的胡语都能说上几句, 只是听的慢些。他在清江时学的是清江吴语, 到了晋地边陲又学胡语, 为了找魏人杰更是花足了功夫。 阿思娜看他轻笑低下头去, 心口“噗噗”直跳, 知道他会说胡语,只是说得不大好, 反而更害羞起来,把给哑巴大叔补的衣裳搁在帐篷的小矮柜上。 阿思娜一面收拾屋子, 一面偷偷打量卫修, 她看卫修的模样神态也不像皮货商人,哪有生得这么白这么好看的皮货商呢,替他倒了一碗茶:“大叔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帐篷里的黄羊兔肉和豆腐汤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阿思娜越发确定卫修不是来买皮子的,他没有那些皮货商人看上去阔气,身上既没有金腰带也没有宝石戒指,可他往那里一站就显得比皮货商人们高贵得多,阿思娜只在王廷骑士的身上看见过这种高贵,哑巴大叔身上也有这样的气息。 哑巴大叔不是胡人,她和弟弟都知道。 姐弟两个,一个替魏人杰打扫屋子做饭,一个替魏人杰去商市里卖皮子,除了他们谁也不能往这顶帐篷来,帐篷里有矮柜有绒毯,还有汉人才爱吃的米,一袋一袋都是弟弟亚克背回来的,煮上一锅饭,里头搁上羊肉,焖得半熟半生就吃起来。 亚克偷偷告诉姐姐,哑巴大叔在七月草原上星光最盛的时候,就会喝得烂醉瘫在绒毡上,他听过哑巴大叔从喉咙里哼哼着的歌,他会说话,只是不说胡语。 亚克还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让他们对苍山神发誓,绝不和人谈论哑巴大叔的事。姐弟两个都跪下起誓,本来他们就不敢说。 胡汉两边虽然在做生意,大汗王廷也签下了契约,说是从此大业与北狄永保太平,可谁都知道乌罗部有多么霸道,汗王又怎么肯对汉人忍气吞生,每到水草丰美时都要养一大批的马,到市集上换的最多的就是铁器。 汉人也是一样,盐还易得,铁器难求,从汉商的手里得不到铁器,聚集地开出一块地来种青稞,这才能够换些农具来。 越是这样,哑巴大叔的来头就更不能透露,要不是他,阿妈也活不下来,他是阿妈的救命恩人,那就不是汉人,只是恩人。 而这一个假装是皮货商的男人,可能是来哑巴大叔的,阿思娜跪坐在帐篷里,手里拿粗针穿起羊毛捻的线,一针一针做起活计,突然开口哼起歌谣来。 卫修就在帐篷里来回,一时摸一摸弓箭,一时又去摸一摸箭弦,魏人杰正在做一张弓,柔韧枝条才刚磨出雏形,卫修看那张弓箭做了一半,蹲下身撸起袖子来,替弓箭缠线,一圈一圈绕过去缠得紧紧的,跟着又拿在手里试了试。 从下午到傍晚,阿思娜都在帐篷里,看着卫修把那把弓完,又看着他试了那张弓,不停紧着弓箭上的弦,满意了这才摆回原处去。 她觉出卫修并无恶意,可这个汉人来找哑巴大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阿思娜连着不停唱了三支歌谣,弟弟听见了就会去给哑巴叔叔报信,到这会儿还没人来,亚克已经去报信了,她补完最后一针,立起来往外头去。 才走到帐篷外就见哑巴叔叔大叔过来,身后跟着小尾巴似的亚克,亚克小跑三两步才能跟得上魏人杰的步子,口里不住劝着他什么,可他扛着长树枝,树枝上满满系着猎物,半步都不停留,一直往帐篷里走过来。 阿思娜发急奔起来,两只手不停摆动,她仿佛感觉出哑巴大叔要离开这里了,可魏人杰却似没有看她挥舞的手臂,卫修已经听见了动静,立在帐篷边,看见远处身越来越近。 长发胡须遮去大半张脸,可一对眼睛却骗不了人,不是魏人杰还是谁?卫修掀开帐篷的厚帘,迎他进来,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只有一句:“我带了酒来。” 魏人杰坐进帐篷里去,见着肉便吃,见着酒便喝,喝得胡子上滴满了酒液,这才看向了卫修,许久不说话,声调显得有些古怪,他只问了一句:“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卫修本来以为阿思娜是他在胡人里娶的妻子,看到她扎着两条大辫子,这才知道是位胡人姑娘,可她对帐篷里的东西这么熟悉,补衣裳收拾东西半点都不陌生,还当魏人杰身边已经有了红颜相伴,可听他这么问,却有片刻的沉默。 魏人杰目光灼灼盯住了卫修,卫修坐定了不动,他缓缓说道:“你一出京城,陛下便把善儿赐婚给了晋王,这些你该知道了。” 魏人杰来到晋地确是误打误撞,他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被牧民救起,醒过来时已经漫天是雪,只得瞒去出身,装作是个哑巴,别人见他力大,既能放羊又能打猎,把来偷羊的狼射死了,这才愿意留他,给他饭吃。 胡人敬重猎手,何况是魏人杰这样的神射手,他一心想回到营州去,跟着牧民换物时,却零星听到些消息,都传说北狄大业就要开战,大业的太子,死在了草原上。 魏人杰其实回过一趟营州城,他趁着贩皮货混进城中,藏在马厩里,等白日往市集上走一圈,打听知道贺氏满门被斩,成国公也没能找到儿子的尸身,魏人杰这三个字永远都将刻在太子陵中,陪着秦显。 从此他便断了回去的路,营州来了朝廷的大队人马和谈,他便跟着牧民沿着长城放牧,到了永宁城外,他便跟牧民分道,靠着皮毛货物换来帐篷,在边市住下来。 晋地的王爷是秦昭,魏家与秦昭有些关系,魏人杰还打算若是能跟秦昭通一通消息,请他给父亲传讯,秦昭是养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争储位,找他是最合适的。 可他再一打听,晋王妃就是永安公主,他一离开京城,正元帝便把卫善赐婚给了秦昭,而他在边关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接到过,家里人全都瞒着他,而他还不时给卫修寄去皮毛,请他转交给卫善。 卫修不说话,魏人杰也不再问了,仰着脖子把卫修带来的酒往喉咙里灌,一口气灌掉了一半:“还是中原酒好,够辣。” 卫修在他面前竟然有些局促,心里想过许多回见了他要如何说,岂料一语未发,他便已经不问了,魏人杰掏出刀来割羊肉,把烤焦的那一面撕下来,吃了大半只羊腿:“你来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来见旧友,喝上两杯。”卫修拎起酒囊,里头已经一滴酒都不剩了,魏宽并不信他,嘴里嚼着羊肉,眼睛依旧盯住他,从眸色里透出些讥讽来:“晋王找我这么久,就是为了让你喝几杯酒么?” 卫修浑无所觉,并不反驳,从怀里掏出名符来,上面已经用了印:“你若还想回大业,拿这个通关,到营州有一队商队,可以送你回京城去。” 一块木牌子上写明白了姓名性别生辰年月,背后还画了画像,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模样,跟魏人杰还真有七八分相像。除了通关名符,还有些盘缠,和两件汉人衣裳:“卫家的商队会从营州出发,或去清江也可,回京城也可。” “是晋王叫你做这些?”魏人杰到这会儿才找回语调,他看着那块木牌子,却不曾伸手接过它:“他想把我看管起来,拿我跟魏家换什么?” 卫修缓缓看他一眼:“晋王被陛下派去攻打高昌,曾文涉任陇右督粮道,善儿与太初被陛下接进宫中去了,凯旋之日才是团圆之时。” 卫修并无意禁锢魏人杰,也不愿拿他去跟魏家换什么筹码,可他是妹妹在京城里能够安然的保障,神策军羽林军都在魏家手里,纵不是秦昭的意思,他也要办到。 魏人杰喉口滚动,他自然知道太初就是晋王千宠万爱的郡主,满月周岁的时候都在晋地大办宴席,各色富户官员在市集中搜寻奇珍为郡主周岁送礼。 他的那块白狼皮就是那时候猎的,他既希冀着卫善能看出是他猎的来,又希望她不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晋王有多么威风,永宁边陲无人不知,整个晋地无人不晓,他带军领杀出城门保守边民时,魏人杰就握着他的弓,藏在长草中。 他可以一箭射死秦昭的,可他没有;他也可以看着那人砍伤秦昭,可他也没有;他的箭在自己都没回神的时候射了出去,一箭封喉,射死了那个胡人,只有秦昭活着,卫善才能一世安稳。 于是他抬起眼来,问卫修道:“晋王不求帝位?” 卫修一怔,旋即答道:“不求帝位,只求平安。” 魏人杰把切下最后一点羊肉塞进嘴里:“何时启程?” 虎口 正元帝在紫宸殿动刀之时, 魏人杰早已经跟随商队到了业州, 他假作是收皮货的商人, 把帐篷里的毛皮布料都送给了阿思娜姐弟, 来的时候就只有一把弓, 走的时候也只带走一把弓。 亚克与阿思娜目送他离开, 草原上太阳初升, 四月才刚生了一片新绿,金色落在他背上,背着光人影越行越似个黑点。 远处光耀之地便是永宁城, 阿思娜心里隐隐明白他进了永宁便不会再回草原来了,但亚克却只以为哑巴大叔要出一趟远门,还不住冲他挥手, 直到手腕被姐姐攥疼了, 这才扭头,看见姐姐泪流满面 魏宽迟迟都没收到儿子的消息, 心中自有疑惑是晋王做了手脚, 这与二人在山间论定的不同, 可如今形势也与当时不同。 秦昭的远征高昌的大军才刚出发, 正一路集结人马, 妻女都在宫中为质,那么他扣下魏人杰当质子倒像是晋王一贯行事。 魏宽眼看卫善走过身边, 手指头比出一个“二”,利目一扫又收回来, 他一手握手, 一手握着的玉色锦帛,握着紧缺的那只手紧了又紧,上前两步,立到正元帝的榻前,就在卫敬容的身边,把锦帛呈递上去:“大哥醒了,这东西不吉利,不如烧了。” 他自不能直递到正元帝手上,正元帝麻沸散的药效又还未过,也抬不起手来,整个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卷玉帛上。 秦昱才刚自己柱着拐杖立起来,单脚往前跳动,杨宝盈伸手扶住他,十分殷勤的扶他往前来,夫妻两个这会儿都伸了头,目光直定定的盯住那卷玉帛。 人人心里都知道那玉帛上写了什么,可又止不住窥探之意,正元帝分明知道,却久不吩咐,卫敬容稳稳伸出手去,接过玉帛,放到正元帝的枕边。 正元帝这才阖上眼帘,在榻上动了动手指头,卫敬容转身吩咐王忠:“陛下刚醒,正是乏力的时候,大监着意侍候着,若有什么就往甘露殿来报。” 王忠躬身应是,卫敬容先立起来,面向妃嫔:“散了罢,也都乏了,明日便不必早起请安了。”这儿都已经三更过去,文武官员还在等着正元帝的消息,这会儿宫门都已经下了钥,只能挤在值房中过一夜,明儿一早再齐聚正元帝的身前问安。 别人能走,魏宽还不能走,他得到的御令是等正元帝全然清醒,依旧按着刀,被王忠请在一边榻上歇息,让他想起兄弟们一同打江山的时候,那时不管不顾倒头便睡,还管什么上下尊卑,而如今就算正元帝睡得熟了,他也不敢躺下。 殿中人都散了,秦昱不甘心离开,他盯了枕边玉帛一眼,退出去的时候又看一看王忠,正元帝的榻前让魏宽王忠两个守得好似铁桶,要怎么趁着他病痛,把王忠换下来? 王忠不一刻便又进寝宫,请魏宽去用饭,魏宽掀开帘子到外殿去,就算有人要进正元帝的寝宫,也得经过殿门,他出来便先闻着肉香,炖肉烘饼酒食罗列案上,魏宽早已经饿了,甩开手吃了起来。 王忠这才道:“这是公主预备的,特意送来犒劳将军。” 魏宽手嘴不停,一气儿把一碟子饼都吃尽了,这才抹了嘴:“公公替我多谢公主。”却并没有求见的意思,说完又转身进了寝宫,抱着刀守在正元帝身边。 林一贯把信报给卫善,卫善只当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会面,谁知魏宽竟半点也不着急,略略一想明白过来,魏宽从来至情至性,生平最重的就是义气十字 ,正元帝此时衰弱,卫家也不会对魏人杰如何,这才一心守着正元帝。 没想到魏宽对正元帝依旧还有这么厚的情义,卫善点一点头:“知道了。” 她罩着兜帽斗篷出来,转身时遇见了杨宝盈,杨宝盈也是这么一身打扮,一见卫善便挑起了嘴角:“善儿也来了?”她只当卫善是来窥探那份玉帛的,说着又看一看林一贯:“小林公公倒不守夜么?” 卫善不欲与她多谈:“母亲差我来问一问,不然怎么也不安心。” 杨宝盈立时接住了话茬:“可不是,我们殿下也是如此,一片孝心怎么也劝不住,他自个儿腿脚又不便,也只能我来替他跑这一趟了。” 说着笑盈盈问林一贯:“陛下睡得可还好么?我们殿下恨不得就躺在陛下榻边陪侍呢。”一面说一面眼含讥讽,早就瞧出皇后与王忠这个奴才暗中互通消息,怪道甘露殿总是消息灵通,她念头一转又笑起来:“我还要往东宫去,陛下动刀这事儿总得告诉嫂嫂,省得她还日日念经祈福。” 卫善笑意未变:“天这么晚了,还是歇着罢,母亲早就着人报信去了。”只怕太子妃根本就不想正元帝能好起来,只有正元帝死了,承吉才能立时即位,甄家也能官复原职,杨宝盈哪里是好心好意去看她,这是专去看她笑话了。 太子妃一被看管起来,外头这些诰命们便全知道了,甄家闭门谢客,不论是谁送的帖子都不敢接,甄家的荣华富贵全是靠得女儿,女儿失去圣心,甄家便噤若寒蝉。 杨宝盈自进了宫偶尔也往东宫去,太子妃一日比一日更瘦,嘴里不停念叨着想见儿子,可看管的宫奴却不敢上报。 正元帝病重,腿疼难忍一点便着,谁在这时候送上门去挨骂,哪里还敢替太子妃传讯息,可又怕她闹起来,只得哄着她骗着她,说已经替她报了上去,可是陛下未允。 太子妃只是不能出东宫门,走到哪儿又都有人跟着,身边的心腹早已经草席裹着扔出了宫,李承徽苏良媛几个又是她的死对头,若不是她们,她也不会这么惨,干脆就呆在殿中不出,也不与她们交际,就怕有人害她,只得日日念经,夜里还必得点着灯才能睡得着。 杨宝盈这时候去看她,便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得紧紧攥住了,对着杨宝盈哭得满襟是泪,杨宝盈眼看着她哭,落的泪越多,心里越是觉得畅快,看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伸手拍拍她的背:“姐姐也别太过伤心了,只要承吉还在,姐姐就有出头的那一天。” 说着故意顿上一顿,对太子妃蹙了眉头:“只怕她动这个心思,是想让承佑取而代之,那时候姐姐可就再没有指望了。” 太子妃浑身一抖,她屋中花团锦簇,白天是诰命来奉承,夜里自有宫人奉承,眼光哪里还能看得见偏殿,如今一静,便日日都能听见承佑在偏殿的读书声。 承吉的功课她并不管,也管不了,自有太子太傅教导,这些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承佑虽也一道进学,可到底比承吉小了一岁,承吉能背诗的时候,承佑才刚刚学说话。 可年纪一长,这样的差距就越拉越近了,太子妃耳里听着他字字不断背完长篇,心里这才知道母亲说得对,得亏是长了一岁,若不是这一岁,谁当太孙还不一定。 如今两人都大起来,年纪如今早不紧要,要是承吉没了,当太孙的自然就是承佑了,太子妃只要一想到有一天是姜碧微穿上太后冠服接受朝拜,心里便似有一双手在绞她的肚肠。 杨宝盈这一句,正戳她心里最害怕的事,杨宝盈藏住笑意,握了她的手,倒像是在替她担心:“姐姐如今这样,又怎么能帮太孙呢?我看着心里都发急,今儿在紫宸殿外守候,人人都不理会承吉,还是我们殿下带着承吉玩耍一会,才把他给哄睡了。” 她一面说一面注视这个女人的脸色,觉得她当真古怪,分明不是自己的儿子,抱着他和手握金印有什么分别,却偏要作出心肝都被人削去的模样来。 太子妃越是如此,杨宝盈就越是高兴,笑意与秦昱越来越相似:“我倒是想替你多照顾,可又怕你多心。” 太子妃确是曾经多心,未立太孙的时候,齐王也有争储君之心,可如今名份已定,杨宝盈又不住说些想去封地的事,可秦昱腿上伤着,要等明岁再走了。 她一把拉住了杨宝盈的手:“我不多心,我被关着只有妹妹还来看我,宫里这些人一个都没来过,我不信妹妹还能信谁,只求妹妹把我被关起来的事告诉太孙。”承吉到这会儿还只当母亲是在祈福。 杨宝盈为难道:“总该有些信物,空口白话,承吉怎么信我。” 太子妃从袖兜里取出一只小玉马来,这是承吉的爱物,被她收在袖中,想到承吉便取出来摩挲一回:“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也不求他能跟父亲求情,只求能看他一眼,只要他能来,外头这些人是绝不会报上去的。” 这些人极怕事,杨宝盈来了许多回,他们一次也没往上报,只求安稳,也是太子妃对着她们哭求过,心里便先看低了她,只道她是绝不敢闹出事来的。 杨宝盈伸手捏过玉马,在掌心中一握:“知道了,我必告诉承吉,让他来看你。” 伉俪 刚进六月, 天气将有些暑热, 正元帝便以养病为名, 挪住到黎山长清宫, 当年的青丝宫几经改名, 终于定下改作长清宫。 正元帝一动, 阖宫都要动, 宫里排得上号的妃嫔,都要一并跟着去,各宫捡点行装预备出宫时, 卫敬容以要吃一个月的长斋为由留在宫内。 六月十九是是观音登莲台的盛会,各地观音道场都要集结颂经,城中白衣痷大悲坛都要作法会, 似这样的法会从来都是朝廷乐见的, 一年中各大名山古刹交上来的香油税是户部一块收益,原来有个赵太后领头信佛, 如今又有卫皇后吃斋。 大悲坛白衣痷是两处有名的观音禅寺, 卫敬容早早就发下赏赐, 诰命夫人们也往这两处观音院中添香油香火, 又捐经幡又捐酥合香油, 到观音法会那日,还要再捐上一轮。 这和卫善在晋地时并无二致, 只是卫敬容拿这个当由头,有意与正元帝分宫而居, 六月去养伤, 到九月里进了秋再回来,倒能让她清静一段。 皇后从不曾在这样的大事上违逆过正元帝,宫中妃嫔也都吃不准是该留下陪伴皇后一同吃斋念经呢,还是跟着正元帝去长清宫。 自然是跟着皇后好得多,皇后宽仁,在她跟前纵有错漏处也并不责罚,正元帝病中性情乖戾,动辙得咎,已经降了好几个宫妃的份位,韩宝林不声不响熬了许多年,好容易熬到昭媛位上,不过茶水烫了些,就又被降回了美人位。 小宫嫔们心中虽如是想,却不敢流露出来,依旧收捡了东西,一一来跟卫敬容拜别,封美人略坐得一刻,便当着人道:“我留下来陪伴娘娘罢,娘娘一个在宫中,到底寂寞。” 卫敬容嘴角一弯:“不必了,你跟着去罢,乔贤妃有个不凑手的时候,你也能帮衬一把,说不准回来的时候就能提一提份位。” 这话一出,人人不敢搭腔,皇后与淑妃贤妃不睦愈演愈烈,封美人低下头:“娘娘可真是取笑我,底下这许多年轻的,哪里还轮得着我呢。” 选秀到底没能拖过去,三月里挑的,这会儿学规矩快些的已经当差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封了宝林采女,在御前侍候。 封美人到底留下陪伴着卫敬容,卫善知道却蹙蹙眉头,封美人自进宫便一直不出挑,她虽是梨园出身,却行止端庄,自来不曾行差踏错,对卫敬容也从来恭敬,可要说热络贴心又不至于,怎么此时反而殷勤起来。 卫善不得不想得多些,姑姑留在宫中的主意是她拿的,宫里各处都有自己人在,去了长清宫却不一样,留在皇城比去黎山要更安稳。 上辈子这时候,正元帝的寿数就要尽了,这世虽然事事不同,可结局却□□不离,卫善隐隐觉得日子就要到了,这才把太初留在宫中,自己跟着去了黎山。 偏偏是这个时候,她怀上了身孕。五月信期未至,进了六月找吴太医摸了摸脉,说是着了暑气身上燥热难袪,吴太医一摸脉相,开的药还是下火的凉茶方子,却对卫善道:“公主大喜。” 换作原来,隔得五年又再有孕,是件天大的喜事,如今这喜事却没那么叫人欢欣,叮嘱吴太医不许透露,依旧捡点箱笼预备跟着正元帝去离宫。 这事她谁都没说,连姑姑也不曾告诉,只有沉香贴身侍候她,煎的那些凉茶也都是沉香喝了,她喝着凉茶嘴上还起了一圈泡,卫善安抚她道:“既然有了,急也无用,暂且不要声张。” 叫姑姑知道了,是必不肯留在宫中的,非得陪在她的身边不可,都去了长清宫,当真有事如何逃脱?正元帝精神虽一日比一日更好,可卫善却一天比一天忧心起来。 上辈子正元帝便是冬日里没的,那一日大雪纷纷扬扬,丹凤宫外的玉阶上积着厚厚一尺雪,传旨太监从宫门口一路哭跪进来,而皇城四角钟楼里的丧钟声早就传到了丹凤宫,打断了姑姑替太子念的往生经。 卫善收拾了东西,把一众宫人都留在宫中,只带走了青霜沉香落琼几个,坐上车时,沉香掀开车帘一角,偷偷打量,半晌都没找着小唐的身影,她放下车帘悄声道:“没瞧见。” 卫善笑了:“都叫你瞧见了,别人也瞧见了。” 羽林军中安插人手,是魏宽答应卫善的第一个条件,卫善提出这一条来,他沉默了许久,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卫善,仿佛当年在正元帝帐中,看那个冲进来替杨思召报丧的卫善一般,半晌方才哼笑一声:“晋王王妃真是一对佳偶,吾儿若听见王妃这番话,心中不知作何想。” 卫善略过他这一句,面上神色未变,当此性命攸关之时,又何来小儿女的情思,她有姑姑昰儿,还有太初和肚里孩子,不说一个魏人杰,就是十个魏人杰的情宜相加,也依旧要先保全亲人。 卫善冲着他微微一笑,她错估了魏宽对正元帝的情义,神策军本就有一半是秦显当年的手下,其中自也有人与秦昭相熟,这恐怕也是正元帝留下神策军,只带走羽林军的缘由。 内有小唐隐身羽林军,外有王七接应,卫善坐上马车,跟在浩浩荡荡的车辇之后去了长清宫。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还似未出阁时一般住在落霞阁中,日日都去给正元帝请安,他的果然似吴太医说的那样,腿上化脓流血,太医日日替正元帝挤出脓血再敷草木膏药。 秦昱腿伤未愈便在榻前侍疾,正元帝自他割肉试刀之后,对他多有优容,寻常相见也是笑意更多,这一日秦昱便在太医挤脓血清创口时,用草木水漱口替正元帝把创口脓血吸了出来。 杨宝盈就站在一步开外,忍着恶心看着,越看越是犯恶心,扭头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做出个要哭的样子来,这才把满腹的恶心给忍了回去。 秦昱忍着恶心出了殿门,急步回到宫室去,腹中翻江倒海,把早膳吃的粥菜吐了个干干净净,杨宝盈一面着人沏茶来给秦昱漱口,一面庆幸,得亏得她在守父孝母孝,秦昱就算进她的门也从来不住内室去。 夜里听说秦昱去了宋良娣的屋子,两人也不知做了什么,秦昱吐了宋良娣一身,兴灾乐祸的让丫头熄了灯,由得前头去闹,这才吸了一回,明儿且得再去,问丫头道:“小点心做得了没有?明儿太孙可是要吃的。” 都来了长清宫,太子妃想见儿子的愿望自然没能实现,可承吉一见小玉马,比原来更依赖杨宝盈,杨宝盈日日都往太孙殿中送点心去,学着太子妃的样子,关切他的衣食住行。 承吉究竟还小,突然离了母亲已经不习惯,太子妃又被关了起来,一面都不得见,到了离宫,连祖母都不得见了,只有一个婶娘常去看他,对杨宝盈更亲密起来。 杨宝盈哄不住秦昱,哄个孩子却不难,她往点心馅里调了些许曼陀罗花汁,拌成花馅果馅,做成孩子爱吃的甜香奶香味儿,刻成各样形状,每日带一盒去。 这些点心只只精巧,承吉自小便不缺这些,从来也不贪嘴,先只略尝一尝,自宫中吃到长清宫来,一天不吃反而想得慌,天天巴望着要见婶娘。 杨宝盈自己也陪着吃,可这饼儿做成两样,玉兔模样的有毒,燕子模样的无毒,她回回都只拿一个燕子形的吃着,吃完了把点心盒子一并带走。 承吉口渴困倦的时候越来越多,吃了点心便要喝上半壶花蜜调的汁子,太监宫人只当是小儿欠觉,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他越睡越多,吃的也越来越少,跟着脾气也越来越大,太监宫人稍有不如他的意便大发脾气,抱他的小太监,也不知挨了多少个巴掌。 可主子打奴才本就是寻常事,人人都道太孙脾气越来越大了。承吉先是对着宫人发怒,跟着又对太傅发怒,不论是太监宫人,还是母亲婶娘,都说他是天下主,奴才对他下拜,师傅也一样对他下拜,他甩手便把墨砚扔到太傅身上。 小儿力薄,自然没有砸疼,可太傅哪里受过这样的气,衣上沾了一襟墨汁,往正元帝殿中去,请求辞去太傅之职。 正元帝大发雷霆,斥责宫人们不曾照料看顾太孙,不顾自己正在养病,把承吉接进来,依旧住在正殿的西偏殿中,如此一来,杨宝盈便不敢去给承吉送点心了。 可承吉已经吃惯了,杨宝盈不去,他便自己去找婶娘讨着吃,依旧还是日日困倦,有一日背书给正元帝听时,背了前一句就忘了后一句,正元帝提点他,他竟发起怒来,跟着就连前一句都忘了。 正元帝在他的身上倾注多少心血,而他不过是个五岁小儿,此时就已经任意恣行,敢对着祖父发怒,正元帝难得对他瞪起眼来:“混帐!你打了太傅不算,还要打我不成?” 太傅年老德高,到底是个读书人,正元帝虎目一瞪,依旧威风凛凛,承吉哪里见过这样的祖父,他身子一抽惊厥过去。 王忠赶紧抱起他来,正元帝也不意这个孙子竟这么胆小,急宣太医,太医摸过脉案,伏地磕头不止:“太孙这是中毒之症。” 杀妻(捉) 正元帝急怒攻心, 一口心头血涌上喉头, 又生生忍了下去, 他用袖子遮住嘴闷咳几声, 玄色衣裳上沾了血沫一时还看不出来, 他捂着嘴角, 低声道:“把太孙殿围起来。” 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竟有人欲害承吉。 正元帝咳嗽一声,又咳出几口血沫来,王忠欲上前替他拍背, 被他伸手拦住,把袖子一卷藏了起来,对太医道:“太孙中毒多久?可有法解毒?若不能解又会如何?” 太医伏在地上, 一面回一面不住颤抖:“太孙中毒是口服还是身染, 尚不能明,还待细察方能回报。”近日天热, 便是长清宫中比宫城里凉快, 典膳也常熬解暑汤, 各殿的妃嫔有的煮百合绿豆, 有的煎金银花水, 都作解暑用。太孙殿中自也一样,绿豆袪毒, 若非太孙日日都饮,这中毒之症早就显露出来。 可承吉到底还是五岁小儿, 身上便似有一寒一热两气相斗, 哪里能撑得住,太医署的太医们围在一处,挨个给承吉摸脉,太孙身子金贵,他如何中毒的不是他们这些人该去管的事,替他解毒才是如今头等大事。 几人拉拉扯扯磨破了嘴皮,这才定下了药量,恐怕他无法承受,药量减了又减,几个太医就守在殿中,把煎好的药物送服到太孙口中。 承吉还在床上昏睡,太孙殿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一时之间东苑俱是惊惶声,正元帝急召师朗进长清宫来,密审太孙中毒一案。 师朗接下密旨,面色微动,沉住气问:“太孙此时可还安好?” 正元帝垂下眼帘,王忠在此时领着承佑进来:“陛下,小殿下带过来了。”承佑懵懵懂懂,他与母亲一直留在宫城,姜碧微要与皇后一同吃斋,并不曾跟随宫妃一同到长清宫来,正元帝这才急命魏宽将他从宫中带出,带到自己身边。 师朗这下面色大变,都已经将小殿下带回长清宫,那太孙可是眼看着就要不好了,他自知这密旨的重量,躬身对正元帝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陛下容臣在大理寺中抽调几人,一同审案。” 正元帝面上看不出喜怒,手却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他短促答道:“可。”说着冲承佑招手:“到祖父这儿来。” 承佑恭恭敬敬对着正元帝行了个礼,这才慢慢走过去,他与正元帝并不亲近,小孩儿争宠,承吉又从小与正元帝呆在一处,着意讨他的喜欢,正元帝自然也更偏爱承吉。 承佑便不往正元帝跟前凑,除了年节里拜年说吉祥话,得此笔锭如意锞子,等学了字又添上文房四宝,他知道母亲就在殿外等候心中倒不慌乱。 正元帝让他坐在榻边,声音时断时续,问他功课学得如何,承佑不知其意,正元帝既然问了,他便老老实实的答,他与承吉差着一岁,读的书自然不如承吉更多,但也不差。正元帝握了孙子的手,阖了眼,倒卧在床上,口鼻间“哧哧”喘息不断。 师朗审案先不定罪责,把每一人提到跟前来问,太孙一日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交际。承吉每日天明即起,跟随师傅读书,接着便学骑射,琴棋书画不求他精通,总得都会一些,除此之外,还与几个叔叔走动。 皇后不在长清宫,他每日里还要往徐淑妃乔贤妃宫中去请安,宫中妃嫔于他都是长辈,从早至晚除了午睡,竟没有一刻歇息。 承吉还小,太孙殿的人情往来却并不少,年中节中官员各有赠礼,这是正元帝首肯的,也是他乐见的,每回收了礼,正元帝还要看一看礼单上头都有什么,让王忠替承吉置办回礼。 正元帝不欲让太孙只挂个空名,他既有些意,官员如何不顺从,四时节礼粽子花糕从来不断,光是六月里就收了许多回的节令点心了。 还有各殿中送来的点心果子,这些都有专人记录在册,其中自然是以徐淑妃为主,她暂代皇后职位管理宫务,太孙也该受她照拂,日日都送些汤水点心去,偶尔吃着新菜式,也一并赏赐下去。 跟着便是乔贤妃,她晋了妃位,处处比照着徐淑妃来,还能承吉做过小衣裳小靴子,除开宫妃,秦昱秦昰秦晏,都很看顾这个侄子,承吉学骑射的时候,也正是他们比箭的时候,喝的茶,用的点心,都是从落霞阁送来的。 这些东西来的杂,吃的人也多,余下的还赏给宫人们,可除了太孙,谁也没有中毒之症,其中牵扯的这些人,个个都要审问,师朗一问明白便忍住叹息声,这案子要寻源头着实不易,这些贵人,哪一个好相与。 太医佐证承吉中毒恐有两月之久,可因进了暑日常饮绿豆水解暑,究竟何时中了毒 ,并不确实,太孙宫殿被围,着人仔细勘察,也并无藏毒之处。宫人太监们的住处也都一一搜证,一无所获,余下来便只得问这些宫中贵人们了。 师朗一进长清宫,卫善便知道了消息,小唐递了信又不知藏身在哪一列羽林军中,卫善展开那纸条一看,抽了一口冷气,把那张条子紧紧攥在手里,上辈子昰儿,这辈子是承吉。 当日除夕宴上,姑姑便想把宓才人交给师朗,可正元帝以后宫女眷为由,只交给慎刑司审问,如今是太孙中毒,自然要出动师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立时着人到秦昰殿中去,秦昰身边跟着的都是十来年的老人了,此番出宫,颂恩又被卫敬容调到他身边,一接着信立时盘查。 卫善把秦昰叫到落霞阁来,摆出花盏铺开纸笺,这会儿殿外合欢花开得正好,两人饮茶赏花,卫善又做起绣活,在白绸帕子上绣上两朵金丝合欢花。 不一刻便有一队羽林军到殿外,一面请卫善秦昰往正殿去,一面预备搜捡宫室,沉香满面怒色喝斥一声,卫善蹙眉出来:“究竟何事,如此喧哗?” 秦昰是真不知其事,站出来拦在卫善身前道:“扰公主清净,所为何事?”羽林军直属正元帝的管辖,秦昰不知是承吉出事,还当是秦昭出事,正元帝要拿姐姐去问话。 那羽林军抱拳道:“雍王既在此间,倒省去路途,陛下有请公主王爷往紫霄殿中去。” 卫善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毒,宫里想做件事,又能做得成这件事的,就只有秦昱,她只是没想到秦昱会用个这么蠢的办法。 秦昰忧心忡忡,不时去看卫善的脸色,卫善冲他微微一笑,两人进殿时,徐淑妃几个都已经到了,秦昱落后卫善一步,被人抬着进来。 殿中正元帝并不在,只有师朗等着她们,面对宫眷,师朗有片刻迟疑,跟着便把太孙中毒的事说上一回,他一面说一面细细观察每个人的神色。 师朗心中也早有预判,此时发问,是想问她们个措手不及,可人人面上都是惊愕之情,徐淑妃捂住心口:“太孙日日过来请安,看着都是好好的。” 师朗把中毒症状一说,秦昱飞快扫了杨宝盈一眼,满面煞白,手指紧紧抠住他身上藤椅,杨宝盈看都不看他一眼,还落下几滴泪来:“怎么竟有此等事?叫我怎么对得起姐姐。” 两个一品的妃子,余下俱是王爷王妃,师朗不能用刑,只能问话,单人审问还得先行礼。问到旁人还可,问到杨宝盈时,她只是垂泪,把太子妃给她的玉马取出来:“姐姐托我照看承吉,这下我可没脸回去见她了。”跟着又哭道:“我膝下无子,实是拿承吉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他这会儿可怎么样了?” 她掩面欲哭,心里却怕得发抖,分明每回就只有一小勺,不过三两滴的份量,拌在花糕馅里,每回也不过吃上一两块,她已经这样小心,该是半年一年之后才会发作,那会儿他们已经去了封地,怎么才三个月不到,他就惊厥过去。 杨宝盈掌心一片冷汗,止不住的心慌害怕,本来就是秦昱让她做的,当真被问出来,就全推到秦昱的身上。 这些点心殿中人人都曾吃过,果子点心、花冻酥糕,谁都吃了,一时也推不到她身上来,杨宝盈越想越是安然,既然承吉都已经惊厥过去,那就干脆死了干净。 各殿搜捡过后,就只有齐王殿中搜出了此类药草,可齐王腿伤未愈,这药本就是太医院里开出来给他止疼的,除了齐王殿中,就只有正元帝殿中有了。 大理寺审问各殿宫人,贵人们不能用刑,宫人们却可,师朗拿着证词面见正元帝,正元帝目色已然难掩倦意,师朗跪在下首,呈上供词,一句话也不敢牵涉储位之争。 王忠便在此时进来禀报:“太孙醒了。”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偏殿中正在习字的承佑,确是醒转过来,也不曾哭闹,他的身子还须调理,只怕正元帝等不及三年五年调理过来。 正元帝将要说话,秦昱被人抬了进来,他意欲站立,却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在正元帝面前痛哭流涕,头不住磕在青石砖上:“儿子万死难辞其咎,死后也无颜面对大哥,只有手刃真凶,才对得起承吉。” 曼陀 师朗正跪在下首等正元帝判断, 此时欲退难退, 听见秦昱说“手刃真凶”, 猛得抽了一口气, 既然齐王能进殿来哭陈这番话, 那么齐王妃便凶多吉少了。 世人皆知齐王与齐王妃是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杨妃在时便欲与母家结亲, 杨云越也是支持秦昱的一支不小势力,他此时说杀便杀,怎不叫人胆寒。 师朗目光定定看向毯上的金绣龙纹, 欲退不得,耳中尽是秦昱的哭声,他却埋首阖眼, 心中微微一叹, 以齐王的心性,只怕已经想了许久了, 终于寻到这个契机。 师朗是情急之下受命查案, 既要查案就要写判词, 他与几位同僚在偏殿之中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该当如何落笔。 事虽紧急, 这份判词却不得不斟酌,写的录的都明明白白搁在眼前, 师朗执掌大理寺,素以清正耿介为名, 他不必同僚落笔, 自己亲手抄写一份,思忖再三,落笔写道“此事非涉太孙,而涉陛下。” 这份判词几人传阅,大理寺寺正叹息一声:“事涉太孙,不可妄言。”几人能在一处,便是素日交好,把师朗的手按下,从他写中取出判词来,重新誊写一份,交到师朗的手里,摇一摇头道:“袁公去得早了。” 袁礼贤在世时行事作风硬派,与同僚之间也绝无什么人情走动,朝上诸臣都嫌他办事不圆滑、不宽忍,可直言犯谏这一条只有他能做敢做。 齐王夫妻又绝脱不开干系,不论此时说些什么,都恐怕失了圣心,这一笔涂抹了去,师朗此时反而庆幸这一句不曾留下。 他欲退不得,正元帝却以此为家丑,他气得动弹不得,还是王忠扶住他的胳膊,打量了眼色,轻声道:“师大人且去罢。” 师朗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躬着身子退了出去,行到殿门外,同僚正在外头回廊,来来回回踱步等他,见他出来,急步凑过来低声道:“如何?” 师朗摇一摇头:“忍也。”他说得这句,见同僚不明其意,也不再说,还回偏殿中去,思量着要不要给晋王妃送个口信去。 卫平与师清如久在清江,辅国公府只靠着管事打点,虽是卫家有意避祸之举,师家一家却也感念在心,如今女儿已经儿女双全,头胎得子,辅国公吹吹打打往师家送喜饼来。 师朗虽有避嫌之意,可人情往来却不能少,女儿嫁进了辅国公,从此跟晋王府也已经断不了关系,事关重大,晋王又征战在外,总该给卫家透个底才是。 太监沏了茶来,师朗飞快写了条子,正握在手心里,抬头就见那太监很有些面熟,冲着他笑出个梨涡,一面递茶一面把这条子卷进袖子里:“大人用茶。” 师朗捧起茶盏,一盏茶还未饮尽,就听见正殿中传出消息来,齐王妃因杨家一家殒命怀恨在心,欲毒杀太孙,事发畏罪自尽,夺去她王妃封号,贬为庶人,不得入皇陵。 杨宝盈挂在了殿中横梁上,宫人太监把她被横梁上解下来时,她早已经气绝多时,跟着杨宝盈的宫人都是秦昱后来调派上来的,与她也没多少情份,可一见之下依旧软倒在地。 还是个胆子大些的太监从床上取了锦毯来,盖在杨宝盈的身上,余下凳子绸环皆不敢动,急报到了正殿去,说的自然是齐王妃自缢身死。 师朗一出殿门,秦昱便跪行到正元帝面前,呜咽不止,直到正元帝问他:“你找到了真凶?” 秦昱闻言哭声一顿,他只当大理寺早已经有了定论,若不如此,也不会亲手了结杨宝盈,只为逃脱罪责,他哭得伏地难以起身:“盈盈见到事发,统统招认了,她一直对舅舅舅姆之死耿耿于怀,儿子带她去义庄收裹尸身,是想全了她最后一点孝心,谁知她亲见惨状,反而酿此毒计,欲害承吉。” “这么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正元帝在人前从不示弱,到此时却忍耐不住,一回两回,回回都是女人,肩不扛手不能提,偏偏一个个都敢行此背逆事。 “儿子若是早知又怎么能够容她。”说着“咣咣咣”三声响头:“儿子绝不知道,此事上天可鉴,儿子是今日回殿,见她面色古怪,藏一金瓶,这才知道她腰间七事里藏着剧毒药物。” 说着把那件金七事呈了上来,除开金剪子金挖耳,还有一件做工精巧的仙女捧桃小金筒,不过指甲盖大小,雕得极为精致,拔开桃尖,里头该塞着剔牙金签,装的却是紫红色药汁,还有一股香腻味儿。 这药是秦昱重金请来的寻陈公宝库的江湖人士给的,他分明同杨宝盈说得明明白白,用金签沾过化在水中,调成花馅,这个女人却蠢得这样,竟自己加上药量,只求承吉速死,不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何处?”正元帝身不由己往后一倒,王忠哪里扶得住他,勉力托住坐到椅上:“要不要召成国公谨见?” 正元帝摇摇头:“不可。”承吉虽醒了,这毒是否可解,尚且不知将来如何,若是魏宽知道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废人,又怎么还肯扶承吉上位。 文武百官若是知道太孙中毒,又当作何想,才刚立下太孙不久,如何能再立,立储之事,倒变成了一场儿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儿子将她关在殿中,父皇若要问话,只管派人去提审便是。”秦昱亲手将杨宝盈缢死,又亲手把她挂在了横梁上,推倒她寻常梳妆时坐的那张圆凳,这才急惶惶到正元帝跟前陈情,只怕再晚一步,就有大理寺官员进殿来。 她本可以一直当她的齐王妃,要是她乖些聪明些,又何至如此,连毒杀一个小儿都做不好。 秦昱一场戏唱到此时也已经快唱完了,他表明决心替杨宝盈求死,扒着正元帝的腿:“盈盈罪无可赎,可她到底与儿子一同长大,求父皇赐药给她,我亲自送她去,盼她去时怨气尽消。” 正元帝冷然看着他的儿子:“赐药?她死一人便百罪可赎?” 秦昱依旧落泪不止,伏地磕头,磕破了额上油皮,鲜红一片:“我自知她罪业难消,待我去后,必跪在兄长面前请罪,求父亲给盈盈一个痛快。” “她叫我不痛快,我还会给她一个痛快么?”正元帝抬抬眼皮,对着儿子竟露出一点笑意来,笑盈盈道:“你说你毫不知情,又有何证据呢?” 秦昱瞪大了眼睛,分明六月天,冷汗却浸透了衣衫,他额上滑落汗珠,正元帝不信他,凭他巧舌如簧也是无用,身子簇簇发抖,便是此时太监进来禀报:“齐王妃自缢身亡。” 秦昱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萎在地上装作晕厥,耳里却只见正元帝呵呵笑了一声:“宣太医,给齐王好好诊诊脉。” 太医就在偏殿守着太孙,秦昱一身冷汗接一身冷汗,眼睛虽紧紧阖着,心里却不住害怕,若是杨宝盈畏罪自尽都不能打消正元帝的猜疑,那么他要如何是好? 秦昱的脉象却和太孙一模一样。 秦昱的中毒之症比太孙的还更重些,只是到底年轻底子厚,这些毒素虽在他体几淤积,却还未毒发,太医一把诊断报上去,正元帝听了紧紧蹙了眉头:“齐王中毒了?” 太医伏在地下磕头答道:“确是如此,齐王之毒,药性比太孙还更烈些。” 秦昱懵在床上,一时面色惨白,他把这药交给杨宝盈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药会被杨宝盈用在他的身上,方才缢死她时,确还有些不忍。到得此时,恨不能叫她死得再惨些。 正元帝深知儿子的性情,这个儿子说些漂亮话是会的,觊觎皇位也是有的,可他再没胆子敢亲自服毒,用这个办法来洗脱自己的嫌疑,何况太医说了,秦昱中毒比承吉更深,用量也更多。 “毒妇!”秦昱低声喃喃,不敢叫人听见,才刚出的那身冷汗干了,又出一身冷汗,抱着被子惊惶,难道这就是中毒之状。 秦昱从来喜怒难定,性情乖戾,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是何时中了毒的,别人也只当是天气燥热,齐王殿下的脾气更坏了,哪里还会想其它。 他又常饮止痛药物,两种药性有相同处,此时悔断肠子也是无用,他“哧哧”喘息两声,爬起来要往正殿去,以此脱罪,正元帝绝无话说。 他心中深恨杨宝盈用自己给的毒来毒杀自己,又庆幸此时服毒还浅,承吉都能醒转过来,他自然也有法可救,当务之急是先逃脱罪责。 秦昱被人搀扶到正殿中,做出难以支撑的模样,对正元帝惨然一笑,伏在地上:“儿子自知罪不可赦,请父亲责罚。”他方才一字未提自请惩罚,反是此时提了出来。 把他刚刚绝口不提中毒事,来彰显他对妻子最后一点情宜,依旧还在请求正元帝:“求父亲准许我收裹盈盈,替她安坟。” 正元帝确是如论如何也不会信秦昱自甘服毒只为脱罪,既然如此,太孙中毒一案,看起来便与他没有干系,杨宝盈一死,死无对证,看着他沉吟片刻道:“扶齐王回去养病。” 阴差 秦昱暂时保得性命, 却胆颤心惊不能安眠, 不住回想杨宝盈究竟是何时给自己下了毒? 两人夫妻关系并不和睦, 秦昱是被迫娶她, 娶了她也从未给过她正妻的尊荣, 面上一团和气, 可底下没少用花样折腾她, 看着她害怕惊恐的眼神,秦昱便觉得心里痛快些。 等从涂氏口中知道自己并非正元帝的亲生儿子,杨宝盈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时, 秦昱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她。 他从不敢把这事透露出去,便连夜里入梦也紧紧咬住牙关,后来干脆不许这些良娣良媛们同他睡到天明, 只独居正院, 女人们送来了又再送走,绝不留人过夜, 自己一个人睡着, 连守夜的人都不许进寝室。 待发觉杨思齐走脱, 他惶惶不能终日, 心中不住害怕, 涂氏死前已然疯癫,若是她不管不顾, 把这事告诉了儿子,杨思齐以此要挟, 又如何是好? 秦昱不敢声张, 知道杨思齐可能还在人间的,就只有一个杨宝盈,杨宝盈为了亲兄长的安危,又怎么敢给他下毒呢? 秦昱答应了要找她的哥哥,她这才冒险替他去毒害承吉,除了药性把握不准,这本来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秦昱一面哄骗杨宝盈,一面也确是花了重金寻找杨思齐,买的却不是他的消息,而是他的项上人头。 只要此人尚在人世,他便夙夜难寐,非得见到杨思齐的人头,才能高枕安眠,难道这是走漏了风声?被她看破不成? 秦昱不信杨宝盈能有这样的聪明,她既不知丈夫是兄长,便不会知道他要买杨思齐的命,也就更无可能下毒害他了。 杨宝盈虽每每面上看着恭顺,眼底却暗含讥讽,秦昱不是看不出来,却不似原来那样,非得折腾到她害怕,而是轻轻放过她,容忍了她这些小伎俩。 只要想到他与杨宝盈二人是亲兄妹,秦昱便作呕,隐隐又有些可怜她,怪不得两人欢好这许多回,也从来没有孩子,那会儿只恨她肚皮不争气,后来方知这是万幸,觉得二人天涯沦落,可她终究比自己还更惨些。 秦昱依旧猜测是杨宝盈下的毒,许是被她打听到了什么,知道他要灭杨家香烟,毒液还是他亲手给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她要往茶中汤中下毒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秦昱此时看谁都像是贼,不敢饮茶不敢用饭,端上来的什么都觉着里头有毒,让小禧子从王府家奴里挑了两个小孩子上来试毒,防着还有人再来害他。 杨宝盈一死,杨家就只出逃在外的杨思齐,和嫁给曾家三子的杨宝丽了。罪不及出嫁女,可杨宝盈便是因为怨恨正元帝杀杨家满门,才给太孙下毒的,那么杨宝丽又如何能留。 杨宝盈的罪名一定,杨宝丽也跟着遭殃,她自嫁进曾家,为曾家生下两个孩子,曾家老三算是儿女双全,杨宝丽人虽跋扈些,可曾老三本就在兄弟之间不出挑,靠着杨宝丽这才在爹娘跟前露脸,曾家老三这许多年都不敢纳妾,二人倒也算得上美满。 这两个孩子此时成了杨宝丽的保命法宝,她闭门不出,但凡要出门边就带着两个孩子,正元帝心中再恨,也不至于要杀掉大臣的儿媳妇。 曾文涉远在陇右,千里迢迢送信回来,信上一句话也不曾多说,只说老三媳妇既然重病,那便替她好好操办丧事。 杨宝丽久不出门,一直推说病了,她重病而亡,也不算突兀,她自个儿把这由头送给了曾家,眼看着婆婆把两个孩子带走,丈夫又被支使出去,后宅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自知自己是再不能活了,咬牙切齿,赌咒从此变作猫狗也得咬死曾家这些昧了良心的东西。 等到曾家老三回来,杨宝丽已经躺在床上气绝而亡,他心里知道是父亲的命令,却不敢违抗,只得装作不知,此时方才放声大哭,口中痛呼“丽娘”。 曾夫人陪着一并垂泪,安抚儿子道:“她家犯了这样的罪责,留她实也留不住了,等一年之后再给你聘个家中清白的。” 这一对姐妹未嫁之时日日都穿一样的衣裳,戴一样的首饰,仿若双生,到死时也是一样一口薄棺,两镐黄土,连声石碑都无,飘上些纸钱,供上两个馒头,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没了。 卫善一听说秦昱中毒事发,立即吩咐小唐去了一趟太医署,随意寻了个由头,问吴太医讨了些药来,暗中示意,这些日子不必再给秦昱的药中加料,先缓过这一段再说,他此时虽把疑心都放在杨宝盈的身上,也得防着他寻根就底,查出些什么来。 小唐身着羽林军的服色,太医署中无人起疑,吴太医给他开了一包拉肚子的药,像模像样的告诉他要用五碗水煎服,不住点头打着保票:“军爷放心,保管药到病除。” 自卫善发觉秦昱饮麻沸散止痛上瘾,便让吴太医给他加了药量,他年轻强壮,比正元帝恢复的快许多,腿上那一块剜掉的肉早就已经长好了,腿上早已经生出粉色新肌,可他依旧摆出个腿疼的模样,走到哪儿都要坐藤椅,一举一动都要柱拐,装得腿伤未愈,在正元帝那儿博些好处。 若不是出了杨宝盈的事,他也确是优容了这个儿子,不论他剜去腿肉试刀是真情还是别有所图,正元帝都享受这种父子情深。起居注记载的正元帝与他大相径庭,这些事件被如实记载,剜肉试刀,父慈子孝。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元帝好名,秦昱也好名,经得此事,正欲给他些好处,杨宝盈又毒害太孙,承吉虽然醒了,可究竟有没有妨碍,一时还看不出来。 承吉人虽醒了,依旧还是馋吃点心,在正元帝跟前不敢哭闹,踹着小太监让他去婶娘那儿拿点心吃,小太监哪里敢说杨宝盈已经自缢身死,用些寻常芸豆枣泥的混过去,就说是从齐王殿中取来的。 承吉吃了,竟然不闹,只是依旧发怒,太监再告诉他说,他这是生病的缘故,太医院开来的药日日紧盯着他喝,正元帝又把他领到身边问话。 承吉本就害怕秦昱,口里一句三叔都没提,却不住提杨宝盈,显得对她很是依赖,又问正元帝道:“我母亲能不能来?就在长清宫念经祈福成不成?” 她下蛊魇镇太子,正元帝绝不肯饶过她,可她对承吉确是当作眼睛珠子一般看待,往后甄家的荣华富贵,还要靠着承吉,正元帝阖阖双目:“把太子妃接来。” 太孙中毒之事,自然流传开去,正元帝还特意趁着承吉每日精神好的时候,召见魏宽,特意叫他看一眼承吉读书写字的模样,用来安他的心。 魏宽又如何不知正元帝的心意,他抱拳道:“太孙身边危机四伏,不如派两个侍卫,守护太孙。”他的意思是从魏家调上两个人来,正元帝却怕承吉再次发病,自己从羽林军中调派人手,添到承吉的身边。 碧微却似惊弓之鸟,她再进长清宫,住的还是原来东宫那片殿宇,四下殿室连烛火都未点燃,就只她这一间偏殿里点着灯,眼看承佑睡了,她立时起身,换过浅绿色宫人衣裳,梳了一个宫人发式,通身上下别无二饰,跟在炊雪的身后,拎着点心盒子往落霞阁去。 太孙中毒事发,后宫人人自危,就怕祸事落到自己头上,每到掌灯时分各殿便深锁宫门,不许太监宫人再出去,里头守门的太监说是东宫来的,开了宫门,一路引她们进去。 沉香还当炊雪身后跟着的是个小宫人,到了灯火处抬起头来,这才看见竟是姜碧微,赶紧将她领到屋中,卫善正在给秦昭写信,秦昭已经纠集人马到了陇右,曾文涉快上一步,可他才到陇右便有人上门投书,说是永安公主举荐过的旧人。 名字叫章宗义,他正在粮道中任个派粮官,拜帖送上门来,秦昭想得片刻这才想起来,善儿确是举荐过他,秦昭也随手推了他一把,没成想他的官儿没混大,油水倒是越混越多了。 卫善一看见这个名字便想起那篇檄文来,正欲回复秦昭,就听见沉香禀报,说碧微来了,她搁下信件,敛敛衣裳往偏殿去。 殿中幽幽两团灯火,照见她愁眉深锁,两只手紧紧绞在一处,是卫善从未见过的忧愁,六月虽是暑日,可山间清晨夜晚总有寒气侵人,她身上穿得这样单薄,卫善把自己身上披的那件披帛披到碧微身上:“姐姐因何忧虑?” “那毒是不是你下的?”除了卫善,她再想不到别人,碧微拢住披帛,唇间没有半丝血色。 卫善一顿,抿起唇来看着她,微微动了动目光,算是默认:“再不成想,阴差阳错,竟让他逃脱了罪责。”她话音一落,碧微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陛下欲把承佑接到身边去,这该如何是好?” 一个承吉已经不能安正元帝的心,还得再添上一个承佑,可魏宽就只有一个孙女儿,旨意都下了,难道还能再改不成?是以他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先盼着承吉病情能好,再不复发。 可那金筒中的花汁是剧毒,整个太医院都一筹莫展,还在寻求解毒良方,承吉危难,承佑便跟着危险起来。 碧微的手越攥越紧,勒得卫善的手背发红,她心中片刻难安,对卫善说道:“若能护得承佑周全,你有什么要我办的,只要能办到,我必不推辞。” 缘份 卫善看着碧微, 每回看她露出惶然神情, 便忍不住要待她更体贴些, 仿佛看见原来的自己, 终日片刻难安。 手中既无利剑, 身上又无厚甲, 提心吊胆一刻也不敢放松心弦, 害怕事情像上辈子那样发生,又怕事情不像自己知道的那样行进。 坚定和坚强都是强装出来的,譬如一层脆壳, 轻轻叩一下就散了。卫善上辈子从未见过碧微脸上流露这样的神情,此时想来她自然也是害怕的,只是人前半点都不敢透露心绪。 卫善心中微叹, 伸手替她紧一紧披帛, 摸到她手指尖冰凉,替她搓搓手指头, 冲她笑起来, 温言道:“姐姐且宽心, 还没到那个时候。” 沉香奉了热茶上来, 卫善把茶盏递到她手上, 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桂花饴糖,对她道:“不到万不得已, 陛下心意难改,承吉在一日, 承佑就是安全的。” 正元帝不是心意难改, 而是骑虎难下,立储之事岂是儿戏,这个孙子不成了,就把另一个孙子提上来,朝臣由得他一次,又岂能再由他第二次。 若是承吉不好,朝臣就更有理由再提年纪,国赖长君,似他这样由着性子把一国交到小儿手中,承佑可比承吉还更小,魏家也已经没有第二个孙女了。 碧微口里含了糖,手中握着茶盏,指尖一温,胸中也跟着热起来,她顿得片刻,看了卫善一眼,咬咬嘴唇道:“我心中难安,夜夜都不曾有好睡,善儿……” 说着她搁下茶盏紧紧握住了卫善的手:“善儿,我与弟弟虽然国灭家亡,可姜家在蜀地,到底还有些名望,若有什么你用得上的,我必不推辞。” 直到此刻,她目光才热切起来,方才指尖微凉,此时指尖微烫,卫善被她握住了手,恍然顿悟,她心中害怕是真的,有所求也是真的,而她也确有东西能拿出来,想借此把自己牢牢绑上卫家这条船。 碧微知道自己说得急切,也知卫善不论对待别人如何,待她从来一片赤诚,心中虽有算计,到底还有些愧疚,可眼看东宫这条船处处漏水,怎么能不赶紧再找一块干的地方保住性命。 卫善再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垂垂眼眸,心知碧微所求的不是这一时的安稳,而是以后承佑的尊荣,不论卫家一系是谁坐上了帝位,都要因此嘉赏承佑。 其实不论是秦昰登位还是秦昭登位,哪怕就是秦昱登了大宝,都要厚待先太子的儿子,以示孝悌之心,承佑只要保得太平,就会是新帝竖起来的一面大旗。 秦昱只怕还更乐意封赏秦显的儿子们,卫善都可以想得到那个场面,宫中四时宴会和朝中典礼祭祀,秦昱都会把侄子拎出来,赏他文房四宝,赐他宝马金刀,只是不会重用他,也不会放他离京,用赏赐来表示自己对兄长的兄弟情谊。 碧微既然开了口,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眉间似凝着冰霜:“我不能叫承佑变成耍猴人手里,套着项圈的猴子。” 外头天色渐暗,巡军守备越来越多,碧微难免焦急,不住觑着卫善的脸色,直到她语带叹息,松口问道:“姐姐有些什么呢?” 姜家在蜀地尚有残留势力,可这许多年,也早已经被瓜分蚕食,能够留到姜碧成手里的少之又少,姜家替姜碧成请的那个私塾先生便是姜远旧人,如同林文镜一样,不愿出仕,甘愿在姜家当一教书先生。 卫善略略一想,便明白姜家这位先生手里还捏着些旧势力,忠心为主也好,另有所图也罢,他手上的东西就是碧微能拿出来的所有。 卫善早已经答应过保得承佑平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碧微却总不能信她,倒不如让她觉得自己手中还有筹码。 卫善收起叹息,眉间一弯,冲着碧微露出笑意,心里却知蜀地能拿出来的只有盐铁两样,碧微久在京城,不定能掌握这两样资源,而晋地这两样都不缺。 蜀地出井盐,晋地出湖盐,营州外还有一个盐湖城,胡汉通商之后,盐湖城贸易往来比原先繁茂,税收也比过去增了三倍有余。 何况晋地多矿产,光是卫善手里就有两个采石厂,原来只想着能够悄悄练兵,不意有一处竟开了金脉来,叶凝的信件才刚送进京城,告诉卫善说这一处的金脉正在开采。她手里能拿出来的,通通都是卫善早已经拥有的。 碧微果然道:“姜家在蜀地还有一处私盐矿,养兵冶铁都需要钱,我愿献出这处私矿,为晋王尽一点绵薄之力。” 碧微如何不知晋地地广物博,又早已经被秦昭纳入囊中,这些东西他只多不少,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能表明心迹,儿子是她这些年来心血的倾注,只怕承佑受半点侵害,想保得他平安保得他尊荣,可她手上除了这个,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换儿子的平安了。 这个盐矿本是姜家旧部留给碧成的,花费了许多力气才能保得这处井盐盐矿,被她私自送给卫善,碧成如今还不知消息,可她顾不得了,承吉在正元帝的身边都能中毒,何况是承佑。 卫善摊开手掌,掌心面对着她:“你我击掌为誓,我收下这个,保住你和承佑的平安。” 碧微眼圈微红,哑然半晌,跟着伸出一只手来,连拍三下,两只白玉手掌,击掌为盟,卫善收回手来,指尖拍得微红:“姐姐这下该安心了罢。” 碧微说不出话来,默然良久,卫善看看外头天色,见殿外点起烛火来,着小福子送碧微回去,碧微解下披帛,转身要走之际道,慨然道:“我自己都不知是何时修得善缘,能够遇见你。” 卫善送她到殿外,等她下阶时,轻声道:“许是上辈子修来的罢。” 太子妃很快自宫中被接到长清宫里,杨宝盈身死,同辈之中便只有卫善去宫门边接她。她换下通身的金红色,一身湖色素面衣衫,身边两个宫人两个太监跟着,头戴帏帽,身披披帛,这回出来不曾坐太子妃的大辇,只剩一辆小车,从山道急疾而来。 太子妃头戴帏帽被宫人扶下了马车,到了宫门口都不曾脱下来,轻轻掀开一角,眼睛瞍寻一圈,宫门边就只有卫善一个迎她,见她支撑不住,卫善上前几步,就听见太子妃嘶哑了声音,抖着嘴唇问道:“齐王妃当真给承吉下毒?” 离得近了,卫善这才看清太子妃为何戴着帏帽,她哭着得两只眼睛肿成核桃大小,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她向来和卫善都不亲近,此时却半身都扑在她的身上:“承吉如何?” 承吉自清醒过来,正元帝便把他看管得极严,等闲不许他出殿门,行动坐卧都由护卫看着,连王忠都自动避嫌,除了正元帝吩咐,等闲不住偏殿去。 卫善自然要去看望承吉,可承吉对卫善并不熟识,自太子妃的口中也并未听过她什么好话,他自晕厥中清醒,又服了解毒药物,一日之中倒有半日在昏睡,卫善去时,他纵醒着人也木木呆呆,眼睛神态再不似原来那样灵活。 太子妃半边身子都依在卫善的身上,卫善不得不用两只手臂托住她,她戴着帏帽又披着披帛,卫善伸出手去,竟一把就将她托了起来,这几个月中,也不知道她瘦了多少。 “承吉有太医看顾,父亲身子未好,也一心记挂着他,嫂嫂不必忧心。”卫善使了个眼色,宫人赶紧将太子妃扶住,免得她在宫门前晕过去。 太子妃怎么也不肯信杨宝盈会下毒素害承吉,从承吉丁点儿大起,杨宝盈便一直做鞋做衣,因着她自个儿没孩子,十分疼爱承吉,点心玩物样样不少,拿承吉当作亲生子看待。 太子妃在宫中少有交心人,有甚烦恼都是找杨宝盈倾诉,而杨宝盈也总能给她出主意,纵无法可解,也能宽慰她几句,叫她心中好受些,谁知道她这蜜意里都裹着毒呢。 想到那只玉马是她交给杨宝盈的,就差点儿晕厥过去,眼泪早已经流干了,这会儿怎么也哭不出来,喉咙口却抽抽咽咽。 卫善奉命将太子妃送至偏殿,王忠早早正在殿门外等候,他一见二人便躬身行礼:“陛下召见太子妃,晋王妃跪安罢。”说着伸一伸手,对着太子妃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请罢。” 王忠一面说一面飞快使了眼色,卫善垂垂眼眸微微颔首:“有劳公公了。” 她转身往阶下去,跟着便有个小太监快步跟上来,在廊道赶上了卫善:“公公差我问晋王妃好,这几日天气暑热,王妃千万仔细着了暑气。” 卫善指尖一紧,王忠此时让她静心,必是朝中将有大事发生,面上依旧带笑:“有劳小公公跑这一趟,转告大监多谢关怀。” 急步赶往落霞阁,让小福子去找唐九,打听这些日子陇右可有战报传来,按日子秦昭应当已经发兵高昌了。 唐九虽在羽林军,却不能常往兵部去打听消息,王忠出言必是事发有因,卫善又岂能安然不动,她坐在殿中,眼睛盯着窗外的合欢树。 此时合欢正是花期,风一吹便似片片落霞,正如当年卫善未嫁时,秦昭背着她走过合欢树,落了一身绒花。 唐九很快回来,他换一身太监服色,面上却还贴着胡子,急步奔进来,跪倒在卫善身前:“主子领军出兵,已经七日未有军报传回。” 秦昭大军迷失在沙漠中。 有喜 七日之前便是秦昭发兵的日子, 他领着三万人马, 出了玉门关, 在途经第一处水源时暂作停留补给, 当日还送回信报来, 至此之后陇右便没再接到前线战报。 到今天已经第七日了。 小唐急匆匆奔进来, 沉香几乎一把拉住了他, 指着他的脸唬得说不出话来,小唐伸手抹了一把脸,也不知他手上抹得什么, 搓两下那胡子便根根落下,他缩在绸帘的阴影之中,盯住卫善的脸, 等着她来拿主意。 卫善坐在榻上, 眉目一凝便有霜色,一殿人都看着她, 自小福子到沉香落琼, 都指望她此时能说些什么, 可秦昭远在千里之外, 她纵是腋下生翅, 也飞不到他身边去。 “这消息是何时传到的?”从陇右到京城,传递书信最快也要五日, 那便是第二日曾文涉便发觉秦昭大军在沙漠中迷路了。 小唐回道:“消息是今日才刚传到的。” 别人不知卫善怀有身孕,沉香却是知道的, 她赶紧扶住卫善的胳膊, 替她在腰后加了垫子:“公主且安心,王爷带着这许多兵丁出去,只是一时风沙迷了道路,过不得多久必有信报传回来的。” 卫善按下她的手,她心口咚咚直跳,面上却强自镇定,手掌攥成拳头,吩咐小唐:“你赶紧回去当值,小福子让采买太监替我买些好珠子来,再隔几日我要用。” 西市货物更好,商人们给的孝敬也更多,采买太监便多往西市去,小顺子置下两间铺子,一间卖珠子宝石,一间卖银器皮毛,只要宫里来人说是晋王妃要好珠,他便知道卫善有事吩咐。 卫善安抚殿中人不必惊惶,也不要去惊动卫敬容,她确是心中难安,可此时她一乱,身边这些人就都乱了。 正元帝知道消息瞒下不说,是不想在此时派人去寻找,等到秦昭在黄沙中迷失得更远,再想找也难找回来了。 秦显冰雪埋骨,秦昭又遇黄沙,正元帝可是想到最心爱的儿子早死,余下的儿孙,要么心术不正,要么中毒未解,秦昭迷失道路,就算回来,也可定他的罪。 卫善早已经不记得这场战役的细节,她所知的就只有秦昭最后凯旋归来,虽历尽了艰辛,将士兵丁死伤无数,也依旧杀进大漠,攻到高昌城下,扬了大业天威,替正元帝在丝路要道上立下了石碑,颂扬大业功绩,让途经商队都能看见,从此更添敬畏,不再生不臣之心。 秦昭打胜的消息传回宫中的那一日,卫敬容难得露出笑意,还吩咐典膳多加了两道素食,遥隔千里,替秦昭庆贺。 那时的卫善一门心思巴望着他能回到京城来,她与姑姑困在丹凤宫内,内外难通消息,叔叔身死,两个哥哥在外举步维艰,秦昭是她当时最后一点指望。 可正元帝却不许他回京城,连番下旨斥责他征战高昌领军不力,致使军士死伤众多,而战时又拉得太长,粮草军械难为以继,国库空虚。 分明打赢了胜仗,正元帝不仅没有封赏他,反而下旨申斥,又命他不必进京拜谒,就地散了兵甲,着秦昭还领着他的残部回到晋地去。 当时卫善不懂,只是失望他不能回来,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秦昭本就自身难保,她到最后也没能等来秦昭的救援。 当年不懂,此时也已经懂得这仗有多么难打,秦昭还未发兵,便在家中铺开地域图,与手下将军论这回出征该当如何行军。 卫善早年在琅嬛书库里翻找出来的高昌域图派上了用场,沙漠水域路线随风沙数年一变,要在沙山沙海之中寻到去路,行进到千里之外的高昌国,本就是不是一件易事,商队沿且有迷失的,何况这许多人的大军。 黄沙埋白骨,丝路之上比比皆是,虽有向导可三万人行军本就诸多不易,食水稀少,粮草供运难及,此去艰险不可言喻。 高昌远在陇右之外千里地,若非丝路诸国通商中土,高昌国也不会因地处商道要塞而富国强民,而高昌国王又因为国富民强蔑视中土,不再称臣。 连夏朝末帝都能得到高昌国的岁贡,正元帝岂能容忍他不置藩臣礼,仗是一定要打的,派出去的兵丁却堪堪能够征战高昌。 高昌国虽小,国力却不弱,若派十万大军征发实在太费人力,粮草运送不及,而三五万人,长途跋涉就算到了高昌也早已经是疲兵,高昌国王只需以逸待劳,坐收其弊。 只要守城不出,等这三五万人的粮草食尽了,自然就会退兵,趁着秦昭退兵之际,从后追击,一边是吃饱喝足的精兵强将,另一边是少食少水的退兵散将,胜负早可预料。 这是还未发兵时,就已经可以预见的战争状况,正元帝并不会给予秦昭更多的援助,秦昭领着三万人马,只要出了陇右就一切都要靠自己。 卫善眼看着外头日落,殿中点起琉璃灯,她问道:“成国公明日何时进宫?” 文武大臣每日都来长清宫,正元帝虽在养伤也不断早朝,可以称得上是个勤勉的皇帝,便是在病中也不忘处理政事。 正元帝不掀开,就让魏宽掀开,逼得人去找,她虽不信万全准备下秦昭还能迷路,可古来征战,将士兵丁最惧的不是敌人骁勇,而是迷失路途,在途中消耗过多精力,便是兵精将勇也难免打败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福子道:“每日辰时宫门开,奴才去候着。” 卫善点一点头:“告诉成国公,再有两月,皮货商人便要进京城了。”魏宽只要看见军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这些军报绕不过兵部去。 魏人杰本来是她扣在手上的一张牌,而这张牌轻易就被她打出去,她虽说了两月,可心里知道自己等不到两个月,若是再有七日秦昭还没消息,她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再枯坐京城。 卫善听了一夜山风,这一夜中都未能入眠,天色才露出一丝光来,她便翻身起了床,沉香在外头值夜,听见帐中气息平稳,却知道她一夜都未睡,一听见动静便披衣起来,替卫善披上披帛。 卫善挥一挥手:“点灯罢。” 沉香点亮了白玉盏,幽幽一豆灯火照亮了妆镜,倒替她脸上添了些暖色,沉香替她细细上了一层珍珠粉,盖去眼底青黑,她不住觑着卫善的脸色,奉上粥汤:“公主好歹喝些罢。” 从昨日起卫善便食不下咽,隔得一夜,肚里是空了,可喉咙口便似堵着大石,一点都咽不下去,虽则如此,也捧起碗来,两三口喝尽。 胸中这才有了些暖意,她自知面色难看,唇间点上些胭脂,免得请安的时候叫正元帝看出来,带着七八个食盒子,往正殿去了。 正元帝并不似在宫城中那样冠服早朝,只召见大臣到勤政殿中禀报六部事宜,他此时的身子也已经撑不下一场大朝会了。 太子妃早早侯在偏殿中,她怀里抱着承吉,承吉已经快要六岁了,太子妃哪里抱得动他,可她却一刻都不撒手,见了卫善,不复宫门前的惊惶失措,抱着承吉,又叫她安然了。 卫善冲她点头示意,承吉把脑袋伏在太子妃的肩上,仿佛还在熟睡,前殿隐隐传来大臣的声音,隔得一段便有一刻静默。 卫善思绪直飞陇右,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一刻静默是正元帝在说话,他早已经没有当年声似洪钟的劲头中气,连文臣的声音都比不过了。 王忠在前侍候,林一贯在后头端茶递水,卫善捧着茶盏,才刚掀开茶盖,便听见外头高声争论起来,卫善一入耳便知是魏宽的声音,她还未动,承吉便被惊醒,他一下子惊哭起来,太子妃搂着他又拍又哄:“承吉不怕,皇爷爷立时就来看承吉了。” 卫善蹙了眉头指派了个小太监:“你去瞧瞧是甚事闹了起来,把太孙都给吓着了。”她的话比太子妃的话还更管用,小太监弯着腰往前去,听了两句又退回后殿。 “成国公和陛下起了争执,这会儿已经劝住了。”小太监摸不着头脑,正元帝从来宠信魏宽,如何又会在殿上申诉他。 卫善心中了然,这架只怕是魏宽吵给她听的,魏人骄找不着弟弟,魏人杰杳无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魏家从没想过魏人杰会心甘情愿自己走,连卫善都不曾想过,他们虽目的不同,却都以为卫平是使了什么手段这才拘住了魏人杰。 魏宽好容易得知儿子尚在世间,如何能不倾力救他,既要救出儿子,便要答应卫善的条件,增派援军,找到秦昭。 承吉一哭,前头倒是不再吵了,正元帝也已经疲了,他挥挥手,不住大口喘息,好半日才道:“散了罢。” 魏宽还待再说,正元帝瞧了他一眼,冲他点点头:“成国公所虑甚是,依他说的去办罢。”将魏宽晾在当场,由太监搀扶着回到后殿去。 卫善只作不知军报,赶在太子妃之前把那七八个食盒子打开来:“这是早上才刚做的山药粥,我问了太医,太医说父亲用这个正相宜。” 正元帝瞧了她一眼,这一眼与看向魏宽时的一模一样:“再有几日便是善儿生辰了,若没记错,该是双十年华了。” 卫善抿唇一笑,往银碗里盛了粥,给正元帝添上银勺:“可不是,父皇日夜辛劳,还记着我的生日。” 正元帝用银勺刮了粥,半晌都不曾送进嘴里,反而道:“该给善儿好好过个生日才是,把你母亲接过为,把斯咏也接过来。” 卫善取了一只只银碟,把佐粥的小菜摆在膳桌上:“可不敢为着我的生日就扰了母亲清修。”说着又笑起来:“我可是有意让母亲给斯咏上规矩的,她哪里像个郡主,都是叫二哥给惯坏了。” 正元帝笑起来,把那一勺子的粥又抖落回碗里:“就昭儿惯她了?你就没惯着她?还是把她们都接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才像个生日。” 卫善看他执意要将姑姑接来,替他挟了一筷小菜:“斯咏淘着呢,往日也就罢了,如今我身子不便,哪里还能照管她,不如叫她老实跟着母亲学规矩。” 她说得这话,正元帝先还一怔,王忠早已经“哎哟”起来,嘴上连声说道:“恭喜陛下,恭喜王妃。”快手快脚取了个软垫,替卫善垫在身上。 卫善冲正元帝一笑,仿佛还似当年,绕在正元帝的身边讨珠钗缎子时那样:“我找人算过啦,这一胎必是个男丁呢。” 师徒【修】 落霞阁中锦帐低垂, 瑞兽铜炉里熄了熏香, 殿中遍插香花, 卫善挨在榻上, 身上盖着锦被, 面前摆开青纱大屏, 两边宫人捧着玉碗水盂, 太医坐在小杌子上替她按脉。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卫善懒洋洋靠着云鹤羽翅锦枕,伸出一只手来搁在玉搁臂上按脉, 沉香怕她受了凉,还在搁臂上铺了一层软绸。 太医按完了左脉按右脉,两边都摸实了, 这才笑道:“恭喜王妃了。” 卫善勾起嘴角, 面上喜动颜色,说了一声赏, 沉香立时摸了红封出来, 转身笑盈盈道:“我就说这回必是有了, 公主还怕不是, 这回可真是有了罢。” 这话是说给正元帝那儿派来的小太监听的, 沉香落琼两个取了竹篓来,里头倒了满满金银二色长生果锞子, 卫善还没开口,她们便发下厚赏去, 显得卫善盼了许久, 这才不敢轻易定论自己究竟是不是怀孕了。 小太监自然也得着一份,沉香伸手抓了大一把:“这些给小公公吃茶用。”小太监兜在袖中喜滋滋回去复命,太医看诊这些时候,他可没闲着,打听了许多话,原来晋王妃在外头一点不漏,却是什么佛都拜过,什么香都烧过,只为着求子。 这也是寻常,晋王正是壮年,膝下只有一个郡主,都说王妃善妒,府中这才没有孩子,如今好容易有了,仔细些也是该当的。 殿里殿外都悬起彩绸来,连金笼里挂着的鹦鹉都成片说起吉祥话,小太监出了殿门先把得的金银二色锞子藏去一半,这才小跑着去正元帝跟前回话。 王忠跪在地上,拿玉锤替正元帝锤腿,他腿上的肉长了起来,身子却一直不见好,听见太监禀报说晋王妃确实有孕,还把赏下来的长生锞捧给正元帝看,他哪里会看这些,一声不哼,动了动手指头。 这便是要赏落霞阁的意思,王忠立时应声:“奴才去办。”跟着又道:“要不要让淑妃娘娘照应着?”皇后不在,淑妃理当担起皇后职责来,正元帝略点点头:“她办事素来仔细,由她照看着善儿,我也安心。” 王忠低头应是,又捏正元帝捶腿,过得片刻小心翼翼问道:“那晋王在玉门关外迷失的消息,还要不要告诉公主?” 正元帝这才掀了眼皮,眼中尽是红丝,眉间疲态尽显:“她已经知道了。”可他想不明白,名和利都再难动魏宽的心,卫魏两家也从无旧情可叙,卫善究竟用什么法子,让魏宽站出来替秦昭说话,当堂揭破了军情,迫得他不得不发令派人去找秦昭大军。 可军报这样的密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正元帝看了一眼正在替他揉腿的王忠,离得近了,能看见王忠鬓边发丝,隐隐有染过的痕迹,顿声问道:“你今年有多少岁了。” 王忠笑了一声:“陛下垂问,老奴将要六十了。” 正元帝道:“原来都到这个年纪了,也是该让你歇歇了。” 他一说这话,王忠赶紧伏地拜倒:“能侍候陛下是老奴万世修来的福份,如何该提一个歇字。”殿中一时静了,林一贯几个缩在殿外,不敢进来。 正元帝摆了摆手:“起来罢,你侍候我这样顺心,我还怕换了人不称手,你这几个徒弟,哪一个都没有你侍候得好。” 王忠哪里敢应,心中疑惑是出了事,可这些日子件件小心,再不敢行差踏错,正元帝摆手叫起,他又躬着身子爬起来,腰一折更显得老态了,正元帝道:“你且歇歇罢,让你的徒弟们也顶顶事儿。” 王忠不敢驳,退下去打量几个徒弟,冲着林一贯点点头,余下那几个也早知道他最喜爱林一贯,听见他不住吩咐林一贯道:“陛下要吃茶,你且得拦着,茶能解药,万不能让陛下由着性子来。” 林一贯一直在御前侍候,可到底还有师傅在,从不曾贴身侍奉过正元帝,他心里也不住打抖,应上两声,这才缩手缩脚上前去,看了这么多年,终于轮到自己伸手,先还露怯,跟着便顺了手,正元帝吃着他调上来的蜜卤道:“你跟着你师傅有多少年了?” 林一贯还是小太监的时候就被挑上来跟着王忠,先时自然不能往御前来,就给王忠洗衣裳刷鞋子,到他如今这个地位,也每日早起去给王忠梳头。 正元帝发问,他不敢不答,可头回和皇帝说这么多的话,怕得掌心发汗,正元帝反而面上带笑,很有些攀家长的心思:“你还给你师傅梳头?等明儿给朕梳,试试你的手艺好不好。” 林一贯嘴里连声应着,正元帝既要他梳头,便不能先给王忠梳,凭他起得再早,再的孝心,王忠也不能先过正元帝,应完了又烦恼起来,回到屋里见王忠端了铜镜染头发,急得快步过去:“师傅怎么自己弄这些,还是我来。” 王忠搁下小碗由着他来:“陛下让你梳头了?” 林一贯大方应了,本来也瞒不过王忠,王忠眯了眼儿等那毛刷子刮过头发梢,低低“嗯”一声:“你也别怕,怎么给我梳的,就怎么给陛下梳,袖子那儿多折一个褶,把白头发藏起来点。” 林一贯出了殿门还怕师傅发怒,陛下这分明就是要抬举他了,这会儿见师傅半点不怒,实是拿他当亲儿子看了,吸吸鼻子:“我定不给师傅丢脸。” 铜镜磨得光可鉴人,王忠在镜里看见小徒弟要哭,笑得一声:“还哭鼻子,当自个多大?我这会儿身上可没糖球了。” 说完了才道:“你当我放心叫你去御前,抬举你是好事,若不是陛下这些年脾气一日比一日坏,我早把你们都抬起来了,哪至于一把老骨头还要替你们挡在前头。” 王忠在宫外有宅子,养了花鸟石竹,养了猫狗鸟雀,只等着将来出宫颐养天年,他这么牢牢霸着大太监的位置,底下的徒弟们自然有说小话的。 “把你抬起来,你那些个师兄弟心里就服气?更得夹着尾巴做人,万不能有一点疏漏。”王忠一面说一面吃了一口茶。 林一贯心中一凛,当太监这些年也确是干过许多欺上瞒下的事儿,师傅是收了宓才人的金银,这才替她换上花牌,这事儿他也办过,师傅给的金银厚实,说自己不差这些了,替徒弟们攒一攒,要是叫人捅出去,宓充容最后是什么罪责,他们可担待不起。 这么一想冷汗泠泠,王忠看他怕了,拍一拍他:“得啦,跟了我这么些年,什么时候软什么时候硬,看也该看会了,上头贵人那些事儿,我原来怎么办的,你学着样儿,总不至于你师傅安稳了二十年,到你手里就不安稳了。” 王忠一面说一面把头发束起来,鬓角染得不见一丝霜色,看着人又精神起来,这些徒弟,也只有林一贯知道些他与晋王的事,知道的还不分明,不过以为是他拿好处,两边帮衬,可如今这势态一点险都不能冒。 连消带打,把小徒弟刚生出的那点心思给打没了,可王忠自知正元帝开了这个口,就是不愿意再留下他了,得赶紧给王妃提个醒,往后两边得更少来往才是,不能让晋王冒一点风险。 【王忠说得一句,林一贯便连连点头,心中既感激又惶恐,既感激师傅一心想着自己,又惶恐办砸了差事会连累王忠吃瓜落,倒把刚生起的得意之心消去大半。 梳完了头,王忠还要泡脚,这是四季不断的规矩,寻常都是小太监做这些杂事,今日样样都由他亲手,王忠推了一句,受了他的侍候,一双脚烫热了,这才吹灯歇下。 林一贯这才回屋,里头早已经点起了灯,推门一看,师兄弟们个个聚在他屋中,置了果子酒菜,一个个举起杯来,满面堆笑着恭贺他:“有了大造化可别忘了咱们这些人。” 林一贯方才受了约束,心下还自收敛,推杯换盏听得百来句奉承,虽有些飘飘然,倒还记得几句师傅的告诫,到酒过席散,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张口就是一嘴的酒气,歪在床上喊着要茶要汤。 往日里最爱与他眉高眼低生争执的师兄,竟亲自替他奉上茶汤,打了热水,满面堆笑:“师弟好好烫烫脚,看看师傅,就是日日烫脚活血,这才不显寿数。” 林一贯有了酒意,朦胧间看见师兄一脸谄笑,竟当真肯伏身替他擦脚,他晕晕乎乎才刚要推,师兄便道:“咱们小时候那会儿,我难道没替你洗过?” 林一贯眼见得师兄蹲身替他按脚,盯着那乌漆漆的头顶心,露出笑意来。】 传信的人一走,落霞阁中的喜意便被冲淡了,卫善两回怀着身孕,秦昭都在外出征打仗,这一次还尤为凶险,沉香看卫善一等无人时便肃了脸色,眼圈一红:“公主好歹多进一些粥菜。”一面说一面刮一口粥,送到卫善嘴边,看她咽下。 忍不住忧心道:“公主不是说再等一等么,怎么这会儿就说了?” 昨日起卫善便不曾用饭,沉香一早起来亲手炖了粥汤,在灶上温着,里头搁的山药枣子,送去前殿的便是这个,正元帝一口都没动。 卫善咽了,放缓了神色:“等不得了。”说着把手抚在小腹上,腹中这块肉还不会动就要跟她一起犯险,卫善手指尖在腹上来回摩挲,心里觉得对不住这个孩子。 沉香跟了卫善多年,看她脸色也能窥知一二,忍下目中泪花:“公主可该多吃些,小殿下才能长得壮实。” 人人都盼这一胎是个儿子,连正元帝都是这么期盼的,卫善却只这一胎能够平安,她伸手接过粥:“去捡些外头合欢花浸了酒给姑姑送去,让她安神静心,就是传了信,也别过来,我自己能应付得来。” 跟着又叫来了小福子:“你让王七去一趟晋地会馆,今岁还未选官,算着日子也该上京来了,找几个人说曾文涉督粮不利,晋王军队出发,粮草不足的事传出去。” 秦昭在晋地的人望一直未在朝中显露过,各地选官自成一派,这些年选上来的,既有同乡情谊又有同榜情谊,若没有卫善连晋地都出不来,此事是必要发声的。 修好(捉) 卫善恐怕正元帝以秦昭领军不利为由下旨责罚他, 抢先一步把罪责按在了陇右官员的身上, 其中尤以曾文涉的流言最多。 他本就是齐王一系的官员, 正元帝当初选他去陇右督粮道, 便引起朝中一片反对声浪, 大战在即, 还涉及私怨, 三万将士的性命岂可儿戏。 消息经由东西二市商贩的嘴越传越广,商户走南闯北,自来消息灵通, 十个人同说一件事,这事纵是假的也真了,何况其中本就有五分真, 这风便越吹越盛, 不久就吹遍了京城。 正值科举选官的时节,秋闱将至, 京城之中陆续聚集着各地学子, 其中又以晋地的来的最多, 他们是王府出资送考, 自然来的最多, 衣食住行也安排得最妥当。 先不过在会馆中谈论,两派意见越争越凶, 一派激进,主张去拜访京城中官位最大的晋地官员, 把民怨上达天听;另一派温和, 还在犹疑这消息的真假,两派都有领军人物,一时争论不休,直到陇右地方的录事参军将奏折送到了御案前。 录事参军身负察举劾本州六曹官吏之职,他送上奏折来,弹劾陇右司兵增援助战不利,粮道官员到此时还未能筹集军粮,消息一传开来,这些学子们更是义愤填膺,除晋地会馆之外,连同业州营州,清江学子也一并响应。 先时只在会馆中纠集,跟着又在茶馆书肆之中谈论,最后这些学子们挑出几个领头的,去拜访京城中为官的晋地一派官员,再由这些人起草上书,经由太学府呈送到御前。 正元帝因为此事,发落了几个御史台的官员,外头是越闹越凶,长清宫里的卫善却安然下来,她一听说陇右录事参军的奏折送到了御案前,胸中吊着的大石立时落了地,秦昭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在陇右游刃有余。 弹劾的奏折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到御案前的,夫妻遥隔千里,却两心相同,曾文涉闭门两年有余,身上才刚干净那么点儿,就又是一盆脏水兜头浇下。 小福子隔得几日便往晋王府走一回,对外是说晋王妃孕中挑剔,吃的用的穿的都不合她心意,少了什么都要到外头去采买回来。 卫善虽心知秦昭无事,可没接到信报总是难安,三五日便差遣小福子回府一趟,看看后院里养的那群鸽子里可有从外头飞回来的。 自六月底到七月初,依旧没有秦昭的消息。 卫善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卫敬容自宫中赏了许多缎子药材来,还有一柄红珊瑚雕成的如意,这样的巨株难得,雕得祥云如意更难得,沉香把这如意摆出来,宽慰卫善道:“公主必会事事如意的。” 帝后二人分宫而居,卫皇后茹素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却半点没有挪住到长清宫来的意思,互相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卫善并不相劝,只是闭门养胎,除了日日去正元帝跟前请安,连后宫也不走动了。 她不出去走动,却有人往她宫里来走动。 天气渐渐暑热,落霞阁中因有巨树遮蔽,倒不那么燥热,屋里搁着冰盆,卫善调了色画殿外合欢树,沉香碎步进来禀报:“太子妃来了。” 卫善这一笔下得重了,随手搁下狼毫,也不换衣裳,素着脸缓步出去,看见太子妃是孤身而来,倒觉着有些稀奇。 太子妃又似刚进宫时那样,垂眉低首,衣饰也不再华丽,穿了一件湖色素面的宫衫,簪着三两颗明珠,手里还提了一盒点心:“我听说妹妹有孕,一直都想来看看,只是承吉身边离不了人,怎么也抽不出空来,好容易得闲,做了些点心,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她越是说,卫善就越是觉着古怪,太子妃这个人简单得很,无所求时只有面子情,有所求时才会着意殷勤,可她此时还能求些什么,求到她面前来呢? 太子妃能活下一命,并不是碧微手下容情,而是有承吉这个护身符在。 卫善曾劝过碧微,不是为了甄氏,而是为了碧微。为了个杀不死又不开窍的甄氏,背负上几十条人命,不值得。若碧微是个冷血的人且还罢了,可自那之后她日日点香念经,为的依旧还是这几十条人命。 “嫂嫂不必辛苦,我这些日子只是困倦,并不馋吃的。”卫善坐到偏殿榻上,沉香替她往腰后垫了个软枕,接过太子妃手里的点心,交到初晴手里。 初晴取了两色金银葵花碟子,一边摆着太子妃送来的点心,一边是落霞阁小厨房里造的点心,把太子妃送来的还搁在太子妃的面前。 落琼捧了茶托上来,给卫善的是玫瑰蜜卤,给太子妃的是八宝攒茶,她初进宫时便爱吃这个,后来见宫里贵人无人饮杂茶,这才换了口味,在卫善这儿又见着了。 卫善笑一声:“我不便吃茶,仿佛记得嫂嫂爱喝这个。” 太子妃捧了茶盏,竟难得有些眼热,隔得许久抬了头:“无事不登三宝殿,在妹妹面前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我是想请妹妹替我和姜妹妹说和。” 卫善饮了一口蜜水,搁下琉璃盏,看向太子妃,不着痕迹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回,轻声反问:“嫂嫂要请我当说客?替你和姜良娣说和?” 太子妃涨红了脸,指甲紧紧掐在掌心里,说这些话叫她深觉得受辱,却不得不挤出笑意来:“说到底我们都是太子的未亡人,就算早年不和,承吉承佑如今也该是世上最亲的兄弟,原来是我错了,我愿意给姜妹妹斟茶认错,从此只求东宫和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关在东宫时还要骂碧微一句贱人,这才几个月竟转了心思,肯与碧微姐妹相称,还肯斟茶认错,要是早些年碧微本就有求和之意,又因秦显之故,肯照拂东宫,如今她既要上卫家的船,又怎么还肯跟太子妃说和。 “这事我办不了。”卫善神色恹恹:“嫂嫂便是早些来说,我也当不起这个说客,何况是如今?” 太子妃没成想她不肯,分明已经伏低作小到这个地步,她咬牙忍住,依旧央求道:“东宫只余下我们几个,又何苦再相争,自我进宫,妹妹心里便没把我当成嫂嫂,就算为了姜妹妹好,宫里这样动荡,承吉承佑如何相安?” 卫善手里的琉璃盏一碰,发出一声脆响,这番话不是太子妃能说出来的话,背后必有人指使她,可杨宝盈已经没了,她又是从谁那儿学了这些来?总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肯相信秦昱的话罢。 “嫂嫂安心罢,承吉承佑血浓于水,在陛下跟前养着,原来虽不亲近,往后自然能亲近起来,至于姜姐姐,嫂嫂何苦为难她呢?”正妻给妾室斟茶,碧微怎么敢接,又怎么敢不接,卫善不愿揭她面皮,也不想看她泪眼盈盈说这些年的委屈,在这宫里活着,哪个人不委屈。 太子妃坐了许久,也磨得许久,看卫善无论如何都不肯应,到底还是哭了一场,哭掉两海碗的眼泪,看卫善还是无动于衷,反而收了眼泪,红着眼圈道:“妹妹真是忍心,承佑是你侄子,难道承吉不是。” 卫善看着她落泪,到她哭完了才道:“嫂嫂的心也并不比我软多少,中元节将至,便不给素鹃腊梅烧纸,也该给孙率卫烧些纸钱去。” 太子妃一听这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刹时脸色发白,左手拢在右手手腕上,卫善这才看见她腕上套了一串紫檀佛珠,不住转动两下,这才道:“妹妹不肯便罢,又何必挖苦我呢。”说着立身起来出去,可心里依旧打着要与姜碧微修好的主意,此路不通便另寻它途。 沉香看她走了,沉下脸来,让小宫人取了香花来熏屋子,扶着卫善回寝宫,奇道:“太子妃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方才哭得沉香几个将要按捺不住,公主才刚有孕,这胎还未过三月,还没坐稳,便听她这一场嚎啕,晋王还在外头,至今还没传来好消息,叫她这么一场哭,倒添了晦气。 卫善阖了眼儿:“让小福子去问问,这些日子太子妃在与何人交际。”她打的什么主意还不分明,可若是碧微当真愿意与她修好,她才真该担心。 自六月中等到七月初,终于有信报传来,高昌国知道大业发兵,军队已经出了玉门关,一时惶惶难安,竟派遣使者带着大批金银礼物去突厥求援,央求突可汗发兵相助,预备两边夹击,欲将秦昭围困在大漠中。 突厥已然发兵,却找不到秦昭的军队,突厥骑兵在沙漠中奔波来回,人困马乏,一仗没打就回了突厥,高昌国王只当得天相助,不意突厥才刚撤兵,秦昭的大军就似神兵天降团团围住了高昌。 军报传来之前,晋王府便送消息进长清宫,飞奴带回一张字条,上头只有两个字,是秦昭的笔迹,写着“平安”。 卫善捏着这两个字,终于安下心来。 献女 卫善自刚到晋地起就把这条路铺了起来, 驼帮马帮的常薛两家人, 常家是在丝路上来回, 薛家从永宁关出, 马帮的生意, 一直做到了突厥的牙帐中。 经营这些年, 终于派上了用场, 常家这些年在丝路城镇上开了一间又一间的商铺,没有晋王府的财力支撑,哪怕是常家也支撑不住。 说是商铺, 除了收货出货之外也兼带打探消息传递讯息的效用,秦昭军队还未抵达陇右,常家的商队就已经踏上了丝路。 商队一行几十号人, 有向导有跟车, 车上装的货物还与平日没有两样,到了地方各种打点也都是惯例, 这回打听的更多些, 一问便知高昌国主运了一大批金银绫罗往北边去, 北边就是突厥, 常家一知道这个消息立时飞奴传信给了秦昭。 丝路通商多往中原而来, 一是中原地广,二是中原富庶。突厥也并非没有商道, 只是运去的货物不比运往中原的多,两边虽有交际, 可似这样国主之间送去金银, 还是数年之中头一回。 薛家的马帮生意,就算是突厥内斗时也是一样走动,突厥皇廷与北狄皇廷一样争斗不断,这些年来更是分成了东西两位汗王,互相牵制,时有摩擦。 不论他们自己打得如何,总是要钱要盐要铁的,薛家两边游走,突厥皇廷汗位几次易主也都一样做生意,不过就是换一任汗王,再次奉上金银而已。 薛家在突厥自有势力,马帮还未到牙帐中,就已经听到风声,大业与高昌开战在即,突厥汉王意图不明,常家送上信报,薛家也不甘人后,把突厥西汉王收了金银的事传信给了秦昭。 秦昭先接到常家送来的信,就已经猜测高昌国主联络突厥是有意求援,想让突厥发兵,两边夹击把这三万人围住。 突厥骑兵素以骁勇善战著称,高昌国主向突厥求援也在情理之中,若当真被他们两边夹击,三万兵马难以相抗,秦昭接到信报便写了信件,着人送到陇右刺史手中,刺史却按下这份军报不曾往上报。 曾文涉一到陇右便把当地官员都宴请一回,他是怎么来的,上头几个知道的清楚,这份军报一送上来,司兵便去寻了曾文涉,曾文涉笑道:“晋王也太胆怯了些,难道两边开战,便不许高昌与它国商贸?那真腊土藩是不是都有援军要来,要与我大业为敌?” 司兵气愤难平,可他虽是司兵,上头还有刺史在,当着曾文涉的面摔了茶盏:“千里用兵岂是儿戏?上头若是追究下来,我一顶乌纱换不来三万人的性命。” 曾文涉看着一地茶汤茶叶笑了一声:“曹司兵只管把心放进肚里,当真有事,小惩戒换大乌纱,把你这帽子做做宽,难道不好?” 曹司兵气得说不出话来,再去找曾文涉理论时,接连吃了几回闭门羹,欲派人出玉门关外寻常晋王大军,又都被刺史和曾文涉二人联手压住,正犯愁此事如何上达天听,一个督粮道的典吏寻上门来,问他道:“曹司兵可愿替三万将士争一争性命?” 曹司兵久不能言,到底点了头,跟着录事参军便弹劾陇右司兵不作为,他监察举劾本州六曹官吏,奏折直送御史台,这事才捅到了御案前。 刺史不闻不问,也确在秦昭意图之中,既无增援食水又少,出了玉门关就改换行军路线,由向导带领,绕过突厥骑兵,往一绿洲而去,分成三股人马,将高昌团团围住。 等陇右刺史再接到军报时,秦昭一日之内,已经接连攻下高昌三座城池,高昌国主再献降书愿向大业称臣。 等陇右刺史再接到军报时,秦昭已经到了高昌城下,向高昌国主叫阵,高昌国主本就依仗千里黄沙,只当大业军队越不过沙漠,当真踏沙而来,也有突厥骑兵相助。 突厥在这么老大一块地方转悠了这么久,也没寻到大业兵士半根毫毛,还以为这三万甲兵不识道路,迷失在黄沙之中,被风沙掩埋,就是白骨也再难寻回。 城中正歌舞升平,美酒佳肴庆祝之际,忽听城下鸣金声,吓得高昌国主从宝座上翻滚下来,金杯美酒翻落一地,连他那把嵌了宝石的金弯刀都握不住,抖着身子扯住宰相,问他应当如何是好。 高昌国主若不是胆小如鼠,也不会几次阳奉阴违,他真当隔了千里黄沙就能高枕无忧,直到这回大业甲兵兵临城下,这才恍然大悟,再想投降,可送出去的降书秦昭却不肯接。 秦昭派了个会说高昌话在城下教导士兵接连喊话,斥责高昌国王不置藩臣礼,对正元帝不敬,劝高昌国王出城受降,押解进京,向正元帝自陈罪行。 高昌国王哪里还敢出城,知道自己一去再无活命的道理,又起了贿赂秦昭的心思,从城楼上一车一车的倾倒宝石珠玉。 见着金玉军士们有一阵骚动,这些人都是各地捡点出来的随军的兵丁,未曾受过秦昭练军苦训,他点了两个副将守在阵前,谁敢就地去拾立时按军法处置,任由高昌国主将金银宝石堆得有半座城门那么高,也无人敢去捡拾。 眼看财帛不能动秦昭的心,高昌国主又派人在城楼上喊话,愿将高昌瑰宝献给正元帝,这瑰宝便是他最小最美貌的女儿,传言高昌公主温柔美貌举世罕见,丝路之上还有驼队传唱她的歌谣,说她的皮肤似牛奶一样细滑,嘴唇像花瓣那样娇柔。 此时又唱起来,引得兵士阵阵哄笑,两边礼俗不同,受这样赞美传唱反让这些军丁男人们哧笑,秦昭再次让兵士跟着喊话,此来不为财宝不为美人,只为高昌国主失礼于大业皇帝,让他开城认罪,随军去京城,向大业皇帝请罪。 高昌国王见如何巧言都不能动秦昭的心,还以为是秦昭未见过女儿相貌,这才不动心,派宰相出城,将小女儿装扮成了侍女跟随,用头纱紧紧裹住身躯,一路行到军帐中。 高昌公主才刚十五岁,进了营帐揭开面纱,美目含泪,拜倒在秦昭身前:“愿随将军往中土去,一生侍奉大业皇帝,用我一人换百姓平安。” 听向导翻译歌谣时,帐中副将参将还个个哧笑,待见了她的面貌又都笑不出来,竟真有似歌谣所唱的美人,一个个盯住秦昭,若是就些攻下高昌,美人也依旧能进献给正元帝。 秦昭看她一眼,挥手让她回城:“请罪的该是你的父亲,出战的应当是你的兄长,我竖旗一日,若这一日中国王还不出城请罪,只能杀进城去取他首级回去复命。” 公主原本拜倒在地,听向导翻译软在军帐中,眼泪夺眶而出,秦昭又对宰相道:“高昌城中竟无一个男儿吗?” 一日期过,高昌国王并未出降请罪,城中却处处挂起好了白幡,宰相出城来,告诉秦昭国君畏罪忧虑而死,请求秦昭退兵。 跟着来的副将大开眼界,急得直捋胡须:“要打就打,磨磨蹭蹭,这仗都能打完了。” 宰相跟着陈情:“得罪陛下的是先国君,此时是国君的儿子继位,他愿向大业称臣,献上百倍藩礼给大业陛下,恳请退兵。” 秦昭指一指帐完竖着的战旗,绝不肯就此退兵,一日期限一到,依旧发兵,不出一天接连攻下高昌三座城池。 军报送到御案前,正元帝捏着军报久久不曾说话,自己的儿子困于冰雪,还当秦昭困于黄沙,已经打算他这回若不能回来该当如何处置。 若是卫善这胎得男,便是晋王世子,先在京城养着,到了年纪让承吉卖这个人情,依旧还让他回晋地去,到那时候也已经一二十年过去了,就算原来民心所向,隔了这些年哪里还记得秦昭。 若是这胎依旧还是女儿,那便更好,无子收回封地,两边都无话说,卫善还自年轻,身上又有公主封号,她若愿意再嫁就由得她再嫁,愿意守着晋王府这座空壳,也就由她守着,百年之后这个晋字便也不复存在了。 可秦昭赢了,不仅打了胜仗,还赢得这么漂亮,把突厥高昌耍得团团转,一兵未发就吓死了高昌国王,捷报一天比一天传得密,先是三座城池,接着是五座,到了七月末,高昌二十二座城,尽在秦昭掌握之中。 这样的大胜已经许多年未曾见到,朝堂之中一片欢欣鼓舞,秦昭这回也依旧在丝路上立下石碑,宣扬大业天威,押着高昌新任国主和那位美名传遍丝路的公主进京城来。 这回和上回毕竟不同,秦昭赢得这么漂亮,便是正元帝也不得不赏他,正元帝赏下了大批金银,又加封太初当公主,给予食邑。 卫善接到旨意,心中一凛,面上堆出喜色,心里却不住忧虑,赏赐给的这么大方,必还有后招等着秦昭,果不其然,在赏赐秦昭的同时,发下一道旨意,改高昌国二十二座城为西州,设下州县衙门,派秦昭选官管理,留兵镇守。 这就是把秦昭钉在了高昌,三年五载进退不得,跟着又将那位丝路上传遍了美名的公主赐给了秦昭。 算帐 秦昭还在回京路上, 他还未接到旨意, 卫善就已经先听到了, 她“腾”得一下从榻上立起来, 一把翻落了矮桌上的奶子茶, 泼了一身乳香气。 沉香落琼赶紧上前去, 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 怕她怒极之下踩空了,落琼觑着她的脸色,宽慰她道:“公主安然, 王爷必不是那样的人。” 卫善并不怒,只是心焦。也并不是心焦正元帝赏赐美人给秦昭,而是心焦他想将秦昭困在黄沙中, 既然是改设高昌国为州县留兵镇守, 便不会留下三万人马来,至多给他几千人, 叫他手上既无兵力, 又相隔千里, 鞭长莫及。 换作她是正元帝, 也会想这么一个办法, 与其纵虎归山,不如就将他留在那贫瘠地方留守, 三年五载不得回京,等承吉大些, 地位稳固些, 再把他放回晋地,或是招回京城来。 卫善在寝殿之中来来回回的踱步,初晴几个不敢上去打扰,可她还怀着身子,若是气坏了,可怎么好,沉香凑上前去:“公主好歹换一换衣裳,可别着了风寒。” 卫善摆一摆手,长眉轻拧,忽地道:“小福子去听听朝臣有何言论,咱们往正殿去。” 闹还是要闹一闹的,她在外头有那么一个善妒的名声,消息都送到落霞阁来了,她如何不该闹,说着大步迈出了殿门,沉香落琼追在后头,不住让她慢一些。 正元帝身上病痛反反复复,总是觉得自己要好了,就又再病上两日,腿疾全愈,可身子难好,太医诊治是年轻时冲锋陷阵,一身积劳疏于调养,到年纪大了这些伤痛一样样找上门来,只得慢慢将养。 卫善冲进去时,乔贤妃正在喂他清粥,正元帝难得心绪尚佳,连吃了几天的清粥竟也没发怒,按他往日的吃口,接连吃几天粥汤直似饮水,又得冲着近前侍候的人撒火气。 卫善进了门便拿绢子捂住脸,等那辛辣之意直冲口鼻,又将绢子卷进袖中,仰脸哭得满面泪水,绕过低垂的锦帐飞花罩,到正元帝榻边又跺脚又哭闹,嘤声哭个不住,情急之中连往日称谓都喊了出来:“姑父收回圣旨,不许赐人给我二哥。” 正元帝自然知道她所为何来,乔贤妃搁下粥碗,赶紧掏出帕子出来,心里也吃不准卫善这番哭是真哭还是假哭,看她眼眶微红泪落如珠,哭得这要真切,上前宽慰她道:“公主有甚事好好说便是,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哭得孩子似的。” 卫善接过她的帕子抹泪,一把扯住她的袖子:“贤妃与我说项,我怎么能与二哥分隔这样远,姑父还瞒过我赐了人!” 阿乔进宫时,卫善还是小儿,原来是份位不够,如今份位提上去了,被卫善当作长辈待也是应当,她拍一拍卫善的手,软言宽慰她,跟着又侧身对正元帝道:“公主好容易有了身子,陛下怎么不心疼她。” 乔贤妃自来是温言软语的性子,说出话来总似在央求,软绵绵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受用,这也是正元帝病中最宠爱她的缘故,听见她这么说,脸上也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是家国大事,岂能作儿女事看待?” 卫善饶过乔贤妃,坐到正元帝榻边,拉着他的胳膊,气得长眉竖起:“甚个家国大事,非得把那高昌公主赐给二哥?” 正元帝笑呵呵的,拿出哄小辈的声调来:“昭儿远在西州,西州本就不是大业城邦,自来只是属国,外人要如何站稳脚跟?昭儿要治理西州,总该有人相助,赐给他高昌公主,既有名又有实,他早些安定西州,便能早些回来。” 这番说辞到哪儿都入情入理,高昌新国王正在上京路上,高昌公主的名声传遍丝路,她当了秦昭的妾室,自然对秦昭接手西州是个助力。 卫善既是来闹的,哪里还管这些,仿佛被正元帝两句话说动了,鼻尖一噏一噏,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干脆嘟了嘴儿扯着他的袖子:“那就把二哥换回来,换三哥去便是,他……他又没有正妃,娶十个百个又有甚么要紧。” 正元帝被她拉扯着袖子,不住打量卫善的脸,不怕她闹,怕她不闹,她这样又哭又跳,反而让正元帝疑起收买魏宽的人并不是她。 就算秦昭把她教坏了,她自己又如何有这样的能为,看她这样闹腾不休,不悦道:“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尽说些孩子话,跟你说这是家国大事,你怎么能插手这些。” 卫善把脸一扭:“我才不管什么家国大事,姑父叫二哥打仗,二哥都打胜了,余下的我不管,我要二哥回来,也不许他有别的女人。” 夹缠不清许久,到正元帝当真升起怒意,乔贤妃立时拉过了卫善的胳膊:“陛下服药的时辰到了,公主且先回去,我帮着劝一劝就是。” 卫善依旧满面是泪,转身出了殿门,才要抹去泪痕,就见太子妃捧着托盒立在外头,里头摆着几样小菜,显是已经等了许久,看见卫善出来,冲她露出一个笑意,心里还指望卫善能替自己说和,先与姜碧微修好,日子长些再把承佑抱到身边一处养。 捧了托盒劝卫善道:“妹妹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二弟在外头身边哪能没有个侍候他的人,你是王妃,那一个是番邦人,哪里就能越得你呢?”说着看向她的肚子:“还是赶紧生一个孩子要紧,立了世子,就更不必忧心了。” 卫善每回见她,总不知她心中究竟作何想,这一回倒是明明白白,她说的是天下女人为妻之道,可她担心的又怎么会是这些。 “多谢嫂嫂,可父亲怎么也不肯应我,他要是真敢收了那个公主,看我打断他的腿!”说着掏出帕子来抹泪,心头不住焦急,小福子也该回来了。 太子妃听了这话,并不接口,心里怎么也不信,连年看着晋王夫妻恩爱似神仙眷侣,那也不过是中间没插进这么一个降国公主,就算这会儿不收,等上几个月难道还能不收。 想到降国公主,又想到了姜碧微,一时感同身受,心里竟又替卫善叹息起来,待她份外温和:“妹妹宽心,你肚还有个孩子呢。” 卫善哪里知道她已经想得这么远,敷衍她几句,急着要回落霞阁去,这些时候小福子该已经得了消息了:“多谢嫂嫂了。” 太子妃心意未改,只觉这是个契机,当年杨宝盈来同她亲近,也是从说这些事起的,想到杨宝盈,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对卫善道:“妹妹不必放在心上,等我得了闲,再去看妹妹。” 卫善总算脱身,回到落霞阁中时,小福子正好奔回来,奔得一头一脸都是汗,抬手抹了一把脸道:“圣旨虽发出去了,可朝中大臣并不支持。” 卫善露出些喜色:“可是兵部?” 小福子摇摇头,也觉得纳罕,留军镇守确该是兵部的事,可兵部却没站出来反对:“是户部的崔大人,这会儿正要给陛下上奏折。” 卫善略略一想明白过来,留军在那么一个荒漠之地镇守,驻军最少得有几千人马,隔几年还得换一轮驻军,一来一回所费甚巨。 高昌在丝路之上,那里终年高温,正午酷热,入夜又似寒冬,将士军丁多有水土不服的,伤病便比别地的驻军更多。 自立军户以来,对兵丁的抚恤给的更厚,这几千人中每有伤亡便要供办衣衫,奉养亲眷,养到儿子长大,首先拖累的将会是陇右的财政。 而西州又已纳入大业版图,再没有属国藩臣岁贡,反而要管着高昌二十二座城中人的吃喝民生,怎么算都是一笔要亏本的买卖,怪不得崔大人要站出来反对。 已经八月,到年末对帐也没多少功夫了,各部的财政正是吃紧的时候,正元帝在这时候不曾问过户部就添那么一大笔的开支预算,崔大人可不得跳脚。 卫善一时之间神清气爽,正元帝再想留下秦昭,也得看看财政允不允许,户部之中还当真有个熟人和晋王府打了多年交道,当年对帐就是他,后来去晋地查帐的又是他,这些年都不曾缺少礼数,到正可走动走动。 兵部里那一个侍郎一个朗中暂且不必动用,先看户部如何,崔尚书若是能让正元帝收回成命,便一切好办,若他还不更改心意,百姓能经得起折腾,朝臣与学子可由不得这么折腾,秋闱刚过,选官的那一批学子,还未离开京城。 卫善才刚派人往户部姚侍郎家走动,按着节令给京城各家送中秋节礼,姚侍郎心知晋王府所为何事,在家中辗转不敢应,紧接着正元帝便收到了秦昭的请罪折子,言道高昌公主逃往西突厥境内去,是否追捕,还是外交传书,让西汗王交出高昌公主来。 算着日子他还没能收到圣旨,正元帝先是接到了请罪折,跟着又接了崔尚书的折子,最后是监察御史上书,话里话外隐隐指责正元帝不顾国家财政大扩版图,置民生不顾。 正元帝按下不发,还未有定夺,京城隔了五年之后又一次地动,正元帝时隔五年又一次下了罪己诏。 谋反 五年前地动, 正元帝在宫中并未受到震动, 隔了五年再一次地动, 他睡在正殿榻上, 整间宫室都在摇晃, 王忠奔进来还跌伤了腿, 小太监们被砸落的玉瓶瓷器砸伤割伤, 王忠正倒在瓷盅上,小腿上鲜血淋漓。 反是正元帝躺在床上,盖着锦被, 只略觉得晕眩,还未支撑着坐起来,地动便停了, 因着靠近山林长清宫受灾比皇城里还更重一些。 正元帝的罪己诏由翰林院草拟, 写完了呈送上来,只扫过一眼便被正元帝掷到案上, 如是再三也依旧不能让他满意, 最后亲自点了叶惟仁, 由他来起草。 叶惟仁当堂提笔写就, 墨迹还未干便送到了正元帝跟前, 正元帝扫过一眼,微微点头, 神色满意,说了一个字:“可。” 等下了朝堂, 翰林院几位问他添了什么, 叶惟仁摇一摇头:“并不曾添,只是略减了几条。”将原来诏书上的几条给轻轻抹去了,其中一条便是兴兵祸。 正元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穷兵黩武的印象,接连两回罪己诏中都不曾提及用兵这一项,叶惟仁不过是循旧例将上一次诏书再搬出来罢了。 地动虽古往今来都被世人当作天示,可却不能在这时候用到朝堂的奏疏上来,纵是崔尚书再想正元帝收回成命,地动示警这几个字也依旧不能提及。 虽不能提地动,可这件事人人心中都过不去,塌了多少房屋,伤了多少人畜,就在京城郊县,正元帝的眼皮子底下,赈灾拨款是怎么都饶不过去的。 崔尚书先是将这一季的财政支出奏报上去,将近年关帐上本就没有余钱,今岁因发兵出征高昌,陇右地方早财政吃紧,正元帝还欲在西州设州县衙门,这千把人的衣食都由朝廷来出,崔尚书心里那把算盘一打,这年关便难过。 “西州一地自古便不产作物,只因在丝路商道之上,靠通商支撑一国税上,米面粮油皆靠外国贩卖,军户驻军屯田,以田养军本在别地可行,西州不可行。”崔尚书面呈奏疏,当堂反驳正元帝:“驻军西州一季费银百贯,三年轮换费银万贯,费粮更不必说,这笔钱拿不出来。” 高昌是拿下来扩充版图的,南边久久不能开战,拖得时候越长,离正元帝心中那个一统天下的梦就越是遥远。 东极于海,西至高昌,南尽林邑,北抵大漠,是正元帝心中给自己画下的版图,前三十年里走得顺顺当当,纵艰难些也是攻无不克,眼看江山一统,谁知到太子身死急转直下,仿佛真龙运势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又绕走了。 正元帝久不出声,崔尚书便又取出这一回的赈灾奏折,京城郊县所需粮款所需多少,损伤资财又有多少,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再设西州那是雪上加霜。 可正元帝并未更改心意,卫善看了正元帝的罪己诏,连向上天罪己都心不诚,他自己办了什么错事,难道心中不知?到泰山还时刻记得让清虚埋下除罪金简,可见他心里明白得很,对着上天也依旧不肯承认。 崔尚书磨破了嘴皮,也依旧不能扭转正元帝的心意,跟着兵部蒋侍郎上奏,西州实没有设驻军的必要,正元帝又不想征突厥,何必在西州驻军,岂不是让突厥以为大业有西征之心。 本已有玉门关镇在陇右阻挡外族入侵,丝路之中再设州县除了劳军伤财之外,实是半点都派不上用场。本来也派不上用场,正元帝只是想将他作为弃子,扔在大漠里。 崔尚书铩羽而归,蒋侍郎也是一样,正元帝是为了胸中抱负也好,为了把秦昭困在沙城中也好,越是有臣子上奏折,便越是被他看作秦昭一党,隐隐心惊,秦昭何时在朝中埋了这么多的钉子。 他一人顶住了文武大臣,崔尚书对着当年财政叹息了又叹息,鬓边也不知添了多少根白发,不等年关对帐,也不等户部审发赈灾款项,便乞尸骸告老还乡,撂挑子不干了。 正元帝看了奏折,忍住胸口一团气:“崔尚书为国为民,肩上挑了这么重的担子,也确是该歇一歇了。”只这么一句,便首肯了,把户部侍郎提起来当尚书,跟着又下赐金银,还赏赐崔尚书一双官靴,派人送他离京。 卫善在落霞阁中来回踱步,若是当真设立驻军,那秦昭便远在玉门关外,当真有事,只要正元帝派兵守住玉门关,他一时三刻还进不来。正元帝不过是咬死了秦昭不敢谋反,可维今之计除了谋反,他再回不来了。 沉香手里捧着托盘,隔着帘儿瞧见卫善捏着信件来来回回,已经进了九月,卫善人再消瘦,小腹也微微降起,她比头回怀孕的时候瘦得多了,到这会儿披上披帛还看不出孕相。 卫善在宫中一日更比一日沉默,此时谋反必会背负骂名,上辈子秦昭等了那么久才起兵,这一口窝囊气梗在胸中这么多年,明知姑姑困于宫城,他也没有动兵。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好容易等到秦昱当皇帝,随意寻些无道的由头便能起兵,何况秦昱本就无“道”可言。 卫善用眉笔在袖角上写了个蝇头小字,又拿手指头搓掉,黛色眉笔在袖间花纹上一搓就失了色,卫善对着灯火怔怔出神,这个字一旦出口,无可更改,势必血流千里,秦昭肯不肯立时就反,又肯不肯背上骂名? 秦昭一得胜,便快马回朝,他心知夜长梦多,换作他是正元帝,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钉在高昌,进退不得,进玉门便有谋反之嫌,而出了玉门关,他又无用武之地。 他一人尚可快马加鞭回朝,可身后还有三万大军,又得收拾战局,高昌一个小国,因为地处丝路要塞富得流油,国库中的宝石金器装了几十车都装不完,更不必说丝路上那些异邦美人了。 秦昭指派官员收点高昌国库,又将高昌高官们送上来的美人分给部下,每日站在城楼遥望东方,善儿虽有意瞒下她有了身孕的消息,王七又怎么会瞒过他,就算王七能瞒他,正元帝也会把这个消息大张旗鼓的送到高昌来。 他出征之际,善儿将手上戴着那枚两面戒给了他,这还是未成婚时秦昭买了哄她高兴的小玩意儿,一面刻着昭一面刻着善,她戴在中指还嫌大些,取下来套在秦昭的小指上,善字那一面贴着肉,戒指一取下来就能看见他手指连掌处有一个烙印的“善”字。 每至深夜无人时,秦昭便取下戒指,戒指勒得越紧,“善”字就越是深,他两只手交握,指尖摩挲那个善字,远征这么多回,这回行得最远,也最让他不能安心,仿佛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而他赶不回去。 高昌都是土楼,土楼之中铺设锦帐,秦昭已经接手了皇城,却并不住进皇宫,依旧住在城边帐中,沙漠土城之中,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 守帐小卒星夜中看见一对人影走过来,是一对儿窈窕的影子,被月色拖长,他挺直了身子,喝声问道:“来者何人?”说完打了一个喷嚏,来人身上香风袭袭,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那种香料味。 那窈窕身影掀开了面纱一角,露出里头牛奶色的肌肤和星辰一样的眼睛,细白额间一枚宝石在星光下闪着隐秘的光彩,是丝路上美名盛传的高昌公主。 小卒只看见她半张脸,连刀都抱不住,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公主身后跟着一个会说汉语的侍女,侍女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将军可在帐中。” 星夜而来,又打扮得这么美貌,小卒不自觉点一点头:“在。” 侍女喜笑颜开,回了公主一句,公主将面纱拉上,藏住容貌,轻声说了一串话,侍女又问道:“将军在做什么?” 侍女一面说一面取出一个绸袋里,拉松了绳子,里头俱是金币,与中原的不同,打得又轻又薄,上面还刻着不同的花纹,似这样的金币拿出去能换中原两倍的金子。 另一边小卒挠挠头:“不好说”说着冲前一个挤挤眼睛,两人轻声打趣:“这个时候应当是在想老婆。” 侍女怔在当场,公主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美目望向侍女,侍女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依旧央求小卒:“请让我们公主见一见将军罢。” 小卒可不敢,秦昭军令最严,若还在城外设帐,这位公主还没接近帐前百步,就已经被弓箭射死,自己要是开了帐门,必被军法处置,他吸吸鼻子:“我替你禀报。” 高昌公主被她兄长献给了秦昭,被秦昭严词拒绝:“你父亲已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将公主献给了陛下,此去京城,公主如何处置都由陛下定夺。” 才刚掀开了帐子一角,就见秦昭又坐在窗边的毯子上,抬头望天,一只手摩挲着小指上的金戒指,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根细枝,在落笔划拉着什么字,被土城的夜风一吹,散了满地的黄沙。 小卒退出来,对公主道:“咱们将军在想念王妃。”说着又觉得不对,又换一句:“将军在想将军夫人。” 侍女一字不差把这话翻译给公主听,公主一怔,城中美妇有情人是寻常事,他既在思念夫人又在思念情人,公主望向帐顶,知道今日不是时机,转身回去。 秦昭扔了细枝,沙地上还是那一个字,风一吹便半边字便不见了,落霞锦袖、土城黄沙上写的都是一个字,“反”。 孤星【修】 大漠七月, 是夜间星辰最亮的时节, 秦昭夜夜望着头顶星光, 算着回程的日子, 只要一日不曾接到圣旨, 一日便是平安的。 秦昭不住催促手下官吏加快收捡高昌国库, 东西装车运走, 再将高昌新王押解上路,至于丝路公主,她既是丝路明珠, 就把这颗明珠留在大漠,要献妹那也是高昌降王的事,自七月占领城池, 到八月中大军终于启程回朝。 秦昭心中隐隐难安, 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刻,他办每一件事做出每一个选择, 总能明明白白看见眼前的路, 可到此时, 马蹄踩官道上却依旧还不安稳。 副将与秦昭多年相熟, 自清江起便一直跟着秦昭, 笑了一声:“将军回朝,正可赶王妃生产。”既在军中便以军衔相称, 外人听了不明其意,秦昭一听, 眉间透出些笑意来。 谁都知道将军与夫人恩爱甚笃, 夫人有孕在身的消息一传到高昌来,秦昭便着人寻摸各色玩物,丝路上的宝石与中原不同,衣料花样也别有意趣,秦昭挑了各色织金织银的纱料,装了三四只箱子,预备带回去给王妃郡主。 不到京城心中难安,秦昭骑马行在队中,身后跟着几十辆装满了高昌金银的车马,还未行过陇右官道,就见对面黄土飞扬,一行七八个人骑马而来。 小卒一见便自军前跑到队中,到秦昭马前大声回报,似这样的行军,路人早早避过,岂敢与大军争道,对面奔驰而来的,要么是军报,要么就是圣旨。 秦昭轻夹马腹,往队前去,两边军士自动停下,分出道路来让他前行,副将一见便知事情有异,紧紧跟在身后,待前头那行人离得近了,便能看得见官服花色,果然是来传旨的。 正元帝下令设高昌为西州,令秦昭返回西州,建州县设官衙,身后三万兵丁就地散去,各自领队行军回原先州府中下设的军户,只余下千余人到高昌当守军。 秦昭骑在马上,身后一片哗然,好容易离了土城,谁还愿意回到那少水干燥的地方,两位副帅看向秦昭,只见他一只手按在剑上,一只手勒住缰绳,久久都不下马接旨。 传旨官员一行七八人,其中还有个洋洋得意的曾文涉,此事过后,他非但不曾贬官,反而升任回京城,官虽小了,却是明降暗升。 秦昭身后是披甲带剑的三万兵丁,他不动,身后的人便跟着静默下来,初时的哗然过后,队中人人都不再作声,队前千余披甲兵丁似立在土上的木桩,连人带马都一动不动看向传旨官员。 这样的寂静仿佛拉紧了的弓弦,不知何时便利箭便会射出,连曾文涉都收了笑意,忍不住缩了缩步子,他们既要传旨便个个下马,这几匹官马,又怎么能和军马相比,低下头去,踩着蹄子往后。 曾文涉手握圣旨,牵着马绳退后两步,喉头不住滚动,左右竟无人作声,他提起声调,手指秦昭,大声道:“晋王还不下马接旨?是要抗旨谋……” 他越说越是气弱,呼喝晋王时中气还足,说到“抗旨”两个字时,只觉得眼前数不清的兵丁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待到喉间“谋”字刚刚出口,便在秦昭眼中看见一抹轻蔑笑意。 秦昭居高临下,曾文涉仿佛一只被人捏住了喉咙的鸡,那个“反”字被掐在了喉管里,抬着的手指僵在原地,心中不住转念,必要将此事报给正元帝,晋王对圣旨不敬,便是对正元帝不敬,就是心里有谋反之意! 两边僵持不下,山风过处似乎还能听见军丁手中铁刀枪剑戟传出的嗡鸣声,短短一刻,七八人便吓出一身冷汗,就连曾文涉也不敢再开口,要是秦昭此时行凶,管他谋反能不能成,他们几个的小命可统统难保,就此葬送在这黄土大道上。 秦昭手指头紧紧扣在小指戒指上,见对面几人抖如筛糠,这才开口:“陛下可还有旨意?” 领头的那个摇了摇头,秦昭眉锋一动,就见那人身子都躬紧了,他又问道:“陛下竟没旨意封赏三军将士?” 打了这样的胜仗竟一个子儿都没赏下来,虽然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经发了笔小财,秦昭是个大方的将军,高昌又是个富庶的国家,二十二座城,城中宝库搜刮一空,靴子帽子里多多少少藏着金银。 可自己扣下的是一回事,朝廷的封赏又是另一回事,再是个大头兵也想尝一尝朝廷分发下来的酒肉,秦昭这么问,身后个个看向了传旨官。 此时已经七月末,陇右早已经入了了秋,传旨官却满身是汗,想抬起袖子去擦,又怕失了体面,晋王既这么问,那便不是要反的意思,原是不平将士不曾受到封赏:“圣人旨意岂容置喙,圣意又岂可揣摩,陛下只让我等传旨,晋王下马接旨罢。” 秦昭侧身下马,身后副将跟着下马,他虽下马却不曾下跪,对传旨官道:“身披胄甲,不便下跪,陛下有何旨意,秦昭躬聆圣训。” 传旨官员哪里还敢强要他跪,离得近了,仿佛能听闻得兵丁铠甲上的血腥味,三万人行军而过,山林鸟雀都散尽,何况人烟,他们要是不明不白死在山道上,就是过后追究又有何用。 传旨官喉间滚动,不敢再和秦昭相争,宣读圣旨,其中一条便是将高昌公主赐给秦昭,秦昭一听便道:“请罪折三日之前已经送出去,高昌公主外逃突厥。” 高昌公主夜夜都往秦昭帐前来,每夜都换穿一件纱衣,可帐中将军仿佛瞎眼石人,只顾思念夫人情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此美人竟不动心。她本就是以美貌求生,眼前既无生路,便与侍女相商外逃。 秦昭听到了奏报,她要外逃突厥,离得最近的是西汗王的牙帐,秦昭攻下高昌,突厥却再未有讯息传来,立时三刻便抛弃盟友,高昌公主就算逃去,也不过是帐中一个妃子,掀不起风浪。 可必要的时候,她的外逃也有用处,秦昭放她一条生路,着人偷偷纵了她去,至于能不能到突厥就看她有没有这个造化。 传旨官只想尽快离开此地,怎么会管那公主外不外逃,又不是个王子外逃,不过是位公主,这事也归不了他来管,草草点头,赶紧上马,七八人依旧绝尘而去,比来的时候要快得多。 副将看向秦昭,圣旨不接就是抗旨,接了又要再出玉门,秦昭方才咬紧了牙关,这才生生忍住,若是当场挥剑,不反也得反了,妻女都在京城,此时谋反,背上骂名不提,善儿和太初又如何逃脱。 飞奴一来一回得有十日光景,秦昭困于土城,不知京城之中有何变幻,可只要善儿还在京城一日,他便只能死守高昌。 秦昭的信件还未传出去,便先接到京城飞书,先户部反对,再由兵部出面,与他信中所写并无二致,秦昭看过便笑,跟着又敛了笑意,正元帝果真不肯撤消驻军。 那个反字在他心中思索良久,难以决断,若是反了,各地纷纷起兵勤王,他便是千夫所指,而他又远在高昌,晋地兵马调动不及,清江营州虽可应和,京城之外又还有八个州府要攻克,羽林军神策军万余人便可守住京城。 不是不能打,而是赢面太少,胜负实不可知,连旗子都扛不起来,又怎么能将妻女性命押在这个“反”字上。 【秦昭夜夜对窗而立,自月升站到月落,套在小指的戒指褪下来握在掌心,掌中厚茧印不上个“善”字,偶一抬头望月,土城黄沙满地清霜,与他目中寒意相映,心中反意已生。 圣旨一道接着一道,三万将士还归各州府,太初被封为公主,用的还是前先郡主的名号,封作永泰公主,与卫善享同样的食邑,秦昭虽无喜意,依旧将给妻女的箱子送上了京。 提笔写信一封,这信也不知是否有人拆开,自然只能谈风月,说些高昌城中的新奇事儿,想哄卫善开心,两人已经许多年不曾相隔两地,秦昭忆起当年驻守清江,与卫善通信的岁月,在那信纸底下画下窗框明月,待他想要夹想花草寄去时,才觉营帐土楼无一星绿意。 秦昭再出玉门关,那几箱礼物送到卫善手上时,她正捻针穿线,为秦昭缝里衣,沙漠水少,秦昭又从来最爱干净,也不知带去的衣衫还够不够穿,她一面想着秦昭征战云州趁雨洗衣的往事翘起了嘴角,一面往衣襟衣袖绣上四合如意纹。 箱笼自高昌辗转而来,一路沾沙染尘,沉香一听见是高昌送来的,小步跑进殿来禀报:“小福子在外头掸箱子呢,这一路总有些沙尘,公主且等一等。” 卫善手里捏着银针,抬起头来道:“不必掸了,就抬进来罢。” 沉香才还喜盈盈的,见卫善不露笑容,便也敛了喜色,应一声是,吩咐宫奴把箱子抬进来,指尖抚过箱沿,推开一看里头俱是宝石轻纱,抖落开来薄似冰蛸,缀着红蓝宝石,也不知怎么穿法。 箱子最上头是秦昭寄回来的信,拆开一看,往年总是厚厚一叠,恨不得一日三餐都细写一回,这回却只有薄薄一张纸,写得寥寥数语,下面一幅白描,土楼窗前明月,伴着一颗孤星。 卫善手握信笺,分明身在芙蓉锦帐中,却仿佛被大漠寒风吹透,自那信笺上撕下一角纸来,用眉黛写下“清君侧”三个字,细细卷起捻在指尖,拍碎饼糕引来窗前白鸽。】 天机【更新,网页看】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主意, 所谋者不在正元帝, 而在承吉。 卫善眼见白鸽飞出, 渐暗的天光中只留下一道虚影, 她心口怦怦直跳, 矗立在窗边直至月华初升。才过中秋, 月似圆盘, 京城与高昌,隔得再远看的也还是同一轮月亮,卫善指尖抠住窗框, 但愿二哥能明白她的心意。 大夏早在群雄起兵之前便已是强弩之末,气数早尽,一人举旗便各方响应, 短短几月摧枯拉朽土崩瓦解, 打败大夏官军并没有花多少功夫,各地战乱多是豪雄之间争斗地盘, 扩张势力所致。 此一时彼一时, 秦昭此时想要动发兵的念头, 面对的将是整个大业, 正元帝只要将玉门关内凉州河州都州的兵力齐聚, 秦昭师出无名打不过来。 大业初立到建国十余年,虽连年争战, 可这些年来并未有大的天灾饥荒发生,袁礼贤开革冗官、精简官制, 秦显细分户籍、划田劝农, 卫魏两家连年保边界平安,运河两岸商贸繁华,大业库税收款一年比一年更多。 大夏朝才退守吴地十来年,暴政苛捐记忆犹新,对百姓来说,大业朝比起大夏朝欣欣向荣的多,虽改了户籍制度多征了钱粮,却并未曾加劳役,十几年来尚算得风调雨顺安居乐业。 能叫他们吃得上肉的皇帝就是好皇帝,原来十家之中有九家骨肉不能团圆,而今落军户能减免税课,分给田地,边地百姓十之三四肯入军籍,战力储备比大业初年多出四成。 正元帝在百官眼中,勤政爱民、不纵外戚不重私欲,实是个十全九美的君王,就像秦显在百官眼中也是个十全九美的太子一样。 秦显美中不足是少了寿数,而正元帝则是在立储一事上枉顾臣心一意孤行,直到如今百官心中也更倾向卫后所生的嫡子秦昰为太子。 昰儿年纪越长,生的便越像卫家人,也越长大越和正元帝不亲近,小的时候还会扒着父亲的腿撒娇,越是长大,就越是恭敬,就连如意也是一样,她这一回便不肯到长清宫来,宁愿陪着母亲在宫中茹素。 正元帝自然是不高兴的,他的不满连年日增,卫敬容却没再劝说儿女顺着父亲的心意。 沉香手托着披风走进内室,见卫善还立在窗边,轻手轻脚替她披上披风:“山风寒气最重,公主可不能立在风口里。”说着半阖上窗扇。 卫善这才回神,双手扯紧了披风系带,松了眉头道:“不必关窗,不打紧的。”人在孕中体热,宫人们早已经换了罗衣,她还穿着纱衣,掌心发烫,仿佛肚中揣着个日头似的。 沉香知道她体热,可她这些日子不曾好睡,时时头疼,哪里还敢让她着风,依旧阖了半边窗:“公主要赏月也得立在无风处。” 窗外本是月光满地,山风一起云雾缓缓流动,大片云彩在空中游弋,明月被掩盖,外头倏地一暗,卫善抬眼一望,但望见山间一处点点星火。 片刻山风吹散了云雾,月光一盛,又瞧不见那光亮处了,卫善觉得古怪,指一指山间:“那是什么所在?”长清宫是皇家园林,正元帝此时正住在宫中,山间楼阁岂能无旨意便点灯火。 沉香眯着眼儿看了半日:“莫不是白鹿观?仿佛听说要祭祀太阴星君的。”中秋节当祭太阴星,可年年都是提前办祭礼,到了正日子供上香花净果,如今中秋都已经过了,怎么观中还在办道场。 若说是办道场又无鼓乐锣声,也没有道士们的念经声,何况清虚回来了大半年,正元帝既不叫他瞧病,也不叫他炼药,怎么这会儿叫他办起道场来。 卫善眉心一蹙,宫中半点消息也无,若不是方才乌云掩月,露出山间道观灯火,她也不会知道,心中一动叫了小福子:“你去打听打听,山上在做什么?” 小福子领命而去,却没打听出什么来,还未行到山下,就见羽林卫队守在山道下,闲杂人等一应不许出入,离得近了,更见灯火明亮,可却依旧听不见山上有什么声响。 王忠自从地动伤了腿,似这样的差事便轮不着他来侍候,小福子转了一圈都没打听着信,只知道确是白鹿观中的灯火,既有羽林守卫,那正元帝必在观中。 卫善听了禀报,长眉轻蹙沉吟片刻吩咐道:“明儿你去问问小唐。”跟着又道:“留个人看着,那灯甚时候灭。” 山风变幻,云雾来去,白鹿观中灯火时明时暗,直到就寝时分也依旧不曾熄灭,卫善换了寝衣立在毯上,隔着漏花大窗望向山林间,方才分明心中一松,此时却又提起心来。 越是夜色浓重,白鹿观中灯火反而更见明亮,清虚身着金银丝绣的天仙法衣,正点灯念经。正元帝一样身着紫色道袍,听着清虚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舞动拂尘,终于等到他一篇经书念毕,立起来行到长案前,将长案中立着的一座紫檀木雕花屏风的木板抽了出来。 那屏风上雕的是老子骑牛授经于童子,一直当作是一座屏风,战乱兵祸时,也无人看重这又沉又不着金玉的木座屏,长清宫中能抢的早就被抢了去,屏风木料倒保存极好。 清虚恭恭敬敬请出屏风中的一卷经书,奉于正元帝:“这是我派所藏《三清经》,是开派祖师留传下来,历经二百年只有这一卷,有灵宝五符,星图七元,陛下所求乃是星图。” 那经卷上画得日用星辰龙凤八卦,正元帝捧在手中:“这一卷为何到此时才方进献?” 清虚指一指观外星天,口边含笑:“原来不当说,而此时当说,交子时分可得一卦。” 正元帝阖上《三清经》,递还给清虚,他这许多年,确是吃着清虚的丹药有效,他一回来那药又灵验起来,这老儿为了留在帝星身边,倒还真是使出浑身解术。 他丹药灵验,可他却不曾占过卦象,在泰山祈秦显魂魄入梦也从未灵验过,此时又来说些星图灵符的话,正元帝倒并不十分相信。 清虚虽瞧了出来,却并着急,将那《三清经》摊开,引正元帝到观外去,指一指天上明月星斗,铺开图录:“陛下可以一观。” 若说方才正元帝还心中存疑,看见这图时便神色一凝,上面所画与此刻天象仿佛,清虚道:“到得交子,正合天象,可得一卦。” 正元帝不置一词,清虚也不贸然再问,隔得片刻才听他垂眉敛目道:“占家国。” 正元帝知道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在弄些道家紫姑术,扶乩占卦,便有些瞧不上,可清虚既能献出《三清书》来,倒也不妨看看他能占出什么,眼皮一阖,观中香烟便在周身萦绕,到得交子时分,就见清虚立在神案前,既不说也不动。 正元帝这许多年早已经改换了年轻时暴躁脾气,十分沉得住气,缓缓立起沉声问道:“卦象为何?” 清虚恍然回神,抬笔写下卦象,将那寥寥数语交到正元帝的手上,伏地跪拜不起,正元帝接过黄纸一看,胸中气血翻涌,上头只有五个字“孤星承帝脉”。 正元帝压住血气,嗡声问道:“孤星为何?” 寻常人在正元帝如此目光下,早已经说不出话来,清虚伏在地上,还能开口:“一时不占二卦,此卦也不可再得。” 观中只有正元帝与清虚二人,正元帝捏着黄纸看了他最后一眼,返身出了观门,跟着白鹿观便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不许出入,观中占卦的天水卦台被羽林军抬下山去,搬到飞霜殿中。 卦台一事见的人极多,却只知正元帝将白鹿观中的神台搬了下来,又派羽林围了道观,究竟为何却无人知晓。 小福子将事报给卫善,卫善也想不明白清虚能因何事触怒正元帝,又仅仅只是围住了道观,并不曾拿他下狱,无端端横生枝节。 皇家有皇家寺庙,自也有道观,清虚不解卦意,正元帝自然能找得出人来解卦,孤星为何,他心中也早已经有了定论。 一疑生百惑,何况正元帝本就对秦昭心存忌惮,皇子之中,就只有秦昭是颗“孤星”,这五个字被反复推敲,究竟是秦昭待他百年之后夺取帝位,还是他本就是帝脉? 皇帝深疑晋王,此事人人尽知,既有似师朗这般清正直言的官员,也有似曾文涉那样因利而趋的官员,更有首鼠两端,只揣摩帝王心思的官员。 皇帝宠谁时,便为谁锦上添花,厌恶谁时,就跟上去唾上几口踩上几脚,正元帝厌恶晋王,已是人人皆知。 正元帝欲杀秦昭,少的只是一把刀,承帝脉三个字,不论是何意,都是送上到他手上的一把刀,正可借刀杀人,他将这刀握在手中,召见了秦昱。 羽林军团团围住白鹿观,待正元帝再次召见清虚时,人竟不见了,观中上下翻遍都不曾寻着,同他一道不见的还有守药炉的小道童,两人仿佛一夜之间插翅飞走。 正元帝惊怒交加,心中杀意涌动,一面派人追查清虚,一面召来王忠,问他道:“秦昭可是肃王之子?” 监-禁(改口) 王忠已经连日未在正元帝近前侍奉, 他每日依旧当差, 正元帝却事事都不点他, 反提起他两个徒弟来, 先是林一贯, 跟着抬起了最大的徒弟蒋一航。 说王忠年纪老迈, 让他多多歇息便罢, 却又不下恩旨放他出宫去,王忠便只得依旧早起当差,立在殿中一日无事, 只消半日,宫里宫外就都知道,王大监失宠了。 王忠听见这话刹时惊出一身冷汗, 本是规规矩矩跪着, 此时连连捣头,额头一下一下磕在青砖地上, 磕破了油皮, 砖得砖石染上点点血色, 口中大呼:“陛下明查, 晋王是小人逃难时怀抱出城的孤儿, 当日城破,李从仪屠尽肃王满门, 奴才捡了一条命逃出城来,晋王又岂会与肃王相关, 此事必是小人构陷。” 正元帝坐在榻上, 两只手搁在膝前,垂眉看向王忠,眼中似笑非笑,半晌都不说话,抬一抬手,示意要茶。 林一贯怔在当场,根本就没瞧见正元帝抬起手腕,他胸膛一起一伏看着王忠,口唇嚅嚅,仿佛想为王忠求情,可积威之下,到底不敢开口,反被蒋一航看准了机会凑上前去,躬身奉茶给正元帝,借势将林一贯挤过一边去。 王忠这个位子,底下的太监们哪一个不盯着,就是他自个的徒弟,也依旧有眼热的,背地里叫他一句老不死,眼见他失势了,半句都不帮。 林一贯这才回过神来,他才要迈步,王忠便曲起了手指,这是师徒两个的默契,曲起手指便是叫他不要说话,林一贯心中又惧又怕,连他都知道,正元帝这是要师傅的性命了。 正元帝饮了一口茶汤,润一润喉咙,接着往下言道:“这么说来,你原是肃王府的管事太监,一心为旧主尽忠,眼见国灭城破,便抱了肃王的儿子逃出城来,投到我门下也是不怀好意,经营多年,将秦昭这个前朝余孽拱作晋王。” 王忠面上惨白,抬起脸来,鲜血沿着额头淌到鼻角,漫过双眼,望出去一片血红,眼见正元帝指节摩挲着扳指,见他抬头又加了一句:“秦昭也该是肃王嫡出,身上一半还有云家的血。” 肃王自大夏开国分封便世镇肃州,上一代的肃王妃是大夏开国名将云家的女儿,云家人一半死在了破国兵祸中,一半跟随江宁王去了吴地,厉振南被解职之后,与卫平隔运河对峙的就是云家人。 正元帝说这些话,几乎是一句一顿,声音低哑,隔几句还要饮上一口茶,到他说完了,秦昭的来历也变了,从太监抱养的孤儿,变作前朝肃王嫡子。他一句句抬高秦昭的出身,仿佛磨刀石擦着刀刃,把手中那把刀磨得更快更光亮了。 他叫来王忠,本也不想着能问出些什么来,王忠的来历和秦昭的身世当年就十分明白,两人来时就是乞丐难民,秦昭大字不识一个,又岂会是肃王嫡子,说这些不过是杀心早存,假借天命下手而已。 王忠闻得此言,面上已然没有半丝血色,他瘫坐在石砖上,方才还痛哭陈情,正元帝一开口就知自己绝无活路,眼里一片血色被泪水冲刷,惨然一笑,干脆也不再求:“陛下厌了老奴,只管叫老奴去死便是,何以听信奸人谗言,要将晋王置于死地。” 殿中有片刻静默,林一贯的身子抖个不住,就要跪下求情,被蒋一航抢先跪倒,睨了王忠一眼,开口道:“禀报陛下,王忠收受后宫金银,替宓才人私刻了绿头牌,宓才人事发之后,王忠连夜烧毁木牌,奴才清理炭盆,留下了半块来。” 正元帝脸上的神情立时变了,方才一句句他自己知道是编造的,老三文不成武不就,倒还有些讲故事的本领,这一段拿出去,也已经很有唬人了。 可眼下这事他确不知情,这才勃然大怒:“取那半块木牌来!”说这话时,牙根紧咬,都能听得见齿间咯咯声,显是怒到极处。 蒋一航哪里知道宓才人桂花香糖的事,眼见正元帝关切此事,一骨碌爬起来退到殿外去,恨不得脚下生风,跑着回了屋子,摸出那半片木片。 这绿头牌是王忠吩咐林一贯烧了的,不料蒋一航会扒拉灰堆,从灰堆里找出来,蒋一航将取了一个布帕子来,里头零零碎碎几角木头,片片都不比指甲大,有两角能瞧得依稀刻着芙蓉花。 这些木头早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可两角芙蓉花却是成对的,足证王忠确是烧了两块绿头牌,正元帝不意被个阉人算计,他才要呼喝羽林将王忠拖下去扒皮抽筋,王忠竟立了起来。 正元帝稳稳坐在榻上,蒋一航却吓得缩到一边,王忠腿上有伤,动得却极快,一头撞在书案雕花硬角上,立时血流如注,外头人听见异动涌进殿来,王忠手捂着汨汨流血的额角,最后疾呼一声:“陛下万不可听信奸人谗言,枉害忠良。”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后宫外朝,王忠撞书案的事,立时传遍了长清宫,小福子飞快回了落霞阁,将正元帝在殿中所言禀报给卫善,卫善一听脑中嗡得一声,指尖轻轻颤抖,这流言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欲取秦昭性命。 她面色煞白,肚中一疼,咬牙强行忍住,一只手扶在肚上,连站都站不起来,急声问道:“大监如何?” “只怕活不成了。”人抬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进气儿,就算能活正元帝也要他再死一次,自己撞死还能落得个好死。 殿中人人满面苍白,沉香落琼几个都看向卫善,若是这样的传言流传出去,秦昭远在高昌哪里还有活路,土城中驻扎的只有千余人,靠着这千余人,又怎么能与陇右三万兵丁相抗衡。 卫善不及开口,就听见殿外有兵甲声,羽林军顷刻到来,将落霞阁团团围住,虽无人进殿中,却将前后两道宫门守住,殿外的宫人太监们本各行其是,拿花锄捧果盆,此时都缩到廊下,探头看向院外。 殿中无人惊呼,卫善这才忍过一波疼痛,扶着几案立了起来,眉目凝着寒霜,正元帝捏造这样的故事,可不就是忌惮卫家,忌惮秦昭,两边都在博一个师出有名。 卫善缓步下阶,沉香紧跟在后,替她罩上斗篷,殿中人都跟在卫善身后,不过二十来人,却显得浩颇有声势,羽林军也不曾想这些人会一起出来,行礼抱拳对卫善道:“陛下命我等保护公主,若有得罪,还望公主担待。” 他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卫善看他面熟,想了片刻道:“你是原来东宫的率卫。” 羽林军头领一点头:“公主好记性,卑下姓冯,原来侍候太子。”眼看卫善身后这许多人,又道,“公主暂且安心,我的人必不会进殿中冒犯公主。” “原来是冯率卫,”卫善以他旧时官职相称,试探说道:“还有两日便回宫去了,我要着人往淑妃娘娘那儿问一问回宫大宴的章程。” 冯率卫停顿片刻依旧抱拳:“公主尽可出门,卑下派人跟着保护公主,只是……还请公主不要出宫门。”这是他能给予卫善的宽限,已然违背了正元帝的命令。 可他与孙率卫有旧,当日孙率卫身死,晋王府出了一笔丧仪,足够孙率卫老母幼子长大成人,心怀感念,关于晋王身世流言已经在长清宫中吹起了风,这些事不是他们能够左右,却能在职责之内给予方便。 “那就多谢冯率卫了。” 卫善转身回去,面色依旧难看,腹中隐隐作痛,虽不能出宫,还有小唐在,他定然能传信给小顺子。卫善掐着指尖,上一封飞书昨日发出,正元帝若是下令陇右发兵,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赶不上飞奴,还能有二三日让秦昭整顿兵甲。 她紧紧咬住嘴唇,只盼秦昭绝不要因自己的缘故隐忍不发,看见字条便立时发兵,打陇右边关一个措手不及。 殿中无人敢开口,沉香落琼不时望向窗外,卫善忽地开口:“开妆盒,寻一身鲜亮衣裳出来。” 宫人不解其意,却依旧开了箱笼,寻出一身大红遍地金满绣牡丹花裙出来,落琼替卫善梳了头,发间戴上薄金打的金枝玉树,苍白面色被胭脂掩盖,对镜自照倒也看得过去。 卫善心知此时应当歇息,喝了一盏热乳,扶着肚皮,对腹中胎儿私语几句,扶着沉香的手出了殿门,她们在前头走,后头两个兵丁远远跟着,一路送她们到了徐淑妃的寝殿。 既是宫妃寝殿,徐淑妃又正得圣眷,羽林军们自然不能近前,徐淑妃一见卫善便道:“公主莫怕,我已经着人回宫禀报给娘娘了。” 徐淑妃一听见宫中异动,不等正元帝着人看守宫门,先一步急派人回宫去,说是吩咐回宫大宴的安排,实是着人把事告诉卫敬容,只盼着卫敬容能拿出法子来度过眼前难关。 卫善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想请娘娘无论如何将这封信送到师大人手里。” 让师朗以大理寺的名义,追究流言出处,再加上监察御史上书进谏,或许还能替秦昭多争取一点时间,也替她和姑姑多争取一点时间。 只要正元帝身死,困局便可暂解。 还牙 宫门已经戒严, 卫善将信递交到徐淑妃手中, 徐淑妃捏着信纸, 弯眉紧紧拧住, 她咬唇道:“我便替公主担了这桩事。” 卫善不能再作停留, 返身出了殿门, 徐淑妃捏着这薄薄一张纸, 仿佛这薄薄纸片千钧重,深吸一口气叫了大宫女紫芝进殿中来:“你拿我的腰牌出宫回家,将这信送给我哥哥, 让他送到师大人府上去。” 紫芝红药两个深知娘娘与皇后依旧交心,只外头的宫人太监们还当皇后淑妃失和,拾翠殿里也有许多翘着尾巴与甘露殿争执的奴才, 紫芝红药两个虽不约束, 自己却绝不搅和。 她知道这信万分紧要,听见贴身带去, 解下腰封, 将薄薄一封信紧紧系在腰封里:“奴婢必了替娘娘送到。” 正元帝紧紧盯着卫家, 眼睛却从没放到徐家身上去, 这信拐上这么一个弯, 才能安安稳稳送到师朗的手上。 紫芝拿了腰牌,又收拾出几件衣裳首饰来, 出宫门时被羽林军盘查,紫芝俏脸一沉:“这是娘娘吩咐了要送回徐大人府上去给娘家嫂嫂的, 是赏给徐夫人明儿宴上穿戴的, 今儿不送出去,明儿可赶不及了。” 羽林军且不吃她这一套,宫门口的太监却不敢得罪淑妃的宫人,太监不算男人,打开包袱翻过,见里头果然是金银丝线绣的襕裙女袄,又有一套镶嵌红蓝宝石的金子头面,知道徐淑妃与皇后娘娘争锋,这是特意抬起娘家人来作脸,赶紧包好了递给紫芝,不住作揖行礼:“陛下御令,咱们不得不办。” 说着放紫芝出了宫门,紫芝一付没好气的神色,一个个点了他们道:“回去我且得禀报娘娘,这些东西也是你们能摸能看的。” 太监虽不理亏,却惹不起淑妃,上头一句话吩咐完了,底下人可有罪受,一面行礼一面陪着笑将紫芝送上车,赶车的还是一位羽林军,紫芝掀开车帘一角,又赶紧放下,抚住心口,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包袱匣子。 到了徐家羽林军总不能跟进内室,紫芝见了徐澜英抽出信来交到他手上:“娘娘没说信中写了什么,只道赶紧送到师大人手里。” 徐澜英虽与师朗同朝为官,可徐澜英品阶还低,师朗是正二品,而他还在四品上打转,往日也并无交情,还当真不知如何迈进师家的门。 可他还有些聪明,思忖得会夹起一卷书画来,知道师大人平生最爱品鉴古画,抱着画卷出了门,一个人往师家门前去,到了师家着人禀报,只道新得古画一卷,想请师大人品鉴,看看是真是假。 师朗才刚到家,飞霜殿中事已有耳闻,正在屋中踱步,哪里还人闲心欣赏画作,何况又是徐家的人,才挥了手说不见。 徐澜英却不肯走,让家丁再去禀报:“这画实在难得,我是借来一观,明日便要还回去,画得鹿与马,听闻师大人最善品鉴,还请一定掌眼。” 家丁收了他一串铜钱,这才又进去禀报,把他说的话学了一回,师朗不胜其烦,正要挥手,又顿住了:“画得什么?”不等家丁回答,又接连摆手:“赶紧叫他进来。” 家丁不明所以,师朗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这是个最浅的画面谜,是小儿用来猜灯谜用的,说的是前朝掌故,情急之下徐澜英也想不到旁的,他将画卷呈给师朗,自己在偏厅等待,师朗铺开卷轴便在卷底看见了那封信。 师家与卫家同气连枝,便不是姻亲,师朗也要出面,他坐在案前看着那幅古画枯坐,一盏茶自热到凉,这才提起笔来,写下奏章,预备明日带着奏折进宫面圣。 卫善不紧不慢回了落霞阁,外请师朗为援,对内便让小唐将秦昱并非亲生的传言散布出去,以流言来抵消流言。 她一步一步走在雕花石砖上,心口直似擂响了战鼓,一声声跳得有力,只等正元帝将秦昭是肃王亲生子的传言放出去,紧接着就会传出秦昱是杨妃与杨云越私通生下的奸生子。 这张牌子在这个时候推了出去,秦昭是前朝皇子已经足够耸动,秦昱是奸生子的这个流言就更是骇人听闻,这样的跟风乱传,谁也不会当真。 趁势搅混这一池水,秦昱手里有云珠当佐证,卫善的手里还有采菱歌女,小顺子这事办的早已经轻车熟路,只消等流言起来,天桥底下说书的,街市口卖菜的,便会口口相传。 卫善缓缓行在宫道上,行过湖边时,站在湖前看向池中荷叶,荷花早已经过了花时,荷叶却依旧浮出水面,碧色浑圆,身后宫人来来回回,见到卫善虽不敢当面私语,却都互换眼色,王大监的死实在是太监宫人们心中的一道炸雷。 正元帝顽疾反复,时好时坏,拿人撒气也是常事,只不曾想到会撒在王忠的身上,王忠才刚抬出飞霜殿,就已经气绝身亡。 此时卫善她越是安然,宫人们便越是不信传言,晋王文武双全,面如冠玉,哪个见了也得赞这是一对璧人,怎么忽然就流传起这些来,还将王大监逼得撞桌而亡。 身后羽林依旧不远不近的跟着卫善,卫善取出荷包,她身这常备着这些,防着肚里饥饿,这会儿拍碎了糕饼扔进鱼池中喂鱼,对身后青霜道:“你看后头这二人功夫如何,你可能以一敌二?” 冯率卫见她安然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示意军丁不必跟进殿中,卫善冲他点一点头:“多谢冯率卫了。”施施然步进院内,坐在内殿之中。 山间秋意一浓,山风便跟着清冽起来,吹透窗框直吹得纱缦飘摇,卫善的眼睛盯在更漏上,一只手抚着隆起的小腹,这个孩子今日已经闹了两回,一次比一次踢得更疼,到这会儿才安静下来。 卫善手掌轻轻在小腹上来回抚摸,压低了声儿宽慰孩子,也是宽慰自己:“你爹福大命大,必不会 被奸人所害,咱们只要等着他凯旋回朝便是。” 肚中孩子仿佛知她的心意,缓缓动了一下,卫善低头盯着腹上系着的荷花双鱼金边丝绦,嘴角微微一翘:“那我便当你应下了。”两只手交叠在腹前,抬头望向明月,那颗孤星依旧闪烁在月边。 晋王秦昭为前朝皇脉一事,短短半日便传得满城风雨,引得群臣哗然,在朝中激起一阵声浪,大臣纷纷上奏,直斥这是无稽之谈。 这流言来的古怪,仿佛一夜之间就吹遍了京城,正元帝午间才在飞霜殿中说的话,不一刻就传遍了全城,其中又带些艳色,若晋王当真是大夏肃王之子,那么玲珑坊里那位名满京城的歌姬云珠,可不就是秦昭的亲姨妈了。 云珠名动京城,既是她出身名门,也是她色艺双绝,给秦昭栽这么一个名头,就是想让这消息传得更广,谈论的人更多。 朝臣都觉这流言可笑,跟着更可笑的流言跟着流传起来,隐隐绰绰的传说着齐王秦昱并非正元帝的亲生子,而是杨妃与杨云越的奸生子。 好事者自杨云越杀兄害嫂的案子谈起,把杨家如何买来美貌歌女献给帝王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句句都比秦昭的要更轰动。 秦昭那个早已经是陈年八股,肃王生得什么模样京城人可不知道,可杨家在民人口中还正新鲜,大年夜中举家发配,死在京郊,连尸首都被野狼啃食了,若不是因着这个,皇帝又为何要这么发落杨家? 有绯色有血色,自然传得更广,先只是街头闲汉流传跟着便在东西二市中流传,最后传到了瓦肆勾栏,杨家那个大儿子,可是城中平康巷的常客。 京兆尹闻说京城已经传遍了,吓得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捡起官帽赶人出街抓人,心中不住纳罕,似这样的流言,传说与扩散总得有个几日,岂会一日之间就流传全城,还传了两位王爷。 唬得他赶紧派人捉拿人犯,以妖言惑众的罪责先关在衙门里,着人审问这流言的源头从何而来,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接连抓了几个人,虽还未将主犯抓住,但流言先被遏制住了,接着京兆尹写了请罪奏呈送上去,生怕自己被正元帝追究办事不利,一面请罪,一面继续派手下追究源头。 当着正元帝的面请罪道:“此事必有幕后主使,臣必将幕后主谋捉拿归案,妄言皇室该当绞杀,请陛下放心。” 正元帝垂下眼眉,盯着这个不开窍的京兆尹:“朕在宫中也有听闻,王忠又确是行为鬼祟,该当细查才是。” 京兆尹先是一呆,跟着抬头怔怔看向正元帝,不知应当说些什么,也不知余下的人还要不要抓,分明是纠查源头,陛下怎么纠查起晋王来。 正元帝仿佛当真信了这流言,竟然下了旨意,着人去高昌将秦昭押解进京,用的由头是王忠在他身边潜伏多年,清虚也已出逃,该将秦昭召回京城审问。 王忠收受后宫贿赂,私刻绿头牌的事,已经当作罪责宣告出去,还着人去抄了他在京城里的宅院,等闲官员都置不下来的宅子,里头古董珍玩花鸟游鱼样样俱全,抄出来的东西呈送到正元帝的面前,正元帝下令将王忠扔到乱葬岗上,不许人给他收尸。 此事本要问责后宫,卫敬容是皇后该掌此事,可王忠已死,死无对证,正元帝便不贸然追究皇后失职,先将秦昭拿下。 王忠身死,清虚出逃,此时追究秦昭,就是要他去死,还给他的死按上么这一个污名。说是押解进京城审问,可谁都知道,晋王是到了不了京城了。 正元帝旨意一发,师朗立时上了奏折,力争此事必有小人构陷,他长跪在正元帝的身前道:“古之忠臣良将死于谄臣佞臣不知凡几,晋王劳苦功高,不过两句江湖人言语,天子岂可听信鼠辈。” 天子两个字言出,正元帝半阖的双目又睁开来,他胸中气血涌动,喉口一阵腥甜,强自忍耐方才咽下喉头甜意,自清虚出逃,他便不敢再吃丸药,搜捡王忠家宅,又从他宅中暗格翻出几只瓷瓶,是原来装药用的。 蒋一航林一贯都被问罪,重刑之下,林一贯也依旧咬定了王忠是想延年益寿,这才偷吃正元帝丹药上刮下来的粉末,他只知道这个,说的自然也是这个,无论如何拷打, 正元帝如何肯信,心疑王忠此举必是秦昭指使,又怕自己吃的这些药早已经被换过,连清虚也是秦昭的人,秦昭狼子野心,恨不得立时了却他的性命。 正元帝抬起袖子咳嗽两声,只见常服之上沾上血沫,他阴恻恻盯住了师朗:“我倒忘了,师卿与晋王也算姻亲,自然替他说话,可无风不起浪,这样的大事,自然该仔细审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说得这一句,已然喘不上气来,只是强自撑着坐在御座上,将袖中咳出的血沫卷起,不欲让臣子见他病态,强自忍耐闷声咳个不住。 一干文武大臣纷纷出列请他保重龙体,可依旧反对他召回秦昭,若是召回来封赏他征战高昌的功劳便罢,才刚打赢了胜仗,在丝路之上扬大业威名,陛下便被小人谗言所蒙蔽,竟要召回忠臣良将问罪,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师朗忍无可忍,当堂将秦昱身世的传言戳破:“陛下若是因流言误会晋王,那倒该与齐王滴血认亲,这等市井妇人言,竟也传之朝堂,诸公又与市井妇人何异!” 正元帝手掌撑在御座上,只觉通身乏力,出了一身冷汗,听见滴血认亲这四个字,沉声问道:“何出此言?” 秦昱“扑咚”一声跪倒在地,抖着身子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耳边一下子响起杨夫人的话,那妇人阴声仿佛在他耳边萦绕,夜夜噩梦都是因此而去,人跪着立不起来,喉咙口中又干又紧,绸衣发出“簌簌”声。 正元帝看他如此猛然醒悟,心中不住滑过杨云越的脸,和他一言不出便替秦昱扛下罪责的模样,胸中一口鲜血喷涌而去,还待强撑身子坐住,却是眼前一黑,轰然倒在御案前。 臣子太监个个往前来,魏宽一把扶住了正元帝,叫了他一声大哥,将他托抱起来,这才惊觉正元帝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是龙袍罩住看不出来。 羽林上得殿前,押住师朗,魏宽扶住正元帝,他扫过文臣武将一眼:“宣太医,请皇后。” 中风 既无宰相, 朝上品阶最高, 权势最大的就是魏宽, 魏宽一说宣太医, 立时就有小黄门奔出殿去召太医替正元帝看诊, 可他说到请皇后, 曾文涉便向前一步:“成国公且慢。” 曾文涉慢了一步, 一众人围上去时,他缩在后头,一把扯起了秦昱的领子, 秦昱早已经吓得懵了,知父莫若子,只一眼他便知道正元帝已经信了, 这让他日夜都不得安宁的隐秘, 竟被师朗当堂揭破。 曾文涉哪里会信此等言语,真是亘古未有的奇事, 若说秦昭是前朝肃王之子, 穿凿附会倒也有几条能够说得通, 可要说秦昱是杨云越的儿子, 那么秦昱和正元帝岂不成了天天笑柄。 他见秦昱这样不经事, 吓得伏在地上,一把提他竟没能提起来, 赶紧附到他耳边道:“齐王眼看就要得胜,岂能此时泄气?赶紧哭陛下骂师贼!” 秦昱一激灵回过神来, 这才发觉自己两股战战, 齿间不住打抖,扶着曾文涉的手依旧站不起来,咬破舌尖强自镇定,跪地膝行过去,哭得情真意切。 他这哭说来便来,泪落满襟,扑到正元帝的身上,大声哀恸:“父皇!”嚎哭两声,又抬起脸来,满面是泪的指着师朗道:“乱臣贼子!将他拖出去砍杀了!” 整个前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可羽林军再如何也不会听秦昱的号令,况且师朗是朝中大员,没有正元帝的旨意,如何能下手杀他,两个兵丁依旧将他双手反剪,眼睛望向魏宽,只等魏宽的号令。 魏宽看了秦昱一眼,以他对正元帝三十年的熟识,知道方才那一刻,正元帝心中是想起了什么来,心中不住疑惑,难道秦昱当真不是大哥的亲生子。 杨云越献妹邀宠,当时哪一个不鄙夷他,别人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偏他占了个亲戚的名头,回回打战缩在后面点人头,取巧的功夫谁也不及他。 杨妃并不是杨云越的亲妹,这事当年就已经闹过,此时再看秦昱时,便有些五味杂陈,嗡声说道:“齐王伤心哀恸,将他扶出殿去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杀不杀师朗轮不到秦昱说话,整个大殿内都轮不着秦昱说话,魏宽说完又立起眉毛,看了曾文涉一眼,嘴角一动:“此等大事,难道不该请皇后?” 帝后早已不和,分宫而居,这是百官皆知的事,可似这等大事,又岂能不通知皇后,后宫之中还得由皇后回来主持大局。 卫敬容到底还是手握玉印的皇后,正元帝一直顾忌卫家,就算不和也从未有当面冷言拂袖的举动,外间臣子便只作不知,两人一个住在长清宫,一个住在宫城中,各自相安。 自初夏到中秋,卫皇后倒是时常打发人送东西来,都是给卫善和孙辈的,余下一个都得不着,正元帝不置一词,徐淑妃身边宫人倒有撺掇她拿这个说嘴的,被徐淑妃冷眼瞪了回去,皇后虽失了圣心,可在外朝内宫中,依旧还保有尊荣。 曾文涉再如何攀扯,这回的事也扯不到皇后的身上去,他还待说话,又觉得腮帮子隐隐作痛,又想起魏宽的铁拳,嵌了两颗银牙的地方又疼了起来。 正元帝在时大臣们还能打架,当着他的面闹不和便罢,正元帝此时人事不知,再起争执,弄不好便能扣个谋反的罪名。 曾文涉心念一动往前一步,意欲激怒魏宽:“陛下所说流言,未必没有道理,既然陛下已经下旨追究,成国公难道还想抗旨吗?皇后与晋王妃干系匪浅,自当避嫌方是贤后。” 魏宽几乎要笑出声来:“莫说是无稽流言,便是晋王当真犯了大罪,也与皇后无关,陛下重病岂能不请皇后?我不跟你啰嗦,来人去请皇后。” 曾文涉还待再说,魏宽已经转过脸去,识破了曾文涉想激自己发怒,想握住把柄挑事,干脆一摆手,指挥羽林回宫城去请卫敬容,又将正元帝抱到后殿去。 连声催促太医,替正元帝摸脉看诊。 曾文涉只当魏宽是个匹夫,不过有一身蛮力,谁知竟不能激怒他,反被他气得面上紫涨,可他手上无兵,哪里能似魏宽这样骄横。 曾文涉心知正元帝厌弃卫后,只等他醒来,再将魏宽的事禀报上去,总要煞一煞魏宽的威风,想到魏宽的孙女往后是太孙妃,将来就是皇后,心中便止不住的懊恼。 卫敬容早就已经呆不住了,听见卫善被正元帝监-禁,已经打算好了要往长清宫去,谁知隔日太监便来报正元帝吐血晕迷,成国公请皇后到长清宫中主持大局。 既是父亲病重,儿女自当追随,卫敬空将几个孩子都带去长清宫,只有斯咏无法安排,外间流言卫敬容也有些耳闻,心中又惊又怒,可这流言没传过半日,就又换过了新风向,传起齐王并非皇帝亲生的来。 比起晋王那个流言,自然是这一个更耸动,卫敬容心知这是卫善的手笔,倒松了一口气,此时放出风去正能混淆视听,连带秦昭那个也被称作是无稽之谈,可她不曾想到,正元帝会因为流言被气得吐血。 若是追究出处,查出是善儿主谋,岂不是要降罪于她,斯咏就更不能跟去长清宫了,她将斯咏送回了晋王府,晋王府还有兵丁镇守,百十号人总能护得她周全,将斯咏交到上官娘子的手里,带着如意去了长清宫。 如意对正元帝尚有一腔孺慕之情,她自知道正元帝病重,在去的车上便已经红了眼圈,一时看看母亲,一时又想想父亲,开口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卫敬容伸手抚住女儿,将她搂在怀里,看她红了眼圈要哭不哭的模样,抚着她的后背道:“等你到了,就在床前侍疾两日罢,也算全了你父女之义。” 如意哪里懂得许多,她听见母亲这么说,还当是母亲终于要和父亲和好了,破涕为笑弯了眉毛,挽住卫敬容的胳膊:“母后再生气,也该好了,父皇都病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罢。”像她小时候那样,一家和乐,父亲常往甘露殿来,每回来总带些小玩意给她,还肯把她扛在肩膀上。 卫敬容但笑不语,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以后就不会了。”他要杀人,杀她的孩子们,又怎么还能让他有以后。 卫敬容一到长清宫,先去了飞霜殿,见正元帝果然昏迷不醒,立时下令先解落霞阁之围,让羽林军收兵,不许再监-禁永安公主。 卫善一知道正元帝昏迷,成国公请皇后来长清宫,悬着的心便放下一半,听说姑姑已经到了,急急去了飞霜殿,迈步进去就撑不住想要落泪,殿中团团是人,卫善到底只叫了一声“姑姑”便生生忍住了。 飞霜殿后殿,挤得满满当当,殿外还有等候消息的大臣,卫敬容冲着卫善点点头,将手叠在身前,对魏宽道:“陛下忽然发病,只恐外臣难安,还劳成国公安抚列位臣工。” 魏宽这许多年都认卫敬容是个贤惠的皇后,他本待守着不走,可外间确有许多事要打理,譬如正元帝下的那道旨意,以秦昭的性情,又如何不留后手。 立在原地沉吟片刻,看了卫善一眼,知道外头传言必与她有关,说道:“哪敢担娘娘的劳烦二字。”说着行礼退出殿门外,先制流言,再与大臣商议这圣旨发还是不发。 正元帝躺在床上,床边除了秦昱和太子妃之外,人人互看一眼,徐淑妃与乔贤妃手挽着手,卫善挽住了卫敬容,四个女人视线一碰,又都转开去。 如意走过去坐到榻边,用手握住正元帝的手,嫩生生道:“父皇快醒。” 太医院几个排得上号的都被请进了飞霜殿,一个挨着一个替正元帝摸脉,这是极怒攻心,有中风的 征兆,太医就算用药,醒来也口鼻歪斜,若是症状再重些,只怕连话都不能再说了。 卫敬容来了之后要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给不给正元帝下银针,扎他面上穴位。似这等下针都有风险,再是圣手也不能保针针无虞,卫敬容自然不欲给正元帝下针,长叹一声道:“陛下龙体,如何能下银针,清虚道长在时,也不曾用银针通穴,还是等陛下醒来,再作打算罢。” 乔贤妃应和一声:“这银针看着吓人,陛下已经昏迷,若是银针移位可怎么好,不如等他醒了再定夺,也差不了这一时三刻。” 秦昱巴不得正元帝就此醒不过来,若是他醒了必要追究杨家事,早知如此,恨不得早早去了封地,哪里还有这些事,只想着踩死秦昭,却不想把自己也给坑了进去。 眼见殿中无人反驳卫敬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徐淑妃这一年里如何张狂都是假装,到底还是跟皇后一条心,整个殿中全心全意巴望着正元帝能醒的竟然一个也没了,就连太子妃都抱着承吉,退在帘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咬着牙不出声。 一听说正元帝昏迷,太子妃便吓得面色苍白,抱着承吉就住飞霜殿里赶,可她一进殿门,便觉出不同来,往日这些太监倒也恭敬,可哪一日也不似今日这样巴结奉承。 那样的仔细小心是只有对正元帝的时候才有的,她分明看见卫敬容与徐乔二人互使眼色,也分明知道该让太医替正元帝下针,可她紧紧抱着承吉,一个字都没说。 卫敬容支开了魏宽,卫善看向秦昱,指甲紧紧嵌在掌心里:“不如就按年纪来排着侍疾吧,三哥年长,该当三哥先来。” 鬼胎 秦昱听见这话身子一颤, 还未回过味来, 就见卫善似笑非似望着自己, 知道她是没安好心, 可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秦昱本就害怕正元帝清醒之后要拿杨家的事问他的罪, 虽在心中百般辩驳, 实则早已经深信杨夫人所言, 他害怕躲避正元帝且不及,哪里还敢凑到他面前去。 秦昱方要推却,卫善面上含笑, 声音清泠:“三哥孝心天下皆知,为父皇侍疾事事亲历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一向都是弟妹们的表率。” 秦昱扯扯嘴角, 望着卫善唇边笑意猛然回过神来,正元帝已然中风, 若是运气好, 他醒来便不能说话不能动弹, 一个废人再也无法追究这事, 他还能太太平平当他的齐王, 就算承吉登位,此时也得尊称他一声皇叔。 就是秦昱也知道大势已去, 秦昭当真得天庇护,竟然这样捏不死他, 他跟着又看了一眼太子妃, 若是正元帝没了,承吉便能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承吉一直缩在太子妃的怀里,他病了多日,太医院的药都不知喝了几桶,人瘦了一圈不说,眼中灵气尽失,变得木木呆呆,吃饭喝水都由太子妃亲自来喂。 中秋大宴那一日,他贵为太孙,该当单设一座,可太子妃却还拿他当作小儿那样待,将他搂在怀里坐着,手里拿了什么都要亲尝一口,这才喂给承吉。 承吉先还乖巧,坐得久了便不耐烦起来,踢着脚要下去玩耍,这样的场合太子妃如何能依,他便发起怒来,一把推倒太子妃案上的酒盅,酒色翻倒在太子妃金销红裙上。 这一声引得诸人侧目,太子妃当即起身告罪,说是自己不胜酒力,失手摔了酒盅,座中分明人人都看见了,却都装作不知,免得扫了正元帝的兴致。 承吉已经是个痴儿了,大业却要奉一个痴儿为主。 秦昱片刻之间便换了主意,看着呆木木的承吉和缩着脖子的太子妃,要是把这两牢牢握在手中,那和秦昭卫家还可以一争,心中如是想,眼睛投向了床榻。 正元帝盖着一床万字不断头的明黄锦被,这样宝华的颜色,更显得他面颊凹陷,面色发乌,看着都是命数不长的模样。秦昱心念如电转,眨眼之间就转了两三个念头,当务之急,就是要正元帝速死,才能保得他平安。 秦昱喉头一滚,方才还脸色煞白,这会儿竟有了血色,他本就生得阴柔女气,此时面上有光,便仿佛白玉之上染了一抹胭脂色,对着卫善微微翘起嘴角:“这是自然,岂能不在父皇床前尽孝道。” 卫敬容缓缓点一点头,面上带笑:“昱儿从来都是极孝顺的。”嘴上这么说,挽着卫善的手却微微用力,眼睁睁看着这个结发近三十年的男人将要入阎罗殿。 卫善一把攥住姑姑的手,摸到她指尖冰凉,知道她这辈子也不曾做过恶事,唯一一件竟是杀夫,咬牙强撑着身子扶住卫敬容道:“母亲来回奔波,又为父亲忧心,不如先歇一歇,此间既有三哥又有乔娘娘在,必不会有事的。” 卫敬容阖了阖眼儿:“这样也好,你怀着身孕,也不可过份操劳,赶紧回去歇着。”说着看了看太子妃,见她怕得缩在帘后不出,对她温言道:“你也别累着了,抱了承吉回去罢。” 太子妃哪里肯歇,她这会儿倒清明起来,这是最要紧的时候,正元帝若有个山高水低,她又岂能不替承吉守在正元帝的身边?急急从帘后走到殿中,生怕卫敬容将她打发回去:“儿媳不敢躲懒,父皇如此疼爱承吉,承吉也该为祖父进孝。” 卫敬容顿得一顿,看了太子妃一眼,垂下眼帘道:“那也好,你就守在此处罢。” 太子妃抱着承吉谢恩,承恩一字一顿学着她的话谢恩,卫敬容避过目光,不忍看这个孩子,只匆匆点头,扶着卫善的手出了殿门。 一出殿门便红了眼圈,她看卫善瘦得下巴都尖了,分明有孕在身,人却苍白憔悴,眼泪立时滚落下来:“善儿受苦了。” 卫善却不觉得苦,她到此时才放下心来,只要再给正元帝这病添一把火,后头的事便好办了,刀已经递给了秦昱,只看他敢不敢动手了。 她到此时才露出笑意来,冲着卫敬容摇摇头:“善儿一点也不苦。” 卫敬容回身见如意还守在正元帝的榻边不肯离开,亲手替他绞了巾帕抹脸。如意自小到大,连穿衣吃饭也是由得人送到眼前,哪里做过这些侍候人的事,隔着帘子还能望见如意一面替正元帝擦脸,一面在他耳边说话,一句句叫他父皇。 卫敬容目中泪水更难忍耐,一时落泪如珠,殿外守着许多兵甲,都是魏宽留下的,见此情形纷纷低下头去,只当皇后是忧心正元帝病情所致。 皇帝吐血栽倒,确是引起震动,魏宽赶紧着人追回圣旨,此时发旨边关押解秦昭,必会引得边关不稳,又恐卫家联合动手,急调羽林军神策军与京郊大营的一万兵丁戒备。 卫敬容掌心被卫善握住,一双软手,又干又暖,仿佛能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卫敬容渐渐收了泪,过了回廊才道:“人与虎狼究竟有别,我本就不对不住她,有甚事,都不要当着如意的面。” 山间满目秋色,风一吹过便落下一阵红黄树叶来,卫善听得此言,替姑姑拢一拢披风,替她挡住秋寒:“这事交给我罢,姑姑不必再过问了。” 监禁一解,她头一件事就是传信给秦昭,将京中变故告知于他,秦昱不肯作刀也不打紧,自有人肯当这把美人刀。 卫敬容一走,飞霜殿中便只余下乔贤妃秦昱与太子妃三人,三人各怀心思,分据一殿中的三面,秦昱看看两个女人,走上去对太子妃道:“嫂嫂辛苦了。”跟着瞥了一眼乔贤妃,说道:“我这些日子吃药,倒有几样是对症的,身上好了许多,心中也清明了,只不知对承吉有没有效用。” 太子妃一听这话赶紧问道:“是什么药对叔叔有用。”问出了口又觉得自己太过急切,更显得承吉病重,笑得一声:“承吉也好了大半,只是我心中担忧,多知道些总是好的。” 太子妃的一块心病便是承吉的病症,要说他好了,确是好了,也能吃也能睡,可要说他没好,又确是木呆呆,没了原来的灵性,读书是再坐不住的,功课也不肯写,太子妃拼命替他遮掩,又让小太监替他写字做功课。 原来儿子虽娇纵些,总也是个聪明孩子,能读会写会讨人欢心,病痛好了,人却呆了,原来背的诗书多有记不住的,连拿笔都不稳,暴躁易怒,太子妃不知背地里落了多少盆眼泪,求神拜佛,只求儿子能似原来那样,心里恨绝了杨宝盈,咒她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在她看来,秦昱也一样是苦主,被妻子害得病痛难好,上回秦昱替她拿的那个主意,她虽没办成,却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不论卫善还是姜碧微都不好惹罢了。 秦昱满面歉然:“嫂嫂哪里话,这本就是……就是我的不是,若我早些发觉,也不会叫她做下这样的事来。”指一指偏厅:“嫂嫂借一步说话。” 乔贤妃坐在东首,冷眼看着,一言不发,待秦昱太子妃一出殿门,便把目光投到如意的身上,上前劝她道:“公主也别忧虑过重了,陛下吉人自有天象,必能逢凶化吉的。” 如意返身瞪她一眼,守着正元帝的病榻不肯离开,她不比秦昰,自小长大便只记得父亲是如何疼爱自己的,虽也生正元帝的气,可到底还拿他当父亲看待。 乔贤妃取了药方给她,哄她道:“不信公主看看,太医都说了,只要仔细将养,定然能好,陛下才服了药,总要睡上两个时辰,我看娘娘车马劳顿,公主不如去瞧一瞧。” 如意毕竟还是小儿,她哪里懂得甚么医理,见母亲兄长都不愿给父亲下针,只当这是极凶险的病,听见乔贤妃的话,将信将疑:“当真么?” 乔贤妃笑起来:“当真,娘娘难道还会骗公主么。” 如意这才破涕为笑,还握着正元帝的手,满怀赤子心肠:“等父皇好了,跟母后也就不再置气了。” 乔妃盯着她眼角那一点笑意,轻声附和:“是啊,待陛下醒了,也就不能再跟娘娘置气了。”说着牵起如意的手,将她交给结香,由结香领着回到卫敬容身边。 秦昱引着太子妃到了偏殿,将几样药物写在纸上递给太子妃,递过去的时候,手背碰到了太子妃掌间肌肤,太子妃一怔,秦昱见她微怔,连忙叹得一声:“如今情势,我实是替嫂嫂与承吉担忧。” 太子妃只道眼前是最好的时候,听他这么说,蹙了眉问道:“叔叔何出此言?” 秦昱又是一声长叹:“承吉是父皇钦定的太孙,祭太庙告天下,泰山封禅之时得天示定下的圣孙,皇位理当该承继,可是……”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太子妃的脸色。 他前几句是句句说到了太子妃的心上,太子妃越听越是眉眼舒展,待听他语意未尽,又蹙起了眉头:“可是如何?” “可是母后却属意四弟,朝中众臣工又多是卫家走狗,只怕承吉这皇位坐不稳,我一想到这些,便夜不能安寝,为大业将来担心。” 秦昱一叹,太子妃便跟着抚住襟口,心中不住狂跳,满目惶然,口中喃喃:“这可如何是好,父皇可是下过圣旨的。” 秦昱轻笑一声:“嫂嫂天真,圣旨在兵权之前也可是一纸废诏,可恨我手中无兵,若是我手中有兵,便能庇护承吉了。” 太子妃越加害怕,她哪里懂得这些,后宫人人都拿她当个木胎石塑看待,也只有听秦昱说几句烫心肝的话,她欲伸手扯住秦昱的袖子,又赶紧抽回手去:“叔叔可有什么法子,保我们承吉安然登基?”看秦昱不说话,跟着又道:“我对政事实是半点不知,还要多仰赖叔叔的主意,你与承吉一向相厚,从小看着长大,可得帮他才是。” 秦昱一把握住了太子妃的手:“嫂嫂放心,但凡我能办的,必替承吉办到。” 二人正在偏殿密谈,忽听前殿一阵喧哗,秦昱心中一抖,一步步挪到飞花罩门前,听见宫人太监口口相传,说陛下醒了,去各殿报喜。 他方才还满肚算计,却没想到正元帝这么快就醒转来,根本就不敢挪步去看,只听见乔妃泣音:“陛下,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宣太医!” 秦昱提起来的心又落回肚中去,赶到床榻边伸头一看,只见正元帝人已经醒转来,眼神渐渐清明,喉咙口 “嗬嗬”出声。 人还虽清醒,半边身子却动弹不得,口鼻歪斜,眼睛不住转动,秦昱活了二十年,还从没在他的脸上见到这样惊恐的神色。 他说不出话来了。 分崩 正元帝口不能言, 使力想要动弹, 涨红了脸也只动得一只手指, 既不能言又不能动, 他先惊后怒, 眼珠急转, 喉咙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乔妃拿袖子掩了脸, 嘤声作泣,见此情景心中畅快,哪里还哭得出泪来, 又怕在人前露了形迹,干脆在袖子底下揉揉眼,将眼睛揉得泛红, 这抬起脸冲着正元帝笑一声, 伸手抚在他胸口上:“,陛下, 陛下可还能听见我说话?” 正元帝的眼睛在黄帐顶上瞍寻一圈, 口鼻哧哧出声, 胸膛急剧起伏, 待听见乔妃的声音, 这才把目光看她,两只虎眼瞪得极大。 乔妃掐着手心这才忍耐住不笑, 宽慰他道:“太医诊断,说陛下这是五志过极, 心火暴甚, 火旺于上,水亏于下,这才发内风,只要仔细将养,定然能好。” 说着又拍一拍正元帝的襟口,放低了声儿轻哄他:“妾不知外事,不知陛下是因何事暴怒,可这病是万不能再怒了,陛下且得为着身子,静心养气才是。” 她不提此事便罢,一提此事,正元帝立时想起杨家和秦昱来,胸膛一震,方才惊惧之下不曾细看,如今明白自己是中了风,心中神志还且清明,头一个便在床前找起了秦昱。 见秦昱缩在帘后,一双眉目像极了杨云翘,胸中怒火再起,口中“嗬嗬”出声,头欲从枕间抬起,张口欲言,却既张不开嘴,又出不了声。 他用尽了力气,也依旧不曾挪动身子,乔妃见状轻拍他两下:“陛下不急在这一时,太医就来了,姐姐们也都替陛下担忧,吃的喝的妾已替陛下安排好了。”满面都是盈盈笑意,伸着手指头点一点秦昱道:“齐王还自愿侍疾,待陛下真是一片孝心。” 她越是提秦昱,正元帝怒意便越盛,他方才挣扎,已经用尽了力气,此时虽怒却无法动弹,越是不能动弹,胸中便越怒,乔妃不住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慢慢说不着急?” 正元帝几次想从喉咙口发“魏宽”这两个字来,可偏偏发出的依旧还是“嗬嗬”声,他越是着急,乔妃便越是和缓,慢慢悠悠劝他静心止怒,有甚事慢些道来。 眼看他又要晕厥时,魏宽与太医一并进殿来。正元帝一听见魏宽的声音,眼睛立时亮了起来,魏宽见正元帝醒了,行到榻前,跪下身来:“大哥。” 正元帝心中有许多话要吩咐他,无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一双眼睛望着魏宽,盼他能从目光中明白他的心意。 魏宽对正元帝确有失望伤心的时候,可见他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想起昔年并肩征战时的英姿,一把握住了正元帝的手,哽咽难抑,好半日才从喉咙口挤出一声:“大哥。” 正元帝见着旁人尤可,见着魏宽胸口急剧起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欲让他先关秦昱,再杀秦昭。 自己这个模样,也不知能不能好,若不能好,就只有拱承吉上位这么一条路了。承吉中毒,便是将杨宝盈剥皮抽筋都不足平他胸中怒火,正元帝自承吉中毒之初,便把承佑接来长清宫,至此已有换太孙之意。 可他亲手替承吉铺了这一条路,又亲手将魏家绑到承吉身上,又如何能轻易换太孙,只待先将秦昭这个大患除去,再另谋它路。 如今这情势,更不能换太孙了,他手指微微颤动,在魏宽掌心轻碰,魏宽不知其意,说道:“大哥不必忧心,我已将旨意追回,着各州府县缉拿清虚,大哥只管放心养病。” 正元帝此时所虑的已经不是秦昭,他嗬出一声来,手指轻点,百般示意魏宽,殿中围满了人,魏宽伏身到正元帝的耳边:“大哥可是念着那道密旨?” 正元帝阖一阖眼,满面欣慰之色,魏宽紧握住他的手道:“我必谨遵旨意,大哥不必忧心。” 正元帝心里明白承吉往后会被魏家捏在手里,只要魏家女生下皇子来,承吉是痴儿还是明君,都无关紧要,可此时更改旨意已然不及,除了仰仗魏宽之外,无人能用。 听完便阖上了双眼,胸中这一口气方才叹出来,魏宽示意太医上前,太医把脉之后依旧要下银针,正元帝既然醒了,便由他自己做主。 正元帝的内风本就是暴怒血蕴,银针可通淤血,若是才发内风立时下针,还不至口不能言,如今下针已经晚了,太医只得尽人事,解开正元帝胸前系带,替他扎针通淤。 正元帝扎针服药,卫敬容落后一步才来。皇帝重病,朝中又无宰相,国家大事无人作主,文武两派大臣各持已见,师朗被关押,只有一个魏宽手握军权,一人独大。 可他在武将中有人望,文臣并不服气,此时便都叹袁相早死,崔尚书告老,纷纷求见皇后,家国大事总得有人可托,请她将辅国公召回,两边爵位相同,又都手握军权,倒能分庭抗礼。 这也是师朗被关之后,这班文臣想与武将抗衡才想出来的主意,深恐魏宽手握军权,借机大权独揽,此时只有皇后出面,才又能安抚四方,稳定军心,又能与魏宽相抗衡。 朝臣如水,浪往何处拍,水就往何处涌。 魏宽虽无专权之意,可他如何不知这班文臣疑他,朝臣还未求见皇后,他已然知晓,将皇后请到殿外,对她道:“娘娘可有话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面上并无忧色:“陛下若能好自然好,陛下若不能好,按礼法来就是。” 魏宽面上颜色不变,立在檐下望着深秋山色,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山间满是肃杀之气:“我是山匪出身,本就只知兄弟义气,不懂礼法规矩,既答应了大哥,就替大哥办到。” 正元帝这份旨意,是当作遗旨交到魏宽手上的,就如贺夫人当年一句遗愿,他便能把贺明达的小儿子私自养大一样。 卫敬容抬眉看他,不置一词,信报方才已经送出去,让弟弟领兵回朝,她一叹息点头,便人人皆知,正元帝的病是能拖一日便拖一日,人已经活不长了。 此时召回卫敬尧,也无法更改圣旨,便是文臣也只恐怕魏宽专权,并未想过要废诏,卫敬容语带叹息:“那成国公可保得大业长长久久才是。”说着拂袖转身,回到殿中去。 秦昱一听魏宽来了,好似老鼠见了猫,赶紧缩在后头,听太医说正元帝眼下并无性命之虞,心内如煎,这把刀掂在手里许久,就是不敢落下去。 太子妃本就在偏厅中,见他缩身问道:“三弟这是怎么了?为甚要避着成国公?” 秦昱扯扯嘴角苦笑一声:“我舅家与魏家有旧怨,父皇病倒,只怕成国公要寻我的错处。”一句话便将罪责都推到杨家身上。 太子妃看他为杨家所累,受得这许多苦楚,倒为他叹一声,跟着又道:“三弟不必担忧,承吉总念着你的好处。” 秦昱看着她摇头苦笑:“只怕咱们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就是有心助承吉登上帝位,也着实无力,承吉年幼,不能亲政,必是成国公代政,朝中大事还不是成国公说了算,等魏家女当了嫂嫂的儿媳妇,这天下可就姓魏了。” 太子妃原来不怕,听他说了那番话倒害怕起来,承吉当真坐上了皇位,还有卫家一系虎视眈眈,正元帝为何要杀秦昭,自然有他的道理,她心里没有着落,咬唇道:“那……那要如何是好?” 秦昱叹息一声,只不说话,太子妃愈发害怕,两只手绞在一处,望向正殿,这会儿却不再思量着正元帝一死承吉就能继位的事,巴不得他再多活些日子了。 她面上心思难以瞒人,秦昱一望便知,更觉得这女人心思浅薄极好拿捏,正元帝都已经动了换太孙的意思,点都点不醒她,且得想法子将她牢牢握在手心里,喉头一滚冲她轻笑,眉眼微动诱哄她道:“我与承吉福祸相依,必替嫂嫂出力。” 太子妃只觉得自己步步受困,眼看秦昱肯拿主意,倒去了一半忧虑:“承吉年小,自然是要当长辈的话,往后政事还要多赖三弟。” 秦昱轻笑点头:“嫂嫂这是哪里话,我自当鼎力相助。” 夜色一深,飞霜殿中点起烛火,秦昱好容易等到魏宽出殿与朝臣共议国事,当着乔妃的面捧着药碗行到榻边,正要将药送到正元帝口中,谁知道正元帝突然惊醒,眼睛转过来,目中精光四射。 吓得秦昱失手砸了药汤碗,滚烫的药打翻在他身上,秦昱唬得满面煞白,面上先扯出笑意来,惶然叫了一声:“父皇。” 药碗滚落在地上,青瓷磕在毯上,滚了两圈,药色染得明黄地衣一片褐色,正元帝从喉咙口又挤出两声来,看向秦昱的眼神分明惊怒交加,秦昱触目一望这才回过神来,正元帝早已经不是坐在御座上手握生杀的帝王了。 他此时卧在榻上,不说食水,连每日里便溺都由不得自己,面上的笑意便没收住,笑得极像他的母亲,放柔了声调又叫了一声:“父皇,”欣赏了片刻正元帝由青转白的脸色,压低了声音道:“父皇放心,这药没毒。” 说着又倒一碗,捏开正元帝的嘴倒了进去。 后悔【中卷完】 这药自然没毒, 这许多双眼睛盯着, 秦昱哪敢在这时候给正元帝下毒, 可滚热的药倒进正元帝的喉咙, 烫得他舌尖冒泡, 不住挣扎, 那药便顺着脖子流到襟口, 染湿了锦枕锦被。 正元帝眼中怒意滔天,无奈口不能言,直到秦昱将一碗药灌完了, 乔妃这才揉着眼儿,领着人从帘后出来,一见秦昱便道:“齐王来了。” 她分明看着秦昱进来, 这才遣走了太监宫人, 一说要添炭一说要热牛乳粥,还想着秦昱下手, 正可撞破, 替皇后娘娘挪走这块碍眼大石, 谁知秦昱根本没这个胆子, 不过折腾折腾正元帝, 还这么惹眼人。 见枕上一片狼藉,轻呼一声, 掏出帕子来替正元帝擦脸,口中埋怨道:“齐王哪里干过这些细事, 陛下得扶起来喂药才是, 免得呛着了他。” 说着指派小太监换枕头换床褥,太医分明要正元帝静养,却将他挪来挪去,才刚喝了热药,乔妃又喂了他一盅蜜水,冷热交替暂解口中烫伤,正元帝看向乔妃时,眼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神情,连提她为妃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乔妃笑盈盈将蜜水喂他喝下,看他喝了一盅还想再喝,拍着他的襟口道:“可不能再饮了,陛下赶紧歇着罢。”这还未到三更,夜还很长,总有办法折腾死他又不留痕迹。 秦昱一听乔妃替他遮掩,赶紧告罪:“是我心急失手,父皇莫要怪罪。”正元帝岂能不怪罪,他盯着秦昱的眼神恨不得活剥了他。 秦昱却轻轻一笑:“既然乔娘娘来了,就都交给乔娘娘,我明日再来给父皇侍疾。” 正元帝口中“嗬嗬”两声,乔妃听见他呼喝,冲着秦昱笑一笑:“齐王真是有考心,陛下虽不能说,可心里是明白的。” 两人一唱一和,正元帝积怒难消,心口一团火越烧越旺,急怒之下身上燥热又起,乔妃偏偏着人在床边点起炭盆,又给他盖上厚锦被,热得正元帝满面涨红,这药本是用来清心静气的,他这一热便把药性去了大半。 热得他猛然眨眼,乔妃装着懵懂看了半日,搓搓指尖呵一口气道:“山间夜凉,陛下还冷,再添一个炭盆来。” 王忠身死,林一贯被关,就连蒋一航也一并被关押用刑,若不是正元帝生这病,两人早已经没命了,御前侍候多年的都被正元帝亲手打杀,如今这一班是才刚提上来的,又有乔妃的人在,哪里能知道正元帝的体热不畏寒,赶紧又添了一个炭盆上来。 连乔妃都觉得热,退开几步,在窗边榻上撑着头歇息,看着巨烛不住淌下烛泪,手心里转着那一对同心结,阿符的东西被正元帝下令收拾了烧掉,她一样都没留下,只余下些往日绣的双蝶扇面,腕上这对同心结,还没来得及送给她就出了这样的事,一直密密收在荷包中,到此时才能戴在腕间。 正元帝喝了药,再热也抵不过药劲,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这样有力的身躯,此时也缩在榻上,乔妃直等到炭火熄灭了,掀开了他身上的锦被。 方才热得满身是汗,才刚舒服了些,又被夜间寒意所侵,身上冷汗干透了,人也被冻醒了,如此反复再三,他如何不是乔妃作的手脚,一夜不曾好睡,睡底俱是血丝,紧紧盯着乔妃的脸。 乔妃坐在榻边,看他虎目圆瞪,面上依旧是这样的笑意,外头夜深,小宫人靠在铜鹤灯柱边打瞌睡,内室里就只有他们二人,乔妃一碰都不愿意碰他,见他不解笑了一声:“阿符最喜欢冬天了。” 正元帝倏地一惊,乔妃却仿佛想起了往年两人过冬时的情形来:“每到深秋将冬的时候,阿符便叫典膳送些豆子红薯玉米来,我们在殿中架起炭火,爆豆子烤红薯吃。” 她一面说一面笑,眼里全是蜜意,这样的情谊,正元帝在谁的眼里都不曾见过,他自己也从来没有过,乔妃说着转一转腕上的同结纽:“我们不愿得宠,只想在这深宫中作伴,娘娘仁慈,姐妹们又不生事端,一辈子到老就是得天眷顾。” 她说着伸出手去,把床边放着早已经凉透了的水灌进正元帝的嘴里,冷热夹击之下,正元帝竟身子打抖,乔妃搁下茶盏:“可你连个全尸都没留给她,我连尸首都不能替她收裹。” 一面说一面落泪,本来隐隐带泣,突然声音一转:“若不替她报仇,我往后要怎么见她呢?” 正元帝听她语意,眼睛不住转动,脑中转念无数,她日日亲手调的药,是不是要他的命,怪不得连太医都说他丹药过量,又是谁指使她这么干,是不是皇后? 乔妃看他眼珠急转,知他心中所想:“陛下害怕了?” 正元帝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就是太子身死的时候,他也只有悲伤并不害怕,整个大业都在他掌握之中,而此时他竟连身边人都无法掌握,在他身下谄媚的,肯割肉讨好他的,竟然都要他死。 乔妃见他忧惊惧怒,四情俱全,笑出了声来,看他汗干的差不多的,替他把被子给盖上,叫了宫人进来:“炭火熄了,再换两盆来。” 正元帝素来身子壮实,除了腿疾,一年之中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曾有过,此时病重,身体里积伏已久的病症都冒出头来,一冷一热过了一夜,湿掉的被褥又不及时替换,第二日便风寒发作,烧得昏昏沉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太医急得直淌汗,内风本是积热,外风又是感寒,冷热交替夹击,这下便不能下针,太医署的十几个太医一并拿主意,只得先治外风,再医内风。 秦昱见乔妃百般关切听着医嘱,一条条都记在心上的模样,恍然明白过来,这些太医为着正元帝的病症能好,把桩桩忌讳都说得明白,她只要反其道而行之,正元帝这病自然只会加重,不会再好。 秦昱心中一动,等到殿中人散,他便又凑到正元帝的身边,捧了蜜水喂给他,在他耳边言道:“父皇放心,我必会盯紧山陵事,就似母亲当年,我亲自替她寻了一块风水宝地,她最爱的那一片藕花洲。” 这是他对谁都无法启齿的事,今日说给了正元帝,正元帝高烧之中还有片刻清醒,浑浊的目光望向秦昱,秦昱这句一出,竟痛快起来,把心底埋了这许多年的怨恨一并吐露:“父皇可是在心里骂我逆子弑父?我可不是弑父,我是替父报仇。” “三哥在和父皇说什么?” 秦昱唬得面色发白,转头一看竟是秦昰,今日该当他来侍疾,玩味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盼着父皇活呢?还是盼着父皇死? “四弟来了,我正告诉父皇山间秋色,九龙池边红叶灼灼似火烧,父皇原来爱在九龙池边打座,等他好了,再去看红叶。”秦昱搁下蜜水,扯了一个笑意,将榻边座位让给秦昰,大家有仇诉仇,有怨诉怨。 正元帝阖上双眼,秦昰坐到榻边,伸手替正元帝掖一掖被角,知道他还未睡,告诉他说:“父皇感了风寒,太医们论过要先治风寒再调内风,父皇万不能心急。” 正元帝已经连日不曾召见过他了,此时见着秦昰,只拿他当作秦昱一样看待,都是欲夺他皇位,盼着他速死的人。 他病了不过两日,好似被拔去了爪牙的猛兽,却无论如何也绝不肯露出求饶之意来,秦昰还是头一个将太医诊断仔细告诉他的人。 正元帝虽阖着双眼,耳朵却听得清楚,听见秦昰仔细吩咐宫人打开离床榻最远的窗户换气,又伸手进了厚被摸得他掌心烫热,将炭盆减去一个,跟着又让人捧水来,绞巾子替他搭在额上。 见他躺着总是气闷,随手取过榻前书卷,翻到正元帝看过的那一页,接着读了下去,书页上还留着眉批,秦昰一见便知是袁相的笔墨:“袁相也留下一卷来送给孩儿,原来上卷父皇处。” 秦昱心中作呕,都已经这个态势,竟还在床前装孝子,父皇已经不能说不能动,就算心里再想,也不能改换圣旨立太子了。秦昱冷哼一声,转身出门,依旧往太子妃那儿下功夫,岂能让魏宽一个把果子都摘了去。 如此反复几日,每回秦昰侍疾时,正元帝的身子便能舒爽些,轮到乔妃秦昱时他的病情便更沉重,两人轮番说些刺耳的话,激得他又怒又恨,心内似有火煎,几日之后风寒不仅半丝未好,反而更加沉重。 正元帝直到此时方才后悔,他欲改圣旨,每见魏宽便口唇嚅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乔妃早已经把他的嗓子给烫坏了,就算他能出声,也说不出“改立”两个字,何况他已经不能出声了。 太医们眼见此疾难愈,正元帝的身子又如此虚耗,联袂去见皇后:“臣等无能,陛下身患顽疾,又长服丹药,积毒已深,只恐怕药石难医。” 卫敬容坐在屏风前,叹得一声:“陛下被清虚所惑,深信丹道之术,我每每劝诫,他都只作不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能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 有了皇后金口玉言,算是给太医们吃了一颗定心丸,礼部已经开始着手预备正元帝的身后事了,还拟定了仪程呈送给皇后。 待得红叶遍染长清山时,正元帝已经等死多日,他既不肯喝药,也不肯饮食,自己断了生望,乔妃请来了卫敬容,卫敬容在他病后头一次坐到他榻前。 正元帝不肯睁眼看她,卫敬容知道他躺在床上受尽了折磨,似他这样竟也被磨去生志,心中却无半分欣喜:“陛下以为不饮不食便能免去这些折辱?” 正元帝睁眼看她,不过几日已经是个老人,目中再难见到光华,将死之时竟对妻子流露哀求之意,卫敬容坐在他身边,从他脑后取出枕头,对道他:“你死之后,当堕地狱,十殿阎罗不能饶你。” 殿中火烛被风吹熄,卫敬容起身离开,行到殿门前对门前守着的宫人羽林道:“陛下驾崩。” 摄政 自正元帝重病, 宫中便停了宴饮歌舞, 寻常小宫妃在自己殿中也都时时噤声, 恐露笑语被人报上去。打千秋下双陆, 这些寻常游戏更不敢再碰, 各殿里都私下将银首饰素衣裳挑出来预备着, 防着正元帝有个不好, 这些东西来不及预备。 卫敬容身上一件素色宫装,两肩用银线绣了凤凰,结香扶着她的手出了殿门, 对着羽林宫人宣告正元帝驾崩,实在淌不出泪来,望着夜色, 双目一阖。 她到此时依旧身姿笔挺, 站得稳稳的,结香瑞香两个却一边一个紧紧扶住她, 做出皇后难以支撑的模样, 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节哀。” 殿前立着的那些宫人太监兵丁, 听见皇帝驾崩, “呼拉拉”跪了一地, 夜间山风吹得四面红叶簇簇声响,这银甲碰地之声传出极远。 魏宽本在前头与卫敬尧二人共论战事, 两人常年征战,耳朵灵敏, 一听见甲衣碰地, 便急急奔出殿门,卫敬尧腿上有伤,慢行一步,魏宽已经立在阶前,远远便看见军士跪倒一片。 暗夜之中银甲衣泛出光华来,仿佛碎了一地凌波,魏宽怔在当场,还是卫敬尧提点他一声:“成国公,咱们该往正殿去。” 正元帝时日无多,朝臣皆知,在床上躺了这许多天,太医们束手无策,连正元帝都自断饮食,这是求着速死,每回魏宽去见他,他都阖上双眼,一眼也不再看这个和他一起拼杀征战三十年的兄弟。 魏宽手握圣旨,立太孙更是召告过天下的大事,封太孙的金册还泰山玉皇观中,五龙盘柱顶上的金匣里,当年正元帝为立太孙广造声势,天下无有不知的。 便是卫敬尧回来,也无法更改圣旨,礼部官员早已经开始拟定登基大典的各项仪程,只等葬礼一过,便要着手筹办。 清虚仿佛插翅而逃,茫茫人海无法寻觅,魏宽的缉捕令一发,便被文臣们一通指责,说是皇帝被江湖术士所误,服食丹药积毒已深的事,宣传出去岂不是堕了大业的国威。 魏宽自认没少和文臣打交道,当年与袁礼贤二人共事,回回都恨不得提刀剁开袁石头的脑袋,看看这里头装了什么,可袁礼贤再顽固,也不似这班文臣一样巧舌如簧,曾文涉不阴不阳几句话倒掀起了风浪,他笑眯眯的问过魏宽:“难道陛下还有旨意让成国公摄政不成?” 缉捕令一发,又将海捕文书追回,换过辞令再次缉拿,悬重赏寻找清虚,可此事茫然无绪,清虚能在羽林军的守围下逃脱,又如何能轻易就被抓捕。 卫善送去清江的信起了作用,清江边界忽起战事,云家一味进取,趁着大业不稳发兵,一直打到郢城,卫平此时还在苦战,两边你进我退,连打了一月有余。 魏宽与卫敬尧两人便因此事生了嫌隙,魏宽得大半将士支撑,羽林神策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而卫家也分三地驻守,文臣召回辅国公,让卫魏二家互相牵制。 文武大臣各有所持,互不相让,此时知道正元帝驾崩,俱都跪地磕头,魏宽急往飞霜殿去,到了殿中,就见正元帝躺在床上,又目紧紧阖拢,身上盖着明黄锦被,面颊凹陷,眼底浮肿,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神采飞扬,中原逐鹿时的意气。 殿中人见魏宽过来,都不敢拦,由得他行到榻边,魏宽直直跪下,最后叫了一声大哥,往日情谊浮现眼前,一时将旧怨抛却,最后握紧了正元帝手。 魏宽已经手如蒲扇,正元帝的手还更宽大些,两人当年论年岁论出身,都相差不远,一为主一为臣,也算相得二十年,若非贺明达的事,魏宽本无半点心事瞒他,此时旧情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从襟中抽取明黄丝绢来。 这是正元帝给他的密旨,让他在自己死后打开,上头写的东西,便是他提前打开看了,也不要紧,是叮嘱魏宽守护太孙登基,太孙大婚之前暂代政事,大婚之后还政与君。 魏宽手握丝绢,行到殿门前,对着跪了满阶的兵丁举起圣旨,等文武诸臣听见钟声赶来飞霜殿前时,魏宽已经对着兵丁宣读旨意。 满城文臣尽皆哗然,这便是让魏宽摄政,韩知节头一个跳了起来:“旨意当真为陛下所发?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又如何提笔写下密旨?” 跟着这些人便大声质疑,成国公打仗确无败绩,可从无治世之才,如何能由他摄政统领朝纲?魏宽既不能拔刀威吓,便只能听凭他们质疑,直到卫善扶着卫敬容从后殿出来,阶前立时一静。 卫善虽扶着卫敬容的胳膊,实则却是卫敬容借力给她,她自卫敬容刚到长清宫时,身上便见了红,被姑姑压着躺在床上保胎,每日喝保胎的汤药,让她少忧少思,静养为佳。 卫善又如何能静养,她半边身子都靠在姑姑的身上,却朗声言道:“列位臣工之中,不乏书画名家,旨意是真是假,摊开一鉴便知。” 所有臣子之中,只有师朗书画双绝,胡成玉若活着更胜一筹,可他死了,就只有师朗造诣非凡,而他正因殿前冲撞正元帝被关在诏狱之中。 师朗帮了卫善这么大的一个忙,气得正元帝吐血虽是始料未及的,可卫善依旧有心救他,不光为了还他人情,而是此时朝中该有一位清正之人引领文臣,免生乱象。 卫善此言一出,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曾文涉:“师朗大罪不可恕,岂能让他鉴别圣旨。” 除他之外,文臣竟无人说话,其一是师朗鉴别古画古籍很有名头,坊间还多有仿造他私章的,若是印上了师朗的私章,这文本画卷便是经他鉴别过的,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其二便是如今朝中能与魏宽相抗衡的本就没有,原来没有摄政的旨意,卫敬尧还勉强能与他相恃,有了圣旨,再加上魏宽家中那位年方两岁太孙妃,将来前殿后宫俱被魏家掌握,文臣之中再没个有份量有人望又有清名的人站出来,从此便是魏宽一人大权独揽了。 卫善这一句,正点中了他们心中所忧。 曾文涉话已出口,却无人应和,四周一望,朝臣面上若有所思,再抬头看卫善时,就见她面若芙蓉,却目光清泠,冷冷瞥了他一眼。 卫敬容眼看无人反对,魏宽也未借机下杀手,点一点头:“圣旨真假既众说纷纭,就命他鉴别真伪,别让陛下身后不宁。” 这话一出,阶下群臣连称不敢,卫敬容眼看无人反对,又点了礼部尚书:“着礼部办陛下丧义,定谥号,着工部督山陵事。”正元帝的陵墓还未修完,人便已经去了。 说了这两句,卫敬容便转身回殿中去,后殿里宫妃皇子皇女个个都换上了素服,正在哀哭,太子妃抱着承吉,承吉竟木呆呆不知落泪,太子妃亲耳听见了旨意,心中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不住回想起秦昱的话,还当真让他说着了,从此承吉就是傀儡,譬如提线木偶,一半的线在魏宽手里,一半的线在卫家手里。 想到此处泪落不止,紧紧搂着承吉,伸出指尖掐了他一下,承吉一下子哭起来,她一面松一口气,一面想着办法,这可如何是好。 卫善才进殿门便脚下一软,被沉香落琼牢牢扶住,太初本也跟着在哭,一见母亲赶紧奔上前来,抚着她叫了一声娘。 今夜东城门不关,让城中官员能到长清宫来哭丧,卫善早早吩咐了小福子去晋王府接太初来,路上让青霜替她换过丧服,半年不见女儿,太初仿佛大了几岁,小手紧紧扶住她:“我扶娘回去休息。” 卫敬容满面担忧,让结香跟着去照顾,自己怀里还搂着如意,如意哭得眼睛红肿,不时喊着父皇,卫敬容把她搂在怀中,不时拍着她的背,哄她道:“你父皇走时,是很安然的。” 如意抬起脸来,玉白脸蛋上满是泪痕,听见正元帝走得安然,还是收不住哭声,脑子里一桩桩都是小时父皇如何哄她的事,趴在卫敬容膝上又哭起来。 秦昱也一样在哭,心中如释重负,这个秘密从此无人再能揭破,他心中大定差点儿笑出声来,只得用袖子捂住脸哭,偷眼去看卫敬容,皇后一进内殿,正元帝便死了,此事竟无人觉得蹊跷。 皇后广有贤名,无人起疑,就连魏宽都不质疑,秦昱更不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若是说了,必被人指谪陷害嫡母,还是老老实实跪哭正元帝。 卫善躺回殿中,太初扒在床榻边问她:“爹是不是就要回来了?”所有的王爷公主都在哭正元帝,秦昭既是王爷,也该回来奔才是。 卫善伸手抚一抚她的头顶,藏住眼中忧色:“就快了。” 太初便小声对卫善腹中的孩子说话,手搭在卫善的肚子上:“你要乖,可别折腾娘亲,要不然我可不喜欢你。” 师朗很快就被请了出来,他被关一月,倒没受多少折磨,外间如此纷扰,也无人关切他,只人清瘦了些,换回干净衣衫,又饮上一盏热茶,到了殿中铺开黄绢,反复验看,对殿中诸臣道:“此书确是陛下亲笔。” 国丧(捉) 师朗都说黄绢乃是正元帝亲笔所书, 文臣们一时没了话说, 曾文涉偏在此时又站出来:“成国公既然摄政, 那么师朗冲撞先帝之事, 总得有些说法。”说着转身看向师朗:“师大人掌管大理寺, 量刑自比咱们更清楚, 不知似这等罪责, 该当如何发落?” 师朗自知难逃,他一见狱卒戴孝,便知正元帝驾崩, 在牢中伏地跪下向东叩拜,心中深悔自己殿上无状,大业如今四海未平, 却要交托到个小儿手中。 太监传旨让他鉴别圣旨真伪, 他先求换衣洗漱,后又换素服戴孝, 朝中既有曾文涉韩知节, 自己能不能活还且不知, 捧着丝绢仔细看验过后, 依旧实话实说。 曾文涉这话无疑是将魏宽架到火上去烤, 魏宽若是此时发落了师朗,更激起文臣不满, 若是不发落师朗,又如何服众。 叶惟仁立了出来:“陛下长服丹药, 积毒已深, 又岂是师大人之罪。” 曾文涉没想到叶惟仁会站出来替师朗说话,他与师朗并无交情,原来是东宫学士出身,又往高昌走了一趟,当年去高昌颁布圣旨,吓得高昌国王开城门认罪的便是他,此后一路青云直上,若不是为年纪资历所限,也该跳出四品了。 文臣此时不能少了师朗,叶惟仁一开口,纷纷跟着应和,魏宽这辈子也没在朝堂上作过主,打仗全听他的,这些武将哪一个也不敢跟他顶牛,他指东就不打西,没想到摄政不过半日,就已经被文臣们吵得头疼。 他忍着气立在大殿之中,眼看两班文人吵得不开开交,将腰中佩剑解了下来,叩了一下青砖地,殿中一时静了下来,纷纷看向魏宽,以为他有什么话说。 谁知魏宽并无话说,他心中明白正元帝生病身亡不能怪罪师朗,若是当庭气死,那师朗确不能活命,可既然是丹药积毒,又如何能怪得了师朗。 魏宽满面涨红,摸着胡须无话可说,他连袁礼贤立的《军法》都未通读过,何况《律疏》,还是大理寺及时言道:“师朗冲撞陛下,该按殿前无状定罪。” 殿前无状是个可重可轻的罪名,可声斥可庭杖可贬谪,对文臣来说,庭杖才是最要命的,扒了裤子打一顿,往后还有什么颜面位列两班,魏宽到底还知道这些文人个个死在面子,声斥又太轻了些,就只有贬官这一条路了。 贬官两个字一出,曾文涉差点儿从鼻子里喷出气来,觉得魏宽果然是想长久当这个摄政王了,此时就知道讨好文臣,卖了这么一个人情,他接下来要办什么事,文臣们也不能太过反对。 而武将又觉得魏宽实在太容忍这一群光会用嘴皮子打架的书生,难道保国卫国是靠着文臣一张嘴?何必如此姑息他们,一个个胆小如鼠,吓一吓也就老实了了。 师朗被贬谪的消息传到后宫,卫善松一口气,既是贬谪,那么贬到何地为官,还是可以周旋的,她人躺在床上,不住想着吏部之中有何人可用,将师朗贬到清江为官,正可让兄嫂尽一尽孝心。有人照应,师家一家也不会受什么折腾。 卫善沉吟片刻道:“把小福子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才说了这一句,沉香奉了汤药进来:“公主歇一歇罢,外头大事未定,有什么也不急在这一刻,昨儿又不好,再这么着娘娘可不许你下床了。” 卫善笑了一声:“我哪有这样娇脆。” 沉香眼看她喝了汤药,从桃花雪洞罐头里捡出蜜梅子来,盛在碟中进上,卫善挑了一颗含着,沉香又道:“我可是得了两重军令的,不看紧了公主,再没法交待。” 一重是卫敬容,一重是太初,两人都吩咐她,必要看紧了卫善,不许她下床多走动,也不许她坐着苦思,怕她这胎不稳。 长清宫中处处挂白,宫妃宫人们通身素缟,与满山红叶碧水相映,明日就要移灵柩回到宫城去,京中五府六部的官员都要往宣政门前听遗诏跪哭。 卫善身上不好,卫敬容特意准了她不必往灵前去,只让太初日日往灵前去点香烧纸,又下旨意说公主皇孙年纪幼小的,怕治丧哀恸过度伤了身子,不许他们十分哀哭。 除了秦昱秦昰与秦晏三个,如意太初和承吉承佑,都每日去点卯便罢。按着排位,是太孙第一,他将要继承帝位,可若无太子妃牵着,便不肯自己走动一步,连承佑都不必母亲引领,自己就能端正行礼,太孙反比不过皇次孙。 落在治丧的礼部官员眼中,心内先打了一个突,自太孙生病之后,正元帝便不常让他出现在百官面前,原来抱着他听朝臣奏报,诸臣也都见过太孙机灵的模样,哪里想到一年未过,太孙竟连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人人要在灵前致哀,太孙是头一个,太子妃小声说上一句,他便跟着说上一句,直似鹦鹉学舌,人也木木呆呆,让原来见过的他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太子妃搂着承吉落泪:“太孙与先帝祖孙情深,哀伤太过,每日里不住问我皇祖孙何时能醒。”说着掩面又哭,大臣们听了虽还有疑虑,倒也是情有可原,秦昱又趁机将太孙纯孝的话传了出去。 太子妃的这个法子就是跟秦昱讨来的,她自知承吉中毒之后便得了痴症,久治不好,将秦昱开的药拿给太医看,太医都道这是对症药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毒就是秦昱下的,他的药又如何不对症,太子妃却不知情,只当他果真心中有愧,这才着意寻访,全心全意拿他当个好人,偶尔还劝慰他:“这都是杨宝盈的罪孽,与你并不相干,三弟也不必太过自责了。” 秦昱在她面前时,便总装着身子难以支撑的模样,胡扯些中毒之后头晕眼花的状症,太子妃便愈加怜悯他,觉得他受杨家所累太深,这才一直都无建树,与自己一样都是时运不济。 待听他说些朝中大事,又深觉有理,听了他的主意拿“哀伤”当借口,倒能替承吉遮掩一段时日,可登基大典得他一个人走完,祭天告太庙这一路上可不能有太子妃跟着,若是当众发起脾气来,可怎么好。 承吉虽脑子钝些,到底还能听话,秦昱画了一张图给太子妃,又告诉她石路有多长,两边会有多少仪仗,细细说给她听。 宫人嬷嬷见是正事,也无可指谪,太子妃全心全意只忙一件事,就是让承吉安安稳稳不出半点错的登基,在宫室中摆开石灯引路,当作游戏,引导承吉。 承吉别的不愿意,游戏却是愿意的,与宫人太监乐起不疲玩了许多次,每回他说对了太子妃便奖让太监伏在地上驮着他走上一圈,又许诺他若是做得好,便带他去飞马龙厩骑马。 这是承吉喜欢的,他最爱的便是刀枪马术,比读书写字要有兴致得多,太子妃每每在卫敬容的面前说到,卫敬容总会感慨,想起秦显来。 承吉登位已不可挡,阖宫妃嫔一挪回宫城,百官便素服乌纱往宣政门外听旨,卫善陪着卫敬容立在紫宸殿外,从高处望去只见宣政门前满目素白,哭声随风传进宫城。 卫善眼见百官恸哭,想必这其中有人为正元帝而哭,也有人为大业而哭,她沉吟道:“师大人既被贬谪,就得再找出一个人来引领文臣,崔尚书虽然告老,可他身子硬朗,人望清名都在,我看下一步,这些人总会提起他来,姑姑不如先一步透露想将他召回的心思。” 崔尚书是被正元帝气得挂冠而去,又回了清河崔家,崔氏一族是当地世家,论出身论官位论名望,样样压得过曾文涉,扶他起来还能得崔家支持。百年望族,便是子弟少有当官的,在文人心中也有不同地位,召回崔尚书,既给卫家添砖,又能压制魏宽曾文涉,对大业更是益举。 卫敬容听她如此说,看了她一眼,先是凝神看她,跟着眼中便流露出欢喜的神色,唇边笑意轻绽,抚着她的手背道:“我们善儿当真长大了。” 叶惟仁拟将师朗贬到清江地界,那儿算得鱼米之乡,倒不是让他贬官受苦,而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师朗只是贬官又不是发配流放,去得好去得坏,曾文涉都无法干预,他还待师朗一走能占住文臣首位,捏着鼻子认下了。 谁知卫敬容跟着便放出风声欲召回崔博,让他继续为国效力,辅佐太孙,此时只有老臣出马,方能安抚民心,新帝登位若无肱骨之臣匡扶,社稷不稳。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诸臣称颂,人人都道太皇太后圣德昭彰,就连魏宽都松一口气,崔博的人品他能信得过,与其听这些文臣七嘴八舌,又要忍耐火气看曾文涉四处跳梁,不如找一个能压得住他们,又能讲得通道理的人。 他摄政之后发的第一条令是为正元帝治丧,第二条令是召回崔博,文臣们都没想到这桩事能这么容易就办成,还当魏宽必然从中作梗,谁知这么容易就发了召令。 曾文涉气得面色青白,先骂魏宽是个武夫蠢材,跟着又骂他只为图名,竟跟文臣讨好卖乖,前言不搭后语骂了几十句,这才歇一口气,崔博一回朝,岂不是分薄了他手中权柄。 跟着卫敬容又下旨意令晋王回朝奔丧,这回站出来的反对的却是魏宽,他以高昌未稳,西突厥汗王时有异动为由,拒绝晋王回朝奔丧。 大典 这还是正元帝死后文武两班头一回上下一心, 将原来几番上书论为鸡肋的高昌说成了丝路要道, 自改高昌为西州, 西州各府县人员未定, 民心不稳, 又有突厥西汗王积蓄兵力虎视眈眈, 守城之将岂能擅离。 紫宸殿中垂帘挂缦, 卫敬容坐在帘后,魏宽当堂便道:“先帝既下令让晋王镇守西州,晋王便为忠孝也该守定西州。” 小福子把魏宽这番话报上来的时候, 卫善正在吃药,卫敬容让她住进甘露殿,按在床榻上, 时刻看着她, 不许她擅动笔墨,耗费心神。 甘露殿外梧桐银杏黄红满地, 城中一片缟素, 卫敬容却让花房搬了两大盆木芙蓉与两大盆宝珠山茶来, 说是供在甘露殿的小佛堂前, 让菩萨赏秋色, 几盆花正值花时,开得枝间繁密, 一片深绿之中点缀朵朵粉白花,实是为了让卫善看着心头开怀些。 卫善听见小福子的禀报, 紧紧握着烧莲花的勺子, 指尖泛白。魏宽哪有如此机变,这话一听便不是他说的,必有人替他出了主意,倒不曾想,两边在秦昭回朝一事上,态度如此一致。 太孙还未登位,京中已有两位成年皇子,再添一个有兵有地有粮的晋王,岂不是进京城来分权的,朝中能有辅国公,却不能有晋王,承吉还未登位,秦昭到底让人忌惮。 卫家手上能牵止魏家最大的一张牌已经用了出去,魏人杰早已经跟着贩皮货的商队入了京,此时应当藏身在魏家,魏宽有恃无恐才敢这样说话,除非晋地兵变,扣押魏人骄为质。 林先生不是做不到,可当真如此,便是谋反。惟今之计就是等到崔尚书回朝,先说动他,再由他去说动文臣,纵不回京城也要寻机会回到晋地去。 卫敬容在前殿受了两方施压,彼此僵持不下,回来时眉头紧蹙,回到殿中还得撑起笑颜来,抚着卫善的背:“善儿不可再多思多虑了,此事咱们等崔尚书回京再论。” 眼见卫善一日更比一日瘦,怕她等不到秦昭回来自个身子先垮了,接过药碗来,吩咐结香调些木樨香露,给卫善疏肝理气性脾开胃:“再让小厨房里调些素馅,裹了细料饳馉来。” 甘露殿已经许久不用司膳房送膳,只说皇后诚心礼佛,样样饮食都要干净清洁,不经食荤人之手,让光禄寺送干净的米面果蔬来,单开了小厨房自己做菜吃。 卫善知道姑姑这是好意,可又如何能不忧,文武两派大臣,看着是彼此互不相让,可在拥护承吉这一项上,却又出奇的一致。 原来正元帝活着,文臣不满意承吉为太孙,时不时就要跳两下试图换储,可既正元帝身死,承吉便是礼法正统上唯一的继承人,这些臣子又纷纷跳出来维护他的权益,生怕皇子之中功劳最高人望最高的秦昭有意争夺帝位。 正元帝虽死了,秦昭也只暂时解了性命之忧,依旧还在高昌苦守,不等到承吉把帝位坐稳了,这些人总能找到借口阻他回朝。 结香很快调了花露送上来,送到卫善手中:“这一季的花都是娘娘带着咱们收的,永泰公主亲手筛过的,蒸香露那一天,甘露殿里处处都是香的。” 卫善半点胃口也无,可为着孩子为安姑姑的心也要吃,听见是太初亲手摘的桂花,把药饮尽了,又喝了半盏花露,耳朵里听见一阵铃铛响,知道是太初来了,立时松了心神笑起来。 太初手里握着信,是秦昭刚从西州送回来的,她特意从小福子那儿拿过来,想自己把这信送给母亲,沉香跟在她后头小跑都赶不上她。 太初一下子扑到罗汉床上,扒着卫善的胳膊,扬起手里信给她看:“娘!你看爹的信。”她分明已经识得许多字了,却撒娇趴在床上,两只脚一翘一翘有甩着,非让卫善读给她听。 秦昭写这信时才刚收到正元帝病重的消息,还不知道正元帝已经驾崩,才过两日,朝中局势大变,他也应当收到飞奴传书了。 卫善拆开信件才看了两行就轻笑出声,两边局势甚危,他偏偏还有心情讲笑话逗她高兴。太初见娘笑了,也托着腮笑眯眯的问她:“爹写了什么?是不是给我讲故事了?” 太初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会说话,说得又多,词儿用的也密,都是秦昭见着她便唠叨的缘故,待太初大些了,便缠着秦昭说故事给她听。 卫善笑起来,将信上一字一句来回看过,想着秦昭是如何在土城之中写下这些言语的,心中不住牵念,摸摸女儿一头软发,笑晏晏道:“是啊,他给你说了个黄毛姑姑和白毛姑姑的故事。” 黄毛姑姑是风沙,风沙来时,全城门窗不能开,城门都被黄沙掩埋大半,人畜不能出门,劈面而来灌进口鼻,顷刻便将人头发染黄。 白毛姑姑便是落雪,京城才刚深秋,大漠早已落雪,雪片大如杯盏,冻得铠甲结冰,小卒站得久了,一抬脚步先落下一层冰来,雪片落在人头上,便人人都染成白毛。 太初咯咯笑出声来,她不曾听过这些,只觉有意思得很,哪里知道这其中辛苦,眼见母亲笑了,便当她已经开怀,把自己做的花片打的结子拿出来给卫善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怎么不知太初这两日忧心忡忡,女儿这么小便知道替她担忧,更不能露出忧容来,等到太初睡了,便对卫敬容道:“咱们须得先想法子将二哥调入玉门关,就说是舍不得他在外受苦也好,只要进了陇右,三万大军在手,有了人马也就不惧魏宽了。” 陇右晋地业州营州若都在卫家之手,北边就连成一线,从此能与京城各地兵力相抗,魏宽更得对卫家礼让三分。 卫善不能当堂与魏宽商谈,只能全交给卫敬容,她一身素服坐在帘后思念儿子,叹边关如何清苦,便不能让他回京,守着玉门也比在西州好得多,她前几日一直死撑着要召回晋王,此时肯退后一步,朝臣便有松口的,一样是守边,在哪儿不是守。 玉门比起西州来,再是边关日子也要舒服得多了,召回崔尚书是太皇太后的主意,一事换一事,该给她这个面子,谁知此时还未论定,陇右便传来信报,说是晋王收到正元帝驾崩的消息,哀伤过度,一病不起,在土城之中又无汉人大夫,人已经抬进了陇右寻医问药。 卫敬容一听拿帕子掩了脸,这一层“深恐晋王意夺皇位”的窗户纸只要不捅破,晋王便是正元帝的二皇子,还是劳苦功高的皇子,她这一哭,朝臣们便自己松了口,反正人已经进了玉门,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如就让他名正言顺的守在陇右。 魏宽当堂恨不得指着这些文臣的鼻子骂上一通,他们这哪里是让步,是拱手把西北重镇送到卫家手中,他一人一条舌头,哪里争得过对面十几条舌头,条条都还比他的灵活机变,卫敬容坐在帘后,只见他们一时相融,又一时相争,闹得不可开交。 等吵得差不多了,卫敬容先将矛头指向魏宽:“摄政王不许晋王往先帝灵前至哀,难道还不许他求医不成?” 魏宽无话可说,便是他也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承吉登基,登基这事要办得漂亮,还得太皇太后发下旨意,与先帝旨意呼应,给太孙登基再加一道保证,只得先将此事咽下,一力催促礼部挑吉日办登基大典,又着人去催促崔博早日进京。 可再着急,也要等到二十七日除服之后,新帝尚未登基,营州又乱,乌罗护部百十骑趁夜突袭营州,将胡汉商市掠劫一空,跟着又杀到了盐湖城,狠狠抢了一批牛羊盐铁回草原去。 北狄王庭本与大业相约永世修好,双方签订互不再犯的契约,又定下胡汉通商的市令条约,两边各自相安了四五年的光景,永宁城外逐渐有胡人聚居,谁知偏是此时又起战事。 北狄汗王自接到正元帝重病驾崩的消息,继位的又是个六岁黄毛小儿,便一直蠢蠢欲动,又早就不满正元帝控制盐铁交易,竟在此时撕毁约定,派手下部族带人攻进了盐湖城。 当得此时,崔博回朝,他回朝头一件事便写了问罪书发往北狄,让汗王治部族的罪,谁知北狄王庭接到问罪书不置一词,朝中诸臣有主战有主和,崔博立主出战。 “太孙尚未登基,北狄便在国丧期间动兵,若不压其势,大业还有何威望可言,只恐真腊突厥纷纷效仿。” 魏宽摄政发的第三道召令便是着卫敬尧重回营州坐镇,京城满地结霜之时,太孙登基的冠服送进了东宫殿,承吉穿上冠服倒显得精神了许多,这游戏他连着玩了二十多日,早就已经玩得不耐烦了,太子妃赶紧许诺他,若是办成了,就带他去宫外外祖家玩耍,见一见表兄妹们。 承吉不记得表兄妹,却从来没出过宫,街市上的玩意儿一样都没见识过,这话把他给哄住了,穿着冠服将仪程演过一回,就嚷嚷着要出去玩。 大典之前十日就有礼官进宫教导太孙,太孙只有些微错处,礼官出去便赞太孙举止有度,龙凤之姿,原本因着太孙年小单设一仪官陪着他走完全程,这么看来便不必再设了。 自己的儿子如何,太子妃心中有数,她赶紧推拒,说到底是大典,该有仪官相陪,还想着这回总不会再出错了,谁知大典那一日,前半截走的稳稳当当,到最后几步时,落起大雪来。 这是京城头一场雪,承吉已经一年不曾见过雪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伸手去抓雪花,唬得仪官跟在他身后小跑,口中不住称他为陛下,就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承吉笑闹着抓了一把雪花。 魏宽崔博两个站在最前,先还知后头为何喧闹,立在队列最前微微侧身,待知道是何事,面色铁青,怔在当场。 移宫(捉) 登基大典到底是办完了, 庄重的鼓乐声也掩盖不住满场官员的震惊, 文武两班分队而列, 此时面面相觑, 一般说不出话来。 登基大典, 一举一动都要为吏官记载, 太孙虽说年小, 可又如何能做出这般不庄重的行为,纵是个资质寻常的,练上十天半个月, 也绝无可能出错。 何况太孙机敏是时有耳闻的,正元帝不时便要说一说孙子是如何如何聪明,“太孙少惠机敏”这一句, 起居注中不知记了多少回, 正元帝每每说他颇有太子小时的模样,当真既惠且敏, 又岂会将大典视作儿戏? 仪官在大雪天里惊得浑身是汗, 好容易将新帝哄住, 一步步送上御座, 吉时早已经过了, 好在大雪天中日头看不分明,底下官员冠上肩上, 落得一片雪白。 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至此大典才算刚刚开始。 这些官员如何跪得下去, 眼看百级玉阶之上的金龙宝座坐的是个痴儿,人人都把目光投到魏宽的身上。武将尚可,文臣却人人咬牙切齿,当此大典不能口出恶声,可心里想的都是魏宽狼子野心。 由魏宽取出密旨,再到不让百官拜见太孙,这一切便是个他欲专权摄政所设的圈套,怪不得他们几次求见太孙未果,原来是怕太孙智缓,在他们面前露出马脚。 魏宽心中有苦难诉,百官确曾想过要拜见太孙,可太后以太孙年幼,与祖父祖孙情深,不敢在未发丧之前就见群臣,又说愿为祖父戴孝满二十七个月。 这话自然也是秦昱教她说的,倒让官员感叹太孙知礼守节,必是位仁义之君。不曾想到是怕见百官的托词,前有正元帝,后有太后,两个人将太孙捂得严严实实,不让百官见他的真面目。 只有崔博离得最近,抬眼便是魏宽满面惊色,崔博先还当他是有意为之,可他面上惊容不似作伪,连他都不知道太孙是个痴儿。 仪官眼见领头的两位都没跪,急得又宣一声令,大典已经行进到此,如何能断,魏宽胸膛一起一伏,膝盖无论如何都弯不下去,反是崔博先拜,朝臣才跟着陆陆续续拜了下去。 曾文涉就立在崔博身后,他眯起眼睛来前后溜上一圈,齐王早已经跟他透过底,他还当魏宽怎么也该知道此事,却原来半点都不知情。 太后一仁懦妇人,一味仁懦便罢,可看她嘉赏甄家,又有意让太孙与母家亲近,便不是无所求的人,只要走通了太后这条路,把甄太后架起来与卫太皇太后对垒,自然有利可图。 捧宝官开盒取出皇帝玉玺,授于崔尚书,此事本该由宰相来做,既无宰相便由群臣推选。崔尚书接过玉宝,捧着往前几步,离得近了便能瞧见新帝眼中盯着群臣,眼中满是趣味,仿佛在看一场猴戏,崔尚书如梗在喉,却只能低头呈上玉宝:“臣等谨上御宝。” 这一套承吉都已经做熟了,可他满眼盯着雪花,仿若不闻,还是仪官提点,他才胡乱点一点头,尚宝卿赶紧受宝,跟着又是通赞官引导百官再拜。 崔尚书还未退下,便见承吉立起来笑呵呵的拍了巴掌,阶下官员鞠躬拜兴三叩头,在他眼中仿佛舞蹈,还跟着学起来,崔尚书心中叹息,强忍着等到百官卷班退下。 至此大典才过一半,后头这一半越加难捱,百官上表称贺,承吉听几句就已经不耐烦起来,游戏的时候可没有这么长。 眼见他要跑下御座去,仪官赶紧抹着汗安抚,眼睛不住望着魏宽与崔博二人,两人点头示意他加紧办完,也顾不得什么庄重体统,能囫囵办完已经是体面。 仪官干脆按着仪程一路宣讲,承吉分明不曾说话,他也装作凑过耳朵去,再直起身来,装模作样,将旨意宣出。 这些是礼部早已经拟好的,奉先帝为太祖皇帝,改年号为永平,取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之意,跟着又追封先太子为武帝,加封武帝后宫,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跟着百官再入,鼓乐大作,承吉换过衮冕,就此礼成。 这登基大典最后一样,是要为新帝册立皇后,本该遣官去魏家颁布旨意,礼部官员为了讨好魏宽,将颁布旨意这一项放在最后。本来就是先帝下旨意册立的太孙妃,太孙都已经是皇帝了,太孙妃自然也跟着升等为皇后。 这本是拍魏宽的马屁,如今一来就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魏宽面色铁青,还得跪下接旨,眼见御座上的新帝满面娇痴,乐呵呵看着百官鱼贯而入,还当又有歌舞,连坐都坐不定了,脚动手摇个不住。 魏宽只得接下旨意,原来正元帝的旨意是大婚之后新帝亲政,这么一来,亲政便是将孙女推入火坑,不亲政又是把自己置于炭火,这一道圣旨握在手中,五脏六腑似被火炙。 典礼一成,鸣鞭示意,太皇太后领着太后与诸位太皇太妃们等在殿中,一听见鞭响,太后便抽出帕子捂脸拭泪,忍了这些年,终于等到承吉继位的这一刻了。 卫敬容看着她落泪,轻轻咳嗽一声:“咱们也该去奉先殿拜先帝,国事办完了,该办一办家事,礼部拟定了封号。” 甄太后一听,面上一顿,这家事便是晋封秦显的那些妾室们,她好容易忍耐到今日,竟还要给姜碧微体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先帝后宫有子者只有徐淑妃一位,秦晏年小,定下的封地是鲁,便封为鲁国太皇太妃,等到鲁王成年之后,鲁太妃便随着儿子,去鲁地就藩。 余下的都无子,只能称作太姬,卫敬容特意提起了乔贤妃,说她侍奉先帝劳苦功高,虽未有子,也该得个太妃的称号,便赐她为贵太皇太妃,往后随太皇太后一同居住。 正元帝在时后宫争斗群臣皆知,到正元帝身死,太皇太后竟不计前嫌,反善待先帝妃嫔,留她们在原来宫室里居住,不必挪去帝陵为先帝守灵,只去大福殿中为先帝烧香祈福,自是人人称贤,封乔贤妃为贵太妃更无人反对。 甄太后才刚了却心头一桩大事,便听见要晋封东宫妃嫔的事,当面她可不敢反驳卫敬容,本来就是礼部拟定的旨意,可这些人哪一个她哪一个都不欲放过。 秦显既被追封为武帝,后宫也该晋位封赏,妃嫔之中只有姜碧微有子,余下的都是太姬,新帝登基应当分封兄弟,承佑定封地为蜀,姜碧微便是蜀国太妃,等到承佑成婚,便能再回蜀地,当蜀国太妃。 这个封地自是卫善替她周旋得来的,让她能归故里,姜碧微一得着消息,便领着承佑往甘露殿来,拜谢卫敬容,看卫善身上消瘦,食欲不振,便每日里过来陪她说话,又做些蜀地小菜,正好也能躲开甄氏,让承佑不闻恶声。 李承徽苏良媛几位,如今都缩在房中不出,深怕太后找她们的不是,眼见甄氏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便把事情都推到姜碧微的身上。 不论如何她总还有个儿子,又一贯都在太皇太后面前卖好,总有人能护得住她,只要熬到去了封地,也没人再能折腾她了,可她们却不一样,就算封了太姬,也要在甄氏的手底下讨生活,先帝的妃嫔尚且能在宫中度日,她们却要被发到皇陵去守孝。 甄太后不能打发姜太妃,却能打发她们,除了讨好卖乖,别无它路可走:“都是良娣花言巧语,咱们姐妹这才受她的骗。” 知道甄氏听不得姜碧微为妃,就都还称她是良娣,苏太姬李太姬两个轮流往正殿去伏低做小,就怕甄氏秋后算帐,她原来隔着窗子说的那些话,如今可不都一一应验了。 先是做衣裳做袜子,叫她们点灯熬蜡,跟着又要为先帝祈福,茹素是自然的,还得饮冷水吃冷食,三九寒冬,如何能咽得下去,受这些折腾却不敢言声。 甄太后欲打发这些妃嫔去皇陵守坟的事,是碧微透露出来,叫卫敬容知道了,她这才在大典之后开口:“新帝不到选妃的年纪,宫里便还是咱们这些旧人,住在东宫也太寂寞了些,挪进后宫来陪伴我罢,人多也热闹些。” 甄氏没了话说,素面跟在太皇太后身后,苏太姬几个立时松得一口气,看向姜太妃,隐隐感激她,可这两个阎王打架,叫她们底下这些小鬼遭殃,往后有太皇太后镇场,太后就算磨搓她们,到底也不敢过份。 甄太后晋升当了太后,竟还处处受制,儿子分明已经是皇帝了,张口想替娘家抬一抬爵位,却被卫敬容压制,只说先将国家大事论完,封公列侯也不能得,当了太后也只觉得胸中无比憋闷。 便是此时,秦昱对她道:“嫂嫂如今已是太后,太皇太后该当移居慈宁宫春晖殿中,怎么竟还霸占甘露殿不出?” 卫家在朝中说话太有份量了些,魏宽前朝摄政,卫敬容又在后宫力压甄氏一头,甄家若不起来,他和曾文涉一众人又如何揽权? 甄太后想都不敢想,听见这话张嘴结舌,秦昱说道:“百官不过是惧卫家之势,总有人会为太后陛下上奏,当真有此等人,真是一身清正。” 新帝登基的第五日,曾文涉上奏,请太皇太后移出甘露殿。 卫党 曾文涉在短短一月之内, 便聚集了一批捧甄贬卫的官员, 上了品阶的少, 多是些四五品的官员, 在五府六部之中, 却也不算少数了。 卫家久据朝野, 如今又分治南北, 能分的肉早就已经分完了,而甄家盘中还有整整一盘未曾动过的,自然引得朝臣们蠢蠢欲动, 争相卖好。 新帝一派有意淡化卫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淡化卫敬容说话的份量,曾文涉一上奏疏, 紧接着便有人跟着上奏, 请太皇太后移宫慈宁宫,请太后入主甘露殿。 不说卫敬容在甘露殿中住着, 乔太妃也刚刚挪到殿中, 晋王妃还在甘露殿休养, 此时上奏挪宫, 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是崔尚书。 他在值房竟还翻到一批老翰林的奏疏, 以正统礼教来论,太皇太后确该挪宫慈宁宫, 气得他面上涨红,在值房直拍桌子:“蠹虫蠹虫!”一干子读书读傻了的蠹虫, 只知满口礼仪教化, 却不睁眼看看如今情势。 新帝年方六岁,虽谈不上什么气度才智,也该举止得宜,大典上的行止,百官皆见,此时让太皇太后挪出甘露殿,便是彻底得罪了卫家,若是卫家生了异心,也是由此而起。 等到紫宸殿议事时,这封奏疏便被崔尚书驳了回去:“太皇太后圣德昭彰,举世皆见,陛下得她教诲必成仁义之君。” 曾文涉自然有驳他的话,笑盈盈立出来,拿腔捏调的顶回去,他只当崔博还是原来那个户部尚书,有事万年不开口,一年对一次大帐的时候才显出他的能为来,不想那是曾经袁相胡相在朝,有事这两人早已经办了,如今无人出头,崔尚书只好强出这个头了。 崔博当殿冷哼一声:“甘露殿乃皇后居所,母仪天下教化万民,后宫之中除了太皇太后何人可担此任?曾大人若是想说紫宸殿为乾,甘露殿为坤,那就问一问成公国,可要为他的孙女儿空出甘露殿来?” 请甄太后入主中宫,甄太后有何德行能担教化天下万民的大任,就是曾文涉也说不出瞎话来夸太后贤德,太后当年为正元帝关押,巫蛊之事闹得满宫风雨,她除了是新帝养母之外,哪一条能比得过太皇太后。 卫家的权柄实在太大了些,大的叫这班文臣害怕,才刚引了卫敬尧进京与魏宽抗衡,跟着便发现魏宽虽有野心却无智谋,譬如个纸扎的老虎,京城留下这么一只纸扎老虎便罢,可不能再养第二只老虎出来。 崔尚书原来是文臣之首,经此一事便被曾文涉骂作是卫家一派,诳得有心扶佐新帝那干文臣都动摇起来,本就分崩离析的文臣队伍打得更散,重新围拢分成三派。 崔尚书话传进了甘露殿,引得卫善一笑,他哪里是为了卫敬容,为的还是新帝,偏偏还有这许多不识好歹的和别有用心的,倒把他的美意当作是对卫家的谄媚。 京城落了几场雪,甘露殿外白茫茫一片,卫敬容难得有了赏雪的心思,着人从梅林里挪了几株朱砂梅花来,开得白雪地上点点殷红,几个女人围坐在窗前,卫善亲手烫了茶壶茶杯,分茶给姑姑与乔贵太妃喝。 乔贵太妃挨在熏笼边,绣一幅雪中红梅图,预备做成小座屏呈给卫敬容,好让她摆在案上赏玩。她了却心中一件大事,身子便渐渐不济起来,坐在屋里也要抱着手炉,卫敬容得了茶推到她手里:“你喝不得冷的,先饮这杯罢。” 乔贵太妃亲手喂正元帝喝了这么长时候的药,每回又都亲尝一口,虽饮后便服解药,可身上依旧虚耗,到了冬日便畏冷,夏日里也通身冰凉,好在并无旁的病症,对太医只道先帝宠爱,每回服丹药都分她一口,这才积毒。 符充容是正元帝下令杀的,板上钉钉的罪名,不能风光大葬,只能许阿乔在殿中立牌位,日日焚香祈福,盼她往生。阿乔一见雪便想起她来,手里捧着茶盏道:“念了这许多经,阿符也该托生个好人家了,宫中十年不会大选,她必能安心嫁娶。” 乔家一门都跟着贵太妃荣耀起来,对外是说她最后侍奉病榻上的正元帝有功,而符家人早早就寻访不着了,若不然一家都跟着遭难。 卫敬容握了她的手:“你若是在宫中发闷,皇寺道观都可去走一走,我虽不能去,你也能阿符点灯立碑烧纸,虽不能明写,到底是你的心意。”她每日都关在殿中念经绣花,偶尔出来也只略坐一坐,三十岁不到,活得倒真像位太妃了。 卫善跟着凑趣,递了点雪花乳酥让她当茶:“贵太妃若去,我也陪着一道去,正可听一听佛音,清静清静。” 阿乔抬起眼来,眼圈微红:“我必是上辈子修了功德,才能遇上娘娘,娘娘怕我闷着,许我挪到甘露殿来,就已经是大恩德了,如今又许我替阿符立碑,就是下辈子也无以回报。” 小福子从外头来,撑了油伞还满肩是雪,阿乔一见他来便知有事,立起来告退,小福子进来便道:“事儿已经办妥当了。” 正元帝死了,才能好好安葬王忠,当时小唐跟着记下抛尸的所在,花钱使了两个小太监收捡了他的尸骨,盛在薄棺木里。 如今替他换过寿材,雕上福禄暗八仙纹,又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法会道场,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一家的富户员外死了办葬事。 他在外头的宅子早就被查封了,既是罪宅,朝廷便能将屋子卖出去,以充国库,卫善把宅子又买了回来,在里头替王忠设了灵堂。 王忠自秦昭之后,再也没有收过干儿子,怕有人拿这个来攀扯秦昭,如今办灵堂发丧,竟无人能替他捧盆摔瓦。 这许多徒弟当中,倒也有替王忠烧纸私祭的,却只有林一贯求到卫善面前来,他心知晋王夫妻不能眼看着王忠抛尸荒野,自请出宫替他办丧。 林一贯被折磨拷打,若不是正元帝病得及时,他的性命也保不住,既求着出宫办丧,卫善便许他去治丧扶着灵柩送出城外安葬。 林一贯追随王忠多年,十分知道他的喜好,替他在坟前栽了四时花卉,此时腊梅红梅开得金红一片,卫善虽不能亲祭,也让小福子去烧纸祭奠。 卫善一听事儿都办好了,赏他一盏热茶,小福子躬身接过跟着便把前头听来的挪宫一事,禀报给卫敬容。 卫善一听挑挑眉头,对卫敬容道:“崔尚书一片赤诚,姑姑该赏他才是。”他说这话必会被曾文涉污为卫党,不如就坐实了这个名头,何况崔尚书自起复就已经摘不干净了。 卫敬容还有片刻迟疑,朝局不稳她自然知道,此举岂不是把这潭子搅得更成乱了,眼见卫善的身子渐渐好起来,秦昭进了玉门便解她心中之忧,脸上气色好了许多,日日两道汤水滋养,面颊愈见圆润,不欲她再费心神。 卫善见姑姑迟疑,心中叹息,低声道:“朝堂争斗本就此消彼长,成国公不能平衡,崔尚书也一样不能平衡。” 魏宽不仅在朝中无法摆平文武之争,家中也无法摆平夫人儿媳,魏人骄钉在晋地当钉子,家里可还有贺氏与魏夫人两个,眼看嫡亲孙女儿要去当个痴儿的媳妇,魏夫人可不管那上头坐的是不是皇帝,咬牙切齿把正元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成国公府中藏着两个本来该死的人,后院几乎不许人出入,可魏夫人与他争吵从来也不光是口舌,必要动家伙,叮叮当当一阵响,魏宽脸上还被指甲挠了一道,第二日上朝人人都看见了,哪怕他如今摄政,也依旧还是怕老婆。 魏宽怕老婆不是稀奇事,正元帝当年都劝不住魏夫人,更别说如今了,他只得又缩身在值房里暂居,贺氏不愿女儿嫁给新帝,可孙女已经被册立为皇后,哪怕新帝没了,她也依旧还是皇后,纵不出嫁也得守寡。 嫁,是害了孙女一辈子,不嫁也害了孙女一辈子,有家不能回,魏宽日日在值房中饮酒,过了国丧不再忌酒,可他日日都喝得烂醉,每回一醉便念叨先帝。 成国公府如何,卫善管不着,他也该尝尝苦果,不尝苦果,哪知朝局艰难?只继续劝姑姑赏赐崔家,赏得越多,朝臣就越觉得崔尚书吃了卫家的饭,成了卫家的人。 太皇太后宫中赏出锦帛十匹,药材若干,送往崔尚书的府上,说他一心忠君,是国之良臣,该得此赏。这话句句没错,崔尚书却哭笑不得,经得此事,便把他卫党的身份给坐实了,更给曾文涉添了口舌。 大臣们拒了太皇太后移宫,把甄氏给吓着了,她在殿中一无所知,消息吹遍了宫廷,这才吹到她耳朵边来,唬得她面色发白,立起来在殿中团团转圈:“这可怎么好。” 宫人赶紧扶住她:“太后别急,太皇太后明察事非,并不会怪罪娘娘,这本就是那干文臣胡咧,怪不到娘娘的头上来。” 她虽听秦昱这么说了,心里却不敢动这个念头,也绝没胆子开口去提,心中所愿的不过是给娘家些体面,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娘家的侄女儿她很喜欢,想接进宫来作伴,皇后的位子是不必肖想了,可还给配给儿子作四妃之首。 就连这事她都还不敢提,只心中隐隐动念,想带着承吉回家一趟,见一见表兄妹们,暗暗期盼这事能成,这话还未出口,却闹出这场官司来。 本来苏太姬李太姬的事,她就没想着要过多惩戒,当初她被关时这一个个也曾兴灾乐祸,那会儿不见婆婆出来主持公道,反是这些妾们有事,她倒肯相帮,心中如何不委屈。 再委屈也得洗脸换衣,到甘露殿去请罪,红着眼圈对卫敬容道:“我哪里敢肖想这些,都是那起子混帐挑唆,我是再不敢想的。” 卫敬容待她面上淡淡,便是太知道她这些年想的什么,才对她亲近不起来,卫善与姑姑两个正看如意教太初识字,甄氏哭进殿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宫人赶紧引她们下去,如意一把牵着太初的手:“我得了个绞丝玉连环,去我屋里看看。” 卫善见她哭个不休,劝慰她一句:“朝臣便是无事也要动口舌,今日好明日歹,嫂嫂也别太当真了,只要知道有些事看着抬你,实则并不为抬你,有些事看着是压你,实则并不为了压你。” 甄氏听得满头雾水,心里却落下一块大石,只当卫敬容没有生自己的气,这才定下心来回殿去,才刚安然了几日,朝中便拟追封新帝生母云氏,降下隆恩,封赏云氏一族。 奉恩(补) 云氏死了这许多年, 终于又一次被人提了起来, 大业虽无旧例可循, 可往上数的几朝里却多的就是新帝登基封赏母家的事。 礼部拟了两种办法, 一份交到紫宸殿议事厅, 一份呈交到甘露殿, 让太皇太后定夺, 两边商量着给云氏定下封号来。 新帝生母自然是封得越高越见尊荣,可他又还有嫡母在,何况甄氏养育他这许多年, 当年正元帝欲立太孙,便把他养在太子妃身边也当作是一条可以夸耀的好处。 甄家在甄氏被看管起来之后着实安份了些日子,那些个帮闲的拍马的, 本就是乌合之众, 一时都作鸟兽散,可一等到正元帝驾崩, 这些人又云朵似的聚集起来, 在甄家门前兴云布雨争先卖好, 指望着也能甄家的盘子里喝几口肉汤, 好跟着鸡犬升天。 朝中略有动向, 这些人便听着了消息,里头总还有些见机快的, 早早给甄家报信。奉恩公夫人赶紧递了表要进宫拜见太后娘娘,早上才刚听着消息, 下午就进了宫。 奉恩伯已经升成奉恩公, 这等虚衔不论是魏宽崔博还是卫敬容,都不欲拿这个来压甄家,花架子再好看,顶上也得开花,甄家一门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官职。 正元帝当初撸掉甄氏哥哥的差事,想再官复原职,却没这么容易,只将伯府升成公府,就算堵了甄太后一脉的嘴,要给甄家升官,先等新帝能说囫囵话再提。 奉恩公夫人一进宫,便直奔蓬莱殿,蓬莱殿在甘露殿后,她是着意绕开甘露殿,可又怎么能饶得过去,才刚迈进宫门,就有人禀报到卫敬容跟前。 卫敬容一接着礼部的奏呈,就知道奉恩公家不会眼睁睁看着,云家好容易盼到了孙子登基,又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追封的消息一传出来,云家便上上下下走动起来,好歹要为自家谋一个爵位。 云家过去不能封伯封侯,那是因着正元帝还在,追封生母也只能追作贞顺夫人,华而不实,如今孙子已经是皇帝了,自然要跟甄家享一样的福,摆一样的谱。 卫敬容正在串珠,如意在一边给她递珠子,学着攒一朵珠花,她一听见奉恩公夫人进宫竟不先来拜见母亲,反先去了嫂嫂宫中,便把珠子一扔,才刚攒起来的珍珠一颗颗滚落出去,滚得满床都是,噘了嘴儿道:“好不懂规矩。” 卫敬容伸手点一点她:“成什么样子了。”替她把珠子捡起来,拿丝绦打上结子串成手串儿,套在她腕子上:“斯咏也该醒了,你跟她一道吃点心去罢。” 结香送如意出殿,又换一碟子点心进来:“小厨房里才做得的八宝奶卷,要不要给太后赏一些去,她那儿到底有外客在。” 卫敬容一听便知她这是拿点心敲打甄氏,轻叹一声点点结香:“给她送去,又得吓得她领着奉恩公夫人来请安,我不耐烦见她。”见了她也是哭哭啼啼满面委屈,好容易过上两天安生日子,卫敬容实不愿再听她诉苦诉委屈。 结香一听用银签把奶卷挑到小碟里,送到卫敬容手上,瑞香沏了一壶清茶,两人互看一眼:“娘娘便是太宽忍她,才让她生那许多心思。” 留新帝住在蓬莱殿中,不让他居于紫宸殿,将陛下看得牢牢的,衣食住行俱都离不了她,娘娘但凡过问,就好像要夺了他去一般,跟前跟后眼睛都不错的盯着,把甘露殿里的人都当贼防着。 卫敬容摆一摆手,承吉是智缓行迟,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了,可谁不是藏着掖着,就怕有人戳破,甄氏也是无法可想。 她自然知道奉恩公夫人急着进宫是为了什么,礼部拟上来的都还在谱上,给云家尊荣体面也是应当的,追封云氏为武帝贵妃,替她上尊号,云家一门尽皆封赏,若有年纪正当的子弟,选进宫来在羽林金吾任职。 四妃以贵字为首,这个字本待留给姜碧微,可云氏是承吉生母,太后之下就只有贵字为尊,自然该封她为贵妃。 卫敬容圈了一个可字,送回紫宸殿议事厅去,如今前朝正在议是该给云家一个什么样的爵位,才算是不辱没了新帝生母。 追封一个死人,甄氏只是心里不痛快,封赏云家是甄家一门都跟着不痛快,奉恩公夫人一进殿便拉了女儿的手:“你可得想想法子。” 甄氏正自气苦,母亲进殿来不先宽慰她,劈脸先是这一句,她哪里还有法子可想,身边没有一个替她拿主意的人,想来想去只能去问齐王,齐王偏偏又出宫回府去了。 云氏一直都是甄氏心里压着的一块大石,还以为当了太后,这块大石终于不再压着她了,谁知偏在这时候又落下来。 “我有什么法子,这些事都是朝堂上议的,母亲还当我是动动嘴皮就有人奉承不成?”甄氏说着又想起哥哥来:“若是哥哥中用,能担得起个一官半职的,何至于朝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红了眼圈,奉恩公夫人一见惹恼了女儿,又赶紧劝她:“娘娘万不能这么想,你还有陛下呢,贞顺夫人虽是陛下生母,可生恩哪里重得过养恩,怀胎不过十月,娘娘可是亲手照顾了陛下六年,长的每一寸可不都是娘娘的功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跟着又讪讪道:“你哥哥那也是受人挑唆,这才犯错,咱们也都已经改了,哪能一直压着不让当官儿,陛下的面上也不好看,娘娘也没人撑腰不是。” 甄氏只当母亲来不过白来一回,除了倒倒苦水,也拿不出别的办法来,谁知奉恩伯夫人跟着又道:“都已然如此,娘娘不如大大方方的应了,再发话让陛下去贞顺夫人灵前磕两个头,冬至的时候亲手供一碗饭,全了陛下的孝心,也显得娘娘慈德。” 甄氏叹息一声,除了应下还有什么旁的法子,瞥了母亲一眼:“除了我咽下委屈,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成,云家个个拿我当仇人似的看待,可她自己病死的,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奉恩伯夫人赶紧安抚她:“那是他们眼热,本来也就是个妾,还想着要得什么好处?似那一个也封了蜀国太妃,咱们家难道连姜家都不如?”说着拍拍女儿的手:“我正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呢,你堂妹定了亲事,是曾大人家的三儿子,嫁进去就是四品诰命。” 曾文涉四个儿子,第三子原来娶的是杨宝丽,杨宝丽“病死”之后,一直都在为妻守孝,还有半年孝要守,这半年里正好订亲走礼,半年孝一过,人立时就能进门。 “堂妹嫁进曾家可是当续弦。”叔叔一家可没有官职,不过靠着奉恩公府打打秋风,曾大人竟肯替儿子说这么一桩亲事。 “还不都是为着你,本来曾大家家遣人说亲,他儿子都已经娶过,前头又有儿女,可咱们家没有说话顶用的,少不得把你堂妹嫁进曾家去,往后你在朝里不也有人能说得上话了。” 甄氏横了母亲一眼:“堂妹嫁到曾家已是高攀,倒会讨巧说是为了我。”想一想确有好处:“等到定下亲事来,我让人赏给堂妹赏些添妆。”她出嫁的时候,堂妹还抱在手里,眼睛一晃,竟也要嫁人了。 奉恩公府十分满意这桩亲事,既是曾文涉亲自派人来说媒的,又许下往后能替甄家谋些官职,相互帮衬,岂不比女儿一个孤掌难鸣要强。 甄家倒还动过别的心思,齐王也没了王妃,雍王还未到婚配的年纪,可家里女孩不多,又不能差着太后的辈份,这才没有合适的人选。 两人既已说定,甄氏等母亲一走就往甘露殿去,对卫敬容道:“云妹妹走得早,没能享着承吉的福,冬至大祭也该叫承吉给她磕个头上个香。”说着又低下头去:“怎么说也是承吉生母,该封的自然不能少,母亲不必理会我,我也不会因着这事不好过。” 卫敬容倒有些诧异,少见她有这样懂事的时候,也不知奉恩公夫人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拐过了这个弯来:“你有这份心,就是好事,到了日子也供些酒菜。” 甄氏细声应下,到了日子果然给云氏供上果酒,又领着承吉往奉先殿去,总归都要拜上一圈,在云氏跟前多磕两个头罢了。 新帝还得南郊大祭,这回仪官赞官都已经知道新帝坐不住,去掉那些支节,免得出茬子,只引着他磕头拜祭,自有翰林替他写祭文,万事都不必他开口。 南郊大祭一过,封赏云家的旨意跟着颁布下去,甄氏趁此时提出想接自家侄女进宫来:“看见娘娘身边有如意陪伴,心里总很羡慕,我这侄女打小与我亲近,偶尔陪我几日,打发打发日子。” 她把事做在前头,卫敬容倒有些不好驳她,可人人都知她意不在此,魏宽苦恼不想要的,甄家恨不得赶紧拾了去,卫敬容不欲后宫生乱,迟迟都未答允。 秦昱听说曾文涉绕过自己跟甄家结了亲家,一时满面寒霜,两人同一条船上坐着,曾文涉这会儿想要改弦更张,也得问过他答不答应。 改弦 曾文涉当年既肯效力齐王, 如今便肯投效新帝。 拱起秦昱来是因为皇子之中只有秦昱身边无人, 袁礼贤是天然的立嫡派, 秦昰身边既又有卫家, 怎么也轮不着他。秦晏实在太小, 母家又不显赫, 前头两个哥哥一个长一个嫡, 他哪头都不占。 秦昱有杨家在武将中的人脉,却文臣助力,曾文涉效力他之后便是第一人, 他自然舍秦晏挺秦昱。 曾文涉早就不止一次的后悔过了,当年他立挺齐王上位的时候,齐王还有一争大位的可能, 宫中有个圣宠不衰的杨妃, 贵戚中又有护驾有功的杨云越,齐王自己还有孝名文名在身, 修《孝经》也传为一时美谈。 可顷刻间局势就变得艰难起来, 秦昱身后的势力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先是杨云越扯上了弑兄害嫂的官司, 大理寺查明实据呈上御前, 杨家只得丢爵保命。 跟着杨妃又在正元帝跟前失了宠爱,这还罢了, 她只要活着总能翻盘,谁知她莫名其妙死在宫宴上, 杨云越诬陷卫后不得, 反被卫家占住了理,正元帝深厌杨家生事端,连带齐王都冷落了。 齐王一下子失去了两条臂膀,余下他一个孤掌难鸣,接连失利,失去棋盘上的大半江山,曾文涉成日里提心吊胆,这事除了是卫家干的,还能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下这么重手。 一下子就剁掉了齐王两条臂膀,当真是是心狠手黑,齐王不过才刚刚露出一点意思来,他们便如此赶尽杀绝,他自然也是逃不掉的。 曾文涉只当自己早就已经写在了卫家那本生死薄里,早晚一天要勾掉他的姓名,又怎么能不抱紧秦昱,总归没个善终,倒不如搏一搏了。 这些年来,他也不算是半点好处没捞着,也当过宰相,手握重权,可他心里明白,他能登上宰相位,都是凭正元帝的心意,说是宰辅,不如说是棋子,他比袁礼贤听话,可又终究学不了胡成玉。 正元帝用完之后就将它随手弃在一边,可自己这颗棋子只要还在,总能派得上用场,他深知正元帝一块心病便是晋王,虽如今是弃子,往后也可以是砍向晋王的一把刀。 他这才摆出一付悠然的模样来,整日垂钓读书,果然被他等到起复的一天,正元帝将他派到陇右, 为的就是截断粮道,谁知秦昭用兵神速,这么快就攻占下了高昌。 曾文涉也是没了办法,这船眼看着不稳了,立在船上还有舢板可挡一挡水,若是跳下船,顷刻便被汪洋覆灭,只得一条道走到黑,眼前再坏,总不至立时便死。 如今却不一样,朝中另立新君,新君母家势弱,在甄家和云家两家之中,他选了甄家,云氏空有封号,宫中朝中都无人,新帝年幼,又如此依赖太后,甄家是他的不二人选。 只要搭上了甄家,就是搭上了新帝,太后身边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此时跳出来的哪还有比他官位更主,势力更大的人。 就算齐王赖在京城,等到除服再娶,那也不过二十七个月的光景,卫家又如何会留他在京城,必要将他早早打发去封地,齐王一走,他就是锣鼓少了铜锤,无戏可唱,不如早早换主,效忠新帝。 曾文涉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杨家女重病没了,正好替三儿子再聘甄家女,只可惜太后是独女,只有兄弟没有姐妹,打听得知甄家适龄的就只有隔房女儿,出身虽差了些,也咬咬牙替儿子聘下,只等妻孝一过,就讨甄家女进门。 拿这个当作跳板,与甄家大房牵上关系,从此既是儿女亲家,又是朝中助益。憋屈了几年,好容易有一刻安闲,才刚打发了老妻将给甄家的聘礼再多加一成,把杨氏所出的一双儿女打发到乡下田庄上去,门上接着便报,说齐王府派人送贺礼来了。 曾文涉手里托茶壶,知道秦昱这是着急了,挥手着人看茶上点心,自个儿依旧看着池中游鱼,也论轮到秦昱坐坐冷板凳,着着急了。 秦昱听管事说根本没见着曾文涉,气得摔了手中茶盏,宋良娣知道他心绪不佳,赶紧让儿子缩回屋中读书,承庆本欲背书给父亲听,又被人牵了回去,再写三张大字。 隔得片刻便听说王爷命人开了库房,从里头挑出先王妃的妆奁来,杨宝盈一死,秦昱立即便把她的屋子收拾出来,东西统统扔进库房,半点儿也不留恋。 杨宝盈是怎么死的,府中这些姬妾人人心中有数,夫妻两个时常关起门来说私房话,突然便传言王妃给太孙下毒,瞒得过旁人,又怎么瞒得过两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姬妾,原本你争我斗,突然之间听说主母死了,个个噤若寒蝉。 王爷对一道长大的表妹都能如此,何况是她们这些选上来的人,原来眉高眼低成日纷争不休,刹时间后院便安宁起来,谁也不敢挑事出头。 宋良娣使人给小禧子一对儿金牌,打听秦昱开了杨宝盈的妆奁,从里头挑出一对儿朝阳累丝金凤冠儿,抠出上头十五六颗烧红宝石来,装进嵌镙贴贝的锦盒之中,又挑出一对嵌宝金手镯,也一并盛在盒中,揣在怀里进了宫。 秦昱直往蓬莱殿去,将这锦盒呈上:“闻说嫂嫂娘家的堂妹要与曾大人的儿子结亲,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这对镯子正合新妇戴。”说着打开那只锦盒,阳光一照,满室都是宝石的光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昱从未曾疑心过杨宝盈是不是杨夫人的亲生女,便是因着杨宝盈的这份妆奁实在太厚,若非亲生哪里舍得办这样的嫁妆。杨家不比卫家占据业州财力雄厚,却也是兵祸之中四处搜刮了许多物好物件的,譬如那顶朝阳累丝凤冠,便是前朝王府中搜捡得来的。 甄氏一看便道:“这也太贵重了些,怎么能当三弟这样大的礼。”她自进宫,便没受过亏待,四时衣裳金银首饰,都是捡上好的给她,眼前也算见过好东西,这样成色的宝石实在难得。 曾甄两家才刚过定,她这里的衣料金玉也还没赏下去,宫中人都未送东西来,秦昱倒跑在前面,送的东西又如此贵重,叫她心中一暖。 秦昱笑一声,看她还未明白,指尖点一点宝石:“这对镯子是前朝旧物,宫廷匠人御造的,至于这一匣子宝石,是我特意搜寻了来孝敬嫂嫂的。” 他把这盒子往甄氏面前一推,目光在甄氏脸上慢悠悠打了一个转儿,眼角露出笑意来:“我想着嫂嫂拿它嵌了头面,定然好”自觉失言,顿得一顿,这才又道:“正合身份。” 甄氏闻言一怔,耳朵都跟着烫起来,正巧宫人送了茶果点心上来,龙凤描金攒盒里盛了杏仁佛手酥,秦昱一见便笑:“难为嫂嫂记着我爱吃这个。” 这是甄氏自己爱吃的,秦昱回回来,回回都有这个点心,看个两三回,怎么能不知道,只说成是自己爱的,伸手捏了一块送进嘴里,把那一盒子五块酥糕俱都吃干净了,见甄氏还不说不动,着意冲她多笑几下,温言道:“嫂嫂若有什么难处,不能对别人说的,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办。” 甄氏禁不住心口咚咚直跳,秦昱这目光,她曾见过,在秦显的脸上看过,在秦昭的脸上也看过,一个看的是姜碧微,一个看的是卫善。轮着她自己了,只觉得耳热心跳,手脚发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昱知道她没经过这些,越是不曾经过越是容易勾动心神,软言温语事事照拂,告诉她道:“让奉恩公夫人领着孙女进宫走动,见见姑姑也是常事,永公公主不也是常年住在宫的?太皇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嫂嫂不必如此小心,何况又不是立时就给承吉订下妃位来,让他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往后情谊自然不同。” 他说每一句都是寻常话,可那目光紧紧追着她的脸,看她吃点心也笑,看她喝茶也笑,身子微倾,不错眼的盯着她,添茶动水也不用宫人动手,要说他逾矩,又确是规规矩矩,可眉眼言语,又处处动人心神。 秦昱告辞出去,一步三回头,他本就生得俊秀,披上乌云豹斗篷,行在雪地里,引得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甄氏坐在窗边,偶一抬眼,就见他转身回望,惊得她心口跳个不住。 她一向拿秦昱当小叔子看待,入宫多年从未有旁的心思,眼见秦显与旁人情深意重,也从来只叹自己命苦,心里偶尔也会想若是当年不曾进宫,嫁个殷实人家,与丈夫岂不是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如今虽身在高位,却没过一天舒心日子,突然惊觉秦昱对她有旁的心思,先是深觉羞愧,跟着又恍然了悟,怪不得他事事都肯帮衬自己,原来是有这样的心思,心底说不出是酸是甜。 宫人将锦盒呈给她,她指尖碰一碰宝石,那火色仿佛烫着了指尖,赶紧缩回来,正色道:“把东西收起来,下回齐王再来,便不要引他进来了,哪能回回都收他这样重的礼。” 若能断了他的念头也好,叫他再不能生这样的心。 玉璋 秦昱隔得两日带着一只木马又进宫来, 承吉最爱这些玩具, 秦昱便着意让木匠在木马架子上雕了海水云龙纹, 描金上红漆, 还给这木马配了一付小鞍, 也一样缀珠嵌宝, 做得极尽华丽。 谁知被甄氏身边阮尚宫在殿门前拦住了他, 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叫他进殿去,话也说得生硬:“太后这些日子身上不好, 这会儿正在歇息,便不打点精神再见齐王殿下了。” 如今朝中哪个不拍甄家的马屁,虽前有甘露殿, 可皇帝长住蓬莱宫中, 蓬莱宫里的宫人个个都挺直了腰背,可对秦昱说话这么不客气, 倒还是头一个。 蓬莱殿中的宫人是长久收齐王好处的, 殿中二三十个宫人, 哪个不知齐王手上撒漫, 回回送东西来金银锞子就由得她们分, 不过让她们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这些宫人哪一个见了他不是眉开眼笑, 说话不客气的这些,就是该挑出来的刺儿。 秦昱动动嘴角, 面上却不恼怒, 反而蹙了眉头,盯着蓬莱殿的殿门忧声问道:“上回见太后娘娘就见她容色清减,必是为国为君忧心的缘故,可曾宣过太医?太医说了什么?”一面问一面叹息:“盼她保重身子,为国效力还有臣等。” 阮尚宫正色回他:“齐王殿下有心,奴婢代太后娘娘谢过,只是近日诸多不便,殿下心意已然领受,便不再劳动殿下来问安了。” 蓬莱殿中香风细细锦帐重重,秦昱虽然被拒,却心中得意,她若是不动意,又怎会拒见他?阮尚宫也不会这么恶声恶气,越发着意在她身上花功夫,第二日便让小禧子送了一个积香寺的灵符到蓬莱殿,说是特意求来的,保佑太后娘娘事事顺心身体安健。 从此更打着进献新帝的名头,三不五时送些吃食玩意儿来,有木马有弓箭,回回少不了的就是馔香楼的一盒子杏仁佛手酥。 甄氏虽不见他,可隔得几日就收一回礼,这样冻的天儿,点心呈进来时,还是热的,尚宫看得她紧,身边的宫人却会说软话,几句齐王真是有孝心,知道孝敬娘娘的话,回回都叫甄氏茶饭不安。 秦昱送了蓬莱殿,也不忘甘露殿,献给卫敬容的东西便更多了,家中良娣做的暖耳裁的裙子,挑出来素净的明八仙暗八仙纹样衣料,还有从积香寺里求来的灵符,保佑太皇太后身体安健。 跟着又同甄家走动起来,甄家也有儿郞读书,却不曾出过举人,秦昱办诗会赏雪,也给甄家递一份帖子,他会玩的能玩的,都是当年杨思齐玩惯了的,甄家子弟身边惯有帮闲纨绔,两边一拍即合。 讨好皇帝母家不出奇,当年袁相门前日日车马不绝,他好吃一口醋笋,家里便有百十个酸笋坛子,何况是新帝。 臣子诰命们不能随意出入宫廷,吃食衣料各色玩物便一抬抬送到甄家门上去,比当年刚立太孙的时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走动略近的人家把家里的孙女也带过门去的,欲与甄家结儿孙亲家,大上两岁也不要紧,年纪大些更能照拂家事。 这话让奉恩公夫人心中一动,再进宫时,带的便不是小孙女,而是大孙女,今年九岁,比承吉正好大上三岁,样貌不比小孙女生得好,可早已经学起针线规矩来,底下又有一弟一妹,打小就替母亲照顾弟妹。 奉恩公世子与世子夫人两个原来也算得恩爱,原来承吉还不是太孙的时候,甄家也没有这样光耀,两人统共生了二子二女,大女儿九岁,小女儿与承吉同年。 等甄家发迹了,少不了送上门来的妾,只前头生的这四个,最得看重,奉恩公夫人把大孙女儿带进了宫,领给女儿看:“大有大的好处,陛下还是个孩子,可不得有个姐姐照顾着,前头那位防你跟防贼似的,小的那个领进来,落人的眼,大的这个总没话好说了。” 甄太后把这个大侄女看过一回,见她说话做事都极有模样,性子同嫂嫂很有些像,自己身边也确是少一个人哄着承吉,对母亲点点头道:“先留下住几日,若是前头有话说,再送回家去。” 说着便让宫人领了侄女下去,细细教给她承吉平日里的喜恶,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玩什么,让她一条条的记下来,等承吉从紫宸殿中听书回来,就让她陪着承吉玩。 甄氏留下娘家侄女的,打发阮尚宫到甘露殿禀报:“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奉恩公夫人来探病,带了奉恩公世子家的大姑娘,娘娘喜爱她懂事知礼,想让她留下住几日。” 卫敬容上回不曾允,这回人便直接进了宫,一个快十岁的孩子,难道要将人赶出去,待阮尚宫出去,便让结香预备几样点心吃食,再带一对金环当作赏赐,赐给甄家的女孩儿,再敲打敲打甄氏,让她少惦记这些污七八糟的事。 卫善心知姑姑不欲后宫生乱,也不欲朝中生乱,可承吉根本就坐不稳帝位,魏宽摄政两个月,若没崔博,也早就支应不过来,见她又要训导甄氏,以平后宫,禁不住叹息道:“姑姑何必费这个心,不允她,她也一样办出来了,太后留娘家侄女住上几日,这样的小事,难道三日两日就叫她过来教导几句不成?”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不语,抬眼看向卫善,说道:“善儿将崔尚书召回来,也是不欲朝中生乱,若能一直相安……”一双儿女平安无事,卫善又大着肚子,再有两月就要生产。 “我劝姑姑将崔尚书召回,是因为大势所趋无可更改,不如抢先一步占得先机,姑姑以为凭魏宽与崔博大业便能不乱吗?”卫善怀胎七月,行动迟缓,又是冬日,缩在殿中连月不出,心知姑姑一片慈心这才求稳,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卫敬容为何在佛堂中念经,又为何不欲再生乱象,卫善心里明白,也就是因为明白,才不忍心开口,魏宽是直,崔博是正,再加卫家勉强保得大业不乱,可不除去病灶,这病永远都治不好,难道真似正元帝所愿的那样,等到承吉生子,挑出一个聪明的来,再扶成帝王? 卫敬容良久不言,卫善这回却没再把话咽下,她撑着后腰靠在榻上,面上好容易养得有些血色:“新帝登基要封三少三保,要择帝师,还要掌羽林金吾,一旦扶起甄家,此时看他是萤烛微光,可总有一日会长成漫阶野草,难以根除。” “善儿想要如何根除?”卫敬容背着烛光,她这几个月里清瘦了许多,日日茹素念经,心里从不曾轻快一点。 冬日里天黑得早,甘露殿中早早就关上大窗,点起炭盆来,外头宫道上的石灯绵延,一盏盏被灰衣宫奴点亮,京城坊市热闹非凡,宫中一传鼓声,外头便升起灯火,顷刻之间京城便似一片灯海。 “我知道姑姑不能决断,我也不能决断,更不知决断之后事态如何,可我知道片刻相安绝不会长久,当年父亲若是听了林先生的话,早早决断,也不至养虎为患。” 卫善说出一直都想说的话,几句话吐露心声,腹中孩子也跟着动个不休,她眉头一蹙,腹中阵痛不止,身子往后仰去,紧紧攥着身下厚绒毡子这才忍住。 卫敬容心神激荡,看她突然捂住肚子,赶紧立起来宣太医,跟着又让尚宫宫人扶她躺到正殿的床上,尚宫解开卫善的裙子,怕她这是要生了。 这才七个多月,孩子还未长成,太医医女一来,摸过脉像便道:“公主只怕是要生了,月份不足,恐要用银针开盆。” 卫善连日辛劳,这胎差点便保不住,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将将养住,眼看这些日子能吃能睡,不意此时就要生,卫敬容脸色煞白。 “施针之后便能平安生产?”卫敬容一把扯住了太医的袖子,满眼惊惶,又强自镇定,她的长女便是月份未足早产夭折的,怎么能让善儿再吃这份苦头。 太医又要躬身又被扯住了袖子动弹不得,打保票的话他哪里敢说,可若不开盆,孩子更难出来:“太皇太后恕罪,臣实不敢说。” 卫善耳里听得分明,却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牙忍过一阵,阵痛一过人又沉着起来,这胎自怀上便艰难,既要落地便要保它平安,对太医道:“太医只管下针便是。”这才七个多月,甘露殿还未备产室,结香几个一听赶紧收拾出来,又把公主们领到偏殿去。 甘露殿的小厨房头一回见血,杀了一只乌鸡和人参炖汤送上,卫善强喝下去半碗,冬日里疼得浑身是汗,湿了身下被褥。 殿中灯火通明,烧了几只炭盆,太医连番施针,和腹中疼痛相比,银针入穴半点都不疼了,两边还安排了尚宫,怕卫善疼痛时抽动手脚,移了穴位。 各宫一听说卫善将要生产,都齐聚在殿外,甄氏派了阮尚宫来禀报侄女的事,却久久未得音讯,正坐立不安时,听说原来是卫善早产,卫敬容空不出手来,松得一口气,领着人来了甘露殿。 坐着步辇在宫道上碰到了姜碧微,见她满面忧色,急冲冲往甘露殿赶去,雪湿了鞋背,也下辇来步行过去,卫敬容哪里得空关照她们,徐太妃将她们打发回殿去,自月升到日落,太阳初升,天光大亮的时候,甘露殿终于报了信来,晋王妃生下个男孩。 展眉 这个孩子胎中不足, 落地便是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团, 脑袋拳头那么大, 指甲薄似蝉翼。卫善几回疼劲一过便昏睡过去, 等到后来越疼越密, 略不疼些人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也顾不得身上汗出如雨, 总算已经经过一回,心里有了底,方不害怕。 一听见尚宫说生了, 立时用手肘撑起身子来,抬头欲看这孩子一眼,接生尚宫将孩子上下细看一回, 见五趾具全先松一口气, 跟着又拍上一巴掌,等那孩子“哇”一声哭起来, 这才喜意盈盈对卫善道:“孩子哭得有力, 公主只管安心。” 卫善胸中这口气一松, 人又软了下去, 沾枕即睡, 只觉得全身发沉又发轻,似睡在云端上, 飘摇摇落不了地,听见耳这有嘤泣声, 知道是姑姑的声音, 却睁不开眼睛去宽慰她。 想伸手去握住姑姑的手腕,怕她听了自己那番话,心中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伸了手,其实却连手指尖都没能动弹一下。 卫敬容先看了孩子,裹在大红襁褓之中,虽未长开,却能瞧得出俊眉秀目,眼眉似秦昭,鼻子嘴巴又像卫善,小小的孩子哭声倒还响亮,这才略放心些。 又吩咐宫人将灶上炖好的汤水给卫善送去补身,这孩子虽抱在怀里轻了些,可到底是个健康的孩子,哭着起来又响亮,喝奶的时候又用力,饱吃一顿,半阖着眼儿睡着了,两只拳头还护着自己的脸。 卫敬容越看越爱,倒想起昰儿小时候来,虽是足月生的,喝奶也没有这样的虎劲,倒是结香曾经侍候过卫善生头胎,笑盈盈道:“这个吃法可真像小殿下,那会儿也是一落地张嘴就饿,哪回吃奶不是一头的汗。” 这会儿份量虽轻些,往后必能长起来,像他姐姐似的,这点年纪就能跑马挽弓,仔细吩咐乳母:“结香也不必在我跟前当差了,就跟着到偏殿去,小世子往后一日喝了几回奶,日日吃喝了什么,都给抱给我知道。” 一个孩子配了四位乳母,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由甘露殿小厨房单做饭菜,还是结香道:“这可就跟陛下小时候一样了,不如减一位罢。” 卫敬容蹙蹙眉头:“难道他还跟孩子争口奶吃不成?蓬莱殿若有话说,只管告诉我。”甄氏人是来了,没等到孩子生产,便又回去了,那头宫人来报,说陛下一睡醒就满殿找她,新来甄家女儿哄不住他,请太后娘娘赶紧过去。 卫敬容摆手让她回去了,论起来承佑年岁更小,姜太妃一直守在偏殿中,听见里头生了,这才起身告辞,将随身带来的项圈手镯送给卫善,这才回去了。 卫敬容嘴上不说,心里却不痛快,又想卫善说的“片刻相安难以长久”,胸中一滞,拍着那孩子交到乳母怀中:“带小世子去睡罢。”跟着又赏赐太医尚宫,赐下彩帛绸缎。 太医伏地谢恩,立起身来觑着卫敬容的脸色禀报道:“公主这些年虽调养得宜,这回生产却又亏了元气,最好是能调养上一段时日子,再怀身孕为宜。” 卫家人丁不丰,卫敬容一听卫善要再休养几年方能有孕,心里怎么好受,知道这些日子卫善看起来是安宁了,可心里没有片刻松快过,若不然这个孩子也不会早早落地。 殿中熄了几盏灯火,卫敬容亲自守着侄女,握着她的手腕,握在手里细骨伶仃,忍不住便落下泪来,如意领着太初,两人踮着脚尖拎着裙子进来,半点声响都不敢发。 太初一听祖母在哭,立时慌了神儿,放下裙子几步跑到床前,看见母亲躺在床上,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立时放声大哭。 卫敬容被她惊着了,赶紧伸手拍她的背,一面拍一面轻声哄她:“斯咏这是怎么了,你娘没事,只是累了,这才睡着了。” 太初脸上泪痕未干,哭得眼鼻子嘴巴皱成一团,听见卫敬容这么说,眼睛圆瞪瞪的盯住她的脸:“那祖母为什么哭?” “你娘太辛苦,祖母这才哭的。”说着拿帕子抹了泪,见如意也跟在后头,看她哭了,从背后搂住她,卫敬容看两人都来床前,拍着她们道:“怎么这样晚都不睡,肚里该饿了罢?” 叫瑞香上些点心来,给她们垫垫肚子,又问太初:“可去瞧过你弟弟了?” 太初手里握着雪花蜜酥,摇一摇头:“先来看发娘,这个坏东西,让娘这么疼。”说着咬了一口蜜酥,这些日子守孝吃素,连带孩子们的肚里都没油水,卫敬容让人舀了汤来,叫她们也喝上两碗,太初快快活活吃了,如意却不肯喝,她还在食素,要学着承吉的样子,守上二十七个月。 如意身边的宫人几回禀报,说公主连牛乳炖蛋也觉得是荤腥,还是卫敬容说连寺庙中的僧人都吃鸡蛋,她这才肯用。 原来最爱的汤浴绣丸子,连碰都不碰了,厨房里想尽了办法,用豆腐和什锦菜沫搓成丸子,她这才肯吃,人比原来瘦了一圈。 卫敬容看着两个孩子吃了东西,这才守回床边,卫善听见太初一哭,原来似飘在云端的,立时落了地,想睁开眼看看女儿,听见姑姑哄她,方又安心睡去。 这一睡便睡到第二日天明,天蒙蒙亮时睁开眼来,补足了这七个月里欠的觉,只觉得通身舒泰,看见姑姑还在身边,蹙了眉头:“姑姑怎么不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敬容守了她一夜,屋檐上的化雪积成冰棱,夜风一动便“铃铃”作响,她看着卫善的睡容,见她睡着的时候还蹙了眉头,伸手替她揉开眉心。 见卫善醒了,这才招手让沉香几个进来,调蜜水让她先饮一杯,跟着送上膳桌,上头满满当当摆着金碟金碗,汤汁面饼俱是些易克化的吃食。 卫善足足睡了一日,灶上备着的吃食一样都未动,这会儿闻见了香味,才觉得腹中饥饿,吃了两个鸡汤丸子,又吃了两块鹅肉,一个鸭油肉包子,这才觉得肚里满了:“在晋地的时候不觉着,这会儿还倒想吃过油肉刀削面了。” 她怀着身子的时候没有想吃的,只姜太妃送来的酸辣小菜还能配着多吃半碗粥,这会儿倒觉得馋了,卫敬容哪有不依她的,赶紧道:“等会就叫人做了送来,还想吃什么一并都说了。” 孩子刚刚吃过奶,身上一股奶香味,裹在包被里送到卫善面前,卫善只听见他哭声响亮,到这会儿还不知是个儿子,抱在怀里才知,手指头摩挲着他头顶上绒绒细毛:“该写信告诉二哥才是,叫他给孩子起个名儿。” 让沉香取笔墨来,写得数语,在纸上画了一张小弓箭,自己写完了又让太初也写上两句,太初在纸上印了个红巴掌,又让弟弟盖上脚印,兴兴头头的举着信出殿,八百里加急给秦昭送去, 卫敬容看着她写信,她额间碎发还贴在脸上,眼睛里满是光彩,等她写完了,殿中无人时,这才握着她的手,缓缓言道:“我不欲我的孩子们经风见雨,也不想他们沙场拼杀,只愿他们一辈子无灾无难。” 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过安然的时候,记事起便天下大乱,那时还有哥哥筑起城墙,广屋高墙护她平安,业州家破之后,直到秦正业登基,一直都在打仗战乱。 她见过战乱,也见过流民,逃命时满地都是尸首,有伤残病弱的,也有逃难时争抢吃食互殴的,身后就是追兵,眼前又是残尸,她捂着几个孩子的眼睛,不叫他们去看,自己却眼睁睁看着人倒下去,连护卫她的兵丁也接连倒下。 这番情景又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去看,她看着卫善怀中襁褓:“昰儿脾气秉性都不像他父亲,他一片仁爱之心,受不住这样动荡,能忍得便会忍。”要不然也不会一味求全,跟着翰林们去修书。 袁礼贤便是深知秦昰之仁,这才肯一力拱他上位,虽不能开疆拓土,总能让大业军民相安,又能善待功臣良将,可正元帝一意孤行,时势到了如此的模样,此时虽能相安,以后又当如何? 卫善一只手被姑姑紧紧攥住,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她不知道的,也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迟迟不能开口,卫敬容握着她,直视她的眼睛,低声道:“善儿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做罢。” 就是姑姑不说这话,卫善也打算动手了,不能再这么干等,她戳破姑姑心中所愿,此时又听她谅解,终于展眉轻笑:“姑姑所愿,终有一日,替姑姑办到。” 撒手 八百里加急是为军情所设, 一路驿站不断轮换马匹, 经夜不歇急奔直陇右, 秦昭接到信件只当京城出事, 急拆开信报来一看, 就见上头一团胭脂红。 太初给弟弟印上的脚印, 一时又寻不着印泥, 开了妆匣掏出白玉胭脂盒来,把弟弟的小脚丫子往胭脂盒子里头一盖,小小的一团印在纸上, 跟着她又拍上巴掌印,不等吹干就急忙要把信寄出去,两边一折胭脂膏子化开来, 秦昭打开来只依稀看得见一团红。 待看见善儿说生了个男孩, 孩子虽不足月,却很健康, 说太初淘气给弟弟盖了脚印, 这才知道那一团红是什么, 拎起纸来对着窗细看, 这才看出一点轮廓来。 对着窗框伸出自己的手掌, 那么丁点儿大的脚,他掌心里能盛两只, 眉间一松,恨不得立时就能进京城去, 把大的小的都搂在怀里。 再有几日便是年关, 在晋地虽也时有战事,可过年还能陪她身边,在庭前放烟火吃饺子汤饼,善儿不擅厨艺,却也要学着做个年菜,摆春盘春饼。 知道他爱吃南食,学着裹枣泥豆沙馅的春卷,太初扒在桌子看着,伸手指头偷吃,善儿也不拦她,看她嘴巴上一圈都是豆泥,笑得都裹不起卷子来。 太初爬在椅子上,踮脚扒着桌子,整个身子扑在上头,销金织红的裙子上一块块都甜馅料,阖上眼睛一想,眉头便是一松,跟着又揪起来,这个孩子不足月,善儿生他时必吃了许多苦头。 可这些她在信上是绝不会吐露的,只告诉他孩子生下来就响哭一声,仿佛告诉亲娘他身子安健得很,吃起奶来也极有劲头,人只有丁点大,却跟个虎崽子似的吃个不住,吃得满头是汗。 秦昭一喜一忧,待看见她信底下画的那把弓箭时,顿了一顿,习俗自来是得子便在门前挂弓箭,可善儿画的却是搭起来的弓箭,箭弦已经拉开。 林先生几次三番写信劝他,劝他暗备粮草兵械,只待京中再有圣旨传来,立时举旗便反,当得此时为何要忍,成大事者岂可一味求仁。 林先生的信既写给了秦昭,也写给卫善,他一盲眼人,反而看得比明眼人更清楚,魏宽手握重权却并非有野心的人,卫家和文臣又与他相抗衡,甄家与新帝自可安然。 只要卫家釜底抽薪,这棋盘便立不起来,上头的棋子也必要四处散落,时局一乱,正可由得秦昭出手,他如今所欠的就只有这个机会了。 若是秦昭看图还不能明白卫善的心意,跟着便又有信报传回来,晋王妃新生子才刚洗三,太皇太后便说梦见先帝,先帝生前广告杀业,死后方知杀孽太重,太皇太后愿去永福寺替先帝祈福抄经,盼他能山陵永安。 发梦一事,谁也说不得真伪,当年正元帝梦见天神送龙珠入怀,来喻示承吉登位,如今卫敬容便能说梦见正元帝满面戚容为枉死鬼魂所摄。 这事说出去也实在太不体面,哪一个功盖千秋的明君不造杀业的,只得用春秋笔法,说太皇太后着实思念先帝,这才夜有所梦,她说要祈福,难道朝臣们能说出别的话来。 卫敬容立时带着公主和雍王一并去了永福寺,就在老地方中茹素抄经,就此不问外事,凡有所奏都报给成国公,请成国公定夺。 这话一出,举朝皆惊,太皇太后在朝便是定海神针,她一人代表营州清江与陇右三地,她要去永福寺祈福清修,便是从此不再问朝中事,徒留成国公与甄家两方相争。 朝中自然有大批人挽留她,三少三保还未封,宰相是正元帝在时便废除的官制,他既废了宰相位,便不能再选宰辅,可朝臣们也自有应对的办法,另设官位,推举尚书令,位同宰相,担的也是宰相之责,不过改个名头而已。 原来人人推举崔博,可他既被打为卫党,便被清流不齿,甄家一党更是直接推举了曾文涉,欲把曾文涉推成文臣之中第一人,朝中正是众说纷纭,太皇太后竟然撒手不管了。 卫敬容不仅自己去,还要带着公主和雍王一齐去永福寺,发愿在寺中茹素抄经,就此不问外事,不论外朝内宫,都不要吵到她门前去。 晋王妃也从甘露殿里挪了出来,回了晋王府做月子,闭门不见外客,晋王不在京中,太皇太后又自愿去永福寺,这些朝臣总不能去叨扰做月子的妇人。 有同卫家亲近的便打听起宫中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让太皇太后退去永福寺,可无论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来。 太皇太后一说要去寺庙长住祈福,甄氏倒是意外之喜,总算无人再事事管束她,可她还没高兴一刻,便接着曾文涉的信报,让她去甘露殿央求,求太皇太后留在宫中,就在宫城里设一寺庙,本就有三清宫大福殿,又何必非要去宫外。 甄氏心中不愿,可既然曾文涉说了,她便依言去了甘露殿,央求卫敬容留下,好让她尽孝,又把承吉离不开她的话说了一回,免得叫人说她不贤不孝。 卫敬容转着腕间佛珠,垂眸不再看她:“这是先帝托梦,我自当去的,承吉离不了你左右,你跟了来我也无法安心,就在宫中照顾承吉罢。” 甄氏眨眨眼儿,还当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也不敢信,她当了太后两个月,婆母比她当太子妃时对她还更严苛,原来免了她请安,如今当了太后却要日日往甘露殿去,身边既有尚宫姑姑,又有宫人太监,行事略差一步,请安时便要听几句训导。 更不必说将那些封了太姬的都接进后宫,许她们在三清殿中齐居,原来没读书的跟着宫里识字的老太监读书,或做绣活或学一学琴,说琴为雅乐,可清心正身,该叫她们学一学,奏奏乐舒散舒散些,这些太姬倒比在东宫时过得更安乐了,常吃青菜豆腐,人竟圆润起来。 只有她还得日日早起,打点了承吉上书房,就得去甘露殿请安,陪坐一个上午,才能回殿中去歇息,若是甄家在朝中出了什么事,听的闲言碎语便更多,日日提着心过日子,哪里有太后的体面。 “母亲不在,我心中着实难安。”按捺住喜悦低下头去,又说要给卫敬容亲手做鞋做袜,盼她早日归来,后宫没有她在,事事都难定夺。 卫敬容笑道:“你是太后,后宫中哪有你不能拿的主意,你也这个年纪了,待承吉大了也是要当婆母的人,也该担些事了。” 曾文涉只当卫敬容这是做给朝臣看的,引得卫党恐慌,也让这段日子不断进谏的清流们收敛,这才让甄氏出言试探,看卫敬容是不是顺着梯子下这个台阶。 谁知卫敬容竟是当真要去永福寺祈福,这头话音才落,那头卫善便挪出了宫城,浩浩荡荡带着百十个宫人千余护卫去了永福寺。 太皇太后走得这么急,竟连新年都未过,倒叫人信了几分是先帝托梦,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福份,一下子砸中甄氏秦昱几个。 这是承吉登基之后的头一个新年,宫中大摆年宴,曾文涉又借甄氏之口,说出要替正元帝建报恩寺,起由也是从太皇太后夜梦先帝而起,在报恩寺中,供奉□□皇帝和武帝的灵位。 这个修造报恩寺的活计便派给了甄家,给了甄氏兄长一个工部的差事,从国库之中调款,在京城圈地造报恩寺,建琉璃塔,这一笔钱粗粗算过要百万贯。 去岁征战高昌,虽有秦昭送来回的高昌财物,着实充盈了国库,可清江营州又再起烽火,兵械军粮军晌处处要钱,大业本就家底不丰,先有报恩寺,又建琉璃塔,等再想着要修园子宫苑,国库又怎么经得起这样虚耗。 甄家人拿托梦作笺子,起了这个头,为的便是新帝登基,围在甄家身边这一群人正好发发财,跟着喝上两口肉汤。 气得崔博在朝堂上力争:“先帝登基之初,停造寺庙宫苑,勤俭克己,曾为越鸟裙价值万贯在殿中叹息,夏朝之祸由奢靡而起。”跟着又指宫苑长清宫:“长清宫空关数年,直到今日还未修复东宫苑,陛下继位更该以先帝之志为尊,何以兴修禅院。” 曾文涉立时参了他一本,说他对先帝不敬:“修报恩寺是陛下一片孝心,先帝功盖千秋当为万民所仰,修报恩寺更是为叫黎民百姓仰先帝德行,崔尚书说这等话,岂不是置陛下孝心不顾?” 太皇太后从朝政中抽身,卫善又闭门养孩子做月子去,为了修报恩寺这还是头一桩纷争,跟着又是择帝师,秦昱再动,也是小动,碎冰划过水面,半点引不起波澜。 曾文涉要动,却是大动,新帝还未亲政,眼前紧要事是读书知道,即要读书便要择帝师,除了翰林院集贤馆的那一群人,他还想把自己给添进去。 曾家这么着急要和甄家联姻,又立时想出报恩寺的主意让甄家发一大财,甄家自然投桃报李,奉恩公夫人如今日日进宫,呆得晚了便留宿一夜,劝女儿道:“你还说你说话没份量,如今前头那一走,你的话可不就是懿旨,还有哪个敢驳你的话。” 甄氏自己都没想到,怀里抱着承吉,伸手轻轻拍哄他,奉恩公夫人眼看着皇帝伏在女儿怀里,乖乖阖了眼儿睡着,跟着说道:“你教教乖孙,挑曾大人为帝师,咱们往后便不必再看那些人的脸色,多的就是好处。” 抽薪 京城中处处张灯结彩, 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自然要比往年加倍热闹些才能显得出京兆尹的能为来, 营州清江虽时有战事, 京城之中却是一派繁华景象。 市令司早早就往各家门楼铺子去打点, 铺子酒楼门前要悬彩挂灯一个月, 东西二市又是最热闹的地方, 丝路运河运来的货物罗列二市之中,京城民人穿锦戴花,显得出处处都是太平气象。 民间热闹非凡, 宫里却要收敛,到底还在守制期中,太姬太妃们虽脱下了粗衣麻布, 也还得素服二十七个月, 先帝这会儿还停灵在奉先殿,须等山陵建好了方能落葬, 宫中大宴便要办得比往年更庄重肃穆。 年前大宴, 新帝要宴请百官, 席上也得祝酒悼念先帝一番, 承吉不说现在, 就是原来也没到能写祭文的岁数,曾文涉一心想当帝师, 这样的事自然要办在前头。 翰林院中挑了个才刚选官上来的翰林,做了一篇词藻华丽又满篇功绩哀思的祭文, 由奉恩公夫人递进了蓬莱殿, 让承吉背上两句。 甄氏让侄女儿和识字太监宫人们都先背下来,不论承吉玩什么的时候都跟在他身边念叨,他就是这样又把原来读的诗文给拾起来的。 也不必他全部背会,只要能说出个一句两句,自有官员接口,曾文涉都已经安排好了接话的称赞的,半点儿都不必她烦心,自太皇太后一走,宫里也确是没什么能让她烦心的事了。 卫敬容不等过年就带着一双儿女去了永福寺,乔太妃早就搬进了甘露殿陪太皇太后居住,自然要跟着一道去寺中祈福点灯。 徐太妃更是再三央求,要带着儿子鲁王也跟去永福寺:“娘娘都为先帝祈福,我哪能躲懒,跟着娘娘就是端茶递水也好,再没有娘娘在寺中住着,我却在宫里享福的道理。”收拾了东西也一并跟去了。 永福寺是前朝皇家寺院,里头也设得宫苑,只比宫里要简朴些,太皇太后去祈福清修,带上六局二十四司的宫人,光禄寺司膳的熟手太监,太医署里常看平安脉的医正,宫里一下子空了一半了。 卫敬容一走,再没有人压在甄氏头上,她不仅把侄女儿长久留在宫中,又将哥哥的两个儿子都提了差事,奉恩公夫人一提,她还心中惴惴,生怕朝中有人反对。 谁知道她一张口事儿就办成了,大侄子十四岁,调进了金吾,日日进宫来给她带些娘家的玩意,甚个奉恩公夫人做的点心,俱是她在娘家时常吃的,许多年都没再尝过了。 年岁小的那个也已经十岁了,选成承吉的伴读,两人一同读书,成日里片刻不离,延英殿中讲师说了什么,立时就能报给甄氏知道,就此前朝后宫再没有能绕过她的。 承吉多了玩伴,半点也没觉得身边冷清了,反而人人都奉承让着他,原来有姑姑和叔叔们在,见了他总要教导他几句,譬如多多读书,不能跟师傅置气,每日还要过问他的功课。 他虽迟钝些也知道姑姑年纪大不了几岁,也是他的长辈,如今他们走了,再没人催问他的功课。身边这几个陪他玩闹,表兄还替他写字,背书的时候又时时提点,再没有不如意的地方。 报恩寺年后便要动工,原来因权势攀附甄家的,如今又因为钱攀附甄家,紧跟在后替新任的工部甄郎中出主意讨银子。 崔博怎么也不肯松口,银子必得审核过后才一笔一笔的拨发下来,买了什么材料,用了多少工匠,花了多少工时,竟没有可以虚报的地方。 崔尚书掌管户部十来年,手底下就没有盘不清的帐,甄家跟他对上,还真讨不着好处,又要迁民居又要动土木,户部官员紧紧盯着,这点油水至多沾个油星子。 都不够甄家自己吃的,哪还有多余的分人,这些人就又想出别的名目来,崔博不是哭穷么,那就让民间商人富户捐钱造琉璃宝塔。 先由甄家打头捐款,一出手便是五十万贯,底下人便跟着捐,等捐完了,再把甄家的那一笔抽回 去,半点也不亏本。 报恩寺那是为了先帝建的,打着敬奉先帝功业的名义要钱,可比灾年里要米粮开粥棚要的多,这些富户一听见要钱,报出来一长串,家家都给了,商铺更是免不了,如今不捐,后头有的是法子折腾你,光是一个七品市令官就绕不过去。 甄家起了头,底下自有人把钱捧着送上门去,塔还没修,奉恩公府就先发了一笔大财,呈送给甄太后的年礼更是各家送上的好物。 大件自不必说,细小物件几只箱子都没抬完,金银之物更是数不胜数,奉恩公夫人将这些东西一并送给女儿,满面是笑的对她道:“这都是底下人孝敬太后娘娘的,还有许多不能一一搬来,等到太后娘娘千秋时,再一并进上。” 甄氏在宫中多年,手里也拿着秦显的私库,见得这些东西也不吃惊,挑出紫玉杯珊瑚树来摆着,指一指最大的那幅十二扇子围屏道:“这个八仙捧寿的玉屏倒能献给太皇太后。”跟着又指一指玉厢金舟:“这个拿给陛下玩去。” 奉恩公夫人连连点头:“很是很是,你多挑几件东西往永福寺里送,把婆母小姑都照管到,别个也不能说你不孝顺。”说着又道:“曾大人的意思是多尽孝心,多说好话,只要那个不回宫,就事事都好办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甄氏往大锦枕上一靠,宫人拿玉锤替她滚腿,听见侄女儿在哄着承吉背书,金雀翠鸟白毛鹦鹉在帘子外头吱吱喳喳,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十几年了,才有这样安然的好日子。 宫人捧了锦盒进来:“司造局给娘娘送首饰来,说是特意赶在年前替娘娘打出来的。” 锦盒一开是一对儿累丝凤凰花钗,凤凰肚中嵌了两块鸽大蛋的烧红宝石,凤口缀下一串东珠流苏,一只就已经极尽华贵,这却是用来梳高髻时一前一后两边戴的的。 她当新妇的时候都没这样华贵过,那会儿秦显不喜欢她,学着姜碧微的样子一味素净,后来又守寡,更不能过份奢华,这样的发钗还是看见卫善的头上戴着,说是秦昭从清江觅得的明珠,年宴中戴在头上,珠光四溢,哪一个不多看她一眼,如今也终于戴在自己的头上了。 卫善已经许久不曾过过这样安闲的新年了,她躺在床上作月子,晋王府闭门谢客,送上门的年礼帖子一律由管事收捡,她只顾在房中躺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太初是足了月落地的,生下来便比别的孩子身子更壮,轮到儿子倒不足月,看着虽有劲儿,也怕他长壮实,大名未定,先叫小名儿,是秦昭给他起的,叫他保儿。 太初一听见弟弟的小名,眨着眼睛就笑了,围着床绕过一圈,叽叽咕咕小鸽子似的笑闹:“爹怎么给弟弟起个女孩儿的名字。” 乳母嬷嬷抱起保儿吃奶,听了便笑起来,讨好卫善道:“这名儿倒像是咱们南边人家给孩子起的小名,官保官保,都是好意头。” 卫善从未听秦昭说过他小时候的事,只知他是南边买来的,王忠都没了,更不知道他家乡何处,父母是何人。他仿佛是一到卫敬容的身边就改了口音,半点南音都听不出来,只在这些细碎事上,才显出家乡来。 保儿这一个月里长得飞快,红通通的皮早就已经长开了,身上满是奶花香,一饿就哼哼出声,乳母嬷嬷喂足了他,把他抱到卫善身边。 卫善拿热巾子给他擦头擦脸,他紧紧阖着眼不睁开,吃完了便接着睡过去,嘴巴一动一动,仿佛梦里还在吃奶。 太初一刻也离不了弟弟,拿他当个新奇玩意儿,自己也躺到卫善身边,告诉她说:“院子里挂了好些花灯,等上元节过了我也不许她们摘,给娘看过了再摘。” 又数着手指头告诉卫善她这些日子跟着椿龄都做了什么,各家分送的年菜,送到万福寺去的玉露团子,里头两个奇形怪状的就是她捏的,东西一送过去,卫敬容立时赐了两抬素食来,说是和如意一同做的,里头裹着菜馅。 结香满面都是笑意:“得亏得公主出的主意,太皇太后在寺里比原来在宫中安闲得多了。”每日看着孩子们读书,与徐乔两位太妃做做针线,可比成日里烦心朝中事是过得要舒坦多了。 “天儿虽冻,一放晴娘娘就愿意在寺里走走,吃得也比过去多了。”身在佛寺,便不再成日里往小佛堂去念经:“公主抱去的一窝鸳鸯眼猫儿倒成个玩物,公主王爷们去哪儿都要抱在怀里。” 只看结香面上的笑意,卫善便知道他们过得好,笑了一回问道:“可有人去寺里求见?” 结香收了笑意:“头先几日并没有,这些日子倒多起来了,娘娘一概不见。”永福寺是皇家寺庙,不受香火也不开大门,这些人要从山门求见,再怎么闹也闹不到卫敬容的耳朵里。 卫善面上含笑,才刚送走了结香,门上便来报,说崔大人递了帖子,想求见王妃,沉香递帖进来,卫善捏着帖子看过:“我一妇人,又在月中,哪能会客,便不见崔大人了。” 崔博往永福寺去了几回,都见不着卫敬容,实在无法可想,这才到晋王府门上来,当年他便和秦昭交好,卫善虽不见他,却让管事好言好语劝了回去,又给崔家送了一大份年菜,谁知第二日崔夫人上了门,带着采生礼,求见晋王妃。 添火 保儿洗三的时候, 就收了一批礼, 曾文涉秦昱送上的都是厚礼, 反是被认作卫党的崔家送的是寻常那几样, 崔夫人也并未有什么亲近举动。 洗三一过, 太皇太后便放了风声要去永福寺祈福, 那会儿崔大人还稳如泰山, 不肯信卫家真的把这么大的摊子甩下不管,一个月都还没过,便坐不住了。 崔博几回到永福寺去求见太皇太后, 一是因为报恩寺,二是因为择帝师,曾文涉一奸滑小人, 岂能由得他当帝师亲近陛下。 可卫敬容根本不曾见他, 回回都打发太监出来:“太皇太后一心为先帝祈福,朝中俗事岂可扰她清净, 崔大人请回罢。”将他牢牢拦在山门外。 崔博身边自有门生故交, 他们也知崔家并非卫党, 卫家说话的时机太过微妙, 一系列的行事又将崔家拉上了船, 正是撇清关系的时候,免得被曾文涉之流所诬。 还当太皇太后这不管不问, 是要将崔博牢牢绑上船,还劝他稍安, 不必如此着急就去求见太皇太后, 谁知卫家根本不是作态,而是真的撒手不管了。 他这才急病成投医,分明知道晋王妃还未出月子,也急急寻上门来,想让她帮着递话,自己不成,又让夫人再来。 过门便是客,崔尚书又刚刚升上了尚书令,崔夫人带着礼来叩门,卫善自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听说人已经在门外了,还担了两抬礼,对沉香道:“先将人请进来罢。” 太初知道娘正在做月子不见外客,小孩子儿更敏锐,这么长的日子以来,娘总是眉有忧色,好容易才见她真的开怀,一时吩咐人在庭中廊下挂花灯,一时又依着她买烟花爆竹,还给王府里的下人多发了两个月的月钱,人人领上四套新衣裳,每日里总是眉眼含笑。 她扒在床上看弟弟,正拿手指头戳弟弟的面颊,看他吐泡泡,一听有人来,立时抬起身子,老气横秋的摆摆手:“不见不见,娘正在做月子呢。” 卫善被她逗笑了,把她揽过来:“这是尚书令夫人,她的丈夫同你父亲交好,不能不见。” 太初很懂得这些,她年纪虽小在晋地的王府里却是看惯了的,原在晋地谁也不敢惹了父亲母亲不快,那些官员夫人们上门,哪一个不陪小心,进了京城全然不同,她说过许多回想回晋地的话,待爹爹出征,娘又愁眉不展的时候,就再没有说过了。 太初鼓了脸儿,拉着卫善的手,不想叫她再去管这些烦心事,卫善伸手掐了她一把,理了理鬓发,换了一身衣衫:“将崔夫人请进来罢。” 崔尚书是清河崔氏出身,夫人自然也是望族,随沉香一路到了王府后院,到卫善的的床前来拜见她,正是国丧期,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蓝色暗织岁寒三友的长袄,头上也是整幅银头面,进门先请过安,坐在一窗边的罗汉榻上,并不着急说明来意。 沉香很快奉了茶来,崔夫人看过孩子,夸一声生得好,跟着又取出儿媳妇做的小衣裳,绣了麒麟童子捧福,卫善看了赞了一声:“崔夫人的儿媳妇倒真是手巧。” 崔夫人笑一笑,知道自己不开口,卫善比她可沉得住气,干脆不说虚话:“我来既为着看望王妃世子,也为着问一问太皇太后何时回朝。” 崔博才刚得了尚书令之位,却比原来更难统领文臣,曾文涉自知以他的资历人望混不上尚书令官位,退而求其次,让人推举他为帝师。 单以文章来论,崔博一味务实,确比不过曾,他在大夏的时候便考过官,转投了大业,文名不比袁礼贤,他能比得过胡成玉,若不然当年正元帝也不会点曾文涉教导秦昱了。 卫善饮得一口茶,吃了一块梅花糕:“太后太后昨儿还遣人来,说是在寺中住着清心养气,身子都比原来好了许多,想来是为先帝祈福的福报。” 卫善跟着又道:“太皇太后发了愿,要为先帝祈福一年,自然是要满了一年之期才能出寺门,我在月中不便,待出了月子也要去陪伴太皇太后。” 崔博连一个月都等不得了,哪里还能再等上一年,到时候家国还不被折腾空了,乱象已起,不及早压制,可不鬼魅丛生。 崔夫人一听面上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却依旧缓声道:“王妃在月中,外头事怕不知晓,如今朝里还有许多事得太皇太后出来主持,也免得前朝后宫生乱。” 卫善笑了:“治国都靠肱骨之臣,有崔大人在,又有成国公在,先帝亲点他摄政,太皇太后也到了该清净的时候,也免得人说后宫干政。” 崔夫人说到此时,已经明白卫家是有意要朝中生乱了,她白了一张脸,丈夫多年心血,如今还与曾文涉齐王之流抗衡,为的便是稳住大业,卫家一退,托举大业的手便少了一只。 魏宽一介武夫,哪里管过细务,文臣的条条道道一概不通,当年打仗,有袁礼贤在后方替他督军粮军械,叫他全然没有后顾之忧,如今听崔博算一和帐,就一个头两个大,还拿什么来公断。 卫善心知崔尚书是一心为大业,和袁礼贤不同的是他求稳,而袁礼贤敢于求变,她再次端起茶盏来,揭开茶盖儿撇撇浮沫:“崔夫人受累,回去告诉崔大人一声,成国公这样的臂力,也举单身平举两尊石锁,何况是他呢。”魏宽摆不平的事,崔博也一样摆不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崔博未能如愿见到卫敬容,卫善的嘴更是撬不开,每日茶饭难食,他虽知无用,也给远在营州的卫敬尧写了信,只盼卫敬尧能劝一劝姐姐,大业内乱,边关不稳,国不强又如何富民。 这些道理掰开了跟魏宽说,魏宽不懂得算帐,却还能听得懂,崔博化繁为简,告诉这一进一出甄家要刮去多少油水,魏宽却拿不出办法来,他一个粗汉,难道去跟太后嚷嚷不成。 何况甄太后将侄女接进宫去,与承吉同吃同住,气得魏夫人在家戳他的肺管子:“你倒好,替人守江山,自个儿的孙女叫你论斤掂量着卖了,你再看看上头坐的那一个,哪里还像样!” 小孙女正是千伶百俐讨人喜欢时候,也已经会抱着魏宽的腿叫祖父,魏宽哪里舍得她将来嫁一个痴儿,他还执臣子礼,把这小皇帝当摆设似的供出来,听这些大臣们论政事,说是他学政,听也得听出些门道来。 可承吉仿佛不知道魏宽是祖父亲点的摄政大臣,又是未来皇后的爷爷,对他半点都不客气,反而常常拉着他表姐的手,在御园中堆雪人,摘梅花。 魏宽岂能跟个六岁小儿计较这些,朝中事不顺,家里事也不顺,焦头烂额之间,甩了手道:“还不如打仗去!卫敬尧那小子倒会躲懒,卫家真是一门奸诈。”卫敬禹这奸诈的功夫都被他女儿学了去。 魏夫人抱着孙女儿,眼看自家的孙女儿聪明乖巧,恨声道:“卫家都知道不再往里搅和,站干岸看热闹,你怎么就不会?非得叫人戳脊梁骨骂你,你才对得起你大哥?” 魏宽坐在石凳子上一动不动,元日里一场雪落得他满肩皆白,魏夫人看丈夫还念旧情,气得把门锁上,不许他进屋来,可看他不动弹,到底又心疼,指使丫头捧了斗篷送去。 甄太后如此宠爱娘家侄女儿,却不曾赐下一点东西来给魏家,岂不是把魏家的脸踩到地上,贺氏抱了女儿便在婆婆面前哭:“宫里年宴,分明都带着珠儿去了,可那一个只将她娘家侄女搂在怀里,又是赐衣又是簪珠花,咱们家珠儿连个好脸色都没得。” 魏夫人常年称病,并不出席宫中大宴,媳妇贺氏既是板上钉钉的皇帝岳母了,自然要出席年宴,魏人骄接连加封,她的排位便坐得靠前,可甄太后却面上淡淡,并不拿她当一回事,只顾着在官夫人们面前夸耀侄女,正经的儿媳妇连抱都不曾抱一下。 贺氏心中本已经认了,先帝赐婚,还能如何?可自家女儿生下来如珠似宝,新帝若是个耳聪目明的便罢,可混混沌沌不解事不说,太后竟也不拿女儿当一回事。 也就是有她告的这状,魏夫人才会置这么场气,外臣都在前殿宴饮,官眷在后殿陪太后宴饮,虽宴上只有素酒水,官眷们也都着素服,可一样热火朝天的拍甄太后的马屁,太皇太后一走,宫里可就变天了。 魏夫人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原来还有个女儿在身边劝慰,如今连女儿都已经出嫁了,只得往偏院去,打开门就见儿子大冬天的又在练武,赤着上身挥刀,看他背上一片伤疤,又要落泪,急急拿衣衫给他:“可别雪天里动刀了,跟你爹似的,年轻的时候呈凶斗狠,老了老了落下病症来。” 魏人杰并不回答,只默默把衣裳穿起来,拎刀插进厚雪中,困在小院还不如在永宁城外的帐篷里,当时虽念家国,却不知回来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 魏夫人知道他心里那块病,又一次解释道:“不是你爹不替你说亲,就是说了,皇帝也不肯把卫家女嫁给你。” 魏人杰闷应一声,依旧不言不语,魏夫人当着丈夫能发脾气,当着儿子就只有落泪,恨不得提着刀在正元帝向身上戳几个窟窿,都已经害了自己一个儿子,还想再害一家子。 她胸口那股气一涌上来,返身回到院中,见丈夫还坐在石凳子上,斗篷也不肯披,气得一巴掌打落他肩上积雪:“吃他这鸟闲气,不如反了他的。” 摽梅 魏夫人穿金挂玉多少年也没磨掉一身草莽习气, 屋子里还挂着她当年山寨上用的那把刀, 眼见丈夫说不出话来, 气得连拍他三掌, 震得魏宽肩头雪落。 “你跟秦正业把拜子, 他可拿你当兄弟?看看他那个傻孙子, 和那不着调的蠢妇, 你守着这劳什子玩意儿,还不如在山寨里头快活。” 山寨里只看谁的拳头大,魏宽如今就是朝中拳头最大的, 别人还只当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实则日子过得束手束脚,横眉瞪眼都怕自己落个奸臣的名声。 “咱们本来就是匪, 一身皮披了三十年, 扒了皮再当匪就是,难道他秦正业就是个什么好东西?”魏夫人戳着丈夫的脑袋, 魏宽动也不动, 被她戳个正着。 魏夫人胸里这口郁气在“反”字上打了一个圈, 眼前这些鬼魅哪里经得起自己这一刀, 当年贺明达能冲进宫去, 难道就没想过要坐那个宝座,不过手上兵力不如秦正业, 如今魏家又怎么不能? 要钱财要美人都下山去抢,如今是进宫去抢, 又有甚分别。 魏宽虽是土匪, 这辈子却从没跟老婆发过脾气,听见她这么说,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拍得石桌倾斜,积雪“簇簇”落下,大吼一声:“胡闹!” 他是眼看着袁礼贤死的,先是胡成玉,再是袁礼贤,一个个都是当年跟着正元帝从青州起事的人,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可不是手里有兵就能无所顾忌了。 魏夫人只当丈夫软弱,气得掉泪来,她这辈子也只在小儿子身讯传来的时候哭过,这会儿却哭起来,落了两滴泪,把魏宽按在石凳子上揉搓:“那你想个法子,怎么才能不受气?” 魏宽颓然摇头,连声叹息,他想不出法子来,他接密旨的时候便不曾想过是今日的情状,朝中那些文臣聚齐在一处,个个都红着眼等着挑他的错处,仿佛没了他,新帝的帝位才能安稳。 魏夫人眼见哭和闹都不能让丈夫下决心,立时收了眼泪,把身板一挺,睨着丈夫道:“你自家一个受气便罢,要叫我珠儿嫁作皇后受那蠢妇的气,我就敢拎着刀子上蓬莱殿,你不反也要反。” 魏宽在庭院中坐了一夜,奴仆替他点起炭盆披上斗篷,第二日一早依旧满眼是血丝的去了紫宸殿听政,他骑在马上,依旧到了宫城门前下马,遇上文臣纷纷避让他,只有叶惟仁行到他身边,问他一声安:“成国公看着面色疲倦,身上可安好?” 魏宽摆一摆手,叶惟仁官位比他低,却与他并肩而行,魏宽从不计较这些,望着眼前汉白玉宫道,和宫道两边点起的石灯,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慢。 叶惟仁侧目看他一眼:“成国公何必如此勉强,若是身上劳累便歇上一歇,朝中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无事忙,当真有大事自然会求到成国公门前。” 魏宽看他一眼,叶惟仁寻常并不多话,是正元帝最喜爱的那一类臣子,说得出便办得到,像是年轻时候的崔博,也正是他不多话不歪缠,魏宽才肯并肩而行,若是朝中那些个上蹿下跳的,早被他瞪远了。 叶惟仁目视前方,望着二重宫门,将要行到宫门前时,才又开口对魏宽道:“成国公一双铁拳闻名天下,打得虎却未必能斗得过狼。”虎是独行,狼为群聚,一人一口也能咬得他精力渐失,无法动弹。 魏宽心中一凛,斜眼看他,如今目中早不似正元帝在时那般光辉,眼里满是血丝,叶惟仁却不看他:“成国公虽不求富贵强权,也是一心为私。” 话音才落便行到宫门前,宫前分发朝食,一人一碗热汤下肚,吃上两个饼儿这才进紫宸殿议事,进了议政厅,魏宽就见曾文涉身边围着七八人,一看他进了殿门,纷纷对他拱手施礼以示尊敬,嘴角边却露出笑意来。 开年之后,要议的先是农桑事,新帝头一回亲耕祭祀农神,礼部拿出了仪程,初献是新帝,之后是魏宽,再之后是崔尚书令,这对新帝又是一桩难事,虽是初次却将过程减了又减,免得他兴致一来在田地里玩耍起来。 跟着便是各地旧年岁收与今年农事的禀报,工部催着户部给第一笔报恩寺的款项,崔博黑了一张脸,曾文涉当着朝臣的面把甄家筹集了多少款项报出来:“奉恩公府劳心劳力,筹集款项都列在册中,崔大人可要看一眼?” 他敢给,崔博主敢看,伸手接过来翻阅,竟比朝中审发的还要多上一倍,两百万贯钱,岂不滋生民乱,谁知曾文涉又道:“各地府县听闻要建报恩寺,纷纷上献。” 不如钱财就要出劳役,工部的图纸已经画了出来,报恩寺比前朝皇寺永福寺还要更大些,一座琉璃塔上皆用琉璃作瓦,要建得与明堂一般高,才能表彰正元帝的功绩。 如此劳民伤财,崔博却无法可想,崔博几次去找太皇太后,都是为了让她下道懿旨安民,着令各府各州不许以报恩寺之名巧立名目,加重百姓税课。 可他不得其门而入,去了晋王府,晋王府又撒手不管,不得已去见甄太后,甄太后又推脱不见,没有明旨,下头就已经收起钱来,急得他饮食难安,年里人人贴膘,只有他瘦了一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可跟当年赵太后沿运河回乡收些体己钱不同,要修寺得选任高僧,泥匠瓦匠木匠花匠光是工部那些如何够用,须得征召天下,还得移来古木栽在殿前,百万贯根本就不够用。 崔博据理力争,曾文涉只用一顶帽子压下来,新帝与先帝祖孙情深,继任皇位心怀感激,若不然寺名也不会叫“报恩”了,从崔博所论的民生中,拐到忠君上,在崔博这里赢了一局。 跟着又以天子该掌羽林神策金吾三卫为由,向魏宽发难,要他交出手上的羽林卫来:“先帝只让成公国摄政,却没让成公国代掌北衙三卫,这本就是陛下亲卫,成国公难道也想代劳吗?” 正元帝久病多时,也只将三卫之中的羽林交给魏宽,自己手里还牢牢握着神策金吾,曾文涉以此为由发难,竟让文臣都站到他的一边,能分薄魏宽手中兵力,是这些人喜见的。 若不交出北衙三卫,便是别有所图,魏宽这才看了叶惟仁一眼,在他身边是几个沉默不言的年轻文臣,魏宽当堂一笑,满眼血丝:“我若不交,你待如何?” 曾文涉被他一噎,才刚要说若不交兵权便是造反,就见魏宽血红的眼睛盯着他,停顿片刻不能开口,梗着的脖子却不能软下来,韩知节立时指着他鼻子道:“你难道想要造反吗?” 魏宽看都没看韩知节一眼,只紧紧盯住曾文涉,曾文涉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魏宽当真强硬,他就又缩了脑袋,叶惟仁几个相互看上一眼,依旧沉默不语,下了朝退回值房,给陇右写信。 堂上没能争出个长短来,魏宽想要谋逆的流言却越传越凶,曾文涉手上什么也没有,一心只想着能够掌权,根本便不顾大业安不安稳。 崔博只得去求见甄太后,宫人将他拦在蓬莱殿前,昂首对崔博道:“娘娘往御园赏梅花去了,尚书令大人明日再来罢。” 可是隔日崔博依旧未能见到太后,出来回他的还是那个宫人,依旧摆着笑脸:“太后游园归来有些乏力,今日便不见大人了,尚书令大人明日再来罢。” 曾家甄家已然联姻,甄氏对曾文涉言听计从,不过一句话,甄家上下就发了百万贯的财,兄长提了官儿,侄子侄女都进了宫,她哪里有过如今的风光。 听了曾文涉的话,学着太皇太后的样子,一概不见外臣,凡有事都让奉恩公夫人进宫传达,领着太姬太妃们在御园中玩赏,正是冬日,湖上结冰未消,园中除了梅花,一点绿意也无,可甄氏却极有兴头,原来游园是陪人游,如今却是一众人簇拥着她游园。 在素馨阁中摆了素酒玉瓶,甄氏看一看下首坐着的姜太妃道:“宫人剪的花儿都不好,姜太妃最擅此道,不如姜太妃替我剪一枝来插瓶罢。” 窗外正是大雪,雪中红梅愈显精神,李太姬苏太姬几个飞快扫了姜太妃一眼,只见她闻言立起,披上斗篷,手里抱着炉子出去了。 这样大的雪,连伞都撑不住,没一会儿就满肩是雪的回来的,剪了一枝半开的红梅,替甄太后插进瓶中,甄氏只看一眼便摇了摇头:“这枝花太疏了些,开得也不热闹,姜太妃多劳一趟,再去剪一枝来。” 几个太姬都不敢说话,姜太妃又转出去,依旧亲手挑出一枝来,这回开得密密实实,甄氏又再摇头:“这枝又太密了些。” 不是太疏就是太密,要不然就是颜色太浅太浓,直到姜太妃冻得指尖通红,她这才轻轻点头,把姜太妃剪的红梅枝各宫都赏下一枝去,点一点人数还差两枝,让她再剪两枝回来。 李太姬几个根本不敢抬头,座中无人奉承也无人应和,倒让甄氏觉着无趣,散了宴独坐在素馨阁的楼台上,抱着手炉赏一林红梅。 远远见一人撑伞而来,离得近了才瞧见是秦昱,只见他抬了抬伞檐,冲着阁上露出笑意来,对甄氏行礼道:“想来折一只红梅供到母亲灵前,不意太后在此,扰了太后的清净。” 隔着风雪看过去,他比前些日子要清减了些,连月礼物从未断过,香料点心书籍玩物,回回给承吉的东西里总藏着他自己的心意。 秦昱行过礼半晌不等楼上开口,返身要走,甄氏出言叫住了他:“齐王既是为母亲来摘梅,又怎么会扰我的清净。”吩咐宫人送一只玉瓶出去,里头插着一枝梅花。 告密 晋王府后院中的花灯自过年起接连挂了一个月, 保儿满月时也没摘下来, 太初最爱热闹, 恨不得满廊挂着, 卫善原来并不纵着她, 纵着她的都是秦昭, 可既是新年又有保儿满月的喜事, 倒想让女儿多高兴几天,便让下人将库中藏的灯都取出来,挂在正院廊下给太初赏玩。 这里头多是卫善的嫁妆, 前朝王府的旧藏,和这些年来底下各地官员送来的灯笼,纸造的自不必说, 挂上一回也就收拾了, 拿出来的都是摆在屋中赏玩的,水晶玲珑宝塔灯、五色琉璃转向灯, 还各色瓜果灯, 烧葡萄烧石榴, 点起来青红蓝紫一片, 满目都是灯火。 寻常过节拿一盏出来给太初玩, 如今统统挂在廊下,她仰着脖子在廊底下走上一圈还看不够, 叫乳母嬷嬷抱着保儿,也给他看一圈。 看见弟弟黑葡萄珠子似的眼睛里沾上灯色, 拍着巴掌笑, 关起门来不出去,比在宫里过得要舒坦多了,眼看卫善的月子做完了,数着手指头说:“娘再做一个月子罢。”在她心里,娘亲做月子的时候才是安闲的时候。 卫善莞尔,伸手点点她的鼻尖,太初急急说道:“我写了字,打了络子,点了消寒图,给爹爹写了信,还教保儿说话了。”她这一个月里做的事比在宫中住了半年做得还多些。 卫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白姑姑看得她很紧,得了卫敬容的吩咐绝不许她下床,非得把生产的时候亏掉的给补回来不可。 太初就成了院里的无事忙,见天的打转,抱着手炉子披着小斗篷,带着四五个丫头,哪儿都要去转上一圈,下人们发新衣她得看着,保儿办满月她也要看着,听沉香说自己的满月酒在晋地结彩棚挂彩幛,整个晋州城热闹了一个月,轮到弟弟却在孝里,出了院子就得换过衣裳,花灯也只许在院中挂,外头依旧还是素色的。 噘噘嘴儿替弟弟委屈,原来妒忌他能睡在娘身边,这会又拍哄起他来,蹙了眉头道:“等回了晋地,再给保儿好好办满月,风风光光的办。”一面说一面香一口弟弟的面颊。 她哪里懂得什么是风风光光,全是从落琼几个嘴里学了来的,抱着保儿跟抱着个大娃娃似的,眼看娘亲面颊丰腴,愈发一心想着要回到晋地去。 卫善出了月子,只给保儿办了个简单的满月,依旧在家中静养,不见外客,除了结香隔几日便从永福寺送些卫敬容亲手做的点心来。 卫敬容在女红厨艺都不出挑,反而是在永福寺里跟徐乔两位太妃学着做了起来,做了各色花馅点心,送给卫善尝鲜,还给保儿做了一双嵌珠的虎头鞋,结香每回来,都口角含笑,卫善光是看她,就知道姑姑在寺中住着很顺心。 这一日两边都来了,沉香进了屋子便道:“今儿倒是凑巧,孟尚宫和阮尚宫一道来了。” 孟尚宫就是结香,从永福寺来,阮尚宫一向跟着甄氏,也一起来了,卫善换过衣裳,虽是节中也不能穿艳色,淡雪青折枝葡萄的软袄,挂上成串的东珠链子,一身素淡先见了结香。 结香这送青韭裹的团子来:“这是寺里僧人们种的,早上才刚割下来的春韭菜,娘娘说叫公主尝尝时鲜物。”说完了点一点偏厅:“怎么蓬莱殿也来人了?” 甄氏逢时逢节便赐下东西来,诰命们都有,自然不能漏掉卫善,怕她到太皇太后跟前去嚼舌告状,加厚了给,半点儿都不敢怠慢,这几日无节无令,怎么这会儿来了。 卫善扬眉笑了:“要二月二了,陛下亲耕,想必是来问我去不去的。”往年的亲蚕大典都是卫敬容主持,进京十二年中,办过五回亲蚕大典,今年这一回,想必是甄太后主持了,这才要来问卫善去不去。 结香心领神会,这事儿回去也不禀报卫敬容,她知道了又忍不住在操心,干脆什么都不说,外头的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知,人反倒安了心。 卫善隔得许久才召见阮尚宫,她是尚宫所里挑出来的礼仪尚宫,很得卫敬容的看重,原来甄氏不敢不带着她,如今卫敬容都已经不在宫里住着,阮尚宫也就跟着失了宠爱,回回宫里赐下些什么来,都是让她来跑腿传话。 卫善往窗边一挨,沉香落琼沏了茶来,摆开八宝玉盒盛着的各色点心,卫善看了一眼阮尚宫:“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阮尚宫陪着笑:“娘娘使我来问一声,公主身上可好些了,再有些日子就是亲蚕大典了。” 她说半句瞒半句,甄氏必不是让她这么问的,这人倒还有几分忠心,可甄氏正是听忠言便觉得逆耳的时候,哪里听得她的话。 永福寺里听不着风吹草动,卫善这儿却半点消息都没错过,曾文涉打的什么主意说了什么话,见过谁又登了谁的门,每日按时报到她跟前来。 阮尚宫见卫善挑眉,也知道瞒不过她,低头又道:“太后娘娘说若是公主还觉得不适,再多歇日子也不打紧,保养身子才是紧要事。” 这就是不希望卫家的人去,卫善抬抬手,沉香便捧了炖盅进来,吃牛乳燕窝粥,勺子一下下刮在碗沿上:“我知道了,就说我身上还没好,不欲吹风,亲蚕大典便不去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阮尚宫低头应得一声,却并不告退,两只手紧紧攥着:“公主若是身上好了,不如进宫走动走动,这些日子娘娘也觉得气闷,常往御花园中走动疏散,素馨阁里梅花开得正好,齐王殿下这两日日日都在梅林中作画。” 卫善手上的勺子碰上了水晶碗,抬起眼来看她,阮尚宫连头都不敢抬,没头没脑说了这一句,就已经脸色发白。 秦昱每日都要去议政厅,曾文涉一门心思抱新帝的大腿,也还撇不下他,总有些事绕不过去,议完了政就去麟德殿,偶尔也去园中走动,先是折梅,跟着又是画雪梅图,日日都在素馨阁楼上铺开笔墨画画。 卫善手里托着碗,盯着阮尚宫的脸,一字一顿道:“太后娘娘这两日可有赏花的兴致?” 阮尚宫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梅花就这几日的花期,秦昱已经去了两天,她是既想说又不敢说透。 阮尚宫身子一抖,声音越说越低:“娘娘说梅林中花香雪香振人精神,一年赏花时也只有这几日,昨日去了,今日也去了。” 秦昱自正元帝病重时起,就往承吉殿中跑得勤快,他送给承吉的那只木马,描金嵌宝极尽华贵,还被监察御史参了一本,举的便是当年杨妃越鸟羽裙的旧例,劝导新帝以先帝遗志为尊,倡导节俭。 只当秦昱走动得这么勤快是为了拍马,自曾家甄家两个接了头,甄氏又把秦昱甩过一边不理会,不料秦昱又生了旁的心思。 卫善伸手把碗递给沉香,阮尚宫冒险告诉了她,就是要她出面干预,卫善指尖一紧,片刻言道:“齐王殿下当年便爱书爱画儿,还曾为先帝做过《上林踏春图》,想必是梅林景致极美,这才去作画。” 阮尚宫抬起脸来,满面都是震惊,公主竟然不管,难道要报到太皇太后那儿不成,卫善看她脸色就知她心中如何想,沉声道:“太皇太后正在清修,若有事烦到她的跟前,我头一个就不会放过,阮尚宫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要是这些日子觉着辛劳,就歇一歇罢。” 阮尚宫眼见卫善不管,太皇太后那儿根本不许透风,心里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公主要任由事态发展,可若当真出了事,哪里还有命在。 阮尚宫一走,卫善吩咐了小福子:“叫人盯着她,别叫她走漏了风声。”第二日就报说阮尚宫回宫就染了风染,病得沉重,自请挪出宫到寺庙中医治。 她倒是见机得快,想必是两日里有了什么苗头,她既然无力阻止,就干脆保命再说,还将身边侍候着她的小宫人也一并带出了宫。 甄氏接连几日去素馨阁中赏梅,她原来最爱排场,这些日子却不摆排场了,说梅林中人一多反而扰了梅花清气,阁中置上鲜果素酒,便将人遣去,只留下几个贴身宫人赏梅花。 卫善捏着这桩事,知道姑姑来日知晓必会怪她,可秦昭在陇右纠集兵马苦等时机,欲以突厥进犯为由,调配甘州肃州五万兵马共同起事。 等战报送来,就是起事的暗号,能多一乱就多一乱,卫善阖上眼吸一口气,对沉香道:“成国公孙女的生日,我要亲去,备下厚礼。” 捉奸 保儿满月的时候, 魏家送来一张白虎皮一张白狼皮, 太初一见便爱, 伸手摸着那皮毛不肯松色, 像模像样的跟卫善讨价还价:“喏, 我把我的珠子给保儿, 同他换一张好不好。” 卫善一看见那张白狼皮就知道是谁送来的, 她不说话,太初便软了声调,凑过去趴在娘亲的膝盖上:“把我的弹弓也给他成么?” 珠子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 浑圆的东珠,颗颗都有龙眼那么大,是她从小就喜欢, 但凡常家进献了, 卫善就挑出来全给她;弹弓更是她骑马出去玩时必要带着的,打出的弹子都是秦昭找人替她特制的, 这两样都是她的爱物。 卫善回过神来, 看了女儿一眼:“这张白虎皮给保儿, 白狼皮给你。”本来也是太初的满月礼, 这张狼皮送去了魏家, 如今转了一道手,依旧又送了回来。太初眼睛都亮了, 到底觉得拿了弟弟的东西,要把弹弓留给弟弟。 既收了厚礼, 就该回礼。 沉香把礼单子拿来给卫善看, 还没留头的女娃能用得上什么,送礼都是送给魏家看的,卫善挑出一对玉雕并蒂莲的盆景,一幅麒麟童子彩幛,玉瓶宝盏件件都成双成对。 沉香看了礼单上圈出来的东西抿抿嘴儿,这哪里是去送礼的,是去戳人心窝的,别家出一个皇后,哪怕皇帝是个痴儿傻子也都认下了,魏家可不一样,光听魏家小孙女的名字,就知道多得家人的喜爱了。 魏家的孩子起名都简单的很,这个女娃娃一落地,就是魏家的掌上明珠,魏宽干脆就给她起名叫魏明珠,只是圣旨不能违抗,何况下旨时,承吉还是个机灵孩子。 卫善还真就是去戳人心肝的,未来皇后的生辰,魏家并不打算开席摆酒大收贺礼,可只要那帽子还顶在这三岁女娃的头上一日,门前的贺客便不会少。 甄太后再喜欢自家侄女,有正元帝的遗旨在,甄氏女进宫至多为妃,就算有甄家在后头撑腰,她也不能比皇后先宫门。 皇帝十四岁才够年纪大婚,魏明珠那会儿才刚十二,魏家要用皇后年幼的借口再多留孙女两年,甄氏女说不准已经过了双十年华。 哪有年纪这样大还进宫选妃的,除非奉恩公府能撕下脸皮来不要,让自家嫡亲的孙女儿,以官女子的身份进宫,一步一步提到妃位上去。 甄家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新帝智缓甄家如何不知,那么将来谁能先生下儿子,谁就赢了一头,皇后年岁小,进了宫也不一定能生养,只要抢在前头生了孩子,甄家的荣华富贵便代代相传了。 甄氏还不待外传,甄夫人口里却瞒不住事儿,这风总有一天要吹进贺氏的耳朵里,她的女儿才这么点大,就要吃人算计,哪个当娘的,能忍得下这口气。 卫善的贺礼一送过去,贺氏看了就抚住心口,女儿还满床玩闹,收的东西便都是些百年好合的玩意儿,她捏着礼单胸膛不住起伏,看看女儿拿起珠花仰脸眯起眼儿就笑的样子,红了眼圈道:“真是欺人太甚。” 待到魏明珠生辰那天,卫善早早便去了魏家,她公主之尊,又打着替太皇太后来送礼的旗号,魏家不得不款待她。 贺氏与她也有过几面之缘,当年卫善看破魏夫人的养子就是贺明达的小儿子,这许多年来都不说破,贺氏很承她的情,亲自给卫善添了茶,卫善看她一眼:“我在月中许多事都不知,出了月子这才知道,原是小住几日,谁知姑姑一走,太后便让娘家侄女长住蓬莱殿,与陛下同吃同住。” 譬如一刀扎在贺氏心口,她如何不知魏家此时有多么难堪,甄氏蠢妇竟装着不明白,满口说留娘家侄女是自己没有女儿,这才要侄女陪伴,年宴里陛下就伸手拉着甄氏女,又把明珠置与何处。 “太皇太后也是刚刚知道,原来说了许多回都无用,难道要把太后叫到跟前训斥?只是委屈明珠,这才吩咐我怎么也得走这一遭。”卫善看看贺氏,又看一看正捏着朵绒花玩闹的明珠,伸手摸摸她的小手,养得玉雪可爱,手掌肥乎乎的,手背上几个小肉涡。 卫善倒有片刻心软:“我也是有女儿的,知道你心里难受,只是承吉万事不懂,明珠虽比他小,却得事事让着他才好,宫里的日子,不容易过。” 贺氏满面寒霜,她是听见婆婆说不如反了,再不吃这闲气的,可贺家满门被屠,只有她出嫁才活得一命,如今贺家只有弟弟这一脉香烟,若是不成,魏家如何,丈夫如何?儿女又当如何? 心里思量再三,反而是她苦劝婆婆,这才将魏夫人劝了回去,可心里一阵阵的翻腾,每每想到女儿嫁人,嫁一个痴儿,奉一个蠢妇,就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她。 卫善见她心中气动,又扯上两句闲话,譬如这回二月二龙抬头时的亲耕亲蚕,魏夫人报病不去,便是奉恩公夫人站在诰命之首。 一面说一面褪下腕间的响镯逗弄明珠,明珠一把扯住了镯子,摇在手里听里头滚珠轻响的声音,响一声就咯咯笑上一阵,玩得累了挨在贺氏的身上睡着了。 人是睡了,手还紧紧攥着响镯,轻轻一碰她便扭动一下,贺氏不欲吵醒女儿,赶紧收手,轻声道:“不如打一对新的,给公主送回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见她这样爱重女儿,卫善唇边露出笑意来,低声摇头:“只当是我送给明珠的,世间若只有一心相同,便是当娘的心了。” 贺氏不知她何来这一句感叹,正觉得古怪,就见卫善抬起眼来,一双眸子清泠泠的,粉唇微启,用只有两听得见的声音说道:“齐王殿下半月以来爱往梅林中赏梅花,我原来倒不知道太后娘娘也爱梅花。” 贺氏一怔,梅花早已经不是花期,都快落尽了,还赏得什么花,她怔怔然看向卫善,跟着立时明白过来,瞪大了眼儿盯着她。 卫善却低下头去,看着明珠睡得嘴巴微张,摸摸她的面颊:“真是个好福气的孩子,有这么一个疼爱她的娘亲。” 等了半月两人已然成事,曾文涉又在朝中旧事重提,让魏宽交出北衙三卫中的羽林军,这回他还连带举荐了齐王,让齐王统领羽林军。 魏宽在紫宸殿议政厅中用目光刮过满朝文臣,看得他们身上一寒,那几个原来跳得凶的,此时一个个噤声不语,直到魏宽出了殿门,曾文涉还没缓过气来,嘴里嚅嚅出声:“这是要造反……这是要造反。” 甄家既然敢连同曾文涉挑动士林文从忌惮魏家,那魏家当然也能咬一口甄家,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丑闻,贺氏紧紧盯住卫善:“这话当真?” 卫善阖阖眼儿,倒喜欢贺氏这个有一说一的性子,干脆道:“若我出手,姑姑必然伤心。” 她自己不动,却要别人来挑破,借她的手惩治甄氏,实是想坐收渔利,可贺氏却不能不心动,甄太后与齐王若被撞破,魏家在朝中便没了阻力。 卫善看她目光不住闪动,立起身来告辞:“魏夫人可想明白了,梅花也就这几日花期,再过些日子就要落尽了。” 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甄氏是情不能抑,秦昱却是意在羽林,等到兵权到手,他总得冷落甄氏一段,跟着孝期一过,便要物色齐王妃,二人再见不似过去那样容易。 贺氏将卫善送出门去,太初正和魏家四公子在后院里玩耍,下人去请,她兴兴头头的跑回来,眼睛里满是光芒,一把扯住了卫善的裙子:“我坐大马。” 魏家后院养得马匹也不足为奇,卫善看她能跑能跳,刮刮她的鼻子:“就知道疯玩,穿着裙子怎么骑马?”嘴里虽然训斥,满眼都是宠爱。 太初又跳了两下,她脚上还穿着绣龙凤盘珠的鞋子,伸手比划给卫善看:“那个人有柱子这么高,比爹还高!”卫善倏地变了脸色,这才明白过来,女儿说的坐大马,不是真的马,而是秦昭常哄她的那样,让她坐在脖子上。 贺氏也明白过来,后院那间偏院院门紧锁,小叔子寻常并不出门,偏院也不许下人靠近,倒是家里人偶尔过去,譬如弟弟就喜欢这个小叔,没想到他把公主带了过去。 贺氏扯出笑容,随口遮掩:“想必是马夫,冲撞了公主。” 卫善只觉得隔着花墙有人看过来,她牵了女儿的手:“是小女淘气。”匆匆拉着女儿退出魏家,上了马车紧紧咬住下唇,伸手按住指上那个双面刻字的戒指,魏家身在局中,本就脱身不得。 谁知不等贺氏鼓动魏夫人出手,宫里先出了一桩大事,大福殿里遍寻不找李太姬,翻遍了御花园,最后在素馨阁中找到了她,一根系腰罗带紧紧缠在她的脖子上。 护子 最先发觉甄太后异样的是姜太妃。 承吉登位, 东宫诸人搬出东宫, 甄太后住进了蓬莱殿, 余下的无子的太姬们都住到三清殿大福殿去, 姜太妃因有子被安排进了她在宫中的旧居长安殿。 长安殿离皇子们读书的麟德殿更近, 承佑读书更方便离翰林院也更近, 姜碧微倒很满意这个安排, 这还是她未出宫时住的地方,小禄子一迈进来就红了眼圈,拿袖子掩了脸, 七八年前,他哪一天不跑个三四趟。 送一碟点心也好,送一桶泉水也好, 什么细微小事秦显都要关照, 他分明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可从来没一刻放下她过。 饮冰炊雪都是旧人, 抱着东西迈进殿来, 个个跟着落泪, 反是姜碧微没哭, 牵着承佑进殿一看, 这才怔住了,殿中陈设与她当年走时一模一样。 屏风挂画宝瓶香炉, 连琉璃灯也还是原来那些,承佑抬头就见母亲红了眼圈, 牵着她的手摇一摇, 满眼都是询问,殿中收拾的小宫人赶紧禀报:“这是公主吩咐的,原来的东西倒都还在,只是帐幔一时寻不着同花色的,尚针局正在做呢。” 饮冰摸了荷包出来打赏,小宫人个个喜气洋洋,碧微牵着儿子坐到靠窗的榻上,水绿缎子流云如意纹的抄手引枕,床桌上摆着的白玉雕花斛,连点的梅花香饼都是一模一样。 只除了殿后的海棠树,原来矮矮一片,如今已经长得高过了窗框,想必春日里开花时,满窗都是红海棠花儿。 正元帝发急病,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承吉名正言顺登上帝位,姜碧微只当自己所求落空,可没想到卫善会立时替承佑谋得蜀地作为封地,将她晋封为蜀国太妃,虽不能与秦显合葬,却能再回故里。 如今又煞费苦心将这旧居布置得原来一样,她怀胎不稳,还操心这些,碧微搂住了承佑:“洗个脸,换件衣裳,咱们去瞧你姑姑。” 她心中感念,便时常往甘露殿去陪伴卫善,看她怀着身子依旧为秦昭忧心,成日胃口不开,珍馐香馔也只挑上两筷,便想着法子做了酸辣小菜让她开胃,就是能多喝两口粥,太皇太后也能松开眉头半日。 她能回报便只有这些,往后的日子可比在东宫时艰难多了,可总算是有了盼头,只要等到承佑长大,就能请旨回封地去。 卫善顾忌卫敬容顾忌秦昰不能挑明事态,她也很能体谅,能帮她的就只有这一点,在甄氏跟前多忍,便是少生事端,少甄家与卫家少起纷争。 待到太皇太后说要去永福寺祈福,她立时知道卫家这是要抽身而去了,心里觉得卫善此举着实冒险,思量再三,婉拒了卫善,不去永福寺,而是去求了甄氏,挪居三清殿,与太姬们一道,为秦显抄经。 三清殿是前朝冷宫,发落有罪妃嫔的地方,在皇宫最偏僻的角落里,太皇太后一走,便顾不得那儿住着的太姬们,姜碧微自亲去三清殿,正中甄氏的下怀。 宫里多的就是欲拍太后马屁的宫人太监,都不必甄氏特意吩咐,底下的太监们就给办了,给三清殿的食水炭火,只要晚上一些,就足够这些太姬们受的,姜太妃在长安殿中他们还不敢如此,入了三清殿,便得跟这些太姬们一同那零敲碎打的罪。 缩身在三清殿里,倒确是安稳了些日子,除开日日请安还得看回脸色,蓬莱殿中的宫人再打发太姬们做些袜子罗带,说是给太后娘娘做的。 其中数李太姬苏太姬两个分的活最多,说她们做的袜子针脚细密,太后娘娘穿着合脚,卫敬容在的时候谁也不敢,她一离宫,这些小鬼一个个都钻了出来,打着甄氏的旗号折腾人,再拿了袜子罗带到甄氏跟前邀功,说是太姬们自愿做了孝敬娘娘的。 如此一来,太姬们也就不能再往大福殿中去学那些琴棋书画,三清殿里除了诵经声,就是读书声,姜碧微日日教导承佑背书。 承佑的课是跟着承吉上的,原来是承吉学得比承佑深,等到承吉生病,病好之后倒把学的忘了一半,好容易才捡起来,来来回回还是那几篇。 碧微便自己教导儿子,开蒙还不要紧,再深些的自比不过大儒,便让儿子看哪位先生待他们公正,承佑便常拿了书册去问翰林讲师中的姚谦。 直到承吉身边添了伴读,这事便被捅到了甄氏的面前,她最受不得别个说承吉智缓,宫里只有这两个孩儿,承佑还比承吉小了一岁,比他学得慢更是应当的。 大雪天里让她亲手去摘红梅,冻得手指头一块一块红,跟着生了冻疮,指尖发痒,待天热拿生姜擦手才能养回来,痒的时候连笔都拿不住了。 甄氏自来不懂得什么叫作见好就收,露了手上的冻疮给她看,她反而能收敛些,谁知她竟安然起来,不再宣太姬们伴驾游梅林,也不再找人陪着她打双陆。 清晨去给她请安时,便见她眉目神态不同以往,两人同在一个宫檐下住着的时候,比和秦显一处的时候要长得多了,还从来没在甄氏的脸上看见过这样和缓神色。 甄氏懒洋洋靠在锦枕上,有一茬没一茬的听她们说话,几句话里出了几回神,底下几个凑趣说话,她根本就没听入耳中,嘴角微带笑意,衣裳也换了浅色,望着窗外一片雪色都笑得高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别人只当她是太皇太后不在宫中,这才舒心的缘故,可碧微知道绝没有这么简单,当年秦显还往正殿去时,第二日她便有这样的笑意,秦显都已经没了六年,她这笑意又是从何而来? 回去便说自己要养手上冻疮,这些日子倒春寒便不出门了,又吩咐饮冰炊雪几个这些日子不要生事,更不要往前殿去。 承佑自小便会看眼色,他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舒心,原来在东宫就要看甄氏的脸色,承吉又在正元帝的身边养出一付霸道性子,何况娘亲是怎么交出私库的,他听小禄子几个说了许多回。 这回母亲生冻疮,也是因为他读书读得比承吉更好的缘故,炊雪饮冰偷偷落泪,他都看见了,心里觉得怎么孝敬母亲都不足,想来想去,想替母亲也去梅林里折一枝梅花回来。 让她在殿中也看看一□□,三清殿里虽然人多,可不比长安殿奢华,殿前殿后只有绿树,没有香花,母亲在长安殿里几回说海棠开了必然好看,可没等到海棠树抽芽,他们就挪进了三清殿。 承吉想偷偷给母亲折一枝梅花,就插在白玉花瓶里,放在她的窗台上,她抬头看见必然高兴,便去央求和他最亲近的李姨娘。 李太姬是几个女人中最年长的,从承佑会爬就看着他长大,原来和姜碧微之间并无情谊,可因为孩子,倒亲近起来,替承佑做衣裳做鞋子,承佑去读书的时候,还替他做了一个笔墨套子,上头绣了蟾宫折桂,说要讨个好彩头。 甄氏欺压她们便罢,欺负个孩子,叫人不齿,若不然也不会把埋在心里几年的事告诉了姜碧微,她确是不曾想到东宫会死这么多人,十几二十个宫人,就这么没了,拿她们的命填了甄氏的命。 与姜碧微又停了走动,可承佑还常往她屋子里去,给她带几块小点心,早早就学起古琴短笛来,别个都受不住,只有李太姬,听他吹破音也笑盈盈的。 承佑爬到她膝上,趴在她耳朵边央求她:“给我娘折一枝,给李姨苏姨也折一枝。” 李太姬立时笑了,把他搂在身边,刮刮他的鼻子:“尽会胡说,给咱们是假,给你娘才是真。”心里既羡慕又宽慰,同承佑约定带他去梅林折花回来。 可怜这个孩子除了读书哪儿都不能去,寻常在学里还要受甄家伴读的闲气,想想更不忍心让他失望,去梅林不过折一枝花来,又有什么忌讳,满口答应了他。 这一日偏偏落起小雪来,细碎碎玉沫似的撒了满天,李太姬一看外头落雪了,便让他明日再去,可承佑打小就读诗文,说起来头头是道:“有了雪梅花才更显得精神。” 把李太姬逗笑了:“好好好,带你去了就是,免得日日来缠人,我这儿的果子点心都不够你吃的。”牵着他的手,带他出了三清殿。 梅林边的梅花都已经落尽了,花期将过,只有林中几株开得多些,雪越下越大,林子里寂无人声,承佑跟着李太姬,又带着小禄子,小禄子一看雪下大了,便对李太姬道:“太姬领着小殿下往阁中避避风雪,我去折花来。” 承佑还待不肯,李太姬将他抱在怀里:“不许再闹,把你冻着了,你娘可不得心疼死。”遣了小禄子和贴身的宫人一道去剪梅,自己带着承佑往素馨阁去。 阁门虚掩,从里头透出阵阵香甜暖意来,门边摆着一个绣墩,想是刚还有人坐在这儿,这会儿风大雪大,守阁人必是取暖去了。 阁外没有太后辇轿,李太姬便不欲惊动人,抱着承佑推开阁门,闪身进去避一避风,雪花从缝隙卷进来,还未关门便听见楼上传出细碎响动,仿佛是风吹窗框,一下又停了。 李太姬放下承佑,摸摸他手上有些凉,一面搓他的手,一面领他往里走,阁上的声音时有时无,仿佛是碎珠落玉声,李太姬领着承吉迈上了木梯,还迈上去就先看见软毯上扔了两只合色鞋子,一只红一只绿,绣得半边鸳鸯羽翅。 李太姬还道是哪个宫人侍卫在此,蹙蹙眉头,不愿惹事生非,牵着承佑下楼去,目光一扫,扫见地上一条罗带,颜色花样处处熟悉,定晴一看就是自家绣的,绣了献给甄氏的,她倒抽一口冷气。 阁上人喝了一声:“谁?” 李太姬惊慌之中反身要走,听见阁上人脚步近在耳边,推了承佑一把:“快走。”承佑不明所以,李太姬抢身往前几步,挡住阁上人的视线,只见齐王散了头发,她自知难活,拼力推了秦昱一把,喉咙口挤出一声来:“快走。” 承佑跑了几步,只看见李太姬被人拖上楼去,楼上一阵阵的惊叫声,他推开阁门去叫小禄子当帮手,好容易说清楚了,小禄子面色大变,一把抱起他来便奔,拉着宫人奔出梅林。 黄泉(上) 小禄子抱着承佑一路奔逃, 大雪天里宫人太监都缩在房内, 御花园中静无人声, 两人奔出梅林逃到御花园假石山处, 这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雪一点都没有小的迹象, 反而越落越大了, 倒是一件好事, 能将他们几个的脚印都掩盖住,小禄子猜也猜得出阁上人是谁,若不是那一位, 李太姬也不会嚷着让承佑快逃,他抱着承佑,上牙打着下牙, 咯咯发抖问道:“那人可瞧见殿下了?” 承佑不住摇头, 拿脚踢着小禄子,不停让小禄子回去救人, 长到这么大, 他从来未在宫中见过这样的事, 可小禄子一听就紧紧捂了他的嘴:“殿下噤声, 这可是……这可是要命的事。” 李太姬的贴身宫人惨白着一张脸, 她一路跑一路哭,从梅林逃到了假石山, 这会儿哭得趴在石上直不起身来,心中又惊又惧, 抖着身子问小禄子:“怎么是好?” 小禄子紧紧捂住承佑的耳朵, 对那宫人道:“你主子是断活不了了,眼下咱们能不能活还未可知,这事瞒不过去,总要禀报,报给太妃知道,叫她拿个主意。” 承佑口齿伶俐,早就开始背书,将他看见的说得明明白白,两个人听在耳中,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敢沾牙,小禄子哄着承佑回了三清殿,把梅林中的事禀报给碧微。 承佑飞扑进母亲的怀里,扯住她的袖子,直到这会儿才哭起来,碧微一看见儿子哭,将他搂在怀中拍哄,还当他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待听见小禄的话,搂着儿子的手一紧,刹面色惨白:“可有人看见承佑?” 小禄子身上衣衫早已汗湿,紧紧贴着后背,冷得不住打颤抖,牙齿咯咯直响:“阁中人并未瞧见殿下。”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梅林外不曾看见……不曾看见轿辇,奴才只当阁中无人……” 承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他惊惶得瞪大了眼睛,揪住母亲的衣襟,他在路上苦求无用,此时又求碧微:“母亲去救李姨。”他眼睁睁看着一双手把李太姬从楼梯上扯了上去,若不是她第二声快逃,他动都动不了。 碧微指尖不住颤抖,心里一阵阵的后怕,伸手轻拍儿子两下,又箍住他的肩,郑重对他道:“你今日看见的,一个字也不能说,若有人问你,你就说雪天在屋里写字,半步都没迈出去过。” 承佑眼巴巴看着母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小身子不住打抖,想问她为什么不去救李太姬了,可却只是睁着一双清水似的眼睛,直瞪瞪看着母亲。 “听见没有?”碧微还是头一回在儿子面前这样疾言厉色。 承佑睫毛上的泪珠啪哒啪哒往下掉,哽咽着不出声,拿袖子抹掉眼泪,怔怔点头。 碧微心知儿子这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若不是李太姬,他今日就回不来了,双臂紧紧搂他在怀中,觉得他在自己怀中不住颤抖,自己也跟着颤抖,对小禄子道:“把人叫进来。” 这事无法置身事外,三清殿里再清静偏僻,也有这许多双眼睛,那宫人知道自己逃不脱罪责,只是一味哭泣,碧微问她:“你若只会哭,那你这条命我也保不住,你要是想替你们太姬报仇,就听我的话。” 到得此时还有什么路走,宫人含泪应下,哭得打抖,片刻大福殿就闹了起来,李太姬身边的宫人嚷嚷起来,说是李太姬不见了。 碧微跟着又对小禄子道:“你想法子托人出宫,将晋王妃请进宫来。” 雪天里走失了一个太姬,大福殿里闹得这么凶,前前后后十几个宫人太监去寻,前头几日暖和,湖上的冰已经半融,怕她走失落进湖里。又央着羽林军巡卫帮着找寻,动静越来越大,一直闹到了梅林边。 卫善不等碧微的信送到,先一步知道后宫这番闹腾,短短片刻就闹得阖宫皆知,御花园这么大,又有云梦泽又有小瀛州,一时缩身在哪个屋宇里还真找不出来,可李太姬从不是那等惹事的人。 等李太姬的尸身在素馨阁中被找到,脖子上缠着一条罗带的事传出来,卫善立时知道是谁下的手,想必李太姬不知因何撞破□□,这才被秦昱所杀,而宫里突然闹腾着寻人,秦昱不及收拾,匆忙逃走。 不论如何都是把计划全打乱了,她立时将保儿交给乳母,站起身来换衣裳,沉香见她沉着脸,满面都是肃穆神色,矮身替她换鞋,卫善手上系着扣子,隔着屏风对小福子道:“让王七去一趟长乐坊姚翰林家送信,就说……就说齐王太后私通,他自当明白该怎么办。” 姚谦在翰林院中供职多年,从中举到东宫学士再到翰林院翰林,出身清流,又是东宫旧部,是曾文涉头一批拉拢的对象,他这段日子确是和曾文涉身边人越走越亲近,写了许多奏章,出了许多主意,修大报恩寺的主意虽不是他出的,让各州各县捐银款选工匠劳役的主意却出自他的写,渐渐受到曾文涉的重用。 卫善一面整顿衣装进宫,一面紧蹙眉头,本来是相互商议好的,“魏宽谋反”这顶帽子曾文涉早就在串针引线,只待这帽子一成,秦昭跟着便举旗清君侧。 来不及再与秦昭通信,沉香给她披上斗篷:“外头雪还没停,公主带个手炉子罢。”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掌心烫热,哪里还需要手炉,知道这事闹开与碧微不无系,她急急差人来报信,也不知究竟有何干系,一路出了二门,吩咐沉香跑一趟魏家,见贺氏告诉她素馨阁事败,她总会将事宣扬出去。 待卫善进宫,宫里风言风语一直吹到她的辇轿边,死了一个太姬这事足够耸动,隐隐绰绰夹缠着太后的名字,有说太后赐死了李太姬的,也有说李太姬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这才命丧黄泉。 宫中流言不及遏制就越传越凶,倒是卫善此时喜见的,她进了宫便直往三清殿去,路上问小太监道:“太后娘娘现在何处?” “太后娘娘昨儿感了风寒,事儿才刚禀报,娘娘心善,哭了一回。”小太监也知自个前言不对后语,若不然宫里也不会传那样的流言了。 “哭了一回?”卫善简直无语可说,收回心神冷然问道,“既是在素馨阁中出的事,可叫人看管起来了?” “羽林卫围住了素馨阁,这会儿已经报给成国公去了。”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前朝剑拔弩张,后宫岂有不知之理,成国公若是穷究,甄太后怎么也逃不脱罪责。 卫善直往三清殿去,李太姬的尸身还在素馨阁中,宫人一去报李太姬死在了素馨阁,羽林卫立时将素馨阁团团围住,甄氏倒是让人收裹了李太姬的尸身,可无人听她的。 卫善到了三清殿先去碧微内室,承佑睡在床上,碧微一见卫善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承佑也在,如何是好?” 屋里烧着炭盆,她却手指冰凉,承佑又惊又怕,她狠不下心来反复追问儿子细节,只得将小禄子说的再说给卫善听。 卫善先握住她的手:“姐姐稍安,他看见承佑了么?”碧微白着一张脸摇头,虽没看见,却肯定知道还有人在,若不然李太姬怎会拼死保下这人来。 怪不得甄氏缩身殿中,她心虚害怕是因为还有一个在场,她怕这个人站出来指证她,秦昱自不必说,一出这事必然溜之大吉撇清干系。 承佑受了巨大惊吓,一路又吹了寒风,这会儿沉沉睡着,身上却发起高热来,口里不住喃喃,却又听不清说了什么,碧微急宣太医,吃了药热度还未退,身上火炭一般,梦中那双手,将他也拉了上去。 碧微见儿子这样,心如刀绞,替他换过一条帕子,对卫善道:“这事躲不过去,待成国公来了,我便说是我与李太姬同进阁中,若不是她,承佑只怕也被一根罗带送了性命,我便拼性命,也绝不让他碰我的儿子一下。” 黄泉(中) 承佑生病的事瞒不过人, 总会报到甄氏面前, 碧微望着床帐里的儿子红了眼圈, 压低了声道:“我并不曾拿她当作姐妹看待。” 跟李太姬天长日久住在同一个宫苑里, 两人当年也曾有过眉眼高低, 秦显去了, 也不过和她们几个不咸不淡的相处着, 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姐妹,喜好性情相差甚远,可却偏偏是她, 拼死救了承佑。 碧微说完这话落泪如珠,她与李太姬实无太厚的情份,此时想来不住后悔, 这句感慨一出, 叫卫善唏嘘,可她立时收敛心神问:“你想好了?” 碧微只看了她一眼:“承佑欠了她的, 我来替他还。” 成国公魏宽冒雪进宫, 卫善起身去了素馨阁, 姜太妃苏太姬几个都跟在后头, 李太姬尸身还在阁中, 被勒死的人,死相并不好看, 指甲都折断了,眼睛圆溜溜瞪着, 仿佛黄泉路上心不甘。 魏宽来时已经听了禀报, 他是外臣,不能近身去查看太姬的尸首,召来尚宫验看尸身,尚宫嬷嬷将李太姬被罗带勒得面色紫胀,脖间勒痕和指甲里的斑斑血迹一一说明,跟着又道:“李太姬手中罗带取不出来。” 她两只手还紧紧握着罗带,一只手的姆指被掰断了也不曾松开,天儿一冻,尸首僵得极快,这会儿已经僵硬,取都取不下来。 几位太姬连声抽气,苏太姬一向与李太姬走得近,自入宫选秀起便同吃同住,隔得远了看不分明,尸身上又盖着薄毯,听见她死后惨状,便能想到死前是如何挣扎,那人又是怎么将她勒死的,顿时失声哭了起来,口里不住叫着李太姬的小名,又不住央求成国公替李太姬主持公道。 魏宽派人去请太后,太后久久不至,宫人回禀:“太后感了风寒,身上乏力,实不能来。” 偏偏该主持公道的那个人却不出来。 魏宽来时便听贺氏说了这素馨阁中事,贺氏也没瞒他,直言是卫善透露的,机会就在眼前,不如除掉甄氏,甄家没了甄氏,自然也就抖不起来了。 这桩事落在魏宽的手里,不论如何处置,都有话说,他沉吟片刻道:“既是宫眷事,该请太皇太后回宫定夺。” 卫善挑眉看了他一眼:“太皇太后正在永福寺清修,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当然该先问过太后,便是问到太皇太后门前,也是发给大理寺,成国公不如直接把案子交给大理寺来办。”说着转脸问那宫人,“太后既是感了风寒,可曾宣过太医,煎过药吃?” 她本就是假称生病,哪里会煎药吃,宫人倒还机灵,强道:“太后娘娘说夜里不曾歇好,睡上一觉发发汗便罢,并不曾宣太医。” 这回开口的不是卫善,而是苏太姬,她还带着哭音斥责:“太后娘娘金尊玉贵,每日都要请一回平安脉,她得了风寒,太医竟不诊治?” 甄太后不知为何躲避不出,阁中诸人面面相觑,成国公正要派人去请卫敬容,卫善心知这个闹法绕不过姑姑,心中自不愿姑姑看见这些腌脏事,她好容易才在永福寺里清静了些日子。先是出言阻拦再指责甄氏,将矛头对准了蓬莱殿。 成国公也不是傻子,卫善为什么把这刀递给儿媳妇,又为什么急急进宫来,他心中有数,看了卫善一眼道:“这事晋王妃只怕不能作主。” 姜碧微在此时立了出来:“太后娘娘不来,我便去蓬莱殿与她对质,问一问阁上人到底是不是她。” 此话一出,尽皆哗然,魏宽只当此事无人目睹,不料当真有人看见,还是姜太妃,立时催促人去将甄太后请来,姜碧微却冷笑一声:“只怕娘娘不敢来。” 她说着便淌下泪,素白着一张脸道:“我与李太姬同逛梅林,欲折一枝红梅回去插瓶,不料落雪,想进阁中暂避风雪,让宫人去折梅来,见阁门半掩,门前摆着一张凳子,未曾多想,进了阁中只听见楼上有隐约笑声传出。” 她说起来仿佛是自个儿亲眼所见,缓声慢语,将阁中人的目光都引到她的身上:“李太姬说必是些小宫人在阁中躲懒儿,咱们也不必相扰,谁知上头的声音渐渐变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苏太姬,苏太姬被两个宫人扶着方才勉强站得住,听见她声音平静无波,忍不住打颤:“是……是什么声音?” 姜碧微看了她一眼:“自然是些不合规矩礼法,是些……背德的声音。” 苏太姬倒抽一口气,吓得脸色煞白,都忘了流泪,只怔怔盯着姜碧微,身子往后缩,既想听见又怕听见,跟着便听她又道,“我想拉她出阁去,她已经迈步上了楼梯,身子还在底下,突然让我快逃。” 屋子里落针可闻,人人屏息,话到此处,还有什么不懂的,李太姬撞破了□□,阁上人才用罗带勒死了她,这个人便是甄太后。 魏宽面色铁青,手背在身后握紧成拳,目光扫到卫善的脸上,他生得凶相,这样看人叫人害怕,卫善却似无所觉,紧接着姜碧微的话音问:“后来呢?” 碧微阖双目,仿佛想起当时情状似的道:“我不能动弹,她便疾扑上去,将阁上人推进去,不叫人看见我,又喊了一声快逃。” 她到此时方才哭出声来,声音嘤嘤咽咽,卫善见阁中人人蹙眉,这事听见的人太多,掩盖不住,却无人发问,沉声问道:“姜太妃若是此言非虚?既然你已经逃出阁去,为何不寻人来?” 姜碧微目光缓缓看过来:“李太姬看见的必是不能说的贵人,叫我逃命去,我唯恐惹祸上身,心里又着急害怕,便说李太姬走失了,想多些人寻她。” 她已是太妃,她口中不能说的贵人是谁,人人都明白,把这个“不可说”之人点了出来,魏宽面色由青转白,万千兵马他也指挥若定,可这事他当真拿不出主意来,甄太后是逃不掉了,她又与何人私通? 魏宽喉头一动,再次着人去请卫敬容回宫来:“不论如何请太皇太后回宫。” 自卫善进宫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贺氏那儿的流言已经传出,还有晋王府替她添砖加瓦,跟着宫中派人急请太皇太后回宫来。 卫敬容这回不得不来,却只是她孤身一人来的,还将徐太妃几个留在永福寺中,进了宫便在甘露殿里听姜碧微又说了一回。 连月不见,卫敬容的气色好了许多,外头早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她进得宫来便面显倦色,卫善陪在身边,握着姑姑的手,卫敬容看她一眼,目光一触,看得卫善低下头去。 “你既如此说,我也该去问问甄氏有何话说,她不来,我自去便是。”带着人去了蓬莱殿,守门的宫人一见,立时拜倒。 承吉还未独居,就住在蓬莱殿中,甄氏不出殿门,任谁也不敢闯进蓬莱宫,当真闯宫便是造反,魏宽三请四催,她只咬死了不出殿门,就无人能动她,谁知魏宽会把太皇太后请回宫中来。 甄氏却还缩在床上不动,卫敬容都已经立在床前了,她竟还缩着不动,卫敬容指点宫人道:“将你们娘娘扶起来和我说话。” 宫人推着锦被中人,连声唤她,她都不出声,最后结香上前去,把被子一把掀开,卫敬容看着她道:“你来说一说素馨阁中事罢。” 甄氏哭是已经哭过了,整个身子不住打抖,秦昱勒死李太姬时,就在她眼前,她眼睁睁看着李太姬手指似爪子那样挠在秦昱的身上,瞪圆了眼睛直定定的看着她,甄氏怕得惊叫出声,等到她一动不动了,就听见秦昱又说:“还有一个人。” 甄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这是她第二次与秦昱私会,说是私会,两人不过坐在阁中说说话,心里明白往后会如何,可她还没有这个胆量,这回便是秦昱欺身上前,一把搂住了她,若不是李太姬闯进阁来,两人已经成了事。 锦被蠕动,从里头又爬出了承吉,他看看卫敬容又看看甄氏,伸了手要甄氏抱他,甄氏却一把抱住了卫敬容的胳膊:“母亲……是齐王勒杀了李氏。”说着她伸出胳膊,露出胳膊上的红痕来:“我才能逃脱出来。” 卫善隔帘听见紧皱眉头,当得此时甄氏竟聪明起来,反咬了秦昱一口。 黄泉(下) 卫敬容这两个月仿佛活在世外, 身边无人再提起宫中事, 在佛寺中晨听钟暮听鼓, 日子简单, 却是她一辈子也没有过的安宁岁月。连卫善都不欲去扰她清静, 不叫她想起前朝后宫这件件糟心心。 如今她就站在甄氏的床前, 看甄氏抖着身子目光不住闪避, 头一句出了口,立时满面是泪,后头的便顺理成章, 一句接着一句将齐王欲将行不轨,而她奋力抵抗,若不是李太姬赶到, 齐王心慌害怕之下将李太姬勒杀, 她也正是趁着勒杀李太姬的时候,逃出素馨阁。 卫敬容看着她说谎, 她反而越说越真了, 声泪俱下, 好像当真是被秦昱所害, 卫敬容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你的辇轿呢?宫人呢?尚宫呢?为何孤身在素馨阁中?” 甄氏怔住了, 她将阁中事一遍又一遍的细想过,李太姬死前的场景在脑中盘桓不去, 一闭上眼便是秦昱狰狞的脸,和李太姬死前那双一直瞪着她的眼睛。 可她没想过自己为甚要去素馨阁, 她张口结舌, 怔怔抬头看着卫敬容,卫敬容也看着她,她背着烛火,甄氏却将她的脸色看得分明,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到失望的神情了。 甄氏记得她刚当上太子妃的时候,卫敬容对她有多么亲热,可跟着这份亲热渐渐没了,总是能从她的眼里看见失望忧心,叫她成日里提心吊胆,就怕自己又办错了事,惹得太子不高兴,惹得婆母不高兴,日子怎么都不安稳。 那时一心盼望能从卫敬容脸上能看见一回满意的神情,却未曾想到此时才是真的无颜面对,甄氏还缩在床上,承吉却怒起来,他站起来撑开手,挡在甄氏的面前,怒气冲冲盯住卫敬容。 殿中宫人太监跪倒了一片,人人脸色煞白,甄氏却似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搂住承吉:“是……是齐王说有能治承吉的药,让我去素馨阁取,这事不欲叫人知晓。” 她这番话漏洞百出,咬了秦昱又咬姜碧微:“她一心想要害我,我分明在阁上呼救,她怎么躲避起来,是想叫我也死在阁上。” 自个说着竟信以为真了,搂着承吉哭个不住,承吉的脾气不能对卫敬容发,对姜碧微发起来,搂住母亲的脖子,对她道:“打杀她!” 他此时还是小儿,等他长大,这样的言语便是圣旨,卫善掀了帘儿进去,睨了甄氏一眼,扶住姑姑的胳膊:“成国公已经去麟德殿了,李太姬指甲断裂,根根带血,只怕齐王身上也不好看。” 说着有意无意扫了一眼甄氏露在锦被外的手,养尊处优,指如白玉,指甲修得莹润有光,哪里是曾经反抗过的模样,甄氏不意卫善也在,满面通红,指尖一缩,想到她总是帮着姜碧微又道:“姜太妃见死不救,还请母亲主持公道。” 齐王尚且不知甄氏反咬一口,他急饮烈酒,又把酒倾倒在衣衫上,装作吃得烂醉,又让小禧子不拘到何处去捉猫儿来,李太姬死前反抗太过,他手上的红痕瞒不过人,总得找个出处。 承吉在她怀中就是最大的依仗,甄氏紧紧搂着儿子,心里怕得打抖,齐王看着柔情脉脉,对她更是处处小意体贴,谁知竟会这样心狠心辣,她紧抱承吉,虽看着卫敬容,话却是说给卫善听的:“请母亲责罚姜太妃。” 魏宽就等在门外,肩上仿佛压了千斤重担,便是力巨如他,也担不起来,比之当日正元帝在时还更疲累,不论是太后失德,还是齐王失德,都有一番动荡,待知道太后指证齐王欲行不轨,李太姬撞破此事被齐王勒杀之后,他便领着人去了麟德殿。 秦昱尚且不知甄氏反咬一口,他急饮烈酒,又把酒倾倒在衣衫上,装作吃得烂醉,又让小禧子不拘到何处去捉猫儿来,李太姬死前反抗太过,他手上的红痕瞒不过人,总得找个出处。 魏宽推开门就见秦昱醉倒在榻上,太监咬死了说他午膳之后就在吃酒,吃了醉了,一直都睡在殿中并不曾出去过,还有一个曾翰林替他作证。 魏宽却不管什么翰林,着人扯起秦昱,他心里明白正元帝当日是中风不能说话,若能说话,也留不下秦昱这条命到今天。 秦昱确是有几分醉意,不及温酒饮了半壶,冷酒下肚更易醉,摇摇晃晃喝斥面前人:“大胆。” 魏宽一挥手,曾翰林便被人架了出去,他自然要嚷嚷出声来,说魏宽对齐王无礼,他手下的兵力又拉又扯是侮辱朝庭命官。 魏宽管不得这些,指着小禧子替秦昱醒酒:“让你们王爷清醒清醒。” 小禧子一句大胆卡在喉咙口,秦昱去做了什么他自然知道,这么快魏宽就追查上门,他绞巾子的手不住打抖,根本使不上力,好容易绞了巾帕敷在秦昱脸上,秦昱这才醒了几分,认出面前人是魏宽,打着酒嗝问:“成国公所来何事啊?” 他假借酒意掩饰慌张,摇摇晃晃还待坐下,心里不信这么快查他的身上来,李太姬不是独身来的,可底那人不曾见到他,至多是个宫人,出了这事为了保命也不敢说话,正觉得此次还能逃脱,就听魏宽道:“太后娘娘告齐王殿下欲行不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昱刹时酒醒,盯住魏宽,他确是饮多了酒,吃得满面飞红,本就女相,此时更添艳色,倏地哼笑出声:“什么?” 魏宽看着他笑,待他笑完了才道:“人证物证俱在,齐王殿下可有话说?”甄氏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连那条罗带也说得暧昧,她这辈子也不曾巧言过什么,为了自保倒把谎编了个八九不离。 秦昱在女人身上还从未失过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甄氏会反咬他一口,她吓得只知道哭,秦昱急声让她收拾东西,怎么也取不出那条系腰罗带,勉强收拾干净了,又有人来报说羽林正在宫中找李太姬,两人匆匆分道,咬死了不知便罢,谁料她竟蠢成这样。 秦昱到此时还不惧,指着魏宽先泼一盆污水:“成国公,你恨我动你兵权,便如此诬赖于我,曾大人与我同坐饮酒,醉后又同榻而眠,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两名兵丁上前去,撸起秦昱的大袖,只见他胳膊上确是条条道道,小禧子跪倒伏地:“这是这是猫儿挠的。” 他就跪在秦昱脚边,被秦昱踢了一脚,踢得小禧子想起之前的吩咐,奔到窗前大声嚷嚷:“成国公要冤杀齐王。” 他一语未毕,羽林已经抢上前去,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曾翰林还在外头,见状跟着吵嚷起来,麟德殿中俱是翰林院的讲师,姚谦接了卫善的信报,跑了一趟曾家,跟着又急进宫来,此时挺身而出:“成国公这是要造反么?” 他声音洪亮,与曾翰林两个互换眼色,曾家等这个时机已经很久,魏宽寸步不让,不肯交出羽林,既然如此只好早点把这顶帽子给他扣上。 羽林在皇城中作乱,还欲冤杀齐王,传出去不论旁人信或不信,曾家都有借口京北大营的兵力来勤王,秦昱推开兵丁上得前去,满眼轻蔑看着魏宽:“成国公不过摄政,难道要替秦家坐江山?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我。” 魏宽满腹气性被这一句激了出来,他担摄政一职,京中尽传魏家要谋反,让他忍气吞声直到此刻还在退让,可曾家秦昱却步步紧逼,羽林军不动,他先动起来,反手扭住了秦昱的胳膊,待他杀猪似的痛叫起来,才道:“你说我敢不敢。” 曾翰林欲直冲进来,被羽林团团围住,他不住使眼色给秦昱,秦昱不住挣扎,与魏宽拉扯起来,哪里动得了魏宽分毫,直撞上在魏宽胸前,反而弹了出去,人还在醉中,几步一退,竟栽倒在铜香炉上,脑袋磕在瑞兽首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秦昱捂着脑袋,见一手是血,人竟昏了过去。被羽林抬出麟德殿,甘露殿宣了太医,甄氏还是不肯出蓬莱殿,到卫敬容说要抬着秦昱与她对质,她这才抱着承吉到了甘露殿。 人证物证件件俱全,甄氏见了秦昱反而不敢再说是被他强迫,只一味哭泣,缩身在承吉身后,承吉对殿上诸人怒目而视,知道魏宽最凶,对魏宽道:“杀了你!” 这话他常听,自然而然学了出来,魏宽盯着这个丁点大的孩子,身上穿着皇帝常服,握着刀的手越来越紧,卫敬容喝斥承吉一声:“住口!” 承吉又瞪向卫敬容,他被魏宽看怕了,反身一把抱住了甄氏,若是不知内情,还当是魏卫两家在欺辱孤儿寡母。 卫敬容端坐殿上,曾文涉在外求见,她不等曾文涉进来,便与魏宽道:“齐王是先帝之子,虽犯大罪,也要留得性命,就此贬为庶人,甄氏言行不谨,就让她在小瀛州中正身修心。” 鬼门(上) 甄氏抱着承吉不住央求, 说她是为了承吉求药, 这才中了秦昱的奸计, 怀里抱着承吉怎么也不肯撒手, 承吉再痴也知道这是要分离他和母亲, 拦在甄氏身前, 红着眼盯住卫敬容, 把上前来抱他的宫人嬷嬷伸手推开。 曾文涉进殿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也不必问究竟出了何事, 儿子早已经在宫道上与他细说过了,急急奔上前去,挡在承吉身前, 一付铁骨忠臣的模样:“魏宽贼子, 岂可忤逆君王。” 承吉与曾文涉在麟德殿中几乎日日相见,等长大了, 就再也没人能够违背他的心愿, 他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的话, 就是曾文涉教导他的。 不论是甄氏还是表兄, 都说曾文涉是清官, 是对甄家对他最好的人,师傅们偶尔对他严厉, 曾文涉必要从旁劝阻,又许他吃点心少定功课, 原来正元帝在时日日都要习字, 一笔字已经写得很有模样,谁知曾文涉道:“陛下是帝王,帝王岂可耽于小技。” 跟着又同他说些古来帝王沉迷绘画书法而亡国的,劝导他道:“陛下有心习字是件好事,万不能将这看得太重了,当心怀天下。” 如今心怀天下他没说,只是从此承吉便连字也写得少了,日日要在御花园中玩上半天,只觉得曾文涉是这些臣子之中最听他话,最为他着想的。 这会儿见了他,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曾文涉扭身便对承吉道:“陛下莫怕,臣来护驾。”跟着反身对魏宽道:“你若不是心有异志,为何执刀上殿?” 魏宽带刀进宫是正元帝当年特许的,除他之外,武官解刀进宫,魏宽到得此时反而不怒了,看了眼端坐殿上的卫敬容,竟不告退便转身出殿,还记得承吉满是稚气的那一句“杀了你”。 曾文涉一腔忠君之情无处宣泄,卫敬容道:“是我的旨意,这件事闹出来难道光彩得很么?” 曾文涉的矛头还直指魏宽,正要强辩羽林军是魏宽的人,听的是魏宽的话:“素馨阁中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凭这事要将太后软禁,如何能够服众。” “太后性子浮燥,让她去小瀛州中是清修,何来软禁之说。”卫善开口驳回,看曾文涉的模样,姚谦也该办成了事,今日之前不成,今日之后也该成了。 甄氏依旧还在哭泣,曾文涉来时还气得七窍生烟,此时倒觉是桩好事,眼角余光投在甄氏的身上,要是太后被人害死,陛下危在旦夕,北衙三卫便不会再听魏宽的号令,三卫一向都在正元帝的手中,只尊御令,是听正元帝的遗诏方才归到魏宽手中,要是魏宽谋反,北衙三卫自当保护皇城。 正心中不住盘算,宫人太监便上前来欲抱走小皇帝,两个太监还抬不动他,被他狠狠咬了一口,不敢呼痛,硬生生将甄氏与承吉分开,甄氏原还指望着甄曾文涉能够扭转大局,谁知他竟站定了一动不动,求告无门哭得昏厥过去。 承吉哭闹无用,眼见母亲晕倒,满口便是要杀了你们的话,甄氏被架起来扶下去,卫善道:“哪一个跟着太后娘娘去了梅林的,哪一个就跟着去小瀛州一并清修罢。” 瀛台久无人去,殿中积了厚厚一层灰,卫敬空没有要折腾她的意思,着太监宫人收拾了正殿,摆上佛像,供上香花,甄氏醒转来,眼看殿中俱是佛经檀香,挣扎着还要求见太皇太后,被太监宫人拦了回来:“太后稍安。” 承吉还在帝位上,到底不敢得罪她,宫人扶着她道:“娘娘不必急,陛下总有长成的一日,必会来救太后出这苦牢。” 甄氏一听不知还有几年,泪落如珠,心中恨意难消,原来恨姜碧微,如今又添上卫敬容卫善,望着窗外满止萧瑟景象,自己从来都没对不起她们,可她们却非要置她于死地。 闹出这样的事,卫敬容又只得回宫来,可承吉怎么也不肯入甘露殿,进了殿门便嚎啕大哭,抱着从小侍候他的太监哭得撕心裂肺,卫敬容着实无法,依旧还让他回到蓬莱殿,添了些太监宫人看管他。 甄氏既进了小瀛台,便不再去亲蚕大典,甄家与曾家四处散布太后被冤,齐王被冤的消息,卫敬容干脆停办了亲蚕大典,只让承吉二月二的时候往郊外祭祀农神。 朝臣好容易等到太皇太后回朝,卫敬容却又称病不出,要不然有承吉在宫中,她还欲回到永福寺去,她自个儿回来了,却不肯让儿女回来,孤身一个在甘露殿中。 卫善当日眼见魏宽的眼神,承吉口中吐出“杀”字来,他的脸色立时变了,跟着回了成国公府,连日不再外出,跟着魏家便送出帖子要给魏宽过生日,魏宽土匪一个,连爹娘都没有了,早就不记自己的生日,他突然说过生日,别个只当魏宽借机敛财。 恨不得将他一分恶说成十分恶,他本就性子暴烈,正元帝在时又对他多有优容,跋扈的名声一向传得极广,此时又添上不敬新帝,以权谋财。 别人都当魏宽是歇了理政的心思,突然开窍,学着甄家的样子图财,可卫善知道不是,他沉寂几日,必是做了决断。 跟着又传出流言,说魏宽不交文臣放在眼里,只请了武将当座上宾,文臣一张帖子都未接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急召小唐,让小唐去打听魏宽席上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小唐回来报道:“都是昔年成国公帐下兄弟,五城兵马司的,京郊大营的,还有北衙三卫的。” 北衙三卫当年旧人不多,俱是正元帝进京之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魏宽当年帐下那些人,也大多分往各地去当总兵。 不拘官大官小,只要在京城里的,都到魏家吃酒,馔香楼里送去几只烤黄羊,国丧刚过,新帝还在衰服期,成国公便大肆饮酒作乐,又是一件罪状,监察御史参了又参,却无人去定魏宽的罪。 成国公要谋反的话传了许多时候,先还人心惶惶,跟着就习以为常,嘴皮子碰破了,魏家也没谋反,他宴请宾客,又一箱一箱的收礼,连朝都不上了。 曾文涉比魏宽还更着急,秦昱是指望不上了,甄氏却得速死,她死了才能师出有名,可她在小瀛台中,也只有食水上动手脚,弄死整个殿中人了。 曾文涉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卫家身上沾点脏水也是应当,这大好的机会岂可放过,拖得再久些,就真要把魏家谋反当作笑话了。 卫敬容暂时不能回永福寺去,便让卫善到寺中看望如意,卫敬容在寺中过得清闲,如意却正是爱闹的时候,陪着母亲是尽孝心,母亲既然回宫了,她自然也想跟着回宫去。 卫善劝她道:“姑姑还想回寺中来呢,只是宫里出了事,一时走不脱,再过两日就回来了,你去了,姑姑还得照管你。” 如意噘了嘴儿,宫里出了什么她已经打听了许多回,可无人肯告诉她,知道自己问卫善,她也不会说干脆不再问了,除了担心母亲还担心承吉:“承吉好不好?读了什么书?” 卫善点点她的鼻尖:“他自有师傅,都是些饱学大儒,我怎么能过问皇帝读了什么书。” 如意踢着腿儿:“我看嫂嫂也盯得不紧,她总是心软怎么成,承吉的功课该比别人更重才是。”她还不知承吉心中是怎么恨卫敬容恨卫善的,派去的太监回来禀报,陛下每夜哭闹不时发怒,把帐上的穗子都给扯断了,珠子滚落了一地。 如意将卫善送到门边,秦昰就在廊下等她,两人多日未见,秦昰开口便问道:“宫里是不是有变?” 秦昰翻年刚刚十三岁,比卫善还短一截,卫善伸手摸摸他的头:“怀仁怀安都在,宫中此时还算安稳,你们在这儿,我和姑姑才能放心。” 五城兵马司中调动频繁,预备二月二这一日护卫新帝出城,到南郊祭祀,姚谦急送回信报来,曾文涉预备在那一日毒杀甄太后,再把这盆污水泼到魏宽身上,魏宽若是反应及时,必当立时起事。 往南郊这一路上有一条官道直往雍州去,还有两日就是亲耕,亲蚕大典之前得先斋戒五日,卫敬容长年茹素念经,不必斋戒,等到京中起事,便往雍州奔逃,卫善握住秦昰的手,看他面有忧色,拍拍他的脑袋:“昰儿不怕。” 鬼门(中) 亲蚕前一日, 南效祭坛蚕室内便要预备下养蚕用具, 自皇庄农妇中挑出养蚕熟手, 从皇城西门出, 捧着蚕种背着箩筐, 一路鼓乐到蚕室中等待第二日的亲蚕礼。 这些蚕妇都要挑模样齐整的, 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 个个用翠巾包头,手上捧着各自箩筐。因着常年做活,都面有风霜, 手上起了厚茧,太常寺的官员也不仔细查看,反正面貌都差不多, 报上夫家姓名, 听人应上一声,便勾去姓名。 往年都是一套熟班子, 今岁却不同, 奉恩公甄家揽了皇庄管事的差事, 能挑上来的都是事先打点过的, 小吏报她们夫家的姓, 报到谁,谁便上前去。 七八个妇人手里捧了蚕种箩筐, 因着生得个高壮实,小吏还多看她们一眼, 见筐里密密叠着桑叶, 打着哈欠勾了姓名。 早上十来日便该办好了这些差事,今年一时说办一时又说不办,旨意下得急,明儿三更天就要起,都是各家皇亲庄上选上来的人,便不细看,匆匆点了二百来人,挥手让她们出城往南郊蚕室去。 本来太后清修,停办亲蚕典礼,蚕宫令丞精心设下的黄帐彩幛都派不上用场,谁知太皇太后突下旨意,再办亲蚕大典,太常寺只得赶紧又办了起来。 收起来的农具又重拿出来擦洗,采桑台上边边角角各处都扫尘洒水,摆上一盆盆精心修剪过活桑枝,比甄太后那会儿还更仔细。 谁不知道卫家压了甄家一头,都将太后看管起来了,甄家往后还有什么戏唱,蚕宫令丞这样的小官儿更要紧着卫家拍马。 太皇太后身边的公公颂恩早一日便先领着宫人到了蚕宫,预备吃食茶果,太皇太后常年茹素,连身边的宫人也都是不食荤腥的,非得他们做菜才肯用,整个宫室摆设不必他人插手。 朝中乱纷纷的,太常寺办这典礼换了几任主事官员,力气都使在新帝亲耕上,亲蚕典礼倒比往年要 简薄,仪程也由着太皇太后的旨意来,公主们与雍王鲁王半道上添进列队中。 卫善将太初保儿交给了徐太妃,让太初和徐太妃的车队一道从永福寺出发,自己陪着姑姑在甘露殿中,等明日去南郊蚕宫采桑亲蚕。 甘露殿中满室皆静,只余下几盏烛火照着锦帐帘幕,暮色自宫阙深处侵浸整个宫廷,还未到掌灯时分便让宫人们都下去歇息,整座皇宫都比往常要更安静。 只除了蓬莱殿不曾安静,承吉闹着要见甄氏,甄氏都已经去了小瀛台清修,她的侄女儿自然不能再留在宫里,身边一下子少了这许多他熟悉的人,他怎么能不发脾气,宫人太监轮番上前都哄不住他,可承吉又不敢往甘露殿来,只能在殿中打砸东西发脾气。 “姑姑歇一歇罢。”卫善奉了碗牛乳给卫敬容,看着她饮了半盏。 卫善将一双儿女托给上官娘子和沉香,王七带人守护他们,四更时分永福寺外整顿仪仗,待太皇太后仪仗往南郊去时,仪仗空车跟在其后,王七早就带着他们策马一路南行,到雍州城去了。 把保儿交给上官娘时,他才刚吃足了奶,裹在小包被里,闭上眼便睡,卫善伸出手碰碰保儿的脸,他睡得极熟,嘴巴一动一动,睡梦里仿佛还在吃奶。 上官娘子伸手接过孩子:“人都已经备好了,公主不必忧心。” 卫善应得一声,手搁在襁褓上,抚着包被迟迟不肯松开,沉香红了眼圈:“公主放心,便是我的命没了,也要保住世子的命。” 让太初保儿和王七一道走才是最保险的,王七欲请卫善一同走,可卫善怎么能放下得姑姑,卫敬容不在,亲蚕大典如何举办,又怎么替几个孩子争取时间。 魏宽将仪仗军卫换成自己人,明日一路护送太皇太后到南郊去,只要她和卫善不走,魏家手里就有了依仗。 卫善记挂孩子,片刻难安,恐怕卫敬容看出来,定定坐在榻边,指甲嵌进掌心,面上却带着微微笑意,继续劝她道:“明儿天一亮便要往蚕宫去,姑姑总得躺一躺,也好养养精神。” 卫敬容怎么不知她惦念孩子,此时也无暇再想承吉,阖了阖眼道:“也好。”躺下了也睡不着觉,却能让身边人安心。 殿里点起安息香,瑞兽轻吐香烟,两人睁眼看着月色自窗棱边一寸一寸移到榻上,明日出宫不知几时能回,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 卫善阖上眼,夜色渐深,更漏声愈发分明,直到落琼掀开锦帐,她立时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几更天了?” 落琼扶着卫善坐起,替她穿上礼服,轻声答道:“五更天了。” “怎不早些唤我。” 四更天时南门边仪仗翟車都已经备下,等待太皇太后天明登车,王七也该在四更时带着如意太初几个往雍州去,这一个时辰里都没信报传来,那便是万事大吉,等到翟車行到蚕宫,他们就到雍州城外了。 “太皇太后拦不让,说让公主多歇一歇。” 卫敬容已经坐在妆镜前梳妆,卫善趿着鞋子过去,接过结香手里的牙梳替卫敬容梳头,这才想到自己长了这么大,还没替姑姑梳过一回头。 卫敬容对着镜子出神,等卫善替她挽发时才回过神来,一看是卫善倏地笑了,拉过她的手:“你这孩子,哪里会做这些,赶紧更衣去罢。” 承吉一早被哄劝着穿上礼服,蓬莱殿有人来请,可卫敬容却没去,她两只手交叠在膝前,等太监来请旨,卫善扶着她坐上步辇。 太后不去,卫善的车便排在太皇太后辇后,路过永福寺那条山路时,落琼掀开帘子,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卫善眯起眼睛,看见一列车队,立在最前骑在马上的是冯率卫。 冯率卫列队冲乱了后头羽林军,此时也无人顾及雍王鲁王为何舍马就车,卫善车后便是碧微的车,碧微紧紧抱着儿子,承佑高烧退了,身子却软绵绵没有力气。 本该在宫中休养,可却将他们一并带了出来,承佑趴在母亲怀中,听见母亲的心跳好似擂鼓,抬头疑惑的看了母亲一眼,碧微察觉儿子在怀里动弹,低头看他一眼,心里不住后悔,却咬紧了牙关,拍哄承佑道:“还有些路呢,承佑睡一觉,到了地方再喊你起来。” 承佑本就迷迷糊糊的,今早出来的时候喝了药,这会儿困劲上来了,果然阖了眼睡过去,人睡过去了,耳朵里还听见那擂鼓声,还越跳越快了。 魏宽称病不来,左右尽是北衙三军,当年正元帝亲自领的兵马,曾文涉正想借此机会讨一道御旨,等他的人来报甄太后被毒杀,魏家图谋不轨,再让小皇帝亲口说出魏宽造反诛之,魏宽不来正中他下怀。 等杀到魏宽门前,他只怕还在吃酒作梦,曾文涉骑在马上,紧紧跟在皇帝御辇边,哄他道:“陛下只要在百官面前下旨意让太后陪伴左右,太皇太后也不得阻拦。” 承吉整个人扒在辇边,自己掀了帘子,早上出来的时候还干干净净,这会儿又哭得满脸是泪,把辇中铺设的锦毯蹬得发皱,听见曾文涉这样答允,伸手抹了脸道:“当真?” 曾文涉点头道:“当真。”脸上笑眯眯的,须发皆白,看起来比正元帝要亲切得多,温言对承吉道:“陛下若不会说,由臣来说,陛下只要大声说允了便是。” 到了南郊祭坛,承吉下马进祭宫,换过礼服升位,曾文涉久等那报信的人不至,正不耐烦间,见个身着兵丁服色的人骑马冲进祭宫甬道,口中大声疾呼京城内乱,成国公造反。 百官人人俱惊,崔博头一个看向曾文涉,曾文涉却怔了一怔,他安排的分明个太监,等那人近前,身着军服,是个武侯铺守城八品校尉。 不待曾文涉问讯,崔博先问了起来,这校尉口齿不太伶俐,他率领百人看守南城门,今日南郊大祭各坊市之间不许擅自出入,待仪仗出了城门,坊市之间的门还紧紧关闭。 还未登上四角楼,就看见北城门有烽烟,不住有兵丁逃往南门,原是北城门与东城门早已经换了魏宽的人,校尉放下南城门,截断城门转轮把手,领着守城门的百来人一路奔逃到了祭宫。 曾文涉不意他矫诏会成真,这会儿再提不起气来“护驾”,崔博当机立断,护送陛下退往长清宫,再着人骑快马报信,待他想到蚕宫中的卫敬容时,这才环顾四周,未见雍王鲁王。 崔博刹时脸色惨白,内外命妇俱在蚕宫,派人往蚕宫报信,自己先护卫新帝退守长清宫。 鬼门(三) 这是卫敬容第五次到南郊亲蚕, 正元帝注重农事, 身为表率年年亲耕都要换上短打衣衫, 下地耕种, 头回亲耕, 在他手后替播种的是袁礼贤, 从此就当作旧制按时进行。 卫家豪富之家, 业州又并不出重锦绸缎,卫敬容在业州时不说养蚕,连见也不曾见过, 因正元帝犁地娴熟,还着意跟蚕妇学过一回如何采桑叶,喂蚕种。 每到蚕宫领内外命妇们采桑架蚕都无比郑重, 她担皇后之责, 不是进了皇宫担起来的,而是穿着皇后冠服亲蚕时, 见内外命妇自东西南北四面往采桑坛行礼时才肩负起来的。 到了蚕宫下翟車回头一望, 命妇们的车辇直排到蚕宫放口甬道上, 珠帏锦帐, 香车宝马, 远远望不到头。 卫善上前扶着卫敬容的胳膊,她这才收回目光, 看了卫善一眼。这是逃跑,可又不能不跑, 哥哥当年死守业州, 战死在城楼上,连尸首都未能找到,若是当年他能弃业州而去,往北至营州与弟弟会合,还能东山再起。 秦正业打了这么多仗,败落之际,也曾被周师良李从仪两个吃掉大半城池,他每回总是当机立断,且战且退,弃城而逃,带走兵马再图反攻,从一州到一府,还当真被他一路攻到了大夏京城。 卫善扶着姑姑,不让她回头,去看正元帝的那些旧妃们,这些太皇太姬中也有和姑姑相处了许多年的,当年有一个杨妃在,便显得她们个个规矩知礼,这许多年从不曾冒过头,闲时还与姑姑一同赏花吃茶,可这些人都带不走。 还有那班外命妇,都是穿着诰命冠服而来的,等着听司赞唱班九采桑叶再回。自正元元年至今,京里就少有这样人心浮动的时候,列队也比往年松散,可因着前头站着的是卫敬容,倒还个个收敛。 甄太后闭门清修,奉恩公夫人也称病不出,等卫敬容往蚕宫后殿更衣休憩的时候,这些命妇在偏殿三三两两齐聚,嚼着甄家的舌头:“太皇太后可算是回了朝,从此后宫就又有主心骨。” 谁都知道新帝智缓,可谁都觉得眼前的日子尚且过得去,太皇太后出宫往永福寺去时还人心惶惶,就怕甄氏一人独大。 甄氏果然也“不负众望”,提拔甄家,结党营私,年节中外命妇们进宫赴宴,甄氏坐在上首面露骄矜之色,这些命妇们拜虽拜了,可总是不免将她与卫敬容相比较。 甄家行事比卫家有云泥之别,不提太皇太后在先帝微时便陪在左右,卫家两个兄弟更是战功赫赫,甄家除了抱养新帝之外,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勋? 倒让奉恩公世子以皇帝的娘舅自居,子弟们更是个个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如今甄太后进了小瀛台,太皇太后回宫坐镇,后宫自然就安稳了。 蚕宫令丞奉上茶果点心,稍做休憩,等待吉时,再列队出殿,到采桑台采桑。 殿里正是安闲,外头却乱起来,内命妇们才刚齐聚偏殿,外命妇缓缓下来马车,听见外头喧闹都蹙了眉头着人去看,是哪个敢在大典之前失仪,待听见乱声越来越大,方知是前边祭坛乱了起来。 宫人太监跑进偏殿报信,忙乱中又说不明白事由,只说京城生乱,南门守城兵丁冲进祭宫来保驾,到这会儿这些命妇还记得城中流言,先帝时的赵太后一去,赵家便没了人撑腰,正元帝十分瞧不上这个舅舅。 赵家人又不争气,只有一个子弟尚算得踏实肯干,却偏偏为人木讷,如今就在南城门当个守城的八口校尉,既是他领人来了,京城里就是真的乱了。 这些太姬们头一个想到能依靠的就是太皇太后,有人呆坐殿中不知如何反应,也有机灵些的早就绕过回廊往后殿去。 一路上就见前殿跑进来许多兵丁,嘴里嚷着护卫太皇太后,却个个举刀动枪,把廊下院中摆的花盆踢得滚落出去,砸在阶前碎了一地。 太姬们挨着窗边看见,连声惊叫,不及迈出殿门的,赶紧缩身回来,藏在殿中紧闭殿门,将椅子家具推到门边堵住门,缩身靠在墙边门边,人多的地方总比外头安全。 卫敬容一到正殿便说要宣些蚕妇进殿问话,蚕宫令丞倒不觉得古怪,太皇太后还是皇后时,每到亲蚕都要问一问蚕妇今岁蚕桑事,皇庄送上的来的妇人也都早得过交待,说些风调雨顺的好听话,只是这些往年都安排在亲蚕之后。 蚕宫令丞待自己去宣,颂恩往前一拦,今日典礼,太监们也早换礼服,手中拂尘礼器一搁:“还是我去挑些模样干净利落的来。” 七八个蚕妇才刚进了正殿,外头喧闹声就传了进来,小福子出去片刻立时回来报信,只说前殿已经乱作一团,究竟何事还不知晓,既然乱了,正可趁此时机逃出祭宫去。 怀仁怀安领的人马本就在北门山林边等待,卫善原还想多拖延些时间给王七,王七带着这许多人,能骑马的就只有秦昰秦晏两个,骑术还都只是寻常,从未曾长途奔波过,余下又都是女眷幼儿,根本就走不快,难道曾文涉发觉永福寺车辇中根本无人? 这比卫善预想的乱得更早,隐隐绰绰传说是成国公叛乱,外头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原来曾文涉未动,魏宽先动。 他竟不等祭祀进行关四方宫门时带兵围住祭宫,将他们一网打尽,反而先占据了皇城,怪不得小唐没有及时报信。 卫善立时扶起卫敬容:“等不得了,咱们即刻就走。”内外命妇在外乱作一团,趁乱往北门去,魏宽 的兵力大半都会去追击承吉,只要上了官道,冯五就在半路接应,怀仁怀安两个压阵,到了雍州,秦昭旧将关城门点烽火。 “当真是成国公?”卫敬容还不肯信,她答应逃往雍州,是秦昭来信劝她,雍州城的守城将士早已经换了秦昭在清江时的旧部,凡有战事雍州为退守之地,如今战事将起,正可退守雍州,等待清江陇右大军前来。 卫善也不知究竟,随手抓过一件斗篷,替卫敬容披在身上,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簇拥护卫在中间。人已经从前殿涌到后殿来,多是些女眷宫人,惊呼不绝于耳,还有那腿快眼尖的看见护卫守护卫敬容,跟上前来,口里不住叫着娘娘救命。 碧微手上力道不足,小禄子从她怀中接过承佑,紧紧抱住,炊雪仓皇奔逃中扭了脚,饮冰本欲扶他,被她甩开双手推了一把,让她快走。人越跑越多,还未到北宫门林道边,怀仁怀安已经听见乱声进来接应。 仓皇间也不知落下了谁,小车上人越多,跑得越慢,碧微紧紧跟在小禄子身后,承佑被急抱在怀中,早已经惊醒,眼看母亲时远时近,口里不住呼喊。 小禄子的脚程反比卫敬容更快些,急急把承佑塞进车中,返身去扶碧微,卫善扶着卫敬容上车,承佑哭得面是泪,被卫敬容紧紧搂在怀中。 卫善跟着上车,木门未关,驾车人就急赶着马车跑起来,她跪倒在车上这才稳住了身子,自窗中对怀仁道:“姜太妃还未上车。” 怀仁骑在马上护车,对卫善道:“还有一辆小车,姜太妃在后面那辆车上” 卫善伸头望去,果然看见后面还跟着一辆小车,回望祭宫,见里头已经升腾起浓烟:“怎么回事?怎么乱得这样快?” 怀仁骑在马上,手扶车门稳住车身:“已经派人去查,只知百官护卫陛下往东面去,怕是要去长清宫,咱们一路向南,应当会少许多兵力。” 这样的奔逃卫敬容经过一回,直到此时还能牢牢记得当年的心慌害怕,怀里紧紧搂着承佑,倒像是当年搂着秦显那样。 车轮一路碾过碎石乱草,行过这条山道便直通雍州官道,冯五领人在半路接应,王七一将将秦昰如意护送到雍州,便带人即刻出城迎接卫善。 结香炊雪都没有跟上,越是跑得急,跟上来的人就越慢,宫人脚程慢的,都渐渐坐倒在草丛中,怀仁心中不住焦急,本来是乔妆逃走,不意会带了这许多人,若是有人追击,这些人便是指路的。 谁知后头并无追兵,前头却有拦路的,东南两条官道上都安排了人阻击,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前锋头盔,一箭就将人射下马来。 倒卧的尸身阻拦了后面的马队,怀仁急叫一声护车,十几人便将马车团团围住,前头几十骑,也不知在官道埋伏了多久,卫善刹时面色大变,若是此时有人拦路,那么王七那一队人是不是也被拦住了。 鬼门(终) 马车急停, 卫敬容促不及防撞上车壁, 情急之中还伸出双手, 一把抱住了承佑, 一只手护在他的头上, 一只手搂紧他的肩膀。 承佑大病初愈, 还在吃药调养, 人昏沉沉的,软绵绵缩在皇祖母怀中,受这番惊吓睡意全无, 瞪大了眼望着卫敬容,惶惶然叫了一声:“祖母。” 卫善坐在车中,耳中方听得怀仁大喊“护车”, 面上颜色已然变幻, 情知生异,不待马车停稳, 便想探身出去一看究竟。马匹受惊立起, 卫善差一点翻出车外, 双手紧紧扣住车窗, 使力使得指甲翻起, 幸亏车边已有护卫,死死拉住了缰绳安抚马匹, 她才又跌坐进车中。 卫善不及问询姑姑承佑受伤了没有,便见截断去路的人马呼喝而来, 个个坐在马上手挽劲弓, 所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她被烟尘吹得睁不开眼,扒在车窗上看过去,只见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低头看向阵前倒卧的守卫,看那只没入头盔的羽箭,便知来是魏宽旗下精锐。 魏宽箭术极精,当年打仗他队伍中弓箭手都经过千锤百炼,正元帝在时这些精锐散编在神策金吾之中,驻守在皇城各处,此时纠集人马截断去路,一箭震摄守卫,跟着却又挽弓不发,是欲生擒了。 待烟尘散去,卫善才看见领头那人的模样,他坐在马上也显得比寻常人高些,人人都身穿甲衣,手绑红巾,独他一人用黑布蒙住了脸。 一边要逃一边要截,阵前对峙,蒙面人却久久都不开口,他身后几十人侧目看向他,也还是不出声,反是卫家家将先问他道:“来者何人?” 阵前厮杀也要通报姓名,彼此有名有姓,追债有主,不当冤魂。蒙面人却不接口,低哑着嗓子道:“请太皇太后回朝。” 对峙之时,卫善便看见家将们互打眼色,话音未落,十来个护卫便先骑马冲了过去,先打散他们的箭阵,近身拼杀赢面更大。 虽刹时生变,魏家军依旧箭不虚发,先冲出去的十几人个个中箭倒卧,□□马匹却依旧冲了过去,十几匹马后臀上插着匕首,胡跑一气,将魏家几十人的箭阵冲开。 这十几个护卫往前一冲,跟着马车便动起来,怀仁伸手将卫善推进车内,车辙一动,卫敬容便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别怕。” 说着阖起双目靠在车壁上,身子不住随着马车摇晃,当年周师良的队伍人更多,路途更险,也依照逃了出来,此时魏宽还要分神去攻离山长清宫,捉拿承吉,势必分出的人马少些,只要一时三刻追兵不到,便能逃得出去。 卫善已经知道蒙面人是谁,他此时还不敢露出脸来,待魏宽取下京城,攻下长清宫,小皇帝是生也好,是死也好,夺了玉玺自己称帝,魏人杰也就能再次现于人前了。 车窗紧紧闭住,“钉钉”两声,有飞矢钉在车上,跟着车外便是一声嘶吼,不许魏家军攻击马车,吼声冲破杀阵,箭声便随之断了片刻。 片刻之后杀声又再次直冲耳膜,承佑瞪大了眼睛,不敢放声,却哭得满面是泪,嘴里嚅嚅叫着娘亲,叫得卫善一阵阵的揪心,到此时还不知道一双儿女是不是已经平安抵达雍州城。 承佑受了惊吓,哭声断断续续,猫儿似的打起抖来,卫敬容将他揽怀中轻轻拍哄,车外是漫天的拼杀声,车内她却哼起歌谣来,是卫善无比熟悉的歌谣,当年姑姑就是这么哄她的,如今再唱,竟让她也有了片刻心安。 马车不住撞到卧尸,行进极慢,护卫马车的守卫也已经换了几批,怀仁紧靠着车窗道:“请太皇太后上马。” 外面几十骑已经死伤过半,卫家人马折进去的也不少,驾车人换了两轮,每死一人便使力将尸身推下车去,可车还是越来越慢。 四匹拉车的马已经死了三匹,余下最后一匹,每死一匹,怀仁便割断一处牵绳,这辆马车已经不能再行进了。 怀仁说完便打开了车门,两个护卫骑在马上等在车外,承佑怎么也不肯离开卫敬空的怀抱,他人小体轻,便三人一骑,卫善翻身上马,到此时才看见马车上零零落落的箭羽和早已经被染红的车盖。 “咱们还有多少人?” 护在卫善身后的是怀仁,听见她问便老实答道:“魏家精锐实难抵挡,咱们死伤过半。”跟着又宽慰她道:“只要逃到官道上,王七便该带着雍州守军接应咱们了。”若是王七顺利将人送到雍州,也该来了。 两骑散开往前奔逃,不一会儿大半兵力便往卫敬容马前去,魏宽下的令是生擒太皇太后和蜀王承佑,晋王妃卫善反是其次,卫善便分出身边一半人去应援姑姑。 道上倒卧的尸身越来越多,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窄道之上血流满地,怀仁背上中箭闷哼一声,正欲滑下马背,卫善一把将他紧紧扯住,怀仁喘息两声道:“没了我,公主还能跑得快些。” 卫善不曾经过战事,自然也不曾经过这样的杀戮,眼中泪意难忍,怀仁举剑下马,迎面便是那个蒙面的领头人,一下将他的剑击飞出去,却不曾下手杀他。 紧跟着纵马一跃,欲拦在卫善面前,卫善右腿轻击马腹,马头正避开魏人杰,依旧往前奔逃,魏人杰紧跟在后,隔了这些年再一次离她这样近,可却不知如何揭掉面上黑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身边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后来者几下便被魏人杰击出去,他不愿在卫善的面前杀人,看着她骑在马背上,满身血污的模样,更下不了手捉拿她。 魏宽的命令是蜀王必死,太皇太后生擒,将这几十骑交给儿子时,便留了一个心眼,知道他对卫善的心思这许多年都未能得偿,恐怕阵前生变,又密传了副将,若是儿子不能下手时,便让副将代劳。 副将眼见魏人杰迟迟都不动手,再过一个山坳便是官道,他们来时看见山道上俱是马蹄车辙还当来的已经晚了,后来一想是有人先行逃走,那么接应的人马许就近在咫尺。 趁着魏人杰分神,纵马奔向卫敬容,她身边护守更多,一味缠斗不能近身,干脆勒住马匹缓行,随手在尸身上拔下几只羽箭,先发一箭射下卫敬容身后的护卫,乱兵之中立时翻下马去。 马匹带着三个人疾驰,突然后座的人倒下去,连带马身倾斜,承佑落出卫敬容的怀抱,滑落下马,趁此时机再搭一箭,染血的飞羽射出。 谁知羽箭没有扎在承佑的身上,反而扎进卫敬容的胸膛。 卫善听见惊呼已然不及,回身望去,就见姑姑中箭倒下,承佑被护卫一把捞起,护在胸前。卫善本在他们之后,因有魏人杰在,无人再往她这里来,眼看就要驰过山坳,两只手紧拉缰绳调转马头。 魏人杰一路都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她放走,两人一路并骑却无二话,卫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去关注战局,魏人杰的目光却没离开过她,隔了六年再见,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 待到卫敬容中箭,承佑脱身而逃,卫善奔向姑姑时,魏人杰终于拦住了她,副将抢上前来,山林中埋伏着的魏家军陆陆续续下得山来,将最后几十人团团围住。 魏人杰这才恍然,山坳之上还有伏兵,纵是他想放,卫善也依旧逃不出去,只怕马还没过去,人就已经被箭射中了,他紧紧扯住卫善马上缰绳:“此去雍州快马也要一个时辰,到了地方人都已经凉了。” 卫敬容被人抬在马上,她右胸中箭早已昏迷,生死难知,卫善倾身过去看她,欲撕下内裙裙摆替姑姑裹住伤口,可手指不住颤抖,根本就使不上力,咬得舌尖出血,以痛定神,这才勉强给姑姑裹了伤处,抬头对魏人杰道:“收拾马车,传太医。” 怀仁与冯率卫都还活着,只是后背腿上都有箭伤,行动艰难,谁能料着魏宽会在这条路上埋下伏兵,说是生擒,却箭箭都往要害去。 卫善一路骑马疾驰,早就发髻散落,衣衫上溅得满是血污,魏人杰挥手让人收拾马车,解下身上斗篷递给她,她没有拒绝,接过来盖到了姑姑身上。 马车残破,车门车窗都已被人力损坏,卫善扶姑姑躺在车中,知道魏人杰护在车边,却不愿看他一眼,行到半路,看见碧微也被扣住,她的模样倒比卫善好些。 碧微只当前一辆马车已经逃了出去,儿子跟着卫家两个女人比跟着她更有活路,谁知竟在残车上看见了卫善,一时目眦欲裂,冲破看守夺到车前,若不是魏人杰拦着,守卫的剑就在刺在她的身上:“承佑呢?” 卫善定定看着她,半晌不曾回答,她也不知承佑究竟逃出去没有,一路快马未曾停过,护卫将承佑捞起,十几人转过山坳而去,是死是活都要看造化。 便似此刻,她们二人是死是活,也要造化。 梨花 此时日头渐中, 回京城的路上恰逢微雨, 雨丝连绵不断飘进马车中, 钦天监左挑右选才挑了这么个好日子, 为的是新帝亲耕大典之后, 便有春雨甘霖滋润大地。 魏人杰一路都守在车边, 不许兵丁对卫敬容卫善二人无礼, 将要经过蚕宫时,卫善开口对他说了第二句话:“魏将军,蚕宫之中就有太医官在, 可否就在此地为姑姑诊治。” 那支箭扎在卫敬容右胸上,她人已昏迷,胸口被鲜血浸湿, 无论卫善如何紧按伤口, 也依旧不停出血,山道上这样颠簸, 等回到宫城, 人也撑不住了。 卫善想要挺直了背对魏人杰说这些话, 可她一张开口, 免不了带着央求, 心知姑姑伤重难医,可她此时尚有鼻息。 魏人杰看了她一眼, 这样的伤口,是救不活的, 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何况父亲还在城中等待消息, 雍州城得知消息必要派兵攻来,可他依旧点头答应了。 卫善从没有用这样的口吻求过他什么,就是她不央求,他也无法拒绝。 魏人杰先行派人去蚕宫,让没来得及逃走的宫人太监收拾出间干净的屋子来,烧些热水,让她能有口热茶喝,看着她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解下胳膊上绑着的红巾递给她,她自出生起就金尊玉贵,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 卫善伸手接过,不能在此时惹恼了魏人杰,两人已经多年不见,早不时少年模样,可她此时能够图得一点帮助的就只有魏人杰了。 她们逃出去不过半个时辰,蚕宫之中就变了一付模样,没能逃走的宫妃宫人们都被关在前殿,如何处置还得看魏宽如何下令。 重要的官员们都在长清宫,留下的官眷们尚有用处,可宫妃宫人死上几个,没了几个都不打紧。自前殿往后殿去时,一路都能听见偏殿里传出来的惨叫声。 守着窗户的女人中有眼尖认出卫善的,胳膊从窗栏中伸出来,冲着卫善大声呼救:“公主救命!” 卫善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她救不了这么多人,也没有能为救这么多的人,可她还是听出了这人的声音,这是苏太姬。 她喊了两声便被人拖到屋中,卫善身子一抖,魏人杰自然也听见了,他转身往偏殿去,将几个兵丁拖出来,派人守在门前。 太医官拎着药箱,知道是给太皇太后看诊,手不住颤抖,他是被押来看诊的,看的还是个无论如何都治不好的人,牙齿打颤抖如筛糠,生怕自己医不好,这些兵就要了他的命。 卫敬容一路都不曾醒来过,卫善替她盖上软被,垫上软枕,紧紧握住姑姑的手,到得此时,胸中痛意才弥漫上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副将一见魏人杰竟听从卫善的话,先行派人去往宫城,将此间事报给魏宽,快马而去,没一会儿就带了魏宽的命令到了蚕宫:“魏王有令,命将军即刻进宫。”说着看了一眼窗口,“能医则医,不能医便抬了尸身回去。” 卫敬容昏迷之中还紧蹙眉头,气息奄奄,此时进宫就是立即要了她的命,卫善隔着窗户听得分明,内室里只有她与太医官在,姑姑胸口那支箭不拨还能多活得些时候,只要拨出,血流难止。 逃亡之际,分无长物,卫善取下耳中明珠递给太医,问道:“可有麻沸散?” 太医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敢伸手去接,只是连连点头,开了箱子取出一个瓷瓶来:“用酒送服,行效更快。” 卫善将那付明珠塞进他的药箱,让宫人去讨些酒来,宫人哪里还有这个胆子,连声对卫善讨饶:“公主发发慈悲,咱们好容易才活下来。” 卫善看她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只怕与当年贺明达烧宫也没甚分别,走到门前对魏人杰道:“太医开了药,要用酒送服。” “我立时叫人去取。”魏人杰看她还是一身污衣,眉头死紧,转身吩咐人寻些干净衣衫来。 蚕宫令丞竟还活着,他一微末小官也谈不上尽忠,立即听命魏人杰,让他取酒来,他便取了一壶梨花白。这是春日里宫中常备的酒,滋味清淡,确是卫敬容爱饮的,卫善接过酒壶转身回去。 副将的目光往卫善身上一触,倒能明白魏王为何要下密令,看一眼魏人杰,想催他回宫,又不欲在此时得罪他。 魏人骄在晋地,能不能活着杀回来还不能知,如若不能魏宽就只有魏人杰这一个儿子,说不准这晋王妃就要变成太子妃。 卫善捧酒回到殿中,宫人替卫敬容擦去面上血污,后殿本就是亲蚕典礼休憩之所,兵丁还不及掠劫此处,倒有些干净的食水衣衫可食用替换。 卫善接过巾帕,替姑姑擦拭面颊,又让宫人寻出妆奁牙梳来,好替她理一理散发,卫敬容悠悠醒转,略微一动便胸口剧痛,抬眼看见卫善,欲唤一声善儿,张口却吐出血沫来。 卫善将麻沸散调在酒中,喂她饮下,强忍悲痛挤出笑意来哄骗她:“姑姑稍安,等回了宫城太医就能替你诊治。” 卫敬容不忍拂了她的意,忍着痛楚饮尽,看她面上血迹早已凝固,想替她擦拭,可却无力抬起手来,卫善察觉她指尖微动,立即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道:“昰儿如意已到雍州,姑姑不必担心。”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敬容听见这句眼中浮现笑意,身上的痛楚都钝了许多,可她依旧无力说话,只能松松握住卫善的手,目光微湿的望着她,没有看见卫善逃出去,纵是死了也难心安。 卫善知道她心中想的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对宫人道:“把窗户打开。” 二月桃梨初绽,蚕宫是只有此时才有人来的,是以遍植桃梨,让贵人们能赏此美景,正是花季,推开窗便见满目红白,轻风微雨夹着桃梨香气拂面而来。殿中无人说话,过得须臾卫善低头,就见姑姑已然阖上双眼,方才是痛得晕迷过去,如今才是安眠。 副将眼见魏人杰望着窗户不发令,提气上前又催促一声:“魏王还在宫城等待将军。” 都已经谋反,不能再用正元帝给的尊封,可又未行登机大典,只得囫囵称呼,不等他再催第三次,卫善从殿中出来,对魏人杰道:“姑姑睡了,启程罢。” 魏人杰闻言默然,可他已经将人拦下,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在蚕宫中寻出一辆干净马车,着人将卫敬容抬到车上,连姜碧微一并押至宫城。 京城四面城门早已大开,朱雀街上空无一人,各坊之间的栅栏紧闭,整个城就只能听见兵甲声。车辙碾过路面,每扇窗户后头却有人窥探,只是无人敢出声。 从早至午,城中不肯降了魏宽的官员都被拉到菜市口去,离得近了便能闻得到阵阵血腥,黄泥被血水浸成了红泥。 这不是京城头一回经乱了,距上一回也没有多久远,总比兵丁杀进城里来要好,城中百姓紧闭门户,等有人在街头敲锣宣告新帝登基,那这一场乱象就结束了,商铺又能再开门迎客。 卫敬容被抬进了甘露殿,卫善也一并被软禁在甘露殿里,从始至终卫善都没有见到魏宽,魏人杰一直行到将她们押到殿门前。 他时隔六年再现人间,原来的同袍都为了大业战死,而他却反了大业,手上无有一兵一卒,无人听他号令,只得自己守在殿门前,他怕自己一转身,就会有人对卫善不利。 甘露殿中还有留守的宫人在,一看见卫善便扑到她的脚下,卫善指使宫奴宫人抬卫敬容进殿去,屋里还像她们走时那样烧着地龙,熏着檀香。 宫人们又有了主心骨,不论外头如何烽火,还没烧到甘露殿中来,抖抖索索说着城中事,太皇太后一出京城城门,宫城四面的角楼就被拿下,大半护卫都跟着新帝出城亲耕,魏宽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了宫城了。 宫人太监四处逃散,小宫人磕磕巴巴道:“各殿的女眷都被关到大福殿去了。”到不似蚕宫里那样生出乱象来。 卫善陪在姑姑身边,摸着她的手越来越凉,耳中听了,却无话说。 反是碧微,一路失魂落魄,到此时竟回过神来问道:“太后呢?”承吉未死,被忠臣勇士簇拥逃到长清宫中去,那么魏宽就能拿她来谈条件。 小宫人摇一摇头:“不知太后身在何处。”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 卫善就在此时踢了鞋子,钻进软被,抱住了姑姑,她身上越来越凉了,软被炭火都不能让她更暖和些,伸手搓着姑姑的指尖,想渡些热气给她,对宫人道:“再添些炭来,把屋子烧得热些。” 卫敬容沉沉睡去,这一觉没有再醒来,直至第二日天明,卫善才又唤宫人进内殿,对她们道:“太皇太后薨逝,着人来办丧仪罢。” 求生 卫敬容是不能以大业太皇太后的名义下葬的, 掘人山陵的事正元帝曾经做过, 魏宽纵然此时还顾念这最后一点旧情, 不动正元帝的陵墓, 也绝不会再让卫敬容以太皇太后的尊号下葬。 卫善这么说只是想见一见魏宽, 请求他能够给一块清净地方, 好让姑姑落葬, 就算承吉有对不住他,卫敬容不论是在青州还是在京城,当皇后还是当太皇太后, 都没有半点对不起魏家的地方。 信报传出去片刻,宫人便抖着身子进来禀报:“魏将军……魏将军在殿外……想要求见公主。”这话连宫人都说不出口来,卫善已是阶下囚, 魏人杰却还放低了身段求见她。 魏人杰一整日都未离开甘露殿宫门, 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几番召见, 他都没离开半步, 既是逃避紫宸殿中的政事, 也是对卫敬容心怀愧疚。 他还记得在青州的时候, 每回跟着父亲去的王府拜见正元帝, 都会有香喷喷的点心果子送出来,那是太皇太后特意替他预备的, 这些年四时节礼从未少过,两家虽没有多少交情, 可也从来不曾交恶。 听见宫人的脚步声, 魏人杰就知道卫敬容没了,他依旧不知要跟卫善说些什么,他一整夜都在后悔最后拉住了她的马笼头,后悔回到中原。 卫善颔首,宫人将魏人杰引到廊下,卫善不愿意让他迈进殿中一步,她整夜未睡,除了罪己之外,无可控制的将满腔恨意倾泄在魏家人的身上。 魏人杰站在清晨的薄雾里,到此时卫善才看清楚他的脸,他脸上有道深深的刀疤,从上至下,几乎劈开了他整张脸,感受到卫善的目光,魏人杰赶紧将脸低下去,暗哑着嗓子道:“对不住。” 卫善侧过身去,目中盈然有泪,却不肯当着魏人杰的面落下来:“姑姑的棺椁在先帝身侧,已不能用,烦你往城中寻一付寿材来。” 帝陵中的棺椁还是前朝陈皇后留下的,连着两任皇后都未能用睡进沉香木中,不去陪伴正元帝,倒衬了姑姑心中所愿。 卫善念及此处再不能忍,转身向着殿门,不欲让魏人杰见到她落泪,魏人杰却在此时问她:“你……你恨不恨我?” 卫善脚下一顿,裙角翻飞快步入了殿门,魏人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隐身帘后,这才出了宫门,当真替她去寻了一付棺木要来。 卫善缩身帘后不住喘息,一双拳头攥得死紧,碧微在殿内等她,走到她跟前,将她攥紧的拳头托起来,一根一根掰开手指,细软掌心一片殷红血色,她看一眼窗外,刚那个高大的身影缩着肩膀迈向殿外。 “咱们之中,总得有一个人保住性命。” 卫善抬眸看她,阖宫人都已经换过了素色衣衫,碧微也是一样,一日一夜都没有消息传来,暂且只当他们已经到了雍州。 姜碧微不曾想到魏人杰对卫善这样长情,她已然嫁人生子,魏人杰此刻放着紫宸殿不去,却守在甘露殿前,还对她有求必应。 卫善有片刻吃惊,长眉一蹙抽出手来,转身对宫人道:“将太皇太后的箱笼抬出来,开妆奁,我要亲自替姑姑梳妆。” 不会有人派尚宫来了,魏宽进了紫宸殿,甘露殿早晚是要腾出来给新皇后魏夫人的,这两人都对姑姑身亡避而不见,可人不能等,卫善站在殿中阖阖眼,须臾又再睁开,指点宫人架出熏笼熏香。 既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下葬,便不穿吉服礼冠,而是挑出几身她日常爱穿的衣裳,又寻出妆奁里她最常戴的几样首饰,一件一件比照着记忆中的模样搭配。 宫人纷纷们依命行事,在殿中架起铜熏笼,烧热了水将大礼服搁在上面熏蒸,屋里片刻便都是沉香味,卫善取过牙梳,解开姑姑的头发,替她换上莲青色常服,簪上冬珠大钗,套上佛珠,又在她腰间系上一枚玉佩。 卫敬容睡梦之中离世,面上安详,只唇间没有血色,碧微默然看着她做完这些,从妆奁中挑出个胭脂盒子来,递到卫善的手里。 卫善伸手接过,打开了玉盒,指尖轻沾胭脂,点在姑姑唇上,绯色一染面容如生,仿佛立时就要睁眼,开口叫她一声善儿。 棺木还未送来,尚宫局便来了,还是卫善的熟人,卫敬容派到甄氏身边去的阮尚宫,她避祸出宫又再回到宫中来,如今已经服侍了魏夫人。 她斜签着身子,对旧主依旧恭敬施礼,对着内室更是规规矩矩行了大礼,低声道:“前头要腾地方了,公主无论如何忍耐了罢。” 跟着便把宫中情状说给卫善知道,魏宽一掌宫廷便叫人各宫传话,若效忠旧主的,自行了断,若投奔新主的,便还老实安份过日子。 大家自然还是老实安份过日子,活计也还和原来一样,京城百姓今日又再开市,东西二市虽不似原来那样繁华,民人也多不敢往街上去,可人声一响,朱雀街便又活了过来,还似往常那样衣食住行讨生活。 卫善听她用“前头”来形容紫宸殿里的魏宽,冷笑一声,问她道:“你知道长清宫此时如何吗?” 阮尚宫贴身侍候着魏夫人,尚针局已经在赶制魏夫人的皇后冠服了,她确是听了些,低声回禀:“今日说是派人去长清宫议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到得此时竟然议和?卫善眉头一动,这回却不是冷笑出声,而是哧笑出声,魏宽难道还想让承吉让位给他不成?就算承吉不懂,臣子们又岂能答应。 阮尚宫听她笑声,赶紧用余光看了眼同她一并来的小宫人,只当卫善绝不肯让出甘露殿,不得不软言相求:“若是当真如此,公主还有条路走,此时莫要再起争执,不如咽了这口气罢。” 卫敬容御下宽仁,尚宫们自然也多爱戴她,阮尚宫劝得一言,卫善立起身来,整一整衣衫道:“前头安排了个什么地方给我们?” 阮尚宫松一口气,就怕公主悲痛之下不肯听劝,白白起了争执,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魏夫人可不是个好脾气的:“在大福殿,俱是……俱是先帝女眷,公主正可替太皇太后戴孝。” 她连棺木要也一并备好,卫敬容的棺木会跟着一并送往大福殿,魏夫人只令她收拾此间事,阮尚宫却能善待她们,让宫人收拾了贴身衣物,示意她们多取些钱财。 这殿中摆设俱是姑姑的爱物,卫善缓缓扫过去,知道不能带走,挑出几件来,这才看见一只玉兰花斛摆在窗边,这是她未出嫁前送给姑姑的,伸手捧了起来。 阮尚宫说给一盏茶的功夫,碧微命宫人多收拾金银,手腕上套了七八只金镯,行到卫善身边,拉过她的手,替她也套上几个,裹上两三件衣裳。 一行人刚出甘露殿,便撞上魏人杰,他当真令人抬了一付棺木要来,一见有人要将卫善带走,勃然大怒。 他本来生得便不俊秀,何况又被划伤了脸,怒目圆瞪,吓得阮尚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结结巴巴抬出了魏夫人:“是……是娘娘吩咐的。” 卫善见他这番怒意不是作伪,直视他道:“将军不必为难她,这地方总要腾出来才是。” 魏人杰满腔怒火立时冰销雪融,知道这是母亲吩咐的,当着卫善的面再抬不起头来,一路跟在她们身后,送人到了大福殿中,眼看卫善与一众女眷关在一起,大福殿的宫门紧紧关上,这才去了紫宸殿。 大福殿里还有些先帝女眷,她们倒比卫善几个的消息要更灵通,一日三餐都有宫人太监送食水来,还能听到些内城外城的消息。 卫善这才听说崔家男女老幼无一幸免,只要在城中的,俱被绞杀,只因崔博在长清宫宫门前将魏宽一番痛骂。 “这么说来,长清宫竟然守住了?”卫善一问,几位太姬便都摇头。 长清宫也有城门河道,又背临高山,几千人马要脱困不易,要守一座修缮完备的宫城,倒还能守得住,等到各州派兵勤王,魏宽这些人马也支撑不住。 北有秦昭,南有卫平,魏宽能取的只有东边诸州的兵马,早已经矫诏往东,说新帝将帝位让给辅政大臣成国公。 魏宽在城里杀了这么多人,骨头硬的少软的多,自有文臣替他草拟旨意,盖上了新帝那方没用过几回的玺印,通报诸州府。 这话一听便是假的,就算新帝年小,齐王被废,也轮不着魏宽坐帝位,各州各地都有驻军,只要能来京城勤王,魏宽便支撑不了多久。 谁知长清宫被围的第三天,长清宫竟然降了,永平帝在位不足半年,便将帝位让给臣子,接受了荣亲王的封号,要从长清宫再回到宫城来。 王妃 永平帝让位的消息是从送食水的小太监那儿听来的, 大福殿里关的都是旧主, 正元帝时后宫就少争斗, 小皇帝更是连后宫都无, 女人们各自相安, 底下人的日子便也好过, 如今旧主被关, 送些洁净食水,也不是难事。 小太监拎着食盒进来,话说得磕磕巴巴, 可让位却是真的:“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已经在预备典礼了。”抽调了些人手去明堂预备典礼,召告天下大业换了皇帝。 还杜撰出一封密旨,说魏宽与正元帝二人结拜, 二十来年素以兄弟相称, 正元帝驾崩之前留下一道密旨,若是孙子能当大位, 便让魏宽辅佐他, 若孙子不能承托起大业的江山, 便兄终弟及, 把基业交到魏宽的手里。 这荒唐言辞也不知是哪一个执笔想出来的, 密旨一出,算是给官员们一条活路, 愿意信的便往生道上走,不愿意信的就往死路上去。 宫中无人敢议论是非, 小太监缩着脖子含含混混说了两句, 便赶紧退了出去,大福殿中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这密旨一出,她们的命也就保全下来了。 倘若真是改朝换代,大夏的妃嫔下场如何,她们的下场便也如何。魏宽占据了皇城,虽只将她们软禁,女眷们却个个身藏利器,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自尽比由着他人动手更体面些,殉国以保清白。 谁知永平帝竟肯让位,新帝痴傻原就是件瞒不住的事,从上至下还有哪个臣子不知顶头上坐的是个傻皇帝。先帝还有两个儿子,无论如何,帝位也到不了魏宽手里,强行捏造粉饰,何其可笑。 卫善怎么也不肯信崔博几个就此低头,长清宫中必是出了大事,可身在大福殿中,譬如聋子瞎子,再想知道也无处可问。 宫人取了食水来摆在卫善和碧微的面前,一碗清汤,两个馒头,都还带着热气,碧微把馒头塞在卫善的手里:“吃罢。” 消息送来人人心安,大福殿中难得有了几丝生气,行过窗前时却都要扫一眼卫善,便是这些深宫妇人都知道,魏宽接过帝位,能饶得了甄家,也绝饶不了卫家,晋王妃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的。 卫善坐在窗边,垂眉敛目,伸手将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捧起碗一口接一口咽下,仿佛不知阖宫的人都在看她。 碧微站起来将窗户阖上,春日暖阳从菱花窗格扇中透出来,照着她们的脸,她又一次道:“总该谋一谋活路,他日日都来,你纵心里恨他,也不妨虚与委蛇。” 她说了几次,一次比一次说得更透,卫善将碗里汤食吃尽了,搁下碗来擦拭唇角,抬头直视碧微:“这话,姐姐不必再说。” 魏人杰日日都往大福殿来,先是送了两床软被,跟着又送了两个侍候的宫人来,他的心思人人尽知,碧微更是看得清楚,犟头倔脑不如放低身段,真等到卫家的大军攻来,魏宽哪能容她活命。 小宫人进屋收了碗碟,怯生生立在殿门外禀报:“将……将军来了。” 卫善不欲见他,碧微看她一眼,低声对小宫人道:“公主立时就来。”将王妃隐去,只提公主,跟着又伸手想替卫善理一理衣襟。 被卫善避过,收回手道:“你便不愿,此时能靠的也只有他……总要问问太皇太后何时能落葬。” 长清宫降了,卫敬容便能有个体面的葬礼,连永平帝都有个荣亲王的尊号,死了的人就更能得享体面了。 卫善被她这一句说动,姑姑的棺木停灵在奉先殿中,外头越来越暖和,尸身不能久侯,总要入土为安,也正可打听长清宫中事,她立起来整整衣裳,起身往殿门外去,各屋中人见她出殿去,目光不住在她身上打转。 魏人杰送了一盒馔香楼的花糕来,立在大福殿外的梧桐树下,看见卫善出来,反而局促起来,将花糕盒子递过去。 京城重开商市,头两日街上还萧条些,到了第三日,门楼铺子通通整顿迎客,新升任的京兆尹分派人手在坊市间催开商户做生意,跟着又颁布新令,免去京城百姓一岁的税课。 只要日头照样从东边升起来,日子就得照样过。换了新帝,街上还更热闹些,将节里挂的彩幡挂得满城都是,馔香楼的点心也照常出锅,门前挤挤挨挨排着人,人人都绝口不提小皇帝被赶上山的事。 魏人杰从宫城出来,母亲和嫂嫂早已经带着几个侄子侄女儿住到宫中去了,只有他怎么也不肯睡在殿中,还回到成国公府那间小院里。 经过馔香楼时闻见花糕出炉的香气,停顿片刻排到了队尾,他身材高壮,又未蒙面,面上半点笑意也无,前头排的十几个人渐行散去,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惹了军爷。 魏人杰拎了一包花糕,转身便撞上了京兆尹,新升任的京兆尹立时对他行礼,看他手里提着花糕,笑盈盈道:“将军也爱这儿的点心?” 还未行大典,魏人杰自然也未受封,上下官员们虽口里唤他将军,实则拿他当作王爷看待,晋地的战报还未传回,魏王已经这个年纪,若是长子回不来,次子与孙儿倒可一争诸位。 魏人杰冷淡至极,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算作应答,扭头又往宫里去,京兆尹不以为忤,笑着目送他离开,魏人杰不仅不给他好脸色,对谁都没个好脸,可魏王却对小儿子关爱宽忍,阵前违令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 若不然依着这位的性子,还真争不过魏王的孙子,京兆尹眼见魏人杰走远了,这才收回笑意,如今诸位之争已见端倪,与先帝当年,又有什么分别。 魏人杰人高马大,手里拎着个小小的点心盒子,在人群中份外扎眼,他一走,馔香楼前就又排起长队,街市上的官员比往日更多,经过魏人杰面前时,都要冲他行礼,他一路视而不见,却不能昂首挺胸,越是行到宫门前,越是佝着身子。 当着卫善的面就更抬不起头来,也不敢看她的眉眼,对她道:“你想要什么,只管同我说。” 卫善干脆问他:“登基大典何时举行?” 登基大典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钦天监与礼部合议,挑了下月十五,魏宽身边那些才刚提起来的谋臣便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恐夜长梦多,把日子定在二月初十。 打是一定要打的,西边诸州府尽可纳入版图,所虑者是南北两边,干脆先把清江还给大夏,让大夏派兵吃掉卫平手上的兵马,两面夹击,损耗卫平的兵力。 江宁王吃下清江这片土地,兵将也有折损,一时提不起劲来反攻大业,待到北边秦昭的军队打过来,南边卫平已不足虑。 魏人杰久不回答,卫善便又再问:“太皇太后何时能够下葬?” “就这几日了。”永平帝从长清宫又回到宫城来,等到行完大典,将他看管在荣亲王府中,派几个太监宫人监管他,等永平帝的事了了,就轮到卫家的事了。 魏人杰犹豫了几日都不敢开口,他确是想出一个法子来,能将卫善救出去,两边动刀动剑,也不能拿个女人作质,这个法子还不是魏夫人告诉他的。 魏夫人见不得儿子这个腻腻乎乎的模样,将他召进甘露殿,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你瞧瞧你自个儿!哪还有半点男人的样子!” 打完了又心疼,这六年里儿子在外风餐露宿,吃了这许多苦头,前头男人有事忙,魏夫人的一等大事便是给自己的儿子寻摸个良配。 她让阮尚宫把各家适龄的女儿挑出来,儿子二十多了还未成婚,要挑就得挑个他喜欢的,对阮尚宫半点没有隐瞒:“你是见过晋王妃的,就按着她的模样来挑。” 阮尚宫头都不敢抬,按着卫善的模样来挑已经不是易事,魏夫人又诸多规矩,年纪要轻,儿子喜欢卫善的时候,她十四五岁的年纪,要补也补一个十四五岁的给他。 这是给未来的王爷选妃,阮尚宫挑出几个品貌合适的,将画卷呈送到魏夫人的面前,魏夫人横看竖看也拿不准主意,干脆把儿子叫来,由得他挑。 魏人杰连扫也不扫那画像一眼,气得魏夫人又是一巴掌,待看见儿子身上穿的还是旧衣,送去的织 锦衣裳都没上过身,又忍不住心疼起他来:“你要是真喜欢卫家那丫头,我倒有个法子保她不死。” 魏人杰立时抬头看着母亲,魏夫人冷哼一声:“你将她捆了带进府中,用药也好,用强也好,养她三两个月,还不驯服?” 魏人杰闻言大震,他对卫善从未生过这般心思,心中自来以她为敬,听见母亲这么说,站起身来就要出殿去。 魏夫人又是一记巴掌:“你那些叔伯们难道个个都是你情我愿,明媒正娶?”山寨上的兄弟这么多,女人从什么地方来?凭她什么寡妇小娘子,嫁过的未嫁的,只要上了山,都是一样的。 “她此时难道就不恨你了?有了孩子就好了,你爹这会儿是没想起她来,等想到她了,她还能活得成?”魏夫人恨铁不成钢,儿子盼了这么多年,也该一偿夙愿。 魏人杰攥紧了拳头,对卫善道:“你,你跟我回府去。” 敬酒 魏人杰连着几天往大福殿来, 每回都让宫人送东西给晋王妃, 守殿的卫士见了他, 面上模样恭敬, 暗地里便互换个调笑的眼色, 宫城里还有谁人不知, 魏王的儿子对晋王妃一往情深。 二人在花树下对谈, 两个卫士目光一往卫善身上打转,魏人杰便眯着眼睛瞧过来,两人赶紧肃了脸色, 不敢再打探二人说些什么。 可魏人杰这一句话,还是落入耳中,左首那个对右首寻个挑挑眉头, 两个人赌了一顿酒, 赌这位魏将军什么时候才把晋王妃带回去。 卫善面上怒意一闪而过,又敛目忍耐, 魏人杰看她面带怒容, 却隐忍不发, 想到这些日子宫人说她少食少睡, 因太皇太后过世心中伤痛难止, 压低了嗓子道:“我绝不会动你,你跟我回府, 只要骗过父亲母亲,我就将你送出城去。” 卫善怒意稍减, 看向魏人杰时目带讥诮, 问他道:“往南逃还是往北逃,又要如何才算是骗过了……魏王?”最后两个字从喉咙口挤出来,却似飞刀扎在魏人杰身上。 魏人杰张口结舌答不上来,魏夫人说了那番话,看他脸色变化知道他意动,生怕他说出要娶卫善作正妻的话来,又赶紧添上两句:“你要将她带回府里也成,可你先得明媒正娶一个当王妃,崔家的是不成了,谢家女儿倒有好的,你叔伯的女儿中你要是有喜欢的,娘也替你聘回来。” 说着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宽慰似的拍打他,魏夫人待两个儿子少有这么慈爱的时候,苦口劝他:“你兄长妹妹都阻在路上不知何时能回,娘只求你能好好成亲,生下孙儿来,你若应了,我便替你去你父亲面前说项。”若是不应,她也不会替卫善求情。 儿子一颗都吊在卫善身上,那些旧部都已经升了官,比正元帝在时,官位高上一截,西边诸州还要靠他们驻守,北边的仗也要靠着他们去打,也有人想结儿女亲家,可儿子这个心思,真讨进来,岂非结仇。 “怀了孩子再许她出门,把她人留下,心也留下。”说着挑出谢家女儿的画像,展开来给儿子看:“这是谢家三女儿,样貌品性都是好的,要不然寻个借口宣到宫里来给你看看。” 魏人杰存着要救卫善的心思,点头答应了,他一心想着将卫善送出去,听了这话也难免酸涩,当着卫善的面更说不出是带她回府假装侍妾。 一夕之间世事变幻,原来还当在胡汉边陲口不能言,已经苦极,哪知身居高位,才是苦极。 卫善看他颓然,转身便走,魏人杰又道:“我明日再来,你若改了主意,就告诉我。” 当真要放她走,山道上又为何阻拦?卫善不肯信他,素着脸进了殿门,碧微见她回来,跪坐着直起身子:“他说了什么?” 每回都是送东西来,这回要见人,必是有话说,卫善摇一摇头:“没说什么。” 碧微秀眉微蹙,见卫善脸望向窗外,一句都不再对她多说的样子,又把话咽了进去,两人一夜无言,第二日清晨,阮尚宫带了几个宫奴,抬着两只箱子进了大福殿。 “这是娘娘送来的。”点心绫罗茶叶香料应有尽有,阮尚宫领命而来,魏夫人叫她劝一劝卫善,昨儿将军丧着脸回去,娘娘便知他没说动卫善,吹不得打不得,还得待她好声好气的,才算是顺了儿子的心思。 阮尚宫满面堆笑:“公主尝一尝金乳酥,是光禄寺才刚做送上来的,这些料子香料,也都是公主原先爱的。”抖落出一块杂银丝绣牡丹花的缎子,铺在桌上,撑起笑意来:“这可都是今岁的新花色。” 东西必是阮尚宫挑的,连她都知道挑素色的送给自己,魏夫人却打主意要把自己送进成国公府,给魏人杰当侍妾,卫善抿紧双唇深吸一口气,才对阮尚宫道:“多谢夫人赏赐,我在孝中,不便穿戴这些。” 一句话就把阮尚宫给堵住了,卫敬容新丧,卫善此时进了成国公府,那便是不孝不贞,两重罪名压在身上,秦昭还怎么肯替她拼命,可这事由不得她不答应。 阮尚宫心中叹息,将缎子搁到一边,见殿中没有旁人,起身跪倒在卫善的身前:“劝旧主侍奉新主,奴婢是舍了脸皮才说出这些话来,可公主也该为自家打算,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盼着公主平安。” “我若当真进了国公府,卫家先祖泉下有知必以我为耻。”这名声传出去,不说她的一双儿女,兄长叔叔怎么能抬得起头来,二哥又该有多么伤心,卫善胸膛起伏,好半日才平息怒火,她不过是听命行事,对阮尚宫道:“你将这些都抬回去罢。” 阮尚宫心中叫苦,她来时娘娘便道这是敬酒,言下之意,便是敬酒不吃,等着她的还有罚酒,阮尚宫眼见卫善绝肯定服这个软,退到门边不住叹息。 碧微一把拉住了她:“还求姑姑回去替公主多美食几句,太皇太后新丧,公主悲伤也是人之常情。”说着褪下腕间金镯,阮尚宫身边跟着的宫人一人塞了一只。 “自当替公主尽力,太姬也劝一劝公主罢,如今还是我来,娘娘若是不肯等了,派了旁人来,可就……可就不体面了。”阮尚宫说完出了大福殿,回去禀报魏夫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夫人与儿媳妇两个坐在殿中,贺氏一看阮尚宫的脸色,便知道事情没成,替婆母沏一盏茶:“母亲吃茶罢。” 魏夫人哪有心思饮茶,看东西又抬了回来:“她还不肯?”对卫善已经多番容让,让卫敬容在甘露殿中过世,又将她停灵在奉先殿,也不曾为难先帝女眷,当年秦正业打进皇城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客气。 阮尚宫道:“公主还在为太皇太后过世伤痛,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不如再等些日子,待公主心里好受些,再说这话。” 魏夫人还未开口,贺氏先开了口,使了个眼色给儿子,让抱着魏夫人的腿撒娇,对婆婆道:“太皇太后将她养育长大,她心中悲伤也是人之常情,母亲不必动怒,待我去劝一劝她,叫她应下这事来。” 贺氏料理家事从来都是一把好手,魏夫人很倚重这个儿媳妇,这事她本就没想着能说成,卫家人都是硬骨头,软办法不成,还有硬办法。 可儿媳妇已经张了口,她便点一点头:“你去罢,她若还不肯,就依着我的法子来。”叫他们生米成了熟饭,若不是儿子心里除了她连根女人的头发丝都没有,又何苦强逼她,就让她在大福殿中清修便是。 叹息一阵又吩咐阮尚宫:“你再去奉先殿看看,叫几个永福寺的和尚来,先念一轮经书罢。”说罢支着头,额间隐痛不止。只当造了反,从此天下就没哪个人敢蹬鼻子甩脸子给魏家人看,哪知真的住进了甘露殿,才知还有许多麻烦。 贺氏替婆婆轻揉额间,吩咐尚宫们抱着儿子女儿下去,手上在动,眉头却紧紧蹙着,待到婆婆睡了,贺氏才退出殿去,赶去了大福殿,将身边宫人留在门外,自己进殿去见卫善。 卫善一身缟素坐在屋中,只当贺氏也是来当说客的,目光冷然望着她,贺氏却对她一笑,轻声问候:“王妃身上可好?” 如今人人都称卫善作公主,碧微最早改口,宫人们便也一个个跟着改了口,仿佛叫了她公主,就能忘记她晋王妃的身份,替她委身魏人杰扯出一块遮羞布,贺氏开口这一声王妃,倒让卫善多看了她一眼。 贺氏坐到卫善的身前:“我与王妃并无旧怨,贺家与卫家也没有怨仇。” 贺家一门是正元帝杀的,贺氏心存怨恨这许多年,可与卫家倒确是没有怨仇,当年贺家谋逆,满城风雨,每到节令宫中送出礼物时,卫敬容从没有断了贺氏的那一份,何况卫善知道魏家小儿子是贺家的香烟,却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这不是对魏家的恩德,而是对她对贺家的恩德。 宫人送进香茶来,贺氏握着杯子饮得一口:“王妃帮过我许多回,我一直心中感念,却无力报答。”贺氏抬眉直视卫善,目光坦然:“我愿助王妃脱困。” 条件 贺氏两只手叠在膝上, 语气诚恳, 目光坦然, 连法子都已经想好了:“等大典一过, 婆婆许我替父母兄妹办四十九日水陆道场, 王妃正可跟着一道去寺中祈福念经, 头先几日, 必是看管极严的,往后便会松散,总能寻着机会送王妃出去。” 贺氏一面说一面觑着卫善的脸色, 见她神色缓和,压低了声音继续劝她:“王妃只要假意答应婆婆所求,我便能劝婆婆许你跟我一道出宫, 到时候咱们再从长计议。”晋地的战报迟迟送不回来, 她这些日子心中焦躁难安,恨不得能插翅飞出宫城去。 贺氏想让丈夫一路乔装回来, 先到京城再图其他, 可公公却想让儿子拿下晋地, 立个大功, 拖住卫敬尧的兵力, 抵挡住卫敬尧从边关杀回来的脚步。 晋地可是秦昭的藩地,凭丈夫手中那两万人马, 哪有这么容易就将整个晋地收归麾下,她们手里扣下了卫善, 卫敬容的死讯又还没传出去, 若是丈夫被生擒,手上也有能够交换的筹码。 公婆有两个儿子,可她却只有一个丈夫。 “你有什么条件?” 卫善把她那些报恩的话通通略过,有意从她口中知道些外头的战况,贺氏肯出手助她,必是战局发展不如魏宽想的那么顺利。 贺氏心思被揭破,面上微红,才张口说话却比方才更硬上几分:“如今只有我肯助王妃逃脱,纵然小叔有心,王妃难道就肯担污名么?” 贺氏才刚嫁进魏家,魏人杰就去了边关,在贺家的军队中混战功。等到秦显出事,魏人杰的死讯跟着一并传来,魏夫人伤心之下言行颠倒,魏宽出征,家中事便全仰赖贺氏。 公公领兵平的是自己的父亲,贺氏心知不能,却忍不住抱有一线希望,公公能看在与父亲二十多年的交情上,饶了父母兄弟们一命。 等到贺家举家被押解进京,贺氏夜夜都不能安眠,全家以谋反论罪,正元帝深恨父亲看护太子不利,将他凌迟处死,行刑的那一日,贺氏将自己关在屋中,是魏人骄出面收裹了骸骨。 魏家待她确是有恩,可情深意重只有丈夫一人,公公只道丈夫必能取下晋地,婆婆又只想着小叔在外多年,受了多少苦楚,一心想让他得偿夙愿。 贺氏辗转反侧,到如今已经是起事的第六日了,再有几日公公便要称帝,晋地该有消息传进京来,可却迟迟没有动静,贺氏甘愿冒险,护住卫善,以此来跟秦昭一方谈条件。 “我不肯担污名,也绝不让祖先丈夫蒙羞,可夫人这么做,就不怕魏夫人发怒?”比起魏人杰,卫善显然更愿意与贺氏打交道。 “魏家男儿宁战死,不逃跑,当年我能攻战掠地,我的儿子自然也能。”贺氏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将魏宽的话学给卫善听,魏宽一口将她的提议拒了,贺氏的口信送不到丈夫身边。 她不管公公与父亲当年如何接连打下城池的,她只知道丈夫没有音讯,儿女日夜盼望父亲归来,她已经没有了父母兄弟,不能再失去丈夫:“我是诚心诚意愿助王妃脱困的。” 卫善听了这话,明白了魏宽的意图,正元帝尚在世时,晋地储军连年削减,正元帝又不住给魏人骄加官,至使晋地大半兵力都在魏人骄手里,魏宽这才觉得儿子多有胜算。 这些年来,晋王府的收入都用来养兵养马,几处采石场跑马场中都是秦昭养的私兵,这些人只听吴三的调派,魏宽就算想到秦昭手里握有私兵,也绝计猜不到会有这么多人马,是以魏人骄才迟迟没有音讯。 贺氏既然有了这个打算,卫善也不欲立时就托出底牌,看她一眼道:“夫人打算怎么送我出城?” 贺氏听她终于松口,也跟着缓和下来:“永福寺本就在城外,只要出了城,一切都好办。” 卫善听见雍州已被攻下,面上颜色急变,贺氏见她如此,才知魏人杰什么都没跟她吐露,冲她缓缓点头:“二月初五那一日,天色未明时就已经攻下了雍州城。” 城虽攻下,人却没捉到,长清宫失了最近的外援,若是援军不断,永平帝也没这么容易被人抬出来换平安。 贺氏的话总有些不尽不实,她见卫善还不肯答允,对卫善道:“王妃若不信我,便守在大福殿中,我是婆婆送来的最后一杯敬酒,想必王妃一辈子吃惯了敬酒,还不曾尝过罚酒的滋味。” 魏夫人自幼见惯了山寨中事,如今都已经撕破了脸,还留情面给谁看,卫善若是识实务,她自有赏赐,若是不识实务,都已经走到了这步,她也有法子逼迫卫善就范。 卫善思量片刻,对贺氏道:“我要带姜太姬一道走。” 贺氏挑了挑眉头,不意卫善到了此时还惦记着要带姜碧微一道走,可能让卫善意动便是好的,立即应道:“姜太姬也一并去寺中祈福念经便是。” 贺氏办了这桩事,回甘露殿中给婆婆报喜,魏夫人倒有些惊诧:“我还当她是个硬骨头,倒被你给说动了。” 贺氏垂首道:“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我许诺带她去寺中经念做法事,又准她绣一幅地藏经给那位超渡,她便先软了一半,余下的事再徐徐图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魏夫人只当卫善应下了,一听她还没松口,还要去寺中做法事,放下脸来心中不愉,贺氏赶紧道:“当真逼急了她,玉石俱焚,小叔岂不埋怨母亲。” 魏夫人叹息一声,算是答允,对贺氏道:“我知道你心里记挂人骄,打仗的事,十天半个月没有音讯都是寻常,你公公当年一走便是一年半载,军报里有他,才知道他活着,你也不必忧心太过。” 贺氏微红着脸应下了,回去便收拾行装,既是去给父母做道场,也是给丈夫祈福,只盼他能平安归来,至于卫善,自然要接到准信才能动作,四十九日里怎么也该接着信了,若是秦昭的兵马当真杀了丈夫,那她也不会手下容情。 卫善虽然应下贺氏,心中却明白没这么容易逃脱,贺氏不收到信报,也绝不肯放她走,须得自己再想办法,宫中守备森严无法可想,永福寺中却有相熟的禅师沙弥,不论如何总要勉力一试。 光禄寺夜里便送了精致的斋菜来,宫人将净汤斋菜送到各屋之中,大福殿里有片刻响动,这些太姬们隔着窗户窥探,她到底是应下了。 跟着又有木炭送进殿来,屋子里头回见了火炭,二月虽是春日,入夜寒风依旧透骨,原来炭火不许入殿,防着这些女人们学前朝的陈皇后放火烧殿,既然卫善点了头,便送些炭来,许她们烤火取暖。 卫善夜里与碧微同帐,碧微有心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肯了,若她是真肯,能否替她打听打听承佑在哪儿,还未出口,就被卫善拉过手去,抚平她的手掌,在她掌心写字“永福寺设计逃生”。 碧微原当已经无法可想了,身在囹圄难脱桎梏,劝她求生,她总不肯,此时既然有法可想,也跟着精神大振,紧紧握住了卫善的手。 第二日贺氏又派了人送来丝线纱卷,送来一部《地藏经》,卫善铺开素纱,捻针为姑姑绣经,魏夫人派了阮尚宫来看,见她果然是诚心祈福的样子,又送了香花净果来。 大福殿里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好,卫善肯服软,魏夫人还松一口气,能够善待她,实也不愿用手段逼迫,又让阮尚宫挑些宫人去侍候她的衣食。 阮尚宫依言送来六个宫人,一个挨着一个给卫善行礼,卫善手中针线不停,除了平复心绪也是诚心为姑姑祈福,听见其中一个宫人细声细气给她行礼:“奴婢绿歌,拜见公主。” 卫善针尖一抖,把这个字绣完了才又抬起头来,果然是她府中的绿歌,椿龄的小徒弟。卫善装作打量这些宫人的样子,看阮尚宫并无所觉,问她们道:“可有谁识得字吗?我要人替描字。” 绿歌出列矮身行礼:“奴婢原就替主子绣经,旁的字不识得,经文却是识得的。” 卫善点一点头,叫她到身边来,把黛笔递给她,让她随着经文往下描,阮尚宫看她神态平和,一心刺绣,露出笑意来,留下宫人回去复命。 碧微也不曾见过这个丫头,可卫善一个眼色,她便将几个宫人支开,绿歌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大福寺中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接应,青霜姐姐难进宫来,唐爷让奴婢给王妃报信。” 卫善身边贴身的宫人,不论哪个在宫里都是熟脸,让她们混进宫来太过冒险,只有绿歌原在王府,并不曾跟着她进过宫。 卫善盼了几日,一直在等小顺子的消息,终于等来,心中大定,绿歌从发髻之中取出一枚戒指:“这是唐爷让奴婢交给王妃的。” 卫善取过一看,是那枚金子打的双面戒,一面刻着“善”,一面刻着“昭”。 勤王 这式样的戒指有两枚, 一只戴在卫善手上, 一只落在她掌心里, 见了秦昭的信物, 她连日来的沉郁悲伤消减许多, 看着这枚戒指几欲落泪。 宫人捧了食水进来, 卫善把手一握, 缩进袖中,将戒指藏起,装作指点绿歌描字的模样催促她:“不日就要去寺中了, 这卷经要赶紧绣出来。” 连碧微都坐到她身边,替她分线,一股劈成三十丝, 替卫善穿针, 分完了线又招呼宫人去光禄寺要些甜的咸的点心,取了个金镯子给她们, 随手一指:“你们三都去, 多拿些点心回来, 也好给各屋都分一分。” 宫人只拿她当作卫善身边的丫头一般看待, 主人翻身得势了, 丫头帮着炫耀也是常事,这活计油水这么足, 自然出去跑一趟,没一会儿使人抬了食盒来, 将富贵饼神仙酥分到各位太姬的屋中。 各屋里得了点心, 更不生疑心,只当卫善是真的对魏家低了头,肯给魏人杰当侍妾,阮尚宫将这事报给魏夫人,魏夫人还夸了贺氏两句。 大福殿中有缩身不出的,也有来给卫善道贺的,还有一个将满匣子点心摔了出来,卫善听见动静一抬头,宫人立时禀报:“是韩太姬。” 正元帝时后宫中的宝林,因着年资久,回回提先都有她一份,自来安份守己,既不往正元帝面前讨好,也不往卫敬容跟前讨好,卫敬容待她从来一视同仁,并未有特别的恩德,卫善从小便认识她,不料到此时才知她有这份骨气。 那边屋中自有宫人劝她,韩太姬背直了身子,看也不看那点心一眼,隔窗恨声道:“娘娘守心克己,一生清名,倒要叫后人败坏。” 新来的几个宫人正要喝斥,被卫善拦住了:“不必理会她了。”若不是眼下这个情状,倒要给她行礼,谢她在这时候还能替姑姑鸣不平。 卫善坐着不住刺绣,直到夜深也不停手,宫人们纷纷睡下,她才细问绿歌:“是何人报信?谁在大福寺中接应。” 卫善未能逃脱,小顺子立时就知道了,魏人杰押着马车从朱雀街进宫城时,小顺子就藏在沿街商铺楼上,隔着窗子猜测车中人便是卫善。 城中处处戒严,坊市之间都下了栅栏,民人百姓不许外出,揪住了便按乱党当街行刑,好在第三日魏宽便下令重开商市,小顺子这才与唐九接上了头,两人合计着要将卫善救出来,又用飞奴将消息送给秦昭。 雍州并非久留之地,王七没能接到卫善,却接到了承佑,按原计划带着人一路往西,抢在魏宽的大军之后,先将秦昰几个安置到后方去。 一路疾驰,一路派人去给秦昭送信,青霜一听说卫善未能出逃,骑着马返回来,她是女子,混在人群中倒不显眼,找到了小顺子在东市开的铺子,欲潜进宫中来救卫善。 小顺子这张脸进宫不保险,青霜也是熟面孔,他们须得找人将消息递进去,唐九这才想到了绿歌的身上。 那日城中一乱,王府管事便将飞奴尽数放出,才放了鸽子,王府便被团团围住,里头的下人都被关押起来,城中被查封的府邸不止一家,只要不降魏宽的都是犯官罪臣,大大小小的要犯都被关了起来。 下人们不管死契活契统统充公,男子发去劳役耕种,仆妇充作苦役,年轻有姿色的,或是充入掖庭或是送进教坊,宫里死伤了些宫人太监,便也从这些人里头补全。 绿歌便是其中之一,她本该充入教坊,却从天上掉下了个兄长来,说得一口南音,哭死哭活要将妹 妹赎出去。这个兄长自然就是小唐了,他也不知如何打扮的,与绿歌一照面便活脱脱是亲兄妹,任谁也没怀疑过,使了银子疏通关节,放人是不成的,只得送她进宫当宫人。 这些奴仆的主家要么死要么关,肯出钱奔走的只有零星几个,绿歌便如愿进了宫来,进宫来又是一路疏通,终于到了卫善面前。 “王妃不必忧心,唐爷一打听到王妃要去永福寺祈福,已然着手安排人马。”飞奴的信报去得更快,秦昭收到消息举旗勤王,讨魏贼的檄文广而告之,大军日夜不停从北边打了过来,魏宽这头办着登基大典,那边却不住失掉城池。 他再挟天子传位,也要被天下人声讨,讨贼檄文一出,顺应者千万,袁含之是头一个应和的,袁礼贤的两个儿子都投笔从戎,在京城的女婿宋溓就是头一批刀下忠魂。 一个“袁”字便能招揽天下文人义士,袁礼贤为大业耗尽心血,换来旁人夺取江山,袁含之子承父志,举袁字在龙门山起兵应和,还亲自写信愿投降晋王。魏宽拿下西边诸州的同时,北边南边都纷纷举旗讨伐他。 绿歌把唐九小顺子要传给卫善的话尽数吐露,卫善紧紧握着秦昭送来的戒指,心头不断翻涌,大军势如破竹,魏人骄也无法拿下晋地,魏宽总会回过神来,她要逃走,须得尽快,怪道晋地迟迟都未有战报送出来。 碧微一听说王七接应了承佑,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抖着嘴唇既想哭又想笑,心思百转千回,双掌合什,念了一声佛:“佛祖保佑。” 儿子既然平安了,她便没有什么放不开丢不下的,两人数着日子等大典举行,魏人杰依旧日日都往 大福殿来,背一天比一天压得更弯,直到魏夫人将他叫到跟前,恨声骂了一顿:“你哥哥在外头出生入死,你倒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 魏人杰想说自己并不全为了卫善,可当着母亲的面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只是满身的倦意,眼看着他念了六年之久的大业,在父亲手里分崩离析,还要让他领兵和曾经与他并肩而战的同袍们作战,他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大典二月初十如期举行,京城之中虽是一派欢欣气象,可各州府烽火越燃越盛,秦昭举旗自北边杀来,五日连夺两州,一路往京城进发。 魏人骄依旧没有消息传来,贺氏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就将卫善带出去,大典之后天还未亮,便派人来接卫善。 卫善心中却燥意尽去,坐在马车中,听街市间车水马龙,一切都与正元帝在时无异,百姓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又一次历尽战火。 贺氏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她比卫善还更心急些,可丈夫究竟是生是死,却似断信风筝,各地纷纷起兵,路途一断,音讯更难相通,她夜里心跳不止,碰见一点征兆便觉得是丈夫出了什么事。 眼见卫善定定坐在车中,心里倒有些佩服她这般沉得住气,问她道:“晋王已然反叛,你就半点都不担心么?” 卫善看了她一眼:“反叛的可不是二哥,成者王侯败者寇,各自认命就是。” 贺氏无话可说,她的父亲公公丈夫论起来都是谋逆,被卫善刺这一句,反而定下心来,一心思量着要如何打探消息,卫善在她手中,既有用又烫手,若是被婆婆发觉,又该如何是好。 好在还有魏人骄手下的两个副将能够差遣,这些日子城中看着太平各乐,实则从未停下搜索,若不是有人传讯,各地怎么会这么快就举起勤王的大旗,先查官员,只要发觉书信中有不妥处,便按细作论处。 两人在宫中还彼此粉饰,还未到万福寺就已经相对无言,卫善恐怕贺氏起疑,主动开口:“不知夫人何时放我。” 贺氏那些话有一半是哄她的,听她问了倒也不怯:“王妃急什么,总要等到看管松散了才能放你走,若是被母亲知道,我可无法交待。” 越是试探,卫善越是确定贺氏在等消息,待见了小唐正可将此事告诉他,卫善越是心定,贺氏便越是焦躁,才刚静了片刻,就又转到了丈夫身上,他一人身处敌人腹地,若死守不住,可不被秦昭拿来祭旗。 卫善一路阖了眼,出城的人都在城门边细细盘查,因是贺氏的车马,才未阻拦,一路到了永福寺,方丈亲自出来相迎,见到卫善,并不惊诧,跟着便颔首施礼。 一从弟子之中,有个小沙弥,青头白脸,模样讨喜,一笑便是一个梨涡,卫善看小唐剃了个光头扮和尚,又看他身量缩了许多,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待她在殿中焚香念经时,小唐提着油壶过来添油,装模作样合什行礼:“小僧觉远,方丈命我照顾施主,施主有何吩咐只管叫我。” 卫善取出绣经纱卷,托他呈在佛前,细吐心中烦忧,跟着又对他道:“同我一道来的夫人,也正为丈夫心忧,同在佛门,还望小师傅开解一二。” “觉远”双掌相合念了一佛:“阿弥陀佛,施主不必烦忧,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说着避过宫人的目光,对卫善眨了眨眼。 人质 卫善的屋子被安排在贺氏左近, 贺氏还特意将自己贴身的宫人指派到她身边, 笑盈盈的吩咐道:“仔细侍候着王妃, 若短少了什么, 不等王妃告诉我, 你先来报给我知道。” 这是明摆着安插了个眼线在卫善身边, 跟着她又将魏人杰送来的宫人, 寻了由头调往别处,还对卫善道:“王妃只管诚心礼佛,这些人自有我来打发。” 贺氏能将魏人杰送的宫人打发走, 却不能轻易把阮尚宫打发走,魏夫人派阮尚宫跟到永福寺来本是好意,阮尚宫久在宫中, 礼仪规矩样样熟悉, 派她跟着帮衬儿媳妇,也是魏夫人一点慈心。 贺氏却觉得束手束脚, 又不能将阮尚宫送回宫去, 当着她的面只得诚心颂经, 心中既思念父母亲人, 又牵挂着千里之外的丈夫。 贺明达一生造的杀业太重, 贺氏原来只能暗中点一盏长明灯,上供牌位还得遮遮掩掩不能刻上姓名生卒, 清明下元自己也不敢去拜祭,只派下人去上香烧纸, 这会儿父亲的牌位就摆在正殿中, 二十来个和尚轮班念经做水陆道场。 阮尚宫看她如此有孝心,还怕她哀伤太过,亲自下厨熬了八珍粥送上,贺氏将她夸了又夸,不住赏赐她,还将自己吃剩下的粥赐给阮尚宫。 阮尚宫第二日便闹起肚子来,只得在屋中歇息,贺氏亲自看望,又派宫人替阮尚宫调理身子,春季本就疾病易生,阮尚宫倒不曾多想,只不住的谢恩,心中不免拿贺氏与甄氏作比较。 贺氏好容易摆平了阮尚宫,卫善又每隔一日来追问何时送她出逃,她被问得烦了,干脆不再见卫善,卫善每回去,都有宫人挡在门外:“咱们娘娘诚心替父母祈福,不许人打扰,王妃还是改日再来罢。” 贺氏是为着监管卫善,才将她安排得这么近,可这也让卫善能够时时知道她的动向,贺明达的水陆道场才刚办了三天,贺氏头两日还在正殿中念经焚香,第三日阮尚宫一病,她立时召见了副将想要召见副将,不料副将先闯进永福寺来给她报信。 魏人骄在晋地苦战不敌已被生擒。 贺氏立时面色煞白,差点晕厥过去,揪着副将问道:“朝中都知晓了?” 晋地久未有战报送出,头一份就是这样的消息,打破了魏宽将晋地纳为已有,让儿子在北边振声势,抵挡卫敬尧的设想。 “还有一封书信,晋王写了信来,欲拿将军为质,将晋王妃换过去。” “陛下应允了么?”贺氏整颗心揪了起来,抖着声发问,登基还未满十日,便传来这样的败绩,折了两万人马,又失去晋地,以公公的性子,和他素日那些豪言,生怕他不肯答应。杀了卫善没什么,惹怒了秦昭,丈夫如何活命。 “朝中……正在议。”副将跟随魏人骄多年,心中如何不急:“皇后娘娘已然去求陛下了。” 成了帝后,魏夫人不说大刀,带着剪子都进不去紫宸殿的门,魏夫人这时方才庆幸,没有贸贸然把卫善送到成国公府中去,心里虽埋怨儿子不争气,可她只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在身边了,自然又要替大儿子求情。 贺氏哪里还顾得上水出道场,立即骑马赶回宫城,走的时候还将卫善带在身边,若是消息确实,她便是救命稻草。 晋地大败,魏人骄被擒的事已经满城皆知,晋王送书信来,以魏人骄为质,想要换回卫善更是瞒不住,回到宫城人人看向卫善的目光又不相同。 贺氏此时有求于卫善,两人既没撕破脸皮,贺氏就又有话说,她眉头深锁容色憔悴,两日之间似乎老了十岁,开口央求卫善道:“我大费周章将王妃从宫中带到永福寺,原是想助王妃脱困,不料竟又求到王妃身上,不论如何还求王妃写一封书信,让晋王善待我夫。” 唐九已经做好了偷龙转凤的预备,连套都设好了,想着走水路逃脱,一路不断换服色身份,各色名谍捏造了十几个身份,足够他们逃出去,谁知林先生这么快就扭转战局,生擒了魏人骄。 卫善敛住心中喜意,故意皱眉:“我原也不曾想到,夫人竟肯对我伸以援手,自然要替夫人写这封信,可却不知,能不能送出去。” 贺氏以手作拳,捶了桌面,恨恨然道:“王妃只管写来,我必着人送出去。” 自公公登基之后,便不住封赏小叔,又替他定下谢家的亲事,原来最看不起世家大族的便是公婆,婆婆成日里在家中骂那些世家假道学,当真要给儿子娶媳妇了,偏偏又挑了个世家女。 丈夫被孤零零扔在外头打仗,小叔却接连得着好处,魏夫人还要将卫善送给他作侍妾,贺氏一听说丈夫苦战被降,直似心头滴血,便是朝臣不肯,她也要保住卫善的性命,换取丈夫的性命。 朝中大臣坚称魏宽是自永平帝手中接过帝位,又有先帝密旨傍身,帝位得来名正言顺,晋王不肯来朝见便罢,竟还举兵起事,罪同谋逆,不论是否先帝之了,都该当拿他当乱党看待,发兵征讨,唯有如此,新帝才能继续名正言顺。 可魏宽只有两个儿子,他没料到儿子竟会在晋地被俘,还是被个文士打败,待一细问竟是姓林,动兵马时举起两杆旗,晋字在前,卫与林并行。 魏宽一听面色大变,他自然知道林文镜还活着,也知道他如同废人,只没想到他断了腿盲了眼,竟还能有往日风采,顿得一顿,难得又想起正元帝来,胸膛起伏难定,原来这么多年,忠义两个字还是落在了姓林的身上。 两个儿子譬如他的左膀右臂,缺了哪个都不成,魏宽登基未满十日,各州烽火未熄,他便先下了令,用卫善换取儿子魏人骄。 魏人杰自荐押送卫善,他怕途中生变,可他这话一出,父母嫂嫂都盯住了他,贺氏再不能忍:“只怕小叔跟着,途中才不太平。” 魏夫人虽觉得这话太重,却大有道理,就怕小儿子痴心不改,大儿子岂不糟糕:“你不能去,便为着你哥哥,也得妥当看住她,不会叫她少了一根头发丝。” 秦昭显然在京城中还有眼线,只字不提卫敬容,便是已经知道卫敬容身死,说不准还知道魏人杰动过要带卫善回府的心思,他还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激怒了秦昭如何是好? 魏人杰面上应了,到了卫善离京的那日,宫中便不见他的踪影,魏夫人气得变色,又不住口的宽慰儿媳妇:“你放心,他大哥的命比女人重要。” 贺氏早防着魏人杰唱这一出,派丈夫的心腹跟着,让他务必护住卫善,若是对方换回丈夫,便两边相安,若是人质有异,便当场刺死卫善,两边玉石俱焚。 魏人杰一路独骑跟在车后,唐九青霜一行人暗中跟着,早就发现了他,可他一直都没有异动,贸然出手又恐怕打草惊虾,拢了两边互换人质的大事,便一直隐忍不发。 魏人杰也知道一路都有人跟着车,吃不准来路如何,生怕他们是来劫走卫善的,两边一打照面,认出竟是青霜,便继续不远不近的跟着马车。 先是车马,再换舟船,魏人杰一路跟随,到得后来前头人早已经知晓魏人杰跟着,防着晋王的人抢夺人质,却不能当真赶魏人杰走,干脆默认他这么远远跟着。 行到半途已是阳春三月,沿途木棉盛放,朱树如血,不时能见着残壁断墙,两边征战时退时进,虽是三月却无人耕种,活下来的都四处逃难。 卫善亲眼见了战火,途中又不断有逃难的百姓,先还成群结队坐车骑驴,跟着便是些孤儿寡母,赤脚踩在泥地里,一路往前一个州府逃去,正元帝在朝时十几年的心血毁于旦夕。 这一小队兵丁护卫生怕有人劫走人质,将讨吃食的难民也当作细作看待,他们本就身穿铠甲手握长剑,若非饿急了,绝不敢来抢他们的粮食,却依旧遇上了三四波难民。 好容易到达濉州前线,两边暂时鸣金收兵,各派十人守护人质到阵中作替换,卫善抬头看见对面举着“业”字“秦”字的大旗过来。 魏人骄披头散发,脚带镣铐,被人抬在藤架子上抬过来,若非受了重伤,他也不会被生擒,副将将他扶起,看他身上用过医药,侧目望了卫善一眼。 只这一眼小队之中便有四五人对他刀剑相向,两个兵丁抢上前去,将卫善护住,魏人杰手中剑尖一动,又颓然垂下。 他一把扔掉铁剑,将哥哥负在背上,最后看了卫善一眼,见她目不转晴盯着不远处的城楼,黯然转身回去。 烽火(捉) 濉州是秦昭的地盘, 城楼上高竖着“晋”字大旗, 出城迎接卫善的人里就有吴三, 他在此地坐镇, 与魏宽的军队对垒, 一见卫善便抱拳行礼, 匆忙忙将她安置在刺史府后院。 刺史府中一切齐备, 正屋里早就收拾干净,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给卫善换衣擦脸,扶她躺到床上, 召进大夫来替她摸脉。 卫善并不曾缺衣少食,就是关在大福殿里也有一口热汤喝,可她人却一日比一日消瘦, 自车中出来, 面色青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 吴三每隔两日便能收到一封秦昭的书信, 除了问卫善是否到达濉州, 两边顺利交接之外, 便是吩咐细务, 百般叮咛吴三照看好王妃, 吴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会办这些细事, 看了信干挠头皮,只得让叶凝代劳。 大夫摸了脉, 开出调养的药方, 叶凝接过方子细看,药方倒是中正平和,并没有药性猛烈的药材,点一点头交给丫环,丫环这才跟着下去抓药,叶凝掀开床帐,伸手抚过卫善额头。 叶凝知道卫善这些日子在路上必然未曾放心歇休过,进了刺史府还不能安然,便点起一支安神香,又沏了安神茶来让她饮下,盖上软被垫上高枕,卫善人已经倦极了,强撑着睡眼:“保儿太初呢?昰儿如意何在?” 叶凝替她掖一掖被角,缓缓告诉她:“你不必担心,几个孩子都送到晋地去了,你叔叔看着他们呢。”说着用手掌合上她的眼睛,搭在她眼上不许睁开:“你只管饱睡,待睡醒了,我再告诉你详情。” 拿下了魏人骄,晋地与业州相联,便是大本营,何况又小叔叔在,卫善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眼睛一阖便沉入黑甜睡乡。 她人早已经到了极限,一路上未曾有半夜能够安眠,到得此时再也忍耐不住,这一睡就睡足了一日一夜。 等卫善醒转来,叶凝就坐在她身边,看她醒了,让丫环调了蜜水送上来,卫善一口饮尽,叶凝亲手熬了胭脂粥:“大夫说了,你这些日子损耗得厉害,得好好调养身子才好。” 濉州是商业要道,魏人骄虽在晋地起兵应和,却没成大器,晋地很快便恢复秩序,这些年积蓄的粮草兵甲都派上了用场。 卫善捧着碗,一面吃一面听叶凝对她细说详情,王七一路护送着几个孩子欲逃到晋地,魏宽挟天子夺帝位的事沿途流传,各地起兵勤王。 说是勤王,可永平帝就是个黄口小儿,落在魏宽的手里虽不死,也已经没了用处,倒是秦昰,是先帝皇后独子,亲封的雍王,虽则皇诸之争败给了皇太孙,如今正可趁此时机竖起一杆大旗来,往后平定叛乱也算拥立有功。 秦昰秦晏都在队中,论年纪半大不小,一路之上不住有人打他们的主意,用各样言辞劝他们自立,各州的兵马都是大业的,拥戴一个皇子来,说不准便能和晋王平分秋色。 叶凝一面说,一面给卫善一小碟樱桃:“这东西性温,可也不能多吃。” 看她含了一个在嘴里,面上忧色难止,劝她道:“也这是寻常,先生说这与当年没甚分别。”所有人都想要从勤王这件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晋王跟前已经插不进去,不如再拥戴一个。 卫善吐了樱桃核,汁浆染在唇上,倒显得她气色好了许多,可她面上忧色依旧,听完叶凝的话问道:“那么林先生是如何看待的?” 卫善被贺氏当作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将她系在腰上,轮换心腹日夜监守,仿佛一眨眼卫善便能插翅而逃。卫善被她紧紧看住,绿歌也无处打听消息,她只知魏人骄在晋地被俘,秦昭拿他来跟魏宽谈条件换人质,其余一概不知晓。 到了濉州一见叶凝,便知道吴三一路攻城掠地,少不了林先生从中指点,猜测着晋地生乱,林先生也必是出了大力的,他一向都是以卫家为先,眼下大事不知他心中作何想。 叶凝抬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眼笑出几条细纹来:“先生想过要拥立你哥哥。” 卫善一听便知是卫平,她到不觉得奇怪,林先生一向还拿自己当作是卫家的门客,该给卫家出谋划策,当年已经败了,如今烽火再起,他便要为旧主尽力。 可他既然想要拥立哥哥,又为何肯在城楼上竖起“晋”字大旗,卫善一抬眉,叶凝便道:“先生说,这是为卫王尽忠,可后来他又改了主意。” 林先生自晋地起事时,便一心劝说卫敬尧重振旗鼓,这天下不过让秦大牛坐了二十年,再改一个皇帝又有什么打紧的。 “先生说,若是太平年月,雍王确是一位仁主。”叶凝交药碗递到卫善跟前,她吃了半碗粥,肚里有了软食垫胃,再喝药才不伤脾胃,“既逢乱世,便不能奉他为王。” 连那些刺史都想凭着手上的兵力,抬起王旗来一夺天下,秦昰是他们手中的筹码,无人真心实意替他拼杀,秦晏也是一样,论人望论功绩,都是秦昭排在首位。 叶凝说着翘起嘴角,露出笑意来,仿佛觉得林文镜十分孩子气,他不肯抬秦昰,也是因为他虽有一半卫家的血脉,可有一半也是秦家血脉,秦昭可不一样,他虽姓秦,却不是秦大牛的儿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文镜说这些话时,带着十足的意气,他虽不能说大业的江山是秦大牛从卫家手里夺去的,可扶一个不是秦大牛血脉的人来坐帝位,光是想便叫他手中畅快。 “如此大势所趋,各地虽有烽火,却没有举起别的旗帜来,晋王檄文一出,天下响应,光这一桩便胜过旁人太多。”更不必说秦昭的人望了,袁含之投书称与晋王同心同德,倒堵了文人的嘴。 叶凝眼看着卫善喝了药,对她道:“先生还让我来劝你,不必狭隘。” 两人正在说话,一个青色人影闯了进来,卫善一看,竟是沉香,沉香扑倒在她床边:“王妃总算平安,婢子日夜祝祷,只要王妃脱困,纵是折我的寿数,我也甘愿。” 她才接到消息便从晋地赶来,看见卫善哭得满襟是泪,好容易止了泪,将两个孩子的事报给卫善:“公主久侯王妃不至,心中挂念王妃,不肯独自逃脱,王七费了大力气,才将咱们从雍州城带出来。” 一路奔波不算,如意还几次想要回去救助母亲,沉香说着低下头:“咱们实在顾不过来,王七便有些无礼处,还望王妃在王爷跟前多美言几句。” 一车都是孩子,如意不肯听话,秦昰难得教训了她,她心里挂念着卫敬容,不住闹腾王七让派人手回去求母亲,最后是徐太妃出面,一面喝斥她一面流泪不止。 卫敬容过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晋地去,卫善听了心头一揪,想到姑姑躺在自己怀中离世,泪落如珠:“你放心罢,我不会怪罪王七的。” 沉香松一口气,面上微微泛红,卫善无所觉,叶凝却看出端倪来,往沉香面上扫了一眼,口角含笑。 卫善喝了药,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问道:“城中可有什么百年寺庙,得道高僧么?”她要替姑姑做 法事念经超度。 叶凝知道卫敬容在她心中的份量,细想一回说:“城中有个积香寺,百年古刹,若做法事,提前安排便可。”再寻人给卫敬容写几篇祭文,传扬天下,叫世人皆知太皇太后是被魏宽这个乱臣贼子害死的,讨伐魏宽的人就会更多了,连带拥立魏宽的也是乱党。 卫善在京城中并没能好好守孝,让沉香取细麻细葛来,裁成衣裙穿在身上,使人从香烛店里买来锡箔,叠作元宝宝塔,在积香寺中念经茹素。 既然天下皆知卫太皇太后被魏宽乱军所杀,那么秦昰如意也都听到了消息,一行人从晋地赶到濉州,徐太妃一听见消息便哭晕了过去,等到醒转立时整顿行装来见卫善,要亲自在卫敬容的灵前焚香,发愿为她终身茹素。 如意冲进寺中,抬头先见了母亲的牌位,跟着又看见卫善一身缟素跪在地下,冲过去扑到卫善的身上,张嘴一口咬在她的胳膊上,如意不知卫敬容是为救承佑挡箭而死的,一面咬,一面哭,泪水和血色相融,又腥又咸。 秦昰一把将她抱起,见她还不肯松,一巴掌拍在她背上,秦昰哪会用力,可如意却被拍得松开卫善的胳膊,在兄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徐太妃从袖中抽出帕子,抖着手替卫善裹在伤处,搂住她不能言语,半晌才问:“娘娘去的,可安然么?” 本来这悲伤已经在危机之中淡去了,此时翻涌心头,卫善身上本就虚弱,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她强撑着给卫敬容念了七日经,人便倒了下去。 大夫替她把脉说道:“如今发病到是好事,若是淤积不发,反会酿成大疾。” 卫善烧得迷迷糊糊,还一把拉住了叶凝的手:“别告诉给二哥,让他安心打仗。” 铠甲 卫善大病一场, 身上滚烫, 似火炉烧水, 水烧干了, 火却还没熄, 烧得她头昏脑涨, 梦中咬紧了牙关, 嘴里不住呢喃,却无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卫善高烧三日,热度方才退下去, 沉香几个日夜守在她床前,一刻都不敢稍离,生怕她病情反复, 从刺史府冰窖中取出冰来, 凿成小块,浸在水中, 绞了帕子搭在她额上。 如意也跟着病了一场, 病中不住哭喊, 徐太姬将她搂在怀里, 不住拍哄, 想起卫敬容旧日里唱的歌谣,学着起了个调, 她竟慢慢安静下来。 等到如意好了些,能坐起来自个儿吃粥了, 徐太姬便抱着她, 教她去卫善那儿道歉:“永安公主自小就在娘娘身边长大,辈份是姑侄,情份却是母女,心中悲痛并不比公主少一分一毫,公主该去看看她。” 如意一听便又抽抽着哭起来,扯着徐太姬的袖子,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徐太姬叹息一声,抚着如意的背,蹙起了眉头:“如意听话,咱们一路有多么艰难你也瞧见了,娘娘若是知道你们姐妹不和,必然要伤心的。” 秦昰那日情急之下打了如意一巴掌,打得如意嚎啕大哭,打完了他不住的后悔,如意自小到大,哪里曾受过一星半点委屈,看她病得辛苦,一日要喝三顿药,下巴都尖起来,便满城找她爱的牡丹花儿。 正是花季,濉州城未曾大乱,除了城墙边那一片区域被隔开,百姓还是一样安居,只是到底是战时,花费了许多功夫才找了两盆金边牡丹,摆在她床前。 徐太姬指一指花盆里的牡丹给她看:“你瞧瞧,这可是你四哥跑遍了全城替你寻来的,你五哥在院子里给你扎秋千,就是你姐姐,自个儿病得昏昏沉沉,每日有片刻清醒也要问你好些了没有,你可别辜负了他们的心意。” 卫善胳膊上的伤口咬得见了血,沉香那日替她上药,卷起衣袖一看,气得眼睛都红了,当着人虽不能说什么,背后却忍不住替卫善落泪:“我们公主难道不是九死一生才活命的,一片好心叫人作践。” 落琼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塞到沉香的手上:“可不能再说这些,公主心里不好受。” 沉香接过帕子一抹脸:“我也不过跟你埋怨两句。”转回身依旧对南屋里躺着的如意贴心倍至,吃的喝的用的每日都要亲自过问,等卫善问起,才能立时回答。 太初和保儿晚来几日,保儿到底还小,一路奔波,免不了有些身子不适哭闹的时候,太初自己在马车里还坐不稳,却紧紧看住弟弟,看着保儿吃奶睡觉,学着卫善的样子拍哄他,很有当姐姐的模样。 等太初带着弟弟赶到母亲身边,听说了这么一桩事,气得眉毛都竖起来,坐在屋里不肯去看如意,等到如意病好了,也不同她说话,反是卫善对她道:“如意的心和你的一样。” 太初抿着嘴不说话,看母亲病中忧虑,这才拿着点心去见如意:“我不是跟你和好,我是怕母妃担忧。”两差着辈份,年岁却差不了许多,除了在卫善跟前两人还说话之外,出了门一个字都不说。 卫善岂会不知,她看一眼就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如意太初两个都是自小被当掌中明珠一般养大的,只当日子久了她们总会和好,可没想到太初的气性会这么大。 直到四月中,卫善的病养好了,她这场气还没生完,半点也没有和如意和好的迹像,如意被徐太姬带着来日日来看卫善,两人都对那件事闭口不谈,如意除了哥哥们和承佑,谁也不肯理会,跟徐太姬学着做袜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做出一双暗八仙纹的袜子,奉到卫敬容的灵前。 濉州是前最线,魏宽攻势猛烈,城中时时打锣警戒,城中壮丁齐上城楼抵御攻击,吴三便劝卫善她们往晋地去,那里要安全得多。 卫善一心挂念着秦昭,又记挂着在清江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想自己随大军前行,将儿女们送回晋地去,信报送出,迟迟未有回音。 等了七八日,等来探子的禀报,林中布满了鱼网,飞鸟渐绝,就算飞过林梢,也有弓箭手把鸟射下来,暗号虽一时辨别不出,从此用飞奴通信也不那么安全了。 卫善与大军同进,让徐太姬带着孩子们先回晋地,秦昰却不肯走,非得留在她的身边:“我虽不会打仗,可也不能坐视大业江山落在外人手中,自个儿却躲懒,若是……若是用得上我,姐姐只管吩咐。” 秦昰说了几句话,自己便先涨红了脸,他是知道自己的名头派得上用场,几回喊开城门,用的便是雍王的名头,那些刺史将军听见他的名头,立即开了城门,迎他们进去,又不住游说劝说他举旗。 秦昰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出过京城,最远不过去围猎,他连动物都不忍射杀,一路眼看人像野兽那样被刀剑砍杀,心境再似从前。 王七虽护着他们,一路上也并不太平,还有人欲将秦昰秦晏留在身边,北边有晋王起兵勤王,各州府也欲效仿,后来他们只要不少食少水,便绕过州府,若不是吴三派的人马中途应,能不能安然到晋地还未可知。 秦昰将要十四岁,身子抽了条,很有些少年模样,立在卫善身边微红着面颊道:“我也想做些事。”战局他不懂,战况他也看不明白,可他依旧想替卫善做些事,而不是缩身在她的羽翼下。 秦昰在晋地才知道秦昭卫善都做了些什么,采石场中蓄的兵和跑马场里养的马,粮仓之中积得万担米粮,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成就的。到得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多么幼稚,心心念念想要保护母亲妹妹,可伸出双掌却无半分力量。 卫善伸出手去,秦昰已经与她一般高了,在她面前也不再像个孩子,她却依旧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啊,我也正想将你带在身边。” 这下太初不依了,她揪住卫善的裙子,想要跟她一块儿去:“咱们一起去找爹爹,保儿还没见过爹爹呢!”说着扁了嘴巴就要哭。 卫善把她抱起来,褪下手上那枚双面戒指给她戴在手上,太初自然戴不住,松松捏着戒指:“太初乖,你替爹娘守住王府照看弟弟可好?”把这戒指翻转给她看,“这枚戒指刻着爹娘的名字,就像咱们陪在你身边。” 这一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江宁王魏宽达成什么协议,趁此时挑起烽火,卫平前后都受敌人压制,吴三要从濉州调兵助他。 大业的江山分成一块一块,算一算魏宽手中的州府与秦昭手里的不相上下,若是被魏宽吃下南边这一块,胜负便难料了。 太初这一年里懂事许多,被卫善一哄叹气答应了,伸出小手指头跟卫善拉勾,娘亲一走,她就是主人,既是主人,就得好好待客,倒不能再和如意置气,吩咐白姑姑和几个贴身宫人一道收拾东西,回去重新安排屋子,又把习的字和女红又捡了起来。 徐太姬和如意秦晏也一同跟着回去,卫善还托徐太姬在卫王庙中替姑姑塑像,卫王庙中有卫家先祖的灵位,姑姑想必也更愿意陪着父母亲人:“再寻个画工画一幅丹青,把如意昰儿都画上去,好长伴姑姑左右。” 徐太姬连连点头:“这事不必公主提起,我也想这么办的,娘娘实是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偶尔也会跟我讲起业州旧居中的事,与嫂嫂多么相得,与兄长有多亲厚,如今她去了,必是与亲人团聚了。” 样样都打点好了,临走之前徐太姬又来见卫善:“我哥哥一家还在京城,也不知道此时还有没有福气活着,若是将来公主回了京城,还求公主替我留意。” 卫善点头应承,跟着去了碧微的屋子,承佑的病在途中又复发了,王七随手抓了一个大夫同行,一路诊治,到底把他救了过来,可养了这些日子,依旧病恹恹的,碧微寸步不离,卫善都大病一场,她却强撑着,一直守在儿子身边。 如意日日都去看承佑,她也不知偷偷抹了多少回泪,徐太姬再待她好,也不是亲娘,秦昰又要留在军中,她便每日都和承佑说上一会儿话,偶尔背几句书,这才发觉承佑比承吉开窍的多,书读得也更好,越发有耐性在碧微的屋子里呆着。 卫善和碧微坐在窗下说话,听见如意与承佑在屋里背诗,偶尔还能听见如意笑上两声,对碧微道:“姐姐到了王府,还请替我多看顾如意。”如意的丧母之痛一时难消,让她多分分神,多和承佑在一块也是好的。 碧微先点头答应,跟着蹙起眉头,拉着卫善的手道:“好容易到了这儿,你怎么又要以身犯险?不如就回到晋地去等待消息罢了。” 卫善笑了:“他在前方,我怎么能藏在后头。” 病情略有好转她就下了这个决定,急寻工匠打了一付甲衣送来,送走儿女时,就穿这付甲衣骑在马上,在三军将士的面前,誓与晋王共同进退。 分割 卫善此举极大的鼓舞了士气, 她或是披甲衣骑在马上, 或是按剑立在城楼上, 每回她一出现, 晋地将士们连叫阵都比往日更响亮。 林先生虽目不能视, 却是吴三身边不或货缺的军师, 回回开战都使人将他抬到城边望火楼上, 他就坐在竹椅上听阵前厮杀声。 叶凝与卫善两个陪在他身边,他的精神比过去在王府里要好得多了,脸色也不再病恹恹的, 坐在竹轮椅上挺直了背,面朝着城墙外,若非他不能视物, 卫善简直以为他的眼中要射出精光来。 叶凝含笑望着他, 偶尔也对卫善说上些私话:“若为天下苍生,不该有这战事, 可为着先生, 这场仗倒是一件好事了。” 他好像突然之间又活了起来, 原来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 每日里闷在房中与竹刀作伴, 可叶凝知道,他没有一日不怀念曾经骑马射箭指点江山的日子。 林先生是天生为战而生的, 他断腿目盲,可如今晋地业州还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号, 只要他从城中过, 路过的将士兵丁无一不停下来,尊称他一声“林军师”。 叶凝偶尔推着他出去,不认识的小卒也会过来替她推车,在林文镜的面前,连话都不敢说,虽然他自个儿瞧不见,可叶凝却能看见他们面上的崇敬之情。 原来苦居龙王寺,只当这辈子都没有再出山一展报复的机会了,不意能在此时实习,叶凝贴身服侍林文镜,知道他吃的越来越少,睡的也越来越轻,精神更是一日比一日差,战事一动,晋王密信交晋地事全权交给他,他整个人立时就有了生气,从他脸上又能看见昔日神采。 卫善知道叶凝有多么担忧林文镜的身子,他早年伤痛作下病来,每到阴雨日便得咬紧牙关忍住疼痛,那番苦楚非常人能够忍耐,如今他意气奋发,叶凝又岂会不替他高兴,他原来不爱往城中去,如今推着他出去晒晒太阳,他也不会抗拒了。 很快吴三的大军便攻下了潞州,打得魏宽的军队又退守一城,退兵之际,将潞州城中能够带走的东西和人都带走了。 除了老弱妇幼之外,年青壮丁肯跟着走的便一并带走,不肯走的就地杀了,粮仓军械仓库能搬走的搬走,不能搬走的也放火焚个干净,吴三先锋破城而入就见满城火光,街市一片狼藉。 这是当年正元帝与周师良李从仪作战时,袁礼贤下的命令,魏宽当年用这个法子打下许多城池来,如今却早不是大夏末年的乱世。 当时跟着军队还有一条活路,留下来却是必死无疑,天下久战,田中早已无人耕作,逃难灾荒之时易子而食,人人想的都是如何活命。可如今天下大安,这些年也未有大的灾祸,吃得饱穿得暖,哪一个肯离开家乡去当兵? 城中处处破屋残瓦,孤儿寡母倚门哭嚎,卫善随着大军进城之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惨像。吴三领军继续去追潞州残军败将,卫善便领着人进驻潞州衙门,先把城中域图取来,何处有粮仓何处有军械所,先捡点干净,收拾残局,再定民心。 卫善不能置身事外,等着人把路替她铺得安安稳稳,她管过帐屯过粮,小顺子唐九又在身边听她差遣,没一会儿便把情中情况摸清楚了。 将城里两个最大的寺庙腾出来,东寺给无家可归的孤儿寡妇们居住,每日拨发粮食,人多粮少,城中又被掠夺一空,每日能喝到的也只不过是薄粥。西寺用来治疗残病,过道正殿中铺开木板就算是床,由军医一并医治。 城里一乱起来,便有人在家中地窖里头藏米藏金银,这些人还能活,没有积蓄的人家也能以工换食,或是修补城墙,重建工事,或是替伤员们裹伤,换洗衣衫。最要紧的是将损毁的田地重新耕种灌溉,才能解决城中百姓冬天的口粮。 潞州城中百姓先时见个女人身穿甲衣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七八个卫士,还觉得古怪,待知道她便是传闻中的晋王妃,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盯着看。 卫善这些日子与将士们共同进退,身边带着青霜,上官娘子又从晋州赶回来会和,日子自不比过去那样精细,若不是沉香死活不肯离开她半步,她必要将沉香也一并送回晋王府去的。 青霜终于不用再作婢女打扮,也一样穿起甲衣来,按剑跟在卫善左右,悄悄对卫善道:“他们都在看王妃呢。” 连诗作都已经流传出去,林先生亲自写的,他替秦昭卫善二人各写了一首,将卫善披甲随军之事落在诗中,引得多方赞誉。 潞州原来的官员大半都被叛军处决,城中处处百废待兴,既要重新任职官员,又要打扫战场,安顿百姓。魏宽这个办法确是拖慢了晋军进攻的脚步。 可也因此给了吴三机会,叫阵之时将潞州城中惨状喊出来,又告诉那些被抓走的壮丁妻儿安好,晋王妃善待妇孺,吃饱穿暖,只待父亲丈夫儿子们归家。 临阵之时这些兵丁高举着□□跑过来,立时扔掉军械投降,临时倒戈与晋军并肩坐战,魏宽用当年袁礼贤的法子,当年用来确是不错,可如今时移世易,反受其乱。 卫善每到一地,都亲自照看伤员,施医施药,又重建县学,修整房屋,自是人人称颂,美誉一直传到了秦昭的耳朵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坐在帐中拆开了来信,短短几行字,一扫过便露出笑意来,帐前小卒一见王爷露出笑容,还当是得了什么好战报。 这些日子清江送来的战报很是让王爷担忧,中间隔着几个州府,又有魏宽的人马阻挡,不能及时伸出援手,魏宽与江宁王两面夹击,清江虽则兵力雄厚,日子长了也难以支撑。 以是秦昭下令速攻,及早打到魏宽跟前,就越早能够解清江之围,让魏宽无力去顾及清江,江宁王这点兵力,固守吴越是足够了,想要吞并清江,还不能够。 等到吴三分兵力支援卫平,江宁王就更足虑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速攻,大军挺进原州陇州,只要再平庆州,便能解清江燃眉之急。秦昭已经几日几夜不曾阖眼,帐前小卒难得见他这样高兴。 秦昭确是因为卫善的消息高兴,也是因为吴三比自己想象中打得更快更好,绕过浒州直取靖城,就能比秦昭先一步援救清江。 摆在卫善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先去跟秦昭会和,另一条是去清江解救兄长,她犹豫片刻,选了随军去清江,支援兄长。 不意魏宽竟真把清江大片土地拱手让给江宁王,竟要围死卫平,卫平一边要抵御江宁王的船队,一面又要与打来的叛军缠斗,那边并不急攻,只不断夹缠不休,让卫平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来,防着魏宽使诈,打得兵丁疲惫之后,再发起猛攻。 自四月到七月,卫平打退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他守的清江这个圈儿也越缩越小,清江的兵丁都擅水,当年秦昭设想而未能实现的水寨,在卫平手中建立起来,若非依靠水寨,也支撑不了这么久。 到得八月,魏宽军队的攻击越来越少,看了信报方才得知,晋地大军与秦昭兵马两边将东北两边连成一线,魏宽不得不将在半兵力都调去抵挡攻势。 大业的疆域仿佛一个八卦形,半块儿在秦昭的手里,半块儿在魏宽的手里。 江宁王尝着了甜头,隔着清江哪里知道魏宽腹背受敌,无暇再往清江发兵,他只当自己必能夺回清江这片土地,当时两人约定的就是魏宽取得大业,而江宁王收下清江。 大夏朝臣不住反对,岂可与窃国者同谋,可江宁王却不顾反对,甚至还调回了厉振南,让他去攻下清江,若能夺取清江,便将他官复原职。 卫平才刚歇了一口气,又被厉振南盯上,两边隔运河对峙已经数年之久,对彼此用兵的法子已经极为稔熟了,厉振南正想趁清江兵力未复急攻下来,谁知对手突然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换的这个人自然就是林文镜,他用手摸过水寨图域,认出是卫敬禹当年的构想,秦昭又完善了它,摸着水陆两个城门,林文镜叹息一声,对卫平道:“你父亲若是活着见到,该有多么称意。” 林文镜在心中推演无数次,若是碰上别人还不定能赢,厉振南当年就已经是闻名天下的武将,他的仗是怎么打的,打起来有什么习惯,最疏忽之处是什么,林文镜样样都心中有数。 几回对阵都被清江料得先机,吴越的探子不住往厉振南跟前送信,报说清江新来一位军师,是个断腿盲眼的废人,瞧着弱不禁风,可晋地军士待他从来礼遇有加,见其面不敢行其行,若有急事纷纷绕行。 厉振南听完信报便紧锁眉头,这几番布局都不似出自无名之辈,可他成名多年,又以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对方故布疑阵。 厉振南确是不曾听说过林文镜,他也没有机会听说,当年林文镜未出业州就差点死在马下,宝剑封尘二十载,终于重现光芒。 会和 清江大营, 本是正元帝为进攻大夏, 拿下吴越等地, 拓展大业版图而训练的一批精锐。正元帝在时不住调拨军费, 将清江打造成了一座兵镇, 高竖墙广积粮, 为的是有一日能南下进军。 卫平就是凭着这些扛过了两边夹击, 可若是再无援军,他被重重包围,也不知还能再守几日。吴三的大军赶到之前, 卫平已经七日不曾合眼。 魏宽的军队接到了信报,知道晋军绕过浒州直取靖城,是想解清江的燃眉之急, 趁着晋军未来加强攻势, 卫平亲自守在城楼上,日夜不休才打退了一轮轮攻城的兵丁。 吴三援军一到, 魏宽大军立时撤退, 秦昭的军队只要再踏过了庆州, 就能直逼京城了, 他们在清江耽搁不起。 卫善就在水寨中见到了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的大哥卫平, 卫平已经多日不曾睡过,见过吴三林文镜, 又命人杀牛宰猪招待兵丁,自己才饮了两杯酒, 便撑着手在桌前睡了过去。 师清如招待卫善, 见她随军而来,贴身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几件,人比过去瘦长了许多,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她是惦记着卫平才赶来的,心里万分感激,若不是晋军齐时赶来,清江还不知守不守得住,眼圈一红,对卫善道:“妹妹可真是,这一路辛苦了罢。” 卫善一把握住师清如的手,笑晏晏道:“不辛苦。” 她的精神比才从京城出来的时候要好上许多,越是替将士百姓们做得多,她就越是神采飞扬,经过渭州城时,百姓献上一付红甲衣,她此时就穿在身上,腰上是当年秦昭送给她的那付羊皮箭套。 上头的描金图早就褪了色,两只细嫩的手也磨出了茧子,如今她的箭术大有长进,骑在马上也能连发箭矢,竟也能骑杀敌人了。 师清如被她两只手一握,觉出她掌心毛糙,翻过来一看,见原先细如脂白似玉的手掌上头生了一层老茧,当真落下泪来:“妹妹歇一歇罢。” “不歇了,我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侄子侄女们呢。”她说着便笑起来,满面开怀的模样:“只是这回来得急,没得置办见面礼。” 师清如紧紧搂住她的胳膊:“还要什么见面礼,我是再没想到,京里会出那么大的变故的。”满面询问望着卫善道:“陛下……陛下当真是个痴儿?” 师清如自嫁给卫平之后便没有再回过京城,正元帝驾崩,永平帝登基,他们都只上过丧表贺表,久不回京城,有许多消息都不灵通。 连师朗也不曾想到,正元帝会把江山交到个傻子孙儿手里,听见流言还大骂无稽,外头传得越来越凶,师清如将信将疑。 卫善微微点头:“承吉还是太孙的时候,齐王妃下的毒。”这事儿冰冻三尺,早已经不知到底是哪一片雪花先落了下来,今日态势,实则人人都在其中出了力。 师清如倒抽一口气,三军将士竟效忠一个痴傻的皇帝:“我父亲还道不会这么快就生乱呢。”师朗的话更不留情面一些,他猜测着京中会有大乱,也还期盼永平帝能够顺利成年,可他没有想到,永平帝自己就是乱象的核心。 两人说了几句话,师清如便给卫善收拾屋子,又让丫头烧了水来:“我看妹妹替换的衣裳都不堪穿了,不如先拿我的穿上,虽是旧衣都是洗干净的,妹妹别嫌弃才好。” 师清如也已经许多时候没有裁过新衣了,拿出来的都是旧衫子,卫善随过军,方知卫平当年调侃秦昭时说的都是真的,不说洗澡,有时连擦脸都来不及,能够穿一身干净衣衫已经不易了。 她已经连着几月都没有泡在盆里洗过澡了,能用热水擦身抹脸已经是件奢侈的事,此时终于见了浴桶,整个人热水里一浸,长长吐吁出一口气来。 沉香洗干净手脸替她洗澡,人人都对能换上一件干净衣衫而觉得舒畅,沉香一面替她洗头,一面道:“早知道我就该多塞两块香胰子带出来。” 卫善眯了眼泡在水里,轻声一笑,自然不是不累的,只是仗越打越顺,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反而不觉得累了。 沉香跟着又问:“这下公主该去找王爷了罢?” 他们夫妻已经经年未见了,在京城送走秦昭,一恍到如今两年多了,这两年里世事变幻,对彼此的 思念自来都是支柱,此时眼见兄长平安,清江有了强援,也该去和秦昭会和了。 卫善睁开眼,对沉香道:“你让吴将军调一队人马,明日咱们就往陇州去。” 沉香欢喜应上一声,公主无有一日不再思念王爷,两人能够重见,实是一桩大喜事:“城中也不知还有没有商号开着,总得替公主置办些东西才是。” 卫善出来的时候便是轻车简从,并没带多少东西,一路上又散尽了钗环,将自己值钱的首饰都分给了沿途百姓,到了清江就只余下几件换洗衣裳,和身上一付红甲。 总不能就这么去见晋王,沉香一面打算一面想着去城中裁些布,总得赶制出条裙子来,钗梳不齐,王爷见了岂不心疼。 卫善听她满口中打算,失笑出声,点点沉香的鼻尖:“他难道没见过我华服盛妆的模样?”倒是从未曾见过她身披甲衣的模样。 沉香叹息一声:“公主都多久没照过镜子了?”说着用巾子替她把头发抱起来,“连我看了都要掉泪的,何况是王爷看见了。” 卫善伸手摸了摸脸,知道自己确是瘦了许多,生完保儿之后就没胖起来过,她笑一笑,浑不在意:“往后再养回来就是了。” 卫善一到清江见过兄嫂便急着要走,卫平也不拦她,这些年兄妹未曾见面,可她千里迢迢赶过来,便是一份厚意,摆了些薄酒小菜,就算是家宴,又把几个孩子叫出来给她行礼,既是接风又是送行。 几个孩子都是半大不小,最大的只比太初大几个月,虽没见过卫善却知道这是姑姑,年年都给他们送新鲜玩意儿,一见面便觉得亲近。 师清如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父亲贬官到了清江,孩子们就一直跟着父亲读书,学得很知礼数,卫善一个个搂在怀里,生得既像卫平,又像师清如:“姑姑头回见你们便没有见面礼,只好日再补了,告诉姑姑,都想要什么?” 几个孩子都不敢说,最小的男孩儿还未开蒙,听见卫善说什么都成,扁扁嘴巴:“姑姑,我想吃糖。”城中困守半岁,厉振南断了商道,虽不缺米粮,糖食点心却少了,他已经快要半年没吃过香糖果子。 卫善笑着摸他的头,一口答应了他:“好哇,姑姑给你送各色香糖来,宝塔糖粽子糖元宝糖,睿儿想吃什么都成。”他咧开嘴就笑,张开手要卫善抱他起来。 师清如替卫善打点行装,找出自己几身衣裳摆进箱子里,卫善一看,还是当年她送给师清如的云锦,她裁成衣裙,新嫁娘时穿的,这怎么肯要。 师清如笑了:“总是要去见王爷的,也不能太简陋了,何况这些衣裳我裁是裁了,到了地方根本就没穿上,衣裳是旧的,可从没上过身。” 卫平是统帅,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凭白替他惹来非议,便把爱美的心思收了,这些颜色浓艳的衣裳,一次都不曾穿过。 卫善只得收下,她一刻都不肯耽误,东西收拾好了,急急上了马,往陇州赶去。 这一路依旧烽火连天,吴三是绕道取下靖城的,浒州还未拿下,整顿兵力一部分留守固守清江,大半兵力依旧还在继续蚕食魏宽手中的土地。 秦昭与卫平一南一北,到了南边再往北去,绕过诸多州府,连赶了二十几日的路,自八月到九月,将要到陇州时,传来了信报,秦昭再下一城,夺取庆州。 卫善赶到时,城中黑烟未散,攻城之时顶上倒下滚烫的热油,烧掉了攻城巢车,秦昭大军只得在城下用破城锤攻击城门,又用抛石机飞勾拉索跳进城中去,十个人中死伤过半,可也凭着强攻,将庆州城攻下。 卫善星夜奔驰而来,师清如给的衣裳首饰又在沿途分赠给人,身上只余下一身甲衣,守城的兵丁一见阵势,还当大业有援军过来,待细看举着“晋”字大旗,这才放下手中机弩,待人近了细问姓名。 卫善报上姓名,楼上兵丁层层向上禀报,未曾接到消息说王妃要来,个个将信将疑,待章宗权请出一看,给了守城兵丁一巴掌:“这一身红甲,还认不出来?这是王妃!” 守城小将赶紧将城门打开,方才开启就见一道黑色人影从直道上骑马而来,策马奔到卫善的面前,叫了她声:“善儿!” 秦昭一听说卫善来了,心若鼓擂,不及吩咐便骑马而出,绕着她的马身转了一圈,看她比过去黑瘦了一圈,眉目间却神采飞扬,也跟着挑眉笑了起来,对卫善伸出手来:“进城罢。” 传说(捉) 自清江到陇州千余地里, 快马而来途中依旧不时能撞上散兵流匪作乱, 城镇都被晋军接管, 这些人不敢进城, 便往农家去劫掠。 卫善身边带着一支小队, 遇上了自不能袖手旁观, 拿下的流匪有的归降了晋军, 有的当场革杀,二十来日几乎隔上两日就有一场交锋。 卫善身上这件衣衫也不知是几日之前换的,入了秋接连下了几场雨, 纵马在山道上急驰,袖上身上 溅满了泥点子,白衣都成了灰衣, 除开一张脸抹得干净之外, 连指甲缝里都是黑泥——她骑的马也连日未曾洗涮过了。 秦昭一路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庆州官衙, 这个地方还没收拾出来, 院子里乱糟糟的, 兵丁小卒正将倒卧的桌椅扶起来, 有那机灵的, 听说王妃来了,随手抓两个婢女, 先将后院的厢房收拾出来,便不华贵也得干净。 卫善被秦昭牵着手行过回廊, 秦昭一阵风似的过去, 兵丁将士见了,纷纷停下脚步,对卫善抱拳行礼,看她腰悬配剑,风尘仆仆的模样,越发起了敬意。 自晋王妃随军出征起,已经有六个月了,半年行军,男人都不定能坚持下来,她却能自己骑马而来,叫人心中敬佩,敬佩完了再看王爷拉着王妃的手,都咧开了嘴笑起来。 秦昭眼中扫过,一言不出,先将卫善带进了厢房,扫了一眼两个正在打扫的婢女,她们赶紧退了出去,门一阖上,秦昭旋即转身一把将她按在怀里。 两人经年未见,容貌都有了变化,就连卫善身上的味儿,这会儿也不大好闻,可秦昭一只手按住她的背,将她整个人箍在怀中,阖上双目,恨不得将她嵌进胸膛中,也依旧不能解相思之苦。 卫善老老实实在秦昭的怀里呆了会儿,想到自己好好洗澡还是在清江时候的事了,伸手推一推他,仰起脸来看着秦昭:“二哥,别来可好?” 两人京中一别,到得今日时局翻转,恍若隔世,卫善伸出手去,指甲碰在秦昭的脸上,这才看见自己手指头发黑,也不知是马儿综毛上的泥,还是缰绳上的泥,赶紧要缩回来,被秦昭一把握住了,按到他脸上。 卫善终于笑了,眼睛里闪着光又含着泪,心里许多悲苦,出濉州之前分明想要对秦昭倾诉,可在见过这么多的烽火,看过这么多伤亡之后,这苦痛反而淡了,她皱皱鼻子:“我脏着呢。” 欲把手抽回来,秦昭却怎么也不肯,听见她说自己脏,这才细细打量她,头发上都沾着青苔干泥,身上是一股烟熏火烤长途奔走的汗味。 这是作战后的气味,是秦昭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气味。 她人高了黑了,手上满是茧子,她从没有这么瘦过,也从没有这么精神过,这个善儿有些陌生,但终究还是他的善儿。 卫善看着秦昭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伸手捏住她的鼻尖,对她笑道:“这算什么脏。”说着两只手托住她的脸,在她脸上胡乱搓了两下,满是老茧的手磨得她一阵麻痒。 秦昭大笑起来:“这才是脏。” 攻城巢车被热油浇过,烧得乱成了几截,堵住了庆州城门,秦昭亲自带队,将城门前的断木挪开,手上一片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这会儿大半都留在卫善的面颊上。 他胸中畅快,两只手撑住卫善的肩头:“走,我为你接风洗尘。” 夺下庆州,正该犒赏兵丁,宰了猪羊抬出美酒,就把宴席摆在庆州官衙内,劳军宴上,卫善就坐在秦昭身这,与他一同举杯祝酒。 这些将士,听的最多的传说不是晋王如何骁勇善战,攻不无克,而是晋王妃身穿红甲千里奔骑救兄的故事,此时见了真人,怎么不好奇。 见她身穿甲衣立在晋王身边,看着身材小巧,一双眼睛却灼然有神,怎么也不能把一个纤细弱女,同传闻那个巾帼联系起来。 卫善看他们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越发大方,举杯敬酒,大战在际,吃的都是薄酒,连卫善都喝不醉,更别说是这些将士们了。 她坐下来便悄声问秦昭:“这是怎么了?”怎么座中人人都在打量她。 秦昭忍不住轻笑一声,就连卫善自己都没有听过这些事,传闻将她越编越神勇,甚个一箭能贯穿两个敌人都能编得出来,这哪里是卫善,当世也只有魏宽有这个臂力。 换上红甲征战,是攻下潞州之后,林先生与她商量的,他能写出一本《大业英雄志》来夸耀卫敬禹,就能再写出一本书来夸耀卫善。 卫善马术箭术都不差,可要上阵还差得太多,林先生也不必她真的当个女将军,只要她骑马挎箭,就能鼓舞士气,连晋王妃一介女流都能抗击叛军,他们更得奋勇杀敌。 林先生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将卫善打造成了晋军的另一面旗帜,黑底红字的“晋”旗,与身穿红甲的晋王妃,吴三能够这么快攻城夺回失地,也有卫善的功劳。 卫善越听越是稀奇,千里随军确是事实,可上阵拼杀当真没有过,流匪她倒杀过几个,初时还会心慌害怕,后来胆子大了,便不害怕了。 秦昭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饶有兴致的挑了几件告诉卫善,秦昭自己也不曾听过,等知道了才失笑,怪道那些日子帐中小卒都要多瞧他两眼,原来是将王妃当成了个女力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握着杯子,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这些可不是林先生写的。” 林先生的散篇诗作一经流传,再经由人杜撰,越传越广,还一直传到了京城。再加上秦昭推波助澜,卫善的名声的流传出晋地,人望越来越高了。 不住有将士来给她敬酒,卫善也站起来对饮,酒劲不大,可这么多水却喝不下去,秦昭挡了两杯,卫善便道:“我不擅饮,就抬猪羊给大伙,饱食之后,再振旗鼓,夺回京城。” 这几句倒有些像那个传说中女英雄的模样了,秦昭酒量极大,今日几杯薄酒水却吃得面上泛红,眼看一多半人吃得涨肚,卧在阶上,拉起卫善的手往后衙去。 寻着味儿找到了厨房,打火烧柴,给卫善做了一碗肉汤。说是肉汤也不过是把烤过的肉在热水里煮一煮,再搓上些盐,烧滚了盛在碗里。 卫善光是看见这滚开的汤锅就不住咽着唾沫,接连几日下雨,连火都升不起来,每日只靠着干粮裹 腹,溪流涨水,连干净的溪水都取不到,皮囊里的水也早就饮尽了,只能接雨水喝。 好容易吃上了热食,顾不得烫,吹上两口就喝起来,秦昭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接连喝了碗汤,放下碗来便忍不住叹喟一声。 行军途中连月吃的都是干粮,卫善虽比旁人吃得好些,也没有软食可用,奔波一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干肉干饼又柴又硬,熏制之后也不知放了多久,可再难以下咽也通通吃个干净。 她这些日子早已经吃惯了干食,这会儿喝上两碗汤,就觉得通身舒泰,搁下碗来道:“什么金莼玉粒都不如二哥这碗汤好。” 秦昭揉揉她的额角,并不想她这么辛苦,当日求娶便在心中允诺要将她当掌中明珠那样对待,生怕她受一点苦楚,可当见到她千里而来,心中竟难以自持,喉中梗住,半晌才道:“那我往后年年都给你煮汤喝,你今日说的比金莼玉粒更好,来日可不许说这是涮锅水。” 卫善立时笑了,六个月积攒的劳苦顿时烟消云散,与秦昭一同回到厢房中,婢女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好了,送上两壶热水。 卫善自己提着铜壶倒在盆里,拿巾帕绞过擦身,身上肌肤似雪,颈间面上却要黑黄得多,秦昭看着又心疼起来,从背后环抱住她,绞过巾子替她擦拭上身。 两人两年未见,相思之苦彼此心知,卫善被他一触,便觉得后颈上被秦昭喷了一口热气。卫善转过身,伸手环住秦昭的脖子,秦昭低下头,吮住双唇,没了胭脂花香,尝着的是盐汤肉汤味儿,却叫他难以自持,情动不已。 好容易才吸气平复,两人彼此对望,都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意思,秦昭将她轻轻抱起,抱到床上,替她盖上软被,躺在她身边。 陇州庆州等地连日阴雨,到得昨日雨才住了,此时月亮从阴云中探出头来,映了满室清辉。秦昭把手伸到卫善身边,握住她的手,两年不见,他自然想将她搂在怀中,可却只是握住她的手,磨着她手上的茧子。 秦昭长年打仗,总怕自己手上的茧子刮疼了她身上肌肤,到此时才终于不怕了,可又止不住心疼,半晌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拿羊奶浸就好了。” 卫善一沾着枕头便昏昏欲睡,途中没有一日沾枕,人才睡进软被里,就已经睁不开眼睛,闻着秦昭身上的味道,很快便迷迷糊糊滑进梦乡。 秦昭侧身看她,目光流连在她的眉眼中,借着月光看清楚她此时的容貌,对她道:“我从未想过,我的妻子,我的善儿,能与我同衾同椁,同袍同泽。” 雄心 第二日太阳还没升起, 秦昭就已然醒来, 鼻尖满是卫善的气息, 让他一场好眠。自离京以来,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一睁开眼便先去看卫善, 看她沉沉睡着, 蒙蒙晨光映在她的脸上, 不忍将她吵醒,轻手轻脚离开床榻。他一动,卫善倏地张开眼, 待见是秦昭,复又安然,迷迷糊糊喊了他一声“二哥”。 这半年来卫善少有能在床上安眠的时刻, 有时能宿在城中干净的民居里, 有时只得夜宿密林中,早 就比过去警醒得多, 方才还熟睡, 身边一有动静, 立时就惊醒了, 见是秦昭, 方才露出笑意来。 跟着伸手揉揉眼,翻身坐起来, 穿上裹胸,系上腰带, 动作麻利极了, 没一会就掀开被子站在地上,把脚塞进皮靴里。 秦昭自小看到她长大,她从是个丁点儿大的奶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伸着手等人替她穿衣,又最爱挑剔衣裳,什么颜色什么花纹,都要看过才点头肯穿,见惯了她盛妆打扮的模样,还是头回见她这样穿衣。 “天还早呢,你再睡一会罢。”一路苦战,终于攻下庆州,虽该将士们稍作歇息,可立时就要布置之后的攻防,重建工事,整编队伍,一刻都不停歇。 秦昭欲将庆州当作主攻京城的最近的一处后备军营,前面的屏障更难冲破,要在这里站稳脚根,许多事要从头办起。 他心中想的,魏宽自然也想到了,是以大军撤退之时,官衙官居粮仓军械所,城中能烧的都烧了个精光,官衙一半着了火,卷宗图册付之一炬,还是兵丁进城之后才抢救熄灭的,整个城都是一股烟火味。 卫善来时不及细看,可也想到城中必然处处破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所过之城的烟火味和哭喊声,安抚百姓,重建城防都迫在眉睫,一刻耽误不得:“你去忙你的,我忙我的,有小唐青霜跟着我呢。” 她将沉香留在清江,沉香一路苦撑,到了清江还想再跟着卫善到庆州来,这可不比原来行军,总有能停下修整的时候,卫善怕沉香撑不住,强把她留在师清如的身边。 秦昭想不到她要忙些什么,眼中疑惑一起,卫善便答:“你去监造工事,我去安抚百姓。”说着推了秦昭出门去,替他整顿衣衫,笑盈盈道:“你不必担心我,给我二十个作差遣,只管忙你的去罢。” 秦昭不意她立时就能想到这些,必是自己亲手料理过的,抚一抚她的额头:“你在我身边,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晋地时他独守永宁城,王府中也只有卫善一个人,她一样把采石场跑马场的事办得很好,秦昭并不担心她做不好这些事,只是怕她连日劳累,都没好好休息就又要操劳。 看她执意起床,也不再劝,出了门便吩咐身边小卒取些米粮,到城中找找人家,看看能不能换几只鸡来,让伙头兵杀鸡炖汤,好让她补补身子。 小卒取了半升糙米往城中去,庆州城一片破败,民居被焚烧劫掠过,来不及全抢走,便一把火烧光,打了这许多时候的仗,城里储备的粮食本就不足,郊外农田被毁,米店更是被抢了个空。 这半升糙米,在城中绕了一圈,当真换了五只活鸡回来。百姓本不敢出门,待见晋王大军进城,无人喧哗,这才敢探出头去,待见个小卒拿米换鸡,纷纷肯换,一家分成一合米。 这些鸡在乱中有飞走的也有磕死的,就算活鸡养着也费米粮,活人都吃不饱,哪里顾得了鸡,缠着那小卒问,可还能拿鸡去官衙换米。 卫善整顿出门,青霜小唐立时跟上,小唐早已经将庆州城的域图画了一份出来,他是晋王府的家将,又是王妃的心腹,往营中去取域图,却要先核实身份。 那会儿屋里已经熄了灯,王爷王妃两年未曾见得一面,还不知如何缱绻,谁敢去扰了他们,小唐不敢敲门,凭着一双脚把东南西边四处城区都逛了个遍。 回来全画了份细图,城中何处屋舍损毁得少些,何处有寺院济民所能收容灾民,通通摸了个干净,将这图纸奉给卫善。 秦昭就派了章宗义跟着卫善,他在秦昭军中是专督粮草的,他佝着身子给卫善行礼,卫善一时都没认出他来,原来他就已经有了年纪,这会儿已经是个干巴巴的小老头了,对卫善行了大礼:“公主举荐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卫善曾经举荐过他,秦昭也确实帮了他一把,一路混到了甘州当派粮官,官位不大油水很足,秦昭一到,他又立时投到秦昭的门下,就此走了大运,一路当上了秦昭的帐内亲事。 卫善一听他的官名,便知道他在秦昭身边得力,帐内亲事也就是七品官儿,与章宗义相比,权柄大得多了:“章亲事不必多礼,别来无恙罢?” 章宗义这才直起腰来,猜测着还无人将秦昭这一路的事告诉过卫善,便以这个打头,将自己如何投到秦昭的门下,又如何拿下了甘州刺史,接着如何接到京中信报,又如何举旗讨贼。 一路说,一路将卫善引到了个早点担子上,让摊主给卫善几个下一碗汤面。官衙门口这一条街已经清扫过了,铺子还未开门,却有人打扫,比昨日看着好了许多。 天还没亮章宗义就带人巡城,安抚过百姓,又催开商户,打仗归打仗,日子归过日子,告诉他们往东去的商道都是通的,翻过山也依旧还能做生意,军粮不足,须得征召民夫运粮,郊外农田也要恢复耕种。 匆匆先将城中情形理过一遍,再专门找了几个卖朝食的,叫他们挑出担子来,就在官衙门摆摊,进进出出办事的跑腿的,都更方便。 卫善还真没有吃过东西,让小唐青霜都坐在一桌上吃得额间冒汗,这才往各城去,章宗义夸了一声小唐这图画的精细,带卫善看过大觉寺,又看过六疾馆。城里有几个大夫,伤亡人数多少,他都了然与心,卫善一问,便能答出来。 章宗义原想着卫善必不曾亲自过手,原来的事全是底下人办的,他既被派到卫善的身边,就要把事办得漂亮,还待献几条计策,显出自己得用来。 谁知卫善竟是办熟了的,接连问了几句情况,发觉比她往日所过的城池都更糟糕,立时道:“叫人先将受灾重的百姓送到大觉寺中去,壮丁去修城墙建工事,女子孩童先安顿下来,慢慢再分派事。”将进十月,就要入冬,这些兵丁可都还没有冬衣。 章宗义一一应下,只要出工的都给饭吃,卫善跟着又道:“天虽晴了两日,只怕又要落雨,农田也要派人去看,看看损毁了多少粮食,能抢收的先抢收了。” 粮食少些也总比没有要强,这样一场仗打过,正元帝积攒下的家业又被毁去大半,大业本就家底不厚,往后还不知要歇几年才能南下。 小唐找来了打更的,让他满城跑着敲锣,让那些个无依无靠的人都往大觉寺中去,白云观便空出来给兵丁交士们歇脚。 卫善干脆将有家有口尚能支撑的百姓们都划在东城居住,无主的民房便把物资搜刮干净,将要入冬了,佛寺道观都不够居住,还是得寻些民房安顿下来,与其军民混居,不如单划出一块地来,两边互不干扰。 多数军士都在城外驻扎,既修工事,又抢收粮食,干得热火朝天,人人都知将要入冬了,今岁入了秋起便比寻常年月要更冷些, 各坊的里长保长来劝说百姓挪屋,东西都尽可带走,空出城西当军所用。为建工防将那些无主之屋拆掉砖块修补城墙,官衙也重修起来,因有卫善在,后衙不便安排住人,章宗义还又往那富户家中寻了几个婢女来,安排在后衙侍候卫善。 这些婢子在大户家里做事,也未曾见过这样的贵人,个个都怯生生的,章宗义便道:“也不必你们做什么,王妃寻常也不会在府中,只人在时预备着热水便罢。” 章宗义才刚吩咐了,青霜又来:“王妃吩咐了,将前头空地花圃都给铲了,种些菘菜,也好过冬。”今年这仗是打不完了,一下雪,马匹辎重都无法过山道,宁州邠州都以山相隔,秦昭急着打下庆州来,就是为了屯兵以待来年战事的。 卫善整日忙碌,直到黄昏时分这才重回官衙,一进后院便闻到了鲜汤味,她问明白是秦昭买来专给她补身的,自己并不喝,焖在沙锅中,等秦昭回来两人一起吃。 秦昭却直到月上中天这才赶回来,一进屋就见卫善撑着头,在桌边昏昏欲睡,沙锅里的汤早就已经凉了,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花。 卫善看他回来立时把汤热过,锅盖上摆了四个馒头,等汤热了,馒头也跟着软和了,秦昭喝一口汤,在桌前铺开域图,手指画了一个圈给卫善看:“咱们不仅夺回京城,还要领兵南下,江山一统。” 悲喜 秦昭眼中光芒四射, 是卫善从没见过的模样, 也是卫善想像中秦昭该有的模样。 他总是谨慎忍耐, 小心翼翼提防着一切从正元帝手中射过来的明枪暗箭。兵来将挡, 水来土淹的日子实在太长, 还是头一回手中握有千军万马, 可左右整个大业的格局。 卫善目光动容, 含笑望着他,两年未见,二人都跟过去不一样了, 秦昭困在凉州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未曾消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反而越加催生他的心志。 秦昭说完便将手指点在大夏朝都城金陵, 指尖微微用力, 唇角噙笑:“江宁王想趁着大业内乱拿下清江,真是痴人说梦。” 卫善见他眼底光芒, 伸出手去, 与他双手交握, 沉吟片刻还是道:“我去清江, 亲眼见了水寨战船声势浩大, 与江宁王确能一战,只是如今几乎全国陷入战局, 北狄部族更不安份,就算南下, 也得五年十年之后了。” 这一路上她见了太多家园被毁的民人百姓, 大家不过盼着安份度日,若不然吴三也不会接连破了魏宽几座城池,听见秦昭心中蓝图,忍不住出言提醒他:“各地粮仓军械毁之大半,这些事都要攻下京城之后说了。” 百姓也得休养生息,魏宽手中还有西南十几个州府,她不想浇秦昭冷水,说完了便有些忐忑的看着他,秦昭倏地笑了,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善儿还不知道清江的战报罢?” 这样的大事,城中竟无人来告诉她,官衙里确是该再添几个人手了,小唐脑子太活,不得安份,青霜又玩性太重,跟小唐城南城北的跑,这些临时雇来的婢女又分不清重缓急,还得再挑两个机灵的送到她身边才好。 卫善先是一怔,见他笑得这样,知道是好事,还未问就先跟着笑起来:“什么战报?” “厉振南的战船烧毁大半,江宁王只怕不会饶他。”江宁王是想夺回清江的,魏宽与他合作不过是为了暂时解自己的困局,想借江宁王的手扫平清江,让秦昭失一助力。 谁知这仗的这样狼狈,不仅没把卫平困死在清江,反而折损了大夏的大半水兵,厉振南退守一城,清江不仅未被困死,还多得一座城池。 此事脱不了林先生的功劳,卫善走时他正与卫平定计,战局到了眼前这个地步,秦昭更得让自己看得远些,他抚着卫善背,隔着衣裳摸到她肩胛,她瘦成这样,不忍心再叫她烦恼,只将喜讯报给她,未曾将袁含之的信告诉她。 卫善喜笑颜开,合掌笑了起来,到此时方才露出一点娇态,秦昭看她欢喜,更不能将信报告诉她,只将地域图搁在条案上,把袖子卷到手肘,替她盛一碗汤:“先用饭罢。” 桌上只有一锅鸡汤四个馒头,卫善在外头跑了一天,还没功夫打理官衙中的事,把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泡软了一边吃一边道:“明儿市集就能重开了,让丫头多做几个菜。” 秦昭见她泡软了才吃,知道她这是行军的时候养成习惯了,笑道:“有肉汤还不够好的,你别操心这许多,有事也别自己亲自去跑,吩咐底下人办就是了,章宗义这个人还是能办些事的。” “今儿看他,确是个仔细的人。”话是这么说,可卫善哪里能歇得住,口里答应了,第二日一早依旧骑着马往城郊去。 章宗义跟在后头,也骑在马上,一大清早地里就已经有了农人兵丁,壮丁几乎都被魏宽的军队征走了,不得不调派兵卒过来抢收,也幸亏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些稻子小麦才得以保全,没被一把火全烧了。 除了抢收下的粮食之外,将士们的寒衣也该做起来了,十一月霜冻,十二月落雪,日子眨眼过去,这些东西此时预备已经晚了。 庆州被拉走的壮丁许多,留下孤儿寡妇无以为生,都缩身在大觉寺中,日日等一口粥食。卫善在潞州时将这样的人分派去照顾伤员,洗衣做饭,换些钱粮渡日。 眼前几万个兵丁将士需要冬衣,这些人手且还不够,还得发动各州各府一同做冬衣,再陆续运来,好让前线战士,守城兵卒都有冬衣换。 卫善是夏日里随军的,经过酷暑没经过严寒,小唐倒能说上几句,当年赵太后的哥哥便干过以次充好的事儿,拿芦花当棉花塞在冬衣里,不扛冻的咬着牙还打颤,还有人将稻草塞进衣裳里保暖,被袁礼贤奏上去,正元帝一怒之下把赵家的差事撸到了底。 这事儿卫善还记得,赵太后好一通大闹,不敢去跟儿子闹,闹到了丹凤宫来,赵家动了军衣又动军粮,从此之后再没担过职,一向都是虚衔,只有一个赵二虎还算勤恳。 卫善骑在马上,望着稻田回过神来,把这事交给了章宗义,有他帮衬,确是省事不少,她才刚说一句,章宗义便把按件算钱,以衣换布和棉花的事宜全提了出来。 想是肚里已经打过腹稿了,卫善还没想到的细处,他想了个七七八八,还赔笑道:“防着里头有偷布偷棉的,王妃给她们活路,这些事也得先计较好了,往后才有法可依,免得给王妃添恶名。” 卫善听了也觉有理,先点头赞同,又摆一摆手:“此须小节不必理会,先将大事办了再说。”当务之急是冬衣,若有偷工减料的,只要抓着一次,就再不许接这活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章宗义应得一声,将这事记下,复又禀报道:“官衙中总有人进进出出办事,真种上菜蔬也不好看,就在后头开了块地,土都已经翻过了,菜籽也都种下了,有专人守着,王妃不必担心。” 章宗义寻了个由头把菜地放到衙门后头去,王妃的法子倒是想得好,可她哪里知道种菜是个什么味儿,她长到这么大,怕连皇庄都不曾去过,就算亲耕亲蚕,那些东西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漂漂亮亮,当真看见挑了粪浇菜也太不雅相。 卫善抬眼看了章宗义一眼,这会儿才明白过来,笑一笑,也不说自己没想到,只对章宗义连连点头,道:“章亲事事事仔细,这便很好。” 章宗义深知卫善在秦昭心中的份量,她夸上一句,比别人说上百句都更有用,哪里敢不精心,在她面前尤其要显得自己能干,连称不敢,等回到城中,又将今日的事一件件报给秦昭。 秦昭听见卫善夸他仔细,颔首道:“你办得好,事事须得想在王妃前头,叫她不要操劳,城中大夫里头若有擅长调理身子的,派一个去给王妃摸摸脉,我看她这两日脾胃不适。” 头回用饭还不知道,待见她把馒头泡在汤里,才想到怕是这一路行军她脾胃不适,还得找大夫看看,往后吃软食调养回来。 章宗义连连应是,便是庆州没有这样的大夫,秦昭开了口,他也必得办到,连秦昭未曾吩咐的也先办了,派人寻摸了个做南食的师傅,在官衙中专给王爷王妃做饭菜。 出了门便去清点布铺棉花铺子的存货,庆州城中还存得有多少布多少棉,按市价折算收取,满城打锣将肯来做冬衣的妇人们聚集在大觉寺中,把自己妻子派去当监工。 他一直没找着机会让妻子来拜见卫善,也投到卫善身边当个跑腿管事的,这下可寻着了机会,章娘子本就是个爽利妇人,这事儿交给她,办得有条有理,见了卫善便将寺中有多少人做冬衣,一日能做出几件,报给她听。 卫善也还记得她,一面听她说,一面在纸上记下,手快的妇人能做一件冬衣,算一算布匹棉花半个月后就不够用了,按进度到落雪之前,城中一半人都还没有冬衣。 章娘子看在眼里,她也不识得字,记帐都是记在心里的,当面报数,回去便把小儿子带在身边,让小儿子记下来,隔两日往卫善身边送帐目,卫善见这孩子字写得干净仔细,倒像他爹,便许他到官衙里来,帮书吏整理毁损的卷宗。 卫善写信到晋州,一封给徐太姬,一封给碧微,问孩子们如何,如意可好些了,跟着便将冬衣的事交给了碧微,晋州参军的男丁极多,军眷都能发动起来做冬衣。 这事自有人督办,让碧微一并跟着,是想叫她多出出门,别成日闷在王府中,也带着如意一道出去,多走走多看看,心境会开阔得多。 她才刚落笔,青霜闪身进屋来,欲言又止,卫善落笔不停,余光扫了她一眼,难得她身边最不会扭捏的人倒扭捏起来了。 卫善嘴角一勾笑了起来,这些日子青霜成天跟着小唐进进出出,她有许多事不通,小唐却是个鬼精灵,肯带着她跑进跑出,动的什么心思,人人都知道。 只有青霜自己,懵懵懂懂的,一味好玩,她年纪不小,小唐看着跳脱,实是个靠得住的人,若真有喜讯,倒能替他们办场喜事,热热闹闹。 卫善还当青霜要说些什么,忍住笑意道:“说罢,你这肚里能藏什么心事?” 青霜眨眨眼儿,她还当卫善已经知道了:“原来公主都知道了,袁含之休了妻。” 取舍 卫善只当是小唐青霜两个好事将近, 青霜跟在她身边这许多年, 从来也没这么扭捏过, 心中还一时感慨, 这些年不得安定, 身边的丫头一个个都到了年纪, 也该替她们打算打算, 青霜若是点了头,便把上官娘子接来,替他们热热闹闹办场喜事。 连要置办什么嫁妆都已经在心里列出两条, 听见这句,一时怔住了,沾墨狼毫顿在纸上, 宣纸立时氲开个大墨团, 卫善收了笑意,把笔搁到笔架上, 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青霜低下头去, 她自然是听小唐说的, 小唐肚子里头也不知几百个心眼子, 对青霜却没有隐瞒的心思, 张嘴便说漏了,说完便心中懊悔, 生怕她告诉卫善,哄她道:“这事儿连王爷都还没说呢, 你也得瞒着, 别叫王妃心里头不痛快。” 青霜当时是点头答应了,一转头便觉着还是不能瞒着卫善,她这些年跟着沉香,早就事事以卫善为先,可除了忠心之外,也学了一点人情世故。 魏人秀原来和卫善走动得多,两人很是亲近,闺中互赠爱物是常有的事,连青霜都跟着卫善跑过几次魏宽,魏宽做的事,算不到他女儿头上去,魏人秀被休了,卫善知道心里也不知作何想。 “昨儿听小唐说的。”青霜嚅嚅,脚尖磨着青砖地蹭到卫善的身边,小心翼翼觑着卫善的脸色:“听说是袁家与魏家义绝。” 袁慕之袁含之兄弟两,将父亲的灵柩扶回家乡,青牛峰下都要替袁礼贤立碑,老家龙门山自然早早就替他修起了大屋,连他原来讲书的那间草堂,也又重新修缮,还派了族人千里迢迢上京城去,求袁礼贤提字。 袁礼贤连门生故旧都不肯轻易给一个字,这块草堂上摘下来的匾额要他提字,也是一样不肯,袁氏族人只得将这块无字匾带了回去,也不知如何传说,竟把这事传得神乎其神,说无字便是袁相提的字,挂到了草堂正中,从袁礼贤的诗集里撷取一个名字,叫作“天心堂”。 袁礼贤从没有回去过,等两个儿子回到家乡,才见到这间草堂,两人还是日夜读书,家产归还之后,置下些田地,由母亲谢氏打理。 袁慕之已然厌政,他在狱中身上眼看着父亲身上被浇了这许多脏水,能够回到乡间,每日晨起教童子读书写字,乡间耕读,虽不比过去门前车马似流水,倒也安得其乐。 袁含之却还有一腔雄心壮志,虽受挫败,也未曾消磨志向,他时刻关心朝中局势,经得事多了,倒不似原来那样意气天真,眼看朝中风向不对,与秦昭时有书信来往。 正元帝将江山交给孙子,就已经与袁礼贤的主张相悖,待袁含之知道永平帝是个痴儿,魏宽摄政挟帝退位让权,便不再忍耐,举旗勤王。 卫善将袁含之的诗遍刊印成册的时候,只希望通过他的诗作替秦昭传扬美名,他的诗确是写得有情有景,用词浅显朗朗上口,小儿女子都能传诵,让人读之便似塞上风光尽在眼前。 当时并不曾想过,有一日袁含之也会是竖在秦昭身后的一面旗帜,他的诗名远播四海,这番举旗应和秦昭,替秦昭招揽了一批文人雅士。 袁含之身份特殊,又有才名,肯在此时不当书生当个武生,倒让原来瞧不上他诗作的文人,也得夸他两句,声势越造越大,将不投降晋王都说成了乱臣贼子。 可他既是袁相的儿子,也是魏家的女婿。 卫善将那写花了的帐册撕掉一页,团起来扔到炭盆里,青霜难得这样有眼力见,拿火钳替卫善把炭盆拨旺:“公主要不要添茶?” 卫善冲她笑一笑:“你去大觉寺里看看冬衣进度如何,这些事儿用不着你。” 青霜见她神色如常,还当她无事,脆生生应了,转身便出了门,卫善见她走了,重又提笔沾墨,写上几个字停了下来,望着窗前开的零星几朵素梅发怔,若无战事,魏人秀同袁含之是很相配的一对。 袁含之不会为了妻子便放下大义,魏人秀也不会因为丈夫便对亲人刀剑相向。 秦昭不欲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让婢女添上热茶,天越来越冷,倾了些杯中茶水融开墨汁,搓搓指尖,将章宗义送来的帐目列在帐册上。 秦昭回来,桌上已经摆上了粥菜,大夫替卫善摸过脉,确是说她脾胃不调,此时若是仗着年轻底子厚,不回以保养,到年老了且有苦头好吃。 卫善立时想到了秦昭,他是打小就在军营里头摸爬滚打过来的,随过军才知,便是主帅在野外也一样吃苦,这些年只怕也是一身伤病,特意让大夫写了日常保养的方子,照着替他做了软和饭食来。 庆州不靠水,吃不着鲜鱼活虾,牛得留下耕田,猪羊所余不多,得留着过年犒军用,官衙中住着许多副将参将,总好日日杀鸡,糙米换的那些鸡,留下来下鸡蛋用,煮了细粥,炖上蛋羹,再点上几滴麻油,两个人吃得既简单又暖胃。 秦昭还没进门便闻见香味,他每日回来总是脚步轻快,桌上有饭食,屋中有卫善,虽日子过得苦些,却比在王府时山珍海味披锦围裘更合他的意。 卫善替他盛上粥汤,先说说今日她都做了些什么,太初写了信来,说保儿成日里吃饱了便是睡,挠他脚心他也不动,实在不乐意了便哼哼两声,是个脾气极好的孩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取了书信给他瞧,点着灯火看太初那一笔大字,写得方方正正,这么一封信都不知道要费她多少功夫,秦昭抚一抚墨迹:“太初写都写得这样好了。” 太初的字是临秦昭写的帖子学的,根骨极正,又隐带风流,离京的时候她才刚刚握得稳笔,手腕且还转得不圆,竟写得这么好了。 卫善闻言一笑:“她跟着姑姑,每日都要写足十张字,有一个字写得不好,一整张都要重写,这才把字儿练出来了。” 如意也是这么练字的,卫敬容身边带大的每个孩子,字儿都写得好,就连秦显也是一样。秦昭听见她说起姑姑,将她揽在怀中,两人未曾提起过卫敬容,可心里想的却是一样的。 卫善靠在他胸膛上,把信纸抻一抻,翻过一页去,太初急着要教弟弟说话,可保儿除了会吐奶泡泡,甚也不会,屋子里烧了地龙,他也不愿意爬,爬上一会就趴在褥子上,实在被烦得很了便动动脚丫子敷衍人,和年老的黑袍将军倒是一对儿,一个动脚尖,一个动尾巴尖。 “这丫头自个儿是个急脾气,不会走就想着要跑,当她弟弟也同她一样呢。”卫善怎么不想儿子,也不知道保儿这会多重了,带他出京的时候小小一只襁褓,这会儿都快满。 秦昭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他离开京城卫善就怀上了身孕,孕期生产都不在她身边,这会儿看见什么都想夸两句:“这才稳重。” 卫善扑哧一声笑出来:“我说他是把劲头都用在早出世上了。”除了吃奶有劲头,别的事都懒洋洋的,生下来的时候丁点儿大,双满月就成了个小胖子,肥嘟嘟的脸蛋儿,拿指头戳他,他也只会咧着嘴笑。 秦昭从怀中取出一方印石来,有鹅蛋那么大,是块和田玉,秦昭在凉州当地找了玉雕匠,把保儿的小脚丫子给刻了上去,就是照着卫善寄过去的信刻的。 这块玉他时刻都带在身边,想到家人便拿出来摩挲一回,摸得玉色泛光,放到卫善手上,恰是保儿 刚出生时脚丫子的大小,卫善没想到他会着人雕一枚玉石收藏,挽住他的胳膊,笑道:“日后拿这枚玉跟保儿的脚比一比,看他长大了多少。” 秦昭便是这么想的,把这玉交给了卫善:“有你在此,我便不用再望玉思亲了。” 婢女收拾了桌子,秦昭在灯下看奏报,卫善把做了一半的针线取出来,她用簪子挑亮灯火,一针一针扎在袄上,秦昭略一抬头,看见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件女袄。 再有大半个月便是寒衣节,她这会儿做的,是预备烧给姑姑的寒衣,秦昭看她仔仔细细在袖口上绣上花,又在襟中袖口滚边,知道她心里想念卫敬容,对她道:“再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大觉寺放灯。” 庆州城里死了这么多人,不到节庆人人都为了生计奔波,到寒衣节家家送寒衣祭祖先时候,是必要放水灯祈福的,卫善藏起线头,拿剪子剪去余线,一面点头,一面把袄子抖开来,看看还有何处不妥当的。 卫善不仅给卫敬容做了寒衣,还按旧例将挑出几件厚袄来,预备着节日那天赏赐给秦昭身边得力的将领们:“虽不是锦袍,也能御寒,是我的一点心意。” 夜里二人同榻而眠,秦昭将她整个搂在怀里,心知她已经知道袁含之与魏家义绝的消息,抚着她的背道:“含之岂是无情人,召告天下是为了她好。” 魏人秀人在半途时,接到了父亲谋反的消息,魏宽派去的兵丁接应她回京城,袁含之既要举旗便只得休妻,两人还未成大礼,魏人秀在京中还能再嫁人。 秦昭说完,隔得许久卫善才应了一声,叹二人有缘无分,秦昭将她搂得更紧,卫善用手缠住他的胳膊,良久方才阖上眼沉入梦乡。 破镜 卫善还是看到了袁含之写的那篇《休妻书》, 小唐自知办差了事, 摸着鼻子抄下来送给卫善看, 青霜立在卫善身后, 冲小唐直瞪眼。 袁含之说是休妻, 倒更像是宣战檄文, 前半篇字字句句都在攻击魏宽, 极尽刻薄挖苦之能事,后半篇又先忆父再自省,挥剑斩情丝, 用辞用典偏生文雅极至,既有怒又有情,一时广为流传。 卫善却从这里头看出些旁的来, 原来阿秀以未嫁之身, 替袁相穿孝,又与袁含之的母亲谢氏同室而居, 两人三书六礼, 本只余下最后一礼未成, 只待孝期过了, 便拜堂洞房。 袁含之称她为妻是真心实意的。 小唐见卫善久不言语, 摸着鼻子道:“这会儿魏家姑娘在寺中清修。” 求娶魏人秀的大有人在,大业朝廷没有垮, 就连当官的人数也没少多少,魏宽“正正经经”从永平帝的手里接过了帝位, 魏人秀便是公主, 她不肯受封,却拦不住别人求娶。 卫善听说倒不惊讶,袁含之这一封既是战书,又是情信,字字未见缠绵,却又字字都有缠绵意,直言魏人秀替父亲穿孝,又说她与自己母亲同室,便是以敌的立场来替她证明,她是个清白姑娘,是个能侍奉翁姑的姑娘。 魏人秀一进京中便是公主,怎么会少人求娶,可袁含之还是将俗世评断女子最要紧的两样替她补全了。其中用心别人不明白,魏人秀如何不明白。 这封休妻书传得沸沸扬扬,魏人秀与袁含之两地相隔,两人早已经断了音讯,她心里不止一次后悔被骗回家来,心中也早已经料定了袁家要与魏家义绝,可身边却无人能回龙门山替她传信,就算送信回去,袁含之也没有法子带她走。 她一身武艺,本可自行远走,可走了又能如何,她依旧还是魏家女儿,袁含之秉承父志,绝不肯背叛大业,就算她回到袁家,难道就能看着夫家与娘家兵戎相见不成。 第二日竟换了妇人打扮,对魏夫人道:“他写这个是给我报信,心里认我是妻,我就是他的妻子,绝不二嫁,娘还是歇了旁的心思罢。” 魏夫人待这个女儿比待两个儿子心软得多,自小没有一样不依,女儿又乖巧懂事,长到这么大,从没对她说过一个“不”字,偏生是在这样的事上反抗了她。 “此一时彼一时,我可从不喜欢那个袁家小儿,光会动笔杆子有甚用处,你在他家还得洗手做饭,如今娶你哪一个不把你供起来。”魏夫人自有看过那封休妻书了,若是袁含之此刻在她眼前,魏夫人能抡起大刀把他生劈了,自家好好的女儿,在家时脚没沾过厨房,嫁了人还得自己烧柴做饭,怎么不心疼。 魏人秀知道母亲说的是哪一句,是她与大嫂谢氏两个一同给婆母下厨做饭,都到了乡间,袁家身边没这许多仆妇,谢氏也得自己裁衣缝补,还给天心堂里的孩子们做书袋,让袁慕之分发。 魏人秀在家里一样都没学过,别人虽不叫她动手,她也不能成日在屋里闷着,她跟嫂嫂贺氏理过家事,可这些女工厨事还是不通,是谢氏手把手教她的。 谢氏出生世族大家,养得一付温和脾气,她错几回都是面上带笑,魏人秀觉着过意不去,越是怕出 错就越是错得更多,觉得自己手笨,谢氏看她这样悄悄告诉她说:“小叔子给我作揖行过大礼,说你别过父母兄长孤身来此,心里害怕,叫我好生待你,我岂能白受这些礼数。” 魏人秀一张脸红的能滴出血来,被谢氏温言软语打趣几句,学着做了鞋子,给父亲兄长都做了一双,最后那一双,是给袁含之的,她手劲大,纳的鞋底厚,做鞋子比做衣裳更拿手。 做是做了,可却从来没见他穿过,还以为他不喜欢,又是谢氏悄悄告诉她:“乡里都是泥地,外头走一圈,新鞋子就成泥鞋子了,小叔子舍不得呢。” 两人在袁家确是循规蹈矩,连说话都少,可抬头不见低头见,袁含之每日晨昏定省,恭恭敬敬来给母亲请安,早上出来之前来先报给母亲知道出门做什么,黄昏回来再说一说今日过得如何,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魏人秀极爱听,听他说这些便似自己也跟着出了门,如是几回,袁夫人便趁着儿子不在的时候半笑半恼的对她说:“下回他再来请安,你给他倒盏茶,也不知我儿甚时候学得这么碎嘴了。”这话话都是说给她听的,他看不清人影,却知道母亲身后站着的就是魏人秀。 纵是想想这些,她也绝不肯再嫁。 魏夫人一把搂了女儿,心里自是心疼,可事已至此,再谈这些全无用处,依旧劝她道:“纵你肯守着不嫁,他难道不娶?” 魏人秀听见这一句方才哭了,咽咽哽哽哭不出声来,抖着身子肝肠寸断,魏夫人这才跺脚:“早知道如此,就把那小子一并骗来,养活着他就是了。” 谁知魏人秀听见这话,竟然渐渐止住了哭声,抬脸怔然,许久才又开口,也不知是对谁说话:“他必不肯如此苟活,万幸没有将他一并骗来。” 魏夫人一儿一女皆为情痴,拿他们都无办法,贺氏劝她道:“小姑这会儿还没回过神来,待日后再说罢。”私下又对魏夫人道:“慢慢告诉她袁家儿郎已经娶了妻子,她许就肯再嫁人了。” 魏夫人这才依了女儿的心思,肯让她住到寺庙中去,外间求娶公主的人不少反多,魏夫人想着女儿 喜欢读书人,便专从文官里挑选,看看哪一家有白面儿郎,待她忘了袁含之,正可撮合。 秦昭人不在京中,眼线探子依旧派得上用场,卫善知道魏人秀进了寺庙,想想袁含之不易,也挑了一件袍子给他,让人给他捎过去,对秦昭道:“算是谢他厚意。” 袁含之对有关秦昭的大小事,都恨不得能写首诗,这回送去的袍子,他只是写信来致谢,改了从前唠唠叨叨的毛病,秦昭握了卫善的手看信,袁含之虽不说,心中必是十分神伤:“倒不该给他寄袍子,该给他寄一坛子酒。” 秦昭也果然送了酒去,拎在手里那种小坛子,装了两坛,再加一包下菜的油炒花生,袁含之酒量见长,从原来饮一杯便倒,这会儿饮一坛才倒,吃醉了大声吟诗,心里多少痛快了些。 寒衣节将至,城中早已经挂霜结冻,各州府赶制的冬衣送来大半,将士们领了衣裳,能过一个暖和的冬日。 大觉寺中的孤儿寡妇,也因着做针线能换些米粮匹布过冬,其中有许多再结成亲的,初进冬日军营里便办了好几场喜事。 说是喜事,能盖一块红布,吹打一番,切一刀肉开两坛酒,就已经算是办得热闹了。小唐眼看着别人成亲,自个儿也意动起来,他时常出城去在各州府走动,七八日回来一趟,每回回来都给青霜带些小物件。 一付耳钏,两色胭脂,等到送她宝剑时,青霜又扭扭捏捏进了卫善的屋子,在她身边磨蹭,卫善看她嘴上连胭脂都点起来,轻笑一声:“你可问清楚了?” 小唐身世她都不知道,若不是跟着秦昭这么多年,卫善还真放心不下,青霜又不似沉香性子沉稳。卫善不问便罢,一问青霜除了知道小唐叫唐九,身上有个官职之外,余下的还真是一概不知。 听见卫善问了,这才嚅嚅:“小唐该是南边人,他说过学口音学得最像的,还是南人。” 除了这两个竟一问三不知,卫善看着青霜直摇头:“我不说你,若是沉香在,你且不知道被她怎么教训。” 青霜瞪圆了眼儿:“她自个儿还不是跟王七好,才不会说我呢。” 卫善讶然,这才想到她才刚到濉州时,沉香赶来侍奉,替王七求情的事,说路途之中实在险恶,王七不得已对如意多有冒犯,央求她不要怪罪,原来竟是有了情宜。 卫善板了脸:“沉香可比你明白得多,你将小唐叫来,我问问他,预备怎么成亲。” 小唐立时来了,当着卫善的面,把自己抖了个底朝天,卫善这才知道,小唐看着十七八岁不会长大的模样,原来是生面嫩,不过比秦昭小上一岁:“这些年的薪俸我都没支过,要娶媳妇一并支了,全给她就是。” 青霜听了反而摆手:“不要不要,我要这许多钱作甚。” 卫善不由头疼,待秦昭回来,与他商量二人的婚事,秦昭一听便笑了:“他心思活,却是个靠得住的人,城中布店裁缝店里预备预备嫁衣,再置些花烛,替他们办了喜事罢。” 卫善知道秦昭并没拿王七唐九几个当家奴看,若不然也不会一路提拔他们,趁着还未落雪,让章宗义寻了一处民居,凭下房子来,小唐干脆就把这些年攒的钱都拿出来请客,反正新娘子只要宝剑,不要金镯。 他这些钱取出来,足够请一营的人吃酒吃肉,秦昭睁一只闭一只眼,酒是不许喝的,肉却能吃,架起火来烤肉,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 这一日偏遇上落雪,秦昭围着黑斗篷,难得纵容他们胡闹,告诉卫善道:“今日且由得他们乐,明日我们便往凤州去。”从西边入手,欲将京城围成孤岛。 寒衣 寒衣节这一日, 庆州城内的人家, 家家都供酒食烧纸钱祭拜祖先, 城中驻守的兵丁, 也在寒衣节这一天, 给战死的同袍烧纸钱绕纸衣。 这一日偏又大雪, 满城飞白, 秦昭带领大军围攻凤州,卫善留在庆州,她捧着给卫敬容做的那件袄子, 到大觉寺中去。 城中损毁的房子大多经过修缮,大觉寺中却依旧有不无家可归的人,丈夫儿子被魏军押走充了壮丁, 就是有人出力修屋, 也难过年关,就在大觉寺中, 叠些纸元宝剪些纸钱, 挎着篮子沿街叫卖。 卫善也不坐车, 步行到大觉寺中去, 庆州城中无人不识得她的, 大觉寺里做寒衣是给孤儿寡妇活路,修六疾馆免医药看诊, 重建州学给孩子们读书,这三件事办下来, 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活菩萨。 卫善从潞州起便着手在办这些事, 战后重建才最是紧要,名声越传越广,她那一身红甲在百姓妇孺口里越加神化,称她作红衣娘娘。 卫善一路出行,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看挎着篮子的妇人,总要买上些纸烛元宝,夜里放水灯的一并烧化,给过路的孤魂神鬼。 大觉寺的大殿已经空了出来,楠木菩萨前重又挂起莲花经幡,卫善捻三支香,跪在佛前蒲团上,将香举过头顶默默祝祷,三拜之后插到香炉中,再将寒衣搁在铜盆里烧化。 这件衣裳她做了大半个月,袄子里塞了五色纸,袄衣上也用五色线绣了纹样花样,先烧纸锭纸钱给过路小鬼,托他们将这纸钱袄衣带给姑姑,只盼姑姑在天有灵,能够知道她此时境况,不再担心她。 青霜也跟着跪在蒲团上,小唐随秦昭出征出去,她既是唐家的媳妇,就替小唐烧纸给唐家的祖先,嘴里念念有词,希望唐家的祖先能保佑小唐大胜归来。 自己念完了又对卫善道:“公主不求一求太皇太后保佑王爷么?” 卫善跪在盆边烧纸,闻言摇一摇头:“姑姑一辈子也没有安生过,叫她在天上安心些,不要再管这些凡俗事了。” 青霜看她说得认真,不敢再说话,等那铜盆里的纸锭元宝都化作飞灰,被风卷着一路上天,青霜眯了眼儿望着半空中飞扬的纸灰,对卫善道:“这是太皇太后收着公主的心意了。” 卫善立在门边,待那铜盆中大半纸灰都飞上天,飘得看不见了,这才拢一拢斗篷,冷风灌进袖口,搓搓指尖才觉得有些暖意。 她来的时候只有两件换洗衣裳,身上这件斗篷是秦昭的,改小了披在她身上,余下的皮毛她替秦昭衬在靴子里,雪天行军,最受罪的还是脚,眼看外头雪越下越大,算着日子该到了凤州城外,这一仗可不好打。 庆州城中处处显示出快要过年的气象来,红纸糊着的灯笼早早便零零星星挂了出来,商市重开,因着秦昭驻扎庆州,自凉州来的商队都一窝蜂的往庆州来,竟比过去还更热闹些。 这一仗不知还要打多久,一时难分输赢,说不准会各立朝廷,秦昭便是兵最有力的竞争者,商贩们闻风而动,他们一来,填补了街市上大半的空缺,整个庆州城热热闹闹迎新岁。 街市上还能闻见酒香肉香味,她缓行几步,识得她的总要送上些果子点心,卫善统统不授,依旧缓缓步回官衙去。 到了官衙门前,见着个熟悉的人影,裹着袄子还冻得鼻尖通红,一见着卫善两眼泪汪汪的,上前便给她行礼:“给公主请安。” 青霜一下子跳起来,咧着嘴巴笑得合不拢口,窜过去一把抱住了沉香的胳膊:“姐姐怎么来了?” 沉香先是笑着打量她,待见她做妇人妆扮,又沉下脸来,伸出指头戳她一下:“我来做甚?我来给你添妆!” 青霜被她一戳,身子便往后缩,吓得退到卫善的身后:“都是公主做主的。”大军出征在即,亲事办得急,可小唐颇懂得礼数,实是一样都不少,还给沉香送了布匹缎子去。 沉香一把捏了她鼻尖:“你可别推给公主,我还不知道你,兴兴头头就答应了?你就不能拖他一拖?”本就没有父母在身边,哪有一开口就答应的了。 卫善忍俊不禁,小唐是孤身一个,娶了青霜,不仅有了个厉害的丈母娘,又添了个厉害的大姨子,这两个怕都不能饶过他,卫善开口替青霜求情:“你也别说她,说说你自个儿,要不是青霜告诉我,我还不知你与王七的事。” 沉香刹时面上通红,王七年纪比她大得多,这些年南征北战未曾娶妻,沉香喜欢他沉稳妥当,逃亡的路上对她关照有加,有两回乱中救下沉香,沉香平素最妥帖不过,估摸着王七的身量,给他做了一件袍子,算是谢礼。 说是谢礼,已经有了旁的心思,只是面薄,不敢说破,王七收下了袍子,还了她一只雀儿银钗,上头嵌着米珠,沉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落琼几个早就看了出来,便只当不知,怂恿她带在头上。 沉香到底面嫩,收下了钗儿,却不敢立时就戴在头上,待又遇见王七,看他目光往自己发间搜寻,这才定下心来,咬牙把那雀儿银钗簪在头上,大大方方往他跟前一站。 王七自然瞧见了,面上颜色不变,依旧是那付沉稳模样,连话都没跟沉香多说一句,沉香只当他没瞧见,伸手要去摸那只钗儿,王七这才开口:“正好。”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闷声闷气的吐出这两个字,脸盘黝黑,也瞧不出来他是不是面红,两人这就算是定了,只待事情过去,慢慢商量着成亲的事。 卫善听了眨眨眼儿,怕沉香害羞,想笑又忍耐住了,正色道:“待你们成亲,我给你办一份厚厚的妆奁。” 沉香满面羞红,好容易才退了下去,待退了红晕,才又道:“公主瞧着比原来气色好了许多,世子夫人一直都说该多留你几日,反是世子,说王爷才是你的一帖药。” 卫平的原话是说秦昭卫善,是各自的良药,让他们两地牵挂,心病不能好,气色就更不会好了,倒不如早早放她出来,两人相见了,自然就好了。 沉香说完料理起卫善身边事来,看官衙之中是有婢女服侍的,可几个人却不成章法,便将那四个婢女统统叫到身边训导,一个个分派她们事物,一个管针线一个管厨事,各司其职,青霜看着连连吐舌,缩在房里一步都不迈出去。 沉香教训完了,这才吩咐人将马车里的东西搬进来,都是些吃的穿的,才刚被青霜一茬忘了紧要事,这会儿想起来,赶紧将林先生的信取出来交给卫善,虽给了卫善,上头写的却是秦昭的大名。 卫善心里隐隐猜测林先生会说什么,倒不急着拆信,先问沉香战局如何,沉香还心有余悸,告诉卫善道:“那日放火烧吴越的船,江面上一片火海,火连夜都不熄,风越吹就烧得越,听说江宁王气得把厉振南抓回去定罪。” 林先生成日坐在楼顶,让叶凝陪在身边,他双目已盲,无人知道他在楼顶上做些什么,后来才知他是辨了几日的风向,派“水耗子”潜过去,往水里倒油,放火烧船,烧了大半船只,吴越这才退兵,连厉振南的水寨都攻下了。 厉振南还在苦守,江宁王除了他,余下的更不能信,只是写信来狠狠斥责一番,把厉振南骂得狗血淋头,让他戴罪立功,若不能收回失地,便提头去见。 换下厉振南,下面的还不如他,江宁王自己并不会打仗,眼见大业打得分崩离析,还想要分一杯羹,谁知偷鸡不成,反而蚀掉了水寨大营,又损失了几万人马,急得增派人手,这回也不想着能打下清江了,只要不被卫平再打过来就好。 卫善听见战事如此,更加确定林先生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可这信是写给秦昭的,她自不能信自拆读,派青霜去问章宗义,今日可有战报传来。 秦昭的大军围住了凤州,自冻霜到落雪,凤州的属官将水从城墙上浇下,土城墙浇过水,寒风一吹立时结冰,兵丁难以攀爬。 围了数日,守城将士日日用水浇城墙,冰结得一层比一层厚,秦昭的兵丁根本试过许多回,都无法攀冰而上。只得眼睁睁看着城楼上的兵士们喝热汤,而大军却在寒风里苦守。 接连守了十日,凤州城还像冰球,无从下手,守城的属官便自以为得计,秦昭要攻也是春暖花开时节,送上去的战报也都是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凤州守得似个铁桶一般。 这还是秦昭大军头一回,攻城十日没有寸进,属官又让兵丁们在城楼上架起篝火来,看底下的攻城兵烧雪水喝素汤,自家却架火烤肉,吃得满嘴是油,就算要战,也得来年再战。 前几日秦昭帐下的兵丁还能与城楼上的守军对骂,越到后来寒风越紧,骂声越弱,还有冻倒在城下的,城上人越发得意,还当这一道冰墙无人能破。 眼见秦昭营地的暖火越来越少,便渐渐放松了戒备,等到下雪下得一片片白茫茫,冰珠打得冰墙“噼啪”直响时,守城兵丁便缩回屋中烤火,又饮酒驱寒。 白茫茫的雪花掩住了视线,耳中听得几声急响,再一细辩,还当是落冰珠的声音,一个个搓着手,抱着酒壶,直到晋军翻身上了城墙,都不及插出刀来,就被他们手掌上绑着的马蹄铁割了喉咙。 尊封 凤州城的守城将领是被秦昭从庆州打退的邓先, 城中兵丁眼看着秦昭军中每日点的军灶越来越少, 升起来的炊烟总是过不得许久就熄灭, 以此推断晋军后续粮草运送不及。 光这一桩邓先还不肯信, 等再听见晋军阵中马匹悲鸣, 还当是前来攻城, 接到信报立时登上城楼, 可隔着白雪看不分明,只听见悲鸣声不绝。 片刻便恍然大悟,拍着属下的肩膀道, 大声笑道:“哈哈,秦昭这是没了粮食,杀马吃肉了。”他们虽是大败离开庆州城, 临走之际放火烧了粮仓军械, 让晋军无法补给。 哪一个将军不爱惜战马,真到了要杀马的地步, 可不是弹尽粮绝, 怪不得雪天出征, 实是想拿下凤州, 开凤州的粮仓, 救庆州城的急,救几万兵丁的急。 邓先在秦昭的手里吃了个大败仗, 十多年前跟着魏宽打天下自然也输过,可那时是输给李从仪, 再没像庆州这么窝囊过, 被一个小辈逼得弃城而逃。 战报送上去,老脸都挂不住,魏宽若不是信他,又岂会将他派到庆州驻守,不料秦昭的军队来得这么快,邓先当即便想派兵出城,趁着晋军饥寒交加之际,也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反是手下将士劝住了他:“秦昭领军七八个月里从凉州杀到庆州,兵力不可不谓不厚,况且又有晋地粮草支撑,如今西、北两边联成一线,杀马吃肉恐怕是故布疑阵,只怕今日就要来袭。” 邓先眉头紧皱:“杀马饮血自然是要拼命了,还待你说?只要守住了今夜,挫了他的锐气,三回过后,他就乖乖退回庆州,该是咱们整军出发的时候了。”庆州城里没了粮草,要攻下可不容易。 那一天果然没过多久秦昭的大军就带着攻城巢车和攻城锤杀到了城门前,凤州守城兵丁如法炮制,往攻城巢车上浇水,巢车很快也结起冰来,人站在梯上都打滑。 这一轮的攻势最猛也最持久,却依旧铩羽而归,邓先就在城楼上看着秦昭打马回营,朗声长笑,胸中恶气出了一半,赶紧写信报给魏宽,说晋军粮草断绝,秦昭已然支撑不住。 秦昭军队攻打庆州时,在城楼下对邓先百般羞辱,此时邓先得了机会,便在城楼上架火烤肉煮热汤,专叫兵丁把羊汤香味儿扇出去,看下底下兵丁扒开雪挖草根回去煮汤,大声喝道:“不如归降,进来分一口汤喝。” 如此十日之后,秦昭已经派兵丁攻过两回,这日的雪下得尤其大,只当对面已经失了士气,连营火都烧不起来,想着入冬以来属今日雪最大,明儿出城去,说不准倒卧一片,捡些冻尸回来,充作战功。 谁知夜里偷袭,邓先还在睡梦中,秦昭便已经入了城,邓先的美梦还没做完,先潜入城中的兵丁已经打开城门,迎接早就埋伏在城外的晋军。 魏宽还等着邓先再传捷报,等了几日等来凤州城头换下魏字大旗,挂上了晋王旗的消息,邓家的女儿还在京中预备嫁妆,与她定亲的便是魏人杰,此事一出,哭求上门,求魏王发兵求一求父亲,魏宽却迟迟没有点头。 凤州城中也有些庆州抓来的壮丁,城中传得人心惶惶,说庆州城已经断了粮,秦昭的军队将余下的物资抢掠一空之后,庆州已经是坐空城,城中妇孺一概不得活,待知道晋军攻来,一个个恨不得拼命。 待城被攻破,这才知道庆州城并非覆灭,又都抱头痛哭,求主帅能让自己回家去,这个头自然不能开,只是整编队伍,调派人手,这些人依旧当兵,只是回庆州当兵。 本来就是一群农夫书生,见着是个壮年男子便锁进队中,零零散散逃走一些,留下来的哪里打过仗,放他们回去守城保家,倒还可行。 卫善接到信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雪还未止住,但已经下得小了,她立时就想骑马赶赴凤州,沉香欲拦却怎么拦得住:“下这样大的雪,公主不如等雪停了再走。”心里也知道是劝不住卫善的,将要年关了,他们夫妻两年没在一处守岁,已经近在咫尺,如何还能拦得住。 卫善披上斗篷,戴上风帽,翻身上了马,沉香还在后头跟着絮叨:“就带这几样东西怎么度日?公主纵要去,坐车也好,还更暖和些呢。” 两人自从相见,就没有隔得这么远过,若不是怕他分心,早就跟着去了军营,此时一收捷报,片刻也等不得了,坐在马上,手里握着鞭子,目中灿然有光:“我去了。” 沉香跟着几步,一叠声的叹息,眼看章宗义带人跟着,卫善身边还有沉香,这才略安心些,自个儿收拾东西,又叫了车来,待雪停了,再将东西送去。 上回是冒雨,这一回是冒着风雪,身上总暖和,耳朵也裹得严实,可面上依旧冻得发红,眉毛上结了一层冰霜,秦昭看见她时,蹙了眉头,想替她搓一搓鼻尖,可当着下属又伸不出手去,看了章宗义一眼。 章宗义赶紧道:“王妃挂念王爷,这才冒雪而来,王爷王妃伉俪情深,叫人艳羡。” 秦昭不吃他这马屁,引着卫善进屋:“此地还未打扫出来,我还想收些东西给你送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大军一进城,便将城中伪朝官员一举拿下,抄出来的东西,大半充了军资,余下的将士们分掉些,秦昭也睁只眼闭只眼,太守府中搜罗出一箱子毛皮来,其中有两块貂,正可给卫善做一件锦袄,配上素色给予子,襟口袖口再缀上一圈细茸,好让她暖和些。 卫善的东西除了沉香送来的,她自己并未添置过,战事吃紧,更不会让人从晋地千里迢迢送她的衣裳香料来,秦昭想着她没有冬衣,正想将这行料送去,不意她竟来了。 卫善看过一眼,先蹙了眉头,伸手去抻秦昭身上的衣裳:“就没有深色些的,你把你的给了我,自个儿穿什么,做个风帽也好。” 卫善穿着厚衣,头上套了观音兜,裹得浑身毛茸茸的,看着确是冻不着她,秦昭这才不再说了,指着城中挂起的红灯笼:“咱们先在凤州过年。”之后的事便没这么容易了。 还有几天就是年关了,太守府比庆州官衙要暖和精致得多,备下的衣食和侍候的人也更齐全,卫善点头答允,跟着将袖中林先生写的信抽出来递给秦昭。 秦昭接过去,看着是自己的姓名,随口问道:“写得什么?” 卫善微微摇摇头:“我不曾拆开,二哥自己看罢。” 不必拆开她也知道林先生会在上面写些什么,自濉州到清江的这半年里,林文镜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当时是时机未到,只待时机一到,他就要奉秦昭为主,将他奉作大业正统,不论秦昭肯不肯,这件事都必须要做。 召告天下人,魏宽接手的朝廷是个伪朝廷,若胸中还有一点忠义的,都该投效晋王,以明正统。 卫善在清宁时,曾与林先生舟中对坐,叶凝替他们清茶,舱中再无第四个人,林先生直言道:“你父亲便是拘泥固守,一朝身死,万事皆空,此时也,势也,非人力能左右。” 他分明目不能见,却将脸转向窗边,耳边听见起伏连绵的水声,仿佛怀念过去岁月,等杯中茶变得温了,才又道:“如今也是一样。” 卫善从来只当林文镜与袁礼贤不同,二人才华也有互补之处,似袁相这等人,竟不劝着父亲起兵夺取天下,而是另择其主,到得此时,她才恍然明白,袁礼贤弃州业而去青州投效正元帝,不是没有因由的。 卫善交信留给秦昭,自己转身出去,凤州不似庆州那样被损毁焚烧,城中秩序井然,抓了一批官员,又放出一批小官吏,没有他们,凤州城里许多事不能开展。 收管粮仓,整编兵士,若有藏匿的,也都一并揪出。兵丁们安营扎寨,忙得热火朝天,几个伙头兵抬了五六口生猪往营中走,路过的兵丁人人都咽一口唾沫,今儿又能沾些荤食,杀猪炖肉吃。 卫善看了一阵,就看见小唐从街那一头急赶过来见青霜,两人新婚暂别,十几日未见彼此看着并不说话,卫善嘴角一翘笑了起来,今儿该给他们单独分派一间屋子。 她不知林先生会怎么说服秦昭,也许自他有意南下进军的时候,就已经不必再被谁说服,他既能写信给秦昭,必是已然想好了后续的办法。 街市上到底不如寻常热闹,铺子商号原不想开门,被兵丁们拍开门来置办东西,竟还问价,自然不敢抬高了要钱,但看到大头兵拿东西还给了钱,一间间的门面都开起来,食店的生意最火爆,慢慢也热闹起来了。 秦昭出门来便看她立在风中,走过去牵起手,搓一搓指尖:“我听说南街有家卖江米小枣粽子的,裹得极甜,善儿想不想尝尝?” 卫善两只手都被秦昭攥得牢牢的,捂在手心里,她露出一点笑意,抬起下巴来点点南街一角:“可是瘐家铺子,我看见许多人排在门边,这时节还能卖出这么多粽子,必要尝一尝了。” 秦昭替她紧一紧斗篷,从兵士手里接过油伞,半边都挡在卫善头顶上,两人缓缓从街这头,走到那一头去,候在食客队末,等着买两只小枣粽子。 掂量 秦昭虽攻下了凤州, 在西边打出了缺口, 战事也只有片刻停歇, 将近年关, 将士们已经一年未曾休整, 便先行驻扎在凤州大营稍作歇息。 卫善暂居太守府中, 难得有这几日的太平光景, 又将要新年,吩咐婢女在府中挂起红灯笼,里里外 外打扫干净, 又将府库中搜罗出的美酒抬些分送到军营中去,给将士们过年。 前院还当议政厅用,空出来的屋子收拾干净让秦昭身边的副将们居住, 沉香自庆州赶来, 这些事便都由她和章宗义一并料理。 这几日中不断有人陆陆续续送信来,多是各州府的将领统帅派来的人马, 信的内容与林文镜的那一封大同小异, 欲奉秦昭为主。 林先生的那份信仿佛起了一个头, 来的人越来越多, 齐聚在太守府内, 送完了信也并不离开,非要等一封回信, 方才有个交待。 卫善便把这些各州来的信使都交给章宗义接待,给他们安排饭食住处, 有些来时身上还穿着夹袄, 也一并送上厚衣,仔细招呼,却并不松口。 此时天下大军半已经投效秦昭,奉他为主是迟早的事,大伙举一杆旗才能一条心,各州府中原先秦昭的旧交旧将写信写得最勤,来的也最快。 秦昭回到府中,直往后院来,一路交待侍从送美酒佳肴到这些信使的屋中去,一路摸着怀里的纸包,自街上过来时,见着个糖担子,里头有做好的各色饴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担子。 他特意停下来,摸出一个铜板,买一小包元宝糖,卖糖的老人,敲下一小块糖块,烧化了倾在模中,十来只饴糖小元宝盛在纸袋里递到秦昭手上。 秦昭一掀暖帘就看见卫善立在桌前,桌上点着蜡烛,她正用簪子去挑灯花,“噼啪”一声,屋里倏地亮了许多,烛光投映在她脸上,倒显得她丰腴许多。 他的目光立时软了下来,解下身上的斗篷,从怀中取出那个纸包,塞到卫善手里:“许多年没见着糖担子了,这个给你。” 卫善捧在手里打开一看,袋子里装一只只黄澄澄的小元宝,还是她小时候爱的,在青州时常托仆从去买来,悄悄分给秦昭,哪里是爱吃,是觉着好玩。 她早不爱吃糖了,接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卷着舌尖甜味,目光中笑意更深:“二哥要不要先回信?” 余下的人还能晾一晾,那些旧将故交却是真心实意要奉秦昭为主的,卫善把这些信一封一封的挑出来,分装在三个信匣里,摆开文房四宝,让沉香取一匣蜡烛来,点上烛火,专等秦昭回来。 秦昭拆阅信件,卫善便坐在一边替他磨墨,偶尔看上两句,秦昭写信,落笔之前总要停顿片刻,在心中打好稿子,再一气呵成,写给什么人,便用什么口吻,用词用句也不尽相同。 两人之间并未议论过此事,可卫善知道这是势在必行的,除了各地的将领还有官员人不住写信来,自她到秦昭身边起,这样的信就不曾停过,秦昭若还举棋不定,反而扰乱人心。 可他却没有立时答应,他回完这些信,由卫善替他装进信封,烫上火漆,她心中自有疑问,把这些信都装进信匣,差人交给章宗义派发,这才问道:“二哥心中,可还有疑虑?” 秦昭搁下笔,伸手把卫善搂在怀中,下巴点一点糖纸包,张嘴等着,卫善从纸袋中捻起一颗糖,塞到他嘴里,两只手指一左一右搭在他额角轻揉,秦昭舒服得叹喟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只抚着卫善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唇角含笑,缓缓道:“善儿将这些信分作三等,分得极好,这些人奉我为主,心中缓急也分三等,有些不过试探,且在等等,还未到时机。” 这些人也在掂量秦昭,看他这个晋王够不够份量。 投效秦昭势在必行,可也要看看他德行如何,是否真的叫人诚服。秦昭在考量他们,他们也在考量秦昭。 各州府中来的信使便留在了太守府里,他们便是各州府官员们的眼睛耳朵,越是来的人多,卫善便越是约束底下人,吩咐章宗义,不可出错。 秦昭治军极严,军中令行禁止,又自来都礼遇文人,直到去岁,晋地学子还能坐官船进京赴考。有些事,文官的眼中,和武官眼中看出来的大相径庭,越是细枝末节处,他们便越是讲究。 正元帝在百官眼中实是个十全九美的好皇帝,不论是用兵还是为政,都有独到之处,有他立在前面,秦昭掌兵是足够了,赞颂他的诗篇也足够多,这些人既然要眼见为实,那么余下的好处,就得叫人看见。 办这些事小唐极有经验,这些信使都住在同一个院中,有的彼此上官交好,那也走动得近些,小唐领着这些人往街上去,就要过年了,便是战时民人百姓的门边也挂着灯笼,出去走走看看,总比闷在太守府知道的多。 济民所抚孤院,还有城中寺庙逛上一圈,确是见了许多德政,繁华景象能作假,可百姓笑颜却不能作假,待见着济民所中有许多窈窕美人,便有几个人问起小唐:“这也是城破之后无家可归的女子们?” 小唐咧嘴笑了:“这是王妃的手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都是太守府中的姬妾歌女,眼看晋王军队并不杀人劫掠,便从太守府小院中出来,求着沉香替卫善办杂事,做衣裳做鞋子甚事都肯,只求能留在卫善的身边。 卫善每日与秦昭同出,两人各有事忙,回来看见沉香身边围了这许多窈窕美人,一个个低眉顺目,走起路来裙角微动,自有涟漪,略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便是太守府中蓄养着歌舞姬妾们。 因有卫善在,底下的副将官员们不敢乱来,这些歌姬舞姬便逃过一劫,先还缩在府中,待见无人过问,这才出来,与往日相熟的仆妇们打听消息,找到了沉香,想求一条活路。 卫善跟了晋军半年多,也知道攻下的城池中这些娇美姬妾下场如何,她们原来便是府中官员们的玩物,民人良家还能逃得过去,她们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 只要她在,便不许底下的兵丁们行这样的事,他们若是三五成群去秦楼楚馆,若在府中行这些事,卫善自然不会不管。 沉香看着这些女人们面作难色,怎么肯将她们安排在后院里侍候卫善,抬头看见卫善来了,缓了一口气。 卫善蹙眉道:“将她们都安置到济民所去,一样领针线做军鞋,不会就学,只要有心总能糊口。” 她打扮寻常,身上穿的是改制过的男装,方便骑马射箭,比拖着大裙摆走路要从容得多,这些姬妾们先是看她相貌不凡,跟着又看她打扮寻常,哪里像王妃的样子,只当是王爷身边随军的侍妾。 纵是侍妾也能定她们生死,便都围上前来继续央求她,有的还把首饰包在帕子里送给卫善,求她通融,她们打小便学舞学乐,哪里能靠针线养活自己,沉香这下怒了:“王妃面前不得放肆!” 这些娇滴滴的女子便都缩了步子,满面惊惶看着卫善,跪下磕头,卫善摆一摆手,还让沉香把人送到济民所去。 她管过,可管不了,肯自立的总是能自立,不愿意劳作的依旧想着法子从济民所里出来,还愿意给人当姬妾。 太守府中除了女人还有孩子,这些孩子便送到抚孤院去,城一破,这凤州太守立时就向秦昭投诚,自陈自己是正元帝开科举那年考上来的进士,这些年官运亨通,这才坐到太守的位置上来,岂会反了大业,都是情势所逼,为保百姓这才担了污名。 城中百姓立时揭破了他的谎话,此人能坐上太守的位置,并不是官运好,而是见机快,早早投效了魏宽,那些反对摄政王继位的,要么下了狱,要么都送去了菜市口,就似京城城破那日死去的文官们一样,上头一茬茬的死人,轮到他,他点头如捣蒜,这个太守就是这么被提拔起来的。 他连升了三级,升到太守的位置上,既不懂军士也没管过州府,邓先一来,就乖乖把兵丁都交到邓先的手上,城破之后,又痛哭流涕的恳求活命,大骂魏宽是个篡位小人,咬牙切齿,恨不得骂全了魏宽祖宗十八代。 此人官声不好,秦昭没有手软,送他去了黄泉,百姓倒多是欢欣鼓舞的,降将邓先也绝不能留,杀他更能挫魏宽大军的税气,先拿下凤州,跟着发兵往西,若能再拿下兴州,与京城就只隔一个梁州了。 秦昭料得魏宽不会坐以待毙,必要反攻凤州,做好了年后开战的准备,谁知魏宽的军队来得极快,魏宽自梁州金州利州这三州中,调派兵马欲夺回凤州。 承志 魏宽大军自梁州开拔直奔凤州而来, 凤州城处处设置兵所, 城前建起十字障墙, 四面城楼上早早建起弩台敌楼, 布下防攻城的火油投石机, 城门边架起塞门刀车, 以备战时之用。 秦昭召集副将统帅们议战, 回太守府便对卫善道:“一旦开战,四边城门皆是烽火,免得你担惊受怕, 我派人将你送回庆州去罢。” 秦昭话音未落,卫善便摇了摇头:“二哥此时送我出城,岂非叫人心中揣测此战凶险?我留在你身边, 再不济也总能送些热汤热水。”那些信使还未离开, 眼前一战十分紧要,不能在这个时候拖了秦昭的后腿。 这些事, 秦昭又岂会不知, 伸手搭在她肩上:“你去了, 我安心些。” 卫善握住他的手, 捧到身前, 两只手摩挲他的手掌心,搓得暖和了也不曾放开:“我没有那么娇脆, 厮杀声刀剑声吓不着我,我不会走的, 二哥不必再劝了。” 卫善面上含笑, 可容色坚定,秦昭知道劝不走她,她既要留下,就将她留在身边,卫善穿男装着红甲,与秦昭同进同出,将士兵丁们看在眼中,建敌楼弩台的劲头更足了。 魏宽纵为着邓先也要派兵,这是他多年故交,魏宽称帝是与他互通过的,两人约定时间,西边诸州府由邓先调派兵马,迫得人不能不降了魏宽。 他此番被杀,激得魏宽大怒,不等秦昭再次进攻,集中兵力来拦截去路,凤州城中的百姓,还想着要过个安稳的年,听说战事将起,家家屯粮闭户,轻易不再出门。 巡城兵丁敲着铜锣满城召告,虽是年关,城中不许架火庭燎,不许放爆竹,怕院中架起来的火堆和放爆竹的声音让望风楼的兵丁误认为是敌情,一旦发觉就按扰乱军情为由,抓拿下狱。 四个城门只开一个,进出都要验明身份,城中米铺压着不许加价,两边市集的人越来越少,街市上除了挂起红灯,再没有年节里的喜庆,家家户户紧闭大门,若有闲杂人等在街上闲逛,都按细作下狱。 太守府里日夜不断的来人,秦昭派人在距离凤州城十里之外设下埋伏,抢先开战,梁州来的人马太多,后续兵力源源不断,一面打一面退,直退到了凤州城。 城里自早到晚的戒严,除夕之夜,只听见四边城墙上传来的刀剑声,敌楼里安置的火油浇在攻城巢车云梯上,一把火点着,火苗顺着油花爆开,耳边时时传来惨叫声厮杀声,一阵隔着一阵响起,从早到晚,都未曾停歇。 卫善登上太守府院中楼台,极目处隐隐望见火光,天边亮着一团一团的红光,沉香立在卫善身后,紧皱着眉头望着东边,生怕卫善担心:“公主不必担心,必然是打不进来了。” 卫善闻言失笑,看了沉香一眼,宽慰她道:“自然打不进来,你听四城声音不歇,数到这会已经两轮,这是第三轮了,攻势一次不如一次那么猛烈了。” 沉香听了,眉头微松,卫善吩咐她道:“去看看灶上汤做得了没有,待王爷回来,给他煮些面食吃。”沉香应得一声,抬眼觑着卫善道:“公主要不要也用一些?” 卫善嘴里说着不担忧,又怎会真的若无其事,到底少食少眠,听见沉香这么说了,这才点头:“也好,等二哥回来,我跟他一起用。” 火光未熄,厮杀声却止住了,除夕夜在杀阵中过,还是卫善从没经历过的,她自楼台下来回到屋中,温了甜酒等秦昭回来。 这一轮攻城结束,下一轮不知何时又来,秦昭踏雪归来,闻着甜酒香味,倒馋起了甜酒圆子来,卫善听了便笑,赶紧让厨房做一碗来。 两个人挨在一处捧着汤碗,一面喝,一面望着外头的火光,不能放烟花爆竹,就拿这个当作是庆贺新年的庭燎,秦昭眉目见全不见忧色,卫善便也安下心来,他连喝了两碗,吃得身上暖热,搂着卫善道:“也不知太初保儿在晋地如何了。” 卫善笑起来,把头搁在秦昭肩上:“还能如何,必是要把全府的花灯玻璃灯都挂起来,保儿还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呢。” “咱们不在身边,怎么热闹都是应当的。”晋地兵力雄厚,又有老将坐镇,秦昭并不担心,只是想到女儿儿子远隔千里,心里总有些亏欠他们。 卫善听他一句,便知道他心里想念两个孩子,轻笑一声:“咱们不在身边,太初只有更闹腾的,她可亏待不了弟弟。” 保儿周岁生辰爹娘都不身边,太初十分心疼弟弟,卫善秦昭不在府中,王府里哪个敢逆了她的意,太初一说要把花灯都挂起来给弟弟庆生过年,管事立时便去开库,不是名贵的且还不取出来。 晋王府后院里挂得满满都是花灯,架起竹棚来,给保儿庆生,晋地的官员豪富们不断递帖子上门来,门前一抬抬的礼,摆得满满当当,分明主人不在府中,门前却车水马龙,光是登记造册,便得七八个下人。 这些行商的消息最灵通,说不准晋王世子,往后就是太子,还不上赶着巴结,数目之多,礼物之名贵,倒不似个孩童的周岁生辰了。 外头战火纷飞,晋地却尤为富庶,马帮船帮驼帮三家的掌家亲自上门送礼,一个登了门,余下两家便恐怕自己失了礼数,也都纷纷上门来,除了给晋王世子,又给太初送礼,绝不能把她落下。 这些礼管事都先行收下,究竟如何,还得等王爷王妃的吩咐,门上套近乎的,拉关系走动的把门坎都踩薄了一层,连府中管事都不住有人上门来攀亲,常家薛家之流更不必说。 保儿的周岁生辰声势浩大,晋王府不摆宴,街上却扎起了彩棚,都是各家的孝敬。外头热闹归外头,府中只将家中人聚在一处,吃些素酒素食,就算是过了保儿的周岁。 太初把廊下都挂上灯,点起来给保儿看,待看过了花灯,再叫他抓周,保儿已经在学说话了,身上裹着厚衣迈不动步子,被下人抱在怀中,对廊下的玻璃转灯点手指头,话还说不分明,只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转。” 太初一听就笑,摸着弟弟的头,吩咐丫头道:“把那几只转灯都挪上来,给世子看。”保儿虽不会说,却很听得懂话了,脑袋一点一点,很是满意的样子。 后院里这番热闹,承佑自也好奇,他与娘亲还是到了晋王府才过了几日舒心的日子,在东宫里可从没来没有这么松快过,想读书便读书,想作画便作画,不必藏着掖着,也不必怕抢了谁的风头。 他与碧微单独住一个小院,寻常吃喝自有人打理,外头挂花灯也给他送来:“公主邀蜀王到院中与世子一同赏灯。” 承佑手里还握着笔,心中却是想去的,抬眼看看母亲,碧微冲他点一点头,口角含笑:“去罢,多玩会儿也不打紧的。” 手上针线活不停,在缎子上绣松鹤如意,这是给卫善做的护膝,已经做了一只出来,这一只做得了,再和袜子一同送到前线去。 承佑刚走,如意便来了,碧微放下针线接待她,沏上茶来问道:“公主怎么不去后院看花灯?” 如意自然也收到邀请,可她心中难乐,眼见晋王府门前这样热闹,府中人人一付保儿就要当太子的模样,连徐太皇太姬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心中意气难平,便不是兄长,也该是承佑。 碧微知她心中所想,徐太皇太姬百般劝导,如意与太初依旧不亲近,越是看晋王府如何得势,她便越是想念父亲母亲。 碧微心中一哂,怕是正元帝都不曾想到,最惦记他的会是如意,她抬一抬手:“公主坐罢,可是怕前头闹腾?不如陪我坐一坐。” 如意点一点头,挨到她身边,看她的活计赞了一声:“姜太姬的针线真好。”待拿起来一看是护膝,便知是给卫善做的,低头看了一会儿,搁到一边去。 碧微留她说话,又吩咐丫环们上点心来,知道如意心里这一关难过,可确实又是能明白她的,当年自己也是一样,从公主之尊到寄人篱下。 如意一是年小,遭逢巨变实难懂得是非曲直,二是卫善心中愧疚,愈加纵容她,这些事她要明白便更难了。 碧微收了针,把护膝搁到绣箩里,对如意道:“我在公主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极爱看花灯的,我父亲十分宠爱我,只要我开口,没有什么不送到我眼前来。” 这些是对卫善都不曾说起过的往事,如意听住了,她从徐太皇太姬那儿知道了姜太姬的身世,知道她原来是蜀地的公主,也一样遇上了臣子谋反,这才亡了国,是先帝施以援手,将她救了出来。 如意问道:“那太姬就不曾想过报仇么?” 碧微想到秦显,秦显替她杀了乱臣,又灭了乱党,面上忽现笑意:“我的仇人,早就祭了我父亲,我就该好好活着,那是对得父亲母亲,若是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许多事便不是如今这样了。” 如意似懂非懂,她这些日子听了许多道理,徐太皇太姬恨不得天天跟她讲理,姜太姬也是一样,她们说得越多,她心中便越是疑惑,千宠万娇的公主,竟也学会了点头装乖。 碧微松一口气,前头丫环便来请她们到后院赴晋王世子的抓周宴,保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勾住了秦昭留下的玉印,一只手抓了一卷兵书。 徐太皇太姬笑了一声:“保儿这是要承父志了。” 太初拍着巴掌直笑,立时写了信送出去,卫善在漫天烽火中,接到了飞奴传书,上头写着保儿抓周,底下画了一枚印章一卷兵书。 劝立 这一仗双方各有伤亡, 自元月打到二月末, 秦昭在凤州城中作出苦战难支的假象, 暗中纠集了宁州庆州的兵力, 走山道绕过凤州战场, 直攻梁州。梁州兴州的兵力多半都被抽调出来攻往凤州, 一时救援不及, 被晋军拿下了梁州。 梁州在手,离京城便不远了,作战在外的兵丁将士无处可逃, 一路退兵返回兴州,等待京城的指令,可这指令要绕过梁州送到将领的手上, 便没那么容易。 魏宽是去岁二月初二时发动兵变, 拿下了京城,二月末自永平帝手中接过了玉玺, 到如今还差着几日才到一年, 他这帝位就已经不稳了。 魏宽身边的谋臣也分作了两派, 一派劝他退出京城保存兵力, 只要永平帝在手, 便能打着正统的旗号继续坐这个帝位。另一派立主他绝不能退,一旦退出去, 叫秦昭占领皇城,必然自立为帝, 永平帝再也不能代表大业, 魏宽身上那块“正统”的遮羞布必会被秦昭一把揭破。 若是秦昭立即称王,举王旗讨伐魏宽,那些犹豫不定,还在望风向预备着两面倒的府州驻军将领,就必得投效一方。 这些人大多分布在西边,在魏宽的势力范围之内,手中兵力不多,不愿与魏宽起正面冲突,捏着鼻子认下他从永平帝手里抢来的帝位,可只要秦昭登位,这些人便不得不重打算盘。 秦昭依旧驻兵在凤州,凤州与兴州梁州相隔不远,既可攻又可守,他一举夺下了梁州,信报传了出去,各州府劝他称帝的信来得更急更多了,原来还在观望摇摆的将领们,也都在此时纷纷写信送来。 这些人原想从秦昰秦晏里挑一个出来,可眼下秦昰秦晏寸功都无,秦昭身后却有雄兵数十万,他的拳头最大,优势也最明显,梁州一破,京城就在眼前,赶紧献上殷勤,言辞要比秦昭手下的旧将更恳切,仿佛之前的观望摇摆从未有过。 秦昰秦晏两人,一个从清江,一个从晋地,派信使送了信来,秦昰的信比秦晏的更早些送到,与之一并送来的还有林先生的信。 秦昰秦晏都以排行来论,称秦昭为兄长,托兄长为先,劝他登上大位。 秦晏的信要简单一些,除了推崇秦昭为帝之外,便是说自己文未成武未就,岂能与兄长相提并论,余下的一个字都不多说。 秦昰的那一封信,写得要更明白一些,他力劝秦昭称王,如此才能不被伪朝牵制。言下之意,就是劝秦昭建立新的政权,不管魏宽再怎么抬出永平帝来,都能够摆明立场,兵丁将士不会再因为顾忌永平帝而手下容情。 两个弟弟的信件呈送到秦昭的案前,他先看了秦晏的,秦晏这个年纪自己的思量确是有的,可这信一半多是徐太皇太姬的意思。 徐太皇太姬在逃往晋地的路上,就已经知道息的儿子被各州府的将领们当作香饽饽,他们的心思一看便知,抬起秦晏来,争个从龙之功。可徐太皇太姬心里明白,儿子当真用了这些人,也不过是另一个永平帝,徐家无人无兵无粮无钱,凭什么在战局之中把儿子送上帝位。 何况他们所有人,其实都在秦昭手里捏着,王七是晋王府的人,随队的守卫都是晋王府的死士,卫敬容与卫善都没能赶回来,她们若有个轻举妄动,秦昭会如何决断还不可知。 一路上日夜把儿子带在身边,当着儿子的面斥责那些上前套交情的将领,把秦晏看得牢牢的,他的身份地位早已经定下,不求万人之上,只求平安一生。 就连秦昰,她也已经想过了,真到了那般田地,也只有袖手旁观,两边各有势力,尚可一争长短,独他们母子须得仰人鼻息,只能充聋作哑,天下不论是谁的,都不会是秦晏的。 秦昭搁下秦晏的信,心里颇为满意,觉得徐家很是乖觉,信里除了自己谁也不攀扯,接着抽出秦昰的信来,慢条斯理拆开信封,取出来一看便先点头笑了:“昰儿的字,是大有长进了。” 卫善一接到信,便使了个眼色给沉香,沉香将屋中婢女遣了出去,卫善亲自奉了茶托,把香茶搁在长案上,闻言看过去,嘴角一翘:“果然比原来长进得多了。” 秦昰在正元帝尚在世时,便跟着翰林们修书,文章受过翰林们的指正,写得入情入理,秦昭一眼扫过便全部通读,笑一声道:“昰儿不光是字长进了,人也长进了。” 跟着林文镜,学了许多在翰林院中学不到的东西,信中几句话便道明厉害,假以时日,倒是能担大任的。 两个弟弟都写了信来,秦昭虽还未答允却意态松动,他身边的谋士旧将们比他还更焦急,加紧劝他趁此时机登位,待进了京城,只恐又有变数。 劝秦昭未果,便有人把力气使到了卫善的身上,晋王爱重王妃,世人皆知。 凤州一战死伤重多,虽攻下梁州解了凤州之围,四边城墙城门都各有损耗,秦昭忙于战事,章宗义接管这些细务,把卫善抬了出来,他是得过卫善的恩惠的,事事都想卖个好给她。 操办起伤员救治和抚恤来,口里便挂着卫善的名头,她想的没想到的,都被章宗义说成是卫善的仁德,秦昭乐于如此,章宗义便卯足了劲头,加紧着添柴,把这把火烧得更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一日卫善正要往抚孤院,就在街头被拦住了去路,拦她去路的两个人,一个是武将打扮,腰里悬着刀,一个是文士模样,头上包着书生巾,见了卫善便抱拳作揖。 卫善对这两人并不陌生,这两个都是秦昭在甘州招揽的人才,在庆州时便时常见面,二人同来求她,请求她多劝说晋王,此时不立更待何时。 那个武将说话直白些,紧皱眉头对卫善道:“天下大半归于晋王,咱们兵多地广,王爷心中究竟在犹豫何事?” 文士却不得不考量卫善与秦昰的关系,秦昰写信来劝兄长继位的消息从清江传到庆州,而非从庆州流传出去,是以他开口闭口都是雍王,肃穆了神色道:“雍王年纪虽小,却有此等见识,王妃更该从善如流,切莫错失良机。” 卫善是知道秦昭为何要缓这么些时候的,请他登位的信雪片一般飞落到案前,那些犹疑的猜忌的,看这阵势便知此事不逆转,秦昭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二人来求,一个代表武将,一个代表文臣,再由她开口,秦昭便能顺势上位,她面露微笑,对这二人点一点头:“二位不必行此大礼,臣下心中所想,王爷自然明白,我必会劝他以民心为重。” 二人也料着了卫善好说话,能红甲随军,造出这番声势来的,又岂会是个寻常妇人,对着卫善又行了大礼,一路护送卫善去了抚孤院。 沉香扶着卫善的胳膊,眼看那两个人来势汹汹,还唬了她一跳,心想庆州大街上,难道这两人还敢对公主不恭敬不成,不意是来劝说此事,小心翼翼觑着卫善的脸色,看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卫善一面将孤女寡妇们做的衣裳鞋子分发给这些孤儿们,一面对沉香道:“回去的时候咱们走南街,买几样小点心,叫唐九去请王爷早些回来。” 沉香只当卫善今日便要劝秦昭自立了,肃着脸答应了,此等大事,半点都不敢轻忽,分发完衣裳鞋子便让婢女回去预先准备。待见卫善依旧慢慢悠悠在南街上挑点心,还在布庄里挑了一块蓝绸,心里直道公主沉得住气。 卫善回到太守府,又吩咐沉香预备几样小菜,开战这么多天,两人许久都没有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了,眼看沉香吐吐吞吞,并不揭破她的心思,昰儿才来了第一封信,还没到时候。 庆州城中还有何事能瞒得过秦昭,手下一文一武两个大员当街拦下卫善的事,他自然知晓,回来瞧见桌上摆了素酒素食,心里也以为这是要劝他了,谁知善儿不住给他添菜,半个字也没说请立的事。 庆州本是大城,可被围一月吃食少了许多花样,勉强才办出几个清爽小菜来,挟了块什锦素到秦昭的碗里,看他面上迟疑,先是一笑:“二哥也以为我要劝你登位?” 秦昭微微一笑:“别人不知,善儿必然懂我。” 卫善抬起下巴,轻哼一声,这些日子里难得对着秦昭撒娇,想让他松一松心弦,扬着眉毛道:“二哥哄我,只怕林先生比我更明白二哥。” 秦昭这才笑开了,他心中不是没有犹疑,多半是为了卫善,看她心思通透,胸中未言之意,她通通懂得,这才放下心中所虑,大掌紧紧握住了卫善的手:“没有人比善儿更明白我。” 虽经多方劝说,晋王依旧不曾自立为帝,直到雍王秦昰、鲁王秦晏第三回上书,请求兄长继位,他这才显出答允此事的意态来。 到三月中,庆州城满城木棉花开的时节,晋王妃身服红甲,手捧玉册,趁秦昭点将出征之际,呈上玉册请求他承袭大业,举王旗声讨魏贼。 攻城【补全】 晋军六月末攻进京城, 城破之时, 秦昭一马当先杀进天门街, 领着一队人马杀入宫墙。 月落星沉, 天将黎明, 京城六月末已似火烤, 守城的兵丁奋战数日, 身穿护甲,里衣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紧紧贴在身上,一身一身的出汗。 已经守了一个月,余下的兵力早已经支撑不住, 天将明时南城门破了个缺口, 晋军便如潮水似的涌了进来,在震天的厮杀声中, 东边透出一线天光, 灰蒙蒙的天色里, 显出一条红线来。 这一回卫善没有亲眼见到火蛇是如何在宫城中蜿蜒的, 大军兵分两路, 卫善在后方坐镇,一等阵前传来捷报, 便带兵丁将士骑马冲进京城去。 魏宽早已经带着大军撤退到了金州,兵力两边分散, 一往山南东道去, 一往山南西道走,他走之前,留下几千驻军,要他们死守京城。 秦昭既然已经在出征前登了帝位,此时于他最关键的便是攻下皇城,先登上御座,追击魏军那是之后的事。 这是把几千人留在京城等死,这几千人攻城不够,守城却有余,暂时拖慢晋王大军的脚步,好让魏宽带走一干文臣武将,先退到金州,紧接着往西南方向退去,在那里稳固政权。 魏宽要走,自然要将退位的永平帝一并带走,一个永平帝,一个大业玉玺,这两件东西绝不能丢。退了位的荣亲王一直都在甄家荣养,宫里派人牢牢看管住他,生怕哪个忠心的臣子想捧他复位。 承吉着实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这一年里再无人看着他读书写字,也不必起早朝交功课听政事,每日里除了玩耍还是玩耍,除了母亲天天垂泪之外,他就再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甄太后也一并被看管在后院里,她一个妇人,身在太后位时都没能掀起风浪来,何况是被关在院中,除了每日嗟叹,以泪洗面之外,也别无它法。 永平帝既是退位让贤,甄家又肯跟在魏宽手下讨生活,自然也能保得几分体面,体面在了,便也优待承吉,除了不再让自家孙子孙女去哄这个傻皇帝玩之外,倒也好吃好喝的供着。 不过是费些米粮而已,这会儿还用得上他,等到魏宽的帝位坐稳了,再也用不上永帝平这枚棋了,到时候是生是死也就无人过问了。 承吉先还嚷嚷过不着表姐表兄,甄氏劝了几回,听见儿子叫嚷,还心中酸涩,嫂嫂可是再也不提要把女儿嫁给承吉的话,不独嫂嫂,连亲兄长也见不着了。 承吉哪里知道母亲心中的苦楚,他隔了几日就把甄家这些玩伴都忘在脑后,睡得日头高升也不起来,每日不担心事好吃好睡,关在院中这一年里足足胖了两圈,愈发显得行动缓慢。 甄氏虽在院中关着,到底还能见一见母亲,一听说各地起兵,喜不自胜,只要勤王的军队打进京城来,儿子就还能当皇帝,虽此时委屈些,往后也有重得尊荣的一天。 甄夫人每回进后院来,脸色都不同,越是日子久就越是殷勤,甄氏便知道这是战事对魏宽不利,重获自由就在眼前了。 未曾料到六月头上后院的门打开了,宫里来了人,将她和承吉一并接进宫去,将她们看管在宫中,不得出屋门半步,两人过得比在甄家辛苦得多。 宫人太监个个人心惶惶,甄氏终于打听出魏宽要退兵到金州去,便是她也知道一旦逃跑就再不可能回到京城来了,想了个装病的法子想再等两天,说不准这两日里就有人来救她们母子了。 却无人拿她当一回事,甘露殿里派了宫人来告诉她:“晋王秦昭已经称王,你也别想旁的,就算留下来,也头一个拿他开刀。”一面说一面指着一边玩耍的承吉。 甄氏咬碎一口牙,这是断了她最后的指望,她没胆子骂魏宽,却把秦昭骂了个狗血淋头,头上包着巾帕,手还不住捶着床:“这杀千刀的贼子,面上装着忠君,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果然如正元帝当年在时预料的那样,秦昭心里早就怀着鬼胎要夺帝位,早知如此,该求正元帝杀了他。 她一面哭一面坐起来收拾东西,自知跟着魏宽还能活命,留下来是绝计活不成了,不如带着儿子先走,一并逃往金州的还有甄氏兄长嫂嫂,甄家再不想挪窝,也知道晋军刀下不会留人,把能卷走的细软都收拾了,痛痛快快上了路,路上半点幺蛾子也不敢出,反比旁的臣子逃得更快些。 晋军一进皇城,秦昭手下的大将立时就去了甄家,把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都翻找了一遍,留在里面的下人也都逃散了,哪里还有永平帝的身影。 宫中也是一样,库藏的珠宝金银都被运走,嵌宝屏风搬不走,太监宫人们便把上头的宝石抠个干净,藏在衣中,趁乱逃出宫去。 魏宽没带走的,就只有奉先殿里正元帝祖先的牌位和画像了。 辅国公府和晋王府早在魏宽当政之初就已经被搜刮了个干净,门上贴着封条,一听说晋军打进城来,便有旧仆寻上门去,将封条揭下,涕泪纵横等着主人回来。 秦昭先入宫城,卫善紧随其后,城破时正值黎明,卫善策马进京,朱雀街上还余下些散兵,她一路疾驰而过,抬头望见含元殿殿檐上的鸱首染着朝日霞光。 眼前此番景色,便是秦昭当年见过的景色,卫善片刻未停,策马进了含元门,从外往内望进去,是一道道宫门都无法阻挡的灯火。 秦昭已经掌握前三宫,后宫殿宇还得兵丁扫剿,以免宫城里藏有伏兵,秦昭站在含元殿的玉阶之上,看着卫善奔驰而来,立在台前等她,待她下马上阶,伸出双手拉她到身边。 红日初升,映得宫城内外一片霞光,云团似被火烧,自天边连绵而来,秦昭几日几夜都未阖眼,将卫善搂在怀中,望向万丈霞光。 卫善每一次站在高处心境都不同,初醒时是惶恐,在王府中是迷茫,到得此刻,才终于心安,整个大业在她眼前,而心爱的男人在她身边。 封后 卫善再细问下去, 知道大福殿虽着了火, 屋宇佛台都烧了个干净, 里头却没有尸身骸骨, 便知道是这些妃嫔们自己逃了出去。 前三宫一动, 整个宫中便人心浮动, 待前三殿的人都随帝后去了金州, 余下的太监宫人们也都想法子逃出去,先还有守城的兵丁捉拿,后来逃的人实在太多, 分不出人手捉拿,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不过短短几日, 整个宫城就显得空荡荡的。 剩余的兵力多往城门调派, 宫中人走的走逃得逃,宫禁松散, 还有胆大的民人从偏门摸进宫来, 随手摸些物件出去, 好换钱花。 逃跑偷窃屡禁不止, 这些先帝妃嫔也无人看管, 佛前的鎏金烛台都不知被谁给偷了去,本来人便不多, 凑在一处合计,干脆一道逃出去, 三清殿大福殿是白日里着了火, 等火势大起来的时候,才被人发现。 卫善听了松一口气,派人将宫中余下的太监宫人们整编,数一数走失逃脱了多少人,宫门前派人守着,若有听着消息再回来的,还许他们进宫来。 小顺子和沉香两个管宫内事务,宫城中何处殿宇被盗被损,库中还余下些什么都登记造册,先把宫殿收拾出来。 又让唐九领一兵丁在城中巡逻,若有趁火打劫作乱的,一并捉拿下狱,关起来再说,坊市之间派人巡查,先稳住京城百姓,再收拾残局,待过几日便开城门开商市,恢复京城百姓们的日常起居。 自日出到日中,只过了半日,整座宫城便又复苏,尚宫宫人们各司其职,先将前三宫收拾出来,设了帘幔铺上坐褥牙席,卫善自然在甘露殿中落脚。 沉香很快便寻了个手脚麻利的宫人替她打扇子,百忙之中问卫善道:“娘娘要不要沐浴更衣?” 卫善坐在桌前,正给晋地写信,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到太初保儿了,上回来信说保儿已经在学走路,不知这会儿会不会写了,卫善恨不得立时便能见到一双儿女,听见沉香发问摇一摇头:“不必了,这许多事要忙,不急在这一时。” 眼看日头升到正中吩咐道:“让伙头兵赶紧预备些水饭过油面,配些肉丁辣菜,先送到紫宸殿去,这会儿也该饿了。” 这些事该光禄寺来办,里头都已经逃得没人了,灶台都是空的,一时半刻也找不齐人手,干脆就要伙头兵做饭。 四边城中都在清扫,秦昭在紫宸殿与大臣议事,这个儿点也饿了,伙头兵一听吩咐张罗了些水饭面条送到殿外。 里头议事的人早就饥肠辘辘,闻见面条香味肚里打鸣,紫宸殿里的御座长案被搬了个干净,秦昭干脆扯了几块席子来与臣子们分坐,让兵丁们抬进来,草草用过饭,再接着议事。 京城倒比州府好上许多,没有被杀烧劫掠,秦昭一拿下宫城,便派人在城中敲锣,凡有功名在身的,皆可到宫城城门前等着任职。 六部官员死伤大半,在京为官的几大世家更是凋敝,六部之中空缺的职位无数,当年革除冗官,京城六部的职位被袁礼贤削减一半,余下还有三百来个官职,魏宽又带走了百来人。 衙门里头无人做事,朝中诸事也无法运转,只得先任用起举子来,再考评选优。在京的有功名的士子们倾巢而出,原来曾当过职的就更吃香,自小吏起往上升。 紧要的官职由秦昭点官,大多是跟随秦昭从甘州打过来的那些官员,袁含之在龙门山起事应和,一路上四处整合军队,竟然也一路打到了商州,与秦昭在京城外汇合。 袁含之一丈开外都看不分明,竟也能骑在马上,见了秦昭下马便拜,跟他一道来的,多是欲投效秦昭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将领。 跟着袁含之既打出了功劳,又成了秦昭心腹的,先报上姓名,再听调配,城破之后与秦昭从甘州带出来的军队一般平起平坐。 攻破京城,秦昭头一件交待袁含之的事,便是写封后的诏书,召告天下封卫善为后,再命礼部专为她造皇后宝册玉印。 袁含之落笔成文,诏书是写好了,却没有玉玺能在诏书上用印。大业的玉玺,连同秦昭当年夺回的前朝十四枚金印,一并被魏宽带走了。 一时无印可用,秦昭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印章来,上面用篆体刻着一个昭字,就用这一枚印盖在诏书上,发出了第一道御令。 除了召告天下,也派令官传旨意去甘露殿,沉香一接着消息便进忽忙忙奔进殿中,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意,一面报给卫善一面懊恼:“才刚就该沐浴更衣,这会儿娘娘也好接旨啊。” 卫善身上还是那身天下闻名的红甲衣,还不及换过宫装,她搁下笔来,让沉香倒一盆水来,绞了巾子擦手擦脸,就穿着这身甲衣出了殿门。 传旨的太监倒是熟人,王忠的小徒弟林一贯,他一直身在宫中,人人逃散,他却未逃,一等秦昭入宫便前近侍候。 此时见到卫善,满面是泪,高举圣旨,行到阶前,一见卫善便先行礼,颤抖着声音道:“陛下旨意,请娘娘站着接旨,从此往后不必跪下听宣。” 卫善见了林一贯正要问话,不意秦昭会有这样旨意,他从不曾吐露过,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天地君亲,二哥竟将这君字也剔了出来,让她从此不必跪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立在甘露殿高台之上,抬头望向紫宸殿,嘴角微微翘起,对林□□:“宣旨意罢。” 这是亘古未有过的隆恩,自有君臣起,便未有过,林一贯低头宣旨,袁含之深知秦昭心意,将卫善随军出征的事加倍渲染,写进册立皇后的诏书之中,百世流传。 林一贯宣完了圣旨,卫善亲手接过,见旨意下方是那枚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印,指尖一抚,轻笑出声,抬头问林□□:“林公公别来无恙罢。” 林一贯确也受了些欺负,乍见旧主,如何不激动,方才是宣圣旨不能跪,卫善一接过去,立时下拜,结结实实给她磕响头,涕泪横流,拿袖子掩住脸:“奴才原想逃出宫中追随陛下,无奈不得出城,只得守在城中等待陛下回来。” 林一贯先是陈情,接着又哭太皇太后,再跟着又哭王忠,卫善安抚他道:“大监的身后事都仰赖你来办,如今也该给大监正名厚葬的时候了。” 秦昭在凤州登位,以大业皇帝的名义讨伐魏宽,他手下不住有人写文章骂魏贼,魏宽手下自然也有人出主意泼脏水。 现成的把柄捏在手里,将秦昭骂得狗血淋头,还是秦昱原先的那一套话,说秦昭是太监养子,地位寒微,竟也想称帝。 两边光是骂战便不知写了多少诗篇文章,阵上用刀剑杀敌,阵下用笔杆子杀人,一口一个钉子,恨不得能把人扎死。 林一贯自然也听闻了这些,只当秦昭进了京城,也不一定会厚葬王忠,那些个读书人,口舌这样毒,总要避忌,听见卫善这么说,目中热泪不止,又要跪下给卫善磕头,磕得额上一片红。 卫善一把扶他起来:“二哥身边无人侍候,你先去,渴了饿了好歹有人照管着,叫他不必担心我,我自个儿能料理。” 林一贯拿袖子抹了泪,这才回到前殿去,卫善依旧提起笔来写信,既有林一贯在,不时便有前殿的消息传到甘露殿来。 秦昭先是封后,跟着提拔官员,其中袁含之章宗义都受了提拔,林文镜为宰相,卫平封了平南王,消息传到甘露殿,沉香比卫善封皇后还更高兴。 这是卫善早就知道的事,晋军攻下长清宫,两人在飞霜殿中时,秦昭握着她的手告诉她的:“我欲封子厚为平南王。” 卫平镇守清江多年,战时连下江宁王两座城池,毁了江宁王这些年来打造的水师船舶,自是大功一件,卫善听了却未立时喜笑颜开,如水目光望向秦昭,轻声问道:“二哥当真要封卫家作异姓王?” 为后 卫善的手本就被他握在掌心中, 秦昭听她语带犹疑, 将她的手抬起来, 抻开整个手掌贴在自己右胸膛上, 用力按住, 让她感受胸腔之中一下又一下有力的震动。 卫善抬眼看他, 他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纹, 看着她的目光却还如同少年时一样,卫善抽回手来,张开臂膀将秦昭环住, 整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我并不疑心二哥,只是封王并非眼前一朝一夕, 也不是五年十年。” 而是百年数世之后, 卫家三代之中降生的孩子便各有所异,他若是想要保有卫家的尊荣, 不必用这个法子, 正元帝都只半真半假给了一个卫王, 秦昭给的是百世荣耀, 从兴到亡, 卫家的荣誉都将与大业的荣誉绑在一起。 秦昭伸手替她理鬓边碎发:“子厚为大业建功立业,我就算私心偏袒他, 也偏袒得有理。”说着抚摸她鬓边茸茸细发,眼边笑纹更深:“我百年之后也与善儿同在, 善儿又忧心些什么呢?” 卫善伸手抚平他眼边细纹, 整个人陷在秦昭怀中,她自然知道秦昭的眼界与当年出京城时更进一步,所思所想都与大当不同,他当年走时还一心想着保全自身,能够与她回到晋地相守便是人间乐事。 正元帝若是当真肯放他们一马或是善待优容,让他们在晋地安然度日,秦昭也不会被大漠的酷暑风沙,锤炼出胸中大志了。 两人点灯夜话,无人守在身边侍候,沉香急匆匆奔进来禀报时,卫善连笔尖都没颤一下,嘴角微翘:“知道了,忙去罢。” 沉香立在原地,和小顺子两个面面相觑,这样的大喜事,娘娘怎么也该高兴才是,卫善没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他们一眼,笑道:“确是喜事,往后再庆贺就是,先看看殿中还少什么,库里有的先搬过来填补,小厨房里煮个百合绿豆,送到前头去给他们消消暑气。” 沉香立时笑了,原是公主沉得住气,主子都沉得住气了,她和小顺子青霜几个也不能这么没眼力,赏了那个来报信的小太监,端正着脸色给他一个红封:“娘娘知道了,你再带个话,就说谢谢林公公。” 跟着依言吩咐汤水,很快便煮了绿豆汤,宫中还有窖藏的冰,去岁藏进窖中,今岁还不及取用,凿下来调在汤中送到紫宸殿去。 午后正是日头最猛的时候,紫宸殿中也摆上冰盆,七八个翰林作御记,政令一道道发出去,从早到午没有片刻休憩,饮上一口冰汤,正能醒一醒精神。 林一贯出来时便道:“大人们都夸娘娘想得周道,真该叫娘娘瞧瞧陛下脸上那份笑。” 沉香嘴巴一抿:“娘娘可是时时惦记着陛下的,林公公担待,有甚事若不周到的,立时来知会我一声。” 林一贯哪里敢,连连弯腰作揖,心里想到了王忠,当年正元帝在时,与太皇太后哪有这般亲热。 沉香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满面是笑意,退回去办事,光是甘露殿里就有许多事要忙,小顺子在门 边拦住她,眼睛往屋里一睇,压低了声儿:“今儿陛下必是要歇在甘露殿的,我才派人到库里去瞧过了,收拾些锦帐牙席来,再让小厨房整治几个小菜。” 沉香听了蹙蹙眉头:“娘娘才刚说了,宫里事多人少,她这儿便先简薄些,让我别费这许多功夫。” 小顺子一听便“哎”一声,扯着沉香的袖子到檐下去,伸手点一点紫宸殿的翘檐:“娘娘与陛下再是多年情份,也不能怠慢了陛下,如今可不是在王府里。” 沉香眨眨眼儿,先是一怔,跟着明白过来,进了宫可跟在凤州军营里不同了,她连连点头:“你说的很是,娘娘想不着的,咱们也得想着了。” 把手边事都交给宫人去吩咐,自个儿急忙忙去挑素色的绢纱出来当帐缦,又着人往花房去,挑了几盆白茉莉白山茶,小的金玉之器都被搜刮一空,倒有烧琉璃的大水盂还在,在水盂中盛上水,又水藕花洲里捞几尾锦鲤来,着人抬了摆在殿中。 待卫善一封信写完了,往殿中一扫,整个甘露殿又有了活气,正要夸奖沉香,小顺子急急忙忙奔进来,手里抱着卷轴:“找着了找着了,太皇太后的书卷找着了!” 当着卫善的面拉开卷轴,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正身谨心”,底下一方小印,确是祖父卫璧当年赐给姑姑的陪嫁,陪着姑姑二十多年。 甘露殿中许多东西都被搜刮走了,这幅字却幸免于难,纸是寻常物,卷轴也是寻常的木头,扔在库中毫不起眼,这才能再找回来。 小顺子捧着字问:“可要替娘娘挂起来。” 这是原先太皇太后挂在殿中的,是她立身为人的根本,小顺子和沉香只当卫善也会把这字挂起来,自今往后也按着这个来当皇后。 卫善把卷轴捧在手里,将这四个字细细看过,从正字到心字,在胸中勾勒一遍,对小顺子:“收起来罢,等姑姑陵前的献殿修好了,把这字挂到殿中去。” 纵不日日看着,这四个字也时时记在心间,绝不会忘。 沉香经过这一日,已经醒过神来,知道卫善行事与原来不再相同,把那卷轴卷起来,寻了个雕花长匣收起来,拖着卫善去沐浴更衣:“娘娘也忙了一日,且该歇歇了。” 卫善这才放下手边事去沐浴更衣,几个宫人捧来香膏玉脂,水中也浸了香料药材,倒难为沉香,这么点功夫就张罗出这许多东西来。 卫善三伏三九都在军中,身上肌肤还细腻如玉,脸上手上难免有晒着冻着的时候,冬日里再戴着手套,骑马久了也 手指头上生了冻疮,想到秦昭总觉着她受了辛苦,便由得沉香替自己抹上一层厚厚香脂,洗得身上隐隐带香,这才出来。 倒是许久没有这么松过心弦了,宫人捧上宫装来,才只穿了一层,便觉得不惯,裙摆太长袖子太宽,一举一动都不方便,乌发披散在肩头,抹上发油挽上玉环,对着铜镜自照,镜子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忠烈 秦昭攻下京城之后立即出兵讨伐魏宽, 一举拿下了山南西道, 攻到了金州, 魏宽退到山南东道, 在合州落脚, 组织兵力反攻。 秦昭一面派兵丁继续围剿魏宽一面发布政令, 统一手中握有的土地, 督促各地恢复农耕,减免赋税,加开科举, 广征人才。 这四条政令是为了休生养息,各地举兵勤王之初,尚且各自为政, 等到秦昭举起大旗, 将这些将帅都笼络到自己身边,听他的指挥, 才算有了章法, 攻守防退都以大局为重。 伪朝为填充军队, 不断征壮丁征劳役, 至使农田荒废, 这一年多来,是一路打过来一路恢复的耕种, 焦土荒园重新得以耕作,此时减免赋税百姓才刚喘上一口气。 各地报上库存的粮草兵械来, 户部尚书章宗义捏着各地财报进了紫宸殿, 如今可不是养一地之兵,几十万人要粮草,要军械要甲衣,伤亡之后还要抚恤,除了河东河南两道并未受兵乱的影响之外,各地都陷于烽火。 光以这两地的政财,也不足以支撑秦昭持续发兵,秦昭多方方考量之后,夺下山南西道便先休战,只在各地部署防军,防着魏宽卷土重来。 六月末进的京城,七月初办了登基大典,卫善被封为皇后的第一封谏言,便是为死去的忠臣们请愿,请秦昭下旨意建忠烈祠。 再入京城,许多事才追根问底,魏宽血洗长清宫,崔博死在了长清宫,确并非是魏宽的军队杀了他,他是自尽而死的。 崔博一生拿笔,临死之前却举起了少年时练过的剑,挡在长清宫宫门前的水桥上,大声喝斥来犯的兵丁是乱臣贼子,细数魏宽为匪时的旧事,直言若没有先帝提拔,魏宽早就被归为匪类围剿。 先帝重他信他,他竟辜负先帝的信任,逼宫永平帝,上负先帝之托,下负百姓之愿。 口中虽骂,却也想替永平帝换一条活路,对来逼宫的将士道:“成国公一向忠肝义胆,此番必是受奸人挑唆,陛下深感先帝仁心厚意,若是摄政王能就此退兵,陛下当既往不咎。” 来攻占长清宫的是魏宽身边的旧将,人人都知永平帝已经容不下魏宽,他才几岁,就敢踢打魏宽,又有甄太后在背后挑唆,说要杀了魏宽,等他年岁长些,真的亲政,他们这些人难道还有活路。 崔博还想化解魏宽的怒意,先退让一步,说永平帝如此都是因为外戚作乱,太后不贤,若魏宽能收回兵丁,重迎永平帝回朝,那么永平帝自会不计前嫌。 从此亲忠臣远小人,朝中不再重用外戚,朝中诸事都当以成国公为先。成国公又何必背负万世骂名?不如各退一步。 人都已经杀到长清宫了,哪里还会退兵,魏宽要的是永平帝退位让贤,并非当真要他性命,不仅如此,还会优待投诚的臣子们,加官进爵。 崔博听见这些将士这么说,立劝永平帝不要答允,就坐实魏宽乱贼子的名声,绝不能将玉玺将到魏宽的手里,不如慨然赴死,尚能青史留名。 承吉哪里懂得什么气节,他害怕得缩成一团,从斋宫逃出来的一路上便哭个不止,扒着太监的衣襟,不住叫着母亲,逃进了长清宫中,整个人缩在殿里的大床上,不论臣子们怎么哄,他都不肯下来。 太监用尽了法子,也没法让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只得连人带被一同抱住,崔博欲把剩下的兵力集结起来,杀出一条血路,将永平帝送出去。 承吉不懂,自有人懂,曾文涉一听魏宽要帝位,又肯赦免顶撞他的罪过,还能继续为官,膝盖一软对承吉道:“陛下不如交出玉玺保住性命。” 崔博手执长剑,架在曾文涉的脖子上,韩知节在身后抱住崔博,曾文涉缩在承吉身后,哭得满面是泪,到这境地也还要装出个忠臣的模样来:“臣与成国公处处为敌,难道不怕性命不保?此举实是为陛下计长远,陛下保得性命,联络忠义之士,方能东山再起。” 承吉听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有人要杀他,而他只要交出那块玉石,就能平安。 长清宫中已经吵成一团,在斋宫就已经死了一批,承吉从小到大哪里见过血,他连围猎都不曾去过,听明白曾文涉能救他,扒着曾文涉的胳膊,不论他说什么,都不住点头。 崔博眼见大势已去,不肯跪拜魏宽认他为主,也不愿死于逆贼刀下,与一批誓要为大业尽忠的臣子,退到白鹿观,跳了白鹿崖,以身殉国。 这些臣子为了忠义而死,永平帝无力为他们立碑建祠,甚至连他们为什么死了都闹不明白,跟着曾文涉一道出了长清宫,曾文涉还以为能留自己一条命,谁知永平帝刚被抱走,他便被人刀劈其面,削去了鼻梁,疼痛而死。 秦昭既承了大业,自该为掩埋忠骨,这份谏言自然是卫善与秦昭商量好的,既表彰了忠义,又对清河崔氏示好,崔家在京城中的子弟,便纷纷响应秦昭颁布的任官令,以功名入仕途,在朝中任官。 正元帝当年那本忠臣录还未修完,魏宽在其中排行第三,差一点便压过了卫敬禹,如今将他剔除出功臣薄,又把崔博排在忠烈祠碑林中的首位。 忠烈祠就建在城中,将原来甄家以正元帝的名义要建的报恩寺给征用过来,分作两块地用,先建忠烈祠,再建报恩寺,木材石料沙泥全都是现成的。 魏宽一当上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先得了皇帝的毛病,挪用了报恩寺的木料,为自己修陵寝,选的地方离盘龙山极远,隔着整个京城,许是怕自己百年之后,要在地下面对正元帝。这些材料自然是带不走的,建忠烈祠绰绰有余,连太皇太后的献殿陵墓也都足够了。 袁含之为忠烈祠作诗篇文章,崔家子弟有在京中的也去吊唁,修成之后还会受百姓的香火,秦昭替崔博死后加封,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虽为文人却有孤身抵挡叛军的勇武。 秦昭在京城登基封后,厚赏忠臣,魏宽也在合州重立政权,依旧把永平帝当作手中的大旗,大业一分为二,魏宽治下各州各府时有起事,战事不断。 江宁王偏在此时派使者前来,承认秦昭为主的大业才是正统,愿与秦昭交好,共同发兵对付魏宽。 江宁王的这封信报在中秋这一日送到甘露殿,秦昭派人从晋地将太初保儿接进京城来,一同前来的还有秦晏承佑。 大福殿被焚毁,徐乔二位太妃本该去皇家寺庙,秦昭特意开恩,还许她们住在旧日宫室中,乔太妃病了多时,在路途中险些一命西去,强撑了回来,住在拾翠殿中,还以阿符的牌位为伴。 徐太妃有儿子在身边,能忙碌的事便更多,日日送秦晏去读书,等秦晏下了学,便跟着章宗义,在户部学习政事,徐太妃的兄长遇难,寡嫂带着侄子侄女逃过一劫,靠着徐太妃又在京城立下门户,还得了封荫。 如意重回宫中,先去拜母亲的陵园,十分不满母亲未能与父亲合葬,分明是大业的太皇太后,竟落葬在小墓穴中。 她被徐太皇太妃和姜太姬两个教导多日,心知形势比人强,本不愿再与卫善再起争执,听闻秦昭登基还未如何,待看见母亲未能与父亲合葬,气得奔回宫中,闯入甘露殿,哭得满面是泪:“母后生时尊荣无比,为何死后要受此番折辱?” 殿中坐满了诰命夫人,都是来送贺礼庆中秋的,京城中谁人不知如意公主的名头,先太皇太后唯一 的女儿,掌上明珠,帝后待她,实比太初公主还更意厚些,纷纷低下头去,只作不曾听见她这番脾气。 卫善难得肃了脸色,虽不发怒,却当着诸位诰命的面正色说道:“这是母亲的遗愿,你若当真孝顺,就该明白。” 如意如何明白,她活到这么大,记忆中父亲与母亲从没有争吵过一句,母亲也从未当着她的面说过父亲的不是,两人便是生气,也不过分殿而居。 如意生了好大一场气,这回可没有秦昰在身边劝导,甘露殿里不管来了谁,她都不肯见,直到中秋这一日,知道前殿要祭拜先人,这才出来。 甘露殿里已经摆下了中秋家宴,含元殿中开群臣中秋大宴,如意磨磨蹭蹭,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挪步进殿,见殿中已经满座一堂,欲往徐太皇太妃跟前去。 只听见廊庑下有脚步声,回身一看,是二哥身边的的林公公派人来知会皇后,说江宁王送信来,愿将公主嫁予秦昭为妃,与大业结秦晋之好。 中秋 如意听了这半耳朵,待要凝神细听,小太监已经瞧见了她,赶紧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冲着落琼使个眼色,落琼一抬头看见如意在门边,赶紧过来迎她,曲膝行礼:“娘娘派奴婢在此间等候,盼着公主过来呢。” 如意应了一声,一只手搭在宫人胳膊上,一面往殿中去,一面在心里记挂,却又不能细问。 落琼引她进殿,沉香立时过来迎接,将如意迎到卫善身边,与太初一左一右挨着卫善坐下,卫善也不责备她来得晚了,只对她点一点头,吩咐太监宫人道:“点灯罢。” 甘露殿前摆了灯阵,如意未来便只点了其中一层,待她来了,才将各色灯饰都点了起来,一盏盏水灯走灯琉璃灯挂在院中廊下,如意面上一红,虽是家宴,可也都是长辈,她来得晚了,心里虽过意不去,嘴上却怎么也不肯说句软话。 前些日子才发那么一大通的脾气,到如今气还没消,心里对母亲的遗愿将信将疑,怎么也不愿相信母亲不肯和父亲合葬,可发脾气无用,献殿地宫到底还是按着卫善的意思建了起来。 如意坐在席间,殿中笑语不绝,她看着几盏转灯,手里捻了个火晶柿子饼儿,半晌都没张口说话,越是团圆的时候,就越是想念母亲兄长。 想着秦昰在清江也不知怎么样了,咬着柿子饼,嘴里也不觉着甜,心里不住怀念旧年的中秋大宴,那会儿是多么热闹。 正元帝在时,中秋大宴都摆在云台之上,宫妃女眷们打扮得珠围翠绕,坐在云台上隔着水岸看灯,小舟上挂灯扎彩,来往穿梭,教坊歌舞丝竹不绝于耳,茫茫水色之间,一轮天上月一轮水中月,自是一派盛世景象。 卫善nrua未注意到如意神色黯然,她正抱着保儿不住逗弄,离开孩子这么久,再抱到怀里,保儿已经会叫娘会走路了,扶着宫人的手走得摇摇摆摆,看谁都不认生,他从没见过父亲,秦昭一伸手他就肯给抱,挨在秦昭肩膀主,睡得流了一肩口水。 错过了儿子出生学步说话,秦昭心中无比愧疚,政务这么忙,也总要多抱他一刻,知道保儿生来月份不足,胎里带弱,每日都要过问儿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夜里回到甘露殿还得抱在怀里掂一掂重了没了。 保儿在卫善身边攀来攀去,一到了夏日他就改掉了懒的毛病,仿佛一整个冬日已经睡得足了,蹬腿跑跳上下爬个不休,还去揪黑袍将军的长尾巴,被黑袍将军一肉垫拍在脸上。 保儿无论是摔了还是跌了,立时就能跑起来,玩得满头是汗也不停,从上到晚,只有睡着了才真的安宁,太初乍着舌头:“像熊崽子。” 卫善横了女儿一样,假意发怒,却又失笑,等夜里秦昭过来,把太初说的话告诉他,秦昭听了大笑两声,保儿眯眯眼睛将醒未醒,被他爹一把搂起来抱在怀里摆弄,熊崽子不但半点没生气,阖眼就又睡了过去。 保儿爬得累了,就靠在卫善身边,脑袋一点一点,正待要睡,林一贯从紫宸殿来:“陛下吩咐,将小殿下抱到含元殿去。” 卫善看一眼儿子,保儿已经张着小嘴打起哈欠来了,把他抱到怀里,让沉香替保儿抹脸擦手,也不折腾他再换衣裳了,披了一件薄斗篷护风,让小顺子一路送去紫宸殿。 太初从坐上跳下来:“我也是去。”她胆儿很大,甘露殿的人不轻易往紫宸殿去,到了她可没这许多约束,几步就跑去了紫宸殿,陪着秦昭用饭,偶尔还缩在帘子里看一看那些大臣们。 殿前诸臣子一半是熟人,保儿从小在姐姐身边长大,由太初带着保儿,保儿也就不怕生了,卫善略想了想点了点头:“你可不许没规矩,若叫我知道了,可得罚你。” 太初扶一扶头上薄莲花金冠,摆一摆手:“知道了。”神态模样极像秦昭,若得卫善一阵失笑,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 碧微手中执杯,陪饮一杯素酒,凑趣道:“公主事事妥当,娘娘不必忧心。” 秦昭还没有别的孩子,只有这一儿一女,往后保儿就是太子,这时见一见群臣也是就当,当年承吉也是被正元帝抱到大的,这是在向臣子示意继承人选了。 卫善轻笑一声:“就怕他上殿就睡,话都说不囫囵。” 原本应当让承佑也跟着去,他是先帝太孙,叫秦昭一声二叔,去到殿上难免叫人打量猜度,这个孩子从小便敏感,何必叫他不自在,便借口承佑还年幼,等日子长些,他年岁大了,再领他去见臣子。 小顺子抱着保儿送到紫殿去,卫善便把承佑招到身边,让他背一首中秋的诗,承佑把背挺得直直的,脆生生背了一首长诗。 碧微心中感激卫善体察人意,承佑上殿大人们有什么尴尬的,无非是多瞧他两心,肚里再腹诽几句罢了,哪一个当娘的,肯让儿子受这委屈,倒不如留他在殿中,一殿都是他亲近的人,说说话背背书来的强。 承佑背完了诗,卫善送了他两本字帖一卷书画,都是宫中库藏的珍品,这画实则是给碧微的,借了个由头送出去。 卫善很喜欢承佑,这个孩子很知恩义,他回宫之后,先到奉先殿拜了卫敬容,跟着便去了梅林,在素馨阁中焚香祭拜李太姬。 他原来还不甚明白,大些便知道当日是李太姬救他一命,碧微让儿子正经认下李太姬当干娘,从此四时供奉香火,又着人去寻李太姬的家人,如今不过补些金银珠玉,待到承佑年长领了差事,才能福泽李家。 卫善赏过,如意便把承佑招到身边,她虽不比承佑大几岁,却也是承佑的长辈,理当赏他,给他一个荷包袋儿,里头是四色笔锭如意的金锞子。 秦晏太初保儿都去了含元殿,只有承佑分明是男孩还留在甘露殿中,如意心中怜惜他,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两人悄声说话,说起旧年在云台上的中秋宴来。 卫善听了几句,软言道:“如今外敌未除,宫中岂能大摆宴席,不仅如此,还要削减后宫用度,待天下升平,再云台办宴。” 如意并不知道后宫减了用度,她的那一份确实还比着旧日的例来,这些日子关在殿里生闷气,到此时才知后宫衣食减去一半,连太初的那份都减薄了,为的便是在群臣面前摆出姿态来,上下一心,征战魏宽。 卫善一提议削减后宫用度,徐乔两位太皇太妃便上表称颂,徐太皇太妃因是先帝的妃嫔,又有还未成年的亲王在身边,并不减薄她的,是她自个儿提出一并削减,连碧微也是一样。 是卫善吩咐不叫人到如意跟前说这些,不过是衣食俸禄,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她的,如意这会儿听说了,扁了嘴巴:“我也愿为讨伐魏贼出一点力。” 这是报仇!既是替母报仇,也是替父报仇,若她像兄长那样是个男儿,便追随兄长去清江战场。 卫善听了低头看她,看她眼中泛光,怕是想到了姑姑,伸手抚一抚她的头发,低声道:“好,我们如意也为三军将士出力。” 夜色一深,外头便放起烟火来,徐太皇太妃几个起身到殿外去观看,承佑跳到地上,伸手去扶母亲,烟火也比往年要少,夜空里炸开几朵火花,碧微握着儿子的手,恍然想起当年秦显在的时候,两人在长清宫里看烟火的时光来。 卫善理一理衣裳,正欲立起来,被如意一把扯住了袖子,吱吱唔唔道:“我进来的时候,听见前头传话,说是江宁王要把公主嫁给二哥。” 如意还是头一回替卫善犯起愁来,她自幼便是见惯了后宫妃嫔的,正元帝并不是个好色的皇帝,可后宫之中也有这个妃子那个充容,也是她年岁还小,她记事的时候,珠镜殿里已经一片荒芜。 如意虽知道秦昱是杨妃的儿子,也只当他和五哥秦晏一样,是妃嫔们生的,并不出奇。杨妃死后不过一二年,宫里便再没有她的传闻,只流传着帝后恩爱,仿佛先帝先后之间从不曾有个杨妃夹在中间。 可她再不通这些事,也在晋王府里住了一年多,晋王府中并无别的姬妾,二哥也没有别的孩子,两人并肩作战,慕煞旁人。 原来当王爷,府中没有姬妾便罢,可既登基称帝,便该充裕后宫,此时尚无人提出要广采秀女选秀的事,等日子久了总有臣子会上奏疏。 连江宁王都想着要嫁公主过来好与大业联盟,要是二哥真的答应了,可怎么办? 落琼一听着消息,便急忙将这事报给了卫善,这位公主来历不凡,说是当年陈皇后嫡出的小女儿,随叔父逃往吴地,被陈家族人奉为掌珠。 江宁王一向将她当作亲生女儿那样看待,如今肯将她嫁到大业来,足见得对大业的退让,也让这回定立盟约更为可信。 江宁王只求能与大业修好,清江停用兵船,两边再纠集兵力一同围剿魏宽,从此就与秦昭隔江而治,两边再不起烽火。 卫善看着如意翘起了嘴角,摸摸她的头,推了她一把:“快去看烟火罢,再晚就没了。” 来头 清江与大夏七月中停下战火,如今秦昭办登基大典两个月还未满,江宁王就派遣使者来访,不仅带来了中秋贺礼,还送上了贺表。 大夏朝使者进京,就在驿馆中落脚,由太常寺负责接待,江宁王送一重礼来,礼单盛在描金匣子中呈上,不仅如此,还欲在中秋那日呈上贺表,恭祝中秋。 这自然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喜事,江宁王此举是对大业低头,姿态还摆得这么低,各种礼物更是惊人,匣子中摆了一对夜明珠,一双玉壁,其余绫罗绸段宝玉珠玉更是数不盛数。 屋中熄灭灯火,自匣子取出夜明珠来,满室煌煌生光,卫敬容曾经赐给卫善一枚,那一枚只有龙眼大,这一对儿明珠却有鹅蛋大小,白日中莹润有珠光,夜中煌煌熠熠,似明月初升。 这一对夜明珠已然难得,那一对玉壁更是巧夺天工,不过掌手大小,开匣子验看只当是寻常玉石,不过更通透些,可若是将这对玉璧置于日光之下,便会现出一龙一凤的图案来,龙盘欲吟,凤凰振翅。 秦昭挑了这两件来给卫善,看卫善举在灯前把玩,笑道:“你既喜欢,就着匠人把这玉璧串起来,你我一人一个,带在身上。” 卫善笑一笑,将这对玉璧收回匣中,吩咐沉香先收起来,问道:“夏朝既送了这样难得的宝物来,要必索要的东西也价值不菲了。” 江宁王又不是傻子,哪里肯做赔本的买卖,十几车贺礼送到大业,又肯摆出这么低的姿态来,他想要的,必然比这些东西更珍贵。 秦昭手里拿了一支朱笔,桌上摆了几张太初写的大字,他每翻看一张,就用朱笔在这几张纸上画圈,凡写得好的,都给圈上,卫善挨在他身边替他掌灯,太初拿袁礼贤写的《为政》来练习字,卫善伸出指尖划过“德不当其位”,点一点里头的“德”字:“这个字写得不错。” 秦昭依言圈上,他百忙之中,也要抽空看太初的功课,见她有两个字总写不好,就在旁边依样写了一个,让她拿回去参照,卫善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看他落下朱笔,轻笑一声:“这才是真的御笔朱批了。” 秦昭将这一叠纸搁到桌前,这才又说起江宁王的事来:“夏朝除了贺礼还送了一封书函来,说得也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有意与大业结交,共同讨伐魏宽。” 大夏也不是头一回打这个主意了,魏宽势大的时候,他便想与魏宽联手,让清江重归大夏国土,可谁知魏宽转脸不认人,收回兵力对付秦昭,厉振南在清江孤掌难鸣,接连被夺两座城池。 卫平不光擅水军坐战,晋军大队人马一到,两边联手,他一气打到了山南东道,又有秦昭从北边杀来,迫得魏宽一路逃到了合州。 如今江宁王算是故伎重施,当时是魏宽求他,与他交好,奉上一批礼物,以表诚心,这回却轮到江宁王示弱,愿与秦昭结为同盟。 大夏的使者在京城中也落脚了几日,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不仅如此,连面见皇帝都不曾,接待他的就是个太常寺官员,拿他当作小国使臣那样招待,几回提出面圣,对方都敷衍过去。 直到中秋大宴之前,大夏使臣才道,他还有一封江宁王的手书,要在面圣之时交给秦昭,除了书信自然也有贺表。 秦昭这才点头,夏朝使臣事隔了二十年再重登含元殿,依稀还能记得当年殿中大宴群臣的光景,转眼间已经物事人非,他忍下胸中耻辱,低头好一步步上得殿来,好将江宁王的书信呈闯祸给秦昭。 垂手等待秦昭回音,余光却不住打量含元殿中左右分列而坐的臣子,离秦昭最近的便是传说中火烧水寨,逼得厉振南跳江而逃的那位盲眼军师。 秦昭拆开看过,便交信件搁在几案边,吩咐道:“赐酒席罢。” 余下一言未出,使臣眼看自己就要被请出殿去,使命未能达成,干脆上前大声道:“我王有意与大业结秦晋之后,过御外敌。” 一句话就将魏宽说成了两边的敌人,魏宽到了合州自立朝廷,又改年号为天玺。与秦昭是硬碰硬,这块骨头暂时啃不下来,便欲挑个软柿子捏一捏。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林文镜虽则目盲,却转向秦昭,秦昭怫然不悦,却未立即发作,让太常寺官员请使臣下殿,这回却不在宫中赐他酒食了,让他回到驿馆去。 一贯就在秦昭身边侍候,闻言低下头去,不敢打量秦昭的脸色,心中却不住发急,要将这信报赶紧报到甘露殿去。 中秋宴中,诸臣并未谈论此事,可这事既当堂捅破,自有一番议论,不过早晚而已,林一贯替秦昭斟满了酒,觑了空让小太监跑一趟甘露殿。 落琼一听岂敢瞒下不报,沉香扶着卫善下去更衣,立时便把这事报给她听了:“那使臣好不知规矩,娘娘可要给他些颜色看看。” 卫敬尧驻守东北,卫修就在兵部为官,如今的官称是兵部侍郎,卫家三人两个手中握有重兵,一个专管着军资军饷,新帝对卫家的倚重可见一斑。 更别提卫善在军士文臣中的人望了,秦昭登基之初,有文人写了贺表,其中将帝后并称二圣,秦昭非但不曾斥责,反而嘉赏一番,更何况如今陛下就只有一位皇子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但凡只要显示出一点怒意来,自有人去了理这位使臣,给他些颜色看看。 卫善听了沉香这话立时蹙眉:“不可,他是使臣,不论合谈联盟与否,也不能贸然行事。”折辱使臣也算不上什么出气。 卫善倒不恼怒,只是心中颇为诧异,这位公主若当真是前朝陈皇后的女儿,那怎么也该与自己年岁相当了,又岂会还是未嫁之身。 大夏当真想要结盟,公主的份量是足够了,可她除了出身尊贵之外,光是年纪就足以叫人诟病了。江宁王这是打得什么主意,这位公主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让江宁王以为秦昭非娶不可。 沉香心中自是替卫善担忧不平,却又不能不听她的的吩咐,扶着卫善的胳膊回到宴中去,见她还能言笑宴宴的听蜀王背诗,倒又安下心来,不论如何,娘娘总有法子。 卫善当堂还是一样赏灯看烟火,心中并不担忧,不论江宁王提了什么条件,不提她与二哥的情义,单以二哥的傲气,都不可能答应。 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秦昭便派林一贯来抱保儿去含元殿,这是一言不出就已经向诸位臣子表明,他不会与大夏结姻亲。 卫善便更加放心了,心中更不拿这个当一回事,如意能出言提醒,却是卫善不曾想到的,眼看如意扭捏低头,心里分明想关怀她,却又不愿意表露出来,伸手搭在如意肩上,笑盈盈的拉着她看起了烟火来。 甘露殿的中秋宴未散,林一贯便抱着保儿回来了,保儿枕在他肩头,睡得呼哧呼哧,卫善一接过来便笑,问林□□:“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林一贯满面是笑:“小殿下龙行虎步,朝中大人们纷纷称赞,看烟火的时候也浑不害怕,指着天上烟火口吐妙语,几位大人都说小殿下早慧。” 保儿才一岁八个月,能口吐什么妙语,至多说些烟火火花之类,这是臣子们看出了秦昭的心意,特意称赞的,林一贯得了厚赏:“陛下将公主留在身边,说是晚些一道过来。” 卫善又细问秦昭在宴上吃了什么,听说只是饮酒,哪个大臣都要过来陪他饮上一杯, 林一贯送回了保儿,太初却留在秦昭身边,一直到含元殿中宴席散了,这才一并回来,玩了整夜早就累了,强撑着给卫善行了礼,回到偏殿中去安歇。 秦昭已经有了些醉意,换过薄衫躺在卫善身边,看她散了发髻,眼角蕴着笑意,知道她心里高兴,问她:“怎么?善儿有什么好事?” 卫善偏过脸去,她这些日子被沉香看管着用羊奶洗脸抹珍珠玉容膏,面上肌肤白了回来,虽比脖子上还差些,灯下一望也是莹润似珠玉。 她脸一偏,嘴角露出些笑意来:“确是有好事儿,二哥不必知道。” 秦昭坐起身来,借着酒意,坐到卫善身边,将她搂在怀里,夺过金背牙梳,替她梳发,有一搭没一搭,卫善叫他梳得烦了,推他一把:“要睡回床上睡去,光是捣乱。” 秦昭被她推了一把,不恼反笑,将她搂得更紧些,那消息她早就知道了,竟半点儿都不醋,挑眉问她道:“善儿可曾听说过陈公宝库?” 游说【补全】 卫善正对镜梳妆,闻言侧过身来,长发散在肩头,长眉微蹙看向秦昭,她自然知道陈公宝库,这个传说在大业几乎人尽皆知,在林文镜编撰的那本《大业英雄志》流传之前,人人在瓦肆勾栏之中听的都是大夏朝开国的故事。 里头的英雄人物多有流传,可最受追捧的便是陈公宝库,那个传说揽尽天下宝物的宝库,陈公便是末帝皇帝陈皇后的长祖,陈家二百年来并未出过什么旁的人才,文不能上书谏言,武不能跨马杀敌,却一直都荣宠不衰,到了末代君王,也还要娶陈家的女儿当皇后,入主甘露殿。 传说中自然是仙人给了陈家三山五湖的仙宝,并给了陈家一把打开宝库的钥匙,让陈家世代看管宝库,除了陈家人之外,凡进宝库者都会受到恶报。 传言里自然还得添几个受到业报的恶人,来显得这传说有多么真,蠢民尚可,又岂能糊弄贪心的聪明人,秦昱费尽周折得到了藏宝图的碎片,又网罗了些奇人异士,四处寻找陈公宝库,说要将宝库中的宝物奉给正元帝。 这话半真半假,秦昱除了想要中饱私囊刮些油水之外,还想找到传说仙人赠给大夏开国皇帝的那枚玉玺,自现世以来,便是夏朝的传国玉玺。 这枚玉玺据说前朝末帝并未得到,也正因如此,他才断送了大夏两百年的江山,正元帝一直都想找到这枚玉玺,派人追击江宁王,也是想要寻找玉玺,秦昱想要找出这枚玉玺,将它献给正元帝,在父亲面前立此大功。 传说纷纭,卫善从未当过真,她听说的和她见到的,实在天差地远,她听见秦昭这么问了,反问道:“朝中有何人动心?” 秦昭今日多饮了几杯酒,他酒量极佳,卫善记忆里他还从未醉过,便是登基大典的那一天,也是刚刚行过典礼,立时就又钻进了紫宸殿中议政,只堪堪饮了一杯薄酒。 反是今日中秋大宴,把保儿抱在怀中,人人过来敬酒,都要饮上一杯,越饮越醉,醉意渐浓,便不似寻常那么行止有度四平八稳。 听卫善不问他动不动心,只问朝中有何人动心,秦昭带着酒意微微点头熏熏然道:“善儿知我。”什么传国玉玺,什么仙人授宝,他并不放在眼中, 卫善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秦昭,仿佛又回到新婚那夜,他也是这么熏然,卫善取下耳中明珠扔到妆奁中,饶有兴致的问他:“这许多人都看重传国玉玺,二哥为何不看重?” 秦昭平素并不是个话多的人,也只有对着妻女才多说两句,今日却谈性极浓,将卫善搂在怀中:“那些传说不过人为,锦上添花而已,若是不当皇帝,哪里来的传说。” 这事儿卫善倒是知道的,秦昭甫一登基,便有人杜撰他的身世,说他来历不凡,是天上的星宿,被送到了正元帝的跟前,就是为了将来承继大统。 写这故事的人穿凿附会,将秦昭的来历写得玄之又玄,秦昭还将这故事说给卫善听,当作一件趣事,还让人抄录了来,拿给卫善看,卫善举着那份书稿,笑得歪在秦昭身上。 这书中先是说秦昭天命所归,该当秦昭帝称,可既是天命,那正元帝又是什么?于是只得胡写一气,说秦昭是中兴之主,该有一难。 整个故事凡只要不通处,就都要胡扯两句天命,才把堪堪圆过去,卫善翻过几页,问秦昭道:“这书当真在瓦肆之间流传?” 非但流传,还有意将这书传得更广些,底下的官员将秦昭当作正元帝那般,当年晋地的刘刺史可不就是干了这么一件事,便接连升官儿,当今陛下是养子继位,虽比的是拳头,可当年谣言四起,便当真有这样的胸怀,不计较前事? 谁知这书才传开几日,便有监察御史把这事报给了秦昭,秦昭看了也似卫善一般发笑,接连摇头:“市井小民,偏爱这些杜撰的志怪故事,当正视听,不可至些类荒唐无稽之事流传。” 秦昭本人都不避忌,底下人的便少了个拍马屁上升的通道,袁含之自然又是一番称颂,也有人暗暗拿秦昭与正元帝作比。 正元帝当年可是在业州给自己挑了一门亲戚认祖归宗的,往上数几代是大夏的显赫人家,这家的本支,到如今还得着官职,将家里出了个皇帝的事拿同来摆谱,在业州也颇有些作奸犯科的事,地方官员因见是皇帝本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昭虽然否认,这事却没有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越是否认,便越传越烈,秦昱当年散布的流言至今还有人传说,人人都道新帝有来头,可究竟是什么来头,却无人知晓。 “我若为明君,这些流言便只是无关紧要的猜测,我若不能当个明君,便是当真天命所授,史家难道便能笔下留情?”秦昭一面说一面将魏宽定年号为天玺的事告诉了卫善:“改个年号不过糊弄糊弄自己。” 连魏宽都想要传国玉玺,如今江宁王用陈国宝库作饵,秦昭却未上勾。 这桩事两人都未放在心上,可有人却放在了心上,隔得几日叶凝便递了帖子进宫,她的身份到如今还是林文镜的义妹,并非是林文镜的夫人。 既非夫人,便不能给她诰封,若要单封她,她又是未嫁之身,卫善才刚露了这个意思,被便她出言婉拒,只能囫囵着称呼她叶姑娘。 卫善就在自己的寝宫之中招待她,知道叶凝爱时令花茶,特意叫人备下了桂花双窨,是新摘下的金桂,浮在茶汤之中,隐隐闻得见香味。 叶凝执杯便笑:“让娘娘费心了。” “叶姨跟我不必这么客气。”叶凝无事并不愿出门,她今日既然来了,必然是有要事的。 林文镜如今声名大噪,府前访客络绎不绝,车马从府门前一直排到了巷子口,极有当年袁相的声势。 叶凝就住在林府后院之中,两人还似当年那样,本来人人都当叶凝是林文镜的夫人,可她偏偏又作未婚女的打扮,红颜知己这四个字,总是引人遐想,她便渐渐少出门,宫中饮宴,除非是家宴才来,若有诰命到场,她便主动避嫌。 叶凝听她这句,也果然不再客气,开门见山道:“先生想让我来劝娘娘松口,与江宁王结成联盟。” 千岁 天色未暗秦昭便回到了甘露殿,进了殿门便先问太初保儿,太初把今日写的字奉给父亲看,保儿跟在姐姐身后,一伸手就要秦昭抱他。 林一贯手里捧了两个盒子,给太初保儿一人一个,太初一开盒盖儿,见里头盛了个彩兔子“哎呀”一声笑弯了眼睛,她是听秦晏说的,说外间民人过节与宫中不同,用黄沙堆出白兔子来,再用五彩作饰。 这是民人小儿的玩意,太初哪里见过,玉雕宝石的倒有好几件,她最爱一套白玉兔儿,用白玉雕成,拿红宝石嵌作眼睛,从大到小能排成一列。 这些小兔儿她很喜欢,时常拿出来把玩,保儿伸手去拿,砸坏了一个,太初撅了半天嘴,秦昭问她要什么补,她突然想起秦晏说的彩画兔子来:“我要五叔说的兔子。” 秦昭哪知道秦晏说的是什么兔子,秦晏年纪虽小,也跟着听政了,秦昭将来是预备让他干些实事的,这日议完了政将他留下来,跟他到内室去,喝一杯茶。 秦晏很有些紧张,握着杯子都不敢动,秦昭待他自来和蔼,兄弟之间一向称得上是和睦,可那是秦晏跟着兄长听政以前。 人虽立在议政厅里,他此时还是个陪客,母妃让他就带一对耳朵,多听少说,听那些臣子们是怎么议政的,再看看陛下又是怎么拿主意的。 “他原是你二哥,待你也细致体贴,昰儿有的,你总也有都有,可你要明白,昰儿和陛下的情份,不是你能够比拟的。”徐太皇太妃知道儿子也能跟着上朝听政,亲自动手做了一件锦袍给他:“陛下不是那等胸襟窄小的人,可你也得守臣子的本份。” 秦晏打小便听话,听母亲的总没有错,可他没想到,秦昭在议政厅中,会与平日里差别这么大,袁侍郎眼神不好,朝中皆知,他十步开外便瞧不清人了,可对着二哥却似眼中能透出光来。 他原来只以为二哥得帝位是因为手中兵强马壮,如今才和,他们与二哥之间差了多少,加倍的用心听政,若能学到一些皮毛,等日后去了封地才不至束手束脚。 秦晏猛然被秦昭叫进内殿,心中正自忐忑,若是秦昰在此,还能跟他玩笑撒娇讨东西,秦晏便只敢肃手立着,心里对这个二哥实是又敬又怕的。 秦昭见他这样,心中了悟,他见臣子的时候,确是肃着脸色,连善儿都说他眉间的竖纹越来越深,看秦晏怕他,缓下面色来,笑了一声道:“你跟太初说了甚个兔子,她只是歪缠,又说不明白,你到外头转转,瞧见好的,买几个来。” 秦晏大松一口气,他打小时候起,母亲就教他要谨言慎行,他原本人便生得木讷,越是少说话,便是不会说,到大了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知道秦昭是有意松下脸色来,憨憨一笑:“是彩画兔子,我去办来。” 不独给太初一个买了,给保儿给承佑都买了回来,如意和太初的那份除了颜色不同之外,规格大小都是一样的,秦昭一看,心中点头,他这是把买兔子当作正经办差那么办了,赞他一声办事细心妥帖,将这彩画兔子分送到各宫中去。 太初得了兔儿,带着弟弟下去玩耍,她知道叶凝今天来过了,母亲和父亲必有私话要说,牵着保儿的手,带着他到后殿玩。 卫善虽面上拒绝了叶凝,与秦昭站在同一立场,却依旧想要劝一劝秦昭,林文镜的意思她很明白,魏宽觉得秦昭难缠,秦昭也一样觉得魏宽难办,一时攻不下他来。 在接连失利之后,魏宽也明白了当年之所以能够攻城夺地,都是因为背后有袁礼贤这个军师作为支撑,没了袁礼贤支撑,光是蛮勇,无法持久。 两边在金州附近短兵相接,魏宽也知秦昭有意休养生息,于他也是一样,这才南下抢夺大夏的米仓珠兵械。 沉香上了香茶,又奉了些点心鲜果上来,卫善从果碟里头取了个红白软子石榴,用银刀剥开,拿小勺子把石榴籽儿刮进碗里,刮了半碗递到秦昭跟前,看秦昭送进嘴里嚼着,轻声道:“我听说外头颇有些流言?” 流言说新帝畏妻如虎,美人财宝奉到眼前,他也绝不敢看上一眼,这才拒了江宁王的提议。 这是民间流言,自然只能想得到畏妻上头,朝中却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绝不能与江宁王结盟,他先 与魏宽结盟,如今又想与大业结盟,分明就是反复小人;一派主张假意结盟,先打魏宽,再图以后。说到底还是没将那位公主放在眼里,一个妇人,如何处置还是翻手之间。 秦昭嚼了两口石榴:“不过是些市井流言,我已经让京兆去办了。” 卫善待要再说,秦昭用银勺子舀了半勺石榴籽儿送到她嘴边,堵上她的嘴,这才道:“我心中自有决断,善儿不必再管这些,若是林文镜再找什么人递帖子进宫,你一概拒了就是。” 秦昭是想要结盟的,跟江宁可讨价还价而已,两边结盟,不娶公主,陈公宝库也咬死了是个传说,并不当真,没了财宝,美人又哪里吸引人呢? 城中关于夏朝公主的事却越传越广了,使臣大散金钱,关于这位公主的消息,也一点一点流传,说这位公主是当年破宫之时,被忠心的宫人抱在怀中带出宫去的。 既是女孩儿,便是江宁王竖起来怀念末帝的一面旗帜,凡她喜爱的,只要看过一眼便送到她跟前去,便是江宁王盛宠的那位宫妃,也是因为在宴会之中,身上衣衫与公主冲撞,这才失了宠爱。 这么珍爱这位公主,自然要替她选婿,门第太低的不成,品貌不佳的不成,既要门第高贵,又要品貌上佳,还得精于骑射擅作诗文,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这哪里是挑驸马,这是大海里捞夜明珠,明珠可得,驸马不易得,偏偏江宁王又不肯草草把她发嫁,一留就留到了今日。 小顺子把这事儿当作故事那样告诉卫善,外头人人传说这位公主罕见的美貌,越是传越是神奇,卫善听了勾唇浅笑,江宁王就不想让她嫁,这才有诸多做作,叫世人说他宝爱先帝膝下唯一存活的骨血。 翻云 小顺子越说越多,使臣先是传扬嘉合帝姬美貌,待知道秦昭极为珍爱皇后,便改了口吻,宣扬的便是嘉合帝姬如何温柔娴静。 卫善越是越是蹙起了眉头,就连沉香都道:“这听着哪里像是好话,当真宝爱这位公主,到了年纪便该发嫁,哪有这么拖着不让嫁的。” 端看太皇太后是怎么对待娘娘的便知道了,她早早就留意起了京城中的儿郎,从小时候看起,想给娘娘挑个十全十美的丈夫,若不是陛下求娶,太皇太后心里那本帐上还不知要划掉多少个名字。 卫善缓缓点头:“说得很是。”江宁王并不想嘉合帝姬嫁人,这才设下重重障碍,其中的情由也必不是传说中那样十分珍视先帝唯一的骨血,江宁王自己的女儿,到了年纪都早早发嫁,只有这位嘉合帝姬依旧住在南朝的栖凤阁里。 “奴才也是这么想的,倘若当真十分珍视公主,一个使臣跟里,又怎么能说出公主美貌的话来。”世人赞扬女子,以德行为先,这位使臣偏偏先宣扬公主美貌,之后才改了口,小顺子替卫善行商走丝路做生意这么多年,眼界比过去自然不同,他都能知道,林文镜岂会不知。 卫善冲他点一点头:“你叫人仔细盯着,那位使臣若有妄动,及时来报。” 京城中嘉合帝姬的传言越传越广,晋王府中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晋王府是陛下潜邸,改作别苑,等待秦昭卫善偶尔过去游玩,原来的管家和奴仆都跟着换了差事,来了一个女子说是皇后娘娘从宫中带出来的奴婢,因为伪朝大乱,这才失散了,想回来继续侍候娘娘。 她在府门前等待许久,才终于出来一个王府中的老人,仔细看了她许久这才道:“可是书斋里的椿龄姑娘?” 她完全变了个模样,脸盘圆了起来,眉眼也大胆许多,看人说话都与过去不同,手里抱着个包袱对那人点一点头:“我想求见娘娘。” 那人看她已是妇人打扮,略一沉吟,似这样的事也并不少,宫人离了宫廷无家无业如何存活,有许多便嫁给了民人,总归天下大乱,无人究其来处,以此来活命。 是以宫中回来的多是太监,宫人便少得许多,有些还是已经嫁人,都养儿育女了,家人怕受牵连将人送到宫门前。这事被报到卫善跟前,她立时下令,似这等不必再进宫来,这令一下,回来的宫人便更少了。 像椿龄这样已经嫁人的妇人,更不能随意进宫,可这人却知卫善是很疼爱椿龄的,给她指了一条路:“你往京兆衙门去找唐大人,唐大人的夫人便是原来娘娘身边的青霜姑娘,你去找她,让她给你带个话。” 晋军破城的时候,椿龄便想要回来拜见卫善,是颂恩拦住了她:“走都走了,咱们如今过得正好,又何必辜负公主的心意。” 两人在京郊的农舍里过寻常的日子,两人都识得字,说话谈吐也与旁人不同,似这样的人农家少见,可宫中生变之后,这样的事也不算奇闻,百姓都要过日子,外头这样乱,米价涨了几回,光顾自家的嚼口都不及,谁还去管别人的家务事。 外头处处烽火,倒是京城最安全,两人在京郊住了两年,偶尔颂恩也会进城卖布抄书,椿龄用自己的头发给他做了假须沾在脸上,这两年里他又黑瘦了许多,宫中旧人大半逃散,也无人认出他来。 晋军打进城来,她与颂恩两个,在屋里摆了酒肉庆祝,偶尔进城,也打听打听宫中的消息,一向平静无波,也从未想过要再次回宫,这回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嘉合帝姬,让椿龄日夜都不能安眠。 她问颂恩:“陛下会不会当真娶了南朝公主?” 颂恩也不知,虽然外间都传闻帝后情深,可他们俩都是识得诗书的人,大丈夫为功业,娶一女子根本不值一哂。 椿龄趁着颂恩进城交书稿,搭了邻人的驴车,说要去寺中求子,邻人笑呵呵答应了,这对夫妻脾气极好,又知书识礼,唯一所缺的就是这么久了,也没个孩子。 椿龄依言去了唐府,说是曾与唐夫人共事,进娘娘是见不着的,见青霜却立时就见着了,青霜识字还是椿龄教的,她一把搂住了椿龄,依旧还是未嫁人时的那付脾气,先是大笑,跟着又叫嚷起来:“好啊你,我里里外外找了你多少回,还当你是被她歹人抢了去。” 椿龄脸上一红,她和颂恩一道走脱,余下的人必定心中明白,也只有青霜看着通事了,这些还不明白,她也不多说,只拉着青霜的手道:“我要娘娘,今日就要见。” 青霜乐了:“当然要见,沉香姐姐可念叨你好多回呢,看你过得好,她也能放心了。”说着才仔细看椿龄,见她面貌不同,梳了妇人发髻,皱了眉头一叠声的问她:“你嫁了人?嫁的谁?可是自愿嫁的?若你不愿意,不用娘娘,我来打他。” 椿龄接连摇头,不住说要见卫善,说有要事要禀报她,青霜这才肃了脸色,吩咐丫头套马,瞧了椿龄一眼,才又改口:“换车。” 帖子递进宫来,沉香倒觉得古怪:“这丫头寻常都是骑马来,怎么这会儿坐起车了。”说着掩了口道:“难不成她有了身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要不然这个丫头哪里会改了脾气,不骑马改坐车,城中还有武将的夫人想要效仿,见娘娘对唐夫人颇多疼爱,也学着骑起马来,偶尔道上见红妆骑马而过,在京城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必是上官娘子看着她,她这才肯坐马车,倒是好事,待她来了,也让太医给她把把脉。” 沉香应得一声,收拾出几样青霜爱吃的蜜饯果子来,摆在海棠五心攒盒里,踮脚望着甘露殿的宫门,又派小宫人先去宣太医,嘴角边笑意盈盈盈,除了怀上身子,还有什么能叫青霜弃马坐车的。 没一会儿她便被宫道上看见了两道身影,待走近了细瞧,只觉得走动身形熟悉,到底是谁一时想不起来,还是落琼出来瞧了一眼,张大了嘴巴:“那……那莫不是椿龄?” 青霜领着椿龄进殿来,笑嘻嘻的把她推给沉香看,沉香与落琼两个是知道内情的,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敢开口,椿龄若是过得好,哪里还会回来。 椿龄冲她们笑一笑:“姐姐们,别来无恙罢。” 沉香可不是青霜,椿龄特意进宫来,必是有事的,拉她到一边,待要细问她,椿龄摇一摇头:“我想见娘娘,我有话要禀报她。” 卫善未曾想到会见到椿龄,看见她时也怔了一怔,看她比原来圆润得多,笑着对她道:“怎么回宫来了?” 内室就只有沉香一个人,椿龄行过大礼,跪在卫善跟前并不起来,沉香不知何事,也不敢去扶,卫善靠在引枕上,见她如此越发放缓了脸色,问她道:“这是怎么了?” 椿龄阖了阖眼,两只手绞在一处,抬头脸来对卫善道:“奴婢并不是凤阳阁中的宫人,也并不曾贴身侍候嘉合帝姬。” 椿龄到卫善身边来时,便说是嘉合帝姬的玩伴,陈皇后宠爱女儿,挑了许多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儿来陪女儿玩耍,一起读书学字。 她说得这一句,卫善怔住了,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凤阳阁是前朝公主们居住的地方,当年魏宽领军杀进皇城,凤阳阁中那些公主无人幸免,侥幸早死的倒还留了个清白,便是嘉合帝姬也传说死在甘露殿里。 椿龄特意进宫,不该只是来说这么一桩陈年旧事,卫善坐直了身子,敛去笑意,看向椿龄。内殿一时时静得落针可闻,沉香转身出去,清退了宫人,自己守在帘边,不许人探听。 椿龄不住喘息,以手抚在襟前,目中滚下泪来:“奴婢就是嘉合帝姬。” 卫善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惊讶过,她看向椿龄,想起她刚到自己身边时候的样子,细骨伶仃,说话都不敢看人,被宫人们欺负,分明年纪比她还大,个子却矮一截,在仙居殿里养了半年,才白胖了些。 谁又能想到,嘉合帝姬并不曾逃出宫去,而是一直都掩藏在这深宫里,担了宫人的差事,活得卑微小心翼翼。 “你有何凭证?”光听她说,卫善并不十分相信,可这样的大事,她没有撒谎的的必要。 椿龄说完那句,便软在地上,哭得满面是泪:“母……母亲原派了心腹宫人将我抱出宫去,可在路上遇见了一支兵队,他们见人便砍,我磕着了头,晕了过去,等我醒了,已经找不见那个宫人了。” 她就此在流落在深宫中,年纪又小,除了宫廷,她哪儿都没去过,就只敢缩身在宫中,既不敢吐露身份,也不敢逃出宫去。 椿龄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金打梅花的簪子来,举起来给卫善看:“这簪子是母亲留下给我的,我便只有这个凭证。” 卫善从她手中接过金簪,她藏了这么多年,簪头都已经被她摩挲得圆了,可见这事日夜不敢忘,陈皇后与沈青丝,一个有家族,一个有宠爱,她出生陈家,最爱给自己身边的物件打标,这只嵌红宝石的梅花簪叶上,就有她的标记。 卫善看过这只簪子,问她:“你为何此时来说?” 椿龄抬起头来,一面说一面给卫善又行了个大礼:“娘娘对奴婢恩深似海,奴婢无以回报。”她从没想到日子还能这样过,这两年是她六岁之后最安然的两年,听闻秦昭可能要娶个假公主,心中日夜难安,思来想去只当这番是报卫善的恩德。 再世 椿龄经历两次宫变,很是知道自己冒着多么大的险,她的依仗也不过是卫善心中的善念,可她依旧一步步走进了甘露殿来,跪在榻前剖白身世。 若是卫善翻脸,她根本就走不出甘露殿,这些事她心中明白,也必然权衡过轻重,竟还能带着这支金簪,托人找进宫来。 卫善没想到会听见这么简单的理由,她一时动容,低眉看着椿龄,眉间这两年里淬炼出来的冷毅,一时融化开去,许久才对椿龄道:“我对你,并没有施多么大的恩德。” 她一向知道椿龄与颂恩相好,偌大个宫廷,宫人太监之间互相结伴,也是常有的事,她被关在小瀛州中,便有太监看中了沉香,让沉香与他结对食。 沉香肯了,若结对食还能多些衣食周全卫善,是卫善紧紧握了她的手腕:“你若去了,我便是饿死冻死,也绝不吃穿你的卖身钱。”沉香哭得伏在榻上,到底还是没去。 那是强迫,卫善绝不允许,当了皇后更不允许此类事发生,可那些两厢情愿的,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人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便仿佛与丈夫诀别,有情宜些的,还会预备下银两,算是“嫁妻”。 七情所致,难言对错。 椿龄与颂恩两人相好,并未伤及无辜,也从未曾在人前露过形迹,卫善看二人多年不曾变心,便干脆放他们自由。 宫人到了年岁尚且能放还回家,太监不到老死不得出宫廷,借着京城生乱的时机,放了他们出去,两人多年积蓄,卫善又有赏赐,盘缠倒是不缺,只是两人说的都是京城口音,干脆还呆在京郊,再打仗也是京城最安稳。 先是在村中安下家来,颂恩原是太监,最懂得人情世故,跟村中人认了一门干亲,就算是归了宗,修补了院墙屋瓦,添上些家什,还特意拿出钱来,给椿龄打了张妆台。 颂恩就化名宋恩,先在村中落脚,跟着便由保长领他去村长那儿录下谱来,顶了远方亲戚的名头,在乱世里淘换了个身份。 他识得字读过书,又对过去讳莫如深,时候一长,村中人渐渐觉出他就是京城本地人氏,并不是外头来的,这几个月中京城里获罪的官员这许多,看他年轻轻生得好,又有文采,村里人便当他是家中遭难的官宦子弟。 先是几个人猜测,跟着阖村皆知,对宋恩愈加客气几分,还有人捧了几个鸡蛋,半罐粗盐,两三节腊味,非要将自家的小儿郎送到他家里来,跟着宋恩读书。 宋恩本来百般推辞,他自己是在内舍监中学的书,这些儿郎往后要正经科举,怎么能让他来启蒙。 可他越是推辞,村中人便越是觉着他出身高贵,连同他的夫人,也是一样,说话细致温柔,做得一手针线,还有人瞧见她能拿笔写字,除了官宦之家,哪里还能再找出这样的人来。 宋恩只得叹息着答应了,只说自己颇识得些字,不敢论圣人言,学些三百千还是可以的,自三字经开始教起,学到千家诗便算完,后头的孔孟,是再不敢教导的。 如此两年,宋恩椿龄踏踏实实过着日子,给村中儿郎授课,赚不了多少银子,只是添个人望,宋恩还从京城里接了书来抄录,偶尔也替村中人写写书信门联。 椿龄添了织机,跟着村中妇人学起了织布,她自小生在宫廷,又擅长针线,织出来的花纹总要更巧更鲜亮些,日子倒也悠然。 只是年岁渐大,还没有孩儿,两人商议着不如去善堂抱养一个来,抚孤院里总有合适的,抱一个女孩儿再抱一个男孩儿,兄妹两个正可作伴。 今儿是两个人商量定的日子,宋恩到了城中,先将抄下的书稿交给书肆,再去抚孤院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椿龄瞒着他进了宫,把这事向卫善合盘托出,也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卫善的手上,听见卫善这么说,伏地又是一拜:“高抬贵手四个字,人人皆知,可有几人做到,娘娘这抬抬手的恩德,却是奴婢一世难修的福分。” “你进宫来,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还是颂恩也知道?”卫善转着那只金簪,阳光投进冰纹梅的窗格,映得她面上明明暗暗。 椿龄心中苦涩,低头道:“他不知道,不论如何,求娘娘看在奴婢以诚相告的份上,饶了他的罪过。”嘴唇颤抖,身子也跟着打抖:“他到抚孤院去了,我们想收养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这么说来,颂恩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卫善倒也猜测得到,颂恩本就心思细密,虽寡言少语,心里却是极明白的人,若他知道了,必不会许椿龄进宫来。 卫善手里握着金簪,一时不知要拿她如何是好,是将她推到台前,叫世人皆知南朝帝姬是个西贝货,还是放她归于田野,只当这事是件传说。 卫善抬头看了看窗外,这会儿正是秋日里太阳最好的时候,有太监宫人抱着保儿在院中玩耍,不时便能听见他咯咯笑声。 卫善回过头来,对椿龄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想必颂恩还在等你回家,这会儿不走,再晚可就赶不上做饭了。” 椿龄方才止住了泪,听见这一句,又泪似泉涌,伏在地上哭得抬不起头来,喉咙口哽咽:“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回报,从此晨昏祝祷,盼着娘娘多福多寿。” 卫善手中握着那只嵌红宝的梅花金簪,看上一眼说道:“这是你母亲给你的记认,想必陈家该是知道的,我要留下做个记认。” 人证放走了,物证总要留下,究竟与南朝是结盟还是为敌,也得有个说法。 椿龄最后看了那金簪一眼,目中虽还流泪,嘴边却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目中留恋,却又如释重负:“自母亲给我金簪,我便日夜不能安眠,如今娘娘取走金簪,就算是我再世为人了。”从此不再是大夏的嘉合帝姬,而是京郊村中的宋娘子。 卫善心中慨叹,叫了一声沉香:“去寻两套婴孩手镯脚镯来,给椿龄的孩子。” 沉香守在帘外,依稀听见几个字,却也不真切,她自知什么事该听,什么事不该听,听见卫善这么说,还颇觉得古怪,椿龄分明是跟颂恩在一起了,哪里还会有孩子呢。 可她依言行事,当真去寻了两付婴儿手镯来,看卫善的意思是要厚赏,捡了两付金子重些的,放在织锦的荷包里,递给椿龄道:“娘娘疼你呢。” 椿龄望了卫善一眼,最后又给她磕了一个头:“娘娘的恩德,奴婢日夜不忘。”她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走不出甘露殿,谁知卫善竟这么容易就放她走了。 青霜在殿外探头探脑,看见椿龄出来,脸上又是哭过的样子,问她道:“这是怎么了,见着娘娘就这么爱哭?” 椿龄抹一抹泪,冲青霜笑道:“一时感慨,这才哭了。”回身去望甘露殿殿檐角上立的那只金凤凰,“天下再没有娘娘这么好的人了。” 青霜“扑哧”一声笑了:“怪道娘娘赏你呢,这些日子不见,你的嘴儿倒甜起来了。”依旧还是坐着青霜的车出了宫。 青霜非要送她回去,椿龄怎么也不肯:“夫家待我极好,看见官家马车倒要生事。” 青霜这才罢休,可还是抿了嘴:“你既能进城来,往后便多来看我,你丈夫要是欺负你,你也有娘家人!”说着叹口气,“你不知道,当夫人没趣儿的很。”要是早知道当官夫人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跟着卫善当侍婢。 椿龄笑着应了,青霜替她雇了一辆车,马车夫看见是官家,哪里敢怠慢,椿龄依旧还抱着包袱回到村中,这里头是她几件干净衣裳,便是当阶下囚,也总能清爽几日。 邻人见了她,指着农舍道:“宋先生才刚回来,不见娘子,到处寻找,娘子去寺中求子,怎么也不知会先生一声?” 椿龄抿唇一笑,伸手理了理发髻:“是我忘了。” 宋恩正呆呆坐在屋中,他一看柜中少了两件衣裳,便知道椿龄依旧还是进宫去了,什么求子,村人相信,他怎会不知内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怔间听见竹门声响,抬头看见椿龄回来,顾不得自己跛脚,冲出屋去,一把握了她的手:“你……你可是……” 抖着声儿想问,却不信她进了宫还能回来,不住揉着自己的眼睛,椿龄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看他衣摆上都是尘土,相必是在村中寻了她一路。 对他笑一笑,推了他一把:“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你去邻家讨些葱来,夜里咱们摊香葱鸡蛋吃。” 宋恩眼中热泪未收,将椿龄从上到下看过一回,胡乱点头,眼睛紧紧盯着她,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撞在竹门上,这才笑出声来:“好,好,你待着,我去要葱。” 邻人隔墙听见,已经摘了葱,在篓中摆着,碧绿绿的喜人,不等宋恩进门,便把葱递递给他:“先生拿好,不够再来取。”到底想要打听打听:“娘子这是去哪儿了?” 宋恩许久才答了一句:“回娘家去了。” 金簪 卫善坐在内殿,落琼隔着冰纱帘子往里看上一眼,收回目光冲着沉香呶呶嘴儿,低声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沉香也听不分明,扯过落琼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摇一摇头:“也不知道椿龄说了什么,娘娘赏了她一对儿金手镯金脚镯,余下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沉香原还想留下椿龄,姐妹两个好歹说上几句话,原在宫中时姐妹们怜她人生得单薄可怜,原来又常受人欺负,待她都极好,她这会儿回来,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就又这么出了宫去。 “不打紧,下回问问青霜,青霜必知道她在哪儿住着,咱们休息那日也不去宫后街了,问娘娘讨个恩典,一起去看她。”落琼跟着椿龄很是学过几个字的,拿当她当半个师父半个妹妹看。 她一说完,沉香就摇头:“我看娘娘不会许的,也不知说了什么。”估摸着这会儿卫善心绪不佳,捡了几样果子点心,又沏上新茶,把里头的残茶换出来。 手里托着茶托,看卫善还靠在引枕上一言不出,笑盈盈问卫善道:“椿龄怎么立时就走了,还想留她说两句话的。” 奉上果碟点心,又换上新茶,偷眼去看卫善,看她依旧眉眼不动,疑心出了什么大事,走到卫善身边:“娘娘可是有事担忧?” 卫善手里还握着那根金簪,闻言回过神来,慨叹一声:“世事难料。” 沉香不明其意,躬身听她吩咐道:“派人去紫宸殿看看,问问林一贯陛下甚时候过来,说小厨房里煮了甜汤水,等着他来。再去问问小顺子,南朝的使臣这些日子可还安份?” 沉香依言去办,保儿午睡醒来,保姆尚宫将孩子抱到卫善身边,保儿襁褓之中离开母亲,刚到卫善身边怎么也不能和她亲近,除了亲近太初之外,就是亲近那两个照管他的宫人。 保儿性子好,卫善抱他在怀里,他也不挣扎,可却从不对卫善撒娇,白姑姑见此情形进言道:“小 殿下这是离开娘亲久了,一时还认不出来,奴婢倒有个主意,那两个宫人照顾小殿下极是周到,如今小殿下大了,该学着说官话,这两个既是晋地跟来的,也该功成身退了。” 卫善还没经过这事,若是常久让两个宫人呆在儿子的身边,他自然不能够跟自己亲近,趁着他年纪尚小还不记事,把人送出宫去荣养也好,对白姑姑点点头:“这话倒有道理,保儿正学说话,得把口音听正了才好。” 白姑姑松一口气,生怕卫善不听劝告,苦了小殿下一时,往后才是受用一世,免得殿下亲近宫人,反而远了生母。 借了这个由头,将那两个宫人打发出去,既是立过功劳的,还厚赏了一笔,后来再挑上来的保姆尚宫,便是宫里教养孩子的方法,不能和主子太过亲近。 保儿跟着太初一道住在甘露殿的偏殿里,没了两个贴身宫人,他确是闹过几日,慢慢便忘记了,在 卫善身边呆了几个月,母亲与姐姐到底不同,又依赖起她来,一见着她,便把小身子贴过去,挨在她怀里告诉她:“叶子黄。” 甘露殿前两棵巨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出金黄的边,有些深深浅浅的泛出红色来,保儿手里举了一把,都是刚刚从树底下捡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举起满手的叶子,小扇子似的握着,献宝给卫善看,卫善从他手里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一回,赞了一声:“是保儿自己挑的,是不是?” 保儿“嗯”一声,圆团团坐着,支棱着两条短短的胖腿,小脸圆滚滚的,一张一张按着他自己喜欢的样子铺在罗汉床上。 保姆尚宫已经摸熟了卫善的脾气,知道她从来都是纵着孩子们玩这些的,这才领着小殿下去捡叶片,再把叶子当宝贝似的献给娘娘。 保儿专心致志,埋着头一片片的挑叶子,在床桌上摆几片,在织绒坐褥上摆几片,跟着又在往卫善的裙子上摆上两片。 卫善今日穿了一条白底金绣四海云龙纹的裙子,保儿挑出一红一黄两色的叶片摆在她裙子上,秦昭一进来,就见罗汉床上摆满了叶子,连卫善的裙子上都是,先自笑了,走过来一把抱起保儿问:“可是有什么事儿?” 平日里她总是等他从紫宸殿里回来,从没有派人来催他,别说是煮了甜汤水,就是亲手做了粥饭,也是着人送到紫宸殿,一个字都不多话,等到再晚也留下一盏灯,便是他政务忙到再晚,也得走这几步宫道,回到甘露殿来。 保姆尚宫赶紧上前来,哄着保儿道:“才送了两盆菊花来,小殿下要不要摘一朵来,送给娘娘簪头?” 保儿专心做自己的事,听见这句才猛然抬头,瞪圆了眼儿,小脑袋一点:“去。”说着伸出手,让保姆尚宫抱他下床,自个儿跑在前面,卫善一直盯着儿子圆团团的背影:“仔细些,别磕着了。” 保儿两只脚动,十几个宫人太监跟着,秦昭看儿子出去了,把榻上的叶子都拢起来,归到一处,替保儿收在小竹篓里。 卫善看他动作,从袖中摸出金簪来,递到他面前:“这是南朝陈皇后留给嘉合帝姬的金簪。” 秦昭在那根细簪上扫了一眼,还当是又有人当说客,竟还敢送私物来给卫善,眉间凝聚起怒色:“这是谁送来的?我倒看看哪个有胆子竟敢瞒着我,动起你的主意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按住他搁在桌上的手,那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只是在她面前不愿动怒:“就是林先生,也要派叶姨来,谁还敢把东西送到我跟前来呢?” 卫家此时手握权柄,门前比林府风光得多,叔叔兄长都在外带兵征战,卫善稳坐中宫,她的名声无可撼动,却苦了卫修,京中只有他一个卫家人在,生了一张风流脸蛋,却偏偏要端着温良笑意,装个书生模样,对谁都客客气气。 他虽客气,别人却不敢待他不客气,卫家哪一个都不好得罪,更何况是卫善呢,当真有人敢替嘉合帝姬送东西到卫善跟前,那怕是不要命了。 “是她自己送到我面前来的。”卫善的手搭在秦昭手上,摩挲着他的手背:“她一直都在宫中。” 秦昭眉间怒意渐消,疑惑渐生,他反手握住卫善的手,与她掌心相贴。 卫善笑一笑,说起自己的猜测来:“她当年并没有逃出宫去,可南朝当真有一位嘉合帝姬,我只能猜测是那个陈皇后心腹宫人以为公主磕着头死了,甘露殿已经起火,她不愿意投身火海,没了公主又没有去路,便抱了个女童,谎称是公主带上了船。” 或许就是陪伴着嘉合帝姬玩耍的女童之一,她们与嘉合帝姬同吃同住,养得一样精细,混乱之中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陈家人大半死在了京城中,吴越只有分支还在,这些年里或许见过帝姬,也记不真切,那宫人只要谎称公主病着,养上个两三年,再有人瞧出不同来,也能说是年岁大了,长开了。 “江宁王久在封地,宫变之前才刚到京城不久,十一个帝姬连名字都不定能对得上号,从他不肯发嫁帝姬的举动来看,并不知道她不是真公主,陈皇后的嫁妆是陈公宝库,陈家到这一代已然没落,靠着宝库才能在世家中站稳脚跟,臣子们不知是真,大夏代代的皇帝总知道是真的。” 卫善说完,秦昭略一沉吟补上两句:“便是陈家真的知道,也只有替那宫人遮掩,他们没了宝库,就没了依仗,陈皇后留下的血脉身上,便该有剩下半张藏宝图,反正宝库在大业境内,江宁王这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打过来,陈家反而能保百年富贵。” 倘若是真的,那么陈皇后最后交给的女儿便不是凭证那么简单了,秦昭话音一落,两人便都看向那根簪子。 “不论真假,明儿我着人看看这根簪子。”陈皇后最后一刻给女儿的东西,竟是这么一根不出奇的小簪,这根簪中必有乾坤。 说到最后,卫善才道:“我将人私下放了,二哥不怪我么?” 秦昭这才知道她把人放了,他已经有足够的权利能够保有她的善念,抚着她的背宽慰道:“遭变故时她年纪还小,这些年来想必过得极不如意,留下她来也无用处,不如放她归去。” 卫善知道秦昭并不会就此放心:“我许诺她归田园居。” “我知道了,善儿放心。”说着拿了个桌上的火晶柿子饼儿,送到卫善唇边,看她咬了柿子尖儿,把余下的都塞进嘴里,握着那只金簪道:“我要回紫宸殿,召见南朝使臣了。” 联姻 卫善恐惹得椿龄宋恩不安,自己本是好意,反扰乱了他们的安宁日子,到底派沉香去寻了椿龄一回,给椿龄宋恩带一封信去。 沉香换上粗衣麻布,拿翠帕包了头发,坐着驴车去了乡间,虽打扮得像个农家妇人,可看她生的这个模样,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村人瞧见驴车停在竹门前,村中的流言便越显得真了,添上了宋娘子的娘家人在京城中还很富裕,是宋先生家里遭了难,宋先生这才害怕娘子进了城,便不回来。 沉香叩响了竹门,椿龄从里头出来,看见是她怔得一怔,这才上前把竹门打开,引她进来:“姐姐怎么来了?” 那日过后宋恩总不安稳,几回说要搬家,离开京城往北走也好,往东走也罢,离得越远,才觉得椿龄越安稳。 反是椿龄宽慰他:“咱们如今日子安稳,当真要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娘娘既放了我出来,就必然能保我平安,咱们若是走了,岂非辜负了她。” 依旧还是捻针动线,又织起了新花样的布料,要给领养来的孩子做衣裳用,不时催促着宋恩套车进城,当真去抚孤院里收养了个孩子回来。 这几年除了兵乱,未曾有过天灾,又是京城,日子总比外头好过些,抚孤院中收养着的几乎都是女孩,宋恩仔细看过,抱了一个眉目有些像椿龄的女孩儿回来。 椿龄很是喜欢,用花布给她做了一身新衣,金子惹人眼,卫善的赏赐更是不敢动,凑了些钱打了一只银锁给这孩子戴在脖子上。 村长点了头:“正该这样,抱一个女儿回来才能招弟弟。”村中也有闲言,说是宋先生不光坏了腿,如花似玉的娘子,偏生不能生养。 宋恩与村长里正相熟,他既识得诗书,又礼数周全,年里节里从不少了东西,偶尔还能指正村长的孙子几句功课,张口便是当今陛下极为务实,光说虚话,往后科举讨不着好处。 虚虚实实,倒叫村长里正不敢怠慢了他,这本是宫里讨生活的法子,不料在村中也很管用,这些闲言碎语传到村长的耳朵里,他便把那几个传话叫到跟前,一通狠骂,从此没人再敢明着说宋家娘子的是非。 沉香把这竹屋看了个仔细,光这间屋子就是与村中农舍不同,她笑一笑:“姐姐来瞧妹妹,给你送些应时当令的东西。”知道椿龄要推辞,一把按住她的手:“不光是我的,是姐妹们一起给的。” 赶车来的也不是别人,是小顺子,把车上的蜜饯腌菜一坛坛搬下来,贴着院墙排开来,统共十坛,这会儿天已经凉了,腊鸡腊鸭子也一并挂起来,最后是两匹新布,小联珠团花纹样,给椿龄做新衣。 进了屋中看见竹悠车,又见里头睡着个女娃娃,从袖子里掏出个布包来:“知道给你银子你必不肯要的,这是给孩子的,姨母给的,你可不能不要。” 椿龄搓着手,眼圈红起来:“这怎么使得。” 椿龄进宫的事,人人都知道,只当她是在宫外成了家,特意进宫禀报卫善一声,待知道沉香要出来看椿龄,都跟着凑趣儿,人人摸出银子来,托小顺子置办些东西:“她的来历,夫家还是不知道为好,宫里逃出去的,总不好听,只当姐妹走着就是。”也不敢给她多贵重的东西,办些吃的穿的全了心意。 沉香将袖中书信交给椿龄,自个儿去逗那个奶娃娃,椿龄见是卫善亲笔,心中越发安定,不论娘娘如何安排,她只听凭行事就成,谁知卫善只是写信来告诉她,他们原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听见什么只当作不知,若碰见什么异状,就进城告诉青霜。 沉香刚走,宋恩便回来了,他今日去城中交书,添了些笔墨,又用余钱给椿龄买了两朵绒花,告诉椿龄道:“城中纷纷传言,陛下预备与南朝订立盟约了。” 林文镜再三在秦昭跟前重申结盟的好处:“一味讲求仁义德行,只会裹足不前,陛下分明明白此理,又为何拘泥。” 叶凝又再进宫一次,对卫善道:“先生回家,气得砸了杯子,直说陛下儿女情长。” 说到儿女情长四个字,眼中竟微微含笑,悄声对卫善道:“骂痛快了,又说翁婿二人倒很想像。”叶凝一面说一面笑,不论是烦恼还是痛骂,她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如此生动的林文镜了,哪怕是他抱怨秦昭,口吻里也带着几分欣赏。 “若非性情中人,先生又岂肯折腰?”卫善这回松快的多,她与秦昭预备唱一出戏,这回却是秦昭打鼓,由她来唱。 示意底下人往那使臣的耳朵里吹风,告诉他只有皇后的话才最管用,不如进献珠宝给皇后,以情理说动她,如论如何,明岁也得采选秀女进宫,一个女人和百十个女人,还不如接受一个女人,让皇帝和臣子赞她一声大局为重。 使臣受人“指点”,虽听闻卫善的事迹,到底是个女人,凡是女子岂会不善妒不短视?皇帝不二色,为的也是要依仗卫家的兵力,背后是娘家替她撑腰。 花了重金打听卫善喜好什么,无非是些宝石珠玉绫罗绸缎,先收罗一批,送进宫去,算是投石问路,见礼物卫善已经收下,愈发觉得她能被说动,散了大把金银收珍贵宝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小顺子开在东西两市的商铺里卖得最多的便是丝路上送过来的大宝石,把珍藏的宝石拿出来,使臣果然派人来买,银进了卫善的私库,宝石送上了她的妆台。 跟着是毛皮锦缎,甚至还打听得卫善有一只九转玲珑灯,这灯原是大夏的珍宝,另一只在南朝宫中,从宫中要了这灯出来,奉给卫善,凑成一双。 到此时卫善才点了头,肯见一见那位使臣,派人从驿馆中将他宣进宫来。 使臣这才第二回进宫,他去过含元殿,那儿的装饰简朴,可甘露殿却处处奢华,毯上纱上俱都织金,虽不似陈皇后那样,墙上嵌宝,也已经足够奢靡,他一面慨叹一面暗喜,若是皇后当真如传言说的那样无欲,他也进不了这甘露殿了。 听见殿中衣衫轻响,暗香浮动,赶紧低下头去,待抬头觐见,看殿上人眉目间神采无双,先见其神采,再看见她美貌,心道原来大业的皇帝也并非全是畏妻,光以美貌而言,嘉合帝姬却无胜算。 可本来江宁王便没想着把公主嫁过来是为了夺宠的,使臣在外头夸了无数句帝姬的美貌,当着卫善的面,不敢再言美貌二字,只说她性情柔顺,先谈后宫事,再说前朝事。 把那后宫选秀的话说上一回,不住觑着卫善的脸色,看她浑不在意,越说便越是小心,待把满肚子的话都说了一遍,就听见卫善身边的宫人开了口:“你这使臣,好不晓规矩,来见娘娘,竟无进献么?” 使臣张口结舌,他已经没有比九转玲珑灯更贵重的东西了,沉香轻哼一声:“我们娘娘爱穿南朝绸缎花样,爱吃南边米稻软糯。”这却不是难事,使臣很快办妥,从南边要了稻种农户绣娘织娘,连同织机一并送到了卫善的庄上。 地域所限,江宁王治下的吴越等地,无论是耕种还纺织,都比大业境内要先一步,改机织机如此,秧苗耕种也是如此,卫善先在庄中开出地来,让人耕种,又挑了人手学织布,把这更轻便的织机推广出去。 使臣带来大业用作疏通的大笔金银被卫善榨了个干净,朝里朝外给卫善做足了体面,这才谈起结盟联姻,联姻摆在最后,两边先摆明车马谈妥条件。 那些榨出来的金银,卫善转手便捐作了军饷,京城人人皆知南朝使臣花费重金,使臣自己放出去的消息,倒也有许多人相信,如今看皇后捐出又改了风评,使臣知道消息时还未出大业的境内,一口气都没提起来。 既然缔结了盟约,卫善便派人将珠镜殿收拾出来,清理了水渠中的淤泥,不让悬挂水晶珠帘,只挂上素纱,摆开家具,预备迎接那位“嘉合帝姬”。 珠镜殿是她整个宫中唯一不会踏足的宫室,给了这个冒牌货,比再浪费一间宫室要强。 江宁王极想让这盟约生效,他花了十来年,在嘉合的身上都掏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不如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场,拿她和她身后那座怎么也找不着的宝库,来与大业定立盟约。 两边从此不必在运河上走私货,而可正常通商,小顺子再次出宫,带上假须领着商队往南朝跑,才到江南便写信回来,告诉卫善道:“南边诸多秀丽景色精致园林,待大军南下,娘娘正可一观。” 发怒 大业立国不久,又重遭兵祸,虽颁布了多项惠民的政令,可依旧还需要休养,江宁王手里别的没有,钱却是有的,大夏积蓄两百年,江南又从来都是鱼米香富庶地,两边通商对大业只有好处。 朝中为了卫善点头松上一口气,经过这回也很明白了,陛下与皇后同心同德,卫家人从此在朝中屹立不倒,礼部更是把已经拟定好,明岁春日里如论如何都要奉上的奏折又重写了一回。 原来是言辞恳切,请求秦昭采选秀女绵延国祚,如今得把那上头的话改一改,改得敷衍些,礼部送奏,陛下婉拒,走个过场便罢了。 江宁王朝中四分五裂,各有利益牵扯,能与大业订下盟约,不再开战,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是那些主战的死硬派也知道,大业兵强马壮,非南朝将士们可以抵挡的,花再多的军费良饷,也还是眼睁睁看着城池被破,不如缓上一缓,再图以后。 这回江宁王主和,朝中反对他的声音都小,厉振南都打不过,余下还有谁上战场?那些大夏老臣倒是耿耿忠心,可难道还能让他们这些老骨头上战场不成?垂泪的垂泪,拜太-祖的拜太-祖,祈求两百年前就仙去的大夏皇帝能够赐大夏一位将星。 陈家手中已无宝库,便想凭着送嫁公主再得一份荣耀,若能在后宫立稳脚跟,说不准能将盟约定得更长,使臣一回朝中,陈家人便赶紧设下宴会,想问一问他大业皇帝如何,公主就算不入他的眼,也还有陪嫁的侍女宫人,舞姬歌姬总有同他心肠的。 使臣是夏朝老臣,未去大业之前,还抱有侥幸,待重回故地所见所闻,与二十年前全然不同。先帝在时广修宫室,连年征劳役,大业新帝却连近在咫尺的青丝宫都不曾踏足。 还以为皇后性喜奢华,转身却捐了百万贯的妆奁,这是举国上下一心积蓄国力,为的就是将来一战。 他心中明白大夏已是病入膏肓,刮骨都不可医治,此时求和,是饮鸩止渴。不论能拖上几年,也依旧要战,订立同盟也好,通商互惠也罢,纵这几年之间,当真能有将星临世,也不能与之争。 大局大业若不是生这一乱,哪里还用讲和,早就挥军南下,大夏江山基业不保。 可他回到朝中,只见江宁王与诸臣欢欣鼓舞,大赐宴席,又赐给他无数封赏,赞他立了一大功,使臣独坐酒席之间,看人推杯换盏,陪坐到最后,待宴席散过第二日,便上书告老,回了乡间。 陈家没得到半点大业宫廷的消息,心中虽然不悦,可来往通商的人一多,还是能问得到宫中事,传说皇后十分美貌,自幼与大业皇帝一同长大,当年求娶,更是一段佳话。 这倒叫陈家人不曾想到,嘉合的容貌自然是美的,江南水土将她养得细腻粉白,虽说有了年纪,可她养在深宫少见阳光,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她不够美貌,还有她身边的陪嫁。 陈家在江南依旧还是豪富,想着大业没有南朝美人,挑了十二个美貌纤细的女子选为陪嫁,要会琴棋书画吹弹唱打,温柔妖娇,纵是石人见了也总有心动处。 南朝预备嫁帝姬,大业除了通商之外,并未有别的动作,京城里这阵风吹过了便罢,津津乐道的是皇后娘娘捐出百万军饷。 宫中也无人传言,珠镜殿的门悄悄打开了,也依旧整个宫中都不敢闲谈一句。 这日太初在飞龙厩里骑她最宝爱的一匹白马,跑得一身是汗,青樱早就捧着巾帕在一旁等待,太初扔了马鞭,接过巾帕盖在脸上,热烘烘的水气蒸过她的脸,猛吸上一口,又以揭下来,还扔在托盘里,看这会儿天色尚早,转转眼珠:“咱们去漱玉轩,挑几朵菊花回去给母后插瓶用。” 青樱素玉跟在她身后,太初一身红骑装,也不坐辇,自己走在前头,走了许久也不觉得累,绕到漱玉轩前,先挑了一盆秋水绿波,金红二色插在玉瓶之中很显贵气。 正觉满意又想到这些日子,母亲只穿素净衣饰,请安的时候头上只有排珠珠钗,心里默默算一算日子,是快要到姑外祖母的冥寿了,又挑了一盆瑶台玉凤。 使人抱着两盆花,正要回甘露殿去,便见一队宫人太监手里捧着各样东西,往南边去,好奇一问道:“这是干什么?” 宫里的殿宇早已经收拾好了,有人住的只有那么几间,看人抬了床桌,跟上几步一瞧,问青樱道:“那是何处?” 青樱与素玉两个对望一眼,主子不知情,是殿中无一个敢在她跟前提起,既然问了,便低声答道:“那是珠镜殿。” 太初知道珠镜殿,听说之后越加皱眉:“这些人干什么去?” “收拾屋子。”青樱哪里敢说,公主问一句,她才敢答一句。 太初恼了,扭头看她,眉峰一挑,一个不曾说,便唬得青樱立时说了实话:“是,是收拾殿宇,预备着给南朝的帝姬居住。” 太初闻言瞪大了眼儿:“南朝的帝姬?她进宫来做什么?” 她只知父亲与南朝订立盟约,两边互为唇齿,魏宽不论发兵攻打哪一边,另一边都要派兵保护,以此换取通商的便利,不光如此,南朝还给了极低的关税,运河重又通商,这笔帐算一算,能过个富足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青樱不敢再说,只好摇头,太初却明白过来,气得直奔珠镜殿,果然看见里头已经修整干净,殿宇之中挂上了素纱,宫人太监正将床桌搬进殿内。 太初一来,人人跪地行礼,她迈上阶去,把珠镜殿内外都看过一回,气得小脸通红,原来南朝让利这许多,就是为了塞进个帝姬来! 青樱素玉知道这下闯了大祸,赶紧跪地求她:“公主息怒,这事儿是娘娘安排的。” 太初本待砸烂这一屋子的东西,才要伸手又忍耐住了,跟自己人发不了脾气,待那帝姬来了,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模样。 她扭身出殿,一路奔下台阶,唬得一众宫人太监跟在她身后跑,青樱提着裙子,顾不得仪态,一路追一路央告:“公主饶了奴婢们罢。” 两个抱花的太监还得防着碰掉了花叶,宫道上就见这些人急三赶四的奔过来,太初一头钻进了甘露殿,往内殿钻去,等不及宫人替她掀帘,冲得水晶珠帘儿哗哗响个不住。 沉香几个原在帘外头,见太初来了,还待伸手拦她,看她气动颜色直冲过来,公主两个字才刚出口,她人就已经冲了帘幕,沉香和落琼两个互望一眼,陛下可在里头呢,这可怎么好,总不能再冲进去一个人,把公主给拉出来。 太初怒气冲冲,站进帘里还没站稳就大叫一声:“娘!” 卫善听见动见,赶紧从秦昭怀里坐起来,伸手把秦昭推得远些,面颊微微发红,知道这是太初一味冲进来,沉香几个拦不住她,到底尴尬,沉了脸色道:“这是怎么了?多大的人了,还毛毛燥燥的?” 太初怔在原地,眨眨眼儿,猛然瞧见爹娘挨得这样近,人是推开了,可手还攥在一处,父亲待她一向是最温和不过的,这会儿却以手作拳头放到口边干咳一声,这才又肃然了脸然问她道:“甚事叫你慌慌张张的?” 太初眼睛转得极快,立时住了口:“我在漱玉轩前给娘亲挑了两盆花。”说着急往帘外头,“赶紧将花抱进来。” 小太监喘个不住,沉香眼儿一扫,自有宫人抱进来,一盆金红一盆银白,摆到床桌上,供卫善赏玩,卫善心知女儿这么怒冲冲的进来,必有话说,替她遮掩:“怎么才骑了马就过来,赶紧去擦擦脸换一身衣裳,过来吃点心。” 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不动声色的理一理裙摆,她半幅裙子都还在秦昭的腿上,谁知秦昭一把按住,一本正经的女儿道:“去罢。” 太初应得一声是,垂下头老老实实的退下去。 沉香几个没一个敢进去,里头不叫,她们便守着帘子不动弹。 卫善松一口气歪在引枕上,想到差点儿叫女儿看见,面上泛出桃花色来,秦昭的脸色要难看得多,所幸还有条裙子能盖在腿上遮掩。 卫善面颊一偏,看他也是松一口气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伸手抚他的背脊安抚他,待秦昭脸色好转了,这才唤了一声:“去问问青樱,公主这是怎么了?” 太初磨磨蹭蹭换过衣衫,束起来的长发挽了乌溜溜的双丫髻,插了一对金翅蝶,对着镜子,满面冰霜,长眉一蹙,很有秦昭发怒的模样。 素玉柔声劝她道:“公主可别这么大的脾气了,依奴婢看,南朝帝姬来与不来是一样的,娘娘明察秋毫,她一远来的帝姬……” “不许在公主面前说这些混帐话。”青樱捧了水盆来,跪在太初跟前替她洗脸洗手,抹上红玉香膏,对太初道:“平素不敢跟公主说这些,可娘娘心里自有一杆尺,宫内宫外,哪有娘娘说了不算的?” 太初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声来:“她来了,要是乖乖呆在殿里便罢,要是敢弄鬼,我替母后发落她。” 承烨 嘉合帝姬要进宫来,这是必然的事了。 太初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要发作,谁也不告诉。弟弟才将将能说两句囫囵话,她又没有别的姐妹,和如意向来都不亲近,就算对如意说了,她也没别的办法,说不准还要劝她别去管长辈的事。 卫善把青樱叫到跟前,问她:“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和人起了什么纷争?” 心里还猜测着怕是在花园里碰到了如意,这两个一向不对付,卫善也不横加干涉,这两个都是倔强的性子,一个像正元帝,一个像秦昭,自己出了面更难调和,倒不如让她们自己好。 谁知越是大起来,这两个越是会人前做戏,当着长辈的面自然是友爱孝悌的,转过脸去根本就不亲近,就连跑马也都错开时辰,卫善再想干涉,秦昭却不愿意委屈了女儿。 如意年纪虽不比太初大上几岁,可辈份却是长辈,她必不会放下身段去迎合太初,卫善也不愿意她这么做,可要让宝贝心肝似的太初去讨好如意,秦昭心里岂是滋味。 “母亲待你我恩深义重,咱们待她好就是,她一年年的长大,你我都替她留意驸马,叫她顺遂一辈子,再恩及子孙,便是把能做的都做了。” 秦昭心中对卫敬容的感念不会比卫善少,如意独居一宫,吃穿用度,比公主的规格还更高些,走的亲王的例,待她年长些,还要给予封地食邑,再挑一个和她心意的驸马,日子怎么过,还得看她自己。 青樱已经想到皇后娘娘要问,谁知连陛下也在,头都不敢抬起来:“公主殿下,在漱玉轩前挑花的时候,瞧见镜珠殿里宫人太监正在收拾殿宇。” 秦昭手里握着杯子,颇有些尴尬,这话却要怎么跟太初解释才好,卫善忍耐笑意,打发青樱出去:“这事儿我会跟她说,你们劝着些公主,别叫她出乱子。” 等帘子一放下来,水晶珠帘几声轻响,卫善才侧着脸儿,戏谑地挑挑眉头,睨了秦昭一眼:“我替二哥分忧,二哥给我什么好处?” 秦昭那股子火性还没完全下去,叫她看上一眼,心里便又热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掌中摩挲两下,盯着她因为骑马柔软有劲的腰身:“咱们再要一个孩子。” 秦昭将要而立,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原来是常年征战在外,如今既已稍安,就该绵延子嗣,卫善战时日夜奔波,损耗了身子,经过这半年倒也调养回来,白姑姑恨不得能把眼睛缝在她身上,盯着她保养。 秦昭反握住她的手:“我问过太医了。”卫善身子亏损,是他心头一桩大事,甘露殿的小厨房里,日日给她炖着药膳,食补比药补虽见效慢些,可好处更大。 卫善面上桃花色刚退下去,又染上些,也知道他忍耐得实在太久,手伸进他袍中,往下摸索,把他的火气全勾了上来,咬紧了唇儿羞于说话,这意思便是肯了。 沉香几个听见声儿,赶紧退到外殿去,往仙鹤瑞兽香炉里多添上一块香饼,守在廊庑下,与落琼对望一眼,她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陛下的子嗣实在太单薄了些。 落琼伸手捣一捣她:“咱们也能做起小衣裳小鞋子来了。” 这些东西自有司针局的做,可她们做这些心意不同,沉香连连点头:“不如先给娘娘做一身百子石榴一身瓜瓞连绵的襦裙讨讨口彩,娘娘这一季,可还没添过衣裳呢。”后宫削减开支,似卫善身上的衣裙一套便得百贯钱,她自谏言削减用度之后,就当真没再裁过新衣。 待到初冬落雪之时,甘露殿的喜报送到了紫宸殿中,秦昭正在议政,听见太医官进了甘露殿,还待让林一贯去问一声,谁知先有喜信传来。 秦昭正与户部对帐,章宗义在细务上很是得力,各地虽受兵祸,却非天灾,土地荒芜也是一时,今年挨过去,明岁便能缓过来,又从南朝得了大笔资财,年关不算难过。 诸臣子一听见甘露殿中喜信,立时给秦昭道喜:“小殿下伴着瑞雪而来,这是老天爷给陛下送喜报来了。” 初冬不落雪,明岁便要生虫害,自进了冬,司农司的官员便盼着这场雪,今日一落雪立在檐庑内等着,眼看这雪花籽一般,落在地上慢慢积了一层白,这才记录在案。 秦昭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要送些什么给卫善,他的私库都在卫善手中,只在殿中来回踱步,干脆问臣子道:“这等喜事,该给皇后什么叫她高兴高兴?” 秦昭议完了政,偶尔也与臣子谈及两句后宫家常事,与臣子们拉拉家常,谁家添了小儿女,也都随上一份喜,算是个平易近人的皇帝。 林文镜离秦昭最近,朝中只有他无妻无子,这样的事并不开口,今日却一反常态,率先道:“不如趁此良机,封皇长子为太子。” 他这话一出,满殿皆静,一个个窥探起秦昭的脸色来,却又觉得林文镜此议合理,若是皇后这胎还是皇子,两位殿下不过相隔两岁,待皇子年长,恐生嫌隙。 秦昭看了林文镜一眼,心中颇有些恼火,此事林文镜就算要提,也该先和他论上一声,保儿既是嫡又是长,善儿生他的时候吃了诸多苦楚,长到将要两岁,才到他身边来,当时起名,便盼着他能添福添寿,贵重的字都不敢用,用的还是乡间土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眼看保儿生得聪明伶俐,又生性胆大,秦昭还想多教养他几年,到开了蒙,懂得太子之位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再宣告天下。 正元帝一朝,败就败在立太孙上,承吉自打懂事,便人人都道他是太孙,唾手可得根本就不明白,肩上要挑什么样的担子。 这是一番慈父心肠,为子女计长远,可秦昭心中也知林文镜是预先防备,恐怕诸位不稳将来引得兄弟相争,可这些事,他自心中有数,收回目光对灼灼看着他的臣子们道:“保儿已经两岁,先该赐名才是。” 既不答林文镜的话,也不反驳,背手立到长案前,林一贯赶紧上前铺开纸张,两边对用水晶瑞兽镇纸压住边缘,秦昭手握狼毫,沾取墨汁,在纸上落下一个大字“烨”。 依正元帝给孙子们起的排行,保儿就叫承烨,这个字秦昭一写完,林一贯便躬着身子接过来,依旧还是躬着身,将这字高举起来,展示给殿中诸臣看。 秦昭名“昭”,保儿名“烨”,光一个烨字就已经表明秦昭的了心意,承烨是继承他光耀的人,是他的继承人。 殿中诸臣明白了秦昭的心意,袁含之离得隔开几步,看不分明那上头写得什么,他是有目不远观,而林文镜是看不见,于是诸臣纷纷称赞这个烨字起得好。 林文镜虽不满意,也沉默了下来,不再追问封皇长子为太子的事,诸臣传阅一回,这张字便被林一贯捧着,送到了甘露殿中。 太初缩在卫善身边,笑嘻嘻的盯着母亲的肚子,伸手抚上去,卫善笑一声:“你忘了娘怀保儿的时候了?这会儿还不会动呢。” 太初缩缩手指尖儿,嘻嘻一笑:“没忘没忘,他什么时候才长大?” 卫善笑了:“总要四个月里才能动弹,到明年春天的时候。” 保儿将要三岁了,也学着姐姐的样子伸手去摸卫善的肚皮,卫善一把握过儿子的肉手,按在肚子上,告诉他道:“还不会动。” 保儿之前怎么也不肯开口,宫人嬷嬷们都说殿下这是惜字如金,谁知这两个月里成了话唠,十分爱说话,成句成句的吐出来,听见卫善说肚里的孩子还不会动。 保儿点点小脑袋,表示自己极明白,也咧开嘴,学着太初的模样嘻嘻笑,把从卫善那儿听来的话学了一遍:“春天就会动。” 一屋子宫人被他逗笑了,正笑着,林一贯进得殿来,跪在卫善榻前,将那张御笔亲书的“烨”字举过头顶:“陛下赐名给大皇子。” 卫善摸摸保儿的脑袋,让太初接过纸来,隔着窗户往紫宸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对殿中诸人道:“从此之后,大皇子就叫承烨。” 等到秦昭下了朝,回到甘露殿时,就见保儿一本正经的告诉别人他叫承烨,看见他爹来了,更是高兴,数着手指头把两件新鲜事儿告诉他,伸着根指头道:“爹!我叫承烨了!” 光一句便把秦昭说得笑起来,坐到榻前,抱过儿子:“是,你叫承烨了。” 第二件承烨更是皱紧了小眉毛,点一点卫善的肚皮:“春天就会动。”一付浑然不能相信的样子,还低头看看了他自己的肚皮。 承烨生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肚子裹在锦衣里,倒像是秦昰小时候养的黑白熊,卫善伸出手,承烨便爬到她身边去,脑袋往她胳膊上一挨,外头的棉籽似的雪越下越大,铺得玉阶上满满一层,到了夜里方才止住,月色映着雪色,照耀得宫檐宫瓦一片莹白。 待宫中处处悬起红灯,预备过年的时候,南朝帝姬的船缓缓到了渡头,总共十二条官船,造得堪比当年大夏船仓中的旧船只,船上叠彩挂幛,帝姬珍重芳姿,不轻易下船来,须得秦昭派人去接,信报送到紫宸殿,秦昭把手一挥:“交给皇后去办。” 美人 信报送到甘露殿,卫善正躺坐在窗前看书,小太监过来报信,她一听便笑了:“她在南朝是帝姬,到了大业,还拿自己当帝姬看不成?” 小太监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肩胛骨,老老实实跪在下首:“陛下的旨意,交给娘娘来办。” 既然交给了她,卫善也不客气:“沉香你去走一趟,让礼部派两个官员,告诉她名份未定,不能就这么进宫来,叫她先到东苑住上两日,看看带了多少人,带了些什么人。” 沉香垂手听命,带着人出宫去。 小太监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回了紫宸殿便把消息告诉林一贯:“师傅,娘娘可真是霸道,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林一贯与甘露殿交好,凡有事都要过去知会一声,小太监说得这一句,林一贯的脸立时沉下来,一把拍了徒弟的头:“这些话动了脑子再说,娘娘陛下是什么情分,再没轻重你也不必御前当差了,免得哪一日便丢了小命。” 沉香带着人浩浩荡荡到了渡头船前,江宁王还点派了两个送嫁官员,正立在船头等着,两边分明已经商量定了,怎么竟还未有礼部的官员过来接引,等见香车驶来,还当是来接帝姬的,正要松一口气,便见里头出来个宫人,宣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留下两个青衣小监指引他们去东苑的路,这两个也是旧臣,哪里还用指引,气得着实不轻,可要理论起来才发觉,两边确是商量定的,可究竟何时迎帝姬进宫,却没个正经的日子,只说大业礼部的官员会派钦天监算一个吉日。 至于这个吉时何时算出来,又究竟算在哪一天里,便不得而知了。 送嫁官员气得无法,又不能在渡头闹起来,两边结盟是江宁王一力促成的,两人若是此时把事闹僵了,给出来的好处,难道大业还会吐出来不成。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先忍气吞声,让帝姬坐上车辇,连同她带的那些个陪嫁箱笼和三四个陪嫁的宫人,一同住到了东苑去。 东宫苑是原来正元帝一朝时赛舟走冰船过节庆的宫殿,秦昭登基之后还从未到到东苑,也从未去过长清宫,把人打发到东苑来,那便是短时间之内见不着皇帝了。 沉香见这些南朝女子个个温柔美貌,江宁王这哪里是送了一个帝姬来,恨不得给秦昭添上三四十个妃嫔,把这些女子翻来覆去看过,独独没有看见嘉合帝姬的相貌。 帝姬身身段窈窕,头上戴了帏帽,帏帽上挂着薄纱,垂着细珠,隐隐绰绰能瞧得见肌肤甚是白嫩,只是看不清眉眼。 她倒是安然住进了东苑,身边除了这些年轻美貌的宫人之外,还有一位从小侍候她到大的宫人姑姑,由她来调派这些宫人。 沉香将人数报上来的时候,卫善挑一挑眉头:“竟带了这么多人?” 太初就坐在榻上教承烨背诗,听见窗边的动静,竖起耳朵来一个字也不放过,她磨刀霍霍等了许久,谁知母亲连宫门都没叫那个女人迈进来。 承烨扯一扯姐姐的袖子,很不满意她分了神,自己已经背了上一句,姐姐却不接下一句,太初这才回过神来,捏捏弟弟的脸蛋,凑过去亲上一口。承烨伸手摸摸脸,自己给自己揉一揉,伸手拿了一块花糕点心放在太初的掌心里。 沉香细细禀报卫善:“奴婢叫了唐夫人一起,唐夫人说确有几个看手脚是会功夫的,唐夫人说娘娘将她们先打发到东苑住着,她自能把这些刺头儿挑出来。” 唐夫人便是青霜,她打眼看过去,这三四十个宫人里,确是有会武艺的,手脚长脚步轻,做事也比中寻常人灵活,再有意隐瞒,脚步总瞒不过去。 “哪用这么麻烦,她身边的人,一概都不许带进宫来,派两个姑姑过去,说是教导教导她们规矩,甚时候教好了,甚时候才进宫来。”说着把手上的书册一阖,里头夹的书签,便是保儿捡回来的那些梧桐树叶子。 嘉合帝姬在东苑里住了半个月,送嫁官员着实不能再等,一同去往礼部,礼部官员依旧并不搭理,其中一个摸出一枚金饼来,塞进那官员的袖子里,官员这才叉着手道:“进后宫还不知定下什么名分,身边带这么多人,也实在太违规矩了。” 把这两个官员气得哑口无言,南朝的帝姬,进大业的后宫,自然是要封妃的,官员竟说从未有这样的先例,皇后身边才有四十几个宫人侍候着,里头还有公主和大皇子用的人。 南朝一向奢侈成风,到了吴地更是如此,江宁王的宫殿中有三千宫人,大业的宫廷不过八百余人,帝姬身边的人自然要削减。 两个送嫁官只得应了,这其中有陈家给的人,也有江宁王给的人,削减成二十人,以为这回便能进宫去,等待礼成了,宫里又派出了管教尚宫,训得这些宫人腰酸腿疼,两个管教尚宫耷拉着眉眼道:“立不直站不久,端茶递水都做得不像个样子,还谈什么侍候主子?” 余下这二十个本就是歌姬舞姬,虽一样是侍候人的,可功夫下的地方不同,最后一个都不合适,把这些人全留在东苑里,最后只许帝姬带那个从小侍候她长大的宫人姑姑进宫来,余下的人学好了规矩方才能进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折腾到年关将近,这位“嘉合”帝姬方才坐着马车进了宫来,她那十二艘船运来的人被关在东苑中,陪嫁物品卫善不曾伸手,叫人搬到珠镜殿里,给她添了十个宫人太监,刚一进宫,就让她到甘露殿来请安。 人人都对这位帝姬很是好奇,小宫人们还开了箱笼替卫善挑出锦衣金冠来,沉香蹙了眉头教导她们:“娘娘犯不着打理这些,你们也都给我仔细着,看见什么都不许惊奇。” 南朝来的十二艘官船中总有些珍贵宝物,使臣进上的礼物贡品之中都有宫中难以得见的,帝姬的陪嫁更不可小看了。 卫善还是寻常的衣饰,头上戴一顶金子打的莲花冠,两边一边一支凤凰振翅的金钗,斜靠在窗边,她自太医诊出有孕来,白姑姑几个就把她看得极严,不许她在头三个月里过于操劳。 嘉合帝姬进了宫,先看宫室,还当自己会被指进内宫哪个角落里,与从小伴她长大的柳姑姑商议着若是一年半载见不着皇帝的面该当如何,谁知竟给了她这么间好宫室:“这么看来,这位皇后倒也不是个刁难苛责的人。” 柳姑姑到底经得比她多些,她冷哼一声,在帝姬面前半点都不客气:“她上来便玩得这一手,若还当她是个好相于的,往后且有苦头能吃。” 这一句虽是背着人说的,可后头指点她换衣裳梳妆,帝姬也是样样都听她的,珠镜殿中都是卫善的人,见一个姑姑跟传言说千宠万娇的帝姬这样说话,都记在心里,预备禀报给卫善。 柳姑姑又往珠镜殿后的珠镜台去,隔着宫墙能看见甘露殿檐角上立着的金凤,她站在珠镜台上许久都不动弹,仿佛那场大火隔着将要二十年,又一次燎过她的裙角头发,身子不由得一抖,这才回过神来。 她自然知道珠镜殿里都是皇后的人,可手上握着大笔金银,倒不怕找不到个爱财的,只是方才帝姬取下帏帽,殿中宫人分明看见,却有几个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柳姑姑心中便知,传言皇后美貌,看来是真的。 嘉合帝姬在珠镜殿中换过衣饰重梳发髻,揽镜自视,对自己的容貌很是自得,黛青笔画了远山眉,玫瑰胭脂点得樱桃唇,肌肤细腻如膏如脂,披上白孤皮的斗篷,对着落地铜镜一照,面上颇有得色,对柳姑姑道:“咱们去拜见娘娘罢,再迟可有违礼数。” 嘉合帝姬在南朝也听说过大业皇后的名头,听得最多的事迹,便是她与大业这位起兵自立的皇帝一同征战,想必是个粗糙妇人,陈家花了大笔银钱,挑的都是年轻柔媚的女子塞到她身边,连江宁王都从后宫中广选美人,她心中不忿,又无处可说,谁知道皇后替她一伸手都给解决了。 她未有名分,虽住进了宫中,也没有步辇可坐,缓步踩在雪上,步态婉转,朱红裙角沾了点点碎玉,缓缓进了甘露殿。 宫人引她到内殿去,帘子一掀,她抬头便看见个美人靠在引枕上,懒洋洋挨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册,落地琉璃烛台映得她眉睫分明,是个十分少见的美人。 嘉合帝姬是得意而来,此时脚下一顿,沉香看她一眼,抬起下巴道:“请罢,我们娘娘等候多时了。” 暗鬼 卫善对这位嘉合帝姬本无恶感,破宫之时她才几岁,被人抱去冒充帝姬也是无奈,可此刻这个冒充的帝姬半点都不心虚的站她面前,目光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她。 她昂着脑袋,翘着下巴,身披锦绣,颈中挂着只嵌红蓝宝石的项圈,模样娇矜,从珠镜殿走到甘露宫来,微微有些喘息,进来也并不先下拜,反而大模大样的打量起卫善来。 沉香一见立时沉下脸色,蹙了眉头道:“怎么见了娘娘不先行礼?进宫之前,宫人姑姑该教导过规矩了。” 嘉合帝姬侧目看这宫人,不敢相信一个宫人也敢下她的脸面,她在江宁王宫中,可是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声斥过!便是皇叔也从来都极宠爱她的。 她咬住嘴唇,模样有些可怜,抬眼去看卫善,却见她动都不动,连金冠之侧的凤翅都没有颤动一下,这才下拜:“见过娘娘。” 卫善半天都不叫起,仿佛看书看入了迷,屋中只听见她细细翻动书页的声音,嘉合帝姬悄悄抬眼,被沉香一瞪,心中深恨,却依旧低下头去,余光依旧打量卫善,细看这才发觉,卫善大幅散开的裙摆上绣的是十二纹章。 日月龙虎山峦星辰,是皇帝的衣裳上才能专用的纹样。 嘉合猛然一瞧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微微抬起目光来,细数纹样,这不过是一条家常穿的裙子,暗纹绣在宫裙的裙幅中,皇后身上的衣裳不论是式样还是料子都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她为显尊重盛妆而来,皇后却穿得这样简单,原来文章做在了衣裳的纹样上,能把十二纹章穿在身上,足见得圣宠,嘉合先见她美貌,再见她尊贵,一鼓作气而来,这会儿被接二连三的打击,这才温驯的低下头去。 卫善到她终于老老实实的跪着不动了,这才搁下书卷:“起来罢。” 仔细看她,眉眼之中确是与椿龄有几分相似之处,柔眉细眼,只是神情姿态全然不同,她就这么站在那儿,都让卫善不想多看她一眼。 嘉合这下才收了轻缦之心,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由得卫善打量她,从卫善目光中感受到轻蔑之色,两只手在袖中攥成拳头。 “你远道而来,歇了几日可安好些么?” 她在东苑之中无法进宫,想了许多办法,称病便是其中一样,这事儿依旧是报到了秦昭跟前,秦昭交给了卫善来办。 卫善派了太医署的官员去东苑替嘉合帝姬摸脉,除了有些舟车劳顿之外,并不见病痛,太医却开了极苦的补药给她吃,侍候的宫人嬷嬷们日日盯着她喝上三顿,她待想自己好了,嬷嬷们又道:“皇后娘娘怀有身孕,若是过了病气,咱们可担待不起,不然就在东苑多住些日子。” 怀孕之后是生产,生产之后是做月子,何况小殿下又小,这么一算,她这辈子都不必进宫了,只得忍耐着把药一口口喝尽了,还没进宫,就先折腾得她十来日没能安心吃过一顿饭。 嘉合立时想起那一罐一罐的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从舌尖苦到肚肠根,自她记事起,便没吃过这种苦头,面上颜色大变,这才想记起柳姑姑的话,这位皇后果然不好相与,那些事都是她有意磨搓,给她苦头吃。 “多谢娘娘挂怀,我身上已经都好了。”嘉合帝姬青白了脸色,立到此时连个座也没有,她裙上沾的那些碎雪化成了水,殿中软毯上氲得一块一块,南朝女子少有骑马的,帝姬更是养在深宫,又是走又是站,这会儿差点儿站立不住。 两边既有约定,此时又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卫善便轻轻放过,抬抬手让沉香赐了个座给她,她还以为这个嘉合能冒充帝姬这么多年,必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不意她喜怒都在脸上挂着。 嘉合坐船北上之前,江宁帝给陈家体面,让陈家人能进宫来,与帝姬道别。嘉合从小最怕这些,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牢牢记得小时候陈家几个见过真帝姬的人说她与原来生得不像。 从此就作下了心病,害怕见到陈家人,与母家亲戚并不亲近,可江宁王却喜欢看他们亲近,每到年节还特意降隆恩,让她能回陈家去过节。 陈家那位她名义的姨外祖母便提点过她,告诉她进了宫来万事都要先看皇后的脸色:“大凡男人,都爱柔顺的女子,你身份这样尊贵,替他带去许多珍宝,还肯小意温存,日子久了他必对你另眼相看。” 姨外祖母一面说一面赔上一把眼泪,一家子里也只有她拿嘉合真当作是沾亲的外孙女儿看待,余下的都是是劝她的,说大业皇帝生得英武不凡,后宫又少妃嫔,她是帝姬自然与后宫妃嫔不同。 每个人都有数不尽的好话哄她,这是生怕她闹腾起来,陈家才刚得封的爵位就会被江宁王给收回去。这些人寻常趴在她身上,沾她的富贵,到她要离开吴越了,还要吸最后一口血。 那会儿嘉合只觉得厌烦,她已经明白江宁王不会像嫁别的帝姬那样发嫁她,姐姐妹妹们一个个都嫁了,只有她依旧住在栖凤楼里,如今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桎梏,体面嫁人,还能依旧享受宫廷中的荣华富贵,暂时忍耐便忍耐些。 心里这么想着,把送给卫善的礼物呈了上来,使臣虽不肯赴宴,他的随从却收了陈家的银子,随从虽没进过宫,可却知道一批又一批的珍宝金银都是送到甘露殿去的,便说这个皇后性喜奢华,眼里好似不曾见过钱,金银珠玉、宝石花钗,就没有她不爱的不贪的。 陈家还指望着能来寻一寻陈公宝库,本支已灭,旁支正可承继,十分肯在嘉合身上下血本,这回她送给卫善的,便是一对儿实金打的如意,嵌上两块鹅蛋大的红蓝宝石,和八匹团花织着金银丝线的云锦。 嘉合一看自己说话讨不着好处,干脆闭紧了嘴巴装乖巧,耳朵里听见外头有人声,垂了头动也不敢动,隔着帘子,便听见沉稳男声道:“怎么这会儿了还在?” 嘉合一抬头,隔着帘子看见了秦昭,她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道身影,隔着帘子灯火依稀能瞧出他举止温雅,倒不像传说的那样是个武夫,还待再看一眼,就听见侍候卫善的那个宫人咳嗽声,她赶紧收回目光来,心口却“咚咚”跳个不止。 她这模样自然瞒不过卫善的眼睛,心中好笑,有意让他们见上一面,不能让她干等了二十来日,还未见到秦昭的面。 “我乏了,你去罢。”卫善抬抬胳膊,嘉合越发乖巧,恭祝卫善身体安康之后,正要退出帘子去,就在帘边见着了秦昭。 柳姑姑并不曾陪她过来,却在珠镜殿里等着她回去,一看她失魂落魄走进殿来,蹙了眉头正欲发问,又赶紧咽回去,扶着她的胳膊对宫人们道:“娘娘乏了,你们退下罢。” 宫人们当着她的面就露出嘻笑的意味来,正经的赐封都没有,倒称起娘娘来,一个个正好躲清闲,缩手到殿中烤火去了。 柳姑姑一把扯了她的胳膊,把她扯得回过神来,问她:“怎么?给你难堪了?” 嘉合很有些怕她,从小便怕,长大了也改不了,仿佛被栓惯了的骡子,怎么也挣扎不开她,看殿中无人,揉揉手腕道:“我见着皇帝了。” 可皇帝却没看见她,她的身量不高却也绝不算低,在皇帝的身边却足足短了一截,皇帝越过她的头顶看向榻上的皇后,长腿一迈,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到这会儿嘉合才回过神来,那句“怎么这会儿还在”说的就是她,皇帝嫌她请安请得太晚了,她咬咬唇,已经满腹思量。 柳姑姑却一指头点着她的脑袋:“蠢货蠢货!叫你讨好皇后,你怎么光想这些没用的。” “怎么没用?等我真的成了妃子,她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姑姑牙关紧咬,自己当年怎么随手一抱就抱了这么个蠢货,若不是为着她眉眼相像些,就该捡那机灵些的,可再想一想,若不是个蠢货,又怎么会把自己留在身边这么多年,但凡是个聪明些的,也没这么容易就捏在手里。 重回故地,心里到底有些发怵,想想甘露殿都重造了起来,原来那些尸骨可不都被镇在殿下,不会出来寻她的仇,可她依旧不敢踏足甘露殿,还想着要给真的帝姬烧些纸钱,可当日跑得太急,甚至都记不起来是在哪一条回廊里遇到了兵丁。 忍得又忍,这打断了嘉合的话:“你只管听我的,这个宫中是皇后拿主意。” 嘉合想到那十二纹章,又看柳姑姑脸上的神色,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点一点表示自己会听她的话,心里却默默想到,都已经在大业了,难道还怕她戳穿自己的身份不成,此时她身边没人,等日子久了,用不上她了,再把她远远打发走。 星图 卫善躺坐在榻上,秦昭一迈步进来,沉香落琼便把帝姬请到外殿去,垂下了帘幕,退到帘外头,里头人说什么做什么,外头都瞧不分明。 卫善坐起身子:“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天色才刚暗下来,廊下的灯点了没多久,寻常总要等到琉璃台上的蜡烛都换过一回,他才能从紫宸殿回来,今日倒是难得。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来,秦昭赶紧把她按住:“你躺着就是。”他在外殿立了一会,身上没了寒意,这才伸手握住卫善的腕子:“今儿吃了什么?” 卫善笑起来,他日日都要问,只好数给他听:“吃了扁食,光禄寺送来的总不如白姑姑调理的可口,倒还有些,你要不要尝尝?”说着就要招沉香进来。 “你先别忙,我有好消息。”外头声音一静,秦昭才按住她的手,从袖中取一卷细纸,“那根金簪,果然有乾坤。”细纸一点点被展开,上头是些墨点黑线,把这张纸横过来看竖过来看,都瞧不明白 卫善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迟疑道:“这是……星辰图?” 她与林文镜同往清江去的那段时间,许多次看见叶凝在林文镜的手掌上写写划划,初时还以为是在写字,待多看上几回,见她不过是划点划线,又说些东西南北的方位,一问才知,这是林文镜要叶凝描述天上星辰变动给他听。 秦昭不意她一眼瞧了出来,搂了她的肩膀:“确是星辰图,乾坤不在簪内,还在簪上,是林先生勘破其中机关的。” 这根金簪左看右看都没甚出奇的地方,又不能将它熔了,巧匠折腾了一个月,还是没能从这金簪上看出什么来,只以为年代久远,铸造时的技艺不精湛,这才会在上面留上细细点点的小坑,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比起陈公宝库,秦昭更愿意与南朝通商互惠,一惠百惠,利国利民,宝库之中的金银便是满坑满谷,也总有取尽用竭的一日。 既破不开这金簪迷局,他便把这根金簪摆在案上,空闲的时候才有功夫细想,秦昱当年为了讨正元帝的欢心,花了多少功夫在找陈公宝库上,那些文史记载都是现成的,比照着看,实在也瞧不出什么究竟来,直到那日林文镜说要摸一摸这根金簪。 他眼盲二十多年,不能看书卷,却还能阅读,将换书册换成竹简,以手作眼,一双手灵敏至极,摸到簪上针孔似的点,略一思忖,便问秦昭:“陛下请给臣一支沾墨笔,一张细白纸。” 林一贯赶紧把纸呈上去,躬身道:“先生有何要办的,只管吩咐就是。” 林文镜摇一摇头,一只手握住了簪头,一只手用毛笔轻轻涂抹簪身,跟着让林一贯铺平白纸,把簪子在白纸上滚动一圈,白纸上刹时一片墨色,这墨色中间便显露出一点点星白来。 陈家原是将这陈公宝库藏宝之地刻在了金簪簪身之上,分段而成,拼接起来才是一付完整的星图,交给钦天监,却怎么也寻不到确实的地点,直到翻阅了琅嬛书库中二百年前的星图。 “这个地方,找着了?”卫善看秦昭面露喜意,知道他必是把这些事都查出来了,才来给她报喜的。 若不是机缘巧合,这支金簪落到别人手里,也依旧摸不出这星图来,卫善对有没有这座宝库从来都是将信将疑,传说这么多,可从来无人寻找到过,今日星图就在眼前,这才信了。 秦昭指一指宫城的东南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路。”星图所示,陈公宝库就在盘龙山一带,既然在盘龙山一带,那么最大的宝库,就是帝陵了。 卫善明白过来,乍乍舌头:“这个主意倒是妙极,既动工事,又不叫人起疑。” 宝库帝陵都不是一蹴而就,也许三年五载都不能建成,能启动这么大的工事,除了帝陵之外必会惹人眼,事情再隐秘,也必会有记载流传,譬如某年某月朝廷动用了多少劳役工匠,去往何地开凿。 只有建帝陵,费多少人工经多少年月,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不必说修完皇陵之后,那些工匠也都尽数封在墓中,无人能够透露帝陵的入口。 帝陵又常年有人把手,偷盗皇帝的墓,抓到了便是夷九族的罪过,陈家说是宝藏的掌管人,倒不如说是守墓人。 卫善握着金簪若有所思:“传说有真有假,可几乎每一种都写到天帝派陈家掌管宝库,并赐于陈家钥匙。” 经过二百多年,最初的那个版本早已经经过多次的修改杜撰和添油加醋了,但每一个故事中,都提到了,陈家掌管宝库和钥匙。夏朝的开国皇帝为何如此信任陈家先不说,把宝藏藏在帝陵中,陈家确也无胆去挖。 卫善把那只金簪捏在手里打转,若有所思,既然已经有了宝库的方位,那么这只金簪会不会就是钥匙?陈家以此为陪嫁,让女儿入宫为后。 “此事不急,派一队人暗暗查访便是。”秦昭把细纸和金簪都收起来,叫了沉香进内殿:“给娘娘预备些甜粥来。” 卫善并不觉得饥饿,一听见甜粥,想到里头搁的蜜枣蜜豆,倒觉得馋起来,她刚怀上这一胎,就越发爱吃甜的,蜜枣子做的糕饼点心,怎么都吃不厌,跟怀太初保儿的时候都不一样,也不知这肚究竟是男是女。 秦昭陪着她吃了一碗甜粥,夜里两个头挨着头,卫善将主中猜测告诉了他:“不然,陈皇后还有什么凭证呢?”可惜她的心血,都让那个姓柳的宫人给毁了。 今日卫善本要见她,一听说从小侍候嘉合帝姬长大,陪她千里迢迢嫁到大业,算是重回故土,可召见了帝姬,这位柳姑姑又不来,便知道当年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既然她心中有鬼,卫善便暗自吩咐了沉香,让珠镜殿中那几个宫人太监悄悄传说宫里闹鬼,南朝帝姬宫制衣裳便是红衣金裙,人人都带宝石项圈,看嘉合便知道了,她既然未嫁,作的还是闺中打扮。 沉香听凭吩咐,虽不明就里,却依旧去叮嘱过一声,能派到珠镜殿去的都是精心挑选上来的,既要忠心又要机灵,得了吩咐便暗暗作弄起柳姑姑来。 当年的事,假帝姬也是知道的,只是不小心让真嘉合磕着头的是柳姑姑,抱起她来充作帝姬的也是柳姑姑,她并没有多少恶感。 柳姑姑却不一样,她深受陈皇后的喜爱,是她跟前最得宠的宫人,甘露殿浇满了桐油,这许多要陪她一道赴死的宫人中,她独独挑选了自己,带着帝姬逃出宫城去,可她非但没有带走帝姬,还撒下弥天大谎,骗了江宁王,骗了陈家人,却骗不过她自己。 重回宫廷,她本就害怕,连甘露殿都不敢迈进去,那些葬身火海的姐妹和陈皇后的脸,本来已经极模糊了,连小帝姬的样貌她都想不起来,谁知一进了宫,这些人的脸重又清晰。 柳姑姑胸前挂了玉佛像,到夜里吹灯睡觉也不取下来,她正要吹灯,从窗前看见两个小宫人鬼鬼祟祟往后殿去,后殿是锁嘉合帝姬从南朝带来的金银的,她立时披衣起身,跟到后殿,却见这两个小宫人,一人折了一枝桃花枝条。 这个时节桃树无花无叶,孤伶伶的挨在院角,无事做什么要去折根枝条,柳姑姑上前问道:“这是作甚?” 把两个小宫人唬得一跳,赶紧把桃枝藏在身后,被逼问得急了,这才道:“姑姑有所不知,这宫里出的事儿太多,每到冬至前后就很不安宁,廊庑转角处总能见着红衣身影,那正殿里有龙凤压着, 自然不怕,余下的殿宇可就没这么好过,我们俩人觉轻,怕瞧见什么不干净的,来折一枝桃花枝,压在枕头底下,也好……去一去邪秽。” 这一字一句都说中了柳姑姑的心事,她刹时脸色大变,才想着要给帝姬烧纸,便听见这些,小宫人们又不知旧事,她半点都不起疑问道:“当真,有这些脏东西?” 小宫人缩了脖子:“甘露殿新建的时候,做了好大一场法事,可那香怎么也点着,好容易点着了,香炉纸灰一直卷到天上去,要么说皇后娘娘是凤命压得住呢。” 一个扯另一个的袖子:“咱们娘娘可也是凤,有娘娘压着呢。” 南朝帝姬自然是凤,她不说便罢,说了柳姑姑的脸色更不好看,她的手心紧紧按住脖子里挂的金玉菩萨,这才略觉心安,还强自撑着打发这两个宫人,叫她们谨慎口舌,不许乱传,自己却去折了一枝桃花枝条藏在袖中,眼睛不住往院中四角去看,被夜风拂动的树影吓出一身冷汗来。 柳姑姑很怕就病了,这个鬼“闹”得越真,她越是起不了身,嘉合帝姬很是高兴,总算没人天天再盯着她,也不十分禁止宫人们传说这些,偶尔还打听上两句,待听见说天阴时,有太监在回廊转角处见着个红衣金裙的女孩儿,一错眼还以为是见着了贵人,才要请安行礼,那女孩便不见了。 嘉合一听便抖了嘴唇,她其实比嘉合帝姬要大些,记得的事更多,她们原来便爱在回廊中玩迷藏,于是柳姑姑病了之后,嘉合帝姬也病了。 这是送嫁官员未曾料到的,原来病是假病,这回病却是真病。 甘露殿里很是清净了一阵子,卫善孕中嗜睡,每日都睡到外头天光大亮这才醒来,秦昭从不许人吵她,沉香捧了金盆铜镜进来,笑眯眯的对卫善道:“陛下特意吩咐花房在暖洞里熏开了牡丹,给娘娘送过来。” 一面把花摆到案上,一面低声道:“林公公着人送信来,说是……拿到了齐王。” 一更 卫善睡眼惺忪,听得这句也骤然清醒,她一只手拢着锦被坐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向前倾,轻声问道:“可说得详细?人是在哪儿捉着的?” 沉香摇一摇头,拿枕头垫在卫善腰后,端过花露来给她漱口:“林公公不曾说,怕也是知道的不详细。”说完捧过金莲花的唾盒呈上去。 卫善吐尽口中花露,披了衣裳起来洗漱,阖了眼儿蒸面浸手,对沉香道:“你去跑一趟,问一问是在什么地方捉着的。”沉香把手上的事交给落琼,这才转身出去。 卫善躺在榻上,脸上的巾子一凉,落琼又赶紧换上一块,她阖了眼儿,心中默默思忖,这个人不论是卫善还是秦昭,都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他被贬为庶人之后,便不见了踪影,还当他已经离开了京城,不意还在京城活动。 当年卫敬容下旨意夺了他的封号,贬他为庶人,却碍于齐王是正元帝所封,秦昱贬为庶人,便把齐王这个号封给了秦昱的儿子,承庆。 承庆本在宫中读书,经得此事,便告病在家,卫敬容管事时时还时时派人去看,照拂齐王府中几个孩子,年中赏赐从不减少。 等她撒手不管出去皇家寺院,甄太后掌权,可没饶过这一府的人,先是挑剔齐王府的错处,甚个年节贺表写得不精心,甚个大宴之中举动失仪,每挑一样错处,便扣些俸禄。 齐王府无权无势,也无人相帮,倒有老臣帮着说项两句,譬如齐王年小,也与事无补,一年的俸禄怎么经得起这么七七八八的扣着,渐渐拿府中的东西出去典当,才能支应起这么一府的人。 到甄太后被开管起来,魏宽建立伪朝,齐王府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可宋良娣依旧带着儿女缩身在齐王府中,紧闭府门绝少外出,朝中不论大事小事,都甚是乖觉。 伪朝建立,亲王之中,能上贺表的只有承庆,齐王府如今如何也逃不过去,一经人游说立时就上了贺表,也正因如此,魏宽才留了他们一命,他们母子安安稳稳的在伪朝里活了下来。 承庆自也出席过伪朝的年宴大宴,连封了荣亲王的承吉都端坐其中,承庆坐在他下首,眼睛都不敢望向两边,只呆木木坐着,不敢吃不敢喝不敢动,身上穿得也甚是朴素。 对比荣亲王承吉,承庆连打点太监宫人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没了秦昱,齐王府只干拿俸禄,没有别的营生进项,这些俸禄还被甄太后扣了个七七八八,一年年日子确是过得艰难,魏宽见此,还赏赐过一笔金银缎子,为他乖觉识实务之故,让齐王府的日子好过些。 承庆回去就发起了高热来,魏宽还派过太医去看,心里知道这是小孩子被吓破了胆,更不与齐王府计较,这病一养便是两年,魏宽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起有这一号人来。 齐王府在伪朝中活得仿佛蝼蚁,也正因活得好似蝼蚁,这才栖身角落活了下来,待到秦昭进京,盘点旧臣皇亲,这才点出齐王来,宋良娣带着儿子,进宫给卫善请安。 宋良娣算是卫善的旧识,原来宫中大宴,也都坐在女眷堆里,彼此称不上熟悉,也总有点头的情份,再见宋良娣,她已经老得多了,身上的衫子还是旧年穿的那一件,面上未施脂粉,领着个半大的孩子,满面憔悴的给卫善行礼。 齐王府的恶事,一半是秦昱做的,一半是杨宝盈做的,府中姬妾在这两个人手里就夹着尾巴活着,已经许多年没过过松快日子,见了卫善,宋良娣刚一下拜便先哭起来,张口哭的便是太皇太后。 她既是卖乖也是真哭,卫敬容在时,儿子还能进宫读书,府中的日子过得最安逸,承庆也跟着哭起来,卫善经年之后再见旧人,听她哭的又是姑姑,知道她心中害怕,害怕秦昱做的那些恶事,报在孩子的身上。 卫善看着几个孩子,人人身上都是旧衣,一个个似惊慌小兽,缩在地下不敢抬头,当真要追究,也不会追究到几个孩子的身上,她对宋良娣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顶着良娣的称号了,改换一个,让承庆好好读书,将来当差理事,你也能过几天安闲的日子了。” 宋良娣这下哭得越发真心,哽咽着给卫善磕头,她自然知道秦昱的那些旧事,构陷秦昭的事他没有少干过,进宫之前就已经打算好了,纵卫善要报复,也只求她报在自己的身上。 不意她竟肯放过,这对宋良娣来说是降下隆恩,除了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按着几个孩子给卫善行礼,卫善抬一抬手,沉香几个扶宋良娣起来,卫善又对承庆道:“明儿起,便还回麟德殿听书罢。” 还是按着卫敬容在时的旧例对待他们,承庆带着弟弟承康日日来给卫善请安,请过安再去听书,连师傅都说虽荒废了数年,却进益很快。 秦昱未再现身过,宋良娣得了诰封,儿子又能重新读书,往后还能领份差事,便不是什么肥差,总也能安身立命,恨不得秦昱死在外头,绝不要再回来。 她一识得秦昱真面目便再不敢争宠,生怕儿子再走歧途,时常在家谈起旧事,心中无比感念卫善秦昭,叮嘱两个孩子,但凡听见一点儿父亲的消息,都一定要回来告诉她,由她去禀报皇后娘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宋良娣恨不得秦昱能被捉起来,别再来拖累两个孩子,是他的过错就让他去担着,皇帝在他身上出了气,往后两个孩子的前程才能更好,承庆再有两年便得留心起媳妇来,皇子皇孙中也有到了年纪的,齐王府是没有能为去给他相门第了,还得求着皇后,给他挑一门好亲事。 齐王府的殷勤,卫善是知道的,宋良娣但凡能进宫来,便不住给她送东西,保儿的小鞋子一气儿做了五双,衣裳裙子更是拿出府里压箱底的缎子皮子给她做上。 卫善特意把她叫到跟前:“这些东西我哪里穿用得尽,你也是要讨媳妇的人了,留下这些,赏给儿媳妇也好,自家穿戴也好,不必费这份心。” 宋良娣这才松得一口气,这便是告诉她不会忘了承庆的亲事,她也知道卫善心中所想,恨不得举着三根指头发誓:“娘娘的恩德,妾绝不敢忘,两个孩子,也万不会走他们父亲的老路。” 两边各自满意,不想偏偏这时候秦昱又现身了。 沉香冒着雪去了紫宸殿,和林一贯打听过立即回来禀报卫善,抖一抖身上雪,搓着手怕把寒气带进殿去,暖和了身子才进殿中,低声道:“倒是古怪,齐王是在盘龙山被抓住的。” 卫善心中了然:“就他一个人?” “总有十好几人,若不是闹出动静了,也不会惊动了守军,他们本待要逃,是拿网兜将人套住了。”就像秋猎的时候拿网套黄羊一般。 这十几个想来是他当年收罗到身边的那些个能人异士,倒确有几分干才,当真被他们找到陈公宝库的所在就是帝陵。 卫善心知这回秦昱是活不了了,偷盗帝陵,挖他爹的坟,就算他还是齐王,也免不了一死了。 落琼正用玉勺挖了软香膏要给卫善涂抹,听见这些瞪大了眼睛,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他难道还想动前帝的墓藏不成?” 卫善伸手接过玉勺,笑了一声:“他有甚事做不出来,这事儿可传出去了不曾?若是传出去了,宋良娣也该进宫来了。” 秦昭一张口,便给这事下了定论,庶人秦昱纠集江湖人士,欲盗挖先帝墓藏,不忠不孝十恶不赦,这案子吹风似的吹满了京城。 宋良娣正在将捡点库存,当年秦昱积攒下来的东西,已经消耗了大半,既然过了年就要给儿子相看媳妇,这些东西都要及早预备起来。 王府的管事奔进来禀报,她一听人差点儿厥过去,再怎么也想不到秦昱会如此丧心病狂,竟然偷挖先帝的坟,她恨得咬牙:“怎不死个干净!” 府里人人都怕受到牵累,宋良娣换了衣衫套车进宫,见着卫善伏地便拜,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卫善正吃燕窝粥,看她怕成这样,道:“你不必害怕,这事儿与你与承庆都没有干系,陛下明断秋毫,到时候让承庆去送一碗饭罢。” 宋良娣听了一抖,送的这一碗,自然是断头饭,她心里不愿儿子去见秦昱,顿得片刻出言央求:“能不能,叫妾去。” 卫善看她一眼:“父子之情,这最后一碗饭总是要送的。” 宋良娣立时缩了脑袋,不敢再驳,可心里依旧舍不得儿子,作甚要去见这样的父亲,偷挖帝陵盗宝,子掘父坟,往后两个儿子要怎么才不受人指点。 可心里又有些高兴,待到秦昱死了,两个孩子也就不受拖累了。 二更(捉) 宋良娣垂头出了甘露殿,在宫道上遇见了秦昭,她赶紧退到宫墙边,跪着待秦昭过去。 她来的时候急急忙忙,哪里还顾得上宫中规矩,这才想起来正是午膳的时候,陛下这是要去甘露殿中与娘娘共进午膳。 林一贯一眼扫见她,便低声提了一句,秦昭并未停下脚步,径直行过去,进了甘露殿问卫善道:“怎么,这样快城中就传遍了?” 宫人端了暖锅送上来,羊肉片得极薄,从外头一端进来,琼脂似的脂膏便微微化开,卫善亲自替他烫了一片,搁在碟中:“我还当她得来得再快些呢。” 侧头对沉香道:“给书房也添一道锅子,给承庆承康两个多加些肉。”再贬作庶人,也还是父亲,父亲死了,儿子们也得守孝,这肉自然是不能吃了。 宋良娣托人去了书房,叮嘱承庆承康,不论他们听见什么,都只作不知道,万不能在人前露出什么来,又告诉他们道“忍过这一时,往后就轻省了。” 沉香领命而去,又多添了些蔬果点心,秦晏承佑都在读书,这几个凑在一处吃锅子,那还真是正元帝在时没有过的事儿。 秦昭点点头:“是该赐道菜去,就当安抚他们。” 秦昱他都没有穷究,何况两个孩子,也是知道他翻不起风浪来,眼前大事这么多,根本就顾不着他那点芝麻小事,若不是秦昱自己送上门来,秦昭还想不起要料理他。 就着碗碟沾了酱,光禄寺还送了鱼来,切得片片莹白,烫上些添到卫善碗里,一面吃,一面把秦昱是如何被抓住的告诉她。 秦昱纠集了一批江湖人士寻宝,寻的就是传国玉玺,那会儿他还是齐王,自有金银供给,这些人倒也大大小小替他掘出过些墓藏,都是些夏朝王公的大墓,倒也积蓄了一批金银。 他们盗这些墓,是为了寻找陈公宝库相关的消息,夏朝皇帝代代相传,这些王公说不定知道个一句半句,反正有钱子拿,把这些墓都掘个干净,总有些线索。 果然在这些墓藏中发现了残卷,还当真有人知道陈公宝库的地点,可残卷只有小半片,还没找到,秦昱就犯下那等丑事来,李太姬“拒奸”殒命,秦昱也被贬为庶人。 他虽活下来,可还欠着这些人的银两,先时还当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真的成了庶人,也不会一穷二白。 谁知秦昱是真的失势,王府的门不许再进,几个姬妾倒是给了他一笔银子,可他深觉没脸,躲了起来,不再在京城中露脸。 这些江湖人总有二三十个,打着齐王府的名号,叫作寻宝队,往日里吃喝惯了,猛得没了银子使,逛不了花楼喝不了酒,肚里的色心馋虫动个不住,找到秦昱跟他算帐。 他这才知道一旦失去权柄,这些他使起来顺手的好刀,也能砍在他的身上。秦昱为求活命,只好编些瞎话,再以财帛动人心。 告诉他们朝廷以为这残卷是作假的,无人再打这陈公宝库的主意,若是被他们寻着了,就干脆大家坐地分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这些人已经挖到了残卷,这残卷又不能做假,两百年前的坟挖出来自然是真的,秦昱又道:“你们挖得财宝分了便是,我只要玉玺,这东西进献上去,复我的王爵之位。” 玉玺他们要了也没用,这东西说不准还会惹下财祸来,点头答应了他,多个不要钱的苦力,若是宝库之中没有玉玺,再杀了他分钱便是。 便还挨个挖墓,见着哪儿有华表石兽,似有古墓的,就往哪儿挖土搬山,渐渐拼凑出了方位,偏偏是这时节,魏宽篡位。 那几个江湖人便拿他玩笑:“你这下也别想着能恢复王爵了,不如就跟了咱们几个,总少不了你的花消。”秦昱生就一付好皮相,这些人常去的花楼里,都不定能有似他这样姿色的姑娘。 秦昱逃脱不得,只能咬牙忍耐,心里却很明白,他此时拿到了玉玺,才能顺利恢复王爵,魏宽看在玉玺的份上,也会给他荣华富贵。 寻宝队原来有二三十人,后来只余下十几人,大半不是死在古墓里,还是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每少一个人,就多分一份钱财。 那份残卷拼凑得七七八八,这些人看不懂,秦昱却是懂的,他曾经任职过山陵使,为了拍正元帝的马屁,勤勉当差,日日都要骑马往返在盘山和京城之间,这残卷上的山川地貌一看便是盘龙山。 秦昱一下子便明白过来,怪道没有记载,这哪里是没有记载,是样样都记录在了修帝陵的史书里,偏偏是这时候,秦归在庆州发兵之际当了皇帝! 魏宽被秦昭打退,他不及把这消息送上,更不及挖出玉玺来,跟着秦昭大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进京城,他只得暂时躲藏,等好不容易政局稳定了,才又回到京城来。 “他这会儿正在大理寺,由师朗亲自审他。”师朗又从清江调了回来,依旧执掌大理寺,他生性嫉恶,似这等案子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人一个都讨不着好。 秦昭伸开长腿,吃得身上肚里都暖烘烘的,还有一事不曾跟卫善说,秦昱一被捉拿,还不敢嚷开身份,等到身份被这些江湖人喝破,他知道死期不远,便在狱中嚷嚷着要见皇帝。 卫善又替他烫了一碟子肉,自己拿了个红糖麻酱饼儿咬上一口:“将要过年了,不便行刑,开了年再说罢。”吃着锅子就定下了秦昱的生死,他死之后也还当庶人掩埋。 秦昱的案子办得极快,守军是昨儿夜里拿到人的,今日一早报到秦昭案前。师朗亲自审问此案,那几个江湖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为财卖命是一回事,却不为谁尽忠,立时就招认了。 再混也知道挖帝陵是个什么罪过,便口口声声把罪责推到了秦昱的身上,说这是在挖陈公宝库,并不是盗帝陵的宝物,铁锹一下就被捉住,根本来及偷走什么宝贝。 师朗气得笔都握不住,知道陈公宝库就在帝陵人不多,秦昭卫善林文镜,除此之外,朝中大臣并不知晓,却都知道秦昭与大夏联姻,意图并不在宝库中的宝藏,而是改农耕通商道,休生养息发展经贸。 他便只当是秦昱鬼迷了心窍,竟然想要挖开正元帝的坟,倒替先帝哭上几声,秦昱看他这模样,心中有百来句想要嘲讽,正元帝都已经化成了白骨,又在这里装忠心给谁看。 可他低头得极快,生死都在别人的手里,何苦逞一时口舌之快,嘿嘿一声:“师大人对父皇真是忠心耿耿,我身为人子,虽办下些糊涂事,却怎么会去动父亲的山坟?我这是要圆父皇长久以来的期望。” 他依旧拿出那套说辞来,还将手里的残卷送了上去,先是表忠心孝心,希望能够发掘出传国玉玺来,正元帝泉下有知,必会欣喜无限,跟着又口口声声是想替新帝立功,这玉玺发掘出来,还能献给谁,自然是献给秦昭的。 “求见陛下,我自有宝库相关的相事,要禀报给陛下。”秦昱满心以为能再见一见秦昭,献上这样的财宝总能换自己一条命。 谁知师朗给了他纸笔:“陛下有旨,命你把要奏之事写在纸上,由我呈送上去。” “事关机密,师大人知道了,就不怕夜不能安眠?”秦昱执起笔来,阴恻恻笑着,拖长了语调,仿佛这张纸会是师朗的催命符。 秦昱想要挑拨,可秦昭却非比正元帝,正元帝越到晚年越是多疑,秦昭从不曾疑心臣子,他这话一说,师朗便瞪圆了眼睛:“臣身负皇恩,你不必作此无端语,陛下如何吩咐,我便如何行事。” 秦昱一时脸色青白,咬牙写了一张纸,特意不曾折叠,师朗接到手上,目光一扫都不扫上去,将这纸叠起来,送进宫中。 秦昭草草看过,把那张纸随手一搁,对师朗道:“真是无稽之言,先帝待他称得上十分珍爱,我与太子二人常年在外征战,便只留他在膝下教导,谁知他竟如此丧心悖德,我再留他,又如何对得起先帝。” 感慨一番,让师朗复审,此案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请赐死秦昱的便有十数人,接着师朗又审出来,秦昱确以陈公宝库来引得这些江湖人士为他卖命,不仅如此,还曾信誓旦旦说道,就算掘出玉玺,也要将玉玺送给魏宽。 魏宽改年号为天玺,已经让这些臣子们痛骂过一番,如今秦昱还待将玉玺送到伪朝去,这些人又如何不怒,请赐死秦昱的从十数人,到朝中过半。 一更 秦昱到底是正元帝的血脉,要动刑绞杀便要在菜市口罗列罪证,当年他被贬为庶人就已经让皇家蒙羞,如今要杀他,又怎么能大张旗鼓。 秦昭本也下令关他一辈子,可他既给秦昱下了定语“丧心悖德”,便是不打算再留下他的性命了,这些臣子有一半是出于义愤,另一半便是揣摩圣意,何况秦昱的所作所为,不忠不孝至极,就算绞杀了他,也是罪有应得。 激进些臣子,还有劝说秦昭不必留到他过年:“年节元日都要祭祀祖先,先帝在天有灵,见庶人秦昱如此悖德妄行,也会明白陛下一片孝心。” 秦昭与秦昱,再无血缘也有兄弟之义,如今要杀他,自然要等满朝文武都上奏劝说,等到朝中都有人叹息陛下实在宅心仁厚时,他便抽出师朗那份卷宗,那几个江湖人以偷盗帝陵定罪,开年之后立斩,若有妻儿家小也一并审明知情于否,倘若知情,同罪并罚。 跟着又在秦昱的名字下面,用朱笔写了一个酒字,赐他一杯毒酒,饶过齐王府满门,还给秦昱留下一付全尸。 这御印用过,便要封笔挂印,等待元月三日之后方才开笔理政事。 秦昭坐在甘露殿里给卫善剥橘子,随手把橘皮扔在铜熏笼上,热气烘得满殿都是橘香柑香,卫善昏昏欲睡,闻着这味儿,也精神一振,口里含了个橘瓣儿,含含浑浑道:“这下可算安了心,再不判定,我这门坎都要叫人给踏破了。” 除了宋良娣隔几日就要进宫来之外,连碧微也过来探听,待听见卫善道:“总有就是这几日的事了。”的时候,双手叠在膝头,问卫善讨了个恩典,出了甘露殿,便带着承佑去了梅花林。 此时正是梅花盛放的时节,碰上落雪,梅花开得越发精神,素馨阁外俱是梅花香气,她带着承佑,在梅林之中置下香案,亲手折下梅花供在瓶中,又将亲手做的点心摆在案前。 承佑不必母亲开口,规规正正的跪在拜褥上,给李太姬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害死干娘的罪人将要伏法,干娘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两人就在梅林里给李太姬点起香烛,在铜盆里烧化元宝纸钱,灰烬与梅香细雪一同卷到半空,待铜盆灰冷,两人这才抱着香梅回到殿宇中去。 卫善嚼着橘子,把橘渣吐到帕中:“赐他一杯毒酒,倒真是便宜了他,杀母弑父原该千刀万剐才是。” 秦昭挑了挑眉头,先往她嘴里又塞一片,跟着伸过碟过去,接她口里吐出来的肉渣:“他到这会儿还想见我,以为传国玉玺能够救他一命,这么吃也太费力气了,叫人捣成汁儿给你喝罢。” 卫善摇一摇头,张口又含了一瓣橘子:“这一胎也不知为何,竟这样困倦,再不动动嘴,还不知要胖成什么样了。” 她怀太初的时候,正是秦昭欲在晋地立稳脚跟的时候,他在宁州退北狄兵马,卫善在晋王府中通丝路商道水路船道,每日都不得安闲,小睡片刻又要见人,哪似如今这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到怀承烨的时候她正留在京中作质,更要打点精神与正元帝周旋,防着秦昱暗箭伤人,相隔千时还日日为秦昭殚精竭虑。 怀这一胎把之前欠的那些都补了回来,好吃好睡,握着书卷就打起盹来,还不足三月,面颊就圆了起来。 秦昭伸手替她揉腰,挑了个糖仁核桃送到她嘴里,“除夕夜里赐他一杯酒罢。” 当年杨云越也是除夕夜死的,还是秦昱亲自送他们出的城,当年杨家一家没能死在同一日,如今就也在除夕送他上路,不知黄泉路上,还有没有杨家人等着他。 卫善第二日便召了宋良娣进宫来,对她道:“就让承庆除夕那天给他父亲送一顿饭罢。” 宋良娣只知秦昱必死,却不知死期是哪一日,听见除夕让儿子送饭,心里又害怕又欣喜,从此齐王府就算是盼到了头,儿子也再不必受他父亲的连累,赶紧跪拜:“妾知道了,多谢娘娘全他们父子情宜。” 说完这句便见卫善又靠在大红抄手引枕上打瞌睡,赶紧退出殿去,坐车回到了齐王府,虽是年节, 齐王府门前却没挂起大红灯笼,阖府人都在战战兢兢等着陛下发落庶人秦昱。 朝廷虽未曾大肆宣扬,可秦昱盗墓依旧传得满城风雨,还有那些个闲人专程跑到齐王府站前来看热闹,宋良娣生怕两个儿子听见什么混帐话,不许他们再上街去,日日派车从宫门口接回家来。 她进府门之前,吩咐管事道:“把门口的红灯笼挂起来罢,也没几日能挂了。”等秦昱一死,承庆还得恪守人子的礼仪,依旧要穿白,宋良娣深恨他死都不死得远一些,儿子一戴孝,可不天下皆知了。 齐王府里这才挂起红灯,宋良娣数着日子,让厨房预备一只鸡一条鱼几块烧豆腐,再添上一碗蒸饭,宫里派了人来,宋良娣握了儿子的手:“咱们的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不论他说些什么你都不能听。” 承庆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他心里很有几分害怕,当着母亲的面却不敢表露出来,怕母亲忧心,对她点头道:“母亲放心罢,我去送了饭,就进宫中与母亲弟弟汇合,一同守岁吃年宴。” 宋良娣送儿子出门边,眼看他上了车,吩咐管事道:“不论他说了什么,都要报给我知道。” 承庆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到大理寺,他一句话都不必说,早就有人打点好了,领着他一路进了牢房。 牢房中很是潮湿,踩上一脚,都觉得靴子沾了水,有极淡的血腥味,他知道关在这里的犯人都是罪大恶极的,耳朵里时不时传来哀鸣声嚎叫声。 管事跟在承庆身后,看他脚步越来越慢,提点一声:“王爷,宫中还等着王爷去宴饮。” 承庆这才快步往前,低头行到了秦昱的牢房前,见里头一盏油灯,破被中一团蜷缩起来的灰影,狱卒拿钥匙叩了叩门锁,又扫了一眼承庆,退到一边,等着送他出去。 秦昭已经赐了他一死,没想着死前再折腾这个人,师朗也不打算折辱正元帝的儿子,上头都没旨意,狱卒也不敢难为这位“王爷”,进了大理寺再出去又还当官的也不是没有,给了他被褥,也不曾克扣他的食水,他在牢中倒也没有挨饿受冻。 听见狱卒叩响门锁,还当是要提审他,从被子里缓缓钻出来,盯着门外,借油灯的一点微光,看见个半大的少年站在门外,眯着眼儿看了半天,也没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承庆背着光,秦昱却是迎着光的,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与记忆中那个身着锦袍,姿容俊秀的男人,半点儿都不相像了。 承庆见他眯着人,竟倒退了一步,想起数年之前那个夜晚,他亲眼看见父亲用一根罗带缢死了王妃,好让王妃给他顶罪。 那些日子王府里人人噤若寒蝉,母亲告诫他不许出去,可他还想让父亲似小时候那样把他抱在膝头,跟皇祖父炫耀他又会写什么字,会背什么诗,于是拿着自己的字想去正房找父亲。 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又是夜里,他走到回廊下,从窗缝中听见屋里母妃的声音,母妃脾气很大,自己又不能生养,可却待他很好,还问他想不想住到正屋来,当她的儿子。 承庆自然还是眷恋自己的母亲,却不敢说不,此听见她大骂父亲,说他毒害太孙,说他这辈子都别想做梦当皇帝。 承庆惊得动弹不得,连声儿都不敢出,眼睁睁看见父亲套住了母妃的脖子,那条罗带越勒越紧,人临死之前的惨状,都映在他眼底。 他也不知是怎么逃了回去,回去之后便发了一场高热,等他病好了,母妃已经落葬,母亲自来不喜这个正妃,却替她做了衣裳鞋袜,悄悄送出去。 承庆把这些话告诉母亲,母亲捂了他的嘴,他病中迷迷糊糊时,几乎全都说了,宋良娣只得日夜守着床榻,恐怕被别人听见。 秦昱还没想到是儿子来送饭,端坐问他:“你是谁?秦昭跟前的黄门小太监?他总算要见我了。”越说越是兴奋,他就不信天下还有人对玉玺不动心,真的不动心,他还当什么皇帝! 承庆哆嗦了半晌,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亲。” 秦昱怔住了,他往栏杆前来,就着灯火终于看清了承庆的模样,承庆从管事手中拿过食盒,隔着门递进去:“今日除夕,母亲让我来送年饭。”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烧鸡一条鱼,摆在大牢泥地上。 秦昱当然知道今天是除夕,他听见花炮声了,在外这些年,被几个江湖人拘禁驱使,什么样的苦头不曾吃过,他总想着待有来日恢复爵位,便将这些人活活虐杀,方能报心头之恨。 就算在狱中,他也笃定秦昭会为了传国玉玺饶他一命,可到此时,看见这两碟菜,知道是让儿子送了断头饭来,他瞪着承庆,扑上去踢倒了菜肴,握着栏杆的手早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伸手想要勾住儿子肩:“你去告诉秦昭,我要见他!” 管事一把将承庆拖到身后:“王爷小心。” 秦昱怔住了:“你当了王爷……”他又用那种承庆绝无法忘记的目光看着他,“你当了王爷,自然不会替我去求情了。” 承庆被吓得发抖,正是此时,狱卒取了一瓮酒来:“有菜无酒不像过年,算是给你的添的。”说着递到秦昱的手里。 秦昱见了酒还有什么不明白,他退后半步,神态疯癫:“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让你来杀我。” 二更 管事一见狱卒来了,赶紧要把承庆带出去,看他还站着不动,以为他心中不忍,劝说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他说的是要进宫去赴年宴,宫中席位好容易又有齐王府的一席一地,宋良娣已经带着小儿子进了宫门,承庆身为齐王是要给帝后祝酒的,祝酒词他还细细抄录下来,揣在衣袖中,预备在马车里再背一遍。 可秦昱一听这话,只当立时就要他的性命,他嘴里那句“他知道了”,也不明白是在说什么,可秦昱却越说越真,唠唠叨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句,念到最后竟哭起来。 他在承庆眼中已经没有半点原来“父亲”的样子了,姿容风仪样样皆无,披散了头发,缩身进牢房中,斗室之中哪里容他逃脱。 他嘴里又不住念叨着“玉玺!”仿佛是他最后一点指望,冲到栏杆边,扒着栏杆对承庆道:“我有玉玺!告诉秦昭!我有玉玺!” 管事一把捂住了承庆的耳朵,带他出了牢房,承庆身子不住发抖,他身上披着厚斗篷,大节里甘露殿赐下来的,人人都有一身,他是亲王,那斗篷上还按制缀了金玉,身子一抖,金玉相碰,虽听不见他牙齿打颤,可这一声声却瞒不过管事。 管事将他连拖带扶,扶出了大理寺,接下去的事儿便不是他们该管该问该知道的,依旧劝道:“王爷赶紧罢。” 扶着承庆上了车,从车中取出一双靴子来:“夫人吩咐的,换一双靴子,干干净净往宫里去。”宋良娣不肯让儿子沾着晦气,恨不得替他换一身衣裳,只是时候赶不及,误了年宴更不好,只得预备一双靴子,给儿子换上。 承庆原来那双靴子上沾着泥水草屑,借着大理寺门前的灯火,看见靴上锦绣一片脏污,他怔怔抬起腿来,抖着嘴唇问管事:“父亲是不是……” 管事一言不发,替他换了靴子,旧的那双要带回去烧了,坐进车中,吩咐车夫往宫门前赶,半是劝半是叹:“后头的事儿,由夫人料理,王爷也就不必过问了。” 这是新帝登基之后第一个在皇城中过的新年,他们坐着马车行在朱雀街上,宫中不住有传赐的食盒出来,分送到各个大臣的家中去。 马车走走停停,承庆一直到了宫门口,脸色才缓和下来,管事见他确是受惊得厉害,给他喝了一口酒:“王爷可还记得祝酒词,夫人百般叮咛,王爷可别忘了。” 承庆这才掏出来看了一眼,嘴里念念有词,生怕自己到时出丑,他整顿了衣冠进了含元殿,坐到秦晏下首,秦晏冲他笑一笑:“雪天路滑,路上可费了功夫罢。” 承庆与几个皇子都不亲近,还是重回宫中读书,才又熟悉起来,知道秦晏为人敦厚,并非有意讽刺他,他既不知道,那便是宫中少有人知道了。 对秦晏点一点头:“五叔说的是,外头好热闹,天街上全挂了彩灯,马车很不好走,到元宵节的时候,一定更热闹了。” 宋良娣坐在在甘露殿中,手里捧了杯盏,看着小儿子与承佑玩闹,一面陪笑,一面不住盯着殿门口看,卫善知道她在等什么,这会儿还没到时辰,特意吩咐沉香:“叫人瞧瞧齐王可曾进宫来。” 宋良娣赶紧收回目光,对卫善垂头示意,没一会儿听沉香回报说齐王已经进了含元殿,虽松了一口气又担心起儿子害不害怕,见了秦昱,也不知秦昱说没说什么混帐话。 卫善与徐太皇太妃坐在一处,太皇太妃自然知道秦昱的事,她对杨宝盈从没好感,在她手里也吃过许多亏,更不必提秦昱的为人了,只问了卫善一句:“就是今日了罢。” 看见卫善点头,轻应一声,又盯着她的肚子看,念了一声佛:“这一胎得再是个儿子才好。”皇家子嗣单薄,对臣子来说不是好事,徐太皇太妃自然希望所有皇子都是卫善所出。 卫善两只手抚在腹间:“顺其自然,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说着扯一扯徐太皇太妃的袖子:“我还有事要麻烦太妃,我这一胎十分困倦,偏偏几个孩子都到了年纪,还想请太妃替我掌掌眼。” 这就是要她给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媳妇了,徐太皇太妃满面是笑:“这有什么麻烦的。”也不知道这回挑选亲王妃是怎么选,想来秦昭不会广选秀女,那么便能从官家女儿里择了,越是想越是笑得合不拢口。 卫善这回却不光是给秦昰几个预留,还有小哥哥卫修的婚事也要办起来,他到今岁才松了口,肯成家立业了,到春三月间,便去上林踏春,正可把官眷女子一并招过来,看看品貌性情。 卫善把这主意一说,徐太皇太妃就更高兴了:“好好好,还是你想的周到,光是看画影哪里真切,叫到宫中来又总有些拘束。” 卫善笑起来:“说不准也有自家瞧上的,往年三月三之后,京城里总要办几桩喜事的。”这个往年已经是许多年前了,还是卫敬容在时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若是太妃家里有到了年纪的姑娘,也叫过来一并看看。”徐家的女儿教养极好,徐太皇太妃的兄长在伪朝时遇了难,留下寡嫂和一双儿女,卫善这么说,便是默许了徐太皇太妃抬举自家的侄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若不是卫善吐露这个意思,她是怎么也没脸把自己的侄女加在其中的,听了这话感激一笑:“看看孩子们有没有缘份罢。” 卫善倒不头疼秦昰秦晏的婚事,这两个年纪还未到,总还能留出两年来细细相看,她着急的是卫修的婚事,这回秦昭提拔了一大批官员进京,原来不肯任职的世家,这回也多有入职的,可她这个小哥哥却极是挑剔,不如叫他自个看看真人,说不准倒有动心的。 一堆人围坐在甘露殿内,院里凿了冰灯,雪一住,孩子们便跑到院中去,拿厚褥子垫在秋千上,太初坐在上头,让太监推着她摇荡。 廊庑下挂着花灯,不时还有花炮声响,屋里人人都在等新年敲钟声,永福寺的那口二百年的大钟又要多添一响。 钟声刚响头一下,狱卒便取了酒送到牢房中去,才刚那一壶酒,确是给秦昱配菜吃的,他自个儿把家里送来的菜打翻了,不能叫他饿着肚子上路,狱卒给了他两块玉米烙饼:“有酒有肉不知消受。” 看他把这两块饼子吃了,把酒留下来:“阎王要你三更死,大节里咱兄弟也不想沾晦气,自己了断,也省得咱们动手。” 秦昱坐在草席,面色一片灰白,盯着那壶酒,心里转的不再是什么传国玉玺,帝王之位,反而害怕起来,狱卒给他点了灯蜡,牢房窗中投映进烟火色来,虽听不见声响,却能看得见红绿。 那盏灯蜡一时红一时绿,秦昱立时想到他跟着人去掘墓时,点起来的火也是这么个颜色,那些浑人有的尿两泡,有的骂几句,吃醉了酒说干他们这个掘人坟的行当,不到死不知结多少仇家,对着秦昱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黄泉路上再算帐,一笔归一笔。” 他肚里灌了两口冷水,仿佛真有人等着和他算帐,头一个是被他用滚水烫坏了舌头的正元帝,接着是脖子上还缠着罗带的杨宝盈和李太姬,杨云越杨夫人,恍恍惚惚还有个女人,辨不清面目,泡得面庞发涨,肿得撑开了身上的红绫。 他倒在草席上,只觉得肚里一阵绞痛,翻来翻去,打翻了脚边的灯蜡,狱卒听见声响,冲了进来,踩灭了火,把他提溜起来:“想给你个好死,你却来坏爷爷们的差事。” 死前还挨了一顿铁拳,捏开他的口,把酒灌进他嘴里,冷酒顺着喉咙往下滑,等他想吐已经吐不出来,喝了这酒死的人,死前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几个狱卒为图省事将他一捆,由得他吐。 秦昱腹中巨痛,仿佛肠子被一节一节绞断,先是吐得一地酸臭,跟着一口一口呕出鲜血来,他先时还能呼痛,片刻就再发不出声音来,咬牙切齿只有两个字“秦昭”。 狱卒在外头饮酒,预备下一桶清水,等会把他用被子裹了,装进薄棺里,一个问另一个:“齐王府可有人来收尸?”竟只送了饭菜来,连几文钱的打点都没有。 另一个摇摇头:“哪有人来收尸,连个晓事的都没有,大节里还得劳动咱们,瞧着办一口棺材便是。”已经是庶人,难道还想着藏进皇陵福地不成。 等外头钟响第一声,狱卒拎着清水进去,牢房中酸臭难当,匆匆拿被子将秦昱裹起来,拖到外头去,一桶清水浇在地上,冲洗牢房。 秦昱不是好死,死的时候眼珠凸出,七窍流血,狱卒见惯了场面,伸手替他一阖:“你还是命好,寻常人哪还有棺材呢。” 绣球 秦昱的死,没在京中溅起半点水花,那口薄棺从大理寺拖出去埋到了乱葬岗,浅浅挖了个坑,盖上一层土,叫乞丐翻倒了棺材,从他身上剥下那层被褥来,一见沾着血腥恶臭,知道不是好死,骂了两声晦气,这样的褥子便是冻死了也不能盖,还扔在棺材边。 等宋良娣派人去收裹的时候,棺材里头已经叫野狗啃食得差不多了,冬月里没吃食,就是块臭肉也啃了,两三只野狗倒在棺边,下人赶紧起了一把火,把几只狗的尸首烧化了,免得惹出事来。 下人取了一床薄棉胎,把零星几块人骨收裹起来,不能埋在府里,找到一块孤地,还把那口棺材钉死了,立了一块木牌作标记,回去禀报宋良娣。 宋良娣对秦昱早就没了情宜,可管事的回来一报,她依旧听得心惊肉跳,抚着心口好半日,不敢去深究那句“他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却害怕秦昱死后怨气不散,来找儿子报复。 他当人的时候便只害亲近的人,杨家一家叫他害得丢了性命,王妃更是死在他的手里,纵是成了鬼,也是个成不了气候的鬼,宫门他摸不进去,就怕他还回王府来,害自己的儿子。 宋良娣越想越怕,阖了手不知念上几句佛,赶紧吩咐道:“派两个人问明白尸首在哪儿,收裹起来埋了。”又指派管事到寺中去给秦昱做一场法事,“多念几卷经,化化他的怨气。”别叫他报在儿子身上。 齐王府里悄悄写了名符送到寺中,拿黑布蒙住,还不敢告诉和尚这人是谁,管事的问要如何说,宋良娣便道:“便说是个十恶难赦的人,让师傅们多念两轮经,万万不能叫人知道。” 掘自己父亲的坟,可不就是十恶不赦,和尚收了银子,把这块黑布蒙起来的牌位立在案上,念了十几回遍经,似这样的事也不是没见过,花大笔银子又说不出来路的,要么就是结了仇,要么就是怕生怨,念完了告诉管事道:“再有千百般的怨气也化解了,回去告诉家人,不必惊慌。” 宋良娣这才一颗心落回肚里,又让人进宫报说两个儿子都感了风寒,元宵便不进宫去贺礼了,承庆承康两个是要戴孝的,两人孝一戴,可不天下皆知了,干脆闷在府中,到底办不办丧事,关起门来谁也不知。 卫善点头允了:“两个孩子年小,多养养也不碍事。” 宋良娣一听便明白了,卫善也不愿意这事闹得满城风风雨,干脆让儿子在家里歇到春三月,不必穿重孝,这才放他们出门去。 正月里不见血光,到二月初,菜市口便提出来十几个犯人,监斩官先宣布罪名,说是偷盗皇陵,当场捉拿,这些犯人一个个押解出来,光看面相便不是善类,午时一到,刽子手手起刀落,这桩案子便算是了结了。 卫善不时赐医赐药到齐王府去,秦晏还特意登门看过,诸人只道承庆承康两个身子弱些,确是病了,等承庆承康两个重回宫中读书,这事儿已经被人淡忘的差不多了。 等秦昭论功行赏,将杨家封存的院子修整一新,赐给了崔家,京中就再无人谈论起杨云越杨妃和齐王秦昱来了。 三月三这一日,天色未亮就有车辇缓缓出城去,京城里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如此盛景,卫善坐在车中,看见四面街巷人头攒动,她隔着帘子往外头看,卫修骑马就在她车辇边。 沉香掩口笑道:“娘娘不必忧心,这回必有可心意的女子。” 谢家崔家霍家,肯往京城中来任官职的世家这回都受邀前来,林文镜从那些世家大族中挑出子弟来授予官职,除了借他们的人望之外,这些世家也早不如正元初年对地方的影响这么大了,正是彼此退一步的好时机。 卫修越长越像卫敬尧,但凡脸上露些笑意,就能叫身边女眷面上染上桃花色,他自己也知道生得太风流,只好成日端正着脸色,轻易不露笑脸。这会儿骑在马上,眉头略略一松,民人女子的目光便 都落在他的身上,打听着他是哪一家的儿郎。 卫善这儿提起他的,倒比提起秦昰秦晏的人更多些,官员家中有年纪正当的女儿,又不能往辅国公府去提亲,正可让夫人在甘露殿里提上一句。 卫善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不成想上辈子没婚配的小哥哥,这一世这么抢手,几回劝说,这才知道卫修不是不肯成亲,而是眼光太高,要个十全十美的女子。 她怀着身孕,还替卫修烦恼,或是容貌美,或是性情佳,或是家世好,选一样出挑的容易,要十全十美的打着灯笼也难找。 卫善哼了一声,对沉香咬牙切齿:“我恨不得叫他到城门上去抛绣球,砸着谁就是谁。” 沉香笑得歪在车壁上:“可不敢真抛绣球,说不准城门都要给挤破啦。” 卫善眨眨眼儿:“当真有这许多人动他的心思?” 沉香更是笑个不住,半是凑趣玩笑,半是真有其事:“光是有胆儿到娘娘跟前来说项的有多少?还有那些个……有贼心没贼胆儿的。” 她一句话把卫善说得笑出声来,肚里的孩子已经会动,只是成日里懒洋洋的,跟承烨一个性子,这会儿卫善笑了,孩子也在肚里动起来,一脚踹在肚皮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哎哟”一声,沉香赶紧不玩笑了:“可是肚里的小殿下顽皮?” 秦昭不坐车辇,还骑在马上,一出城便从队前到卫善的车边,听见车中笑语声不断,还似原来那样,拉紧的缰绳,缓缓行在车边,叩一叩车窗问:“在笑什么?” 卫善掀了车帘,笑盈盈看向秦昭:“我在说,要是小哥哥还挑不着媳妇,就叫他到城楼上抛绣球去,砸着哪一个,就娶哪一个回家。” 秦昭立时笑了,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户部可没有修城门的银子。” 卫修听见拿自个儿调笑,伸手摸摸脸皮,这些玩笑,他听得太多,早就不拿这个当回事了,只怕妹妹这一句传出去,又是个新掌故,同僚更不肯放过他了。 上林苑中处处设下红帐,卫善坐在花台上,想起上一回到上林到赏春还是她十二岁的时候,不过眨眼之间,竟然已经过了十一年。 她坐在台上,左右两侧坐着诰命夫人,十几岁的女孩儿们个个仰脸看她,人人都是带着马来的,都想往红帐中去换过骑装,到林中走马看花。 卫善摆一摆手:“不必拘束,都去玩罢。”这话一出,方才还簇拥在母亲身边的女孩们,莺声燕语笑闹着走远了。 黄帐前一时安静下来,卫善怀着身孕,不便饮酒,诰命们举杯祝酒,她杯中便是樱桃汤,浅饮了半杯,其中便有人问:“怎么不见珠镜殿那一位?可是又病了?南边养大的帝姬,不惯咱们这儿的水土。” 嘉合帝姬已经报病多日,自来了大业,她身上就没有舒坦过,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要病着不出来惹了皇后心烦便是。 可她这回倒真不是装病,确是躺在珠镜殿中,连窗户都不敢开,脸上身上又红又痒,别说出宫门,就是殿门也不敢出。 珠镜飞雪本是宫中一景,当年杨云翘极为得意,可偏偏嘉合帝姬见不得杨花,身上一碰便发红发痒,只得将殿门紧紧关起来,可这东西轻飘飘的,依旧飘得到处都是,她日日躲在床帐中,身上才能好受些,哪里还敢出殿门。 柳姑姑自不必说,她进宫这几个月,一日比一日瘦,先是听说黄昏时分宫中回廊下能看见金红衣裙的女孩儿,后来又添上这个女孩在回廊来来回回似在寻人,一个说她额角流血,一个说她声音呜呜咽咽,仔细看时,又不见踪影。 这古怪事,越说越真,越真柳姑姑便越怕,窗前树影摇动,都能叫她恍惚半日。从前听说烧死的人被困在屋中,她不进甘露殿便无事,可她除了不进甘露殿之外,也不敢出珠镜殿的大门了。 两个心中有鬼的人一同躲在珠镜殿里,倒省得卫善再去料理二人。 这些诰命们想的又是一桩,这位帝姬自来了,身上便没好过,到时以不惯水土为由,芳华早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座中靠前的都是新贵,也都知道皇后这回出城踏青是有意要替几个皇子挑王妃,女儿们都是着意打扮过的,性情有的温和娴静,有的活泼爱闹,卫善记不清总有人替她记。 徐太妃坐在一边,心里品度着挑哪一家的女儿好些,想着自家儿子敦厚,得择个能持家品貌温柔的,想着又替秦昰也看上一眼,倒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如意太初往林中骑马去,太初一身红骑装,手里握着马鞭,骑着她的小白马踏雪在林子里来回跑,一时看看她小舅舅卫修,一时又看看五叔秦晏,倒比别人都更忙些。 没一会儿她便骑着马回到黄帐前,把她折的花枝递给卫善,悄悄凑到母亲耳边,转着眼睛珠子告诉她道:“小舅舅掷花枝,掷中了崔家的女孩儿,他们在说话!” 非偶 太初压低了声儿,眼睛亮晶晶面上红通通,好似她抱在怀里的桃花枝,卫善伸手捏了她的鼻尖,太初吐吐舌头,知道这是母亲不许她往外说的意思,可宫里的太妃们都在谈论小舅舅的婚事,她跟着听了几耳朵,自然关切。 挨在母亲身边,像只小喜鹊叽叽咕咕:“崔家女孩儿穿了藕色衫子,笑眯眯的,被小舅舅的花枝勾散了头发,也没发脾气。” 今日来的姑娘们哪一个不是精心打扮过的,如今京城里越来越时兴繁复的发式,可不似卫善当年,头上的头发都束起来扎成长辫就戴小帽儿去骑马。 这些个世家女子骑马的时候,后头也须得跟着十数个奴仆,替她们把头上落下的金簪绢花拾起来,树林之中想必金玉落了一地。 卫善听女儿说个不停,倒被勾起了好奇心,悄声问她:“那崔家的姑娘是哪一支的?”她想问可是崔博那一支的,崔家的人很受秦昭器重,其中便有崔博的原由,说崔家家风清正,可堪大用。 太初眨眨眼儿,她再精灵也想不到这些事,抿抿嘴唇道:“我没打听,只知道姓崔,是里头生得最好的那一个。” 卫善看了沉香一眼,沉香立时知机,下去打听那崔家的女孩,不到一刻便把崔家女儿的性情品貌都打听了出来,卫修将要承继辅国公府,卫敬尧又打定主意不肯再娶,那这个姑娘便要能担起辅国公府的担子。 崔家女儿单名一个芙字,原是丧母长女,孝顺母亲,友爱弟妹,名声在清河是极好的,崔家受了秦昭的抬举,举家入京城来,她们一家这才跟着进了京,也不过短短半年而已。 崔家是世家大族,门风清正归清正,没了顶门立户的男人,想必孤儿寡母在家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她能在清河给自己挣出个贤名,小小年纪,已是不易。 卫善微微蹙起眉头,给小哥哥挑人,总想挑个十全十美的,可他若真是瞧上了崔家女儿,那也不能棒打鸳鸯。 到午宴时,卫善便见着这个崔家的女孩儿,生得很是端丽,说起话来甚是轻柔,藕色的衣衫衬得她越发温柔,水一般的人儿,卫善原还以为是个厉害的姑娘,不想生得嫩柳也似,倒不曾想到,小哥哥喜欢这样的女子。 座中出色的女孩,她确是能排得上号,另一个出挑的生得长眉星目,年纪看着还小上几岁,二人同座,有说有笑,很是投契的模样,卫善目光一停,沉香便悄声道:“那是谢家的姑娘。” 谢家长女嫁给袁慕之,谢家举家获罪,袁礼贤并未徇私,不曾替谢家开罪过一句,袁慕之却对妻子不离不弃,身边没有二色,当年还曾是京城中一段佳话,如今也一同在龙门山上耕读,不曾进京任官。 沉香停了一会儿,才辨认道:“这一位是行九的姑娘。” 卫善目光顿得一顿,在谢九的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她身量未足,身上却隐隐有大家之风,与她同坐的都是比她大上几岁的姑娘,却并不拿她当作小女孩儿看待。 谢九就是上辈子秦昱当了皇帝之后,下旨意赐给二哥当晋王妃的姑娘,卫善恍恍惚惚想起谢九来,当时她的年纪应当更大一些,二哥也还未曾起事。 谢九感觉到台上投下来的目光,抬起头来,发觉是卫善看她,仓皇停头,也不再谈笑,反而缩身在几个姑娘中间,扯着崔家女儿的袖子。 卫善颇觉得古怪,却移开目光,她这会儿才十二岁,懂得什么,见贵人看她一眼,心里害怕也是有的,按着顺序看下去,果然还是崔芙的样貌最出色,当真要是嫁给小哥,不知生出来的孩子有多出色。 卫善自己都有一儿一女,肚里还揣着一个,小哥哥卫修身边连个侍候的女子都没有,若不是卫家如此得势,必会有些不好听的传言流传出来,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了。 直待宴会一过,卫善便把卫修叫到车前,低声问他:“今日一观,我看崔家的女儿很是出挑,哥哥可曾见到?” 卫修半点都不脸红:“是不是太初这个小鬼告了状?”说着抬起手来摸摸下巴,“你可别替我保媒,我自个儿打听打听去。” 崔芙生得清荷一般,可说话却又不是怯生生的模样,卫修三月三遇见她一回,清明踏青又遇见一回,跟着是又到了端阳节,接二连三的遇见,崔家姑娘便也心中有数,卫修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直言问她,肯不肯嫁到辅国公府来。 端阳节赛龙舟,玉池边上许多女眷凑在一处,卫修方才射柳夺魁,握着那根柳枝,笑盈盈去问,崔芙帕里兜着的银桃落地,桃汁儿溅在卫修的衣摆上。 甘露殿里摆了冰盆,卫善身子渐沉,体丰畏热,屋里的金玉物件儿都换成水晶的,连香炉都换了水晶炉,里头点起松针香竹叶香,取一点清气,好让她觉得凉快点儿。 外头这么热闹,她却半点不愿意动弹,听见脚步就知道是卫修来,沉香掀起水晶帘,才要说请,又把话给咽了回去,卫修面色灰败,分明射柳头名,却恹恹进殿,往妹妹身边一坐,看她在吃冰湃过的樱桃,挥手要了一份冰盏。 嘴里含着冰,才觉得火气消了些,指着自己的脸道:“她说我齐大非偶。”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笑得差点儿把樱桃核给咽进去,秦昭赶紧拍她的后背,瞪了卫修一眼,卫修这才瞧见秦昭,往后挪一挪:“二哥也在呢。” 停得片刻这才想起来该行礼,秦昭挥一挥手:“罢了罢了。”说完又有些好奇,正色问他,“你可是不规矩?” 卫修少年老成,有那么个不着调的爹,领着军队还想仗剑江湖,当游侠的梦到如今还未散去,他虽生得看着风流,实则是个最规矩不过的人。 卫修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分明崔芙看他的时候也会面红,却偏偏拒绝的非常干脆,叹息一声:“就没有比我更规矩的人了。” 秦昭见冰盏送上来,也取了一份,上头浇了冰酪樱桃汁儿,给浅浅给卫善一勺子,再多便不许她吃,看卫修如此烦恼便道:“那就是你太规矩了。” 卫善掐了秦昭一下,赶紧安抚哥哥,他好不容易生出要娶妻的心思来,可不能让他又回绝婚事,笑公盈盈对他道:“这姑娘我也知道,许是还有心事不曾放下,寡母幼弟幼妹,她不放心也是有的,你且等等,我仔细问过再说。” 转了几道弯,让徐太妃的嫂嫂去问,问出一个究竟来,崔姑娘先时怎么也不肯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理由竟是卫修生得太好了。 徐太妃把这话传给卫善,卫善眨眨眼儿:“她说,是小哥生得太好了?” 徐太妃掩了口笑个不住,卫修身上少年人的青涩气一去,穿着官服立在满朝文武之中就已经扎人眼,那日还穿了紫衣常服,腰系玉带,头上攒了个玉冠,临风一笑,许多女眷都拿扇子掩面,怕叫人瞧出面红来。 崔家那个姑娘说的齐大非偶,不是卫家的门第,也不是将来要当辅国公夫人,承接一品诰命,而是卫修生得实在太好了,将来难免招蜂引蝶。 卫善从小看惯了小叔叔,卫敬尧的相貌比卫修还更胜几分,年轻时还轻佻浪荡,要比风流,不知比卫修强了多少。又有大哥卫平,何况她还嫁了秦昭,从没觉着相貌好便能招什么蜂引什么蝶,倒是头一回听到这些。 “这也是小女孩的心思,我嫂嫂跟崔夫人说了,卫家的家风是极好的,便是平南王也只有王妃一人,膝下儿女都是嫡出,绝没有外头那些个世家大族纳妾豢养歌姬舞姬的事,既然是世子自己开了口,她也不必忧心旁的。” 徐太妃一面说一面笑,卫善实没想到是这个因由:“总不能叫他扮丑。”别个挑都挑不来,她偏偏不要,总不能告诉小哥你长得太好看了,崔姑娘不敢要。 这话告诉了秦昭,秦昭捧着茶盏笑起来,差点儿撒了茶:“子谦确是生得好了些,也没到这个地步,小姑娘的心思,真是古怪。” 卫善倏地想起谢九来,三月三上林苑里看了她一眼,她端阳节便不敢进宫,上辈子也不知道二哥娶了她没有,只怕不会,秦昱赐的婚,这姑娘的命运,好些呢就是老死闺中,若是怕妨碍姐妹们出嫁,就连老死都不能够了。 她肚里怀了孩子,心肠难免软上些,想到秦昭虽未作恶,也曾耽误人家一辈子,该赏赐些什么下去才好,总归端阳还未过,赐个五毒荷包便罢,想着伸手拍拍秦昭的肩头,偏了脸道:“我可真是贤妻了。” 秦昭这回是当真撒了茶,干脆解了腰带,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沾了茶的衣裳挂到一边,露出精壮上身,喉头滚动,往她耳朵里吹气:“六个月了。” 卫善面上一红,孕里行房她可是头一回,怀太初怀承烨的时候都没有过,咬了被角儿,把脸偏过去,只听见秦昭呼哧呼哧喘息,沾着身子她还没如何,秦昭已经浑身发抖。 咽了声由他动作,她倒不累,秦昭忙了半个晚上,第二天还精神抖擞,卫善懒洋洋赐下五毒荷包,为免扎眼,连带着赏了一圈,其中还有崔芙,又说她孕中无聊,请这些个小姑娘们进宫来陪她说话。 谢九说是染了风寒,不敢过了病气,若是娘娘玉体有恙,她万死难辞,倒是谢家余下几个姑娘都来了,卫善把崔芙叫到身边,直言问她:“你究竟喜不喜欢卫修?” 崔芙不意卫善相貌威仪雍容端庄,张口说的话竟这么直白,一张脸涨得通红,可她这么问了,干脆咬牙:“娘娘这么问我,我再扭捏也太矫情,卫侍郎风姿俊秀……”一口气儿都差点提不上来。 “那就成了,你养过猫狗没有?”卫善放下心事,笑眯眯的问她,心里盘算着要给府里添些什么才好,崔芙没有父亲,该请崔家族长出面证婚。 崔芙不解其意,可世家女子,家里哪会少了这些玩物,便是父亲不在了,院中也没少过这些,点点头道:“养过的。” “你就把他当狗看,打着骂着捧着拍着,也要给他点甜头,他便能围着你打转了。” 崔芙听得怔住,外头都道皇后娘娘驭夫有术,原来如此。 姻缘 卫修第二日又进宫来,进了甘露殿便连吃了两碗樱桃浇酪,舒舒爽爽长出一口气,放下水晶碗喜滋 滋 的卫善:“妹妹说了甚?她怎么又转了主意。” 宫人不住打扇,卫善依旧热得面上潮红,看卫修这么个吃法,又馋又羡,白姑姑得了秦昭的令,绝不许她吃这许多冷东西,看见卫修吃得欢畅,哼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以势压人,叫她不得不答应。” 卫修半口樱桃酪还在喉咙口,闻言哽得一下,瞪着眼睛盯住卫善:“你……你真这么说了?” 卫善看这个小哥哥,譬如在看儿子,连秦昭都道:“你这哪里像是妹妹替兄长操心婚事,倒像是母亲在替儿子操心婚事。” 卫善含了一只冰湃樱桃,不敢立时咽下去,含得热得才嚼上两口,慢悠悠吃尽了,这才道:“那是自然,我兄长美名满皇都,别家的女儿求都不求不来,她偏还挑剔,当然要教训教训。” 卫修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卫善却仿若不知,掸了掸指甲,慢条细理道:“我告诉她说,崔家虽是大族,可她早年丧父,家中无人顶门立户,她的家世要配辅公国世子,也着实太差了些,辅公国家中没有主母,大小事往后都指着世子夫人来打理,公府里的规矩也得立得起来。平南王妃的母家显赫,师大人官声在外,让她进了门好好同妯娌相处,咱们家虽无婆母,妯娌之间也得亲近。小哥哥从小便没有母亲,我看中她便是看中她会照顾弟妹,往后也得仔细顺着哥哥的心意,拿你既当丈夫又当弟弟那样敬着顺着。” 至于卫善,虽是小姑,却是皇后,年纪又比她大这么多,见了卫善,她又岂敢不恭敬,虽无婆母,一个妯娌一个小姑,两座大山压在她头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着有一日松快了。 卫修原本手上拿了个樱桃,笑嘻嘻要递给卫善讨好她,后头三书六礼,总得妹妹帮衬,此时脸上喜意全无,呆怔怔看着妹妹,连手中樱桃滚落在地上也没觉出来。 他告诉别人是见了崔芙三回,实则留了心,便想着多看几回,崔夫人信佛,一进京便替丈夫在永福寺里立了牌位,点上长明灯,初一十五都要去进香,除了三月三初见,他已经见了崔姑娘许多回了。 如今妹妹这样说,便是摆明了告诉她,卫家瞧不上崔家的家世,妯娌难处,小姑又是皇后,这门亲事她就是咽泪也得答应。 卫修垂了手,舍不得怪卫善,知道妹妹这些年替自己操心,他虽是兄长,可公国府中如今走礼交际还靠着妹妹调理出来的人在打点,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就没有她不关切的,他打小没娘,都二十多岁了,才知道有人这样管着,竟是这般滋味,垂下头咬咬牙道:“罢了罢了,这门亲事算了。” 卫善还肃着一张脸,忍耐住没笑,是沉香先笑出声来,偏过头拿袖子掩了脸笑个不住,殿中宫人一个个跟着笑起来。 卫修这才恍然,方才还灰败了脸色,想着这门亲事做不成,总不能逼迫她答应,倒真像是卫家仗势欺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不成想原来是骗他的,眉头一挑:“好啊,原来是骗我!” “若不然,光你这个世子的名头就把别个吓退了,她是不敢说卫家太显赫,只好说你生得太好了。”卫善拿金头签子插起一块甜白瓜,“我这儿你不必谢,嫂嫂那儿你倒真得谢一谢。” 事情一传到师清如的耳朵里,她立时办起了南边的花缎首饰,想来崔芙父亲死后,手上有的产业也都归到族中去了,要等她弟弟年纪够了,再交到弟弟手里,再有油水也被叔伯刮了个干净,要嫁去当世子妇,也不能全靠着崔家置办行头,当年卫善也是这么送东西给她的。 卫修知道兄长妹妹两人都替他操心,立起身来,冲着卫善作了个揖:“难为妹妹替我设想的这么周到,等大哥大嫂回来,我也给大嫂作揖。” 卫善这才翘着嘴角笑了,疑惑道:“那许多女孩儿,哥哥怎么单就看中她?” 卫修闻言默然,想了半日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若说温柔,确也温柔,若说美貌,实也美貌,可到底是哪一样戳中了心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沉香捧了冰盏送上来,为着方才笑话了卫修陪罪,看他答不上来,凑趣一声:“娘娘这话问的,姻缘都是天注定,说不准是上辈子就定好了的。” 卫善原是玩笑,听见这句笑意渐收,上一世卫修到死都在周全她周全卫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姻缘,他一个人撑着辅公国府,两人连见面都难,偶尔才能得着些衣食,互相传递只言片语,也只能报个平安,他究竟是否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再也不得而知了。 卫善越发加紧替卫修办喜事,辅公国府重又修过,卫敬尧不能回来,知道儿子终于成家,送上成车的毛皮料子,崔芙虽说是世子夫人,可嫁进去便得担起整个辅国公府的事宜。 卫善想了又想,还是挑了两个尚宫赐到辅公国府去,将来好替崔芙帮手,又特意叫沉香跑了一趟,告诉崔芙蓉,凡有不能决断事,也可进宫问她,不必客气,两个尚宫若有欺主拿大的,也一并告诉她知道,她自然会料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两边有了默契,秦昭才落笔赐婚,崔家上下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份福气掉在自家女儿身上,替崔芙几个挪了房舍,又将收归的产业,还到崔夫人手里,族中更是拿出银子来,给崔芙办嫁。 除了宫中赏赐之外,平南王远在清江,竟也叮嘱王妃送来贺礼,两边都已经订下亲事,自然是按亲戚走动,除了吃食便是衣料缎子,花钗首饰,说是南边时兴的花样,送给崔姑娘把玩的。 师清如肯费心打点这些东西送到崔家去,是又给崔芙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到皇后娘娘待她可亲,看着通身威仪,与她说话竟似闺中好友,肯这么推心置腹。 长兄长嫂又肯替她如此费心,崔夫人在家里点灯念佛,抱着亡夫的牌位哭了许久,搂着女儿道:“不成想卫家这样厚道,怪道能出两代贤后,你进了卫家,必要相夫教子,恭敬长嫂,还此恩德才好。” 崔芙是知道卫修偷偷看她的,有她发觉的,必也有她没发觉的,被卫修瞧上一眼,心口便“噗噗”跳动,可光这些又怎么能定终身? 揽镜自视,实觉得卫修比她生得还更好些,心里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偏偏瞧中自己,又觉着嫁了过去也拿不住他,泼天的富贵掉下来,她不敢伸手去接。 崔芙虽看着柔弱,心里却有主意,卫修张口问她,她强撑着也给回绝了,不意皇后娘娘竟亲自说和。当真以势压人,她也不得不嫁,却肯软言劝她,这才欢喜起来,看着一样样的走礼,在屋中安心备嫁。 有这样的喜事,崔芙院中便多了许多人走动,几个女孩里头,只有谢九与她相好,两人经历相仿,都是没了父亲,一应亲事全凭伯伯叔父作主的,彼此见了大有知己之感,相互吐露心声。 谢九虽则年少,却极有见地,崔芙并未拿她当作小女孩看待,倒肯把心事对她说上两句,欢喜之中总还有些害怕,绞着衣带:“家里人人感恩戴德,连母亲也是如此,往后弟妹都有人照拂,我却不知,究竟算不算是桩好事。”富贵路似青云路,踩在云彩上也怕掉下去。 谢九眼看窗外无人,一把握住崔芙的手,真心实意道:“月下老儿牵红绳,终于系到姐姐腿跟上,怎么姐姐还害怕起来?”越是说越是低声,攥着崔芙的手也越来越紧:“姐姐万万不能错过这样的好姻缘。” 崔芙看她说得如此认真,倒觉得有些古怪,可听见“好姻缘”三个字,还是面上一红,推了她一把:“妹妹怎么说这些,你才多大点的年纪。” 两人说着便说起卫善来,崔芙叹息一声:“我原来以为,娘娘是云端上的人,这样雍容有度,不意竟如此可亲,怪道陛下娘娘二人如此情深。” 谢九先是惘然,听她这么说,又点起头来,低声感叹:“皇后娘娘是极为不易的。” 崔芙摸出一只金绣线的荷包,里头沉甸甸的,塞到她手里,越说越是面红:“咱们原来同病相怜, 如今我……我既有了这份福气,你也……你也放心。”实说不出嫁人之后要提携她的话,可意思却很明白。 谢九处境比她差得还远,听了这话笑一笑:“月老没给我牵红绳,姐姐再费心也是白忙一场。”心底依旧为了崔芙高兴,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金满地娇的的坠子来,“我出来不便,也不知你大喜的日子能不能来,这是我给姐姐的添妆。” 崔芙接过来,替她抚一抚裙子:“这也太破费了,你总共才多少东西,端阳那天你要是进宫可多好,我看娘娘很喜欢你,说不准也有造化呢?” 谢九接过她的荷包,摸到里头的银子,知道是她补贴自己,往袖中一塞:“我能与姐姐坐在一处,已经是大造化了。” 情难 卫善挺着肚子替卫修预备婚事,越是看见卫修美满越是觉高兴,两条腿肿胀的痛楚都仿佛好了许多,拟了一份聘礼的单子,让徐太妃帮着掌一掌眼,慨叹道:“人丁兴旺才是立家之本,崔家姑娘虽年岁小些,倒是给能立起来的。” 卫家给了崔芙这样的体面,崔家人便不敢再小瞧这孤寡的一房,崔芙的伯母叔母都有诰命在身,她一个女孩儿,得了这样的亲事,还能不骄不躁,卫善很是满意。 心里总害怕这是卫修一时心血来潮,挑了个光有长相的姑娘,知道她还能在亲事中站出来替母亲打点上下,周全弟妹,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徐太妃细看一回,见卫善样样都想得仔细,把单子递了回去,捧了茶盏:“娘娘已经想得极仔细了,如今外头哪一个不再说崔家姑娘好福气。” 说着瞧了卫善一眼,话在肚里转了两回,咬咬牙依旧张了这个口:“看见别人喜欢,也想替晏儿求个恩典。” 卫善把聘礼单子搁到桌上,知道这些日子徐太妃的娘家嫂嫂时常进宫来,想必也是为了秦晏的亲事:“太妃同我还客气什么,有甚事只管说便是了。” “我看了又看,心里还是喜欢我那个侄女儿,娘娘也曾见过,不说旁的,教养上头是嫂嫂花了大心血的,我没有女儿,便想把她留在身边。”徐太妃也知道自己家门第太低了些,兄长原来还任官,城破以死尽忠,家里就再没有主事的人了,寡嫂侄女直捱到秦昭进京,封赏为大业尽忠的臣子时,日子才好过起来。 卫善顿得一顿,她虽张过口,意思却是能替徐家姑娘挑个可心的婚事,便是卫家出面帮衬些也不打紧,却没想到徐太妃想让侄女当儿媳妇。 卫善久不开口,徐太妃便软言道:“我知道娘娘上回的好意,让我把侄女儿带在身边,是想给宴中的诰命们相看相看,看看家中可有合适的儿郎,可……” 可哪里知道秦晏对这个表妹十分上心,知道她身份不够出席宴会,怕那些官眷女子给她气受,时时撵在她身边,徐家是文官,徐太妃的兄长在世时,家里便不曾豢养马匹,徐家姑娘自然也就不会骑马,秦晏牵着自己那一匹,扶她坐在马上,也不与人奔驰,慢慢悠悠在林中赏花。 两人已经经年未见过了,这二年间,从小孩子慢慢长成了大人面貌,春花烂漫情窦初开,往徐家跑得越发勤快,秦晏回来知道宴中请表妹是为了替她结一门亲事,难得闷着声问母亲:“能不能把表妹,嫁给我。” 卫善听得怔住,这却在意料之外,秦昰秦晏的婚事,秦昭是预备给他们二人择世家女的,往后去了封地,才好与当地官员交际。 她婉转说给徐太妃听:“这事儿自然是好是,可陛下的意思是想择大家女。” 经过一个甄太后,朝中的文武大臣们都怕结这样的亲,为防外戚作大的本意是好的,可甄家自上往下就没有一个脑子清明的人,一个乖顺的太子妃是好事,一个识人不明的太后却是恶事。 徐太妃赶紧称放:“陛下娘娘一片心意,可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不动心思便罢,动了心思就是个牛脾气,怎么也拉不回来的。” 卫善收去笑意,正元帝的孩子,或多或少总有些与他相似之处,如意是这样,秦晏也是这样,秦昰便在清江不肯回来,非要跟着卫平实干,把往年浪费在诗书上的功夫都拾了起来。 “这么多年我也没能照拂过兄长,他如今去了,只留下这点血脉,两个孩子又有这样的缘份,若不依他,他便要去求兄长,我想总得先知会娘娘一声。” 卫善点点头:“我知道了,太妃既开了口,后头的事也想得很明白了,我跟陛下打声招呼,就让他这个当兄长的,跟弟弟说明白罢。” 徐太妃松一口气,心里还有些可惜,可惜卫善说的那个大家女,可自己的儿子看着敦厚老实,其实就是个死心眼,经过这许多事,只求他能够平安喜乐,终身大事,怎么忍心逆了他的意。 夜里秦昭回来,卫善把这事儿跟他说了:“这么多世家贵女在,他偏偏只喜欢表妹,徐家的门第是低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抬举,你看如何?” 秦昭挑了一筷子银苗菜,拌了酸汁很是开胃,卫善闻着醋味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他听了便道:“让他自个儿来跟我说。” 第二日秦晏留在紫宸殿中回禀政务,秦昭把他扔给了章宗义,让章宗义教导他细务,他为人宽厚,看着生得五大三粗,却十分细心,跟着章宗义学细务,颇为长进。 秦晏把京城酷暑,城中不住有人受不住高温热死的事报了上来,建议坊与坊之间再多添置水缸蓄水,既防火灾又能防中暑。 秦昭点点头:“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秦晏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脸色黝黑,面红起来也不明显,闷声闷气的道:“就是,就是母亲与嫂嫂说的那件事。” 秦昭笑了:“你嫂嫂说的我这里不论,我得听你怎么说,当真娶了徐家女儿?你可明白徐家对你没有半点助力,你分封鲁地,我原是想给你指一个衍圣公家的女儿。” 衍圣公家世代都在鲁地,比之崔谢这五姓还更显赫,胡成玉当年想替儿子求娶孔家的女儿,孔家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这还是当朝宰相,胡成玉当年手中可是握有实权的。 如今秦昭张口,要给秦晏指孔家的女儿,孔家已经见识过他的手段,不敢不高兴,他透露出这个意思来,便是让秦晏再掂量掂量。 秦晏涨红了脸,头一回当着秦昭的面道:“我……臣……已经想明白了,就想娶表妹。” 秦昭才刚捧起茶盏来,吹了一口气,还不曾喝茶汤,听见秦晏这么快就决断了,眼里倒透出一点赞赏来,慢悠悠饮上一口碧色茶汤:“知道了,你去罢。” 秦晏喜气洋洋的从紫宸殿出来,先想去拾翠殿里报喜,脚下一顿去了甘露殿,对着卫善弯腰施礼:“多谢嫂嫂。” 在秦昭的面前不敢称我,到了卫善跟前,叫嫂嫂倒叫得很顺口,还从掏出个波浪鼓来,说是送给承烨的,卫善一见便笑:“事儿成了?” 秦晏挠了脸,脸上的欢喜掩都掩不住,又想往徐家跑,这回就能给她送东西了,花钗帕子,她可不能不上了,因是送给表妹,问母亲很有些不好意思,干脆就卫善:“嫂嫂知不知道给姑娘家送礼,送些什么好?” 卫善让沉香取了一匣子胭脂过来,玉盒嵌了金边,上头雕着两枝并蒂莲:“拿这个送去罢,这是上造的桃花色,抹出来又轻又匀,我记着她生得很是白净,用这个正合适。” 秦晏急巴巴赶出宫去,依样画葫芦把卫善的话学着说了一遍,徐姑娘一听便明白了,既是从皇后妆台上拿来的胭脂,那就是已经应允了婚事。 脸上哪里还要搽胭脂,一团团红晕攀上来,秦晏瞧见了还看了一眼,心里怎么想,嘴上便怎么说:“你脸上使的这个,也好看。” 等秦昭回来难免感叹几句:“原想着给他指一个孔家的姑娘,到了鲁地才好伸得开手脚,不意他自个儿瞧中了,还有胆子到我跟前来说。” 卫善这些日子胃口大开,肚子比原来大得许多,怀哪一个的时候都没这么白胖过,身上的衫子又松又宽,若不是个子高挑,实是圆得似个球了。 她听见秦昭这么感叹,便道:“你待晏儿越来越宽忍,是不是因着他长得……越来越像大哥了?” 秦昭闻言一怔,跟着摇头便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秦晏越是长大,与秦显越是相像,他和秦显两个活脱的兄弟,秦昱生得风流女气,秦昰文弱儒雅,只有秦晏,黝黑壮硕,力气又大,耍起马跑起马来,秦昰可比不上他。 越是看,越是像当年的秦显,秦昭对秦显更熟悉些,两人一同在军中长大,此时看秦晏,便好似看见了当年的秦显一般。 卫善把腿抬到他身上,秦昭双手有力,比起宫人来,他按得更舒服,卫善先是歪坐着,可肚子实在太大,干脆躺下去,两条腿轮换着让秦昭替她揉捏。 秦昭把她的鞋子摘去了,她连脚都胀起来,原来的鞋子穿不进去,让司针做了些宽松的睡鞋来,日日便穿这个。手掌贴着脚掌,替她一下一下的松筋动骨:“善儿也觉得他们长得相像?” 卫善摇一摇头:“我不记得大哥年少时的模样了。”那会儿她自己还小,光顾着玩笑,秦显十四五岁时的样子还真不记得了。 她是看碧微的眼睛才知道的,秦晏在时,她便多瞧上几眼,紫宸殿中挂的那把金刀,如今就在她床榻边,日日夜夜与金刀相伴,看着秦晏在心里描画秦显的样貌。 她到此时不必再藏,画了秦显的画像,挂在房中,承佑从未见过父亲,一看便道:“有些像五叔。”碧微这才恍然。 卫善提起秦显,秦昭默然,他少年时早就设想过,有朝一日秦显为帝,要南征他便去当先锋,若不征战,他便管理晋地,为国分忧,不想时事变幻,竟至如此。 沉默良久便对卫善道:“最迟秋日,等你这一胎落了地,我便亲征魏宽。” 喜事(上) 九月一头一尾,卫家出了两桩喜事。 九月头的一桩是卫修成亲,辅国公府中已经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喜事,前前后后角角落落里都悬满了红绸,挂满了红灯,院中正值金桂盛开,廊下树间结着许多彩灯。 卫善还专让人从花房里挪出许多石榴树盆景来,一个个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不必扎彩便添了喜 气。卫善实是欣喜无限,上辈子卫修姻缘未成,这辈子好容易他的缘份到了,自然要替他办得热闹些。 正屋早就在卫平封了平南王的时候就换给了卫修,里头的家具该有女方来置办,崔家百年大族,原来苛扣崔芙这一支的产业,如今又怎么还敢,急巴巴的派人量房,拿出族里存的好木材来给崔芙打家具,雕童子已是不及,还想把大房女儿预备下的拔步床拿出来给崔芙,是崔芙自己给拒了:“辅国公家自来都是北边的规矩,不必什么千工床拔步床,我看宽敞些的榻就行了。” 两边亲事还未定下,崔家便已经拿卫修当自家的女婿看待,想走通他的路子到皇后跟前美言几句,把崔家的官位再提一提。 三房人家打着三个不同的主意,卫修哪里见识过这些内宅手段,只好成日不着家,崔家送了礼来,他便让管事还礼回去,又舍不得崔芙受委屈,怕自己这样敷衍,她在家里要受伯母婶娘的气。 只好到妹妹跟前来讨主意,卫善生产在际,不耐烦听这些七零八碎的事儿,告诉他道:“你便这么说,后宫重地,你一个年轻臣子怎么能时常走动,往后夫人过了门,以辅公国世子夫人的名头才好正正经经的走动说话。” 卫修一双眼睛立时亮了:“我这么说了,她们自然要待阿芙好!”这不就是指明了往后卫家与皇后走动都靠着崔芙一个人,崔家原来待她薄了多少,如今便要加倍的厚待她。 这些事,卫修哪里懂得,可他一听便明白过来,还怕他若是不接话茬,不尊她那些叔伯,她要跟着受气,原来越是不理会,她就越是能受到家中人的优待。 卫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卫修俊脸一红,方才脱口而出喊的是她的闺名,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掩饰尴尬,抱着拳头给卫善作揖。 卫善懒怠理会他,心里却高兴两人婚前便如此和睦,卫修诚心以待,崔芙自然也能替他着想,等卫修出了甘露殿的殿门,她还感叹一句:“到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份。” 卫修按卫善说的那样,冷落了崔家几日,崔家再有相请,也不去赴宴,崔家尚自古怪怎么卫修忽然就改了态度,他分明是很喜欢崔芙的,送来的聘礼那可件件都是上造的好东西。 自有“懂得”心意的人传话给崔家,劝他们也别太着急,卫家确是手握权柄,可到底是外戚,怕人嚼舌头,崔家已经有个现成的人选,又何必做得这么难看。 崔芙自幼丧父,打小便没见过叔伯婶娘们待她这么亲热,堂姐妹们倒是替她高兴,其中她最与三房的妹妙哉交好,绕着话告诉她道:“家里的大人,指望着姐姐嫁到卫家之后,能够提携家里呢。” 自正元帝一朝大力推动科举之后,世家推举当官的旧制便日渐衰落了,等出了谢家谋反的罪名,世家大族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原来人人不肯叫子弟进京考举,觉得这是失了世家脸面,还以为朝廷从此便无人才可用,谁知反而给了寒门崛起的机会。 二十年一过,似袁礼贤那样的人虽再没有过,可天下不姓崔谢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原来被世族牢牢霸占的举荐旧制,先是被李从仪周师良的兵马踩踏过一回,又在袁礼贤手中全盘打翻再造。 崔博便是见机快,大业天下初定,他便前来为官,一直做到了户部尚书,虽为人清正,好歹也是崔家的一块金字招牌,没有崔博,崔家再无人在朝中做到这么高的位置,族中长辈,自然着急。 如今的天下,早就不是旧门阀的天下了,崔家本来比别的世家要早一步,如今反而比不上谢家了,如何不着急呢。 崔芙只是不答,等到伯母婶娘到她面前来说这些,她便绞着帕子,红着脸退在一边,由她母亲道:“还未成婚,这些话怎么能提,若是惹得世子厌恶,反而不美。” 这话自然是崔芙教的,说的也有道理,总归已经是皇帝赐婚,这个佳婿跑不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有了这个想头,便加倍的对崔芙好,打首饰做衣裳,把嫁妆箱子塞得连手都插不进去。 崔芙看着,心中自然酸涩,若是父亲还在,自然也能替她这样办嫁,如今却要感激伯母婶娘,装作不知这是她们嚼碎了自家的产业,吐出来的一眯零头:“伯娘婶娘这样为我,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大伯母满面堆笑,仿佛进京之后屋子不够,要把她们母子几人安在到寺院中去的不是自己,又夸口道:“我便说怎么也该带你见识见识上林的盛景,谁知能有这么好的姻缘等着呢。” 婶娘也不甘示弱:“我就说萱儿穿那一身不如阿芙好看,这才把那身衣裳送来给你,果然投了世子的眼。”说着替她理理发钗,好似待她一向便如亲生女儿那样亲热。 崔芙一一领受,夜里母亲便道:“难得有这样的姻缘,你嫁过去之后,万不能再听你伯母婶娘们的话,过自家的日子才最紧要,有你在,她们到底不敢给我气受的。” 说着又双手阖什,忍不住念佛:“莫不是你爹在天有灵,这才能保得你有这样一门亲事。”若不是横空冒出一个卫修来,自己的女儿怕是要拿去给崔家填青云路。 崔芙整装待嫁,与谢九也只能互相传信,只是崔家自上到下,都不敢有半点惹得崔芙不快,崔芙的弟弟也很快就走了卫修的路子,进了国子监读书。 崔芙欢欢喜喜坐上了花轿,拿扇子掩了脸,露出一双水光盈盈的眼睛,安安稳稳进了辅国公府,那日宾客盈门,平南王妃还特意让她的母亲过来帮着操持婚事,皇后娘娘身子沉重,不能前来,只是一抬又一抬的赏赐赐进府中。 跟着又是圣驾亲临辅国公府,皇帝亲自来讨杯喜酒喝,这份荣耀,再贵重的赏赐也不能比拟。 夜里卫修饮得半醉,进了房中便见她红衣坐在床前,脚下仿佛踩着云朵,迷迷蒙蒙倒在她身上,手上解衣宽带,嘴里还道:“三月三看你一眼,便觉得你与别人都不同。” 崔芙身上只剩下一件红兜,亲手绣的戏水鸳鸯,嫁衣是宫中司针局做出来的,里衣却是她自己绣的,身子不住抖着挨在卫修怀里,不敢说自己了是一样,分明未曾相识,又似相知已久,拒他一回,痛似剜心,到这会儿还像做梦一般。 新婚之夜温柔缱绻自不必说,心中欢乐彼此虽能懂得,可却连自己都实在懵懂,不明白这份欢愉来自何处。 第二日进宫谢恩,卫善看见崔芙轻巧巧跟在卫修的身后,二人一身红装,并肩而立,互看一眼,都 是满目的柔情蜜意。 崔芙还亲手做了一身小衣裳,给卫善肚中未出世的孩子。太初牵着承烨上前讨喜,叫一声舅妈,崔芙还未笑,卫修就先笑起来。 九月末的这桩喜事,便是卫善生产,仔细算着日子,肚里这个孩子还晚了几日落地,白姑姑不住宽慰:“这晚来的才是贵人呢,娘娘不必着急,这都是第三胎了,必会顺顺利利,不如想一想是小公子还是小皇子。” 生男生女对卫善来说都是一样的,对朝臣却不一样,林文镜先时已经替承烨请封过,若这一胎还是儿子,短时间内不会生出是非来,时候一长还得早定名份。 秦昭已经在调派兵马,预备与伪朝一战,南朝催促着立嘉合帝姬为妃,卫善也一并劝道:“一个虚名,难道封了她为妃,她就真能当杨云翘第二不成?“ 卫善生产之前还将她叫到跟前,对她道:“陛下亲征在即,我劝他为你早定名份,你身份自然是够的,可德性也得配其位。” 嘉合帝姬心里打了好久的主意,那些留在东苑里的姬妾,有的不惯大业水土染病而亡,有的被秦昭拿来赐给臣子,这些南边来的女子一个个温柔美貌,赐给臣子,还在卫善跟前惹出几件诰命们告状的事来。 嘉合帝姬日日关在珠镜殿中,听的看的都是卫善让她听让她看的,与原来她在南朝栖凤楼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听说皇后捐出自己的妆奁来,助资百万以增军饷,很受兵丁爱戴,便想学着卫善的样子,也捐出自己的嫁妆来。 卫善一提这话,她立时自己凑了上来:“大业夏朝既是守望相助,我自也该替军士们出些力,听说娘娘都捐了妆奁,我也愿捐出嫁妆,以添军饷。” 卫善笑眯眯的看着她:“你这样懂事,倒省得我许多言语,我必报给陛下,这样一件大功,很该封赏你才是。” 嘉合帝姬人还在甘露殿里,卫善便派人把这“喜讯”报到紫宸殿去,立时让人把珠镜殿后殿的库房给搬空了,林一贯到甘露蓼来给嘉合帝姬报喜:“陛下已经着礼部定日子了。” 嘉合帝姬还当只是报喜,回到珠镜殿才知卫善已经派人把后殿都搬空了,她一下子软倒在殿中,眼看着空荡荡的库房,打骂几声宫人,宫人缩了脖子道:“来人说是娘娘有了大喜事,咱们不敢拦着。” 嘉合帝姬当天便病了,珠镜殿的人去请太医,便见太医署忙作一团,院正院判都急着赶到甘露殿去,皇后娘娘将要生产,哪里还有人顾得了珠镜殿。 成双(下) 卫善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 生产上头有些经验, 虽晚了几日倒也并不着急, 太医摸了脉, 说就在这几日之间, 她腹中一痛, 便知道这是要生产了。 才刚送走了假帝姬, 杯中茶还未饮尽,卫善先吁上一口气,搁下茶盏, 对沉香道:“扶我去产室,叫白姑姑几个到跟前来侍候着,小厨房里的造些汤水面饼, 告诉太初领好了承烨, 你往紫宸殿去通报一声,让陛下不必着急过来。” 沉香先时听她神色安然还不知是要吩咐什么, 待听见要去产室, 这才着急起来, 把这一串吩咐听完了依着顺序赶紧唤人, 又问卫善道:“娘娘这会儿想吃些什么?甜的咸的酸的辣的, 只管告诉我,我去吩咐厨房。” 光禄寺送膳食来着实太远, 甘露殿的小厨房便越建越大,后来干脆连紫宸殿的朝食都从甘露殿里送出去, 送到前殿, 大臣们还能吃一口热的,是以甘露殿冬日里预备辣汤酸汤给大臣们暖身开胃,夏日里预备甜汤冰汤,给臣子们消暑气,东西越备越多,卫善要吃什么,张张口便得了。 卫善摇一摇头:“才刚吃了点心的,这会儿肚里倒不饿,你还是叫人晚些去紫宸殿通报,这会儿政事还没议完呢。” 沉香抿了嘴儿不答,谁有这个胆子敢瞒下娘娘生产的消息,前几日陛下便吩咐过,不管是不是真的要生,都要赶紧报给他。 太医署里给娘娘把脉的太医,他都叫到紫宸殿去问过一回,林一贯那儿也是嘱咐了又嘱咐,生怕错过消息,就算知道打扰政事,也得立时去报。 卫善轻掐她一下:“哪有这么快就生完,不过让你晚些去报,角楼就要打鼓了,等到臣子们散了,再去不迟。” 角楼上一打鼓,坊间就跟着打起鼓来,一声声从宫中传到城郊去,鼓声一住,民人百姓便回到各自居住的坊市,大臣也都归家去,晚些去报,也不必惹得许多人跟着忙乱。” 沉香呶呶嘴儿:“等陛下罚我,娘娘可得救我。” 卫善听着便笑了:“我救你?还是王将军救你?”沉香本该发嫁,是她执意要等到卫善这胎落地,侍候完了月子再走,还能再替卫善调理出两个合适的人来接手。 她听见卫善这么说,红了脸,脚下步子却不敢松,两只手牢牢扶着她,从正殿到产室,这片刻的功夫里头已经全换过洗晒一新的被子褥子,水晶盆里盛了瓜果,床边胆瓶里插了两枝金桂花。 沉香很是满意的看了绿歌一眼,桂花能安神,正合此时用,桌上还有卫善惯常看的书册,她痛劲还没到,安安闲闲看了一会书,又喝了两口桂花甜汤,到角楼上打了鼓,沉香这才快步跑到紫宸殿去报信。 她盯着日头好半天了,原来落得极快的太阳,偏偏今儿磨磨蹭蹭的,好容易听见鼓声,急冲冲到了紫宸殿,小太监一见是她来,知道有大喜事,赶紧转进隔门中去报给林一贯。 林一贯急忙出来:“可是娘娘发动了?” 沉香连连点头:“早就发动了,娘娘不许我来报,说等到议政散了再报不迟,这会儿喝了汤正在看书解闷呢。” 林文镜与章宗义还在紫宸殿中不曾出来,林一贯悄声进去,等到秦昭停下来,这才凑过去道:“陛下,娘娘发动了。” 秦昭瞪他一眼:“怎不早说。”扔下林文镜和章宗义,便赶去甘露殿。 章宗义笑一笑,虽则林文镜目盲,也还是伸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林相,先请罢。” 林文镜上朝须得人扶着,秦昭特意派给他一个识字的小太监,小太监扶林文镜出去,一步步下阶,章宗义不急不徐的跟在林文镜身后。 直到出了宫门,两人这才分道,路上又把户部能调多少米粮的事重又论上一回,在宫门前分别,章 宗义笑一笑:“看来明儿朝食能吃着元宝蛋了。” 秦昭大步赶向甘露殿,进了门看见卫善躺坐在床上,一把乌发挽在脑后,身上穿了淡色衣裳,面上红润,看着不像痛楚的模样,松得一口气,埋怨她道:“这样的大事,怎么还晚报。” 卫善抚一抚肚皮:“没这么快出来,不如等你办完了事再说。” 厨房里炖了汤来,卫善到了这会儿倒想喝清淡的,喝不下荤汤,让厨房用几样蔬食做了汤来,略带些酸汤味儿,她喝了一半,余下的进了秦昭胃里。 “干坐着也无趣,不如咱们下棋。” 卫善才说完,秦昭便摇头:“不成,你别耗精神再想着这些,你只管好好躺着就是。” 可到底还是捧了棋盘出来,一整块的白玉,上头是粉晶绿晶二色的棋子,卫善步步紧逼,没一会儿便赢下一局,把棋子一抛:“二哥好容易陪我下一付棋,怎么还让着我。” 秦昭是怕她费神,摆了摆手道:“你自己无事,我手心里全是汗,哪里还能好好下棋。”伸手一摸,果然满手是汗,卫善这才笑了,推开棋盘,才要说话,肚中一疼。 这回疼得猛些,长眉一蹙,白姑姑便赶紧上前把秦昭请出去:“陛下出去等着罢。”好说歹说,到底把人赶了出去,妇人生产总有些血腥,免得秦昭看了往后不愿意亲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秦昭还是那套说辞,母马生小马都见过,还怕妇人生孩子这点血不成,白姑姑却依旧把他劝了出 去:“公主和殿下还在外头等着,陛下身分不同,免得娘娘心中记挂。” 承烨果然在门边等着,秦昭一出来,他便张着手要抱,秦昭伸手将他抱起,他扒在门上往里瞧,太初急巴巴踮着脚:“是不是又要等上两天才落地?” 秦昭一手牵着一个,一手抱着一个,带孩子们回了正殿,看着他们用饭,自己却吃不下,在殿里打着转踱步,来来回回走了蜡烛都换过一截,到太初承烨两个都睡了,他这才往产室赶去,里头正是最后关头。 白姑姑掀了帘子出来报喜:“是个小殿下。” 秦昭才要迈进门去,里头又喧闹起来,宫人出来报道:“娘娘肚里还有一个,是位公主!” 秦昭不意这是一胎双生,太医也从未说过,只知道她肚子比原来怀太初的时候大得多,只当是日子安闲,吃得好睡得足,这才孩子大些,白姑姑还成日拖着她在院中散步,不意肚里竟有两个孩子。 秦昭脚步一顿,白姑姑已经转身回去,果然又生了个女孩,宫中添子已是喜事,何况一胎龙凤双全,宫人们个个欢喜无限,殿中侍候着的,人人都有赏赐。 秦昭此时已经有了抱孩子的经验,两只手一边一只托着襁褓,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女儿比儿子生得要弱些,连脸盘都小上些,瞧着很有些可怜相,他哪一个都舍不得放下来,干脆把两个孩子都搁在卫善身边。 拿巾帕去给她擦汗,两个子都掂上一掂,告诉卫善道:“都不比太初重。” 承烨是早产,倒跟这两个孩子差不多,虽是龙凤双生,这一胎倒算生得顺利,卫善只觉得这个孩子在肚里翻得勤快,不意原来是两个,伸头看了看孩子,笑了一笑,到底出了一身身的汗,这会儿身上虚弱的很,沉香捧了汤来,她饮上几口,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承烨睡着,太初却醒了,急忙忙又来看弟弟妹妹,母亲一胎生了两个孩子,她张大着眼睛,脸圆些的是弟弟,瘦小些的是妹妹! 徐太妃几个听说了,纷纷往甘露殿来道贺,连成日念佛并不外出的乔太妃都坐着步辇来了,徐太妃一把扶住她:“你身上又不好,娘娘也是知道的,差人来道一声喜便罢了。” 乔太妃身上不好已经许多年了,来了也绝不伸手去抱孩子,只是看一眼,别个都做小衣裳,她虽长年吃药调理,眼睛却越来越模糊,原来还能替阿符做整身的新衣,送寒衣的时候烧给她,如今只能勉强拿彩纸剪上些袄裙的模样,还对宫人叹息:“阿符爱穿好衣裳,我这么敷衍她,她且得不高兴了。” 卫善是知道当年姑姑和乔太妃一同给正元帝喂毒的事,时候是短了些,若是再长些,正元帝便会渐渐目盲舌僵,如今乔太妃这样,是那毒性太大,伤了肺腑,发散出来,只让太医给她开温补调理的药物,寻常吃用再没有半点短少,可她依旧一日比一日要更虚弱。 “我也没几回走动了,多来看看,沾沾喜气。”乔太妃夜间行走已经要让人扶着,取出一对儿金锁:“得亏着我把后头的也给预备了,要不然还真没有成双的东西给这一对儿龙凤胎。” 徐太妃听她说把后头的也给预备了,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不是好话,笑盈盈扶着她道:“我那儿备下男女不同的袄衣,这下可都用上了,宫里可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新生的孩子怕着了风,并不抱出来给人看,乳母抱下去喂奶,几个太妃们看一眼卫善,把带来的贺礼送上,太初还从没惊喜里缓过神来,她想要妹妹陪她玩,可又知道生弟弟对母亲更好,这下两个都得了,扯着秦昭的袖子道:“必是菩萨看我懂事乖巧,特意赐了妹妹给我。” 秦昭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听见这句哈哈大笑,揉了揉太初的头:“这是天赐大业的福瑞。” 立储 卫善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 秦昭看她睡拢着被子, 面颊枕在金线缠枝莲的枕头上, 一把乌发散在脑后, 睫毛扇子似的投下阴影, 梦中长眉舒展, 神色安谧, 便不许人扰她好梦。 太初掀了帘子,领着承烨蹑手蹑脚往床榻边去,她几回想进来看, 都被沉香给拦住了:“娘娘身子还虚,公主殿下且等一等,等娘娘醒了, 再跟殿下说话。” 太初噘着嘴儿:“母后甚时候才醒?她肚里不饿么?”母亲也睡得太久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想告诉她如今宫里有多么热闹, 各殿里都像过年似的喜庆, 甘露殿前挂了许多彩灯彩绸, 小舅舅都已经来了两回了, 舅妈又做了新衣送来, 姜太姬几个不住过来问信。 最要紧的是母亲孕中想吃迎霜麻辣兔配菊花酒,原来只能看着她们吃, 连太初偷摸藏了兔腿给她,她也只是光看不尝, 这会儿都能吃了, 厨房里早已经备下,她却偏偏睡个不休。 沉香软言劝她:“娘娘给殿下生了一对儿弟弟妹妹,身上乏得很,这一觉要是睡不足,月子里也没精神,殿下再等等,只要娘娘醒了,奴婢立时报给殿下知道。” 承烨可不懂得这许多,迈着短腿就要进去,沉香怕他嚷起来,谁知太初拍拍他:“保儿乖乖,咱们再等等,那麻辣兔子,我们分了,我把兔子腿给你。” 承烨听见有兔腿吃,还没吃上就已经在咽口水,指指帘幕,还想进去看母亲,被太初牵了手,又哄他两句,说要给他看转陀螺看,承烨这才忍耐,乖乖跟在姐姐身后。 让小太监取出□□的陀螺,就在院子里看他们几个把陀螺抽出各种花样来,这些个陀螺都是描着彩涂着金的,转起来好似一个个光圈,承烨看了直拍巴掌,太初见几个小太监不住变化着花样,秋日里还耍后背都叫汗给浸湿了,说了一声赏,自有宫人发下赏赐去。 等到日头落下去,宫阙楼台染上金边,沉香这才来报:“娘娘醒了,正问公主殿下呢。” 太初欢叫起来,拉着承烨的胳膊:“母亲醒了!” 承烨懵懵懂懂也跟着欢叫,短腿辇在姐姐身后,宫人们怕他摔了,紧紧跟在后头,他偏不要人抱,自个儿一步步跑得又急又快,进了殿中,就看见母亲已经换了一件蜜合色绣石榴花枝的衣裳,靠在枕上,正吃着牛乳燕窝粥。 看见她们来了,搁下碗冲她们招手,点一点身边两只悠车:“看过弟弟妹妹没有?” 太初大声道:“弟弟白胖,妹妹弱些,叫她好好吃奶,才能长得快。”一面说一面点点承烨:“和弟弟似的,要多吃才长得快。” 太初还记得卫善当年生承烨的时候,生出来只有丁点儿大,白姑姑很是忧心,看见承烨大口吃奶,吸得满头大汗,这才略略安心了,背着卫善道:“这下好了,这么能吃,必能平安。” 叫她听了去,虽没学给卫善听,可却从来都待这个弟弟极好,就怕他生下来太弱养不住,在晋王府里也处处都顾着他,很有当姐姐的样子。 卫善让两个孩子都爬上床来,母子三人挨着桌子,承烨明明吃了点兔腿肉,可玩闹一会儿又饿了,看见小碟子上盛的软粉枣糕栗糕,又犯起馋来,伸手抓了一块,送进嘴里嚼起来。 卫善生的时候才知道肚里有两个,发动起来并不担忧,待知道肚里竟有两个孩子,心中倒是一慌,若是双生,怎得摸脉不曾摸出来,两个孩子在肚里,更该闹腾才是。 到生下来,白姑姑说孩子生得端正,待听见一强一弱两道哭声,她这才放下心来,分明倦极了,还是挣着精神等秦昭把两个孩子抱到她跟前给她看过,这才睡了过去。 沉香早早便把两个孩子抱到床榻边,胖些的是哥哥,瘦些的是妹妹,都生得长眉小口,太初承烨都更像秦昭,这两个孩子单从眉眼便更像卫善。 “两个小殿下都能吃,原先备下的乳母都用上了。”白姑姑把这两个孩子甚时候吃甚时候拉都报一遍,原来预备的乳母是按着生一个来挑选的,饶是这样,也挑了四五个,怕奶水不合适,要从这里头选出小殿下爱吃的来。 这会儿又多一个,人人不得闲,哥哥尤其能吃,倒很有保儿小时候的劲头,卫善越听越笑,沉香赶紧端了膳桌上来,十来只金碗盛着各色小食,卫善孕中想吃太医只是规劝,这会儿能吃了,她偏偏又不馋了,吃了一碗燕窝粥,又挑上两筷子鸽肉松,吃了两块软香糕便停了嘴。 卫修带着崔芙过来请安,看一看新得的两个外甥外甥女,目光灼灼的让崔芙也抱一抱,卫善知道这是沾喜气来了,崔芙还是新嫁,闻言便红了脸,偷眼去看卫修。 卫修盯着两个婴孩,看新生儿打哈欠皱眉头样样新奇,仿佛是头一回当舅舅,这才想起来,生太初的时候他不在晋地,等到他到晋地了,保儿又是在京城里出生的,大哥大嫂成了亲就去了清江,这确是他头回见着卫家的亲生儿。 卫善叫沉香掀开包被,给他看婴儿的小手,卫修只是看,怎么也不敢上手摸,崔芙握了婴儿小手,指甲还薄薄的:“你也碰一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修连连摇头:“不成不成,我手上粗。”说着看了崔芙一眼,他这会儿虽在京中任官,原来却是武职,也一样要跑马射箭的,手上粗糙得很,碰她都要红一块,何况是碰新生儿。 卫善装聋作哑当不知道,崔芙却羞得满面通工,又不能当着卫善的面嗔他,两个孩子轮换着抱过, 悄悄想着,卫修就要跟着陛下征战,也不知要去多久,她若能有个孩子,在家等他,也不寂寞。 等太初承烨缠着卫修玩闹的时候,卫善便招手让崔芙坐到身边来,对她道:“我让沉香给你取一身保儿的旧衣裳,你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崔芙柔眉柔眼,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卫善看她这样害羞便道:“不过是个民间的法子,似你这样新嫁本也不该着急。” 崔芙红着脸道谢,手里还抱着孩子不肯放下:“多谢娘娘。” 走的时候果然拿了个锦包,卫修还当是卫善赏赐的,并不曾多问,到夜里见她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还劝她一声:“我不着急,你也别急。”怕她娘家亲戚又来歪缠,催着她要孩子。 崔芙伸手去抚床枕,粉面微红,低头轻道:“是我想要孩子了。” 以卫修的年纪,若是早些成婚,这会儿连孩子的亲事都要打算起来了,崔芙又怎么不急,姻缘来的迟些,孩子可不能再迟了。 那件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三日,崔芙便不思饮食,卫修还当这是自己出征在即,她自己一人在家心里害怕,这才茶饭不思,给她买了糖山楂回来当零嘴儿吃,又请了太医来看,想给她开些助食的药。 谁知太医一摸脉,道了一声喜,见桌上搁着糖山楂丸子便道:“吃了多少?往后这东西可不能再吃了。” 唬得丫头赶紧抱起漆盒来数数,数着吃了三两个,这才放下心来,卫修知道了又把太医再请回来,恨不得把这些日子吃了什么都细数上一回。 太医只是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这会儿脉像还不显,过得半月再来诊脉,只是螃蟹之类寒凉之物这些日子便不要再用了。” 喜讯送到甘露殿,卫善还没出月子就赏了许多东西下去,还把白姑姑派到了辅国公府去,白姑姑也知道她的意思,平南王已经好几个孩子了,辅国公世子膝下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娘娘这才加倍的仔细。 崔芙还想进宫来谢恩,又被卫善给拦住了:“国公府门前这么多热闹我也知道,你面嫩,才刚出嫁便与娘家不和睦,脸上也不好看,有了白姑姑在,当真有人来烦你养胎,也得看看我的脸色。” 甘露殿里堆满了各家送来的礼,金子打的长命锁小项圈都不知有多少个,紫宸殿中赐下的朝食连着三日都是元宝蛋,秦昭满耳朵都是恭贺的话,更有人道,一胎双生是少有的吉祥事儿,更别提是在皇家。 秦昭还未给孩子起名,太初已经叫起大妹二弟来,承烨是大弟,小的这个自然就是二弟了,她除了读书连跑马都少去了,盯着悠车打转,恨不得妹妹立时就长起来,能同她一道玩耍。 承烨却不懂这么许多,两个婴孩,他更喜欢妹妹,大约是看妹妹生得弱小些,就算同在床榻上玩,两个孩子一起哭了,他也必先伸头去看妹妹。 秦昭日日回来都看见这满床的孩子,心中欢喜无法言喻,他将要征战,得闲便多陪卫善,这回又是她没出月子便要上战场,心里颇多愧疚。 再不舍得也依旧要上战场,南朝已经几回送信来,两边既互为约定,伪朝乱军侵扰江宁王的疆土时,秦昭便该发兵,大业军队五次中只有三次赶到,江宁王忍了又忍,终于写了信函来。 秦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整顿三军,征驾亲征,出发那一日,秋高气爽,金甲衣在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卫善虽在月中,还是裹着锦袍斗篷去城楼上送他。 就在亲征之前,秦昭下了旨意,立承烨为太子。 痴心 大军出征, 林文镜与章宗义坐镇后方, 各部议事都到六部值房去, 紫宸殿中原来日日点灯到深夜, 秦昭一走立时冷清起来。 甘露殿里却依旧热闹非凡, 宫中添了这样的喜事, 除了诰命们上贺表贺礼之外, 太妃太姬们也都日日过来看一回孩子,陪着卫善说话解闷。 徐太妃给儿子定下了亲事,心里便也盼着孙辈, 在拾翠殿中细备聘礼,拿来单子给卫善掌眼,既是给娘家侄女儿的, 她便仔细捡点, 既怕委屈了儿子,又怕委屈了侄女, 最要紧的是还不知秦昰的婚事要如何定, 又是个什么章程, 无论如何也不能越过秦昰。 卫善看过单子, 点了一几样:“这些该再厚几分才是。”秦晏的亲事虽定了, 还未外出建府,他既跟着章宗义在户部当差, 秦昭便没想这么快就叫他到封地去,要赐府邸便不能薄了秦昰, 大军出征军械粮草军饷处处要钱, 户部此时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只得先委屈他们在宫中住着。 大钱没有,小钱却不差,卫善伸手添了几样聘礼,织锦缎子嵌宝珠钗,和一匣子明珠宝石,徐太妃看了便道:“真是她的福气,竟有娘娘这样的嫂嫂。” 徐太妃早早就表明了心迹,不说朝中无闲钱,只说她宫中地方大人又少,儿子儿媳妇能在宫里多住一段时候,也能热闹一些,两边互相体谅,事儿自然办得顺当。 婚期还未定下,前头秦昰还未成婚,排行靠后的秦晏确是得等一等,徐太妃算着儿子还有两年,并不着急却想问问秦昰的事要怎么办:“昰儿不是说年末回来,这会儿也该出发了?” “要不是这么催,他还不肯回来呢。”他长到这么大,头回出京城便长了这么多见识,跟着卫平学到的事,比秦晏跟着章宗义学的更多更全,听说姐姐生了龙凤胎,往甘露殿送了几箱礼,还能承烨送来南边小娃玩的竹马竹刀来。 “这一路有的好走呢,也不必催他,只要年前回来便成。”卫善知道徐太妃吞吞吐吐要问什么,干脆同她道:“昰儿的婚事,我与二哥都想要给他挑个大家出身的姑娘,这才催他怎么也得年前回来,看他自个儿喜欢什么样的,弟弟都有了,哥哥可不能再晚了,最好是兄弟两个一道办婚事。” 徐太妃这才安然,伸手抱一抱掂一掂,夸赞道:“这两个孩子生得真好,等再大些,还不知怎么讨人喜欢呢。” 帝后二人都不是张扬的人,可得了这对龙凤胎,朝臣们三日朝食都是元宝蛋,陛下原想含元殿开宴,被卫善都给劝住了,出征在即,大宴群臣还是等凯旋归来再办。 后宫中倒是凑了一桌,给两个孩子添盆,徐太妃还亲自给两个孩子做了斗篷,一件绣着金纹牡丹花一件绣了海水纹,都是大红底金丝线,帽上缀着毛边,看着喜气洋洋的:“这是我亲手做的,给两个孩子节里穿。” 卫善摸着斗篷上的花样轻笑:“太妃也太耗精神了,这些事交给司针局便是。” “我做的是我的心意,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给两个孩子做些衣裳鞋子,看他们穿在身上,我心中欢喜。”徐太妃说着面上笑一敛,“阿乔也想给两个孩子,一人做一双小鞋子,只是一入秋身上便不好,我不许她拿针动线。” 卫善也跟着收了笑意:“天一寒她便身上不好,我正打算问一问太医,把乔太妃挪到长清宫去,就在温泉阁中居住休养。” 秦昭都未曾去过长清宫,卫善肯下旨意把乔太妃送去,便是恩典,徐太妃赶紧替她谢恩:“娘娘肯花这份心思是你的福份,那边水阁又暖,你若是觉得寂寞,我陪你一道过去就是。” 可乔太妃却不愿意去长清宫,只想呆在宫中:“我知道娘娘是好意,陛下都未去过,倒送我去,可我太乏了,不想再动弹了。” 说着隔着帘子望出去,她将对面的屋子还按阿符在世时那样装饰起来,依着她的喜好布置屋子,屋中的家具摆设和褥子帘子都和原来仿佛,一抬眼就似阿符还住在她对面,珠帘儿一响,她就能从屋中走出来。 徐太妃见此情形,哪里还能多说,背后垂泪,吩咐宫人把地龙烧得暖些,食用的粥菜也要加倍精心,太医虽日日都去请平安脉,可乔太妃的身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她身上的寒毒每到天气转凉便发作起来,浑身骨痛难忍,菊花还没开,她就已经穿起夹衣披风保暖,手上早早就揣起了手筒,等天再凉些,寸步难离暖盆地龙。 霜降过后,她便连起身都难,既不肯出宫到温泉边去,卫善出了月子亲去看过,她还待挣扎着起身迎接,可人已经坐不起来了,身上疼痛难忍,面上还要带笑,谢卫善费心去看望她。 “去岁吃红参膏身上好受了些,这些日子又骨痛起来,她自个倒是从来达观,只是我看在眼里,很不落忍。”徐太妃捧了茶盏,缓缓说着,眼眶也跟着微微泛红,当年的旧人,留下来的也只有她和乔太妃两个,乔太妃再一走,就只有她了。 人人都知道乔太妃身子不好,她自己更是已经在预备后事,这些年得的首饰衣裳,分送到拾翠宫去,说是给徐太妃留个念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意承佑都是小辈,她也各有所赐,给如意的是一块粉碧玺雕花坠子,当年太皇太后赐给她压裙角的,说她年轻肤白最合适这样的粉晶,她特意寻了出来送给如意。 连侍候她的那几个宫人也都一并求了恩典,拉着卫善的手央求她道:“她们跟着我,也有受委屈的也有受辛苦的,等我走了,也别叫她们守丧守陵,将她们放出宫去,各自讨生活。” 连银子也已经给她们预备好了,事事都不须卫善烦心,最后求的就是与阿符合葬:“我也知道不合规矩,可我盼着这一天已经许多年了,只盼娘娘能圆我心愿。”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太医确也跟卫善禀报过,说是乔太妃没有多少日子了,卫善也吩咐人先预备起丧事来,听她这么说,嘴上不住宽慰她:“这是冬日里身上一时疼痛,春暖花开就又好了,太妃别想这许多,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乔太妃心知大限已到,思量一回,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后悔的地方了,吩咐花房送来夜合花插在瓶中,一瓶摆在阿符灵前,一瓶搁在床头。 屋里烧着地龙,夜合花插在瓶中,朝开夜合,乔太妃殿中总有药味难散,插了这花便满殿都是清香气,叫她不住回想起才刚进宫时,与阿符同屋,屋边窗下开的就是这夜合花。 阿符最爱摘这个来给她簪头,说这花香最衬她,摘来满满一碟,她便拿针串起来配在襟边,比什么花粉胭脂都要香,自夏日开到秋日,香得这么久这么长。 卫善听说乔太妃房中插了这花,叫她精神都好起来,便吩咐花房隔日便送些新鲜的去,看她吃得多了,睡也得香了,还道她能撑过这个冬天。 乔太妃吩咐宫人高烧红烛,就在花边点灯,照得夜合花至夜都还盛放,又让宫人开取妆镜,替她梳头,她已经瘦得一把骨头,脸色苍白,调了胭脂点在唇间,看上去才精神一些,伸手摘下一朵夜合花配在襟边:“我睡了,有甚事不要来扰我。” 说着合衣而卧,一只手按着襟边花朵,闻着花香气睡去,睡梦中仿佛没了病痛,眉间还带着三分笑意。 宫人值夜换班,每到夜间乔太妃便疼痛难忍,便是梦中也轻轻呻吟,今日却睡得这么熟,掀开帘子一瞧,才知人已经走了。 第二日天明,宫人才把乔太妃去了的消息送到甘露殿,卫善心知她早存死志,符允容死的那日,她也跟着入了土,活着不过是为了复仇,听见她握着花枝睡过去了,也还是红了眼眶,半晌才道:“就按乔太妃生前安排的那样,给她办丧事罢。” 徐太妃听见消息哭得满面是泪,急赶到乔太妃房中,见满殿的夜合花开得正盛,她立在门边久久都未进去,隔着薄帘道:“她也总算是如了心愿。” 生前侍候她的那些宫人,有肯出宫去的,也有愿替她丧守的,卫善也赐下一笔金银给宫人们,这才知道乔太妃已经替自己收拾出一只箱子来,里头俱是她一点一点收罗起来与符允容相关的物件,除了那口箱子要带进陵中去,余下的都分赠赏赐了。 符允容是正元帝降罪贬为宫人的,死的时候连口薄棺也没有,尸骨还是卫敬容派人悄悄收拾起来,到这会儿卫善才如了乔太妃的心愿,将两人葬在姑姑身边,她们在时便与姑姑亲近,死后也能和姑姑一道。 徐太妃送了祭棚到灵前,红着眼对儿子道:“日后我去了,你别将我葬在封地,把我送回京城来,陪在娘娘身边。” 她口中说的娘娘自然是卫敬容了,秦晏虽不愿听母亲说这些,却知道她是当真感念太皇太后,闷声不答,徐太妃连说几回,他这才答应了。 卫善吩咐在乔符二人同置一棺,棺中摆放夜合花,陵前也种上花木,等来年花期,必开得满殿清香,看徐太妃茶饭不动,劝她道:“这回她们二人终于相见了,我猜乔太妃心中必然是高兴的。” 若不然也不会眉间含笑,徐太妃听了,黯然出神:“她是个痴心的,咱们难受,她这会儿必见着阿符,不知如何欢喜。” 并立 乔太妃无子, 她自己又早已经打算好了后事, 丧仪便按她生前吩咐的那样从简来办, 她殿中的宫人都不必替她守陵, 守过百日的孝便能讨个恩典出宫去。 宫中几个孩子都按着辈份穿孝扎白守制, 等换下身上的孝衣, 换上素色暗花衣裳时, 宫里各廊各殿便又重挂上了红灯,迎来了新一年。 秦昭带大军亲征,在金州发兵, 年前便攻到通州,魏宽的兵马节节败退,捷报送到京城, 林文镜便上书提议, 虽陛下不在京中,也依旧请开含元殿大宴, 由皇后代为主持。 这封奏疏送到了甘露殿, 卫善颇有些吃惊, 京中既有秦昰又有秦晏, 若循旧例, 该由亲王代为主持年宴,林文镜却突然作此上书。 他有许多回上书提议, 虽都是秦昭心中所想,却操之过急, 这回的主意更是急进, 卫善并未曾授意,他却突出此言,卫善倒不怕传到秦昭耳中会惹出是非,只是担心朝中大臣以为是她有心如此。 往年大宴,帝后共同升坐,祝酒三杯之后,皇后便往后殿去,与诰命同席,从来也没有皇帝出征,皇后来主持大宴的先例。 正元帝也曾御驾亲征,那时便没有过,永平帝在朝时,由甄太后开年宴,甄家的风评如此之差,那一回年宴,甄太后有意抬举母家,被百官暗中嘲讽,徒留笑柄。 林文镜这封奏疏一出,朝中诸臣却并觉得多么冒犯,却也互相打听,猜测着是不是陛下征战,皇后有意想从后宫往前朝来。 皇长子才刚立为太子,卫家又手握重兵,皇后若有此意,该当如何是好。 林文镜不能往后宫来,卫善便将叶凝请来,叶凝带来一对木牌子,一看便是林文镜亲手刻的,一块是龙一块是凤,叶凝取出这对木牌搁到桌上:“这是先生特意雕来送给小殿下小公主的。” 木牌上的龙凤雕得精致,龙盘凤舞,可卫善是见过林文镜原来做的雕件的,知道这虽是贺礼,线条却并没有原来那么精心,叶凝低头一笑:“他这些年事多忙乱,已经许多时候都没有空闲好好碰一碰刻刀了,手生了。” 曾经刻刀是林文镜打发长日唯一依靠的东西,这么一算竟也两年多不摸刻刀了,手竟生成这样,叶凝看了又是感叹又是欢喜。 在他病痛难医的时候,她没想过要离开他身边,除了能够依靠她之外,他身边再没第二人了。如今林文镜声势煊赫,门前车马不绝,叶凝虽心中为他一展抱负而高兴,可却觉得与他之间越隔越远了。 他身边多了许多人,侍候茶饭的小厮,磨墨铺纸的书僮,迎客送客的管事,人人都知林相没有家室,自然也不会带着夫人过门交际。 叶凝在府中成了尴尬人,独居后院,越来越难见他一面,若不是前朝后宫尚且要她传话,她守在屋中绝少出来,连许多年没功夫练字帖都取了出来。 林文镜气色好了许多,叶凝的气色却不比过去,清眉倦目,与卫善同坐时,再没有在军中那样的光彩了,卫善问她道:“林先生这封奏疏是什么意思?” “便是他所写的意思,想请娘娘主持群臣大宴,与臣子同乐。”叶凝说到这个,目中闪现此许光华:“若是娘娘问我,我自得说先生这话很是应当,这本是年宴,又刚立太子,娘娘出席同乐也没有能挑理的地方。” 秦昭带走了一批武将,留下林文镜章宗义,林文镜算半个卫家人,章宗义又承过卫善的恩惠,以眼前的形势来看,他绝不可能跳出来反对卫善。 本来年宴也由帝后二人同坐,余下卫善一个,领着公主太子们出来,趁着战事大捷说上几句,接受臣子们的道贺,也并无不妥。 原先那位卫皇后把自己藏身在后宫中,前朝又有袁礼贤这样的宰相,把卫家压得死死的,迫得她不能不能谨慎言行,如今还是卫家女当皇后,却不必当成原来那样样子。 卫善沉吟片刻,想到小顺子找回来那付卷轴,祖父书就“正身谨心”四个大字,是姑姑当皇后时恪守着的四个字,她将那幅字挂到姑姑灵前,却并不打算以姑姑的方式来当皇后。 承烨正趴在她身边午睡,裹在里面烧的毛料被子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从毛被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来,揪着卫善裙子的一角,呼哧呼哧睡不醒。 一对双生子由乳母抱下去吃奶,甘露殿内殿中都奶香味,连卫善衣上裙上都染着这味儿,她是很喜欢身上沾着孩子们的味道,却不能只有甘露殿这一方天地。 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心里自有一把尺。 卫善唤了宫人来给叶凝添茶,她上回来时是桂花双窨,这一回虽非花季,也还是今年的新桂,卫善亲自开了琉璃盒盖,使银勺子从里头舀了一勺子桂花,替她加在茶中。 “告诉林先生,我会写信传给二哥,告诉他这件事。” 叶凝完成任务,想起身告辞,卫善把茶盏推到她面前,留她再饮一杯茶,叶凝有些意外,手握着茶盏便听见卫善问她道:“叶姨打算一辈子就窝在林相后宅中,甘心情愿当个没个身份的女子吗?” 叶凝倏地抬眼看她,二十多年来她确是这么想的,在龙王山上幽居,靠着捉鱼织补换来米粮度日时她从不曾觉得苦,随他千里奔袭大展宏图时也不觉得苦,可到近日却慢慢觉得苦起来,仿佛含了枚橄榄,盼着有一日能口出余甘来,可苦劲却迟迟都不消退。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卫善其实能够懂一些她的心思,碧微也是如此,她的身份已定,不容许她再做些什么事,若是秦显在,也不一定能容忍她与蜀地旧臣过多结交,何况是秦昭在位,只能将满怀的希望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 承佑的功课极繁重,她原来是怎么指望弟弟的,如今就怎么指望儿子,期盼着有一日能重回蜀地,盼着儿子能够有所施为。 碧微是身份已定不得不如此,可叶凝却无拘束,就算她此时离开林府,又有谁能来阻拦她呢? 卫善心底叹息一声,知道她无法决断,却不忍心看她就这么日复一日,缩身在林府后院,若是她甘之如饴便罢,可她分明一天比一天更没精神。 “后宫女子,徐太妃也好,乔太妃也罢,实则都为身份所拘,一辈子都不曾伸手做一点自己向往的事,就连姑姑也是如此,我从来都极敬重叶姨品性,赞一声坚忍也还太轻了,难道往后的时光都要在林府后院中数着日子过去么?” 叶凝自己都不知前路如何,若是一天天呆在林府,日子已经能看得到头,却又不知当真离开,前路又在何处,林文镜需要她的时候,她便义不容辞,如今林文镜身边早已经不再是非她不可了。 二十年的安稳,被这两年的动荡改变了,她本以为,他们会相知相守,在龙王庙后头的小竹屋里过上一辈子。 却没想到年华尚在,时光已经不复。 叶凝双手举起茶盏来,捧到身前,对卫善道:“娘娘这些话,是我心底思量,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生怕出了口,事情便无法转圜,今日听见如听霹雳雷声,我以茶代酒,敬娘娘这一席话。” 把半温茶水通通饮尽,连杯中金桂都一并咽进嘴里,饮时甘香醇厚,真的嚼到花瓣,却苦入心脾。 卫善也不知今日这一番言辞对她有什么改变,也不能评判她二十多年的时光值不值得,只是不吐不快,皆因心中敬佩,才不能不说这话。 叶凝告辞出去,沉香这才进来,她方才束手立在帘后,不敢出来,这会儿才道:“确是该让林丞相给叶姨一个名份才是。”叫夫人,她未受封,叫姑娘又似在戳人脊梁,便跟着卫善称一声姨。 卫善把承烨的毛被子掖一掖,也不接口,这二人哪里是差一个名份呢,“取笔墨来,我要给二哥写信。”先写儿女事,把太初学写大篆的事告诉秦昭,再说承烨又会背哪几句,跟着将林文镜的奏疏一一细写上去,将自己愿替他主持年宴的话也写上去。 她给秦昭写信,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小儿女时写些什么都觉得有趣,后来困居京城,动笔时便要再三思量,直恐信件被人半道截去,飞奴传书只能寥寥数语,此时写信又比原来不同,她写了半张又揉了扔进火盆,好半日才把信写出来。 这信加急送到通州,那几日之间卫善虽行止如常,将要年关,接见命妇,预备祭祀都由她一人操持,后宫里又还有个长病的嘉合帝姬,太医开了许多舒肝理气的药,她也依旧不见好。 京城里便又流传起来,说嘉合帝姬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躺在床上,卫善还以皇后之名,特意写信到南朝去,讨两个太医来,说本朝的太医十个有九个给她号过脉,南朝既不住送信来问,不如干脆派两个太医来,好给嘉合看病。 年节之前百事缠身,到年宴前几日还未有决断,林文镜不住上书催促,卫善却在等秦昭回信来,直到年前三日,秦昭的信才终于从通州传回,他亲拟旨意,含元殿开年大宴由皇后代为主持,一应祭祀皆以此例。 女官 含元殿年宴是正元帝的旧例, 攻进皇城之后的第一回大宴便摆在含元殿中, 正元帝一边饮酒一边封赏群臣, 饮得越多赏得越多, 当年殿中都未有坐席, 个个席地而坐。 当年还无史官, 都是正元帝麾下文臣写诗作序, 甚至还有人泼墨作画,那些文臣吃得微熏当庭取出笔墨来,就在含元殿殿中立柱上写诗, 最粗的那根柱子上,自然是袁礼贤的诗作。 这些旧事都被袁礼贤被写在书信中,正元帝下令修史书, 这一段自是浓墨重彩着意描绘, 连林文镜那本《大业英雄志》以星宿落地写起,写到含元殿大宴群臣而止, 被说书人编作故事在瓦肆书场之中广为流传。 从此每年岁末之交, 含元殿中都要大摆宴席, 宴请群臣, 规格也越来越高, 从君臣席地而座,到自上往下摆起食案食桌, 殿中又有鼓乐之乐,含元殿除了赐酒还要赏赐年菜, 不论大小官员, 只要在京中任职,都会分到一盒,从一等十八种年菜到五等六种年菜,以官位依次递减。 秦昭旨意未到,卫善便已经吩咐司针局做起新衣来,她的那一身自然是金红色,上衣绣金莲宝相,下裳绣鸾凤穿花等,这几种纹样是她自亲挑选。 沉香看着花样子还觉着古怪,进言道:“陛下都让司针绣十二纹章在娘娘的衣裙上了,怎么不做那个,还更显得庄重些。”不论是否主持年宴,穿那个出来都更庄重气派。 卫善笑看她一眼:“就按这个吩咐去绣罢,将承烨的袍子按规格做来。” 她定完了衣裳的式样,又把预备好的两份坐席图拿出来看,若是她来主持年宴,那么除了承烨之外,太初也要列座,秦昰秦晏陪坐,如意也与太初坐在一起,按辈份坐在太初之前,承庆承佑坐在秦晏下首。 林文镜办事锋芒外露,又从不顾及他人,与袁礼贤的性子倒很有些想像,若不是遇上秦昭这样心如明镜的人,不论在谁的手下做事,都会引人猜忌。 这回上书,秦昭虽应了,却引得诸臣不满,青霜进宫说过一回,就没有唐九打听不到的事儿,她会进宫特意说上一句,必是听见唐九说了什么。 若再穿着绣十二纹章的衣裳坐在御座上,更扎人眼,不如在这上头退一步,她都已经坐到了含元殿宝座上主持年宴,又何必在衣裳上计较。 沉香几个不明白这些,叶凝却是明白的,她隔了几日又进宫来,还从未有过相隔这么近就又进宫来的先例,她面上依旧迟疑,脚步迈进了甘露殿,心却还飞在殿外 卫善猜测她是想说些什么,把一对儿女交给保母尚宫,坐在罗汉床上,让沉香捧了首饰匣子出来,并不催问她,只一样样的挑选年宴里要戴的首饰:“把新年戴的大凤钗取出来。” 从凤钗看到猫儿眼晶石长链,一对儿镯子是嵌珠子的好,还是嵌红蓝宝的好,说了好半刻,叶凝这才道:“我看那猫儿眼的晶石链子倒比明珠的更耀眼些。” 卫善知道她这是预备要说了,把链子搁到红漆托盒中,叫沉香收起首饰,端些小点心来,乳酥软糕摆上桌,挑了块玫瑰细沙的托在帕中,等着叶凝开口。 “我枉自多活了这些年,竟不比娘娘看得明白。”叶凝一开口便先笑起来,方才还神魂不属,此时却立定了主意:“我这回来是跟娘娘告辞,我想回家乡看望父母。” 卫善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乡事,更没听说过她还有父母,只知在夏朝时叶家确是官宦人家,若不是官宦人家,也养不出读书识字的女儿来。 当年与父母断绝往来,一是战乱断了音信,二是抛不下刚受重创的林文镜,这么多年无暇细顾,此时想来除了忘记留半份心意给自己之外,也全然忘了父母家人。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回家乡寻访一番说不准还能见到叶氏族人。 当年无力寻访,如今能够去找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 “年少气盛,与父母争执,谁知一别二十五载,再也没见过父母的面,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在人世。”叶凝缓缓说着上,她似乎梦醒又似乎这个梦还没做完。 卫善那些话直刺人心,只要想到眼中便迷茫起来,她曾以为一辈子只能如此了,可原来不过是她作茧自缚,她和被困在后宫中的那些妃嫔到底是不一样的。 “先生知道此事么?”卫善没想到她这么容易便想通了,倒有些惊讶。 叶凝点一点头:“先生说既然我要还乡,也不能这么没名没份的回去,他既认我作义妹,便该用他的车辇送我回乡去寻访亲人。” 怪道她这么容易就想通了,原来是林文镜到她要走了,也没有别的表示,卫善不知如何评断:“叶姨若是不愿意,也可由辅公国府的护卫送还家乡去。” 叶凝摇摇头:“就顺了他的心愿罢。”林文镜头一回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亏欠她良多,若她将来觅得良人,便替她办嫁,丞相府所有资财都是她的嫁妆,陛下赐下的庄园田地,将来也都是她的。 叶凝这才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呆在林家的后宅,活得无声无息,别人死了还有个某妃某嫔某姬的牌位,她又算得什么?难道当真伸手跟林文镜支取银子用不成? 捡点起衣裳来发觉她这些日子确是添了许多东西,林文镜于外物并没有过多挑剔,衣暖食饱即可,却替她添置了许多行头,仿佛想用这个来补偿她,衣裳珠钗都按月来做,这些却并不是叶凝想要的,她将珠钗锦缎都深藏匣中,收拾起几件旧衣预备带走。 卫善最后对她道:“叶姨若能找到家人共享天伦便罢,若是不惯呆在家中,我……我有一份拟表还未上奏,我身边只用六局二十四司也不过打理打理宫务,还想用若有个似叶姨这样通文墨知古今的人当女官。” 女官多是虚名,夏朝开国之初也曾设过女官,多是些命妇夫人们任此官职,谏言皇后以修品德,实则是个虚职,后来便渐渐不再挂衔,到正元帝时,干脆废除了女官之职,配给六局二十四司,辅助皇后,而卫善想再次启用女官,派些不同的用场。 她身边再没有比叶凝更合适的了。 叶凝一怔,她抬头看向卫善:“娘娘欲效仿前朝文皇后?”文皇后与建兴帝,既是夫妻又是同盟,她便曾任用女官,夏朝中兴,既离不开建兴帝,也有文皇后的功劳。 卫善摇一摇头:“并非是要效仿谁,邯郸学步不可取,但固步自封更不可取,陛下对我有如此包容之心,既已替我开创先例,我便想要走不同的路。” 叶凝方才看她挑首饰,十分看重这次主持年宴的机会,林文镜不想再出一个能够被打压的后族,虽与卫善的想法并不想同,却殊途同归,帝后二人必有了默契,她才能开口提设立女官的话。 叶凝一时之间仿佛回到二十五年前,她自然也有过年少气盛的时光,与林文镜是红叶亭对诗相识,为他诗中所展露的抱负而倾倒,字字句句说到她的心上,能够明白诗中意象的自己,又怎么会心中没有期望呢? 卫善总叫她惊讶,低头抚了抚莲青色的裙角,对她点头道:“娘娘既有需我助力之处,我自不会推辞,待回乡寻过亲人,必回来替娘娘分忧。” 卫善紧握了她的手,嘴角一翘露出笑意来,她心里还有一个人选,希望能说动碧微,纵不任官职,也能替她办细务。 年宴 叶凝出宫之后, 林文镜便让小德子传话进来, 欲求见卫善。 卫善还当他是想要设法留下叶凝, 这一桩姻缘因为时局耽搁了二十来年, 确是叫人唏嘘, 林文镜如此孤高, 若是他肯说些什么留下叶凝来, 说不定叶凝就答应了。 谁知林文镜取了一盒金饼,只只泛着赤色,卫善一看便知这是秦昭赏赐下去的, 封林文镜为丞相那一日,连同田地房屋了并下赐,统过三十八只金饼儿, 这么一看全在匣中了。 “我想请娘娘将这匣金饼赐给了阿凝。”林文镜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变化, 眼睛投在殿门外,卫善知道他看不见, 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先生为何不自己给她?”过一道手, 还要瞒着叶凝让她收下, 卫善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只觉得两人到了这一步, 竟然不能敞开心扉,反要外人相帮, 着实可叹。 “我给她,她不会要的。”连同那些毛皮斗篷锦缎衣衫, 她都没有要, 给她的婢女也不肯带在身边,孤身一人就要还乡去,若不是他说寻找亲人需要人手,只怕连府中的护卫都不肯带。 林文镜一句都未再说,卫善想问,又问不出口,他认下叶凝当义妹,还想要发嫁她,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不成? 林文镜也不等卫善再问,搁下那只装满了金饼的匣子退出甘露殿去,他虽身居高位,可坐的还是原来那把旧竹椅,身边是替他读书磨墨推车的小太监,宫奴将他抬下阶去,一路出了甘露殿。 这些事卫善无人感叹,只有对着碧微说一说,碧微听了竟出起神来,杯中茶凉了也没尝上一口:“人生自是有情痴,我看倒不是林相心中不珍重,而是过份珍重了。” 叶凝为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自十几岁到如今,他不想她再受苦楚,便恨不得能补偿她,补偿不过就将她推得远些,离了自家这处苦海,到别处去过好日子。 “叶姨出去走一走也好,若能与父母团聚心中也没那么遗憾了。”过了十几年清苦的日子,还是卫善回乡才又奉养起林文镜叶凝来,她累积许多劳累,原来是底子强健才撑过来,人一歇下很是病了几回,年纪越大越想回家,两人离了远了,或能开怀。 卫善把桌上几张纸推到碧微面前,上面罗列着几条她欲上奏的提议,这些东西还无人看过,她是第一个人看的。 碧微怔得一怔,还当是年宴的仪程,拿起来看过才道:“娘娘欲立女官?”尚宫也有品阶,可以称为女官,可卫善却不是再加些尚宫的位置,她欲立的女官与朝臣的作用相同,上谏言写奏书,这便是在后宫里也立一个小朝廷。 碧微也曾听过文皇后的事迹,捏着那几张纸,从上到下又扫一回,除了设立女官之外,办事确是先从宫内管起的,既是内宫事,又何必去立女官。 张口劝她道:“依我看尚宫姑姑们已经担当了一部分职责,很不必再立女官,若是当真需要谏言,不如就请命妇们多说几句,一旬日一请安的时候便捎手把这些事给办了。” 这也是文皇后之后那一位皇后主动降下了女官的品阶,模糊了女官的作用,后来更成了歌功颂德之用,建兴帝一朝还能见帝后并肩,再之后的皇后就缩身在内宫中,渐渐连宫内事务都不能置喙了。 “办什么事都要有个章法,陛下又要再改官制科举制,不如我也痛快一回,含含混混似与妇人攀家常,也不像是在办正经事。”卫善此时能想到事还少,可东宫都有东宫学士为太子集思上奏,甘露殿里难道就不能用些女官? 袁礼贤精简冗官初立六部,到了林文镜这里细化分工,秦昭政权确立之初便已经完成了替换,这回说改官制,不过是把已经弃用的条框规矩明文废除。 譬如举荐为官,正元帝后期就已经不再用这个办法选官员了,可因为还有旧制在,留下一条尾巴,依旧还有人举荐,似这样的必是世家大族出身,州府总会留些薄面,便不能得朝廷诿任的官职,州府中也总会立些名目,并不担职务,只图个体面,由各府各州拨出俸禄。 初到晋地时,送来一抬抬的扎彩贺礼,单有一份是这些“官员”送来的,秦昭极不喜这些事,早存了心思要废除这些衍生而来的官职,让世家大族不做原来的旧梦,规规矩矩来考科举。 碧微难得蹙了眉尖,她这些日子面上再无忧容,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卫善每每见她,她都面带笑意,难得当着她的面皱起眉头来。 一口气饮下半盏茶,这才咬牙开口提醒卫善:“陛下如此宝爱娘娘,娘娘又何须多此一举,唇齿相碰难免要生嫌隙,能圆缓些便圆缓些罢。” 卫善笑了,难得又叫了声碧微的旧称:“我知道姜姐姐是一片好意,好意我领受了,姐姐若能相助,我才高兴。” 碧微到底不赞同她设立女官一事,自也不肯趟这混水,儿子的体面实则全捏在秦昭的手里,他一向都偏心卫善,这主意他赞同便罢了,若不赞同,当是别人进献上去的,自己就是头一份被疑心的人,纵为了儿子,也不能往前凑。 卫善不以为意,知道她一贯行一如此,依旧叫人给承佑预备了冠服,秦昭虽下旨意一切规格按他在时来办,她还是做出了让步。 礼部呈送上年宴的仪程单子,卫善添减几样,身后只设丹帏,不用黄帐,把御用的九龙金桌撤下去,身边侍候的宫人太监也减成皇后应有的份例。 年宴菜色也不必七十二品,降成三十六品,简精开支以助军饷,余下的规矩照旧,龙凤攒盒还是依旧呈送,鎏鑫雕龙的松棚果罩也还是按制摆在桌前。 但她依次加上如意太初的座位,让公主们也同坐席间,这还是公主头一次踏足含元殿年宴,礼部应承下来,倒觉得这是卫善在退让,公主也位列席间,就更像是皇家的家宴了,是皇后带着太子公主与诸臣同乐。 太初去过含元殿,陪了秦昭半程,这回能够在年宴看席上歌舞,等看含元殿前的烟花,她比谁都高兴,一早就预备起衣裳首饰来。 太初的头发生得像卫善,细细密密,乌漆漆的披在肩头,额间点上桃花妆,一边插上一把金玉排梳,身上衣裳与头上首饰都是南边带来的新花样,打妆好了往铜镜前一立,徐太妃道:“这可不就是娘娘小时候的模样。” 卫善早已经不记得自己八九岁是什么模样,太初拢着钗梳上一排排珠子流苏,徐太妃便叹:“那会儿在丹凤宫里,娘娘就穿着一色暗纹金花裙子转圈儿,学胡姬歌舞的模样,逗得娘娘笑歪在榻上。” 后一句说的自然是卫敬容,隔了两世,卫善已经想不起这些细节,却知道姑姑从来都极宠爱她,在年宴之前领着弟妹儿女,到奉先殿去给姑姑上香。 如意在父母的灵前跪了许久,眼中盈盈有泪,卫善退出殿去,让秦昰上前宽慰她,守殿的太监回禀说二人起了争执,卫善知道如意一直盼着哥哥回来,可秦昰过了年还想往通州战场去,兄妹两个因为这个闹脾气。 秦昰回来的时候带了许多玩物给妹妹,如意不要这些只要哥哥留在身边,秦昰单只这一样不能依她,如意已经冷着脸许多天都不肯理睬秦昰了。 到了元明当天,含元殿中早早摆起冷膳果碟,群臣依次排开入座,等到一从亲王公主都入了座,卫善便牵着承烨从丹帏后转到殿前来。 承烨过了年便四岁了,并不要抱,走起路来也很有规矩,他人虽短,身上正经穿着吉服系着玉带,肃了圆脸蛋,伸手牵着卫善的袖子。 只是他头发还少,戴不住冠,便用系带自耳后绕到下巴,打了个结,转着脸四处看,到处找他认识的人,找了一圈也没看见舅舅,只好跟叔叔们打招呼,冲着他们笑眯眯的。 承烨坐到卫善身边,底下满满都是人,他看着觉得很有趣儿,原来他坐不住,秦昭也只让他出来见一见臣子们,就把他送回到甘露殿去,看点灯放烟火爆竹。 还是头一回在含元殿里正经吃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屁股底下的椅子专门抬高了,让他能够俯视这些臣子们,桌上金杯里还倾满了石榴色的酒,闻着甜水似的。 承烨动动鼻子,很想伸手去拿,可牢牢记着母亲的话,等司赞开口祝酒,他还不能动杯子,要等到群臣都祝贺一番,这才能喝杯子里盛的果子露。 这些臣子抬头往殿上看便能看见太子举金杯与诸臣同饮,由林文镜先祝酒,除了贺大业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外,也祝三军凯旋归来。 人人举杯同庆,卫善也饮了一杯,承烨杯子里头的自然不是酒,果子甜水儿饮了一杯又要一杯,甜滋滋喝得他眯了眼儿,直到太初冲他呶呶嘴,他才放下杯子,用象牙小筷一碟一碟挑年菜吃。 自有太监宫人提点他何时举杯祝酒,每一声爆竹还未响,含元殿中便传进书信,是大军捷报,特意此时送上来,秦昭攻下了万州,只要再攻占合州,整个山南西道便都在大业手中。 求娶 卫善自年前起便一直忙碌不休, 皇帝亲自写飞帖给臣子们贺年原是旧例, 秦昭不在, 便由她来代劳, 除了林文镜与六部尚书得着金箔飞帖之外, 余下的都用梅花笺写年帖。 两人习的都是卫敬禹的字帖, 写出来的字相差仿佛, 原来卫善是下笔力道不足,随军两年多,腕力比过去强了许多, 落笔有力看上去倒很有秦昭的模样,飞帖分送诸臣家中,还有人拿两张飞帖比较, 皇后的字竟也不弱于陛下。 章宗义得着秦昭的吩咐, 事无巨细都来禀报卫善一声,年前便有一桩难事, 各州府派朝集使进京报帐贺岁, 又有各国使臣到大业贺新帝新岁, 因是秦昭登基之后头一回在京城皇城中过新年, 虽秦昭御驾亲征, 也来了许多人,京城驿馆里住不下了。 现造新屋是来不及了, 让这些官员使臣们与商人杂居又于礼不合,户口部只得先清出安康坊内一片租赁宅院, 把这些朝集使安排在下来, 等对帐贺岁之后离开京城。 卫善还是在正元帝时见过这样的盛景,这也扯出之前永平帝与魏宽当政时的一笔烂帐,原来各部在京中各坊内都有宅院,地方官员进京城办事,总有地方可以落脚,总共一百余间房舍,竟然在永平帝时私自卖了出去以抵亏空。 怪不得当时报帐花团锦簇,原来是把这些屋舍都取卖人了商人,章宗义一查才知竟有此事,户部可拿不出这许多钱来再买回来,就算买回来也还要修整,里头早就不是当年建下的官宅模样了,拆的拆隔的隔,让使臣住在这屋子里,也实在太丢大业的脸面。 这事只能压后再办,好在朝集使们报上来的各州财政还算好看,与南朝通商的州府更是能过一个富裕新年,明岁船队更多,来往更紧密,收的税自然也就更多了。 袁礼贤当年睁一眼闭一眼和南朝通商收税,就是为了财政上多有些盈余,才有余钱能兴水利修堤坝,防旱防涝。 年后第一日便有北狄高句丽派遣使臣来拜见皇帝,其中还有原来高昌国的皇子,秦昭登基之后,封高昌皇子为西凉侯,永居京城,还赐给他妻室姬妾,他在前头几年也有些不老实的地方,等到秦昭再进皇城,便似老鼠见了猫,又老实本份起来。 北狄也是如此,新汗王分明是正元帝相助才能收服各部,等到大业内乱,却想要南下分一杯羹,是卫敬尧牢牢守在边疆,寸土不让,北狄几回攻来都没占着便宜。 秦昭还曾感叹,魏人骄到底没有做出引北狄进关的蠢事来,若不然晋地也不会那么太平了。 卫善带着承烨接见这些使臣,这回穿得比年宴上规格更高,隔得远远瞧不清面目,只能看见她身披锦绣,领着孩童坐在御座上。 使臣们来时已经得过嘱咐,知道是由皇后太子接见他们,从带来的礼物里挑出皮毛宝石,当殿呈送,跟着用中原话说了许多赞美之词。 北狄除了请求胡汉商市再添贸易种类与数量之外,还请求北狄的商队能够入大业境内,在境内通商,既有胡商也该有狄商,一样是做生意。 他们想要的是盐和铁,以为皇后是妇人,太子是孩童,总是心软些,若能引得皇后点头,说不准秦昭便答应了。 谁知卫善在晋地呆了这些年,胡汉商市又是秦昭一力推行的,是希望将这些边民汉化,根本目的并不是为了给他们行方便,其中买卖什么她心中自有一本帐,这使臣汉话说得极好,可他再舌灿莲花也打动不了卫善的心肠。 她坐在上首听一会便点点头,面上带笑,显得和蔼可亲,也偶尔问一问胡汉商市的事,可对盐铁一事半句都不松口,北狄使臣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卫善才对他点一点头:“我叔父便在营州驻扎,倒时常能听闻他说些北狄部族的事。” 北狄想要盐铁,高句丽这么多年只有表忠心哭穷和求娶公主这一样,打听了先帝的女儿将要到年岁,皇帝不肯嫁自己的女儿,说不定肯嫁自己的妹妹,把高句丽皇帝的儿子仁诚大君夸得天花乱缀,又将公主下嫁比作是天赐祥瑞。 卫善听得不耐烦,干脆回绝:“我十分珍爱妹妹,并不愿她远嫁。” 年年求娶年年不得,高句丽的使臣倒也习惯了,后头的东突厥真腊回鹘南诏,都依次上前贺岁,东突厥汗王倒是头一年派人来贺岁,他与西突厥汗王不睦已久,西突厥汗王收下了高昌逃走的公主,这已经是与大业作对,原来大业内乱,他无利可图,如今眼看平定,便想借秦昭的军威,将东西突厥合为一体。 东西突厥时有争斗,地方广大,与北狄又不相同,秦昭更愿意看他们两部相争,这回安排坐次就将东突厥汗王的使臣安排在了西凉侯身边,想必他们很有话说。 等到西域十几个小国使臣都觐见完,卫善便赐下宴席歌舞,除了他们当地用的酒肴之外,还有五辛盘、屠苏酒。 承烨挺直了背坐在母亲身边,穿着太子的冠服,显得很有大人模样,仪官教导过许多次,让他只需要挺直背坐着,不必开口说话。 承烨坐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打哈欠,学着秦昭的坐姿,他人小腿短,这坐是极累的,卫善已经精简过流程,就怕他坐不住,谁知承烨竟认认真真听这些使臣们说话在,会说汉话的他就更打起精神来听,一直板着小脸,嘴巴抿得紧紧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等到卫善赐下宴席,这些使臣们退到殿外了,承烨这才松开膝盖上的拳头,抬头仰视卫善,对她道:“绝不把姐姐嫁给他们!” 卫善听了便笑,伸手捏捏他的鼻尖:“哪个告诉你要把姐姐嫁给那些国君。” 承烨很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歪在卫善的身上,这会儿到了他午睡的时候了,卫善着太监抱着他回到甘露殿,替他脱了衣裳鞋子,盖上毛被子。 太初临窗写字,听见她们回来了,赶紧扔了笔墨,把一早起来剪的春幡拿给卫善看,她本想剪一对儿白胖娃娃给母亲看的,学了许多日子,剪子在手上就是不灵便,剪出一枝春来,系在盆栽的竹子上。 一面拿春幡给母亲看一面告诉她道:“春罗幡五辛盘屠苏酒都已经赐到各殿去了,金簪春燕也分赐到诰命们府中,我看今岁做得花样很灵巧。”她头上便簪了一只春燕,金子打得薄薄的,簪在乌发间,摇晃起来倒真似有只金燕子停在她头上。 卫善不意女儿倒能帮她的忙,她年前年后忙得人都清减了,因着今日接见使臣,便把每岁命妇们进宫大朝挪到了明日,这会儿倚在枕上,招沉香来替她捶腿。 太初见母亲这样忙,便替她把琐碎事都给办了,卫善眯着眼睛打瞌睡,迷迷蒙蒙听见太初把宫里这些殿中新春里要做的衣裳也都给安排好了,口气老气横秋:“给长乐宫多算两套新衣,首饰也打新的,看看这回岁贡可有稀罕的珠子宝石挑出来些送到长乐宫去。” 如意与秦昰年前争执,到年后还没好,她肃了脸仿佛冰雪人儿,昨日含元殿夜宴,脸上便没有笑颜,秦昰开年就要去通州秦昭身边,太初知道自己不做,母亲也要亲自去长乐宫里哄她,倒不如自己来办这事,也好让母亲轻省些。 长乐宫是如意的殿宇,卫善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搭在软被上,心里盘算着明日命妇大朝,她确得挑两个见识明白的好任女官之职,迷糊之间又还想到女儿成长的这么快,竟能替她想到这些细事了。 等她醒转来时,承烨都已经醒了,坐在姐姐身边看书,小声背着诗,太初手上忙个不停,偶尔看他一眼,不住点头,悄声夸他:“承烨真乖。” 卫善听见便笑了,坐起来披上衣衫,沉香沏了茶来,她接过去浓浓喝上一口才觉得精神一振:“你且不知道你弟弟呢,才刚有使臣求娶公主,可把保儿气坏了。” 承烨立时抬头,手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膛,一本正经对卫善道:“承烨!”自从起了大名,他便不肯别人叫他保儿,有时还会点点弟弟,叫弟弟保儿,笑得太初特意写信告诉秦昭。 卫善跟着笑起来:“好,承烨。” 太初一把伸手把弟弟抱到身边,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承烨并不显得多高兴,可眉头却挑起来,脑袋也昂得更高。 太初手里搂着弟弟,这才问起:“使臣怎么说这些话,难道不该求盐铁么?” “先求娶公主,大业拒了,再求盐铁便不能再拒,免得彼此面上难看。”北狄的使臣便是如此,谁知卫善既不答应也不反对,笑盈盈听着,直到高句丽求娶,东拉西扯,扯得她不耐烦了,才开口拒了。 高句丽是小国,一向依附大业而活,想求的也不是公主,而是希望能够借求娶公主被拒的名头,多得些赏赐,两边各有心思,可都不在公主身上。 太初听了缓缓点头,手托在腮边:“竟还有这许多学问。” 卫善笑着摸摸女儿的面颊:“等你多办几回事,便明白其中各种关窍了。” 母女二人正在说话,徐太妃来求见,这个点儿她倒是少来,宫人迎她进来,徐太妃见太初也在,倒有些张不开口。 太初看她面露急色,伸手拉了拉弟弟,带着承烨到偏殿去,徐太妃急问道:“怎么如意往我宫里来,打听娘娘是不是要将她远嫁?” 正苗 卫善才刚睡了一觉, 许久都没睡得这么香过了, 起来又喝了浓茶, 正觉得精神大振, 想要着手料理明日命妇觐见朝岁的事, 忽然听见徐太妃这样问, 长眉一蹙, 沉声问道:“是谁说的?” 徐太妃是看着卫善从五六岁大一直长到现在的,中间隔了数年不见,再见时已然觉得她颇有威仪, 此时长眉一蹙,徐太妃心中一跳,难道当真要把如意远嫁不成, 立时软了口吻:“如意着急忙慌的, 也不知道在哪儿听了一句半句,就往我宫里来了。” 如意满面急色, 身边跟的宫人红了眼圈, 倒让这事儿有几分真切, 徐太妃唬了一跳, 她是知道今日朝见的, 北狄高句丽年年岁贡都要求娶公主,卫善没这主意, 若是陛下心里有这意思,又怎么好? 徐太妃到底感念卫敬容的恩德, 她此时只要明哲保身, 熬到儿子成年,自然能跟去封地享清福,可又怎么能忍耐着不管如意呢。 卫善长眉紧皱:“她身边的人不能留了,仔细看看寻常是哪几个爱往公主跟前凑,嚼这些舌头给她听的,我以姑姑在时的宫规为旧例,如今到要破一破例了。” 卫敬容在时,少有对宫人用刑罚的,徐太妃听她这么说,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这回劝她的声音比方才还要更软:“也不定是从哪儿听来的,还是仔细查证了好些。” “是该严查就好,如意的年纪也不小了,竟还能听风是雨,把身边宫人看得比亲人更亲近。”卫善知道她心中有隔阂,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尽力弥补,可人人眼前都有许多事,不能时时处处都照管到她,连这一桩事竟也办错了。 长乐宫中的宫人,有一半都是原来的旧人,有姑姑宫中的,和原来就侍候着如意的,破宫之时逃散一半,卫善特意把这些旧人送到如意的身边,就是怕她不适应宫中的改变,看见这些旧人,心中还能宽慰些。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知道如意的喜好,陪她疏散疏散,玩耍作乐也都按旧例,没想到这些旧人里还有这些挑唆的。 说完派沉香往长乐宫去:“把方才太初挑的几匹缎子挑出来送到长乐宫去,告诉公主,我在殿中是怎么对使臣说的,把长乐宫里里外外都给我扫干净些,那些个挑三唆四的,送到慎刑司里看看按例该怎么罚,罚完了若还有命活那就是姑姑降福怜悯,发到盘龙山去守陵。” 徐太妃这下急了,赶紧劝阻她:“这岂不是伤了她的颜面?不如单只赏些东西下去,让她慢慢知道娘娘的为人。” 卫善这回却不似原先几回那么宽忍,摇一摇头,叹息道:“我总以为宽和待她,她心里便能明白,中秋宴时她看着也好了,原来还更听这些宫人的话,她这个年纪没了母亲,身边宫人心中明白的便罢了,最怕的就是这些只知道嚼舌邀宠的,此时不料理,往后祸患更大。” 给她派去的尚宫她便怎么都不亲近,反是这些旧人得她宠爱,这些人也很有邀宠的法子,时常在如意面前提起旧事,怀念正元帝怀念卫敬容,如意听了心中岂能不悲伤不怀念,待她们也就越发的亲近。 “只恐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徐太妃依旧忧心不已:“不如我跟着去看看,也好叫她面上好看些。”徐太妃深知如意有多要强,这个性子既能说是像了卫敬容,也能说是像正元帝,卫善派人去这么数落,她脸上必然挂不住。 卫善一下按住了徐太妃的手:“太妃去,倒似有人给她撑腰,不如等事情办了,太妃带些吃食去看她。”说着叫厨房里预备如意爱吃的藕花酥八珍酥来。 徐太妃看她嘴上厉害,心里还是怜惜如意,倒替如意松了一口气,又不住懊悔:“也是我的过失,我已经说了娘娘必不会如此的。” 卫善却摇一摇头,如意前些日子和秦昰起争执,未必没有这些宫人们挑唆,只是当时事千头万绪,只以为是兄妹两个起了口角,自己横加干涉,反而不美,不如这回一次把事儿给捋顺了,也免得那几个宫人再嚼舌。 沉香带着缎子首饰去了长乐宫,甫一进殿,就见如意神色恹恹,望着窗口出神,那里摆了两株山茶花,上头落着积雪,还开得红艳艳的,也算是冬日里一抹亮色。 沉香先给公主请安,把缎子摆到罗汉床上,看着外头的山茶花道:“看着没那么精神了,叫人换两株来,这会儿腊梅也开得好,还有清香气,不如也挪两盆腊梅来。” 如意看着床上铺开的锦缎,心里越发害怕卫善要将她远嫁,抬眼去看身边的宫人,沉香顺着她的目 光看过去,知道是长乐宫中的旧人,只是原来在如意跟前排不上号,只是殿中换香捧花的宫人,前头那些死的死散的散的,这才显出她来。 如意强撑着笑意,问道:“年前添了新衣的,怎么这会儿又送来的?” 沉香笑道:“这是新样子,娘娘说给公主做几身新装,二月节里穿。”说着笑盈盈道,“娘娘真是疼爱公主,才刚接见了使臣,回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还记得吩咐奴婢把东西送来。” 如意知道沉香将要出宫婚配,赐给王将军作妻子,还是陛下亲自保的婚事,卫善还给她预备下了嫁妆,等闲不会劳动她出来,既然是叫她来了,必然是件紧要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沉香从没这么多话过,要么是凑趣儿,要么就是有意说给她听的,如意听见使臣便心头一跳,她身边宫人打听说北狄求娶,皇后娘娘但笑不语,这事儿怎么也不会落在太初的头上,她是秦昭的掌中珠,朝中可不就只余下她一位公主了。 沉香看她面上惊疑不定,脸上越发笑开了,半是哄半是劝:“那些个使臣年年求娶,我还记着娘娘未成婚之前,还来求娶过娘娘呢。” 这倒是如意不知道的,她怔得一怔:“当真?” 沉香笑了:“自然是真的,那会儿公主还未出生,就只有娘娘一位待字闺中,北狄高句丽哪个不来求,求了许多年,先帝也未松口。” 如意听了心中略宽,沉香便道:“今日使臣这么说,娘娘立时便回了,说珍爱公主这个妹妹,生怕公主受委屈,是绝不让公主远嫁的。” 如意立时看向身边的宫人,这与她听说的再不相同,那宫人面色涨得通红,沉香移花接木,把回高句丽使臣的话说来安如意的心。 如意面上一红,低头去看那些锦缎花样,自从母亲没了,她总觉得身边少了依靠,怎么也不能安心,凡有风吹草动,她便先害怕起来,此时放下心,挑了一匹桃花红色绣金莲云朵的缎子道:“这个做条裙子倒是正好。” 沉香笑一声:“这也是娘娘一片心意,怕公主受惊,特意挑了公主爱穿的花色花样来。”说着看了那个宫人一眼:“至于在主子跟前乱嚼舌头,惊忧了凤驾的,也由奴婢一并带回去训导训导。” 如意倏地抬起头来,那宫人“扑咚”一声跪在榻前,扒着榻沿,张口正要相求,就见沉香笑盈盈看着自己,越是看着她笑,就越是不敢开口,拿额头去磕榻沿。 大冬天榻上铺了一层绒毡,可她这个磕发,还是磕得额头一片红,沉香也知道她传错了话,是该受罚,沉香又没有疾言厉色,倒显得是她身边的人不经事儿,蹙眉道:“何须如此,你办差了事,自该去听训导。” 到底还是心疼身边人,软言对沉香道:“这个丫头也是一片好心为了我,沉香姐姐替我在姐姐跟前软言几句罢。” 沉香伸手点点了她:“不敢受公主这番话,只看她这么个磕头法,便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这错又犯得有多大的,可她依旧管不住舌头,敢在公主的面前说这些风言风语,这便算是罪加一等了。” 如意不曾想到此节,可脸色却变了,原来送缎子安她的心是假,发落她身边人是真,小脸煞白,既不愿意身边人被罚,可她又确是办错了事,胸口起起伏伏半晌才道:“姐姐预备怎么训导她?” 沉香低着身子:“娘娘吩咐让这丫头到太皇太后灵前听训,再到慎刑司领罚,宫中已经许多年没出这这些事了,到底怎么罚,还得看看旧例如何。” 按旧例该用木板掌嘴,两下打下去,只怕连牙齿都要打掉了,那宫人越发蜷缩成一团,还欲伸手去扯如意的袖子,沉香挡在如意身前:“宫里奴婢做错了事,自然是要罚的。” 如意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还是头一回被卫善这样对待,这么细想,虽秦昭登基,她也一直都受优待,徐太妃还曾悄悄告诉她,说卫善感叹,要让她过得和母亲在时一样如意。 如意粉白的面颊落下几颗泪珠,那宫人被人押出殿外,如意看着她被带出去,对沉香道:“娘娘不会许她回来了是不是?” 沉香这才又立起来:“奴婢不曾读过书,跟着娘娘却也听了几句圣人说的话,所谓疏不间亲,她犯下这样的罪,娘娘也并没有要她的性命,已经是给她恩典,让她去给太皇太后守陵,对着太后太皇的灵位反思己过。” 分歧 那个宫人被送到了慎刑司, 沉香亲自送去, 一直送到门边, 越是离慎刑司近, 她便越是腿下发软, 两个宫奴架着她, 拖着在宫道上走。 沉香拿眼把她从头到脚扫一回, 她出来的时候是全须全尾的,宫奴也不曾折腾她,此时身上穿金戴银, 连头上簪的绒花都是年里刚送到长东宫的赏赐,对她扯扯嘴角:“你跟着公主享了这么大的福份,却不知道惜福, 既然把一辈子的福气都享完了, 也该清醒清醒了。” 慎刑司的老太监将人押送进去,既是皇后亲自发落的, 又是正月里送到慎刑司, 知道是惹了皇后动了气, 说是口舌招尤, 该掌嘴二十下, 既不能多也不能少,可这打法却很有讲究。 掌嘴的木板拿在手中只有手掌大小, 却有寸许厚,她一瞧便脚下发软, 知道进了这地儿哀求也无用, 还想褪下身上的东西来讨好老太监。 那老太监嘿嘿一声:“姑娘怕不知道来了什么地方。”伸手就把她身上值钱的东西撸了个干净,连她身上穿的那件缎子的小袄也给剥了下来。 老太监掂一掂她耳朵眼里拆下来的金灯笼坠子,眯着眼打量她一眼:“倒是主子跟前得宠的,竟还能戴这些东西。” 这付金灯笼耳垂确是如意赏下去的,许她们在年里穿得喜庆些,她手腕子上那只绞金镯子也是刚得的赏,忠臣以直谄君,奸臣以媚谄君,她得脸的法子便是哭,一片真心为主,得的赏赐便越来越多。 公主没有娘娘依傍,对身边的人便越发依赖,在她跟前说几句贴心贴意的好话,她便十分感动,若是再哭一哭太皇太后,便将人当心腹看待。 长乐宫中的衣食都是最好的,有甚个时鲜东西别的地方还没得,长乐宫就先得着了。 陛下虽下令说为惜民力,不取四方味,不大肆征召各地的美味时鲜送进宫来,可各州府总会有些孝敬,东西再少,长乐宫里也是尽够的。 南朝千里迢迢送来的泉州荔枝,是拿船运来的,在盆中培上土栽上树,到了地方再搬下来,原来宫中只吃过蜀地运来的荔枝,时鲜的少,多是些荔枝浸酒、荔枝蜜饯,夏日里做的冰雪糖荔枝都是用甜蜜水浸的甜荔枝盖在上头,着实少见这样的鲜荔枝。 南朝送来五株荔枝树,除了分赏给要臣,各宫里得了一碟五六只,浅浅的铺在盘子上,宫人手里捧着白玉盘,还要防着荔枝从盘中滚落下来。 独长乐宫里有得十只,连她也尝着一只,这会儿嚎啕,不住叫着公主救我,谁知连知两掌,打得皮破血流,老太监垂着眼道:“姑娘还是少说话,咬紧了牙,免得打落了吞进肚里。” 她这才不敢再张嘴,掌嘴到第三下就已经面颊肿涨,二十下板子打得她牙关松动,哭都哭不出来,耳鸣眼花,被人拖出了慎刑司,塞进小车里,一路送到皇陵去当守陵宫人。 沉香一回甘露殿,徐太妃立时带着点心去看如意,宽慰她道:“别说你了,连我也着急起来,竟办出这等事,娘娘恼怒了是应当的,你心里可万不能埋怨她。” 徐太妃坐在甘露殿里,卫善望着殿外那棵百年梧桐树,那棵树因甘露殿大火烧焦了半边,只有半边依旧还在生长,枯枝撑不起树身来,搭了架子才扶着它又长起来。 卫敬容住进甘露殿来时,便架了木头顶着它,伸出来的枝条还架起了秋千。可这架子也依旧不能把树顶直,卫善看着那树,突然感慨:“我护不住她一辈子。” 她能优容如意,秦昭也能优容如意,总想着她丧母之痛实难平复,不忍心对她多有约束,可要是再不约束她,她以后又要怎么办。 太初能让着她,等到承烨继承帝位之后也可以优容她,可她还要成家,不能一辈子都都呆在别人的羽翼下,越是想越是叹:“我每回看她,都想起姑姑来,总想着宽忍她,让她快活些,可哪里有人能快活一辈子呢。” 徐太妃听了叹息一声:“也不单是娘娘心疼她,我也总不忍心开口说教,她又最是个倔强性子,那些尚宫在她面前说不上话,倒让宫人趁机拿甜话糊她的耳朵,娘娘走了,我更该看顾她才是。” 卫善摇摇头:“是我的不是,尚宫姑姑们规矩多,我总怕委屈她,那些尚宫都是看了我的脸色,看我待她宽松,这才对她少有管束,臣子有懒政的,宫人便有躲差的,我越是宽厚,她们越是怕揽事上身,从今往后,我来当这个正苗的人。还要劳动太妃走一趟,带些点心去看看她,她若是闹脾气太妃也多担待些。” 徐太妃到了长乐宫,果然看见如意闷在被中,不许别人进来,闷着头哭得一抽一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床前围着一众宫人,卫善杀鸡儆猴,余下这些个个噤似寒蝉。 原来也有顺着主子心意说话的时候,这会儿再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了,纷纷劝她:“阿韵受罚也是该当的,她确是犯了大错,公主可万不能因此与娘娘生了嫌隙。” 徐太妃坐到床沿,伸手抚了抚拱起来的被子,如意立时收了哭声,在被子里把眼泪抹到袖子上,她一是伤心自己失了脸面,二是伤心信任的宫人竟然如此诳骗她,种种因由又都从母亲没了开始想起,越想越是伤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听见宫人说徐太妃来了,还待装病,宫人们哪里敢这时候拦住徐太妃,一个个缩了脖子,徐太妃拍了她两下:“公主委屈伤心是有的,可这事儿娘娘并没有办错。” 如意才方哭得急,这会儿眼睛红着,不肯把头探出来,咬紧了嘴唇不肯出声,心里一片迷茫,知道徐太妃说得对,可心里终究难平。 徐太妃怕她在被子里头闷坏了,掀开一个角,透些气进去,让宫人把花碟点心取出来,搁在床沿边:“你看,虽发落了你身边人,到底还心疼你,这才叫我送点心来。” 如意从被子缝隙里瞧见,差点又要抽泣,咬牙死死忍住了,只是不肯说话,不论徐太妃如何跟她说话,她只是不答,也绝不肯从被子里面钻出来。 徐太妃一直陪着她,后来连秦昰都听说了消息,赶到长乐宫中来,徐太妃叹息一声,把这活交给了秦昰:“娘娘待她严厉是为着她好。” 若是卫敬容发落便发落了,把这几个宫人都杖责一回,如意也不过生两天闷气,依旧还会赖在母亲怀里撒娇。 可卫善又不一样,说是姐姐,从小便没在她身边长大,听得再多,也不及日常相处来得新厚,彼此既有心结在,对如意来说,不是发落宫人,而是在刮她的脸皮。 秦昰在如意身边坐了会儿,让宫人都退出内殿去,软声哄她:“没人啦,只有咱们俩,你再哭得跟小花狗似的,我也绝不笑你。”一面说一面轻轻推推她。 如意还只不肯,心里却好受了些,连徐太妃也一并埋怨,埋怨她嘴快,怎么就去告诉了甘露殿,又埋怨阿韵没打听清楚便咋呼出来,从被子里头伸出手扯住秦昰的袖子:“哥哥别去好不好?” 打仗有多吓人,她逃去晋地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父亲母亲都没了,身边唯独只有这个哥哥是一母同胞,世上除了他就再没有更亲近的人,想让他陪在身边。 秦昰笑起来:“我是去忙正事,看战事不须多久便能攻下伪朝,二哥都在疆场征战,我岂能缩在后头,过太平日子。” 他在清江跟着卫平见识了许多,原来父亲在时,他的志愿只能是修书,如今却不一样,姐姐告诉他,他愿意学什么做什么都能满足他的心愿。 这片宫城说大极大,可说小又极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还偶尔能说一说业州的风土,他这回去业州所见的并不陌生,一地如此,天下皆是如此。 “未去业州清江,我还不知自己的眼孔这样小,等如意大些,哥哥也带你走走山河。” 如意从被中探出头来,脸上满是泪痕,怔怔然看着秦昰,四哥从来都是温温吞吞的,父亲也很喜欢他斯文温润的模样,每见他修了什么书,做了什么文章都要夸奖他,如意只见过拿笔的兄长,可他握笔的时候,眼睛里从没有过这样的光彩。 如意觉得惶恐,连四哥都变了模样,心口也不知为何揪了起来,她不再缠着秦昰留在皇城,只是仰望他的脸,嚅嚅道:“要是母亲在就好了。” 秦昰倏地收回了目光,对小妹妹满心怜爱,说了同一句话:“是啊,要是母亲在就好了,她看到此时的我,必然会高兴的。” 如意到底是好了,对卫善越发恭敬,还带着自己串的珠子到甘露殿去陪礼,红了脸道:“我实不该听那宫人谗言几句,就糊里糊涂信了她,辜负了姐姐待我一片心意。” 卫善自然将她拢到身边,搂在怀里宽慰许久,可等如意出了殿门,她便缓缓叹息一声,搂着她,她浑身骨头都是硬的,卫善伸出手来搭在沉香的胳膊上:“去奉先殿,去给姑姑上柱香。”告诉她昰儿的婚事正在办,请她在天上多多庇佑。 选妃 宫中年后的第一宴便是云台赏雪过上元节, 皇后将世家女官眷女都围拢到身边去, 赏红梅踏雪看冰灯, 说是含元殿年宴宴请群臣, 自然也该再设宴席, 宴请诰命女眷。 这话是在卫善在接受命妇们朝拜时说的, 她端坐上首, 笑盈盈望着下首这些官眷们:“我年前总也不得闲,还想在云台摆宴,却一直都抽不出空来, 年后到有几天安闲,正可请大家到云台去赏雪观灯。” 又说冬日宫中处处都是青白色,放眼望去没有悦目颜色, 悬灯挂彩雕冰灯, 既是贺新春,又是宴诸臣内眷, 大家同乐同喜。 朝拜一散, 几家相好的夫人便互相凑在一处, 互相使个眼色, 一个笑道:“我这没女儿的, 只好陪坐了,几位姐姐家中女儿正当年纪, 回去且得好生装扮才是。” 另一个道:“正当年纪的自然是有,可这样的宴席, 哪里敢把她带出来。”她家中女儿皆是庶出, 皇后这是摆明了要给雍王挑王妃,庶出女儿再得宠爱,也不敢冒犯。 “不是正妃,也还有良媛良娣之位,总不辱没了便是,拿这话糊弄糊弄家中官人便是,还来糊弄咱们。”说过这几句,笑成了一团。 自家有女儿的,便暗地里预备着要回去给女儿裁新年,这会儿倒还来得及,正月十五办宴,把女儿打扮得精神一些,说不准就真的有了这个福份,只不知道雍王他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 皇后上回办三月三踏青宴,回宫之后没隔多久便赐下两桩婚事,给辅公国世子讨了崔家的女儿当世子妃,崔家那姑娘可算是翻了身,这会儿怀着孩子,等闲不见外客。 崔家那几位伯娘婶娘还想扰上门去给自家儿郎谋差事,一概被打了回来,接了拜帖只回不见客,等到亲自上门去了,在花厅里等大半个时辰也无人出来,受这样的气,这几位崔夫人口中哪有好话,话里话外便是侄女儿借着自家飞上了枝头就忘了本,竟也不知帮衬着自家人。 回回宴中总要说几句酸话,在座的诰命们却没人敢搭理,只是她们妯娌间说得欢,越听越不像话,还得找由头避出去,怕惹了皇后娘娘恼怒。 谁不知道皇后娘娘是极喜欢这个小嫂嫂的,也很乐意给她撑腰,又是指派宫中的尚宫姑姑给她产中调养,又是赏赐大批锦缎药材,平安脉一日一回不够,干脆就派了太医常住府中,把这一抬看得很紧要。 辅国公世子妃这会儿正害喜得厉害,皇后娘娘除了赏赐年菜点心下去,日日宫中总有太监抬着食盒送到辅国公府去,看她能吃些什么便多给她做些,连朝岁都免了,下旨意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 崔家这些个伯娘婶娘,有多大的脸能跟皇后娘娘比,连朝拜都免去了,再想上门去求见,也得掂量掂量皇后娘娘高兴不高兴。 鲁王的婚事落到他母家徐家,倒是让京中贵妇们暗自咋舌,崔家好歹还有门第在,百年大族,说世子妃这一支不显贵,到底也还靠着姓崔有个名关。 徐家除了出位太妃之外,家中兄长一死,就无人在朝中任职了,背后还感叹徐太妃糊涂,好好个王爷,什么大姓的姑娘不能讨进门,这样抬举母家,可不是给儿子找不痛快。正妃的门第这样低,指良媛良娣的时候,难道依旧找些民人女儿不成? 待看见鲁王跑徐家跑得这样勤快,便知道鲁王自个儿愿意的很,也就歇了女儿进王府的念头,不如另谋良人,何况鲁地这样远,女儿真的进了门,再见便难了。 如今只余下雍王一个,雍王既是先帝嫡子,他的婚事怎么也不会似鲁王那样草草定下,自然还是看谁家的门第高,看谁家的女儿更出挑。 皇后娘娘摆的是上元宴,却是想再看一看京城中未有婚配的女儿家,隔得一年,可有更出挑出彩的,好给雍王定下来。 诰命们既存了这个心思,一个个回去提点女儿,上元宴的时候再热闹也不能坏了规矩,仔细上头留心看着,年岁大些的听见便红了脸盘,年岁小些的还自懵懂。 只有崔家听见了消息,花不动水不响,一府都闷了声,既没给女儿们裁衣裳也没打首饰,一个个面色灰丧,家里都已经出了一个世子妃了,自家女儿的婚事再高,也勾不着雍亲王。 这会儿更是咬牙愤愤起来,光是子弟进了国子监读书怎么够,凭着自家的名声本来也能选送国子监,要紧的是官职,还以为能得着什么好处,谁料半点都无,家中还不敢再开罪弟妹。 崔老夫人操心儿孙们的官职,不住把二儿媳妇叫到跟前来,暗示了几回,崔二夫人都只当作听不懂,说得多了,她便回道:“我一个寡妇,总不好时时上门去看望女儿。” 软话顶了回去,崔老夫人再想舍了脸皮,也没有祖母上门去看怀孕的孙女儿的,崔家到底要脸,办不出这样的事来,便只能忍气吞声。 崔大夫人先是闷了声,跟着又拍了桌子:“就许她一个飞上枝头,早年算命的还说我们阿萝是富贵命,保不齐福分就比她好。” 新衣新首饰是不做了,年前做的也不少,她一打扮阿萝,崔家三房也着急起来,赶紧将女儿装扮起来,等着上元宴进宫献灯,满京城找扎灯的师傅,扎出一只样子新巧的灯笼来,配那天的衣裳,说不准花灯先入了贵人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皇后娘娘上元节办灯宴,京城的草缎铺子,金银铺子全都不得闲,年中本该休业,一家家又忙乱起来,就连扎灯笼的匠人也都接了活计,点灯熬蜡的要多扎出花灯来,绢的绸的样样都有,越是扎得巧,越是赏钱多。 卫善把秦昰叫到跟前:“你弟弟的亲事都定下了,你的也该留神起来,这回灯宴,你可得留神看看,喜欢哪一家的姑娘,我替你聘来。” 秦昰薄红了面颊,在卫善跟前很不好意思抬头,不住低头看着鞋尖,嘴里嚅嚅出声:“姐姐看着好就是了。” 卫善笑着拍他一下:“什么叫我看着好,我看着好又不是我娶她过日子,得你看着好了,咱们再慢慢瞧瞧性情脾气如何。”卫善想着要能给秦昰娶一个性情温柔的姑娘,秦昰自己便好脾气,两人若能投缘,必能把日子过好。 秦昰依旧红着脸,他在清江看见表兄和表嫂两人这样好,也想寻一个这样的姑娘,只实在不好意思跟卫善张口,抬头看看她:“我想找个办事爽利的。” 卫善怔得一怔,没想到他喜欢能干厉害的姑娘:“办事爽利自然是好处,可也有掐尖要强的,年轻姑娘家既要办事爽快,又要脾气温和,这可少见。” 秦昰挠了挠脑袋,在外头分明处事说话已有风范,可当着卫善却还似个小弟弟,卫善看他羞于启齿,略略一想,便想到了师清如,长嫂风范说的便是她了。 卫善忍耐着笑意,替他整整衣裳:“好,我知道了,必然替你留心,咱们打着灯笼总给你寻一个出来便是。” 秦昰说了两句已经涨红了面颊,半天又再挤出一句来:“若是能够,也叫如意看看,挑一个她喜欢的嫂嫂。” 卫善知道秦昰的心思,如意哭了那一场,到底还是委屈的,除了请安贺岁便不再出殿门,秦昰怜惜小妹,每日都到她殿中去陪她说笑,她这才慢慢好起来。 卫善心里明白如意是再不能似原来那样同她亲近了,强求着彼此似原来那样,还不如将她教导的懂事些,也许将来有一日,她就真的明白过来。 听见秦昰这么说笑一笑道:“那是自然的,上元宴她就坐在我身边。” 秦昰看姐姐的模样不像是生如意气的样子,心底微松一口气,面带愧色:“如意是该懂事了,可我……可我总不忍心管教她,姐姐受了埋怨,也别放在心中才好。” 卫善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拍得秦昰微微一低头:“我若是跟她计较,成什么样子了?我总想着要多优容她,可若是姑姑还在,难道就不教她道理么?” 秦昰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我替如意给姐姐陪不是,姐姐多担待她。” 上元宴云台上开了暖阁,挪来梅花,悬起彩灯,摆上冰盆,宫里已经许久没有办过暖阁宴会了,铺上绒毛毡子,设下丹帏锦帐,摆上凤桌,点上宫灯,列坐的夫人们个个身边都带着女儿,一时姹紫嫣红莺声燕语,比三月三还更热闹。 卫善落坐之后便仔细看那些官眷女儿们,有相貌好的先留意着,再看性情如何,她扯一扯如意的袖子:“你可得打点起精神来,你四哥说了,得挑一个你喜欢的嫂嫂。” 如意一时振奋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殿中这些姑娘们身上打转,卫善看她有了精神,便放下心留意这些女孩儿。 许她们赏雪作画对诗,看她们笑闹,这些姑娘们到底年纪还小,先时见皇后娘娘坐在上首,还放不开手脚,等看皇后娘娘与诰命夫人们也饮起酒来,这才聚到一处,小声玩笑起来,你看我的串珠儿,我看你的飞花钗。 沉香领着秦昰立在丹帏后:“娘娘吩咐了,王爷只管在这儿看着,过会儿娘娘会赏宫花下去,□□都不同的,王爷瞧中了哪个,只要记着宫花的颜色便是了。” 未定 云台暖阁前设着一盏盏红纱珠络灯, 又从库里翻出红纱灯球悬在楼阁廊回间, 映得楼台冰面映成一片霞红色, 云梦泽湖面结冰, 非春暖不消, 雕了各式冰灯搁在上头, 里头点了细枝蜡烛, 等到蜡烛燃尽了,这冰灯也还没有化尽。 这些官眷女儿们一个个凑到台前去看灯,身上披着锦缎斗篷, 因是节中也多着红色,纵不是红色的,叫红灯光一映, 也都映成红色了, 一个个身量模样相差得不多,围聚在一处, 若不是有个记认, 还真分不清谁是谁。 卫善是看见这些姑娘们人人都穿得喜庆, 又有许多一个姓氏的姐妹, 既在正月里, 衣裳多是应景的喜庆图案,穿花蝴蝶的, 雁衔芦花的,打眼看过去, 实在瞧不分明。 干脆想了这么个法子, 到时人人得一枝不同模样的宫花,簪在头上总能辨认得出来了,也免得认错了人,闹出误会来。这回还是初看,等选上几个,再细看,慢慢看出好歹来,必要给秦昰挑一个可心意的媳妇。 卫善搁下杯子便笑:“外头花枝开得少,总是梅花看着太素了,我记得库中有好宫花,取出来赏给女孩儿们戴。” 她一开口,自有人符合,聪明的夫人们便彼此换一个眼色,这宴席才开,作诗的还未写完诗,作画的还没画完画,难道娘娘这么快就已经定下人选? 待见托盘里托出来的宫花□□不同,一品牡丹也分红橙黄绿青蓝紫,倒有些明白了,立时警醒,说不准儿正有人看着。 上首哪一个也不是来瞧热闹的,自徐太妃到两位小公主,这几位的话皇后娘娘都且得思量几分,更不敢有什么错漏处,眼睛珠子恨不得牢牢抓在女儿身上,就怕自家女儿叫人挑剔礼数。 宫人很快就托着宫花鱼贯而出,送到女孩儿中间,叫她们自家挑选一朵可心意的,一桌桌有围坐着有吃甜酒的,看见卫善打头行酒令,便也学着凑趣的,还有正在画云台景色的,也有姐妹们许多日子不见,凑在一处说话的,见宫花送到眼前,都停下来挑一朵捻在手中。 彼此插戴好了,从荷包里头摸出靶镜来,一个拿着镜子,一个照着头上的宫花,再轮换过来,互相比着是正戴好看,还是歪簪着好看。 小女儿家原还守着规矩笑不露齿动不掀唇,都已经让她们一处玩耍,便渐渐放松,卫善不时跟命妇们说话,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那一群姑娘。 在人堆里扫了一圈,扒拉出一个熟人来,谢九坐在栏杆边一堆女孩里头,她穿的是殿中最多的大红袄大红裙,衣裳上了绣了金线牡丹,梳的头是京城里最时兴的发式,薄薄上了一层铅粉,年纪一点点也用起胭脂来,嘴唇抹得红艳艳的。 头上簪了两三朵绒花,别个挑宫花都要配着衣裳来,她年纪最小,便只捡了一朵别个不要的,真紫色的牡丹宫花,和身上的衣裳怎么也不配。 把自个儿完全按着规矩来打扮,白费了天生那一付好相貌,此时也泯然众人,若不是上回卫善细看过她,还认不出她来。 谢九这么打扮,倒让带她来赴宴的谢二夫人很是满意,她本就是姐妹中间生得最好的,虽年纪小了些,眉目还未长开,也依旧怕入了贵人眼,好似崔家,出了一个崔芙,别的女儿再没有这个福份了。 去岁端阳节,皇后娘娘还赏赐过五毒荷包给她,离三月三都已经过了两个月,还能再赐下荷包来,可见是被娘记在心中了,就怕她有那争先的心思,既然懂得规矩,谢老夫人也不能替她出头,谢二夫人自然愿意看自家亲生女得着抬举。 卫善的视线停留得久了,人人都瞧见她在看谢家姑娘,谢二夫人还道是在看自己女儿,脸上倒还持得住,心口已经“呯呯”跳个不住。 谢家嫁得最好的便是大房的女儿,好容易嫁给了袁相的儿子,家里遭了那样的难,袁相竟也一句话都不说,花费了多少银子疏通多少关系,百年望族再摇摇欲坠也没倒下去。 谢家大房经过两回折腾已经垮了,若是二房能再有这样的恩典,举家都能跟着更上一层楼。 谢二夫人手里举着杯子,时刻关切卫善眼波到处,就见卫善略一停留就又挪开,才还“呯呯”直跳的心又冷了下来,到底打点起精神,便不能得雍王的亲事,在坐还有这许多夫人,家家可都是有儿子的。 卫善拿眼睛询问沉香,沉香往丹帏后头张一张,只是面上带笑,卫善便知道秦昰还没有瞧中的,这事儿催促不得,强压着他,反而结不成好姻缘。 秦昰被沉香引到了丹帏后,红了面颊很有些拘束,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丹帏屏风上开了孔,他却怎么也不好意思往里头看,见一边还摆了椅子,干脆坐下来。 心里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究竟要挑个什么样的姑娘,此间花团锦簇,他打眼望过去,只看见满目金红,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来,有心想问问那边画了什么画,提了什么诗,又着实不好意思开口。 如意知道四哥就在丹帏后头,在宴间坐了会儿,自然先替兄长相看相貌标致的,看过几个就绕到帏幕屏风后头去,悄声问道:“哥哥可有喜欢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暖阁里烧了地龙,摆了炭盆,外头云台飞霜,秦昰在里头热得满头是汗,拿袖子抹了,冲着妹妹直摆手,他怎么会好意思跟妹妹讨这个,如意这下愁起来:“我瞧着有好几个好的,一个是头上带一品金的,她生得美貌,一个是头上戴御衣黄的,两个仿佛是同姓姐妹,哥哥留神看一看。” 秦昰看她兴兴头头,满面都是雀跃神色,想着她已经有日子没这么高兴过了,知道是卫善拿话哄着她出力,却也高兴得很,对妹妹点头:“好好好,我仔细看过就是了。” 生怕妹妹离席太久露了形迹,赶紧将她赶回去,再往那小孔里头张一张,眼睛更看得迷了,连相貌都看不分明,实在热得受不住,悄悄从丹帏后绕出去,到外头吹一吹风。 闻见梅香雪清气,这才觉得去了燥热,心神舒爽。秦昰跟着卫平,也一样操练,骑马射箭强身健体,看着文弱,却也练出一膀子力气来,这会儿也不要披斗篷,人立在栏杆前,头一侧,就见个穿得红彤彤的姑娘蹲在积雪的回廊下。 手里握着一枝金钗,在雪地上比比划划,她身边跟着的丫头伸长了脖子出神看着,这片回廊是云台后的廊道,前头热闹非凡,这会儿传起灯谜来。 人人都扎了一只灯笼,出了一帘谜面,写在灯上叫人猜测,既是看巧思也是比字迹,云台上架起青竹架子,花灯就挨在架子上挂着,挑自个儿猜出来的捏在手上去交谜底,猜得最多的,拿的赏赐便最大。 她不去前头猜谜,反而躲了热闹在雪地上写字,秦昰好奇起来,迈了两步过去,就见她用金钗的钗尖儿在雪地上勾画,先还当她是胡乱画的,留神细看一会儿,竟然勾了一付云台图出来。 勾了山水楼台,当中的人影实在描画不出来了,便用金钗点出一个个雪点子来替代,荷包里掏出红梅花瓣来,拿这个当红纱球灯,轻撒上去。 细雪不住落下来,浅浅盖了一层,把她勾出来的楼台给模糊了,她便再用金钗划上几道,每画几笔就要返工一回,慢条斯理,半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秦昰笑了,这哪里是画画,倒像是在玩耍,勾线勾得倒有模样,却也站定着看住了,这姑娘勾完最后一笔,咬住金钗尖,舌头尝着一丝凉味儿,嘴巴抿一抿,很是得意的模样。 她把脸一偏,右手还握着金钗,左手一伸,让丫头扶她起来,摸索着就要把金钗再簪到发间去:“咱们走罢。”还恋恋不舍,看着地上那幅画,想着雪一大,就被雪盖住了,便又多瞧一眼。 等一抬头,才刚身边站了个陌生人,秦昰冲她点点头,才要说这画儿很有意趣,就见她伸出脚来要把一给抹了,蹲得久了,腿还没伸出去,就抽起筋来。 主仆两个又惊又惧,丫头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扶不住主字,眼看两人都要倒,秦昰一抖袖子,用袖子兜住手掌心,一把扯住了她。 蹲在地上看上去一小团,立起来也是身量未够,看着比如意也大不了多少,看她一张脸已经窘迫得皱起来,秦昰笑一笑,撒了手,顺势掸一掸袍子上粘着的雪籽:“画得很好。” 说完迈步欲回宴上,想着别个都有灯,她年纪不大,又蹲在这里半天,好猜的灯谜都被人拿走了,出言提醒她一句:“赶紧回宴上,花灯都被别个摘走了。” 等回到丹帏后,宫人问起他来,他只说出去透气儿,往屏风那个漏眼里一望出去,就见殿里比方才还更热闹,官眷女儿们手中都提着花灯,有的多有的少,比着谁猜出来的多,寻常少看诗书的,这会儿手里便零星没几个。 他从孔里望出去,眼睛一晃便看到她也回到宴上来,这姑娘年纪还小了些,必是陪着姐姐来赴宴的,身上穿的戴的也都寻常,方才在雪地里摇头摆脑的,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模样,好像小时候养的那只黑白熊儿。 这会儿缩着脖子头都不敢抬,别个手里总有一二只灯笼的,她手里却什么也没有,搓着手挨在姐姐身边,乖乖听姐姐训斥她,伸出手来扯着姐姐的衣袖,从姐姐手里讨了一只小金鱼灯笼。 沉香又从前头转进来,秦昰又看一眼,看她虽缩成一团,却拿手指头去抠金鱼眼睛,忍不住要笑,可对沉香还是摇了摇头。 纷纭 这个上元宴办得很是热闹, 京城各坊之间处处悬灯挂灯, 东西二市食店铺子人声鼎沸, 渐渐显露出正元帝当年还在时的繁华气象来。 诰命们都在等着皇后娘娘的旨意, 宫中既然办了宴, 总有后话, 谁知这个后话迟迟没来。有相熟的人家便互相打听一回, 看看虽家的女儿可有得着什么赏赐。 出宫的时候人人都得着猜谜的彩头了,得彩头最多的是谢家排行第七的姑娘,与雍王正当年纪, 读了满肚子的诗书,青竹架子上头挑得越高的花灯,谜面就越是难猜, 她专使了宫人拿竹杆子挑一来, 一猜一个准儿。 而她出的那只灯谜挑在上头,看的人多, 猜着的人少, 谢七手里提着两只花灯, 她的丫头手上更是拿了一把, 也依旧拿不住, 宫人替她拿着,数一数总有十七八盏, 荷花灯金钱灯四季花卉灯,皇后 娘娘瞧见都特意问了一声:“竟猜着这许多, 倒是个女秀才。” 谢夫人好容易等到夸奖她女儿了, 当着这许多人夸奖她,这是大大的露脸,怎能放过这个机会,笑盈盈道:“她寻常只爱读书,偶尔说话我都不知道她说得是什么,原来也没白费那些字纸。” 听说皇后娘娘年岁尚小的时候也爱读书,还特意在先帝的面前讨过恩典,琅嬛书库中的书任她翻阅,这么说既是拍了卫善的马屁,又显得女儿勤学钻研。 卫善点一点头:“这是好事。”说着赏给她两只内造的金灯笼耳坠,里头嵌着红宝石,戴在耳朵上一转动,便真似个小灯笼里头点起了烛火。 别个已是艳羡不已,谢九接过赏赐却很有些失望,还想着会是金钗金镯,没想到是个灯笼耳坠子,名贵是名贵的,可这是京城中时兴起来的花样,年年节里都要戴,不过讨个彩头,也没有别的意头。 卫善看她一眼问道:“怎么,这个彩头不好么?” 谢七赶紧摇头,细声回话:“娘娘赏赐是极大的恩典,臣女岂敢挑剔。”她听说卫善喜欢大胆的女孩,她自己能勇随三军征战,必然也是胆子极大的,抬起头来看向卫善,目光诚挚轻声道,“臣女久闻琅嬛书库藏天下书,心中仰慕已久,想求个恩典去琅嬛一观。” 谢七这话一出口,殿中立时一静,人人都看向她,收回目光来换了一个眼色,有笑话她不知轻重的,也有撇自家女儿不知上进的,再有便是端坐着吃茶的。 谢二夫人立时面上变色,皇后娘娘夸是夸了她,可女儿这话却有些不知分寸,赶紧板了脸,不等卫善开口先喝斥女儿:“那是书库重地,岂是你能去的地方,才刚说你读了几本书,这会儿便不知道好歹了。” 徐太妃面上笑意团团,先开口打了个圆场,对着卫善笑道:“谢家女儿果然是好读书的。” 卫善却不以为忤,就是看袁家的面子,也不会当殿就给谢七难看,依旧笑盈盈道:“我听说谢家藏书丰厚,当年便有谢家阁中卧,琅嬛洞中藏的旧话在,并州城遭了难,这些书可还在么?” “大半还在,当年周逆反叛,烧了一栋楼,家翁便是因此离世的。”谢二夫人谈到旧事,难免要落几滴泪,“先帝圣明,免去谢家一门罪责。” 女儿在家里娇养得过分了,此番回去必要好好教训她才是,谢二夫人生怕卫善觉得女儿无状,心里已经后悔,好好的得了赏赐,便该见好就收,提起琅嬛书库也显得太急切了些。 卫善点一点头,并不接口再提正元帝,而是对谢七道:“读书最忌贪多嚼不烂,家中藏书难得,须得好好品读。” 谢七已经知道母亲不满意,当着殿中诸位命妇的面,倒还不能撑住,对卫善躬身行礼,一派清正模样:“多谢娘娘教导,险些走了左道,回去必得研读再三,方才敢说自己读过书了。” 这一句倒是接得不错,卫善面上微笑,这事儿就这么划了过去,等上元宴罢,叫人记得最深的还是谢七,皇后娘娘却迟迟没有赐下什么来。 谢七更是做出个闭门苦读的模样,谢元浮一死,谢元朗接手了谢家,他替女儿处处经营,渐渐也有才名传了出来,当庭求书,倒也不那么突兀了,反而还有人夸赞两句,说谢七秉承家风,不愧是谢家女儿。 谢二夫人吃不准贵人们是什么意思,若没挑中自家女儿,干脆自行婚配,可宫里迟迟没有旨意,她知道谢九与辅国公世子夫人相好,让侄女儿到辅国公府去探问探问。 倒不是不想去相熟的人家打听,是怕失了女儿的颜面,心里再想打听,也死死忍住,显得云淡风清,官宦家的女儿要比世家女子,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学,总还差了些,谢二夫人放眼望去,也只有崔家郭家几家的女儿能与自家的比。 她想派侄女儿出去打听消息,只当谢九软绵绵的,必听她的话,谁知道谢九满面惶恐:“上回崔姐姐送信来,那个嬷嬷便凶得很,说崔姐姐为了写信耽误了午睡,我哪里还敢上门去,扰了她的精神,七姐岂不是更不好了。” 谢二夫人一想,倒也有理,心中焦躁不安,看谢九缩在一边,想着她自来乖巧,以为她是当真惶恐,便抬手放过她:“罢了罢了,只等等消息就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怎么等也没等来消息,宫中一时安表下来,仿佛就似卫善说的,要办一场热闹的上元宴而已,悄没声息,连三月三出城踏青都给免去了。 若真要出城,礼部工部这个儿便要修整仪仗,等打听着说除了大祭,今岁不再踩青辞青,诰命夫人们都一头雾水,闹这么一出,竟没后话了。 卫善哪里是不想有后话,而是秦昰半句口风都不露,问他他也只是摇头:“我看这些人,既没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不好处。” 对他来说看这些姑娘和看花看草没甚差别,他这话一说出来,卫善气得拍了他一下:“说的什么话,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修佛了!” 如意坐在卫善身边,她难得与卫善这样亲近,卫善一说完,立时就接口:“哥哥只爱胡说,明明挑了这么多好的,你就一个都没瞧上?” 太初和承烨是小辈,这些事轮不到他们来插嘴,何况承烨在上元宴时只知道跟在姐姐身后玩闹,一个人提了兔子灯在云台上来回跑动,后头跟着一大片宫人太监, 秦昰更说不出话来,他自幼老成,要说宴上记得谁,便只记得那个躲起来自己玩的小姑娘,再有一个就是说了许多话的谢七,他原来说过要挑个厉害的,可当真看见了厉害的,又确实不喜欢只能摇头:“当真没有,我不想这么早便成婚。” 卫善伸出巴掌来比划给他看:“相看总要一年,预备嫁娶定日子又是一年,真的过门,那会儿你都十六了,哪里还早?” 秦昰偷眼看看卫善,低声道:“二哥成婚的时候可比我大得多了。” 说得卫善面上一红,当着如意咳嗽一声,伸了指头点点秦昰,秦昰赶紧添了一句:“表兄也这个年纪才成婚,与嫂嫂也很美满。” 卫善想想倒也是如此,卫平卫修成婚都晚,日子却都很美满,与其这会儿就替他定下人来,倒不再等一等,不愿强求他,只是叹息一声:“你自个儿到姑姑灵前去说。” 他将要赶赴通州,去之前确是要给父亲母亲上香去,卫善一说,立时点头:“再不敢忘,我想去南郊祭奠父皇母后。” 如意听见要去南郊,立时红了眼圈,扯住兄长的袖子道:“我也要去。” 秦昰不日就要离开京城,清明的时候也不会再回来,到时候大祭都由卫善一人主持,让他先去拜过也是应当,对他点头道:“你带着如意去罢,这会儿陵中白梅白梨该开了。” 按旧例卫敬容陵前该种苍柏松树,是卫善让人多种了一圈桃梨杏梅,让她一岁四季都有花看,移去的花木开得烂漫,陵台令偶尔报奏都道花开得极好,每日都派人剪花枝供到太皇太后陵前。 如意听见这个,想起母亲未能与父亲合葬,愀然不乐,这是她心底一根刺,却不敢再露出什么来,只敛了笑意:“我自个儿做的绢花,想供两朵到父亲母亲陵前,既然要去,得赶工才是。” 说着立起来告辞,急巴巴的要回去做四枝绢花,拿冰纱做了,做得自然不比宫中内造出来的精致,却是她一点心意。 点灯熬蜡的做绢花,宫人劝她一句,她揉揉眼睛道:“缎子绫罗宝石珠玉样样都不是我的,我能孝敬父皇母后的只有这些,难道连这个也要躲懒不成?” 不仅做了四枝绢花,还学着做了点心,是原先卫敬容常吃的八珍茯苓糕,做成一只只小燕模样,正应了时节,拎着食盒与绢花,坐车往南郊去了。 他们自南郊回来,秦昰便整顿行装去了通州,他一走,如意便病了,这回是真病,怎么吃药都不见好,却不肯让卫善把哥哥叫回来。 卫善一面照管她的病情,一面告诉她道:“你别替你哥哥操心,这些人我还留意看着,等他回来再择好的。” 夫人 秦昰刚离开京城没多久, 队伍还没到达通州, 秦昭就从通州前线送了一个女人回来。 一辆青布小车, 却派了十来个兵丁护送, 还有两个宫人随车侍候着, 车中人不出声也不露面, 食水都是宫人送到车中去。 信报送进甘露殿里, 卫善挑了挑眉头,小德子缩着脖子把信递上去,喉咙口不住咽着唾沫, 陛下出征这才三两个月,身边就添了新人,还巴巴的把人送进京城来, 说不准这是有喜了。 小德子低着头, 舌头还得捋直了禀报,听见皇后轻轻应一声, 浑身都要打哆嗦, 到底跪直了, 等着卫善拆信, 自己这个报信的, 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一顿排头了。 沉香已经在备嫁了,卫善特许她不必当差, 她却不肯歇着,还来卫善身边侍候, 听见小德子这么一席话, 满面忧色的看着卫善,心里磨牙,王七这个家伙,竟半点信报也不送来。 殿中人人都是这么想的,秦昭出征在外,这可跟原来苦战不同,御驾亲征该有的一样不少,陛下走的时候,白姑姑便婉转问过,要不要选两个老实的宫人陪着,沉香已经定下了人家,落琼却还没有着落。 白姑姑想了一回,这些宫人里,也只有落琼跟着娘娘最久,她的忠心是这些年里有目共睹的,这一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战事什么时候打完都不知道,不放一个心腹在身边,怎么安心。 白姑姑知道卫善年纪渐大,性子也不似原来那么冲动了,可那份傲气还在,话说得十分软和:“纵不是为着别的,宫中人到底干净些,外头那些可保不齐是什么来路了。” 卫善笑着摇一摇手:“姑姑肯说这些便是难得了。” 徐太妃和碧微两个来来回回看她许多次,想说的话却怎么也没说出来,在她眼前晃得她都烦了,还是白姑姑把这话说了。 白姑姑跟着她这么久,房中事一向是她料理的,卫善当着她也没什么好隐瞒:“他若是真想有,我防得铁桶一般也一样会有,他若没这个心思,那便针插水泼都不进。” 白姑姑深有忧色,可知道卫善性子倔犟,既然已经回绝,就再不会改口了,到底没有添人在秦昭身边,由着陛下孤身去了战场。 秦昭走了,朝中臣子却没歇着,三月里该选秀女,奏折早早呈送上来,陛下既有旨意一切都由皇后定夺,这折子便递到了卫善面前。 原来礼部是想走一个过场,他们送上奏折,秦昭婉拒,广征秀女也不急在这一时,连四方味都不进宫门了,何况是四方女子。 可这婉拒得是陛下自己拒绝,才显得他一心为政一心为国,轮到皇后驳回,难免会留下个悍妒的名声,可皇后娘娘眼都不眨立时就把奏折打回来。 朝中有林文镜和章宗义,无人敢当面说些什么,背后却时有议论,只不过没人传到卫善耳中罢了,此时从前线送了个女人回来,听见消息的,便都欲看看皇后娘娘会如何处置此事。 卫善拆开信件,这封信写得十分潦草,似是匆匆写就,却将前因后果都写得明白,这个女人是魏人秀。 她一时紧了指尖,把信纸都给抓皱了,殿中本就人人屏息而立,看卫善面上变色,连大声儿都不敢喘,小德子离得最近,头埋到大红软毯里头。 皇后娘娘实是少有发怒的时候,这回也依旧不曾发怒,只见她把那张信笺叠起来塞到袖中,问小德子道:“人在何处?” 小德子听她声音未变,赶紧回话:“人送到城郊万福寺去了。” 卫善整整衣裳,对沉香道:“给我预备一身常服,我要出宫去。”又对小德子道,“预备一辆车,不打眼些。” 卫善的意思是要微服出宫去,沉香赶紧预备出衣裳来,替她梳头换衣,自个儿也换了一身普通宫人的绿袄,一面手脚不停,一面规劝卫善:“娘娘是要出宫见那个人么?”难道那女子当真有孕? 比白姑姑担心卫善不同,沉香从未有疑心过陛下娘娘两人中间能插进什么来,白姑姑那话若是被落琼知道了,必要同她吵闹的。 卫善看这丫头替自己操心,拿起牙梳来把头发抿上去,看沉香挑出来的首饰还是过分贵重,知道她以为自己是要去摆威风的,对她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挑再素些的来,你呀,满肚子的心只管想着自个儿就是。” 沉香看她神色松快,这才略略安心,当真替她挑了素色的,卫善柜中再素的衣裳也绣金绣银,换了一身蜜合色云雁纹衣裙,披上斗篷,拿上出宫的鱼符,还往九仙门去。 这会儿出城,得急赶着才能赶回来,卫善不欲催开城门,可又实在着急见一见那车中人,出了城门便不再坐车,翻身上马,一路去了万福寺。 护卫紧随其后,到了山门前,早有人等候,卫善一路进到后院禅房,门口那十几个兵丁来回巡视,见是卫善来,这才打开房门让她进去。 屋里一眼便望得到底,两幅黄帘掩着木榻,一桌一床一凳,油灯还没点起来,桌上摆了些素斋菜,一碗米饭,都未曾动过。 魏人秀坐在床上,杏黄帘子掩着她上半身,只露出裙子裙脚来,她不曾伸掀帘,也只看得见卫善那裙上那欲飞的云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个护卫一左一右的守在卫善身边,卫善摆摆手:“你们出去罢。” 护卫却不肯动弹,抱拳道:“娘娘千金之体,岂可以身犯险,这女子十分凶悍。”三五个人进不了她的身,这一路上也不知有多少次想要逃脱,偏偏陛下的命令是不许对她无理,不能缚不能绑也不能剥了她的衣裳让她无处可逃,就只能时时轮换,日夜不停,赶紧送回京城来。 卫善摆摆手,护卫们便让两个宫人进来,卫善一瞧,连这两个宫人都是武婢,果然是防着她逃走,倒也不再拒绝,上前掀开了帘子,叫了她一声:“阿秀。” 魏人秀身上已经没有半点给攻击人的东西,连发上的簪子都卸了个干净,武婢这才放心卫善去掀帘,魏人秀抬头起来,似乎已经多日不曾睡饱吃饱,面色灰败,看向她的目光一点精神也没有。 卫善设想过再见魏人秀时的情形,看她如此憔悴颇不忍心,侧身吩咐道:“叫人预备一只干净的浴桶来,烧热水给……给袁夫人洗漱。” 魏人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又低下头去,听见袁夫人三个字,怔然抬头,眼底坚冰融化,透出一点水光来,抖着嘴唇想问问卫善袁含之怎么样了,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父母正被敌围攻,而她心里竟还想着袁含之。 卫善走进内室,看屋中只有一张床,柜桌都无,心中猜测她怕是要在万福寺长住了,叫了沉香,沉香进来,沉香看见魏人秀吃了一惊,又立时敛去神色,看卫善的眼色,答上一句:“知道了。” 转身出去便吩咐小德子添置东西来:“也不必太好的,竹造的便是了。” 小德子松了一口气,他还当娘娘来此是来煞气焰摆威风的,一看娘娘主动给这女子添东西,倒有几分探究,往里头张一张,沉香对他道:“这是袁夫人,可不能走漏风声。” 小德子一听,恍然大悟,立时去办,有了身份就知道该办什么规格的东西了,把嘴儿缝紧了,一个字都不敢吐露,有来他这儿打听的,他都拿手指头比一比脖子:“你有几个脑袋,倒也敢打听这个。” 卫善坐在床沿,她坐一头,魏人秀坐一头,两人彼此沉默,隔得片刻,卫善便把她心中最想知道的事告诉了她:“含之并没有再娶妻。” 他正当年华,又是袁相之子,如今还身在高位,是皇帝的亲信,来打听他的,可比打听秦昰的还要多,毕竟当王妃的门坎更高,寻常人迈不过去,卫修一娶妻,袁含之便是京城官媒中最火红的人选了。 魏人秀身子一震,不意袁含之竟然没有娶妻,都已经过了两年,他这么出风头,袁家怎么会不给他再定婚事呢? “袁夫人自然是劝过他的,信写到我这儿来,说家人劝不动他,想让陛下劝一劝他,以他的条件,再择良配,不是难事。”不仅不是难事,还能挑门第更高,就连谢家也不是没打过再嫁一个女儿进袁家门的主意。 早知道袁家还能从龙门山那个小草堂里东山再起,当年也不会和袁家闹得这么难看了,谢大夫人并不搭理谢二夫人的殷勤,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魏人秀身子还转向窗外,眼睛里却流下泪来,她不敢打听袁含之的消息,到被俘也没想过让他来救自己,她被困在军帐中,听见过袁含之的声音,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求救,怕他为难,这一路回来不住想逃,到此时这想法依旧没变,她抖着嘴唇,啜泣着喘息两声,又咬牙死死忍住。 卫善接着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陛下留他饮酒,他喝了个酩酊,对陛下道,此生不会再娶。” 魏人秀听见这一句,终于忍耐不住,以袖掩面哭了起来,她心知明白与袁含之再无可能,可就似她不曾再嫁一样,袁含之竟然也能回报她这番心意,不再另娶。 痴人 袁含之在京城任职, 先还住在朱雀街上的袁家老宅中, 后来便厌烦府中人太多事太多, 干脆搬出来, 与六部官员一同住在长安坊永乐坊中租赁的小院子里。 说老宅该是兄长承继, 兄长既然绝了仕途的心思, 一心在龙门山草堂中教子弟读书, 他便该自立门户,与同僚之间走动也更方便些。 秦昭登基之初便下令恢复袁家的爵位继承,又在龙门山替袁礼贤立祠, 亲自写了牌匾赐到袁家,“丹心托月”四个大字,这四个字被拓在石碑上, 又被刻在石柱牌坊上。 袁含之租赁下个小院子, 只有三间屋子两个仆人,两间屋中塞得满满都是书册, 秦昭欲赐下宫人侍候他, 也都被他谢绝:“我身边一个书僮一个杂役足够生活, 何必摆那些排场。” 上值的时候就在坊前租车租马代步, 三餐都混在宫里吃, 等着光禄寺抬食盒到六部值房来,不拘吃得什么, 家中也不必烧灶,既不养马夫又不养小厮管事, 日子过得很是清淡安乐。 似他这样出身名门, 身居高位的,竟还过得这么简朴,一时传为美谈,秦昭几回赐他金银,他都不要,南朝那一批跟着帝姬坐船来的美人,也有赏赐给臣子的,袁含之也不要,当庭直言道:“不如赐书,以伴良夜。” 渐渐便有个浑号,戏称他是“袁木头”,南朝美人个个娇滴滴软绵绵的,他竟拿暖玉换了书册,相熟的人便打趣他两句:“含之这双眼,母猪美人都是一样,只有书册不相同。” 袁含之也很好脾气,并不与人相争,这些人玩笑也有分寸,知道袁家旧事,轻易不拿这个取笑他,仿佛都不知道他那篇举世闻名的休书。 在他的面前更是少提魏字,可袁含之却没有再娶的意思,多少官媒到长安坊中去递帖子,他眼睛模糊这一条还是桩好处,分不出美丑。 这些各家送来的帖子都被杂役烧了引火,冬日里来点坑了,第一年还时有媒人走动,第二年便都知道袁含之不肯再娶妻子,慢慢媒人都不再迈袁家的门。 京城的媒人好拒,龙门山中的袁夫人却不能眼看着儿子形单影只,原来那个掏心掏肺只盼着他们夫妻和美,谁知造化弄人,越发想给儿子挑个知书识礼温柔贤惠的。 连谢家送来有意再结姻亲的信函,袁夫人都仔细看过,听说谢七极有才名,说不准倒能和儿子处得来,还是谢氏给拒了:“我出嫁时这个妹妹年纪还小,可老话说得好,三岁看到老,别个不一定,她却是一定的。” 有谢二夫人的为人摆在那儿,真的娶了谢七,袁家可就没有一天清净的时候了,袁夫人又岂会不知,只是可惜那女孩的才情,再要找一个读过书有慧心的难,干脆就往温柔里去找。 谢氏倒有些知道这个小叔子的脾气:“含之当年还逃过婚,母亲若是作主替他定下来,他只是不肯娶,岂不耽误了别人终身。” 袁夫人经了风霜,身子大不如前,心里放不下这个小儿子,听儿媳妇说的确是有理,叹息之后道:“我是怕他老来无靠,做高官有什么用,他父亲的官位不高么?身前身后都是那洗不干净的污名,丹心托月,这个新皇帝还真是促狭。” 谢氏低了头,不敢接口,袁夫人便道:“我知道他心里有谁,可再想团圆也是痴人说梦,他便不娶妻,有个女人在身边照顾他也好,总要给他留个后,等他百年之后,灵前总该有个捧盆摔瓦的,清明有个供饭点香的。” 谢氏更不能再说什么:“母亲可别说这些话,小叔子此时还转不过弯来,伤心也是有的,再隔些日子,慢慢就好了,到时再给他寻一门婚事。” “我自己的儿子,我又哪会不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脾气,一个两个都像他爹,咱们替他操心,指望他能放下旧事,再娶新人也是痴人说梦。”又不能当真不管,当着儿媳妇的面不能再说,背地里思量着便要落泪,感叹自己果然老了,两个儿子下狱都没哭,这会儿却止不住要落泪,“果然是人老心软了。” 两人正自感叹,不意又收到了袁含之的信,信是写给袁慕之的,把自己不会再娶的事说了一回,知道母亲绝不能安心,请兄嫂在两个儿子这中挑选一个,过继给他,以承香火。 说是过继,也不并让这孩子搬到京城去,依旧还养在嫂嫂身边,若是到了年纪想进官学,也可送到京城来,由他送两个孩子进官学。 袁夫人这下全没话说,背着人哭了一回,想着怎么说服儿媳妇,又怕不养在身边,就是过继了也不亲近,袁家几个孩子都还记得二婶,长子年纪大些,记得更深,看母亲叹息祖母垂泪,便道:“我给叔叔当儿子,我给他供饭吃,爵位就给二弟承继。” 这话是当着祖母的面说的,谢氏恐怕婆婆伤心,作势打了儿子一下:“你叔叔哪里要你供饭,他自会成亲有子的。” 袁夫人却拉过孙子的手,对儿媳妇道:“你莫哄我了,他这是把后路都想好了,堵我的嘴,怕我给他送个人去。” 事还未定,袁含之已经禀报上来,奏明此事,秦昭看他当真不愿再娶,沉吟道:“既然如此,便如你的心愿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卫善听魏人秀哭得压抑不敢放声,对她道:“院中无人,你想哭便哭罢。”说着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魏人秀却并不伸手去接,泪珠滚落到衣襟上,她伸出手拿袖子胡乱抹了脸,心中这番悲痛已经积攒了千余个日夜,此时终于宣泄。 魏人秀与卫善已经没有话说,不论当年还中如今,都开不了口,可她心中还牵挂袁含之,半晌才对卫善道:“你……你劝他再娶罢。” 卫善把帕子收回袖中:“他若肯听我的,早就听了他母亲兄长的,又何必我来说。” 魏人秀坐着怔怔出神,厨房里烧了热水送来,卫善看看外头的天色,立起身来,最后对她道:“你洗漱罢,究竟是谁欠了谁的,也算不明白,等春天袁家就要把孩子送到京城来了。” 说着步出小屋,出了院子才对守院的兵丁道:“把她看好了。” 原来秦昭说的如他所愿,竟是这个意思。 她不赞同如此,可人既然是二哥送来的,摆明了是送给袁含之的,到底如何处置,是关是放都看袁含之的意思。 小德子办齐了东西送到万福寺中,竹镜架软被褥,还给魏人秀添了一付妆奁,木梳木钗样样俱全,房中一样硬物也无,连个蜡烛台都无,只给她一只铜碗,用来点油灯。 针线剪子一样都无,她在途中还起过自绝的心思,是两个武婢牢牢看住了她,卫善总不放心,让上官娘子住在寺中陪她。 卫善回到宫中,正是宫门下钥的时刻,四角望风楼第一声鼓响,她才迈进了甘露殿,太初在殿内等她,眨巴着眼儿,小心翼翼探问道:“怎么样?” 怪道殿中人散得这么干净,原来是躲她的,太初缠着人不住问,把人都问怕了,她一边问还一边捂住了承烨的耳朵,不让弟弟听了去,对宫人道:“他小人儿最会听话了,免得他学出去。” 宫人们只知道小德子送信来,娘娘换了衣裳便出宫去了,隐隐听见是送了什么人来,心里猜测,嘴上哪里敢说,被太初问得急了,吱吱唔唔吐露两句。 太初知道爹爹从战场送了个女人回来,瞪大了眼儿不敢信,在殿里来回踱步,一时忧心母亲和那人起争执,一时又害怕母亲作心,提心吊胆好半日。 卫善看她这样子,伸手捏了她的鼻尖:“你可真是什么都打听,是要紧的人,不是那些不相干的,你可一句口风都不能露。” 太初听见是要紧的人,这才放下心来,可万福寺中有个陛下送回来的女人的事儿,依旧透了风出去,除了十几个兵丁守着之外,小德子又不时送吃的喝的过去,这事儿又怎么能捂得住。 这么过了月余,卫善并没有再去万福寺看魏人秀,此事摊在她的面前,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又何必强逼着她非得做出个决断来。 徐太妃和碧微都来打听口风,卫善半个字也不露,只当没有这么个人在,碧微都已经劝她,若当真是秦昭送来的人,便赶紧给个名份:“此时定了,你给的低声,他回来也不能说什么,若是按着不给,真的有了后福,给的份位许就高了。” 卫善把这些写信告诉秦昭“天下乌鸦一般黑,人人不信君王有深情,倒个个都信书生有厚意”,气得秦昭画了只白乌鸦塞在信封里寄给她。 皇后既不听劝,也无人再敢去劝她,都提心等着七八月个孩子落地,若非有孕,便留在身边侍候了,又何必要送进京来,还送进了万福寺,这是防着皇后生妒心呢,究竟如何,等七八个月也就知道了。 崔芙大着肚子还进宫一趟:“外头传说纷纭,我实在放心不下,世子走的时候只让娘娘多照顾我,我却没半分能帮到娘娘的地方。” 卫善赶紧让她坐下:“叫你别动弹的,走马坐轿万一颠着了可怎么好。”叫宫人取了新鲜樱桃来给她吃,“外头人风言风语,怎么还能传到你耳朵里?” 崔芙辈份虽是嫂嫂,在卫善跟前却似个小姑娘:“我心里记挂娘娘,娘娘可别和陛下起争执才好。” “起什么争执。”卫善扑哧一笑:“我还等着你这胎生下来,养好了身子,来替我当女校书呢。”女官的班子一时建不完善,秦昭的旨意虽来了,却少有人肯当第一人。 章宗义的夫人胆子虽大,却没读过书,还得等到叶凝来作这第一人。 相见 崔芙毕竟年轻, 在娘家看人眼色度日, 嫁了卫修日子虽好过了, 可崔家隔三岔五便要上门来扰, 光是崔大夫人那些事她就千头万绪, 听见卫善要让她当校书, 专司草拟文章掌管典籍, 心中隐隐雀跃,可又有些害怕,手抚在腹上:“这些事儿我没干过, 有心相帮,也恐怕耽误了娘娘的事儿。” 卫善看她人丰腴了许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粉面微红含笑, 原来似一枝未开的清荷,这会儿眼波流转笑开芙蓉, 看来白姑姑调养得当, 等卫修回来, 说不准辅国公府便有小少爷了。 宽慰她道:“这事儿谁也没干过, 总要磨一磨, 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崔芙家学渊源,既设校书, 便不只她一人,想到还有共事的, 倒不那么慌张了, 她这一胎算一算还有四五个月才落地,还要做月子,到时已经有了章程,她便只管跟在别个后头先学起来就是。 卫善在设立女官之初,倒没把生育一事算在其中,这么一看,能做这事的人就更少了,似崔芙这样还年轻的,往后还得生养,等真的衬手了,又要生孩子去,究竟有些烦恼。 崔芙进宫本就是为着担心卫善,看她浑然不以为事,心中略安,别人不懂娘娘与陛下深情,未嫁时自然也不懂,等嫁了人,有了卫修,倒能品度出来一些,不再替她担心,还坐着车回了辅国公府。 再有上门来送礼打听的,她不再似原来那般闭门不见,而是择了客人请进花厅,等这些人问了,她便道:“可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哪有这么个人呢。” 干脆连这个人都给抹去了,卫善说没有,就是没有,这些个诰命面面相觑,心中再猜测也不能跑到万福寺去一探究竟,软言劝道:“娘娘如今可算得是亘古未有的第一人了,何必因这些小事就失了体面,世子妃纵是不替娘娘周全,也该替世子周全,替国公府周全才是。” 诰命们来叩辅国公府的门,也是因为崔芙在卫善的面前能说得上话,她们说的也是丈夫们的意思,京城中的勋贵大臣都盼后宫安定。 大业实在乱得太久了,自东宫战死边疆,前朝后宫便乱象丛生,建国之初雄心壮志的正元帝,未能攻下南朝便驾鹤西去,再经过永平帝这个痴儿皇帝和魏宽这个土匪伪帝,余下的这些大臣,实在希望后宫稳固。 此时大业势头正好,广开财源,重拾河山,卫家一族一南一北分掌雄兵,两任皇后都姓卫,可这一个与上一个脾气性格全然不同,帝后一旦起了争执,恐生变故。 崔芙虽则年轻,未嫁之前少有交际,可在崔家见惯了这样打听事的,听了这话便笑道:“当真没有此事,娘娘召我去,是问我这些日子身上如何,我看娘娘的精神好的很。” 诰命们在崔芙口中打听不出什么来,回去便等着万福寺里那个女人生下孩子来,都已经预备好了贺表,皇帝得子,别的不说,贺表总要上的。 还有性子急些的,到林府章府去打听消息,希望这二位能劝一劝皇后,当真不给这个孩子名份,岂不是不贤德,皇后已经有了不世的尊荣,何必在子嗣事上伤了帝后情份。 林文镜听了一句半句已经不耐烦,一个字都不与人多说,直接端茶送客,吩咐管事道:“似这样的无聊事,不必再报上来。” 章宗义倒是见了些人,暗声道:“这是天家事,岂能容咱们置喙,皇后娘娘认下,咱们便上贺表,她不认,咱们便当不知,充聋作哑,把事儿圆过去便罢了。” 问得急了,他才又道:“陛下将这人安置在万福寺,又送信给娘娘,看起来并不想与娘娘生隙,说不准预备好了去母留子,到时这个孩子还不就是娘娘养活着。陛下都没给这个女人名份,你们倒着急替她争起来,别办了陛下不想办的事。” 这才说得诸人恍然,京城里吹了连月的风一下子便息了,卫善依旧按时派小德子去看魏人秀,知道她开始向武婢打听伪朝的事,摇一摇头,看来袁含之依旧还是落空,她就算肯跟着他,也得改名换姓,换一个身份留在袁含之的身边,可阿秀又怎么肯呢? 这七八月的功夫,没等到万福寺有皇子降生的消息,只等来了军报大捷。 秦昭一路向西攻城,这一路上都有大业旧臣来投,魏宽杀不尽这许多人,有第一个来投的,秦昭便立时加恩,不仅没有降罪,还宽慰安抚一番,说此系魏宽弄权蒙蔽臣子,当日降了魏宽的旧臣子,若有心改错再投大业的,统统既往不咎。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跟着眼看秦昭大军要到,城中百姓逼迫守城官员开城门投降,秦昭这场仗,越打越顺,将魏宽逼入了姚州,再往西就是吐蕃了。 前线战场又送回一个人来,这回没有藏着掖着,是受了伤的袁含之,他被流矢射中,胳膊中箭,不能拿笔,本想在军中养伤,可秦昭非得送他回来,一路车船,年前便回了京城。 卫善派小德子去慰问,小德子带着太医药材去看,却是轻伤,卫善特意传召了太医来,问他道:“袁郎中的伤可要紧么?” 太医也觉得古怪,虽是中了箭,可伤口并不深,在军中养伤便罢,又为何特意送回京城来,想来是陛下十分宠爱袁郎中的缘故,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替他看伤。 对着卫善不敢欺瞒,禀报道:“袁大人得天佑,箭创并不伤,送回京来这些日子,已经将养的差不多了。”换言之就是幸而队伍走的快,要是再慢些,那创口都已经长上了。 卫善一听,嘴角一翘,对太医道:“给袁郎中多开些药,内外都要,再开些食补的方子,他这只手可是要拿笔的,不能出一点错漏。” 太医很不明白,为何如此小题大做,可不管不奉旨意,依言开了许多珍奇药材下去,又把方子写得极厚,这些药吃完了,袁大人只怕得胖上一圈儿。 卫善又下令让袁含之好好养病,不许人去打扰他,不时赐膳食去,又让小德子再去万福寺时透漏两句风声给魏人秀,说是袁大人阵前中箭,千里迢迢送回京城来救治,就算捡回这条命,他那只手怕是废了。 魏人秀听了脸色煞白,头一回让小德子带话到甘露殿,想见一见卫善。 卫善这回却未常服出宫,打扮得庄重华贵,身披锦绣头簪宝钿,缓缓步进小屋,隔了大半年,里头已经添置了许多东西,卫善没有苛扣她的饮食,可既在佛寺中自然是吃素。 魏人秀还要过两匹竹青素布,想要自己裁衣,她的衣裳都是做好了送进来的,不叫她拿针,卫善大概知道她要素布是做什么用,小德子一问,她点头允了。 如今这两匹素布都裁成了衣裳,一看就知道是给袁含之做的。 卫善迈步进去,魏人秀站在屋,她看见卫善便急问道:“他……他的胳膊当真没救了?” “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卫善说着坐到桌边,自己抬手倒了一杯茶,给魏人秀也倒了一杯。 魏人秀咬着唇,想救卫善让她见一见袁含之,可又说不出口来。 卫善等她开口,一杯茶吃尽了,点一点床上铺着的布衣:“这是给他的罢?让小德子送去就是,他那院里人口简单,连个女人都没有,寻常烧火做饭都不容易,倒该添两个侍女侍候他才是。” 魏人秀身子一震,她抬眼看向卫善:“我……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卫善看她一眼,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就在魏人秀以为没有指望的时候,看见卫善微微点头,长眉微挑,凤眼含笑:“成啊,你要是走脱了,罪名就是他的,该给袁家的面子已经给了,终归他那只手已经不能提笔了,对二哥没甚用处。” 魏人秀胸膛起伏,眼睛里仿佛能射出寒光来,怎么也不信卫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咬牙忍耐,竟一字未吐,卫善知道事情成了一半,再让她看一看又黑又瘦的袁含之,另一半也就成了。 小德子带着侍女打扮的魏人秀到袁含之的小院里去,袁含之正在床上拥被大睡,小德子对管事和书僮道:“这是娘娘特意赐给袁郎中的侍女。” 魏人秀看年纪不小了,又是已婚妇人的装束,管事只当是赐下来的尚宫,除了宫人,还有烧灶的赶车的,替他添了个齐全,这些人一半的功用是照顾袁含之,另一半就是看着魏人秀。 魏人秀一进院子就见处处都没个章法,她和袁夫人谢氏在一处学几年如何理家,原来在龙门山日子再简朴,处处都是安逸的,袁含之当了官,竟住在这个么小院里,心中酸楚。 等进屋看见袁含之躺在床上,屋里炭盆将熄未熄,被子斜歪着,赶紧上前替他盖被,低下头仔细看他,一时忍耐不住,眼泪就滴在袁含之的面上,袁含之悠悠然醒转,只当天上落雪,胡乱就要伸手抹去,牵动了受伤的胳膊“丝”一声抽着气。 被魏人秀一把握了手:“你快别动。” 袁含之怔住了,怎么也不相信魏人秀会在他身边,怔怔开口:“阿秀?” 牵绊【补全】 袁含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已经有三年多未曾见面了, 自魏家写信给女儿, 以魏夫人生病为由, 将她从龙门山骗到京城起, 二人便分隔两个阵营, 袁含之偶尔喝醉了还会念叨起那封《休妻书》, 里头零零落落的字句就像刻在心上一般。 魏人秀看他的胳膊裹得像个粽子,只当他确是伤得厉害,被他握住了胳膊, 也不敢挣扎,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在锦被上。 一面哭一面道:“你这个呆子, 别人打仗, 你往前冲什么?你又看不清楚,怎么不往后躲一躲。” 袁含之在自己家里走道都还会踩空了阶梯, 袁夫人为着自己这个儿子没少费心, 他倒不是当真这点路也瞧不见, 只是走路的时候在分神, 想着诗书, 比划着字帖,非得有个书僮跟着, 在他后头喊:“二爷迈阶。” 魏人秀隔着窗户听见小书僮脆生生的喊“二爷迈阶”,就知道是袁含之来了, 每到这时她便理一理衣裳, 拿描好的花样子到谢氏那儿去,两人在回廊上能碰见,袁含之总是先让她过去。 他眼睛一好,鼻子便特别灵,闻得魏人秀身上的香气与别人都不相同,自有一番干净清冽的滋味,她给他做的鞋子袜子,才拿来时也有这味道,兜在袖中密密藏着。 她一去再无音信,等到龙门山都听见消息说永平帝下旨禅位给魏宽,袁含之呆坐片刻,知道魏人秀是回不来了。 还是初春时节,书斋外柳初芽杏初花,袁含之怔怔盯着窗子,片刻便回过神来,书僮还当他是要进京去接媳妇,谁知他鞋子都不穿就跑到外头,与龙门山中几个书生儒生共同商讨大事。 袁含之即刻就要坐起来,魏人秀顺着他的意思扶他,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两人从没有这么亲近过,离得最近的时候便是在廊道上擦肩而过,每每这时,袁含之就先燥了脸皮,眼睛盯着脚尖。 魏人秀还曾听见过书僮在厨房里打趣,说二爷这个眼睛,就是二夫人立在他跟前不动都不定能看得清楚,偏还要低个头。 厨房里一阵阵笑语,听得魏人秀面上发窘,谢氏拍拍她的手:“大家这是高兴呢。” 可不是高兴,厨房里人人都笑开了花,灶上的刘厨子还说到办喜宴的时候要大展才干,叫龙门山这些袁家的族亲,尝一尝京城鼎香楼的八大碗。 魏人秀被他搂在怀里,又不敢使力,怕压着他的伤口,原来点滴涌上心头,那会儿也不并觉得有多甜,等真的尝到相思苦,才知道原来的日子当真是裹着蜜的。 袁含之把头埋进她颈项里,鼻尖一碰,她便身上颤抖,从来看着他弱,衫子做得大些,便空落落挂在身上,风一吹就似要被吹跑,这会儿却觉得他胳膊有千钧力,被他搂在怀中,眼睛一热又落起泪来。 魏人秀能听见他胸膛中传出的“呯呯”声,一下下敲在她心上,袁含之的嘴唇拙然贴上她的额头,搂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放开,嘴里还轻声嘟哝:“纵是作梦也是好的。” 搂在怀里的身子软绵绵的,袁含之先是以为自己作梦,睡意一消,这才定睛细看,本来搂得紧,此时搂得更紧了。 屋中除了魏人秀头两声呜咽,再没有声音传出来,书僮手里端了药碗,刚想送进去,便见里头两人抱在一处,唬了一跳,自家这个木头似的大人,这会儿竟然开了个窍。 管事都是袁含之到了京城之后从老家带出来的,看见书僮缩手缩脚立在廊下,总他摆摆手,压低了声儿:“不许打扰少爷。” 书僮把托盘搁在门边,叩一叩门:“大人该用药了。” 魏人秀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推推他,袁含之怎么肯放,他突然说道:“我好像饮了酒,晕陶陶的。”魏人秀才刚收了泪,此时又要哭,到底念着他的伤势,转身要去取药来。 被袁含之扯住了袖子,她知道他害怕什么,他怕的,也是她心里害怕的,低声道:“我不走。” 袁含之这才轻轻松开,又觉得自己孟浪,方才抱了她,还碰了她,心头血一热,一头就要栽过去,魏人秀听见动静反身一个箭步扶住他,把他扶着躺好,这才去取药来。 这味闻着苦得出奇,魏人秀自己先尝了一口,尝着比闻着还更苦,苦入心脾,方才他又差点栽倒,连坐都坐不住了,又浑身发烫,心跳得这样快,想必是病得厉害了,忍不住又要哭,偷偷抹了泪。 药苦是卫善的旨意,她特意让太医把药能开多苦开多苦,还笑盈盈对太医道:“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袁郎中必能吃得苦的。” 太医心里暗暗想着,这袁大人恐怕是跟皇后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好好的偏偏给他开这样苦的药不说,还一气批了他半年假,那会儿袁郎中的职位也不知被谁顶了去。 他心中虽这么想,却不敢说话,依言开了苦药来,袁含之日日都喝这药,说是防止箭创发作,往后不能提笔,须得根治。 正元帝当年也是箭创,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来,这是人所共知的,袁含之虽然嫌弃这药实在太苦,可又不能不喝。 如今是魏人秀捧到他面前来,便是苦药也当作是甘露饮下,魏人秀怕他受不住苦,还轻声哄他:“你一气儿把这个喝了,我去取些甜蜜饯来。” 袁含之能动的那只刚要接碗,就被魏人秀给拦住了:“还烫呢。”替他吹了又吹,这才送到他口边,袁含之张嘴就喝了。 魏人秀出屋门去问,家里竟连蜜饯都无,她身无长物,想吩咐书僮去买几个铜钱的零嘴儿都摸不出钱来,还是管事知道,赶紧打发书僮去办,买了浅浅一箩儿杏子山楂枣子来。 魏人秀拿了一个吹了吹灰送到他嘴里,知道他分明看不清楚,目光却一直追随自己,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坐到他身边,伸出指尖去摩挲他的额角,指尖到处,一片滚烫,她以为是箭创发热,替他捂起被子来,烧热了炭,让他赶紧睡。 袁含之却不肯睡,魏人秀道:“我身在此处,还能去哪儿?” 生产 袁含之安心在院中“养伤”, 胳膊上裹得一层层的, 心中害怕等自己伤好了, 她便要走了, 干脆一直装伤, 换药都让管事来, 不许别人看。 魏人秀同他到底还未有肌肤之亲, 她倒想看一看创口,袁含之便道:“破皮烂肉的,别吓着你。”他说谎心虚, 一面说一面涨红了脸色。 魏人秀在家时常看哥哥们赤膊,身上自然也有结了疤的伤口,可他将自己当作寻常女孩看待, 心里又觉得甜蜜, 看他脸红又总有些羞意,每回换伤药, 她便自行退出屋去。 这么一留留到年关, 除了裹伤, 寻常同吃同坐, 一刻都不分开, 看着倒比寻常夫妻还要亲近得多,书僮看这情态悄声问管事:“咱们往后是不是要叫娘子作夫人了?” 他还从没见过大人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 寻常过平康坊,他连眼睛都不斜一下, 香粉味儿一重, 还得掩鼻而过,似这样的人成日里阿秀长阿秀短,可不就是上了心,都知道偷摸吩咐他去银楼买珠钗金簪了。 大人在陛下娘娘那儿这么得脸,这回一伤,又是千里迢迢送回京城来,又是三不五时赐医赐药,同僚送来的点心吃食都不知道有多少,讨要一个犯妇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一个先叫夫人,等真的夫人进了门,再论大小,书僮这么说着,又被管事打了脑袋:“你这些浑话可不许让大人听见,等他发卖了你,才知道利害!” 书僮吐吐舌头,他还不是在替大人担心,永乐坊中住的都是官儿,一间间小院子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隔壁王大人家里便是妻妾不和,说话高声些,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狮子吼起来,王大人还时常躲到袁家来。 为着袁含之面嫩,拒绝不了此等事,王夫人又不能提着门栓到别人家来打丈夫,只好折腾那个小妾,上个月终于提脚卖出去了,得了七八十贯钱,又是扯布做衣又是买珠打钗,娘子人这样好,万一真夫人进了门,也折腾她,自家大人可受不了这妻妾的气。 管事听他这些话又是叹又是笑,个中情由虽不能告诉他,他到底是忠心为主,又打了他一下,这回却轻得多:“办你该办的事儿,这些自有大人去操心。” 魏人秀刻意不让自己去想前线的父亲兄长,自家军队节节败退,把永平帝抬出来都不能阻断秦昭军队前进的征程。 各地在大业统治之下已经二十年之久,人人都想继续过太平日子,又不住有中央官员叛逃到秦昭军营中去,等几座城池互相串连反投大业之后,连魏人秀也已经退守剑南道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她略一驻足,庭院中的仆役便暗暗盯紧了她,魏人秀自知难逃,何况山长水远根本逃不到父母身边,守着小院,就当这安闲日子是偷来的。 袁含之不出去,外人也不进来,关上院门便能自度春秋。 卫善也不派人去打扰,魏人秀自知那些个厨子门房都是来看着她的,有事除了吩咐书僮之外,并不出门边去,心中不住牵挂父母兄长,可却不敢打听。 魏人秀回到京城落户袁家的事,除了秦昭卫善知道之外,便再没人知道消息,却渐渐传出袁大人病中有个宠爱的宫人了,袁家小院里也渐渐有了烟火气。 崔芙在九月初生了个女儿,卫善等到孩子大些,崔芙缓过来些,便亲自出宫到辅国公府去看她,看她靠在床上休养,婴儿用粉锦缎的小包被裹起来,吃饱了奶正睡在母亲身边。 卫善一看就道:“生得倒像她父亲。” 崔芙躺在床上,还待起来行礼,被卫善给按回去,抱着孩子笑开了眉眼,满是蜜意道:“我也觉着她眉毛眼睛长得都像夫君。”只嘴巴像了崔芙,十分秀气。 崔芙将要生产的前一个月,卫修便不时送信回来,一时嘱咐东一时嘱咐西,甘露殿里书来信往便没停过,到真生了,恨不得能立时插翅回来看她,待知道是个女儿又着急收罗起各色小东西来,看见什么好的新奇的玩意儿便都想给女儿买来。 崔芙怀胎的时候便想着要给卫修生个儿子,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膝下都有好几个孩儿了,成亲早些的,这会儿都要替儿子相看媳妇了,这胎生下来是个女儿,崔芙心中总有些难受。 卫善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掂了掂,越看越觉得像小哥哥,看到他成婚美满又得了女儿,心里十分宽慰,一抬头看崔芙眉间暗有忧色,略略一想明白过来,是自个儿时时关切,虽没提过生男生女的事,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惦记着。 卫善抱着孩子夸了几句孩子生得好,交给乳母才又对崔芙道:“你可是因着生了个女儿,心里觉得对不住他?” 不等崔芙点头,卫善便笑一声:“别犯这些傻念头,等他回来且不知怎么爱呢,咱们家没有这些规矩。”一面说一面拿出一把玉锁来,放在孩子身边,“名儿等小哥回来再起,他还不知怎么搜肠刮肚呢。” 卫善说完话,一眼睃着了个姑娘,正怯生生跪在一边,卫善没瞧见她,她便跪着不敢起来,既不敢退又不敢进,老老实实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崔芙这才道:“谢家妹妹来看我,她胆小得很,见了娘娘不敢动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上回看见谢九还是十一二岁的模样,那会儿模样已然出挑,此时她该十四岁了,身量拔高了一截,眉目间稚气渐脱,容色间有艳光,极是娇媚的模样,虽然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衣裳,头上花钗也没两朵,可光是唇间一抹丹色,便足够引人瞩目了。 她回回看见卫善都不敢抬头,卫善便道她确是胆小老实的,这才让她起来,看她束手缩脚的立在床边,倒似是崔芙的侍候丫头,摆一摆手道:“成啦,你们俩要说体己话,倒是我来得不巧。” 卫善回辅国公府就似是回娘家,连仪仗都轻简了,也不要太监来传旨意,免得惊扰了崔芙,看完即刻便走,崔芙反而留她:“娘娘可能留下用饭,叫厨上整治几个娘娘爱吃的菜。” 卫善摇头拒了:“不必啦,宫中还有许多事务要理,她必是难得出来,你好容易将人请来了,多说说话便是。” 说着赏了谢九一根金身玉百合簪头,见她还不敢抬头看自己,也不曾多想,等卫善离开,崔芙这才道:“你可真是,娘娘几回都看见你,你偏偏一个字都不出,往日的灵巧到哪儿来去了?” 谢九抬起头来,这才又坐到崔芙身边:“我也不知怎么,只要见着娘娘便觉得她通身威仪,连头都不敢抬。” 崔芙蹙蹙眉尖:“娘娘最可亲不过的人,见了你回回都有赏赐,你却这样怕她,倒是古怪。”正说着,孩子哭了起来,崔芙赶紧让乳母把孩子抱到身边,有卫善宽慰,她心中好受得多,抱着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 谢九这才拿出一只小金锁来,这是偷偷用自己的金耳钏打的如意平安锁,轻是轻些,却是她的心意:“刚才那些个缎子金玉是族中长辈借我的手送的礼,这个是我自己的,姐姐别嫌我简薄。” 崔芙一把拉住她:“又胡说了,我自家姐妹哪一个不如你贴心,偶尔想想说不准儿咱们前世就是姐妹。”一面说一面笑,取过金锁来,看样式十分精巧,知道她是花了心思的,叹息一声:“你偏偏这样倔强,都认了姐妹,怎么就是不肯收下我的礼呢?” “就是姐妹才不能收,真的收了,又如何长久相处?”谢九到底婉拒了,要是真的收下东西,家中长辈更不会放过她,必要她扒着崔芙才好。 心里知道这回皇后赏赐绝瞒不住,想必回去又有一番口舌,心中叹息,打点起精神来陪着崔芙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去。 卫善说回宫有事还是当真有事,小德子匆匆来禀报,她一出府门便问是何事,小德子道:“永乐坊袁大人院里有喜事。” 说得吞吞吐吐,卫善却一听便明白了,这是魏人秀有喜了,她看了小德子一眼:“太医摸过脉了?” 小德子点点头:“摸过脉了,是上门替袁大人复诊时,她自请摸脉的。”一摸便是喜脉,想必是她自己心中有数,这才请求太医号脉。 袁含之这病装了两个多月了,一直不见好,魏人秀心中也疑惑可又知道袁含之痴爱写诗,在家时一日扫出来的废纸都不知道有多少,袁夫人嫌弃儿子这么写太费纸张,让他必得将一页都写满了才许扔。 这样的性子,生生忍住了两个多月不握笔,怎么也不能够,魏人秀留的日子越长,便越是安稳,两人本原就有夫妻之名,一屋呆着,情到浓时,袁含之还待忍耐,魏人秀却早已经存了主意,水乳相交,担了袁含之妻子这名这么多年了,一夕成真。 此时还腹中有子,魏人秀听见太医的话便着手做起小衣裳来,袁含之却痴呆呆坐了半晌,这才立起来,甩着胳膊要去写信,包着的那一只不能写,便用左手写字,告诉母亲,他有孩子了。 卫善听闻消息,目色一沉,对小德子道:“派个妇科大夫去,叫人看紧了她。” 怜子 魏人秀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日子反而松快起来, 才摸准了喜脉, 便让管事裁了各色布料回来, 做了许多件小衣裳, 嫩红鹅黄柳绿莲青, 这些年她带发修行, 每日便以针线磨日头,从日出磨到日落,这份手艺全用在这些小儿衣衫上。 袁含之看着她裁衣, 一坐便是一天,就陪在她身边,恨不得把书斋中的书都翻一遍, 挑出个最好的名字来, 不论男女都能用,又要大气又在喻意好, 他每日翻个不休, 都把脖子埋到了书堆里。 魏人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换上了松身的衣裳, 也爱往院中去走动, 时时在阶下踱步,书僮在廊下悄声问管事:“大人预备拿娘子怎么办?就算不是正妻, 总该有个纳礼,这到底也是大人头一个孩子, 姑娘且罢了, 要是小少爷那怎么好?” “你这少年郎怎么学得和婆子般嘴碎,大人心中有数。”管事依旧拿这几句来敷衍他,堵了他的嘴,杀鸡买鱼,让厨子变着法的炖汤给魏人秀补身子。 甘露殿里隔上十几日便有一回信报,袁含之也不再装病了,终于慢慢把裹伤的布给揭下来,魏人秀这才看见,他伤处都已经长出了嫩肉,早就已经好了,只是日日闷着不透气,就怕她知道了偷偷离开。 卫善在甘露殿里看户部对上来的帐,将要年关,各部封帐,这两年兴兵动武,好在有与南朝通商的关税能够补上一些,财政倒比前岁要好看得多了。 卫善将小顺子派去南朝,打着关中富商的名头经营商号,他手上有丝路商队,波斯的香料织毯宝石珍珠在南朝大受欢迎,他这一年里赚了个盆满钵满,还在长乐港口做起了海运生意。 南朝的税收中海运商船占了三成,小顺子先是在长乐港高价卖出香料织毯子,低价收入染料皮料,先是卖货,跟着便写信送进宫去,将南朝商贸事细细奏报给卫善,希望能够出海去看一看。 先是一只船,跟着船队做生意,接着又添了船队驼手向导和翻译,在长乐港建起船队,跟船出海贸易,这一年来收获颇丰。 南朝总是要打的,收回失地之后,就是发兵攻打大夏,这与打伪朝不同,伪朝到底在大业治下过了二十年的太平日子,南朝却从未归服大业,一向都在夏朝皇帝的手里捏着。 南朝□□,可民心向故,江南道一向富庶,大夏末年那些起义领袖就没有在南边揭杆的,大业要攻,民人百姓必会死守家园,不似伪朝当政时,就算占下土地,百姓也依旧心向大业。 一笔帐算得卫善时喜时忧,要攻大夏,短期不成,只得先相互通商交好,她一面看奏报,一面由碧微来替她登记,这事儿如今也只有她能帮忙。 碧微是宫中难得知道魏人秀与袁含之内情的人,她听说魏人秀有了孩子,倒感叹一声:“这下好了,总算能够安稳了。” 魏人秀进出宫廷这么些年,两人颇有几分交情,她与袁含之的婚事当年也曾闹得满城风雨,终于安定,碧微听说了还问道:“可要预备些什么东西送去?” 卫善摇一摇头:“由得他们过日子去罢,能过一日是一日。” 碧微听见她这么说,蹙了眉头:“难道她还想走不成?她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父兄的事。” 卫善搁下奏折,揉一揉额角,绿歌送上茶点来,两人暂作休息,卫善捧了茶盏,啜饮一口:“她自然不知,可早晚都会知道的。” 大业的军队将伪朝叛军逼入河东州过了昆仑镇再往南便是永昌,永昌虽划在大业境内,却是胡汉杂居,近些年来贸易互通,汉人与胡人混居一处,反是胡人更多些。 魏宽的军队本就是各州各县拉出来的,除了他亲自带领的那队精锐肯死战到底,余下跑得跑散的散,干脆倒戈入了秦昭大军。 魏宽身边只留下一骑精税,扔下了甄太后和永平帝,逃过了昆仑镇,到了城关镇,翻过山去便是外部,魏宽一家都擅骑射,竟一路奔逃至此,逃进黄沙,失去了踪影。 这仗打到如今胜负已定,秦昭已经先行回朝,余下的交给王七收尾,算着日子年前便能进京城来了,魏人秀迟早会听见大军凯旋的消息。 碧微默然,并不言语,姜家说到底与大业还没来得及结仇,魏人秀却是实实在在的叛逆之女,她当真生下孩子来,帝后两个装作不知,她也只能在袁家的后院里隐姓埋名一辈子。 不说袁含之不会辞官,就算他肯辞官回去,袁家又怎么会认下她,袁妙之可是在破城的时候死的,和她的丈夫宋溓一起,宋濂爱给人写墓志铭,还曾戏言连自己的也要一并写了,可他还来不及写就已经死了。 卫善搁下茶盏,从玻璃碟里挑出一瓣莲房来,用银刀剖开一半分给碧微,这是夏末结实的时候剪下枝来整根藏在冰窖中的,冬日里拿出来当零嘴吃,卫善嚼了一个,莲子微苦,她嚼着咽下,饮了一口蜜茶,袁含之这个呆子,只怕这会儿还在高兴呢。 永乐坊靠近朱雀街,三军入城这一日,袁含之早早起来,换上官服披上斗篷,坐车马到城门边去迎接君王入城。 这样的事自然早早就预备起来,如何列位如何祝祷都有仪程,礼部官员上门来,袁含之便不住偷看魏人秀,偏偏他眼神不好,见她依旧坐在书斋中烤火裁衣,放下一半的心,拉着礼部官员小声说话,恐怕她听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待那官员一走,魏人秀便立起来开了柜子,替他取出官服来,将茶炉中的水倒进铜斗中,替他熨烫官服,又取出玉带围腰,似这等大事,百官自然要盛装相迎。 她越是沉静,袁含之便越是害怕,可他又实不知道该怎么劝解,这些日子两人说的最多的就是龙门山的生活,既不提起袁含之为官,也不提起魏宽反叛,仿佛只有彼此,小院间再无别人了。 谁知院门一开,送来的便是这样的消息,魏人秀抖开衣裳,替他试过,柔声道:“胖了些,衣裳有些紧了。” 袁含之憨憨一笑:“吃得好。”魏人秀喝汤,鸡啊肉呀都塞到他的肚子里,还花了大钱去收王八,和鸡一起炖了汤,让她配软饼吃。 魏人秀看他笑,也跟着笑起来,替他整整衣襟,左右看过才道:“该给你添一根玉簪才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根金头玉簪来。 这是她回娘的路途中买下的,一根碧玉簪,用来戴发冠用,想到他最爱穿竹青色的衣裳,配这个正好合用,这东西她一直戴在身边,用来思念他,此时才拿出来送给他。 袁含之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她实在是□□然了,可心里总想着她怀有身孕,肚子已经微微凸出,还能往哪里去,心中悲伤也是有的,咬死了不肯告诉她,她父母亲人都逃到祁连山外去了,怕她一股倔劲要去寻找父母。 一时踌躇,可此等大事,又不能不去,也知道卫善派人看着她,必不会有事的,犹犹豫豫出了门,立在永定门前,眼睛里一片茫然。 他目力不佳,人所共知,倒也无人打趣,只问他伤养得如何,陛下回朝,袁大人正可再为陛下效力,等得片刻,听见旌鼓声,声声打在袁含之的心上,官员百姓听见声响便先欢呼起来,袁含之也跟着欢呼,心里却越来越不安稳。 含元殿中设下大宴,秦昭回朝大宴群臣,袁含之也在座上,他还因为受伤得了功勋,可他却神思不属,秦昭倒也不以为忤,知道他又犯了呆气,隔了这许多日月,他自己也急着要去甘露殿。 袁含之身边不住有人敬酒,宴席歌舞声声不绝,外头又下起雪来,秦昭命太监开了阁门,与诸臣子共赏雪景,旌鼓分明停了,袁含之胸膛中那颗心却不住震动,他忽的立身来,摇摇摆摆就要往殿外走。 秦昭握着酒杯,看着他出殿,对林□□:“袁卿醉了,送他回家。” 林一贯赶紧上前扶住袁含之,未告便退这是不敬,好在陛下免了他的罪责,袁含之连斗篷都不披了,满眼只看见白茫茫一片,雪片落在他脸上,这才恍然醒来,也顾不得身边是谁:“快,快。”只是连声催促,究竟快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林一贯日夜跟在秦昭身边,隐约知道些事,他急着要回去,想必是家中有事,赶紧将他送到宫门边,宫道上铺了白白一层雪,管事在车边等着袁含之,看他此时出来,还当他身子不适,听见他吩咐,急赶着车回去。 一路宽慰他道:“娘子正在缝衣,大人不必着急。”今儿还说下雪要吃锅子,割肉的割肉,买酒的买酒,就在院子里摆出圆桌面来,书僮搓手要吃羊肉,魏人秀开了柜子拿钱,一气儿切了五斤,难得买这许多,足够吃的,一家人乐乐和和,倒比过年还更热闹些。 青绸车停在坊门口,袁含之跳下车来,急赶着往家门走,数着门进去,往里头一推门,就见院中空无一人,他呆立在门前,被管事一把拉住,不住给赶出来的主人陪不是:“我家郎君醉了。” 这一家也是当官的,看他穿着官服,摆一摆手,管事将袁含之扶回家去,里头确有人在,收拾了桌椅,开了酒坛,正预备烫肉吃,说娘子带着书僮上街去了,要办年货,还有看院的跟着。 可没一会儿书僮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满满的腊肉风鸡 ,跑得满头大汗,哭丧着脸说与娘子走散了,看院的去寻,他还当娘子回来了,原来还没回来:“要不要去京兆唐大人那儿打声招呼,万一叫人拍了去可怎么好。” 袁含之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半晌都不曾说话,她到底还是走了。 团圆【改口】 秦昭在含元殿中开宴, 卫善在甘露殿里点着灯火等他, 两人总在别离, 行动坐卧最亲密的时光, 还是在军营里。 虽不能见面, 书信却从未断过, 他人还没到京郊大营, 信先送到了甘露殿卫善的桌前,厚厚写了七八页纸,没有一句是闲情, 通篇都是政事,哪一仗是怎么打的,写得明明白白, 卫善虽未亲见战事, 也仿佛从这些字字句句中窥见刀光剑影。 大军还未进城,甘露殿里便忙碌起来, 落琼收拾出几件衣裳, 让卫善挑选, 绿歌又从香盒里挑了几种殿中常熏的香出来, 送到卫善面前:“陛下在时, 常熏松针香,今日要不要换一个?” 陛下在甘露殿西殿中也设有书房, 不比紫宸殿中的勤政殿用的少,如今这个书房一分为二, 中间悬起一道纱帘, 添了长案软椅书格,娘娘每日总有两三个时辰在里头读书写字,批复章大人送进内宫来的奏疏。 西殿里自然常燃着松针香,娘娘和陛下都喜欢这香,说这香有清气,办公的时候尤其能提神醒脑,可两人已经一年多未见,总不能再点寻常的香。 卫善轻笑起来,玉白指尖划过锦袍,他既回家来,便家常待他,把那些穿金红杏黄通通搁置,挑了一身柳芽绿家常衣裳来。 这还是去岁她刚生完孩子时穿的松身衣裳,素色缎面金银嵌边,只在襟口袖口上绣了一圈挑银丝金线的茉莉骨朵,坐月子的时候穿着,人都觉得轻快些。 干脆也不戴金钗金环了,寻出一付珍珠攒凤钗环来,落琼一看如此,赶紧把绿歌挑的几样香都撤下去,换了一盒口嚼的茉莉香丸来,卫善捻了一只,口里嚼了两下吐在唾盒中,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内殿便摆上了玉盆栽的青白花儿。 花房里立时送来的,因她喜欢,连年不断,只是盛夏开得更香浓些,落琼又道:“陛下在宴上必是吃了酒的,可要煎些蜜茶,煮些甜汤,小厨房里有光禄寺做得好酒酿,清江才进送上的刀鱼,剔出肉来做成丸子可好?” 秦昭不是个爱挑剔的人,可他喜欢吃鲜食却是甘露殿人人都知道的,尤爱鱼虾鲜蟹,八月里卫善给他送柿条糖蟹去,他虽写信来拒,说人在军中不能如此奢侈,却极是开怀了两日,拿这个佐酒吃。 卫善道:“先不忙别的,熬些粥送到含元殿去,宴上的东西多是生冷大荤,先给他垫一垫肚子,让林一贯看着别吃冷酒。” 落琼依言下去吩咐,小德子很快来报:“陛下吃了粥,又吃了两块八珍糕,前头等着开宴,让娘娘不必挂怀,夜里只怕要闹得晚些,娘娘若是乏了便先睡下,不必等他。” 卫善笑一笑,不欲让秦昭在宴中还惦念自己,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会看着办了,让陛下也别饮得太多了。” 等小德子走了,落琼又道:“公主领着太子和小殿下们在后殿,若是要见立时就能传来。”太初急着想见爹,又知道前头正在大宴,扫平伪朝是件大喜事, “到了时辰便叫她不必再等了,乳母嬷嬷们早早侍候着小殿下入睡,不必等陛下回来请安。”说完这些,对着镜子正一正珠钗,换下了东珠朝阳大凤簪,挑了单枝圆珠簪在头上,干脆靠在榻上看书,让光禄寺送些精致点心来。 这一等便等到后半夜,偶尔往窗外一望,就见前灯火星星点点,落琼一直守着,三更更鼓过了,进来禀报道:“前头宴散了。” 宫道上灯火蜿蜒,这是内侍在送大臣们出宫去,有些人干脆就宿在值房中,再没多少时辰就又要起来赶早朝,一来一回的功夫还能多睡一会儿。 卫善也没想到会闹得这么晚,听见宴散了披上狐裘,亲到殿门边去等候,看所有的红点灯光都往宫门去,其中一队反向宫内来,嘴角一翘,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列灯火进了甘露殿的宫门,打头第一个便是秦昭。 这会儿又落起了雪,秦昭几步上阶,人熏熏然的此醉意,眼睛却亮得灼人,看她立在灯影中,伸手要去搂她,喝多了些有些恍惚,被卫善一把握住了手,秦昭看她肩上落了雪花,替她轻轻拂去:“我便知道你要等我。” 卫善笑了,手掌被他整个攥住,秦昭撑开大氅把她整个人裹在怀里,看她头上落得许多雪片,知道等了不是片刻:“我立时就来,你要等也在屋里。” “我看灯火反着宫道过来,心里就觉得高兴。” 两人说话,落琼几个提了灯跟在身后,到内殿绉纱帘前,便不再进去了,卫善亲手替他解了大氅:“太初说要等你,我让她先睡了,明儿下了早朝再来请安。” 殿中暖意融融,秦昭鼻子一动,先闻到茉莉香味,这还是在晋地的时候,她常用的香,伸手搂起她来:“年初的时候有许久不给我写信,是因为什么?” 卫善仔细一想,那是她给如意上规矩的时候,伸手搂住了秦昭的腰,把脸埋在他胸膛上,难得似小女儿般撒娇:“那会儿我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偏你不在,偶尔也觉得烦闷。” 连信也懒得写,不过短了几封,他竟记到现在,闻着他身上的酒味,渐觉安心,这会儿夜已经深了,再没多久便要早朝,两人抱着恐怕他意动,却舍不得放开,结结实实搂在怀里,才觉得心中安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昭先还持得住,等她一双手在后背摸索,便把火性摸了起来,哑声问她:“摸什么呢?” “不是说有一处刀伤,我想摸摸在哪儿。”秦昭行军从不曾缩在军帐中不出,身上受了伤,瞒着不告诉她,等伤好了,才写在信上,告诉她已经好了,让她不必担心。 秦昭低头看她,那件嫩柳色的衣裳松落落罩在她身上,倒显出纤细的腰肢来,抱在怀中满袖沁香,沉沉吸了一口中,低声引导她道,“不在那儿,再往下面些。” 卫善微微讶异,抬眼看他,见他眼中兴味已动,一年未曾亲近,心中自然也想,把手探到腰带又自忍耐,一只手按住他往榻上躺,抚着他的胸口替他平息:“还要早朝呢。” 说着卧在他身边,看他眼尾细细皱起,分明是笑了,自己也觉得面红,秦昭翻身贴墙,让她睡得宽松些,握着手道:“也有速战之法。” 卫善轻笑一声,帘儿几个宫人正要抬水进去,闻见两声轻笑不敢再动,下了帘子正在退到殿外,林一贯到了殿外,对落琼道:“袁大人求见。” 落琼惊讶道:“这会儿?” 林一贯点点头:“就是这会儿。” 林文镜几个身上都有进出宫门的鱼符,往日进宫商讨大事也更方便,袁含之没有鱼符,可今日散宴极晚,那些大臣们的车马零零星星散到各坊间,他逆行而来,到了宫门前说要求见陛下。 守宫门的卫士倒认得他,这会儿还有未出宫门的大臣,含元殿里还没散尽,替袁含之禀报一声,报到了林一贯这儿。 落琼摇一摇头,满面难色,指尖往里头点一点:“陛下娘娘可是许久未见了。” 林一贯随军出征,他人年轻能骑马,一直跟在秦昭身边料理杂事,这些事可不比落琼明白得多,每到一地州府之中献的美人可不少,陛下心无二色, 可袁含之是一路奔到了宫门前的,雪地里连鞋子都走失了,也不知哪里溅得泥雪水,形容狼狈,在宫门前差点儿被一戟戳死。 这会儿正由小太监替他找鞋子穿,林一贯劝他道:“大人再有急事,如此面圣,也是不敬。” 卫善在殿中听见动静,待起身询问,被秦昭按住手,她笑了一声:“殿外许是有急事。” 秦昭便道:“能有什么大事,难道还会是南朝攻来?左不过是袁含之发疯,已经如了他的愿,他偏还留不住人。” 卫善拢一拢头发,明珠簪儿歪斜着,从秦昭身上撑起来,面上薄红,似白玉染脂:“你将人送来,我便知道留不住,他若问起,你只推不知便是。” 此时魏人秀正在万福寺中,她以性命相挟,逼得守卫不得不一路跟随,直到她进了万福寺的山门,守卫才来禀报,还带了魏人秀一封书信来。 她请求卫善隐瞒她的去处,她自会在万福寺中生下孩子,交还给袁家,若卫善不肯答应,她连这个孩子都不会留。 卫善知道她这些不过是强装,头一个舍不得孩子的就是她自己,可依旧如她所求,一个字都未透露给袁含之。 秦昭叹息一声,火气消下去,燥意却还未尽去,喝了一口凉茶:“我原以为他不喜欢魏人秀。”两人不过是父母之命,性子南辕北辙,学识更是相去甚远,竟不知是如何相知相许的。 卫善看他一眼,推他起身:“这些事哪有定数,朝夕相对渐生情宜,若非离别许还未可知。”袁含之大约也是从休书起,才明白自己对魏人秀有了如此深情。 秦昭松垮垮披起大氅,掀了珠帘出去,脸色很不好看,林一贯紧紧低下头,提着灯笼跟在身后。 秦昭就在偏殿中召见了袁含之,袁含之整个人仿佛走了魂,跪在殿中央求他道:“我也不求阿秀还能回来,可……可她怀有身孕,能往哪里去,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平安。” 秦昭看他形容狼狈,身上斗篷也没披一件,虽不耐烦却硬声答应:“知道了。”说着出了偏殿,走了五六步才又顿一顿脚步,对林□□,“给他一口热汤。” 大梦 魏人秀还想试试能不能逃脱, 勉力一试便知不能, 她身怀有孕, 不能动武, 就算舞起刀来三五人不得近身, 一来手中无刀, 二来也怕伤了腹中孩儿, 除了向卫善求助之外,再无它法。 卫善早就在等这一日,魏人秀有孕的消息一送进宫来, 便是给她和袁含之之间敲了离钟,袁含之到底不蠢,在城中疯找了半日, 便怔怔停下脚步, 缓缓转身看向宫城。 她是怎么来的,便也是怎么去的。 家里预备好的羊肉锅子到底没吃, 谁也没心绪去吃, 书僮唬得跪在阶下, 他心里还怕娘子是被人给拐跑了, 要是遇上了拍花子的, 把娘子拐出城去卖了可怎么好。 娘子斯文秀气,遇上这事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 肚里又还有小少爷,拿他的命去陪也不足, 袁含之眼中哪里还瞧得见他。 袁含之从宫中出来, 管事在宫门前下马处等待,依旧跟在他身后走回永乐坊去,开了门就见摆在院中桌子,桌上的铜锅里已经落了一层雪,书僮耷拉着脑袋在庭前跪着,落了满身雪,一看袁含之的脸色,便知道没找到娘子,又要磕头,管事一把将托起他来:“赶紧去给大人打热水来。” 还想替袁含之告假,明日不去早朝,谁知袁含之坐在阶上,看着塞了满院的东西,哑声道:“陛下才刚回朝,今日大宴过后,明日必有诸多事务要理,岂能告假。” 书僮赶紧取出铜斗来,把半壶热水倾在其中,替袁含之熨烫官服,等到屋中灯熄了,他才敢去问管事一声:“明日要不要去唐大人府上?” 管事看他一眼:“这事你别问了,娘子不会回来了,往后在大人面前一个字都不许提起。” 书僮垂了头,看着满院里挂起的风鸡风鸭子辣肠腌肉,还有墙边那几缸腌菜,心中隐隐猜测是娘子自己要走,怪道给每人都置下了新衣,大人的柜中更是把四季衣裳都齐备了,这一庭院的东西,总能吃到雪消,原来娘子是起意要走的。 鸡还未叫,袁含之就已经起来了,也不点灯,坐在屋中等书僮进来,书僮看他这模样不敢问他是不是一夜都未睡,只赶紧给他取出官服,灶上炖着米粥盛上一碗,看他吃上两口便捏着筷子呆呆出神,垂头立在一边。 管事出门预备车马,这场雪落了一夜未歇,积得极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坊间有清雪的已经早起扫雪,袁家庭院中一片飞白,雪花盖住了酱缸柴火,盖住了九月里新栽的桂树绿芽,白茫茫一片,仿佛魏人秀从未来过。 秦昭不意今日还能见袁含之立在堂上,睨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等议政过后对林文镜道:“袁含之御前失仪罚俸半年。” 昨日袁含之雪夜奔进宫门的事,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听见消息了,朝中昨夜还在猜度着恐有大事发生的臣子,今日早朝站在紫宸殿见陛下端座堂上便知无事,可陛下一个字未露,他们便也不问。以陛下素日极宠信袁郎中的情形来看,还当这事就此揭过,不料秦昭竟会开口责罚。 袁含之听见这句,恍然出列,手持牙笏躬身行礼:“谢陛下。” 秦昭等下了朝才把他叫进内殿去,两人一走,三五个臣子便围拢在章宗义身边问:“章大人可知何事?” 章宗义就是知道也不会说,何况不知,一面摇头一面道:“御前失仪。” 几人面面相觑,知道他这是不肯说,章宗义不是不肯说,是当真不知道,心中却道袁含果然得陛下宠信,转念一想,又是今上宽宏大量的缘故,似这等事竟没治他的罪。 这个书生虽有义气,到底在旁的事上还嫩得很,不比他父亲,想到袁相,余光看向林文镜,若是真如他所说,袁相的才干心志在他之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思量一刻便把袁含之的事抛过脑后,抓着这几个人算帐,陛下又要轻赋税,伪朝所过之地又是一片狼藉,轻税是让百姓喘息,可也把刚填补上些国库再一次掏空了。 紫宸殿内殿中点着松叶香,秦昭让他靠在寿山香炉边立着,林一贯送上热茶毛巾来,秦昭一言不发,抖开巾子盖在脸上,等毛巾暖了这才揭下,又喝了半盏茶,这才问道:“可清醒些了?” 袁含之躬身又要行礼,被秦昭拦住,林一贯见机给袁含之也上了一盅茶,袁含之接过谢恩,秦昭看他这模样皱起眉头来:“你当真不想将她留在身边?” 枉费他千里迢迢将人送来,善儿是想放了魏人秀离开的,她心不在此,便是强要她留下,也会怨恨丛生,既然她肯留下孩子,等这孩子出世,便放她离开便是。 这一点秦昭并未置喙,他还不必来为难一个女人,魏宽带着一骑精税逃出永昌城关,从此不复在大业领土内出现,既然善儿要放了她去,便依着她的心愿。 可看袁含之如此,心中颇为不忍。 袁含之自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若恳求,魏人秀便能回来他身边,可她是自己要走了,又何苦强留她,摇一摇头道:“随她的愿罢。” 那个孩子如何,他也不再追问。 秦昭把茶盏一阖,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他又瞧不见,还是小德子上前去,低声道唤他,把他引出殿去。 卫善从后头阁子里出来,她一直都在里头听着,立了许久,坐到书案前,拿起秦昭喝的半杯茶解渴:“我便说他不会强留魏人秀。” 魏人秀依旧还住在万福寺那间禅房中,小德子送了冬衣炭火,卫善又特意拨了两个尚宫去照顾她,久住寺中不是常处之法。 寺中僧人都食素,她一个孕妇岂能顿顿能吃素食,小德子将卫善的吩咐带去,说能安排她住到长清宫去,远离京城,也无人知道她究竟是谁。 人人都猜测她是秦昭的人,此时又有孕在身,生了孩子也会小心服侍,卫善已经担了口舌,干脆担到底。 可她却不肯答应,换下袁含之送她的锦衣,换了素服,日日跟着晨钟起身,夜夜听着暮鼓入眠,讨了一本《地藏经》来,她不知道父母兄长身在何处,替他们诵经,死了的求往生,活着的减罪业。 还问小德子讨一匹布,要裁了给孩子做衣裳,小德子没有问过卫善,自己做主给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头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到寺中来,他无根之人想不明白,也不敢走漏消息,这回比上回还更隐秘。 卫善这么说是与秦昭打了个赌,两人昨夜被打扰,也没余下多少时辰,干脆躺着说话,卫善赌袁含之不会强留魏人秀,他有道义人伦,魏人秀心中也是一样,秦昭却不赞同:“不强留下她,放她去哪儿?同她父兄一般逃出大业不成?” 风餐露宿,还不知能不能出城去,她又无通关文书,就是趁乱混出了京城,离永昌还隔着万里路,凭她自己一双脚怎么走过去?留她下来倒能保她平安,改名换姓便是,袁含之真有所求,他也不会不通融,若是乖顺,也能封个诰命。 “善儿赢了,想要什么?”秦昭挥退了太监宫人,扶着卫善的腰,“不拘什么,帐内帐外皆可,是我输 给你的彩头。” 卫善看他剑眉飞扬,心中一动,实在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问他一句话,这话从未问过,就是问了也不改变什么,可她心里还是想知道答案,沉吟片刻,悄声问他:“我只有一句话问,二哥仔细思量,认真答我。” 秦昭不知她还有什么要问的,看她细了声儿,又低垂着脸,嘴角抿起,和她小时肃穆起来一模一样,倒有些兴味,想知道她究竟要问什么:“你且说来。” 卫善双手抚在他面颊,暖烘烘的手刮着他眉间褶皱,此时二哥的岁数与他上辈子起事的年纪相差不多了,她的手才刚抚上去,腰便被秦昭搂住,托得牢牢的。 卫善被他圈怀中,看他目光柔软,笑纹渐深。 “若是当年形势更坏,譬如太子失踪,未有子嗣,杨家一味得势,卫家倍受压制,先帝再派你远征……”她说完这些,才恍然自己已经走过这么多的路了,放低了声音,越说越缓,“再譬如……先帝只有秦昱一子,封他为太子,二哥会如何呢?” 秦昭已经许久没想起杨家来了,听她问了,一时竟答不上来,他先是想笑,不知善儿想的都是些什么,这些事分明都没发生,可他骤然醒神,按她所说,一步步推演竟然处处可能。 “那你呢?”秦昭指尖一紧,按着她所说的往下去想:“你在何处?” “我?”卫善的目光看向寿山炉间缓缓腾起的香烟:“倾巢之下,岂能独善,恐怕会嫁予杨家,胡乱成婚,受人摆布,看杨家的脸色。” 秦昭眼中没有半点笑意:“善儿怎么想到问这些?” 分明戏言,却听得他心口骤紧,恍惚是真。 卫善喉口一哽,干脆靠在他肩上,指尖刮过团龙纹:“我做了个梦,这些都是梦中所见。” “必是你这些日子太过劳累,才会梦到这些,咱们摆驾长清宫,替你解一解积劳。”秦昭听说是做梦,嘴角笑了,心中却未笑,嫁给杨家,任人摆布,独这两句如梗在喉。 卫善也觉得自己这没来由的问话显得荒唐,失笑一声,点头道:“好啊,二哥也去泡一泡温泉,松松筋骨。” 卫善前脚离开了紫宸殿,秦昭立时将林一贯叫进来,说了两句话,林一贯退出殿门,恰逢一阵急风,吹着雪钻进颈项中,冻得他打了一个哆嗦,一路往唐大人处传密旨,旨意只有两句话,将杨家人“赶尽杀绝,挫骨扬灰。” 宝库 秦昭何其敏锐, 便是自己出征在外, 也是胜负早定, 善儿纵然心中担忧, 也不该发这样的梦。这梦她说得这么真, 不是现在, 就是过去, 再往前去想,就一直想到了他从云州回到京城。 善儿就是从那时候起,突然变成了个大姑娘, 不再似个娇儿。 她自小就被母亲护在羽翼下,捧在掌中长大的明珠,又怎么会操心起家中墙院藻井违制?分明他离开京城之前, 善儿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想着在裙上绣什么花,鞋尖缀什么珠, 知道要出征还兴兴头头的问兄长越鸟生得什么模样, 想看看蜀地的鸟儿是不是当真翠羽斑斓。 可卫平当真千里迢迢的带了两只越鸟回来, 她却无心赏玩, 把那两只鸟儿关在府中, 卫平还笑骂过两句,说小女孩儿性子变得快, 费了这多大力气带回来的活物,她竟看也不看一眼。 到底宠她, 她不看便不看, 也不认真同她计较,秦昭却听了他这句报怨,那会儿他心中所想与卫平相差无二,彼时看她,比秦昰也大不了多少,不过更懂得规矩些,依旧还是个爱娇的孩子,该围着越鸟稀罕打转才是。 跟着就是善儿求他的第一桩事,让杨思召不能再进宫来当值,秦昭出手之前,便让人探访过,知道杨思召果然在善儿跟前说些混话,缠她不休,可善儿竟不禀报正元帝,也不求助母亲,反而私下求他出手。 那时他还觉得是宫中形势并没有他们看见的那样好,杨思召这件事提前让他警醒起来,十分关注杨家,杨家也不过是颇有势力,远远不到显贵的地步,善儿怎会待杨家这样小心。 再接着就是姜碧微,她突然对姜碧微极好,并且这好意一直持续到了如今,善儿再是心性温良,也不该没有来由就如此为人打算。 他自然是偏爱偏心自家小妹,总觉得姜碧微藏私,善儿捧心待她,她竟不知感恩,如今想来自然也有缘故,只是这缘故,善儿从未说过罢了。 算计杨妃一击便成,已经让秦昭吃惊,那时也只当她是天生聪慧,一旦开了窍,便时时处处都能占得先机。待到她不放心大哥出征,说杨家要伺机而动的时候,秦昭确实觉得匪夷所思,杨家已经为正元帝厌弃,又怎么敢在此时伸手暗害太子呢? 太子未曾失踪,而是死在了关外…… 这些事处处串联,有因有果,秦昭凛然回神,叫进林一贯来,杨家死在雪中,尸身被野兽啃食,捡回来的尸骨多有零落,由秦昱收裹埋葬,究竟死了几个,还有没有活着的。 林一贯缩着脖子听他旨意,心中纳罕,分明方才娘娘在时两人还自说笑,怎么娘娘一走,陛下便生这样的怒意,他自跟着秦昭起,从没见过他这般脸色。 一路急赶着出宫去,将这事交待给唐九,唐九也觉得古怪,陛下曾论过此事,当年杨家一家雪夜身亡,尸骨被山中群狼啃食,收拢回来便已经零零碎碎,仵作用针线拼接起来。 其中抱着婴孩的成年男子被狼啃食的瞧不出面目来,由秦昱认定是杨思齐,除此之外还有一付手骨与别的都拼不上。 唐九打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要禀报给秦昭,可秦昭却未把这当作大事:“就算他活着,独此一人也不成气候。”他在京城绝不敢露面,正元帝不杀他,秦昱也会杀了他。 当时抬手放过,并未穷究,是心力都在正事上,此时就算秋后算帐也太晚了些,杨思齐就算活着,也是个独臂人,这么多年没露面,谁知道他缩在哪里苟且偷生。 唐九接下旨意,奉命去查。林一贯更是连茶都不敢留下用一杯,赶紧回宫复旨。 卫善回去甘露殿,一路在宫道上出神,从此往后的事都是她不知道的事,可她心中并不觉得害怕惶恐,反而终于能够安心与秦昭谈论此事。 还未进殿门,就见如意身边的宫人侯在殿外,落琼一进殿门便先问道:“可是如意公主来了?” 绿歌点一点头:“公主坐在内殿等了娘娘好一会了。” 卫善解下鹤丝大氅,吩咐道:“去预备些点心茶水来。”她早知道如意是必要来的,别人不问,她也要问一问永平帝的下落如何。 如意一听见卫善回来,赶紧出来迎接,听说秦昰回来,她很是高兴了一阵,还预备吃食要给秦昰送去,还当她总得高兴一阵才来,不意她这么快就来了。 “如意来了,怎么没去看你四哥?”卫善换了常服靠大引枕上,落琼送上茶果,下去收拾珠箍小靴,再吩咐宫人抬箱子出来,长清宫处处泉眼比宫城中要暖和,替卫善收拾出寝衣来,一件绯色一件缥色。 殿中只余下如意和卫善两个人,如意屏息说道:“哥哥们凯旋回朝,我心中很是喜悦,只是……只是想问一问,荣亲王身在何处。”秦昭既然登基,便不能再称承吉是陛下了。 卫善看她一眼,看来如意也知道她不喜欢人绕着弯子说话,直来直往彼此都更爽利些,卫善饮了一口茶,描金边的玉碗搁在桌上,轻碰一声,发出脆响,她淡淡道:“永平帝,死在乱军之中,朝中正在替他拟定谥号。” 秦昭还待留他一命,到底是大哥的骨血,何况是个痴儿,天下皆知,有心无心都不能拿这个作文章,可没想到他在奔逃时从车中滚了下来。寻常人或许无事,还能翻身起来,可他身子胖肥,跌下车竟站不起来,被马匹踩断了骨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魏宽自要保命,都已经无处可逃,都要逃往永昌去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个皇帝,说送给秦昭一份大礼,将永平帝的尸身送到了帐前。 一个痴儿皇帝,又经这样的离乱,能用什么好字,翰林院里正自头疼,想替他将身后事写得体面一些都不成。 秦昭下令让他们写,翰林们搅尽脑汁,实在想不起永平帝办过什么好事,建大报恩寺倒是能沾一个孝子,可工程里甄家中饱私囊之事又着实叫人气愤,想来想去,还是未能落笔。 如意看着卫善靠在枕上,一句话便说完了承吉的身后事,禁不住打了个寒栗,她攥着帕子的手一紧,好半日才道:“那……那么嫂嫂呢?” 宫中人无人问起过甄氏,就连碧微都没有再问起她过,永平帝死了,甄氏也就没有用处了,她被叛军丢下,许是心知回到大业也是软禁起来了此残生,竟藏匿起来。 秦昭并未费心去寻,她一介弱女,要死容易,要活却不容易。 除了甄氏,甄家的族人都不无辜,依甄家那样依附伪朝的行径来看,永平帝还是皇帝藏帝陵得帝号,可甄家一族就算死尽了了,也还要被万人唾骂。 身为后族竟不为大业尽忠,为虎作伥,替魏宽劝降永平帝,这些罪名一罗列,足够剥掉她身上加诸的所有荣华。 “朝中正欲治甄家的罪,这些事都交给朝臣去议,甄家的事,你不必再问了。”甄家人一路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也都投到狱中,别人尚可逃过,甄家却是逃不过的。 “嫂嫂……嫂嫂不易。”如意想说这些都是甄家人做的,可甄氏又并不无辜,她不曾看见甄氏在宫中如何风光,甄家在京城又是怎么作威作福的,心里还记得她小时候卫敬容待这个寡媳极好,想给她留最后一点体面。 “人皆不易。”卫善不再拿她当孩子看待,对她道:“甄氏纵其父兄以权谋私贪没国库难道不是罪责?更不必说甄家攀附伪朝的罪名了。” 不是归顺还是攀附,甄家当年可没夹着尾巴作人,尝惯了富贵甜头,哪里还肯再去咽粗茶,甄氏的父兄便是头一批倒向魏宽的官员,却不想想甄家的头上还顶着国公府的名号。 如意想到承吉死在乱军中,便心下不忍,眼圈一红就要落泪:“承吉何辜,受这样的罪。”她问了,可她自己心里确是知道答案的。 卫善看着她哭,还给她添了茶,待她哭过了,哭痛快了,才送她离开,让落琼亲自将如意送到长乐殿,落琼回来便道:“公主究竟是看着侄子长大的,心中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卫敬容身边的旧人,总是不忍对她过于苛责,虽也觉得她提起甄氏很不懂事,可心里却替她找缘由,卫善点点她道:“还用你说,总比过去强得多了,再慢慢长大就更懂事些。” 落琼将茶盏收起,宽慰卫善道:“确是如此,娘娘也该放心才是。” 小德子却在这会儿过来传旨:“陛下请娘娘出城赛马。” 卫善已经许久没有骑过马了,都不知道骑装还合不合身,听见秦昭忽起兴致,倒也有了游玩的兴味,从罗汉榻上坐起来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 小德子嘿嘿一笑:“奴才不知,陛下这会儿已经在换骑装了,还问娘娘想往哪儿跑一跑。” 雪后初霁,满山银白,此时登山倒是好景致,两人确也许久未曾一道骑马了,卫善命落琼取出骑装,上身一试确是紧了些,戴了风帽换上小靴,让人从飞龙厩中牵出她那匹白蹄乌。 自从怀孕之后诸多事务,已经许久没有骑它,它虽时常有人牵出来跑动,偶尔太初也会骑它,可见到主人依旧兴奋,只是训练得极温驯,并不抬蹄,只将马尾扫来扫去,把马头蹭到卫善跟前。 卫善从锦袋里掏了一块饴糖给它,它舔了糖块,越发高兴,卫善翻身坐上去,就见秦昭骑着青骓过来:“随我去看花。” 卫善生两个孩子这一年来确是没有好好骑过马,虽瘦了些,到底不如过去久在军中那样腿脚有力,秦昭一把拉住了白蹄乌的缰绳,牵着绳子让卫善小跑了一程,出了城门这才松开,卫善夹紧马腹紧紧跟随,两人一路骑到了盘龙山。 山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山陵山脊间只见白浪起伏,哪里有花看,秦昭带着她下马进山左绕右绕,不往正元帝的东陵去,而往山中去,隔得很远便见山陵中几株红花开得极艳。 那山山势凹陷,呈成宝盆状,此时积雪花开,便似白玉盘中盛着烧红宝石,卫善奇道:“怎么此时深山之中还有红花。”待再走近些,便能看清是红石榴花。 那几株树总有百来年了,深冬时节竟开五月花? 秦昭一把握了她的手,两人踩着厚雪上来,秦昭尚可,卫善却有些气喘,他道:“这可不是什么祥瑞,这是宝库入口。” 传国 秦昭挑了一枝开得最盛的石榴花, 折来送给卫善, 那石榴枝条上还积着簇簇白雪, 红花欲绽未绽, 拿回去插瓶总能开上十几日。 卫善抱着石榴花枝, 口中呵出一团团白露, 隆冬开花, 还开得这么多这么密,近前观看更觉是一番奇景,她颇为不解, 隆冬开花已经奇妙,怎么开花处就必是宝库入口呢? 秦昭一直在派人查访盘龙山中的帝陵宝库,夏朝开国皇帝的陵墓只有献殿与地宫通道, 再往下探不过俱是沙土, 连月往下挖才知是个假墓,华表飞马不过是空摆着看着, 大夏王朝两百来年祭祀的都是座假坟。 宝库就在这山中, 却不知在哪一处山坳。 秦昱的案子大理寺办得很严, 虽秦昭并未下什么特殊旨意, 可他毕竟是先帝的儿子, 就算被废为庶人,师朗也绝不敢轻怠。 除了审他极严之外, 同案的案犯没有一个能在严刑下说谎,判了斩首实是轻判, 要给秦昱留一点做人的脸面。 这其中他们是如何掘人坟茔, 如何销赃的,师朗都问了个明白,其中便有一条,越是大墓,挖得就越是深,帝王的陵墓的地宫更不消说,也因为夯土夯了许多层,地宫聚热,夏日里看不出差别来,到了冬日,别处百草凋敝,独地宫之上还是一片苍翠。 他们本来早就要下手,可秦昱出事被贬为庶人逃出京城去,好容易摸了回来,等着冬天来看一看山间何处有异象,谁知被抓了个正着。 这些话被师朗源源本本记在案卷上,秦昭把金簪和卷宗两样合二为一,派人冬日在群山中寻访,已经找遍了几座山,自也有苍松柏松冬日也常青,可只要略作勘察便都一一否绝,今日探子来报说访得山中开了一片石榴花,秦昭便知宝库便在石榴花下。 这一片石榴中最粗的几株怕是当年地宫封土时种上的吉祥树,总得一人环抱,余下的有粗有细,最细的树株只有马鞭那么粗,想来是二百年间花开花落,野生野长,才长出这么一片石榴林来。 卫善摘了一朵石榴花簪在发间,对秦昭道:“二哥预备何时发掘宝库?” 财宝且罢,要紧的是其中的传国玉玺,正元帝想了一辈子都没瞧见影子,却被秦昭得了,这个皇帝也当真古怪,玉玺不传给儿孙竟带着入土,难道还想带着这块传说中的宝玉登仙不成? “等天气暖些,让卫修来督造山陵。”他且说且笑,想了个和大夏皇帝一样的由头,不是这个由头又怎么派兵丁来挖这么一大片的山陵,光看这一片石榴林便知地宫规模不小,从上面挖起也不知道要挖多少时候才能挖开。 让卫修来挖,就是把进献传国玉玺的功劳送给了卫家,秦昭替她正一正鲜花道:“只是可惜了这一片石榴林。”这些树在地宫上长了这么多年,是必要掘掉的,寻常的气候也已经不能习惯了。 “不如移栽到长清宫去,倒还能活。”长清宫多的就是温泉泉眼,绕着殿宇种上一圈,热气蒸腾催生花木,说不准当真能活,到时开了阁门,能在飞霜之时看见榴花盛开。 “就依你说的。”秦昭吩咐诸人继续寻摸地宫入口,左右就在那株最粗的石榴树附近,从上面开一条墓道挖下去。 两人依旧骑马回宫,进城门时正值日落,卫善跑得面上绯红,握着枝条进殿门,几个宫人簇拥上来,看见花枝,啧啧称奇,枝条花蕊间还落得积雪,落琼一面接过来一面问:“娘娘从哪儿得来的?” 卫善只笑不答,绿歌抱了白玉胆瓶出来,把这花枝插在瓶中,摆在床桌上,让卫善抬眼便能看见,这花倒有是稀罕,太初见了都伸手摘了几朵攒在荷包里,问卫善道:“娘从哪儿得的?” 卫修兼任山陵使的事还未召告,就算召告了,这些石榴树也不能此时被人知晓:“是从卖花担上买来的,许是暖洞里头养的罢。” “暖洞里头也能养得这么壮?”野生的花儿自比暖洞养出来的更健壮也更有野趣,太初抚着枝条不放手,卫善看她这样喜欢,干脆送给她,让她抱着瓶儿回去。 没隔几日卫修便被派去督山陵事,带着一队兵丁入盘龙山山坳间行工事,秦昭先下了这条御令,跟着又下了一条让人颇有些诧异的御令,许蜀王承佑祭祀姜公。 若是正元帝当年占下蜀地时下此御令还不奇怪,姜远在蜀地颇有威望,当年正元帝免去蜀地三年赋税,用来收买人心,却也未曾下令许姜家姐弟祭祀姜远,说到底还是因为已经捏到手里的东西,不必再多费心思。 民间私祭,正元帝并不管,可想为姜远立祠造像,地方官员是绝不允许的,至此已经过了十来年,祭祀姜远的人越来越少,多是些书生,深受恩惠故此才祭,民人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哪个还会再私祭姜远呢。 碧微年年都要祭一祭父母兄长,冥寿诞辰是不能过了,只有清明寒衣两个节令才悄悄烧些纸钱,原来还有弟弟在,等弟弟没了,连供牌位的地方都没有,想等到儿子去往蜀地之后才慢慢办这些事,不意秦昭竟会下此恩旨。 碧微听见消息便来甘露殿拜谢卫善,她再没想到,竟有一日能明正言顺的祭祀父亲,她一进殿门便欲给卫善行大礼,被卫善一把托起来:“姐姐这是作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碧微泣道:“我从来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再祭祀父母兄长,不料活着还有今日,除了给娘娘行大礼之外,再想不到虽的办法报偿了。” 卫善心知秦昭从来都不喜碧微的为人,觉得她太看重眼前利,不意他会突然下这样的旨意,还怕蜀地生事,可他此番扫平伪朝,途经蜀地,正元帝的军队扫过一波,秦昭的军队再扫一波,蜀地已经牢牢在大业的掌握之中了。 卫善不肯受她这一拜,碧微拭去泪水,立直了身子要告退出去,行到殿门前返身下拜,卫善躲避不及,到底受了她一拜。 等到秦昭下朝回来,她便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降恩姜家。” 秦昭解了大氅,看了卫善一眼:“就当是谢她,在你梦中的,那一点好处罢。” 卫善不意他竟然当真,良久无言,秦昭已经坐下翻起书来,她这才挨过去,侧脸看他,伸手抚他的背:“我不过是做梦,二哥竟也当真。” 他分明不知前事,竟然这样难过,卫善抚了两下,秦昭搁下书卷,阖上双眼,双眉紧锁,他认真细想,若世事当真如此,他竟然无能为力。 心中恼恨自己无力,这才让小唐去追踪杨思齐,必要杀掉最后一个杨家人,才觉得心中痛快些,这辈子也没这么任性过,已是君王,任性一次又如何。 卫善这才知道自己随口一问,倒让他如此牵肠,跪坐在榻上,将下巴搁在秦昭肩上,指尖轻轻刮他的脸,轻笑一声从背后将他整个人都拢住,秦昭这才露出笑意来,指尖一松握住她的手,心中却庆幸,幸亏当年不曾有一丝懈怠。 建元三年初夏星夜,天空忽现一道黄光,煌煌灼灼划过天际,落入盘龙山山坳,辅公国世子卫修正在其中督造山陵,在黄光坠地之处掘出了消失人间二百余年的传国玉玺和一只黄金凤凰。 传说大夏开国之君驾崩之时,玉玺自紫宸殿案前消失不见,二百余年不住有人寻找,却从未现于世间,传国玉玺就此成为天授玉玺,乃是上天赐予建元帝的。 这传说先只在京中流传,跟着越传越远,人皆传说今上是得天佑的皇帝,故此飞天凤凰才会口啣玉玺降于世间。 两人坐在云台上赏星观荷,卫善坐在台前铺设的牙席上,宫人们捧来甜瓜,红玛瑙碟子盛着碎冰,碎冰上摆着切开的甜瓜,看一眼便是冰丝丝甜丝丝的。 卫善手里却没拿银签,而是握着一枚玉石,只有鹅蛋大小,雕得倒是细致,上头雕着四个篆字——“天授传国”。 卫修挖了半年多,这才把铜浇的土层给挖开,打开了陈公宝库的门,那一层山土都被挖薄了,等里头秽气消尽了,一队兵丁从深山中掘出许多财宝来,石榴花树没了,其中金饼玉器猫睛宝石层层泛出光华,太阳映照便似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卫修是自幼生在国公府,见惯了珍宝,却依旧瞠目结舌,陈公宝库中的财宝比传说中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夏朝的开国皇帝在地下给自己建了一座含元殿,廊柱皆为黄金打造,屋瓦是烧制琉璃,殿中壁上嵌满了宝石,火把一照,映出来的光芒叫人眩神迷。 其中还有一座小香阁,是用龙涎沉香和白泥调合建成,香阁两这立着展翅金凤,阁中供奉的除了名传天下的传国玉玺之外,还有一本《三清经》。 清虚道士逃走之前,献给正元帝的便是残卷《三清经》,这一本《三清经》是全本,上头除了占星飞仙之外,还有修仙之法,书页仿佛传说中鲛人织出来的绡,字是用金线绣上去的,二百余年也不曾腐坏。 如今这卷经书和这枚玉玺都在卫善的手上,她挥退宫人,对秦昭道:“就是这个?” 秦昭闻言笑了,嚼一片甜瓜:“就是这个。”如假包换,从帝陵中掘出来,竟会是这么不起眼的一枚玉纽,还比不上秦昭当王爷时的玉印。 秦昭觉着好笑,卫善却不那么想,怎么偏偏是掘出玉玺的那一日有坠星,被人拿来编成现成的故事,拍秦昭的马屁。 也得亏得这一道黄光,秦昭调派兵丁将士,预备大军南下,征战大夏。那一道天光,可不独是闪在大业的夜空中。 大业得传国玉玺,江宁王从此不可安枕。 可对秦昭来说要紧的不是这枚玉玺,也不是《三清经》,修仙一事虚幻飘渺,陈公宝库中的那些财宝才是大业所需,到如今还未清点完,比之大业国库十余年的收益还多,这么一大笔钱,足够秦昭挥军南下。 卫善放下玉玺,仰头望向星海,熏风拂过,面颊微湿,被秦昭搂进怀中,莹莹乌发散在肩头,看他目中笑意也跟着露出笑意来。 云梦泽中盏盏河灯齐放,与天上繁星相映,卫善眉头一松,她总是想像上一世她不曾经历过的是什么样,如今方知原来她不曾经历过的会是这样。 秦昭抬头看云台殿顶,笑道:“便把那只金凤按在云台上,将此处改作凤凰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