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 第一章 无是生非 难得的初春太阳,深情地依偎在一个洞开的窗口上。 窗外,才羽化不久、个儿粗硕、身段结实的一只叫蝇俊的棕尾别麻蝇,和几个兄弟姐妹在纵情地嘻闹着。 窗内,山泉县的最高权力者,左手燃着烟,右手提着笔,正在全神贯注地审阅着一份材料。 他叫裘自鸣,年方四十,正值血气方刚、挥斥方遒年华,曾任大槐县县委副书记,年前才提拔到山泉县当县委书记。 山泉县位处川南长江岸边,以农业为主,是省级贫困县。县财政的状况是:拌桶一响,黄金万两;拌桶一住,哭天无路:大小春收割、农作物上坎,农税收上来了,日子还好过;可秋收上坎要不了多久,财政就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无下顿了;等不到年底,便开始到市财政借钱发工资。累计财政赤字已经上亿元。同僚们听说市委要调他到山泉县当书记,都劝他宁当凤尾,不做鸡头,不如在大槐县当一个副书记好。他想:越穷越糟糕的地方越容易出政绩,一张白纸才能画上最新最美的图画;何况,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一辈子总得要做一点事情,年轻时都不拼搏冲杀,老了想做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更何况老是躲在树荫下,怎么能体现出一个人的人生价值? 他毅然决然地去了山泉县。 “壳、壳、壳。”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秘书小房。裘自鸣头没抬,眼睛仍旧盯着要求县计委提供的山泉县未来五年、十年的发展规划,说道:“请进。” 小房彬彬有礼地走到裘自鸣身旁:“信。深圳龙泰公司帅先生送来的。” “好。”裘自鸣放下笔,将燃着的烟重重地戳在烟缸里毙灭,接过信,有着热恋中的恋人收到情书一样的急迫似地“唰”一声撕开。 小房轻手轻脚退出办公室。 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字显像在裘自鸣眼里。 裘先生阁下: 你好。 这次来贵县考察,受到你们热情接待,对此表示真诚的感谢。关于 到贵县投资一事,我同董事会再三研究,觉得贵县条件暂时还不具备。 他们一致认为,一个苍蝇成群的地方,卫生条件得不到根本保证,怎么 能进行食品生产呢?因而暂不考虑到贵县投资事宜。望谅。俟贵县条件具 备,我们可以重新考虑投资一事,行吗? 请代向纪先生问好! 顺致春祺! 帅可奇 18/2/2001 裘自鸣心一沉,仿佛掉进千古洪荒之中。党中央西部大开发的战斗号角越吹越嘹亮,作为西部欠发达地区,凭自己的实力发展自己,可能就是蜗牛步伐了,必须通过招商引资才能加快发展步伐。然而,招商引资是山泉县最薄弱的环节,招了几年没招进来一分钱。市委黄书记任前谈话特意给他交待,到山泉县要切实把招商引资工作抓起来,不能拖了全市的后腿。年末岁首的市委、市政府经济工作会议上,该县因招商引资工作又被梁市长点名批评。裘自鸣和县长纪峰听罢如坐针毡,会刚结束就立即回到县里,召开了县委常委扩大会,广泛发动群众,调动一切关系,下大功夫花大力气实现招商引资零的突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通过一个私人朋友,引进深圳龙泰公司来县上考察,拟投资五百万元,建一个食品生产企业。昨天晚上黄书记打电话询问招商引资工作有没有进展,还喜不自禁地告诉他已经有外商来考察了。黄书记鼓励道:争取当一匹全市招商引资工作的黑马。岂料话音未落,竟杀出几只小小的苍蝇把好事给搅黄了。“叭!”裘自鸣气得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在办公室踱了几步,返回办公桌,抽出一支烟燃上,将打火机“啪”地丢上桌子上面,抓起电话快捷地揿动按键:“喂,纪县长吗?我裘自鸣啊,帅先生来信了。” 电话那端传来惊喜而急切的声音:“怎么样?” 裘自鸣冷了半天,沮丧万分地说:“黄了。” 电话那端没有回应,依稀坠入一个无底的黑洞。 沉默。 许久许久,电话那端才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原因是什么?” 裘自鸣十分懊恼地说:“几只小小的苍蝇搅黄的。” “苍蝇?” “嗯。” 又陷入沉默。 在窗口嬉玩的蝇俊听见裘自鸣点到它类的名字,不禁为之一惊:这个一天到晚忙进忙出的家伙,提说我类干啥?看见他手举电话听筒,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桌上一封信发愣,蝇俊便疑疑惑惑地展翅飞进裘自鸣办公室,落脚在离信纸距离最近的一沓材料上。 蝇俊很快弄明白了,这个眉头紧蹙、悒悒不乐的汉子,是因为信上说的“一个苍蝇成群的地方,卫生条件得不到根本保证”,外商不愿意同他们合作一事犯愁。 是哪些苍蝇干的事呢?蝇俊想。 “妈的,大船竟被几条泥鳅掀翻。”电话那端恶狠狠地说。 裘自鸣应和了一句:“就是啊。一着不慎,满盘皆失。那天帅先生来考察,没有提说苍蝇怎么样,还对县上优惠的政策,廉价的劳动力,优越的自然环境表示满意,不知怎么冒出了苍蝇的事情来。” 是啊,那天帅先生来考察时兴致很高,脸上始终荡漾着微笑,离开时还说一定回家“认真考虑”。座谈会上大家听了这句话,激动得把掌声拍得山崩地裂。 但他们没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帅先生跨进县糖果厂大门时,看见到处苍蝇在飞,眉头就皱了一下;走进生产车间,生产的糖果上竟然苍蝇麋集,脸便拧成歪瓜裂枣。帅先生是善于掩藏心事的人,彤云密布的脸倾刻又充满阳光。县上和糖果厂陪同的领导注意力放在介绍情况和电视摄像机镜头上去了,没注意到帅先生瞬息多变的脸。因此,他们对帅先生在座谈会上说的“认真考虑”一词,恰恰理解到了瓢背上。 “你看这件事怎么办好呢?”裘自鸣问。 蝇俊立即像人竖起耳朵偷听别人隐私一样打起精神。 “去年市里就发出了争创卫生县城的号召。”纪峰说,“我们觉得条件差,应付式地做做样子迎接检查。要是当初创卫坚决果断一些,可能就不会出现成群的苍蝇了;即使有,也不会这么多。看来创卫工作的意义不仅现实而且深远。西部大开发,我们不但要建设好硬环境,更要努力净化软环境。我认为,全县立即开展一次灭蝇行动,为期两个月,请市爱卫办督导和检查验收,给我们一个结论。同时给帅先生约定,请他等一等,我们一定以一个无蝇县城迎接他来投资。你认为呢?” 蝇俊雷击似地晕了一下,“立即开展一次灭蝇行动”,这意味着我们蝇类将面临一场劫难啊!它努力使自己镇定,拉长听觉的天线。 “我的想法和你不谋而合。”裘自鸣说,“帅先生在信上说,俟我们条件具备,可以重新考虑投资一事。我看只要我们灭蝇工作抓得好,与龙泰公司合作一事完全有可能起死回生。是不是今天晚上召开一个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县级几家班子的领导,先通报与龙泰公司合作的事,再专题研究灭蝇问题。灭不灭?怎样灭?大家把思想统一起来。我们先通个气,如果要坚定不移地灭,县里没有创卫办,就临时成立一个灭蝇办公室专抓灭蝇工作,按科局级对待;灭蝇结束,过渡为县创卫办。” “完全可以。” “我就让县委办发紧急通知了。” “行。” 蝇俊听罢,心里火烧火燎的,立即从落脚的办公桌材料上腾起身子,招呼哥们儿姐们儿弟们儿妹们儿,立即回蝇营向蝇首报告了山泉县当政者的重大决策;没等有的正玩在兴头上的蝇们跟上来,蝇俊便心急如焚地飞回蝇营。 “不好了,蝇首。”蝇俊跌跌闯闯地落脚蝇营,喘着浓重的粗气说。 在山泉县这个地盘上,蝇首是蝇营的最高长官,相当于县团级。初春天道,骄阳明艳,蝇首正带着群蝇,在县城南边一个蝇类宫殿──臭水沟旁的垃圾堆上笙歌艳舞,悠哉游哉,忽视蝇俊神色慌张,颓然报丧,不知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大难临头了。” “?”蝇首未语,惊疑地望着年轻的蝇俊。 群蝇也吃惊不小,眼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蝇俊身上。 “山泉县城要开展灭蝇行动,说要将我类全部彻底消灭掉。”蝇俊说。 “灭蝇行动?不会吧。” “真的。” “是不是山泉县那些当官的发神经病哟?”蝇首不解地说。 “不,是有原因的。”蝇俊遂把造成山泉县政要们将开展灭蝇行动的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蝇首沉吟起来。半晌才说:“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惹怒了山泉县这批政要的。” 一只颟颟顸顸、懵头懵脑的铜绿蝇昂起头道:“这件事我知道,甚至可以说就是我带的头。我们正在县糖果厂游玩,突然看见一溜小车箭一样射进县糖果厂,那些平时候耀武扬威的交警都以手加额,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车在糖果厂坝子里停下来,一个一个的人从小车里钻出来,围绕着第二辆车内钻出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县糖果厂。我听见一个站在厂门口的工人说,深圳的一位老板来考察,想收购县糖果厂上新项目。深圳老板?我听县委大院统战部那个瘦高瘦高、斯斯文文、戴着玳瑁眼镜的人说过,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儿太小,到了深圳才知道票儿太少,说明深圳人大款多。你知道,山泉城平时难得看见几个外地人,何况是深圳大款。什么模样?我想看看稀奇,喊了一声,‘走,兄弟姐妹们,看深圳大款去。’大家鱼贯而出,撵着看深圳大款的稀奇。就这么回事。” 蝇首冷了一阵道:“你惹大祸了。” 蝇首想责怪这只蝇,然而它很快枪毙了这个念头。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刻,它知道,责怪也没有用;山泉县不久前换了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真的把灭蝇当一把火,我类就遭灾了。但此时此刻,不能有丝毫的惊慌失措;大限将至,必须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炸弹落于侧身不移,沉着冷静,稳住军心。于是,它淡淡地说,“我们生活在山泉城,没见过多少外地人,更没见过多少大款,这是我们生存的悲哀,同时也是幸福。你们少见多怪,我不批评你们。祸不惹是惹到了,惹到了就不要怕,关键是如何念好消灾经。我类知道,山泉城的政要们善于扯把子,走过场,不管干什么,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去年他们不是‘创卫’吗?创了点什么名堂?害得我类虚惊了一场。我们可以暂时不理,等他们去瞎闹腾。” “不行啊,蝇首,前次他们‘创卫’包括了很多方面,你听清楚蝇俊的话没有?这次提的口号是‘灭蝇行动’,我类是他们的唯一目标。”蝇史道,“何况,听说新县委书记裘自鸣能力强,点子多,魄力大,办事果断,不管什么,说干就干,并且一干到底。那个纪峰,也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只是当副县长时,被县长那棵大树遮着荫着,显露不出来。这次山泉县人事变动,县长调走了,纪峰执掌,如虎入林,如龙入海,加上新来的裘书记,据说两人是黄金搭配。你看原来山泉城到处乱糟糟的,摊店当街摆,游商满城窜,他们提出治理整顿街道秩序,很快就治理得井然有序。” “你别长人志气,灭我威风啊。”蝇首心中似有不快,紧言慢语道。这些事,它已知道,没点穿,是怕引起群蝇恐慌和骚乱,不攻自破;没想这蝇史不分场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说。 蝇灵凑近蝇首,说:“家翁,不可麻痹轻敌,虽然山泉城当官的仗势山泉液多,会耍手腕,会走过场,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也私下给我讲过,新的书记县长很霸道。从总的来看,我类是人类的死对头。尽管原来的那班子人马是乌合之众,互相倾轧、拆台、窝里斗,其内心也是恨不得把我类全部斩尽杀绝的,只不过他们自己去闹去斗无暇顾及我类罢了。我看还是慎重对待。” 蝇灵是蝇首的儿媳妇,生得乖巧灵俐,最受蝇首宠爱。蝇首本想点头认同蝇灵的话,但想到这种场合它不便附和,便腔不开气不出地坐在那里。 “得想出办法对付人啊。”蝇子说。 “就是,我类不能坐以待毙。”群蝇向蝇首围了过来,一个个七嘴八舌;望着蝇首的,是一只只惊惧、张惶、忧戚、抑郁的眼睛。 蝇首扫视了群蝇一眼,脸上现出轻浮傲岸、小看人的神情;其实,它心里比谁都明亮,之所以做出这副神态,是怕大家恐慌引起军心动摇。 蝇俊贴近蝇首进言道:“人不是爱说‘知彼知已,百战不殆’吗。我想今晚上去探听探听县委常委会具体商量些什么剿灭我类的办法。” “好。”蝇首点头道。蝇俊比蝇首年轻四十多天,以其聪明、骁勇备受蝇首赏识,每当关键时刻,蝇俊都能谈出蝇首心里深处最想说的活。你看,蝇首正要出口的话,不是被蝇俊说出来了?它赞许、感激地望了蝇俊一眼,为了蝇营的生息繁衍,必须嘉奖这种行为;便转身望着蝇灵,昵爱地征询它的意见:“晚上视线差,你视力好,又机灵,随蝇俊一道去,怎么样?” 蝇灵恋恋不舍地望着蝇首。丈夫死后,它时时刻刻紧紧地跟随在蝇首身旁,颇似大老板聘请的私人秘书。区别在于,人聘请的私人秘书含义深刻,服务领域广阔;而蝇灵只负责蝇首材料的收集整理,生活的起居照料,没有别的服务内容。 蝇首点头鼓励道:“去吧,我的事自己料理就完了。”然后转身望着蝇俊,“拜托了,尔俊,晚上行动,光线太差,诸多不便,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带上蝇灵,另外多带几个随从,办事有个呼应。有什么急要情况,就用脉波告诉我。” 脉波相当于人的传呼,是蝇类受到人类通讯工具突飞猛进的启发,最近才开发研制出的产品。 蝇俊不愿意带蝇灵去。一怕带一个红颜在身边,别的蝇说七说八;二怕蝇灵不好侍候,反而碍脚碍手;三怕蝇首的爱媳出了问题担当不起责任,便说:“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小事,我一只蝇去就行了。” 蝇首不满意这个说法。它要让蝇灵去,有两层含义:对蝇俊来说,把自己的爱媳交它带去,带有信任和鼓励的意思;对蝇灵来说,整天跟在自己身边,难免寂寞枯燥,得让它出去活动活动,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割爱道:“带去吧,多一只苍蝇,多一双眼睛,多一份力量,要忙要紧时有个帮手,好有一个照应。” 话已经说到这份田地上了,蝇俊不便再严词拒绝,就说:“那好吧,出发。” 蝇首挥挥前腿:“时间还早,晚饭吃了稍伺休息再去也不迟。” “不行,我对县委常委会议室的位置还不清楚,得先去作个了解。饭吗,随处可餐。愿意一道随我去的,跟我来。”蝇俊说完话,用眼神向蝇灵作了一个示意,欣然抖开翅膀,消逝在逐渐变得血红而力度渐乏的落日余晖中。 蝇灵从蝇首慈爱的脸上收回目光,和另外几只苍蝇,紧随蝇俊展开翅膀;待蝇首抬头相望时,早已杳无踪影;填满眼帘的,唯天际深处一片猩红…… 第二章 受命 一辆衣衫缕滥、容貌丑陋的客车,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咳咳慷慷、偏偏倒倒地行走在大坑小凼的桃山公路上。车内挤满的乘客,宛若一片疾风狂吹的蒿蓬,或如山涧茂密的水草,前倾后仰,东摇西摆。桃坪乡乡长王孝清中途上车,没有座位,挤在第五排的行道里,手紧紧地抓住头顶横杆,臂膀已经吊得酸痛。乡上有一辆北京二一二,乡党委书记卓怀明下村检查春播情况坐走了。卓怀明前脚刚走,王孝清后脚接到县委组织部办公室的电话,叫上午十点半之前赶到县委组织部,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周师科和县政府分管文卫的副县长丁学平要找谈话,他别无选择地挤上这辆中巴车。 他心里直打鼓:找我谈什么呢?是不是那件事县里知道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情绪蓦地降到冰点。 现在搞接待,进歌舞厅成了一种礼仪规格。有首打油诗道:领导来了怎么办?后听汇报先吃饭;吃过饭后怎么办?歌舞厅里转一转;转了歌厅怎么办?捞起小姐裙衩看,请问小姐干不干。现在很多歌舞厅,已经成了“妓院”的代名词。小姐坐台有“晕”、“素”之说,含有某项特殊服务为“晕台”,不含特殊服务则为“素台”。曾经有一位先生请小姐给进歌舞厅的先生打“晕”、“素”的百分比。小姐说:“素”的占百分之十;半“晕”半“素”的占百分之二十:“晕”的占百分之七十。在先生的反问下,小姐给她们自己打了同样的百分比。先生不解地问:“怎么这样大的比例?”小姐说:“有什么奇怪,先生为了找刺激,小姐为了找票子。”王孝清在桃坪乡当一般工作员时没进过歌舞厅。当乡长了,给当工作员就有区别了,上级领导来,不亲自陪同,就认为掉了挡次,降了规格。特别是碰上上级实权部门,即使一般工作人员也得亲自出面陪同;不然,大水冲了龙王庙还理不清龙脉。 王孝清最受启发、感慨最深的是前年那次水灾,毗邻的洪洞乡受的灾没有他们严重,可得到的救灾款和物资却比他们桃坪乡多得多。一次,他和洪洞乡的李乡长一起到省外考察,住在一个房间摆闲龙门阵,突然想起这件事,就请教他们多得救灾款和物资的奥妙。李乡长传给他经验:“一要叫得凶,二是逗得疯。”王孝清不理解。李乡长启示道:“你太老实了。叫得凶,就是小事大叫,小灾大报。你实事求是,一老一实的,人家认为你是憨包、傻子。受了一亩灾,你报十亩,上面又没有哪个来丈量;就是来丈量又怎么样?要到款子我没个人揣腰包。逗得疯,就是要陪好客,用酒逗,用小姐逗,逗高兴了,款子和物资就有了。你想,他们手中拿的救灾物资,给张三麻子行,给王四跎背也行。只要没贪污,给谁都行;就算给多了,追究责任,也只是工作上的枝节问题,算不了什么。”“哦哦。”王孝清如梦方醒,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以后举凡上级来人,王孝清一律亲自出面,热情接待。 在接待过程中,王孝清又发现一个秘密,接待送礼用的钱财是乡上的,建立的关系却是自己的。以前他到县里联系业务很困难,堂堂一乡之长,吃饭还得自己掏钱。后来关系建立了,进城走一路吃一路,根本用不着掏一分一文。虽然,良心发现这等于变着法子吃乡财政;但多吃几次吃顺口吃麻木后也就不在意了,甚至不吃还隐隐有点馋得慌。 在这样一种思想境况下,王孝清闹出了桃色新闻。 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任天明来桃坪乡政绩考核,这牵涉到头上的乌纱帽,王孝清自然热情接待,自然要进歌舞厅。 部长又怎么样,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要食人间烟火。晚上酒醉饭饱后,王孝清说:“任部长,找个地方吼两曲挥发一下酒精如何?” 任天明没开腔,组织部干事小董悄悄问王孝清:“在什么地方?” 王孝清说:“就到乡政府旁边的‘追月’吧。” 小董的头摇得像拨郎鼓:“不行,在这里活动熟人多,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任部长有‘窝子’,在城边上,很安全,又能避开乡上人的耳目,干脆去那里算了。车用我们的,你一个人去,耍一两个钟头,仍然回来住乡政府招待所。” 任天明口头推辞:“算了吧,这样怕不好。”但屁股早已坐上了那辆越野三菱。 一个人耍了一个单间。王孝清看看表,快十一点,已经耍有两个钟头了,属于小姐打比例属百分之十行列的他心里想:这么长的时间了,该做的事肯定做完了,离老婆给他规定的晚上回家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恰够赶路。但任天明正耍在兴头上,王孝清不好催促,只好耐着性子等。休说十二点,十三点过了任天明还没有走的迹象。王孝清多喝了两口酒,太阳穴有点痛;晚上一般不熬夜,眼皮子直住下沉,干脆在歌厅里睡着等,要紧的是找个借口应付老婆,就说与任天明到紫桐村去,遇到扯筋的事,回不了家;紫桐村不通电话,交通也闭塞,她无办法查实。想到这里,就倒在歌厅沙发上合上了眼皮。 小姐不让他睡,掏掏他的耳朵,搔搔他的腋窝,钻钻他的肚脐眼儿,温柔得熔钢化铁的巧手最后落在他特别敏感的部位。仅仅几个回合的搓揉,就把王孝清从百分十的行列里,强拽硬拖进了百分之七十的行列。 “走了,王老板。”小董轻轻敲了敲王孝清的包间门,在喉咙里喊道。 王孝清正在消魂境界中悠闲散步,突然门被敲响,委实吓了一跳;王老板,喊错人了吧?他懵懵懂懂地想。小姐说:“喊你呢。”小董以为他睡着了,又喊了一声,他听清楚是小董的声音,才惊魂甫定地答道:“好好。”看时间,已经三点过了,真是寂寞恨更长,欢娱嫌夜短。 接帐出门上车。彼此无语,只有车子划破深夜的“唰唰”之声。 任天明和小董回到乡招待所,进门掩迹,乡上一般人不知道他们晚上干了些什么。还有一个多钟头才天亮,王孝清想在招待所开间房睡一会儿,觉得不妥,回家又不恰当,便思谋到办公室打打盹混到天亮算了。临分手,他对小董说:“天亮你给我家里打个电话,你嫂子姓卓,叫他卓姐吧,说我们昨晚在紫桐村有事没回来,今天下午回来。顺便告诉任部长,叫他尽管睡,到时候我叫食堂小王来喊你们吃早饭就是。” 离开招待所王孝清才想起,办公楼是锁了的,不可能这个时间去叫管钥匙的张老头开门。在外游荡吧,一来实在(目+困)得不行,二来夜露重,冷飕飕的,才感冒没几天,再感冒怎么办?左思右想,还是回家睡觉吧。老婆不问则罢,要问,就说同县委组织部任副部长和小董到紫桐村了解情况,黑了才吃晚饭,回来的路上又遇上车子轮胎爆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步行了十多里路借了一辆自行车,到九里村修车店卖了轮胎去换了才回来,没当山寨王就是天大的运气了。 回到家里,老婆都要睡醒了。问,王孝清按想好的说。老婆觉得在理,没开腔。王孝清脱掉面子裤,按习惯穿春秋裤睡觉。老婆不知怎的,发现王孝清春秋裤裤缝在外面,说:“你这裤子怎么穿反了?”王孝清心里有点慌, 低头一看,果然是反的,知道是在歌舞厅里慌里慌张弄出的名堂,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前天晚上就是这样穿的。” “你洗澡时我是把衣裳裤子正反面清理好给你拿来的。”老婆说。 “哦,我还认为你像前次一样,反着面给我拿来,我又翻过面来穿的。” 老婆没开腔了。王孝清庆幸自己哄过了老婆,还亲昵地在老婆的某个部位摸了一把,灭灯放心地睡了。朦朦胧胧间,电话铃响起来了。早已起床的老婆接了电话,只听得她问:“县委组织部的小董?哦。呃,他不是回家了嘛,怎么昨晚你们一起住紫桐村没回来呢?” 放下电话,老婆颇觉跷蹊;联想到快天亮了才回来,穿反的春秋裤,这莫明其妙的“请假”电话,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到这里,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蹿上来,一把拉开王孝清的被盖:“你给我说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干什么去了?” 王孝清听见电话是小董打来的,就知道事情要露馅儿,但已经来不及去接电话,更没有时间给小董共同编织谎言来遮掩了,只好硬挺着说:“车烂了时,我招了一辆货车,叫小董和任部长先走,我几时修好车几时回来,修不好就不回来,叫他给你打个电话。他不晓得我已经修好车回来了。” 谎话难圆。本来老婆对现在回家越来越晚、常常喝得醉醺醺的王孝清已经产生了不满情绪,现在又开了近乎彻夜不归的先河,今后就更可以寻找理由通夜不回家了,嚷着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王孝清这才慌了,如果真的闹起来,自己面子无关紧要,牵涉到任部长,反映到县里,不是吃不完兜着走?便承认了耍歌舞厅的事。 不承认则罢,一承认老婆更给他个没完。王孝清只好求饶:只要不牵涉到任部长和小董,要怎么样一切悉听尊便。 老婆容不下这件事,提出坚决要与他离婚。从内心说,他是不想离的。老婆说,离了,一切都算了;不离,就闹到县里,闹到法庭…… 婚就这样离了,想到这里,王孝清苦不堪言地摇摇头,暗忖道:这女人是不是食言而肥,离了婚后还不甘心,悄悄地告到县里领导那儿去了?不然,这县委组织十万火急地找我去谈什么话?完全有可能!这女人说话经常不算数,我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喂,王乡长,进城?”车停了一下,上来一个人,桃坪乡徐石匠,认得王孝清。 “嗯。” “我看你脸色不对,是不是进城上县医院?” “办事。” “哦。” 十点过一刻,王孝清到了县城。是祸免不脱,免脱不祸,如果老婆真的到县里控告了自己进歌舞厅的事,我就要硬着颈子挨这刀,丢职坐牢也要保全任部长和小董。王孝清在心里告诫自己,下车后给徐石匠打了一个招呼,迳直朝县委组织部走去。 话是在组织部三楼小会议室谈的。当王孝清诚惶诚恐地被组织部办公室魏主任领进会议室时,周师科、丁学平、任天明早已恭候在了会议室。 “王乡长,坐。”刚跨进会议室,任天明热情地招呼他,从茶几上抽了一个一次性纸杯为他泡茶。 王孝清见有任天明在,心里一下踏实了许多。他对周师科和丁学平点点头,莞尔一笑道:“周部长、丁县长好。”“乡上工作忙吧。”周师科和蔼可亲地问。 “这段时间有点忙。春耕快要来了,管秧苗,殡红苕,撒高梁,一串串的活路,忙得打屁都不成个数。” “嗯,忙点好。” 周师科说着,掉头征求丁学平意见:“你谈哇?” 丁学平说:“还是部长谈。” “好吧。”周师科喝了口茶,合上杯盖用手捂住,不知是习惯动作,还是在寻找抚摸某种东西时的感觉,手指轻柔而缓慢地在杯盖上抚摸着,将头转向王孝清,“今天我和丁县长、任部长找你来,主要是根据县委常委会议决定,准备换换你的工作。” 王孝清心里“咯噔”一下,忽然紧张起来:真的是处分前的领导谈话。 “你知道,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西部大开发,积极采取措施招商引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招来一位外商,却被几只苍蝇吓跑了。裘书记、纪县长大为光火,下决心要开展一场灭蝇行动,准备新成立一个机构,叫灭蝇办公室,待灭蝇工作结束,过渡为常设机构县爱卫办公室,正区级单位。组织上知道你才离了婚,思想不愉快,从爱护你的角度出发,想给你创造一个有利于工作的环境,调你到县灭蝇办任主任。希望你理解领导的苦衷,尽快走出婚情的阴影,好好工作,让领导放心。” 王孝清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县灭蝇办公室,这算一个什么单位?打苍蝇!他知道,县里科局领导调到乡镇当一、二把手,是重用,因为领导着数千上万的人,算一路诸侯,呼风唤雨,威震一方;而乡镇一、二把手调到县里当科局领导,为赋闲,说着好听,是县里干部,而一个单位就只有那么几个人,办什么事都得求人。当然,也有例外,如财政、国土、城建、交通等稍好一点的热门单位,一般没有特殊背景和特别能耐的人,想也不要想。他从乡长调任主任是平级调动,但权力范围大大缩小,明平暗降。退后一步想,虽然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有降自己的职级就是万福了,叫当打苍蝇的主任就当打苍蝇的主任吧,只要工资不少饭碗有保证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感谢周部长、丁县长、任部长对我的关心,感谢组织对我的爱护。”王孝清说,“这段时间,我的思想压力真的很大,我已间接向组织提出过变换一下工作环境的要求;没想到组织这样关心,我真的从内心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丁学平说:“如果没有意见,组织部今天就发通知了。组织上准备给你配备一名助手,等一会儿组织上找他谈过话,你们见见面认识一下;同时给你配三名工作人员。在县里,新单位一下配这么多人,是破天荒第一次,从这里你体会得到县委、县政府对灭蝇工作的重视。社会上有一种说法,乡镇干部平调到县级部门任职是不降职的降职,不处分的处分。你不能存在这种看法,要知道这是对你的重用。关于办公室,已经给政府办公室向主任打过招呼了,再紧再困难,至少调整出两间来给灭蝇办。望你下午回乡上,把工作移交给卓书记,明天最迟后天到组织部报到。时间安排得过来吗?” 王孝清心想,只要通知了,我屁股上面两巴掌,今天晚上到组织部报到都无所谓,还用得着明天后天?转念一想,何毕这么急呢?一没调你当书记县长,二不多发工资奖金。但想到苦难的家庭,想到走得神不知鬼不觉,便回答道:“我明下午来报到。” “好。”周师科带着赞赏的语气说,“组织上知道你是一个干净利落、雷厉风行的人。怎么样,任部长还有要补充的话没有?” “没有。”显得有点油头粉脸的任天明说:“我已经传呼了卓书记,把王乡长调动的事跟他讲了,请他下午赶回乡上等着王乡长移交工作。任免通知上午部里已经打印好了。” “那请王乡长,不,从这一刻起,我们该改喊王主任了,到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如何?”周部长略带幽默地微笑着说。 “我带王主任到办公室。”任天明说。 王孝清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任天明执意要让他走前头。刚走出办公室,任天明就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 王孝清心里不很愉快,说:“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打苍蝇就打苍蝇,无所谓。” 任天明列席了常委会,他想再谈点什么,但已经到部办公室门口了,不便多谈。起眼一看,一个中等个子、眼睛微突、脸都快笑烂了人,正在部办公室同魏主任说话。 这人叫钱一庄,县卫生局办公室副主任。组织部通知他,说周部长、丁副县长找他谈话时,他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祖坟通气,时来运转了?在组织需要年老的时候,自己又年轻了;组织需要年轻的时候,自己又年老了的节骨眼上,是不是领导晚上在磨子上睡觉,突然之间想转了,要安慰我一下? 到了组织部办公室,有一定私交的魏主任笑着对他说:“老钱,该你办招待了。” 钱一庄一听这话,血压陡然升高五十度,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机关中人,不明白组织部门的人笑话要你办招待是什么意思,除非你是傻瓜。 “该办就办吧。”钱一庄不便问,打哑语道,“哪个单位会要我哟。” 魏主任说:“等几分钟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任天明陪着王孝清进办公室来了。钱一庄忙站起身向任天明伸出手:“任部长,您好。” “哦,来了。”任天明表情淡淡地,“周部长和丁县长正在三楼小会议室等你呢。魏主任,你跟王主任泡一杯茶。”他脸迎向王孝清,“你在这里喝一会儿茶吧,我陪钱主任到会议室谈话。” 到了会议室,周师科、丁学平问了一些诸如卫生局情况怎么样、办公室事情多不多等外围话后,让钱一庄到县灭蝇办当副主任的县委意见浮出水面。 钱一庄真的没有料到,在政治生命因年龄的无情增长而快要结束时,却日出云罅,柳暗花明。人生就这么怪,想当官时当不到,他自我安慰道:当官有爬上山顶尽觅无限风光的欣喜,也有上坡脚杆累、下坡脚杆酸的痛苦;我虽然在山底徘徊,没有看到山顶的无限风光,但省却了上坡下坡的劳累。况且,看到无限风光的人,总会留恋所见风光,这就是那些当官的人,到了退休年龄,还恋栈着不愿退下来的一大原因。他曾在胡子越长越长,提拔了无踪影时闹过情绪,提出要到县医院重操旧业当医生,理由是有艺不辜身,但未能如愿。眼看年龄一天天往上蹿,躁动的心渐趋平稳,当官的欲望慢慢死了的时候,没想却意外地当上官了。 不过,灭蝇办副主任,这算一个什么官?钱一庄的眉头蓦地蹙成一个墨点,但很快便舒展开去。他告诫自己:管你什么办,就看你怎么办,灭蝇办副主任大小好歹也是一个副科级,只要提拔了,手里有权了,水池的假山下面我也能捉出螃蟹。 周师科和丁学平仿佛从钱一庄一蹙的眉头上窥破了他的内心世界,突出强调了灭蝇办的重要性,提到了需要仰视的高度:是县委、政府贯彻落实党中央西部大开发号召的重大举措,是改革开放、招商引资的重大举措,是牵涉到山泉县经济发展、社会稳定的重大举措。 周师科还将常委会上裘自鸣的选人标准复述了一遍:“灭蝇事关重大,不要认为可有可无。新单位、新工作,要开创出新局面、新气象,一定要选拔工作能力强、魄力大的人来负责。”意思很明白:不要认为这个单位不起眼,组织非常重用你呢! 钱一庄就觉得肩头的担子泰山一样沉重,千恩万谢组织的关心后表白道:“世在人为,有为才有位。只要能有所作为,再不起眼的单位,都能干出一番社会公认的业绩。” 周师科表扬道:“不错,说明组织有眼光。” 丁学平说:“认识深刻,有这种思想,一定能搞好灭蝇工作。” 钱一庄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请组织放心,我不干就不干,要干一定干出个样子来。” 周师科和丁学平交换了一下眼神,征求任天明有什么谈的没有。任天明摇摇头说没有。于是,就让新搭班的两位灭蝇办领导人见面,鼓励他们要互相配合,步调一致,灭蝇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要好好干,不要辜负领导的信任和希望。所配的三名工作人员,常委会决定,都从卫生部门抽调,已经给卫生局解局长说了,下午把名单报来。当然,你们也可以推荐。正在这时,丁学平的秘书小秦进来请他听电话,说罢将接通了的手机递给他。 电话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向村打来的,说是找县档案局和精神文明办领导商量,一个单位调整一间屋出来给灭蝇办做办公室,文明办陈主任没有什么意见,但档案局王局长不愿意。向村好说歹说说不通,和盘托出是丁县长交办的。王局长口气很大,说丁县长交办的就叫丁县长直接找他。丁学平无形中有点畏怯王局长,因为王局长的胡子长资格老,言辞尖酸刻薄,为人迂腐固执,就指示向村转告王局长,调屋是县委常委会的决定,要顾全大局,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不等向村再开口,丁学平“叭”地关掉了手机。 丁学平被扰乱了的思绪好容易才冷静下来。他向新任命的两位主任交待了近期工作:一、抓紧把县灭蝇办的牌子挂起来;二、尽快筹备召开县灭蝇行动总动员大会;三、把灭蝇声势造起来。 “兵贵神速,一切工作越快越好。”丁学平这样结束了他的谈话。 第三章 拉郎配 同王孝清、钱一庄谈完话,丁学平将其留下,由县府办接待吃“工作餐”,周师科、任天明作陪。 丁学平属于“宰予昼寝”一类人物,餐毕,想回家午眠一会儿,可扼腕看表,已经快到下午上班时间了。踌蹰之际,秘书小秦请他听电话。 是县卫生局局长解学东打来的,说局党支部按县委常委会议决定,已推荐好灭蝇办的三个工作人员,名单是直接送到丁学平办公室,还是请丁学平到卫生局审查。丁学平回话道:“只要一坐在办公室,就人来人往的不清静,干脆我到卫生局来算了。”暗中却另有如意算盘:到卫生局去看看名单,没有变动就定下来,请县卫生局通知选调的人谈话,被选调者没有意见就送到县人事局发通知。看名单最多半把个钟头,才三点过,家里没有人,在桃源饭店上班的小田正好忙完中午的事休息,约她到家里玩过一个把钟头,再到办公室找向村,看灭蝇办的办公室搞定没有。于是,他吩咐秘书小秦:“我一个人去卫生局看推荐的灭蝇办人员名单,你回办公室告诉向主任,四点半在办公室等,我要过问灭蝇办办公室的具体落实情况。” 小秦问:“要不要车?” 丁学平不假思索:“就几步路,算了。”说罢,将手摊向小秦。小秦忙把手机摸出来交给他,礼貌恭敬地笑了笑,告辞走了。钱一庄听说丁学平到卫生局去,要给他作伴。丁学平说可以。刚走几步,有意拉开一段距离,给小田打了个约会电话,请她三点半到他家里去。 到了县卫生局,解学东早已在办公室泡好茶恭候在那里。他向丁学平问了一声好后,将手伸向钱一庄,边握边祝贺荣升。 钱一庄说:“感谢解局长的栽培,不然,我哪有今天。”礼毕,摊开手掌在胸前划了一段弧,“丁县长、解局长你们谈,我回办公室,赶急把一些事情料理一下办移交。” 丁学平说:“别走,给你定阁员。本想把王主任也拉来,但时间紧,他必须抓紧回家办好移交来报到,我才没把他拉来。” 钱一庄留了下来。 解学东呈上名单。丁学平一看:县防疫站杀灭科医师林中彬,县卫校教师崔小丽,县卫生局办公室工作员任可新。看罢将名单递给钱一庄。 任可新是钱一庄的哥们儿。周师科和丁学平刚给钱一庄谈完话,钱一庄马上给解学东挂了一个电话,点名他要任可新。任可新是机关油子,整天一副打不湿绞不干的样子,解学东有点讨厌他,没想到钱一庄要,他二话没说就拱手相送。钱一庄看名单上有任可新,很高兴。丁学平也认识任可新,只是没有交往,他相信卫生局的推荐,首先定下任可新。 “林中彬如何?”丁学平问。 “工作一流。”解学东说,“他是除‘四害’的专家,灭蝇正对得上口,我们很不想把这个人推荐出来,但大局为重,才忍痛割爱。” 其实,他谈的话只对了一半。就工作而言,林中彬确实是一位很难找到的工作狂;但目前的婚姻状况,却搅得他一愁莫展。 林中彬是不幸的。他的妻子和他是高中同学,和他一样农村人。《天仙配》上有段插曲: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这歌词就是给他们写的,或者说是按照他们的情况来写的,俩口儿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育有一子,叫林晓,学习勤奋,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年级前三名。两份工资,不算富裕,日子还算马虎。只因妻子练气功走火入魔,间歇性神经失常,总产生幻觉,说有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要杀他的丈夫和儿子,经多方医治无效。五年前仲夏的一天,对林中彬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那天清晨,雷公火闪,大雨倾盆。前几天,妻子就说观世音娘娘要来接她,她要走了。林中彬说:“怕接你,你不要想精想怪的。”暗中还是不放心,上着班都隔三差五地往家里跑。这天清晨六点半起床,妻子在床上,睁着一双失去灵性的眼睛,傻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发愣。林中彬没在意,起床洗脸到厕所解溲。停当后出来,不见了妻子。问睡得迷迷登登的晓晓,看见妈妈没有?晓晓摇摇头。他顿感不妙,来不及拿伞,急忙追下楼,不见人影。问街口上一个卖油条的大娘。大娘说:“有一个女的,三十六七的样子,个儿高高的,穿一件红色连衣裙,光着头朝北街方向跑去了。”北街靠长江,她要去跳水?林中彬心里一急,光着头提着裤管钻进雨帘。 江边上没人。问了几人,也没有看见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 哪里去了呢?他沿着靠城的河边找了一转,没有人影。 莫非她赶车回娘家了?烟熏火燎地撵到车站,到家乡方向的车还没有发。 难道赶船到张姑爷家去了?又掉头撵到船码头,船正要开,他叫住船老板说明来意,上船找了一转,失望地摇了摇头,黯淡了寻找的眼光。 已经八点半钟了,他还没吃早饭,赶到办公室,给几个老同学和好朋友通了电话,让帮着到各车站码头和江边上找一找,但仍无所获。 大家群策群力,分别给林中彬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找县广播站、电视台和《山泉报》登启示。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仍然没有音讯。 林中彬的妻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神密地失踪了。 单位要上班,家庭需要买菜煮饭,缝补浆洗,照料儿子,又当爹又当妈,眉毛胡子一把抓,连扫帚倒了都要亲自扶。林中彬真切地体会到了,一个家庭,妻子的地位是何等重要啊;失掉了妻子,家庭就失去了平衡,陷入无序和一片混乱之中。 他发誓终身不再婚娶,一是妻子占据着他的心,二是怕后娘亏待儿子。亲戚朋友苦言相劝,你四十岁都还不到,就鳏寡一辈子怎么行?再说家中没有一个女人,就等于一座房子没有门壁窗扇,还像什么房子?岳父岳母也三番五次上门说服他再娶一房。 林中彬前思后想,反复掂量,与晓晓商量。晓晓答应他找一个后娘,他才不情愿地登报依法与妻子脱离关系。 一个女人被朋友引领着走进他的视野。 女人叫谭天娥,在县磷肥厂工作,有一女儿,和晓晓一样读初中,只是低一个年级。是丈夫慢性重症肝炎身亡使谭天娥沦为寡妇的。 乍一看,这女人相貌端庄,举止斯文,显得很贤惠,给林中彬的第一印象还不错;然而,万念俱灭的林中彬就是提不起兴趣。谭天娥很主动,认识以后,总是找些恰到好处的借口往林中彬家里钻。一天晚上,她给林中彬送了一个靠垫来,一聊就快九点半了,晓晓马上要下晚自习回家,而她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味,又不好下逐客令,便心生一计,突如其来地一拍脑袋,说忘了把一个资料放在办公室没带回家,领导明天又急着要,需到办公室拿回来。 谭天娥说:“你去拿吧。” 谭天娥陪着他下了楼,走到街上十字口,本该分手了,谭天娥却没有分。走路时身子也直往林中彬身上擦来擦去的,弄得林中彬有些不好意思;怕熟人看见,他尽量回避着。 “我快要到办公室了,你请回吧。”林中彬说。 谭天娥说:“好嘛。” 林中彬说了声“再见”,就埋头往办公室走。逛了一趟,拿了一本杂志,心想摆脱谭天娥了,身心轻松地走出单位大门,一看,谭天娥还等在那里。 “把材料拿好了?”谭天娥显得很随和地问。 林中彬心里有一个说不出来的感觉在翻腾,“嗯”了一声。 “你喜不喜欢散步?”谭天娥问。 林中彬认为是无话找话说,回道:“只要有空,还是喜欢。” “今晚上的月色好,我们干脆到河边上转一转吧,现在十点钟都不到,早。” 林中彬陷入两难间,很不情愿地挪开脚步。 月色真好,给远山近水镀了一层白银,景物依稀,影影绰绰;江风习习,像有一只温情的手,蘸了温水擦拭着汗尘粘绞的肌肤一样令人舒坦。江边的小路曲曲折折,涨了一点桃花水,有的路段被淹,得另寻新径。他们肩并肩地走着,机械地问着一些问题,诸如家庭、朋情一类。到了一个排放废水的地沟旁,得跨大步才能迈过。谭天娥纵身一跳过去了,伸手拉林中彬。林中彬眼睛有点近视,将手递给谭天娥,起身跳过沟没有站稳,轻轻地扑在了谭天娥的身上。谭天娥就势一拉,将林中彬抱住,长了眼睛的嘴唇,准确无误地烙在林中彬的嘴唇上。林中彬心灵深处有一个意念被陡然唤醒,松开牙缝,谭天娥的舌头像一条泥鳅,一滑就钻进了林中彬的口腔;手急切地在林中彬腰际间寻觅了一阵,最后停泊在林中彬的神圣之地。林中彬顿觉浑身燠热难耐,春潮猛涨,轻轻地移开谭天娥的手。真感谢那条地沟,一下缩短他们恋爱的万里距离为咫尺。重新起步时,就变肩并肩为手挽手了。 “只要我们结婚,我会很好地照顾你。”谭天娥很动情地说。 “嗯。”林中彬点点头。 谭天娥将林中彬带到了她的宿舍楼下,说:“我就住在这里,二单元七楼十一号。上去看看吧。” 林中彬说:“不啦,晓晓这会儿已经下晚自习回家了,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要等。” “多大啦?” “十三岁。” “平时你出差了他怎么办?” “自己照顾自己。” “这么大了,又有一定的独立生活能力,你早一会儿迟一会儿回家没关系。” 林中彬被唤醒的欲望怎么也平息不下,情不自禁地跟着谭天娥上了七楼。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于谭天娥,这么晚了把一个大男人往家里带,现在这个年代,虽然没什么可怕的,但毕竟要注意影响;于林中彬,深更半夜往一个寡妇家里钻,让人发现了,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谭天娥的女儿正在做作业。她蹑手蹑脚地径直把林中彬引进卧室,掩上门,走到女儿身旁,关怀地说:“做完没有。” 女儿含着笔头说:“快了。” “做完就去睡了,我给你打洗脚水。”谭天娥泡了一杯茶端进卧室,对林中彬说,“喝茶。我安顿一下女儿就来。” 林中彬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完全像电影上看见的党的早期地下工作者;心里惦着儿子,忙说:“你去忙吧,我走啦。” 可是,他谈这话时,谭天娥已经轻轻带上门出去了。他只好返身在梳妆镜前的小独凳上坐下来。 镜子前面摆了许多谭天娥粉刷脸面的东西,一张双人床,一壁组合柜,别的没有置放什么,显得干净清爽。看完了,又不能乱说乱动,就对着镜子翘鼻头子玩。一会儿,谭天娥给他打来洗脚水叫他洗脚,又给他找来拖鞋。不屑说,谭天娥要留他过夜。理智大声叫他:“快走。”感情挽留他:“留就留吧,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想到不回去儿子知道自己睡觉,也就洗起脚来。 谭天娥殷勤地给他揩脚,倒洗脚水。 失却女人温情多日的林中彬感到很温馨。 谭天娥进屋,理了理铺,在床边上坐下,脸泛桃红,眼光迷离,神思恍惚。那情态,都是过来人了,谁还不懂?林中彬怦然心动,伸手揽住谭天娥,双双就势倒在床上。 之后的日子,谭天娥对林中彬十分关心体帖。知道林中彬吃鸡鸭不愿啃骨头,就把肉剔下来或清炖,或炒肉丝;要出差,就把毛巾、牙膏、牙刷给他准备得巴巴适适,还要给他买上梨子、苹果一类在途中吃。林中彬倍感温馨,于是接纳了谭天娥。 县磷肥厂离城有十来公里,谭天娥为了让女儿在城里读书方便就租房住,一个月二百元。林中彬觉得,同谭天娥该做的事已经做了,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了,干脆叫谭天娥母女俩搬到他家里住,将两个财政合在一起,就会节约很多开支。 谭天娥求之不得。 两人世界就是这样,远距离接触,彼此也许为讨对方欢心,都会克制、忍让,努力将优点展现在对方面前;一旦近距离接触就不行了,因为克制、忍让有限度,矛盾也就出来了。相见易得好,久住难为人,说的可能就是这种情形。搬过来不久,谭天娥乖戾、小心眼的性格很快显露出来。 谭天娥管男人很厉害。林中彬一不抽烟,二不酗酒, 三不打牌,即使喝一点茶,都是象征性地放几皮茶叶,借以改变白开水的味道。这样的男人, 打起灯笼都不好找。但谭天娥总对他不放心,平时不准他兜里有钱。有什么开支, 要向她打报告,说明用途,如果凑不拢帐,非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比如说打电话去了三角,谭天娥会问:给谁打电话?男的还是女的?讲了些什么?下班了,只准在家里看电视, 不得单独行动,更不准与女人接触。听说办公室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她如鲠在喉,说:“你要给单位领导反映,把那女的安排到别的办公室;要不是你到别的办公室去。 ” “单位就只有三间办公室,领导一间,工作人员两间,都是集体办公。” “我不信。” “不信你去看。” 谭天娥真的撵去看,见是三男一女,女的坐在林中彬的斜对面, 不会有谈情说爱的空间,才点点头表示认可。 一天,林中彬在街上碰见卫校工作时的一位女同学,寒暄了几句,被谭天娥发现,回家就给他一个四季大发财。从此,林中彬每天回家,要是带着笑脸,她就问:“啥事这么高兴?是不是见着哪个野婆娘了? 没有你咋这么高兴呢?”如果林中彬工作上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脸色阴沉地回家, 她就问:“丧着一张脸做什么?是不是为了那野婆娘在外面争风吃醋了?说,是不是?哟,问你还不安逸, 抠到你的疮疤子了?”如果林中彬表情淡淡,非喜非忧回家,她就问:“那野婆娘呢,看没看到? 还看不出来表情,装得老。”总之,三个铜钱算一张八字,只有先生说的。她又不识多少字,不看书不看报, 电视最多只准看两小时,说看久了一是电费贵,二是要缩短电视机的寿命。 晚上那么长的时间干什么呢?上床睡觉,盘根究底地缠着问一些鸡毛算皮的事,林中彬答不上就别想睡觉;稍不遂意,谭天娥便发母猪风,又抓又掐,又踢又咬,常常一闹就是一个通夜。 反正她无事可做,可以睡懒觉,养好精神晚上又好与林中彬“摆龙门阵”。 林中彬时常上班昏头昏脑的没有精神想睡觉,但是,大办公室里不要说睡觉, 就是打个盹都不行。他就搽风油精,清凉油。开始还管用,后来就不灵了,实在熬不住,便揉太阳穴,掐人中,或用冷水洗头。 朋友们笑他:“以前你不是说她对你好得很,把鸡、鸭、鹅的骨头剔了弄给你吃,是不是肉吃完了,现在吃骨头了?” 林中彬把一腔苦水憋在肚子里,十分怀念妻子。 谭天娥却无自知之明,一天到晚缠着要与林中彬结婚。林中彬想认命算了,朋友们劝他:给这种女人结什么婚?长痛不如短痛,赶快与她一刀两断!林中彬生性软弱,优柔寡断,总是下不了决心;而谭天娥却不屈不挠,多次找防疫站、卫生局领导反映。朋友们想借请他俩吃火锅的时候劝劝谭天娥,强扭的瓜不甜;合不到一起,不如早一些了断算了。刚表明意思,谭天娥两眼一瞪,站起身拍拍肚子:“谈得轻巧,未毕把我的肚子弄大就算了。”她认为是林中彬请的说客,端起吃火锅的油碟子,“呼”地从林中彬头上浇下来。 林中彬本能地一让,把火锅绊翻,竟把朋友的脚烫起了水泡。没想这女人还恶人先告状,今天早上就跑去县卫生局找解学东说:“林中彬不是东西,喜新厌旧,把我的肚皮弄大,就想把我一脚踢了。你要给我作主,反正我是不会饶了他,不闹个鱼死网破,我不会善罢甘休。”解学东正是基于矛盾上交,才推荐林中彬到县灭蝇办。 丁学平不知道这些,略带嘉奖的口吻表扬解学东,将得力人员推荐出来,顾全大局,风格高尚。钱一庄知道林中彬,为人憨厚老实,工作起来不要命;家里有麻烦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丁学平征求他的意见,他说可以。丁县长便在林中彬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勾勾。 还剩下崔小丽。 “男妇搭配,干活不累。”解学东玩笑着说,“都是清一色的和尚,还是给你配一个漂亮的女人,打起苍蝇来才有劲。” 一听到说女人漂亮,丁学平的眼前便闪过一道电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和小田的约会,腰间那玩物儿陡然长了精神。看表三点过二分,还有近半个钟头,时间来得及,便稳定了一下情绪,请解学东谈谈崔小丽的情况。 解学东说:“他是县卫校老师,九六年毕业留校,由学校保送到川南医学院进修,回校后教护理。现在学校教师严重超编,她下了岗,后被安排到办公室搞油印。灭蝇办是新成立单位,肯定需要这种既有专业知识又能应付日常杂务工作的人才,我们就推荐了他。” 丁学平说:“你想得真周到。” 解学东说:“我们要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嘛。” 其实,其中有一段隐情解学东没谈,那就是崔小丽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 是的,举凡漂亮的女人都有精彩的爱情故事。崔小丽的长相,有点像电影明星巩俐,但两颊稍微比巩俐饱满;关键是水色,不着脂粉,尽得风流。也许是大山沟里清新的空气、清冽的泉水滋润的缘故,她脸色桃红,显得格外的水灵水润,仿佛滴颗露珠在上面都要砸起一个窝。城里有一个专业美容师,见了崔小丽,惊叹这辈子还没看见过水色这么好的女子。她考入县卫校之初,穿得土里土气,扎着羊角辫,还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一年以后,护了一付披肩秀发,穿着也由大热天长衣长裤变成了短袖衬衫套裙子,胶鞋变成了人造革的凉鞋,人们突然发现濯濯清水里傲然绽放出一朵芙蓉。 最先发现的是熊校长的儿子熊小丁,也正因为如此崔小丽才得以留校和被保送到川南医学院进修。但崔小丽心仪的白马王子不是熊小丁,而是那个眉粗眼大、虎背熊腰、身体健壮、膂力过人的同学周大明。他聪明心细、为人随和、最会体贴人。然而,中了熊小丁阴谋的周大明却拒绝了崔小丽抛出的绣球。 周大明是农村人。毕业了,自谋职业,他寻的出路是投老家医疗所亲戚胡医生麾下。他和崔小丽是老乡,平时学习上互相关心,生活上互相帮助,同学们都认为他俩在恋爱。恋爱就恋爱吧,崔小丽把同学们的观点、其实也是她的心愿说给周大明听时,周大明神态傲慢地嗤鼻讪笑。因为,熊小丁买通的一个同学告诉周大明,熊小丁已经“占领了崔小丽的阵地”。崔小丽说,毕业了,她就同他一起回农村,办一个乡村医疗店。周大明讥讽她:“阳光大道已经给你铺起了,用得着和我一起披荆斩棘、刀耕火种?”熊校长通过县人事局的特殊关系要将其留校。崔小丽不愿意,但周大明不理睬她,熊校长找她谈话时,就眼里含着泪花子点了点头。熊校长还以为是感激他呢。周大明想:你学习不是特别拔尖,也没有特别关系,不是有“特别奉献”,能够留校吗?崔小丽感觉很委屈,就转怒于熊小丁。她告诉周大明:“我要用时间和行动来检验是爱你的。”因此,尽管熊小丁就像一只屎苍蝇一样整天围着她“嗡嗡”地飞,她除了反感之外,就是厌恶。家里知道了这件事,都认为找到了乘龙快婿,强迫崔小丽就范;崔小丽心中装着周大明,坚决不肯屈从。年前,传来周大明结婚的消息,崔小丽听后如雷击顶。她岂止是厌恶,简直对熊小丁痛恨至极:都是你搅散了我的美好姻缘。 最好的女同学赵琴知道崔小丽的心事,邀她到夜都音乐厅散闷。 刚坐下,有一个男人伸手捂住赵琴的眼睛:原来是赵琴的表哥余红良。 余红良是陪朋友窦洪生进夜都音乐厅的,见了表妹,嘻闹了一阵,就叫她和同学崔小丽“一起坐过来。” 窦洪生见是两位女士,尽管灯光晦暗,但他那双“逼水”的眼睛还是发现了,两位女士都属于山泉城美女范畴,伸出两个指头向怀里勾勾,把服务小姐勾过来,要了两杯椰子汁,一盘黑瓜子,一盘白瓜子,一壶大枣菊花三泡茶,边听音乐边嗑瓜子边天南海北地闲聊,直到曲终人尽才起身,又到北正街去吃了一阵烧烤才各自分手回家。 第三天晚上,窦洪生邀请崔小丽到桃源饭店晚餐,说有余红良和赵琴在。 崔小丽应邀去了,却没见着余红良、赵琴。窦洪生说等一会就来,结果等了很久都没来,服务员催了两次上菜。窦洪生脸上显得很焦急,不时地扼腕看表:“这么晚了,咋还不来呢?我再给他打一个电话。”摸出手机,边按键子边往外走,不一会儿回来说,“很抱歉,余红良和赵琴说有急事,来不到了,怎么样?船开不等岸上人,开饭吧?” 其实,窦洪生只请了崔小丽,根本没有请余红良和赵琴,另外请了三位他的哥们儿“扎墙子”。席间,三位哥们儿极尽吹捧之能势,直往窦洪生脸上搽脂抹粉。意思很是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青山绿水间! 窦洪生一米八的个头,三十多岁,相貌平平,但一身名牌包装,还是有一点男人味道。据说左手中指姆上那颗绿宝石戒指, 就价值十五万元。崔小丽听了,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头。窦洪生的哥们儿看见了,吹得更卖劲。今晚吃的是海鲜,什么大龙虾、桂鱼、鳗鱼、鱿鱼的,一餐下来二千多元,买单时,窦洪生还直说便宜。 第一次请出来了,以后就好请了。往后的日子,只要窦洪生不外出,都很准时地开着一辆白色富康车到县卫校接她,不是饭店就是宾馆,哪里新鲜哪里有特色就往哪里走。 崔小丽痛麻木了的神经需要疗养,窦洪生的殷勤恰好为她提供了疗养的条件,也就松懈戒备,悉听尊便。她涉世不深,心地善良,听窦洪生满脸悲戚、满心忧伤地痛说革命家史后,寄予了深深的同情,感情的天秤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倾斜。 那辆白色富康经常出入县卫校,接走心爱的人时,熊小丁两牙咬得“嚓嚓”响。他暗中跟踪打听的结果,得知窦洪生乃外地到山泉城来做生意的,腰缠万贯,红白两道皆通,是一个实力派,熊小丁是公子哥儿,除了玩弄点雕虫小技外,要实力没实力,要体力没体力,气得干瞪眼,唆使门卫不准富康进校门。没想门卫是一个软骨头,窦洪生几包“玉溪”就把他淹死了,只要看见白色富康来,跑上跑下就像臣民见了天王老子。熊小丁兴师问罪,门卫说:“我没有理由不让人家进来。”熊小丁说:“看老子冒火了把你下了。”门卫说:“我当门卫时,你老子还在吃白墨灰,你的鼻子还在横起揩呢。” 解学东是熊小丁的舅舅,知道外甥害单相思,劝他说,人家不爱你,即使你想方没法得到她的身,也得不到她的心,不如算了。熊小丁陷进痴情的沼泽中不能自拔,几乎到了茶饭不思、事情不干的地步,人也日渐憔悴起来。熊校长与解学东商量了半天,鸡婆不抱窝,扳断脚杆亦枉然,怎么办好?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接县委组织部推荐人员通知,解学东眼睛一亮,不如干脆把崔小丽推荐走算了,见不着面,让熊小丁炽热的感情慢慢冷却下来,要不多久就淡忘了。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妹弟熊校长,熊校长别无选择地在电话里回答说可以。就这样, 解学东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把崔小丽的名字写在了推荐名单上。 “你觉得怎么样?”丁学平两眼望着钱一庄说。 钱一庄认识崔小丽,但不知道她的爱情故事,从主观上讲,他不喜欢同女人一道工作。特别是出差,有一次下乡,车上 第四章 临危不惧 “灭蝇办,一群乌合之众。” 蝇俊和蝇灵及其随行的十余只苍蝇,将县委常委扩大会会议内容,周师科、丁学平给灭蝇办两位负责人的谈话, 丁学平到县卫生局定的灭蝇办人员名单,悉数收集整理,详细向蝇首作了汇报,蝇首听了后愤然骂道。 山泉城当官的真的要向我类动真格了?蝇首问自己,冥思苦想反复考虑的结果,准备召开一个紧急会,商量应对之策。 紧急会在紧靠县城河边的一个垃圾堆上举行。这里上临悬岩,下涉河水,是断头路,没有行人经过。县里穷,没有钱建垃圾处理场,也没有钱购置垃圾车运到城外很远的地方去深埋。县环卫站就将东半城的垃圾倒在这里,夏天涨水,垃圾被河水冲刷搬走,县环卫站认为是个省钱的好办法。蝇首派出蝇子带着一行蝇,选择多日,才找到这个天堂之地作为新的蝇营。紧急会是搬来新蝇营后不到两天举行的。 蝇是一个多种族寄生群体,山泉城主要以家蝇、大头金蝇、丝光绿蝇、亮绿蝇、铜绿蝇等几种为主。其组织形式也不像人类,等级森严,层层迭迭,密如蛛网,只要上了两个人就有一个官:一个人得服从另一个人的意志。即便是一个家庭,三个人就有两个官:家长、副家长。蝇们认为,决定一只蝇的尊卑贵贱,不是官的大小,职务的高低,而是自身节操高尚与否。因此,蝇们除了一个首脑号令一出之外,没有任何官,只有在特别情况下,可以由蝇首直接任命组长,并且都控制得特别严格。蝇们开会,也不像人类开会那样,要分主席台,怕官们分不清楚自己的座位,还要很讲究地按照官职大小摆牌子。山泉县曾闹过一个笑话,新来的杂勤人员分不清官的大小,将二号领导的名字放在一号领导的位置上去了,很多人便认为一号犯了错误,二号要取代一号,会后严肃追查,杂勤人员仅上了三天班就被炒了鱿鱼,有关人员被追究了责任。即便是圆桌会、方桌会吧,领导都有一个象征权力的固定座位,虽然很多时候主要领导都很和善地说:“没关系没关系,随便坐。”但其他人也只是对着那个位置望望,即使心中有所觊觎,行动上也绝对不敢有丝毫的僭越。蝇们是群聚一起,蝇首的位置不固定,可以四处游动,而要发言的蝇们,则需飞到它的身边;蝇的组长们散坐蝇群四周,有一种警卫的职责;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利于它们的情况,便于指挥疏散和撤离。不像人,带职务的人都爱按级别坐在一起,与老百姓泾渭分明。还有一点,蝇不搞裙带关系,不搞一蝇得道,鸡犬升天;也不拉小圈子。蝇首曾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记录在《蝇类箴言》里:人不如蝇。它泛指的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并非说人比它们蝇愚蠢。蝇首也曾发过一个天真的问:都是赤条条地来到世上的人,为什么贴上一些官的职级标签后,就有贵贱尊卑之分了呢?当然,蝇不可能理解人,只好讲些奇谈怪论,发些奇思怪想。 蝇首属丝光绿族蝇,前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久前在城边举行大型误乐活动乐极生悲。蝇首个子魁梧,后胸腹板纤毛如刷,前缘基鳞光亮如铜,亚前缘骨片绒毛如毡,浑身散发着一种绿幽幽的金属光泽,不愧为纠纠然昂昂然蝇中伟男;且思维锐敏,心胸开阔,众蝇便推举它做了蝇首,那料上任不久便蒙此大难。 也许心情紧张,蝇首神色严肃,眉宇间隐隐含着一股肃杀之气。它扫视了一遍会场,见大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开始了讲话。 “今天,召集大家来开一个紧急会,”蝇首突然发觉自己过余严肃了,一片黑云压城、天塌地陷之势,会给蝇们造成不应有的心理紧张,很快调整心态和表情,严肃中透出丝丝和善,口吻也轻松了一些,“是商量一个应付目前山泉县政要们要消灭我类的办法。我们派出的蝇俊和蝇灵,探知了山泉县委常委扩大会议和灭蝇办负责人的谈话情况,先请蝇俊给我们集体汇报一下会议情况,大家再商量办法。”说着,蝇首望望身旁的儿媳蝇灵,又把眼光越过群蝇,将视线落在会场边缘的蝇俊身上。 “好吧。”蝇俊来到蝇首身旁说,“从他们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新成立灭蝇办机构、调配了人员的情况来看,县里是下了决心要开展灭蝇行动的,并提出要在两个月内,将我类斩尽杀绝,迎接什么帅先生到山泉城来投资办企业。县委裘书记是这次灭蝇行动的倡导者和组织者,样子杀气腾腾,不可一世。胁从者是那个矮墩矮墩、小平头的纪县长。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很玄乎:苍蝇是山泉县参与西部大开发的最大障碍。意思很明白,无非是要山泉县人人都憎恨我类,置我类于死地而后快。他们成立了一个专门消灭我类的灭蝇领导组,裘自鸣亲自任组长,纪峰、丁学平任副组长。设立了一个叫灭蝇办的新机构,马上将召开声势浩大的灭蝇动员大会,随即展开轰轰烈烈的灭蝇行动。我类就要惨遭祸殃,陷入深重的灾难之中了。 蝇营一片肃静,是暴风雨将要来临前的那种蓄势待发的肃静。 蝇秀仰起一张天真的脸率先打破寂静:“这山泉县当官的是不是发疯了?我们都是上帝的生灵,大家都生存得很不容易了,为什么他们要消灭我类呢?” 蝇三气得两只触角像狂风中飘舞着的两根游丝,情绪激动地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它习惯地举起右前腿,可是,已经在大东方餐馆里那张餐桌的一张灭蝇纸上,永远地留下了那只经过徒劳抗争的腿,因而失去了支撑,差一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眼快手疾的蝇寅忙搀住它,才使它稳住脚跟,继续它的发言:“是啊,我类喜欢垃圾,它是我类赖以栖息和生存的高楼大厦,但垃圾是山泉城人制造出来的,为什么本末倒置,垃圾制造者不消灭,反而要消灭我类?我认为:垃圾不灭,我类不灭;要消灭我类,首先应该消灭山泉城人。” “咳咳。”有着几分儒雅模样的蝇史,是群蝇中见识广博者,“我类与山泉城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这种仇恨以前不如何明显,到了公元一九五八年,那个从湖南韶山冲里走出来、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汉子,把我类列进了‘四害’之列,同老鼠、麻雀、蚊子相提并论以后,山泉城人积极响应,仇恨便向疯狂演进。我真想不通,你山泉城人是上帝的生灵,我山泉县的苍蝇也是上帝的生灵;难道你山泉城的人民站起来,我山泉县的苍蝇就该倒下去?特别提请注意:老鼠偷吃人的五谷杂粮,咬烂人的家具物品,该灭;麻雀糟踏人的庄稼,该灭;蚊子吸人的血,冒犯了人,该灭;而我类与你们基本上说来是秋毫无犯,怎么该与我类为敌,要消灭我类呢?显然,山泉县当官的大脑出了问题。据考证,诺亚方舟的故事中,放出去探寻险情、看洪水消弥没有的,不是鸽子,而是苍蝇,是写书人钟情鸽子,传讹了,把我类对世间生灵作出的巨大贡献,记在了鸽子头上;不是我类拯救了人类,能有你山泉县人的今天?还有,我类是你山泉县人最友好的朋友,不是说‘青蝇吊客’吗?你们人在生前没有知己,死后没有人来凭吊,还是我们苍蝇来给你守灵送葬。我真是想不通,有着仁、义、礼、智、信优良传统国度中的山泉城人,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蝇尼眼圈红红的,提起人,鼻子一下就酸了。它的丈夫是不久前丧生人手的。那天阳光明艳,雀鸟啁啾,莺歌燕舞,一派太平盛世景向,蝇尼和夫君新婚宴尔,在一根腐骨上缠缠绵绵,卿卿我我,正酝酿着传宗接代的激情,被一个黑眼圈,红嘴巴,翘屁股,大奶奶的娘们儿,横空一苍蝇拍子打来,夫君一命呜呼;蝇尼滑在腐骨下得以偷生。所以,现在蝇尼特别喜欢腐骨,原因盖出于此。“我讲两句。”蝇尼用征询的目光望了蝇首一眼,相当于报告不等批准就急不可奈地说了下去,“恩将仇报是山泉县人自私自利的本质所在。在县委常委扩大会上,裘自鸣大声武气说,苍蝇即使不说影响我们与帅先生的合作该灭,就是不影响也应该灭。他在‘苍蝇是人类的卫生害虫’的调论下,给我类列举了很多罪状:什么痢疾、伤寒、脊髓灰质类的肠道传染病原体,雅司、砂眼、结核病的病原体,甚至乙型肝炎病原体都是我类给他们机械性携带、传递的;还说我类骚扰吸家畜的血,午眠时我类飞去飞来的会影响他们休息;我类数目的多与少,反映了环境卫生的好坏,影响着饮食业和旅游业的发展,关系到卫生县城的建设。在大力倡导提高环境质量、生活质量的今天,作为对重要卫生害虫之一的苍蝇的杀灭,应该受到普遍重视。听听,似乎我类十恶不赦,罪不容诛!这是人的劣根性,他们要整我类,不惜搜索罪状罗织罪名,包括他们人整人,都要寻找理由和借口,也善于寻找借口和理由。那天我在茶馆里听两个人摆龙门阵,骂县交警队霸道,罚一个装猪司机的款,望着汽车左睃睃,右看看,找不出理由罚款,突然看见一只猪脚从车厢里伸了出来,就说汽车超宽了,罚!还有一个装煤炭的司机更冤枉,新东风车,没超载,也没超高超宽,手续也齐全,再找不出理由了;一看,司机脸上有煤灰,就说人家脸脏了影响县城容貌,‘嚓’,撕下一张纸飞飞,罚!看看,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我类给他们传染了疾病,多么危言耸听啊。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在广大农村,我类与那些老实憨厚的人生活在一起,和和气气,亲亲热热,他们谁不身强力壮?特别是小孩子,一个二个红头花色的,这是我类锻炼了他们抵抗病菌侵蚀的结果,他们为什么视而不见?” 蝇丽抢过蝇尼的话头:“最反复无常、最不是东西的是人。举一个例子,他们一会儿说喝开水好,喝生水要拉肚子;一会儿说喝生水好,能锻炼人的肠胃功能,喝开水不行。一会儿说喝纯净水好,矿泉水各种有害矿物质含量过高,影响人的健康;一会儿又说喝矿泉水好,科学证明喝纯净水会使人感到没有力气,会提前患上心血管等老年性疾病。你看,就在水的问题上他们都做出了这么多的文章,弄得你无可适从,不知究竟怎么才好。依我看,他们是不会行船怪河弯,不会犁田怪枷担,不会凫水怪鸡儿挂杂草,明明是自己抵抗怪病的能力差了,还怪我类给他们传染了疾病。去他娘的蛋,惹恼了姑奶奶,就率众娘们儿跟他打燃火。” 蝇首对蝇丽的泼辣和过急言辞略有不满。它睥睨了蝇丽一眼,提醒它道:“你不讲了吧。气大伤身,不要感情用事。” 蝇丽正想一路骂下去,听蝇首这一说,瞪了蝇首一眼,将话头噎下喉咙。蝇寅气得浑身发抖,它的话无不令在场者生情动容:“山泉县这些当官的,半夜吃桃子,尽捡软的捏,专门给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我类过不去,在我类面前逞豪强装英雄。为什么只敢打苍蝇,不敢打老虎,打豺狼?是对的就去打老虎,打豺狼嘛!不但不敢打,还把它们当宝贝,列为保护动物当老祖先人供奉。这究竟是什么世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 蝇甲一副学究派头地说,“裘自鸣骂我类丑陋,他们就不丑陋?看起来他们温文尔雅,很要脸面;一张脸盘子,再冷再热都要露在外面,很多雌的还要搽脂抹粉,描眉画眼,尽量装修完美;然而却把屎尿的制造物深藏腰间,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哪怕大热天热得要命都不敢露出示人,完全是一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据科学家考证,只要有人类生存的地方,就有苍蝇;也就是说,只有我们苍蝇能生存的地方,人类才能生存。我们的生死是连在一起的。他们也不想想,上帝给了世间生灵们一样的生存权,构成了生生不息的食物链,才有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不知道山泉县当官的知不知道这样一则故事。鹿在英国是最受欢迎的动物,曾有一段时间,英国国家动物园里鹿的数量减少了,管理的人发现,是狼的数量增加的原因。狼吃了鹿,所以鹿减少了。管理者便想方设法把狼撵走,不久,鹿的数量又增加了。但鹿群整体素质下 降了,特别是奔跑能力下降很快,身体肥胖,近亲繁殖严重。生存环境里没有天敌了啊。管理的人不得不把狼请回来,鹿群才又恢复了生机。因为鹿和狼在食物链中是一种此消彼长、互相制约的关系,把狼消灭了,打破了自然的平衡,鹿再多有什么好处?把我类消灭了,山泉城不就缺少了一种生灵,食物链不就断掉一环了吗?这是自然法则,不以山泉县当官的意志为转移。如果山泉城没有了其它生灵,就只剩下孤独的几个人,这还叫什么世界?还在那里假惺惺地讲生态平衡,物物相生相克呢。我同意蝇三的观点,山泉县当官的要消灭我类,除非辖区内不再有肮脏龌龊产生;他们做不到,我类的生存将同山泉城人的吃喝拉撒睡一样不可抗拒。否则,除制造出千古笑话之外,就只有留下千古遗憾。山泉县的官们啊,我等着你们来灭吧,借大诗人白居易的话与你们共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蝇丁便霍地站了起来,振翅低低地飞到蝇首身旁:“山泉县城的人要生存得好,就该努力发展生产,消灭苍蝇不能幸免美国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只有生产力发展起来了,富裕了,国力强了,不要说美国敢胡作非为,中国人咳声嗽他都要吓得他打抖,否则就只能打掉牙血往肚里吞。我认为,山泉县城里的人多了,就挤在那里抢食争食。‘灭蝇办公室’,说穿了,是挤在城里的人贪图享乐,自己不想如何付出,为了分别的劳动者一杯羹而想出的歪点子,是一群新的食禄者。为什么不到工厂去制造产品卖钱,为什么不到农村去开垦荒山种粮?这些人只知道走邪路。” “哎呀,人是些什么啊?”蝇五惊喳喳地一声大叫,“你们来看这垃圾堆里的报纸上写了些什么。我念些标题和内容提要给你们听吧: 校园中的杀人魔王艾登,他奸杀了163名美女 疯狂敛财四千万元的巨贪成克杰出事后,他多年为宦的广西有人撰文揭露: 1997年,成实际上已是受贿犯罪之人,但面对中央电视台一个著名栏目的采访, 谈到广西扶贫时,他却表情严峻,口吻沉重地说:“想到广西还有七百万人没脱 贫,我这个当主席的是觉也睡不着呀!“次年三月,这位”主席“,竟又当选为 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他又对记者说了“党和人民给我的太多了,我为人民付出的 太小了“之类的话,表示”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云云。胡长清的”三讲“, 获得“政治上坚定”的考评结论。江西有人痛斥胡长清“这样的‘三讲’不如不 讲“ 雇杀手伤害举报人致死致残, 平顶山原政法委书记李长河被判处死刑 一山不容二虎,李伯清在,我绝不出山;如今他远走重庆,不是我出山之日。 李伯清从不敢与我同台演出,因为一同台立分高下。三个月后,我要在成都最繁 华的地段摆下擂台,与李伯清切磋技艺。我不仅出口成章,而且格调高雅,李伯 清这种文化的人绝对说不出来:李‘假打’前脚刚走,魏‘怪才’背后放言:我 要踩扁李伯清。 十三年前,他曾是吉林省吉林市的首富,人称“林百万”,而今他却成了沿 街乞讨的乞丐;十三年前,他曾是人们尊敬的民营家,而今人们却管他叫“林疯 子“。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百万富翁被逼成乞丐 权欲下的妄为,一个村主任为泄私仇唆使人杀人 英格兰足球曝出惊人丑闻:新星醉脱少女泳衣 大肆收受、索取贿赂,并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 清被判死刑 少女被奸染病怀孕遭遇好凄惨 三名警察为“创收”擅自查车,当查获两个盗贼盗窃的几十万元巨款时,他们 竟与盗贼讨价还价分赃,然后将盗贼送上了客车 ……哎呀呀,我不念了,这就是人类社会,哪里不是奸淫烧杀、争名逐利、行贿受贿、贪污盗窃、杀人越货、卖淫嫖娼、结党营私、弄虚作假、阴谋诡计、无恶不作?哪里不是污七糟八,乌烟瘴气,污泥浊水,分明比我们蝇类世界龌龊肮脏得多,还要来消灭我们,真不知天理何在。“ 蝇们在众口一词地遣责着山泉县政要们即将发起的灭蝇行动,唯有蝇丙唱反调。它蹲在一根枯草上,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我来讲几句。我认为大家有一点杞人忧天,好像我类的末日就要来临。我凭两点就可以大声地对大家说,我类没有任何一点必要感到恐怖,一是山泉县是穷县,没有经济实力来消灭我们,二是山泉城人一天到晚人整人都忙不过来,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整我们。” 蝇丙的话像撒下油锅的盐,立即引起群蝇的批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疚愧的头。 蝇俊宽宏大量地说:“算了,大家不要抓住蝇丙的话不放。”然后掉过头,以征询的口气对蝇首说:“提起山泉县政要们,我类无不义愤填膺,痛心疾首。但仅有仇恨,改变不了他们要消灭我类的主张。看是不是把话题掉转一个方向,讨论讨论如何应付眼前这种局面上?” 蝇首说:“大家把紧急会议开成了声讨会,很好,说明我类种族存亡意识强烈,求生欲望迫切。”它将尾器蹲在地面,前身挺起,虎坐一隅,“好吧,现在大家都来献计献策,看怎么对付眼前这种局面,怎样很好地生存下去。” 冷了一下的会场,但很快又活跃起来。率先打破静穆的是蝇寅。它说:“我提一个办法,沙滩上写字,行就行,不行抹了就是。山泉城的官们不要说起他们好了不起,可以随便摆布我类命运,想让我类活就让我类活,想让我类死就让我类死。我类可以调集起全山泉县的苍蝇,以铺天盖地之势,无孔不入之威,给他们造成一次蝇灾、蝇疫,让他们猝不及防,在渺小的我类面前败下阵来,必要时还可以向临近的水魂县、木山县求援。让他们知道强大不等于强手,渺小不等于弱小。” 蝇首颔颔首。 “这个办法从理论上说可以,但实际操作困难。”蝇史否定道,“那年大青山竹林一个砍竹人打死了几只蝗虫,惹怒了蝗虫种族,它们奋起抗争闹蝗灾,最后人家向一个陆航团求援,用飞机来剿灭。无论如何,我类不堪与人匹敌。” 蝇寅反唇相讥:“就只有束手待毙了?”“不是这个意思。”蝇史不愠不恼地说,“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山泉城人这次主要是冲着我类来的。我类如果采用对抗的做法,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的意思是应该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要保存实力,又不招致杀身之祸、种族灭亡之灾。” 蝇寅信服地点了点头。 一直蹲在一张变质发黄了的牛皮菜叶上的蝇卯,慢慢地移动到蝇首面前,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对蝇首说:“我发个言,行吗?” 蝇首说:“就是叫大家发言,有什么行不行呢?欢迎大家畅所欲言。” 蝇卯得到批准,谨慎地挪挪身子,尽量地把脸朝着大家:“我这样说并不是惧怕人类,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惹不起躲得起,农村人老实善良得多,干脆全部迁搬到农村,走开来让他们算了。” 农村?谁愿意搬到农村去?城里的生活远远比农村优越舒适得多,在城里生活惯了的蝇们听蝇卯这么一说,大部份持反对意见;有的甚至还上纲上线,说是投降主义,洋奴哲学。 蝇寅一直微闭着眼睛在想问题,蝇首点名要它发言。它微微睁开眼睛,懒洋洋地说:“好,我来说几句。概而言之,刚才大家提出了两个方面的对策,我认为,走的是两个极端,都不是办法。据我了解,山泉县是全省穷困山区县,人平粮食不到三百公斤,收入农村二百五十元,城里二千五百元,离贫困摘帽的距离十分遥远,量他们也拿不出多少财力来消灭我类。其二,山泉县官们的灭蝇意见并不统一。县政协主席刘加良在县委常委扩大会上就说,当务之急是发展县域经济,尽快摘掉省定贫困县的帽子,灭蝇没有必要。裘自鸣说,灭蝇与发展县域经济并不矛盾,两者是互为因果、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刘加良表面没再反对,回到家里对老婆讲,灭蝇是裘自鸣、纪峰头脑发热,想花花点子捞政绩。这种情况下,我类何必走开来让他们呢?当然,也不能硬碰。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话说的是人有短处,只要我类善于利用这一短处,就能做出很多精彩的文章。我认为,我类应该广泛动员起来,努力寻找人的’缝‘,努力在’缝‘上面生’蛆‘,让蛋腐烂,让人吃下去生病。这叫做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好办法。”蝇俊赞成地说,“我们要有两种思想准备,我的初步想法也是采用防、抗结合办法,对付山泉城官们的这次灭蝇行动。防,就是不该正面与人交锋的就不要正面交锋,尽量保存实力,惹不起躲得起,大丈夫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抗,就是蝇史说的,不能让人自以为是,认为掌握了我类生予死夺大权,该反抗的,还是要反抗;该给山泉城人制造麻烦、制造尴尬、制造痛苦的,我类就要给他们尽量制造麻烦、尴尬和痛苦,争取生存的主动权。” 蝇俊的话说出了蝇们的心声,蝇营里传出喝彩,传出赞扬。 蝇首满意地点点头:“大家畅所欲言,充分发表了自己意见,这很好。想来大家听人说过这样一句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如果我类太温和善良了,就要被人消灭。所以,我们一方面该回避时就要回避;另一方面,现在大街小巷大人小孩都在唱着一首歌,就是我们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盘子脸庞、长头发把颈脖子都遮住了的刘什么──” 蝇灵立即补充道:“刘欢。” “哦对。”蝇首接上话说,“就是刘欢唱的,‘该出手时就出手’。腰杆不挺背要驼。当前,我们必须振奋精神,团结一致,勇敢地面对现实,与山泉县政要们作出不屈的抗争,我相信,没有爬不上的高山,没有淌不过的河流。现在我安排,其一,任命蝇俊为谍报组长,蝇灵为它的助手,职责是全天候严密监视山泉城这次灭蝇行动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一些政要们,注意收集掌握他们的言论行动。蝇甲、蝇丁、蝇寅为谍报小组长,各带十只苍蝇,职责是深入灭蝇办,随时了解他们要消灭我类的情况。再由蝇卯负责组织十支特别行动组,全城巡逻,了解山泉城面上灭蝇情况。大家把情况收集好后怎么办?我们再择日专题开会研究。其二,蝇史协助我处理本营内部事务外,这两天的主要任务是把紧急会议的精神传达下去,让蝇们都知道我类目前的处境。其三,刚才蝇丙的发言很有代表性,我们不能惊慌失措,消极悲观,认为天塌地陷了,世界末日来了;但也不能麻痹轻敌,不要认为人整人忙不过来就不整我类了,他们整疯了整红眼了是什么都不顾及、什么都要整的。因此,为了激发起山泉城的蝇们的生存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最大范围、最大程度地煽动起蝇们对山泉城政要们的仇恨,蝇史还要承担一项任务,搜集一些山泉城人杀戮我类的材料,动员一批深受人害的蝇,在近期内举办一次大规模的声讨会。” “呜——!”从双江市返回山泉城的“长天”号快船,霸气十足地干吼了一声靠岸;推起的浪头扑打着蝇营脚部,在乱石与坚土间击起簇簇水花。 蝇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心潮难平…… 第五章 部署 也许是决策程序多,也许是开始头绪繁杂,准备有一个过程;但不管怎么,山泉县召开的灭蝇工作紧急动员大会,比蝇营的紧急团堆堆慢半板是不争的事实。据县府办主任向村说,用这么短的时间,紧锣密鼓筹备召开了这样一个大会,在山泉不说破天荒,至少也是很少见。 会议在县政府四楼会议室举行。县里按最高规格安排,要求四大班子领导、县级机关、城关镇各单位主要领导、分管领导和办公室分管行政后勤的同志参会。丁学平主持会议,裘自鸣在会上作《紧急行动起来,打一场灭蝇战争》的主题讲话,纪峰讲灭蝇措施。 裘自鸣、纪峰都到会场门口了,突然接到县安办一个紧急电话:凌晨七点半,边山乡金镡小煤矿突然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井下十四人,四人生还,五人当场丧生,五人下落不明。裘自鸣、纪峰听到这一消息,耳朵“嗡”地一声炸响,不啻于听到家父死亡一样震惊。这是一起按要求需报北京的特大安全事故。市里今年已经发生了两起大的安全事故了,省委书记在全省的会上直接点名批评市委黄书记和梁市长。黄书记和梁市长颜面扫地,立下军令状,一定回家下大力气整顿安全事故,杜绝此类事故再度发生。市里上周星期四召开了安全生产紧急会议,签定了安全目标责任书。会议精神县里前天贯彻下去,却又发生这么大的事故,裘自鸣和纪峰深感惶恐,交换了一下意见,让县安办即刻向市委、市政府、市安办报告,同时与省委、省政府、省安办联系。按惯例,分管副省长和省上有关职能部门领导,黄书记、梁市长和分管副市长都要亲自出现场,县上不首先拿出姿态,以压倒一切的重视是不行了。于是,裘自鸣临时作出灭蝇会议的变动安排:县府办主任向村主持会议,分管副县长丁学平代裘自鸣作主题书面发言,灭蝇办主任王孝清讲灭蝇措施。一问,向村已去替纪峰与分管安全的县长协调落实车出现场走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临时让灭蝇办副主任钱一庄主持会议。 金镡煤矿的安全事故把灭蝇动员会的部署彻底搅乱了!县上会风本来就不端正,缺席、顶替、迟到早退现象十分严重,一听说是灭蝇会,该三名参会人员,很多单位却只派了一个代表。听说裘自鸣、纪峰马上要赶赴金镡煤矿现场处理事故,耳朵灵敏的有的单位主要领导,在来的路上立刻一个一百八百度大转弯,折身就往回里走,会议应到和实到人数几乎相差一半。但筵席已经摆好,不能推迟日期。 这场面让蝇俊和蝇寅、蝇卯特别高兴,要是一个人都不参加会议才更好呢。 会议如期举行。 怕会场内不安全,让蝇首的爱媳出了问题担当不起,蝇俊不让蝇灵进会场,自己带了几十只骁勇之士飞了进去。它左寻右觅,最后落脚在钱一庄身后的一把椅子扶手上,静听这个动员会要动员些什么。 丁学平照着稿子念了起来。才接手稿子,不很熟悉,也没有发挥,因而没有多少特色,不值得为他留下纪录。 王孝清呢,虽然他以工作有能力、有魄力著称,毕竟才调县上工作,换了工作环境,既不熟悉也不习惯;特别是前天晚上组织部副部长任天明向他透露了一鳞半爪常委会内容,原来在确定灭蝇办主任人选时,提了好几个人,大家知道灭蝇办是干什么的,都不愿意推荐同自己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人来干这个差事。王孝清是县委常委、县纪委书记刘天林提的名。刘天林收到过王孝清老婆写的控告信,了解王孝清与老婆离婚的大致情况,不便追查,调他当这个没人愿当的灭蝇办主任,相信大家会同意。他的提议,果然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裘自鸣反复强调,一定要挑选有能力、有魂力、打得开工作局面的人来担任灭蝇办主任,千万不要认为打苍蝇是一件小事,随便推荐一个人来都可以。刘天林抓住裘自鸣才调山泉县不久、对很多干部还不熟悉这一点,就说:“王孝清工作作风果断,干劲大,办事认真,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他来干这项工作,再恰当不过。”因而得以顺利通过。 王孝清虽然不是那种鸡肠狗肚的人,但听了任天明透出的内幕,心里或多或少投下了阴影,原来调他当灭蝇办主任,等于给他软处分。于是他就有了看法,在讲灭蝇工作如何安排布置时,只含含糊糊笼笼统统地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县委、县政府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因而也没有多少特色。 稍微有一点特色的是临时变动的会议主持人钱一庄,可谓过了一次官瘾。 他穿一套铁灰色西装,扎一条廉价的领结打得极不标准的褚红色化纤领带,在主席台左侧最末一个座位上,那双朋友们戏称的金鱼眼定定地瞪着,正襟危坐,拘谨中透着清高与志得。为了突出所从事工作的重要地位,本应几句话结束的会议,他却大肆加以发挥:“灭蝇工作是全县的一件大事,是当前中心的、压倒一切的工作。刚才丁县长已经讲了,县委、县府灭蝇的指导思想,要全民参与,真抓实干,艰苦工作,检查达标。也讲了灭蝇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王主任讲了具体措施。各单位回去后,要迅速传达贯彻,毫不含糊地落到实处。” 蝇俊想:这个钱一庄好胆大,县委、县府到处贴的标语写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他竟敢标新立异,提以消灭我类为中心,还说别的工作都可以不搞;灭了我类,就能填饱你们的肚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蝇俊接着又突发奇想:如果能把人引入歧途就好了,让他们整天以消灭我类为事,田土长草,机器生锈,最后不攻自破,自行灭亡,这才是上乘之策。 钱一庄唾味四溅地讲着。毕竟是新官,讲功差,没几句话,就有白泡子星星一样缀在口角,给人以肮肮脏脏的感觉。有人说俏皮话:“钱主任该先讲创卫,再讲灭蝇。” “为什么要灭蝇?刚才丁县长讲了,我们县的招商引资工作很差,在市里说不起话,老挨批评,原因就在于投资环境差了。投资环境包括卫生环境。人家一来山泉县城,到处是脏乱差,到处是苍蝇‘嗡嗡嗡’,谁还敢来?大家听了会上念的帅先生的信,如果不抓紧灭蝇,净化和美化环境,可能还会吓跑张先生、李先生。县里把搞好灭蝇工作作为招商引资的重要举措,给市爱卫办立下军令状,两个月内灭蝇,接受市爱卫办检查。所以说灭蝇工作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压倒一切。丁县长特别强调,灭蝇工作要严格实行‘一把手负责制’和‘一票否决制’,哪里出了问题,就拿哪里的领导是问。今天到会的同志们想来是听清楚了的,不要到时候头上的乌纱帽儿掉了,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还怪我钱某人没有打招呼。” 钱一庄有意拔高自己的地位,讲话的口气不小,似乎手握令箭,灭蝇所涉及到的部门的负责人的官帽子全攥在他手里。 “每一个部门都要建立健全灭蝇工作责任制,层层签订责任书,切实将灭蝇工作任务具体落实到人头,做到灭蝇工作责任到位,人员到位,工作到位,绝不允许任何单位和个人,以任何理由对灭蝇工作进行推诿、拖延甚至阻挠。丁县长讲了,对不按规定完成灭蝇工作,和在灭蝇工作中损害全局利益的部门和单位,一律取消卫生先进单位和一切创先评优资格,取消年终目标管理奖,这就是所谓‘一票否决制’的具体内容;并还要追究单位领导和有关人员的责任。” 简直是危言耸听!会场议论哗然,很多与会者不以为然,甚至有人嗤之以鼻: “癞哈蟆打呵欠,口气不小。这些话该你讲,还是该裘书记、纪县长讲?” “真没当过官,利用灭蝇过官瘾。” “你一个灭蝇办副主任算那把夜壶?” “奖金又不是你腰包里掏,你要拿就拿,你要拿多少就拿多少。” “当官是一种感觉。有的人,高不像冬瓜,矮不像葫芦,往人群中一站,连个人样子都没有,一戴上官帽子,嗯嗯啊啊煞有介事,就像当官的了。这种人,不是以权压人,就是以势压人。” ……蝇俊静静地听着,对钱一庄的话很反感,对会场的议论很称心。它希望人们的论论声再大一些,把钱一庄的话音全部淹没。 “这次灭蝇坚持环境治理为主,辅之以化学防治和物理防治。县灭蝇办按照‘高效、低毒、适用、价廉’的原则,统一组织药物和药械供应。各单位各部门必须购买县灭蝇办组织的这类物品,禁止在外面购买。如果因在外面购置药物而影响了全县灭蝇效果,要追究单位领导的责任。” 钱一庄讲这段话时,蓦地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目的是强调这段话的重要性;其重要程度,恐怕超过了灭蝇工作的本身。他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悟出一个道理:各单位都在强调自己单位的工作重要,似乎离了地球就不转了;整天坐在办公室,想的都是如何制定文件扩大自己权力范围,牵制住别的单位。他有一个老乡,在县计划生育局工作,每月奖金上千元。这对省定贫困县山泉县来说,相当可观诱人,因为县里按国家政策规定应该发放的菜篮子工程和有一些自筹解决的钱,县里因为穷,都没有发放。县计生局发的钱从何而来?还不是拿了省市流动人口管理办法,利用县内到广州一带打工人员多这一特点,扭住县分管领导,费了很多心思,去广州办了一个流动人口管理站,专办,不,应该说是专卖流动人口婚育证,一个收三十元钱。打工的育龄妇女,没有婚育证就进不了厂打不了工。这个站办起来了,银两像流水一样流进县计生局的小金库。办了三四年,收入逾百万,单位领导发愁了:这么多钱怎么发?找钱有借口,发钱也要有眉目啊。于是,他们就又想办法争取发钱项目,连单位团组织参加县团委举办的卡拉ok比赛得了一个第四名,按组委会文件中“参赛者获得名次,单位可发给一定的奖金”之规定,每人都发了八百元。广州人搞精灵了,与其让外地人在我的地盘上设站办证挣松活钱,不如自己办站来挣,于是把山泉县驻粤流动人口管理站撵了。断了财源收入,小金库银两不断往下跌,领导眼睛一转:所辖地盘上,那么多歌舞厅按摩店餐饮馆,所雇的服务人员不是流动人口吗?不是照样可以收钱吗?于是,又在省计划生育流动人口管理暂行办法上开动脑筋,写了一个文件,成天找县政府分管领导签发,还要以县政府的名义通过实施:新的财源又被发掘出来了。县计生局也是一个冷僻的、没有多少人要去的单位,被那个姓任的主任搞得有盐有味,实惠多多。听一个朋友转述他那在省委组织部当办公室主任的亲戚讲,很多处室都在编这样那样的书,列入党费订阅范围,实际上就是将党费变一种渠道装进个人腰包。办公室规定,处室编发书,要到办公室登记,交一定的管理费,用做部里的奖金。开始大家还来登记一下,后来弄聪明了,不开腔不出气暗中编来发了钱分来装在荷包里就是,如果追查,都说亏了本,还反转来要求补助,气得领导七窍生烟。钱一庄告诫自己:我也要照此办理,把单位搞红火,在县里赢得一席之地,让世人刮目相看,这是政绩;另一面,象征实惠和权力的是单位职责范围,权力越大,实惠越多;因此,凡赋与单位的职责,要想方设法加以扩大——用足用够政策嘛。 冗长的会后,自然是一顿丰盛的“工作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灭蝇办作的投资。钱肯定是县财政开支,为了开好这次会,钱一庄专门打了请示,找了分管县长、财政局长要了会议费:“要吃才有劲,不然人家怎么有力气打苍蝇?”兴也罢衰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喝罢,穷也罢富也罢荣也罢辱也罢吃罢。怪不得山泉县城新近盛传着一个小幽默:县委苏副书记遇着一件急事,县委办公室的车全部派走了,他只好去打的。是位的妹,模样中看,不知道她的车内坐的是本县党政要员,就同他摆龙门阵,怎么就摆到台湾问题上去了。健谈的的妹说:“台独份子敢那么猖狂,不就是仗势着他有几个钱吗。我敢打赌,不费一枪一弹,不说多了,只要派五十万真正的共产党员去,就把他──”苏副书记听到这里,心里油然升起几分自豪与荣耀,没想的妹接下去说的三个字,把他噎得半天回不过气来:“吃垮了。”众所周知,吃不仅是商场,而且也是官中的一种机智,一种诀窍,一种本事;很多事,不是干出来的,而是吃出来的。 县灭蝇动员大会后,县灭蝇办召开了组建单位后的第一个职工大会。 会议在主任办公室举行。为了这两间屋子,向村可谓费尽心机,磨破嘴皮。丁学平出面协调,档案局王局长都不买帐,惊动了裘自鸣和纪峰,才把这件事摆平。两间屋还不到二十平方米。两位主任的办公室要宽一点,有十二个平米,本来这间想让林中彬、崔小丽、任可新用,但想到开会或者接待人没有地方,两位主任就用一间宽一点的,三位工作员就挤在一间窄屋里。有什么办法,中国什么都缺,就不缺人。就像县计生局一位领导说的:即使天灾人祸瘟疫泛滥,死过几万几十万,我敢打赌,不用打广告,只要散播点小道消息,大家晚上稍微加点班就把死亡人数弥补起来了。人多是国情,计划生育是国策。国情与国策之情,存在着许多水火不容的事。虽然提倡一胎,杜绝两胎,但有钱就生,甚至收超生罚款当着一项收入的事,至少山泉县还严重存在着这种倾向。一人一张口,张口就要饭吃,要饭吃就要有一份工作作为谋生的手段,又不想方设法广辟生存门路,怎么不缺衣少食没房住呢? “挤就挤一点吧,反正有一个立锥之地就行了。”开场白钱一庄讲了两间屋来之不易,旨在要大家不要挑肥拣瘦,要知足常乐,然后请王孝清讲话。 王孝清一想起任天明说的调他到县灭蝇办等于给一个软处分的事就如鲠在喉,如堵在胸,但有些场面还是要撑起:“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组成了这个新单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什么就只有我们几个走到了一起,同一个甑子舀饭,同一张桌子吃饭?这是一种缘份,大家要十分珍惜它,爱护它,不能让它沾灰尘,蒙屈辱。”他顺着“缘份”引证举例讲了几分钟,实际上他讲的缘份是互帮互助互敬互爱之意。 ? 王孝清说:“大家要团结一道工作,有什么意见当面鼓对面锣,不能拉帮结派搞小动作。工作上思想要统一,一个单位要形成一个拳头,不能作九头鸟。县里既然设了这样一个单位,我们就要做好一个单位的工作,向县委、县政府负好责。我们要共好事,就要有一个分工。当然,分工不是分家。我们看起来有四五个人,但真正工作起来,恐怕四五十个人都不够。灭蝇工作是突击性的任务,县上要在二个月内迎接市里灭蝇检查,时间紧,任务重,要靠我们精诚合作,同舟共济,工作不分你我,丢了洋叉拿扫把,这是一个方面的事。另一方面,你们要放心大胆地工作,出了事责任一律由我负。这一点,只要你们到桃坪乡了解,我王某人别的能耐没有,还没有哪个说我肩膀是滑的。” 钱一庄双手捂住茶杯,突突的金鱼眼有点居高临下地在屋里扫来扫去,一副新官的自得。任可新叼着一颗烟,双腿架在藤椅上,坐不像坐,躺不像躺,平时吊二郎当惯了,正经不起来。他眯缝着眼,余光瞟着钱一庄,嘴里吐着烟圈儿。烟子飘出,正熏着挨着坐的崔小丽。初来乍到不熟悉,崔小丽不好说什么,掏出手绢轻轻摆动着驱赶烟子。任可新看见了,故意提足劲吸烟,更大口地吐烟圈儿:你骄气,我就有傲气;你小气,我就要让你怄气!崔小丽见任可新有意捉弄她,身子扭了九十度,举止轻高地望着天花板,没想到任可新那乳白色的袅袅烟雾,从她脑海里牵扯出另外一种白得耀眼的东西来。 一件雪白色的裘皮大衣。 一天,窦洪生要出差,请她和两个朋友在桃源饭店先小酌。她先吃过,就下楼到饭店的服饰专卖部闲逛。眼前闪过一 道白光,定睛看,是一件裘皮大衣,式样和做工堪称美妙绝伦。“可以试吗?”崔小丽问。服务小姐的笑脸像癸花一样迎住她询问的目光:“可以。”穿上身,恰似天仙下凡,光采照人,令店堂生辉;看价格,三百八十元。她问服务小姐:“有少没有?” “我们这里不讲价。”服务小姐回答道。 “几十元零头都不能少?” “零头?那是一个整数。” “整数?”崔小丽凑近一看,原来看错了一个小数点,是三千八百元。她的脸一下红到颈脖子。羞颜转身,窦洪生和两个朋友正站在店子门口微笑着望着她,她好不尴尬。 昨天,窦洪生出差回来,准时接她去天天乐吃饭。 罢餐,窦洪生说:“这次出差我给你带了一样小玩意儿,放在朋友家,你给我一路去拿吧。” 崔小丽脸飞红晕,迟疑着不想去:“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朋友,没关系。” 崔小丽想了想,躬身钻进了窦洪生的车。 窦洪生将她带到山泉城北城河边一套房子里,掏钥匙开门,屋内金壁辉煌,阗无一人。崔小丽正疑疑惑惑地想发问,窦洪生神密地对她说:“请你闭上眼睛。” 崔小丽警惕地把眼睛眯起,见一道耀眼的白光在眼前一闪,忙睁开,一下惊呆了,窦洪生正笑眯眯地将一件雪白的裘皮大衣牵开向她身上裹去,顺手将她抱住。 崔小丽惊慌得被火烙着似地一跳,裘皮大衣落在了地上。 窦洪生本想营造一种气氛顺水直下,没想崔小丽没顺着他的思路走,只好悻悻然松开手,从地上拣起皮衣,重新披在崔小丽身上:“喜欢吗?它是你的啦。” 崔小丽喜欢裘皮大衣,但不喜欢窦洪生猴急的样子,很为难地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否认,但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窦洪生的礼物…… 烟味实在太呛人了,崔小丽的眼睛离开天花板,控制着内心激动,有点突兀和神经质地站起身,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站起来干什么,就去上厕所加以掩饰。任可新瞟了她一眼,那张多少有一点创意的脸爬上几缕得意的笑容,以为崔小丽禁不住捉弄被烟熏跑了。 林中彬边听会边翻着一本灭蝇书籍。他是工作狂,家被谭天娥搅得一踏糊涂,办公室便成了他灵魂的寄托,心灵的驿站,只要走进去,立即就会从一切烦恼与不快中解脱出来。灭蝇技术怎么指导?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崔小丽出屋走他面前经过时,不小心绊着了他的脚,他才把思绪从书上转移出来;无意间发现钱一庄的头上有一只麻灰色的苍蝇;再也细看,日光灯管上也住着一只──这就是蝇俊和它的助手蝇灵,他仿佛受到了极大侮辱,职业的敏感促使他站起身来,找来一个淡黄色塑料苍蝇拍子,蹑脚蹑手地朝钱一庄走去。钱一庄的金鱼眼突突地望着他,视觉语言质问他:“你要干什么。”林中彬低声道:“别动!”用苍蝇拍子打显然不行,就把手掌窝成网去罩。 林中彬的举动,蝇俊早已窥视在眼。它知道这个克星不敢猝然动武,打定采用“你进我退、你打我跑、你住我扰”的游击战术,“嗖”一声逃之夭夭,找着日光灯管上的蝇灵,看有没有不测之险。还好,距离高,苍蝇拍子够不着。它料定林中彬不敢贸然往日光灯上打,有点自得地望了蝇灵一眼,用眼神告诉蝇灵:别怕,这里没有危险。 林中彬有点不甘心,仰着一张严肃的充满愤怒的脸望着日光灯管上的蝇俊、蝇灵,找来一张报纸卷成纸筒在它们面前幌了幌,蝇俊知道没有杀身之祸,其意不过是吓跑它俩,便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挑衅似地望着林中彬。蝇灵告诉蝇俊:“算了,我们的任务不是要直接与他们交锋,暴露了自己就完不成蝇首交给的任务,今后要尽量克制自己,尽量隐蔽一些,回避与人的正面冲突。” “提醒得对。”蝇俊感激地望了蝇灵一眼说,心中油然升起一缕对蝇首的敬意:你给我派的助手算是派对了,开始还嫌带着它是一个累赘呢。 “算了,别打了。”王孝清和善地对林中彬说。 林中彬望望日光灯管上的苍蝇,又看看王孝清,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座位上。 王孝清接上话头:“现在我们简单作一个分工。钱主任主要负责业务,我没在时,一切事情全权由他负责。论年纪钱主任是单位的老大哥,我们都要尊重他;他在县上工作时间长,关系广,工作能力强,有什么事大家要多给钱主任商量。林医师是山泉县灭蝇技术权威,这次灭蝇行动中在技术上负总责。灭蝇成不成功,效果好不好,林医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技术指导了。任可新主要协助钱主任,面上多跑跑,有什么事需要联系,主要靠你,担子不轻哟,比如请宣传部出灭蝇宣传题纲,请县广播局配合灭蝇电视广播宣传什么的,全是你的事。崔小丽以守办公室为主,写个材料,统计个数据,发个文件,这些都是细心活路。你干过护士工作,热情、细致、周到是对护士工作的起码要求,现在就让你给创卫办当护士,给灭蝇工作当护士。” 接着,王孝清将整个灭蝇活动分为宣传动员、落实措施、具体行动、迎接检查四个阶段;并将每个阶段付予了实际内容。如宣传动员 ,具体就是:检查督促各单位认真贯彻落实县灭蝇动员大会精神,号召全县城人民行动起来,积极参与灭蝇活动;结合各自单位实际,层层召开再动员大会,落实责任;灭蝇办列出宣传题纲,交丁学平和县委宣传部审核后,与县广播局联系,通过广播、电视大造舆论,动员千家万户积极投身到灭蝇活动当中去。每个阶段用多少时间,王孝清都提出了具体安排意见。 钱一庄手中握着一个真空口杯,左手掌住杯腰,右手在杯盖上摩挲着。这个动作是从组织部长周师科那里学来的。那天找他谈话,看见周师科这样在茶缸上摸来摸去的,还觉得挺奇怪,后来在办公室学着试了一次,很好玩,像抚摸老婆某个特殊部位一样瓷手,渐渐地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着特别手感的动作。王孝清讲罢要钱一庄讲。钱一庄刚要讲话,有两个电话打进来。一个是他的,一个姓余的人约他晚上聚一聚,他说正在开会,到时候再说。另一个是王孝清的,丁学平找他,转达县委书记裘自鸣指示,要他安排好时间,在最近两天内亲自到市爱卫办作一次工作联系和汇报。接完这两个电话,钱一庄才说:“刚才王主任给大家分的工,并讲了工作思路,我们是商量过的,我没有意见,今后大家按分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就是。我谈一点题外话。我很赞成王主任刚才讲的,在一起工作是一种缘份的观点。我再谈一个观点。从内心讲,我这个人对当官不感兴趣,没想到组织需要老一点我又年轻了、需要年轻我又老了的时候,要安抚我一下,喊我来这里负点责。负什么责?在单位大家是同事,走出办公室大家是兄弟姊姐,地位是平等的;只不过在出了事时,上级追究责任好有个油头,才立了我和王主任这根桩桩。大家不是说为人民服务吗?作为一个头儿,你身边的工作人员就是人民中的一部份,如果都不能为他们服好务,还要为更多的人服务就是一句空话。务怎样服?这不是一句空话,要有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比如福利待遇。可能大家感到悲观:灭蝇办,灭蝇办,单位空壳壳,位置靠边站,要经费没有,论事情有干。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们要振作精神,善于发现自身优势,善于调动各方面的关系,我敢保证,把灭蝇办福利待遇搞成全县一流的单位,完全做得到。” 蝇俊、蝇灵与在室内窥探的蝇丁、蝇寅交换了一下意见。它们感到,这个钱一庄,是一个不看场合、爱杀偏锋的家伙,总爱散布一些不合时宜的观点,县 第六章 蝼蚁附膻 余红良和潘日达行色匆忙地向钱一庄家里赶着。 如蚁附膻,如蝇逐臭。潘日达一类生意人的嗅觉真灵敏,听说县灭蝇办要统一组织购进灭蝇药物药械,参会者认为是权力的东西,传进潘日达耳朵里就成了重要的经济信息。八字还没有一撇,潘日达便如附膻之蚁、逐臭之蝇一样跃跃欲试起来。 给潘日达传递信息者乃余红良。这位县科协办公室副主任,县召开灭蝇紧急动员大会那天,主任下乡抓温室育秧工作去了,他去顶替开会,获得了这个信息,十分高兴:钱一庄我们是老乡加同学啊,还有表妹的同学崔小丽,两个都在灭蝇办,凭关系完全可以把统一购置灭蝇药物药械的生意拿到手。可惜自己没有经济实力,这么好的生意没能力做。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谁呢?他想到了拜把子兄弟潘日达。 余红良以前与钱一庄交往还好,近两年来为了生计各忙各的,虽然同在一座城里工作,关系日渐淡远。他是看见钱一庄坐在主席台上才知道调离了县卫生局、到县灭蝇办当副主任的,开始还有一点瞧不起:啥灭蝇办哟!当在会上捕获到了这一商机,他激动了好一会儿,会后他特意等在通道上,向钱一庄表示了特别祝贺,并约请晚上“喝一杯”。 下午,余红良给钱一庄打电话,约定“喝一杯”的时间、地点,钱一庄开职工会刚要讲话,让会后联系。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下班回家。余红良知道钱一庄属于“下班回家”的三等男人,家里又没有电话,只好约潘日达下班时直接到钱一庄家里去请钱一庄。都下班了,潘日达在“天天乐”按摩还没做完。“算了,别做了。”余红良催促道。没办法,潘日达只好草率收场,同余红良急急忙忙往钱一庄家里赶。 钱一庄春风得意,今天尝到了当官出风头的滋味,认为是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下班后,将一个黑色公文包挟在腋下,五音不全地哼着《常回家看看》回了家。 跨进门槛,见老婆刘英坐在沙发上,傻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钱一庄愉悦的心情不禁一沉:不煮饭坐在那里发什么呆? “怎么了?”钱一庄问。 刘英慢慢扭过头,脸色怨艾地望了他一眼,起身进厨房去了。钱一庄一看,茶几上有一封信摊在那里。显然,刘英的不悦情绪是这封信惹出来的。 信是儿子写回来的。 儿子钱途,十九岁了,就读川北一所警官学校。一米八的个子,比钱一庄高出十一公分;眉粗眼大,仪表堂堂,颇讨女同学喜欢。过寒假回家,整天传呼响过不停,公用电话费都花了上百元,还收到一些信,居然还带了两个女同学回家过年。同事们羡慕钱一庄好福气,娃儿蛋黄都没落就把媳妇成双成对地往屋里带。还有人笑他好久办“烧火会”?他脸上盈满笑,心里却淌着泪。要知道,为了儿子能读到书,他积蓄耗罄,还负了近万元的债。 儿子考试成绩差,离中专上档线都差一大截。他找到省劳改局一个老同学,想尽千方百计调了一个内招委培指标,又活动了省招办和校方,三方合一,才解决了儿子读书问题。加上交的义价学费以及生活费,花消了两万多元才将儿子送进学校。 不送不行啊。儿子个性强,好打报不平,经常惹事生非。如果高中读了待业在家,让他和社会上一些娃儿伙在一起游手好闲,晃进公安局才麻烦。所以,那怕花大钱也得把娃儿送进校门去关着。三年混出来,有个文凭,今后再想办法找个工作,就算把娃儿盘大了。 但娃儿不知道省俭,又好义气,又要耍女朋友,拿给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几天就用完了,又写信回家要。不给,他到处借,拉一屁股烂帐,还不是该他去还。这又是一封要钱的信,并叫迅速寄一千元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双方的老家都在县盐矿,企业不景气,父母不仅不能支持分文,还得赡养,每月每个老人给二十元生活补贴费。住房制度改革新房都不敢要,只要了光线阴暗、环境噪杂的旧房。医疗制度改革又开始了,一场感冒就把一个人一年的医疗费吃完。没有“外水”可捞,又没有“灰色”收入可找,俩口子的工资只有那么几个,铁板上的钉钉,钉死了的,全靠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来积攒;说句笑话,连肉一周都只能吃一二次。这在眼下机关人员中,应该是清贫甚到可以说是清苦的。怎么满足儿子的要求?想起这事,钱一庄的鼻头子酸溜溜的。他准备给儿子打个电话,好好地教育教育儿子,要知道节俭。 经过给学样传达室预约时间,他找到了儿子。 “途儿啦,你怎么用钱那么凶?上个月才给了一千元,是三个月的生活费,一个月多一点就用完了?你知道我和你妈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像你这样用,我们不吃不喝,一样东西不买,都还不够你用,这怎么得了?” 电话那端没有声音。 “你给我讲讲,钱是怎么开支的?说得出项目来,我就寄;说不出来,就不寄。不然,不要说家里不支持,纵然有金山银山都要被你吃垮。”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就怪了,平时他的家是机关里最清静的,谁会来造访?他叫儿子等一下,打开门,是老乡余红良。他身后跟着一个人长相很有特色的人:扛着一个与身材相比显得小了一点的梨型脑袋,眼睛挺小,两颗亮晃晃的金牙齿格外引人注目;挺着一个就要临盆了的孕妇肚,皮带扎在肚脐眼以远胯缝以近,裤子似乎准备随时掉下去,幸好下面有一颗钉钉把它挂住;亮锃锃的皮衣,一副大款模样。钱一庄指指沙发让他俩坐,叫刘英出来泡茶,他继续给儿子打电话。 “你说嘛,钱是怎么用完的?” 电话那端传来儿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上两个月欠了人家的帐,逼着还,就把给的钱还帐去了。” 钱一庄紧逼着问:“欠什么帐?” 电话那端冷了半晌,有了声音:“爸爸,你原谅我。是这样的,我们的一个科任老师在学校门口开了一家馆子,叫同学们去吃。他对我说,‘你的成绩就在我的馆子里。’我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才明白了。你知道我的学习成绩差,万一有几科不及格,今后不能毕业就恼火了。为了讨老师喜欢,我就到他馆子里去吃。后来没有钱,就没有去了吃。那位老师碰着我,说好久没到他馆子里去吃东西了,是不是对老师有看法了。我实话实说。那位老师说,没有钱没关系,记个帐就行了,以后好久有钱好久拿来就是。就这样吃下了一千多元的欠帐,现在都还差着三百多元没拿。” 钱一庄听了,气得差点脱口骂那老师“这个王八蛋”;但有客人在,他强忍怒火,咬住活头,厉厉地教训儿子:“今后不准再到他馆子里去吃了,你一定要争点气,即使其它科全考不及格都要把他教的那科考及格。钱爸爸一时手头紧,松几天就想办法给你寄来。你一定要记住爸爸妈妈的话,用心学习,为父母好,更是为了自己好。有客人来了,爸爸今晚就给你说到这里,有空再给你打电话。”他重重地将手柄砸在话机上,掉转对余红良说:“这还像什么世道,干一行吃一吃,现在不干这一行的,也吃起这一行来了。” “现在的鲢鱼多,坐在滩口上,缝鱼吃鱼,缝虾吃虾。”余红良附和着说了一句,介绍道:“这位是日达总公司的潘日达潘总,这位是县灭蝇办的钱大主任。” “你好。”坐在沙发上的潘日达站了起来,将肥滚滚的手送到钱一庄面前。钱一庄礼节性地握了握:“幸会。” 余红良说:“好久安的电话?” 钱一庄说:“两天前。” “哦。”余红良说,“约你聚一聚的事,这就走啊?” 钱一庄想了想,厚道地说:“你太客气了。我说免了罢,就在我家里吃,随茶便饭,如何?” 余红良说:“不行。把嫂夫人一并叫上。” 正说着,刘英从厨房里出来了,手在围腰布上揩了揩,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像找不到话说的样子。余红良给潘日达介绍道:“这位是嫂夫人,姓刘。” 潘日达笑笑:“我怎么称呼呢?” “比你大,喊刘姐罢。”余红良说。 “好,我今后就喊刘姐了。望刘姐以后多多关照。”潘日达说,“刘姐,我们给钱主任贺贺喜,一起到街上吃顿便餐。希望能尝脸。” 刘英的手在围腰布上摸挲着,望着钱一庄道:“你们去吧。我饭吃了还有事要做。” 其实,请刘英一道去是一句客套话,要谈事,还有一些家属在场诸多不便的安排,听刘英说不去,余红良再诚恳地邀请了一遍后顺水推舟道:“那嫂子就好自为之了。” 他们一行来到桃源饭店。这是县内一家最高档的私营饭店,容住宿、餐饮、误乐、休闲为一体,县委、县政府的很多大的接待都放到这里。看来潘日达是常客,很多服务小姐见了他都笑眯眯地喊他“潘总你好”,对钱一庄和余红良只点点头行注目礼。一个身段苗条、脸蛋粉嫩、眼睛水灵、穿黑衣套超短裙、胸口别着一块蓝色小标牌的小姐,迎上来问潘日达要普通间还是豪华间。潘日达气宇轩昂地说:“老地方。” “老地方”是“龙凤厅”,三楼一间豪华大雅,足有四十平方米,不仅餐桌、茶几、棋牌桌一应俱全,还配有消毒柜、电冰箱,三十二寸索尼彩电,可ok也可影牒。钱一庄知道这个地方,但无缘份无福气来享受,在一定程度上今天是开眼界。 “请问先生需要点什么?”小姐征询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脸上扫视了一下,最后定格在潘日达身上。 潘日达礼节性地征求了钱一庄和余红良的意见后,对小姐说:“就三个人,随你安排,少而精,吃好为原则。酒来一瓶三十八度五粮液。” 落座,泡茶,还没闲聊到几句,服务小姐就把菜端来了。等酒斟好,菜上得差不多了,余红良对小姐说:“你去忙,我们自己动手。出去把门带来关上。” “明白了,有什么事请按电铃。”小姐妩媚地一笑,指着门旁边一个白色按纽说罢扭腰出屋。 话自然谈到灭蝇一事。 “这次县上灭蝇行动声势浩大,来势凶猛。你老兄在会上的布置全面周到,细致详尽,大家反映很好,对你评价很高。我们科委下午就开会贯彻了你在会上的重要讲话。”余良红有意夸大其词,烘托气氛,给钱一庄涮浆糊,戴高帽子。其实科委下午召开了一个锣齐鼓不齐的职工大会,末了大家都起座了,科委主任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叫顶替开县灭蝇动员大会的余红良简单说两句,余红良识趣地说了几句,那位主任略含报怨地说:“吃饱了没事做,怎么不拿这个劲头来动员大家科技兴县呢?散会。” 钱一庄被余红良的话灌得晕晕糊糊:“我只是随便讲讲,才到位,还要靠老弟多给我扎墙子。” “我这不就来了吗?不但我来,还拉了夫。你说是不是,潘总。”余红良巧妙地把话头递给正往嘴里送菜的潘日达。 潘日达脸上泛起一丝笑容,慢慢地咽下嘴里的菜,儒雅地用餐巾纸抹抹油光光的嘴巴接过话头:“这年月纯粹靠人帮人。既然钱主任是余哥的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咱们逢真人不说假话,只要钱主任肯赏脸,保证大家不说发大财,发小财是可以的。” 钱一庄隐隐约约觉察出了什么,但还是不很明了潘日达的话,显得有点惶然不知所措。 余红良见状,点醒道:“钱大主任不是在会上号召,为确保灭蝇效果,不是由灭蝇办统一组织购进药物药械供应吗?潘总的日达总公司就是专门供应药物、药械的,虽然是农用,其实都一样。比如喷雾器一类东西,打农药打灭蝇药都离不开。如果这次创卫办的灭蝇药物、药械能够让日达公司包下,既可以省掉大主任的很多麻烦,又可以在致富的路上起起步。这些,兄弟为你着想,不知你领不领这个情。” 钱一庄有点鼓的“金鱼眼”,惊讶时显得很大;此刻的眼睛很大,说明他十分惊讶:不愧是生意人,消息这么灵通,行动又是这么敏捷。为了不冷场,他口里回答说:“潘总是大公司做大生意的,还不知瞧不瞧得起这点小生意呢。”心里却说:看那副脸上油光光的、一双小眼睛看人时闪着寒光、像一把刀在眼前晃一晃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样子,还不知靠不靠得住,要是猫扳甑子替狗干,自己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臊就不好了。对了,这个日达公司,听说前不久还在给桃坪乡打官司,卖假农药给这个乡的农民,不要说还要兑水喷杀害虫,就是把害虫捉到农药里去淹都淹不死。这样的人得小心提防。 潘日达矜持地点点头:“生意不论大小,我们都一个态度对待。我初步估算了一下,一个单位买一部喷雾器,两瓶灭蝇药,起码有好几十多万元的业务量。就看钱主任如何配合操作了。来,喝酒。”他将酒杯端起伸到钱一庄面前,故作诙谐地说,“这是蛇鞭酒,吃啥补啥,你多喝两杯,保证夫人特别喜欢你。” 钱一庄还不知酒瓶里那像豆芽瓣瓣的东西是什么,竟是蛇鞭! 三只酒杯情愿不情愿地碰在一起:“祝我们合作愉快、成功!” 钱一庄想,酒是喝下肚子里了,究竟如何,八字还没有一撇:“这件事这么说,我一定尽力促成,因为现在情况很复杂,我只在会上提了要统一组织药物、药械,但怎么组织,还没来得及思考。单位里还有王主任,我得给他通通气;最近又实行了政府采购制度,县政府任何部门,凡上了一万元以上的东西,都得由采购中心负责采购。” “采购制度对你们来说多了一个婆婆,对我们来说多了一尊菩萨。”潘日达说,“实际上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说要什么产品,价格定下,我找采购中心衔接好,他们去买就是了。” 钱一庄说:“不哟,是招标,把采购的物资公布出去公开竞争。” “这你就外行了。”潘日达将一只肉嫩嫩的大虾送进嘴里,“竞争?政策是人制定的,人是活的,何愁没有办法?给你讲一件事,你们机关有一年不是强调搞廉洁,接待只准三菜一汤吗?当时县委张书记来我公司视察,我就有意地考了考他,用三个大盘子上了三个大拼盘,再上一个小火锅。说穿了,就是把原来七碟八盏摆满一桌子的东西,变换一种方式摆出来。当时张书记直愣愣地望着我说:”怎么搞的?不是想逼我犯错误?‘我说,’张书记,你冤枉了我,我是严格按照接待标准办的呀,你看,三菜一汤,海椒水碟子都没多一个。‘张书记还不是心安理得地吃了嘴巴一抹走了,后来也没听谁说张书记吃超标接待挨批评的事。政府采购墨蚊子鸡巴这么小的一点事,对我来说算得了啥?不是自夸,只要你钱主任认可,我会操作得滴水不漏。“ 余红良也附和道:“你不要书生气十足,潘总精通商场,也精通官场,县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很熟悉,只要他想办的事,还没能办不成功的。要是老兄还要想有所进步的话,潘总也是帮得上忙的人。” 钱一庄有一点反感这话,自己背膀薄,唯其神通广大的人物更要提防:“算了,今天就不谈这些了,”他返客为主,主动端起酒杯,“今后多加强联系,红良我们是老乡,潘总又是一方诸侯,今后说不定求教你的地方还多;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尽力而为。” “好,兄弟就听你这一句话。”潘日达响应地起身碰杯。 三只酒杯又感情加深了一步地碰在一起。 饭罢,潘日达小而聚光的眼光望着钱一庄:“怎么样,打牌、唱歌、桑那、按摩、洗面、喝茶?悉听尊便。” 钱一庄见了潘日达望着他的眼光又有点不舒服:“算了,灭蝇是大事,今天会开了,下一步怎么办,我还要好好考虑一下,你们两个听便吧。”正在这时,前天安装电话同时配的bp机响了;取出了一看,老婆刘英打来。他没有手机,准备到吧台去回。潘日达一耸肥而短的腰杆,取下手机递给钱一庄,“拿去回吧。”刘英呼钱一庄,没有别的,怕他喝醉,要是不想喝了,给他一个借口好走。钱一庄很感激夫人的关心,说,“我已经吃过饭了,正要回家。” 余红良真想抢过手机帮钱一庄回话:“我们正喝在兴头上,还有一会儿他才能回来。”可惜,钱一庄把话谈死了,他只好采取一点补救措施对钱一庄说,“还是一起活动会儿回家吧。我给你请假,说还要谈一点事。” 钱一庄坦诚地说:“那些场合,我真的不习惯。算了,我还是回家陪老婆。” 潘日达说:“刘姐的纪律好严,你的纪律性好强哟。” 钱一庄说:“不存在。” 潘日达说:“既然这样,你的思想就要解放一点,老婆一天到晚都是看着的,有啥陪头?人家说的,摸着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摸右手;摸着小姐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潇洒走一回吧,我保证让你回到十八九,如何?” 又是望着他的像刀子闪着寒光似的眼睛。钱一庄真的像刀逼着本能地挪了挪身子。听说那些地方,去一次得花上几百元钱,自己工资就只有那么一点,怎么禁得住这种黄色消费?何况上午开会县电视台来录了像,自己肯定上了电视的,如果让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上一任县长就曾闹过一个笑话,进歌舞厅,陪他的小姐对他说,“我认识你。”县长很吃惊,暗自寻思你怎么认识我?肯定是套近乎,逢场作戏,便说:“讲假话要上税嗄。”小姐说:“你前天晚上还在电视上讲严打。”县长想真有这么一回事。当然,县长是县电视台的主要演员,出场率高,自己今天算是第一次亮像,小姐不一定能认出自己。但是,即使不顾及社会影响,也还要注意家庭婚姻。自己曾供职的县卫生局就有三个家庭被歌舞厅小姐拆裂搅散,特别是赵大民,被小姐搅得痛不欲生,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的。就算家庭影响不顾吧,自己总得向自己负责,听说现在歌舞厅性病泛滥,县里还出现过一例爱滋病,要是惹起性病了怎么办?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向自己负责人,那就是行尸走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余红良开导他:“得高歌时且高歌,不然,人老珠黄嗓子干了想高歌都不行了。给你讲则趣闻吧,城效一家歌舞厅,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去逛了出来,想起鲜灵水润的小姐含在嘴里咽不下去的味道,在门口哭了起来。大堂问他,‘老把子,小姐欺负你了?’老头子满脸泪水地说,‘不是。’小伙子奇怪了,问,‘你为啥哭呢?’老头子一抹眼泪鼻涕说,‘我怪邓小平。’小伙子更是奇怪,‘邓老人家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好的政策,让我们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耍的有耍的,你怎么怪他老人家呢?’老头子更哭得伤心了,说,‘就怪他开放迟了,要是早二十年……就……就好了。’你看,该出手时不出手,今后又来怪邓老人家的政策开放迟了,这就是你的过错嗄。” 钱一庄觉得那老头子确实荒唐滑稽得可以,忍不住笑了笑:“你吹牛皮草稿都不打一个。”仍不为所动地拒绝道,“你去抓紧时间开放吧,我确实要回家了。再见。” 钱一庄执意要走,余红良和潘日达对视了一眼,两副没奈何的面孔。 “钱主任实在不肯赏脸,那就改期吧。”潘日达说。 第七章 血与泪的控诉 蝇营一派庄重肃穆,旨在激发起山泉城蝇们生存与忧患意识,最大范围、最大程度地煽动起蝇们对山泉城人的仇恨,经过蝇史紧张的筹备,声讨山泉城人杀戮蝇类的大会拉天帷幕。 第一个发言的,是蝇独。它在蝇史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蝇首身旁。 蝇独自从伤残后,痛不欲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多次想自尽,是蝇们苦言相劝,才放弃寻短见的念头,免强张起蔫瘪瘪的生活之帆。开始几天,有伤困守家中,孤零零的,寂寞得慌,想找两个朋友摆摆龙门阵,但大家都在忙着策划应付种族灭亡的事,善于揆情度理的蝇独只好抑制住欲望,强迫自己要学会享受孤独,享受寂寞。因为自己失却了一条腿,永远不会像正常的蝇们那样生活了。那颗狂躁的心刚安静下来,没想受命策划声讨会的蝇史,代表组织去看望它。它一喜一忧,喜的是蝇类毕竟没有忘掉自己,忧的是躁动的心刚平静下来又要被打破。 蝇史说明来意:“大家对你惨遭不幸表示同情和慰问。你经历了九生一死的考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那天你遭受不幸的经过。” 提到那天的不幸,蝇独脸色大变,浑身颤抖:“山泉城当官的不是好东西,为了自己过得快活,总是想方没法给我类制造痛苦和灾难。我现在心灵惨痛的伤疤已经结痂,不想撕裂开来再现血淋淋的一幕。” 见蝇独情绪有一些悲观,蝇史开导道:“老兄,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啦。山泉城的政要们是纸老虎,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给你讲吧,蝇首在我来前开了一个情况通报会,通报了蝇俊它们搜集到的人有很多可供我类下卵生蛆的裂缝。我翻史志,见中国在大跃进时曾喊过‘人心齐泰山移’的口号。对了,中国古代有一个思想家叫韩非子,这个老头儿说过一句话叫,叫什么呢,你看我一下忘了,哦,想起了,叫‘千丈长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想来你是见过山泉城绿坝水库的,那道堤岸好长好高,蚂蚁兄弟给它打几个洞洞,不是就差一点叫它垮掉了吗?你见过山泉城那家天骄竹制品厂的,原来好气派好红火哟 ,不是老鼠玩火,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它夷为平地了吗?所以,我类要振奋精神,不要被山泉城人的气势汹汹所吓倒。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蝇独静默半晌,点头表示认同。因此,才有今天蝇独第一个走向发言席的镜头。 往事如烟、如雾、如气、如虹,蝇独的思绪穿过记忆的燧道,开始了血与泪的控诉。 那天,准确地说是县委组织部找王孝清、钱一庄谈话,丁学平到县卫生局定灭蝇办工作人员的三月二十日,春阳艳丽,春风殆荡,春色怡人,我率妻儿老小在山泉城政府宿舍追逐嬉戏,不亦乐乎。见一个阳台上种满各种花草,色彩缤纷,异香满袭,我们就嗅着缕缕芳香飞了过去。嚯,这真是一个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主人家不仅阳台上,连家里到处都摆满了盆景。一个小姑娘,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从穿着打扮看,肯定是这家雇请的保姆。她用水壶浇着花,浇浇,又放下水壶梳理梳理叶片,尖出鼻子在一些花朵上深情得近乎贪婪地嗅嗅。我们飞到她嗅过的花朵上闻了闻,的确香。那朵花,瓣粉白,蕊粉红,叶墨绿,不知叫什么名字。我高兴地两腿直立,在花瓣上溜冰一样溜了两圈,妻子和儿女们也兴奋得手舞脚蹈,就在这时,主人的锁穴“嚓嚓”地响了两下后,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有四十来岁,溜光的背背头,一套深灰色西服,红领带,样子很神气,有点新贵的自得,握权柄者的自负。女人有二十来岁,瓜子脸白白净净的,小嘴唇涂得很红朗,下腮右侧有一颗生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嫩黄色套装,红皮鞋,个儿高挑,身姿绰妁,情态娇羞,进屋就感叹道:“哦,花开得真好。”男的仿佛受到嘉奖,领着那女人看花,一样一样地看,一样一样地介绍。我们玩得很高兴,妻子见快要到了我们面前的这一男一女,提醒说:“人来了,快走。”麻痹和粗心是置自己于死地的致命弱点,我过高地估计了这个男人的善良,凭我对人的经验断定说:“这对男女是歪货,别怕。”因此,这一男一女走到我们面前时也没有回避。那男的发现了我们,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多苍蝇哟。”用手掌在我们的头顶上扇了扇,喊小姑娘道:“你把苍蝇纸拿几张来放在花盆边上。”小姑娘屁颠屁颠地拿来一些纸,很细心地揭开,轻轻地放在我们观赏过的盆花下面。立即,眼前闪过一道电光,一个香馥馥甜丝丝的味儿,炸裂开空气忽忽悠悠地飘来缠住我的鼻子,弄得我醺醺然昏昏然。那男的满意地笑笑,对小保姆说:“你上街买菜去吧,还到小北街买一瓶小磨麻油,今天早晨的面没放麻油,怪不好吃。对了,还到东街李氏烹调店买点鸡精,大南街王家豆豉店买点郫县豆瓣。”小保姆“嗯、嗯、嗯”地应承着,过后,从厨房里提起菜篮,找出两个塑料口袋,轻轻地带上门,上街去了。男的望着女的狡黠地笑了笑。女的说:“你管家?你跟人家安排这么多采购内容,怕今下午都采购不好。”男的伸出右手二指头在女的鼻尖上一戳:“我的傻乖乖,你这都不懂?未毕让她马上回来看我们的现场直播?”女的瓜子脸飞起红晕,娇滴滴地说:“你坏。”男的说:“男人不坏,绝对变态。”说着就伸手去搂那女的;搂的同时,那张臭烘烘的嘴筒子瞄着女的红艳艳的嘴唇压下去。女的伸手娇嗔地一拦,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一声。男的说了一句下流话,拦腰抱起女人进屋去了。 他们去干什么呢?当然不是我们想知道的范围;感兴趣的是那美妙的香甜味儿。我起身飞到苍蝇纸边上嗅了嗅,嗅出来了,那纸上是一摊赭色汁液,香甜味儿就是从汁液中散发出来的。这真让我兴奋,让我陶醉,情不自禁地伸出右前腿跗节去(足+尚)了(足+尚),谁知一(足+尚)就糟喽,汁液像吸铁石一样吸住了我的跗节。更糟糕的是,我的妻子和五个儿女,竟盲目地飞到纸的中间被紧紧地粘住了。开始是粘住脚,它们想拼命挣脱身子,挣扎了半天,白费力气,累了,翅膀贴在汁液上,慢慢地,整个身子像陷进沼泽一样被胶住,一动也能不动,累得直喘粗气。她们声嘶力竭地向我求救,情境之惨道,声音之凄凉,我意如油煎,心似刀绞,五腑俱裂,七窍生烟,用尽力气想摆脱汁液的吸附,但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济于事…… 蝇独诉说到这里,涕泪滂沱,泣不成声。蝇史牙关紧咬,一脸铁青,伸腿抹抹蝇独脸上纵横的泪水安慰道:“别激动,慢慢讲。” 蝇独神态黯然,冷了半天,才续上话头: 我多么祈盼抱着女人进屋去的那个男人发发慈悲,出来解救我们啊,阿弥佗佛,在上帝面前我一定给他祈祷,普渡众生的菩萨一定会让他终身平安无事,好事常在。因为我知道,中国《婚姻法》上规定他们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禁止婚外恋和性行为。我看见他的墙上挂着结婚照片,男人旁边的女人神情庄重贤淑,与他年龄相佛,而这女人岁数要比墙上结婚照中的女人小得多,也妖艳得多,敢断定这对男女干的是非法勾当。然而,除了听见屋里传出的愉悦的、压抑不住的亢奋与粗重的喘息声外,便是我的妻儿子女们绝望的呼救声。我真傻,我企盼男的发善心,无异于与虎谋皮;正是他命令那小保姆制造陷阱要置我类于死地的呀。小保姆也太听话太顺从主人了。我真希望小保姆上街忘了带钥匙或者忘了拿钱而杀回马枪,目击男主人的狼狈,然后告诉女主人。虽然这不能解我辈于危难,但要知道,敌人的苦难日就是我类的狂欢节,能给我类制造灾难的人带来痛苦和麻烦,就是我类的幸事。我诅咒你,狗男女,这辈子不得好死! “卿独啊,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快来救救我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嗯……再……用力……我要……要……” “尔父,你将我们几姊妹制造出来,忍心眼巴巴地看着我几姊妹就这样挣扎着死去?” “我的……小乖……乖,小宝贝,你……你要我……我的命……啊……” 痛彻,爱彻,悲彻,欢彻,这是什么世道啊!我五腑俱焚,稳定了一下情绪,把力气全部运到足上,奋力一蹬,顿时觉得有一把尖刀蓦地刺进心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苏醒过来一看,我的右前腿、我的妻儿子女们、另有五只同类永远地留在了那张苍蝇纸上,还有四只同类正在上面发出苍白无力、气若游丝的呼救声。我活着还有什么用?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要追随爱妻和爱子爱女的魂灵而去,就强忍巨痛,抖开翅膀,黑了双眼,想一个俯冲扎向苍蝇纸,却被一股大风把苍蝇纸卷走了;飘飘荡荡,忽忽悠悠,也将我吹到了一堆垃圾上。同类救了我,为我包扎好伤口,给了我应有的心理安慰,伤痛稍微轻了一些后,我让同类把我送回家。我痛不欲生,蝇们苦言劝慰,要我化悲痛为力量,留住青山,报仇雪恨。是这个意念支撑着我,我才苟延残喘,留下老命。 蝇营一片唏嘘。 “这对狗男女是谁?”一只亮绿蝇问。 “就是那天灭蝇动员会上作主题报告的那个男人,人们喊他叫丁县长。” “这个狗官太恶毒了!”亮绿蝇咬牙切齿道:“这又带头向我类发难,惟愿他不得好死!” “此仇不报非君子。这夺妻之仇,灭子之恨,我一要报。”蝇独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蝇丽第二个走上发言席。 蝇丽模样娇巧,有点小家碧玉,性格温和善良,是众蝇追求的最佳配偶。蝇卞挖空心思,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把它追到手。 一天,它同蝇卞一起,与众朋友到一处豪门深宅玩耍。飞进院子,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味扑鼻而来。这家院子挺宽,一道铁门进去,满地的瑞草奇树异花,簇拥着一幢一楼一底、造型别致的小洋楼。楼前有一个很大的鱼池,锦鳞悠悠;假山上浑然站着一棵小桶般粗壮的榕树,绿荫蓊然。室内陈设可谓金壁辉煌,令人生慕。一切无不向你显示,主人响应邓老人家号召,率先富起来了。蝇丽一行浅飞慢趱,悠哉游哉,参观完室内陈设后,落脚在大厅一张光亮可鉴的茶几上。 茶几上,一个大蛋糕散发着甜丝丝的美味。 一个四十岁左右,平头,方脸,大耳,浓眉的男人,正在弓腰用一把尖刀往蛋糕腰部掏洞,将四扎新崭崭的红色纸币包好放入其中。女人三十多岁,个儿高高挑挑,身材苗苗条条,脸蛋儿妩妩媚媚,举手投足斯斯文文,穿一袭暗红色黑边旗袍。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抬头看看忙碌着的男人。 “好了,”男人仰起那张平淡无奇但却满是生动的脸,略含得意地对沙发上的女人说,“欢迎检查,你看这样处理巧不巧妙。” 女人头不抬,脸不掉,伸着纤纤素手拿着遥控器在调电视频道:“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知道挖空心思搞歪门邪道。” 男人说:“拉纳透纳定律,一个成功的男人就是赚的钱比太太花的钱要多,一个成功的女人就是找到这样的男人。男人都成好东西就不赚钱了,正因为有男人这个坏东西,才衬托出女人是好东西。走吧,好东西。” “讨厌。”女人说,“我还没有换衣裳裤子。” 男人红光满面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快:“罗嗦。” 女人把遥控器住茶几上一放,站起身道:“比起你来差远了,还得虚心向你学习。”她腰肢一扭,进卧室更换衣裤去了。 男人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轮流地收缩了一遍频道,没有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叭”地一声关掉,然后掏出烟,取出一支,栽在嘴里,点燃,斜靠在沙发上,一手枕着头,悠悠地抽着等女人出门。 就在等的当儿,他发现了蝇丽、蝇卞一行,在茶几、蛋糕、沙发、地板上,寻寻觅觅,东游西荡的,便找来一块帕子,往蝇丽的三个朋友抽去。 “快逃!”蝇丽大喊一声,几个朋友急忙展翅起飞。 一会儿,那女人出来了,一件浅褐色连衣裙,玉臂生辉,藕腿高露,领口有一点低,显得近水浩浩,远山隐隐:“好不好看?”她问男人。 “你穿得这么露的干啥。” “喜欢。” “既然喜欢你问我干啥。” 男人站着不动,意思想让女的再换过妆束。 女人不愿意,望了一眼男人,主动提起蛋糕迈出门槛。 男人不情愿地跟了出去。 这一男一女到哪里去?蝇丽满腹狐疑,蝇卞一脸雾水,朋友们迷惑不解。 “走, 看稀奇去。”蝇丽说。 “好。”朋友们满口赞成,纷纷抖擞精神,展开翅膀,紧随其后。 一男一女坐上了一辆乳白色的轿车。 蝇丽一行跟着钻进车内后排,落脚在人的视线外的地方。 车到了一幢高楼前,拐到一个坝子里停下,一男一妇钻出车内,提了蛋糕一前一后顺楼道往上拐去,最后敲开一道铅灰色防盗门,款步踱了进去。 蝇丽一行紧紧跟着,刚到门口便被一股强劲的风鞭抽出门外,有如加速猛跑的人突然一头撞到墙上。 原来那是一道风幕。蝇丽一行“唉哟”着从地上爬起来,休整了一会儿,得知这家住着一位主任,儿子今天生日。蝇丽待没痛了想再钻进去,蝇卞和朋友劝它算了。它不,坚持要再试一下,仍然被击倒在地。天色已晚,只好失望地在附近找了一个地方住起来。 第二天,蝇丽、蝇卞和朋友们不死心,欲穷究竟,但防盗门紧闭。它类绕行到窗口外,希望这里能有缝隙,但除了失望就是绝望。正当想离开走了,却听到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还说是大老板,纯粹是一个吝啬鬼。一个蛋糕就想拿到项目。”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银铃一样清脆。 原来主任两口子在清点儿子的生日礼品。 “看见蛋糕就心烦,给我扔了。再来问项目的事,你就说群众意见大,要公开招标。” 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得如一盆浆糊。 蝇丽不解地问:“那么好的东西怎么拿去扔了呢?” 蝇卞说:“少见多怪。你没听说过?这城里有一个当官的,去年中秋收的月饼可以开一个月饼店,最后霉烂了,叫保姆用塑料桶泡烂搅成羹羹从厕所里冲走。” 蝇丽如听天书。 正在这时,那道铅灰色防盗门开了,一个农家少女模样的小姑娘──保姆,提着一大袋东西扔进渣冲里。 这可是美味佳肴啊,怎么扔了?可惜啊可惜。蝇丽、蝇卞与朋友们一起,喜滋滋地飞往渣冲口,嗅着那甜丝丝的味儿,找到被跌得粉身碎骨的蛋糕,立即放开味口,美美地饕餮起来。 酒醉饭饱后,蝇丽们兴味盎然正要离开,一个穿得灰扑扑、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拿着一把两齿钉耙的中年女人,打开渣冲拣废旧,突然脸色大变,两眼放光,许久才镇定住自己,慢慢扭过头来,机警地向四周望望,见没有人,急速地将四扎红殷殷颜色的东西拣来揣进衣包里,像窃贼盗得东西慌忙溜走一样走了。 那不是昨天下午亲眼看见那个平头、方脸、大耳、浓眉的男人埋在蛋糕里的东西吗?这东西是什么?蝇丽一行又飞到铅灰色防盗门人家的窗口上静听动静。 那家人在放音乐。曲子一会像海风呼啸,一会如淙淙溪流,一会儿似金戈铁马,蹄声得得,一会儿若鸟鸣山涧,啁啁啾啾。直到中午十二点,电话铃响了。 “谁呀,请讲。”一个浆糊一样的声音。 “ 我啊,没听出来?”一个蝇翅煽动一样的声音,“蛋糕吃了没有?这个蛋糕的包心特别好吃啊。” “包心?啥包心?”显然多多少少听出了话中含义,浆湖一样的声音里像冲了一瓢凉水,显得清晰了一点。 “一点小意思。我争取的项目,就拜托你关照了。” “好吧。” 接着,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近四十岁、穿戴阔绰的男人,下楼径直往渣冲里钻。看见被跌得粉身碎骨、滩涂一地的蛋糕,其余便是臭烘烘的垃圾。那男人怔了怔,悻悻然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脚步上楼去了。 蝇丽和蝇卞及朋友们清楚这场黑色幽默始末,有一点幸灾乐祸:“好啊,我们现在来慢慢享用这只蛋糕吧,把我类的亲戚朋友全部喊起来,吃一个月都绰绰有余。” 它们放开口胃又饱餐起来。 正在筹觞交错、开怀畅饮之际,渣冲小门突然又被踢开了,一个描眉画眼、五官因懊恼而错位了女人,拿着一根棍子,在承载着蛋糕尸体的垃圾上拨弄了一阵,突然发疯似地乱舞起来。蝇们纷纷逃遁。然蝇卞吃得太饱了,行动有一点迟缓,刚刚展平两翼,便被棍子击毙在蛋糕酱里…… “这个混帐主任,自己不识货,怎么能怪罪我类呢?”蝇丽以发问式结束发言。 比起蝇卞因贪嘴而丧生来,蝇首的长子、蝇灵的夫君蝇中死得就悲凉一些。 那天,它们在城北一家低档次的小茶楼觅食。那间屋,墙上装修的壁纸开始皲裂,除了两张油漆剥落的木沙发、一张条型褐色茶几外,便了无一物。 门开了,进来三个男人,一胖,一瘦,一高,他们约三、四十岁年纪,穿着有点像地痞。进屋,高子要了一壶五元的青茶,服务生刚斟好,他不管冷热,端起凉水似的一饮而尽,吐着嘴角一根茶叶浮渣,用指头指指茶杯示意服务生再斟。服务生斟好后,高子说:“好吧,我们要水的时候再喊你;没喊就不要来。” “好。先生们慢饮。”服务生谦恭地走出屋,轻轻地把门带上。 高子似乎怕没关严走漏了风声似的,把门重新打开关了一遍,回到座位上说:“这年月,有钱才是‘大哥大’,官帽能买到,官司能买通,活人能买死,死人能买活。” “说得在理。”胖子附和了一句。 “在理过屁。”在茶几边上舔舐着茶水的蝇中对蝇灵嘟弄了一句,“这就是人卑鄙的地方。” 高子得到鼓励,说得拉腔拉调:“所以,弟兄们还是要多找点这个才行。”他用大指姆和二指姆拧了拧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今天特意把你们找来,就是给你们指一条生财的路。独吃不肥,众吃才香。我不喜欢吃独食,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要发大家一起发,有数数了一路周游列国才有伴。” 高子起身关好窗帘的那一刻,蝇中和蝇灵突然感觉像陷入洪荒之中。高子从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一个五寸见长、三寸见宽的条型物。在浑暗的光线中,条型物发出蓝莹莹的毫光,蝇中和蝇灵骤然间眼睛都花了。 “这东西宝贵得很,黑暗中都看得见字。看见没有?” “看见了。” “妈咦,好神奇。” “不神奇怎么管钱。给你们说吧,就这点东西,要值一万元钱。” 轮到胖子和瘦子两眼放毫光了:“真的?” “未毕是假的?在国外要值一万美金。”高个子男人边说边把条型物包好揣进黑色人造革提包里说。 蝇中蝇灵弄不懂人民币与美金的有什么差别,只觉得在高子有一点颐指气使喊拉开窗帘的刹那间,眼睛一下亮了,三个人一一显像在眼中。 “给你们说吧,这是一种稀有矿物,叫冰洲石,世界奇缺。据说只在南非拉美等一些国家才有少量的储存。我国要用全凭进口。这东西是干什么的?专门做天文望远镜镜片、让天文学家观看天体宇宙运行的。” 胖子和瘦子眼睛一下睁圆了,连蝇中和蝇灵都吃惊不小。 “吃什么惊?告诉你们吧,这种东西我们当地就有。” 胖子和瘦子惊奇得嘴唇微歙,蝇中和蝇灵差点掉下了茶几。 “给你们讲吧。这是一个地质专家发现了。”高子呷了一口茶,讲了一个颇带传奇色彩的故事。 这个地质专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送到山泉县大青山劳动改造。专家去后,一看那个山脉走向,惊喜异常。根据他所掌握的资料,认定大青山有稀有矿物冰洲石,便利用劳动之余上山寻找。功夫不费苦心人,在两年后的一天,他终于寻找到了冰洲石,开采出一块来,送一家矿石鉴定所鉴定,不但正是那种稀有矿物冰洲石,而且成色很好。在那人妖颠倒、黑白混淆的年代,这本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没想到事情传出去后,那专家反而获罪,说盗窃了国家秘密,被判了十七年刑。 蝇中和蝇灵听得入神,但离高子的距离远了一点,唯恐听漏了一个字,便飞到高子身背后的沙发上。 “那个专家就是我舅舅的舅舅的舅舅,”高子又呷了一口茶,抹抹嘴角茶水后说,“我知道后,费了很多周折把后来平反昭雪在家赋闲的舅舅的舅舅的舅舅找到。但他心有余悸,不愿意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惹一身麻烦。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有什么怕的?为国家找出冰洲石,是功劳,不是罪过。再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只要国家需要,我就可以开采来卖给你。你进口一万元美金一块,我一万元人民币一块,大家都合算。我好容易才做通舅舅的舅舅的舅舅的思想工作,但他都不愿意直接参与,只提供地形图。得到地形图后,我打听科研所。科研所正为进口不到冰洲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哩。他们说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再高一点都愿意接受。怎么不愿意接受呢,一万元美金值八万多元人民币,用低八分之一还要多的成本做出了同一种产品,他们的利润你说好高?” 两眼发直的胖子和瘦子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蝇中和蝇灵则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些人哟,心术太不正了。” 高子的长条脸上滚过一丝阴鸷的冷笑:“我现在找到开采的地点,开采出样品来了,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但开采起来比较麻烦,它含在岩石里面,要剥开岩石才能开采。并且,开采时也急不得。冰洲石遇不得金属一类的东西,但又很硬,只有先用錾子顺着纹路打出一个小口,从小口里面放进豆子灌进水,让豆子泡胀后把冰洲石撑开。冰洲石见不得阳光,开采出来后要立即用报纸一类的东西包好,不然就会变黄成一块废石头。这些开采技术我都掌握了。现在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东风是什么,就是前期开采要一点垫底资金,最多三十万元。我想,我们三个人合作,一个十万元,我给那家科研所签订的第一期合同是一千块冰洲石,一个月内供货一百块。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抓得紧,一个月内就能开采出来,一百万元,除十万元杂支费和垫底资金外,每人就能分得纯利二十万元。这可是坛子头捉污龟,手到就擒的事。帐你们都能算,要不了多久,我们三弟兄就发起来了。” 胖子和瘦子听得心花怒放。高子端起杯子喝茶,胖子忙给他掺上;滴了两点在茶几上,瘦子忙用手去揩干。 “好久要钱?”胖子问。 “当然越快越好。”高子说。 瘦子有一点面露难色:“十万元钱,有一点不好凑。” 高子说:“找亲戚朋友借嘛,时间又要不了多久,抓得紧最多一个半月,借一万元还两万元都合算。” 蝇中暗自好笑:这胖子和瘦子八成是他妈的傻子,穷慌了。土地都是有所属的,你能随便到别人的地界上开采矿藏吗?既然是贵重的稀有矿物,国家允许你任意开采吗?它的心思全集中在了人的可笑之处,不 第八章 再传噩兆 奉裘自鸣指示,王孝清带着林中彬到市爱卫办作专题汇报,提出县里准备开展大规模灭蝇行动的初步打算,请求市爱卫办作工作指导,有可能的条件下,在资金物资上给予适当支持。 两岸猿声啼不绝,轻舟已过万重山。王孝清手扶“长天号”栏杆,两眼木然地看着船尾飞珠溅玉、冰雕玉砌的水花,呈扇形向岸边扩散开去;沿江旖旎的风光,秀美的景色,快速地从船的身后隐退;而王孝清的思绪,却在想着如何向市爱卫办领导作好汇报…… 执行此次王孝清到市爱卫办跟踪任务的,是蝇俊和蝇甲所率的一支特别行动组,共五只蝇。 蝇灵一定要去。几天的接触中,它对蝇俊产生了好感,这是一种深藏在心底的、细腻而暧昧的、只能用心去体会的情素,有时竟有难舍难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蝇俊以最近蝇首身体欠安、要它在家照顾蝇首为由,没带它去。蝇灵只有抑制住泛滥于胸的感情,有点长亭相送,依依惜别的味道,望着蝇俊一班人马出征。 出城上船,蝇俊一行依附在王孝清所坐的三轮车的顶篷上。在船上,料定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五只蝇心情比王孝清放松地在船上到处浏览观光,尽情觅食游玩,也碰上了许多同类。 船到双江市靠岸,王孝清和林中彬提起随身携带的行李,裹挟在人流中上了岸。生长在山泉城的蝇俊一行,没到过双江市,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开始它们怕走掉,分别附在王孝清和林中彬身上。走了一阵,蝇俊和蝇甲童性萌发,忘了自己身负的重任,比赛起飞行来。蝇俊善于飞翔,曾创造过一昼夜飞行二十公里的纪录,相当于长跑冠军。蝇甲暴发力好,近距离飞行速度快,属短跑健将。它两比试了一公里多路程,蝇俊说算了,不要把主要任务搞忘了,就一折翅膀落脚在王孝清的头发上,继而转移在肩膀上,不久又游走到后背上,一直随王孝清、林中彬走进市爱卫办办公室。 在办公室窗台上,蝇俊碰着了一只同类,自报姓名叫蝇天,同属棕尾别麻蝇族。市爱卫办应该是全市清洁卫生的表率,纤尘不染、一蝇不留之地,仍有苍蝇存在,令蝇俊吃惊不小;敢虎口求生,不畏环生的险象,不是大智大勇之蝇,不会有这个胆量。蝇俊和蝇甲与它交换思想,蝇天呵呵一笑:“这有什么?你们不要把爱卫办看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方净土。只要他们是人,就有人的七情六欲,就会产生肮脏龌龊乌烟 瘴气,就有我类生存的条件。” 蝇俊说:“说得对。可惜,我们山泉城的蝇就要落难了。” 蝇天不解地问:“落什么难?” 蝇俊叹口气说:“山泉城要开展灭蝇大行动,要全部干部彻底地消灭我类,改善投资环境,搞好招商引资。” “ 这是山泉城当官的人的偏激。”蝇天说,“我就知道,市里也在搞招商引资,但就是很难招来商人。主要是投资环境差,这些人狮子大张嘴,有人来投资,就想狠狠地咬人家一口,办事管、卡、拖、拉、要,那尊菩萨没拜着,哪怕是一个勤杂工,都要怪罪到你。像这样一个环境,谁还要来投资?他们不自省,媒人不怪怪吹手,把罪过强加在我们苍蝇身上,简直是一群混蛋。” 蝇甲说:“来山泉城的外商撤退一事,真的是我类引起的。” “这也不要怕。”蝇天说,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给蝇俊和蝇甲鼓气壮胆的同时,还给蝇俊和蝇甲透露了很多市爱卫办的内部秘密。 王孝清、林中彬刚见着市爱卫办杀灭科张科长,张科长便扼腕看表:“已经中午了,方主任到市里开会去了,干脆中午饭吃了再说。” “可以。”王孝清说,“麻烦你找一个地方,把爱卫办几个科的科长们都请到,我来请大家吃工作餐。” 张科长豁达地说:“走到你们那里吃你们,走到我们这里当然吃我们。” 王孝清说:“分什么我们你们,都是一样的。” 张科长吆三喝四,上街午餐去了。 蝇天也要请蝇俊的客。 蝇俊不好意思:“算了吧,我们随便在这里找一点东西吃,一来有一些累,想休息一会儿;二来不怕你见笑,双江市大,我们不熟悉,怕搞落了,就守在这里。” 蝇天说:“天下苍蝇一家人。不必客气,走吧,吃了我送你们回来。” 在蝇天的盛情邀请下,蝇俊一行,在离市爱卫办不远的一个农贸市场屠宰鲜活物的地方,享受了蝇天隆重而热情的招待;与人比,不亚于三星级饭店接待。 王孝清的工作汇报按时进行。汇报地点在市爱卫办主任方一智办公室进行,职能科室的科长和医师全部一起听汇报。 王孝清把县委、县政府如何重视灭蝇工作,以及初步打算一一作了介绍,之后请方主任作重要指示。 方主任是一个干巴老头,大家都叫他方老头儿。虽然喊得老了一点,但“老头儿”的喊法透着亲近,方主任还是乐于接受。方老头儿对山泉县自发开展灭蝇行动感到高兴,当即表态对其灭蝇工作上给予支持,技术上给予指导,药物、药械上给予帮助。如何落到实处,请王孝清与各科室具体联系。 王孝清和林中彬听了方老头儿的发言,由衷地感到高兴。听人说方老头儿是一个很霸道的人,开始汇报时,王孝清不时地瞟一眼静静地听他说话的方老头儿,心里还有一点儿打怵,原来竟是如此平和的一个人物,遂放松了紧张的心。 没料到张科长的话才把她搞紧张了。 张科长说得一针见血:“灭蝇标准很严格,不花大功夫下大力气永远达不到灭蝇标准。我和梁医师初步测定,山泉城要达到灭蝇标准,在我们抽检的所有范围内,发现的阳性蝇数不能超过三百零八只。” 王孝清一惊,以为听错了话,悄悄地问林中彬,林中彬证实了他的听觉正常。于是,他的心发毛了。 也令驻足窗口上的蝇俊、蝇甲等蝇们大为惊骇,骤然间灵魂出窍,脸颊变颜:只保留三百零八只苍蝇,意味着山泉城庞大的蝇族真的将面临斩尽杀绝的险境了。 但没多久,蝇俊便镇静下来。它知道,山泉城人最会说一套做一套,标准定在那里,结果是另一回事,奇怪的是要汇报或统计上报数据,标准和结果又是惊人的统一。这也许是他们提供给我类叮的一个臭蛋缝吧。所幸他们还是留有余地,没说把山泉城的蝇屠诛得一只不留,说明人性不灭,还给我类留有一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希望。更何况我类也不是那么好灭的,毫不反抗,乖乖地让他们束手就擒。想到这里,它向蝇甲投去鼓励的一瞥,满含矜持与蔑视;并用脉波把这一重要情况告诉了蝇首。蝇首沉默了一阵,要求蝇俊注意搜集情况。蝇俊把蝇首的话传达给了蝇甲与另外三只蝇。 王孝清和林中彬结束市爱卫办的工作汇报,下午四点过。原想去拜望曾下派桃坪乡锻炼的市委办小张,但“三百零八”这个数目,像一团熊熊大火在他心中燃烧,便放弃了拜望小张的念头,分别给裘自鸣、纪峰、丁学平打了一个电话,要给他们汇报到市爱卫办联系工作的情况,如果三位领导能集体听汇报最好;不能,他就分别汇报。打完电话,就烟熏火燎地往山泉县赶。 裘自鸣和纪峰正在主持召集“边山乡金镡小煤矿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处理会。这一段时间,他俩全身心地投入到这起事故的调查处理之中,弄得疲惫不堪、身力交瘁。这起事故发生后,省级有关部门领导,市委黄书记、梁市长、分管副市长、市级有关部门领导,呼呼啦啦来了一大帮,死者家属也是一大群,指挥善后处理,迎来送往,搅得他俩头昏脑胀。市委、市府要求县委、县政府写出书面检查,并要求分管市长带着两位县里的主要领导到省里作检讨;市监察局像催命一样,叫迅速上报有关人员处理意见。本来按有关事故处理规定,该撤职的撤职,该处分的处分就行了,但有两个人不好处理,一个是边山乡乡长王江洪,一个是分管安全的副县长陶西盛。按规定王江洪该撤职,边山乡属于贫困山区,又是一个“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地方,人没有几个,勾心斗角,扯得血流,实行财政分灶吃饭几年来,乡镇干部的工资没有哪一个月能按时兑现;只要提说边山乡,县里领导都要摇几下头叹一声气。调外面的干部大家都不愿去,说是充军。王江洪是西天镇副镇长,为人正派,办事公道,注重团结,工作扎实,纪峰亲自出面做工作,许诺去把工作搞起来了,任意挑选县上部门工作作为条件,王江洪才去。去后,王天洪不负重托,第二个月就把拖欠大家的工资补发得一清二楚;不到半年,便把所有关系理整得平平顺顺,把全体干部调弄得服服贴贴,无论干部还是群众,都十分折服他。小煤窑是边山乡的财政支柱,王江洪一面让努力抓好小煤窑生产,同时,对安全生产不惜力气,抓得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对那些安全设施条件差、业主安全意识差、效益差的“三差”小煤窑,该整顿的整顿,该关闭的关闭,毫不留情和手软。市里还专门推广了边山乡抓小煤窑安全生产的经验。现实就是这样无情和具有讽刺意味,长了眼睛的特大安全事故偏偏盯住了边山乡。并且,事故的前一天王江洪还到发生事故的这个小煤窑进行了安全检查,觉得一切安全设施都还可以,留下的“一定要抓好安全生产,不留任何一点安全隐患,坚决杜绝安全事故发生”的话还在金镡小煤窑缭绕。对王江洪的处理是无条件的撤职,不然,在市里、省里都过不了关。但边山乡几十名乡村干部联名请愿,希望不要撤王天洪的职;县里也确实下不了手,撇开对王江洪许的愿不说,到头来还把人家乌纱帽给弄丢了,于情不忍,于理不容。纪峰私下找到市监察局柳副局长通关系:“马谡被诸葛亮挥泪而斩,是他不听话失了街亭;而王江洪抓小煤窑的力度、深度、广度,从某种角度上讲都是无懈可击的呀!”柳副局长当然要照上级指示办,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既然像你说的工作那么深入扎实,就不会出现这起事故。”所以,还是要撤王江洪的职。裘自鸣和纪峰两人商定,职还是要撤,但怎么撤,怎样做通王江洪的思想工作?这是他们感到最棘手、最犯难的问题。 还有一个是分管安全的副县长陶西盛。他是山泉县资格最老的一名副县长,前年换届议定到县人大当副主任,一是他分管的乡镇企业和安全生产等一摊子事,有点“当今之事舍我其谁”的味道;二是年龄也快到点了。因此,县委、县政府到市委组织部做了很多工作,说他是老同志,工作经验丰富,为人和善,身强力壮,希望继续留任一段时间。没想到发生事故,他该受到行政记大过处分。兢兢业业工作一辈子,天亮了尿床,县里领导于心不忍。于是,在研究王天洪和陶西盛处理意见时,大家不是缄口不语,就是轻描淡写,甚至为其评功摆好,都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而会议拖得很长。王孝清兴致勃勃,回山泉县拉上钱一庄赶到会议室时,会议正陷入艰难决策中。 “裘书记,灭蝇办的王主任到了,说给你约过的向你汇报灭蝇工作的事。”房秘书轻轻地走近裘自鸣身旁,贴着耳朵悄悄说。 裘自鸣看看表,满脸无可奈何:“你给他说,让他等一会儿。” 王孝清听到房秘书给他讲了裘自鸣的意见时,心里像倒进一瓢凉水,但表面还是很镇静,连声说好。 等人当然不是滋味。不能走远了,又没有书报消闲,除了从窗口向外望望周围那单调、枯燥、毫无生气、千篇一律的水泥城堡外,就只能干等。在等的过程中,王孝清才意识到,办什么事都不能太急了,比如汇报的事,又不人命关天,明天汇报后天汇报又怎么样?继而意识到,领导忙的大事多,有的你认为天塌下来了火烧眉毛了,说不一定到了领导那里,不外乎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一碟。因为各人所处的角度不同,掂出东西的轻重分量就不同。曾听县委宣传部肖副部长说过:“群众的积极性一定不要超过领导的积极性;超过了不仅枉然,有时还会弄巧反拙。”这话确实深刻精辟。 钱一庄毕竟在县城工作,熟人多,关系广,陪着王孝清等了一会儿,心里就像猫抓着一样难受,正巧有人传呼他,便撂下一句“我回一个传呼就来”的话,屁颠屁颠地不知到哪里去了。 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了。感觉到会议室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清静风烟的,没有声息,与会者几时蒸发掉了?王孝清想,禁不住从虚开的门缝里往里睃。满屋烟雾袅袅,与会者若隐若现,脸相模糊的裘自鸣正在往面前的烟缸里抖着烟灰。而烟缸旁边,放着一块“禁止吸烟”的告示牌。王孝清怕人发现说有探听秘密之嫌,忙缩回身子,思想便拴在那个烟缸和“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上。他当乡长时,因涉及到农民负担过重问题,曾被原县委张书记召集到这个会议室里开过会。当时会场有人吸烟,不吸烟的张书记对县上个别干部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事大为光火,借题发挥:“作为一级党的干部,说怎么办就该怎么办嘛。就像这会议室,说不准吸烟就不准吸烟。既然不准吸烟,把烟缸摆在这桌子上面干什么呢?连不准在会议室吸烟这点都不能做到令行禁止,别的方面还能做到令行禁止吗?”他边说边气愤地将烟缸拿起来,“咚”一声摔在会议桌上。县委办高主任忙叫负责会务员把烟缸撤掉,以后会议室里再见不到烟缸了。这烟缸几时又被请回到会议室桌面上的呢,并且还和“禁止吸烟”的告示牌趾高气昂地置身一排?遇会务员提着两个空温水瓶从会议室里出来,无事的王孝清忍不住叫住她问。 会务员和善地告诉他:“裘书记来后才放上的。裘书记要吸烟,找不到烟缸,高主任叫放上的。” “放烟缸时,怎么没有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撤掉呢。” “按县精神文明办要求摆的,撤掉了精神文明检查时要扣分。” “吸烟就不扣分?” “没听说要扣。对不起,会议室开水用完了,我要赶快去打来。”会务员歉然一笑走了。 王孝清望着公务员的背影有所感悟地点点头:看来领导的好恶决定着很多事情甚至政策的走向,形式有时候比内容更重要。顺着思路展开去,许多往事翩然浮现在脑海里。不知又过了多久,裘自鸣、纪峰等人才作出王江洪撤职、调县委办当工作员(两年后重新任职,暂时保密),陶西盛行政记大过处分(下半年换届选举争取做工作调县政协任常务副主席,暗中操作)的决定,一脸倦容地走出会议室。王孝清忙和才被林中彬找回来的钱一庄急忙迎上去。裘自鸣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征询纪峰的意见:“怎么样,跌都跌倒了,干脆再睡一会儿吧。” 王孝清不好意思地说:“裘书记、纪县长肯定肚子饿来贴着脊梁骨了,我们干脆另外找时间汇报吧。” 纪峰问王孝清和钱一庄:“你们吃过晚饭了?” 王孝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 纪峰说:“如果吃了,我们就听完你们的汇报再回家吃;如果没吃,干脆到我家里随茶便饭,边吃边谈。如何?”他边说边把目光从王孝清的脸上移到裘自鸣脸上。 “你家里开了饭馆?”裘自鸣说,“算了吧,王主任已在这里等了两三个钟头了,感其诚,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听完他的汇报再回家吃饭吧。不过,有言在先,得简明扼要,最多不超出半过钟头。” 好吧。 走进烟雾还没散尽的会议室依次坐定,王孝清按照裘自鸣的意思,侧重地汇报了到市爱卫办汇报的基本情况,方老头儿的态度,灭蝇抽检要达到的目标。裘自鸣和纪峰听后感到有点吃惊,这么大的一个县城,这么宽的范围,抽检范围不能超过三百零八只苍蝇,真有点天方夜谭。裘自鸣边听边往笔记本上记着,听完王孝清汇报,才放下笔,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望着王孝清和钱一庄:“你们有什么打算?” 王孝清说:“我和钱主任只碰了一个头,还来不及具体研究怎么办。想先听一听领导们的意见,再按意见办。” 裘自鸣说:“我先说一点,可能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工作特点,不管任何单位任何一个人谈工作,谈问题都必须要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不然,什么事都要叫我们谈解决的办法,我们不是全知全能的诸葛亮,也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孙悟空。况且各个单位都有各自的工作特点,安一个人到一个单位任职,他就要全权解决处理好发生在那条线上的事。具体纪县长谈谈意见吧。” 纪峰喝了一口茶说:“刚才裘书记讲了,我理解的意思是,工作中我们一定要发挥主观能动性,放胆放手地工作。很遗憾那天的动员大会,我和裘书记都没有参加,但会议还是开得比较成功,事后也听丁县长讲了,灭蝇办机构建起来后,你们工作很努力,开了会,进行了明确分工,初步提出了灭蝇工作措施,这又主动到市里联系工作,县委、县政府对你们的工作表示满意。说一句实在话,我和裘书记对灭蝇工作是看得很重的,才提出了开展这样一个行动。市里提出的灭蝇目标,肯定是很高的,说明我们灭蝇工作是在难度大、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展开的。你们对这个问题一定要有清醒足够的认识。你们要抓住两点,一是要在近期内把灭蝇宣传的舆论声势造起来,做到报上有文,广播有声,电视有形,墙壁有刊,路边有标,舞台有戏,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二是要按照市爱卫办要求,结合我们的实际,抓紧制定出灭蝇行动方案。刚才你们已经谈到,由林医师牵头,方案已经理出一个眉目来了,这很好,继续抓紧完善,能否在十天之内提交县政府常务会讨论,再转县委审定执行?” 王孝清说:“我们一定迅速落实好裘书记和纪县长的指导精神,以最快的速度营造起灭蝇声势和拿出灭蝇方案。” 裘自鸣对王孝清的表态很满意:“很好,灭蝇行动开展得怎么样,就拜托二位了。刚才纪县长已经说了,你们放手放胆干就是,一般问题自己解决,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就来找我们。但有一点必须说明,不能搞矛盾上交。” 王孝清表态道:“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抓好灭蝇工作。” “就简单谈上这样吧。如何?”裘自鸣说。 想到山泉城抽检时只能保留三百零八只的严峻问题,蝇俊与蝇甲在回家的路上,其心情比王孝清、林中彬还要沉重。 蝇俊要继续跟踪王孝清给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汇报情况,蝇首情味十足地说:“此趟双江之行辛苦了,你们回来好好休息休息,我另派蝇丁、蝇寅去。”蝇俊怀着对蝇类高度负责的精神,执意要跟踪到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这趟任务还没完成。工作要有连续性,换了蝇来摸不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蝇首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直至晚上快九点了,蝇俊和蝇甲才和另外几只蝇,拖着可谓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蝇营。 蝇的特点是昼行夜伏,天黑即寝。当蝇俊一行回到蝇营,四处也是一片死寂。蝇营组织召开的山泉城人杀戮蝇类声讨会,激发了山泉城蝇们的生存忧患意识,催生出誓与山泉城人共存亡的义愤,与山泉县政要对着干的思想空前统一。蝇首为此感到高兴。谁知一个只准保留三百零八只苍蝇的脉波,又让蝇首陷于苦恼和义愤之中。尽管夜已经很深了,它和蝇史等数十只关心种族存亡大事的蝇,毫无一点睡意。它类不会围炉夜话,喝夜啤酒;夜色是安眠药,没有光亮蝇们就要打瞌睡。为此,它们找了河边上一家卖烧烤的摊摊旁边的废弃物上,借着昏昏欲睡的灯光,像女人们嗑瓜子一样地一边觅食着一些腐骨残肉,一边心事重重地等待着蝇俊回来。 心理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蝇灵,它最担心蝇俊遇上三长两短。蝇首让它早一点睡觉,它怎么也不肯,说:“我是为你服务的,你都不睡我怎么能睡?”赖在蝇首身旁不走。蝇首没看透蝇灵的心思,也没如何勉强蝇灵睡觉,让它跟在了身旁。 正如恋爱着的男女有特异功能一样,蝇俊借着晕乎乎的路灯,刚飞过东街百货大楼,蝇灵就感应到了,怦然心速加快;欲去迎接,又怕引起蝇们疑心,强抑感情,借着寻找东西不断向外了望。 夜晚,飞行速度比白天要慢得多。蝇俊费了近二十分钟时间才飞到蝇首等待地点。到了,蝇首让蝇灵带蝇俊一行到准备好的一根臭鸭肠上美餐。蝇灵鞍前马后,热情周到地照料着蝇俊一行就餐,其间不断地向蝇俊暗送秋波。其实蝇灵自作多情了,蝇俊想都没往感情方面想。餐毕,蝇俊欲向蝇首汇报王孝清在市、县汇报的情况,蝇首先入为主:“夜已经很深了,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再听你们的情况介绍,研究应急措施。” 蝇俊说:“事关重大,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蝇首其实心里也很焦急,想了想,说“好吧,为了蝇们生存,为了今后更好地睡觉,我们今晚都不睡吧。” 蝇俊叙事如绘地介绍了跟踪王孝清一行市里和县汇报的情况,把县里的安排打算一一说了个透彻。不啻于又一个重磅炸弹落在蝇群,蝇们感觉到了空前的压力,一个个神色显得异常严峻,比第一次听说山泉城要开展灭蝇行动虽然少了一些震惊,但却多了一些喘不过气来的忧思。保留的蝇数不能超过三百零八只,虽然给蝇族灭亡留下了一丝光亮,但实在太微弱、太黯淡,前途太渺茫、太虚无了。 蝇首道:“昨天我们召开了声讨会,蝇们憎恨山泉城人的义愤被空前地激怒起来,很多蝇提出要采取一切办法报复山泉城人,大会上我已号召大家要多献计献策,没想又冒出这样一个令我类沮丧万分的信息。有些情况这次会后再进行梳理,提出应变之策,当前最需要的是进一步振作精神。毕竟人类还在一定范围内允许我类存在。虽然数量少了一点,不说三百零八只,只要有一只,这一只也要担任起我类在山泉城种类繁衍的历史重任,没有什么值得悲观失望的。总之一句话,不能被山泉城灭蝇行动的嚣张气焰吓倒,巨大的压力压不垮我类与山泉城人抗争到底的决心。” 许多蝇一时还未能从浓重的阴影中喘过气来,感觉到头顶上阴风阵阵。 蝇五是一只黑尾麻蝇,深褐色的身子清清爽爽,黑色的尾器衬托得精精神神。它是蝇类社会活动家,最喜欢走乡串户。在蝇们沉闷不语之时,它屁股一蹲,两只前跗支撑起前半个身子说:“今天,我到城郊一个亲戚家里去耍,那里正进行着一件轰轰烈烈的人蝇大战,我认为我类能从上面获得一些重要有益的启示。” 蝇们将目光投向蝇五。 蝇五不慌不忙地讲述开去:“有一高姓私人老板,办了一个养鸡场,养了一千多只鸡。大家知道,鸡粪是最营养、我类最喜欢的食品,特别是那种未经沼气池或者粪坑腐化处理过的。高老板只图赚钱,就将这种未经处理过的鸡粪大量排放到农田和水沟中。这段时间气温渐渐升高,最适合我类繁殖生长。大家猜猜,从蝇卵发育到成蝇,要多少天?还不到十天!简直速度惊人。我去看了,好热闹哟,到处蝇山蝇海,密密麻麻地布满农舍院坝。有一个小孩子,剥了一个皮蛋放在碗里,转身去拿筷子,回过头来,那里还有皮蛋?全是一大碗蠕动着的我类。小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真好笑,说我类抢了他的皮蛋。村民们吃饭时端上桌子的菜,必须用盖子盖上,用电扇对着饭桌使劲地吹,否则就只有吃苍蝇。他们睡觉,必须睡在黑暗的全封闭的屋子里,不然,我类就会贴满他的全身,让他变成‘蝇人’。我类还有染色功能,他们晾衣杆上晒的东西,特别是 第九章 权力是个好东西 王孝清工作上确实是一把好手,三下五除二,很快便理顺了灭蝇办的工作,与县委办、宣传部、政府办联合,召开了有关单位的座谈会,大造灭蝇舆论声势;布置崔小丽写一期简报,崔小丽说没有写过,王孝清想了想,自己承担了下来,反正自己下了班蹲在招待所里也没有事干,索性把晚上的时间也用在了工作上。 钱一庄的工作重点,放在各单位宣传工作的落实情况检查上。以前在卫生局办公室工作的经验告诉他,对一项工作的重视,体现在检查督促上。大事你不检查督促,人家就认为是小事;小事你注意检查督促,人家就认为是大事。还有,无论是一个单位还是一个人,没有位,就无为;要有为,必须有位;灭蝇办是新单位,要地位没地位,要名气没名气,要提高其知名度和权力地位,检查督促确实是一种好的形式。他想起在卫生局办公室时,每迎接一项检查,都要作充分准备,唯恐不周到;检查人员来了,毕恭毕敬,奉若神明;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会给单位工作带来影响,给自己工作带来被动。他时时用双江市一家金融单位干办公室工作的一位朋友对他讲的一件事警醒自己:劳动部门搞安检的来电梯年检,他朋友认为不是业务关系部门,电梯才安装没多久,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便有,供货单位也会来维修,接待就不很热度,烟也是一支支而不是一包包地撒。人家认为小家子气,就说:“我们是电梯安全使用主管单位,我们说了算。”年检的一百多个项目中,就有十几个不合格,要求停止使用。停止使用怎么行?他找到电梯安检组长:“不停用行不行?”安检组长不冷不热地说:“出了人命责任我担当不起,你担当得起你就继续用吧。”“要多少维修费?” “不多,几万元就够了。”几万元还不多?幸好朋友通过一些渠道,知道电梯“故障”出在哪里,把检查电梯的人弄到一家海鲜馆“弥补”了一下感情:“海鲜”结束,他朋友大大方方地每人一瓶“五粮液”、一条“玉溪”。那个组长说他朋友“懂窍”,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他:“年检合格。今后再年检,你到我那里来填个单子就是了。”怪不得各级部门动不动就开展检查,这是权力的体现,变相“卡、拿、要”的口实和机会。有感于此,钱一庄觉得应该运用好检查这个武器:自己也可按接待情况行事;接待得好,不合格也合格;接待得不好,环境条件这么差的地方,哪里发现不了一只苍蝇,哪个石头缝里又找不到两只螃蟹呢? 特别是带上任可新,他找到了一种很好的感觉:让他端杯子提包包跟在后面,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前面,这个规格,是县里那些主要领导才能享受到的啊!特别是听人家言必称“汇报”,“欢迎检查指导”的说法,他感到特别过瘾;对高规格的“工作餐”,他也特别感兴趣。自我感觉好,工作起来也有劲头。于是,钱一庄整天带着任可新走这个单位串那个单位的,似乎忙得不可开交。 现在最关键的是灭蝇具体实施方案的制定。按负责技术的林中彬的工作劲头和速度,早应该拿出来了,但他被谭天娥搅得一踏糊涂。谭天娥居然开了一个结婚证明,撵到灭蝇办缠林中彬,要单位盖章登记结婚。林中彬想回避,她母老虎一样堵在门口,一点也不知羞耻地拍着微微有一点挺的肚皮:“未毕把我肚子弄大就算了!”连崔小丽和任可新进出门都不方便。还扭住王孝清或者钱一庄历数林中彬的罪状,弄得单位也不得安宁。清官难断家务事,也许有过离婚经历,王孝清很同情林中彬,但不好强行要他们结不结婚,只好善意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怕影响单位形象,每当谭天娥来了,王孝清就叫林中彬把她带回家去,特准他安顿好了再来上班。林中彬被缠得无法,只得违心地答应让单位在结婚证明上盖了章。但没拿到结婚证不会善罢干休的谭天娥,把闹事当做上班,林中彬在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昨天夜里,还发生了火并:丧心病狂的谭天娥歇厮底里,不仅砸了林中彬家里的电视、电冰箱、茶几一类家什,连窗子也砸烂了。软弱的林中彬眼睁睁地看着,口里直说:“你砸嘛,你砸嘛。”谭天娥正砸在兴头上:“砸东西,老娘还要砸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拼个鱼死网破。”说着,捡起一块砸烂的像一把刀一样的玻璃就给林中彬扎去。林中彬一闪身,玻璃正好刺在大腿上,血流如注,顺着大腿淌在地上。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了谭天娥一眼,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个臭婆娘,不得好死。”上前拐了两步,撕烂一块帕子,紧紧地勒住大腿,“咚”地一声带上门,往医院去了。谭天娥并没因自己的过激行为有丝毫自责,反而觉得十分解恨。关系至此,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林中彬无法上班,也无法回家。朋友把他接到家里,意欲让他静心休养。不知怎么谭天娥找来了,要接他回家;并不是良心发现要接回去经佑他,而是要进一步折磨他。林中彬知道这女人不怀好意,但不能在朋友家里闹,只好一拐一拐地跟着走了。 林中彬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传呼手机,是托人给单位带口信请假的。单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王孝清欲上门看望林中彬,丁学平找他谈近几天灭蝇宣传情况,去不了,就托钱一庄去看望。钱一庄捎上任可新,左询右问找到林中彬家。进屋,砸烂的东西很显眼地摆在那里。谭天娥回老家“散心”走了,林中彬的儿子也读书去了,剩下林中彬一个人在家,十分孤独凄清。见了单位来人,仿佛受欺负的孩子见了父母,林中彬的眼眶里蓦地涌满泪花子。挣扎着站起身要给钱一庄和任可新倒茶,钱一庄叫他别动,要喝自己倒。“女人心,门斗钉。”林中彬说,接着把事情发生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正在这时,进来一个女人,似乎有重要话给林中彬讲,见另外有人,欲言又止。林中彬说:“我们单位的领导钱主任和同事任可新。她是我原单位的出纳老文。找我有事?没关系,说吧。” 文出纳的嘴角嗫嚅了一阵开了口:“我昨天听人说,你那个女人,心肠歹毒得很。原来的男人,是被她活活气死的。他男人得了肝炎,都快医好了,她公开把搅着的野男人带进病房。男人的病气翻了,不配合医生医治最后死的。”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女人,我真是瞎了眼睛。”林中彬斥怪自己。钱一庄和任可新听了也感到震惊和气愤。 “长痛不如短痛,不是我挑拨你们的关系,这个女人千万不能和她结婚。”文出纳忠告林中彬,最后说了一句要林中彬保重的话走了。 “那怕挖了我的祖坟,我也不会跟她结婚,要命的是弄出了遗留问题,成了她要挟我的把柄。”林中彬神情沮丧地说,“我都没有脸面见你们。新单位就给你们领导和同事们惹来麻烦,非婚同居本来都错了,如果再生小孩就会违背计划生育法,我工作踢脱饭碗打烂都其次,关键是给单位抹了黑。” 钱一庄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忧心忡忡地说:“肯定要想尽办法把孩子拿下来,不然,单位也好还是你个人也好都不好交差。关键是怎么拿下来。你能不能现在把冲突缓和下来,多给她做点说服工作,同意结婚,但婚前要检查,怀有小孩是扯不到结婚证的,让她把孩子拿下来了再给她断绝关系。” 林中彬说:“这女人早防着这一手的。她丢下话说,要了她的命也不会去做引产手术,就是要闹得鱼死网破,大家都没有工作了,去捡垃圾都行。” 任可新闪着狡黠的眼:“这有什么难,我怎么说,你怎么办,保证轻而易举地把她摆平。只不过丑话说在前,请朋友们帮了忙,多多少少要一点这个──”他用两个指头拧了拧,意指钱。 “怎么摆平?”钱一庄问。 “这你不用管。只讲目的,不讲手段。”任可新说。 林中彬很担心:“千万不要弄出人命来。” 任可新看林中彬谨小慎为的样子, 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保证既合理、合法,又干净、利索地解决好问题。要是出了问题,”他拍拍头顶,“我任某人拿这个担保。” “要多少钱?”林中彬怯怯地问。 “我也说不准,等把事情办好了再说,反正你我一个单位的,又是当着钱主任的面说的,未毕兄弟我敢敲你的竹杠?”任可新说。 “反正你在政策允许范围内办,一定不要乱来。”钱一庄知道任可新鬼点子多,手爪爪深,有一点不放心。 “你一千个放心,我任某人好歹也是有单位的人,未毕还敢像社会上的混混那样顾头不顾尾?”任可新说。 达成一致意见。任可新说:“第一步,你先把大门的锁换了,搬到县公安招待所去住几天,林晓你托亲戚给管一下。” “可以。”林中彬答应了任可新的要求。 钱一庄安慰了林中彬几句,起身告辞。 林中彬惭愧地说:“灭蝇方案的事,县里领导又要得急。我这心思全是乱糟糟的,根本收不拢来想问题。” 钱一庄说:“哪个人都会遇到麻烦事。身体是自己的,你先把伤养好再说,工作能搁就搁一下吧,反正要不了命。” 钱一庄刚下林中彬家的楼,有人传呼他;找了一部公用电话回过去,是老乡余红良传。 “这就要下班了,晚上怎么安排?” 钱一庄扼腕看表,哟,真的快下班了,自己还认为早着呢,如实相告道:“回家。” “潘总也在我这里,他的意思,今晚我们找一个地方聚聚。好,我叫潘总给你说。”接着就传来潘日达软绵绵的声音:“钱主任啦你好,听老余讲你没有别的安排,仍然到桃源吧。” “我和朋友在一起,来不太妥当。” “什么不妥当?都老朋友了,就不用客气了。把朋友一起喊来,好,就这样定了,老地方。” 不等表态,对方就把电话挂了,有点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味道,钱一庄感到不舒服;但在丰盛的宴席与粗茶淡饭的选择上,还是没有抵挡住美味佳肴的诱惑:自己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吃得好一点吗?现在已经有人请自己吃好一点了,还有什么值得犹豫呢?他掉头问任可新:“晚上有事没有?” 任可新疑疑惑惑地望着钱一庄,油嘴滑舌地说:“怎么,要慰劳我,请吃晚饭啦?我正没有去处呢。” 钱一庄心里好笑:这小子倒机灵,常言说,牵着藤藤叶叶动,这 藤藤都还没有牵着,叶叶就动了:“我有个朋友请吃饭,没事就跟我一路去。” 私人朋友请客都邀他去,任可新心头一热,便正经起来:“我是扯把子的,钱主任不要当真。你的朋友请,我不好去掺和。” 钱一庄亲近地在任可新肩头上一拍:“掺什么和,走。” “那就不好意思了。”任可新顺手招了一辆人力三轮 ,钱一庄指示道,“桃源饭店。” 到了潘日达的“老地方”,潘日达和余红良已经到了,在喝茶、嗑瓜子。钱一庄歉然一笑道:“久等了。” 潘日达站起身,撒着烟说:“我们还不是刚刚到。这位兄弟是──” “任可新,我们单位的。”钱一庄介绍说。 “我帮钱老板,叫小任就是。”任可新补白道。 刚坐下,钱一庄像忘记了什么似的站起身要出屋,余红良问:“什么事?” 钱一庄说:“给刘英打个电话,免得她饭煮好了瞎等。” 潘日达眼睛一眯,对余红良扬了扬粗短的下巴。余红良便说:“何必出去打呢,这里有手机。”说着,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精制的手机给钱一庄,低声耳语道,“这是潘总送给你的晋见礼。” 钱一庄望着机壳银亮亮的手机心头一热,如同捏着一个红炭圆,有任可新在场,鸣谢不是,退礼不是,心想,过后再说,就在余红良的指点下用了起来。声音效果极佳,有点爱不释手,用过后在手里把玩了一阵,趁任可新不注意,揣进了衣包内。 小姐很快上来菜,以海鲜为主,川菜为辅,什么活水大虾、红烧螃蟹、清蒸鲑鱼、竹荪蛋、子姜鸭等什么的,酒还是低度五粮液。这也是本着潘日达少而精的原则安排的。 那就入席吧。 讲酒量,钱一庄、任可新、余红良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是潘日达的对手。如果喝酒也如读书,潘日达是教授,任可新是初中生,钱一庄和余红良是小学生。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潘日达喝酒是难得露真相的,酒量大,很会劝酒,也很会赖酒,又爱做假,每次喝酒他都要倒一杯矿泉水在手边,稍不注意,他就作假;还划得来一手好拳,所以很难喝醉。不像任可新,饿了八辈子酒似的,只要见了,就高兴得双手发抖,喝得非常老实、主动;邀他喝,他喝;不邀他喝,他主动邀你喝;难得邀了,自斟自酌,几乎每次都喝得站着进来,横着出去。所以,四人两瓶酒喝下肚,任可新就有胡话了:“不是吹,在山泉城这个堂子里,不管红道还是黑道,只要我任某人出面,没有摆不平的事。今后各位遇到什么麻烦事尽管说,我任某人一定两胁插刀。” 钱一庄有些不自在起来:自己带来的人,在陌生人面前出这样的洋相,无异于自己置自己于尴尬的境地中,就想尽快结束晚餐。真像有神灵感应,刘英恰到好处地打来传呼,抽泣着说:“家里有急事,你赶快回家。” 钱一庄就有了走的借口,他用征询的口吻扫了每人一眼:“怎么样,结束了吧?” 任可新正在兴头上,红着一双红红的昏昏然的眼睛,恋恋不舍地举起酒瓶望了望,醉醺醺地说:“你走吧,我要让潘总见识一下我的拳。不是吹,在山泉城这个堂子里,还没有哪个敢跟我两个较劲。” 加上潘日达和余红良挽留,钱一庄有点为难了,行了一个中庸之道:“这样,潘总和任可新划几拳,尽酒不尽量,瓶子里的酒完了就结束。” 任可新举起酒瓶摇了摇,还有几杯,可以划几拳,不情愿地说:“好。” 真是没有人可以跟任可新较量:他拳拳赢,只不过赢的是酒。 钱一庄感到大煞风景,任可新执意还要开一瓶酒再决雌雄,他起身坚决要走。 任可新执拗不过,带自己来的人都走了,自己坚持留下来,有点不妥,才跟着钱一庄站起身来。 临行,钱一庄摸出手机,觉得应该跟潘日达一个说法:“潘总,无功不受禄,手机你还是留下自己用吧。” “这就见外了。朋友之间,一个手机,算什么?这样吧,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我借给你用。” 钱一庄想了想,也说得过去,复装进衣包,与潘日达握手告辞;不知咋的,潘日达小小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钱一庄觉得不像初次见面射人,而是挺柔软温和的。 出门,余红良紧随钱一庄,说:“还有一件事,你公子差学校那位老师的钱,上午潘总已以你的名义跟他寄去了。” 钱一庄没料到,脱口说道:“这怎么好?” 余红良说:“怎么又不好呢?” 钱一庄满脸感激,紧紧地握着余红良的手,重重地捏了捏,传递出的信息是寻到了知音、相见恨晚。 告辞上了街,任可新 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钱一庄伸手去扶,任可新顺势靠在他的肩上。看来自己只有送他回家了,走路显然不行,就要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爬上去,让任可新倚着自己。任可新眼闭眉虚地胡诌道:“钱主任,你不够哥们儿;喊我去喝酒,还没尽兴就喊走了。走啥吗?这些猪头,你喝他过八瓶十瓶算个球。不过,你也算瞧得起我,你这个哥子,我认了;今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遇到什么麻烦,尽管跟我说,我包跟你摆平。你不要认为我喝醉了,我酒醉心明白,说话是算话的。” 大街市上讲胡话,让人听见不好,钱一庄顺水行舟:“好好好。” “真的,有事一定要找我。” “行,有事一定找你。” 将任可新送到楼下,任可新坚持自己回家,坚决不让钱一庄送上楼。钱一庄挂牵刘英电话上说的家里有急事,也就没有坚持。回家的路上,钱一庄感慨顿生:权力真正是个好东西,没有一官半职,说话无人听,办事无人理;现在只作了一个众人瞧不起的部门副职,财物人家就送到手里来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想,那些身居要害部门者,那些手握重权者,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都是拿工资的人,人家穿着名牌高档服装,整天《玉溪》、《中华》叼在嘴上,出入于茶坊酒店,家庭建设一应俱全,自己还以为人家有能耐,会节俭,听说有的人“ 抽烟基本靠送、吃喝基本靠供、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动”,还以为开玩笑瞎胡闹的,没想这一送一供正是其间秘密所在。 这样想着,回到家里,两件糟心的事等着他:一是钱一庄一个弟弟从盐矿打电话来,说父亲左腿突然发病,不能行走,需要赶快救治,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看当大哥的怎么办;二是钱途在学校出事了,是钱途的同学打来的电话,什么事,对方说得吱吱唔唔,据说弄得不好学校要开除他。 钱一庄的思绪还沉浸在权力的美好感悟中,一时没回过神,颓然一屁股坐上沙发上,面对着眼泪婆娑的刘英,两眼呆呆地胶在天花板上。 第十章 遇难呈祥 蝇首制定了一个工作制度:每天汇总蝇俊、蝇甲、蝇丁、蝇寅等各路人马收集的情况。它们在汇总情况时得知:崔小丽被窦洪生紧紧地揽在怀里的那一刻,王孝清正写完几家单位联合召开的灭蝇宣传座谈会简报伸懒腰;林中彬在床上翻身时不小心碰着了伤口,传导出揪心的疼痛;任可新酒醉如泥,趴在床上“哇哇”大吐;钱一庄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两眼胶在天花板上发愣。 “看来,灭蝇办的几个人中,心情最舒畅的是崔小丽。”蝇首说。 是的,要算崔小丽,至少这个时刻。 就爱情而言,男人是业余的,女人是专业的。很多女人认定一个人,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很难移情别恋;而一旦情移,又是坚决的,不容易拨转马头。这时的崔小丽正经历着爱情的转折。 这天下班前,崔小丽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熊小丁打来的。还不等他诉说衷肠,崔小丽厉厉地说:“你知道现在世界我最憎恨的一个人是谁?请你自尊自爱,不要再向我打电话。”说罢,“叭”一声挂断电话。 刚挂断的电话又惊喳喳地叫了起来。 “你别烦人好不好?”她以为还是熊小丁不甘心打来的,没好气地说。 “我的崔小姐,我又没向你的火药桶里放火,你冲我爆什么?” 崔小丽一听,是窦洪生,心里滚过一个热浪,忙赔礼道:“对不起,我刚才遇上了一个无赖。” 窦洪生说:“气大伤心,火大伤肝。身体才是自己的,伤着你的身,痛着我的心啊。知道啵,有一样东西退火最好。” “什么?” “耳光。” “去你的。” “好吧,我用另外的办法给你退。等一会儿我们去吃绿豆汤。一言为定。” 刚下班,崔小丽就看见窦洪生和他的那一辆白色富康车直拗地守候在门口。她一掠小包带子,径直过去躬腰钻进车。 富康载着崔小丽向县城南面急驰而去。 崔小丽问:“到哪里?” 窦洪生手握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说:“装你到大山沟沟头去卖了。” 崔小丽心情很悒郁,王孝清让她写一期宣传座谈会简报,她没写,一是把握不住这种文体,二是事先没说让她写,没如何做好笔记;虽然王孝清主动把事情揽了下来,对她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熊小丁这只屎苍蝇围着“嗡嗡嗡”,这更增添了她心中的不愉快;只要想起熊小丁的样子,她就像小时候在家割草时,正割在兴头上,突然遇着一堆臭狗屎一样恶心。下午还遇到过一件糟心的事,她上街去买办公用品,不经意间在民康药店门口碰着了原来的恋人周天明。 “呃,你?”到城里来进药的周天明显然也毫无思想准备,吃惊地望着崔小丽。 慌张?惶恐?怨怼?憎恶?往事翻动,崔小丽百感交集,毅然决然地一扭头,像被缉捕的要犯一样走了,把惊愕地张着河马嘴的周天明撂在身后。回到办公室她很后悔,心眼儿怎么这样窄啊?毕竟曾是自己心仪的人,摆几句龙门阵,彼此了解一下情况也是可以的;恋人反目,难道就这样非亲即仇? “下车吧!我的崔小姐。”窦洪生一拧车钥匙说。 一看,是绿坝水库。 这水库是山泉城人星期天节假日游乐休闲的地方,水域面积三万多平方米,水库口面十分宽阔,顺两岸山势迤迤逦逦向东南方面延伸四点三公里,不知有多深,据说里面有一百多斤大一条的鱼,能把水花摇起房子高。水相当清澈,因了两岸山的倒影,水融山情,山收水意,库中心的水翠绿,沿岸的水则墨绿。精明的生意人在这里搞了开发,修了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雅乐餐馆,还可以住宿;辟有游艇,机动、脚动、手动的都有,广告词打的是“可以满足不同层次消费者的需求”,虽说有一点言过其实,但总的还是可以的。汽车刚停,就有一个穿戴整齐、像服务生的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来,笑容可掬地说:“窦老板,你好。” 窦洪生正眼没瞧一眼:“跟你们老板说,要一个雅间,精一点要三四个菜。二号艇在没在?” 服务生说:“在。”太监味实足地一躬腰,“请吧。” 崔小丽还沉浸在见着周天明没打招呼的疚愧中,窦洪生叫她走时,她还心不在蔫:“干什么?” “上游艇啊。” “这么晚了还游什么?” “至少要一个多钟头天才黑得下来,游一转的时间足够了。” 她疑疑惑惑地跟着窦洪生上了游艇。 窦洪生解开揽绳,发动机子,倾刻间船尾便吐出一股雪浪花,两根水埂子八字形向库边扩散开去。 窦洪生个子高挑,长得眉是眉眼是眼的,经过名牌服饰的包装,样子还是能迷住一些浅薄的嫩男少女。他是外地到山泉县来做生意的,好像没有看见他做过一些什么,但就是能大把大把地从衣包里摸出钱来,这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关心自己的人多,关心别人的人少,谁有精力一天到晚咸操萝卜淡操心?因而给了窦洪生一类人物一个活动的天地。崔小丽见到的第一眼,说不出感觉,但觉得还是顺眼;在农村贫困境地中长大的她,没见过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交往过程中,其阔绰气派的晕光渐渐迷乱了崔小丽的视线。为了求得心理平衡,或者说精神寄托,崔小丽的感情防线开始溃缺。如果说从接受吃请,到接受高贵礼物,这是一个量变过程的话,那么,虽然是半推半就,但毕竟接受了的慌张的热吻,就有了质的变化;暗中隐隐萌生的还有一种虚荣,这就是在街上遇见周天明断然回头走掉的内因。此刻她正想着:幸好没有嫁给周天明,那样就只有在农村做黄脸婆了;即使嫁给熊小丁,都要比周天明强。关键时刻遇上了窦洪生,遗憾的是岁数大了近二十岁。她曾就这个问题与同学赵琴作过探讨,思想前卫的赵琴说岁数不是爱情的障碍,她曾在报纸上读过一篇文章,世界上岁数相差最大的是九十岁,外国一个一百零九岁的作家娶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这女孩还雄心勃勃地声称要给那老头儿生一个孩子。现在老夫少妻是一种时髦,有安全感。崔小丽心灵的天秤终于发生了倾斜,甚至还渐渐生长出某种渴望和企盼。 “大鱼来了。”看着迷迷瞪瞪、游精走神的崔小丽,窦洪生突然喊道。 崔小丽一激凌:“哪里?” 窦洪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满意地笑了:“就在你旁边,刚才我看见了尾巴,嗨呀,好宽哟,起码有三米,幸好没有摇动就缩进水里去了,不然今天我俩就要喂鱼了。” 崔小丽就有了一丝儿畏怯,往窦洪生挪近一个位子。船小,稳定性能差,崔小丽起身的时候,船往左一侧,差点舀进水,窦洪生忙松车往右移动身子保持住船的平衡,要是慌张才真的喂了鱼,但还是吓出了一头虚汗。 危难时刻见真情,窦洪生很激动,他从这个小小的细节敏感地意识到崔小丽对他产生了信任与依恋,便大着胆子说:“你要是嫁给我,我一定好好地保护你,一辈子不会让你有一点担惊受怕。” 崔小丽脸上泛起羞赧:“我怕什么了?” “不怕什么?哪好。”窦洪生有意摇幌起身子,使船左右摆动起来。 崔小丽连声喊:“不要摇。”手却像揽绳一样情不自禁地拴在窦洪生的腰上。 窦洪生感到很温馨:“好,就这样,不要动,否则,大鱼来把你拉走了我不负责。” 崔小丽觉得继续拴着窦洪生的腰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松开手又不放心,最后搞了一个折衷,把手稍稍松开一些,说:“今天算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 窦洪生说:“我们的朋友骗天下,天下的朋友骗我们。我这辈子准备专门让你上当受骗。” 崔小丽竟有几份怜爱地在他背上捶了一拳。“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见外。” “去你的王八蛋。” “去你的王九蛋。” 当游艇靠岸时天已经打鸡麻眼了。上岸,吃了晚饭,窦洪生大胆地伸手去揽崔小丽的腰,虽然崔小丽慌张地挣了一下手,结果还是顺从地让他揽着钻进小车。没征求崔小丽意见,窦洪生一直把车开到城北河边自己的家门口:“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请你跟我进屋拿一趟。” 崔小丽疑疑惑惑地不想下车,最后还是不很情愿地跟了去。 进屋,关门,窦洪生把车钥匙往沙发上一扔,一把将崔小丽搂住,一张酒气直冒的嘴朝崔小丽凑过去。 崔小丽本能地伸手蒙住自己的面部,被窦洪生坚决地挪开,最终像一只小羊羔,走进窦洪生的圈套中,完成了大姑娘到少妇的人生重大转折。 崔小丽完成人生重大转折时刻,王孝清睡得已经开始打呼噜,林中彬则在床上痛苦地、六神无主地想:这任可新说帮我“摆平”谭天娥的身孕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摆平了,谭天娥死皮赖脸地住在自己家里不走又怎么办呢?酒醉如泥的任可新呕吐以后睡得像一头猪。被父亲生病和儿子出事两件事弄得不知所措、在沙发上发怔的钱一庄,半天才回过神来,爬进心里的第一缕意识是如何处理好这两件事。 钱一庄不知父亲的病情怎么样。家里只有一个 妹妹,和盐矿一个工人结婚,有一个儿子。夫妇都在盐矿上班,企业不景气,双双下岗后呆在家里, 无一技之长,又都是懒得晒蛇吃的人,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打牌,靠两百来元下岗工资生活,全不知道动点脑筋挣点钱弥补花销。钱一庄的父母亲是盐矿退休工人,一个月有近四百来元退休工资,除了自己开支,还要不时地撒一点给妹妹。现在连病都高贵了,患个伤风感冒只要你走进医院,不花上几十百把元医不好。当然不能指望盐矿出医疗费,看来父亲医病的事,历史地落在自己肩头上。 “洗脸。”妻子刘英打来洗脸水,满脸忧戚地招呼钱一庄。 陷入重重心事的钱一庄没有听见,突然感到自己没有朋友。平时候这里那里嗯嗯啊啊的,似乎朋友熟人很多,但真正扳着指头算,能推心置腹地谈两句知心话、危难之时能帮上一把的,似乎一个也没有。怪不得大文豪鲁迅大发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也怪不得县里一个位位尊权重的人退下位后,面对昔日宾客盈门的盛况,突然间发生了门可罗雀的逆转,总结出了两句很经典的话:钱多不如身体好,当官不如朋友多。 老婆刘英也是不能指望她帮上什么忙的。她是依赖型女人,遇事没有主见,只知道料理家务,全不知生计筹措。遇到什么事,就睁着一双傻乎乎的眼睛望着他想办法拿主意。也正是因了她认为他是依靠,他认为她单纯才成就了这份姻缘。 怎么办?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靠自己,又哪得这笔医疗费呢?夫妻俩的工资只有那么一点,单位医药费又是包干了的。呃,县医院办公室黄主任,前不久碰着,对我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还写了一个家庭电话号码给我。不妨一试吧。他摸出电话本,找出电话号码,拿起电话就要往他家里打,但手在伸出的那一瞬间他犹豫了。前年儿子割阑尾,最不喜欢求人的他专门找了李院长。李院长问是自费还是公费。一个系统的还不知道自费公费?他好窝火,真想掉头走了,但想到能节约钱,还是强装笑容说当然是自费。李院长说,我明白了,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他满口感谢。谁知结帐时找不着李院长,指望其特别关照成了泡影。更气人的是结帐时,他对收费员说是县卫生局办公室的,李院长给他留下什么话没有?那人望都不望他一眼,直戆戆地说:“没有。”他结过帐刚转身,那收费员说:“卫生局的又怎么嘛,好不得了啊。”他腹诽李院长这个龟孙子好滑头,县卫生局的人找他都不买帐,好没面子。但转念一想,市场经济认钱不认人,你一没帮人家办什么事,二没有控制得住人家的权力,三人家又没有什么事要求你,凭什么要特别关照你?他只好自认晦气,下决心不到县医院看病了;一般的凉寒伤风在街上药店里买一点药就行了;实在不行,就到一位个体医生哪里去看病。这又要想破戒找县医院黄主任,同人家又只是在县卫生局时的工作关系,没有深交,也许是碰着了故作亲热,逢场作戏,没话找话说,说不定人家早搞忘了。但没有办法,还管破不破什么戒,不行拉倒就是;说不定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万一人家要帮这个忙呢? “黄主任家吗?我是钱一庄。请问黄主任在不在?” “啊,在。我给你喊。”接电话的是黄主任的妻子。 “哦,钱主任啦?没起仙风吧,怎么把我记起了?”那端,传来了黄主任略带惊讶的声音。 钱一庄听了,感到一丝儿慰藉:人家非但没有忘记,还挺亲热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逢真人不说假话,直说了吧,我父亲的腿突然走不得路,痛得直钻心,想请你帮个忙。” “送来没有?” “还没有,我要先联系好了再决定。” “没关系,送来就是。” “说一句让你见笑的话,能不能在收费上适当优惠一些?” “大主任啦,说你当官当迷了,又还没有当几天。既然我答应了你,肯定会考虑到这些因素的。不要说适当优惠,只要操作得好,免费也有可能。” 听了黄主任这话,钱一庄的心里立即浮起一个高兴的水泡,但瞬间被疑问划破:“免费怎么可能?黄主任八成是谈黄话吧。” 黄主任从电话上短暂的沉默中听出了钱一庄疑问:“真的,李院长今天下午还跟我讲,要我就灭蝇的事找你一下,听说要把我们医院列入必检单位,是不是通融一下算了。这件事你知道,医院大,卫生条件差,劳神费力又伤财,还不一定能达到迎检的要求,到时候追查起责任来,就麻烦了。” 原来是想同我搞交换!钱一庄突然觉得有了资本,底气足起来。本来确定灭蝇迎检单位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没想到县医院竟如此重视,他脑瓜子一转:“有这件事。”并有意拔高道,“迎检单位裘书记亲自定,定了想改可能难度大,就看我怎么运作了。我们暂时不说这件事吧。如果有可能,喊李院长哪天给我打个电话来探讨一下。” 探讨,实际上钱一庄是想寻找一个机会教训李院长几句:你不是电话、传呼都不回吗?人不求人品自高,谁求人谁当龟孙子,没想到你也有当龟孙子的时候吧。 “行。你什么时候把父亲送来?“ “明天吧。”接着,钱一庄把家庭、办公室电话,传呼,手机号码一古脑儿地全部告诉了黄主任,并很有寓意地要他把号码告诉李院长。 放下电话,钱一庄松了一口气,基本上搞定了一件事,并且还出乎他的意料。 刘英左手拿洗脸帕,右手拿着揩脚帕,愣怔怔地站在钱一庄身旁,见放下电话,忙提醒他:“洗脸、洗脚,水都快冷了。” 钱一庄的心情,如渡出云罅的月光,很快被更厚更重的乌云遮没:儿子钱途到底怎么了?他接过洗脸水,冷冰冰的;又摸摸洗脚水,还烫,就将洗脸水冲进洗脚水中,将脚伸进去问刘英:“他同学打电话来竟究怎么说的?” 刘英重复了一遍给钱一庄说过的话。 没有获得新的信息,钱一庄边洗脚边拿过电话机,通过查号台查到学校值班室,顺藤摸瓜,最后查到班主任。班主任是女的,谈话很婉转,好容易才弄清楚,钱途是跟一位同学争风吃醋发生械斗,钱途一是理亏,二是首先出手伤人,结果自己又伤得最凶,下午下班前已经送进了省城一家医院,学校还说明天跟家长联系,没想家长知道了,请家长无论如何到学校去一趟。 怎么去?必须插上两支翅膀:钱,关系。 “家里还有多少钱?”钱一庄问在一旁给他搓洗袜子的刘英。 “存折上还有三百元。” 三百元够干啥?还不够请一桌客。特别是省城,稍微像样一点请一次客花销就上千元,而这一趟,没有几千万把元是出不了门的。就只有借了。这是一笔大数字,向谁借?钱一庄一时没有主意,思绪又转到了关系上。 作为祖祖辈辈和所有重亲,没有谁当过小指头大一个官的人,自然无祖荫可蔽;自己树小叶稀,也没有匝地绿荫。任可新不是说他关系广门路多吗?是否问他一下,能否帮上忙。但喝醉了酒,怎么问呢?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人:潘日达。第一次见面,余红良不是说他精通商场和官场吗?不妨找他一试。说不定钱和关系两件事他都能解决,这就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了。可人家才请了客,又给了丰厚的礼物,怎好意思向人家提说什么呢?然而,火烧眉毛,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这里,他忙揩干脚穿上鞋,对刘英说:“你要睡就先睡,我找余红良帮着想点办法。”说罢起身出了门。 夜,冷飕飕的,光线不明,到处显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已经十一点过了,山泉城像眼闭眉虚的小孩,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歌舞厅夜总会的霓虹灯在挤眉弄眼地挑逗着行人。找到余红良家,余红良的老婆好生奇怪:“他不是说请你吃晚饭吗?怎么你还找他?” 钱一庄好懊悔自己的冒失!真是急糊涂了,自己忙着回家,余红良和潘日达到歌厅耍小姐去了,这不等于上门揭余红良的秘,怎么不跟余红良打传呼呢? “是在一起吃的饭,我当时有一点急事先走了一步。他可能还在和一位朋友谈一笔业务。我去找他。”钱一庄边说边离开余红良的家,取出手机传呼余红良。 余红良回话说他和潘日达还在桃源饭店;电话里同时传来强烈的音乐伴奏下一个声嘶力竭的歌唱声,余红良在饭店什么地方就不言自明了。余红良叫他马上到桃源四楼歌舞厅五号桌。钱一庄想避嫌叫他们出来,但想到是自己有事找人家,不能颐指气使,就到桃源四楼去。 “先生,唱歌?”站在歌厅门口的一位礼仪小姐彬彬有礼,旗袍紧裹着的细腰微微一弯,右手在胸前划了一段美丽的弧线:“里边请。” 推开门,一股烟草和香脂混和着的怪味扑面而来,钱一庄觉得像有虫子直往鼻孔里钻。他站在门口略作适应,才抬起头。这是什么地方?光线暗淡,烟雾弥漫,一个长着红、蓝、黄三色眼的圆球在舞池上方旋转着,旋转出一片光怪离陆,一片浑暗阴森,该不是阴曹地府吧。再看歌厅中人,一个二个的男人,或正襟危坐,或仰面斜躺,或脚放椅子扶手,或腰横沙发边际,坐得千奇百怪,但有一个共同点:身边都紧膀着一位妖冶浓艳的小姐,有的故作轻高拿腔拿调,有的小鸟依人柔情似水,有的公然坐在先生腿板子上。礼仪小姐带着钱一庄穿行在人群中,问:“要一位小姐谈心吗?”钱一庄回答:“我是来找人的。”礼仪小姐一下冷却了热情,但还是彬彬有礼:“那好,你慢慢找吧。”就踅回身又到门口迎宾去了。 找到五号桌,一位身段子小巧玲珑、脸盘子粉嫩粉嫩、五官在脸上排列得恰到好处的小姐,坐在余红良的怀里,脸色愉悦、耳鬓厮磨说着悄悄话。潘日达在吸烟,一个嘴唇涂得黑幽幽的小姐头搭在他的肩上,尖着一个指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划着。他们同时发现了钱一庄,都招呼坐。潘日达“喂”了一声,伸出两个指头往鼻尖前勾勾,就把那位手拿托盘的服务小姐勾到了面前。 “什么事,先生。”服务小姐问。 “来一杯茶,一位小姐。仔细挑一下,好的还是拿一个出来,不要只顾留着你们老板自己用。”潘日达玩笑中满含轻佻地说。 “是,先生。”服务小姐告退。 钱一庄赶快阻止道:“不,我找你们有点急事。” “这么晚了,再急也等明天吧。”余红良在小姐的脸上很有深意地摸了一下,“去,看给我们才来的这位老板选的小姐选得怎么样了,你去全权把关。不然,一百零八招今晚全部用完。” 小姐对余红良小嘴一翘,眼睛一眯:“去你的。” 钱一庄伸手拦住小姐,恳切地对余红良说:“真的有急事。我们外面谈吧。” 余红良迟疑道:“好嘛。”转脸安抚小姐,“你等等,不要我一走你又守不住寂寞嗄。”又仰过身对潘日达说,“我出一趟就转来。” 潘日达礼节地起身问道:“要不要我跟着出去?” 余红良迟疑未答,拿脸征求钱一庄的意见。 钱一庄稍伺沉吟:“算了吧。” 他们来到茶坊,余红良要了一壶茶,一人斟了一杯,呷了一口问钱一庄:“什么天大的急事,该不会又是美国佬炸我大使馆吧。” 钱一庄满腹忧虑地讲了儿子钱途在学校出了事,想请他帮忙。 余红良听罢,朗声说道:“我还说天塌下来了,不就是万把元钱,找点人疏通关系吗?小菜一碟。” 钱一庄听余红良谈得轻描淡写,反而不放心:“你不要老虎当做苍蝇打。” “你也不要苍蝇当做老虎打,稍等一等。”余红良说着起了身,半支烟功夫就把潘日达喊来了。 潘日达坐下呵呵 一笑:“钱主任,不是吹,兄弟别的本事没有,但解决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可以说绰绰有余。”说着从身上摸出一扎钱,“你先拿去用着,不够打个招呼就是。警校属公安系统,你要在省上找点人。我县公安局有一位朋友,他有一位把兄弟在省公安厅,包你搞定。”说着,就摸出手机,熟练地揿动按键:“三哥啊,我老二啊,有事找你,请马上到桃源饭店茶坊来一下。” 给人的感觉就像在大门外等候着似的,被潘日达喊作“三哥”的人眨眼间就到了。钱一庄认得那人,是县公安局治安科科长,姓江,扛着一个有点滑稽的鹅蛋形脑壳,淡眉细眼,矮胖矮胖的个子,啤酒肚,经常吊着清鼻水,平时除穿制服外,最爱穿一件黑木溜秋的夹克,走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偶尔路上遇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想不到山不转水转,今天竟转到人家门下来了。论官衔,钱一庄比江科长大,但知道是潘日达请来帮他忙的,自己有求于人家。于是,他主动站起身同江科长握手,宽坐。 潘日达说:“你们认识?” 江科长说:“山泉城就这么大一个堂子,都是些早不看见晚看见的人。”他动作有点笨拙地坐下,双腿往外大大咧咧地一张,“鸡圈门”没关好,从裤子拉链处露出里面红色春秋裤的一角,可能是裤腰小了所致。他接过潘日达递的烟,点燃叭了一口,鹅蛋型的脸盘子毫无表情地问:“这么晚了找我啥球事?” 潘日达在钱一庄与余红良的眼睛注视下,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办起来有点麻烦。”江科长抖抖烟灰说。 潘日达立即抓住话:“但对三哥来说是坛子里头捉乌龟,手到便擒。” “你不要给我刷浆糊。这年月的事,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就看咋运作了。” 钱一庄眼巴巴地望着说:“ 万望江科长搭个手,‘尾绞’我解。” 江科长的眼光瞟在潘日达脸上。 潘日达说:“钱主任的事就是兄弟的事,三哥看着办吧。” 江科长思索了一会儿:“不先拍胸口,我试试再说。你给我拨一个电话。”接着江科长说出一串数字。 潘日达拨罢,听了一阵,说:“通了。”将手机递给江科长。 江科长接过手机,往耳朵上 第十一章 人间四月天 蝇类采取的四条“防”、“抗”措施,落实得怎么样?蝇首准备首先就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的竞赛活动,与遴选种蝇活动,作一次工作检查。 由于没有森严的等级,自然少了很多诸如到边界上接送的礼节应酬。蝇首本想单独行动,蝇史劝它,即使学这段时间电视上热播的乾隆皇帝微服私访,也少不了带两个随从,以便遇到意外多一个帮手。从善如流的蝇首觉得这个建议可以,便欣然采纳了。带谁呢?蝇灵?蝇首知道它的心思,近一段时间总是有一些心神不定,盖因蝇俊的原因。人说成人之美当竭力而为之,蝇们就不该学学?蝇首便主动让蝇灵随蝇俊一起,执行监视山泉城灭蝇政要们的任务,一方面锻炼它,另一方面,儿子蝇中死后,它总觉得对不起蝇灵,总觉得欠了蝇灵一笔帐;能给媳妇制造一点高兴,就减轻了心灵的一点重负与内疚。蝇史与蝇五等也是不能带走的,开展的两项竞赛活动千头万绪,只有它俩才承担得起那摊事务。于是,它随便叫了两只蝇跟着。 初夏时光,娇阳明艳,祥云飘逸,惠风晓畅,气候宜蝇。蝇首很高兴:天助我辈,正是生育繁殖的大好节候啊。 蝇首检查所到之处,映入视线的,是一个个蝇们不负春光、认认真真交配的场景。真是人间四月天,蝇中春宫图。蝇们看见蝇首来了,交配更加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它们都在用实际行动向蝇首汇报:我类正在全力响应蝇营发出的“抓住时光,大力繁殖,以铺天盖地之势,与山泉城政要决一雌雄”的号召。 确实,一是季节好,二是蝇类对山泉城政要们的义愤空前高涨,三是蝇类看到了自己蕴藏的不可估量的力量和光明的前途。蝇五举的典型事例,无疑给蝇类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兴奋剂。特别是那个生育细帐,算得大家精神振奋,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谓天时、地利、蝇和都占齐了,能让蝇们不兴高采烈全身心地投入到活动中去? 走城北,转城南,过城东,到城西,蝇首检查得十分深入细致。蝇类有效的交配时间要一个小时以上,可以交配着在一处久停不动,也可以交配着一同爬行,一同觅食,一同飞翔。蝇首常常止步于深情胶着、物我皆忘地交配着的苍蝇面前,时时被很多苍蝇在散步、进餐时都没有懈怠传宗接代的事而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时时激发起满腔热望,恨不利立即投身到火热的交配场面中去。可惜老了,早已是七摸八想九叹气的岁数了;不像人,拄着拐棍行将就木了,都还可以试一试。 就繁殖力而言,目前荣登榜首的是丝光绿蝇金。它有二百五个支卵小管,并做到支支箭无虚发,十五天内就产了三批卵。据检查,它还能产三批,有望突破生育后代一千只大关,创下蝇类生育奇迹。追随者发现,它住在城南农贸街牲畜市场一家名叫“喜相逢”的餐馆门旁的垃圾冲里,享受着富含营养的残汤剩汁等美味佳肴。众多蝇便纷纷向它移居,刹时间,馆子前苍蝇成阵。蝇首检查工作到这里受到热情接待,同蝇们共进晚餐。席间,蝇首鼓励蝇们,要积极响应蝇营号召,抓住有利时机,千方百计,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不断将争当多生多育先进、模范活动推向深入,推向高潮。 不要认为是一片莺歌燕舞的太平盛世,其间也掩藏着生予死夺与残暴血腥。 有一对蝇,交配时停歇在县委某单位一间办公室的玻板上,一个穿得周武郑王的女人见了,卷了报纸打去,两只蝇一道飞上日光灯管上。那女人够不着,脱了高跟鞋拖来椅子爬上去打,两只蝇又一道飞上了墙壁。正巧同办公室的一个男人走进来,女人慌慌张张地梭下椅子穿鞋。男人问:“你在干什么?”女的掩住窘态说:“灯管上有灰,我想擦一下。” 墙壁雪白,两只苍蝇像一个墨点一样贴在上面,非常瞩目,男人看见了,洞穿女人举止说:“你在打苍蝇?” 女人脸飞红晕,被迫承认:“嗯。” 男人开始没在意,定睛细看,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正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人要蒙头盖被做的“那种事”,骂了一声“龌龊”,操起一本书去打,两只苍蝇哼哼着飞在天花板上。他打不着,只好瞪起一双牛卵子眼睛望着。女人则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埋头翻着材料,想着曾经经历过的一些场面,心里紧张得不行。一对男女,在两只苍蝇交配着的场景下面工作,难免不让他们浮想联翩。女的推说:“我找小李核对一下材料。”拿着材料出去了。 男人心有灵犀,“嗯”了一声算是认同。待女人走出屋,男人说了一句:“你们要干事到别的地方干去吧,偏偏要在我的办公室里,活够了活腻了找死来了。”说着,从门背后找出一张抹桌帕,蹑手蹑脚地走近墙壁,“呼”一声向那交配着的苍蝇打去。苍蝇本来看见了这个男人的阴谋与疯狂,但正忘情于发射精子那一刻的兴奋,情拴一起的两只苍蝇毕竟不如一只动作麻利,刚展开翅膀,便被一道黑色的闪电击落在地。本无大伤,正欲逃遁,被剩胜追击的男人一脚踩去,可怜这一对蝇中鸳鸯,倾刻之间变成了男人脚下的一缕亡魂。蝇首目睹这一杀戮场面,惊讶得目瞪口呆。两只随从的苍蝇吓得浑身颤抖,面如土色。 “你们人真混帐虚伪啊。”蝇首从惊诧中回过神来骂道,“高尚神圣的事,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地做,竟视为洪水猛兽,大逆不道;而你们吹灯熄火,蒙头盖被,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地去做,反被认为是纯洁高尚,合乎情理。你们人啦,什么时候才改正得了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品性?” 蝇首沉浸在极大的悲愤之中,垂下颈项静静地向死去的两只苍蝇默哀:你们以实际行动响应蝇营号召,争当多生多育的先进、模范而死,死得光荣,虽死犹生;我要将亲眼目睹的这一幕记下来,陈列进山泉城人残酷地屠诛我类的档案里。 男人把蝇首同伴的尸首扫进废纸篓里,用拖帕打扫干净血迹时,女人“核对完材料”回办公室来了。男人讨好地说:“我已经把那两只混帐的苍蝇枪毙了。” 蝇首愤愤地骂了一句:“你们两个才是该枪毙的混帐。”骂毕,展开翅膀离开那个散发着血腥味的窗口,继续检查起工作来。 蝇首突然觉得翅膀沉重了许多。 后来检查中了解到的两件事,更使它悲凉的心境平添了愁思,沉重的翅膀枯萎了精神。 在西城角检查时,蝇首发现,很多夏厕蝇晚上不是居住在室内,而是纷纷搬在室外居住。用了很时间它才了解到:苍蝇绝大多数一生只能享受一次性爱,公蝇一次有效交配几乎耗尽全部精液,母蝇则将精子贮存在受精囊中,延续三周或三周以上,使陆续发育的卵受精。有一只厩腐族的名叫蝇室的公蝇,打破了吉尼斯记录,做了三次爱,被推举为英雄。蝇首曾指示单独发一期简报,专门请蝇室在山泉县城巡回演讲,介绍它举而坚、坚而挺、挺而持久的经验。蝇室所到之处,受到蝇类群星捧月般的拥戴,无不敬重之极,仰慕之极。厩腐蝇生性喜欢麋集在室外的树上、墙上、电杆上、垃圾堆周围栖息。蝇室大势宣扬,是室外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锻炼了它健壮的体魄,相当于彝胞讲他们的游牧生活最好,最能锻炼他们机体一样,生性就在室内居住的夏厕蝇群起仿效,纷纷搬到室外居住。结果事与愿违,出现的结果出乎蝇首所料:画虎不成反类犬,相当部份不适应室外环境而生了病,严重地影响了生育质量。 在性能力方面,蝇类顶顶佩服羡慕人,不要说备受崇拜的蝇室一生做了三次爱而了不得,有的人一天都可以做三次爱。性功能衰退了,还有“伟哥”一类壮阳药物辅助。有一只瘤胫厕蝇,曾学人类用“伟哥”辅助的试验,寻找了一种刺激产生雄激素的药,结果也弄巧反拙,将自己的精子全部杀死,把一腔废物注入母蝇体内,让母蝇得了肿胀病不治而亡,受到众蝇齐声声讨,最后在一遍唾骂声中抑郁而死。 蝇首在小南街检查了解到这件事后,指示蝇们要保持理智的态度,不要指斥这只瘤胫厕蝇,它的动机是好的。相反,要学习它不惜牺牲自己,敢于探索,勤于实践的精神。在探索实践中必定有付出,借用人的一句时髦话来说叫“交学费”,这是很正常的事。 偏偏蝇首又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接到蝇卯的报告,请求蚊子、老鼠、麻雀声援,结成统一战线时,麻雀没有说什么,蚊子、老鼠不愿意。原因么,蚊子、老鼠说它们亲耳听见,蝇营召开紧急会议时,蝇史说蚊子吸人的血,老鼠吃人的五谷杂粮,咬烂人的家具物品,该灭。既然都把它们推向了对立面,还结什么统一战线?何况山泉县这次又没说要灭它们。蝇首心一沉,真是不小心把朋友得罪了都还不知道。它对蝇卯说:“你给蚊子、老鼠讲,请它们宽宏大量一点,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关键时刻支持了我类,我类记得住;今后用得着的地方,一定全力以赴。” 蝇卯说:“这些道理我都讲了,它们说什么都可以原谅,就是出卖朋友的行为绝对不可原谅。不要说结什么统一战线,它们没有兴师问罪就对得起我类了。” 蝇首觉得问题严重,沉吟了一会儿说:“请你代我向它们赔礼道歉。转告它们,我确实抽不出时间,不然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的。另外,你负责特别行动组的工作,除原则问题过问一下外,具体事务交给蝇吾办,你要集中全部精力,无论如何要攻下统一战线这道难关。” 蝇首好容易才把精力转移到遴选三百零八只种蝇活动的检查上。看见这项工作开展得很不错,它沉重而灰暗的心绪才渐渐变得活跃起来。 多生多育当先进、模范,优生优育当“英雄家长”,两相对比,前者要功成名就得快一些,后者见效要慢得多。虽然如此,很多蝇还是愿意当“英雄家长”,毕竟自己的宗族保留了下来,毕竟能从多生多育的无限劳碌中解脱自己。“好好地享受生命”、“过好每一天”,众多欲当“英雄家长”的蝇,掩饰着与山泉城人为敌的那颗痛恨的心而自我安慰着说。 在小河街检查时,伏蝇、夏厕纷纷向它反映:如果严格按照生存实力强作为遴选标准,保存下来的就全部是强势民族家蝇、丝光绿蝇、大头金蝇等,而弱势种族如伏蝇、夏厕蝇、棕尾别麻蝇等,一只也保留不下来,这样会造成有的种族绝灭。蝇首用了半天时间,广泛听取群蝇意见,最后决策道:“在名额的分配上,强势种族多保留一点,但弱势种族也要给予照顾,不能让其种族绝来灭。从理论上讲,各个种族有各个种族的优点和长处,也有其弱点和不足。比如家蝇,繁殖能力虽然强,但嗅觉不灵敏,要是误吃了人投放的苍蝇药,自取灭亡,想保存也保存不下来。只有各扬其长,舍己之短,才能形成蝇类的繁荣昌盛。具体操作方法上,按种族现有数的万分比保留。我回到蝇营就叫蝇五作出统计,名额分到各种族后,具体保留谁,由种族自行商定,最后把名单报到蝇营即可。” 众蝇愉快地接受了蝇首的指示。 也许是有感于人的一些丑陋行为,蝇首给众蝇讲了一个下午在山泉县文化馆遇到的一件事。 裘自鸣为了“以优秀的文学作品鼓舞人”,要求县里搞一次优秀文学作品评奖活动。制定出评奖范围,锁定在最近两年发表在省级以上报刊的文学作品,参评时交十份,不能提供原文者复印件也行。很多人做假,把不属于近两年内发表的作品复印下来,填写上近两年内的日期上交。有的省上行业报刊上发的一些不论不类的东西,也准省级发表的文章拿了来。 评选时乌七糟八乌烟瘴气。宣传部李副部长的一篇通讯,也参加了评选。一位在县上写小说很有名气的评委指出:“通讯属于新闻的范畴,不能参加评选。”县文联主席喝口茶说:“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发表时就是通讯,后来有的当报告文学,有的又说是散文。这说明通讯、散文、报告文学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区别。”那位评委反驳:“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划分出这三种体裁呢?”旁边一位评委拉拉他的衣角说:“我们评出的最终结果都要报他终审的。”写小说的评委只好像泄气的皮球蓦地蔫了气。后来怎么评的呢?评委们每人入评一篇,等次上不好拉平,原来没有设立特等奖,建议设两个特等奖。最后评出的结果是,二等奖以上的奖项全部被县里的领导和评委囊括,真正的优秀作品则只得了三等奖、鼓励奖,弄得大家心里一肚子怨气。 蝇首讲完这件事,眼光扫视着众蝇问道:“这件事说明一个什么道理?” 众蝇面面相觑,心里隐隐约约知道蝇首的意思,但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达。 蝇首诱导道:“如果我们遴选种蝇工作也像山泉城这帮人评奖一样,蝇类就完蛋了。” 一只模样很帅气的雄性狭额腐蝇不屑为之地说:“恕我冒昧直言,蝇首怎么能够拿我们跟这堆垃圾比呢?” 一只显得老成持重的无厕蝇说:“我类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都希望把比自己好的蝇选拔保存下来,但蝇首还要这样说,目的很明确,是给我类打防疫针,要出以公心,不要搞近水楼台那一套。” 蝇首举起右腿爪垫满意地在面部擦擦,有如人中长者遇到舒心的事捋胡须一样。 在具体遴选工作中,很多种族的蝇,都努力在当代蝇中推举出自己崇拜的偶像,作为保存的对象。唯有嗅觉不发达,但大脑发达的家蝇族,则上溯一代遴选。具体操作方法是:推举出体魄强健、体形优美、相貌端庄、体力超群的公母蝇,让其自由恋爱自愿结合交配,限制产卵和孵化粒数,从幼虫、蛹到成虫逐级筛选,确定出的蝇作为初选对象,再经复选、精选,最后确定出保留对象。蝇首听了这种遴选方法的介绍后大加赞赏,当即吩咐身旁的蝇,好好帮助整理出典型经验,召开现场会,作为一种基本的工作方法全面推广。 离开小河街,已经暮色苍茫,蝇首羽翅轻盈地往蝇营飞着。虽然存在着一些问题,但总体说来,争当多生多育先进、模范和遴选种蝇两大活动,开展得还算有声有色、井然有序,可以放心。但得罪了蚊子、老鼠、麻雀的事,应当让蝇卯当做一件大事来办。不知蝇俊负责抓的制造恐怖的事进展如何,晚上要是有时间的话,就找蝇俊来听听汇报。蝇首边飞边想。 第十二章 紧急电话 裘自鸣的褚红色桑塔纳轿车,心事重重地向城郊驰出…… 蝇类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竞赛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给山泉城人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大家普遍觉得今年城里的苍蝇比往年多。朋友相聚,差不多都以苍蝇开头为话题。见面问候,第一句话就是:“你那里苍蝇多不多?”“怎么不多呢?”于是,大家就紧皱眉头:“不晓得今年苍蝇为什么这样多。” 有趣的是街上的一些信神信佛的居民老妈子,认为是开展灭蝇活动,得罪了菩萨,菩萨派遣苍蝇来专门与人作对。她们说:“大家都是命,大家都该活,祖宗八辈子没听说过灭苍蝇,日子还是过下来了。现在这些当官的,就是爱想精想怪尽出歪点子馊主意,图政绩显屁股白净,说不定到头来鸡飞蛋打。”负责全城巡逻、了解山泉城面上灭蝇情况的蝇寅将收集到的这一情况反馈到蝇营,蝇首专门指示出一期快报,称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活动初见成效,并把老妈子的话引作典型例证。 苍蝇欢乐人间愁。裘自鸣不知道山泉县今年苍蝇比往年多的纵向比,只认为山泉县的苍蝇比曾任过职的大槐县多的横向比。症结何在?山泉城一直是一个人际关系比较复杂的地方,用县委统战部陈老部长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该县工业基础薄弱,办一个企业就往颈上勒一根绞绳;交通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也很滞后,全县仅有六十公里三级公路外,其余全是等外路。因此,裘自鸣走马上任以来,一直忙于理顺班子之间、各部门之间、各镇乡之间的关系,抓工业、交通和基础设施建设几个项目的前期准备工作,整天开不完的会,听不完的汇报,处理不完的各种事务,节假日星期天全搭上了,却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堆着等他干。他多次暗自发感叹道:县委书记不是人当的。转念一想:既然当上了,就得好好干;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灭蝇工作具体交由分管副县长丁学平抓,他虽然时时记挂在心,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除听听汇报、偶尔想起过问一下外,还没身体力行抓过这件事。苍蝇成群的现实和民间关于苍蝇的种种议论传到耳里,他觉得自己是该亲自出面抓一抓的时候了,就给纪峰商量:对灭蝇工作开展一次大检查。一是看宣传舆论声势营造得怎么样,二是看灭蝇工作中究存在着一些什么困难,以便做到心中有数。 共分三个检查组,裘自鸣带一个,主要检查城乡结合部;纪峰带一个,主要检查城区内的农贸市场和一些死角;丁学平带一个,主要检查各单位行动进展情况。检查成员分别由县城管委、卫生局、环保局、工商局、灭蝇办等单位负责人组成。县电视台只有两部摄像机,不能每个组都派,广播局分管宣传的李局长很为难,找一把手欧局长商量,最后确定将摄像机派给裘自鸣和纪峰。丁学平心有不快,都是检查灭蝇工作,未毕他们检查重要,我检查就不重要?但不好明说,只有闷在心里。欧局长给他通报报道安排情况时,他不咸不淡地说:“没关系,把主要领导报道好了,就把整个灭蝇工作报道好了。” 郊外的感觉真好。凉爽的风和公路两旁的绿色,擦得车窗“唰唰”作响,完全像一阕柔美而妙曼的乐曲,让人心旷神怡,陶然自乐。裘自鸣想闭上眼睛用心去体会,又不愿放过眼前美景的欣赏,就自欺欺人地闭一只眼,睁一只眼。秘书小房偶然掉头看见裘自鸣的这幅情态,心里生出纳闷:这裘书记怎么学小孩子做打枪眼?真逗! 检查的第一个地点是小溪口。裘自鸣钻出车,一群热烈欢迎他驾到的苍蝇扑面而来。看来苍蝇是一类不善吸取教训的生灵,就因为看热闹引来的麻烦事,现在正进入对垒阶段,更大的实质性的灾难还在后面,又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凑热闹,不该遭灾谁该遭?裘自鸣伸手煽着鼻尖前的苍蝇,恬然悠适的心境被打破,眉头立即紧皱起来。检验一个领导人成不成熟,就是对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的控制能力,该喜不喜该怒不怒;纵然要喜要怒完全根据场合的需要,就像戏台上人,所表现出的喜与怒,传递出的不是戏中人真实的内心世界,纯粹是根据剧中情节的安排。裘自鸣这一点基本功还是有的。因此,从优美的景色走进密集的蝇群,巨大的现实差异只变作他眉头微微一蹙后,很快又舒展开像无事一般。这也是根据工作需要出发的,如果他的表情过余严肃了,必然会增加陪同检查工作的城管委领导的心理压力,等于无声地指斥他们平时工作没干好,不利于调动工作积极性;也不能欢快,不然,他们会把这种表情当作表扬。这就是领导人的工作诀窍和领导技巧。 这里环境确实糟糕。一条小溪水,从大青山脚下蜿蜒而来,在山泉城西侧收住矫健的步伐款步步入长江。这里有一个天然垃圾处理场,西半城的垃圾都倾倒在这里。夏秋小溪水位高,将垃圾冲刷带走;冬春小溪水位低,垃圾就在这里堆着,简直快要塞断小溪,又臭又脏。民怨载道,山泉城的领导们就高兴?非也。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每年防洪检查都要到这里,严肃指出这是行洪障碍,小溪口堵塞了,水流不畅,势必给两岸造成洪灾;大量的垃圾流入长江,河床淤塞抬高,会给下游带去重大防洪隐患,必须进行卓有成效的整治。分管环境的副县长说这里环境污染十分厉害,本来严重的水土流失就给母亲河带来重大灾难,这么肮脏的垃圾流入长江,势必给母亲河雪上加霜;要是沿长江的城市集镇都这么做,长江不成了垃圾堆、臭水沟了?要想尽千方百计进行治理。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也多次到过这里,指出这是病菌的寄生地,疫病传染的一大祸源,应当不惜一切办法,予以彻底根除。县农委、农业局、城管委、环保局、卫生局等部门,根据领导的指示,多次研究协调处置这堆垃圾,研究来研究去,办法有的是,如建垃圾场,对垃圾进行深埋处理,但谈到钱就不亲热,各自都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强调责任在对方。最后成了这样一幅状况:检查防洪了,农口部门出点钱请几十个零时工疏通疏通,只要不堵塞小溪泄洪就行了;检查环保了,将垃圾堆削高填低,连他们都知道是哄鬼地挑一些泥土将其遮掩住;检查卫生了,卫生部门出一点钱,请县防疫站用药物喷杀喷杀。纯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自欺欺人。年年县人大、政协会,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都要提出议案,但终究议而不决,成为一个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 “陶主任?”裘自鸣招呼县城管委主任陶风光。 听见书记喊他,陶风光赶快超过隔着的两个人走到裘自鸣身旁:“裘书记,你喊我?” 裘自鸣本想调侃一句:“你应该把‘陶风光’改成‘陶蜂箱’,你看这苍蝇像蜂箱里的蜂子一样陶然自乐,‘嗡嗡’乱飞。”但看到陶风光一脸恭敬,况且,这责任又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最多批评他工作不力,没管好环境卫生,就收回了念头,说,“你们提出过这堆垃圾的处理意见没有?” 陶风光说:“哪年没提?口都谈起血泡子了,没有钱,还被人家说是苋菜水。” 裘自鸣沿垃圾堆旁的一条宽不盈尺的小路且走且问:“都提过一些什么意见?” 陶风光回答道:“一是建垃圾处理厂,对垃圾进行无害化处理。但建厂设备昂贵,基建投资巨大。” “需要多少钱?” “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勉强能建一个。” “显然这不现实,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就简便的办法是卫生填埋。我们都把填埋的地点选好了,大青山背后的王家沟。但要花几百万元修一条近十公里的公路,花十多万元买三台垃圾车装运。我们没有切块工作经费,每人每月只有两元钱办公。单位又没有门路创收,谈句笑人的话,吃小菜饭都请不起客。” 这个现实裘自鸣当然知道,昨天纪峰就找他商量,如何向市财政借钱发这个月的工资。现在离发工资时间只有三天,火都快烧着眉毛了,还没有着落。当家方知柴米贵啊,以前在大槐县,一是县财力好,二是在大树底下,根本没想到过发不发得起工资一类问题,现在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在火炉上烤一道发工资的事,虽然该县长管,但作为县委书记能说没有责任?显然,要靠自身的财力来处理这堆垃圾是不可能的;难怪各方领导对这堆垃圾处理都提出过很好的意见,但手里无刀杀不死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能不能采取招商引资的办法?这个念头刚也浮现在脑海里,裘自鸣就自我否定了。不知怎么的,近一期时间,他很忌讳甚至反感“招商引资”这个词。他有时暗自惴度:不知道这是怪现象,还是经济规律,钱这个东西原来长着一双势利眼,赚贫爱富,哪里富贵就朝哪里跑,良性循环吧;越穷的地方条件再优惠也招不来商,也许这是恶性循环的结果。像建垃圾处理厂、填埋场等,属社会公益事业,投资不赚钱,招谁引谁来干?记得市委黄书记给他任前谈话,要他到山泉县首先要抓好招商引资工作时,他热血沸腾,雄心勃勃,表示一定迅速打开招商引资工作新局面,甚至还产生过小看原来县里领导太没本事的思想。此刻,他终于理解同原县委张书记同握别时张书眼睛里的泪花所包含的苦衷与隐情。张书记说:“希望你能用招商引资工作的实绩来证明我的无能。”自己口里说:“你在前面给我铺平了道路,还希望你今后多多指点迷津哩。”心里却说,“用得着你这样说。” 见裘自鸣只顾走路没有说话,陶风光以为他听了自己叫穷的话不高兴,说:“办法总比困难多。目前最便捷的办法,是不准再往这里倒垃圾。对这堆垃圾的处理,可以在旁边修建一些小型的生物发酵室。说到粑粑要米做,修建发酵室要用砖、石、水泥等建材,也要钱。你看,又叫困难了。” 裘自鸣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承认陶风光说的话,又像是理解陶风光的苦衷。走到小溪口,裘自鸣止住了脚步。苍蝇在身旁飞着,人行它随,人住它扰,讨厌透顶。起了点烘烘太阳,垃圾堆飘散的霉烂臭味,像一把把尖尖的钻子,直往人的鼻孔里钻;死猫霉兔烂耗子,被绿苍蝇密不通缝地围着,一看就让人恶心。崔小丽的样子实在滑稽得可以,她又被王孝清派来写简报,跟在裘自鸣身后,以便随时记录他说的话;一只手捏着笔和本子,一只手始终作掩饰打喷嚏状罩住那个乖巧美丽的鼻子。小溪涨了点桃花水,饮料空瓶、塑料口袋、塑料薄膜、菜叶树桠等各色漂浮物,在水面上打着漩子;似乎很流连这个地方,有的转出河面了,又悠哉游哉地踅回来。最忙碌的是县电视台的李记者,扛着一部市电视台淘汰捐送的m8000型摄像机,自我感觉良好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拍着。他想拍一个从裘自鸣的两眼摇向江面上污染物的镜头,从松软的垃圾堆上踩过,不小心踩虚了脚,差点跌了一跤。王孝清大喊:“李记者,小心点。” 裘自鸣定定地看了一阵,说:“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要想尽办法处理好这堆垃圾。陶主任,干脆我们两人分一个工,你负责出方案,当然要最省、效果最好的,我负责解决资金问题,把这个问题处理得和你的名字一样——好风光。” 陶风光仿佛享受了浩荡皇恩,满脸感激:“有裘书记这样支持,我们一定努力做好工作。该这样处理的垃圾堆还有一处,就是东门口,那里的情况没有这里严重,但也不能等闲视之。要到那里看一下吗?” 陶风光所指的地方,就是现在的蝇营所在地。 裘自鸣扼腕看看表,眼光掠过县卫生局局长解学东、灭蝇办主任王孝清、环保局局长严开冰的面部,似乎在征求意见,又似乎在作着决定:“时间紧,各类有代表性的地方看一个就够了罢。” “听裘书记的。”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后统一意见说。 “那就顺河边从城西往城东看吧。”裘自鸣说,“我们步行,小房,你叫司机把车开回去。” 房秘书说:“好,我这就去。” 城边的路不好走,时而河坝大路,时而乱石小径,都有一个共同点,野草疯长,猪屎狗粪遍地,各种废弃物随处可见。城边上有几个豁口,想那是城里的阴沟口子吧,吐出的臭熏熏的像墨汁一样的脏水,顺着年深日久冲刷而成的一道道黑色的小沟流进河里,把河面污染得乌黑如便池。小沟旁边,野草长得特别茂盛,高的可掩没人的大腿。苍蝇仍然成群结队,一路热情地迎迓着裘自鸣的光临。路道上迹印陈旧,看来到这地方走动的人不多。谁愿意来餐饮臭气,享受苍蝇蚊虫? 环境堪忧,路上裘自鸣的心情十分沉重,除了向身边的陶风光、解学东问一些基本情况外,没有说多少话。 有什么话好说,有什么感慨好发呢?他根本没有想到环境这么恶劣,开始还想装装谦谦君子,不能让下属们从脸上看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增加心理压力,现在却顾不得那么多了,铁着一张脸,像谁借了他的谷子、还了秕壳似的不高兴。正在这时,秘书小房撵上来,把手机递给他,说:“裘书记,丁副县长找你,说有一件紧急事情要给你报告。” 正在南城农贸市场检查的县长纪峰也接到同样一个内容的电话。 纪峰是山泉县人,农村生,城里长。也许是久闻幽兰不觉香,久入鱼市不觉腥,他很熟悉城内城外的环境,感受城市卫生糟糕状况远不如裘自鸣强烈,相反,还觉得近两年来城里新修了不少房子,旧城改造虽然动作缓慢,但毕竟在动,这些都是在自己任中变迁的,心里竟生长出甜丝丝的味道。他身左是县工商局王一明局长,身右是城管委丛宏伟副主任,身后依次是镇工商所、卫生站有关人员,迤迤逦逦有八九个人。纪峰在城里人际关系很熟,走一路人们招呼一路,有的喊“纪县长您好”,有的问“纪县长哪里去”,有的点点头忙让开路。等一路人呼呼啦啦走后,就有人谈俏皮话:“当官的就是不同,走到哪里都带着一群跟班狗。”有一个摆烟摊摊的汉子,把一支烟栽在嘴里,手一背,腰一挺,动作夸张地学着纪峰走鸭步路的样子跟在那一行人的后面走;嘴里也学着纪峰的口腔,对街旁的摊贩们点头啄脑:“啊啊啊,你好你好。”被走在最后的检查组人员发觉了,他脸不红,筋不胀,煞有介事地向一个食品摊上的小伙子伸去手:“你好你好。”将学纪峰的那一幕巧妙地遮掩过去,引得当街爆发出一阵大笑。 纪峰检查了南街农贸市场。说是农贸市场,干鲜、水产、牲畜、腌腊制品甚至卤辣熟食品什么都有卖。这就是小城特色,不像大城市归口管理得很好。市场不大,东端是一个死角,加上摊位设计规划得不科学,商贩们都托关系找南城工商所或市管会,希望自己的摊位往西端或往入口处靠。管理稍松一点,大家就离开摊位把东西挪到入口处卖,封住了入口,要进的进不去,要出的出不来,有意见,就往工商所或市管会反映。工商所或市管会的人员来吆喝一阵子,等他们转身,一切又外侄打灯笼──照舅(旧)。听说纪峰要检查这个农贸市场,南城工商所和市管会的人来忙呼了一个上午,要商贩们顾全大局,注意影响,克服一下短暂的困难,货归摊,物归店,不得到处乱摆,更不得将大门堵死。摊贩们心里咒骂着,但行动上还是按照工商所和市管会人员说的办。因此,此刻落入纪峰一行眼帘的,整个农贸市场还是显得井然有序。 然而却脏。东端的死角,大家都把烂菜脚叶、豆角壳壳等废弃物倒在哪里。紧靠左侧是一些点杀商贩,他们在那里杀鸡杀鸭,血水遍地。一些肠子和从鸡鸭嗉子里抠出来的食物也倒在废弃物里,暖暖的太阳烘烤着,散发出阵阵霉变和腥臭味。苍蝇们特别喜欢这个地方,整天成群结队地在那里尽情地嘻戏玩闹,生儿育女。纪峰检查到那里时,适逢蝇首检查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竞赛活动完毕从那里出来。一个山泉城人的最高行政长官,和一个山泉城蝇的最高首领,在那里不期而遇。纪峰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蝇首,知道了不知何言以对。蝇首一见这位个子不高、反剪着双手,虽然脸膛上蓄着和善的笑容,但眉宇间满含肃杀之气的汉子,不是等闭之辈,送行的一只铜蝇族蝇告诉它:“这领头的就是山泉城的大老爷。” “什么大老爷?”蝇首落脚在一个菜摊上,偏过头瞪着疑惑的眼。 “职务同你一样的人。”铜蝇族蝇说。 蝇首微微地笑笑,大彻大悟的样子,顿了顿,它飞到了纪峰的肩膀上。正遇上县电视台的记者拍纪峰望着那堆垃圾作沉思状的特写,蝇首有幸享受人类的高科技,竟同纪峰合了一个影。 “这垃圾怎么不及时运走呢?”纪峰问身旁的工商所长李明。 李明脸露恓惶:“农贸市场规划不合理,出口狭窄,东面又是死角,只要白天有人经营就运不出去,一般都是晚上运。” “即使每天晚上运,也不会堆起这么多(口+山)。”纪峰说。 李明无言以对,拿眼睛瞄市管会张平。 张平上前一步,红着脸向纪峰解释说:“是每天运的,只是这几天负责运垃圾的老宋生病了,又没有钱另外请人,就拖了下来。都怪我们工作没有做好。” 纪峰语气和蔼地指出:“工作,有的可以拖,有的不能拖。你说这垃圾堆在这里像什么话?成了苍蝇的孳生地,又是卖‘进口’货的地方。李所长,你们商量一下,看怎么迅速处理好这件事。原则是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 李明诺诺道:“好好好。我们晚上就研究处理办法。” 纪峰对城管委副主任丛宏伟说:“你们城管委要亲自过问,协助处理好这件事。” 丛宏伟说:“主要还是经费问题。只要有经费,什么都好办。” 纪峰对“钱”、“经费”一类词语十分敏感,听了丛宏伟的话,眉毛拧了拧,微笑的脸露出严肃:“没有钱就不干事了?我就不信请一个拖垃圾的人钱都没有。我只问结果,不问手段,限期内把垃圾清除干净。否则,我就请媒体来曝光。” 丛宏伟的嘴唇嗫嚅了一下,话到喉头又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一行人又往农贸市场北面走去。 靠北面是水产市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地面三百六十六天都是湿糟糟的,剖鱼的血水和鱼鳞鱼肠随地可见,搅和在地面黑色的水浆里,有的地方要淹过人的鞋帮子,不堪入目,腥臭熏天。有的怕地面脏水濡湿裤脚便将其绾上一圈,有的则提起裤脚小心翼翼地走。一个市管会的矮胖矮胖的小伙子在前面吆喝着,让摆得超出范围的摊贩们将盆盆桶桶往内收捡一些,给检查组让路。有一个寡骨脸女人,个子单单调调,有三十多岁,仿佛是一只火药桶,小伙子让她把装鱼的盆子往里移一点,她不,骂道:“你们怕当官的,我不怕。平时你杂种些把我们欺负够了,还找不到当官的反映,今天正好。” 小伙子望着她眼睛一瞪:“你不想在这里摆摊子了?移进去。”说着用脚尖轻轻地碰了碰盆子。 没想到这女人将盛着半盆水的盆子端起来,就往小伙子的脚上倒去。 小伙子的皮鞋被灌了一汪水,慌忙地直跺:“你要翻天了不是?”在跺脚的时候不小心踩着了一条倒在地面上活蹦乱跳的有三四斤大的一条鱼,一个趔趄,碰在女人身上。女人扯声巴气地大喊:“打人了。”乘势一掌给小伙子推去。 见前面有人争吵,工商所长觉得脸上无光,征求纪峰意见:“纪县长,我们走西面绕过去。” 纪峰说:“绕什么,去看看。” 检查组一行人来到这里。小伙子尴尬地望着纪峰:“这些人不听招呼,恶得很。” 女人不屈不挠,跳在街上拦住纪峰:“各位领导,你们给我评评理,看市管会这帮人的屁股心心黑不黑。确定摊位,喊我们拈阄。结果大家拈的都是一些屁摊位,他们把好摊位全部留下来拿给姑父姐夫。这都不说。好摊位该不该多出点摊位费,多出点卫生费?这都还是不说。出了卫生费不打扫卫生,一个市场像垃圾堆,哪里不是成群的苍蝇,哪里不是钻心的臭气?人家东西都不来买,弄得我们生意不好做。鱼这个东西是活物,很小气,久了不卖要死。死了哪个要?害得我们光折本,背一屁股帐。卫生费他们收来干什么去了?不是打牌掷骰日嫖夜赌,未毕买棺材埋妈老汉去了?他们又有好多妈老汉要埋?” 纪峰说:“我理解你们的苦衷,但环境卫生要大家配合,请人打扫是一个方面,你们也要注意保洁,不要死猫烂耗子的到处甩。” 女人铁着脸:“你这个当官的怎么屁股歪起坐?你说,我们哪里把死猫烂耗子到处甩了?” 邻摊一位小妹过去扯扯女人的衣角低声耳语道:“你没在电视上看见过?这个人是县长。” 女人听说是县长,不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啊,我是大耳朵老百姓,有眼不识泰山,原来青天大老爷来了。纪县长,你要为民作主啊。你说,不公不平的事,你管不管?” 不断有人围过来。张平、李明一张脸气得铁青,真想骂这女人胡说八道,当着纪峰的面又不好发着,只好看纪峰脸色行事。 纪峰脸上挂着微笑,不急不愠:“怎么不管?不管你说我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一些摊贩劝女人说:“图三妹,算了,人家纪县长就是关心我们才来的。” 女人有了台阶,顺势而下:“好嘛,纪县长,我们就等着你回话了。还有,今天当着这么多人向你反映情况,如果工商所和市管会的人打击报复我,我要直接找你,到时候你不要认不到人嗄。” 纪峰心里好笑,这女人还真有两下子,点头道:“好好好,直接找我。” 一直蹲在纪峰肩头上的蝇首好笑:人啊,不乏精明者。你看这女人,吵也吵了,骂也骂了,还得便宜卖乖,给你挽个结在那里,多策略,多有斗争艺术。它感慨着展翅飞走,继续它的检查去了。 就在这时,秘书小商将手机递给他,说:“纪县长,电话。丁副县长打来的,说有重要事情报告。” 纪峰听电话,说是城区北小发生食物中毒,已撂倒一摊人睡起了,情况很严重,详情待查。忙问:“给裘书记报告没有?”丁学平说:“刚才报告了。”纪峰说:“好。”然后对检查组一行人说:“我有急事要处理,和卫生局的钟副局长不能再参加检查了。今天确定的检查地方,由城管委丛主任和灭蝇办钱主任跟大家一起继续检查,最后把情况汇总报我。走,钟局长,坐我的车。”说罢,急急地走出农贸市场,猫腰钻进小车走了,对司机说:“北小。” 丁学平也在赶往北小。 丁学平对今天县广播局没安排摄像机给他心存介蒂,原来设定以看为主,以听为辅,临时他改变了工作方法,以听为主,以看为辅。每到一处,都让秘书先通知检查单位要听灭蝇行动情况汇报。单位当然也就不用慌了,准备汇报材料,口报鲤鱼三百斤。比如县医院,接待是热情的,摆了西瓜、雪梨、香蕉,慢慢吃着,不管是汇报者还是听汇报者,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无非是说,县里灭蝇紧急动员会下来,单位认真组织职工进行了传达贯彻,成立了以院长为组长的领导小组,制定了有力措施,院里与科室,科室与科员层层签订了目标责任书,严格了奖惩制度等等。事实上是,院办公室黄主任开了会回来,给李院长作了汇报。李院长不置可否,说:“简直是头脑发热,背菩萨下河洗澡──找神淘。”听说丁学平要到医院听灭蝇 第十三章 恐怖事件 不反抗难以生存,要生存就要无所畏惧地反抗。为此,山泉城的蝇搞起了恐怖主义了,制造的第一起恐怖事件在县酒厂。 山泉县办企业办一个就往脖子上勒一根绞绳,县酒厂也不离外,最多时亏损高达五百多万元。但穷庙富方丈,还是喂肥了几个人。只不过这些人聪明,利用改革之机,一个金蝉脱壳,统统溜之乎哉,最后被一个名叫苏力的个体老板买了跳楼价,整个固定和流动总资产评估可值五百多万元,他五十万就搞定了——当然,他另外还耗费了一大笔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虽然卖低了,毕竟让县里领导松开了一道绞蝇,每年还要向县里交十多万元的税,县里将其作为改革成果,扎扎实实地宣传了一番。《山泉报》曾载文道:“改革旗帜,民营楷模。” 厂里生产有一个品牌的酒,叫山泉液。纯高梁酒,度数高,可以做各种基酒;一些饮君子,反其现在高度酒向低度转化之道而行之,认为度数低了的酒不过瘾,就爱喝这种高度酒;七八块钱一瓶,价位不高,纯百姓酒,能走进千家万户,因而《山泉液》有一定市场。前不久,给云南某地红杉酒业公司订了一批销售合同,酒远天实地地运过去,人家在搞终端消费时,发现瓶酒内有一只苍蝇。这还了得!不仅要全部退货,而且还要索赔造成的全部经济损失。苏力听了这个消息,脑门子“嗡”的一声响,顿时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蝇们却兴奋了,屁股一翘,伸出两条后腿直搓。 蝇丽黄泉有知,一定会兴奋得振翅钻入云霄。 酒瓶内的那只蝇,就是蝇丽,在蝇营紧急会时作“惹恼了姑奶奶,就率众娘们儿跟他打燃火”发言的那只蝇。出事车间的主任,就是打死蝇丽夫君蝇卞的那女人的舅子。 蝇丽对县酒厂厂长苏力很不满:很多单位都搞形式主义走过场,没把灭蝇工作当回事,你却煞有介事,召集全厂职工大会,敞开破喉咙在会上讲:“要认真贯彻执行县委、县政府灭蝇动员大会号召,在厂内将苍蝇全部、干净、彻底消灭掉。”又出宣传专栏,又加强卫生清扫和检查,还发流动红旗,制定奖惩措施,什么在生产车间、特别是包装车内,发现一只苍蝇罚款十元。弄得有一个叫杭天芬的,一下被扣掉六十元钱。你知道人家家里的情况吗?丈夫在县帽鞋厂上班,早下了岗,每月只有一百一十元生活费。她呢,早出晚归,每月不到三百元的工资,每月还要给老公公五十元生活费;她腰肌劳损厉害,有时痛得直不起腰,药都舍不得捡一付来吃;有一个女儿,在县一中读书,营养不良,上课精力很难集中,学习成绩平平。家庭生活这么困难的,再给人家一扣,还要不要人家活下去?见着这些,蝇丽愤愤不平,联想到夫君的死,此仇不报更待何时?便想给苏力制造一点难堪。没想又遇上他是仇敌的舅子,心中的怒火“砰”一声便引燃了。 用什么办法达到目的?蝇丽左想右想:县里曾发生过一起酒瓶内发现苍蝇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县工商局都差一点下不了台,最后不得不重处重罚,维护了消费者权益。蝇丽就想克隆这个故事。 但这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生命对于它,只有一次,比什么都金贵。然而,它有四个月的年龄了,已属蝇中长寿者,死也死得了。凡有生命的东西都免不了一死,最好的死法是死得悲壮,死得有名,死得轰轰烈烈。于是,蝇丽铁下了心。 促使蝇丽以死相拼还有一个动因:它曾在野味轩餐馆见过,那个姓胡的胖老板,用蛇和很多动物泡酒,大罐小坛的,那些动物尸体都不腐烂,听说有的已经几年了;问,才知道酒能防止尸体腐烂。你看,装在透明的玻璃瓶中,不相当于人死后睡水晶棺吗?能让更多的人一睹我的芳颜,哪怕是被人唾骂,也算作光宗耀祖──后来县酒厂真的按蝇丽的意志行事,将浸泡着蝇丽尸首的那瓶酒放在质检室,当成耻辱的见证,蝇丽也因此而得到相对永恒,当然这是后话。 一切停当,蝇丽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描眉画眼,作了盛装,搭乘在车间主任的头顶发丝上,进了包装车间。 工人们一边摆着龙门阵,一边懒洋洋地做着手中的活路,见车间主任来了,一下清风雅静,长了精神,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车间主任巡查了一圈,撂下一句“龙门阵要摆,膏药要摊嗄”的话,反剪着双手,大首长一样昂首挺胸走了。 蝇丽“嗖”一声从他头上飞在一个包装箱上。 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少妇,冲着主任离去的背影,耸耸鼻头挤挤眼,然后从鼻孔里咻出一个擤鼻涕的声音。 有一个小伙子说:“杨丽,你刚才冲王主任耍小动作,当我们没看见。给你说,这是对王主任的不尊敬,我要告你,扣你这个月的奖金。” 被叫做杨丽的少妇奚落道:“快去告,有重赏,两块刨屎片。──好你个杨幺哥,你乱摆王主任把老婆当小姐的事,我没检举你就算对得起你了。” 少妇说的是不久前王主任陪一个客户,喝醉了酒,去ok厅唱歌,走拢就睡在沙发上。同去的人见他醉得厉害,把他扶回了家。快天亮了,老婆起床给上早学的女儿弄早餐,王主任忽然醒了,看见梳妆台前有一个女人在梳头,以为还在歌舞厅里,慌忙从衣包里摸出两百元钱,说:“喂,把小费拿起去,我要走球喽。” 车间里大伙儿是听杨丽叫做“杨幺哥”的人神秘兮兮地讲过这件事的,经杨丽这么一点醒,大家忍不住“卟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就在众人开怀大笑的刹那间,蝇丽“嗖”一声钻进了酒瓶中,制造出第一起恐怖事件。 苍蝇制造的第二起恐怖事件在县民丰肉联厂。 民丰肉联厂座落在东正街七十二号,是一个集体企业,始建于一九七五年。好了两三年,市场经济后,山崩水泻,情况急转直下。究其原因,主要臃员太多。县里没有多少好的企业,只要有一家稍好一点,关系户如趋腐之蝇翩然而至。有的关系又硬,进了企业都要照顾,一来二去,企业不堪重负,被压断脊梁。资产负债率最高时达百分之一百二十五,早应破产,但又不能破产,被逼迫进行转制,采取挂帐方式,原企业一名何副厂长租赁承包了去,人员重新组合,企业稍有好转,虽积重难返,尚能苟延残喘。前几年一直浓罩在市场疲软的阴影中,去年市场终于见到一丝烘烘太阳,又遇上闹五号病,说猪肉吃不得,签好的五百吨外销合同不能执行,时乖运蹇,一直呈奄奄一息壮态。 这就造成恶性循环,企业脏乱差的环境卫生根本得不到治理,赐予蝇类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竞赛活动天然良机──据蝇类竞赛活动后统计,肉联厂所在地被评上先进、模范的蝇占总数的百分之十一点五,傲居榜首的丝光绿族的蝇金和紧列其后的丝光绿族的蝇琼,就居住在这里。那猪下水、猪血旺等弃物,产生的碳水化合物,之于蝇不啻于虫草炖鸡汤之于月母子,营养要多丰富有多丰富。 可苦了民丰肉联厂周围的居民。整天,密密匝匝的苍蝇,像狂风卷起的沙子,向四周扩散。开始大家还没警觉,认为今年苍蝇多。首先遭灾的是东街的烧腊摊子,有的没做纱窗挡隔,苍蝇到处飞舞,顾客见了,皱皱眉头,另外选购别家;后来做了纱窗也不起作用,只要纱窗门打开,苍蝇就飞进去了,不好驱赶。吃烧腊的顾客越来越少,直至绝迹。其次是临近的几家饭馆,到处落满苍蝇,顾客点来菜,刚端上桌,苍蝇便围了上去,势欲与人争食,其实它又不吃,只是肇堂子。“好又来”发生过一起争吵,顾客点了一桌子菜,因两个客人迟来一步;等到人齐动筷,桌子上盆碟边早已落满苍蝇。顾客愤然起座离去:“这么多苍蝇叫我们怎么吃?” 老板挡着门口,说:“又不是我存心吆来的。” “你怎么不灭蝇?” “灭蝇?苍蝇把灭蝇纸当溜冰场,根本没有一点效果;用药物,都是进口的东西,发生药物中毒怎么办?” “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你不可能叫我们吃苍蝇(口+山)。” “你不可能为了几只苍蝇,就给我造成这么大的经济损失(口+山)。” “我们又没有动筷子,你可以留着自己吃嘛。” “天底下有你这样的理由吗?你至少得付给我本钱。” 一个被请的客人对请客的主人说:“算了,和气生财。”转身对老板,“来来来,给你一百元,够本钱了吧?” 主人一把揪过客人,将攥着一百元券的手挡回去,摸出一百元钱,扔在桌子上,掉头就走,撂下一句气愤话:“今天起床早了遇见鬼了。” 类似的纠纷还发生过两起,有一家差一点打起架来,弄得本来还算景气的餐馆们日渐冷清,从门前冷落车马稀,逐步过渡到苔痕上阶绿了。 哪来这么多苍蝇?摊店主们翘首四望,慢慢发现,是从民丰肉联厂上空飞来的。他们邀约着去看,民丰肉联厂简直成了一个苍蝇繁殖基地,到处是苍蝇;一般人到时苍蝇都要飞开让路,而肉联厂苍蝇胆子大,竟到了连路都不让的地步。原来害得我们没有生意的原因就在这里!摊店主们愤怒了,找到矮胖矮胖、一个圆滚滚肚儿的被称为何厂长的人。 何厂长一张苦瓜脸,摸出《娇子》烟撒给大家,边撒边说:“我们都不知道怎么今年苍蝇这么多。” 大家心里有气,谁还抽他的烟?七嘴八舌千头万绪汇成一句话:苍蝇是从你民丰肉联厂飞出去的,你必须赔偿我们的经济损失。 何厂长说:苍蝇是长着翅膀到处乱飞的活物,我还不知道是不是从你们那里飞到我这里来的呢。 摊店主们不依何厂长的了,有两个性格稍微急躁点的小伙子,伸手把何厂长揪到敞场里:“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是外面的苍蝇飞进来,还是你的苍蝇飞出去。” “我的苍蝇?”何厂长苦苦地一笑,“要是我的苍蝇,我就叫它们往城关镇飞,往县委飞,往县政府飞。” 摊店主们与何厂长交涉了一阵,见交涉不出名堂。人多嘴杂,有的说要封肉联厂的门,有的提出把他揪去找领导,还有人说干脆到法庭起诉。为首的两个摊主碰了一下头,决定把居委会、街道办事处、城关镇的有关领导喊来。 “领导喊来又怎么样?”望着满脸激愤的摊店主们,何厂长说:“我们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说着,竟流出眼泪来。因为,厂里好容易联系到的一笔业务,发出的货人家发现有死苍蝇,打电话来要求退货! 有关领导来了,座谈了一阵,最后提出三条处理意见:一、民丰肉联厂要采取一切措施,对厂内的环境卫生进行一次彻底清理扫除,对苍蝇进行一次大规模杀灭;二、组织人员,对周围居民住宅、有关公共地段,定期不定期喷洒药物;三、帮助因蝇灾受到影响的摊店,尽快恢复经营。 北小学生食物中毒,在豆奶里发现死蝇,是山泉城的蝇们制造的第三起恐怖事件。 裘自鸣、纪峰、丁学平见着端来的有死苍蝇的豆奶,在窗外围满学生家长的校长办公室,开了一个短会。裘自鸣情绪激昂地讲:“来不及与纪县长和丁副县长很好地研究。我个人意见,一、必须全力抢救中毒学生,除了县医院外,中医院、防疫站等有多少救护车全部调集使用,以最快的速度使中毒学生得到就治,确保学生生命安全;这一点,县医院反应敏捷,接到报警迅速出动,为赢得医治时间取得了主动权,值得表扬。二、必须全力维护社会稳定,立即通知县公安局派警力到校,维护治安秩序,说服动员家长,不要惊慌和背思想包袱,政府和学校会条取一切措施,妥善处理好这起事件,确保工作有序进行。三、必须全力进行事故调查,卫生局钟副局长立即通知县防疫站来人,对所存标本进行化验,查清中毒原因,以便对学生对症施治;让公安部门迅速派人查封豆奶生产现场,取样化验;避免意外原因,将法人代表监控起来;与市卫生局联系,让其派员协助工作。四、新闻单位消息暂时封闭,给市委、市政府的信息也暂时不报,待初步查明原因后再发布报送。看纪县长和丁副县长有什么不同意见。” 纪峰和丁学平几乎异口同声道:“没有。” 裘自鸣说:“没有就这样,我负责协助学校做学生家长思想工作;纪县长与县公安局联系维护稳定;丁副县长与钟副局长分头联系医院和防疫站,接收医治中毒学生和查明中毒原因。惠校长你们学校有关领导和教师怎么安排由你自行安排好了。” 应该说,引起学生食物中毒,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最后苍蝇点燃了这根导火线。 现在的各级部门,对学生的关爱,超过家长。希望工程无疑是德政工程,对解决贫困山区学龄儿童辍学,起到了很大作用,应该大力倡导。那么,豆奶工程该不该倡导?恐怕就有研究的余地。很多学生家长认为,现在的儿童不是营养不良,而是营养过剩。不要认为那些干筋筋瘦壳壳猴子一样的孩子缺少营养,多半是偏食引起。他们吃饭如吃药,很多上学不吃早饭,就赖着有中餐吃有豆奶喝,该吃的饭不吃,该喝的水不喝,本末倒置。 贯彻上级豆奶工程指示,绿泉豆奶厂应运而生。由三个股份合成:民营老板师彬出资,负责建厂生产;县教育局勤工俭学办负责一切办厂手续,实质是凭据手中掌握的政策搭干股,其余一概不管;有关饮用豆奶的学样负责销售,利润分成四三三。这当然是包赚不赔的企业,豆奶厂生产出来了,搬运到学校;学校只管分发给学生就是。钱么,每学期每人六十八元,一次性交清。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学生能有不执行的?家长不拿钱,老师当然不会撵上门来收,学生自有办法,书包一撂,沙发上一坐:“你不拿钱我就不去上课。”家长禁得起这样的恫吓?只好败下阵来:“好好好,小祖宗呢,我拿我拿,乖乖,快去上课。” 这就是绿泉豆奶厂的运转机制! 这种机制下,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不正常,因而就有了这次事件的发生。 豆制品高蛋白质,人需要,蝇也喜欢,虽然对繁殖与寿命有影响,但并不想争多生多育先进、模范的一些蝇,自然也愿营聚这里,饱食终日,安度蝇生。 其实,豆奶厂对环境卫生条件也很注重。县教育局分管勤工俭学办的副局长亲自到厂检查过工作,专门对卫生作过强调:“进口食品,千万马虎不得;稍不注意,就会酿出祸来。”针对蝇多的情况,豆奶厂专门作出过杀灭安排,配备了专门的药物药具,定期安排杀灭。世间有一些事情,确实过犹不及,很多事情恰恰出在特别强调的方面。那天,从乡下请来的当班工人,正在烧豆浆时,离煮沸有一段时间,他没有事,发现苍蝇多,就拿苍蝇拍子打苍蝇,不小心将一瓶搁置不当、用于杀灭苍蝇的敌敌畏打翻,和着几只毙命的苍蝇一起淌进了豆浆锅里。 这怎么得了啊?那位工人心里很恐惧。这锅豆浆不要了,不能按时供应要受到处罚;浪费了豆浆,也要加三倍赔偿。本来就只能干上三百来元一月,这一罚一赔,还能拿上多少钱?邻居那个婆娘跟男人闹事,寻死觅活,喝了几大口敌敌畏都没有死;这么一大锅豆浆,大半瓶子敌敌畏,想来问题不大。于是,他悄悄瞟了瞟其他人,见都在忙着手上的活,就借搅拌锅里的豆浆之机,赶急把瓶子捞起来扔进垃圾堆里。 确实这点药量在这一大锅豆浆中起不了毒翻人的作用,偏偏又遇上那天师老板的母亲做六十大寿,员工们凑股子要去祝福。高温消毒指示器已坏了,还没来得及修理,前几天大家都凭以往的经验办,今天大家心里想着祝寿的事,高温时没达到应有温度就熄了火。 已经下午五点钟了,寿宴早已经结束,但有一些酒林骁勇还在较着劲划拳喝酒。突闻有警车“呜儿呜儿”地叫来,由远及近,最后声音在豆奶厂戛然而止。门卫气喘吁吁地跑来找师彬:“老板,城关镇派出所来人找你,让我通知你马上到豆奶厂去。” 师彬脖子一伸,喷着满嘴酒气:“没说什么事?” “没说。一个二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师彬一脸狐疑,冷了冷,说:“你们喝着,我去一趟再回来陪兄弟们喝。” 厂里的几名中上层干部说:“我们陪师哥一路去看看,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师彬想了想,也是,伸手摘下 衣挂上的一件青色短大衣,一行人簇拥着到了豆奶厂。 来人一共六位,城关镇派出所来了四位,县防疫站来了两位,坐在接待室里等他。酒喝得二麻二麻的师彬一到,见派出所那位左脸腮上有指肚大一块胎记、在一起吃过一次饭的耿哥在其中;有四人都很面熟,只有一人没见过。山泉城就只有这么大一个堂子啊!他忙摸出《大中华》向他们敬烟,问:“什么事劳你们的大驾?你们跟我打个电话,我直接到你们那里来不就行了吗。” “烟就不抽了。”一个面熟的大概是警长吧,伸手挡着,一副公事公办、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地说,“我们是奉命行事,请你配合。一、对你们今天生产豆奶进行取样;二、暂时查封豆奶厂;三、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我们要对有关情况进行调查核实。” 师彬仿佛觉得一个天塌地陷地声音在耳门子炸响,晕乎乎的头一下清醒过来,问:“竟究是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讲详细一点?” 毕竟有过一餐之谊的耿姓民警,在那位可能是警长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能是警长的人说:“据我们初步了解,今天你们生产的豆奶有问题,学生喝了引起中毒,现在书记县长都在现场紧急处理有关事情。请你务必配合我们执行好公务。” 师彬眼前金星四溅,头又晕乎乎起来;依稀站在沼泽地里,两腿软瘫瘫地直往下陷,在走往豆奶生产车间的路途中,他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拽着,心中重复着一句话:“完了,完了。” 是的,完了。裘自鸣、纪峰、丁学平一行好容易将闹麻麻乱糟糟的场面处置完毕,已经隐隐约约地听见电视里中央《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了。大多数学生家长是通情达理的,态度十分理智和冷静,他们相信县委、政府能够妥善地处理好这起事件,有明显反应的,经佑着送往医院检查救治;感觉没什么的,被家长陆陆续续领回了家。但小部份人有点不讲道理,现在的孩子金宝卵,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他们上告到北京都不会放过;还有人扬言,马上打电话通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和省电视台《今晚十分钟》来曝光。裘自鸣要大家保持克制和冷静的态度,县委、县政府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处理好这一切,裘自鸣同纪峰、丁学平碰了一个头,通知县委办公室马上发《通知》,让县委常委以及县教育局、县工商局、城区教办等单位,晚上八点召开紧急会议,主要研究善后工作。正在回家的途中,县卫生局副局长钟全生打手机告诉裘自鸣,学生中毒原因初步查明:据学校和生产车间剩余豆奶样品检验结果,豆奶有大量革兰阳性芽胞料菌污染,主要是水质不符合卫生标准,生产工艺不符合生产工艺所致;其中含有敌敌畏成份,是否有人投毒待查。裘自鸣让钟全生把检验结果分别告诉纪峰与丁学平,同时指示严格控制知晓范围。 在回家吃罢饭到县委召开紧急会议的路途上,豆奶中那几只铆在裘自鸣脑海里的苍蝇,让他突然联想到县酒厂酒瓶中发现的苍蝇、县民丰肉联厂闹蝇灾的事,不觉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偶然巧合,还是隐含着一个阴谋?他意识到了问题,但没有往深处想,只觉得苍蝇可恶,证明他发动的这场灭蝇活动开展得正确、及时。蝇不仅给招商引资带来麻烦,还给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在待会儿的紧急会议上讲话时,必须再次突出强调灭蝇工作的重要性,同时加大灭蝇工作的措施和力度。不知灭蝇办的灭蝇方案准备得怎么样了?得亲自过问一下。想到这里,裘自鸣摸出手机拨通了王孝清的电话。 第十四章 巧训悍妇 参加完下午检查,王孝清回招待所吃了晚饭,想向人打听下午裘自鸣急急忙忙走了的原因,转念一想,不该自己知道的事少知道一些,便回寝室打开电视,按步就班地看央视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完毕,“啪”地关了电视,想将下午检查情况整理一个简报,却感到很犯难。这个工作是安排给崔小丽的,然而崔小丽对机关公文不熟,要指点着才能免强写出来;如果让她写,即要告诉她怎样写,写好了还要给他修改,改得面目全非还不如自己写省力;但要是自己又像上次那样捉刀代笔,又锻炼不到崔小丽。干脆把崔小丽叫来吧,商量着共同写。 不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王孝清马上就否定了。自己晚上住在招待所没事做,可以继续干事,崔小丽也能没事?再说,晚上把一个人见人爱的女人叫到招待所来,会引起旁人的说三道四。踌蹰间,他想起一个荤龙 门阵来。说是有一位女秘书受命写一篇文稿,写好后交领导审改。第二天上班,女秘书找着领导问:“稿子写得可不可以?”领导喊她在沙发上坐,然后喝了一口茶说:“稿面比较漂亮,中间两点也比较突出,但过渡的地方平平缓缓,特色不多;再往下就毛毛草草,漏洞太大。”听了这些,女秘书顿感手足无措,十分恭敬地说:“请领导帮助改改吧。”领导说:“日后再说。”想到这里,王孝清独自微笑起来。毕竟是青春寡男,毕竟睡素瞌睡也有很多日子了,本能的需求使他由这则笑话联想开去,竟引起生理上的一些微妙变化。他正在想入非非,电话铃响了。一接,是裘自鸣亲自打来的。他忙问:“找我有急事。” “急事没有。下午我走后你们检查的情况怎么样?”裘书记问。 “给我的感受是环境太差,灭蝇困难太大。”接着王孝清把检查的情况简要地给裘自鸣作了汇报。 “你们的灭蝇方案准备得如何了,能不能在这次县政府常务会上拿出来研究通过报县委?” 王孝清突然感到心慌,搪塞道:“快了、快了。” 其实,灭蝇方案进展情况他也不甚了了。并不是王孝清工作不力,他负责的整个面上的工作如宣传动员、声势营造上是可以的。灭蝇方案具体分工由钱一庄负责,钱一庄整天心神不定,为摆平儿子的事,去省城耽搁了几天,回家又要到医院照料治病的父亲,家事一天到晚都忙不完,哪里还有多少心思放在工作上?但自己是单位一把手,负责全面工作,灭蝇方案只是全面中的一个点,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想通过钱一庄了解灭蝇方案进展情况,转念一想,这样有点将钱一庄的军,哪个人家里又没有一点事?这样想着,他打定主意直接向方案的具体制定者林中彬了解情况。 林中彬呢,整天被谭天娥扭闹得心力交瘁,腿伤稍微好了一点,可以下地走路了,惦记着灭蝇方案,就想去上班,不料这时回老家耍了几天的谭天娥回来了,似乎想通了似地说:“不结婚可以,我也可以去做引产手术,但你得给我五万元钱,作为弥补青春损失和引产营养费。”林中彬开头还暗自高兴,心想可以解脱了,可以安安心心地整他的灭蝇方案了,但听完话不觉心一沉:“家底你是清楚的,不要说五万元,五千元也拿不出来呀。” 谭天娥脸一仰,眼一瞪,逼视着说:“哟,未毕把老娘耍了,一点责任都不负?” 林中彬期期艾艾地说:“你有意提一些苛刻要求刁难,谁负得起这个责?” 谭天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习惯地拿遥控板启动电视机,醒悟被自己砸烂了,把遥控扳“叭”一声撂在茶几上,眼睛里“霍”地抽一把刀,直端端地刺进林中彬脸上:“你把老娘耍了,肚子也弄大了,就扯根灯草不认人了?” “你总得在我承受能力以内提要求(口+山)。” “我管不到那么多,不给我考虑好后路,休想打胎。”谭天娥说罢,气咻咻地“碰”一声把卧室门甩来关上睡觉去了。 林中彬想到了任可新,那个答应要给他摆平这件事的人;也必须尽快摆平这件事,他才能集中精力整灭蝇方案。想到这里,他动作僵硬地一拐一拐下了楼,用公用电话给任可新打了一个电话。任可新叫他先按给他说过的,搬到公安招待所住几天的步骤办。林中彬说:“都在一个县城,我到那里住招待所,人家盘问不让住怎么办?” “凉拌。”任可新觉得林中彬完全是一个迂夫子,“我已经跟招待所的人打过招呼了,你去说你是县灭蝇办的,只管住就是。” “住下后怎么办呢?” “到时候我知道给你打电话。” 林中彬不好继续问下去,不清楚任可新的真实意思,心里空空的,望着不阴不阳的天色发了一会愣,把手伸进衣裳包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点钱数了数,有二百多元,又揣回衣裳包包里,给小姨妹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出几天差,麻烦她到学校接晓晓到她家住几天。之后,招了一辆三轮车,叫把他拉到县公安招待所。 到了县公安招待所,林中彬按任可新的吩咐说了自己的单位和姓名,负责登记住宿的一位半老徐娘从登记台上推给他一张房间住宿单子:“二楼二零四。”林中彬拿了住宿单子刚转过身,服务台上那部桔红色电话响了,半老徐娘拿起听筒“喂”了一句,说了一声“来了”,就叫林中彬接电话。 电话里,任可新给林中彬摊了底牌:“按县城关镇计划生育管理规定,对城区流动人口计划生育管理工作,凡无计划怀孕者进入辖区,经群众举报,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居委会必须互相配合,将其送往指定地点强制做手术。城关镇南城街道办事处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李主任我们是熟人,南城派出所干警、朋友王洪是我的哥们儿,你住下后,想办法把谭天娥引到招待所来,这面我给李主任和王洪联系好,只要谭天娥进了招待所,我就叫他们马上来找你们。请你注意,在盘问时,你就点出你们无计划怀孕,你叫她做人流手术,她坚决不做,因此发生了矛盾,其它一切不要管。” “好好好。”林中彬心里有了底,连忙答应任可新道。 之后,不知道任可新又给半老徐娘交待了一些什么,只听得她“嗯嗯”地点头应承着。 原来,那半老徐娘是任可新一个同学的堂姐,任可新要她只要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找刚才接电话的林中彬就马上打电话给他。半老徐娘不知其中事由,放下听筒望着林中彬慢慢向楼上挪动的背影摇了摇头,以为是林中彬作风不正,约歪女人到招待所耍一类。 林中彬打开房间一览无遗:一张床、一张条桌,两把椅子,一个放着一个脸盆的洗脸架,旁边放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小桶,其它就没有什么了。他倒下床,心里竟涌出解脱后的轻松和愉悦。怎么不露声色地让谭天娥知道他住这里?他想了很久,知道谭天娥会找他,因为给她的二百元钱肯定用完了,肯定会来找他要钱用的。林中彬想到了楼下公用电话的老张,以前他和谭天娥都爱丢口信在那里,他出来了,谭天娥肯定会问老张看见他到哪里没有。便强撑起不想起床的身体,走到楼下,对半老徐娘说:“大姐,我打一个电话行不行。” 半老徐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推过电话:“打吗。” 林中彬在电话里告诉老张:“要是谭天娥问,就说我大概搬到县公安招待所住了。” 谭天娥与林中彬斗了几句嘴,甩门进卧室,“(口+冬)”地一声横躺在床上,眼里突然间涌出泪花儿。人之初,性本善。要说她刚参加工作时,也是挺温柔聪惠、工作认真负责的。是生活改变了她。想起对她垂涎三尺的那张麻子脸她就作呕;没得到满足,麻子脸就想方设法拿捏她。一气之下,她留职停薪,向丈夫要了点钱闯荡江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她,没想出师无名,商场折戟。她对生活很绝望,怪老天不公平,怪社会不合理,心里十分浮躁,渐渐变得乖戾孤僻、鸡肠狗肚起来,动辄发无名火,与丈夫的关系拉开了裂痕。为了谋生,她醉看人生,红杏出墙,与县里某单位一位姓李的干部好上了。林中彬的邻居文出纳提供的“她的男人是被她活活气死的”说法,情况属实。丈夫死后,她与那位干部的关系也没有维持多久。由于她心眼狭小,性格古怪,圆凿方枘,日生龃龉,很快便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谭天娥捏住李姓男人是有妻之夫,单位人,爱面子的心理,撵到那人单位,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最后竟将其闹了一个行政记大过处分。那人颜面扫地,干脆不要工作南下打工去了。谭天娥找不到李姓男人,后又认识了一个“经理”,但她把握不住他,恰巧这时,林中彬走进她的视线。经过接触,谭天娥觉得林中彬是一个非常好把握的角色,憨厚老实,又吃着“皇粮”,立即像溺水者看见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主动向林中彬大举进攻,不到两个回合就把林中彬俘获了。 他们没有感情基础,也没有经济基础。林中彬一个月只有六百多元的工资,要养活四口人,还有那么多开支,入不敷出,常常捉襟见肘。通过朋友关系,林中彬给谭天娥找了一个站柜台的差事做,月工资三百元,效益好还有奖金。自由散漫惯了的谭天娥,第一天兴致勃勃,第二天平平淡淡,第三天兴味索然,第四天迟到早退,第五天自动辞工:“节奏快,适应不了。”她对林中彬说。还给林中彬讲了一个道理:“多做点吃好点,少做点吃差点是一样的。比如,有钱吃山猛海鲜,一餐下来几百几千元,肠胃消化功能不好,还要拉肚子;我没钱吃小菜饭,简简单单,说不定还有利于身体健康。你是学医的,是不是?” 林中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但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没多少钱,就要按照没多少钱的日子过,偏巧谭天娥又不是这种女人,追求的是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时不时地还要打打小麻将。财政显赤字,寻找原因,谭天娥认为家里人多了,主要是林晓。他七点二十到校,以前一直是林中彬起床给他准备早餐。谭天娥进住以后,林中彬要起床给林晓准备早餐,谭天娥就拉着林中彬睡觉。林中彬便每天给林晓二元钱早餐费,帐不可细算,一个月下来除星期天都是四十好几元。林晓在乡下的外公紧挨乡中心校,谭天娥建议将其送到外公家去读书,这样,节约一个人开支,家庭就过得松活多了。 林中彬不同意。 林中彬对谭天娥非常失望,要与其分道扬镳的种子,在痛苦的土壤里发芽,生根,经谭天娥狭小心眼和反复无常举止的浇灌,很快疯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谭天娥则借了树荫乘凉。哼,想把老娘甩了,没有那么撇脱。你是一潭清水,我就要变成一条鱼,搅你成泥巴凼凼;你是一棵大树,我就变成一网藤藤,缠得你枝枯叶死。 谭天娥在床上躺啊躺,以为林中彬在家里。听了一阵没动静,看墙上的钟,二点半都过了,还没吃中午饭,就起了床。林中彬不在;找,没有林中彬的踪影,心里一股气窜了窜,准备弄午饭吃。一看,没有菜,没有油;摸摸身上,仅有几块钱,她两眼像断了电的灯泡一样熄灭了光,站在厨房里愣愣地发了一会儿怔;感到小肚子有一点胀,就上了厕所,慢慢地解开皮带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最后情结还是拴在了林中彬身上。这个雷打火烧的,到哪里去了呢?谅他也走不了多远。于是,她动作麻利地系上皮带,到梳妆镜前整理了一下头发,正要转身,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回转身子。她看到自己的肚子明显地圆了起来,而圆了的功劳,只有谭天娥心里清楚,并非林中彬所致,而是那个自称最擅长解开女人皮带的“经理”所为,但帐得记在林中彬头上。她动作徐缓地在肚子上摸挲了两圈,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心里说:“宝贝,听话,你好好地躺在肚子里吧,你是我的本钱啊。”之后,抻抻衣领出了门。 她来到楼下公用电话旁,问守电话的老张:“你看见我家那个挨刀塞炮眼的没有?” 老张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谭天娥所指,回答道:“上午来打过电话,只听说有一个朋友喊他到县公安招待所住几天,就见他招了一辆三轮车走了。” 哼,想躲我,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你就是藏到地下,我掘地三尺也能找到你。谭天娥往街口望望,有一辆三轮车朝这里拉来。她抬起手臂一招:“三轮。”三轮便从街面上斜款款地走过来。她爬上三轮,说,“县公安招待所。”三轮便听话地转过弯,寻了那条最近便的街道往她指定的目标走去。 飞蛾扑灯,还以为是战取光明。谭天娥就这样兴致勃勃地走进了任可新精心设计的阴谋,或者说一个圈套。 谭天娥很快到了县公安招待所,问服务台上的半老徐娘:“今天有一个姓林的男人住这招待所吗?” 半老徐娘满含深意地盯着她回答道:“有。二楼二零四号房间。” 谭天娥连“谢谢”都说不来一声,径直就朝楼上走。 半老徐娘眼光粘在她的屁股上,想起任可新给她的交待,马上找出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任可新的电话,用手围住嘴,怕走漏了风声似地挺神密地说:“小任啦,有女的来找那个姓林的来了,已经走拢他的房间门口了。” “好,知道了。”任可新接罢电话,很快拨通街道办事处李主任和派出所干警王洪的电话。 正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林中彬,听见“壳壳壳”的敲门声,从铺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谁?” 谭天娥的话,似乎才从电冰箱的冷冻室里拿出来的,从门缝里硬塞进去:“你说呢?” 林中彬心跳着打开门,返身上床:“你来干啥?” “干啥?”谭天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算帐。” “我前辈子就差着你的,还不清。” “算你聪明。怎么?躲在这里享清福了,就认为我找不到了?” “知道你能,你哪里有找不到的地方呢?” “怎么嘛,有钱钱打发,无钱话打发,既然差着帐,躲就躲掉了?告诉你,老娘还没有吃饭。” “你没有吃饭和我有什么关系?” 谭天娥眉毛一扬,“霍”地站起身:“没关系?你还说得轻巧。起来,跟我一路去吃饭。”说着就伸手去揪床上的林中彬。 林中彬用力一挣。 谭天娥紧紧地揪着不放。 林中彬两眼像两把寒光闪闪的利剑,端端地刺向谭天娥:“松开。” 谭天娥双目如明光净亮的短刀,狠狠地还击在林中彬脸上:“不松!你要怎么,敢打一碗把老娘吞了?” 僵持。 不知过了许久,有一串串脚步声躞蹀而来,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住。 “请问,有人吗?”一个绵软的声音从门缝里踱进来。 “有。”林中彬一拳头砸开谭天娥揪着的手,将她摁到椅子上,打开门。 立即,来的五个人便塞满了小屋。 那位像貌堂堂、有三十来岁的干警,就是王洪。他向林中彬行了一个礼,说:“对不起,先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林中彬懵懵怔证地摸出身份证,递给王洪。 王洪看罢,点点头,问谭天娥:“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 谭天娥被突然拥进来的一群人弄懵了,平时在林中彬面前耍泼使横惯了,今天却怔在那大气不敢出;听说要身份证,明知道没带来,却还是左摸摸,右找找,最后才结结巴巴说:“放在家里了。” 王洪又重新看了一遍林中彬的身份证,不解地问:“你是本城人,为什么不在家里住,却来住招待所?” 林中彬牵强地笑笑:“家里不清净,出来找招待所住散散心。” 王洪说:“你才浪漫呢。你同这女的是什么关系?如果不能说明的话,请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 林中彬心里有底,也不慌张,说:“我们说是夫妻,又没有结婚证;说不是夫妻,又有了结果。我怕犯错误,让她做手术,她不愿意。所以闹起了矛盾,我才出来住招待所。” 一个有四十多岁、剪着齐耳短发、模样精精明明的妇女,想那就是李主任了,上前一步道:“这么说你们是非婚同居并且怀孕了?你是哪个单位的?知不知道计划生育政策?” 林中彬说:“就是因为知道才产生了矛盾。” “这样吧,”李主任说,“按照属地原则,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以内,就该我们管;如果不管,上级要追究我们的责任,吃不完兜着走。请跟我们到县妇幼保健站做手术。” 真是一行服一行,螺丝服米汤。谭天娥一听,脸色蓦地变成菜青色,退往门前想溜掉。 王洪递了一个眼色,一个干警移动一步挡在门前。王洪用目光示意谭天娥:“走吧。” 谭天娥无助地望着林中彬,希望他能站出来求情告饶。 林中彬抱头坐在床边上,什么也不看。 谭天娥很绝望,忽然想起到蜀南竹海旅游时,看见天宝寨岩壁有一组叫“金蝉脱壳”的石刻,说:“手术是要做的。一是这几天没钱,二是身体不舒服。” 李主任说:“这去做是不要钱的。身体不舒服也可以免费检查。” 谭天娥的话被截住,惶然找不出理由,耷下脑袋,看来不去是不行了。 “有什么犹豫的呢?”王洪说,“走吧。” 谭天娥幻想着在路上伺机而逃,没想有一辆公安局的车在坝子里等着。只好乖乖地跟着钻进车,到了县妇幼保健站,被迫做了引产术。整个过程,她除了懊悔自己的运气不好外,丝毫没有想到是钻进圈套的结果。连跟踪林中彬的那只头脑比较愚笨的叫蝇浩的苍蝇都看出了其间的阴谋,感慨万端地说:“世界上最聪明的是人,最愚蠢的也是人。”消息传到蝇营,蝇首叫专门出一期增刊,侧面警醒大家,人是最喜欢搞阴谋诡计的,要注意警惕人的阴谋。 谭天娥失去要挟林中彬的筹码,表面老实了一些。林中彬去掉了心病,晚上在“喜又来”请了任可新和王洪等人的客,另外给了任可新五百元酬谢费;出于人道主义,给住在县妇幼保健站的谭天娥送了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后,便一头扎进办公室,发誓四天内交出灭蝇方案,不然,就对不起组织对他关心。 县里领导直接过问灭蝇方案了,不管钱一庄高兴不高兴,王孝清准备绕过钱一庄直接过问。 怎么与林中彬联系呢?又是晚上了,他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传呼和手机;登门拜访,又不知道住在哪里。王孝清有点痛苦地摇摇头,颓然坐在床边上,又下意识地伸手打开电视机。他喜欢中央第五频道的体育节目,最喜欢篮球比赛,特别是美国职业男篮;另外就是言情电视剧。搜索到五频道,电视画面上是一双鞋,几个切换镜头,定格为一个国产体育明星,在那里拿着鞋,搔首弄姿地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运动鞋还是什么什么的好。呸!他忙换开五频道,一路搜索开去,仿佛电视台商量好了要给他过意不去,不是广告,就是专题、科教节目,有两个电视剧,一个是打打杀杀的武打片,一个是大声武气的戏曲片。调到了县电视台,正播送县领导下午检查灭蝇工作。他来了精神,看有自己跟裘自鸣一路检查的镜头没有,可惜裘自鸣一行的镜头已经过了,正在播出的是纪峰一行检查南街农贸市场的镜头。开始是一个大镜头,农贸市场的全景、中景,最后落在纪峰身上,切换成纪峰望着一堆烂菜叶发怔的近景。解说词配合镜头画面说:“纪县长深入南街农贸市场,仔细检查了卫生状况。”镜头切换成纪峰特写,脸凝忧思,目光冷峻。他肩头上像耍猴人扛着一只猴一样,一只苍蝇虎踞肩头上,视线与纪峰一致,须眉分明,神气活现;竟把两条前腿举起,往前扑扑,有点像逗弄人;然后动作轻佻地交换着在头上摩挲了一阵,收回去与坐狮的两前腿一样支撑起前半部份身子,与其说是嘲弄不如说是得意地转动了几下头颅──它就是荣幸地享受了人类高科技的蝇首,它就是同山泉县县大老爷合影的蝇首。王孝清心里突然涌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作为灭蝇办的主任,他依稀受到了极大的亵渎和侮辱,骂了一句“去你妈的蛋”,玉石俱焚地“叭”地一声关掉电视机;心想,干脆出门散散步,之后,到办公室看看报纸,明天一定想尽办法找到林中彬。 走在正街上,北城方向的上空不时传来医院救护车呜叫的声音,听街上到处有人窃窃私语。麻着胆子问,才知道是北小学生饮用豆奶发生中毒的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也没有详细打听的必要,慢慢顺着河边逛,前方霓虹灯闪烁处,歌声像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偏偏倒倒地走进他的耳朵里,“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呀,“还有哪看家狗叫的叫的咋就这么狂”呀,肉麻肉麻的。这些年,社会造就出了一批又一批五音不全却又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歌手,有的真的是乌啼狗叫,远不如将破锣烂鼓装在一箩筐里胡乱摇出的声响动人,也不如农村山坡上发情的母牛寻找婚配时焦躁的叫声入耳。王孝清不会乌啼也不会狗叫,但那些“红嘴鲤鱼”他钓过一次,正如广告词说的“味道好极了”,虽然引来了镜碎家破的后果,但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如果有机会的话,很久没有沾到过腥味儿的他不会拒绝再次垂钓碧溪秀水。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惆怅地走过霓虹灯,朝里望望,解解眼馋,打打精神牙祭。 “呃,王主任,唱歌啊?” 有人招呼他,一看,是单位的任可新,和两个人一起对面走来,眨着狡黠的眼睛望着他。他心里有一丝慌乱,忙说:“没事散散步。” 任可新说:“好,你慢慢散,朋友约我有一点事,哪天空了我请你唱歌。” 王孝清“好好”地应着,有一点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的味道,心境茫然地走向办公室。呃,办公室的灯怎么是亮着的呢?崔小丽在加班写简报?去不去看一眼呢?要是去看的时候,又被人看见了怎么解释?算了,回家看电视去吧。然而,崔小丽那靓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动;昨晚做梦,还梦见与她亲了一个嘴呢。去看看吧,一个单位的,怕什么,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不怕月影斜;去看上一眼,进办公室拿一张报纸就走。王孝清忐忑着心推门而进,却是林中彬。他有一丝儿失望,又有一丝儿欣慰,招呼埋头办公桌上的林中彬道:“我正说找你呢。七点过的时候裘书记亲自打电话过问灭蝇方案准备情况。怎么样了?” 林中彬有一点不好意思:“看我,家庭问题没处理好,给领导带来麻烦,给工作带来影响。” “家里的事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基本上处理好了,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整灭蝇方案了,争取三天之内拿出来初稿。” 王孝清心里有了底:“我什么也插不上手,这样,只要你晚上加班,我陪你;给你拿拿笔递递纸,当当听用,打打下手。” “用不着用不着,你去忙你的吧。” “我忙的就是灭蝇方案,给你忙的一样,还有推辞的话没有?” 两人会意地相视一笑。 经过突击,总算没有耽误时间,就在谭天娥腹内空空地走出妇幼保健站的那天,王孝清从林中彬手中接过灭蝇方案,脚步轻快地将其送给了纪峰。纪峰翻了翻灭蝇方案,说把它列入后天的县政府常务会议议题。会上,经讨论认为方案做得比较好,切实可行,一致原则通过,但个别地方要适当作一些文字修改,最后以县政府党组的名义提交县委常委会审定实施。 第十五章 难还感情债 钱一庄步履沉重地向县医院走去。 下班了,被爱情滋润着的崔小丽,将一个乳白色的真皮小包往肩上一挎,哼着一支流行的曲子往大街上走。钱一庄投去羡慕的一瞥,似有难言之隐似地摇摇头,心里慨叹道:能像她这样无忧无虑地就好了。 钱一庄父亲的腿不知道得的什么病,照片检查什么也没有,就是站不起来,钻心疼痛,要紧时刻大汗淋漓。医生怀疑患的是骨髓炎。这年头,什么怪病没有?开始他弟弟来经佑,但下岗后在镇农贸市场摆了一个菜摊,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要起床从农民那里买菜,买好后由弟媳卖。弟弟来城里了,早晨没有人买菜,生意停下来,停了手就停了口,弟媳打来电话让他回去,生活所迫,没办法,只好让弟弟走了。爱人刘英呢,让她给老公公弄点吃的还可以,若让她在医院守老公公就有一些不方便,诸如上厕所,必须要人扶着才行。这一摊子事,只有钱一庄扛着。一般都是把老人安顿好了,没有什么大的事了,赶快到单位逛一趟,看有什么要办的事没有,转一转,又得往医院赶。王孝清让他安心地守护好父亲,单位上的事,他撑着。 到了医院的病房行道,钱一庄本能地伸手捂着鼻子。这里的环境实在糟糕,骨科在底楼,通道中间被隔断;离窗台不到两米,是县档案馆办公楼,也是用红砖隔断了的,楼与楼脸挨脸,光线晦暗,有点像防空洞中,半下午就麻麻扎扎的了。走廊末端安有一个水龙头,大家洗碗洗手等,遍地是水,搅和着一些废弃物,十分肮脏。转拐处是厕所,不断飘来臭气。这样的环境呆上几个钟头,钱一庄就觉得大脑像缺氧一般难受,头脑发胀,没有思维,直往下坠。然而,这里却是蚊子、苍蝇生活的天堂。怪不得苍蝇们感激涕零地说:“感谢李院长给我类提供了这样一个优美舒适的生存环境。”据说有三十只积极参与争当多生多育先进、模范的蝇,最多的已经产下三批五百九十粒卵,最少的已有五百一十五粒,关键就看孵化率了。这对人就是祸了,要在平时,不要说钱一庄掏钱到这里受罪,即使倒拿钱请他来,恐怕县委书记做思想工作,外加封官许愿,还要看他心情好不好。 在特定环境之中,是由不得人的啊。 快到病房门口,钱一庄怕地面污黑的积水弄脏了裤脚,心思全集中在了脚上,不小心碰着邻病室一个人。那人左腋挟着拐把子,右手被妻子搀着上厕所,拐把子都被钱一庄碰丢了。钱一庄抬起头,碰着一双瞪着他的眼睛。女人报怨道:“眼睛生在额头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钱一庄一边陪礼道歉,一边弯腰拾起拐把子递给那男人。 病房里给老公公送饭来的刘英听见钱一庄的声音,从门口探出头问:“什么事?” “没什么。”钱一庄习惯地拍拍并无灰尘的手说,跟着进了病房。 床头柜上放着一碟回锅肉,一碟炒牛皮菜,还有几砣泡菜,父亲坐在床上吃着饭。 钱一庄在床头一侧坐下,见父亲咽饭时喉头有一些艰涩,问刘英:“没汤?” 刘英说:“不好拿。” 父亲说:“没关系,有开水。” 望着父亲,钱一庄感慨万端。父亲是苦命人,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一辈子劳累奔波,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希望对父亲有所报答,和刘英商量,每月给父亲一百元零花钱,买酒喝也好,买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也好,拿了一年多,后来就中断了。岂且中断,父亲反而赔了本。钱途上中专,没有钱,父亲知道了,给钱一庄送来二千元钱。钱一庄感到跷蹊,父亲哪来的钱?父亲说:“你每月拿的钱,我给你存着的;另外八百元是你妈死后的丧葬费,反正存着没用,你急着,先拿去用吧。”握着那沓钱,钱一庄百感交集,泪花子蓦地涌满眼帘。多好的父亲,多伟大的父爱。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了,不能对父亲在经济在有所帮助,反而还要父亲惦着挂着,把母亲逝世的钱都拿出来了,自己多没出息呀。他的思绪一下连接到这次到省城处理儿子所遇到的事情上。要说生儿育女,完全是尽社会义务。儿女刚出世,作父母的满心欢喜,殊不知全是麻烦事,心里就想,能走路就好了;能走路了呢,又怕摔着跌着,更不放心,就盼望长大一些,能一个人玩耍就好了;能够独自玩耍了,又不听大的话了。然后读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哪一样不要父母关心?大学毕业,又操心联系工作;工作了,又谋划婚事;结婚生子了,好了,又要思虑如何带好孙子和外孙了。儿女永远是父母的忧愁、焦虑和苦痛。 一匹丝光绿蝇,站在污糟糟的白色墙壁上,转动着贼溜溜的眼睛,望着两眼满含疚愧地侧身坐在床边上的那个汉子:他为什么神情这样沮丧? 这双贼眼,被跟踪钱一庄的蝇丁看见了。它飞过去,落脚在那匹丝光绿蝇身旁,向它点点头,相当于人的初次相见打招呼说“你好”。丝光绿蝇转过头,略显沉吟地望着蝇丁,有点像人的狐疑:“你是──” 蝇丁说:“我是蝇营派遣负责跟踪县灭蝇办副主任钱一庄的。” “哦哦。这么说,这个汉子就是钱一庄副主任了?”丝光绿蝇说。 “猜对了。”蝇丁羡慕地说,“你们这里环境不错嘛。” 丝光绿蝇说:“还可以。天下苍蝇是一家,你到我这里来,就是我类的尊贵客蝇。我办招待,吃床头柜上那碟回锅肉。” 蝇丁疑惑地望着丝光绿蝇,心想,怎么吃呢?怕刚站在碟子边上,还没舔着食品,就被钱一庄两口子撵跑了。你还滑头,还说是办我类的招待呢。 丝光绿蝇淡淡地一笑,扬扬翅膀,就有几只苍蝇围过来。丝光绿蝇说:“跟我来。”一展翅膀,飞到钱一庄身上,停了停,飞到那碟回锅肉上。 钱父正埋头刨饭,钱一庄神情呆滞地想着往事,刘英忽然发现回锅肉上有苍蝇,忙找打苍蝇的东西。钱一庄的思绪被刘英的举止牵动,忙问:“找什么?” “打苍蝇的东西。” 钱一庄看见了,眼睛东睃睃西看看,没发现什么好使的器具,临床一个小伙子递来一张报纸。钱一庄接过手,折了折,凑准苍蝇,猛然打去,“乓”地一声,那碟回锅肉被打倒在地上,搪瓷碟子还在地上欢快地转了几个圈儿。 钱父从饭碗里抬起头,一脸惊疑。 刘英满侧身站在床前,满面恓惶。 钱一庄弄出了祸事,两颊生出尴尬。 钱父晚餐最好一的份菜就这样被糟蹋了。没奈何,刘英忙出屋拿来扫帚,将其扫在屋角一侧。 丝光绿苍蝇招呼蝇丁道:“朋友们,请吧。” 一群苍蝇展翅围向那碟回锅肉。 钱一庄看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突然手机响了。 “啊,我是钱一庄。张主任?哦,想起来了,这次儿子的事多亏你帮忙,谢谢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软绵绵、拖腔拖调的声音:“谢什么,只要把事情办妥就好了。你知道,这年月事情是不好办的,芝麻那么一点大的事都需要打点。打点都是小事,最怕端着刀头找不着庙门。我还不是多亏了几个兄弟。” 钱一庄说:“麻烦你代我向你的兄弟们问好,一并表示感谢。” 拖腔拖调的声音说:“口头已经向他们表示感谢了。我给他们说过,事情办妥后,喝酒、给酬劳费少不了他们的。为你考虑,我看是不是这样,酒就不喝了,省得你再跑一趟省城,也省得多开一顿饭的饭钱。你知道,这饭也是挺贵的,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但酬劳费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已给兄弟们说,你是机关公务员,比不上个体私营老板,别指望给多少酬劳费了,只能表示一下。我看,你就甩两砣给我,我给你摆平吧。你给我汇到帐上来,我的帐号是──” “你说什么?”钱一庄听对方要钱,张嘴就是两万元,还告诉了帐号,顿时吃惊不小,边说边起身,在父亲和刘英的注视下走出屋外,“给酬劳费这件事情可能难办。” 电话那端说:“我是给兄弟们说好了的呀,我还请他们出来喝过酒,开支都是我出的钱。你说过的要感谢,你不可能抽我的吊桥。” 钱一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不知道婉辞谢绝,应付过去了事,因为量对方也不敢把这件事摆到桌面上来,很实心眼地说:“我说的是言辞感谢,要讲钱,我全家砸锅卖铁倾家荡产都没有你要的那么多。” “这我就要说你的不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当着一桌子的人,红口白牙说的话都不认帐,还操什么社会?” 钱一庄突然心速加快,耳烧面热起来。 对方在电话上继续教训着:“要操社会,就要愿打服输。这样吧,如果你确实有困难,就一砣半吧,是不能再少的了。如果这点要求都不答应,一来我摆不平,二来你是知道的,我的那帮兄弟伙,能办好事,也能办坏事,万一他们要去把事情重新翻来办过,我就不好劝说他们了。” 钱一庄突然觉得自己的两脚踩在泥沼中,直端端地往下陷去;舌根下沁出一个苦悠悠的味儿,喉头也突然之间干燥起来。他一时惶然,不知道怎样回答电话里凌厉的逼问。这个张主任,据他所知,根本上没有帮上忙。只是那天在“红都乐”晚餐时,省劳改局吴主任的朋友邱法官带来一位矮胖矮胖、说话像女人一样拖腔拖调的人,贼眉贼眼的样子,看了就让人感到七天不新鲜。席间,吴主任介绍:“我这位朋友,是山泉县的,儿子在武德警官学校读书,遇到了一点麻烦事,他来看看。” 那位吴主任介绍是省直属机关一个什么单位办公室的张主任,眼睛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闪了闪,大包大揽地说:“没关系,要说这省城的学校,没有哪一所我熟悉;唯独这武德警官学校,校长就是我的干亲家。有什么事,没有摆不平的。这样吧,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钱一庄听张主任说有这样一种关系,非常激动,真是瞌睡来遇着枕头,他主动端起酒杯站起身:“那就拜托张主任了,事情办到了,我一定表示感谢;来,先敬你一杯,干!” 真是谈得闹热,吃得造孽。钱一庄兴致勃勃地记下了张主任的电话,仿佛大功告成一般千恩万谢。后来要办事,这位张主任不是出了门,就是电话不通;有一天晚上十二点终于找到了,却很不耐烦地说:“办这样一些事急不得,我已经给校长说了,他说慢慢处理。”后来就再也没有找到过他了。完全是吴主任通过警校办公室主任和学生会负责人,找到班主任老师把事情办妥的。最后处理结果是,由学生双方家长负责对方子女的住院费用;钱途免予开除,但处分一定要给,不然难以消除给学校带来的不良影响,拟给予警告处分。事情办完后,钱一庄料根儿就把张主任搞忘了,没想到突然之间钻了出来,居然还狮子大张口。 简直是敲诈!钱一庄在心里愤愤地骂道,握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果真像张主任在电话里说的他那帮兄弟能办好事也能办烂事,去找到学校将儿子的事重新处理过,这趟省城不是白跑了,钱不是白花了? “这样吧,张主任,有话好说,我过几天再来一趟省城,什么事我们见面再说。”钱一庄想必须尽快结束通话,不然,心里再承受不了这利刀般的宰割。 电话那端冷了冷,软绵绵地回答道:“那我就恭候着你的到来。” 关上手机,钱一庄在暝色中感到不寒而栗。电话打了半个多钟头,手杆举麻耳朵听木了。低头看着夹在门诊大楼和住院部之间的那一排毛叶丁香,神思一恍惚,就像一条墨绿色的小溪从脚旁“哗哗”流过。哼哼,喝酒、给酬劳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的事,人家却讨上门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在“红都乐”请客的那一幕。 按照县公安局江科长写的纸条,钱一庄按图索骥地找到了省劳动局吴主任。去已经快下班了,吴主任正收捡办公桌上的材料,关进抽屉,往皮带上挂钥匙,准备出门。 “请问你是吴主任吧?”钱一庄试探着问。 “嗯。什么事?”吴主任略一沉吟,将一张保养得白白净净的脸仰向他问。 “我是山泉县来的,我们县公安局的江科长托我给你捎来一张条子。”钱一庄边说边递过去。 吴主任水色很好的手接过牵开,看罢说:“他给我打过电话。好吧,我已经给学校那边联系过了,托的人说,他还要问一下情况再说。有情况了我就找你。”脸上有明显的遂客意味。 钱一庄近乎讨好地说:“不知道你晚上有事没有,我们找一个地方聚聚。” “邱法官请我吃晚饭,我们改日吧。” 钱一庄诚心诚意地说,“吴主任你就别客气了,把邱法官叫来一起。走走走,地方你找。” 吴主任搓搓手,见钱一庄请得坚决,就说:“那我给邱法官联系联系,看他愿不愿意。”就关了办公室,取出手机,熟练地单手拨着号码:“邱老弟吗,我吴哥呀。我正要说过来,来了一个客人,我看你过来吧。安?啊啊。‘红都乐’,行。”吴主任合上手机翻盖,说:“好吧,那我们到‘红都乐’。喂,的士。” 一辆赭红色夏利跑过来,比小幺儿还温顺地停在他们面前。吴主任返客为主地让钱一庄坐前面,钱一庄说不熟悉路,吴主任坐前面好指路。吴主任也不再推辞,猫腰钻了进去。 左弯右拐,横绕竖行,大约有二十分钟,花了十八元钱的士费,才到了“红都乐”。要了一个雅间,吴主任将雅间号用手机告诉了邱法官。没一会儿,邱法官来了,后面跟了一串人,有六个。吴主任向钱一庄介绍:“这位邱法官是一位大法官,在省城里名气大得很,走进厕所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邱法官不慌不忙,边在墙上寻找挂皮包的钩子边说:“比起我们吴主任来,知名度就差远了。昨晚我在一家0k厅唱了一会歌,陪我的小姐是昨天下午才从一个山角落里来的。我问他认不认识省劳改局的吴主任。她说怎么不认识呢?不就是那个白白净净、水色比我们女人还好的男人吗。你看,我只是省城有名,而你是全省有名。” 吴主任说:“去你的吧。来,我介绍一个,这位是山泉县灭蝇办的钱主任。”他脸仰向邱法官,“这几位请你介绍一下。” 邱法官眉头皱了皱,显然他没弄懂“灭蝇办”是一个什么玩意儿,但还是把手伸向了钱一庄:“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然后将身旁的几位一一作了介绍。每介绍一位,钱一庄都在脸上克隆出一种强装的笑容说你好,然后伸手与其向征地握握;心里,却像见了一堆屎苍蝇一样不舒服:怎么请一个人,却来了一串人? 这一串人中,除了一位是省直机关什么单位的张主任外,其余全是省辖市法院的。围桌坐下,一个脸蛋俊俏的服务小姐袅娜着腰肢端来了两碟瓜子,又给每人倒了一杯茶。一个长条脸上布满骚疮子、有三十来岁、个儿颀高的小伙子,往桌面上睃了睃,起身往吧台走去了,拿了一条“玉溪”,像自己掏钱办招待一样,大方地见人一包。钱一庄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能擅作主张呢?居然还递给他一包,他忙说我不会,你们抽。那小伙子也没勉强,缩回手撕开烟盒,熟练地顶出烟,向每人撒去:“抽起。” 服务小姐送来菜谱:“先生,请点菜吧。”按惯例,谁请客谁点。但那个团脸团脸、五官的位置在脸上安排得过余紧凑了一点、可能有三十四五岁的叫小丁的人,伸手要过菜单,翻了一阵,抬起头盯着服务小姐的脸问:“甲鱼大个吗小个?” 服务小姐说:“大个。” 小丁合上菜谱,对服务小姐说:“我看一下再说。前次来,还挨了你们老板胡弄。”就起身到了鱼缸前,望了望几个紫乌乌背脊的甲鱼说:“这还差不多。把那个逮起来。不,是那个。对,好事成双,还有那个。”一称,七斤三两。小丁很满意,回到桌上说:“我们少而精。这家馆子最有名气一点的菜只有红烧甲鱼。” 钱一庄心有不快。门前有一块牌子,写的就是本店隆重推出红烧甲鱼,每斤一百二十八元。他心里默了默,烟和甲鱼就上千元了;红烧甲鱼,不如说红烧我确切! 小丁很谦虚,将菜谱推给旁边一位满脸匪气的人说:“见人点一道菜。”有人要醉龙虾,有人要清蒸乳鸽什么的,各取所需,各自为政。轮到吴主任了,他问小姐有没有苦笋。小姐说有。吴主任交待道:“你叫厨师用笋壳包着烧好后,掰开来用菜刀拍烂,干海椒烘焦用手揉成面子凉拌。”钱一庄暗暗叫苦,他不知道这是一群食客,今天你有人请,把我捎上;明天我有人请,把你捎上。构成一个吃的圈子,轮流着,基本上每天都有吃的。 “你还是点一个菜吗?”钱一庄心神不定地想着什么,吴主任将菜谱推到他的面前。他牵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地说,“你们点吧。” 吴主任说:“一人点一个,就你没点了。” 钱一庄拿过本子翻了半天,最后说:“我这人吃饭,只要上桌子,没有小菜,没有汤,随便怎么吃都吃不饱。汤已经有了,来一碟水豆豉吧。”他这一翻满含穷酸的表白,大家心明肚知,又不点穿。 满脸骚疮子的小伙子说:“泡菜、水豆豉一类的不算钱,要吃喊端来就是。” 钱一庄不点又不好意思,只好咬着牙关点了一个炝白菜尖。酒呢,那个鼻子有一点塌的说“五粮液”就算了,来“五粮春”,低度的,吃了口不干,不打脑壳。满脸骚疮子的说他不喝酒,喝“红牛”算了。小丁笑笑道:“红牛壮阳,看你吃了无用武之地,脸上还要长‘碉堡’。” 什么叫喧宾夺主?这就叫宣宾夺主!难道省城的人都是这样,不经主人同意,也不征求主人意见,擅长自作主张吃请、办事?钱一庄望着医院的毛叶丁香愣怔着,脸色黯然,思绪飘飞。更令他气恼的事在后面等着呢。“红都乐”“便餐”过后,他去接帐,一千九百三十元。数钱给服务台时候,他动作很迟缓,仿佛是将自己的爱女往绑匪怀里送一样,将一沓钱从平滑的吧台上推给小姐。找回零钱走出“红都乐”,那一群人正等在外面。钱一庄以为人家礼节,等着给他握手告别,可那个满脸骚疮子的问:“有安排没有?”钱一庄不懂什么叫“安排”,经吴主任点醒才知道是去歌舞厅唱歌。钱一庄心里一沉,唱歌更花钱啊,这一帮子人,去一场卡拉下来,不知又要花掉多少钱。但要求人,又碍于面子,从来不进歌舞厅、又不会逢场作戏的钱一庄,只好再一次硬着头皮说:“可以。我不清楚情况,你们说哪里吧。” 塌鼻子说:“张主任有‘窝子’,就到张主任的‘窝子’里去吧。” 张主任说:“我的‘窝子’就是大家的‘窝子’,走吧。” 骚疮子眼睛闪闪地数了数人:“九个,刚好三个的士。”拴住话尾招来三辆出租车,大家鱼贯而入。一唱,又给他唱掉一千四百多元。这次只带了五千元钱,其中借了三千五百元,还没走拢学校拜见儿子的班主任啊。记得,到了歌舞厅,让那群人选好小姐进去了,他一个人走在外面,一拳砸着脑门上,骂道:“我怎么养了一个这样不争气的东西哟。”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心情很坏的钱一庄还想在医院毛叶丁香园里走走,排遣排遣胸中的积郁和烦闷,手机突然响了。余红良打来的,说他和潘总来看望伯父,已经到病房里了。钱一庄说:“马上就到。” 医院里,站不成站,坐不成坐。一个病室三张病床,每张床只配备了一条木靠背凳子。本来是刘英坐着的,见余红良和潘日达来了,起身让坐,但一凳两人,都不好坐,三人便都站着。钱一庄进屋叫“坐(口+山)”,实际上成了一句客套。潘日达说:“你坐吧。我们下午才听说伯父病了,来看望一下。不凶吧。” “不凶。主要是大腿骨髓炎。”钱一庄回答说。 “还没听说过骨髓炎。这年头什么古尔怪之的病都有。”潘日达说,“要不要我在医院帮着找找熟人?” “用不着。其实我还没到灭蝇办前都是一个系统的。” “哦,当真的,我还差点给活佛请菩萨。伯父吃方便啵?” “家里煮好送来,方便。” “这里环境太差了。”余红良伸手煽着迎来飞来的一只苍蝇说。 “就是,苍蝇蚊子都多,又阴暗潮湿,空气也不流通。” 潘日达的眼睛转了转,在灰暗的灯下有点贼眉贼眼。他从衣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钱父:“走得急,没来得给你老的买水果,这是我和红良的一点心意,你选着喜欢吃的自己买吧。” 钱父伸手挡了挡,望了望钱一庄,儿子没有拒绝的表示,他就收下了,一脸感激,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余红良问钱一庄:“我们还没有喂脑袋,你呢?走,一起找一家小馆子随便胡弄应付一下吧。” 刘英说:“家里已经煮好了。” 余红良说:“知道你贤惠,我不想让你太出名了。一起走。” “我不去。”刘英果决地说,“要去你们去。” 潘日达和余红良两双眼睛全落在钱一庄身上。 钱一庄说:“别忙。”他拧起温水瓶,找出一个小碗,倒了半碗开水,放在父亲床头;又将药拿出来,按剂量分好,放在碗旁边,给父亲交待道,“开水凉一点后吃药。我一会儿就回来。” 出医院,潘日达执意要到雄风或者桃源,钱一庄说从近从快算了。潘日达想了想,说:“恭敬不如从命,就到医院对门庭欢茶坊吧,要一个雅间,也好说话。” 落座,潘日达问:“这次到省城办事顺利啵?” 不提还好,一提钱一庄就火气攻心,但是潘日达介绍去的,虽然闹了一些不愉快,甚至还有遗留问题,但毕竟把事办成功了,如果谈出来就等煽他的耳光;何况破费了一些钱,对穷人是倾家荡产,但对富人不过九牛一毛,好启齿谈自己的穷酸吝啬?于是,钱一庄克制着,将拢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感谢你了,还算可以。” 潘日达说:“可以我就放心了。如果不行,我找江哥改‘尾绞’。” 席间,潘日达问了问灭蝇进展情况,购灭蝇药物药械的事定下来没有。钱一庄回答了进展情况,说:“这才把灭蝇方案定下来,下一步就要具体研究灭蝇药物药械的购置了。” 潘日达说:“就多多拜托了。” 钱一庄说:“尽力而为。” 饭后潘日达、余红良又鼓动钱一庄进歌舞厅。钱一庄想起省城那帮人进歌舞厅的事就恶心,坚决不去。潘日达和余红良也不好勉强。 钱一庄回到医院,父亲正倚在床上望着墙壁发呆。见钱一庄回来了,他掉过头,让钱一庄把木凳拖来靠墙一面坐下,轻声问他:“那个潘总,你们是什么关系?” 钱一庄说:“朋友。” “朋友?这个人眼光很杀人;有一点儿带鹰钩鼻子,一脸奸臣像,这种人最好不要交往。” “看你说一些什么。这位潘总侠肝义胆,很豪爽一个人。” “确实豪爽,他送了一千元钱。我一辈子没有过这么多钱,捏着就像捏了一个红炭丸,没有其它意思吧?” 钱一庄冷了冷,说:“你收下就是。” “收下就是?你说得简单。看起来是送我的,他凭什么送我?还不是送你的。我揣着烧心,你拿去吧。”钱父将信封递给钱一庄。钱一庄想挡回父亲的手,见同病房有眼睛望着他,就收来揣进了衣袋里。不经意间带出 第十六章 求援 更深人静,万赖俱寂,裘自鸣翻看着经县政府常务会讨论通过的灭蝇方案,感慨无不系之。 说实在的,指导思想、实施原则、具体措施、方法步骤、制度保证什么的,都很实在和可具有操作性,令他愁肠百结、蹙眉慨叹的只有两个字:资金。 说到粑粑要米做,没有米,有再好的食谱、再好的厨师、再好的烹饪工具,都将一事无成。 方案报的需求资金说多也不多,只有三百万元;像他原来所在的大槐县,这不过九牛一毛;而作为现在每月工资都要向市财政借发,本月工资该五号发、现在半个月快过去了却还没发出去的山泉县,就是一笔天文数字了。裘自鸣心里清楚,在灭蝇问题上,纪峰同他是一致的;但提到灭蝇资金投入,他俩的观点就不同频共振了。纪峰在一次讲话中说:“只要不是直接投入生产性的支出,都是不应有的支出。”灭蝇是治理环境,不是直接投入生产,无疑不是资金投向范围。纪峰在把灭蝇方案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蝇好灭,钱不好找啊!”裘自鸣说:“灭蝇所需经费,你老兄要多考虑考虑。”纪峰一脚把皮球踢过来:“一切听从县委的,县委怎么说县政府怎么办。” 裘自鸣望着翻开的灭蝇方案出神;神思一恍惚,方案上的每一个字,都变做了一只苍蝇,飞向空中,在眼前乱舞。他定了定神,每一只苍蝇又规规矩矩地依附在纸上变成一个个文字。裘自鸣为自己离奇的幻觉好笑,起身往茶缸里续上水,喝了一口,似乎长了一点精神:灭蝇的事,如今已经骑在虎背上了,撤退不是我的性格,说话算话,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别无选择!至于资金,只要肯开动脑筋,办法总比困难多。记得在大槐县时,要修一座桥,也是缺资金,靠跑、靠募集,硬是凑足了钱把桥修好了,自己也正因为那座桥受到市里领导的赏识,说脑子灵,点子多,作风实,干劲足。能不能找纪峰,千方百计凑一点,发动群众捐一点来做这件事?不知怎么的,小溪口垃圾场的一幕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能不能召开一个集资动员大会,会场就选在小溪口垃圾场,让大家看看我们的环境,说不定是最好的灭蝇动员,对激发起群众憎恶苍蝇的热情,树立灭蝇意识,肯定有好处。把这个思路给纪峰探讨一下吧。 忽然,电话报警似地响了。一听,是秘书小房打来的,报告桃坪乡因农网改造停水停电、造成农民无法栽秧一事。 今年有一点夏旱,许多农民的秧子栽不下去,有的放弃了栽秧念头,县委、政府号召,必须做到满栽满插,种满种尽;遇到困难,县里帮助解决。县上费了许多神,才协调好毗邻的洪洞县红岩水库负责人的工作,让他们的水往山泉县的桃坪乡引点过来。但需要提灌,电停了怎么提?特别是很多农民的田摆在那里,秧子也准备好了,等水栽秧;如果没有水,秧苗晒死就无法栽插了。本来秧苗就准备得不够,晒死了即便有水也没办法再栽了。从农村走出来的裘自鸣清楚农民的苦憷,接罢电话立即联系通过了桃坪乡党委书记卓怀明。卓怀明说:“我们乡党委、政府正在召开紧急会议。本来乡上的事不想惊动你书记、县长,但负责农网改造的是洪洞县水电部门,必须要县上领导亲自出面才好协调。” 裘自鸣听罢心里有一点高兴,他认识洪洞县的书记周晓正,在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时,他俩住在一个寝室,关系不错。有人界定铁哥们的标准是一起“扛过抢、同过窗、下过乡、嫖过娼、分过脏”,那么,他们同过窗,也算是铁哥们了。于是,裘自鸣对卓怀明说:“你们不要急,我一会儿给你把事情搞定。” 周晓正与裘自鸣同年,但比裘自鸣长三个半月。因此,当裘自鸣挂断卓怀明的电话,接通周晓正的电话时便说:“晓正兄你好,你猜我是谁?” 周晓正只有短暂的停歇,马上回答过来:“自鸣老弟啊,化成灰我都认得你的骨头。到山泉县这么久了不联系,今天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来,你发神经病了。” “是啊,老兄正在温习功课吧,打搅了。”裘自鸣突然压低声音,“唉,关键时刻不要闪到尿经嗄。” “去你的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么一夜打电话来,肯定是有屁放,什么臭屁,快放吧。” “老兄啊,能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一点?给你说,你的水电部门胡作非为,农网改造把我们县桃坪乡的电停了,这面又正在等着抽水栽秧。先给你说,要是造成了损失,按亩产一千二百斤算,到时候不要怪兄弟不认黄嗄。” “你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们县的事自己不管,我们劳神费力地给你管起来,媒人不怪反而怪起吹手来了。给你说,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不商量,不通融;为了证实你的诚意,限你必须在今天夜里赶到洪洞县协商解决有关停电问题,否则后果自负。”拴着话尾,突如其来地“叭”一声把电话挂断。 裘自鸣一下愣住了,话还没有说完这个周晓正咋就把电话挂了?看来,士别三日, 应当刮目相看,党校学习时是铁哥们,这几年特别是近段时间联系少了一点,就情随境迁了。但不管怎么样,我非找到你不可;对了,灭蝇资金紧缺,洪洞县财力不错,能不能找他借过几十百把万元呢?想到这里,裘自鸣给秘书小房说,马上通知县水电局长、桃坪乡书记、乡长,连夜赶到洪洞县,协商解决农网改造停电问题。 就在裘自鸣刚上车出发时,手机响了,是周晓正打来了:“老弟,我挂断电话,你生气没有?我是给你做一道脑筋急转弯。你想,解决农网供电的事,牵涉到需要办理有关手续,不是你我两句话在电话上就能定下来的,你还在电话上给我俩个磨电话费,邮电局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憨包儿。你辛苦点,快准备过来吧,哥子们好久就想见你一面了,一定好烟好酒招待。” 裘自鸣心里一热:“你有意折磨我。告诉你吧,我现在已经出发了。” “算你聪明。到了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无论什么时候。” “邮电局喜欢的憨包儿,你这句话不是多余的吗?快说拜拜了吧。” 联系完毕,裘自鸣想着灭蝇经费筹集一事,给纪峰通了一个电话:“我正在去洪洞县的途中,去协调解决桃坪乡农网改造停电影响栽秧问题。本想让你一道去的,但我想算了,你留在家里迅速给丁县长和王主任联系,商量一下如何解决灭蝇经费问题。我初步想到用‘集、挤、借’三结合的办法解决经费来源。” “如何‘集、挤、借’?”纪峰问。 裘自鸣明确道:“集,我想筹备召开一个集资大会,地点就定在小溪口垃圾堆旁,首先机关集,四大班子领导带头,并且,按县级、区科级正副职,一般干部等不同,分别确定一个最低限额参照数,但又不硬性摊派,确实有困难的,酌情考虑。第二个层次是发动社会各阶层集,争取集资唱大头。挤就是你再想办法在财政经费中挤一点,虽然财政困难,但一点都不出是说不过去的。借的意思就清楚了,洪洞县的书记是我的同学,这次去协调停电的事我想顺便找他借一点钱。你认为怎么样?” 纪峰说赞同裘自鸣的意见,这就与丁学平和王孝清联系商量。 通话完毕,他关照了一句郭师傅:“辛苦你了,在两龙口与桃坪乡卓书记和杨乡长会合,谁先到谁等。小房注意提醒郭师傅,我打一会儿瞌睡。” 郭师傅说:“你睡吧,路不很好走,到两龙口估计要两个多小时,到洪洞县估计天已经麻麻亮了。” 凉爽的夜风,擦得车身“沙沙”直响。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没精打采的星星,在那里(目+夹)着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确实睡觉的时候已经到了。裘自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合上困倦的眼,不知咋的,小溪口垃圾场又出现在眼前,密集的苍蝇像蔽日的惊尘,在眼前嗡嗡营营地飞舞开去…… 像山泉县这样的穷县,县委书记不是人当的,能当好就不是人,裘自鸣多次在心灵深处这样慨叹。大槐县任副职,在大树底下还没感觉到,有什么大寒小事,上有主要领导撑着,下在部门单位扛着。现在不同了,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撑了;自己不仅是决策者,更是执行者;自己决策了的事不带头做,要让人家带头做,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能的。要保一方平安,要管几十万人的吃、喝、拉、撒,搞不好就要成为千古罪人。工作起来压力、难度也挺大。县政府招待所,还在用过去那套办法经营,几年发不出工资,职工们怨声载道,不断写匿名信或者上访。你说怪不怪,当准备拍卖给一个民营企业老板时,他们不愿意,还是写信上访,说宁可不吃饭,也不给民营企业老板打工。政治风险也大,现在很多工作,如计划生育、安全生产、信访、普九等,都是一票否决,稍不注意,说不定哪天乌纱帽弄丢了都不知道。特别是很多工作,实行目标责任制,强调一把手负总责,哪项工作都躲不开;加上各种应酬,很多时候弄得喘不过气来,星期天、节假日全搭上不说,你看这晚上都睡不安稳觉,还得为基层的事奔走。实际工作中碰到的一些复杂矛盾、突发性事件、棘手问题,大家都把一双绿光光的眼睛望着你拿主意,好象你是万能的,你又还推诿不得。比如这灭蝇经费吧,没有钱应该大家想办法,但承头要灭的蝇,谁会主动帮你去想呢?有苦对下不能讲,怕他们瞧不起;对上不能说,怕领导批评你没能耐;对老婆也能不谈,怕她操起心来还比你着急。所以,很多事情只好闷在心里。有时候真的有这种感觉:躲在森山老林里放声大哭一场,或者站在一个旷无人烟的大山顶上大吼一阵。但能吗?还得小心翼翼地待人接物,处理事务。 当然,这官不认真当也好当,自己可以玩嘴皮子,颐指气使,消极怠工,反正工资不少拿,宴席不少吃,出行前呼后拥不少人尊敬,搞小动作贿不少收受,但这对得起头上这顶党和人民给的乌纱帽吗?古人讲,吃人之饭,穿人之衣,应死人之事。一般人都懂得的浅显道理,或者说起码的道德品质,难道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干部,还做不到? 到了洪洞县,天刚麻麻亮。不好过早惊动周晓正,裘自鸣找了一家开门较早的小面馆,一行人各取所需,他要了二两炖鸡面,二两三鲜抄手。刚吃过,手机响了。是周晓正打来的。 “按我的估计,你应该到洪洞了。” “是的,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怎么没给我打电话?”“实在太早了,不好打搅你的清梦。” “ 狗屁。车开到西柳宾馆,我马上来。” “老实给你说,早饭我们已吃过了。现在只等你协调解决燃眉之急的问题。” “你这是不给我面子。今后你好逢人告白,走到周晓正的地盘上,连饭都招待不起一餐。”周晓正说过这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裘自鸣很茫然,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云层不厚,东方露出了几缕曙色,一看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他的情绪一下低落下去。这老兄怎么搞的,像昨晚一样,话还没谈完,就把电话挂断了,真的为没给他打招呼生气了?就主动给周晓正挂电话,老传来占线的“嘟嘟”声。正不知所措时,手机响了,周晓正叫他马上到县委二会议室。 这老兄还是够哥们儿,特事特办,七点钟就把分管副县长、水电局长及有关人员通知到了会议室,该怎么办,三下五除二,还没到八点,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兴奋得裘自鸣向与会者一一握手:用力地捏着,还激动地抖抖手腕子。最后到了周晓正那里,裘自鸣真想拥抱他;但没有,心热口烫地说:“我代表盼水栽秧的桃坪乡二万五千人民感谢你,代表四十一万山泉县人民感谢你。你的大恩大德,一定好好地记载在两县的友谊簿上。” 周晓正说:“为什么不记在山泉县的经济发展史上呢?为什么不记载在山泉县的县志上呢?看来你口是心非,需要进一步提高认识。这样,王局长、卓书记、唐乡长,知道你们心里急,我派我们水电局张局长跟你们一路到现场,恕我少礼,你们先行一步,至于这个裘书记,我看真的是球书记,暂时留下来我帮助他提高提高关于友谊的认识。” “不行。”裘书记说,“等我有空了专程负荆请罪。” 周晓正说:“我的书记大人,不要认为山泉县离开你就不转了,正如我周晓正在洪洞县一样,说不一定死了张屠户, 还不吃带毛肉呢。” 裘书记以矛击盾:“周书记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今天是诚心诚意到贵县亲自请你到鄙县去作客的,周书记肯定赏脸。山泉县别的没有,“山泉液’不少你喝。” 周晓正暗藏刀锋,却显得一本正经:“就是我在报纸上见到的‘苍蝇药酒’?听说吃了滋阴壮阳,会使人挺而坚,坚而持久。老弟,告诉你呀,哥子们机器运转正常。不信,你打电话问你嫂子。” 想起县酒厂酒瓶里钻进苍蝇吃了官司的事,裘自鸣的心情立即阴了;加上周晓正这么一说,隐隐有一点尴尬和不快。但这种尴尬和不快转瞬即逝,因为他还要相求一件事,便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一本正经地说:“老兄,我不给你磨嘴皮子了。我这次来,还想讨一个口,不知能不能施舍一点。” “老弟是不是把口袋吊反了?”周晓正仍然是调侃的口吻。 “真的。”裘自鸣十分严肃地说,“我们县里在开展灭蝇行动,你知道,山泉县穷,手长衣袖短,作揖不方便。老兄能不能借上百把万给我解燃眉之急?” 听裘自鸣这么说,周晓正正经了一点:“这件事我得找钟县长商量后才能答复你。不过,请你放心,看在同学的份上,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 “先谢为敬。我听候你的佳音。”裘自鸣又把一双盛满感激的手伸向周晓正。 “真的要走?” “这段时间事情真的很多,饶了我,来日方长,容当后补。” 周晓正手中何尚没有一摊子事?见留不住也不好强留,就说:“这次你差了我的帐,记住,今后你一定要主动来还。不还,我就撵上门来讨。”遂用力与裘自鸣握手作别。 有洪洞县水电局张局长一路到现场,问题解决起来很顺手;心里想着灭蝇资金筹集一事,裘自鸣在桃坪乡吃过午饭就驱车回县城。但没走出几公里,便被一个喊冤的人拦住了去路。 这是一位三十四五的女人,一张菜青色脸,衣着陈旧。不知他是怎样知道车里人是县委书记的,跪在路中央,说:“裘书记,你要给我伸冤啊!不然,我就干脆在你车上撞死了事。” 一会儿周围就围来了看热闹的人。 裘书记叫郭师傅把车子停在路旁,下车扶起那位妇女:“老乡,有话慢慢说。” 那女人泪眼婆娑哭诉开去,加上看热闹的人们的不断插话,裘自鸣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女人叫沈天香。有一个邻居,叫路晚林,两家一直为房前屋后、田边地角的事口角不断。桃坪乡王孝清调县灭蝇办当主任后,副乡长杨天冬升任乡长,从板栗乡调副乡长路天平接杨天冬工作。路晚林到处扯旗放炮道:“路乡长给我同一个爷,是我的本家堂弟。”于是,便仗势欺人,在沈天香的正屋门口打了一个茅厕。 沈天香家人慑于路晚林的堂弟是本乡副乡长,况且又是人家的屋基地,只好翻白眼望着人家把茅厕打好。这样,沈天香家就遭殃了,打开大门就闻臭气,屎蛆爬满屋门口;开春以来,绿头屎苍蝇满屋乱飞,经常落在饭盆、菜碗里。沈天香同男人讲,把大门开过。但房后又有人家的房子抵着,没办法开,只好忍气吞声。可这路家也太缺德了,专拣沈天香家吃饭时大小便。一日,沈天香家来了客人,做了一桌菜,端上桌子,盘子边上便落满苍蝇,沈天香的客人直皱眉头,沈天香的男人很过意不去。就在这时,路家人又拉起了大便。常言说,哑巴气慌了要跺脚,兔子逼慌了要咬人。沈天香的男人气慌了,搬起一砣大石头“空”一声砸进茅厕里,路家人自己酿造的粪便,倾刻间像满天繁星一样布满那两瓣美丽的屁股。这还了得,路晚林闻迅钻出屋,气急败坏地操起粪瓢,将粪便舀来泼进沈天香屋里。 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了。 两败俱伤,都说被打着了。找来村干部,村干部说:“谁叫你要惹人家呢?人家解溲,你把石头搬来砸在人家茅厕里,把粪一屁股给人家溅起,人家有好果子拿给你吃。首先各医各的,垫着钱医好了再解决。” 路家人有钱,到山泉县医院医病去了,扬言要医过几千万把块钱来摆起。沈天香男人被打来躺在家里,走不动,也没钱医,只好干挨痛,看样子还要承担路家人的医药费,怎不叫沈天香拦路喊冤呢──当然这点子是村上有识之士知道县里一号车是谁的人给出的。 “裘书记,村干部的屁股是歪的,你要主持公道,给我们无钱无势的人评评理啊。”沈天香涕泪纵横地说。 裘自鸣不明白事情是不是真如所言,安慰沈天香说:“你把事情告诉我,是对我的信任。既然对我信任,相信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他从包包里摸出一百元钱递给沈天香,“你先回家,想办法把爱人送到县医院检查一下,看伤着了哪里,严不严重,要抓紧医治。” 沈天香愣愣怔怔地接过钱又要给裘自鸣下跪。裘自鸣一把拉住她:“回去吧,一月之内听我的回话。” 沈天香信任地让开道。 裘自鸣脱身上路。想起那吃饭之时满桌绿头苍蝇到处飞的恶心场面,就想恶作剧地交给桃坪乡副乡长路天平来处理这件事,如果实事求是地处理就算了,如果葫芦生断葫芦案,就在乡镇机构改革时把他冷处理掉。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不合适,要是路晚林拉大旗作虎皮,路天平根本不知道他乱打招牌胡作非为这件事,自己就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这类事多得很,自己还在大槐县就遇上过多起被人乱打招牌的事。算了,还是给书记卓怀明打一个电话,委托他直接过问一下这件事比较妥当,要他一周内报告基本情况,一月内报告处理结果,自己就能按时实现自己的对沈天香的许诺了。说着就给卓怀明打了一个电话,并让秘书小房记下这件事,注意提醒他。忙完这一切,他松了一口气,准备休息一会儿;但在向小车后背靠去的那一刻,灭蝇经费的事又浮现在他脑海里。真是没有一刻懈怠的功夫,再长一个脑袋都不够用啊!于是,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如何筹集灭蝇经费的事来。 当裘自鸣风尘仆仆回到县城,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想立即找纪峰了解同丁学平和王孝清研究的情况,觉得不很妥当;况且今天连轴跑,天气有一点热,小车又没有空调,出了一身臭汗,肌肤像胶粘着了的感觉,怪不舒服,干脆回家洗一个澡,把饭吃了再找纪峰等人研究筹集灭蝇款方案。 裘自鸣洗了澡,吃了饭,看了央视《新闻联播》与《焦点访谈》,到办公室时刚好八点正,等人的间歇随便浏览了最近一期《山泉报》,头版头条是他和纪峰、丁学平检查灭蝇工作的消息,占了半个版面,还配了一幅照片。他站在小溪口上,望着溪沟边上那堆垃圾满脸愁容作思索状,县城管委主任陶风光站在身旁左侧,手里拿着一把折叠扇,有点像在给他打扇似的,其实完全风马牛不相及;陶风光的视线与他很不一致。身后是崔小丽,裘自鸣不满意她站的位置,会让人想起小蜜一类的词语来。卫生局长解学东、环保局长严开冰、灭蝇办主任王孝清站在他的右侧。严开冰有点像一位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的小学生。裘自鸣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第二版设了一个“曝光台”栏目,点了很多灭蝇行动宣传不力的单位和环境卫生最脏、最乱、最差的地方。正要一一看下去,纪峰和丁学平、王孝清先后到了。 小房给各位泡了茶,轻脚轻手地走出门外。裘自鸣边撒烟边说:“请你们来,意思你们已知道了,主要是灭蝇资金募捐筹集问题。我昨天晚上已把初步想法告诉了纪县长,不知这种想法可行性程度如何。如果可行,又如何实施?” 纪峰说:“这个月的工资款借到了,三百万元,不是你亲自给曾副市长打电话,曾副市长亲自给财政局马局长打招呼,还恼火。” 裘自鸣边抖烟灰边点点头:“嗯。” 丁学平说:“今天纪县长已把裘书记你的意思给我讲了,我认为募集方法还是可行的,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另外,县里有实力的单位和企业,可不可以硬性地采取摊派的形式让他们出一点。” 纪峰满含内疚地说:“让县里的干部按级别募捐,看起来是可行的。但山泉县的实际情况和其它县有区别。我们很多按政策应该享受的待遇,由于财政困难都没有发,如七十元菜蓝子工程,还有一些上面出政策下面出钱的事,里里外外加在一起,我们县的干部要比别的县少发近二百元。奖金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上没有,机关干部一个二个非常清贫。我这个当县长的没有办法让大家富起来,确实对不起大家。如果再这样募捐,无异于鹭丝腿上剐肉,干竹杆里熬油。向社会募捐,一九九七年湖北洪灾,大家还是积极踊跃的,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有实力的单位和企业硬摊派一点是可以的,但不能太多。” 裘自鸣望着王孝清说,“你谈点看法吧。” 王孝清一直比较拘谨地坐在那里,一来都是县级领导,他不好动嘴动舌;二来他不熟悉县上的情况,也不好下车伊始;听了裘自鸣点了他的名,淡淡地笑了笑。显然,裘自鸣与纪峰的观点不很一致,偏向一方就会得罪另一方;但又不好不说,便不偏不倚道:“只要组织、引导、发动得好,按裘书记说的搞一点捐集应该没有问题。但纪县长说的情况也要充分考虑,就是机关干部们的承受能力。” 王孝清说出这话后心里马上忐忑起来,这哪里是在想办法,分明是站在更高一级的角度评价书记、县长的说法。 裘自鸣当然不满意这种不咸不淡的说法,在屋子里走了一转,在烟缸里毙熄烟头,说:“首先我们要明确一个观点:现在已经刀出鞘,箭上(弓+玄),灭蝇声势基本上造起来了,倒退没有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哪怕明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也得闭着眼睛往下跳。如果说灭蝇不搞了,群众就会笑话县委、县政府,说我们一天到晚吃了饭没有事闹着玩,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所以,决心一定,义无反顾,不能有丝毫的动摇,只能坚定再坚定。其次,捐必须募,不募不行。领导干部必须带头,机关干部要发挥骨干作用,按职务大小规定最低限额募,然后再向社会延伸,号召大家少抽一支烟,少喝一杯酒,同时叫有实力的单位和企业出一点,但还是采取募捐的方式。整个募集数额不得低于一五十百万元。另外,如果财政实在拿不出来,就把城市环境卫生保护费全部拿出来。企业改制不是有一部份收益吗?也从中挤一点出来。这两项不得低于五十万元。我已经给洪桐县说了,请他们借一百万元。他们答应商量答复,如果行,就不动企业改制的收益。不管怎么,一定要想尽办法筹集足三百万元灭蝇资金。第三,县委、县政府围绕筹集灭蝇资金一事分别召开会议,也请县人大、政协参谋出主意,并将这一过程当做灭蝇工作认识再认识的过程,目的是要统一思想,形成共识。”谈到这里,裘自鸣望住纪峰问,“你说这样行不行?” 纪峰虽然心里不十分赞同裘自鸣说的,但找不出恰当的反驳理由,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对裘自鸣说法的认同。 丁学平、王孝清当然更提 第十七章 募捐 蝇营一派弦管笙歌。 蝇首十分高兴,采取四条措施主动出击,除与蚊子、老鼠、麻雀结成统一战线工作做得差外,其余三项都很令它满意。于是,它召集阶段总结会,对前一段时间工作进行了总结,讲到得意处,两条前腿不住地左挥右舞。 “我类倡导的活动,进行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在某种情况下讲,可以用‘成绩斐然’,‘成绩卓著’一类词语来概括。最突出的一点,我类的存亡意识特别强烈,因而行动起来风影而从,唯命是听。蝇营已出了二十五期快报,想来诸位已经阅读到了。快报比较全面地总结了我类的成功经验,典型事例。但还要加大宣传力度,对在多生多育竞赛和遴选种蝇活动中的优胜者,都要一一进行宣传。我类成功地制造的几起恐怖事件,给了山泉城的政要们一个措手不及,取得很好效果,也要广泛进行宣传。事实证明蝇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强大不等于强手,渺小不等于弱小。人最爱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话给我类以警醒;事实也充分印证蝇史‘以柔克刚’计谋的高妙,只要我类团结一心,找准人类的‘缝’处下手,就一定能够无往而不胜。我类还要继续利用人的这些‘缝’去生蛆,进一步给他们制造恐怖事件。” 蝇首的讲话博得一阵阵喝彩与掌声。 蝇首现在在蝇们的心目中声望越来越高,特别是与山泉县的一县之尊一道出现在电视画面上,更鼓舞了蝇类精神,振奋了群蝇士气。受到蝇们的顶敬,蝇首自我感觉也十分良好。蝇的寿命一天为一岁,现在蝇首已经七十三岁,已算高龄了;处理起繁忙的政务工作来,时时力不从心,丢三拉四。它知道:有生命的东西终有一老,终有一死,这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规律。它告诫自己:老了,该让得位了;不要学中国的皇帝,当到死的那天为此,应该留一些日子给自己;前大半生为蝇类活,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应该为自己活。但位子让给谁?目标一时还不明确。每每心中很矛盾,一面想继续当下去,寿终正寝为止;另一面想到生命短暂,生命可贵,抓紧选拔培养出接班人,撇开繁杂的政务,静心调理调理身体多活几岁。决定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一拖再拖。所幸近一段时间所遇到的都是一些高兴的事,为它日益生硬僵涩的生理运转机能注入了润滑剂,掌声无疑便是有力的明证。它听起这狂放的雨打芭蕉叶的声音,感受如同生命迸溅出的礼花,满意地举起左腿往下压压,示意大家停息掌声。 “我类暂且可以说首战告捷。但在这种大好形势下,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虽然前一段时间我类的工作比较主动,很多事都做得比山泉县的政要们超前一步,但从近几天谍报组反映的情况看,形势走向对我类有一些不利。估计山泉县当官的最近有一系列重大举措。他们活动频繁,那个被预备老婆弄得精疲力竭的混蛋医师林中彬,已经制定出剿灭我类方案,报经县委、县政府通过。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亲自检查督办剿灭我类的工作,加强了宣传攻势,对一些我类安身立命的美好场所进行曝光;蝇营那天举行声讨会,被那个‘著名’的小烂文人写文章到处登报曝了光外,前天晚上又被县电视台那个李记者曝了光。这些情况务必引起我类的高度注意。他们本身没有经济实力与我类抗衡,却又要癞哈蟆垫床脚硬撑,挖空心思地酝酿什么募捐活动,筹集杀灭我类的资金,这是最关键的一着。如果说前面那些方案、曝光一类玩意儿起的是风,筹集资金下的就是雨。我类要有足够的思想认识和准备。对此,我类当前要做的事,首先要进一步总结前一阶段的成绩,该说够的地方要说够,像生育典型丝光绿蝇金、勇于献身的民族英雄蝇丽等等典型事例,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表彰,以达到更加振奋精神、鼓舞士气的目的。其次,要再接再厉,把多生多育竞赛、遴选生存力量活动和实施恐怖主义行动努力推向深入。第三,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蝇首讲到这里,收到蝇俊传来的脉波。 蝇俊报告:在小溪口垃圾场上,山泉县召开的灭蝇资金募捐大会就要开始了,能否多让一些蝇来听听会议精神。 蝇首果断决策:“可以。”即刻中断了自己的讲话,停止了会议,把蝇俊的报告内容,化作具体行动。于是,一只一只苍蝇,仿佛大风扬起的满天沙子,从河边垃圾堆上卷起来,向西面方向抛掷而去…… 蝇们看见,身着一件白底浅蓝色暗杠子衬衣、系着一根酱色领带的县委书记裘自鸣,神情庄重、脸色严峻地走向麦克风,伸手调整了一个俯仰角度,用一个指头在麦克风上弹了弹,音箱里传出一个“嘣嘣”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以“同志们” 起语,开始了募捐演讲。 太阳暖烘烘的,烘烤着的死猫烂耗子散发出阵阵钻心的臭味。有的人不住地皱眉头,有几个秀丽的女人伸出手掌在鼻尖前扇个不停。二八月乱穿衣,已是初夏季节了,大多数人只穿了衬衣;少部份穿了西装和夹克衫的人,禁不住热,要么解开纽扣,要么干脆脱来搭在手弯子里。整个会场望去是以白色为主的斑斓色彩,与到处撒满白色塑料袋等废弃品的垃圾堆保持了一致的基调。有一只思想活跃的蝇想:这人如垃圾,还是垃圾如人?裘自鸣的声音像薄薄的雾,在那一片白色上面迷漫:“同志们啦,你们看看,”他指指身后的那一片白色,“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垃圾遍地,臭气薰天。我们眼巴巴地望着它,无法治理它,群众对我们不满,提出了许多尖锐的批评意见;县人大每次开会也有议案,这是行洪障碍,安全隐患,不迅速治理,遇上山洪下泄,轻者这一片房屋要被淹没,重者可以漫向县城,中断公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不是今天的主题。今天的主题是灭蝇。想来大家也看清垃圾堆上面那些痴意飞舞着的东西了,密密麻麻,令人肉麻,令人发怄。那是什么?诸多传染病菌的携带者,影响我县招商引资的祸害,给我们日常生活带来困扰的元凶,已经给我县经济造成损失的罪魁,它的名字叫苍蝇!” 蝇俊站在一根腐烂的鱼刺上,听裘自鸣这一点名,差点从上面跌落下地。它生起了一丝儿懊悔:不该让蝇首通知蝇们来听会的;来多了,正成了裘自鸣绑首示众、激起万众愤慨、消灭我类的口实。 裘自鸣历数了苍蝇最近一段时间制造的几起恐怖事件,口干舌燥了,没喝一口水;汗水流出来了,顺着脑门子淌过那张略带铜红色的脸膛,直往颈脖子里钻,他就是不揩一下。秘书小房忙怀了,给裘自鸣找来揩汗的湿毛巾,裘自鸣伸手拒绝;也许他就是要追求这种效果:“垃圾是苍蝇最忠诚的朋友,寄生繁殖最好的温床和土壤。面对亵渎与挑畔,作为一名山泉县的领导干部,我们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诿过他人?我的同志哥们,不行啊!一只苍蝇就是滴在我们衬衣上的一滴油渍,抹在我们政绩上的一个墨点。我们汗颜没有充足的经济实力来消灭它,那么,就让它为非作歹,姿意妄为?我作为一个才入籍不久的山泉县人响亮地回答:不行。想来每一个土生土长的山泉县人的回答比我更加坚定、响亮。” 秘书小房又给裘自鸣找来一把折叠扇子,裘自鸣执拗地摇摇头,接着讲话:“同志们,少抽一盒烟,少喝一瓶酒,少穿一件衣,少添一双鞋,该吃干饭吃稀饭,该吃荤菜吃素菜吧,亮出宽广的胸怀,伸出慷慨的两手 ,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消灭苍蝇,净化我们的生存空间,美化我们的生活环境,献出自己一份力量。我代表县委、县政府首先感谢你,代表山泉县四十万父老乡亲首先感谢你。” 裘自鸣对着会场深深地三鞠躬。 会场出奇地静。 裘自鸣离开麦克风,在一双双像舞台上追影灯一样的眼睛的追逐下,将两千元人民币展成扇面放进募捐箱里。 民主民主,先民后主。裘自鸣提出按职务募集的方案,在提交县人大、政府、政协讨论时,拥护的人多,反对的人也不少,最后大家表态县委怎么定就怎么执行,实际上是把县委踢出去的皮球又踢给县委。裘自鸣望着反馈意见发笑。党的组织原则是民主集中制,决定前将决策交各方面广泛听取意见,你不明确表态赞成还是反对,而要叫县委定,好吧,县级机关按职务募集,拥护也好,反对也好,这就是决定,都得按县委、县政府的决定去办,并要以组织纪律担保;对会上不说,会后乱说的人,只要县委知道了,一律严加惩处。今天参加会议的是县级几大班子领导、各部门一把手,内部也作了口头规定,要求领导们必须带头募捐,身先垂范,做出榜样;凡无故缺席迟到的,一律写出书面检讨交县委处理;并将现场捐款次序都是排列好了的。俟县委、政府募捐会议结束,再由各单位组织募捐。各企、事业单位由归口部门负责募捐,城关镇则以各街道居委会为主向居民募集。 这实质上搞的是变相摊派。没有钱,又要干事,有什么办法呢?因此,裘自鸣带头将款捐进款箱后,县政府、人大、政协领导依次捐款,然后才按县级机关计、经、农、财、建……的次序捐款。 为了搞好募捐宣传报道,造成强大的舆论声势,裘自鸣亲自把县广播局局长欧阳生找到办公室叮嘱,捐款时两个款箱前分别要有摄像机,摄下每一个捐款人捐款时的情景。 于是,就有了一个个像裘自鸣一样,将钱展成扇面,在摄像机前举一下,然后投进款箱的镜头。 看过募捐现场电视新闻的山泉县人,有一个最深的印象,是裘自鸣演说时头顶艳阳天、额头汗珠子摇摇欲坠的镜头。 这镜头使他们感动:裘书记是一个干实事的人。 裘自鸣也为群众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号召而感动。 这是他到小北街检查工作时了解到的情况:一位邓姓中年妇女,和丈夫都是下岗工人,每月只有二百二十元生活费,儿子又在读书,她患有椎尖盘突出病,平时病了药都舍不得捡一付来吃。老公公九十多岁了,有退休工资三百元,老婆婆和一个小叔子都没有工作,一家三口人围着那一点吃,不够,指望小姑子给一点贴补,小姑子所在的街道企业也跨了,生活也十分恼火,就叫邓姓妇女家每月拿五十元补贴生活。孝敬父母天经地义,但自己都糊不住嘴嘴的邓姓妇女,只好背杵逆不孝的骂名。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她把住的十多平方米的屋拱成小木楼睡觉,下面腾出来摆了两张麻将桌子供人娱乐打牌,四个钟头收二元的场租费。但来打牌的都是挨邻侧近的老者儿老妈子们,打五分、一角一盘的“倒倒胡”,纯粹是消磨时间,有时打半天输赢只有几角钱,还好收人家的场租费?早晨就在家门口摆了一张小桌桌儿卖稀饭,地势偏僻,每天五六点钟起床,能卖上十来碗、收入五六元就很不错了。也属于灭蝇期间卫生控制范围,不能当街卖粥。但号召灭蝇募捐,邓姓妇女积极响应,捐款五元。裘自鸣了解到这件事后,突然觉得腰杆硬起来了:有这样的群众支持自己工作,还有什么做不好的事情?他强烈地感受到,这种五元钱蕴藏的震撼力,丝毫不亚于捐款五万元的个体老板樊铁林,因为五万对樊铁林来说是九牛一毛,而五元对于邓姓妇女就非同寻常了。同时他真切地感到肩头担子的沉重:这么好的群众,自己只有尽心尽责地抓好工作才对得起他们。 他亲自指示《山泉报》社派人专题采访报道。 更令裘自鸣浑身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的是,在募捐现场会的第二天,他收读到一封寄自一名小学生的信。 裘叔叔: 您好。昨天晚上,我们全家收看了你在灭蝇募捐现场会上的电视新 闻。实话对你说,我爸爸、妈妈对你募捐这种方法不很赞同。他们都是 下岗工人,爸爸四十七岁了,原来在县塑料制品厂当工人,做的工种是 在塑料制品上烫字。下岗后,他们厂里很多人凭 着一技之长,都重新找 到了工作;我爸爸的烫字技术永远没有用了。他文化不高,妈妈骂他到 老不嫩,文也文不得,武也武不得,讲能力没有能力,讲体力没有体力。 现在整天只有东游西逛找事做,但又找不到事做。妈妈是县布鞋厂下岗 工作,是一个老病号,患有心脏病,很多次痛得大汗淋漓,我让她去医 院看看病。妈妈对我说:“兰兰,不是妈妈不去医治,是没有钱去医治 啊。你想,你爸爸只有一百二十元的下岗工资,我吃的是社会最低生活 保障一百一十元,每个月还要拿三十元给你爷爷奶奶,用一分钱都要想 了又想,算了又算。”因此,他们对灭蝇很反感,说我们生活都没有着 落,不给我们想想办法,去发动大家灭蝇,不如先把我们灭了还好点。 但我认为蝇还是该灭,不然,到处是苍蝇我们怎么能正常生活和学习? 我们学校的那起豆奶中毒事件中,豆奶里发现的敌敌畏,听爸爸妈妈讲, 就是我们家一个亲戚在煮豆浆时不小心,将灭蝇的药绊下锅里了。亲戚知道闯了祸,回家差点自杀。为了躲避追查,现在已经隐姓埋名,到外 地打工去了。如果不是苍蝇,我们家的亲戚也不会那样。为了表示我的 灭蝇心意,今天早晨,妈妈生病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为我煮饭,给了我 一元钱,叫我在街上吃一碗稀饭、一个馒头。我实在不忍心花掉这一元 钱,想了很久,就捐给你们用来灭蝇吧。你说的,蝇灭了,环境干净了, 就能招进外商来发展我们县的经济。我想,只有经济发展了,我爸爸、 妈妈每月才能多一些生活费,我家的生活才会过得好一些。 祝裘叔叔工作愉快! 北城小学四年级三班学生 竺岚 裘自鸣看着信,忽然鼻头一酸,泪水蓦地涌满眼帘。他用牙齿咬住嘴唇,尽力控制住感情。看完,走到窗前站了一会儿,待心中汹涌着感情潮水平静一些后,才坐回办公桌,从笔筒里抽出软笔,另外附纸写道:将此信转县电视台和《山泉报》播送刊载。一个小学生,将爸爸妈妈给的早饭钱都捐献出来用于灭蝇,相信我们大多数的人,家境比这小学生要好,会捐出更多的钱来支持灭蝇。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灭蝇工作一定会开展得有声有色,达到我们的预期目的。 写好后裘自鸣看看了,将“将爸爸妈妈给的早饭钱都捐献出来用于灭蝇”一句中的“用于”圈掉,在上端写成“支持”。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喊秘书小房拿去交给宣传部部长。 蝇首是在城边上那家小茶馆里看到裘自鸣那则募捐电视新闻的。它半天没说话,只感到大脑沉甸甸地直往下坠,借着朦胧的路灯灯光飞回蝇营,昏然大睡了一个晚上。电视上播送小学生竺岚的信的新闻它没看到,是蝇史报告给它的。稍后一天,它把蝇俊、蝇史、蝇寅召集在一起,磋商应对之策,刚刚聚拢准备提出问题时,突然听到空中有阵阵锣鼓振荡。蝇们为之一惊:这山泉城人又发神经了,无欢无喜的,敲锣打鼓干什么? 正在它们疑结难解之时,特别行动组的蝇卯来报:山泉县城关镇个体私营协会,在那个有着会长头衔的彭老妈子的带领下,牵着一张红纸,向县委、县政府方向走去。 “红纸上写的什么?”蝇寅迫不及等地问。 蝇卯说:“喜讯,华美集团总裁雷震天无偿捐赠灭蝇款十万元。” 蝇首问:“这个雷震天是干什么的,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蝇史说:“我知道。我曾到他的家里去过一次。这人原来是山泉城的一个混混,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个副省长的儿子,合伙做房地产生意发了,据说有上亿的资产。” 蝇首疑思不语。 蝇卯说:“我打听到雷震天是那个彭老妈子的一个什么拐弯亲戚,彭老妈子找县电视台,将那天县灭蝇资金募捐现场大会情况制作了一盘音像带,和着有关灭蝇资料,包括那一位小学生写给裘自鸣的信,亲自送给雷震天。加上雷震天的隔房侄儿是一个开饭馆的,曾饱受县肉联厂蝇害之苦,多次在雷震天面前诉说衷肠,想求叔子想想法子开开恩。雷震天想到这些,二话没说,叫财会人员马上取款十万元,声援家乡灭蝇行动。” 蝇寅牙齿咬得“卡卡”响,绕着一个霉烂了夏橙爬行了一圈,以平熄心中的愤怒:“这个彭老妈子真可恶,都是黄泥巴淹到颈脖子上的人了,不规规矩矩地在家里抱孙子颐养天年,整天转动着三寸不烂之舌,东奔西窜,四处游说,就想着争先进,当模范,八成儿是老癫东了。” 蝇首说:“从目前各方面反映出的情况来看,形势对我类越来越不利。”掉头问蝇俊道,“据你掌握的情况,他们募集到多少灭蝇资金了?” 蝇俊边思索边回答:“那天现场会募集的是十六万元──我只说整数嗄,机关单位已募集到二十二万元,企业厂矿募了四十五万,各项社会募捐三十二万。截止今天总共募集的资金有一百一十五万元了。裘自鸣给洪洞县借的一百万元,洪洞县方面已答应了。” “这个裘自鸣还有能耐。”蝇首沉吟着说,“资金募集到,按那个林中彬制定的灭蝇方案,一方面要铲除所谓孳生我类的温床和土壤,处理现在的几处垃圾堆,蝇营也得赶快搬家;另一方面,他们要开展第一次集中灭蝇统一行动了。对此,目前我类必须做好两方面的工作,一是迅速搬迁蝇营,二是如何应付眼前日益紧张的局势。大家出出主意。” 蝇们猝然无语。 “蝇俊说说吧。”见半天没有蝇发言,蝇首点名道。 蝇俊说:“我在想,为安全起见,蝇营是否搬远一点?至少应搬到他们的灭蝇方案圈定的范围以外。至于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大青山,就是城背后那一道山梁子。那天我们无事,曾在那里旅游过一次,树绿林苍,山色秀美。当然,越美的地方,对我类来说,越不是生存之地。但那里有一个山头,游人最喜欢在那里排泄体内垃圾,也喜欢往那里扔废弃物,这就给我类提供了生存所食之需。” 蝇寅问:“远不远?” 蝇俊说:“两三公里。” 蝇首否定道:“远了。你再派几只蝇到城周围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可以。”蝇俊回答道:“至于如何应付目前的紧张局势。我看应以防御为主,采取战略转移,得让人处且让人,尽量不与人正面接触,努力保存好实力。” 说到保存好实力,蝇首突然想起遴选的三百零八只蝇的事,问蝇史道:“遴选进程怎么样了?” 蝇史说:“我正要向你汇报哩。现在基本完成,准备明天请你检阅,不知道你的时间安排得过来啵。” “能抽出时间去看一看。”蝇首掉头对蝇俊道,“你接着说吧。” 蝇俊接上话头:“我察看了整个山泉城环境,也看了灭蝇方案。从整体上讲,环境质量非常糟糕,不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是根治不了的。他们虽然募集了一百多万元灭蝇资金,加上财政出的和借的,一共有二百多万元,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而采用募捐的办法筹集灭蝇资金,本身就是出于无奈。我揣摸,搞形式主义是现在许多政要们的共性,灭我类题目已经出出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是偃旗息鼓,收刀捡卦,群众会笑话愚弄百姓,当官的没事干玩游戏。就是说,灭我类的活动肯定是要开展下去的,但他们没有灭我类的经济实力,唯一的办法只有搞形式主义,弄虚作假,应付检查,草率了事。他们只会讲行动,不会讲结果。这样,既下了台阶,也出了政绩,于情于理都讲得过去。因此,只要我类注意撤出圈定的范围,就可以安然无恙,生活照常。” 蝇首对蝇俊有分析、有结论、有应对方法的话很赞赏,不住地点着头,多日来盘桓在胸的一个模糊的意念逐渐清楚起来。 蝇史、蝇寅等也十分认同蝇俊的话,并提议作为下一步行动纲领和指导思想。 “可以。”众蝇都这么说,蝇首便表态决策,“今天就议到这里,各位爱卿忙自己的事去吧。蝇俊留下来,我还有事交待。” 众蝇纷纷离去,留下来的蝇俊慢慢走到蝇首面前。 蝇首昵爱地用翅膀在蝇俊的颈项上拍了拍,和人的抻领正冠、爱民如子一个含义:“今天你的话帮我理清了思路,不然,我这老朽还不知该如何应对时下的局势了。” 蝇俊谦逊道:“过奖了,还不是你培养的结果。” “后生可畏啊。我留你下来,是有一个问题想找你商量。”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有事尽管吩咐。” “真的是找你商量。近段时间来,我总是感到精神不佳,丢三拉四的,想问题思想很难集中起来。生老病死,客观规律。我得坦率地承认,自己老了,又遇上目前这种困难的时局,我根本不能适应。为了蝇类的前途和命运,我得让出位子,让年富力强的蝇来接替。”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任何蝇,都不要认为离开自己地球就不转了。没有我和你,地球照样转,山泉城的蝇们日子说不定过得更好,这就是人说的那句话: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肉。因此,想找你参谋参谋,你看谁接替我最好。” “凭你的身体、气色、精力,你还可以干几年;何况现在正牵涉到山泉城的蝇们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是精神支柱,怎么能离开你?” “你真忍心让我死在工作岗位上?不想让我多活几天?” “你的长寿,蝇的大幸,我巴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全给你都好呢。” “既然如此,别的话就不要说了。你看谁接替我最适合?” 蝇俊沉默了半晌,说:“我看蝇史较为合适。它知识面广,阅历丰富,思维慎密,行动果敢,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完全大将风范。” 蝇首摇摇头:“我是选帅,不是选将。” 蝇俊说:“蝇寅也可以。足智多谋,思想活跃,点子多,办法广,关键时刻能出奇招,献妙计;也比较厚道和善,号召力强,完全能接任你山泉城蝇类统领的重任。” 蝇首笑笑:“前些日子我也想过它,但没有想到它身体这么差。何况你说的‘也可以’,是勉强之意吧,说明还有更可以的你没有推荐出来。” “不。”蝇俊忙不迭言道,“我是对比蝇史来说的。” “算了吧,我说一只蝇,你看怎么样?” “谁?” “蝇俊。” “我?” “对。” “你别开玩笑吧。我不是这块料子。” “你不要谦虚,过份的谦虚就是骄傲。应当承认,蝇史和蝇寅都不错,你对它们的评价也很中肯,但我认为你集它们优点于一身。蝇才难得啊!不要认为给了你位子,就有了搞腐败的权力。千万记住:蝇之首领,只有权为蝇用,事为蝇干、情为蝇倾,利为蝇谋,丝毫不能贪图享乐。当然,我类是共产共有,有饭同吃,有屋同住,有乐共享,谁想将大家的利益据为己有都不行,就是说想搞腐败都没有条件。因而剩下的就只有付出,只有为蝇服务谋利这一点了。你是十分清楚的,现在蝇难当头,必须要有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蝇来作统领。我思前想后,唯有你最适合。希望你不要推辞,勇敢地担当起保护蝇类、振兴蝇族的重任来。” 向来语言流畅的蝇俊突然显得嘴笨舌拙起来:“我怕不行,辜负了你的 第十八章 老鼠玩猫 钱一庄从医院往办公室走着,最近父亲的病情明显好转,全靠了县医院全力以赴精心救治,这使他满意和感激。 钱一庄有一个感觉,尽管自己官不大,但不管走到哪里,都会享受到权力给他带来的一份关照。怪不得大家想方设法争着要做官哟。这样想着走着,便到了办公室。正遇林中彬进去。林中彬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把一张什么递给王孝清,说:“送审方案我拟了一个,你看行不行。” 什么送审方案?钱一庄样子在泡茶,心思全集中在那张纸上。茶泡好刚落座,王孝清的眼光沾在那张纸上埋头告诉钱一庄:“有一个姓潘的找过你,叫来了给他打电话。” 钱一庄想:这个潘日达,怎么不给我打手机,电话往办公室打?他猜肯定是为了灭蝇药物药械的事,办公室不好谈,就走到外面给潘日达回电话。 “潘总啊,找我有什么事?”接通电话钱一庄问。 对面传来潘日达油腻腻的声音:“听说购买药物药械的款已经到位了?” 钱一庄暗暗一笑,这些人的耳朵简直比老鼠还灵,昨天才把募集到的款划到县政府采购中心的帐上,今天一大早就问上门来了:“是到了,但怎么购还没定。” “采购中心的工作我是做好了的,关键是采购的东西你们灭蝇办要认帐;我们是朋友了,反正一切关系我只认你,不要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嗄。” “这个我知道,估计问题不大,一有情况我马上通知你。” “那我就听你的消息了。” “好的。”钱一庄关掉手机回到办公室,王孝清将一份列入重点灭蝇单位的名单从办公桌上推给他,说:“裘书记说,灭蝇经费有限,不可能全方位大面积地搞,叫我们要有所侧重,今后迎检也主要限制在指定的范围以内。” 蝇俊真了不起,竟然猜中了山泉县最高权力者的心思。 “裘书记让我们搞一个迎检单位方案,我让林中彬开出了这份单子。你过过目吧,看还有哪些该列而未列进去、或者列得不适合的单位。” 钱一庄拾起一看,机关不说了,企事业重点灭蝇单位第一个就是县医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医院李院长观点明确、办公室黄主任反复给我说,不要把他们医院列入迎检单位,你看这名单不仅列了,而且还列为第一名。他心情一阴,以试探性的口吻说:“县医院是否算了?” 王孝清手里忙着另外一份材料说:“县医院是全县医疗卫生的窗口,这样的单位都不拿来见客,什么单位还拿得出来见客呢?” 钱一庄稍事沉默后说:“这种单位,由于接触的人多,卫生上难免不出点差错,如果到时候检查不过关,医院出洋相,县里的灭蝇工作也会出洋相。特别是牵涉到医院几百号人吃饭问题,牌子砸烂了,不就砸了人家的饭碗?这就牵涉到稳定问题,要是他们不服,向县委、县政府示威怎么办?” 危言耸听!王孝清本想这样说,话到口边,还是降调变成:“问题没有这么严重吧。医院是卫生单位,与群众接触面广,更应该搞好灭蝇工作。” 声音虽小,但钱一庄的感受像有一颗钉子钉在心子上,引发不顺心时经常出现的现象:口干舌燥,烈火攻心。王孝清言之成理,换个角度钱一庄也会这样说。但现在不能,因为他父亲生病住院期间,医院给予的各方面关照的目的,就是要他做工作不要把医院列入迎检单位。他没有办法了结这笔感情债。然而,他又没有充足理由说服王孝清,硬将县医院从名单上划掉。 使钱一庄不顺心的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潜在担忧,就是药物药械采购认可问题。虽然分工该自己管,但王孝清是一把手,得给他商量,要是他不顺着自己的思路办,另提方案,改变招标对象,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要失诺潘日达,更无法了却那笔人情债了。整个上午,钱一庄的思想一直纠缠在这两个问题上。下班了,在路上走得悒悒郁郁,心事重重。任可新从后面跟上,在肩头上拍了他一下,吓得他一激灵。掉头看,任可新嘻皮笑脸、玩世不恭地望着他。 “你小子,把魂都给我吓掉了。” “这么禁不住吓呀?肯定是想请我喝酒入迷了。” “你是叫化子嫁女,只知道张着一张嘴嘴图吃?” “你才怪,人生不为吃为什么?”说到这里,任可新突然放低声音,神密兮兮地贴近钱一庄,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一个上午都是一张苦瓜脸,姓王的惹恼你了?” 钱一庄略微停步,大街上给下级摩肩搭背的成何体统?就拿开任可新放在肩膀上的手:“谁说的?” 任可新一副深高莫测的样子:“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小诸葛,一猜就能猜中。”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是你的大脑。还不是为了把县医院列成了迎检单位,今后购买灭蝇药物药械要人家宰子。你说是不是?” 钱一庄怔住了:这小子还真的一下就猜中了我的心思;但嘴里却说,“领导之间的事,你少插嘴。” “哟,还跟我装正经。”任可新仍然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情态,“你知道我的职务啵?点子公司总经理。帮林中彬操办的那件事,做得干净、漂亮,滴水不漏。不令你五体投地?” 这小子够损的了,真的出了一个怪招,把谭天娥医治得服服贴贴;虽然这娘们儿还在扭着林中彬闹,但没有了肚子里的本钱,劲儿就小得多了。但钱一庄心服口不服,白了任可新一眼,说:“把那玩意儿包括在内,我六体投地。” “谈黄色话了嗄。”任可新说罢敛住脸上嘻笑,显得很正经地说,“我给你出一个点子,保证把姓王的捏在手板心里,乖乖地照你的意图办事。”任可新边说边伸出手掌做了一个捏的动作。 这话正说到钱一庄心尖子上,他走着路,犟过头不信任地望着任可新:“狗嘴里吐象牙了?” “正正经经地跟你说。要想治住他,用我的点子,包你坛子里捉乌龟,手到便擒。”任可新卖下关子。 钱一庄有意激将他:“你想得出锦囊妙计,我手掌心里煎鱼跟你吃。” “你不要亮着虾子没有血。” 正在这时,有熟人招呼钱一庄。他“啊啊”地敷衍了一下,回过头问:“是臭血还是污血?” 任可新眉飞色舞地讲了自己的计谋。 钱一庄听罢沉吟地点点头:“这件事我也想过,这样做是不是太缺德了?” “你真是不开窍,兄弟为了你两脚两手都抓紧了,你还开口闭口德不德的。这年月,道德不值钱,人善被人欺,无毒不君子。” “这种事我下不了手。” “谁叫你下手?自然包在兄弟我身上,你只管看戏就行了。只不过,你要放点‘血’。” “我不会亏待你。干脆我们找一家茶坊聊仔细一些。” “你看,我知道你想请我喝酒,如何?还说我是叫化子变的。我这人就是口福好,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于是,他们找了城背后的海天茶坊,要了几个菜和一瓶好酒,一边吃一边细化了任可新的“计谋”。饭后,任可新说:“给你说我是点子公司总经理你还不相信,我不妨露一手给你看,好增强你的信心。你能想一个办法,现在我们不开钱就走,还要让老板口服心服。” 钱一庄想了想,摇摇头。 任可新说:“看我的。” 任可新从桌子上伸手抓了一只苍蝇丢失进那碗吃剩的竹荪汤里,用汤勺搅了搅,叫端菜的小姐把老板找来。 老板来了,任可新用汤勺舀起竹荪汤里的苍蝇悄声说:“你看这是什么?” 老板一看,向周围望了望,一个大厅里都是吃饭和打牌的人,就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重新再给你补一个汤来。” 任可新说:“看见后感到很恶心,再也吃不下去了。” 老板说:“请你原谅,今天的费就免了。下次来我们一定好好地招待来补起。” 走出茶坊任可新得意地对钱一庄说:“如何?” 钱一庄说:“我服你了。”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相反,有缝的蛋格外招苍蝇。一个人,只要有某种缺陷,就有可能成为别人讥笑的口实;只要有某种缺点,就有可能招来对立面的重拳出击。王孝清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一次陷入了难堪境地。这天晚上下班,任可新满脸笑容,以“一个单位的人、加深一下印象”为由,请他去吃晚饭。他满怀感激之情,以为是下级对上级的鼎敬,谁知自己走进了一个陷阱。 地点,桃源饭店。任可新和他的两个哥们儿,和王孝清酒醉饭饱之后,说:“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怎么样,王主任?那天晚上在河边上碰着你的时候,我就说过请你唱歌。今天晚上我们找一个地方高兴高兴吧。” 王孝清眼前立即展现出一个霓虹灯闪闪烁烁的镜头,心里卷起一个热浪,半推半就地说:“免了吧。” 任可新说:“得高歌处且高歌,走,上四楼。” 于是,一行人上了四楼。 到了卡拉ok厅,王孝清径直往里走,任可新拦住他:“别慌,‘货’没提好不准进去。” 王孝清很快明白了“提货”的意思,被任可新带到进门右侧的一间屋前,睁眼一看,坐满了等候先生挑选的小姐,至少有三、四十名。任可新堵在门口,玩笑着对王孝清说:“这是绝对的自选商场,瞧得起哪个提哪个。” 王孝清略略瞟了一眼顿感目眩。小姐们一个比一个涂抹得浓艳,一个比一个打扮得开放,随便喊一个都比自己原来的老婆强十倍。怪不得市里才上台不久的一位副市长,耍了小姐后大发感慨:“还不晓得自己的婆娘那么老球了”。经常听人说桃源“有内容”、“好耍”,原来如此。王孝清往屋里看,满屋的小姐也往他看。他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忙躲避开去。 任可新一把逮住他:“绝对的买方市场。不存在什么,小姐们在这里就是供你选择的。”他把头掉向屋里,“小姐们,是不是这样?” 王孝清用力挣脱任可新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随便喊一位就是。” 任可新摇摇头,大模大样地走进屋里,一个一个地看,有时还伸出手在小姐的下巴处狎昵地摸一下,最后选了一位个儿高挑、粉嫩嫩的瓜子脸蛋、乳峰高耸、着一套白色衣裙的小姐:“来,给我陪那位张老板。” 小姐顺从地点点头。 任可新问小姐:“贵姓?金?好,千金小姐。你要给我陪好。”趁金小姐拿手包的当儿,任可新很内行地悄声叮嘱王孝清:“不满意就换。” “行。”王孝清对金小姐十分满意。 金小姐走到王孝清的面前,风情万种地嫣然一笑,伸手大大方方地挽住王孝清的胳膊朝歌厅走去。 王孝清的心里萌发出一种飘然、惶恐、拘泥混和着的感觉。 任可新已经在前面要好了座位和茶,招呼王孝清这里来;另外两个哥们儿一个选了一位小姐,随后入坐。 “放开点,随便耍。”任可新将点歌本和笔递给王孝清,“我去抓个小姐来,不能你们有我打光棍。” 王孝清和金小姐翻着本子点好歌,《糊涂的爱》刚“爱有几分”,任可新来了,拖一把椅子靠近金小姐,在她肩头轻轻点了一下,耳语道:“金小姐,你陪的是我的大 老板,要温柔些,包给我搞’下课’,我不会亏待你。这是房间钥匙,四零四。”说着,将一把钥匙递给金小姐。 金小姐颔颔首,一撩鬓角刘海,将钥匙拣来放进手包里,又站在王孝清身旁,伸出玉臂揽住王孝清的腰,听王孝清继续他的“糊里又糊涂”。王孝清唱得实在不敢恭维,有些地方完全是自度曲,但结束后,任可新同他的两个哥们儿和金小姐,全都奉承地拍手说:“唱得好。” 王孝清就真的认为“唱得好”,谦虚道:“比起你们来差远了。下一曲听金小姐唱吧,我是业余的,你是专业的。” 虽然是一个单位的,但不是一起“同过窗、下过乡、扛过枪、嫖过娼、分过脏”的“铁哥们”,是上下级关系,又第一次一起耍小姐,王孝清还是有心理障碍,歌曲点了一大堆。 贼精的任可新摸清了王孝清的心理,寻找了一个由头对王孝清说:“歌有什么唱头?张老板,我去‘桑那’一下,这里安全没得事,你尽管放开耍。” 王孝清巴不得任可新不在身旁,听这一说,连忙应道:“好嘛好嘛。” 任可新刚转身,金小姐就嘟起红嘴在王孝清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免得搞混淆了,打个记号。” 任可新的两个哥们儿大笑,鼓励道:“对,再来一个。” 王孝清伸手挡住:“看不出来,斯斯文文的样子,还调得来皮,看我收拾你。”就从衣包里摸出餐巾纸来揩。 “一百零八招,样样精通,到头来看哪个收拾哪个。”金小姐凑上去吊住王孝清的手膀子说。挑逗的语言,挑逗的动作,作为一个很长时间没有尝到过女人味道的离婚寡居的男人,人为地扼制了的天生本能被悄然唤醒,禁不住晕乎乎起来,非非幻想如春雨后的野草,在他心中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经验丰富的金小姐很好地掌握了王孝清的生理反应进程,几首歌几曲舞下来主动提出到“外面休息一会儿”。王孝清只觉得浑身激情像大江的春水一样奔涌,对任可新的两个哥们招呼道:“环境太闹了,我一时适应不过来,出去清静清静。” 两个哥们儿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等王孝清刚刚进出歌舞厅就给任可新打手机:“你的老板出去了。” 正在楼上转悠的任可新接到电话后,立即给一一零打检举电话:“桃源饭店四零四房间有人嫖娼。” 王孝清做贼一样跟在金小姐后面,一颗心“咚咚”地跳着。还算顺利,没碰上任何一个人,王孝清就被金小姐领进了四零四房间。门一关,王孝清立即变ok厅里的被动为主动,急不可耐地一抱抱住金小姐,翘起嘴巴就向金小姐的红唇寻去:“我的小白兔。” 金小姐伸手挡住王孝清的嘴筒子:“你这只大灰狼,还看不出来这么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今天就要见识一下你的一百零八招,到头来看谁的功夫好。”王孝清说着就把金小姐往床上搂。 金小姐双手软软地拴住王孝清的脖子,双腿绞在王孝清的腰上,头仰着,披肩发一窝水草似的悬在空中飘摇,活脱脱一只倒挂在大树上的金丝猴。王孝清放金小姐上床的刹那间,挣不掉缠着的腿,顺势压在了金小姐身上,把嘴往金小姐红唇上粘。金小姐不愿配合,牙关咬得紧紧的,王孝清就尖起舌尖,寻着牙缝不屈不挠地钻。金小姐猛然松开,王孝清的舌头泥鳅一样滚进金小姐温润的口腔中,轻轻一吮,就将王孝清的舌头磁铁石一样吸住了。两条舌头像蛇信子一样缠绞了一阵,王孝清的气越喘越急促,在金小姐屁股上拧了一把,说:  “革命靠自觉,衣裳裤子自己脱。” 金小姐嘻嘻一笑,在揽住的王孝清的脖子上报复似地反拧了一把:“本小姐生得恶,不脱就不脱。” “哟,还跟我对对子。”王孝清抽手去解裙子。 金小姐娇滴滴地“嗯~”了一声,捉住王孝清的手:“别慌吗。” 王孝清像百米长跑才止住脚,喘着重重的粗气说:“我坚持不住了。” 金小姐娇嗔道:“看你饿痨饿虾的样子。”她慢慢松开拴住王孝清脖子的手,和绞住王孝清腰上的脚,一个大字摊在席梦思上,听凭王孝清鼓捣。 王孝清手忙脚乱地剥光金小姐,一个鹞鹰展翅扑到了金小姐的身上。正准备发功,房间门突然开了,一高一矮两个公安员站在门口,断喝道:“不准动!” 金小姐反应敏捷,猛然掀开王孝清,就势一滚,用被单裹住自己。王孝清赤裸着身子,雷击似地愣在床上。 “请把衣裳裤子穿好。”瘦高个子公安员说。 王孝清想启动思维,却如一桶搅不转的浆糊,陷入一种迷离状态。忽而依稀正发着四十度高烧,头脑中一个幻觉骤然膨涨如高山大,倾刻间萎缩如麦粒小。又像是分家的蜂巢,群蜂嗡嗡营营,横冲直撞。意识如高音喇叭贴着他耳门喊:“完了,这下全完了。”他不知是怎么穿好衣裳裤子,跟着两个公安员,在一些陌生目光的注视下,同金小姐一起,钻进“公安巡警”字样的面包车内,走进城关派出所的。整个过程中,只觉得头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猫儿会沾腥,他这只猫儿怎么沾不得腥,第一次沾腥弄得家破,第二次沾腥又惹下大祸,是运气太差,还是有缝的蛋招来群蝇乱叮的结果?在回答公安人员提问的时候,他苦不堪言地摇摇头。他曾听人说过,桃源饭店是县里内定的“开放保护区”,公安免查单位,怎么对他就“不免”了?但他不知道还有半句是“对嫖娼不告不理”;只要有人检举揭发,还是要理的──当然这是题外话。他此刻最希望见到一个人:任可新。他知道任可新关系广门路多,况且今晚上是他请的“客”,“客”失踪了,他不能不过问;只要过问,就会顺藤摸瓜,清查到派出所来,想办法将他解救出去。所以,回答公安人员提问时,闪烁其辞,只说是县创卫办的一名工作员。 此时此刻,在桃源饭店五号小雅里,任可新正在同钱一庄,以及他的两个哥们儿,四只酒杯“叭儿”一声撞在一起:“为我们打了一个漂亮仗干杯!” 这仗确实漂亮:他们没有“安媒子”,钱一庄曾想请县公安局的江科长来摆平这件事,任可新说不,那样既劳神费力,还要存人家的情;我们“公事公办”,用正常举报的办法,巧借公安人员的刀收拾王孝清。 “今晚上就让姓王的在派出所喂蚊子。”任可新说,“我敢保证,明天派出所就要叫单位去接人。现在已经把姓王的捏在手板心了。”他边说边伸出巴掌骤然收拢攥紧,“如果钱主任要把事情搞得再大一些,把姓王的撵出创卫办,就让县政府领导、县纪委、县监察局跟你一道去接人;如果只想把他捏在手板心里,不想把事情闹大,我同你去接就可以了。” 毕竟是机关中人,毕竟是第一次被权力扭曲了心态,钱一庄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还真有点后怕,一个烂点子就让姓王的钻进笼子里去了,但事情不能闹得太大,适而可止。如果真的把姓王的撵出了创卫办,自己当不了一把手,县里再派一个强硬点的人物来,于自己反而不利,辛辛苦苦营建的权力基础就纯粹白徒劳了。只要把姓王的捏在手板心里当傀儡任意摆布,自己有什么责任过错,还好往他身上推,落得一身超脱。再者,狐有狐朋,狗有狗友,夜长梦多,万一今天晚上姓王的找朋友疏通关系,或交了嫖娼罚款,离开了派出所,就没有捏住他的可靠把柄了。想到这里,钱一庄起身给任可新斟了一杯酒。 刚举起酒瓶,任可新伸手要夺:“钱老板,棍子不能倒着拄,我来。” “不,这是嘉奖你的,我必须亲手斟。”钱一庄捏住不放。 任可新的一个哥们儿说:“对,让钱老板斟才有意思,你斟就没有意思了。” 钱一庄一手握酒瓶,一手端酒杯:“兄弟够朋友。我看赏他个知道就行了,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必须去派出所把他接出来,这件事就做得天衣无缝,十全十美了:既抓住了捏住他的把柄,又要他存我们的人情;就是把他卖了,他还要认认真真地给我们数票子。” 任可新说:“你老兄心地太善良了。依我来就一不做二不休,要弄就弄得他底朝天。” 于是,他们主动给派出所取得联系,分别坐了两辆人力三轮来到位于城北角的城关派出所,隔着玻璃窗子,看见两个公安人员,一个正襟危坐,虎着一张娃娃脸在审讯;一个下巴略尖的在做笔记,也许此刻正在让王孝清思考提问,他的笔头子顶住腮帮子,头微微偏着。王孝清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眉头紧锁,神情沮丧,全无了在办公室昂首挺胸的锐气。钱一庄快意地一笑,径直到派出所办公室,找了一个公安员问:“你们的所长在不在?” 公安员说:“今晚上是张副所长值班。他正在审才抓到的一个嫖客。” “我是县创卫办的,有急事找他,请你告诉张副所长一下。”钱一庄客气地说。 “好吗。”公安员走进审讯室,在娃娃脸公安员耳朵旁边低语道,“外面有人找。” 任可新认得,那人就是张副所长,但没有深交。 张副所长愣了愣,知道是说情的来了。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刚抓着一个嫌疑犯,一只手在给他戴手铐,往往另一只手就要摸出手机接说情者的电话,弄得很不好开展工作。但不接又不行,一般的不说了,万一碰着硬火,怠慢了哪路诸侯,说不定饭碗打倒了还不晓得。他娃娃脸上生长出吃饭时见到碗边上有一只屎苍蝇的表情,丢下话把子:“你好好想想,嫖过多少次娼。” “张所长,你好。”张副所长刚走进办公室,任可新就从沙发上站起身迎上去敬烟,说,“我们是创卫办的,这位是县公安局江科长的好朋友钱主任。江科长本来想亲自来的,但他有急事缠身,让我们直接找你就行了。” 张副所长伸手挡住烟说不会抽,然后没有感情含量地握了握钱一庄送到面前的手,语言有点僵硬地说:“什么事?” 钱一庄说:“刚才我们已在电话给你们联系过。是这样的,我们单位有一位同志,由于我们平时思想政治工作抓得不够好,做事出了格,就是你正在审讯的那一位。” “ 你的意思是──”张副所长留下空白,等钱一庄去填空。 钱一庄立即填道:“以我们单位的名义把他保出去。至于有关手续办理,如罚款的事,希望给予关照,我们走得仓猝,没带钱来。是多少,我们写下欠条,日后补交。” 张副所长略带讥讽地说:“难得有你这样关心职工的好领导。最低罚款是三千元,一分也不能少。想到你们都是单位上的人,好吧,人等我们审问后你们领走,但单位要加强对他的教育,如果再次抓获,就不是说想领走就领走,罚款三千元就能了事了。” 钱一庄说:“谢谢关照。” 任可新很市侩地补充道:“都是县上单位,今后工作上肯定有联系,需要我们支持什么的,像你一样开绿灯。” “创卫办不再有人给我们增加麻烦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了。”张副所长说着,走进审讯室,叫记录的公安员将记录让王孝清签字,然后给记录员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束了束腰间皮带,抻了抻衣领,开起停放在敞坝里的长安面包巡逻车一溜烟出去了。 钱一庄觉得张副所长没给他握手道别就走了的行为有些傲慢,暗忖道:哼哼,各人头上一方天。对了,将派出所列为灭蝇必检单位,我就不信找不到两只苍蝇,我就不信找不到罚你们款的理由。 王孝清走审讯室暗淡的灯光出来了,见到钱一庄一行四人,清俊的的脸膛满是惊诧,俄而转为尴尬,随即变作羞愧,最后定格成无奈。心中与钱一庄有隔膜,情态很不自然,他不知该说感谢好,还是该说别管我好,正举旗不定,钱一庄向他握手压惊安慰,接着任可新也挤上来跟他握手。下巴 很尖的公安员送来两张纸,叫钱一庄签字。钱一庄瞄了瞄,写下自己的名字,边套笔筒边对王孝清说:“走吧。” 第十九章 弄巧成拙 钱一庄昨夜兴奋兼夜啤酒喝多了没休息好,起床有点头重脚轻飘飘然。八点半到办公室,只有林中彬在埋头设计着小溪口垃圾处理场建设方案。可以说,除了王孝清,林中彬是创卫办唯一一个上下班时间遵守得最好的,今天王孝清都破天荒地还没来。被爱情滋润着的崔小丽时早时迟,任可新老油条一根,几乎天天迟到。不知是专心致志,还是不屑一顾,林中彬瞟都没瞟钱一庄一眼。 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迟朝一天要翻车。钱一庄心里这么说,跨进办公室,拿着温水瓶摇了摇,空空如一。每天都是王孝清到锅炉房打开水,开始钱一庄还有点过意不去,争着要打,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好像打开水成了王孝清每天必须履行的岗位职责,他只管心安理得地泡茶享用就是了。王孝清没来打,他也懒得去打,就到林中彬的办公室泡了一杯茶,回到办公室,对准茶缸吹了吹浮渣呷了一口,烫,便敞开杯盖让其冷却。昨天晚上他是给王孝清许了愿的,对王孝清耍小姐被派出所逮了个正着一事绝秘,还冷着脸给任可新打招呼:“走漏了消息唯你是问。”但此时此刻,钱一庄望着茶缸里袅袅升腾的水蒸汽突然想到,他和县领导之间隔着王孝清这道门槛,减少了很多接近的机会;现在应该把王孝清挪开,以畅通通往县领导的路,就生起了把王孝清嫖娼的事告诉县领导的念头。他觉得首先应该告诉的是分管领导丁学平。于是,他把茶缸盖轻轻地套在茶缸上,给丁学平挂了个电话,说有要事汇报。丁学平在办公室,也说有事要找他。钱一庄给林中彬打了一个招呼,让他抓紧把小溪口垃圾处理场建设方案搞出来,他有事到县政府去了。 敲开门,丁学平的秘书小秦正等着签一份文件,丁学平抬头望了他一眼,叫声坐,小秦已动作麻利地泡来茶,然后接过丁学平签好递给他的文件,礼貌地说了声:“我走了。” 出屋,轻轻地带上门。 钱一庄坐在丁学平侧面,他挪了挪个身子,让自己尽量靠近丁学平一些,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昨晚上王主任出大事了,你知道啵?” 丁学平果然吃惊不小,盯住钱一庄问:“什么大事?” 钱一庄见自己的话引起了丁学平的重视,以幸灾乐祸中挟带着自得的口吻说:“在桃源饭店耍小姐被派出所逮了。” 丁学平的关切度骤然锐减:“我还说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钱一庄的眼光一下从一百度暗淡到十度,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么大的事,丁学平却不以为然。他还是怀着极大的兴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整个过程中,丁学平一手握茶杯,一手摩挲着茶杯盖,未置一词。听完了,轻描淡写地告诫钱一庄:“这是你们创卫办的家丑,知道就行了,张扬出去对大家都不好;对上到我这里为止,对外限于你们知道的几个人为止。” 竟是“家丑”!钱一庄对这个说法不甚满意。他本意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丁学平讨厌王孝清,但他不知道,丁学平也是山顶播雨、小巷折柳之辈,此举无异于在吃腥的猫儿面前,揭露别的猫儿偷鱼吃。不好再说什么,不情愿地将不满掖来塞进心底,顺水推舟道:“这点敏感性我还是有。我已经给知情的人打过招呼了。” “这就好。”丁学平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呃?你们的灭蝇药物药械组织得怎么样了?不要等到各单位需要的时候拿不出来东西嗄。” 钱一庄见丁学平检查起了工作,特别提到灭蝇药物药械的事,暗想利用王孝清身处窘境,通过丁学平,趁势把业务定给潘日达,就说:“按迎检进度表正在积极准备,保障供给应该没有问题。我──”他正要说“我考察了几家公司,日达总公司实力最雄厚,准备把灭蝇药物药械购进,交由日达总公司供给时”,丁学平截住了他的话头。 丁学平说:“能保障供给就好。我给你们推荐一个单位,乐万家发展总公司,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这家公司,牌子硬,生意做得大。你回去同王主任商量一下,看所需药物药械是否就由这家公司专供。” 丁学平的话仍然谈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但钱一庄听了却如天崩地裂,五雷击顶,瞪着一双金鱼眼,不认识地望着丁学平:领导直接推荐供货单位,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吃了人家拿了人家再帮人家?业务已经意向性地拿给日达总公司做了,我如何向姓潘的交待?又不能在丁学平面前现出窘相,得赶快回他的话。他想起了县政府采购中心,忙以此搪塞道:“整个采购由县政府采购中心负责,部门不起作用。” “这个我知道,不是采购中心采购什么,部门就要什么。部门有权选择货物,有权拒绝不满意产品。至于采购中心这面,需要如何配合,我知道打招呼。”丁学平说,一句话把钱一庄抵在了墙角里。 钱一庄面呈难色,又不好一句话说死,想到手里捏着的王孝清,就说:“我回去同王主任商量了给你回话。” 回办公室的路上,钱一庄情绪低落,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味道。最强烈的感受是:领导只可近而远之;亲近很了,有很多额外的糖吃,也有很多额外的事做;保持一定距离,能曲能伸,能攻能守,像今天,纯粹是自己没事找事;出乖露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今天负责监视钱一庄的蝇五,在钱一庄身后紧趱慢赶,觉得钱一庄眉头紧锁神态黯然的样子很可笑:你们人啦,就只知道一门心思盘算别人。怎么不记住你们世代推崇的那位大文人曹雪芹说过的一句很深刻的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天气很好,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钱一庄怀揣重重心事,浑然没感到老天爷的盛情和厚意。蝇五兴奋得手舞脚蹈,轻快地煽动着翅膀,时不时地飞行在钱一庄的前面,翩然伫足在街边的绿化树上,或在穿街而过的电线上,等钱一庄来了,才又酲然抖翅往前赶。 回到办公室,王孝清已经打好开水泡好茶。也许是出于昨夜对钱一庄的感激,也许是自责迟来打慢了开水,也许皆而有之,王孝清破例地给钱一庄泡了一杯茶。钱一庄跨进办公室,王孝清脸上先泛起一丝不自然的情态,随即被解他于倒悬的感激取代,半点不知道钱一庄已经在丁学平面前检举了他;但这份感激像瓜果秧苗,刚栽下地就遇太阳暴晒而迅速枯萎,因为王孝清发现钱一庄的脸紧紧地绷着。 钱一庄从王孝清怪异的脸上看出自己表情太不正常了,就努力挤出笑容,表意含混地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坐下端起王孝清推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咝,好烫! 这时,林中彬拿着一沓材料兴致勃勃地走了来:“两位主任都在,我把小溪口建垃圾处理场方案和灭蝇第一预案作出来了。”林中彬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中。他是急性子,最不喜欢拖沓,材料弄好送到领导面前就想有一个结果。 王孝清心绪一直笼罩在昨夜的尴尬中,浑身尤如刷了浆糊一样紧绷绷的,顺手将林中彬的方案、预案推到钱一庄面前:“你先看一看。” 钱一庄暗忖:以往灭蝇办的什么材料都是他先审,今天却叫我先审,心里即刻泛起一丝愉悦的涟漪,这推过来的哪里是材料,分明是权力。但一丝涟漪刚泛起,旋即被重重的心事熨平:我怎么应对丁学平交办的事呢?我不能先向王孝清讲,等心中有个谱谱了才给他通气。 “好吧。”钱一庄这样说着,打开抽屉将材料囚进去,在林中彬惊讶和不满的目光注视下,起身走出办公室,欲招呼正架着一双二郎腿在藤椅上与崔小丽谈俏皮话的任可新,向他坦陈胸意,请这个“小诸葛”出出两全其美的主意。但他转瞬改变了主意。一是将丁学平的话谈给任可新听了,就得还要加上一些说明,诸如已经把药物药械的采购供应许诺给日达总公司了,这等于把底牌亮给任可新看了;二来不能不从刚才的事例中总结出教训:应该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和他搅得太深了,因为,这小子有能耐扶你上马,万一那天翻脸了,也有能耐拉你下马。他再一次告诫自己:同谁都要保持一定距离。想到这里,他漫无目标地向街上走去。 王孝清望了一眼钱一庄从操场坝上消失的背影,对林中彬说:“今后有什么事多给钱主任请示。” 林中彬莫明其妙地望了王孝清一眼,回办公室去了。 王孝清打开抽屉拿出稿笺纸,一笔一画十分工整地抄起了在一座城市旅游时,从石壁上抄录在小本子上的无名诗来: 人生七十古来少, 前除年少后除老。 中间光景不多时, 更有炎凉与烦恼。 朝内官大做不尽, 世上钱多赚不了。 官大钱多忧转深, 落得自家头白早…… 王孝清写着写着,想起人生的种种际遇,不禁心潮奔涌,两行热泪扑簌簌地顺着清俊的脸颊掉在纸上,濡湿了“忧转深”、“头白早”等几个字;忙用手去揩,揩得稀花,索性撕烂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里,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但办公室不是地方,只好关了门,伏在桌上控制着声调压压抑抑地哽咽起来。 人啦,应该自重自爱,自尊自强,不能有短处被别人捏在手里啊! 王孝清浑然泪垂时,在街上转悠着苦苦思索着两全其美之计的钱一庄,路过报亭,报摊上一篇题目为《一女二嫁惹祸端》的文章的大标题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买了一份,边走边看。那篇文章的内容梗概是:四川某乡村,有一范姓人家,将女儿许配给了李姓人家,已扯了结婚证。后见一辜姓人家比较富裕,就暗中将女儿女许配给了辜家,通过拉关系做手脚同样扯了结婚证。正在辜家人张灯结彩大办婚宴之时,李姓人家知道了,组织了几十个人去抢亲,闹得不亦乐乎。钱一庄眼前忽然开朗,我为何不来个“一女二嫁”,将药物药械分做两份,药物业务量大,给日达总公司做;药械业务量小,给丁县长交乐万家总公司做:两全其美,谁也没得罪。只是都要分别给潘日达和丁县长作一些说明。丁县长这面就明给他说,在你说之前也有公司来联系,并达成了意向性协议,考虑到关系,将业务分一部份给你推荐的那家公司做,没让你空手而归,在朋友面前有了交待,也不会伤面子。关键是潘日达,红口白牙齿地吃了人家那么多请,又收了人家那么多礼,分小了业务量,意味着将减少利润,不知答不答应。常言道,吃人口软,拿人手短,钱一庄这样决策的时候,心歉歉的;但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这么做。想起姓潘的那双射人的小眼睛,他就有点不寒而栗,他不能直接给潘日达面谈,得经余红良转话。于是,他给余红良打了传呼,约他马上到城北角一线天茶坊,有要事相商。 余红良如约而来。 想节约点雅间钱,在底楼大厅里座,但闹麻麻的,不便谈事;钱一庄咬咬牙,在二楼要了一间十元钱一个钟点的雅间,要了一壶绿茶,与余红良对坐。 “逢真人不谈假话,你我这么多年交往了,我今天遇到了麻烦事,给你直说吧。”钱一庄躬着腰为余红良斟着茶开门见山道。 余红良不解地望着他,很江湖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说。” 钱一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透。 余红良沉吟半晌道:“潘总这个人最重义气,为朋友身上有一分钱可以用出两分;也最恨釜底抽薪的人,可以扯起一根眉毛不认人。这事我心里没底,得跟他说说看。我真诚地希望你们合作愉快。 余红良下午就带回了潘日达的观点:“这笔生意本来就不大,一分,除了锅巴就没有饭了。”说罢,余红良摸出一个信封,交给钱一庄,道:“这是潘总的一点心意,他希望你恪守诺言,到时候不会亏待你。” 钱一庄推手挡住,余红良坚定地送过来。恰好服务小姐敲门进来送开水,钱一庄心头一热,顺手将钱揣进衣包里。 “对不起,打扰了。”小姐蔫然一笑,礼貌地退出屋,轻轻地把门带来关上。 钱一庄又想摸出信封,但信封如一只温情柔软的手,钱一庄的手伸进衣包就被它紧紧地握住,心里热乎乎的:“我说还是免礼了。” 余红良说:“不收白不收,没必要客气。” 钱一庄的手就磁着信封,多少带着一点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惶然告别了余红良。回到家里,那只温情柔软的手变成了一个红炭园,烙得他掌心出汗。他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刘英看了出来,问:“病了?” 钱一庄摇摇头,又不好说出这件事,只好在心里憋着。看来钱这个东西是一柄双刃刀,能使你高兴,也能使你痛苦;能送你上天堂,也能送你下地狱。在痛苦的思索中,钱一庄又作出了一个两全决策。他认为,这钱不能收,但也不能退还给姓潘的;将其交给丁学平,一则以此取信于丁学平,表白自己不徇私情,一身清正,暂且丢掉一点小的利益,保住大的利益;二则托出药物药械的采购竞争激烈,还有县里的主要领导打招呼推荐单位,至于是书记还是县长,丁学平追着问,就给他打哑谜,碍口不好说;量他也不敢去找书记、县长去核实。想到这里,下午上班,他本不想给桌子对面埋头看报的王孝清打招呼,转念想到他已是自己俎上肉,得对他热情一些。于是,他喝了一口茶,盖杯盖时说:“我到县府给丁县长汇报工作去了。”不等王孝清答应,提起包包就出了门。 钱一庄又弄巧成拙了。他送上信封,说有人要用金钱贿赂他,采取不正当手段参与竞争时,头埋在文件上的丁学平并没有嘉奖他的行动,只淡淡地“嗯”了一句道:“你放在这里吧,我慢慢来处理。”钱一庄还想说什么,见丁学平旁若无人地把头埋在文件上勾勾划划的,他只好告辞:“丁县长,你忙吧,我走了。” 丁学平仍然头不抬脸不掉道:“好,好。” 走出门,钱一庄从心尖子上骂出一句话:“龟儿子的!” 伫足在钱一庄肩上的蝇五好笑:龟孙子又怎么样?人家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只有牛踩乌龟背,气死在心里头。 钱一庄怎么没在丁学平面前讨着好呢?得说一说丁学平。 在山泉县公共场合,只要提起丁学平,人人都要翘大指姆;在和他共过事的人员中,只要提起丁学平,个个都嗤之以鼻,显出不屑一提神色。丁学平原来是县广播局副局长。刚刚当上副县长,有一个外单位的人问广播局的一位职工:“丁学平这个人怎么样?”那人回答:“烂眼儿。”“烂眼儿怎么当了副县长?”“保爷找对了。”“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是堂堂副县长,父母官。”被问的广播局职工很不安逸这个人,眼一瞪说道:“不要说是一个副县长,副市长、副省长又怎么样?吃屎狗就是吃屎狗,烂眼儿就是烂眼儿。不信试试,我当面这样喊他,他敢还我的口,我手掌心头煎鱼给你吃。”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个职工切齿痛恨丁学平,是因为他的老婆曾被丁学平调戏过。 丁学平是山泉城土生土长的。父亲是县印刷厂工人,母亲是机关干部,曾委身于一个县领导。所以,丁学平还是小娃儿时,就有不怀好意的人逗他:“平平,你几个爸爸?”“一个。”“不对,说两个,我拿糖给你吃。”以后,再有人问他几个爸爸,他就眨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说:“两个。”稍大一些,知道了母亲的事,就把报复的念头播种在心里。长大参加工作了,经常拈花惹草,寻巷问柳。 他生存之道最擅长跑上层和推销自己,因而进步得很快,高中毕业去当兵,三年回家后被安排到县广播局工作。当工作人员就与股长对着干,当股长就与分管副局长对着干;当分管局长就与局长对着干,直至当了副县长,结果次次都旗开得胜。按理,个人作风过不了关,又不注重团结,这样的人难以重用提拔。你说怪不怪,偏偏他无遮无拦,青云直上。 丁学平认为自己根基稳,犯点作风问题,谁也搬不翻他。一九九六年,他还在县广播局当副局长,带着一个小姐到县城背后的青龙山上住“青山旅馆”,被联防队员抓获,闹得满城风雨。当时县政府分管领导竟站出来为他说话。这位领导与县监察局办案人员的对话很精彩: “这是工作需要,电视转播塔安在青龙山顶上的,他是和单位职工上山检查工作。” “检查工作怎么有路不走,钻草笼笼?” “天黑迷了路。” “迷路怎么抱在了一起?” “你们怎么只往坏处想?也许是她害怕,需要丁局长搀扶;也许是那里有一个坎坎,她爬不上去,需要丁局长将她抱上去嘛。” 结果,丁学平汗毛未被动一根,捉现场的两名联防队员反被解了聘。这些,钱一庄曾有所耳闻,但此刻他没往深处想。他不知道丁学平推荐的乐万家发展总公司,有深层次的故事。这家公司,是总经理的妹妹与他好上后,他一手扶持发展起来的。总经理的妹妹就是丁学平时不时带回家中搞“偷睡”的那位下腮右侧长着一颗美人痣的叫田芳芳的女人。据说田芳芳容貌倾城,与丁学平有染后,被丁学平通过关系安插在了桃源饭店膳食部当领班。钱一庄知己不知彼,他的雕虫小技一开口就被丁学平洞穿。丁学平对此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厌恶情绪,而这种情绪是以看文件来掩饰的:哼,你把王孝清捏在手里不外乎想个人说了算,这又拿着贿金来买乖,看我将计就计,将一军给你看,我把钱交到县监察局去处理,你得了廉洁的好名声,势必得罪日达总公司。这样,购置药物药械的这笔生意,你就得乖乖地拿出来交给乐万家公司去做。 这就置钱一庄于一个非常难堪的夹缝里。 丁学平将钱一庄交的贿款送到了县监察局。县监察局对此大做文章:现在行贿受贿之风日炽,不拿钱送礼就办不成事,照这样下去,党风怎能正,民心怎能平?县监察局觉得钱一庄这种拒贿的廉洁行为难能可贵,专门发了一期内部通报。 事情辗辗转转,传到了潘日达的耳朵里。 “娘的,一沟子都是屎,还要显屁股白净。”潘日达听到这个消息,从牙缝里冒出了这句话,立即传呼余红良,叫约姓钱的到夜明珠茶坊有要事商谈。 钱一庄不知事态已经被搅得很严重,如约前往。推开门,见潘日达和余红良已经坐在了那里。余红良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潘日达像没见到他似的,铁着一张脸,全无昔日讨好巴结的笑容;目光不经意一碰,就像脑袋碰在石柱上,顿觉火花迸溅,大脑一片空白。他觉察出了姓潘的不友好,勉强笑了笑,自己落坐在屋角的一个沙发上。 余红良往拳大的玻璃茶杯里“骨朵骨朵”地倒了大半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你们谈,我出去一趟。”但他的褐色手提包仍放在茶几上,说明并非走,而是临时出去。 潘日达从茶几上放着的一盒《中华》中取出一颗烟,在茶几玻璃上戳了戳,栽在嘴里,摸出一个精制的金灿灿的气体打火机,“嘭”一声打燃点上烟,再把打火机重在烟盒上推在茶几中心,正眼没瞧钱一庄一眼,略带揶揄地打破沉默说:“钱大主任,这段时间潘某人没亏待你吧。” 钱一庄心里惴惴然手足无措,这可是一个很少有过的感觉啊:“看潘总谈到哪里去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给你意思的钱交到县监察局呢?”潘日达聚焦的小眼睛锥在他的脸上,口气咄咄逼人。 钱一庄本能地一怵。县监察局的简报他是看过的,当时就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不知道丁学平要这样处理,就佯装说:“我不知道呢?” “不知道,哼哼。”潘日达讥讽地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做得就说得。有你这样出卖朋友的吗?有你这样操社会的吗?不是给你冒皮皮,山泉县这个堂子里,潘某人还算得上一个人物,还是有几个狐朋狗友。走南闯北结交的那么多人中,都没有哪个操得你这样臭。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请你谈谈,事到如今,怎么解这个‘尾绞’。” 钱一庄汗颜无地,恨无洞可钻,他没有想到会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手心里起了毛毛汗,感到口干舌燥,不敢直视潘日达;这个余红良,在这里斡旋一句也好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肯定是和潘日达商量好了有意回避,让潘日达羞辱我。承认吧,等于承认自己真的出卖别人操得臭;不承认吧,显然又没有办法解释县监察局简报的由头,两难选择中,他总算脑瓜子不笨地踩出了第三条路,似乎恍然大悟地说:“哦,是这样的,因为丁县长管着我们,我想同他搞好关系,就将你送的钱拿去润滑他,希望他不要让他的关系插进来,成全你一个人做算了。很可能他赚钱少了就交到了县监察局。”他说的样子很诚恳。 “但愿像你说的这样。不是吹,你赌得起青春我输得起钱。大不了我不做这笔生意,大不了我为你破费了一点钱。一两万元对我来说算啥鸡巴?赌桌上手紧点,脑壳多转几转就来了。这对你来讲可能就不好说了吧。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按照你们党内的纪律,受贿两千元就要挨处分,一二万元送得你进牢房了吧,嗯?我劝你一要多为自己想一想,二要多为婆娘娃儿想一想,有些事情,不要感情用事,更不要昧良心。事情处理得当,你好我好大家好;事情处理得不当,对我们大家都不利。你说是不是?”潘日达的小眼睛又盯在了钱一庄脸上。 钱一庄强烈地意识到,堂堂机关中人,受到私营老板这样教训,确实是一件丢尽脸面的事,可见名利场中无父子,有的只是利害冲突,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惶然间他没有理由反驳,只好应承道:“当然,当然。” 潘日达在烟灰缸里毙掉烟,追着问:“解铃还需系铃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总不能抽我来吊起不管,总要想办法把我解下来(口+山)。” 钱一庄怯怯地说:“有一个做工作的过程,容我想一想,两天以后回你的话。” “那我就静听佳音了。明给你说,今天我们的谈话我是录了音的。”潘日达挑衅似地从皮衣包里摸出一个“爱华牌”微型录音机,在钱一庄眼前晃了晃,“要不要交到县监察局,就看你的意思了。” 看着那录音机,钱一庄心律一下加快;他离开夜明珠茶坊时,虚汗直淌,浑身颤抖,两腿发软;不是一再强迫自己镇定,连走出茶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里,钱一庄背心的衬衫全被虚汗濡湿。刘英从厨房里出来,手在围裙上揩着水,看见六神无主地坐在沙发上的丈夫,以为病了,伸手要试他的额头。钱一庄挡开她的手,仰靠在沙发上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晃动着那个“爱华牌”录音机,心里盘桓着一个念头:怎样摆平潘日达?左思右想,任可新从他的脑海里款步走来。这小子烂点子最多,看他有什么高招妙策。于是,钱一庄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刘英望着他:“都快吃晚饭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钱一庄稍事停歇,说:“你吃吧。我有一点急事,必须马上去办。”果决地出了门。 刚走到街面上,有一辆三轮车挡在面前,车夫偏过头问他坐不坐。他心里乱糟糟的,正好用走路的时间来理一理思绪,遂伸手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 其实,钱一庄找任可新是徒劳的。可以这样说,再有两个任可新加在一起,也不是潘日达的对手,因为他太不了解潘日达了。 潘日达是山泉城郊青龙镇绿坝村人。山泉中学高中毕业后,父母亲叫他在农村劳动。细皮嫩肉的他吃不了这份 第二十章 以退为进 山泉城灭蝇声势营造和进展情况得怎么样?蝇首召集特别行动组和谍报组成员凑了一次情况,从这里可以窥知一二。 第一个发言的是蝇吾。特别行动组组长、负责全城巡逻、重点了解山泉城面上情况的蝇卯临时受命做统一战线工作去了,它委托蝇吾作情况汇报。 蝇吾是一匹雄性巨尾丽族蝇,躯干比较魁梧,肤色青降降蓝幽幽的,淡色粉被,大头广额,一条宽敞的黑色纵条像男人扎的宽大的腰带一样在胸部缠了一圈,尾器特别巨大,与丰臀男人无异;虎踞在一片腐烂的菜叶上,纠纠然巍巍然。它出生新疆,刚刚会展翅就被人带着乘飞机入川再辗转来到山泉县。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蝇吾确实有一身虎气,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放在人中,无疑是潇洒英俊男子汉。被蝇首委以重任,是唯才是举的结果。 “我重点是巡查宣传情况。”蝇卯的前腿在触角上抹了抹,“我看了很多单位都办了灭蝇宣传专栏,有的办得很认真很工艺。像县电影公司和县文化馆,全部用彩色美术字,还配了画,几支苍蝇拍子全部对准我们一只同类,说是老鼠过街。他们牵强附会,混淆视听,愚弄善良,老鼠过街与我类有什么关系?却硬要生拉活扯地把我类与老鼠扯在一起。但有的还是办得很马虎、草率,显然是在应付检查。比如说县糖果厂吧,没人写专栏,又不得不办,厂长就叫读书的儿子熬夜帮忙。那字歪歪斜斜,缺胳膊断腿的,纯粹鬼画符。厂长的儿子都过意不去,想揉来摔了。厂长鼓励说,怕个啥?灭蝇本身就是扯把子的,办不办是态度问题,办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 “专栏的内容,全部是县委宣传部那个干肌肌瘦壳壳叫猴子的眼镜,和县卫生局那个圆滚滚肥冬冬叫胖婆的娘们儿弄的,什么灭蝇知识问答,罗织了我类种种罪名,说我类给他们传播了多种疾病,特别是肠道传染病,把他们吃多了屙痢打摆子,伤寒、霍乱、脊髓灰质炎这些怪病都算在了我类头上,把我类说成是人间一切疾病之源。街上到处贴满了标语,什么‘全县人民行动起来,积极参与灭蝇达标活动’、‘消除苍蝇,减少疾病,保护人民健康’。电视上也是这样打的字幕。” 蝇吾有一个怪毛病:它谈性很好,如果让它独个儿讲,它可以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过半天不累;开始能巴着点子谈,谈着谈着就要走调,到后来就是昏说瞎说打胡乱说;讲话时不能被打断,打断了就再也接不上思路。如果你不想听它发言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插话提问。 “你讲的山泉县的宣传情况就是这些吧?”蝇首望着蝇吾问。 谈性正浓的蝇吾被蝇首这一问,浑身泛起一个被浇了一瓢冷水的感觉,思路再也接不上,愣了愣回答道:“我说完了。” “谁接着发言?”蝇首问。 蝇一抖抖翅膀,露出健壮的腰肢,随后又收拢翅膀紧紧护住,将一只前腿高高举起。蝇们不解其意,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它。 蝇首问:“蝇一,你那样做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北城小学巡查时,看见小学生争取发言时做的一个动作。”蝇一说,“我们也学学小学生,举一条腿表示争取发言。” 蝇首觉得新鲜,就同意了:“对,人类好的东西我类都要学。从此以后,谁要发言就举一条腿。” 蝇一高兴自己的建议被采纳,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小组负责的是巡查宣传材料散发情况。不知道你们前天看见山泉电视台播出的那条宣传部主要领导到街头视察宣传情况的电视新闻没有,我在县印刷厂发排单上看到,县里共印了两万份单页灭蝇宣传材料在街上宣传散发。那位领导和县卫生局局长解学东、城管委主任陶风光、灭蝇办主任王孝清等人,一起到街头检查资料散发情况时,问一个戴眼镜的瘦猴子模样的人道:‘你们印发了多少份宣传资料?’瘦猴正要说两万份,一个矮墩墩的胖婆拍了拍他,耳语道:‘五万份。’瘦猴说,‘讲那么多又没有印发那么多,追查起来怎么办呢?’胖婆点拨道,‘都散发到群众手里了,谁还去追转来统计过?’后来电视上就报道了五万份,还说达到了非常好的宣传效果,简直是妖言惑众。我组巡查到,很多人不要资料,宣传的人硬塞给他们。有的转身就揉成纸团丢了。有一个农民,进公共厕所解大溲,不买门口那个老妈子五角钱一份的手纸,就是用灭蝇宣传资料来揩的屁股。电视上有一个镜头,一个老太婆主动向宣传工作人员索要灭蝇宣传资料,要了一沓,冠冕堂皇地说拿回家分发给亲戚朋友们,让他们学习学习,其实是拿回家给蜂窝煤炉子发火。” 蝇一话音未落,有三条腿举起来。 在蝇首的额许下,蝇三取得了发言权。 “我主要在东街一段巡查灭蝇联合执法队情况。执法队由城管、公安、工商、卫生、防疫等部门抽人组成的,有的单位抽不出来人,就聘请临时工凑数。执法队的职责说是整顿卫生秩序,治理街面上那些乱摆卖麻辣烫、烤红苕、串串香、醪糟蛋的小摊小贩。这些人,当街置炉,垃圾遍地,有碍观瞻。说句老实话,我类十分喜欢这些地方;正因为我类喜欢,给我类作对的人就想方设法铲除掉。那些拖娃带崽的婆娘大姐们,很多是下了岗的,生活无着落,才熬更守夜,拖几张小桌,摆几条小凳 ,挣点小钱,养家糊口。执法队中,有的可恶,有的可恨。像东街倒拐处那个卖串串香的,一家五口人,老两口和小两口都在一家街道服装厂上班,厂倒闭了,生活无指望,才买了一个蜂窝煤炉子烤串串香卖。执法队前天去,叫他不要在那里摆,他说要得。但不在那里摆又在哪里摆呢?执法队昨天晚上去,见仍然摆那里,只听那个穿黑衣服、威风凛凛地开着一辆斗斗摩托车、样子凶神恶煞的小伙子说:‘昨天晚上就叫不要在这里摆,你是聋子还是瞎子,偏要给我们过不去。’开起斗斗摩托车,就把那炉子和小桌子给她碾得稀烂。这群人,走到哪里就撵得哪里鸡飞狗跳,女摊主愤愤地说:‘简直是一群棒客’。” “什么叫棒客?”蝇九不解地问。 没有蝇能够回答。蝇史拿不准地说:“我不知道见一本什么书上说过,大概是身上别着棒棒抢人越货的人。” “哦。”蝇九仿佛大彻大悟地说:“人真伪善,什么都是客。到人家里玩称宾客,出门游耍称游客,替人说情称说客,玩弄阴谋称政客,仗剑走四方称侠客,谋财害命称棒客,连玩弄妓女都是客——嫖客。” 蝇六承接着蝇三的话头说:“蝇三在东街见到的情况,我在西街也看到过类似的情况。我亲眼目睹过这样一件事,有一个穿灰制服的,要撵一个卖麻辣烫的,说他不该摆在檐坎上。灰制服的手背着,这个卖麻辣烫的汉子就往那背着的手里摁了一个牛皮信封。灰制服动作十分熟练地将信封拦腰一折便揣进衣裳包包里,对那汉子说,‘今天就算了,以后不准摆在这里了。如果再看见,轻则罚款,重则把炉子给你掀了,锅儿给你提了。’汉子满脸堆笑,腰杆直哈,‘保证再不摆在这里了。’我好奇地跟踪在灰制服的衣领上,见他走到青山玻璃制品店门前的霓虹灯下摸出来看,是三张红颜色的钱,我见过,新版一百元券。我昨天专门去看了那家麻辣烫摊摊,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有人问他:‘不怕执法队的来掀你的摊子?’汉子说,‘掀,这群屎苍蝇离得开我们?” 一只蝇插嘴道:“这种人怎么是屎苍蝇呢?我们苍蝇是不要人家东西的,他还不配当屎苍蝇,连屎蛆都算不上。” 很多蝇附和道:“对,他根本不敢跟我类比。就拿他们人说的我类身上很肮脏吧,但我们的灵魂是干净的。别看他们整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像新郎官,但灵魂肮脏得很。上帝最看重生灵们的灵魂。” 蝇五不等蝇首批准就讲了起来:“菜巷子是一条专门杀鸡、鸭、鹅的街,用他们时髦点的话来说就是专业市场,基本上山泉县城里卖的鸡、鸭、鹅都是那里杀的,从业人员上百人。对我类来说,这里确实是一条天堂街,一周内产卵五百五十只的先进模范蝇英,创造出辉煌的三次交配记录的蝇杰就住在那里,生活条件要好优越有好优越。但人类不这样认为,说那里血水遍地,臭气熏天,行人经过那里,都要捂着鼻子,把裤脚卷起走,环境要好坏有好坏。灭蝇办那个医师林中彬,称这里是灭蝇死角,县电视台李记者去曝了光,拍的片子一天就播了三四次。有一个镜头是张杀鹅的,他在墙角落里杀鹅,血顺着檐坎流到街面上,他舀烫鹅毛的水去冲,冲得血水满街横流。张杀鹅看到自己的形象,气得脸色铁青,说‘去你妈的’,把家里的电视机都砸了。我听他咬牙切齿地说,‘只要敢喊执法队来撵,老子就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昨天晚上我看见他和几个杀杀匠交头接耳,说要找县政府评理,我看有闹事苗头。” 蝇八说:“我也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那个日达总公司的潘日达,经销杀灭我类的药物。他胡弄灭蝇办钱一庄和县政府采购中心的人说,他是县里药物最齐、最先进的经销商,药物仓库都有三个。我巡查到的情况是,这个潘日达根本没有药物仓库。还在半个月以前,他找到县农资公司张经理,说要同他做一笔业务量很大的生意。生意冷清的张经理听了,眉毛笑得像弯豆角:‘还说西天求活佛,面前就是观世音。’当天中午就请潘日达在桃源饭店吃饭,没两天就订下意向性合同。前天县灭蝇办和政府采购中心提出要看看日达公司的药物仓库,潘日达带去看的,其实是县农资公司的农药仓库。这分明是一个掉包计,潘日达玩的是‘空手道’,只有张经理知道,但潘日达告诫过张经理,递信封给张经理的时候说:‘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兄弟善自为之。’张经理道:‘你潘总怎么说,我张某人怎么做,手膊子绝对不往外拐’。你看看,这个张经理,叫他去吃屎,他就去吃屎;叫他去贩毒,他就去贩毒?可见人啦,在利益面前,真不是个东西!” 蝇首发话了。 “形式主义,弄虚作假,狐假虎威,巧取豪夺,行贿受贿,尔虞我诈,狼狈为奸,诸如此类,都是人的致命弱点,都是我类叮的蛋缝。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不能因此放松警惕,麻痹斗志。人是万物之灵长,确实有很多我辈望尘莫及的地方,大家不妨说说问题的另一个方面,以便我们警钟长鸣。” “对,我赞成蝇首的话。”蝇二急不可耐地说。“灭蝇办的那个林中彬,我看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人物。办事十分认真,制定的垃圾处理场方案和灭蝇第一预案细致周密,滴水不漏。这个人,丁学平不很赏识他,说他灵活不足,迂腐有余,爱固执己见。但裘自鸣却很欣赏他,说人才难得,工作能力强,办事有主见,不人云亦云。丁学平口头上说裘自鸣说得对,心里却打冷笑。所以,林中彬报的垃圾处理场方案和灭蝇第一预案,丁学平总是挑刺,但外行人又挑不到点子上,总是被林中彬驳得哑口无言。这个林中彬并不笨,将他的灭蝇方案和预案制了两套,送一套给丁学平的同时,也送了一套给裘自鸣。裘自鸣很赞成林中彬的方案和预案,批示丁学平‘按此执行,不得有误。’还说有关灭蝇经费问题,虽然财政比较困难,但勒紧裤带、砸锅卖铁都要满足林医师提出的要求。” 蝇营突然沉寂。只听得满江春水在哗哗流淌,如雷鸣的黄钟在殿堂的四壁訇然回响。蝇们知道,果真县里不走样地采纳林中彬的灭蝇方案,果真县里不走样地按照裘自鸣的指示去办,蝇类真的就大难临头,难觅藏身之地了。 一股清凉的江风吹来,摇醒了蝇们陷入恐惧后的痴呆。蝇九继续报告不利于它类的消息。 “对,我们不能陶醉在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和几起成功的恐怖事件的喜悦中,片面地低估了人的力量,真的他们跟我类较起劲来,我类再高的法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我认识一个居民老妈子,万众人都喊他田大娘。可能同类中也有蝇看见过,就是南街田家巷那位经常穿着一件黑布嵌边的有点红杏杏的衣裳、长像胖胖的、走路像鸭子一样一丁一拐的那位。你看她,拿着县里发的宣传灭蝇知识,一家一家地送,还要叫人家背下内容。整天走这家串那家,检查人家的卫生。哪里有问题,她就赖在哪里,直到人家按她的意志改正了才走。七十一号前面那家卖烧烤的,说人家的骨头、纸渣渣到处丢招引苍蝇,硬是逼着人家买清洁桶装垃圾,还要求人家随时保持清洁,说不这样,居委会就要罚款。有一天,有一个食客的小娃儿随手扔了一团餐巾纸,卖烧烤那人的生意好很了,没来得及及时清扫,她看见了,坚决要罚人家五十元款,说‘你忙不过来,你就出钱我请人给你打扫’。” 蝇十高高地举腿争取发言。 蝇首说:“讲吧。” “今天晚上,山泉县电视台可能有一条重要新闻播出。昨天下午,西街那个叫余莽子的,前几年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回县城办了一家橡胶厂,说厂虽然办在城郊,但橡胶的怪味被风吹得四处飘散,对城区的空气有不同程度的污染,心里有愧,总想报答父老乡亲,却苦于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适逢县里这次灭蝇大行动,算是上天赐予了他一个报效父老乡亲的机会,他要捐上二十万元支持县上灭蝇,比县个协那位彭老妈子的二手亲戚还多捐了十万元。今天上午县里专门搞了一个捐赠仪式,裘自鸣、纪峰都出席了,规格很高,也很隆重。裘自鸣的样子很激动,泪光闪闪,前前后后一共说了五次感谢,大声地讲,我代表县委、县政府,真诚地感谢余科平先生这种热爱家乡、支持家乡灭蝇活动的高尚道德情操。还感谢呢,这余莽子的钱,纯粹靠制造兜售假冒伪劣产品坑蒙拐骗来的,最近很多人要起诉他,他是想花二十万元立牌坊,寻找挡箭牌。” “这群良莠不辨的功利主义者。”蝇八一嘴夺过话头,“裘自鸣最后还在会上号召全县人民学习余科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誓夺灭蝇工作全面胜利!” …… 一个个炸雷般的信息在蝇营“隆隆”滚动。蝇们强烈地感受到,人有那么多弱点,但同样有那么多优点,那么的伟大,那么的不可抗拒!身体急剧衰老、明显地支持不住了的蝇首,被这不利的一条条消息弄得有点招架不住,忙举起一条脚挥了挥,示意不要发言了。 满江春水,又在蝇营訇然作响。不,蝇首觉得是在它的脑壳里炸响。它头有一点晕 ,但理智提醒它,在这关键时刻,必须挺住。 “刚才特别行动组的成员们分别汇报了各自掌握的情况,正反两个方面的都有。我们不能因人的弱点而沾沾自喜,掉以轻心;也不能因人的汹汹气势而磨灭斗志,迷失方向。”蝇首喘息半响,振作精神说,“我们要从这两者中作出决策。尔史,你谈谈看法吧。蝇俊执行任务去了,你讲讲蝇俊的观点。” 蝇史知道蝇首内定蝇俊为头领的事,这两天同蝇俊基本上是热线联系。蝇史不是势利眼,看见蝇俊要掌权了,就同蝇俊套近乎拉关系;而是出以公心,保证权力在移交时能平稳过渡。在这种关键时刻,断然不能出现任何一点闪失。蝇首要它发言时,它正在同蝇俊通脉波。蝇俊传递给它一个信息,说街上那些摆小吃的摊主,和一部份下岗工人,酝酿着对政府灭蝇工作的不满情绪,正在从各个角落里汇集起来,不知要干什么。蝇史说:“你注意监视他们的行动,蝇首叫我发言了。”遂收回心思,活动活动颈项——就像人中有些官们讲话前要喝茶、清嗓子镇定情绪一样。不过,蝇史不像人类的那些官们故意走过场来显示自己骄人的身份,而是以这短暂的时间理顺发言思路。 “我是这样看待刚才大家发言的。我类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山泉城这次灭蝇行动,雷声大,雨点大不大还很难说。现在已经快要进入白热化阶段,从种种迹象看,相当部门、相当人员还是认真的。县里灭蝇经费据说已经到位,款已经划到了县财政局采购中心,潘日达正在积极活动,即将要开始集中药物消杀我类了。据说林中彬向裘自鸣推荐了一种进口药物,叫‘列喜镇’,是中国目前杀灭飞虫与爬虫最厉害的东西,对我类来说好比导 弹、氢弹、原子弹。但价钱挺贵,林中彬对裘自鸣说,这种药一定要有;在迎检的重点部位,一定要用‘列喜镇’。人类固然有很多致命的、我类最喜欢的弱点,但真正较量起来我类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上次会议也确定下在山泉城圈定的重点灭蝇范围内采取回避的办法。蝇俊反复告诉我,要坚持尽快实施疏散的办法,让是为了生存,退是为了进。蝇俊分析说,山泉县灭蝇的实力远远达不到要求,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又提出了灭蝇,已经骑在虎背上了。蝇他们肯定是要灭的,最终目的不外乎一切为了迎检得到一张灭蝇合格证。得到了这张合格证,他们就可以到处海吹‘我们是灭蝇先进县城;西部大开发,欢迎大家前来投资!’就好给深圳那位帅先生去电:‘我们已经达到你投资发展食品行业的大环境要求了。’从我们搜集到的不管邻近的水魂县争创省级卫生城市,还是双江市争创国家级卫生城市,都是名誉到手,创卫歇手。他们不可能再有那么大的精力、那么多的资金继续维持创卫时的热情。因此,我类赢得了喘息机会,就可以卷土重来,重振雄风!” 前面讲了,除了蝇首是所谓的“官”外,其余所有苍蝇都是地位平等的“兵”,谈话不存在顾忌、冒犯之说。因此,言辞刻薄的蝇七插嘴打断蝇史的话,连挖苦带讽刺地说,“你原来不是一直认为没有转移回避的必要吗?是不是昨天晚上裘自鸣给你发了‘红包’,雇你给他当说客,让我类走开来让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去取得所谓的灭蝇行动大胜利?” 蝇史抬头定定地望着蝇七,心中似有不快。 蝇首不满地瞥了蝇七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谈这种风凉话。在这风口浪尖上,还是忍一忍,让一让人吧。人的一句话可以借鉴,‘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暂时去青龙山栖几天身,不知蝇俊再次考察的情况如何?还有蝇营迁搬地点确定下来没有?总之,不管怎么疏散的方针不会变;而且,要千方百计加快疏散进度。疏散时间一定要抢在山泉县灭蝇统一大行动之前,也就是最近一两天之内。大家讨论讨论,看可不可以。” 蝇营一片“嗡”然,赞成者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反对者蹙眉瞪眼,如丧妣考;介乎这两者之间者神态暗然,悒悒不乐。讨论了一阵子,求同存异,最后大家同意了疏散方案和确定下疏散的时间。蝇首对此作了进一步明确和强调。突然想起与蚊子、老鼠、麻雀结成统一战线的事,问蝇吾道:“你知道蝇卯负责的统一战线工作进展如何?” 蝇吾说:“蚊子的工作做通了,现在主要是老鼠了。老鼠说,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消。蝇卯说,我们是唇齿关系,如果山泉城人把我们消灭了,无事可做,下一步就轮到你们老鼠了。如果灭我们的时候你们袖手旁观,那么,灭你们的时候我们当然要以牙还牙。这对大家都不利。只有抱成一团,同仇敌忾,才能对付我们共同的敌人。现在老鼠思想有所动摇了,但还没有最后表态。” “请你代我转告蝇卯,要抓紧做工作。”蝇首说。话刚完,蝇史急急地走到蝇首面前,让蝇首听脉波。 蝇首听罢,正了正色,咳了一声嗽;轻轻一咳,迅速将蝇们分散的心思统一起来:“蝇们,”蝇首举起一条腿在脸上抹了一下,将蝇俊告诉的重大消息作了通报,“县政府大门被上访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今天会议就不开了,大家都去看看闹热吧!” 蝇史欲阻止。糖果厂看热闹看出一场杀身祸端,小溪口看热闹被裘自鸣抓住成了鼓动大家募捐的口实。但爱凑热闹是苍蝇的天然本性,蝇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进喉咙。 第二十一章 群访县政府 县政府位于西正街一号。解放初期,解放军攻克了县城,县政府找不到地方办公,就将香火冷清的破庙整饬修茸一番后,暂作县政府用。后来也找不到适当的地方,也没有钱修新办公楼,就只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几十年沿用至今。市电视台还来拍了一条新闻,说这个县解放五十年了,财政翻了若干番,人民生活好了若干倍,但县里领导坚持发扬艰苦扑素、勤俭持家传统,仍在解放前的一座破庙里办公,其情感人,精神可嘉。但很多山泉县老百姓看了这条新闻则骂:“狗屁!都解放几十年了,连一幢办公楼都修不起,还在破庙里办公,这样的人还配当领导!屁股当脸,还好意思张扬,简直是恬不知耻!” 却引起一家电视剧组的极大兴趣,说全国跑了很多地方,要找一个旧庙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地方,作为电视剧外境,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地方,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的那个盘子脸导演,高兴起来竟喝了两斤多酒,酩酊大醉了还高声大喊拿酒来。 此刻,那些要找县政府给一个“说法”的山泉城摆小吃摊摊的业主和一些下岗工人,正围在县政府大门前。 这是一道双扇大木门,在右边一扇上开了一道小门。临街面是一排一楼一底的房子,底楼没有窗子,木板楼上的那几个窗口,睁着没有灵性的昏花老眼,蒙蒙胧胧地望着街面。这几年,不知是公民的法律意识增强,还是热点、难点问题太多,集体上访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县里对上访者都热情接待,把他们全部请到会议室,老先人一样敬着,叫信访办的人给他们端凳子倒开水,遇上开饭时间还要管饭,最后派车送上访者回家。上访者觉得还安逸,后来就有了一句号召上访人员的话,不说去上访,而是说:“走,到县政府吃大锅饭去了。”纪峰上台后,深究上访者应接不遐的原因,觉得是对上访者太仁慈了,照此下去,今后凡是没饭吃的人都可以集结起来,随便找一个名目,吃县政府的大锅饭。于是他定下:凡上访者,以大门为界,不得进入县政府大院,只准派代表出面给县里所涉及到的部门和单位商谈,先谈出一个草稿,解决不了,再酌情由县里主要领导出面。 由此便出现眼前这样的场面:小门洞开,先期到达的几个公安人员站在门内,准出不准进;门外,上访者想入内,不行,有的就大吼大闹,更多的上访者则不断向涌来看热闹的人讲述自己的“理”,以唤起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 “山泉县出奇闻,人民政府怕人民!” “县大老爷总要出来给一个说法(口+山),门关着就把问题解决了?” “政府不给我们安排饭碗,我们自己找到了饭碗,又要想些名堂来砸,究竟要不要我们活?” “不是吼穷吗?怎么几百万几百万的钱拿出来灭苍蝇都有,下岗的基本生活费都不发给我们。究竟要不要人活,究竟是灭苍蝇还是灭我们?” 有个身材颀高、五官在脸上分布得过余开阔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出了过激的话:“县里领导再把门关着不出来,看老子就把门砸了!” 有个四十多岁、一个铜钱疤徽章一样缀在额头上的男子,一手叉腰,一手指指戳戳地骂:“叫纪峰龟儿子出来!” 初夏的太阳,朗朗地照在街面上,虽然不毒,但暖烘烘的,让人觉得树荫下凉爽得多,因而都往树下挤。 围观者越来越多。 看热闹的苍蝇也越聚越密,它们幸灾乐祸,在人群中间欢快地四处乱飞着。 引发这次上访事件的诱因有以下一些: 客观公正的地说,灭蝇联合执法队中,大多数人能够严格执法,按照县委、县政府的布署,对执法对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自觉地将其行为规范在县委、县政府的要求以内。但确实也存在着少数执法人员执法犯法现象,他们拿着县委、县政府的招牌当令箭,疏于说理,两句话说得不对就提锅掀灶,摔盆砸碗,伤了部份老百姓的心,从而激起了对县委、县政府灭蝇行动的逆反心理。 再者,像县盐矿,背着三大沉重的历史包袱,一是离退休人员比在职职工多,平均一个劳动工人要养两个半非劳动人员;二是产品缺乏竞争力,不生产还少亏损一点,越生产得多,亏损得越多;三是债务重,银行贷款的利息超过本金,根本无力偿还。市场经济条件下,这样的企业还能生存?但是该怪谁呢?职工们还是计划经济思想,认为吃不起饭是政府造成的,社会主义不饿死人,我们下了岗,不找政府找谁? 铜线厂的情况更特别,原市委书记在省计委要了一个铜线生产项目,并配套了几千万元资金;但不知什么原因,厂建起两三年了还生产不出来铜线。省计委领导发火了:“如果一年内还生产不出铜线来,今后双江市就不要再想到省里要项目、资金了。”原市委书记感到形势严峻,要尽快生产出铜线,便将效益很好的山泉县铜线厂上划市管,成立双山铜线集团。县里不同意,原市委书记严令组织服从。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屈从上划。几年下来,好端端的一个厂,被弄得奄奄一息。原市委书记调任市人大主任,接任后的市委书记捏着一个红炭丸,又给山泉县做工作,把山泉县铜线厂仍然划归山泉县。烂摊子交回来,还不给任何补偿,县里当然不同意接。市里又把山泉县的书记、县长找到市里开小灶,要求组织服从。县里没办法,只好收回来。穷县,拿不出钱盘活铜线厂,只好让其自生自灭。职工一年多没发过一分钱工资了,找政府拿钱吃饭说没有钱,你说怪不怪,这灭蝇又有钱了,并且还这么多,不是存心不把我们老百姓的命放在眼里吗?不是有意官逼民反吗? 当然,上述两个层面的人,或者说一个层面的人,因为很多摊贩是下岗后的谋生者,全是小小老百姓,尽管他们牢骚满腹,憋着一肚子气,真的要同政府对着干,还没有这个胆量。关键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关系,并且很多关系就包围着县委书记和县长,比如东街那家最红火的麻辣摊摊,就是一位副县长的妻侄儿开的;那个脸上五官分布得很开阔、扬言要把县政府的门砸了的男人,就是这家店子的采购。灭蝇检查达不到卫生标准要被罚款,与其被罚款不如停业休息;休息当然要减少收入,减少了收入他们怎么不跟着上访? 还是把镜头切换到现场吧。刚有上访人员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富有经验的大门值班人员李老头就向大门一侧的县政府信访办喊:“上访人员又来了!”其声调与喊“狼来了”差不多,同时起身关大门。 县信访办副主任张之同从门洞里探出半个头一望,立即像火烙着似的缩回头,马上向县政府办公室分管信访的李副主任报告。办公室四个主任正在研究第一阶段灭蝇的有关后勤保障工作和迎检预案,听说有人上访,主任向村马上宣布休会,招呼李副主任说:“快走,我们出去看看。”遂抓起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掉头就往政府大门口走去。 张之同已经到了大门口。 向村说:“还是按接待上访人员的既定方针办吧。” 既定方针一是不准上访人员进入大门,二是请上访人员派三至五名代表到县政府办公室座谈,三是哪个单位来人上访,由信访办通知哪个单位的领导来接走自己的人。 李、张两位副主任说:“可以。” 向村就挺身站在了大门口,看了看,黑压压的,怕有二、三百人;苍蝇如追逐腐肉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飞舞着。向村还没遇上过这么多的上访人员,有一丝儿胆怯,但看到早已增派了警力的公安人员也比往常多得多,很快就镇定下来,对着人群喊道:“同志们,我是县政府办公室负责人向村,今天什么事上访,请推举三至五名你们认为能够代表你们意见的同志,到政府办公室会议室座谈,其余的同志们就不必耽搁时间,回家忙你们的事情去吧。” “事情不解决我们不走。” “摊子都跟我们掀了,我们无事可做了。” “我们要县长出来对话。” …… 上访的人们喊着,有的往前挤,要与向村对话。 面对着闹麻麻嚷成一片、像炒得一锅都在爆的豆子似的人群,向村声情并茂地继续喊着:“解决问题要有时间,纪县长和分管灭蝇工作的丁县长这会儿都不在家,我们正在联系,问题肯定要他们出面来解决。你们呆在这里反而不利于解决问题,都回家忙你们的事情吧,相信会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上访人员知道县上接待规矩,吃大锅饭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其中相当部份是来凑热闹、显阵容、壮声威的,正如有人说的:“再闹得卖劲,肚子闹饿了,还得回家吃自己。”站在太阳坝头热烘烘的,有点口干舌燥、腰腿酸软,少部份有点“革命意志衰退”的人想走了,但大部份人还是坚持了下来。 上访人员有一点骚乱。其实来之前代表已内定好,要解决的问题也草拟好了的。他们交换了一下意见,就有五个人赳赳然昂首挺胸走出来,对向村说:“走嘛,我们是代表。” 向村将他们带到县政府三楼小会议室,叫公务员一人泡了一杯茶。 张副主任踅回办公室,挂通了盐厂和城关镇居委会的电话,叫主要领导赶快来把他们的上访人员接回去。 向村的茶刚泡好,丁学平就来了。秘书小秦快步上前为他拖开一个座位,将其公文包和茶杯放在他的面前,谦卑地退到后排,拖一把拆叠椅坐下,摸出笔记本做记录前的准备。丁学平不动声色,扫视了几位代表一眼,微微点点头,礼节性地说了一声:“大家好。” 一位穿着一件黑色休闲服、眉头粗重、显得见多识广、脸上蓄满对丁学平鄙夷神情的代表,接上丁学平的话说:“好才不来找你了,还是丁县长好,讲话有人写稿子,喝茶有人端杯子,出门有人开车子,办事有人跑趟子,还居然话亲自讲,茶亲自喝,车亲自坐,事亲自办,连老婆也要亲自陪,好辛苦好劳累哟。” 向村怕这位代表话越说越出格,忙制止道:“谈正事吧。今天不知各位代表上访有什么事。丁县长本来在灭蝇办处理第一阶段集中灭蝇的一些急要事情,听说你们来了,连忙赶回家接待你们。” 还是那位代表不无揶揄地说:“那就难为丁县长了,像这样急为老百姓所急的父母官,打起灯笼、掘地三尺都不好找。” 丁学平淡淡一笑,一副不以为怪的气态,平和地说:“知道你们心里有气,这是可以理解的。现在这个社会,确实是一个彼此都需要理解的社会,难怪前些年喊出了‘理解万岁’的口号。我想,我们之间没有本质的利害冲突,不过是在改革开放形势下,涉及到利益需要重新调整而引起的一些误会。” 一个四十多岁、五官端正的国字脸站起来了:“我们不是来听丁县长发表演说的,是来找县委、政府解决问题的。我叫方克雄, 县铜线厂的,代表下岗职工提一个请求。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拿到过几十元一个月的基本生活费了。我们的命应该比苍蝇贵重,县里拿得出几百万元来灭苍蝇,就拿得出钱来解决我们的最低生活费。我们厂有个老职工,叫解方全,昨天晚上差点出了人命,他没有钱供女儿读书,女儿就跑到双江市去当小姐,被说是‘扫黄打非’、净化社会环境的市公安局抓住上了电视曝了光,解方全看了电视,一气之下喝了半瓶农药,不是发现得快、抢救得及时,早已一命呜呼了。现在正躺在医院床上,看是不是需要抬起来,看是灭苍蝇重要还是我们人的命重要。我们没有过高要求,我们只强烈要求把基本生活费发给我们。” 丁学平手握茶杯,脸色冷峻,没有言语,也没有做笔记。向村和李、张二位副主任时不时地写上几句,又把笔放下听。 一位长脸长脸、穿着一件半旧猪皮皮衣、显得睡眠不足的人接下话:“我们好辛苦地摆了一个地摊,又要撵我们,说我们弄脏了环境。你政府灭苍蝇我们没意见,撵我们、不准我们摆也没有意见,大家只有一个要求,发点生活费给我们。” 一个人插话道:“给我们造成了损失,就要给我们弥补起来。” 眉头粗重的代表不急不慢地说:“你们的执法队,一个二个是土匪。哪里有那样凶狠的人嘛,动不动就踢摊子砸炉子,撵得鸡犬不宁,沸反盈天,哪根苦毛子像一个人民政府执法人员的样子?请问丁县长,政府灭蝇,竟究要不要人民活下去?” “简直连土匪都不如。我们居委会张婆婆,儿子去年车祸死了,媳妇嫁了人,她一个人,生活无着落,靠卖点串串香过日子,连这种老婆婆都不放过,都把摊子给人家掀了。张婆婆跪着给他们求情,执法人员竟一脚给她踢去!” “你们执法不公。为什么对有的人执法,对有背膀的人就不敢执法?大南街三十三号‘巴着烫’为什么不敢去惹?是对的就去跟他掀了。” “执法人员腐败,西街一家卖麻辣烫的店店,检查时送了执法人员三百块钱就不执法了,摊子照样摆,东西照样卖。不信你们现在都可以去看。还有两家,招待了执法人员,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县委、县政府在胡来,在昏整!乌烟瘴气,草菅人命。” …… 代表们都以一副为民请命者自居,言辞激烈,愤愤不平,越说越激动,越谈越具体;有的一针见血,很得要领;也有文不对题,鸡毛蒜皮;但目标是一致的:请县政府拿说法。 丁学平显得沉着冷静。上访的场面,他多次见过,也曾亲自处理过,因而有一定的经验。他一面用心听着,一面用心记着,同时思谋着应对之语。他鼓励大家有什么意见提完提尽,他能回答解决的尽量回答解决,不能回答解决的,给县委、县政府主要负责人汇报,共同商量解决。总之,会给代表们一个明确答复。听到代表们说暂时提到这里时,他喝了一口茶,不急不躁地说开去: “听了各位代表的发言,都谈得有一定的道理。概括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意见:一是盐厂、铜线厂的职工要求发生活费,二是灭蝇损伤了摊店利益要给予补偿,三是灭蝇执法中存在着操之过急、不公平、不廉洁现象,需要整顿执法队伍。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县的工业经济结构极不合理,亟需调整。比如说准备引进外资办食品加工企业,就是调整经济结构的重要举措。如果经济结构不下力气调整,不要说一个月发几十元钱生活费,恐怕几元都成问题。调整经济结构就要着力改善经济环境。灭蝇是改善环境的一大举措,苍蝇成群怎样生产让人放心的食品?你们知道,县里财政十分困难,机关干部前几年调资七十元菜篮子都没发,另外还有近百元按国家规定该发、但县财力达不到没发的钱。我们县上的干部,平均要比别的县同级别干部少近两百元钱一个月。县委、县政府开了好多次会讨论灭不灭蝇?哪来钱灭蝇?书记、县长搔破头皮,为了调整经济结构,改善投资环境,才痛下决心,通过募捐的形式筹集灭蝇资金。这点,相信各位是知道的。县财政只象征性地拿了少数一点出来表示一下。即使不灭蝇,县财政拿出的钱也应该考虑机关干部的正常工资发放,也轮不到你们头上。企业自主经营,自负盈亏,有没有饭吃,不该找政府,而应该找市场。但恰恰相反,该向县委、县政府讨说法的机关干部没上访,你们却先上访起来了。” 眉头粗重的代表站起身瞪着丁学平:“你的意思是今天我们不该找你反映问题了?” 丁学平喝了一口茶,说:“请你不要激动。我不是说你们不该上访。问题是县委、政府为你们办事,你们却要向县委、政府讨说法,是不是有是非不分、黑白混淆之嫌?所以,希望你们回去向你们所代表的人员讲清楚,县委、政府灭蝇是为你们着想,是在为你们找饭碗,在为你们下一步生活找出路。打个比喻吧,政府现在是拼凑钱来买母鸡生蛋给你们吃,你们现在的举动是叫政府不要把募捐的钱买母鸡了,而是拿给你们买米吃。你们说,政府竟究该怎么办才好?” 丁学平的话谈得很幽默,但代表们心里憋着气,听不出幽默感。他略作停顿,扫视了一眼大家,说:“在座各位吃过麻辣烫没有?首先麻烦经常吃的举举手。” 上访代表不知其意,没有人举手。 丁学平看了看,又接着说:“哪怕一次都上算,只要吃过的请举手。” 只有穿猪皮皮衣的代表畏畏怯怯地举起手。 “好,请放下。按县委、县政府的规定,所有会孳生苍蝇的地方,都应在限期内搞好卫生;条件不具备的,应停业整顿。我想,作为一个真正的山泉城公民,都会认为这个决策是正确的。试曾想一想:检查的队伍来了,你还在哪里把麻辣摊摊摆起,垃圾遍地,苍蝇成群,这怎么行?我可以这样说,今天不叫你们摆,是为了明天你们摆得更长久;少数不摆几天影响了你们的收入,是为了今后你们有更大的收入。一个地方的经济发不发展繁不繁荣,就看人气兴不兴旺。环境条件差,苍蝇成群,没有人来投资,人气不旺,还有好多人来吃你们的麻辣烫?自己吃?你们几位代表中只有一位吃过麻辣烫。你们享受不来?不是,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钱去吃呀。本地人没多少钱来吃,又没有多少外地人来吃,大家想一想,你的生意做不做得走?如果山泉城的人气兴旺了,吃麻辣烫的人自然就多了;老百姓的小康标准不是说‘看点歪录相,打点小麻将,炒点渣渣股,吃点麻辣烫’吗?地方经济发展了,大家包包里有钱了,吃点麻辣烫算啥稀奇?都来吃,你的麻辣烫摊摊的生意不是就兴隆了吗?现在少摆几天的损失又算得了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各位代表是清楚的。” 黑色休闲服蔑视地瞟了丁学平一眼:“请问丁县长,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憨包?你说,县委、政府的决策正确,作为一个真正的山泉城公民都会拥护这个决策,言下之意,我们今天来上访的,都不是真正的山泉城公民,是不是?” 向村起身给几位代表掺开水,边掺边说:“等丁县长把话讲完再提吧,好不好?” 冷了冷场,丁学平接上话头:“代表们提的第三个问题,执法人员在执法过程中,存在执法操之过急现象,以行动代替说理;讲关系,不一视同仁,有漏洞;执法不公平,甚至有的执法人员存在着受贿嫌疑。这些有待调查核实,真的有,也不能全部否定执法人员都不对。十个手指有长短,人的觉悟有高低。我们诚恳地欢迎大家监督,努力提高执法人员的素质,做到文明执法,公正执法。对那些执法犯法的人,一经检举揭发,我们一定认真查实,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养奸。至于大家在发言中提到的解方全、张婆婆等生活困难,这个我们理解,也知道确实有部份人生活比较困难。我们已通过建立最低社会生活保障线的方法,通过城市扶贫的方法,正在解决这些问题。但得有先有后和速度问题。县委、政府是干什么的?共产党人是干什么的?就是解决问题的。只要大家提出来了,相信我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解决。我再重申一个观点,我们之间没有利害冲突,灭蝇行动大家也是拥护的,只是在具体过程中,由于我们思想工作没做到家,还存在着一些分歧,通过大家的上访接触,相信会统一起来。真诚地感谢大家上访关心、帮助、支持我们工作;真诚地请各位把我讲的话的意思带回去给群众讲清楚,相信大家都通情达理,只要把话讲明了,气也就散了。” 黑色休闲服耸了耸鼻头子发言道:“我来讲两句。刚才丁县长讲了很多,对我们提的每一条请求都横加指斥。我们要求发基本生活费,说我们事非不分,黑白混淆,只注重眼前利益,看不到长远利益,要吃买母鸡的钱,不懂得等鸡生蛋了吃蛋。真正的饱汉不知饿汉饥。谁不想吃蛋?我也有一个比喻,像一个落水的人,挣扎着喊救命,眼看着话都喊不出来要沉到水底下去了,岸上看见的人却说不要忙,等我们造一艘救生艇来救你,救生艇安全舒适,救的人也多,使用寿命也长。丁县长你知不知道,眼前利益是长远利益的基础,眼前利益都保不住,还侈谈长远利益,就像落水的人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等得到你造救生艇去救他?” 国字脸代表说:“我们不跟他饶舌了,丁县长说,县委、县政府是解决问题的,共产党人是解决问题的,今天我们提出的问题,就请丁县长解决。外面的群众还在大门外边等着,不给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无法说服他们回去。” “那就请丁县长直接去同群众对话,说服他们回去,好不好?”眉头粗重的代表眼睛盯住丁学平,以挑衅似的口吻说。 向村又往代表们的茶杯里续水了,大树底下好乘凉,有县长在,他不便多说。信访办张副主任对这些一个钉子一个眼的唇枪舌战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他已经催过信访办工作员小李两次,看盐厂、铜线厂和城关镇的领导来了没有,叫他们火速赶来把人接走。李副主任显得浮躁些,看了几次手表,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有接待任务,之后还安排了一点小秘密,如果再这样拖延下去,计划就要全盘打乱,忍不住在心里骂道:“简直是胡搅蛮缠,一群扶不起来、只知道杀鸡取卵的阿斗!” 苍蝇们愉快地在会议室里飞来飞去,不断变换着视听角度。从自身利益出发,它们的观点是偏向代表们的,真希望县里把拿来消灭它们的经费因群众的上访而改变用途。那样,它们就可以摆脱一场劫难而安然无恙了。 丁学平仍然不急不躁,脸上盛满宽厚平和的微笑。他当然不会去直接同群众对话,那样,纵然浑身长满嘴巴也无用;但又不能轻易许诺引火烧身,这家困难企业问题解决了,引起连锁反应,县里其余的困难企业都来上访,县委、县政府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但不给这群人一个令其信服的答复,他们会赖着不走。怎么办?当务之急,首先要把这群人打发走。他们在这里呆着,大门外的人在那里等着,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再说,解决问题总有一个过程。第一阶段灭蝇大行动开始了,时间紧,任务重,整天弄得手忙脚乱,不能让这类事情分了心思。他脑瓜子快速运转着,很快有了办法,但得先征求一下裘自鸣和纪峰的意见。于是,他叫秘书小秦到他的办公室给裘书记和纪县长联系一下,电话拨通后他去接。 小秦快节奏地办妥丁学平交办的事。 “裘书记啊?我丁学平。盐化厂、铜线厂和城关镇有群众上访,你知道了?好,知道我就不说了,现在我正在给他们派的代表谈判,进行得很艰苦。我有一个想法,急于给你和纪县长请示,是不是用一个缓兵之计,把他们打发走了再说。我的意思是把他们提的问题留下来,等灭蝇迎检过后,再派人调查慢慢解决。至于怎么解决,到时我再提方案向你们请示。好,嗯,嗯,好。” 接着丁学平又向纪峰作了请示。之后,他走进会议室,微笑着很平和地对代表们说:   “各位除了前面提的意见,还有没有补充?” “我们提的都没有明确答复,还补充什么?” “那就是说,你们暂时没有新的意见需要补充。我前面说了,现在是一个都需要互相理解的社会。我已将各位提的请求给裘书记和纪县长作了请示,两位县里主要领导很关心大家提的意见,指示我和经办人员一定要妥善处理好大家提的意见。任何问题的解决都有一个过程,有一些问题还须要查证核实。我们将把各位代表提的意见进一步归纳整理,一条一条地认真研究解决。研究好了,再把各位代 第二十二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蝇们疏散,是在上访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 这天,后来被蝇们确定为“黑色祭日”。 这天,天气晦明晦暗。早晨,滔滔的江水披了一件蝉翼似的轻纱,太阳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卡白,才挣脱云层的羁绊,眯缝着毫无光彩的眼晴,有气无力地把老脸放在青龙山顶那株古榕树的树冠上喘歇。 蝇首有一点儿着急。天气不好,雾气太重,空气阻力大,翅膀振动困难,要严重影响飞行的高度和速度。重要的是蝇群暗中酝酿着的一种故土难离的情绪,生活惯了一个环境,另一个环境哪怕比这更好,都不愿意离开,这一恋土情结跟人差不多。它们寻找理由道:“通过开展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活动,蝇的数量超过往年几倍,拿五分之四去死,都比往年的蝇多一倍以上,疏不疏散无所谓。特别是遴选出的三百零八只蝇,它们不负重望,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大规模生育繁殖了。”蝇首耐心诱导说:“虽然我类有先见之明,开展的两大活动取得了辉煌成绩,但现代战争打的是高科技,在导弹、氢弹、原子弹一样的‘列喜镇’面前,繁殖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蝇多不够死,坑多不够埋。生命对任何生灵都只有一次,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了,还是疏散为好。”蝇们又找出理由:“我们走了,后代有的是卵,有的是蛹,有的是蛆,不能随我们一道疏散,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们断子绝孙?”蝇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学会忍痛割爱,只要保住了‘工作母机’,躲过劫难后大家努力加点班,香火不就延续下来了?”当然,像蝇独一类不愿疏散是另有谋划。不愿意做的事,总找得出拒绝的理由。已经到了约定疏散的时间,很多蝇还没有到约定的地点。 蝇俊看似沉着冷静,实则比蝇首更着急。今天蝇首将宣布对它的任命,一种不知是福是祸的权力搅得它五脏难平,六腑不安。按预定方案,它要先护送疏散到大青山的那部份蝇,然后回城安顿城里的蝇们。这担子沉甸甸的。蝇首本想让蝇俊留在大青山,城里由它和蝇史负责。“不!”蝇俊坚定地说,“你是蝇类功臣,资格老,贡献大,在危急关头,丢下你不管,我就要受到千夫所指,留下千古骂名。你的安危,蝇心所系;你的康在,蝇类幸福。待我把部份蝇领到大青山后,就迅速回到你的身旁。”蝇首想了想,同意了蝇俊的意见。蝇俊看见蝇首蹒跚着因年纪大了而不灵便的脚步,绕着蝇营踱着步,蝇俊觉得蝇首的不顺心仿佛是它带来的一样,将发达的尾器放在一根沤烂的鸭肠上,不住地望天上的太阳,情真意切地希望太阳快一点发出威力,撩开江水的面纱。 太阳似乎晚间房事过度,懒洋洋的就是打不起精神。都十点过了,阳光才多少有一点温度和力度。不能再等了,蝇首绕着蝇群走了一圈,有一点检阅的意味,然后回到蝇的中间,亮天嗓门说:“蝇们好。现在我宣布,从现在起,蝇俊正式接替我的职务。望你们听从蝇俊召唤,一心一德,紧密团结,笑对困难,以振奋昂扬的精神,去迎接蝇类美好的明天。”它将两前脚搭在蝇俊的身上,蝇俊也将两前腿搭在蝇首身上,算是紧密拥抱,权力交接。 蝇营一片肃静。 半晌,蝇首才与蝇俊──新蝇首结束拥抱。作了新蝇首的蝇俊发表就职演说道:“蝇们好。蝇首托孤之重。我一定在尔等的支持下,倾尽全力,为蝇类的振兴和幸福,作出自己的努力。” 蝇们又用肃静表达着心灵共鸣。 这时,一只蝇跌跌闯闯地飞来落脚在蝇首身旁,连连喊着:“等一等。” 众蝇定睛一看,是蝇孟。 一只叫蝇茼的夏厕母蝇,有一叶羽翅天生短了一截,只能短距离飞行;但它肢体健全,不到一月就生长成熟。蝇茼特别想对蝇的繁荣贡献自己绵薄之力 ,除了觅食之外,整个心思全沉浸在生儿育女的非非幻想之中。山泉城的苍蝇讲优生优育,不像人,低能弱智者多生多育,特别像桃坪、大山等经济条件差、生存环境恶劣的边远山区,憨包、傻子一胎接一胎地连着生,结果给社会制造出成群的人类垃圾;而城里那些智力高、素质好的诸如学者专家教授们,只能按政策规定生育一胎。蝇们不讲蝇权,只要肢体不健全、有残疾的,终身不得生育。其实这里不该坦露苍蝇的生育政策,要是让爱管闲事的国际警察知道了,专门立法制裁山泉城苍蝇,让山泉城苍蝇在与人的生存链上断掉,这不仅是山泉城苍蝇的不幸,也是山泉城人的不幸,这等于说从事灭蝇工作的那一批有志之士就要下岗另谋生路了;而对于生存门路相对狭窄的山泉城人来说,又会拥挤在别的领域,演绎出新的狼吞虎咽,生予死夺。不要扯远了,还是说说蝇茼吧。此时的它,脸红筋涨,浑身颤抖,充满着对异性的渴望,势如一堆喷了汽油的干柴,只要遇上一粒火星,倾刻之间就会燃烧成一山熊熊大火!与蝇英有过一次交配、经过一段时间的身体调理、又重振旗鼓、蓄势待发的蝇孟,又要向蝇英发动第二次情爱冲击。蝇英在准备接受蝇孟的第二次情爱时,无意间瞥见蝇茼正伏在一砣霉变了的高梁饴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正缠绵于缱缱绻绻的情爱之中的它俩。蝇英生性善良,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见了蝇茼的样子,鼓起的情爱风帆怅然落下:它要让蝇孟去满足蝇茼的欲望。 不要认为蝇英在教唆自己的老公使坏,其实这里体现出了蝇英的一种善良品德。因为蝇类是严重的阴盛阳衰,能寻觅到情爱,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蝇英寻觅到了,却要无偿转让给别人,可见风格何其高尚! 蝇孟断然拒绝了蝇英的请求。 不是蝇孟爱情专一,法律意识强,而是政策观念战胜了爱的引诱。金黄色的蝇茼小腹丰满,肚带银灰,属于蝇中的窈窕淑女,人中的西施貂婵;但那叶短了一截的羽翅是不可逾越的雷池:遗传给了后代,蝇们不成了爬行物?蝇茼作为残疾一类不愿疏散,蝇英决定留下陪伴它,但蝇孟要走,又放不下蝇英。太阳已经回过阳气,打起精神,变薄了雾幔,蝇们大兵集结,列队成阵,蝇首向新蝇首完成了权力交接,作为新蝇首的蝇俊正在号令一出,即刻展翅起飞时,蝇孟急急赶去,让蝇们等一等,说蝇英要走还没有来,虽然有一点煞风景,但蝇们并没有任何一点抱怨。面对蝇孟“等一等”的请示,蝇首望望新蝇首,请它表态。作为尊敬,新蝇首想请蝇首表态,觉得不妥,大胆地处理了接任以来第一件公务:“大队伍就要出发了,你快去把蝇英叫来吧。” 蝇孟飞走了,新蝇首站在一砣石头上,高高地举起前腿挥了一下,宣布了疏散路线和纪律。刚宣布完毕,只听得身旁“橐”地一声响。新蝇首定睛望去,是蝇孟,只见它躺在地上,头颅血涌,腹部开裂,浑身痉挛,痛苦不堪。原来,蝇孟又飞回去叫蝇英,甜言哄骗:“如不快走,大限临头,追悔莫及。”蝇英至死不走。蝇孟没办法,绝望地说了一句:“我只好留下来伴你终身了。”想到蝇们在等着,不走了得回新蝇首一个话,又往蝇营飞去。由于又急又气,有点晕头转向,竟飞来撞在蝇营旁边那棵青春勃发的梧桐树健壮的主干上,被重重地一弹,落到新蝇首身旁。 望着惨不忍睹的蝇孟,正要发出起飞号令的新蝇首心中犹豫起来,征求蝇首意见:“是否可以再推迟一点启程时间,抢救一下蝇孟?” 蝇孟的声音如游丝飘拂:“不要管我,疏散要紧。”等新蝇首感激地望去时,蝇孟已经头颅着地,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永远看不见世间万物了。 全体蝇为蝇孟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感动,向它行了庄重的注目礼后,新蝇首再次举起右前腿挥了一下道:“我宣布,蝇营疏散现在开始!”之后,与蝇首拥抱告别,互勉“保重”,振翅领头飞向阳光温柔的天空。 蝇们的“黑色祭日”,却是潘日达的狂欢节。有人说:累死累活做公务,游手好闭老干部,逍逍遥遥个体户。 个体户有多逍遥?这个阶层的人,不受作息时间限制,一天到晚生活得自由自在,想做事就做,不想做事就耍,并且是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潘日达有句常挂在嘴边上的话,说出了这个阶层的人的普遍心态:“只要我贩毒走私不留后患,偷税漏税不留把柄,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我。” 所以,当蝇们启程疏散时刻,潘日达正躺在家里宽大的席梦思上,和两个月前才进行了一场家庭革命并重新改造组合的如花似玉的娇妻手缠腿绞地裸睡着,神态像爬上高山喘息甫定后的安祥和自得。不知是本能反应,还是做梦都在想着好事,有点油光的鼻翅儿像小鸟的翅膀在微风中悠然扇动。他不受执政者那般世事缧绁,超然物外,悠哉又悠哉,逍遥复逍遥。因为,灭蝇药物生意已经大功告成,虽然效益不如算计的可观,但还是较为理想,钱昨天下午已经揣进腰包里了。 如何给钱一庄的好处费?钱还没进腰包时,潘日达就在想这个问题:钱一庄初出道,涉世不深,事先也没有约定,适当给他一点,从理边上过一下吧。钱到了手,潘日达被花花绿绿的票子晃着眼睛,一分一文也不想给钱一庄。当面笑兮兮,吃饭送东西,钞票搞到手,滚你娘的x。这就是潘日达的经商指导思想。加上闹了一系列不愉快的事情,更坚定了适当给余红良一点介绍费外一个人吃独食的信心。潘日达暗忖道:老子吃了独食还要吃得你找不到话谈。 他很得意打定的对付钱一庄的主意,笑着睁开睡眼。窗外,也像潘日达一样从过度房事中恢复了精神的太阳,丝丝光线透进粉红色的窗帘,屋里红杏杏、暖洋洋的洒满温馨,肌肤雪白粉嫩的美娇人像只温顺的小羊羔,紧紧依偎在怀抱里。他轻轻地拧了拧了她如豆的乳头。她醒了,娇嗔地尾音儿拖得长长地“嗯~”了一声,慢慢虚开惺忪睡眼,情态妙曼,神思迷离。潘日达只觉得感情的闸门骤然拉开,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奔腾咆哮,松手将她展平,一个偏腿上马,不一会儿,装饰豪华的卧室里又萦绕起如歌如乐的呻呤声,豪放时如大江东去,婉转时若山涧鸟鸣,轻柔时似细雨梳柳,刚劲时像走地雷霆…… 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蝇们都全部疏散完了,潘日达才睡眼惺忪地亲了美娇人一嘴,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起了床。想到打定的对付钱一庄的主意,给余红良打了一个电话,让他约钱一庄到桃源饭店吃午饭。 余红良、钱一庄践约推开桃源饭店雅八的门,一个让人略感惊奇的镜头映入眼帘:平时根本不读书不看报的潘日达,仰面靠在乳白色真皮沙发上,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张小报。余红良心里冷笑道:屎克郎戴眼镜──假充地理先生。 “怪不得有人说共产党反腐败要亡党,不反腐败要亡国;共产党的干部挨着枪毙有冤枉,隔一个枪毙一个有漏网。”潘日达将手中的报纸丢在沙发上,喊了一声服务员倒茶后,对落座的钱一庄和余红良感慨万端地说。 余红良说:“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还不相信。” 潘日达将小报扔给余红良,说:“象牙?你看吧,一群王八蛋。” 余红良拣起报纸一看,是一篇《一九九九年反腐要案大清算》,文章集中地报道:云南玉溪红塔山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总裁褚时健因贪污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数罪并发,被判处无期徒刑。湖北省副省长孟平以受贿罪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重庆市綦江县“虹桥”垮塌,原县委副书记林世元以受贿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原县委书记张开科因受贿罪、玩忽职守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还有四川省自贡市“东锅”贪污窝案,杭州钱塘“豆腐渣”工程案,大庆联谊公司股票案,湛江特大走私受贿案,广西合浦“腐败街”案,以及浙江省原省委常委、副省长许运鸿“落马”,江西省原副省长胡长清被逮捕,广西壮族自治区原副主席徐炳松被判处无期徒刑等。由于案例集中,给人造成中国官员们都在腐败的错觉。 余红良边看边说:“共产党还是有能力根治腐败的,一年之间,不是有这么多大官大案被共产党清算了吗。这说明反腐败斗争越来越深入,只要谁敢搞腐败,谁的草鞋鼻子终久有一天要挂着。俗话说,久走夜路闯着鬼。” 潘日达放下茶杯:“闯着鬼?这是敲梆梆吓猴子的。腐败这么凶,共产党不拿几个出来作样子斩首示众,怎么平得了民心?而大部份是安然无恙的。不信你扳着指头细细地数,往往是点香火的挨了,点火把的没事。腐败之普遍,山泉县乡镇以上的干部算一算,很多人老婆一个二个,房子一套二套,装修都是很好的,他们一个月有几个工资?他们的收入与支出相符、财产来源明了吗?像我知道有一个在山泉县口碑还算好的乡长,每天抽一包《玉溪》,只要稍加细算,一个月的工资只够半个月的烟钱。” 钱一庄心情非常酸涩。他还笼罩在录音带的阴影之中,见了潘日达,心里就有一种本能的畏怯和抵触情绪。余红良叫他来时,他很不情愿;但想到潘日达灭蝇药物业务已经做成,采购中心已经把货款划过去了,潘日达找他来,肯定是兑现“好处费”的,才在不情愿中来了。对潘日达这番“腐败论”,他原来也有很多相似的看法,也很痛恨腐败。甚至认为,现在社会贫富悬殊越来越大,有的越来越富,我辈越来越穷,根源就是腐败造成的。但今天心境不一样,他对潘日达的高谈阔论很反感。心里说:你谈这些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只准你们眼里含石头,不准人家眼里卡沙子,一天到晚说这个腐败,那个腐败,说穿了,还不是愿人穷不愿人富,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我们才几百元钱一月;乡下那些来城里打工的,从早晨干到晚上才一、二十元钱一天;你一不挑,二不抬,玩玩嘴皮子,几万几十万的票子像水一样流进了钱包里;冷暖有空调,出门有车子,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玩够了派头,享尽了共产党的福,还在那里大放厥词,你找的钱干净,你的收入与自己的付出又相符合,看你那个熊样子,自己的屁股都在流鲜血,还给别人医痔疮。难道共产党的干部都该贫穷才不腐败?难道一个干部除了自己的收入就不许有其它收入?我的邻居,他的房屋就是妹弟花了几万元给他装修的,在你眼里,一个月才几百元钱工资,上有老人要赡养,下有小儿要抚养,中间油盐酱醋要采购,人情客往要应酬,收支不相符,肯定行贿受贿腐败了。简直是打胡乱说。纵然有人腐败,还不是你们这一类习惯搞行贿造成的。 余红良把小报递钱一庄,钱一庄初略地瞟了一遍小报,还给余红良,心里突然产生了对腐败的新看法:要富裕才腐败得起,穷得叮当响的人,叫他腐败都腐败不起。有的人,槽内无食猪拱猪,就在那里说这个腐败,那个腐败,一样事情不干,抱贫守穷,这种人不腐败,难道能说他是好人?当然,并不是为腐败唱赞歌,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我认为,腐败分两种,有创造财富的腐败,有不创造财富的腐败。像褚时健,1979年10月任玉溪卷烟厂厂长,将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厂发展成为一个“印钞机”,固定资产达70亿元,年创利税200亿元,创立了价值322亿元的中国第一品牌“红塔山”, 在烟草行业中规模居亚洲第一,世界第五。不要说他贪污几千万,就是几个亿,也只是他创造财富的几百分之一。社会主义分配制度不是说过国家得大头,集体得中头,个人得小头吗?果真这样, 每年奖褚时健不说多了,只奖一千万元,一二十年下来,他已有几个亿的个人财产了,还用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贪污犯罪?关键是现在社会不存认人的个人价值,不存认个人对社会所作的贡献,甚至是历史性的伟大贡献,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换过角度来说吧,一个人一年创造了一个亿,他贪污了一百万元;一个人一分钱价值不创造,甚至把所经营的企业整亏损,他十分廉洁,一分钱不贪污。 叫你选择领导,你选择前者还是后者?也许你会说,选前者的能耐,选后者的品德。这当然是最理想的,共产党最欢迎的也是这种干部。问题是不能东食西住、熊掌和鱼得兼时,你选择哪一种人?我就选择前者。另外一种腐败才是该反的,就是不创造财富的腐败,像王宝森、胡长清、孟庆平之流,他们一天到晚拿着人民的钱四处花天酒地,寻欢逐乐;特别是那种为了自己得到蝇头小利,给国家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的,才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反腐败,就该反这些,不要玉石俱焚,该反的没反到,不该反的,却做了典型。 钱一庄嘴唇动了动,和着一团唾液咽下了自己的观点。因为今天晚上的到来,就怀有一个不敢拿到桌面上讲的阴暗心理,与一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行为准则不相符合的暧昧企图。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字眼:“分脏。”不觉脸一红,心跳加速;忙喝茶掩饰,收回一切心思,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就是潘日达想要达到的效果。 潘日达特意拿来的那篇腐败群丑录报道作为谈话引子,打的是一种心理战,为自己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作铺垫。当坐上饭桌,酒过三巡后,他的真实意图才图穷见匕首,水落出石头。 “今天把二位请到这里来,有两个意思,一是感谢你们大力帮助,尽管不十分顺利,还是算合作成功。二来想给二位通报一下,这笔生意做来套起了,本来前几天就想请你们出来商量一下对策,但忙去了,就把事情搁了下来。我想,兄弟间,铁冷了打不得,话冷了谈得明白,不在乎早两天迟两天。主要是县政府采购中心把价压得太低了,我完全按进价发的货,运费都没有算,还不算一些杂支。生意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赔本的买卖是不做的,我都想放弃不做了,但想到是对县政府做生意,不图利图个名,亏就亏吧;何况县里对灭蝇工作十分重视,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抓这项工作,我的铁哥们儿余莽子,一家伙就捐给县上二十万元支持灭蝇,我亏点算什么?不要说亏,要是我的家底再厚一点,把那批药全部捐献给县上也是应该的,才一咬牙在合同上签了字。所以,本想给兄弟们表示一下,都有一点手长衣袖短,作揖不方便了。” 钱一庄一听,心里骤然凉了半截,拈菜的手都在发抖。 余红良知道潘日达为人狡诈,不会做亏本买卖,但具体操作过程他是是而非,也不好说什么。 潘日达拈了一著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斜眼瞟钱一庄,心里忍不住暗自窃笑:你小子还给我两个比道法,一张小报几句话就把你镇住了;不怕你几十岁了,操社会你还嫩了点!这些只能心明肚知的事,你敢明目张胆地向我要好处费?你不怕老子检举你索贿搞腐败? 连余红良都觉得做得过火、更气得钱一庄吐烟子的是:进完餐走出门时,潘日达摸出手机装模做样地按了一阵按键,贴住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叫住钱一庄道:“我的手机坏了,心想等这笔业务做成换一个新的,没想生意蚀了,实在不好意思,把我前次借你用的手机还给我用吧。” 钱一庄金鱼眼一愣,像将爱女送到色狼手中似的,从衣包里摸出手机递给潘日达。那一刻,钱一庄心情油煎火烹,恨不得一拳头给潘日达砸去。 龟儿子的!望着潘日达驱车扬长而去,钱一庄在心里愤然骂道。 第二十三章 解脱 裘自鸣起了一个大清早,还没到八点就到了办公室。山泉城灭蝇统一大行动今天就要开始。他指示灭蝇领导小组作出安排:城内县、镇两级机关停止办公一天,统一部署,集中力量,清扫垃圾,喷洒药物,大规模地杀灭苍蝇;同时从各单位抽调力量,组织五个检查小组,逐一进行检查;并成立一个督查组,代表县委、县政府行使权力;灭蝇办负责每天的情况收集汇总,编发一期简报;县电视台和《山泉报》规定时段和板面,全程跟踪和全面报道灭蝇进展情况。 裘自鸣找来一个小塑料桶儿和一张半旧毛巾,去厕所里打来一桶水,准备从我做起,从办公室做起。刚把帕子从水里捞起来,勤杂工小李看见了,急步过去拦住裘自鸣说:“裘书记,你别动,我来。” 裘自鸣没有停止手上动作说:“一样的。” 小李说:“裘书记,不一样。你这样做会折我的阳寿。要是让高主任看见了,会说我没给你打扫好卫生,批语几句没有啥,要是扣我的工资就惨了。”说着就伸手去夺裘自鸣手上的毛巾。 “这么严重?”裘自鸣显得有一些无奈,望着夺去毛巾的小李摇摇头,说,“那我就让你做吧。” 小李很高兴:“裘书记,你的事多,忙你的去吧。” 裘自鸣说:“好吧。”又从厕所里拿来拖帕。 高村来了,看见裘自鸣,愣了一下,心里想:“这小李呢?”嘴里喊,“裘书记,怎么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然后一溜小跑跑过去。 亲自动手?裘自鸣突然想起在大槐县工作时一位县领导的小幽默。这年月,领导一举一动都与“亲自”连在一起,亲自下乡,亲自检查,亲自动手,亲自讲话。有一天,一位局领导在街上碰见县领导和夫人在一起,向县领导打招呼说:“哟,亲自陪夫人逛街?”听惯了“亲自”的县领导点头啄脑应承道:“啊啊啊。”县领导夫人脸色悄变,一昂脖子回了家。县领导不知端底地跟回家,问:“你生什么气,我什么事得罪了你?”夫人说:“从今以后,你用不着亲自陪我逛街,也用不着亲自陪我睡觉。”县领导摸着后脑勺想了想,故障原来出在“亲自”二字上。于是,裘自鸣微微一笑对向村说:“今后不要什么都‘亲自、亲自’的,我不喜欢听这个词。今天灭蝇行动开始,安排统一打扫卫生。作为灭蝇行动的倡导者,理应该带头打扫卫生。” 高村见小李正在擦文件柜,回头望着裘自鸣,荡起一丝不自然的笑容:“办公室已经做好了卫生安排,那我就准备卫生工具,打扫公共卫生去了。” 裘自鸣说:“算你称职。” 县委宣传部文部长在楼梯口看见拖地的裘自鸣,尖出右手二指姆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走进办公室,向广播电视局欧局长打电话:“你们今天是怎么安排的?领导已经开始灭蝇行动了,怎么还看不到摄像记者?” 欧局长说:“安是安排好了的,李记者来。我问问是怎么一回事,让他马上过来。” 李记者是内行,来早了没形成行动高潮,拍出的镜头场面不壮观恢宏。当他踩着点子扛着摄像机走进县委大院时,落入镜头的场面是:洒水的洒水,扫地的扫地,有的在搬运垃圾,有的在疏理阴沟,一派热火朝天景象。裘自鸣等县委领导与机关人员一起,绾衣掳袖,挥帕扬铲,到处热气腾腾。李记者很高兴,打开摄像机海拍一气,边拍边想,这条消息可以送市电视台播出。当然得突出领导,请裘书记讲几句话。于是,他选了位于厕所和垃圾堆之间的一个场景,让清扫的人集中一点作背景,他现场采访裘自鸣。 正在用楠竹桠扫帚扫地的裘自鸣五指插进头发里搔了搔,谦逊地说:“不拍我了,把镜头对准大家吧。” 李记者说:“书记还不是大家之中的一员。每年我们都会看到上面各级领导义务植树的电视新闻,他们日理万机,几棵树用得着他们去栽?主要是为了起到好的号召和推动作用。” 裘自鸣心想,这李记者有水平,应承道:“那我随便讲几句吧。” 李记者知道领导嘴里“随便”的含义,便说:“越随便越好。” 裘自鸣将楠竹扫帚柱在地上,对着李记者伸过来的话筒接受了采访:“消灭苍蝇是一项长期、艰巨而复杂的社会系统工程,不仅关系到人民的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扩大对外开放、发展和振兴地方经济的需要。党中央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作为西部欠发达地区来说,靠自己实力发展自己肯定是不行的。要追赶性跨越式发展自己,必须借梯上楼,借船出海。要借,没有好的环境显然不行。不要认为我们只是打几只苍蝇,实际上是在做着一行重要的经济发展工作。苍蝇不消灭、环境不净化,经济就不能很好地发展。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灭蝇工作的真正意图就在这里。希望山泉县的每一位公民迅速行动起来,积极投身到灭蝇工作中去,为全部、彻底、干净消灭苍蝇而努力。”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县里领导都积极行动起来了,机关干部们还有啥说的呢?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也都参与进了灭蝇行列中。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院坝打扫,室内清洁的场面。很多单位的人从思想深处认识到了灭蝇的重要性,工作开展得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像县委组织部、政府办公室、地税局、卫生局等,对照灭蝇标准,一条一款地进行落实;根据县里的要求,他们还结合单位实际,制定出一些措施,如灭蝇与奖惩挂钩。集中灭蝇行动中,一丝不苟,拖地面,擦窗子,清除垃圾,很多积满尘垢、多年没有打扫到的死角,都在他们的手上变得干净光亮起来。裘自鸣接受李记者采访后,亲自检查了几个单位,对看到的情况感到满意。 让裘自鸣感动的是:组织部干训科的小李,怀有身孕,还有一个月就临产了,科里让她休息,她不,拿起帕子擦文件柜顶上的灰尘,擦不着,拖过一把藤椅,找一张报纸垫在上面爬上去,不小心踏翻了椅子,摔倒在地上,当即流产,被送进了县医院。裘自鸣听了组织部长周师科的汇报后,立即指示:一定要派专人护理好小李,妥善处理好有关医疗费用。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以种种借口敷衍塞责,做表面文章,应付检查的单位和人也不少;甚至不闻不问,按兵不动者也不泛其例。典型的是县财政局,他们仅像征性地像平时做卫生那样做了做,就两车装到绿坝水库游玩去了,坐的坐游艇,打的打麻将,焖的焖鸡,拱的拱猪,各玩其好,各得其乐。负责面上巡查的蝇丁看见后赞叹道:“山泉县各机关单位都像县财政局这样就好了。”裘自鸣检查了解到这件事后很生气,要单位领导必须做出检查,否则不要怪姓裘的不认人。 还有令裘自鸣生气的事。 他到城南农贸市场检查灭蝇情况时,统一组织的药物杀灭人员向他反映,灭蝇药物“克敌卫”、“凯素灵”效果差。开始他们按照药物使用说明兑水喷杀,非旦没动着苍蝇一根毫毛,反而使它们像大热天洗澡一样舒服畅快。后来加大比例一倍、两倍,仍然不行;最后干脆直接用药喷洒,才多多少少有一点效果。药物杀灭人员分几个对比组试验操作给裘自鸣看,果如其言。裘自鸣向别的药物杀灭组了解,也反映出类似问题。药物过期失效了?看瓶上说明,是在有效期内。他让送给县防疫化验一下,迅速查明原因,是不是假药。灭蝇纸吧,苍蝇落脚上面,像溜冰人员置身于溜冰场,舞蹈演员起舞于舞台上,那副逍遥自在的神态,裘自鸣恨不得一巴掌打它成肉酱;但他刚举起折叠好的报纸准备打,苍蝇便“吱儿”一声飞开了。 日达总公司的药物存在问题,乐万家发展总公司的药械也程度不同地存在着问题。如喷雾器,该出水的喷头不出水,不该出水的手柄、开关、背桶等到处都在出水,操作人员用一下常常要修整半天,一手药液一身汗水,直报怨现在的产品假冒伪劣太多了,经销商们屁眼儿心心都是黑的。 “简直是胡来。”裘自鸣知道这些情况后,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正在这时,秘书小房让他听电话。 他接过手机一听,是一个举报电话。 电话质问:为什么专门拿一些歪的药物药械来愚弄人? 甚至还言辞过激地说:这些年,当官的都巴望上项目,搞活动,一来好体现政绩,二来才有收受贿赂的机会;你们热衷于灭蝇,这当中有没有猫腻? 电话又是一团厚重的飘向裘自鸣心空的乌云。他把手机递给房秘书,心想:自己辛辛苦苦,为了使山泉县有一个好的投资环境,才发起了这场灭蝇行动;没有资金,自己想尽办法,带头捐资,汗流浃背地站在臭得钻心的小溪口垃圾堆旁发表募捐演说,结果却成了一条罪名,是在寻找收受贿赂的机会,看来好心办坏事、好心不得好报的事太多了。难怪有的人愿当好好先生,混世魔王,不愿意干什么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干多是非,少干少是非,不干没是非,谁还愿意多干呢?从而也充分证明,一个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是十分艰难的,既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也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谣言,甚至栽脏陷害恶意中伤。如果蒙受一点委屈、打击就不干了,也许正中有的人的下怀。心中无鬼,不怕钟馗,自己发起这次灭蝇行动没有错,更不存在收受贿赂的赚疑。 问题的另一面是,不能对举报电话一概否定。中国的很多检举贪污腐败的大案要案,正是通过匿名举报电话揭穿的。很多小小老百姓,对一些违法乱纪的重权在握者没有办法,只能采取这种做法。这个电话反映的灭蝇药物药械有假的问题,自己最清楚,绝对存在问题,但症结出在哪里?确实应该好好查一查。你想,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好不容易筹集到的很有限的一点资金,采购来假货,严重影响了灭蝇效果。在采购环节中有没有问题?得找有关人员查查。想到这里,他看看手表,离上午下班还有一点时间,就给王孝清挂了一个电话:“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我回办公室等你。” 王孝清正在小溪口指挥垃圾处理场的施工现场帮着掀一墩石头,接到裘自鸣的电话,他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心子骤然紧缩了一下:裘书记让我直接到他办公室干什么呢?是不是他知道我耍小姐被派出所抓了现场的事,要找我谈话?不管怎么说,书记直接找,凶多吉少,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叫住施工头,向他交待了一些修建上的事,拍了拍手上泥土,左右望望有没有水洗手;没有,只好到河里去洗。洗罢上岸走到公路旁,喊了一辆三轮车,向车夫说:“到县委。” 王孝清自从落入桃花陷阱后,开始还没有觉得什么,心想过一阵子冷下来就算了。是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和木槐县文化局一位副局长去省城办事,省文化厅一位副处长请到郊县去耍小姐,当地公安机关查获,情况反映到省公安厅,被抓了典型,按党章要求,分别被所在单位给予了党纪和政纪处分。这件事对他震动很大,他怕事情败露,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天晚上做梦, 梦到自己被开除了工作,无处可走,只好背着被盖怅然回到农村老家,心境十分悲凉。望着家乡那熟悉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望着村里一双双盯住他一眨不眨的眼睛,他鼻头子一酸,怆然泪下。“不!”他大叫一声醒了。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再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他想到了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任天明,曾一起“嫖过娼”,算是铁哥们,就把隐忧告诉了任天明,希望帮忙到城关镇派出所把他的材料调出来毁了,不留把柄和后遗症。任天明够哥们儿,听王孝清这么一说,当即答应帮忙办理,一个电话便打到镇派出所张副所长办公室。镇派出所原来的王所长升任县公安局副局长后,所长职位一直还空着。任天明暗示张副所长,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了,他可以给公安局领导打招呼,尽可能把张副所长的“副”字去掉。张副所长口里答应可以,但一直没有行动。任天明追问,张副所长说这段时间很忙,等忙过再说。事情就这样撂着。所以,王孝清的心一直悬吊吊的,如履薄冰,如临悬崖,总担心事情有一天会败露。上班真的是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单位上遇着什么事,他一律当甩手掌柜,事事顺着、让着钱一庄,尽量和钱一庄搞好关系;对任可新则投其所好,上班下班让其由水放咸,并把在乡上的积蓄也拿了出来,没事就陪任可新喝酒,有时也把钱一庄捎上。畏畏缩缩的软骨头样子,连林中彬、崔小丽都看不惯,说他太软弱了。灭蝇行动开始后,他直接到第一线,到重点杀灭苍蝇部位督阵,亲自绾起衣袖帮着兑水喷雾,拿起杈头扫把帮着打扫卫生,甚至到垃圾处理场帮着干一些挑抬下苦的体力活,以此来减轻心灵的重负。 王孝清赶到裘自鸣办公室,门紧紧地关着;他轻轻地敲了敲,没有人开;想给裘自鸣打电话,觉得不妥,组织部在三楼,正想找找任天明,看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干脆上楼逛一趟再回头找裘自鸣。 任天明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仰起没有表情的胖乎乎的脸,见是王孝清,嘴角一咧,马上有了生动的表情,丢下手中的笔起身倒开水。 王孝清拦住他:“不要麻烦。裘书记找我,暂时不在,我趁机到你这里看看。” 任天明说:“要是在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 王孝清疚歉地笑笑:“这些地方,不是随便可以来的。呃,麻烦你的那件事,情况如何?” “你一翘屁股我就知道要屙屎。”任天明说,“我正要找你呢,今上午刚办妥。”说着将一个封好的信封递给王孝清。 王孝清撕开抽出一看,是镇派出所询问他的记录,又塞进信封,揣进包包里说:“太麻烦你了。” “姓张的岁数不大,办事却老道,硬是等我催着公安局,把派出所所长的任命通知发出后,才把材料给我送来。”任天明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从中取出一张条纸说,“不过,他还算够哥们儿,把你的罚款欠条都拿来了。他让你把欠条撕了就是,不必交罚款了。” 王孝清激动地说:“太让你费心了。哪天有空,我请客。” “我可不敢再喝你的花酒了。” “我尽走霉运,人家打火把都没关系,我打香火都要绊着草鞋鼻子。沾了两次腥,两次都出了大事。今后还是清心寡欲,当和尚算了。──不说这些了,晚上聚聚,你不要再作其它安排,我下午五点钟给你联系。多个朋友多条路,要不要请张所长?” 任天明摇摇头:“用不着。” “好吧。”王孝清说,“你忙,我找裘书记去了。” 王孝清跨出任天明的办公室时,仿佛淤塞的血管突然之间全部浚通,浑身一阵这段日子少有的轻松,心里说:钱一庄,任可新,现在不怕你们了,没有证据被人捏着,即使事情闹翻,只要咬定没有这回事,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再来到裘自鸣办公室时,裘自鸣已经在办公室看材料了:“请进。” 王孝清在裘自鸣指定的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房秘书闪身跟进屋,动作麻利地为王孝清泡了一杯茶,端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王主任,喝水。”说罢退出屋。 “这段时间情况怎么样?”裘自鸣拿起茶缸喝了一口茶,仰向皮椅靠背,双手搭在办公桌边上问。 王孝清两手拘束地放在沙发两侧扶手上,腰杆挺得笔直,觉得太严肃了,便欠了欠身子,将两脚绞起来,身子朝沙发上靠了靠,说:“总的说来情况良好。各级各部门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进展比预想要好。有的单位仅卫生就做了两三遍,基本做到室洁地清,窗明几净,苍蝇密度大大减少。小溪口垃圾处理场建设进展也比较快,再有两天就可以竣工了。存在的问题主要是投入太少,有很多死角没办法处理。” “嗯,不错。”裘自鸣点点头说,“迎检的问题你们是怎么考虑的呢?” 王孝清将绞起的脚松开,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按照灭蝇方案安排,要集中灭蝇三次,经过初检,再邀请市爱卫办检查。过两天就可以初检了。不过,真的照市爱卫办说的那样,检查范围内苍蝇有效数不超过三百零八只才合格的话,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看是不是这样来认识这个问题。灭蝇行动开展了这么久,这又进行了总动员大突击,总得要向全县人民有一个交待。如果放弃迎检,大家会说县委、政府玩游戏。现在已经骑在了虎背上,绝对松懈不得,必须再鼓一把劲,合不合格都要迎接检查,最终给灭蝇行动一个说法。其次,我们讨厌形式主义的东西,但有时候又不得不搞一点形式主义。从我本人内心讲,已知道要通过市爱卫办检查合格很困难,我们的投入肯定离灭蝇要求差得很远很远,市爱卫办方老头儿又是一个认死理、很霸道、不通融的人。但从加快县域经济发展步伐角度出发,我们县穷,要靠自身实力发展自己,只能与别人的距离越拉越大;只有通过招商引资来发展自己,才能缩短与别人拉开的距离。要引资就要有一个好环境,好容易引来一个人,就被几只苍蝇吓跑了,头没开好,再有来者,要是又被苍蝇吓跑了,这怎么行?鉴于这种情况,形式主义的东西不搞也得搞一点。也就是说,我们得通过搞形式主义来发展自己;自我发展能力增强了,才能够很好地反对形式主义。所以,我想,最近几天再突一突,在指定的灭蝇范围内再下点功夫。” 王孝清连连说好。 裘自鸣正身端起茶缸喝了口茶,拧上盖子说:“你要学会做领导工作。听说你深入第一线,直接参与做一些具体工作,这很好。但作为一个领导,必须学会宏观管理,如果事无巨细,都要事必躬亲,纵然有三头六臂,登天本领,可能都于事无补。另外,要大胆工作,不要畏首畏尾;既然领导给了你的权力,就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运用好手中的权力。” 王孝清突然鼻子一酸,心想,心中苦处有谁知道?但不好怎么说,只点头应承道:“嗯嗯,今后我注意改正。” “另外还有一件事。”裘自鸣眼睛望着桌面上一份报纸,样子漫不经心,“这次采购药物药械的事,你清楚整个运作过程吗?” 王孝清不知道裘自鸣问的意思,实话实说:“具体由钱主任分管,统一由县政府采购中心购进的。” “嗯。”裘自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药物的效果怎么样?” 王孝清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注意力一下集中起来:“我还没收集这方面的情况。裘书记的意思是──” “我了解的情况是不管药物还是药械,都存在着一定质量问题。你知道,可怜的一点灭蝇经费,筹集得好辛苦。如果好钢不用在刀刃上,实在太不应该了。” “我找钱主任问问。” “你先作作调查研究再说。” “好。”王孝清坐正身子,“要是裘书记没有什么指示,我就回单位了。” 裘自鸣颔颔首道:“可以。” 于是,王孝清离开裘自鸣办公室,回到灭蝇办。 钱一庄昨晚又是一夜无眠,天亮了才迷糊过去。 那天晚上,钱一庄应潘日达之邀到桃源饭店,心想能得到灭蝇药物生意做成后的联系费,非但一分钱没分着,还被潘日达收回了手机,气得他回家“咚”一声就倒在床上,真想找一个地方伤伤心心哭一场。刘英问他是不是病了?摸他的额头又没感觉出什么;问是不是在外面遇着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也不开腔。再问出什么事了,他索性把被盖一裹滚进床壁里再也不理她了:女人,知趣些嘛,男人心烦啦!此后这几天,钱一庄一直白天蔫耷耷的打不起精神,晚上睡不着觉总是失眠,只要入睡就恶梦不断。 钱一庄的心情一直笼罩在潘日达不仁不义的阴影中。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大的一笔生意,怎么不赚钱?姓潘的口头说得好听,亏了本,本想不做这笔生意,想到是对县政府做,图个名誉,亏就亏吧。这狗杂种说的比唱的好听,他能有亏的?但人家说亏了,自己没掌握有能说明他没亏的真凭实据,叫给联系费吧,既无约定,也无合同,怎么好叫他给?即使有约定或者合同,也拿不到桌面上,惹反火了,姓潘的把事情抖出来,自己更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是父亲有眼力,一眼就看穿了姓潘的狡猾奸诈,不是一个东西,让自己不要与他交往;自己还说他侠肝义胆,很豪爽的一个人,去他妈的蛋。余红良也不是个东西,十有八成在合伙蒙我。在金钱面前,夫妻、父子都会反目成仇,何况老乡、同学。说一千,道一万,只怪自己,岁数一把,涉世不深,吃了哑巴亏,不去想了吧。 不去想,又不能不想。实在想不通,钱一庄便悄悄地去搞了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丧尽天良的潘日达,不知是蒙混还是勾结县政府采购中心有关人员,瞒天过海,躲避掉了林中彬的药物监控检查,用假药兜售给灭蝇用药单位。他想检举揭发,转念一想,是自己极力推荐的,还信誓旦旦地拍过胸口打保票,说日达公司最值得信赖,若是出尔反尔,就等于自打耳光;让潘日达知道了,反坐受贿污陷,才真叫人吃不完兜着走。 回到家里,又接到儿子要生活费的电话。更气人的是,刚刚扒光衣服裤子准备洗澡,那个省劳改局的吴主任又打来电话,问把“改尾绞”的酬谢费划到他帐上没有?语气很硬,威胁着说:“‘尾绞’不‘改’,可能有些事情不好说。”钱一庄回答道:“你不能把我逼急了。”便放下电话愤然骂道,“不好说就不说,兔子逼急了都要咬人,大不了鱼死网破。” 由于诸多事情纠葛在一起,治丝益棼,弄得他辗转难眠。天明了,刘英起床,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说,一样也不想吃。刘英问,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到单位请假?他说不。刘英吃了早饭上班去了,他想迷一会儿就起床上班,一迷就迷过去了。“叮叮叮。”钱一庄正在梦着自己戴着一双冰凉的手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公安人员翻箱倒柜抄他家的情形,被惊诧诧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想也没想,本能地拿起电话听筒。电话是王孝清打来的,说请他到办公室,有急要事情研究。 “好,我马上就来。”钱一庄后悔接电话,都快下班了,还在家里睡觉,说起来多不好。但无所谓,王孝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尽管他电话找有急事研究,我要去就去,不去就不去,量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不知怎么,钱一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歉意,自己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对王孝清下“黄手”,从道德、良心上讲还是觉得有愧。算了吧,这阵子王孝清没有哪一点对不起自己,况且人家毕竟是单位一把手,自己只是副手,协助人家工作。想着,钱一庄起了床,慢慢地穿上衣服,用两掌在脸上搓了搓,算是洗脸;肚子空空的,想吃点什么,打开碗柜,只有一碗冷饭,不便弄,复关上碗柜门,到单位去了。 他感到胸口闷胀,像堵着一团乱麻;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恍恍惚惚的,出门就差一点在楼梯口绊了一跤。到单位要走十来分钟,他想喊一辆三轮,这样要节约几分钟时间;把手伸口袋摸了摸,只有一张五十元券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不忍找零,遂放弃坐三轮的念头,沿着行人稀少的街道朝单位走去。 天气很好,睛空万里,一碧如洗。梧桐树精精神神,像卫士一样站在街道两旁。温暖的阳光伸出巨手,亲切地抚摸着树树叶片。钱一庄抬头望望,觉得阵阵目眩,忙闭上眼睛,稳定不宁的心绪。就在闭眼的一刹那间,感觉到 第二十四章 逼婚 新迁徙的蝇营,位于西城河边上一个臭水沟旁。在淤积而倾斜的沙坝上,野草疯长,乱石遍地。一条宽不盈尺的小径,弯弯曲曲地在野草与乱石间时隐时现。狗们猪们最喜欢在这里解溲,一滩滩黑乎乎臭烘烘的东西随处可见。平常这里老鼠出没,蝼蚁成群,蜂蝶纷飞,人迹罕至。 钱一庄不幸遇难的消息,很快传进这片野草与乱石间。蝇首听后,搂须掩面,惊诧不已,喟叹不已: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倾刻之间就从红尘消失了呢?怎样评价他对蝇类的功过是非呢?我料定死在他的手里,没想到这个万物之灵长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竟死在了我的前面。人啦人啦人啦,高贵是人,卑贱是人,聪明是人,愚蠢是人,长寿是人,短命是人……长吁短叹着,不觉头一昏,从一片蛋壳上滑落在地,蛋壳翻倒将它罩上。它觉得自己是一只仙鹤,展开轻盈的双翅,向着那轮杲杲红日飞去。红日影像迭迭,光芒万丈,一恍惚,眼前幻化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一威严的帝王,在群臣一片诺诺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中,走上金銮殿上的宝座;座侧,一边是如云美蝇,一边是珍馐美味。又依稀在莽莽丛林中,古树参天,藤蔓纠葛,有一飞瀑,直泻绝壁,声音雷鸣;顺跌落的瀑布下去,是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清冽的溪水,于乱石与水草间从容而来,向遥远走去…… 转移在大青山数以亿计的蝇中,新蝇首最先得知蝇首逝世的消息。当时的心境,有如一颗炸弹骤然落在身旁,眼前闪过一道红光,头脑一片空白。 到大青山后,新蝇首本想很快安顿好众蝇,就回到山泉城,与蝇首一道应付山泉城的灭蝇行动。但事实与它的想象出入较大,住下就遇到一大摊子事,等把这摊子事摆平又出现新的更棘手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苍蝇密度太大,吃食很快匮乏,生活受到威胁。饮食生灵,有着对食品本能的需求;当不能满足生存的基本需要,本能会驱使它们放下温文尔雅的友善面孔,显出求生的渴盼而用尽心计。蝇不同于人的是,它们容易满足,只要碗里有就够了,不像人那样,有着强烈的占有欲,碗里有锅里有仓廪里还要有,并且韩信带兵,多多益善,由此而不择手段巧取豪夺,演绎出人间众多闹剧、悲剧。大青山的蝇群里不断发生争抢食物的事情, 新蝇首一时调解不过来,部份蝇不守纪律随意向周围的农家扩散,更多的蝇则要求仍然转移回山泉县城去,说:“饱死鬼比饿死鬼好,与其在这里饿死,不如回城去被药毒死;饿死很委琐,药死很悲壮。”新蝇首广为听取蝇们意见,择善而从,觉得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准备予以采纳,向蝇首联络,干脆将疏散到大青山的蝇群全部班师回城。刚接通脉波,蝇史告诉它,蝇首已阔别尘寰,迈步西天,正要通知它回山泉城处理后事。 就在新蝇首起程回山泉城的时候,钱一庄的遗体正装入冰柜中。 讣告贴出去了,写讣告的人用词是大方的,什么对工作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从不挑肥拣瘦,组织上叫干啥就干啥;工作适应能力很强,不管任何岗位都能很快进入角色;生活上艰苦朴素,克勤克俭,从不讲究奢侈,一辈子清贫度日,两袖清风;他的不幸,使党失去了一位好党员,组织失去了一位好同志,单位失去了一位好领导,人民失去了一位好儿子;他的不幸,是我县灭蝇工作的一大损失。 讣告共贴了五张,最显眼的一张贴在县政府大门口前的公告专栏中。讣告是王孝清托人请县中学一位有名气的姓罗的语文老师写的。罗老师说,他不熟悉钱一庄的生平事迹,让王孝清写一个草稿,他帮修改。王孝清心里说,我能写出草稿就一口气写出来了,何须乎请你写;口里却说:“还是请罗老师费心。”罗老师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你总得帮我提供一点材料。说到极点,有的东西可以不方说方,不圆说圆,但有的东西就要求非常详实准确,如哪年哪月生,干过一些什么工作,任过一些什么职务。”王孝清想了想也是,但自己也不知道,就找来崔小丽,让他到县人事局去查档案,把钱一庄的生平查来交给罗老师。正文怎么写,围绕生平简历写就是。罗老师不很情愿地说道:“好嘛。” 罗老师费了一个晚上的功夫,可谓收索枯肠,绞尽脑汁,写好交给来取稿子的崔小丽,幽默地说:“红汞碘酒,搽了就走;有效无效,责任尽到。任务完成,要得就要;如若不行,另请高明。” 王孝清审稿子时,有一点说不出的酸不溜秋味道,觉得讣告中有的词语,与中央领导逝世时的悼词差不多,但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修改,何况他是治丧委员会主任,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办,并且还要化悲痛为力量,灭蝇工作也进入高潮,已给市爱卫办送出邀请书,离请市爱卫办来检查的时间日益迫近;当告诉裘自鸣钱一庄不幸的消息时,裘自鸣明确指示,灭蝇时间短,任务重,要治丧、工作两不误。这又不是发表社论,要字斟句酌,只要马马虎虎过得去就算了。人啊,死都死了,还何必那样认真,在讣告上花费心思?即便有的言辞说过份了,说穿了,这是一种形式,一个场景,是写给活着的人看的;安顿死者的目的是告慰生者,在这种事情上认真,除了自找没趣外,就是自寻烦恼。他提起的笔在空中悬了半天,还是一字未改。套上笔筒,交给静静地等候在一旁的崔小丽,让她请北正街那位字写得很好的丧葬礼品店的曹花圈一式五份,写好后请一个小工贴在指定的地点。 崔小丽点点头,接过稿子走出办公室。 望着崔小丽慢慢消失的背影,不知怎的,王孝清心里突然泛起一个空落的感觉。钱一庄的遇难,出于一种阴暗的心理,王孝清感到自己的嫖娼的丑行少了一个知情者──他至今还蒙在鼓里,钱一庄是陷他于狼狈境地的制造者;从工作上讲,少了一个与自己唱对台戏的家伙,肩头的压力蓦地减轻了许多。因此,王孝清的空落感觉,完全是释下思想重负后的轻松;也正因为有了这种轻松,扼制的本能才挣破桎梏抬起蠢蠢欲动的头颅,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崔小丽靓丽的背影。 事实上王孝清不知道,崔小丽窈窕绰约的身姿里,裹挟着一个痛苦的心。 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有一曲唱不圆的戏。不要认为小小老百姓才活得累,整天电视上有影、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的人,就风光无限,无烦无恼无忧愁。只要是一个人,只要他具有七情六欲,不能超凡脱俗,就免不了烦恼忧愁。你看崔小丽每天仍然描眉画眼,轻抹朱唇,把漂亮的脸蛋装修得更加完善无缺,内心却十分苍白空虚。自从委身于大款窦洪生后,满以为找到了知音,找到了爱情,找到了终身幸福。就在她孕癍不断突破脸上脂粉、肚子日渐让裤腰紧绷的时候,窦洪生翻船了。窦洪生摇唇鼓舌,动员两个朋友投资开发稀有矿物冰洲石,待朋友把款凑好交与他,他去一处深山老林里找了几个石匠砍开一坝野草,拗开几砣石头,说冰洲石埋藏极深,凑的钱已经用完,要开发还要追加投资,暗地里却把朋友凑的钱吃了。两个朋友都是日得蜂子坐得蛇的人,不依窦洪生的说法,找了黑社会的人,要摆平窦洪生。窦洪生闻讯,给崔小丽留下一个要出一趟远差的口信,从此便杳无音信,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两个朋友不依,把帐记在崔小丽的头上,扭着崔小丽把窦洪生交出来。一个说,不交出人来,就要把崔小丽撵出去,拍卖崔小丽现在住着的窦洪生的这套房子。一查,原来窦洪生的这套房子也不是他的,而是高价向别人租的。这就意味着崔小丽将吃不成吃住不成住。另一个人说,不交出人来,就要当小姐一样睡崔小丽,一百元一晚上,直到把他出的那部份钱睡完为止。这可把 崔小丽气惨了,欲哭无泪,回家给父母谈?或者给周天明说?给熊小丁讲?诉苦都找不到一个地方,只好郁积在心,让这股懊丧、失望、羞愧、愤懑纠葛一起的情愫,和着胎儿在腹内躁动。感情将引领她走向何方?她遥望苍天,两眼茫然。王孝清欣赏她美亮丽的背影,能欣赏到她痛苦的内心世界吗? 当然不能。因此,当崔小丽把讣告请人写好拿回办公室,仍坐在办公桌前发愣的王孝清没有看出她眼里有丝毫的艾怨与悲戚,眼光在她的脸上稍作停留后抬手一指道:“你请人立即贴出去,没有浆糊就用胶水。” 讣告一上墙,立即引来众多围观者,也招来阵阵蝇群。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好党员、好领导、好同志、好儿子,都这么好,当县长、市长完全绰绰有余,怎么四十多岁了,才当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灭蝇办副主任?可见山泉县当官的瞎了眼睛,太埋没人才了。如果不是这样,好字就太廉价、太滥贱了,怕今后讨口子收荒匠死了都可以说上一串好。 苍蝇们也疑团密布:钱一庄的死是灭蝇工作的一大损失,我类正因为有了他的私心,和潘日达的假药,才幸免于最大最惨烈的杀伐,我类列祖列宗列子列孙都对他感激不尽呢,怎么又站在对立面,说是损失?未毕钱一庄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物?人心隔肚皮,看不穿啦。 也许是视力的原因,也许是思索的原因,蝇们簇拥在讣告上的那句话上踯躅、徘徊。于是,展现在人们眼帘里的每张讣告上,都有密密麻麻的苍蝇羁留其上。谁人去扑灭它?没有。县委宣传部那个玩世不恭的眼镜幽默道:“灭蝇办就是不同,连讣告上的苍蝇都要比别的讣告多得多。” 想那大规模的灭蝇行动中,蝇们尸首遍地、尸骨成山的惨景,无不让每一只活着的蝇们感到奇耻大辱,义愤填膺,它们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向山泉城人示威和抗争的机会。 新蝇首敛翅落脚到蝇营一个鱼头骨上,蝇们用悲戚的目光望着它。在注目礼下,新蝇首步履沉重地缓缓走过蝇群,来到蛋壳前。 那是一只泥黄色的良种鸡蛋壳,不透明。相当于人的俯首致哀吧,新蝇首望着它,六腿平展,满眼含悲。半晌,新蝇首问:“蝇首怎么被罩在里面的呢?” 一旁的蝇史答:“蝇首自己所为。” “开始时你们怎么没搬开蛋壳呢?没想到里面空气稀薄,会焖死蝇首吗?” “我类认为蝇首属寿终正寝,自己选择的升天方式。” 新蝇首说出上面的那句话后,意识到生硬了一点,含有指斥意味;蝇史与自己资历相当,兢兢业业辅佐蝇首,自己怎么能用这种语气与蝇史说话呢?它心里有一丝儿内疚,听蝇史这样解释,忙点点头,算是承认蝇史的话的正确,也是对自己生硬话语挫伤蝇史感情的一点补偿。 蝇死了就死了,不像人要开追悼会,举行一系列祭奠活动,寄托人的哀思;也不像人要厚裣隆葬,再穷也要草席裹尸,入土为安。蝇则沟死沟埋,路死路葬。蝇首死了,置身蛋壳中,也算是自己寻找到了一种最好的安葬方法。 有如慈禧的垂帘听政,只要蝇首在一天,新蝇首就不能成为山泉县真正意义上的最高统领。蝇首逝世后,新蝇首才能形成权力的核心,大权一揽,号令一出。 新蝇首召集部份蝇中精英开了一个小会,了解了一下山泉城大规模灭蝇活动以来的基本情况。 蝇史作主体汇报:“从山泉城政要发动大规模剿灭我类的几天来看,总体情况是忧喜参半。喜的是有生力量得到了有效保存,我类遴选出的三百零八只精英没有一只受到损失,全部聚集在河边的一个涵洞里,温暖适度,饮食丰盛,一个个长得身强力壮,精精神神,初步显示出强大的生殖能力。不愧为精心选出的精品和蝇类顽强生存的希望之光,第一对称为蝇明和蝇琴的丝光绿蝇,一次便产卵二百三十粒。” 新蝇首听了这则汇报,举起左前腿在脸颊上抹抹,算是满意和认可。 蝇史接着说:“从面上的情况来看,只要不是指定的灭蝇重点单位和重要地段,蝇的伤亡都比较小;当然,也有虽然列入灭蝇重点单位和重要地段的,由于所在单位和分管地段领导的意识差,行动乏力,工作虚与委蛇,我类也没受到多少死亡威胁。除了县财政局外,县社保局也够得上一个典型。它位于政府大门口,是人们到县政府会议室必经之处,因而被列为重点灭蝇单位。灭蝇期间,办公室王主任对各股室作了灭蝇安排,将安排情况给局长罗维东汇报时,罗维东很不满意地臭骂道,这完全是吃饱饭胀着了没事做,尽想歪点子馊主意。一个单位就是这几个人,一天到晚连轴转, 累得打屁都不成个数,还嫌干少了,公然还要把工作停下来灭蝇。给你说,我只按照岗位责任检查工作,岗位责任里没写的工作,你们可以不做;岗位责任里写下的工作,谁要是放下不干,在群众中造成了不良影响,我叫谁吃不完兜着走。王主任期期艾艾地说,要是灭蝇检查不合格,怎么交代?罗局长大声武气道,我是单位法人代表还是你是单位法人代表?天塌下来是你顶着还是我顶着?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告诉你,灭蝇办可以按赋予他的单位的职责检查我的工作,我社保局也可以按赋予我单位的职责检他的工作。要是说我苍蝇没灭好受到什么罚款一类的话,首先就把钱一庄车祸在医院发生的那摊子费用给我卡下来不报。” 新蝇首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这个罗局长,好人,完全是大好人。” “坏人也多。”蝇史说,“像县个协曾动员亲戚雷震天捐款十万元支持灭蝇的彭老妈子,县个协本来不是指定灭蝇单位,彭老妈子主动找虱子在脑壳上爬,请求把县个协列入灭蝇单位。她工作特别认真,为确保县个协没有一只苍蝇,专门制定了奖惩办法,凡在办公室里发现一只罚款三元,发现两只罚款十元,发现三只罚款二十元,最高限额可以罚到五百元。于是,单位的人在灭蝇期间,为了保证不发现苍蝇,整天都把精力放在灭蝇上,全部安装了纱窗纱门,只要钻进一只苍蝇在办公室,一定全体发动,挥拍舞帕,直到消灭为止。有一天,一只叫蝇江的苍蝇,落脚在一位到县个协办事的人员肩上,蝇江本想到了个协门前飞离开去,没警觉却跟进了屋里。正要办事,彭老妈子发现了栖息在那位办事人员身上的蝇江,放下手中的活,拿出苍蝇拍子,叫办事人员别动,然后一拍子抽去了。蝇江发觉不对,“嗖”一声飞到屋顶天花板上。彭老妈子立即指示办公室工作人员小李,移桌子抬凳子,卷起报子去打;打不着,彭老妈子忙拿起门背后的拖帕,叫小李去戳。她呢,赶快关门闭窗,指挥屋里的三个人一个人站一个位置,蝇江飞到谁近便的地方由谁出击。这个彭老妈子真毒,使蝇江始终处于挨打范围。开始蝇江左闪右躲还能应付,后来慢慢体力不支,又落脚在那位办事人员身上,希望办事人员赶快离开县个协带它出去。彭老妈子手疾眼快,一苍蝇拍子抽去,可怜蝇江脑浆迸溅,肚破肠流,俄倾化为鬼魂;殷殷鲜血,染红了那位办事人员乳白色的高档上装。这是丈夫才出差给带回来的生日礼品啊,就被莫名其妙地弄了一个红色印渍,她心里很不好受,骂了一句‘神经病’,事都没办扭头就走了,但却成全了彭老妈子领导下的县个协对苍蝇全部、干净、彻底消灭掉的诺言。” 新蝇首腹诽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彭老妈子,今后也会像蝇江,暴死荒野,尸首不全。”它问道,“这个彭老妈子什么模样?” “个子不高,最多一米五出头,单单调调,矮矮小小的;苦瓜脸上配着一双细眉细眼的眼睛,有点眍和近视,看东西要凑拢才看得清楚;可能总是爱琢磨人和事瞌睡没睡醒的原因,眼窝始终有一圈黑影子,眼囊也有些松皱和下垂。就是这样一个人,说活办事却很精神,整天吆五喝六、呼风唤雨的,只要县里设立了什么奖项的工作,没有哪一项她没拿到手。唉呀,前几天都还上了一次电视,就是组织县个协搞义务劳动,到小溪口帮着建垃圾处理场填土方、对着镜头把腰杆勾得像大蚂虾一样干活、专门打了一个特写镜头的那们女人。” 大青山上没有电视,新蝇首当然没有看见,但它从蝇史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已对彭老妈子了解了一个轮廓:“这次灭蝇行动中,这位彭老妈子看来又会拿到灭蝇先进单位和个人的奖励了。” 蝇史说:“类似这种借灭蝇工作沽名钓誉的单位还有,比如说县教育局。众所周知,北小曾发生过学生豆奶中毒事件,后来处理了一连串的人。县教育局勤工俭学办在绿泉豆奶厂占有股份,并且又直接将学校作为销售市场,县教育局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分管局长作为直接责任人首当其冲,被撤销职务;教育局长记大过处分,调离教育局长岗位,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陶天顺调任县教育局局长。这个陶天顺,生性最爱标新立异,为响应县委、县政府灭蝇号召,教育局出文件要求,搞好县城学校灭蝇是县里灭蝇行动的重要组成部份,县城内学校必须广泛地把学生发动起来,积极投身到灭蝇行动当中去,每天每个学生必须向学校交五十只苍蝇,并将交纳情况纳入学生操行分进行评定奖惩。 “各个学校闻风而动,制定了详细的落实措施。普遍的做法是每班的学生交给小组长,小组长交给班长,班长交给学校负责灭蝇工作的老师,老师统计好数据一日一报县文教局。这招真毒,大部份学生像做作业一样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回到家里两件事,做作业打苍蝇,每天按数交纳我类尸首。有的家长心痛孩子,怕打苍蝇影响孩子做作业,就主动承担了打苍蝇的任务,打好后装在塑料袋里包扎好拿给孩子。真是需求产生往来,往来产生市场,市场产生买卖,一项新的买卖应运而生。讲卫生的家长赚难得打,每天一包,脏兮兮的,看见了饭都吃不下去。特别是有一位学生, 星期五父母打好包装好的苍蝇,要星期一才能拿到学校去交,怕尸首腐烂了,便将其放在冰箱里,结果弄得全家人患痢疾。但孩子又要交,怎么办?便请人打。发展到后来,有一些下岗在家没事做的人,见这是条生财之道,便专门打苍蝇提到学校门口去卖,两元钱一包五十只,物不美价却廉,省时省事。有的学校开始制止这种做法,说叫学生交苍蝇就该学生打,买来交没有培养起学生的灭蝇意识,但那部份家长据理力争,你学校不应该管我们的手段,只应该讲目的。校方觉得有理,作出了妥协。后来每个学校门口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死苍蝇买卖市场。这样一来,打苍蝇卖的人就不分重点灭蝇单位和重要地段了,见苍蝇就打。这个数量不可细算,每天至少几十万我类死在陶天顺的号召里。” 新蝇首愤慨道:“陶天顺也不得好死,得好好想一个办法收拾一下他,最好让他全家人都患上痢疾。” 蝇史说:“顺便讲一个闹剧,正好印证了第一次得知山泉城要开展灭我类行动的紧急诸葛亮会上蝇甲讲的‘人类比我类丑陋的话’。东升小学那位总务主任,他负责学校学生交来的我类尸体的收集处理。说处理,无非全部倒进一个沼汽池里施以药剂进行腐化。那位总务主任竟然串通校门口卖苍蝇的人,将学生交的苍蝇拿给卖苍蝇的人,又重新卖钱两人平分。不要说是蝇头小利,集腋成裘、积羽沉舟啊,一天进帐几十元,一个月下来几百上千元,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比他的工资还多。” 新蝇首说:“这些人,真如蝇首的一句名言,人不如蝇。” “还有教训。”蝇史稍为停顿了一下说,“不管是人还是蝇,千万不要得意忘形。有的蝇面对含糖量小而沾度不够的灭蝇纸,以为我类征服了它。那只害得蝇孟被撞死的狐狸精蝇茼,不善飞,却善舞,身材修美,腿脚灵巧,总想寻找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打动我们改变婚育政策,挣回交配享受权,实现为蝇的传宗接代贡献自己年华的梦想,竟然提倡在灭蝇纸上举办歌舞会。我不赞成,蝇首也不同意。一些被即得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蝇,也趁机起哄,对蝇首进行了不懈的游说,什么要用渺小向强大示威啊,人类可以战胜啊,蝇首年纪大了,听得脑壳发胀,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你们要办就去办吧。但先说明,招来莫测,后果自负。’ “以蝇茼为首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们高兴了,很快就筹备好了这场活动,地点选在味美思餐馆。因为味美思那位精明的女老板李凤霞算过帐,喷洒药物花的钱要多些,万一喷在食品上了,客人吃了中毒怎么办?不但要赔偿损失,政府还要追究法律责任,不是要了她全家的性命吗?就选了灭蝇纸,花钱少,三角钱十张,可以摆很宽的地方。 “味美思的生意一直比较清淡,名曰味美思,实际味道很差劲,加上李老板把利润看得厚,没有多少人来吃,沼水缸里和垃圾堆里经常扔着臭肉臭蛋,才真正叫我类的‘味美思’,我类很多亲戚朋友宴请最爱在这家餐馆进行。县里灭蝇大决战的第二天,李老板虽然对灭蝇行动不很满意,但怕检查组来检查到苍蝇罚款,就加倍地到处放满灭蝇纸。中午来了两三个散客,其后再也没见过人了。李老板无事坐着打瞌睡,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餐桌上的苍蝇特别多,都在苍蝇纸上跳去跳来的;不像往常那样,只要苍蝇落脚在灭蝇纸上,很快就要毙命于斯,心想苍蝇纸不灭蝇,这就怪事了;要是被检查组闯见,不叫关门停业才怪。想到这里,心里就来了气,叫来全体打工妹,找来苍蝇拍,蹑手蹑脚地走到蝇们的歌舞场边。蝇们正沉浸在热烈而欢快的气氛中,只听得“叭、叭、叭”一阵拍子响 ,倾刻间歌舞场发生了震惊蝇营的流血惨案:尸横遍野,流血漂撸。倡导和组织者蝇茼死得最惨,被李老板挥拍打成一团肉酱。” 新蝇首说:“我类要注意吸取这一类惨痛教训。” 蝇史说:“还有比这更惨痛的,就是被林中彬圈点、让市创卫办来检查的重点部位,全用的是‘列喜镇’,我类遇上,没有一只幸免,真令我类闻风丧胆!” 新蝇首听罢沉吟了半晌,总结性地说:“听了蝇史的工作汇报,从整个灭蝇决战情况来看,没有我类想象的那么悲观,也没有山泉城的政要们想象的那么乐观。总的情况令我满意的。下一步要做的事,我看是不是这样,转移到大青山的蝇们,那里确实生活困难,朝不虑夕;再者,城里我类死亡也比较大,从数量上得进行填补充实,疏散到大青山的蝇全部转移回城。当然,不要轻举妄动,得选择比较安全的地方,避开重点灭蝇单位和地段居住,请蝇丁提供出重点灭蝇单位和地段的示意图,看哪些地方能够安置多少蝇,拿出一个具体方案给蝇史。市里灭蝇检查团具体行程定于多久?” 蝇卯回答道:“县里给市爱卫办发出的邀请函,定的时间是四月二十八日,他们说迎接检查过后过‘五·一’节。如果等‘五·一’节几天假期过了再迎检,怕这段时间的成果保不住;再从头灭起,又要多花精力和投资;特别是投资,本来就不够,再这样折腾,根本就没有资金了。” 新蝇首屈腿一数,还有三天。便说:“这是最后一博了,我类一定要坚持住。生存权最重要,生命只有一次,要再次紧急动员蝇们,能撤出重点灭蝇单位和地段的争取一只不留地撤出;很多不是重点灭蝇单位和地段但属于危险地方的,如像前面说到的县个协等处,也要尽量撤离,努力保存有生力量,在检查时全体总动员,再给山泉城人作一次较量,他们有打‘人海战’的说法,我类就给他打一次‘蝇海战’。”它掉头问蝇甲,“我类除了死亡数目外,同往年相比,总数是高于往年还是低于往年?” 蝇甲说:“大大高于往年,即使再死亡三分之一,也要比往年多。” “很好,很好。”新蝇首说,“得感谢蝇首的正确决策,采取了多生多育等一系列有 第二十五章 鬼子进村了 一辆警车开道,四辆小车跟在后面,威风凛凛地朝山泉县边界疾驰而去。 这是去县境交界处迎接市灭蝇检查团的山泉县四大班子领导。 经过一段时间紧张的灭蝇行动,总算迎来了市爱卫办组织的灭蝇检查团的光临。然而,迎来的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坐在第二辆小车上的裘自鸣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踏实,惶然间眼前闪现出一幅小时候看电影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的画面。 一路日本鬼子,扛着枪,在一个小胡子军官的带领下,不可一世地行进在通往乡村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被放哨的游击队员发现了,立即发出消息:鬼子进村了。 于是,满村子墙头角落到处都风传出同样一个信号:鬼子进村了。 想起这画面,裘自鸣不禁自嘲道:灭蝇检查团是自己诚心邀请来的,怎么会说是鬼子进村呢?可见官场上很多东西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就说这迎来送往吧,上面多次在大小会议上反复强调不准搞,事实上,强调者最需要的是迎送。不迎送,怎么壮威风摆阔气突出身价?不突出身价就如明珠投暗,锦衣夜行。而对迎送者,不这样做,就很难体现出对领导的热情和尊重。因此,县委、县府两办在接待方案中,征求需不需要提高一个接待档次,按接待市级主要领导规格,到边界迎接灭蝇检查团?尽管裘自鸣听了被派遣到市里了解情况的人说市爱卫办方老头最不喜欢搞这一套花花架子,但在听取了有关人士意见后表态道:“必要的礼仪还是要讲的;宁愿搞了挨批评,也不因不搞而留遗憾。” 这也是工作需要。很多东西,不在那个位子上,永远体会不出它的是非曲直。裘自鸣曾望着长长的迎来送往队伍多次发过这样的牢骚:迎送什么?他找不到路?湖广都要问四川;有得花精力搞迎送,不如把那份精力,用在抓实抓牢工作上,省点汽油费,对党对人民都有好处。 但坐上了一个位子,就不能凭自己的观点、感情用事,身不由已,什么事情都得悠着点。 就说这次迎检吧,从内心来讲,裘自鸣也感到灭蝇工作抓得不踏实,颇有点力不从心、诚惶诚恐的意味。严格地讲,远远达不到灭蝇标准;不能再持续灭蝇一段时间迎检吗?那当然不行,县里很多事情排着队等着办,小煤窑安全工作差,上级让三万吨以下的一律无件条砸封,这项工作艰巨,涉及面大,很不好办。盐矿的改制迫在眉睫,势在必改,就灭蝇一事上访县政府后,又两次找过县委、县政府,他们要工作,要饭吃,这个要求是正当的,作为一方的党的负责人,对群众的这一点起码要求都不能满足,确实有愧于父老乡亲。农村工作也挺难抓,发动大家种柑桔,现在投产了,又卖不掉,有的砍林放荒,农民的思想还没有真正与市场接轨,认为是你政府叫我们搞的,搞出来卖不脱该由你政府负责,政府虽然只起引导作用,但农民发展起来卖不掉,还是有责任帮着寻找市场。计划生育近一段时间也有一点反弹,金边村有一个做酒生意的,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竟无视党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口 气生了四胎,这种出钱就能生育的思想,不采取强有力的手段整治行吗?还有很多急着要办的事情,不允许灭蝇工作再拖下去,休说资金开销不起,就是精力也消耗不起,注定只能仓促迎检啊。 问题是如何争取迎检合格,向山泉县人民有一个好的交待。前天电话上把开展灭蝇工作以来的情况,给深圳帅先生作了一个通报,帅先生对山泉县下大决心、花大力气开展大规模灭蝇大为赞赏,认为我们是干实事的,表示只要能达到食品行业对蝇控数目的要求,他们一定会来投资。因此,迎检合格,更是招商引资工作的需要。 这就遇上了一个矛盾:一方面是条件不如何允许,另一方面要有好的“交待”与满足“需要”,就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措施,掩耳盗铃弄虚作假。这也是自己深恶痛绝的事,但却要勉为其难地去做。可见官场是一个大染缸,谁要想在染缸里保持一身清白两袖清风,不是说做不到,确实是很难做到,确实要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勇气才能做到。裘自鸣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还在恋爱时,他被女朋友带到一位搞艺术的朋友家里去耍,那位朋友家里的墙上挂了一幅布画,是皇帝出巡的场面,车辚辚,马啸啸,一路人马威风凛凛地行进在山道上。画面有一点抽象,但整个构图匠心独运,人物维妙维肖。搞艺术的朋友非常得意,说是她一身中最满意的“扎染”作品。他以为是画的,一听说是“扎染”,他不懂,悄声问女朋友。女朋友说,就是按一定的想象,把布料用线来拴着,拴松拴紧拴长拴短全凭你的艺术造诣,拴好布后放进锅里煮,煮到一定程度捞起来,漂干净后把拴着的线解开,图案就染出来了。他听了感到十分惊奇和新鲜,感慨道:“不简单。”怪不得那位朋友那个得意劲儿。老百姓眼睛中的好官,是不是扎染而成的呢?他们不是怕在染缸里染,关键是如何接受染,染得不好花里胡哨,一踏糊涂,染得好就是一副精彩绝妙的艺术珍品…… “到界标了,裘书记。”秘书小房从小车前排座位上仰过头来对裘自鸣说。 裘自鸣收回邈远的思绪,往前面一看,一块绿底白字的牌坊赫然在目:山泉县人民热忱欢迎您。 “联系没有,方老头儿他们几时到。”裘自鸣问。 秘书小房回答道:“联系过了,可能还有几分钟。” 市爱卫办一共来了五人,除方老头儿是行政领导外,其余都是灭蝇技术专家,只带了一辆日本丰田面包车,方老头儿坐在第二排司机背面的一个位子上。 方老头儿叫方一智,个儿比较矮小,习惯动作是常把一双手环抱在胸前,下巴微微往前翘着,──不知是不是从列宁哪儿学来的。他小小的眼睛眯缝着,样子像没有休息好,有点困倦,随着小车的摇动,昏昏然行将入睡的样子。 其实,方老头儿心里清楚得很,他已经到了退体年龄,市委组织部已把他退休的文件都制定好了,他这次是最后一次出来检查工作。别看他干巴巴瘦肌肌一个蔫苞老头儿,很多人都相当敬重他。对人的敬重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手握权柄者,不管学识品德如何,你都得当菩萨鼎敬;另一种是凭其人格魅力征服人心者,不怒自威,不威自雄。方老头儿是两者兼之。作为市爱卫办主任,检查对象创卫合不合格,某种程度上讲,他可以一锤定音;从人格上讲,他是一个十分务实的人,对讲排场,搞花架子一类事情相当反感,批评起人来也不留情面。 果然名不虚传,刚和裘自鸣见面,方老头儿就高梁棍儿搭桥,给了裘自鸣过不去。 到了山泉城边界处,方老头儿从窗里看见一路小车顺公路排着。不失礼仪,他把车停下来。县里四大班子领导按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的次序,立即迎了上去,欲依次给方老头儿握手。伸出的第一双手说粗糙不粗糙说细嫩不细嫩,它的主人是裘自鸣。 方老头儿动作有一些迟缓地伸出手,眯着的眼睛盯住裘自鸣问:“你们这架势是来打老虎?” 裘自鸣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略作幽默地说:“一点热情的意思你都不让我们表达,山泉县热情好客就名不符实了。” 方老头儿脸色冷峻:“市纪委的纪律规定得清清楚楚,不搞迎来送往,领导外出要轻车简从,何况我还不是市级领导。山泉县这辈子少说也来过几十次,不是跟你吹,不怕你在这里当父母官,偏街小巷我不会比你陌生,你们这样搞,是给我送葬啊?” 裘自鸣忙陪笑脸:“岂敢岂敢。因为分工细,所以多跟了一点车。难得有你这样纪律严明的好领导,无关人员这就打发走。” “你们看着办吧。我现在快寿中正寝了,不要让我死不安宁。”方老头儿说着,一一与县里领导握了手。 趁握手的间隙,裘自鸣对县委办高主任交待,要他立即把跟来的车作“技术处理”。 高主任与县府办向主任碰了一个头,决定警车开道,县级四大班子领导的车跟在丰田面包后面,其余的车隔断分开走。──办公室主任的本事体现在:领导喜欢的,做来使领导更喜欢;领导讨厌的,做来使领导更讨厌。 按照安排,中午为市灭蝇检查团接风。于是,警车把检查团领往桃源饭店。 吸取教训,午餐的人员和地点作了巧妙的调整:检查团成员和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在三楼一号豪华大雅进餐,其余的分散在二楼、底楼。 车很快到了桃源饭店,服务人员打开车门,方老头儿走下车,裘书记和纪县长赶快一左一右地跟上,被紧随其后的县人大、政协的一把手和丁学平,以及王孝清簇拥着,在饭店迎宾小姐的带领下,走向三楼一号豪华大雅。 既有贵宾驾到,又是县里几大班子头儿光临,饭店老总亲自出面,率分管膳食的副总以及膳食部经理、领班、服务小姐站在雅间门口列队迎接。方老头儿望着一张张贮满灿烂笑容的脸们,鼻翅儿煽了一下,有如见了屎苍蝇。随时都在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裘自鸣见了,说:“方主任,这样迎候不是县里安排的,他们是按照饭店规矩操作的嗄。” 方老头儿笑笑:“我又没说什么,你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 进屋,雅间内一应俱全的陈设落进了方老头的眼帘:这是套房,外面一间足有二十平方米,靠窗一点是一张木雕龙凤图案的古色古香的大圆桌,至少可以坐十二个人。屋的正面是一排高级组合音响,可以听音乐,可以唱卡拉ok,也可以看电视。左侧是茶几,和大圆桌的木质一样,都是印度红木,高级真皮沙发,屋角里有电冰箱、消毒柜。里屋有一张可供休息的大床,以及高级组合立柜、写字台、穿衣镜、矮沙发等,带洗手、洗澡间, 铺陈之豪华,装饰之考究,点缀之精妙,山泉城绝无仅有。雅间费每小时八十元,仅此就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山泉县县委、政府招待贵重客人才在雅一进行。为了搞好此次迎检接待,县委、县府两办早就作出精心安排,提前三天订下雅一。在如些豪华的场合接受接待,方老头儿觉得山泉县不是穷而是太富了。纪峰说,前次接待周市长都是在这里。纪峰的意思不言而喻:我们是按照市长规格接待你的。方老头儿本想说那我就有一点消受不起了,但嘴角歙合了一下,还是把快到嘴边的话枪毙了,进屋习惯地脱下外衣,一个长相十分中看的小姐立即迎上去接住,挂在屋角衣架上。 宾主相继依次坐定。县上怕菜肴丰盛了方老头儿批评,经过对方老头儿膳食习惯和爱好的了解,制定下“少而精”的菜谱原则。裘自鸣先入为主地说:“方主任,这纯粹是工作餐。我们可不敢逼你老的犯错误;再则县里穷,我们也招待不起什么。先给你汇报一下菜谱吧,有你最喜欢的‘红灰霉儿’。” 裘自鸣为了使饭局气氛活跃,利用上菜筛酒的间隙,首先讲起了一个故事。 据说,有一个北方人,大学毕业后分到我们市卫生局工作,不久便当了科长。有一次下乡检查医疗点工作,县上吃饭时上了一道“红烧家常豆腐”,乡下人称为“红灰霉儿”。服务人员报菜名时地方口音太重了,又说得快,那位科长听成了“灰灰猫儿”。深入到山区边远乡村检查时,乡长为了争取到一点设备经费,想好好招待一下那位科长。——来,方主任,龙门阵要摆,膏药要卖,检查辛苦,先薄酒一杯,我代表山泉县四十万父老乡亲,聊表敬意。” 酒下喉咙,丁学平问:“讲完了?” 裘自鸣说:“没有。”又续上话头道,“招待点什么呢?那位科长看透了乡长的心思,说,‘随便一点,灰灰猫儿都可以。’乡长心一沉,这位科长吃得这么刁,还说‘随便一点’,看来不好伺候。就吩咐食堂厨师:你到街上去买一只‘灰灰猫儿’好好弄一道菜。厨师听成了‘灰猫儿’,满街买遍了,不要说灰猫儿,黄猫儿都只有一只。心想,烫了毛端上席桌黄猫儿灰猫儿你怎么认得出来?便买下黄猫儿,杀来认真红烧好后端上桌子。乡长高兴地对那位科长说:你最喜欢吃的‘灰灰猫儿’来了,请品赏,看入不入味。那位科长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品了品,说,你这是什么‘灰灰猫儿’哟。乡长不好意思,到厨房大为光火,批评厨师道:“叫你买‘灰灰猫儿’,你买的是什么猫儿,嗯?弄得我下不了台。”厨师如实说了。乡长转身,厨师说,这位科长不简单,眼力真好,烫了毛的‘黄猫儿’、‘灰猫儿’都认得出来。” 众人听后大笑。 裘自鸣说:“你们猜猜,这位科长是谁?——不知道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们的方主任。”说着,举起杯,“方主任,为你的特别眼力我敬你一杯。” 方老头儿的这则轶事,是县里派人到市里了解其膳食爱好收集到的,放在这里作开场白,实际上是赞扬方老头儿生活要求不高,接待单位要用高规格接待他,是接待单位搞复杂了。比如今天,县上就是在“灰灰猫儿”上做文章的,要圆方老头儿“灰灰猫儿”的梦,专门从临县请来一位祖传“柳豆腐”为方老头儿做了豆腐全席。 方老头儿说:“其实,我这个人吃东西是挺随便的,只要有小菜、汤,就能吃饱饭;原来我作客,最怕别人破费,最怕别人说大吃大喝,坚持只点小菜。是一位领导提醒我:不要弄得别别扭扭的,你装正经不吃,别人要吃嘛。确实很多场合是几个主人一个客,得给人家提供点吃的理由。后来我就放宽了政策:菜随便点多少,也随便点什么,但有一点:不准剩菜造成浪费。” 纪峰故作轻松地呵呵一笑:“好,那我们就吃不完兜着走。” 这时,一个服务生端着一大盘热气袅袅、香气馥馥的豆腐江团来了。 “这是我们山泉县最有名的一道菜──豆腐江团。来,方主任,尝尝。”一号服务小姐从服务生手中接过菜盘放到桌上,电动转盘将菜转送到方主任面前时,裘自鸣关掉开关,让转盘停止转动,热情地举箸招呼方老头儿用菜。 方老头儿伸筷拈起一砣江团,弯曲手腕正要往口里送,丁学平看见上面附着一个黑点儿,忙说:“方主任,菜上有一点渣渣。” 方老头儿拈菜的手死在空中,一桌人定睛望着,顿时全部傻了眼! 那一只名叫蝇独的苍蝇,曾发誓要用伤残之躯,报复人类,孝忠蝇族。在市灭蝇检查团到达山泉县这天,它起了个大清早,举起前腿在脸上摩挲了几下,振了振精神,转动眼睛慢慢地扫视了一遍为它遮风挡雨大半生的老屋,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头,一咬牙,斩断依依不舍的缕缕情丝,心里道:“老屋,永别了!”欣然振翅,用了很多心思飞抵桃源饭店三楼一号豪华大雅间的门框上潜伏不动。 这是一个蝇独察看过两次的地方,十分隐秘,除了用高脚凳垫着可以发现它外,你是不能看见它的。 但蝇独可以全方位地监视你。一天,蝇独听说县里的桃源饭店一号大雅非常豪华,称之为山泉第一雅,存猎奇心理的蝇独想一睹为快,作为蝇生最宝贵的记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是豪华呀!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飞出房间。刚出门,看见吧台前站着一位窈窕淑女。那黑色的小西装套裙,那白净的瓜子脸,那下腮右侧动人的美人痣,蝇独一下怔住了:这不是那天同给它妻子儿女制造灾难的那个男人寻欢逐乐的女人吗?如同汽油桶遇上火星子,“轰”一声被引燃,一股怒火“嗖”地一声从蝇独心里蹿上喉咙,它差点不能控制住自己,欲向那女的飞撞过去;然而,它激动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己。 “你这是怎么搞的,叫你把葡萄酒卧着放,怎么老是记不住要竖着放?”美人痣对着两个姿色俱佳的服务小姐疾言厉色地训斥道,“再这样放,就把这个月的奖金给你扣了,不然老是记不住。”说罢,铁着脸,上楼去了。 她走后,一位服务小姐小声骂道:“威什么风?以前给我们 一样站门口端盘子,不就是巴上了跑二排的县大老爷,才当了一个领班的吗?有本事就去巴县长、县委书记,调到哪个单位去当主任,当局长。” 另一位服务小姐骂道:“只有丁学平这只饿老鸨才吃你这条臭鱼鳅,要想巴县长、县委书记,怕舔屁股都嫌她舌头粗了。” 蝇独好容易使自己镇定下来,回到家里,傻呆呆地陷入了一种痴迷状态。第二天稍稍清醒了一点头脑,钻入心间的第一缕意识就是:我要以残老身躯,为亡妻亡儿亡女报仇雪恨! 蝇独作出这个决策的时候,正是蝇营提出疏散策略的时候。它做了第一个反对者,一脸冷漠地说:“你们要疏散你们疏散,何处青山不埋蝇,我一把老骨头了,无所谓”。 蝇首以为它故屋难舍,故土难离,前前后后发动了四、五批蝇做说服动员工作:你是是蝇中长者,理应受到尊重;其二,少了一条腿,属残疾对象,更应受到保护。 蝇独沉默以对,一律摇头拒绝。 蝇首知道后,一时无办法,有些不愉快:“都像这样做工作,现在是特别时期,哪来这样多的时间?”但念其它是亡子的好友,亲自上门找蝇独做思想工作。 蝇独很感动,向它坦言道:“我不是有意违抗你的决策。我是伤残老朽,走不走意义都不大。既然我不走,我有我的想法。前面你派的蝇来,我不好向它们讲明真实目的;你亲自动贵步,我不得不向你讲明了。我作过调查,桃源饭店是创卫窗口单位,这次属于必检范围,要求餐饮部的餐厅、雅间内不能有一只苍蝇,客房部阳性房间一百间不能超过三只。创卫办王孝清多次找饭店总经理谈灭蝇的事,说检查团要下榻饭店,千万出不得纰漏。任何单位出了问题都要追究责任,饭店出了更要严肃追究。人不是有句话叫有仇不报非君子吗?杀死我妻子儿女的仇人就在饭店当领班。虽然不是她亲手杀的,但如果不是她骚情,那男的不回家,就不会有我家的劫难。我已经决定,要以残老身躯,孤注一掷,向容留我仇敌的饭店进行报复。” 蝇首为蝇独的想法感动,将前腿搭在蝇独的肩上:“有你这样的蝇,真乃我类之大幸。”同时,蝇首也点燃了心中怒火。从蝇七的谍报中得知,置它儿子于死地的那位黑眼圈、红嘴巴、翘屁股、大奶奶的娘们儿,也在这家饭店膳食部工作,还是分管膳食的经理。真是国仇家恨齐集一块儿了,蝇首也想过如何派谴几只蝇,在检查时出其不意地打入饭店,给那娘们制造难堪。但风险太大,稍稍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作为蝇首,应向同类尽责,不能把一己之仇,建立在同类的性命之上,就放弃了报仇的念头。没想蝇独的想法,正合心意;况且蝇独的性格,凡决心一定的事,谁也不能动摇,这点自己是深深知道的,就让它两仇一报吧。蝇首在心里作出决策,但嘴里还是言不由衷地打官腔——也许这是为政要术——说:“你的想法我很赞同,但你的做法我不赞 同。你一生遭受了这样大的不幸,我们要让你有一个好的晚年,愉快地渡过这一生。” 蝇独抬腿劈开蝇首搭在肩上的腿,眼一瞪:“让我有仇不报,在痛苦中煎熬,分明是拿刀子在我身上一刀一刀地剐。谁要再出言劝我,不管职位高低,不管心地好坏,统统是我的仇敌,统统跟我势不两立!” 蝇首才掏出心窝子里的话,说出了它的想法。 蝇独说:“对了,你不要把人类口是心非、口蜜腹剑那一套带到蝇类来;不要说我有仇要报,就凭着我是你儿子的好朋友,蝇灵是我梦中情人这一点,也该替它们报仇,让它含笑九泉。” 蝇首再一次将前腿搭在蝇独的肩上。 蝇独为了做到心中有数,专程又到桃源饭店侦察过,制定下细密周到、万无一失的潜伏方案,测量下了被人视作的“作案”时间、距离等一些具体数据。 检查团开饭时间是十二点,现在才十一点半。虽然还有半个钟头,但从服务小姐迈着碎步跑来跑去端盘摆碟的情态中便可窥知,饭店为了搞好这次接待相当严肃认真,完全当作一件重大政治任务。蝇独见了,暗自一笑:你们快快摆吧;越庄重,越认真,我今天拼老命的意义才越大。 蝇独心中忽然涌起一个怜悯的怪念头:这些穿梭般整天忙碌着的服务小姐,几乎都是来自农村边远山区,拿钱不多干事多,饭店各种处罚严厉,动不动就要被扣奖金甚至工资,找几分钱完全是针挑土,或者说是火中取栗,怪可怜的。她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我的这次行动,肯定要殃及她们,给她们带来严重后果,这似 乎有点不太仁道了。但转念想自己代表的是蝇类,个人的利害得失从来都是与整个社会联系在一起的,往小处讲我是报一己私仇,往大处讲我这是为了种族利益献身,死得其所;既然人类都不分清红皂白,一律视我类为仇敌,我怎么能生怜悯之心,辨什么是非良莠呢?投鼠不能忌器,玉石俱焚就俱焚。蝇独想到这里,心里又燃烧起熊熊的种族仇恨,等待着生命中惊天地、泣鬼神的最辉煌、最悲壮的瞬间的来临。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刚刚甫定,检查团负责人方老头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山泉第一雅。蛰伏于门框上的蝇独见了这行来人,精神为之一振。就在这时,那张恨彻痛彻的小方脸显像在眼里。美人痣小碎步迎上去,甜蜜蜜地招呼道:“丁县长,你好!”这对狗男女,好你娘个屁!丁学平在不为人所注意的时候,两块嘴巴皮合拢一翘,右手掌罩住轻佻地一抹,发出一个细微的像老鼠被踩着尾巴叫出的“啵儿”的声音,在美人痣娇情地煽了一下鼻翼作为回报后,兴趣盎然地走进雅间。 一桌人入席分宾主坐定,菜上来了,斟上五粮液,裘自鸣举杯致词开席。就在豆腐江团送到雅间门口,一号服务小姐接菜盘的当儿,蝇独运足全身力气,一个俯冲扎进盘内,用力将身子犁进菜的中间,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最壮烈的辉煌。 当一桌人发现黑点儿原来是一只苍蝇时,县人大主任王举山和政协主席刘加良看不出什么表情,而裘自鸣、纪峰仿佛却如五雷击顶,眼前闪过一道弧光,耳朵“轰”地一声巨响,一下懵了,都不约而同地把惊愕的眼睛胶在方老头儿脸上。 这还了得,在招待灭蝇检查团的菜肴里发现苍蝇,绝对是对他们最大的讽刺和亵渎。 方老头儿淡淡一笑,把菜放进面前的瓷碟里,拈了一小片鸡块送进嘴里,周密细致地嚼起来。 笑是什么意思?讥讽蔑视?不以为然?裘自鸣还没遇见过如此尴尬狼狈的场面,仓猝间惶然无措,脸上无光地说:“对不起,方主任,让你老见笑了,我们一定认真追究责任。” 纪峰侧身对丁学平耳语了一句,丁学平就示意站立身旁的一号服务小姐将方老头儿的瓷碟换过端出去,随及起身跟出豪雅,疾言厉色地对站在吧台前的膳食部女经理说:“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搞的?去,把廖总给我找来。” 女经理见丁学平出了雅间,涂着过多脂粉的圆滚滚的脸上正要制造出奉承的笑容,听丁学平这么一说,笑容瞬间夭折在脸上,比哭难看地问一号服务小姐怎么一回事。 一号服务小姐端着停放着蝇独尸体的瓷碟,像被人赃俱获的偷儿一样站在女经理面前。 女经理牵强地一笑:“丁县长,请你原谅,我们一定按制度认真追查责任。” 丁学平一脸盛怒:“那是你们内部的事,我只让你把廖总找来。” 美人痣领班、另有几个服务小姐和服务生也走过来了。 第二十六章 夜访 午餐后稍事休息,二点半钟开始检查。共分四个检查小组,每组一名市爱卫办的灭蝇专家,一名县里四大班领导,两名有关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另配一名工作人员,两部轿车。县电视台唯独两部摄像机,主要供裘自鸣和纪峰所在的检查小组用,但另外两个检查小组也不敢怠慢,只有打时间差,待裘自鸣和纪峰所在的两个检查小组的主要镜头拍完过后,再补拍另外两个检查小组的镜头。 这里只采用最常见的以点代面的工作方法,捡方老头儿所在的第一检查小组说说。 方老头儿的第一陪同人是裘自鸣,另外有副县长丁学平、县卫生局长解学东、县环保局长严开冰,灭蝇办主任王孝清。检查路线是从大南街农贸市场──西街──县酒厂──小溪口垃圾处理场。 当今之检查,检查人想要获得真实情况,一般来说很难。只要由被检查单位确定检查地点,或者检查单位圈定了检查地点,展现在检查者眼里的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包装过的。虽然裘自鸣对此反感,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既然被放进了官场这个染缸里,就只有无条件地接受染;结果是染成精美的图案,还是一团糟,很大程度由不得自己。 农贸市场、垃圾处理场是市爱卫办指定要检查的地方,县里调集一切力量重点保证这两个地方迎检查合格,仅农贸市场喷洒的进口药物“列喜镇”就价值上万元;还对市场周围拉塑料棚进行了密封,从物理上隔断外来苍蝇的飞入,保证市场内苍蝇的有效数控制在检查标准以内。 这一作法,方老头走进农贸市场就清楚了。刺鼻的农药味使他呼吸一下急促起来,有如呼吸到原野清新空气的人,骤然间走进久未冲洗的公共厕所里似的。他用手掌捂住嘴巴和鼻子,知道这是突击灭蝇造成的;要时平时注意灭蝇,就不会有这么浓重的药味。 裘自鸣也闻到了这刺鼻的药味,却像从久未冲洗的厕所里走出,骤然间置身于原野的清新空气里似的,他的感觉非常好──他是主人,感觉不能不好啊;看见方老头儿用手把嘴和鼻子捂着,他心里很难受。他是善于自省的人:要是同方老头换一个角色,我会马上叫给我一副口罩;我为什么要哭脸当做笑脸?工作需要啊!身旁的丁学平悄声提醒他:“裘书记,这里药味重,简单看一看吧。”他点点头,跟上方老头儿,自我解嘲地介绍道,“这个农贸市场是城里四大农贸市场之一,同其它几个农贸市场一样,我们平时十分重视保洁工作。我敢说,平时这里的蝇数都控制在标准范围内的,你看,市场管理单位为了使灭蝇工作更好更扎实,特别又喷洒了药物,实际上有一点画蛇添足的味道。” 方老头儿基本适应了环境,手已经从嘴和鼻子上松了下来。他看了一些菜摊和墙头屋角,还撒落着一些没有打扫干净的苍蝇尸首,内心反感嘴里便说了出来:“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灭蝇的目的是为了人民的身体健康,像这样用药过量,沾在了蔬菜和食品上,等于变相投毒。” 裘自鸣连忙点头道:“你老说得对。今后在用药上一定叫他们注意比例。” 方老头儿想测定一下有效蝇数,但念头一闪即逝:这样散发着浓重药味的环境里,人都受不了,何况蝇乎。裘自鸣征求他的意见:“检查点多,时间安排得比较紧,我们去看西街吧” 方老头儿点点头。 走出农贸市场,他们被一个奇异的景象惊呆了:塑料棚外面,密密麻麻地巴满了苍蝇;嗡嗡营营地到处蠕动,一些想寻找缝隙住棚内钻,天空中还不断有苍蝇飞过来。墙头屋角处,有蚊子和麻雀在行动;偶然间,一只老鼠竟从检查人员的脚下跑过。裘自鸣仿佛看见什么脏肮龌龊似的,很快收回视线,笑眯眯地招呼方老头儿:“方主任,请上车吧。” 苍蝇虽然多,但在检查范围以外,不算数,方老头儿只是皱了皱眉,说:“倒过拐就是西街,不必用车。”说着,带头挪开了步子。 一行人紧紧地跟了上去。 西街是一条热闹而有名气的老街,沿街摊店很多,特别是饮食行业,号称山泉城四大食品名店的“张包子”、“王油条”、“罗削面”、“田烧腊”都在这条街,有不到西街等于没到山泉城一说。开展灭蝇行动后,西城工商所和个协分会,开始抓得不力,后定为迎检街道,工商所和个协分会加大了工作力度,逐摊逐店进行了检查督促。前天又专门召集个体工商户开会宣布:按照灭蝇标准,食品和饮食行业的要求是:有蝇房间不超过百分之一(即一百间房间,有苍蝇的必须控制在一间以内),平均每阳性房间不超过三只,防蝇设施不合格房间不超过百分之五,加工、销售直接入口食品的场所不得有蝇;蝇类孳生地须有效治理,幼虫和蛹的检出率不超过百分之三。按照灭蝇要求,酒楼、饭店、熟食销售点等的厨余杂料,必须用能密闭的容器盛装,泔水缸、桶要加能密闭的盖,做到日产日清,并保持容器的清洁;操作间要随时清除各种淤积物,保持地沟等下水设施通畅,保持清洁卫生;饭厅、操作间、凉菜间、熟食销售部位(点),要安合缝的纱门、纱窗(纱罩)或门上安装空气幕。凉菜、糕点等熟食制作、销售间(点)内不得有苍蝇。如果违反了上述迎检标准和要求,发现一只苍蝇罚款五十元;特别严重者,罚款一至三千元。摊店主们想:苍蝇无处不有,即使我把自己店铺内的灭得干干净净,外来的苍蝇飞来也该我倒霉,还要背被罚款的名声,人家会说,唉呀呀,谁谁谁那里苍蝇多,还被罚了款!今后谁还会在你那里来吃东西?何况还得劳神费力花钱添置很多诸如纱窗、纱门、空气幕等硬件设施。本来就是小小生意,有得这样折腾,不如干脆关门停业省事,等你检查过后再开门营业。 方老头儿走在这条街上,到处都关门闭缝、冷冷清清的。他不解地问:“这些店铺怎么都不营业呢?” 裘自鸣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仓猝之间无言以对。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县卫生局长解学东挺身站出来打破了寂静。 解学东跟近方老头儿一步说:“县城人气不旺,客流量小,又遇上现在正是淡季,普遍反映这段时间生意不好做。很多老板说,有得磨骨头养肠子,不如关了门养精神,歇歇再做。” “哦。”方老头儿点着头说,“要是人也像蛇、青蛙一样会冬眠就好了,有生意时就努力做,没有生意时就不吃不喝冬眠养精神。” 话中意味只要不是傻瓜都听得出来。裘自鸣干笑了一声,解嘲地说:“我还真的听说有人学蛇、青蛙一样冬眠的哩。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只要进入冬天,大部份时间都躺在床上,说减少活动量和少消耗能量就会长寿。” 大家听后,不管好笑与不好笑,统统都笑了起来。因为这样能回避尴尬,活跃气氛,转移方老头儿的注意力。 笑过之后,一时寻找不到新的话题,在街边上或门缝里一双双像观看国宝大熊猫一样的眼睛的注视下,大家默默地走着,因而丁学平的手机叫起来格外嘹亮。由于没有新的话题,也就不妨听听丁学平接电话,以此来打发到另一个检查地点路上的时间。 “哪一位?”他熟练地摸出手机,打开翻盖凑在耳朵上问。 “呜、呜、呜──呜汪──”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开始压抑,继而狂放,有如饱受欺凌的人突然遇见亲人。 丁学平一听就知道是桃源饭店那个美人痣打来的,忙安慰道:“不要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环顾左右,自己的位置有一点靠近裘自鸣,遂放慢脚步有意与人拉开一点距离。 美人痣边哭边哽咽着说:“中午、中午菜里苍蝇的事,廖总刚才开会,在会上破口大骂我们,说当班的要负主要责任,要开除。” 丁学平说:“你不要管那么多,我正在参加灭蝇检查,晚上说好不好?” 美人痣在电话里不屈不挠地说:“不行,等你晚上说,我都铺盖背起回到家里了。” “他敢开除你。你告诉他,我还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到追究起你们的责任了,是不是饭店不想开了?” “我敢这样跟他说?” “好嘛,我直接跟他说。” 丁学平没有征求美人痣的意见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拨通桃源饭店廖总的电话:“川金啊?我丁学平啦。听说你对今天中午菜里发现苍蝇的事进行了责任追究,这很好。你知道,这件事的政治影响很不好,怎么处理,我还没有与裘书记和纪县长通气。不过你要把握好一个度,不要弄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 一听电话就是一个前襟长后襟短的声音:“这件事我诚恳地向丁县长检讨。希望丁县长在裘书记和纪县长面前多美言几句,下不为例。至于饭店对这件事的处理,肯定要严肃认真。不然,再出现这种事,我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看来廖总还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丁学平便进一步补充道:“这件事饭店肯定要认真检讨,但对待员工要宽严适度,以教育为主。县里没有因此叫你们停业整顿嘛。” “你的意思我明白,该保护的我还是要保护,绝不一篙杆打一船人。” “好吧,我正在检查灭蝇工作,有空再慢慢谈。” 丁学平从廖川金的话中听出了态度,就挂断电话,又给美人痣打了一个电话,让她该干什么照样干什么,廖川金会区别对待,不会把她怎么样。 电话那端“嗯”了一声。 丁学平说:“给你把事情摆平了,你不感谢一句?” 稍歇了歇,电话里传来那个两个口字平着写的声音:“啵儿──” 丁学平突然联想到中午方老头儿说的两个口字平着写的字,依稀他和美人痣之间的秘密被那两眼小而聚焦的老头儿洞穿,平时听起来挺亲热挺激动人心的声音,此刻听见了竟很不舒服,脚踏在地面上也仿佛虚飘起来。待他跟上检查小组一行人时,已经到了县酒厂。 县酒厂由于认真吸取了酒瓶钻进苍蝇的事后,灭蝇工作抓得非常认真。方老头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县里一行人也因方老头儿脸上的笑容而发酵出一脸笑容;唯有丁学平没有笑起来,嘴角极其牵强地咧了咧。他觉得方老头儿的笑很阴鸷,深处匿藏着飘飘忽忽的东西,是什么,他说不准确。 小溪口垃圾处理场是县里灭蝇工作中的重点项目,样板工程,好比皇冠上的明珠,是唯一最值得向检查小组展示夸耀的地方。县里事先准备了一个材料,详细地介绍了处理场的基本情况,诸如占地面积,投工投资情况,发挥的作用。浸透字里行间的,不外乎是以点带面,表明县里灭蝇工作舍得工本,抓得扎实,成绩突出,从而给方老头儿留下好的深的印象。为什么这个检查点要安排方老头儿来看,不安排别的检查人员来看,县里是作过一番精心设计的,好比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要送给最相称最匹配的人一样;似乎修建的目的不管今后对灭蝇有多大益处都是次要的,只要方老头儿能看上一眼目的就达到了;似乎让别的人看了提不上桌面掂不出份量等于明珠投暗垃圾处理场建了也白建。 方老头儿是明眼人,对垃圾场的建设,除了在工程上指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外,充分给予了肯定,发自内心地说:“这才有点像灭蝇的样子。” 站在河坎上望着贴了瓷砖的建筑物,方老头儿问了城里常年居住人口多少,流动人口多少,垃圾量有多大,之后发了一句感慨:“你们山泉城再有两座这样的处理场就好了。” “当然。”裘自鸣接下话,“我们已研究了,等灭蝇检查过后想方设法再建一座规模比这大一倍的处理场,城里的垃圾就能全部处理完。” 方老头儿肯定地说:“这很好。” 检查。晚餐。之后怎么办,是现在接待最头痛的一件事。直白一点说,检查的功夫,就是接待的功夫;检查的结果,很大程度取决于接待水平的高低与安排得周到与否。现在接待人,消磨晚上时光最常见的方式是唱歌、打牌。方老头儿一样不会,一般下县晚饭后喜欢独自出去散步,而这“散步”有其独特的含义,往往对方有什么问题和不足,都会被他在这“散步”中了解掌握得一清二楚。裘自鸣得知到市里了解情报的人汇报的方老头儿这个习惯后,指示晚饭吃久一点,然后安排好晚上的节目,不给方老头儿“散步”的时间;就算他要去,苍蝇晚上同人一样睡觉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针对方老头儿晚上一般是看材料看电视、十一点钟准时上床睡觉的习惯,特意在他房间里放了《山泉报》、宣传山泉县的画册以及别的一些资料;另让县广播局送一套放相设备和几部近期最精彩的电视连续剧在房间里,好让方老头儿挑着看。另外的人,都是打牌、唱歌的高手,征求他们的意见,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有一点很碍难,打牌得发垫底资金,发多少为宜?唱歌现在才“三讲”结束,荤歌不好去唱,素歌唱起来又没有劲。县委办和县府办的两位主任商量来商量去,打牌一般机关价是“一二四八”,手气最不好的一晚上不外乎输过几百千把元;按运气最不好的为限额,每人发一千元垫底金;唱歌呢,城南新开张了一家“雅高乐”素歌厅,听说音响很好;没有舞伴,县委、政府一面选两个女性工作人员作陪,唱到十一点,然后去河边上喝夜啤酒。把方案向裘自鸣、纪峰、丁学平汇报,裘自鸣没表态,纪峰说:“怎么接待是你们的事,反正要安排好。” 晚餐方老头儿坚持不喝酒,说喝了睡不着觉,上桌子就直奔主题,半过钟头便搞定了。这无疑打乱了县上的时间安排。趁晚餐过后大家用香巾抹嘴巴的当儿,裘自鸣笑眯眯地望着  方老头儿道:“你老喜欢做一点什么呢?” 方老头儿笑眯眯地说:“我要去看望一个亲戚。” 亲戚?方老头儿山泉城里哪有亲戚?莫非搜集情报的人收集掉了? 方老头儿似乎看出了大家的疑窦:“我的一个亲戚到山泉城的亲戚家来了,无论如何要我过去见一下面。” 裘自鸣很警觉地说:“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办的事。” 方老头儿说:“没有。” 纪峰说:“你老不要客气嗄,有啥事需要我们跑腿,这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尽管吩咐。” 方老头儿说:“真的没有。有少不了找你们的麻烦。” 纪峰便给向主任说:“你叫郭师傅把车开过来,我陪方主任去。” 方老头儿连忙制止道:“不用,我一个人去,最多喊小敬跟我一路。车更用不着,绕山泉城走一圈都要不了多少时间。” 裘自鸣再次坚持派人陪同派车送。 方老头儿再次拒绝一样不用。 没办法,裘自鸣和纪峰商量了一下,略带失望地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只好悉听尊便了。” 方老头儿说:“谢谢理解。我就把一行人丢给你们了。”掉转头对随行的人说:“对不起你们了。” 随行的人说:“你去吧。走好。” 方老头儿叫上小敬走了。纪峰与裘自鸣附耳低言了几句,吩咐高主任和向主任道:“你俩拿一个人跟上方主任,但要保持一段距离,不要惊动了他,以便有个什么事好照应。” 高主任自告奋勇:“我去。” 裘自鸣对市里的几位专家——实际上也是科室工作人员──说:“就把你们交给县府办向主任和灭蝇办王主任安排了,我有事失陪,对不起。” 几位专家心领神会,一般都是这样,晚上有什么活动,领导都要避嫌,由下面的人陪,便异口同声地说:“知道书记、县长事多辛苦,你们忙去吧。” 县上几位领导走后,向主任一下从官场走到民间,说:“现在是我们的天地了。工作之外,不要正儿八经的,放松一些。你们不要多心,我不把你们当市里的领导看,大家是哥们儿,年纪大的是哥子,小的是兄弟,这样亲热些。” 市爱卫办的几位忙表态道:“这样最好。” “先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唱歌、打牌、喝酒,你们选择做什么?” 市爱卫办的几位用脸色交换了一下意见,推王科长当代表表态:“一样干一会儿新鲜点。先唱歌,再喝酒,然后回房间打牌。” 向主任心想,你几爷子还内行,屙尿擤鼻子几头逮;但嘴里却说:“行。就先唱歌吧。” 一行人来到“雅高乐”。四位市爱卫办检查人员中两位科长两位主管医师。到了歌厅门口,向主任寻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悄声对身旁四十来岁、颧骨高耸、身材单调的王科长说:“实在对不起,县上‘三讲’才过,只能唱素歌。” 王科长表示理解:“其实唱素歌最好,只要音响好。” 歌厅装饰高洁淡雅,浴在春风中,面对明媚的阳光、争妍的万花是什么感觉,走进歌厅就是什么感觉。试试音响效果,确实很好。没有小姐陪,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刚刚坐定,被当工作安排来作陪的四位女士接踵而至。 四个女人中,唯有崔小丽年轻靓丽外,其余三位年龄偏大、相貌平平不说,俨然家庭主妇,依稀才从灶台上洗完碗,手在围腰帕上揩了几下,解开围腰帕一丢就来了。 歌厅紫红色的彩灯光线幽微,崔小丽进屋,似乎十瓦的灯炮突然换成了一百瓦。王科长揣想,这次检查名单他排在方老头后面,属第二把交椅,向主任肯定会把崔小丽安排给他。张科长两腿架着,骄矜地抽着烟,神态像不以为然,在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其实眼角余光全部笼罩在崔小丽身上。他是几个人中最年轻最帅气的一个,饭桌上开玩笑人家都喊他“中帅哥”,崔小丽应该安排给他才恰当。梁医师正在点歌,崔小丽刚进屋,他的注意力像集中在歌本上找歌,但他的头稍稍偏了五度,眼光早把崔小丽紧紧地抱住。四人中他不具备年龄优势,但他具备权力优势。在技术上,方老头儿最信任他;他提出的问题,都是方老头儿最有价值的参考。他默默地想:相信向主任、王主任懂窍,知道我在这次检查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肯定会把崔小丽安排陪我。唐医师坐在最边上,权力、年龄、相貌一样优势没有,但他最会唱歌,只在一亮歌喉,就会引来啧啧的赞叹声。他相信他那沉雄悠扬的歌喉,不用安排,崔小丽都会主动走到他的身边。于是,他望着电视屏幕上一首《孤枕难眠》的“过路歌”,首先拿起话筒,谦逊地说:“我先捡一首歌来唱,抛砖引玉吧。” 这四个心思,实际上把向主任和王孝清推向了矛盾的漩涡中,随便安排给谁配对,都会引起其余三个人心理上的不平衡;惶然之间,他们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排四位女士与四位客人伴舞。 崔小丽走在最后,脸上挂着淡淡的忧郁;却如维纳斯,因了断臂而更显得完美一样,她因了忧郁而显得更成熟内敛、端庄妩媚。 向主任向王孝清递了一个眼色,按照“从近、从便”的原则配起对来。先把走最前头的一位安排给了坐在最里端的梁医师,第二位安排给了王科长。按照这个次序排下去,第三位就该安排给张科长,崔小丽就该安排给唐医师。张科长一看第三位,脸型像一只正宗的新疆鸭梨,看起来很不顺眼,让这样的人陪着还有什么玩兴?他便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主动站起来,对崔小丽说:“我陪你跳舞吧。”崔小丽当然不会拒绝,向主任、王孝清不得不放弃原则顺水推舟。鸭梨只有让唐医师啃了,正在引吭的他,声音像风中的一匹绸缎明显地抖了一下,显然张科长抢轮子的行为影响到了他的情绪。他边唱边在心里抱怨道:这些场合你小子才抢得快,今后工作中有什么问题困难找到我,老子不抽你的吊桥才怪。 舞伴好歹算安排下去了,后来场面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张科长与崔小丽跳起了舞,搂着时两人身体的距离似乎近了一点。王科长瞥见,本来就不愉快的心,更像吞了一只屎苍蝇似的不舒服,没一会儿便寻找到一条撤退的理由,说为了吃准这次的检查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不回桃源饭店加班看完一个材料不行。唐医师也很怅然,说今天晚上嗓子有问题,唱不起歌;还有头也有一点昏,想到街上买一点药。他们两人都不给面子执意要走。 意外的情况难住了向主任和王孝清。走的人他们不陪有失礼貌,都走了唱歌这面没人照应也不恭敬。犯难之间,梁医师的话解了围:“歌没唱头,干脆一起走了吧。” 向主任和王孝清商量了一下,说:“我们就去喝夜啤酒。” 王科长、梁医师、唐医师立即响应道:“可以。” 张科长说:“我不喝酒,就在这里唱歌。” 张科长的阴谋一眼被大家洞穿。唐医师首先发难,略带讥讽道:“你小子平时喊你唱歌你要喝酒,今天喊你喝酒你要唱歌。怎么,找到感觉了?你就留下来唱吧。” 这样说张科长就不好坚持了:“走吧,你怕我虚你喝酒?”鸭梨女士说:“向主任,孩子他老汉出差去了,我得经佑着他做作业,失陪先走一步。” 这么一说,另外两位女士也称家里有事,喝酒是男人们的事,就男人们去喝吧。 向主任和王孝清交换了一下意见,就同意了,跟她们喊了三轮车。 崔小丽迟疑着没开腔。她无家可回,躁动于腹内的婴儿让她痛不欲生,曾产生过跟杜十娘一样纵身跳进滚滚长江的念头,但想到家里父母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正要有所回报的时候,却走绝路,父母不气死才怪,遂放弃轻身的念头。孩子是不能要的,她去医院检查,说不能行刮宫术,只有再过一些日子做流产术。她只有挺着肚子咬紧牙关在爱恨交织中度过这一段难忘岁月。 “小崔跟我们一起去喝酒吧。”张科长返客为主主动邀请崔小丽道。 六双男人的目光一下落在了崔小丽脸上。漂亮的女人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往哪里一站都会成为一道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观。如果说唱歌配对被一个人垄断了美丽,那么,现在崔小丽的美丽就是共同财产了,每人都有享受一份的权利。有的人对美丽的女人不敢正视,其实这种人不是变态就是伪君子。 崔小丽神色黯然,暗忖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喝酒。” 张科长的眼光立即暗淡下来:“不喝坐坐也行嘛。” 崔小丽显得模棱两可。 王科长对张科长的介蒂未除,替崔小丽做了安排:“小崔不去就不要强她所难了。”然后对崔小丽说,“行,小崔,回家休息吧,祝你晚上做一个好梦。” 崔小丽怅然若失,如果有谁挽留,她会留下来打发晚上一段孤寂时光的,然而结果与想象有差异;听这一说,道了一声“谢谢”后,慢步走进路灯下桔黄色的晕光里。 张科长的视线如橡皮胶,粘着崔小丽窈窕的身影,越拉越长。 梁医师幽默道:“好精彩的电影啊?片名《崔小丽》。” 就有一串开怀的笑声在傍晚的夜空中摇曳。 在笑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坐在城东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河水潺潺流淌出神。 他就是方老头儿。 在他昏花的老眼里,被街灯映得黄澄澄的江面如一匹颤抖着的绸缎;他思绪如舟,在江面游弋。大青山伟岸的身姿,被越来越暗的天幕勾勒出雄奇的梦幻般的影子,映衬在身背后。小敬双手横抱胸前,头微微仰着,在方老头儿身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日夜奔流的大江,站成一尊雕塑。 “呃,坐(口+山)。”方老头儿招呼他道。 第二十七章 最后的较量 根据安排,市灭蝇检查时间定为三天,两天半实地检查,半天听取县委、县政府灭蝇工作汇报。但只检查了一天半,方老头儿说,检查团完全掌握了山泉县灭蝇工作的情况,减少一天检查时间。方老头儿口头不好说,心里想,其实检查一天半时间都多了,半天绰绰有余。 就听取县委、县政府的灭蝇工作汇报吧。 汇报地点,原计划安排在桃源饭店四楼会议室,但因“苍蝇事件”,县里强令停业整顿,临时改在县政府三楼老会议室。虽然,桃源饭店总经理廖川金找着丁学平,会仍然订在桃源饭店开,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丁学平找裘自鸣、纪峰斡旋,裘自鸣说:“讲的是政治影响,还是他的一点经济损失?”纪峰说:“你给他讲清楚,要在平时,不说一只苍蝇,就是十只百只我们都不会管。关键这次是灭蝇检查,关键是在接待市灭蝇检查团的菜中,关键是检查团的领导吃着,这就非同儿戏了。不是我们存心给他过不去,主要是县里必须拿出姿态。如果真的经济损失大 ,我们宁愿采取其它方式补偿,他的业也得停下来。” 一位身体长宽几乎相等的老妇人,无自知之明,偏要描眉画眼穿旗袍,你看见是一种什么感觉,那么,你当临县政府三楼会议室就是什么感觉。会议室墙面斑驳,窗子有的已经朽坏,桌凳很多坐下去是摇的,稍一动作就“叽嘎叽嘎”直响。别的地方不好找会议室,向村请示了丁学平和纪峰,纪峰让因陋就简,便临时请人用八八涂料粉刷墙体,做窗帘,扯桌布将所有桌子全搭起来。因赶急,地面到处散落着涂料,酷似满脸画得花里胡哨的小丑;窗帘尺寸过小,有如家境贫寒的大姑娘,所穿衣衫过小,该遮的地方遮不住,羞红着一张脸;搭了“红盖头”的桌子,怀揣一腔丑媳妇将见公婆的惶恐。 主人都过意得去,客人还有什么说的?方老头儿情态暧昧地笑笑,坐到了指定的位置上;头上,悬挂着“山泉县委、县政府灭蝇工作汇报会”会标,市检查团成员坐会标下,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坐在正对面。 这是一个高规格的会议。按接待惯例,哪条线的事,由哪条线的分管领导主持汇报就行了。创卫灭蝇,便该丁学平主持汇报,但为了体现县里对灭蝇工作的高度重视,同接待工作一样一律升格,四大班子正副职领导全部到场,纪峰主持,裘自鸣汇报。 纪峰的开场白,首先是代表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四大班子,以及山泉县四十一万人民,对方主任为团长的检查团光临山泉县检查指导灭蝇工作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对方主任一行两天来不辞辛劳、深入城区各个角落、认真细致地检查指导灭蝇工作表示最诚挚的感谢。每一个感谢后面,都连接着一片风啸林莽、浪排巨礁的热烈掌声。 新蝇首知道,这是最后的斗争。它总动员蝇们,抓住最后的机会冲刺,即使付出最大的代价,也要向山泉城的政要们作出无畏的抗争。它没听蝇史的忠告,亲自带领着一群蝇早早地来到会议室窗外,伺机搅扰会场。新蝇首不知道,会议室定为开会地点后,专门喷洒了“列喜镇”,门窗全封闭,就连缝隙里漏出的一点气味,它们闻着都感到胸闷气紧,呼吸困难。没办法,新蝇首只有让众蝇在窗外适应环境再作理论。当听着会场里热烈的掌声,蝇们着急得直想以头撞墙。 “灭蝇工作是爱国卫生运动中除‘四害’的一项重要内容;灭蝇效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有人说,迎检的过程,就是准备好汇报材料的过程。为了写好这个汇报材料,县里两办专门组织了写作班子,四易其稿,经县委常委会集体审定。材料第一部份写的是山泉县“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物产丰茂,资源富集”,第二部份写的是灭绳实绩,第三部份写的是奋斗方向。此刻,裘自鸣讲到第二个部份了。检查团成员们有的在做笔记,有的在看资料。方老头儿将笔记本摊在桌子上,用笔压着,双手环抱胸前,眼睛微眯着望着天花板出神,仿佛那是大屏幕,上面正上演着一部异彩纷呈的电影片,鼻头子一耸一耸的。屋里药味太浓了,不要说苍蝇,人都招架不住,他怕这种药分子密布的空气吸多了有碍身心健康,但又不得不呼吸,只得皱眉头耸鼻子,使呼吸匀畅。 “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灭蝇工作,提出的指导思想是:全民参与,真抓实干,艰苦作战,检查达标。灭蝇工作的原则是:坚持环境治理为主, 辅之以化学防治和物理防治,治标与治本高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为确保这一目标的实现,全县建立了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灭蝇组织指挥网络,技术指导网络和统一作战网络。灭蝇工作是一项技术要求高、难度大、涉及面广的社会系统工程,必须发动群众广泛参与。我们召开了全县灭蝇工作动员大会,号召全县人民紧急行动起来,发扬吃苦耐劳、团结拼搏精神,大打一场灭蝇除害的人民战争,以卓有的实绩迎接市检查团灭蝇达标检查验收。” 裘自鸣声调抑扬顿挫地汇报着,接着是一串一串的数据,诸如印发灭蝇宣传提纲多少份,新闻单位刊播新闻和有关知识多少余次,标语多少条次,开辟灭蝇宣传专栏多少期,硬化公共空地多少平方米,新增绿化面积多少亩,日处理垃圾多少吨;在化学防治过程中,组织了消杀人员多少人,用药多少吨,喷洒面积多少平方米等等。 方老头儿给王科长附耳低言了一句,王科长找着王孝清转达了方老头儿的意思。王孝清经过逐级请示,于是,窗扇被一一打开,清新的空气像澎湃的江水,蓦地灌满会议室。 真的是打开窗子,飞进苍蝇。早就企图飞进会议室的蝇们,见窗子打开,异常兴奋。新蝇首飞进会场边缘试了试,开始感到有一点儿气紧,但随后很快便适应了。它举起前腿一挥,号召蝇们进,自己则飞来落脚在方老头儿肩头上。蝇们群起响应,呼啦啦地亮开翅膀飞进会议室,各自寻找位置落下脚。蚊子也三三两两地赶来了,跟着飞进了屋,寻找阴暗角落躲藏下来。有的与会人员看见有苍蝇飞进来,认为偶尔几只,并没警觉,仍一门心思听裘自鸣的灭蝇工作汇报。 “这次灭蝇行动中,据初步统计,杀灭蝇蛆两亿余个,成蝇三点二亿只。”裘书记自豪地说。 听了这组数据,蝇们浑身颤抖,怒火中烧。新蝇首眼睛喷血,气愤至极:你有什么值得自豪?孔雀开屏展示自己美丽的时候,露出的是自己肮脏的屁股;你在展示灭蝇丰功伟绩的时候,暴露的是对蝇类的血腥!它用脉波指示蝇史:广泛动员蝇们,尽量奔赴会场,当着市灭蝇检查团的面,出山泉县政要们的洋相。然后它振翅飞到了方老头儿摊开的笔记本上,血红着眼敌对地瞪着方老头儿。这是无声的抗议,血泪的控诉:看吧,山泉县人对蝇类犯下了弥天大罪! 方老头儿看见新蝇首了,但仍然双手横抱在胸前,一动不动。 新蝇首像掉在纸上的一滴墨,也一动不动。 这是情感的对垒,意志的较量。 “……县里自查验收,达标率百分之九十九点八。可以说,我县灭蝇工作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裘自鸣声音宏量地说着,特别是讲到“胜利”二字时,声调铿锵,掷地有声;并自得地将眼光脱开稿子,落在方老头儿脸上。 裘自鸣突然怔住了。见方老头伸出笔头子,小心翼翼地向笔记本上的墨点戳去。这就是说,方老头儿跑神了,根本没听见他的“胜利”;再定睛看,不禁一个激灵:那是一只苍蝇;并且,方老头儿不是要消灭它,他那缓慢的手语分明在说:去吧,飞到裘自鸣那里去吧,他说已经“胜利”了,你告诉他,万里长征才第一步,路途还远着呢! 静场。会场上的目光们不约而同地瞄裘自鸣,又随裘自鸣的视线转移到方老头儿像课堂上小学生搞小动作的一幕,目光们惊呆了。苍蝇和蚊子,正在从四面八方不断地飞进会议室。 这是对灭蝇“胜利”的最大的蔑视,最深刻的挖苦,最辛辣的讽刺! 裘自鸣、纪峰的眼光切换到灭蝇工作总指挥丁学平脸上,用眼神厉声质问道:请你说明一下,会议室这么多苍蝇,连方老头儿的笔记本上都有,这是怎么一回事? 丁学平的眼光转移到向村脸上:你怎么布置的会场,怎么让苍蝇跑进来了? 向村的眼光定格在灭蝇办王孝清脸上:给你们讲过的,会议室要多喷点药,不能让任何一只苍蝇飞进来了,你们是怎么搞的? 王孝清的眼光与向村的眼光对碰了一下,仿佛四柄寒光闪闪的利剑“镗”然相接;王孝清的目光似乎招架不住,仓皇逃到窗口,竖戟站住,依稀将其引向新的决斗场。 向村的目光穷追不舍,在窗口上追上了王孝清,幡然醒悟:苍蝇原来是从窗口飞进来的,并且还源源不断地飞进来。 关上窗子?目光们又一级一级地报告上去。裘自鸣、纪峰尴尬地对视着,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不知如何是好:窗子是方老头儿叫打开的,他不喊关,能关上? 指望着当县委书记,至少当县长,却阳差阳错被调整到县人大当主任的王举山在悠然地抽着烟;多年的常务副县长、本应顺理成章当县长,却鬼使神差地当了县政协当主席的刘加良环抱着手摇晃着头。他俩神态漠然,一副置身大树下、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作壁上观状。 “啊呀!”一个受到突然惊吓后的声音,在会场炸响;宛若听昵昵细语的轻音乐时,突然听见山崩地裂的摇滚乐一样令人震撼。 会场上的眼光们循声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白裤、外套一件黑色长衣的崔小丽,站在会场一角,手里抱着一沓资料,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原来,她在为会议送昨天晚上熬夜编发的市灭蝇检查团到县上来检查灭蝇工作的简报时,踩着了一只老鼠尾巴。“吱—儿!”老鼠叫了一声,在崔小丽的脚上咬了一口。崔小丽正眼一看,是老鼠,顿时理智失控,惹不住惊叫了一声。 很多人都看见了,同样受到惊吓后的老鼠,钻进会议桌脚下去了。 王孝清起身过去安慰任小丽的同时,任可新从屋角里拿起扫帚,走向老鼠钻进的会议桌下。 他轻轻挪开会议桌,老鼠便跑了出来。在众多与会者的围追堵截下,老鼠最后毙命于任可新之手。 新蝇首为声援它类的老鼠遭受不幸而心情非常沉重,目不转睛地怒视着方老头儿。 裘自鸣也在拿眼睛瞄方老头儿,见方老头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仍在用笔逗弄笔记本上的那只苍蝇——方老头儿离职后将享受副厅级待遇,但省委组织部还没有批下来,所以,那只新蝇首的苍蝇同方老头儿、裘自鸣、纪峰等都是一个级别。裘自鸣当然不知道这一点,他干咳了一声后自嘲地笑笑:“会场出现了一点小插曲,让方主任见笑了,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做得粗糙,有很多不对的地方,请方主任和市检查团的同志们多多批评和提宝贵意见。现在我接着汇报。” 再汇报时,裘自鸣明显底气没有前面足了。按惯例,成绩过后都要谈谈不足。但裘自鸣在审定稿子时把这部份删了,只保留了展望未来部份:“我县灭蝇工作取得较好效果,但由于蝇类孳生环境广泛,活动季节长,繁殖率快,不能功其于一役。因此,我们将在巩固已经取得的成绩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领导,把灭蝇工作列入工作日程,制订出长远的灭蝇规划,真正做到规范化,制度化,经常化。” 讲着讲着,裘自鸣稍微恢复了点元气,欲谈深谈透下一步的一些打算,表示县委、县政府的的灭蝇决心,秘书小房走到他的身边,悄声告诉他:“盐化厂、城关镇前次到县委、县政府上访的那批人又上访来了。说丁学平堂堂一个副县长,说话不算话,讲好七天以后给他们一个明确答复,又一个七天都过去了还没有答复,把老百姓当猴子耍,指名道姓要见你和纪县长。县公安局已派人把他们挡在了县政府大门外面。” 癞哈蟆爬床铺要与人干?裘自鸣恢复的那点元气又衰减了,悄声问丁学平:“前次上访的事,不是研究出了一个具体处理意见了吗?怎么还有后遗症,这又上访来了?” 丁学平说:“盐化厂的问题是历史问题,他们动辄就口报鲤鱼三百斤,怎么处理得好?城关镇的那帮子人更缠手,市里把包袱甩下来,又不给解决的经费,县里也拿不出来,怎么解决得了问题。” 裘自鸣对纪峰说:“老纪,看来只有请你当当消防队员了。已经在市检查团面前没有脸面了,如果再让上访的人冲进了会场,我们的脸就再也找不到地方放了。” 正合纪峰的意思。他说:“你放心汇报吧,我去处理。” 纪峰出门,裘自鸣继续作汇报。心里惦记着上访的人,怕夜长梦多,万一纪峰制止不住,冲进会议室来,场面更难堪;加上会场纪律明显地差了,不停地传出拍打暗中偷袭的蚊子的“啪啪”之声,麻雀也居然从墙缝里爬了出来,涌进会场的苍蝇也越来越多,情况十分恶劣,裘自鸣就长话短说,很快结束了主题汇报,礼节性地征求了王举山、刘加良、丁学平的意见,有没有什么补充,他们说没有。裘自鸣就让大家鼓掌,请方主任代表灭蝇检查团作重要指示。 方老头儿眯缝着小眼睛扫视了一下会场,翻着笔记本讲开去:“刚才听了裘书记代表县里四大班子所作的工作通报,结合两天来检查团的检查情况,给我们的感受是山泉县在灭蝇工作中还是做了大量的工作。山泉县是一个省级贫困县,在党中央西部大开发精神的鼓舞下,尽管县里条件差,财政困难,主动提出灭蝇,净化自我建设和外商投资软环境,精神十分可贵。”方老头儿大约用了三分钟肯定山泉县灭蝇工作取得的实绩,然后话锋一转,“成绩不讲跑不了,问题不讲不得了。中午我们检查团碰了一下头,认为山泉县灭蝇工作中还有许多问题。”方老头儿概括地讲了五大问题。一是群众对灭蝇的认识还不很明确,有待提高;二是规定检查的范围内苍蝇严重超标,如一般单位、居民区有蝇房间大大超过百分比。三是环境质量差,灭蝇死角多。四是垃圾处理场不规范,过于狭小,只能处理山泉城垃圾的百分之五十多一点。五是农贸市场卫生设施建设,不符合标准亟待改善。 方老头儿厉害就厉害在这些地方,讲话不留情面,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从不弯弯绕,更不溢美粉饰,裘自鸣和县里有志于灭蝇的人听得火烧火燎,如坐针毡。 蝇们也听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要是达到了这个干巴老头儿的标准,我类不就完蛋了吗? 方老头儿喝了一口茶,总结性地讲道:“鉴于上面几个问题,经检查团慎重研究,决定把意见带回市里,给分管副市长作详细汇报,进一步综合各方面资料和意见,再作出灭蝇检查情况的评定答复。我讲完了。” 全场寂然。 寂然等于尴尬,尴尬等于对方老头儿提的意见持否定态度。裘自鸣仿佛突然明白了该怎么做,忙起身举起麦克风说:“大家欢迎方主任对我们所取得的灭蝇成绩给予的充分肯定,对我们今后灭蝇工作存在的问题提出的宝贵意见。”然后插上麦克风,带头鼓掌。 方老头儿放开环抱在胸前的双手伸出往下压压,示意大家不必鼓掌;感觉到脚颈子有一点痛,弯腰一看,是一只花脚蚊子在叮他,便弯腰去打。身体摆动幅度大了一点,坐的椅子有条腿的镙丝脱落了一颗而“嚓”地一声折断了,方老头儿仰面跌倒在地上。 坐在方老头儿身旁的市爱卫办王科长忙起身去扶,只见方老头儿脸色变得卡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张着嘴“咝咝”抽冷气。裘自鸣、丁学平迅速赶过来,帮着王科长扶;扶起后,方老头儿站不稳,坐不稳,虚汗直冒。卫生局解局长说:“是不是伤着了坐骨神经了,快送到医院检查。”动作麻利地摸出手机,拨通县医院李院长的电话,叫迅速派一辆救护车到县政府。 县医院离县政府距离不远,救护车嚎叫着几分钟就到了。堵在大门口的上访人员以为公安局抓人来了,有的人惊慌起来,自觉不自觉地疏散开了一些;见来的是救护车,绷紧的弦又松弛开去,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让开让开!”车上下来两个医生,拿着担架冲上楼去;一会儿抬着人下来了,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高高地举着输液瓶,有的喊别慌,有的喊让开,将人抬上救护车,拉上门,救护车又扯声巴气地嚎丧着走了。 一行小车紧跟着鱼贯而出。 走进县医院,就走进了一个苍蝇的世界。本以为笼络钱一庄,取消灭蝇迎检单位的资格,会减少很多麻烦和节约很多开支。结果弄巧反拙,一个窗口单位,苍蝇乱飞,蚊虫横行,行医单位成了某些疾病的传染源。或许,这正是他们财源滚滚的奥秘所在啊! 刚把方老头儿安顿下来,救护车又扯声巴气地干嚎着出门了。 东街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纪峰所在的检查组,检查了东街乐陶然饭店,被检测出的苍蝇和蝇蛆,大大超过控制数量。检查组走后,东街居委会一班人马找乐陶然论理,说影响了东街居委会的声誉,叫乐陶然要拿话出来说;其次,居委会被罚了多少款,由乐陶然全额解缴。 乐陶然不服,说他家是按照居委会要求,扎扎实实地灭了蝇的,“克敌卫杀虫剂”都用了好几瓶。不信,有空药瓶子为证。苍蝇是隔壁“独一家”酒家没灭飞过来的。 “独一家”老板叫胡平开,和潘日达是把兄弟,为人蛮横狡诈,曾因合伙诈骗被判过劳改。同行多忌妒,两家饭店经营的内容基本相同,平时就因互相拉客、门前公共卫生等鸡毛蒜皮的事彼此心存蒂介,腹揣龃龉,奈何没有导火线引发矛盾。这次正在家里打麻将的胡平开听人说乐陶然在居委会诋毁他,说他家的苍蝇飞进了乐陶然馆子,使乐陶然的馆子迎检不合格,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把牌一推,撵上乐陶然家兴师问罪:“谁的苍蝇飞到你家了?你杂种胡说八道。” 乐陶然也不是一盏损油的灯,县公安局治安科江科长是他的舅子,有恃无恐,平时料根儿没把胡平开放在眼里,听劳改释放犯居然撵上门来骂他,也走出店门,手指着胡平开道:“你他妈的骂谁?” 胡平开走上两步,抬手指着乐陶然的鼻尖:“骂你这个王八蛋!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冤枉老子,自家灭蝇检查不合格,说老子家里的苍蝇飞到你家来了?” 乐陶然伸手扳下胡平开的手杆:“你龟儿的家里是苍蝇窝子,不是你的苍蝇是谁的苍蝇?” 胡平开睁着一双血红的斗鸡眼,伸手给了乐陶然一耳光:“去你妈的蛋,你他妈的就是一只屎苍蝇。” 乐陶然抬腿给胡平开一脚踢去,正踢中胡平开的胯裆。胡平开嘴角一裂,颧骨往眼角一推,“咝”地抽了一口冷气,双手捂着胯裆,像古装戏演员在舞台上迈的碎步,气急败坏地从家里拿出菜刀,向乐陶然直扑过去,牌友们忙伸手拉他都拉不住。乐陶然的家属和帮工见胡平开手握菜刀气势汹汹的样子,把乐陶然往家里拉,乐陶然挣脱拉的手给胡平开撞过去。只见一道白色的寒光一闪,就有猩红色的汁液四下迸溅;乐陶然像一个醉汉,几个趔趄后“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当救护车鸣叫着把乐陶然送进医院时,乐陶然永远地乐不起来了。 裘自鸣是守候方老头儿在放射室里照片时知道这起凶杀案的。他正在沮丧地想着灭蝇汇报会上那些糟心的事,突然听见行道里零乱的脚步声在往外涌。什么事?刚想探头往外望,手机响了。 是县公安局邓局长打来的,报告的正是他想知道的事。这属于一般正常的工作报告,他听后觉得邓局长有一点不怀好意。引发凶杀的原因是灭蝇,意思是苍蝇不该灭,县委、县政府的灭蝇决策错了?细一想,又确实与灭蝇有联系。那么,我是这起凶杀案的责任人?这么一想,裘自鸣本来就阴云密布的心空,刹时电闪雷鸣,狂风呼啸;他望着医院象征生命的绿色发愣,眼前飞舞的苍蝇如只只响箭射来射去,恍惚间有一片血红在眼前飘舞。 方老头儿照完片出来了。裘自鸣走进看片室询问情况,医生告诉他:髋骨有一丝裂痕;人老了,骨质疏松,稍微摔着跌着就会弄出问题来。 联想着凶杀案的事,裘自鸣心情异常沉重地走出看片室。 第二十八章 好戏还在后头 蝇营捷报频传。 山泉县政要的悲伤,就是山泉县蝇类的幸事。从各支特别行动组和谍报组反馈的情况表明,目前山泉县政要的心情是沉重的。迎检时本想尽力展现出灭蝇业绩,不料出乖露丑,出尽洋相,真令蝇们欢欣鼓舞,大快朵颐。 新蝇首为此召开了庆功会,总结经验,推选蝇类“最忠诚的朋友”和“最可恶的敌人”,以及苍蝇功臣、多生多育和遴选种蝇的模范先进等。 天气出奇地好。灿烂的阳光洒满河边花草堤岸,凉悠悠的河风轻轻地吹着,蜂在飞蝶在舞,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鸟雀在草石间啁啾。在一个满是污秽却很开阔的坡坎上,蝇们很快聚集在一起,心情如天气一样地好。 新蝇首精神振着,轻快地抖落翅膀,落脚在一个居高临下的地方。蝇灵谐行其后,止步在新蝇首身旁;在美满婚情的滋润下,它肤色红润,情态妍妩;与新蝇首有了爱情的结晶,最近产下了几批卵,批批量高质优。 蝇史垂垂老矣,颈项明显僵硬,腹部萎缩,反映迟钝,行动缓慢,据预测最多还有几天的阳寿。新蝇首让蝇史主持今天的会议。蝇史据理力拒:“自己老了,听会可以,主持会议恐力不从心。”新蝇首说:“大战告捷,你作为元勋,理当与民同乐;而这种会议,只有你主持最恰当。”想清心寡欲、闭目养神的蝇史,在新蝇首的恳请下,想到人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说,思索了半天,以大局为重,答应最后一次出席公务活动。 “仪程一,全体起立,向蝇独、蝇丽及其在这场灭蝇行动中,所有为蝇类英勇捐躯者志哀五分钟。”蝇史宣布道。 蝇们撑起后腿,两前脚着地, 垂下头颅。 突然传出压抑不住的抽泣声,轻轻的,如蚊子的翅膀振颤;很快感染了大家。于是,蝇营响起一片哭声,如飓风拂动群林:只要舍己利蝇,对蝇类作出过贡献和牺牲的蝇,蝇们都将永远铭记在心底。 “大家节哀。”蝇史眼圈红红的,声调满含悲怆,“仪程二,为这次山泉县灭蝇行动中所有遇难者志哀三分钟。” 蝇们刚放松的后腿又拉直撑起。也许牵涉面更广,几乎每只蝇都有亲朋戚友在灭蝇行动中丧生,因而会场中悲恸之声更大,如巨浪排空,山呼海啸。 “志哀毕。” 蝇们齐刷刷地放下后腿,悲恸之声很久才平息下来。 “仪程三,新蝇首讲话。” 新蝇首定了定神,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讲道:“蝇们,近两个月来,山泉县人为了响应什么西部大开发号召,安排部署了一场对我类进行惨绝寰宇的血腥屠杀的行动。人类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生存得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违抗上帝旨意,恣意排除异己,诛灭我类,何其凶残歹毒!上帝既然让我类生存在这个世上,我类就据有了合法地位。山泉城人也不打碗水来照照自己的影子,一个省级贫困县,那么多下岗工人没饭吃,教师工资月月拖欠,机关干部发不起奖金,县级财力衰竭,县城建设得像一个衣衫缕烂的叫化子;都解放几十年了,县委、政府还挤在一座破庙子里办公,这样的艰苦扑素,实质上是对为他们指出了一条富裕之路的他们称之为改革总设计师的邓伟人的亵渎。民怨载道偏偏却要自不量力,人神共愤竟然在那里小题大作,爱搞花架子是政要们的为官要术。君不见,土地本来已经很少了,看见深圳、海南搞经济特区,他们舍本逐末,胡乱地圈几块良田,插一块开发区的牌子,就显示出改革家气魄了。或者修几条路,建几座桥,常常屁股还没坐热,路就烂了,桥就跨了,但这些人官还是照升不误;现在见大连、上海等地修了几个广场,又闹开‘广场热’了,招牌是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好的休闲误乐场所,却不顾还有几代人挤在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屋里的事实,随便拆几幢民宅,修一个簸箕大的坝坝,就算是‘广场’,政绩就有了,就可以提拔重用了。今天,又要打死几只苍蝇来显示政绩,将他们的屁股坐在我类的尸首上,实属山河共愤,天理不容。” 新蝇首讲话声音宏亮,声情并茂,富有煽动性,无不令蝇们听得咬牙切齿。 “面对山泉城的政要们拉‘西部大开发’虎皮作大旗,在我类身上大做文章,在蝇首的正确领导和指挥下,我类不甘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尽管手无寸铁,却进行了英勇无畏的不屈不挠的抗争。虽然,我类在这次灭蝇行动中,有较大伤亡;但是,离山泉县政要斩尽杀绝的要求,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在相当多人类朋友和我们与老鼠、蚊子、麻雀结成的统一战线的帮助下,经过不妥协的斗争,使山泉城政要的灭蝇达标企图化为泡影,这是最值得我类大贺特贺的喜事。” 蝇营传出雨打芭蕉林般热烈的声音。 “对山泉城政要煽动起的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疯狂行径,我类将具状上帝,控告其滔天罪行。” 蝇营炸裂开浊浪排空般宏大的震响,经久不息,在山泉城河边缭绕、回荡。 “在这次反击山泉城人的灭蝇行动中,最值得总结的是我类抓住了人类的弱点,专找有缝的蛋叮,这是最好的策略。针锋相对的多生多育、争当先进模范的竞赛活动,保存生存力量的遴选种蝇活动,韬光养晦的疏散回避措施,都值得充分肯定、意义重大深远。要说使山泉城政要们灭蝇失败有何经验体会,这就是经验体会,值得记载史册,传诸后蝇。” 新蝇首也讲了一些值得吸取的教训,但属于蜻蜓点水。因为这是扬眉吐气的会议,不能用不足扫大家的兴致。 蝇史宣布仪程四:“这次较好地躲避开飞来横祸,感谢相当一部份人类朋友的帮助。现在,推举评选我类‘最忠诚的朋友’。条件界定为:只要对灭蝇行动持反对意见,并对保护我类生存说过好话、做过好事的都在推选之列。推选时,因时间关系,只高度概括地举出一至二条理由。凡是评选上了的,我类给他们的待遇是,任何蝇都不得给他们的生活添烦增乱。请蝇良作好记录。” 蝇史的话音刚落,蝇甲蓦地绷直后腿:“我推举潘日达。他办皮包公司,卖劣质灭蝇药物,为保护我类生存立下了不朽功勋。” “我评谭天娥,她缠住那个专门策划消灭我类的林中彬,分散和浪费林中彬的精力。”蝇二说。 “我推荐任可新,一是不尽心工作,二是设计陷害王孝清,使他不能集中心思履行工作职责。”蝇卯说。 蝇干接过蝇卯话头:“我认为县政协主席刘加良合格。他听说县里要开展灭蝇行动,公开反对说县里不从实际出发,除了弄虚作假、欺上瞒下、搞花架子、走过场外,根本没有实际意义。你围着县城周围走一转看看,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臭气薰天……” 蝇杰打断蝇干的话:“不要学那些当官的人,说讲两句,也讲起来就是半天。大家长话短说。” 蝇平说:“县农资公司经理张经理可以,他同潘日达勾结在一起,卖劣质灭蝇药物。” 蝇五站起身:“‘勾结’带贬义,这是推荐评选我类的朋友,应该用褒义词。” 蝇营气氛十分火爆,相继又推选出联合执法队受贿者,反对灭蝇或灭蝇不积极的单位,蝇良记录了一篇又一篇,难得记录了,甩甩前腿,对蝇史说:“按你提说的标准来评,那就太多太多了。一一提出来,就是一个系统工程。多了没有代表性,是不是名额限定,每个方面只选一个代表,最多不超过十名?” 蝇史想了想,同新蝇首交换了一下意见,并征得众蝇同意,通过了蝇良的合理化建议。于是,经过再次评定,最后评了十名蝇类最忠诚的朋友。他们是:潘日达、谭天娥、任可新、刘加良、韩刚──经蝇类调查核实,群访县政府的五个代表中,那位穿黑色休闲服、眉头粗重、显得见多识广样子的人;孙斌──联合执法队中踢张婆婆、并收受麻辣烫摊主三百元贿款的人;张子余——向钱一庄索要“酬谢费”而搅得他无法工作的省直机关某单位办公室主任;罗维东──反对灭蝇最积极的单位领导代表;李安安──反对灭蝇最积极的居委会群众代表;老鼠——统一战线中是最富有牺牲精神的代表。 评选过程中,有蝇提出了已逝的钱一庄名,但颇有争议。蝇史拿不准,请示新蝇首。 新蝇首说:“按钱一庄工作职责和他本人真实的内心世界来讲,他应该列为我类‘最憎恨的敌人’。但他心存杂念,借灭蝇之名,行谋私之实,设计圈套,陷害王孝清,这些方面客观上又帮了我类的大忙。下细一想,钱一庄是最值得可怜的一个人。他一个月就只有那么一点工资,要供养儿子读书,下岗了的父母要赡养,生病抓药要掏钱,住房制度改革也要自己摸腰包,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可以说是转轨变型期体制不合磨擦造成的本该由社会承担的责任,全部都转嫁到了个人头上,让个人承担。他那一点薪水怎么承担得起?只好利用手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权力,将这个责任反推给社会而已。他实际上没得到好处,还遭受了一连串白眼,让世人唾弃。我的看法是:那些当官的不是发明了一种享受什么什么县处级、厅局级等待遇的说法吗?不能把钱一庄评为‘最忠诚的朋友’,让他享受‘最忠诚的朋友’的待遇就行了。” 众蝇点头称是,说新蝇首点子多,招法新。 推荐评选蝇类“最忠诚的朋友”由于没有经验,评选的时间很长。 善于总结经验的蝇史说:“下面我们评蝇类‘最憎恨的敌人’。评选标准是与我类为敌, 千方百计置我类于死地的人。凡评上的人,我类将永远视为仇敌, 想方设法把能产生的疾病带给他们。当然,我类所憎恨的敌人,远远多于我类最忠诚的朋友, 还是限定名额只评选十名。评选方法,就不大家广泛推荐,再从中筛选。我建议大家注重代表性和典型性, 在广泛酝酿的基础上,每个方面只评一位代表,比如为政者, 裘自鸣和纪峰就是我类不共戴天的罪魁祸首。但只评一个,将另一个列上名单,一律当刻骨深仇的敌人对待。” 第一个被蝇评为“最憎恨的敌人”的是裘自鸣,理由是官迷心窍, 给蝇类制造灾难的元凶。 第二个是“黑高参”林中彬,山泉城灭蝇方案全出自他一个人之手, 并亲自实施灭蝇措施,到处督促检查灭蝇情况。 依次评下去的是:捐资二十万元用做灭蝇经费的县橡胶厂余科平,到处帮着拉赞助、走家串户散发灭蝇宣传资料的县个协彭老妈子,将一元早饭钱都捐来灭蝇的北城小学四年级三班学生竺岚,广泛宣传灭蝇知识、监督检查餐饮卫生的田大娘,县电视台那位成天扛着一部摄像机到处“曝光”的记者李黑子,专门制定文件要求学生每天交五十只死苍蝇的县教育局局长陶天顺,不讲情面、带着联合执法人员到处执法的队长张森,一天曾喷洒药物八百平方米、 双手沾满血腥、至少杀死苍蝇数万计的打工崽田大平。 “好,评选到此为止。”新蝇首说,“在评选中,由于名额限制, 对‘最忠诚的朋友’肯定是遍地遗珠,对‘最憎恨的敌人’也肯定是挂一漏万。评选实际上是一种形式, 通过这种形式,让我类学会爱憎,明白做人难,做蝇也难的道理;生存在世,时时危机四伏, 稍不注意,遭人暗算丢了老命还不知道,从而保持清醒的头脑。 为激励大家树立起共存亡的生存意识,奖掖关心它蝇比关心自己重要的品德, 擢升为蝇类更好地生存在所不惜的灵魂,我再建议评选十名苍蝇功臣。标准是在山泉县这次灭蝇行动中群体意识强、 为蝇类生存忘我奔波的蝇。这方面的情况我们基本掌握,就提出二十个名字,大家举手表决,依票多少取前十名。” 评选苍蝇功臣时间最少,前后不到半个钟头。众蝇万口一词要评新蝇首。新蝇首谦逊道:“成绩是大家做出来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只评群众,不评领导。”众蝇力争了一阵,新蝇首就是不松口,众蝇心里歉然。评出的结果依次是蝇史、蝇丽、蝇独、蝇卯、蝇五、蝇丁、蝇甲、蝇二、蝇寅、蝇七。 最后是评选多生多育和遴选种蝇两大竞赛活动的先进模范。就在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像没有星光的深夜突然断电一样,蝇营陷进一片黑暗之中。原来县生猪屠宰场的一辆垃圾车偷工减料,以为检查结束,不将垃圾运往垃圾场处理场,仍然倒在河边上。在倒垃圾时,后轮靠江边了一些,不小心翻下悬崖,正好跌落在蝇营,稍作停顿,翻到了长江里…… 上帝的旨意?山泉城灭蝇汇报会与蝇营庆功会都在快要结束时,突遇意外而在匆匆忙忙中被迫草率收场。 市灭蝇检查团结束后日子,裘自鸣的心情糟透了。让方老头儿在县医院接受治疗,说有一些费用县里好处理。方老头儿心里想的是你这里苍蝇这么多,环境这样差,好人都要医出病;但嘴里却说不给县里增加麻烦,执意要回市医院接受治疗。拗不过方老头儿,县里只好派救护车把方老头儿送走。 送走方老头儿,裘自鸣顿感两眼茫然,大脑一片空白。他回到办公室,心绪烦躁,六神无主,干啥都不顺心。什么企业改制报告,旧城改造请示,教育、卫生制度改革报告,解决教育拖欠工资实施意见,材料一大摞,他一个也看不进去。一份县监察局《关于查处劣质灭蝇药物、药械的报告》稍微引起了他一点兴趣,电话铃响了。是省里一个杂志社的一名张姓记者打来的,问向他约的关于西部大开发山泉县怎么办的文章写好没有,总编等着发稿,另请版面费的事也同稿件一并寄去。 又遇上了一只屎苍蝇!裘自鸣心里愤然骂道,“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答应过你的约稿。工作拉杂繁多,也没时间准备,请转告你们总编,向另外的高明索稿吧。” 对方粘住不放,说:“我们总编给你很熟悉,他说一定要选用你的稿子,版面费一定从优。” 裘自鸣有一点火了,但还是克制着说:“请你们总编有空直接给我联系。”便把电话放了。 《山泉报》副总编又敲开门送稿子清样来了,眉题是:雷声大 雨点密;主标题是: 我县灭蝇行动顺利通过检查;副标题是: 市灭蝇检查团充分肯定我县灭蝇行动成绩斐然。 “稿子暂时放在我这里,审好后通知你们来拿。”裘自鸣说,待送稿者走了以后,他望着稿子发了一会怔,自我嘲笑道:“顺利通过检查,灭蝇行动成绩斐然,见鬼吧。”很想两爪把稿子撕了,想想而已,将其扔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狠命地吸了一口,无所事事地走到窗前,“唰”一声拉开窗帘,掀开窗扇,初夏柔柔的清风立即淹没了办公室,几只丝光绿蝇和家蝇也随风潜入进来。 裘自鸣静静地贮立窗口。从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灭蝇行动要顺利通过迎检,肯定是不行的;不要说刁钻的方老头儿那关过不了,要是我来检查,也肯定不会让其通过。检查团的另外几人从神态上看也不是很满意,故障出在哪里呢?裘自鸣自我审问道。转念一想,要是侥幸通过了呢?随即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侥幸,天上不会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一只个头硕大的亮绿蝇站在窗口距离裘自鸣三十公分的地方,前缘基鳞黑得闪亮,亚前缘骨片布满的小刚毛根根直立,它扁着头望着裘自鸣。裘自鸣想消灭它,念头瞬息即逝,没有灭蝇器具,你稍有动作它肯定就飞了,何必徒劳呢?突然产生一个怪想法:如果苍蝇通人性的话,给它们一些好处,让它们远走高飞该有多好。 其实苍蝇是通人性的,只不过相通的秘码还没有让人破译出来而已,就像人连自身的基因都描绘不出一样。 裘自鸣百思不得其解:困难地方干工作怎么这样难?看吧,几只小小的苍蝇,就把堂子肇了,把事情搅黄。下一步工作怎么办?还灭不灭蝇?不灭,环境净化不了,正如帅先生所说,一个苍蝇成群的地方,卫生条件得不到根本的保证,谁还愿意来投资?没有人来投资,县财政穷,永远发展不了,西部大开发不成了一句空话?然而,灭起来也困难多端,财力不够,环境恶劣,人们的灭蝇意识差,想灭也灭不了,眼前的事实不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吗? 换过角度讲,如纪峰说的,先把经济发展起来了再灭蝇,那样就有实力了。理论上讲这是可行的,可现实又是另外一回事。灭蝇的目的是为了招商引资发展经济,既然经济都能顺利地发展起来,又何必劳神费力地去再招引资呢? 那只亮绿蝇不想猜透这位山泉县最高权力者的心思,偏头望了望它,见陷入痛苦思索的裘自鸣不会对它构成威胁,大模大样地在窗台上悠哉游哉地散起步来。 电话铃响了。裘自鸣愣了愣,不想去接,但还是接了。一听,是梁市长打来的,他马上振作了精神。 “裘书记啊,你去山泉县快半年了吧?昨天晚上,我和黄书记接待一名外商议到了你,黄书记要我问问你,山泉县招商引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 裘自鸣一听,浑身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燥热,拿烟的手也微微抖动起来:“我们正在积极进行,但推进难度很大。” “李省长来市里检查工作,问到招商引资时,市委黄书记是表了态的,全市要在上半年内彻底消灭招商引资空白,实现全市一片红,山泉县不能仍然在圈圈内原地踏步走嗄。” 裘自鸣淌虚汗了,强打精神说:“请黄书记、梁市长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冲出圆圈。” 梁市长说:“我和黄书记对山泉县的工作是放心的。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要拿出招商引资的实际成果使市委、市政府更放心。” 裘自鸣机械而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一定。” 放下电话,裘自鸣仿佛被抽了背梁骨,一下瘫软在椅子上,两眼发呆,大脑一片苍白。很久很久,思维才转动起来:招商引资怎么才能走出圆圈,实现零的突破?你罪该万死、万劫不复的苍蝇啊,不是你,我会处于今天这个被动局面吗?反省自己,也有不成熟、浮躁的地方,小看苍蝇了,认为小小几只苍蝇,只要开展一个行动,就能达到目的。事实远非这样。就目前情况而言,没有任何一点别的招商引资信息,唯一的是,灭蝇工作有一定的基础了,只有继续在这方面做文章,趁热打铁,再动员,再落实,再掀灭蝇行动高潮。同时,给帅先生写一封信,让他再宽限一些日子,一定要以合格的环境迎接他来办食品企业。请他相信山泉县有这个信心和决心。 想到下一步的工作,裘自鸣明显地觉得灭蝇办工作不很得力,王孝清似乎始终在背着包袱工作,其它的人都给人暮气沉沉、疲踏拖拉的感觉,应该调整县灭蝇领导组,充实灭蝇办力量。 “裘书记,信。”裘自鸣正在想着如何调整充实灭蝇办人员时,秘书小房轻轻推门进来了。 “谁的?” “帅先生。” 真的四川人说不得,说曹操曹操就到。帅先生写了一些什么?裘自鸣急切地想知道信的内容,来不及找剪刀,“唰”一声用手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帅先生遒劲有力的字便展现在眼里: 裘先生阁下: 近来一切好否。寄来的每一期《山泉报》和灭蝇简报俱收悉。你们为了 求得与我们合作,不惜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开展声势浩大的灭蝇行动,精 神可敬,收获可贺。人是要活精神的,而精神是支撑我们搞好任何一项工作 的脊梁。只要有你们这种精神,我想,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正是看中你们 这一点,我和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重新选择一个项目与你们合作。目前我 们的生存环境里苍蝇比较多,特别是相对而言环境比较差的西部地区就更多 了。因此,我们在已经对市场前景进行了充分论证的基础上,拟生产一种灭 蝇药物。我们目前已与德国艾格福公司取得联系并达成意向性协议,请他方 转让出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灭蝇药物“列喜镇”专利,我方出资和出技术,贵 地出厂房与生产人员,生产新一代灭蝇药物,也算是为西部开发作贡献吧。 尊意如何,望函告。 祈祝夏安! 帅可奇 26/4/2001 裘自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个草稿,又一行十目地看了个透彻。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惶然间鼻头子一酸,眼里竟涌出了泪花子。 谢谢理解,帅可奇先生。裘自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恩谢道。 在窗口散步的那只亮绿蝇见愁眉不展的裘自鸣,转眼间喜泪纵横,疑视着想,是不是裘自鸣的神经出问题了?它告诉室内其余的蝇,其余的蝇也注意到了裘自鸣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情变化。为了弄出究竟,它们斗胆飞到裘自鸣的办公桌上,见了信,一个个神色大变,这个帅可奇真他妈的奇,放弃食品不生产,转行生产灭蝇药,这种歪点子亏他想得出来。快,得赶快把这一重要消息告诉新蝇首,看来我类不能陶醉在刚刚取得的一点点胜利当中,与人类的斗争是况日持久的,一场恶斗又将出现,好戏还在后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