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 第一章 引言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北京。 何新从梦魇中一跃而起。浸在黑乎乎夜色里的屋子像一只封闭的盒子,装着被游荡的灵魂丢弃的身体。呼吸声游离了她的身体,碰撞在浓重的空气中反弹回来,抵制下一次的呼吸。浑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分流成若干的细流从鬓角的发际渗下来,汇积脖颈上的汗珠后成堕落之势迅速滑向疲惫的脊背,如一条掉落的毛毛虫在背上蠕动。 屋子里闷极了,今天肯定要下雨。 “这鬼天气!”何新懵里懵懂地下了床,跌跌撞撞摸到卫生间的灯,“啪”的一声,亮光从门缝泻出来,把心有余悸的何新唤回现实。用冷水洗一把脸,汗意稍去,身上有崭新的舒爽,心跳渐渐平和。脑袋却仍有些发沉。 床头的小石英钟“咔嗒,咔嗒”地走着,才刚五点,离天亮还有半个钟头。炎热的夏天在清晨就开始挥洒着过剩精力。临近雨季,气流沉闷,在何新郁闷的心里又添一把火,她感到胸口堵得慌,翻了两个身,却睡意全无,梦中的情景就象是刚发生过一样让人有些困惑,几乎不能断言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枕巾上还残留着她的恐怖,混着泪水打湿后的潮气索绕着疲惫的记忆,记忆里她正站在一片阴森的坟场,有人从坟堆里钻出来,他的脸从浓烟里渐渐贴近她,有人拉她的手,让她离开。她跟着这人走,这人转过脸,何新看见一张恐怖的脸面对着她狞笑。她拔腿就跑,却怎样也跑不动。狂笑声在耳边振荡,越来越响。何新大叫一声,梦断了。 院子里响起了号声,当兵的该起床操练了。何新坐起来。甩甩头,让梦境远离。 洗脸,梳头,换衣服。打开门窗,没有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外是一张阴着脸的天,一样的郁闷。 冰箱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昨天李艳没有回来,自己一个人凑合着吃了点东西。该买些什么放在冰箱里备着了。 车站离住处不远不近,步行要一刻钟左右。上班时,这段路就散步一样的过去了,下班回来,这路可就显得特别的远,有时赶着大院里打开水的时间,眼看着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却怎么都跑不回去。 车站上有一个小吃摊,支一口锅,一张桌子,几个小凳,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洗碗用的水,反复地用着。锅里的油条在热油里翻滚,由白变黄。被捞在架在锅边的一个铁丝筐里,营养不良地瘦。有人买了油条站在站牌底下狼吞虎咽地嚼着,一根青筋在太阳穴上一突一突。车开过来,带起漫天的灰尘,何新用手捂住口鼻,挤上车,还没站稳,车猛地启动后,一摇三晃杀出灰尘去。灰尘落在小吃摊的油锅里,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找一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定定神后,把车窗推开,一股流动的空气迎面而来,这时候才敢放心地吸一口空气,把憋了一夜的浊气从肺里呼出。总算是有些凉风。 车一站站地停靠,到了中间一站,人多的都挂在车门上,没有人肯再往里挤,后面的人却拼命的想挤上车。售票员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冷漠地透过车窗,半探出头等着最后一个人使劲往里拱,手里不断地按下关门的按钮,只听见“嗤,嗤”的汽声,像从某个冷漠的鼻孔里喷出的催促。门咯咯吱吱终于关上。车又开始动起来。 何新闭着眼睛,任旁边的人拥拥挤挤。反正她是在终点下车,而终点总是那样的遥远,别着急。 第二章 初识 下午五点。该下班了,何新把总经理要的一份文件整理好送到他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贺学龙还坐着一个男人。何新来公司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她不认识这个人。也许是别的公司的。她小心地把文件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何新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上司就有些紧张。她嘲笑自己的奴颜。同时也为工作的艰辛有些心酸。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套上笼套的日子了。紧赶慢赶地踏着钟点上下班,办公室之间人与人的莫名其妙的斗争,还有上司不怒也沉的脸。而过去,她立即提醒自己不能再想过去,过去都已被今天的选择全盘否定了。 这份工作已干了三个月了,所有的事务渐渐有了头绪,并开始得心应手起来。其实说起工作很简单,除了管一些内部的资料外,她主要的工作就是打字。与一台爱出些小毛病的机器打交道,内心是比较轻松的。可也更无聊了。生活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平淡、安静了。北京用它特有的宽厚、朴实和热情接纳了她这个在逃的旅人。 一出经理办公室,何新就是出了笼的小鸟,飞快地拿起自己的包冲向车站。她要赶在大院打开水的时间内回去。 办公室内,两个男人的较量仍在继续。 孟白坐在贺学龙的对面。贺学龙的脸有些浮肿,异样的红光满面。容易让人误解成酒后的醉红色。他把对孟白的殷切希望夹在唾沫星子里向孟白喷了过去。用低沉的声音拼凑着总裁的威严,并焦渴地期待着孟白的感恩戴德。意外地,孟白并没有想表达什么,连一丝的喜悦之情都没有。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心不在焉。贺学龙尴尬在那儿。等他明白自己的期待落空了,有些恼羞。 孟白刚从市检查团回来。三个月前(也就是何新刚来到公司的时候)他从项目上被抽调到北京市参加市一级对各个监理公司的大检查。检查结束前他接到了公司的任命,任命他为经理助理兼工程部的主管。 孟白镇静地坐在那里。他想,这是迟早的事。是金子总会发光。在参加大检查之前,他与公司总工程师殷发一起负责一项国家直接投资的大型工程。经过三年的摸索,他在这个新型的行业中已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措施。在一次对设备生产厂家考察的过程中,他锋芒初露,引起了贺学龙的注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贺学龙有了起用孟白的念头。 这个孟白,他太骄傲些了。“但是,他在我手心里。”贺学龙自信地想:“也只有我,才能用好这样的人。” 贺学龙问孟白:“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呢?” 孟白说:“暂时没有。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他们的谈话结束时,已是万家灯火。 夜晚的空气中还残留着白天的热气,出了有空调的办公室,孟白感觉到一股热浪向他袭来。他招呼一辆‘夏利’。车内没有开空调。他用一种空洞的语气对的哥说,请打开空调。 那司机想说什么,孟白已经闭上了双眼。他的脑子里开始盘旋,有几样眼前的事必须抓紧。三个月内要使公司工程上的业务管理运行在一套合理的机制上。 何新看见自己的新领导,认出他就是昨天坐在经理办公室的那个男人。 “我以前不认识你,你是新开的?” 何新说:“已经来了三个月了。” “以后跟着我工作会很辛苦。”孟白说话的时候语气不象他的表情那样坚硬而冷漠,他的声音里有一些令人迷惑的温柔。何新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里颤了一下,有微风吹过湖面般,粼粼的波光抖碎了初次相见时的紧张。 何新隐隐觉到了危险,是每次感情倾覆之前的那种直觉。他让她感觉到亲切却又可怕,尽管他的神色平淡,可是何新看见了他眼底一抹尖锐的目光,这目光穿透了她的身体直逼向她的心灵深处。在这样的逼迫中,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的。何新有一种被揭露的担心。她想把自己藏起来,却发现无处可藏。 孟白看了一眼何新,又看了一眼。这令他自己奇怪。通常情况下他看一个人只需要一眼。不管是什么年纪,什么长相。但何新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些奇怪的光芒。表情里深含着的忧郁和不安让他心里无端地一晃。他再看第二眼的时候,这种表情消失了。一个笑意盈盈的女子站在他的眼前,明媚的阳光照在她的一侧,折射后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健康的侧影。 让孟白心里一晃的还有,桌子上的一杯热茶。 第三章 蓄势 孟白在不自觉地观察着何新。何新是一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这是他对何新最初的定义。对于她的过去,他没有知道的欲望,但过去却穿透在何新现在的一举一动中,她与现实有些格格不入,表现出过分的大无谓。 孟白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挑战着何新的大无谓:工作,工作,再工作。工作让人忘记胡思乱想。 何新很快就发现时间变得不够用了起来。孟白有那么多的规划和制度要出台。每一项新举措都意味着公司的一个新转折。每天要打印的文件铺天盖地地涌过来。何新被泡在文件堆里,脑子里简单地只剩下工作两个字。 她以为自己还不错,凡是交在她手里的文件总是及时地打出来了。孟白没有让她喘气。他把资料柜打开:你看,这样存档不行。三天之内你拟好资料归档目录交给我。 在这样的工作方式下何新只有全力以付。忙得她没有时间咀嚼那些逝去岁月里停留在生命里绵绵的忧伤。这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这给了她崭新的希望。生命,遇到希望的时候才有了活力。 这些日子来写的东西太多,孟白的背部有些隐隐作痛,他由此想到何新打这些文件也一定很辛苦,可他从没有在何新嘴里听到半句怨言,她似乎已适应了这样的工作强度,有着显而易见的快乐,她笑起来整个人都灿烂着。她的笑容和她的忧伤一样淋漓尽致。 公司的院子里静悄悄地。平时停满了车的院子显得空荡而落寞。 领导们都到项目上考核去了。孟白的考核表出台后尽管引起了大家的争议,但它在实际中可操作、规范、公平。这是公司组建以来的第一次考核。也是对孟白新上任后工作的一次检验。今天一大早,考核班子浩浩荡荡出发了。 公司一下子冷清下来。 何新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可以歇口气了。这段日子真的忙坏了她。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她竟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空闲。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洒满在办公桌上。桌子是孟白来后新换的,油漆闪着金属般的光泽。电话沉默地卧在中央。烟灰缸的白瓷在阳光下清亮亮地。 孟白走的匆忙,把烟忘在这儿了。它躺在烟灰缸的一边,金灿灿的与桌子的颜色融合在一起,象一幅安详的静物照。 何新的目光落在烟盒上胶着了一般凝重而呆滞。这个牌子的烟她太熟悉了,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已染上了烟隐。但抽烟的愿望在她离开那种日子后便消失了。 何新陷在回忆里。 孟白又看见了那种忧郁。那么初次见面时那一闪而过的忧郁是真实的了。孟白自负地想到,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逃得出我的眼睛。 何新以忧郁的姿式坐在那里,没有察觉到孟白的到来。被往事淹没的眼神虚无地注视着桌子上的某处。孟白发现她是在看自己忘在桌上的一盒烟。他伸出手去拿烟。何新的视线被碰断后跌回现实。 那抹忧郁藏进更深处。 “留下来加班。考核表有几处细节需要完善。”孟白点燃一支烟,拿出了今天考核的记录。 要修改的地方不多,没用多长时间何新把新的表放在孟白的桌上。 “休息休息,”孟白接过表,和气地说:“这段时间挺辛苦的吧,能行吗。” “还行。”何新笑笑。心里有些温暖,认识孟白后,她经常会想起这个词。孟白的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她不断地向场心靠近,但有一层看不见的场强围成一道墙。她迈不过这道墙从而真的和他亲近。他的漫不经心传递出一股气势,一种威严。如果不努力地去感觉它几乎看不出来。你不知在什么时候就能接触到这种势气,一旦接触到,就有一股冷森森的气息向你逼过来。它隐藏在孟白深沉稳重的外表下含而不发。 而何新从一见面的时候就直觉地捕捉到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存在直到她离开北京。 “你不象是南方人。”孟白今天似乎兴致不错,他没有立即下班的意思。 “我在北方长大的。”想到北方,何新心里生出惆怅,孟白从她说话的语气里听见哀怨。 “喜欢北京吗?” “喜欢。” “那准备在北京发展了。” “没想好。户口,房子,工作,都是未知数。”何新谈起这些摆在眼前的实际,没有欲望。她只是说一件实际存在的事情,至于事情对她有什么影响,她没有仔细地想过。 “户口将来不会很重要的,你现在的工作还不错的,在北京来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没有想到在北京成家呢?” 孟白问这个问题让何新很奇怪。他的视角里也会有这些琐碎?何新想,是了,我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是人人都会问起婚姻的年纪了。什么时候爬到这个格段里来的呢,她轻喟的一声:“成家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难想象了。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她象是问自己。因为她并没有期待孟白的回答。 孟白困惑。他说:“关于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说点别的。” “说什么呢?”何新问孟白。 “谈谈你对公司的印象。” “我吗?我是个局外人,还不知道能在这里干几天呢,所以也不怎么关心公司的是是非非。” “命运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的。你现在慢慢地熟悉了手头的工作,将来工程部的其他一些工作也要你学着慢慢做起,用心去做吧,在公司里会有前途。” 孟白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经理、总工、何新、最后还有他自己,对每个人的现状作动态分析。何新在他的分析里得知自己的前途灿烂而光明。而光明在孟白的讲演中。现实在何新的眼里依然一筹莫展。但是她喜欢听他说话和从他说话的语气中释放出来的那股自信与骄傲。 第四章 试探 星期五。 在这一天,通常情况下何新只会做一些锁碎的事情。所有的工作都暂时告一段落。接近尾声的工作收收尾,别的工作将交给下一个星期去忙。 每隔一周的星期五公司照例要开总监例会。孟白端着茶杯,拿着笔记本朝会议室走去。象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他又折回办公室对何新说:“噢,对了,明天你如果没事的话,一起去买点办公用品。”说完匆匆地走了。(大幕刷地落下。她坐在幕前,厚重的帏幕垂落,神秘地掩盖住幕后的一切。四周黑漆漆的。) 等孟白走后,何新才想起没有问他时间和地点。看看时间还早,就安下心来等他开完会。(幕后响起了脚步声。她感觉到窥视的眼光。但她定定地坐在那里,等着大幕的开启。) 会议仍在继续,他们还在无休止地讨论。门外,何新徘徊着,等待着。时间已过了五点钟。她突然意识到孟白只是在建议,而没有做决定。她却为这个假设性的建议而认真地等待着,等待什么呢?(幕的一角被风掀起,她看见灯光下的影子,放大了数倍后斜射出来,投在她的脸上,形成一块残缺的阴影。她在猜幕后的情景。) 她的直觉来提醒她,不要让这件事开头。她开始快速地收拾东西,趁自己还能做出决定之前离开办公室。在关上办公室的大门那一瞬间,她在犹豫之中还是做了一件事情。 孟白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人已走空了。在他的桌上用烟灰缸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简单地写着:8:30,地坛西门。 他笑了。一切顺利,比想象的还要尽如人意。 (她终于没能抗拒过自己内心强烈的欲望,一种对幕后真相试探的欲望。她站起来朝厚重的大幕前走去。) 何新看见孟白准时地出现在地坛门口时,开始急剧地后悔。孟白对事情的把握十足让她害怕起来。(她用力地掀起幕布,一双眼睛正在后面等着她,她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看穿了她。) 后悔从来都是来不及的。 商场里,孟白在陈列着办公用品的货架前仔细地打量着商品,象女人欣赏时装那样浏览着。何新站在他不远的地方心不在焉。 “何新,有没有你喜欢的笔记本或笔什么的。要的话一起买点。”孟白问何新。 “不,我什么都不要。” 空着两手从商场里出来,何新说,白浪费了一个上午,什么也没有买到。 “没关系,出来散散心也好,这段日子忙坏了。”孟白心情愉快地说。何新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好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们顺着一条胡同走着,天空有些阴下来,不一会,似乎下起了小雨。但雨丝细弱,几乎感觉不出来,偶然有股冷风吹过来,脸上便有些冰凉凉的。 “喜欢看电影吗?”孟白又提出建议了。何新在心里说,不! 何新已经看见了危险在向她神秘地笑。极度地紧张之中极度地兴奋着,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崩紧着行动起来,扑捉孟白传递过来的每一丝微妙信息,然后将它们放大后通过神经末梢在大脑汇集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心脏。 心里冒出火来。 还来得及走开。那双眼睛让她害怕,她的防备就要垮了。灯光从幕后泻出,把她圈在当中。没有了黑的遮拦,她失去了自己的阵地。) 何新跟着孟白走进电影院。 电影还没有开始,有落日般的昏黄色灯光照着空落落的一排排座位。有人陆陆续续地进来,活生生的人声让何新的心里有一些稳定。她在甍薨之中清醒,在落座的片刻,她看清楚孟白买的是双人座。突然间她的心里安定了下来。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如果是场游戏,那么她应该知道游戏规则。(大幕正在开启,而她失去了窥探的欲望,幕后是她熟悉的一切,所不同的是背景的变化。故事的情节如掌中的纹路熟悉而神秘。) 尽管何新说服自己放松地坐下,她还是感觉到脖颈和腰椎的肌肉僵硬得有些发疼。座位并不是很宽敞,挤在一处的身体互相传递着体温和脉息。孟白的紧张与犹豫通过隆隆地心跳声叠加在何新的慌张里,何新敏锐地察觉出这一点,并在心底涌出嘲笑。 她的感觉顺着一条熟悉的路径向上蔓延。顺着这条思路,是似曾相识的拒绝与渴望。沉睡着的回忆听见召唤,它们在何新隐隐作疼着的心里开始伸展。不堪的曾经串起零碎的理智集合。 何新听见一种声音说,我不要这种故事。 利刃又悬挂在心的中央,刀口对准的是尚未结痂的伤疤。 电影院里灯火熄灭。银幕上打出片名:与往事干杯。 与往事干杯。往事却如风雨侵蚀后的山岩碎屑为尘在心底漫天扬起。 孟白在黑暗中握住了何新的手。何新一动不动地,手凉冰冰的。 银幕上,年轻的女孩倒在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怀中,男人用一块毛巾仔细地擦去她身上露水一般透明的雨滴,女孩阖起眼睑陶醉在男人的欲望里。屋外下着瓢泼大雨,沥沥的雨声淹没了她激情着的忧伤。 何新浑身上下被一把火烧着,在孟白的掌握下微微颤抖。她的心脏缩紧的有些扭曲的疼。 孟白的游戏,无人能退。 银幕上。那女孩在似曾相识的男孩子面前痛苦的挣扎。她仿佛看见过去的时光象一列隆隆的火车朝她开过来。 放松点。孟白的声音在何新耳边催眠般地响起,摧垮了她心中所有虚设的防备。她瘫软在孟白的手心。 何新失去了主张。心紧缩、扭曲,象是被一枚别针别住了的往事,隔着欲望的河流惊慌地望住她。眼睁睁瞧着她一步步陷入不管结局的战争。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何新不习惯地把自己挽在孟白的胳膊上。孟白的手臂坚实而有力,他的手插在口袋里。一股冷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刮起,风中,有细尘飞舞。 是谁和谁,把古老的故事从头说起,把一场游戏玩成了灾难。 是谁。 第五章 触发 事情如果发生了,你一定不要去探求原因,更不要怨天忧人。天当然不能指明你的玄机,但天上有风飘降,带来命运的昭示。 他们有了默契,对一件事情存在状态的认可。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但谁说做什么一定要有理由呢。 渠已开好,只等水来。 或者,水已汹涌,渠成在捷。 不管怎么说,它眉目清晰地站在当地,只是,谁去揭露蒙在表面的最后一层伪装和衿持? 或许,根本不用揭了。 故事总是有线索的,线索又象是一瓶胶水,把一段一段的情节拼接,在拼接的过程中,故事的脉胳很快就清楚起来,何新的房东准时地出现在每一季的头一天,象女人的月经。 房东的话平时是不多的,他准时地敲门,仔细地数钱,然后看看屋子的每一面墙有没有什么损坏,然后会不放心地离开。今天他显得比往日噜嗦。他说从这个月起,单位的房价涨了一倍,又到了每年一次的分房时候,有些没房的人又开始打这个房子的主意,为了保证何新和李艳能够长期稳定地住下去,他花了一大笔钱去买通了分房办公室的头头。他苦着脸说,何新苦着脸听,她装做很同情他但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李艳出差在外,她不得不孤军奋战。 房东终于吭吭吃吃地把话说出来了,他要在原先的租金上再加二百元。他一再地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何新想把未到期的合同摔在房东的脸上让他自己念,她想对他说,见鬼去吧。我们不住了。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找房子在北京来说永远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难题。她们混在北京,房子象一个不停晃动着的筛子,随时有可能把她们筛出北京。她想到找房子的艰辛,不由咽下所有的情绪,重新堆积一张笑脸说:“您看,我们住在这儿,的确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在北京遇到您这样的好人也是我们的福气,本来您有难处,我们该体谅的,可是李艳出差去了,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不如再等两天,她回来后,我们商量一下,您再等两天,李艳一回来我就给您打电话。” 房东的脸色很不好看,他说再以这个价格租给她们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交还单位算了,省得提心吊胆地还要到处上香。 何新一再说些好话,房东总算走了。何新朝着房东的背影作了一个射门的动作,差点甩脱了她的一条腿。 李艳是何新一起在漂在北京的同伴。她一直出差在外。电话里,李艳批评何新的软弱:“你根本用不着对他低声下气的,合同定好的多少就是多少,他不可以随便涨价,再说他是公房,如果我们闹出来,吃亏的是他不是我们,大不了我们搬,别以为我们会吊死在他的树上。你先打听着别的房子,我们让他钱和房子两空。” 何新听着电话里李艳机关枪一样的扫射。放下电话,她脑袋沉甸甸地想,到哪里再去找一套与现在差不多的房子呢。李艳总是信赖地把这种事情放在她的肩上。 她心里首先想到了孟白。 第六章 催眠 孟白坐在野塘边。天睛朗的有些邪乎。四周静得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平静的水面,象混沌的一锅冷汤茫茫地展开在他的眼前。 浮漂在他专注的目光下变了一个视点,浮华世界里的一切都聚在这一点中,无限的集中之后无限的渺小。 心静如水。 平静的水面下,水底的鱼儿嗅着鱼饵的诱惑心神不定地游过来。 鱼饵在水的暗波里散发出若即若离的气味,闪烁着愉悦的环晕,它离自己是这样近,这样近,它在等着我,只要我张开嘴,就能咬住幸福的滋味和美好的感觉。一切都会有,只要张开嘴,咬住它。 咬钩了。 浮漂欢快地跳跃之后,焦急地沉下去。 孟白的眼底掠过兴奋的光茫,鱼的形象已顺着长长的线通过手杆以一脉电波传真在他脑子里。他用手杆扯着线在水里不疾不徐地划过。 鱼饵的逃去激起了鱼的浓厚兴趣,饱满的鱼饵内裹藏着的鱼钩勾住了鱼的下唇,轻轻的刺痛在满嘴的美味里变得细弱无比。我要抓住它。鱼全力以赴地跟上鱼饵并更用力地牢牢咬住了它。这下子鱼钓完全穿透了它的嘴。 开始收线。 孟白用力提杆,一尾鲜活的鱼被提出了水面。 鱼明白到诱惑里的危险时,已被一条线坚决而果断地提出了藏身的水塘。 它看见了孟白的眼睛。自信而骄傲。 后来发生的事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了,自然的如果不往下继续似乎已不顺理成章。 他们一起去看房子。 据孟白讲,房子是他一位战友的。何新看见自己走进的是一幢黑乎乎的筒子楼。水泥台阶已斑斑驳驳,过道被各种杂物堆满,又黑又长,穿过这个过道走过楼梯,在走廊尽头的房子前孟白停了下来,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里面别有洞天。 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迎面是扇窗,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使整个房间显得暖洋洋的。从黑暗里奔波而来的何新沐浴在这一室的阳光里,刚才的沮丧情绪一扫而光。眼睛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终于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时,她首先就看见了那张床。 那张床上铺着一条素花的床罩,从起伏的轮廓看得出里面铺有很整齐的被子和枕头。何新惊讶问孟白:“这里有人住吗?” “他偶而也会来住几天。如果老是没人住的话,房子会坏的。” 孟白又说:“不过你放心,如果你来住的话,可以换把锁。” 他又指着房间里的其它家俱说:“这个沙发,书柜,还有那张吃饭的桌子都可以给你用。外面还有隔出来的半间厨房。” 沙发是一张老式的皮沙发,宗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显然有一段时间没人来了。 孟白找出一块抹布简单地擦了擦沙发上的灰,说:“坐一会儿吧。” 他们坐在沙发里,何新看着光柱里浮尘飞舞,她好象又坐在了舞台的边缘,那些灯光扑朔迷离,离得她很近。她的脸忽明忽暗地浸在阴影里,眼神专注而空洞。 孟白问她:“你在想什么?” 何新听见他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四周一片死寂。这个声音便从高高的地方落下来,砸在她的心里,重重的。 她喃喃地说,没想什么。 孟白又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何新摇摇头,真的没想什么,都过去了。 什么?孟白看着她的神情,空荡荡的。 真的。何新露出笑容,她的眼睛碰撞在孟白的身上,跳跃着。 阳光下孟白的侧面英气逼人,一头卷发在他冷淡的表情上暗添温柔的剪影。何新暗自打量着他的容颜,心里泛起对眼前这个男人酸楚的柔情。她知道他并不属于她。他是一道绝美的风景,海市蜃楼般显示着迷人的韵律,而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地向他靠拢。他们坐得如此的近,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而灵魂却在孤独地跳舞。 何新对孟白的头发看入了迷,那一头顺势而来的波浪!她想抻出手,摸一摸这头漂亮的卷发。 她这么想着,手指在空气中痉挛了一下,凝脂般的气流因此有了方向。她感到指尖淌过一阵冷风,手腕变得酸软。这股冰凉使手脱离了大脑的摆布。它抬起来,向上。颤危危地触到他发际的边缘,霎时间,那层层叠叠的波浪翻滚着涌起一股浓重的激流淹没了她。温暖和朝气透过一丝丝黑色的光泽穿过翻涌着的波浪向她袭来,那种质的感觉在指间欢畅地流过。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头发!”她轻声地问。 “天生的。”孟白用手拢了拢头发的另一侧。 上天对这个人太宠爱。把那么多的优秀堆砌在他的身上,还要赋予他非凡的气质。何新叹息道:“上帝的杰作!” 孟白捉住她的手,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又开始做梦了。” 何新慢慢把头靠在孟白的肩上,微微阖上眼睛,她不忍再看下去。这个形象会让她彻底疯狂。 阳光游移,最后掠过灰白的天花板消失在远处的楼群中。屋子里暗下来。 孟白说:“说了半天工作上的事儿,不说了。现在,说说我们。” “我们?”何新不肯定地问。 “我们的事。”孟白再一次肯定。 何新慌乱起来,别急于肯定或否定什么!她在心里叫道。不要,孟白!不要急着告诉我你的决定,这个梦正在酣处,不要急着戳破这飘浮着美丽的梦幻吧! 她搪塞道:“我和你在一起工作这段时间来,有什么你不满意的地方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有的是机会谈。我们现在应该说说我们的事情。我和你!”孟白是不允许别人转移他话题的,别逃避什么。他继续说:“我这个人你还不大了解。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用心去了解,然后你会明白,我,与别人不同。我并不是游戏者,如果我们是投入了真情,日子会长久的。我希望我们能拥有很长的日子。” 何新喘不上气来,这是他的宣言吗?对爱情?爱情这个词一到何新心里立即就碎了。关于爱情,何新心酸地想,我不会再有。她用惆怅的眼睛看着孟白,这个男人要她的爱情吗?她不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少地方能放她的真心。而那些前尘往事不依不饶地围聚过来,象一堵墙死死地压迫着她需要慰籍的心灵。她的精神疲惫而又脆弱,穿不透阴森森的记忆去触摸一些些的真情。 她坐直了自己,听见心底里的冰凌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格登登清脆着,潜伏在冰下的热情在围困里四处逃窜。 她说,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总是被我做到一塌糊涂。她想了想,开始讲述她一程程的逃亡。 那些往事如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过她心的湖底,刚刚有些裂缝的冰层迅速的愈合后隆起。沉降。起伏的热情终于偃旗息鼓。冰冻一丝丝游离出体内,到达她的眼睛,她的唇开始发抖,手指绞在一处,拼命掩示从心底传出来的悲伤。 孟白被这哀痛着的寒气侵扰着,在故事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最深沉的哭泣,而说着故事的何新却平静着,仿佛是一个幕下的观众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出与她无关的悲剧。但孟白听得出来那平静的述说里潜藏着的无止境的忧怨。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 “我就这样来了北京。”何新说。“在北京和自杀之间,我选择了北京。” 第七章 定格 何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家门口的。 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天黑暗着。透过窗户,她看见爸爸就面对着她坐着,架着一付花镜在备课,在他身后,妈妈在翻阅一本杂志,何新太熟悉这些情景,她不用看就知道妈妈手里的杂志是什么,她在帮爸爸找题目。这是一幅永恒的画面,何新曾是这幅画里一颗希望的星,而今,它陨落,沿着一条绝望的轨道。画面有些古旧,略微地泛着些暗黄。他们就这样坐着,没有听见自己女儿踉跄的脚步声。偶而他们放下手中的书,说了几句话。他们说,又快过年了,何新该回来了。 何新已经回来了,她站在门外,门关着,从门缝里透出些灯光。暖和的灯光被割成丝丝缕缕,温暖捻成一些细细的线,牵出何新咸咸的泪水,溅湿她离去的脚印。 她坐在候车室里,想到了自杀。 自杀这个念头象黑夜里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盏灯,穿过她僵硬的思想到达生命赖以生存的血液。沉寂的血液开始沸腾。那些无法摆脱的困惑和淤积在脉博里的深刻伤痛在这种沸腾中涤荡一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它象一股电流击中了麻木中的何新。她无比的兴奋,象是找到了一条通往自由的路。那扇神秘的大门正向她敞开,那边的世界不会再有人的忧伤。 她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已。候车室里不断地有人涌入,他们进来后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忙着找一个座位,忙着找自己的车次,焦急地等待上车,小心地看着行李包。一批人刚走又一批人呼啦啦地来,他们在忙着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何新,她安详地坐在他们中间,不着急。 她在思考一些简单的问题,关于人生。 人的一生应该是多长。成长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但辛苦却是模模糊糊的,幸福宛若一汪雪海中偷偷绽放的一苞新梅,娇嫩鲜艳却廖若星辰,没等走近,已一缕香魂飘然而逝。无知无觉中用满手的好时光跟未来做渺茫的交换,算一算,失去的岂止是金子般的青春岁月。人会不会真的有来世呢,来世,何新想,她还要做女人。这一次,她要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父亲只爱她一个人。这一世的辛苦是不是可以许这样的愿去来世实现呢,如果来世真的能如愿,为什么不早早结束这一生,走来世的路呢,至少,她决不会象今生这般匆匆而草草了事的。她站起来,穿过噪杂的人群向外面走去。这是一年中车站最热闹的时候,人们从出站口出来,回家。或从进站口进去,回家。回家过一个团圆的年。 望望天空,月亮象一个冷静的问号,在它下端的那颗星星清泠泠地如一滴饱满的泪珠。她与它们对望着,互相默契地眨眨眼睛。何新悄悄地说,嘘!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生命无知觉地来,现在要结束它的时候,我们要经过一种方式:一条绳子、一条河、一瓶药、一把刀、或者还有铁轨、马路,也可以是高楼。只需要选择其中的一种,脆弱的生命便会消亡。 何新把每一种方式都想过一遍后,不知所措。 她突然想起上中学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一个回族姑娘因为家里反对她和一个汉族青年的婚事,一个人偷偷地跑进山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她还很小,人们说,这个姑娘死的真干净。还说回族人真的特别爱干净。 死得干净。这是多美好的赞叹。 皮包里还有三千多元钱,她可以买一张票去新疆,那里有天山,还有神秘的大漠。除了钱,包里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零碎物。这些遗物将会因为荒无人烟而无人认领,若干年后,它们将成为毫无线索的挖掘物。这本电话簿里的电话号码能拨通许多城市的电话,她拿出笔一个一个地勾掉它们。勾到李艳的电话时,她停下了。 这是个新的电话号码,李艳在两个月前从北京打电话告诉她的。她跳槽到了北京一家美商独资的企业。李艳说,她会有许多机会到处出差,她会去看何新。 何新想起自己是如何热情地盼望她的到来,她详细地告诉李艳自己的住处和电话。也许那个空空的屋子现在正在响着电话铃声,李艳要把到达的日期告诉她。何新开始不安。没有理由让李艳认为自己的无信。 李艳在深夜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说,她们不可能再见面了。李艳说,先到北京来吧,来看一看,这座值得一看的城市。 好吧!就让我看你一眼。 后来何新跟李艳谈起这件事时,两人都拼命地笑,李艳说,一个有那么多顾虑的人根本不会想死。何新说,是这个电话号码救了我。李艳说,不,如果没有这个号码,你还会找到别的理由。 孟白痛心地听着,眉头紧皱。他打断她的叙述:“我真为你父母感到寒心。人能在这世上走一遭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儿。生命来得如此偶然,我们有幸地来了,来了,就要珍惜它,过好它。是,我们是走了些弯路,跌了些跟头,可是只要我们走过来了,以后我们会走得更好。为什么让一点点的挫折毁掉我们的生命呢。你有没有想过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会怎样。” 何新羞赫地一笑,她说:“不过,以前的何新真的死了。”停了停又说:“一次新生。” 孟白问,你饿了没有? 何新笑了,我饿极了。 他们在街边的一家小饭馆吃了些东西。天已经完全黑了。从饭馆出来,他们在门口站住了,孟白看着何新,想不想再回去坐坐。何新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芒,她说,好。 黑夜里,孟白的双手温暖,他把火焰朵朵地燃起,一根一根地燃烧起何新的神经。何新在他的气息里发抖,灵魂升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俯瞰着肉体的舒展。 等待过你, 前世,今生,来世, 是个骗局信不信由你。 来不及记录下辉煌, 毁灭已站在眼前灿烂地微笑。 如果辉煌已一钱不值, 不如拼却一醉地毁灭一次。 一生一次, 一次一生。 李艳回来后说公司里的一个人要走了,她们可以搬到他那里去,房子就在附近,今晚吃完饭后就去看看。 房子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理想。新的房东很年轻,与李艳还是同一届的。新房东看看她俩,点点头说,你们愿意,就来住吧,五百块一月,水电费自理。 何新的心里满满当当的是那间筒子楼里的小屋,那间小屋成了她心里最隐蔽的心事。因为有眼前的房子做保证,她将完整地将那个梦幻房间留在心里,在那间屋子里,一个爱情的神话细细密密地开了头。 她们在老房东生气的表情下搬出了那个部队大院。 第八章 失控 孟白说,何新,你不要太热,会烫伤自己和别人。 孟白说,何新,冷静地看我们的感情,不要太理想主义,我有家室。 孟白说,何新,你的那些伤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希望你这样。 孟白不断地告诫何新。他在何新痴狂的爱情里看见了危险的火花,这些火花随时都会高涨起来伸出青燎的魔爪摧毁一切。 何新迷茫。 她爱上了孟白,真的。 这爱情如果是真的,就一定要受苦,因为它的不许存在。放纵地爱上这个男人,就如同为了取暖而燃烧起安身的屋子。现在火势正不可扼制地壮大,她明明知道,玩火者自焚,然而,火已熊熊燃起。 她在心里喊,让一切停下来!让一切结束! 在这种呼唤里,受了压抑的爱情却疯了一样控制住构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 他们互相地躲避又互相地缠绕。不敢承认这份爱它存在着,他们不说,坚决地不说出爱这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脸上心中爱的痕迹。 何新把爱情小心翼翼地呵护起来,在没人的夜里写在日记里慢慢地品,只有在日记里,她才能淋漓尽致地倾诉心里满溢的情感。惆怅,欣喜,哀愁,迷茫。她在打开的日记里起起落落,合上它,她便从梦境中跌回现实,继续着无休止的不为人知的痛苦。 上班,成为一件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事情。每天都能见孟白一面便成了她心情好坏的风信子。她敏锐地感应他的一举一动,细致地想为他做好每件事情。只要孟白在办公室里,他的茶杯总是热的。每一天的早上,桌上的烟灰缸总是纤尘不染地等候着孟白新的烟蒂。而孟白永远有打不完的电话,写不完的文件,他忙个不停。这份忙碌冷落了何新,她静守着寂寞,全心全意地等,等孟白偶而地想起她。 孟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调养着何新的爱情。他近乎苛刻地要求着何新的所做所为。对她情绪的不稳定,对她那些不切合实际的爱情幻想,他从不给她发挥的余地。他使她清醒地认识到仅仅凭借着感情是不能生存的。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何新在这样的清醒中痛苦万分,她在极端的希望中极端地失望,然后,对孟白患得患失,对爱情如履薄冰。她常常想起在那间小屋里的情景,现在看起来都象是发生在梦中,那么不真实。而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一个美梦而已。她怅然若失。为了不让自己再更深地陷入悲情之中,她忍住内心极度的渴望远离孟白。 第九章 挣扎 何新有很长时间没有坐下来与孟白聊聊天了,她象一株长久无人浇灌的春藤,枯萎。 她想了又想,然后用自杀的勇气作了一个决定。被自己的冷然决然作感动,何新约孟白抽点时间出来,她说,我想和你谈谈。 眼看着就要轰然响起悲壮的交响乐,欲乘风上九霄的豪气满怀。她想这个决定也许早就该做。孟白,给你自由,还我空虚。 护城河边。远远地望见坐在堤上的他,似一座山。那个决定突然开始变得犹豫。孟白用了然一切的目光迎着何新。在他的注视下,她所有的勇气消失殆尽。感觉到孟白身上震撼着她心灵的强大的力量,何新再一次陷入不能自拨的爱情漩流中,她不能呼吸,无法言语。 其实她要说的只是“分手”两个字。可是她突然意识到难以承受这个结果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该说的话没有一句能说出来,何新变得语无论次。 孟白笑了,他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 一切的努力成空,何新跌回原始的涡漩,继续她的爱情摸索。 他说,最近是有些太忙,我有些忽略了你。 何新立即委屈的要哭,所有的怨和愁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事业上的一部份,这样,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会比现在有意义,那样的话,她留下来,在他身边该多么幸福,可是现在,孟白的事业,孟白的家庭,孟白的世界是圆满的,孟白不需要她。她的存在只能带给他负担,她宁可牺牲掉自己的爱情,也不愿给孟白一丝一毫的负担。她虚弱地说:“孟白,我们分手吧。我——” 孟白不等她说下去,拍拍她的头,轻声地说:“你这个多心的女人。别胡思乱想好不好。这段日子我忙过去后,会安排出我们的时间,你也希望我事业有成对不对,那应该支持我。”末了他又玩笑着说:“你想单方面撕毁合同,那怎么行呢。”短短的几句话,何新已开始深深的责备自己。只要他心里有她,有她就行,她何曾奢望过他能经常地陪她,她知道这种奢望会破坏她与他之间目前的平衡。他们之间有许多的问题都是避而不谈的,何新知道,除了让那些问题沉默,别无他法,一旦她追问,孟白不会回答,他会远离。 何新的爱情终于在孟白的培养下如花似玉。 第十章 惊梦 孟白只有一次含糊地说了句:“我爱你。”何新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怕他的后悔太快地反应出来,她宁可让他和自己都相信那只是一句问候语,哪怕那只是孟白心里一瞬间的想法,她已经感谢上苍了。何必再去仔细地确认呢,别惊醒他的戒备。 何新不再傍徨,不再怀疑。学着对孟白的来来去去不闻不问。她始终没有让孟白明白她沉浸在深情里的孤独,她就这样认可现实,面对现实。痛苦的从从容容。 人生也许有一种美丽如斯孤独? 这一年,北京的雨下得格外缠绵。 何新没有想到北方的天空也会落下不歇的雨。 那天是雨季里难得的一个朗朗睛的日子。太阳一出来,气温立即敏感地窜上来。清早就有些与往日不一样的闷热。 何新象平常的每一天那样恬静的微笑着迎接孟白的到来。孟白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在孟白的指示下叫何新,何阿姨。 何新屏住呼吸。 一个阳光一样明亮的男孩。眉目清秀的出奇。而让何新不能呼吸的是,他的举手投足完全是孟白的风范。这是孟白的儿子。一个令他无比自豪无比骄傲的杰作。 何新的手心攥出水来。她握紧了拳头来支撑自己。手心被用力的指甲尖弄出的痛楚清晰地传递到中枢,心中的痛苦随着神经末梢的感应释缓。心里掀起的巨澜被一张欢颜掩盖着,何新努力用最真的笑,最平和的语调欺骗着观察着她的孟白。 她问孟白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你最喜欢什么,你是不是怕你爸爸…… 那孩子稳稳重重地考虑问题,慢条斯理地回她的话。何新从没有在一个孩子面前这样的惊慌过,她竭尽全力地讨好他。 那一天过得特别漫长。小孩很快与何新熟悉起来,他信赖地叫她何阿姨,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她吃,看她打字,帮她复印文件,他每一样事情都干得象模象样。他象极了孟白。不!他是一尘不染的孟白,在他童稚的眼眸里,喜欢与厌恶表现的一清二楚,而在孟白的眼里,岁月的磨砺已混淆了爱与恨的表情,他一味地冷静,一味地淡漠,在他眼里,何新看不见爱的痕迹。 直到父子俩人跟她说再见,何新才有空整理自己的惊痛。他们经过窗户,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折射在何新的眼里,刺目的白光灼伤了她,她感到眼睛火烧火燎地疼痛。这一大一小的背影留下一个无望的难题。 一道闪电击破何新长久的迷醉。面对一个活生生亮闪闪的男孩,何新仿佛站在一座鸟尽人踪灭的高山前,她的疲惫无以言表。她知道她无法越过这座山。这孩子是一个使者,是另一个女人对她发出的强有力的警告。她把她与孟白一起拥有的好时光一笔一画地描绘在儿子的神情和体态间展示给何新。一幅从没有在何新的思想里完整的画面此刻穿过她自欺欺人的封锁来到她面前,孟白身后的那个从不被她认可的家现在终于以一个具体的概念出现。 何新重新思考她与孟白之间的事。不得不承认,她的存在对孟白的妻子不公平。她对自己的爱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否定,意识到这份爱情所带来的伤害不仅仅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连续两天的瓢泼大雨把路冲断了。由于交通中断,何新无法去上班。李艳到吉林出差快半个月了。屋子里剩下她一人。 她莫名其妙地生起了病,病势来得奇怪地凶猛,先是头痛,很快这疼痛顺着脊背向全身蔓延,每一处关节都注满了魔鬼的咒语,它们晦涩地酸痛,牵扯着附着的肌肉撕裂般地疼。她先开始还能静静地对抗这狂风骤雨般的疼痛,但她终于在这种疼痛里呻吟起来。这呻吟和着屋外的雨声越发地凄楚,凄楚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壮大。 何新躺在病痛里,怀疑自己快要死了。这一刻,所有的思想都在肉体的疼痛中粉粉碎,她努力地想些什么事情来分散对疼的注意力,可是脑子里空空的,无论甜密或是痛苦,那些往事离得她远远的,就如镜子上的尘埃,被时间这把巨大的刷子拂拭得一干二净。这一生的飘荡只是为了踩过红尘后看着尘埃寂寞地落定。 尘埃落定后,一切成空。 而孟白,这个名字刚刚跳进何新的思想里,就立即引起她更痉挛的反应。这是一处不可碰触的伤痕,一碰就撕心裂肺。她本能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回避和拒绝这个名字给她带来的震撼。 如果死亡能带走对孟白的记忆,就让死亡真的来临。 第十一章 道破 何新就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心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期盼。这时候,她听到有人敲门。 敲门声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何新想,是死神站在了我的门口,让我开门。 她坚持着来到门边,打开门。 孟白。 何新哭泣着靠在孟白的怀里,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何新只要这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任何不可承受的灾难,她不在乎!这一刻,在他的怀中,何新才能找到一个女人最真的快乐,真实地爱这个男人给她带来的快乐。这快乐与痛苦并存着互相依附,共同茁壮。 在孟白的拥抱里,何新安然地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何新一睁眼就看见阳光照耀在她的床前。雨停了。 孟白俯视着有些苍白的何新,帮她整理着额前的碎发问:“好些了没有?” 他的目光让何新脸上起了红晕,她有些娇羞地说:“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连饿也感觉不到吗?”孟白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何新笑了,她说:“你一提醒,我就感觉到了。” “那好,起来尝尝我做的饭。” 这是奇特的一天。这场病把孟白的柔情从他深沉的感情里调拨出来,真真切切地传递到何新心里。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何新不再小心翼翼地回避话题。她与孟白聊起了第三者。孟白说,我把一份同样深的感情给你和她,你和她拥有一样多的爱,只是你们的角度不同,我用的方法不同而已。 何新问,难道你能否认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第三者吗? 孟白停了一会儿说,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谁敲门谁就是第三者。 何新含着泪笑。这个聪明的男人,不该为他流泪,该为他喝彩。她在心里深深地为他鼓掌,深深地为自己悲哀。 第十二章 面对 何新心里的忧伤无处可逃。她盼着李艳快点回来,最起码不用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胡思乱想。大病初愈后的何新从心里渴望着亲人的陪伴。孟白的时间太挤,她不愿意耽误他太多的时间。孟白的背影才消失,对他的思念就纷纷扬扬。 李艳终于回来了,兴奋地告诉何新,她这次的表现非常出色,得到美国的公司总部的电传赞扬。她的成功给阴霾的雨季带过一丝干爽的风。 何新想,其实命运待我不薄,我的生活中有这么多的强者带动着我向前。如果说孟白是高挂在天空里的太阳炽热却又遥不可及,那李艳则是身边一团熊熊的炉火,温暖而又亲切地把她带出寒冷地带。 她迫切地想把心中的苦恼诉说给李艳听。李艳是是一个旁观者,她尖刻而清醒。 李艳的话犀利而直接:“你的致命之处是你感情的无归”。 她说:“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错不在别人,全在你自己,是你在糟蹋你自己的感情。你的这场风花雪月没有将来,他和你要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对你言爱不过是一种用来打发无聊的游戏,你若糊涂,便不会有清醒着的痛苦,看见没有明天的结局,你若清醒,就会远离这些虚幻的东西,追求属于自己的明天,而你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和孟白的这场没有结局的游戏最坏处在于,你在思想上培养出一种模式,认为婚姻不可信,你因此而放弃婚姻的想法,不敢全心地爱别人,也怀疑别人对你会有真正的爱。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你不肯面对现实,象沙漠里的驼鸟遇到危险就把头伸进沙堆,以为这样会安全。浸泡在自己所谓的爱情神话里,不去想将来,因为你与孟白没有将来,所以一想你就会痛苦。这是你所能承担得了的痛苦吗?” 何新侧过脸,任眼泪滑过她的脸宠,滴在心里火辣辣的伤口上,升腾起迷茫的白雾笼罩住没有头绪的前程。 李艳并不为她的眼泪所感伤,她要一次性挤出淤积在何新伤口里的脓,她要何新在一种彻底的解剖中清醒过来,伤口有鲜血流出来后才会很快地愈合。 她继续说:“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面对生活呢?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正是因为你和这样的男人谈爱情,所以你的爱情才注定无可依托啊。假如换一个人,这个人是把你当做终生的伴侣来考虑,我想他一定会认真地爱你,而不是只求今天,不想明天,那你便能获得一种崭新的情感,它安全,长久,你可以放放心心地把你的一生跟他联系在一起,这样的精神家园是每个女人都必须的,你有什么理由放弃美好的未来呢?” 这字字句句都象一把尖刃,划开她厚重的伪装。对爱情的失望,对人性的偏激长久以来在她的心墙上堆积起厚厚的冰层,心中的一团火早被这坚实的冰夺去了生命力,而真情冻结在深渊中决不肯轻易流进血液。 她一直告诫自己,世界就是个骗局。她没有想到,长期以来,一直不肯面对现实的是自己,欺骗自己的也是自己。 那么,孟白呢? 想到孟白,何新不觉一阵心痛,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决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尽管她一直以来对他们之间的爱情存有怀疑,但这怀疑丝毫不能减轻她对孟白的爱,相反,因之不可把握却激起她更强烈的渴求。孟白不是别的男人,孟白是孟白。是孟白让她在重生的日子里有了从未有过的欢笑与悲伤,是孟白让她活着有了意义,是孟白让她心里找到美丽的情结。这一切,让她如何将别人换作他! “也许你是对的。”何新闷声闷气地说。 第十三章 去意 两天不见孟白,再见到他,何新的心底不知怎么涌出一些凄惶。她突然感觉到自己挤在孟白的生活里是如此的不协调,难道一定要等到孟白感觉到以后亲口告诉她吗,为什么不主动还给他一个完美的生活呢。 日子在似有似无中又滑过一段去。何新盯着台历看见一行小字:今日秋分。 今天的白天和黑夜一样长,从今天开始,夜将越来越长。 海一样的忧愁和天空一般明朗的幸福混合在一起,何新不知该怎样诉说她的忧愁似海,也不知怎样描述她的幸福天空。 一个渐渐成熟的女人,何新,不知如何看待所谓的幸福。 幸福仿佛总是寄生在绵延的痛苦里,痛苦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天幕,幸福似流星,璀灿夺目,划破黑色的包围,却急剧地消失。而它,在天空留下一道闪光,揭示与黑夜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存在,用它翩若惊鸿的存在唤起我们强烈地渴望,我们为它执着。守候着沉在黑色里的夜空,等待那瞬间的光亮。 假如从来没有过那动人的一刹,就决不会有人为着无边的黑夜发愁,一路走下去,心灵和眼睛一样对光明一无所知,茫然中不觉有苦。 做女人其实不难,只要不去触摸爱情的边缘,触摸到爱情的边缘也没关系,只要别深陷爱情的潭渊。这方世界埋伏着多少的苦难,只有闯入的人才能体会,沾上了爱情的魔水,做女人成为一件最不幸的事。女人会毫不犹豫地尝尽辛酸,痴狂了一颗心,执迷不悟地站在荆棘丛里,等待那双缘份锁定的眼眸里,闪过凄美绝伦的流星。就算它会消失,可它来过,美丽过,那道光芒将永刻在心上。为着这动人的一刻,不尽的惆怅算什么呢,所有的等待与痛苦都是值得的。 何新知道,那道流星已经划过。她的等待有了结果。现在是她面对结局的时候了。 在何新的体内又响起了流浪的号角。 有一种不安份藏在她的血液里埋下流浪的诱因。她打点着简单的行装一程程地漂泊,在这一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也许她根本不该停留,可是她却在这一站停留了许久。 这一站的驿馆有温柔的梦乡,索绕着黄梁的甜香,心中的向往在这里仿佛都能找到,理想与现实就要亲密地握手,陶醉在宽松的梦境里,品不可思议的爱情,它如莲花开启,让自己变得美丽而高洁,它又似流沙无定,转瞬即逝的空茫引得人感慨万分,唯其如此,才使这一站的风景俊琅毓秀。 这一生的流浪不就是盼望着这样的风景吗!风景太美,但它不属于何新。 没有了继续下去的线索,就让故事结束,或许,结束本身也是一个线索,埋下千古绝唱的风流。 一个念头朦朦胧胧地向何新走来,越近越清晰:离开北京,离开孟白。 这个念头一旦成形,就如火山喷发,炽热极高的温度里,万念俱灰。 这是一个最坏的结果,这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她内心的犹豫达到了极点,两股力量同样强大,留下和离开这两种选择扯碎了她的心。 就在她无所适从的时候,李艳却突然告诉她一件事情,一个从天而降的消息象是催化剂,促使她做出最后的选择。这是命运的又一次巧合。 李艳郑重其事地说:“知道吗?我有可能去美国了。” 李艳的心中充满矛盾。在美国的公司总部通过她在吉林的工作表现,邀请她前往总部工作。这是一个令多少人垂涎的机会,美国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是天堂,而她决不会有洗碗端盘子的担心,她将成为一家成功企业的工程师,有优厚的待遇,她只需接受邀请,天堂的景色就将融合在她真实的生活中。 而现实的生活中并不是一张白纸等待着涂满天堂的颜色,她有老公,还有一个不满五岁的儿子。假如老人公是一个平淡的人,她的选择就会容易的多。而三十岁,还正是许多人在事业上刚刚起步的时候,他就已经成为管理局目前唯一一个最年轻的处长,前途一片光明。在平坦的仕途大道上,李艳没有理由让他退出,他也决不会跟随她去美国的。这一点,他们已交换了看法,互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引以自豪的丈夫此刻成为她最难跨越的心理障碍。 现实残酷地摆在她面前。她必须做出选择,要么美国,要么回家。 这几天,李艳老是做梦,梦见坐在自己的家里,和老公、儿子一起看电视,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水果。醒来后,眼角总是湿润的,她心里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风从不知名的方向吹来。李艳的决定对何新来说更象是路口的指示牌把箭头对准离去的方向。 第十四章 告别 何新和孟白散步在夜色美丽的北京城。 孟白看看表,说:“你该回去了,时间不早了。”何新依偎着他一动不动地说:“再陪我十分钟,就十分钟。” 孟白点着她的额头:“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要贪得无厌!”何新赖着不走,把脸贴在孟白温暖的胸口,强撼有力的心跳声敲打在她潮湿的心里,她低低地说:“你放心,贪不了几天了。” “你要去哪里?”孟白立即追问道,严肃认真地。 他迅速而准确的反应又一次让何新在心底里暗叹。 她象是开玩笑,但眼睛里分明含着离愁:“去西藏。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噢。西藏远不远?”孟白装出一脸的愚蠢。 他的话干扰了何新一本正经的离愁别绪,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目送着何新上了车,孟白的心忽地沉了下去,何新真的会走的。不然她在笑的时候眼神不会那么黯淡。 这个类似于玩笑的话题接二连三地不断继续。 孟白认真地问何新:“什么时候去西藏,我送你。” 何新恨他这样的漫不经心,难道对他来说她真的就这样的无足轻重! 她恼恨地回道:“你别催!到那天我自然会走的。我知道你不在乎,可也用不着这样来表现你的不在乎。” 孟白看她生气,更加不相信这个女人会离得开他。对于何新,还会有谁比他更了解她呢!她的喜怒哀愁,玲珑心事全在他的掌握中。 孟白说:“人的一生分成许多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该做的事。年少时因为记忆力好因为无知就要去上学,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应该积累经验创造事业,到老了才能总结一生的风风雨雨呢,到那时,苦与甜才能下一个结论。而女人,最好的时光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在这个年纪里的女人好象开放着的花朵,不用如何地表现自己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这是谈婚论嫁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蹉跎到三十多甚至更晚,或许仍然能有一个美满的家等着你,但那太偶然了。你为什么放着该做的事情不做而要等时机过去才做呢?” 孟白在努力重建她的精神世界的同时,无知觉在她的心里建起了一座冰宫,,它遮住了她头顶上温暖的太阳,她冻结在对孟白的爱情里,她的心在阴沉的世界里对任何感情都宣判了死刑。 “我为什么非要走这一步?”何新说。 “你看,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回到家,有儿子,有妻子,有时候看见自己的家人就什么不快都没有了,而你呢,你要是不高兴,我有时间的话可以对我讲讲,我要是没时间的话,你回到房间,还是你一个人,无人能为你分担什么,这就是家的重要性,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尤其是你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有了家以后,所有的担心都会消失,你会更健康,更幸福。” 何新听到这些,不觉痴在当时,过了许久,她终于说:“那,我们呢?”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孟白一口气地说:“何新,我希望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回到南方去,你都应该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愿你幸福。” 何新沉默。 关于婚姻。何新想,她从没有把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放在一起想过。她对婚姻有一种玩固的不信任。爱上孟白,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不是因为不用面对婚姻这道难题呢?何况她现在爱着孟白,只爱着孟白,她如何能揣着这样一份不顾一切的爱走上婚姻的圣殿?她不会把这一切告诉孟白的,她不愿意让孟白知道因为他她更不愿意尝试婚姻。她只能沉默。 孟白说:“回去后,成个家吧!好好过日子。” 何新的眼泪落在千疮百孔的心里,又苦又涩。 第十五章 空白 北京的深秋金灿灿地挂在树上,落在地下。道路两旁的绿化带内铺满了黄金般的落叶,如两条辉宏的蟒带深描彩绘在何新上班的路上。秋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北京的秋天又把这美丽煊染的更具风韵。 孟白提醒何新道:“我们该好好庆贺一番的。” 何新问:“为什么?” “为我们的相识一周年纪念日。” 这就是孟白。何新感慨,他总是在看似漫不经心的举止里透露出深情款款,让她在突然间感动惊喜。 纪念日的前夜,何新一夜无眠。 回想起一年来的起落周折,想起当初是如何失控地让爱情猛长,又是如何在孟白若有若无的深情里学会掩示自己的张狂,她想起孟白过生日那天,是和家人一起过的,孟白并没有因为少了她的祝福而有所缺憾,她却为不能亲口说句“生日快乐”而心碎神伤。她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孟白手里的一支烟,疲倦了就抽一口提提神,而她真的就象烟,丝丝缕缕都经过他的心肺,然后被当作一口浊气呼出后,消失殆尽。这就是她在他生活里的角色了。为此,她曾深深地痛苦过,挣扎过,不爱一个人可以有千百种理由,爱一个人却找不出任何理由,她就让这份爱拨弄着烧毁了全部的理智,成为一个孤独在深情里的女人。 何新在心底为这个纪念日设计了无数个画面,象个待嫁的新娘忐忑不安地迎接太阳的升起。 孟白一大早就赶往工地。今天有一个三方工地会议,为了设备订购的问题,甲方和施工方吵得不可开交。孟白在调解纠纷,面对利益之争,哪一方都不肯轻易让步,会议在争论中进行。孟白的呼机在振动,是何新。 一直到很晚,孟白才有机会给何新去电话,他说:“对不起,可能我来不了了。” 一盆冷水浇在何新心里,一股寒气从胸口涌上来,她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孟白在电话那头冷静地说:“是的,这个会议很重要。” 挂上电话,何新哭了,这一次是真的断了心肠。 会议继续进行。孟白情绪很低,他从来没有这样急燥过,大家的心情都吵得一团糟。在他助手的提醒下,孟白意识到这工作必须由他来完成,象每一次发生纠纷一样,没有人能调解,除了孟白。 他深吸一口气,咽下堵在胸口的不耐烦,重新把思路集中在问题的关键上来。终于有了结果,孟白没有时间听两方负责人对他表示的感谢,已经是晚八点了,他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报着一线希望赶回公司,今天对他来说是个重要日子,可是今天实在是乱极了。 何新已经走了。 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冷淡的空白。 何新在空白的日子里忍受着思念带给她的煎熬。孟白整天整天地泡在工地上,很少留在公司里。一方面他想避开公司的琐事对他的纠缠,另一方面他对何新的任性有些失望,这么长时间,他无法改变她易感易怒的脾气,象一拳打在棉花堆里,所有的努力都无处着力。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让何新快乐一些,最少不是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之前,他决不轻易做出什么决定。 办公室里的电话象患上了感冒,无精打彩地卧在桌上,一声不吭。何新与它对持着,一遍又一遍克制住打电话的欲望,她仿佛看见电话嘲笑的神情。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她拿起电话,心里怦怦地跳着。 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她问何新回不回家过年。 何新心里恍过一丝失望。妈妈的声音里从遥远的地方送过一缕久远的亲情,告诉她这世上有人在永远地牵挂她,潜在心底的思念漫上来游过她的思想,她轻轻地说: “回……回吧!” 离别因为有了确切的日子而突然近在眼前。还有两个月,何新仓遑地想到,这两个月将虚度过了。孟白,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沧然泪下。 第十六章 分离 年末,孟白接到建委的通知,让他参加一年一度的大检查。这次检查历时两个月,这段时间正是何新最后在北京停留的日子。 孟白终于给何新去了电话,何新听说他要参加大检查,心里一下子空了。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检查的第一天上午报到,下午做些准备工作,孟白把这半天留给了何新。 孟白把堆积在心里的温暖输入何新微凉的血液,她立刻为之燃烧。北京的深秋终因孟白这温暖的一握而脉脉含情,温暖如春。 何新的故事里本不该有孟白,是孟白用线索织出了一张网,乱了头绪的何新被束缚在其中,无法挣脱。她想逃,想得肝胆欲裂,她怕逃,这张网要是断裂,断裂的是连心的爱情,裂在心上的缺口。她顺着网走,想找出网的脉络,想找一个全身的退路,她战战兢兢地与自己的爱情作最后的较量时,突然看见收网的人深情的笑容。 何新彻头彻尾地投降,她定下心来,好好地绽放她最后的美丽。 他们闭口不谈离别的靠近,好象那一刻真的很遥远,遥远的可以当成一个笑话来讲。 他们说起公司最近的动荡,说起李艳最近要出国,说到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西藏。 何新悠叹道:“别嘲笑我的梦想吧,那个地方正是因为遥远才成为我心中的圣地。” 孟白说:“去吧!去西藏,我送你。” 何新问:“那南方呢。” 孟白说:“你要去南京,我就不送你,因为你不喜欢那个地方,我为什么要送你到你不喜欢的地方去呢? 何新想,这是不是孟白委婉的挽留?孟白,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来,我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的,请你说! 可是孟白从来没有说一句挽留的话。如果说这就是男人的坚毅与深沉,那么何新痛恨他的深沉与坚毅。她几乎绝望在这样的猜测里,似乎所有的爱都是她妄自臆造出来的,而在孟白的心里,就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温情。她不能凭着猜出来的爱情留下来。她怀着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订好了回家的车票。 还剩最后二十天。 何新在经理面前辞职。经理对她的走有些意外,但她毕竟是个小人物,她的离去不会给公司带来什么影响的。大家很快就会忘记有个叫何新的人在这里工作过。尽管他们都说何新是个挺不错的人。 一切的程序都结束后,何新在电话里把结果告诉了孟白。 电话里长久的沉默。何新的心在沉默里碎了。她祈求孟白:“你说话呀!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你说!”孟白还是沉默。过了许久,他说了句:“走吧!” 何新突然间无比的后悔,她慌乱地想,孟白!留我!孟白!留我!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也许我可以再后悔一次。 他们在沉默里挂了电话。流浪的风呼号着卷过,把命运重新抛在惊涛骇浪中。 第十七章 尾声 孟白,我是个徘徊在生活边缘的人,认识你之前,我几乎对生活失去了全部的信心。生命在我的眼里苍白而丑陋,而爱情,我把它看成一件珠宝,我以为可以独自地拥有并永远珍藏在我的保险箱里。 自从认识了你,这一切在我心里都开始发生变化,先是对生命的感谢,幸亏有了生命,我才有机会全身心地爱你并得到你的爱(说你爱我,我并没有把握,我甚至怀疑自己从未曾走进你的世界,如果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多么辛苦和心虚,你也许会原谅我对你的怀疑,因为它太美好,美好的总象是在梦幻中。) 而爱情,爱情是什么?我想它是我们生命里的骨和血。如体肤毛发,得到营养,它就会生长,失去呵护,它也就衰老。它有生有灭,生生不息。爱情在更新中寻找更高境界,它不属于一个人,一个时期,所以才成为人类永恒的话题。我似乎触摸过爱情的手,它走的时候,我拼命地挽留,惊慌失措。直到你来了,自然地走进我的生命,合情合理的就象日日在血管里跳动的脉博,我爱上了你,生活不再简单枯燥,生命因此楚楚动人。 我何其幸运,能遇见你。我们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天长地久,但你给我一份真实的生活。你让我的生命充满生机。 我在这里向你告别,向我的爱情告别。我是怀着对你无比的爱离开的,因为我知道,这爱情,自从它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会有消失的那一天。 别等那天来临才说再见吧!我脆弱的意志经不起爱的逝去。就让我胆小,自私地离开这片炽热的土地吧!离开你,在我最爱你的时候。 这段幸福的时光,它将支撑着我走到路的尽头。尽头,不知有什么样的风景等着我,但我知道,有你的回忆陪着我,风大雨急,我都坦然接受。只要想起你,这一生就富足的别无他求。 我知道我走对你不是个意外,也决不会改变你的生活。在你充实的生活里,我如过眼烟云。但请你别忘了,有个女人曾怎样地爱过你。 世界真小,我们踏过千里烟波在此一聚。世界真大,这一去,可能就是永远的告别。 我们对生命中的无常总有些无能为力,又因为生命的无常而充满诱惑。 当我们老了,对人世的种种不再有爱恨交织时,会平平淡淡地想起这段日子吗?眼泪还会不值钱地掉下来吗? 祝福你 用我还有的时间 何新 一九九七年二月一日 何新写完最的一行字后,把信封好。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寄出这封信。 李艳送何新上车,她说:“再过几天,我也要走了。不过,我们还会再来北京的,来看看我们哭过笑过的地方。” 离开北京的时候,何新和李艳每天回家的那条路正在扩建,将有一条五十五米宽的快速通道经过她们住过的地方。在她与孟白第一次约会的地坛,有一座新的天桥正加紧搭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