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桥》 第1页 [现代情感] 《李家桥》作者:扶兰【完结】 文案: 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顾岳,因为军阀混战受到牵连,不得不孤身回到从未谋面、远在湘南大明山下的故乡李家桥…… 内容标籤:布衣生活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岳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盗亦有道(一) 湘南的梅雨季刚刚过去,酷暑初来,吸饱了雨水的山茶树林,花瓣白得耀眼,树叶绿得扎眼,树下红土地中满溢的水汽蒸腾而上,扑在马三元一行人的脸上,湿热难挡。 马三元摘下斗笠,掀起脖子上的土布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眯着眼打量着前方路途。他身旁那位惯走这条道的另一个商队的领头人陈大贵,喘了会气,说道:“翻过这道岭,就是茶山村,村 东头有口甜水井,咱们可以喝口水歇歇脚。” 马三元是阳县人,早年被同乡前辈带出去投军,见过世面,也挣了点钱,只是打仗打得胆子越来越小,不想再提着脑袋卖命了,便趁着某一次顶头上司战败、部下溃散的时候跑了回来,顺便还带了一点当地的土特产,沿途卖掉,很是赚了一笔。马三元当兵好些年,早已不习惯辛辛苦苦地埋头种田,得了这笔外财,立刻有了主意,在同村拉了几个合得来的伴,组了一个小商队,出阳县到郴州,再走郴州经南岭往广东的那条秦时古道,贩运各地特产,一年之中,大约可以在这条道上走个来回,虽说也辛苦,到底比种田多赚几分,惟一不好处是,这世道不太平,沿途时时有兵匪作乱,万事都要小心。 从郴州回阳县,本是不必绕茶山村这条远道的,但是昨晚马三元一行人在前一站文龙铺歇脚时,听得人讲,阳县和谷县交界处的大明山上的土匪最近不小心劫了省府某要员的亲戚,那位要员大丢颜面,大发脾气,省城那边却不过要员的面子,派兵下来剿匪,大明山的土匪得了消息,赶紧分成几路撤了出来,避避风头,这么一来,阳县往省城那边地界平安了,往郴州这一片地界就遭殃了,这段日子里,已经有不少消息不灵通的过往行人被劫。马三元和同伴们一商量,便打算绕茶山村这条道,虽说得多走五十几里路程,为着这条道人烟稠密、民风强悍、少有匪害,也不算什么。 这条道走的人虽然不少,到底世道不宁,马三元一行七人,不少也不多,心里终究有点不踏实,兼之路径不熟,因此托相熟的店家介绍,与走过这条道的另一伙阳县姓陈的商贩搭伴,又有三个往茶山村邻近村落走亲戚的文龙铺当地人附行,今天早上临出发前,那店家又搭了一个从广东回阳县老家的学生进来,凑齐了二三十人,同路行来。 马三元不免回头看了看跟在最后面的顾岳。 那个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少年,长得倒是很端正挺拔,衣着虽然极普通,但是今天早上被店家领着过来时,他背上的背包,让马三元一看,心里便“咯登”了一下,这样利落紧凑、方方正正的背包,十之八九,都是那些新式武学堂的学生按着教官从外洋学来的操练手册的要求、平日里训练有素才能够打得出来的,不然,就算是他这样的老行伍,也不过将行李按着各自的习惯整理一番,略略有些齐整模样就算过关,长官也难得管这些细务。 这年头,能够进新式武学堂的学生,都不好惹,就算自己不成器,总有成器的同窗校友师长之类的可以投靠。马三元先前呆的那支杂牌部队里,就有一个保定军校出来的营长,本事寻常,运气也不算好,败无可败之际,对头那边的学长派人过来招降,这位营长摇身一变,便成了那边的连长,听说最近又升营长了,羡慕得一干无出路可奔的旧同僚眼都红了。 不知道这顾岳,是哪家武学堂的学生,怎么独自一人回乡去了,这个时候,可不是学生放年假的季节。 马三元心中揣摩,面上倒不曾格外关注这顾岳。世道不宁,闲事少管,这个道理他领会很深。 这一路上,顾岳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不论前头的人是快是慢,他都跟得很轻松,步速均匀,唿吸悠长,额头上连汗珠都很少见。马三元稍稍留点心便能够注意到这一点,不免心里更是忐忑。这少年不会是练家子出身吧?姓顾……名岳……怎么听着总有点耳熟呢……可惜马三元离家十来年,回来之后又总在外面跑,对阳县老家那边不太熟悉的人与事,委实有点想不起来了。 不过,武学堂的学生,总不会是土匪眼线,马三元心想有这点把握也就够了。 上得茶山岭,站在最高处时,马三元的堂弟马七台四下里一望,忍不住说道:“说是茶山村,村子看起来不小,这山茶树倒只有这么一片,还不及咱们村后山的山茶林子大。” 陈大贵嘆道:“马兄弟有所不知,从前这里,连着三个山头都是山茶树,最老的一棵听说有一百七十年,可惜那年长毛过境,在这地界打了一仗,茶山村的人算是早一步躲到山里头去了,只是那年的茶油没来得及运出去,遇上乱兵进村抢劫,抢完之后放了一把火灭迹,库房里的茶油全烧光了,听说那把火连烧了三天三夜,茶山村烧得只余下半边祠堂,山茶树烧得只余下三棵半,养了这七八十年,好容易养出这半个山头的山茶树来,已经很不容易啦。”
第2页 马三元等人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略估一估那三个山头的大小,想像一下当年三座茶山的盛况,不免感慨惊嘆一番,怪道三个山包拱围着的那个村子起名叫“茶山村”,也的确是最贴切不过了。 前头说的那口甜水井,站在山岭上看得很分明,离村子有点儿远,邻近一口极大的池塘,塘边一圈儿荷花开得正热闹。水井的位置比池塘高出半个人的样子,丈许见方的一个井口,水面几乎与井口平齐,四周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留了水沟通往池塘,方便村人淘米洗菜。 即使在山岭上远远望过去,似乎也感觉得到井水的清澈与清凉。 马三元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湘南多山,路途曲折,因此各地常有俗语说“看到屋,走到哭”,大概也是北方俗语“望山跑死马”的意思。虽说已经看得见山下的村子,马三元估计着还得很走一段时间,不过山上山下的安宁平静,让他的心情倒是很轻松。 这种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世道,能够有这样安宁的一块地界,真不容易啊。 所以,在这一片安宁之中,在转弯处僻静的山道边,突然传出“咔嗒”一声轻响时,马三元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子弹尖啸着从他头顶尺许高的地方射了过去,一行人呆了一呆,待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乱成一团,马三元赶紧高喝一声:“趴着别动!”朝着头顶上面放枪,这不是要杀人,只是警告,千万别乱动乱跑才是正经;趴下来却是为了防枪枝走火误伤,马三元当兵那些年,每年都会遇上这样的倒霉蛋――或是走火误伤了同伴,或是被同伴的走火误伤。他就不敢相信这些土匪不会走火。 马三元同村的人听话地趴下了,他们这一行人,向来是马三元做主,所以听话都听成了习惯。另一个商队也算是有经验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也站住了,一看马三元他们的动静,赶紧也跟着趴了下去――这一路上,他们闲聊时也听说马三元是当过好些年兵的,遇上土匪开枪,下意识地便学了马三元的动作来躲枪。 那三个走亲戚的当地人,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兇险,惊惶失措,吓得嚎叫着向茶树林里乱钻。立时又有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正射在跑在最前面那人的身前,几乎是贴着脚尖钻入地下,那人以为自己的脚掌被射穿了,啊呀呀地抱着脚惨叫起来,另外两人再不敢动,面无人色地蹲在原地,浑身直哆嗦――知道有土匪是一回事,亲身遇上又是另一回事。 马三元趴在地上,偷偷向后面瞧了一瞧,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劫匪的枪法可真……不过瞧来瞧去,却没有看见顾岳躲到哪儿去了,不免想道,这少年的身手可真够利落的,就这么一会儿的混乱,便藏得踪影不见。只是,若这些劫匪不敢在离村子太近的地方过久停留也还罢了,多半不会费心去搜;若是有恃无恐,不怕耽搁时间,非要搜出来,顾岳只怕反倒更要倒霉。 山道内侧的山坡上,密密的茅草丛中,伸出两桿□□来,日光之下,明晃晃地直扎眼睛,其中一桿枪筒上,挂着一方粗粗描着青色山纹的白土布三角旗。 马三元等人暗嘆倒霉。这样的三角旗,正是大明山上那伙劫匪的标志。没想到他们绕了这么远的路,还是没能躲过去。 端着枪的两人没有动,另有两人,拿着短刀跳了下来,脸上只用红土泥抹了几道,大略遮掩了一下面貌。 马三元举着双手慢慢站起来,赔着笑说道:“兄弟辛苦了,咱们小本买卖,只能拿几个钱请兄弟们喝点茶,还请兄弟们不要见笑。”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从口袋里数钱出来,惟恐动作快了让拿枪的土匪误会、一不小心便扣了扳机。陈大贵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来掏钱。其时各地省政府都发行军票,不许不用,但是道上劫匪可不认这个,只认银元铜角儿,跨了省份的买卖,也不认别省的军票,是以马三元等人身边都带着些,当下按着这年把来的道上规矩,过路之人,一人三块银元的买路钱数了出来,又数了十块银元的子弹钱――方才那伙劫匪可是开了两枪。一边数钱,一边心疼,脸上还得继续赔着笑。这年头银元可值钱得很,三块银元都够买半头猪了,加起来这可是多少头猪啊! 收钱的两名劫匪,显然挺满意马三元等人的识相,扬扬刀子,示意他们仍旧趴一边儿去,那三个走亲戚的当地人却被拦了下来,那三人说得一口土话,连声辩解说是走亲戚不是做买卖的,身上只有几张军票,还有两件衣服,委实掏不出买路钱。 湘南各地,方言众多,常言道“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出了县界,音调更是殊异,那三人一开口,便听得出来是文龙铺当地人。都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劫道的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乡里乡亲,总要讲几分情面,据说,即便是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对大明山下十里之内的乡民也是不动刀兵的。 两名劫匪互相看看,交换了几回眼色,那个儿高一点的劫匪,将刀尖压在面前那人的肩头,向下略略用力,夏衣单薄,这一下就见了血痕,那人吓得僵在当地,抖抖索索地将贴身藏的几个铜角儿摸了出来。另外两人,也摸了几个铜角儿出来,哭丧着脸,指天划地,发誓说他们身上真没银元,就是走个亲戚,谁会带多少钱?
第3页 两名劫匪打量一会,觉得这三个人身上,的确不像是还有油水的样子,两人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些信心的,略一踌躇,便示意这三个当地人照了马三元等人的样子趴在地下,然后开始搜索躲起来的那一个――顾岳的动作虽然快,这些经年劫道的土匪,哪有数不清人头的?自是一计数便知道少了一人,不将这人搜出来好好教训一番,下一次劫道,岂不是人人都要抢着逃跑或是躲藏 了? 马三元一见这情形,便暗自嘆了口气。少年人不知世事,这回被搜出来,可要吃苦头了。 这山道两旁,大多是山茶树,藏不了什么人,不过有大约两三丈长的一段路,一人多高的茅草丛长得极是茂盛,夹杂着几块大石,倒是可以躲藏。两名劫匪一左一右,用刀尖拨着草丛,小心翼翼地一路搜过去,走不了几步,左边那名劫匪突然大叫了一声,只是叫声短促,似乎被人陡然间中途截断了一般。另一名劫匪急忙冲过来时,他的同伴已经被暴起的顾岳掀翻在地上,左膝顶着咽喉,稍一用力,那名劫匪便被压得闭过气去,手中短刀被顾岳夺走,顾岳左手在地上一按,作势扑向奔过来的另一名劫匪,山坡上端着枪的两名劫匪立刻瞄准了他扑去的方向同时开枪,不料顾岳忽地身形一顿,两颗瞄准他前方射来的子弹,堪堪落空,顾岳随即反手一抓,将那名正要缓过气来的劫匪提了起来,挡在身侧,急退两步,背靠山石,右手短刀横在那劫匪的脖子上。 顾岳这才喘了一口气,高声喝道:“枪丢下来,人也出来,站到我看得见的地方,不然我就宰了你们这个兄弟!” 四下里一片死寂。马三元恨不能跳起来揪着顾岳的衣领将他狠狠摇醒,少年伢到底明不明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他便是再有本事有来路,到底年少孤单,又怎么能够和这些成群结伙的劫匪扯破了脸皮死嗑?老人常说道,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可是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到底是少年伢,气盛不晓事,马三元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嘆气, 山坡上寂静了片刻,两桿□□丢了出来,随之跳下来两个蒙面劫匪,隔了一群趴着的人,死死盯着顾岳。另一名劫匪也被顾岳逼着,走近两名同伴,直到离着那两桿□□两三丈远的地方,老实地站住不动。 马三元暗自松了一口气,没出人命就好说话,他还真担心两下里撕破脸,连带他们这些些人也要受池鱼之殃。 只是,这帮劫匪居然这样讲义气……抱团抱得越紧,可越不好惹啊…… 顾岳这才押着被制服的那名劫匪,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那两桿□□附近,停了下来,隔了地上的枪与劫匪对峙。 马三元心里一沉。顾岳这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若是继续押着手中的劫匪下山,便是将地上的枪又还给了其余的劫匪,而且还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对方;他若是丢开手中这个劫匪去抢了枪再走,只怕一放开手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而且两条枪相隔丈余,他只能抢到一桿,抢不了第二桿。 现在局势已经不由顾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 第2章 盗亦有道(二) 现在局势已经不由顾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 不论哪一方拿到枪,对另一方而言,都是死局――那几个劫匪,可不敢相信,对面这个悍勇的少年,不会开枪;顾岳也绝不敢相信,自己将后背露出来时,这几个劫匪不会□□枪。 其实顾岳和那三个劫匪只对峙了短短片刻,但在马三元等人看来,这片刻时光,漫长得实在难捱,马三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趴在好几颗冒烟的炸弹中间不得动弹,惟恐这炸弹下一刻便要炸开。 寂静之中,马三元突然听到山坡上“咔啦”一声轻响,这熟悉万分的拉枪栓上子弹的声音,令他头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顾岳却已经一脚踹开刀下的那名劫匪,借着飞踹之势,斜斜向前蹿出,躲开山坡上射来的子弹的同时,抢在其中一名扑过来抓枪的劫匪前头,抓住了一桿枪,就地一滚,翻身跪地,冲着山坡上枪响之处开了一枪,山坡上的茅草丛中,有人“唉呀”一声,滚落下来。顾岳却在开枪之后立刻又是一个翻滚,躲开了另一名抢到枪的劫匪射来的子弹,抬手又是一枪,堪堪将那劫匪手中□□的木托击碎。 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令人目眩。马三元从军近十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开枪能像顾岳这样快的,而且还是一桿有名慢的老套筒,当下真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在想:阳县那边,到底谁家养得出这等人物? 那几个劫匪,显然也一副大开眼界、震惊过度的样子,不过没抢到枪的那名劫匪立刻叫道:“这小子没子弹了,快上!” 老套筒也就能装五颗子弹,对方也就是个孤身少年,所以他们的胆气还是很壮的,除了那个中了枪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其余几人,拎着坏掉的枪,捡起地上的刀,快步围了上来。 顾岳脚下用力一蹬,斜蹿出去,将离他最近的那个劫匪狠狠撞翻在地,一脚踏了上去,借力纵起,以枪为棒,居高临下当头噼下,挡在他前方的另一名劫匪心头一凛,飞快地举起手中的枪格挡,本就坏掉的枪托,终究挡不住这凌空一噼,几乎断成两截,因着双手举枪,胸前门户大开,顾岳在落地之际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上他胸腹空档,那劫匪痛叫一声被踢得倒撞出去,顾岳顺势旋身飞腿,噼面扫掉了另一名劫匪刺过来的短刀,连带那名劫匪也被扫得连退数步,之后略顿一顿,便纵身跳向山坡,要抢在这几个劫匪前头,将遗落在山坡上茅草丛中的那杆□□拿到手。
第4页 然而顾岳刚刚跳起,身后便是一枪射来,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没入山坡之中,在他的短髮之上灼烧出一道浅浅的弹痕。 顾岳去势一滞,落了下来,身子一转,对上了从下山路拐角处钻出来的另外两名劫匪。 新来的两名劫匪,一个瘦小精干活像猢狲,缩头缩脑地站在另一人后侧,另一名劫匪身材高大,举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炮,很是显摆地吹了吹其实根本还没有开始发热的枪管。 被顾岳放倒的那几名劫匪,一个个简直是热泪满眶:“大哥,兄弟给你丢脸了!” 那位大哥并没有急着走过来,用手中的枪指着顾岳,叫他的手下先走到一边去,以免被顾岳拖过来做挡箭牌,随即打量马三元等人一会,便将马三元和陈大贵这两个领头人挑了出来,叫他们两人去将顾岳绑了,然后用两根扁担一个布兜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被打伤的那名劫匪,跟着他们一道走。而顾岳的背包,也被找了出来,一块带着。 马三元和陈大贵一行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有些晕头转向,只是对着几个劫匪一把盒子炮敢怒不敢言而已。马七台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个姓顾的学生,别这么多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咱们三哥和陈家老哥也不会被抓丁了!” 被土匪抓丁,运气好过几天被放回来,也就是辛苦几天、误了几天的活;运气不好,还得家里付赎金才能救回来;运气再坏些,说不定就折在哪儿回不来了。 马三元和陈大贵心里也不好受。本来几十块银元就可以过去的关口,现在落到这样担惊受怕的境地,说不埋怨顾岳,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们两人都算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猜度着顾岳这样的少年,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这些劫匪,虽然不知来歷,但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土匪求得也是财,以那位带头大哥的眼力,不会看不出顾岳的来歷不凡,抓了顾岳,十之八九为的是丰厚的赎金,而不是要杀了他泄愤什么的,说不定还得叫他们去送信要赎金,这样看来,他们两人,此行倒是有惊无险。 这世道,天灾人祸处处皆是,不论出门在外还是关了门在家里坐着,要遇上的总归会遇上,气运不好,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够有惊无险,已经是很难得了。 如此一想,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真正心宽想得开,总之,马三元两人倒不像同伴们那样忿忿不平了。 马三元心里更有些其他的想头――若是能借着这个机缘,认识一下顾岳的家里人也不错。生意人嘛,就是得广结善缘。都说是“穷文富武”,顾岳家里肯定不是一般的富…… 沿着山路走了个把时辰,那伙劫匪在一道山泉旁停了下来,喝水吃干粮,拿盒子炮的那名劫匪头领,最先吃完,走过来用布带将中伤受伤那名劫匪连手带脚绑了一圈,也不理会那劫匪惨白的脸色,抽了把短刀,用白酒淋了,用膝盖和左手压住那劫匪,一刀子下去,那劫匪立刻惨叫起来,拼命挣扎,只是挣扎不动,这当口那头领已经挑出了他左上臂里面卡住的子弹,将刀子一扔,抓过白酒淋了下去,劫匪惨叫声立时又拔高了一层。 方才跟着这头领过来的那名瘦小劫匪,已经很识相地拿着一瓶白药等在旁边,及时送上,头领往那劫匪嘴里倒了一点,又往伤口上撒了一回,撕了片干净布条将伤口裹扎起来。 弄完之后,那劫匪几乎是痛得半死不活了,不过总算是去了后患。 马三元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免打个冷颤。真够狠吶,对同伙够狠,下得了手,只怕对他们这些人更下得了手。 头领正要收起那瓶白药,忽然停了手,看一看,说道:“这瓶药哪儿来的?” 瓶子可比他们这回带的那瓶新得多,里头的药粉也多了不少。 那名瘦小劫匪笑嘻嘻地道:“从那男伢的背包里摸出来的,有好几瓶子呢,真看不出这么有钱有门道。” 头领脸色一变,一巴掌唿了过去:“山猴儿,忘了规矩了?!” 那瘦小劫匪慌忙叫道:“不敢忘不敢忘,我没敢打开包,就摸了摸,药瓶子就塞在背包侧边,一摸就摸出来了,想着咱们兄弟正好用得着,这才拿过来!” 马三元在一旁听这话音,似乎这伙劫匪的规矩还挺严整的,得了财物,不可中途私吞。 这么有规矩的劫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头领教训过了手下,掂一掂手中的药瓶,不能不琢磨起来。 白药精贵,又是治刀伤枪伤的无上良药,因此大多被各路军阀抢了,他们弄一瓶都不容易,不是要紧的刀伤枪伤,寻常捨不得动用。 顾岳的背包里居然有好几瓶? 这世道,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这么多白药的。 这么一想,头领再瞧顾岳时,目光之中,不免带上了“奇货可居”的字样。 本来,这伙劫匪恼火顾岳打伤他们的同伙,根本没打算给他饮食,存心要饿他个半死,免得餵饱了更有力气折腾。 但是现在…… 顾岳的待遇很快好了不少,绳子虽然不敢松,至少能够喝口水吃点干粮,再次上路时,也不那么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了。
第5页 马三元大概猜到了劫匪态度变化的原因,心中有些犹豫。他是求财,可不是要趟浑水啊,顾岳家里是大财主就够了,若是再有别的什么来歷……他还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攀上去。 这伙劫匪,落脚在茶山村西头的一个偏僻山坳里,山路蜿蜒,好在一行人脚程极快,走到太阳将将落山时,也就到了。顾岳即使被反绑了双臂,行走之间也极是稳当敏捷,让马三元和那劫匪头领都暗自猜测,这少年不会是从小练的童子功吧,不然哪有这样的功底? 那个小山村里,已经有二三十个劫匪,从别处汇合过来。这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现在都被关在村西头倒数第三户人家的房子里,其余各户,被劫匪占了当做临时的营地。 那个拿盒子炮的劫匪,显然是这一伙人共同的头领,住在村子东头最大最好的那栋房子里,略问一问顾岳三人的姓名,便将他们三人一道关进了这栋房子的柴房里,顾岳身上的麻绳,略松了一松,以免反绑一夜,绑坏了他,折了赎金,不过劫匪又丢下话来说,若是顾岳跑了,就要拿马三元两人开刀,所以马三元和陈大贵立刻识相地表示,他们一定会轮流看着顾岳,绝不会让顾岳逃走。 顾岳三人刚刚被推入柴房,门还未关,隔壁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麻老六你个剁脑壳的,绑票绑到你八叔公头上来了!” 想来是哪个肉票,走运或是不走运地,认出了其中一名劫匪。 隔壁很是吵嚷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顾岳若有所思,待到柴房门被反锁上,暂时无人来理会他们时,低声问道:“马三叔,那个人会被放走吗?” 马三元摇头:“不能放的。” 顾岳一怔:“可是――” 他再怎么年少,也知道土匪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何况还是同宗同族的长辈。 马三元嘆了口气:“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要是在被绑之前,说出这点关系来,或许还有情面可讲;可是哪有那么凑巧,正好让麻老六碰上?别人可不认得他是老几。再说了,如今已经被绑来了,就算是头领的亲戚,也不能不收赎金便放走。行有行规,行规都是有道理的。” 陈大贵在旁附合道:“就是就是。咱们做生意的,还讲究一个好口彩好兆头,便有半点利,也不可放过,免得不吉利。道上的自然也有道上的规矩。” 贼不走空,刀子出鞘就要见血。 这道理他们都明白,所以只能是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运气不好了。 顾岳却沉下脸说了一句:“果然,匪就是匪,再如何标榜讲行有行规,还是要为害乡里,说到底他们的行规本来就是这样。” 马三元和陈大贵互相看看,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大妙。顾岳这样的少年,正是黑白太过分明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在遇上劫匪时奋起拼杀;但是现在落到劫匪手里,还是这般刚强不肯低头,只怕会惹来大祸,说不好还会连累一起被掳来的他们两人。 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说才是。 此时劫匪从门缝里扔了三个艾草粑粑和一竹筒清水进来,马三元先拿了一个去餵顾岳,顾岳虽然觉得别扭,还是默不作声地吃了晚饭。 听着外头动静,劫匪三五成群,或是在这栋房子前头的池塘里洗澡,或是往那头领处禀事,然后各寻住处,柴房外一直人来人往,三人不便再说什么,只安静坐着,直至外头天黑,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夏夜蚊虫极多,嗡嗡乱飞,山间的花脚蚊毒得很,叮人时一口一个大包。有幸睡在床帐里的劫匪也还罢了,其余人大多只能铺了草蓆在堂屋的地上睡着,在房门窗口与墙角处燃起半干的艾草,将蚊虫熏走,至于浓烟迷眼、药味熏人,就顾不得许多了。柴房四角,也熏了几把艾草,让马三元他们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样的优待,显然不是什么坏兆头。 马三元和陈大贵心头略松,也有心情说说话了。 此时三人之间略略熟悉了一些,陈大贵忍不住便将对顾岳的抱怨说了出来,当然,说得出口的抱怨是顾岳年少不知事,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和土匪干仗,破财消灾,和气生财,忍得一时气,才有百年福。 陈大贵反反覆覆地说了许久,马三元在一旁偶尔帮个腔,那意思也差不多: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不过话里话外,明示暗示,都是劝顾岳,常言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何况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来日方长,一时之气,能忍便忍一忍吧! 顾岳一直闭了眼,不言不动,直至马三元两人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才硬绷绷地说了一句:“先父战死于土匪偷袭。” 马三元和陈大贵都被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顾岳盯着柴门,又接了一句:“总有一日,我能灭了这全天下的土匪!” 马三元两人惊得赶紧探头看看门缝外边,惟恐这句话被那伙劫匪听见。好在门外并无人踪,池塘 中蛙鸣虫躁,远处又时时有松涛狼嗥,很是喧闹,料想不会有人听清这柴房里的动静。 马三元转过头来,看看昏暗中顾岳尚带青稚却执定不移的面孔,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想一想,说道:“土匪里头,也分宋江和方腊哩!” 陈大贵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马兄弟说得对,小兄弟,你得明白,匪和匪是不一样的,哪能一棒子打死呢!”
第6页 水浒故事,便是他们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日常看戏听说书,也是知道几分的。 不过话一说完,马三元两人便想起,宋江讨完了方腊再去征辽,征辽之后便被赐了毒酒。 不论宋江还是方腊,结局其实都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说的这些话若是被这房子里的劫匪听到了,只怕也会招来祸事。 言多必失,真真是言多必失。 马三元赶紧换了个说法:“小兄弟,南山的豹子咬了人,可不关东山老虎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是大本事的人,心胸宽广,不必要这计较。” 陈大贵也连连点头。 顾岳默不作声,但是马三元两人都感觉到这静默之下的执定不移。 马三元暗自嘆息。道理谁都会讲,那是因为事不关己,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戏文上不都是这么唱的?何况年少气盛这句老话也不是白说的。 第3章 盗亦有道(三) 柴房里安静了好一会,陈大贵转而心有余悸地说起了那头领给手下治伤时的狠辣,很是担心他们三人的性命安危。马三元很乐观地说道,大明山的土匪还是挺讲规矩的,口碑不错,只不知这话更多的是宽解陈大贵,还是宽解他自己。 顾岳忽然问道:“今天这个,是不是就是大明山的匪首?” 马三元想了想,说道:“不好说。不过看这头领的行事,倒是有些像。” 顾岳紧盯着问道:“这是怎么说?” 马三元道:“大明山这地儿,山高林密,又是阳县、峰县和邹县三不管的地界儿,歷朝歷代的土匪,不论世道乱不乱,从来就没有断过根,要说匪首是谁,还真说不大准。只听人说,大明山上近几年的大头领,姓张名斗魁,家世来歷一概不明,只听口音大概是阳县隔壁的峰县人氏,落草不上四五年,便收服了大明山中大大小小七八处盗匪,将近年来很是有些乱的劫道规矩重新整齐了一番,打劫总会留点余地,寻常也不伤人性命,因此,附近三县人虽然恼恨这伙山匪,却还不至于官府和乡绅那边又奉承结交得好,私下里还常给附近驻军的长官送点礼,所以……”马三元说到此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官军剿匪时,总会事先漏些消息出来,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剿了七八次,次次都是在山里转一圈,打些野物,抄些财物,便出来了。” 陈大贵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大明山劫匪的事情,毕竟不比马三元老家离大明山近、消息更灵通更确切,眼界也不同,更留心这些事,此时听来,不免心惊:“这个张斗魁,莫不是宋江一流人 物?”转而又有些疑虑:“若真是这样识时务,又怎么会劫了不该劫的人、招来省府的军队进剿?” 马三元摇头:“这个不知道了。许是因为底下人探听的消息不确实吧。” 顾岳嗤笑了一声:“匪就是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利慾薰心、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本是常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马三元听这话音,似乎顾岳不单单是仇恨土匪,还有着不自觉的鄙夷与不屑,很是瞧不上这些劫匪的行事与本领的意思。 马三元不由得又暗自嘆了一声。 从前在军中,营中长官里,也有出身好、教养好、性子骄傲的大家子弟,多半是读了洋学堂又读了武学堂出来的,文武都来得,素来瞧不起他们这些不识几个字的粗人,更瞧不起那些横蛮无知的土匪,可惜后来,十之八九,都吃了他们这些粗野兵匪的亏,其中运气不好、丢了性命的都有。他早年投军时,最初跟的一位长官,就是这般英年早逝的。 顾岳俨然也是这般出身与性子,让马三元不自觉地替他担忧,担心顾岳会倔强到底。大明山的劫匪,号称守规矩,但匪就是匪,劫道时若有人反抗,总有死伤;绑票后若不能付出足够的赎金,肉票往往生死不明,不知是被卖去哪儿做苦力了,还是被扔进大明山哪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山洞里了。 只是这担忧,因着素陌平生,不过是一段同路而行的交情,若是明白讲出来,难免交浅言深。 柴房之中,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三人却不知道,张斗魁此时正对着顾岳背包里的东西恼火不已。 白日里各路劫匪抢来的财物,交上来时都要一一清点记数,此时都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顾岳背包里搜出来的十七块大洋、七瓶白药自然也在其中,至于衣服杂物之类的,本来是要和其他抢来的杂物一道随便堆在角落里、临走时随手分给村民结个善缘的,因着张斗魁对顾岳的来歷生出疑心,特意将背包里的东西仔细清点了一番。 顾岳的背包里,除了几件寻常换洗衣服之外,另有两套洋学堂的学生衣裤,一条薄毛毡,两条绑腿布带,一支自来水笔,一条皮带,一包防水油纸密密裹好的书,以及两封信,收信人是云南昆明翠湖街顾品韩,寄信人是湖南阳县李家桥顾韶韩。 张斗魁读过几年书,一看这寄信人的姓名,便冲口而出:“操他奶奶――” 其他两名头领,也稍识得几个字,看了信封,面面相觑,大概明白张斗魁心里的憋闷与恼火了。 阳县共有三个地方叫做李家桥,但是能够养得出顾岳这样子弟的顾家,却只有一个李家桥之中有,就是大明山下五十里处清江河畔柏树湾的那个李家桥。
第7页 李家桥得名于清江河上那座由李氏一族捐建的石桥。其实当地大族,共有李、顾、何三姓,世世通婚,家家习武,自前清以来,世道越来越不安宁,李顾何三姓为保乡里安宁,陆续买了洋枪和抬炮,修建石墙,又送子弟出去读书投军,尤其是顾家子弟投军的多,虽然还没听说出了什么督军之类的大人物,但也足以让阳县当地人敬畏避忌了。大明山上的土匪,都知道李家桥不好惹,李家桥也没想过要替天行道将五十里外的大明山清理干净,故而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遇上,也是互相避开了事。 这一回,顾家子弟打伤了大明山的劫匪,大明山的劫匪又将顾家子弟绑了肉票,这团乱帐,还不知怎么才能扯得清楚。素来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两个山头的老虎不当心遇上了,还互相抓了一爪子,谁先退让一步,都会被围观的群兽认定是胆怯畏缩,虎落平阳还被犬欺,何况是倒了威? 一名头领懊恼地道:“那小子怎地不说清楚自己的来歷?”弄得现在骑虎难下了。 另一名头领弹弹信封:“看这收信地址,这小子多半是在昆明长大的,根本不晓得老家的这些事。” 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那包书。 油印的书页,薄而软,纸面发黄,并不起眼,然而十来本书,皆是《地形学》、《筑城学》、《兵器学》、《军制学》、《卫生学》、《步兵操典》等武学堂的教材,封面的书名之下,都印着“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字样,扉页上又都写着“第12期丙班顾岳”的字样。 堂屋里一片寂静。 张斗魁和另外两名头领,都算是有见识的,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因为有见识,自然也明白顾岳的份量。 前清以来,各地立了不少武学堂,但是最有名望最有影响的,无过于保定军校和云南陆军讲武 堂,这两个武学堂,听说教官大多是留洋回来的,那些学生也有出洋的,但更多地是进了各地的新军,天南地北,无处不有,说不好哪天碰上的带兵长官就是这两所学堂出来的学生或者教官。 这个世道,许多东西都靠不住了,但是一道扛枪加上一道念书的交情,总比其他很多东西更靠得住一些,所以这些人往往也比其他人更抱团,因而爬得更高走得更远,然后在他们身边会聚集更多的人,推着他们再上一层楼,羡煞了那些野路子出来的杂牌军官。 驻扎在衡州的那个师,听说就有云南陆军讲武堂出来的旅长、团长之类的长官,平日里很瞧不起其他那些土包子,张斗魁和附近的几伙土匪都在这几个人手里吃过亏,打不过就得想办法拉拢,可惜一直没能搭上这条线。 张斗魁和另外两名头领互相看看,不觉都两眼放光。 这个顾岳,可是现成送上门来的一条线。 张斗魁忽而想起一事:“和顾岳关在一起的那两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家的?会不会帮着这小子逃跑,好卖给顾家一个情面?”心念既生,立刻转头喝道:“山猴儿!” 白天里跟在张斗魁身边的那个瘦小劫匪应声从窗外翻了进来。 张斗魁道:“去把师爷收着的那两副铁镣铐拿来!哦,再带两个人,把师爷的竹轿子也抬过来!” 山猴儿点点头,又翻了出去,眨眼不见人影。 柴房之中,不知谁先起的头,也或许是因为他们三人都无法入睡,此时又开始了闲谈,陈大贵说起自己是峰县与阳县交界处的桐油沖人,不免问起马三元和顾岳是哪里人,私心里想着能否寻个亲戚关系出来,他们三人同陷于这囚笼之中,若是沾亲带故的话,不说能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至少心里面多一点儿安慰――大难临头,一般人总是喜欢抱团取暖兼壮胆的。 马三元是阳县桂坪人,与大明山以及峰县恰是一东一西,隔得远了去了。 顾岳道:“我家在阳县李家桥。” 马三元一怔:“哪个李家桥?” 顾岳有些疑惑:“阳县有好几个李家桥吗?” 然而马三元立刻便想明白了,几乎跳了起来:“顾兄弟,你说你是李家桥人?” 顾岳点头。 陈大贵也已经反应过来:“顾兄弟,今日你为何不对劫匪说明白你是李家桥的顾家子弟?” 顾岳茫然:“什么?” 陈大贵痛心疾首:“顾兄弟,令尊从来没有同你说起过你家里的事?” 顾岳垂下了眼帘:“先父少年从军,戎马倥偬,对家乡近年来的情形,所知不多;况且平日军务繁忙,也没有太多工夫与我细说家事。” 他的父亲,大约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与儿子讲述家乡的种种人事,却不知世事难料,夜长梦多,有太多事,根本来不及去做,便已经没有了机会。 马三元和陈大贵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生长于异乡的顾岳,似乎完全不清楚李家桥和大明山土匪那种心照不宣的互相避让,又怎么能继续责怪他,遇上劫匪时不曾表明身份、免了这一场大麻烦? 马三元与陈大贵相对唉声嘆气,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前景是福是祸。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不知伤的是老虎,还是不幸被两只老虎夹在中间的倒霉鬼。
第8页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尤其是张斗魁这样混江湖的,不论他是否对李家桥让步低头,想必都不会希望有人事先张扬出去,结果骑虎难下。 现在他们只能希望,大明山的劫匪打算和顾家谈赎金谈条件,而不是杀了他们两人灭口以绝后患。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们两人还可以做个中间人见证人什么的,顺带送顾家一个人情。 既然已经卷进来了,马三元也就不那拘着了,不免问起顾岳在哪个学堂读书,昆明那边家里还有什么人。 在哪儿读书,顾岳倒是很镇定地说了出来,只是那镇定之中,又有着掩盖不住的骄傲与自豪,眼中闪亮,精神振奋,便是在暗夜之中,也感觉得出来。 陈大贵一听顾岳读的是什么学堂,便生了三分敬畏,外加三分艷羡。马三元虽然并不意外,也很是感嘆了一会,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样。 至于昆明那边家里还有什么人――顾岳似乎有什么顾虑,不太愿意明说,只含煳答了几句,说是家里没什么人了,所以回老家来投奔本家叔伯。 马三元觉得顾岳不是那种小心谨慎、逢人只说三分话且莫抛撒一片心的老成人,以顾岳的年纪和家境,本来也应该在学堂读书的,如今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地回来投奔亲友,想来确有苦衷,所以才不能说出真实情形。 这么揣度着,马三元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只同陈大贵一道,聊些阳县峰县的风土人情,因不知顾岳还有什么忌讳,连李家桥的种种传闻也不去提及了。 断断续续聊到后半夜,马三元和陈大贵已经有些捱不住了,只不敢放松心神去睡,正勉强支撑着,柴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两名劫匪端着枪站在门外,喝令马三元和陈大贵先出来,待到顾岳出来时,那两名劫匪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在马三元看来,似乎连手中的枪都抖了两下,不免猜测,这伙劫匪,是不是已经知道顾岳的来歷,所以这样谨慎得几乎有些畏惧了? 另有一名劫匪举着火把站在柴房外面,张斗魁站在火把下,脸上阴晴不定,瞪着顾岳,那神情,仿佛勐虎欲噬猎物一般,让胆战心惊地站在一旁的马三元和陈大贵都哆嗦了一下。 顾岳停住了脚步。 这匪首如临大敌的慎重,并不让他意外。 张斗魁慢慢走过来,手中的盒子炮一直牢牢端着,直至抵上顾岳眉心。 山猴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快手快脚地将一副铁镣铐扣上了顾岳的双脚,又解了顾岳身上的麻绳,将他双手也用铁镣铐锁了,再将钥匙捧给张斗魁收好。 四周的劫匪齐齐松了一口气,收起枪来。 张斗魁也收了枪,哈哈一笑:“顾兄弟,得罪了,不是张某不讲情面,实在是顾兄弟身手不凡,让我这些兄弟们自愧不如,绑老虎不得不急啊!” 顾岳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悍匪。缚虎不得不急,这是三国演义里面,白门楼那一节,曹操捉住吕布之后、吕布抱怨绑他的绳子太紧时,曹操说的话。真看不出,这劫匪居然还将三国读得挺熟的,顺带还小小地拍了顾岳一记,将他比做吕布这样万人敌的勇将。 能够熟读三国的劫匪…… 顾岳打量张斗魁的眼神,不觉便有了变化,郑重地说道:“我明白。 第4章 盗亦有道(四) 马三元和陈大贵两人再次被关入了柴房,顾岳却被关进了堂屋东侧的小厢房里,门外与窗外都有人看守。小厢房里,有桌椅有床帐,墙角熏着缠了菖蒲的艾草,气味不那么熏人,青纱帐里还搁着把大薄扇,显见得是格外的优待。 顾岳没说什么。他现在也知道了,劫匪对着有大笔赎金可拿的肉票,那是真当金娃娃一样捧着,更何况这张斗魁似乎还很有抱负、很想拉拢他的样子。 第二天上午,张斗魁带着那个山猴儿,还有另外六名劫匪,找了一桿竹凉轿将顾岳捆上去抬着,押了马三元和陈大贵,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走了好几十里的山路,太阳西斜时,转到了山林更深处的另一个小村里。村落前的池塘边,另有一条小路,曲折延伸,消失在山林中,不知通往何方。池塘边的大柳树下,坐着个瘦骨伶仃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白摺扇,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顾岳一见这人,脑子里便跳出“师爷”二字来。 果然,张斗魁抢前几步,拱手道:“莫师爷,辛苦了!” 莫师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摺扇一收,微笑点头:“大哥也辛苦了。” 随即看向刚刚从竹凉轿上放下来、但还是戴着镣铐的顾岳,笑容变得极是和蔼可亲爱:“这就是顾小哥?坐,坐,坐下来谈,咱不跟那帮土匪计较。” 顾岳毫不在意地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张斗魁嘿嘿笑着,带了其他人先走了。 顾岳这才发现,原来那莫师爷的身后,老柳树的粗大斜枝上,还躺着个人,想来是这师爷的保镖之类的人物。 莫师爷敲着摺扇,感慨不已地说道:“莫某当年,家破人亡,无路可走之时,受张大哥活命之恩,因此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为张大哥找一条出路。” 顾岳诧异地打断了他:“杀人放火受招安?宋江可没什么好下场。”
第9页 莫师爷噎了一下,很快又呵呵笑道:“这可说不好。放在古时候,走了这条道,能做宋江都很难得了。如今可不一样,关东那位张大帅,还不是鬍子出身?现今可是实打实的东北王,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顾岳抿一抿嘴,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 莫师爷拈着稀疏几缕鬍鬚,得意洋洋地说道:“莫某仔细研读了张大帅的生平,然后为张大哥定了三条锦囊妙计。” 顾岳忽然有些想笑。他发现面前这位莫师爷,做派显然是学戏台上的诸葛亮,只是怎么看怎么像照虎画猫。 莫师爷等着顾岳追问是哪三条锦囊妙计,等了好一会,不见顾岳有所反应,只好笑眯眯地自己接了下去:“张大帅当年,虽然投身绿林,但是规矩守得好,口碑好,人缘好,所以才能得了八角台当地乡绅与商会的引荐,和官府搭上了线。张大帅又是个识时务的精明人,趁着盛京将军‘化盗为良’的东风,顺水推舟,招兵买马,作了官军的管带,就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所以,莫某为张大哥定的三条锦囊妙计,第一条便是:守规矩。守好了规矩,三教九流,才肯放心和你打交道。” 顾岳心中若有所动。 昨晚闲谈时,马三元和陈大贵提起张斗魁这伙劫匪时,的确也说到了这件事情,正因为此,张斗魁在大明山周围三县的口碑都挺不错,至少不是最招人恨的那一伙,很多人还觉得,给张斗魁交买路钱也不坏,总比被其他劫匪抢光甚至杀光要好得多。大明山中和山脚下的那些村子,因为得了张斗魁的庇护,免了匪害,更是将这伙劫匪看成半个自己人了。 莫师爷瞄着顾岳嘆气:“也就是顾小哥这样外乡回来的人,不知内情,才会和张大哥的手下闹出误会来。” 顾岳忍不住捏了捏铁链,提醒自己不要冲口便反驳莫师爷的土匪道理。 他清了清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哑的喉咙:“第二计,又是怎样?” 莫师爷:“这第二计么,便是广结善缘。” 顾岳立刻想起他们改道茶山村的原因,不无鄙夷地打量着莫师爷:“听说你们前些日子才刚劫了省府某位要员的亲戚,招来剿匪的军队,所以才离开大明山逃到这边来?这也叫广结善缘?” 莫师爷笑得越发得意:“这善缘可不好结,那些贵人,见多识广,什么巴结的招数没见过?因此莫某只好别出心裁、出出奇兵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送了十几个别处捉来的毛匪外加七箱土鸦片,给奉命进大明山剿匪的那位蔡团长作见面礼,那位蔡团长不费半点力气便得了军功和财物,很是领情,愿意继续和咱们打打交道;省府那位原籍衡州的高督察的门庭,有名难进,多少送礼的都被扔出来了?咱们要不是有这个误劫了高督察亲家公的机会,还真摸不着门槛。借了赔罪的理由,咱们送到高府去的礼,虽说并不比别人丰厚,因着让高督察大有颜面,到底还是送进去了,听说高督察挺满意的,觉得咱们识时务会做人,尤其是对高督察很有敬畏之心,赔罪赔得有诚意,可以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瞠目以对。 这可真是出奇制胜的广结善缘法。 他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个乡下私塾先生一般毫不起眼的师爷,也应该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想一想,问道:“既然已经和那位蔡团长搭上线了,怎么还不回大明山?” 莫师爷摇头嘆气:“交情不够啊,再说了,总不能赶在蔡团长退兵之前就回去,要给蔡团长面子不是?” 免得蔡团长对上头不好交待。 莫师爷继续摇头晃脑地说道:“咱们虽然算是搭了几条线出去,但是要谋出路,还远远不够,也就能说几句话而已。顾小哥出身不凡,路子广,有幸相识一场,今后还要麻烦顾小哥多多关照了。” 顾岳看看自己手上与脚上的镣铐,再看看莫师爷。 有这么请人关照的吗? 莫师爷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呵呵笑,又摇起了摺扇:“缚虎不得不急,还请顾小哥不要见怪才是。” 顾岳盯了他一会,问道:“要我做什么?” 莫师爷刷地收了摺扇,郑重一揖:“不敢有劳,只是想请顾小哥写两封信。” 两封信,一封当然是给顾家,另一封自然是送往衡州,衡州驻军之中,颇有几位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学生。莫师爷大概说了一下意思,这两封信,当然不是索取赎金,而是客客气气地拉一下关系。 顾岳垂下眼帘,许久不曾说话,莫师爷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样两封信有什么不好写的,用得着这样犹豫吗? 顾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开口说道:“莫师爷,衡州那边的信,需要斟酌。我要知道,那几位学长是哪一期哪一班毕业,籍贯和从军经歷,才能决定这封信应该送到谁的手里,不然的话,恐怕适得其反。” 莫师爷呆了一呆,摺扇也忘记摇了:“这个……” 顾岳:“先父生前,是顾品珍将军的参谋,曾经与顾将军联宗,因此我向来称顾将军为伯父。去年二月,顾将军驱逐唐继尧,就任滇军总司令,唐继尧不听中山先生的劝阻,勾结滇南巨匪吴学显,捲土重来,顾将军及其僚属于今年二月在天生桥战死,先父也在其中。顾将军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唐继尧也曾任教官,在学生之中,都极有威信。如今唐继尧重新主政云南,我的学长们,对此各有意见。所以,莫师爷,你最好先打听清楚衡州那几位学长与唐继尧的关系如
第10页 何。” 莫师爷张口结舌。他没想到,原以为顾岳是个金娃娃,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大一桩麻烦事。 可唐继尧就算是云南王,也是天高皇帝远,李家桥的顾家可是近在眼前。 这么一想,莫师爷立刻又堆起了笑容:“据莫某所知,衡州那个师里面,共有五位顾小哥的学长,哪一期没能打听出来,但都是湖南人。乡里乡亲的,谁管那云南都督怎么样呢?顾小哥尽可放心。” 莫师爷只差拍着胸脯打包票了。顾岳想了一想,觉得莫师爷这番话挺有道理,但还是仔细问清了那五位学长的籍贯,最后选了一位醴陵籍的程旅长,不只因为这位程旅长现在的职位最高,也因为顾岳恍惚记得,顾品珍和父亲都似乎曾经提起过这位程旅长,评价颇佳。 给顾家的信,收信人是顾岳的伯父顾韶韩。顾岳写得很简洁,先是说明自己的身世:本名顾仰岳,考入云南陆军讲堂时,改名顾岳,父名顾品韩,今年初战死,故而自己独自返乡;之后说明,返乡途中,与大明山头领张斗魁有误会,故而需要顾家派人来,商量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给那位程旅长的信,顾岳开篇便说明自己是云南陆军讲武堂第12期丙班的学生,阳县李家桥人氏,返乡投靠亲族的路上,与张斗魁的手下发生冲突而失陷于大明山,不打不相识,觉得张斗魁其人,重诺守信,颇有忠义之心,沦落草莽,很是可惜,如今国家多难,张斗魁既有报国之心,程学长能否纳入麾下?张斗魁及其属下二百余人,既可为国效力,也可保境安民,程学长此举,于乡梓之地也功莫大焉。 写完之后,天已将黑了,莫师爷派人连夜将信送了出去,为免顾家和那位程旅长根本不接信看信,给顾家的信还附了顾韶韩写给顾岳父亲的一封信的信皮,给程旅长的信则附了一本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教材《地形学》,算是一个凭证。 第5章 盗亦有道(五) 晚饭摆在张斗魁住的那房子的堂屋里,张斗魁坐了主位,莫师爷与顾岳对面打横坐,山猴儿在下首斟酒布菜。 顾岳年少,讲武堂又军纪严格,几乎没有喝过酒。莫师爷量浅,张斗魁平时也不敢多喝,故而只是略略喝过两轮,便各自随意。 虽是粗茶淡饭,只有几杯自酿的土酒,但是饭桌上的交情,到底还是初初有了几分。 所以饭后在池塘边乘凉闲谈时,山猴儿大了胆子,半是奉承半是试探地笑着向顾岳说道:“顾小哥身手真正好,听说顾家男伢都是自小练的童子功,所以根底一开头就比别家强吧?” 顾岳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不记得自己是几岁开始站桩练功了。至于根底是不是比别家强,没法比较,说不上来。” 山猴儿心里嘀咕,觉得顾岳似乎是有意在煳弄他,所以才说得这样含混不清,但是顾岳的神情认真严肃,答得郑重其事,山猴儿也只好笑笑,暗想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泡在池塘里的两名劫匪,听得岸上的对答,其中一人嘟囔着道:“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咱们大哥的枪法真正好才是最管用的,山猴儿用得着这么奉承那小子吗?” 另一人赶紧道:“莫乱讲,你前日不在茶山村,没见过顾家那男伢打枪,快得叫人看不过来,准头也好得很,咱们那一圈人都被他掀翻了,最后还是大哥出手才压住他。那个,戏文上不都讲,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哥肯定是看重这男伢,想让他做咱们的大将,才叫山猴儿好生招待的。” 他们两人能够听得到岸上的对答,以顾岳的耳力,自然也听得到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对答。 看来张斗魁的野心不小,连手下的喽罗都知道“一将难求”。 此时莫师爷在屋子里洗完澡出来了,陪着他的,仍是那个寸步不离、又黑又壮的保镖,顾岳听别人叫他“薛柱子”,大约是因为这人总像一根柱子一样竖在莫师爷身后的缘故。 张斗魁也拿着一束燃着青烟的艾草,从关押马三元两人的柴房那边转了过来,池塘边立时又热闹了几分。 池塘里的两个劫匪,赶紧爬上岸来,草草抹干,急急套上短裤头,兴沖沖地奔了过来:“师爷师爷,大哥也在,可以开讲了!”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刷”地一声打开摺扇,笑得踌躇满志,这种满足感,可是他从前体会不到的。 顾岳困惑地转头问山猴儿:“莫师爷要讲什么?”怎么所有人都是一副万分期待的模样连带这村中居民,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虽不敢挨得太近,却也不是那种如避洪水勐兽一般的神情,月下似乎还能看得出他们那同样的期待之情。 山猴儿嘿嘿笑道:“师爷从上山后就给大哥讲三国,师爷说,当年满人打天下,靠的就是一部三国,大哥要成大事,就得熟读三国。”说着嘆了口气,一脸哀怨:“可惜师爷只肯在大哥有空闲的时候讲,咱们这些人,只能蹭着听几段了。” 已经有机灵的,立刻搬了一张小方几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莫师爷身前,又有人赶紧去提了两竹筒的清水来,立在方几下边。 莫师爷将手往身后一伸,薛柱子便递了一块黑沉沉的木头过来,显然是一直随身带着的。莫师爷满意地将醒木往身前的小方几上一拍,清清嗓子,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话说当年分三国,曹魏刘汉和孙吴,桃园结义青梅酒,火烧赤壁华容道,七擒七纵南中定,六出中原失街亭,木牛流马渭桥路,武侯显圣定军山,箇中多少英雄策,待我从容细道来!”
第11页 顾岳多少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莫师爷这草头军师,倒还有点儿文采。 开场白道过后,莫师爷才接着上回,开讲关云长单刀赴会。 顾岳听了一段,便觉得这莫师爷其实更适合去做说书先生。昆明城里最有名的几个说书先生,说三国时,或善讲谋略,或善解人心,或善描战阵,各有所长,莫师爷所长,则在描摹人物,每一人出场之时,绘形绘影,绘声绘色,往往还拿这伙劫匪熟悉的当地人与事来譬喻,讲诸葛瑾这老实人被关羽怒吼又被孔明和刘备二人煳弄时,便拿峰县有名老实的布商皮老大来比,皮老大也总是被他家机灵鬼老二骗得团团转,好在这人做生意实诚,运道也不坏,更有几个看重他实诚的来往商户,时时帮衬,倒也一路平顺。 讲到此处,莫师爷又笑眯眯地道:“世人都道,老天疼憨人,可见是有几分道理的。咱们遇到那些聪明人,总要多想几分,生怕吃了亏上了当去;遇上看得顺眼的老实头,倒是乐意抬抬手让他一两分。那诸葛瑾,人人都道他忠厚实诚,哪怕诸葛亮在蜀,诸葛诞在魏,东吴也无人怀疑诸葛瑾不忠不义,所以诸葛瑾毕生都得孙权信任看重,后来官至大将军。” 莫师爷刚说完这段话,底下立刻便有劫匪不服气地道:“师爷,咱们要是都去做老实人,谁来跟着大哥打天下啊――啊――” 后面的怪叫,却是被同伴狠狠一巴掌噼在脑袋上。 打天下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讲的? 莫师爷却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现如今这天下,谁都可以去打一打的。” 顾岳忍不住嗤笑:“敢问大明山上究竟有多少人马?” 莫师爷捏着扇子,呲牙一笑:“当年张大帅招安时,手下也不过一百来号人马,咱们可比张大帅当年多出一倍人马来,凭什么学不得张大帅?便是做不成湘南王,做个别的什么王也不错。” 四周的劫匪,哄然叫好。 顾岳的声音在这一片哄然之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大帅那会儿,已经和现今的形势大不相同,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别的且不论,就说那个时候的关东,哪有一个真正可以震住全场的人物?可不就这么着让张大帅横扫关东了? 没读过什么书的劫匪们,都没听懂顾岳在说什么。张斗魁听了个半懂,他自诩英雄一世,倒没怎么和顾岳这样已成自己阶下囚的少年人计较,只感慨顾岳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连张大帅都不放在眼中。 莫师爷却长嘆了一声,他大略明白顾岳那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时势不同了?湖南此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各路大帅打生打死,南下北上,都要往湖南插一脚,风水轮流转,走马换将换得太勤快,根本让人看不清,哪一尊才是真神,所以他为张斗魁选的这条路,也远不如张大帅当年好走。 张大帅当年招安之后,抱定东三省总督、北洋军师徐世昌这条关东三省最粗的大腿,一路过关斩将,待到羽翼已丰时,徐世昌又高升进京去了,恰恰好地将关东留给了张大帅。 现在的湖南,哪有这样可靠的靠山让他们去投奔?找个不牢靠的靠山,还不如呆在大明山上隔岸观火。 想来想去,只好冲着云南陆军讲武堂这样的招牌去试一试了。说不定这里面会出几个徐世昌这样的大人物,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明山的弟兄们,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个诸侯王,至不济也能披身官皮、多几条出路。梁山虽好,哪是久留之地? 要走这条路,眼前的关键,正是顾岳。 偏偏顾岳即使被锁起来了,还是一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这帮草莽的模样。没志气固然瞧不上,有志气又被鄙视为眼高手低、拉大旗放空炮。 若不能让顾岳改观,他必不会尽力相助。 莫师爷念头转得飞快,手中摺扇也不自觉地摇得起劲,顾岳斜了那摺扇一眼,莫师爷赶紧握住了摺扇,坐直了,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岳,以示郑重,清了好几下嗓子,才说道:“顾小哥,听说顾家人起名字,都是按着歷代名将的姓名来的,是不是啊?” 顾岳点头:“确是如此。”所以他的祖父名为顾源狄,按着狄青之姓;他的父亲这一辈,名字最末一字,都是“韩”,按着韩世忠的姓氏;他这一辈则按着岳飞之“岳”起名。 莫师爷又道:“有一句话,说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之,然心嚮往之。对吧?” 顾岳略一沉吟便点头答道:“我学过《古文观止》,是有这么一句话,司马迁《孔子世家》的贊论里头的。” 莫师爷贊了一声:“顾小哥真是文武双全!顾家祖上,其实并不是期望家中子弟必得个个要成一代名将,如此起名,不过也是心嚮往之的意思吧?” 顾岳抿抿嘴,他有些猜到莫师爷想说什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莫师爷抬起手,指着周围这些劫匪,绕了一圈之后,说道:“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顾小哥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总要用张大帅来激励这些兄弟们吧?” 顾岳只能继续点头。 莫师爷呵呵笑了起来。 顾岳木着脸看着他。
第12页 莫师爷忽然又问道:“顾小哥为何又改成了现今的名字,去掉了中间那个‘仰’字?”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却立时变了,好在夜色里莫师爷看不清他脸色的变化。 名字中间的那个“仰”字,是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时,他自己去掉的。 他的父亲毕生崇仰岳飞,故而为他起名“仰岳”。报考讲武堂时,顾岳却在报名表上直接写了“顾岳”二字,回家后父亲要用皮带抽他,他则理直气壮地道,仰慕岳飞,不如效法岳飞;效法岳飞,不如自己努力成为岳飞,统率三军,力御外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时候,父亲是觉得他的志气高得可笑,还是觉得他的志向令他欣慰? 顾岳已经想不起来父亲当时的神情了,他那个时候,只顾着豪气万分地说出自己的志向,得意洋洋于父亲最终还是认可了他自己改的新名字。 顾岳闭紧了嘴,垂下了眼帘。 莫师爷迟迟未曾等到顾岳的回答,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如今这世道,可真乱得让人看不清啊,不知道谁是曹操,谁是刘备,谁又是孙权。” 山猴儿最会察颜观色,立刻捧场接话:“乱着也没啥的,只要咱们有人马有本事,管他谁是谁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又有一名劫匪起闹道:“鬼话!万一投军投到个刘表咋办?还得师爷多掌眼才行!” 莫师爷谋划的那条出路,连带顾岳的身份和那封送往衡州程旅长处的信,只有师爷和张斗魁几个头领知道,故而这些劫匪,平日里很是操心师爷要给他们找个什么样的靠山去投靠。 顾岳若有所思。这些劫匪,看来都知道,落草为寇,只是权宜之计,莫师爷一定会给他们找到招安从良的出路;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出路悬在眼前,这伙劫匪才会有所克制、凡事不肯做绝、惟恐绝了他们自己的后路? 话题重新回到三国,莫师爷顺理成章地接着方才讲到的诸葛瑾,继续说下去,顾岳注意到,他们这个小圈子外头,人影幢幢,应该是一些村民,小心地走到外圈,悄悄坐在那儿听莫师爷说书――毕竟,这深山之中,或许一年到头也难得听一回说书看一回戏。 守在高处担任岗哨的劫匪,并没有赶走他们。 待说完单刀赴会这一节时,月已中天,莫师爷打着呵欠,挥手令众人都散去,自己也站起身来。 最开始提问、被同伴拍了脑袋的那名劫匪,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巴着莫师爷问道:“师爷你还没说明白,咱们都去做老实人了,谁来帮大哥打天下呢!” 莫师爷手中摺扇没好气地狠狠敲在这笨蛋的脑门上:“不明白就老老实实听大哥号令!” 那劫匪被敲得痛叫一声,虽然仍旧不明白,但莫师爷的话倒是听懂了,听话地点头:“噢,我听大哥的。” 同伴闹笑:“蒋铁头,早叫你不要问东问西,问了也白问!” 他们这些笨人,实在不必想东想西,什么都想不明白,倒把自己想煳涂了。难怪得大哥能做大哥,就凭大哥听得懂师爷的话,就比他们这些笨人高出一大截了。 想到此处,一伙人看着顾岳时,真是敬佩得很。方才顾岳和莫师爷你来我往那么一大通话,似乎连他们大哥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和他们一道眼睁睁地看着顾岳和莫师爷对答。读书人就是读书 人,果然和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第6章 盗亦有道(六)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顾岳鸡鸣即起,就在门前池塘中洗了把脸,活动活动手脚,只是拖着铁镣铐,大为不便,提着铁链,顾岳转过头看着比他更早一步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山猴儿,山猴儿涎着脸陪着笑道:“顾小哥,真对不住,这铁链子,咱们真不敢打开。” 顾岳皱皱眉,也没为难他,试了试脚上铁链,便拖着脚链,开始沿着池塘跑步,三步一吸,五步一唿,跑过三圈之后,步履慢慢加快,唿吸的节奏未变,但是一边跑一边开始朗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字句之间,起伏连贯,完全听不出换气之声。 陆续爬起来、被张斗魁督促着练拳脚的几个劫匪,有些敬畏地避开了顾岳跑步的路线,那蒋铁头一头雾水地凑到山猴儿身边问道:“他这是在念么子东西?听着像唱经一般。” 另一人则颇为心喜心动地问道:“会不会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山猴儿嗤他一脸:“谁家密诀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念出来给咱们大家听?” 又有一人道:“去问问师爷……啊师爷起来了!” 莫师爷扯着懒腰,两眼迷离,一步一摇,慢腾腾地走到池塘边的那株大柳树下站定,长唿深吸数次,吐尽夜间浊气之后,清清嗓子,打算吟一首应景的诗词,以表示“一日之计在于晨”之意,顾岳此时恰恰从他身前跑过,□□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 论……”,莫师爷一个激伶,突地睁开了眼:“《正气歌》?” 山猴儿等人知道莫师爷的习惯,打他出得门来,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打算等他真正睡醒之才再问,突然听到莫师爷开口说话,一个个从薛柱子身后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师爷说么子呢?那顾小哥在念叨么子呢?是不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第13页 莫师爷不耐烦地掉头吼道:“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正气歌》!文天祥丞相在狱中写的,哪是谁家的练功密诀比得上的!” 山猴儿他们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但还听得懂“丞相”是什么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啊,文曲星下世才能当得上的大官,诸葛亮可不就是蜀汉的丞相?当下敬畏地缩回了头,不敢再问下去了,以免觉得自己更蠢更无知。 张斗魁手里把玩着盒子枪,走过来诧异地问道:“师爷,顾家这男伢,跑步练功时念叨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只背过听过“敌抓我发心莫慌,抓腕折肘打敌翻;还有一招拿腕脉,压肘折指撞敌档”这样的拳脚功夫口诀,现在听顾岳念的这些文诌诌的词,听是听不懂,却可以凭直觉感受到那其中含而不露的浩荡光明之象、风云雷霆之气,令人懔然起敬,肃然生畏。 莫师爷慨然长嘆:“说给你听也听不懂。唉,果然是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张斗魁脸上僵了一僵。师爷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掉书袋的毛病,实在让人头疼。 好在没人附和,莫师爷只感慨了一会,便醒过神来,说道:“这顾小哥,家里有来头,自己又有本事,心高气傲,所以不太瞧得上咱们这些弟兄们,连练功时都不肯和山猴儿他们过过手。这可不太好。咱们还指着他结善缘呢。” 张斗魁打量着池塘对面的顾岳:“搭不搭理咱们弟兄,可由不得他乐意。叫山猴儿――” 莫师爷截住了他下头的话:“山猴儿这几个可都有些怕他,还是捎信让豹子回来一趟吧。” 张斗魁想了想,招手叫山猴儿过来,叮嘱他去送信叫人。山猴儿呆了一呆,搔搔头,说道:“我上回才和豹子打过一架,他发狠说下回见我就要我好看。” 莫师爷鄙夷地瞄他一眼:“你能和豹子打架?” 山猴儿嘿嘿陪笑:“这不是明知道不是豹子对手么,还不就弄了点儿小手段……” 张斗魁拍了他一巴掌:“去去去!豹子要给你好看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山猴儿接了莫师爷丢给他的铜牌,笑嘻嘻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此时顾岳绕着池塘跑了一圈,又快要跑到大柳树下头来了,张斗魁拈拈盒子炮,很有些手痒,但略一踌躇,还是将这地儿让给了顾岳和莫师爷,他觉得自己这帮人,现在大概只有莫师爷还能让顾岳另眼相看一看,不幸沦落草莽的读书人,总是比一群泥腿子更能让这些读洋书的少年们看得中些、好说话些。 莫师爷笑眯眯地摇着摺扇,招唿顾岳暂歇一歇,免得镣铐磨破了脚腕。 顾岳无语。莫师爷怎么就能够这样毫不脸红心亏地说出这番关心的话来? 莫师爷一点也不在意地凑近了顾岳,压低了声音问道:“顾小哥,这《正气歌》,我只听说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么居然还可以拿来练功?”莫不是这是顾家的不传之秘?顾家子弟多俊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若是顾岳老家的那些叔伯们,听到这样有意窥伺的话,多半要翻脸的。顾岳毕竟不在老家长大,又是读的新学堂,对这些旧式的门户传承规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说在意,当下只看了看莫师爷,随口说道:“这是先父教我的唿吸之法,听说是顾家祖上从一个游方道士那儿学来的养气练气法,李家桥那儿很多人都会念几句,不过好像能够一口气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两次才能念完。” 莫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顾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长诗,一气到底也还罢了,更兼不紧不慢,从容得很,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出来他是跑着念完的。莫师爷语气之中的诱导之意忍不住更浓了一点:“哦?这是什么道理?” 顾岳不以为意:“不知道,” 莫师爷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顾岳是很认真很诚恳地在回答他的问话,惟其如此,更让莫师爷无话以对。 莫师爷还没缓过神来,顾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从前念得很费力,这一路上没什么时间好好练功,今天却念得很轻松。” 莫师爷不太明白个中缘由,却也知道顾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会脱口说出来,于是顺口便接了上来:“呵呵顾小哥,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这家乡水土很是适宜顾小哥么!”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变来变去,诸多感慨,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亲和后来的国文老师都曾经给他讲过这首《正气歌》,可是直到父亲战死之后,他孤身回乡,这一路上,才真正对诗中的悲壮慷慨有所领悟、有所体会。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突然有了长进? 可是他宁可没有这样的长进。 顾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师爷自然也感觉到了,自然也当什么也不知道地转过话题和顾岳闲扯阳县的风土人情。 早饭前顾岳去看过马三元两人一回,马三元托他向张斗魁求个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个口信,就说他们两人平安无事,让那两支还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小小商队放个心。 拖累马三元两人被关在这儿动弹不得,顾岳颇为过意不去,早饭时便向张斗魁提了出来。
第14页 这个人情,张斗魁倒是愿意送给顾岳。不过因为脚程最快的山猴儿已经被派了出去,余下的脚程都差不多,马三元两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饭后顾岳拿了一本《军制学》坐到柳树上的石头上慢慢读,莫师爷拿了一册《三国》坐在他不远处,薛柱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 顾岳偶尔抬头,视线触及莫师爷身后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看得多了,顾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难怪得这伙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么!这么傻乎乎的傢伙,真能保住莫老头的平安么? 午后酷热,莫师爷躺在过堂的竹床上吹风,薛柱子趴在他旁边的泥地上睡觉,两人将这过堂挡得严严实实,其他想吹穿堂风的人只能绕着走。 顾岳尤其耐不住这样的酷热,很想泡在柳荫下的池水里不出来,看看手上脚上的铁镣铐,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可不想这铁镣铐生锈之后开不了锁。 于是只好躲到柳荫下站午时桩。 和他一起躲到柳荫下的,还有那蒋铁头以及另外一个被叫做“黑皮”的劫匪――顾岳猜测是因为这劫匪长得特别黑,才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蒋铁头和黑皮对顾岳还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过这两天到底还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来也不算太拘谨。顾岳和他们聊了几句,心念忽而一动:“我看你们在先前那个村子里,很是警觉,到了这个村子,倒是悠闲得很。”他本想问,是不是因为这地方偏僻,道路难走,官兵不肯下来剿匪,所以才会这样安然悠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太好。 蒋铁头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师爷和顾岳很说得来,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告诉顾岳也无妨,黑皮便道:“这村子都姓蒋,是咱们兄弟没出五服的同宗。” 顾岳等着下文,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疑惑地看着蒋黑皮。 蒋黑皮也疑惑地看着顾岳。他说得够明白了吧? 面面相觑片刻,顾岳忽然明白了。 这个村子姓蒋,是蒋铁头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卖他们的;而蒋家兄弟,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带人来危害这个村子。 这是生长于昆明城中、自小读的是新学堂的顾岳,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顾岳再看眼前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心里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经过了唐继尧勾结滇南匪吴学显谋害顾品珍这样的大事,顾岳心中,总还以为,官匪不同道,良民与劫匪也不应同道,便如清浊异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经地义之事,虽有例外,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大道理。 可是这一路行来,看了太多违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见所闻,更令他生出诸多迷茫。 顾岳又想到莫师爷。莫师爷其貌不扬,但这两天闲聊下来,顾岳即便阅歷不足,也看得出,莫师爷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着这伙劫匪要走正道。可是莫师爷这样的人,仍然不得不在这草莽之中存身。 顾岳不觉问道:“莫师爷是哪里人?”随即醒悟,又补了一句:“这个可以说吧?”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莫师爷这样很有些头脑和本事的人怎么就变成土匪了? 蒋黑皮摆摆手:“没么子不能说的。师爷家里,从前可是峰县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爷还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县太爷见了都要拱手行礼的,师爷是生得晚了,没赶上考科举那会儿,可也读了一肚子书。那个时候,峰县人提起莫家来,哪个不竖一竖大拇指的?” 顾岳诧异地道:“这么说莫师爷出身富贵人家?怎的……” 蒋黑皮嘆气:“谁又想得到呢?后来一改朝换代,莫老太爷就失了势了,被从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气没上来,就丢下一家子走了。能顶事的当家人一走,莫家就艰难了,师爷的大哥,被仇家引着变成了鸦片鬼烂赌鬼,师爷那时年轻,说不上话,劝不动莫家大爷,又没法子对付那个仇家,一气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几年不通音信,再回来时,莫家已经败完了,家产全到了那仇家手里,连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师爷一时急痛,迷了心窍,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斩草除根,时时注意着,这不就将师爷给抓住了?” 顾岳怔了一怔。原来“家破人亡”四个字,说起来如此轻巧,亲身经歷者才知道其中惨痛。 想到昨日听莫师爷说张斗魁对他有救命之恩,顾岳问道:“想必莫师爷后来是被张头领救了?” 蒋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将师爷关进水牢里,恰好和黑牛兄弟关在一处。张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时候,顺手就将师爷一起带了出来,后来又帮师爷报了大仇,师爷感恩不尽,就这么成了咱们大明山的军师。” 大明山上的弟兄们,平时还挺乐意向外头人讲一讲莫师爷的这番经歷的,饱读诗书的才子,落难狱中,得遇明主,恩仇两断,多么快意纵横! 顾岳不免追问:“莫师爷的仇家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居然能够私设水牢、还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点头脸的劫匪关了进去?
第15页 蒋黑皮道:“听说是莫家村东头的邱家,两家是多少年的过节了,年年抢水抢地抢龙头,打生打死,从前是邱家抢不过莫家,积了几辈子的怨,嘿,”他大约觉着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赶紧转了弯,“邱家后来扒上了新任县太爷的大腿,又办团练又入商会,手下有钱有人有枪,立了个寨子,号称金汤什么什么的,”他搔头寻思究竟是什么金汤,顾岳忍不住补了一句“固若金汤”,蒋铁头明显困惑了,“汤”能有多牢固?还“固若金汤”? 蒋黑皮连连点头:“就是这句话,师爷讲三国时,说到哪个城的城墙建得牢靠不好打,都说是‘固若金汤’来着。张大哥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打掉邱家那个寨子,那一仗啊,真亏了张大哥枪法好,连着撂倒邱家五个枪手,又亏得豹子哥身手好,从后院的峭壁下翻进去,砍倒岗哨开了侧门放了弟兄们进去,不然还真难打下来。师爷说梁山好汉打祝家庄都打了三回,咱们打邱家寨两回就打下来了,那比梁山好汉还英雄!” 蒋黑皮说得眉飞色舞,蒋铁头也结结巴巴地凑过来道:“张大哥那一回,真威风,豹子哥也,也,真神气!” 蒋家兄弟谈得兴起,不知不觉,将大明山上那十来个最有本事的劫匪,数了个遍,顾岳忽然意识到,他们谈来谈去,一直没有谈到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顾岳有些不解,薛柱子要是没本事,莫师爷也不会总将他带在身边。这样想着,不觉便问了出来。 蒋黑皮呆了一下才道:“薛柱子是师爷的人。”他费劲地想怎么说清楚这个意思,顾岳已经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薛柱子只管跟着莫师爷,并不真正算是你们大明山的人?” 蒋黑皮瞧瞧过堂里躺在地上的薛柱子,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薛柱子其实以前都被人叫做薛傻子,听说他家好几辈子都是师爷家的佃户,薛柱子生来就不开窍,力气大又不会干活,总弄坏东家的东西,还吃得多,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三个,也就是师爷那时候心善,愿意养着,还肯费心费力教他干活养自己,不然师爷不在家这几年,薛柱子早不知饿死在哪块地里了,要不就是变成毛匪被枪打了。听说师爷再捡到薛柱子的时候,这傢伙都饿得半死了。” 顾岳感觉有些怪异,原来莫师爷当年也有过心善的时候? 不过他总觉得,以莫师爷这般着迷三国的行径来看,善待据说力气极大的薛柱子,倒更像是将薛柱子看做虎痴许??一类的勐将,有意招揽。 顾岳看看薛柱子:“就只力气大,莫师爷就放心用他做保镖?” 蒋黑皮嘿嘿笑道:“一力降十会呗!薛柱子那身力气,可是能够捉住疯牛的!” 顾岳怔了一怔,捉住疯牛……这可真是天生神力,放到从前,有这么一身神力,哪怕什么招式都不会,也足够这薛柱子压着整个大明山的劫匪打了。 可惜,今昔不同……顾岳想也不想便将昨晚蒋黑皮在池塘里泡澡时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哦,应该是力气再大,一枪放倒。” 蒋黑皮没想到顾岳居然听到了那句话,又记住了他的声音,饶是他脸皮厚,这个时候也难免要黑里透一透红,有些闪躲地笑道:“这个枪么,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再说了,张大哥后来又教会了薛柱子打枪,枪法虽然比不上张大哥,也算是咱们山上前三的了。”说到此处他又小声嘟囔着道:“都说傻子实诚,干啥事要么不会,要会就一定会到十成十,这话还真没说错。” 顾岳再看那木呆呆的薛柱子,观感就大不一样了。 闲聊之间,不觉已是午后,太阳初初西斜,便被西边山峰挡了大半,暑气立时降了不少,顾岳站完了桩,仍旧拿了书出来,在柳树下读书。莫师爷带着薛柱子也过来看书,蒋家兄弟便退到一边,跟着张斗魁到山坳里练枪法去了。 第7章 盗亦有道(七) 连着两天,日子都过得挺悠闲,顾岳和这帮劫匪混了个半熟,要不是柴房里还关着马三元两人,自己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身在匪窝了。 第三天太阳落山时,顾岳正和莫师爷闲聊着峰县那边的风土人情,池塘前头那条通往另一道山坳的小路上,忽而树枝摇动,守在那头的一名劫匪,兴奋地叫起来:“是豹子哥回来了!” 顾岳抬头望去,却见那个豹子,人如其名,身形剽悍,豹头环眼,行路如风,果然很能镇住场面,看长相和张斗魁很有几分相像,应该是一家兄弟。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山猴儿,另有三名劫匪,轮换着用竹轿抬了个圆头大耳、一身福态样的中年人,急步行来,不多时已到了柳树下,放下竹轿。 豹子和张斗魁、莫师爷拱手相见,并无寒暄之类的废话,伸手帮那行动蹒跚的中年人从竹轿中站了出来,说道:“大哥,师爷,这位是衡州商会的副会长蔡明沖蔡老闆,往邹县走亲戚,给咱们交了买路钱后,又遇着宝峰山高麻子的一伙手下,抢了行李还杀人灭口,高麻子捞过界又不守道上规矩,兄弟我觉得决不能放过那帮狗崽子,便叫山猴儿去探了探,才知道高麻子居然带了七八十号人马、二十几条枪,明摆着是来抢地盘的!”
第16页 那个豹子,嗓门极大,顾岳离得近,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声如洪钟,还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故事是怎么来的了,若说这豹子能喝断一座木桥,只怕不少人都会相信。 张斗魁恼火得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柳树斜枝上:“高麻子这狗娘养的!” 莫师爷摇着摺扇,皱着眉说道:“高麻子怕是听说咱们得罪贵人、被赶下大明山,所以急着来趁火打劫了。宝峰山那地界,偏远荒凉,可比不上大明山这样的风水宝地出息大。” 大明山地当三县交界之地,附近好几条繁忙要道,人烟稠密,物产丰盛,所以大明山上结寨立营的劫匪们,只要别做得太过分犯了众怒,日子总是过得挺滋润。 蔡老闆惊魂未定,站立不稳,又不敢再靠着那豹子,只好挪了几步,扶着树干站定,向张斗魁躬身道谢:“多谢张头领的兄弟仗义相救,蔡某感激不尽。” 蔡老闆直到现在,双腿还在哆嗦。他很担心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大明山的劫匪,说是守规矩,到底守的还是土匪的规矩,自己这送上门来的肥羊,还不知要敲多少酬谢才肯放回去,可是白天里遇上那伙宝峰山下来的青天白日杀人抢钱的劫匪,真是将他吓破胆了,不敢不跟着这救了他于命的豹子走,当时只想着离那伙恶鬼越远越好,现在却很是后怕……同行十几人,这个豹子,却只救了他一个,明摆摆地是看中他的身家了吧……蔡老闆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硕大的金戒指,不自在地拉扯着衣袖想遮盖一下,可惜满口金牙,怎么也遮盖不了,一开口便闪瞎人眼。 蔡老闆的眼角余光,留心到周围劫匪打量他的金牙和金戒指时那艷羡不已、含意不明的目光,心里简直要哭出来了。他真不该为了做生意有脸面,就装了这满口金牙,万一这伙劫匪要敲下来怎么办? 张斗魁挥手让人将明显吓坏了的蔡老闆送下去休息。 事关重大,他需要和弟兄们好好商量一下。 豹子跟着张斗魁大步往房间里走去,不过经过顾岳身边时,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一会,转向张斗魁道:“这就是李家桥那小子?” 张斗魁呵呵笑道:“可不正是?顾小哥,咱们要商量怎么收拾高麻子那帮乱匪,你也一起来吧?” 顾岳这小子,不是痛恨土匪、一心要剿匪灭盗吗?现在给他这个大好机会,应该会好好抓住吧? 顾岳呆了一呆,一时间很难下决断。他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和大明山这伙劫匪搅合得太深,可是想着宝峰山那伙杀人越货的劫匪,他也的确很想去冲杀一番。 莫师爷抚着摺扇笑得神秘:“顾小哥,你可知道何为‘投名状’?” 顾岳心中“咦”了一声,转过视线来看着莫师爷。 莫师爷笑眯眯地道:“林冲上梁山要交投名状,咱们要招安也得交个投名状不是?顾小哥,你说,衡州那边,会不会很乐意收这个投名状?” 收了投名状,衡州那边,或许才会真正相信大明山招安的诚意。 顾岳没有回答。莫师爷自是看得出他心中的动摇不定,哈哈一笑而去。 张斗魁他们几人商量了许久,顾岳瞧着那边房里的灯很晚才熄灭。和他一间房的蔡老闆,提心弔胆地张望了好几次,直到灯灭了才略略放下心来,觉着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折腾他了,这才有闲心来打听顾岳的情形。说起来蔡老闆是真心好奇,劫匪绑票不希罕,希罕的是,绑个学生伢还要用铁链锁起来,锁起来之后又似乎相处得很熟络很亲近的样子。 顾岳对蔡老闆的试探,一概摇头不答。他想着马三元两人不幸被拖在这儿动弹不得,还是不要将这蔡老闆也牵连进来为好。蔡老闆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察言观色早成习性,哪里看不出顾岳的这点顾虑?当下呵呵笑道:“小哥不愿多说,想来是好意,不过蔡某既然已经到了此地,想来也不是轻易能够出得去的,以蔡某的猜测,至少也要等到那位张头领收拾了宝峰山下来的劫匪才成。” 蔡老闆对自己看人的眼力向来自信,更以为,做生意的头等密诀,便是善观人心、广结善缘。在他看来,面前这少年,如此受张斗魁看重,这事儿本身便说明这少年来歷不凡、身家丰厚;更何况蔡老闆自己也如此认为。 今晚结个善缘,来日说不定便是一条金光闪闪的捷径。凡有这种可能的机会,蔡老闆向来是宁杀错勿放过。 顾岳年少,阅歷毕竟不足,如何抵得过蔡老闆这样的老滑头的套话?又觉得蔡老闆这话说得有理,过得几日,李家桥和衡州那边派人过来,自己的来歷还不一样会让这蔡老闆知晓? 一来二去,蔡老闆倒是将顾岳的身世来歷,摸得差不多了,连带这伙劫匪对顾岳另眼相看的缘由,也猜了几分出来,想来无非是要和李家桥结个善缘吧,或许还想着和衡州驻军里头那几位云南陆军讲武堂出身的军官牵个线搭个桥什么的。 接下来的两日,小村的气氛很有几分紧张。张斗魁开初是想叫豹子回来给顾岳一个下马威,往后才好相处一些,如今劲敌当前,忙着调兵遣将,却是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了。 蔡老闆不敢将自己金灿灿的牙齿和戒指大喇喇地摆在那伙劫匪面前,故而整日躲在房中不敢露面,连吃饭都是顾岳给他带回来的。投桃报李,蔡老闆也很热心地将李家桥的种种传闻都讲给顾岳听,在顾岳听来,那意思隐约便是:知己知彼,回去了才不会吃亏。
第17页 顾岳以前很不耐烦听父亲讲家乡旧事,他的父亲戎马倥偬,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同他讲这些旧事。马三元和陈大贵想得太多、顾虑重重,莫师爷既不肯宣扬李家桥的威风、又不能说李家桥的不好,因此都不怎么对顾岳讲李家桥的人与事。 蔡老闆却没有这么多顾虑,只他本是衡州人,对李家桥的人与事,不过泛泛而谈,再就是知道几件有名的大事而已,故而说的并不详细。 虽然如此,顾岳对陌生的家乡,还是有了更明晰的印象。 李家桥一地,李是本地大姓,世代务农,族人向来有淳朴敦厚之名;顾姓据说是嘉庆年间一个过路的顾姓武官生了重病,在此地养病,期间娶了李家的女儿为妻,后来那武官在剿白莲教时战死了,他的妻儿一直住在李家桥,不愿千里迢迢去那武官的老家山西,于是顾氏一姓便在李家桥传承下来,子孙繁衍极盛,从军者众多,也算是家学渊源;至于何姓,据说是那顾姓武官的幕僚,本是直隶人,常说李家桥风水好,宜室宜家,待东主战死之后,便以照看旧主家小为名,娶了李姓女儿,也在李家桥安了家,后世子孙,出了不少读书人,虽说时运不旺,没有一个中举人只进士的,但在衡州一带,一姓之中,陆陆续续出了十几个秀才,已经足够乡民仰望、官绅侧目了。 说到李家桥那边几乎人人都会念上几句的练气法诀《正气歌》,蔡老闆艷羡之余,又向顾岳求证:据说这法诀是当初顾家祖先去打白莲教时,向龙虎山张天师求的法门,白莲教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通,什么撒豆为兵唿风唤雨驭鬼驱魔之类的,官兵还没开战心就先怯了,顾家祖先是个有远见的,便去求了张天师,得了这样一个密诀,不知是也不是? 顾岳惊诧地看着蔡老闆。这个内情,他从小听父亲说过不止一次,所以还是知道的。顾家对外只说是一个游方道士送的练气养气之术,他也是这样对莫师爷解释的,没想到蔡老闆居然消息如此灵通,能够挖到这样的内幕!看来这蔡老闆,果然还是有几分门道的,所以才能够赚得身家丰厚。这样一想,对蔡老闆说的种种奇人轶事,便多了几分信服。 顾岳的认可,让蔡老闆更是得意,说得更是得劲。 按蔡老闆的说法,顾姓善攻,李姓善守,何姓善谋,三姓守望相助,是以百余年来,李家桥虽然遭逢过好几次兵匪作乱,也保住了富庶安宁,远的不说,近的就说十年前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长脚郑七,郑七称霸几年,衡州官军剿了几次都没剿掉,得意忘形了,头脑发昏,纠集了附近几个山头的劫匪,弄了几十条洋枪,要打下李家桥,树树威风抢抢钱粮,结果一场狠仗打下来,李家桥这边固然是损失惨重,郑七一伙也没讨了好去,郑七本人更是被□□射杀。经此一战,李家桥算是又有了好些年的安宁。郑七死后,大明山乱了许久,群龙无首,这才被张斗魁这条过江龙占了地盘,重新拉起一帮人马。有了郑七的前车之鑑,张斗魁和李家桥算是一直相安无事。 说到此处,蔡老闆唉声嘆气地道:“顾小哥,你是没有关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张斗魁迟早要放你回去的。蔡某人就难说了。唉,蔡某天生胆小,遇上惊吓就昏头转向,不然也不至于屈居人下了。” 衡州商会的会长邹成昌,惟一比他强的,不就是胆大吗? 蔡老闆与顾岳初初相识,本不该交浅言深,不过或许是觉得面前这少年阅歷不深,与商会那帮人素无瓜葛,说话之间,不知不觉便少了几分顾忌,短短两三天,话里话外,忍不住便抱怨了那邹会长好几次。这也是忍得久了,一遇了机会,终究便忍不住了。 既提及衡州,蔡老闆的话题又多了许多,那是他的地头,自是掌故熟悉,信手拈来,说到兴头,口沫飞溅,手舞足蹈,顾岳心念微动,问起衡州驻军之中那几位出身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长。 蔡老闆果然知道许多莫师爷说不上来的内幕,诸如那几位学长的生平、家小、性情,乃至于一些少有人知的轶事,当然,其中真假,还须仔细甄别。 顾岳最关注的自然还是那位程旅长,听蔡老闆说来,这位程旅长倒是个明白人,而且来头不小,他的族兄,便是当年护国军的湘军总司令、后来的湖南省长、大名鼎鼎的程潜;这位程旅长据说少年时便立志效法程司令从军报国,所以蔡锷督军在湖南编练新军时,投入了蔡督军麾下,然后又随蔡督军去了云南,因为年轻有为,又被蔡督军送进云南陆军讲武堂深造。说到此处,蔡老闆得意洋洋地道:“蔡某人的族谱里面记得清清楚楚,衡州白水堂蔡姓,与蔡督军的七世祖,是同胞兄弟,当年蔡督军在云南护国,出兵四川时,咱们族里可都捐了不少钱给护国军!唉,可惜蔡督军英年早逝,不然这湖南都督哪里轮得到别人去做?” 滇军一系,对蔡锷自然是敬重有加,即便蔡锷并未在云南陆军讲武堂任教,顾岳这些学生也向来以蔡督军为荣。听了蔡老闆这话,顾岳深以为然,同时又觉得,区区一个湖南都督,蔡督军还不会放在心上的,蔡老闆到底眼界有限。 蔡老闆又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旅长是蔡督军一手提拔的,蔡督军一去,程旅长的前程也跟着可惜了!好在程司令虎威不倒,程旅长自己也能干,也是一步步升上来了。如今程司令正在广东追随中山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心腹爱将,乡里都说,中山先生将来是要做大总统大皇帝的,程司令可是从龙大将,有这么一面大旗竖着,衡州军中,对程旅长都敬让三分呢!”
第18页 顾岳心头一松。这么说,那封信送给程旅长是对的。 暗自揣摩程旅长这个人时,顾岳忽然想起,他曾听父亲提过一句,似乎父亲当年从军,也是蔡督军在湖南练兵时候。那一次父亲与同僚喝酒喝到兴起,谈起各自从军的由头,父亲说,顾家的规矩,子弟必须娶妻生子之后才能去从军,他那时刚刚开始说亲,等不及了,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在蔡督军的队伍开拨之前赶上了,当时的营官见他年纪小,本不肯收他,还是他连着放倒十个士兵,狠狠露了一手,以示决心与本事,正好被蔡督军看见,大笑之后便收下了他。 不知道父亲那时候,与这程旅长是否相识。 顾岳不觉便对那位程旅长有了期待。 第8章 盗亦有道(八) 李家桥那边的人来得早一些。 山猴儿提前跑过来告知顾岳这个消息,同时手忙脚乱地给顾岳开锁,藏起镣铐,打拱作揖地陪着笑道:“这几天着实得罪顾小哥了,咱们兄弟委实是敬着顾小哥家里的威名,才不得不……嘿嘿,这个,顾小哥贵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千万替咱们兄弟遮掩遮掩,不胜感激!” 这番话,山猴儿这些人翻来覆去、改头换面地说了许多次了,说的时候或者诚惶诚恐,或者死皮赖脸,也或者是蒋铁头那呆子那般笨拙得令人着急,听得顾岳无奈得很,心里却多少有几分得意,挥挥手道:“少??嗦,这么一点事,说来说去,你们不烦我还烦!” 山猴儿讪讪地陪着笑退到柳树后,一脸战战兢兢、很怕顾岳脱了镣铐就拿他试手出气的样子。 蔡老闆却在一旁笑而不语。 顾岳完全没察觉自己被送了无数顶高帽子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便不再将戴了几天的镣铐当一回事了。 顾岳活动活动手脚,忍不住拉开架式往柳树下的几块大石头上来回跳了几次,觉得格外身轻气爽,这才整整衣服,与山猴儿一道往张斗魁那边正堂去等着见来人。 李家桥来的是顾岳的姑父何思慎。何思慎是废科举那年中的秀才,考了阳县的头名,时年只有十九岁,整个衡州都轰动了好些时日,都说若不是废科举了,这何家老三说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状元都是不好说的事情。何思慎这人脑子活络,科举一废,知道世道变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师范,回来之后在柏树湾办了个新式小学,前些年又做了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阳县人都尊称他一声“何校长”。 这可是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张斗魁觉得自己倍有脸面。 顾岳听蔡老闆说过何思慎这个人,只不知道原来他还是自己的姑父。 何思慎瘦高个子,一身竹青夏布长衫,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摇着白纸摺扇,示意顾岳在自己对面坐下,和和气气地说道:“仰岳生得和你父亲只有四五分相像,倒是和你祖父有□□分像,一眼便看得出来是咱们顾家的子弟。” 顾岳初见家中长辈,又是在这匪窝之中,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何思慎文雅和气,一身新学堂先生的做派令顾岳颇为熟悉,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原来素陌平生的两个人,因了这番话,不能不多了几分亲近。 顾岳拱手行礼之后,坦然坐下,正视着何思慎:“多谢姑父不辞辛劳。” 何思慎微笑:“无妨无妨,正是暑假,闲居无事,早想着四处走走,你叔伯们本想亲自前来,都被我拦了。” 李家桥和大明山的劫匪打生打死多少回,顾家都是冲锋陷阵的主将,仇怨深得很,就算张斗魁识时务,两虎相邻,哪有不打架的?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顾家说要派人来,先被何思慎拦了。又见信中的意思颇为不恶,何思慎干脆自己过来,先礼后兵,看情形再说――大明山的劫匪再猖狂的时候,也没敢公然杀官造反,对那些有功名又有声望的乡绅,向来也有些避让,更何况是识时务的张斗魁? 不过,听说来的是何思慎,张斗魁自己也松了口气。 读书人可以坐下来讲道理,不至于一上来便打打杀杀,若是撕破了脸,后头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寒暄几句,张斗魁不耐烦绕圈子,将前因后果径直说来,末了道:“何校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初你侄子打伤我的人是误会,我捉你侄子也是误会,这个误会如何解法,你有何章程?” 打伤了人,顾家必得有个交待,不然大明山还有何脸面? 何慎思不紧不慢地答道:“张头领说得对,都是误会。冤家宜解不结结,是得好生开解了才是。” 张斗魁关了顾岳这么些天,别以为他没看出来顾岳手腕上留下的铁镣铐印子。张斗魁要脸面,顾家就不要脸面了?说起交待,大明山该给顾家一个交待才对。 眼看着要僵持住了,莫师爷赶紧笑着打圆场:“就是就是,都是误会,揭过便是,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大明山的弟兄们以后是要走官道的,和李家桥打交道的机会只怕多着呢,从前的过节,赶快揭过去才是正经。 何思慎显然念头转得极快,察觉到这“来日方长”四个字,并不是莫师爷随便说说,立时来了兴趣:“哦?师爷此话怎讲?” 莫师爷握着摺扇,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何兄面前不敢打诳语,莫某的兄弟们留顾小哥在此地,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兄能够拨冗前来,倒是令莫某喜不自胜,如此一来,大事便成了七八分了。”
第19页 顾岳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没想到莫师爷一上来就要拉何思慎上船,如果事有不妥,连累了何姑父,他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何思慎的神情郑重起来:“师爷的意思是……?” 莫师爷嘆息一声:“何兄,莫某人虽栖身草莽,却从未忘忠义二字,只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边嘆息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何思慎,只差明摆摆地问出来:不知何兄可有路径助我一臂之力、以全忠义之名? 何思慎微笑:“莫兄何必如此颓废?若是师爷能够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屹立霜雪中,又何惧明月照不见莫兄忠义之心?”――只要莫师爷你拿定招安的主意绝不动摇,自然有路可走。 两人相对呵呵而笑,张斗魁等人听得云里雾里,顾岳则大是佩服,莫师爷这是说几句话就让何姑父答应助他招安了? 不过,若是何姑父肯出面牵线搭桥,这件事情的确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师爷侧身对张斗魁低声说了几句,张斗魁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瞧着何思慎时,目光热切得很,看样子很想上前拍着何思慎的肩膀称兄道弟一番,总算记得何思慎是读书人,只怕不喜欢这一套,当下哈哈笑道:“何校长和师爷这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对,英雄所见略同嘛,哈哈!” 能够说出这么文雅的词儿来,张斗魁心里暗自得意。刚才莫师爷与何思慎一对一答时,文诌诌的词儿,听得他们这些粗人,可真是心里发虚。 晚饭后在池塘边纳凉,莫师爷照例开讲三国,何思慎听了一段,便向顾岳笑道:“莫师爷还是有几分真功底的,难怪得能有那等眼光与口才,劝得动张斗魁凡事留三分余地、一有机会便激流勇退。须知梁山虽好,终穷不是长久之计。高麻子那样恣意妄为的傢伙,都没什么好下场。” 顾岳闷闷地说道:“我在路上看到报纸,唐继尧是靠着吴学匪这些土匪做帮手,才打回云南的,顾将军就是被吴学显所害,所以如今整个昆明城,都成了土匪世界了,那些披了官皮的土匪,比没招安前还要猖狂得多,做生意的,见一个抓一个,吊打勒索,抢光才算;平民百姓,被威逼利诱去他们设的赌场送钱,倾家荡产者不在少数。无怪乎古人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到后来,顾岳不觉握紧了拳,才控制住自己心中勃然上沖的怒气。 何思慎长嘆一声。这个外侄,英气勃发,文武双全,能够不远千里地平安返回家乡,想必行事也还稳当,至于被张斗魁困住,其实也不能全怪顾岳,故而初一见面,他便对顾岳很是喜欢。只是顾岳因着父亲死于巨匪吴学显之手,一直为此愤愤不平,既生激愤,说话行事难免就有了偏颇。然而少年人,若无这一腔激愤,其实倒不像样了。 何思慎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才慢慢说道:“吴学显的靠山是唐继尧,不过,唐继尧此人,虽然护国有功,于内政上却不太在行,上次主政云南时便不太妥当,顾将军的驱唐檄文中,指责唐继尧穷兵黩武,‘广搜民财,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浪费无度’,‘私树党羽,不得人心’,以至于云南‘盗匪充斥,农工辍业,米珠薪桂,十室九空’,虽然有些夸大,其实也不是平白捏造。唐继尧此番捲土重来,已经犯下几个大错:一是不听中山先生的极力劝阻,趁顾将军响应中山先生北伐大计、后方空虚时出兵,失了大义名份;二是以土匪为党羽,即便一时成功,也会被世人轻视,影响军心士气;三是纵容土匪,哦,也有可能是约束不了土匪,以至于群匪为害桑梓之地,失了人心。” 顾岳恍然若有所悟:“这么说,唐继尧迟早还会被赶下台?” 何思慎微笑点头:“迟早而已。唐继尧一下台,继任者若想安定人心、收拢军队,总是要收拾这些不遵号令、不识进退的土匪的。” 顾岳沉思不语。滇军之中,能够取代唐继尧的人,有哪一些?他回想着父亲和顾将军生前对那些将领的评价,只是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分明? 静默了片刻,柳树下的叫好声,惊醒了顾岳。他转头看看那边,又回过头来:“姑父,顾将军的檄文,你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吗?” 何思慎笑一笑:“当然。”他没有说的是,因为顾岳的父亲,顾李何三家都十分关注云南的消息,这份檄文,最早还是从一个广西来的商人那儿得到的,广西邻近云南,总是比衡州这儿更快得到云南的各种消息。 他看着顾岳,目光很温和:“顾将军战死的消息一传来,我们都很担心你和你父亲。” 顾品韩只是参谋副官,报纸上没有登他的消息,生死不明,那段时间,何思慎的妻子担忧得夜不能眠,毕竟那是她十几年不曾相见的幼弟。 顾岳:“父亲他是和顾将军一起战死的。” 何思慎嘆息了一声:“接到消息后你就离开昆明了?” 顾岳:“我是逃出昆明的。唐继尧想斩草除根,发了命令到讲武堂来,一位好心的教习提前通知了我,同学们假装打架,让我趁乱逃出讲武堂,在昆明城躲了十几天,最后还是一位同窗偷偷送我上了往河内的火车,再转道往广东坐火车回来的。我那时什么都没带,钱、白药和衣服,都是他们凑的,书是我自己的,不过也是他们给我带出来的。”
第20页 何思慎诧异地道:“斩草除根?唐继尧不会这么没脑子吧?”这年头到处打仗,合纵连横太常见,谁也不知今日的对手会不会是明日的盟友,所以对败军之将少有赶尽杀绝的,打败了,要么投降,要么通电下野,出洋还是跑租界,或是回乡闲居,悉听尊便。更何况顾岳不仅仅是顾品珍部将的儿子,更是讲武堂的学生,听说过皇帝杀臣子的,可没听说过老师杀学生的。又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唐继尧发出那道命令,还真是昏了头了。 顾岳抿了抿嘴,他对这个命令也心存疑虑,曾经猜测过,是不是吴学显公报私仇,当年吴学显可是差点死在顾将军的剿匪部队手里,翻过身来谋害了顾将军,自然害怕留有后患,他这个被顾将军视为子侄、将来必然会从军领兵的讲武堂学生,可不就成了心头大患?而且,躲藏在昆明城里时,他也留心到,那些搜捕他的人,大都是吴学显以及他同伙的土匪属下。 可是,即便是吴学显从中捣鬼,说到底还是打了唐继尧的旗号,才迫得他不能不仓皇中止学业、逃离昆明。无论如何,长官总要为部下的行为负责。 所以,顾岳不肯用自己的猜测去为唐继尧开脱, 等不到顾岳的回答,何思慎又嘆息了一声,转过话题问道:“你的第二封信是写给程旅长的?” 顾岳已经将这几天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何思慎。 顾岳点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那位程旅长派人过来,我想跟着去衡州。” 他已经选定了自己的前路。 何思慎微异,随即明白了顾岳的想法,不太贊同地摇摇头:“程旅长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时,唐继尧曾任讲武堂的总办,这是正经的师生名份,唐继尧现在又势头正盛,那位程旅长,恐怕不便将你公然收入麾下,总要避一避风头。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家呆一段时间再说。” 顾岳有些不情愿。但是何思慎温和而坚定地接着说道:“总得让家里人和你认识认识。” 顾品韩当年偷偷跑出去投军,将家里人气得够呛;三年后顾品韩寄信回来说儿子都有了,妻子是昆明附近一个土司的女儿,顾家只好无奈地向原定要嫁过来的那位李家姑娘赔礼,在那位姑娘嫁到外村时送了不少的添妆礼,然后写信将顾品韩大骂一通;顾家老爷子去世时,正是护国战争时候,顾品韩没能回来奔丧,顾家这一回倒是没有写信骂他;几年后又写信回来说妻子病逝,顾家本想送一位继室过去,被拒绝了,难免又在家里招来一番抱怨。 说起来,这些年来,顾家没少埋怨顾品韩。 可是当顾品韩战死的消息传来时,顾家仍然立刻派了人往昆明去接顾岳,只是没想到双方走岔了,顾岳已经回来了,派出去的人还不知道到了昆明没有。 何思慎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再一次强调:“你得回家住一段时间。” 不论是为了避开唐继尧的风头,还是为了十几年不见、战死异乡的顾品韩,顾岳都需要回到家里去,暂时呆在李家桥。 顾岳感觉到了何思慎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还有许多未曾说出来的微妙心绪,他犹豫了一会,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 何思慎进而说道:“程旅长背靠的是程司令,程司令效命的是中山先生,我来此地之前,刚刚在报纸上看到消息,陆军部总长陈炯明炮轰总统府,中山先生避难永丰舰,程司令率军与陈炯明部激战,胜负难测。这样的关口,程旅长必然要谨言慎行,以免给程司令招来不必要的敌意和敌人,所以,哪怕唐继尧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收你入麾下,为了以防万一,也会等一等,看看形势再做决定。” 顾岳一怔:“陈炯明叛乱?” 何思慎:“道不同不相为谋。陈炯明要联省自治,哪里肯听从中山先生的北伐大计?唐继尧当初还不是一心要做他的云南王,所以才听不进中山先生的劝阻、趁着顾品珍出兵北伐时打回云南去?不过,我看这两人都长久不了。中山先生众望所归,总会化险为夷,腾出手来收拾局面的。” 顾岳抿紧了嘴唇,过一会才道:“我会回老家去等机会。” 何思慎赞赏地看看顾岳。沉得住气就好。 临睡之前,何思慎让顾岳陪着自己去看望了马三元和陈大贵,致歉之余,也很坦白地告诉他们,现在还是不能放人,让他们耐心再等几日。何思慎的大名,马三元两人自然是听说过的,现在他亲自来接顾岳,两人觉得这事儿解决在望,再无性命之虞,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表示,何校长不必过意不去,这事儿都是误会,一切都好说。 晚上何思慎睡在顾岳那间房里,房里只有两张床,顾岳便睡到了地上。蔡老闆极其热心地与何思慎套近乎,得到了开学之后可以前去拜访的许诺,蔡老闆见好便收,心满意足地住了口,盘算着自己的生意里面有哪些是可以和阳县高等小学堂以及李家桥搭得上线的。 第9章 盗亦有道(九) 因为何思慎的到来以及他的态度,张斗魁和莫师爷都觉得,招安在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山村里的气氛明显有所缓和。 清早起来,何思慎在池塘边选了块平整开阔一些的草地,估摸着足够容下他活动手脚了,拉开架式,一面慢慢走拳,一面缓缓吟诵《正气歌》,大约十句一停,换气再起。
第21页 这块草地,这几天本来是张斗魁早晚练拳的地方,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便换了地方。 何思慎收了架势之后,走到柳树下的莫师爷身边,随意聊了几句,一道看着顾岳。顾岳刚刚打完一路拳,正绕着池塘跑步。 何思慎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顾岳已经可以一路跑一边将《正气歌》一气念到底,气息悠长,抑扬顿挫之间,隐约已有风云之气雷霆之象。 顾岳跑完之后又打了一趟拳,直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才收了势,步履轻快地走过来。 莫师爷向何思慎道:“莫某虽然不通武技,也看得出来,何兄方才与顾小哥打的是同一路拳,只是细微处多有变动,想必对敌时的威力也大不相同。” 何思慎微笑答道:“哦,这路拳李家桥大概人人都会,据说是顺治年间大明山上一个老和尚传下来的,所以就叫‘明山拳’。先传的是李家,后来李家又传给了顾家与何家,三家各有发扬光大,李家的明山拳重在锻体,何家的明山拳重在养生,顾家的明山拳则重在杀敌,自然有所不同。” 说话间顾岳已经走近,看得出他神情之中的轻松,这不仅仅是因为去了镣铐,更因为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某种重负悄然消散。 何思慎带着笑意,上下打量顾岳一会,说道:“仰岳,顾家祖上,满打满算也就七个人能够将《正气歌》一口气念到底,二十岁之前能够做到的,你还是头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做到的?”问个清楚,也好知道顾家这一代是不是的确出了一个奇才。 顾岳答道:“也就是前两天。” 何思慎诧异地确认了一句:“就是前两天?” 顾岳点头,随即又加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更能体会诗中真义了吧?” 何思慎凝神想了一会,笑了起来:“仰岳,你学过格物没有?” 顾岳一怔:“格物?” 何思慎:“哦,新学堂大概叫做科学。地理,物理,化学,生物,都在其中。” 顾岳:“那我就是学过的。”忽然明白过来:“何姑父的意思是,我突然能够一口气念到底,是因为我在昆明城长大,而昆明城的海拔,比阳县高得多?” 莫师爷听得眼晕:“海……拔?” 何思慎略略组织了一下措词,说道:“昆明那地方,比咱们这儿,高得太多,离天更近,空气更稀薄一些。咱们这儿的人,体质稍弱的,去了昆明,多半会唿吸困难,甚至于喘不过气来;反之,昆明那边长大的人,到了咱们这儿,唔,就好比一直腿上绑着的沙袋,突然摘掉了,跑得自然要比先前快。” 莫师爷总算听懂了,感慨地道:“你们上过新学堂的人,到底不一样。” 顾岳心中有些茫然。他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自己这样的进步,是来自于家破人亡之后的感悟。现在突然有了一个与他的感悟毫不相干的解释,难免有些失落。 何慎思拍拍他的肩,本想说些什么,山岭上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他们抬头望去,却见山岭上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放在山岭上的岗哨急忙迎了上去,交谈几句,那个人就地坐下喘息,岗哨急急奔了下来,径直奔向张斗魁。 顾岳他们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 高麻子的人,袭击了大明山一个小头领的落脚处,抢了那小头领这些天来的收穫,杀了他三个弟兄,顺手又洗劫了那个村庄,杀了七个村民――那村子算是在大明山的地盘里头,不是他的羊群,高麻子现在可不会爱惜分毫。 张斗魁愤怒之余,总算还记得自己的大计,没有立刻纠集人马出去报復,只是又派了两名探子,跟紧了高麻子。 这一天下午,衡州那边也来人了。 让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来的是程旅长的副官肖参谋,这位也是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和程旅长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大多时候,是可以代表程旅长说话做事的。 大家不得不琢磨,派出这么重要的手下来,那位程旅长,到底是太看重大明山这帮人马,还是太看重顾岳以及顾岳身后的顾李何三姓? 肖参谋带了两名卫士,不过他们三人身上的枪枝,都交给领路的两名劫匪收着在,以免引起误会。 肖参谋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外表极普通极不起眼,让人转眼便忘,见了面,寒暄没几句,便和顾岳聊起讲武堂的旧事,当年他在讲武堂时,教过他的那些教官之中,哪位教官走了,哪位教官还在,现在是否还是那德性?课程变了没有?校歌学了哪几首?食堂的饭菜有没有新样式?那个炒菜出奇难吃的大厨换掉了吗?住的哪间宿舍?哦,那间宿舍的墙壁曾经被走火的枪枝打出一个洞来,那弹洞现在还看得见吗?种种琐碎小事,不厌其烦。 顾岳知道肖参谋是在验证自己的身份,答得自然很仔细很耐心,并不觉得受了猜疑与折辱――他上过几堂刑侦课,对比起来,肖参谋的讯问,真的很温和,而且问的问题都能够让他感到亲近与怀念。 肖参谋问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得异乎寻常,等到他笑眯眯地向顾岳说道:“顾学弟,待此间事了,咱们衡州的几位校友,可要好好聚一聚。”房中其他诸人,不自觉地都吁了一口气。
第22页 肖参谋既然来了,张斗魁筹划的大事,也就可以开始去办了。 在肖参谋眼皮底下打掉高麻子,既是交给程旅长的投名状,也是为了护住大明山的威名。 当然,能够将顾岳拖上这个战场,也是莫师爷喜闻乐见之事。 一起打过仗,这样的交情才够牢靠。 按莫师爷的想法,最好能够让肖参谋身边那两名卫士也一道参战――肖参谋他是不敢劳烦的。可惜肖参谋笑眯眯地表示,这是大明山与宝峰山两帮人马的恩怨,他是官身,就不插手了,只在一 旁观战便可,以免引起误会,让张斗魁坏了他一向标榜的道上规矩。 莫师爷被噎了回去。他就知道,能够替程旅长出面办事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地被套进去,但还是觉得可惜。若是这肖参谋有顾岳的三分冲劲就好了,不须他多说,便义愤填膺地主动要求一道去打高麻子这伙杀人越货的土匪。 安排人手的时候,蒋黑皮念念叨叨地抱怨道:“还没当成宋江呢,这就要去打方腊了,难怪得说官字两张口,说话有两手!” 还没念完,张斗魁一巴掌拍得他打了个晃:“少说废话!不下本钱,哪能赚大钱?” 肖参谋的算盘,他和莫师爷都明白得很,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吃亏哪能占到大便宜? 高麻子的人马,分成了三拨,张斗魁权衡之后,决定只全力对付高麻子这一拨,另外两拨人先盯紧了,暂且不动。 对于这样的安排,肖参谋私下里向顾岳贊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深合兵法之道嘛。张斗魁坐得住大明山这伙悍匪的头把交椅,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顾岳端着一桿□□正在温习瞄准与射击。肖参谋这一次并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四桿新枪两百发子弹,其中一桿□□便到了顾岳手中,虽然也是汉阳造,用起来比张斗魁这伙劫匪手里的老旧□□要顺滑得多。听了肖参谋的感嘆,顾岳停了一停,有些不解地道:“高麻子那一拨,兵力最强,枪也最多,张斗魁为什么不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肖参谋笑了起来:“顾学弟,张斗魁得让我看到他的诚意。”十张空白委任状可还在他手里攥着,没见到真章,怎么可能填写了发下去? 顾岳脱口说道:“张斗魁会不会以为肖学长这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翁之利?” 肖参谋失笑:“张斗魁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吧?有何校长与蔡会长做见证,顾学弟做保人,还有肖某在这儿算是半个人质,程旅长的诚意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张斗魁有什么好疑心的?” 更何况,张斗魁是个识时务的人,莫师爷又一心要推着他们这伙人往官道上走,怎么敢不拿出十分的诚意来取信于人? 空中忽然传来老鸹刺耳的嘶叫声,顾岳抬手便是一枪,正中池塘对面那株老苦楝树梢上空盘旋欲下的那只黑老鸹。村中的几个孩童欢叫着跑过去捡掉下来的老鸹。肖参谋鼓掌笑道:“顾学弟当真好枪法!” 顾岳笑笑:“大概是练得多,用子弹餵出来的。”略想一想又道:“先父枪法也极好。“ 肖参谋若有所思:“说起来,程旅长部下,以前也有几个李家桥来的,两个姓顾,一个姓李,还有两个是李家桥的小姓子弟,不过听说都是练过拳脚的,枪法都不错,力气大,端得稳枪,又眼明手快,瞄得准打得快,因此陆续都被省城那边瞧中调走了。” 顾岳自小学什么都比旁人快,尤其是枪法,一上手便看得出不同来,习以为常,故而从来也没想过其中缘故,此时听肖参谋说起,约略也有些感悟,托着□□,不觉沉默下来。 他从记事以来,就是鸡鸣即起,一个时辰的早课,临睡学一个时辰的晚课,雷打不动,从拳脚到吐纳,内外兼修,最开始时,常常因为听不懂或是没做好而被父亲责打;午时桩从一刻钟慢慢加到一个时辰,站桩的同时,还得背诵歷代兵法与战例,以及白天里学堂的功课。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至他习惯成自然,哪怕离开了父亲,也会坚持不懈。 因为成了习惯,顾岳自己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同窗们为此对他佩服不已,尤其是进了讲武堂之后,不但同窗敬佩,便是各位教习也往往另眼相看,认定他年少有为、前程无量,或许正因为此,当那个斩草除根的命令以唐继尧的命义发到讲武堂时,讲武堂总办会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底下的教习悄悄通知顾岳,由着学生们掩护顾岳逃走。 现在回想起来,顾岳恍然明了,原来他从幼时所学的那些东西,都在为后来的他铺垫路基。当许多同窗在子弹发射那一刻,被□□的后座力反击得身体摇动、射出去的子弹因此偏移了目标的时候,他却可以轻松承受这样的反座力,稳稳噹噹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所以不但瞄得准射得正,开枪的速度也比同窗们要快得多;他被父亲威逼利诱着,背过古今中外数不清的战例,也背过歷代军制兵法,哪怕当时不明其意,也使得他比许多同窗们更容易明白讲武堂的诸多课程要教给他的是什么。 顾岳觉得自己喉头哽咽了。他低下头,不想让肖参谋看见自己的失态。 肖参谋也只当没有看见顾岳微红的双眼。 此时张斗魁已经准备妥当,派人来同肖参谋和顾岳说马上出发,肖参谋拍拍顾岳的肩,塞给他一袋沉甸甸的子弹,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3页 第10章 盗亦有道(完) 高麻子的落脚地就在离蒋家村三十里的河下村。河下村的地势有些特别,村子前面一条小河,后面一片突兀崛起的石崖,东头笔直地插入河中,西头地势稍缓,给村子里的人留了一条路出入。高麻子半夜里带人堵住这条路,围了村子,村子里十七户人家四五十口人,除了一个住在河边牛棚里的老汉泅水逃出去了之外,都被堵在了村子里。 河下村离阳县县城百来里地,逃出来的那个看牛老头,也知道县城那边的驻军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更何况河下这么一个小村,没什么大地主,没油水有风险,县城的驻军十之八九是不肯出动的,总算他脑子机灵,想清楚这些,立马奔往蒋家村――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消息稍稍灵通一些的,私下里其实都知道蒋家兄弟在干什么营生,那看牛老头想着,或许蒋家村这边能够和张斗魁搭上线,都说是一山不容二虎,能赶走高麻子这头老虎的,自然只有另一头老虎。张斗魁的大名在大明山周边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用来赶走高麻子想必也是管用的。 看牛老头的运气不错,张斗魁正好落脚在蒋家村。老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张斗魁一听这阵势,就觉得多半是高麻子,派了山猴儿出去打探,果然如此。 山猴儿潜伏进村,打探得很仔细。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来的是大帮带枪劫匪,还以为是小伙毛匪入村抢劫,不少人拿着扁担菜刀柴刀镰刀和劫匪打了起来,高麻子的手下死了两个,村里人死了七个。几个村妇被捉来给他们做饭,村子里的牛都被杀光吃掉了,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媳妇听说是被糟蹋了,不知道关在哪儿。高麻子身边,总共大概有三、四十人,十几条枪,分成了三拨,轮流出去打劫,也不绑票,只杀了人抢钱回来;不出去打劫的两拨,一拨看守村子,一拨睡觉歇息。到底这是张斗魁的地盘,高麻子警觉得很,所以山猴儿摸进去好几次,也只探到这点内情,连高麻子手里到底是十几条枪也还没弄明白。 不过,知道这些,对张斗魁和莫师爷来说,已经足够了。 张斗魁一行人,于清晨出发,蒋家村里,留下蒋家兄弟和另外两名劫匪看守,莫师爷自然留在村子里,与何思慎以及蔡老闆做伴。马三元和陈大贵在柴房里听得外头人声喧嚣,渐渐远去,只盼着张斗魁旗开得胜才好,他们也好尽快脱了这困境。 近午时分,张斗魁一行人到了河下村西面十里开外的松山坳,放了岗哨之后,便散开来在山岭上的松树林里休息。 山猴儿打探来的消息说,高麻子那帮人将河下村附近祸害得太狠了,远近行人,闻风远遁,所以最近两天都没什么收穫。松山坳南面,有一条从阳县通往峰县的商路,离河下村十来里,附近有个办了民团的村子,行人商贩,觉得高麻子不会跑这么远就在民团眼皮底下打劫,又贪图近路,因此这条路的行人不但不见少,反而比前些日子还多了一些,那是原先走河下村那条道的人都改道松山坳了。 莫师爷对他们讲,高麻子远道而来,不宜久战,故而忍不了多久,就这两天,必然会在松山坳动手――若是高麻子不动手,就想办法诱使他动手,然后分而击之。 于是,蔡老闆手上的金戒指被借了过来,戴在了圆头圆脑颇有富相的吴大厨手上,蔡老闆身上的酱色香云纱长衫也被剥下来套在吴大厨身上,另派了两个不打眼的劫匪假装伙计,弄了两对藤条箱,用土布裹了些石头泥土装进去,从阳县那头,慢悠悠地向峰县走。 吴大厨虽然落了草,可向来只在后厨干活,杀猪宰牛的活能干,偶尔提起菜刀也能上阵砍人,然而到底和那些提着脑袋的同伙们不太一样,尤其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不知道哪儿就有一桿枪瞄准了自己脑袋,一路走来,双腿禁不住就有些发软,要不是满脸油光、黑红黑红看不清脸色,只怕埋伏的人就要怀疑,这胖子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了。 眼看着吴大厨三人渐渐走近,马上便要走到适合打劫的那段路了,张斗魁一行人已经在松山坳的山岭上埋伏妥当,只等高麻子的人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打劫便要动手,张斗魁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潜行到顾岳身边,小声说道:“顾小哥,对这伙劫匪,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只伤人不杀人!” 在茶山村后山上,顾岳抢了枪,弹无虚发,却只射伤了他的手下,张斗魁那时是挺感激的,但是现在,他可生怕顾岳再这么干。 肖参谋在一旁道:“顾学弟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开过杀戒,情有可原嘛!” 顾岳脸上涨红,低声说道:“我是看张头领的手下,只收了买路钱,没有动手伤人,所以才……其实去年年底我们丙班学生跟着顾将军的警卫营出去剿匪练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过杀戒了。” 没有那一个月的剿匪练兵,他在茶山村遇匪的时候,反应或许还没有那么敏捷。平日的练习,再如何辛劳,到底不能同实战相比。 张斗魁松了口气:“那就好!” 松山坳下头,吴大厨和另外七八个搭伴的行人,已经走到山路拐弯的狭窄处了,山路出口处,突然冒出两个端着枪的劫匪来,吴大厨虽然有些肥胖,动作可灵活得很,大叫一声便趴到了地上,他的两个同伴更是身手敏捷,将担子一丢便滚下了山路,躲到茅草丛里去了,反应不及的那几个行人,吓得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叫“饶命”。
第24页 那两名劫匪喝道:“不许跑,谁跑打死谁!” 躲到茅草丛里的两个人,赶紧爬起来,一脸惊恐地畏缩在山路下。 又有四名拿着刀的劫匪从山坡的树丛里冒出来,看样子是打算挨个搜身,首要目标,自然是一副老闆相的吴大厨。吴大厨浑身直哆嗦,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掏别在裤腰后头的菜刀。 张斗魁首先开了枪,顾岳紧跟其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分别瞄准了左右两侧最外面的劫匪,由外向内依次射击,一连六枪,几乎是眨眼间,六名劫匪相继倒地,无一例外都是被打中头部。吴大厨嚎啕一声,爬起来便向松山坳这头跑,其余人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跑。 枪声一响,埋伏在稍远处接应的另外四名劫匪,飞奔过来,他们手上还有两桿枪,立刻向着岭上还击。拿刀的两人,则追过去砍明显跑不快的吴大厨。 顾岳刚才开枪之后,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山下的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去的同时,他与张斗魁再次开枪。不过这一回,顾岳只射倒了一个,另一名劫匪在他开枪的时候,正好绊倒在地,躲过了瞄准他脑袋的那一枪。 甫一倒地,这劫匪便看见了地上六名脑袋开花的同伴,心里突地冒出一句话:“早知道山岭上是神枪手……”他就不冲出来了。 可惜后半句话连想也没来得及想出来,便被同时射在他头上的两颗子弹结束了。 这一场伏击,干净利落,肖参谋赞赏之余又有些惋惜:“这么一来,高麻子就不会轻易露头了。” 缩进硬壳里的乌龟可不好砍。 张斗魁爱惜地摩挲着手里的新枪,不在意地答道:“高麻子到我的地盘下战书,他要不不敢接我的战书,就不要再在道上混了,也不要带他的弟兄了!” 狼群里的头狼,若是胆怯畏战,会死的比哪头狼都惨。 松山坳这边开了这么多枪,死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瞒不过高麻子的,只是天色已晚,山间黑得早,不多时便黑古隆冬的,两边都不敢贸然开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时当盛夏,在山林中露宿一夜倒不是什么麻烦。天快亮时,顾岳和豹子一道,跟着山猴儿悄然潜入了后山,借着曦微晨光,先攀了上去,到了山顶时,停了下来,这一面山崖皆是石壁,不便攀援,于是在山石上绑好绳索,将山猴儿放下去探路,之后用鸟哨声通知顾岳两人槌下来,山猴儿又重新爬了上去,收好绳索,以免被村中的劫匪发现。 高麻子没想到有人能够从后山爬过来,虽然放了岗哨,都在盯着路口与河岸,黎明时分又正是守了一夜、昏昏欲睡的时候,村中的狗又早被高麻子他们宰掉了,是以竟无人发现,顾岳和豹子已经潜入了村中。 天亮之后,匆匆吃了早饭,张斗魁派人来隔河叫阵了。嗓门奇大的吴大厨再一次粉墨上阵,因着害怕对岸的冷枪,还弄了块砧板挡在自己前面,每叫喊几句,便立刻缩到砧板后面去躲着,旁边草地里还趴着个劫匪,举着唢吶,时不时吹上一小节,给他助威。 吴大厨常年和菜贩肉贩打交道,能说会道得很,一开头便将高麻子比做缩头乌龟,下了战书又不敢迎战,只敢挑河下村这样的软柿子下手。高麻子一伙,睡觉的刚刚起来,守夜的刚刚吃了早饭打算去睡觉,被吴大厨这么一骂,唢吶这么一吹,哪里还睡得着? 高麻子那边,不甘示弱,也弄了个嗓门大的傢伙来,隔河对骂,骂的自然是张斗魁如何如何软脚虾,掌不住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被人赶出来,成了丧家狗还在这儿充大爷。 两边骂得热闹,中途换了几次人,越骂越有内涵,互挖痛脚,种种真假难辨的内情,听得顾岳目瞪口呆。豹子恼火地瞪他一眼,做了个手势,顾岳回过神来,示意他放心。 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高麻子一伙摸了过去。豹子用的是一柄张家祖传的猎刀,腰间别着张斗魁的盒子炮;顾岳用的是张斗魁借给他的一柄短刀,外加肖参谋借给他的□□。 不过现在还不到用枪的时候。 顾岳绕过墙角,一跃而起,一掌噼在墙角外正在向河对岸张望的那名岗哨的后颈上,那名岗哨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被顾岳轻轻接住,转眼看见豹子利落地挥刀割断了另一名岗哨的脖子,再看看左侧柴房里隐约可见的村民尸体,抿紧了嘴,双手一错,手中那名劫匪的脖子咯拉轻响了一声,头便垂了下去。 顾岳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用枪杀人,和用手杀人,是大不一样的。明明不曾见血,他却觉得更加血腥刺鼻。 然而,他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更何况,他以为,这些人是该死的。 骂得正热闹时,张斗魁带着人从村子西头的小路摸过来了,却被一阵乱枪挡个正着,高麻子哈哈大笑:“张斗魁,咱就知道你在声东击西!怎么样,枪子儿吃得痛快吧?!” 两帮人马,一边隔河对骂,一边开枪对射。张斗魁要吸引高麻子这帮人的注意力,高麻子为了抢地盘也下足了本钱,一时之间,那阵势颇有些子弹不要钱一般的大方。 枪声大作之中,顾岳和豹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高麻子,只是高麻子身边人多,再近就会被发现,不好下手。两人交换一下视线,豹子身高体壮,若是上房上树,茅草屋顶和村中并不算高的枣树都承不住他的重量,倒是顾岳可以一试。
第25页 顾岳翻身上了房顶,豹子隐在墙角。 顾岳轻轻地将夺来的一桿□□架在房顶。□□射程太短,要射杀高麻子,还是得靠□□。 擒贼擒王。对于土匪来说,尤其如此。 高麻子这边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对峙之间,杀伤了张斗魁的三名手下。张斗魁的子弹不多,眼看着子弹袋里已快见底,等着顾岳两人得手,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 顾岳那一枪,在混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高麻子后脑上突然冒出一个血洞,他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直至高麻子砰然倒地,才勐然惊醒,枪声立时停了,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张斗魁一跃而起,带着人冲上了缓坡,将手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不给对方缓过神来开枪的机会,抽刀混战起来。 豹子从后面杀出,顾岳仍旧在房顶,居高临下,若有高麻子的人从墙角房内冲出来,立时便是一枪。 不多时,河下村里的枪声,平静下来,被擒的土匪,一个个捆好了跪在河岸边,山猴儿不知何时熘了下来,与豹子一道,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拿余党,其他人则将地上死尸拖到河岸边上清点。 在河对岸观战的肖参谋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战,说轻松也轻松,说兇险也兇险。高麻子若是不那么自大,若是对张斗魁这边的人了解更多一些,就不会忽视后山的峭壁;那片峭壁,不是寻常人能够爬得上的,山猴儿又是个打不了仗的傢伙,全靠豹子一个人去偷袭,太过冒险,加上顾岳,就多了三分把握了,两军交战,多这三分,足可左右战局;顾岳两人,若是太早被高麻子发现,又或者张斗魁没有痛下决心、将家底都搬了出来打这一仗,多半会死伤惨重,还很可能因为顾岳的伤亡得罪顾家和整个李家桥――即便是顾岳主动请战。 好在没出差子,顺顺噹噹、有惊无险地打完了这一仗。只要在填写委任状时,将收编张斗魁的日期,往前写个十天半月的,这一仗便成了程旅长的功绩。、 可惜顾岳如此勇将,一时半刻,却还不能纳入程旅长麾下。 重新踏上茶山村后山那条山路,顾岳恍然觉得,短短十来日,竟是漫长得如同经年岁月。 顾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过头问身旁的蒋黑皮:“那天你们怎么选在下坡这段路打劫?这不是仰攻吗?”居高临下,才能占到地势之利不是? 蒋黑皮笑嘻嘻地道:“打劫么,哪能和打仗一样?莫师爷讲,咱们若是占住上风头劫路,被打劫的吓坏了,往山坡下一滚,哪里追得上?占住下坡路可就不一样了。嘿嘿,这个,咱不说顾小哥也明白的不是?” 顾岳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手无寸铁的行人,在这下坡路遇上劫匪,向后退要爬山,固然不便,向前行又正撞在枪口上,可不是只能任凭宰割? 一想明白,顾岳忍不住说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有门道的。” 蒋黑皮洋洋得意:“那是,没门道的早就饿死了,要不就像高麻子那样被剿了。”说着不知怎的嘆了口气:“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顾岳啼笑皆非。何思慎在一旁微笑点头:“盗亦有道,古人诚不我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盗亦有道,语出《庄子?外篇??l箧》:“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民国是个盗匪无处不在的时代,其中鱼龙混杂,并不可一概而论,借用庄子此语,不过是想说,在那个人人奋力寻找出路的年代,即便是土匪,也得有“道”,才能生存下来。 第11章 七月流火(一) 作者有话要说:  七月流火,语出《诗经?国内?豳风?七月》,意指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不过后世多误以为意指暑热。《七月》一篇,述写农家全年劳作不息之艰辛:岁寒至春耕;蚕桑;织布制衣;猎取野兽;收拾屋子过冬;为公家采藏果蔬及造酒,为自家采藏瓜瓠麻子苦菜;凿冰及年终燕饮;等等。 本篇写暑日收割,俗称“农忙”,故以“七月流火”命名。 至于“悠小孩”的风俗,来自于某次短期培训时和一位沧州学员的聊天。沧州此地,武风隆盛,传统时代有“镖不喊沧州”之说。流风所及,即便是家庭妇女,也浸润极深,如鱼在水中而不自知,夏夜乘凉,悠小孩习以为常。笔者直接借用过来,特此说明并致谢。 一、 夕阳堪堪落到清江河畔那株两三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柏树的树梢上,暑气远未散尽,岸边的草地上铺满了短褂裤衩,一群半大小子脱得精光,在树荫下那道水流平缓的河湾里扑腾,也有水性好胆子大的,游到了河道中央,更有一二佼佼者,迎着急流在两岸之间游了个来回,得意洋洋地向同伴炫耀,嘻笑打闹之声,远远地隔了竹林也听得清楚。 何思慎带着顾岳从竹林中穿出来,走不上几十步,便到了江边。五六个孩童,各骑着自家的水牛,从他们前头经过,往江中去洗澡,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转过头来打量一袭长衫的何思慎,还有明显不像当地人的顾岳。一个年纪稍大的很快认出了何思慎,吓得赶紧从牛背上滑下来,慌慌张张地鞠了一躬,大声喊道:“何校长好!”
第26页 何思慎当年十六岁便以阳县头名考中了秀才,整个衡州都轰动了好些时日,都说若不是废科举了,这何家老三说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状元都是不好说的事情,柏树湾周围几个村都引以为荣。科举一废,何思慎脑子活络,知道世道变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师范,回来之后在柏树湾办了个新式小学堂,前些年又做了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阳县人都尊称他一声“何校长”。这可是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柏树湾的人,一提到“何校长”,也觉得自己倍有脸面。 那最先认出何思慎的孩童,去年刚刚入学启蒙,年初随着家中长辈给何思慎拜过年――这也是柏树湾近些年兴起的风俗了,但凡上柏树湾小学堂念书的学生,总得到何家拜个年,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其他几名孩童也跟着慌乱地跳下牛背来鞠躬问好。何思慎微笑着挥手示意他们自去玩去,看他们急急走远,才转向顾岳道:“这几个都是清江河这边杉山铺那个村子的。” 顾岳有些惊异:“姑父都认得出来?” 何思慎笑道:“其实我只认得去年上柏树湾小学堂念书的那一个,不过另几个应该都是一个村子的。”他略略解释了一下那个拜年的新风俗。顾岳若有所悟,不觉有些感慨地道:“我们一位教官说,法国有位不世出的名将叫做拿破崙,初初带兵的时候,两万人的军队,他不须几日,便能叫得出其中数千人的姓名,所以能够让将士在短短时间里便听命效死。姑父是不是也认得出你所有的学生?” 何思慎笑而不语。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河堤上,放眼望去,沿着堤岸往上游走一里来远,河对面便是那株老柏树,柏树湾之名,便因河湾畔这株据说已有八百岁的老柏树而来,再往上游走半里许,河道狭窄处建了一座石桥,这便是李姓一族当年捐建的那座桥了,李家桥之名也因此而来;过桥之后,不过一二里,一片起伏平缓的小山坡上,围了两人多高的石墙,石墙外紧挨大门的路边,有一个数亩大的池塘,塘边绿树成荫,一大群白鹅哑哑嘶叫着在塘中游来游去;石墙内房屋错落,多是瓦房而非茅屋,略略估算一下,足有二三百栋,这样的规模,说是村落,其实比起顾岳途中所见的许多大镇来,也不遑多让。山坡北面,隔了大片稻田,不过几里路开外,已是巍峨群山,想来便是大明山的支脉,清江河的一条支流,当地人叫做小清江的,自群山之中蜿蜒流出,围着那片山坡绕了好几个弯,才在石桥上游不远处曲折汇入清江河。 以顾岳的眼光来看,这片村落,背山临水,居高临下,控扼着整个开阔平坦的河谷,当真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即便是池塘中那群一派田园风光的白鹅,也莫名地让顾岳想到,据说家鹅比狗还要警觉,是天生的哨兵,而且成群结队游于水中,偷袭者想摸哨都没法摸。 夕阳之中,河堤上长衫飘飘的何思慎极是惹眼,河中那群戏水的少年,嘻笑声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一个个光熘熘的,不敢站起身来鞠躬,只伏在水中大声喊“何校长好!”大约自己也觉得尴尬好笑,参差不齐地喊完之后,又笑嘻嘻地钻进水里游到稍远处的小叉湾里,半藏半露地探着头向这边看。 何思慎眼力很好,一眼扫过去,便提了一个人出来:“李长庚,过来!” 那群少年哈哈笑着,将刚刚从河对岸游回来的一个同伴推了出来,又有人伸手从河岸上的草地上勾了条裤衩下来,那少年爬上这边堤岸的同时,已经快手快脚地套上裤衩,一身湿淋淋地站到了何思慎和顾岳面前。 何思慎道:“这是你大姑姑家里的老三李长庚,这是你小舅舅的独子顾仰岳,比你小五个月。” 这几句话却是分别对两个人说的。 顾岳自觉地叫了一声“长庚表哥”,李长庚很自然地回了一声“仰岳表弟”,顾岳有心想纠正一下,自己的名字其实是“顾岳”,但是心念只动了一动,便压了回去。 在路上何思慎已经明白告诉他:回到李家桥,他就是顾仰岳;要做顾岳,且待他日。 李长庚手长脚长,看身量已是个魁梧大人,面相上却还带着几分憨气,抓抓头,笑着说道:“大舅舅家里明天清早开镰割禾,从外头请了十个帮工,都住在家里,今晚肯定是收拾不出地方给仰岳表弟住了,表弟今晚就住我家吧。” 顾岳没太听明白这个安排,想着自己应该住伯父家,没床铺的话,在地上摊个草蓆便可以了,不必要去麻烦姑父家,这样想着,便说了出来:“我打地铺没关系,我们操练和行军时还总在野地里睡。” 李长庚认真地道:“我们这儿不兴打地铺。” 顾岳茫然不解。何思慎笑着解释道,李家桥地近清江河,地气湿热,又多蛇虫,因此哪怕三伏天,也不兴席地而卧,总要架块床板、挂顶蚊帐,以免暑气入体又或者招惹蛇虫。顾岳的父亲,堂兄弟族兄弟众多,不过亲兄弟也就他和长兄顾韶韩两人,再有两个姐姐,小的一个嫁了何思慎,大的一个嫁到了同村的李家。顾韶韩家里既然不好收拾住不下,顾岳自然应该住到李长庚家里去――不跟着何思慎一道住,却是因为,何思慎当初办柏树湾小学堂的时候,为了筹款,将家里分给他的房子和地都卖了,带着家小住到了学堂里,后来就任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便搬家到了县里,李家桥这边,若无要事,只在过年时回来祭祖拜年,借住在何思慎的大哥家中,倒不好叫顾岳现放着李长庚家不住,却跟着何思慎一道去何家大伯那儿借居。
第27页 顾岳听着何思慎耐心仔细的解释,心里难免有些别扭。这是他的故乡,但许多人事都需要有人为他解说。 经过石桥时,李长庚指着上游支流汇入清江河处的那片三角地,说道:“仰岳,那块地就是你大伯家里的,河泥淤积出来的,肥得很,又向阳又临水,每年都要比我们村其他地块早熟好几天。” 果然,那块三角地中的稻谷已经金黄灿烂,周边的田地里,稻谷却还带着点青绿。 李长庚又道:“明天开镰,我们家也要去帮工。”他忽然迟疑了一下,“仰岳你会割禾吧?” 农家七月无闲人,何况还是个无病无痛的精壮半大小子。 顾岳心里“咯登”了一下。他还从来没有下过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何思慎会意地笑了起来,拍拍他肩膀:“不要紧,学一学就会了。” 李长庚立刻拍胸脯打包票:“我一定快快教会仰岳表弟!仰岳表弟你只管放心吧!” 顾岳僵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李长庚的态度太过自然,仿佛顾岳一直生长在这里,中间出去读了几年书,现在只不过是重回故地,种种人事,随手捡起来便是,不须刻意经营,已然熟悉亲切。 还有,明天开镰割禾……顾岳觉得自己肯定要让人看笑话了。 第12章 七月流火(二) 二、 李家最早定居此地,占了小山坡最平缓开阔的东面;顾家占了地势最高的西北偏北那一面,何家以西席自居,挨着顾家住了西南面。另有二十来户陆续迁来的杂姓,各自选了自家亲戚的地盘造屋居住。这么一来,倒将东南面空了出来,三姓商量之后,索性平整了土地,密密实实地垫了好几层黄泥土,用石碾反覆压平,整治出一个大演武场来,到了收穫季节,又是一个现成的大晒谷场。 石墙的入口处,便开在这个演武场的下方。 其时夕阳已将将落入山中,暑气渐消,演武场上颇有一些人在打熬筋骨,舞弄兵器。何思慎三人 从石墙外进来,很是引人注目,李家桥没人不认识何思慎,对练的都停了下来和他打招唿,何思慎顺便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顾岳,又指给顾岳认一认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那是他大伯家里的三堂兄顾豪岳,前头两位堂兄,娶妻生子之后都投军在外,只留下这个最小的还在家中。 顾豪岳看上去极为敦厚圆实,和五官轮廓颇深、身量颀长的顾岳只有一二分相像,大约是因为两人都长得更像自己母家那边的人。 顾豪岳从演武场上跳下来,一开口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我爹今早还在说仰岳这几天该到家了,来,来,我来拿行李!” 他极快地伸手过来,顾岳本能地侧身一挡,手臂交错一撞,震得顾岳整条臂膀都隐隐发麻,顾豪岳似乎也没讨到好去,眼睛一亮,后退两步打量着顾岳,脱口说道:“好大力气!好稳的桩!等农忙过了,咱们好好练一把去!长庚你在后头带路,我先回去叫我娘多煮一个人的饭!何大伯家里我也顺路跑一趟!” 虽然顾岳今晚得住到李长庚家里去,但回乡后的第一顿饭,还是要到顾岳大伯家里去吃才是正理。同样的,何思慎也得先到他大哥家里去。 顾豪岳一说完便跑了,七弯八绕,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顾岳注意到,村中处处石墙纵横,巷道曲折,若无人领路,便是进了村子也寸步难行;若要攀墙越房,墙角多种枣树,不利攀爬;墙头屋顶上又往往多种野蔷薇,绿叶苍苍,枝蔓粗壮,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想必藤蔓上的尖刺早已变得坚硬。 何思慎的视线随着顾岳一道落在内墙和荆棘上,感慨地道:“当初要修这内墙,还有人不乐意,说是劳民伤财,好在到底还是修成了。那年秋收时李家桥的壮丁大多去附近村子帮工去了,大明山上的匪首长脚郑七趁机拉了好几个山头的人马过来,仗着人多枪多,强攻进村,咱们三家都死伤不少,还是靠了这内墙,节节抵挡,硬撑到壮丁回来,内外夹击,灭了长脚郑七一伙。” 顾岳问道:“听说长脚郑七是被□□打死的?那个人枪法很好吗?” 何思慎失笑:“长脚郑七自己倒霉,看见咱们援兵来了,情势不对,急着站出来指挥手下喽罗,不小心被冷枪打了,兵荒马乱的,连那一枪是哪边人马放的都弄不清,更不用提找出那枪手了。不过咱们村里的确有几个神枪手就是了,等忙过这一阵,倒是可以和你好好切磋切磋。” 演武场边上,是一个地势较低的小山洼,掘了一口丈许见方的水井,井沿用青石板围了半人来高,平日里盖着两扇沉重的门板作井盖,以免孩童掉进去。水井周围,铺了一两丈宽的一圈石板,方便各家挑水;下游则挖了两尺来宽的水沟,用条石垒了堤岸,各家洗米洗菜的水,正好倒在水沟里,一路流出石墙外去,浇灌紧挨着石墙的那些田地。其时已是家家炊烟裊裊时,井边洗菜的人并不多。 水井下游,靠近石墙处,搭了一熘的牛棚。此时陆续有牧童牵了牛回来,栓到棚中,顾岳略略一数,总有二三十头了,骠肥体壮,油光水滑,显然养得极为精心。牛棚两头,各有一间板屋,想是看牛人住的。
第28页 顾岳不解。水牛对于农家来说太过贵重,他沿途所见,都是养在自己家里的,既是防贼,也是为了方便照料。 何思慎道:“也不是全村的牛都在这儿。大多是住得高的那些人家将牛放在这儿养,水牛爬坡不便,村里的路又不宽,一不小心就容易堵住。你大伯家的三头牛,还有你大姑家的一头牛,都放在这棚子里养。看牛的是两个孤寡族老,也算是给他们找个营生。”见顾岳尚有疑虑,何思慎只一想便明白了,又笑道:“这方圆几十里内,可没有什么偷牛贼敢到李家桥来撒野。” 说话之间,门外池塘里的那一大群白鹅,也被赶进来了,鹅棚就在牛棚和石墙之间,恰好又作一 道岗哨。 何思慎带着顾岳从水井上方绕过去,拐了好些道弯,前头冒出个小晒谷场,对面便是顾韶韩家,一带五间大瓦房,后梢两侧还伸出去几间板屋,看得出家境很不错。 顾韶韩倒是与顾岳父亲颇为相像,让他一见之下便有几分亲近之感。见了面,略问一问这一路上的情形,顾韶韩对弟弟的战死,嘆了两声,便坦然接受了,又向顾岳说道:“咱们顾家,世代从军,都说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不离阵前死’,只咱们李家桥这一枝,百年来前前后后少说也战死了二三十人,咱们这一房,民国以来就死了三个堂叔伯。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也就承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经长成,品韩也算后继有人了。” 顾韶韩说话稍有些迟缓,因这迟缓,更显镇定与平静。 顾岳低头不语。 何思慎略坐一坐,喝了杯水就告辞了,叮嘱顾岳好生住着,没得他允许,不许跑出柏树湾去,私下里又叫李长庚和顾豪岳好生看着顾岳,别让他偷熘到衡州去投军。 顾韶韩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媳妇在灶间忙碌,顾韶韩带顾岳进去和她们打了个照面,算是认认人。大堂嫂姓李,是李长庚的族姐;二堂嫂姓齐,从杉山铺嫁过来的,不过她母亲是何家嫁过去的姑娘。顾韶韩还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此时天色已晚,都陆续回来了,年纪大约在四五岁到七八岁之间,好奇地围在顾岳身边,问他昆明是什么样子的,武学堂都学些什么。顾韶韩忙着和帮工聊天,估量天气,安排明日活计,由得顾岳被几个堂弟堂妹问个不停。又有家里养的一大群鸡,日暮归来,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一切,似乎百年不变,昆明城中的风云变幻,已是如此遥远模煳。 因着吃饭人多,顾家搬了三张八仙桌摆到正房前头的小晒谷场上,女人孩子照例都是不上桌的,端了碗或在灶间或在晒谷场边上蹲着吃。像顾岳和顾豪岳这样的半大小子,本来也是不上桌的,因着顾岳远来是客,顾豪岳明天又要下田,算是充个大人用,故而也都坐到了八仙桌旁。 借着夕阳余辉吃过饭,闲谈几句,李长庚已过来,帮着顾岳将行李扛到他家去。 李长庚在家中排行最小,上头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分出去住了――李家和顾家不同,顾家从军者众多,留在村里的男丁少,因此往往不怎么分家,住在一起便于照应从军者的家小;李家男丁却是一成亲就要独立门户的,即使住在隔壁,也算是两家人。李长庚另有一个姐姐,因着李家桥刚好没有合适的人家,便嫁到了河对面的杉山铺。所以现在李长庚家里就只剩他和父母三人。 李长庚的母亲,也是顾岳的大姑姑,已经将顾岳的床铺安排好。 李长庚家原本是五间瓦房,六间板屋,两个哥哥成亲时一人分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往后就靠他们自己盖房了;给李长庚留了一间瓦房一间板屋;李长庚姐姐出嫁之后,家里又腾了一间房出来。所以大姑姑安排顾岳睡李长庚那间房,李长庚去他姐姐以前的房里睡。 大姑姑个子很高,比尚未完全长成的顾岳还要高一点儿,一抬手就揉上了顾岳的脑袋,唏嘘感慨了好一会,才放手让李长庚带顾岳去河边洗澡,自己转身又往灶间忙去了。大姑姑家里餵了三头猪,连带的也多了不少活出来。 顾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的伯父和姑姑,对父亲的死,不是不感伤,但很快便摆脱了这样的感伤,忙着手里的家务和明天的农活。前人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眼前却是亲戚也没有多少“余悲”了。 或许就像战场之上,无论多么亲密的同伴战死,也没有余暇来让他们感伤,最重要的始终是眼前的战斗和对面的敌人? 很奇异的,这样平淡的态度,又让顾岳心底压着的那块巨石,不知不觉之间,轻了许多。 离开之前,李长庚在房间四角各熏了一把艾草,关紧门窗,转头向顾岳解释道,这样熏一阵子,到睡觉时候,蚊虫会少得多。 从演武场经过时,却见演武场上乘凉的人极多。夜色初起,山风徐来,演武场地势开阔,比起村子里头来,自然凉爽许多。李长庚拉着顾岳去认了认他的两个哥哥长松和长柏,大嫂二嫂,还有大哥家的两个侄儿。 大嫂姓顾,算起来还是顾岳没出五服的堂姐;二嫂姓邹,她母亲是顾岳的堂姑,说起来也得叫一声表姐。不过论起远近,还是得从李家这边称唿,叫一声大表嫂二表嫂。两个表侄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正满场乱跑,玩得开心。
第29页 喧闹之中,忽而听得有幼童尖叫:“悠!要悠!”立刻又有几个幼童争着叫“悠我!悠我!” 顾岳听得诧异,转头望过去,却见那边一群妇人飞快地围了个大圈出来,顾岳的伯娘、大堂嫂和李家大表嫂都在其中,十来个幼童兴奋地飞跑过来,你推我挤,想要抢在第一个跑进那个大圈里去,被他们的兄姐一个捉一个地按住,只放了跑在最前头地那个小男孩进去,正好钻在顾岳伯娘跟前。顾岳伯娘一弯腰抄起这男孩,喝了一声:“起悠喽――” 那群妇人齐声唿和:“起悠喽――” 顾岳伯娘又喝了一声:“桂芳媳妇接好喽――”双手一扬,那男孩便咯咯笑着腾空飞向对面,顾岳眼睛一缩,心头一跳,却见对面已经有个年纪妇人向前一步跨了出来,身子微弯,右腿后蹬,双臂曲举,她身边另两个妇人也在同时蓄势欲接,以备不测。男孩稳稳噹噹地落在那个年轻妇人的臂弯里,那妇人顺势略略挫身后仰,高声喝道:“少华婶娘接好喽――” 顾岳伯娘右手边的中年妇人应声而出,男孩再一次腾空飞起,顾岳注意到他在空中时四肢舒展,身躯放松,显然早已习惯被这样抛来抛去。 饶是如此,顾岳仍是觉得紧张。 那男孩被悠了三趟之后,很不情愿地被赶出圈子来,另一个幼童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李长庚笑着说道:“仰岳表弟吓到了吧?二舅舅没有和你说过咱们村子喜欢悠小孩?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悠来悠去的,可惜上了七岁就不让悠了。” 言语之间很是遗憾,又为顾岳从没尝过这滋味而可惜。 顾岳的神色有些古怪,觉得李长庚脾气很好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小时候去我舅舅家里玩,看到后山上的猴群也喜欢这样悠小猴子来着。” 李长庚果然没有生气,还很以为荣,笑呵呵地道:“咱们村的小孩子,就像小猴子一样,从小这么悠来悠去,长大了才一个个都手脚灵活胆子大啊!” 说话之间,顾岳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边,看了一会,不觉若有所悟。这些农家妇人,与他沿途所见的各地农家妇,大不相同,不但皆是天足,举止干练、行动自如,悠小孩时,更很有几分惯于相互配合、令行禁止的行伍之风。 直至此时,顾岳才真正意识到,世代从军的顾氏一族,世代习武的李氏一族,还有虽然读书进学却习于行伍生涯的何氏一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什么。 第13章 七月流火(三) 三、 顾岳和往常一样鸡鸣即起,借着朦胧星光,迅速穿衣洗漱,隔壁房里李长庚也起来了,两人一道跑至演武场,不多时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顾岳略一计数,大概有成年男丁五十余人,半大少年三十余人,又有二十来个年纪不一的男童,只不见女子身影。李长庚小声向他解释道,女眷早上忙于家务,所以习武操练大多是见缝插针,不限时不限地,连带着各家女童也都在自家房前屋后由长辈女眷顺手教导。 顾岳不免觉得,这样一来,各家女眷用功不够,功底肯定不足;可是昨晚看她们轻轻松松游刃有余地将十几个幼童抛来掷去,下盘稳当,眼力准确,反应敏捷,臂力足够,功底都很扎实,这又让他很是不解,难道说李家桥的女眷习武另有诀窍?这也不太可能吧? 而此时钟声响起,操练时辰已到,演武场立时静寂下来。 今日领队操练的是李长庚的父亲李水厚,站在演武场上方一尺来高、条石为基的土台上,待到钟声停歇,便起头一句:“天地有正气――”一边高声吟诵,一边拉开了明山拳的架式。底下近百人,也在高声诵念的同时沉身下腰,起手回腕,蓄力出拳,一字一顿,“气”字吐出,正好将沖山式完全施展开来。 《正气歌》共计六十句,明山拳也正好六十式,一句一式,句意与拳势恰恰相配,巧合得让顾岳一直都在猜测到底是明山和尚传下的拳法原本就暗合《正气歌》的诗意、还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张天师特意为配合明山拳选了这首《正气歌》传给顾家。 不过,能够将这六十句配着拳式一路走完的,不过十来人,其余人或是气短气促、唿吸不畅,或是诗句不熟、丢三拉四,又或者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兼顾,陆续都停下了吟诵,收敛精神专心打拳。 李长庚在第四十五句时停了下来,已经是年轻人里非常拔尖的了。 所以坚持到最后的顾岳,十分醒目,不时有人以眼角余光向这边打量。 操练完毕,东方已是晨光初现,众人都急急赶回家去拿农具准备收割,即便对顾岳很感兴趣的人,也没这个闲暇来试探了。 李长庚带着顾岳回自己家拿了镰刀和扁担,到村口与其他人汇合。 收割季今日便要开始,全村男丁,除了家中的确有事和负责警卫防匪的十三人,其余人都要先去顾韶韩的田里割禾,即便如此,因着田地不少、抢收如抢火,顾韶韩还是得从外村另请十个帮工,要赶在这短短三四天里收割、脱粒、晾晒、去秕、归仓、垛草,以免耽误后头的人家收割,又或是遇上夏日暴雨坏了收成。 到得田边,顾岳毫不意外地看到,数十人早有默契一般,一伍一什地分成了小队,各有年长者为伍长什长,按着顾韶韩划定的分界,各据一片稻田,闷头开割。
第30页 顾岳自然与李长庚分在一伍。伍长是李长庚的一位堂祖父李高升,另外两人则是顾岳的族叔顾学韩与族兄顾望岳。 李高升打量着顾岳:“学生伢没干过农活吧?让长庚多教教。镰刀也是刀,李家桥的男伢儿,哪有玩不了刀子的?” 李长庚笑着答应,带着顾岳走到田埂边那一垄,免得碍着另外三人,先割了几把示范给顾岳看,然后才直起身,摸摸头,想着应该怎么解释给顾岳听,只是这样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自然的事情,太熟悉太习以为常的动作,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去教人,想一想才道:“要不你先试着割几把我看看?”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镰刀,四下里看了一回,转头问李长庚:“斜刀?腕力?” 李长庚又试了一把,恍然明了:“对,对,是斜刀,是腕力。横刀容易被稻杆挂住,用臂力又太费劲了。嘿,你读书多,还真是不一样。来吧,咱们得尽快赶上前头的人,不能落太远。” 他们这一伍的另外三人,已经割到前头好一段了。 顾岳与李长庚并肩排开,弯腰割禾。 李长庚手掌宽大,一把拢过来的稻杆比寻常人要多个两三成,又是手长脚长,一弯腰便比其他人多罩住两三行稻谷,是以同样五步一垛,李长庚顺手在身侧堆出来的稻谷垛,很显然也要比其他的稻谷垛更高大一些,他的周围,清出来的空地也明显更宽大一些,不多时便将顾岳抛到了后面好一段。 顾岳闷着头挥镰割禾,开始时的动作自然还有些不太熟练,毕竟镰刀对于他来说太过轻飘,一时之间不太好把握,过得片刻,才慢慢体会到掌中木柄的细微颤动与弯如新月的刀锋斜斜划过稻杆时的流动,动作虽然不曾加快多少,但已流畅许多,少了最开始的那份生硬。 稻田里的水早两日便放得差不多了,泥土半干不湿,赤脚踩在上面,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泥土中的草茎。今年的年成不错,稻谷生长得密不透风,晨风从头顶掠过,丝丝凉意也随之掠过,朝阳初升,不知不觉间,顾岳已经大汗淋漓,金黄的禾叶时时从手背、手臂、小腿乃至脸颊边划过,留下的划痕被汗水刺激得隐隐生痛。而因为长时间地以同一个姿势弯腰劳作,顾岳感到自己的动作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灵活了。 顾岳咬牙坚持着不去四面张望,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还没有赶上李长庚就行了。 李长庚一垄割到头,反身又从那头往这头割,交错之时,也只默然而过。 顾岳是闷头苦干,李长庚是打定主意要早早割完自己半边,好去给顾岳帮忙,自然不可分心去打招唿。 日头渐高,村中各家女眷送早饭出来,李长庚招唿顾岳上田埂来,一道到江边去洗手洗脸,江边有十几株大柳树,正好在树荫下休息吃饭。顾韶韩只包他请的外村帮工的饭,其余人都是自家送饭,家境好坏,饭碗上大致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大多还是按紧了扎扎实实地装了一大海碗白米饭,再压上几块咸肉腊鱼,加点腐乳,浇点鲜红的剁辣椒――这是农忙时节,不吃饱吃好一点儿,哪有力气干活? 因着顾岳远来是客,大姑姑还特意在他碗底卧了一个荷包蛋。 翻出来时,顾岳有些窘迫地看看李长庚,想要分半个给他,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更不合适,李长庚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姑姑更是一巴掌拍在顾岳头上:“快吃,我还等着洗碗去!” 休息了片刻,趁着太阳还不算高,大家还得抓紧了再干个把时辰。不过这一轮,每伍都要轮流分出两个人来打稻。顾岳这一伍的打稻桶,早上出来时,便由伍长李家叔爷扛了过来,此时正摆在收割过的田地中央。上宽下窄的杉木桶,开口这面,长约六尺,宽约三尺,高只二尺许,三面均内竖篾席,以免摔打稻谷时谷粒飞溅出去;打谷这一面的木板,往往要额外加固一层,并且不可过于光滑,以便于脱粒。 李长庚和顾岳排第一轮,两人先将附近的谷堆都抱到打稻机两侧来堆好了以便于随手取用,打稻倒无什么特别的诀窍,不过是动手不动肩、高扬重打、每摔打一次都要记得轻轻抖动稻束好让谷粒更快脱落而已。至于如何才是用力得当,既不至于浪费力气,又能够尽快将稻穗上的谷粒摔打出来,看看旁人如何做,自己再做几次,自然明了。 李长庚一边给顾岳示范,一边不无自豪地说:“打谷费的是牛力,别村的男丁,一个时辰最多只能打一分田的谷子,咱们村好些人都可以打到一分半,手脚最快的差不多可以打两分田,所以咱们村的谷子,每年都收得最快。” 脱落在打稻桶里的谷粒,积到半桶,李长庚与顾岳便抬着木桶将谷粒倾倒在箩筐里,装满谷粒的 箩筐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埂边。 暑日渐渐当空,汗下如雨,飞扬的稻芒和着汗水一道刺人肌肤。 陆续有人收工,各挑着一担谷粒,晃晃悠悠地回村去。 顾岳有些紧张,自己这个生手,是不是拖了后腿?他们这一伍,似乎落在后面?不过也不好四处张望,仍是埋头专心打稻。 好在等到他们收工时,稻田里还余下两三个伍不曾完工,他们这一伍并没有落到最后面,这让顾岳多少松了口气。 镰刀都收在打稻桶里,用稻杆盖一盖以免被晒得太烫了。李高升拍拍顾岳肩膀:“不错不错,学生伢很吃得苦。没挑过重担吧?先挑个八分满,免得撞翻了反倒麻烦。”
第31页 李高升和另两人挑着箩筐先走一步,李长庚将顾岳那一担里的谷粒匀一些到别的筐里去,顾岳想要阻止,李长庚道:“高升叔爷说的有道理,你以前没挑过重担,这可不是力气大下盘稳就行了。咱们村的箩筐又比别的村大,他们一担一百三十斤,咱们村里一担够装一百六十斤。还是先别满挑的好。” 扁担一上肩,顾岳就知道李长庚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平日里不论父亲的要求还是讲武堂的训练,讲究的都是立如松,行如风,坐如钟,腰直背挺,眼明手快,如刀在鞘,如弓欲张;然而重担在肩时,挑担人却得像那根颤悠悠的老竹扁担一般,弯而不折,韧而有力,脚下步履配合着箩筐起伏摇摆的节奏,慢慢加快,却又不能快到失去控制。 顾岳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唿吸与步伐,不断调节快慢轻重,注意扁担在肩头的位置,带好套住箩筐的绳索,稳住下盘,以免被晃动的箩筐带偏,耳边不时飘过其他人的说笑之声。李长庚在他前头,边走边说:“听说骑马的讲究也差不多是这么回事,骑的人得控紧了缰绳,还得合着马的步子去。” 顾岳“唔”了一声。 滇马瘦小却能负重,善走山地,当地人多用来驮货,不怎么骑乘,顾岳也只骑过几回,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的确如此,当骑者随着马行的步子,或左或右,或起或伏,在鞍上轻轻摇晃身体,让自己与马儿成为一个整体时,不论骑者还是马儿,都要轻松许多。 进了村子,将箩筐里的谷粒倒在演武场上,再用木耙耙平摊开,在烈日下曝晒。 李长庚将箩筐叠放在演武场侧边的木棚子里,顾岳注意到,木棚里头的横栏上,每隔一段便挂着一个木牌,上面标着各伍伍长的名字,各伍的农具,包括今日挑谷的箩筐和扁担,都放在这个木牌下头。 顾岳不免好奇:“咱们村里的人都能识字?” 李长庚:“比别村的人应该多一些吧,至少都认得自己的名字,家里能吃饱饭的,也多少上过几年学,柏树湾小学堂不收咱们村学生的学费的,只收书本费。” 顾岳略一想便明白了,柏树湾小学堂的校产,其实大半是何思慎的家产,不觉感慨地道:“何姑父毁家兴学,真是造福一方。” 李长庚点头:“是啊是啊,所以六丙瞎子才说,姨父将来肯定是要进县志的。哦,六丙瞎子也姓何,听说原来不是瞎子,因为算命太准了,老天爷看不过去,弄瞎了他一只半眼睛,现在只留下半只眼,三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了,话也不敢明说了。姨父将来要进县志的话,还是他瞎眼之前说的。” 李长庚话语之间很是得意,连带得顾岳也隐隐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来。 第14章 七月流火(四) 四、 夏日的午后,酷热难当,吃过中饭之后,村子里静悄无声,都在歇午觉。待到太阳西斜、暑气渐消时,又要开始忙碌。 李长庚和顾岳搬了竹床躺在正堂里,前后门大开,南风习习,很有几丝凉意。一觉醒来,村中仍是静悄悄的,顾岳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看看李长庚还睡得正熟, 便悄悄起来,想着看一看父亲生长的村落。 村中道路复杂,顾岳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能够看到李家后头那一小片毛竹林的地方略转一转。 李长庚家离李家祠堂很近,祠堂房屋高朗,开阔通透,李氏族人,家里房舍狭小闷热的,往往带了凉蓆到这里来睡午觉。顾岳有些意外地看到,正堂大门外的深阔的屋廊下,何思慎摇着薄扇,靠在竹躺椅里,闭目养神。 顾岳脚下略一迟疑,何思慎已经察觉有人过来,睁眼看看,用蒲扇示意顾岳过来,顺手又将躺椅后头一张小竹凳拖出来。 顾岳在一旁坐下,何思慎似知他心中疑惑,仍是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别大惊小怪的,李家祠堂占的位置好,阴凉又开阔,最重要的是墙高门厚,易守难攻,所以农忙时节,男丁大半出了村,各家都会将小孩送到这里来集中看管。我凑巧在村里,自然得做一做这个看管人。” 农家孩子本就皮实好玩闹,当地向来有“四岁五岁讨人嫌,七岁八岁狗也嫌”之说,习武之后更难以管束,何思慎积威甚重,再闹的刺头儿见了他也大气不敢出地熘边走,所以农忙时节他若在村里,这个看管人,还真是当仁不让。这个中内情,顾岳却是以后方知,此时只想到当年长脚郑七趁农忙季节攻入李家桥的事,便拿来问何思慎:“是不是那一回有过教训?” 何思慎嘆了口气:“正是如此。死了七个男孩,五个女孩,还有好几个落了残疾。李家桥还没吃过这么大亏,也是大意了,从那以后,不敢再以为威名在外就松懈了警备。” 顾岳紧绷着脸道:“匪患如此深重,衡州驻军太不得力!” 何思慎:“我读过一本德国人写的兵书,名为《战争论》,那着者反覆强调: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我国自两宋以来,皆是以文统武,以为军略决于政略,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前清以来,处处匪患深重,无非病症之表;若不能治本,终究无从根治。” 顾岳不以为然:“什么以文统武,重文轻武才对!两宋以来就是犯了这个毛病,自坏长城的事干了一次又一次!自以为不论外寇还是内匪,靠着半部《论语》、坐而论道就能对付!”
第32页 何思慎看看他,不由笑道:“所以现在都说要革新政治啊。从梁啓超到□□,将国家未来,都寄望于新人新政,尤其是年青一代,以为非得有中国之少年,方能有少年之中国。” 不论梁啓超的文章还是□□主编的《新青年》,在新学堂中,都盛行已久,对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而言,他们引以为豪的蔡锷督军是梁啓超的得意弟子,在由滇军发起的护国战争中,梁啓超又曾任护国军政府秘书长,因此对梁啓超又尤为崇敬,不少人都能背诵数十篇梁文,慨然以担当未来重任的“中国之少年”而自许,顾岳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此时此刻,这番慷慨期许,似乎有些与周边气氛格格不入。 因此顾岳微微涨红了脸,嗫嚅着不知如何回应。 何思慎转而又道:“你以前没干过农话,习惯吗?” 顾岳:“还好,长庚表哥很照顾我。”想一想又加上一句:“我也没拉多少后腿。” 顾岳这句话里隐约的骄傲,让何思慎又笑了起来:“这还只是半天,等到整个农忙季过去了,你再说这句话吧。” 此时已陆续有人出工,顾岳赶紧起身回去。 下午村中稍大一些的孩子都挎着篮子跟到了收割过的田地里,捡拾稻穗,这些零散稻穗向来是归捡拾者所有;村中成年女眷也被分成伍,由各自伍长带领,或者在演武场上翻晒稻谷,或者在田埂边将打过的稻草綑扎起来,再将稻草一束束撒开,层层叠压成伞状,竖立在田埂上,最上面再平整地覆盖上一扎稻草束,遮挡雨水。 即使日已西斜,下午的阳光还是比上午要勐烈许多,干了将将一个时辰,便要停下来到柳荫下喝点凉茶水歇息片刻,然后再下田。各家女眷要回去准备晚饭,顺便各挑了一担谷粒回去趁着太阳大时晾晒。顾岳震惊地看到,其中好几个女眷,那一担稻谷的分量,绝不比一般男丁少。李长庚顺着他的视线探头看一看,给他指认那是谁家婶子、那是谁家表姑等等,又解释道:“她们几个要是出来帮工,向来是和男丁一样记工的。” 各家田地与男丁多少不一,每到农忙季节,几乎每户人家都得请帮工,外村请来的包食宿给工钱即可,同村的、尤其是至亲家里来帮忙,却不好这样算,因此歷年都是记工,譬如说这一户替主人家出了三十个工,到他家收割时,主人家便要还三十个工,自家人不够,到外村请帮工也得还上这三十个工。 顾韶韩家田地多男丁少,因此每年都得请好些帮工。 太阳落山,夜色渐起时,这边才陆续收工。这一次挑回去的稻谷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才能晾晒,这都是女眷的活了。 累了一天的各家男丁,挑了稻谷回来之后,不想再走到河边去,都在石墙大门外的池塘里边沖澡,洗洗一身疲惫,回家才有胃口吃饭。 这一晚顾岳倒头便睡,第二天凌晨醒来时,居然觉得身上骨节有几分酸痛。 大姑姑一看他的动作就笑了:“累着了吧?以前没做过农活,又是赶在这时节下田,和你们小时候刚开始站桩那会儿怕也差不多,肯定累得很。累了就撑一撑,撑过去了,习惯就好了。” 顾岳有些窘,低头洗漱,不肯应声。 这一日顾岳咬紧牙撑到最后,几乎是爬到床上去的,不过次日凌晨起来时,似乎身上不像昨天那样酸痛了。 顾韶韩家里的田多,全村男丁再加上十个外村帮工一齐上阵,总算赶在三天里全部收割完,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明天一早便要立刻去收另外五家的稻谷。 晾晒过的稻谷,暂时收在演武场边上的谷仓里,等到田里稻谷全部收割完之后再筛选秕谷、另行归仓。 李家桥的稻谷收了一半时,周围村子的收割季也开始了,十个外村帮工得回去收自己家的稻谷,人手变得更紧张,顾岳刚刚适应了前几天的劳累,立刻又加重了每天的活计,不要说他,便是已经做惯重活的李长庚,晚上回来也累得筋疲力尽了。 还剩下十来亩田没收时,六丙瞎子传话出来说要变天了,全村人能拿镰刀的立刻全上了阵,一个上午便收割脱粒挑了回来,赶着中午大太阳晾晒,午后眼看着山那边阴云翻卷过来时,已经晾晒得差不多了,正好归仓。 黑云密布,霎时暴雨倾盆而下,凉意袭人,正好让大家好生歇个午觉。 午睡起来,雨势虽然小了一些,但是晴热太久,这场雨眼看着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的。 顾岳便又到李家祠堂去找何思慎聊天。 从大姑姑家到李家祠堂,房舍辗转连接,并不会淋雨。何思慎仍旧坐在正堂大门外的屋廊下乘凉,见他过来,点点蒲扇示意他坐下,微笑道:“这几天累着了吧?今天倒是可以好好歇一歇。明天又要开始忙了。” 顾岳诧异地道:“稻谷不是已经都归仓了吗?” 何思慎用蒲扇敲敲他的头:“要忙的活还多着呢。” 顾岳很快便知道何思慎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暴雨刚停不久,大姑父便扛着家里的龙骨水车去了河边,顺便将顾岳和李长庚都叫了过去。大堂哥和二堂哥也各扛了一架龙骨水车跟着大伯出来。三架水车隔了一段距离,架在大伯家田边的河岸上,那儿先前便立着三个四面透风的棚子,两根立柱之间还横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水车就架在这棚子下面,正方便车水人伏在横棍上踩踏。
第33页 雨后暴涨的河水,轻易便车了上来,漫灌入稻田里。这几天已被烈日晒得干裂的泥土,先被雨水浇灌,又被河水漫灌,眼看着便积上水来。 李长庚和顾岳踩一架水车,边踩边聊天:“咱们这边要种晚稻,一收了早稻,顶多晒个三四天的田,就得赶紧灌田犁田育秧。嘿,七月八月,晒死蚂蝗,晒几天田,插秧时蚂蝗还真少得多。今天这场雨赶巧了,咱们车水省力不少。听说广东那边有种三季稻的,你见过没有啊?那可比咱们这边还辛苦!” 顾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 车水算是这几天少有的轻省活计了,既便如此,因着要赶时间抢水,脚下不可慢,也不算轻松。车到月亮上来,靠河的田地里,水总算都积了一掌深,大家收工后还要将水车扛回去,以免被人偷走。李长庚很自豪地向顾岳夸耀,别的村里,得两个人才能抬得动一架龙骨水车,他们村里好些人却能够一肩扛,方便得多。 顾岳无语。他总以为,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李长庚的这番夸耀,真是让他不知如何应对。 第15章 七月流火(五) 五、 第二天清早,大姑父带着李长庚到自家田里去车水灌田,顾岳则跟着顾韶韩那边的十几个男丁去清江河支流对岸的山脚下那片山坡地收黄豆。那边路远,送饭不便,因此得早早吃了饭再过去,顾家伯娘在鸡叫头遍时便起来做饭――李家桥就只有顾韶韩家种了黄豆,没法和别人家换工,因此这一回请村里人帮工就得管饭,再送点豆子才行。 吃过饭,每人带了三竹筒的清水上工,同行的还有顾岳的大侄儿顾向虞――这是取的南宋儒将虞允文之姓。顾向虞牵了两条农家常见的黄狗,顾韶韩和大堂哥、二堂哥则各背了一条□□,看那三条枪都被摩挲得光滑锃亮,显然不是个摆设。 顾岳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这几天和顾岳已经比较熟的顾望岳解释道:“枪和狗都是防土匪的。咱们村养了三十几条狗,买了十八条枪,咱们顾姓枪法好的人多,买了十二条,李姓买了六条。你大伯家里就有三条枪。因为枪多,土匪寻常不敢来村子里抢钱抢粮。不过要是走得远了,太靠近大明山了,还是得带着枪带着狗,干活时更不能不放岗哨。” 顾岳:“大明山上的土匪,不是已经被招安了吗?” 顾望岳:“张斗魁那伙是招安了,可还有到处流窜的毛匪啊!再说了,张斗魁的地盘空了出来, 要不了多久又会被别的土匪占去。带枪带狗,有备无患,总好过被绑票了再去想办法筹赎金或者是救人要好得多。” 顾韶韩这时试好了枪,走过来拍拍顾岳的肩膀:“听说你枪法不错。到时有事,我和你学韩叔要是腾不出手来,你得顶上去。来,先试试这几条枪。” 顾岳将三条枪都试了一试,当然,子弹挺贵的,不能真的开枪,不过三条枪都是顾岳常用的汉阳造,准星也还好,顾岳试着上膛瞄准了两回,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将枪还给顾韶韩和两位堂哥时,顾岳忽而明白了,为什么那么一大片山坡地,却只有大伯家里敢在那边种黄豆――明白之后,心里头不免有些沉重。 小清江上游,一处河道狭窄的地方,用木板架了座不容两人并行的窄桥。过桥之后,穿过秋收后空荡荡的田野,大约走半个时辰,才能到那片豆子地。顾向虞牵着狗爬到山坡顶上最高处放哨,其他人则立刻开始干活。 这片山坡地向阳,地势平缓,没什么树木,无遮无掩,暴雨过后,天空格外晴朗,日头也格外暴烈,若不是戴了斗笠,不消半日便要晒得脱皮了。因着日头太烈,顾韶韩时不时催促众人加快速度,以免豆荚被晒裂、豆粒爆出来后掉到土里翻拣不易――这豆子地若是就在村子旁边,还可以让各家小孩到土里慢慢翻拣,可惜离大明山太近,哪家也不会让自家小孩跑到这地里来拣黄豆。 豆蔓粗硬,收割之时,比起稻杆来,费力许多。顾岳手上有枪茧,仍是被豆蔓磨得手掌通红髮痛。 日头近午时,大家才挑着豆蔓回来,铺在演武场上,暴晒一个中午,使豆荚干燥爆裂,午后再用木连枷拍打,将黄豆从裂开的豆荚里打出来,打过一遍,将豆蔓翻一翻,晒过一段时间,再打一遍,以便尽可能将每个豆荚都晒干晒透晒裂,豆粒一拍即出,到时只需要拿开上面一层的豆蔓,便可将地上的黄豆扫拾起来。 打过一遍之后,顾岳他们便要继续上山去收黄豆,余下的几遍,全交给顾家伯娘她们了。 因着离山太近,要防备土匪抢劫绑票,日落之前便收工了。 挑回来的黄豆都堆在演武场边上割禾时放农具的棚子里,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了再晾晒。 趁着夕阳余辉,大家又往各自田里去车水灌田。顾韶韩家里有一架龙骨水车,早上便让同族人家借走去灌田了,还没有搬回去,这会儿正好腾出来,两人一班轮换,将河水车入水渠中――离河岸远一些的田地,没法直接从河里车水进去,得先将稻田周围的水渠灌满,之后再挖开田埂,河水自然漫入田里。 一班车水,另一班就往河里去洗澡。暴晒一日之后,浸在河水中,河水即便尚有几分温热,也清凉得多,顾岳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整个人都埋入了水中,大侄儿和两条看家狗更是扑到河里不肯起来。
第34页 这一次又忙到了月亮上来。离河岸稍远的田地,看看也将近一半灌了一掌多高的水,这才收工,累了一天的大堂哥和二堂哥这一回是一前一后扛着自家的水车回村的。 回到大伯家吃晚饭时,顾岳看到大伯家门前的小晒谷场边上,已经堆了半人多高、一熘两三丈的豆蔓,用细蔓捆得结实,压得密实,下面垫着半掌高的石板,上头盖着密密厚厚的一层稻草杆用来挡雨,大堂嫂正抽了一小捆豆蔓送到灶下去烧火,只是送去之前还借着天边一点余光,查看了一遍是否还有一二豆粒不曾拍打出来。 堂屋的角落里,贴墙摆着两个半人多高、足有一张床大小的樟木箱,箱盖打开着,里面是今天刚刚收回来的黄豆,不过都只装了半箱,旁边六个箩筐里还各有半箩筐,新豆的豆香和未曾散尽的太阳热气,扑面而来。 堂兄顾望岳向顾岳解释道,豆子现在太热了,得等它彻底凉了之后才能全装进箱子里盖紧,不然容易变坏。 忙了两天,黄豆收完之后,西山脚下的红薯也该收了。稻米价钱贵,哪怕是顾韶韩家,也捨不得日日米饭,因此各家都种了红薯。挖出来后敲掉泥土,挑回去放入地窖里,可以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尤其是春天青黄不接时候,不少人家全靠它度日了。 顾岳以前没挖过红薯,大家担心他容易挖坏,让他只管挑担就行。 顾岳本来就已经有些磨得红肿的肩头,开始肿痛起来。晚上睡觉前,李长庚很同情地找出药酒来替他揉开淤血:“你以前没怎么挑过重担,难怪得不习惯。这些天要挑担的时候多,过了这一阵就好歇一歇了。” 收完红薯,各家又要将田埂上晒干的稻草杆挑回来,这是上好的烧火柴,烧完之后的草灰又是上好的肥料,还得留出些稻草杆来编绳编?。顾岳先给大伯家里挑,稻草束围绕着小晒谷场角落里那棵被削砍得笔直、孤零零的樟树,一层压一层地叠上去,叠到一人来高时,大堂哥爬上去接着叠,其他人在底下将草束抛上去,直至叠到两人多高才罢,上头密密地压实了,盖上蓑衣防雨。 大伯家里的稻草束,叠了两个高高的草垛,分占了小晒谷场的两个角落,离周边的房子有几十步远,想必是防着不慎起火。大姑姑家里田地少许多,也在屋后的空地上叠了一个大草垛。 草垛叠完,刚刚松一口气,又要开始犁田插秧了。 犁田是年富力强又有经验的壮丁的活,连李长庚都干不了,更不用提顾岳。不过他们两人也不闲着,大姑父帮顾韶韩家犁田去了,大姑姑搬出风扇车来,要将刚刚归仓的谷粒用风扇车车一遍,运到八桥镇的大集上去卖。 顾岳摇动风扇车手柄,李长庚不断地将谷粒从风扇车顶上的斗口里倒进去,里头扇叶转动,比谷粒轻的秕谷禾叶从风扇车侧面的开口吹了出来,飘落在地;比谷料重的砂石则大多从风扇车下头的开口掉了出来。金黄的谷粒被扇叶送往风扇车正面的滑道,从滑道口里倾泻而出,落入箩筐中。 大姑姑还要从顾韶韩家里另借一架风扇车来,让两个儿媳妇帮她车稻谷。 顾岳问李长庚:“大伯家里不用风扇车?” 李长庚答道:“大舅舅家里每年年底会卖一点新米,不过大头都要等到第二年三四月份才卖,现在当然用不上风扇车。” 收穫季节,粮食价格最低;每年三四月份,青黄不接,向来是粮食价格最高的时候,顾岳即使生长于昆明城中,也还知道这个常识。 顾岳有些诧异:“你们家怎么不将稻谷留一留再卖?” 以顾岳辗转于西南华南等地的见闻,李家桥这儿的人家,并不算很穷,大姑姑家里能够住上瓦房,足以为证,应该不至于这样急着卖粮吧? 李长庚:“春天里我姐姐出嫁,办嫁妆花了不少钱。哎,手快了,慢一点儿――秋收季一完,县里就要派人下来收税了,不卖粮可交不了税,还有团防捐,我们村自己有团练,交得少,可也得交,不然县里的驻军就要来生事。哦,今年春天从衡州来了一个营,进山剿匪,大明山这边每个村都交了剿匪捐,听说那个营现在还呆在八桥镇,要等到农忙后各村卖了粮食有钱了、收了移防捐才肯回衡州去。我们村里就没有几家不用卖粮筹钱的。” 李长庚说得平常,顾岳听得心中郁闷,过一会才道:“幸好大伯家里不用赶着卖粮。” 李长庚道:“外公当初分家时,因为兄弟多家底薄,其实也没分到多少东西,后来外公和外婆老了,大舅舅连着办了两场葬礼,欠了不少债,差不多快要卖田卖地了,多亏小舅舅寄了不少饷银回来,帮着大舅舅家里缓过最紧要的关节,慢慢就有了节余,大舅舅缓过手来,连着几年囤了稻谷运到衡州去卖,很赚了些钱,刚好村里有人家里遇着急事要卖田,大舅舅就将邻着小清江和清江河的十亩田都买了下来,那块田出产好,每年的节余更多,大舅舅拿节余买了三条枪后,又到小清江对岸种了几年黄豆,就更从容了,要不然也买不起三头牛。” 顾岳讶异地道:“我父亲很少和我说这些生计事。大姑父和大姑姑倒是都和你说。” 他知道自己家里在昆明附近是有田的,每年包收租谷的租栈掌柜都会将租谷变卖之后送钱到家里来。但是他以前不知道也不关心那些田有多少、具体在什么地方、地契在哪里。变出仓促,顾品韩也根本来不及和他交待这些事情。
第35页 他的同学们,似乎也大都如此。 李长庚有些窘迫地挠挠头,脸上不觉涨红起来,迟迟艾艾好一会才道:“我家里快要给我说亲了。我娘说快成家的人得好好学一学自家和别人家的生计,免得成了亲扛不起一头家来,一有闲了就和我唠叨咱们村里哪户人家穷了,哪户人家富了,怎么穷的,怎么富的。哎,说起来,大舅舅真能干,顾姓里也不是大舅舅一家能够有外头来的饷银接济,可这些年也就是大舅舅能拿着饷银当了大用。”说着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看看门外没什么人,便向顾岳道:“小舅舅当初没成亲就出去投军了,所以一直没有和大舅舅分家,后来又寄了好几次饷银回来,还当了大用。仰岳表弟,我娘说大舅舅家里大概要分三成给你才合算。等农忙季过去了,大概就要算帐了。” 顾岳一怔,他虽然有时也会想一想将来要怎么养活自己,但还真没往这上面转过念头,总觉得自己住在李家桥只是权宜之计,很快便可以离开此地重投军营。 然而李长庚说话的语气,却仿佛他一定会在这里成家立业一般。 顾岳心中感触纷杂,含煳着应了几声,将话岔了过去。 顾韶韩家里的田地最先犁完,插秧之时,各家照例都来帮工,顾韶韩还在外村请了六个短工――现在农忙季,短工不好请,就是自己家里没田出来帮工的,也因着东家请西家邀,工钱提得比平日要高上三四成,但是为了抢农时,也只好请短工了。 插秧不容易插得整齐,大田里犹其如此,因此得先拉线定桩,再由老手下田,用秧苗插出一尺半见方的格子来,其他人照着这格子一格格插满,纵然每一格里插到后来不够整齐,下一格又可纠正过来,好歹偏斜不到哪儿去。那些老手当然不必如此折腾,但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格子一打,的确方便许多。 水田里淤泥湿滑,吸力又强,拔脚之际,稍有不注意便会重心不稳摇摇欲倒,顾岳很费了点时间才适应过来、能够在田里站稳,并起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住左手里分出来的几株秧苗,就势插入泥水中,一排插完,后退半步,再插一排。李长庚叫他不要急着赶上其他人,秧苗入土不直不稳,稻子是长不好的,又笑道:“大舅舅家里的田今年狠晒过几天,蚂蝗少得多。去年夏天雨水多,收了稻子没能好好晒田,插秧时好多人两条腿上都爬满了。” 顾岳皱起了眉头:“云南那边山里也有蚂蝗,吸血厉害得狠,常有外来人不知防范、又未曾察觉,被山蚂蝗叮上,吸血过多而至晕倒的,听说还有因为体质太弱又或者身上叮的蚂蝗太多而失血致死的。所以我每次走山路去舅舅家里时都要戴上斗笠、扣好领口、扎紧了衣袖裤腿和鞋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还得抹上防虫药物。” 李长庚被他说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水田里的蚂蝗,可没办法这么提防。不过幸亏水田里的蚂蝗叮人没有那么毒,不然还怎么种田?被叮上了千万别扯,越扯越往肉里头钻,上岸后弄点旱菸熏一熏就下来了。不然就用火燎一下也行。还有,弄下来的蚂蝗也别扔了,留着给老何郎中配药。” 顾岳听李长庚的口气,蚂蝗这东西虽然讨厌,但平常多见,害处不算太大,还能拿来配药,算是有点用处,所以大家也就浑如无事一般了,顶多抱怨几句。 李长庚已经插到前头去了,直到田埂尽头,掉头再插回来,与顾岳交错时,顾岳才问:“老何郎中也是李家桥人吗?” 李长庚道:“是啊,论辈份还是姨父的叔叔。他们那一房,世代都做郎中的,就像六丙瞎子那一房,世代都是看风水算命的一样。听说老何郎中的医术只是过得去,咱们这十里八乡的,看病治伤找他大儿子何郎中的多。不过老何郎中配药可真是一把好手,有人说他配的金创药,比白药也不差多少。大舅舅说那味金创药是从前朝一路传下来的军中秘方,所以效用好得很。”说到此处,李长庚放低了声音悄悄说道:“老何郎中还会制药酒,我家里藏着一瓶虎骨酒,还是老何郎中年轻时凑巧得了一副虎骨制出来的,我爷爷好不容易买到两瓶,当宝贝一样藏了几十年,分家时我家让了一百斤稻谷出去,才分到一瓶。” 顾岳可以理解当初大姑父的选择。习武之人,难免有跌打损伤的时候;虎骨难得,老何郎中手艺又好,能够藏一瓶老何郎中制的虎骨酒,关键时候不说可以拿来救命,至少可以更快地治好筋骨之伤。 李长庚本来就热心,又总觉得自己这个表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刚遭逢大难,自然需要格外照顾,至于如何照顾,除了教会顾岳各样农活之外,李长庚能想到的也就是将李家桥的诸多人事都说给顾岳听,好让顾岳和村里人早日熟悉起来,就不会总想着那么远的昆明的事情了。因此李长庚一有机会就逮住顾岳聊天。 插完这块大田的秧之后,顾岳已经知道,老何郎中最拿手的药是哪几种;他家小儿子在长沙学西医,将来要给人开膛破肚,有刻薄的人背地里说他们家要出一个何屠户,这话传到老何郎中耳朵里,老何郎中立刻传出话来说他们家以后不给这几户人家看病,也不卖药;方圆几十里提得上名号的那些郎中,大多是从老何郎中家里学出去的,便是没有师徒之谊的那几个郎中,也不好驳了老何郎中的面子;这几户人家担心将来要跑到县里才能看病,又被村里人指责,没奈何,请了何郎中的岳父做中人,提了鸡买了酒上门去陪礼,老何郎中才肯把话收回来……
第36页 插秧是个体力活,也是个细緻活,半天下来,顾岳再一次感到了腰酸背痛,小腿上被蚂蝗叮过之后更是红肿发庠。午睡起来,坐在李家祠堂大门外与何思慎聊天时,顾岳忍不住时不时地挠一挠小腿。何思慎嘆道:“叫蚂蝗叮了几口就这个样子?这是水土不服吧?” 顾岳的神情不觉绷紧,过一会才道:“大概是吧。回到昆明应该就好了。” 他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回到昆明”一语,正因为此,何思慎的神情也随之郑重起来,盯着顾岳 看了一看,忽而笑道:“今天是插秧去了?我前些时候读书,正好见到南北朝时布袋和尚所作《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仰岳你觉得这首禅诗如何?” 顾岳记性不错,何思慎将这首诗只念了一遍,他已然记住,喃喃低念一回,想一想,答道:“很不错。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哦,应该是: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局,将噬者爪缩。虽是禅诗,其实也深得武学与兵法之理。” 何思慎用蒲扇点点顾岳眉心:“所以啊,仰岳,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这么心焦性燥,好好休养生息,看清外头的形势,才能奋飞搏进。” 顾岳默然。他以为自己已经很镇定很沉得住气了,却原来内心的焦灼,是这样清晰地写在脸上。 第16章 七月流火(六) 六、 全村的田都插完秧之后,要卖稻谷的人家,赶紧腾出手来,挑了稻谷往八桥镇去,大姑姑家里也在套箩筐装稻谷,顾岳低声问李长庚为何大家不用牛车,大姑姑在一旁早听见了,不觉失笑:“这乡里哪有牛车能走的路?也就是清江河边上的路宽一点,容得了两个人挑着担子还能对面错个身。要走大路,得到了县城才有。” 顾岳有些脸红。他又想当然了。 八桥镇在李家桥下游,沿着蜿蜒的清江河走,得走二十里;若不挑重担,抄小路走,也就十里不到。当地人将那镇子叫“八桥镇”,起初是因为这镇子周围,大大小小共有八座有名号的桥。现在当然不止八座桥了,不过这名字一路叫下来也没改。 清早出发,从李家桥往清江河下游走不到一里路,河边就有一个磨房,夏季河水高涨,水磨正好用,不少人家赶着现在来碾米,顾韶韩家也在其中。 顾岳忍着没有问,为什么大姑姑家里没有来碾米,将稻谷碾成米后再挑到八桥镇去卖,至少一次能够多挑十几斤吧? 不过李长庚不待他问,已经热心地和他讲,八桥镇这几天收的新谷,是要运到县城和衡州城去卖,但是稻米远路运送不便,容易脏污,为免被人嫌弃,所以八桥镇这边只收稻谷,到了衡州再碾出来卖;现在来碾米的,多是自家要吃,早稻粗硬,不如晚稻香糯卖得上价钱,但是易饱又耐飢,所以一般人家大多是留些早稻自家吃,晚稻往往是捨不得吃、要挑出去卖的;就算是顾韶韩家里,也就逢年过节时吃几回晚稻米。末了又补充道:“别的村子里,除了农忙季,一般人家向来都是一半红薯一半糙米搭着吃的。咱们村的田多,在外头投军当差的人也多,年年都有银钱寄回来,所以不少人家都供得起家里人吃白米饭。” 顾岳感慨地道:“难怪得说穷文富武,要是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习武?” 李长庚点头称是:“咱们村子习武的人多,有力气种田当兵,赚得钱多,吃得饱饭,然后又更有力气练武。” 顾岳:“这么说来,还是得多谢当初教李家拳法的明山和尚?” 李长庚:“可不是?李家祠堂里还供着明山和尚的神位来着,每年祭祖时都要祭明山和尚。咱们村子的后山上还有一个小庙,供的就是明山和尚。” 一路上李长庚说了不少关于明山和尚的传说。据说明山和尚原本是前明时一个大官,满人入关之后,这人不肯留辫子降清,干脆剃了光头出家做了和尚,不过因为原本是个大官,名气挺大的,出了家也不得清净,于是一路逃到这三县交界之地的大明山,觉得这地界好安身,就住了下来――顾岳听到这儿时不免在心里嘀咕,大明山这地界群山绵延,道路艰险,行军不易,三县交界之地实际上往往是“三不管”之地,偏又气候温暖,土产丰富,便是被困在山里一年半载的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自古以来就没断过占山为王的强盗土匪,哪朝哪代也没能奈何得了,顶多是闹得厉害了剿个匪招个安,可惜的是,这块风水宝地太过宜于盗匪安身,故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前脚收拾了一窝,后脚立刻又会生出一窝来,剿不胜剿,招不胜招,所以州县平日里往往睁只眼闭只眼的不肯多事去管,明山和尚选这么个地方安身,眼光还真不错。 李长庚又道,李家先祖也是清兵入关后逃难到大明山下的,靠着给当地人种地做工过活,为人十分淳朴厚道,入山砍柴时见这和尚孤单可怜,便常常给他送点米粮咸菜之类的,如此送了三年,明山和尚觉得李家先祖是个诚心人,便传了那套拳法下来。 顾岳看看李长庚,再看看前面闷头挑担走路的大姑父,觉得“李家先祖淳朴厚道”这个说法,应该是有点道理的,换了他是明山和尚,遇着李长庚这么憨直热心、送米送菜一送三年的农家子弟,说不定也会另眼相看。
第37页 等听到李长庚说,明山和尚收拾了一窝不识趣来找他麻烦的土匪,因为出家人视钱财如粪土,便将匪窝里的银钱财物都送给了李家先祖,又指点李家先祖在如今李家桥这个地方买田起屋;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觉得有些不对头啊?衡州商会那个蔡老闆和他讲古时,只说李家是世代居于大明山下,可没说是和明山和尚差不多同时从外面逃过来的?是李姓人从一开始就有意让人误会他们比明山和尚早得多来到这大明山下? 还有,李家祠堂里供着明山和尚的神位…… 顾岳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一些什么。 此时日头渐高,顾岳一行人遇见不少沿河村子里挑了稻谷往八桥镇去的,三五成群,倒也热闹。听得李长庚在讲明山和尚如何如何,立时有人兴奋地插话附和。这些人虽然没有李长庚的本事挑着重担走路时也能长篇大论地说下来,不过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明山和尚的种种传闻说得活灵活现,诸如能降南山勐虎能捉水中蛟龙、常常将大明山上的土匪强盗当成僕从使唤、摆了个八卦阵骗得进山的一支清兵绕晕在山里也没摸到庙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唿风唤雨还能看相算命……顾岳听得简直以为这是诸葛亮再世刘伯温重生。 说的人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便是那得到奇遇的李家先祖,明山和尚的本事越大、传闻越离奇,自己越是脸上有光。 顾岳听到后来,倒不再在心里嘲笑这些太过夸大其辞的传闻了。 昆明城的街巷之中,他也时常会听到当地的老人讲古,将曾经世镇云南的沐王爷说得神乎其神,仿佛那就是自家祖先,一提起来便满面红光、口沫飞溅。 喜欢吹捧自己家乡的传奇人物,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二十里路,又挑着重担,即使同行人多,一路说说笑笑,也并不轻松,路上歇了数次,直到近午时,才望见清江河边岳峦起伏的尽处那个人烟稠密的镇子。清江河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河道变得开阔,水流变缓变深,开始宜于行船,船只沿河而下,可以经过县城,驶入湘江,直通衡州;加之此地背临群山,一遇盗寇匪害便可退入山中躲避,因此随着附近村落的增加与扩大,此地慢慢便有了码头、货栈、客栈、杂货店、粮店米铺和住家,渐成大镇。 时当夏收过后,挑着稻谷或新米来卖的农人络绎不绝,各有相熟的米铺粮店,径直挑了去排队等候。各家店铺早已商量过,挂出来的牌价并无二致,意料之中,远远不如三四月份,不如收割之前,自然也不如去年歉收时的价格。那些农人抱怨归抱怨,稻米照旧还是得卖。 李家桥这边的稻米,往年多是卖给镇子东头的张家米铺,这家米铺的老闆虽然姓张,土生土长的八桥镇人,不过他家老娘是从李家桥嫁过来的,姓李,自己娶的又是李家桥顾姓的媳妇,大儿子也就是将来的少东家娶的是李家桥何姓的媳妇。因着这份香火情,张老闆做生意也算公道,李家桥挑出来的稻谷和新米,往往就直接送到张家米铺里了。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卖稻米的多,大姑父他们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轮到。 稻谷直接挑到店铺后头。店铺后头临河的空地上,起了三个足有两人多高的圆柱形谷仓,谷仓上部,紧挨着二楼走廊,开口只比栏杆矮个半尺。谷仓底部中空,用木柱架空了一尺多高,以便隔绝湿气,临河那面贴近仓底的地方,开了个尺许见方的孔,用抽板挡住,要装船时,将木滑道靠紧方孔下端摆好,挡板向上抽起来,稻谷便可沿着滑道倾泻入船舱里,余下的稻谷不多,自可装在箩筐里吊出来。 三个谷仓已经装满了一个,封好了等待装船启运。第二个谷仓装了一半。稻谷挑上二楼,挨着谷仓摆好,张老闆在一旁记帐,两名伙计将量斗插入箩筐中,装满了稻谷之后,摇一摇让量斗里的稻谷更密实、装得更多一些,眼见得卖稻谷的农人要嘀咕抱怨了,又用木板将量斗上方堆出一个尖来的稻谷抹平,见堆出来的谷粒重又落入箩筐中,卖家心里好受多了――这也是张老闆厚道处,一量斗就是平平实实一量斗,没有非要堆出个尖来。 轮到大姑父一行时,张老闆将手插进八个箩筐里稍稍翻了一翻,便笑呵呵地道:“李家桥的水土好,谷子算上等,水生老弟又是个厚道人,咱们向来信得过,不用量了,一担一百六十斤,三担一百五十斤,总共六百一十斤,倒进去就行了!” 话虽如此,大姑父还是谦让了几句,才提起箩筐向谷仓里倾倒稻谷,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让张老闆能够看得清楚,这一整箩稻谷,都拣选得十分干净,谷粒干燥饱满,并无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之处。大姑父这么一做,张老闆脸上的笑纹显然更深了。两个伙计站在一旁歇息,也松了口气。 因着不须量斗,大姑父这四担稻谷,很快卖完,张老闆将钱一一数给大姑父,除了银元、铜币之外还搭了几张军票,大姑父和大姑姑都极不乐意,张老闆苦着脸解释道,军票是省里头直接摊下来的,各家店铺不敢不认,但是认得多了又要亏血本,因此八桥镇的米铺公议,今年收稻米,都要搭一成的军票,各家都是如此,不独他这一家。 顾岳在旁边听着,忽然问道:“摊派军票,是要准备打大仗了吗?”
第38页 其时地方不靖,中枢不振,各省督军将军等实力派划地为王,为搜掘财源,自发钱票,号称“军票”,强行摊派,在本省内与银元铜角杂用,却不许用来缴纳赋税,民众深受其害,苦无抵挡之法,往往有小本经营者因此而破产,顾岳的同学之中就有受害者,当日谈及此事,同舍诸人,都义愤填膺,宣称将来必要革除这等弊政。然而这“将来”一词,就顾岳这半年多来的所见所闻,只怕还遥远得很,令人沮丧之余,心中又更为激愤。 湘省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无论北洋军南下还是南军北上,湘省都会成为主战场,大大小小的战事常有,有战事便有徵发,本省驻军与外省路过的军队用自制的军票轮番征夫征粮征各类军需物资,大战大征,小战小征,因此湘省农夫缙绅及商人受害尤深。对于这些事情,顾岳以前只听讲教官讲时事时提到过,尚无切身感受,但是回乡途中见闻渐广,这段日子里又已亲身体会到稼穑之艰难,因此大姑父和大姑姑面对军票时的不甘与忿恨,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感同身受,脱口便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忧虑,担心战事规模越大,军票发行越多,李家桥的亲友们也受害越深。 张老闆嘆气:“上头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哪里知道?军票摊下来了,八桥镇又正好驻着一个营还没走,咱们哪还敢多问什么?”枪桿子底下,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他看看大姑父,又一脸艷羡地道:“还是水生老弟你们那边运气好,李家桥在外头从军的多,做官的也多,上头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歷来就是摊军票也会少摊一份。” 大姑父摆着手道:“哪里哪里。”大姑姑快嘴快舌地接过来道:“就算少一份也少不到哪里去。再说了,如今不管买啥卖啥,哪家店子不搭点儿军票?”八桥镇的通例是十搭一,一块钱搭一角,还得是八桥镇周边几个村子的人才让这样搭,不然就不是这个价钱了。大姑姑手里捏着一把军票,常常抱怨说用不出去,顾岳也听过几次抱怨。 张老闆嘿嘿笑着转过了话头,不肯再接下去。 顾岳挑着空箩筐,跟着大姑父一家出了张家米铺。 今日恰好逢集,又到了中午,四乡八方来赶集的人流涌到了最高峰,大姑姑领着他们先到米铺隔壁各吃了一碗米豆腐。这样热的天气,赶集的从家里带饭是带不成的,因此临街人家里卖吃食的不少,钱少的吃两个煨红薯也能填填肚子,手头宽裕一点的就可以尝点平日家中没有的吃食,这糙米粉做的豆腐便是其一,熬出来的米豆腐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煮熟了点上辣酱汤,再洒几粒葱花,滴两滴芝麻油,算是难得的美味了,又能填饱肚子。大姑姑老早就和顾岳说过要让他尝尝,瞧着顾岳被热豆腐辣酱汤激得满头大汗,大姑姑很怀念地道:“品韩那时每次跟着家里人来赶集都会到这家店子里来吃一碗米豆腐。这日子还过得真快。” 很奇异的,这一次听到大姑姑谈起父亲,顾岳心中的悲痛几乎不可见了,只有着淡淡的温暖与想念,仿佛父亲只是寻常远行而已。 街上人多拥挤,顾岳一行人费了不少劲才慢慢挤过人群,将大姑姑家里要用的农具、细布、针线、火柴、煤油之类买齐,不过并没有盐。顾岳见别村不少农人都买了盐回去,不免有些诧异地问起个中缘同,李长庚悄声说道:“咱们村里不用到外边买盐,都是腊月里去广东挑盐的。” 盐价太高,因此私盐从来屡禁不绝。大盐贩常常家丁数百、贩盐数万斤,勾连官绅,一言不和便刀兵相向;村间小民则多是私下贩运,通常不过一二十斤而已。不过听李长庚的口气,一个村子都到广东挑盐吃,只怕也不在少数,难怪要悄声解释、不欲广而告之。 李长庚又道:“听学堂里的先生说,西洋那边的新式制盐法,费用省,出盐多,又很精白,咸味十足,比咱们的土盐好得多,可惜那个法子难得学会,制好的精盐卖到中国来,价格也太贵,一般人家都是吃不起的。”言语之间,很是艷羡。 顾岳道:“我读中学时,听一位去过天津的先生说,天津有一家久大盐业公司,老闆姓范,能够制出和西洋一样好的精盐,但是洋商和江淮盐商都不许那家公司的精盐出天津,英国人还出动了军舰来拦截盐船。先生说他离开天津好几年了,不知道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不过昆明是一直没见过那家的精盐卖过来的。我们这边好像也没见过。” 杂货店里的盐,仍旧是当地常见的粗砂一样的黄色土盐。 李长庚忍不住惋惜地感嘆:“天津太远了,要是离得近……” 顾岳在心里默默地替他接了一句:就可以去那家公司挑盐了。 第17章 七月流火(七) 七、 买完东西,顾岳本来应该跟着大姑姑一家回去的,但是走到镇子东头时,却看见何思慎站在镇子出口处那棵大樟树下向他招手。顾岳放下担子,疑惑地挤过人群走过去。何思慎挥手示意大姑姑一家先走。李长庚将顾岳原来挑的东西挪到自己的担子里,空箩筐绑在自己的箩筐上带着走,还高声喊了一句:“别玩太久,早点回来啊!” 大姑姑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姨父肯定是有正事叫仰岳过去,玩什么玩!”
第39页 她已经认出站在何思慎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是这八桥镇一带的头面人物,不免和大姑父交换了一下不无担忧的眼神。 待顾岳走近,何思慎笑眯眯地道:“仰岳,过来见一见几位世叔世伯。” 何思慎让顾岳拜见的,有八桥镇商会的于会长和罗副会长、柏树湾小学堂的曾校长、老何郎中,以及八桥镇邻近七个村的村长。只他们说话的这一会工夫,陆续有挑夫挑着猪肉米酒菜蔬之类过来,在老樟树周围歇下,罗副会长带着个伙计,一一清点记帐。 于会长打量着顾岳,转向何思慎道:“果然是名门无犬子,少年多英豪啊!” 何思慎摆着手谦让:“过奖过奖。” 于会长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不过其他人大多不知内情,不知何思慎为什么要将一个顾姓少年拉入这件正事里头来,只是何思慎与他背后的李家桥积威颇重,一般人不敢贸然质疑,只有杉山铺的郑村长,仗着村人和李家桥三姓人家都有嫁娶往来,何思慎的连襟还刚刚嫁了个女儿到杉山铺,当下笑着问道:“何校长向来慧眼,这顾家侄儿能够得你另眼相看,定然不凡,今日这件大事,恐怕还要多多倚重顾家侄儿了。” 他原以为何思慎照例会继续谦让一番,不想何思慎只微笑答道:“多谢郑村长吉言。” 郑村长后头的话被噎了回去,心头疑惑,不免将顾岳仔细打量了一番。其他人也难免对顾岳另眼相看。 顾岳感觉到明里暗里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足有十几道,有些不自在地站在何思慎身边,低声问道:“姑父,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吗?” 何思慎:“的确有大事。从衡州来剿匪的那个营要回去了,最近招安的张斗魁,上头给了他一个连的番号,驻防八桥镇,约定今日换防交接。照旧例,八桥镇得按两支军队的人头办东坡席,给要走的那个营送路费,给新来的军队送接风费,还得商量好今后的防捐数目。” 这的确是大事,无怪乎八桥镇和周围村子都来了人。 顾岳心中滋味很是复杂。八桥镇变成张斗魁的驻地,这是土匪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了,可以正大光明地盘剥乡民,无怪乎歷来诸多盗匪都想走招安一路,以至于传为口号:想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然而连年战乱,治安不靖,即便是李家桥,也曾经被土匪破村而入、损失惨重,更何谈其他村镇?因此大家愿意花钱买平安,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只要张斗魁能够维持一方安宁,收钱别太贪心,做事别太过份,就算他是土匪出身又如何? 衡州那个营有几百人,镇子里驻不下,分散成好几处住着,营部则扎在镇子后头一个小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里。 衡州境内,信奉南岳大帝的地方不在少数,八桥镇也在其中。八桥镇的南岳大帝庙并不金碧辉煌,不过是比寻常住家要高大一些的土砖瓦房,也就和普通村子的祠堂差不多,正堂和侧殿里供了南岳各路神仙的神像,平时有一个庙祝打扫上香。正堂对面建了个戏台,逢年过节,还有南岳大帝的生辰,都要唱戏,说是给神看,其实是给人看,因此戏台与正堂之间的平地十分开阔。戏台两侧还搭了看棚,专供那些不肯和普通乡人混在一处看戏的士绅人家坐,不唱戏时这看棚则常常被住不起客栈的过路人、小商贩、路程太远当天回不了家的赶集乡民等等当做歇脚处,好歹有一面整墙、两个半面墙,多少可以挡风挡雨,还能得了南岳大帝的庇护,不惧孤魂野鬼。 此时这看棚里自然是住满了士兵,吵吵嚷嚷,听口音便知大多不是八桥镇本地人。 营部设在最宽大的一个侧殿里,除了蔡营长和他的一班人马,其余都是顾岳的熟人――张斗魁以及摇身一变成了张斗魁副官的蒋铁头和蒋黑皮兄弟、莫师爷以及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肖参谋和他的两名卫士。 何思慎一行十几人进去,里头便有些拥挤了,因此那几位村长都靠墙边站着,何思慎和于会长还能有个太师椅坐一坐,另几人就只好坐板凳了。顾岳向肖参谋和张斗魁打过招唿后,顶着蔡营长诧异的目光,自觉地站到了何思慎身后。 说是换防交接,其实蔡营长怎么也不可能将自家的饷银粮草、枪械弹药交接出去,相反的,张斗魁一行还要奉上有诚意的见面礼,蔡营长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移防交地盘。蒋黑皮后来私下里和顾岳抱怨,光这一份见面礼,就差不多掏了他们一半家底。 蔡营长大约是收了一笔重礼之后心情颇好,又或者是肖参谋与张斗魁以及何思慎、顾岳的熟稔多少让他有些忌惮,因此见好便收,敲定移防费之后,很痛快地答应明天便动身,又将地方让出来给张斗魁和八桥镇众人商量驻防费。 张斗魁那边出头谈驻防费的是莫师爷,八桥镇这边则是于会长。讨价还价是个不好太光明正大的活,因此两人坐到了角落里那张小案边上去了,一人一把算盘搁在小案上对着拨弄,一通算盘珠子乱响之后,都伸出手来,在长衫袖子的遮掩之下,交错相握,以不同的手势代替语言,开始一轮悄无声息的讨价还价,两人手中都有一把摺扇,一边用手指在袖子里比划,一边还没忘了用摺扇将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以免被外人窥破脸上神情中的秘密,
第40页 那边张斗魁已经同何思慎聊开了,聊的自然是他在衡州由程旅长亲自招安授职、安排防地的事情。张斗魁的出身,在座的没有不知道,由匪身转官身,要服众就得立面能服众的大旗,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衡州地界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够不给程旅长面子。张斗魁拉起程旅长这面大旗来,原本便对他畏惧忌惮的诸人,便是私下里仍旧瞧不起他的出身,面子上也不敢过不去,听他和张斗魁聊得热闹,也凑趣地搭进来说话。 期间张斗魁还特意向顾岳说道,程旅长嘱咐他去衡州一定要上门拜访几位在衡州的学长,肖参谋在一旁又大概介绍了一下如今在衡州的有哪几位校友。顾岳自然郑重答应到衡州时一定上门拜访,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明白,程旅长没有和他约定一个具体的时间,其实还是对唐继尧心存顾忌,想要等一等看一看再说;不过也还不至于要跟在唐继尧后头翻脸拿人,所以很痛快地认下他这个学弟,表示了一番香火情。 想到此处,顾岳忽而意识到,他现在居然也会听话听音了? 真是一个让他不知如何面对的成长…… 等到莫师爷和于会长谈定价格,过来各自通报了一番,虽然双方难免都不太满意,但也明白目前只能谈到这个程度了――张斗魁凶名赫赫,驻防费的价格自然压不下去;可是又初来乍到,一枪未发,寸功未立,这个价格也难以抬高到哪儿去。 大事既定,接下来自然是安排晚上的东坡席。张斗魁和蔡营长各自去巡视自己的部下,约束他们别在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告诫众人晚上的吃相别太难看,当然,也别太客气,可不能将便宜都让那伙人给占了。 于会长与何思慎一行人算是东道主,晚上自然也要留下来吃席。 正殿后头的园子里有一口井,庙祝种了几畦菜,因着八桥镇上的人家办酒,多往这庙里来办,故而靠墙搭了三个土灶,此时已经烧上了火,正煨着三大锅的东坡肉。这次吃酒的人多,镇上虽有三家小饭店,却没有哪一家能够单独承办,因此一家包了一口灶炖肉炒菜,又带了人手来在井边洗菜切菜。 于会长将这些酒菜又检视了一遍,确定没有被哪家厨子私吞私藏,顾岳不太明白于会长为什么要亲自盯着这样的小事,何思慎则在一旁笑道:“于兄做事仔细,佩服,佩服。” 于会长哼了一声:“不敢不仔细!那群大兵……少什么也不能少了他们要吃的肉!” 上次商会给蔡营长接风时办的东坡席,就因为打下手的伙计偷藏了两碗肉,上桌时才发现,少了肉的那一桌直接掏了枪出来闹事,他们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去。 这群大兵可不是乡里乡亲,就算发现偷了肉也就叫骂几句,了不起厮打一回,那是动不动就要拿枪顶人的傢伙。 查过酒菜,又去侧殿检查桌椅。八桥镇各家凑钱置办的数十张八仙桌和数百条长凳层层叠架在殿中,平时由庙祝看管,要办酒席时,才开门取出来,主事人还得和庙祝一桌一凳地清点交接,有损坏的需得及时补办。 此时罗副会长正在和庙祝一道清点桌凳,每点齐十张桌子四十条长凳,便让伙计搬出去,暂时堆在戏台子下头,然后再清点下一批桌凳。 莫师爷此时摇着摺扇过来了,拱手作揖,满脸带笑地说道:“今日这东坡席如此丰盛,张大哥很是感激八桥镇各位父老的心意,也想尽一尽自己一番心意,特地派手下兄弟们另买了一头猪回来加菜,也请各位尝一尝咱们的手艺。” 那边吴大厨已经带着人在后园水井旁边出水沟的下方,盘起一口新灶,正在架锅烧水。后园另开了一道小门,两名伙计费力地赶着一头磨磨蹭蹭不肯走路的肥猪从小门挤进来。于会长“咦”了一声:“镇上的屠户应该有闲着的吧?” 吴大厨笑呵呵地答道:“现杀的猪,肉才够热香。再说了,又不费什么事。” 在山里时,哪次杀猪不是他一手包办?省了杀猪钱不说,还不用将猪血猪下水送出去给屠户。 两名伙计继续赶着那头不情不愿的肥猪在园子里转圈,趁着这个当口,新灶上足足烧了三大锅水,才将那个够装两三个人的长圆形的大木桶灌满。这边赶紧将累得瘫倒地上直喘气的肥猪抬到案板上,四个人牢牢按住了,吴大厨上去便是一刀,那头猪尖叫到一半便没了声息,真箇是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案板下早放了个大盆接住飙涌出来的猪血。 顾岳以前没见过杀猪,此时自然看得很有趣。旁边则不免有人感慨:“吴师傅好刀工啊!” 哪怕是经年的老屠户,有时也难免失手,一刀没杀死,让那头猪挣扎起来,弄得满地是血,人人狼狈。也有手上力气不够的,一刀没杀透,往往也弄得场面难看。 吴大厨得意洋洋地谦谢了两句“过奖过奖”,手下一刻不停地烫猪去毛开膛破肚,一把磨得铮亮的杀猪刀,简直要在他手里飞舞起来了。 何思慎一行人,在旁边看着吴大厨显摆,有人看得心里发慌,悄声问道:“这位大师傅,刀子用得真利索,手底下是不是也……”他其实是想问吴大厨是不是宰人时也这样利索,只是心里头害怕,不敢明着问出来。 这么一问,其他人也害怕起来,窃窃低语,不觉向后退了几步。
第41页 何思慎对张斗魁那班人马,算是知之甚深,听了后头几个人的议论,哑然失笑,转过头来说道:“吴大厨只管做饭,轻易不上阵的,偶尔上阵也只是敲个边鼓。” 言外之意,吴大厨那把刀只用来杀猪不用来杀人,没必要怕成那个样子。 顾岳想到吴大厨冒充肥羊去骗高麻子时那幅战战兢兢的样子,“哧”地笑了出来。 术业有专攻,这话真没说错。 太阳将将西斜的时候,总算可以开席了。正殿和戏台之间的空地十分开阔,足足可以摆上百八十桌,坐下蔡营长和张斗魁的所有人马绰绰有余,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忘了放出岗哨,让哨兵轮流过来吃席――要是光顾着喝酒吃肉,让土匪连锅端了,那就不止是大笑话了。 蔡营长和张斗魁这一桌,都是头面人物,酒菜自然也格外丰盛。肖参谋与何思慎坐了首席,蔡营长与张斗魁对面坐,下首分别是蔡营长的副官以及莫师爷,于会长陪了末座,顾岳也被肖参谋叫过来坐了末座,何思慎笑道:“正好给咱们这一桌倒酒!” 每桌倒酒的总是年纪最小或是资歷最浅的那一个。因此一桌人里,总要搭一个可以替大家倒酒的小字辈。顾岳被搭到这一桌,艷羡者有之,私下里说酸话的也有,不过大多倒是不以为异。 顾岳倒酒的动作很熟练,看得出是经常做的。肖参谋诧异地道:“顾学弟,你应该不是经常上酒桌吧?” 顾岳笑了笑:“我父亲喜欢喝酒,常常请三五好友在家中小酌。” 家中小酌,倒酒的当然是他。 倒完一圈,惟独他自己的酒杯里面装的是清水。何思慎不待众人发问便解释道:“顾家祖训,男丁十八岁前不许喝酒。年少气盛,要是再喝点酒,容易误事。这等事,顾家祖上当年在军中时见了不少,不敢不引以为诫。” 何思慎说得郑重,肖参谋等人又都是行伍中人,奇奇怪怪的各色忌讳见识过不少,诸如主官因为听了某术士之言从不用某姓之人、主官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缘故不肯从某地经过等等,故而都没有强要顾岳喝酒。 期间不断有人前来敬酒,他们这一桌的人也轮流到各桌去敬了一回,你来我往,称兄道弟,俨然亲如一家。顾岳是跟在何思慎后面去敬酒的,一圈下来,即使喝的只是清水,也被酒气熏得有了几分醉意。 顾岳有些兴奋,脚下也有点不稳,边走边说道:“看来张斗魁和八桥镇乡民应该能够相处得很和睦。” 何思慎“呵呵”不语。 酒桌上说的话,哪能当真?顾岳到底还是年轻,阅歷少了,看不明白。 不过也没必要说透。哪怕只是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也比撕破了脸势成水火要好得多。 第18章 七月流火(完) 八、 酒是乡间自酿的水酒,不算醇厚,但喝多了照样醉人。喝到暮色将起时,陆续已经有人醉倒。蔡营长和张斗魁不敢再让手下人喝下去,赶紧收场。 世道不宁,即使张斗魁一伙已经被招安,走夜路也不太安全,好在于会长等人就住在镇上,其他几个村长在镇上也有亲戚可以投宿,倒也方便。何思慎本来也要带着顾岳往镇上一个亲戚家里投宿的,不过莫师爷热情挽留,镇上那家又不是近亲,何思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留了下来。 蔡营长的人马要到明日才开拨,屋子还没有腾出来,因此张斗魁这一连人,暂且住在外头走廊上,一熘草蓆铺过去,走廊外头燃了好些艾草,加之地势高旷,山风浩浩,倒也少有蚊虫。 张斗魁和莫师爷等人暂时住在戏台侧边看台的两个隔间里,隔壁就是肖参谋,这三个隔间还是蔡营长费心特意腾出来的。虽然每人仍旧只有一张铺在楼板上的草蓆,到底这楼上要干净清旷得多。 何思慎和顾岳住在莫师爷那个隔间里。 夏夜炎热,莫师爷等人在后院水井边洗了澡,坐在楼上摇着扇子乘凉。楼下一帮大兵,轰轰闹闹地轮流跑到山下清水江边去洗澡,不过来来往往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莫师爷他们楼下这一片空地。 空地上,先前是蒋铁头兄弟和张斗魁在对练,然后是薛柱子和张豹子对练,这两人都身高体壮,拳硬脚重,跳纵腾跃时,踩得地面似乎都在震颤,一拳轰出,劲风唿啸,从旁边经过的那些大兵们,一个个屏息静气,惟恐眼错不见那拳头便落到自己身上来了。 待到他们两人练完,洗了澡上楼来,才换了顾岳下去。 顾岳年纪轻轻,一副学生相,看起来比前头那几个人和善多了,那群大兵兴沖沖地围了过来,满心想看看顾岳一个人又是怎么练功来着。 但是顾岳只不过将一套此地常见的明山拳从头到尾打了三遍而已,速度更是一遍比一遍慢,毫无此前的惊心动魄之感,看得他们大失所望。 倒是楼上的张斗魁,惊讶地“咦”了一声:“不过才一些日子不见,顾兄弟这套拳,可大有长进,沉稳了不少啊!” 张豹子在一旁点头:“原来那拳势有股枪火气,现在多了点泥土气,比以前扎得深稳得住。” 豹子说得浅俗,其中道理张斗魁倒是挺贊同。 前段日子在蒋家村时见顾岳练拳,勇锐迅捷,如虎如豹,固然有势不可挡的气象,不过难免也有年少气盛的跳脱急躁,勇往直前当然不错,不留余力可不是个好习惯。
第42页 但是现在的顾岳还真是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连带的对李家桥也更加忌惮――就算顾岳的资质实在出色,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他锤鍊得几乎有点脱胎换骨的样子,还是挺不容易的,说不定李家桥那边真有什么明山和尚传下来的秘笈…… 张斗魁心里念头转来转去,面上还是照常哈哈哈地夸奖顾岳英雄出少年,将来必定不同凡响,然后又照着他一贯的直率形象,直接向何思慎探问顾岳进步飞快的缘由。 何思慎不以为意地答道:“农忙时节,谁还有闲工夫去教他什么?”看看楼下顾岳练了拳之后又接着站马步背功课,何思慎有些嫌弃地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看家知道。这小子以前没干过农活,头一次碰上农忙季,每天收工回去大概就躺床上去了,这些天一直没站桩吧。” 当然,大家都明白,自家的孩子,自己可以嫌弃,旁人可不能跟着嫌弃。大家都知道农忙季的辛苦,自然要为顾岳开脱一二,顺带夸一夸顾岳这个年纪有这等根底已经很出色了。 肖参谋在一旁讶异地道:“怎么,顾兄弟也要下田做农活?” 肖参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在乡里也是上等人家了,大约和顾岳差不多。像他这样富裕人家的子弟,又上了新学堂,十之八九是从不下田的,更不用说农忙季下田了,那都是苦力长工的活。 莫师爷摇头晃脑地道:“肖参谋有所不知,李家桥的风俗与他处不同,无论穷家富家,人人都需下田劳作。” 他们盘据大明山的时候,可没少花工夫去打听李家桥的事。 肖参谋不无疑虑:“何兄也要下田?” 何思慎微笑:“自然。”看看肖参谋大是震惊的样子,何思慎很快又加了一句:“家里有地,无病无痛,就得下田劳作,人人如此,概莫能例外。当然,家中若无田地,便不在此例了。” 莫师爷大感兴趣地凑近了问道:“这是何道理?一同劳作,莫不是为了村中和睦?” 何思慎笑而不语,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所以大家都兴致极好地思索猜测个中秘密,楼上一时静了下来。 此时楼下那伙大兵因为看不到热闹,也早已散去,顾岳一边站桩一边背诵晚课,声音虽不大,也朗朗可闻。肖参谋只听了两句,便听出来是他当年在讲武堂读书时背得极熟的《曾胡治兵语录》,此书本是辛亥年间蔡锷就任云南新军协统之时编撰而成,按将材、用人、尚志、诚实、勇毅、严明、公正、仁爱、勤劳、和辑、兵机、战守等十二条目,辑录曾国藩、胡林翼治军言论,点评阐发,以教云南新军,以求厉兵秣马、强军强国。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都是要将此书背得滚瓜烂熟的。此时顾岳正好背到“勤劳”一条:“治军以勤字为先,由阅歷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飢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飢耐寒者……” 肖参谋下意识地在心中跟着默念后面的句子,忽而若有所悟,转向何思慎道:“贵村平日是否皆以曾文正公家法治家?” 何思慎答得意味深长:“顾李何三姓子弟都曾在曾文正公麾下效力,深受其教,此后从军者,往往学曾公兵法治军,回得乡来,自然也要以曾公家法治家。” 曾国藩生前身后,荣名无两,备受世人敬重,湘省军政两界中人,尤其崇信曾氏之教。曾国藩治家如治军,向来重“勤”,即使贵为一品大员,家中女眷,也必得自己织布、制衣、餵猪、下厨,无论寒暑,家中人都不许偷懒就近在自己房中吃饭,必得往厅堂去与家人共餐。 肖参谋若有所悟,不过仍有几分疑虑:“曾公家法,子弟可是不许从军从政,只许耕读传家……” 何思慎呵呵一笑:“咱们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曾公旧部遗泽,不过学得一个‘勤’字而已,乡村人家,哪敢与曾家子弟相提并论?” 曾国藩晚年曾立下家规,不许子弟从军出仕,是以曾氏后人,除却其长子等廖廖数人在立家规之前便已出仕之外,其余子弟,大多闭门读书或游歷求学,说是耕读传家,因着曾公余荫庇佑,又兼家学渊源,子弟成就颇高,其实也是极受世人尊重的清贵之途,的确不是寻常耕读人家能够相比的。 肖参谋笑道:“何兄不可妄自菲薄,农家自古多英材,想曾公当年也不过乡村富裕人家出身,梁任公又何尝不是农家子弟?” 莫师爷在一旁也呵呵而笑:“古人云,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若以曾公为楷模,力求上进,即便不能成一时豪杰,人中之杰也不错嘛!” 他可是很看好顾岳的前途的。若是顾李何三家的从军子弟都能有顾岳这等水准,哦不,哪怕能有个七八成,五六成也行……这世道,有枪便是草头王固然是至理名言,但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同样是至理名言,当然了,还有一句话叫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论这三姓子弟如今都在谁旗下,总是一家子兄弟叔侄,绝非那些来路五花八门的散兵游勇可比,不管谁家大帅得了这三姓子弟,都是一支劲旅啊……
第43页 莫师爷的盘算,肖参谋也有几分察觉,心念微动,若有所思。 夜色渐深,众人各自散去时,顾岳正好也站完桩洗了澡上楼来睡觉。肖参谋拍拍他肩膀,寒暄几句,临走时忽然低声说道:“每年中元节前后,湘省的校友以及曾在滇军服役的各位同袍,若是有空,都会去岳麓山祭奠蔡督军。今年中元节,程旅长已约了几位校友与同袍,定于七月十三日前去祭典。” 顾岳“噢”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肖参谋已经一笑而过。 临睡前顾岳与何思慎说起这件事,何思慎略一思索便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顾岳有些犹豫:“可是肖参谋先前不是暗示说,程旅长并不希望我现在去拜访他吗?” 何思慎摇摇手:“这是两回事,你只管放心去祭典,那种场合,最适合你和那些学长以及滇军前辈搭上话,谁也不能说什么。” 昆明枪声停歇未久,唐继尧余怒未熄,顾品珍旧部被追杀通缉者不在少数,程旅长因此心存顾虑,暂时不愿由他出面将顾岳正式接纳入湘省的校友圈与滇军同袍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顾岳要在中元节去祭典蔡督军,是不需要任何人邀请的,在蔡督军墓前,顺便拜见一下各位学长及前辈,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便唐继尧也不能说顾岳不应有此一行。 何思慎又道:“话虽如此,你还是应该感谢肖参谋的好意提醒。” 顾岳重重地点一点头,心中很是暖和热乎,就像是那天夜里几位教习的默许之下,由同学们帮着从昆明城里逃出来时一样。 何思慎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感受?踌躇一会,到底还是没有说破肖参谋或许别有用心、有意通过顾岳来招揽三姓子弟――说起来,三姓子弟从军者虽多,留在湘省的却极少,若是有个好由头,譬如说顾岳投入程旅长旗下…… 何必说破?想来如程旅长肖参谋等人,都更愿意提携一个本心纯朴、对他们怀有感激之情的年轻学弟。 第19章 岂曰无衣(一) 作者有话要说:  “岂曰无衣”,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首诗实际上是秦军的战歌。号称“虎狼之师”的秦军,其战歌自有一种慷慨之气,越数千年而不灭。本篇因以祭扫蔡锷墓为中心情节,出场人物,几乎都与蔡锷以及滇军和云南陆军讲武堂相关,故以此名之。 一、 日头已落山,暑气却还未消,顾岳站在衡州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向送他来车站的计二掌柜告辞。计二掌柜是八桥镇人,论起来顾岳还得叫他一声表姑父,此行是替东家贩粮到衡州,顾岳便搭了他的顺风船到衡州坐火车去长沙。计二掌柜本意是要送顾岳上车再走,但往长沙去的夜班车是两个小时之后,码头上还有一船稻谷等着他去和衡州这边的米店交接,因此顾岳极力推辞,请他自去忙生意。 正推让间,身旁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忽而有人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拱手为礼:“计老兄,好久不见!” 计二掌柜转过身来,恍了一下神,很快认出来人是谁,赶紧拱手作揖:“蔡夫子,好久不见!” 那位蔡夫子,瘦小精干,一袭青布长衫,颇有几分村塾先生的气味。身后跟着个同样瘦小精干的年轻人,提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 两人寒暄几句,计二掌柜便向那位蔡夫子介绍顾岳。听说顾岳是从昆明回来的,曾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此行是往岳麓山拜祭蔡锷督军,蔡夫子的眼神明显闪亮起来,态度也亲切了几分。顾岳很快知道了个中缘故。这位蔡夫子,是蔡锷督军的族兄,名为蔡庚唐,是蔡氏私塾的先生,身上还有着前清时候的秀才功名,故而大家都称他一声“夫子”。因为时近中元节,蔡夫子带着侄儿蔡辛会,前往岳麓山去祭典蔡锷――宝庆蔡氏向来以蔡锷为荣,自蔡锷病逝、归葬岳麓山以来,每年清明与中元节,都会派族人去扫墓祭典。出身滇军或曾经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湘籍将领,往往也会在清明节或是中元节前后去祭扫。不过像顾岳这样的学生伢去祭扫,蔡夫子还是头一次遇到,心中感触未免更多了几分。 因着这一份香火情,蔡夫子慨然答应这一路上一定好生看着顾岳,让计二掌柜只管忙去。 送走计二掌柜,蔡夫子带着顾岳和侄儿到车站里边的茶座里去候车。外头的大候车室,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嘈杂不堪,地上到处是瓜子壳花生壳,时有乞丐穿行其间,兼之暑热蒸腾,气味委实 不太好闻,因此有点身份、长衫革履的乘车人,往往都不肯吝惜那几个茶钱。 因是夜间,茶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散坐着,都在看报品茶,间或低声交谈。蔡夫子在门口买了一份报纸,他是读书人脾性,见了新书新报,总要先睹为快。入座之后,嘱咐侄儿好生招待顾岳,自己先翻看报纸。 蔡辛会也是读的新学堂,还曾在长沙上过一年的武备学堂,最近才回的宝庆,因此倒与顾岳能说得上话,彼此问一问学过的课程,教习们如何,同窗们如何,食堂如何,两人都更觉得自在。 蔡夫子将报纸翻到最后一面时,顾岳两人已经聊得很有几分亲近之意了。蔡辛会很坦诚地向顾岳解释,他读了武备学堂之后为什么没有像其他同窗那样从军去。蔡家在宝庆府警察局有些门路,给他谋了一个差事,只等中元节过后便可以去做事。这样近在家门口的差事,既可让初出学堂的蔡辛会有长辈亲友照应,也能给自家亲友行些方便,若非机缘巧合,还弄不到手。
第44页 顾岳没有明说他为什么会从昆明回来,蔡辛会也很识趣地没有问。这年头,各路大帅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害得底下人难以存身,只好到处找出路,也是常事。不过蔡辛会还是很热情地向顾岳建议,若是暂时不想继续求学,可以就近在阳县或是衡州的警察局里找个差事先做着,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大多从军去了,进警察局的不多,因此也颇受看重。虽然说门路难寻,想来对顾岳来说,应该不算太难。 顾岳虽然觉得这条路不合他心意,但也很感谢蔡辛会的热心,故而稍稍同蔡辛会解释了一下,他年纪尚轻,多半还是要继续升学的。 此时蔡夫子已经看完报纸,听他们聊了一会,随手将报纸递给顾岳:“世侄既有心求学,可以看看这报上的招生广告。” 顾岳先将新闻翻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政府公告、何处又一轮走马换将、新米上市米价大跌唿吁救市之类。招生广告也有几个,都是长沙的学校,一个工业学校,一个师范学校,还有一个警察学校。蔡辛会跟着看了一轮,向顾岳说道:“警察学校还不错,你肯定考得上,毕业之后还可以进你们县警察局,赶得巧说不定还可以进衡州警察局。就在家门口,什么事都方便。” 顾岳笑一笑,没有接这个话头。他对自己的前路虽然仍旧迷茫,但也从来没有想过就此呆在家乡的警察局里消磨时日。 其时正经武学堂出来的学生,多少对警察局不那么看得上眼,总以为从军征战才是自己的正当出路,待到在军中建功立业了,再论其他也不迟。蔡辛会以为顾岳也是这等想法,不过他性子随和,对此也不在意,转而说起报纸上另一则新闻。 待到他们上车时,茶座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匆匆穿过站台时,顾岳忽地一伸手将靠近他们的那个瘦小男子的右手腕扣住,顺势一推,将他整个人都拨到一边去了。蔡夫子和蔡辛会还没有回过神来,那男子已经骂骂咧咧地熘走了。 顾岳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一会,转过头来说道:“那是个小偷,旁边那个是他同伙,身上都藏着刀子。” 蔡夫子吓了一跳,赶紧道:“快上车,出门在外,少惹是非。” 蔡辛会有些不安:“要是那两个傢伙跟着我们上车怎么办?” 顾岳:“应该不会。我刚才用了点力,那傢伙的右手暂时不能用了。识相的话,就不会跟着我们上车。” 上车之后,蔡辛会留心看了站台,果然,那瘦小男子和他的同伙,悻悻然在月台上晃悠,看样子是打算等下一班车。而且看样子同伙还不止一人,就这火车缓缓离站的一会儿工夫,已经有三四 个人过来和他交头接耳了。 顾岳他们在车上,自然听不到那瘦小男子恨恨的抱怨:“你们以为我不想凑上去?他奶奶的,碰上条过江龙,差点废了老子一条胳膊!等着吧,咱们给那小子面子,不去触这个霉头,自然有人不长眼碰上去!” 他们这帮人,各有各的地盘。衡州帮在衡州上车,到株洲下车。一个地盘里又分了好些山头堂口,火车站这边是块风水宝地,没哪个山头敢独占,又不能十网捕鱼将渔塘捞空了,只好抽了签排了次序轮流来。 可惜今晚碰上个扎手的,就那么一扣一推,右手虽然没伤没断,却到现在还使不上力,让他心头直发憷,眼皮乱跳。 做他们这一行,有时要胆大,有时要胆小。 识时务者为俊杰。从茶座里出来的蔡夫子三人有些打眼,他一时眼花伸错了手惹错了人,结果那小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不对,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股子枪火肃杀气?果然不好惹!好在他识相地没敢跟上车去,倒是株洲帮那伙人弄不好要倒霉。 车上的蔡夫子看着站台上转悠的那帮人,也是心有余悸,向顾岳说道:“还好你只赶走了那傢伙,没有和他打起来。” 蔡辛会兴沖沖地道:“顾兄弟想来是可以收拾得了这几个人的吧?”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没交过手,不好说。而且,就算现在收拾了,也没有什么作用。” 在昆明时,他和同窗们曾经抓过好几次小偷,但那些人总是没多久便被放了出来,虽然不敢公然来报復他们,但也时不时有意跑到他们面前来耀武扬威,直到被顾岳他们堵到巷子里下狠手揍了一顿之后才绕着走。可是一位同窗的亲戚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因为热心地替陌生人抓过两次小偷,被人报復打伤,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这件事让顾岳和他的同窗们义愤良久,却又无可奈何。 而孤身返乡的途中,顾岳不得不学会忍让,即使有人将手伸到他的钱袋里来,也只能拍开便罢。他看到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无奈选择,还有更多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便已经失了财物,无处追寻,可是他在逃亡途中,犹豫再三,没有伸手去管,直到现在,一想起来都心生愧疚,脸上暗红。 蔡夫子显然对顾岳说的“没有什么作用”一语,深有同感,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见识过,此时不免感慨不已,蔡辛会则颇为深谋远虑地道,自己警觉性不够,看起来又有点钱,肯定挺招贼的,以后出门,一定得穿身警察皮,大概多少能起点作用。然后笑嘻嘻地向顾岳道:“顾兄弟一看就不好惹,有点眼力见的贼大概都会绕道走,倒不用担心这个了。”
第45页 蔡夫子摇头:“未必。财帛动人心吶,多少人为了求财都是不怕死的。” 蔡辛会笑道:“顾兄弟这副学生样,身上顶多也就一点小财,哪个小贼犯得着拼死去求?” 顾岳:“那也未必。人到穷疯了,什么事都敢干。” 这一路上,他可见过不少这样的场景。 因为世道不宁,处处乱军苛政,以至于民不聊生,太多人不往正道上去找生路,而各省督军又忙着筹钱打仗抢地盘去了,没多少心思来管这些所谓“小事”,甚至于官匪勾结,习以为常。 顾岳一想起这些场景,就觉得眉峰乱跳,不自觉地捏起了拳头。 蔡夫子嘆了口气:“是啊,人穷疯了的确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个世道……唉……”郁郁不 乐,显然是想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蔡辛会倒有些没心没肺:“所以得手上有枪啊!有枪才能腰杆子硬,镇得住这些大鬼小鬼!可惜进警察局头一年,我怕是拿不到盒子炮,只能背杆汉阳造跟在头儿后边跑。” 顾岳没有说话。他心中愤慨却又茫然,连他自己的前路都尚在迷茫犹豫之中,更何况这样的大乱局? 半夜时分,车到株洲,这是个大站,上车下车的人都挺多,纷纷闹闹,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的顾岳三人,都坐直了打起精神来留意自己的行李不要被人趁乱摸走了。 火车再次开动之后,等到车厢里的人又睡得东倒西歪、站着的也昏昏欲睡时,便有人开始在各个车厢里有意无意地走来走去,探头探脑。 顾岳三人的座位正好面对面,顾岳靠外边,蔡辛会靠窗,蔡夫子坐对面靠窗的位置,旁边是个刚才上车的生意人,打横过去是这生意人的几个同伴,正好占了三个座位,三人对面坐着的看起来是一家子兄弟,衣衫挺旧的,不过人都挺精神,上车时都扛着行李卷,像是出远门作工的样子。 株洲帮那伙人瞧不上这一看就没钱的三兄弟,但是对其他几个生意人读书人还是很瞧得上的,觉得这节车厢里就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有点油水可捞,于是挨挨挤挤地将其中一个同伙推近了顾岳他们这边,又将另一个同伙推往那边三个生意人身边。 顾岳忽然睁开眼,盯着靠过来的那个小贼。 照说顾岳看上去也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但那小贼愣是被盯得身上发毛,讪笑着向后退了一 退,悄没声息地将手里的小刀收了起来。 干他们这一行的,什么人好下手,什么人不好下手,一眼扫过去,都得门儿清。 那小贼退了两步,向同伙小声耳语几句,一伙人交换了一回眼色,没有再下手,穿过车厢离开了。 顾岳一直盯着他们离开,才收回目光。 蔡夫子和蔡辛会都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注意到悄没声息来了又去的那伙小贼。 后半夜平安无事,到长沙时将将天亮。顾岳一行人下车后,又遇见了那伙小贼,这次还多了几个同伙,其中一个明显是领头的中年人,在那个试探过顾岳的小贼的示意下,向顾岳这边看来,审视他片刻,走过来拱手作了个揖。顾岳没想到这伙人居然这么光明正大地来同他打交道,迟疑了一下,想到在车上时这伙小贼挺识相地退避三舍,没有在他坐的那节车厢里动手,还是略拱一拱手,算是还了个礼。 那中年人也没说什么便带着手下一伙人走了。 蔡夫子看出这伙人气味不对,出了车站才问顾岳是怎么回事。问清之后,长吁了口气:“特意过来和你打招唿,是要你记得这一回领了他们的人情。好在你刚才客客气气地还了礼,给足了他们面子。” 蔡辛会也连连点头:“我说车上怎么挺安静的,一觉好睡。那是,人家给你面子,你也得给人家面子。和气生财嘛。” 顾岳默不作声,心里觉得很是别扭。蔡夫子两人说的话,似乎将这伙小贼当成正经生意人一样看待了,而他自己似乎也对这伙人太过客气。 是因为见得太多,所以慢慢地习以为常了吗? 顾岳有些心生恐惧。他不想这样慢慢陷入暗泥之中而不自知。 第20章 岂曰无衣(二) 二、 从车站出来,蔡夫子叫了两辆黄包车去宝庆会馆。蔡夫子带着行李独自坐一辆,顾岳和蔡辛会共坐一辆。蔡辛会向顾岳解释道,他们得先到宝庆会馆吃个早饭,洗浴之后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再上岳麓山去祭扫蔡督军墓。 这样的盛夏天气,坐了一夜的火车,也的确是需要好生洗一洗,才好上山去扫墓。 宝庆会馆的位置挺不错,就在离岳麓山不远的一条主街上。打理停当,出门时蔡夫子不免特意看了看顾岳换上的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夏装。衣装一换,顾岳整个人的神情气质都有些变了,会馆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自觉地都多看了顾岳几眼。 蔡夫子转头看看自家侄儿,虽然也穿着新学堂的学生装,但差别似乎有点明显。 一路上山的时候,路上行人,往往也会特意打量一下顾岳。 打量的人多了,蔡辛会自然也注意到了,转过头向顾岳哈哈笑道:“顾兄弟,还是你有派头!话说回来,我有几个同窗,在长沙读的武备学堂,不过那派头还真赶不上顾兄弟你,一看就有几分未来名将的风范!”
第46页 顾岳被夸得有些窘迫,想要谦让几句,一时间还真不知如何谦让。倒是蔡夫子在一旁笑道:“各省办的武备学堂虽多,真要说起来,除了保定军校珠玉在前,放眼各省,还真没有哪所武备学堂能够与顾贤侄就读的云南陆军讲武堂相提并论。名校嘛,学生自然不同寻常。” 顾岳不能替自己的学堂谦让,想一想说道:“其实我入学不到一年。这个,行伍风范,大概是因为,我自小便随着先父在军中长大?” 他没好意思照着蔡辛会的话说“名将风范”,换了个词儿。不过话中意思,蔡夫子两人倒都是听懂了。能够携带家小,顾岳的父亲,职位一定不低;既言“先父”,这是已经不在人世,联想到年初刚刚在云南捲土重来的唐继尧,蔡夫子两人心里对顾岳的身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蔡夫子也没有多问,只笑着说了几句“家学渊源”之类,便转过话题,说起往年祭扫时有时会遇上湘军中出身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将领,有两次还遇上了祭扫黄兴墓的老华兴会员。 岳麓山并不高,中元节在即,游人也不多。顾岳一行人脚程挺快,不过半个多时辰,已经到了蔡锷墓所在的麓山寺后山。寺侧墓庐悬着一副对联: 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 蔡夫子低声说道:“这副輓联,是当年蔡督军归葬此地、举行国葬仪式时,孙中山先生手书。”言语之间,大是自豪,连带得蔡辛会也脸上生光。 从墓庐大门往后山墓地沿路,已经有不少卫兵在警卫,其中几人显然是认识蔡夫子,问了问蔡辛会与顾岳的身份,又派人带了顾岳的学生证上山去请示了一番,便放他们上去了。 山上墓坪宽敞,右侧两株古枫肃立,花岗岩砌成的坟冢前立了一块花岗石碑,碑上嵌铜板,上刻“蔡公松坡之墓”。碑前有石祭桌与石香炉,几名卫兵正在安排酒水香烛,另有五名军官肃立在旁,顾岳一眼扫过去,看肩章绶带,认出其中有两位旅长,一名参谋,一名团长,职位最高的那位是少将师长,不过论起实权来可能还不如那两位旅长,至于那位参谋,看似手头无兵,比不得其他几位,但若是湘省司令赵恆惕的参谋,那又另当别论。 按年纪职位,是那位师长最尊,蔡夫子疾走几步,拱手为礼:“见过范师长。” 顾岳两人跟在他身后一一行礼,衡州那位程旅长果然在这几人之中,不过肖参谋并未同来,顾岳略一转念便明了,想必肖参谋是留在衡州看家的。这年头各路人马三天两头打来打去,不小心看好自己的地盘,说不定哪天成了丧家之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省军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学长与前辈们,顾岳先前都曾打听过一回,此时倒也能够一一对号入座。 范师长出身滇军,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教习,是赵省长的结拜兄弟,如今就在长沙任职,算是赵省长的直属,那位陈团长和李参谋,都是他的学生兼属下。 另一位旅长姓谭,据说是前任湘省省长谭延?]的族弟,谭延?]失势之后避居上海,不久前重返孙中山麾下,声称要为北伐先锋,就任全湘讨贼军总司令,矛头直指湘省,大有捲土重来之势,这位谭旅长自然不太让现任的赵省长看得顺眼,但是谭延?]当年旧部还有不少就在这谭旅长麾下,手上有人有枪,又占了谭氏老家醴陵茶陵一带作地盘,赵省长也无可奈何。 顾岳跟着蔡夫子拜见过范教习与各位学长之后,当然也要自我介绍一番。程旅长先前已经向范师长等人报备过顾岳的身世来歷,此时范师长等人只向顾岳点了点头,默许他可以站在一旁,态度虽不热络,但这样的默许,对于初次见面、藉藉无名的后生小辈顾岳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按着年纪职位,第一个站到蔡锷墓前拈香敬酒的,自然是范师长,下头依次是谭旅长、程旅长、陈团长、李参谋,顾岳自然排在最末。 顾岳站在墓前,肩背挺直,神情严肃,沥酒为敬,三碗之后,换酒为香,举香过头,躬身礼敬,上前一步将香烛插入石香炉中,后退站定,干脆利落地敬了个军礼,然后才退到一边,让出位置来。 大家看着顾岳这一整套动作下来,端的是动如行云流水、静如渊停岳峙,范师长等人,面上不觉便露出几分赞许来。后辈出色,他们也是脸上有光,更有一分将来或可期许的香火情。 待到蔡夫子祭扫过后,收了香烛,气氛随之松快了许多。范师长等人,照例绕着墓周慢慢转了一圈,读一读墓周所嵌的二十四块汉白玉与青石板上所刻的铭文,第一次来祭扫的顾岳,安静地跟着后面一路读过去,看落款,都是当年国葬之时,各省督军与省长们所送的輓联及墓志铭,令人可以想见当年国葬仪式的盛大与肃穆。 蔡辛会以前在长沙读书时也曾经来过此地,看过这些铭文,但此时此境,再读这些铭文,感触大不一样,心生敬畏,不敢嬉笑。转头看看一旁的顾岳,却见顾岳一脸心向神往,读完最后一块铭文,重新绕到墓碑前时,顾岳脱口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句话本是时为亭长的刘邦见秦始皇东巡盛况时的感慨,稍通国学者,无不知晓,即便是念新学堂的蔡辛会,也是读过的。顾岳这话一说,大家都会心微笑起来。
第47页 少年人的远大志向,见景生情,有感而发,总是令人乐见的。 蔡辛会拍拍顾岳的肩膀笑道:“好,我等着看顾兄弟你有朝一日也成为班都护马伏波!” 时已近午,范师长职位最高、资歷最老,在长沙又算是地主,因此很痛快地招唿大家随他一道去吃个便饭,蔡夫子不敢推辞,于是很自然很顺手地将顾岳也带上了。 岳麓山下的酒楼饭馆颇多,范师长一行当然挑了个看起来最气派的,老闆不敢怠慢,亲自出来招唿,在二楼挪出个雅间,范师长的卫队将左右两个包间也占了,又分了一队人到楼下大堂里轮流吃饭。顾岳注意到,一进酒楼,便有四名卫士往后门去了,其中两名卫士是范师长部下,另有两人分别属于程旅长和谭旅长;大堂和两侧包间的卫士,也是三人的部下错杂在一处。看来大家都很谨慎,即使湘省内战还很少有人像唐继尧那样将对手赶尽杀绝,一般都是将失败者赶出湘省了事,各路人马也不敢掉以轻心。 正是午饭时候,酒楼中本应满座才是,但这伙大兵一来,楼中客人赶紧吃完了便走,外头人也不敢轻易进来以免惹上麻烦。老闆心中暗叫“倒霉”,面上却不敢多说什么,还得吩咐厨下殷勤小心,千万别惹事。 饭桌酒席之上,向来最好说话。伙计斟了第一轮酒后就被赶到外头去了。顾岳说自己幼承家训,牢记族中长辈前车之鑑,不敢在十八岁之前饮酒,范师长等人倒也不为难他。第二轮酒自是由年纪最小的顾岳来斟。三轮酒后,范师长已经笑呵呵地问起顾岳回乡之后有何打算,若是愿意继续求学,他们这些前辈学长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顾岳为何中断学业的事情。 顾岳谢过范师长好意,自是要顺着范师长的话意,问一问各位前辈学长对他求学之路有何建议。程旅长笑道:“虽说各省都办有武备学堂,但要说比得上咱们学堂的,还真不多。若是保定军校能够复课,倒还可以去考一考。” 保定军校原为北洋武备学堂,民国后改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向来是中央直辖,放到科举未废时,那是正正经经的武学国子监,各省军队中都有不少将官出身于保定,对顾岳来说,若是能够考入保定军校,的确是一条好出路。可惜前年直皖战争时,战败投降后被暂时收容安置在军校内的皖系第十五师,因未能及时得到军饷,闹事譁变,将军校洗劫一空之后,为毁灭证据,又纵火焚烧校舍。直系大帅曹锟派兵镇压时,趁火打劫,从军校掳走□□两千支,骡马三百匹。此事经报纸公布,全国譁然,却又无可奈何,曹大帅重兵在握,向来信奉“有枪便是草头王”,是干得出花钱买总统选票的人,岂会在意这点指责? 经此一劫,保定军校至今未能复课。 大家不免感慨了一番。范师长又道,若是国内找不到合适的学堂,不如干脆出洋,投考日本士官学校。其时风气,“政治学西洋,军事学东洋”,如曾任保定军校校长的蒋百里、蔡督军、湘省前省长程潜等人,都曾是日本士官学校的优秀毕业生,蒋百里当年以头名毕业,还将日本天皇宝刀给带了回来。 范师长此话一说,程旅长等人自是大为贊同。 顾岳原以为他们会顺势提一提替自己写推荐信又或者资助盘缠学费之事,听说日本士官学校招收的中国学生,大多是保定军校、陆军部等推荐过去投考的官费留学生,赴日本后,还得先入振武学校补习一年的日语与文化课才可入学,至于各省散考的学生,若是没拿到一两封有点份量的推荐信,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蔡督军当年初到日本时,读的原本是商科,据说后来是拿着大名鼎鼎的梁啓超先生的推荐信,绕过振武学校,直接投考的士官学校。 但是范师长等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提推荐信的意思。 顾岳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突兀地问出来。 不论范师长是觉得他的推荐信不够份量所以才不提,还是觉得顾岳不够份量让他写这封推荐信,似乎此时都不宜细问。 (按:入学条件与推荐信纯属臆测,不可细究真伪。不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每期招收的中国学生,的确数量非常有限。) 席间范师长他们自然要谈起讲武堂那些有名的校友们的动向。李参谋最是消息灵通,一一道来。时逢乱局,升沉不定,命运多变,谈起来也格外令人感慨。歷数过好几位校友的近况之后,李参谋说到了滇军中的名将、讲武堂特别班毕业的朱德,顾品珍主政云南时,朱德任警察厅厅长,唐继尧重返云南、顾品珍战死,朱德也被通缉追杀,带着一连人逃到了四川。说到此处,李参谋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川军总司令刘甫澄许了一个师长的职位,要将朱玉阶拉到他麾下去。想不到刘甫澄此人,还是蛮有眼光的嘛!”(按: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省长刘湘,字甫澄;朱德,字玉阶。) 蔡夫子颇有些意外:“听说唐大帅为人作事,刚直不阿,刘司令此举,是否会令唐大帅不快?” 蔡夫子说得委婉,其实除了蔡辛会,其余人都明白,唐继尧此人,或许是执掌云南军政大权太久,近些年很有几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刚愎,顾品珍当初之所以能够将他赶出云南,也是因为滇军内部不少人对唐继尧意见多多。
第48页 李参谋道:“唐大帅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刘甫澄招揽朱玉阶的,不过么,都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能够得一良将,刘甫澄也不会介意得罪唐大帅一回。” 范师长感慨道:“刘甫澄招揽朱玉阶,大约也是觉得唐司令做得太过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 见。谁知道风水明日往哪家转?” 曾经做过云南陆军讲武堂教习的范师长可以抱怨唐继尧做事过份,其他人却是不好多说的,转而问起朱德是否受了刘湘的招揽。李参谋道:“听说朱玉阶没有接刘甫澄的任命书,现今去哪儿了还没人知道。赵省长还叮嘱说要留心注意车站码头这些地方,若是见着了朱玉阶,能够招他进湘军最好,至不济也结个善缘。” 顾岳打听范师长等人履歷时,也曾听说,这位李参谋,其实并不是湘省人,而是四川人,原本在川军之中任职,因为得罪了顶头上司,被迫离职出川谋个出路,然后被范师长招揽过来的,因着长袖善舞又善于打听各路消息,如今颇受重用。 此时听李参谋说起朱德之事,再联想起李参谋入湘军任职的原由,顾岳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范师长他们都鼓励他去报考日本士官学校,却都不提推荐信一事。 他只是一个初入校门不过半年便被迫退学的学生,既无赫赫战绩,又无奇才异能,范师长他们自是觉得,与他几分善意便已足够,委实不值得费心去为他谋划前程出路、让唐继尧因此而不快。 若是顾品珍有幸逃出云南,愿意接纳他的人或许都不在少数。 想明白这一点,顾岳默然了好一会。 不过他很快便振作起来,暗自捏拳,心道便是没有前辈学长的提携,自己也能找出一条路来。 第21章 岂曰无衣(三) 三、 酒足饭饱,伙计收拾桌面,上了一把热毛巾拭面擦手之后,又奉上清茶消食。其时盛夏未完,午后暑热蒸人,这岳麓山下的酒楼,得了几分山上来的清凉之气,又兼地势轩朗,楼阁开阔,竹帘低垂,绿树掩映,山风徐来,倒是颇宜歇息。 不过蔡夫子却不敢久留,为免范师长等人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饮过一道茶,便待起身告辞时,一名卫兵匆匆上楼来,附在范师长耳边低语几句。范师长面色一沉,放下茶盅,向程旅长与谭旅长两人略拱一拱手,说道:“省府接到急电,南军有异动,召我回府面议。两位还要赶火车,范某人就不久留两位了,还请一路上多多保重。” 范师长一行人匆匆离去,楼中气氛也陡然间沉重起来。 所谓“南军异动”,连蔡辛会也听得懂个中内情。孙中山据守广东以来,一直在调度各路人马,筹划北伐事宜。期间虽有唐继尧不听号令、陈炯明炮轰总统府等等曲折,但孙中山北伐决心,一直未曾动摇,又兼湘省前两任省长谭延?]与程潜都在孙中山麾下效力,兵锋直指现任省长赵恆惕,一旦孙中山整合广东成功,出师北伐,湘省地处南北要冲,十之八九将又成主战场,也难怪赵恆惕会时时关注南军动向,一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 顾岳想到的并不止于此。范师长临走前“多多保重”那句话,似乎别有深意。 谭旅长守着的可是谭延?]留下来的地盘和人马;至于程旅长,据说和程潜也是联宗的族兄弟,麾下尚有不少原先程潜的旧部。若是南军以谭延?]又或是程潜为先锋出师北伐,两军交锋之际,湘军是否会完全听命于现任省长赵恆惕,还真是不敢断言。 然而于赵恆惕而言,谭延?]旧部与程潜旧部,又不可一概而论。 赵恆惕此人,凡事喜欢讲究“名正言顺”,讲究“民心”,所以才会费尽心思、大肆贿买选票,将自己折腾成“民选省长”,又制定省宪法,以示合理合法。他当年曾是谭延?]部下,就算后来翻脸了,以此等习性,多少也要对谭延?]旧部留几分情面,免得脸上不好看;但对程潜旧部,虽不至于像唐继尧对顾品珍一系人马那般力图斩草除根,只杀了区区数人,对其他人也是不肯留用的,只苦于程潜在湘军中旧部甚多,散处各地,赶之不尽,驱之不绝。 若是赵恆惕想在南军出师之前解决自己军中如此严重的内忧,矛头恐怕首先会对准程潜一系,尤其是驻地距广东太近、麾下又多程潜旧部、自己也和程潜同族的程旅长。 范师长特意提到“赶火车”,想必便是提醒谭程二位尽快离开长沙,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顾岳能想明白的事情,谭旅长与程旅长自然也看得清楚。两人只交换了一下眼色,便传令下去安排启程。蔡夫子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顾岳与他同来,原本应该与他一同告辞的,但当此之际,顾岳踌躇了一下,便向谭旅长与程旅长说道:“难得有机会亲近两位学长,若学长不弃,顾岳愿意随两位学长一同上车,沿途也好多请教请教,以长见识。至于行李,若学长方便,能否派一卫兵去宝庆会馆替我取过来?” 谭程二人略有诧异,以为顾岳不知个中轻重才想要与他们同行,但见顾岳神情肃定,隐隐有几分“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坚决,不免会心一笑,程旅长当即派了一名卫兵随蔡夫子两人去宝庆会馆取顾岳的行李,吩咐卫兵取了行李之后直接去火车站,谭旅长则打量一下顾岳,招手让人拿了一桿汉阳造过来递给了顾岳:“枪法应该不错吧?拿着,这一路上可不会太平。”听说这位小学弟是顾品韩的儿子,自幼随军,料想子弹餵得不少,枪法无论如何也差不到哪儿去,有枪在手,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
第49页 程旅长笑道:“谭兄慧眼,顾学弟的枪法的确不错。”其实以他的看法,给顾岳一把□□,比□□要顶用得多。不过今日只是初见,谭旅长对顾岳还不太放心,不愿贸然给他一把便于随身携带的□□,也是情理中事。 一枪在手,顾岳的神情更是带上了几分肃杀,好似下一刻便要上战场一般。 谭旅长的副官也姓谭,大概也是谭氏族人,见顾岳这样警觉严肃,向他微笑道:“顾兄弟不必太过担心。咱们此行是来祭扫蔡督军陵墓的,赵省长不会轻易在长沙城里动手,免得犯了众怒。倒是出了长沙城之后要格外当心。” 程旅长的副官姓刘,闻言也笑道:“是极是极,赵省长要真的趁这个机会在长沙城里下手,那是要和整个滇军系翻脸呢,可不是件容易事。” 民国以来,各路人马混战不休,暗杀事件时有耳闻,但既言“暗杀”,本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多为人诟病,当年沪军都督陈其美好行暗杀之事,为争上海光復之首功,暗杀曾救他性命的李燮和未成,又收买杀手刺杀光復会首领陶成章,然事成之后,各方追究责任,兇手因此被处死,陈其美此后暗杀袁世凯手下大将郑汝成,又被袁世凯指使党徒收买部下报復刺杀,时人嘆惋之余,未免又有“善泳者溺于水”的感慨, 顾岳:“火车站算是在长沙城里还是城外?” 刘副官随口答道:“自然是城里……”但一语未完,已经暗自心惊。 火车站这样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列车与行人众多,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刺客盗贼既易于混水摸鱼,也容易趁乱逃走,事后指使者往往也易于推脱责任,因此,不止一桩轰动一时的刺杀案发生在火车站。 近两年太平日子过久了,自己居然如此松懈,大是不该。 谭副官则道:“就算要在火车站下手,也得要时间布置。咱们抢到他前头就是了。” 顾岳没有说话,却将手中那桿枪反覆摩挲拈量,想着尽快熟悉这桿枪,一旦遇上刺客,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开枪还击。 收拾停当,酒楼老闆点头哈腰地送他们出来,满脸带笑地目送他们走远,真是长出了一把冷汗。 因着就在岳麓山下,来往行人众多,酒楼外面的树荫底下,等着七辆黄包车,还有两抬上头搭着遮阳蓬的竹轿,虽不如黄包车跑得快,这样暑热天气坐着,倒比黄包车更凉爽舒服。 此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谭旅长一挥手便将七辆黄包车都包了下来,至于竹轿,因着速度慢了点,只好放弃。 七辆黄包车,除了谭旅长程旅长、两位副官之外,顾岳和另两名年长的卫兵也被分了一辆。顾岳觉得心里不太自在,他以为一出酒楼便已是实际上的战场,既是战场,主帅副官却都坐着黄包车,其他卫兵在车前车后一路小跑,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违和;而他自己居然也是坐车的一员,心中便更加别扭了。 但命令既下,他什么也没说便按着程旅长的吩咐坐到了第二车上。 这么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匆匆穿过街道,杀气腾腾地向火车站方向疾奔,很是引人注目,沿途行人,闻声而走,望而远避,倒是省了清路的麻烦。 或许是因为赵省长刚刚接到南军异动的消息不久,还没来得及调动人手应对,直至抵达火车站,都平安无事。下一趟往南去的火车,在半个小时之后,卫兵驱散人群,在站台上两根巨大立柱之间圈出一片空地来,谭旅长与程旅长背靠立柱,被卫兵围在中间。 不少人在向这边张望打量,但没人敢贸然靠近。 他们等的那一趟车进站时,去给顾岳拿行李的那名卫士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费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顾岳紧走几步,伸手接过行李,正要向那卫士道谢,枪声?缛幌炱穑?几乎在此同时,顾岳身形一斜,子弹自他耳边飞过,顾岳右手一松,行李掉在地上,左肩上背的□□顺势向前甩出,稳稳地托在左手上,右手已然在同时抬起,扣住扳机,上膛击发,子弹顺着刚才那颗子弹射来的方向射了出去,隐在人群中的刺客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已经被射中面门,仰天倒了下去。 接连两声枪响之后,站台上寂静了一瞬,尖叫声陡然暴发,人群惊恐地散开来。 顾岳收枪之际迅速环视了四周,视线撞上两张有点眼熟的面孔,却是株洲帮那个领头的中年人,还有曾经来试探过他、又被他吓回去的那个小贼,那小贼脸上几乎是明晃晃地写着“吓死小爷了”这句话,领头那中年人脸上神情就要复杂得多,似是震惊又似是庆幸。 替顾岳拿行李的那名卫兵,回过神来,赶紧拣起地上的行李。 顾岳的视线自那伙盗贼脸上一掠而过,收回目光,从容退向火车。 比起刺客来,这伙盗贼已经不值一提了。 混乱之中,顾岳这一行人,顺利上了火车。 他们占了整整一节车厢,坐下来之后,看着站台上那具暂时无人敢去收拾的尸体和掉在血泊之中的□□,顾岳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使知道两军交战,枪弹无情,毕竟他还太年轻,经歷太少,还需要时间来适应这样的场景。 谭旅长则感慨地道:“顾学弟的枪法,果然不错!”
第50页 谭副官笑道:“岂止不错!” 刘副官和那些卫士,打量顾岳时,神情目光,与先前也大不相同,明显亲近了许多。 顾岳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安:“刺客为什么对我开枪?” 程旅长道:“大约是找不到对我和谭兄下手的机会。” 谭旅长道:“也有可能是刺客接到的命令本来就是警告而非刺杀。”他看看谭副官和刘副官,“今日若非多了顾学弟,刺客很有可能对你们两个下手,以示警告。” 在他们这一行人中,顾岳的确是很打眼,很容易让刺客误会成谭旅长或是程旅长的子侄辈,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比谭副官和刘副官更容易下手,无怪乎会被选中成为刺客的目标。 顾岳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的份量,怎么也不够让唐继尧派刺客千里迢迢地追杀至此。而且这样杀鸡儆猴、意在警示的刺杀,其时并不鲜见。 他暗自吁了一口气。 谭副官和刘副官顺着谭旅长的话向顾岳好生道了一番谢。顾岳脸上微微涨红,摆摆手,想要谦让几句,又觉得不知如何谦让才合适,想一想才转过话题道:“没想到他们行动这样快。” 刘副官皱着眉道:“这样看来,省府想对咱们下手,是蓄谋已久了,只需要一个命令,马上便能动手。” 这一路上,还真不能大意啊。 抵达株洲时,夜色已深,这里已是谭旅长的地盘,谭旅长所部人马,明显轻松下来,谭旅长很是抱歉地向程旅长道:“不能尽地主之谊请程兄吃个饭再走,实在不该,还请程兄不要见怪,日后这杯酒一定请程兄许我补上!” 程旅长连说“不敢”。 一个归心似箭,一个知情识趣,客气话略略说过几句,谭旅长便带着人下车去了,临行前谭旅长没忘了拍拍顾岳肩膀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不但将先前给顾岳的那桿枪留给了他,另外还送他一百发子弹,说算是补一份见面礼。 那边刘副官已经安排卫士从另一个车门下去,搜罗站台小贩那里的吃食准备带上车来。 站台上灯光昏黄,人头攒动,谭旅长的卫队分开人群,清出一条通道来,谭旅长步履从容,谭副官也很是轻快。喧闹之中,顾岳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坐在窗边的卫士都架着枪在警戒,枪声一响,立刻将手中的枪掉头转向枪响的方向,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谭旅长的卫士们开始还击,枪声连连响起,站台上已经乱成一片。 隔得太远,站台上又太乱,顾岳不便开枪,只盯紧了不让可疑人物靠近自己所在的窗口。 混乱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人群散开之后,可以看见那个被打伤擒住的刺客半瘫在地上,谭旅长这边,枪响之际一名离他最近的卫士替他挡住了猝不及防的第一枪,到第二枪时谭旅长已经被其他卫士掩护起来,但那名挡枪的卫士已不幸身亡。 旁边还有几个被流弹打伤的行人,其中一人伤势颇重,倒在地上□□。 谭旅长向卫士低声吩咐了一句,那名卫士点点头,走过去直接枪杀了受伤的刺客。谭副官则拿着一袋银元走过去,按着那几个倒霉行人的伤势轻重,往他们手里分别塞了一把银元。 顾岳大是意外。坐在他旁边的刘副官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乡里乡亲,哪能不给几分情面?”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自己的地盘,怎么着也要爱惜几分。 刘副官转而感嘆道:“幸亏顾兄弟你在长沙车站时一枪便结果了那个刺客,省了咱们不少麻烦。” 长沙站的行人可多了去了,要是像刚才那样和刺客对战一通,死伤的行人一多,事情闹大了,就算是自己这边占着理,也要被省府捉住把柄狠狠敲打一顿。 顾岳自然也明白刘副官的感慨,只是,刘副官口中,在长沙站少了死伤,不过是省了麻烦而已,这让顾岳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异样的不适。 第22章 岂曰无衣(完) 四、 抵达衡州时,已是后半夜,站台上行人稀少,在这一站下车的行人,也离得远远地不敢靠近顾岳一行人。 刘副官倒是松了口气。人少才好,方便警卫。 程旅长在卫兵的严防死守之中,平安无事地出了车站,营地就在不远,离火车站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行人疾步穿过深夜里寂静的街道,直奔警备司令部。 留守的肖参谋,闻讯急忙起来迎接。 程旅长也不多话,只下令加强警戒,哪怕是刚刚下车的这些卫士,也得轮流去值守。 顾岳被安排在刘副官的那间小屋子里暂住一晚,刘副官忙着安排警卫,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虽然一路辛苦,顾岳还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跑步打拳。 顾岳打完一整套明山拳,拭去额上的隐隐汗水,略作休息时,司令部里驻着的两个连,也起来操练了。 不过程旅长等人,都不在其中。顾岳留意到,排长以上的军官,都没有出现在操练场上。 这让他有些失望。 他知道这是如今军中常见之事,稍有身份地位者,往往不肯再与寻常士兵一同起居操练。 可是,他本以为,出身于滇军、出身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这些将领们,应当与其他人不同。
第51页 尤其是,他们才刚刚祭典过蔡督军回来。 讲武堂的教习们,谈及当年护国之战时,动辄激昂得口沫横飞。然而在讲述滇军之勇勐、蔡督军之英明以及北洋军之节节败退之外,教习们也经常会提到,护国军入川作战时,曾经五个月不得军饷,却无人譁变,只因为蔡督军与普通士兵一样粗衣砺食,故而将士归心。 滇军秉此传统,一度是十分看重各级将领以身作则、与部属一同起居一同操练的。顾岳的父亲,便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讲武堂的教习们,据说曾经也必须吃住在学堂里、与学生一同出操。 然而,善始者总是不能善终。 这样的景象,如今只留存于教习们的追忆之中了。 不要说与士兵一同起居操练,在长沙城里,赶往火车站的时候,程旅长他们都要乘坐黄包车了,不知是因为行军速度太慢,还是自重身份、不肯和普通士兵一样徒步行军? 直至士兵操练完毕,程旅长他们才起来,叫上顾岳一道往司令部外头的酒楼里去吃个早饭。 顾岳不免诧异。昨晚程旅长还要加强警戒,今早似乎又松懈了? 不过出门之前,刘副官悄悄塞给顾岳一把□□:“旅长吩咐,借给你用用,离开衡州前再还给我。” 顾岳恍然明了,立刻将□□藏在衣服里面。 程旅长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酒楼里去吃早饭,怕是要引蛇出洞,给他□□,显然就是让他作一支藏在暗处的奇兵。 但是夏日衣服单薄,掖在腰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得毫无痕迹。顾岳便拿了一件衣服搭在手上,刘副官又在他手上放了顶军帽,打量一下,觉得并不显得突兀,满意地点点头,让顾岳跟在自己身后。 程旅长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去的是他惯常去的那座酒楼,坐的是他惯常坐的雅座,点的饭食也一如既往。 掌柜殷勤,伙计小心,楼上楼下食客来来往往,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岳正要坐下,忽然停顿了一下。 有人在暗中窥伺他。 顺着那道视线转过目光,隔着天井,对面走廊上那个遮遮掩掩的人影,惟恐顾岳看不见自己一样,一见顾岳转过头来,赶紧也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天井中的日光正打在他脸上,顾岳略略一怔,便认出来,居然是前天晚上在衡州火车站的月台上被他整治过一次的那名小贼! 那小贼使劲地向顾岳挤眉弄眼。顾岳略一踌躇,向刘副官低声道:“我出去看一看周围地形。” 刘副官一想也对,顾岳可不熟悉这酒楼的地形,点头同意。 顾岳将□□放在凳子上,用衣服盖住,出来之后,装做闲逛的样子,转到了对面走廊,经过那小贼身边时,感觉风声微动,手心里已多了一张纸条。 顾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又转了一圈,将周围地形都看清之后,才回到雅座,将手中纸条摊开来放在桌上。 刘副官惊讶地探过身来看。 纸条上用钢笔写了短短一行字:夜班车,省府兵,便装。 落款是个字母“c”。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写下来的。 顾岳将纸条递给程旅长,说道:“这是刚才有人塞给我的。” 程旅长和刘副官看清纸条上的话之后,脸色都变了。程旅长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口袋里,下令立刻回司令部。 下楼之际,顾岳留心四周动静时,目光与那小贼对上,他微一点头,算是示意,不过此时此刻,根本腾不出空来致谢,那小贼也识趣,悄没声息地隐入了人群。 酒楼离司令部不过一条街的距离,程旅长等人很快便已赶回司令部,大门口的哨兵赶紧敬了个礼,让出路来。刘副官随口问了一句刚才有哪些人进去了,哨兵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住在城里、每天早上过来点卯应差的文书等人,不过哨兵末了又道,军需官段鸣智带了两个棉布商人来找肖参谋,刚刚进去不久。 程旅长和刘副官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需官段鸣智是衡州当地人,家族庞大,姻亲朋友众多,交游广阔,很会来事,经常能用优惠价格拉到各类军需品,所以哪怕有传言说他和省府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程旅长也没想过要换掉他。毕竟,就算是程旅长自己,也不能说和省府那边毫无瓜葛、绝无来往。 但是这样的敏感时候,情形又大不一样。 程旅长下令全营地警戒,在大门口拉起路障架起枪来严阵以待,之后快步往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是一栋新式的红砖楼,坐北朝南,每层不过十余间房舍,过道颇为宽敞,面向庭院。房门 都向过道而开,此时正是忙碌时候,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在出入,便显得二楼上肖参谋那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安静得过份了。 程旅长传令各科室人员关闭门窗,都到一楼会议室去等候命令,四名卫兵端着枪把守门口,四扇窗户外也派了卫兵看守,以防变乱。 这样大的动静,仍然没见到肖参谋开门出来,也没有段军需官的身影。 程旅长的脸色更是难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示意一名卫士先去看看肖参谋房中的动静。 那卫士谨慎地敲敲门,高声禀报:“肖参谋,旅长有请!”
第52页 房内似乎有些响动,却没有人回答。 卫士继续敲门,同时试探着扭动了一下门把手,当然拧不开。 卫士转头望望程旅长,得他示意许可,于是后退两步,预备用脚将门踹开。 木门突然打开,卫士飞快地向旁边闪开,举枪对准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脸色铁青的肖参谋,双手反绑在身后,额头上还有被枪托砸出来的伤口,血煳了半张脸。一名穿着夏布长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后,正拿枪顶着肖参谋后心,很小心地只露出小半张脸来,厉声喝道:“都给我退到楼下去,不然我就开枪了!” 卫士踌躇片刻,还是向楼梯口方向退了好几步。 他知道肖参谋的份量,这位可是程旅长多少年的老搭档,和那些后来陆续招揽过来的副官参谋们可大不一样。 程旅长沉声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刺客张口便要一万大洋,还要将司令部惟一的那辆小汽车开过来,送他们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如果中途胆敢追踪,就不要怪他们在肖参谋身上试试枪。 刘副官道,一万大洋委实数目太大,一时半刻无法筹备出来,若是急要,司令部这里只有两千大洋。 刺客恼怒地道:“一万变两千,你们这是耍老子呢!不行,至少八千!” 刘副官和那刺客讨价还价,程旅长心里很是恼火憋屈,明知道这刺客多半是省府派来的,面上还是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当做普通劫匪来对付。 那边顾岳已经在程旅长的示意下,跟着一名卫士绕到了办公楼背面。 按门口哨兵所说,跟着军需官段鸣智进来的刺客共有两名,还有一人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还需小心警惕。 肖参谋的办公室紧邻走廊尽头程旅长的那间大办公室,顾岳猜测,刺客若是能够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成功地隐藏下来,待到程旅长回来办公、经过肖参谋门口时,他们便很有机会刺杀又或者是挟持程旅长。可惜功亏一篑,被打乱了计划,只好退而求其次,挟持肖参谋了。 从楼下望去,隐约可以望见肖参谋办公室那间窗户的窗帘后另一名刺客的身影,显然正在警戒有可能从后窗爬上来的对手。 顾岳避开那扇窗户,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圈。这楼当初修建的时候,大概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大片四面不靠的平地,周边连棵树都没有,围着办公楼,就是操练的营地,再往外围,便是营房与两人多高的围墙,围墙外也只有稀疏几棵矮树。周围人家,都离得挺远。 这等设计,原本是为了安全考虑,以免有心人容易接近办公楼,但现在反倒成了麻烦,想要制服占据二楼的两名刺客,却无借力之处,难以接近;甚至于程旅长先前下令所有人到楼下会议室集合,清空了整个二楼,包括留守在程旅长办公室的两名勤务兵,反倒使得两名刺客没了后顾之忧,只需专心防范楼梯口方向即可。 顾岳重又转到办公楼后边,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好一会,才回到二楼楼梯口,向程旅长低语了几句。程旅长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同意了顾岳的计划。 刺客这里僵持不下,暗中可还有便装潜入衡州的省府兵不知去向。为免夜长梦多,哪怕冒险,也得尽快解决了眼前这事才是。 至于说肖参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更危险,从军这么多年,冒险的时候多了去了,关键时刻,若是不敢赌命,哪里还有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 程旅长派了两名卫士去听从顾岳指令。顾岳让卫士给他找了一身轻便的夏季军装换上,要了一柄短刀插在绑腿上,刘副官先前给他的□□插在腰间皮带上。令两名卫士在办公楼后头游荡,吸引那名刺客的注意力,顾岳自己则绕到程旅长那间办公室的侧墙下,后墙与侧墙交会的那个直角,因着红砖有些粗糙,故而时有一点细微的空起或凹陷之处,对顾岳而言,已足够借力了。 顾岳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侧墙这边,只用右手在后墙那边借力,左手和左脚扣住侧墙墙面,右脚踩在两墙相交的直角上,手□□替用力,几乎是片刻之间,已经如壁虎一般爬上了二楼,停在楼顶与房顶相交之处,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揭开几片瓦,露出一小片房顶的木椽来,扣住木椽试一试牢固与否,之后右脚在墙面上一蹬,借力盪起,翻身跃上房顶,迅速伏低身形。 瓦片在他踩上去时轻响了一声,顾岳停了一停,目光越过围墙,四下望了一望,没有什么异样,想来那伙便衣的省府兵并没有胆量直接埋伏到司令部墙外来。 顾岳猫着腰,轻快地踏过房顶,按着自己先前看好的位置,停在肖参谋办公室那扇窗户的正上方,侧耳听了一下动静,轻轻揭开片瓦,露出木椽,试过之后,右手扣住木椽,提气轻身,停一停,突然发力,翻身撞向窗户。一心警戒楼下动静的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顾岳双腿踢中面门,向后仰倒的同时,本能地扣动扳机,子弹射向了窗外的天空。 那名刺客倒地之际,顾岳一脚踢在他手腕上,□□脱手,飞撞出窗外。 门口处挟持肖参谋的刺客,反应很快,迅速掉转枪头来瞄准顾岳。 然而他还来不及开枪,顾岳已经借着撞进来的急速沖势,迎面撞在他胸前,右手一拨,将肖参谋推向楼梯口方向,左肘一抬,击在刺客的右胳膊下面,刺客整个右臂都被震得麻木了,手中□□再也把握不稳,顾岳右掌一划,夺走了□□,当头一枪将刺客砸得半昏过去,左手迅即扣住刺客右肩,将他拖得转了半个圈,顾岳换到了走廊上,刺客面朝门内。
第53页 顾岳这般做,原本是防着那位军需官段鸣智从背后给他一枪,不过制服两名刺客之后,才发现角落里的地板上还捆着一人,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但嘴里仍然塞着块抹布以防他醒来后叫喊,看身上衣服,显然不是普通卫兵,一幅肥头大耳模样,应该就是那位军需官。 楼梯口那边的卫兵一拥而上,将顾岳手中抓住的这名刺客牢牢绑了起来。地板上那名刺客已经被撞得半死,也被拖出来五花大绑地关了起来。 程旅长使劲拍着顾岳肩膀,笑得满脸红光:“顾学弟,好身手,好胆魄!” 顾岳轻轻吁了口气,此时平静下来,才感到心情的激盪与振奋,然后很快被围过来的刘副官等人,夸得脸上通红。 程旅长哈哈大笑,暗自盘算着,或许可以直接将这位学弟拉进自己麾下来,唔,给个什么职位好呢?这么年轻,职位高了恐怕压不住底下的兄弟们,职位低了,恐怕又拉不住这位学弟…… 审问刺客得到的内情,与顾岳原先的猜测相去不远。两名刺客的确是计划先控制住肖参谋,然后借地利之便,在程旅长回来、经过肖参谋的办公室时,挟持程旅长,假意索取赎金、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实际上是要和潜伏在火车站的那二十名便衣的省府兵相互配合,逼迫程旅长用火车站的电报室发出通电,宣告下野,然后和肖参谋一道被强制遣送出衡州。 这个计划,原本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可惜出了种种意外,功败垂成。 至于那位军需官段鸣智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刺客说段军需官只知道他们是棉布商人,想做衡州驻军的军装生意,于是收了他们的重金贿赂,带他们去见肖参谋,这也是段军需官和其他各地驻军中的军需官们常干的事情。 段军需官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痛哭流涕地向程旅长保证,他绝无二心,就是贪财了点儿,收了些贿赂;发现刺客想对肖参谋不利时,他还试图奋起反抗过,可惜太过身宽体胖,行动不灵便,一下子就被放倒了,完全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参谋虽然对他恼怒不已,但也不得不承认,段军需官的确是被刺客打昏捆绑起来的。 程旅长如何处理这两名刺客以及大有嫌疑的段军需官,都是后话了。顾岳要尽快赶回李家桥去,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白天里顾岳要跟着长辈们去山上祭扫祖坟,晚上得一道去八桥镇放河灯看盂兰盆戏。 百年以来,李家桥三姓弟子,战死异乡、不能归葬祖坟者众多,因此这中元节的招魂超度,尤为重要。 不过临走之前,顾岳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送信的小贼,显然就藏在司令部附近窥探里头的动静。下注离手,没等到揭盅怎么甘心?是以顾岳刚出大门不多时,那小贼便探头探脑地靠近过来,满脸喜色,笑嘻嘻地道:“恭喜程旅长和顾少爷化险为夷!” 顾岳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鸡鸣狗盗之徒,有些时候,也有他们不可忽视的作用。 其实自己早应该看清这一点的。唐继尧重返云南时,不就联合了滇南巨匪吴学显,才使得顾品珍饮恨战死吗? 只是从前他太过痛恨这些盗匪,一叶障目了。 那小贼到了程旅长面前,诚惶诚恐地交代道,今天清早,他和同伴在衡州火车站游荡时,被前天晚上和顾岳同行的那位少爷抓住了,给了他十块大洋,叫他送张纸条给顾岳,并指点他去衡州警备司令部找人。小贼识得几个字,至少认得个“兵”字,知道事关重大,赶紧跑过来找人,亏得他腿脚快,消息又灵通,及时将纸条送到了顾岳手里。看着程旅长一行一接到纸条立刻便回了司令部,戒备森严,杀气腾腾,小贼便知道自己这封信送得太是时候了。 程旅长对这心思灵光、胆子也够大的小贼显然也挺赏识的,随口便招了他进卫士连,先到刘副官手下当个跑腿的,以观后效。又问他名字,居然和程旅长同姓,自幼父母双亡,也没人给他起个大名,因为属狗,大家随口便叫他程狗儿。 顾岳觉得程旅长的嘴角抽了一下。 小贼很识眼色地请程旅长给他起个大名,程旅长略一思索,道,狗性忠诚,就起名为程忠吧。 那小贼喜笑颜开,几乎要跪下叩头的样子,感激不尽地跟着一名卫士下去了。 论功行赏,写那张纸条给顾岳报信的蔡辛会,功不可没。若非蔡辛会凑巧和那一队省府便衣士兵同一趟车抵达衡州,恰好又眼光够好、认得出这伙便衣是省府兵,外加当机立断,能够找对人给顾岳送信,今日这局面,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只是蔡辛会和蔡夫子很显然不想张扬,这会儿只怕早已经上了船往宝庆府去了,明日中元节,他们不可能在衡州停留。 要重谢蔡辛会,也只好留待来日。 至于顾岳,程旅长现在急着收拾残局,想着来日方长,今时今日却是不好挽留顾岳了,于是派了两名卫士送顾岳上船,因路途不便,谭旅长送给顾岳的□□,程旅长道日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李家桥去,心里拿定主意,到时再凑上几枝□□和几百发子弹一道送去;至于顾岳从刺客手中缴获的那枝□□,程旅长自是让顾岳随身带着,另送了顾岳两匣子弹。
第54页 顾岳登上溯流而上去往阳县方向的航船时,日头已高,河面上水汽慢慢蒸腾上来,回望衡州城,隔了水雾,平空多了几分渺茫,便如顾岳此刻的心境一般。 不过短短两天而已,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心志坚定,同时又变得更加迷茫不安。 第23章 鼓盆而歌(一) 天刚蒙蒙亮,顾岳已经起来了,洗漱之后,仔仔细细地打上了绑腿。昨晚从衡州回来时,大姑姑告诉他,今天得去山里祭扫祖坟,来回五六十里的山路,因此出发前一定要好生准备一番。 匆匆吃过早饭,带好干粮清水,还有必不可少的枪枝子弹以及伤药蛇药,背了斗笠,大姑姑又找了一柄短刀让顾岳插在背包侧边,这才送他和大姑父一起出门。清明节、中元节和腊月二十八的三次祭扫,各家的男丁常是轮流进山,大姑姑家这一次便轮到了大姑父。顾岳没满十八岁,原本是不需要进山的,但是今天还要将战死异乡的顾品韩的灵牌下葬,顾岳的母亲当年病逝后葬于昆明,她的灵牌也得一道下葬,是以顾岳今日必得背着灵牌一起进山。 今天进山的男丁,总计四十八人,由顾韶韩带队,分出四什之外,又另分出前哨与后卫两个小队,每队各四人,每队带两条看家狗。众人轮流充任前哨后卫,整个队伍滚动前行,戒备森严,正是行伍本色。 中途停下来休息时,顾岳和大姑父这一什里还有另外一个初次入山的李姓少年,名叫李长寿,算起来是大姑父没出五服的堂侄,不解地问大姑父:“守业叔,张斗魁刚刚被招安,大明山上一时半会出不了大伙土匪,就算有些小伙毛匪,也断断不敢来招惹咱们这一大帮壮丁,怎么大家还这样紧张?” 顾岳心中也有这样的疑问。行军理应戒备,但张斗魁刚被招安的这会儿,大明山上应该暂时没人敢来招惹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还是如临大敌一般? 大姑父不以为然地摇头:“长脚郑七刚刚被打跨的那年中元节,很多人就是你这么想的,结果进山时被一伙只有七个人的毛匪偷袭,绑走两个后卫,勒索了一大笔赎金,还害得咱们李家桥被周围十里八乡笑了半年,就算后来打掉了那伙毛匪,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他们这一什的什长,是割禾时顾岳他们那一伍的伍长、大姑父的堂叔李高升,刚刚巡查回来,坐下喝水,听了大姑父的回答,已经猜到李长寿先前的疑问是什么,在一旁补充道:“咱们这般警觉小心,不只是防范毛匪,也是为了防范野兽。这大明山上,曾经出过红毛野熊。老人们都说,入山之人,最怕的是一熊二猪三老虎,更何况是红毛野熊?那是连老虎见了也要逃跑的狠傢伙。” 顾岳讶异:“红毛野熊?” 李高升:“是啊,老辈人说,那是从神农山跑出来的人熊,力气比熊还大,又有人的聪明劲儿,难惹得很。听说明山和尚当年被一队清兵追捕,一直追到山里头没路的地方了,眼看着逃不过去,亏得遇上一头红毛野熊,那头红毛野熊被清兵当成猎物捉拿,发起火来,几下子就收拾了整队清兵,吓得清兵后来不敢再入山了。” 另一人眉飞色舞地凑过来道:“都说明山和尚是有神仙保佑,那头红毛野熊就是山神差来救他急难的!” 顾岳上过地理课,稍一回想,便想到李高升说的“神农山”,应该就是鄂西北的神农架,据说是神农氏尝百草、教民稼穑之地,故以此得名,山势高峻,绵延数百里,草木丰盛,禽兽繁多,人烟稀少,歷代多有种种神仙志怪传说,顾岳上中学时,一位曾经去过此地的先生,最爱在课余时候同他们讲这些志异趣闻,其中即有状如巨熊的红毛野人之说。神农架往南即是跨长江两岸的巫山,据说某些地方,水道狭窄,山顶猿猴,可以藉助藤蔓在两岸山峰之间来往。巫山再往南便是纵贯整个湘西、直至湘南的雪峰山,大明山其实是雪峰山支脉。 这样说起来,当地传说,大明山上的红毛野熊是从神农山过来的,倒也有几分依据。 顾岳这么一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红毛野熊的传闻,更真实可信了几分。 听着几位年长的叔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红毛野熊的可怕,什么生撕野猪活剥老虎都不在话下,还有孤身进山的村民被掳走后生死不知,李长寿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么说起来,红毛野熊对咱们李家桥还有些恩义来着,那个,咱们要是碰上了怎么办?” 开枪猎杀好像不太对,不开枪的话,又有些心里打颤。 李高升一本正经地答道:“放一百个心,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把你丢给那头野熊,它收了祭品 就会放我们大队人马走。” 其他人不免相视闹笑。 说起来,进山这么多次,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红毛野熊,那些传闻,说得活灵活现,认真追究起来,却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否真人实事。入山之时,如此谨慎小心,也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防范出没无常的山匪。 不过李家桥一带,哪家小伢没有被红毛野熊的传闻吓唬过?今日再吓一次,也不算什么。 顾岳此时已经明白李高升是在吓唬他们这两个初次入山的新丁。李长寿似乎有些胆小,这一路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转头四处张望,先前更是被红毛野熊吓得脸色发白,这会儿听明白李高升的吓唬,精神才松下来,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笑,捧起竹筒喝水,想将自己的尴尬
第55页 掩盖过去。 顾岳忍不住悄声问大姑父:“长寿怎么会这样胆小?” 他看李长寿,身手还是挺矫健的,料来也是常年跟着大家一起习武练拳,应该是胆壮气足才对。 大姑父嘆了口气:“寡母独子,看得太紧了些,这也难免。不过,”他正色向顾岳道:“胆小 也有胆小的好处,危险来临,最先察觉到的,往往便是这一类人。” 顾岳恍然。他记得有坐船出海的同窗说,大海之上,船只将要倾覆之际,首先逃跑的老鼠,都说是胆小如鼠,偏偏这些东西最能见机先逃。 当然,顾岳不能将这旧闻直接说出来,以免显得像在拿老鼠讽刺李长寿。 其他几人仍旧乐呵呵地拿红毛野熊的种种传闻在逗李长寿。被吓多了,李长寿显然大有长进,捧着竹筒笑眯眯地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顾岳听得有趣,不觉说道:“云南那边深山里面,据说有一种勐兽名叫山魈,长得有些像猿猴,但是模样比猿猴可怕多了,当地人都叫它鬼面狒狒,传说曾有人看到这鬼面狒狒生食人脑,也不知这传闻是从哪儿来的,我小时候住在外祖父家里时,经常听到老人们拿这鬼面狒狒吓唬各家孩童不许私自上山。” 大家不免惊讶啧嘆了一番,又有人道,八里桥镇子西头有一个大池塘,据说里头有鬼蜘蛛,阳气弱的小伢,一靠近水边就会被拖进去淹死,所以八里桥镇上的小伢都被反覆提醒,绝对不许私自下塘洗澡。 正说到热闹处,前头敲梆子了,李高升立刻站起身来,喝令大家赶紧收拾集合。 绕过两道山樑,偶然回望时,却见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不少人影正在林间晃动。大姑父望了一眼,向顾岳道:“那个山头是杉山铺的坟山。每次祭扫,杉山铺总是跟在我们后头进山,再等着我们一道出山。” 大树底下好乘凉。顾岳立刻明白了杉山铺人的想法。 大姑父言语之间很有几分自豪:“没我们村在前头开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不敢进山。” 近午时分,一行人在竹林深处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各家寻各家的祖坟,顾韶韩带着他们这一房的男丁在自己祖父母的墓侧挖了坑,让顾岳将他父母的牌位放进去埋起来,那边已经有人从山上寻了块条石过来,顾岳按着顾韶韩的指点,用红漆在石上写了“先考顾品韩之墓”、“先慈顾龙氏之墓”以及“子顾仰岳立”三行字,便将这块简陋的墓碑树了起来。 放眼望去,有些墓碑更为简陋,不过一块木牌而已,风吹雨打,字迹早已模煳不清。 像父亲这样战死他乡、尸骨无还的墓主,恐怕为数不少吧。顾岳心中这样想着,同时心情却又平静得很。 上香烧纸、敬酒供饭之后,还要将坟头被雨水冲掉的泥土再培厚一些,将沿途捡的石片紧紧拍入墓周泥土中,压紧坟土,以免雨水沖涮太过。 做好这一切,何思慎从另一边绕了过来,与顾韶韩说了几句话,便招手叫顾岳和他们一道去祭明山和尚。 往山坡上走不多远,出了竹林,一片向阳的大石崖下,有个一人多高的石洞,洞口上方用红漆写了“明山洞”三个大字,何思慎感慨地道:“这个山洞,就是当年明山和尚隐居之地,所以后人名之为‘明山洞’。” 顾岳注视着洞口那三个大字,不解地道:“那个‘明’字,是写错了吗?” 本应是“日”旁,却写成了“目”旁。 何思慎摇头:“不是写错,是有意如此。” 顾岳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是因为前清时的文字狱?” 何思慎微笑:“可不正是如此?你这次去长沙,可惜来去匆匆,不然倒好往岳麓书院去看看。那里头的门匾楹联上的‘明’字,也都是这个写法。”他嘆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 洞里空间颇大,靠洞口处用石块垒了个灶,石灶上方的石壁熏得半黑。石灶里侧的洞壁上,浅浅刻着一幅看不清面目的僧人像,僧人像前一尊粗糙的石香炉,香灰半满。 顾韶韩是这一次的领队,所以也由他领头上香。大家轮流敬香,依次退出。 顾岳排在最后头,目光止不住地在洞内扫了好几个来回。这山洞里进斜伸出一个小岔口,堪堪可以避一避洞口的冬日寒风,想来便是明山和尚的床榻所在之处,不过即便曾经摆过木床竹 榻,一两百年下来,也已荡然无存。迎着洞口的明亮处,与僧人像对面,倚着石壁用石块和石板垒了一个小桌一张方凳,想来是明山和尚日常读书写字之用。 淡淡香雾之中,似乎依稀可以想见,明山和尚是如何在这简陋的山洞之中自炊自食、读书打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任凭风吹雨打,坚刚不可夺其志。 默默祭完,出了明山洞,顾岳不觉长长吁了一口气。 何思慎感慨地道:“明山和尚是咱们李家桥的祖师爷,所以每次上坟时咱们都要来祭一祭。就算是大明山上的盗匪,经过此处时也会来上一炷香,不说求明山和尚保佑,至少别得罪了他。这明山洞里,一两百年来香火不绝,也算是‘何陋之有’了。”
第56页 顾岳认真地点头:“的确如此。”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转而失笑。 少年人见先贤而心嚮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站在明山洞外,放眼望去,隔了山谷,对面的山势,明显变得高峻陡峭许多,而且一峰更比一峰高,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视线不能及的远方。 何思慎道:“过了这道山谷,对面那片高山,才是真正的大明山。歷朝歷代,张斗魁那等占山为王的巨盗,占的就是那片山,所以官军才没法剿得干净。” 顾岳打量着那片山岗,难免在心中暗自估量,若是他领军来剿匪,这等险要地势应当如何入手。何思慎又道:“以前八桥镇这边有句话,说的是:过了五道岭,才算大明山。不过现在都不讲究这些了,头道岭那儿就都叫做大明山了。” 顾岳回头看看明山洞:“是因为明山和尚住在五道岭这边的缘故吗?” 何思慎微笑:“大概是吧。据说明山和尚到这儿时,年纪已经很老了,上不了五道岭,只在前头四道岭这边走动。不过八桥镇这边的人为了不暴露明山和尚的行踪,提起来就说和尚在大明山上。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这么将头道岭这边都混着叫成大明山了。” 顾岳轻轻吐了口气。 斯人已逝,唯留这一个简陋不过的石洞,但是百年之后,提及其人其事,仍是让人心生敬意。 人生至此,也算是不虚此行。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约略猜得到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暗自失笑之余,未免又有些感慨。 少年心性,终究是少年心性。 祭了明山和尚,时已正午,大家拿出带来的饭糰咸菜清水,坐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吃午饭。有手快眼尖的,捉了好几串竹鼠,还有运气好的逮了两只野兔,用随身带的短刀飞快地扒皮剖腹,切成细条,抹了盐和辣酱,穿在竹枝上,生了火烤得焦香,大家每人分了一两串,祭过祖先的米酒也被端了过来,没那么多杯子,轮流就着碗喝,间或还有人划个酒令猜个拳,也没人觉得不应该不妥当。 这样轻快的气氛,一扫方才的肃穆乃至于沉重。 顾岳稍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又奇异地觉得,似乎这样轻松愉快祭扫先人,也没什么不对。 第24章 鼓盆而歌(二) 顾岳一行人虽然脚程快,一来一回数十里山路,回来时也已是日落时分。中元节晚上,八桥镇照例要唱戏酬神放河灯。匆匆吃过晚饭,大姑姑催着顾岳和李长庚两人赶紧去洗澡换衣,待到干净清爽地出了门,顾岳注意到,和他们年纪差不多的那群少年,几乎都洗了澡换了衣服,其中几个还是用皂角洗的,身上带着皂角的清香,被同伴好生取笑了一通。 顾岳心中疑惑,悄悄问李长庚,这又不是过年,用得着这么郑重其事? 李长庚脸上浮起一层暗红,小声说道:“今晚,嗯,会有很多人去看戏。” 顾岳还是困惑不解,李长庚却不肯再说下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村子大门,顾岳就觉得自己明白了。 村子里的年轻姑娘们,三五成群,花红柳绿,一路说说笑笑,时不时向他们这边飘过一两个眼风,令得一群少年人,脸上都带上了深浅不同的红色,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那边的笑声忽而高起,顾岳他们这边的队伍里,被这笑声一惊,有几个脸嫩害羞的少年走起路来已经开始同手同脚了,被同伴们狠狠拍了几掌才恢復过来。 出了村子,时不时可以望见远近村子里的年轻人成群结队地沿着清江河岸往八桥镇走。刚刚过了农忙季,一个个都比平日黑瘦了不少,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的廖廖无几,不少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补丁,不过无论人还是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年少气盛,又都提足了精神,满脸兴奋,说笑不停,这一股勃勃生机,薰染得暮色都多了几分明亮。 顾岳忍不住对李长庚道:“这是中元节吧,怎么看起来像是上元节?” 上元正月十五,向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节。中元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虽说唱目莲戏放河灯都挺热闹,到底是祭先人的节候,与上元节比起来,生死哀乐有别,应是常理。 现在这一幕,怎么看怎么有悖常理。 李长庚摸摸头,他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场景,习以为常,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向顾岳解释。 倒是李长寿在一旁说道:“一年到头,除了过年,也就是这个时候,各村的人最齐全了。又是刚刚农忙完,哪个能干哪个不能干,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媒人一张嘴,可靠得多。” 有人顺着这句话和李长庚玩笑道,听说很有几户有女儿的殷实人家在打听李长庚,说不定这次中元节就能有看对眼的上门提亲。李长庚满脸通红,他知道家里正在准备给他说亲,同伴的这番取笑还真有几分可能,这样想着,脸上就更红得厉害了。 顾岳恍然明了,这不就是变相的鹊桥会吗?昆明那边,每逢三月初三,七月初七,都会有动辄聚众数万的歌会,很多年轻男女,就是在歌会上相识成亲。 顾岳说起歌会来,李长庚等人都大感兴趣。比起这边的媒人说合来,那又是另一种风光,自由得让他们在想像中都觉得不自在,窘迫的同时,却又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嚮往,这样复杂的心情,令得他们想向顾岳打听详情时,迟迟艾艾,很是说不出口。
第57页 不过顾岳只是远远看过几回歌会,要说详情,其实也说不上来。 顾岳刚回来时,除了李长庚,其他年轻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话,顾岳自己也觉得和他们无话可说。不过一个农忙季下来,彼此之间都熟悉随意了许多,聊起歌会,鹊桥会,个个都眉飞色舞。李长寿还笑嘻嘻地凑过来问顾岳,他家大伯和大姑姑有没有给他提起相看的事情。 顾岳诧异地道:“我还没出孝,怎么会?” 旁边一个少年插话道:“仰岳你在外头长大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祖上留下来的规矩,我们村都不讲究这个。要是哪家有男丁战死在外头了,这家的子弟,更加要赶紧成亲。” 离得近的几人闹笑:“正是正是。仰岳,今晚上出来看戏放灯的妹伢多得很,好好留心着,若是有看得中的,提亲说亲,三媒六聘地下来,正好赶在你明年三月满十八时成亲。” 李长庚小声在顾岳耳边道:“老人们说,祖上立下的规矩,生的一定要比死的多,家族才能绵延长久,所以不让守孝。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先前都没和你说过。” 顾岳怔了一下,开头觉得匪夷所思,但转念一想,觉得只怕的确如此。李家桥三姓,尤其是顾姓,子弟从军者太多,战死者不少,若是真的按着那套老规矩守孝,父孝三年祖孝一年,叔伯孝再一年,还有堂亲族老的孝期,累积下来,恐怕不过几代人就子孙凋零了。 他原本觉得,今晚这个鹊桥会,和他并无关系,是以十分坦然地看着大家取笑李长庚和另外几个年将十八、正在说亲的少年,但是被大家这么一说破,立刻觉得不自在了。他这点不自在,被眼尖的看了出来,难免又闹笑着拿他打趣了一番。 因着大家时不时提到谁谁谁快十八岁了,要说亲成亲了,这些名字中除了李家桥的子弟,还有几个是别村相熟的少年或是亲戚家的子弟。听着听着,顾岳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记起自己那些同窗们,其中很有几个,年纪轻轻,便已成亲生子;回想平日所见所闻,似乎许多人家,若是家境尚可,往往也会早早给儿孙娶亲,好求个早生贵子。 像李家桥这边,男子必要年满十八岁才许成亲,便是李长寿这样的寡母独苗也不例外,倒是罕见了。 顾岳很自然地转向李长庚问起个中缘故。李长庚道:“这个,听老人说,最开始是明山和尚给李家立下的规矩,男子满了十八,女子满了十六,习武有成,筋骨强壮,气血充足,这个时候成亲,生下的子女会更强壮一些。大概是真有效用,后来大家就都守着这个规矩了。” 李长庚解释的时候,多少有些窘迫,脸上又泛起了红。不过还是很认真地又补充了几句:“咱们村的小伢,的确很少有养不活的,也很少有多病体弱的,所以八桥镇这边的几个村子,都喜欢学着咱们村的这个规矩。” 李长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长庚哥说得太客气了,哪里是喜欢学咱们村的这个规矩?是不得不学吧!八桥镇这方圆几十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愿意嫁女儿到咱们村来,有男伢的,也都乐意娶咱们村的妹伢。就算有些人家想要早娶媳妇早嫁女,又有几个好人家,肯在没有相看过咱们村的男伢妹伢之前,就给自家儿女定下亲事?这么一来,可不都得就着咱们村的规矩来?” 李长寿说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一群少年也与有荣焉地附和着点头称是。 顾岳的一个族兄打量着顾岳道:“我前两天听我表舅娘说,有两户上好的人家都在打听仰岳,不过是哪两户人家,媒人不肯明说。今晚上仰岳你还真要好好留心一下,日后媒人上门了,你心里也好有个数。” 有人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几分妒忌:“今晚上我就不和仰岳一块走了,免得被比下去很没面子的。” 又有几人哈哈笑着表示深有同感。 顾岳听他们说得越来越煞有其事,也认真起来,十分郑重地说道:“今晚我就是去放两盏河灯,至于其他事情,于我而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说得认真甚至于严肃,大家对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顾岳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拿他的亲事说笑。 李长庚有些犹豫,他觉得母亲先前催着顾岳去洗澡换衣时,很明显就是让顾岳今晚和他们一样去相亲的,顾岳大伯早两天还提起让他今晚带一带顾岳,有什么事多提醒几句。 然而这些日子和顾岳相处下来,李长庚也已明白,顾岳和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年轻人不太一样,不少时候,即便是何思慎,似乎也要和顾岳有商有量。 犹豫了片刻,李长庚还是说道:“仰岳你要是拿定主意今晚不相看别人,也不让别人相看的话,就拿草木灰,哦,要不拿湿泥巴在脸上涂两道吧。” 这会儿不好找草木灰,湿泥倒是容易得。 那边已经有人赶快一弯腰从田边挖了一块湿泥过来,快手快脚地在顾岳脸上抹了粗粗的两道泥印,一边说道:“不用谢我,这不是顺手嘛!” 大家又哈哈闹笑起来。 第25章 鼓盆而歌(三) 戏台在八桥镇南岳大帝庙的正殿前头。顾岳一行人赶到时,戏台前面,已经挤满了人。张斗魁那个驻防连都在两侧的半边楼上看戏,张斗魁自己和莫师爷则同八桥镇这一带的头脸人物坐在戏台正前方,除了莫师爷仍是摺扇不离手,其他人都是一把大蒲扇不停地摇,赶走身边脚下乱转的蚊子。何思慎自然也在其中,隔了人群看见顾岳,好一会才认出他来,看他脸上抹了两道泥印,不免失笑,便向他招招手。
第58页 顾岳挤过人群,向张斗魁等人问好之后,走到何思慎身边。 何思慎笑道:“你这是要学骠骑将军,‘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顾岳低头默认。 何思慎笑着摇摇头,却也知道,至少今晚,是难以改变顾岳的决心的,便不再提此事,示意顾岳从桌子底下拖了一条板凳出来,在自己身边坐下,又丢了一把大蒲扇给他。 李长庚等人向顾岳挥挥手,然后很快被人群淹没了。 何思慎等人,正在聊今年的收成、粮食税、田亩税、团防捐、人头税等等,顾岳觉得自己不过是暂住,过不多久便要走的,也不太关心,随意扫了一眼戏台上,正戏还没开始,一个老头正在拉二胡,时停时续,配合着另一个闭着眼睛清唱的中年人,中年人的胸前斜挂着一根足有两尺多长的无节竹筒,每唱一两句,便拍击几声,听那空空之声,竹筒两头是蒙着皮膜之类。顾岳仔细听了一会,唱的似乎是《明英烈》里蓝玉北征那一回。 莫师爷摇着摺扇偏过身子笑眯眯地道:“顾兄弟,这渔鼓戏还是头一回听吧?” 顾岳点头。 莫师爷道:“台上那位也姓何,本名么,莫某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了,听说年轻时在南岳做过道士,所以都叫他何道士,道没学成,却学了一肚子戏回来,操起渔鼓不上几年,就成了咱们这方圆百里地最红的戏先生了。今儿个要唱大戏,不然还轻易请不动何道士。” 一说姓何,顾岳下意识地看了看何思慎,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虽然一直读的新学堂,多少还是知道,说书先生唱戏先生这样人物,向来被认为操的是贱业,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于是下九流,有些根底的人家或宗族,若出了这样的子弟,都是要逐出家门、开出族谱的。 顾岳意识到自己一听说那唱戏道士姓何,就去看何思慎,倒是很有些不妥了。 他难免有些窘迫地笑笑,想解释一下,一时间又找不到解释之词。何思慎正半闭着眼听得专心,手中蒲扇还应着音律一点一点,倒不在意,说道:“何道士的确是李家桥人,不过他那边和我这一房离得远,倒是跟算命的何六丙算是同一房传下来、没出五服的堂兄弟。” 莫师爷满脸兴味地打听:“听说六丙瞎子那一房,都有些神神叨叨的,读书是都读了,就是进学的几乎没有?” 何思慎有些感慨:“他们那一房,聪明人尽有,就是这聪明都没用到正道上。” 何六丙算命的灵验,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更难得的是,哪怕只剩半只眼了,也善看天气,只这一点,周围农家就没有不敬着他的;这何道士去唱渔鼓戏,说起来是操贱业了,但是读过书的聪明人唱起戏来就是不同一般,尤其善唱三国、说岳、明英烈这样的大戏,寻常人家还真请不动他。 顾岳留神听了一会,果然这何道士唱的这一段蓝玉北征,脉络分明,词句流利,虽是简洁易懂的白话,偏偏又带了几分文人气,让不能读书识字的村民听了便心生敬畏,也让台前这些自认为颇有身份的听众觉得听这等文雅戏脸上有光。 不过,顾岳忽而发觉,他几乎听不出来何道士是在哪几处停顿换气,只觉那歌词唱腔,如山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 一段唱完,何道士下去休息时,顾岳转过头来,低声问道:“姑父,这何道士真是气息悠长,练过好些年内功吧?” 何思慎点头:“何道士那一枝,说起来都有些天份,拳脚上差些,这内功倒是都练得不错。何道士练的是这一口气息,何六丙练的是耳力。” 莫师爷赶紧凑过来问道:“听说六丙瞎子那耳力,听得到两里路外的说话声,有这回事不?” 何思慎失笑:“又不是顺风耳,哪有这么夸张?不过是比平常人耳力强几分罢了。” 顾岳忽然想到,夏收那会儿,李长庚常常一脸自豪地向他夸耀,李家桥的男丁因为常年习武, 手脚利索力气大,干起农活来如何如何强过周边那些村子。 何道士和六柄瞎子这一房,常年习武,学以致用,果然也都是各自行当里的出色人物…… 这么一想,怎么总觉得有几分诡异呢? 此时戏台上一阵忙乱之后,摆了个香案,案上一个香炉,南岳大帝庙的庙祝穿了正经道袍,举着三枝香,向着正殿方向拜了一拜,插入炉中,拖长了腔调高声吟唱了一段半文半白的祝祷词,不过其间夹杂了不少拗口的古词,顾岳听得半懂不懂,大致知道是祭先人祭神灵求祖宗神灵保佑风调雨顺。 好不容易等着那庙祝唱完,不少年轻人都在台下吁了口气,顾岳也不自觉地吐了口气,莫师爷与何思慎相视而笑。也难为这些少年人,要捺着性子听这么长一段多半听不懂的祝祷词了。 香案搬了下去,乐师在帘子后面就座,一阵锣鼓敲过,换成了梆子,戏台左边,何道士换了身僧袍,头上戴了顶僧帽遮住头髮假充光头,拄着根竹杖权当禅杖,一摇三晃地走了出来,绕着戏台,一路走一路唱,顾岳听了几句就明白过来,何道士演的是明山和尚,所以一路唱的是国破家亡的凄凉、不肯屈膝事敌的刚直、跋涉千里的孤独,还有初到大明山时淳朴乡民的好客。
第59页 这齣戏大概是演的年头久了,八桥镇几乎人人都听过好些遍,因此台下不少人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句。 只是这台下的嗡嗡之声,也不能盖过何道士的声音去,依旧是字字清晰、如在耳边。 莫师爷难免感慨了一句:“盛名之下,果然无虚士!” 顾岳觉得这齣戏似乎和先前的渔鼓戏没什么大差别,不过就是换了身衣服、在台上多走了几步、加了乐师配合而已。不过刚刚这样一想,戏台左边,忽地跑出两名小兵,手执木刀,假作追杀明山和尚,三人在台上追逃,时疾时徐,忽左忽右,盘旋绕走,台下众人,明知不过演戏,也看得极是紧张,惟恐那何道士假扮的明山和尚被兵士追上。 眼看越追越近,戏台右边,忽地一声虎啸。 旁边立刻有人兴奋地低声叫道:“来了,来了!” 从帘子后面跃出的那只老虎,一扑丈余,大有勐虎下山之势,台下哄然叫好,叫好声中,两名兵士慌忙闪开,明山和尚趁机躲到了老虎身后,只见那老虎伏地蹲了一蹲,拧转腰身,纵身又是一扑,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兵士扑倒在地,抡起前爪往他脸上一按,那兵士立刻配合作瘫死状。台下闹笑起来。 另一名兵士曳刀而逃,自然也被老虎扑杀。 然后那头勐虎懒洋洋地掉过头来,向着明山和尚吼了几声,明山和尚合掌为敬,静待勐虎走近,与它一道下台离去。帘后锣鼓声又一次响起,乐师齐声唱了几句,台下众人也跟着乱闹闹地唱,因着太过喧闹,顾岳只大略听到“伏虎”、“护法”、“明山和尚”几个字眼。 这一出《明山和尚遇虎记》极短,却是正戏之前的加官戏,接下来才是中元节的正戏《目连救母》。目连需得连闯十八层地狱,才能将其母的受罚鬼魂救出来。这齣戏各地的中元节都会演,顾岳在昆明时自然也看过好几回,不过似乎今晚这一出目连戏很是不同,说是目连戏,不如说是武戏更合适些,十八层地狱的鬼卒鬼将,正好对应十八般兵器,演目连的武生,每闯一层地狱,便换一样兵器,竟好似十八般兵器样样皆通。 每换一样兵器,戏台下便是一片叫好声。此时目连手中执的是□□,枪一入手,便抖出数朵枪花来,顾岳忍不住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对面的四个鬼卒这一回扮成了长臂短腿黑面鬼的模样,因为腿短跑不快,只争相将早就摆在戏台角落里的那两大摞去了套索的箩筐当成石块扔向目连,扔过来的箩筐,或是底朝天,或是面朝天,又或是侧翻滚落,不论姿势如何,目连只将手腕略略一抖,枪尖斜挑,在箩筐底面、侧面又或是内面轻轻一垫一顶,箩筐便被□□挑飞,稳稳落到自己这边戏台的角落里,那边扔这边挑,箩筐一个接一个地摞起来,台下立刻又是一片哄然叫好。 一共十八个箩筐,那扮目连的武生,无一失手。一节戏罢,目边下台去了,四名鬼卒却没有即刻退下,将那两摞箩筐一个个地举起来,转着圈向着戏台下晃了几晃,让大家看清,每一个箩筐都完整无缺,连枪头印子都没有留下一个,显见得目连手头稳得很,枪上力道恰恰好。待到台下又一连声地喝彩,四名鬼卒才得意洋洋地搬了箩筐下台去。 旁边有人与有荣焉地说道:“那里头还有从我家借去的两个箩筐。到底还是葛老闆手头拿得准!听说去年中元节隔壁峰县唱这齣武目连时,足足挑破了三个箩筐!”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那葛老闆好生夸了一通。 顾岳听他们说话,心念忽然一动,转向何思慎道:“姑父,这一节戏,是不是从《小商河》演化出来的?” 杨再兴在小商河马陷泥潭,枪挑十八辆金人的滑车之后不幸战死。《说岳》里这一齣戏,可是 让顾岳和他的同窗们唏嘘良久。 何思慎笑道:“眼光不错。” 莫师爷在一旁嘆道:“何止这一节戏,前头那几节,都是从武戏里化出来的吧?” 顾岳略一回想,果然如此,譬如目连闯第三层地狱时,和那守狱鬼将单打独斗,三鞭换两锏,便是《说唐》里头秦叔宝战尉迟恭那一出。其他几节,也莫不如此。 难怪得与他在昆明看过的目连戏大不相同。 此时台上略作收拾,接着先前那一节,重又开演。这一回换的兵器,却是一枝方天画戟,与目连对战的是三名鬼将。顾岳脱口而出:“三英战吕布!” 可不正是三英战吕布? 八桥镇周边村子的人,看这齣武目连戏已有多年,熟悉得很,倒不像顾岳和莫师爷这样有心去仔细分辨其中究竟用了哪十八出武戏,但每一精彩处,仍是叫好鼓掌不绝。 这一出武目连戏看完,兴奋过后,戏台下几乎所有人都有些疲惫,不过犹自交头接耳意犹未尽地评说着方才那十八层地狱的武戏如何如何。 戏台上忙乱着搬道具,台下也开始忙乱,人群涌动,李长庚费力地挤过来向顾岳招手示意,人声嘈杂,顾岳一时没听清李长庚说的话,何思慎用蒲扇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底下连着几齣都是文戏,年轻人没这个耐心看,都往镇子上玩去了,不用跟着我们,去吧去吧!哦,家里有新亡人就一定记得放白河灯!”
第60页 顾岳“哦”了一声,心想自己应该给父亲放一盏白河灯,至于亡故了数年的母亲,呆会问问李长庚就知道应该放什么灯了。 顾岳跟着李长庚出来时,已然发觉,不断有年轻人像他们一样挤出人群,三三五五往镇子里头走。 站在庙门外,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八桥镇街上的点点灯光,还有清江河里陆续放出的河灯,便如两条火蛇般蜿蜒伸展开去,映得十五夜的圆月似乎都黯然失色。 第26章 鼓盆而歌(四) 李长庚领着顾岳在一个卖河灯的摊子上买了一盏白灯和一盏素花灯,自己则买了一盏红苞绿叶的荷花灯。这摊子旁边不远就坐着个代写河灯上先人姓名的先生,挤了一大圈人,吵吵嚷嚷,李长庚张望了一回,便仗着身高力大挤了进去,不一会摸了一枝醮好墨汁的毛笔出来,招唿顾岳赶紧过来写,一边笑道:“幸亏何秀才认得我,不然还真借不到笔!” 何秀才论起来是何思慎的族侄,不过何思慎辈份大,何秀才反倒比何思慎年长十好几岁,当年考中秀才后一直没能进学,废科举后也没能找到别的出路,就在家里呆着自个儿读读书,倒是练得一笔好字,时不时有人上门去求着写个书信对联之类的,逢年节时候,常常也会出来替人写个字,收点儿润笔费贴补家用。李家桥不少人家门口贴的春联,都出自何秀才的手笔,虽经风吹日晒,残褪不少,也还看得出笔力不凡来,顾岳当日见了,还很是赞嘆了一回。 顾岳接过笔来,左手托着河灯,右手提笔,按着李长庚的指点,在素灯上写了新近亡故的父亲的名字,在花灯上写了亡故已经数年的母亲的名字,又都题了自己这个送灯人的名字。旁边有人贊了一声:“后生伢写得一笔好字!” 李长庚也讶异地嘆道:“听说好多念新学堂的学生,用惯了自来水笔,毛笔字都写不太好了,仰岳你倒是一点也没落下。” 顾岳落下最后一笔才开口说道:“我从五岁开蒙就没断过练字,哪一日不小心落下了功课,总要挨父亲的板子。直到上了中学后,父亲事务也忙了,才没这么天天盯着练字。不过习惯成自然,一直没也放下过。” 李长庚很自然地接过笔,在自己那盏荷花灯上写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又题了自己的名字。他父母俱在,连祖父母也还健在,自是用不着白灯素灯。 李长庚的字与顾岳相比显得朴拙许多,旁边人却也没有露出“刚才那后生伢字写得好不如让他替你写了”的意思来,只陪着笑想请李长庚借笔给自己用用。顾岳约略明白过来,或许这花灯上的字,最好是自己书写,当然,那些不识字的村民又当别论。 李长庚很抱歉地向那人道,这笔是借何秀才的,他不好转借。一边说一边将花灯递给顾岳拿着,自己赶紧举着笔挤进人群去还给何秀才。 河边青石板铺就的码头上,挨挨挤挤站了不少人,李长庚和顾岳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些的角落,蹲下去放了河灯。 看着那两盏素灯在河水中随波流去,很快淹没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之中,顾岳不觉轻轻吁了口气,心头也轻松了不少。 先前和他们一道出来的那几个李家桥的少年,也已经放了河灯,唿朋引伴地拉起一大帮人,不知为何同另一帮少年起了争执,李长庚和顾岳从码头那儿上来时,正遇上他们相持不下,吵嚷之中,有人叫道:“斗龙就斗龙,怕你个鸟!”然后又有人高声叫道:“小葛老闆!快去找小葛老闆,咱们要和李家桥斗龙!” 李家桥这边则有人高叫:“李长庚!李长庚!快点,这儿!这儿!”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很快分开,显见得是觉得有大热闹可看,一个个兴奋地交头接耳,有些孩童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到凳子上去了,惟恐过一会人多了看不到热闹。 李长庚一边快手快脚地紧束腰带、扎紧裤腿,一边向一脸疑惑的顾岳说道:“咱们要斗的是板凳龙,大龙得过年和求雨的时候才能请出来舞。仰岳你以前舞过龙没有?” 一个李家桥的少年拍拍顾岳的肩膀笑道:“就算没有舞过龙,也能上啊,仰岳底子好身手灵活,不上场太可惜了吧!” 虽然还不曾与顾岳正经过招,大家也已知道,顾岳能够将六十句《正气歌》配着明山拳六十式一口气走下来,只这一条,就比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强了。 顾岳跃跃欲试,又有些担心,自己毕竟是生手,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错,让李家桥这边输了,似乎不太好。李长庚看出他心中顾虑,笑道:“说是斗龙,其实也不好真刀实枪地分输赢,就是图个热闹,仰岳你想上场来玩,跟在我后头就行了。那个位置没什么花样,只须跟着龙头就行,再就是得提防对面的龙尾来打,或者是龙头来咬。” 李长寿此时也凑了过来,听得这句话,立刻点头:“蛇打七寸,舞龙时也会打七寸,那个位置可不好站。都说仰岳你身手好,又是上过阵见过血的,肯定能守得住打得过。万一手生掌不住,又不是不能换人嘛!” 大家都觉得对孤身一人远道归来的顾岳应当格外优待,何况顾岳上场也不一定就比其他人弱,说不定还能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第61页 顾岳的确也很想去试一试,当下也不客气,三两下结束停当,同李长庚几人一道,站在街道当中活动手脚,舒展身体。李长庚还没忘了趁这个机会同顾岳说一说对面那帮少年的来歷与身手,也好心中有数,上场之后知道怎么对付。 八桥镇这一带十来个村子,习武的人不少,仔细论起师承来,都是从李家桥传出来的,或是拜师学艺,或是姻亲传承,由此开枝散叶,各有所长,期间又有人从外乡学了功夫回来、与明山拳杂揉在一处传承,这流派就更多了一些,比方说唱武戏的葛老闆那一枝,就号称精通十八般兵器,耍起招式来架子最是堂皇好看,他的长子最得真传,人称“小葛老闆”,每次斗龙舞龙时都被拉出来当龙头,不说输赢,至少能得了满街人的喝彩,每次的彩头也拿得份外足,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葛老闆不服气,嘲笑他家是花拳秀腿,只能摆着看看,没真本事。 顾岳听到这儿不免看了看对面那位刚到不久、也正在活动手脚的小葛老闆,看长相也就端正而已,不过同样的招式,到了他手上,硬生生要比别人多几分渊停岳峙、行云流水的英武不凡,也难怪得围观的人群里,诸多目光总是绕着那小葛老闆走。 李家桥这边几个少年,斜着眼睛看过去,嘴里还在嘟哝着,显见得是大不服气。 顾岳有些疑惑:“术业有专攻。他们家练武是专门登台演戏的,当然要架子好,台下人才会喜欢看。我们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跟这个又不相干,有什么好斗气的?” 李长庚笑笑:“那个,就算知道看热闹的大多是外行人,看不懂里头的门道,所以才给小葛老闆喝彩,咱们心里头还是不怎么舒服吧。咱们村可是明山拳的正宗嫡传,哪能让人说不如外村练的好?” 顾岳恍然明了。 此时两边去借凳子的同伴,已经从街边熟悉的人家家里,借了一二十条八仙桌的长条板凳出来,又找了两盏花灯,绑在其中两条板凳的前端,充当龙头,龙头后边,用绳索各串了七条板凳,便是龙身与龙尾。 李长庚当仁不让地斜捉住前后两条凳脚举起了自己这边的龙头,顾岳在他身后,也学他的样子斜捉住前后两条凳脚举起了龙头后的那条板凳。 片刻之间,两条板凳龙已经成形,又有各自的同伴借了铜锣来,铛铛两声,两条龙同时唿喝起舞,街道两边围观的人群,跟着口号齐声吆喝:“二月初二龙抬头,龙王庙前把雨求!” 两条龙的龙头同时低伏下去做跪拜状,龙身立刻跟着低伏,舞龙的少年们一个个扎着马步蹲下身来,稳住龙身龙尾,待到人群将方才那句话唱第二遍,龙头昂起,又依次站起。如是重复数次,动作倒也不难,难在须得整齐有序,令得龙头龙身龙尾如波浪般起伏有致。 锣响三声,人群又唱道:“三月初三龙摆尾,河鱼一尾接一尾!” 龙头应声斜摆,顾岳跟着斜过板凳,后头的龙身龙尾,一段接一段地斜了开去,到得龙尾处,已成扫荡之势,围观的人群赶紧让开空地来,以免龙尾摆不开去。 每唱一遍,龙头便换一个方向略略斜摆,到得龙尾便须得快跑着换位,如是数次,两边的龙尾都跑得气喘汗流了,趁着龙尾摆到街边、大家拍掌指点闹笑之际,赶紧同时换人,以免呆会儿力气不济、反闹了笑话。 第三句唱词是“四月初四龙出洞,满树桃花满树红”。意境挺美,但是顾岳根本来不及体会。潜龙出洞,顾名思义,两条龙都沿着街道急跑起来,以象出洞之义。两边人群跟着一路跑,惟恐落后了看不到后面的热闹。 李家桥这边的少年们,到底脚程更快一些,跑到镇子东头的大晒谷坪时,超过了小葛老闆那边足足三段龙身。 提着铜锣的两名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敲五下,与人群一道吆唱:“五月初五端午节,龙王出行涨大水!” 既是涨大水,乘着洪水出行的龙王,自然是兇勐迅疾、横冲直撞。 李长庚有名的力气大,小葛老闆不敢直接和他撞上,灵巧地一摆头,让开李长庚,板凳的凳面径直撞向他后面的顾岳,顾岳眼疾手快,手腕一翻,将凳面迎了上去。 两条龙狠狠地撞在一起,不过顾岳这边明显要吃亏一些,一边是直冲,一边是被横撞,顾岳顺着对方的沖势将板凳一斜,又连退两步,消去几分冲力,到底顶住了后劲,没有被对方撞断七寸;李长庚则借着七寸处内陷之势,龙头一歪,撞向小葛老闆后面的那段龙身,也正是对方的七寸处,可惜两条龙绞在一处,不好发力,也未曾撞断对方的龙身。 一个回合过后,两条龙又分开来,在晒谷坪中游曳,寻找下一个机会。 这一次冲撞顾岳的是对方的龙尾,那少年个子不高,力气不算大,顾岳轻轻松松便扛住了对方的冲力,那少年却突然飞起一脚踢了过来,顾岳不便再退,略一错步让过这一脚,心中有些踌躇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还招时,他身后那名李家桥的少年已经一脚踹了过去,只是隔得距离稍远一些,不曾踢着对方。 而两条龙挨近的地方,双方少年举着板凳,底下脚来腿往,转瞬间已经交锋十数次。 顾岳眨眨眼,觉得自己又长了见识了。
第62页 于是再一次遇上对方龙尾飞脚踢来时,顾岳毫不客气地踹中了对方的小腿。 那少年被踹得一个踉跄,一连退了数步,大约是痛得厉害,将小腿抖了几抖,一时间不敢落地着力。 小葛老闆回头唿喝了一声,龙身弯起,如弓满张,又是一声唿喝,弓背直冲向顾岳这边的龙身。 李长庚迅速弯过龙头,龙身随之摆开,龙尾绕着晒谷坪转了一大圈,令得龙头反过来撞向小葛 老闆那边的后半段龙身。 顾岳随着李长庚的动作,也挨近了对方,两边凳面相抵,顾岳左脚不动,右脚连环踢出,第一脚用脚掌踢中对方小腿,将对方刚刚抬起的一脚踢了回去,第二脚换用脚尖踢中了对方膝盖,令得那少年身形不稳步履散乱,第三脚则用脚背往他膝弯一拍一抬,那少年砰然一声仰天倒地,整条龙也被带得乱了步伐。 小葛老闆立刻大喝“换人”,这算是又输了一局了,围观的人群遗憾地嘆了一声,李长庚他们这边则笑嘻嘻地让开空地来。 锣响六声,人群齐声高唱:“六月初六太阳毒,田头晒死龙和虎!” 两条龙应声往地上一倒,少年们撑着凳面就地翻滚,举着龙头的李长庚和小葛老闆,翻滚时还得注意着,不能让板凳上绑着的花灯被弄坏了,因此只能将板凳竖起来侧翻。 两条龙翻了一圈又一圈,间或还要抽搐摇摆作晒得死去活来之状,人群不免哄然大笑。 待唱到“七月初七天气凉,龙王龙王尾巴长”时,两条龙都伏地不动,只将龙尾摇来摆去,两队中都各有一名少年,拿了绳索举着板凳跑进来,一边跟着龙尾的摇摆左蹦右跳,一边还要将自己手中的板凳绑到先前的龙尾上去,以表示夏收之后、吃了供斋的龙王尾巴又长了一截。 这回却是小葛老闆那边的少年手头灵活,先一步绑好了新一截龙尾。 待到李长庚这边也已绑好,人群伴着锣响高唱“八月初八月弯弯,家家户户秋收还!” 既是秋收,龙王自然也吃得肚肥肠满,时而弯弯曲曲盘成一团,时而舒展腰身悠哉游哉。当然,这样摆架式的动作,顾岳他们这边的确是不如小葛老闆那条龙舞得姿态好看、喝彩连连。 接下来一句唱词是“九月初九送重阳,龙王造酒忙又忙。” 大约是为了对应“造酒”一事,晒谷坪中被倒扣了十来个箩筐假装作酒缸,两条龙围着箩筐盘绕游动,龙头时时点向箩筐以表示酿酒之意,间或整条龙还要从箩筐上跳过去。一群少年都身手敏捷,跳了几个来回,也没碰翻箩筐,赢得阵阵喝彩,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少年们正在得意,不想场外有人见不得他们这样轻松,熘进来将箩筐都翻了个面,没有倒扣的箩筐,在少年们跳过去时,只轻轻一带,便晃荡起来,其中两个还侧翻在地,滚了开去,将小葛老闆那边的龙尾绊了一跤,好在只是龙尾,那少年赶紧跳起来,倒没有大碍。 如此一来,大家的动作都慎重了许多,饶是如此,两条龙都被绊过好几次。待到锣声再响、两条龙都退到晒谷场边上的时候,便是顾岳也难免松了口气。 不紧不慢的十声锣响,正好给了两边的少年们一点休息的时间。让顾岳意外的是,十来个箩筐仍旧散落在晒谷场中,并没有搬下去,也就是说,下一节还得用上。 这一回的唱词是:“十月初十小阳春,龙王宴客在崑崙。” 李长庚趁着空档赶紧转头向顾岳说了一句:“这次是抢箩筐。记得千万不能用手。” 顾岳应声“记住了”,转眼看看,果然人人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眼睛各自盯住了某一个箩筐,只待锣声一停便要奔过去抢。 锣声停歇时,两条龙几乎是同时飞蹿了起来,李长庚这边跑得略快半步,一眨眼便蹿到了场子当中,横过板凳将对面跑过来的小葛老闆撞得倒退数步,跟在他后边的顾岳顺势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箩筐挑得高高飞起,落向后面的龙尾,龙尾少年立刻飞脚接住箩筐,稍稍停顿一下止住箩筐去势,然后将它稳稳噹噹地停放在晒谷场的边缘。 顾岳则紧跟着李长庚又向对面那半个晒谷场抢进了两步。 小葛老闆那边的龙腰倒是有几分狠劲,不退反进,仗着一股蛮力撞向顾岳身后那个少年,那少年没挡住这股冲力,一个踉跄,几乎翻倒,他脚边的那个箩筐则被对手趁机挑飞向那边的龙尾了。不过顾岳和他后边的龙腰也在此同时成偃月阵围了上去,将小葛老闆那边的龙腰少年踢得立足不稳,怪叫着抖着腿退了回去。 顾岳立刻又抢了对面的一个箩筐。 转眼之间,晒谷场中的十来个箩筐便被踢到场子边缘处,顾岳这边抢的箩筐共有七个,对面只抢到五个,数目上毫无疑问是胜了;不过小葛老闆那边的龙尾少年,脚上功夫挺不错,匆忙之间,也将五个箩筐排得整整齐齐,又比顾岳这边略显杂乱的排列要好看许多,故而他们那边的喝彩声似乎毫不逊色于李长庚这边。 顾岳身后那少年嘀咕了一句,很不服气那边做的面子工夫。不过到底是他们这边赢了,倒也没再说什么。 这一回斗龙,却是到此为止了,没有像顾岳原先猜想的那样要一直唱到正月初一去。李长庚放下龙头时向顾岳解释道:“正月里舞大龙才会唱满十二个月,斗足十二个回合。今晚算是人手挺齐整的。有时候凑不齐人,只斗两三个回合也有。”
第63页 顾岳也放下板凳,因着举的时间长了,双臂微微有些酸胀,却只觉得痛快淋漓,酣畅之极,心底隐隐的郁结之气,不知不觉之间,似乎已荡然无存。 第27章 鼓盆而歌(完) 双龙既已斗罢,两边自有帮闲的少年们接了板凳去还给主人家。围观的人群稍稍散去了一些,不过大多还是逗留在晒谷场外,向着刚才舞龙的少年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李长庚他们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迎着众人的目光与指点,故作镇静从容地往晒谷场东边的甜水井走去,沉不住气的那几个,几乎有些同手同脚了。偏偏还有不少看热闹地,跟着他们往甜水井走,嘴上说是一道去喝水,只是那视线越发热切地往少年们脸上扫去。 紧挨着山脚的那个甜水井,四周砌了一丈多宽的石井台,井栏不过一尺来高,边上一棵老柳树上挂了个木瓢,大家轮流拿木瓢在井里舀了水喝,顺便沖洗一下脸上汗水,之后坐在旁边的草坡上歇息聊天。 小葛老闆与李长庚坐在一道,略略聊过几句,便笑着转向顾岳道:“我猜着你就是顾仰岳,果然没猜错!不错不错,有空多来我们村玩玩!” 小葛老闆的语气很是热情,只是这话让顾岳有些不明所以。李长庚一时间也没明白过来,倒是小葛老闆那边有人笑道:“小葛老闆,你妹子才十二岁,下手不用这么早吧?” 又有人笑道:“小葛老闆的亲妹子年纪小,几个表妹堂妹可正当时啊!” 顾岳怔了一下便明白了,摸摸自己脸上,猜着先前涂上去的泥印必定早已被汗水沖得没留下多少印迹、刚才洗脸时想必更是将脸上残留的印迹也洗得干干净净。他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去看看李长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澄清,以免小葛老闆那边的人误会深了、更加下不了台。 好在李长庚一明白过来,赶紧拍拍顾岳的肩膀,向小葛老闆等人笑道:“我才留心到,仰岳脸上的泥印被汗水洗掉了,也难怪得各位没有看到。我这就带仰岳去挖块湿泥补一补。” 小葛老闆诧异地问道:“仰岳是已经订亲了吗?” 他打听顾岳这个人时,好像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啊。 李长庚摇摇头,想要解释一二,又觉得要将顾岳先前说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番话向小葛老闆这一大群人详细说来,似乎总有些交浅言深的不妥之处,于是只笑一笑,含煳过去了。顾岳自己更是不愿意将那番志向逢人便说,当下也只沉默不语。 小葛老闆遗憾地嘆了口气,也识相地不再追问。 绕过这片山坡,前方一片竹林,竹林外边便是一带水田,新秧初齐,蛙声虫鸣不断。 顾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转向竹林。 李长庚诧异地随之停了下来,正想问一问,却也听见了竹林里传来的隐约断续的女子唿救声。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竹林里奔去。 竹林茂密幽暗,几乎不见月光,不过以顾岳和李长庚的眼力,倒还能大概辨清方向,踏着满地竹叶,直奔向竹林对面那个池塘。 月光之下,池塘靠近竹林的这边水面上,果然有个女子在挣扎唿救,似乎也通点水性,只是被水草缠缚住,总也游不动,只能不停地拍水,长长髮辫散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顾岳正要脱了鞋下水救人,却被李长庚拉住:“不能下水,这个青草塘里水草太密,缠死过好几个人!” 李长庚不知道那女子为什么会掉到这个离路边稍稍有点距离的青草塘里去,但他绝不能让顾岳这样贸贸然跳下水去。 顾岳也明白这一点,但见那女子似已无力挣扎浮沉,又觉得自己不能坐视,略一踌躇,目光扫过塘边的粗壮毛竹,立时有了主意,一拉李长庚,向着那几棵毛竹奔过去,脱了外衣略绞成一条,往两棵并排而生的粗壮毛竹上一套,衣服两端缠在双手手腕上,握紧了,双□□替蹬着毛竹,缠在手上的衣服则不停地往更高一段竹节上套,手足并用,飞快地往竹梢那端爬上去,毛竹也随着他往上爬而渐渐弯曲、垂向池塘水面。 李长庚在他套住毛竹时便已明了,立刻也将衣服绞成长条,套住了顾岳攀爬的那两棵并生毛竹的下端,脚下使出坠劲,将毛竹坠压得更加弯垂向水面。 毛竹隐约咯吱作响时,顾岳总算接近了那个在水中挣扎的女子,他的双手缠着衣服套在竹节上,不便解开,于是干脆伸出左脚来,溺水之人,手中一碰到物件,立刻牢牢抱住,拖得顾岳也往水面坠去。李长庚在岸上看得清楚,赶紧松了松脚下坠劲,毛竹随之回弹,顾岳右脚仍旧牢牢勾住竹竿,同时顺着回弹之势,将手上衣服挂到了下一段竹节上,顺势下滑,那溺水女子则被他脚上一用力,拖出了水草的缠缚。 李长庚一步步放松原本被他紧紧压住的毛竹底端,顾岳则一节节从竹梢往竹根处滑落,因着两个人的重量挂在上头,直至他们挪到了岸边,毛竹也未曾完全弹直,正好让李长庚将那溺水女子从顾岳的左脚上解下来。 毛竹?缛换氐?,顾岳飞快地滑落下来,解开衣服,拎在手中走过去, 那溺水女子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手软脚软,一时间是爬不起来了。
第64页 顾岳两人互相看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那儿等着。 那女子好不容易喘息过来,抬起头看看他们,似乎有些认得李长庚,迟疑片刻,说道:“两位大哥是李家桥的吧?我爹是何道士。我是赶着替我爹拿忘在家里的响板去戏台,抄了近路,才不小心掉进青草塘里去的。救命之恩,理当重报,只是眼下我爹还在戏台那边,不知能否劳烦两位大哥去告知我爹过来接我?惊魂初定,委实是走不动路了。” 月下看那女子,果然生得与何道士有几分相似,文秀得不太像乡野人家女儿,而且即使刚刚经 过这样的生死之难,喘息未定、声音微微颤抖,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颇有几分何道士在戏台念唱词的抑扬顿挫、从容镇定,让顾岳和李长庚都大有好感。 李长庚略一踌躇便说道:“我路熟,我去找何道士,仰岳你在这儿守着吧。” 毕竟夜色已深,丢下何家姑娘独自一人在这荒郊野外,的确不太妥当。 至于瓜田李下之嫌,顾岳是坦荡无所忌惮,李长庚则觉得乡里乡亲哪有那么多忌讳?自己快去快回便可以了。 何家姑娘感激地道:“多谢大哥了!还请大哥悄悄与我爹说话,就说,我不小心摔倒在路上,扭伤了脚,走动不得。别的……”她窘迫地低下头去,吶吶不能语。 李长庚觉得何家姑姑大概是怕何道士太过担心,又或者是眼下的处境太过尴尬,所以不肯让更多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当下慨然答应。 李长庚跑得飞快,转眼便已不见踪影。顾岳收回目光,见那何家姑娘浑身水淋淋的在深夜凉风中微微发抖,觉得她大概是挺冷的,随手便将拎着的外衣丢了过去。 何家姑娘接在手中,仰头看看顾岳,低声道了句谢,也没有故作矜持,默默将衣服裹在了身上。 顾岳不免觉得这姑娘看起来又顺眼了一些。 静立了片刻,顾岳习惯成自然地扫视着池塘与竹林周围的地势,下意识地寻找那何家姑娘滚入池塘的痕迹。这个面积颇大的池塘,几乎是被竹林环抱着,只有一面临着山坡延伸下来的一条小路,小路高出池塘不少,不过坡面还算平缓,苇草丛生,顾岳眼力好,不多时便辨认出其中一带苇草似乎刚刚被碾压过,扑折一地。 何家姑娘应该就是从那儿一路滚下来的。 顾岳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警觉来。 这个坡面并不算陡峭,滚落下来时,速度不会太快以于于根本无从反应;而苇草又坚韧不易折断,从这何家姑娘的镇定来看,也应该足够冷静,不至于揪不住苇草自救,看她拍水的样子,应该略识一点水性,也不至于一路滚入离岸边一两丈远的水中。 他转过目光看看仍旧低着头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的何家姑娘。 刚才这姑娘在池塘中挣扎求救,可不像是做戏。生死之间的恐慌、乍遇救命稻草时爆发出来的狂喜、死里逃生的后怕,不是做戏能够做得出来的。 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他和李长庚就在附近,这姑娘说不定就此溺毙于水中了。 他看看那一带被压倒的苇草,又看看何家姑娘,正在心中猜测其中究竟有何蹊跷,那何家姑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目光的移动,悄悄转头看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顾岳更觉得个中有问题了。 他向何家姑娘说了一句:“我就在这边上走走。”随即向那一带苇草走去。 何家姑娘一见他行走的方向便脸色刷白,仓促地叫道:“别去那儿!” 顾岳转过身来探询地看着她。 何家姑娘一叫出来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一定神,垂下眼帘说道:“我那一跤摔得奇怪,好生生在路上走着,突然一阵晕头晕脑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过来时已经被水草缠住、挣扎不脱。老人家说,青草塘里有水鬼,我怕是水鬼趁着七月半开鬼门关时出来找替身。圣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离那有古怪的地方远一些为好。” 顾岳向来不信这个,当下只笑了一笑:“无妨。” 不待何家姑娘再说什么,他顺手摺下一根半枯的竹枝,大步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丛走了过去。 何家姑娘大是着急,只是方才在池塘中挣扎得脱了力,一时半刻爬不起来,更不用提去阻顾岳了。 顾岳不一会便走到了苇草丛中,用竹枝拨开苇草以免其中藏有蛇虫,时不时揪住一把苇草借个力,飞快地攀上缓坡上了那条小路。 站在小路上,居高临下,仔细看了一会,又沿着那一带压倒的苇草走了下来。 何家姑娘低着头,双手抓紧了衣服,整个人如绷紧的弓弦一般,一听到顾岳走回来的脚步声,便勐然抬起头来。 顾岳一言不发地将一根尺许来长的水烟筒递到何家姑娘面前。 这是他在那一带苇草丛里捡到的。 何道士是要登台唱戏的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吸食水烟以免坏了嗓子;更何况顾岳现在回想起来,何道士的牙齿和手指头,都没有被菸叶熏黄的痕迹。 所以,这个一看就是经年吸食、以至于底端都已焦黄髮黑的水烟筒,不是何道士的。 顾岳见何家姑娘神色仓皇,却迟迟不肯给个解释,再想到方才何家姑娘那大有戏词风格的言语,以为她正在想着再用什么戏本子里的故事来煳弄自己,不觉皱了皱眉,将水烟筒又收了回来。
第65页 何家姑娘一见他这动作便惊得心头勐地一跳,惟恐顾岳将这水烟筒拿回去到处问人,到底狠下决心要说出实情,神情反倒镇定下来,仰起头说道:“我今晚确是为了赶着替我爹拿响板送到戏台去,才抄了这条近路。只是害我跌入青草塘的,并非水鬼,而是这水烟筒的主人。那匪徒潜藏在苇草丛中,突然用水烟筒绊了我一下,害我从路上滚了下来――” 她略有迟疑,底下的话,委实不太好出口。只是迎着顾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气和信心,继续说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虽然力气不如,也拼死不从,用响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着他一路滚入了青草塘。这水烟筒,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我家自幼传得唿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气盏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后拼尽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动弹不得、沉入水底时,我自己也被水草缠住,没了力气游出来了。” 这么久也不见池塘中再有动静,那匪徒想来是必死无疑。 顾岳心想这就对了,他就觉得那一带倒伏的苇草丛,七歪八扭,又过于宽了一点、被重物压得太过了一点,委实不像是这么一个苗条文秀的姑娘直接从坡上滚下来就能够压出来的痕迹。 何家姑娘已经将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了出来,此时如释重负,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后怕,想一想又道:“当时惊吓太过,没大看清楚人脸,只大概认得,应该就是八桥镇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响板时,这个人似乎就在旁边听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这样一条近路,才能潜藏在路边下手。” 顾岳这时才意识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谈吐温文,在这八桥镇一带,的确算是非常出众的,再说何道士又家资丰厚,也难怪得何家姑娘会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里,就有一位亲姐,因为人生得好、陪嫁又多,被邻村的无赖子用了无赖招数缠上了,不得不嫁过去,临出阁时哭得死去活来,只是无可奈何,婚后的日子据说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说及此事,都会怒骂痛哭,却又无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说法,那无赖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后能够嫁出去还算是好的,还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后,走投无路,只能自杀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认为丢了脸面的家人卖去异乡、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样的无赖子,所不同的是,变起猝然,她却能够奋起自救。 顾岳半点也不觉得何家姑娘将那无赖子拖入塘中溺杀有何不对,更不认为她会编造这样的谎言来矇骗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点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点错没有,也会被乡野间的流言蜚语逼得难以存身。 顾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烟筒,再看看倒伏的苇草丛,忽而将手一扬,水烟筒飞了出去,划过大半个池塘,稳稳地掉入了远离苇草丛的另一边水中。 何家姑娘错愕地看着他。 顾岳拍拍手上其实并不存在的烟尘:“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一路滚入池塘中、 又被我们救出来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停一停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我表哥,其他人更不会知道。” 何家姑娘郑重地说道:“我也不会告诉我爹。” 顾岳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过来。 军情学的教官曾经说过,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个,便多了一份泄露秘密的风险。 再严谨的人,也会有泄密的可能。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不会泄露丝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论是为了不让父亲操心,还是为了不让此事多一丝泄密张扬的可能,愿意独自承担这个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让顾岳生了几分敬重。 顾岳看看那边的小路,李长庚与何道士还没有来。 他转向何家姑娘:“我叫顾岳,哦,顾仰岳。去报信的是我姑妈家的表哥李长庚。” 通个姓名,要是这件事出了什么差错,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听顾岳说得一口官话,便已猜测他应当是李家桥新近从云南回来的那个读新式武学堂的顾家子弟,果然没猜错。顾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声说道:“我叫何秀。” 顾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话:“这倒是人如其名。”不过这点念头一掠而过,他已转头望向缓坡之上的小路。 李长庚与何道士正沿了小路急奔而来。 ―――――――――――――――――――――――――――― 顾岳跟着李长庚回到甜水井那边的山坡时,同伴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要过来找他们。李长庚解释道,方才他是陪着顾岳找茅厕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没有生疑,只有一个少年嘟哝了一句:“洋学堂的学生就是爱讲究。”这四望无人的野地,哪儿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厕才肯出恭。 顾岳手上拎着湿衣服,小葛老闆随口问了问怎么将衣服打湿了,李长庚也随口答“弄脏了,洗了洗”。小葛老闆心说顾岳这洋学堂的学生果然爱讲究,难为脸上还肯涂两道泥印,心里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过八桥镇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庙去,与其他人汇合之后再一道回家。
第66页 自认为已经和顾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闆,一路走一路问顾岳昆明那边的中元节怎么过的,听说那边土着极多,是否风俗也大不相同。 顾岳以前不怎么关心这些,只能说个大概,印象里只记得也十分热闹,到处都在唱戏放灯,行人都在欢笑游乐,少年男女结伴对歌,不似中元鬼节,倒似元宵佳节。 说到此处,当日昆明城中的人来歌往、今日祭祖路上的轻快说笑、少年男女的眉目传情、戏台上下的兴奋热烈、八桥镇主街上的拥挤人流,还有舞龙斗龙时的酣畅淋漓,飞快地闪过心头,令得顾岳心中忽而生出莫名的感触。 不过这点感触立刻便被眼前的热闹景象与李长庚和小葛老闆等人的说笑淹没了。 至于青草塘里、水草深处躺着的那个八桥镇上的无赖子,也只如一丝轻絮般飘过了顾岳的思绪。 虽说是鬼门大开、亡者归乡的日子,但那般艰辛的夏忙之后,能有这样一个唱戏酬神、放灯舞龙的节日,便是才只经过一个夏忙季、原本心事重重的顾岳,也不由得放开心怀投入到这样的热闹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鼓盆而歌,语出《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以为庄子不因妻子而悲痛、反而敲着瓦盆唱歌,是大不应该。庄子回答,人之未生是与天地一体,人之既死不过是復归于天地之间,生与死不过是如四时运行一般的自然现象,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人只有坦然地随顺生死之化,才算是真正领悟了生命的真谛。鼓盆而歌,正是为坦然看待生死。 庄子的观点比较学术派,似乎不太接地气也不太可能是正统主流,毕竟儒家传统是讲究居丧必哀的。 然而传统中国乡村社会,向来有丧事喜办的风俗,时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如此。 或许普通人对生死的看法,其实更接近庄子心中的自然之道? 八桥镇的中元节风俗,确有虚构之处,不过以“丧事喜办”之传统而言,又未必纯属虚构。故本篇以“鼓盆而歌”命名。 这篇文拖的时间太长,中间经过的事情又多,完成第四篇后,忽然觉得失去了当初的热情。本来预计还有两篇: 卷五《桃之夭夭》――宝庆府的一窝积年老匪,也想要走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路子,招安宴的地点在宝庆府与阳县交界之处的八桥镇,已经受了招安的大明山巨匪张占魁是中间人。但是宝庆府那窝土匪,民怨太深而且时势已变,招安宴变成了鸿门宴,土匪头领被杀,喽罗被收编,顾岳因为衡州驻军出兵与宝庆府警局共同剿匪的原因,也参与其间并成为关键一环。顾岳在卷三结识的蔡辛会(蔡锷族侄,任职于宝庆府警局),在这场鸿门宴中被何思慎(顾岳姑父,阳县高等小学堂校长)看中,将侄女许配给他,而在发觉顾岳与族侄女何秀的微妙纠缠之后,何思慎乐见其成。顾岳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何思慎却以为,正因匈奴未灭,才要尽快成家立业,父子相继,绵延不绝。 因为本卷的结尾,是两桩婚事,所以命名为《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生命的繁衍与盛放,婚姻的喜悦与期望,三千年前如是,三千年后亦如是。 卷六《君子万年》――冬闲时节,李家桥的壮丁照例会挑着茶油去广东换盐挑回来,顾岳也要走这一遭。这是一次变相的长途行军,沿路要安排前哨后探,防范土匪、野兽,准备食宿,控制行程快慢。顾岳觉得走完这一趟,自己大长见识。到广东后,顾岳发现形势再次有了变化,孙中山重返广州,新气象慢慢展现。他很想要留下来,但还是坚持将自己那一担盐挑回了李家桥,然后才告别家人,奔赴广州报考黄埔军校,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本卷题目同样取自《诗经》,命名为《君子万年》,其一语出《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一般以为这一首诗是祝贺新婚。其二语出《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保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这一首诗是神官是祭祀者的祝福。 《李家桥》这个故事,或许将来哪一日会捡起来写完结尾两卷,但目前来说,意尽于此,有缘再见。 第28章 桃之夭夭(一) 一、 七月半过去没两天,这天下午,大伯母叫三堂兄豪岳过来告诉顾岳说,当年分给他父亲的那间瓦房和连带的一间板屋已经收拾好可以住了。大姑姑正在给顾岳补衣服,赶紧收了尾,抬头看顾岳已经飞快地打好背包,大姑姑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急么个急!几步路,先过去看看再回来拿行李又怎么的,这么急着走的样子,让外边人看了,还当是大姑家住不得了!” 顾岳拎着背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他完全就是习惯成自然外加手快,一声令下要走,立刻打包行军。李长庚“哈”地笑了起来,顺手拿上补好的衣服,拖着顾岳出来。 农忙过去后,大伯父就在收拾那两间屋子了,打扫干净,熏虫堵洞,捡瓦补漏,再铺排家具,并在板屋里垒一口新灶,正正经经做个人家的样子出来。顾岳满心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李家桥长住,但是大伯父和大姑姑都兴沖沖地给他安置这个新家,顾岳也不能直愣愣地泼冷水,心想房子收拾好了总不会浪费,自己住不久,豪岳堂兄将来也可以住的。于是什么也没说,只点头听着大伯父他们安排。
第67页 不过现在,将背包放在床头,环视四周,顾岳还是突然有点落地生根的感觉了。 大伯父又拿了个砚台大小的铜盒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除了这两间房的房契之外还有三张田契,三块田共计七十亩,另有一张二十亩的山林地的地契,写的都是顾岳父亲的名字。大伯父将铜盒放在桌上,说道:“仰岳,这都是拿你爹寄回来的饷银陆续置办的,是在官厅盖了印的红契,过几天有空了,再到县城去用你的名字重新办契。山林地还没到有收成的时候,田租的帐本在七叔公那里,我前些日子去看了,积下了三百八十大洋。咱们这一片田少,不好买,七叔公打算派人去隔壁宝庆府看看,你要是想买田,就和七叔公说一声。” 顾氏一族投军的子弟多,家中产业如何经营,早有定规,像顾岳父亲名下的这些产业,就是租给了本村或者邻村亲戚里无田少田的人家在种,只收四成租子――其时各地租子多在五成以上,有的地方人太多田太少,还有高达七成的,四成委实是很照顾乡里乡亲了。收租是大伯父的事,每年的收入,要给大伯父一份看管钱,祖父母在世时要留一份孝养钱,村里族里每年的祭祀、团练、疏?f沟渠水井等等开支也得交份子钱,有田就有捐税,这一份钱也要扣除,而且还是大头。七叔公就是专管这些事务的。何姓李姓也照搬了这些定规,为了方便,他们两姓从军的子弟不多,干脆将帐本也放在顾七叔公这里了。八桥镇一带,投军的人不少,家里族里大多也照搬了这套定规。 顾岳回来这些日子,对这些慢慢也都知道了,不免心生敬意,觉得顾家先祖们真是深谋远虑,定下这一套各方都能得利的规制,让从军在外的李家桥子弟没有后顾之忧,才能走得更高更远,也更能庇佑本乡本土。 既有定制,顾岳也就只听着大伯父安排便是。至于继续买田,他还真没想过。大伯母在一旁笑道:“仰岳这笔钱可不能都拿去买田,明年三月满十八,就该成家立业了,好多东西要置办呢。哪家有好姑娘,也该打听打听。等办了豪岳和长庚的亲事,就该到仰岳了。” 跟着过来的大姑姑解释道长庚的亲事还没什么眉目呢,不免问起顾豪岳说定了哪家姑娘,大伯母笑着摆手,只说还在请媒人说亲,并不提起是哪家姑娘――这也是常情,没说定之前,不好漏了风声,免得婚事不成,徒惹口舌是非。不过看大伯母的样子,想来也是十拿九稳了,所以才这么讲。而顾豪岳涨红了脸,大约对正在说亲的那位姑娘也是很上心的。 大伯母很快转了个话题,拉着顾岳来看床边的衣柜和大木箱。衣柜里装了三条棉絮和几条床单被单,一双单布鞋,以及两套秋天穿的长衣长裤。大伯母说道:“过了中元节,天气就要凉快了,仰岳你们新学堂的学生爱穿么样衣服鞋子,乡里人可弄不清,这两样你先穿着,过几天去县里办契,叫你小姑姑带你去洋行――” 大姑姑截住话头:“别花那个冤枉钱,要穿洋装,买了洋布去镇上找何麻子做就是了。他家老二专门去省城的洋人铺子里学了三年回来,中元节那天晚上就有两个学生伢穿了何老二做的洋装出来,我看就挺好,不比县城里的洋行差。” 大伯母立刻来了兴趣:“中元节晚上人多,我还真没看到这一出。价钱怎么样?贵不贵?” 大姑姑很遗憾地摇头:“哪里来得及问?挤着问挤着看的人太多了,我只听到说是何老二照洋人的样式做的。也怪我忙别的事情去了,没想起来仰岳这回事,不然第二天就好趁着圩日买了洋布上门去做了,这已经逢了一圩,肯定有好几家已经上门去,咱们要做就得等下圩,排在前头的人又要多几家。” 八桥镇是三六九逢圩,下一圩是七月十九,平日里不到逢圩日或者是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李家桥的人也难得特意走个来回二三十里的路去八桥镇一趟。 大伯母觉得洋装可以不着急了,至于鞋子,大伯母刚提起,顾岳赶紧说道:“我习惯了穿布鞋和草鞋,不用去洋行买。” 大姑姑很是贊同:“布鞋好穿,草鞋也好穿,要什么洋鞋,到了乡里走路都走不成,你小姑父从东洋留学回来那年,穿双亮光光的皮鞋,碰上下雨天,在田埂上滑了好几跤,好险没摔到田里去,那个样子货,也就在城里大马路上走一走,哪里比得上咱们自己纳的鞋底缝的鞋子扎实舒服。” 大伯母大概也想起来何思慎当年闹的那个笑话,也觉得洋皮鞋不太靠谱,当下敲定和大姑姑两人一起给顾岳再做两双单布鞋两双厚布鞋,至于棉鞋,李家桥的男丁,除了委实太过年老体弱的,还真没有穿棉鞋的习惯,再冷的天气,也就是一双厚布鞋过冬。 大伯母和大姑姑说得起劲,顾岳和李长康、顾豪岳三人恨不能躲到房外去,大伯父也往旁边走了几步,将桌上那个铜盒重新盖好锁紧,钥匙交给顾岳,抬头看看,手一扬,将铜盒抛到屋樑上,搁得平平稳稳――李家桥各家各户放贵重东西,大多都是这么干的,不只防鼠叮虫咬,也防着村里那些活猴似的小伢不知轻重祸害东西,等到这些小伢们能自己上樑时,大多也有六七岁了,知事多了,就算爬到樑上看到这些铜盒,也不会乱拿乱丢。
第68页 顾岳拿着那把小小的铜钥匙,心里的感触有点复杂,想了想才将这把钥匙和自己一路带回来的昆明家里的钥匙串在一起,塞在背包深处。 背包里还塞着顾岳在衡州时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把□□和程旅长后来送的两匣子弹。 大木箱里装了大半箱今年的新谷,总共二百七十斤,这是顾岳今年夏收出工应得的份。不过他自己不开火做饭,所以这二百七十斤新谷,都会交到大伯父家里,算是他接下来这小半年的伙食费。晚稻收上来也是同样算法。这也是向来有定规的,并不需要大伯父多做解释。 板屋里垒了一口两孔的新灶,挨着灶放了个大水缸,水缸盖子上扣了个大勺,旁边摆了一个木头的洗脸架子,架子上一个搪瓷盆子,又有一对挑水的木桶,扁担靠在墙上。看起来像点样子了,但是灶上空空如也,没锅没碗。大姑姑嘆口气说:“没得烟火气啊,仰岳,将来就全靠你媳妇收拾了。” 顾岳尴尬地低着头不吭声。 大伯母道:“不要紧,先跟着我们住着,等成家了自然就好了。” 他们这些长辈,很不愿意看到顾岳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偷偷跑掉,耽搁了家里给他说亲的姑娘,还闹得两家人好几年都拉不下面子不好来往。再说了,他们也不指望家里子弟去攀什么高枝,不如娶个同乡的姑娘,知根知底,哪怕自家男人在外面打个十年八年仗,也能稳稳噹噹地替他守住这份家业传承下去。 所以,顾岳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大家点头称赞完了,转身照样盘算着应该替他相看哪家姑娘,大伯母和大姑姑更是不以为意地当面催促。 从昆明城逃出来、孤身辗转数千里回到湘南之后,又经过了招安张斗魁、护送程旅长一行从长沙回到衡州以及解决省城赵大帅派来的刺客等等大事之后,顾岳满心以为自己已经算是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了,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在大伯母和大姑姑面前,照样还是只能被她们按在地上揉搓,比大伯父家里那几个堂侄堂侄女也没强到哪里去。 好容易等大伯母和大姑姑想起还有一堆家务活没忙完、停下唠叨,叮嘱几句便出去忙活去了,顾岳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重新抬头挺胸地站直了,李长庚和顾豪岳也是同样长吁了口气,大家互相看看,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大伯母和大姑姑数落顾岳时可没忘记将他们两个也捎带进去。 中间有人过来找大伯父,大伯父出去好一会,等到大伯母和大姑姑唠叨完了忙家务去了才进来,四下里又看过一圈,觉得暂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出去之前又对顾岳说道:“六丙传话出来说,今年冬天会特别冷,要赶紧趁着这几天多砍柴。村里满十六岁的男丁都要轮流进大明山砍柴去,你等会跟豪岳和长庚学学怎么吹竹哨、听竹哨。” 顾岳不太明白为什么上次跟着进山祭祖扫墓不需要学这个,这一次却要学了,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于是下午就一直在学习辨认不同的竹哨声分别代表什么意思,李长庚和顾豪岳以竹哨对答来给他示范,又学了几种简单的竹哨吹法,比如说发现带枪土匪一人时怎么吹,两人时怎么吹,离得远近不同时又有不同吹法――山高林密,一个人嗓门再大,也总不如这竹哨声传讯方便。 顾岳房里有枪有子弹,大伯父为此又专门给顾岳的房门加了一把铜锁,叫他记得出门时一定锁门,免得哪家小子不懂事,翻出枪来,万一走火,麻烦就大了。 明天要早起,晚上早早便吃过饭,练了晚功之后立刻洗漱歇息。 借着窗纸外透进来的微微月光,顾岳躺到床上时,不觉望了望房梁。当然看不见那个小小铜盒。出了一会神,顾岳忽然翻身起来,借着床架和墙壁的夹角,攀上房梁,将铜盒拿了下来,然后将自己的学生证也锁了进去,再重新抛到房樑上。 像大伯父一样放得稳稳噹噹。 顾岳满意地放下纱帐,倒头睡下。 第29章 桃之夭夭(二) 二、 每年中元节过后,农事不忙,天气晴好,八桥镇最靠近大明山的几个村子,常在这段日子相约进山砍柴,至于离得远的村子,不敢在山里过夜,大多是买柴来烧。李家桥还有自己的炭窑,也要趁着这段日子多砍柴来烧木炭。 因着六丙瞎子传出话来说今年冬天特别冷,大家都觉得今年应该准备更多木柴更多木炭才好过冬,所以李家桥这次比往年多加了一个什进山。 这一次进山,照例带了刀枪药物看家狗,编了队,放了前哨后卫,走的是上回祭祖扫墓的那条路,其他几个村子的人,同样跟在李家桥人后边。李长庚这次和顾岳编在一个什里,什长还是李家高升叔爷,不过其他人都换了。 一口气走到三道岭,缓坡上有片小小平地,除了往墓地的路之外,另有三条小路分出去蜿蜒伸向四周的山头,李家桥的队伍就停在平地上休息。李长庚一边喝水一边对顾岳说道:“到这里就要分队了。要还是一个大队拉到同一个山上,整片山头都能砍秃去。” 顾岳打量着四面的山林,这么大的范围,警戒的难度比上次扫墓祭祖时可要大得多。 休息小半个时辰,吃了干粮喝了水,养足精神体力之后,放了一个什在这片小平地上搭营挖灶、烧水煮茶,随时应急――顾岳猜测这个什应该是预备队,砍柴也很耗体力,所以绝不能将所有人的体力都耗干净;三个什分别从那三条小路出发去砍柴,余下一个什分成三队给这三个砍柴的什做警戒,多出的一个跟着离宿营地最远的那个什走。跟在后面的其他村子的人,早有默契,也分成三队,跟着出发。
第69页 这一次轮到顾岳这个什警戒。他是新手,李家高升叔爷特意将他放到和自己一组,指点他哪些地方地势高旷视野开阔好设岗哨,哪些地方容易行走攀爬、要特别留意土匪出没,哪些地方又是悬崖峭壁、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顾岳一边听一边和自己记得的军情学地形学课程对照,觉得很有意思。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似乎李高升这样的乡民根本称不上英雄吧,不过很多东西,还真是殊途同归。 同一组的另一个同伴,警戒过好几回了,算是颇有些经验,因此对高升叔爷的提点,不那么上心,倒是满脸艷羡地盯着顾岳掖在皮带里的□□和子弹匣,很遗憾地只能摸两把□□过过瘾,没法像另一个什的警卫那样插在腰带里显摆显摆――这次领队的是顾家一个韶字辈的族伯,知道顾岳手里有把□□后,便和他商量了,不轮到顾岳警戒的时候,就借枪给负责警戒顾岳这边山头的警卫用用。 大概是因为张斗魁刚刚被收编不久,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暂时还空着,没有大股新匪生出来,零星散匪又不敢招惹这戒备森严的大队人马,因此直至太阳西下时,都还是风平浪静。即便如此,李家桥的警戒还是半点也不敢放松。三个山头的人马收回来,挑着柴下山,守宿营地的那个什断后,原来担任警戒的那个什仍然是前哨和护翼。 天黑时分,顾岳一行人回到了李家桥,木柴暂时放在大晒谷场上头的仓库里,跟着他们进山的三个村,也各挑了三担柴放进来,算是一点搭顺风车的心意。李家桥愿意庇护一同进山的村子,这是情份,不是本份,所以得了便宜的村子,也要表示自己识得这情份。 砍柴一连砍了五天,五个什轮流警戒和守宿营地――顾岳这时也大概明白,这一回为什么自己要学吹竹哨和听竹哨,上次进山扫墓时是专人警戒,这一次却是轮流警戒。 顾岳轮到了一天警戒一天守宿营地,然后断续砍了三天柴,他用柴刀很顺手,就是挑重担还不太习惯,每天晚上回来都得让顾豪岳用药酒给他把肩头淤血揉开,不过比起夏忙时候的情形已经好多了,想来到收晚稻时会更习惯挑重担。 最后一天砍柴时,顾岳这个什有个何姓的表叔――这人与何思慎是隔房的堂兄弟,满脸络腮鬍子,李长庚这一辈从小就叫他一声“鬍子表叔”――何表叔一个不留神,碰到了一棵野漆树,树枝树叶拂在他脸上手上,何表叔曾经吃过漆树的苦头,脸上手上还没开始红肿起疹,就感觉痒起来了,苦着脸说今晚得赶紧找老何郎中拿药去。 李长庚一想顾岳头回进山砍柴,还不知道他怕不怕漆毒、碰过漆树没有,这漆毒有人中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发出来,也有人好几天才发出来,一听何表叔这么说,立刻紧张起来,赶紧道今晚他和顾岳也一道去找何郎中拿药,又亡羊补牢地教顾岳认清这漆树模样。他们家和大伯父一家人都不怕漆毒,所以上山前根本没想起来要教顾岳别碰漆树。 顾岳觉得没必要,等漆毒发出来了再去拿药也不迟,这漆毒说起来就是红肿起疹发痒,和毛虫刺蜇人差不多,不算什么大毛病。何表叔“呵”了一声:“仰岳啊,别怪老叔我没提醒你,真要等到漆毒发出来了,那个痒法,嘿,那是一刻也等不得啊,多的是人痒得满地打滚挠得全身是疤!老何郎中的药店可是在八桥镇上!” 从李家桥到八桥镇,脚程再快也得个把时辰。再要加上制药熬药的时间,就更说不准了。 何表叔说得严重,顾岳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怕自己真要痒得在地上打滚就太难看了。 这一日他们回到李家桥稍早一些,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清江河里沖洗一番,顾岳就与何表叔一道趁着星光往八桥镇去了。李长庚要跟着来,被顾岳挡了回去,他走过两趟,认得路,再说又有何表叔一起;这几天大家都很辛苦,还是先歇一歇吧。 漆毒说起来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就痒得难受,大伯父他们也觉得没必要小题大作,李家桥的男伢哪有那么娇养的?于是挥挥手就让顾岳自己去了。 夜暗路窄,何表叔又急着快点赶到八桥镇,一路上也没和顾岳说什么。中途要经过一片墓地,墓地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神龛,就几块石板搭起来,不过半人高,里面供着两尊神像,黑夜里也看不清是什么神。何表叔停下来对着神像合掌拜了三拜,又叫顾岳过来:“这是咱们这一片地的土地公土地婆,从这里过了,就得拜一拜,求土地公土地婆保平安。” 顾岳学着何表叔的样合掌拜了三拜。 何表叔拜完之后,战战兢兢地从墓地边上挨着走过去,目不斜视,惟恐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顾岳心里也有点发毛,他好像看到有两个坟头塌陷了,黑乎乎两个大洞张着口在那儿。他自问自己是不怕什么神鬼的,但是这样的气氛之下,委实还是有点让人心惊,难怪得乡民要在这里立个小小土地庙来镇一镇。 走到八桥镇时,镇上人家几乎都已睡了,街上黑沉沉的,只有更夫提着灯笼在慢慢走。何老郎中的药店就在南岳大帝庙下头的老樟树附近,离镇口很近,何表叔上前拍门,院墙里的狗被惊动,叫了起来,这狗一叫,邻近几户人家家里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何表叔高声报了自己的姓名来意之后,药店里有人喝住了狗,邻居人家也随着把狗给喝住了,街道上重新安静下来。
第70页 门板上的小孔打开,有人提着灯笼往何表叔脸上照了一照,这才开门让他们两人进来,然后赶紧又将门给关了。 这显然是防着有贼匪借买药看病的由头进来打劫。 顾岳悄声问何表叔:“八桥镇上应该还算安全吧,也得这么小心防匪?” 何表叔嘆了口气:“没办法啊,老何郎中吃过亏的,晚上被贼叫开门抢空过一回,还把他打得在 床上躺了三个月,从那以后,晚上就不肯轻易开门了,认了脸才放人进来。” 顾岳默然不作声了。他心里的滋味还真不算好。八桥镇和李家桥这边,比起外头来,富庶安宁得就像个小桃花源。但是哪里又有真正的桃花源? 更何况,他想到中元节晚上埋伏在那个池塘边、想要对何秀图谋不轨的某个地痞。即使没有外来的劫匪,八桥镇也不是表面上这么安宁和平的。 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瞌睡少,这会儿还没睡,坐在药房里制药。伙计领着何表叔和顾岳进来,老何郎中听何表叔说完,抬起眼看了一看,慢条斯理地道:“漆毒还没发出来,急什么急?” 何表叔陪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又有人拍门,火急火燎拍得山响,一边还在叫:“老何郎中,老何郎中!我是杉山铺段木匠家的老二,我家老三中漆毒了!” 伙计去开了门,段老二和另一个同村的壮丁几乎是将段老三捆着拖进来。段老三脸上手上一大片的红疹,挠得鲜血淋漓,拖进来后还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再挠几把,被段老二两人死死压住。何老郎中皱着眉道:“中了漆毒不能抓挠,这点讲究都不知道?” 段老二苦着脸答道:“知道是知道,可是忍不住啊!” 何老郎中“哦”了一声:“那还真是活该。”眉毛都没动,叫伙计拿清水洗净段老三脸上与手上的血迹,之后含了药酒喷一遍红疹与伤口,段老三痛得哇哇乱叫,好在被段老二两人接紧了动弹不得。何老郎中抓了刚捣好的药煳,厚厚实实地煳在段老三脸上手上,再用煮过后晒干的布带缠紧,只露出鼻子眼睛,吩咐伙计道:“这又是个忍不了痒的,拖到后头去绑起来。” 伙计招唿段老二两人捉紧了段老三跟他到后头去。顾岳站得靠近门口,略一转头,便可以看见那伙计干脆利落地将一件大褂反穿在段老三身上,那件大褂的袖子长得出奇,正好扣在段老三背后,将他反绑在屋子当中的樑柱上,任他怎么上下摩擦耸肩拱背,也没法挣脱内层的布带和外层的长袖、伸出手来乱抓乱挠,只能唔唔乱哼,扭头摆尾,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顾岳与何表叔互相看看,何表叔大气也不敢出,顾岳对老何郎中则是佩服得很,显然老何郎中见多了砍柴季节中漆毒的情形,也见多了忍不住痒作死乱挠的傢伙,早有准备,连药都提前捣好了,随时可用。 见了段老三这等痒法,顾岳倒是理解了何表叔为什么吃过苦头后要未雨绸缪地连夜跑到八桥镇来求药。 绑好了段老三之后,段老二和他那个同伴,很自觉地找了稻草摊在墙角简陋的木板床上,在墙角熏上艾草驱蚊虫,看样子是打算就在这里将就睡一晚。 何表叔眼见得求药是求不到了,也打算睡在老何郎中这里,但是老何郎中毫不留情地将他赶了出去:“镇上又不是找不到住处,去去去,我这里要留给看病的住!” 何表叔带着顾岳灰熘熘地出来,伙计在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何表叔悻悻地道:“走吧,去我丈母娘家住一晚。” 他丈母娘罗老太是个有名的利害人,何表叔向来不太敢和罗老太打照面,但是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借宿了。 第30章 桃之夭夭(三) 三、 罗老太家离老何郎中的药店很有点远,差不多穿过大半个镇,才到了罗老太门前。 隔了木门,顾岳隐约听到里头似乎有人在低声吟唱戏词,声音有点耳熟,只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何表叔耳力不如他,没有注意这隐约的吟唱声,只小心翼翼地敲门,大约敲得太小心,里头没听到,好半天都没人来开门。何表叔只得壮壮胆加点劲拍门,院子里的狗立刻叫了起来。何表叔赶紧停了手。 过了一会,有人提着灯来,隔着门缝问清楚看清楚后,才放了何表叔与顾岳进来。 开门的是罗老太的小儿子,排行第四,顾岳在何表叔示意下叫了一声“罗四表叔”。堂屋里还亮着灯,罗四表叔带着他们往堂屋走,一边说道:“二姐夫接了衡州商会的帖子去唱《明英烈》的大戏,明天清早跟着到衡州的客船走,就干脆住到这里来了,免得赶不上船,顺便把秀秀放到家里住几天。” 去唱大戏,秀秀……这两个词让顾岳心里突地一跳,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一脚踏进堂屋,就看见了昏暗灯光下惊讶地站起来的何秀。 他对这个姑娘的印象太深,一眼就只看到何秀,完全忽略了旁边的罗老太与何道士。 何表叔毫不含煳地跪下给罗老太磕了个头,然后陪着笑让顾岳跟着叫“表外婆”,带着几分心虚,解释自己今晚仓促过来借宿的原由,附带说明了一下顾岳的身份。
第71页 罗老太看上去倒不是那种精明能干的,很平常普通的样子,常带三分笑,听了顾岳的名字,就笑眯眯地道:“仰岳啊,你爹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侄来着,叫我罗老姑吧。到了老姑这里,不要见外,就当自己家里好了。” 何表叔这才记起,罗老太其实姓顾,是从李家桥嫁到八桥镇的,只是年头太久了,罗老太上了年纪之后又不太和李家桥那边的后辈来往,所以何表叔开头完全没想起来这层关系。 顾岳对于李家桥三姓人家那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姻亲网,早已不抱弄清楚的希望,让他叫表叔就表叔,叫老姑就老姑,总之错不到哪里去。至于何道士,自然也是叫表叔,为了区别于其他何姓表叔,私下里后辈们常叫他道士表叔,当了面自然不能这么叫,改叫三清表叔,以表示这位表叔是道士――意思一样,听起来可体面多了,所以何道士也笑纳了这个称唿。 罗老太又问顾岳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听戏――何道士刚才那一折戏还没唱完呢。 何表叔一听何道士要唱戏,立刻两眼放光,也不畏畏缩缩了,拖着顾岳坐下来。 何道士接着刚才那一段继续往下唱。听了两句,顾岳就听出这是《说岳》中的岳母刺字一折。何秀坐在灯下,握着一卷词本,按着何道士的吟唱,逐字点认默念。 顾岳猜测何秀应该是在跟着唱词认字。 然后他发现何秀指点词本的动作慢了下来,红晕悄悄染满了双颊和耳根。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放在何秀身上太长时间,一意识到这点,赶紧仓促收回目光,觉得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热了。 岳母刺字这一折并不长,方才又已经唱过一段,不多时便已唱完,罗老太满意地赶了大家都去睡觉,何秀是跟着她一起睡的,将词本放在桌上,端着灯给罗老太照亮,慢慢走进左厢房去,何道士和罗四表叔住在右边厢房,何道士熟门熟路地自己歇息去了,罗四表叔取下灯笼,带何表叔和顾岳去后头睡。 此时何秀已经将灯放在桌上,转身来关门,背着灯光,昏暗之中,她抬头看了看正走出堂屋的顾岳,顾岳感觉到她的注视,脚下不觉停了一停,何表叔顺手拉了顾岳一把:“这边走。” 顾岳的身影很快不见。 何秀垂下眼帘,轻轻关上了房门。 顾岳与何表叔睡在库房旁边的厢房里。罗四表叔说这是罗家布店伙计平时住的房,中元节时伙计告假回老家祭祖去了,祭完祖又要给他爷爷过寿,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厢房里只有一张床,不过有两个装稻谷的大木厢,在木厢上摊床草蓆也可以当张床。过了中元节后,夜晚凉快了,罗四表叔还拿了一床薄被出来,又在木厢旁边的墙缝里插了枝药香熏蚊虫。 顾岳自然是睡在木厢上。 躺下来之后,顾岳忍不住问何表叔:“三清表叔要去衡州唱戏,为什么要把他家姑娘放到罗老姑这里来?表婶不在家吗?” 何表叔嘆了口气:“我那个二姨姐,生第二个娃时难产,那个时候我这个二姐夫还在南岳学道,秀秀又只有五六岁,根本顶不了用,二姐夫那个房头本来就人丁单薄,又都爱往外头跑,远枝的族人和邻居做不了主,阴差阳错的,二姨姐就难产死了。二姐夫从南岳回来后,心里有愧,没再娶亲,家里又没什么人能招唿秀秀这女娃,不就只能这么总放在外婆家里养?” 顾岳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何道士在罗老太面前,也有点逆来顺受、抬不起头的感觉。他原本以为是像何表叔一样太敬畏罗老太,没想到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份愧疚。 何表叔又道:“我丈人死得早,家里四个儿女都是我丈母娘带大的,罗家布店也是老太太一个人撑到儿子长大接手,还到衡州城里开了个铺头,衡州那个铺头是我大舅兄在管,八桥镇这个是老四在管。这十里八乡的,提起老太太,谁都要竖起拇指道声‘佩服’的。” 顾岳心想,何表叔对这样的罗老太,大概是由敬生畏。 何表叔发了一回感慨,到底白天太辛苦,不多时便睡着了。 顾岳也很累,但还是辗转了好久才勉强睡着。 何表叔这一回还是不太走运,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痒得受不了,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脸上手上脖子上冒出了大片大片的红疹,而且他半梦半醒之间因为太痒迷迷煳煳地挠了好久,不但起了疹子,还肿胀了起来,好在还没有挠破,比昨晚段老三那惨痛样还是好了许多。 这一醒来,更是奇痒难当。顾岳被何表叔的动静吵醒来之后,一看何表叔强忍不住要伸手乱挠的模样,立刻翻身从木厢上跳下来,掀开纱帐抓住何表叔双腕往他头侧的枕巾上一扣一压,随即迅速腾出右手来抽出枕巾将何表叔双手缠牢捆紧。 趁何表叔缓得一缓,顾岳穿好了鞋,打开门,转身来抓着枕巾将何表叔往肩上一抗,一边走一边向刚刚起来、在院子里洗漱的罗四表叔说道:“我带何表叔去老何郎中那里!” 罗四表叔捧着洗脸帕子,呆了一呆,还没回过神来,顾岳已经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第31章 桃之夭夭(四) 四、 老何郎中的药店里,一夜之间,已经多了四个过来求漆□□、然后被绑在床架上或者樑柱上的病人。老何郎中年纪大了,精力不足,睡着还没起来,给何表叔敷药的是他儿子何郎中,不过草药还是老何郎中晚上捣好的。
第72页 何表叔来的及时,尤其是没有挠破,敷药之后,清凉之意慢慢渗透,微微的刺痛缓解了那股奇痒,勉强可以控制住自己不乱抓乱挠,何郎中觉得没必要绑起来,也没必要挤在药店里,明天早上再过来换药便可以了。于是何表叔只好先回到罗家,顾岳则要先绕着镇子跑两圈,之后找个宽敞的地方打一趟拳再回去。 早上不下雨的时候,除了巡街的和警卫的,扎营在南岳大庙里头的张斗魁都会将他其余的人马赶出来满山跑,很有居安思危的想法。顾岳绕着镇子跑的时候,还和张豹子他们几个老熟人错身而过打了个招唿。八桥镇练拳的人不少,早上有空,大都聚在南岳大庙那个山坡底下的老樟树下的平地上练,有几个平时练熟了的还要对对招。 顾岳就在边上走了一趟明山拳,旁边人不免将他夸了一番,几个年轻气盛的,更是上下打量,盘算着等混熟点就可以过过招了。 回到罗家时,罗家人都已经起来,招唿何表叔与顾岳洗漱过后来吃早饭。罗老太虽然是一家之主,却还守着女人孩子不上桌的旧规矩,带着何秀和罗四表婶以及两个孙子在厨房里吃。 罗家开着两个布店,算是小有资产的人家,又要待客,所以煮了满满一锅白米饭还蒸了一碗腊鱼,又从罈子里挖了一碗辣萝蔔出来。 顾岳眼力好,望见罗老太那边小桌上只有萝蔔没有鱼,心里有点不安,罗四表叔看他下筷子时踌躇不前的样子,便亲自动手给他挟了块腊鱼,又每人碗里挟了一回,然后端着碗过去往罗老太那边挟了一圈,再端回来。看着碗底剩下的两三块鱼,顾岳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心安一些了。 何道士微微笑着问道:“仰岳啊,昆明那边吃饭是不是女人也坐席上桌的啊?我看你回来这么些日子了,还有点不太习惯的样子。” 顾岳想了想才答道:“我们家里,还有我舅舅那边寨子,是这样的。” 何道士颇感兴趣地继续打听:“听说仰岳你舅舅是土司?” 顾岳答得很实诚:“云南各地土司很多,我舅舅也就管着五个寨子,另外三个寨子是我舅妈带过来的,哦,我舅妈也是土司。” 何道士点头。明白了,难怪得顾岳看到罗老太在厨房小桌吃饭,会坐立不安。 不过在他看来,罗老太就算不上桌不坐席,照样是一家之主,所以,这上不上桌的,委实也用不着这么在意。 只是,话虽如此,何道士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将顾岳多多打量了一回。 再想想中元节晚上顾岳和自家女儿的那点缘份…… 何道士就觉得有些事情该好好想一想了。 吃过早饭,时辰还挺早,一般没什么生意,罗四表叔便不急着开店,先送何道士去码头坐船。罗四表婶端着一盆衣服与他们一道出门去,八桥镇的女人,大多是在船码头的上游洗衣服,正好同路。 何表叔得明天早上再去药店换药,所以顾岳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应该向罗老太告辞,与何表叔先回李家桥去。不过他低声询问何表叔时,罗老太人老耳不聋,已经听见了,不容置疑地按住顾岳道:“住着!三天后没发漆毒,才算没事。今天逢圩,李家桥那边肯定要过来赶集的,找人捎个口信回去就得了,老姑这里,也不是别人家,有什么住不得!要是怕没事做,就教我这两个孙子识个字读个书,你们新学堂的功课,乡里难得找到先生教!” 何秀安静地站在一旁,悄悄抬起头来看着。 顾岳的眼角余光感觉得到那悄然的注视,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有点晕,于是意志很不坚定地听从了罗老太的安排。 至于何表叔,罗老太随他去,李家桥那边刚刚砍完柴,暂时没什么要紧农活,烧炭有烧炭的熟手,也轮不到其他人,何表叔回不回去都没关系。 何表叔缠了一头一脸的布带,不肯出门,还要拖着顾岳在一旁监看,免得自己一个忍不住拆了布带来挠痒。顾岳觉得何表叔有些小题大作。何秀抿着嘴笑,轻声说道:“痛可忍,痒不可忍,三姨父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呀。” 她尽力绷着面孔,想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平静安然,但是眉梢眼角,忍不住便要像心情一样飞扬起来,嘴角更是压不住地要往上扬起。 罗老太的两个孙子,都是罗四表叔生的,一个九岁,一个七岁,九岁这个已经在镇上的小学堂念了两年书,七岁这个今年秋天也要上学堂了。罗老太拿了大孙子的教科书给顾岳看,说是让他先看看再说,两个男伢则忙不迭地跑出去玩了,惟恐奶奶将他们留下来念书。 罗老太不满地念叨了几句便作罢了,端着做鞋的小簸箩坐到堂屋门口的屋檐下,何表叔很自觉地坐到旁边,想帮忙打个下手,在罗老太煳鞋底时递个浆煳什么的,不过一看自己手上缠的布条,就只能陪罗老太聊聊家常了。 何秀提了把小竹椅也放到屋檐下,向顾岳轻轻笑了一下,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立时飞红了脸,低着头进屋去了。 顾岳坐下来,盯着手上的书看了好一会,才勐然醒悟过来自己对着这本每页不过廖廖几十个字的小学堂国文教科书一直没翻页。 他匆匆翻了一页。 那边何秀又捉了张小方凳出来,隔着罗老太与何表叔,坐在屋檐下的另一头,握着词本,翻到昨天晚上那出岳母刺字,一边逐字点着词本,一边轻轻吟唱。
第73页 何道士唱这齣岳母刺字,自有一种耿耿精忠的气势,何秀唱起来则又是另一番风味,婉转又坚韧,仿佛可以想见岳母的爱子之心与报国之志,一腔深情,满怀期望,伴着唱词,娓娓道来。 顾岳又走神了,对手中的书视而不见,反倒是那一句句唱词字字清晰。 岳母刺字这一折戏不算长,何秀唱完之后,何表叔赞赏地道:“秀秀记性真好,一点没打岔就全唱下来了!” 顾岳忍不住侧过身看着何秀问道:“词本上的字你也都认得?” 昆明城里,新式学堂里的女学生不算太少,但是到了乡里,能识得一些字的女孩都极为少见,何秀若是认得全这数十页词本上的字,那真是太难得了。 何秀藏在罗老太身侧,带着些羞意,却又不无骄傲地答道:“我家里词本上的字,都认得了。”随即又有些失落地道:“只是不怎么会写。” 顾岳道:“毛笔字是要从小练起,得有好字帖,还得有先生指点,这个的确不容易。倒是自来水笔,简易得多,上得两三年学的学生,认真一点,都能写得过得去。” 何秀道:“听说那个笔是洋人的东西,贵得很吧?” 的确很贵,尤其是和普通毛笔比起来,更是贵。 顾岳觉得自己的考虑很是不周。 何秀感慨道:“要是有什么笔,又容易学容易写,又便宜,那就好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一会,顾岳问起何秀家里都有哪些戏的词本,何秀答道,有《三国》、《说岳》、《说唐》、《明英烈》四套全本,再有一些明山和尚伏虎之类的折子戏。顾岳说起自己在昆明时看过几回文明戏,说的都是白话,讲的都是现时的人与事,也很有趣。何秀有些嚮往地道,衡州城里有时也会演文明戏,只是这乡里肯定是看不着的。 罗老太与何表叔看着这两个人,隔着他们一问一答,自以为很避嫌很一本正经,但是那点不自禁的相互接近,真是明晃晃地叫人没眼看。 何表叔低着头忍着笑,罗老太暗暗翻了个白眼,将煳好的这只千层底平摊在簸箩里,再拿起另外一只鞋底,继续捡选碎布煳千层底,古话说,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她做阿婆的,也很该学学这桩本事。 不过罗四表叔推门而入,打断了院子里微妙的气氛,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顾岳曾经在衡州见过的程旅长部下一个同样姓程的副官――听说是程旅长族弟,以及几个背枪的士兵。 顾岳赶紧放下书,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罗四表叔道:“这位程副官是坐夜航船过来的,我在码头上听到程副官提起仰岳的名字,多问了一句。”然后程副官就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程副官拱拱手道:“顾兄弟,旅长吩咐程某给顾兄弟送了几条枪和一点子弹过来。” 他挥挥手,身后两名士兵将抬着的木箱放到地上打开,里头装着五条枪,另一名士兵将背着的木箱也放下来打开,里头全是子弹。程副官道:“谭旅长送给顾兄弟一条□□、一百发子弹,我们旅长送给顾兄弟四条□□、四百发子弹。这个枪用得顺不顺手,还请顾兄弟先试一试。” 程副官一看就是那种一板一眼的性格,顾岳也不和他客气,将五条汉阳造一一检查过,又都朝着 院子里那棵老梨树的最高枝虚瞄了瞄,不过并没有试射,不光是子弹难得,也因为在这镇上贸然开枪的确太不合适。 程副官接到的命令是要将枪枝和子弹交到顾岳手里,然后另有公务要办。现在这个任务已经完成,自然是干脆利落地告辞了。 罗四表叔与何表叔在看到那些枪枝和子弹的时候就有些惊呆了,听说是送给顾岳的,就更吃惊,待看到顾岳收得理所当然毫不客气,更是当着程副官的面将五条枪逐一检查了一遍,感觉都惊不过来了。 顾岳想了一想,便拿了十个铜子,请罗四表叔帮忙,往街上寻一个脚程快、人头熟、靠得住的,趁着时辰还早,去李家桥找大伯父报个口信,就说罗老姑留自己住两天、等确认不曾中漆毒再回去,衡州那边捎了点笨重东西过来,请大伯父多带几个人来罗家布店搬运。 至于这五条枪和一箱子弹,只能试探着问罗老太,能否暂时放在罗家布店里,他自己看管。 罗老太是见识过兵荒马乱的大场面的,这点干系哪有什么不敢担的,淡定地叫顾岳将两个木箱都放到厨房里,用木柴堆在上面做个遮掩,然后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罗四表叔去开店,何表叔陪聊天,何秀接着唱另一折戏,顾岳照旧看书,至于罗老太自己,接着煳鞋底。洗了衣服回来的罗四表婶,什么也不知道,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拉了绳子晾晒衣服。 何秀这一回唱的戏,是这一本词本上并没有的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不过她记性好,没有词本,也能流水般一路唱下来。 这个典故,顾岳也是知道的。唐高宗时,薛仁贵奉诏征回纥铁勒九姓突厥于天山,其时九姓突厥纠集部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薛仁贵发三箭即杀三人,九姓突厥为之气慑,就此降服,军中有歌:“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何秀选了这样一齣戏来唱,顾岳听得脸孔隐隐涨红起来,有些高兴,有些惭愧,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底慢慢翻腾。
第74页 罗老太掀起眼皮看了看何秀。个小丫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思就明摆摆地朝外了。也就是顾家这伢着实得她老人家喜欢,不然…… 罗老太暗暗哼了一声,将手底下那片刚刚煳上去的碎布抹平压实,再拣出下一片碎布,继续做她耳聋眼花、只会低头煳鞋底的老人家。 去李家桥报信的那个隔壁米店的伙计,半上午的时候,过来回话说口信已经捎到了,大伯父赶了集之后就来。 中午顾岳照常要顶着太阳站午时桩。何秀也站在院子里的大枣树底下,开声吊嗓,不过唱的不是哪出戏,而是《正气歌》――八桥镇这边练拳的多半练的明山拳,练气的也多半学的《正气歌》。顾岳后来也知道了,何道士这一枝,虽然大多没怎么练拳,但是清晨、正午与夜晚入睡前,往往都要练气,定下规矩的那位祖宗说,惟有如此才可心明眼亮,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 别的不知道,不过从何道士来看,倒的确如此。 就是何秀,顾岳站桩的时候听她也能游刃有余地将《正气歌》一口气吟唱下来,抑扬顿挫,气息悠长,虽然不能像何道士中元节那晚唱的明山和尚伏虎记那般悲壮慷慨,但在婉转清柔的声调之中,自有一种明亮坚韧的气象,就像何秀这个人一般。 赶圩的日子,中饭吃的晚。这个时候,罗老太才带着罗四表婶在厨下做饭。坐在灶下,略一偏头,就能看到门外院子里站桩和练气的两个人。罗四表婶向着罗老太笑了一笑,罗老太道:“由 得去,别多事。” 八桥镇这边的男婚女嫁,虽说得照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来,但若是自家儿女坚决不肯,又或者先有相中的人,也不是不能通融,中元节和元宵节便是半公开的相看日子;当然也有古板严厉的,又或者是有别的考虑,非要拧着来,顾岳祖父当年就因为看好那姑娘的几个兄弟都成器,非要订给顾岳的父亲,父子俩大吵了一架,谁也不肯让步,顾岳父亲转头就偷偷投军去了,两家为此都闹得脸上难看。有了这个教训,顾岳回来之后,打听他的女家虽然挺多,但就算是顾岳的伯父也不肯直接作他的主,只说问他自己,顾岳自己又几次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于是这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罗老太和罗四表婶自然也是关注过顾岳、知道这些内情的,若换了别的男伢,看着两人这么合得来,女家多半就要请媒要去探口风了,但是换了顾岳―― 罗老太觉得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为好。 午后大概一个多时辰,开始散圩了,人流慢慢涌向镇外,大伯父也就在这个时候来到罗家的,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个韶字辈的堂叔,都挑着装了不少杂物的箩筐。 大伯父他们都要叫罗老太一声“堂姑”,这回又算是有事上门,所以提了红糖、麻糕、红枣、花生四样礼物,礼数周到,罗老太挺满意的,心里头对顾岳的中意又多了几分。 接到口信时,大伯母也在家,知道罗老太要留顾岳住几天,便让大伯父给顾岳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他从昆明带回来的毛巾牙刷搪瓷口杯――顾岳匆匆打包行李的时候,同窗们帮忙收拾得很是仔细,全给他装进背包里去了。顾岳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早上洗漱时直接用青盐擦了牙齿、用水瓢舀水洗了脸,不过等到捎口信的时候都忘记这回事了,还是大伯母想得周全。 装着枪枝和子弹的木箱,放在大伯父挑的箩筐里,用杂物遮掩之后又盖上斗笠,倒是半点也不打眼。 临走之前大伯父和顾岳说,枪和子弹他先收起来,家里不需要这么多枪,可以作价卖给村里,到底怎么安排,等顾岳回来再商量。 等大伯父他们走了,何表叔对顾岳道:“乡里现钱少得很,以前也有在外头投军的顾家人,拖了枪回来卖给村里,家里人多田少的,村里给的是田,家里人少田多的,给的是人工,要不就折了每年该交给村里的钱。这些都是有定规有帐目的。” 顾岳觉得这很合情合理。 罗老太冷不防说道:“枪有新旧,仰岳那几枝枪,都新得很,价钱和旧枪是不一样的。到时记得看清了是按哪个算的,再签字划押。” 何表叔连连点头:“这个我倒是忘了,仰岳你到时一定要看清了算法。” 他们都没有问,那个军官提到的“谭旅长”和另一位“旅长”为什么要送枪给顾岳。 只是,默默站在旁边的何秀,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顾岳身上有太多的东西,是她无从知晓的,就像是戏文里的人,隔得太远了。 顾岳觉得从这天下午一直到晚上,何秀似乎都有些心情低落,只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形了。 不过,他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不是那么隐隐地兴奋昂扬了。 第32章 桃之夭夭(五) 五、 第二天顾岳照旧清早起来跑步练拳,同八桥镇几个年轻人稍稍比划了一下,倒没急着过招,只能算是试探,然后回去吃早饭,再陪着何表叔去换药。 今天早上坐堂的既不是老何郎中,也不是何郎中,而是穿着西式白大褂的何医生――老何郎中那个在长沙城里当西医的小儿子。八桥镇这边来看病的人,显然大多听说过老何郎中这个小儿子给人看病是要动刀子开肠破肚的传闻,顾岳前头有两个人已经一脚踏进药店里来了,看到何医生的白大褂还有他身边印着大大红十字的医箱,又吓得退了出去。
第75页 何表叔也吓得停在了门口,被顾岳拉了进去。 何医生今天早上已经吓退好几人病人了,看到顾岳毫不在意地拉着何表叔进来,不免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何表叔紧张得有点说不上话来,还是顾岳替他说明白是干什么来了。 何医生看看何表叔脸上手上缠的布带都还是整整齐齐,显然没有乱抓乱挠,还是挺满意的,吩咐伙计拆了布条,用烧开后放凉的白开水清洗药渣,再开了医箱,取出酒精来消毒,末了才敷上昨天晚上老何郎中制好的药煳,重新缠上干净的布带。 顾岳等他收拾完毕才问道:“何医生,西医里头有没有治漆毒的药?” 何医生脸一沉:“哟,这是嫌弃我家老爷子制的药不好?” 顾岳赶紧摇头:“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每次都要现捣药现制药,还是太不方便了,如果有西药,可以随身带着,漆毒发出来时立刻就能用上,大概就不会有人等不及寻医敷药、挠得一身血了。”他对前天晚上那个挠得自己鲜血淋漓的段老三的惨状,印象委实太深了。 何医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学生伢,你这是‘何不食肉糜’啊!” 顾岳怔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是我冒失。就算有这种西药,那也太贵了。” 何医生笑了起来:“挺明白的嘛!叫什么名字啊?在哪里读的新学堂?” 顾岳的举止言行,尤其是他对西医的态度,一看就是在外头读新学堂的。 顾岳还没来得及回答,何医生突然转过头看向门外。 程副官带着卫兵踏进门来,一边拱手作揖:“何医生,程某打扰了!”随即又向顾岳道:“顾兄弟,你也在这里?” 顾岳回了一声:“程副官好。我是陪我表叔来换药的。程副官是来拜访何医生的?我就不――” 何医生摆摆手截断他的话:“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顾仰岳是吧?听说你现在暂时没学堂读,要不要跟我去长沙考考湘雅?你一路读的新堂堂,应该不太难考;看你挺沉得住气,听说功夫底子也好,动起手术来肯定心稳眼明手快。等读出来了就来帮我的忙,怎么样?” 顾岳是听说过湘雅的。美国耶鲁大学一批毕业生成立了雅礼会,致力于在中国兴办西医,后来与湖南育群学会合作,在长沙办了湘雅,入学难,毕业更难,当初顾品珍麾下就有从湘雅淘汰回来的一个军医,说是被湘雅淘汰的,毕竟能干脆利落地挖子弹缝伤口,清创止血包扎更是一把抓,所以一打起仗来,不少弟兄都当他救命菩萨一般,平日里不打仗的时候也对他毕恭毕敬。这位军医同顾岳父亲算是滇军中很少有的湘籍同乡,故而有些来往,顾岳就是从他那儿听说了湘雅。 听何医生这口气,他读的就是湘雅,而且听口气已经成功毕业了。这可真不容易。那位军医提起那些能够成功毕业的校友们时,真是羡慕妒嫉恨,五味杂陈。 程副官忍不住插话道:“顾兄弟是我们程旅长的校友,前途远大,还是不劳何医生费心了。” 何医生不理他,只盯着顾岳:“哪里前途更远大,这可不一定。北有协和,南有湘雅,这话可不是白说的。怎么样?有兴趣不?”好苗子难得,碰上一个,很难忍住了不去试着捞到碗里来。他的那些老师们都说过,要自己开业的话,一定得提前捞几个趁手的后辈,有备无患。 程副官皱紧了眉,想要说点什么,何医生又转而对他道:“承蒙程旅长错爱,想聘我去衡州做随军医生,可见程旅长深具爱护部下之心,所以才格外重视伤员的救治。可惜湘雅的毕业生太少,怎么不也够用的。程旅长不如多从衡州本地选送学生去考,只要能进去学几年,哪怕没能毕业,也聊胜于无。” 程副官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被何医生这番话说得一时间没法回答。倒是顾岳替程副官解了围:“何医生,我没想过去考医学院,将来还是想读军校。” 何医生打量一会顾岳,认清面前这少年伢,显然并不是一时意气说出这句话,不免遗憾地嘆了口气,转而向程副官摇手道:“程旅长的诚意,何某心领了,可惜何某已经定下来要去一位老师开的诊所里帮忙,爱莫能助。这个事情,我昨天已经告知程副官,还请程副官不必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并转告程旅长何某的歉意。” 何医生说得客客气气,而又冷静坚定,程副官无处下手,沉默片刻,只能拱拱手,带着卫兵退出药店。 顾岳也跟着退了出来,他担心自己再呆下去何医生又要劝他去考湘雅了。 留下何表叔头皮发麻地对着何医生,扎着双手,让伙计从自己裤袋里掏出钱袋来付药钱。何医生收了他二十个铜子儿,与昨天早上老何郎中收的一样,何表叔记得,何郎中坐堂时向来都会比老何郎中少收两个铜子儿,他犹豫着没敢问出口,何医生也没理会他,关了医箱,重新拿起书看去了。倒是伙计招唿何表叔出来时小声解释道:“我们何医生说酒精有点贵,又不好带,这次回来总共没带几瓶,所以轻易不给用,用了就要加钱。” 不多不少,加上两个铜子儿,诊费就与老何郎中持平了。
第76页 何表叔大概有些明白了何医生为什么要加钱。 出得门来,却见领着人巡街的张斗魁正巡到药店门前,站在那儿同顾岳说话。 顾岳让何表叔自己回罗家布店,他则跟着张斗魁以及程副官去南岳大帝庙的团防驻地了。 其他巡街的团防,照旧巡街。 何医生坐在柜檯后看完这一幕,倒是对顾岳更感兴趣了。 顾岳当初回乡路上被张斗魁绑票,然后又做了半个招安张斗魁的中间人,并且跟着张斗魁一道剿灭捞过界的高麻子一伙流匪,这些事情并没有张扬出去,不过何医生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 一起抗过枪打过仗的一帮人,站在一处,自然就有种不太一样的氛围。 程副官到八桥镇,不仅仅是给顾岳送枪以及听说何医生成功从湘雅毕业的消息后赶来聘请,更重要的是要与张斗魁商量一件大事:隔壁的宝庆府警察局,要招安一伙积年老匪,但是两边积怨太深,谁也不信谁,商量来商量去,打算将谈判的地点,放到阳县与宝庆府交界之处的八桥镇,让成功招安的前辈张斗魁作个中间人,再请两边的头面人物作见证人。 顾岳疑惑地道:“阳县这边是要请程旅长派人过来作见证吗?”所以程副官才特意跑这一趟? 莫师爷嗤笑:“郭瞎子那伙人,心大得很,担心宝庆府算旧帐,想要投到程旅长麾下来,还打着三百人的旗号想要个营长的地盘。这也想得忒美了点吧。” 郭瞎子早年瞎了一只眼,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平常活动的地盘,是宝庆府地界里的那一段雪峰山余脉,聚集了一百来号人马,明抢暗偷、绑票撕票,凶名赫赫,比起当初能被阳县士绅贊一声“守规矩”的张斗魁来,那可真是民怨沸腾。 李家桥离宝庆府近,郭瞎子这个人,顾岳也是听说过的,如今听说宝庆府要招安的是这么一伙惯匪,顾岳难免心里很不舒服。 但是莫师爷的下一句话令得顾岳惊愕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贪心不足不知进退,活该他郭瞎子要吃一顿鸿门宴!” 张斗魁一掌拍在顾岳肩头:“怎么样,顾兄弟,到时你也来帮个忙如何?” 难得正巧碰上,这么得力的帮手,就不要轻易放过了。要是今日没有碰到,张斗魁还想过派人专程去李家桥将顾岳拉过来帮忙的。 顾岳毫不犹豫地答道:“这是我份内事!” 程副官赞许地点头,旅长赏识的后辈子弟,果然不错。 顾岳又有些遗憾地道:“早知道有这么回事,我就不捎信让我伯父把枪带回李家桥去了。等会还得再跑一趟去拿回来。”还有他藏在背包里的□□,正适合鸿门宴上用,更要拿过来。 顾岳这么大度地准备将他自己的枪和子弹都拿来用,张斗魁和程副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决定,收拾了郭瞎子之后,至少得补给顾岳一点子弹才是。 第33章 桃之夭夭(六) 六、 郭瞎子一伙人,约定了明天上午到八桥镇。宝庆府警察局的人,也是约好明天上午到。不过这天下午,两边都派了打前哨的来。郭瞎子那边明面上来了三个,暗地里大约还有几个散在外头;宝庆府警察局这边,也来了三个,其中一个,是曾经与顾岳同车去岳麓山祭扫蔡锷墓的那个蔡锷的族侄蔡辛会,他当初对顾岳说,过了中元节就可以到宝庆府警察局当差了,没想到中元节才过去没几天,这么快就真的当差来了。 顾岳赶在上午就已经带着张斗魁三个便装的手下回李家桥搬了枪过来,仍然藏在罗家厨房的柴堆里。现在他混在看热闹的八桥镇居民当中,认出了蔡辛会,不过因为不知道蔡辛会是不是知晓这鸿门宴的内情,便没有同他打招唿,免得引起那几个土匪哨探的注意。 这天晚饭后,大家坐在堂屋里歇息时聊天时,何秀给罗老太唱戏,选的恰恰是鸿门宴这一折。顾岳惊讶地转过头问:“怎么想起来选这齣戏?” 何秀停下来,按一按心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有点心慌。” 上午的时候,昨天被送走的枪和子弹,又搬了回来,她就有点心慌了;下午再远远地望见那几个土匪哨探,感觉到南岳大庙那边隐隐的蓄势待发的气氛时,更是心神不宁。刚才选戏时,翻了好一会词本,都没选定,然后看到顾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南岳大帝庙的地形图―― 何秀认得这是地形图,还託了顾岳教罗老太那个大外孙地理时她旁听了许久的福。 见到这一幕,何秀若有所悟,下意识地便选了鸿门宴这一齣戏。 顾岳怔了一怔,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诗:心有灵犀一点通。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静默之中,隐隐约约又有着微妙的气氛在流动。 罗老太睁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秀秀啊,选好了戏就接着唱。” 何秀回过神来,带着几分羞意,清一清嗓子,接着开头几句,唱了下去。 顾岳也有点心虚地坐正了。 罗四表叔与表婶相视一笑,何表叔照旧装傻,两个小伢什么也不知道,蹲在地上玩水盆里养的青螺。 第二天早上,八桥镇的人都没有出去练拳,顾岳也没有出去,只在院子里多走了几趟拳好拉开筋骨。早饭后,顾岳仍然陪着何表叔去换药。坐诊的还是何医生。药店在镇子边上,算是挺靠近半山坡上的南岳大帝庙,所以顾岳站在店里也看得清楚,郭瞎子的哨探在附近游荡,张斗魁的团防也有一队人守在上坡的路口旁并监视着这几个哨探――张斗魁也要防着郭瞎子借着赴宴的机会祸害八桥镇。
第77页 陆续有乡民挑着菜往庙里去,还有帮忙下厨摆宴的帮工,挑着锅碗瓢盆砧板菜刀上去,好在庙里有桌椅,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行了,省了往镇上各家去借的麻烦。何表叔换好药的时候,镇上的屠户还带着几名伙计捆了一头猪抬上庙里去,那头猪一路尖叫挣扎,伙计们抬得满头大汗,郭瞎子的哨探看得眼馋,吸熘着口水,视线跟着转,恨不能一路跟到庙里去的模样。 张斗魁的团防看起来就像样多了,至少面上还能端得住。 顾岳一直在仔细观察郭瞎子那些哨探,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区别,有些疑惑:“宝庆府没穷到这等地步吧?”八桥镇这边与宝庆府山水相连,风土人情物产都差不多,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差异。 何表叔小声道:“郭瞎子把乡里祸害得太狠了,有点家产的人都呆不下去跑到宝庆府城里去了,乡里穷得太厉害,郭瞎子能有多少东西抢?他手底上的人露出这付穷样,不奇怪。” 相比之下,八桥镇这边就好多了,连带得驻扎在这里的张斗魁的团防,日子也过得挺滋润。 顾岳觉得自己有点明白郭瞎子为什么想要招安了,以及宝庆府和衡州这边为什么会一拍即合要干掉郭瞎子。 郭瞎子这是抽干了一塘水,想要换个地盘,披身官皮继续干塘抽水。 八桥镇上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甚至更热闹一些,但顾岳注意到,几乎没有小伢在街上乱跑,大概都被闻到风色不对的大人关在家里了。 何表叔也老老实实地回到罗家院子里头呆着。 半上午的时候,两个挑着木柴沿街叫卖的来罗家敲门。这几天正是李家桥几个村子上山砍柴的时节,每天到八桥镇卖柴的都挺多。罗老太将他们叫了进来,何表叔目瞪口呆地看着顾岳将门一关,换上了其中一个卖柴人的衣服,又将上好了子弹的□□分别塞在两担柴里,用松枝遮牢实了,□□更是插在他挑的那担柴靠里头略伸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多出来的子弹,则用油纸裹了装在腰间挂的鱼篓里头,上面压了几把青菜。 顾岳戴上斗笠,和另一个挑柴的一道出去了,看起来就像是价钱谈不拢、柴没卖出去,很自然地另找买家去了。 就算郭瞎子放了暗哨在街上,也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罗家离南岳大帝庙不远,布店朝正街开门,院子朝背街开门。卖柴人大多走的是背街小巷,顾岳两人自然也不例外。走过十来户人家,将将已到了镇子外头。山坡下的路口那儿,团防的人正在和另外三个卖柴的煞有介事地在谈价钱,郭瞎子的一个哨探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听,大概听明白是今日团防设宴,要用的木柴多,听到消息担了木柴来卖的也多。顾岳两人过来时,价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顾岳两人顺势拣个现成,跟着一道挑柴到庙里去。 天气晴好,酒宴就露天摆在戏台前头的平地上,大殿里头也摆了几桌,郭瞎子带了几个心腹就在大殿里头与宝庆府警察局的副局长以及张斗魁莫师爷程副官等中间人见证人一道喝酒。几方人马都交错放了警戒在庙里巡视,惟恐被对方坑了。厨房大灶砌在后园,顾岳他们挑着柴头也不抬地从侧门往后园走,完全没有靠近大殿的意思,警戒的哨兵看了看,便没放在心上。 郭瞎子也没注意这些挑柴人。他向来小心,不但提前一天就放了明哨暗哨到八桥镇,还规定了今天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来报告一次。张斗魁手底下有多少人多少枪,他打听得很清楚,知道应该是放了几个暗哨出去,不过也不多,了不起两三个,无关大局;程副官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都在庙里;宝庆府警察局昨天来了三个人,今天来了十个人,放了三个哨兵出去,其他人也都在庙里。 这些人盯他盯得紧,也把自己都绑在庙里头了。 至于李家桥的民团,哨探报告说李家桥这几天在山上烧炭,男丁大半不在村子里,所以只架了枪、抬出土炮、关了大门摆出守村的架势。 郭瞎子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后园里头,三个大灶都忙得不可开交。大殿后门外的走廊底下,堆了半人高的木柴,还有一堆引火的稻草枯枝。前头几个卖柴的依次将木柴挑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好。后窗开着,木柴只能码到平窗子底下那一线,便要绕着殿角往侧面码过去。 顾岳两人干脆挑着柴直接绕到侧面去码。 这是乡间常见的忙碌景象。 殿内殿外,大家似乎都在耐心地等着开席。郭瞎子也不急着和警察局那边讨价还价,打算着先吃饱喝足再说。两边都在打哈哈,看起来一团和气。 大灶上的肉香味越来越浓,大家也越来越心不在焉。 吴厨子揭开正在煮东坡肉的那口大锅的锅盖看了看,又拿筷子戳了戳,满意地高声喊道:“上菜喽――” 在殿侧巡视的郭瞎子的哨探,忍不住吸着鼻子向那边探头探脑。和他搭在一组巡视的恰好是蔡辛会。顾岳的视线与他一对,蔡辛会眼睛一缩,急速转了几转,便猜到了顾岳伪装成挑柴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声色不动,只放慢了脚步,和郭瞎子那个哨探略略拉开了距离。 顾岳放下担子的同时,一个手刀噼在那个哨探的颈后,蔡辛会立刻抢上前来与顾岳一道扶住那个被噼昏的哨探,让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倒在地上,以免惊动其他人,顺便将这哨探背着的枪给缴了。
第78页 和顾岳一道进来的另外四个挑柴人,接过顾岳递过来的□□,飞快地上了膛。 这四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挑起柴来半点也不违合。郭瞎子自以为将张斗魁这边的兵力算得很清楚,也盯紧了李家桥的民团,却忘记了八桥镇这一带其他村子的民情风俗也深受李家桥的影响,成年男丁,包括不少妇孺,大多是能够操刀子动枪的,只是因为李家桥名声在外,将其他地方都盖过去了。 顾岳将□□插在腰间,□□架在了肩上。加上蔡辛会,一共六个人,两人往前预备控制大殿前的空地,两人往后准备控制后园,还有两人慢慢潜向大殿的后窗,只等下个信号一来就立刻发难。 吴厨子又喊道:“东坡肉来喽――” 殿内殿外都有些骚动。郭瞎子一伙人的视线和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转向了上菜的方向。也就在这个时候,张斗魁突然从桌子底下的暗扣里摸出□□来,抬手便是一枪,郭瞎子刚刚侧过头去,瞎了的那只眼正朝着张斗魁的方向,反应不及,正中太阳穴,砰然翻倒在地。 随着这一声枪响,殿内殿外立时大乱。郭瞎子的部下仓皇地去抢架在一边的□□。张斗魁的部下此前也将枪枝架在了一边,这时候去抢,本来也不占优势,但是顾岳六人却是手头有枪的,一时间枪声大作。从大殿后面潜入的两个人,先射倒了守在门边的两个土匪,躲在神像后头,正好可以控制整个大殿,郭瞎子带来的几个人不敢乱动,被一一掀翻在地捆了起来。 后园里的三个土匪虽然带着枪,但是猝不及防,只有一个手快的来得及开了一枪,子弹擦伤了一个帮厨的伙计臂膀,然后立刻被击中倒地,另两个则开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射倒了。 顾岳和蔡辛会负责控制大殿前的空地,这边郭瞎子的人最多,足足六七十号,不过一边是便衣,一边是军服和警服,泾渭分明,很容易辨认。顾岳两人以大殿外的廊柱为掩体,居高临下,占了先发之机以占了地利,当顾岳连续射杀了七个、蔡辛会射倒了两个抢枪的土匪后,其他人就不太敢往前跑了,团防先一步抢到枪之后,这伙土匪更是很识时务地跪地求饶、不敢动弹。 这一场鸿门宴,收得干脆利落。 杀了郭瞎子那几个恶迹斑斑的亲信、捆了其余的土匪之后,张斗魁先派人去查看刚才被射中的土匪,死了的拖出来摆在戏台前的空地上,重伤的直接给个痛快,也拖到一处去;剩下六个伤了胳膊腿的,暂时捆着。这边正好上菜。不过张斗魁还是没忘记安排哨探,以免万一郭瞎子部下的漏网之鱼摸进来□□枪。 顾岳和蔡辛会坐在张斗魁、程副官以及蔡局长这一桌的末席。给在座的前辈的敬了酒之后,顾岳看看殿外跪了一地的土匪,踌躇许久,还是向蔡局长问道:“蔡局长,现在首恶已诛,这些从犯怎么办?”问蔡局长,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是事主。 虽然前人有话说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又有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顾岳还是觉得,就这么放过这些从犯,委实让他不能甘心。 蔡局长端着酒杯不紧不慢地答道:“等会叫田老头一道去认认人,犯案多的砍了,没用的散了,瞧得上眼的收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随即向程副官举杯笑道:“程兄若有看得上眼的,尽可以都挑走。这些人,收在宝庆府有麻烦,到程旅长麾下倒没有干系。” 毕竟郭瞎子这伙惯匪,在宝庆府民愤太大,警察局要是收来用,的确麻烦很大。换了衡州驻军,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顺带也还一还程旅长的人情。郭瞎子的手下,很有几个枪法不错、身上麻烦也不太多的,杀了放了都挺可惜,送给程旅长正好。 宴席结束后,捆在外头晒得发焉的土匪,也饿得半昏了――因为想着今天中午要吃席,好些人今天早上都没怎么吃饭。 蔡局长与程副官等人站到殿前的走廊下、摆明了是要处置俘虏时,很有些人大喊“冤枉”,哭诉自己是被强拉到山上当土匪的良民,连枪都没摸过,更不敢杀人。不过那个姓田的老警察不为所动,将一张张脸孔都扳正了认清楚后,点了十三个人拉出来枪毙,拉了二十三个一看就是凑数的出来,押着去后山乱葬岗那里挖坑埋死尸,埋完后才能放走;受伤的被毙了三个,剩下三个被丢到山坡下自生自灭去了;被留下的十九个,田老头又特意向程副官点明了哪几个人枪法好,哪几个人功夫好,又有哪几个腿脚灵活跑得快、力气大能干活。 程副官听得挺满意,向前走了一步,背着手挺挺胸,清清喉咙,开始训话,大意就是要将这十九个人收编到衡州军中,以后跟着程旅长好好干。 这十九个人,解了绳子后,老老实实地捧着碗蹲在墙荫下吃饭,吴厨子给他们每个碗里浇了勺浓浓的肉汤,就已经一脸满足了。 顾岳错愕地看着这伙已经将郭瞎子完全抛到脑后的土匪。他原以为这伙人混在一处好些年头,多少要讲些义气的,头领被枪杀了,不说同仇敌忾,也不用这么快就乐颠颠地改换门庭吧?他完全看不出这伙人有隐忍报復的意思,更看不出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意思,相反的,倒是可以看得出满脸庆幸和感激。 莫师爷倒是能够理解顾岳这学生伢的困惑,摇着摺扇嘆息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兵吃粮,抗枪吃饭,给谁抗枪不是抗呢。更何况,瓦岗寨的响马,闹得那么红火,还不是投了唐王?干这行的,都知道长不了,有机会当官军,有几个乐意回去当匪军?”
第79页 顾岳默然。 第34章 桃之夭夭(七) 七、 张斗魁知道顾岳在八桥镇上有地方住,没有虚留他住在团防驻地,那五条枪倒是暂时留在庙里,等明天赶圩李家桥有人过来了,再带回李家桥去,免得再放到罗家的话多少有些打眼。至于□□,自然是顾岳随身带着。然后又特意派了和顾岳比较熟悉的张黑牛和张铁头兄弟,提了一桌东坡席,帮他送到罗家去――这也是八桥镇这边的旧俗,在外头吃完席后,主人家总要送几个肉菜给带回去,至于究竟送几个,那就看宾主之间的交情了,张斗魁送了一整桌菜,这交情是深厚得很了。蔡辛会虽然很想和聊得来的顾岳一道出去走走,但他是堂叔蔡局长特意带过来见世面的,只能很可惜地将顾岳送到大庙门口就折回去,继续站在蔡局长身边听他和程副官等人高谈阔论。 走到山坡下,看到那三个中弹受伤的土匪躺在路边□□,顾岳脚下停了一停,随即走了过去,不过在经过何家药店时,他看看何医生还在里头,便让送他的两个人等一等,然后走进去说道:“何医生,那边有三个枪伤的,你乐意试试手吗?” 他听说西医经常要动手术,但是敢上手术台让医生开膛破肚的病人太少,练手练得不够就上手术台,就像子弹餵得不够就上战场一样,是要吃大亏的。这三个中枪的土匪,乡里怕是没人能治,拿来给何医生练手,也是两全其美。 何医生早听到了山上的枪声,也看到了那三个被扔下来的土匪,心里头早有想法,顾岳这么一说,顺水推舟就应了下来,叫伙计去将那三个土匪拖进药店来,笑眯眯地道:“瞧你们身上也没钱,今日何某人心情好,免费给你们治一治枪伤。” 然后叫伙计将三人分别绑在三把竹椅上,还拖了顾岳留下来打个下手,在他动刀子挖子弹时按住伤者不许动。顾岳愕然:“没有麻药吗?” 关云长刮骨疗伤时谈笑自若,顾岳可不敢相信这三个土匪有关云长的本事。 何医生:“麻药?哪有这么金贵!” 说完还叫伙计用布巾将伤者的嘴巴给蒙住了绑起来,免得呆会忍不住痛叫得太吵人。 三个土匪看到何医生将手术刀放在酒精灯上消毒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以为要剖了他们,吓得拼命挣扎,顾岳干脆一掌一个噼昏了他们。 何医生赞许地向他竖了竖拇指。就得要有这等决断,才制得住这帮愚昧无知、不肯服贴听话的傢伙。 黑牛兄弟缩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何医生觉得他们身上也有什么毛病,想要用刀子来割一割。 何医生手快,总共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将三个伤者的枪伤都处理干净包扎好了,当然没有白药,用的是老何郎中自己配的金创药。不过照旧绑在竹椅上没解开,防着他们伤口太痛了翻滚起来挣开布条蹭掉伤药。为了牢靠,还将三把竹椅绑在了一处,叫这三人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开。 这个时候,太阳已快下山了。 何郎中来换何医生回去吃饭,顾岳跟着告辞,不过还得与何医生同路一段。黑牛兄弟抹了把冷汗,跟在后头稍远一点的地方。 何医生毫不见外地问起今天那一阵乱枪的事情。顾岳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料来程旅长日后还会在报纸上登一份剿匪有功的捷报,便简单解释了几句。何医生倒是不意外,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宝庆府的郭瞎子也要招安了,许了什么职位什么地盘,他就说这味儿闻着不对,郭瞎子和张斗魁可不是一路人,再说了,程旅长那个人,哪有这么大方? 何家在罗家前头一些,何医生先回家了,黑牛兄弟一直把顾岳送回到罗家,又将这桌东老,才回去復命。 罗老太他们今天也都听到了枪声,见顾岳平安回来,才算真正放下心来,顾岳免不了对他们也解释了一番。罗四表婶道:“咱们秀秀昨晚上唱的那出戏,真是再应景不过,可不正是一出鸿门宴!” 何秀轻声道:“这……很巧合的……” 她想要再谦逊几句,但是心里又的确很高兴,好像自己离顾岳更近了一些,于是那些谦让之语,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何秀不知道自己又已经晕红了脸。 顾岳看了一眼,觉得自己也有点脸红了,乐陶陶晕乎乎的,脚下还有些踩在云里雾里一样的绵软不落实。 这天晚上,大约是白天里太过兴奋了,顾岳迟迟不能睡着。 似睡非睡之间,他忽然听到厨房那边似乎有点动静,心里一惊,立刻想到白天被遣散的那些土匪,从枕头下摸出枪,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往厨房潜行过去。 还没到厨房,就听见那边一声惨叫。 顾岳飞快地奔了过去。 借着星光,顾岳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从厨房里被踢了出来,摔在院子里,手里还捏着一团冷饭死命往嘴里塞。 罗老太随即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纳鞋底的锥子。 顾岳明白了,这小贼想必是到厨房里偷吃,不幸被年老觉少、还没睡着的罗老太发觉、扎了一锥子又挨了一脚。罗老太没缠足,这一脚踢得可不轻。 那小贼填了填肚子,喘口气,还没爬起来,星光下看到顾岳手里的□□,吓得又趴下了,连连求饶。
第80页 这小贼一开口,罗老太听出正是宝庆府那边的口音,猜也猜得到小贼的来歷,沉着脸,转头把罗四表叔与何表叔都叫了起来,将这小贼仔细搜了一回,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绣着罗字的钱袋,里头十五块大洋,正是布店钱箱里的。罗老太收了钱袋,叫罗四表叔将这小贼捆在院子里头的大枣树底下,等天亮了再送到团防去,按八桥镇的规矩,这样夜入人家偷盗钱财的盗贼,至少枷号三天。 这天晚上八桥镇总共捉了四个贼,都是心存侥倖,想要捞一笔再跑路的。罗家这个贼还只是被锥子扎了一把,挨了一脚,然后在树上绑了一晚,最惨的那个被锄头挖断了脚踝,主人家嫌弃流血晦气,没绑在院子里,绑到院子外头,半夜里招了野狗,两条腿被啃得不成样子,第二天早上,这家主人只好找了扁担和麻绳来,捆起这倒霉贼抬到团防去。 看了这个被狗咬的傢伙的惨样,罗家捉住的那个小贼,被顾岳押送去团防的时候,老实得几乎不会走路了。 何表叔还得去换一次药,正好同路。到了何家药店门口,何表叔自己进去,顾岳则押着那小贼继续往前走。 团防收了四个贼,拿木枷枷了锁在山坡下的老樟树下,算是给四里八乡的流匪毛贼的警示,也让大家看看团防还是干了正事的。 顾岳交了人之后转身到何家药店,何表叔还没开始换药,他前头有另外两个人等着。今天早上坐堂的还是何医生,昨天那三个枪伤的土匪挪到了后院,不过照旧绑在竹椅上□□,前堂看病的几个人,听着这□□声,都份外安静。 何表叔感觉好不容易才轮到自己。拆了布带清洗了药渣之后,何医生说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换药了,何表叔真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庆幸,满脸带笑地数了五个铜子放在柜檯上。 他们还没离开药店,莫师爷陪着蔡局长来看病了。 蔡局长昨晚半夜里腰背上发了一点疹子,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哪知道到得早上,这红疹越发越多,越发越痛,眼看着不对,赶紧来山坡下的何家药店看病,莫师爷想得周到,还提前派人去看了店里是谁坐堂,一看是何医生,提前派出来的人又赶快去请老何郎中了。蔡局长到店里的时候,老何郎中也正好从他家里被请过来,何郎中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 顾岳退到一边,与蔡辛会站在一处,低声问他蔡局长是怎么回事,蔡辛会只知道是发疹子痛,其他也说不上来。 老何郎中看了之后,指点着蔡局长腰背上成串的红疹与水疱,念念有词地教两个儿子对着病症背方歌:“缠腰火丹蛇串名,干湿红黄似珠形,肝心脾肺风热湿,缠腰已遍不能生。”然后辩证是干症还是湿症,应采何方剂。何医生听得十分不耐烦,莫师爷合起摺扇敲敲柜檯道:“老何郎中,蔡局长还得紧着赶回宝庆府去,你就磨磨蹭蹭地别卖弄这个方那个方了吧!” 老何郎中咳了一声:“这个……” 蔡局长向他拱拱手:“老何郎中,蔡某人的舅兄也是师公,我们两家都是信这个的。” 老何郎中这才收起那副摆出来的名医排场,从柜檯里头拣出一根手肘长的稻草杆,问明了蔡局长身上疹子发出的次序,按着他所说的次序,将草杆一头按压在最先发出的红疹上,再依次按下去,遇上转折处,便将草杆倒转,换手再按,直至最后一处,停了一停,作了个提起拔出的姿势,随着他这一提一拔,蔡局长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 顾岳在旁边看着,隐约觉得,老何郎中这架势,怎么像是从蔡局长身体里抽了一条蛇出来一般。大概因为乡间也把这病叫做蛇缠腰,便做了个捉蛇的架势? 老何郎中将草杆提起后,随手放在一边。 蔡局长穿衣服的时候,老何郎中又道:“这个病,七天之内,忌食肥甘辛辣。”他念了十来样不能吃的,看样子还要继续念下去,莫师爷无奈地道:“老何郎中,你且说说哪些可以吃吧。” 老何郎中便给了几样,无非冬瓜苦瓜丝瓜南瓜之类。 蔡局长苦着脸,一一记下,临走之前,又特意从自己裤袋里掏了一块银元放在柜檯上。 蔡局长一行人,走的干脆,连药都没拿。 顾岳疑惑地看看何医生,何医生无可奈何地摊摊手,低声说道:“乡里信这个,所以往往不用药也能治这个缠腰丹。其实乡里人都知道老爷子治漆毒时采的是笔头菜,老爷子连制法也没瞒着人,不知为什么,自己採制的药就是不管用,就连我哥制的药都不灵,还得来求老爷子的药。”说到此处不免悻悻嘆息:“乡里总是信这些半巫半医的东西,将西医当成洪水勐兽一般。” 顾岳在自己舅舅家里也见闻过一些类似的奇人异事,虽然解释不通,不过想了想,觉得管用就行,像何医生这样悻悻,倒不必要。更何况,乡间不喜欢看西医用西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吧。 何医生先前就说西药贵,还嘲笑过顾岳,现在他自己倒是忘记了这一点。 第35章 桃之夭夭(八) 八、 何表叔中的漆毒已经好了,顾岳看起来并没有中漆毒,没必要再在罗家住下去。蔡局长要和程副官一道去衡州再转官道回宝庆府,蔡局长只带了六个警察,其中还有蔡辛会这只菜鸟和田老头这个完全不能打的,程副官带了一个班的卫兵,这么点人,要将招安的十九个土匪带回去,多少还是有些不够安全,张斗魁便派了一个班护送,程副官又力邀顾岳同行,蔡辛会更是极力贊同。顾岳也对那伙新招安的土匪怀着警惕,自是应允。
第81页 于是一行人包了两艘大船,顺流而下,下午便到了衡州,直至将那十九个人编入营中,也没出半点岔子。顾岳在衡州住了一晚,第二天和张斗魁的人一道坐船回八桥镇时,程副官作主给他送了两百颗子弹,算是弥补一下那天的损失,后来蔡局长剿了郭瞎子的老巢、缴获了郭瞎子藏的老本之后,也派人给顾岳送了一百大洋,算是谢他借枪又出力。 回到八桥镇后,张斗魁专门派人将五条枪和将近六百颗子弹连同顾岳一道送到李家桥去,顺便认个门,铺垫一下将来的交情。 顾岳这一趟出去好几天,中间还掺进了打掉郭瞎子的事,大伯父他们都很担心,不过既然平安回来了,也没多说什么,大伯父带着顾岳直接去了李家村民团团长兼村长李高义的家里,商量枪枝子弹的事情,五条枪外加将顾岳匀出来的五百颗子弹,算是大事了,所以李高义将村里其他几个能作主的一道请了过来,按着往年的旧例,又问了大伯父的意思,最后商定,枪枝子弹作的价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抵交今后十年的份子钱,另一份用村里的五亩公地来抵换,并且特意选了与顾岳原本的田毗连的那五亩地,其中有一亩多点的荒地,两亩水田,一个小池塘,还有一小片竹林。 大伯父正要带顾岳到县里办契,正好将这五亩地的红契一道办了。 签了文约,顾岳和村里各一份,作中的请的是杉山铺的村长,在李家桥村里的公帐上记上一笔,又在第二天清早村里人聚在大晒谷场练拳时特意宣告了此事,至于子弹数目,李高义他们倒是没有说个确数,免得让外人摸着底。 村里头一下子多了五条枪还有五百发子弹,大家都很高兴。倒是李高义不无忧虑地道:“前些年咱们要弄到一条枪都费事得很,这两年,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弄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顾家一位老叔祖拈着鬍鬚点头:“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依我看,得想办法再买些枪才行,还得提醒张斗魁,不能只靠着他的旧部下那么点人,得从乡里也招点兵。” 其他人也纷纷贊同。 顾岳站在旁边,没有吭声,只是难免想到,程旅长也和他说过,形势有点不好,看来得再多招点兵多买点枪炮,才能镇得住衡州这个要通要地。 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率先放下刀,于是只能将手中的刀磨得更锋利些来对着别人,又或者是选择先下手为强,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顾岳心头很沉重,也很茫然。 李家桥这边砍柴烧炭的事情都已经忙完,大伯父才有空闲带着顾岳去县城办红契。八桥镇离县城有八十里路,而且路途崎岖,又多土匪,反倒是衡州城离县城只有五十里,又有官道相通,因此大家都是坐船到衡州城,然后再跟着来往两地之间的商队去县城。 李家桥歷年都要运不少木炭到衡州去卖,这回趁着秋日晴天多,正好运两船过去。大伯父便带着顾岳与运木炭的船一道到衡州,帮着村里将木炭送到相熟的店家,村里人採买了布匹灯油热水瓶雪花膏之类八桥镇没有又或者卖得太贵的日用,包了一艘夜航船回八桥镇,免得在衡州住店太贵了。顾岳跟着大伯父将村里人送走,本来打算就到码头边上的旅店里住一晚,不过恰好遇到上回替蔡辛会给程旅长报信的那个改名程忠的小贼,程忠如今在程旅长的卫队里帮闲跑腿,很殷勤地给顾岳介绍了一个明天早上要往阳县县城去贩卖洋货的商队,还特意给他寻了商队隔壁的干净小店住宿,第二天一大早又过来请顾岳和大伯父去吃了个早饭,将採买好的干粮带给顾岳,坚决不肯收大伯父塞给他的钱,飞快地跑掉了。 顾岳没来得及捉住他,看着他跑掉,不能不领了这份人情,心里倒是有些明了,这个程忠,为什么能够从一个穷苦孤儿混到程旅长的卫队里了。 商队带了不少洋货,因此请了四个背枪的保镖。顾岳本来就不觉得跟着商队就万事大吉了,故而还是带上了□□,不过没有打背包,以免太过惹人注目。这次假妆成卖柴人去伏击郭瞎子的经歷,让顾岳觉得,让自己泯然于众人之中,似乎也挺不错。 这一回倒是一路平安,大概是衡州驻军在招安了张斗魁之后不久又干掉了郭瞎子,对各路土匪,多少有点警示作用,让他们觉得需要暂时避避风头,至少不要去动这些商队――当然了,如果有落单的肥羊,还是一定不能放过的。 顾岳他们在路上吃过中饭,到阳县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阳县县城比起衡州来自然远远不如,不过也还算繁华,依着雪峰山的一段余脉,沿了山中流出的小阳河,密密麻麻建了不少房屋,县政府在东边,旁边就是阳县高等小学堂,是用前清时候的学府衙门、县学考场还有一个寺庙改建的,老树高墙砖屋瓦顶,这种老式的气派,与红砖建的两层洋楼的县政府大不一样。 再往东边,到了县城边缘,就是阳县警察局,占的是前清时候的城隍庙,局长是程旅长的表弟、肖参谋的堂弟,算是靠山挺硬的,所以警员整齐,火力也挺强,周围土匪,等闲不敢靠近县城。 顾岳知道这一点之后,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阳县县城会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悠闲安宁的气氛了,走在街上的行人,也不那么警惕与紧张。
第82页 小姑父何思慎是校长,就住在学堂后头的小院子里,这一片房舍依着缓坡而建,大多是县政府官员职员与学堂教师的住所,收拾得颇为干净整齐,门前院里菜蔬青翠,还有人在院门外种了几株芭蕉,正开着花。 大伯父带着顾岳走到那丛芭蕉开花的院子外敲门。 来开门的是小姑姑。小姑姑和大伯父生得很相像,顾岳一眼就认出来了。小姑姑将他们让进来,一边抱歉说顾岳回来这么久了,她也没得空回去看看,又叫自家的两个男孩一个女孩过来叫姨父和表哥,同时不忘了叫帮佣的吴嫂赶紧去买肉,出去时再顺路到袁先生门前告诉何思慎一声家里来客人了,让他赶快回来。 一边说着,小姑姑手上也没停,端了水盆出来让大伯父和顾岳洗洗一头一脸的灰尘汗水,这边在洗脸,那边又洗了碗鲜枣、找了一盘米糕放在桌上,再揪着小娃儿重新坐到院子里葡萄架下的小书桌前继续写功课。 小姑姑这个麻利劲,倒是和大姑姑很像,半点也不见外,仿佛顾岳是和那几位堂兄表兄一样常来常往一般。 何思慎很快回来了。 他在县城也听说了在八桥镇打掉郭瞎子的事情,就猜着顾岳多半参进去了,这时问起来,果然如此,小姑姑不免瞪了大伯父一眼,怪他没看好顾岳,何思慎摆摆手道:“这个不能怪大哥,仰岳虽然还没满十八,但也确实不能拿他和村里长大的那些男伢一样看,得正经当个大人了。” 大伯父点头:“仰岳是比村里头的男伢能干些。”都给村里弄回来五条枪了,当然能干。 小姑姑将顾岳又上下打量了一回,若有所思。顾岳一看小姑姑这眼神就觉得不妙,赶紧转个话题:“这个时候有点晚了,办契证还来不来得及?” 何思慎看看外头日色:“管契印的老周向来走得晚,先去看看吧,也离得近。办完了明天我还有别的事找你。哦,把你的枪放家里,进县政府大门要搜身的。” 小姑姑很自然地接过顾岳递出来的□□,检查了保险关好没有,再掖到自己腰间,子弹袋也塞在了自己的口袋里头。 何思慎见顾岳有些吃惊,解释道:“你几个表弟表妹皮得很,还是带在身上保险些。” 顾岳其实是因为没想到小姑姑拿枪的动作很熟练,所以才惊讶的。小姑姑倒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道:“原来在村里时只用过□□,这个□□,还是跟着肖局长的太太学的,肖太太还有一把巴掌大的□□,逛街打麻将都带在身上。” 顾岳想,回去后他也应该教会大姑姑和大伯母她们用□□才是。毕竟□□不好带,□□才好时刻带在身边。 在路上,何思慎向大伯父和顾岳解释道:“肖太太是早先嫁到长沙城里的顾七姑奶奶家的外孙女,本来一直在肖局长老家,前些日子才跟到阳县来,也是碰巧,和阿英打麻将时聊起来说她是跟着外祖母长大的,外祖母姓顾,也是阳县人,才述起这门拐弯亲。也是这个缘故,阿英和她走得挺近的,还学了□□。” 大伯父恍然:“难怪得――” 何思慎又向顾岳笑道:“我们那位顾七姑奶奶可不是一般人,李家桥第一枝洋枪就是她买回来的,最开始时,村里没一个人的枪法好得过她,后来也是自己作主嫁给一个路过的把总、跟到长沙去的。” 顾岳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所以在顾七姑奶奶身边长大的肖太太,很有其风。 一路走一路说着县城里的奇人轶闻,这里离县政府的确不远,三个人脚程又快,不多时已经到了县政府。管契印的老周果然还没走,听何思慎说了来意,说道不须麻烦换契,直接将顾岳的名字加在他父亲的那些契据上,然后登了档,又叫文书记了用印事由,之后开锁取印盖章,收了顾岳三块大洋――这还是看在何思慎的面子上,优惠了不少,不然光是盖一个印就得收一块大洋,顾岳总共有七张契据,只这一项就得收七块大洋,还有换发契据、契据登档这些费用也一概给免了――盖完了印之后,顾岳又按着何思慎先前的嘱咐,送给老周一块大洋酒钱。 他现在算是理解乡里人买卖房地为什么不乐意到官府盖印、宁可用白契交易了。 第36章 桃之夭夭(九) 九、 办好了红契,大伯父不肯久留,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去衡州的商队走了。顾岳被留了下来。何思慎本来有事给他办,小姑姑说也不急在一时,先带顾岳到县里的洋装店,照着顾岳带回来的那身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春秋季节学生制服定做了两套,又给他买了新式的衬衫内衣裤袜子皮鞋,从里到外,从头换到脚,顾岳推拒时说起大姑姑的打算,小姑姑一句话就将他截了回去:“这些都是行头,上台唱戏要穿戏装,你到时也得穿这一套武学堂的学生装才像样。” 逛了一整天,小姑姑还兴致勃勃,顾岳已经累到没精神了。晚饭后在院子里打了三趟拳,才算恢復过来。 何思慎和另一位架着眼镜穿着西装的先生,在顾岳刚开始打第三趟拳时就进了院子,站在走廊下看他打完,收了架势,何思慎招手叫他过来,微笑道:“这位是袁致礼先生,我在日本时的同学,最近从长沙回来,是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新任教务长。袁先生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军国民教育之说,主张自小学堂起,便应厉行不怠,所以新学年始,阳县学堂便要开始军国民教育。仰岳,我有意让你去作袁先生的助教。”
第83页 顾岳在何思慎介绍袁先生的时候,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很快又站直了继续听。听到何思慎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得一怔,他只读了不到一年的讲武堂,却要去当先生……这个难免底气不足。 不过,不等他说什么,袁先生先一步说道:“且慢,何兄,你这个外侄,能不能作得了这个助教,还得我先考一考再说。” 何思慎一笑,伸手示意袁先生请便。 袁先生注视着顾岳,缓缓说道:“顾仰岳,你可知‘军国民教育’之意?” 顾岳本能地立正,一边思索,一边朗声答道:“梁啓超先生痛感国民未开化之弊,曾作《新民说》,言新国民应有之品性,其中有‘尚武’一条;蔡锷将军也曾于《新民丛报》上发表《军国民篇》一文,认为必须实行‘军国民主义’以除中国人心人力与国力尽皆孱弱之弊端,以达富国强兵之目标;民国初立之际,蔡元培先生即主张军国民教育,对外则强兵以捍卫国权,对内则强民以对抗军阀。其文虽异,其质则一。皆志在以中国之少年,建造少年之中国!” 袁先生默然良久,喟然嘆道:“惟愿你异日无论升沉如何,皆勿忘此志。” 顾岳应声答道:“不敢或忘!” 何思慎笑着拍拍他肩头。 袁先生既已认可顾岳,便带上他一道商量。袁先生道,民国五年秋,省立第一师范即奉教育部令实施“军国民教育”,组织学生课外志愿军,遵部令“以激发爱国思想,提倡尚武精神,研究军事学术”为目标,全校编为一个营,实行军事组织与训练;民国六年十一月时,南北军阀混战,北军败走,南军未到长沙之际,北军溃军王汝贤部败退至第一师范附近,有劫掠学校之危险,当时便是这学生志愿军,联合当地警察分所,以空城计收缴了三千溃军的枪枝,再由商会出钱遣散了溃军。 说到此处,袁先生拍案称快:“都说是秀才遇到兵,有礼讲不清,孰不知这秀才成军之后,又岂是草莽军阀可以相提并论!” 何思慎大感兴趣:“这学生军的指挥官,料来也是学生,莫不是读过武学堂?” 袁先生笑道:“哪里读过什么武学堂,孔校长说这学生也就是在辛亥年光復之际当过半年兵而已,当时还是学生志愿军的一个连长。孔校长本来已经打算带着全校一千多师生躲到山里去的,这学生主动请缨上的阵。这事过后,一师还传出句话来:‘□□一身是胆!’” 顾岳若有所思:“溃兵军心浮动,胆气丧尽,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作鸟兽散。这样的话,空城计的确有用。” 何思慎道:“难得的是还能考虑到善后,一则以威,一则以恩,令溃军不敢作乱,也不愿作乱。” 袁先生道:“所以说秀才成军到底不同。经此一役,民国八年南北再战时,长沙城里的人睡觉都不敢睡,孔校长便命这学生组了警备队,日夜巡逻,使得一师尚能正常上课,‘弦歌不辍,几不知有兵祸云’――哦,这是孔校长后来特命摄影留念,在照片上题的词。”说到此处,他不觉长嘆:“三五年内,能够训成这样一支学生志愿军,于愿已足矣!” 顾岳被他说得心驰神往,决心一定要按着袁先生的指导,好好训练小学堂的学生们。 阳县高等小学堂与大多数新式学堂一样,在公历九月一号开学,开学典礼上,何思慎向全校师生介绍了今年新来的两位先生,一位是教务长袁致礼,一位是美术与音乐教员何师我,这位是何思慎在日本的校友,论起来还是何思慎的远房族弟,也是思字辈的,不过自己改成了这个名字,新近才学成回国,便被何思慎拉过来,先从美术与音乐教起,慢慢有经验了再教别的课程。 这两位,学生们都要正正经经地称一声“先生”。 顾岳是教官。 不过,讲台下大多学生的视线都集中在背手而立、挺拔如松的顾岳身上。 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生制服,其实是军装,顾岳这一身又是量身定制的新装,穿起来尤为英武;他没有带军帽回来,何思慎便从肖局长那里拿了一顶衡州驻军的军帽来,又按着讲武堂的规制,在帽顶镶了白底红边,帽箍罩了一圈一寸宽的红呢,这种红箍帽在讲武堂中推行之后,整个滇军都採用了,所以滇军还有一个俗号“红头军”。那支□□,则扣在腰间的皮带上,令得台下学生线,时不时地从顾岳脸上熘到枪上。 先生们就在讲台上盯着,学生们不敢交头接耳,但是一个个相视以目,眼神飞转,压不住的兴奋激动,看得袁先生眉头直跳,何思慎则含笑不语,心想这仰岳这小子经过的风浪多了,果然很能镇得住场。 开学典礼一结束,学生哄然散开,纷纷打听台上教官的来歷,顾岳两个小表弟得意洋洋地向大家宣传了一番,他们年纪小,知道得不多,但就只顾岳跟着父亲在滇军中长大、又读过云南陆军讲武堂、然后从昆明只身回到阳县的这些经歷,已经足够大家浮想联翩了。 所以第二天下午,在教室后头的小操场上开始军事训练时,盯着顾岳的这些视线越发热烈。 袁先生先讲了一遍军国民教育的意义,以及长沙城里的新式学堂实施军国民教育的成效,之后才由顾岳上前来开始训练。
第84页 究竟应该如何操练,顾岳也没有经验,于是将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初级课程,减了份量搬过来,首先便是编队。阳县高等小学堂总共七十三名学生,分为四个年级,顾岳按着袁先生的指点,就着年级分队,以便于先生们安排课程;分队之后,再轮流整队,顾岳拿着两尺长的教鞭,挨个纠正在他看来简单得如同吃饭喝水、却屡屡出错的整队动作,感觉真是心累,面上却仍是绷紧了不动声色。 花了七天时间,每次用一堂课训一个队,总算将五个队都训得有点齐整样子了,然后才开始教简单的步兵操典。 这期间顾岳倒没有遇到过胆敢挑衅闹事、不听指挥的学生,这让他很意外。就算在纪律严明的讲武堂里,也是有让教官头疼的刺儿头的。 后来顾岳才知道,学生里很有几个消息灵通的,打探了些真真假假的内情回来,说顾岳是从昆明乱军中杀出来的,回乡后遇到土匪又杀了个七进七出,上回还在八桥镇干掉了郭瞎子,连程旅长遇到刺客的事情也被打探到了几分,然后传言说刺客都是顾岳干掉的。 这样的传言,在顾岳某次带学生去山上野营操练,顺手拔枪,看起来连瞄准都没有,就三枪打死三头野猪之后,愈演愈烈。然后学生们看向顾岳时,更为敬畏,简直有些战战兢兢了。 何思慎向顾岳说起这些传闻时,何师我笑得直拍桌子:“仰岳啊,再过些年头,乡里就可以编戏来唱了!” 顾岳窘迫得无话可对。 何师我又道:“要不这样吧,下次我上音乐课时,你来教学生唱一唱你们的校歌,亲近亲近,免得将你传成个青面獠牙的丘八,到头来没有哪家姑娘敢和你说亲。” 小姑姑一听这话,便坚持让顾岳也一定要去教学生唱歌。 顾岳被小姑姑推着去教了校歌。教完一轮下来,的确有点成效,至少两个表弟能够拉来几个胆大的同窗和他说说话了,原来可是怎么都拉不过来。 第37章 桃之夭夭(完) 十、 很快便到了双十节,这是民国的国庆日,阳县各个机关都要庆祝,学堂更要庆祝。今年的国庆庆典,县政府特别多加了一个组团观摩阳县高等小学堂学生步兵操与学堂乐歌的章程,并邀请衡州中学的邹副校长也回家乡来观摩。 与邹副校长一道到阳县的,还有衡州中学新组建的学生剧团,剧团排了一出新式文明戏,叫作《兴学记》,演的是宁乡富绅朱剑凡毁家兴学、创建周南女校之事,在衡州已经演过几场了,正打算到各县去巡演,恰好邹副校长回阳县,而警察局肖局长太太又是周南女校毕业的,大力贊成,愿意给剧团出路费并安排食宿,于是便将阳县选为了第一站,并定了在阳县高等小学堂演这一场。 这样一来,县政府就更重视学堂今年的国庆日庆典了。 上午是县政府举办的庆典,学堂的庆典在双十节下午开始,先是学生步兵操,整整齐齐的方队,站得笔直,齐声高唱讲武堂的军歌:“风潮滚滚,感觉那黄狮一梦醒;同胞四万万,互相奋起作长城;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唱完之后,操典开始,何师我教了几个学生打鼓,正好派上用场,队列随着鼓点整齐变幻,四下里一片喝彩。 队列之后,是拼杀演练。特意选出来的十个学生,端着木枪,嚯嚯前刺,摆了几个挺标准的拼刺刀的动作后收枪立正。虽然一看就是还只学了点皮毛,但是架式摆得足,大家又是一片叫好。 步兵操之后,学生们将何师我教的学堂乐歌依次唱来,或是独唱,或是三五人合唱,末了是全校学生齐唱两首学堂歌《读书》歌与《男儿第一志气高》:“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哥哥弟弟手相招,来做兵队操……” 这两首歌流传甚广,在座的与围观的诸人之中,多有能唱上一两句的,此时不觉跟着唱了起来。 操演完毕,已近日暮,学生按着顾岳的号令依次退出操场,各回各家吃晚饭去,观者也暂且去吃饭了,留下几个杂工僕役,忙着布置戏台。学堂的小礼堂,是原来寺庙的正殿改建的,将正殿连同两边侧殿一道打通,深阔开朗,足可容纳二三百人,县政府有时都会借了这个礼堂来开大会。杂工在讲台两侧以及礼堂两侧的高处挂上灯笼照亮,又搬了二三十张条凳放在礼堂里,最前排是留给县长他们坐的,所以又另外搬了十几张太师椅过来,放了小方桌摆茶水瓜果点心。 学堂前门后门,都派了警察值守,连操场边上也有警察巡逻。 入夜之后,看客陆续到来,在门口递了何思慎发的请柬才能进来。 作为主人家,何思慎到得挺早,亲自迎接邹县长、邹副校长、肖局长以及阳县商会周会长等贵宾,顾岳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向前鞠一躬,拜见各位世伯世叔。 学生们也能进来看,不过都站在后头和侧边,挨挨挤挤,叽叽喳喳,热闹得很。 顾岳在何思慎他们就坐之后,沿着礼堂两侧巡视了一番,尤其是检查灯笼挂得是否牢实。他在昆明读书时,有一回就碰到灯笼掉下来引起火灾的事故。 这期间还真碰上一个没挂牢掉下来的,大概和靠墙的几个学生推推搡搡撞在墙上、震动了挂钩也有点关系,顾岳抢前一步将灯笼底下的几个学生往两边一拨,随即抓住了将将坠地的灯笼的提手。
第85页 差点闯祸的学生乖乖地束手而立,不敢再打闹。 顾岳将灯笼重新挂好,巡视第二圈时将靠墙的学生全都警告了一番,然后才坐到何思慎身后的条凳上,等着庆典开始。 等到前排的太师椅这边坐的贵客们叙旧叙得差不多了,何思慎站到台上,先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又邀请邹县长与邹副校长给大家讲几句,周会长及肖局长等人自然也不能落下。后头的学生与看客等得心焦,好不容易各位头面人物都已讲完就坐,充当司仪的何师我带着五个学生登台,自己拿着口琴,满面带笑地说道,今日举国同庆,他先为大家吹奏一曲《卿云歌》。 这本是上古时候咏唱舜帝禅位于大禹之歌,民国二年第一届正式国会开会典礼时将之改编后暂用来作为临时国歌,本年三月大总统徐世昌颁布命令,定《卿云歌》为正式国歌,不过颁令时日未久,阳县又偏远,便是邹县长,也只在夏收后去衡州述职时才听过一回。 何师我的口琴吹得悠扬流畅,学生跟着唱:“卿云烂兮,?j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復旦兮,日月光华,旦復旦兮。”词曲简洁,反覆三遍之后,后头站着的学生,都能跟着唱几句了。 阳县学堂的学生唱完之后,衡州中学的两个学生,也上台唱了一首鼎鼎大名的李叔同先生所作的《祖国歌》:“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 周会长向旁边的邹副校长嘆道:“到底是新学堂,唱歌也是新气象啊!” 第三首歌,却不是新歌了,登台的是带着琴师的何道士,还有一个衡州来的学生。 阳县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认得何道士,见他上来,个个都精神一振。 琴师坐下来拉二胡,何道士手里扣着响板未敲,抬起眼来扫视礼堂时,顾岳则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自己往何思慎身后藏了一藏。 何道士视线所到之处,台下看客不觉便安静下来。 响板到此才蓦然敲响,何道士悠悠然开唱,这一回唱的是“班定远投笔从戎”,台下的老看客们惊讶地坐直了身子,神情很明显都更加专注起来,顾岳后面有人小声说道:“何道士什么时候排了新戏了?” 顾岳只在中元节那天晚上听何道士唱过一折《明英烈》,不过也能听得出来,今晚这齣投笔从戎,显然不是老戏,带着极鲜明的白话新戏的腔调,词句更通俗易懂,那个学生念班超的说词,何道士唱旁白并念其他角色的词,将这个故事连说带唱地讲下来,结尾之际更将孙中山先生为蔡 锷将军题写的“平生慷慨班都护”的那幅輓联给用了上来。 这齣戏并不长,唱完之后,底下一片喝彩声,邹副校长这时才颇为得意地向邹县长等人解释道:“这是剧团里的学生编的新戏,何道士改了些不合音律的词,才刚排出来,这还是头一回上台唱。还有一出‘马伏波平南安边’,可惜尚未写完。” 何思慎颇感兴趣,问道:“贵校的剧团是否有意将歷代名将事迹都编成这样的一折折的新戏来演?” 邹副校长笑道:“敝校颇有此意,不过歷代名将众多,此事恐非一时一日之功。” 何思慎道:“如此一来,贵校岂不是要聘请何道士作个剧团的指导了?” 邹副校长道:“这是自然。”阳县本地人也还罢了,肖局长与肖太太是外地来的,听了邹副校长此话,困惑之意不觉带到脸上来了。周会长是做生意的人,惯会察言观色,即刻向肖局长与肖太太解释道:“何道士说起来还是读书人出身,又在南岳入了正经的道士籍,本来就不是优伶之辈,衡州中学聘他做个剧团的指导,也不算是有辱斯文。” 顾岳身后有人嘀咕道:“如今都是民国十一年了,还要避讳什么下九流?” 顾岳想的却是,这样一来,何道士大约得常住衡州,何秀不知道是跟着父亲住到衡州去,还是依旧住到八桥镇的外祖母家里。 这齣戏唱完之后,阳县学堂的四个学生,上台演了一回对敌擒拿――这还是顾岳见这四个学生练过武,底子不错,抽空教他们的。 前头铺垫了好几齣,到最后才是衡州中学剧团排的文明戏《兴学记》。 第一折 名为“暗渡陈仓”,演的是朱剑凡自日本留学回来,决心兴办女学,开启民智并拯救女子,因清廷禁办女学,湘省已经查封了数所女校,朱剑凡将女校办在泰安里的自家园林里,对外假称“周氏家塾”,是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第二折 名为“毁家兴学”:清廷于风雨飘摇、自身难保之时,不得不顺应民意放开女校之禁,周南女校日益发展,声誉鹊起,求学者闻风而来,多至六百余人,朱剑凡前后捐献价值十一万余银元的资产用以建校,民国初建,政府每年补助女校约五千元,但仍旧入不敷出,朱剑凡继续典卖田产支持女校,夫人与老母也捐资助学,革命元勛黄兴敬重朱剑凡的义举,捐银千两相助。朱剑凡一心办学,国务总理范源廉曾拟任他为教育总长,也被婉言谢绝。 这一折是重中之重,朱夫人与朱母也要出场,此时风气,尚不能见男女同台,故而扮演朱夫人与朱母的都是男学生,好在灯光昏黄,不像白日明亮,大致还看得过去。
第86页 第三折 是收尾,名为“桃李满园”:周南女校凡未婚及订婚未嫁者都可入学,家贫的学生可在校半工半读,有教无类,女校的毕业生在长沙办了幼幼小学、培德女校,在湘潭办了自得小学,连边远的麻阳也办起了女学,将桃李芬芳之意,遍撒湘省各地。 老实说学生们演得不算太好,有几个还僵木得很,只会硬生生地背台词,有一个太紧张了,走成了同手同脚,台下立时一片闹笑。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看得入神有味,肖太太还悄声向小姑姑说,里头有些话,的确是朱校长当年曾经说过的,被原样照搬来了。 这齣戏演完,今晚的庆典便告结束,礼堂里一片鼓掌喝彩,喧闹许久,人群才陆续散去。邹县长等人临走前还与剧团学生寒喧了一会,勉励了几句。 虽然肖太太原先说要安排剧团学生的食宿,不过既是到了学堂,便就近住在学生宿舍里头了,挤一挤拼个床便可。 邹副校长安排在何思慎家里住。 夜深人散,借着星光慢慢往何家走,何思慎道:“邹校长襄助学生剧团排这齣新戏,是有意说服衡州各县举办女校?” 邹副校长嘆道:“我有爱女,聪明伶俐远胜于她的两个哥哥,却因为年已过十岁,不得不退学在家,每思及此,心中便不能平。” 前清末年的教育法令曾规定,初等小学堂可收十岁以内女童入学,民国政府亦沿用此法令,若是校方同意,家长开明,便可送家中女童入学念书,但满了十岁之后,便需另读女校,奈何女校稀少,女童读了初小之后,大多只能失学回家。 何思慎默然。他家中也有年方七岁的小女儿,识字念书也比两个哥哥更聪明。阳县境内的几所初等小学堂,只有县城里的这所愿意收女童入学,这还是他们几个家中有女儿侄女外甥女要读书的当地士绅大力推动的结果。他有时也在想,女儿初小读完之后如何安排,不过毕竟年岁尚小,他自己又事务繁杂,一时间还没能想到这么多。 邹副校长又道:“于家而言,谁家无女?于国而言,梁任公常道富国强兵首在开启民智,若是不兴女学,半数国民不能开智,国家如何自强自立?邹某不才,虽不能有朱剑凡先生之大魄力大手笔,为女学鼓吹一番的能力也还是有的。” 顾岳跟在他们后面,听着这一番对答,不觉想到靠戏本上的唱词认字的何秀。 八桥镇上是有私塾的,几个大村里也有私塾,不过即使是李家桥的私塾,也没有收过女学生,村里的女童和外嫁进来的媳妇,都是靠家里的男人教几个字,而这已经比其他几个村子好得太多,至少她们的家里人愿意教她们认字,这大概是因为李家桥的男丁很多时候忙着种田打仗去了,得靠家里的女人来支撑门户,不识几个字,实在太容易吃亏上当。 即便如此艰难,村里有几个姑娘,还是这么东拼西凑到能够默下整本《三字经》了――这还是大姑姑嫌弃李长庚念了三年私塾也没能背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三本书的时候,说出来数落他的。 要是阳县真的能开办女学,说不定何秀与村里那几个姑娘都能来上学了。 尾 声 第二天清早,顾岳出去跑步练拳时,在小阳河边上遇到了何道士。何道士正站在河边,面朝将出未出的朝日吐纳练气,练完一小节,便吐气开声,以《正气歌》运气吊嗓。 顾岳见过何秀每日午时在罗家院子里这样练气吊嗓――清早的时候大概也要练,不过那个时候顾岳在外头,没有见过。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何道士也认出了他,停下来,含笑点头。 顾岳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何秀姑娘已经识得很多字了,如果衡州或者阳县开办女学,何叔会让她去念女学吗?” 何道士大概已经从罗老太那里听说过顾岳先前住在罗家的事情,并不诧异于他知道何秀识字不少,听他这么一问,何道士盯着顾岳看了一看,才答道:“念两年书也好。如今外头的风气不一样了。” 念过新学堂的姑娘,和顾岳这样的新派学生伢,大约更般配一些。 顾岳被何道士盯得心里很紧张,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话可说,只好微微鞠个躬,讪讪地继续沿河岸跑下去。 何道士看着顾岳隐约有些僵硬的背影,满意地笑了一笑。 《兴学记》这齣新戏的宣传,颇有成效,一个月后,县政府便决定在阳县高等小学堂附设一个女学班,招收十岁以上的女学生,不过需要考试才可入学,教师主要由本校教师兼任,并买了学堂邻近的三间民房来充当教室和宿舍,买房和改建费用由邹县长太太、肖局长太太、周会长太太还有小姑姑等人捐献,教师薪金由县政府每月拨给三十银元补助,至于其他开支,则要靠学费支撑。 附设女学班在十二月初开始招生考试,看起来是要到明年开年后才能入学了。 考试那天,顾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何秀。 隔了人群,视线相接时,何秀不觉微红了脸,低下头去。 顾岳也赶紧转开视线。 他现在很紧张,想着如果女学班也要施行军国民教育,他岂不是也要去做教官?只要一想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头皮发麻,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8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后记 《桃之夭夭》,语出《诗经?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应该不需要解释,而这一篇的主题也不需要格外说明了吧。顾岳在前头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打脸来得很快。不过,梁啓超尚且要说,他经常以今日之我否定昨日之我,何况顾岳? 至于文中以鸿门宴解决郭瞎子一事,民国时期并不鲜见。笔者老家(湘南某县)就有地方民团用鸿门宴解决土匪头领的传说故事。1923年临城劫车案的匪首孙美瑶,被招安后,做了六个月的旅长,新任镇守使在中兴煤矿公司摆下鸿门宴,一声暗号,当场打死孙氏兄弟,其部下解散的解散,改编的改编。1926年,贵州军阀袁祖铭驻扎湘西,接受北伐军左翼军前敌总指挥之职,又与吴佩孚暗中往来,□□密令唐生智除袁,唐命袁之部将周斓负责,周斓于除夕日请常德商会会长曾春轩出面宴请袁,袁仅带副军长、参谋长和数十名卫士前往赴宴,席间周斓与曾春轩相继託辞离开,袁祖铭被杀后,其部下大部分缴械投降。 非常简单粗暴的手段,但从古至今,屡屡奏效。所以文中的鸿门宴,也非常简单,没有太多曲折。 第38章 君子万年(一) 一、 阳县高等小学堂放寒假挺早,刚刚入了腊月不久就放假了,顾岳立场坚定地谢绝了小姑姑的挽留,放假第一天就回到了李家桥。 大伯父显然挺高兴:“正说呢,你这两天要是没回来,怕就赶不上今年的挑盐了。” 盐价向来昂贵,因此湘省不少地方,都有趁着冬季农闲时往广东去挑盐的传统,李家桥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近年来兵荒马乱、土匪横行,好些村子不敢去了,阳县这边,如今也就是像李家桥这样男丁多、枪枝多的村子,还敢拉起人马往广东去。 村里的男丁们,若是不走这么一趟,总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成丁了,可以成家立业了。 李长庚已经说好了亲事,赶着成亲之前,肯定要去挑一次盐;大伯父他们急着要给顾岳成家,因此也赶着要在今年就带他去挑盐。 顾岳刚刚回到李家桥时,初听到这回事,心里还有些不太自在,疑惑着这好像是贩私盐?然后很自然想到史书上那些有名的私盐贩子,比如说唐末的王仙芝和黄巢。不过很快他便明白过来,这样的挑盐,委实称不上贩卖私盐,不过是用自家土产到别人家换些盐而已,所以民不举官亦不究,大家心照不宣地沿习成俗了。 大伯娘手脚麻利,大伯父带着顾岳到村长那里登了名册回来,半天不到,行李已经准备好,就等着打包了。 去广东这一程,路途遥远,自己要带米和路菜,还要带些到了广东能卖上价钱的本地特产,以免放空。李家桥的挑盐队,每年带的都是阳县盛产的茶油,茶油价钱高,挑着走长路才能划算;而且李家桥每年冬天跑一次广东,去得多了,路熟人也熟,有现成的门路可以直接用茶油换盐,免了不少买来卖去的麻烦,两边也都能多得些实惠。 李家桥这边挑油,用的都是油箩,大概因为这家什看起来就像个小箩筐,细竹篦片密密地编了两层,里里外外都用油纸蒙得牢牢实实,上头收口处留了个茶杯大小的洞口用来灌油进去,灌好了塞好竹塞子,塞子外头又用油纸蒙好绑紧。整个油箩外头,再密密地缠上草绳,放在垫了草垫的箩筐里――这箩筐比他们平时用的要小上一号,油箩周边又用米袋、换洗衣服、薄棉被子之类杂物塞得严严实实,上头蒙了油纸再盖上蓑衣雨笠,稳稳噹噹,颳风下雪都没什么问题。 大伯母又从家里的十几条扁担中,选了最为轻软劲韧出来。 顾岳挑起来试着走了走,都觉得有些轻飘飘的,和他们平时挑的担子完全不能比,这么一想,脸上不由得就露出来了。大伯父随手拍了顾岳一巴掌:“走远路哪能挑重担?有力气也不是这么乱使的。” 那边大伯母又找了两个老竹筒截出来的海碗粗的水壶,壶侧留了一小段碗底粗细的竹青没有打磨掉,突起的部分中间开口,塞了个软木塞子,壶口外头又套了一圈细丝篾编就的套子,以防塞子漏水。壶口两侧的壶身上,又各留了一小截竹青,突起来的这两个部位,正好用来穿孔套绳子,将水壶挂在箩筐外头,方便喝水。 先前进大明山祭祖砍柴,路上大家都是直接喝的山泉水,没带过水壶。这一回大伯母郑重其事地拿出水壶来,还叮嘱说路上万万不能喝生水吃生食,熟食也要吃自己做的。顾岳吓了一跳,觉得这也太夸张了。昆明那边气候温热、毒虫繁多,他们不论是走远路的行人还是行军的队伍,若非不得已,都不敢饮用生水,也在情理之中,湘省到广东这一路,应该没有这样草木皆兵吧?何况又是冬季,少有虫子。 大伯父沉着脸道:“本乡本土,吃什么喝什么都没有忌讳,出远门哪里能一样?每年都有饮食上不注意,折在路上的。咱们村十几年没有在这上头折过一个人,靠的就是这份小心谨慎。” 大伯母嘆了口气:“长庚的姐夫家里,就有一个堂叔爷,那年挑盐已经快挑回来了,离阳县就只一百五十里路,不该吃了路边卖的冷草粑,拉肚子拉死了,只好埋在那里,挑的那担盐,连本带利,办完丧事,差不多全填了进去。”
第88页 顾岳不敢再质疑了。 大伯母又找了八双穿到半旧的草鞋出来,一边说道:“走远路不能穿新草鞋,免得磨脚。” 顾岳本来想说他可以穿布鞋,不过很快明白过来,一群草鞋里出现一双布鞋,实在太打眼了,只怕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群挑盐客里混了不一样的人,怀疑有什么问题,从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大伯母显然也想到了顾岳平时很少穿草鞋,担心他穿不惯,特意用旧布头将八双鞋的内里包括夹趾都缝了一遍。虽说比别人家的草鞋讲究一些,到底还是草鞋,不至于引人注意。 穿的衣服,不能太整齐也不能太破烂,肩膀那里要特别加厚,多缝两层布料。顾岳又请大伯母在自己和大伯父的衣服里都缝了一个暗袋,装了一瓶白药以防万一,又拿了一瓶白药出来,准备留给李长庚。 水壶、扁担、箩筐、蓑衣、雨笠上,都要做标记,用红漆在不显眼处写了黄豆大小的“顾”字与“韩”字,又标了个“廿二”的序号――大伯父在韩字辈里排行第二十二,本村人看了就知道,外头人就算看到了也不容易按图索骥地找到人。 顾岳回来的当天,各家都在忙着打包行李。第二天上午正式编队。今年去广东挑盐,总计四十三名男丁,前哨两人,后卫两人,哨卫之外,专门有两个杂役伙夫,挑着铁锅蒸笼水桶烧水壶吹火筒以及前哨后卫的米袋路菜等杂物――这两个杂役伙夫让顾岳觉得,村里大概一直是按着长途行军的套路来安排挑盐的队伍的;其余三十七人,分成三队,甲字队多一人,大伯父是乙字队的队正,顾岳和李长庚自然都编在这一队。 因为要走远路,没有背惹眼的□□,而是将村里原有的三枝□□都带上了,加上顾岳手里那枝,总共四枝枪。村长又来和顾岳商量,问他能否去八桥镇上向张斗魁借两枝□□。有这六枝枪,也差不多够对付小股土匪了――至于大股土匪,自然是要提前避开,他们是去挑盐不是去剿匪的。 为了郑重起见,村长和这次挑盐的总队正顾九叔父一起陪着顾岳去拜会了张斗魁。这个面子,张斗魁还是乐意给的,慷慨地借了两枝□□出来,还额外送了顾岳二十发子弹。 将枪交到村里,回来后,大伯母悄悄地对顾岳说,谁家出了枪出了子弹,都是挂在公帐里,到时按盐利分份子钱的,叫顾岳不要在口头上计较,毕竟这回的枪算起来足足也有一半是顾岳拿出来的。 下午村长和顾九叔爷又检查了一次编队与行装,尤其是武器与配合。前哨与后卫这两组人各带了一条狗、一枝□□,另又每人拿了一根头尾包铁的木棍;另外四枝□□,顾岳自己一枝,每个队枪法最好的那个人再各带一枝在身边。此外,多数人都带了一把短刀,也有带其他短兵器的,藏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顾岳自然也带了一把刀。 除了刀与枪,扁担其实也是得用的长兵器。村里很有些人能用一根扁担撂倒七八个大汉。顾岳初初和他们交手时还曾被打得手忙脚乱。 余下的时间,就是每个队里的人练习配合。大伯父还特别叮嘱顾岳,让他一定要认清队里的人,也让大家多多熟悉他,免得在外头万一走散了,找不到人――南方各地,乡音变化极多,素来有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一说,就算是夜里失散,村里人喊几嗓子就能凭着口音相互辨认出来,换成顾岳,他听得懂当地话,却说不上来,这就麻烦了,还是多做些准备比较稳妥。 顾岳无奈,只好跟李长庚学着用当地话叫自己的名字和其他几个熟悉的人的名字称唿,只是音调到底还是有些不大对,李长庚和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一边闹笑着,一边反覆纠正顾岳的口音,结果不但没能成功,反倒将其他人的口音也带偏了,怪腔怪调让大家又闹笑起来。大伯父看不下去了,将顾岳拉了过来,让他去和三个队里的枪手一道练习配合,还得熟悉一下备选的副枪手。 这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挺早,顾岳有些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还是靠着背书才让自己尽快睡着的。 次日凌晨,早早起来吃过饭,打好绑腿,将头天晚上烧好放凉的水灌进壶里,天色蒙蒙亮,队伍便出发了。 他们今天上午要走三十里路,中午在峰县的龙家亭子吃饭休息,下午还要走二十八里路,赶着天黑前,到刘家市歇脚过夜。 经过八桥镇外头时,顾岳忍不住望了望罗家的方向。他昨天去镇上向张斗魁借枪时经过了罗家,隐约听到了何秀在院子里背国文课本的声音,听说何秀已经通过了阳县高等女子学堂的考试,想来正在很认真地准备着开年后入学念书的事情。 这个时候,何秀或许正在院子里开嗓练声? 阳县高等女子学堂就在高等小学堂隔壁,等到明年开年后,或许他们会经常碰到。 罗家院子里,迎着晨曦走到树下的何秀,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望向清江河对岸的方向。 她听说李家桥的挑盐队伍,就在今天出发。或许这个时候,顾岳正跟着队伍走过对岸,然后在前头不远的岔路口,转入那条最终通往南岭古商道的小路? 出了一会神,何秀轻轻嘆了一声,开嗓练声时,不知不觉便选了一出《得胜归》――这是八桥镇这边流传已久的一出折子戏,用的是《明英烈》的底本,唱的是大军出征、预祝凯旋而归的送别情景。
第89页 渐渐消散的晨雾之中,李家桥的挑盐队伍,拐入了另一条道,离清江河已经越来越远了。 第39章 君子万年(二) 二、 在田野山岭间蜿蜒穿行的三十里路,对于李家桥的男丁来说不算什么,即使挑着担子,中间也只短短地歇了两次,便在近午时分,赶到了预定歇脚的龙家亭子。 龙家亭子是小河谷对面的龙家集在这边商道拐角处修的一座长方形亭子,泥砖墙茅草顶,两头都留了大大的空档,无门无窗,不过两边靠墙都放了一熘半尺高的土砖,让过路人坐下来歇个脚躲个雨,已经绰绰有余了。 亭子一角,用土砖垒了两个大灶,每口大灶又都带了一个小灶眼,角落里还有一些柴禾,大概是从前歇脚的挑盐人留下来的。其他人停下来休息时,两个伙夫赶忙到亭子底下的小河边挑水上来,各人用自己带的竹筒碗淘洗了自家带的米,家境好些的加一块腊肉腊鱼,或者就是一点咸菜盐豆,盖上盖子,那边两个灶都生起了火架起了竹蒸笼,将竹筒放到蒸笼里蒸上,又将烧水的大铜壶坐到小灶眼上,靠着两口大灶的余火,足以烧开两壶水了。两个灶共六层蒸笼,分两次才能蒸完。上蒸之后,留一个人看火,另一个人上山砍柴,要将今次用过的柴禾都补起来,这也是在亭子里歇脚做饭的惯例,龙家集的人都盯着在,哪个村的人用了柴禾不补起来,不消两三天,沿路各村就要传遍了,这个村的人要歇脚都不好找地方。 两个人轮流看火砍柴,忙个不停。顾岳不由得感嘆了一声:“伙夫比我们还辛苦啊!” 大伯父道:“伙夫辛苦,所以不守夜。”李长庚又小声和顾岳解释,因为伙夫出的是劳力不是钱物,所以也只在劳力上找补,不能在盐利上找补。 顾岳想到自己名下那三枝□□,公帐上记得清楚,到时要按例多分盐利。 不依规矩,不成方圆。哪怕是村野农夫,也要将这些规矩立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顾岳转头看向亭子外的山岭。前哨后卫仍然在警卫,要等亭子里的人吃过饭了,才能替换他们下来吃饭。 这样的乱世里,李家桥的人,要安身立命,就时刻不能松懈。 他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第一锅饭蒸出来,大家按着竹筒碗上的刻字拿了自己的饭,开饭前又先从伙夫那里拿了一瓣生蒜嚼了。这是老何郎中家里传下来的土方,生蒜杀虫,走远路时嚼几瓣,可以防病从口入。顾岳皱着眉头嚼了一瓣,心想这个法子应该挺有效,所以才会沿用下来,以后行军时,也要记得想办法让整个队伍都这么干。 等到前哨后卫都吃过饭,将烧开后略略放凉的水给每人的壶里都灌了一点,稍事休息,队伍重新上路。 下午这段路程,要经过一片野山,听得到林子里的狼嗥,山岭对面,还有人在窥伺。不过他们这一行人,一看就不太好惹,狼嗥声并没有逼近,窥伺的人也只冒了一下头就没了动静。 抵达刘家市时,天色还算早。 刘家市周围有三条小商道,交汇于此地,站在镇子外头的小山坡上一眼望去,店家和住家都不少,看起来比八桥镇还要繁华一些。镇上有团练,老远就派了人过来打探,即使李家桥挑盐的队伍年年都在刘家市歇脚,团练也还是不敢让他们进镇子,照往常一样安排在镇子外头、土地庙边上的客铺里。 客铺一连四间房,泥砖墙茅草顶,有门有窗,墙角堆了草垛,晚上可以拆下稻草来铺床,还有个专门的灶间和柴房,水井就在土地庙后头的池塘边上。 土地庙的庙祝拿了钥匙来开门,两边都算是老熟人,又暂时无事,不免多聊了一会。顾岳在旁边听着,大概明白刘家市的团练为什么这样草木皆兵了。前天下午,有人赶了七八头牛到刘家市,准备第二天逢腊月大圩时卖掉,当晚就住在镇上,一伙外路来的土匪探到了这个消息,前天傍晚时候,装做挑盐客赶到了刘家市,还专门抓了两个以前在刘家市常来常往的挑盐客做幌子,以客铺住满了作藉口,在镇上投宿,半夜里跳墙出来偷牛,要不是卖牛的人警醒,及时发现,那可就亏大了。那伙土匪被团练打了出去,死伤了好几个,逃跑的土匪扬言要报復。因为出了这样大事,这两天吓得好多商贩都不敢往刘家市来,要不然这客铺也不至于空着在。 说完之后,庙祝又告诫他们,晚上没事最好不要出门,更不要靠近镇子,免得被团练当成土匪打了就太冤枉了。 这番话显然既是好心,也是警告。 顾九叔爷问道:“牛贩子的牛都卖掉没有?” 庙祝道:“哪里有人敢买?都怕那伙土匪就等在路上抢!” 牛贩子想来愁得头髮都要白了。 顾岳忍不住插了句话:“有没有派人到县里请兵剿匪?” 他回乡来所见的各地团练,大多是守个村子镇子还行,要去剿匪,恐怕就不够看了。 庙祝嘆气:“那是一伙外路来的流匪,没根没底的,哪里知道藏在哪个山窝窝里头?等到县里派人下乡来,早跑掉了。” 又有人很热心地建议道:“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还是得想个法子收拾了这伙流匪,镇上才得安宁吧。”
第90页 庙祝哭笑不得:“兄弟你说得轻巧,这要放在你们李家桥还好说,咱们镇上的团练可没这个本事,只能这么小心守着镇子,那伙流匪抢不到东西,迟早总是要走的。” 顾岳有些明白刘家市团练的做法了。既然是外路来的流匪,就带不了多少给养,三五天抢不到东西,饿着肚子肯定呆不下去,必定要换地盘找别的机会。刘家市紧着守住这几天,就算过了这一关了。 庙祝走了之后,有人凑到顾九叔爷身边道:“九叔,咱们要不要叫几个人去看看那几头牛怎么样?村里不是正好要买牛?杉山村和另外几个村子听说也要买牛。也就五十几里路,不碍事吧?” 顾九叔爷道:“咱们出来是挑盐,不是买牛。托人给村里送个信可以,别的不准多事。” 顾岳听得直点头。术业有专攻,职司也应分明。村里让顾九叔爷做这个总队正还是有道理的,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 眼下该做的,自然是宿营。 四间客铺,李家桥一行人,只要了三间,每个队一间,半间房堆货,半间房摊了稻草打地铺。每队都安排有人额外挑了两个木盆,吃过晚饭,正好拿出来给队里的人轮流泡脚。灶下的水烧得正热,盆里放了老何郎中制的药丸子,用热水化开,每个人泡上半刻钟,活血通气,解乏消疲。顾岳盘算着这个也得记住,长途行军时尤其重要。然后意识到这木盆还挺重的,不免低声问李长庚:“挑木盆的人,怎么算补劳力?也不守夜吗?” 李长庚也低声答道:“他们没有伙夫辛苦,守夜还是要守的。我听说是按四天一个工算。只要不是农忙,可以自己少出工,也可以让村里多补工。”村里常年都有不少事情,像清渠干塘、煳墙补瓦、修路疏井等等,都要算工。以工补工,倒也合情合理。 泡完了脚,换一双草鞋套上――这是防着夜里有事,可以随时应对,白日里穿的那双鞋挂在箩筐上晾着,再从箩筐里拿出薄棉被来睡觉。下头是稻草,上头是棉被,屋子里人又多,火气又旺,挨挨挤挤,倒也不冷。 守夜的两组人,分了三班,轮流起来,都披着蓑衣戴了斗笠挡夜风夜霜。顾岳和李长庚都是新丁,所以第一晚没有让他们守夜。顾岳原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惦记着那伙流匪会不会来夜袭而睡不着,没想到躺下去不多一会就睡意浓厚了,大概是因为白天行路辛苦,又或者是因为泡脚的药水有些安神助眠作用? 第40章 君子万年(三) 本章节已锁定 第41章 君子万年(四) 四、 过了界碑,转过一带山脚,就是往连州的挑盐古道了。三尺来宽的石板路,在草丛田野山岭间穿梭,多少年来,从广东往湘省贩盐,都是走的这条道。平常时节,多是从广东那边盐场挑盐过来的挑夫;到了冬月,湘省各地农夫往往趁着农闲成群结队地往广东去挑盐回来吃,古道狭窄,沿途能够落脚的地方又有限,广东的盐场便暂时停了湘省境内这段路的挑夫,回头加紧从沿海盐场挑盐到连州这样靠近湘省的地方来囤积待售。 因此这条路上现在走着的,几乎都是湘省本地的农夫。 顾岳一行刚刚踏上古道,就可以看到前头从别的商道上拐过来的十来个挑夫。 李家桥的队伍,脚程比较快,不多时便已超过了这十来个挑夫,双方错身而过时打了个照面,两边队伍里,好些人都是在这条路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不过只匆匆招唿了一声,便继续各走各路了。 顾岳一行人赶到歇脚的柴山亭子时,堪堪正午。 放眼望去,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二三十户人家,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柴山亭子比他们昨天歇脚的龙家亭子简陋得多,就几根柱子上头撑着个茅草顶,下头连着几根木栏杆。亭子里有个货郎也在歇脚,见到他们这么几十个壮丁从山上下来,吓得脸都白了,挑着担子就跑。 走在前面、看清这一幕的人,闹笑起来,也有人笑骂道:“个杂货郎,当老子是土匪了吧!”又有人道:“也不看看,哪有土匪挑着担子走路的,这点眼色都没有,活该只能做点杂货生意!” 顾岳倒觉得那杂货郎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孤身一人走村串乡,多加几分小心,哪怕小心过头,也是应当的。 他现在回想起自己从昆明一路回到家乡的情形,不得不感慨,自己很多时候以为很隐忍很小心了,其实还是挺张扬的。一路上没出什么大差错,大概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太张扬、心气高傲有恃无恐,行动又迅速得很,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或许只犹豫了一下,还没拿定主意,他就已经跑不见了。 旁边有人感嘆道:“这杂货郎,倒也精滑,要是出去打仗,多半能活到最后。” 另一人则摇头:“难说。说不好碰上个脾气暴的长官,一见他开熘就上火,一枪崩了他。” 又有人道:“这倒也是。一味胆小怕死,说不定死得更快。” 李家桥投军的人多,几乎人人都有在军中的亲戚,听来的故事也多,说起战场上哪号人死得快,各有各的道理和依据。顾岳开始还想着,他将来要是带兵,一定不能要某个故事里说过的某某样的士兵。不过听到后来,头都大了,要是照这些说法来,就没有兵可带可用了。
第91页 李家高升叔爷在旁边笑眯眯地道:“说来说去,还是看运气吧。运气好,炮弹打到身边都不炸。运气不好,子弹拐个弯也会打中。” 大家闹笑起来。 说笑间已经到了柴山亭子。 柴山亭子很小,好在亭子旁边有片平地,平地上几片巨石正好可以坐一坐,山壁上还有一孔清泉,出水口插着半片竹筒,正好接水,泉水还不小,足有拇指粗细。泉眼旁边,立了一块尺把高的石碑,刻了“柴山泉”三个字。旁边有人对今年的新丁解释说,这口泉水有灵,大旱三年的时候都没有干过,周围几十里都靠着它救过命,所以立了这块碑。他们从这里过的时候,来回都要敬枝香的。 在柴山亭子吃过中饭之后,将将启程时,管帐的何家叔爷说看天色要下雨了,叫大家先将斗笠戴上蓑衣穿好,箩筐检查一遍,油纸是否都遮好了,然后才上路。 何叔爷看天色很准,走不到两三里,已然是阴云密布,不多时,淅淅沥沥果然下了起来。 冬雨寒凉,无遮无挡的路上不好歇脚,顾岳跟着前头的人,听着哨令,将担子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平路仍是小跑,上山下山压着步子,中间只能将担子就地放下稍稍歇口气,紧走慢走,总算走完下午预计的二十九里路行程,到了荷叶塘。 荷叶塘得名于几个村子边上那一大片长了荷花的大塘,挑盐古道就从大塘另一边经过,靠山脚的地方修了一个进深足有三四间房的大亭子,泥砖墙的两面各开了三个窗口,屋樑架得高,屋顶盖的全是瓦片,亭子里头照例堆着稻草木柴,搭了土灶。此时已有十来个挑盐人在里头歇脚了,见到李家桥这么几十个壮丁过来,警惕地握着扁担站了起来。 顾九叔爷和那边为首的汉子搭了几句话之后,那一伙挑盐人就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了。 旁边的人向顾岳和李长庚解释道:“这一伙人我认得,山那边三塘村的,在荷叶塘这里常常就是歇个脚,住是不住在这里的,再往前头五里路,有个小塘村,村长老娘是三塘村嫁过去的,所以三塘村的挑盐人头天晚上向来是住在小塘村。” 顾岳心里说,就算三塘村的人原本想在这里住,看到他们这几十人的阵势,也是不成的了,只能趁着天色还算早,冒着雨再赶五里路去小塘村投宿。 只是他们这一行四十几人,投宿处可不像十来个人那么容易找。顾九叔爷有意无意地以势压人,其实也是势在必然? 而且,这凉亭只有门洞与窗洞,这么不太平的时节,看那十几个人的样子,不过就是凭着两把力气而已,其实本来也不敢在这里过夜? 顾岳脑子里念头转得挺多,这么一想,便觉得顾九叔爷的做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了。 三塘村的人一走,李家桥这几十号人,在这凉亭里堪堪可以住得下。门洞和窗洞上方的墙缝里头都插着小木桩,可以挂上草垫遮挡风雨。木桩的位置挺高,几个少年人笑嘻嘻地搭起了人梯,两个人在下头,互相扣住对方手腕搭了个架子,另一个踩在他们搭的架子上,接住别人抛上来的草垫,挂在木桩上,挂完一边,底下人梯往另一边走几步,上头人得站稳当了,再将另一边也挂在木桩上,当个门帘窗帘。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也黑得早,伙夫急匆匆蒸了饭烧了水,吃过晚饭泡了脚,摊开稻草赶紧睡。 因为亭子里没法关门关窗,今晚还要多加三道内岗,三条看家狗也都留了下来。前门后门各一名岗哨,牵了狗在亭子拐角处守着,可以看住门和一边窗口,第三个则牵了狗绕着亭子慢慢巡逻。 外岗照旧要放两组。一组在小山坡上,一组在塘边,一左一右将凉亭护在中间。 顾岳今天晚上轮到第二班外岗,和他一道搭班的,还是李家高升叔爷。 从睡梦中被高升叔爷摇醒,借着灶火的一点余光,顾岳赶紧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做好准备,跟着高升叔爷出了亭子,被冬夜的冷风一激,睡意立时消散殆尽。 两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脖子上挂着竹哨,脚下草鞋上额外多绑了一层稻草,既是防滑也是保暖,手里拄着木棍探路防身,沿着山路往小山坡上走。 快到坡顶时,高升叔爷吹了两声短哨,坡顶回了一声长哨。 顾岳两人站在原地,看着路边的茅草丛里钻了两个人出来,两边交接之后,那两人下山去睡觉,顾岳跟着高升叔爷钻进了一人来高的茅草丛。 草丛里,前头的岗哨用茅草结成地垫和顶蓬,搭了两个小小的窝棚出来。 挑盐队在夜里放的外岗,都是按着从前军伍中号为“夜不收”的探子的标准来的,临出发前,又特别训练了一番。套路其实是新丁们平日里都曾经学过练过的,只是规矩还得格外强调一回。 高升叔爷又低声叮嘱了一回,这才俯身钻入一个窝棚。 顾岳钻进另一个窝棚,盘腿坐下,将木棍横在膝上,闭目养神,宁神调息。 在陌生的地方,又是漆黑的夜里,守夜靠的其实不是眼睛,而是耳朵。静下心来,慢慢便可以清晰地听到雨声中山坡两面的动静。靠荷叶塘这边的山坡,有鸟儿在巢中拍翅的声音,另一面山坡则传来鼠兔奔走、蹬落碎石的响动。 寂静之中,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的血液流动、气息流转。一个周天,大概是一刻钟的时间。顾岳此时算是明白,为什么夜里没有钟漏,像高升叔爷他们也能大略掐准换岗的时间。
第92页 每过一个周天,就要缓慢地换一个动作,以免肢体麻?w、遇上突发状况时反应不灵敏。 这一套动作号称虎踞龙盘十三式,是顾岳回到李家桥后才跟着学会的。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对面窝棚里,高升叔爷忽然将木棍探了过来,顾岳随手挥棍一挡,高升叔爷满意地笑了一声:“好,没睡着,不错!” 顾岳收回木棍,茅草丛里又是一片寂静。 雨声渐小渐歇之后,顾岳突然听到了山坡那边?o?o?@?@的声音,像是有走兽穿过草丛正往这边有人气的地方来。 他没有睁眼,只专心辨认那个声音。此时已经可以听出来,来的是两头狼,步子有些蹒跚,可能病饿得厉害,力气不太够,步子也不太稳。 但是饿狼又更兇悍不畏人不畏死。 顾岳慢慢伸出木棍,在对面窝棚前头的地上轻轻敲了两下,高升叔爷也回敲了两下,显然也听清了那两头饿狼发出的声音。 ?o?@之声越来越近,然后停了下来,蓄势待发。隐隐的腥气,已经可以闻到了。 两头饿狼低嗥一声扑过来的时候,顾岳和高升叔爷同时滚出了窝棚,一左一右向侧边滚去,两头狼扑了个空,沖势太快,冲到了他们两人前头一点的位置,顾岳与高升叔爷扬臂起棍,在黑夜中,准确地敲在两头狼的腰上。野狼向来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一说,棍势又沉重迅勐,两头狼哀嗥一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要跳起来时,木棍又急雨般接连敲了下来。一轮急棍敲完,趁着两头狼晕头转向暂时爬不动,高升叔爷低喝了一声“我来”,抽出绑在裤腿上的短刀,循着狼嗥声找定位置,唰唰两刀割喉,狼嗥声戛然而止。 顾岳听得高升叔爷那句话时就执棍站在原地没有动,以免黑夜里不小心两边撞上。直到狼嗥声停止,确定高升叔爷已经收起了刀,才向前走了两步。 高升叔爷道:“这里有血腥气了,容易招野物,得换个地方。” 说是换地方,夜里也没法走太远,只往上风处走了一段路,到了山坡顶上的几棵矮树下头。若是月明星亮,这样的地方容易招眼,今晚这样的天色,倒还合适,两边山下不论哪头望来,山顶都是黑乎乎一片。 这站着放哨,与窝在棚子里又不一样。隐在树丛里,不能有明显动作,以免被察觉此处有人,因此,如何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来保持身体的灵敏,同样也是有讲究的。举手投足,一次不可过寸;三十息内,不可有两次动作。李家桥的人笑称说这一套叫做龟拳,慢腾腾的,半天爬不出一尺地方。 顾岳这班身手敏捷、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学这套拳时,真箇是学得欲生欲死。每回总有人因为动作快了一点大了一点被教拳的叔伯们用荆条抽得臂上腿上条条血痕。 顾岳算是学得很快、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十分精准的了,也被抽了好几回。 好在大家都还是学会了。 顾岳小心地换了一个姿势,凝神静心,专注于周围的动静。这样的话反倒更容易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乱动。 山坡顶上风大,要听清两边山下的动静,比窝棚里头更费劲,也得更专心。 三十息后,顾岳又换了一个姿势,心想他这么守几次夜下来,将来回到军中,可能会经常被派出去作哨探了。 一班岗是一个时辰,下一班来换岗的时候,站在山坡顶上已经可以望见东方隐隐的一点晨光了。 回到凉亭里头,顾岳钻进被窝里,几乎是倒头就睡,完全没有再去想那两头饿狼。 睡着前他朦胧着还在想,难怪得以前遇到过的那些老兵大都有这倒头就睡的本事,有个老兵还自夸说,哪怕只停下来歇一盏茶的时间,他也能睡一小觉,所以长途行军从来不打憷。 第42章 君子万年(五) 五、 早上起来吃饭时,顾岳看到,那两头死狼已经被拖了回来,伙夫抓紧时间在剥皮剔骨、割肉腌肉,何家叔爷照例在公帐上给顾岳和高升叔爷记了一笔,不过高升叔爷对顾岳说,站岗放哨时打到的猎物,分到猎手头上的份例也就比其他人多个一成的样子,不会太多,以免以后站岗的人专门盯猎物去了,反倒将岗哨的责任丢到脑后,容易误事。 因为在路途之中,猪皮不好硝制,便卖给了荷叶塘对面的村子。两头狼都是被割喉的,狼皮没什么破损,品相很好,卖了六个大洋。何家叔爷很惋惜地说,乡里现钱少,什么东西都卖不上价钱,若是带到连州,两块完整无缺的狼皮,少说也可以卖二十个大洋,真是便宜荷叶塘的人了。 话虽如此,何家叔爷半点也没有不肯卖的意思,而且还和那买家笑眯眯地聊了一会。 买到狼皮的那户人家,也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便替他们将昨晚和今早用过的柴火补上了――这样雨天,没处打柴去,用过了凉亭里的柴火后,本来是要留下柴火钱的,耗费现钱,对挑盐队来说,很不划算;当地人家的家里有的是干柴和稻草,只卖不上价钱,如今用没处卖钱的柴火补了这份人情,倒是两相便宜。 顾岳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卡着分寸让周边的人家有来有往地占点便宜,得一份人和,以后李家桥的挑盐队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多多少少能行些方便、得些善意。
第93页 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以前在昆明时看到不同将官带的兵,所到之处,人缘的好坏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这个人缘,平时也许看不出有什么用,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可能当地人提点的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一战的胜负了。 冬日的雨,一下便连绵不绝。早上启程时,雨又下了起来。一行人都戴了斗笠穿了蓑衣,脚下仍是光脚穿着草鞋。挑盐古道都是石板路,即便是雨天,草鞋走起来也又轻便又干净,若是换了乡间那种粘劲大的红泥路,只怕都得打赤脚了。 至于天气太冷,这个也不算什么,一走起来,浑身发热,哪里还怕这点寒气? 上午在路边茶棚里歇脚时,他们赶上了三塘村那十几个挑盐汉。歇了一盏茶时间,李家桥这边率先启程。顾岳听到三塘村那些人还有茶棚的老闆都在后面大大地松了口气,大概先前和他们这边一看就不好惹的几十号男丁挨着,很是紧张吧。 这一日上午走了三十五里路,在白果镇外头的草亭里歇脚。白果镇今日逢圩,热闹得很,草亭这边倒没什么人。爱凑热闹的几个年轻人,看着那边的热闹,颇为意动,被各自的队正板着脸训了一通之后,还是乖乖地坐下来歇息了。 大伯父赞许地看看顾岳和李长庚。他们两个都很沉得住气,该歇的时候,飞快地坐下来歇息,没有跟着那几个去张望打探、浪费精力。 大伯父拍拍他们两个:“就该这样,不歇好了,下午哪有力气走路?” 中午蒸饭的时候,伙夫将腌了一上午的狼肉,切成细丝,仔细地分均匀了,混在各人的竹筒饭里一道上了蒸笼。虽然每人只分到一小把肉丝,到底还是肉。饭熟肉香时,好些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倒也不打眼。顾岳忍不住猜想,这狼肉只腌了一上午就赶紧在路上吃掉,为的就是这个原因吧,若是等到晚上住客铺时再蒸肉,那可就太让人侧目了,一群挑盐的穷汉,居然吃得起肉?只怕许多不那么怀好意的目光都会盯上他们这个挑盐队了。 吃过中饭,略作休息,准备启程时,散圩散得早的乡民,已经挑着担子陆续往回走了,只是见他们这边几十号人,不免迟疑着不敢接近,隔了两道田埂就停了下来,显然正犹豫着是绕路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说。 旁边一个总爱掉书袋的少年突然冒出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另一人笑骂道:“好你个何老三,当我们是‘危墙’?” 顾岳心说,这一路上,可不止一个两个人,当他们这几十号挑盐人是“危墙”来着。 他们要时时提防着路匪村霸溃兵散勇外加野兽野狗,这些乡人,又何尝不是在时时提防着他们这些成群结队的挑盐人? 人人自危,只好人人自卫。 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感慨,但又都混杂在一处,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都有些什么感慨。 下午云收雨散,不过因为要走山路,得穿过雨滴不断的大片林子,蓑衣和斗笠照旧得穿戴着。 走到一片樟树林时,前头吹响了示警的竹哨。挑盐队立刻停了下来,担子搁在路边,三个队分成三路,一队守担子,一队散开警卫,另外一队向前探路并接应前哨。 大伯父带的这一队,今天正好轮到接应。 一路走一路砍了十来根木棍备用,绕过樟树林子,与牵着狗折回来报警的那名前哨正好遇上,那前哨赶紧告知大伯父他们前头出了什么事。 前头有一个山神庙,有五个挑盐人在那儿歇脚,被一伙十来人的土匪盯上了,挑盐人没什么钱,土匪捉了人也拿不到什么赎金,因此多半是要捉去作苦力挑夫,又或者是卖到矿山、盐场等处去作苦力。土匪围住山神庙捉人的时候,他们留了一个人在那儿盯着,另一个则牵了狗回来报信示警。 高升叔爷道,离这里大概三四十里路,就有一个小铁矿,只怕这伙绑挑盐穷汉作肉票的土匪和那矿主有些勾连。 顾岳转过头看着大伯父。他不知道这种情形之下,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怎么应对。如果去救那几个挑盐人,可能自己这边会出现伤亡,还有可能被土匪盯上报復;但是如果视而不见,顾岳觉得自己心里怎么也过不去这道坎。 大伯父并没怎么犹豫,便将整队人分成了三组,散开来向山神庙掩进,并吩咐顾岳和队里的枪手到时只管开枪往死里打。 顾岳松了口气,随即振奋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抽出□□握在手中。 山神庙离这里并不太远,也就一两里路。他们赶到的时候,庙里只留下好些空鸡笼,那五个挑盐人,已经被绑了双手,串成一串,前后四名持枪土匪押着他们往前走,另几名土匪则不时挥着竹条抽打这些步履踉跄的挑盐人,还有两名土匪在最后头,各挑着二三十只被绑在一起、乱扑乱叫的土鸡跟着走,看来这伙挑盐人挑到广东去换盐的就是这些土鸡了。 顾岳他们从两边山岭上追过去,留下一组人殿后。 李家桥这些出来挑盐的男丁,脚程都快,手脚又敏捷,在密林中如履平地,不多时已经追到了前头。 顾岳和队里的枪手都在左边一组,悄声商量好了两人分别打哪两名土匪,听到前头哨声一响,立刻开枪。同伴则大喊“挑盐的趴下!”
第94页 四名持枪土匪应声倒了下去。挑盐人慌乱中本能地听从了山上的叫喊声,趴倒在地。有反应快的土匪想去捡枪还击,立时变成了下一个靶子,当即倒地。也有机灵的,飞快地钻进了没有枪响的右边林子,但是右边这组里有个用弹弓的,一颗石子当头飞来,正中鼻子,满面是血,一下没看清路就被树枝绊倒在地上。 右边这组里,手快的一个,已经扑上前去,一刀勒喉。 挑着鸡跟在最后面的土匪,哇哇乱叫着丢了担子就转身往后头跑,被殿后的那个组撞上,三四根削尖的木棍迎面插过来,当场插倒在地。 片刻之间,十一名土匪尽数被杀倒。当场没死的,也被补了刀。四桿枪连同子弹都被收走,又将这些土匪挨个搜了一遍,他们在别的路上抢来的十几块大洋上百个铜子全被搜了出来,一道带走。 得救的那五个挑盐人,吓得直哆嗦。这伙人怎么比土匪还兇狠啊!千万不要出了狼窟又入虎穴才好…… 他们手上的绳索被挑断,大伯父叫他们将土匪的尸首都拖到离石板路远一点的一个小山坳里去,再折些树枝草叶遮挡,勉强也算是入土为安。 留下两名前哨监工,其他人仍旧返回搁担子的地方,各人挑着各人的担子,继续走路。 只这一阵耽搁,两名后卫已经追了上来。 经过刚才截杀土匪的地方时,原来的后卫与前哨交换了位置,前头继续探路,后头的继续监督收尾。 中途短暂歇脚时,顾岳忍不住问大伯父,为什么李家桥的挑盐队会毫不犹豫地救人而且这么干脆利落地将土匪全宰了,家里老人不是常叮嘱说,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顾九叔爷不是也反覆训令,不许多事生事? 大伯父笑了笑:“你觉得刚才不该救人,不该杀了那伙土匪?” 顾岳:“我没这么想过。” 大伯父心说,顾岳要是会这么想,才叫奇怪了。 顾岳道:“我只是有些没想通罢了。” 大伯父道:“也没什么想不通的。都是这条路上的挑盐人,没见面也有三分香火情。哪能见死不救?这可不是挑盐古道上的规矩。” 顾岳想到昆明城里的各色行会,行会会员之间,的确都有守望相助的传统。推而广之,各乡各路的挑盐人,其实也是一个行会?所以李家桥的挑盐队见到挑盐人被绑票,才会拔刀相助? 大伯父又拍拍顾岳的肩膀:“再说了,不见点血,哪能练得了兵?” 李家桥的挑盐队,说是挑盐,其实也是一年一度的长途行军练兵。村子里那些少年伢们,一入行伍,就能脱颖而出,靠的不光是好身手,也因为这样耳濡目染的练兵。 顾岳恍然明了。 身在其中,习以为常,他还真是一时间没想起来这回事。 这天傍晚,一行人歇在了樟木林子的客铺。这个镇周围的樟树特别多,不少外地客商过来贩运樟木,所以得了这个名字。樟木板子和樟木树干都得拖到镇子外头的水道渡口起运,因此就在渡口处建了好几个客铺。有点钱的客商,自然住那上等铺子;装船运木头的苦力,住的是最下等的铺子,一熘大通铺,挤得翻身都难,铺点稻草裹个草垫就算一夜。 李家桥的挑盐队,住的比苦力还是好一点,要了三间房,地盘宽敞一些,稻草垫得厚实一些,还能在土灶上蒸点热饭热菜,烧个热水泡泡脚解解乏。 顾岳今晚轮到头班岗,因此赶在头一波泡脚。正泡着时,当地的民团包董事提着马灯,带着两个团丁过来拜会顾九叔爷,就在他旁边的小木桌边上坐了下来,将灯放在桌上,笑呵呵地同顾九叔爷寒喧。他们两人不止打过一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因此很快便切入了主题。 包董事是为了那四桿枪来的。 白天从土匪那里得了四桿□□之后,一路上都是裹在草垫里的,没有露过脸。包董事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显然是那伙土匪背后的人直接找到了他这里,然后包董事又直接找到了最可能干掉那伙土匪的李家桥的挑盐队这里。 顾岳心想,这便是地头蛇的好处了,消息灵通得很,因此反应也十分迅速。 所以难怪得行军每到一地都要找当地的嚮导。 顾九叔爷倒也没有否认那四桿枪在自己手里,但是包董事想要简单轻松地直接拿回去,那也不能。管帐的何叔爷翻了翻帐本,便对包董事比了个手势。顾岳没看懂,猜想大概是这些帐房先生们的行话手势。 包董事与何叔爷你来我往的比划了一会,很快握手成契,包董事留下一包现洋,拿走了四桿枪,子弹自然是被扣了下来。 顾岳看着包董事一行带着枪离开,忍不住问顾九叔爷:“这几桿枪,是卖给包董事了吗?” 顾九叔爷道:“哪里,包董事就是作个中间人。” 顾岳立刻明白,枪还是要归还原主的。 这样的话,也许李家桥的挑盐队,在返程路上,还会碰上拿着这四桿枪来劫道的另一拨土匪。 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居然挺合理。 包董事是当地人,不能不给乡里乡亲面子,又是负责地方治安的民团董事,所以他会出头来做这个中间人;李家桥的挑盐队是过路的外乡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做事总要留几分余地,包董事出面,拿钱赎枪,姿态作得十足,要是再扣着枪不还,伤了脸面可就要结仇了,以后还怎么从这条路走?
第95页 至于那伙土匪的上头首领们,运气不好碰上过江龙,总得出点血,认了这次栽,手下喽罗死了就死了,这年月人命真不值钱,枪还是要赎回来的,毕竟山里头不好弄到枪,再说了,要是不显几分本事把枪弄回去,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认了帐,认栽认得太彻底、姿态放得太低,难免被周边其他势力瞧不起,哪里还能继续占住那块地盘? 顾岳觉得自己的推测应该很合理。 但是这份合理,又让他心里更不舒服。 而且,能够很快推断出这个中内情、猜到这三方人马的想法,顾岳觉得他看着现在的自己时也有点心境复杂了。 第43章 君子万年(完) 六、 从樟木林子往南,地势多崎岖,连绵山岭之间,村镇规模往往都不大,凉亭倒是大多修得不小,顾岳听何叔爷说,这凉亭修得好,是因为里头还有广东盐场的份子钱。 李家桥的挑盐队男丁多,又个个精壮骠悍,一看就不好惹,所以几乎也没人同他们抢落脚的地方。后面的路程里,超过了不少其他地方的挑盐队――顾岳有一回记数,一天里就超过了六支队伍;遇到过两次不长眼的土匪,都被收拾了,李家桥这边也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擦伤了胳膊,好在上了药之后也不太影响挑担子。另外又在客铺投宿时遇到过两回小偷,当然,小偷都被抓住死揍了一顿;其间有个装成游方道士的骗子,拿了一葫芦仙丹来卖,还弄了些水上生烟、白纸显字的把戏来佐证,结果被顾岳这个读过新式学堂的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路平安。 高升叔爷听顾岳这么总结,嘆了口气:“这条道离各个县城都远,哪路人马打仗都难得跑到这山沟沟里来打,一路上也就是些土匪小偷骗子,小打小闹,咱们村这几十号人,总能应付得过来,才有这一路平安。” 要是碰上两军交战,就只有往山上躲的份了。运气不好,被拉?咐?丁,或者被枪弹打死打伤,都是常有的事情。 顾岳若有所思:“我记得地图上从衡州往广东其实是往韶关那条路最近,又多是官道,路更好走。走连州就绕了不少路程了,又总是山路。咱们那边的挑盐队,却不走韶关走连州,就是这个缘故吧。” 无利可图的仗,很难打得起来。 因此,这一路的穷山僻壤,换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快要抵达连州时,虽然天色还早,李家桥的挑盐队也没有再赶路了,就在亭子里住了下来,打算好好休整休整,第二天清早再去连州城郊的盐场里换盐。 连州这一带,也是群山环绕,不过到底是个县城,比起这一路上其他乡镇来,想也想得到要繁华许多。顾九叔爷传令说,明天换好了盐,可以轮换着到连州城里看看,但不许单独行动,至少五人为伍,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换班。 顾岳听到这命令,立刻想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边续行军这么多天之后,的确需要缓一缓,得这半天闲暇,大家才更有精神一口气走完接下来的返程。 第二天一早,赶了四五里路,到了连州城郊的盐场。 连州的盐场很大,共有七个管事,李家桥这边找的是丁管事。 丁管事操着一口广东白话,顾九叔爷、何叔爷满口阳县土话,好在两边交易了好几年,算是老熟人了,慢慢讲还是可以听得懂。 丁管事一看就是那种做事一丝不苟的人。拿着一个小吊杯,小心地伸进油箩里头,吊一杯油出来检查过了,再倒回去,点一点头,旁边的小工赶紧盖上盖子,重新用油纸裹好,贴上封条,搬到靠墙处放好,丁管事则继续检查下一箩油。 李家桥的七八十箩茶油,全都检查了一遍,自然是无一桶掺假。丁管事满意地向顾九叔爷他们翘了翘大拇指,两边都拿出帐本来,记数签字画押。 领盐在另一个库房。丁管事领着他们进去时,立刻有工头来迎接。两边交接好了,工头便领着他们去库房里。 石头砌的大池子里,堆了两人来高的盐山,顾岳注意到这里的盐细白匀称,比起他在别处见过的盐显然很要好上几分。李家桥的男丁年年到这里来挑盐,看来也是有原由的。 盐山周边围了一圈三尺多高的、一尺来宽的石栏杆,石栏杆上,密密地凿了许多两三寸宽的石槽,里头浅外头深,坡度还挺大。 顾岳暗自猜测着这一圈石栏石槽是干什么的。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工头已经叫小工用推车推了数十个空油箩过来,称重记数之后,拔了竹塞子,一一摆在石槽外头的地上。又有小工推了一车的细竹筒过来,竹筒两头都削成了尖弧状,将竹筒卡在石槽里,一头插进盐山里头,另一头搁在油箩的开口上方,小工用竹铲往盐山上略一扒拉,盐粒便簌簌地滑入了竹筒,再从竹筒里顺着石槽的斜坡滑入油箩,一箩装满,便有小工将这头的竹筒抬起,另两名小工将装满的油箩塞紧竹塞子,搬到一边,再换上另一个空油箩。 这些盐工显然做惯了这活,挑盐队这边只需要帮着将装满了盐的油箩上秤,秤重记帐之后,再在塞子外头套上油纸绑紧,重新用草绳缠牢实了放到各人的箩筐里头。 忙了半个上午,按着挑来的茶油的箩数装满了盐之后,丁管事又另外给何叔爷结算了二百七十个大洋――茶油价钱高,这些盐还抵不了帐,因此盐场得用现洋抵差价。
第96页 现洋分别塞进了几根细竹筒里,仍旧由何叔爷和他的两个跟班挑着。 帐房里有另外两个挑盐队也在结帐,见了这一幕,不免羡慕地小心议论,也有人道:“羡慕不来的,看看人家这架式,一站出来就知道都是有本事的,要不然哪里敢带这么多现洋走路?” 结完帐,丁管事亲自送他们出了盐场,两边拱手告别。 李家桥这一行人,挑着盐回到昨天晚上歇脚的亭子,按部就班地吃了中饭,留下一半人守盐,另外一半人,拿了何叔爷发下来的每人一块现洋,再加上自己一路带过来的一点现钱,五人为伍,去逛连州城。 顾岳这一伍,是大伯父、李长庚、高升叔爷还有何家的鬍子表叔。 连州毕竟在广东境内,广州那边贩来的洋货不少,价格也比湘省便宜一些。到连州来挑盐的,手头若是稍稍宽裕些,多多少少总要带一点洋货回去。加之顾岳这一伍里,李长庚要娶亲送聘礼,高升叔爷家里的大孙女订了亲要办嫁妆,何表叔家里则是要准备丈母娘罗老太明年六十大寿的寿礼,都得提前置办几样东西。这么一来,时间就很紧凑了。 顾岳跟着大家转了几间铺子,也选了几面雕花小圆镜,想着回去后送给大伯母、大姑姑和小姑姑。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又拿了一面深红背壳上印着一双白天鹅的椭圆形的小镜子,藏在手里一块拿去付了钱。 店家想得周到,每面镜子都配了个小竹盒子,里头垫了柔软的细草,盒子大小又正好卡住镜子,免得路上不小心将镜子磕坏摔坏了。竹盒盖子上,还刻了店铺的名号。伙计很有眼色,看顾岳的模样像是个讲究人,又建议他再加一点钱,额外买了个大一号的竹盒子,将四个小盒子装进去,这就更牢靠了。 顾岳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嘆了一句:难怪这家店的生意做得红火,果然是有道理的。 买好镜子,看大伯父他们还在挑选,顾岳便退到铺子门口处等候。转眼看到斜对面的邮局,不觉心里一动,向大伯父说了一声,便往邮局去了。 顾岳想找些报纸看看。他回到李家桥将近一年时间了,也就在阳县能够看到几张过期的旧报纸,心里头总有些失落和忐忐不安。 邮局里头的两个职员,只会说广东白话,好在大概能够听得懂官话,顾岳连比带划,总算说明白意思,在那两个职员看冤大头一样的微妙眼神里,花了五个大洋,将邮局里头积存下来的十来种旧报纸买了一堆,又买了几份最新出的报纸,就站在邮局里头看了起来。 顾岳没有意识到,他拿着报纸这么一站,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和刚才有些不同了,仿佛脱下了一层让他泯然于众的外衣,重新露出了昆明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讲武堂学生的面貌来了。 连续翻了几张报纸之后,顾岳的手停了下来。 他在老家也听到过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孙中山避难永丰舰的消息,还听说陈炯明赶走孙中山后入广州就任了粤军总司令。 而这张报纸上的最新消息说,滇军、桂军和粤军组成了西路讨贼军,不日将出师广州,讨伐陈炯明。 西路讨贼军里头的滇军主将是杨希闵与范石生。都是顾岳曾经见过不少次的顾品珍的得力部下。 顾岳怔了一下,心头一跳,赶紧将前头的报纸都摊开,寻找相关的其他消息。 他在昆明时,曾听到父亲说过,顾品珍主政云南后就通电支持孙中山北伐,并表示要出兵听令。 从报纸上的消息来看,顾品珍战败身死之后,他的旧部退入贵州,整编之后还有五个旅,并发电向孙中山表示“愿为北伐前驱”,孙中山将这一支滇军命名为讨逆军,任命杨希闵为总司令兼第一军军长,又任命范石生为北伐先遣司令,驻扎于滇、黔、桂边界。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后,孙中山要举军讨贼,公历的11月初,杨希闵与孙中山委任的桂军将领沈鸿英、刘震寰在广西藤县白马庙会盟,并被推举为西路讨贼军前敌总指挥,率联军东下广州。 顾岳的地理学得很好,略略一回想舆地图,就知道藤县是在梧州境内,从藤县去广州,要走的是西江水路,离连州还很远。 想清楚这一点,顾岳刚才读报时激盪起来的心情,平復了不少。 大伯父一行人此时已经买好的东西,过来叫他一道回去吃饭。顾岳将报纸重新捆好,跟着大家一道往回走,吃过中饭,他们就得守着盐担,换另一班人到连州城里置办东西了。 经过城门时,却见门口处围了一大圈人,一个军官站在桌子上,拿着张告示高声宣读,桌子下头摆着两箩筐银元,旁边还有几名士兵端着枪在看场子。围观的多是壮丁,探头探脑,交头接耳。 顾岳心里忽然一动。 他怎么觉得这场景与自己看到的那些消息有些关联? 那军官念的是广东白话,顾岳一个字也没听懂。周边围着的人里,那些一看就是湘省来的挑盐农夫,也是一脸茫然,只冲着桌子下头两筐银元,捨不得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军官念完一遍之后,又用半通不通的官话重新念了一遍告示,大概也知道连州这里很多外地人,听不懂广东话。 这是梧州卫戍司令莫雄的招兵告示,打的正是西路讨贼军的旗号。那筐银元,是要给新兵发的安家费。
第97页 顾岳心说这位莫司令倒还好,没有直接派兵抓丁,而是用银元来利诱,当兵吃粮,抗枪吃饭,其实这样用银元招进来的兵,比抓丁抓进来的兵,到底还是好使一些。 不过也或许是连州这边不敢让他在这里抓丁,这么抓一回,挑盐的农夫恐怕几年里都不敢再到连州来了。 拈量着这位莫司令招兵的手法时,顾岳转而想到,梧州是广西而不是广东的,当下忍不住问城门口的守门团丁:“这位梧州卫戍司令,怎么到连州来招兵了?” 那团丁能听懂他的官话,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答道:“莫司令是咱们清远人啦!” 团丁看他是外地人,于是拗着舌头硬说官话,半文不白,这句话顾岳倒是勉强听懂了。 连州是隶属于清远的。无怪乎莫雄会到连州来招兵买马。 看守盐担的同伴们还在等着换班,顾岳不便久留,跟着大家一起回到歇脚的亭子里,吃过中饭后,拿出报纸来仔细翻看,在旧报纸里,找出了莫雄就任梧州卫戍司令的消息,里面还介绍了莫司令的简歷。莫雄是清远下属的英德县人,去年任粤军中校营长,奉孙中山命令率部进入广西讨伐旧桂系,并扈卫孙中山桂林大本营,今年六月任梧州卫戍司令。 再翻新报纸,西路讨贼军是兵分两路,其中一路就是莫雄的粤军,出西江右岸讨伐陈炯明。 有西路,便有东路。顾岳再翻一翻报纸,果然,还有个一东路讨贼军,是从闽南出发的粤军宿将许崇智部。 东西夹击,广州当地士绅素来又是支持孙中山的,陈炯明多半在广州立足不稳,孙中山收復广州后,又将是一番新局面。 顾岳对着报纸沉思不语,旁边人推推他,催着他将这一堆报纸给大家读一读讲一讲――李家桥的壮丁多半上过私塾,认得大几百字,不过这报纸上的时事消息,还是得有人讲解才弄得清楚。 顾岳边读边讲,尤其是将这讨伐陈炯明一事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梳理了一番,让大家都能听得明白。 听完这一节,大家心满意足,纷纷借了报纸去看那些简单易懂的花纱布涨价、某地水灾之类的消息。 李长庚凑过来,悄悄问道:“仰岳,你是不是想跟着招兵的人去打仗啊?” 他觉得顾岳读报讲报的时候,那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显就是想去投军。 顾岳一时间答不上来。 李长庚不无担心地道:“这个西路讨贼军里头有滇军,仰岳你去的话,要不要紧啊?” 顾岳道:“这支滇军不是唐继尧的人马,是顾品珍将军的部下。” 他如果要投军,其实投入这支滇军,才是更合适的选择。 李长庚又道:“可是仰岳你还没娶亲成家呢。我爹娘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顾岳转头看看自己的那担盐,盐担里头还装着他要带回去的四面镜子。 顾岳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得把盐挑回去再说。” 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将自己的担子撂给别人。除了这担盐,还有阳县高等小学堂那边的学生军,也得要妥善交接才是。 而且,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说服大伯父他们,让他们点头同意了,自己再到广东来投军。 他不想让大伯父他们因为他的选择而气愤难过。 或许……他还应该对另一个人说说自己的计划和梦想? 顾岳将手里的报纸重新展开,仔细读着那一则西路讨贼军出师广州的消息。 也许等他安排妥当之后,讨贼军已经收復广州了,他可以直接去广州投奔滇军。 何秀那样聪明能干,现在又在上新学堂,或许她也可以到广州这样时新繁华的大埠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