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湾的故事》 第一章 虽说已过了月半,但尚未开春,村里的庄稼汉们仍然沉浸于正月的清闲和松快当中,整日的玩纸牌,打麻将,扯闲天,以娱悦性情,消磨时光。这不,刚吃过早饭,一群人就围坐在柳水生家门前的老柳树下,嘻嘻哈哈地扯起闲天来了。几只麻雀也在抽出新枝的树枝上飞来跳去的,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像来凑热闹似的。 今儿个天气特别好,和风轻轻地吹拂着,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让人感到十分舒服、惬意。这怡人的气候平增添了人们的兴致,大伙儿个个兴味盎然、天南地北地闲聊不止,不时暴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大家嘻嘻哈哈地扯了一通之后,素以消息灵通出名的柳木生挺直了腰板,咳嗽一声,正儿八百地向众人发布新闻消息: “现在这世道又要变了。听说我们又要分田到户,搞单干了。” 这话像一声春雷在人们头顶上空骤然炸响,一时间他们似给震懵了似的,愕然无语。 “这……不大可能吧!”瘦高背驼的杨老四一脸狐疑地打破了沉静说,“这样一来,那不又回到解放前的土改去了么?现今是社会主义,哪能那么搞哇?” 杨老四的话立马成了议论的导火索。大家即刻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人认为分田到户搞单干这事完全有可能。但是在场的大多数人以为这纯粹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柳木生听了别人在指责他造谣,急了,大声替自己辩护说: “这可不是我乱说的,这事儿是真的!我家国安从饶老师那儿的报纸上看到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国安哪?看我是不是在瞎说!”说着把眼睛转向杨老四,随后又移向大门口,扯着脖子大喊声:“国安,国安,你出来下!” “国安,这小子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事呢?”站在老弟一旁的柳水生嘀咕了一声,眼睛也不由地转向大门口。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健壮、浓眉大眼的后生从屋里跑了出来,立在叔叔跟前问道: “二叔,你喊我有啥事?” “你昨天跟我说的分田到户搞单干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没骗我吧?” “二叔,我哪敢骗你呀?打死我也不敢!”后生咧嘴一笑说,“这事完全是真的。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的。报纸上说,人家安徽那边已经搞了,还说搞得蛮好,蛮成功的,全国的农村都得像它那样搞,分田到户搞单干的。” “听听,听听,我没骗你们吧!”柳木生昂起一头短发,神气活现地瞪着杨老四直笑。 “我还是不大相信!”杨老四硬着口气说,“这,这怎么可能哩?” “这有啥不可能的哩!”一直靠在树干坐着的晒太阳的柳天福老人仰起满是皱纹的黑瘦脸膛,细声细气地讲道,“这世上有啥事不可能的,想当年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到户,解放不久又把田从一家一户手上收了回去,搞集体合作化,搞人民公社。现在又要把田分到一家一户去,又有啥不行的。老话说的好,分久了就要合,合久了就要分嘛,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老人年近古稀,一生饱经沧桑,阅历丰富,洞悉人情世故,在后辈们看来,他的言语就是真知灼见,就是真理,不由你不信! “天福大伯说的有道理,我信!”柳竹生在旁插嘴说。 柳竹生中个壮壮实实的汉子,四十开外,脸大眼小,黑不溜秋,人也老实巴交,却生性多疑,只有天福老人的话,他从不怀疑。 在旁的人也都点头称是,深信不疑。当然杨老四除外,他是死脑筋一个,自己不相信的事儿,任人怎么说也不信。 “田能分到我们个人手上,让我们自个儿作主,那可真是太好了。”柳水生瞅着老父亲柳天福直笑,连声说,“好,好好,太好了!” 柳水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干活勤快又卖力的中年汉子。他中等个儿,浓眉大眼,腮帮和嘴唇边爬满了又密又黑的胡子,古铜色的方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别看他人瘦,可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总想多干些事情,不幸的是当时的政策只允许他跟着大伙儿地里磨洋工,其它的活儿统统不敢干。有一回他实在耐不住,就偷偷挑了担木柴到城里卖,结果给人告发了,换来的钱不仅全没收充公了,还挨了一顿批斗。自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老老实实呆在地里挨日子。他对大伙儿搅和在一块中“大锅饭”向来不满,因为在这集体里干活儿,勤快和偷懒一个样,干多干少一回事,瞅着磨洋工的情形,他就没了积极性,提不起劲儿来。政策是这样,他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只好憋着气儿把心堵得直发慌。有时实在憋不住了,就发几句牢骚,一不留神落到生产队长的耳朵里,又得上纲上线,挨批挨斗。有一回他多喝了几口烧酒,借酒壮胆,痛痛快快地把长久於积于胸的牢骚当着时任生产队长杨和平的面大发了一通,差点儿让他打成反革命,好在妹妹私下为他求情,才躲过这一劫。那日子着实过得憋气,现在听说要分田到户单干了,他哪能不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呢?哪能不大声叫好呢? 别说是他,就连成天耷拉着脑袋、阴沉着脸儿、郁郁寡欢的刘三保老汉听说了这事儿也突然笑逐颜开了,喃喃地说句: “真要是分田到户了,那我又有自个儿的田地了。” 说着,他把祖传的水烟壶吸得呼噜噜地山响,大鼻孔里喷出两股浓浓的青烟。 “那你不又成了地主了!老地主,斗不怕你呀?”二赖子张嘴吸着从刘三保嘴里飘过来的烟儿,嬉皮笑脸地逗这个曾经是地主成分的老汉玩。 这话不知怎的,引得众人哄然大笑了。 刘三保也自嘲似的笑了笑,干咳一声,继续默不作声地抽他的水烟,时不时噗地一声把纸媒儿吹着,拿火点烟窝子里金黄金黄的烟丝儿,核桃般的瘦脸上活泛了许多。 笑罢,柳国安带着征询的口吻问在场的人,说: “你们大家说说,这政策好不好?” “好哇,再好也不过了!”柳木生粗着大嗓门回答侄儿说,“这样一来,各人作各人的田,做自个儿的事。几自由自在啊。单干,他杨和平就管不着我们了,也省得受那狗日的窝囊气。好,再好也不过了!” “说的也是。这单干一搞,大队书记也就架空了。他那个大队书记顶个屁用!”刘三保也气哼哼地附和一声。 “有啥好,有啥好的!”蹲在地上的二赖子霍地站起身来,歪着墨黑的脖颈,气呼呼地嚷道,“田分到户有啥好的。田分给我,我不又得自个儿扶犁把耙,栽禾割禾,非活活累死我不可!” 吃惯了大锅饭,磨洋工都磨得不想出力干活的二赖子当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单干了。因为单干一搞他就得下力气做事了,否则地里就没收成,不活活饿死他才怪哩。习惯依靠磨洋工混饭吃的二赖子一下子就得劳心费力独个儿干,一时半会确实难以接受,因此当他听柳国安说真要搞单干,气自然就不打一处来。 “我就不信这个邪,真会搞单干!”接着,二赖子咬着牙根恨声说句,“那还叫社会主义么?” “搞单干怎就不是社会主义?只要我们的党坐天下,那就是社会主义!” 柳天福老人提高嗓门反驳二赖子。饱尝旧社会之苦的老人对我们救苦救难的党和社会主义是有着一种强烈的特殊感情,只要党在领导我们,不论是集体还是单干,那都是社会主义,这一点是不容任何人置疑的。所以当二赖子认为搞单干就不是社会主义时,老人的气就不顺了。 “社会主义搞单干,就是不像样!” 杨老四憋住气低声咕哝了句,好在老人耳有点儿背,没听见,要不非气炸了肺不可。 “管它那么多做啥?自个儿作自个儿的田,做自个儿的事,就是好!”刘三保翁声翁气地说了句,接着把烟盒子揣进开襟衣兜里,不抽了。 “说的也是。”柳水生一脸高兴劲儿说,“有了自家的地,就会下力气干活,好好用心管理,就能打出更多的谷来,种出更多的菜来,那吃喝就不用愁了。不像这些年,连饭都吃不饱,饿着个肚子,真教人难受嘞!” “是啊,再这样吃大锅饭吃下去呀,用不了几久,连照得人见的粥都会没得吃。到时候不活活饿死才怪哩!” 柳竹生叹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家里有六个如狼似虎的伢崽,加上年迈的老母,一家九口人吃喝,粮食自然紧缺,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顿饱饭,真是饱尝缺米断炊之苦啊! “这大锅饭,不能再吃下去了。”柳国安年纪不大,却有颗忧国忧民之心,对农村搞平均主义、吃大锅饭很是不以为然,大为不满。因此当他得知中央要改变现行的农村政策,搞土地承包责任制时,他兴奋得直蹦得三丈高,振臂高呼万岁。他敏锐地意识到中央的政策是极其英明正确的,它会给中国的农村带来翻来覆去的巨变。它定会给他们这些农民带来极大的好处。他重复句:“真的是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下去,只会越吃越穷,越吃越苦,越吃越没得吃了。正是这样,中央才会在我们农村搞改革,包产到户,把田地分给我们,让我们单干。这样就可以打破胡搅和在一块的大锅饭,调动我们农民的积极性,把地种好,打出更多的粮来,我们就不用吃稀饭,饿肚子,过苦日子了。除了种地作田,还允许我们做别的,搞副业做买卖,都行。这样一来,只要我们肯卖力干活儿,日子就肯定会好起来,越过越好的。” 柳国安像个演说家似的,说得情绪激昂,说得热血沸腾,在场的人像给他感染了,一个个精神振奋地谈论着新政策,满怀希冀地展望美好的未来。一时间老柳树下响动着一片充满热望的言语和欢快的笑声。 杨老四却无法容忍别人的欢笑与希望,他冷冷地扫了一眼众人,板着副面孔泼冷水,说: “高兴个屁!八字还没一撇呢,穷开心。” “就是呀。”二赖子扔开小狗,直起身,急急地附和自己唯一的同盟者,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似的,梗着脖子说,“搞单干,哪个会信?打死我也不信,鬼才相信哩!” “不信,那就去问你的和平叔呗!” 矮矮胖胖的李雪英立在丈夫柳木生跟前,大嘴巴里咯咯地磕着葵花子,一边瞅着精瘦如猴的二赖子,嘻嘻地笑着逗他开心。 “呃,嫂子说的在理,和平叔是大队书记,他比哪个都更晓得政……政策,他说的话才算数。” 说完,他掉转身撒腿就朝西边的大队书记杨和平家跑去。还没跑出两步,就差点儿跟大队书记撞了个满怀。 杨和平身材魁梧,高高地立在足足矮了他一个头的二赖子面前,极为威风凛凛。他见如此猥琐卑微的家伙在自己面前这般冒冒失失,似乎有损他大队书记的威严,对他不够恭敬,甚至是在有意冒犯他,侮蔑他,心头顿时火起,恶狠狠地骂起二赖子来。 “你他妈的,瞎了狗眼了!是不是眼里没我杨和平了。现在还没正式宣布搞单干,就算有一天真单干了,我杨和平还是现在的杨和平,不信,走着瞧!你他妈的狗日的,也敢眼里没有我,哼!” “哪敢,哪敢!和平叔……”二赖子忙一脸堆笑地陪不是。 “哪个是你叔呀?”杨和平断声喝道。 “和平叔——不,不,杨书记,杨书记。”二赖子嘻嘻笑了,小声问:“杨书记,你说这单干会不会真的搞?” 杨支书没理会他,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句该死的狗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近日来他正为这事儿烦心哩,弄得寝食不安,眼窝儿都凹陷进去了。他打心里就不乐意分田到户搞单干,因为这样一来大集体就不自在了,他这个管着一两千人马的大队书记也就随之失去了权势。这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利益。他当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可他只是个小小的大队书记,哪扛得过县上,省里和中央啊?胳膊拧不过大腿,他杨和平又能怎样呢?只有自己恼自己,只有白日做梦似的巴望着奇迹出现,来它个峰回路转,合了他的心意。 二赖子见杨支书不吭声了,又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了句: “杨书记,你要上哪儿去呀?” “去公社开会!” 杨和平不好气地答了句,又向柳树下的人群瞟了眼,迈开大步,踏着碎石小路朝不远处的大马路赶去。 “二赖子,你杨大叔说啥了,是不是跟你说单干不搞了?”李雪英吐着瓜子壳儿,打趣地问二赖子。 二赖子耷拉着脑袋,神色沮丧地回句: “没呢,和平叔说,他去公社开会。” “那肯定是去公社开有关生产责任制的会。”柳国安满心欢喜地说道,“这样看来,包产到户马上就要在我们柳家湾实现了。好,太好了!” 于是乎,大家又把话题转到新的政策上来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争吵着。场上的气氛十分的热烈、快活。 持反对意见的杨老四和二赖子愈听愈是气,越听越不是滋味,末了实在受不了,只好气呼呼地掉头走人,耳不听心不烦嘛!哈哈—— 第二章 每一项重大的政策都是由社会自身发展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它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也无法阻挡滚滚而来的时代潮流。不管二赖子们满不满意,也不管杨和平们乐不乐意,正月刚过,一场分田分地分集体的运动在柳家湾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柳家湾的气氛也随之热闹起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村子都沸腾了,男女老少成天围绕着分田地的事儿议论个没完没了,其他的话题一概抛在一旁不管,而一家之主的户主们则聚集在大队的公房里吵吵嚷嚷地争论了三天三夜,才在分田分产的总是上达成了基本共识。 在这三日三夜里,杨和平的肺都气炸了,就差没给这群泥腿子们活活气死。昔日他杨和平大权在手,威风八面,谁敢不听他的?不管遇上多么棘手的事,他书记的大手往公房里的八仙桌上一拍,登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多吭一声,一切就按他说的办,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而今天他整个儿就像给人从龙椅上拉下来的皇上,没人再老老实实听他的了,就连一贯在他面前唯命是从的狗奴才二赖子也公然站在他的对立面,大声大气地顶撞他,压根儿就没把他杨和平这个大队书记放在眼里。他妈的,真是反了,反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个不停,巴不得把眼中丁肉中刺一个个生吞活剥了。可是他又不敢,因为上头交代了,分田分产是全村农民的事儿,必须集中大家的意见,制定出一个人人都能接受的方案,至少大多数村民赞同。公社领导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独断专行,不要激化矛盾,倘若出了问题,一定拿他是问。因此,尽管大队书记所得鼻子直冒烟,也不敢肆无忌惮地发火,只得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挨个儿征询意见和建议,耐心细致地做协调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第三天的深夜把绝大多数户主点头同意的分田分产的具体方案敲定了。他压制住心中的怨气,强装笑脸地把户主们送出公房,然后回家,一口气喝下半瓶高度烧酒,又痛痛快快地对又丑又老实的老婆发了通火,才一头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到天亮。 杨和平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丈了。妻子田春容一见丈夫翻身下床,便一脚跨进正房,亲手为他叠被,还憨憨地给他送笑脸,好像完全忘了昨晚他对自己的怒骂和呵斥。其实她没那么健忘,她不是忘记了,也不是不想计较,而是不敢跟他计较。丈夫是她头顶的天嘛,跟天较量,那不是以卵击石吗?到头来吃亏的准是她自己。这个生性懦的小女人自打进了老杨家的门,上对公婆,下对丈夫、小叔子小姑子们都是服服帖帖、温驯听话,大不敢有半点脾气和反抗。她就是老杨家里一头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母牛。 田春容收拾好房间,又连忙跑回厨房替丈夫打洗脸水,拿洗面巾,然后从锅里舀好一大碗又浓又香的白米粥,连同一碟油炸花生一并端到厅堂的饭桌上。 正当杨和平独自坐在八仙桌上准备享受美味佳肴之际,该死的二赖子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大门口。 杨和平不见则已,一看见二赖子就不由想起会上他那副神气相,气就直往头顶冒。他浓眉一包皱,两道眼光凶凶地瞪着他,厉声喝问句: “做啥?鬼鬼祟祟的!” 二赖子一怔,伸进门槛的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差点儿给门槛绊倒。他走到大队书记面前,自然而然地把往常那副媚态十足的笑颜堆在脸上,垂手而立,像个奴才。 大队书记见他这副嘴脸,心头如同给熨斗熨了一遍,舒服了许多。这让他重新感到自己的权威和尊严尤在。正因为如此,他把四方大脸盘绷得更紧,更见严峻的棱角,更显威严之态。 谁料二赖子似乎猛然间意识到什么,立马敛去习以为常的笑态,换成一副大模大样的神情,故意将两手叉在腰间,大声对书记说: “大家叫我咸你赶快去分田。” 大队书记哪受得了二赖子这种颇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神气,这可是他大队书记的特权,他二赖子也配么?想到这,杨和平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声怒骂道: “二赖子,你他妈的,也跟我这样说话,狗日瞎了你的眼了!” 二赖子却不惊也不惧,平生第一回大声回击大队书记,说: “有啥不敢,都搞单干了,你还管得着我么你?啥大队书记,狗屁一个,顶个啥用!” 杨和平像给人在脸面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遭受奇耻大辱。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吼道: “滚,你他妈的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狗东西!” 二赖子给大队书记的威力镇住了,蔫蔫地垂下胳臂,嘟哝一声: “滚就滚,哪个还稀罕你!” 说着,二赖子就扭头走出大门,立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回过头冲书记申明句: “我可跟你说了,到时候别赖我没跟你说哦。” “滚你妈的蛋,轮不着你来叫我,狗东西!” 杨和平给二赖子搅得没了心情,半口饭也咽不下去,只是一个劲儿盯着大门前漂亮的照壁呼呼地吐怨气 田春容闻声赶来,抬眼瞅见丈夫脸色铁青,也就不敢言语,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把这些给我端进去,我吃不下去了。” 杨和平说着就离开饭桌,朝门外大小去过去。 田春容目送走了丈夫,瞧着桌上依旧冒着热气的食物,想吃却又不敢,只好把它们端回厨房,留着给丈夫下餐享用。 杨和平背抄着两手,大摇大摆地跨进大队破破烂烂的泥瓦房时,里面已是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吵吵闹闹的,活像菜市场。 杨和平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周,然后在自己办公桌前一把旧得发黑的太师椅上坐下,用力咳嗽了三两声,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惜没人在乎他失去权威的咳嗽声,依然故我地纵情说笑逗乐。他不由一怒,便敞开喉咙,声如洪钟地告诫大家安静,别在吵了。同时还拿粗壮的指关节重重地敲击油漆斑驳的八仙桌,以加强自己的气势。 两三分钟过后,屋里才渐渐平静下来了。只有几个兴犹未尽的后生还在争论着什么,不过声音明显压低了许多,像蜜蜂似的翁翁一片。 这时看守公房兼打杂的孤寡老头三伢仔小心翼翼地护着手中的搪瓷茶碗,佝着弯得近九十度的驼背,艰难地挤过人群,来到大队书记的办公桌前,毕恭毕敬地双手把茶水递上,满面堆笑地请他趁热喝。要是平日他连瞧也不瞧这个可怜虫,然而今天不知怎的他不仅注视着他那张像老树皮一样皱巴巴的瘦脸,还那么对他淡淡一笑,同时心里头莫名地产生了些许感动,些许感激之情。是啊,他杨和平理应感激这个地位卑微如蚁蝼的孤老头子,现如今这柳爱湾的男女老少们还有谁像这老头一样一如既往地尊重他这个大队书记呢?恐怕也就只有他三伢仔这个孤老头了。 杨和平端起茶碗,打开碗盖,轻轻吹了吹热气,一股茶叶的清香随着气息钻进他的鼻孔,直沁人心脾。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一下子好转了许多,不再像刚进门时那般郁闷、气恼了。 连呷了几口茶水之后,他把茶碗搁在桌中间,吁了口气,倒靠在太师椅背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微闭着两眼,显出一副怡然自得、超然一切的神情。良久,方睁开眼睛心平气和地问围在他桌前的生产队长 “各家各户的田地都算出来了没有?” “都算出来了。”生产队长们争着回答,“自留地都留好了,就等着你来主持抓阄分田哩。” “哦!这事你们也真够积极的嗬。”杨和平嘲讽似的冷笑一声说,“要是你们过去个个像现在干这事这么积极主动的话,我杨和平也就用不着骂你们,罚你们,在你们面前做那么多丑,遭你们那么多恨了。”说着拿眼扫了一圈周围。 “这么好的事,哪能不积极呀?”柳国安站在人群当中高声回击大队书记说,“大锅饭越吃越没得吃,哪个干了有劲呀?越干越没劲,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大伙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紧接着又响起一阵哄笑。 “你个乳臭未干的伢崽,晓得啥好不好的?”杨和平仰面瞪眼高高立在人堆里的后生,不好气地说,“单干好?说不定到时候还不如干集体,吃大锅饭哩。大锅饭,大家还多多少少有点吃,那单干搞得不好,恐怕连一口粥都没得吃哟!到时不又得回到吃大锅饭的老路上来?” “这根本不可能!”柳国安口气坚定地说,“单干一定比吃大锅饭好。单干,只要大家肯下力气,日子一定会过得好,比吃大锅饭强多了!” 大伙儿跟着柳国安叫嚷开来,对大包干充满了渴望,对未来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屋里又闹腾腾的一片 杨和平抓起茶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吞下大半碗茶,然后把茶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气呼呼地吼了声: “吵啥吵!”说着,他严厉地扫视了众人一周,之后郑重宣布:“抓阄,正在开始!”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生产队长们开始写阄,捏小纸团,做阄了。在旁的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直楞楞地瞅着桌上一团豆大的纸蛋儿,胸膛里不由得怦怦直跳起来,血直往上涌。这会儿他们没了方才的轻松欢快劲儿了,个个变得紧张,神经兮兮的。因为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不到一刻钟,二百多个纸蛋儿分成六堆,按队别依次摆放在八仙大桌面上。大队长一声令下,抓阄便正式开始了。大家一窝蜂挤到桌边,把手齐刷刷地伸向属于自己的纸蛋堆里,或迟疑,或果断地把纸团抓在手心,慢慢地将它打开,发出一阵阵响声。手气好的,抓到好阄,自然是欢天喜地,兴奋得大喊大叫;手气背的,忍不住就要唉声叹气,哭爹骂娘,气恼不已。但不管怎样,这凭运气抓阄分田分地的事儿是先前在会上一致同意的,而且大家心里也明白运气的事儿总是有好有歹的,因此大伙吵吵嚷嚷了一阵子也都平静地接受了。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心底都高兴,毕竟这田地真真实实地分到了自己的手中了,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了。 抓完阄后,已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于是男女老少们纷纷走出公房,各自沿着回家的路有说有笑,有吵有闹地往家里赶去。 村里的社员们吃罢饭,一个个匆匆忙忙往大队门前的晒谷场赶去。不多久宽阔的场地上便站满了人,绝大多数是男子,只有几个女人,她们都是些没了男人的寡妇。场地边有几只狗在悠闲地踱着步,一群鸡也在草地里和灌木丛中刨土觅食。公鸡们还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有只冠子红红的大公鸡突然间来了兴致,见到母鸡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撵。这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二赖子瞧见了心里头火辣辣的难受。 难受的二赖子就立在暖烘烘的阳光下冲迟迟未到的大队书记发怨气了。 “他妈的杨和平,这份上还摆啥臭架子,迟迟不来,教我们在这儿老等他,啥玩意儿嘛!” “咦,二赖子,你现在真是长胆子了,敢骂你的和平叔了。”寡妇黄九妹眨巴着小眼睛瞅着衣衫不整的二赖子,笑着打趣道,“三天前杨和平放个芝麻大的屁,就把你吓得没魂了,今儿个怎就敢这么胆大包天,撒起野来了,不怕你和平叔给你一巴掌,向死地整你?” 一旁的人听了黄九妹的话都齐刷刷地望着满面疙瘩似苦瓜的二赖子哈哈地笑将起来。 “他敢?”二赖子两手一叉腰,扫帚眉一扬,挺神气地大声说:“现在都单干了,他还管得着老子我!他敢再打我,我他妈的就揍扁他。都单干了,我还用得着怕他?笑话!”刚说完,又指着黄九妹补充句,“我告你呵,以后莫在我面前提啥叔的,他杨和平不配!”说着,他又拿豆大的小眼睛扫了下在旁的人,提高嗓门儿说:“从今天起,哪个都不要在我面前叫他叔,哪个敢说,我就跟哪个急,到时候莫怪我不客气!”说时他抱了抱拳头,以示自己的决心和力量。 “二赖子,这话说得有理!”老实巴交的柳竹生第一个响应二赖子的号召,高声说,“现在都单干了,我们大家用不着再受他狗娘养的气了!” “对,都单干了,我们用不着怕他了!” 场上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回应着柳竹生的呼吁,那些曾经遭受杨和平欺负与压迫的社员们此时此刻都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张张脸上显出扬眉吐气做主人的神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就像亲手把仇人大卸八块一样。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历数大队书记的罪状,义愤填膺地声讨他的罪行之际,杨和平披着件灰蓝色中山装,迈开大步朝人群中走来。 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就连在雄纠纠气昂昂的二赖子也不敢当面讨伐他了,毕竟他还是大队书记嘛,岂敢当面得罪他? 杨和平像个即将离任的统帅一样,摆足最后的气势与权威,两目炯炯有神地扫视了众人一番,然后把六位一直忠心于他的生产队长叫到跟前,一字一顿地交代他们几句,就亮开大嗓门当众宣布分田分地开始进行了。 于是乎,二百余号人马踩着凹凸不平的黄泥小路,浩浩荡荡地朝村口进发。不大一会儿,高低起伏、阡陌纵横、长满嫩绿小草的田野上,东一簇西一簇地布了人群。田野上空的寂静立刻被吵吵闹闹的人声和笑语打破了。 分田地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第个生产队的社员紧跟在自己的生产队长屁股后头转。生产队长每到一处就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皮尺对照记载了每家每户田地的位置和面积的本子丈量土地。丈量完了,他就大声叫唤人名,喊到的就在田间地头插竹块,打木桩,或是放石块,以作记号,标明这是他家的责任田承包地,绝不容许他人侵犯。 当生产队长叫到刘三保时,刘三保竟然激动得呆然不动,仿佛给什么镇住了,走到身旁的柳水生笑嘻嘻地拿胳膊肘儿杵了他一下胸膛,他方回过神来,高声应着,拔腿就往积满水的田里跳下去,把手头早写好自己姓名的木楔子用力插入自己的田地。插完后,他还特意反手拔了拔,试试它们牢不牢,生怕木楔子会被风刮走似的,连同他朝思暮想的土地。 柳水生见他那样子,就忍不住打趣道: “三保叔,那地是你家的,就算生了脚也跑不了的,瞧你那样子,高兴了吧!” “高兴,高兴!”刘三保鞋子裤管一齐踩在泥水里,对着田塍上的人呵呵地傻笑,沙哑着喉咙说,“今儿个真高兴!又有了自个儿的地了,像做梦似的,都快不敢信了。” 生产队长也给了这副样子逗乐了,指着那块地说: “没做梦,这地是你刘三保同志的!哎,你这个地主哇,就是爱地,你他妈真是个天生的地主胚子呢!” “那是,那是。” 刘三保乐呵呵地连连点头称是,那模样倒是傻得可爱,逗得在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哈哈大笑起来了。刘三保也跟着大伙儿嘿嘿地笑,竟忘了泥水的冷意,忘了上岸。直到柳水生大呼三保叔快上来,莫冷着,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一阵寒意自脚底传遍全身。他哆嗦了一下,方踉踉跄跄地走出田地。爬上高高的田埂。他一见鞋子裤腿都脏兮兮、湿漉漉的,便硬着头皮跟生产队长讨了个人情,回家换洗去了。 刘三保走后,大家继续丈地分田,轮到二赖子和黄九妹家时,发生了冲突。二赖子和黄九妹平分一块大田,他欺人家寡妇,插竹条儿时故意向她的地界偏了两三寸。黄九妹虽是妇道人家,却也利害,哪肯吃这亏呀?她就气汹汹地把二赖子插好的竹条儿全拔光了,扔在地里。二赖子火了,跑过去揪她。两人就互相骂骂咧咧地扭打在一块。二赖子虽是男人却个小,瘦弱无力;黄九妹尽管是妇人却高大强壮,在对抗上并不吃亏。在旁的人见并不上前劝架,倒是一个个伸长脖子看热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乐得直流眼泪。直到柳国安奔过来,见状,上前一把二赖子拉开,斥责他丢人现眼。二赖子给柳国安制服了,不敢再跟黄九妹纠缠,只好气呼呼地嘟哝了几句,末了不甘心地朝黄九妹高声嚷句: “好男不跟女斗!” 从不肯在男人面前示弱的黄九妹听了二赖子的话,梗直脖子,手指着他断然吼道: “你二赖子算啥男人?专欺负女的,还好男,狗屁一个!” 众人听了两人的对骂,又是哄然大笑一阵。 柳国安二话没说,拾起地里的竹块儿照着原先划好的界线一溜儿插过去,不偏不倚。完后,两眼紧盯着二赖子厉声警告句: “二赖子,你不要再耍赖了,要不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他掉头就走开了。 黄九妹瞅着柳国安高大壮实的背影心底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份感激之情。 像二赖子和黄九妹两人的这种冲突在分田过程中时有有发生,更有甚者,为了争一丁点儿地,争一条水沟,撕破脸皮,不顾乡里乡亲大打出手。每当这个时候,负责分田地的生产队长就只得把大队书记抬出来压阵,只是一队之首的杨和平到如今只是空有架势,并夫威信,没几个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了,更不用说言听计从了。所以他的调解总是以失败告终,这让一向在众人面前说一不二,无人不敢服从于他的大队书记深感颜面扫地,恼羞成怒至极,便索性撒手不管,躲在家中品饮老婆奉上的好茶好茗,舒心理气,任由社员们吵去闹去,哪怕吵翻了天,打得天昏地暗,就算出了人命,他杨和平也决不迈出家门半步。 好在柳家湾还有个爱打抱不平的后生柳国安,哪儿起了冲突,他就跑过去调解。由于他能秉持公道,又能言善语,句句话说到点子上,说得人不得不心服口服,末了冲突双方都能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调解,握手言欢。调解几起冲突之后,年纪轻轻的柳国安在长辈们的心中就有了威信和地位了。一起冲突,人们就请他去解决,而他也不负众望,每回都能马到成功,圆满地解决问题。后来在分田分地中,一遇到什么难题,生产队长们不是跑去找躲在家里悠闲品茶的大队书记,而是亲自登门请平头百姓柳国安出马。 大伙吵吵嚷嚷地一连分了三天才把地分好了。站在田野上放眼望去,平平整整的大块面积的田地硬是划为一条一溜儿,竹条、木楔、界石星星点点地布满了整个田野,别有一番风味。当柳水生看着这副情景里,也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他隐隐地感觉到这人心似乎也要像这地一样被划分成大大小小的条儿块儿,各自为政,从此难以齐整了。 分完田地,紧接着就是分队里的牲畜和生产资料了。这工作貌似简单,其实比分田分地更为困难,国为涉及到金钱问题。因此社员们个个睁大眼睛,毫不含糊,斤斤计较,在大队里闹哄哄地讨论了两天三夜,才把这事儿搞定了。耕牛按黄牛和水牛,母牛和公牛以及牛的大小老幼,好差来作价,生产工具比如犁、铧、锄头、镐、铁锹、畚箕、风车、打谷机等等,也热根据不同的种类和等级定价。大家共同把牲畜和生产工具作好价后,便由各位生产队长用纸团儿做阄,完毕大伙儿围在晒谷场上的几张桌旁伸长手抓阄。抓到称心如意的就欢喜得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抓到不是自己想要的,便唉声叹气地骂自己手背倒运,同时将羡慕的目光投向那些志得意满的幸运儿。 抓完阄后,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挤出陈旧得发黑的大板门,一窝蜂涌向阳光明媚、和风习习的晒谷场上,朝属于自己的东西奔去。于是场上顿时热闹非凡,牵牛的牵,扛犁的扛犁,荷锄的荷锄,提畚箕的提畚箕……有父子俩欢欢喜喜扛着沉重的打谷机,也有夫妻俩说说笑笑地抬着大风车双双把家还。场地上空夹杂着欢声笑语的喧闹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 最高兴的恐怕要数胡子邋遢的柳水生了。他今天的手气特好,一不留神捻到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还是公的呢!他就像凭空拣到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乐得都快合不拢嘴巴,逢人就夸牵在自己手里的水牛怎样怎样的壮,感叹自己的运气多么多么的好,那张习惯沉默寡言的拙嘴竟也能在众人面前口若悬河,妙语连天;那张总是喜欢绷紧的黝黑瓷实的脸孔,此时也满是松弛、快活的笑,变得生动而迷人。众人瞅见一向令人枯燥乏味的憨厚人竟也变得如此有趣,就凑上前来逗他开心,起哄讨他喜烟抽。柳水生一时高兴就把早上儿子给他买好的那包“海鸟”牌香烟掏出来,一一散给大伙儿抽。就连一向教他看不顺眼的杨和平也分享到了他的快乐。柳国安在旁瞪了父亲一眼,怨怪他不该把烟浪费在自己仇人身上,但老父今儿个真高兴,乐得一时竟忘却了仇恨,捐弃前嫌。 杨和平也不计较谁递来的,也不在乎烟之优劣,接过来点上就吸,一边从大鼻子里喷出两道浓烟,一边一张张地数着柳水生递上的一沓票子。这可是他柳水生一家辛辛苦苦积攒了好几年的血汗钱,要是换了平日,他非心疼死了不可,不过今天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因为他用这些钱换来了一头牛,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好牛,值!他相信这头牛一定会给他家带来五谷丰登的好年景,一定能够让他一家人吃饱穿暖,一定能够让他一家年年有余,积攒更多的钱财!他深信有田有牛,这一切都会实现的,他的愿望一定不会落空。 二赖子没柳水生幸运,他也不配,因为他穷得发昏,就算幸运之神青睐他,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塞给杨和平。他只分到犁、铧、畚箕之类的东西。可就是这些相对便宜的家伙,他二赖子也掏不出钱。掏不出半个子儿,二赖子就在大队书记跟前求情、耍赖。可恨透了二赖子这个叛徒的杨和平铁面无私,不补上差的钱就是不允许他拿东西。二赖子见软的不行,就来横的,说你这样按人头分钱就是不公平,不合理,人口多的人家就分到那么多钱,我二赖子光棍一条,只能分那么一点点,连分到手的那些烂便宜的东西都顶不上。这不公平的事我二赖子就不理会。说罢,他上前强行抢自己的东西。谁知杨和平一挥手,两个听话的生产队长跑过去,制住二赖子。二赖子个头矮小,斗不过两个大块头,一边使劲挣扎,一边扯着喉咙骂骂咧咧,窄小的额头上青筋暴跳,直冒汗珠子。 寡妇黄九妹虽说有些讨厌二赖子这家伙,可亲眼瞅见他被人欺辱,心里头有点儿可怜他了。心一软就跑过去,对着紧紧拽住二赖子胳膊的生产队长面前大吼一声,说放开他,让他把东西领回去,差的钱我替他补上。两大块头先是一怔,接着朝坐在场中央的大队书记望去,用眼光向他请示。杨和平略思片刻,就向他俩一挥手,示意放人。两人便立马松了手,往书记处去过去。 黄九妹大步朝前走到杨和平堆满钱的八仙桌旁,狠狠瞪了他一眼,从裤兜里掏出钱,啪地一声把钱放在桌上,扭头就走开了。 在场的人先是给黄九妹这出人意料、不可思议的举动惊呆了,紧接着哗地一声闹开了。有人对她的义举大加赞赏,有人私底下开玩笑,说她对二赖子有那意思,也有人佩服她的宽广心胸。要知道,五天前因为分田的事儿,她跟他还干了一场呢!今儿个却掏钱帮他,救他的急,一般女人能做到吗? 黄九妹很是超脱,全然不理会人家说好说歹的评论,肩扛着犁,手提着锨,挤出水泄不通的人群,沿着条爬满青草的斜坡路,大踏步朝坡上一间低矮破旧的泥瓦房走过去。那是她的家,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正等着她做饭吃哩。 第三章 柳水生父子俩一个在前头拉,一个在后面赶,两人欢欢喜喜地把牛往家里赶,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来到屋前时,碰见正坐在柳树荫闭目养神的天福老人。柳国安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劲儿,冲着爷爷开口就嚷: “公公,我们家分到一头水牛啦,快来瞧瞧!” 柳天福老人闻声,睁开两只深陷的小眼睛,抬头瞅见一头壮壮实实的水牛四肢并立在面前,马上从竹椅上站起身,走到水牛前,以一个老牛贩子的眼光从上到下把牛仔仔细细地看了个够,然后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笑逐颜开地夸赞这牛真是头难得的好牛。 “那当然!”柳水生伸开手掌拍了拍肥厚的牛后背,得意洋洋地笑道,“你崽几有眼光呀!” “这哪是你有眼光啊?”儿子柳国安纠正道,“那是你手气好,运气好。” 这时从里屋出来的郑月娥看见了那头高大壮实的水牛,又听到了儿子的话,高兴得把双眼睛笑成两道细缝儿,大着嗓门说: “运气好,福气就好!” “那是。现在我们家有了田有了地,有了牛啦,时来运转,好神气也就跟着来喽!”柳水生附和妻子说。 “何止我们一家人?这大包干一搞,好政策一施行,全国农民们的好运气,好福气就全来了。”柳国安兴奋地说道,“这政策一好,我们农民的日子也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老人也乐得张开掉了两颗大门牙的嘴巴,眉开眼笑地说,“看来我们这些作田人真的会有好日子过了。” “快了,公公!”柳国安望着爷爷,信心十足地说,“用不了几久,我们就能吃饱饭,穿好衣,像城里人那样过上好日子,说不定比他们过得还好呢!” “说的也是。有这么多田,只大家勤劲肯干,用心种田,吃喝肯定是不用愁的啦。没准还能像城里人那样吃香的喝辣的哩。”说着,柳水生把牛绳绑在粗大的柳树干上,又笑眯眯地拍了拍牛背。瞧着这头水牛,他就忍不住要心花怒放,乐得合不拢嘴巴。 “哎,总算又苦尽甘来了。”郑月娥瞅着丈夫直笑,皱起鱼尾纹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未来充满期冀与憧憬的神色。 一家四口就这样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个没完。柳国安说得激情四溢;柳水生说得心花怒放;郑月娥也是眉开眼笑,而他们的长辈柳天福老人则不多言,只是瞧着儿孙媳妇们乐呵呵地笑了。 他们站在柳树下有说有笑地聊着,直到从后门进来的大女儿玉兰在厨房里喊娘做饭喽,方才停了下来。郑月娥应声跑进光线阴暗的小厨房,见玉兰正操刀在案板边切大白菜,就笑呵呵地告诉她: “玉兰,你爸捻到了一头大水牛哩。” “真的?”玉兰睁大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母亲问。 “那还有假?”母亲望着出落得越发俊秀的大姑娘说,“不信,你去看看,就在门前的柳树下呢。” 玉兰二话没说,兴冲冲地跑出厨房,来到家门前的柳树下,一见那头高大威风的大水牛,高兴得直嚷起来: “这头牛真好!爸,你的手气真好耶。” “是啊。”柳水生看着身材高挑的大女儿喜滋滋地说,“你爸也该时来运转了。” 柳国安望着眉清目秀的大妹,抬起宽厚的右掌轻轻拍了直她的肩膀,风趣地笑道: “玉兰,这头牛以后就归你管了,好好照顾它哦!” “好!”玉兰爽快地答道,“我乐意我要把它养得比现在还要壮。” “这是你说的哦。”柳国安扬起两道浓眉,开玩笑地说,“要是牛瘦了,哪怕一丁点儿,我也要找你算账呢。” “放心吧,哥!”玉兰一甩长长的麻花辫说,“这可是我们家的宝贝,我哪敢马虎啊?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它的!” 大家听了兄妹俩的对话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老人瞅着自己心疼的孙女,笑眯眯地开口说道: “公公会帮你放牛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累的。” “这哪行呀?”大孙女盯着爷爷,关心地说,“公公,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哪能让你再受累哩。这牛就我一个人来管,你就尽管在家里啥也莫做,净享清福好了。” 老人看见孙女儿这么懂事有孝心,乐得眉笑眼笑地说: “我还没过七十哩,哪算得上老呀?田里的事做不了几多,放牛还是能行的,没问题。这单干一分,队里就没事了,要我天天闲在家里啥事也不做,那不闷死我才怪哩!还享啥清福呀,嗬嗬——” “公公说的也有道理。”柳国安打了圆场,笑道,“玉兰,你也莫独霸了。只要公公乐意,就让他去放牛好了,这样也好让公公活动活动筋骨,让公公身体更硬朗,长命百岁嘛。” “嗯。”玉兰一仰乌黑发亮的头发,扬眉一笑说,“好!公公,我答应你,我们两人一起放牛割草。不过说好了,重活累活我干,你只要活动活动筋骨就可以了。” “行,我听你的!”老人瞅着可爱的孙女儿,乐得都快合不上嘴,连连点头说,“行,行,我听你的,我听你的好了。” 这时太阳已高高地升在湛蓝的天中央,快中午十二点了。村里小学的下课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说是铃声,其实那只是用铁锤敲击一块悬挂在教室门前柱子上的铁片儿所发出的声音。 放学了。不一会儿,身着粉红色花衣裳,脚穿黑布鞋,背着黄书包的小玉梅顺着条黄泥小路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跑来,两条又短双细的小辫子在肩背后晃来荡去,小嘴里还哼着一支刚从老师那儿学来的儿歌。 小玉梅快到家门口时,院子里只有大哥和大姐站在柳树旁说话。她尖声尖气地高喊了句哥哥和姐姐。姐姐闻声奔过去拉起小妹的手就往柳树下跑,边跑边告诉妹妹: “玉梅,爸捻到了一头好大好大的水牛嘞!” 小玉梅抬起圆圆的小脸蛋,水汪汪的黑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姐姐,惊喜地问: “真的,在哪儿?” 玉兰手一指,说: “看,在那儿。” 小玉梅顺着姐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头灰色的大水牛正曲腿伏在柳树荫里,仰着头,一边嚼着身旁的青草,一边甩着尾巴驱赶背上的苍蝇,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小玉梅看见了大水牛高兴得呀地大叫了一声,飞奔过去。她立在大哥身边,一边直勾勾地注视着眼前的水牛,一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眼神里闪动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喜悦。过了会儿,她又扭过脸对大姐说: “姐,我要去放牛,我要跟牛玩哩。” “放牛不是你的事。”大哥却不答应,笑望着活泼可爱的小妹说,“你的事就是好好念书,晓得么?” “不嘛,不嘛!”小玉梅闹着说,“我就要去放牛嘛。哥,你让我放牛,好不好?” “不行!”柳国安任小妹怎么闹就是不同意。 “大哥说的对。”玉兰疼爱地抚摸着小妹头顶乌黑闪光的头发说,“你要好好念书,将来才会有出息。莫像姐这样,连小学都没念完,成了睁眼瞎了。” 一说起读书的事儿,玉兰总会鼻头阵阵发酸,心里难受极了。她本来聪明好学,可只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这倒不是她不想上学,也不是父母不让她继续读下去,而是因为她不幸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她学校的两个男老师被打成了“臭老九”,给凶狠的红卫兵小将押走了,其余的老师害怕,都连夜逃跑了,不知去向。没了老师,学校自然就停了课,关闭了。等到再来老师开课时,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她也变成了大姑娘了,学自然是没得上了。没能念成书,这件事始终是她心里的痛,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姐,我会好好念书的。”小玉梅不屈不挠地央求道,“可我真的好想到河边去放牛,放一回总可以吧。姐,我求你了!”说着又把白皙稚气的脸蛋儿转向大哥,恳求他;“大哥,你就答应我,就一回行不行嘛?”说时抓起大哥的袖子摇了摇。 “好吧!哥答应你。”柳国安架不住小妹的软磨在硬缠,曲指在她小巧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下说,“你也得答应哥,好好念书,回回拿第一,像你二哥一样,行不行?” “好,我一定做到。”得到大哥的点头同意,小玉梅高兴得直蹦起来。过后三兄妹手拉着手朝屋里走过去。因为母亲正在厨房里唤他们吃饭呢。 分田分地又分东西,全村人人开心,个个快活得像过年一样,好几户人家还燃起过年时剩下的一两串鞭炮,在乡村静寂的清晨噼噼啪啪地响了好几阵子,以示庆贺。 唯一不高兴的人,恐怕也就只有生财老汉了。他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大块田地给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条儿,而是因为他精心放养的牛给人家一头接一头地从他手里领走了。当最后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黄牛从他眼前哞地嘶叫着走过,消失在村头的拐角处时,他茫然若失地立在一排空空荡荡的牛栏前发呆。良久,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颓丧地坐在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 生财老汉虽说年逾古稀,然腰板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背不驼,上得了山,下得了地,身体状况出奇的好。但是大队书记杨和平出于对老人的关怀,早十年前就下令让他赋闲在家养老,可老人不服老,闲不住,就主动请缨负责放养自己生产队里的牛。杨和平架不住老汉的软泡硬磨,也就只好答应了。从此以后,生财老汉一门心思放在十几头大大小小的牛儿身上,每天老早就把牛栏门吱吱地一扇扇打开,将牛儿赶向水草茂盛的柳河边,或是远处的山坳里。吃过晌午饭,他顾不上歇息,提着刀,拿着串担绳子去田边割草,然后将一担担青油油的草料挑进村头坡上的一溜儿牛栏,一一散在每间牛栏里,好让牛儿夜间饿了吃。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生产队里的牛们一头头毛色光溜、膘肥体壮的,讨人喜欢。队里的社员们一见就夸,夸牛好,更夸老汉好。老汉听了总是咧开厚厚的阔嘴巴,乐呵呵地笑,心里头比喝了蜂蜜还甜哩。 人与人相处久了便生感情,这老汉跟牛们处久了也生了情。在老汉的心里牛不只是用来耕田耙地的牲畜,而是充满性灵的朋友。老汉对待它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尽心尽力地照料它们,关爱它们。是的,在老汉心里这些惹人喜欢的牛儿就是他的一双双儿女。而今,自己的“儿女们”一个个全给别人领走了,不再属于自己,不再能与它们天天在一起,不再能照顾它们了。作为“父亲”,老汉又怎能不心如刀绞,伤心落泪呢? 生财老汉独个儿坐在凉风习习的黄泥坡上的牛栏前,一边抹眼泪,一边喃喃自语: “唉,都走光了,全给人家牵走了!这些人只会把它们当畜牲使唤,哪会像对人一样待它们呀。不晓得今天夜里,这些可怜的家伙饿了,有没有草吃,渴了,有没有水吃,哎——” 生财老汉的长吁短叹,恰巧落进打他身旁过的柳国安耳朵里。于是,忙完地里活的后生便在老汉的跟前止住了脚步,肩上荷着把锄头,俯身笑问老汉: “生财公公,你坐在这儿叹啥气呀,有啥烦心的事儿?” 老汉没回答后生,只偷偷地撇过脸去抹了把眼睛,生怕留了泪迹,让人见了笑话。过后,他抬起有些浑浊眼睛,望了望面前的笑眯眯的后生,接着又将目光投向对面栅门敞开的牛栏,忧伤之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了。 柳国安注视着一声不吭的老人,从他的神色之中看出了老汉的心思,就试探着问: “生财公公,你是不是还在心疼那些牛呀?” 老汉点点头,依旧不吭一声。 柳国安把锄头横搁在爬着小草的地上,然后弯腰坐在锄头把上,面对着老汉,笑眯眯地安慰起他来了。 “包产到户,搞单干是件天大的好事呀,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个农民,只要下力气作田,多打粮食,就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这单干嘛,那就得分田分地,分东西。这牛,当然就得分呀。生财公公,你说是不是?” “这理儿,我老汉当然晓得呀。”生财老汉沉默了一阵子,抬眼瞅着空空如也的牛栏,一脸无奈地说,“可我就是放心不下那些牛呀,怕人家不珍惜它们,亏待它们了。” “哪会呢?”柳国安继续说,“那牛,可都是我们作田人的宝贝儿,哪个人会不好好照料它们哩?我就会把我们家的那头大水牛当心肝宝贝,好好地对待它。我相信别人也会这样子,哪有人会不心疼自己的宝贝呢?生财公公,你放心好了,没有人会亏待你的牛的。” 老汉听了后生一席话,心也就放宽了不少,不再你刚才那样难过了。他注视着后生浓眉大眼的大脸盘,咧开掉光牙的嘴笑了笑,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如释重负似的吐了口气,大声说句:“走吧,回家去。走吧!”可他的腿却似给钉子钉在地上,就是迈不开,两只深陷的眼睛忍不住望着牛栏了呆。 直到柳国安叫了声,老汉方回过神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同后生一道沿着高低不平的缓坡,步履缓慢地朝村子走下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西天凝着一团玫瑰色的晚霞,远处的山峦间披上一层淡蓝色的雾气,暮色已从四面八方渐渐地向村子围拢过来了。 第四章 已到开春的时节了。几阵南风刮过,气温像火苗儿一般直往上窜,天气也就变得越来越暖和了。 包产到户,农民们便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田地了,那干劲儿也就陡地直往上升,人人都卯足了劲儿,要往地里使劲力气。这不,一大早,村里的作田人个个荷着锄头,担着猪屎牛粪,扛着犁,牵着牛,纷纷快步往自家的责任田赶去。不一会儿,田野上便到处都是人影在晃动,开沟的开沟,锄草的锄草,翻地的翻地,大伙儿一个个干得浑身是劲,干得热火朝天。这在吃大锅饭的人民公社里确是难以想象的,就连在路上溜达的大队书记杨和平看了也不由得大吃一惊,直咂舌头,心里暗骂句:他妈的,这帮婊子生的,干起自个儿的事这样卖力,要是过去有一半像这样子,还会没饭吃?他妈的!骂完,瞧见大家都在干活,也就悻悻地踅回家中,扛着把锄头往自家地里去。 现今分单干了,各干各的,你不干就没人替你干,地里长不出东西来,你就别想吃,你就得活活饿死。就算你是大队书记,就算你是个官儿,那又怎样,没人白白替你干活,自个儿的事,你就得老老实实自个儿做。你杨和平还能像过去那样背抄着手在田塍上悠闲地踱着方步,一边颐指气使地指指点点,命令社员做这做那,自个儿却成天不干一点儿事,倒能吃饱喝足,好穿好戴,人模人样。现在行啵?不行了,你杨和平不下地干活,还相有饭吃有酒喝,门都没有,做梦去吧!这就是单干的好处。 柳水生一边大声吆喝着牛翻地,一边不时地瞅瞅近处弯腰开沟的大队书记作如上之想。 他看到杨和平这位尊贵的官儿,如今也像他一样绾起裤管,踩在泥水里,满头冒汗地干着地里的活儿,心头就不可遏制地腾起一股强烈的快感。解气,真是太解气了!他心里头一痛快,黧黑的脸膛上就浮起了胜利者的笑意。 这时,二赖子朝他走了过来。他一高兴竟忘了对二赖子的厌嫌,笑呵呵地跟他打趣说: “二赖子,你也学勤快了,这么早就下地做事啦。看来这单干搞对喽!” 一提起单干二字,二赖子心里就堵得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在心里头骂句好你个头!不解气,又亮开嗓门,不好气地冲柳水生嚷: “有啥好的,你说分单干有啥好的?” “怎么不好?”柳水生逗他说,“不分单干,你二赖子会下地做事,还这么早?不晓得到哪儿挺尸去了嘞?” 说完,又冲二赖子嘿嘿地笑了两声,接着又吆喝了声水牛,继续犁地。 二赖子不知怎的,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不拉几的耷拉着脑袋,一脸无奈地说: “唉,教我有啥办法哩,不干活就没人给吃的了。这单干搞得真教人窝气!” “窝气的是你二赖子这种懒人。”在旁作田埂的柳国安开玩笑似的说,“这单干就是专治你这种懒人的!” 二赖子是柳家湾出了名的懒汉。他打小就懒惰,懒得起床不擦脸,睡前不洗脚,边饭也懒得盛,全靠爷娘伺候,像个地主少爷。爷娘也不恼,处处顺着他,因为他是老两口的独苗苗。后来爷娘在大饥荒那年活活饿死了,他也就成了孤儿,东家吃口饭西家喝口水,吃着百家饭长大的。长大了的他便进了社,可懒性没改半点,且越发的变本加厉了。夏天日高三丈睡大觉,冬日成天窝在被子里不下床;下地干活得人死拖硬逼,下了地还变着戏法偷懒。他不光懒,还赖,生产队长拿他没辙,就上告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板着面孔斥骂他,他却憨憨地傻笑,借机给他献殷勤,一口一个叔的叫,直叫得杨和平心头暖暖的,舒舒服服,就一声断喝:滚你妈的蛋。也就饶了他了,不作处罚。这二赖子又懒又赖,又无爷娘,孤儿一个,着实可怜,别人也就不计较,由他去了。这么条可怜兮兮的懒虫,能博得善良人们的同情和宽容,却没法得到姑娘们的芳心,所以尽管三十好几的人了,如今依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棍一条。 “二赖子,现在单干了,你也有田有地了。有了田地,只要你勤劲肯干,就会有吃的有喝的了。到时候积攒点钱,讨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几好啊!”柳水生以一个长辈的口气教训他,“莫再像过去那样混日子了。那不会来事的,学勤快点,好么?” “唉,现在我就是不勤快也不行了。”二赖子苦着张脸说,“这地我不下,就长不出谷,就没得吃的了。唉,这鬼政策,真他妈害人!” “二赖子,你他妈也真不是人!这么好的政策你也骂?”柳国安是新政策的坚定拥护者,一听到有人反对它,心里自然就不高兴,提高嗓门说,“这大包干可是一条让我们农民过上好日子的好政策哪!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全靠它了。不信,你走着瞧,这政策绝对是好政策!” “国安说的是。”刘三保一个人站在自己地里锄田旁上的草,听到邻近自己的后生在夸农村刚实行的土地承包责任制,心头就甜滋滋的,忍不住就回头应了句,“我们农民有了地,就有了盼头了。” “你这个地主!”二赖子不好气地冲刘三保大声说,“你这个地主就只晓得地,就不怕又打成地主了,去挨批挨斗,大冷天的坐水牢,冻死你!”刘三保却不恼,嘿嘿一笑说: “二赖子,你莫吓唬我呐,还会打地主哩?我不信!”刘三保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在犯嘀咕,他对斗地主一事,依就心有余悸,生怕历史重来一次,又让他遭回罪。 “三保伯,你莫听他胡说八道!”柳国安响亮地说道,“人家中央开会了,说现在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经济,让全国人民都有饭吃,过上富足的好生活。哪有闲心搞啥运动呀!打地主那回事,肯定不会再搞了。三保伯,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相信我没错儿!” 柳国安的话让彷徨不定的刘三保像吃了颗定心丸,不再七上八下地跳了。沉默了一下子,他扭头对着换下父亲犁地的后生,声音洪亮地说: “国安,你的话我信。我就不相信搞了这么多年运动,还会再搞!” “对,三保伯,你说的对!运动搞得确实太多了。我们就是给这些运动搞穷了,搞苦了。我们不能再搞运动了,也不会再搞那些害人的运动了。中国现在要搞的是经济,一心一意发展经济,让国家富强,让百姓富裕起来。我们总算赶上了好时光了。三保伯,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柳国安一边兴冲冲地说着,一边扶住犁把,扬鞭翻耕地块,黑乎乎的泥土在犁铧上翻卷着,新鲜的湿土气息从犁铧底下泛漫潮溢起来。 “你怎就晓得这么多嘞?”二赖子吃惊似的笑笑说,“你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哪能晓得这么多国家大事?不是在胡说吧!” “看报呀。”柳国安顺口就说,“报纸上天天都这么说。你拿报看看就晓得了,用不着当国家领导人,听国家领导人说就行了。” “看报?”二赖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又不像你念了那么多书。我二赖子连书房门都没进过,大字不识几个,给我看也是白搭。” “我念那点书管啥用?”提起读书的事,柳国安就恨起“文化大革命”,直恨得牙咬牙儿格格响,要不是这该死的运动中间横插一杠,他柳国安说不定现在也像别人一样背起书包上大学了,哪轮到像现在一说起读书心里就难受,唉声叹气,整个儿都似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几的,提不起精神。“唉,我这辈子就注定要当泥腿子了,这念书的事儿就指望我家国泰和玉梅两个人啦!” 这当儿,黄九妹扛着锄头迎面走了过来,看见二赖子立在田塍上没下地干活,就打趣地对他说: “二赖子,检查工作啦!” “莫笑我了。”二赖子讪讪一笑说,“现在都单干了,哪还有工作要检查,再说就算真有,那也轮不到我呀,那不是人家杨书房的事儿嘛。嗯,现在也没啥要他大队书记检查了,不是单干了么?” 一想到过去在社员们面前指手画脚、神神气气的大队书记杨和平现在没了表现的机会,二赖子心里头一下子就痛快起来了,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在旁的人像给他感染了似的,也一个接一个跟着笑了。 “那可不是嘛!”黄九妹边笑边指着不远处的人影说,“你们瞧,那地里干活的,可不是我们的杨大书记吗?” 大家一听,便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儿,顺着黄九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杨和平正佝着腰在不高的田旁下挖沟,锄头起起落落地晃动着。 “嗬,没想到他也有今天啊!”二赖子幸灾乐祸地咧开嘴一笑说,“他过去可是从不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今儿个也得干,瞧他还神气个啥!” 大家说话的当儿,柳水生蹲在田埂边抽旱烟,吞云吐雾地吸了几口,过了把瘾,解了阵乏之后,他便把那根跟了他近二十年的尺把长的竹烟杆儿撇在腰间,又把盛着劣质烟丝的小铁盒子放进裤兜里,然后卷了卷沾满泥水的裤管,一面朝前走,一面接过二赖子的话说: “过去社员们养他一家,现在单干了,没有再白白养他了,他杨和平就得自个儿养活自个儿一家人。他能不像我们一样下地做事么?” “这单干好,公平!”黄九妹眨了眨小眼睛,撇过脸对着二赖子含讥带讽地笑道,“二赖子,你看你的和平叔都下地做事了,你还能再跟在他屁股后瞎转闲荡?还想他赏你口饭吃,养活你不成?” “我要他养?我有手有脚的,自个儿不会作田哪?”二赖子一翻白眼,瞪了下黄九妹,不好气地说,“再怎么说,我二赖子好歹也是条汉子,我会养不活自个儿?笑话!” “二赖子,你这话说得有气魄,是句人话!”柳国安边说边冲二赖子竖起大拇指,说完又吆喝一声牛儿,继续犁他的地。 “就怕他说得好又唱得好听哩!”黄九妹嘴不饶人说,“到时候,还像先前一样懒鬼一个呢!” “莫那么小看人家嘛。”在一旁用耙子从耕过的地里捞泥巴作田埂的柳水生替二赖子打抱不平说,“二赖子的懒那都是吃大锅饭吃出来的。现在单干了,单干就会逼他就勤。我看哪,用不了几久,二赖子就会变勤劲,你就等着看好了!” “就是嘛,逼到头上,再懒的人也会变勤的。哪个人愿意活活饿死哩。”一声不吭干了半天的刘三保停下手头的活儿,望着黄九妹和二赖子说了句,随即在手心啐了口唾沫,擦了把手掌,两手握紧锄头柄,接着锄田塍上的杂草。 “你看人家水生叔三保伯几会说话,听了让人心头舒服。”二赖子歪着脖子,白了眼黄九妹说,“哪像你,听了让人怄气!” “你还要高帽子戴呀!”黄九妹取笑道。 “不跟你说了,我干活去了。” 说着,二赖子一把扛起锄头,看也不看黄九妹一眼,径直往自己地里快步走去。 黄九妹兀自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日头越爬越高,时间也不早了。隐隐听得见村头有女人在朝田地里喊吃饭。地里干活的男人们听见了,只是有一声没一声地应,就是迟迟不肯收工回去。要是在社里,这情形是不可想象的。时候一到,生产队长就是不发话,大伙儿也一个个偷偷摸摸地溜回家吃饭休息去了。 第五章 饥肠辘辘的杨和平大腿还没迈进门槛儿,就高声冲厅堂后的厨房问妻子饭熟了没有。 矮矮胖胖的田春容闻声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一脸堆笑地告诉丈夫饭菜早已准备好了,说罢又闪回厨房。 杨和平从蓝卡叽中山装里掏出包香烟,弹出支,点着火,吸了口,吐着烟雾环顾四周,不见大儿子就冲着隔壁厨房里的妻子,大声门道: “建国呢,怎不见他的人影,死哪儿去了,啊?” 田春容在厨房里面应声,说: “还在眠嘞。” “啥?”杨和平一听,火了,骂道,“还死在床上!日头都三丈高,他还死在床上,像话吗?老子我都在田里做了快三个钟头的事,他倒好,还在眠?妈的,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叫他起来。” 杨和平说着就冲进西厢房,一把掀开儿子的被子,怒气冲冲地吼道: “给我死起来!” 儿子从甜甜的睡梦中惊醒过来,用手背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父亲,不耐烦地问道: “吵啥吵的,这不还早吗?” “早你个头!”杨和平瞪了儿子一眼,厉声说,“八点多钟,还眠?像猪似的,快死起来!” 儿子发觉父亲怒火蛮大的,心头一惊,忙一骨碌翻身下床,嘴里却嘟嘟哝哝个不停,说: “就这么点芝麻大的事儿,发这么大的火,至于嘛?我还不晓得,你不就是为了单干的事儿,心里头发堵,气没处消,就拿我出气。” “放你娘的屁!”杨和平给儿子击中要害,恼羞成怒,扬起手欲打他,却又不忍心,粗大的手掌在空中停顿了半分钟,才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嘴上却不饶人,大骂儿子一回,方悻悻然走出房间。 杨建国知道父亲心里在烦,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跟在父亲的背后一道迈出房门,来到厅堂,背着父亲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转身跨进厨房,洗脸刷牙去了。 等杨和平舒了口心中的闷气,坐到饭桌的上首时,妻子早已把饭菜端上桌,请他进餐了。 杨和平饿得慌,见了饭也就不再生儿子的气了,扶起筷子,端上一海碗冒热气的粥,呼噜呼噜地吸溜起来了。 儿子从厨房出来里父亲已喝下大半碗白米粥,肚子里舒服了些,气也就顺畅了,见了儿子心里不恼,可依旧沉着张脸。 杨建国在父亲的对面坐下,端起母亲递来的米饭,默不作声地扒着吃。 杨和平见儿子这般模样,瞪了他一眼说: “怎么,哑巴啦?” 杨和平想有意缓和一下刚才的紧张气氛,做儿子的并不领情,不搭腔儿,自顾自地搛菜吃饭。 坐在横头的田春容瞧瞧丈夫,又瞅瞅儿子,拿竹筷敲了敲儿子的碗,示意他搭理父亲,别惹他不高兴。 杨建国心知肚明,明白上了高中的儿子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农民,成天就想着鱼跃龙门当教师。他做父亲的当然也巴望自己的儿子能胜人一等,出人头地,为此他找过公社书记和管教育的大小领导,人人都说这事情得考虑考虑,从长计议,没有给他一个爽快的答复。他心里也急呀,但又确实没法子,那不是一个大队书记能拍板的事儿,急也没用。 “你不就是想说自个儿当老师的事嘛。”杨和平白了儿子一眼,不好气地说,“这事儿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急有啥用。还不如静下心来,天天早起点,多念点书有用。” “有啥用?”儿子不服气地说,“要是当不成老师,再念几多书也没用,白白学浪费神气!” “怎么说话的。”父亲不快,提高嗓门冲儿子说,“就算当不成老师,多念点书对自个儿也有好处。你老子我不就是吃没念书的亏。要是我多念他几年书,现在也不只是个大队书记,说不定早就是个公社书记了。” “这当官跟念书有啥关系的?”儿子继续顶父亲说,“人家几多人个字不识,不也照样做大官了?” “屁话!没文化能领导人嘛,能管好人吗?”父亲心头又来气了,狠狠瞪了眼儿子,差点儿又开骂了,好在一旁的妻子见状,忙插嘴说道: “说这些做啥呀?” 想了一下,她又试探着对丈夫说: “国仔想当老师是好事,你就不想帮帮他么?” “哪个说我不帮呀?”杨和平嚼着饭,声音有点儿含糊地说,“我为这事上窜下跳的,都不晓得跑了几多趟了,可人家就是不肯点头呀。我有啥办法哩,等着呗!” “那你就多拿些东西再去求人家呀。”儿子替父亲出主意说,“多给人家些东西,说不定人家一高兴就同意了。” 杨和平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几次三番上门求人未果,很可能就是因为礼太薄,人家不高兴,所以便不点头了。但他没吭声,只是叭叭地往嘴巴里扒饭。 “国仔说的也是。”妻子怯怯地望着丈夫说,“这一回你就多提点东西上占书记家去吧。” 杨和平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才开口说: “好啦,为了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再去公社找占书记说说。” 儿子一听,高兴得直嚷: “爸,你真好!等我工作了,挣钱了,我一定好好孝敬你的。” “莫光说得好听!”田春容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高兴,嘴上却说,“到时候讨了老婆莫忘了爷娘,啊。” “哪会呢?”儿子望望娘,又瞧瞧爷,满脸的欢喜劲儿,就像中了举人似的。 “莫高兴得太早。”父亲向母子俩头上泼冷水说,“事成不成,还难说。”顿一顿又吩咐老婆,“你去把上次弄来的那两条‘大前门’和那瓶好酒装好。对了,还有那包好茶叶,一起搁进去。吃过饭,我就去公社找占书记说说去。” “好。”妻子得令连饭也顾不上吃完,当即就去照章办事了。 儿子一高兴话就多了,跟父亲又说又笑了好一阵子,方才下桌回屋看他的书去了。 杨和平吃罢饭,顾不上吸口烟就拎起黄布背包迈出家门,匆匆忙忙地朝十里之外的公社赶去。 不到半个钟头,杨和平就跨进了公社大院。一见公社屋前那棵枝叶茂盛的大樟树下站着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便三步并着两步地走上前,同那伙嘻嘻哈哈闲扯天的干部们一一打招呼,从口袋里掏出包香烟,散给众人。寒暄一阵后,他就问口里连连称好烟的通讯员占书记在不在。通讯员老李翻着两只蛤蟆似凸眼,连声说在在,就在他的办公室里。 杨和平道过声谢,就熟门熟路地走进公社一把手的房间。 正坐在办公室前抽烟喝茶的占书记,瞧见老部下来了,就欠身给他请坐,白白胖胖的圆脸上露出笑容,显得亲切而随和。 杨和平把黄布背包放在长桌上,从里面取出条“大前门”牌香烟,递给占书记。占书记见了那条好烟,面色愈加和悦了,嘴上却连连说: “老杨,你也太见外了嘛。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来就来,还拿这些东西干嘛呢?太见外了吧你。” 杨和平一面取出包里的酒和茶叶,一面堆着笑说: “占书记,我也没啥好的给你吃,就拿点烟呀酒呀茶叶呀的,给你尝尝。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只是表示了一点心意,上门见老朋友,总不能回回空着手吧。” 占书记撕开烟,取出包打开,弹出支递给老部下,笑眯眯地说: “老杨,这回就算了,下回可莫再这样了,要不我会生你气的。” “好,好,好!”杨和平忙不迭地点头笑道,“占书记,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杨和平一边抽烟,一边无拘无束地跟自己的上级领导攀谈,目光游移不定地在他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和长着粗眉细眼方口蒜头鼻的胖脸上扫来扫去,想说什么,却总是犹豫不决。 过了好一阵子,占书记扔掉烟头,对着老部下呵呵一笑说: “老杨,你给我拿这送那的,不只是来陪我扯闲天吧。嗯,你上门找我有啥事,就直说了吧。” 杨和平搔搔一头短发,望着领导嘿嘿一笑,说: “占书记,你亲口让我说,那我就真说了。” “说吧。” “不还是为我崽的事来跟你领导说说。”杨和平说到这就把两道浓眉故意皱紧,叹口气说,“唉,这事真是愁煞我了。建国死心踏地要当老师,说是要为社会主义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可我做爷的,官小,也就这点儿能量,没能耐满足他的要求,达成他的心愿。真是愁死我了,占书记!” “我晓得建国这伢仔有上进心,这是好事嘛。”占书记望着愁眉苦脸的部下呵呵一笑,呷了口浓茶说,“年纪不大就晓得要为社会作贡献,有思想有气魄。好,这很好。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嘛。” “占书记,那你能不能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呢?”杨和平顺着竿子往上爬。 占书记同杨和平相处了四五年,当然知道他肚里的弯弯肠子,思考了半天,方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好吧,老杨,我给你崽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嗯,这样吧,就让建国在你们柳家湾小学教书,你看怎么样啊?” 杨和平一听,乐得直拍大腿,站起来连声说: “占书记,谢谢你,太谢谢你啦!” “不用谢,不用谢!”占书记接过部下敬献的香烟,眯细着两眼笑道,“老杨,你跟建国说,教他一定要好好教书,千万莫辜负党和人民对他的期望,啊!” “好,好,好!”杨和平信誓旦旦地向领导表态,“这免崽仔胆敢辜负您占书记的期望,我非揍死他不可!” “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期望。”占书记纠正道,“是党和人民对他的期望,晓得啵!” “对,对!”杨和平改正道,“是党和人民,是党和人民对他的期望。”停顿片刻,又情绪高涨地代儿子向领导作保证,说:“占书记,我代我崽向你保证,专心教学,好好工作!” “好!”头发花白的占书记仰面呵呵一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要是你崽有啥问题,我就拿你这个做爷的开刀,啊!” “行!”杨和平爽快地笑答了句,沉默了一会儿,又请领导到外头吃顿饭,以示感谢。占书记却连忙摆摆说: “不用,不用!你的心意我领了。” 杨和平再三恳请,末了占书记觉得盛情难却,也就勉强答应了,说: “这样吧,你把管文教的几个领导一起请来,我们一块随便吃顿中饭。你看怎么样啊?” “好,好!”杨和平笑逐颜开,说,“占书记,谢谢你赏脸哪!” “莫客气,应当是我谢谢你才对。”占书记笑笑说。 “那我现在就去请罗校长他们了。”过了会儿,杨和平起身对埋头看起文件来的领导说了声。 “好,你去吧。” 占书记抬眼望了望大队书记,然后拿起笔在文件上划了道红杠杠。 杨和平便满心欢喜地迈出办公室,下了楼,见到几个在场上说笑的公社干部,又满面春风地给他们打烟,向他们道别。 杨建国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村民办教师,那高兴劲儿别提了,直兴奋得三夜睡不着觉,还一个劲儿到处张扬,逢人就说自己当上人民教师了。也许有人会说,不就一民办教师吗,有啥了不起的?现在看来,一民办教师确实平常,可在那时,一个作田人能当老师,哪怕只是民办的,那也是相当的了不得,因为他可以领工资吃上国家饭了,从此就不用扶犁打耙,起早抹黑地干又脏又苦的农活,能像国家干部、知识分子一样轻轻松松挣钱,过上舒舒服服,体体面面的生活了。那可是人上人啊。所以当杨建国有幸做了名民办教师的时候,他当然有理由激动、兴奋、欣喜若狂呀。 第一天,杨建国作为人民教师去学校上课当然得注意自己的仪表,以便给全校的师生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所以他一大早起来就刷牙洗脸,站在挂衣橱上的大玻璃镜前梳头整发型,整来整去整了好半天才把发型搞定,然后穿上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深蓝色的卡叽中山装和擦得锃亮的皮鞋(这些衣服和鞋子都是刚从城里买来的)。他立在镜子前一边扣纽扣,一边细细端详自己的发型和衣妆,觉得自己真是好看极了,便冲玻璃里面的自己满意而神气地笑了一笑,打了个响指,转身走出房间。来到厅堂,他对坐在桌旁吃饭的父亲和弟妹高声说句: “你们慢慢吃,我去学校啦!” 母亲瞧着英气勃发的儿子,脸上笑开了花,问声: “不吃饭去?” “不了。”儿子得意洋洋地大声答道,“我得去学校。” “看把你给美的!”父亲瞅着人模人样的儿子,也开心地笑了,叮嘱句:“要好好上课,努力工作,听见没有?” “好嘞!” 杨建国朗声答句,一转身就跳过大门槛。走出前院,他沿着石子小路七拐八弯地朝村头的学校风风火火地赶去。 半路上,杨建国猛地一抬头,瞧见了赶牛回家的玉兰。不知怎的,他一见到玉兰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神情紧张,口齿木纳,努着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而玉兰也是这样,看到高大英俊的后生,丰满胸脯里的那颗心就狂跳,面颊也腾地飞红了,头也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一脸的羞涩之情。 他们俩就那么沉默不语地立了半分钟,末了还是杨建国开口打破了这种尴尬而美妙的沉静,嘴角浮出笑意,明知故问地说句: “玉兰,回家去呀?” “哎!”玉兰抬头睃了眼面前的后生,当她的目光落到杨建国握在右手里的书时,也明知故问了句,“去学校哇?” “哎,去学校上课!”杨建国喜形于色地答道。 玉兰不再吱声了,此时此刻她心里有些矛盾,既为他能当上老师而高兴,又为一种朦胧的距离感而生出一份淡淡的惆怅。她望着他始终微笑的面庞,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扭过头,扬起手中的柳条,鞭打了下牛背,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玉兰,有空到学校来玩啊!” 杨建国对着玉兰高挑的背影,扬声说了句,然后立在原地目送着她,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回过神来往学校赶去。 不到十分钟,杨建国到达了小学。学校不大,且相当破旧,西边山墙的石灰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黄泥和竹条儿。学校的大门前有几个小孩子在追追打打,嬉闹一片,里面却传来朗朗的书声。这阵阵读书声让新来的人民教师陡然间冲动起来,决心要好好教书育人,不久将来桃李满天下。 杨建国朝教室疾步走过去,早在大门口等候的老校长见了他,忙笑迎上去,紧握住大队书记的公子的手,热情热情洋溢地致欢迎辞。年轻人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没想到校长会是这么个谦恭和气的热心肠,就毕恭毕敬地向老校长致谢,请他多多关照,客套了一番。 满头银丝的老校长憨憨一笑,低声说: “不敢,不敢,以后还望你多多关照我哩。” 年轻人看见老校长如此谦恭,不觉诧异,猛然间想起自己是这柳家湾大队书记杨和平的长子,心头才释然了,明白老校长这般善待自己的原由了。他不禁为自己的优越地位而得意,而高兴,但他依然谦逊地笑着对老校长说: “吴校长,您老知识渊博,经验丰富,以后还请您看在我爷的份上,多多赐教哩。” “好,好,好!大家一起相互学习,共同进步。”老校长听人一夸,就咧开长着花白胡子的嘴唇乐呵呵地笑,然后一指楼道又说,“杨老师,请跟我上去,见见其他的老师吧。他们都在楼上等你哩。” 杨建国平生第一回听人叫他老师,心头不由美滋滋的。他整了整衣领,掠了掠头发,跟在老校长背后,踏着窄窄的木板阶梯,咚咚地拾级而上。楼板都是用灰黄灰黄的松木板铺成的,人走在上面,发出阵阵咚咚的响声。杨老师为了不惊扰四位正伏在桌前埋头备课或批改作业的老师,便有意把脚步放轻些,那咚咚咚 的声音也随之轻了许多。 但还是把两位男老师和两位女老师惊动了,他们一个个从桌旁的书本堆里抬起头,一见杨建国老师,都齐刷刷地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表示热忱的欢迎,他们彼此都是熟人,也就用不着介绍了,但客套话还是不可缺少的。老师嘛,礼节总是周全的。 杨建国同诸位老师一一握手致敬,之后在老校长安排好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口就问老校长,他将教哪个年级。老校长早就同各位老师开会商量好了,鉴于杨老师是大队书记的儿子,以后学校的事还得仰仗他,便决定让他教五年级的数学。该年级的章老师开始跟校长闹意见,不肯让出自己教了十余年的课程,可为了顾全大局,最后在老校长的开导和恳求之下,还是同意委屈自己,把自己的讲台拱手让给了新来的老师,自己下去教三年级了。 杨建国一听老校长让他教小学的最高年级,也就是毕业班,心里乐开了花。他所想到的不是能不能把毕业班带好,而是老校长对他的学识与能力的肯定。要知道一般新老师,特别是没教过学的新老师,一进学校大门肯定得从一年级开始教,然后再一级一级往上爬。可他刚进校门就教毕业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美差事。 当然,他尽管打心里高兴,却也没忘了谦虚与礼让的美德,说自己文化不高,经验不足,不足以担当此重任。但是老校长说他文化高,能力强,劝他不要谦让了,其他的老师也附和老校长。杨建国谦让了阵,也就不再谦让了,从章老师干瘦的手掌里接过教材,埋头读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间到了,老师们便鱼贯下楼朝学校侧边一间低矮窄小的厨房奔去。 这学校的伙食实在不敢恭维,稀饭就着萝卜干吃。别的老师习以为常,啵啵地吸着稀饭,嚼着咸萝卜干吃得津津有味。杨建国望着碗里的粥和菜,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为了表示自己与同仁们同甘共苦,他硬着头皮吃了起来,没吃几口,实在难以下咽,就停下筷子不吃了。老校长见状,忙问他怎么不吃啦。杨建国谎称自己吃饱了。老校长摇摇头,说这饭菜不可口,没办法,就这么点工资,大家还得靠它养家糊口,没能力吃好的了。在旁的老师们也跟着诉苦,叹气,问杨老师能不能跟他父亲反映反映,适当增加点补贴。杨建国见大家生活如此清苦,就动了恻隐之心,犹豫一下就点头答应了。大家一听乐了,就异口同声谢了新来的同事,心底充满了希冀与喜悦。 吃罢早饭,杨建国老师在老校长的陪同下,来到楼下右边的五年级教室,开始自己的教书生涯。这间教室破旧狭窄,放着八张残破的双人桌,坐着十五位清一色的男生,被戏称为“和尚班”。黑板前放着张半新不旧的课桌,那就是他的三尺讲台。对学校情况,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经常来这儿玩,所以面对此情此景他也啥感叹与不满,只是暗自想如果有一天他当上校长,一定想办法改善学校的教学条件,当然还有老师们的福利待遇。不过今天考虑这个问题似乎太早了,不着边际,因为他站在讲台前还不足一分钟呢,怎敢往校长的位置上想呢?他不由自嘲似地兀自笑了笑。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校长满头白发与苍老的面庞上时,再想想自己的出身,便觉得这目标离自己并不十分遥远。好好干,说不定也就两三年的事儿。 杨建国不想在学校吃午饭,一放学就拉着妹妹建英的手,同一伙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多久,兄妹俩双双跨进家门。母亲见当老师的儿子回来了,忙上前招呼他,问他饿不饿。儿子便说: “娘,快去做饭,饿死我了!” “你早上没吃,学校不是有吃的么?”坐在厅堂吸烟的父亲笑望着儿子问。 “那哪是人吃的!像猪食似的,哪个吃得下?” “人家吃得下,你做啥就吃不下?” 在厨房准备午饭的母亲听了,替儿子说: “我们国仔打小就吃好的,学校那些萝卜干、泡腌菜的,他哪吃得下去呀?国仔,你以后莫在学校吃,天天在家里吃,娘给你尽做好的吃,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晓得这个道理么?”父亲不悦,教训起儿子来。 “这个,我晓得。”儿子笑嘻嘻地说,“可那饭菜,也确实咽不下去。我有啥办法哩。” 父亲不语,自顾自大口大口吞云吐雾。儿子想了想,便斗胆向父亲进谏说: “爸,你是大队书记,能不能给那些老师增加点生活补助,他们生活得也确实苦了点。” “这好事,哪个不想做,可队里哪有钱呀?”大队书记苦笑一下说,“过去吃大锅饭穷,没钱。现在分单干,队里啥都给分了,除了两间破房子,啥也没有。哪来钱给他们啊?想也莫想这事了。” “你可以找找公社占书记呀。”儿子给父亲支招,一脸的得意。 “胡说!公社哪有钱呀?”父亲提高嗓门说,“现在哪儿都缺钱,都穷!再说为人家的事去求占书记,我才不干呢。傻不傻啊!” 儿子给父亲教训了一番后,也就不再吭声了。 这时母亲把做好的荷包蛋端上桌,他便上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得可香了! 第六章 日头还老高老地挂在西天,柳木生就扑通扑通地踩着翻过的水田,上了田塍,在爬满青草的水沟边,弯腰洗了洗沾着污泥的脚和锄头,然后挺直腰荷起锄头慢悠悠地行走在田塍上,嘴里叨着根香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别提有多惬意了。 拐过弯,上了田间小路,正遇着坐在田头抽烟的杨老四,柳木生就咧开嘴笑问: “老四,还没做完地里的活儿?” 杨老四没立即答话,把烟竿在石块上磕了下,边装烟丝边回话: “没呢?还有半根田塍没作完。你做完啦?” 柳木生放下锄头,两手支在锄头把上端,瞅着杨老四呵呵地笑道: “管它哩!今天做不完就留到明天,明天做不完就放到后天去做。反正又没哪个规定你做几多事,又不像在社上,规定你做几多就得做几多,没做完就不能回去,还扣工分。现在单干了,自个儿作主,想做几多就做几多,想啥时收工就啥时收工,几自由哇!” 杨老四也笑了笑,喷着烟雾说: “说的也是。这单干一搞,我们这些作田人当真自由自在多了。地里的事儿可以自个儿作主,出工收工也可以自个儿说了算,不受别人管,不像在社里啥事都由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说了算,真让人受不了。” “那是。”柳木生来了劲,索性放下锄头,挨着杨老四坐下说,“在社上处处受人管,真他妈的窝气!现在好了,没哪个人敢管我们了。不要说生产队长、大队书记,就是公社书记、县里的书记也管不着我们了。我们大家真正自由了。” “这没人管着,我们大家做事倒是更卖力了。”杨老四一挥手,望着眼前一大片翻耕好的稻田说,“你看,这开春才几天呐,可地倒翻得差不多了,要是社上,这会子一小半都没翻好哩。有人喊着、逼着,做不出事来,这没人喊没人逼的,倒是早早做好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嘛?” “这有啥想不通的!”柳木生小眼珠一翻,瞅着杨老四皱巴巴的瘦脸说,“过去大家为队里做,哪会那么下力气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伙儿磨洋工,混工分呗。现在地是自个儿的,那就是自个儿替自个儿做,你想哪个会不上心,不出力呢?人嘛,就是这样,自个儿的事总会拼着命干的!你说是不?” “嗯,你说的有道理!”杨老四醒悟似的笑笑说,“人哪,大都这样子,合在一块使刁、偷奸,单干了,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看来这单干分的好,没错儿。” “没错儿,当然没错儿!”柳木生说着,抬头望了望了远山间渐渐西沉的太阳,便直起腰对着杨老四开玩笑说,“你当初还反对呢!” “哪晓得有这么好哇?”杨老四嘿嘿地笑笑,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接着也站起身来。 两人便沿着弯弯曲曲长着春草和开着野花的田间小道朝村头慢慢腾腾走去。 一刻钟光景,柳木生便来到自家大门口,放眼一望,瞅见大侄儿背靠在粗大的柳树干上,低头看手里的报纸,就撂下锄头,大步走了过去,凑近侄子笑嘻嘻地问道: “国安,你又在看啥哩?” 柳国安正看得入神,突然给人打搅了,不觉一怔,仰面见是二叔就笑了笑说: “二叔,你收工了?” “哎。”柳木生应了句,又问:“你在看啥哩?有啥好消息,能不能说给二叔听听?” “二叔,中央又开会了!”柳国安边读报,边带着喜悦的口气说。 “中央又说啥了?” “中央说我们农民除了种田,还可以搞副业,像养鸡养猪养鱼啥的,可以拿去卖,可以挣钱。” “那不会给说成搞资本主义,让杨和平割资本主义尾巴?” “不会的,中央都说了可以搞副业,增加收入,改善农民的生活。他杨和平敢阻止么?借个胆给他也不敢!” 郑月娥迈过门槛,听见儿子的话,便接嘴说道: “这世道看来当真要大变样了。原先私下卖几个蛋,几只鱼,都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挨批挨斗的,现在田分到手里,还能搞副业挣钱。看来我们作田人真要苦尽甘来,往后可有好日子过了。” 说着,她望着小叔子和大儿子眯细了眼笑将起来,一脸的欢喜气,好像那好日子已经稳稳地握在手心里似的。 “大嫂,你还记得么?那年大哥为了给爷抓药,就冒胆比队里规定的多挑了两担柴卖,结果给杨和平发现了,挨了一顿好批哩!” “怎么不记得!你哥打出生也没受过那份辱,遭过那种罪呀。就因这事跟杨家结了冤。唉,那过得是啥日子呀!”想起那些往事,郑月娥忍不住摇头苦笑,叹气儿。 柳国安见两位长辈在他面前唉声叹气,就笑了起来,说: “你们俩就不要再为过去叫苦了,现在好政策来了,力气有使处了,本事也有用的地方了。只要我们大家使出本事、使出力气来,就一定能挣到钱,过上好日子,不再用受穷受苦了。” “说的好!”叔嫂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附和道,“我们作田人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说完,彼此笑了笑,便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 当然高兴得不只是他们,还有柳国泰。 柳国泰在离家十里外的柳河镇上初中,寄居在学校附近的二姨家。星期六下午才回家一趟,拿点米呀,菜呀衣服呀什么的,在家住上一宿,于星期天下午返校。 今天是星期六,柳国泰一放学就背着书包拎着一只装了换洗衣物的蓝布袋子,快步向家里赶去。他听二姨说自家分田了,分到了牛,心早就飞到家中去了,想看看自家的田,尤其是自家的牛。他自小就喜欢牛呀,猫呀什么的。 午饭时分,柳国泰回到家中。母亲看见一别十几天的亲生儿子,自是欢喜,忙下了桌,上前一步跨到小儿子跟前帮他提过书包和布袋,一边问这问那的,眼里流露出殷殷的母爱与关怀。柳国泰却顾不上母亲那些陈词滥调般的问候与关爱,劈口就问坐在上方的父亲,他们家分到几亩地,水牛又在哪儿。父亲像母亲一样也特别疼爱这个小儿子,见到他,难得一笑的脸上也会泛出慈蔼的微笑。 父亲一边咀嚼着嘴巴里的饭菜,一边笑眯眯地说: “你念好你的书就是了,管地管牛做啥嘞?” 老柳家世代为耕,祖上没出过什么读书人,更不用说大官大名人了。现在恢复了高考,作田人的子女也可以通过高考上大学,奔前程了。他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盼他日后能考上大学,成大人物,好光宗耀祖。而聪明好学的儿子也不负父望,每次考试都不会落到第四名,从学校领回来大大小小的奖状贴满了厅堂右边污迹斑斑的石灰墙。父亲每每凝视着这一墙的奖状,心里头便会不由得涌出一股欣慰、自豪与满足感。 “书,我当然会好好念的。”小儿子望着父亲笑笑,响亮地回答道,“不过家里的事,我也要了解了解嘛。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嘛!” 柳国泰的话儿把桌上的父亲等人都逗笑了。在厨房盛饭的母亲听了,也暗自发笑。 “你这么爱管事倒是块当官的好材料。”柳国安边搛盘里的萝卜丝,边瞧着弟弟开玩笑说。 父亲咧嘴一笑,望着小儿子说: “你要是能考上大家,当官了,那我们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爸,你放心好了!为了祖坟上冒青烟,我一定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再当他个大官儿。” 这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把在坐的人又一次逗得哄然大笑。但是柳国泰自己并不觉好笑,一脸认真地说: “这有啥好笑的,这,这是我的人生目标!” 说着,他伸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坐到姐姐一处,扶起筷子吃了起来。他一闻到饭香,肚子就咕咕直叫,才感觉到自己真的好饿。他狼吞虎咽起来,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句: “有饭吃,真好!” “现在我们家有了田地,以后不愁没饭吃了。用不了几久,一家人可以个个吃得饱饱的,就怕到时撑破了肚皮嘞!”母亲望着吃得香香的儿子笑道。 “那是,那是!”桌上的人都笑嘻嘻地回应了声。 “不光要吃饱,还要吃好。”柳国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于是乎,大家便边吃边你一言我一句地展望未来,纵情畅谈各自心中的梦想,畅想生活的美好前景,一片欢声笑语。就连才上小学的玉梅也不甘落后,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她那充满稚气的夸张与想象,不时引得众人发出阵阵欢笑。她也得意地格格直笑个不停。 吃罢饭,柳国泰便缠着姐姐去河边放牛。玉兰经不住弟弟的纠缠,只得点头同意了。柳国泰高兴得直蹦起来。 趁着暖融融的阳光,姐弟俩牵着高大健壮的水牛,顺着条流水淙淙的渠堤,向柳河方向慢慢走去。柳国泰在前面一手拉着粗大的尼龙绳子,一手挥舞着青青的柳条枝儿。玉兰则紧跟在牛背后,一头秀发迎风飘动,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亮光。弟弟一高兴就话多,说这说那的没个完,姐姐见小弟如此欢喜,也就陪着他说个不停。姐弟俩就这样边赶着牛,边说说笑笑地来到柳河边。 此时的柳河显得十分安静,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漾起圈圈涟漪,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白光。河畔的柳树早已是青枝绿叶了,长长的枝条垂挂在水面上,随风轻盈地摇曳。几只春燕在河流上空忽高忽低地飞翔,呢呢喃喃着,时而仰头冲向高空,时而俯身掠过水面,飞向远方。一阵微风吹过,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 柳国泰静静地坐在河堤的草坡上,仰望着湛蓝的天层,俯视着微波荡漾的流水,眺望着一垄垄新翻的田地,倾听着身旁牛儿啃草的响声,胸间陡然滋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怡悦与欢乐。此刻他幻想着自己能走出那间破败窄小的教室,自由自在地投进大自然的怀抱,尽情享受大自然无私恩赐给人类的美妙与愉悦,那该多好啊!然而他却不能,因为他不想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牧童,不想当一个汗滴禾下土的辛劳而卑微的泥腿子。他要像那些城里人一样轻松而高贵地生活着,要做人上人,而这一切,只有靠拼命读书,考取大学,才能实现。读书改变命运!因此他必须读书,努力读书,拼命读书!除此别无它路。 他就这样对着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考虑着自己的命运与前途,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与梦想。 就在他陷入沉思与幻想之际,姐姐玉兰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曲膝坐下,手里拿根刚从河边柳树上折下的柳枝儿,侧脸瞅着无声无息的弟弟,也就不吭声了,低头扎手里细长的枝儿。一会儿后,她手中的柳条变成一顶圆圆的圈帽儿,然后唇边含着俏皮的笑意,一把它扣在弟弟的头上。 柳国泰扶了扶柳枝圈儿,扭头冲姐姐笑了笑,想了一想,开口问姐姐: “姐,你猜我长大了想做啥好?” 玉兰对弟弟的提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思索了会儿才说: “当老师,怎么样?” 柳国泰摇摇头。 “当工人?” 他还是摇摇头。 “想当医师,是不是?” 他还是含笑着摇头否定。 姐姐疑惑地望着弟弟问: “那你到底想做啥?” 柳国泰沉默了半晌,忽地噗哧一笑地说: “姐,你真牛!我不是在饭桌上说了,我要当官嘛。这都想不到……” 玉兰先是一楞,接着嘻嘻一笑说: “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哩。” “我怎么会拿自个儿的人生理想开玩笑呢?真是的!”柳国泰很认真地说。 玉兰却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当官,有啥好的?” “怎么会不好?”弟弟睁大眼睛驳道,“你看人家杨和平就小小的一个大队书记,可他家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家好,比村里所有人都好。人家没吃,他家有吃;人家吃不饱,他家吃不了。我们连豆腐都吃不上,可他家杨建国连豆腐都不吃,专吃鸡蛋、鱼、肉啥的,尽吃好的。他家怎能过得那么好?不就是因为杨和平当了官吗?不只这些个,还专门欺负人,成天呼来喝去的,几神气呀!我要当官,当大官,至少比他大,把他压下去,看他还在柳家湾神气个啥,哼!” 玉兰没想到弟弟人小志气大,想当官,要把不可一世的大队书记压下去,灭了他的威风。这让她吃惊不小。她两眼定定地注视着弟弟那张稚气未脱的宽阔而秀气的脸蛋儿,犹犹豫豫地低声说: “我觉得当官不好……” “为啥?” “你看杨和平当个大队书记,就有那么多人恨他。我,不想有人讨厌你——恨你……” “就算不当官,也照样有人讨厌你,恨你!”柳国泰满不在乎地说,“你看二赖子没当官吧,可不同样有人不喜欢他,讨厌他么?” 玉兰不善辞令,知道自己没法辩得过能说会道的弟弟,也就不想再找理由反驳他了,只说句: “我不喜欢你当官。” 弟弟像赌气似的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直直地挺立在姐姐跟前,用坚定的口气回答姐姐: “我就是要当官!”说毕,又一连重复了三遍。 姐姐瞅着可笑又可爱的小弟,不禁噗哧一声笑了说: “你现在才上初一哩,才十四岁,就说那么远的事儿。你脑袋瓜子里也想得太多了嘛!” 说着,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弟弟圆滚滚的脑门。 “老师说了,从小就要立志,长大了才有出息呀!” 弟弟一甩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姐姐。 姐姐觉得弟弟很懂事,也很有志气,打心里儿为他高兴。她凑上前,拿手摸了摸他的一头短发,笑了笑说: “不管你长大了做啥,你现在都要好好念书。只有考上大学,才会有出息的。” “嗯。”弟弟望着姐姐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拼命念书的,一定能考上大学。” “那就好!”姐姐欣慰地含笑道,“国泰,我们一家人就你聪明,肯学习,以后就看你的了。” 柳国泰向姐姐郑重地点点头,在心里发誓,上不了大学当不了官,誓不为人! 姐弟俩在自家牛儿的附近溜达,一连开心地闲聊,说些山呀水呀花呀草呀鸟呀鱼呀的轻松有趣的话儿,时间就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飞快地流逝了。 太阳已经偏西,缓缓地滑向橘红色的天际,不多久便落入青山的背后。脉脉的余晖洒落在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口的人们身上。 姐弟俩一道赶着吃得饱饱、打着响鼻的水牛,沿着另一条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不紧不慢地向家里走去。 第七章 包产到户使大队书记杨和平的权力与威望大打折扣了,他不能再像在社里时那样站在田塍上吆五喝六地指挥别人了,在会上一拍桌独个儿决定地里栽这种那的了。如今分田到户,人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想种啥就种啥,没人再听他的了。他也无权横加干涉,就连过去在他面前唯命是从的各位生产队长们也不大把他的话当回事,甚至有几个狂妄一点的,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大队书记放在眼里。这一切让这位习惯于对别人发号施令的当权者深感大权旁落,心中有种沉甸甸的失落感。他对当前的形势相当清楚,却又不甘心这样给人抛在一边。因此越是遭人漠视,他就越想在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和能耐。他见到地里干农活的村民,总要绷着张脸,挺官气十足告诉他们应当这样或不该那样,应当栽这或不该种那,大模大样地指手画脚一番。但是大家并不领他的情,卖他的账。温和的,对他笑笑,全当耳边风,啥也不说就走开了;看他不顺眼的,就冷嘲热讽,不好气地冲他吼一声: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这又不是在社里,你管得着嘛你?这时候他便会自然而然地利用书记的权力来震慑对方,想狠狠教训藐视自己的家伙,刚张口嘴巴,对方却冷冷一笑,回击句:你个大队书记神气个啥,管天管地还管老子回家种地!说罢,瞪他一眼,哈哈一笑,昂首挺胸扬长而去,独把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大队书记撂在一旁,气得直吐血! 现在大队书记杨和平手中的权杖日渐软弱无力了,他管不了大队二千余亩地,只好管自家十亩田;他管不住村里近二千号社员,只能管自家五六口人,就是家里的人,也只有糟糠之妻完完全全服从于他,听命于他,让他充分体味到权力的威严与快乐。为此杨和平书记便把对村民日渐失效的权力与威严转移到日夜伺候他的老婆身上,动不动就拿她出气,无端地责骂她、呵斥她,甚至于拳脚相加,弄得可怜兮兮的田春容更加可怜了,活像只懦弱的羊羔,任丈夫随意宰割。有时儿子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替可怜巴巴的母亲打抱不平,讲几句公道话。这会子他就会暴跳如雷,连同儿子们一起打骂。当然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他的大儿子杨建国。他不但不敢责骂他,还会像个小学生似的虚心接受他的批评和教诲,因为他是人民教师嘛,说话自然是有分量的。村里人对他的尊重远胜于对杨支书的敬畏。这让做书记的父亲感到羞耻的同时,又生出一种欣慰,感到脸上有光。做人民教师的儿子使他慢慢低垂的头颅又渐渐地昂扬起来。儿子是他的骄傲,是他的荣耀——权力的荣耀。试想没有他这个当支书的父亲,哪来当教师的儿子呀?于是杨和平从中得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与慰藉,心里找到了一种阿q式的平衡,郁闷的心情也就渐渐地开朗起来了。肝火自然不那么旺盛了。对他的变化感到最高兴的人自然要数结发之妻田春容了,因为她挨骂挨打的状况得到明显好转,日子也好过多了。 当然最令杨和平深感快慰的,是他的老相好柳红杏。她并没有因他的权势日渐式微而冷落他,相反益加懂得适时安慰他,关心他,用自己的欢笑与肉体慰藉他失落的心灵。这使得他大为感动,同时也加深了对她的爱恋与依赖。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杨和平立在柳河边,一会儿抬头看看星光闪烁的夜空,一会儿瞧瞧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流水。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将焦灼的目光定在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径上,面部显露出一种焦急、期待与愉悦的神情。 约莫十分钟后,从远处的河堤上隐隐约约地闪出个人影。杨和平望见了,心怦怦地跳动起来,迈开两脚向前跨出了两步,然后又停住脚,两眼定定地注视着离他愈来愈近的人影儿,眼光中充满了激动与喜悦。 立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个儿高挑,面容姣好,一双大大的眼睛活泛得会说话,两道浓淡相宜的新月眉透出几分妩媚,两片薄而丰润的嘴唇曲线优美,性感动人。 杨和平一见到她,胸间就会抑制不住地涌起一股狂喜和冲动。他伸手一把她抱起,踏着茵茵草地,朝坡下疾步走去。女人也欢喜异常,两条胳膊环抱着男人的颈脖,冲着她妖冶地格格直笑。很快他们抱成一团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 事毕,男人和女人紧挨着坐在草地上,默默地凝视着月光下波光跃动的水面。他们一时无语,也不想言语。他们似乎未完沉醉在刚才的激情与欢愉之中,回味着那份充满温柔的粗野和释放忧愁的满足。 良久,男人两眼含笑地望着身旁的女人,动情地说: “红杏,谢谢你还会跟我相好!” “你怎么这么说哩?”柳红杏抬头诧异地望着男人反问句。 杨和平垂下一向高昂的头颅,叹口气低声说: “现在分单干了,各搞各的,我这个大队书记也管不了啥,没啥权力了。村里大大小小一二千人,没几个把我放在眼里,就连二赖子这狗东西也敢当面顶撞我,不把我放在眼里。真气人啊!” “这有啥好气的哩!”柳红杏劝慰他,说,“人不都这样吗?你有权有势,他就敬你、怕你、巴结你、讨好你。你没权没势了,他自然会把你撂在一边,不当回事。看开点,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不就行了!” “红杏,你老实说你会不会因为我没要没势了,就不跟我好下去?”杨和平死死地盯住女人红润的脸庞问,神色又有几分紧张和急切了。 女人见状,不由嗤地一声笑了说: “你真多心!我柳红杏跟你好,又不是冲着你那个破书记的。你以为你那个大队书记好神气呀,能得到我柳红杏的心?做你的梦去吧!” “这么说,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男人心头一阵欢喜,提高嗓门说道。 “嗯。”女人点点头,正儿八经地说,“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我要和你好一辈子!” 男人一激动,张开双臂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女人依偎在男人温厚的怀抱,像初恋的少女,喃喃地问: “和平哥,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么?” “会的,一定会的!” 男人口气定定地回答女人。女人的脸上便漾起了幸福而满足的笑意。 他们俩激动而幸福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忍分开。 然而时光却不允许他们一味地沉浸在快乐与幸福之中。夜已深了,他们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家中,面对各自的另一半。 于是女人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间挣开男人的胳膊,跳起来,掠了掠有些零乱的头发,整了整衣服。之后对男人说声该走了,她扭头朝堤坡爬上去。 男人紧跟在女人的身后,陪她走到岔路口,然后怅然若失地立在河堤上,目送着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方回过神,沿着蛙鸣此起彼伏的田间小路,向村口大步走去。 回到自己房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妻子两眼惺忪地望着丈夫,顺口问句: “这么晚回来,又上哪儿去了?” 说罢,她忍不住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上大伯家坐了会儿。” 丈夫撒了个谎,一边宽衣上床。 田春容开始时信以为真,可就在她准备溜进被窝的那一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挂在丈夫衬衣纽扣上的那根长长的头发。毫无疑问,那是根女人的头发,她一激凌,大脑登时清醒了许多。她再仔仔细细察看丈夫脸上那种心满意足、怡然自得的神色,心底就完全明白了他所干的好事。 “又去找那狐狸精了?” 妻子气哼哼地在心里骂了句,斜着眼瞪了丈夫一下,钻进被窝里,侧过身与他背对背,不言不语。不多久,她便打起了响鼾。 如今,田春容不会再为杨和平在外偷情而伤心了,更不会为这种事跟他吵闹斗气了。她也没这个胆量!她十年前就知道丈夫跟柳红杏干的好事儿,那时年轻,有精力也有资本与他较量。可没过几招,老实懦弱的女人就在丈夫面前败下阵来,只剩下躲在屋里抚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伤心落泪的份儿。后来她明白自己不是杨和平的对手,也就变得明智起来,不再跟他硬碰硬,改用软办。原以为丈夫会被自己的温柔多情与无微不至的关怀所打动,从而回心转意,跟那只狐狸精一刀两断。谁知她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杨和平一如既往地与柳红杏打得火热,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彻底失望的女人便在伤心至极、万念俱灰之下,随他去了,再也不管他了,便把所有的感情倾注在子女们身上。自打那以后,对杨和平在外乱搞的事儿听之任之,既不难过,也不生气,就像那是别人的丈夫,人家的丑事一样。见她这般怯懦无能,任由自己丈夫欺辱,有人同情,更多的是取笑她。她感到屈辱,却也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地活活着。 柳红杏趁着皎洁的月光行色匆匆地行走在小路上。大约半小时后,她便回到了与柳家湾毗邻的王家巷。 她在一座半新不旧的砖瓦房前站住脚,吱地一声推开大门,屋里一片漆黑。她摸黑走到自己的房门边,推开虚掩的木门。房间靠窗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不停地摇曳着。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默默地独坐在灯前,神情十分阴郁。 他一听见门开,猛地抬起头,看见妻子回来了,两道蹙紧的八字眉立刻舒展开来,连忙从骨排凳上站了起来,怯怯地笑问道: “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 老婆眉毛高高一扬,瞪他一眼,不好气地答道: “我去哪里,你管得着嘛你!” 丈夫一时语塞,张口呆呆地立在那儿,耷拉着脑袋。 柳红杏瞧见他那副窝囊相,气就不打一处来,恨自己怎么就偏偏嫁了个这么没男人气的男人。有时她想他敢因她的不是狠狠揍她一顿,哪怕骂她一声,她心里也会舒服些,好过些,因为她会觉得自己的丈夫至少还算个男子汉。可是他不敢,自从把她娶进门,他就没骂过她一回,动过她一根毫毛。就是发现了她跟杨和平有暧昧关系,他也不敢在她面前哼一声,只知道跪在她面前求她别离开他和孩子。他就是这么个窝囊废,让她瞧不起,令她生厌的男人! 她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昂首跨进厨房,准备洗澡。 洗完后,她来到房间,吩咐丈夫去隔壁同两个儿子一块睡,自己跟小女儿睡。每次跟杨和平野合之后,她就不愿意与丈夫同床共寝了。 丈夫听到妻子的决定,整个神经像给刺儿深深地扎了下,哆嗦地疼痛起来,却不敢作任何反抗,无奈地扭过头,转身迈进隔壁房间。 他心里明白妻子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好事了,一种屈辱与愤恨的情绪在啃噬着他的心灵。他痛苦,他愤怒,却又强忍着不敢发作,因为怯懦的他斗不过自己的妻子,斗不过有权有势的大队书记。他只好忍受着这份男人难以忍受的耻辱与羞愤,以换取自己的平静生活和家庭的完整。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钻进被窝里。当他的目光落在两个熟睡的孩子的脸庞上时,他的心底又泛出几许快慰与满足。 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孩子的存在。 柳红杏胳膊肘儿挽着女儿躺在老式的雕花床上。女儿早已入睡了,而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黑暗之中睁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顶板,脑海里又浮现出不久前自己同情人在河边激情四射的情景,热血不禁在周身的血管里沸腾起来,一种妙不可言的欢愉裹住了她的整个心儿。她满足地合上眼,甜蜜地回忆起那段充满幸福的往事。 那年她十八岁,出落得水灵灵的,十分讨人喜欢。村里村外的后生们成天围着她转,个个想得到她的欢心,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笑靥也会感到心满意足的。紧接着媒婆们一个接着一个上她家来提亲,门槛儿都快被她们踢破了。但是她就是迟迟不肯点头,这把爷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倒不是因为她情犊未开,不懂男女之情,而是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儿。这意中人不是别人,竟是她家的老冤家杨麻子的大儿子杨和平。不用说,这自然是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同意。她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日益泛滥的春情,便想方设法躲避长辈们的监视,私自与杨和平来往。她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高大英俊,相貌堂堂,还因为他能说会道,善讨女人欢心。 一段时间的暗自幽会后,柳红杏就深深地爱上了杨和平。随着爱的加深,他们的约会也日益频繁起来,肆无忌惮起来,后来几乎是公开化了。于是村里人便捕风捉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起初柳天福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糊涂到要跟自家的仇人的儿子相好,直到有一天儿子柳水生当场将两人抓获逼问了一番后,他才相信了外面的传言。于是他勃然大怒,狠狠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并厉声命令她立即与那个可恨的狗崽子一刀两断。不过,向来胆大妄为的小女儿不把父亲兄长的警告当回事,仍然同自己的心上人相好,从中获取爱情的甜蜜与快乐。可好景不长,因为杨和平的父亲杨麻子也傲气,恨死了老柳家的人,便出面禁止自己的儿子同仇家的女儿来往。杨和平虽说胆大,素来我行我素,但天生就有颗孝心,不敢违抗父命。在父亲百般阻挠下,他渐渐疏远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只得将那份真挚而热烈的爱深深地藏在心间。 鬼精鬼精的杨麻子生怕儿子夜长梦多,死灰复燃,不到两个月就托人给儿子娶了房媳妇。这媳妇长得虽说差强人意,倒是经济实惠,甚是划算。他没花几个彩礼就给自己找到了传宗接代的女人,顺便也为儿子捎来了一张通往“革委会”的通行证。 杨和平起初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嫌媳妇田春容长得不漂亮,看不上她。后来在父亲耐心开导和软硬兼施之下,他终于欣然点头与她共进洞房了。他杨和平虽说岁数不大,野心却不小,一直想进入当时十分威风的革命委员会,一展身手,实现自己的抱负。而现在机会来了,他哪能轻易放弃呢?他是个善于把握机遇的人,也是个善于利用机会的人。为了紧紧攥住田春容的大哥是“革委会”的红人这个背景,他顾不上媳妇的美丑,也顾不上自己的爱情,在父亲和媒人的说合下,就点头答应了。 婚后,杨和平顺顺当当地进了“革委会”,并积极参加革委会的所有活动和斗争。由于他对革命对象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再加上天生精明,善于察颜观色,讨好上司,不久就深得领导的青睐和器重,做了革委会的组长,再后来升为副主任,接着又扶正了。 使杨和平发迹的第一个革命对象不是别人,竟是柳红杏的生身父亲柳天福。他毫不顾及老相好的情面,很果决地一挥手,指示手下的红卫兵小将把柳天福绑了,推出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柳水生为多卖两个鸡蛋而被打成走资派的父亲鸣冤叫屈,结果也遭到杨和平的爪牙们一顿暴打。 望着可怜巴巴的父亲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在村前村后游行,挨批挨斗;看着受伤的大哥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的心上人,柳红杏彻底绝望了。在万念俱灰之中,她奉父兄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邻村一个相貌平平、老实巴交的小木匠。她不爱她,却不得不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第八章 一日,大队书记杨和平从公社开会回来,当即召集全队社员在大队门前的晒谷场开了个大会,扯着喉咙向在场的人们宣布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也就是柳国安不久前从报纸上获知的有关中央允许农民搞副业的政策。 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大家听了欢喜得几乎要高声大呼万岁了,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几个性急的打算回家就掏钱去市场上捉猪仔鸡仔回来养。 只有憨憨厚厚的柳竹生不冷不热,对政策表现出一种疑虑。他站在大队书记跟前,沉默了半晌,方迟迟疑疑地问道: “杨书记,这政策会不会变呀?会不会到时候又归公了,那不白忙活了!” 杨和平对农村的改革政策从来吃不准,也有些疑三疑四的。他沉思了会儿,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我也说不准。现在的政策是这样,允许干这干那的,以后的事哪个晓得哩?你想养就养,要是担心这担心那的,怕到时归公了,那你就干脆莫做了,省得到时白忙活,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在场的人一听到大队书记这一番话,方才的欢喜劲儿一下子就没了踪影,滚烫的心也像遭到了一阵倒春寒,凉了大半截,一个个疑虑重重地谈论着政策的长久性和归公问题。大伙儿越说心里就越没底,总觉得政策这事儿像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说变就变。说不定猪还没出栏就又得归公了哩,那不赔钱又搭工,亏大了嘛! 就在大家疑惑、彷徨的时候,柳国安站了出来,一口气将自己所了解的政策向大伙宣讲了一通,并且一再强调农村改革政策不会变,至少五十年不会变。平日里大家都比较相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后生,认为他的话不会假。再加上柳木生在一旁鼓动,说自己的侄儿天天看报,对上边的政策比公社书记还懂,他说的准没错儿!之后他又向大家发誓,说自己下午就去捉猪养。 大家一听,心中的疑虑就马上消失了一大半,接着争先恐后地向柳国安咨询起政策上的事儿来了。柳国安也非常乐意充当政策宣讲员,他满面含笑地一一作答,把自己从报纸上学到的会议精神一点不差地灌输给那些心存忧虑的人们。这样一来,那些乡亲们便一个个完全卸下心头的疑虑与担忧,铁定了心思,准备大搞一番副业,以便挣钱改善生活,过上心中渴盼已久的好日子。 于是乎,柳家湾很快掀起了一股砌埘筑圈的热潮。不到十天工夫,家家房前屋后都出现了崭新的鸡埘和猪圈。村里的猪呀、鸡呀、鸭呀……明显地增多了不少。与日俱增的六畜也使得村子里热闹了许多。干劲十足的柳国安自然不落人后,当下就主动请缨上姑夫家,把做木匠的姑夫请来,为他们家做猪栏。 姑姑柳红杏见了侄儿,甚是欢喜。自从她跟杨和平干那有辱门楣的丑事,老柳家的人就同她划清了界限,断绝了一切来往。只因念在可怜的孩子和无辜的妹夫份上,柳水生才同意大儿子跟妹妹家保持有限的联系。 柳红杏忙将侄儿请进屋,搬凳请他坐,又递上茶水,样子相当热忱。然而柳国安却不冷也不热,客套了一番,就直问姑夫在哪儿,说自己有事找他。 柳红杏便扯开喉咙冲着里屋喊了声。不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不吭声地从房里走了过来,抬眼瞧见侄儿,就咧开嘴憨憨地笑了一笑,打了声招呼就立在那儿不动了。 柳国安望着鼻塌唇阔,其貌不扬的姑夫,再瞅瞅漂亮丰腴的姑姑,直觉得他俩的结合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而这个过错又是由恨她入骨的亲大哥一手造成的。她是不幸的,因为她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他同样是不幸的,因为他不得不承受着红杏出墙所带来的耻辱和痛苦。他同情没有爱情的姑姑,照样也怜悯背负耻辱生活的姑夫。他希望他们尽快结束这种可耻又可悲的婚姻,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在那时离婚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要说父兄长辈们不答应,就是他们自己也不敢提出此等遭人唾骂的丑事儿。他们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柳国安沉思默想之际,柳红杏跑进厨房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打开,放进冒油烟的锅里,炒给难得上门的大侄儿吃,以尽姑侄之情宜。 当柳国安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时,姑夫王应根已在他跟前的竹椅上坐下,又请侄儿入坐,并掏出香烟,递一支给客人。 柳国安在姑夫对面的凳子上就坐,一边吸着烟,一边微笑着把请他去自家干活儿的事儿向他说了一遍。王应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接着又跟侄儿说了几句有关做猪栏的事儿,便拉起了家常。 就在这时,柳红杏端着一碗炒鸡蛋从厨房出来,笑盈盈地请侄儿上桌吃。柳国安先是不肯吃,让给姑夫,但在姑姑的再三恳请之下,他抹不下情面,也就上桌扶筷吃了起来。 这时,穿着一身补丁的表弟王晓明走了出来。他像父亲一样不善言词,见了表兄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像没看见似的。为此挨了母亲一顿臭骂,他气呼呼地瞥了眼吃着炒鸡蛋的表兄,咽了口涎水,扭头进了自己房间。紧接着表妹穿着件碎布花衣从母亲房间里跑了过来,瞧见表兄,甜甜地叫了声哥。柳国安听了,忙应一声,端碗下桌,蹲在小表妹的跟前,搛蛋给她吃。年仅六岁的王晓珊不客气,一口一口地嚼着又香又甜的糖炒鸡蛋,高兴得笑眯了眼。母亲却在一旁含笑着制止贪嘴的小女儿。她不爱丈夫,却深深地爱着她的孩子们。 吃过后,柳国安同姑姑姑夫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回家了。 次日一大早,木匠王应根背着工具,跨进了大舅子的家门。柳水生夫妇俩热情接待他。柳天福看见女婿也是满脸笑吟吟的,他喜欢女婿的忠厚老实以及天生的孝心,可对他的过分懦弱、惧内又感到不满,甚至于恼怒。他常想要是女婿厉害一点,吃得住女儿,她也就不敢胡作非为了,而做父亲的也就不会因女儿的不检点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了。 吃罢早饭,柳水生一家四口一个个挑着担畚箕到不远处的山脚下担黄泥去了。王应根和老丈人便在屋旁一侧的建栏处,搬树裁料,做人字形的顶架和栏门。 到了下午,黄泥准备得差不多了,柳水生父子便从杨老四家借来了筑泥墙的木板模子,开始筑外墙了。柳国安身强力壮,主动负责筑泥的重活儿。柳水生负责往模具里面添泥巴,而郑月娥和玉兰母女俩仍旧挑泥。郑月娥见女儿累得大汗淋漓,心疼她,让她别干了,可女儿只憨憨地笑着说不累,一转身又抢着挑泥去了。 一家子一边干活,一边说说笑笑,看上去很是开心。大家从筑猪栏说到养猪的事上来。柳水生手不停地提泥倒进模子里,一边乐呵呵地说: “自家养猪了,以后就有肉吃喽。不像在社上,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两回肉,把人都熬煞了!” 一听到儿子提起肉,爱吃猪肉的柳天福老人就贪得直流口水,眯缝着两眼,含笑地望着孙儿感叹句: “这肉真是稀有啊,难得吃上一回!” 孙子一边用碗口般粗大的圆木一下一下地夯实泥墙,一边瞧着爷爷高声笑道: “公公,你等着吧,不出一年,那肉就不稀有了。说不定,到时候天天都能吃上肥嘟嘟香喷喷的红炒肉嘞!” “你尽往好处想!”父亲瞧着儿子说,“不过村里家家都养猪,到时候肉肯定多。这肉一多,吃肉就不难了。” 柳天福老人听了儿子孙子俩的话,觉得那又肥又香的红烧肉已经塞满了嘴巴似的,心里头乐滋滋的,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只有木匠默默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好像没听见似的,任由他们说去,就是不搭腔儿。 柳国安见姑夫不作声,存心引他开腔,便对他说: “姑夫,你这手艺以后一定吃香,能挣大钱的。” 王应根一边吱吱地锯着木头,一边慢声细气地答道: “做这活儿,能挣啥钱哩?连口饭都快混不到喽,唉——” “怎么会呢?”柳国安冲着向来缺乏自信的姑夫笑了笑,像在给他打气似的说,“现在农村政策变好了,放开了大家的手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肯定会挣很多钱的。这钱一多,不就会拆了旧房盖新房吗?到那时你这个木匠不就有做不完的事,不就能够挣大钱了?” 立在一旁拿碗喝水的父亲听了儿子的话,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说: “想的倒美啊!” “这不是想的美。”儿子辩道,“用不了几久,我们柳家湾就会大变样的。全国的农村会大变样的。不信,你等着看好了!” 放下泥担坐在柱子上休息的郑月娥听见儿子这么说,也笑了起来,说: “要是真能像你说的那样,那我们这些作田人就真的是苦尽甘来,有好日子过了。” “娘,你放心好了。”柳国安冲着母亲语气相当肯定地说,“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会盖上新房,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的。” “嘿,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柳水生边说边摇头,他是不大相信这么美的事儿会轻易掉落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的庄稼人身上的。在他看来能不忍饥挨饿就该谢天谢地,给老天爷磕头作揖了,还想盖新房? 可玉兰一听哥说不久以后就有新房子住了,高兴得忘掉擦去额上密密的汗珠子,笑道: “要是盖了新房子,那我就有好的住处了,省得一下雨就得拿面盆放在床头盛水了。屋子都破得不成样子了。”略顿一会,又急切地问大哥:“哥,我们家啥时候能盖新房呀?” 柳国安斜了眼妹妹,笑道: “嗯,我想也就三四年,最多不超过六年吧!” “你就做梦去吧!”柳水生哈哈一笑,然后走上前,提起一畚箕泥倒进模子里面,让儿子筑泥,夯实。 “这不是梦!”儿子筑着泥墙,坚定地说,“这一定会变成真的。说不定到时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呢!” 坐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柳天福老人终于开口了,他眯着眼笑望着长孙,微微点点头说: “嗯。说不定时来运转,我们这些作田人还真的有好日子过嘞。” 郑月娥笑嘻嘻地应和着说: “会有好日子过,会有好日子过的!”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继续说笑,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红满了天,才回家歇息去了。 吃过晚饭,王应根准备趁着明亮的月色回家去。临行前,郑月娥挽留他一番,但见他仍是执意要走,也就不再勉强他了,只是一个劲地叮嘱他明天把孩子带来玩。 第二天,柳水生一家人继续做猪栏。柳水生夫妇一大早就扛着竹串担,拿着镰刀,上山割盖栏圈的茅草去了。柳国安仍然干着昨天筑墙的活儿。玉兰和爷爷在一旁帮他添泥,充当下手。快到中午的时候,两米来高的三面土墙就筑好了。吃过中饭,一家人便架栏顶,盖茅草,忙得不亦乐乎。柳天福老人倒是清闲,坐在屋前的柳树下逗小外甥取乐,尽享天伦之乐。 傍晚时分,三间不大不小的猪圈就竣工了。为了图个吉利,郑月娥从矮柜里取来串鞭炮,交到丈夫手上。柳水生当即在栏门前点上,噼噼啪啪地响了一阵子。郑月娥笑容满面地看着火光四射的炮花,嘴里不停地长彩,说着吉利的词儿。过后,大家便说说笑笑地回家吃饭去了,心里乐滋滋的。 第九章 在社里的时候,二赖子只是给大队书记打杂,很少干农活,所以地里的活计除了犁地耙田就不会干别的了。如今单干了,田地的一整套活儿都得他一个人拿下,这就够为难他了。二赖子锄草锄得慢,还锄不干净;挖沟,不是挖深入了就是挖浅了;作根田塍也作不直,常惹人笑话,尤其是与他相邻的寡妇黄九妹瞧见他田地的活儿干成那样子,就忍不住对他尖声地笑,不时挖苦他一番。二赖子听了,好生难受,可一瞧见黄九妹拉犁耕地老扶不正犁,转弯时提不起贴满湿泥的犁铧时,也乐了,便借机嘲笑起她来了,以示报复。同时心里又想,要是他俩合在一处干,取长补短,那一定能够轻轻松松把十几亩责任田搞定。可是二赖子没这个胆提,生怕遭寡妇尖嘴利牙抢白自己一顿。就在他俩都犯难的时候,好开玩笑的柳竹生替他们牵线搭桥,把这个难题解决了。 一日,柳竹生看看二赖子把田塍作歪了,瞧瞧黄九妹扶犁那么别扭,便站在田塍上冲着他俩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句: “二赖子会干的,你黄九妹不会;黄九妹会做的,你二赖子又不行。嗯,依我看哪,你俩干脆搞个互助组,合在一块干,地里的活不就都能干好了。” 起初,黄九妹听了,觉得柳竹生这烂嘴在拿她寡妇和光棍取笑、逗乐,便一脸愠怒地骂了他几句。可随后转念一想,又认为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就扭过大脸儿大大咧咧地对着正在作田塍的老光棍,问他同不同意照竹生叔的意思办。 二赖子正求之不得哩,哪会不答应?他立马连声叫好,笑得一脸灿烂,欢喜得连忙撂下手里的锄头,扑通扑通的大步踏着水田,来到黄九妹的身边,嘻嘻地笑着接过犁把手,朝高大的黄牛放大喉咙吆喝一声,精神抖擞地翻起寡妇的地来。 黄九妹也哈哈一笑,爬上田埂,向二赖子的田地大踏步走过去,握住铁耙,一丝不苟地替老光棍作起田塍来了。 柳竹生见了,觉得自己的的主意太妙了,太了不起了,便得意洋洋地冲着他俩哈哈大笑起来,开句玩笑: “要是你俩能互助到被窝里去,那我就有喜酒吃了,嗬嗬——” 寡妇听见,心一跳,脸一红,就弯腰抓起把泥朝老不正经的竹生叔扔过去,笑骂句: “乱嚼舌头,看我不砸死你!” 柳竹生见黄九妹这样子,越发大笑不已,闪过飞来的泥巴,飞快地跑开了。 二赖子听到了这句玩笑话,心里头倒是美滋滋的。他回过头望了眼胸脯丰满的女人,忍不住就有些心猿意马,想入非非了。那欲念也就不可遏制地在心底滋生,膨胀起来了。 一天傍晚,干完田里的活后,二赖子和黄九妹一同来到柳河边洗手脚。黄九妹站在长满水草的河边,河水没过她粘满污泥的脚踝。她弯下略显粗壮的腰肢,低头洗了把手,擦了把脸,然后招着水抹腿肚上的泥巴。腿肚子给水蛭咬了两三处,有殷红的血水顺着脚背缓缓流下。 二赖子却不动,立在女人身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说实在的,寡妇黄九妹并不漂亮,淡眉细眼,一张大圆脸又黑又粗,还布了不少雀斑儿,但在老光棍二赖子看来,却如同西施,相当美丽迷人。尤其当他的目光落到她裹在水红色衬衫里随着动作一颤一颤的硕大脯子,他便不由得发痴发傻了,心里就有种莫可名状的冲动与灼热了。此刻他真想上前一把将她揽进自己火热的怀里,却拿不出那个胆量,只是张着双火辣辣的小眼睛直直地瞅着佝身洗腿的女人,若痴似醉地喃喃说句: “你真好看!” 黄九妹听了,呵呵一笑,头也不抬地说: “二赖子,你笑话我,是不是?” “哪敢呐?”二赖子憨直地答道,“你真的是蛮好看的,我都快……快给你迷死了。” 黄九妹听后,挺直腰,瞅着老光棍那种对女人垂涎欲滴的贪婪状,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了,说: “二赖子,想女人了,是不是?” “嗯!”二赖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短短的后脑勺,傻傻地笑着不语。 黄九妹瞧着二赖子,心里话就想这二赖子其实也不赖,只是懒了点儿,可人老实、实在,心地也善良,便半开玩笑地说道: “二赖子,你想老婆,那你就得给我学勤劲些,会挣钱。这样,到时候嫂子我给你物色一个。呃,二赖子,你想要啥样的女人?” “我,我……”二赖子垂下眼睑,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想要你……像你这样子的。”说完撇过脸去不敢看她似的。 黄九妹心里一动,似乎看出二赖子几分心思,一时无语。一会儿后,她又哈哈一笑,嗔怪句: “死二赖子,你再这么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罢,她拔腿转身欲走,瞧见二赖子还站在水边发呆,就提醒他一句: “你怎还不洗呀?天不早了。” 二赖子好像接到上级的命令似的,赶紧弯下腰,哗哗地擦洗起来了。 黄九妹偷偷地笑了笑,瞥了男人一眼,便往河堤爬上去。 二赖子回头见没了女人的身影,忙转过身,追了过去,连腿上的泥都没来得及全部清洗干净。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于连绵起伏的青峦之后。暮色渐渐地向四周聚拢过来,远处的山头谷间弥漫起淡青色的雾霭。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向着村口走去,行色匆匆,或是慢悠悠。不多久广袤的田野沉浸在一片静寂之中,只偶尔听得见几声飞鸟的鸣叫。 二赖子和黄九妹绕着田塍七拐八弯地朝村子里走去,各自肩上扛着把锄头。黄九妹步履疾快,像在小跑一样,因为她得尽快赶去奶孩子。二赖子倒是慢腾腾地走着,似乎不想回到自家那间破破烂烂的泥瓦房。他想与其独自面对冷锅冷灶,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还不如跟在一个暗自喜欢的女人屁股后面快乐幸福。不过这种幸福与快乐并不长久,没过一刻钟,黄九妹就消失在一排房屋的拐角处,他只好怅怅然地叹口气,钻进自己的破屋里,过着老光棍的凄苦生活啦! 还不到谷雨气节,村里的农人们便急不可待地拔苗栽早稻了。他们人人满怀着一份从未有过的激动与喜悦,情绪高涨地在自家整得又烂又平的水田里弓腰插秧,插得又快又好,效率是生产队里的好几倍。 一大早,柳国安挑着一担绿油油的秧苗,赤着两脚走在软软的黑泥田塍上。不一会儿,他就来到自家的责任田里,立在田塍上将把好的稻秧一把接一把地抛向水平如镜的田中,溅起一簇簇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光芒。他边抛边注视着田角插秧的父亲,一眼瞧见他还照社里那样把禾苗间距拉得那么大,忙大声劝阻他,说: “爸,你栽得太阔了!” “啥,在队里不就这么栽的么?” 柳水生头也不抬地继续弯着腰栽。 柳国安停下手中的活儿,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跳进水田,一把将父亲插好的几行禾苗拔掉。父亲就生气地责备儿子,说: “你是怎么搞的,栽得好好的,你拔它做啥?” 柳国安一边栽禾,一边教导老农说: “你晓得队里的产量为啥那么低么?一担谷田还割不到一百斤哪!就是因为把禾栽得太阔了。” “胡扯!”柳水生觉得儿子说的有点儿道理,却又不服气似的说道,“那可都是人家农业专家教的,你比专家还行呀!” “那哪是专家说的?”儿子顶句,“那是上边搞一刀切,瞎指挥,啥都一个样,这哪行呀!这禾的阔和窄,那是要根据各地的情况和种子的品种来确定的。怎能啥都一样呢?我们这里的田这种种子,就是不能像过去那样栽,太阔了,没产量,应当栽窄一点。”他一面说一面插着手里秧苗,给父亲做示范说:“爸,按我这样栽,一定能增产。不信,就试试看好了!” 柳水生认为儿子的话的确有道理,也就不再固执己见了,学着儿子在一旁插秧,只是一直不吭声,那张老脸好像有点儿挂不住似的。 柳国安年龄不大,干地里的活儿确是把好手,那秧插的是又快又好又整齐。不多久,一长溜儿禾苗齐刷刷地在晨风中轻轻地摇曳。 快到吃早饭的时候,玉兰担着担秧,朝父兄走过来,扁担两头挂着个搪瓷碗,里面装着稀饭和萝卜干。她一左一右地扭动着细腰,小跑似的行走在田间小路上。在长满青草和开着野花的水沟一头,恰巧碰见了杨建国,她羞怯似的瞅了他一眼,便低垂了一头又长又黑的秀发。 杨建国见玉兰先是一愣,随即又是淡淡一笑,轻声唤了她一句。玉兰也低低地嗯了声,没再说啥,面颊却刷地涨红了,一付羞答答的模样,倒让面前的俊后生看得眼贪耳热,心跳加速。就在后生痴痴呆呆地出神的当儿,姑娘抿嘴微微一笑,风一般从他身旁溜走了。待回过神儿,杨建国忙掉转头对着姑娘苗条的背影说了声:玉兰,有空到学校来玩。 玉兰装着没听见,自顾赶路,没搭理他,心底倒是喜一阵羞一阵的,好不平静。 不一会儿,玉兰便来到自家的田地,把挑担放在田塍上,拿下两个尼龙网袋,从中取出搪瓷碗和竹筷,然后端在手里向在田里弯腰插秧的父亲和哥哥叫唤了声。 柳水生挺起腰干,见女儿送吃的来了,就笑了笑,接着又叫了声儿子上去吃饭。 父子俩蹲在田埂上埋头啵啵地吸着稀饭,大口大口地嚼着咸萝卜干,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看出他们有多饿。确实是饿了,他俩一早起来,到现今已足足干了三个半小时的农活了,能不饿么? 柳国安三下五除二,把一大碗粥吃了个底朝天,拿手背抹了把嘴角,就下地干活去了。 柳水生却不急,搁下碗筷,从后腰带取出竿竹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黄烟来,显出一副吃足喝饱、悠闲自在的神情。吸完了一袋烟,又连打了几个响嗝,方下田接着插自己的地。 玉兰在父兄俩吃饭的当儿,就已经把自己挑来的秧苗一个个抛落在水田里。抛完之后,她把自己的畚箕套在哥哥的畚箕里,接着把碗筷放进去,然后也跟着下田,自起一行,两指灵巧地插起秧苗来。太阳暖暖地照在她天生白净的脸蛋上,不一会儿光洁的额头上就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子。 这时候,吃过早饭的庄稼汉们一个个挑着稻秧,荷着锄耙,嘴里叨着香烟走出村口,朝各自的田地不慌不忙地走去。 当扛着锄头的刘三保经过柳水生家的田塍时,一眼望见水田里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嫩绿嫩绿的秧苗,直觉告诉他苗儿的间距不是按原先的规定来栽的,便一惊一乍地高声冲柳水生叫了起来: “水生,你这禾栽得不合规定,密了,密了!” 柳国安一听,就乐得直发笑,抢在父亲之前响亮地回答道: “不会密,不会密的!就应当这样栽,才会增产。” 刘三保疑疑惑惑地问: “这样子不合规定,你……你就不怕杨书记骂?” “啥!”柳国安瞅见刘三保那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不禁对着他哈哈大笑了说,“三保伯,你也太胆小了吧,还怕他哩?现在都单干了,各人干各人的,自个儿的田想怎么栽就怎么栽,他管得着嘛他!” 刘三保给后生这么一批,老脸就有些搁不住了,不再言语了。好在父亲立马责备了顿儿子,这才让他不至于太没面子了。说过之后,柳水生也建议刘三保像自己一样把秧插密些,以提高产量。可刘三保还是迟迟疑疑,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二赖子和黄九妹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听见柳国安在讲早稻合理密植的好处,也不由得驻足倾听。随后杨老四柳竹生等人也赶来听讲,一个个怦然心动,跃跃欲试,就都赶忙回到自己的地里,按照柳国安所说的去做。 这使得大队书记大为不悦,想这小子挑唆别人不按自己以前的规矩插秧,这不明摆着存心跟自己作对,向自己的权威挑战吗?于是杨和平气哼哼地站在“老地主”刘三保的田塍上,冲刘三保发号施令,要他马上改正错误。一向惧怕大队书记的老地主闻言,即时把秧距加大到原来的尺码。不过当杨和平书记满意地离开之后,他又按柳国安教的去做,因为他认定密植一定能够增产。地里能多打出粮食,对农民来说自然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既是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多久,杨和平又站在二赖子家田头,趾高气扬地冲着二赖子指指点点,却给对方不好气地顶了回去。二赖子当着支书的面依然故我地栽他的禾,不按他的规定办。为此杨支记不由怒从中来,厉声叱问: “二赖子,你他妈的还不听我的话,纠正错误!” 二赖子气昂昂地抬起头,冲着大队书记冷哼一声,回敬道: “我干嘛要听你的!这是我的田,又不是你家的。” 隔旁的寡妇黄九妹一向看不贯专横霸道的大队书记,便在一旁帮腔,朝支书冷冷一笑说: “现在都单干了,地是人家的,人家想怎么栽就怎么栽,你管得着嘛你!”二赖子见黄九妹在帮他,精神为之一振,放开喉咙说: “就是嘛,你以为还在队里呀,由你管啊!要管就回家管自个儿的地去。” 说着,他又冲他一扬手哈哈大笑两声,自觉挺解气的。 杨和平脸都给气乌了,他被噎得一时半会说不上话来,好半天才回过神冲着他俩怒气冲冲地威胁句: “二赖子,你给我听着,总有一天你会爬着来求我的。我就不信,我堂堂一个大队书记收拾不了你个二赖子!” 说完,他背抄着手,悻悻地走开了。 黄九妹只把杨和平的警告当作笑话,对二赖子眨眨眼,哈哈地笑了。二赖子也笑了,心里却有点虚了,想官就是官,民只是民,再小的官也能压住再大的民啊!这么一想,心底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恐惧,后悔起自己刚才不该趁一时口舌之快,而得罪一队之长呀! 黄九妹似乎猜出了二赖子的心思,笑着逗他说: “二赖子,你怕啦?” 二赖子嘿嘿一笑,不说话。 “有啥好怕的?我一个妇道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怕他……” “我会怕他?”二赖子生怕黄九妹说出有伤他男子汉形象的话儿,忙打断她,梗着脖子说,“笑话!现在都单干了,他管不着我。我会怕他,笑话!” 黄九妹瞅着二赖子那模样,觉得实在好笑,也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二赖子也瞅着她憨憨地笑了两声,过后弯下腰继续笨手笨脚地插他的地。 十点钟光景,郑月娥挑着满满两畚箕稻秧大步走到自家田地,见女儿脸儿晒得红红的,满头是汗,就叫她回去做家务。玉兰听了,应了声娘,接着把手里的秧插完,就爬上田埂,挑起空畚箕往回家的路走去。 郑月娥交代了女儿几声,便转身下田,跟丈夫并排弯腰插起秧来。一家三口边说边干,甚是快活。 村里人都在欢欢喜喜地忙农活,只有大队书记杨和平呆在家里生闷气,因为全村的庄稼汉都不听他的指示,按他的规矩栽早稻,倒是对那个乳臭未干的家伙言听计从,推崇备至。这真是气煞本村一把手了! 杨和平在家里实在憋不住了,就上公社反映情况,想利用公社一把手来压一压柳国安这帮人的气焰,好替自己出出气。谁料立在开满火红的石榴花树下的占书记听完他的汇报后,张口哈哈一阵大笑,接着指着对方说: “老杨呀老杨,你怎么还搞过去那一套啊!一刀切是行不通的,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过去我们吃亏就吃在主观意断,吃在不顾实际情况瞎指挥上,晓得啵?就拿栽禾的疏密这件事来说吧……” 接着懂农业技术的占书记就间距和产量的关系问题跟杨和平详详细细地谈论了一番。奇怪的是,他讲的与柳国安那小子几乎如出一辙。这让他感到愕然、困惑。难道说柳国安那家伙真有先见之明? 占书记讲毕,又呵呵一笑,拍拍杨和平的肩膀高声说: “老杨啊,你该加强学习喽!不能再用过去的那一套来指导柳家湾的群众了。你要懂得用科学的方法来指导村里的生产和工作了,而要懂得科学,那你平时就得多学习啦!只有通过不断的学习,我们这些领导干部才能进步,才能把工作做好,才能跟上时代。老杨,千万记住我的话,多学习懂科学,否则你就要落后,你就会跟不上时代,到时候会被时代淘汰了的。” “是,是,是!”杨和平立在领导跟前,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并向领导保证道,“占书记,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多懂科学,好好指导柳家湾的生产和革命!” “瞧瞧,你又说错了一半!”占书记哈哈一笑,纠正道,“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了。以后这革命的话儿,你就少说点,多抓生产,把村里的经济搞上去,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让农民们慢慢地富裕起来,晓得啵!” “晓得,晓得!”杨和平讪讪地笑答道。 占书记沉默了一下,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杨和平说: “你们村那个叫柳国安的年轻人,嗯,蛮有头脑嘛!我看以后他会是个干大事的人物,有机会我要去会会他。” “好,好!”杨和平见占书记如此看重柳国安那小子,心里不快,却依旧陪着笑说,“占书记,我一定带他来见见你。” “好,很好!”占书记满意地点点头说,“现在我们国家转向搞经济了,这是件好事,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大好事。搞经济就需要更多有头脑的人才。”稍顿一顿,又意味深长地对下属说:“老杨啊,我们这些做领导的不光要有政治头脑,还要有经济头脑,缺哪样都不行哪,否则我们就要被社会淘汰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哦。” “那是,那是!”杨和平露出谄媚的嘴脸说,“占书记就是有水平,有能力,懂得国家大事,跟得上时代!我要好好向你学习。” 说罢,他望着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书记嘻嘻地笑。 “哪里,哪里!”占书记谦虚地笑着说,“农村的改革刚开始不久,有些政策我也吃不透,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嘞。这就要求我,当然还有我们这些干部多学习,多研究,多摸索。摸着石子过河嘛,不学习,不实践是不行的!” 正说着,一辆吉普车从院门口驶了进来。占书记一望,知晓县里的领导来检查工作了,就同杨和平道了声别,一个箭步朝车子走过去。 杨和平立在原地,抬眼望了望从车里下来的几位县领导,没他认识的,也就没上去打招呼。呆了会儿,他自觉无趣,便拔腿走开,打道回府了。 一路上,杨和平胸口闷闷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扫兴和不快堵在那儿。他兴冲冲地奔公社书记而来,原本是要借领导之手狠狠地整柳国安这王八羔子一顿,以泄心头之恨。谁知占书记倒当着他的面将这小子好好地夸奖了一番,让他好不难堪,败兴而归。一想到这,杨和平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心里狠狠骂了柳国安几句,然后凶巴巴地朝天放句话:我就不信,一个大队书记整不了你这个免崽仔! 杨和平一脚迈进家门时,屋里空空的,不见个人影。他怒冲冲地朝里屋叫嚷了几句,还是没人出来迎接他。他便拉过把竹椅一屁股坐下,脸色阴沉沉的,像暴雨即将来临的天空。 几分钟后,大儿子杨建国腋下夹着本教科书跨进门,一抬头看见父亲独自坐在厅堂一侧,默然地吸着香烟,面色相当难看,便明白父亲又在生气了,却猜不到他在生谁的气,为什么生气。于是他便站在父亲一旁轻声问他一句。 杨和平依旧不吭声,蹙着两道浓眉默默地吞云吐雾,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 “你柳国安再能也只会作田。你他妈的有本事,也当老师教学去!” 说完这句话,杨和平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心间的郁闷和怨气吐得差不多了,心情也随之好转了许多。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下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儿子,笑道: “建国,好好干,你一定要赛过柳国安那家伙,听见没有过!” 杨建国终于明白父亲为谁生气为谁怒了。他只是觉得父亲如此认真地与一个无权无势的后生较劲,真没这个必要。他柳国安不就一个泥腿子吗,能到哪里去?他瞧不起柳国安,却也不恨他。柳国安在他这个人民教师的眼里不过只是个庸碌无能的作田人而已,根本不值得同他较劲。但是他不肯违拗父命,还是当他的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好,有志气,不愧是我杨和平的种!”杨和平又高兴地拍拍儿子宽厚的肩膀,得意地笑了。 吃过午饭,杨和平一家人挑着秧苗,沿着杂草丛生的水沟向自家的田地不紧不慢地走去。 行走在田塍上,杨和平瞅见人家地里的禾苗密密地立在水田迎风摆动,心底就生疼,好像那是些刺儿深深浅浅地扎在他心坎上。可儿子杨建国却认为这样插秧是完全符合科学移植的,确实值得大力宣传和推广。尽管他瞧不起柳国安这个泥腿子,但在这件事上,他是暗暗佩服他的。虽然他以为自家的田也理应这样栽,但是他不敢向自以为是的父亲直言,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旁敲侧击。杨和平当然能听出儿子的言外之意,甚至也觉得这秧应该比过去插密些,因为队里的产量确实低得不像话,这跟行距过宽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况且占书记也开口承认了柳国安的做法是符合科学的,是对的,应该借鉴和推广,而过去那一刀切的方法已遭到绝大多数人的批评和反对。可是一想起自己是柳家湾的大队书记,从来就只有人家听他的,没有过他听人家的那回事儿,他就傲傲然,命令妻儿仍旧按原先的方法插秧,不得缩窄一丁点儿。田春容自然不敢违抗,儿子杨建国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跟父亲理论什么。他清楚父亲的脾气和心思,多说也没用,随他就是了。只有大女儿杨建香翻了父亲一个白眼,嘟哝了几句,扑通一声跳进水田,弯下腰开始插秧,秧苗的间距却遵照父亲指令的一样,不敢宽半分。 当柳竹生打杨和平田里过,见他家的秧插得那么稀,就好心提醒杨建香,沙哑着嗓门说: “建香,你插得太阔了,还像队里那样子,那会没产量的!” 杨和平一听,心头就腾地直冒气,冲着柳竹生开口怒骂。柳竹生自讨没趣,怨自个儿多嘴多舌,二话没说,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走开了。 杨建香却替柳竹生伸冤,回击蛮不讲理的父亲: “爸,人家竹生叔也是好心好意的,你怎么骂人家呀?再说你看我们村里,哪家人会像我们这样栽禾,到时候累死也割不到几个谷!” 杨和平见女儿竟敢反对自己,不由火了,冲她厉声喝道: “闭上你的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女儿倔倔的,还想顶撞父亲,却给在旁的母亲劝住了。 一家四口一声不吭地各干各的活儿。 第十章 自从杨建国做了教师,玉兰就没去过他的学校。玉兰每次面对人民教师杨建国时,心底总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认为自己同他的距离有一万三千里,也就不好意思再去见他了,更不用说主动找他了。有时不巧碰见了,也要想法子躲开他,免得尴尬、难堪。 可今天早上当玉兰赶着牛走过学校背后的小路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立在教室的破窗口前,朝里望。她看见穿着白的确良衬衫的杨老师正站在讲台前,手里摊着本书,带着学生抑扬顿挫地朗诵课文。她凝望着高高大大、潇潇洒洒的杨建国,倾听着他那动听的声音,不禁入神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听着,直到杨建国念完一段课文转过身板书之际,不经意间发现了她,并惊喜地唤了声,她才如梦惊醒。她似觉自己有些失态,便羞答答地垂下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手抚弄着垂在胸前的麻花长辫,含笑不语。 杨建国从讲台前跑到窗边,一脸喜色地望着玉兰,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句: “玉兰,你是来看我的?” 玉兰当然是来看他的,可她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口,张目瞧见伏在旧课桌上写字的妹妹,灵机一动说: “我是来看看玉梅的……” 说着,她又为自己的谎言垂下了头。 一腔热情与期待的杨老师听了这话,不由失望地叹口气,苦笑了笑,接着赌气似说: “玉梅上课很认真的,不用你来看她!” 玉兰看出杨建国在生她的气,也不怪他,反倒埋怨自己伤害了他,心底越发的愧疚,头也垂得更低了。 玉梅听见了杨老师的话,抬起头望了望杨老师,又瞅着窗外的姐姐叫了声。 玉兰抬头望着妹妹笑了一笑,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窗里边自己心慕已久的小伙子,两眼脉脉地含着情意。而里面的后生也是睁着双大眼睛火辣辣地注视着窗外多情的女孩,心潮起伏。他俩只有一窗之隔,触手可及,可彼此却迟迟未能打开心扉,让两颗心更近,相互交融。这也许是出于初恋的矜持与羞涩吧!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彼此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目光中的满是爱的柔情与渴求,与此同时心跳也在不断地加快,而两张灼热的嘴唇却紧闭着。他俩不是不想言语,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俩是真心相爱的,却迟迟不敢将心中的爱向对方说出来。因为他们的心里有着一种莫名的疑虑与顾忌,生怕一经说出会伤害对方,同时也把自己伤害了。 就在杨老师鼓足勇气,欲向面前的姑娘表白的时候,扛着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白光的铁锹的柳水生大步走了过来,一抬眼瞅见自己女儿跟杨和平的狗崽仔站在一块,气就不打一处来,沉着脸冲女儿大喝一声。 玉兰看见父亲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浑身不禁打了个哆嗦,来不及跟自己的意中人告别,就一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她赶着牛大步向前走,父亲紧紧地尾随在后面。 柳水生一脚迈进家门,就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矮凳上,掏出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着,淡蓝色的烟雾在他头顶袅袅上升,向大门外漫过去,飘散在老柳树之上的瓦蓝天空。 从厨房端饭出来的郑月娥见丈夫黑着个脸儿抽闷烟,把碗热腾腾的粥搁在神龛前的八仙桌上,上前问他怎么回事。 柳水生阴沉着脸,头也不抬地吼声: “问你女去!” 说着,他重重地在木门槛上敲了两下烟竿,烟灰从烟窝里洒落在黄泥夯实的地面上。 郑月娥就问倚在门柱边的大女儿到底因啥事惹父亲生气了。 玉兰低头不语,两眼直直地盯住穿着绿色凉鞋的脚尖看,一副甘愿受罚的样子。 正在这时,小女儿玉梅连蹦带跳地跑进厅堂,听见母亲的话,就替姐姐作答,尖声尖气地对母亲说: “早读的时候,姐去学校看我啦。杨老师在窗口边找姐说话,姐没说啥,让爸看见了。” 小玉梅说完就上桌吃饭去了。 母亲听了小女儿的话,便立马明白丈夫生气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旁望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大女儿,没说啥,心里想女儿都十七八岁,长大了,也该会动那心思了,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看上自家仇人的崽。做母亲的自然理解女儿的心思,但她也像丈夫一样不希望与老杨家发生任何纠葛。她同样坚决反对女儿与杨建国来往,尽管她不讨厌杨建国,甚至暗地里觉得这后生不赖。 于是她正视着可怜巴巴的大女儿,板着脸孔训了她一顿,再三叮嘱她不要再跟杨家人有任何关系。 说完后,她又陪着笑脸劝丈夫进餐。柳水生吐出最后一口浓烟,便将烟竿别在裤腰带后,狠狠地瞪了眼面前的大女儿,起身向饭桌走过去。 玉兰挨了母亲一顿教训,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肚里咕咕直叫,却没有进食的胃口,一扭头往自己屋里走去,任妹妹怎么喊她也不吭一声。 玉兰难过极了,一头扑倒在被垛上哭泣起来,泪珠从眼眶里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在棉被上,洇湿了一大片,同时瘦削的两肩也不住地颤抖着。她心里好委屈,好伤心,好不理解,为什么父辈们的恩怨要牵扯到他们晚辈们身上。就因为父亲跟杨和平有仇有恨,她就不能喜欢杨建国,不能爱他,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会受到父母们的责骂。这公平吗?这当然不公平!她没有义务去为上辈们的恩怨而牺牲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可是她同样也没有力量去反抗父辈们的阻挡而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她只是一个天生柔弱的女子,没有坚强的意志和足够的力量去反抗一切阻碍,去追求自己所渴望的一切。然而,在她的心灵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在鼓励着她,在坚强着她的意志! 哭过之后,她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与此同时一种屈服于命运的思想在她的头脑中慢慢滋生开来。唉,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抹了把眼泪,站立起来,对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同时下定决心不再接近杨建国,尽管她喜欢他,爱他! 于是,玉兰便不再去学校了。有时候在村头巷尾碰巧遇到了杨建国,她也是远远地躲开他,实在躲不过去,就低垂着脑袋打他身边匆匆走过,逃也似的。杨建国当然清楚玉兰故意躲避他的原因,可他还是忍不住思念她,寻机会接近她。每次见到玉兰时,他总是热情地迎上去,跟她打招呼,想陪她走,陪她聊天。玉兰却尽力压制住自己胸间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只给他一张冷脸儿,一声不吭地从他眼前闪过。逃也似的跑远了一段路之后,她又忍不住地回过头望望依然伫立在那儿的心上人,心底翻涌起一阵难过,眼眶里便有泪水在打转儿。 对于所爱的人,你越是想逃避他,就越会思念他。玉兰便是这样,她白天想方设法躲避杨建国,晚上却躺在床上想他,直想得两眼泪涟涟。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与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注定他们俩有缘无分,可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无法将他从心中抹掉,只好任思念的痛苦残酷地折磨着自己,使自己一天天变得憔悴,变得忧郁。 为了摆脱思念的痛苦,玉兰像发了疯似的没日没夜地干活,放牛、割草、打猪菜、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她都拼了命的干,直累得精疲力竭,方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到天亮。 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当然懂得女儿的心思,但她没法玉成此事。她知道丈夫打死他也决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因为老柳家与老杨家结怨太深了,是绝对不可能联姻的。就算他老柳家的人大度,一笑抿恩仇,他杨和平也坚决不会同意自己儿子娶老柳家的闺女做儿媳。所以为娘的除了怜惜自己女儿之外,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在这件事上,她确确实实是无能为力了。 尽管玉兰对杨建国态度冷漠,可杨建国却不肯轻易放弃,依旧不屈不挠地缠着玉兰,向她表露自己的心迹。这让玉兰很感动,同时也更加难受了。面对执著追求自己的杨建国,玉兰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显得束手无策,心神不定。考虑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鼓起勇气上叔叔家来,把自己的心思向婶婶吞吞吐吐地吐露了一番。 大大咧咧的李雪英听了,很是高兴,高声说: “玉兰,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建国这伢仔人长得好,高高大大、秀秀气气的,还是老师嘞!他要是真讨了你,那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哩!” 说罢望着侄女哈哈地笑个不止。 玉兰听了婶子这么一说,心里美滋滋的,一下子把烦恼抛在脑后,竟也绽露出欢喜的笑靥,只是不言语,害羞似的低垂着眼睑。过了会儿,她又敛去笑意,喃喃地说: “我爸,他不同意!” “这我晓得,他跟杨和平有仇嘛。”李雪英打抱不平地说,“可那是他们那辈人的事儿,怎能算到你们后辈这些伢俚头上来哩?再说这仇这怨,宜解不宜结,你说对不对?” 玉兰认为婶子说的在理,就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李雪英又问了句侄女是不是真想嫁给杨建国,玉兰郑重地点点头。 “那好!”李雪英一拍手,拉着侄女就往门外走去,一边说,“我找你爷说去。” 没几步,两人就迈进了柳水生家门。此时柳水生正好坐在长凳上埋头编畚箕,听见叫唤声,便抬起头瞧瞧,见是自家弟媳就淡淡地笑了一下,问她有啥事。 李雪英不等大哥请便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沉默了一下,就直奔主题说: “哥,我来是想跟你说说玉兰的事儿。” 玉兰忐忑不安地立在一边,望望父亲又瞧瞧婶子。 “啥事?”柳水生不停手地编着,篾条儿在空中啪啪地舞动着。 “就是玉兰跟建国的事。” 柳水生一听就恼火了,狠狠地瞪了眼面前的女儿,把个黄篾条儿弄得更加响。 “我晓得你跟杨和平有仇,可那是你们俩的事,不应该牵扯到伢俚头上去呀。他们俩人那么相好,你就点个头吧,哥!” 柳水生霍地直起身,将织到一半的畚箕扔在地上,斩钉截铁地答道: “点头?除非我死了,要不这事连想都不要想!” 说罢,他又恼怒地瞪了眼女儿,大步跨出门槛,抄起门框边的泥耙下地去了。 李雪英追上去连叫数声,也没把他喊住,楞楞地立在门外的柳树下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才摇头叹气地对侄女说: “玉兰,我看这事没指望,真没指望喽。你呀,命也真苦!” 玉兰啥话也不说,呆呆地立在婶子跟前,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李雪英十分同情侄女的不幸,却又不能帮她改变命运,只好尽拣好话宽慰她,以减轻她内心的痛苦和悲伤。 玉兰在婶子的安慰之下,心情渐渐好转了些。婶子走后,她也从牛栏里放出自家的水牛,赶着它向柳河慢慢地走去。 来到柳河边,她把牛放在堤坡上吃草,自己沿条斜坡路跑到河畔,在水边的青石墩上坐下,两眼盯着在水中悠悠飘摇的水草发呆。她不住地强迫自己不要再想杨建国,不要再想她和他的事儿了,但是她却没办法约束自己的思绪,没办法将这件事从头脑中彻彻底底地扔出去。她想着他,想着这无望的缘,这没有结果的爱,心就如针刺刀割般的疼,眼泪忍不住漱漱地滚落在消瘦的面颊上,随风飘洒在清清亮亮的河水里。 正在她独自伤心难过的时候,一个男声在她耳畔轻轻响起。她愕然回过头,见是杨建国高高地立在她身旁,一阵惊喜,心儿也在胸膛里砰砰地乱跳起来。但她却没有任何激动的举动,依然静静地坐在那儿用手背偷偷地擦了把脸儿,生怕被他发现自己在为他流泪。 不过她那双湿润的眼睛还是让心细的教师察觉到了。杨建国俯下身探过头问她: “玉兰,你怎么哭了?” “没,没,我没哭!” 玉兰忙摇头否认,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抹了把潮湿的眼眶,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不要瞒我了,玉兰!我晓得你为啥事难过。”杨建国边说边挨着玉兰坐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说:“要是你家和我家没那么多过节,没那么多仇恨,那该多好啊!我们俩的事也就不会这么难了。你爸在阻止你,我爸也在拼命阻止我和你来往,唉!”说着也垂下满头黑亮的短发,显出一脸苦恼的神色,随即又猛地举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发问:“他们上辈人的事,为啥要牵涉到我们头上来呢?” 玉兰一直凝视着微波荡漾的水面,默不作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开口低声问了句杨建国: “你真的喜欢我么?” “嗯。”杨建国不可置疑地点了点头。 “那好!”玉兰沉思了会儿,接着口气坚决地说:“建国,我们一起离开这儿!” “私奔?”杨建国扭过脸惊讶地注视着玉兰,直叫了起来。冷静下来后,他又支支吾吾起来,“这……这行么?” “你是舍不得老师这个名分,还是舍不得你那个好家?”玉兰面色冷峻地逼问杨建国。 杨建国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低声说了句: “想想,想想再说吧!” “没啥好想的!只有这个办法了。”玉兰撇过脸,赌气地说道,“看来你不是真心喜欢的,你说的话都是假的!” “不!我没说假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杨建国腾地跳起来,极力为自己辩护,“玉兰,你要相信我,我当真喜欢你,我没骗你!” “那你为啥不愿跟我走呢?” “我……我有我的难处。”杨建国面有难色地说,“真的,我有难处,玉兰!” “有啥难处的,你说呀!”玉兰气愤地质问。 就在这时,杨建国的大伯杨水平打河堤过,一眼望见自己的侄儿和柳玉兰在一块,便气冲冲地大喊了他一声。 杨建国抬头看见了大伯,吃了一惊,来不及跟自己的心上人道声别,便慌里慌张往堤上跑过去,心想完了,大伯一定会把这事对他爸说,又得挨骂了,唉! 第十一章 猪这东西成天卧在栏圈里不大跑动,却得像人一样一日三顿不得少,而且食量惊人。这就使它们的主人不得不为它们的一日三餐操心了。那时米是极其珍贵的,人都得省着吃,猪自然是万万吃不到的。猪们能吃的也就只有野菜之类的东西了。而割野菜是件既费力又费工的事儿,且随着村里养猪的人越来越多,那野菜也就越来越匮乏,越来越难搞到了。于是人们便把目光放到自家的自留地上,在那不多的一两亩地上种菜,围水塘,放供猪吃的苕和水库莲。不多久村前村后,这儿一块那儿一片漂浮着红的苕,绿的苕,还有一小朵一小朵花儿似的水库莲,别有一番景致。 柳水生家一口气从公社的养猪场捉来三头猪仔,毛色一律乌亮,很是可爱。可爱的小猪吃起食来却不大可爱,两脚踩在水泥槽中,低着头啪啪地吃得山响,猪食溅了一地,更要命的是吃起来没完没了,一大桶接一大桶的吃光了。这弄得郑月娥母女俩直发愁,成天想着怎样割猪菜。 柳水生心疼地,不忍心像别人那样把好端端的自留地用来围塘放猪吃的东西,认为那是在糟蹋田地,从而不听妻女的恳求,把它整成水田插了稻秧。这事让成天为圈里的猪们愁眉苦脸的妻子大为不悦,足足跟丈夫赌了二天的气,没跟他搭过一腔一调。 柳国安觉得父亲的做法没什么不对,这良田怎能作猪食用,这不瞎闹吗?可母亲的苦衷也是应该理解,应该解决的。为此他便天天为这事绞尽脑汁想办法。 一日,柳国安来到柳河边,一边欣赏着河畔的红花绿柳以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翩翩飞舞的燕子,一边思索着头脑里的问题。当他的目光落在一处积满水的的洼地时,他灵机一动,找到了问题的解决办法。他连忙跑回家,拿来锄头,在河畔上围了一长溜高高的泥坝,一片偌大的水池呈现在眼前。他为自己的发明创造欣喜欲狂,抛下锄头,跑到二叔家借来一畚箕水库莲放在池子里。母亲和妹妹瞅着漂荡在水中的那些水库莲,别提有多开心了,当下母女俩又在邻旁的洼地里围了个更大的水塘,放了大半塘苕。一家人为此事嘻嘻哈哈地欢喜了好几天。 村里的人见了老柳家的创举,一个个眼红,纷纷向柳国安学习,争着在河边围起水塘来了,不少人为争地盘还相骂打架呢,一时间静静的柳河边热闹非凡。 没过几天,柳河一边漂满了红红绿绿的苕和水库莲,平添了几分迷人的风景。 二赖子光棍一条,是不可能养猪的,可他居然大声大气、蛮不讲理地同刘三保家争起一块洼地来。刘三保的小儿子也横,死活不肯让给他一寸地。就在两人你推我搡、即将大打出手的时候,刘三保即时赶到,喝住了儿子,并出人意料地让出理应属于他家的地盘,将一半分给了二赖子。 二赖子自是十分感激刘三保的恩赐,满口的好话说个不停。厚道的刘三保连连摆手,憨憨一笑,不解地问他: “二赖子,你又不养猪,抢这地做啥哩?” “我……我”二赖子搔搔头皮,只顾笑。 这时胳膊肘间挂着一畚箕绿苕的李雪英大步跨上前,接嘴笑道: “二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给九妹家占着呀?” 二赖子不说,只是望着大家嘿嘿嘿嘿地傻笑。 “嗬,看不出你二赖子还有这一手呀!”刘三保的小儿子刘铁柱大声取笑二赖子,“你也不撒把尿照照自个儿,就你,人家黄九妹看得上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嘞!” 李雪英觉得刘铁柱的话儿刺耳,就替二赖子打抱不平,尖着嗓门冲刘铁柱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男男女女,不管啥样的,只要有缘分,就能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了。再说嘛,二赖子也不差呀,还是个伢俚呢,配她个拖儿带女的寡妇,还是配得上的嘛!” 说完,李雪英眯着双眼,瞧着二赖子哈哈地笑。 二赖子听了这女人的一番话,心头热乎乎的,直瞅着她,张开厚嘴巴嘻嘻地笑个不止。 李雪英便乘机问二赖子: “二赖子,你真有这个心?” 二赖子不答,只有些激动地连连点头。 “那好!”李雪英爽朗一笑,高声说,“这媒,我做定了。二赖子,你就等着婶子的好消息好了!” 说罢,李雪英扭着水桶腰走了。 二赖子本想把洼地围好,可实在受不了刘铁柱的取笑和挖苦,便荷起锄头跟在李雪英的屁股后头走开了。 “为猪找食运动”在在柳家湾开展得轰轰烈烈,村里人忙得不亦乐乎,唯有大队书记一家人置身事外,不赶这个趟儿。因为杨和平贵为一村之主,仓里的粮食自然是大大的有,况且刚建的栏圈里也只有一头不足二十斤的小猪仔哼来蹿去的,吃不了多少东西,也就不必为它操劳了。一家人尽在家里享清闲哩! 一日,田春容提着一桶猪食跨出后门,向几米远的猪圈走过去,没走两步被路过的生财老汉撞见了。老汉睁着双布满血丝的老眼盯着桶里看,见里面漂着白花花的米饭,不由气上心头,嘀咕一声: “这哪是给猪吃的?人吃的也不过这样子。糟蹋粮食!”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正值青黄不接之际,村里好多人家缸里不剩几个米了,有的人家一日三顿就吃照得见人影儿的稀饭,半饥半饿的过日子。不过大伙儿不像过去那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了,反倒是嘻嘻哈哈的,因为他们目睹着自家地里的禾苗一天天拔节长高,就知道离吃饱喝足的日子不长了,心里头便充溢了欢快与热望了。人有了盼头,身处苦境也不觉得苦了。 田春容听见了老汉饱含责备的话语,就有些羞愧地对他笑了笑,想解释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轻声唤了句生财伯,一副恭敬有加的样子使得老汉不再好意思多说她了。 可是老汉的话声掉进经过此地的柳木生耳朵里,他冷冷地瞪了田春容一眼,挖苦道: “人家的猪那可是比人都金贵嘞,不吃白米饭吃啥?生财伯,你心疼个啥哩?人家是大队书记,仓里有的是谷!” 说罢,柳木生又冲着田春容冷笑两声,拔腿走人。 田春容受人暗骂,心里不好受,但还是把漂着白米饭的食桶提进猪栏。回屋后,她向坐在厅堂悠闲地抽着烟的丈夫提议也上柳河边围塘放苕去,却给丈夫瞪眼骂了句吃饱了撑着。她也就低下头,不再敢吭声了。 早稻栽完后,村里的人大都没事干,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白天黑夜地围在一处扯闲天,乐得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或是各据一方坐在四方桌前打骨牌,斗得烟雾冲天,喜怒无常,笑骂一片。 忙了一季的作田人也是该适时娱乐娱乐,放松放松一下劳累的筋骨了。但是柳水生却没工夫闲下来,干完田地的活儿,又开始忙碌起禾苗的“吃食”了。这禾苗要长大长好,就得有足够的肥料供它们吃了。化肥,他是买不到的,公社每年拨的化肥指标都让那些有门路的人买走了,轮不到他这个老实巴交没关系的老农头上。对此他不生气,心里想就算自己能买到也舍不得花钱去买那贵重的玩意儿。 因此他每天天麻麻亮就起床,拿着铁铲,挑着畚箕,沿着大路小巷房前屋后,弓着腰一下一下地铲猪屎牛粪,拾到满满一担之后,便倒进自家屋后新挖的大粪坑里。到稻田需要肥的时候,他就用粪勺把坑里的粪舀到粪桶里,掺上水,挑到田地去,泼在禾苗上。那一垄垄禾苗吃足了肥,一个劲儿往上长,绿油油的一片,让主人看了欢喜,不时洋洋得意地向过往行人夸上一通,喜眉笑眼地说这季禾一定能够丰收,能够大丰收! 柳国安也跟在父亲屁股后干农活,可田地就那么多,干起活来又卖力,地里的活儿花不了多少时间,因此大多数日子里都是闲着没事做。这一空闲,柳国安就觉得烦,觉得特乏味。他便想找点别的事做做,想寻条能挣钱的路子。 过去不允许你搞副业,你就钻着空子偷偷摸摸地搞,如今政策允许你搞,却又不知搞啥好。柳国安独自一人坐在柳河边绿草茵茵的斜坡上,望着清澈的流水,想着自个儿的心事。他在报纸上看过不少别人的挣钱路子,读时情绪激昂,跃跃欲试,可一触及到自己的实际情况,他就灰心得直摇头,逐个否定了。干啥好呢?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眺望远处绿油油的稻田的眼光中满是茫然。 “你在想啥哩?”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惊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姑娘立在身旁,笑盈盈地望着他。 这姑娘还是别人,正是与他相好的桂花。桂花比柳国安只小一岁,年方十八,出落得万般儿人才,高挑个,细腰身,两眼大而亮,双层皮儿包着,一闪一闪地看人,两泡清水似的。人长得好俏,性情也好,温温柔柔的,说话细声慢气,走路轻手轻脚,不爱抛头露面,逢人就笑,且礼貌周全,所以村里的人没有不说她好的,都说谁要是能娶上她做老婆,那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嘞!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上门提亲的人自然把门槛儿踢破了,条件好的多得是,可她一个也没看上,偏偏就喜欢上没钱没势的柳国安。 柳国安见了桂花,心头一阵欢喜,腾地从草地上跳起来,痴痴地望了她好半天,才开口说: “桂花,你,你来了。” “嗯。”桂花微微红了下脸颊,瞅了眼面前的小伙子,垂下眼帘,笑盈盈地重复句: “你一个人在这儿想啥呢?” 柳国安在原地重新坐下,沉默了会儿,才回答道: “我在想该干点啥事才好!” 桂花挨着柳国安曲膝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对他的话一时感到困惑不解,轻声说: “现在单干了,好好作田,不就是了,还有啥事可想的呢?” “就那么几担谷田,没几多事要做的。”柳国安冲身旁的桂花笑笑说,“你看把禾栽完了,现在就没事做了,闲得慌嘞!” “说的也是。”桂花把手支在膝盖上,托着白净的腮帮,瞧着自己的意中人甜甜地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涡儿,接着说,“社上的时候,天天得出工混工分,有时烦了、累了,想偷天懒,还得变着法子向生产队长请假,要不就得扣工分。那会子地里的事怎就那么多呢?一天到晚做个没完。现在单干了,你看全村人只忙了一阵子,过后就都闲着没事干了。这地不还是和过去一样多么,可人倒轻松多了。” “社上的时候,大家磨洋工,混工分,哪个做事肯卖力气哩?一天的事要几天才能做完,当然得成天在地里干罗。”柳国安一想到生产队里磨洋工的情景就不由笑了起来。“如今搞单干了,地是自个的,活也得自个儿干。干完了就不用干了,当然大家会下力气干,一天顶得上原先几天,十几天哩。所以忙一阵子就忙完了地里的活儿,闲下的时间就多了。” “现在我们这些作田人比过去轻松多了,自由多了,清闲多了。”桂花高兴地说,“这分单干就是好!” “那当然!”柳国安说,“可这么多农闲时间总不能在闲扯中,在牌桌上消磨掉了吧,总得利用它做点正事才好哇。” 桂花认为柳国安说得在理,就问: “做啥事好哩?” 柳国安低头望着眼前缓缓流过的河水,半晌才答道: “搞副业!现在上边的政策允许我们搞副业,我们就应当利用这个好政策这个好机会搞副业,多挣钱,过好日子。” “说的是。”桂花顿一顿,又问句:“那你打算搞啥副业呀?” “这个我还没想好。”柳国安对她讪讪一笑,接着口气肯定地说,“不过我一定会找到条挣钱的门路的!” 桂花信任地朝柳国安点点头。她喜欢他,就是因为看到他身上有一股子干劲、一股子冲劲。她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干成大事的,比村里的后生哪个都强。 太阳渐渐偏西了,时候不早了。桂花还得回家准备晚饭,因此她站起身来,说声该回去了,便抬脚转身往河堤上走去。柳国安也跟着动身,同她一道顺着草色青青的斜坡向上爬。 他俩来到河堤上,放眼一望,看见不远处的路口边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肩上扛着一袋化肥,女的紧跟在他后面。 柳国安一眼就看出他俩是谁了,血轰地直往头顶涌。他攥紧拳头,大踏步冲过去,却给追上来的桂花死死拽住,不让他去闹事。虽说她打心里就厌恶柳红杏所干的丑恶勾当,但是作为女人,她又同情她的不幸。她懂得一个女人成天跟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该有多么痛苦。而逃避这种痛苦的办法似乎就只有去跟自己所爱的男人偷欢了。 柳国安在桂花的劝说下松开了双拳,对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愤怒地瞥了一眼,并在心里诅咒了句该死的杨和平,然后转过头,改走另一条路回家。他不想见到那对男女的影子。 快到王家巷时,杨和止住脚步把化肥放在地上,望着柳红杏笑笑。柳红杏掏出方手帕上前为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杨和平乘机伸臂一把将她揽进胸怀,急促地亲了她一口,像做贼似的怕人看见。 柳红杏却不怕,主动迎上去,浑圆的两臂勾住男人的脖颈亲了个够,直到男人将她推开为止。 “你不怕人家看见,说闲话?”男人张惶地盯着女人问。 女人却格格直笑,说: “要是我怕,那还敢跟你么?”停顿一下,接着又取笑道:“倒是你越来越怕了,不像过去有那股狂劲,是不是老了,没胆量,没干那事的劲头了?” 女人的话刺激了男人,他两眼发直地盯住女人漂亮的脸蛋以及衬衫里那对隐隐可见的高高耸起的脯子,一种冲动不可抑制地直窜出来,使他热血沸腾,激情汹涌。他说句没老,只要有你,永远都不会老。说完,他上前一步,将女人横抱在胸前,不由分说地朝路旁的一片玉米地奔过去。女人躺在男人的怀抱里,先是一怔,接着挣扎起来,最后就勾着他的脖子放荡地格格直笑起来。 一会儿后,那片青青的玉米杆儿就猛烈地摇晃起来了。 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玉米地,一抬头瞟见一个十来岁的瘦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俩看。 柳红杏发现儿子在场,心口不由得一阵慌乱,红润的脸腮热辣辣的。她一边撩撩零乱的头发,一边朝儿子跑过去问他。儿子不理她,只是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恨恨地瞪自己的母亲。柳红杏见状,不由恼羞成怒,抡起胳臂重重地扇了儿子一记耳光。儿子不哭,捂住受伤的面部扭头就跑。母亲仍旧站在原处,望着儿子狂奔的背影,伤心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儿子不该打,该打的是她这个不知羞耻的母亲!想到这,女人便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这时,男人走到女人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只拍拍她的肩,转身就走开了。 柳红杏背着那包肥料,顺着小路往家里赶去。不到五分钟她便一脚跨进了门槛,将沉重地压在肩上的化肥撂在厅堂一边,然后直起腰杆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子,口里直喘着粗气。 这时候,胸前围着条黑色围布的王应根从厨房里走了过来,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墙角边那包肥料,眼睛就直发亮,喜得像获得救命稻草似的。这话不假,他家地里的禾苗缺肥,都快不长个儿了。有了这些化肥往田里一撒,那禾苗就会像手提一般疯长,收成一定喜人。这肥料真是急时雨啊! 就在他欢喜不已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间闪进他的脑海,心里那股狂喜也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侮辱感袭上心头。他低声问了句坐在矮凳上歇息的妻子: “这化肥是从哪儿弄到的?” 说时,他心里依旧抱着一丝否定受侮辱的希望。 柳红杏扇着把蒲扇,拿眼角瞟了他一眼,不好气地说: “问这个做啥?你管它从哪儿来的,能用就行了。” 王应根克制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地说: “是不是他给你的?” “是又怎么样!”柳红杏停下手中的摇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尖声回答道,“你能弄到么?你有本事就不用我麻烦人家了。” 王应根被妻子塞得张口说不上话来,只气得浑身发抖,一脸发黑,半晌才高声嚷句: “我是没他杨和平有本事,可你也不能这样欺负我。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男人?”柳红杏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极度蔑视自己的丈夫,接着冷笑一声说:“就你,也算得上男人!你说,你哪点像个男人。你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 “你!”王应根气得说不出话来,咬着牙关,直瞪着面前可恶的女人。他真想冲上去,揪着她的辫子,朝着她那盛气凌人的嘴脸狠狠地揍上一拳,以解心头之恨。然而他却不敢将之付诸行动,仅仅停留在自己的思想里而已。柳红杏瞅着丈夫的熊样,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用嘲弄的口吻对他说: “王应根,不是我怎么说你,你也就这本事!” 丈夫被妻子如此羞辱了一番,不觉大怒,冲她吼道: “柳红杏,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和那狗日的!” “我等着!”柳红杏平静地一笑说,“你有那能耐,你也就不是王应根了。” 正在此时,儿子从大门口闪了进来,瞥了眼母亲,用与年龄不相符的冷酷语气说句: “爸做不到,等我长大了,一定替他做到!” “你!”柳红杏惊出一身冷汗,霍地站起身,楞楞地望着大儿子脸颊上红红的指印好半天,才关心地问句:“晓明,你疼不疼?” 说着,她伸手准备抚摸儿子受伤的部位。 儿子却一把推开母亲的手,愤恨地瞪了她眼,扭头一阵风似的跑进自己房间,反手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关上。 柳红杏如同钢铁一般坚硬的心此刻也被儿子的反抗撕开了一道裂口,鲜红的血在缓缓地滴落。她感到一阵疼痛,同时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袭卷了她周身每一个神经细胞。因为她清楚儿子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狠劲。 第二天一大早,王应根用锄头把扛着半包化肥,无精打采地向村后自家的田地走去。 来到田角边,他用力把化肥撂到湿乎乎的地上,一屁股坐在肥料袋上抽烟。他一想到这包肥料的来历,心底就不是个滋味,一种夹杂着怨恨的耻辱感像尖利的芒刺疼了他的神经。他压根儿就不乐意用这饱含嘲讽的东西来肥自己的田,可老婆的命令不敢违抗。 他扔了烟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挺直身,愤愤地低声骂了句该死的杨和平,然后又弯下腰,把化肥倒在篾斗里,提着一脚踩进泥水里,一把一把地撒向因缺肥而发黄的早稻。白白的颗粒状肥料像雪籽一样沙沙地洒落在水里。 不久,一个荷着锄头的中年男子佝着脑袋从田间另一头走了过来,猛一抬头见王应根在撒那人人都渴求的化肥,便无不惊讶地脱口而出: “应根,你哪儿搞到这化肥的?” 王应根抬眼瞟了下胡髭邋遢的王水保,不吭一声,继续埋头干他的活儿。 王水保却不折不挠,连问数声,方恍然大悟,嘻嘻一笑,粗声粗气地说: “嗬,我晓得了!大队书记杨和平给你家弄的,是啵?哎,你家红杏也真有本事,啊!” 说罢,他纵声哈哈大笑了一阵,那笑很是刺耳,也很有意味。笑得王应根直发悚,笑得他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因为他把自己十八代祖宗的脸面都丢光了。 王应根气得脸色发青,浑身战栗了一下子,那挥动的右手也凝固在空中,随即又无力地垂落下来,手里那把肥料不自主地滑落在田地。 王水保见他呆若木鸡的熊样,冲他撇一撇嘴,在心里暗骂他句王八,抬腿就往前迈过去。 受侮辱的男人立在田中央愣了好半天,方回过神来,瞪了眼行走在田塍上的王水保,一怒之下竟将篾斗里的化肥全撒在一处,之后大踏步走到田头,把剩下的那包肥料拎在手上,用力一甩胳膊,抛向一旁的水沟里。他骂句去你妈的,又朝草丛里呸地一声啐了口唾沫,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向村里缓步走去。经过这一番发泄,这个可怜虫的心情竟也好受了不少。 第十二章 星期六下午,柳国泰从学校步行回到家中,见了正在厅堂扫地的母亲,大喊了一声。母亲猛一抬头看见小儿子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扔下扫把,上前又是替儿子卸书包,又是为他擦脸上的汗水,嘴里还叽哩呱啦地问这问那,没完没了,好像几年没见这个儿子似的。其实她与儿子分别才不过二十天呢,可她就是这么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因为他嘴甜心眼儿活,讨为娘的喜欢。 柳国泰接过母亲递来的一大碗水,一仰脖子咕噜咕噜把它喝得个底朝天。母亲在一旁笑望着儿,劝他慢喝点儿,别噎着。可渴极了的儿子根本不听,一口气将两大碗水喝光,接着舒舒服服地吁了口气,便问家里其他人干什么去了。母亲一一作答,然后回厨房给儿子炒鸡蛋去了。母亲心疼宝贝儿子,知道他读书费神费力,好辛苦,所以儿子每回回来,她总要炒上两个鸡蛋给儿子补补身体。农村人没啥营养东西,也就几个鸡蛋还算得上是好东西。 每当母亲双手端着直冒热气的炒蛋叫儿子吃时,懂事的儿子总要说上句留给父亲和哥哥姐姐吃,因为他要劳动,更需要补,为此迟迟不肯上桌。母亲就笑嘻嘻地把儿子推上桌,一个劲儿劝他吃。儿子也就只好扶筷一小口小口地吃着甜丝丝黄澄澄的糖炒鸡蛋。每回他总要余些逼母亲吃。母亲不吃,只笑呵呵地说等你长大了再孝敬娘好啦。儿子只好将剩下的鸡蛋和汤全吃掉,之后对母亲说娘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将来挣大钱,好好孝敬你和爸。 母亲听了,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称赞自己儿子懂事,有出息,心下想有这样的好儿子就是不吃也心满意足了。 吃完,柳国泰来到门前的柳树上,在竹椅上坐下。他一边吹着清凉的晚风,一边欣赏着眼前一垅垅绿油油的稻田以及阡陌上攒动的人影,顿感神清气爽,怡然自得,忘了学习的枯燥与劳累。 不一会儿,柳天福老人荷着把锄头从菜地回来,见孙子靠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眺望田野,就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孙子见爷爷来了,忙站起身,挪椅给他坐。爷爷放下锄头,在孙子一再诚请之下就坐,然后一脸慈祥地望着孙子微笑,慢声细气地问起他的生活情况。孙子蹲在爷爷膝前如实回答,并关心起爷爷的身体,问他的老胃病有没有复发。老人望着体贴自己的晚辈乐呵呵地笑了。 这时,柳水生父子也从地里归来。柳国泰见了父兄,跑上去打招呼,抢着帮父亲提装满水库莲的畚箕,往屋里走过去,随后把它放在屋后的吊勾上。一会儿后,他重新回到前院,同亲人们一起聊天。 柳国安站在一旁,拍了拍高过他肩头的弟弟,笑问他这次期中考试如何。柳国泰扬起眉把各科成绩向在场的人汇报了一通,得意地告诉他们,他的总成绩全班第一。 “嘿,你小子行呀,又是第一名!”柳国安摸着弟弟的头,哈哈一笑说,“看来我们家得出个大学生了。” “哥,现在我才上初一,离考大学还远着嘞!”柳国泰没大把握地对哥哥笑笑说,“以后怎样,哪晓得呀!” “只要你一起保持这么好的成绩,就一定能够考上大学的!”柳国安拍拍胸脯,风趣地说,“我可以向你打包票!” 大家听了都笑了。 柳水生一边吸着烟,一边望着小儿子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沉默了一下,他开口说道: “国泰,你要是真能赶不上大学,那可就真替我们老柳家争光了!” “爸,你放心好了!”柳国泰受到哥哥的鼓舞,口气坚定地说,“我一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远远超过杨建国,为我们老柳家争光。杨建国神气个啥,不就一个民办教师吗?小学老师算不了啥,我一定能够超过他!” 这话不巧刚好落在打猪菜回来的姐姐耳朵里。玉兰听了觉得刺耳,不快地扫了一眼弟弟,径直向大门走过去。 柳国泰扭头瞅见了姐姐,叫了声,飞快地跑上去,对着表情冷淡的姐姐,很高兴地冲她问这问那。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玉兰半天也不支一声。柳国泰觉察到姐姐的冷漠与不悦,也不快,嘟着嘴巴直问她: “姐,我回来,你不高兴,我哪儿得罪你啦?” 玉兰依旧一声不吭,把洗好的猪菜放在厅堂一侧又圆又大的木质砧板,蹲下身低头拿起菜刀就切,瞧也不瞧弟弟一眼。 柳国泰愣了愣,困惑不解地问姐姐: “姐,你这是怎么啦,为啥生我的气呀?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你说呀!” 玉兰自顾自埋头咚咚地剁砧板上的猪菜,不搭理他。 这时候小玉梅从屋外跑了进来,歪着小脑袋,两眼直瞪着二哥,不好气地尖着嗓门说: “哪个叫你说杨老师的坏话哩?说杨老师的坏话,大姐就生你的气,哼!我也生你的气。”说着,举手打了下二哥的屁股。 “哦,原来是这样!”柳国泰到这会儿方恍然大悟,笑笑,又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告诫姐姐,说:“姐,我真不明白,你怎会护着他杨建国呢?他有啥好的?再说他家跟我们家有气,你怎么可以对他好哇,真是的!” 玉兰一听这话,心里就烦,就来气,便直冲着弟弟大声吼句: “你给我滚一边去!我不想跟你说,滚!” 柳国泰受到姐姐的呵斥,很是恼火,一把推开小妹,抬脚迈出两步,又回头气呼呼地骂了句姐没脑子,然后朝门外走去。 母亲听到了女儿的吆喝声,从厨房跑出来,站在大女儿面前为小儿子讨回公道,狠狠地责备了她一顿,方复进去,接着干自己的活儿。 玉兰不跟母亲争辩,知道这没用,只把满腹的委屈憋在肚子里,右手挥动着闪光的菜刀使劲地剁着,把个砧板剁得山响。 母亲便在隔壁冲她大喊,你就不会小点声音,啊! 玉兰也就不敢再那么使劲剁了,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抹了把发涩的眼睛,不让泪水涌出眼眶。 玉兰将剁好的猪菜装进箩筐里,提进厨房放好,转身又坐到灶门前的短凳上,往火焰熊熊的灶膛里加柴添火。 晚餐因柳国泰的到来而变得丰盛了些,其实也就是在泡菜、萝卜干、莴苣叶和豆芽的基础上加了钵蛋汤而已。一家人围坐在厅堂的八仙桌旁,边吃边聊,笑声阵阵,其乐融融。只有玉兰不说也不笑。 过了会儿,柳国泰忽然皱着眉头,嘟起嘴说: “娘,我好久都没吃肉啦!” 父亲望着小儿子,嚼着嘴里的饭菜说: “肉,这么金贵的东西,哪能说吃就吃得到嘞?” “可人家城里人差不多天天都有肉吃。”柳国泰羡慕起城里人,说,“城里人就是比我们乡下人好!” “那你就好好念书,以后也做城里人。”柳天福老人用掉了牙的嘴巴嚼着硬邦邦的萝卜干,一边望着孙子含笑道。 “是,公公!我一定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做城里人。”柳国泰雄心勃勃地说,“那样,我就能天天吃上香喷喷的红烧肉啦。”像闻到肉香似的,咂吧了一下嘴,感叹句:“唉,要是天天有肉吃,不用吃这此萝卜干腌菜,那真是太美了!” 柳国安瞅着弟弟那副神情,不由哈哈地笑出声来,说: “你就那么贪吃!” “不是我贪吃。”柳国泰据理力争说,“是我实在没吃,天天吃的是萝卜干、腌菜,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回肉,能不想肉吃么?” 为娘的听了儿子这番话,心里就直泛酸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儿子说: “娘晓得你念书苦,下个礼拜你回来,娘割肉给你吃,啊!” “娘,我也要肉吃。”小玉梅听了,也嚷着要吃肉。 “好,好好!娘多买点,也给你吃。”母亲鼻头一发酸,差点掉眼泪了,心想真是苦了伢崽。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冲小女儿勉强笑了笑,抓起条根舀了两勺蛋汤放在她饭碗里,柔声说:“快吃吧,娘一定买肉给你吃。吃吧,快吃吧!” 小玉梅嗯了声,埋头吃起饭来了。 “唉,我们乡下人的日子过得也真够苦的!”柳水生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作田人哪,就是受累吃苦的命!”柳天福老人也发出几声感慨说,“现在还有口饭吃,不会饿死。要是碰到了不好的年份,还得活活饿死呐,你像……” 老人又想起了六一年,想起在大饥荒里因吃野菜中毒而身亡的妻子,不禁黯然神伤。他不再言语,默默地往嘴里塞饭,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思念的忧伤。 “唉,说那些做啥哩!”大媳妇对公公笑笑,宽慰道,“现在分单干了,日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柳国安忙着接嘴说: “娘说的对,现在农村政策好了,只要我们肯做,想办法挣钱,那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肯定会越过越好!” “哥,那我们家会天天有肉吃吗?”柳国泰眼巴巴地望着哥哥问句。 “当然会有哇!”柳国安满怀信心地回答道,“以后有钱了,那肉呀鱼呀鸡呀鸭呀的管你吃个够就是了。就怕到时候你吃腻了,吃厌了,不想吃了,哈哈……”说着兀自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小玉梅欣喜得直跳了起来,差点儿滚到桌下去了,好在大姐在旁一手将她挡住,才不至于摔到地上,从而喜极生悲。 “瞧你那高兴样!”玉兰阴郁的脸儿也给妹妹可笑的举动逗乐了,捏了下妹妹小巧的鼻子,笑道,“就好像这满桌子都是鸡鸭鱼肉似的!” 这话把在桌的人都引得哈哈大笑了。 “这不是大哥说的嘛!”小玉梅手指着对面的大哥,嘟着小嘴儿说。 “你大哥在做梦,晓得么?”玉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句。 “这哪是在做梦呀?”柳国安驳道,“用不着几久,我说的一切都会实现的。往后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强,说不定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呢!” 柳国安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盼,而且他深信这份期盼一定会实现,决不是像玉兰说的那样只是在做梦。不会,决不会! “那我们大家就等着吧!”柳水生也呵呵地笑了,满怀信心与热望地说,“等着过好日子吧!” “说的是!” 在旁的人不约而同地应了声,个个心中对美好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充满了信心。 第二天下午,柳国泰肩上背着黄布书包,一手提着米袋,一手拎着一大玻璃罐萝卜干,迈出家门。临行时,柳国泰又嘱咐母亲下个礼拜一定得给他肉吃。他太想念肥嘟嘟的红烧肉了! 母亲笑笑说,好,放心好了,同时鼻头一阵发酸。 柳国泰就满心欢喜地踏上回校的路了。 第十三章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田间的早稻也快速拔节长高,扬花抽穗,结出一串串浅黄色的谷粒。 柳水生赤着脚蹲在田边,捋过稻穗,一粒接一粒地细心数着饱满的穗粒,越数就越欢喜,数到后头竟乐得咧嘴嘻嘻地笑,满面的皱纹也一一舒展开来。 这时杨老四荷着把锄头打小路走近来,抬眼见柳水生蹲在那儿瞧着在风中摇曳的沉甸甸的稻穗直笑,便在他跟前驻足,笑望着他,打趣地说道: “水生,看你那样子,高兴得都快合不上嘴啦,该大丰收了吧!” 柳水生看见杨老四,直起身嘿嘿一笑说: “是该丰收了!你看这禾长得几好呀,那谷粒儿个个饱满,让人看了心头欢喜啊!” 杨老四低头望了望眼前的稻子,打心里就佩服柳水生,夸道: “你作田就是有一套,勤劲、心细,把这地伺弄得几好哇。全村没几个人比得过你呀!” 柳水生听了有人当面夸自己,心底十分得意,嘴上却谦虚,说: “哪儿话!老四你过奖了。” 放眼望了下黄绿一片的稻田,他又说: “你看,哪家的禾长得不好哇,都蛮好的嘛,都要丰收啦!” 杨老四呵呵一笑着说: “说的也是。现在分单干了,大家都把心思、都把力气花在自家地里,这田能不作好,这禾能不出谷么?” “是呀!”柳水生也开心地笑了,说,“我看这产量比在队里要多一倍哩,说不定还会更高嘞。” 看水回来的柳木生见哥哥和杨老四谈笑风生,好不快活,也立在那儿插嘴笑道: “单干就是好哇!连禾都高兴,长得比队里的好,结的谷子比队里的又多又大又饱满。你们说这人民公社有啥好的,早分单干几好呀,我们就用不着天天为米发愁了,也就不会老吃不饱,饿得两眼直发昏了。” “嗬,你又在这儿说人民公社的坏话了!”黄九妹胳膊肘里挽着一畚箕红苕,在柳木生身边站住,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杨和平把你拖去批斗呀!” “都啥时候了,我还怕他?”柳木生早就对大队书记不屑一顾了,大声说,“他要是敢再惹我,我非把他的狗头剁下来当球踢!” 大家听了,都感到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便不约而同地纵声笑了。 恰好这时杨和平背抄着手从他们面前经过。大家出于对支书的厌恶与憎恨,不招呼他,只一声不吭地瞟了他一眼,个个嘴唇边浮出一丝鄙夷的冷笑。等他走远了些,黄九妹忍不住冲着支书的背影一撇嘴巴,压低嗓音说: “看他那样子,还像在队里似的,摆啥臭架子!背着个手,大摇大摆的,哪个理他呀?” 说着,她鼓眼觑了在场的人一圈,嘻嘻地笑出声来,大家也跟着笑将起来。 笑过后,大家便迈开两腿顺着凹凸不平的田埂往回慢慢腾腾走去,一边说个不停。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土地承包责任制上来了。 沉吟了一下,柳水生忽然开口说了句: “这单干一搞,我们这些作田人个个都活了,打心里都高兴!” “水生叔,你这话不全对。”黄九妹马上纠正道,“有人就不高兴。” “哪个哇?”柳木生不动脑子地问句。 “还有哪个?”黄九妹嘻嘻一笑说,“杨和平呗!” “哦,说的对,说的对!”柳木生恍然大悟地哈哈一笑,接着幸灾乐祸地说道,“他杨和平哪高兴得起来呀!单干一分,他管不着人了,没啥说话的权力了,还得自个儿下地干活。你瞧他这阵子,人都整个儿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神气不起来了。嘿嘿!” “他站在田塍上指手画脚还可以,作田就不行喽!”杨老四也插嘴道,“你看他家的田,撒了那么多化肥,还是稀稀拉拉的,没长几个谷,哪一家的都比他家的好,连二赖子都比他强呐!看来没米下锅的也该轮到他家啦,哈哈!” 大家听了也都跟着开心地笑了,心里有种成功报复之后的痛快。 说着,一行四人便来到二赖子家田头。柳水生抬头一望田里长势不错的稻子,由衷地赞了句: “这二赖子家的禾长得也蛮不错的嘛!” 柳木生别有用意地乜斜了眼身旁的黄九妹,嘻嘻地笑道: “他二赖子有啥能耐,还不全仗着人家九妹嘛!” 说着他又冲女人夹夹眼,加上句: “九妹,你那么乐意帮二赖子,是不是对他有那个意思呀?说说……” 黄九妹对着柳木生啐了口,佯怒地打断道: “放你个狗屁!再说我把你个舌头割下来喂狗去!” 柳木生给她镇住了,不再开玩笑了。 黄九妹瞅着有点发悚的男人,不由得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柳木生也跟着她嘿嘿地笑了两声,表情也松快了。 过了一下,柳水生以长者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对寡妇说: “现在搞土地承包,单干了,你一个女人家作那么多田,吃不消,得有个男劳动力了。这样你也就不会那么累,那么苦了。” 这话说到黄九妹心坎里去了。这年纪轻轻的寡妇哪有不想男人的理儿呢?可是她拖儿带女的,要想找个好男人又谈何容易!她知道水生叔说的是心里话,是为自己好,想了想,便正正经经地说: “水生叔,你说的也是。我一个女人家作这么多田,也确实够难的。唉,有啥办法哩。再找……找个也难哪!” “呃,你觉得二赖子这人怎么样?”柳木生正色道,“我看二赖子这人心地蛮好的,只是没个女人管着,懒散了点儿。” “这没关系!”杨老四接口道,“有女人在家管着,到时候他不勤也得变勤的,你就放心好了。这男人嘛就得女人管!” 黄九妹笑而不言,加快步伐往前走。一提起二赖子,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复杂的情怀,美滋滋的,却又彷徨不定,犹豫不决。 “九妹,说真的你要是对二赖子真有意思,那我回去就叫你嫂子替你说媒去。”柳水生追上去问好。 黄九妹边走边说: “不说这事了,以后再说好了。” 于是大家便不再拿黄九妹说事了,一声不响地朝村口赶去。 七拐八绕了一阵子,黄九妹来到坡顶上一座低矮的泥瓦房。房子不大,总共四间,由于年久失修,一副破烂不堪的样子,逢到下雨天,到处都漏水,湿漉漉的一片。到了冬天,西北风呼呼地刮起,屋里也是四壁穿风,冷得让人没法呆了。但还得呆下去,而且一住就是好多年了,说不定还得住上一辈子呢! 黄九妹抬眼望见这破屋,就不由得唉声叹气,可一听到从屋里冲出来高声唤娘的两个儿子,心头又是热乎乎的,欣喜地应声跑过去。八岁的大儿子跑上来帮娘提猪菜,五岁的小儿子眼里只有亲娘,忘了脚边的石头,扑通一声被块大石头绊倒在地上,摔了跤,却不哭。待娘把他扶起,他竟望着娘格格地笑了起来,把娘也逗乐了。娘一手将他抱在胸前,跨进自家门槛。 太阳已经下山了。屋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黄九妹走进弥漫着一种难闻的异味的房间,一眼看见婆婆坐在那张老得掉牙的太师椅上喘着粗气,咳嗽个不停,便上前给她捶了捶背,然后又端来碗凉开水,递给她。 老太太其实不算老,还没满意六十哩,却已是满头银发,一脸皱纹,形同老树皮,且骨瘦如柴,那双深陷的大眼睛令人感到害怕,佝偻的腰背如同张弓,看了让人不舒服。老太太一向身体不好,得了肺病,后因自己唯一的儿子不幸亡故受了刺激,从此终日精神恍惚,神志不清,阴阳不分,嘴巴里总唠叨着阴间的人和事,让人听了好生惊怪,恐惧不已。 老太太喝了口水,歇了半晌,不咳了,便又开始说道起怪话来了。她睁着布满血丝的浑黄老眼,死死盯住身边的媳妇,沙哑着喉咙颤声说: “根仔说了,他一个人住在那儿好可怜,没人给他做饭吃,没人给他洗衣浆床。根仔说他要接你过去,跟他一块过日子。你是他老婆,他不接你接哪个呀?你就去吧,啊!莫让根仔一个人在那儿受苦,我心疼他呀!” 说着,老太太眼窝子里蒙上了层水雾,像哭又像在笑。 对婆婆的怪话,做媳妇的刚开始时感到好恐怖,不过现在她已听了无数遍了,也就不害怕了,只是一提起与自己同床共枕了近九年的亡夫,心里就难受,不由得泫然欲泣。 老太太歇了口气,机械地把头转身媳妇,恳求似的对她说: “好媳妇儿,你就看在根仔可怜的份上……你就去吧,啊!” 媳妇强忍住欲落的眼泪,点点头。 老太太脸部一抽搐,显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然后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了,眼神呆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干瘦的尸体,没半点儿生气。 媳妇默默地望了眼可怜的婆婆,心底一阵酸楚。过了会儿,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生怕惊醒老人,接着重复那些阴阳不分的胡言乱语。 黄九妹带着两个儿子在厨房生火做饭。兄弟俩走上走下,跳来蹦去,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倒让为娘的觉得热闹,心情也畅快了许多,一边干着手头上的活儿,一边同孩子们说笑。一顿极其简单寒酸的饭菜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就宣告完成了。 吃罢晚饭,黄九妹替孩子们洗完脸和脚,把他们抱上床,然后又为替婆婆清洗了一番,方回到自己屋里准备休息。 母亲独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洋油灯光,凝视着两个熟睡的儿子,心间洋溢着一种母性的温柔与爱意,不禁伸手轻轻抚摩着孩子的脸庞和头发。她含笑着久久凝望鼾声低微而均匀的儿子们,内心深处不由获得一种满足与愉悦。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又忧伤地叹息一声。看着小儿子那张酷似父亲的小圆脸蛋,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丈夫也是个苦命人,呱呱落地来到这个世间不满周岁父亲就离开了人世,由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他从小就吃苦,大了也就更不怕受苦,什么重活苦事都干。村里人也都喜欢他,夸他,为他四处奔波找老婆成个家,一找便把家住深山密林里的黄九妹找来了。黄九妹家中兄弟姐妹九人,家境自是困苦,也就不嫌弃人家了。一拍即合,两人闪电般进了洞房,成了夫妻,从此过起了和和美美的日子。丈夫为了挣高工分,年底分红时能够得到更多的钱,让老娘和妻儿们生活得好些,便伙同村里几个人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开炮修路,谁知竟一去不复返了。丈夫是在山上放炮时给乱石砸死的,那时小儿子出生才三个月。她得知这一噩耗后,哭得死去活来,直想随夫而去。可一看见活蹦乱跳的儿子以及半疯半癫的婆婆,她又平静了下来,把痛苦深藏在心底,重新把沉重的担子挑在肩上。这个家还须她去支撑,也只有她才能支撑这个贫困而不幸的家。 虽说丈夫过世快五年了,但每每想起那个老实善良吃苦耐劳的男人,她就不禁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黄九妹揩干悄悄滚落在面颊上的泪滴,又想到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在社上的时候,她不用干男人的活儿也能挣工分,分到钱,养一家老少。可现在地分到自己手里,田里的农活都得一个人干,她哪吃得消啊?有些重活她实在干不了,却又不得不硬撑着做。这不,几个月下来,人都变得又黑又瘦,只剩皮包骨头了。 她躺在硬得像石块一样的木板床上,想起傍晚同柳水生说的话,觉得水生叔说的有道理,自己是得找个男人过日子了。可找谁呢?二赖子?一想到二赖子见自己那直咽口水的样子,她就不由自主地兀自笑了起来。二赖子虽说模样不尽人意,不过心地倒是挺好的,尤其是对她那更是好的没话说了。说实在的,要不是他二赖子帮自己干那些干不了的活儿,她是没法把稻种撒在水田里的。她打心里感激他,可真要嫁给这个男人,她又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这样好吗?她思来想去,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窗外的公鸡叫了两遍,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第十四章 木匠王应根最近真是忙得要命,一天到晚抡起斧头叮叮当当地做个没完没了。他人还在东家做风车,西家就早早约好他打打谷机。这不,如今分单干了,家家户户都得备一套完整的吃饭家伙,缺啥就得把啥补齐。如今快到收割早稻的季节,农民们便得为割禾打谷准备好用具。打风车,做打谷机,装“溜套”,这些都得上木匠,而这一带会木匠活儿的不多,像王应根这样手艺好工钱又不高的人那更少了。因此大伙儿扎了堆地找他,直把个王木匠累得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腰来了。累是累,可他心里头高兴,因为能赚钱了。而今王木匠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扫过去的阴郁与忧闷,成天乐呵呵的,一边卖力干活儿,一边时不时地跟围在自己身边的妇人小孩说笑取乐。 男人能挣钱了,在妇人心目中的分量自然就加重了。这不,一向在王木匠面前似母老虎般凶巴巴的妻子现今也变得温和了不少,也不再将深更半夜爬上身来的丈夫一把推下床了,相反很乐意对他尽一份为人妻应尽的义务。王应根也就快活了,成天心情愉快,精神抖擞,猴瘦猴瘦的脸上也丰满了些,颧骨也不在那么高高凸起了,教人难看。对妻子不忠的历史,他也一时乐得全忘了,心里只想着女人对自己的好。他时常想要是老婆一直都能像现在这样对待自己,那就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哪能不知足哩?想到这,他就更卖力地干活了,巴不得把村里村外所有的活计全揽下来,开夜车做,多多挣钱。因为他赚的钱越多,老婆就越高兴,一高兴就给他弄好吃好喝的,还肯让他抿几口酒。当然最令他开心的是,只要把钱交上,他就能从老婆身上得到使他迷醉的温存,还有销魂蚀骨的快活。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妻子一年到头几乎是不给丈夫尽自己应尽的义务,更不用说女性特有的温柔与关爱了。 儿子看见父亲那整日咧着张嘴乐呵呵的样子,心头就不快,想人家把你当猴耍,你倒屁颠屁颠的穷开心,像个男人么?一丁点儿骨气都没有,哼!为此做儿子的就越发瞧不起父亲了,由先前的同情转为憎恶了。当然他最痛恨的人不是可怜的父亲,而是无耻的母亲。他一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玉米地的那桩事儿。一想到那情景,他就恶心,他就加倍地憎恨她,他就直想冲进柴房,抡起父亲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斧子,亲手将丢人现眼的母亲劈成两半,扔去喂狗! 自打在玉米地里亲眼目睹了母亲的丑恶行径之后,王晓明就再也无法开口叫自己母亲一声娘了,再也无法把她当娘来亲来爱了。如今对待自己的母亲,他压根儿就没有爱,只有恨。这颗幼小的心灵完全被母亲的放荡行为扭曲了,变得冷酷无情,充满仇恨。 儿子越来越变得沉默寡言,暴躁乖戾,做母亲的自然清楚根原在哪儿,于心有愧,便主动亲近他,以消除他心中的不满与怨恨。但是儿子却不了解母亲的心思,也不领母亲的情意。他粗暴地拒绝母亲额外施予的关爱,并且变本加厉地讨厌她,憎恨她。这让个性刚烈的母亲很是气恼,慢慢地也就失去了耐心,失去了爱心,并开始讨厌起这个脾气古怪的大儿子来了,有理没理地责骂他,教训他。同时更加偏爱小儿子和女儿了。这又使得他心理变得很不平衡了,于是更加强烈地憎恶自己的母亲,后来索性连受母亲宠爱的弟弟妹妹也一并讨厌起来,不理睬他们俩,不跟他们玩。 他日益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多余的,觉得自己孤独,便产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然而他又不敢独自一人迈出家门,毕竟才十二岁,没那份独立生存的能力与勇气。他只好继续呆在这个自己不愿呆的家里,吃着自己深恶痛绝的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只是他不再把她当亲娘看了,不再同弟弟妹妹一块玩了。他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一个人放学回家。没学上时,他便去住在生产队仓库里的孤寡老汉那儿,帮他劈柴,陪他说话。吴老汉无儿无女,孤独一人,甚是寂寞,有这么一个半大小伙子陪伴自己,自是欢喜,时不时留他吃饭,有好吃的也给他留着。老汉为人和善,待晓明特好。晓明也就十分亲近他,喜欢跟他处在一块,有时晚上也不回家,同老人一块睡在幽暗闷热的仓库里。只有跟老汉在一起时,他才能感受到人世间的一丝温暖与快意。 由于大儿子性情乖僻以及对自己的怨恨,做母亲的也渐渐地疏远起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越来越不愿理睬他了,末了见他就像见了仇人似的,除了恶声恶气的咒骂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她常对外人数落儿子的不是,以此好让他受到舆论的谴责,好推卸自己的罪责。儿子却不把母亲的言论当回事,也不愿做外扬家丑的傻事,去对外人说出自己母亲在玉米地干的好事,以牙还牙。他只是一味地保持沉默,一味地忍受母亲强加在他头上的罪行与痛苦,一味地在内心积增对母亲的鄙视与仇恨。在他眼里母亲早已不是他的血肉骨亲了,而是他有朝一日要消灭的仇人。 一日傍晚,柳红杏和杨和平一前一后扛着包化肥正准备跨进门槛,不料给横眉竖眼立在门槛内的晓明大声喝住了。 柳红杏见儿子如此这般蛮横无礼,不由怒火中烧,可一想到自己亏心亏理,便极力压制自己,用和缓的语气对儿子说,人家杨叔叔送肥料来,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客人,太不识好歹了! 晓明不吭气,转身一箭步从墙壁上取下镰刀,重新站在大门中间,高高举起闪闪发亮的大刀,怒视着杨和平。杨和平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冲他呵呵一笑,不把他放在眼里,抬腿欲跨过门槛。晓明见状,大喝一声:你敢进门,我就砍了你的狗腿! 杨和平一怔,不由收住脚。他觉得这伢仔形容可怕,极有可能说到做到。于是他倒退一步,呆在那儿不动,紫红色的脸膛上显出惊恐的神色。随后又大度地一笑,对柳红杏说,算了大人不跟伢俚一样,我就 不进出了。说着,杨和平放下肥料,同柳红杏一道将化肥翻进门槛内,然后拍拍手,转身就走了。 柳红杏忍不住气,在儿子又黄又瘦的脸颊上狠狠地掴了一耳光,扭身追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杨和平身边同他嘀咕了几句。 晓明看见这对狗男女紧挨在一块,便不可遏制地暴怒起来,扯开喉咙冲他俩吼句: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们了!说时,他将镰刀柄捏得更紧,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们,眼珠子都快撑得暴出来了。 立在照壁处的那对男女闻声不由一颤,回头望了望握刀横立在门口的孩子,又彼此对视了片刻,然后迈开步朝各自的方向走开了。 柳红杏气冲冲跨过门槛,一把夺过儿子手中的刀,哐啷一声重重地扔在地上,接着又打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大骂了他一顿,方才解去心头之恨,然后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晓明似乎麻木了,对母亲的打骂居然不作一丝一毫的反抗,只是眼眶渐渐地潮湿起来了。他抹了把滴落在火辣辣生疼的面颊上的泪水,抬脚跨出高高的木门槛,大步流星地朝不远处的仓库跑去。 吃晚饭时,柳红杏发现大儿子不在,又低声骂了他两句,便同小儿子和女儿一块上桌吃饭。女儿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睁着对乌黑的漂亮大眼睛注视着母亲,细声细气地问大哥为什么不来吃饭。母亲没回答女儿,只冲她微微笑了笑,搛把空心菜放在她的碗里,催促她快吃。小女孩乖巧,见母亲不答她也就不再多问了,埋头吃自己的饭。小儿子却多嘴多舌,说这说那,让心烦的母亲大为不悦。当他追问母亲为什么不喜欢哥哥,经常打他骂他时,母亲就冲着他发火了,直吓得他赶紧低头不语,再也不敢吭气了。看见饭桌上没了丈夫和大儿子这两个令她厌恶的家伙,心情一下子就好转起来,一面吃着碗里的饭菜,一面没话找话地逗身边的儿女玩笑。兄妹俩见母亲面色和悦,也都忘了刚才的不快,兴奋起来,抢着跟母亲说话。一家三口倒也热闹。 把一双儿女哄睡之后,柳红杏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吹灭了床头的油灯,悄悄地溜出家。趁着淡淡的月光,她独自一人沿着一条小路往柳河方向疾步如飞地赶去。 不多久,她便来到事先同杨和平约定的地点。她抬眼一望,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人正立在河边的一棵姿影婆娑的柳树下,微笑地注视着自己。她惊喜地跑过去,一头扑倒在他宽阔的胸膛。他们两人在柳河边一处月光照不到的草地上紧紧地相拥相抱着,紧接着在静寂的夜空之下响动着一阵悉悉索索的解衣宽带声。 完事之后,女人满足地把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男人片刻欢娱过后,心里头突然又变得不痛快了,因为他想起了白天那个举刀挡自己的兔崽仔,便恨恨地地低声说: “那兔崽仔那么副凶神恶煞相,哪是他王应根的种呀!” 女人听了,嘻嘻一笑说: “不是他的种,还会是你的?” “这得问你呀”男人也笑了,说,“结婚前一天晚上,你不是跟了我……” “晓明出世前,我们俩就那么一回i……”女人迟迟疑疑疑地说,“哪有那么巧呀,就一次,能怀上?” 顿了一顿,女人又铁定口气说: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个讨厌鬼一定是王应根的,要不他怎么那么护着他呢?” “王应根那么个胆小怕事的孬种,怎生出个这么有血气的崽来哩?”杨和平自言自语似的说句,一边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这有啥奇怪的嘛!”柳红杏拍了他一下脑门,笑道,“几多人爷没用,生个崽倒是雄纠纠的,如狼似虎。哪有爷窝囊,崽就一定不中用的道理嘞!” “你说的也是。嗯,反正那兔崽仔长得也不像我!”杨和平释然一笑,接着又交待句:“那兔崽仔那么个厉害角色,你可得好好调教调教他。要不,以后准会害死我的!” “他敢!”柳红杏满有把握地回答道,“他怎么厉害也是我生的,量他也不敢爬到我头上去。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让他晓得我的厉害!” “那就好!”杨和平满意地对老情人笑了笑,一手搭在她圆滚滚的肩膀上。 接着,两人又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亲热了好半天,方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第十五章 小署刚到,天气就变得愈来愈炎热了。田野上的稻子被火辣辣的阳光迅速烤熟了,一阵风过后,翻起一层层金黄的稻浪。稻子熟了,最开心的当然要数那些辛辛苦苦事弄它们的庄稼人了。他们望着压弯了腰的沉甸甸的稻穗,一个个高兴得都快合不上嘴巴,立在田间地头兴奋地谈论着即将到手的好收成。 由于上年欠收,队里分给村民们的口粮较少,在青黄不接之际,大家都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如今总算捱到了稻黄的时候,一个个都想尝新,都想饱吃一顿。于是乎在稻子不到九分熟的时候,大伙儿就拿着禾镰刀,担着谷箩,扛着打谷机纷纷下地割稻子了。一时间广袤的田野上人影攒动,笑语连天,打谷机的轰鸣声震天动地,处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柳水生却不为此景所动,倒不是他家不愁米下锅,而是因为要等稻子十成熟,这样谷粒更饱满,产量更高。而柳国安却与父亲意见相左,认为早稻割迟了会影响二晚的产量,因此主张像别人一样提前收割。郑月娥也支持儿子的主张,强烈要求丈夫赶快下田。柳水生在大家的敦促下终于失去了耐心,两天后同大儿子一前一后地扛着妹夫为他新做的打谷机下地收割起早稻来了。 “双抢”抢时间,抢进度,凡能下田的都得下去,大人自不消说,就连能够干点儿力气活的孩子也全到地里干活去了。这不,柳国泰连暑假作业也顾不上做,跟着父母哥姐一道下田割禾。就连小小的玉梅也在家呆不住,拉着爷爷的手闹着去田里拾稻穗。柳水生一家七口在炎炎烈日下抢收早稻,人人挥汗如雨,却又个个精神饱满,欢天喜地。虽累却也开心,因为那打下的一粒粒金黄金黄的稻谷让他们的心间充满了快乐与喜悦。从现在起,他们便有吃的了,再也不必像过去那样吃不饱喝不足了。 其实何止柳水生一家人充满了干劲与喜悦之情啊,柳家湾的男女老少们几乎个个脸上都荡出快乐的笑意。只有二赖子和寡妇黄九妹两人在发愁,这倒不是因为他俩地里欠收,而是因为他们势单力薄,缺少人手,在双抢中举步维难,不禁长吁短叹,双眉紧锁。二赖子虽为男人却身单力弱,又要割禾又要打谷又要弄田又要插秧,实在是吃不消。寡妇黄九妹那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妇道人家哪能一人把田里一整套活儿全干了呢?两人急在心里,叹在嘴上,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听从柳水生的劝导,两人不顾人家说闲话,再一次组成互助组,一道下地干活了。黄九妹割禾,二赖子打谷,两个人配合得顶不错的,干得浑身是劲,满心欢喜。于是,不多久金黄金黄的稻子在他俩的齐心协力之下,一片一片地变成了碧绿碧绿的二晚田。 一天傍晚,黄九妹弯着腰帮二赖子栽插最后一小块田地。他俩一边插秧,一边说笑,显得相当开心。这时又矮又胖的李雪英打他们身边过,见状,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句: “哎,九妹,乍一瞧还以为是哪家两公婆在一块做事哩。仔细一看,嗬,原来是你俩呀!” 说吧,李雪英站在田塍中间瞅着黄九妹俩哈哈大笑了起来。 “去你的!”黄九妹佯怒地瞪了眼前的胖女人,接着含笑道,“婶子,尽拿我开心。” 说完,她又弯下腰低头继续插手头的秧苗。 二赖子听了,顿感一阵畅快,直起腰望着李雪英嘿嘿地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哪。 李雪英下田走近黄九妹,低声问她有没有这个心。黄九妹只笑而不答,脸上凝着那种羞涩的笑意。李雪英从女人的神情之中,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内心世界,但嘻嘻一笑,也不再多问,只说句晚上婶子去你家玩玩。说完,她转身上了田埂,然后回头又对着二赖子笑道: “老光棍,想不想讨老婆呀?” “想,想,快想死我了!”老光棍忙不迭地抬头答道。 “那像九妹这样的,好不好?”李雪英提高嗓门儿又问。 “好,好!”老光棍兴奋地叫了声,随即又溜了眼身旁的寡妇,嘿嘿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补上句:“就怕人家看不上我嘞!” 黄九妹听后不禁噗哧地笑出声来了,并不言语。 李雪英也是一笑,用教训的口吻对二赖子说道: “二赖子,你想讨老婆,那就得学勤劲些,拼了命的挣钱养家糊口,晓得么?” “晓得,晓得!”二赖子连连点头说,“大婶,我现在比过去勤快多了,大家都这么夸我哩。要是讨了老婆,我二赖子会变得更勤劲的。婶子,你信啵?” “信,婶子信得过你!”李雪英笑道,“你好好表现表现,婶子一定给你做媒,啊!你耐心等着好了。” 说着,李雪英一抬腿走开了。 二赖子像送情人一样目送着亲爱的婶子,心中充满了喜悦与期盼。 李雪英欲趁热打铁,当晚她就上黄九妹家去了。两个女人坐在灯光暗淡的里屋,先是叽哩呱啦地拉了通家常,过后李雪英就将话题转到寡妇改嫁的事上来了。黄九妹听人提起这事儿,心情便沉重了许多,轻轻诉说自己的不幸,说一句叹一声,一副心酸的模样,令人同情得几乎要落泪了。李雪英也跟着她感叹了番人世的无常与悲苦,然后话锋一转说:“九妹,过去的事,你就莫老想它了,想了只教人难过,还是多想想以后的日子吧!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黄九妹对着煤油灯叹口气,望着随风晃动的黄色火焰,默不作声。 “现在分单干了,田里地里的事都得自个儿干,你伢俚又小,婆婆光吃不会做,没劳动力呐。再说田地的有些活儿,那就得男人做,我们女人怎么行也干不了。不是我说你,要不是二赖子乐意跟你合着干,你能把田作翻过来?现在还有个二赖子帮你,要是哪一天人家不跟你干了,你怎么办?九妹呀,我们女人不管有怎么强也得有个男人撑着才好。家里没个男人怎么行嘞?再说伢俚又小,有个爷疼,对他们也好呀,省得人家骂他们是没爷的崽哪!” 说到孩子头上,黄九妹情不自禁地撇过脸儿望了望躺在床上正睡得香甜的儿子们,心里替他俩难过,心想自己苦点倒没啥,可千万不能苦了伢俚。想到这,她便回过头看着李雪英,眼神里流露出再嫁的期望。然而那神情很快就又消失了,因为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亡夫的音容笑貌,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与怀念。沉吟良久,才开口说: “木生婶,说句心里话,根仔在世的时候对我好,我也不想做对不住他的事……” 李雪英呷了半口茶,就立马打断她,劝道: “这有啥对得住对不住的呢!只要你能把他的两个伢俚带好,养大成人,根仔就该好好谢你呐,哪会怪你呀?话又说回来,要是你顾这顾那的不改嫁,没把伢仔抚养好,没让他俩兄弟过上好日子,那根仔倒是会怪你的哩!九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黄九妹没吱声,只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李雪英继续拿事实说话: “现在分单干了,地里大小活儿你一个人干得了么?还有政策允许大伙儿搞副业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会做啥呢?作不了田又搞不了副业,上哪儿挣钱去呀?挣不了钱,过不上好日子,那不苦了伢俚?根仔会原谅你?他在地下不怪死你才怪!” 黄九妹抬起头,望了眼木生婶,迟疑地说: “婶子,你说的也是。唉,说实在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实在是支撑不了这个家呀!可……” 说着,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两眼不由得红了起来,潮湿了起来,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李雪英十分同情女人的不幸遭遇,年纪轻轻就守寡,哪能不难呢?她也同样理解她的难处,一个寡妇改嫁,怎么说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难免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可是不嫁人,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李雪英一把抓过九妹的手,想了想,推心置腹地说了起来: “九妹,婶子晓得你的难处。可田地的活总得有个男人帮衬呀,伢崽一天天长大也得有个爷来疼,来管哪。家里没个男人哪还像个家么?再说家里没个男人撑着,这个家也很难兴旺发达,过上好日子的。要是你穷了,苦了伢俚,地下的根仔会怎么说你哩?反过来,要是你找了个好男人帮你,疼你和伢俚,让他们能吃饱穿暖,有钱上学,长大了有出息,就算你改嫁别人了,根仔还会怨你恨你么?我看不会的,根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晓得这些,不仅不会怪你,还会感激你嘞,你给他照看好了他的崽呀!九妹,你就听婶子的,找个男人再好好过日子吧!” 黄九妹在李雪英的一番劝说下,渐渐动心了,改嫁的决心慢慢坚定起来。她望了望相对而坐的婶子,叹口气说道: “就是想找,找个合适的人也难呐!” 李雪英见九妹这么一说,觉得这事有戏了,忙接嘴笑道: “嗯。九妹,你看二赖子怎么样?” “他?”黄九妹不由哧地一声笑了。 “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我倒是觉得二赖子这人蛮好的。虽说模样不怎么样,可心地好,我们女人不就图个心地好的男人来待自个儿好,待伢俚好么?”李雪英紧接着说,“再说人家二赖子早就对你又那个心了,对你好,累死累活的帮你这个帮你那个的,要是他不想要你,会这样么?九妹,你就嫁给他吧。二赖子这人,婶子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你就莫担心这担心那的了。” “二赖子怎么样个人,我也是心知肚明的。”黄九妹考虑许久,方坦言说,“要是我要嫁,就得嫁像他这样厚道的老实人。” 李雪英一听,便觉好事有了九成的把握,一高兴拍了拍九妹的肩膀,嘻嘻一笑说: “这么说,婶子我这杯喜酒就快到嘴边喽!” 说罢,她又抄过手,一把搂住九妹的腰哈哈地笑了,两只细长的眼睛挤成条缝儿。 黄九妹他低头微微地笑了笑,权作默认了。 两个女人在屋里闲聊十来分钟后,李雪英便起身告辞。黄九妹送她到大门外,然后踅回,关门回房睡觉去了。 第十六章 不到半个月工夫,田野上便脱去金黄换上绿装。柳家湾家家户户门前晒着一大席一大席黄灿灿的稻谷,看了教人高兴得没法形容,心想总算可以把肚皮填饱了。 天空也欢喜,日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用不了两三天就把谷子晒干了。于是村里人一个个急不可待地挑起满满的谷担子,大步如飞地沿着热浪滚滚的黄泥马路,朝十里外的镇上赶去。几小时后,一个个又顶着似火的烈日,挑着白花花的稻米,喜滋滋地赶回家。 晌午时分,天热得要命,烤得狗儿吐出长长的红舌头直喘气,烤得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也把担着米担往回赶路的柳国安烤得泪如雨下,喘不过气来。当到达路旁一株枝繁叶茂的乌臼树边时,他忍不住放下压在肩头那副沉重的箩担,躲进树荫间,一边扇着篓笠纳凉,一边喘着粗气靠在树干上歇息。 不一会儿,高大壮实的刘铁柱也搁下担子,来到树荫下,瞧着柳国安咧开又阔又厚的嘴唇直笑,一边把上衣脱下,抓在手里擦着大汗淋漓的紫红色脸膛。 柳国安瞅着刘铁柱一身又黑又结实的肌肉,忍不住伸手往他长满乌黑绒毛的胸脯一拍,哈哈一笑说: “铁柱,你他妈真雄壮,像座铁塔似的。” 刘铁柱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先是一激凌,随即瞪了眼身边的柳国安呵呵地笑,一边指着自己的胸膛得意洋洋地夸道: “那是。村里有几个人拿得出我这副身板哩。不是我说,国安你也没法跟我比!” 这时,挑着装满谷糠的郑月娥走了过来,听见了便冲着铁柱打趣道: “你光有那副身板有啥用嘞,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还没讨到个老婆!” “这怎么能怪我呐?”刘铁柱不在意似的嘻嘻一笑,说,“要怪也只能怪我爷娘,哪个教他俩那么老实,献忠的时候把家里所有的金银首饰现洋统统拿出来献了忠呢,要不我家就有钱了,哪还愁老婆呀?把那黄的白的一亮,几多女俚抢着嫁给我刘铁柱哩!” 说罢他哈哈大笑一阵,接着又垂头叹气,一副好失落的样子。 “那是。要是不打地主,你现在可是地主阔少嘞!”柳国安顺手举笠敲了下铁的脑袋瓜子,开玩笑说,“还用得担这东西,穷受罪哇!” 刘铁柱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脑海里就立马浮现出电影里那些有美女伺候有跑腿的跟着的地主少爷们,那多舒坦,多神气啊!想到这些,这倒霉蛋脸上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满怀向往与憧憬的神色,像进了角色似的,乐得咧开嘴嘻嘻地笑。不过当他从美妙的幻觉中走入现实,瞅着跟前满满一担大米时,就不由长叹一声说: “唉,莫笑我了。我这人,我这人真他妈的生不逢时,落得穷受苦呀!” “还生不逢时呀?”郑月娥坐在架在箩筐上的扁担上,瞪了眼铁柱说,“比起你爷来,你铁柱算是走运了。那炼钢修水库有几累几苦,你晓得啵?那大冬天的光着身子坐水牢有几可怜,你晓得啵?唉,你爷那地主当得也真够呛的,差点儿连命都给搭上了。你还地主少爷,少爷的……唉!” 说时,善良的女人自然而然地对不幸的地主刘三保流露出无限的同情。 刘铁柱听了大婶的一番话,也就不再怨天尤人了,只嘀咕了句: “我爷比我更倒霉!” 这话正好落到放下担子立在树荫下歇息的柳木生耳朵里,他便对身旁的后生有些不满了,敞开喉咙说: “你爷是倒霉!你怎么会倒霉呀?” 说着,他又拍拍铁柱的米担补上句: “看看这白花花的大米,包你吃饱喝足,不用捱饿,还有啥不好的呢?说啥倒霉不倒霉的,尽瞎扯!” “是,叔你说的是!”刘铁柱嘻嘻一笑说,“米是有了,可……可老婆在哪哪?” 这话把在场的人逗笑了一阵。 “哎,铁柱,打光棍打苦了不是,打怕了不是?”郑月娥笑呵呵地问。 “嗯!”刘铁柱毫不隐瞒地点点头。 “那好,铁柱,你下力气把地种好,多出谷,多挣钱。到时候婶子我负责给你找老婆。”郑月娥说着站起身,拍拍铁柱厚实的肩膀,笑着补充句:“瞧你这身板,这模样,只要有了钱,还愁讨不上老婆?好啦,听婶子的话,婶子一定给你找个好老婆!” “真的,婶子!”刘铁柱两眼发光,喜滋滋地咧嘴笑了,接着大声说,“那太好了!婶子,你就是我的亲娘,我给你磕头了。”说着还真的想扑地磕头呢。 郑月娥忙将想老婆想得快发疯的小伙子扶住,哈哈大笑。在旁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刘铁柱也立在一旁摸着后脑勺,一个劲儿地嘿嘿直笑,满面的不好意思。 说笑了一阵子,大伙儿便重新挑担上路了。一路上,大家边走随意闲聊,聊着聊着,就又说到机米这件事上来了。 “哎,我们柳家湾这么大,怎就没个机米的地方嘞?”柳竹生哼哧哼哧地担着米担,不满地说,“每回都得走这么远的路,到镇上去机,担来担去的,真是累死人啦!” “累又有啥办法哩?”郑月娥跟在小叔子背后,边走边搭话,“总不能吃谷吧!说的也是,上十来里的镇上机米,也当真远,累人呐!” 柳国安走在最前头,听了母亲和叔叔的话,想了想说: “叔,镇上可以装机米机,我们村里也可以装一台呀。” “哪个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装机米机呀?”刘铁柱落在最后面说。 “我!”柳国安高声说道,“我来装,怎么样?” “你会机米么?”刘铁柱抢着说,“不会用,装也白装!” “这不难!”柳国安回答道,“到时候请个师傅教教不就行了。那机米又不是件天大的难事,还怕学不会?” “嗯。国安,你说得好!”柳木生支持自己的侄儿,说,“叔,也觉得我们村里得装台机米机,这样就不用费这力,受这番苦了。” “这装机米机,好是好,方便村里人,自个儿也能挣几个钱。”郑月娥沉默了会儿,对儿子说,“可哪来这么多钱买机子呀?听说那柴油机米机蛮贵的,得好几百快哩!” “是呀,哪来这么多钱呢?”柳国安给母亲说得有些灰心丧气了,重复了句,就不再吱声了。 “借呀。”柳木生替侄子出主意,“跟别人借去嘛。” “现在个个手里头都紧巴巴的,哪有钱借给我们哪?”郑月娥叹着气说。 “婶子,我借给你们。”刘铁柱加快步伐追到郑月娥跟前,大声说,“只要婶子你给我找老婆,我全都借给你!” 郑月娥一听,乐了,对着铁柱哈哈一笑说: “铁柱,你能借给我家几多钱哪,再说你把钱都借给我,那你拿啥讨老婆哇?算了吧,铁柱,还是留着娶老婆好了。” “咦,铁柱,看不出你还有钱借人呀!”柳木生嘻嘻一笑,问句:“铁柱,你爷还有黄的白的留给你了?” “哪有哇?”刘铁柱想起了父亲把爷爷攒下的东西全献忠了,心里就甭提有多难受啦,撇了撇嘴,歪着脑袋翻了个白眼说,“哼,我哪个胆小鬼没用的爷,一块现洋也没留下呢!” “那你拿啥借给国安呀?”柳木生追问道。 “没啥,等我赚到钱,再借给婶子家。”刘铁柱中气不足地低声答句,又放慢脚步落在后头。 “嗬,原来你小子光说大话,讨好我娘呀!”柳国安笑道,“不过你小子这份心意,我倒心领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刘铁柱憨然一笑,连连说,“等我真有钱了,一定借给你,一定借给你!” 一行四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怎么累。在炎炎烈日下行走了约莫二十分钟,便进了村子。 吃中午饭的时候,柳国安又向父亲提起装机米机的事儿。 柳水生听了儿子的话,先是连声称好,后又连连摇头,因为家里没多余的钱。要购买机子,那得向人借,可现今啥都好借,就这钱难借。所以他便劝儿子别动脑筋了,还是好好种地就是了。 可柳国安却不想就此打住,他生来就是个不肯轻易放弃的人。他沉思良久,斗胆跟父亲说出买粮换钱卖机米机的事儿。 父亲一听就来气了,他哪肯拿辛辛苦苦从地里刨出来的粮食去换那不能吃不能喝的铁玩意儿呀。后来在儿女们的说导下,渐渐回心转意,便决定把除了口粮之外的稻谷通通拉去买。他也开窍了,想装台机米机既能免去远走他乡机米的困苦,又能赚钱,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哩? 次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柳水生一家大小早早起床,把堆放在大仓里的稻谷用各种各样的袋子装好。匆匆吃过早饭,柳国安就从屋后的柴棚里拉出辆板车,来到家门口。紧接着大家便把放在厅里一袋袋谷子扛出来,堆在板车里。 不大一会儿工夫,满满一车稻谷就装好了。柳国安用力在前拉,柳水生在后使劲推,父子俩齐心协力拉着沉重的板车,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向镇上的粮站急急赶去。 父子俩还以为自己早,可一到粮站,一望就傻眼了,因为粮站门口早已排成了一条长龙。偌大的场地上挤挤挨挨的堆满了谷袋,高高的似小山一般。人也特多,有立在空隙处的,有坐在谷垛上的,有蹲在阴凉处的,处处人头晃动,呼来唤去,谈天说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柳水生看了直摇头,嘀咕句:怎么这么多人哪,早晓得天不亮就该赶来了。然后他又吩咐儿子解绳,把谷袋卸下来。柳国安应了声,就在紧靠未尾的谷堆旁停下车,解开粗壮的麻绳,之后上前把车高高一抬,谷袋就砰砰地一袋接一袋地滚下来。柳水生上去两手使劲把滚开的袋子抱住,扔在谷垛上。 父子俩一同堆好谷袋后,便坐在谷堆上,一边轮换喝着带来的水解渴,一边四处张望,心生惊诧,想哪来这么多粮买哩。休息了差不多一刻钟,柳国安觉得恢复了精力,就自告奋勇地向父亲请求返回家把剩余的谷拉来。父亲点了点头,儿子便拉起板车掉头就走了。父亲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朝前跨过两步,大声冲儿子的背影交代他带饭来吃。儿子回头高声应了句,就消失在粮站大门拐弯处。 柳水生守在自家的谷堆处,望着来来往往的买粮人和仓库边呼来喝去神气十足的粮站工作人员,心里是又喜又烦,想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头上。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心情也会随时间变得愈来愈烦躁。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他便绕着自己的谷堆打转转,转得两腿发酸了,就一屁股坐在谷袋上光头顶着日头,抽烟解闷儿。烟还没抽几窝子,便给一个一惊一乍的粗嗓门生生地打断了,他抬头一瞧,原来是王家巷的何老二。一大堆陌生人当中冒出个可以聊天消磨时光的老熟人,自然欢喜。柳水生便满脸堆笑地请何老二在自家谷堆上就坐,并把填好烟丝的烟竿儿递给他抽。面皮黝黑似炭、胡子又长又粗的何老二客套两句,就笑呵呵地接过烟竿和燃着的纸捻子,紧挨着老朋友坐下,一边大口大口吸着烟,一边粗声粗气地闲扯,又说又笑的,那神情很是快活,很是兴奋,因为他家早稻大丰收了。聊到庄稼的事上,他哪能不高兴呀? “嗨,水生,不瞒你说,我家早禾丰收、大丰收了,合十五六割呢!比队上翻了番嘞。”何老二洋洋得意地对老朋友吹道,“你家嘞?” “差不多,差不多!”柳水生谦逊地笑笑,其实他家的收成要比何老二家的好。 “这单干就是好啊!连谷都高兴,拼命地长,产量呼地一下子就串上去了。”何老二吐着烟圈儿说,接着兀自哈哈地笑将起来。 “那是。队上时地是大家的,都马马虎虎地做事。”柳水生也笑笑说,“现在地是自个儿的了,那自然就会精心事弄它了,哪能不增产哩。这地也有灵嘛,你下了多大力气,它就会给你多大的收成。地是不诓人的嘞!” “说的是,说的是!”何老二非常赞同柳水生的观点,频频点头。 柳水生沉默了会儿,又问何老二: “老二,你晓得粮站定的价是几多么?” “晓得,晓得!”何老二边填烟丝边回答,“二十块钱一担哩,蛮高的吧。”说着两只细长的眼睛都眯成了缝儿。 “高,这价钱挺不错!”柳水生也心里乐开了花。 “水生,我估算了下,除了留下吃的,还能卖出一千多斤呢!”何老二掐指一算,笑眯了眼说,“除去点成本,能净赚二百块哩。这可抵得上队里二三年的收入哟。就这一季都能赚这么多钱,好,真是太好了!” 柳水生却不吭声,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子,也就心花怒放了。他把两大板车的稻谷一卖,能换来近三百块哩。这钱说不定够儿子购置一台机米机呐! “哎,水生,现在我们这些个作田人算翻了身了,不光能吃饱喝够,还有钱剩嘞,看来这好日子真的来喽!哈哈——”何老二兴奋地说道。 “那是,那是。”柳水生笑眯眯地接过何老二伸过来的烟竿儿,一脸喜悦地说,“这政策一好,我们这些作田人日子也就好过了。分田到户,我们作田人有了田,有了地,只要人勤劲肯干,守住这田地,吃的穿的花的,就全都有了,啥也不用愁了。” “老哥,说的是。”何老二附和着说,“我们作田人啥都可以缺,就是不能没有田地。你看没地的那些年,我们的日子过成啥样子?没吃没穿的,人都得冻死,饿死,几可怜哪!” 何老二的这番话又一次勾起了柳水生对母亲的回忆。想起了母亲给野菜毒死的情景,他就禁不住长吁短叹,难受得快落泪了。他默然不语了半天,才抹了把眼,深深叹了口气说句: “好啦,但愿过去的苦日子不会再有了。” “不会,不会的!不会再过苦日子了。”何老二摆手笑道,“人家都说,现在中央这么搞就是要让我们农民过好日子,越过越好。” “这政策就不会变?”过了会儿,柳水生不无疑虑地问道。 “不会的,不会的!”何老二乐呵呵地摇摇头,提高嗓门说,“人家说了,至少五十年不变,就算要变,也只会越变越好嘞。” 柳水生颔首笑笑,然后打开烟盒子,默不作声地抽起黄烟来了。 这时从过称处传来一声呼喊,何老二寻声望去,大声回应了句,紧接着跟老哥说了句道别话儿,便拔腿朝儿子那儿跑过去了。该轮子到他家交粮了。 柳水生独自一个人弯腰坐在谷垛边继续抽他的烟,一面望着前头长长的队伍,在心里默数着,看还有几家才能轮到自己。天气炎热,就算人坐着一动不动也是大汗直冒,口干舌燥的。柳水生带来的水早跟何老二分享完了。这时想解渴也没得喝了。当然粮站里面有糖冰水,可那得花钱买,五分钱一杯,他舍不得,也就只好为难自己,强行克制难耐的生理反应。 约莫一个半小时过后,柳国安拉着满满一车稻谷进了大门,后面跟前柳国泰和玉兰姐弟俩。由于粮站早已塞得满满的了,他没法卸下,只好停在大门口,让弟弟看守着,自己和妹妹一人扛一包,绕来绕去的往父亲那儿慢慢走过去。不料于半道上,教一个不认得的后生挡住,说他插队。柳国安跟他讲理,那后生不听,蛮横地阻止他前行。于是两个年轻人便口角起来,都快动手动脚了。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小伙子挤过围观人群,对此事进行调解。当这后生侧脸瞅见玉兰时,先是两小眼发亮,随即就发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看,直把她瞅得面红耳热,心慌意乱。待回过神来,他张开厚嘴唇冲玉兰嘻嘻一笑,然后狠狠瞪了那家伙一眼,大声说句:一家人的谷怎么就不可以放到一块啊!你再多事,我就不收你的谷,不信,等着看!说完又朝身边的玉兰嘻嘻一笑,转身走开,向收购处大摇大摆地走过去。那后生心里不服,却也无奈,只好瞪了柳国安一眼,气呼呼地撇过脸,放他兄妹俩过去。 搬完十几袋谷后,一家四口便坐在谷堆边歇息。过了会儿,柳水生催小儿子回去看书写作业。柳国泰想借机玩玩,父亲却不肯,只得随姐姐一道回去了。临行前,父亲掏钱买了杯冰水给小儿子,他却不喝,转手递给姐姐。玉兰早就想吃这又甜又冷的水了,只是不敢向父亲伸手要钱买。她抓住杯子的手顿感凉丝丝的,注视着淡红色的冰水,想痛痛快快地一口干了,却迟迟疑疑地瞅着父亲看。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就说国泰不吃就你吃了吧。玉兰也不客气,一口气将冰水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兴高采烈地拉着弟弟的手回家了。 日头已经高高升在天中央了,白花花的直射在人身上像火烧似的,实在难受,可又生怕后面的人抢了先去,柳水生父子俩只好头顶篓笠坐在太阳底下,守着自家的谷子,一边不停地用吊在脖子上的湿毛巾擦汗,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不紧不慢的粮站工作人员,盼着快快轮到自己。可直到肚子咕咕直叫也没轮上,前面还有好几家哩。柳国实在忍不住饥饿了,便从布袋里取出用竹筒子盛好的饭菜,递一筒子给父亲。父子俩便佝腰坐在谷堆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虽说菜差劲,只有咸萝卜丝,倒也吃得香,因为他们俩正饿得慌呢!正所谓饥不择食嘛。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轮到了自家交粮。柳水生打起精神同儿子一道把谷袋重新装上板车,拉到仓库前去过称。负责称粮的恰巧就是刚才替柳国安解围的那后生。柳国安主动上前向他致谢,跟他套近乎。那后生喜滋滋地为他们效劳,称完后,不但没短斤少俩,还比在家称时多出近四十斤哩!柳国安心知肚明,作为报答,他买了包“牡丹”牌香烟回敬他。可那后生说什么也不肯接受,弄得舍不得吸好烟的柳水生赶紧拿到门口商店里退了。 傍晚时分,父子俩怀里揣着厚厚一沓钞票,拉着板车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 晚饭时,郑月娥多加了个炒鸡蛋。柳水生也把逢年过节时才喝的酒拿上桌,笑呵呵地给上席的老父亲斟上,也给下席的大儿子倒了半杯。一家人一边喝酒吃饭,一边说着地里的收成,开开心心的,像过年似的快活极了。 第十七章 收割完了早稻,柳家湾的人就像过年似的,人人笑逐颜开,个个欢天喜地。这也难怪,多少年了,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就有近二百天得为米发愁,过着半饥不饱的苦日子。如今却能大碗大碗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一日三餐撑得肚圆圆的,不用再忍饥挨饿,不用再为下锅米发愁了。不仅如此,还能卖谷卖米,换来一沓沓票子,用它去买酒买肉买家里所缺的东西。你说这么好的事儿,哪个人不会心花怒放,连做梦都会笑醒来嘞! 不过,一队之主的杨和平支书好像没法与民同乐了。这段时间他脸色总是阴沉沉的,与这艳阳高照的朗朗晴空极不协调。这倒不是因为他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也不是因为家里出了大问题,而是因为他向地里大把大把撒了那么多相当难得的化肥,结果却没落得个好收成,不要说大车大车拉去卖,连吃的都成问题了。他一个大队书记当然不必为无粮换钱而发愁,而难过。让他真正难受的是村里人私下里对他的嘲讽,他都快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了。作为一队之书记,他怎能忍受得了这种羞辱?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当然对他打击更大的是,他在当老师的儿子力劝之下,最终在插二晚田时不得不接受柳国安提出的密植方法。去接受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良方,这使他感到奇耻大辱。他堂堂一个大队支书怎就敌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呢?他没法接受这个既成的现实,但在心里又不得不佩服这小子有两下子,尽管他在柳国安面前依然如故地表现出一种自高自大的神态。 早饭过后,杨和平在自家前院葡萄架下的竹制躺椅上躺着,吹着这大暑天难得的凉风,仰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墨绿色葡萄叶和一串串紫晶晶的葡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了。他一边轻哼着京剧《沙家浜》,一边怡然自得地品着妻子泡好的绿茶。这么多天,他的心情就没有像现在这么舒畅过,他真想把这份怡悦长久地保留住。可他还来不及把跑调曲子哼完,把清香四溢的茶水呷干,身穿缀满补丁的蓝衣服、腰系黑布带的三伢仔就探头探脑地拐进书记家院门,见书记一人躺在葡萄架下品茶,便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似的走过去。 杨和平一瞧见三伢仔那副猥猥葸葸的尊容,便失笑了,拖长声音问: “三伢仔,有啥事呀,是不是公社又来人啦?” 三伢仔习惯性地皱出一脸的笑,结结巴巴地答道: “没,没有,公社没来人!” “那你有啥事找我呀?”杨支书呷了口凉茶,拿眼角瞟了下手下问。 “我……我”三伢仔支支吾吾的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杨和平一见三伢仔吞吞吐吐的样子,大为不悦,厉声喝句,“莫在这儿吞吞吐吐的,教我心烦。” “是,书记!”三伢仔佝腰垂手立在书记大人跟前,一副恭顺从命的神态,又使领导面露喜色。他几乎是附在书记耳边,低声说了句: “听人家说,柳国安他,他要在村里装机米机……” 这只比蚊蝇稍重一点的声音,于杨和平不啻于雷鸣。他腾地从躺椅里跳了起来,立在地上愣怔了半天,方喃喃自语地骂了句: “这狗娘养的,又要搞啥名堂嘞?” 一抬眼望见三伢仔站在自己面前,他就莫名地冲着他发火,吼道: “你不会去大队做事,呆在这儿做啥?去,快去。滚!” 三伢仔见书记大发雷霆,不由心惊肉跳,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出书记家的大院,像在逃命似的。 杨和平心情沮丧地倒躺在椅子里,合上眼,吱吱呀呀地晃动着祖上留下的那把旧躺椅。表面上看去悠闲自在,但他内心却充满了烦闷以及对柳国安的嫉恨。这小子我得想法子治治他!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句。可用啥办法来压住他哩?他却一时没辙儿。人家装机米机搞副业挣钱,那是上面允许的,不但不违反规定,还受到上头的鼓励。你敢明目张胆地阻挠他么?当然不行!这样干,要是那狗日的往上告我,那我不就得扣上破坏改革开放大好局面这顶大帽子么?这书记恐怕也就当到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上次会上,公社占书记就特别强调过要贯彻落实中央有关农村的一系列新政策,哪个敢阻挠政策的实行,哪个就是犯罪,哪个就得下台!一想起占书记声色俱厉的发言,杨和平的心就惊跳不已,心情也更加郁闷了。拿什么办法来整治柳国安这小子呢?杨和平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突然一拍脑门,脱口而出:好,好,这一招真妙!一定能致这兔崽子于死地。 杨和平又怡然自得地躺在不停地摇动的躺椅里,重新哼起了《沙家浜》,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起茶来,那得意的笑久久地凝固在他棱角分明的四方大脸上。 就在杨和平自娱自乐的正欢的时候,大哥杨水平手里拿了张大红纸找侄儿写副对联,因为他老丈人明天过六十大寿。可在屋里寻了个遍也没见个人影儿,就跨出大门槛,开口问二弟。 杨和平漫不经心地回答大哥一声,说他窝在里屋看书哩,然后抿了口茶,又哼唱起来,且摇头晃脑,一派自我陶醉状。 “在里屋?”杨水平立在大门口说,“屋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呐!”“咦,这小子上哪儿去了?”杨和平一惊,转脸对着兄长自问了句。 “我哪晓得,这得问你呀!”兄长笑笑,想了想说,“是不是又到柳河边去了?” “去柳河边?”杨和平疑惑地问,“这大热天的,他上那儿做啥去?” “做啥?”杨水平脱口而出,“找人家老柳家的玉兰去了呗。” “胡说!”杨和平一怔,霍地站直身,气恼地瞪着长兄大声说句。 “哪个胡说呀?我都碰到两三回了,只是没说给你听,怕你生气!”杨水平也亮开喉咙辩白道,“不信,你自个儿去柳河边看看。没准,在那儿和人家玉兰在一块哪。” “混帐东西!”杨和平压低声骂句,转身就冲出了院门。 不多久,杨和平便来到柳河边,放眼一望,瞅见自己的儿子正靠在河边一棵枝叶浓密的柳树上,头上扣着顶柳枝帽儿,手里还在用柳条儿编织帽圈儿,而他身旁坐着的正是老柳家的大女儿玉兰。 杨和平见此情景,不由火冒三丈,一口气跑上前,冲着正沉浸在恋爱幸福中的儿子厉声吼叫。 杨建国见父亲大人驾到,顿时吓得脸儿刷地变白,浑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赶紧扔下手中的玩意儿,又将头上的柳枝圈儿甩手抛进河里,然后只对镇定自若的玉兰低低说了声,就往斜堤上大步流星地爬上去,胸膛间怦怦直跳,一时间惊惶得不知如何应对父亲。 杨和平抡起胳膊,欲掴儿子耳光来解气,可转念一想到他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便缩回右手,只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二话没说,拉起他就往家里走去。 一进了屋,杨和平就关起门来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儿子。虽说气愤至极,但他在儿子面前不大叫大嚷,而是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态度平静地跟他说起道理来。这倒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怕家丑外扬。 杨建国见父亲这般和风细雨,也就不再惶恐不安了。待镇定下来后,他向父亲坦白了自己对玉兰的爱情,决定娶她为妻。 杨和平自然是决不会把仇家的女儿变成自己的的媳妇的。他口气生硬地打断了青年教师那充满诗一般的表白与急切的恳求,斩钉截铁地回复儿子,说: “你不用再说了,我决不会同意你讨她的!” 这时,母亲也闻声走了进来,站在丈夫身边,开口帮他劝说儿子。 “我晓得你们跟她家有气,恨她家里人。”杨建国不满地说,“可那是你们这一辈人的事儿,干嘛非要扯到我俩头上来呢?我又跟她家里人没仇没恨的,我们俩怎就不能好,不能在一块呢!”“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伢俚,还是教师呢,怎就不明这个理儿嘞?这双方的爷娘结了多年的冤,多年的仇,他们的崽女哪能结亲呀?这不让人家笑掉大牙!”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儿子,“再说了,就算我们同意,她爷娘也不会答应的。国仔,你就莫再想这事了,省得惹你爷生气啊。” “我就是喜欢玉兰!”儿子不听劝,赌着气定定地说。 “玉兰有啥好的,不就长得好看点儿,大字不识几个,跟娘一个样。”母亲不气不恼地继续开导儿子说,“你现在是教师了,虽说是民办的,可说不定过上几年就转正了,吃上公家饭了。到那时啥样的女俚会找不到哇?要是命好,找上个吃国家饭的女俚做老婆,那就跳出农门,不用作田了,那几好呀!国仔,听娘的,准没错儿!” 田春容向来笨嘴拙舌的,可今天像整个人变了个样,能说会道,口舌如簧,把儿子那颗坚定的心也说得渐渐摇摆不定起来了。 杨建国垂头不语了半晌,之后抬眼望了望父亲,不自信地问: “爸,我就一个民办老师,这能转正么?” “有啥不能的?”杨和平见儿子有些回心转意了,心里高兴,就笑了说,“有你爸在,肯定能转正!你娘说要几年,照我看不用等那么久,说不定明年你就能够吃上公家饭了。哈哈!”笑毕,又正色威胁儿子说,“你要是再和她搅和在一起,你的事,我就不管了。没我,你小子这辈子也莫想吃上公家饭了。” “可,可我真的喜欢玉兰呀!”杨建国再次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意愿。 “莫再说了。”杨和平变色道,“再提这事,我非揍死你!” 说罢,他抬腿走出儿子的房间。 “国仔,莫再惹你爷生气了。”母亲含着笑说,“你爷会想办法帮你转正的,娘也会托人给你物色个好对象的,放心好了!” 田春容说完也离开了儿子,回厨房去了。 杨建国一个人独自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了好半天,越来越认为父母的话有道理,是在为自己好。如果他转正了,成了国家正式的教师,再找个城里的姑娘结婚,那不是更好吗?想想那美如梦境的未来,他就忍不住地偷着笑了。 自那以后,杨建国就不再到柳河边去找玉兰了,尽管他心里依然惦念着她,晚上想她都想得睡不着觉了。 第十八章 卖了粮的第二天,柳国安就下了趟城,打听柴油机米机的价钱。满以为有卖粮的那些钱就足够了,一打听方知还差一百来块哩,这可愁死了雄心勃勃的年轻人。 柳国安没心思在热热闹闹的街道上闲逛了,也舍不得花钱吃点东西,忍着饥饿步行回家。一路上,他垂头丧气,叹息不已。 跨进家门时,已过午饭了。玉兰瞧见大哥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就猜到他还没吃东西,便赶忙上厨房把冷饭凉菜端上饭桌,唤哥吃。 柳国安早已是饥肠辘辘,哪顾冷热好差,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问父亲上哪儿了。还没等玉兰回话,刚醒来的柳水生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自己房间迈了出来,瞅见儿子张口就问买机子的事儿。 儿子一听此事就吃在下去了,放下筷子,同父亲商量借钱的事情。父亲不吱声,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上哪儿借去,还差那么多,我看还是算了。” “这怎么行呢?全村人都晓得我要买机米机了,要是不干了,那不落人笑话!”柳国安倔着性子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把柴油机买回来。机米房都搭好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嘞?” “你要买,你自个儿借去。”柳水生遭到儿子的顶撞,心头不快,一屁股坐在大门边的椅子上,不再言声了。 “我借,就我借去!”柳国安不服气地说了句,“我才不信,没你我就干不成事儿!” 柳水生闷闷地抽了袋烟,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说: “莫在这儿光说不做,有本事你就借钱去!” “我现在就去。这机米的事,我还非得做成不可!” 柳国安赌气似的冲父亲嚷了句,连饭也没吃完就推碗下桌,朝门外大步走过去。 这年头啥事都好商量,就这借钱的事儿难谈。柳国安把自家亲戚和好友窜了个遍,到头来拢共还没借到五十块钱。这也不能怪人家,虽说家家都卖了粮,得到些现金,可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那点钱还不够解燃眉之急哩。能于艰难之中多多少少借给他点,那还是看在亲戚朋友的情谊上呢。他除了感激他们解囊相助,就没啥可说的了。他当然也不会去责怪那些没有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只是没能筹到足够的款子,心情显得特别的郁闷和焦急。 柳国安独自坐在家门口的柳树下,望着渐渐沉入山峰间的夕阳,以及西天一大片玫瑰色的晚霞出神儿,心里在琢磨着明天上哪儿筹钱的事儿。一想到钱的,他就不由得仰天轻叹,心绪烦忧。 就在他忧愁苦恼的时候,桂花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含笑着将一沓票子递到他手上。这钱足足有八十块呢。 柳国安看见桂花手中的钱,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欢喜,笑望着桂花问: “桂花,你哪来这么多钱呀?” “我爷给的。”桂花轻声答道,“拿去用好了。”说着把钱塞进他手心里。 “这……这”柳国安一时激动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楞楞地望着高高立在自己跟前的姑娘傻笑。 “莫这,这的了。”桂花轻启朱唇,微微一笑说,“明天就把机子拉来。” “嗯。”柳国安什么也没说,只对穿着白色短袖衫露出两条浑圆胳臂的相好点头微笑,然后将钱塞进裤兜里。 桂花跟国安低声嘀咕了几句,扭身欲走,却给提着猪食从屋里出来的郑月娥瞧见了。她忙放下手里的木桶,笑嘻嘻地走到桂花跟前,与她搭腔儿。桂花落落大方地应酬了未来的婆婆一番,便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去。柳国安自然是自告奋勇地送了她一程。 凑足了钱,柳国安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就起床,拉着父亲一道下城去了。 日头偏中的时分,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驶进了柳家湾,在村边停了下来。柳国安跳下车,跑进村里,将叔叔柳木生和刘铁柱唤来帮忙把车上的柴油机和机米斗一一抬进自家屋旁搭建好的竹棚里。这事儿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几乎全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奔到他家看热闹。大伙儿打量着那台黑不溜秋奇形怪状的机子,议论个没完没了。棚子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柳国安也很兴奋,陪着大家说笑,一边给请来的城里师傅当下手,帮他拿镙丝递扳手之类的东西,还特意花钱买了包好烟散给他抽。 老师傅是个五十出头的矮胖汉子,脸圆肤黑,浓眉细眼,塌鼻子左翼侧长着个绿豆大小的肉痣,上竖着三根短黑毛。大脑袋上早已谢顶,光光的如蛋壳儿,只是脑门边围了圈花白的短发,身上穿套蓝色工作服。老师傅不苟言笑,嘴巴上叨着根香烟,蹲在地上安装设备,满头都是汗水。 下午四点钟,设备安装完毕了。之后老师傅就手把手地教柳国安如何发机,如何机米,以及一些简单的维修技术。柳国安细心地听着记着,不费多久工夫,便将这套简单易懂的方法学到手。然后从家里担来谷,拿起“z”字形的摇把,塞进柴油机的洞口,使劲摇了几圈儿,机子就轰隆隆地响了,声音震耳欲聋,同时烟囱里冒出股黑黑的浓烟。随风飘出棚外。 机器发动后,柳国安来到机米斗旁,把一箩谷倒进米斗,然后扳动开关,随即白花花的米粒便从引斗流出,哗啦啦地溜在谷箩里,黄澄澄的糠屑同时从另一侧飘出来。柳国安看见自己亲手机出的米儿,那份成功的激动与喜悦简直是没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他兴奋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张望着周围的人喜滋滋地笑个没完。大伙儿在一旁有说有笑,恭喜主人。柳国泰和玉兰姐弟俩也在当中为大哥拍掌叫好。柳国安甭提有多高兴,接过桂花递过的香烟,撕开,一支接一支散给在场的男人。郑月娥也乐呵呵地拆开包糖果散给棚里的女人和孩子。小玉梅也伸手跟母亲要糖吃。母亲羞了羞她,才给了一颗糖子。此时,棚里棚外一片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老师傅认为柳国安已完全掌握了这套机米技术,便起身与主人告别。柳国安如数付了老师傅的工钱,并热忱地将他送出村口。 次日大清早,在一阵噼哩啪啦的爆竹声中,老柳家的机米房就正式宣布开张了。随后乡亲们一个个挑着满箩满筐的稻谷鱼贯而入,棚内顿时热闹起来了,机器轰鸣,人声鼎沸。 柳国安站在机米斗旁,一边操作,一边跟众人说笑,闲扯。 “国安,你小子真行啊!上次在路上说卖机子机米,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嘞,没想你还真搞了起来啦!”刘铁柱打着赤膊在里面走来走去,嬉皮笑脸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面大声说,“原来你是动真格的,没跟我开玩笑呢。” “人家国安是干事的料,哪像你一样成天没个正经儿!”生财老汉笑呵呵地望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后生,打心里就喜欢,说,“国安,好好干,现在政策好,你一定要干成大事!我也相信你准能成大事,你跟那些伢俚就是不一样!” “生财公公,我一定听你的,好好干!”柳国安得到鼓励,信心更足了,面带笑容地说,“逢到这么好的政策,不干事,不干成大事,那就对不住人了。” “嗯,好样儿!”生财老汉拍拍后生的肩膀,呵呵一笑说,“我相信你,你小子肯定能说到做到!” 说着,老汉从裤兜里掏出包,给小伙子机米钱。可柳国安说啥也不肯拿。老汉发倔劲,硬逼着他非收下不可。柳国安没法,也就只好照他的意思办了。这老汉虽说孤老贫困,但为人硬气,从不占别人一丝一毫便宜。 老汉见后生收下自己的钱,显得非常高兴,笑呵呵地挑着米迈出了机米房,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夸柳国安。 “哎,国安,你能不能替我免费服务呀?”二赖子厚着脸皮问道。 还没等柳国安开口,一旁的黄九妹就眼里冒火,冲着他怒道: “你真好意思开口,人家生财公公那么老的人都不占人便宜,国安不肯拿,他硬逼他拿。你还有脸教人家莫拿你的钱,就不怕丢人现眼,哼!” 二赖子给黄九妹这么抢白了一顿,一脸尴尬,搔着头皮嘻嘻地笑看众人,半晌才面带愧色地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开玩笑,开玩笑。” 大伙瞧着他那副可笑的熊样,忍俊不禁地哄然大笑了一阵。 “哈哈,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嘛。”李雪英见状,别有用意地说道,“这男人就得有个女人管着,才会懂事呢。是不是,二赖子?” 说着,她递给对面的寡妇一个眼色,睁大双小眼睛,留心观察对方的反应。 黄九妹先是面红了一下,紧接着落落大方地一笑说: “难怪木生叔那么懂事、听话,原来有你这个女人管着呀,都快成‘气管炎’啦!” 这话一出口又引得全场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李雪英很得意,可柳木生却难为情,讪讪一笑,就偷偷溜出机米房,生怕人家借机逗他乐。这柳木生啥都不怕,就怕老婆,是个货真价实的“妻管严”。村里人也常拿这事开他玩笑,找乐子。 就在这时,桂花挑着担谷气喘吁吁地跨进棚屋。 柳国安瞅见桂花,一个箭步上前把她的谷箩提到机米斗边。这可让刘铁柱不满了,冲他大声嚷嚷,说: “国安,你怎么可以为了讨好桂花就破了先来后到的规矩哩?眼看就轮到我了,怎能让桂花插在前头呢,那我得等到哪年哪月去了?你小子这样可不地道,我得跟你急啊!” “哎,我说铁柱,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嘞!让人家桂花先机呗。”刘铁柱的嫂子孙二凤笑嘻嘻地说,“你也得学学人家国安怎样讨好女俚了,要不你可得打一辈子光棍哟。” “不用,不用!”桂花的脸刷地红到耳根边,忙笑道,“我后来,放在后头,放在后头机就行了,反正我没急事。” 柳国安气恼地瞪了眼多嘴的哥们,后又笑笑说: “铁柱,你小子放心,轮到你就机你的,没人会插在你前头的。” “那好,那好!”刘铁柱悬着的心落了下来,随后又搔搔头皮,嘿嘿一笑说:“国安,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莫见怪,莫见怪啊!就让桂花先机好了,我没意见,没意见!” 柳国安在铁柱头发极短的头顶上拿手指弹了下,笑道: “莫装了,我晓得你小子急着要去见小青呢。” “对,对,对!”刘铁柱毫不隐瞒地连声答道,“准你讨好桂花,就不许我讨好小青哪?我二嫂说的是,不去讨好女俚,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喽!” 话音刚落,棚里就哗地一声笑开了。 刘铁柱倒不在乎别人的取笑,朝大伙儿努努嘴,扮个鬼脸,就急不可待地挪过自己的箩筐,准备往斗里倒谷。 这时,李雪英向立在门口拿笠扇风的桂花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桂花见了,也就绕开满地的谷箩,笑盈盈地走到二婶跟前。两人站在一角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弄得柳国安有些儿心不在焉了,不时回头朝桂花那儿望望。在轰隆隆的机器响声中,他没法听见他俩谈话的内容,不过瞧见桂花那欢快而又羞答答的模样,也就能从中猜出几分了,心里便有了几分喜悦与得意。 “国安,你啥时候把桂花扛进门呀?”孙二凤边往斗里倒自家的谷,边眯细着两眼望着身边的小伙子问句。 柳国安不知如何回答对方,只那么笑笑。刚过来的二婶笑嘻嘻地抢着说: “快了,快了!人家桂花都想死我家国安了。”说着扭头问桂花,“桂花,婶子我说得没错吧!” 桂花不吱声,垂下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面颊腾地红了起来,恰似两朵艳艳的桃花,把个小伙子看得发痴发呆。孙二凤见状又好好地取笑了一回柳国安,逗得在场的人直嘻嘻哈哈地发笑。 “这么好的伢俚,哪个女俚不争着抢嘞!”杨老四的麻脸老婆笑望着柳国安说,“这么俊,这么能干的伢俚,要是我有女,也要争着把女嫁给他嘞。可惜,我生下的全是‘和尚’!” “是,是,是!”大家附和着,又是一阵笑。 大伙的夸赞让柳国安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得意,也让桂花心里头美滋滋的,忍不住偷偷地瞟了眼自己的如意郎君,随即又垂下眼睑,微红着双颊盈盈地笑。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才轮到桂花家。机完桂花的米,柳国安就停子机,不再机了。一来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回家去了,二来是他要讨桂花欢心,替她把米和糠挑回家去。 柳国安争着担起箩筐往门外走去。桂花也不再拒绝,拎着篾斗跟在他后面,只是把头略垂低了些,生怕碰见了人,遭取笑。 沿着房前屋后的小路,绕过几道弯,柳国安便在一座大门口两旁各长着棵桃树和枣树的旧屋前停下。他本不想进屋去,却偏偏给桂花的娘瞅见了,上前热情地请他进去。他没法拒绝,只好应声挑起担子,跨进发黑的大门槛。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有趣。桂花娘看柳国安不光越看越有趣,而且越看越喜欢,巴不得自己女儿明天就跟他拜堂入洞房。但是女儿却说不急,等到条件好了再办喜事。这就让做母亲的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了。 柳国安在桂花家呆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行前,桂花娘出于礼节留他吃饭,他婉言谢绝了。连婚都还没订就上人家饭桌,不大像样。这与本地的风俗不合。如果那样做,准会让人笑话的。所以柳国安只好谢绝了人家的盛情邀请,回家去了。 第十九章 大家都丰收了,仓里的谷堆得满满的,一个个都一担接一担地挑进机米棚里,连离柳家湾较近的其它村子里的人也都担谷来这儿机,弄得柳国安没日没夜地机了五六天才算完事。这可把他累得腿酸手痛,快要趴下来了。 一日中午,一家人围坐在厅堂的饭桌上边吃边聊,说的全是机米赚钱的事儿,喜得一家老少都个个合不上嘴了。过了会儿,柳国安望着父亲兴奋地笑道: “这样机下去,我的机米机可得挣大钱了。我们一家可要发财喽!” “是啊,发财,得发财啦!”母亲笑呵呵地说道,“发了财,那日子就好过了。能吃好的穿好的,还能盖新房嘞!” “有了钱,那我就不愁没肉吃了。”柳国泰夹住块肥嘟嘟的炒肉,满脸欢喜地说了句,接着将肉块塞进嘴巴里,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补上句:“哥,人家镇上机米比我们家的贵一分钱,要是你也跟他们一样,那不就挣得更多了嘛?” “有钱赚就行。”柳水生对着儿子笑笑说,“大家乡里乡亲的,便宜点也是应该的。少赚点就少赚点,没啥要紧的。” “爸说的对!”柳国安接口说,“我机米本来就是为了方便大家,又不是光为了赚钱。少赚几个也没关系嘛。” “哥,要是你能多赚几个,那我不就有更多更好的糖子吃嘛!”小玉梅眨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稚声稚气地说,“哥,你多挣钱好不好?那样我就有好多好多糖子吃了,甜死我了,那几好哇!”说着咂巴下小嘴儿,欢快地笑了,把桌上的人全逗笑了。 “要糖子吃,公公给你买。”柳天福老人眯起眼望着乖巧的小孙女,乐呵呵地笑了。 “你没钱!”小玉梅盯着爷爷,大声说。 “公公怎会没钱嘞?”柳国安笑着说,“哥挣了钱就给公公用。” “我哪会要你的钱嘞?”柳天福老人瞅着长孙含着笑说,“你攒的钱还得讨老婆哩。公公不老,也能挣钱呀。” 说到亲事上,母亲就来劲了,问儿子何时把桂花娶进门。儿子却没那股热切劲儿,只淡淡地笑了笑,说不急还早着呢。 “早啥早呀,都二十一二岁的人了,你爷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了你当爷啦!”母亲对儿子不上紧颇为不满,瞪了他一眼,扯开喉咙说了句。 “你嚷嚷个啥嘞!”柳水生不满地瞪眼妻子说,“这又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也得看看人家桂花的意思,还有她家里人呀。你急又有啥用哩?” “要是今年不归亲……”郑月娥想了想说,“那明年就是哑年,不能归亲。那不得等到后年才行啊!” “后年就后年好了。”柳国安一听乐了说,“反正这事又不急。” “啥是哑年?”柳国泰不解地望着母亲问。 “哑年,哑年就是没春的年份呗。”玉兰噗哧一笑说,“这都不懂!” “杨老师说了,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小玉梅睁着双困惑的眼睛盯住姐姐说,“明年,怎么会没春天哩?不会,不会的!” 玉兰一听到妹妹提起杨建国,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这段时间杨建国有意躲着她,疏远她。她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反正他俩成不了,却又不知怎的,一想到他,心底总会不由自主地生出难受的感觉来。 “没春,不是指没有春天的个季节,是说没立春这个节气,晓不晓得呀?” 玉兰没了情绪,简短地向妹妹解释了句,便放下碗筷下桌去了。 “这跟结婚有啥关系?”柳国泰疑惑地问。 “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柳天福老人笑眯眯地望着孙子说,“我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作兴这个,哑年是不办婚事的。” “那这么说,明年就真的没人结婚了?”柳国泰接着说,“我才不信呢!” “不信?那你等着,看看明年哪家会办婚事。”母亲挺认真地回答儿子。 就在老柳一家人边吃边讨论婚俗问题时,刘铁柱打着赤膊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劈口就大声嚷句: “国安,不好了,不好了!” 柳国安闻声回头看着一身汗津津的铁柱,诧异地问: “铁柱,啥不好了,出啥事了?” “出大事,出大事啦!” 柳水生看到铁柱那一脸慌张的神色,心头直跳,摞下饭碗问: “啥大事,说呀?” 郑月娥也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立在厅中的后生,连菜也忘了搛。 “杨和平从城里拉来了机米机!”刘铁柱气愤地说,“明摆着,这狗日的要跟你家对着干了!” 老柳家的人听了,都愣怔了好大一会儿,然后郑月娥缓过神恨恨地骂句: “这杨和平怎就这么坏?不得好死,挡炮子的,天会收他!” “他跟我们就是前世有冤今生有仇!”柳天福老人也气哼哼地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整我们,现在又整起后一辈人了。” “他整不死我们的。”柳水生立直腰板,大声说,“他杨和平没这个本事!” 镇定之后,柳国安神情平静地说道: “爸说的好,他杨和平搞不垮我!他要装机子就让他装去好了。我不会给他挤掉的!”“国安,你放心好了!村里没几家会上杨和平家机米的,大家都明里暗里恨死了那个狗官。”看见柳国安这般镇静,刘铁柱也很快冷静了下来,接着振振地说,“就算他杨和平不要我的钱,拿八仙大轿抬我,我刘铁柱也不上他家机米!” 柳国安下了桌,走到铁柱跟前,拍拍他壮实的胸脯,啥也不说,只感激地对他那么笑笑,然后同铁柱一道出去了。 杨和平在大队公房里装柴油机机米,确实让柳家湾人大大吃了一惊,个个困惑不解,一时间议论纷纷,众说不一。有人说杨书记搞副业是为了身体力行,落实上头的政策,也有人开玩笑说杨书记机米是为人民服务,做一个合格的党员干部。当然更多的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杨和平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对付柳国安,想把他击垮。为此,大家就开始说书记的不是了,认为堂堂一个书记整个年轻的后生,太不地道了,太过分了。同时也同情起柳国安来了,担心这后生敌不过有权有势的大队支书。 不过,柳国安对杨和平的所作所为不曾发表过任何看法与不满,更没有过恶意攻击他。他一如既往地机他的米,做他的事,吃他的饭,睡他的觉,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在他身上看不出任何细微的变化,异样的举动。 杨和平乃堂堂一支书,他当然不会降尊纡贵,陪着笑脸为那些平头百姓服务的。他只是站在一旁给进他机米房的人散烟,攀谈,套近乎。口气依旧是那么倔倔的,不可一世,让人感到不舒服,但那些人迫于领导权威,不敢轻易得罪他,也就只好忍耐着,强作欢颜地亲手把谷倒进机米斗里,让书记的二儿子杨建民机。 人嘛,吃荤的有,吃素的也有。有的人虽然心里厌恨杨和平,可又摄于他的权杖,不敢公然得罪他,就把谷一担担挑进他家的机米房。杨老四这样做,柳竹生也跟着这样做,就连二赖子也生怕支书的报复,打算把谷从柳国安处转移到支书家,恰巧给黄九妹逮了个正着。黄九妹当着众人的面噼哩啪啦地说了通二赖子,弄得二赖子灰头灰脸的,怯生生地说: “我这不是怕得罪他,教他以后暗地给我使坏嘛?” “有啥好怕的!”黄九妹气昂昂地高声说,“我一个寡妇都不怕他,你一个堂堂男人还怕他?丢人不丢人啊!” 二赖子被黄九妹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不再担谷走人了。在场的一些人也给黄九妹这一番话说得面有愧色,彼此面面相觑了会儿,也都放下手里的扁担,不走了。 柳国安打心里感激烈性子的黄九妹,嘴上却阻止她劝说大家,说上哪家机米,那是人家的自由,不得干涉嘛! 杨和平见利用自己的权威不大凑效,便灵机一动又想出一招,把机米的价钱压低了一分。这一招果然有效,村里村外不少人立马就谷挑到他家机去了。人嘛,谁不图个便宜呢?哪儿便宜自然就往哪儿钻喽。杨和平的机米房里便日益热闹了起来。杨和平自是欢喜异常,心想你小子想跟我斗还嫩着呐!随后他又到处扬言自己要把柳国安挤垮,让他的机子变成堆废铁! 面对杨和平的嚣张,以及自家的生意清淡,老柳家的人自然是个个气得咬牙切齿,怒骂不已。只有柳国安不气不骂,不急不躁。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他终于作出了降价的决定,与此同时还特意到县城一趟,向老师傅求教,以提高自己的机米技术。 价格一样,但柳国安机出的米更加完整,每百斤稻谷机出的米要比杨建民的整整多出五斤!于是乎大伙儿又掉转方向纷纷将谷挑进柳国安的机米棚里。老柳家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了。老柳家自然是人人欢喜,个个兴奋,心里充满了复仇成功的喜悦与快意。 杨和平见对手得意,甚是恼火,又将价钱降了一分,但是这回却失灵了,因为每百斤降低一分所节省的费用远远抵不上五斤大米的价值。大家心里都有个算盘,当然不会上他杨和平的当,除了大队书记的死党外就再没别人进他家机米房了。这让杨和平很丢面子,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为了挣回脸面,杨和平一咬牙又打出降价的王牌,但这一回遭到儿子杨建民的强烈抗议了,因为这样干,他成天累死累活的干,不要说赚钱,还得亏本呢。 “我机米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对付柳国安这狗日的!”杨和平冲着不听话的儿子吼道,“我就是要压垮他,这样才解气,晓得么?你这没用的东西!” “要机你自个儿机去!”小儿子一甩手嚷道,“我不干了,我才不干这费力又赔钱的傻事呢!” 说着,杨建民一转身气呼呼地跑出机米房,把个啥也不懂的杨和平扔在一旁听轰隆隆的机器空转声。 第二十章 田地的活儿忙完了,粮也交完了,又是农闲的时节。村里的庄稼人便三五成群地坐在家门口,或蹲在阴凉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漫无边际地闲扯。当然谈论最多的是农村施行的新政策,以及早稻的收成。说到这些,一个个都眉开眼笑,心花怒放,不住口地大夸大包干的种种好处,连一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柳水生也兴奋地哈哈大笑,说个没完没了。 “水生叔,看你这么高兴,买了好多谷,得了好多钱吧?” 虎头虎脑的青皮不无嫉妒地望着神情亢奋的柳水生,不轻不重地问了句。 “那还用问!人家几勤劲呀,天一亮就担粪桶到处拾粪。这禾像人一样吃足了喝够了,哪能不长好,不多出谷哩?”孙二凤抢着说,“青皮,你得跟水生叔好好学习学习,勤劲些,莫成天日头晒到屁股上还赖在床上挺尸哩。要不,你那地连鸡啄的谷都割不到呢!” “婶子说的是。”青皮一想到自己没收到几个谷,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嘿嘿地笑着说,“我以后要像水生叔一样勤快,下力气做事,多割谷,多赚钱,省得人家笑话我!” “莫在这里炼嘴皮子工夫了!哪个信你嘞?”青皮的小个子老婆秀娥朝他一撇嘴,沙哑着喉咙说,“青皮,你要是改得了这懒劲,日头也得打西边出来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人总会变的。”柳水生咚咚地在石块上敲着旱烟竿儿,笑眯眯地说,“你看人家二赖子原先那么懒,懒得像条蛇,现在不也蛮勤快的?” “就是嘛。”青皮瞪眼老婆,高声说,“我青皮一旦勤劲起来,那肯定超过二赖子,不是我吹牛皮!” “你就会吹牛!”秀娥轻轻拍了丈夫宽厚的肩背,嗔道,“你只晓得光说不做。要是你勤劲,我们家哪能只割那么一点谷呀。莫说卖,连吃的都快不够。你要是真能变勤,我就给你磕头了!” “磕啥头呀,俩公婆还客气个啥哩!”青皮脖子一昂,嘻嘻一笑说,“秀娥,你等着看好了。这回我青皮说到做到,不变勤劲就不是人养的!二晚,我向你保证一定能割到水生叔家一样多。你放心就是了!”说着还向妻子拍了拍肥厚的胸脯。 大伙儿瞅着青皮那滑稽相都哈哈地笑将起来,连秀娥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青皮,你是得学勤劲些。”柳水生吸着烟,两眼含笑地瞅着面前的后生说,“我们作田人就得勤快,你在地里下了几多力气,这地就给你几多收成。你唬弄不了地,地也不会唬弄你。社上的时候,我们天天磨洋工,不给地使劲儿,地里就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大家就没几多吃的,就得挨饿。现在单干一分,大家都使劲了,地里的庄稼就长得像模像样,大家不光有吃的了,还有剩的,好卖了换钱,买油盐酱醋啥的,连鱼肉啥的都买进家里,几好啊。日子比过去好多了,大家说是不是?” “是。”大伙儿应声附和,喜滋滋地议论开了,说,“现在日子确实好过多了,不愁米下锅,还能吃上稀罕的鱼呀肉的。莫提有多美啦!” “水生叔,你家国安机米一个月能赚几多钱呐?”秀娥插嘴问句,“给我们透露透露下,怎么样?” “人家哪会说给你听呀?”孙二凤拿手指戳了下秀娥的脑门,笑道,“这财不外露的道理,你都不懂?你傻子呀你!” 秀娥觉得孙二凤的话有道理,暗自埋怨自己真蠢,也就低头不语了。 “那还用问!看人家桌上大鱼大肉的,不就全晓得了?”孙二凤柳叶眉一扬,杏仁眼一转,说道,“国安这小子,一定挣大钱了!” 柳水生性格内敛,从不爱在人面前张扬,不过听人家夸自己的儿子,夸自己的生活,他心里头便不由得乐滋滋的,粗糙黝黑的脸膛上不可抑制地绽出得意而欢快的笑容。他一边往烟窝子里填烟丝,一边谦逊地说: “也没赚几个儿,就几个小钱,几个小钱。” “挣几多钱,那都是人家被窝里的事儿,哪会说出来让我们这些外人晓得呀?”孙二凤巧嘴一张,开玩笑说,“等我们没钱了,上他家借去就是了。” 在场的人都给孙二凤的说笑逗乐了。 “这村里上千号人,我就佩服国安!”青皮绾起黑色衬衫袖子,挺直圆桶似的腰板,声音洪亮地说道,“这家伙真有本事,连大队书记也斗不过他,搞得他没脾气了,嘿嘿!” 柳水生听了这话,顿时热血沸腾,豪情满怀,在心里大声夸赞自己的宝贝儿子,小小年纪一出手就把不可一世的大队书记收拾得灰头灰脸的,为自己,也为老柳家长长地出了口恶气。他哪能不高兴,不激动呀?要知道他柳水生大半辈子都让杨和平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哩! 就在他因青皮的一番话而激动、而欣喜、而振奋的时刻,玉兰突然来到他跟前,告诉他家里来客了。 柳水生听了,忙站起身,将烟竿儿别在裤腰带里,立马离开孙二凤家门前的柳树荫,随女儿一道大踏步往家里赶去。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二姨子郑月凤。 郑月凤见了大姐夫,忙笑脸迎上去。柳水生也含笑着与二姨子寒暄了几句,一边搬过匹长凳请她坐,又搬来匹板凳自己在厅一侧坐下。 这时,郑月娥也满脸带笑地把桌上的一瓶酒拎到丈夫面前说,是月凤送给他喝的。柳水生看见那酒就向二姨子客套起来,说: “来就来,还拿啥东西哩!国泰常在你家住,我也没给你啥的。” “姐夫,哪儿话嘛!”郑月凤在凳子上坐定,一脸是笑地说道,“国泰是我的亲外甥,住就是了,还用的着拿啥东西,再说你们米呀菜呀的也没少给呀。国泰呀,要不是镇上念书,你请他来,他还不来嘞。”说罢,呵呵一笑。 “看你两人,都这么客气。”郑月娥笑道,“自家人客气个啥呀!”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玉兰从后院走了进来,手里提着桶洗好的衣服,打算把它们晾在大门口的竹竿上,却给二姨叫住了。 郑月凤站起来把外甥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笑着说: “嗨,我们家玉兰出落得越发俊俏了,真是迷死人啦!” 说着,她又把给她瞧得莫名其妙、困惑不解的外甥女按到自己的凳上坐下,嘻嘻一笑说: “玉兰,今天你爷娘都在,我得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你说吧,二姨!”玉兰疑疑惑惑地望着二姨,心里在打鼓,一边揣摩着二姨到底要当她父母的面说什么大事儿。 郑月凤想了想,就瞅着低头不语的外甥女说: “玉兰,你也快二十了吧!” 玉兰朝二姨点点头,嗯了一声。 “都十九了。”郑月娥呵呵一笑,对妹妹说,“这日子过得当真快,转眼伢俚都大了。” “是呀,都大了。“郑月凤也瞧着姐姐直笑道,“这伢俚一大,就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能老留在爷娘身边喽。” 说完又看着玉兰笑,过了会儿,她接着说: “玉兰,你该找婆家啦!” 到这时,玉兰方清楚二姨来她家的用意了,心也随之安定下来,却又烦,恼二姨多事。她打小敬畏长辈,虽烦二姨,却也不敢当面说她,只是一味低头不语。 郑月凤轻轻拍了拍外甥女的肩,瞅着她笑笑,接着又问姐姐姐夫说: “你们给玉兰找了对象没有哇?” “还没哪。”郑月娥立在丈夫一旁笑答道。 柳水生也不吱声,只是望着二姨子那么笑笑。 郑月凤一拍腿,高声说: “那好,那就好!看来我这趟没白来嘞。” 然后,郑月凤就跟姐姐姐夫说起别人托她做媒的事来。原来求她保媒的不是别人,正是粮站交粮里那个傻傻地瞅着玉兰发呆的小伙子。这后生怎么晓得玉兰就是郑月凤的外甥女呢?这说来话长,就不多说了,只简单说明一下。原来这后生同郑月凤住在一个生产队,两家相距不远,常有来往,自然也就认得柳国泰了。而那天柳国泰恰巧在场,并且跟玉兰在一块,于是他便猜出自己看中的那个姑娘可能是郑月凤的亲戚,就跟她说起这事。郑月凤听了番小伙子对玉兰外貌特征的描述,也就认定后生讲的正是自己的外甥女玉兰。她便决定做他俩的月下老人,因为她对这后生的家底是知根知底的,认为把外甥女嫁到他家是一桩不错的好事,姐姐姐夫一定会同意的,玉兰也准是求之不得。要知道这后生可是吃公家饭的,是个令不少姑娘眼红的香荸荸呢!这事准能成,于是她便信心满满地跑来做这个媒了。 郑月娥脑子一转,用试探的口吻问妹妹: “这么说,你是来给玉兰做媒的罗?” “是的。”郑月凤瞅着坐立不安的外甥女说,“姐,不瞒你说,我来就是给玉兰找婆家的。” “你说的,是哪家的伢俚?”郑月娥接着问了句。 “哎,这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郑月凤眉笑眼笑地说道,“那个伢俚就是那天在粮站交粮时替国安说话的那后生,叫罗友良。”说时,她又把目光移向柳水生问道:“姐夫,当时你也在,还记得啵?” 柳水生佝着背坐着,一边呷茶,一边皱着眉头回忆那天的人和事,好半天才想起那后生来,长长地哦了一声说: “就是那个伢俚呀!我记了起来,模样长得还算过得去,就是,就是汉子小了点儿。” “那有啥要紧的呀!”郑月凤立马驳道:“人家是吃公家饭的,又不是像我们靠力气吃饭,汉子小一点儿又打啥紧的?再说也不算矮,跟玉兰差不多高,只是人瘦了点,以后一结婚,就会胖起来的,好多伢俚不都这样!” 玉兰一想起那个瘦瘦小小似猴子的小伙子,想起他那直勾勾瞅着她看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反感的情绪。她打心眼里就讨厌那个家伙,第六感觉告诉她,这人会是个见女人就流口水的大色狼。 “玉兰,你也见过他。”郑月凤转向外甥女说,“你觉得他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心呀?跟二姨说说。” 玉兰依旧是低头不语,像没听见似的,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玉兰,你要晓得人家是吃公家饭的,家境又好。”郑月凤见外甥女不吭声,便向她发起攻势,一板一眼地说,“村里几多人家的女想谋他都没谋到呢,友良他看上你,那可真是你的造化,你的福气嘞。你嫁到他家去,吃香的喝辣的,说有几好那就有几好。相信二姨的话,准没错儿!” “我哥都还没归亲,我急个啥!”玉兰心烦,不想再听二姨的话了,不轻不重地敷衍句,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你怎这样哩?”柳水生冲女儿的背影大声嚷嚷,说,“你二姨这也是为你好才来跟你说的。同不同意啥的,也得给个话,怎能走人呢?太不懂事了!” 玉兰不吭气,一脚迈进房门,砰地一声反手将房门关上。 “这……这女俚!”柳水生气得就要开口大骂了。他一想起玉兰和杨建国的事儿,心里就窝火。他清楚女儿对她二姨不理不搭,就因为她心里还装着那家伙。但是任她怎么着,这事准没戏。想到这儿,他就气呼呼地重重哼了声,在心里骂了她一句。 “姐夫,你也莫急,这事得慢慢来。”郑月娥对外甥女的态度不气也不恼,笑笑说,“这女俚人家怕羞嘛,再说这终身大事也得容她多想想才是。”稍作停顿,又问句,“姐夫,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该不会反对吧?” “我……”柳水生一想起杨建国这狗杂种,就巴不得女儿明日跟别人成亲,管他是谁哩,只要不是杨和平家的狗崽子就行!何况罗友良这小子还是吃公家粮的公家人,自然是上上签了,至于小子小点,这会子他也就顾不上挑这毛病了。他从大鼻孔里喷出两眼浓烟后,才接着说下去,“我没啥意见书。” “姐,那你呢?” 郑月凤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大姐问句。 郑月娥想了一想,然后答道: “玉兰,她乐意,我也没啥说的。” “那好,你们俩同意了这门亲事,那就成了一大半!”郑月凤兴喜地笑道,“玉兰这一边,我这个做二姨的要跟她好好说说,这么好的姻缘,千万莫错过。过了这村就没了那个店啦,到时可得后悔一辈子的!我相信玉兰经我一说,肯定会点头答应的。姐,姐夫你们就等着看好了,这门亲事准能成!” 她的话把柳水生夫妇俩都说乐了。 郑月凤想趁热打铁,立马起身朝里屋走过去,站在房门前喊声外甥女开门,可性格倔强的玉兰扑在被垛上不吭声,也不开门,就是母亲在厅里吼她也全当没听见,由他三人在外头嚷去就是了。 郑月凤见情形不妙,便劝火气愈来愈大的姐夫说: “姐夫,莫生气,由玉兰去好了。反正这事也不急,还有的是时间呢,以后慢慢跟她说就是了。” 说完,她便要动身走人。 郑月娥夫妇欲留客人吃午饭,可郑月凤推说家里有事得赶回去。他俩听后也就不再勉强她了。 临走时,郑月娥把柳国安在河里捞到的一条鲶鱼送给他妹妹。郑月凤也不客气,拎着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鲶鱼,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第二十一章 由于“双抢”时过度劳累,加之天气炎热,刘三保的老毛病又复发了,直肠子脱肛而出,解手时有鲜红鲜红的血和着大便滴落在马桶里。起初,他尚能行走,但随着脱出的肠子越多就越疼痛,最后实在难以忍受,只得卧床休息,啥事也不干了。 这病是老毛病,刘三保自然是没把它放在心上,家中的儿子媳妇们也习以为常,像往常一样煮些大骨汤绿豆粥之类的东西给老人吃。这样在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可这一回不知怎的,给他喝了那么多,也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了。儿子媳妇们便开始担心起来,围在老人的床前商量着送他上医院的事儿。大家都清楚人一抬进医院大门就得掏腰包花钱。这医院可是个无底洞,不知得填多少汗水钱。所以躺在床上哼哼叽叽的老人死活不同意儿子们把他抬进医院,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再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大媳妇杜水容心善,见公公成天难受的样子,就极力劝他到县里治病。二媳妇孙二凤一想起治病得花自己的钱就心疼,不过嘴上还是跟着大嫂一道劝公公去医院,只是明显缺乏诚意。大儿子刘金柱生性木纳,只坐在父亲床头仰望污迹斑驳的石灰墙发愣,不吭一声。二儿子刘银柱自小就不亲这个父亲,也就不怎么把他的病放在心上,态度不冷不热的。只有小儿子刘铁柱瞅着父亲遭受病痛的折磨,心如刀割,难过得都快掉眼泪了。他执意要父亲下城里大医院看病,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把病彻底治好。 “你爸没用,没攒下几个钱,哪来钱看病哩?”刘三保叹口气,微睁着红肿的双眼望着身边的儿子媳妇们说。 “你莫担心钱的事。”大媳妇宽慰老人,笑笑说,“你安心去医就是了。这钱,我们这些人来想办法,啊!” “我们家可没钱!”二媳妇连忙接口表明态度,“欠我娘家的钱都还没还上呐。”说时把目光投向丈夫,像在暗示他什么,“银柱,你说是不是这样呀?” 刘银柱没吭声,把眼睛转向窗外。透过破破烂烂的窗户,他看见外面正飘飘洒洒地下着细雨。 “我晓得你们都没钱。”刘三保听了二媳妇的话,心底就不是个滋味,扭头瞪了孙二凤一眼,生气地说,“这病我不医了,反正也这把年纪了,唉!”说完重新合上眼,长长地叹息一声。 刘铁柱听了父亲的哀叹,鼻头酸酸的。他在父亲的床前口气坚决地说: “爸,我一家带你去医病!没钱,我想办法去弄,就是抢,就是偷,我也要弄到钱给你医。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晓得么?”说到后面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似乎欲哭。“哟,就你大孝子呀,当我们这些人都死光了!”孙二凤剜了眼身旁的小叔子,尖声尖气地说道,“有本事弄钱去,莫在这儿说好听话!” “你……”刘铁柱气愤填胸,恨不得一拳砸在这个可恶的女人头上。 “二凤,话也不能这么说的。”杜水容觉得孙二凤的话刺耳,便替小叔子说话,“人家铁柱心急嘛,才这样说的。都一家人,莫这样!” “大嫂,你看他说的话!”孙二凤一甩头,指着铁柱大声嚷嚷,“好像我们都不关心爸,不肯出钱替爸医病似的,就他对爸好。我们都不孝,不关心爸的死活,你说气不气人!” “我可没那么说!”刘铁柱瞪了眼二嫂,梗着脖子说了句。 “没那么说?只是没明说。”孙二凤仍大着嗓门,气冲冲地对小叔子吼,“可你话里,你心里就是那个意思,把我当‘白菜’啊!” “二凤,你也多心了。”杜水容打个圆场说,“铁柱,你也少说两句啊,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嘞,传出去让人笑话。” 刘三保听着儿子媳妇们争吵,心底一阵悲凉。他依旧闭紧双眼,不想睁着眼看见他们吵架的模样。良久,他才开口低声说句: “你们莫吵了,好不好?这病我不去医了,不去医了。你们就是拿刀逼我,我也不去了!” 一直闷声不响的老大终于开口发话了。他直起腰身,望望孙二凤,又瞧瞧二弟三弟,用很少见的坚定口气说: “爸这病已拖了好多年了,是不能再拖了,得去大医院看看,一定得去!” 杜水容和刘铁柱也立即表态,同意马上送父亲去医院。而刘银柱夫妇俩却不吭气。好长一段时间过后,刘银柱才朝大哥点点头,接着转身走出父亲那间充满难闻异味的房间。 刘三保为人和顺,向来好说话,可这回不晓得弄到哪根筋,儿子媳妇怎么劝他,他都不肯上医院。末了没法子,刘铁柱只好把柳水生搬来试试看。这刘三保虽比柳水生大十多岁,却一向听他的话。在柳水生的一番劝说下,刘三保终于心甘情愿地从床上挪到儿子们早替他准备好的单架上,由老大和老三抬着,颤悠悠地朝城里赶去。 在县人民医院落了脚,挂了号,一位穿白大褂的高瘦老医生给刘三保做了个检查,过后便告诉病人家属,说病人情况严重,得动手术才能根治,否则愈往后拖愈难医治了。 “那得几多钱?”刘金柱问医生。 头发稀少、胡须花白的老医生沉吟片刻之后,向家属报了个保守的数目。 “啥,这么多?”刘铁柱惊诧得大声说句,整个人像懵了似的发怔。 兄弟俩颓丧地坐靠在过道旁的线绿色塑料椅子发呆,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后,刘铁柱叹了口气,低声问大哥: “哥,该怎么办呢,这么多钱往哪儿凑呀?” 老大沉思了半晌,才皱着眉头有气无力地答道: “我哪晓得呀?要不我先回去问问银柱,一块商量商量一下再说。” “哥,你不要找他了。他俩公婆肯定是不会舍得拿钱给爷看病的。” “他银柱也是爷的崽,爷现在得花钱医病,他哪能不出一分钱哩?天下没这个理儿,他也说不过去!” “就算会给,那也只是几个钱,有啥用呢?” “不管怎么说,这事得跟他商量。”老大站起身说,“我也得回去趟,把钱拿来,不够就借,病总得医。” “那你赶紧去吧,天不早了。”刘铁柱催促兄长说,“爸,就我来照顾。” 刘金柱进病房跟父亲说了几句,便匆匆忙忙往家里赶,直到日头落山了,才到达家中。 一回到家,他就找二弟银柱夫妇商量父亲的事情。刘银柱毕竟是刘三保一手拉扯大的亲儿子,得知父亲的病况,心底也是一阵难受,长吁短叹半天,答应出钱给父亲治病。但是孙二凤不干,压住心中的怨气,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家拿不出钱来。这令老大十分不快,强克制住心头的怒火说句: “刚卖了谷,家里多多少少总有点儿钱吧?” “有是有点,可都还了债。”孙二凤笑笑,撒了个谎,搪塞大哥。 “不管怎么说,这爷是我们三个人的。”刘金柱再也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盯着弟媳敞开喉咙说,“铁柱还没成家,钱得由我们两家出!” “说的是,我家是该出。”孙二凤也不示弱,尖着嗓子与大哥叫板,“可我拿不出钱呀!” “没钱,那就去借!”刘金柱一甩手,大声说道。 “我是没那个本事,借不着!”孙二凤冷笑一声说,“要借就叫你弟弟刘银柱借好了!” 说着,孙二凤一甩头气呼呼地跨出大哥家的门槛,拍屁股走人,甩手不管了。 兄弟俩愣在厅堂里,好半天没搭腔儿。 这时,一直躲在后院里偷听的杜水容笑吟吟地走到二叔子面前,婉转地说: “银柱,二凤的事我做大嫂的也不好说啥的。多说两句又怕伤了和气,我只是想说句,你娘去得早,你爷一个人把你兄弟三人拉扯大不容易,现在他老人家有病了,该我们做晚辈的出力的时候了,哪能不出份力,不尽份心哩?你说,大嫂说的是不是?这做人总得讲良心嘛。别人有个七灾八难的,还得伸手帮一把,何况还是自个的爷哩?总不能见死不救,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们的闲话吧!你说哩,银柱,大嫂说的是不是那个理儿呀?” 刘银柱给大嫂一番入情入理的话说动了心。沉吟了会儿,他抬头对大哥大嫂说: “爸的病得医。该出的钱我出,不够我去跟人家借。” 说完,他又讪讪地笑了笑说: “大哥,二凤的话你莫往心里去,她就那个脾气。” 刘金柱沉着张脸不吭声。杜水容见状,忙笑着说: “二凤的脾气大家都晓得,你大哥不会计较的。再说一家人嘛,有啥好计较的哩!” 刘银柱对大嫂感激地笑了一笑,就转身回家去了。 晚上,刘银柱躺在床上跟妻子商量出钱治病的事儿。孙二凤脾气倔,加上视财如命的德性,死活不肯把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那些钱掏出来。可丈夫却一口咬定非给不可,因为躺在医院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夫妻俩为此争吵了大半个夜晚,最终还是作为一家这主的男人占了上风。女人气得翻身下床,跑进儿子房里睡去了,把个丈夫晾在一边。 第二天,刘金柱兄弟俩便把家当全部带上,步行去了医院。 来到父亲身边,刘银柱心生愧疚,为了表达自己的心意,便将筹钱动手术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刘三保一听说自己得手术,还得孩子们出一大笔钱,这不活活把他们给拖累了吗?于是他冲着三个儿子直嚷嚷,死活不肯做手术。三兄弟又是劝,又是求的,再加上医生的一席话才把他说通了,答应手术了。 刘金柱兄弟俩把各自带来的钱交给医院,一合计将近还差一半,便垂头丧气地返回了病房,把小弟唤出,站在通道上商量回家借钱的事儿。刘铁柱争着回去贷款,但大哥不让说: “铁柱,你还没成家,轮不着你出钱。” “我也是爷的崽,就该出份钱。”刘铁柱争着说。 “我说不用就不用!”大哥大声对他吼句,过后又语气和缓地说,“你留在这儿好好照看你,我和银柱马上回去。” “嗯,那好!”刘铁柱想了想说,“哥,你们借的钱也算我一份,以后等攒了钱,我会还的!” “大哥说了不用你出,你就不要出了。” 二哥望着小弟笑笑说了句,可心里却不平衡,想凭啥我得出,他就不用出钱呢?他认为大哥这是人有意袒护小弟,为此对大哥便有了看法,颇为不满,想借机说说他,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兄弟俩顶着烈日往柳家湾赶去,晌午时分踏进了家门。吃罢午饭,兄弟俩便各自出门借钱去了。 刘三保为人厚道,人口相当好,人缘自然不错,再加上他一生坎坷的遭遇令人同情,因此村里人一听说他得动手术,便纷纷解囊相助,十分热心。全村上下除了老杨家一族人,其他人都一个个伸出援助之手,尽力帮助刘三保家,就连三伢仔也背着杨和平偷偷把自己积攒的那点钱借给了刘金柱,这令金柱十分感动。当然借给刘金柱兄弟俩最多的要数柳水生一家了。柳水生听到刘金柱四处借钱,便匆匆忙忙找上他家的门把钱送上。最后柳国安问了刘银柱所差的款项。刘银柱开口一说,柳国安二话没说就将他们所缺的钱填补齐了。 钱筹足了,几天后刘三保就动了直肠切除手术。手术相当成功,加上小儿子的细心照料,半个月后刘三保便能下床走动了。一二个礼拜之后,儿子媳妇们便一齐把老人接回了家。 刘三保一回到村子里,那些热心肠的乡亲们就纷纷前来看望他,关怀之情令老人感动得潸然泪下。 第二十二章 卖了粮,二赖子手头也有了几个钱,又值农闲时节,吃饱了没事干,便隔三差五地往镇上跑,买烟抽买酒喝,也买些糖果麻花葵花子之类的零食带回来拎进黄九妹家,分给两孩子吃,逗他们开心。 起初,黄九妹也不多说啥,只劝二赖子别破费。二赖子嘿嘿一笑,说现今有钱了,给伢俚买点吃的算不了啥。黄九妹也就瞅着二赖子抿嘴笑笑,叫孩子喊他叔。两孩子也乖巧,一口一个叔的叫,直把个二赖子乐得欢天喜地,大把大把地给他们糖吃。可时间一久,便有了闲言碎语飘进黄九妹的耳朵里。这不打紧,她不在乎别人说啥,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令她苦恼的是,这些捕风捉影的话儿不知怎的竟让足不出户的婆婆获知了。老太太一生洁身自好,哪容得别人辱没他家门风呀! 一日晚上,外面下着大雨。老太太厉声将伺候完自己的媳妇叫住。 黄九妹一惊,问句: “娘,你还有啥事么?” 老太太阴沉着脸,两眼严厉地瞅着跟前的儿媳,沉吟了半晌方开口问: “你是不是守不住了?” “我……”儿媳立在婆婆的面前,不安地说,“我没做啥事哇!” “没做?”老太太提高嗓音说,“没做,那人家做啥嚼你的舌头?” “那些人闲着没事,闲牙白嚼的。”黄九妹想到那几个长舌妇,心里就冒气,咬着牙说,“她们没事找事瞎说,压根儿就没那回事!” “没有?”老太太厉声说,“要是你跟二赖子这条老光棍真没那回事,那他做啥过两三天就往家里窜,还花钱买这买那的给伢俚吃。他钱多了,没处扔,单单扔进你这个寡妇人家来,啊!” “那是他喜欢那两个伢俚。”黄九妹辩道,“我跟他没做啥见不得人事儿!” “这事哪个晓得哩?”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眼光注视着媳妇说。 黄九妹觉得婆婆的话污辱了自己,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时间委屈得直想哭,直想冲老人发火,为自己的清白据理力争。但是坐在她面前的是她的长辈,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不能那样做。于是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待心情平静下来后,她方口气恳切地说: “娘,你要相信我!我黄九妹决不会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顿了一顿又说,“你不喜欢二赖子来家里,从明天起他来我就拿扫帚赶他出去,这总行吧。我也不想听人家嚼舌头了,心里难受!” “那好,我也相信你,不会做对不住根仔的事!”老太太神色缓和下来,叹口气说,“媳妇哇,娘也是个女人,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晓得守寡的难处。也想过再嫁人,可公公婆婆不同意,根仔他爷也不会答应,就只好苦熬了。媳妇呀,你也莫想改嫁的事儿了,我不会同意,根仔和他爷在地下也不会答应的。根仔昨日还跟我说,叫我千万千万要看住你,莫让你做对不住他的事,莫让你做败坏老邱家门风的丑事。媳妇,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自个儿命苦吧!” 黄九妹听了婆婆的一番话,心都凉了半截,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伤心欲泣。她清楚只要婆婆在,她就不可能顺顺当当地嫁人,过快乐的日子。她守寡受苦倒不在乎,可两个没爸的孩子,也得跟着自己吃苦,这使她心底十分难过,痛苦不堪。 “你还有啥话要说?”老太太见媳妇垂头不语,过了会儿便小声问句。 黄九妹摇摇头。 “那好,你出去吧!”老太太神情忽然间变得异样,冲媳妇怪怪地笑了笑,喃喃自语地说,“哎,根仔来了,我得去跟他说说,说说他媳妇的事儿。”说着便合上深陷的两眼,神态安祥,随即又变得呆滞,像死人的脸没了半点生气。 黄九妹望了眼怪模怪样的老人,心神不宁地轻轻走出灯光昏暗的房间。 窗外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大儿子歪在床上熟睡了,小儿子却被轰隆隆的巨大雷声惊醒过来,哇哇地大哭起来。黄九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转身走到床前,把儿子抱在怀里,坐在床沿上边抹儿子脸颊上的泪水,边哄他睡。她俯身瞅着儿子那张像极了父亲的面庞,脑海里慢慢地浮现出亡夫的容貌。她想起了他俩共同度过的艰难而快乐的时光,想起了那些充满了柔情蜜意、恩恩爱爱的美好时刻,心间荡漾着无限的快乐与幸福,神色忧郁的脸上也绽出浅浅的甜美的笑容。 “九妹,我会对你好,一辈子都会好好对你的!” 根仔伏在新娘肩上情切切地说着,把个新娘子羞得满面绯红,灿若桃瓣,心底头却美滋滋的,幸福无比。她低低地垂下满头乌黑发亮的秀发,意绵绵地答句: “我也会好好对你,一辈子都跟着你!” 说罢,在摇曳的烛光中,她成了他的女人。 “九妹,我要去外地修路了,队长说了,在那儿修路工分高,年底分红就能分到更多的钱。有了钱,我就可以给你和崽买新衣裳过年了。”根仔半躺在被窝里一手搂着妻子说,“还可以多割斤肉,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嘞。” “修路好累的!你还是不要去好了。”女人紧紧偎在男人的胸前,柔声说句。 “累点没啥的,只要能多挣钱就行了。”男人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再说我身体这么壮,像头牛似的,累不倒我的。”停顿了下,又心疼起老婆来了说,“九妹,我走了,这个家就全靠你了。你白天得下地做事,还得照顾林仔和华仔,他俩都还小,够你操心的了,够你累的了。” “我不打紧。”女人说,“只是你走了,我……” 女人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口,只伸手将男人紧紧抱住不放。 “不就半年的时间嘛,很快就过去了。”男人也搂紧女人滑溜溜的肩膀,对她那么笑了笑,眼里满是恋恋不舍的情意。 沉默了一会儿,女人抬头痴痴望着男人恋恋不舍地说: “你还是莫去,好不好?我不要新衣裳,不要肉,只要你天天在我身边就好了。根仔,答应我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然而一门心思想多挣钱来改善妻儿生活状况的男人没有给女人的柔情绑住双脚。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就跟着村里一伙人扛着铁镐,背着包袱走出了柳家湾。女人站在村口的老樟树下依依不舍地目送着自己的男人,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 谁料这一别竟成了永别,丈夫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噩耗传来时,她立在村口冲着笼罩在秋雨中的小路发疯般的呼喊,抱着粗大的老樟树嚎啕痛哭。 黄九妹轻轻摇着在自己怀里渐渐入睡的孩子,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一种悲戚与忧伤笼罩在她眉宇之间,眼里有泪光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 窗外,雷电打住了,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两个孩子睡熟了,此起彼伏地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而躺在他们身旁的母亲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又想起了已故的丈夫,想起了他对自己的种种好,也想起自己在洞房花烛夜依偎在他怀里许下的诺言。她是要一辈子跟着他的,现在怎么要违背当初的誓言而改嫁他人呢?这样做对得住一心一意对自己那么好的男人吗?此时此刻她为自己心生改嫁的念头而羞愧,而悔恨。恨自己怎么这么不知羞耻,让一个光棍男人踏进自家大门,并对他产生好感,还打算嫁给他。你真浑!她在心里骂自己。改嫁的念头也在自责中逐渐打消了。而一想到不久前婆婆说过的话,她就更加坚定了守寡不嫁的思想了。婆婆说得对,我不能做对不起根仔的事,不能败坏老邱家的门风。我是不能改嫁的,不能!她终于作了决定,心也就平定了下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渐渐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黄九妹挎着竹篮准备到菜地摘空心菜,于半道上给李雪英拦住了。李雪英手里握着根黄瓜,塞进嘴巴里咬,一边笑吟吟地望着黄九妹,问起嫁人的事儿,说现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你同二赖子好上了,要嫁给他了。 黄九妹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不好气地回答李雪英: “哪个说的,不怕我撕烂她的臭嘴?” “莫发那么大火嘛!”李雪英笑嘻嘻地说,“人家这么说,也是为你好呀!” “这哪是为我好,这分明是在造谣,败坏我的名声。”黄九妹气呼呼地高声说,“她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咦,九妹,你对二赖子不是……”李雪英摸不着头脑问。 “没有的事!”黄九妹打断她,说,“都是人家瞎猜,闲牙白嚼!” 李雪英从黄九妹的言语和神色里看出一些儿门径,觉得这寡妇今天有些不对劲了,便疑疑惑惑地问: “九妹,给婶子说实话,是不是你婆婆对你说了点啥呀,要不……” 黄九妹先是沉默不语,后点点头。 “哎,这老太太也真是的!”李雪英叹口气,无奈地笑道,“都啥年代了,旧社会不允许寡妇改嫁,现在新社会了,哪能这样哩?不开窍,脑子真不开窍,真是的!走,婶子我跟她说去。” 说着,她拉起黄九妹的手就要起。 黄九妹一把甩开李雪英的手,说: “不光是我婆婆,我也不想嫁人了。” “啥?”李雪英吃惊不小,瞪大眼看着黄九妹说,“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我说得好好的,想嫁人了。这会儿怎么这么说,反悔啦?” “嗯。那是我一时糊涂,才那么说的。”黄九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婶子,我真的不想嫁了。你碰到二赖子跟他说说,叫他以后莫再来我家了,省得别人说闲话。” “唉,你也死脑筋一个!”李雪英生气地说,“这么年轻守寡,还带着两个屁大的伢俚,你就不怕累死、苦死呀!” 黄九妹没吭声,只是抬眼望望灰暗的天空,轻叹一声。 “婶子,这么说也是为你好哇。”李雪英语气和缓地说,“九妹,我看你特苦,心疼啊,才一门心思想给你撮合撮合。可,可你……唉,莫说了,莫说了!” “婶子,我也晓得你是为我好。”黄九妹感激地笑了笑说,“可我……” “莫说了,婶子晓得你的心思,晓得你的难处!”李雪莫摆摆手说,“婶子也不逼你,等你想通了,想好了,再给婶子说,啊!”说罢又补上句:“你忙你的去吧。” 李雪英对黄九妹笑了一笑,把半截子黄瓜塞进宽厚的嘴巴里,走开了。 黄九妹叹了口气,也顺着田塍朝自家菜地快步走过去。 黄九妹怕见二赖子,可二赖子偏偏在当天晌午又拎着糖果笑嘻嘻地跨进她家大门,正准备把糖子分给两个孩子,却给从厨房里出来的女人喝住了。 “你怎么了?”二赖子撞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这么大火,以前不都这样么!” 黄九妹瞪了眼自己的孩子,两孩子也懂事,不要叔叔的糖子,也不闹,乖乖地跑出厅堂,在大门前的李子树下玩耍。 “九妹,你这……这到底怎么啦?”二赖子不解地问,“我啥地方得罪了你?你怎么这样子哩?”想了想又说,“可我,我没做错啥事呀,也没啥地方得罪你呀!” “你没得罪我,是我把你得罪了。”黄九妹心存歉疚,脸孔却绷得紧紧的说,“你以后莫来我家了。” “为啥?”二赖子诧异地盯着女人问。 “不为啥。”黄九妹冷冷地说,“叫你莫来,你就莫来。你要是不听,到时莫怪我不客气!” 二赖子低头想了会儿,突然明白过来了,说: “九妹,你是不是怕人说闲话呀?” “是,也不全是。”黄九妹轻声答句。 “那有啥的?”二赖子嘿嘿一笑,不假思索地说句,“你嫁给我,那不就没人说闲话了么!” 黄九妹听了二赖子的话,好气又好笑,半天没吱一声。末了,她只好板起面孔,神情严肃地对他说句: “胡说八道!再这么说,我撕了你的臭嘴。出去,快出去!” 这时,里屋传出个苍老的声音,慢条斯理地问句: “九妹,你,你在赶哪个呀?” 黄九妹先是一愣,随后灵机一动,高声答道: “我在赶狗嘞。” 屋里的老太太就不再吭声了。 “狗?你说我是狗!”二赖子指着自己的鼻子,压低声音说,“我,我怎么就成狗啦?” 黄九妹瞧着二赖子那可笑的样子,想仰面哈哈大笑,却使劲憋住,声色俱厉地对他说道: “二赖子,你以后不要迈进我家门槛!要不,我会像赶狗一样拿棍子把你打出去。出去,快出去,听见没有!” 说着,女人真的顺手操起靠在墙边的一个大木棍。 二赖子看见女人动真格了,便一转身走出了厅堂。 后来,二赖子来过几次,但还没迈过门槛儿便给黄九妹厉声厉色地赶了回去。从此以后,二赖子就不敢再进寡妇家的门了。不过黄九妹地里干不了的活儿,他二赖子还是会尽力帮她一把的。黄九妹也不拒绝,为了还人情,她有时也会偷偷地替他洗几件衣裳,或是做顿可口的饭菜。村里人见他俩这样不亲不疏的,也就不再说啥了,倒也平静多了。 第二十三章 上 近来,杨和平心情非常郁闷。堂堂一个大队书记居然斗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让人笑话!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柳国安的机棚内就是生意红火,机器轰鸣,人声鼎沸,难得几天清静。而他家呢?除了自家几个兄弟亲戚和几户死心塌地巴结他的人家,就再没顾客光临了。安装在机米房里的那台崭新的柴油机一个月难得响几回,搞得杨建民也灰头鼠脑,打不起精神,成天嚷着要把机米机转给别人。但是杨和平书记是要面子的人,说啥也不肯答应儿子的恳求,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硬撑着。 就在他闷闷不乐的时候,公社突然来电话叫他去。杨和平撂下话筒,连家也顾不上回去,就径直急匆匆地往公社赶去。他还以为又有啥重要会议在等着他召开哩。谁知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公社大院一瞧,里面静悄悄的,没半点开会的迹象。叫我来干嘛呐?正在他纳闷的时候,冯秘书虚胖的白脸上挂着微笑迎了上去,告诉他占书记在办公室里等他。 杨和平对矮胖的冯秘书道过谢,就咚咚地踏着木板台阶上二楼左侧的书记办公室去了。 占书记见老伙计来了,便放下手头的《人民日报》,取下夹在蒜头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对他呵呵一笑,请他坐下。 杨和平也不客气,在老上级的办公桌前的交椅上面对面地坐下,取出包“大前门”给书记敬上支,又把一支塞进自己嘴巴间,点上抽。 “占书记,你找我有啥事?”杨和平含笑着问老书记。 “没啥公事。”占书记吐着烟圈儿,笑道,“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这个老伙计聊聊。我们俩在一处说话的日子恐怕不多喽!” “你要高升了?”杨和平欢喜地说,“那是好事呀!” “高升?升到哪儿去呀?”占书记哈哈一笑说,“我这把年纪了还高升个啥!我,我恐怕要退居二线了,这倒是真的!” 杨和平一听老书记要卸任退下去了,心里就凉凉的。要知道他这些年能在柳家湾呼风唤雨,全仗了占书记这座靠山。一旦他离了任,他杨和平也就失去了强有力的支柱,神气不起来了。想到这,杨和平的心情更加郁闷难受了。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占书记忽然话锋一转,呷口茶微笑道,“也许,也许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干上几年呢,这也说不定。上边也还没作出正式的决定。” “占书记,像你这样有能力有魄力有经验的老领导太难得了,怎能退下去呢?”杨和平一听,马上豁然开朗,态度恳切地说,“你退了,那不光是柳河镇的损失,也是党和人民的一大损失啊!所以占书记你说啥也不能走,更不能退。要是上边要你退,我杨和平第一个找县委书记说理去。你这么好的书记,怎么能这么早就退哩,不行,绝对不行!柳河镇两万人民群众决不会答应的!” 占书记听了老部下慷慨激昂的陈辞,不禁哈哈大笑了。他当然明白自己手下的心思,不过对他的这份依恋之情,还是颇为感动。 笑罢,占书记朝老部下摆摆手说: “我们不说这个了。嗯,说点儿家事吧。” 由于两位是相交近十年的老朋友,便把官场之事撇在一边,饶有兴趣地拉起了家常来。说到有趣处,两人忍不住爆发出阵阵轻松愉快的笑声。这对杨和平来说,已经是好多天没享受过的愉悦了。 说着说着,占书记就把话题转到儿女婚事上来了。他喝了口茶,笑问道: “哎,你家建国有了对象没有?” “还没呢!”杨和平吸了口烟,笑答道,“这小子高不着低不就的。作田人家的女,他看不上,大小是个老师嘛。可城里的女俚又看不上他。他只是个民办的,说到底不还是个农民,一个会教学的泥腿子罢了。这一来二去的,找对象就难哪!唉——” 沉吟一下,占书记问道: “你家建国高中毕了业吧?” “毕业了。”杨和平回答道,“就恢复高考那年毕的业,可惜没考上大学,后来我让他复习了两年,又没考上。他自己觉得没脸再念下去了就不念了。我也就由他去了。那大学也不是他这小子考得到的。他也不是那块料,唉,没出息,真没出息呀!”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副好失望的样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没上大学就没出息了?几多人没上过大学,不也出息了?还大出息了呐!”占书记不以为然地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嘛。再说能考上大学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啊!” “那是,那是!”杨和平奉承地说道,“像你占书记没上大学也照样当领导,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作出了多大的贡献啊!” “我?”占书记谦虚地笑笑说,“我这算啥,只是在尽心尽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嘛。谈不上多大贡献,能问心无愧就行罗!” 沉静了一下,占书记端着茶杯喝了口浓茶,接着说: “现在高中生也难得,也是人才嘛,能顶大用的,不能小看。你看现在老师队伍里有几个高中生呀,特别是在我们乡村小学,那就更难得了。就拿你们柳家湾小学来说吧,不就只有建国一个人,其他的都只是初中生,甚至有的连初中都没上完哩。没办法,现在缺老师,能用的就用。” “占书记,今年镇里有没有转正的指标哇?”杨和平想了想问道。 “有哇。”占书记答道,“要是没正转,这民办教师哪个肯干哩!没奔头,哪个也没劲干了。就那几个工资,还想留得住人,门都没有!” “那是,那是。”杨和平附和着说了句,过了会儿,又低声询问句:“占书记,你看我家建国能不能转正呢?” “这个……”占书记那么笑了笑说,“论学历,建国是高中生,转正当然不难,只是,只是资历太浅了,才教了不到一个学期。几多人教了几十年,头发都白了,还没转正嘞。” “这我晓得,晓得!”杨和平讪讪地笑道,“这转正是该照顾资格老的老师,他们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大贡献,是该轮到他们转正了。我的意思是在差不多的情况下,能不能看在我们老朋友的情分上,关照关照建国一下?” “这个……”占书记考虑了会儿才说,“这确实有点难。不过,和平呀,我们是啥关系呢,能帮忙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占书记,这太谢谢你了!”杨和平见事有了转机和希望,特兴奋特欢喜,诚恳地说,“要是我崽转正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的!” “谢就不用啦!”占书记呵呵一笔,沉默一下,突然又问句,“哎,和平呀,你家建国想找个啥样的对象呀?” 第二十三章 下 “占书记,你是不是想替我崽做媒呀,哈哈——”杨和平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道。 “做媒,这也是件积德的好事呀,能做干嘛不做嘞!”占书记哈哈笑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想给你家建国介绍个对象呢!这伢俚我喜欢。” “占书记,谢谢你看得起我家建国。”杨和平心头一喜,笑道,“你打算把哪个女俚介绍给我崽呀?” “我侄女儿,也就是我大哥的小女。”占书记直截了当地答道,“她现在还是吃农业粮,不晓得你家建国看不看得上,乐不乐意?” “乐意,乐意!哪有不乐意的?”杨和平一听说是书记家的亲侄女,喜得连声直嚷嚷,“建国这小子要是晓得了,非把他美死不可,嘿嘿!” “你说乐意,有啥用?又不是你……”占书记认为不好再往下说,便就此打住。 “我乐意,就代表建国乐意!”杨和平底气十足地说道,“他是我崽,他能不听我的,量他也不敢!这事儿我敢给你拍胸脯打包票!” 占书记见杨和平那急切的样子就笑了,接着又板起面孔说: “你可不要有封建思想哦,包办婚姻是不行的,会犯法的!你可得给我注意。现在是新时代,还是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千万不能搞婚姻包办这一套。你崽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可不能强逼,同样我也不会逼我侄女,婚姻自由嘛!” “占书记,说的是!”杨和平尴尬地笑笑,向领导表态,“请领导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糊涂事来的!”顿了一顿又笑嘻嘻地补上句,“不过,我想我崽肯定会同意的。” “嗯。”占书记沉吟了会儿,对乐滋滋老伙计说,“要不这样吧,要是你崽愿意的话,你就事先通知我一下,我把我侄女带来,让他俩见见面再说。你看,怎么样?” “好,好,好!”杨和平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说,“一切听您的安排。” 说到这儿,冯秘书上了楼,接着一脸恭敬地把占书记请下楼。因为县里的陆常委来了,占书记必须亲自出来迎接。 杨和平便乘机与占书记道别,然后打道回府。一想起自己马上要跟公社书记家结亲了,他高兴得扯着五音不全的喉咙,一路上背抄着两手一摇一摆地唱京剧,那模样就像他快要当驸马爷似的。 一回到家里,杨和平就把正在自己的房间看书的儿子叫了出来,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就兴冲冲地把相亲的事情告诉了儿子。原以为儿子听了会高兴得一脚跳到天上去,谁料这家伙反应冷淡,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吭一声。这可把一心巴望结亲的父亲惹火了,厉声问句: “你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你!” 杨建国见父亲生气了,就嗫嗫嚅嚅地答句: “我……我不想去。” “啥,不想去?”杨和平一听,头顶直冒烟,“人家可是占书记的亲侄女嘞!这么好的一门亲,几多人想攀还攀不上呐。不想去?你小子犯浑了,啊!” “我不稀罕!”杨建国低低地嘟哝了声,同时垂下脑袋,不想看父亲发怒的样子。 “不稀罕?”杨和平惊讶地盯着儿子重复句,随即又怒吼道:“你不稀罕,我稀罕!这事由不得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就这么定了!” “我,我就是不去。”杨建国一想起玉兰那勇气和胆量平添了许多,抬起头直视着父亲,口气坚决地答道,“杀了我,也不去!”说着抬腿欲走。 “你,你这个混蛋!”杨和平一把拉住儿子,暴怒得抡起胳臂欲打他,可瞅见儿子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知道打死他也不管用,转念一想,便放下手,颓然坐到大门边的凳子上,沉重地叹了口气,便沉默不语了。 当然,他杨和平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这事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啊。现在来了,他哪能因儿子一时糊涂而撒手哩?这可不是他杨和平的个性。他这会子不吭声不哈气的,是在想法子怎么把儿子这头不肯喝水的牛强按下水,乖乖听自己的。杨和平别的不行,就这脑子好使,没过多久,他便酝酿好了一套劝导儿子的说词。 于是杨和平神色和悦地含笑着把儿子拉进他的房间,用恳切而和缓的语调同儿子讲起这门婚事对他父子俩的重要性。结下这门亲,儿子的转正就不成问题了,马上可以吃公家饭,成公家老师了,从而跃出农门,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而父亲呢?有了这门亲事,他跟占书记就成了姻亲,以后占书记还不会处处罩着自己?他有这靠山,这柳家湾永远都是他杨和平的天下,说不定到时柳河镇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这一箭双雕的大好事,哪能不做呢?傻子也会做,何况你还是个有文化有头脑的教书先生嘞!听爸的,没错儿,你以后准能前途无量!最后杨和平神情庄重地对儿子说了句。 一心想靠转正脱出农民身份的杨建国终于在父亲循循诱导下,心中那座坚固的堡垒慢慢地倾斜,摇摆不定起来了。杨和平见儿子动摇了,有机可乘便又施展硬手腕,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警告儿子,说他死也不会同意儿子娶冤家对头的人做媳妇,叫他死了那个心! 杨建国当然清楚父亲的秉性与为人,知道他跟老柳家的仇恨一辈子也不会了结,而自己虽然爱玉兰却不可能跟她结成连理,共度一生了。他一想到这些,心就凉了,血也冷了。他绝望地重重叹息一声,靠在椅背上沉思良久,终于亲口应下了相亲之事。 杨和平终于看见儿子向他点头了,欣喜地一把将儿子抱住,不迭声地叫好。 晚上,杨和平吩咐妻子准备一桌好菜,然后他亲自把自家兄弟和同僚们请到家里,一齐喝酒。在酒桌上,他按捺不住兴奋,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向众人和盘托出。于是大家便一致向杨建国贺喜,弄得当老师的好不尴尬。杨和平听了在坐的恭喜和奉承,喜得忘了碗里的是酒,直把它当水,一碗接一碗往嘴里灌。没多久便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溜到桌下去了,不省人事。 第二十四章 上 几天后,杨和平领着儿子杨建国来到柳河镇,在占书记事先约好的一家新开张的饭店里见面。 杨建国仪表堂堂,高大挺拔,加之一身崭新合体的衣着,更显得英俊潇洒、温文尔雅,把个前来相亲的姑娘看得眉开眼笑,春心荡漾。女方的父母也是连连点头称好,十分称心如意。 然而,杨建国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眼前的姑娘其貌不扬,且身段矮胖,心里不大乐意。但一想到她是占书记的亲侄女,能左右自己的前途命运,也就勉强自己对她友善地笑了笑。可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笑竟完全打动了姑娘的芳心,片刻之间便下了以身相许的决定,把个立在一旁头插栀子花、手摇大莆扇的老媒婆乐坏了,忙把随杨和平父子而来的青年媒婆拉进隔壁里间,叽哩呱啦地讨论起彩礼及其它有关事项。 两位能说会道的媒婆很快就把一切事情谈妥了,然后笑呵呵地将商量好的事项给各自的主人说了。双方父母也都点头称好。还在杨建国老师对这桩婚事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笑容满面地替他把婚事应了下来,并且热情洋溢地请在场诸位在本店共进午餐。 杨和平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进村逢人就笑嘻嘻地宣传自己儿子相亲之事,声音洪亮,人也特别亢奋。村里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个时辰,全村都知道杨支书的大儿子要跟公社书记家的亲侄女成亲了。那些闲着没事的人便三三两两地站在房前屋后议论个没完没了。有叫好的,也有生气的,不过大多数人认为杨和平又得势了,又会抖起来了。于是有势利者当下就暗自决定下次把谷挑进支书家机米房去。 柳水生得知此事,不但不气恼,反倒乐呵呵地笑了。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再为大女儿的倔劲犯难了,烦恼了,说不定她立马就会回心转意,答应嫁给那个粮站的小伙子了。近段时间,那小伙子常买烟拎酒的前来孝敬他,讨他欢心。他也就越来越喜欢这伢崽了。不光为父的如此,一家子除了玉兰,没谁不喜欢他。 如今伤心的也就只有玉兰了。她一听说杨建国与人相亲,就忍不住把自己关在房间偷偷地流眼泪,在心底一个劲儿埋怨他。怎么能说跟人相亲就相亲呢?难道他压根儿就不喜欢我,原先在柳河边对我说的那些话儿都只是闹着玩的?那只是些骗人开心的假话、鬼话!真傻,我竟然把它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迟迟舍不得搁下,苦苦守着,任二姨说开了花说烂了嘴也不去跟那人相亲。可他杨建国呢,不声不响就跟人家相亲,他把我当啥哩?他心里根本就没我嘛。真傻,我真傻!还顶着家里人等着他哩!真是傻透了我!想到这儿,泪水盈满了眼眶,很快涌了出来,悄悄地滑落在她消瘦的面颊上。她一时难以抑制内心的痛苦,一头扑倒在被垛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为了不让厅堂里的父母听见,她极力控制住自己,两只肩膀却不住地微微颤动着。 抽泣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方支起身子,没精打采地独自坐在床边发呆。什么也不想,又好像在沉思。过了会儿,她心间突然给什么照亮了似的,一下子豁朗了。她想,不就是相个亲嘛,有啥大不了的,离成亲还远着哩。哪个能保证一相亲就能成事哩?这样转念一想,她的心胸又亮敞了起来,快活了起来,觉得自己并没有被人抛弃过,对心爱已久的人儿充满了希望,便更加坚持地守下去了。 但是半个月后,她心中美好的希望便给杨和平十几桌排排场场的酒席彻底砸碎了。因为杨建国订婚了。 杨建国也许没有想到,他的喜庆之日竟然会是自己所爱之人最悲伤的日子。那天玉兰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柳河边对着清清亮亮的河水发痴发呆,眼泪时不时溢出眼眶,任风吹落在草地上,吹落在河水中。她一个人痛苦着自己的痛苦,没有人来安慰她,而她此时也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她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坐着,只想一个人痛痛快快地掉眼泪。为自己的爱情而哭,为自己命运而泣。其实她早就预料到自己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因为她的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以这种痛苦的方式收场。她此刻并不怨恨不守诺言离她而去的杨建国,她只怨自己命苦,怎么偏偏爱上的人会是自家的仇人呢?这是命运在有意捉弄她,在惩罚她?难道前世她造了什么孽,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要不老天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呢?她悲伤地想着,痛苦地啜泣着。 她只是个弱女子,她没法跟命运抗争,只能向命运屈服,任它摆布,听从它的安排。她对自己所要争取的一切都深感绝望。 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母亲又一次向她提起相亲一事。她呆然若失地望着母亲,沉思良久最终噙着眼泪点了点头,想反正心都死了,嫁给哪个还不都一样?这样做虽然自己快活不起来,至少可以让父母高兴啊,也好! 郑月娥一听女儿同意相亲,便跑出房间,一脸欢喜地把这事告诉了正在厅堂里一面修蓑衣一面静候佳音的丈夫。柳水生听后自然欣喜不已,当下撂下手里的活儿,大步冲出门外。他沿着尘土飞扬的黄泥马路,兴冲冲地朝柳河镇赶去。他要亲自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二姨子,让她上罗家商谈亲事。 其实相亲也只是过过形式,走走门儿,以尊重当地的风俗。因为这一个多月来,罗友良经常来老柳家找玉兰,只是玉兰不大理睬他罢了,不过两人不知见了多少次面,已是老熟人了。但是相亲这一环是不能省的,省了就会惹人说闲话的。这风俗习惯毕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哪能轻易就废弃不用哩。男女双方家人都认为订婚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万万不可省去。 第二十四章 下 于是几天后便择了个黄道吉日,在郑月凤家相了亲,然后由男方请客在就近的一家饭馆里吃了一顿,这相亲的仪式就算完成了。 女儿的终身大事总算有了着落,为娘的心头那块石头也就落地了,不必再为这事烦心了。为父的也放心了,从此以后不必再担心自家跟冤家对头有什么瓜葛了,对大女儿也就热乎起来,比过去和善了许多。 而玉兰呢?亲也相了,心也定了,不再想别的事儿,内心倒也平静。只是自打相亲以来,罗友良隔三差五地来得更勤了,总是没事找事地跟她单独在一块说笑,还夹些肉麻话儿,让她听了害臊,但心底却会不由得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与怡悦。不过有时她心里又会莫名地产生一种说不清的厌烦情绪,就巴望他不要来。可罗友良却不听,反倒来的越发频繁了,说的越发肉麻了。玉兰既然打算为人妻,自然就得应付,两人一来二去,眉来眼去间便生出些感情来了。她在同他接触过程中对对方慢慢地产生了好感,也就不再对他那么冷淡了,且日渐热乎起来。这让柳水生夫妇俩看在眼里,喜上眉梢。 一天上午,郑月凤打着把油纸伞冒雨来到大姐家,跟姐姐姐夫商量订婚的事儿,说男方在催她尽早把这婚订了,好赶在年底办结婚喜事。这使得柳水生夫妇犯难了,倒不是彩礼的事儿,这早在相亲时双方媒人定好了,而是大儿子的婚事迟迟没订下来。这老大都还没定婚,怎轮到老二抢先呢?这不符合规矩,所以柳水生夫妇便以此为由拒绝给郑月凤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等国安的婚事订了,再订玉兰的。这理由相当充分,郑月凤自然无话可说,只一个劲儿地催姐姐姐夫快上桂花家提亲。柳水生夫妇又何尝不想早结亲,早抱孙子呢?可一头栽在机米棚里的儿子老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叫他俩有啥办法哩! 不过郑月凤的一席话倒是让郑月娥发了急,便当天晚上跟儿子谈起了订婚的事情,要求儿子争取在月底把这婚订了。 柳国安起初不同意,说这太紧了些,不知人家桂花父母愿不愿意。可后来一想,要是自己迟迟不订婚那就会耽搁妹妹的婚事。妹妹的婚事本来就是连逼带说的,万一时间一长,夜长梦多,又生出许多不愉快的波折来,那父母不又怪到他头上来了?反正订婚仪式也简单,就是请客摆酒席。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再坚持了,说桂花父母定几时那就几时好了! 郑月娥听了,心中一喜,当即就上王媒婆家把这事说了。 桂花当然不会反对,她早就跟定了国安,巴不得早定婚,早安心呢!只有桂花她爸有些不乐意,说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就办喜事,也急了点儿。不过后来在王媒婆三番五次的劝说下,这个视独生女如掌上明珠的老实人终于架不住王媒婆那张巧牙利嘴儿,应允了男方的请求。 于是,男女双方的长辈们择了好日子,摆起了订婚宴席。 那天晌午,天空作美,阳光灿烂,气温宜人。老柳家屋里屋外摆满了酒席,人声喧腾,热闹非凡。 新人柳国安上身着一件崭新的蓝色的确良衬衫,下身穿一条灰褐色长裤,头发从中间往两侧梳得光溜溜的,整个儿显得特英俊特精神。他身旁的桂花也是一身崭新的打扮,红艳艳的短袖衫把她标致的鹅蛋脸儿映得宛若桃瓣,乌黑发亮的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背,弯弯的秀眉下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始终笑盈盈的,透射出兴喜与略带羞涩神色。今日是这对新人喜庆的日子,他们心中都洋溢着甜蜜与欣喜,并且将这份快乐与喜乐通过甜美的笑容散发给每一个人。他俩满面笑容,喜洋洋地举起酒碗长幼有序地逐一上前敬酒。长辈们一面乐呵呵地喝着晚辈的敬酒,一面不停地祝福这对幸福的新人。 所有的客人都来为柳国安和桂花贺喜,只有姑姑柳红杏不在场。对此柳国安心底有些不悦,不过这种情绪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欢笑声中,还没维持半分钟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知道姑姑是不会来为他祝福的,因为她怕老柳家的人不欢迎自己。 然而就在杯盘狼藉,宴席将尽的时候,柳红杏出人意外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吃惊不小,一个个把目光投射在这位穿戴时髦的女人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和愤怒,心想那种女人怎能出现在这种场合呢?太不知羞耻了! 柳天福老人看见自己的女儿,心情十分复杂。老人多么巴望着女儿上前叫他一声爸,问一问他的身体好不好,但同时他又怕她站在自己面前,这会让他这张老脸在众人面前不知往哪儿搁。 而柳水生呢?他一见到这个败坏门风、丢人现眼的妹妹,气就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在儿子喜庆的日子里。他无法克制胸中的怒火,冲着妹妹厉声问句: “你来做啥,又没人请你!” 郑月娥在一旁制止丈夫,接着面带笑容地给小姑子请坐。 柳红杏没坐,谢过嫂子,就对着板起面孔的大哥说: “是没人请我,我自个儿来的,不是为了吃你家的酒。” 说着,她将脸转向一边的侄子,含着笑接着说: “今天是国安的好日子,我是专门来给国安道喜来的。不管怎么样,我是他的亲姑姑,应该来贺喜他和桂花的。” 说罢,她走上前,笑吟吟地向这对新人表达了自己衷心的祝福,然后转向就走了。 柳国安追上去,跟姑姑说了声谢,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此刻他的心情相当复杂,既为姑姑能亲自赶来为自己贺喜感到高兴,同时又为她遭到父亲的责问以及众亲戚的冷落而难过。他虽然没法理解,也无法原谅她与杨和平的不正当关系,但在心里,他还是喜欢和尊重这个亲姑姑的。 柳红杏对侄儿笑了笑,抬脚就朝前走去,没人挽留她,只有叽哩咕噜的非议和声讨在为她送行。 柳红杏走出村口时,忍不住回头望望长兄家热热闹闹的场院,不过这种热闹和喜庆的气氛不属于她这个遭娘家人唾弃的可怜女人了。她心底不由涌起一阵悲伤,两眼发涩,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幽幽地叹口气,迈开两腿,沿着回家的路大步向前走。 第二十五章 上 按当地民俗,男女双方一旦订了婚就可以自由来往,以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和感情。双方父母不仅不会阻挠,相反还会用含蓄的方法鼓励他们交往。当然在交往中,男性一般比女性更积极主动,甚至于三天两头地往女方家跑,极力讨好自己的未婚妻,同时也把自己最好最优秀的一面展现给准岳父岳母们看,以获取他们的欢心和认可。 然而杨建国老师却超脱风俗习惯,与众不同,全然不是这样的一个订婚男青年。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个刚订婚男青年应有的激情与热切的心态,也看不到任何冲动与喜悦的神色。他显得十分的平静和淡漠,没有一丁点儿兴奋的举止行为。他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汉完全丧失了对异性的兴趣和冲动,更不用说渴求与狂热了。他成天呆在家里,不愿去柳河镇,除非接到父亲的死命令,他才十二分不情愿地拎着父母备好的礼品,无精打采地蹬上父亲刚为他买的自行车,朝柳河镇方向驶去。 与杨老师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占淑娟。自从订婚后,她的心间充满了无限的甜蜜和喜悦,成天像只快活的小鸟,活蹦乱跳,时不时扯开不太动听的歌喉哼唱着甜美的爱情小曲,那份春情在歌声中犹如决堤的河水汹涌澎湃,难以遏制。她的整颗心都沉浸在爱情的幻想之中,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对爱情充满了浪漫的向往与渴望。因此她一看见未婚夫,就全身心地兴奋起来,激动起来,直想冲过去将他紧紧抱在胸前,让焦渴的心灵得到爱的滋润与满足。 但是当她抬头面对未婚夫英俊的脸庞上勉强绽开的明显缺乏激情的笑容时,也那颗狂热的心仿佛遭受寒流的袭击,一下子冷了许多。可她依然对他愉快地微笑,大胆地拉起他宽厚而温热的手掌,叽叽喳喳地与他说笑,从中感受爱情的快乐与幸福。 杨建国望着她那张难以吸引男人的胖乎乎油光光的圆脸儿,心间没法激起感情的浪花,哪怕一小圈儿轻微的涟漪。不过她那纯真而明快的笑容以及她那爽朗而欢快的笑声倒是把他感染了。他也就跟着她笑,跟着她说起话来,只是他谈的都是些不着边际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对他俩的感情和未来的生活却是只字不提,好像他们俩只是普通的朋友,而非已订婚的情侣。这让一心渴望谈情说爱的女孩子很是失望,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不良情绪,不让这份失望和恼怒表露出来,安慰自己似的想,也许他生性腼腆内向,羞于直截了当地向她表达爱情,但在内心深处他是真真切切地爱着她了,说不定比自己还狂热哩!想到这些,她也就释然笑了,两眼脉脉含情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情人看个不够,直把他瞅得不好意思,以为自己又哪儿失态了,惶愧地垂下头,一脸的不安与羞惭。 占淑娟见未婚夫这般模样,不由得格格地笑出声来说: “建国,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怕羞哇?” “我……”杨建国抬头瞅着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子,脸刷地红了。 “我们都订婚了,用不着这样子嘛!”占淑娟靠近未婚夫,鼓动他说,“胆子大点嘛,人家女的都比你主动呢!” 说着,她轻轻拉起他的手,眼巴巴地仰望着他的眼睛,巴望他会对自己有更亲密的举动。可他让她失望了,他不仅没有亲热地拉住她另一只如面团一样白净柔软的手,还下意识地缩缩手,欲摆脱她温热的掌心。这让她不由生出些许气恼来了,于是她把手捏得更紧,让他无法脱掉。然后她在身边的床沿上坐下,把痴痴呆呆发愣的男人拽到在床头。她紧挨着呆头呆脑地坐在床上的未婚夫,将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脸上漾起甜蜜的微笑,眼光中充满了似水柔情。 他有些儿尴尬,不自然地对她笑笑,心儿怦怦地跳,想挪挪屁股却又不敢,生怕惹她不高兴。他只好呆呆地坐着,静静地吸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体香。这是一种很能使男人沉迷的气息,于是他心中那种蜇伏已久的冲动,像初春的万物获得春气的滋润,缓缓地苏醒过来。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望着伏在自己肩头含笑的面容,心一下子颤动起来。虽然这张脸不够白皙,不够漂亮,不够迷人,但是它毕竟是一张荡漾着春意,散发着柔情的女人的脸蛋,为此不由得为这而心动。 他痴痴地凝视着她,心动神迷。她似乎心有灵犀,感应到了他内心的变化,仰面望着他那异样的神情,不由动情地冲他那么笑了笑。沉默了一下,她呢呢喃喃地央求他的吻。而他竟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女孩子便提高了声音,带着几分羞涩对男人说: “亲亲我,好不好嘛?人家电影里,男的跟女的单独在一块都这样!” 男人终于知道了女孩子发出的要求,身子动了动,却不应声,只瞪着她发呆。 “你怎么啦嘛?”女孩子不满似的瞪眼男人,发起嗲来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木呀,还老师呢?这么没情趣,你看人家电影里的男人多主动,多浪漫呀!” 男人听了女孩子的一番怨怪,发觉自己确实有对不住她的地方,连个吻都舍不得给,还未婚夫呢,还要百年好合哩,真是的!他反省了会儿就鼓起勇气,俯下身,迟疑片刻才把嘴巴轻轻地贴在她滚烫的唇片上。他只是在尽自己一个未婚夫应尽的职责,点到为止就行了。可女孩子却要解渴要尽兴,要彻底地放纵自己。因此当男人碰了她一下嘴唇便想移开时,她张开双臂一把抱紧他的脖子,如饥似渴地狂吻起他来了,且没完没了。男人虽不情愿,但也不能在这种时刻扫对方的兴,只好硬着头皮应付着。直到女孩心满意足放开他,他才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口气,两眼无神地瞅着气喘吁吁脸色红润的女孩,心里想这家伙在外人面前羞羞答答,斯斯文文的,可在背地里竟如此胆大狂热,放浪形骸,真是难以理解,不可思议! 女孩子两眼含笑地注视着如痴似呆的男人,以为他依旧沉醉在自己所赐予的幸福中,心头一热,又伸手抱住他,情意绵绵地偎在他胸膛上,面庞上流露出获得满足之后的快乐与幸福。 就这样紧紧地相依相偎了好长一段时间,女孩子才抬眼笑望着男人问: 第二十五章 中 “建国,明天你来陪我看电影好么?镇上明晚放电影。” “我……我”杨建国吞吞吐吐起来。 “你不肯来,来陪我?”占淑娟离开男人温厚的胸怀,瞪着两眼直问他。 “不,不是的!”杨建国撒个谎说,“明天晚上,学校要开会……” “开啥会呀?”占淑娟噗哧一笑,打断他说,“你是校长,说不开就不开了嘛!” “哪能这样?是校长就更应该以身作则,说话算数。哪能说取消会议就取消呢?”杨建国振振有词地驳道。 “嗬,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学校长就这么神气呀,不肯陪我看电影!”占淑娟不高兴地嗔道,“那以后要是你当上了局长啥的,那还不把我扔掉?” “哪儿话哩,哪敢呀!”杨建国见状,忙陪着笑说了句,接着又叹口气说道,“当啥局长的,我有那本事?连个正式的老师都怕当不上,唉!” 占淑娟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又在为转正的事儿犯愁了,格格一笑逗道: “哼,你要是老得罪我,不对我好,你是一辈子也当不上真正的人民教师的!” 杨建国心里清楚自己的命运与其说是掌握在占书记手上,还不如说是掌控在他侄女占淑娟手心里,因为他能不能转正,关键在于占淑娟愿不愿意在她大伯跟前多撒撒娇,多替他说说话,催他抓紧时间办。要知道占书记家只有三个儿子,没生女儿,所以这个侄女在他心里是相当有分量的。她的事不管大小,只要能办到他都会替她办好。反过来,她一不高兴,不帮他,那他杨建国转正的事儿肯定就没戏了,他的美梦就得彻底破灭了,就得彻底完蛋了。因此为了成为一名吃公家粮的正式教师,杨建国尽管不喜欢她,但他不得不勉强自己去竭力讨好这个能帮他实现梦想、改变命运的胖姑娘。于是他立马冲她笑笑,开始讨好起她来了。 “我哪敢得罪你,哪敢不对你好哇?”杨建国挨近占淑娟,态度诚恳地说,“淑娟,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相信我!” “光说好好对我,那还不行!”占淑娟冲他一噘嘴儿,拿手戳了一下他的鼻梁,娇声笑道,“你还得爱我,好好爱我一辈子。一辈子就只爱我占淑娟一个人,不能再喜欢别的女人,哪怕多看一眼都不行。建国,你能做到么?” 杨建国想了想,没法子,只好向她提出的要求屈服了。他郑重地向未婚妻点点头,说: “能,淑娟,我一定能做到!” 说时,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玉兰那低头温柔的微笑,不由地浑身颤抖了一下,垂下头,以避开未婚妻那似乎含着质疑的目光。 “那好,建国,我相信,你是不会,也不敢骗我的!” 占淑娟相当自信地说完,便伸出裸露在外的两只浑圆的胳臂,勾住未婚夫的脖子,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柔声说: “你爱我,那就亲我一下,好么?” 杨建国别无选择,只得俯身又一次吻起她那高高噘起的厚嘴唇。男人的主动使女人迸发出全部的激情与狂热。她使劲地搂抱着他,两片嘴唇在他嘴巴上来回地快速移动。她一个劲儿狂吻着男人,不时发出一阵阵低微而畅快的呻吟声。女人完全陶醉于接吻所带来的极度畅快之中,忘却一切。而男人呢?他感到的是一种窒息带来的恶心,想用力一把推开久久缠着自己的讨厌女人,好让自己得到解脱。可他却不敢这样做,因为他的命运攥在她的手中。他不敢拒绝她的一切需要,况且她对他的这种需要是合理的,并不过分,因为他是她未婚夫嘛。因此他只好强忍着心底的厌恶之情,闭上眼,由她在自己身上宣泄她的情欲。直到她心满意足为止,直到她的嘴唇从自己嘴巴上挪开,他才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细雨纷飞的天空,如获重生般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