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寄不出的情书》 引 屋外的丝丝蝉鸣如一根根银丝,若有若无地散落夜色中。窗外,肥大的美人蕉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屋顶,弯月在流云身后时隐时现,朦胧地望着大地。 夜深了。 桌上粉红外壳的台灯,用桔黄的灯光抵抗着缓缓从窗户涌入的夜色,静静地陪伴着我。 我穿着印着兔子图案的睡衣,抱着双腿,和往常一样,傻傻地对着电脑。 在忙完一天的事情后,我都会洗个澡,坐到桌前,深深呼吸后,打开一个叫prince的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里是满满的照片。每当我看到它们,就像慢慢翻开一本色彩缤纷的记事本。看到照片上那个人熟悉的脸庞和身影,一道如阳光般温暖的光芒,就会随着我的呼吸缓缓进入我身躯,滋润着我全身每一个细胞。于是,我的心变得充盈,美满,幸福。 每一天的期待,就是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到这些照片,陷入美好的回忆和我的爱情中。 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我爱的人。当无尽的爱恋和想念在心中积累到海那么深时,我就提笔写信。每一封信都用信封仔细地封着,放在一个小铁箱里,从未寄出过。 小铁箱就放在我的床头。它是我生命的宝贝。它装盛了我毕生的爱。 12点的闹钟报时将我从深切的回忆中拉回来。我最后看了那些照片一眼,恋恋不舍地关上电脑。 我爬到床上,蜷缩到柔和的被子里,将小铁箱抱到怀中。月亮穿过了薄云,淡淡的银光落到了窗前。睡意袭来,怀中的铁箱似乎从深眠中苏醒过来,满怀深情,开始讲起一段悠长的爱情故事。 第一封信(1998) 哲闻同学: 你好,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好像和平常写作业一样,都是写字,可是从手到心,都在微微地发颤。可能是因为写信的对象是你这样的耀眼的人吧,不要说面对面和你说话了,就连在信纸上向你说点什么,都觉得心惊胆战。 很不好意思啊,我用的信纸太破,希望你不要嫌弃,能够看下去。 你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像我这样每天都坐在教室的最角落,穿的是又难看又旧的衣服,下课也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和别的同学玩的女生,居然给你写信了,你该很吃惊吧? 你从别的城市转学过来,已经快一个月了。短短几周里,你就几乎熟识了班上所有的人。而我,还有一半的同学我叫不出名字呢。我很少和同学讲话,自然他们也就不愿接近我了。我老是蜷缩在角落,不起眼,也似乎不存在。 在你到来之前,我的生活和心情,都像阴霾的天气一样,布满乌云。每天我的心都被一些抑郁和愁闷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我笑不出来,也不想去关心别人。 本来以为,初中的日子,会跟小学那样,就那么平平淡淡,昏暗无光地过下去了。谁知,你出现了。 你知道吗,在你踏进教室门的那一瞬间,我刚好从座位上抬起头。多么奇妙的情景啊,原本灰暗的教室刹那间就充满了阳光,变得那么明亮!你站在讲台上,向大家作自我介绍。 我记得平时上课男同学都是骚动不安的,可那一刻,我前面几十颗黑乎乎的脑袋都静止不动,仰头看着你。 你的笑容好迷人,就像天使一样。你的眼睛好清澈,犹如夏天的泉水。你的衣服也好漂亮,白色和天蓝色相间的衬衣,瞬间把我带到窗外的蓝天白云。 我呆呆地望着你,不觉有了想流泪的感觉。看到你的那一秒钟开始,我相信,上天救我来了。它派来最美丽的天使,救我来了。我是一粒最微不足道的尘埃,而你是那光芒万丈的太阳。 从那天起,上学变成了我最开心的事。在学校里,我可以随时地见到你。一看到你的笑容,我就感到最明媚的阳光,和最和煦的春风笼罩着我。你不笑的时候,眼神和表情中就会透出一种肃穆。那样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你内心的真正的东西。 课堂上,你踊跃地举手回答问题,答完坐下后,总会得到老师表扬。课间时分,同学们不是聚到你座位旁,就是和你走到教室外的走廊,玩啊,闹啊,笑啊。 大家都围着你团团转。真好。我很羡慕,却又害怕这种事。想到一大堆人围上来和我说话,我就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才好。但那种被人包围的感觉似乎实在是好,我常常幻想有和一帮同学亲热地走在一起,说笑打闹。 在这种矛盾中,坐在角落里,悄悄地观看你和同学的交往,变成一种习惯。我把自己幻想成你,享受着老师和同学众星捧月的对待,既不用我亲身体验,又能得到莫大的慰藉。 经常可以在校门口遇到接你回家的你的妈妈。她一头浓密的头发,一部分黑色,一部分金黄色,梳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别提多有韵味。她和蔼地看着每一个放学出校门的同学,眼里满是爱意。但当你挎着书包走向她时,她的眼神又不一样了,同样是爱,却变得那么唯一,幸福,生动。 我好喜欢你的妈妈。好喜欢回味她那慈爱的目光,让我也能沐浴在母爱的光芒中。你想象不出,对我这样从小就没有妈妈的人来说,那是多么的珍贵和稀罕。 小时候,爸爸告诉我,妈妈生我时难产,去世了。可我现在听到邻居说,她是嫌我不是男孩,不要我了,也不要爸爸,我刚满月她就走了。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爸爸一个人把我养大,还要照顾生病的奶奶。他每天在胡同口摆摊卖饼,收摊后再去拾垃圾,很晚才回家。他回来时,我大都已经睡觉了。 奶奶好可怜。她瘦得像一棵柴,皮包骨头,只能躺在床上。没人跟我讲奶奶生的什么病,我只知道她每天都在痛苦地呻吟,叫着“好痛好痛”。每次她叫的时候,我都写不进去作业。于是我只有趴在她床前,喂她喝水,给她擦脸,抚摸她枯瘦的手臂。有时爸爸带了好吃的回来,我们给奶奶吃,她怎么都不肯,说是要省给我,我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其实那都只是番薯,玉米,甜馍之类的东西,你家肯定都不会吃这些的。 最近爸爸好像也病了。他突然瘦了很多,老是吐,也没有力气干活了。我好担心。可他不肯去医院,说是没钱。昨天中午我回家,经过胡同口时,看到他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眼睛睁得好大。我赶快跑过去。他一见到我,马上就装出没事的样子,还笑了笑,叫我快回家吃饭,说是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茄子。 哲闻同学,我好难过,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感觉到我身边仅剩的亲人们也快要离开我了。可我还太小,什么也做不到。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给你写信。自从你转来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我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你。想起你的笑容,我就像找到了依靠,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大概压抑太久了吧,现在,我终于忍不住了。好想扑到你身边,和你讲我的心情。除了爸爸和奶奶,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感到你身上有很多我着迷的东西。 写了这么多,不知你看了会不会嫌烦。可我心里仿佛舒了口气,也不那么难受了。突然给你写信,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若你能回信,我一定是万分地开心。如果你没有时间,也不用回,我只要讲给你听了,我就好受多了。 殊殊 1998。11。3 第二封信(1999) 哲闻同学: 近来可好?三个月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可惜,我不敢交给你。 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在我的衣兜里揣了好几天。每次我想走到你跟前交给你时,我的心都砰砰直跳,觉得好害怕。倒不是怕周围人嘲笑我,也不是怕你会拒绝,而是,当我离你越来越近时,我清晰地感觉到属于你的明媚阳光。我的生活就像一窝蓬乱的草,每根都浸满沉重和痛苦。我想,我不能用它来玷污你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不能在你单纯的心上投下任何阴影,从而影响到你的快乐。 每次看到你,我都会这么感觉。因为你快乐的笑容,我才觉得我的生活也透进一丝光亮,并非完全是昏暗。 那封信,最后被我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藏起来了。同样,这封信也不会给你。我只是在这里,稍稍倾吐一下,不然我怕我会疯掉的。 今天是除夕哦。天黑了,街上的彩灯好漂亮。我刚从外面回来时看到的。胡同里好多小孩在放爆竹,他们穿着崭新的棉袄,叫着,笑着,跑来跑去。此刻,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围着桌子在吃香喷喷的团圆饭吧?你那和蔼可亲的妈妈正不断给你夹菜吧? 除夕呵,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亲爱的奶奶,今天早上,她去世了。我去给她喂水时,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今天的她很安静,不像往常一样呻吟,而是睁着发黄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叫她她也不应。后来,她的嘴唇上扬,露出了一丝微笑,脸的颜色慢慢变成了白色。慢慢地,又变成了灰色。最后,变成了灰黑色。 她的眼睛一直没闭上,我也不敢惊动她。我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屋子里冰冷的空气,因为失去她的体温,似乎更冷了些。 我脑中一片空白。我的心脏就像解冻的冰山,一点点地解体,溶化。到了最后,我甚至都感觉不到它在跳动。它,消失了一样。 在这个除旧迎新的美好日子里,我和我瘦弱不堪的爸爸紧紧拥抱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任由冬天的寒风从四面的缝隙中窜入啃食我们的皮肤。 我的奶奶没有了,我怀中的爸爸,属于我也不太久了。我说真的。虽然他不告诉我,但我知道,他患上了不治之症,和奶奶一样。 你能了解这种感受吗?你的亲人,一个已经离你而去,另一个也即将离你而去,你却束手无策,无力反抗。 我一天都没吃饭。我虚弱得快要晕过去了,但是不得不支撑着给你写信。要是不写的话,我想我就撑不过今夜了。 有某一秒钟,我幻想你会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的小屋里。你将你那身阳光洒进了我们暗无天日的冰冷彻骨的小屋。你用你那天使般的笑容,驱走朝我们张牙舞爪的恶魔。 呵呵。我知道这只是幻想。你正沉浸在铺天盖地的新年的幸福中,你经历的都是美好,你做梦也不会梦到我家此刻的场景。 上次给你写过信后,天就变得很冷。我和往年一样,依旧穿的是薄薄的旧衣服,却没有感到太多的冷。这也许要感谢,能天天看到你,看你学习,玩耍,运动,看得我忘乎所以。 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么会如此沉默寡言,也不合群。也许当你穿着旧衣服,想到阴冷无望的家,想到残缺的亲情,和渺茫的未来,你也会和我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 哦,12点到了,外面开始放烟花了。其实我很想出去看看,但又不敢。烟花太美了,我不敢看。好盼望快点开学,让我再次看到你。哪一天看不到你,我的心都空空的,就像照不进阳光的地窖。 这一天,很累了。我想睡觉了。祝你新年快乐。 殊殊 1999。2。15 第三封信(1999) 哲闻同学: 春天快要过去了,夏天将要来临。早晨的气温不冷不热的舒适,到了中午,还是会感到一潮一潮的微微热浪。 失去奶奶的阴影,在美好的阳光下,逐渐缩小。我努力不去想那些痛苦的回忆,尽量让自己去展望那些充满希翼的事物。 我不再无所事事。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后,都要去帮助爸爸卖饼,让他多休息,他不能再那么劳累了。 他也不去拾垃圾了,由我代替。好像在传统的记忆中,收垃圾,往往是和“乞丐”,“贫穷”等词联系在一起。人们对于收垃圾的人的那种鄙视,简直是根深蒂固。就连我这样一个小女孩,都不能从那样的目光中幸免。 每天傍晚,我都会去几条固定的街道。那里的居民和店家,都会把能回收的垃圾留给我。他们都会用怜悯的眼光看我,背后却还是有几分鄙夷。 为了爸爸,为了生活,我默默地忍受着。我边往口袋里装那些废书废报,酒瓶塑料瓶,边万分敏感地观察四周,如同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一旦看到远处走来学校里的同学,我就赶紧溜到墙角躲藏,直到他们走远了才放松下来,继续装瓶子。 可那一天还是没躲过去。我收完杉树街的垃圾,扎好麻口袋,放在扁平的铁推车上,向家的方向走去。 街角转弯时,平时鲜有人过的拐角处,忽地出现几个走路的人。我还没反应过来,推车坚硬的角就撞到了其中一人的腿上。 他“啊”了一声,弯腰抚腿,显然受了一惊。其余的人也停下脚步,愣在那里。 等看清他们的脸庞,就像晴天一霹雳,我又惊又吓,震住不动了。 面前的几个人,都是班上的男生。而且,那个被撞的男生,是你! 哲闻同学,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就像一个人苦心掩饰的疤痕,被毫不留情地揭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就像一块洁净的桌布被取下,暴露出里面的一片狼藉。在日日同处一个教室的同学面前,在天使般的小王子,哲闻同学你面前,我日日夜夜最怕被发现的秘密一览无遗,一清二楚。 那些男同学回过神后,有的吹口哨,有的“哟嗬哟嗬”地叫,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做出嘲讽的表情,讲一些笑话取笑我。我像根柱子一样站在那里,浑身发麻。强烈的羞耻使我涨红了脸。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飞身扑地化为一地灰尘。 然而,当我望向你的眼睛时,才受到更大的打击。你揉着小腿,眉头紧皱,把疼痛带来的不快化为厌恶的眼神,责怪地看着我。 撞到你,让你受伤,我本就万分心疼。我一点也舍不得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对我的鲁莽内疚不已。但是,在看到你如此的眼神后,我想道歉却发不出声,想逃跑却没有力气。我手撑推车,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你们走后,我摇晃了几下,跌坐在地上。我靠倒在墙根上,难以抑制地大哭起来。我看不到过往行人奇异的表情,看不到驻足质疑的大叔阿姨,看不到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的指指点点。 地上被我哭湿了一片。滔滔不绝的眼泪如小溪一样哗哗流淌。你不是上天特意派来救我的天使吗?为什么我在华丽的你的面前是如此卑微?我不小心撞到了你,你生我气了吗?你恨我了吗? 我哭啊哭,哭啊哭。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也呜咽不出一声。我清着嘶哑的嗓子,从衣兜里掏出纸擦鼻涕。天色开始暗了,我要赶快回去。 我用力抬起被哭泣抽干了力气的身体,想要站起来,一转头,吃惊地看到站在转角斜对面的你。 你拎着书包带,书包垂落及地。你惊慌失措地望着我,自责、悔恨写满双眼。 原来你没有走。你听到我的哭声,就转回来,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痛哭。 我噙着泪水,不愿再多作停留,推着小车,飞一般地离开。 第二天,我徘徊在校门口迟迟不敢进去。我怕那些调皮的男生一窝蜂地围上来取笑我。这样的情景让我害怕不已。我还记得小学时把硬硬的馒头带到教室吃而遭到嘲笑的那一幕。 当上课铃打响时,我无可奈何地拖着僵硬的步子走了进去。迟到了的话,又该被老师骂。我在众目睽睽中,轻飘飘地走到最后面我的座位。途中,似乎并没发现异样的目光。课后,男生们和往常一样嬉笑打闹,在过道和走廊中穿梭。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我在难以置信中,一点一点地放下心来。 两天后的下午,放学路上,我忽然想起有个作业本还在抽屉里,便急急地回到学校去取。当我赶到教室后门口,正好看到你从前门走下来。我躲在高高叠在桌上的椅子后面,眼看你特意绕到我角落里的座位,将一个喝完的饮料瓶放到我桌上。 你走回自己的位子,挎上书包,从前门出去。我迈出后门,望着你亲切的背影,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其实,我在街边哭泣,发觉你默默陪在一旁时,心中对你的不好的情绪就不翼而飞。别的男生早就把我的窘迫忘得干干净净,你还记得送一个瓶子给我。你没有大模大样,擂鼓打锣。你轻轻地走过来,不惊不扰,把你的关心放在我的世界。你悄悄地,不想因此被我感谢。我紧紧握着那只瓶子。走在路上,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一直以为天使也好,王子也好,都是高高在上让人膜拜,让人赞叹,想不到他们也会俯下身来,用一颗善良的心去关怀悲哀的人。 再见你时,我的心中荡漾起一种和之前不同的东西。它让人觉得温柔,温馨,充盈全身又无从说起。一去感受这种感觉,心也变得柔软,轻灵,似是被一汪温水包裹那般。 第三天,你又放了一只瓶子。第七天,第九天,你再次放了。后来就没有再放过。我多么期望每个清晨走进教室时,都能看到我那空荡荡的桌上,能有你放的瓶子啊。我多渴望能被你一直关注啊。虽然没能再如愿,我一点都不怪你。你的生活那么精彩,你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很容易淡忘一个小女孩的需求;四只瓶子,已经足够了。 每当我觉得伤心和孤单时,我就将你送的瓶子们,搂在怀里。它们轻而空的身体就像一只布娃娃,散发着温情安慰着我。有了它们,我和你之间似乎就有了特殊的联结。窝在小屋中的漫长时间里,我不再满足于对你的想象。我开始对你有种向往的渴望。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从出现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好久了,我一直迷惘疑惑。你的生活依旧是那么精彩,我仍然悄悄地注视着你。你高兴,我就高兴,你颦眉,我就低落。每天,看你,看你,渐渐成了我生活的重心。 最近爸爸身体好了一点点,不像往日那么痛苦了,好像还胖了些。我好开心,老天在眷顾我们呢。我要努力一点,这样爸爸说不定就会康复了,我就不会失去他了。生活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希望,都会变得很美好。我每晚都抱着你送的瓶子睡觉,感觉好温暖,好踏实。我是不是很傻呢,不要笑我哦。 殊殊 1999。5。16 第四封信(1999) 哲闻同学: 今天是你转学过来整整一年的日子。在这一年中,我先是失去了奶奶;十天前,我终于,失去了爸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终于”这个词,也许很长时间以来,我心底一直都觉察着,他不会活太久。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早上醒来,就看不到他忙碌的身影。 现在,他走了。他从无尽的忙碌和病痛的折磨中解脱了。巨大的悲痛铺天盖地地袭击我,却同时伴随着一种轻松。我终于不用再担心失去亲人了——因为他们统统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 爸爸去世那天刚好是十一节。学校里放了假,处处都在欢庆节日,一片欢腾。和奶奶一样,爸爸也选择了一个快乐的日子离去,也许是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苦? 我不吃不喝,在爸爸的遗体前坐了三天,最后晕了过去。醒来时,好心的邻居们已经帮忙把他下葬了。 一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这段时光,我和他相依为命,天天一同卖饼,拾垃圾,换来一叠薄薄的钱,偶尔买上我们最爱吃的菜大吃一顿,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滚落。 奶奶去世时,悲伤溶化掉了我半颗心。现在爸爸走了,我那剩下的半颗心,苦苦挣扎在快被撕裂的剧痛中, 翻天蹈海。 哲闻同学。我的奶奶没了,爸爸也没了。你听到我的哭声了吗?我在大声地哭,大声地哭。我好想就这样崩溃算了,就这样倒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我希望死神再来一趟,带走我算了…… 在这间小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仿佛跌入了地狱,整间屋子里的空气犹如深渊那般沉重!我还是个孩子呢,13岁的生日刚刚才过呢。老天爷他好残忍,为什么要让我一次次地承受死亡的重量? 哲闻同学……我真的好伤心,好难过!我一周没有来上学,你有注意到吗?我想,可能连坐在我前排的两个同学都没注意到吧。这个世界,有我没我,丝毫不影响它的运转,不像你这个天之骄子。 这几天,邻居的叔叔阿姨们都按时给我送饭过来。他们一直看着我长大,看着我接连地悲惨地失去一个个亲人。他们和我一齐痛着。即使知道没什么用,他们仍然不遗余力地安慰着我。他们告诉我,已经去帮我办好了孤儿证;再过几天,生活补贴也将申请下来。 一有空,他们就来守着我,寸步不离。然而,我并没像他们所担心的那样,垮倒下来。与悲痛撕扯了几天,我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就算处在崩溃的边缘,我仍旧清楚,奶奶是为了她唯一的儿子,苦苦支撑着残缺的身体;爸爸,是为了他唯一的女儿,我,苦苦对抗着病魔。若我不能坚持活下去,又怎么对得起他们? 所以,我必须得坚强地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延续他们的生命。 所以,我站起来了。我回到了学校。哲闻同学,现在,只有每天看到你,我才能感觉到活着的意义。如果没有你,我恐怕随时都会失去最后一丝勇气,去天堂寻找爸爸和奶奶。 这封信字迹模糊。很抱歉。那是泪水留下的痕迹。我的眼泪早已流干,没想到,在这种一心一意念叨着你名字的时候,它又绵绵不断地来了。 哦,哲闻同学。好希望……好希望……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但是,真的好希望…… 殊殊 1999。10。11 第五封信(2000) 哲闻同学: 好快,一年又过去了。一年前那个令人悲痛欲绝的除夕,还近在眼前,今年的除夕又急不可待地来临了。昨晚,我在你家楼下,和你共度过那除旧迎新的时刻。我躲在楼房前那排小树的阴影中,靠着树干,抱着双腿,静静地坐着,与夜色融为了一体。我什么也不干,就是静静地望着四楼那你家的阳台。 终于等到你和你爸爸妈妈出现。三个人站在阳台上,模糊地传来一些嬉笑说话之声,甚是亲密。你们点燃一些小烟花,嗖地飞到半空,啪地一声炸成无数彩色的光点。 远处钟楼敲响了12点的钟声。忽然间,无数嗖嗖声响起,整个天空五彩缤纷——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盛开着盛世之花。 你在阳台上拍手大笑。笑声飞翔在烟花爆竹的缝隙中,盘旋着落入我耳朵,在我心里吹起一股轻风。 因为有你在不远的地方,我的心紧挨着你,于是度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为美好的除夕。以往的这个时候,我都躲在屋子里,希翼又害怕地想象着漫天烟花那种美丽场景。现在,有你的陪伴,烟花就成了新年最好的礼物。 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我看到天空某处升腾起一束紫色烟花。先是一道紫色的光束,顶上发着白光,满怀憧憬地冲向天空;在我有所期待的时候,它转瞬而逝,长出好多条长须。这些长须向四周扩散,在它们流线形的身躯构成一朵花形时,所有的末端又齐齐涌现出一只只紫色花瓣,白色花蕊的花朵,缓缓朝我的方向飘移。 啊,哲闻同学,你知道那有多美吗?那一刻,时间都静止了!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想要去够着它们。它们近了,近了,同时又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原来,那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希望。 每年的新年都有这样的美丽烟花,我只在昨天,在你的陪同下才有幸欣赏。我心底终于燃起一点点渴望,向往美好的渴望。如果能坚强一些,还会发现生活中的更多美景吧。 你会奇怪我怎么知道你家地址吧? 爸爸去世后,我的心差点就完全死去。重新回到学校,再次看到你那熟悉的身影,我那死水一般的灵魂,才开始了轻微的呼吸。那一天,我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我,一心一意扑在了你身上,仿佛我就成了你。直到放学的铃声叮叮响起,尖锐地刺破我所沉浸其中的幻想泡泡,巨大的悲哀洪流般压了过来——你要走出我的视线了,要回家了。 只是处于最无意识的挣扎,我失魂落魄地跟在你身后,眼睛一刻不离地停留在你的背影上。那天你妈妈没有来接你。我跟着你,穿过大街小巷。你在文具店买了些笔记本,又在零食店买了些吃的。后来你又扶起一个差点摔跤的老婆婆,并笑着大声告诉她要当心点。 最后,你走进一个看起来相当高档的小区。那里面的楼房,高大的墙壁涂刷着黄和粉的颜色,精致动人,四周绿树成荫,宛若天堂,让我恍惚了好几秒钟。 经过大门时,一个穿制服的叔叔疑虑地打量着我,我那身旧衣服明显不属于这样的高雅小区。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由我忐忑不安地进去了。我在你家楼下,凝神听着你上楼的脚步,计算着你上了几楼,再辨别开门关门的声音是左边还是右边。就这样,我知道你家位置了。 哐啷一声,你家门关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你到家了,我的心也安定下来,仿佛它也找到了它的家。我深吸一口气,一种平静的感觉流遍全身。 我坐在正对着你家阳台的树下,痴痴地想象着那个屋子里的温馨色彩,想着想着,都笑了。 每次发现你独自回家,我就会悄悄地跟在你身后。我说不出我想干什么,只是希望默默地跟着你,走你所走的路。有时我与你只有一两米的距离了,我强烈地感到自己想上前和你说话。可我又怕。我能和你说些什么呢?我没有任何可以与你聊天的话题。其实只要你离我稍近一些,我紧张地要死,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遇到云淡风清的天气,我望着前方挎着书包,迈着悠闲的步伐的你,心中就涌出一种甜蜜的滋味。偶尔会有幻觉我和你正并肩而行,一同走进阳光深处。 我成了你家楼前那棵树的常客。我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一晚上。我依次想象着,这会儿你在写作业,这会儿你妈妈做好了饭菜,全家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吃饭,这会儿你坐在电视机前,看你喜欢的节目…… 风吹来的时候,满树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在对我点头微笑。我感到心逐渐饱满了,生命的绿芽开始在我体内萌发。 好想某一天能跨进你家大门,亲眼看看我朝思夜想的你家,究竟什么样子。 哎,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心里充满温暖的感觉。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太阳老早就把我家屋子照得暖洋洋的。时间过得好快,却又好像只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某些片段。下午我想去街上逛逛,感受一下过年的喜庆。你会不会也去呢?要是能在街头与你相遇,那该多好! 殊殊 2000。2。5 第六封信(2000) 哲闻同学: 今天真是好开心,开心地要发疯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的心都在咚咚直跳,狂喜不已。我简直难以相信那是真的!你竟然邀我一起看书,并且,还把那本漫画书,送给了我! 下午的三节课,我完全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一遍又一遍回忆着那一幕,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我一会儿看下抽屉,一会儿看下抽屉,生怕书不在了,生怕那就是个梦。 夏天的步伐近了,天也变得热起来。中午我不再回家,在教室里吃完自己头晚做的简单食物,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去操场转转。 我啃了两个馒头,绕着校园转了两圈,回到教室,吃惊地发现,你居然在! 窗外知了声声,微风阵阵,慵懒的气息如沙滩上的细浪,缓缓流遍教室。 你坐在你的座位上,入神地看着什么,连我进来都没察觉。 我轻手轻脚地窝回自己的角落,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打扰到你。我倚着墙壁,手托着下巴,静静地注视着你。我真的极为喜欢你认真的样子。你侧脸的轮廓不再那么细柔,变得有些硬朗了,也更好看;再长大些,肯定很帅很帅。 就算是现在,班里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对你或多或少地喜欢呢。每个人对你的态度,我都能精确地领受到那些细微之处,从而窥探出她心中的秘密。每当哪个女生对你展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关注,我就像吞吃了什么不明滋味的东西,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你抬起头,长叹了一声,似乎在回味着刚刚所看的内容。也许是感受到我的注视,你不经意地转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终于,发现了我一直贯注的目光。 我毫无准备地接触到你清澈的眸子,心猛地一跳,浑身触电一般,却完全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第一次与你四目相对,一种旷世的感觉在心中升腾,仿佛千年万年的空白瞬间填充起来。你看着我,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我正在慌乱地掩饰自己的心事,忽然,你展开你那天使般动人的笑容,对我说:“嗨,过来,一起看漫画啊!” 我呆呆地望着你,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叫我过去和你一起看漫画? 见我愣在那里没有反应,你也不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神充满鼓励,鼓励我走到你身旁,坐下。 我就像着了魔一样,缓缓起身,木木地走过去,挨着你,坐下来。 用什么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呢?受宠若惊?紧张?如同卑微的乡下女坐到了高贵的王子身旁,这是那么地难以置信,这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画面竟然变成了现实!你将书放到我们中间,继续看起来。你每看完一页都会观察我是否看完,我都装作早看完了,等你翻页。其实书上的画和字,我一个也看不进去。我将浑身的能量都用于感受和你近在咫尺相处的美妙——可能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么一次。 那短短的十来分钟简直是既漫长,又短暂。我喜悦得就要发狂。我好想蹦起来大喊两声。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什么事最幸福,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就这样,就是这样,紧紧地挨着哲闻同学,一起看他喜欢的书。 你身上深蓝色的t恤散发出一股清幽的香味,时有时无地飘进我的鼻子。我差点要打喷嚏,赶快用手使劲捂住,好不容易才压回去。在这种时刻,我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不能打扰你看书,也不能破坏这美好的氛围。 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这样下去吧,就这样下去吧。永远就这样子,永远都是这午后。 可惜,班里的几个男同学来了。他们把书包扔到课桌上,招呼着你:“走吧,哲闻!” 原来你们约好今天中午打球。你从课桌下取出篮球,随他们离开教室,只留下一句:“你拿去看吧。” 你拿去看吧。 我脑中久久盘旋着这句话,还没从幸福气泡的突然破灭中反应过来。我深深失落地望着旁边空空的座位。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你的气息。伸手一抓,尽是温暖而略带感伤的空气。 后来我终于意识到,你是把这本书送给我了。 回到家后,我才认真地看了这本漫画。故事中,英俊的王子历尽千辛,打败了妖怪,挖开石洞,伸出右手,半跪着,对囚禁多年的公主说:“公主,我来救你了!” 公主,我来救你了! 我反复读着这句话,眼泪小溪般地流。我好希望王子你来救我啊,可惜我不是公主,连灰姑娘都不是,灰姑娘起码还有出众的长相,还有爸爸,后妈和妹妹。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就连坐在你身旁,我都觉得我不配…… 哭久了,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你一身王子的装扮,骑着高大的白马,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望着沟对面的我。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你说:“公主,我来救你了。”可是,你望着我,欲言又止,眼神中是道跨不过的沟壑,和那鸿沟一样深。 我悲哀地想,我不是公主,你也不喜欢我,你永远不会来救我。 我号啕大哭起来。就这样,我又被自己哭醒了。中午和你并排而坐的美好感觉和噩梦所带来的绝望纠结在一起,像一条爱和痛共同编织的绳子,缠遍我全身,勒得我死去活来。 我的手在发抖,我快写不下去了。认识你快两年了,你成了我生命的希望,又成了我生命的绝望。你的身上又有明亮的白,又有无望的黑,纵横交错,变幻莫测。 夜深了。桌上的小钟,时针指向了两点。夜晚的凉意从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我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漫长的夜啊,黑暗啊,我将怎么度过啊? 殊殊 2000。6。4 第七封信(2000) 哲闻同学: 不知不觉,我们都上初三了。一个暑假不见,你高了大半个头,说话时嗓音也变得有些低沉,唇上也有了淡淡的绒毛。我这才惊讶地察觉到,原来我们开始长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思想也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再过几个月,我就要15岁了,应该算是个大人了吧?所以我不能再成天浑浑噩噩过日子了,我得要为将来打算了,既然我决定好好活下去。 有一天课上,我像往常一样,手托下巴,静静地看着你的侧脸。你的鼻梁又高又直,眼神专注,发丝飘逸地搭在你的额前和耳侧。你认真地听课,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忽然,你举起右手,轻拍着乌黑的头发。我猛地想起,当你遇到难题时,总是会无意识地用右手拍拍头发。 以前,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看你凝神苦思,直到想明白后绽放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微笑。而那天,我第一次拉回思绪,去听老师所讲的问题,看看究竟是什么把你难倒了。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关于方程的根的问题,我轻易地就明白了。再去看你,你还在皱眉思索。一丝兴奋涌上心头,——我搞明白了你不懂的问题! 这个转瞬即逝的微不足道的发现让我欣喜了一整天。从那天以后,我特别关注那些你需要轻拍头发思考的问题。每当我把它们想通后,我都很开心,好想大声告诉你,我懂了!好想和你分享。 于是,学习渐渐成为一件快乐的事。我发现自己其实不笨,稍微用点心思,初中的学业难不倒我。当老师第一次在班上念我的作文,全班同学都吃惊地转头望着我,望着这个一直被他们遗忘、两年都不曾和他们交谈过的,角落里的女孩。 其实我只是简单地写了下我爸爸和奶奶。同学们听了都流泪了,有几个女同学还哭得稀里哗啦。大家再看我时,眼里多了几分同情和敬佩。而实际上,我差不多已经走出了失去他们的阴霾。因为我长大了,时间也是一剂良药;最重要的是,有你作为我的精神支柱,我终于熬过来了。 今天下午的体育课,我去看你打篮球了。你穿着白色球服,奔跑在球场上,就像夏日里清凉的风,别提有多好看了。你的球技没话说,漂亮的进球常常惹起周围女生的一片叫好。 看着看着,我有些走神,直到一声响亮的“哎”声惊醒我。我回过神来。篮球正飞旋在空中,直奔我而来!坐在我两旁的女同学惊呼着,朝两边歪倒。我却纹丝不动,紧紧盯着它,在它离我一手臂远时,伸出双手接住它。 球的冲力震得手掌发麻。我抱着球,看到男同学们纷纷竖起大拇指。你走到他们的前面,望着我,眼中似乎滑过一丝赞赏。 我想也没想就把球投向了你,而你,也很有默契地接过去,轻牵嘴角,对我一笑。 到现在我还在想,我一直以为你从未注意到我,说不定,其实在很久以前,你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并且感觉到了我的奇特,悄悄地研究着我。 我是不是有点太……自作多情?围绕在你身边的人那么多,漂亮的,优秀的,富有的,数也数不清,你怎么会来注意我呢?可是,你送给我的饮料瓶,漫画书,和你看我的眼神,又让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虽然我深深地知道,我太渺小,太卑微,永远都触及不到你那耀眼的光华。 也许,有点幻想能让生活变得稍微多彩一些。请原谅我的妄想,我偶尔的异想天开,请让我拥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梦。 殊殊 2000。10。25 第八封信(2001) 哲闻同学: 又是初夏时分。很感伤。窗外繁茂的大树,枝头长满翠绿的树叶,那绿色让人看了心痛。记得一年前的这个时节,我收到你的一份厚礼——关于王子和公主的漫画书。我将它看了无数遍,所有的画面和话语都烂熟于心。后来,我不看了,我认为应该将这个美丽的故事深埋心底。我就把它收藏在我的小铁箱里。 这个小铁箱是我很小的时候,爸爸收垃圾捡回来给我作玩具的。如今它成了我的百宝箱,除了漫画书,里面还有你用完的圆珠笔,你扔掉的橡皮,你突发奇想草草画成的人像,你写在小纸片上勉励自己的话,以及那四个饮料瓶。 呵呵,你不知道吧。三年来,我细心地收集你用过的很多物品,你在纸头上的信手涂鸦也被我当成了宝贝。 和你有关的东西越来越多,你给我的感觉就越来越充实,你有血有肉地生长在铁箱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曾经想过永远这样下去,看着你学习,看着你玩耍,看你的一笑一颦,看你的美好世界。可是,时间之河永不停息地向前奔流,任何人都抵挡不了我们的成长。 又是夏天了。初三快结束了。初中,快结束了。命运的转折点,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你和大多数同学一样,理所当然地将要迈入高中的大门。我呢? 我呢? 这个问题,每天在我脑中萦绕千遍。我多么渴望和你一同踏进高中,继续默默看着你。可是,可是……可是,每月两百块的生活补贴,让我的日常生活捉襟见肘。一年多来,我吃的都是最差的,馒头,红薯,土豆,偶尔可以吃点青菜。新衣服,这个词语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出现在我的词汇中。收垃圾的人也慢慢多起来,他们都比我大比我有力气,为了多收几个瓶子还经常被他们打骂。 每晚躺在床上,我都能感觉我身体内部有种极想膨胀的感觉。我的骨骼和肌肉在咯咯作响,仿佛在大声告诉我,它们要生长。可是,我没有更多的营养能提供给它们。我只有在深深的歉意中悄悄睡去。 我想,我应该去工作,挣钱了。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无忧无虑地学习生活。 一想到不能和你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了,我的心就刀割般的痛。好痛好痛。就像要把我的心生生切碎那般。 这段日子,我每晚都做整晚的噩梦。我梦见在崎岖的山路上追赶你,梦见在地上无力地奔跑想要拉住渐渐升上天空的你。我穿梭在陌生的街道,再也找不到你家楼房。我落到真空的气泡里,无法呼吸,窒息而死。 于是,原本就瘦黄的我,更加地瘦黄了,仿佛一只即将坠入地狱的小猫。 那天早上,我在噩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到了学校。远远地,看到教室外面坐着一个人。天才蒙蒙亮,也没有灯,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我心里却感应到,那是你! 走近了,果然……你搬出自己的椅子,坐在窗户下,裹在深灰色的薄毛衣里,认真朗读着课本。清晨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拂着花坛里的枝叶和花朵。几朵白色的栀子花迎风起舞,像一群白裙仙女。你读得那么投入,没注意微风也没注意到我。 我远远地站了一会儿,看你读书。这么早,除了你学校里半个人影都没有,很多人此时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换成昨天,前天,大前天,我也他们中的一员。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努力。我的鼻子一酸。 看见我慢慢地,像做贼一样地走过来,你笑着说:“你也来这么早啊?” 我轻轻点点头,不敢看你,径直进了教室。 教室里一片黑暗。我摸索到门边的开关,啪地按下去,却没有一点反应。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你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你来到我身后,擦擦两声,微光亮起。我转身一看,你正拿着一只打火机,一团绿色的火花在暗色中跳动。 你说:“电闸还没打开,开不了灯。你要找什么课本,我来给你照亮。” 那一刻我真是羞愧无比。你以为我也是起早来学习的。 晨风中,我和你坐在教室外,中间隔了一个空位的距离,你读外语,我读语文。初中三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认真朗读课文。我忘记了毕业,忘记了升学,忘记了高中。我全心全意地把每一个汉字印入大脑,背诵唐诗,宋词,美文,领略其中的精妙。 天渐渐亮了。本来浓郁的栀子花香似乎也被越来越亮的光线淹没。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教室的灯也亮了。我没有抬头去看他们那诧异的表情,完全沉浸在学习中,连你起身都没注意。 你把那只打火机轻轻放到我课本上,回到了教室。微风中,你的低语飘然而至:“北欧有一种传说,只要人的一生中看到一道绿光,赶快许愿,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那时我太投入了,我以为你的低语也是我朗读的内容之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上课铃声清脆地响起,我才看到课本上的打火机,在晨曦中闪烁着银光。 然后整个上午,你说的那句话就像魔咒般萦绕我耳畔,久久不停歇。我陷入混乱。我猜不透你的意思。你为何会送我打火机,为何会留下那样一句话?你了解到我的状况?你了解到我的挣扎?还是只是同学间正常的鼓励?你给的绿光,带着一股强大的鼓舞的力量流入我心间,搅乱了我的妥协,强力与我生存的压力撕扯,要一决胜负。 我是不是太懦弱了,竟想放弃学业? 此刻,窗外刮起了风,绿色的树叶波浪般涌动。啊,绿色,绿色。我捂住胸口,心好痛。我还是存留着对你的一丝幻想,你的打火机,将它变得更加混乱。未来和你,在心中纠错地翻涌。 这是初中的最后时分了。午休时刻,我毫无倦意,在这个角落给你写信,写了好长好长。我茫然了。我究竟该怎么选择未来?哲闻同学?若此时你在教室,我一定鼓起勇气请教你。你一定,比我有更好的答案吧? 啊,哲闻同学,我到底是该怎样? 殊殊 2001。6。3 第九封信(2002)(1) 哲闻同学: 好久好久没有拿过笔了。写字时,分明地感觉到手上肌肉传来的陌生,写出来的一笔一划都那么奇怪;并且,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终于回来了,终于又能给你写信了!才半年,却似乎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不过,我终于赶在除夕之夜回来了! 几年来,我早习惯在你家楼下,和你共度这除旧迎新的美好时刻。今天,也不例外。我在傍晚时赶到家,扔下行李,不顾屋内布满的灰尘和蜘蛛网,也不顾憔悴的容貌和一身的风尘,急急地跑过来。 半年了……我半年没见你了。路上,我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随着寒风一路飘落。当那个熟悉的小区映入我眼帘,我步伐渐缓,每栋楼,每棵树地看过去;过去的种种,犹如一条小溪,缓慢而轻柔地淌入我空白的大脑。 我尽情地享受着这种久违的感觉,一种属于生命的东西重新回到了我体内。 依旧守候在那棵树下,我的心快乐又疼痛。半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我做梦都梦到回来看你! 天色暗了下去,夜晚来临。远近不时有烟花爆竹响起,千家万户的灯光烘托出幸福的氛围。我双手抱怀,并腿坐在树下,衣着单薄,却一点也不觉得冷。我静静地等着,等你家的灯也亮起来,等你和家人出现在阳台,放美丽的烟花。 可是,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期盼的灯光,始终没有亮。满腔的喜悦在寒风中,一点一点地降温,凝固。我茫然地望着别家的灯火,漫天烟花似乎也被寒冬冻得冷酷。 12点的巅峰过去,整座城市慢慢冷却下来。小区里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等最后一盏灯也熄掉后,我终于放弃固执,告诉自己,你不会出现了。 我站起身,任由发麻的双腿带着我,上了楼,停在你家门前。 咚咚咚。敲打铁门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异常突兀,回声盘旋在空气里,回荡出几分沉闷。 我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上,门后一片寂静,像一张空白的纸。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没有钟和表,也没有电,只有一丝微光从窗户落进来,加深了死寂的颜色。我摸索了半天,找出一根蜡烛。等昏黄的烛光带来了些许光明,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从铁箱里拿出笔和纸,我又开始了对你的倾诉。 初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经过了漫长而痛苦的考虑,决定,还是不上高中了。尽管初三我开始认真学习了,但终究底子薄,考试成绩并不好。你理所当然地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而我,被一所很一般的高中录取。 我想,既然我不能和你在同一个学校,不能再像初中一样,能天天看到你,我上高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15岁了,需要吃饱饭,长身体。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我觉得,我真的不能和其他同学一样,无忧无虑地去上高中。生存问题,严峻地摆到了我眼前。 每经过一夜的思考,继续读书的梦想就离我远一分。我实在找不出理由再念下去。 当八月的生活补贴还剩30块时,我走上了大街,挨着店铺去问需不需要雇人。有几家餐馆很缺人手的样子,可当老板听说是我,上下打量我一番,问了我年龄,一个个都摇头。我苦苦哀求也没有,因为他们说城里面查得严,不敢用未成年人。 走出最后一家餐馆时,我迷茫地站在一家服装店前,望着玻璃反射出的自己。好瘦,好小。还有一个月就16岁了,却还像个13岁的孩子。想到自己每顿只吃红薯,馒头,面饼,我愧疚地抱着自己,蹲下来大哭起来。 第二天,我收拾了几件旧衣服,搭车去了乡下。听邻居说,那里有很多工厂。 车费花了8块。我啃着自己做的馒头,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子里。正在四处张望,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人来到我面前,问我做工么。我一听大喜,连忙点头。 她带我穿过村子,在一片田野中穿行了很久,最后到了一个工厂。这间厂只有一个工坊,里面一个巨大的机器在高速转动,发出震耳的轰鸣声。机器两旁,三四个和我个子差不多的女孩子,不停地抓起细长的,像螺丝的零件,依次将手伸入机器中心的凹槽,装入零件。 女人说,凹槽比较小,只有像我们这样瘦小的女孩子的手才能伸进去。她和我谈妥,每月给我300,另外管饭,也给住的地方。 我急于工作,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然后,我的暗无天日的生活就开始了。 每天早上6点,那女人准时来到我们睡觉的窝棚,把我们叫起来。我喝完她送来的清粥,还来不及揉一下惺忪的眼睛,就站到开始运转的机器面前。装零件只需要一个动作,就是等前面三个女孩子装过了,在她们取下一个零件的间隙,我把手伸进凹槽,将零件插进孔里。凹槽里其实是个传送带,上面有着等距离的孔,把一个个零件送到机器的其他部位进行组装。 我们完全不知道正在生产的是什么产品,从6点多开始,一直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直到夜里10点。中途各有10分钟吃午饭和晚饭,菜不怎么好,偶尔会有一点肥肉。但对于我来说,这些都算佳肴了,因为我以前连米饭都不经常吃。每顿我都吃很多,拼命拼命地吃,像是在弥补什么。那女人还好,不会太克扣食物,也许她也是个母亲,不忍心看到一个女孩子瘦弱成这样。 第九封信(2002)(2) 每一天,我们都工作得精疲力尽。同一个动作做久了,不仅会注意力涣散,有时还会产生幻觉。凹槽周围是高速旋转的盘子,稍不注意手就可能撞上去,所以我们都万分紧张,一天下来,精神几近崩溃。 我们挤在一个干草搭的窝棚里睡觉,天冷了,就盖女人送过来的破棉被。每晚收工,我在井边用井水洗了脸和脚,就迫不及待地倒到草堆上,几秒钟后就失去知觉。那一个月实在太累了,连做梦想你的力气都没有。 当我终于觉得支持不住快要倒下时,那女人破天荒让我们停工一天出去散心。 我和其他女孩子在村子里逛了逛,看到一家杂货店里在放电视,就站在那里看。那个古装的电视剧播完后,店主换了台。恰好,新换的台正在放着流行歌。我看到电视屏幕上一排接一排出现的字时,呆了——那不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吗:“北欧有一种传说,只要人的一生中看到一道绿光,赶快许愿,什么愿望都会实现。” 原来这是一个叫孙燕姿的歌星的一首歌里的话,歌名叫《绿光》。我认真地听完那首仿佛来自天籁的歌,封存多日的记忆忽然泉水般涌出来,我这才吃惊的发现,麻木的工作让我忘却了过去,忘却了自我,甚至忘却了你! 我忘记了你!——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回想这两个多月不分昼夜的工作,我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只知道伸手,放零件,伸手,取零件,吃饭,睡觉,然后起床。 女孩子们牵着手说笑着朝别处走去了,我留在原地,望着天空。这个晴朗的日子,天空一片湛蓝,白云飘浮,似是象征着某种美好。我呆呆地望着它们,渐渐地,它们幻化成了我过去的生活,像一个个小人儿,在天空手拉手跳舞。 眼泪涌出来,沾湿了我麻木的灵魂。 我回到工厂,向女人讨要工资,想要离开。哪知女人板着脸说,工资半年一结。我在这只有不到三个月,若想拿到工资,必须再呆三个月。 晚上,躺在草堆里,听着身边女孩们发出的轻微的呼噜声,我失眠了。清冷的月光洒在我面前的地上。我伸长脖子,看到了外面的半轮明月。它的面容那么温柔,像是在轻轻对我诉说着什么。 后来一片乌云飘来,挡住了月亮。于是,无数颗星星开始显现。我久久地望着它们,双眼一眨不眨。眼睛酸了,流出了眼泪。模糊中,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慢慢连成一条条线,勾勒成你的脸庞。你在繁星深处,一脸明亮,朝我微笑。你说:“传说中有一道绿光……” 后来,我睡着了。再后来,女人早上过来惊讶地发现我不在了,工资一分也没拿。 天麻麻亮了。蜡烛也燃尽了。我推开窗户,晨风吹进来,我这才发现我眼睛酸痛无比。天啊,我竟然写了这么多,有以前的三五封信加起来那么多!可是,我还没有说完……这半年,我过得太辛苦了。身体的辛苦不算什么,心的辛苦才是噩梦。 离开那个工厂,我的遭遇并没有好起来。由于没有拿到工资,我身无分文,连吃的都没法买,更别说乘车去别的地方。 我拎着还剩的两件衣服,凭自己的判断,向着城区的方向步行。渴了,找有井的地方喝井水;饿了,找个看起来很善良的农家,讨点吃的。也许我看起来太可怜,那家人用布包了一包吃的给我,虽然只是些馒头油饼之类。 走了一整天,我到了一个比较大的镇。一打听,原来我走错了方向,城区在东方我却是朝北走。不过这个镇颇有规模,像个小县城,我想,也许这里会有机会。 天已经黑了。我转啊转,看到镇上的汽车站。大门紧锁着。我突发奇想,竟然从高高的栅栏门上翻了过去,顶上的尖刺差点刺伤我大腿。 候车室的门一推就开,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几十秒钟后,我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发现供乘客休息的几排长凳。我把系在腰上的衣服一件用来当枕头,另一件用来当被子,啃了几口还剩的馒头,很快睡了过去。 早晨被工作人员吵醒,赶了出去。我拖着睡得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出汽车站。初冬的太阳力不从心地照着大地。我沿着一条大路走啊走,经过一家大工厂。工厂的门卫室窗玻璃上贴着招聘启事:本厂因业务需要,急招工人!男女均可! 门卫大爷告诉我,这是家药厂,在当地很有名。我望着高大的厂房,总算能够笑一下了。 我找到车间主任,几乎要跪下求他了。我说我上个月就满16岁了。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的车间主任,一个劲打量我,怎么都不信。 我哭着说:我是孤儿,没有饭吃,要是他不雇我,我到18岁也还是这副样子。 最终,他心软了,相信了我。 我被他分到针剂车间。一条流水线上,有的人在首段摆放药盒,中间是机器自动分发针剂到盒子里,然后工人把针剂填到盒子的分槽内,末端的人则收起盒子,盖上盒盖,贴上胶带,放到大纸箱里。 一开始,我好开心,在窗明几净的环境中工作,有那些慈祥的阿姨关心,嘘寒问暖,比起之前那个破铜烂铁似的工坊,简直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但是,一天一天过去,我不断地重复着流水线上的简单动作,和之前在工坊相比,除了不用那么紧张,工作时间没那么长,都是一样的机械的、毫无创意的、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动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对日子的流逝渐渐失去概念,只有在领到四百的工资时,放到钱包里,发现钱的张数增加了,才会有一点意识——哦,又一个月过去了。 车间里老是有很多碎玻璃渣,我的手臂和小腿,从来就没有好过,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旧伤未去,新伤又来。这还算不了什么,我常常在流水线前一站就是一整天,等下班回到住处,双腿肿胀无比,有时晚上都会疼得睡不着。 哲闻同学,如果说失去亲人,是心灵上的痛苦,那么,这段日子里,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这是和生存息息相关的一种痛,那么真实地刻在你的肌肉,骨骼,和血管上,由你的神经传递给你的大脑,难以忍受,以致我的心都开始痉挛。 我想起,在爸爸离去时,我哭得胃都在抽搐,在地上打滚。 所以,心灵和肉体的痛是相通的。有的人的心太痛,痛得受不了扩散到了肉体,让血肉之躯帮着一起痛;有的人肉体太痛,连心都怜悯悲戚不已,共鸣了那种痛。 , 啊。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就是从一种痛,迈向了另一种痛。 我仍然是拼命吃拼命吃。夜晚,我听到我的骨骼啪啪作响,它在努力伸长。可我站在镜子前,觉得我还是那个瘦小的我,一点也没有长高。后来,我懂了,成长不仅需要物质上的营养,更需要精神上的养分,缺一不可。 第九封信(2002)(3) 写到这里,我忽然一阵晕眩。我想起,我已经超过24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为了能在除夕之夜回来见你。 我去巷子口买了烧饼。卖烧饼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脸胡茬却有着憨厚的笑容。我边咬着香喷喷的烧饼边往回走,回头一看,依稀看到了爸爸的身影。 直到现在,我坐在这个屋子里,还能随时感觉到爸爸和奶奶的气息。他们的身体虽然不在了,灵魂却依附在屋里的每一寸地方,天花板,墙,衣柜,桌子……几年前,我还是孩子时,没有了他们,就觉得没有了一切;等长大了,尤其是体会到了生存于世间的艰辛后,发现构成我世界的空间变大了很多,和失去亲人平行的还有很多其他痛苦。 有了这样的体会,便不会再有没有了谁就活不下去的感觉。但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一种信仰,总要有精神上的寄托。当我在车间里,听着机器不缓不急的叮叮声,看着被窗框框出的蓝天白云,看着一只只盒子装满了针剂被放进箱子里,我总会想到远方的你。 远方的你呵,此时坐在同样窗明几净的地方,和我做着天差地别的事。快半年了,半年中你学习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知识,我也经历了很多你不知道的经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人生的轨道,就算曾经有过交点,现在也开始分叉,并向着越来越遥远的方向分叉? 没事时,我就幻想,如果爸爸还在,可以供我上高中,或者是政府的补贴再高一点,也许我现在也是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在某个镇的厂房里了。我上不了你上的高中,但我可以努力去考你想去的大学。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只有现实,生生地立在眼前。 不知从哪天起,我总是重复地梦到初中的课堂。我们认真地听讲,做题,回答问题。梦里,我清晰地感到内心憋闷的某种情绪,充满了整个梦境,挤压着胸腔,让人喘不过气。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初冬,冬至,过后将迎来春节。车间里的阿姨们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新年,一个个喜气洋洋,脸上荡漾着春日般的美好。而我,心渐渐跌入冰窖。梦中,你不再认真听课,而是在呼唤我。有时你站在山坡,有时你站在高楼,有时你站在说不出是什么的地方。 “殊殊,殊殊!”即使我正在干活,也能听见你在某个地方呼唤我的声音。 所以,我认为我必须在除夕到来前赶回来,赶到你家楼下,赶到那个孕育着梦的地方。 这封信太长了……连笔芯都用光了,却还有好多话没讲。 我出去买了新的笔和信纸,发现已经到中午了。新春的第一天,阳光总是那么灿烂和温暖。仅仅过了一夜,空气的感觉完全不同了,没有了那种“晓霜送寒侵被”的蚀骨的冷,而是干燥和温和的冷。 整晚没睡觉,却因为给你写信,思绪和心情得到了整理,精神异常地好。如果我给你写的所有信你都看过,看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惊讶,才半年而已,怎么就像换了个写信的人似的,和以往的感觉截然不同。 是的。因为,我痛苦而执拗地成长了。 看到这里,也许你会明白,为什么当我在树下苦等而不见你时,会那么地伤心绝望。 今天,我坐在窗前,平静地写着这一切;昨天,我却是在漫长的颠簸和辛苦中度过。 药厂年前的订单太多,我们加班加点地赶工都不能完成任务。为了逼大家新年也继续在厂里工作,厂方扣留了我们那月的工资,说是等生产任务完成了再发放。 那些阿姨什么的,都是镇上的人,每天上完班就回家,所以也没太大的意见,况且加班收入更多。我就不一样了。那时我已经坚定地决定除夕之夜来见你,每天都处在焦虑中。 除夕的前一晚,我找到车间主任,就像当初求他留下我那样,又苦苦求他放我走。我知道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下一站在何方更不得而知,所以,那份微薄的工资,一定要拿到。 他是个好人。他也很为难。可他作不了主,他说财务的钱他也拿不到。可我不管,昏天昏地地哭,就是求他。最后,他让我等等,出去了一下又回来,给了我四百块。 其实——写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那四百,是他自己的。 第二天,我跑到镇上汽车站,却发现同我来的那晚一样,它大门紧锁。问了一个路人,他笑着说:“小姑娘,今天除夕,都放假回家过年了!” 我张大嘴,愣在那里。 我跑到回城区的必经之路,拼命向过来的汽车招手。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每个开车的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停车载我了。 我跌坐地上,失声痛哭。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哇,为什么这么难? 后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奶奶过来搀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哭着说:“奶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 我接过她递来的手帕,擦了眼泪和鼻涕,含糊地解释了我哭的原因。 老奶奶用温热的手掌抚着我的头,说:“不哭不哭,闺女不哭,奶奶这里有辆自行车,给你骑回去。” 我晕晕乎乎地跟在她身后,到了她家院子,推走了那辆年代久远、锈迹斑斑的小自行车,对她说了好多声谢谢。她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我消失在路的拐角。 泪水落下来,滴在信纸上。奶奶,全天下的奶奶,都是那么疼爱孙女。 那条通往城区的路不知多久没修了,坑坑洼洼。我吃力地蹬着咕咕作响的小车,浑身颠得都要散架一般。一股热气升腾在皮肤表面,包裹在棉衣里,钻不出去。薄薄的棉衣变成一个蒸笼,汗水从额头渗出来。 骑了很久很久,我的腿又酸又软,前方却一如既往的乡间小路,没有任何变化。我刚想停车找点水喝,哐啷一声,车身裂成两块,我重重地摔倒地上。 我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堆废铁。这车年代久远,质量也不好,哪经得起这一路折腾。 我木然地拖着两腿继续走。远处天空升起一团乌云,不大也不小,轻轻地浮在那里。某些瞬间我以为它们其实是从我心底冒出来的。这条路就是我的境遇。一路艰辛,却不知你在何方,也不知我在何方。 后来遇到一对骑电三轮的夫妇。他们捎上了我,带我走了十来公里,到了自己家,又把我放下来。我就这样走一段路,被捎一段路,一点一点靠近城区。 最后一个捎我的人放下我时,说:“5点了!再不回家赶不上年夜饭了!” 他告诉我离城区还有10公里。 那时对10公里还没什么概念,反正知道是离你越来越近了。我奔跑在路上,大口大口喘气,实在跑不动了就走,然后再跑,总之没有停顿过一分钟。因为,天要开始黑了,我必须,在那之前到达你家,必须! 那时我所有的思想都消失了,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在除夕之夜见到你,一定,必须。 我跑啊跑,跑啊跑,跑啊跑。同时间赛跑,夸父追日,跋涉千山,穿越万水,这些词汇都可以形容当时的情景吧。 …… 现在是下午了。我的两条腿开始抽筋了。也许是我让它们过于劳累,又不曾休息。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哲闻同学,昨晚我那可以冻水成冰的绝望。也许你们一家外出探亲了,旅游了,又也许是别的什么情况。可是,天大地大,为什么我这小小的愿望竟然不能得到满足呢?我那样地不辞辛苦,不知疲惫,就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已,远远地见你一面而已啊!! 我写不下去了。我的体力和精神全部透支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再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之前我都说了些什么。哦,我不知道了,不知道了。手边的蜡烛只剩几滴残泪,燃尽了生命。我好累,我该休息了。 殊殊2002。2。11 第十封信(2002) 哲闻同学: 每年接近夏天的时候,心情也会像晴朗的天气一样,时时充盈着美好。我把破破的小屋精心收拾一番,原来还是可以将它布置得简单大方的。 我用木板将窗框重新钉了一遍,闻着新鲜木头特有的气味,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了。 上一封信很长。很长很长。叠起来拿在手里能感觉那份沉甸甸的重量。记得新春的第一天,我写完那封信后,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了一天一夜。幸好初春的太阳拯救了我。它不遗余力地把温暖传送给我,给我力量爬起来。 我又去了你家几次,依旧没人在家。 我想,家里找不到你,我可以去你的学校看你。开学的那一天,我走很远的路去你的竹亭高中。路上,我忽然想到,你是不是和你爸爸妈妈一起,离开这里了?就跟初一你跟他们来到这个城市一样,又去了别的城市? 我忐忑不安,紧张万分。站在校门口旁的小店门口,我全身贯注地在人群中搜索你的身影。好久没见你了,我又激动又害怕。汗水湿透了手心,怎么擦都没用。 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了。进出校门的一张张脸都那么陌生。一种完全失去你的恐惧包围了我全身。我颤抖着,眼前发黑。 这时,一个女生走过来,笑眯眯地招呼我。 我回过神来,原来是初中同学西西。初二一年,她都坐在我前面,虽然没怎么说过话,但毕竟前后排坐了那么久,现在见了面,特别亲切。 她问我在等谁,我还有没有上学,我家里最近怎么样。 我只答了一句:没上学了。 我和她一起回家。路上,她给我讲高中生活是什么样的,讲得眉飞色舞。她快乐的神情刺得我一阵心痛。 我默默走着,一言不发。 忽然,她说道:“你还记得哲闻同学吗?” 这个我日思夜想的名字突然从她嘴里冒出来,我陡的一震!我吃惊地望着她,以为她看穿了我的心事。 然而她接着说:“那个哲闻同学,简直就是我们学校的白马王子。他成绩超棒,体育也厉害,还是学生会主席,全校的女生都为他疯狂!” 她眼里燃烧着崇拜的火焰,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 我和她缓慢地走在人行道上。这个区域远在城市的另一边,我从未来过。街道两旁,密密地种着梧桐树,茂盛的叶子重重叠叠,流动着亮丽的绿。 她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了很多你的事。高一的第一天,你便收到二十多封情书。以后的每一天,你随时会在校园里遇到勇敢向你表白的女孩子。你课桌的抽屉向来都塞满了各色的信纸,里面满是各种喜欢和爱的字眼。凡是有你出场的活动都会涌现出无数的女生,连高二和高三的学姐都有。第一学期的考试,你就夺走年级第一。你在篮球场和足球场上的非凡表现,更是让你成为神一般的存在。 如果是不认识你的人听了,肯定难以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吗?那不是只会出现在小说和影视剧中吗? 但是,我早在初中就预料到这一切了。在你踏进我们教室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你身上的神奇光芒。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懵懂,害羞,含蓄,所以你暂时“安全”地存在着。班上的同学其实都被你深深吸引,他们靠拢你,关注你,爱护你,你是他们的完美朋友。女生们,羞涩地暗恋着你,只是不像我这样,投入所有的精力。 尽管早就知道会发生,那一刻,听到别的女生热烈地谈论你,再想象一封封满含情意的情书铺天盖地地飞向你,我的心充满酸楚的味道。犹如守护多年的珍宝被觊觎,难以抑制的敌意熊熊燃起。 我心烦意乱,脚步也歪扭起来。西西握住我的手,关心地问:“殊殊,你不舒服吗?” 她一点也没看出我的情绪和心事。也许,她内心深处一直认为,像我这样连高中都上不了的孤儿,凭什么来喜欢你。 其实,我自己也不敢承认喜欢你。用精神支柱,崇拜这样的词,可能更准确些吧。可能,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你从一出现,就给我根深蒂固地种下了“差距”的观念。 由于离满十六岁只有三四个月了,老板也放宽了要求,同意雇用我了。我午餐和晚餐时间在一间饭店帮忙,其余时间则在一家裁缝店工作。饭店的活无非就是端菜洗碗,再打扫卫生,钱不多,却能吃到免费的饭菜,我很满意这点。而那家裁缝店,位于繁华大街,生意很好。我为那些前来订做衣裙的顾客测量身材,记录数据和他们的要求,按日期排列好,便于裁缝师制作。两位裁缝师一男一女,是夫妻,他们实在忙不过来,我的到来总算让他们能舒一口气。 虽然每天晚上回到家,都觉得手臂酸疼地快断掉了,但我终于,是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两家店的老板对我都很好,我与邻居们相处也很融洽。过去的伤痛被某种温馨抚平,灵魂也滋养出一丝雏形。总算是和这个社会有了正常的联系,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啊,自己的存在,多么奇妙的感觉!要知道过去,我只意识得到你的存在。 西西经常会来看我。我们躺在地面的垫子上,望着干净的没有蜘蛛网的天花板,轻松地闲聊。往往说不上几句,西西就会扯到你身上。有时她一脸担忧地说你最近感冒了,还有去医院打点滴,好像挺严重。有时她说,某天课上你回答出一个超难的问题,连老师都赞叹不已;那兴奋的样子,仿佛回答出问题是她而不是你。 总之,她不厌其烦地诉说着你的大量细节,深醉其中。她和你同班,得知这些非常容易。我静静地听着,期盼她说得再多些,再多些。我如饥似渴地从她嘴中收集着你的信息,一点一点地整理,覆盖在失去你的那半年的空白记忆上。从她的述说中,我得知你仍然还去上学,终于长长地抒了口气。你还在,真好。 某一次她无意说到,你家搬到了学校附近,为了方便你上学。我恍然大悟,原来你只是搬家了。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会忍耐着不去询问她。事实上我从来不敢问上一句和你有关的事。西西是那么喜爱你,我若提到你,她必定能从中感受到些什么,从而本能地排斥我,疏远我,那我就再也不能从她那里了解到你的情况了。 她躺在我旁边,满含感情地讲你。她乌黑的头发散落在垫子上,双眼如弯月般清亮,脸上满是柔情。她洁白的衬衣和粉色的裙子不时触到我手臂和腿,衣物材质柔软舒适。她的情绪从体内散发出来,飘荡在小屋里,总会轻易地渗入我身体。 一阵疼痛从胸腔扩散开来,像石子投入水中激起的水圈,缓缓掠过每一个细胞。 为什么,她可以随意地,轻松地,无所顾忌地讲出她对你的感情呢?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呢?甚至,我丝毫都不能对别人透露。 我悲哀地躺着,像一块石头那般僵硬。下午的阳光在墙上挪动,挪着挪着就消失无影,我们才觉察到天色已晚。她翻身亲昵地抱着我,那么欢愉。我强忍泪水,苦涩地咽回肚子。 有一次,她兴高采烈地说:“昨天我们去哲闻同学的新家了!他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菜,我们玩得好开心!” 我唔了一声,心沉入水底。她去你家了。我好想是自己听错了。她去你家了……我在你家楼下守候了三年,唯一的愿望就是迈进你家大门,看看那个我想象了无数遍的温馨的家,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知道上学期间肯定有不少同学去过你家,可是,一个同样喜欢你的女生,亲口告诉我她享受了这样的殊荣……那一秒钟我好嫉妒她,好恨她! 哲闻同学,为什么所有的人似乎都可以走近你,而我,永远离你那么遥远呢? 西西常常邀请我去你们学校玩,她想让我感受一下高中生活的氛围。可我都是拒绝。我怕见到学校大门上方金色的“兰亭高中”四个大字。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无情地宣告着我和你愈来愈的不可抵抗的差距。大半年没看到你了,可我宁愿每晚在梦中使尽力气想你,自欺欺人地想象你还是初中的那个小男孩,我们同坐一间教室,我们近在咫尺…… 所以我觉得生活总是悲剧,容不得我挣扎。明明看着一些事发生,却不能阻止,眼睁睁地看着上天慢慢带走我最珍爱的东西。 无力抗拒的…… 殊殊 2002。5。12 第十一封信(2002)(1) 哲闻同学: 每年秋天,我似乎都会给你写信,除了去年,我沦为不断运转的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机器前的机器。我想,秋天老是带着萧瑟,忧伤的味道,仿佛什么要离去似的,这种感觉让我彷徨,担忧,惴惴不安,又无处释放,于是,下意识地就会提起笔,向你倾诉。 最近我的房间里添置了一些物品,你能猜到是什么吗?呵呵,你肯定会猜,是些可爱的饰品?还是实用的家居用品? 你猜不到吧。是厚厚的一摞课本——高中课本。上个周末我去书店,把高一到高三的所有课本全买了下来。书很贵,我花掉了一个月的工资。那个营业员给了我一只大口袋装书。我扛着沉甸甸的口袋走在路上,肩膀压得生痛生痛,心里却是开心得要命。 你很奇怪吧,我怎么会突然去买这么多课本呢? 其实,每年到了9月,我都会觉得自己长大了些。还上学时,9月一开学,就比之前高了一个年级——我现在初二了,我现在初三了。这是一个很明确的暗示,和生日一样。虽然如今我已经没有了新学期,那种感觉却还在。可能因为我随时叨念着你吧:你高一了,你高二了。 8月暑假的时候,西西带我去她家玩。她搬出厚厚的相册,让我看她小时候的样子。我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的小学、初中和高中生活便历历在目。最后,她指着某张照片上的一个人,兴奋地说:“看,这是哲闻同学!” 我的心一动,目光移上去。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真是你吗?一年没见,你已完全蜕去稚嫩,脸庞棱角分明,双眼依旧清澈,却多了坚毅和成熟。你穿着白色的球服,抱着篮球,站在篮球架边,对着镜头无拘无束地笑着。汗水湿透了你的头发,滑过你的脸庞,滴落空中,反射出太阳的光芒。 我久久地凝视着你,完全被你的英气镇住。我笑了,眼眶却湿润了。你的成长让我喜悦。你看起来那么完美,一如我的印象。高一的一年,是你多么重要的时期,你一定有很多非凡的经历。可是,我缺席了。我什么都没能看到。 你的高一,我什么都没能看到!从初一开始就生长在我心底的你,和照片上的你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什么能将二者联接起来,因为我的逃避,他们分裂了。 西西好几次要带我去你们学校玩,我都婉言推辞了。那时我很怕见到你的学校,“兰亭高中”四个字让我清晰地看到我们的分界线。于是我掩耳盗铃,不愿接近。我真的好傻,不面对现实,只会让我和你离得愈加的远。 10月初,秋天正天高气爽。我穿着点缀着天蓝色条纹的白色连衣裙,跟在西西后面,怯怯地走进兰亭高中的大门。两周前,我在服装店看到了挂在橱窗上的这条裙子。那浪花般的天蓝色条纹华丽地闯入我的视线,蓦地将我拉回早前的记忆——你转学来的第一天,就穿着这样颜色的衣服,把天空明亮的色彩带给了我。 夏天已经过去,这条美丽的裙子以很低的价格出售。我欣喜地捧着它回家,换上后在镜子前反复地照。饱饱地吃了一年的饭,我蹿高了一个头,皮肤也变白了,总算是勉强能配上这好看的裙子了。这条裙子这是我买的第一件新衣服。晚上我躺在床上,手抚摸着它,感觉抚摸着一个别样的里程碑。 穿着这条裙子,我有了走近你的底气。16岁的我,已经明白,很多时候美好的感觉是要依靠美好的外表的。如果还是身着以前的旧衣服,我想,我还是远远地躲着你比较好。 整个校园都笼罩在秋叶金黄的氛围中。浅白色的教学楼前,穿深蓝色校服的学生们悉悉簌簌地清扫着大堆的落叶。他们边挥动手中的扫把,边相互叫喊说笑着;有个女生在咯咯地笑,将齐肩长发向后甩去。她无忧的笑容和甩动头发的优美姿势,让我感慨,要是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多好。 教学楼侧边是几排公告栏。第一个公告栏是介绍学生会的,上面赫然贴着你的照片,照片下面则是你的简介和工作成绩。原来半年前,你以百分之九十的绝对支持率成功当选校学生会主席,而在之前,能当上主席的至少要是高二学生。你当了主席后,组织了羽毛球比赛和乒乓球比赛,而比赛的成功举办和同学们参加比赛的热情使校方决定,将这两项比赛作为与篮球联赛和足球联赛一个级别的年际比赛。 我把这些洋溢着赞美的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照片中的你意气风发,微笑着望着我,似乎在说,看吧,我是最棒的! 我抿抿嘴,笑着点头回应你,目光移到第二个公告栏。整个版面展示了刚刚结束的运动会。果然,我又从其中看到了你的英姿。拍照的人选择了从低处取镜,抓拍了你跳高越过横杠的那一瞬间。那个飞跃的瞬间,在照片上凝结成了永恒,定格了跳跃的力量和轻盈。我的手指在玻璃上划过,似乎想去触摸什么。 西西在旁边拍我:“这边还有。” 于是,我来到第三个公告栏前面。“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一等奖”那一栏里,我又看到了你。你手举奖状,眼神温和,又透出几分睿智,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也有了些深沉的蕴味。 我久久伫立,揣摩一等奖背后的含义。那是不是意味着埋头苦学,伏笔疾书,遨游题海?忽然记起初中课堂上你专注的神情,和毕业前同你在教室外一起的早读。我想,勤奋这两个字,是永远永远属于你的标记。 我站在三面公告栏前,看到了你青春的汗水,奋斗的激情,和努力的精神。抛开了英俊的外表,富有的家庭,温馨的亲情,你孜孜不倦的上进的本质,像轰轰作响的山石,在阳光下铸成一尊雕像。。如果非要说什么偶像的话,那么,此刻,寄托了我所有希望和构成了我生命的支柱的你,拥有积极的力量和奋发向上的勤奋品质的你,一定只有偶像这个词,才能描述你! 是的,哲闻同学,你是我的偶像。也许很多人会笑,你只是我的同龄人而已。可是,我想,我比他们都更加懂得什么叫偶像,不是电视上那些扭着屁股唱歌的歌星,不是那些浓妆艳抹的会演电影的影星。多数人只是被他们的外表吸引,不会去在乎他们的品质,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着迷,他们疯狂,可你要问那是因为什么,说不定他们自己都答不上。 第十一封信(2002)(2) 在完成你的形象的一个巨大升华后,西西带我去了你们教室。在楼梯上顺阶而上,我掩饰着来自双腿的颤抖。我的心急促地跳动。啊,我离你越来越近了,哲闻同学!虽然西西告诉了我,此时你和同学在操场上打球,并不在教室,可我还是很紧张。西西随意地牵起我的手,惊讶地问:“你手心怎么这么多汗?” 我嗯啊地应了一声,抽回右手。面前便是你们的教室了。临近傍晚的太阳将红色的光芒斜照进窗户,映得教室里一片通红。我站在窗口,怀着一种亲切之意,打量着整间教室。一张张墨绿色的课桌上都摞着厚厚的课本,天花板上十二盏吊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后面的黑板上用粉笔绘出五彩缤纷的板报。你的气息浓重地流动在空气中,你的面容你的身影似乎存在在于教室的每个角落。 我深深地沉浸于这个属于你的氛围。过去的记忆碎屑和着新的想象,在我脑海中不断涌现和重叠,感慨万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出现在门口。我回过神来望过去,你和打球的男同学回来了! “哲闻同学!”我和西西惊喜地喊道。只不过,她在嘴上喊,而我只是在心里喊。 你先是看看她,笑着点头回应。然后,你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看到我的脸的那刹那,你眼里一动,停下了脚步,惊愕地望着我。 我站在夕阳的红色光芒里,裙子那蓝白相间的颜色也许更加生动。我静静地,紧紧地盯着你的眼睛,全力读取着你眼里的信息。你那对思索的眸子透露出,你正在搜寻一些恍已丢失的记忆。你似乎想起某年前的某个瘦小的女生,她永远躲在角落里;你又似乎想起什么时候你好像送过她饮料瓶漫画书之类的东西?可是,如今面前的这个女生,梳着没耳短发,穿着清爽的裙子,一脸无暇,干净整洁地站在那里,虽然有些神似,但究竟是不是当年的那个瘦小女生?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也停止流动。短短的十秒钟,却像是十年那么漫长。你的眼神从惊讶,到回忆,到思考,全程都充满意味深长。那种意味深长甚至让我觉得,我在你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你曾经注意到了我,发觉到我和别人的某些不同;你悄悄研究我,琢磨着我身上有怎样的谜团。 此时,你是否感觉到巧合,我穿着蓝白相间的裙子,而你正好穿着蓝白相间的球服。你是否感觉到,人生当中,某些线条交于了一点。 你注视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我的所有精神立刻集中到你唇上;我要万分清楚地听到你会对我说什么。 可就在那最、最、最重要的关头,你身后的男生,拍拍你肩膀说:“嘿,哲闻,快点收拾好回家了!” 于是你匆忙点头,快步走到座位,收拾好书包,和他们一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更低了,光延伸到门角了。我望着地上那红得似血的阳光,忽然窒息得不能呼吸。 原来,连老天爷也不让我有机会,同你讲上哪怕一句话。 哲闻同学,假如当时没有人催你,你真会和我讲话吗?你会对我说什么呢?我又会说些什么呢?几天过去了,我一空闲就会陷入遐想。 “你是殊殊吗?”“是的。”“你怎么在这里?”“我……” “殊殊?”“嗯,是的。”“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我认识你的吧?你是叫殊殊吗?” 无数的对话回响在我脑中。我设想了多种我们可能的对话,并继续设想下去,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我们约好改天见面…… 越想到后面越不可能。我整理好混乱的思维,把自己拉回现实,却发现,往日我饶有兴味的测量工作,现在变得索然无味。看着店里进进出出的顾客,我异常烦躁。觉得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跟老板还价真是俗不可耐。 在饭店洗碗时,一不留神打碎了两个盘子。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店里我一向以细心著称。老板并没有责骂我,我内心却内疚不已。起初我以为我是因为打碎了盘子而内疚,后来,发觉这种内疚是从心的深处冒出来的。我顺着它,走进心底,看到另一个我。她痛斥我:你就把你的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琐碎无聊的工作上吗?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过下去吗?为什么你不能像哲闻同学那样上进一点?你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 眼前豁然开朗。对的,我不能再这么荒废下去了,我不能把年轻的时光这么白白浪费,不能……不能再和你有更大的距离。不管你是作为我的爱情,还是作为我的偶像,我必须竭尽全力,紧随你后,不奢望和你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只希望还能跟上你的步伐,不至于掉太远而已。 高中的课本满满地放了一桌子。看着它们,我的心也被填满了。每天晚上我都学习到深夜,把不懂的都记下来,周末去请教西西。哲闻同学,让我在这里开始我的高中!累的时候,我就想到那三面公告栏。有你在前方鼓励着我,还有什么我撑不下去的呢? 可是哲闻同学,请原谅我,闲时我还是会想,到底那一天,你会对我说什么,说了话以后,会不会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我到底是不是只能徘徊在你世界的边缘? 殊殊 2002。10。28 第十二封信(2003) 哲闻同学: 写这封信时,我的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又苦又酸又涩。不过,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发生——早晚都会有一个女孩子,为球场上的你递上擦汗水的手绢,为忙碌的你送来盒饭,你高兴时和你一起笑,你失意时陪你一起忧,随时都站在你身边。 我从来不敢奢望这个人会是我,至少在我清醒的时候不会。我知道,只有一个同样优秀同样出众的女生,才配得上你。 这些我真的早就清楚。但,当这个女生出现时,我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如同一个婴儿被抢走了他最珍爱的玩具。 去年10月末,我第一次走进你的学校,并在教室遇到了你。从你身上,我得到了巨大的鼓舞;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像你那样,奋发向上。我借着找西西之名,又多次踏进校门。自学是一件痛苦的事,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女孩子。可我漫步在校园里,活力四射的高中生们结伴从我身旁走过,矗立的教学大楼凝结着知识的庄严,就连花坛里的每一片叶子都散发出一种高贵的气质,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告诉我,加油啊,殊殊,加油啊,必须要跟上这样的步伐,不能停留在原地,必须,必须…… 坚持了这么久,高一的课程在上周学完了,我终于赶上了你的高二。站在公告栏前,我对着你的照片,可以稍稍舒一口气。不是每次来学校都能看到你,这都无所谓,只要我能感受到你学习和生活的氛围,就心满意足。 今天下午,我又来了。一周前西西就约好我过来看你们的足球赛了。天气晴朗,绿色的足球场看起来异常开阔。我和西西盘腿坐在紧挨球场的跑道上,置身于一群兴奋的啦啦队女生中。可能这半年来晚上都拼命看书,我视力下降了,你离得稍远一点我就看不清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在满场跑动的队员中分辨出你。二十多个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总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个是你。我的目光总被直觉牵引到你身上。 也许是因为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思考和你有关的东西。 你们队的球服是红色。一团团火焰燃烧在球场上,象征着活力,能量,这种意义很美好,但我却不喜欢。 我仰头望望天空。我还是喜欢天空那样的蓝色。 你是中锋,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场和对手争抢。我呆呆地看着你,看你从这边跑到那边,从那边跑到这边,不时有一些华丽的动作,偶尔摔上一跤。渐渐的,你身上的球衣火红的颜色一点点淡下去,最后成为了白色,透着天蓝的那种白!我以为我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结果,还是蓝白色!对方穿的是绿色球服。一方红,一方绿,你却以蓝白色的颜色存在其中,独特而飘逸。我看看周围的其他人,他们似乎并没发现这点。是我的错觉?幻觉?后来我想,也许天空的颜色就是你本质的颜色,不论其他什么颜色都无法遮掩。 激烈的45分钟结束了。你和队友喘着粗气,一步一步朝场边走来。啦啦队的女生们挥着彩旗对你们欢呼——其实很明显能看出来,大部分都是为你欢呼。这时西西也站了起来,和同学大声说着什么。热闹的人群中,只有我,依旧盘腿而坐,静静地看着你。 因为疲累,你的目光凌散而随意地掠过人群;同样,也不经意地滑过我。就在那一秒钟,你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瞬间聚拢,落在我身上。 你站在离我七八米的地方,喘着气,默默地看着我。这次,我看不太清你的眼睛。我和你四目相对。你的眸子那么模糊,我无法揣摩你的心情,只是感觉,你记得我,你认得我!——至少你认出我是那个突兀地出现在你教室里的,穿蓝白裙子的女孩子。 那瞬间,时光逆转,我似乎又回到了10月的教室。你正要对我说什么,却被别人叫走了。这次——这次,你一定要说点什么了吧!或者,至少打个招呼吧?一声简单的“嗨”也行,点头示意也行! 然而…… 然而。 从啦啦队中走出一个穿着和校服差不多的深蓝色衣服的女生,走到你面前,递给你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你收回看我的目光,转头对着她微笑,然后喝水。即使模糊,我也能感到你的神色充满温请。 周围的喧嚣忽然间消失无踪。我听不到任何笑声,说话声,只有风,呜呜地盘旋在耳际。如果问我相不相信有上帝,此刻,我只想说,只有上帝,只有诸如上帝,上天这类的东西,才能布下这样神奇的安排。上帝坐在空中,也盘着双腿,两手挥舞,眼里充满戏谑,任意编排出一个人的可笑命运。 身边那些嬉笑的女生们,谁也没空来注意我脸庞上滑落的眼泪。胸口堆满拥挤的疼痛;心碎的感觉如决堤的湖水汹涌而至。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上生生剥离了。 终于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 西西还在笑,脸上深深的失意却也无法掩饰。 啊,哲闻同学,我们这些爱慕你的女孩子中,最终只有一个能笑,其余的,要么痛得轻一些,要么痛得无法自拔。 我真的早就明白。我真的早就明白。既然你不属于我,你早晚都会属于别人。可是,亲眼看到这一刻,内心深处的某种幻想和期盼,轰然崩塌了。擦擦眼泪,看了看时间。半夜12点了。你是在熟睡中还是仍然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夜风倏地吹进来。窗户下的美丽的美人蕉映入眼帘!桔红的台灯映照着它,夜风中,它顾盼生姿地摇曳。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像一只笑弯了的眼睛。 弯月啊,弯月。我能像你那般不知忧愁该多好?时间之河啊,你什么时候能停止流淌?你越往前,某些东西就离我越远! 啊,啊…… 殊殊 2003。4。3 第十三封信(2003)(1) 哲闻同学: 到了高三,你课余的活动骤然减少,大把的时间,都是在埋首伏笔地学习。你退出了学生会,把担任理事长的机会,留给了学弟学妹们。你不再管理你一手建立起来的羽毛球和乒乓球联赛。你也几乎不再去足球场。不变的,是隔三岔五地和男同学们去打篮球。这也许是你紧张的学习生活中唯一的调剂。 因为有了考大学的压力,这个深秋也分外地凝重萧肃。夜晚,我坐在教学楼对面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手捂在衣兜里,躲避已有几分寒意的秋风。整个校园都黯然无光,除了教学楼上一排高三的教室。高三的学生们,在吱吱作响的白色日光灯下,全神贯注地复习,做题。 风中,梧桐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摇动得幢幢影影。忽地有一片实在拽不住枝头,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在空中旋着圈,最后掉到地上,似乎还啪的一声。 比起夏天在灿烂的阳光下看到你,秋天,冬天,我更愿意在这样的夜晚,默默地陪伴你。 我望着那间坐着你的教室,灯光把它照得通亮。偶尔可以听到某间教室里有人咳嗽了几声,或者书本落地的声音,这些更加突出了紧张的气氛。 11月了。还有7个月,高考就要来临。虽然与我无关,我却也如临大敌,学习更加努力。每次把密密麻麻的问题放到西西面前,我都很内疚,因为这将占用她不少的时间给我解答。 西西人真的很好。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那些对她来说很基本的知识。 本以为接下来的时间,就这么平淡地,日复一日地过去。有天,西西回答完我的问题,送我到门口时,无意中说:“后天有场辩论赛,哲闻同学是主辩哎,好想去看。” 我心一动,脸上却装作不经意地问:“是吗,在哪里啊?” “全市高中的辩论赛,后天下午我们对第三中学,在三中的礼堂,他们主场我们客场。” 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说:“唉,真想逃课去看,但我不敢。” 她无心之话却被我牢牢记在心里。——又有什么关于你的东西,我不牢记在心的呢? 所以,今天下午,我去了三中,观看了你的辩论赛。 我在饭店里洗好碗筷,扒了几口饭后,匆匆赶到三中。门卫拦住我,问我干什么,是这里的学生吗?我说,是兰亭高中的,过来看辩论赛。他说:“兰亭高中的学生刚刚排队进去,都穿了校服的,你是怎么回事?” 我生怕他不让我进去,只好继续撒谎,说老师让我回家拿校服,我回家没有钥匙进不了门,只有这样过来了。 可能我看起来文静柔弱,门卫迟疑了一下,还是放我进去了。 三中的礼堂修得很是豪华,一进去,天花板上亮晃晃的大灯就晃得我眼花。我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来,才开始好好打量整个礼堂。洁白的墙壁,华丽的大灯,崭新的桌椅,宽大的讲台,好气派。三中的学生穿着白色的校服坐在左边,而右边的身着深蓝色校服的,就是兰亭高中的了。 2点半,主持人,评委和嘉宾入场了。主持人先作了长篇的开场白,然后介绍了评委和嘉宾,整个过程冗长无趣。我坐在椅子上,右腿无聊地抖动,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想快点看到你啊,急不可耐。 终于,主持人开始介绍参赛选手了。你走到台上时,我感到所有人都觉得整个大厅一亮。兰亭高中的同学们使劲地拍手鼓掌,三中的同学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尤其是那些女生,有的一脸兴奋地注视你,有的眼中充满惊艳,总之个个都对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我好笑地看着她们,心中又骄傲又有一些酸楚。作为参赛的选手,你们不仅穿了校服,还系了领带。深蓝色的制服配上深蓝的领带,令你看起来特别的气宇轩昂。我吃惊地发现,你本来有些长的头发,变得蓬松而有棱条,额头上斜盖着浓密的刘海,几乎快遮住眼睛。 你……做了个漂亮的发型?我以为我看错了,揉揉眼再看,确实,那个王子般的发型和衣服领带一起,把你的气质衬托得无懈可击。 我,一时间有点搞不懂你了。我眼看着,或者我以为,你从早到晚沉浸在学习中,全无他念——这也是我刻苦学习的动力,这个时候,你,怎么有闲心去弄这样好看的一个发型? 有几秒钟,我错乱了。我一直以为,我对你了如指掌,我清楚地了解你的为人,你的品格。突然间发现,你似乎还有很多我不懂的地方,让我茫然失措。 比赛开始了。辩题是:“生之恩重于养之恩,还是养之恩重于生之恩?” 作为正方主辩的你,率先站起来,论述“生之恩重于养之恩”。你右手扶着桌面,口若悬河,字字铿锵,很有气势。我只听得满脑子“评判标准”“价值”“发展”“过程”“社会意义”等词。这些富有哲学意义的名词第一次闯入我的思维,一边让我觉得艰深,一边让我更加佩服你。 “……因此生命的价值,正是大自然在上千万年间,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结晶 。它的价值,远远要大于后天短暂的养育过程。生是一个物质基础,它提供了可以开花结果的条件。从社会价值上来看,生是无可取代的,是无以回报的。血浓于水的生之恩,是天赋的权利和责任。它是不求回报,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恩。多少华侨回国寻根,不求养之恩,却为报生之恩。 为什么呢?因为生之恩确实要重于养之恩。是什么让人们朝圣般顶礼膜拜,是那声嘹亮的啼哭,是那声回荡在宇宙里,穿越时空的生命礼赞!——所以,我方认为,生之恩重于养之恩,谢谢大家!” 你鞠躬后,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端正地坐下。 我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觉得,你说得实在太好了,头头是道,难以驳倒。 然而反方主辩毫不示弱,也侃侃而谈:“父母给予我们生命,当然是一种大恩,但是只有通过养的过程,才能真正体现生命的重要意义。就像一块璞玉,只有通过后天的不断雕琢,才能形成一块真正有价值的玉。这正是所谓的玉不琢不成器,而这又恰恰是生所做不到的。否则,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兮?正如狼孩儿,正因为他没有人的养育,所以他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从社会的层面来看,养之恩也重于生之恩。人组成了社会,人领导着社会,人发展着社会,因此我们只有站在社会的高度,对二者的重要性进行评判。人类社会和其他任何生物群体一样,都需要延续;但是人类社会和其他生物群体不同在于它更需要发展,而发展需要的不仅仅是人,更多需要的是人才。而我们在成为一个有用的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父母和社会的培养。……因此,我方认为,养之恩重于生之恩。谢谢。” 三中的学生热烈地鼓掌和欢呼。 我也呆了。我认为你讲得非常完美,结果,对方站在社会发展的角度来陈述,似乎略占上风!我紧张地望着你,生怕你难以应对。你和你的队友并肩作战,寻找着对方措辞里的漏洞,举出一个又一个例子来反驳。 第十三封信(2003)(2) 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手心里全是汗。为什么你们的辩述在对方面前是那么苍白?你每一句话都那么正确,你说,没有生育,哪来的生命,又何谈养育?这是一个不能颠倒的顺序!可对方说,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二者的重要性,不是讨论先后顺序。作为社会的一部分,看它是否重于就要看它对社会发展起了多大的作用! 你冷笑一声说:“如果没有蛋,哪能孵出鸡,你又哪能吃到鸡肉呢?” 对方却说:“到底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这个到目前都没有定论。首先,如果你认为先有鸡……” 话题被扭转到鸡和蛋的问题上了。你几次站起来想要打断他们,让他们回到正题,那个反方三辩却如打开的匣子再也合不上了,滔滔不绝地论述起鸡和蛋。 你和队友们无奈地对望着,也不起来发言了,就任着他稀里哗啦地说下去。 我手托着下巴,心想,这就是辩论赛吗?怎么觉得有点滑稽?座席上的评委们也相互交接,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到了自由辩论结束的时间,他那乱七八糟的发言才停止。双方进行了最后总结。你波澜不惊地作了最后的发言,强调了,“生”,作为“养”的基础,是最根本的前提,是最重要的。而反方慷慨激昂,情绪很富感染力,连主持人都不断点头。 我想,应该是他们赢了。不过,你脸上一点挫败的神色都没有,平静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评委们退席讨论最后结果了,观众提问时间开始。 兰亭高中的同学中,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是一个短发的黑瘦的女生。主持人把话筒交给她。 她双手握着话筒,说:“请问反方,你知道你的出生日,就是你母亲的受难日吗?” 这个问题很沉重,大厅里霎地安静下来。 反方三辩回答:“知道。” “你知道母亲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难,才生下我们的吗?”女生的声音哽咽了,“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苦苦挣扎了十多个小时,差点失去生命……你觉得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重的恩情吗?她为了我的诞生,差点搭上自己的命啊!” 我的心颤抖起来。说到生命,大概没有人比我领悟得够透彻。泪水迷糊了眼睛。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 然而,还是那个三辩,丝毫不带感情地说道:“我们要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而不能只从个人出发。要说诞生的残酷,雌螳螂为了产下后代,还会吃掉雄螳螂。如果你妈妈生下了你,却不养育你,你现在还能以高中生的身份站在这里吗?这就是养育的重要!” “可是……如果我妈妈没有历尽艰辛生下我,我现在以任何身份都站不了这里,因为我根本就不存在!”女生泣不成声了。 “养之恩比生之恩重要不在于哪个受的痛苦多,再说,你怎么知道你妈妈养你这么大不辛苦呢?说不定比生你时还辛苦呢!” 我恨不得冲上去撕破三辩那张无赖的脸。有这么冷酷的人吗?女生哭着说:“但是……”却被三辩打断,准备再次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养之恩……” “够了!!”一声咆哮惊天动地地响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目光望向你。 你愤怒地站在讲台中间,指着那个无耻的三辩,大声说:“你有完没完?比赛已经结束了!评委全都在外面了!生之恩也好,养之恩也好,哪个都重要,我们在此辩论是为了提高我们的思辨能力和看问题的多方位性,不是一定要争出你奶奶个输赢!你说生之恩不重要,没你妈生你怎么会有你这个兔崽子!她在说,她妈妈生她时差点死了,你懂不懂,差点死了!你还叽歪叽歪地说的个那些,你奶奶的是人吗!滚回你娘的肚子里再学习学习吧!一个比赛有这么重要吗?搞得你连人性都没有了!我认输,我代表我们学校认输,只求你,不要再张开你的臭嘴玷污母亲的伟大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评委们刚好走进来。他们愕然地望着你,半张着嘴。 你双目迸发出骇人的火花。接近一米八的你,站在讲台上,散发出顶天立地的气势。 我捂着脸,不可抑制地哭了。说得好啊,说得好,哲闻同学,这番话比之前的任何一段话都说得好。我原以为,像你这样从小富足生活幸福的人,不会有机会去体会生命,体会生死。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听你说脏话,听到你骂人。不过,骂得好,我为你鼓掌。 哲闻同学,你无畏地站在那里,站在耀眼的灯光下,站在那么多老师,同学面前,站在对手面前,放弃了胜负,只为了维护你心中的信念,维护生命的可贵。你就像一个英雄,浑身绽放出的光芒,胜过那头顶的灯光千倍,万倍。 哲闻同学,我爱你!童话里的公主都视权贵金钱为粪土,奋不顾身地爱上英雄,虽然我连灰姑娘都不如——灰姑娘还有水晶鞋可穿还可以和你共舞,此时却无法抑制这种感情,这种源自灵魂的,遵循内心声音的感情! 我在奔流不息的泪水中,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你的名字。我多想跑上去拥抱你! 最终,主持人把胜利的奖状尴尬地攽给了反方。你向大家敬过礼后,昂首挺胸地走出礼堂,只剩反方四人,捧着奖状,无力地垂坐台上。 一想到那一刻,我总忍不住流泪。看了你这么久,我看到最多的还是你的衣食住行,平常生活。当我接触到你那高尚的思想,善良的灵魂,和英雄的勇气,我自认为了解透彻的你,才仿如新生。啊,也许,我了解你更多,爱你就更多。 爱,这个字,终于写了出来。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敢说。如今,你的勇气鼓舞着我。那只是一场辩论赛,你也可以全力去维护自己的信念,我对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不敢承认和面对的呢?何况,是对拥有这般难能可贵的品质的哲闻同学你! 我一无所有,我一直自卑。可我……不能否认对你的感情啊!从开始到现在,我都说,你是我的精神支柱,你是我的偶像。对,这些都对,可是,就是从来不提我对你的喜欢,我对你的爱!是不是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是没有和你站在一起的资格,但是,我有资格去爱你,对吗? 学习那么紧张,你还抽空去参加辩论赛。果然是精力旺盛的你啊!接下来的时间,加油吧,即使你从不知晓,我还是会远远地伴着你,努力,努力! 殊殊 2003。11。2 第十四封信(2004) 哲闻同学: 真是时光如梭啊。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临近初中毕业的日子,还恍若眼前,你却又要高中毕业了。 所不同的是,三年前,我还可以犹豫,我是放弃继续学习,还是同你一道走进高中的大门。 曾经以为自学了高中的课程,就可以离你近些。现在看来,我们的确是越走越远,从未真正靠近过。每天我只能在晚上那段有限的时间内学习,囫囵吞枣,不得要领。尤其是到了高三,我不能太多地麻烦西西,她自己一个月才有一次外出放松的机会。 高二数学圆锥曲线那章,我到现在都还说不出个所以然。物理化学那么深奥,经常搞得我晕头转向。 尽管我可以编造谎言,告诉自己,我正和你一同进步;也不是没有幻想过我向学校请求,给我一个参加高考的机会。但,残酷的现实生生摆在面前——我去书店买回模拟试卷练习,满篇的空白,无情地扑灭我的自欺欺人。 那天我摔掉手中的笔,将试卷揉成一团。我哭得稀里哗啦。我想,我是真正失去你了。 可,我又拥有过你吗?没有拥有又何谓失去呢? 我一直追寻着你生命的那根线,在它的左右摇摆。现在,你的线,又要和我艰辛曲折的线再次分叉了。 有时,我想,你不也就是个人吗,也是四肢躯干大脑,我们不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当我伸手想要触碰你,空气中总有那么多的重重阻碍? 我不止一次地设想,假如我站在你面前,勇敢地和你说,我喜欢你!结果会怎样呢? 可每次设想到的结果都很糟。要么你会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丫头?要么,我只是作为你众多追求者中,最最普通的一个,在你轻轻一笑中转瞬即逝。要么,你惊讶于我的勇气,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你知道了,但你又不能怎么样,因为你可能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我一晚又一晚地坐在梧桐树下,凝望你的教室,如同过去在你家楼下一般。 多少次,我徘徊在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窥视你。你现在正坐在里面,埋头苦思,可一个多月后,你就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你会离开这间教室,这个学校,这个城市,离开我的视线,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编织你的未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一点一点离开,然而却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阻止时光的流逝,没有办法阻止你的前进。 嗒,嗒,嗒。嗒,嗒,嗒。 时间的倒计时回响在我脑海中,那样的清晰,那样的夺命。它擢取着我的血肉,拧紧我的心口。放学了,你要回家了。我躲在人群中,悄悄跟着你,想找到你的新家,和以前一样,静静地守候你。我要抓紧不多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结果,你走进停车场,推出一辆银白色的山地车,和另一个推黑色赛车的男生,在夜色中,骑上车扬长而去。 我始料未及,反应过来后,急急地迈开步子追去。 夜晚的大街上行人稀少。你侧过头,和那同学说了句什么,两人忽地加速,两脚蹬得飞快。车轮发出响亮的嗡嗡声,两人就如脱弓的箭,猛地射将出去,风驰电掣地消失在前方。 我停下奔跑,手扶在路灯的杆子上,大口喘着气,茫然地望着远方。 我失魂落魄地朝你消失的方向走去。夜风刮起的我的发丝,凌乱地打在我脸上。暗黄的路灯下,我像个游荡的幽灵,不时引来路人和店家询疑的目光。 忽然,我脚下踩到个什么东西。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厚厚的小本子。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来,翻一翻,上面竟然是你的字迹! 我惊喜地啊了一声,赶紧凑到路灯下,端详上天送我的这份礼物!本子上,有你算题目的草稿,有你无聊时的信手涂鸦,还有一些随意写下的文字。这是任何一个高中生都会有的本子,不过,我熟知你的字体,你在字体转弯处有一个特别的小动作,使得这个弯看起来很特别。我曾经模仿了很多次都学不像。 回到家,我坐在台灯下,一页一页地阅览你的本子。有一页你画了一个机器猫,但它两眼顶在头上,看起来更像一只青蛙。下面几页则画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器猫,有的像熊猫,有的像猫,有的竟然像狗。每一个后面都有一个签名,大概是你和同学们各自都画了一只自己心目中的机器猫吧。 我哑然失笑。原来你这么可爱! 某一页,数学题目的草稿下,你写了几个字:累啊,好累。累。 我心里难过起来。看到这几个累字,我仿佛亲眼看到你疲惫的样子。你趴在桌上,闭眼歇息,面前堆满了书本和试卷。是的,你并不是超人。你光芒四射的背后,是你辛勤的汗水和孜孜不倦的付出。 啊,哲闻同学,我多希望能在你累了的时候为你做些什么!哪怕只是送上一杯温水。只是,为你做这样的事的人,太多了。听西西说,你的课桌上,每天都会放着奶茶,牛奶,巧克力什么的,或者一些精致的小礼物。 哈,这页你写着:老师啊你的衬衣能不能熨熨再穿啊! 我忍俊不禁,眼前浮现出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衬衣的老头,在黑板上写画着。 这页呢,也许是自习课上你和同桌写的:“化学考得太差了,很打击人。”“哎哟,你还怕打击?我们班女生早就挨个被你打击了一遍了!”“晕,这哪跟哪!” 我吐了口气,有些无语。 后来的某页,你密密地重复地写着几个字:浙江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大学…… 浙江大学?你想上浙江大学? 我猛地想起,西西不止一次和我说,她想考浙大。难道……? 上一次去找西西,她脸色憔悴,愁眉不展。我拉着她的手问她怎么了。她摇头,最后说了句:“太难了,好累。”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一直暗恋着你的西西,她想和你走进同一所大学,就像当初我想和你走进同一所高中一样。 亲爱的西西啊,我只能默默为你加油了。 心情颇为复杂地再翻了几页。 一排字映入眼帘:“她究竟是谁?是她吗?” 她究竟是谁?是她吗? 我瞪大眼睛,心突突直跳。我反复念着这两句话。直觉告诉我,这个“她”,是指我。前一个她,是指最近出现在你面前的我;后一个,则是你初中记忆中的我。 是吗?是这样吗?哲闻同学?你果然惦记着我,研究着我? 我欣喜若狂,起身扑到床上,大笑着翻滚。是的,我真的太开心了。我最怕最怕的就是,你早就忘记了我,即使我站到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我了。现在,我发现我在你心中还有一席之地,起码,你还会在某个时刻思考我是谁。 我使劲亲着这个小本子。它装载着如此宝贵的信息,是我探寻你内心的唯一桥梁!今晚你骑车太狂野了,它才会偶然地掉出来,幸运地来到我手中。 小本子被我放到那个铁箱里。我依次将饮料瓶,漫画书,打火机,还有其他一些你的小东西抚摸了一遍,心中充满了满足。就算那个和你走在一起的女生,也没有这么多你的东西吧? 她究竟是谁?是她吗? 我会来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殊殊 2004。4。24 第十五封信(2004) 哲闻: 迟疑了好久,“同学”两个字还是写不出来了。我不能再叫你同学了,因为,我们不再是同学了。其实三年前就不是了,我自欺欺人地又叫了你三年。 去掉了“同学”,哲闻,这样叫起来,仿佛与你的联系更加紧密了些,却也更加地锥人心痛。 哲闻,哲闻。只有你的好友和亲人,才会这么叫你吧。当我终于可以亲密地对你用这个称呼,你却已经踏上了远去的火车,迈出了这个城市,去那个遥远的叫杭州的地方,开始你的崭新生活。 7月。三面公告栏上满满地贴着红榜。 浙江大学!你的名字后面,醒目地写着四个大字。你果然被录取了,可以上你心仪的大学了!望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领取通知书的学生,想象着你拿着通知书的开心样子,我不觉热泪盈眶。太棒了,哲闻同学!你的汗水有了收获,努力有了回报! 我慢慢地走在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呼吸着空气中夏天的味道。明媚的阳光下,我欣慰而伤感地笑着。 远处,你和同学大步朝校门走去。你们一路走,一路嬉笑,打闹,考试之前沉闷如死水的压抑一扫而空,浑身洋溢着幸福和轻松。 我望着你们,暂时忘记了呼吸,也沉浸到了你的快乐中。有那么几秒,恍惚间,我仿佛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我,另一个只存在于我幻想中的,优秀的,美满的我。 呵,我想,我上不了大学,你上了,也一样。 身后有人在接近。我转头一看,是西西。她双眼没有一丝神采,面容憔悴,长长的裙摆无力地垂在风中。 “殊殊。”她抓住我的手,睫毛一抖,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 她拼命抑制自己不哭出来。我望了望不远处的公告栏。我想起在上面没有看到她的名字。 学校里充满欢歌笑语,学校外的街道,车水马龙,喧嚣不已。我陪着西西,默默无语地走着。路边的好吃的,漂亮的衣服和饰品,无一掉入她黯淡的眸子里。她不说话,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两脚机械地交替迈动。 我不能对她说什么,也无法说什么。关于绝望,我早深深体会过。夜色降临城市,她在灯火阑珊中回到了家。我为她合上门,走出院子,站在大街上,望着飞驰而过的车辆,将叹息声掩埋于车鸣中。 8月15日,你们全班聚会,庆祝加道别。傍晚,你们在一家豪华的饭店吃饭。我在隔壁的小饭馆里,点了四个菜。馆子里没几个客人,很安静,我却满耳觥筹交错的声音,眼前,全是你和同学相互祝贺的身影。呵,墙壁的那边,你们开怀畅饮,大谈未来;墙壁这边,我独自一人,为你庆祝。我合掌祈祷,你大学的四年,要像我吃这四个菜一样,很开心很满足。 我坐在饭馆前的台阶上,看着你们吃饱喝足,热闹地挥手告别后,三三两两地离去。你走到街对面,钻进一辆黑色的小车。车灯亮了,启动后,汇入车流中,缓缓而去。那是等待你的家人吧,他们接着带你去参加下一个欢乐的聚会。 我在大街上转悠,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么。等夜深了,我走到巷子里,远远看到家门口坐了一个人。我快步走过去,西西正坐在门槛上,身体倚着门,头枕在膝盖上。 “西西?”我蹲下去扶她。 一股浓烈的酒味钻入我鼻子,我不禁咳嗽起来。 “殊殊。”西西仰头,带着哭腔,“我喝酒了,头好晕。” 我想把她扶进屋,她却怎么也不起来。 “你们聚会要喝这么多酒?”我问。 “没……没有,我没去我们班的聚会。”她眼神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我惊讶地问。我一直以为饭店的聚会中也有她。 “我……落榜了,没……没脸去。” 她表情伤心不已。 “你知道吗,殊殊?高考的前……前几天,我每晚都是……一整晚噩梦……我知道,我成绩不够好……上不了浙大,但是……但是……哲闻同学,他,要上浙大,知道吗哲闻同学要上浙大……”她双手搭在我肩上,断断续续地说,“我真的每晚做噩梦,梦里面……好多怪物……它们不让我过那座桥,不让我去追哲闻同学……” 说到这里,她抓住我的衣领,使劲问:“知道吗知道吗?它们不让我去,知道吗?我想过桥,知道吗,知道吗?” 豆大的泪珠从我眼眶滚落。我抱着她的臂膀,哭着说:“知道,知道,我知道。” “那几天我都晕晕沉沉的,本来……本来我可以考得更好一些,但是……我头好晕。”她嘤嘤呜呜地抽泣起来,“估分……我也瞎估,硬要填浙大……我想,也许老天爷会垂青我,奇迹会出现……” 我掏出纸巾为她擦眼泪。她突然坐起来,大声说:“殊殊,你知道吗,我好喜欢哲闻同学,好喜欢好喜欢!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他了!为了他,初三最后的几个月,我拼了命地学习,居然真的考上了兰亭高中,还和他在一个班……” 说着说着,她又靠回门上。 “其实我人挺笨的,兰亭高中竞争好大,我学得好累。但是一看到哲闻同学,我就充满动力,觉得再累也不怕。我不像别的女生,都去对他表白。我想,他那么优秀,我至少要和他一样优秀,才有资格,对他说,我喜欢你……高二的时候,他和隔壁班的一个女生特别好。虽然没说是谈恋爱,但是两人经常在一起。开始我很伤心,但是,我知道那个女生成绩不好,一定考不上哲闻同学想考的大学……于是,我就想,我要努力,他考哪里,我就,考哪里。等和他站到同一个起跑线了,我一定向他表白……”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夜风中,她哇哇大哭。 我歪坐在她身旁,泪如雨下。西西啊西西,原来我们是如此的相似,原来我们都有同样的心伤。她哭得撕心裂肺,每一声都如刀划过我心尖;她的哭声宣泄着她的故事,也宣泄着我的故事。 我紧紧地抱住她,觉得心都快裂开了。 “殊殊,” 她边哭边叫我,“你看过人鱼的故事吗?如果,能和哲闻同学在一起一天,我宁愿,去当那个化成泡沫的人鱼公主!” 我边用手抹去她眼角的眼泪,边点头。 哦,哲闻同学,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愿意舍弃我的生命。 我靠近她的耳边,轻轻说:“还有很多只能遥望王子的人鱼呢,她们连和王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今天下午,我去了火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火车站。我混在人群中,躲过了查票。站在天桥上,眺望交错的铁轨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不由引起我对远方的遐想。18年来,我还未曾离开过这座城市一步。远方,究竟是什么样呢? 我躲在3站台的柱子后面,看着2站台上候车的你,还有送你的家人。 你的家人不厌其烦地作着最后的叮嘱。你的脸是那么意气风发。你穿着黑白相间的t恤,头发直直地朝天竖着,精神百倍。 火车来了。你夹在乘客中,上了车。在送行人依依不舍的挥手中,火车缓缓起动。你坐在车厢里,朝我遥不可及的方向而去。恍惚中,我看到美丽的人鱼公主,匆匆穿过人群,跳下铁轨,被一啸而过的火车碾得粉碎。 一列列来自天南海北的列车呼啸着过往。我感受着车身经过带来的劲风,几滴水珠滴到脸上,鼻尖。 下雨了。濛濛的细雨。这初秋的雨,从云端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绵绵不绝,抓不住,剪不断,看是有,摸却无。整座城市也变得灰灰蒙蒙,让人一颗迷惘的心,逃不出那张压抑的大网。 淋着如烟的细雨,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返回的路上。 六年前,你就像一轮明亮的太阳,突然照进我卑微的生活,照进我死水一般没有追求的心。六年后,回想起那段时光,我只记得所有和你有关的,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如今,你走了,我的心也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片浑浊。 我和你,彻底地分开了。 哲闻同学,不,哲闻。你的那条铁轨,分叉的铁轨,还能和我的这一条,在某个地方交错回来么? 殊殊 2004。8。26 第十六封信(2004)(1) 哲闻: 两年半前,我给了你写了一封好长好长的信。我从凌晨,到天亮,到下午,用尽力,流干泪,讲给你听我那半年的不平凡经历。 今天,我吃饱了饭,喝足了水,养蓄精神,坐到桌前,摊开信纸,又想长长地写,讲我坎坷的这几个月。 你走了以后,空荡荡的感觉占据了我整个身体整颗心。忽然觉得过往的一切都那么的没有意义。我每天所做的简单重复的工作,我挑灯苦苦学习,我吃饭,睡觉,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有你在,虽然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却总觉是与你肩并着肩,和你共同努力是理所当然。 可你不在了,我就如航船失去了灯塔,不知该驶往何方。大学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你在天上,我在地上,鸿雁在云鱼在水,再也够不着了。 在火车站目送你远行后,我在家躺了三天。我请假没去工作,也不想吃东西。我的心一片空茫,脑中却不断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生病卧床的奶奶,强撑着挣钱的爸爸,以及,他们各自离开人世时空气中那无尽的黑暗。 好难以想象,我竟然一一熬了下来,坚持到至今。谢谢你,哲闻,那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的生活定是一潭死水,我还会不会眷恋人世也说不清。 第四天,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打工的饭店里,说要吃饭。老板和其他员工吃惊地扶着我,问我怎么如此憔悴,面无血色。我说,我饿了三天啦。他们赶紧给我盛饭打菜,让我坐下来吃。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真是可口。 是的,哲闻,六年来,你积极向上的态度深深铭刻我心,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你只是去上大学,继续学习进取而已,我应该感到高兴,自己也应该更努力,这才对得起你,对吗? 某一天,一男一女两顾客来裁缝店取定做的连衣裙。女顾客试穿了裙子,对胸前的花纹和不满意。老板娘说: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花纹吗?女顾客很不乐意,说你做成的这样子我不喜欢啊。 两人来回扯了几句,眼看就要吵起来。 我心中暗暗着急。毕竟在这工作两年了,对这家店和老板夫妇都很有感情了。我看了看裙子,再瞄瞄女顾客,神思一动,一种新的花纹浮现眼前,正好与她气质相配。 我分开她俩,对女顾客说,要不把胸口改成另一种花纹?马上为你设计,你看怎么样? 女顾客也不想有更多纠纷,同意了。 我拿出纸笔,刷刷地描出我想出的花纹。她皱着眉研究了一会,说,行吧,照这个改。老板娘朝我一笑,立马坐到缝纫机前改动。我一边给她递料子一边和她沟通,很快,裙子改好了。 果然,这次女顾客满意了。她在试衣镜前左转右转,发出啧啧声,连一同前来的男顾客也不住点 头。他们付了剩余的费用,对老板娘说:“这姑娘挺机灵的,有点天赋啊。” 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墙壁说:“是啊,你看看,这屋里的这些装饰摆设都是她想出来的。” 两人打量了一番,连连称赞不错。男顾客微笑着问我:“小姑娘是学设计的吗?”我摇头。“是吗?”他有些惊讶,“不去可惜了。你该去学学设计,找个做设计的工作,有前途,也不会埋没你的才华。”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呵呵,我们公司就是搞设计的,我看你挺有这头脑,真的。”他俩留下这句话,离开了。 老板娘沉吟了一会,说:“殊殊,你真的可以考虑下。你还年轻,别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这里了。去学设计吧。” 在我迷茫无措时,上天又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门。他们的建议让我豁然开朗。我上不了大学,但我可以继续学习,去学我感兴趣和擅长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环视四周。两年来,小小的旧旧的屋子,被我一点一点地装饰得温馨可人,富有情趣,连西西也经常夸赞。窗边吊着一串紫色的千纸鹤风铃,桌上的台灯壳被我贴上一对长耳朵,变成了可爱的兔子台灯。几张挂历风景画被我连在一起贴在墙上,周边裱上木框,咋一看去,和商店里出售的装饰画差不多。地上铺了一层米色的塑料纸,走上去软软的;靠墙的一块垫了毯子,像是榻榻米。衣柜的门上我装了一面大镜子,使房子看起来又大又明亮。粉色的床单和被套让人一看就恨不得马上倒上去大睡一觉。 所有的东西都很便宜,有的还是我自己做的。它们恰当地摆设在各个地方,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中,映趣生辉。 也许,我真有这方面的天赋? 职业技术学校的设计班学费是三千。这两年我省吃俭用只攒下了两千。我情绪低落地坐在裁缝店,两手无意识地卷着头发。老板娘递给我一只信封:“殊殊,这是你这月的工资,另外,还有两年的奖金,一千。去报名吧,别来上班了。” 我捏着这救命的信封,依依不舍地走出店门。老板娘在门口说:“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就回来,阿姨帮你。” 我含着泪向她鞠了一躬。她一直像母亲一样照顾我。 周一到周五,中午放学我就赶往饭店,干了活扒上两口饭再赶回学校上下午课,上完了又跑到饭店。周末我也不闲着,上午下午晚上都猛啃课本。觉得在课堂学了不够,我特地去书店买了一摞设计方面的书,自己钻研。 饭店除了管饭,每月只有两三百的工资。学费花光了我仅有的一点积蓄,各种设计材料又昂贵无比,很快我便束手无策了。 西西选择了复读。她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学习了,几乎没空和我见面。唯一一次见面,她硬塞给我五百元。那是她的零花钱,她都给了我。我很感动,可她的帮助也是杯水车薪。 我犹豫了很久,决定,把自己住的屋子租出去。我在学校门口等到了西西,告诉她我的决定。她想了想,说,好,租了吧,你住我家去。 于是,9月28日,我生日那天,我整理好所有的东西,从居住了十八年的屋子里搬了出来。这样,我每月可以拿到六百租金,加上饭店的收入,勉强可以支撑我的开销。 在西西的卧室里,我俩关了灯,在一只小蛋糕上点上蜡烛。我闭上眼睛,合掌,虔诚地许愿,让我完成学业吧,让我完成学业吧。等客厅里不再有动静,她爸爸妈妈进了卧室后,我们用很小的声音播放起生日快乐歌,窝在床边啃蛋糕。 “殊殊,祝贺你,十八岁了!”西西开心地说。她眼里满是友情的幸福。 我使劲点点头。谢谢你,西西,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三年。 我问她怎么从伤心中这么快恢复过来。她略微仰头,思索着说:“好像某天晚上,做梦梦到一个声音在说,‘还有很多只能遥望王子的人鱼呢,她们连和王子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我想,我也许还算幸运的吧,毕竟和哲闻同学一起快乐地过了三年高中生活。我今年没考上浙大,明年还可以再考,我不会放弃的!” 我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欣然而笑。 第十六封信(2004)(2)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那该多美好。可惜,上天就是不给我好日子过。两个星期后,西西的妈妈叫我坐到沙发上,和蔼地跟说,西西已经落榜一次了,不能再有意外了,为了不影响她学习,你住到她亲戚家,行吗? 我吸了一口气,低头说,对不起阿姨。 夜晚,我背着沉甸甸的包,茫然地走在繁华大街上。9点半了,西西该下自习回到家了。发现我不见了,她着急地询问妈妈,妈妈耐心地向她解释了,她闹了,找了,累了,无奈地睡觉了。 我脑子里想象了一圈,发现要立刻找到睡觉的地方才是正事。 我在路边绿化区的某棵树下,挖了一个深坑,把那个铁箱子埋了进去。在我有安身之处之前,它埋在这里我才放心。 那晚,我转悠了很久,转到了火车站。晚上的火车站冷清了许多,不少衣衫褴褛的青年,中年人和老人,打着地铺,或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枕着行李睡觉。 我走进候车室,横躺在三张连在一起的椅子上。又硬又冷的质感使我想起,当年睡在镇上汽车站的那夜。那时起码我还有个温暖的窝可以想念,我的床和被子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就这样,白天上课,干活,晚上,在学校学习到锁门的那点。然后,我背着包,在这座我从小长大的城市,开始了我居无定所的漂泊。 大多数时候,我佯装成候车的乘客,睡在火车站的椅子上。这里让人联想到流浪,却也让人感到安全。有时,我则装成乘凉的游人,睡在公园的石凳上;还有时,我坐在天桥下,背靠桥壁,看星星,看月亮。 见不到你人,我就胡思乱想。一会儿担心你有没有生病,一会儿担心你适不适应新环境新生活。我满心都是你,一秒不歇。 看到满天繁星,就想起我在乡间工坊的草棚里,用星星勾勒你的脸。我似乎再次看到,你在繁星深处,静静地望着我,微笑。于是,所有的心酸和疲惫都随风而去,我满心洋溢着愉悦。可是,当我伸手要去触摸你,又发觉,那是几万几万几万公里,我所说不出的距离,无限的遥远。 早就习惯了夜晚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人蜷缩着睡觉,晚上四处流浪,更少不了担惊受怕。多少次,我惊恐地睁开双眼,看到附近不怀好意的眼睛,抓起东西撒腿就跑。多少次,我从担忧和噩梦中醒来,心扑扑跳动在凉飕飕的夜风中,半天喘不过气。 哲闻,你知道,作为一个女生,这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那段时间,我消瘦无比,精神萎靡,都快崩溃了。我神经的那根弦随时都会断裂,浑身疼痛,关节似乎都不灵了。我日日夜夜祈祷这种该死的日子快点结束。我逼自己拿出更多的精力来加快学习。有时合眼睡觉前,我觉得自己是在透支生命。可是,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 撑不住的时候,我徘徊在裁缝店附近,考虑要不要进去。最终,我没有。我想,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为我负担。相反,我要自己去承受,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对吗,哲闻? 前天,一个流浪的疯子骚扰了我。他两眼发直,嘴里嗷嗷大叫,撵在我后面,像是恨不得抓到我一顿撕扯。我吓得要命,大哭着跑啊跑,直到路人叫来警察控制住他。 我坐在路边,捧着好心人给我的热水,浑身筛子般的颤抖。我咬着嘴唇,泪水哗啦哗啦地流。我已经到了我能忍受的极限了。我真的无力再承受了。 我虚弱地,没有目的地到处走。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家前的巷子。那本是我的家啊。我倚在巷子的墙上,悲哀地望着那间无比亲切的屋子窗户上的亮光。 渐渐地,我产生了幻觉。我看到屋子里,爸爸将奶奶从床上扶起来,搀着她走到饭桌边。桌上摆满了热乎乎的菜。爸爸喊,幺女,快来吃饭了,有你最爱吃的茄子! 我来了,爸爸。我循着他的喊声,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前,伸手叩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位满脸皱纹的慈祥的老婆婆探出身来,问:“孩子,找谁呢?” 后来我知道,原来老婆婆的家人嫌她碍事,特意找了一所便宜的房子让她独自居住。她孤零零地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了。 老婆婆为我热了饭菜,抚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孩子,你回来住吧,咱俩一起住。” 就这样,我的家,又失而复得了。周末,我连续睡了48小时,那么安心,那么舒适,总算把这两个月的觉补上了。一睁眼,看到婆婆笑眯眯地坐在床头,一股暖意就流遍全身。 我跑到绿化区,挖出铁箱,我的宝贝。它又回来了,回家了!家啊,多么温暖的字! 是的,哲闻同学,我又有家了。我和婆婆相依为命,她对我就像对亲孙女一样。我想,是不是上天终于怜悯我了,把奶奶还给了我。 翻出两年半前的那封长信,里面充满绝望和伤心。那时,我还小吧。现在,我真正长大了,成为大人了,面对困难和挫折,我也从容不迫了。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进步呢? 哲闻,我在进步。你在你的道路上进步,我在我的道路上进步。我们的路不会交叉,方向则都是前进,前进。 我勤奋的学习也有了回报,老师多次夸我,说我有灵性有悟性,踏实,上进,有前途。 这么说,我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吗?从小到大,第一次得到了别人的肯定。原以为自己只是原野上的一片最不起眼的叶子,永远不会有人注意,现在,却结出了花苞,也许某天就可以绽放。还有什么比这让我更激动更欣喜? 三个月没有你的音讯了。不过,你一定也在积蓄力量绽放吧?虽然我没有你那太阳般的光亮,但我可以,默默地在自己的道路上,静静地开放自己~ 殊殊 2004。12。2 第十七封信(2005) 哲闻: 又是除夕。我特别喜欢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你写信。好几年没在你家楼下和你共度佳节了。而且,你搬家后,我也不知道新的地址了。 婆婆下午被她家人接走了。平时他们不管她,但逢年过节的也不会让她独自一人。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回去和婆婆住了。婆婆怕他们因此减少给我的房租,愣是拦住他们不让进屋。 我现在又是孤零零一人,但想到婆婆答应我明天一早就回来,再看着她为我包好的一大碗水饺,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前几天你和高中同学搞了个聚会。西西也去了。虽然她还是觉得没脸见人,但相比之下,她更想见到你。复读的这学期,对她来说,也是个噩梦。也许,和我一样,她夜以继日地疯狂学习,也是以你为精神支柱。上了大学,你们学会了喝酒。那晚的聚会,你们在包厢里,痛快地唱歌,痛快地喝酒。 我担心西西,在巷子口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果然喝多了,醉醺醺地说话,醉醺醺地笑,叫我去接她。 我心中狂喜。太好了。我终于有理由来看你了。 我穿上去年买的粉色棉袄,系上白色围巾,戴上婆婆为我织的白色帽子,无比开心无比激动地赶过去。 夜灯中,居然有几个路人回头打量我。我想,我,也有回头率了吗? 俱乐部门口的侍者彬彬有礼地带我到了你们的包厢。我屏住呼吸,心都要蹦出来了。这是我即将面对你的一贯反应。 推开玻璃门,只见包厢里灯光昏暗,一男一女正乱糟糟地唱着情歌。一帮男生正在猜拳,喝酒,逗乐,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愉快地聊天。 我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快速地搜寻你的身影。 啊,正背对着我的那个,就是你。你穿的是一件我没见过的咖啡色大衣,但对如此熟悉你如此熟悉你背影的我,一点都不是问题。 你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动作夸张地和另一个男生划着拳,其他人则在一旁呐喊。忽然他们“哦”地大叫,拿起桌上的一整瓶啤酒塞给你。大概是你划输了。 你接过来,仰头咕咕地喝下去。男生们边拍手边叫:“哲闻好样的,好样的!” 我紧紧地盯着你,看你一口气喝完整瓶酒,将空瓶砰地往桌上一放。一股担忧升腾心中。哲闻,你怎么能这样喝酒啊,多伤身体!在学校你也有这样喝吗? 正想着,那帮男生发现了我。见我忧心忡忡地望着你,他们哗地开始起哄。 “嗨,哲闻,是不是你女朋友来了?” “哲闻,你女朋友?好漂亮啊!” 我一下不知所措。你转身过来,眼中满是醉意地看着我。一看到我,你的眼神又凝固了。你努力想要清醒一点,好去思索什么,可是,酒精无情地和你抢夺着理智。 你突然站起来,朝我走两步,抓住我的衣领,脸凑过来,使劲看着我的脸,仿佛想透过皮肤把下面的骨头血管也看穿。 你的脸从未离我如此近。你从未和我有过肢体的接触。 我完全吓傻了。我全身收缩,呆呆地瞪着你。 一秒,两秒,…… 周围的喧哗远离了我。我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不动,任由你拽着。 “哎哟哲闻你喝多了!”同样喝多的男生们笑嘻嘻地上前,有的拉你,有的推你。推推攘攘中,你松开我,一个踉跄倒在沙发上。在你倒下的瞬间,你嘴里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音:“殊殊。” 我像被电击一样!你是在叫“殊殊”吗?是吗?是吗?? 我张大嘴,看着那帮男生拉着你瞎闹。我发誓,如果那天你周围不是挤满了那么多胡闹的人,我一定会上前问你,你是不是在叫殊殊?即使你并不清醒,我也要问!至少,我知道你心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一个人影歪歪扭扭地扑上来。 “殊殊……”西西头靠在我肩上,搂着我的脖子,含糊地说道,“好开心……” 我扶着西西,走出包厢。关门的刹那,天花板上舞灯的灯光刚好照在你脸上。青色的灯光勾勒出你脸庞的轮廓,分明的棱角展示着你的英俊成熟。我瞥到了那一眼,心怀千结地带着西西离去。 哲闻。知道吗,一个月前,长时间的劳累使我病倒在家。难得有一天我没有学习也没有工作,只是静静地躺着。那晚的月色很好,清冽的月光从窗户穿过,洒满一地。我躺在床上,望着没开灯光的屋子,忽然起身,在床下的零碎物品中翻找半天。 我抱着我的小铁箱,坐到了月光里。铁箱的盖子锈迹斑斑,铁锈糊了我满手。 我费了好大劲,掰开了它。 啪地一声,盖子开了。月光缓缓地在箱子里流动。我捧着箱子,就像捧着梦中的月光宝盒,如幻如痴。 里面有你用完的圆珠笔,你扔掉的橡皮。有你突发奇想草草画成的人像,有你写在小纸片上勉励自己的话,有打火机,有漫画书。 头顶的热感越来越重。我有了眩晕的感觉。我的心被记忆轻轻一撞,刹那间流光逆转,让人忍不了啜泣。 从铜箱的底部摸出小漫画书。月光下,它泛出微微的黄色。我摩挲着它依旧干净的表面,心里腾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流。那个慵懒的午休,知了声声,微风阵阵,和你天籁般的那句“嗨,过来,一起看漫画啊!”像电影画面一样,重新在我眼前播放。 如果让我对着流星许愿,我希望时光永远地停留在那一年半,永远永远。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的王子! 从年少开始,你就是我内心的企望。你的出现,让我灰暗的生命,终于有了一道光亮。我忘了自己的孤单,忘了自己冰冷的家,忘了自己的贫寒。因为,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关注你。你好像就是那一个我渴望的另一个自己,拥有着我所没有的一切。那时的感觉好单纯,什么也不企望,就想永远永远这么看着你,有你在身旁;没了你,就没了一切。 也许,从我选择放弃高中起,我就注定和你分道扬镳了。我承认,我无数次偷偷地做过灰姑娘和王子的梦。如果我上高中,考大学,就算我没有钱,就算成不了公主,总有一天也有机会和你站到同一个精彩的舞台。如果不和你对等的话,我又有什么理由,让你对我刮目相看,让你觉得我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我又有什么底气闯入你的生活? 我也承认,这真是种自卑。大部分人都会这样吧。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会考虑自己是否配得上他,就连家境优厚外表美丽的西西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一无所有的我?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让我和你相遇,又注定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位过客,还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12点了,我要出去看烟花了。我想,此刻你又和家人站到阳台放自己的烟花了吧?外面已经爆竹烟花声声起了,我等不及了。想起一句很有名的话,不过我想改几个字,那就是: 但愿人长久,同城共赏花。 花,烟花。 殊殊 2005。2。8 第十八封信(2005) 哲闻: 转眼又是一年。去年的这时,你刚刚领取了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一个踌躇满志,展望未来的少年。好快,你就过完了大一。在西西参加完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在家忐忑不安地等待分数时,我的设计班也结业了。 听西西说,今年的暑假你不回家,好像是参加了什么科学探险活动。七月的阳光灿烂美好,你在外面的世界大展鹏翅。虽然说我内心很渴望见到你,但是,似乎又更希望你飞得高,飞得远。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物,你必须尽显才华,抓住宝贵的青春时光,大展身手。 在分数下来后,西西才告诉我,她报考的是杭州大学。 “我估了分后,知道我还是上不了浙大。虽然比去年进步了,上不了还是上不了,也不用太逼自己了。反正都在杭州。”她如释重负地说。 我看着她那比浙大录取线低了不少,却杭大录取线高出一大截的分数,想,这是不是一种委曲求全呢?即使希望如此渺茫,还是选择离你近一些? 后来她邀我去游泳。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到游泳池游泳。偌大的泳池,人头攒动,碧蓝的池水让人心旷神怡。 我深吸一口气,沉入水底。透过潜水眼镜,我只看到一片碧蓝的颜色。耳朵里响着水流的咕咚咕咚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如同与世隔绝般,水底的世界如此静谧,纯净。无穷的水包围着我,亲吻着我,抚摸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心也安详下来。 我屏着呼吸,望着一双双在水里划动的腿,疼痛蔓延上胸口,满心全是你。 啊,哲闻。潜入这蓝色水底,隔开世俗生活,我生命的精魂便展现出来。那就是你。你。你的身影,气质,品格,精神,占据了我心灵的每一点空间。那种对你的无法言说的情感,喜欢?崇拜?爱?都像是,又都不像是,让我的胸口锥心噬肺地痛。 西西躺在游泳圈上随水飘荡,懒懒地问我:“你说哲闻同学交女朋友了吗?” “可能吧。”我想了半天,说。 然后我们良久无话。 半年没见过你了,也无从得到你的信息。有时我不免有些急躁,空茫。但终究也不至于像小时候那样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日子需要我忙碌。我再也无暇像小时候那样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念你。 可能我真的有设计的天赋。第二学期时,老师们接业务也会叫上我。虽然报酬不多,我却很欣慰。我不断地受到不同的肯定,我的能力受到夸奖,我的潜力受到赞赏,我的为人受到青睐。人果然是社会性的动物,一定要在社会里健康发展才会得到满足和充实。 结业到现在,一直在帮老师干活。这次接了一个商业活动现场设计,如果做得让客户满意,我个人就有两千的报酬。这次的任务,在老师的信任下,我独立承接了鲜花布置的设计。我很喜欢这工作。当我的思绪遨游在鲜花的海洋里时,我宛若步入了神奇的天堂,愉悦和幸福流遍全身。 这一年的设计课程是初步的入门课程。老师建议我选择我适合和喜欢的细分方向。我边工作边查阅书籍,欣赏设计作品,思考自己的方向。 啊,自己的方向!这样的词汇居然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直认为你才是我的方向的我,竟然有了自己的方向!写下这样的词语,我悲喜交加。一种崭新的感觉荡漾在我体内,发出光芒。 原以为只有你才有光芒!原来我走自己的路,我坚持,我不屈地走,我也会发光。 我慢慢地,不再是攀着墙壁才能生长的爬山虎了。我成为了我自己了。而你这堵坚实的墙,也真正地远去了,在别的地方,更高大,更接近天空。 殊殊 2005。7。25 第十九封信(2005) 哲闻: 今天真是太激动了。我终于,又看到了你! 感谢世界上有互联网络这样的东西。以前我只知道上网搜索资料,从未想过能这样看到你。当那台摆放在书桌上的旧旧的电脑联上网络时,我第一次没有在学校用电脑的紧迫感——以前用电脑,都是为了完成作业或者设计任务,或者在网上查找相关资料,从来没有作过个人用途。 现在,我拥有了自己的电脑。这本是学校要淘汰的几台电脑中的一台,老师将它送给了我。虽然它很旧,可它是属于我的,就像我的其他物品一样,供我随意使用。于是,坐在电脑前,我打开因特网,吸了口气,非常放松,却是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栏里输入“浙江大学”四个字。 我上了浙大的主页,浏览了和别的大学主页上一样的千篇一律的院系介绍和发文通知。你学的是工商管理,我特意查看了这个专业,却没发现更多的信息。 我点开不同的搜索结果。凡是和浙大有关的,我都有极大地兴趣。也许我下意识地认为,那也是和你有关的。后来我进了一个学生论坛。这个论坛门类齐全,五花八门。我随意地看了一些帖子,发现有不少展示校园生活的图片和个人照片。 我突然想到,也许,我能在这里看到你的照片? 这个想法让我兴奋不已。我心跳加速,握鼠标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果然,我在一个叫“外语俱乐部第三期活动”的帖子里,看到了正在和一个外国女孩交谈的你。那是一个绿草茵茵的草坪里,中外学生席地而坐,中间有人在表演节目,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有的微笑,有的则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咧嘴大笑。不知道是专门为了凸显你还是恰巧的原因,这张本来是记录活动现场的照片,有了专为你特写的嫌疑。否则,你怎么会处于照片的中心,那么清晰角度也那么适当呢? 我凝视着屏幕上你那棱角分明的侧面。充满活力的黑发几乎盖住你的眼睛,你边讲着什么,边笑,神情那么迷人。你穿着白色的衬衣,打着黑色的领结,即使是倾斜着上身坐在草地上,也掩盖不了那种让人觉得高大的气质。和你交谈的那个外国女孩,有着棕色的卷发。你讲的是什么呢,让她开怀大笑。你讲的是中文还是英文呢?你的英文讲得好不好呢? 照片下面有一长串留言。我好笑地发现,真正谈论那次活动的人很少,大部分人讨论的都是你。众多的女孩子以各种句式表达着对你的爱慕,比如,“哲闻我爱你”,后面接着一长串奇异符号。 看到这些,我心里除了滑过一丝淡淡的酸楚味,再也没有其他。我早就习惯人们对你的追捧和热爱。 接着我又找到了几张有你的照片。其中一张竟然是偷拍你在图书馆沙发上睡觉!米色的沙发上,你斜靠在沙发背上,右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大书。你穿着灰色的休闲外套,蓝色的牛仔裤,头微微下垂。即使是熟睡中,你那明朗的气质也丝毫不减半分。有两个拎着包的女学生被抓拍了进去。她们边走边望着你,眼里充满了向往和好感。 下面的的留言长达十多页。他们讨论着你的外型,气质,爱好,甚至还讨论了你手边的那边书,指出那是全英文的国际贸易课本。当然,更有无数女生释放着她们对你的狂热。 还有好多好多。我久久地欣赏着每一张。感谢上苍,有这么多人,为你记录下你生活的点点滴滴,也让千里之外的我有幸见到。 我把它们统统都保存下来,存在桌面上一个叫prince的文件夹里。不知不觉,都半夜两点了。我揉揉酸涩的眼睛,再次打开照片,依次看过去。这些照片,一张一张,连成了你的电视剧。清晨的树林里,你倚着树干晨读,朝阳在你背后升起。美丽的林荫路,你一身白色的校服,推车而过。自习室里,你认真的背影。社团活动中,你熟练的指挥。篮球场上,你挥汗如雨。足球场上,你倒地那刻紧咬牙关脖子上崩起青筋…… 逐渐饱满温暖的感觉温润心间。和三年半前重新得到你的信息一样,这几十张照片所连贯起来的你的大学生活,让我脑中的那段空白丰盈多彩起来。你的身影近了,近了,再也不像往昔那么远了。 我带着这样美好的感觉躺到床上,满脑子都是照片里你的各色影子。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上课,我一定会一直找下去,看下去,看一通宵,直到天亮。 我现在在上室内设计的中级培训班。八月的时候,客户请我到一个高雅的餐厅用餐时决定的。我坐在咖啡色调的充满浪漫气息的餐厅里,看着落地窗外过往的人们,听着优雅的萨克斯音乐,不禁被这种气氛打动。第二天,我拿出所有的钱,婆婆让儿子提前交给我三个月房租,再跟老师借了一点,报了室内设计班的名。空间设计,材料学,施工工艺,预算报价,一门门艰难的课程挑战着我并不聪明的大脑。我啃懂了教材上的每一行字,还要在电脑上学习autocad,3dsmax,设计制作平面图、立面图、施工图。另外,我还要抽出时间和以前的老师做任务,换取报酬,增加经验。 每天,我精疲力竭。我想参加明年春天的设计师资格考试。我要加油地学习。 今天,我那么清晰地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大学生活。好久没有过的快乐,好久没有过的轻松,好久没有过的遐想。你的生活一贯精彩,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你至今不屈不挠的努力。积极,向上,永远没有离开过你。 是的,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呢,这就是我爱的你。 夜,很深很深了。我疲惫的身体,被一股淡淡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清洗。朦胧中,我睡了过去。我知道,明天醒来,我还会继续努力,努力下去。 殊殊 2005。11。7 第二十封信(2006)(1) 哲闻: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封本该在昨天写的信,拖到了今天。没有任何规定,只是多年来,我习惯在除夕的夜晚给你写上一封信。 昨天,我整整睡了一天,快到傍晚,才起来。也许是之前那段时间太拼命,晚睡早起地拼了近一个月,到了过节的这天,终于有理由放松下来,于是,所有的疲惫压倒过来。 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发现婆婆还在家。她笑眯眯地对我说,今年她陪我在家过年。她那一大家子,不缺她一个。 我感动地讲不出话来。要知道,连续7年了,我都是一个人孤单地熬过除夕。 婆婆煮了一大锅饺子,有三种馅。我们开着灯,放着电视,坐在桌边吃滚烫的饺子。我感觉自己在做梦。太幸福了。 吃完饺子,我依偎着婆婆,看电视上的各种晚会。第一次觉得,新年的欢声笑语并不那么可怕。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做,就这么静静地躲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柔软的棉衣和身体的温暖。昨天是节日,所以我暂时不去想考试,不去想学习,不去想工作——当然,我永远做不到的一件事,就是哪个空闲的一分钟里不去想你。就算我在全身贯注地学习,努力,我的心底,我的内心深处也在默默地想你。 到了12点,我和婆婆搀扶着去院子里看烟花。婆婆说,殊儿,明年咱也放两个吧。我说好。——看了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去点燃一朵烟花。 回到屋子后,我只觉浑身酸软,心中像奔涌着一条混合着多道暗流的小溪,又有幸福又有悲伤。安顿好婆婆睡觉,我仰面倒在床上,说不出的无力。我想给你写信,可是,各种繁杂的感情聚拢一起,我就躺在它们的漩涡当中。后来我睡着了。大半个夜晚我都睡得很沉,直到早晨的第一道曙光,轻轻地拨弄了我一下,我就迷迷糊糊地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背着一只竹筐,在一条漫无止境的路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周围很暗,远方却有一丝朦胧的光。整个梦里,我一直在走,边打量周围的昏暗,边好奇前方的亮光究竟是什么。 从来没做过如此奇异的梦,情节如此单调,如此枯燥,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没有可怕的怪物,没有追逐的敌人,却让人窒息和压抑。 不知走了多久,我从山崩般的疲倦中醒来,窗外的阳光晃痛了我的眼。 这一觉,因为这梦,睡得很累。洗过脸,我站到院子里,舒展了下筋骨。记忆中的大年初一,似乎都是这么晴好。 你放假回家也大半个月了。上个星期,你们又举办了同学聚会。不过,这次西西没有叫我去接她。因为,她不再喝酒了——应该说,是不再为你而喝酒了。那天和她见面时,她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略带点羞涩。我觉察到她有什么开心的事,直觉却告诉我,是和你无关的。 后来,她吞吞吐吐地和我讲,她有男朋友了。我一惊。这么快? 她翻出手机里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是个看起来十分清爽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显得十分有气质。一种和你截然不同的气质。她说,她下了火车,来到杭州大学的新生接待处,是他帮她拿的行李,送她到学校,带她办理报到手续。之后,又给了她很多帮助,让她很快消除了新环境的陌生感。除了生活上他让她觉得安心以外,他的能力,和做事果断稳妥的风格,令她十分欣赏。所以,那晚他送她一束玫瑰花,简单地向她表白,她犹豫片刻后,点头答应了。 她讲这些事,我站在她书桌边,遥望窗外的夜景。漆黑的夜晚,是那些数不尽的灯光,让人觉得安心和不孤独的吧。 她说:“也许你会觉得我太不专情,喜欢一个人七年了,而且是那么喜欢,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们的爱没有错,但是,你爱的那个人,他不一定爱你。就算爱你,也不一定适合你。就算适合你,也不一定能在一起。就算能在一起,也不一定会幸福……何况,他的生活并不需要你。 这段话是西西说的。 我想,她在杭州也许也努力过吧。她一直一直都在努力,甚至为了和你上同一所大学而下了那么大一个赌注。一年的时光啊,她都是为了你在奋斗,毫无她自己。 他的生活并不需要你。 你的生活不需要西西,也不需要我。所以我从来没打算要进入你的生活。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前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你,现在在电脑前默默地看着你的照片。 寒假这么长,我却没打算去看你。因为每次见到你,你都处在热闹的人群中,你是焦点,你是中心,你是主角。你热烈地回应着包围你的人,你有你应对的方式和手腕,对我来说,却还没有看你的那些照片真实。因为看照片中的你,我总能触碰到你的某些东西。反而在现实中,你作为社交的你,太不真实。 天天在那个论坛搜寻你的影子。一次又一次看你的照片。某一天,无意中看到有人透露了你的博客地址。我惊喜地打开网页,一种熟悉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满页满页都是你,你的相册,你的日志,你的音乐盒,你的留言板。页面背景不是我想象中的蓝色,而是黑色,随处可见的嘻哈的图案和装饰,也不见你的严谨——至少我认为你是个很严谨的人。 每次我无意发现到你那些不为我知的特点,我就会停顿下来,把它汇入你印象的溪流;你的形象也越来越立体,多面。 我阅读了你所有的日志,浏览了你所有的相册。天哪,它们给了我多大的惊喜!我读着你写的每一个字,第一次这么贴近你的语言,你的思想。你在日志中侃侃而谈,记录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发表一些观点,幽默而随意。它们都不是什么大事,在你的笔触之下却都流淌出生活的睿智。这些不断的新发现一次次刷新我对你的认识。每一个细微之处,都会被我留意,我则从中去揣摩其中所蕴含的意义。 我极少和你说话,所以无法从直接的沟通中了解到你。庆幸还有博客这样的东西,让我获悉你的只言片语,直接洞悉你的心灵。 偶尔会看到留言板里有你和别人对骂的话,语言有一些些粗鲁,让我愣上好半天,有些不能接受。后来我想,人非完人,你虽然大部分时候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你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现实中的你,也是有缺点有错误的。 有时真的好想成为你最最最普通的一个同学,生活在你不近不远的地方,欣喜于你的好,也接收着你的不好。作为偶像,你真的太完美了,完美得我因为靠近不了而心痛。 第二十封信(2006)(2) 你的一个叫“幼时”的相册里,传了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那么可爱的小孩子。他抱着一只足球,戴着白色的小帽子,圆圆的脸蛋,天真无邪地看着镜头。多么迷人的小天使!这就是你啊,我最亲爱的哲闻。我对你喜爱得无以言表! 原来你小学也有那么多照片。那都是爱你的人们精心为你拍摄的吧。课间和同学的打闹,领奖台上的自信,写作业时思索的表情,太多太多。若我是一个大人,我也会恨不得为你这样一个小精灵留下你每分每秒的痕迹。 不过,最让我震撼的还是你的那组旅行日志。原来,从小到大,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北京,西安,太原,大连,上海,苏州,西藏,云南,泰山,华山,秦岭,……你的双足踏遍了东西南北的著名城市,大好河山。关于这些城市这些山脉河流,我看过太多的文章,里面无不是赞美之词。而你,却总是用独到的眼光写出你的感受,你的经历。看着你笔下的一个个灵动的汉字,欣赏你拍摄的风景照,跟随你感受那美丽的拍的霞光,绿湖,青山,古楼,小桥,街道,时间也放慢下脚步。 就这样,我跟着你进行了浪漫的旅行。我的时空发生膨胀,从日复一日的几点一线的狭隘,全面地延伸开来,各种色彩缤纷而至,所到之处妙趣横生。啊,原来世界是这么大,这么奇妙美好! 我好迷恋你这种饱览大千世界的生活,广阔,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其实每个人内心都向往自由自在,海阔天空吧,没有人乐意一辈子都活在生活的缝隙里。 但是,有很多人,却有着这样那样的羁绊而不能实现。因为生活的首要是生存,太多的人还在生存线上挣扎。比如曾经的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上天实在太眷顾你,赐给你凡人所梦想的一切。不是有人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你这个少一些,那个就会多一些;给这个人少一些,就会给那个人多一些。你在各方面都拥有得满满当当的,会不会因此有很多人变得很可怜呢? 我甚至有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正因为你拥有太多,而我才什么都没有? 对不起。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不是嫉妒,是在感慨。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这么幸福下去,哪怕我拥有得再少一点。你是我的全部。我觉得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就只有你。命中注定。 我一直在想,你的命中注定什么时候真正出现。高中时的在球场上走向你的那个不是。那时你们更多的是朦胧的情愫。你的博客的每个角落都留满了崇拜和爱慕的留言。我一句一句读过去,想,她们都不是。到底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怡然立于你身旁,和你珠联璧合? 西西多次作客你的博客,也在多处留言。她没有取那些奇怪的名字,大大方方地落下真名,——虽然只是小名,我却一眼就认出是她。你几乎都会回复她,两人的对话不冷不淡,真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别的。我经常琢磨着西西的每一个字,去猜测她的感情,尤其是在知道她有男友之后。看来对一个深爱的人,的确是很难忘却的。 很多时候,我也很想敲击键盘,在你世界的某个角落,留下我的印迹。可我始终不敢。我怕我和那么多留言的人一样,从不曾落入你的法眼。因为你的访客实在太多,你无法也没有精力一一顾全。我也不知该如何表露我的身份。我更不知道,如果你得知我是谁,我表露我的心声,你作出某些感叹后,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那层薄纸捅破后,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 而当我看到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好几次出现在你的照片里时,我敏锐地意识到,你的“她”,出现了。有那么三四张照片,是你们单独的合影。你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她个子高挑,一头流光溢彩的黑发,皮肤白皙。她双目神采奕奕,与你那太阳般光芒万丈的明亮气质相得益彰。 所有人都会惊叹于你们这对组合。那么完美,那么相称,简直就是她为你生,你为她存。 从下面的议论中得知,她叫叮叮。我回到论坛,同样发现很多关于叮叮的帖子,甚至还有视频链接。原来,她在学校被封为“热舞女王”,“亮音天后”。她像一只绚烂的蝴蝶,飞旋在彩灯四起的舞台上;她清亮的歌喉直入心脾,电入血管。她的热情洒满天地,宛若一把永不停歇的电琴。 啊,哲闻,如你这般明亮的男生,就该被这般绚丽的女子吸引。你们并排站在一起,她用她的火热,你用你的光芒,天地万物,黯然失色。 我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真的太神奇了,能造出你们这双人儿,还让你们相遇,相识,相知。有她在身边,你的眼神更加多姿,你的神情满是喜悦。能遇到她,我为你高兴,庆幸。不知怎么的,我一点也不嫉妒她,我甚至觉得,她就该来到你身边;来到你身边的,就该是这样的人儿。 3月我将迎来设计师资格考试。各种复习资料压得我透不过气。这是不是算是我的高三和高考?算不算是我的“独木桥”?原来人生中很多东西真的可以用不同的方式来实现! 这个寒假我就不来见你本人了。我想把见你作为奖励我成功的方式~那么,祝福我吧,祝我在3月之后,亲眼来看到你!殊殊 2006。1。29 第二十一封信(2006)(1) 哲闻: 3月17日到19日,我参加了设计师资格考试。每日两场的安排得密密麻麻的考试中,我积累多日的热情终于爆发出来,滔滔不绝地宣泄在答题纸上。手绘考试中,我竟然提前40分钟就交卷了。走出考场,我惊讶于自己双手的灵巧,仿佛天生就是绘图的料。起初最让我头疼的电脑软件在机试中也是轻车熟路——每天我都会做大量的上机练习,勤能补拙吧。接下来的5天,我全力以赴地完成了毕业设计,把我所拥有的设计知识、技能和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 ——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通过考试。 26日上午,我到考试办公室递交了我的设计作品。迈出大厦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憋闷很久的压力,紧张,焦虑随着轻风烟消云散,头顶天高气爽。 啊,我交上了人生转折点的答卷,一如当年你们的高考。 5月中旬,我上网查到了自己的分数,高得超乎所有人想象。我喜极而泣,推开门在狭长的巷子里狂奔。我好想大声告诉你,哲闻,我通过了,我毕业了,我从自己的高中毕业了!我经历了高三般炼狱式的学习,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考试,现在,获得了属于我的未来!所有关于高中的遗憾和失落通通随风而去,初夏温暖的气息充盈着全部的身心。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带上4月工作的酬劳,踏上了不远万里的旅程!我说过,若我成功了,来杭州见你,便是作为我的奖励! 拖着小而轻的旅行箱,我踏上了两年前你曾踏上的那列火车。一声长鸣后,火车缓缓起动。眼见厚厚的玻璃窗外,那些熟悉的东西由慢到快地一路远去,我心中掠过一丝不舍和惶恐。——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从小长大的这座城市。 我静静地靠在窗户上,眼帘中,窗外那飞逝而过的风景,像一部变化莫测画面的幻灯片,不断提醒我丢弃熟悉的,熟悉陌生的。 车轮撞击在铁轨上,发出哐啷哐啷的有节奏的声音,就像一位寂寞的音乐家敲着单音的鼓。 哲闻,我就要来了。离开生长的土地,奔往你位于的方向,你那遥远的远方,来到你的世界。这样的旅行早就注定,我从未放弃对你的追逐。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一直期盼着你。不是奢望和你在一起,就是希翼着你过的生活,你的天堂般世界。 你对我犹如飞蛾扑火的诱惑,我有时会有种不顾一切冲向你的冲动。我一次次在黑夜中点燃你送我的那只打火机,那跳动在黑暗中的精灵般的绿色火焰,不就是你吗?而我就是飞蛾,虽然火焰也许会毁灭掉我,我却永远都义无反顾。 夕阳西下的时候,车厢里放起了一首歌。淡淡的音乐,轻吟浅唱的歌声,像一阵细雨,浇起我心中柔雾般的忧伤。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 天空中虽然飘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归期。 我呢喃着这美丽的歌词。唱歌的人很伤情,至少曾经拥有过。我却更无奈。虽然我一直认为自己属于你,我却从未拥有你。我们从来就不对等。你是翱翔天空的天使,你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我只是角落里的灰姑娘,而且从来没参加过你的舞会。 深夜,我趴在下铺,抬头凝望天空的月亮。深黑的天空,没有云,没有星星,只有那半弯的月亮,站在山丘的顶上,不说话,不挥手,默然地望着沉寂的起伏的大地。 车厢里的灯都熄灭了,只有此起彼伏的轻轻的呼噜声,和着轰隆的车轮声,就像一首安眠曲,把平静匀匀地荡漾在空气里。 两年前,你是否也和我一样,猜度着未知的远方,在寂寞行驶的火车上看月亮? 不同的是,你的前方,是追寻新的梦想,而我,只是循着你经过的一条路,来到你身旁。 走出杭州火车站的第一秒,我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公交车上,我目不转睛地欣赏这座被誉为天堂的城市。崭新干净街道上,郁郁葱葱的树木犹如一道道绿色的雾,给它镀上猜不透的缥缈心事。雄伟的高楼和气派的大厦,现代中却仍透出几分古典。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一个地方不婀娜,没有一个角落不精致。 好想到梦寐以求的西湖边上看桃花,但见你的心情更为迫切。 公交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转弯,直行,转弯,直行,终于,带我到了紫金港校区。还没走进校门,我就被那股气势震住。我站定稍息,提起精神,一步一步地迈进去。仅是一墙之隔,大门内外,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我漫步在诺大的校园里,不知方向。只在教材和网络上出现过的奇美建筑,以奇特的形态和动人的光泽,一幢幢由远而近地出现在眼前。清澈而宽阔的平静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四周点缀着婀娜多姿的草木。浓郁的学风像一团密云,浓浓地环抱着整个校园。学生们背着包,抱着书,往来于小路上,身上焕发出知识的气息。 我站在图书馆大厅前,震撼于它那宏伟的气势。虽然我看的书不多,我学上得也不够,可我仍然感受到知识和科学的肃穆和宏大。 我坐在某座教学楼边的石头上,望着天边的红色云霞。 哲闻,我终于又走进你的校园了,也完全从考试成功的喜悦中掉出来了。这情景是如此相似,和四年前,我第一次走进你的高中校园,如此的相似! 那一刻,和这一刻,我站在你朝夕生活学习的地方,深切地感到了我与你的巨大差距。是某个重大阶段的那种差距,是那么难以衡量。 我那可怜的设计师资格,在这个气势磅礴的紫金港校区里,是那么那么的卑微。 是的,我又用了“卑微”。在我平生首次肯定了自己的价值后,这个词又出现在我生命中。我一直以为我可以通过努力来追逐你,至少,不要再拉大与你的距离;可我发现,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你轰轰烈烈地向前,向前,我永远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么强烈的想要见你的冲动,在紫金港校区强大的气场中,一点一点地冷却。我凭什么来见你?我简直无地自容。 我在学校的石凳上呆坐到晚上,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那么久没见,踏过那么遥远的路途,你就在近在咫尺了,面前却陡然竖起一道万丈高峰。我站在山谷里,仰望山顶那迷人的风光,无从攀登。 午夜,我躺在校外的一个小旅馆冰冷的床上,蜷缩成一团,默默地忍受着来自心底的巨大疼痛。 第二十一封信(2006)(2) 我很想就这样逃掉,赶紧回到家乡,但又很不甘心。一连两天,我在学校里失魂落魄地转悠,期许能在校园的某处遇到你。 我走遍图书馆的每一层楼,打量了每一个人,每一个座位。你那么认真,也许此时正在哪张桌子前苦读呢。 我察看了每栋教学楼的每一间教室,保不准下课铃响起时你会拎着包从里面出来呢。 我在湖边徘徊,说不定你会来散心呢。 吃饭时间,我端着餐具,翘首人群,寻找你的踪影。你总要吃饭的吧? 可惜,哪里我都没能看到你。 我知道,几十个小时内,要在一个有着数千人的校区偶遇到你,概率实在太低太低,甚至比你爱上我还低。可我怎么办呢?我只能不断走在你曾走过的那些路上,祈祷上天赐给我一个惊喜。不知我落寞的身影有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不时有人盯着我看,也许是因为我那双没有方向的眼睛。 没看到你,却在学生活动处看到了关于你和叮叮的海报。经过数月奔波,在杭州市共青团委的支持下,你策划组织的“杭州大学生社会义工联合会”终于成立,并于25日在浙江大学的大礼堂举行成立仪式。届时,叮叮作为特邀嘉宾,会献上精彩的演出。 我看到海报时已是24日。于是我万分激动地等待了一天一夜。成立仪式人山人海,领导,老师,和众多学生塞满了礼堂。你在台上发言,洋洋洒洒,活力无限,台下掌声不断。市里领导作了讲话,同时对你褒奖有加,老师个个喜笑颜开,眼中毫不掩饰对你的赞许。那些为你痴狂的女学生们呐喊不已,大声叫着你的名字。 啊,你这颗闪亮的明星,那么明亮地站在舞台上,灿烂无比! 我身处热闹的人群中,静静地看着你那熟悉的身影。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你的脸,你那无以伦比的气质却仍然清晰地传递到我心中。 再见你了,没有了预想中的激动。只是心脏的跳动微微加速。然后就是久违的亲切,和多日不见的一丝丝生疏。这种温和的感觉化为一道暖流,悄然流遍全身。 后来叮叮出场了。她化着夸张的妆,头发染成金黄,桔红的衣服紧紧包裹着迷人的身躯,抱着一只银白色的吉他走到前台。毫不亚于此前给你的掌声和尖叫声,在大厅里响起,热烈的气氛似乎快要点燃头顶的天花板。 叮叮极快地拨动着吉他的琴弦,光怪陆离的琴声飞溅出来,通过音响扩散到四面八方,引起一阵强烈的共振。身后她的同伴们卖力地演奏着贝斯,电子琴,击打着架子鼓。她靠近话筒,清亮高亢的声音如瀑布般直泻而下,汹涌涌入人们的耳朵。 巨大的能量从她身上迸发出来,旋风般袭击了我。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女子!虽然从网上已略有所知,现场的风暴却远超出我的想象。 演唱中途,她卸下吉他,在骤雨般的音乐中疯狂起舞,如盘旋在暴风雨中的绚丽蝴蝶。 所有的人都狂了,纷纷站起来拍掌,大叫。这就是名震杭州的叮叮啊!一股激情荡漾在我胸间。 最后,你和她并肩站在台上。你们明媚而幸福地笑着。大厅里回荡着人们的欢呼,为你欢呼,为她欢呼,为你们欢呼。 我望着挥舞手臂的你们,一行眼泪轻轻落下。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嫉妒的这个女子,现在,我更加钦佩她,喜爱她。只有她才配得上你,只有她才可以站在你身边。什么叫天造地设,什么叫珠联璧合,还有比你们更能来诠释的吗? 后来,我独自去逛了西湖。5月的西湖畔开满了美丽的桃花,粉红,雪白,或者二者相间,在青水绿树的衬托下,在和煦的阳光和微风中,梦幻般的动人。 我置身拥挤的游客中,满心空洞。西湖,断桥,千年等一回。这些浪漫词汇飘荡在空气中,刺痛我裸露的肌肤。 这样的胜地,这样的美景,没有你,就是一场,让我锥心地痛的噩梦。 再后来,我,西西,还有她的男朋友,我们三人坐在郊区的清吧,远离喧嚣。他俩和我对坐,她喝橙汁,他喝咖啡。我面前的是柠檬汁,那青涩的味道,和此刻的心情正相同。 西西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身边的他,闲定自若,先是和我谈论艺术设计,渐渐地,话题变为银行,金融。他讲了很多自己的见解,越讲越深入,边讲边沉思。我一脸的似懂非懂,也被他忽略。 火车站台上,他搂着西西的肩膀,微笑着向车厢里的我挥手。 当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外时,我的眼泪,又落下来。那是为他们高兴的泪,还是为自己难过的泪? 回到家中,恍若隔世。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属于我的,却只有这个灰暗的小屋。觉得长久以来的付出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一阵小风就能吹走,不留痕迹。 哲闻,即使我不伸手,也能摸到那片巨大的隔阂。于我,你果然,成为空中楼阁那么虚幻。 只有紧紧地抱着生锈的小铁箱。这是世上我唯一能再感受到你的方法。不管我再努力,最终,还是那么遥远,是吗? 殊殊 2006。5。28 第二十二封信(2006) 哲闻: 今天是我20岁生日。早上,一踏进公司,就被早早等待在此的同事们围起来。有人数了一二三,大家同时从身后伸出手,把一份份礼物举到我眼前,异口同声地说:“祝殊殊生日快乐!” 这突如其来的祝福令我又惊又喜。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多人来庆祝我的生日。一个上午,我的思绪时时会从工作中跳跃出来,目光老是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去看那些漂亮的礼物。最惹眼的是我对面办公桌的大姐姐送我的白色大熊。它坐在电脑旁,摊着四肢,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可以想象,从未收到过生日礼物的我,突然沉浸在众多礼物中的那种幸福感。一整天我都在感动。我一直都是那个被遗忘的对象,在今天,我亲爱的同事们拯救了我,把我从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哗地拽出来,捧到了天上。 爸爸和奶奶还在时,会在生日那天给我做红烧肉吃,算是为我庆祝。他们去世后,我刻意地忘记自己的生日。因为一想到生日,就会念挂到亲情,就会意识到这世上的孤零零的自己,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孤单地活了这么久,周围的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没人有空来关心我,更别说记得我的生日,除了西西。但她也有繁忙的学业。 我记得哲闻的16岁生日是在市郊的漫天公园里过的。几乎全班同学都来为你庆祝,还有邻班的,小学、初中同学。5月的公园绿意盎然,莺歌燕舞。那个周末,公园里人声鼎沸。那么大一群人,就像春游一样,欢歌笑语,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那天你收到的礼物不计其数,家里的小车往返了5次,才全部带走。 你的生日聚会我都没参加过,只能从同学口中得知那样的盛况。光是听听,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就觉得开心不已。你这个快乐的小王子,就是要这样被大家爱着,被幸福宠着。 晚饭是在我设计的第一家餐厅里吃的。和我一起的是同事可可。6月我拿到室内设计师证书,到市里最大的一家设计公司工作。从我去的第一天起,可可就处处照顾我,帮助我。他比我高一个头,眼里蕴藏着用不完的灵气,总是乐呵呵的满脸笑意,一看就很亲切。他谈吐幽默,有着非凡的创造力,完成过很多经典的室内设计,是公司的顶梁柱。 很多个夜晚,我在公司加班,他就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一本本厚厚的资料。等我终于结束了工作,伸展发僵的身体,揉着肿胀的眼睛,他总会在我面前放下一杯热腾腾的奶茶。 若哪段时间我太辛苦了,他就会以给我补营养为名,带我去不同风味的餐馆,请我吃各种美味。天气变化时,总会收到他的短信,“天冷了,加衣。”字不多,却充满暖意。 闲暇时,同事们总会逗我:殊殊,不小了,可以找个白马王子了。一旁的可可表情就开始尴尬。有女孩子向可可献殷勤时,可可一边婉拒,一边看我。 哎,没有人知道,我从小心目中就有了白马王子。我真想不出,除了你,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人,可以让我为他动心。 可可坐在我对面,在精美的生日蛋糕上插上两支大大的蜡烛,将火柴递给我。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地庆祝生日。 两只亮亮的火焰跳动在蜡烛上。餐厅的灯光倏地暗了下来,本来欢快的音乐也换成了生日歌。我吃惊地望着可可。他扮了个鬼脸,说:“我告诉了餐厅经理,请他帮忙的。” 在钢琴版的舒缓的生日歌中,可可随着节奏晃着身子,边拍手,边催促:许愿啊,快许愿! 一种被爱护呵护的温情涌上心头。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跳入脑海的首先是你。你微笑着对我说:殊殊,生日快乐。 我满意地笑了,睁开眼,呼地吹灭蜡烛。 灯光重新亮起来。可可开心地大声说:“太好了,我的宝贝殊殊20岁了!” 他的称呼令我的脸一热。他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诉说着对我的怜惜。 那一刻我的心动摇了。你的影子和他的笑脸纠缠在一起,一时混淆不清。当我意识到这点,一股强烈的自责升腾心中——天哪,我怎么可以对别的男孩子动心?我怎么可以背叛你? 我努力保持你飘摇的身影,却无法抵抗眼前的男孩带来的温暖和柔情。 我躲开他的注视,环视周围。 餐厅的色调幽雅,以墨绿色为主调,突出一种清幽的氛围。流线型的墙体,铺盖着色泽不同的绿片,如竭力垂下山崖枝蔓。咖啡色的餐桌和沙发,被同样咖啡色的栏杆隔开,衬以波浪般的碧叶,犹如山间小座。 这些都是我一笔一画设计出来的。在这个墨绿的空间里,某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点缀着暖红。红色的装饰画,红色的藤蔓,红色的小饰物。我总认为,这些暖红能让人觉得温暖,觉得安全,就像家一样。 在公司里,我被冠以聪颖,灵性,有才情等名。看了我作品的人,都说,好温馨,好安心的感觉。是的。这样的感觉是我内心深处多年的渴望。 空时,我会去我设计的餐厅吃饭。我在角落,久久地坐着,看着一个个客人,来了,又走,看他们欢笑,看他们用餐。我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坐在教室的最角落,静观别人的生活。只不过,我现在是坐在自己设计的梦想中,心中没有了过去的卑微。 最终还是,缓慢地接近了自己的梦想。 晚餐快结束时,可可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把玫瑰花。娇艳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枝干上的小刺已被干干净净地剥下。 可可收起一贯以来的笑容,很认真地对我说:“殊殊,请你做我的女朋友。”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刻,我还是震了一下。我坐在那里,任玫瑰花的艳丽颜色刺着双眼,一动也不能动。 可可有着帅气的外表,成功的事业,浪漫的情怀,细腻的感情。几个月来朝夕相处,他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累了,一看到他默默地陪在自己身边,我就感到踏实,放松。 这样一个人在生日这天对自己表白,我差点按捺不住就要答应他。 可就在“好”字到达喉咙的那一瞬,我产生了幻觉。你正站在他身后,用你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嘴角泛着一丝笑意。 我睁大双眼看着你,往昔的种种从开启的记忆之门洪流般涌出。我在除夕之夜拼命地跑向你,我在高中的校园遥望你,我在陌生的城市找寻你。你送给我好看的漫画书,你送给我象征着希望的绿光打火机,你在醉酒中叫着“殊殊”…… 那么多那么多,关于你的回忆,一页一页覆盖在心上,满得再也容不下别的。 可可的影子越来越恍惚,模糊,看不清。 对不起,可可,我不能接受你,尽管你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男朋友。 对不起,哲闻,我竟然忘却了对你的爱。竟然差一点点没能抵挡别人关爱的诱惑。竟然,别人对我好一点我就动心…… 街道上凉风习习。我低着头,脚步晃悠。可可和他的玫瑰低落地陷入柔软的沙发,我不敢去设想明天如何与他见面。 收到西西发来的短信:生日快乐,快点找到心上人。 难言的疼痛袭来。我仰起脸,吸吸鼻子,把眼泪咽了回去。不想再哭,不想再流泪了。 想起了某首诗。如此绝美。哲闻,你该读过这首诗么。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世间诸事总难全,总是我追逐你,你痴念她。到底爱能多悠久,无法拥有的爱能支撑人多久。纷繁的心事困惑心中,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天不老,情难绝。 殊殊 2006。9。28 第二十三封信(2007) 哲闻: 这几天一直是在乱七八糟的状态中度过。自从在论坛上看到描述叮叮病情的帖子,我的心就高悬空中,没有放下过。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简单的小病,诸如感冒发烧之类。我还在想,有时生一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病,可以得到恋人温暖的关怀,是多么惬意。 可是,渐渐的,那些字眼怎么那么令人心惊肉跳?重度昏迷?植物人?这是在说叮叮? 犹如晴天霹雳,我睁大眼睛,半张着嘴,一页一页地看着那些讨论此事的帖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有的人说她出了车祸,有的人说她是溺水,有的人说她只是暂时昏迷,有的人说她很难再清醒过来? 好几天了,我无数次登录你的博客,你却毫无动静。我无从了解情况,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在论坛上刷新,阅读新帖子。 每晚睡觉,我都会梦到叮叮。她陷在一个灰色的漩涡中,大声呼救。我好想过去救她,怎奈藤蔓缠身,怎么也动不了。 叮叮啊。每次我惊醒过来,都会一遍遍地呼唤她。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她也并不认识我,而且,她是我最爱的你的恋人,我却那么揪心地担心她。这个人见人爱的奇女子,没有人愿意她出事,何况,我深深地感觉到,她是你的挚爱,你的宝贝。 叮叮出事了,你一定无比担心和心疼。最近你都在忙什么?你还好吗? 无尽的担忧中,一则新帖子冒了出来。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冷汗渗了出来,浑身冰凉,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播放了这样的情节: 你和叮叮在周末跟随摄影协会去离杭州不远的安吉游玩,中午乘皮筏漂流。途径一个大弯,秀丽的景色令人豁然开朗。你兴奋地让叮叮脱下救生衣坐到皮筏边,为她拍照,结果,按下快门的瞬间,皮筏撞到水底一个凸起的石块,猛地减慢速度,叮叮,就被惯性甩了出去,落入水中。 叮叮不识水性。你扔下相机就扑入水中。你好不容易抓住她,想把她托出水面,无奈水流湍急,连你自己都浮浮沉沉。皮筏上的同学扔下好几个救生圈,都被水冲走,唯一一个靠近你们的游泳圈,也在你们的挣扎中,生生地从你们身旁漂走。 你已经喝了好多水,不断努力将头探出水面吸气。同学们划着皮筏跟在后面,大声叫你先上去。可你怎么可能松开牢牢抓住叮叮的手? 好几分钟过去了。叮叮的动作越来越小,慢慢地不动了。你虽然很擅长游泳,却也从未试过在这么急速的水流中救人。你的力气渐渐用尽,在水下的时间也愈加地长。终于,你们没有避开一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被水卷着,狠狠地撞了上去。 你条件反射地伸出左手,勉强地拉住石头的边缘。水流不断扑上来,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你们。你的五指在石头的青苔上划出了痛苦的痕迹。皮筏上的同学拼命地喊着,叫你一定要坚持住。他们试图逆流而上,漂到你们身边。 可是,水流啊水流,你为何要如此急迫?你那巨大的冲力不给他们半点机会! 眼看你的左手再无力拉住石头,叮叮忽然动了。她用仅存的最后一点意识,挣脱你的右手,随水而去…… 等你们在下游捞到叮叮时,她已失去呼吸。你疯狂地挤压她的胸口,疯狂地吸着她的嘴唇。她吞下的水,进入到你口中,是那么苦涩。 医院里,你苦苦哀求着医生,几乎要下跪。你说,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求你们救活她! 医生的奋力抢救和先进的仪器,终于将叮叮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有了微弱的心跳,也可以依赖呼吸机进行呼吸。但是,由于溺水时间过长,她的大脑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苏醒…… 我用变得冰冷的手,颤抖地推开窗户。窗外的美人蕉,就要开花了。三五个鼓鼓的花苞,在夜风中摇晃,像是在和我诉说着什么。我用裙摆裹住同样冰冷的小脚丫,歪着头,看着它们。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一定会认为,是你害了她,是你害了自己最亲爱的人。因为,你要为她拍照,你叫她脱下救生衣。你觉得,拍照也就几十秒时间,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是…… 我将头埋进膝盖,抱住双腿,头痛欲裂。 帖子下面的回复有几十页,好几百条。好多人愤怒地声讨你,怪你掉以轻心,怪你让叮叮脱掉救生衣。也有人为你辩解,说你也不想,你是最不愿意这件事发生的人。可这样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很快淹没在连篇的指责中。 热舞女王没有了。亮音天后没有了。那只翩翩起舞的彩蝶没有了。 其实,对于你,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了。那个嬉笑于你耳畔,那个相依你身边,那个在你阳光的照耀下五彩缤纷,那个舞动你心弦相溶于你灵魂的女孩子,她没有了。她沉沉地睡着,她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她醒过来了也丢失了大部分的记忆,不再认得你。 你不但失去了她,还将沉浸在深深的自责和巨大的谴责中。我一想到你此刻所承受痛苦和压力,就觉得压抑得快要窒息。 西西发来信息。 “殊殊,哲闻出事了。” 短短一句话,那么沉重,我无法回复,她也不再多说。 我与她都选择了沉默。因为我们共同爱着的那个人,正淹没在最深的海底,暗无天日。我们像是海鸥,悲哀而无奈地盘旋在海的上空。若海鸥的潜水能换来你的重生,我定然一头栽向海水,任它夺走我的生命。 哲闻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的博客。你哪怕敲出一个字也好啊,我可以尽我力量来安慰你。多少次,在我心灰意冷,我跌倒不起的时候,是你有力地托起了我。现在,你掉入了深渊,我甘愿化成灰烬,也要来拉你! 睡不着,睡不着。天开始蒙蒙亮了。你在睡吗?你醒了吗?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亲爱的哲闻啊! 殊殊 2007。3。18 第二十四封信(2007) 哲闻: 自从得知叮叮出事后,我吃不下,睡不好。面对一张张设计图纸,我不再有往日妙趣横生的灵感。我的工作状态变得极差,常常无法完成任务。 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叮叮,挂念着你。 为什么你的日志和相册不再更新?没有你的消息,我如坐针毡,胡思乱想。我那对你的,连接着我身体的担忧,分分秒秒都在折磨着我。 那天,有人在论坛上贴出一张你在病房里的照片。天哪那是你吗?你那英俊的脸庞,被忧伤和疲倦侵蚀得瘦削而凝重,往日帅气的头发蓬乱发枯,通红的双眼,找不到昔日的明亮。 我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键盘上。痛啊,痛,你的伤痛穿越了千山万水,来到我心里,我的整个胸腔都快要破裂了。 什么都不再想,我擦擦眼睛,起身到了经理办公室,请了一周长假。 这是第二次坐火车,第二次奔向你。相比起来,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实在是太开心,听到车轮哗哗啦啦撞击铁轨的声音,就像听见一首欢快的歌,为我的远行伴奏。 而现在。哐哐啷啷。哐哐啷啷。仿佛无数细小的东西,被一长排的轮子,无情地碾碎,溅落到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我实在接受不了你的消沉。你是我的偶像啊,在我活不下去的时候,成为了我的全部寄托;在我迷茫的时候,让我看清光明的道路。 我实在接受不了你的境遇。你是我爱的人,你是那个永远都绽放着太阳般光芒的人,你是那个所有的一切都深深吸引着我的人啊! 你怎么可以倒下? 一下火车,就打车直奔医院。我在住院大楼的咨询台,问到了叮叮的病房,在5楼重症监护室。 一口气跑到4楼,脚步却放慢下来。让我牵肠挂肚的你,或许就在里面了。我忽然有些怕。怕推门进去了,可怕的事实不容置疑地呈现眼前,连一丝幻想侥幸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探视记录本,一眼便看到你的名字。你很早就来了,一直未离去。我翻了翻之前的记录。每一天,都有你的签名。 写好名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病房。 在那扇涂着乳黄色油漆的门前,我的心怦怦乱跳,没有规律地痉挛着。门的一边,究竟是幅怎样的情景呢?这门,会不会正是我精神寄托的那道分界线呢? 犹豫了太久,护士已经在用猜度的眼神看我了。我一叹息,暗暗定了神,轻轻推开门。一如我想象,你正坐在她的床前。一年没见你了。此刻,你就近在咫尺,侧面对着我。我一眼就看出你的消瘦和憔悴,右手不由自主地紧抓门框。 我站在门口,只看到西西的身体笼在白色的被子里,床头两侧的仪器忙碌地工作着,发出嘀嘀的声音。 5月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房间里充满和煦的味道。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小孩叫喊声,汽车鸣笛声。偶尔,一阵细微的风吹进来,带进一些尘埃。 可这些似乎都和你毫无关系。你坐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整个身体如僵硬的石膏,凝固不动,仿佛和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离开来。风,荡不起一丝涟漪,水,涌不起一声叹息。 有几秒钟,我产生了幻觉,时空交错,我来到初中的课堂。老师在讲台上声音宏亮地讲课,你,在座位上,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地听课。忽然,你用右手轻拍头发。 是的,当你遇到难题时,你总是无意识地去拍头发。每到这时,我就知道你正在思考一些棘手的问题。 可你现在怎么不拍了呢?你的右手,呆呆地垂在空中,无所依托。 你在你面前这个巨大的难题前,无法思考了吗? 我静静地站着。我迈不了脚步,我不知道该如何走进你的悲痛。 时间就在死寂的沉默中,飞快地流逝。阳光随着墙上时钟那飞速划动的指针,从窗前的地上延伸到门边,最后又从窗口溜走。 护士进来查房,看看我,又看看你,眼里流露出同情,没有说一句话。 天色暗了。天,黑了。 你依旧不动,融入到浓稠的夜色里,如不存在了一般。 可怕的静谧和黑暗占据了所有空间,如粘稠的浓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怎么也甩不开。 我的腿麻了。两手冰冷。恍惚中,我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梦魇中。黑,黑,还是黑。黑暗的小屋里,爸爸躺在那里,奶奶躺在那里,没有气息,没有温度。死亡张开一张大网,从各个方向笼罩过来。空气停止了流动,时间忘记了前行,世界切断了运转。 我如同掉入无尽的深渊,万劫不复。 若不是走廊的灯忽地亮起,我恐怕就此在无边的绝望中魂飞魄散。 我惊醒过来,退出门廊,靠着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 此时,你不就正在经历如我那般的可怕噩梦吗?这间黑暗的病房,不就是当初我那间黑暗的小屋吗? 你挚爱的人,躺在深海般的黑暗中,生命在去和留之间游走。你就是那个幼小的我,在高山一般无望的死亡面前,无力动弹,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身来。生怕惊扰了房间里的静谧,我踮起脚尖,悄悄走到你身边。我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在走廊透进来的微光中,摸索着放入你手中。 此刻的你就像一个空壳,思绪全无,毫无反应。我弯下腰,将你的手合上,握住打火机。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你,却丝毫没有电流通过。你的僵硬的大手,那么熟悉,仿若我早已摸过千遍万遍。 离开住院大楼,我沉重地走在树影依依的小道上。回头仰望,某间没有灯光的房间,玻璃窗上映出了微微的绿光。 泪水滑下来。是的,哲闻,那正是你送我的打火机。你曾说,传说中有一道绿光…… 传说中有道绿光。这道绿光曾用它微弱的身躯,驱走黑暗,照亮我迷茫的心。如今,我把它还给了你,一如当初你把希望交到我手中…… 此后的几天,我都一大早赶到医院,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把买来的热腾腾的鸡汤和粥放在床头。叮叮只能用吸管进食流质,我帮不了她别的,只能借此略表心意。 有两次看见你趴在床前,呼呼而睡,头发胡乱地竖着。疲惫刻满了你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它们又干又黄,像是久旱的大地。 我心痛得不能自已。老天啊,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善良的人受到如此的折磨?我愿意为他承受这所有的一切啊! 听护士说,这几个月,你几乎都没有上课。你每天都守在叮叮床前,不说话,没有表情。你深陷自责和伤心中,灵魂都似被掏空了。 叮叮心跳一直很微弱,也离不开呼吸机。她的父母赶来时,狠狠地给你一耳光后,扑到她身上痛哭不止。为了支撑高昂的医疗费,两周后,他们就回到家乡,拼命赚钱。 你的爸爸妈妈也来过。你爸爸话不多,只给她父母留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这辈子我家照顾她照顾定了!走了。你妈妈受不了你无法自拔的消沉样子,回家了。 天啊。哲闻。你的世界天翻地覆了。一片糟。你是多么完美的一位王子啊!你的宫殿呢?你的蓝天呢? 什么都没了。一切在那转念间都颠覆了。恶魔在空中狂笑,他们把你从天堂推进了地狱。 回到家,我昏睡了一天一夜。做了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没有光亮,没有出路。分不清是我还是你,“他”在窒息的黑暗中狂叫,回答“他”的只有强烈的风暴。 人生啊,人生。求你不要这么疯狂。老天啊,收起你的无情吧,让我一个人来接受你的摧残吧! 我最亲爱的哲闻啊! 殊殊 2007。6。6 第二十五封信(2008)(1) 哲闻: 今天的阳光很美好的样子。新年的新气象,一大半是拜这初春的阳光所赐吧。裹在暖和的棉衣里,厚厚的围巾遮起嘴和鼻子,迎着陡峭的寒风走在街道上,虽冷,却满怀着春的希翼。 清洁工人正在清扫昨夜烟花爆竹的残骸,竹枝编成的扫帚在地上刮得沙沙响。路两边的树干光秃秃的,叶子还没开始冒芽。没有了绿叶,阳光照在屋檐和墙上,只有些灰灰白白之色。 我不喜欢戴手套,于是双手塞在温暖的衣兜里,一路走到西西家楼下。 她刚下完最后一阶台阶,在楼道里向我挥手。 我们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个卖馒头的小摊。满脸皱纹的老大爷,笑呵呵地从热腾腾的蒸笼里夹出两个大馒头,用袋子装好,递给我们。 我俩捧着热乎乎的馒头,边走边大口啃着,一不注意就噎得直瞪眼。久违的鸟叫声从屋顶和树间传来,嘀嘀叽叽,婉转得让寒风也刹了一下脚步。 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才衬托出街上的寂静。一年里,恐怕也只有这一天的早上,街道才会如此安静。人们都还沉浸在昨夜的美梦里,舍不得醒来。 吃完香喷喷的馒头,袋子扔进了垃圾桶,我们相视而笑。 啊,若不是心头惦着的那沉重的牵挂,这样的日子是多么美妙! 穿过几条大街,左转右转,西西指着前面一个气势恢弘的小区,说,到了。 登记了要访问的业主,走过保卫站岗的大门,西西带着我,沿着一条细长的碎石路朝前走。我跟在后面,打量着这个小区。黄木长椅,绿色小沟,层次分明的万年青,台阶顶上婷婷而立的小亭子。你的新家在这里,比以前那地方,更富贵。 “他家在19楼。”西西说。 我仰起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楼房,一时数不清楼层。 这几年,你都住这么高啊。 电梯飞快地升到19楼。西西走到最右侧的门前,按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开门的是你妈妈。多年未见,她竟然老了那么多!印象中的她,总是梳着漂亮的发髻,富有光泽的脸上荡漾着慈爱的笑容。如今,她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稀疏的头发随意地披散肩头。 我不忍再多看她,低头换了鞋,战战兢兢地进了你家门。 走进客厅,我环视四周,心砰砰直跳。我一直渴望能走进你的家,亲眼看看令我如痴如醉地向往着的你那温馨的家,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来的。 我和西西并坐在窗户侧边的沙发上,与你妈妈斜对着。 原本高贵的黄白色的墙纸,蒙上了一层细微的灰。超大屏幕的电视机上,白色的麻布就快滑落。电视机对面的墙上,那幅精美的油画沾了不少污渍。 阳光斜照进客厅,照在我们的脚上,那么狭隘,再也不肯迈进去一步。 没有了你,再温暖的天气,你的家仍是寒冬腊月。 去年6月,我去杭州看了你和叮叮。回来后,就一直深陷在伤心和绝望中,神思恍惚。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份我热爱的工作,也因此丢掉了。 经理用十分遗憾的语气对我说,殊殊,不知道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们已经给你太多的时间了,不好意思。 从公司出来,我拖着茫然的步子,四处晃荡。 可可不停地打我电话,发送了好多短信。我没接,也不回复。之前同事们也问了我很多遍,到底出什么事了。 面对他们的关心,我无可回答。我想,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和我互不相识的女孩子,成了植物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况且,她还是我爱的人的爱人。我非但不应该伤心,而且应该高兴,因为没了她,我有了更多的机会。 但我偏偏就与凡俗不同。不是我有多么的崇高,不是我有无私的大爱,而是,我早就就明白,我对你的爱,与占有无关,与欲望无关。当爱到一定程度,人就会想将所爱的人拥有;而当爱再到一定程度,人就只希望所爱的人一切都好;如果这样的爱再上了高度,所爱的那个人,就成了一座丰碑,成为他不再想拥有的珍宝,而是任其在自己的世界闪光。 我每天茶饭不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电脑前,搜尽论坛的每个角落,寻找有关你的消息。没多久,有人说,叮叮的病情稍微稳定下来,被家人接回家乡。时近期末,你申请了缓考,一同踏上叮叮的归程。 我无奈地叹息。这个学期,你的学业基本毁了,考试也毁了。各种令人艳羡的奖学金也不会光临你了。昔日无数赞赏钦佩的目光也移向别处了。 还好,那些谴责你的人们终于冷静下来了。他们不再一窝蜂地怪你,渐渐开始同情你,为你惋惜。 叮叮的家乡在安徽一个县城。那个县城不大,人们对从小就能歌善舞的叮叮耳熟能详。她成为植物人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县。不了解详情的人们,茶余饭后,就开始议论,一个男孩子看上了漂亮的叮叮,哄她谈恋爱,骗她出去玩,害得她落水,变成了植物人。 在一传十,十传百后,消息总会变成谣言,尤其是不好的事。小城的人们文化不高,却又嫉恶如仇。每天,你总会遭到许多莫名其妙的白眼和辱骂。你妈妈两次去看你,都不堪其辱,羞愤而回。 每当看到这些,我趴在桌上哭了又哭。我哭哲闻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非要守着叮叮,你就算守到老她也不一定会醒来,你怎么舍得浪费你的大好青春?我哭,为什么你那么负责到底,那只是个意外,哪只船上都有可能发生,你为何偏偏要把那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自己肩上呢?我哭,就是因为你如此执着,如此认真,我又更加更加地爱你了。 8月过去了。9月过去了。10月了。你还没有归校。学校先是作出你期末考试成绩全部为0的决定,随后又勒令你限期归校,否则开除学籍。 听说很多人替你去求情,但校有校规,校长答应,只能再宽限你一周。 论坛上出现一则帖子,召集同学一起去安徽,把你劝回来。他们都爱着你,关心着你,不愿看你在最后一年前功尽弃。 下面已经有很多人回复响应。有一瞬,我好想参与他们,一同劝你回来。可是,又像感应到了什么,冥冥中自有定数。 没等他们出发,你自己回校了。你,退学了。 还有一年就能毕业,收获无数荣誉的你,退学了。消息在全校掀起轩然大波。可以想象,来自家长,朋友,同学,老师的劝阻有多么汹涌。那些对你抱有厚望的人,在论坛上把你骂得片甲不留。 我想不通,你竟然退学了。那天放到你手里的打火机,那道绿光,终究还是没有将你点燃么? 第二十五封信(2008)(2) 我病了。在医院输了三天液。可可请了三天假,寸步不离地照顾我。他不再向我表白什么,也不问我任何事,只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望着他那张帅气而亲切的脸,我常常想,要是没认识你,这该是个多好的恋人。可有你在心里,我做不到任何背叛你的事;你正在远方受难,我更不愿去享受快乐。 病好了后,可可每天下班都会来我家,为我煮粥,做好吃的菜。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婆婆就在我耳边说,多好的男娃啊,闺女真有福。 哗哗的炒菜声和扑鼻而来的香味,还有婆婆靠在沙发上满意的笑容,让我一阵恍惚,以为自己是在一个幸福的家里。可可穿着围裙端出一盘盘菜时,爱恋地看着我,就像相守多年的丈夫。 我正沉浸在这种美好的感觉中,突然心脏一阵抽搐,把我从美梦中惊醒。 啊,我的哲闻啊,我差点又忘掉了你。我居然想忘记你和你的痛苦,自顾自地走进幸福。不是我不能去追求幸福,而是,在你拥有一切美好的时候,我就如痴如醉地爱你想你,当你失足摔掉了光华后,我就忘记你,我还是人么?这不是卑鄙么?我是真的爱你么? 愧疚弥漫心间,美味的菜也失去滋味。 可可告别时,我对他说,谢谢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望着他落寞的背影,我在心里对他说:就算要接受你,也要等所有的感情干干净净地理清以后。 12月。冬至那天,下雪了。我们这地方,好多年没下过雪了。那一天,满街都是兴奋的人们。孩子们在路边、院子玩雪花,跑,笑,叫,开心得不得了。 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漫天雪花飘扬而下。雪过会天晴吧? 我心中猛地一动,起身跑回屋里,打开电脑,去看你的博客。如心灵感应一样,你的博客更新了 ! 叮叮: 这辈子我都没有办法弥补我的罪孽。我只有用余生来忏悔,努力。如果能使你再次 睁开眼睛,灿烂地一笑,我愿意,用我的全部人生和生命,去交换。 请原谅我暂时的离开。那天,一道绿光点醒了我。消沉和逃避是没用的,我只有继 续前进,才对得起你和自己。 我爱你。等我。 闻 下面贴了一张照片。啊,那是你的留学资料!你要去美国留学,学医! 照片的名字为:为了唤醒沉睡的爱人。 我凝视资料最上方的那页护照。 护照上的你,眼里满含坚决。 我倚倒在椅背上,仰天而叹,满心激动。 哲闻,你真的是我的偶像!你终于站起来了!我就知道,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你了!我好开心,那道曾经拯救我的绿光,现在又拯救了你! 1月,西西放假归来。她说,春节我们去看望一下哲闻的妈妈吧。看她那有些凝重的脸色,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今天,我和她,坐在你家客厅里。这几个月,你的心思全然在叮叮身上,你已经许久没关注过自己的妈妈了吧?你那沉重的负担,也是她心上沉重的枷锁,你是她最亲爱的儿子,她一点都不比你好受。 闲聊了几句,你妈妈询问了西西的学习情况,听西西说,每年都拿奖学金,大概不由想到了你,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慢慢滑了下来。 你爸爸从卧室出来,向我们点头招呼,看了看伤心欲绝的妻子,叹了口气,又回到卧室。 你妈妈,穿着深色的冬衣,似乎没有重量地压在浅色沙发上,双手拢在膝盖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吸走了一般。 茶几上放着一只相框。你在里面,活力四射地对着她笑,在这个刚刚来临的新春里,特别令人触景伤情。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累了,一点一点歪倒,陷到柔软的沙发里,脸上没一丝血色。 从你家出来,西西对着打开的电梯门,迟迟不进去。忽然,她转身靠到墙上,手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我连忙扶着她,问她怎么了。 她边哭边吐字不清地说:“我舅舅是市医院的医生,那天,阿姨去他那检查,发现……发现她得了癌症……胃癌……” 犹如晴天霹雳! 我摇着她,不停地问:你说什么,不可能,是不是搞错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怕被人听到,她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着哽咽。 “阿姨她……她太伤心,太郁闷了……她太爱哲闻同学了……” 西西头埋进手掌,泣不成声。 我步伐不稳,倒退了两步,倒在墙上。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忽然之间,你的世界又一次坍塌了,一点余地都没有。 老天,你为什么那么狠?? 回去的路上,西西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为了让你了却心愿,不再有那么重的心灵的负担,你拿到入学通知书和签证后,你妈妈忍痛没有告诉你她的病情。她不想成为你新的负担,不想阻碍你去完成心灵的赎罪,独自忍受着病痛和伤心。 我好想对天长啸。天,啊。 曾几何时,我还在“嫉妒”你。你拥有的太多了,我却什么都没有。看来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它让你得到很多,也会让你失去很多。它让叮叮尽情地绽放了绚烂的生命,就提前结束了她的生活。这就是宿命吗?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躺下了一个,病倒了一个。你该怎样去面对这等残酷? 我在想,如果安吉的山水没有动人的美景,你就不会让西西脱下救生衣拍照,并且坐到筏边,她就不会溺水,就不会变成植物人,你也不会伤心,不会荒废学业,也不会赴美留学,你妈妈也不会忧郁成疾……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难道要去怪大自然鬼斧神工打造出安吉的美景? 可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啊!你没有做错什么啊! 我扑在桌上,痛哭不已。泪水,浸满了信纸。 哲闻,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面对命运,我们真的是毫无抗争之力。一升一降,一浮一沉,全在它的不断翻覆的手掌之间。 第一次你不能在新年和家人团聚。此刻你在做什么呢?除夕的时候,有听到鞭炮声吗?有放过烟花吗? 殊殊 2008。2。7 第二十六封信(2009)(1) 哲闻: 时间真的真的飞逝如梭。一年一年,春夏秋冬,眨眼间就过去了。我惶恐地对着匆匆流过的日子,伸手想抓到什么,掌中却只有一捧沙漏。 快23岁了。周围同龄的女孩子,都在欣欣向荣地迎接灿烂的生活。她们喜欢周末结伴去郊游,结识志趣相投的朋友和心仪的男子。她们喜欢徜徉在繁华的街市,用鲜亮的衣饰装饰自己。她们对一切新潮的东西都充满了好奇,迷醉于生活中的种种惊喜。 虽然性格内向,还是终日有女伴围绕身边,邀我去她们的party,请我评赏她们的衣物包包。我在的这家新公司,员工氛围非常融洽,经常有各种形式的互动,每个人都十分活跃。 不知为什么,那些本该属于我年龄的活泼,稍稍积累了一些,便会像暴露在空气里的水汽,无声无息地蒸发。望着镜子中那张些许圆润的小脸蛋,齐齐的刘海下,无邪的眼睛里清澈的光,再感受着胸中叮当流淌的各种心事,以及浮于它们上方的雨雾或积云,或许,我就是茫茫草原上的一枝奇异小草。 一年多没给你写信了。写完上一封信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我的内心都一片空茫。也许,意识深处感悟到了上天的力量和无常。有那样的变幻莫测的上苍存在,渺小的我们,就如大地上柔弱的蚂蚁,再美好的生活,再努力的追求似乎都是天边的浮云。 尽管曾经有过的那些希望都破灭,我还是振作起一点精神,参加了省城的高级设计培训班。至少在那片艺术的天地里,我还可以尽我所想,尽我所愿,打造出一个我所希翼的小小世界。并不是我有艺术家的觉悟,而是,这是我生活的最后一个支点。 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虽说也有一个容身的小窝,但总是觉得没根没着落。傍晚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夕阳,那暗红的颜色就会带着无边的孤寂,将我装进一只不透气的大口袋。 你去了美国后,我再也没有了你的音讯。你的博客成了一个摆设,遗忘在精彩纷呈的网络的某个角落,访问率越来越低。那个论坛,渐渐从对你和叮叮的狂热走出来,继续关注新兴的各类人物。曾经的繁华如过往云烟,飘飘旋旋地,就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下今非昔比的苍凉。 刚好那天隔壁的音响在放着什么英文歌,一个缥缈不可及的声音,从旁边的窗户飘出来。 我正在阳台上,凝视着天边那即将西下的太阳。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 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 dying这个词梦魇一般,在空中久久不散。忧伤的歌声与金色的阳光和在一起,纷纷扬扬地洒扬在半空,缓缓化去。 我静静地立在那里,丧失了生气。 寒假,我回到了家乡。又是一个没有你的新年。我和西西再次探望你妈妈时,她比去年更老了。她曾经丰腴的身体异常地消瘦,头发稀少。她的脸庞,显得那样苍老。我忍不住握住她的双手。她的手,那么凉,那么干枯。 她说,你正在美国苦学,一天只睡6个小时。你只有发狂地学习,才能稍稍减弱心中的内疚,才会觉得更接近救治叮叮的希望。 我还记得从前她看着你的眼神。那张笑盈盈的脸,那双慈祥的眼里,满满的全是对你的爱和骄傲,再也没有其他。你是她最最最宝贝的儿子,是她此生的唯一。 如今,她背负着你那沉重的枷锁,对你日思夜想却不敢细说,已走在生命的尽头还在苦苦支撑。每个月,她都会拖着病体,代你去安徽看望叮叮,并送去治疗的费用。 还好,经过一年的精心治疗,叮叮已经可以脱离呼吸机,自主呼吸。 说到这里时,你妈妈紧缩的愁眉,终于舒展开一些,眼中也多了几分光亮。 啊,哲闻,这是不是苦海中的一道曙光呢?上天终会垂怜有心人的吧? 人生若没有一点支柱,恐怕没有人能坚持到达最后的彼岸吧? 端午节的三天假期,我按捺不住,第三次踏上开往杭州的火车。一年多了,得不到与你有关的消息,完全不知你的任何动静,我的心也快要枯竭。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那些被我存放电脑中的照片,忽然,好想要去你曾经走过的地方,搜寻你的影子。 又是西湖。永远都人群熙攘的西湖。踏上苏堤,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荷叶,生机勃勃地覆盖了大片水面。再放眼远望,这边山峦起伏,那边水天一色,天高地广,心旷神怡。 沿着堤岸,垂柳依依,凉风习习,旁人笑声阵阵。西湖啊西湖,原来是这般的美。 我一路走着,不停将沿途风景对比于手中的多张照片。是的,这些冲印下来的,证明你曾经的足迹的照片,成了我的引路灯。 每发现一处和照片吻合的地方,我都惊喜不已。我轻轻地抚摸你曾扶过的树干,你曾坐过的石块,凝视你留过影的背景,试图挖掘出你残存的气息。 我留恋在三潭映月的池边,久久舍不得离去。因为你在一篇游记里,详细地描述了夜晚在此看到十八个月亮的奇景。真是难以想象,那是多奇异的美景!我好想等到天黑,看能不能见证你曾见到的奇迹,旁边旅游团的导游却在说,最近云重,晚上都看不到月亮。 我远远地看到雷锋塔矗立山头,和美丽的西湖遥相辉映。那浪漫动人的白娘子传说,至今还生生不息。走了很久,到了塔下,看了很久,似乎和其它塔也没什么不同;就是塔底曾关压过一条痴情的白蛇,让它显得非凡神秘。 塔前有一个水潭,里面养着许多乌龟。我翻出一张照片。叮叮正趴在围栏上,手指潭中,巧笑倩兮,白衣白裙,绿树蓝天。 我站在她站的位置,看了许久那些躺在中央水泥台上晒太阳的乌龟,忽然转头,望向拍照的角度。人群深处,你仿佛正手举相机,笑得那么灿烂,手按快门。 我又去了紫金港校区。仍是那个校园,高大气派的建筑,仍是那片湖,岸边苇草依依。才不久前,这块地盘,还是你们的天地和舞台。可惜物是人非,匆匆来往于教学楼和图书馆的那些学生中,不再有你,也没有叮叮。 我在安静的图书馆看书,偷偷坐到某个教室听课。我在篮球场边静坐,我绕着湖边散步。总之,凡是你到过的地方,我都温习了一遍。遥远的回忆回到心中。你的影子逐渐清晰,还是那个我所瞻仰的王子。看,你绽放过光芒的地方,风轻云淡,连片片白云都轻挪身姿,说是记忆犹新。 第二十六封信(2009)(2) 最后一天,我去了苏州。 初到苏州,我惊叹于那垂柳成荫中间流着幽绿的小沟的街道,充满古典气息的房屋,城市的繁忙和井然有序。比起杭州的大气,她更像一位小家碧玉,举止优雅,展露古韵。 按照你游览的顺序,我先去了虎丘。游客如熙,处处都是导游用扩音器讲解的嘈杂声。我避开人群,在半山腰的石凳上吹风,远眺。然后在山中宫殿的廊回里,坐在石凳上,望着从墙壁上的圆洞里漏下的阳光。 很多人在虎丘塔下排队,等待进去一观究竟。据说这座塔曾经斜得非常厉害,现在正被专家们以一年几毫米的速度拉正。仔细一看,塔身还真有点斜。还在宋代时,它就开始矗立于此,冷眼见证了千年的历史。它那巍巍的身躯里,蕴含了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讲述吧。 人太多,四处晃动的都是人头,声音喧杂。我无心再寻找你留影的每个地方,匆匆离开。出租车上,听了司机的建议,不去你去过的拙政园,狮子林,而是去了相对冷清的网师园。 网师园很小,一会功夫就可以转完。可我漫步在这美不可言的古典园林中,亭台楼榭,假山怪石,奇花异草,怎么也看不够。花园的池塘里,数不清的红色金鱼在水中游弋,与池水的碧绿形成耀眼的反衬,形态上却又是那么和谐。 那一瞬间我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相机,将眼前妙趣横生的美景拍摄下来。 是的,我也可以把自己旅途的见闻拍下来,记下来啊!你没到过网师园,但我来了;你没记录下的美,我可以记录下它啊! 于是,出了园林,我立刻去买了相机。 听了路人的建议,我在古城区的小巷里散步。在这里,我终于领略到何为小桥流水人家。无处不在的柳树,那柔软的细枝在风中,传达出婀娜多姿和闲情逸致。在一座桥拱上,无意中瞥见桥头的石碑,上面刻着淡淡的“望星桥”。我一惊,蓦地想起你游记里的那句话:“携手望星桥,谈笑风月间。” 难道,你在夜晚,曾和叮叮一起,在此驻足,沐风赏月? 咔。我按下快门,那三个字定格在屏幕上。 傍晚时分,我去了山塘街。古色古香的窄小街道,高高的桥拱,红色的灯笼,悠慢的小船,优美的评弹,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古代。我找到你造访过的老苏州画家的小店,参观了他的几百幅作品,还买了一本画册。风筝,剪画,根雕,石雕,我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想象着你当时游历的心情。我在一家琉璃店里看到了好多美丽的琉璃,晶莹,丽质,色彩缤纷,有着难以言述的动人。有一只黄色的叶子形的琉璃下面,贴着一句话:愿我来生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我不知这句话有何含义,但立刻没有理由地爱上了它,一路上念叨。 走出山塘街,望着对面灯红酒绿的现代城市,忽然没来由地心慌,跑回琉璃店,买下了那片叶子琉璃。我问,菩提是什么意思?店家回答,啊,佛家称爱情为菩提。 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击过来,让我怦然心动。 愿来生得菩提时,心似琉璃。许久未流过的泪,轻涌而下。 夜幕降临后,我乘坐公交车,穿过天上街市般清新宁静的工业园区,到了金鸡湖。湖面很宽广,湖水在大风的推动下,剧烈地冲击着岸沿。湖里一片漆黑,周围倒是密密的灯火辉煌的高楼。游玩的人好多好多,边上的娱乐会所,餐厅接踵比肩。 我想起你写道:“看了繁华的金鸡湖,觉得还是为开发前比较好。那时这里的夜晚没有灯,也没有人,和妈妈沿着湖边散步,抬头就是满天的星星。” 我抬起头,只看到被无数的灯光映红的天空。 8点多时,人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朝某块空地涌去,一圈一圈坐在台阶上,就像在等着一出演出。 我好奇地问一个带小孩的女人怎么回事,她说,马上有音乐喷泉和烟花了。 音乐喷泉我不明白,但一听“烟花”二字,我的心就悸动。 啊,烟花啊,烟花!两年了,没再看烟花了!是的,你出国后,除夕的烟花,就不敢再看。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8点半的时候,突然嘭地一声,前方几道光束划破半空,转瞬就展开成为艳丽的花朵。 人群欢呼起来。我又惊又喜,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红色,橙色,绿色,蓝色,各种独立的或相间的颜色,以不同的形态点缀在暗黑的夜空,在最光艳的短暂的几秒钟后,犹如一声声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又是一道光束冲上天空,绽放成了无数朵紫色的小花,飞快地扑过来!可是不到一秒,它们的速度骤减,似乎停在了半空,伸手可触! 我惊讶地看着那迷情的紫色,那似曾相识的梦境啊!从心底最深处,最柔情地泛出起来……紫色烟花,我那在你家楼下的第一个除夕夜,就是被这妙不可言的颜色深深迷惑!啊,哲闻,你在这美丽湖畔时,有没有看到这样的烟花?如烟如梦,撩人心弦! 还未从烟花中回过神来,一股股巨大的水柱猛地平地而起,多束不同颜色的激光同时亮起,随着宏大的音乐,千回百转,幻象重生。 激动的人们高声呐喊,纷纷站起。那一道道喷泉几十米高的身躯,被对面刮来的大风吹散了身形,巨大的水雾朝我们飘过来,雨点般落在头上,身上。人们转身朝后跑,想躲开水雾。我刚跑了几步,扑将而来的水滴就打湿了我的头发,脸庞和手臂。 从未试过这般惊险的感觉,我站定,回头望那光和水幕的舞台,正哗地燃起一排火焰,热量瞬间便传递过来。 我喘着气,忍不住就想笑。水雾继续扑洒身上,我不跑也不躲,笑着笑着,又想哭。 一个穿深色衣服的大叔,怂恿我买一只许愿灯。我这才注意到,黑乎乎的空中,亮着几只火点。大叔递给我一只笔,说是只要把愿望写在灯上,放飞了,愿望就会实现。 我攥着笔,想了很久,也不知写点什么。最后,我写下了你的名字。我点燃灯底的蜡烛,等它烧暖灯里的空气,放开了手。灯就摇摇晃晃地向上飞,随风而去。 啊,许愿灯,但愿你真的能带着我的愿望飞上天堂,让人美梦成真。 哲闻你也许要问我许的什么愿望。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愿望太多了,有期望你赶快摆脱厄运好起来的,有祝你永远幸福的,也有渺茫得我从来就不去想的。可是我仍然希望那只灯,能感知我的期期心愿。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在叫prince的文件夹旁,新建了一个叫“我”的文件夹。我把旅行中拍摄的照片放入其中。我的旅途才刚刚开始。落了你很远,路途遥遥,我的步伐却一定会继续下去,继续下去。 殊殊 2009。6。2 第二十七封信(2010)(1) 哲闻: 似乎已经习惯相隔很长时间才给你写信了。一来你在大洋彼岸,离得实在遥远,杳无音信;二来,随着年龄的增加,思考的越来越多,能诉说的越来越少。 一年前,我游历江南,沿着你的足迹,走了一遍你曾走过的路。回到家后,脑中时时回想着旅途的点滴,你的影子。6月底,高级设计师的课程结束。我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跃跃欲试,给杭州的一家装饰公司寄去简历。很快,他们就打电话来,通知我去上班。 我带着简单的行李,搬到了杭州。周末的时候,我常常逛西湖,或者去紫金港校区,寻找那种有你陪伴的感觉。偶尔,与西西去公园晒太阳,聊天。以前,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有很多话讲,西西总是把她心中的小秘密告诉我。现在,我们只是寒暄几句,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更多时候什么也不讲。 我在想,是彼此太亲密了不用交流,还是,终于到了失语的年龄。西西在一家外企工作。她很高兴我能来到杭州和她相伴,其实,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和她心爱的男友在一起。 当西湖和紫金港都被我走得烂熟于心后,竟然渐渐变得陌生起来,慢慢地没有了你的味道。 公司的同事似乎都不热衷于联络。一天下来,连几句话都说不上。下班后,我独自买菜,烧饭,吃饭,加班。忙完了,就看看你的照片。一个人久了,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发现走在人群中的自己,是那么孤单。 更重要的是,你的余味的流散,让我失去了呆下去的理由。 于是,在杭州半年后,我辞了职,又回到家乡。一踏上故土,你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毕竟,你成长的时光都铭刻在这块土地上。 然而在家久了,天天按部就班地生活,偶尔闲下来时,又觉得怅然若失。翻看你的相册,再看我独自旅行所拍的照片,忽然就有了浪迹天涯的冲动。 又是5月了。温暖的天气和明媚的阳光,让我脑中不时闪过诸如“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句子。我打开你的博客,摘下你游记里写到的每个地名,在地图上描出一条线。 背上背包,拿上相机,我开始新的旅程。这次,我踏上开往西南的火车。我要去云南。 我的第一站是昆明。我站在群山环抱的滇池边上,吹着高原上的湖风,眼望远处的渔村,风帆,和近处起伏飞翔的白色水鸟,浑身变得和头顶那湛蓝的天空一样纯净。 在奇石拔地,纵横交错的石林,我迷失在峰回路转,曲径通幽的石壁、石峰间,和游人一同为那些栩栩如生的象生石惊叹,感慨。在这里,“阿诗玛”从印象中的一种烟,化为充满民族风情的传奇女子,亦成为最吸引人的一块石头。静站凝视,那酷似人形的石头,仿佛就化作一个身穿少数民族衣裙的美丽少女,萦绕她周身的是那些神奇的传说。 坐车从昆明到丽江。时近傍晚,汽车在半路被硬物扎破轮胎。司机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们明天才有人送轮胎过来,带我们来到附近的小村。小车上只有四个乘客。我们带上行李,天墨墨黑时,到了农户家里。 我和另一个女乘客,被安排住在一对老夫妇家。村里通了电,但节约的村民们晚上很少用电灯,都在自家点上油灯照明。我们在不大的村子里转了一圈,欣赏了各家窗户透出的影影幢幢的灯景。我忽然想到一句古词:“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虽然这里没有桥,却的确体会到了与大城市里截然不同的“灯火市”。 为了招待我们,老俩口特意开了灯,黄色的灯光柔和地照亮了木屋。他们坐在吱吱作响的木椅子里,笑呵呵地讲着一些我们从未耳闻过的山间轶事,言语间浓浓的淳朴之气。 在我们打水洗漱时,灯灭掉了。老爷爷划了火柴点燃油灯,凑过来为我们照亮。刚打上了的井水冰冷彻骨,那女孩子受不了,老婆婆在灶里烧起火,烧水。她边拨弄干柴边慢悠悠地说:“这电都好久没出过问题了,自从以前那个路过这里的年轻人帮我们修过电路后。” 我问:“村里没有人会修吗?” 老婆婆说:“有是有,但麻烦一点的就不会修。我们这里偏,县里都不咋来人弄。那次停了一周的电,直到一个年轻人旅游来这里。他人是大学生,好厉害,捣弄一下午,就好了。” “真是厉害。”那女孩佩服地说,“我也在上大学,但对这电啊什么的一窍不通。” 老爷爷接着说:“那小伙子不错,很热心,修好电路后,又帮东边孙老头看了叶子打焉的几亩菜,教他调肥料。那老头儿子病了,想地里的菜长好一点拿去卖,结果听了别人的话跑去买了化肥,一股脑地泼地里去……” 水烧热了。我和女孩舒服地泡脚。 老婆婆坐在我们旁边,搓着手,絮絮叨叨地说:“不知今晚还有电么,要是那小伙子在就好了。哎,都两三年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还记得他。他要走的时候,那些小孩都拉着他不让走。也难怪,他给孩子们那么多好吃的,都是这里从没见过的……对了,这里还有张他的照片,他留给我们的。” 她说着就拿了油灯起身去了里屋,不一会儿出来了。我擦干双脚,接过照片,放到油灯下一看,顿时,心中猛地一震,手触电般一抖! 照片落到地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那竟然是你!做梦也没想到,那竟然是你!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子里,竟然还有你的痕迹! 我俯身捡起照片。起身的那瞬间,天花板上的电灯亮了,昏黄的屋子立刻明亮了不少。 我走出屋子,站在重山环绕的黑夜中。你那明媚的笑容似乎还在眼前,挥之不去。一定是老天,让我来到这里!冥冥中有着奇妙的安排,一路引我前来,与你相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挥别老人,坐上换好新胎的车,离开小村。回想昨夜戏剧般的那一幕,我对后面的旅途充满期待。也许,在别处,我还能见到你? 据说,每天傍晚,丽江总会下一场雨。雨后的丽江古城,在群山环抱中,清新幽美。我去了听了纳西古乐的演奏会。来之前,喝了热情的店家送来的米酒,坐到大厅中,头开始晕起来。纳西族的乐器多种多样,尤其是那个大合奏,更是让人眼花缭乱。我靠在椅背上,耳畔回响着宏大的音乐,脑中浮现出白天远眺看到的玉龙雪山。 听完演奏会,人也从酒精中清醒过来。一个人走路回到旅店时,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近来和我搭讪。 “小姐你好,冒昧地问一下,你想去爬玉龙雪山吗?” 他彬彬有礼的问话让我吃了一惊。刚好,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去。 我放慢脚步,在路边灯笼红色的灯光中,打量了他一番。 他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的t恤,很普通的打扮,却掩饰不了他那精干俊朗的气质,瘦削的脸庞在夜色中英气逼人。 “啊……应该不会去。”我不知如何作答。对陌生人我更多的还是警惕。 “呵呵。”他似乎看出我的紧张,“我是想找个人作伴一起去爬山。难得看到和我一样的单身游客啊。” 我不说话。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明天想去,就找我吧。我打算天一亮就去。” 他递给我一张便笺,和我道别,走向另外的街道。 我回到旅店,洗澡后躺到床上。一路的疲惫袭来,我来不及细想那个男子,就睡了过去。 天亮醒来,收拾好背包,对着玉龙雪山的方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去。到车站,坐上车,打算去最后一站,泸沽湖。 第二十七封信(2010)(2) 车在颠簸曲折的山路上飞快地行驶。我靠着窗玻璃,睡了过去。醒来后,喝了点饮料,望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心想那个男子已经爬了很久的山了吧。 一转头,旁边的乘客正对我展开笑脸:“小姐,真巧,又见面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坐我身边的小姑娘不见了,变成了他!邀我爬山的男子! “你不是去玉龙雪山了吗?” “是啊,本来是打算去的。可是昨晚梦见你今天要去泸沽湖,所以……” 我瞪着他,十分惊异。 “不是非要跟着你,只是验证一下梦境……”他尴尬地说。 汽车飞驰在山路,不断地从云雾中穿梭而过。大朵大朵的白云萦绕在山间,宛若仙境。终于明白为什么叫“云南”了,真的是“云巅之南”。 刚从一团云雾中穿出,车外竟在哗哗地下着雨。可是,我清楚地看到,在头顶那片乌云之外,太阳正灿烂地照耀着群山呢。翻过山头,赫然见到,半空中一道华丽的彩虹,犹如一道连接山头的彩桥。 好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看到他的笑靥。 到达泸沽湖时,天正下着大雨。我站在雨中茫然失措,一把伞遮了过来。 头顶哗啦啦的雨忽然就停了。白色的雨伞安然地罩在上方。是他。心中忽然涌起说不清的涟漪。我朝他一笑,表示感谢。 雨停后,我们乘坐猪槽船,飘浮在蓝色的湖面上。撑船的摩梭小伙子一脸黝黑,笑呵呵地和我们聊天。说到湖中的莲花,他说:“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这的人很多都很高吗?” 我们摇头。他说:“因为我们都吃很多这湖里的莲子。人们都说吃了那莲子就能长高。” 高原的湖泊一尘不染的颜色,与山和天空连成一片。我身处这异乡的世外桃源,旁有英俊的男子相伴,奇遇和传说共荡于心间,沉醉不已。 通往村子的路上,一个衣着灰旧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一脸泥巴,捧着一大袋瓜子,怯生生走到我们面前,说:“姐姐买点瓜子吧,这么多,就5块钱。” 我掏出5块钱给她,正准备跟她说瓜子不要了,哪知她抓过钱就跑了,几秒钟后就消失无踪。 吃饭时,摩梭姑娘和我们聊起当地的发展。 “湖西这边开发得好,人们都比较富裕。湖的另一边,没有开发,还是很穷。那边人家的小女孩,天天来这边讨钱,说是卖东西,你给她钱了她就跑,不给你东西。” 我咽下饭菜,问:“怎么去那边呢?” “路不好走,我们都是骑马去。”我和那个一路跟来的姓肖的男子,各自租了一匹马,请了个向导带我们去湖的北面。一路腿根被颠得生痛。马驮着生人,走路也不老实。有几次,我差点掉下马背。跟在一旁的肖都及时地扶住我。 我向他道谢。他眼含深意,我赶快移开目光,脸上发热。 和湖西崭新的瓦房、水泥路完全不一样,一路过去,偶尔的两三户人家,房屋还是破旧的木屋,路也泥泞不堪。 到了湖北面的的小村子,我们下了马,转了一圈。地势崎岖,难以开发,没有旅游创收,他们的生活清苦,天差地别。 那些小女孩,迫于生活的无奈,才那么小就出去行骗。 不知怎的,我脑中闪过她们的身影,就会想到幼时的自己。忧伤的感觉爬上心头。 “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回去了。”向导催促道。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村子一眼,和他们走到栓马的地方。正要上马,回去的路上走来三个小女孩。她们正说着什么,看到我们,便不作声了。 我盯着中间那个头埋得低低的孩子,认出她便是那个卖瓜子给我的小女孩。 肖也认出她了,大步走过去。小女孩撇开同伴飞跑起来,没跑几步,就被大步流星的肖抓住。她呜咽着,拼命想要挣开肖的手。 “老实点!”肖牢牢地抓着她,呵斥道。 我刚要上前说话,那小女孩竟然张口去咬肖的手。肖疼得叫了一声,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啪!那么响亮。小女孩应声倒地,血就从鼻子里嗒嗒地滴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惊呆了。我不可思议地望向肖,他正在收敛眼里露出的凶光,有些失措地看了我两眼。 小女孩用手抹了抹鼻血,哭着爬起来,跑进村子。 我不安地跟了上去。小女孩进了一间房子。我在门口看到,一个身穿民族衣服的瘦黑女人边用一块布给她擦着鼻子,边大声地说着什么。 我轻轻地走进去,默默地站在边上。 女人给小女孩擦掉血迹,将又红又黑的布扔到墙角的一个木盆里,坐到凳子上,看着自己还在抽泣的女儿,突然也抹起了眼泪。 “对不起。她是不是骗了你们的钱。遭罪啊。” 她的地方口音没有妨碍我听懂她的话。 “娃儿早该上学了,家里没有钱,连件新衣服都没给她买过。实在是没钱用,她跟那些女娃儿跑湖那边去要钱,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看着伤心哭泣的母女,我的眼里涌起一层雾。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我从背包里掏出几包零食和几本连环画。这些都是在丽江城里买的。——自从在那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看到了你的照片,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之前,都不由自主地会买上这样一些东西。 一见我放到桌上的那些东西,小女孩不哭了。她抽着鼻子,愣愣地望着我。 “姐姐,以前有个哥哥也送了我这样的东西。”她含泪的眼睛忽闪忽闪,“一个好看的哥哥。” 我身子一震,上前握着她细小的胳膊:“是吗,是什么样子的哥哥?” “嗯……”她歪头想了想,“很高很好看的哥哥,好像太阳一样。穿着有蓝色和白色的短袖衣服,像外面的湖水。他跟我说,骗人是不对的,长大以后绝对不能再骗人。” 我沉思着。 “所以,姐姐,我知道骗人不对,但是,妈妈没钱,爸爸也没钱,我们还要吃饭……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再骗人了。哥哥送我吃的,还有小人书,我跟他拉过勾,说话一定算数。” 她认真的小脸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展开双臂抱着她,宛如抱着你的灵魂。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肆意地流着泪,我却笑了。 出了门,瞥见门外等候的诚惶诚恐的肖,那张英俊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是那么丑恶。 我又背叛了你,哲闻,对不起。 大半天的车程,离开了云南,到了攀枝花。火辣辣的太阳挂在空中,似乎把皮肤都要烧焦。火车上睡了一夜,翻山越岭,到了成都。直到坐在回家的车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躺在硬硬的靠背上,合上眼,回味着途中的一幕又一幕。那个姓肖的男子,随着车轮的哐哐声,渐渐淡去形色,不见了轮廓。而你,你那高大的身影和灿烂的笑容,逐渐放大,清晰起来,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火车到站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背着各自行李,又走向天南海北。 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恍若隔世。 啊,哲闻,这世界上能亘古不变的,是那种广博的爱和情怀。上天引领着我,追逐你的脚步,寻找你那布满大地的印迹,和你那充满怜悯的博大的爱。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世事如何无常,那种源自灵魂的精神,总能冲破岁月的洗涤,总能超越凡尘俗世,永久留存。 这就是追寻你的旅程的意义?这就是跋山涉水寻找你影子的涵义?若是如此,我愿永生永世地追寻下去。就算哪天累了,也会在憩息的湖边看到你留下的倒影,山水风光,含黛低眉,恍恍时光,悠悠年华。 殊殊 2010。6。1 第二十八封信 哲闻: 两周前,我如常打开你的博客,惊喜地发现,你居然上传了新照片。 点开第一张。你站在科学楼前,怀抱着又大又厚的书本,侧头凝望远方。神态间,俨然有了几分科学家的气质。两年未见,岁月在你脸上留下了碾过的痕迹,洗去了年轻的稚气,多的是成熟和庄重。 后面几张是你在校园各处的留影——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在樱花纷华的树下,在哥德式风格的建筑旁,在铺满红转的广场上。 几天后,你回国了。你先去安徽看望了仍未醒来的叮叮,再马不停蹄的赶回家。 和你一同回来的还有西西。为了不让你太过震惊,西西在路上讲述了你妈妈的病情。 我好担心你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接到西西通知后,匆忙赶向医院。 新年的前一周,你妈妈做了手术,切除了大半部分的胃。期间,你爸爸都不在。为了两个躺在病床上的人,他常年出差在外,拼命挣钱。 除夕的晚上,我和婆婆去了医院,带去了亲手包的饺子。打开保温盒的盖子,浓郁的饺子香便溢出来,飘得满屋都是。窗外不时亮起一束束烟花,爆竹声声。婆婆笑呵呵地握着你妈妈的手,鼓励她振作精神,快点好起来。 看到你妈妈嘴角浮现的难得的笑容,我舒了口气。曾经,我在你家楼下,同你和你的家人,共度了那么多个美好的除夕之夜,如今,总算是稍稍地报答了你们。 手术后,你妈妈就一直住院,你家亲戚轮流照看她。一有空,我就去医院,喂她鸡汤,陪她说话。她最喜欢听我讲你上初中的故事,而我刚好又对所有你的事如数家珍;与你同窗时的每一件小事,至今都还牢牢印刻在我心中。每每讲到生动之处,她就搂紧你的相册,眯起眼睛,沉浸在想象之中。那一小会儿,她是开心的吧。 曾经那么美丽的妈妈,现今病入膏肓。笑也好,忧也好,只为了她最宝贝的儿子。好几次,我劝她叫你回国,哪怕只是看看她也好。可她总是紧张地抓住我,一个劲地说,别,别,千万别,他马上就提前学完本科课程了,不能分心! 好在,你并没让她等太久。你终于回来了。 进入病房之前,我踌躇了几分钟。真的是太久没见,我该怎么来面对你呢?你还记得我吗? 迈进门口的那一刹,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正坐在床头,母子俩双手紧握。看到我进来,西西从椅子里起身,简单地问候道:“嗨,来啦。” 你妈妈露出笑容,对你说:“这是殊殊,经常来照顾我的那姑娘。” 我朝她一笑,望向你。 我与你四目相对。你那帅气的脸庞变得清瘦了许多,眼睛依旧明亮深邃。你坐直身子,静静地看着我,记忆和思绪在你眼中流转。 你站起来,低头对我说:“谢谢你,殊殊。” 你平生第一次,叫出了我的名字。“殊殊”二字,雷一般轰鸣着我的心。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叫了我的名字。 可此刻我对着你,不再紧张,不再砰砰地心跳,不再有触电般的感觉。我很平静,还有一些拘谨。 我默默地看着你,最后垂下眼帘。我似乎有许多的话想对你说,却又像竹篓没入水中,拎不起半分。 面对妈妈的病情,你并没有我预想中的伤心。你声音不大,却又异常坚决地对她说,本来这次回来是想把叮叮带到美国去继续治疗,现在,要把她一起带上。 你不再是当初那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了。你终于成长到可以肩负一切重担了。 听说,你用半年的时间,学完预科课程,又用一年半的时间,学完学士学位课程。我上网查询了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学制,才知道学校规定要用4年来完成学士学位课程。 难以想象,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可是,这样的事情,在你身上又是那么顺理成章的。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只要是你,就没有不可能,不管是多难的事。 你返回美国的前夜,请我和西西共进晚餐。我们各怀心事,盘中的美味都不怎么动过。 和我同坐一侧的西西对你说:“看这餐厅,殊殊设计的呢,怎么样?她很厉害哦。” 你环视四周,略为惊讶地问:“真的吗?” 我浅浅一笑,低头不语。 “殊殊现在是很有名的设计师,刚刚还拿了省里的设计大奖的。”她又钦佩又自豪地说。 感到你看我的眼神里也增加了几分异样的光。我心里在欣慰地笑。从云南旅游回来,我参加了省里的设计大赛,一个多月的废寝忘食,换回来一座金色奖杯。颁奖典礼上,评委点评说,殊殊小姐的作品,处处平凡又处处不凡,点滴皆含暖意。领了银奖的可可,特意过来,握手祝贺。 忽然周围一暗。停电了。用餐的客人们议论纷纷,一片骚动。几个服务员大声说道:“稍微等一下,马上就好,非常抱歉!” 西西无奈地说:“跳闸了吧可能。” 黑暗中,对面传来嚓嚓声。一团绿色的火焰跳动起来,你的轮廓在暗光中浮现。 我一愣。是那支银色打火机!是那道你传递给我,我又传递给你的绿光! 多少感慨水般地涌来,荡漾在喉咙口。有了某些东西,岁月仿佛也可以折叠,从前,现在,未来,通通聚于一点。 很快,餐厅又亮了起来。我从恍惚中回到现实。 你熄掉火焰,将打火机放在桌上,注视着我。和你目光相会,我领会到了与你的心照不宣。 我们相互望着彼此,倍感亲切。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以往一直横在我们中间的沟壑全部消失。没有什么是遥不可及,没有什么是障碍界限,没有什么是低微不对等。抛弃了世俗的虚荣,只有纯真的情意才是闪光和永恒的。 第二天在机场,我和西西并肩而站,听你爸爸依依不舍地对你叮嘱。从云南回来的火车上,我遇到一群来自上海的天文爱好者。他们刚刚完成观测活动归来,热烈地谈论着天文。我坐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了他们的交谈,接受了他们12月去看流星雨的邀请。目送你携着妈妈,后面跟着躺在担架上的叮叮,一步一步走向登机口,我好想冲过去对你说,一起去看流星雨吧!可是,你左手是母亲,右手是爱人,肩上是学业,你不能停下脚步,不能留下。大洋的彼岸,才是你路的方向。 最终,你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家已是中午。婆婆准备了香喷喷的饭菜,坐在沙发上等我。想起我从杭州搬回来的那天,她好开心。她让我坐着好好休息,自己则喜滋滋地为我铺床。她脸上的皱纹又深了一些。看着她巍颤颤的动作,我忽然决定,哪里都不去了,就呆在家,陪她度过余生。 每个人都有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我们和他们相守,为他们而奋斗。这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对吧,哲闻? 殊殊 2010。8。20 第二十九封信 哲闻: 今年冬天特别地冷。除了上班,我大部分时候都窝在家里。婆婆在铁盆里放上煤灰,燃起几块黑炭取暖,我则在自己的房间,开起电炉。 之前好多人猜测,最近肯定会下雪。可是等了很久,每天,只有刺骨的冷空气呼啸城中,天空阴沉沉,难得有雨,更不见雪花了。 想想还是几年前看到过雪了。某个早上,睁眼便被窗外的白光刺得眼疼。欢天喜地地穿上衣服,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冲到门外。结果,白色的只是家家户户的屋顶,地上,只有雪融化后的雪水。 每天醒来都会下意识地去看窗外。但是,总是在隐隐的失落中,走到卫生间刷牙洗脸。 午间休息时,我靠在窗台上看天,相邻办公桌的胖乎乎的同事走过来,用夸张的语气说:“呀,殊殊,别盼了,我保准你这两天会看到雪!” 我耸耸肩,笑了一下。 结果晚上就收到邮件。那群天文爱好者真的邀请我一同去看流星雨了! 17日早上,我抵达杭州火车站,坐上了他们的小车。这群天文爱好者来自不同的地方,从事不同的工作,年龄也参差不齐。每年,他们都相约举行各式的活动,一起交流,一起观测。 一小时后,我们到了安吉县城。 安吉。一想到这个地名,我的心就颤抖。正是这个地方,改变了你的命运。同车的朋友们谈笑风生,我则将下巴埋进围巾里,默不作声。 出了县城,车不一会儿便开上山路。汽车沿着山体盘旋而上,路边开始有了一些冰块。渐渐地,冰块越来越多,路面也出现了积雪。 “山顶上好厚的雪呢,昨晚下了一夜。”他们讲着上面的情况。 望着车窗外越来越多的积雪,我忽然想起同事的话。我果然是看到了雪了呢! 在天荒坪顶上的宾馆前,七八名爱好者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是从上海赶过来的。这些有着共同爱好的网友们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虽然一年中难得见一次面,相互间却是熟悉无比。 山上的雪有大半尺深,一脚下去,小腿便整个没了去。远处漫山白雪,起伏的山头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淡蓝色的天空,东边浮着羽毛状的白云,西边是一团团黑色的云团。夕阳的金辉从黑云的间隙中大片地透出来,异常地壮观。 风很大,吹得额前刘海一片凌乱。我将米色毛线织的帽子拉低,重绕了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在那些山峦背后,看不见的河流中的某处,就是当年你和叮叮漂流的地方吧?我们开好房间,小憩一阵,便去二楼的饭厅,热热闹闹地坐了两桌。在这雪封冰冻的山上,大家品尝到了城里难以吃到的野味。 8点,肆虐的寒风终于停了。我们从宾馆出发,向山顶的天文台行进。爱好者们背着、挎着沉重的观测器材,前前后后地走在雪地中。 我远远地落在众人后面。转了几道弯,宾馆的灯光完全不见。登山鞋踩在深深的积雪上,发出吱吱的声音。环视四周,无边的积雪在黑暗中反射出白茫茫的光。路的左下方有一块湖,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是凝固了的时间。除了行走在雪地的吱吱声,茫茫白雪,天地之间,万物俱寂。 无意中抬头,看到辽阔的星空。啊,那是怎样壮观的一副景象!无数星星布满天空,有的闪着红光,有的闪着蓝光,有的闪着白光,有的闪着黄光,有的闪着粉光。在这海拔1千米的山上,分明地看到它们有的远,有的近,有的大,有的小,疏疏密密,构成一幅壮阔的立体图。 我惊呆了,止住脚步,呆呆地仰望天空。繁星似锦,白雪皑皑。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如一只小小的蚂蚁。人的生命,和这神奇壮丽的大自然、宇宙相比,是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到了天文台,大家放下器材,跺着双脚取暖。展览厅里陈列着地球仪,月球仪,陨石标本,行星、卫星、星系等照片,让人油然而生强烈的求知欲。驻留在此的工作人员,裹着绿色的军大衣,为我们打开三楼天台的门。 躺在温暖的睡袋里,面对着广袤的星空,心变得明镜一般。 爱好者们摆着各自的器材,笑着说:“看到第一颗流星许的愿最灵!” 看得越久,星星似乎就越多。好多好多,那么大,那么亮,密密麻麻,仿佛马上就要哐啷哐啷掉下来一般。一道白线在几颗星星间划过。 啊!流星!我激动地半撑起来。这是我平生看到的第一颗流星! 没有声音,没有拖曳。发着光,就那么在空中轻轻一划,转瞬即逝。好美。 原来流星雨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真的如下雨一样。它们在群星中,这里一笔,那里一画,身姿轻盈,足以让你看得清晰,却由不得你回味,一出现,便消失。 正沉浸在美景中,手机振动了。可可的短信。 “我刚刚好像看到一颗流星。你在那边看到流星雨了吗?许愿了吗?” 说到许愿,我想到的第一个总是你。关于你的愿望,有好多好多。希望你快乐、幸福,希望你平安,希望你一帆风顺。希望见到你,希望和你说话交流。希望和你一起旅行,希望成为你的挚友。总之,很多。说也说不完。 所以,已经看到17颗流星了,我一个愿望都没许。那些纷繁的愿望,不分先后,混合在一起,犹如满天的星星。 西西也很想一起来。但她最近忙着筹备婚礼,实在没空。她托我帮她许个小小的心愿。于是,在一颗特别明亮的流星划过后,我点燃火柴,把她写着心愿,折成千纸鹤的纸条烧掉了。 还没回复,可可的信息又来了。 “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我对流星说,我想一辈子照顾我的宝贝殊殊。” 我用有些冻僵了的手指按着手机键。 “知道我许的什么愿吗?我对流星说,我想……” 后面的内容却写不下去了。怎么和他来讲你呢?脑中思绪涌动,可就不能组织成文字来描述。十年了。这么深厚繁复的感情,能有谁会懂么?只有那拖着长长的尾巴,摇曳过天际的流星,似乎在感应着我难言的心情。 有时,也想过和可可在一起。有他在身边,日子也变得温馨无比。但是,那颗爱着你的心,一点都不容许我有少许的背叛。即使知道不可能,也是执迷不悟。 那天同事推荐了我看了一篇小说,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头一个没有在电脑前看你照片的夜晚。我在台灯下读着那个痴情女人的泣血倾诉,眼泪从头到尾都没停过。 虽然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一个虚构的故事,女主人公温婉深情的诉说,却带领我穿越时空,与一桩相似的感情重合。她的一言一句,似乎都是在为我表达心中的情感,那种绝望的等待和期盼,直击我灵魂中同样的东西。 如果我稍微年幼些时看到这篇小说,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就像憋忍了多年,一个人从天而降,替我讲出这许多年来的辛酸和沉重。 但我和那个为爱不顾一切、赴汤蹈火的女人又不一样。我一直把对你的爱圈在一个适当的界线内,不让它外溢。虽然同她一样,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哪怕生命,但是,我没有不顾尊严,没有丢掉自我,没有放弃自己真正的生活。不可否认,我内心深处那么那么渴望你也能爱上我。所以我知道,我必须拥有让你会爱上我的理由。我的坚强也好,我的才华也好,我的独特也好,总之,是有别于他人,能吸引你的,让你觉得心动的特质。痴情能让人感动,却不一定能成为别人爱你的理由。 从不停息地爱你,永远走在追逐你的路上,仿佛成了我生命的本质。要有一个锲而不舍的目标,像启明星一样永驻天边,人才会不断地努力上进。真的很难想象,如果当初没有你,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小说中的女人最大的理想就是时刻准备着为她所爱的人献身,我最大的梦想,其实,就是和你在一起。 常常是这么想,如果有来生,我愿意用此生的努力,换取下辈子和你的交集。下辈子,我要成为公主,与你相遇。 可是,徜徉在这壮丽的星空下,沐浴着美丽的流星雨,我又想,到底什么才是公主呢?一定要出身高贵,长相出众,才能是公主吗? 在省城游乐园的“童话俱乐部”游乐项目建成后,作为设计人之一的我,应邀参加了剪彩仪式。我穿着粉白色的百褶长裙,头顶戴着皇冠,站在梦幻般的宫殿大厅里,游乐园的负责人惊呼:“真是个美丽的小公主啊!” 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在那片艺术的天地,我算不算是一位公主呢?你的生活,过去一直是我的仰望。在我百折不屈地努力后,蓦然回首,我早已从平地升到了天空。所幸你还是在更高的地方,让我有着继续上进的动力。 忽然间有个想法。明年参加完全国的设计大赛后,申请去国外深造。因为有你,所以总想再进步一点,再进步一点。再离你近点。 殊殊 2010。12。20 结 在悠长的回忆中,我进入了梦乡。睡梦中,千百张各种色彩的照片从四面八方飞旋而来。那些从年少,到长大,从泛白,到彩色的你的,和五彩缤纷的我的照片,上面无数个图案融合一起,化为不同的身影。你,我。奶奶,爸爸,婆婆。西西,叮叮,可可。千丝万缕的情节缠绕他与她之间,她与他之间。 过去无数的场景放电影般飘曳而至。忽而是窗外随风摆动的美人蕉,忽而是深空弯弯的月亮。忽而是柔和的灯光,忽而是死寂的黑暗。忽而是叮叮流水般的长发和甜蜜的笑容,忽而是西西夜晚醉酒后的哭泣。忽而是初中的课堂上安心地望着你的后背,忽而是无家可归的漂泊流浪。忽而是逝去的亲人,忽而是慈祥的婆婆。忽而是美妙的旅途,忽而是你妈妈憔悴的面容。 怀中小铁箱里的漫画书橡皮擦小本子纷飞而出,鼓励我奔向烈火般的爱情。西西携着她的未婚夫在前方向我微笑祝福。梦境转弯的地方,叮叮沉睡不醒,缓缓呼吸。你妈妈在你身后深深凝望你,你深深凝望病床上的叮叮。可可在远处的街道呼唤我,我正试图拨开羁绊走向你。 一切的一切,带着不可分割的命运,千回百转,流长万世。一个我痴念千遍万遍的名字,穿越重重的故事,标签般贴在厚厚的篇章中。这个梦将一如既往地下去,直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