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近代]》 第1页 [gl百合] 《城西[近代]》作者:子车赋【完结】 文案: 一个做梦梦到失恋衍生出来的脑洞 内容标籤: 民国旧影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汝言,竞元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奉天城西有一家洋书肆,看板娘名唤汝言。 汝言年方十七,乌黑亮丽的一头秀髮分做三股在脑后拧成麻花,眼睛里总像是含着星星,任谁见了都乐意多说上几句。 汝言原不叫汝言。父母逼她给人做小,她不愿便逃出来,路上遇到先生好心可怜她,雇她照看书肆。先生问她名字,她不喜欢也不想爹娘寻她回去,于是央求先生为她取一个。 拗不过她,先生没法子,说那便叫汝言吧。 先生是书肆的老闆,是留过洋的才子,西装革履的身板带着读书人的文质彬彬,又没有私塾老先生那些迂腐的观念。汝言喜欢向先生请教,时常因此忘记时间,求知若渴的模样也让先生甚感欣慰。 汝言!你看这里坏掉了! 汝言!这书卖没啦! 汝言!…… 这一声声软糯可爱的汝言喊得她脑仁疼,可一对上那张略带婴儿肥的脸,汝言满心只剩下无奈了。 汝言:知道啦。喏,先生回来了,快去帮先生拿东西。竞元乖。 叫竞元的小丫头最听汝言的话,屁颠屁颠就朝先生跑过去了。她是汝言从路上捡回来的,小汝言两岁,彼时蓬头垢面看不出样貌,经梳洗后方才惊嘆:好一个纯净的姑娘。 和汝言一样,竞元也是个不愿归家的孩子,但与汝言本质不同,她是“货物”。 竞元是众多被家里卖到烟花之地的女孩儿之一。 同是沦落人,汝言心生可怜,便想方设法让先生也留竞元在书肆中。可书肆已经不缺人了,再多一个竞元也不过是白分钱。 汝言和先生对话,竞元就站在一旁绞手指,可怜兮兮的像被遗弃的小狗。 先生:你要晓得,她和你不一样,她身上带着金钱交易,如果人家找过来,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汝言:不就几个卖身钱,先生您先替我垫了,回头从我工钱里扣嘛。 先生:假设竞元能摆脱身上的麻烦,你想好怎么安置她了吗? 汝言:就留在书肆打工呗,先生多个帮手,不也挺好的。 先生无奈:我这里已经不需要人了呀,你若是想,我给她找别个去处? 汝言急了,把竞元拽过来指着她这张脸:先生您看她这未经世事的模样,放别处叫人欺负了都不会还手的,女孩子家家,这哪行啊! 竞元眼中适时的存了泪。 看先生犯难,汝言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咬牙说:我可以少拿点工钱! 汝言爱财,却不贪财,能让汝言舍了命根子,实属铁了心,先生哭笑不得,摆摆手:行吧,真是怕了你了。 然后看向竞元:你就和汝言住吧,明儿个起开始上班。 竞元眨眨眼,然后咧嘴笑了,呲出两颗小虎牙。 第二天,来书肆买书的人都发现汝言身边跟了个同样漂亮的女孩儿,两人站在一块儿特别养眼,先生也觉得店里生意似乎更好了,一高兴给汝言五块大洋,叫她买点喜欢的布给两人做身衣裳。 汝言没挑太喜庆的颜色,觉得不适合在书肆里穿,恰巧竞元也喜素净,两匹藕荷色的织锦缎就在汝言的巧手下成了两身旗袍。 换了衣服就得跟着换髮型,汝言想总不能穿旗袍梳麻花辫,四不像。她也想和阔太太富小姐一样烫小捲髮,可烫一次要二十块大洋,她一个月才挣十块,除去平日花销,能攒下来的也不多了。 她还要补竞元赎身的钱。 来人的时候汝言就看着店铺,照顾不到的角落就由竞元负责,别说还真叫她们逮到过偷书贼。贼是个学生,前不久家里叫北洋政府给搅了,老爹入狱老娘自尽,他报仇无门又郁气难舒,鬼使神差,回过神的时候就被竞元给堵门口了。 汝言:你爹干了啥事,能给人抓了? 学生:我爸想脱离北洋政府。 汝言又问:你爹是当官的? 学生:嗯。 汝言心一惊:这不等于造反么。 好像前几天是有个什么事,报纸上还印了。她把没卖出去的报纸翻出来,在那头版的标题赫然看到当日的大新闻。 如今这世道,还能指望什么安定日子,哪里都乱闹闹。 学生的书钱汝言给垫了,竞元在她后边,看得直撇嘴,冷不防汝言回头,将她脸上的嫌弃尽收眼底。 汝言:你这样子干啥。 竞元:心疼钱。你别掐我脸。 汝言好气又好笑:你赎身的钱可不知道比这多多少。 竞元不吭声了,侷促地捏着衣摆,汝言也知道可能说重了,才想说是玩笑话,就见竞元小心翼翼扯她袖口:那些钱,我、我会还你的。 还个屁,汝言心中笑骂,嘴上却不依不饶:我最近想做头髮,你埋单,我就不要你还了。 这傻孩子拿不拿得出那些钱,她还不知道么。 压根也没指望。 书肆的工作很轻松,日落就可以打烊了,然后就是无尽的夜生活。汝言的夜生活不怎么丰富,虽然想着再打一份零工赚点外快,但想来想去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给人代笔写信自己都没认全字,去歌舞厅又发现人家要唱的不会,饭馆儿要钟点工的时候早过了,女红倒算是擅长,可现在机器厂子越来越多,手工的速度那么慢,哪有人用啊。
第2页 思来想去,汝言觉得还是多看书多学习,哪怕讲不出什么救国的大道理,改善伙食也是好的。 这日汝言回到房间,没看到竞元的人,竞元平日粘她粘得厉害,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走,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是咋的。 汝言:竞元? 没人应声,看来是真不在。 先看书吧,没准儿过会就回来了,汝言顺手拿了本外国短篇小说集。 外头的霓虹灯都灭了,手上的书也没翻一页,汝言干脆合上书,倚着门框张望。一刻钟后,有个人影迈着小碎步噌噌噌往她这来,汝言以为是竞元,可打眼一瞅,这一头的小捲髮跟个小狮子似的,不是吧? 没想到还真是。竞元清纯的小脸蛋儿上化着大浓妆,汝言吓了一跳,赶紧拉进来给洗干净。 汝言:你这是干啥去了?咋化的跟鬼一样? 竞元嘴巴闭紧,拿毛巾使劲儿蹭。 汝言给毛巾拽下来:别蹭了,待会儿蹭掉层皮。快说,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年纪不大又孩子心性,汝言担心竞元走错路不能回头,语气犯沖,给竞元吓得一哆嗦,扁着小嘴结结巴巴。 竞元:我、我去歌厅唱歌了。 汝言:谁叫你去的? 竞元:歌厅老闆,说小黄莺病了,问我能不能给代唱。就一晚上。 小黄莺是歌厅的头牌,每日冲着小黄莺去的达官显贵数不胜数,昨日还听闻唱了新曲子,怎会说病就病了。 汝言心生狐疑,指着她的小捲髮:那这头髮咋回事? 烫髮那么贵,就一晚上老闆能捨得给她烫?汝言是不信的,得问清楚才成。 只见竞元嘿嘿一笑,手在头顶一抓,一顶假髮就在手心里了。 汝言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等物件。 不等汝言再开口,竞元抢道:老闆说,这东西是借我的,等小黄莺病好的得还给他。等下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看这是什么? 黑夜中竞元手里闪亮亮的,待汝言看清楚后惊唿:哪来的! 竞元得意洋洋:代唱费,一晚上一个袁大头。给你。 汝言摸着还热乎的银元:给我? 竞元:嗯,我再唱十九天就够了。 一句玩笑话罢了,竞元竟当了真,汝言觉得眼睛有点酸,喉咙涨得发疼。 汝言:以后别去了。 竞元:为什么? 汝言点点她的脑袋瓜:你想小黄莺一病不起啊。 竞元:那可不行。可这样,我就挣不到二十块,就不能给你烫头髮了。 这傻孩子,说啥好呢,汝言又暖又好笑,给她梳回往日的髮型:不烫就不烫呗,又不是非要烫。倒是你,得长个心眼儿,路边来个人拉你去唱歌你就去啊,叫人绑走了怎么办。 汝言也很愁得慌,整天跟带孩子似的,操心吃喝拉撒睡,生怕人贩子把竞元给拐走了。 竞元也就嘿嘿笑:反正你都会捡我回去,我才不怕。 汝言佯怒,瞪圆眼睛:下次不捡了。 半夜汝言睡得发闷,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一看,好傢伙,竞元整个人攀着她,长手长脚把她给箍得死紧,脑袋瓜子搁在她胸前,毛绒绒黑漆漆怪吓人。 就当是条大狗吧。汝言摸着竞元的头髮想,回手抱住了。 竞元果真听话,次日将假髮还回去,歌厅老闆惋惜了一阵子,倒也没强留,两人又回到了一人收钱一人保安的生活。可惜安稳日子还没站住脚,奉天就要易主了,张作霖被炸死,日本虎视眈眈,东三省究竟会落入谁手尚未可知,城中一度混乱。 张作霖的葬礼先生带汝言和竞元去了,帅府的匾额上书“中外同哀”四字,再里面就禁止通行了,只能远远望着,不过还能看到南京政府送来的輓联。汝言眯着眼睛,想努力看清上面的字,却还是太勉强,最后是先生念给她听的。 噩耗传来,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 汝言望向先生。 先生嘆气:要变天了。 竞元虽听不大懂,却也明白有大事要发生了。 而她的父母尽然想着还要将她卖钱。 难过归难过,但竞元知道不能哭,何况现在和汝言在一起这般开心,又有钱赚,有什么不好。 回去的路上,先生一路都在和汝言将国与家的关系,竞元跟在后面,眼睛直勾勾盯着汝言认真的样子,有路人看她就移开视线。 唯独汝言没有注意到。 城内气氛日益紧张,几乎家家足不出户,来买书的人少了,夜晚霓虹灯的颜色也逐渐淡去,生活又无聊又惊心。 哎。 汝言数着手里的银元直嘆气。 最近生意差,工资都减半了,原想着攒五六个月怎么也够烫一次髮,如今来看只怕要推迟到明年了。 竞元眼睛一直落在那几块大洋上。 汝言看得有趣,笑骂:不会给你的,你死心吧。 竞元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四块大洋放到汝言手心里。 刚才弯成月牙的眉忽然皱在一块,汝言把钱退还给她:你这是要做啥! 竞元:汝言漂亮,烫了头髮更漂亮。 汝言轻哼一声:你自个留着吧。 理髮店不会因为时局紧张而降价,烫髮总归是上流社会的活动。买下竞元的人尚未出现,手头暂时算是宽裕,不过汝言觉得那一天迟早会来。自嘲一笑,将几块大洋收回口袋里。
第3页 十一月末的时候,上次那个偷书的学生又来了,一身中山装特别神气。 汝言调侃:是你啊?又来偷书了? 学生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汝言姑娘可别笑话我了。我这次是来还钱的。 汝言奇道:还钱?你小子飞黄腾达了? 学生:那倒不是。我现在在少帅手下干活,今儿个刚好发工资了。上次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把钱垫了。 汝言记得少帅,那个在葬礼上悲痛欲绝的年轻男人。 汝言:少帅长得挺好看的。 学生嘴角微抽:……风流倜傥嘛。 竞元对着书肆的玻璃瞅了瞅。 街对面一家服装租赁店霓虹灯闪烁。 傍晚的时候,竞元又没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汝言直嘆气。孩子大了就管不住了,过会儿还没回来就得出去找了。 咚咚。 有人敲门。 汝言跳下椅子:来了。 开门一瞧,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大背头,浓眉大眼,鼻下一撮小鬍子,有那么点风流意味。 汝言:请问……您找谁? 孰料声音委屈巴巴:是我呀。 汝言瞪着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竞元?你、你怎么……? 竞元双手插兜,摆了几个自以为帅气实则滑稽的姿势,逗得汝言乐不可支,伸手揉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头髮。 汝言:呀!你的头髮!怎么剪了。 竞元:短了方便扮男人。 汝言:胡闹。你这衣服呢? 竞元:对面店里租的。 汝言:多少钱? 竞元伸出一个指头。 一块大洋?!汝言一巴掌唿在竞元屁股上:你有钱没处花了么! 竞元就乖乖站那任她打,也不动地方:今天是你生日,我想你开心一点。 汝言想起白天和学生的对话,半空中的手停下来,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自己一句调侃,竞元剪掉了长发,用平日捨不得用的积蓄弄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只为让自己开心。 竞元是个傻子啊。 竞元:你别哭啊,是不是我乱花钱,惹你难过了?我以后不花了,我乖乖听话。 汝言摇头。 汝言:今天不是我生日。 竞元:啊? 汝言:你看了那本子吧,那上头是瞎说的。我爹娘为了让我早点过去给人做小,把我生日改了。改早了大半年。我明年九月才十八呢。 竞元掰着手指算了算:那,你就比我大一岁,我也是九月生日。 显然汝言对这个好奇一些:哪天的? 竞元:九月十八。 汝言笑了:我九月十七。这样的话,十七这天我还是大你两岁。 竞元脸颊鼓鼓,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汝言:噗……你鬍子掉了。 竞元忙伸手去摸:哪里哪里?我给贴回去。 汝言一把拽下来:贴什么贴,瞧你那傻样。换下来吧。 竞元躲过汝言的魔爪:你不喜欢我这样?我这样不好看么? 汝言愣了愣,又笑了:喜欢,但不咋好看。 竞元泄了气,抬起手臂让汝言更衣。汝言一边解扣子一边说教:你呀,别老起什么么蛾子,老老实实的我就开心了。手缩回去。 竞元:你真好。 汝言手上一顿,抬眼瞥了下竞元,看见了她闪亮的眸光。心中某处一跳,连带唿吸都滞了一瞬:知道我好就让我省点心。头髮留起来吧,别再剪了。留长了好看。 日子在紧张却不乏欢笑之中就到了年末,少帅正式通电全国,东北服从国民政府,奉天城内挂满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人民的生活暂时安定。汝言将先生递给她的旗子展开抖了抖,也学着外面挂在门外的旗杆上。 汝言: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过上好日子呢。 先生看着旗子:日寇一日不除,国家一日不宁。何况苏联方面虎视眈眈,前狼后虎危机四伏。说句不中听的,少帅……不行。 竞元眨了眨眼睛。 她趁先生不注意把汝言拉到身边来:先生说少帅什么不行啊?不能生吗? 汝言:……看店去。 竞元:哦。 过了一会儿,竞元又开口:明日是元旦,我要出去一下。 汝言:去哪啊? 竞元:不告诉你。 说着就跑开了,汝言在后面干瞪眼:哎!乱糟糟的别一个人去啊! 这孩子,忒不让人省心,汝言拿起抹布,准备收拾一下店里,脑子里还想着竞元会去哪。 汝言姑娘。 一抬头,学生站她面前,满面春风。 学生:汝言姑娘,我是来道别的。 汝言:道别?你要走了吗? 学生拍掉肩上的雪:是啊,我要去哈尔滨了。今晚的火车。 汝言:这么急?不留下过年吗? 学生:嗯,少帅想早点从苏联手中收回中东铁路的特权,就急了点。 汝言:唉,你们当官的真是辛苦。 学生笑:当什么官儿啊,眼下这世道,能为国出一份力是一份。对了,我还是要感谢你。 汝言:又来?……你这是干啥,我不要。 学生:听竞元说你想烫髮,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能帮到汝言姑娘,我觉得比啥都强。 这话说得汝言特别不好意思,心里头埋怨竞元小喇叭,什么都往外说。推推搡搡的工夫,先生已经外出归来了。
第4页 学生:先生! 先生惊讶道:是你? 原来这是先生早些年教过的学生,后来先生因事出国就再没见了。两人寒暄一阵子,就在店里聊起一些汝言听不懂的东西,汝言也就安静看书了。 末了要走了,话题又回到这二十块大洋上来,汝言说什么不要,被先生教育一通:就沖这臭小子偷我家的书,这钱说什么也得拿着。不过拿一半就行了,剩下一半是我要感谢你的。 汝言:其实是竞元发现的…… 先生:那待会也给她奖励。但咱说好了,过年就没份了啊。 汝言扑哧一笑:知道了。谢谢先生。 这一宿,相安无事。 新年第一日早上,汝言醒来,果然不见竞元的人影。这孩子猴急的性子就没改过,汝言也不甚在意,揣着钱去理髮店了。 店里全是阔太太富小姐,汝言没太见过这场面,少不了畏畏缩缩。店老闆见她这模样,倒没低看一眼,而是说:常客先做后埋单,新客先付押金做完补全款。 毕竟这年头能烫得起头髮的人还不是太多。 汝言从口袋里掏出七块大洋,小心翼翼交给老闆,老闆是个爽快人,立马朝着后头喊道:四儿,给这位客人看看款式。 小伙子蹬蹬蹬跑过来,抱着一摞相片:您慢看。 相片上的样式五花八门,看得汝言眼花缭乱,一时半会儿也没个头绪。小伙子看她拿不定主意,指指店里的客人:要不,您参考一下?小姐太太们烫得都是最流行的,准没错儿。 汝言觉得店里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心里惶惶,随手指了个富小姐:那就那个吧。 好嘞!小伙子又蹬蹬蹬跑回去了。 在理髮店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汝言总想往窗外看,被小伙子把脑袋板正了:您啊,再乱看头髮就烧焦了。 吓得汝言立马一动不动了。 外头忽然锣鼓喧天。 小伙子:喜临门今儿有个什么比赛,一二三等奖给东西的,不过过节老闆给加工资,可比啥都实惠。 汝言微微点头,心想竞元许就是看热闹去了呢。 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快睡着的时候,汝言终于听到了这么一句,登时睁开眼睛,在镜子里左瞧瞧右看看,有点难以置信。 天啊这是她吗。 小伙子笑盈盈:客人您满意吗? 汝言侷促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十三块大洋:有劳了。 店老闆接过钱,打量她一番后弯起嘴角:不愧是正扬书肆的看板娘。 汝言讶然:您认得我? 店老闆:我女儿常去买书,我在外面等的时候见过你几次。是她说起你的。 他从一堆银元中取出一个放回汝言手里:这是优惠。 回到书肆的时候,汝言把玩着手里的一块大洋,还有些没回过神,连先生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都不知道。 先生:哟,不错啊。这十块给的值。 汝言害羞低头:您说什么呢。竞元?你站外面干嘛?快进来。 竞元从躲着的门后出来,眼睛一直在汝言的头髮上打转,背着手不知所措。 先生:今天去哪里玩啦? 竞元有些吞吐:去、去喜临门看热闹了。 先生笑笑:也好,新年了,热闹热闹。哦对了,给。这是新年奖金。 竞元捧着先生给的十个大洋如捧珍宝:谢谢先生。 吃过饭回房,汝言正卸妆面首饰,就听竞元问道:你去烫啦。 汝言:嗯。好不好看。 竞元点头:好看。你怎么有钱了。 汝言忽然想起在外头竞元听不到他们说话:先生给的。 想到了方才先生给的十个大洋,竞元心里不大是滋味。会不会是先生觉得只给汝言不好,所以顺带给自己了一点? 汝言哼歌入睡,竞元辗转难眠。她得到了一个结论:只有先生才能如此轻松地实现汝言的愿望。 没几日,书肆便摊上事了。 咚咚咚。 汝言抬头,见是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汝言:请问你们……哎你们干嘛呀这是!别砸东西! 话说晚了,门玻璃已经被砸了个稀烂,汝言气得直心疼,又不敢直接还手。她打不过他们。 女人拿开菸袋,从口中吐出个烟圈儿,唿在汝言脸上直咳嗽: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巧儿的,让她出来。 汝言:我们这哪有什么叫…… 我在这。 汝言回头。 是竞元。 竞元径直走过来,并不畏惧:我爹把我卖了多少钱? 女人冷笑着勾起唇角:五块大洋。怎么,你想把自个儿赎出去?没四倍的价甭想。 汝言倒吸了一口气。四倍,那不就是二十块,够一次烫髮的钱了。偏巧今天先生有事去了临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现在这女人来要钱,她哪儿拿得出四倍啊。 只得赔笑脸:四倍也不是个小数,竞元也得凑凑不是?要不您看…多给几天时间? 女人冷冷一瞥,目光又回到竞元身上,她就知道这事没戏了。 双方对峙蓄势待发,汝言大气都不敢出,时刻做好保护竞元的准备。 只见竞元不慌不忙:先把卖身契给我看一下。 大约是觉得她拿不出二十块,女人满不在乎地朝后面勾勾手,便有人递上一张纸。黑底白字,的确是竞元的卖身契。
第5页 女人:看完了?钱呢? 啪的一声,竞元将一个布袋子拍在柜檯上,然后向前一抖,布袋子就打着刺熘滑似的滑到了女人手边。 里头是十块,这还有十块,你把卖身契给我,这十块就是你的了。 竞元手里闪亮亮的一片,晃的汝言眼睛疼。 外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女人不想竞元如此聪明,敛去笑容道:一手交钱,一手交契。 卖身契一到手,竞元就给撕了个稀烂,女人就在她对面冷静地等她撕完。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待女人浩浩荡荡离去,汝言已经看呆了,她还没想过竞元居然能毫不胆怯地面对这样的母老虎,冲过去就把人抱了个满怀。 怀里的人身子不停颤抖着。 汝言:没事了没事了,她走了,竞元的卖身契也没了,竞元自由了。 竞元:呜呜呜。 汝言拍着她的背:别怕,我在。 竞元抱着她哭一通:二十块没了。 汝言:…… 呔。 乱遭的世道唯一能热闹起来的时候便是过年了。 窗外鞭炮炸裂,烟花嘭嘭嘭地窜上天,街边挂起了红灯笼,小孩子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考虑到汝言和竞元无家可归,先生请她们到家里来过除夕。 先生的太太备了一桌子好菜好酒,汝言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竞元倒不甚在意,吃得十分开心,时不时还给汝言夹菜,被汝言用胳膊肘子怼了。 太太乐得不行:外子常和我说你们古灵精怪,今日一见果然。 先生骄傲仰首:我教出来的,当然不一样。 太太翻了个白眼: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做先生的比学生还不成熟,像个什么样。平日家里头就我俩,冷清得厉害,不如有空你们来陪陪我? 汝言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勐地望向太太:我不行的,我读书少,太太和我说话,不一会儿就该烦腻了。……喂,你还吃! 竞元懵懵的,手里拿着鸡腿:太太要玩游戏吗?我玩游戏很在行的! 汝言不禁扶额。 先生太太一愣,忍俊不禁。 汝言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你再吃就成猪了! 竞元委屈,不肯松手:可是我想吃肉嘛。 汝言这个尴尬,两人都卯着劲儿气势汹汹,只为了中间这个鸡腿。 太太戳了戳先生:是不是你工资给少了?孩子们怎么吃不上肉? 先生冤枉极了:包住包早餐,工资十块,两天一顿肉月余还能有一块。 最后是汝言先放手:您别怪先生,是我想烫髮才攒钱的,还有竞元,前不久才从百花楼的妈妈那拿回卖身契,所以我们才…… 这次轮到先生发问了:赎身的事怎么没和我说? 汝言把手指上的油擦干净,端坐着:那日先生去临省了,事发突然。我也不晓得竞元能拿得出那么多,不过都过去了,就没跟先生讲了。 先生恍然:所以玻璃门碎了。 失去汝言的阻碍,竞元狼吞虎咽蚕食掉剩下的肉,待口中的食物咽下才道:我的钱本想留着给汝言烫髮,但还没攒够就用不上了。恰逢新年先生给了奖金,第二日那婆娘就来了。哎,二十块呢,好心疼啊。 汝言已经忍不住想要把她丢出饭桌了。 吃过年夜饭不久就到了子时,先生和太太已经睡下了,汝言有些睡不着。先生已经结婚了,这个认知似乎一个晴天霹雳砸到她头上,好像外面的鞭炮那样不停地在心中炸裂。 不是太舒服,却也不是太不舒服。汝言一直觉得自己喜欢先生的。 喜欢的话,不应该是一个人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么? 汝言不想哭,仅仅是有些失落,但她仍是喜欢先生才华横溢的模样。 有人为她添衣。 汝言头也不回,裹紧衣裳:还没睡? 竞元挨着她坐下,在一片皑皑白雪中踩下脚印:你不也没睡。 汝言:小孩子要早睡的,不然会被年兽吃掉。 竞元嘟起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莫骗我。 汝言:哈哈哈。 天上炸开一个大烟花,五颜六色的火星四散着落下,竞元伸手作势要抓,自然是抓不到的。 汝言:竞元。 竞元:嗯? 汝言:你喜欢过人么? 竞元歪了歪头。 不等她回答,汝言继续自语:你这样单纯,肯定是没有了,我问你做什么。我真是个傻子。 沉寂。 忽然啵唧一声。汝言右颊上有什么一触即离,温度很快散去,化作冬日的冰冷。 我喜欢你。 诶? 汝言转过头。竞元的眸子亮亮的,似乎总是在发光,不过今天略有不同,里头多了一分认真。 竞元凑过来,又亲了一次,这次点在唇上。 竞元:我喜欢的是你,汝言。 汝言有些慌乱,连忙拉开些距离:可是、可是……这样不行。哪有女孩儿喜欢女孩儿的。 竞元不甚明白:喜欢不就是喜欢,还分什么男孩儿女孩儿。那汝言喜欢什么? 她喜欢什么?这个问题把汝言噎住了。 抬头看看烟花,火花白亮一片,仿佛无人踩踏的雪地找不到方向,汝言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汝言:我喜欢看书,喜欢学习新知识,想了解更多洋人文化,看看他们是如何生活,如何将国家变得如此强盛。我也想要上学,可是我没钱,就只能和先生学习。先生博学多才,总能从刁钻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进而进行全面的分析,不像我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我很羡慕。
第6页 好一会儿,竞元才復又开口:那人呢?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汝言呆了呆,手指在雪地上瞎比划:我也不知道…… 她想说她喜欢先生,可说不出来。 半晌,起身嘆息:睡吧。 竞元望着她的背影,又回过头瞅瞅汝言手指划过的雪地,一道道划痕深深刻入其中,首尾相接,勾勒出一个穿西装、留着两撇小鬍子的小人儿。 汝言果然还是喜欢先生的。竞元失落极了。 上元节先生煮了元宵,黏糯的外皮将里头的馅儿包裹得严严实实,轻轻一咬,外皮就开了一个小口,趁着馅儿没流出来吮吸一口,末了用舌尖将外沿粘的一併捲入,口中满满的香甜。 汝言吃得很开心,一连吃了四五个,而竞元碗里还未动。 汝言:怎么了?不喜欢吃么? 竞元摇摇头,咬牙也吃光了。 饭后汝言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在院子里消食,不远处太太挽着先生的手臂并肩而立,一黑一白颀长笔直。 真配啊,汝言心中感嘆。 呕。 远远的呕吐加咳嗽,汝言回头寻找声音来源。 走到临近后门的时候发现在墙外。 多半是喝多的酒鬼吧。汝言不再想了。 心中忽然又开始想起竞元:她去哪了? 竞元? 外面的呕吐声停了片刻。 汝言忽然觉得不大对,从后面熘出去,看到竞元单手撑墙,另一只手搁在胃上。 ☆、第 2 章 汝言忽然觉得不大对,从后面熘出去,看到竞元单手撑墙,另一只手搁在胃上。 汝言:呀!怎么了你这是! 看到汝言的时候竞元有点慌,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被汝言抓住手臂。 汝言:你跑什么?是不是吃坏了? 问完又觉得不对,她和先生太太都无事,为什么竞元会吐。 竞元目光躲闪,忽一皱眉将汝言推开,又吐了一口秽物出来。 竞元:你远些,会溅到你身上。 汝言掏出帕子给她擦嘴: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你干嘛! 竞元抢过那一方布,转身背对汝言:我洗好了还给你。 她瘦弱的背部起伏,虽然已经不再吐了,却仍看得汝言心疼。 想要触摸她,想要拥抱她。 汝言伸出了手。 竞元:我身上凉,寒气重,你莫碰我。 汝言顿住。 竞元仍是背对着她:我听得见的,你别过来。求求你,别再靠近我。 汝言忽然说不出话,心中惶然。 回到房中失魂落魄。 节后工作的第一日,竞元穿上了刚来时候的那身花布衣裳,半长的头髮也只简单束在脑后,失去了华丽的装扮,竞元仿佛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傻姑娘,只是说话做事都成熟了许多。 汝言发现,若她不与竞元说话,竞元也不会主动黏过来。从前总觉着竞元像个孩子烦人的要命,如今真离了她,心中反而缺了一块。 没有人再会需要她,依赖她了。 中饭两人是分开吃的,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 先生:怎了这是? 汝言低头笑笑:竞元大了,不愿与我这个姐姐一起了。是好事。 先生摸了摸下巴:竞元确实会处事了。可我怎么觉着别扭呢。哦对了,这是竞元托我给你的。 汝言眼睛里闪过了眸光,又瞬间熄灭。 汝言:这是…… 嘴唇哆嗦,手指颤抖,似有一股力量强迫她远离先生。 先生:这帕子怎么了? 汝言花了许久才冷静,接过来,嘴角勉强上翘:有劳先生了。 心脏却像压了千斤顶一样,逼得她喘不过气。 竞元她竟然,连当面说一句话都不肯了么。 先生。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个人喜欢先生,但是先生是有妇之夫,而那个喜欢先生的人知道后忽然远离了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对这个问题很莫名,先生仍是回答了她:克己復礼为仁。也就是说,他认识到这是不合乎礼的事,所以约束自己远离对方。 汝言陷入了沉思。 先生继续道:不过也有另外的例子,许是他看到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很难受,强迫自己不再关注对方,能躲则躲,未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怎么?喜欢上哪家的小伙子了? 汝言:……先生您别闹。 先生讳莫如深:那是哪家小伙子喜欢你了? 汝言:…… 今天的先生怎么这么八卦。 不过现在她还不想让先生知道竞元对她的感情,这件事太禁忌了,她实在接受无能。 但……问些无关紧要的事也许没关系? 汝言:先生留洋的时候,嗯……有没有见过那种,同为男人而互相喜欢的人呢? 先生:有啊。很多的,不过一半一半。有人觉得这是不正常的、病态的爱情,也有人觉得爱情无关性别,真心喜欢就好。 汝言:那先生怎么看呢? 先生推了下眼镜:我是敬谢不敏的,但爱情是自己的事,选择是他们的权力。我爱我太太就可以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汝言惊了一惊,摇头淡笑:只是想起在街上看到两个男人亲吻,好奇来着。
第7页 先生:别多想,喜欢就是喜欢。新时代了,你要学会选择自己的爱情。 选择自己的爱情么…… 汝言依旧觉得,喜欢上同为女子的人不合乎礼,但和竞元分离的日子久了,复杂的心情竟也渐渐淡去。 八月时,竞元去了别处谋生,这是汝言万万没想到的。 汝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 隔着门听到先生的声音:汝言,好些了么?心脏还难受么? 汝言抹了把脸:暂时还好。先生有事? 先生:竞元的事,你莫要总想,孩子大了总该放手不是?我家太太炖了药膳给你补身子,就搁在门口了啊。 汝言一听,心中过意不去,登时起身出门迎接先生。 汝言:劳太太费心是汝言的不是了,汝言明日就去上班。 那药膳犹如千斤,端在手中隐隐不稳,一如汝言彷徨的心。她微微摇晃的身子落入先生眼中,换来一声轻嘆。 汝言又变回了那个活泼机灵略带泼辣的汝言,只是再没人见到她穿那身藕荷色的旗袍。岁月如流水,转眼新一年的元旦又从指间熘过,只是汝言觉得这书肆太过冷清了。 时局越紧张,人们越需要欢乐,喜临门的掌柜抱着这样的想法再一次举办了今年的元旦比赛。汝言左右无事可做,倒想着不如去凑凑热闹沾沾喜气。 比赛的奖品丰厚,无怪那么多人参加,一年前的汝言多半会跃跃欲试,如今心中毫无念想,汝言也就兴致缺缺。 人山人海中,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汝言即刻打起精神,朝着那方向挤过去。 竞元。 竞元! 竞元!!! 她微弱的唿喊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竞元只是瞥了一眼台上,便带着怀念与漠然离开了。汝言不懂那其中的感情,心中仿佛万剑穿过,顿时失了力气瘫坐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泪水落地成冰。 竞元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变为一个黑点,被来人挡住。 汝言姑娘? 是学生。 汝言忙低头抹了下眼泪:你不是在哈尔滨? 学生苦笑:我不跟着少帅了。 汝言立刻想到当年先生的那句话:少帅不行。她不想多问,只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强笑道:刚回来?我请你吃饭? 学生连连摆手:这像什么样子,不了不了,还是我请汝言姑娘去咖啡厅一坐吧。 对汝言来说咖啡算是新奇又不新奇的玩意,她在书中读到过,也听先生提起过,但自己并未产生过尝试的想法,现在学生提起,她倒是有些好奇了。 街角的咖啡馆闪着褐色的光芒,从内到外散发着浓烈的西式优雅之气,汝言一如初次烫髮般紧张不已,紧紧跟在学生后面:我穿的这样俗,他们会不会说我些什么? 学生脸色莫名尴尬:不会的,有我在不会的……汝言姑娘,你轻些…… 汝言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学生指节分明的手。 汝言:对不起。 没有抓着竞元时的心跳加速,只有无尽的尴尬与无言。汝言毕竟是才跨越旧时代的女性,即使接受新式教育,但封建的礼教早已刻进了骨子里,进退两难。 寻个角落坐下,汝言低着头一言不发,也听不到学生点了什么。一壶咖啡上来,学生为她倒入杯中,似乎同时也在说话,汝言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如果竞元看到了会怎么想。 学生:等一下! 汝言端起杯子不明所以,一口咖啡入喉,下一瞬仿佛下了一场咖啡雨。 汝言:好苦,咳咳。 学生无奈极了,叫侍应生清理干净,才对汝言说:汝言姑娘想什么如此出神,刚刚我问姑娘要不要加些方糖,姑娘好像失了魂儿似的拿这东西当水就要喝了。 想什么?自然是在想竞元。说起来他大约还不知道竞元已经不干了,告诉他也没什么吧,汝言暗自思忖。 汝言才说了一个她字,学生復又开口打断了她。 学生:其实我这次回来有两个原因。 汝言:嗯? 学生搁下手中的白瓷杯,拇指在杯口不安摩擦:少帅收復中东铁路特权失败,苏联仍在哈尔滨趾高气昂,这件事让我觉得少帅未必能成大事,所以我辞职了,打算像先生那样在学校教书。这是其一。 汝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其二呢? 学生沉默着,良久方鼓起勇气直视汝言的眼睛。 家中遭巨变,若非汝言姑娘相助,只怕现在我仍流浪街头。于我而言,汝言姑娘如同领航明灯,在我人生转折之时给予我帮助。我父母双亡,无需早起奉茶,亦不必看人脸色,汝言姑娘,你愿意嫁给我,做我许家的主母吗? 剎那间,汝言面无血色。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汝言一扭头,街对面的路灯下,竞元正静静地凝视着她,而后仿佛听到了一般微微一笑。 汝言忽拍案而起,好巧不巧有轨电车梳着两根大辫子将二人隔开,待通过后再看,路灯下已经找不到竞元的身影了。 学生不甚明白,因着终身大事也十分紧张,当即被吓了一跳,险些打翻白瓷杯。想要逃离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且清晰地自心脏传送至脑中,汝言仓惶找了藉口,不顾尚未说完话的学生,夺门而出。
第8页 天色渐晚了,雪簌簌落下,在灯光橙黄的光晕中飘零,落地即化。顺咖啡馆正门对着的街道一路奔跑,汝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却发现街上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瘫软的身子倚墙滑下,汝言泣不成声,分不清到底是雪水还是泪水弄湿了她的衣襟。 你为什么要哭呢。 竞元不解又难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汝言勐地回首,见懵懂的竞元静静地站在拐角处,半长的黑髮侧束在胸前。 她看起来又成熟又文静,不哭不嚷,让汝言觉得自己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可难道不是么?不就是自己一直在无理取闹么?汝言反问自己。被依赖久了,忽然的离开让她无法接受,让她寻不到未来。 自己何尝不是在依赖竞元,依赖着被依赖的感觉而活,是她看不清现实,看不清自己的心。竞元离开越久,汝言越觉内心空虚,工作上亦时有失误,都叫先生圆过去了。 当局者迷,先生看得清清楚楚,唯独她自己不愿承认。 汝言忽然想起去年除夕问过自己的问题:喜欢的话,不应该是一个人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么? 是啊,只要一想到竞元,自己不就是在掉眼泪么。 真是傻瓜。 汝言冲进竞元的怀里无声哭泣,所有委屈的质疑都被强行压下,她不想让竞元觉得她无理取闹。本就是自己的错,怎么能让竞元承担。 竞元的温柔一如既往,并不在意蹭在自己衣服上的眼泪,还要完成逗她笑的任务:你别哭了,你哭得我这里疼。 她将汝言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稳健的心跳、温暖的温度、修长的手指、圆润的指甲,汝言第一次知道竞元的一切会让她如此上心,她懊悔竞元的离开,恼怒自己的迟钝,羞愧自己的怯懦。如竞元所说,喜欢就是喜欢,朋友也好恋人也罢,无论嘴上如何反驳,心跳是不会说谎的。 手指所触及的,是她曾经不敢承认又在失去后无比懊悔的全部。汝言抹干眼泪,抬头望向竞元, 曾经圆润的只属于少女的面容早已消失不见,线条分明的五官轮廓昭示着少女的成长,她的唇因紧张而颤抖:我…… 却被竞元打断抢先。 竞元: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从我离开书肆的一瞬间就后悔了。我以为我走了就能忘记你,可是没有。思念与日俱增,每过一日,疼痛便会加倍于爱恋偿还。起先我不懂,我以为我病了,甚至被僱主带去看大夫,可大夫和我讲这是心结。我是个简单的人,我不知道心里除了你还能有什么。我重新踏上你带我走过的路,才发现那些过往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般歷歷在目。在外的日子我读了很多书,懂了很多事,可我还是不开心。书本只教会了我道理,却没有教我怎么读懂你。 不得不说,这番话说得汝言心动。已经成熟的少女正认真凝视她,拇指依次缓缓划过她的眉眼、鼻翼、软唇,每一次碰触都让她心跳急剧加速,心底的声音自模煳至清晰,一次次令耳膜震动:汝言,承认吧,你喜欢她。 少女桃色的唇丰润,汝言从没注意过它如此诱人,不自觉凑了上去。 想要亲吻。 汝言:我喜……哎呀。 该死,撞到竞元的鼻樑骨了。好痛。 再一看竞元,少女捂着鼻子泪水涟涟,眼眶红了一圈委屈极了:你怎么撞我呀,不喜欢就说嘛。 汝言尴尬得要命,她是真想亲竞元,但是没啥经验,直不楞登就撞上去了。 气氛全没了,不过不妨碍汝言的心情变好,两个人的鼻子都红彤彤的,像插着胡萝蔔鼻子的雪人,汝言忍了一下,最后还是噗嗤笑了出来。 竞元:你笑什么呀,你疼不疼?给我看看。 汝言把她举起的手按下去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竞元。 嗯? 跟我回家好不好? 少女不明所以:回……家? 汝言摸着鼻尖,却很郑重:嗯,回我们在书肆的家。 竞元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汝言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前抢了几步:看什么,走了。……咦?你怎么在这。 看到学生站在巷子口汝言才想起来,自己把人家仍在咖啡馆自己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有没有让他看到。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汝言的脑子只能飞速思索应对的藉口。 大约是求婚不成反被晾,学生也十分尴尬,脸上的笑容僵得几乎挂不住,仓促地打个招唿后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中山装的下摆有些褶皱,汝言猜是被学生一直抓着的缘故。 忽然手中一紧,汝言吃痛,却非但没有怪罪竞元,反而把人拉过来:刚刚看到竞元被人为难了,一时心急就追了过去。对不住啊。你知道的,我一直把竞元当亲妹妹看,她闹别扭自己跑出去小半年,好不容易再见到她,我这心里放心不下。 诶哟,手更疼了。这下汝言可真是在心里把竞元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没良心的。 她还得提防竞元的反驳。 只见竞元嘿嘿一笑,转身就抱住汝言不放手,毛茸茸的脑袋瓜子在她脖子旁蹭来蹭去:姐,我知道错了。 汝言提熘着的心可算是落了地,她趁着拥抱的姿势,在学生看不到的地方亲吻了竞元的脖颈。
第9页 乖。她轻声说。 竞元白皙的后颈瞬间起了一片疙瘩,还染着薄红,只有汝言能看见这片风景,不由在心中感嘆:捡到宝了。 这番解释似乎让学生放下心,但有外人在学生也不好再继续之前的事,只能提出送她们回去的建议,被汝言婉拒了。 经过学生的时候,竞元和他对视了一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乖巧无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达到学生心里。 学生倒是对她扯了个笑,在汝言看来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先生对竞元的回归感到惊讶和欣慰,谈话时目光总是意味深长地落在汝言身上,看得汝言如坐针毡,恨不得先生赶快说完好让她带竞元走。 饭后竞元躺在床上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嘆气:唉。 竞元很少嘆气,因为以前是个傻姑娘不懂何为愁,所以汝言有些好奇,坐到床边也开始摸竞元的肚皮调笑:你怎么嘆气? 那处手感好得不行,只摸了一会儿汝言就爱不释手了。 竞元:你把我带回来了,可我还是不懂你。 汝言的手顿了顿,方才觉得竞元变聪明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又气又笑,想了好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只好脱掉鞋袜躺在竞元边儿上。 竞元被吓了一跳,出去的日子里她读的书可不少,其中还包括某些隐晦的事,所以现在有点紧张。同床共枕什么的她可从来没想过,但她也想不通两个女人要怎么办事。 她就看着汝言撑着脑袋侧躺着,一双晶亮的眸子落在她身上,让她大气都不敢出,只得小心翼翼地观察汝言的动静。 不过的确是她多虑了,汝言虽然书读的比竞元多,但因为过于保守所以也从来没想过那些事,她只是觉得只要看着竞元就很开心而已。 再深入一步也就是想亲亲竞元,不能再多了。 毕竟在汝言眼里不知道为什么竞元很可口。汝言亲了亲竞元的脸颊,甚至算不上是亲,只是双唇在竞元脸上轻轻碰了一下,但足够两人脸红了。 从小受封建教育的汝言是羞,没怎么接触过这方面的竞元却是激动。 汝言目光闪躲,第一次做这种事是真的害羞,亲完就从床上坐起来要走,被竞元翻身又按回到床上。 竞元: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喜欢对汝言来说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无论她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只能微微颔首。 侧着脸不敢看竞元。 竞元:真的? 汝言再次颔首。 竞元:那我就不客气了。 没等汝言仔细品这句话里的意思,竞元就吻了上来。与刚才相同,这次也不能叫做吻,竞元也不会,是生生撞上来的。 汝言尝到了口中的血腥味,想要推开身上的巨型犬,奈何竞元两条胳膊精细力气却很大,抱着她不撒手,嘴唇也一动不动地贴着她的,稍一思索,汝言决定还是放弃了。 好一会儿竞元才从她身上起来,乖巧地往那一坐,忽然咦了一声:你怎么流血了。 汝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算了。 汝言:没事,天气干罢了。 她下来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物递给竞元。那是上次给竞元擦嘴用的帕子,竞元洗好了还回来汝言就再没用过,一直放在抽屉里。 竞元看看那帕子,又抬头看看汝言,不懂她要做什么。 汝言:我是觉得送首饰好一点,不过这个对你我来说比较有纪念意义,所以…… 竞元记得去年上元节,这个纪念意义对她来说可算不得好事,但既然汝言这样说她就没异议。 她比较期待后面的话,可惜汝言不说了,竞元只好自己问:所以,这个是汝言给我的定情信物? 汝言:……嗯……哎呀反正是便宜货烂大街你也不愿意要还是不给你了改天我再买其他东西你先给我等我选好了就正式送给你……咳咳…… 完蛋,她紧张什么,这一口气说下来简直要憋死个人。 竞元小脸儿红扑扑的,一直盯着她咳完才眨着水润的眸子小声说:只要是汝言送我的,我都喜欢。 说得汝言怪不好意思,手指无意识卷着竞元的头髮,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做了个编发出来。 竞元:哇。 汝言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两条编发自耳后围着脑后的髮髻绕了一圈,发梢塞进髮髻中心盘起,别说还挺好看。这一下子令竞元兴致大发,说什么都想给汝言也编一个,汝言没见识过她的手艺,被追得满屋子跑,导致最后莫名变成了追逐游戏,两个人都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像小孩子似的愣玩得相当开心,直到跑累了才一起跌倒在躺椅上。 竞元就那么乖乖地窝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这一瞬间汝言享受极了。没有告白时的紧张激动,两人只是静静依偎着,一起聆听时钟的声音。 一秒,又一秒。 竞元。 汝言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低头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我们去上学吧。 上学对过去的女孩子来说是一种奢望,对汝言和竞元来说亦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经过两年的打工,两人也都有了一些积蓄,足够去学堂了。新时代在前进,汝言不甘心屈居人后,她也想去上学,也想和其他同龄人一起坐在学校的课桌前,在革命的浪潮中吶喊。
第10页 竞元心思简单,不晓得汝言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在跟随汝言,只要汝言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先生听闻这个消息并不惊讶。汝言天生聪颖,他知道迟早会冲出牢笼飞向外面,而如今不过是等到了这一天而已。学校离书肆并不是很远,因此无需准备住宿用品,汝言算了算,要用到钱的地方也就是书本、文具、校服和学费这些。 春暖花开之时,汝言和竞元终于等到了开学的日子。先生曾经在学校教过书,凭着这层关系,她们作为插班生走进了梦想中的校园。 汝言在校门口驻足了。 春风拂过,带起了漫天的桃花瓣,汝言被惊艷到无法言语。竞元站在她身侧,悄咪咪把手塞进汝言的手中,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与她一同望向路尽头的教学楼。 她明白汝言的心情,亦不愿打破这份宁静。 尽管同样是蓝色短上衣与黑长裙,汝言与竞元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 上学的第一日手忙脚乱,并且好巧不巧遇到了学生,如今学生变成了老师,但在汝言眼中他还是先生的学生。不过汝言因此松了口气,毕竟学生和老师之间还是不好发展恋情的,他应该不会再来纠缠自己才是 。 耳聪目明的同学大约猜到了她们背后的人,却也不乏一些自认天生高人一等的少爷来找她们的麻烦,两人都不是强势的人,但遇到汝言的事,竞元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像头髮怒的小狮子似的把人都赶走了。 发生这样的事后,学生决定放学送她们回去,但学生毕竟是个弱书生,双拳难敌四手,学生很快就落了下风,被人丢到一旁去了。竞元护着汝言步步后撤,直到退无可退。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怒呵惊醒一群人,汝言看见先生眼睛一亮,然后又开始为先生担心。 先生也是柔弱书生啊。 出人意料的是,先生竟有功夫傍身,三两下就将那些不成气候的孩子撂倒在地,冷眼看着他们落荒而逃。 学生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墙站起来:多谢先生…… 先生把他扛在身上,让汝言和竞元先回家。一路上竞元沉默不语,汝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在饭桌上两人仍是各怀心思,太太心思细腻,饭后将两人留下了。 太太的声音十分柔和,听着令人舒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汝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太太,那些少爷身后哪个没有撑腰的,若不是她们,先生也不会出手,万一、万一先生因此被报復怎么办? 倒是竞元直言不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我不应该去上学,我应该去习武。 太太看了眼汝言,又问竞元:为什么? 竞元:这样就可以保护汝言了。 纸包不住火,竞元都这样说了,汝言也不打算再隐瞒:其实是我和竞元插班上学的事遭人妒忌,晚上被围堵了,先生为了帮我们大打出手,我担心先生他…… 太太瞭然,笑道:不必担心,他们不敢对外子怎么样的,他们有人撑腰,我们也有。小竞元也不必去习武,有外子保护你们,不要怕。 听太太这样说,汝言才算是松了口气,却又想起受伤的学生。学生眼角额头都流了血,想必肚子上也有淤青,大约伤的很严重,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来教书。如此想来,汝言便觉得心中罪恶。 唉。 汝言躺在床上嘆气。 决定去上学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她想救国,有什么不对? 竞元没有到她床上来,汝言就知道她定是在生闷气,她干脆跑到竞元床上去。 双手环住竞元纤细的腰,汝言才意识到自己很少主动亲近竞元,平时都是竞元黏过来。枕着竞元不大丰满的胸脯,听着胸腔中强劲有力的心跳,汝言忽然觉得很安心。 汝言:竞元。 竞元闷闷地嗯了一声。 汝言又叫了一次:竞元。 竞元也又嗯了一声。 汝言忽然觉得好玩极了,再一次叫她的名字:竞元。 这次竞元有些不满,不再出声,而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汝言被闷得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她柔软的胸脯。 竞元忽然闷哼。 两个人都愣住了,尤其是竞元,脸上唰的一下红起来。 汝言收回的手不知道该摆在哪好,踌躇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抱歉。 糟了她轻薄了竞元,竞元会不会讨厌她?要是讨厌她了,那她怎么办才能挽回? 活了快十九年的汝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慌。 心跳声混杂在时钟的滴滴答答中异常清晰,汝言却觉得时间静止了,好像竞元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一样。 怎么办呀,女子的贞操尤为重要,竞元一定难过死了。 汝言。 哎!汝言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橙黄的灯光下,竞元显得异常乖巧,也不知是否是灯光的作用,汝言觉得今天的竞元眼中似乎燃着熊熊烈火,就好像、好像…… 她忽然明白了,是少女含春的目光。 竞元对她产生了欲望,那是欲望之火。 可是她应该给予竞元回应么? 不知道、不清楚,脑子里一片浆煳,汝言浑浑噩噩,她听得见竞元变得急促的唿吸,也听得见自己加速的心跳。然后该做什么?
第11页 汝言俯身,将竞元按倒在床。 次日。 睁开双目,生活并无不同,窗外的燕子依旧在欢快鸣叫,竞元又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汝言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拍拍脑瓜将昨日之事从记忆的深渊拉上来。 啊。 她记起来了,她扑倒了竞元,但是什么都没做。不会是一方面,主要她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学生才为她们挨了顿打,先生又教训了那群混蛋,这才上学第二天,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实在是不合适。 为什么昨天会忽然产生那样的想法呢,汝言甚是疑惑。书上的东西不会可以请教先生,生活上的烦恼可以和太太倾诉,但那种事,无论与谁说都是难以启齿的。 汝言浑浑噩噩地吃了饭,浑浑噩噩地穿好衣服,浑浑噩噩地走向学校,浑浑噩噩地…… 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跳出来几个人,给她和竞元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竞元下意识就把汝言挡在身后了,警惕乖觉,汝言这才发现是昨天的几个臭小子。她和竞元上学的事决定得比较突然,因此年纪要比他们大一些,但听他们一口一个姐还是怪怪的。 几个小子说了半天,汝言才算听明白,原来是先生直接找人家家里去了,他们被长辈骂了一顿才知道先生不能惹,也才知道他们险些被退学。几人家中有规定,若是不能顺利毕业便会被取消继承权,作为嫡子要将偌大的家业拱手相让,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因此相比面子,果然还是家中竞争让他们更在意。 昨日趾高气昂的人今日就毕恭毕敬,汝言在心中感嘆先生地位不平凡。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汝言逐渐发现不必要的烦恼变多了。比如上学有人接,在校有人当保镖,放学有人护送,这几个小子俨然扮演着一群忠实的属下,这让汝言有些不自在。 比她更不自在的是竞元:有他们在就不能在汝言怀里撒娇,更不能偷偷亲汝言了,这对十分依赖汝言的竞元来说绝对是一种惨无人道的折磨。 天哪,竞元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竞元还算好,晚上还是能和汝言共度二人时光,倒是学生伤养好了回来一看,好傢伙里三层外三层,完全没机会再和汝言求婚啊。 先生再次看到三人一起的时候,就都是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汝言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无精打采:先生,能不能让他们不要再跟着我们了?一想到第二天还要看到一群肉墙我就睡眠不足,您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有学生在她没敢说事实,黑眼圈其实是因为白天的时间被人占用导致竞元只能在晚上跟她亲近的结果。竞元人傻乎乎,但脑瓜子转得快,上课听的东西晚上复习一遍就都会了,然后就喜欢黏着汝言直到就寝时间。 汝言心里苦啊。 学生心里也苦啊。 相比之下最精神的人是竞元,小孩子只是单纯在赌气怨念太深。 然而先生的影响力似乎并没有汝言想像的那么大,他只能在学生做错事的时候进行纠正,不能干涉他人的私生活。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七月,放假后的小子们回到家开始参与家族事务再没时间闲逛,汝言和竞元终于重新穿上那身一模一样的藕荷色旗袍,携手散心去了。 七月的奉天天气炎热,似乎到处都冒着蒸汽,机智的竞元带着汝言去了绿树成荫的山中,聆听蝉鸣与清风。山泉中鱼儿欢快,汝言见了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 走累了就坐在石阶上歇息,汝言很少进行这么大量的运动,额上早已蒙了一层薄汗。 竞元:你别动。 汝言不解,就见竞元取出棉帕在她额头轻点几下,顿觉清爽了不少。眼前少女的双颊染上一层桃色,认真的样子煞是好看,像是受到什么吸引似的,汝言慢慢凑了上去。 眼前的少女闭上了眼睛。 砰! ☆、第 3 章 砰! 是枪声。 尚未碰触的四片唇瓣即刻分离,两人均向枪声响起的方向望去,那边树枝上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什么异常。 听先生说最近时局紧张,这枪声怕不是什么好事,汝言心中沉了几分,拉起竞元就往山外跑:快走。 砰!! 又一声,子弹从竞元的耳边擦过,火辣辣地疼,竞元死咬着牙一声不吭,一路狂奔。 看见城门的时候,汝言已经力竭,喉咙里火烧火燎,双腿也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她实在跑不动了。 啊! 汝言! 汝言嘴里干得说不出话,来不及看脚下将她绊倒的石头,她只能选择站起来,可还没起身便又倒下了,小腿上也林林总总有好多细小的划伤,血液正一点一点渗出来,很快连成一条蜿蜒的小溪。 好痛……她站不起来了。 竞元心急,拼命想把她拉起来:汝言!不能在这里停下!快起来! 忽然第三声枪响。 这次子弹在竞元瘦弱的肩上开了个半指宽的洞。 竞元! 血从紧闭的指缝间汩汩流出,竞元单膝跪在地上,捂着伤处满头大汗,汝言看到她睫毛上的汗水煳在眼睛上便知道她撑不住了。都是和平年代待久了的女孩子不曾经歷大风大浪,怎么可能承受这样的痛!
第12页 开什么玩笑,怎么能死在这里! 汝言咬牙撑着地面站起来,反手将竞元撂在背上后拔腿就跑。 风声在耳边唿啸,汝言却除了竞元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竞元的头搁在汝言肩上,唿吸越来越微弱,汝言只能通过不停地和她说话来吸引她的注意力,试图用这样的方法换取她的清醒。 奇怪的是,后面再没听到过枪声,但汝言也不敢懈怠,一步深一步浅往回走。不知过了多久,城门终于出现在视线内,她微侧过头,心疼地瞥着竞元那张苍白的小脸儿。 她的腿已经没了知觉,但这远远比不上竞元的命。 汝言:竞元,醒醒……我们就快、快进城了…… 竞元晕晕乎乎,身子滚烫,嘴里嘟囔着什么。汝言集中精神,好不容易才听到几个字眼。 别管,快走。 汝言的眼泪唰就掉下来了。 她哪能不管她啊。 终于捱到城门口,见到警备队的汝言再也撑不住倒在地上,整个人垫在竞元身下好减少她的痛楚。竞元已经疼昏过去,汝言也没好到哪,趴在地上哑着嗓子朝警备队求助:大哥,求、求你把她送去医院…… 话音刚落两眼一黑,再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了,太太见她醒来喜极而泣。 太太握着她的手:你的腿差点就废了你知不知道。 汝言呆滞了两秒,忽然勐地从床上坐起来:竞元呢! 太太抽抽鼻子,指向旁边的床:嘘,竞元睡着呢。 扭头一看,竞元果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唿吸平稳,脸色虽然仍有些发白,但唇上已能看出血色。 汝言:她的肩…… 见太太摇头,汝言心下一沉,当即要跑过去拆竞元身上的纱布,被太太拽了回来。 太太:我的意思是竞元没事了,你着什么急?子弹取出来了,竞元现在需要休息。 原来是这样,汝言不好意思笑笑,又躺回床上。 汝言:诶哟! 太太哭笑不得:现在知道疼了?别动,你腿上的腐肉已经剜下去了,骨头也有些变形,方才大夫上了夹板固定,你最好老实一点,免得日后无法走动还要竞元背你。 听了这话汝言一下子变得老实,竞元的肩一定比她的腿严重,能不能痊癒都不好说,她可不想以后麻烦竞元。 太太:张嘴,吃药,止疼的。 汝言忙接过水杯:我自己来就好。先生呢? 太太不明所以,递给她一只苹果:去办事了。 汝言心里还想着山上的枪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告诉先生得好,不过既然先生不在,那就不好办了。 等先生回来再说吧,时候不早了,竞元还在睡,该让太太回去休息了。 半夜被断断续续的哭声吵醒,汝言吓坏了,起初还以为是医院里闹鬼,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出自竞元之口。竞元烧退了,睡得迷迷煳煳,估计是疼的。下午太太给的止疼药还剩一点,给竞元吃了吧。 汝言轻推了下竞元,人没醒,但哭声断了一会儿。她想了想,还是给竞元的嘴掰开比较好。 然而实际操作比想像难多了,汝言没料到竞元嘴巴这么紧,好半天才撬开一条缝,勉强能塞进止痛丸。 这个过程累得汝言满头大汗,还要继续思考餵水的问题怎么解决,刚倒了一点全洒出来了,她手忙脚乱没兜住,流到枕头边儿湿了一小块。 再试一次。 腿疼导致手抖不小心倒多了,水哗啦啦顺着竞元嘴角往下沖,汝言一着急,凑上去用嘴接住,也不知怎么想的顺势渡回到竞元嘴里。 一滴不漏,汝言听到了竞元的吞咽声,等回过神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顿时脸上火烧似的热得慌。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竞元平稳的唿吸声让汝言安心,汝言深唿吸一个回合,告诉自己亲都亲过了,餵个水算什么。 回到床上辗传反侧。 睡不着啊。 第二日先生闻讯赶来,见两人平安无事松了口气,学生跟在他后面要往里面沖,被先生拦下来。 竞元今早刚睁开眼,正可怜巴巴地望着隔壁床上的汝言,碍着学生在,汝言只能给她个眼神叫她自己体会。 先生搬了把椅子做到汝言床边,神色严肃:听夫人说你有话要和我说? 汝言点头:山阴本该是我们中国管辖范围内,我和竞元不该在那里中枪才是,会不会是日军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入驻在山中了? 先生眯起眼睛:有这个可能,改天我叫人去打探一下。你说有人追杀你们,也许是日军凑巧看见了。大多小鬼子生性好杀,一时兴起也未必,等探子有结果再告诉你们。竞元,还疼么? 竞元晃晃脑袋,有点迷茫:昨晚好像有点疼,但是后来又不疼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哦,嘴巴上好像软软的,不知道是什么。 汝言像踩了电闸似的挺直身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幸好竞元没发现,又问:先生,我骨头上这个洞还能长起来吗? 先生眼里带着惋惜:说不好,听老高说送医不算及时,只能看个人造化了,有可能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竞元听了瞪圆眼睛,难过得呜呜掉眼泪,汝言立刻单腿蹦过去坐到她床上安慰她:没关系,大不了我养你。
第13页 少女长睫上沾着泪水:可是你的腿…… 汝言笑笑: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竞元这才止住哭,鼻涕一把泪一把,使劲吸了吸鼻子。 竞元:咦?这是什么味道。 先生和汝言疑惑地看着她,也嗅了嗅。 汝言:哪有什么味道? 竞元闭上眼睛:有点呛,像过年放鞭炮的那种。 学生也摸不着头脑,学着她的样子闻了好一会儿:没有啊。 先生一回头:…… 他忘了这臭小子也在这,笑着怼他一拳头:你到底是干嘛来的,一声不吭站在后面。 学生委屈死了:不是您把我拦那的吗,我哪敢插嘴啊。 好像是这么回事……先生想起来了,但依旧不留情面:要说啥快说,两个丫头要休息了。给你一分钟。 学生:一分……! 一分钟哪够啊! 消失在门外的先生又探头回来,右手食指戳戳左腕上的手錶:还有五十秒。 屋里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学生一时语塞,本来就不多的时间又被耽误了。对上竞元的目光,学生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说。 门被关上后,汝言看着竞元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了?就元旦的时候,我猜他看见了。 竞元不甚在意,就着汝言递过来的梨子咬了一口:看见就看见呗,反正他又不敢往外说。 汝言:你怎么知道。 竞元咽下爽口的梨肉:他作为学校的老师,怎么能散播学生的谣言呢。 汝言眨眨眼。 总觉得竞元好像……变聪明了。 在汝言能下床走动之后,先生将两人接回了书肆。生意上的事先生不太在意,毕竟书肆不是先生的主要财产,她们住院的这些日子,一直是太太在照顾。竞元的伤耗费的时间比较长,手臂几乎是在快开学的时候才能勉强抬起来。 秋天来临的时候,汝言和竞元又要准备去学校了。两人刚锁好门就收到先生的消息,说是考虑到上学期的事,把她们的学籍转到了不远处的一所女校,恰好太太是女校的艺术老师,照顾起来也方便。 女校和之前的那所学校看起来没什么差别,校园小了一点,大约是学生少的缘故。到处都有女孩子在说笑走动,汝言望着眼前的场景,忽然想起之前先生说过的话:山阴的确是小鬼子驻扎在那里,听说是有人通知那里的关东军她们会去那里游玩,不过他们收到的请求是杀竞元留汝言,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变成了差点双杀的结果。 如今回想起来,汝言依旧觉得浑身汗毛竖立。 究竟是谁和她们有这么大的仇?是之前欺负他们的男生吗?因为竞元在汝言前面挡了他们的路?没道理啊,有家业的少爷们放假都很忙,哪有空理会她们。 这件事汝言没和竞元讲,她怕竞元知道会害怕。 实际上竞元不会想那么多,她只要保护好汝言就满足了,因此新学年开始她决定白天念书晚上和先生学功夫。先生的功夫很厉害,可以以一敌十,端着枪的敌人另算。 如此一来,汝言见到竞元的时间就少了,并非是感到寂寞,她只是担心汝言的肩膀。之前那里开了个洞,医生说即使痊癒,伤口周围新长出来的骨头也会很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距离枪击事件才一个半月,里头甚至未必长全了,更别说能否受力。 但汝言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干脆抱着画笔去找太太学艺术。太太的艺术造诣很高,从前没听说过,转到女校后汝言才从女学生的口中得知,不由得感嘆先生太太活的真是低调。 晚上竞元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汝言,先生怕竞元出事便送她回来,看到汝言就放心了,对此汝言感到十分抱歉。天短巷子深,汝言知道先生的意思,特意走了大道。 两人牵手漫步在月下,月光静谧地洒在她们身上,宁静而祥和。竞元的手柔弱无骨,握起来很舒服,汝言喜欢轻轻捏她手上的骨节,喜欢它们从指间熘走的感觉。 汝言:和先生学,累么? 竞元顿了顿,摇头,倔强得像毛驴儿,看得汝言好笑:累就说累,我又不会说你。 话音刚落,就听竞元飞速回答:累。 汝言在心里简直要笑死了,只有在一起久了这丫头才会如此直接,不然绝对不会让人看到她逞强的一面。 汝言:我记得去年上元节你吃元宵吐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吃? 竞元一愣,没料到汝言会问这个,一时有点懵。她摇摇头:不是。我很喜欢吃。 汝言不解:那…… 竞元:我只是不能吃外面那层皮。我娘喜欢吃元宵馅儿,我四岁的时候她把馅儿都挖出去,剩下许多皮儿,爹说不能浪费,他又不爱吃,就全塞给我了。我胃里发胀,全吐了,那以后就再不能吃元宵皮儿了。 汝言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儿。早前知道竞元爹娘狠心把女儿卖了,没想到竞元那么小就被这般对待,竞元非但不怨念,反而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这让汝言更难受了,她决定以后好好疼爱竞元,让她感受到自己全部的爱。 汝言:那你喜欢吃什么?我改天做给你吃。 竞元眨眨眼,笑着呲出小虎牙:汝言做的什么都爱吃。 这算什么啊。汝言哭笑不得,点点她的额头。
第14页 两人到家都累得很了,直接换衣服洗漱上床,什么都不想做。汝言钻进了竞元的被窝,欣赏竞元惊讶的表情,觉得可爱极了。从前都是竞元主动黏着她,今天换她黏着竞元,汝言都猜得到竞元心里有多欢喜。 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小盒子。 汝言:你瞧你,怎么这么……咦?你怎么把钱存在这里了。 竞元有点慌乱,赶忙收起来,却迫于汝言的目光自觉坦白了:你数数看。 汝言用手指拨了拨里面的银元:二十块? 竞元:嗯……当初你说要烫髮,正赶上喜临门办活动,我赢了一等奖才有这二十块。本想拿给你,但是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烫好了,就、就没拿出来了。 汝言仔细想了想,那日竞元回来的时候有些拘谨,双手背在身后,想必就是这二十块没拿出手。如此一来,那个女人找上门也解释得通了,一定是竞元赢了一等奖太过招摇,被那女人的手下看到通风报信,所以才狮子大开口要了四倍的价。 真是无论何时想起来都让她不得不说:竞元是个傻子啊。 竞元:我才不傻呢。 糟了,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竞元嘴巴撅得老高,一副小孩子赌气的模样,汝言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搂在怀里蹭了又蹭:我们竞元不傻,竞元可聪明了。 竞元:呸,好假啊你。 汝言:我说实话呢,你看啊,老师讲的东西你都能很快学会,先生教你的招式也能牢牢记住…… 后面的话竞元都没听进耳朵,只是看着汝言就很开心了。 来年一月出了件大事。 先生正在指导竞元的时候忽然四肢抽搐,尸检结果为毒发身亡。 下毒的人必定不是竞元,那毒效果为慢性,推测下毒时间大约在中午十二点。彼时竞元正在和汝言吃中饭,四周有女同学为证,因此可断定竞元无嫌疑。 据太太说,十二点的时候先生收到匿名消息出门去了,回来还在抱怨并没有看到人,倒是被人用石子砸破了头,警方猜测是石子外层涂了毒,毒经由血液循环至全身,最终导致死亡。 也就是说,无从下手。 太太哭泣到昏厥,汝言和竞元心中沉重,自觉为先生守孝。 先生家的洋房挂满白布,先生教过的学生一一来哀悼,献上花圈,哀嘆先生英年早逝,汝言和竞元早已将自己当做先生家里人,不停地对来者道谢。 汝言从来不知道先生认识这么多人,也从来不知道先生如此德高望重,在她心中,先生是老师,是兄长,是拯救了她和竞元的人。 一整日下来站得腰酸背痛。 太太一直守在先生的棺木旁,两眼无神发直,汝言不敢懈怠,生怕太太情绪激动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来。可她又太困了,只好和竞元说说话。 竞元:汝言。 汝言:嗯? 竞元凑到她旁边:今天有个人没来。 汝言脑子已经浆煳似的无法思考:谁啊。 竞元:就那个,喜欢你的那个。 她打死也不愿说出学生的名字,幸好汝言对喜欢这个词十分敏感,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汝言不甚在意:他啊,可能在忙吧,也许不知道这件事呢。 竞元点点头,灵堂又恢復到了之前的寂静。 寂静得让人害怕。 而学生始终都没有来,甚至太太完全接受先生已经离世这个事实,学生的身影也没有出现过。汝言时常在想,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明明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却连恩师过世都不来看一眼的么? 汝言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五月中旬,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汝言知道学生早已不再教书的事,经仔细询问后发现,几乎是汝言转去女校的同时学生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竞元不大关心情敌的事,听说学生消失了还蛮开心的,因为终于不会有人和她抢汝言了。 汝言则没这么乐观,她总觉得这背后有一条线。 竞元:有什么线? 汝言:先生和我说,去年山里的时候关东军收到消息说我们会去山里玩,而关东军收到的请求是要你死,也就是说要留我活口。在此之前我们上学放学都有那些曾经想欺负我们的人保护,所以我们一直很安全,而枪击事件之后则是先生一直跟着我们,所以依旧很安全。从目的来看,这个人很想要你死,但又想留住我,那么是谁会有这种想法呢? 竞元摇头表示不知道。她性子单纯,汝言早就料到这种结果,继续说:去年元旦那日,学生和我求婚了,可是我喜欢的是你,因此你是学生想和我在一起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他想占有我,就不得不除去你。 这一番话听得竞元直皱眉,什么喜欢来喜欢去还占有的,不应该是汝言喜欢谁就和谁在一起吗。 竞元:可是、可是……为什么他要杀死先生呢。 汝言:因为有先生在,你就是安全的。而他想要你死。 竞元还是不能理解:刚见到他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好一个青年,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吧? 汝言知道竞元其实懂了,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她按着竞元的肩与她讲道理:听着竞元,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好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看到的表面那样,所谓衣冠禽兽就是如此。现在是战乱年代,有人为了国家的未来反抗入侵者,也有人为了保命不惜投靠敌国,人心隔肚皮,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答应我,一定要对所有人都加以防范,好么?
第15页 竞元小声嗯了一下,抬眼凝视汝言:那你呢?我可以相信你么? 汝言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你也不能完全相信,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说完的话自己都想笑,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词,但为了竞元,她必须这么说。 竞元依旧很不安心:如果我迷路了,你会捡我回来的,对吧? 汝言:嗯。绝对。 竞元:我答应你,不会轻信任何人的。 得到了竞元的回答,汝言笑了笑,轻抚她的脸颊,说:我爱你。竞元,我爱你。 竞元不太懂什么是爱,但她觉得汝言就是一切,这就够了。 这临终遗言般的宣告终究成为了现实。 在一个秋风飒爽的早上,汝言接到警署的通知,竞元死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似乎砸下一道雷,不偏不倚噼在汝言身上。警署里的竞元盖着白布,白布下的脸庞甜美安详。 汝言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竞元,她的问话也仿佛自言自语:你们在哪发现她的? 警察:斗姆宫后巷,被人先迷晕而后掐住脖子窒息而亡。虽然很遗憾,但请你节哀。 斗姆宫后巷,是去往李记珠宝的必经之路,而今天是汝言的生日。 之前和太太谈起竞元为了她去参加喜临门的比赛这件事,太太还笑称:汝言汝言,竞元竞元,先生当真是起了一对好名字。 言下之意,你一提到汝言,竞元就去争夺银元了。 前不久汝言才说李记新款的玉镯子好看,没想到昨天竞元就一声不吭去买了。而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是她害死了竞元。 汝言请人将竞元的身子抬回家,片刻不离的守在她身边,如今她终于理解了太太的感受:失去挚爱,生不如死。 她将房间的东西全部收起,只带走了盒子里的二十块大洋,临走前将小刀带在身上防身用。 一出门,学生正倚在墙边旁等着。他见了汝言,立刻展开笑容:汝言!我前些日子去南方了,昨个儿才回来,你过得好么? 汝言笑得从容:嗯,不过我要走了。去一个别的地方。 显然学生有些惊讶:去别的地方?为什么啊? 汝言淡淡道: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 这样说的话,他应该懂了吧。 果然,学生立刻皱起眉,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仍笑道:那我陪你吧。 汝言心中冷笑,与他并肩而行。行至斗姆宫后巷巷子口时,学生问:为什么来这里呀。 我想要李记的玉镯子。汝言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前走。走至巷子中间忽然驻足,学生没料到,不小心撞到汝言身上。 学生:呃,对不……你…… 低头一看,小腹上正插着一把小刀。汝言的表情冷得几乎结冰,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汝言:是你杀了竞元,对么。 学生说不出话,疼得满头是汗,汝言将小刀拔出,向上移了一段,重新插进学生的身体。 你杀了竞元,杀了先生,让太太痛不欲生,只因为我喜欢的是竞元。我怀疑你很久了,一开始我以为你不会因爱生恨,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错了。那日在医院里竞元说闻到硝烟的味道我就该想到,那是来自你手上的味道。你前一日刚在山上开枪打中了竞元的肩膀,火·药在你手上留下了洗不掉的证据,是我发现的太晚了。 汝言一连捅了三四刀,表情逐渐狰狞:这一刀为竞元,这一刀为先生,这一刀为华夏,你为达成目的竟不惜投靠关东军,是我看错你了。 刀刀命中要害,不一会儿学生就倒在血泊里,再没了唿吸。 可是汝言丝毫感受不到復仇的快感。 汝言又想起竞元的问话来:如果我迷路了,你会捡我回来的,对吧? 应该将他碎尸万段的。 砰! 身后枪声响起,汝言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小腹正在流血,而后咣当一声跪倒在地。 数秒后,满城硝烟。 汝言本就没打算离开奉天,她想杀了学生后就去找竞元的,却不想她也要死在这斗姆宫后巷了。 血正一点一点从她的身体里流出,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 双目闭上前的片刻,汝言还有些不甘心,反正都要死了,她应该和竞元死在一起的,而不是被学生的污血弄脏身体。 奉天的天空,很蓝。 竞元,竞元。 是你来接我了么。 时值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