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十八弯》 上篇 高高低低的山,崎岖不平的路,山路九曲十八弯。 太阳不毒,却照得人心烦。翻过了一座叫做牛头岭的山,沿着山脚又走了四五里路,上公路再走了十多里,午饭时分,五十二岁的李会飞终于到了这个叫桥墩的村庄。村里靠前面的一户人家正在办酒席,那里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李会飞走到村庄前面不远处的一棵古樟下就不再走,也不坐,撩衣服抹一把脸上的汗,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地,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户人家。他听到了那里嗬酒的声音,也听到了那个叫陈永花的女人的声音,甚至还看到了她的人。 七年,或者八年前的一天中午,也是这样的一个天,也是午饭时分,他家办酒席的时候,也有一个男人在村前站着。他的村前不远处也有一棵古樟,村里有人看到在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家看。问他是不是做生意的他说不是,问他是不是走亲戚的他说不是,问他要不要水喝他说不要。他也不看问话的人,就那样木木地站着。叫人很莫名其妙,说这个人真怪,莫不是疯子吧? 一会儿,两个收工的农民路过古樟下,看到树下神色怪怪的李会飞,就过来问。 师傅,你是做什么的,是做生意的吧? 不是。 走亲戚的? 不是。 要不要到村里喝碗水? 不要。 李会飞木讷地回着话,眼睛一直是盯着办酒席的那户人家。 很奇怪地,两个农民又看了看李会飞,走开。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这个人真怪,莫不是疯子吧? 陈永花是喜来老倌领来的。那天中午,老婆死了两三年的李会飞正在洗锅做饭的时候,村里的喜来老倌就来了,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她看上去三十几岁,穿着很干净、很整齐。喜来老倌把李会飞扯到一边,很兴奋地、低声跟他讲,会飞,我给你带了个老婆来。他说,叔公啊,真莫开玩笑。啧,我不是开玩笑,喜来老倌说,真是给你做老婆的,她是外地逃来的,想在这里安家,我琢磨着跟你很合适,就给你带来了。他说,这……喜来老倌说,哎呀,这么好的事百年难逢,你看看她,比你死了的老婆排场几多。他又说,这……喜来老倌说,哎呀你不要这呀那的,就这么定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女人看了看厨房,又到外面屋上屋下、屋前屋后地看了看,仍走进厨房。喜来老倌就说,闺女啊,这个家你还满意不?她笑了一下,说满意。那好,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喜来老倌说,会飞这孩子又勤快又老实,还有门挣钱的好手艺,“一打铁二割结,再不挣钱的娘卖x”,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 女人很乖巧,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说,叔公啊,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说着,放下东西就拿过李会飞手里的筅帚洗起锅来。倒把李会飞弄着怩忸起来。 看着,喜来老倌高兴了,说李会飞,你看看人家,多拢靠,一来就做事,一看就知道是会过日子的主,这样的好老婆你还……做饭吧,你们做饭吧,我走了。 李会飞走到喜来老倌的身后,叔公,在这里吃饭吧。 不啦,喜来老倌转身说,过两天来喝你们的喜酒,你们一定要办啊! 在灶上忙着的女人接嘴说,一定办一定办,到时叔公就是不要装奸。 喜来老倌又说李会飞,你看看你老婆。说着,笑眯眯地走了。 李会飞转身,看着手不停脚不住的女人,心里蜜蜜地笑了。 女人一边忙着,一边介绍自己,说她叫陈永花,东面神仙垴那边好远的人,因为丈夫对她不好,总是赶她走,公婆又啰嗦,所以她受不了那个气就逃了出来。 做好了饭,陈永花盛了一碗端到李会飞的面前,说,不知道我做的好不好吃。李会飞没做声,扶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看得陈永花直笑,说,慢点,慢点吃,好像总没吃过饱饭一样。说着,自己也拿碗吃饭。 吃完饭,陈永花先是把厨房该抹的抹了、该扫的扫了,再把厅里的东西收捡了一遍,然后,把李会飞的脏衣服拿到门口的井边洗起来。 看着忙里忙外的陈永花,李会飞暗暗地高兴着。 树底下虽然阴着,却很闷,李会飞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他举袖口揩了一下,心里有些想到嗬酒的那个地方去,脚下却矛盾着不肯往前迈。盯着又看了一会,李会飞移动着步子,走出树阴,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听说李会飞捡了个好老婆,村里人都跑过来看,男人们嗬着要李会飞办酒席。陈永花答应着,等人们散去后对李会飞说,干脆把主要亲戚也请来,还有他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一道叫来,热热闹闹地办次酒席,响个名。 李会飞听了陈永花的,把消息告诉了亲戚,又打电话把家里的事告诉了儿子。 儿子、儿媳小俩口带着三岁的女儿一到家,陈永花就丢下手里的活,奔过去一把抱起小女孩,嗬哟,这就是我孙女啊?看看,长得几排场呵!说着,唧地一下在女孩的脸上亲了一口。 办酒席的那一天,整个场面都是按陈永花的意见办的,请谁来喝请谁来陪她都考虑得很全面,而且在开席后她还到桌上去敬了酒,还会酒辞,仅仅一盅酒就敬遍了所有的桌子。 过了两三天,儿子说厂里事忙,要走。陈永花就说,你们两个去吧,把我孙女放家里我来带,你们在外还要带着她,几不方便。又说,我孙女以后读书也放在家里,在外面读书好贵。 这个后妈的一言一行,让儿子跟儿媳很受感动,他们也很乐于减去身边的这个负担,就同意把女儿放在家里,并拿出四百块钱,说是女儿的费用。陈永花却死活不肯接,佯怒着,我又不是给别人带孩子,我是带自己的孙女,还要拿什么钱? 儿子、儿媳拗不过,就双双喊了声妈,满意地上路了。 夜晚,一个叫八房里的村庄。 叫贺来宝的男子低下着头像个雕塑一样坐在厅门跟的小凳上,一大一小的女孩和男孩苦着脸停靠着厅门。八仙桌旁边是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人,在问着贺来宝的话。 寻到永花没? 嗯。 在哪个地方,叫什么村庄? 幸福岭那边,李家湾。 看到永花没? 嗯。 看清没? 嗯。 看到了还不叫她来? 她、她做了别人的老婆,唔…… 哭哭哭,哭哭去死啊,你跟别人说没?她是你的老婆。 唔…… 不要问了,他肯定没说。 哭哭哭,没用的东西,看到了自己的老婆也不带来。 唔…… 哭,哭你娘的x!没用的东西,老婆都守不住。 也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挂名是石匠师傅,你看看,做了许多年的石匠,到现在还是破墙倒壁,你再看看你的儿女,跟叫花子一样,叫永花怎么不跑?要是我,我也跑啊。 我就说了,永花肯定跟他过不到一世,要不是永花因为高考不中急出了病,怎么会嫁给他呢?你看看这个活宝,长相配不上人家,年纪也配不上人家,手艺也又不是好手艺,你说谁愿叫他做事?做他的老婆真是瞎了眼啊。 好了好了,莫说远了。来宝啊来宝!你也说一句啰,你准备怎么办呢? 唔…… 再哭,再哭我们就不管了。 唔…… 好,就只知道哭,你慢慢哭,我们不管了,走! 走! 唔……唔…… 因为儿子很早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加上自己又有门能挣钱的手艺,很早地,李会飞就盖起了楼房。但是,老婆死了,儿子儿媳又长年在外,自己也经常在外村打铁,所以好好的一幢房子里弄得乱糟糟的。陈永花一来,不几天,家里的面貌就焕然一新了。 除下农忙的时候,李会飞基本上是早上出门,到傍晚才回来,因为手艺好,打铁的活儿总是一茬压着一茬。陈永花就在家里带着孙女小霞,逗她玩,教她说话,教她唱儿歌。村里的媳妇们也几乎天天有人过来坐,跟她说话扯家常,不知不觉地,一天就很快地过去了。到了傍晚,陈永花总是很早地就做好了饭,等着丈夫回来。丈夫一回来,她就给他舀水洗脸,再给他盛好饭。孙女小霞也被她这个奶奶调教得很乖巧,爷爷一回家就缠上去不停地喊“爷爷”。李会飞就会放下东西,抱起孙女,还会在吃饭的时候,把孙女抱到大腿上,喂她饭菜。 李会飞语言不多,吃完饭,再把当天收来的钱交给老婆,就回房了。等陈永花忙完了回房,他总是已经响着呼噜了。她就把他摇醒,说这么早就睡了。他说累。她就说,坐起来我给你揉揉,看一会电视再睡。他说电视有什么看头,东扯西扯的看得头都晕。她就说,我来讲给你听。他仍坚持,不看了不看了,明天还要赶早呢。说着,就不管她,不一会就仍然呼呼地睡着了。陈永花只好搂着孙女看电视,也不管孙女听得懂听不懂、睡没睡,自顾地一边看一边讲着——一天又一天,天天如此。 修理高压锅、换钢精锅底的那个人是李会飞早上出门时喊来的,他叫陈永花把漏了底的钢精锅拿出来让这个师傅换个底。 孙女上学了,小孙子(陈永花来的第二年,李会飞的儿子又给他添了个孙子)也上学了,家里就陈永花一个人,她就看着那个师傅换锅底,一边跟他闲扯着。 那个人说她姓马,牛头岭那边的,叫桥墩村。陈永花顺着他手指着的方位,说,哦,好远,你们那里好偏吧?姓马的师傅说不偏,交通非常方便,西边靠近湖,南边靠近县城,跟县城只隔六里路。又说,我们那里不像你们这里被山闭得紧紧的,我们那里很开阔。也是,我们这里闭得人好难过。陈永花说着,又问,你这样在外头跑,很少回家吧?姓马的师傅说,赶不回去就在外头住。陈永花笑,你老婆也放心?死啦,死了好几年了,姓马的师傅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陈永花的眼里忽闪忽闪了一会,又说,你是一个人过?子女呢?姓马的师傅说,女儿出嫁了,儿子也分开过了,我一个人过日子多自在,有钱就过好一点,没钱就过紧一点。陈永花说,你做这门手艺,一年肯定能挣好多钱。好多钱是没有,姓马的师傅说,万把块钱,够过日子了。 姓马的师傅手艺很好,口里跟陈永花不停地讲着,手里却没耽搁,叮叮当当地,很快就把锅底换好了。 陈永花拿起锅转动着看,说,真是好手艺,接得平平整整的。 姓马的师傅说,马马虎虎吧。收了钱,开响录了吆喝声的喇叭走了。 没用的贺来宝,老婆都守不住。村里人骂归骂,骂过之后又可怜他,特别是他的一双儿女。女儿十一岁,儿子才八岁,姐弟俩也都上了学。因为贺来宝有时要上户做事,岳父岳母早已过世,村里又没有自己至亲的人,姐弟俩常常是生生冷冷地有一顿没一顿的。村里人记着的时候,就找他们吃饭,没人记着的时候,小姐弟常常是挨饿。 长了日子久了天,有的人就说贺来宝,来宝啊,家里没女人实在不行啊,访个来吧,丑点大点都不要紧,只要晓得过日子就行。 贺来宝闷着头,不做声。 劝的人就认为他是同意了,就讲着到哪里去访人。 贺来宝这才做声,说不要访,说要等永花回来。又说,她会回来的。 劝的人想想,也是,永花说不定哪天仍会回来,这里有她的亲生儿女啊,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的。要是冲着来宝她是不会回来的,看在儿女的面上,她就应该回来。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娘…… 讲着,也有人埋怨陈永花,说永花也真是,丢下儿女不管,只顾自己找福享,别人家就一定好过?许多再嫁的人,到头来还不是吃苦?来宝用是没用,钱又挣不到钱,可是,也就是生活上苦一些。再说,她自己也不勤快,猪又不养猪,田地也是来宝做的时候多,一个女人不抓家,怎么不苦? 说着,数着,贺来宝的眼睛就红了。人们又劝,来宝啊,你也不要难过,等等看,永花要是不来,就找过一个。 可是,一等就是好几年过去了。 陈永花做了李会飞的老婆,大概过了半个月的时候,村里人又看到那棵古樟下站着一个怪怪的男人。有人认出他就是李会飞办酒席时的那个男人。男人的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约十一二岁,小的是个男孩,约七八岁。三个人站在树下,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里都是茫然着。仍然是,人们问男人他什么都说不是。最后是女孩说了一句,我等我妈。等你妈?你妈是谁?她到哪里去了?再问,三个人仍然是不做声。 看到了他们的几个人就在一边讲着。 怪事啊,讨饭不像讨饭的,逃荒不像逃荒的,看样子又很可怜,等人怎么等了半上午也没等到。 哎,我说,莫不是等永花吧? 永花?……哦,可能是,可能真是,可能真是永花前头的。 猜测着,就有一个妇女去了李会飞的家。 哎,永花,永花,前面的樟树下有个男人,还带着两个小孩,站在那里半上午了,女孩说在等她妈,你说怪不怪? 男人?两个小孩? 是啊,上回你跟会飞办酒席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来了,也是在那樟树下,不动也不坐,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什么都说不是,不过那时没带小孩。 那男的什么模样? 看上去四十好几岁,女孩十来岁、男孩七八岁的样子,穿得都不好。哦,那男的眼角跟有这么大一块疤,就这个位置。 哦…… 永花,他们……是等你不? 可能……真是那活宝。 永花,叫他们爷仨过来喝碗水吧,他们站半上午了,怪可怜的。 不要……请你过去告诉他,等也没有用,叫他走吧。 妇女想了想,没说什么,回到古樟下,问,你们是哪里的呀?男人轻声说,八房里。八房里?幸福岭那边啊?嗯。八房里好远啊。妇女问,你们站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呀?男人不做声。女孩带着哭腔说,我要等我妈。妇女叹了一口气,说,妹呀,你妈又不在这里。女孩坚持道,她在,她就在这里。妇女想想没有办法就撒个谎,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妈……不在家,走亲戚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们在这里等也是空事,回家去吧。要不,到我家喝碗水再走吧。 男人不做声,过了一会,就带着两个小孩离开了古樟。 哎,永花没说过有儿女呀? 又没有人问过,她怎么说? 永花不是说她是神仙垴那边的吗?怎么又是幸福岭那边的? 不知道。不过,看她那个丈夫,跟呆子一样,怪不得永花要退出来。 看样子她这个丈夫也不……永花怎么说他好凶呢? 这个谁能说得清?还不是日子真的是很不好过。 那两个小的真可怜。 看着男人带着两个小孩慢慢走远,几个人仍在古樟下议论着。 姓马的师傅第二次来李会飞家是陈永花喊的,她说高压锅坏了,叫他修一下。 仍跟上次那样,陈永花一边看着他忙,一边跟他讲着话。 马师傅,你老婆死了好几年,怎么不找过一个呀? 找不到啰,我都五十几岁了,谁还愿意跟我啊。 那倒不一定,我看你像四十多岁的人,人又灵活,手艺又好,怎么会找不到呢? 大嫂真会说话。我在外头跑惯了,也受不了管。 有个女人管不好啊? 好是好,起码省得家里总是锁着。 你家里很好吧? 几好也不是,……嗯,跟你家差不多。 哎,你家到底在哪一方呀? 翻过这背口的牛头岭,走几里路上大路,搭公交车几分钟就到了,我们村靠近马路。 哦,也是好方便,跑得不远都可以回家住。 跑了这一次就不跑啰,准备在家里开个店。 开店? 是啊,开个修理店,下午就回去,明天动手做准备。 也是好,省得长期在外头跑,在家里做几好。现在搞修修补补的都很挣钱。 挣钱不挣钱倒不是要紧,要是有个伴……省得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还怕找不到伴? 那难说得很啰,差的不中意,好的又找不到。 讲着讲着,高压锅就修好了。姓马的师傅接了钱,又看了看室内,说,还是你丈夫好啊,房舍好老婆又聪明,真是个好家啊。 这是你说得好。陈永花说着,把姓马的师傅送出大门。 第二天,陈永花就不见了。 陈永花跑了,做了别人的老婆,李家湾的人不能不管,特别是喜来老倌,李会飞一回来,就来到李会飞的家里。另外,还有几个能主事的也来了。 李会飞咕咚咕咚喝了一勺水,就蹲着抽烟,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话。 会飞啊,寻到没? 寻到了。 是那个修高压锅的那里不? 是。 看到永花没? 看到了。 看到了也不带来?永花是怎么说的呢? 他们正在办酒。 这么快?又办酒了,你过去说没?永花是你的老婆。 ……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是派人去说,还是怎么的? 要不,干脆我们派人去抢! 不要乱来,你们后生就知道撒蛮。 会飞,会飞!你也说句话呀,不做声我们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 哎呀就只知道抽烟。我说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言语少,跟个没嘴的砂罐一样。 也是,做你的老婆就跟做了木头的老婆一样,整天没句话说,叫永花怎么不跑?要是我我也受不了。 永花来的时候,我就估计她留不长久,你看看她,又排场又活泼,再看会飞……叔公啊,这桩好事你真没做好。 我没做好?永花人又不差,只是会飞自己,守不住老婆。 也怪不得喜来叔公,怪只怪会飞自己,要是言语多一些,永花也可能不会走。 永花也真是,这个家又不差,丈夫言语少有什么要紧,能挣钱就行了,在一块都过了七八年了,还要跑,怎么就舍得呢? 她有什么啥不得?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舍得,何况这里还没有儿女。 也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仍会回来,要是现在的这个丈夫不好。 那不见得,好马不吃回头草,就是要跑她也只会找更好的。 哎,会飞,会飞你倒是说句话呀!到底怎么想的啊?要她回来还是算了,也好我们想办法。 …… 算了算了,再问他也没有一句气,走吧。 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走吧走吧。 走吧。 当贺来宝带着儿女再次站在古樟下时,有人就劝陈永花,还是去见一见吧,毕竟夫妻一场嘛。陈永花说什么也不肯去见,她说,我既然来了李家做李家的媳妇,那我就是李家的人,死了也是李家的鬼,跟贺家一点关系没有了,我还去见他们做什么。再说,要是让会飞知道了,他会怎样想?还以为我跟他还有往来呢,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劝的人想想也有道理,又说,要么,你就捡几件衣服打发他们走吧,我看他们实在是好可怜,特别是两个小的。陈永花想想,拿出一张五十的票子,说,麻烦你们交给两个小的,叫他们走吧。 几个人就来到古樟下,说你们走吧,永花不会来了,你们不要等了,真的不要等了,再等也是空事。永花说了,她生是李家的媳妇,死了也是李家的鬼,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回去吧。 贺来宝就慢慢地走出古樟的阴影,两个子女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他的后头。 傍晚,打铁回来的李会飞到家拿了农具到田地里忙了一阵,回头没看到陈永花,也没多想就打开锅准备做饭。饭已经在锅里,伸手试试,有点热,就叫正在做作业的孙女和孙子吃饭。孙女问,爷爷,奶奶呢?他说,可能是在跟别人说话吧。他知道她的话多。 吃完饭,陈永花还没回来,孙女又问,爷爷,奶奶哪去了?他说,可能……可能是走亲戚去了吧。说着,就叫孙女洗脸,他自己舀了水给孙子洗起来。忙完后,叫孙女孙子去睡,自己也倒下就睡了。 另一天早上,李会飞起来做好了早饭,等放学回来的孙女孙子吃完饭后,说,我把饭放在锅里,中午要是奶奶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吃。说完,仍出去打铁了。 可是,又是一天,再过一夜,陈永花还没有回来,李会飞就急了,就在村子里找。 会飞啊,今天不去打铁啊? 看到永花没? 没看到。 哎?会飞啊,转来转去,狗转窝不是? 看到永花没? 没看到。 转来转去,碰到的人都说没看到陈永花,李会飞仍转回来,坐在自家门口发着呆。 孙女跟孙子放早学回家吃饭,见灶上还是冷的,就过来问李会飞。 爷爷,怎么还不做饭?奶奶哪去了,还不回来。 他不做声。 还不做饭,要迟到了! 孙子急了,扯着他大声嚷着。 他还是不做声。 孙子急得大哭。 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就有人端着碗过来看。看看厨房没有人,也没有饭味,就说,会飞,永花怎么还不做饭呢? 李会飞不做声。 你怎么啦?永花呢? 他才说,永花不见了。 陈永花不见了? 陈永花不见了!半顿饭的工夫,全村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许多人就端着饭碗来到李会飞的门口,叽叽喳喳地问着,讲着。 会飞呀,永花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啊? 前天,前天回来我就没看到她。 前天?前天……哎,前天中午我还看到她在门口收衣服呀,她会到哪里去呢? 问问小霞吧……小霞,前天中午,你奶奶说过要到哪里去没? 没说要到哪里去,她说、说我跟弟弟要好好读书。 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走亲戚吧许多年都没看到过她有什么亲戚来,也没听说过她有什么亲戚。 会飞,你们吵架没? 没。 跟会飞哪来架吵?你看看他,叫他怎样就怎样,哪里吵得起来? 那就怪了,前天中午吃了饭…… 前天中午,我看见奶奶收捡东西,放在一个袋里。 收捡东西?莫不是跑了吧!鬼呀,快看看东西哟! 可能真是跑了。 这个会飞,前天不寻,到现在才寻。 会飞,她的衣服在不? 不在。 完了!真是跑了。 她往哪里跑了呢?是不是仍跑八房里去了? 不会吧,她那个家肯定好可怜,你看她那丈夫,呆子一样,她就是要跑肯定不会跑回去的。 是跟做生意的跑了啵?到处听说有该死的女人跟做生意的跑了,有的连捡破烂的都跟。 这几天又没有做生意的来过。 怎么没有?前两天就有个修高压锅的来过。 哦,真是,是有个修高压锅的来过,……哎?永花还叫他修了高压锅呢,我看见永花跟他还讲得笑。 搞得不好 下篇 山还是那山,路还是那路。 然而,陈永花似乎感到越走那山越高深,那路也越弯曲,好像总也绕不完一样。三年前,她过这个牛头岭的时候,脚步是轻盈的,亢奋的。可是,这一次,她的脚步却是这样的沉重,干涩而迟疑。 早上出门的时候,马和仁大声喝问,走猪婆〈骂人的话,意指发情的猪〉,到哪里去! 她说,你管我到哪里去。头也不回地就走。 冲着她的背,马和仁又喊,走猪婆哎,走了就不要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没有你我还没命活呢。脚下走得更快。 马和仁的店一开张,生意就忙了起来,因为近靠马路,马和仁的修理手艺又好,加上陈永花的热情服务,修车的补胎的还有修锅的,店里常常是人进人出。陈永花忙完了家务,也到店里帮忙,给马和仁搭个手,或者送茶给丈夫,也给顾客倒茶。顾客就说马和仁八字真好,过了半百还讨了个好老婆。说得马和仁有些颠,说,那当然,我马和仁是什么人。 晚上,忙完了,夫妻二人就在一块看电视,而且常常为剧情发生一些小争论。这样的日子,陈永花很满足。马和仁也感觉到了她的满足,有一次跟她亲热着时就说,花儿呀,还想再走啵?她笑,却说,那可说不定,你要是对我不好,我还走。马和仁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想走?陈永花就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呀,我既然到你家来了,就生是你老婆,死了也是你的鬼。说得马和仁紧紧地搂着她。 开始的时候,马和仁像对待新婚娇妻一样待着她,重事不让她做,脏活不让她沾手,田地里(陈永花过来后,马和仁把原来荒着的田地重新种了起来)的活儿也是他自己趁空给做了。陈永花只是做饭、洗衣,再不就是到店里看看。马和仁还时不时的给她钱,让他买鱼买肉或者叫她买衣服。 后来,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随着店里生意的越来越忙,马和仁整天地忙着,就支派陈永花到田地里做些事。然而,因为陈永花在贺家李家都没有多大做过事,她就不愿动,就是做了一些,做得也不好。马和仁看着,不免有些生气,说我又不是留你当摆设。晚上,马和仁也不再是夜夜都陪着她,不时地会出去,说是玩牌。马和仁一玩常常是到半夜才回家,陈永花也不睡,一直在等着他,他一回来她就给他做吃的。等得多了,马和仁就叫她不要等。她说,一个人睡不着,又说我也跟去看。没好气地,马和仁就说,你跟去做什么?人家会说我怕老婆,不能跟呵! 又是一个等人的夜晚。想想不对劲,陈永花就拿着电筒朝三里远的黄花埂村摸去。 她是想起了白天黄老六说过的话。 我哪里赢过和仁的钱,我好几夜都没有打过牌。 赢了就赢了,我家和仁愿赌服输,我又不是要你呕出来。 我真没有赢他的钱,这几天也确实没打过牌,我一直在家里赶家俱呢。 白天,陈永花对黄老六的话也没有太在意。刚才马和仁出门时,又说是到黄花埂跟黄老六他们打牌,并说要把昨天晚上输的钱赢回来。陈永花因为手里还在忙,就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什么疑问,只是在忙完后,不由地想起了黄老六的话,就脑子里一激灵:丈夫可能真是撒谎!他莫不是去……越想越像,越想越怕,就想去查看。 黄花埂的人大多睡下了,只有少数几家亮着灯。因为都是乡邻,陈永花对这里也很熟悉,就先摸到黄老六的家门外。屋里亮着灯,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从门缝里看去,黄老六真的是在做家俱,旁边也没有其他人。陈永花再到其他亮着灯的几家去看了一下,也没有看到马和仁的影子,就咯噔着心轻轻摸向漆黑一片的一户人家。 那个女人叫王牡花,四十来岁,很爱打扮,说起话来头摆尾动地有些妖。丈夫老实本分得有些呆,又长年在外面打井。所以,她在家就很不安分,就有了那样的事。外面对她是讲得沸沸扬扬的,讲她还不止一个两个。 陈永花先在大门跟听着,但是听不到什么动静,就摸到窗子跟,屏住呼吸侧耳听着。房里有些细微的动静,窸窸簌簌地像老鼠,还夹着叽叽叽的声音,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声音太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陈永花急着,精起耳朵听。 突然,里面亮了一下,那是打火机的亮光。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陈永花就看到了点烟的那个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马和仁! 开门!快开门! 没有犹豫,陈永花就拍打着窗子喊道。 里面仍然没有亮灯,过了一小会厅门开了,陈永花用电筒一照是王牡花。上前一拽把王牡花拽到一边,径自闯进她的房间,电筒一照就看到了蹲藏在床里边的马和仁。马和仁,马和仁,你……陈永花转身闯到王牡花跟前就撕,狐狸精!骚货,我撕死你这个骚货。王牡花也不示弱,一边躲着也一边撕,口里应道,我骚货,你不骚?你不骚怎么要过家呢?怎么要换男人呢? 马和仁出来,就着电筒光抬手就打了陈永花一巴掌,吵,吵什么吵?走!说着,摸黑往外走了。陈永花又撕了王牡花两把,再向丈夫追去。 回到家,陈永花一边哭着一边撕马和仁,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开始,马和仁还不做声,由着她的撕撕扯扯,见她没个完,就一巴掌打去,把陈永花打倒在地上。吵家精!吵啦,再吵老子打死你!你打,你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陈永花爬起来,又上前撕。马和仁又是一巴掌过去,陈永花再次跌倒。 发现了马和仁和王牡花的奸情后,陈永花就整天是气鼓鼓的,也不做事,没早没晚的就只是看电视。马和仁在店里忙着,有时就跑到大门口骂,倒茶来!想渴死老子不是?陈永花就说,想茶喝,叫别人给你烧。马和仁忍着,到厨房舀勺水喝了。 吃饭的时候,马和仁阴着脸看看菜,甩筷子砸碗地又骂,就给老子吃这个?想饿死老子不是?陈永花也没好气,不吃这个吃什么?我能变出鱼肉不是?想吃好的叫别人去做啊。马和仁又忍着,有时摸出五块十块,往她身上一丢,再让老子吃这个,当心你的头。 晚上,马和仁仍然常常出去。陈永花就说,又是到哪里去?老子去赌钱,去喝酒,你管得着?陈永花说,是找那狐狸精吧?马和仁凶道,再说一句,再说一句老子打死你!有时,陈永花也不怕,说,你就是去找那狐狸精。马和仁就真的一巴掌过去,说,老子就是去找她,你敢怎样呢?陈永花就也发威,跟马和仁扭在一处。 再一次,陈永花摸黑去了黄花埂,并又在王牡花家里捉了双,于是两个女人再一次拼上了。陈永花骂王牡花是骚货。王牡花就骂陈永花是破货。陈永花说王牡花勾引了她的丈夫,王牡花就说,你丈夫就是喜欢我,你个没用的破货,连丈夫都花不住,不如吊死算了。骂得陈永花气不过,回到家里接着跟马和仁吵。 你再吵,你再撕,打死你信不信?马和仁捉住陈永花的双手,用力一甩,扬起巴掌。 陈永花迎上前,挺起胸,你打,打死正好。 叭!马和仁的巴掌扇在陈永花的脸上,不打,不打你还不知道锅是铁做的。 你打,你打。陈永花一只手捂住脸,一只手又来撕马和仁,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叭!马和仁的又一巴掌扇在陈永花的另一边脸上,我没良心?你有良心啦?你有良心怎么要跑出来呢?走猪婆。 陈永花就不再撕,双手捂着脸,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没良心?马和仁叉着腰,你穿老子吃老子用老子,还说我没良心。你看你,事又不做事,没用的东西,还说我没良心。 我是没有用,你找个有用的来呀,你找那个狐狸精来呀。 哎,老子就是要讨她来,你敢怎么样? 姓马的,你要是本事,就把狐狸精讨来,我走。 你走?走猪婆哎,你走只能走阴间里去,你以为还有瞎了眼的人?还有人会要你啊?破货,走猪婆,就是做鸡都没有人要你。 马和仁说着,就又踢了陈永花一脚,走开!老子要睡觉。 陈永花没有还手,只是伤心地哭着。 陈永花走到李家湾时,已是午饭过后了。 仙菊在门口看到古樟下站着一个人,看了看,快步奔到隔壁,水娇水娇,永花来了。水娇过来东看看西看看,哪里啊?在那里呢,樟树下,水娇看了看,真是永花哎,她来干什么呀?不知道。仙菊说,我们过去看看不?去看看。两个人就去到古樟下。 水娇姐,仙菊姐。陈永花有点不好意思地打着招呼。 永花,好多时都没看到过你,还没吃饭吧,到我家吃碗饭。水娇说着,扯扯陈永花。 陈永花说,不了。 不什么呀,仙菊也扯,去啰,去吃碗饭。 陈永花挣着,不了,真不,我……说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陈永花硬是不肯,水娇跟仙菊就放开手,水娇问,永花,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陈永花说,我……我…… 看看她,水娇又问,你是……想看看会飞吧? 陈永花点点头。 呵,水娇冲着仙菊说,会飞打铁去了吧? 仙菊说,是啊,他打铁去了。 水娇对陈永花说,真不巧啊,会飞打铁去了,孙女跟孙子也都到外面读书去了,家里也是锁着。 陈永花说,我……我就在这里等吧。 水娇说,先吃碗饭啰,省得在这里站。 水娇姐……陈永花叫着,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我又退出来了。 退出来了? 水娇跟仙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问那是为什么。 过不下去了,就……陈永花低着头,轻轻说。 怎么会过不下去呢?那个修高压锅的还好嘛。水娇仍是冲着仙菊说。 仙菊也说,是很好。 他不学好,还、还打人。陈永花仍是低着头。 仙菊用眼神示意水娇,水娇就明白了,就问,你是……打算回来? 嗯。陈永花微微点头。 水娇说,那可真不好办,会飞也找过了人呢,就是这几天的事。 陈永花抬起头,很急的样子。 仙菊说,去问问喜来叔公,看看成没成。 说着,水娇跟仙菊就去找喜来老倌。 什么?她又回来了?喜来老倌柱着棍在厅里转着圈,说,在外头过不下去了,就回来了? 仙菊说,会飞跟那个女人说好没? 不管说得好说不好,喜来老倌用棍点着地,气忿忿地说,就是说不好也不能再留这个女人,吃着东家看西家,西家过不下去又来找东家。你们去把她赶走,就说会飞明天就办事,叫她滚走。 仙菊说,真的?真的明天就办事? 喜来老倌说,叫你这样说就这样说。 水娇跟仙菊回到古樟下,告诉陈永花,会飞的亲事说定了,明天就办事。 我走了。陈永花听她们说完,就慢慢地走出古樟底下。 仙菊又说,永花,吃碗饭……话没说完,就被水娇扯了扯,并摇头示意不要留她。 陈永花顺着来时的路回头,身后传来不满的声音。 哼!也有今天,不知道自己有几好。 过不下去就知道回头,又不是住旅社。 真是个走猪婆,沿路十八家。 又走过一家呀,搞得好还能跟上个做官的哟,你看看几排场呵! 瞎得眼啰,要这样一个走猪婆,不如到城里去做鸡呵,做个老鸡婆。 哎,你说她会寻死啵? 她会寻死?那真不会,她知道自己好排场哎,还可以找个好丈夫哎。 要是我,不如死了算了,省得现世。 陈永花分明听到了身后追上来的话语,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咦?你又回来做什么?马和仁见陈永花又回来了,大声说,你不是想走吗? 陈永花也没好气,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这里是我的家。 这是你的家?笑话!老子的家成了你的家,娘卖x的走猪婆。马和仁边说边操起一把扫帚。 就是我的家!我办了酒响了名。 那是老子瞎了眼,谁知道你是个懒婆,是个吵家精。马和仁说着,扬起扫帚。 你打,你打,让你打死算了。陈永花不动不避,说,打呀。 不打?马和仁手里的扫帚就朝陈永花的身上挥去。 店里来修补东西的几个人就跑出来扯,和仁,和仁!不要打人,有话好好说嘛。 我跟这个走猪婆没什么好说的。 村里也有好几个人跑过来,一边脱马和仁手里的扫帚,一边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是打。 不打,不打这个走猪婆还不知道锅是铁做的,老子的家是你愿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不是仍找你的丈夫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 我就是要回来,我还有东西没拿。 你还有东西?穿老子的用老子的你还有东西?你就只有一块骚x。 我骚x,你还真是骚卵,怎么不把那个狐狸精讨回家来呢? 哎,我就是要讨来,我明天就讨来,你还管得着了老子呢。 马和仁,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服侍你三年…… 老子靠你服侍?老子是吃了三年哑巴亏,养了你这样一个懒婆。你走啊?老子又没拦你。 我当然要走,我明天就走。 明天走?你现在就给我滚! 马和仁说着,上前推搡着陈永花,走啊,走啊!再不走,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脚。 看着的人就劝马和仁,说就是散也要好说好散,不要吵架,说这么晚了,你叫永花到哪里去呢?夫妻一场,让永花在这里住一夜再说。 劝着劝着,马和仁的情绪才有所缓解,口里仍说,走猪婆,老子就让你再留一夜,明天一早就给我滚蛋,不然,老子叫你没脚走路。 山还是那高高低低的山,路还是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可是,这一切在陈永花的眼里却是那样的陌生。当年,她是怀着一种迷惘的心情走在这弯曲不平的山路上打的,她甚至对这高高低低的山产生了一种仇恨的心理,以至于义无反顾地翻过了这座叫做幸福岭的山。十几年过去了,她又回来了,随着打着圈儿的山路转回来了。此刻,她的心里充满着自责,又满怀着一种期盼,一种焦灼的期盼。 八房里就在前头,村边的那个小树林还在。当陈永花走到小树林的时候,前面走来两个提着篮子的妇女,其中的一个看看她,站住,说,你是……永花吧? 陈永花也站住,……银花姐,是我。 永花,你是永花?鬼呀,真是你啊?另一个妇女瞪大着眼睛,惊喜地说。 秋妹姐。陈永花叫了一声,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秋妹丢下篮子,上前抓住陈永花的手,鬼呀,一十几年了,也不过来看看。永花,你比以前瘦了。咦?你头怎么啦?跌倒啦? 陈永花说,过岭时被柴挂了。 秋妹又说,鬼呀,你现在在哪里呀? ……桥墩。 桥墩?桥墩是哪里呀?秋妹说,你不是在岭那边的李家湾吗? 陈永花说,我后又走了,到了桥墩,在西边,靠近县城。 哦,真好,真好。秋妹说着,捡起篮。 银花问,永花,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我……我是回来看看青云和青华起。他们都好啵? 好呵!秋妹高兴地说,你儿子在广州一个什么厂里当头,几千块钱一个月,听说他准备在广州买房子呢。 陈永花急忙问,他娶老婆没? 没有吧?秋妹说,他还要挣钱给姐送书呢。 青云,青云还在读书? 青云不得了呵,她正在读大学呢,是在……银花姐,青云是在哪里啊? 在……是叫江湾吧? 哦,是,是江湾,她在江湾读……叫什么戏……剧……学院,学演戏的,将来能演电视。 是吗? 真是个争气的女儿,去了两三年,好像是这两年毕业。 来宝呢?他还是……还是做石匠啵? 不做了,你儿子看他一个人在家,就把他接到广州去了,还只走了三四天。 秋妹说着,扯扯陈永花,到我家去坐坐,鬼呀,一十几年没见面。 哦,不了,陈永花说,我是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既然他们都不在,我就走了。 说着,陈永花就向马路的方向走去。 看着她走远,秋妹对银花说,永花要是没走,几好啊! 银花说,看样子她在那边过得不几好,你看看她,比走时瘦多了。 秋妹说,可能真是不几好,唉,回来算了呵。 银花说,现在回来,晚啰!就是来宝肯接,儿女都不会同意的。 秋妹说,那不见得,亲生的儿女亲生的娘。 花花绿绿的人,形形色色的车,高高耸立的房子,错综复杂的街道。 陈永花终于到了繁华的江湾市。 离开八房里后,陈永花一边走一边焦急着。桥墩是回不去了,李会飞也讨过了女人,八房里的又人去屋空,怎么办呢?现在能到哪里去呢?焦着焦着,她又想到了儿子青华和女儿青云,她想,不如去找他们姐弟吧。可是,再一想她又犯难了,广州那么大,我到哪里去找儿子?要不,先找女儿去?找到了女儿也就等于找到了儿子,对,先找女儿去!她在江湾,读戏剧学院,到了江湾就不愁找不到戏剧学院,有了具体的地方就不愁找不到人。可是,又一想,女儿会认我啵?这么多年了,我见都没见过她,她会生我的气啵?……不会,母子连心,我再有错,可是,我是她娘啊!她不会不认娘的,对,就找她去。 火车是早饭后的时分到的江湾市,陈永花下了火车,买了一兜馒头就开始找戏剧学院。她不敢打的,从电视里常看到出租司机坑人的事,何况自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妇女。就走一段打听一下,打听一下再走一段路。终于,在半下午的时候,陈永花看到了戏剧学院的大门。 大门口的传达室里,一个老头正在看报纸,陈永花就操着生硬的普通话向他打听,说找女儿,女儿叫贺青云。老头问,她是那个系的?她说不知道。老头又问,她是哪一级的?她说什么哪一级的?。老头说,哪一级的都不知道,就是你女儿是哪一年考进来的。她说,哪一年考进来的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来了两三年了。老头感到好笑,连自己女儿是哪一年考进来的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她妈妈。陈永花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我真记不清了。又央求老头,老师傅,请你帮帮忙。这个忙叫我怎么帮?老头说,你又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又不知道她是哪一级的,你叫我往哪里指?她说,我是江西的,靠近鄱阳湖。老头说,你是哪里的不重要,问题是……这么大一个学校,想要找个人那可真是大海捞针。陈永花想想也是,单凭一个名字想找到人还真是不容易,说不定同名同姓的学生还不少呢。就说,我在这里等等看,等下学生下课,说不定我女儿会到门口来。老头说,你就等等看吧,说不定真能等到。说完,就不再理她,自顾地看着报纸。 等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那老头说,我说,你今天还是不要等了,天一黑你就更不好等了,明天再来碰碰运气,我也帮你问问。 虽然焦急,陈永花想想也是毫无办法,就听了老头的,离开了戏剧学院去找住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随便吃了点东西,陈永花又来到学院门口,她朝传达室里的老头笑笑,就顺着墙跟坐下去等着。可是,又等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依然没有等到女儿。猛地,陈永花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十几年过去了,女儿现在长什么样自己都不清楚,女儿能不能认出她这个妈来也很难说。这样一想,陈永花就恨自己粗心,说不定女儿就在这门口进出过,只是双方没认出来。就又央求那老头,说她跟女儿失散多年,她是听说了女儿考到这里来了,所以特地来找她。老头说,怪不得一问三不知。又说,这样就更不好办了,就是见了面你都可能认不出女儿,你女儿也可能认不出你来,这可真不好办。陈永花说,老师傅,老先生,请你帮忙想想办法,你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老头被她说得很高兴,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写个牌挂在这里,或许你女儿能看到。陈永花高兴了,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精明人,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老头问了她的名字,拿一块纸板上写了个告示挂在门口。 来自江西的贺青云同学请注意,你妈妈陈永花找你来了。 然后,老头说,今天就这样了,你明天再来看吧。 千恩万谢地,陈永花离开了学院。 然而,牌子挂了一天,也没有学生来问情况,传达室的老头就问陈永花,你没听错吧,你女儿是在这个学院不?她说没错,一定是这里。老头就说,那么你再等等吧。 晚上,陈永花等到很晚才回旅馆。她没吃东西,呆呆地坐在床沿上。找人怎么这么难呀,都两天了,一点动静没有,莫不是女儿故意不出来?……也是,她一定恨死娘了,这么多年……不会的,母子连心,她要是知道了会找我的,说不定此刻她就在那门口等……糟了!我怎么忘了把住的地方告诉那老头?女儿就是看到了牌子,她知道到哪里找我?不行,我得马上过去,说不定女儿真的就在那里等。想着,陈永花就要站起来。可是,刚一起身,她就倒在床上了——她病了。疲劳,焦急加饥饿。 另一天,陈永花没有到戏剧学院去。 早饭过后,一个女学生跑到门口问传达室里的老头,陈师傅,我就是贺青云,我妈呢?陈老头说,你就是贺青云?你妈在这里等了你两天了,你怎么才来?她今天会来吗?快了吧,前两天的这个时间她早就来了,今天怎么还没来呢?该不是回去了吧?陈老头说着,又安慰女学生,说不定一会儿她就来了,你等等吧。 等了一阵,女学生又问,她没告诉你她住哪里吗?哦,这个我倒忘了问。陈老头又问道,你是哪个系的呀?这个你别问,等会儿我妈要是来了,请你给我打个电话。说着,报了个手机号,就走了。 中午,女学生又来问陈老头。奇怪,今天怎么还没来呢?陈老头说着,又安慰她,你等等吧,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女学生就等了一会儿。 傍晚,女学生带了个戴眼镜的女伴来到大门口。陈老头说,看样子,你妈真是走了。女学生问戴眼镜的那个,怎么办?戴眼镜的女生说,再等等吧。陈老头也说,是啊,再等等,说不定你妈是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就过来了。失散了这么多年,你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你就再等一会儿。失散?谁说是失散?你妈说的,说你从小就跟她失散了。走吧,她还说是失散。戴眼镜的女生仍坚持着,再等一会儿吧。 两个女学生就在门口等着。 陈永花离开八房里的时候,贺青云读四年级,贺青华才上一年级。因为家里的困窘,加上妈妈的出走,懂事的贺青云就不肯再读书,说要帮助爸爸做家务。由于老师的劝说,加上各方面的资助,姐弟俩才得以留了在学校。后来,贺青云以着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大学。 贺青华自小性子倔,特别是在李家湾想见妈妈而又见不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