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消瘦美人恩》 第一章 今天下天子式微,大权旁落,诸侯群雄纷争,征伐不断。今天你打我全家,明天我挖你祖坟,风水轮流转,总有一仗到自家。 不过夹缝中间的陈国是个例外,自上一次“弭兵之会”后已稳定自得十余年。陈王自诩社交小能手,左右逢源,遥想当年,和懿天子同过桌,和士官同过榻,和老楚王吃过酒,和吴王跑过马。 俗语巩固感情的四*宝:一起打过仗,一起同过榻,一起花柳巷,一起分过赃,陈王还是分的最少的那个——他都是用的淋漓尽致,万无一失。 所以,初初听到齐国越过了滠水大举伐陈时,陈王足足呆了半柱香,让御医扎醒三次地上奄奄一息的报讯官,又问了两次才回过神。 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齐国出师的理由竟然是陈国送给齐王的贺寿白鸿鹤屁股上少了几根毛。 朝臣们恨恨讨伐:真是好冷酷,好无情,好生无理取闹!和我国关系好的时候,哪回不是送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变心了,连屁股上少根毛都是错! 陈国十年未兴征伐,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第三天就丢了一半城池,给懿天子送求救信的信差还没到国界就被溃退的士兵踩死了。 不得已,陈国广发求援信,然信使出去一波又一波,杳无音信,直到齐国攻破陈国的咽喉屏障落霞关,楚国才派人送了回信。 不过,信是直接送到辛家的。 陈国辛氏,瓜瓞绵延,人才辈出,自陈公受封起,不以辛氏为王后,必以辛为宰辅;如今的辛氏主家大女儿尊为贵妃,育有公子让和公子伊。 而辛家嫡女辛汇年方十五,便已艳冠陈国,秉承了陈国最美好的审美,姿质丰艳,雪肤花貌,如巨蚌珍珠,双眸含情,自小更请了宫中退出的嬷嬷“细心教导”,只为他日为辛氏徐徐图之。 外面烽火连天,但也并不影响国都后宅之中的大部分闺阁女儿。而辛汇,显然不在其列。 作为陈国肱骨巨柱,从战报传来的第一天,辛家祖母就命令全府女眷在佛堂跪拜,虔诚诵经,焚香斋戒,为国祈福,辛汇吃了十天斋饭,连咽口水都想咬舌头。 婢女美牙看着自家小姐饿的实在难受,偷偷在袖子里面藏了一个鸡腿带进来,辛汇寻了个由子溜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儒裙,越发衬的面如傅粉,饿了这些日子,连衣裳都松了不少。 美牙躲在一棵香樟树下,冲她招手,辛汇咽了口口水,几步并过去,鸡腿小得很,还不够塞牙缝,眼下也顾不得了,辛汇一口咬掉大半,几乎囫囵吞枣般咽下去,火烧火燎的胃得到抚慰,顿时长长舒口气。 美牙见小姐吃完,又往怀里掏。 还有么?辛汇眼睛冒光,眼睛和手齐齐上阵,美牙脸色一红:“小姐,这光天白日的……” “鸡腿呢?”辛汇摸了一把,只捏到美牙怀里一个软软的肉球,不由一愣,又捏了两把,“你竟将汤团子装这里?” 忽听背后嗤笑一声,两人顿时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个长腿凤眼的男人,一双眼睛长得黑白分明棋子似的,眼波荡漾有情,威而不露,发鬓有一处刀疤,从眉毛一直到鬓角。 既不是府里侍卫衣着,也不像陈国贵卿公子珠环玉绕的打扮,辛汇见不得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样,翻了个白眼:“你是哪家的护卫!快快走吧,辛府后院可不许随便进出。” 美牙从怀里掏出手绢,先帮辛汇擦了擦油噜噜的嘴巴,然后往辛汇面前一挡,她本来生的粗壮,一个胳膊都有辛汇小腿粗,眼下眉毛一立,倒也是气势十足:“真是无礼,竟然这般直愣愣看着后院女眷!再不走,仔细我告诉辛大人,将你打出去才好。” 那人不说话,抬眼瞧了瞧两人,纹丝未动,竟像根本没听见。 美牙不禁气恼,待要上前,被辛汇叫住,她拍拍手上的碎肉渣,扯了扯裙裾,然后昂首准备离开:“走罢,跟一个送信的多扯什么?” 两人走出数米外,刚刚转进花丛,果真听见自家父亲欣喜而迫切的声音:“贵使远来,辛苦辛苦!” 竟然真是楚国的使者。 美牙赞许的感叹还没说出来,便听见一个带着几分倨傲的声音:“辛大人府里果真藏龙卧虎,从我进了陈国到现在,竟然也只有大人府上的两个婢女识破了身份。” 两个,婢女? 美牙看看自己,算一个,又看看辛汇,呃,两个? 竟然说小姐是婢女?!美牙捏紧拳头。 有这么如花似玉的婢女么?先不说小姐近日因为礼佛穿的素淡简单,但是衣衫材质和自己也是云泥之别好么?粗人就是粗人,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 哎,看来都是最近小姐吃少了,瘦的不成样子才会让人有此误解,早知道今天多带两根鸡腿进来…… 又听似乎安定侯问了什么,紧接着那人回答说:“长相倒是记不得了,只是一个粗壮,另一个痴肥……” 长相倒是记不得了…… 一个粗壮…… 一个痴肥…… 美牙目瞪口呆,听见自家小姐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慌忙死死拉住她的手拖着想从花丛走了。 不料,却被辛汇一甩手,美牙心头一跳,低声道:“小姐,万万不可。” 却看见自家小姐转过头来,睥睨她一眼,冷笑盈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他送了信办完正事,有的是时间。” 美牙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安定候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出生的时候骤雨初歇,虹桥当空。全家都不知道怎么宠了,从出生之时就是睡在白糖糕上,喝着加了蜂蜜的黄连汁,待到初初长成之时,更是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掌上明珠。 尤记得小姐第一次春日出游时,扔到车上的花枝相与枕藉,竟然让马车都动不得分毫。 那时,她还庆幸幸好陈国的风俗是投花而不是卫国的木瓜,那不然非得砸死小姐不可。 美牙还在愣神时,便听辛汇埋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时,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第二章 辛汇要美牙充分发挥美人计,从父亲小厮那里探来“那蛮人”的名字,然后再偷偷跟着楚国的“蛮人”,记下落脚的地方。今晚再趁月黑风高,偷摸带上丛护院,去找他好生说道说道粗壮和痴肥的问题。 美牙对撒娇这回事心有余悸,但见小姐眼神殷切,正踌躇间,忽见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也一边翘起,美牙顿时心头一跳,连忙应下一溜烟的跑了。 见她应下,辛汇慢慢翘起另一边嘴角,尔后笑出一口白牙,折身回了佛堂。 但辛老太太听了楚国遣使的好消息,并未显得十分高兴,细细问了来人情形后,更是神色怔怔。 这些时日,老太太诵经茹素,夜夜难安,满头华发也显得暗沉无光。 辛汇攀了祖母胳膊,软声细语撒娇:“祖母,您日夜诵经,现在好不容易出现救兵,怎么反而更惆怅了?” 辛老太太侧脸看孙女,姣好的容颜熠熠生辉,疲累的神色顿时柔软,摸了摸她的脸:“去吧,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脸都小了。” 辛汇嘟嘴:“祖母,我不要吃那么多,省得被人笑。” 辛老太太便揉她的脑袋:“胡说,谁敢笑我的珍儿,待祖母去敲碎他的牙。” 安定侯的茹夫人在一旁帮腔:“就是,大小姐这般的人才,就是瘦上几圈那也是火里的金镯子——抢手货啊。” 屋里众人便笑起来,辛汇闷声没说话,她今年都十五了,寻常家的女子已经及笄待嫁,可是祖母还是把她当小孩子。 她当然知道祖母为什么不开心,所谓功高震主,辛家在陈国的地位已是百尺竿头,难再进一步,纵使陈王心胸宽广,曾经容得下辛家,但这样国家危急关头,王派去的求救使者偏偏回了重臣的府邸,如何不让人想起妫家伐吕那样以下犯上取而代之之事。 她待要说话,又看见父亲最得宠的茹夫人在一旁似笑非笑,便生生顿住,只瞪了她一眼,接着和祖母撒了一会娇。 陈国崇尚丰盈白皙,但是并不是毫无节制的肥腻,而是恰到好处的丰姿,譬如腰肢自然要款摆,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胸前风光千峰万壑,只可惜,一般人都是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丰了胸,也肥了臀、壮了腰身,最后变成浑身上下一般圆润的形状,但即使这样,在陈人眼中,也是比面带菜色胸无二两肉的瘦子美上无数倍。 茹夫人说的“瘦”,对于已经成人的女子而言,是个和年龄一样的禁语。 可惜父亲素来宠爱这个茹夫人,辛汇此刻眼看她柔声软语娇嗔模样,立刻想起那次去父亲屋里偷他新猎麋鹿的事情来。 那年,她不过十来岁,听说父亲和哥哥随陈王春狩猎得一只小麋鹿,长得甚为乖巧,还没来得及去讨要,就听父亲说茹夫人春日泛凉,心口钝痛,想要一个鹿皮靠枕。 辛汇自然不依,春日泛凉自当多盖被褥,加一个靠枕就不冷了么,还不如加个火笼。 她便决心就偷出这可怜见的小麋鹿:这事当然得小心翼翼。趁着父亲小厮不在,她绕过父亲住的正房前门,从后窗推开一道缝隙,轻车熟路的翻了进去。 这一进去,却听见里面有低低的喘~息声。 辛汇僵了一僵,正要转身偷溜,便听见茹夫人的声音,她的脚不由得顿住了。 “……珍儿生的甚是不错,日前妾去宫中,钰妃还说珍儿性子也好……” 接着,父亲便有些喘不上气似的,“珍儿性子娇纵……却不是最合适……况,她不过十来岁……” 屏风那边,茹夫人嘤咛一声,像一串珍珠落在地上似的,余音缠绵,嗔道:“珍小姐的性子,还不是侯爷您偏心宠出来的……” 辛汇便听父亲笑了一声:“我的女儿,难道不该宠着?”声音隐隐几分自得,顿了顿,又道,“珍儿自有珍儿的去处……” 话还没说完,就听父亲痉挛似的闷哼了一声,辛汇心头一急,上了一步,从雕花屏风缝隙中看去,却是茹夫人赤身散发,面如红霞眼梢斜飞的坐在父亲身上,而父亲已然满头大汗,似难受又似欢畅的模样。 她呼吸一窒,只觉热血上头,这个庶夫人实在是太太太可恶,可恶至极,父亲平日忙于朝政已经够辛苦,竟然回来还要被她如此当牛做马的骑! 辛汇恨不得立刻上去将她扯下来,扔进家里的马厩去让她骑个够,但是到底还是怕父亲护短生气又训斥自己,她左右一瞟,眼睛骨碌一转,便折身去牵了那窝在角落的小麋鹿,扭着它耳朵狠狠一脚踹出屏风那边去。 屏风里面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辛汇不敢再待,赶紧攀上窗沿,顺着原路一溜小跑躲回了房间,这才发现手脚酸软,后背湿了一层。 而至此之后,辛汇便轻易不理茹夫人,只当看她不见、摸她不着,空气一般罢了。 直到大齐伐陈前,父亲终于也带她一同春狩,她才明白父亲的那句话的意思。 “珍儿自有珍儿的去处……” 这去处便是陈国的太子处,陈王唯一的嫡出儿子,性子温良,仁厚宽宥。 安定侯又问辛汇怎么想,辛汇也无甚多想,总之是要嫁到宫中,嫁给糟糟老头陈王,自然比不过平和亲近的太子,再说太子对她也算是和气大方,那次春狩捕猎的兔儿鹿儿也大多送给她。更况且,有父亲哥哥在外护着,自然他日安枕无忧,太子妃到王后亦是水到渠成。 辛汇还特意想了一想,倘若真的成了王后,那自然是要有王后样子,什么德容言功、威仪气度之类的。她还特意在家照着刘老嬷嬷讲的温习了一会,但不过半天,又甩到脑后去。 因嫌走路不方便,内层衣衫下面也被她悄悄开了个口子,真要她走路步子不超三寸,不如变成只肥雀儿,并腿跳着走算了。 教习老嬷嬷原本见她转性颇为欣慰,然而不过半天又显出原形,便连连摇头叹气。 辛汇开始还宽慰道:“我随父亲进宫时,便是父亲,也不能直视贵妃姐姐,更不要说王后娘娘,平日众人只消远远一见,都已经跪拜而礼——就算他日我仪容有失,谁都看不见,又有何关系?” 老嬷嬷呆了一呆:“但是王后身旁近侍自然是……” 辛汇笑出一口白牙,满不在乎道:“既然是近侍,那都是嬷嬷这样的亲近之人,看到又有何关系?” 老嬷嬷瞠目结舌,没多久便执意辞去教习职务,辛老太太左右留不得,最后只得让她告老还乡去了。 临走前,她在佛堂跪了一天,只说对不住辛汇早去的母亲,摇头叹息不已。 辛汇见了老嬷嬷当着众人在佛堂痛哭悲戚的模样,从此便不喜佛堂。 这会,她跟老祖母撒了会娇,满腹心事从佛堂出来,一不留神就已顺着幽径到了前厅。便听闻门口几个丫头与外面的门房吵吵嚷嚷,接着便见婢女美牙面带怒容走了进来。 她本生的健壮,肌肉也多,寻常护卫和门房见面都要先退一步再和她说话,眼下却粗眉竖立,一副吃了瘪的模样。 原来早前辛汇命美牙偷偷跟着那楚国的使者,却不想,他在书房和安定侯说了话后,便偕同安定侯和几位公子一并进宫去了,而他们前脚出门,后面就开始全城戒严,任何人都出去不得。 安定侯府邸外面马上又围了好些面生的兵士,美牙本想打探一二,竟然被生生推阻了回来。 辛汇眼尖,见外面那些人大多面有风尘,然而目露精光。虽然是陈军打扮,但脚上穿着的却并不是陈军惯用的绑腿军靴,而是长筒军靴,心下已然明了几分,便拉了拉气咻咻的美牙:“走罢,今日出不去了。” 却不想不单是今日出不去,连着半月都是全城宵禁,整日都听得外面步伐整齐的军靴声来来回回,辛汇爬到自家阁楼看了几回,也无甚新鲜,便又开始整日在后院追鸟撵狗,连池塘新生的尖尖荷叶都折腾了大半来煮粥。 左顾右盼,摩拳擦掌,终于等得父亲和哥哥回来了。 第三章 与父亲和哥哥一起回来的还有陈国大胜的消息,霎时举国欢腾,万民齐喝。 辛汇听得外面喧腾不断,又见府里诸多丫鬟婆子都找了许多借口,浓妆艳抹上街去看凯旋而归的楚君和大将,心里愈发着急,如猫爪火燎,奈何父亲却似早有料定一般,偏要她在书房写完一百篇大字才能出门。 她再要撒娇求情,却见哥哥轻轻摆了摆手。 一旁的美牙倒是难得安静下来,面色酡红的自觉替辛汇磨墨铺纸。辛汇见她五大三粗偏生含羞带怯看阿哥的模样,顿时生出一身恶寒,便撵了她出去。 书房里一时间便只剩下兄妹两人。 辛汇双手开弓一起写字,一边等哥哥说些战场上的趣事,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便忍不住:“二哥,听说你也上了滠水战场?” “嗯。” “楚军当真如此厉害么?当日齐人过滠水如探囊取物,但是不过几天,便被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辛奕华作为陈国男儿听到这话,便有些不悦,道:“小孩子家家问这些做什么?” 辛汇撅嘴:“我过了仲夏便十五,都可以及笄待嫁了。” 辛奕华笑道:“原来我妹妹心急问这些,却是想看看楚人中有没有好儿郎。”说罢,便促狭看向辛汇,等着她一脸娇羞的否认。 辛汇翻个白眼:“我是疯了不成,去楚人中找磋磨,啧啧,听说楚王好细腰,好些姑娘生孩子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作孽呐。” 辛奕华见她哼哼唧唧的样子,甚是好笑,心头一松,便捡了几个行军中的趣闻说与辛汇听。 陈齐交界有郡州,多妖娆美人,因为被齐人糟蹋的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找到些幸存的,楚人便如同珍宝一般守护起来,只等着一心纳与楚王。谁知道左看是美人,右看也是美人,最后见到一个选一个,竟然不知道选谁了。 那一日,齐人的溃退中,楚国大将救下一个美人,恍然惊为天人,立刻决定,辛奕华前去一看,暗暗好笑,除了腰肢纤细,又瘦又干,哪里比得上自家妹妹半分。 楚人自然好奇,便问为何发笑。 辛奕华兀自矜持,而身旁的其他陈将便道:“这样的颜色,连辛家小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就是放在家中为奴也觉得粗糙,亏你们还如珠如宝。” 辛汇间接得了哥哥一通夸奖,顿觉得写字也更加有劲起来,不多一时,百篇大字便写了大半,正待搁笔出去,便见父亲面如寒霜的进来。 她心下发虚,立刻规规矩矩站好,又见父亲拿起桌上那些大字,越看眉头越拧越紧,上一次因为写字这事她还惹得父亲发怒被好生抽打了几下。 她眼睛死死盯着父亲,只要他一折身去拿戒尺,她必定要拔腿而跑的。 但是父亲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便挥挥手让她出去了。 辛汇如蒙大赦,忙不迭跑出去,一口气跑到了后门口,却见外面那些凯旋的兵士都已经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些津津乐道的百姓还在回味议论纷纷。 辛汇气恼,父亲真是狡诈,必定早料准了时间!待要去找美牙,却看她失魂落魄夹在一群买办婢女中的走进来。 “小姐……”她刚要说话,打了个大喷嚏,用袖子擦了擦,心灰意冷的样子,“我见到那个蛮人了。” “在哪?”辛汇眼眸一眯。 美牙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今日,楚王凯旋携带终将回陈都,陈王率领文武百官出城亲迎,楚王自然生的是英俊挺拔,威风凛凛,而尤其引人注意的却是他身后一众身着鱼鳞铠甲身披赤色披风的年轻将军,众星拱月,军容整肃。也有乔装的大家女子躲在临街酒肆茶楼,见到俊逸威武的年轻将领们,便从楼上扔下手纱,而得了最多一个将领,竟然就是那个来安定侯府送信的“蛮子”! 辛汇气的咬牙:“这些蠢女子,都是眼睛瞎了不成,那样大一道疤,又破财又破相,还当宝贝一般!”心里却也知道,就算带上父亲和哥哥的所有贴身护卫,也不见得能去讨到便宜了。 仗势欺人没了指望。 而身旁的婢女们一个个还在活灵活现的学舌说着那些年轻的将军,无量的前途,辛汇听的愈发气闷,加之这些日子吃得有些积食,竟然有些恹恹欲病。 也因着辛汇身体不适,转日的庆功盛宴也没有兴致像往常一般装扮成小厮,求着哥哥带去参加。 陈宫奢华,陈王爱美,天下皆知,宫中搜罗了各方美人,不过能有名号的也便只有那么几位,更多的,便淹没在籍籍无名的宫娥中了。 因为陈国崇尚丰盈,各宫主位为了能够最大限度减少隐藏的竞争对手,所以大多的宫娥都是格外纤细苗条的。 于是,在街道上被陈国热情肥腻的“美人们”搞的心灰意冷的楚人,在陈王的盛宴上立刻恢复了勃勃生机。 众楚将齐齐感慨:果然,王宫才是真是的金屋藏娇堆珠砌玉之地啊,谁说陈王的审美奇葩,这不是挺好的嘛;不,简直就是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好啊! 楚王面色白皙,峨冠博带,和军中时缓带轻裘甚为不同,而几员年轻的将领分坐其后,捧酒自饮,场上气氛融融。陈王祝酒之后,太子亦起身相谢,楚王待要起身回敬,忽听后面轻轻一咳,他抬起一半的屁股又落了下去,脸上露出矜贵的笑意,不再谦让,而是坦然受了。 太子孤身僵站瞬间,面色微变,到底涵养甚好,也便笑着落座。 丝竹既起,歌舞升平,柔软年轻的女子跳着跳着,有大胆的楚人借醉竟然将其拉到自己怀里,陈王只是哈哈大笑,余下众将愈发大胆,最后便只剩楚王和一个鬓角有刀疤的将领自斟自饮。 酒过一半,众人都有些昏昏然,却见楚王斜过身子,陈王面皮喝的油光发亮,凝神听他说话。 “寡人听闻陈国出美人,果真便是这宫中侍女亦是性情娴雅,姿容无双。” 陈王呵呵一笑:“楚王,过,过誉了。这些都是服侍的下人,什么姿容不姿容的。” 楚王点了点旁边自己带来的斟酒女子:“寡人听说,这样的姿容连辛家小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就是放在陈国贵戚家中为奴都觉得粗糙。” 陈王虚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但见女子肩背单薄,胸口坦荡,也无甚想头,便得意道:“这话倒也不假。” 然后楚王身后一声低低咳嗽,又听楚王慨然道:“如此,寡人却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见上那辛家小姐一面。” 哐当一声,太子的酒杯微微一晃。 安定侯猛地饮下一杯酒。 辛奕华不由得抬头,却不由越过楚王看向他身后那将领,只看那人脸上隐隐几分倨傲之色,目光流连之处,其他人竟然不敢与之相望,而坐在他前面的楚王,竟像个皮相动人的牵线木偶一般。 他一时怔怔,那楚将似有察觉,余光一扫,辛奕华竟觉得心口一震,不敢再看,一面执杯,左袖遮面浅饮半觞。 第四章 楚王的话不过是酒后戏言,但是其中的意味却是深长的,陈王醉态酩酊,眼睛微微眯着,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他歪着脑袋看楚王,一会变成一个,一会变成两个,晃晃悠悠重叠在面前,不由晃了晃脑袋,扬眉道:“这还不简单——若楚君仰慕陈女,欲求陈女为君妇,寡人倒是有个提议……” 太子执茶前来:“父王,您有些醉了,不如稍事休息,用些醒酒汤茶。” 陈王挥挥衣袖:“寡人甚好。” 安定侯面色沉静,紧握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辛奕华待要说话,便看父亲轻轻摇了摇头。 陈王打了个酒嗝,却是推销自家女儿:“寡人有一双公主,年方十六,性情娴雅,柔顺贞静……” 太子不动声色暗暗放下手上的茶水。 陈王又靠近些楚王,蛊惑似的感慨:“寡人听说郡州依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不如你我效仿此村……” 楚王忽的笑了:“陈王盛情拳拳,寡人心领。然寡人已然心有所属,只求辛家小娘子以成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还望陈王成全。” 陈王似乎醉的厉害,听了这单刀直入的话足足愣了半晌,才醉眼朦胧的去看安定侯:“辛卿,问你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安定侯似乎酒醉,动作笨拙一不小心竟翻了酒盏,惶恐而拜:“微,微臣但凭王上安排。” 辛奕华亦紧随其后拜下,他探寻的目光看向父亲:妹妹明明已经默认是要许给太子,此时此刻陈王的用意何其明显,只要父亲一说女儿已有婚配——就算不说出对方的名讳,这件事也便结了。 但是…… 他看见父亲警告般看了自己一眼,辛奕华立刻低下头,彻底沉默。 场上一片诡异的沉默后,陈王神色变幻莫测,嘴角却是缓缓洋溢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扬声道:“楚君辛苦而来,自然不当空手而回,除了辛女,寡人还要好好为楚君备些得力美丽的媵女,至此陈楚之好,世代绵延。” 于是,辛汇大病初愈之时,首先听到的定好消息便是自己定了亲。 而且定的是那“穷山恶水”来的“毫无审美”的“蛮人”的君主。 她呆了呆,忙忙跑去问父亲。但是还没到父亲书房,就被他那黑皮小厮挡住,说侯爷不在,眼下有贵客在等。 辛汇有点怵这个连美牙也打不过的黑脸小厮,哼了声折身便去找祖母。 祖母不在佛堂,她又去了承庆楼旁边的别院,终于在内医馆找到了祖母。 祖母正在扎针,不过两日没来请安,竟像是又衰老了许多,辛汇见那肩颈处一片片闪闪的银针不由头皮发麻。 “祖母。”她唤了一声,踌躇了一下,“我听说父亲给我定亲了。” 辛老太太微微颔首:“你父亲已同我说了,王上亲许的楚王。”然她声音疲惫,并没有什么喜气。 辛汇越发觉得不安,斟酌了一会,才迟疑问道:“那楚王是什么样的人?”她早已经听过美牙和几个婢女有声有色的说过,那楚王如何俊美,又如何风度翩翩,并且尚未娶亲,最最重要的是,楚王的母亲早逝,眼下阖宫上下最大的就是一个保太后,说到底,也不过是楚王儿时的乳母,凭着儿时一点情分给了个名分。 她们都说只要她一嫁过去便是楚宫中的最最高枝,作威作福为所欲为的日子指日可待。 但是辛汇却觉得奇怪,这样好的人才,这样的家世,楚国那么多公卿贵女,竟然到现在都不曾立后,肯定哪里有问题。 她又想起偷摸和美牙去看的那些兔儿爷,谁又不是俊美风流的样子? 辛老太太扬起手,示意医女停下退出去,又冲辛汇招招手。 “珍儿,你不喜欢么?” 辛汇想了想,缓缓摇头把脸靠在祖母手上:“王命难违,父亲也同意,自然不会害女儿。只是一想到要嫁那么远,珍儿心里有些害怕。”她说罢,睁着一双小狗似的湿漉漉的眼睛仔细看着辛老太太。 辛老太太叹口气:“珍儿明白就好。那楚王,你父亲和哥哥在陈宫也是见过的,一表人才。你姐姐在宫中虽有子嗣,但是公子让性子柔弱,公子伊自幼多病,都不得陈王喜爱——君恩难测,辛家激流百年,不进则退……”她没有说下去,又转了话头道,“他日你到了楚国,万万不可再由着性子,凡事多想,早日诞下子嗣……” 辛汇顿时面上一红,满肚子话说不出来,祖母的话到了这里她如何不明白,可是那一句:我和太子殿下……却也万万问不出口了。 她又仔细看了一回祖母的眼睛,确认她没有哭过,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气,祖母向来心疼自己,大约没有想象那么糟糕。 辛汇失魂落魄出了內医馆,迎面而来的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看着她,美牙迎面走过来,掩不住满脸的春风得意,仿佛要出嫁的是她。 眼下过来,喜滋滋的邀功:“小姐,你最爱的云蒸鱼糕都好了。” 辛汇满腹心事的随着她走,忽听见美牙咦了一声。 辛汇抬头看去,眼眸猛然睁大,只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父亲的书房方向出来,那平日一副冷酷的黑脸小厮现在跟个叭儿狗似的在前面躬身送客。 辛汇下意识捋了捋袖子,却有看见叭儿狗旁边是自己的父亲,一向儒雅的父亲几分巴结似的几步走在前面,那疤脸武将竟然坦然受之走在一旁。 辛汇气的心口一疼,却又怕父亲见到自己莽撞生气,生生忍住,刀子似的眼睛一寸寸在那“蛮人”身上割着。 那“蛮人”本来已经走到回事处,却突然顿住,然后回首淡淡扫了一眼花丛中辛汇两人栖身的地方,目光清冷锐利。 美牙不由得拽住了小姐的手,这一用力,才发现小姐的手比她握得还要紧。 还好,那人目光只是停了一停便继续走了。 美牙悄声充内行道:“听说这是楚王下面最厉害的将军,好像姓什么晏来着。” 辛汇哼了一声:“管他姓燕还是姓鸽,要是我做了楚国的王后,哼哼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人报仇从早到晚,本来她都暂时选择性翻页了,但既然他还送上门来找记性,哼哼哼…… 痴肥!粗壮!哼哼哼…… 美牙被她哼出一身鸡皮疙瘩。 终归是小女儿心性,远嫁的惆怅因为有这么一样实在的好处,辛汇的心情立刻好了许多。 第五章 不过辛汇的好心情持续了不到一天。 陈王果真君子,酒后也无戏言,言出必行,当真让王后在辛氏一族中拣选资质上好的媵女。安定侯本只是远年天子封陈时特别恩赐的名义爵位,空有名头,食邑也不过和陈王的令尹所得赏赐相近,但陈王此番却执意以陈侯之女出嫁的规格置办。 规格高,是很高,但……陪的人也太多了。 陈国陪嫁媵女中除了辛家一位侄女和妹妹,更有陈王宗家庶女,最后还有陈国同姓诸侯的女儿,而她们还将带着自家的姪娣,真正的买一送十,划算买卖。 辛汇头皮有点大,陈王这是要借机把楚宫吃垮的节奏么? 美牙悄悄埋怨:“侯爷竟也任由王上送这么多的妖女子,万一谁要抢在小姐面前迷了楚王,抢着生出小公子,到时候……” 要能生还能等到现在?辛汇概不上心,只看着自己十个扎的莲蓬似的指头皱眉道:“无媒无聘,再如何妖娆也不过是妾而已,就算生了儿子,也入不得宗庙……” 美牙连忙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小姐这话叫人听见,又要被老爷训了。”她只当小姐又在含沙射影嘲弄如夫人。 辛汇哼了一声,懒得解释,索性将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扔到桌上,不耐烦道:“不爱绣了,你帮我绣完剩下的。” 美牙还要好言好语唠叨,辛汇已经一溜烟跑出去。 她只得叹口气,拿起小姐那面绣了好些天的绣绷善后,这一看,顿时呆住,上面一个花里胡哨的貌似鸭子模样的动物淹没在一堆乱花中,针脚凌乱,线迹粗糙,用色更是……惨不忍睹。 呃……小姐,你真的确定这是陈宫第一针法大家新鲜出炉的彩绣? 辛汇一路溜达一路啃着两块芸豆糕,唇上沾了薄薄细粉,倒像扑了浅色胭脂,这一转便转到了书画厅,见外面站着哥哥的小厮,她顿时来了精神,将剩下糕点往嘴里一扔,鼓着腮帮子便要挤进去。 那小厮见是辛汇,麻着胆子颤巍巍伸出一只胳膊:“小姐,公子此刻有要事……” 她咦了一声,挤了挤眼睛:“可是里面小碧在服侍?”小碧是辛奕华的大丫鬟,每次他们在都轻易不让人进。 小厮顿时面上通红:“不,不是。” “不是,那能是什么要事?”辛汇一掌将他拨开去,抬脚便进了书画厅。这一进,顿时呼吸一窒。 书画厅里面全是一人大小水灵灵的美人画像,这些美人纤细美丽,或嗔或喜,秀丽有之,妖艳有之,清冷有之。 辛奕华乃是陈国有名的丹青圣手,辛汇曾还跟他学过画。 辛汇啧啧两声,欣赏了一圈,用眼神先表示了理解:“父亲不在,哥哥你最近又去了眠花阁?”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这么些莺莺燕燕,看来败了不少家。 辛奕华正在专心画着最后一幅画,闻言笔尖不由一抖,恰在女子眉心一点,他屏住气息,凝神一想,顺势将那一点变成一个花佃,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辛汇凑过去,见画上女子古灵精怪,娇美管鼻,眉梢眼角却又隐有矜贵,颇有几分熟悉,她看着那画上扬起的嘴角,不由摸了摸自己嘴巴……不过,画上女子如此纤弱,蛮腰纤细,又有几分陌生。 辛奕华将妹妹粘到画上的眼睛拨开:“是不是觉得挺像的?” “唔?”辛汇心头隐隐有不好预感,猜到几分,嫌弃道,“这,不会是我吧?” “知兄莫若妹。”辛奕华夸了一句,用镇纸压住边缘待干,“补充一点,三个月后的你。” 辛汇顿时一傻,雷轰一般,待回神过来便本能按住腰上藏的那封九层糕,又惊又急扫了一圈四周已经裱起来的画像,只觉得自己恍若纸片一样马上就要迎风招展。 “这些都是本次陪嫁的媵女姪娣。”辛奕华随意指了几个,将行家的女儿辛丛英,陈王宗家的女儿穆承词、穆连影,说罢又生怕她不上心似的,“和你不同,这都是她们现在的模样。” 辛汇真真惆怅,真不知道陈王和父亲怎么想的,这次陪嫁的女子个个选得都是靡颜腻理,夭桃秾李,最重要的是,都那么那么的纤细苗条,她随便往一个人身旁一站,都觉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对于坊间传言的陈国的第一美人,辛汇感到了日薄西山的危机和郁闷。 辛奕华长出一口气:“这次的人选都是陈王亲自定下来,父亲再过目。这些画像明日便要送去楚国——哥哥能帮你的,只能到这了,剩下的,你便好自为之吧。”说罢,又瞅了一眼她腰间冒出的糕点袋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早听说楚中男子多好纤柔,但这句话于辛汇而言,就跟“我爱吃云片糕,她爱吃桃花酥”一般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加之平日有美牙在一旁,每每从铜镜里面看去,倒也是个匀称得体模样。 但是现在看来,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辛汇心中烦乱,晚间又被父亲叫去说了一通,拣视了她这几日的绣品工作,自然发现了美牙的越俎代庖之作,当下便无视她已经扎的血淋淋的手指尖,罚她禁了足,又将“为虎作伥”的美牙从陪嫁名单中剔除了去。 美牙伤心倒是伤心。自传出婚讯她的情绪便不稳定,一会欣喜一会惆怅,一会看着辛汇傻笑,一会又兀自唉声叹气,倒像是她才是待嫁那个。 辛汇略略知道她的心思,便侧面问了问哥哥,却连美牙名字都记不得。便想起若是自己出嫁,美牙如果不随行,平日自己和如夫人那些龃龉,就够她喝一壶了,要么胡乱配个小厮,要么便被发卖出去,但见她却心存侥幸毫不自知,不由叹口气。 这面楚人办事异常高效,问名之后不过半旬,便送来了鸾书,既已通书换了庚贴八字,这亲便算是正式定下了,紧接着旬余楚国的左司马便入陈纳徵过彩礼。纳采之后便是请期,日子提前两月定在苦夏之前。 外面如火如荼,但辛汇毫无感觉,因她母亲早逝,自幼散漫惯了,如夫人自告奋勇请了无数教习嬷嬷,日日洗脑式的规矩教育,又与安定候请了家法,“以免小姐过于任性不服管教”。 这些尚可忍耐,但那如出家姑子一般清茶淡饭,实在苦不堪言,好在有美牙每日偷偷的供奉,辛汇百般煎熬,倒巴不得早早逆送出嫁。 这日深夜,美牙又听了些外间传言,偷摸进来活灵活现向辛汇学舌,说众人都赞那楚国送来之雁如何肥美,纳采礼各个都是上品,胶、漆、蒲苇、受福一应俱全,言辞一片向往,感慨万千;又说那如夫人看的如何眼红,如何嫉妒,让她好一顿痛快。 神气活现的模样看的辛汇暗暗好笑,便有心敲打她,一面就势递出原封不动的素食饭菜,一面道:“美牙,左右我是要嫁的,主仆一场,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阿哥房中正好差了一个使唤丫头……他向来疼我,不如我帮你去求求他?” 美牙跟切了舌头似的顿住,满脸横肉布满红霞,忸怩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辛汇乜她一眼,哼道:“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么?我早知道啦,你并不想和我去楚国,心里装着的都是我那装腔作势的好色哥哥。” “小姐,怎么会?!奴婢是全心全意跟着你的,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后面一句,声音越来越低。 “哼,还说没有——我今天没吃饭,你都没问问我……饿是不饿?渴是不渴?”她戳戳那豆腐做的鱼鸭,复又学美牙忸怩不安模样道:“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啧啧。” 说罢,万分灰心道:“去罢,去罢。强扭的瓜不甜,你便去我阿哥旁当他万紫千红的一根狗尾巴草,连个名字也记不得的回头客吧……” 美牙汗如雨下,心虚又羞赧:“小姐……您这话,这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唔,不如从你偷偷藏了我那张阿哥的画说起?” 当日她跟哥哥学画,闲来无聊,在家中给众人一一作画,结果做了一半,得了哥哥赞赏,沾沾自喜中,忍不住向父亲显宝,结果父亲一见,先夸了两句,便要女儿为茹夫人求一张,气的辛汇一股脑将画儿全部撕了烧了。 美牙目瞪口呆,顿时膝盖一软,脊背冷汗涔涔:“好小姐,求你别嚷嚷。奴婢知错了,奴婢现在就去找火折子。” 辛汇见她一副被揪住尾巴的模样,强忍笑意,一本正经慢慢道:“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爱读书,但这也是知道的。你莫要害羞,我这便去同阿哥说。” 美牙脑子嗡的一声,几欲昏倒,顾不得许多,隔了窗棂扯着辛汇袖子,泪珠儿几乎滚滚:“小姐,公子是什么人,奴婢又是什么人,便是为妾为嬖也没资格。奴婢纵然一万一千个胆子,就算再胖上百斤,奴婢,奴婢也绝不敢对公子有此肖想啊……呜呜,奴婢就是觉得小姐画的实在好,舍不得丢掉……奴婢对小姐的心意日月可鉴。” 她见辛汇似乎不信,马上补上一句:“小姐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就算一百个公子华,也比不过小姐在奴婢心中的一根手指头。奴婢拼死也要求侯爷发发慈悲,让奴婢一起去楚国的。” 辛汇本想再多说她几句,既然我画的好到舍不得,为甚表小姐和我的画你便乖乖听话烧得干干净净,但见她已经嗫嗫嚅嚅,加之那鼻涕泡儿越吹越大,眼看就要爆开,便生生忍住,扯开她的大手,留了一回口德,又拿出小姐的模样淳淳教诲:“倒不枉跟了我这些时候。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就算有我保荐,阿哥勉为其难收了你做通房丫鬟,他宅子里人多、又浑,岂有你的好果子吃。这些年,美牙,你摸摸胸脯,小姐何曾坑过你,何时又让你吃亏——既然你真心跟我,将来,小姐,自然也要为你择一门好人家。” 美牙眼泪汪汪,小姐你这些年没有坑我,是坑起来就像不认识我啊,她摸摸屁股,上次偷摸出门被规矩留下的疤还隐隐作痛。听到最后一句顿觉寒意上来,忙道:“小姐好意,奴婢心领,只求留在小姐身旁就够了。” 辛汇恍若不知,又点点头:“这个倒是。听说楚人不喜丰盈,不比我那傻哥哥,先把你的肉减减再说。” 美牙顿时觉得心口一痛,这两肋刀插的…… 辛汇便义正言辞理直气壮、语重心长道:“美牙,你可想清楚了,是你自愿,可不是我强迫你跟着我去楚国?!”她吁了口气,父亲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她护短行不通,但是忠仆自荐那便不一样了。 美牙点头如捣蒜,当下便要去,待要出门,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唤道:小姐。” “恩?”辛汇回头,只见美牙欲言又止,一张脸又变得紫红紫红。 “说出去的话可是吐出去的口水……”辛汇根本没打算接受任何反悔。 却听美牙咬牙道:“那副画……奴婢……”能不能留着啊…… “哦,那副画啊?”辛汇想了想,“实在有失本小姐的水准,烧了。” “啊?!”美牙一呆,心口一疼。 “不过,我又重新给你画了一幅,呵呵——辛大家出手,品质保证。” “小姐……”美牙悲伤未退,又不禁喜上眉梢。说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等等,都拿走,下次带点真荤来……素鸭素鱼,小姐我是出嫁又不是出家。” “可是……”小姐不是要减肥么?越减越胖是怎么回事…… “别啰嗦,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辛汇目光炯炯。 第六章 辛汇在陈国最后捞一把的美好愿望最终成为镜花水月,美牙既准备随行去楚国,自然愈发尽心尽职,日日唠叨不说,只恨不得小姐天天只喝汤水,早些变成其他媵女那般纤柔身姿,哪里还肯再让她沾上半分荤腥。 如此,转眼到了初夏迎亲之时,辛汇既是王女规格出嫁,陈国便以上卿送之楚境,楚国同样派了同等身份的令尹迎接,谓之逆送。 浩浩荡荡的车队出了陈都,城墙下的车马渐渐模糊。远远的双阙上面,一个宽衣广袖的男子,背后的天空那样的高远,毫无破绽的纯净蓝色,如同最美丽溪荪鸢尾花瓣。 风鼓起他的衣袖,猎猎作响。 美牙小心翼翼的看了小姐一眼,她静默的坐着,摸着手腕上一串狮负,剔透的金光随着阳光翻转。 “小姐,好像太子也来了呢。” 辛汇顿了顿,默然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两国联姻,城门相送,也是礼数。” 她转头透过马车的帷裳缝隙看向外面宽阔之地,祖母一席话仍犹在耳:珍儿,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走的早,这一串狮负本该她亲自给你的,当年天子赏赐陈国共有两串,一串在宫中,一串便在辛家,以后你有了女儿,再给她罢……你父亲自然希望留你在身边,但辛家的女儿,既受了辛家的富贵,必也要承担辛家的责任。 马车很大,里面垫了厚厚的软垫,又归置了三足曲木抱腰凭几供辛汇休息,但是纵然如此,因为马车实在颠簸,不过半天,辛汇便觉得身子都快颠散架了,头上精心装扮的珠环也晃得歪七八糟,甫出陈国时的惆怅和不舍都全部变成了呻~吟和怨恨—— “美牙,我苦水都吐出来了,拿点蜜饯来……” “美牙,我连坐着都没力气了,拿点肉糜来……” 美牙便苦口婆心道:“小姐,好不容易瘦了点,万万不可前功尽弃。” 辛汇左右的看了看自己胳膊,瘦的这一点还真没看出来,为了减这么点肉,眼睛下面都已经青黑,扑了厚厚的粉才勉强遮住。 减肥这回事,向来是尽人事,听天命。 整日囚徒一般困在马车中,带着沉重的头饰,辛汇渐渐觉得忍耐已到极限,加之祖母专门陪送的刘嬷嬷更是个难应付的角色,性子冷淡,但恼起来一张嘴巴顶十个泼妇。当初跟着祖母进的辛家,又陪着她长守佛堂,本已不谙世事,偏偏被祖母生生塞了进来。 辛汇满腔怒气无从发散,只不停的诘问美牙:“还有多久到啊?何时才到啊?怎么还没到啊?” 刘嬷嬷听了缓缓道:“小姐既为君夫人,自当收心踅身,谨言慎行,此番话被有心人听见,必将有损陈国颜面。” 辛汇皮肉一僵,额头一道黑线:“嬷嬷,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总是这么神出鬼没…… 经过数日跋涉,终于到了楚国商雒,迎亲使者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初夏的楚国,已有薄薄热意,珠环玉绕的沉重嫁衣穿在辛汇身上恍若不透气的盔甲。 刘嬷嬷从楚国派来的婢女中挑了两个在外车服侍,她们说起话来温声软语,别有一股子楚楚之态,看的美牙眼睛直,回来再和辛汇说话时,也掐细了声音,提高了音调,听的她一身恶寒哆嗦。 美牙虽然有时候性子呆些,但却甚为亲和,加之一副无害模样,不多时便和两个婢女混的熟悉。 自此,每日都唧唧哝哝往里面递话。 “听说楚王甚是英伟不凡,勇武过人,曾经徒手击毙猛虎,一拳就打在老虎头上,打得它晕头转向,再一脚,就踩断了尾巴……真的,小姐,那虎皮现在就在御书房的王座上搁着……”说的就像她亲眼在林场树上看到一般。 又一日,美牙回来颇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楚王并不是正经宫中养大的,却是老楚王薨落之时,被保太后和柱国大将军一起迎进宫中的……宫中都说,楚王杀业果报严重,定了几门亲事,好好的姑娘没成亲便暴毙……哎呀!小姐,老太太送的那道符带上没有?” 转天,又有几分殷切:“听说楚国的大相国寺甚为灵验,而主持还是从羌独求经回来——到时候我们定要去好好求上几道灵符才是。” 辛汇只管听她聒噪,到了楚国境内,她反而安静下来,顺从的随着楚人的安排,轻言少语,端庄严谨。 所有的路程和时间严格计算控制,卜尹卜算的吉日吉时正好进了国都大门,分毫不差。 洗去风尘的车辆行过城墙大门时,她突然咦了一声,美牙透过帷裳看去,人来人往,并无甚特别。 “小姐?” “没想到这里还能看到司阍。”美牙顺着刘嬷嬷淡漠的眼睛看去,顿时心头一跳,却是几个刖足的守门人,有的没左脚,一个没右脚,正卑微的跪伏在地上。 刘嬷嬷解释给美牙听:“这是过去一种处罚,犯官刖足后守门,称之为阍人,但后因为过于残忍,已被渐渐废止。” 辛汇顿觉恶寒,加之今日烈日灼身,四肢无力,便又连连喝了两口凉茶,这才稍微舒服些,只后背仍然汗出如浆。 略略休整后,便有备好马车和亲迎队伍迎送夫人前往王宫。马车在菁华宫菁华正门停下,然后两旁婢女牵引蒙上一层薄红金纱。美牙这便搀扶着辛汇并其他几个伴嫁丫鬟款步而下,自金纱中走进早已布置好的华丽八抬巨撵。 坐定之后,便有楚人婢女跪伏于侧,轻轻拉了拉撵旁的玉石风铃。 十六个健壮的撵夫待到风铃声停,猛地使力,齐齐站起,但霎时人人都一定神,迟滞片刻,这才缓步行走。 从菁华门,经正门,午门,将一路直到后宫云楚台,诸臣朝贺,万士同乐,也有那好奇的夫人小姐议论纷纷。 “听说陈王以侯女身份出嫁,且陈国大家辛氏唯一嫡女,妆奁颇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你看那撵轿,竟然十六个壮汉都费力。” “是啊……听说那辛女是陈国第一美人,我姑姑有看过陈国先前送来的其他画像,各个都是花容月貌。” “那辛女——夫人如何?可有看到?比之齐国吟霞公主如何?” “夫人的画像是单独封册送与王上,旁人并没有机会看到,不如,你去问问王上……” “讨厌!”问话的女子面上一红,微微着恼。 “……依我说,这样好的美人他们为甚不自己留着,还不是畏我楚国威风,陈女虽好,哪有楚家女儿贴心。”便有年长些的夫人为众女孩打气道。 楚王早已侯在礼台,今日他冕服赤绶,高站广台,风笼罩了整座宫殿,百官跪拜。他抬起头,沉静如水的眸子看着台下十六个大汗淋漓的撵夫。 云楚台取层台累榭,秀出云表之意,台高十丈,基广二十有余丈,曲栏拾级而上。 众壮汉肌肉贲张,面色赤红,肩上的步撵深深陷入肌肉,楚王嘴角缓缓绽出一个不动声色的笑意。 看来安定侯确实疼爱这个女儿,这次的陪嫁,似乎真的超过预想。 但是,很快,他的笑意有点僵,停下的轿撵中,先出轿的一个婢女,和他想象的大小很有点不一样。 紧接着,是第二个……稍微好那么一点。 然后,她们躬身伸手,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缓缓伸了出来,他看见那柔软如脂玉的手背上有四个小小的肉坑,宽大的婚服随着耀目的黄金头面和薄纱红盖一起探出轿身。 楚王慢慢吸了口气。 也许,是穿的多些,陈国向来要比楚国凉些…… 三人下来后,又下来两人,皆是女生男貌一般粗壮,楚王还在看,步撵已经撤下,楚王微微一愣,接着乐尹扬手,曲音便起。 既拜天地,便入洞房,楚王曾在军中历练,是以颇有些不拘小节,众将士趁机大肆祝酒,宾主言欢,自不待说。 洞房设在坤和宫东暖阁,洞房外东侧过道里各竖立一座大红镶金色木影壁,两个粘金沥粉的喜字看起来富贵喜气,拔步床外挂着百子帐,床头悬挂大红缎绣琴瑟和谐的床幔。 新房东房间的西窗下又设有餐几,几上列有像征夫妻同席宴餐的豆、笾、簋、篮、俎,大概是和民间“以后一家人吃一锅饭”一样的意思。 一对双喜桌灯照映着喜床前桌上用作合卺礼的瓠和同劳,室内红烛摇曳,温情脉脉。 辛汇迷迷糊糊被尚宫搀扶坐到喜床上,尚宫的手扶住她柔软圆润的胳膊,眉梢一动,很快不动声色。 她另一手扶了辛汇的手,引导她坐下,已是黄昏之后,夜风微凉,而那手肌肤滚烫,几乎要燃烧一般,手心也全是汗意,尚宫便以为她过于紧张,柔声道:“奴婢先去为夫人沏一杯茶来解渴。” 她沏茶过来,却见喝的满身酒气的楚王已经站在喜床前,正神色怪异的看着他的新娘。 尚宫顺着楚王虚起来的眼睛看过去,不由心尖一颤,只见柔软的喜床以夫人为中心,方圆三尺软垫都坐的尽数塌陷—— 第七章 辛汇便安心等那尚宫端来些茶水好润润喉咙,她今儿脑子一阵阵发昏,心中泛着恶心,也不知道是饿着还是晒着,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她只好转念去想些别的东西,今日虽未能见到楚王真容,但听声音却是甚为威严悦耳的,像小鼓锤敲在花鼓上一般低沉而又节律。一张白皙俊美的脸配上这样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反差,她便想着,待他揭开盖头时,应该露出什么样的笑意才算圆满。 正想的出神,突然一阵酒气缓缓蔓延在新房中,辛汇吸了吸鼻子,是上好的密云珍酿,顿觉喉咙更干了。 她微微抬起头,盖头下面的缝隙中,先是看见一双绣金黑底云靴,再略略抬一点头,便是喜色常袍,她便不动声色将手在膝盖上归置好,脸上换了几个还算满意的笑,等楚王来揭盖头。 但是等了一会,那人仍然僵立原地,似乎在看她,辛汇不觉生出女儿的局促,莫不是喝多了?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衣衫相触的声音,是尚宫奉茶过来了,她听见尚宫见礼,他短促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她迟钝的心突然漏了一拍,脑子里立刻想起教习嬷嬷讲的洞房之事,只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一般,婚床上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也比不得她脸上的颜色。 难怪祖母特别为她准备一条洞房专用的开裆裤——实在是用心良苦啊,要知道前一天,两人明明还是彼此都不相识,如何做那羞羞之事……眼前这个人,可就是她要一起共度一生的夫君么?他的性子如何,是温柔还是粗鲁,她可不喜欢粗鲁的人,他可喜欢云糕和藤椒,若是不喜欢,以后吃饭那还得要单做才是,他睡觉可会打呼噜,要是打呼噜可怎么办,哎呀呀,羞死了,还要为他生一些小娃娃…… 辛汇的头越来越低,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快要从脸上滴下来。 按照流程,当是尚宫服饰他们用了合卺酒和同劳,然后引两人入幄,脱服,然后就是生娃娃…… 然她听见他对尚宫道:“吉时未到,你先出去吧。” 尚宫似乎不解,但还是缓缓退下,他又站了一会,然后转身走了几步,她听见他在椅上落座,辛汇等了一会还不见他来接头盖,鼻尖呼着热气,鼻腔痒痒的难受,她屏气忍着,但是越是忍耐越是难受,终于到底受不住,一个喷嚏阿嚏一声打了出来。 红盖头应声落地,辛汇傻了眼,看着那红盖头颤巍巍贴服在前面地上,便想要起身去捡起来,却先看见盖头旁边那双颜色矜贵的靴子,她便顺势抬起头。 那座上的楚王原本吓了一跳,这会又是一呆,手上还端着欲饮用的解酒浓茶,他皱了皱眉,居高临下,只上上下下将她好一阵打量。 她也看着对方。两人细细相互打量了片刻,辛汇只觉得一盆凉水不带歇气的当头浇下。 眼前的男人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睫毛纤长,黑白分明的眼睛,发鬓处那道浅浅的刀疤,从眉梢隐进鬓角。 ——不是当日那个安定侯府的楚国“蛮人信使”还能是谁!当日她便奇怪,一个楚国将军,父亲竟那般恭送,原来竟是…… 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走调发颤,还抱着一丝丝希望:“你是谁?王上,王上呢——又在哪里?” “蛮人”听了她的话,低下身子又看两眼,他一双眼睛因为酒意愈发荡漾生波,浓浓的酒味喷出来:“果然不是寡人喝多了,看人发花……”复又轻蔑一笑,“都说辛公子丹青妙手,原来还是个讹人好手。”他先不说自己假冒随行将军之事,反而先倒打一耙。 辛汇自小都是娇宠而大,本已经委曲求全耐足了性子,忍了这许许多多时候,偏偏却是个如此混账,甫一见面便被一通嘲弄,如何不教她着恼。 眼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只气的自己脑仁发昏,再看他那副让人生厌的表情,顿时冷笑:“你是哪里来的狂徒,真当穿了楚王的衣裳,便成了楚王么?我的夫君俊美如玉,哪里是你这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劝你快快脱下衣裳滚出去,否则,一会便叫楚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楚王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闻言竟也不恼,只笑道:“你这脂人,有几分颜色,便会装傻拿乔,待寡人先好好教教你为妇的道理。” 辛汇耳尖被那脂人两字气的一颤,猛然站起,却不想他本来靠的便近,这一下,他的一张黑脸竟然直接撞上了她的胸脯,辛汇一疼,生生退了两步,一手按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 他意外的咦了一声,歪头看她,她一双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也气恼的瞪着他,一手捂着胸口,那软软的面团一般的触觉,倒叫他心头生出一丝痒来。 但被她这么一撞,本已按下的酒意又开始翻涌起来,他只觉喉咙发痒,脑子像是在水里泡着,连带脚也软了起来,他微微踉跄了两步,直觉想要先到床上躺上一躺。 然辛汇看他晃晃悠悠走过来,又是扯衣领又是瞅着床的模样,顿时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又见他向她意味不明的伸出手来,她顿时咬牙发狠,一把扣住他的手,雪白的皓腕上,那串狮负熠熠生辉,楚王双眸猛的一定,却还来不及回神,便被她一个吃奶的劲儿甩到了床上:“你这蛮子!” 冲锋无敌,叱咤风云的楚王这回便便阴沟里翻了船,竟被一个女子抡了出去,砰的一头撞上拔步床的外栏,额头立马青了一块,他正要说话,终于忍耐不住,一口污酒全吐了出来,辛汇远远被那味一熏,胃液也立刻跟着汹涌,扑在桌上干呕,吐了几口苦胆水。 “你这……刁妇……还不快帮寡人拿些解酒茶水来。”他吐了片刻,面色苍白,捂住青紫的额头,有气无力还要作威作福。 辛汇背贴着桌子,见他着实可怜模样,心头立刻舒服许多,心情一好,自然也好说话,想了想,便真的端了那茶水,远远的用两根指头托着,屏气递给他道:“你快喝了解酒茶……”便识相的速速出去罢…… 后面一句话尚未来得及出口,两根指头突然一紧,便如被铁箍缠住一般,动不得分毫,辛汇又惊又恼,却看他似笑非笑,醉眼朦胧,却还一手精准的拨了那茶水。 哐当一声。 好生奸诈。 她还没来得及好生骂骂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便被他一把拖过去,踩过秽物压到了床上。 辛汇只觉得湿漉漉的脚底像是踩过火炭,恨不得立刻锯下来,但哪里还有她再挣扎的余地,那蛮人竟然恶鬼附身一般直接压在她身上。 又如同一只结实的大熊瞎子,压得她肝儿一颤,差点喘不上气。 “你这不要脸的登徒子、赖皮脸!放……开我。” 她手脚并用,想要推开他,却是螳臂当车,动弹不得。 楚王脑子昏昏,却还记得自己的猎物,强撑着眼皮转过头:“你休想跑……寡人定要好好……” 辛汇被他嘴里的酒臭熏得几乎厥过去,立刻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那厢楚王声音越来越小,片刻竟然就势搁下头睡了过去。软软的枕头真舒服啊……他迷迷糊糊的想,枕头还会动,不由抱得更紧了些,好像还会说话呢……好像在骂人…… 红烛氤氲,花好月圆。惟闻酣畅淋漓呼声阵阵。 过了片刻,手脚麻木的辛汇渐渐泪流满面。 娘亲,这人……不但粗鲁!还打呼!!打呼! ……哭……大哭……嚎啕大哭…… 外面静默等待已久的宫人和尚宫听到里面的声音,几个年纪略轻的面色发红,然后女官挥手,众人神色各异、缓缓退了出去。 ——没想到,王上连这事竟然也是这般这般不拘一格的…… 第八章 这一夜,直到鸡鸣时分,辛汇才晕乎乎勉强睡去,因为动弹不得睡的甚不安生,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梦见她肚子里怀了好多小娃娃,一个个装在肚子里,满满当当,像一个个馒头。 她在梦中吓得全身哆嗦,只听说农家养的猪儿可以一窝窝的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变成这般模样。 这梦中怀了没多久,眼看就要生了,她却不会生,左右使不得力,转而想起偷偷溜出家里去茶寮听得的说书人话本子,便想试着啊啊叫出来。 但是胸口一个看不脸庞的接生婆却死死按着她,她气的动弹不得,最后只得屁股用力使劲撅起,吸气、用力,终于,有了。 一个,一个,又是一个,她卖力的生着小馒头…… 已经平旦过半,马上将要辰时,平时此时,楚王早已穿戴完毕,去校场点兵或者进行朝会,然而今日…… 新房中仍然安安静静。*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服侍的司仪不动声色侯在外面,其余宫女准备盥洗用物等在影壁外面,美牙作为君夫人的贴身婢女,也被一并请来在外侯着。 新婚燕尔,君后恩爱,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和众宫女一贯熟知的楚王毕竟不同,因为,对待美牙的态度也格外尊崇。 忽然,听见新房里面传出几声异样的鸟鸣,美牙面色一变,这是她和小姐在辛家偷溜出府的时候,遇见紧急情况才会使用的暗号,她仔细侧耳再听,鸟鸣声音消失了,然而片刻,便变成了画眉叫,只一声。 美牙顿时心头乱跳,手脚有点发软,感觉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这件事必然是隐秘的,她暗暗挠头寻了个由头,对那为首的司仪道:“花妹妹,我家小姐早起必要用一杯上好的蜂蜜汁,倒得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既然亲自开了口,也是这楚宫中未来的第一夫人身旁的第一狗腿,花司仪倒也不好拒绝。 她刚刚走出去,美牙抬足便往新房中走,其余小宫娥面有惊诧,却是不敢拦她,眼睁睁看她进去了。 美牙一脚进去,差点立刻呕出来。 这新房里跟混进了牲畜棚一般,酒气熏天,臭味逼人,拔步床的百子帘帐没有放下来,之间她家小姐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然后床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一大片从小姐身下蜿蜒而出,侵透大片床铺。 美牙吓得一个哆嗦,这……这楚王……好生勇猛…… 小姐……我可怜的小姐哇……新婚之夜便被睡成这般模样…… 她满腹心酸,忽见小姐的手艰难动了一下——啊!可怜的小姐,醒了! 美牙眼泪珠子一下就要滚出来,但是今天特意抹了许多胭脂,妆是不能花的,因此生生费了极大力气才忍住,等蹙步上前,便看见她家小姐瞪着溜圆的眼珠子狠狠的看着她。 她待要说话,便看见小姐死命往身前睡得微微呼噜的楚王脑袋瞪了个恶狠狠的黑眼。 美牙便同仇敌忾帮着小姐狠狠死命瞪了一眼那楚王:一点都不懂温柔怜惜。却见楚王头上许多头发白白沾沾的,见小姐嘴角也是,想是昨晚被小姐吐了许多口水,哼,她便知道,小姐哪里会是能随便吃亏的性子。 辛汇见美牙还在一旁东瞅西瞅,急的眼珠子一圆,忙又是努嘴又是用眼神暗示她:快来悄悄看看,我是不是在床上溺了?… ——这个死胖子又黑又壮,难不成压得肠胃都坏了不成?昨夜做了那生娃娃的梦后床上便是湿漉漉暖烘烘的……若真是……了,那她将来可如何在楚宫立足!呜呜,这个杀千刀的。 美牙看了小姐的眼神暗示,弯腰看了看楚王,眼睛还闭着,便抬头拿眼神回答她:没有,楚王还没醒呢。 辛汇翻个白眼,又用眼神加上僵硬的手指提醒她:是看下面,下面! 美牙大脸一红,下面?哎呀……昨晚是王上太粗鲁了么? 美牙低头看了一眼,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小姐放心,血已止住了!不,没有止住,好像还在流血…… 美牙一双细眉毛几乎挤压到一起,露出一个“小姐,呜呜呜,你受了多大罪啊”的伤心欲绝表情。 好象不对,待她再细细凝神看了一会,便看出点门道,然后扳了指头细细算了一回,顿时猛地醒悟,这不是小姐快要信期的日子吗? 她就知道要出事!她就知道! 小姐月事向来非常准时,不过也不是不可能提前,刚刚到楚国时候小姐非要吃那凉到骨子里的花仙汁,听说是拿去年攒下的陈冰做的,寒凉入骨,她喝了一口就牙疼,难为小姐还连喝了两碗。 看着美牙又是扳手指又是皱眉,辛汇也慢慢回过神,身体的感觉渐渐恢复,这样的感觉,似乎更像是月事来了……但是这个时候,如果月事来了,比溺了还严重。女子月事期间连祖宗都不得祭祀,男子更加视为不详污秽,寻常连月事带都不能看见,免得沾染了霉气,若是被楚王知道她,知道他自己在……她顿时头皮一麻。 美牙见辛汇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不由得拿眼神责备她:那日不让你喝,刘嬷嬷的话不曾听,我的话也是一个字不听,现在可好?这么大的篓子可如何收场。 辛汇满腹委屈,一双眼睛圆溜溜,责任便往美牙身上推:我怎么知道会昨晚就来?我怎么知道这蛮子竟然这么厉害,竟然翻个身也动不得?都是你昨晚不陪着我,要我们两人在,怎么会被他这般任意妄为。 美牙心眼实在,立刻为自己解释:昨晚按礼都是尚宫主持,我怎么进得来。 两人顿时齐齐叹口气,又齐齐斜眼觑了那蛮人一眼,这一眼,美牙却唬的直接跪下了。 辛汇见状跟着一惊,心口一蹦,早晚要被这一惊一乍的美牙给吓出失心疯来。 她定定神,顺着美牙的眼睛看去,便见一张迷糊中带着些许长睡后满足喟叹的脸庞转过来。 呃……这蛮子,早不醒晚不醒,她立刻晕了一晕,然而已经被他看见了眼睛,却如何也再不能装睡下去。 她心中暗想,若是趁他一起床,立马便扯过被子遮住兴许还能瞒过去,便挤出一个笑脸:“呵呵,你醒了……王上睡的可好,呵呵。” 楚王定了定神,侧脸看了拔步床上的沙漏,似有几分意外,又低头看了看那身~下被自己睡的一滩口水的“软枕头”,衣襟湿软,秀色可餐,不由清清嗓子,轻笑了一声:“甚好。” 辛汇心中冷哼:你这蛮人,自然睡的好。恨不得立刻推开他,脸上却堆出许多笑意,低喊道:“呵呵……王上睡的好,那就是真的好……呐呐,美牙,你死了不成,还不快——服侍王上更衣。” 美牙听了小姐的话,麻着胆子膝行两步,然后垂首准备去帮起身舒展筋骨的楚王宽衣解带…… 楚王起身那一瞬,辛汇感觉整个人都要轻得飘起来,趁他离身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她单手拽紧被子,僵硬的手咯嘣两声后,锦被一个华丽的蝴蝶展翅,将整个床榻连同自个遮挡的严严实实。 还好没看到!辛汇左右张望一番,顿时长出一口气,心头豁然一轻。 楚王已经站定,正一脸神色莫测的看着她,她看不懂他的神色,但是看到他的模样,却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看他额头青紫,那昨晚束好的长发经过她一夜磋磨,眼下一半散乱一半压扁,上面还有她昨夜气愤不过吐的唾沫星子,远看活像个乱糟糟的母鸡窝,那道浅浅的疤痕倒像是鸡窝里面的鸡屎印子……至于他的喜色常服整个也皱巴巴不像样,这里一块那里一团,加上傻站的呆样,此刻真真像个蛮子了。 辛汇刚咧嘴笑了两声,美牙立刻咳嗽了一下,她只得生生忍住,忍了小会,又看眼楚王,笑意更甚,只不出声,忍得肩膀耸动,脸颊发酸。 大约是见到她这赤~裸嘲弄的笑意,楚王眼神的极冷,然后突然淡淡哼了一声,平心而论,他素日虽然讨厌,但举止气度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雍容二字,但这淡淡一声却叫辛汇忽的心头一紧,周身一寒,比爹爹的戒尺还要厉害,笑声顿时戛然而止。 外间等候的宫女听见新房里面的声音,端了蜂蜜水的花司仪首先叩首而入,她见过楚王和辛汇,然后为辛汇奉上温热的蜂蜜水,其余众宫女鱼贯而入,开始服侍楚王更衣。 美牙留心打量,啧啧,这么臭,竟然无一人面有异色。 辛汇留心打量,啧啧,这般痴傻,竟然无一人面有笑意。 两人齐齐交换一个眼神:果真是骨骼清奇,品味独特。 楚王既起,辛汇并没有赖床的理由,她便装作头昏乏力的样子唤美牙,只消应付到她们服侍楚王出去,剩下的事情再来慢慢解决。 忽听花司仪低声惊呼了一声,辛汇抬眼一看,却见解开楚王外面的喜服,里面白色的私服自大腿处一片赤红,红色的边缘已经发暗……大约是昨晚两人睡的太亲密,她的月事不知不觉浸透了他的喜服,而喜服颜色并不容易看出来。 “王上,您受伤了?!” 楚王咦了一声,然后抬眼看向辛汇,然后慢慢道:“这血,不是寡人的。” 她整个腔子的热血都涌到了脑子里,嘴里的一口蜂蜜水顿时呛住,咳咳连咳几声后,她果断翻了个白眼,就床昏了过去。 第九章 辛汇人虽是昏着,耳朵却还立着,听的屋子里静了一静,便感觉身上有道凉飕飕的目光来回剜了几回。 然后便是美牙肉嘟嘟的胳膊扑在自己身上,看起来凶狠却只是虚力摇她,嘴里惊声喊着:“小姐,小姐。” 她心头不由暗暗赞赏美牙的默契,又听楚王使唤谁谁来看看,说了不一会,一双凉飕飕的手便在她额头贴了一帖,紧接着拿起来,还没回神就在她人中猛地一掐,痛得辛汇浑身一颤,差点睁开眼露了馅。 花司仪伸手仍不见效果,不由蹙眉看向楚王:“王上,夫人还是未醒,需得传召太医。” 被挤到一旁的美牙顿时一惊:太医来了那小姐岂不是即刻便要被拆穿。 她的担心显然小姐也想到了。 花司仪话音刚落,便看见辛汇皱着眉头、似乎极为痛苦的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扶着额头道:“啊,我竟是昏了过去——大约是昨晚睡得不好,头赁的晕……”说罢,又状似害羞的偷眼看了楚王两眼,楚王已经换了一身雷纹窄袖深衣,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峨峨高冠下垂下两根丹组缨,人模人样的站在那,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只是额上那一块青紫,煞是醒目。 辛汇心里不免发虚,新妇过门必要拜见公婆的,楚王生母虽然不在了,但宫中却还有一乳母,被称为保太后,要是问起来,可该如何作答,证据确凿,无从抵赖,指望楚王帮自己圆谎,那更是痴梦罢了。 但是没想到,楚王换好了衣裳,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看她葱白葱白的手,还是嫩白嫩白的胸,只表情难看的很,抬脚便走了。 辛汇哪里顾得看他脸色,只顿时松了口气。花司仪要来服侍她,辛汇便一手支着额头嚷额头昏,又懒声懒气的叹口气:全身跟散了架子似的动不得,听的花司仪讪讪收了手,也不知道想了什么,面色越发晕红,连耳朵尖都粉了起来。 美牙今日倒是超常发挥,把平时所有的伶俐劲都用了出来,见状连忙说小姐素日起来便要沐浴,也不喜欢生人服侍,将一众宫娥齐齐打发了出去。 待众人出去,两人费了好些力气终于将床榻上勉强收拾好。 辛汇累的坐在床上喘粗气,有心要宫娥传些饮食进来,又想起什么,便问美牙。 “我方才看到,当日马车外间服侍那两个丫头似乎也在?” “小姐是说春花和那春草?” “什么花花草草倒是不记得,便是话最最多的那两个。” “啊,是奴婢见她们性子投缘,也没甚坏心眼,这才自作主张留下的……小姐不喜欢她们么?” 辛汇看了美牙一眼:“你如今主意倒是大了,可曾问过刘嬷嬷不曾,我可记得刘嬷嬷只说她们到了楚都便自行回去的。” 美牙悻悻:“小姐不是不喜欢刘嬷嬷么?”寻常可是多听她一句话也要堵耳朵。 辛汇学了辛老太太语重心长的模样慢慢道:“刘嬷嬷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嬷嬷话虽多,但却是为我们想的……” 美牙便有些迟疑:“可是,既然都叫她们留下,自然也不好无缘无故发派出去。”她刚刚到楚国,交的这两个朋友,自然心里还是看重的。 辛汇嘿嘿一笑,腔调一拐,变成自个哥哥狎昵的语气:“不过呀,既然我家美牙看中了,那便留下就是。”美牙面色一红,嗔了一声,手里愈发殷勤帮着辛汇净面梳妆。 虽然楚王很不给面子的自个跑了,但是辛汇想到他那一腿的“红胭脂”,倒也有那么一点点暗爽。 话说,他虽然气量小跑得快,但是她作为君夫人,自个的规矩礼貌还是要做的。 辛汇首先决定去拜见一下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乳婆婆——楚王的保太后,听说这个保太后在她来之前可是后宫中最大的角色,当年拥戴有功,幼时楚王在宫外也是她在照顾,劳苦功高,德高望重。 结果还没出坤和宫门,便有保太后身旁的贴身宫女过来送礼,又说保太后最近感了风寒,身子有恙,过两日再和夫人见礼。 春花听了便悄悄向美牙咬耳朵道:“日前可不曾听说保太后有恙,只怕是拖延是真,有病是假哩。”她年纪不大,人倒是油头油脑,胆子大,话也多。 美牙奇道:“为何拖延?” 春草眼看姐姐抢了话头,忙道:“姐姐可有所不知,今儿宫里可是热闹,都在说王上和夫人的事情……”此处叽叽咕咕省略一千字。 美牙听的一耳朵回去便给辛汇学舌,辛汇听她说的颠三倒四,一个话头讲了几次也说不清楚,便不耐烦问她,更不想一出去便一群宫娥看贼似的跟着,便自己挽了袖子拎起裙摆,从后窗驾轻就熟翻了出去。刚刚出去便看见几个宫娥交头接耳走在前面,她一时兴起,便绕了一绕到前面,寻到个看起来像胭脂池旁边的山石高坡坐了上去。 果不其然,这处倒胭脂水的地方不一会就聚集了些宫娥婆子。 此时已经日出隅中,已快到饭时,一个面生的宫娥站在下面,端了一盆用过的面巾,几个宫娥婆子慢慢围到她旁边。 那宫娥有张尖尖的脸,偏又是个美人尖,颧骨又高,看起来便不讨人喜欢,见了陆续来的几个宫娥婆子,先皱眉不满道:“怎么现在才来。” 一个干瘦的婆子便颠颠上前一步,陪笑道:“劳烦姑姑久等,只是今日夫人起的实在晚些,便耽搁了。” “美人尖”便诧异扬了扬眉:“昨个王上真的同夫人一起歇息的?” 辛汇便听出这“美人尖”并不是坤和宫的使婢,便有些尴尬:倘若被她看见自己躲在这里,瓜田李下,只怕又是一番闲言,但也舍不得就这么白白走了。 先头那婆子便笑道:“新婚之夜,自然是王上要同夫人一起歇息……” 另一个宫娥争着上前插话:“姑姑可不知道,昨晚上新房中可是热闹,吓得奴婢们大气儿也不敢出,早上一见,王上连衣襟都染上了落红!夫人连床都不曾下来,哎哟——只说动不得哩。” “美人尖”面有诧意。 辛汇听的脑门发热,一背上的汗。 另一个被挤到旁边的宫娥也点头道:“我也听说夫人身旁的春姑娘说了,折腾的厉害,王上也没落到好,额头撞了好大一个青紫。” 先头说话的干瘦婆子撇了撇嘴:“我可不曾见你与春草说过话。王上头上的大包可是人人都见到的,这算不得什么消息。” 那宫娥便不服气,甩了个重磅消息出来:“王上素来少寐,入夏之后更是常常至晓不眠,但你们可知,昨夜王上可是一夜好睡,直到今儿辰时方起,却是为什么?” 她说到紧要处,偏戛然而止,两个眼睛一定,其余人等都齐齐看着她。 那“美人尖”便撩起捧的盆子一侧面巾,给她看了一看,里面都是一颗颗小小的金豆子,圆溜溜金灿灿。 一旁干瘦婆子立刻笑嘻嘻伸出手去:“阿弥陀佛,谢谢苑姑娘,真是活菩萨呐……”手还没碰到铜盆,便被那“美人尖”一手打在手背上。 辛汇这回已经看出来,这些宫娥婆子,都是外间服侍的,所说的不过是听来的只言片语穿凿附会,她仔细看了两眼那“美人尖”和下面宫娥婆子们长相,又记下那个“苑姑娘”,便不准备再听,正待从后面悄悄攀下假山,忽听身后竟有淡淡的呼吸声,她心头一惶,转过头去,却不料头还没转过去便一脚踩滑,面皮朝上直接往后面的泥地里摔去,这一摔,却没有意外中的疼痛,噗通摔倒一块软地里。 那边的宫娥婆子们正说的兴起,忽然听见一声异响,齐齐顿了顿,面色一边,立刻拿了自己那份金珠子作鸟兽散了。 辛汇直直摔下去,身子无事,脚却崴了,她本能伸手一按,先是按到一块颇有弹性的软物,然后便是一柄短剑! 这一按,真是魂飞魄散,她心头悚然一惊,顿时背心一直,颤声喊道:“好汉饶命。” 十岁那年,她和美牙偷出辛家去听凌云先生的说书时,因为在茶楼露了财,结果被几个地痞尾随,她们年纪小,虽然跑得快,终因为地形不熟悉,被他们拿着短刀堵在死巷子里面。她一跃跳上了墙头,但是美牙太胖,怎么翻墙也翻不动,她死死拽着美牙的手,吓得声音都嘶哑了,仍不肯松手。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白闪闪的刀刃和冷森森的死意。后来,街旁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冲过来,她们才得以有了那么些逃脱的时间……在之后再央哥哥去寻,却说那小乞丐竟然被生生打死了,地上全是血,她还难受许久,过了好些日子才渐渐淡忘些…… 眼下,摸到这同样的短剑,顿时又惊又吓,哆嗦道:“大侠,我身上没有半分银钱,你可找错人了,若是你放我,我便……”帮你指几个有钱人出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头上一个声音道:“辛阿珍,你发什么昏,还不起来!” 辛汇听的这一声断喝,这才如梦初醒,仰头一看,说话的乃是满脸发黑的楚王。 她慌忙往身下一看,却是一个面皮白净俊逸宽厚的男子,顿时老脸一红,一骨碌便爬起来,却不想脚是崴的,刚刚站立,便脚腕剧痛,不由得再倒向那刚站起来的男子,没想到男子竟然身形一动,轻易避了开去,她哀哀一声再次扑倒在地,胳膊肘一声脆响。 “好痛。”她疼得龇牙咧嘴,心中不由大骂那不懂怜香惜玉的小白脸。 如同知道她心中所想,那小白脸嘿嘿一笑,仪态温文尔雅,实则面目可憎:“夫人,您没事吧。” 辛汇疼得厉害,没好气道:“托你的福。” 楚王皱眉看他们说话,眼睛又扫了眼男子被扯歪的垂缨及心形囊,问辛汇:“你在这做什么?” 辛汇抹了把眼泪,自然不能说实话,便扁了扁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鼻音含糊道:“妾身只想着快到膳时,想看看王上是否过来用膳,没想到……” 楚王听了这话,面色稍霁,这边招呼身旁的男子:“晏卿,走吧。” 呃……走吧。 ……辛汇看见两人真的就此离开的身影,愣了片刻:“王上,人家,脚崴了啊……”人已经走远了。 她默默补上一句:“真的,崴了啊。” 哪个嬷嬷说的,只要撒撒娇,示示弱,便万事皆好来的,你出来,跟这个黑皮情绪反复的“蛮子”撒一个试试。 第十章 楚王的晏卿叫晏隐。 晏家江左高门,高祖曾是天子京都国子祭酒,然后逐渐没落,到了晏隐的祖父这代,人丁凋零,只余两个儿子,而晏隐便是次子和一个流亡贵族之女的私生子,为了活下去,自出生不久便在外流浪了十年有余,养父母是个贩鱼的苦人。因此,也算是生于微时,举于鱼盐。据说,也是那时和彼时也在外“游历”的楚王接下了不解的深厚感情。 楚王和他在书房中唧唧咕咕说了许久,这边美牙也一边心疼的为小姐上了药,一边将当日陈国看到的那个“楚王”形容细细说来。 说到一半,两人对了对眼色,那冒充楚王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铁板钉钉便是这个白皮晏隐。 只是,他为何要冒充楚王出行?陈王知道,岂不是两生嫌隙,父亲到底知不知道此事?如是不知道,岂不是被这个黑皮脸骗了,如是知道,那父亲……她心头一团乱麻,横七竖八的线条翻涌出来,隐隐指向一个方向。 楚王和晏隐说了一会话,便有花司仪前来想请用膳。 辛汇早上不过简单喝了点粥,早已饥肠辘辘,听的用膳,先将脑子中的疑惑搁了一搁,满心欢喜的让美牙搀扶了出去。 听说楚国吃食和陈国又是不同,楚国盛产她顶爱的藤椒,楚江中多有鲜鱼,其中一名唤鮰鱼,用盐水泡后的藤椒烹煮,味道鲜美,入口即化。辛汇最爱吃鱼,早在陈国前来的路上便嘀咕了好几次。 楚王已经高坐于上,两个瘦骨嶙峋的宫娥捧着精致的铜盆准备为两人净手。 美牙扶着她慢慢走过来,楚王便乜眼看着她俩,神色隐隐有探寻,倒不是辛汇故意慢,只是脚仍然痛,这一小截路走了半盏茶时间,楚王便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俩半盏茶。 待到辛汇入座,他若有所思:“夫人家中婢女可都是这般痴……健壮?” 辛汇额角青筋跳了跳。 “王上,所问何意。”她笑吟吟问道,莫不是这厮认出来了? “似乎,觉得和夫人在哪里见过?” “呵呵,怎么可能见过。王上定是认错了。阿珍在陈国时向来深居简出,轻易不见生人。”美牙咽了口口水,小姐,你还真敢说,轻易不见生人……只差没有上房揭瓦了。 待到落座,周边服侍的宫娥一站拢过来,辛汇这才注意到,这一个个纤细柔弱的模样,似乎都一把就可以摧花折腰般苗条,有个宫娥最甚,面无二两肉,锁骨上面两个深坑,连自个的肚兜都似乎撑不住一般,偏楚王还要叫她在旁服侍,看的辛汇眼睛都被那骨头膈的慌,又转头扫了扫,除了那春草春花略微匀称点,竟无一人可入眼。 啧啧,这般模样,恐只有陈王天康元年那场饥荒中的灾民可以媲美。 两相比较,她和美牙便如同进了丝瓜藤里面的白菜和莴笋。 ——她自然是那瘦些的莴笋。 楚王的审美,果然是与众不同,鬼斧神工。 两人净手完毕,辛汇暗暗数了数桌上的菜式,粗粗看去便有三十六道。 这些时候,在刘嬷嬷的严格监督下,吃了甚多青菜,她觉得自己脸色都要青紫起来,好不容易嬷嬷到了楚都水土不服生了病,还不好好趁机大补回来。 她饥渴的目光离得太近,宫娥揭开桌上覆盖的几个铜盖时,一股子热气瞬间迷了她那垂涎的脸蛋一头一脸。 待再睁开眼睛时,桌上的菜已经全部揭晓,青菜,豆腐,豆腐做的鱼,豆腐做的鸡肉,豆腐做的鹿肉烩…… …… 辛汇的筷子僵了一僵,楚王面色不变:“夫人,请用吧。” 真的确认不是祖母将陈国的厨子也一起陪嫁了过来么? 她喝了两口汤,再也不肯动筷,楚王便问:“可是不合胃口。” 辛汇便笑:“呵呵,哪里哪里。都看起来很好吃。” “吃吧,不用担心,都是素斋,吃了也并不会影响你瘦体的。”他一副了然体贴的模样。 辛汇脸上的笑僵了一僵:“瘦体?” 楚王点点头:“自然,一国之母,自当身为典范。” 辛汇压着自己的性子,伸手暗暗在腿上捏了一捏,人在屋檐下,笑意更深:“王上不觉得,我这般看起来也是蛮好的。”比你那些骷髅一般的宫娥看起来可是健康活力多多了喂。 楚王倒还真的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辛汇一番,然后缓缓道:“寡人不觉得。” 辛汇心头一窒,没关系,关于胖瘦这回事,还可以慢慢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想吃那一动筷子就知道味道的素斋了! 她便露出一点点惭愧的模样:“若是王上喜爱阿珍这般,阿珍只当是尽力尊崇。只是,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楚王点头:“寡人明白。”眼底方才那一丝疑虑也消弭不见,这样温驯的性子,并不是模糊印象中那两个婢女才是。早听说安定侯爱女甚重,但料他也没那个胆子偷龙转凤李代桃僵。 辛汇便趁热打铁:“其实,妾身听说想要瘦体,单单是清茶淡饭不行的——还是要吃些肉类,自然,肥腻的是不吃的,比如当归洛云鸡,藤椒鮰鱼,清真梭梭鱼什么的。” 话音刚落,周围气氛顿时一冷,辛汇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见楚王面如寒霜,似乎颇为忍耐,半天才咬牙冷笑:“夫人,真是对楚国的特产了解的很呐。”说罢,竟也不再多说,歇了饮食,抬脚便走。 辛汇和美牙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恼了这个冤家。 春花面有忧色,道出了其中道理:“夫人有所不知,王上有诸多忌讳,这其一,便是憎恶鱼蟹,轻易连名字都不得听。” “这是什么怪毛病。”辛汇蹙眉,“那河里湖里鱼虾多了去,难道他出门便要自挖双眼不成。” 春草听的咕咕一笑:“夫人说笑了。” 辛汇闻言看了她一眼,这便是对那几个婆子宫娥叽咕的大嘴巴了,嘴巴果真长得有些大。 她便意味深长说道:“我听说嘴巴大的人都喜欢是非,偏我也有诸多忌讳,这其一,便是传我的是非。” 春草一愣,嗫嚅半天没吭声。 至此之后,楚王数天都不曾再进坤和宫,辛汇正好专心养腿。 但是不得不说,楚宫的饭量真的太少了。 御厨第一晚送来的饮食每人例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还不够辛汇塞牙缝,她一口气便吃了阖宫上下小半的饭菜,待到美牙出马,剩下的大半便风卷残云般吃个精光。 待到吃完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宫上下的全部膳食。辛汇面有讪讪,强迫美牙将她攒下的些许糕点贡献出来,才让坤和宫众女避免饿一晚上肚子。 但是一日如此,日日如此,美牙不过去了御厨两次,宫中便是唧唧咕咕一阵闲言碎语。 但是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更别说日日都吃不饱。辛汇顾不得许多,用着王后的特例单叫御厨在坤和宫中来布置了小厨,只说吃不惯楚宫的饮食。 众人窃笑:只怕是吃不够吧。 加之楚王久久不到坤和宫,新婚第一夜带给众人的震撼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刚刚入宫便失宠的楚王后意味不明的同情和惋惜,以及对她自暴自弃还要开小灶的诸多“好意劝慰。” 楚国后宫本身奇葩,大大小小的宫娥加起来,楚王能记得名字的不过尔尔,先前,只道是楚王不好女色,众女子的本性便生生压止了好些时候,后来听闻王后和王上那一夜惊情,加之陈国、辛家送来的媵女楚王也照单全收,众女子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待到眼下见到王后失宠,个个都揣摩了甚多道理,随随便便一个洒扫宫娥也能唾沫横飞讲出几个条条道道来。 只让辛汇可恨的是,她们平日自己说也便罢了,这一日,众媵女借着请安的由头齐齐聚在坤和宫,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开始唧唧歪歪个没完。 先是陈国将行的庶女丛英道:“姐姐莫要不爱听,我们这般也是为姐姐好,那小厨房还是早些撤了吧,宫里传的不成样子。” 辛汇奇道:“一个小厨房,陈国便是寻常士大夫家中姬妾也有,楚国的王后有一个,有甚么稀奇。” 另一个鹅蛋脸是陈国宗家的女儿,唤作穆承词:“王上既然喜欢夫人,夫人也自当谨慎自持,如此任意,难免失了君心。” 辛汇哭笑不得:“那你说说,我哪里不谨慎自持了。” 说来说去,还是她不肯节制饮食的事情,众女道理多多,滔滔不绝,听的辛汇脑子发昏,有心想要发作将他们全数赶出去,却慑于那些明面上的大道理,说错一句,又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 美牙却早已按捺不住,跳了出来,虎背熊腰的模样本身就是个威慑,她冷声看了看下面几个瘦不拉几的媵女和宫娥。 “我家夫人早已和王上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王上对夫人恩爱疼惜时,你们可曾看到。都说王上爱细腰,那你们个个的小蛮腰又谁能得王上一个眼神。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又转头看那个怯怯缩缩躲在后面的辛丛英,“表小姐倒真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当日,你家老爷急吼吼上门求了侯爷,指着要把你送到媵女中来,老爷念你都是辛氏一家,自备了嫁妆将你送来,你倒好,你却如何对我家夫人的。寻常不说,便是宫中传这乌七八糟浑话的时候,你可有帮夫人说过一句。现在夫人一时和王上有了争嘴,你倒是急吼吼第一个上来讲道理。” 一席话,说的辛丛英面红耳赤,再不接话。 众女被美牙气势镇住,又见辛汇默然不语,并无制止意向,也不敢真惹恼了她,当下都噤声不语。 第十一章 穆承词并不买账,犹不死心,看了一眼怯弱不言的辛丛英,淡淡道:“既然王上和王后如此恩爱,为何数日都未曾进后宫宫。陈楚之好,岂能因为夫人的任性而断送。” 辛汇听她言辞隐有所指,不由皱了皱眉,穆女虽是陈国王侯宗女,这话在如今的楚王宫中说来却是甚为过份逾矩的。 她便拿眼睛去暗示美牙,只等着她像刚才一般伶牙俐齿出口:陈楚之好,又不是我家小姐一个人的陈国,那更是陈国宗女的责任,你行你上啊,不行别叽歪。 却不想美牙却像被说中心事一般,有几分怔怔,一时又变得口拙起来。 辛汇心头讶异,侧头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看去,宫帷之后,隐隐站了一个佝偻的身影,她顿时明白,想来刚刚那些话都是还在病中的刘嬷嬷教给美牙的。 辛汇不由心头一暖。 她看向下面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精致婀娜的美人,暗想倘若今天不给她们点颜色,免不了之后日日如此聒噪烦人。 看时辰已到食时,她心念一转,眼睛便弯了起来,按了按美牙哆嗦的手指头,责备美牙道:“哟,我这婢女从小被我宠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哎呀,美牙,还不快快给几位少妃赔罪……大家都是为了陈楚之谊,也都是关心王上……向来诸位都是大人大量,也不会和一个小小的婢女较劲吧——只顾着说话,这都到膳时了,呵呵,既然来了,今儿便在我这宫里用膳吧,我特意吩咐了小厨房——今日专门准备了几道平日难得的美味。” 美牙听见小姐“呵呵”一笑,顿时头皮一麻。 饭菜很快上来了,糖醋肘子,烤猪蹄,牛肉煲,鹿肉炙,甚至还有蛇肉汤,没有一个素菜,看得众女眼睛发直。 辛汇缓缓扬唇,脸上绽出热情的笑意,抹起袖子拿起筷子,开始殷勤亲自布菜。 “喏,词姬,这道肘子专门为你做的,补那个……的很,”她眨眨眼睛,意有所指的看看穆承词的胸。 穆承词立刻要拒绝:“谢夫人好意……”妾身并不需要…… 她刚刚一张嘴——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一整块晶莹剔透肥皮大肘子被幸汇全数塞进了穆承词嘴里。!!穆承词双目圆睁,滑腻肥肥的白肉入口即化,充涌满口腔,她全身一僵,几欲作呕,辛汇见状忙在她背上卖力一拍,“别着急,慢慢吃。” 穆承词:“t^&$u**%#!!” 辛汇笑眯眯的看着穆承词咽下那一口肘子,便巴巴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吧!都是从围场送来的野物,就是肥肉也是肥而不腻的……” 穆承词口不能言,勉强僵硬的点了一下头。 辛汇见状便有几分得意道:“这可是楚宫里面寻常吃不到的美食呢,都亏了我从陈国专门带来的厨女,怎么样!有没有闻到一点家乡的味道……”她伸长鼻子仔细闻了一闻,拿起布菜的公筷,“肉的芬芳啊……来来来,大家不要客气……” 众女久不沾荤腥,吃下去心腹俱涌,但是既是君夫人亲自布菜,又不得不吃,犹如酷刑加身,还得强颜欢笑相谢。一个个面无人色,苦不堪言,都拿眼睛去看那为首的穆承词和穆连影。 但她两人面前的小碗已经被辛汇这样肉那样肉堆得小山高,早已经自顾不暇。 “吃吃吃……”辛汇笑眯眯招呼。 “这汤也不错,特意没有去油,喝起来就像是滑溜溜的梅子汁……”辛汇又拿起汤勺。 众女离开之时,辛汇还站在门口念念不舍:“大家以后多来陪陪我才是,一个人吃饭太寂寞了。” 穆承词和穆连影立马加快了脚步。 辛汇热情真诚加上一句:“欢迎日日都来。”有胖同享,有肉同吃。 众女仓皇而逃。 消息传到寿宁宫时,楚王正在外面候着,一杯袅袅清茶芬芳四溢,萦绕在他鼻尖,保太后伤寒未愈,睡在层层薄纱帷幕后,只能听见轻轻的咳嗽声。 请脉的太医跪在地上回了话缓缓退下,偌大的宫殿中,只能听见深远的脚步回响,犹如一个巨大坟墓。 从寝殿的巨大楠木窗看出去,初夏的季节,庭院中的古朴的石板间密密麻麻缀满了绒绒的青草,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投下烟灰屋檐的暗影,风从窗外吹进来,撩动轻柔的薄纱,而殿内却是如此安静,仿佛只有风四处涌动散开的声音。 寿宁宫扶风殿,是前离世先王保太后的住所。楚王回宫后,便将这里赐给了自己的乳母。 “乳娘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何必还要费神在这些小事上。”楚王看着跪在地上回话的一个宫娥,素净的面孔,白皙纤弱,是晏隐以“楚王”身份出使陈国时,为下层武将所献,晏隐见她身姿楚楚,清丽可人,便“好心”替他收了。 因是楚将在郡州战场从齐人手里救回来的,便取名苑齐,回楚后,既是献给楚王,晏隐便将她留在宫中,后被保太后要去在身边使唤,甚是聪慧可人。 苑齐身后跪着一个下巴尖尖的美人尖女子,低垂着头。 “你的王后,你既不上心,老身便只好多费些精神,远来是客,怎么好让客人被冷落。”帷幕后面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但是自有一股清冷。 “哦?” “咳咳……苑齐,你把你听到讲与王上听罢。” 苑齐以额触地,纤细的脖颈白皙光洁,像一块小小的白玉,深深俯首而答:“王上有所不知,此番陈国陪嫁的媵女,穆家宗室、辛家姪娣、同姓侯国共计十名,其中原在陈国暗里和君夫人不睦的便占了七位,而剩下辛家姪娣性情懦弱,难堪为盟……而原本楚宫中王上承位时按例册封的几位少妃因为……王上忙于政事,不曾亲近——如今听闻王上和夫人和睦,暗里都在和几位新少妃走动……” 楚王便想到今日辛汇那一顿隆重的午餐,心里反觉有些好笑:“那乳母预备如何帮她?” “当年夫人从齐国远嫁而来,也是这般情景。”保太后声音淡淡,似乎没有波动,“而当年的情景,因为先王的恩宠丰盛,于今更甚十倍,夫人的地位都是靠自己一点一滴争取得到的。辛氏天真,但后宫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如果连几个媵女都无法应付,又如何有资格成为王上的夫人?如何守护自己的孩子,诞下大楚的子嗣。” 楚王的面色像一块寒冰,冷冷哼了一声:“诞下子嗣?那又如何”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疲倦:“乳母既然已有计较,这些事,以后也不必再和寡人细说。” 保太后叹息:“王上已经冠礼多时,早该有自己的嫡子,在此之前,乳母还是会看护她一阵。” 空荡荡的脚步缓缓走向外间,苑齐额头稍稍离地,忽听的脚步声一顿,她身子一僵,便听见楚王空旷的声音:“她的事情,寡人自有计较,乳母不必再费心。” 楚王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层层轻纱流动起来,先是一只手撩开了薄纱,苑齐和俯身在地的宫娥连忙欲上前相扶,但是里面的人却自己缓缓走了出来,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明明年近不惑,却如三十少妇一般惑人妖娆,而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柔婉转。 “真的,走了呢。”她侧脸去看那碗粥,纹丝不动。清茶旁边的白粥,熬了数个时辰,加上猪膏和炒制的细盐,早春第一汪融化的春水,挟裹着新鲜稻米的清香,原始而纯粹的香味。 沉静中,帷幕中另一个女子俏生生走出来,撒着娇打断了保太后的目光:“姑母,什么时候翠儿才能进宫陪着您?” “不是说了吗?要等到君夫人诞下嫡子……” “万一,万一她久久不孕呢?万一她先生下的是个小君呢?”女子晃着保太后的袖子,小猫一般恰到好处的乖巧,“翠儿都等成了老婆子——那时候,只怕王上看都懒得看我了。” 保太后拂去她的手,目光凌凌:“楚宫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可是,我是姑姑的侄女,自然,是不同的。”女子存着一丝侥幸。 “没有什么不同。”保太后缓缓摇头。 第十二章 幸汇出是出了一通恶气,但是储备良久的库存却被清空一气,她围着吃的七零八落的盆盆罐罐走了好几圈,默默念叨了好几次舍不得兔子赶不走狼,心里这才略略好受些。 刘嬷嬷出来受了风,咳嗽愈发厉害,自辛汇的不着调说起,到她做事如何糊涂任性,又说她和楚王之间一味任性,只图自己高兴,尽做损人不利己之事。 辛汇张了半天嘴,到底抹不下面子说新婚之夜楚王是如何无耻卑鄙加不入流,一颗大头睡得她至今肋骨生疼隐隐作痛。 又见嬷嬷神色憔悴,也知道刘嬷嬷虽是絮叨,到底是真心为自己好,便妥协的吁口气:“那嬷嬷说,珍儿该怎么做吧。” 刘嬷嬷精神一振,生怕她忘了前言,又絮叨一遍:“夫人新到楚宫,宗亲原在陈国,可以依仗的只有王上一人尔。可这些日子,夫人除了打发了几个碎嘴的丫头,成日胡闹之外,对王上可有一丝关心?” 辛汇眨巴眨巴眼睛:“那几个宫娥成日叽叽咯咯说我坏话,说也罢了还传给别宫听。我便是撵了她们,这也不对么?” 刘嬷嬷便一副“还是太年轻”的喟叹:“这楚宫中,旧爱新欢,哪一个不是巴巴的看着夫人,只等着你行差踏错……那几个宫娥固然异心,但是向来只是放在外间洒扫,入不得身旁,听的些许皮毛又有何妨?你不声不响打发了去,下回再放在你身旁的人,怕便不是我们能这么容易找出了。” 辛汇哼了一哼:“还不是怨那成日花天酒地卯着劲往宫里拉人的祸头子……”要不是他往里面放了这些多人,怎么会这样多的麻烦事。 “胡闹。”刘嬷嬷微微气恼,她本身认真的性子,当下便道,“夫字天出头,这世间男儿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妻,也有三夫九嫔二十七世妇……夫人自要有夫人的雅量和风范,此话出去,岂不是教人笑话。” 辛汇眼睛便去看那几案上一对白玉鸳鸯,鸳做油器,鸯做灯引:“既是如此,为何儿女婚嫁却要用那鸳鸯为介,鸿雁为媒,可听说,在生愿作鸳鸯鸟到死如花也并头。” 刘嬷嬷见她冥顽不灵,气的嗝的一声打了个大嗝,美牙慌忙帮她顺气,只用眼神拼命瞅自家小姐:少说一句不会少块肉罢。 “你这话,却是从什么地方听来——哎,我是管不了你了,也没脸再去见我家夫人,左右明日我便一根白绫……”她说着便哆哆嗦嗦起身。 辛汇唬了一跳,却不知道哪里又说错甚么,只慌忙起身拉住这个祖母亦仆亦友的老祖宗,好声好气说了好些软话,又一并允诺自当好好听她,这才稍稍令她顺了顺气。 “小姐真的听老身的?” “听,自然听,祖母可吩咐了,您的话就是她的话,当句句听。” “不要嬉皮笑脸。”——辛汇立刻止住笑意。 “好生听着。”——辛汇竖起了耳朵。 “小姐新到楚宫,宗亲原在陈国,可以依仗的只有王上一人尔。”又是这句,辛汇暗暗嘀咕。 “换言之,小姐的所有命运都掌握在王上手中,可是对这样的王上,小姐可曾去想过,王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爱什么样的女子?厌弃何样的女子?” 辛汇想了一想:“好嬷嬷,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个还好说,我细心记下便罢——可是,不管他喜欢他什么样的女子,我都还是我啊,也变不成别的样子。”她的话里隐隐带着苦恼,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 门外已经走至偏殿的脚步顿住,尔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晏隐跟在他身旁,步伐轻捷如猫。 “王上,不进去了吗?” “寡人已经听了你的劝,今日来了坤和宫,还不够么?” 晏隐摊手:“但是,只是看一眼,也生不出孩子来啊。” “你这么想要个孩子,那你怎么不去?” 男子白皙的脸上隐隐一闪的酷意,眼眸漆黑如墨,郑重其事般:“王上,如果可以为您效劳,百死难辞。只是,您知道……” “哼。”楚王转过头去,看向整个大殿外,瞳孔微微收缩,空旷的地上,晒了不少细细的萝卜丝,还有几样菌菇,用他书房里的玉盘和琉璃盏装着。 沉重的皇宫,突然多了俗世烟火的味道。 他想起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也在想着博取他的宠爱么? 晏隐站在他身后,长身玉立,眼睛眯起,嘴角扬出慵懒的弧度:“这里,真是——挺有意思呢。” 那边,辛汇从侧殿拎着裙子,笑靥如花,步履规整的走出来,每一个细节,都被刘嬷嬷检查过,看起来无可挑剔,莹润的脸庞,丰盈到恰到好处的身姿,充满了阳光和盛夏的活力。 他转过头,看着她,澄净而一览无遗的眸子。 “王上。”她笑眯眯的请安。但她的眸子深处分明在说:好生烦人,怎么不说就过来了,真是麻烦。 “您用过膳了吗?”她的关怀得体而亲切。而他在那笑意背后分明听见不耐烦的声音:只是随便问问啊,千万别说没吃,可没有什么想给你吃的哟喂。 “唔。”他看着她,“没有。” 果然,她顿时愣了一下,马上笑的更夸张了:“呵呵,没有啊。”呵呵呵呵…… 他继续看着她,看着她呵呵连笑了几声,脸颊上两个小小的肉丸莹润生辉,整张脸又生动又僵硬,一瞬间的迟滞,似乎忘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回答。 “真的没有啊……”她笑着说。眼眸深处是淡淡涌出没有充分掩饰掉的失望。 一旁的美牙看不下去,忙道:“王上,夫人特意为您备了些白粥,日日备着,都是夫人亲手熬的呢。” 辛汇笑着转过头去瞪了美牙一眼,龇牙: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美牙弱弱的反抗:小姐忘了刚刚刘嬷嬷怎么说的吗?为了小姐和王上琴瑟和谐,奴婢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辛汇眯了眯眼:这也算了,那你为什么要说是我亲自熬的——你不是不知道你家小姐连煮饭先放水还是先放米都要想一想…… 美牙讨好:只有这样王上才能感动啊,小姐,你太不懂男人心了…… 辛汇不屑一顾:说的你多么懂一般,你要是懂,父亲那黑脸小厮为何一看你就要同归于尽般、又比如我阿哥,你抛了那么多媚眼,他却以为你眼睛进了风沙。 美牙悻悻:马有失蹄人有失手。 她俩的眉眼官司楚王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点点头表示对辛汇亲手熬治白粥的赞赏,走了两步,顿了顿。 “肥胖之人,吃些白粥,很容易清减。” 辛汇顿时面色一变,僵硬的笑脸如同碎掉的面具一点点裂开,眼睛自眼白处缓缓变红,像即将炸毛的猫,美牙连忙“搀扶”住自家小姐。 ——放开我,肥胖,胖!哪里胖! 辛汇看着楚王浑然不知的背影,眼睛喷火,眼睛扫到旁边那个幸灾乐祸眉眼弯弯的晏隐,气的几乎不能自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过去,临到错身晏隐之时,狠狠一脚踩了上去,然后使劲拧了一拧。 “啊!” 楚王回头,晏隐笑的一脸扭曲,表情夸张,白皙的鞋上一个黑黑的脚印甚是醒目:“啊!好香的白粥——让我想起了我们在郡州的日子呢……” 第十三章 楚王脚步一顿,似乎听到,又似乎没有听到,然后继续缓步向前走去。 辛汇奇道:“将军以前也去过郡州么?”郡州北临内海,潮湿多雨,在陈齐边境,齐军攻伐之前,倒也是个安定的地方。 晏隐微微一笑:“我父亲是个渔民,在郡州生活了十年呢……” 辛汇顿时有了精神,低声问道:“那郡州的金齑玉脍你也会做罢?”新鲜的鱼肉,细细切片,加上姜蒜,日曝十次的白梅,桔皮,熟栗子肉,缀以芬芳扑鼻的香柔花,让人一见倾心,闻之忘俗。 晏隐但笑不语。 辛汇扭捏一下,下定决心般:“方才的事、是我不对……你当真会做?” 晏隐似乎有些诧异,便也不再计较那一脚之仇,好意提醒一般,清清咳嗽一声:“夫人可知王上有一忌讳?” 辛汇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才要悄声问问将军,我倒不是贪嘴,我身旁一个老嬷嬷,生了水土不服的病,倘若有些家乡菜,或许能好的快些。” 晏隐也压低声音笑道:“夫人当真宅心仁厚。就怕,好心办了坏事,水土不服总比水深火热来得好。” 他们叽叽咕咕低声说着,某个被忽视默默前行数米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晏卿,最近不忙啊。” 晏隐面色一定,快行数步:“王上,微臣想起还得去练兵场一趟,先行告退。”他走是走了,偏走前还对她笑了一笑,辛汇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那笑容成分复杂,有她很不喜欢的情绪夹杂在里面。 他走了,楚王还在。辛汇在楚王不满的眼神下,慢慢挤出一个自以为热情的笑脸:“王上,您要喝粥在这边。” 楚王看着她那意兴阑珊装模做样的样子,突然兴致全无:“不喝了。”说罢,真的抬脚便向外而去。 辛汇愣了愣,真是变脸高手啊,也不知道哪根筋又不对了,她拍拍手,慢腾腾的晃悠了回去,不喝拉倒,正好省事呢。 楚王走到庭中的石缸处,几颗荷花在水里长势喜人,他接着田田荷叶收了步子,回头看去,呃,并没有他以为的依依不舍倚门相望的念念愧疚之态。 人早已不知道哪里去,连个背影都没有。 这个女人!楚王眼眸一深,侧头看向那舒展鲜嫩的荷叶,哪里看哪里不顺眼,连那喜人的长势都有几分烦人,他暗道果真是近猪者痴,连荷叶也要比寻常地方胖一些。一个宫娥走过来,他冷冷道:“把这些叶子,这个,这个,全部摘了,熬粥。” 楚王对白粥的感情很深,大约要追溯到他幼时在外的经历。 楚国国姓为景,楚王名从玉字,单名一个珝字,据说这是已故的太后亲自所取。 这位讳极莫深的太后是齐人。 宫闱秘闻,知情者早已灰飞烟灭,其余流传下来的,不过是穿凿附会的野史传闻罢了。 当年的齐国和老楚王结盟,嫁女至楚,而楚国也送了庶出的长子至齐学习,说是求学,更类质子。 本是相互肘制,相安无事,但太后性子外柔内刚,竟因为无法忍受楚王宠信他人,一怒之下带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偷偷离开了楚宫,而后下落不明,没有回齐国,也不曾在楚国露面,直到多年后在陈国边境被人认出,之后在逃亡中无意落水,那时候楚王不到十岁。 楚王性子执拗,不肯回楚,在躲避迎驾之人时仓皇逃离,一路前行,数日未曾吃喝,就在几乎快要饿死街头的时候,一个少女施舍了一碗白粥,那时候后有追兵,前有边巡,一碗白粥热气腾腾,饥肠辘辘的楚王直接一口喝下,连舌头都烫出了泡,也浑然不觉。 再之后,楚王就位之后,曾经几次三番再想去找到那位施舍白粥的姑娘,都是徒劳而返,而无论什么样的御厨,还是资历再深的高手,都不曾再熬制出他想要的那种味道。 一切,便只是魂牵梦萦。 春花将自己知道的只言片语细细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辛汇听的入神,这般美好的开头,按照响九坊茶楼那位说书先生的一贯套路,自然是偏偏公子落难时美人相救,而后衣锦之时相遇重逢,然后重拾记忆从此幸福美满在一起。 她便马上让美牙帮忙仔细回想自己幼时可曾做过这等好事,有无施粥的善事,可惜绞尽脑汁除了哪会心情好给路上的小乞丐几个铜板,其他一概也想不出一点类似来,不由暗暗恼恨当初祖母布施时不该躲懒。 刘嬷嬷倒是从里面听出一点味道来,便要辛汇从今日起,旁的事一概不管,专心专意去熬粥。 辛汇熬了两天,看着水米就开始冒清水,实在拖不过,索性拎着一盒粥假借看望生病的保太后溜出了坤和宫。 从坤和宫出发,沿着曲径回廊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一大片葱葱郁郁的荷花池,池子甚大,一眼看去,只看到接天莲叶,远远的湖心,绿叶交错,巨木覆山,隐隐中是一栋红色的宫殿。 辛汇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宫殿给人的感觉格外的压抑不舒服,像一汪凝固的血。 她刚刚一想,便被自己的比喻吓了一跳。 美牙见辛汇走了小会,已有薄汗,忙让两个宫娥上来举了伞,过了这片荷花池,还要走上一段才到保太后的扶风殿,真不知道为什么保太后会喜欢这样偏僻的宫殿。 她待要说话,却看见小姐直愣愣的看着湖心发现,神色诡谲。 第十四章 美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阴沉沉的宫殿,如同精致的牢笼,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颤栗。 她上前两步催辛汇:“小姐,咱们还是走吧。” 辛汇却似自言自语:“奇怪,那怎么会有一座宫殿——什么人会住在那儿?是宫里的姑子不成?” 两个打伞的小宫娥闻言手抖了抖,晃出桥下一汪明晃晃的湖水。 美牙瞅了她二人一眼道:“夫人问话,你们都哑巴了不成。” 手麻杆似的那个宫娥垂首:“奴婢刚刚进宫没多久,奴婢也不知道。” 另一个尖下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了辛汇一眼:“那里,听说是历位君夫人保胎的地方……” 保胎辛汇是知道的,就是父亲那个粗壮圆滚的茹夫人怀孕之后都要单独辟出一座小院安心静养,免得“人”多脚多,给冲撞了。王宫不愧是王宫,就连保胎,都要专门找个如此僻静而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一点上,她相信祖母的话:孩子和母亲都是缘分,冥冥中自有定数,能留下的怎么都能留下,留不下的费尽心思也是竹篮打水。保胎这回事,防的从来都是人心,尽人事,听天命。 美牙听了便笑眯眯看了辛汇平坦坦的小腹一眼:“小姐,那里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哦……山清水秀,空气闻起来就新鲜。”满满的怂恿。 像是回应她的话,呼啦啦一声清脆的水响,一条一尺有余的黑鱼一跃而起,在水面撞出一朵漂亮的水花。 辛汇的眼睛随着黑鱼一定,俯身栏杆看去,只见桥下缓缓游荡着几条新鲜肥美的大黑鱼,似鲫鱼,又似鲤鱼,个个膀大腰圆。 她眼睛一亮,从随身携带的食盒里舀了一小勺粥倒下去,霎那间,哗啦啦,如同热锅里面进了凉水,半个鱼池都沸腾起来,更多的鱼,从近处的荷叶茎干里面涌出,众鱼争食,奋不顾身。 “我的乖乖……”辛汇咽了口唾沫,这就是拿手指都能戳两根出来吧。 “小姐,时辰不早了。”美牙硬着头皮,对两个小宫娥使了个眼色,三人一个带路,一左一右“扶着”辛汇继续前行。 “你看到没有,好多……”辛汇左右一看,窃语暗喜:“鱼啊……” 来到楚宫这么久,因为楚王的怪癖,她连片鱼鳞都没见过,本以为,就此和那香喷喷的煎、炸、炖、炒、片鱼绝缘了,哪知道,原来都在这里等着呢。 美牙冷静的看了喜不自禁的小姐一眼:“王上,最厌恶鱼,其次是吃鱼的人。” 辛汇点点头,这是听过,但是难不成她会蠢到端到他面前去吃,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浮想联翩,一心只想快些送完粥交差,一路自言自语:“或者,还是不要糖醋,味道重;清蒸鲜美,鱼头只管偷偷埋在后院那棵茶花树下……唔,不如还是片成薄片,裹上藤椒……” 结果,费了半天劲,到了寿宁宫,一个清丽的女官出来,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将辛汇看了个通透,然后才不冷不热回话,只说太后刚刚喝了药歇下,此时不便打扰,留下粥品又并两个宫娥客客气气将辛汇送出去宫去。 美牙心中暗恼,左右看那女官不顺眼,待要发作,却被辛汇按了按手腕,生生压下了嘴里的喝问,又耐着性子听了辛汇几句客套话,细细问了保太后的饮食起居,这才离开。 她们前脚出了宫门,后脚就听那个女官气咻咻道:“倒掉!都倒掉!……简直欺人太甚。” 殿内环佩叮当,一个宫娥搀着保太后缓步而出:“谁又惹了我的翠儿?” “还不是姑母你那个笑面狐狸一样的儿媳妇。”翠儿嘟嘴,“人家也是为姑母抱不平。” 保太后对这个称呼背后的恭维显然受用,淡淡一笑:“哦?方才听辛女言行,不疾不徐,姿仪端庄——倒不知这不平所谓何事?” 翠儿刀子一样的目光扫向一旁温驯跪伏在地的苑齐:“你看到的,你说与太后说罢。” 苑齐声调温柔,波澜不惊:“奴婢适才经过恩思池,无意中看见君夫人,用预备奉与太后的米粥饲鱼。” 保太后一怔,复而轻轻一笑,看着自家侄女:“姑母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至少,证明了这米粥却是只是米粥。” “辛家小女如此放肆——姑母您能忍得下,侄女可忍不下,不过就是王上多去了她那边几次,眼下便要骑到您头上了。” “翠儿。君夫人便是君夫人,她一直都是在我头上。”保太后并不着恼,笑看着她,“你呀,这脾气,就是被你娘宠坏了。” 翠儿嘴巴嘟得更高:“我娘可说我性子都是被您宠出来的。” 保太后伸出纤长的食指,冰凉的指尖戳了戳她的额头。 “傻囡囡。看东西不能看一时。”声调宠溺,如同母亲一般温柔,只是那十根指头上面没有一片指甲,看起来怵目惊心。 初夏已至,漫天云朵,温度既不会热的让人难受,也不会冰凉凉惹人咳嗽。保太后看了看天气,又将翠儿拉过来理了理鬓角,替她规整了一下衣襟,这才满意的看了她一眼:“去吧,替姑母多采些鲜荷叶回来。” 翠儿并不喜欢自己的打扮:“这衣裳怎么一股子霉味,姑母,人家觉得这衣裳……您上次给我做的那一身石榴裙……” “翠儿。”保太后脸上的笑意顿住,翠儿心中一惊,马上笑道,“不过,姑母给翠儿的,想必都是极好的。翠儿先去拉。” 翠儿折身,便要唤那苑齐,保太后却单点了两个宫娥跟上去,都是她身旁的人,其貌不扬,和翠儿站在一起,愈发显得她明眸皓齿顾盼生姿。 江南荷田田,采莲清波间,只消坐上那精致小巧的莲舟,便是木头一般的人也灵动起来,更逞论原本便俏皮的翠儿,两个单薄的宫娥拎着藤篮坐在她身后,看她纤纤十指贴在那荷叶茎干上,小巧的指甲轻轻一掐,嫩绿的荷叶便滑到了手里,溅起的水波顺着荷叶来回滚动,像透明的琉璃珠子,又像彩色的泡沫,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掌握。 不知不觉,莲舟滑入了荷花深处,这一处,寻常难得人来,远远的,能看见那遗世独立般的小岛和宫殿,翠儿不喜那处,便命着宫人调转方向,想要向来处回去。 却不想,密密的荷花丛中,莲舟刚刚移动数尺,便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整个船身一震,晃得她险些落了水,手里一片翠油油的荷叶滚了一头一脸的水珠子。 翠儿待要恼,却看那荷叶丛里竟开始窸窸窣窣动起来,她立刻想到关于恩思湖的种种传言,顿时浑身汗毛直立,腔子里面一颗心湛湛跳出瞬间,便看见一张目光空洞睡意阑珊的脸从荷叶丛和花骨朵堆里露出来。 “王,王上……”她噗通一声跪下了,心里无比着恼为何不坚持穿那身最最俏丽的石榴裙,插上那支刚刚打出来的翠玉步摇。 楚王见她,竟有瞬间的恍惚,待要说话,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楚王身旁,便冒出了另一张白皙俊逸的脸庞,这便是向来在他身旁焦不离孟的晏隐。 两人显然在这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那晏隐脸上的荷叶掐痕都已经褪了色。 翠儿的心瞬间一沉,难道宫中的传言竟是真的么?难怪王上并不宠幸妃嫔,可能并不是私下传闻的不举,而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她的余光扫着眼前的位置,这里虽然荒僻,但是细细看来,也是有数道船道可行,而且距离岸边颇近,倘若拼命跳出,大约数步可以潜回岸上…… 心乱如麻间,她忽听得楚王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翠儿心头一沉,她在寿宁宫出入极多,也曾数次见过楚王,奉茶伺粥……他竟然问她是哪个宫里的? 又见她船上堆了许多荷叶,便心下了然,点头道:“这个时候的莲叶,味芬芳而气韵绵长,甚是适合佐粥。”这么一说,顿时想起某个宫里那一堆堆郁郁葱葱的荷叶。 翠儿心乱如麻,胡乱点头。 两舟相触,惊得船下游鱼四动,有两只巨大的黑鱼挣扎的极为厉害,但似乎极力想动而不得。 晏隐拨开脸上遮阳的莲叶,笑道:“微臣只听过极北之地,草甸连绵,鱼用瓢取而动不得,却不想王上宫中竟也有此景。” 楚王面色一冷,看向那下面四涌的巨鱼,目光如剑,似要生吞活剥一般。 晏隐自然明白,便伸手去驱赶那两只不识相的黑鱼,却不想,一拉,竟然拉出一条细小坚韧的草藤来,他再一用力,那鱼便往回挣扎,一动一回见,他豁然看见一条白嫩肥大的白花藕竟在水里若隐若现。 这白花藕细嫩光滑,银白色泽,肉质脆嫩多汁,甜味浓郁,但向来只是在金秋之后才有,没想到竟然初夏便有如此佳物。 晏隐面色一喜:“王上,瞧瞧微臣发现了什么东西?刚刚说着藕,这便送上门,当真是……”他的声音一怔,手感不对,软绵绵的…… 下一刻,他猛地回神,单手一拉,另一只手瞬间抽出了楚王的软剑,呼啦啦一阵出水声后,一只,不,一个巨大的成了精的莲藕妖连衣带人被扯了出来。 船重重一沉。 辛汇全身湿漉漉的滴着水,也不知道在水里呆了多久,藏了多久,忍了多久,嘴唇发紫,脸色发白,全身哆嗦,手里还紧紧拎着两条穿成串的大黑鱼,离了水面的黑鱼拼命晃着身子,晃得她哆哆嗦嗦。 因为初夏天气已暖,衣着宽松,此刻因为浑身湿透,纤薄的布料紧紧裹在身上,玲珑丰盈的身姿和诱人的曲线呼之欲出,而那胸前风光更是惊心动魄。 第十五章 (捉虫) 四下一片静谧,只能听见一阵抽气声。 辛汇的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肌肤裹着水汽暴露在空气中,暖风吹过,仍旧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她张大了嘴巴看着面前同样目瞪口呆的两人。 仿佛瞬间一片惊雷。 此处甚为偏僻,她本是去而复返,想要顺便带两条鱼回去,便特意走了许多路,悄无声息到了此处,许是池中并无人敢垂钓,那些傻鱼一个个见了吃食,毫无戒心摇头摆尾叭儿狗似的往前凑,她毫不费力便捉了一条又是一条,多的选来选去,花了眼,最后挑了两条匀称活泼的,顺手扯了一旁的细藤从鱼嘴串进去,挂成一串,却不料还没来得及走,远远便听见了晏隐的笑声。 这厮的笑声有个特点,于无声处静静笑着突然一声惊雷,唬的她一脚便踩进池中,衣衫湿了大片,她正兀自懊恼,又听见楚王的声音,另一只脚一抖,顿时也滑了进去,河池边缘虽浅,下面却全是沉积的淤泥,辛汇又舍不得放下手中到手的鱼,这鱼儿进了水,就跟野狗脱了缰一样,力气平添好几分,扯得她一个踉跄,这下好了,连前衣都湿透了。 此情此景,再想说什么散步这等自己都不信的借口,实在赧颜,辛汇咬咬牙吸口气,扯过旁边一根干枯的莲杆,一口气潜入水中,就着中空的荷杆悄悄躲在下面。 本以为他们只是无意中经过,很快就会离开,她大不了等等,衣裳湿了也不打紧,早晚美牙回过神是要过来寻她的。 谁知道那蛮子竟然在这荷花丛里面藏了两条小舟,藏了舟不算,还上了小舟,接着又拿出了酒杯和酒筹,两人竟然在这里喝起酒来,最可恶喝酒也就罢了,竟然没有说一句半句的秘闻艳史什么的佐佐酒。虽是初夏,但是水温仍然冰凉,加之脚上滑腻的淤泥,辛汇心中大骂楚王,刚骂了两句,便听见水上一声闷闷的喷嚏声。 她定定神,只听水上传来闷闷的说话声,声音很小听不真切,辛汇一想到是两个大男人在小舟上窃窃私语,顿时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过了过久,她几乎就要坚持不住,忽然感觉有水流缓缓涌动,僵硬的身体顿时又有了力气——想是他们要走了罢。 却不想,片刻之后砰的一声巨响,水泡涌了她一脸,连聊以呼吸的莲杆也被冲断了,辛汇顾不得许多,连忙伸手去摸索,却不料手还没伸出去,便被一双大手螃蟹夹子似的捉住,手腕剧痛,似乎骨头都要裂开,她还没顾得上叫出声,便连人带鱼被扯了出去,扔在相邻的一只小舟上,与此同时,一柄锋利的软剑搭上了她的脖颈。 水上竟比水下还要冷,辛汇一身狼狈,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加之一手被晏隐紧紧扣着,几乎本能的,她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挡住胸前重要位置,却忘了那只手上,僵硬的手指还仅仅扣着一串大鱼,这用力一挥,两条黑鱼重重砸在胸口,然后,软软被弹开。 晏隐全身一僵,雷击一般傻在当场。 另外两个宫娥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自戳双目,比辛汇还更恨不得昏倒在地。 而在近处的翠儿看来,辛汇这副模样却是如同被鬼物上了身一般:刚刚还“不疾不徐,姿仪端庄”君夫人竟然会这般狼狈在这水中,现在又拎着两条黑鱼擂胸……咯咯咯…… 全场唯一镇定的只有楚王,他先上下打量了自家娘子一眼,然后在晏隐那毫不自觉的手上停下来,等到他像个君子一样松开手,低下头、放低视线,退到一旁,这才连瞪辛汇几眼,单手脱了外套,兜头兜脸扔向她,冷冷四个字跟着从牙缝里面蹦出来:“成何体统。” 然而今日这衣裳却没有平日射箭的准劲,越过辛汇直接扔到了她身后翠儿脚旁。 楚王的嘴角抽了抽。 翠儿本已绷紧了面皮,勉力镇定,忽看见那动作僵硬的辛汇竟然缓缓转过头来,伸手够向她,她浑身一颤,叫辛汇的动作吓得牙齿打颤,求助的看向楚王,却看见楚王一派矜贵,严肃的模样看着辛汇,但是两道鼻血却缓缓流了出来…… 连楚王杀气这般重的人竟也镇不住这恩思湖的恶物……她眼睛一翻,在辛汇摸到她脚下衣襟的瞬间,尖叫一声:“鬼啊啊……”直挺挺倒了下去…… 鬼?竟然将她当成了……鬼? 鬼!辛汇眼睛咕噜噜一转,一个念头闪过,顿时有了主意,既然要做鬼,自然也顾不得那地上的衣裳,她索性豁出去,就势猛一甩头,乱发尽数垂在眼前,就着头发的缝隙,她阴恻恻笑起来…… 嗬嗬嗬…… ——“我……死的……好惨啊……”她拖长了声音,浑身僵直,阴恻恻道,水珠缓缓顺着身体流淌。 两个原本只是靠在舟上一角荷叶丛里的宫娥浑身一抖,一个连滚带爬躲进了新摘下的荷叶里,另一个直接跳下了小舟,发疯一般向岸上摸爬过去。 楚王的鼻血流得更多了。 而晏隐早已经背过去,也不知道吓呆还是吓傻,竟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看见楚王的瞳孔变得深邃,就像方才那看不见前方的池水,他的睫毛浓密纤长,微微眯起眼睛时,睫毛洒下的阴影甚至盖住了他的眼睛。 她自然知道现在的她身上虽然裹着衣裳,但是轻薄的夏衣被水服帖在她身上,想看什么都能看的见,但是此刻既然办了鬼上身,骑虎难下,也不能半途而废。 她的声音于是放的更加阴森,甚至连阴沉沉的天气都因为她的声音而变得诡异起来,荒僻的湖,浓密的叶,沉默的宫殿,倘若不是那两条串了细藤条的黑鱼,连楚王也会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看见那个装神弄鬼的女人晃着头发屏住呼吸又缓缓上前一步,呵,真是够沉的鬼,连船都轻轻晃了一下。 背立而站的晏隐笑的肩膀颤抖,似乎已经极力忍耐。 楚王发誓,他绝对是准备要好好斥责辛汇这般不知羞耻的卖弄风情的,但是鼻间的热流代替了他的斥责,他那么仔细专注的打量她,也只是想看她到底在抽什么风。 绝对不是非分之想……绝对! 大约是她扮鬼并没有吓到他,他的目光太犀利,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看见辛汇缓缓弯下腰,这个动作下,他看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处深壑……电光火石之间,他回忆起那个一夜无梦的美好一晚。原来,如此。 他还没来得及回忆更多,便看见辛汇已经忍无可忍一般,双手扣住船舷,然后整个小舟猛地一晃,他猝不及防,一个天旋地转,便直接压在晏隐身上双双滚下了水,小舟上的觥筹和祭文全数落尽了水里。 柔软的纸张被水侵透,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墨汁融入了池水中。楚王的脑子一下便活过来了。 她竟然敢?她竟然敢! 他眼睛喷着火,心中明明恼怒至极,泡在池水中,浑身颤栗,而抬眼的瞬间,他看见那个“中了邪”的始作俑者站在小舟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这一瞬间,她的脸是逆光的,在那湿漉漉的长发后面,他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像毒针一样麻痹了他的感受。 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清亮如同盛夏的阳光。 然后,他听见她一声嗬嗬嗬的笑声,就像真的中了邪一般,意识昏迷缓缓倒在了小舟里,算她没傻透,倒下“昏迷”的瞬间还拿着他的衣裳盖住了自己胸腹。 晏隐在水里快速的转身,紧张的扶他利落上了小舟:“王上!” 两人看见隔壁小舟已经安静躺下的辛汇,三个人将一条小舟挤的满满当当,晏隐看见辛汇的小指头轻轻抠了下被荷叶杆膈着的腰,不由轻轻咳了一声:“君夫人这是怎么了?” “大概,酷暑将至,惹了邪祟罢……”楚王浑身滴水,咬牙缓缓道。 第十六章 辛汇这一回切切实实感到了无颜见人,宫中传言纷纷,一时众说纷纭,甚至连她在恩思湖遇到的是个什么样什么样的男鬼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是啊,坤和宫下面的宫娥都感慨,倘若不是男鬼,为何君夫人被王上抱回来的时候脸庞是那般的红,而王上的脸又是那般的青,头上还顶着些许碎荷,像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在这点上,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妻子的美丽,就算王上不好女色,就算对方是个鬼也都一样。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络绎不绝的探视人群挤满了坤和宫,妃嫔命妇,你来我往,摩肩接踵,带着各种各样的辟恶之物。 最后,连那倨傲的穆承词都带着妹妹抬来了两盆黄铜水瓮捡装好的赤箭,只说此物可杀鬼精物,蛊毒恶气,若是不够,宫中还有些云实花云云。那赤箭连叶子也是赤色的,远看如箭上插了羽毛,几个青涩的核儿颤巍巍耷拉着。 辛丛英怯生生跟在后面,讨好的看着辛汇,捧了盆鬼臼,硕大的叶子长势良好。 加之其他探视之人送来的犀角丹砂雄黄等等,整个坤和宫立刻满满的各类怪味。 辛汇心知理亏,做戏做全套,醒来后一概推说人事不知,连美牙也被她唬住,日日念叨佛号。楚王开始过来看了一次,她只昏沉沉装睡糊弄过去。 这么在床上躺了两天,听了两日没完没了的聒噪,全身都软了,虽由着太医开了些凝神静气的汤药,她嫌苦口,全部偷摸倒进了各类辟恶花草里,两日下来,屋里几盆花草便喝药死了大半。 美牙见状暗地里偷摸摸了好几回眼泪,去找刘嬷嬷,刘嬷嬷却当没事人一般,连看都不来看辛汇一眼,气的她直跺脚。 而随着辛汇厌厌之态,来探望的各宫妃嫔越发殷勤,也不知是看她好没有,还是看她是不是坏的更厉害,尤其那穆家姐妹,一日竟来两次,来了三人也无甚话说,只大眼瞪小眼,屋子里静的连根头发掉下来都要看半天。 辛汇心烦至极,但对方又是好心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打了一个后面还有更多个。 左右也是撞邪后的标配,辛汇略略一想,不如拿出在家做女儿时的看家本领,装病。 总归是从湖中爬起来,受了凉气也是自然,她便先从徐徐咳嗽开始,慢慢越发厉害,到最后便拉了帘子,整个人睡在里面,但是这么个咳法,便是好人也得咳哑了,辛汇自有办法。 太医来看了一回,面上便松动起来,庆幸连连,只说这病已经开始发出来,内寒一发出来,自然要受些罪,咳嗽不打紧,紧要的便是要注意发热。 辛汇脸庞隔着纱蔓听了这话,皱鼻冷哼,难怪哥哥常说: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这些太医成日胡诌,把没有病的人拿来东治西治,然后隔些日子好了,便说那是自己的功劳。 真是好生脸大。 她自然不戳破,只细细问了那老太医师门名号,默默让美牙拿了她的小本子记下来——亏得还姓梁,是楚国梁门的国手……啧啧。 梁太医开了两道缓解的方子,太医院熬好端来的药自然也被她喂了那几盆花花草草。 辛汇假咳了半日,嗓子便疼起来,便命美牙去后院捉了只青蛙过来,再给它喂了些盐稞子,然后装进美牙的大鞋里,待有人探访前,拿出来挂在重纱后的墙上,青蛙吃了盐咳咳咳,便是甚有规律的声声咳嗽了。 美牙知道小姐先前谙了楚王,已经吓得一身冷汗,这下听到她又要装病,更是胆尖颤抖,但她的细胳膊拗不过辛汇的大腿,最后还是只得阿弥陀佛连天的去了。 辛汇见她这般瞻前顾尾,十分看不上:“瞧你长得这般结实,胆子却比那狸猫儿的还要小。” 美牙委委屈屈,小媳妇一般:“跟着小姐之前,奴婢胆子也是大的。” 辛汇便给她打气:“既然如此,那更应再接再厉才是。” 美牙呜呜:“小姐,王上已经很不高兴,如果再让他知道小姐装病……”以后,小姐就彻底失宠了啊啊。 辛汇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是这般傻气。他既然都那么不高兴,怎么还会来看我。就是哥哥和父亲,回回惹了他们都是要晾晒我几日的——既然不来,又怎么会发现我装病……” 美牙恍然大悟。 打着生病静养的幌子,坤和宫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耳根子一清静,自然心情好,心情好了,胃口也便好,几日下来,辛汇吃的唇红面红,气色滋润。 坤和宫被她上次清理一次,撵走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省了很大一块心,但是从辛家陪送过来那些压箱底的宝贝,还是要定期检查的,辛汇对这些沉重精贵的头面首饰向来不上心,今日却亲自跟了美牙进库房。 美牙还以为小姐想通了,看她在一方脱胎漆盒中捡拣选选,又从另一个紫檀雕花妆奁中倒出一堆金灿灿的首饰,笑眯眯道:“小姐就是素着一张脸也是好看的……如果稍微装点一下……” 然后她看见小姐取出一个硕大的金戒指,足足寸宽,看起来粗笨不堪。 “就要这个。”辛汇将戒指套在手指上,换到中指才勉强戴稳。 “呃……”小姐,你的审美真的……好醉人。 长期的默契,即使不看也知道美牙要说什么,辛汇一面喜滋滋的看着那戒指,懒得跟她解释:“你懂什么,这才是个宝贝。”用处抵得上这里所有贵重的死物。 辛汇“生病”的第二天晚上,楚王终于出现了,坤和宫迎驾等人跪在地上面上平静,心头却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王上,还是关心君夫人的。 楚王止住了通传的宫人,慢慢走进去。 辛汇正在后院中的茶花树下津津有味的指挥两个宫娥摘茶花。 “诺诺,得要那晒得到月光的……那朵不要,开过头的,太师饼做出来,蕊儿都没味了……” 隔着通透的后窗,薄纱中可以看见她轻快而灵动的身影,恰到好处的丰盈,两个瘦巴巴的宫娥站在她身旁,便如同失了水色的花朵,干涩、灰暗。 他单手支着下颚,手指无意识在桌上叩着,静静的看着她,若有所思。 另一侧窗下的几案中有个小小的食盒,上面雕刻着精巧的云纹和牡丹图案,夜风吹过,有淡淡的香味送入鼻尖,他转过头去,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那是保太后宫中专有的用具。 殿中只留了一个侍奉的小宫娥,她大气不敢出,一直跪在一旁的宫柱下。 “太后今天来过?”他看似无意问道。 小宫娥绷紧了身子,保太后入宫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常年在寿宁宫养病,但是王上对她的尊重确实有目共睹的,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措辞:“下午天气好时,太后娘娘和翠小姐过来说了会话。” “唔。”楚王不置可否,目光又扫了一眼外面已经捡了一篮子茶花的辛汇。 就在这时,寝宫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闷闷的咳嗽,那小宫娥脸色惨白,不敢再说,只将头深深埋在手背上。 楚王侧头看向那沉沉宫闱,短暂的沉默后,又是一声咳嗽,这一回,听的真切。 此处是辛汇的寝殿,寻常人必不能入内,如是宫娥,既生了病便绝不会侍奉在旁,那么,可能性便只有一个…… 他转头看向那小宫娥,她双手微颤,背上的薄薄纱衣竟然浸透。 他忽的一笑,举步走向宫闱深处,那小宫娥微微抬头,但却不敢出声,只更深得埋下头去。 金线描画的薄纱被撩开,他长身玉立,栖身其间,目光扫过那美人塌之后的墙壁。 柔韧的软剑,剑柄饰以玉面白虎,平日楚王围在腰间,寻常看来只是装饰,此刻轻轻一抖,剑身笔直,犹如猛虎下山,一手飞出,殿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然后墙上缓缓晕出一团猩红来。 外间随行的内侍听见异响,纷纷把剑而入,殿中空无一人,只有楚王面色青冷,看着帷幕后一处殷红。 这便是——梁太医嘴里的恶寒攻心,咳极高热之症!?这便是情势危急恐生他变的急病?他面上从刚才的冷意变成渐渐升腾的怒意。 听见动静的辛汇也跟着快步跑进来,正好看见一个内侍一刀划开了帷幕,她那只可怜的大青蛙伸着脚被一柄剑钉在墙上…… 楚王的嘴角抽了抽,回过头来,她结结巴巴一时竟找不到借口,只得傻站在那里。 众人面面相觑,她看见他冷到极致的眼睛顿了顿,心头一凛,听见他说:“君夫人行为乖张,欺上瞒下,禁足一月,非令不得外出。”然后若有似无的扫过她手里一筐只剩一半的茶花和皓腕上那串耀目的狮负,头也不回就此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对一国之母这样的惩罚,即使由行事严苛的楚王来说,也显得过于严苛了。 但是,盛怒之下的楚王,何人敢缨其锋,既然说出了口,在内宰惯常兢兢业业的行事标准下,王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 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当然,更不要说飞出来。 穆承词借着探望的理由,连个门边都没有摸到。沉寂的坤和宫,像一所巨大的监牢,腐坏的辟恶花草散发着怪异的味道。 她眼里带笑面上带霜地走了,那送去的赤箭诸物,她都命人事先用沸水浇过根部,即使看起来鲜活,那也是枯萎前的鲜活。 驱鬼什么的……呵呵,招鬼还差不多。 夜色已经深了,戍卫的侍卫军容整肃,露水缓缓凝结在他们的眉毛和睫毛上。 这样安静的夜色,沉重的拍门声格外清晰,立刻引起了列队前方的两个侍卫注意,透过翕开的门缝,两人看见一个体形滚胖的宫娥满脸焦急,额头滚滚大汗,正使劲拍打着宫门。 “开门!开门!”她大声喊着,“君夫人病重,速传太医。” 宫门早已下匙,而太医院自有轮值的年轻太医,但此时此刻延请过来,他们也做不了主,按照内宰的指示,必须要王上的命令。 一股微小的波动在见惯风霜的男人们中涌动,很快,便有一个侍卫出列离去,带着这一小细细的波动,随着他的行动快速在楚宫中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宸宫深处的朱子房。 巨烛舔泪,夜色沉沉,楚王和晏隐在书房夜谈多时,他揉着太阳穴,单手支额,连续多日的疲劳终于让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短暂的进入了梦乡,但是这样的短暂的梦也并不安生。 “王上。”他在浅梦中蹙着眉头,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忽听见一声朦胧的叫声。 下一刻,他睁开了眼睛,麦色的肌肤上,一瞬间流淌过烛光清冷的光芒。他看见晏隐跪坐于前,试图叫醒自己,而他旁边,一个披甲侍卫静立一侧。 晏隐见楚王已醒,便挥手让那个侍卫退了下去,几乎不可见的瞬间,楚王眉头微微一蹙。 “是齐人又有异动么?”他问道,短暂的睡眠对身体的疲劳并没有任何的纾解作用,长期缺眠让他初醒时的心情尤其不好,“寡人睡了多久?” 晏隐摇摇头,否认了他前面的问题,笑着看旁边还未燃尽的蜜罗香:“不到半柱香时间。” 楚王站起来:“那是什么事?”顺手端起几上凉透的浓茶,一饮而尽。冷冽,透心。 “那个女人生病了。”晏隐简单说道,探寻的目光不动声色看向他。 “哪个女人?”楚王显然没有完全回过神。 “您的夫人,楚国的王后。”晏隐叹口气,“坤和宫里面乱成一团,说她病的很厉害,需要急传太医。” 楚王的手微微一顿,残茶里面映出漆黑明亮的眼眸,他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沉默一瞬,平息了自己异样的情绪:“既然生病,那便请太医就是。告诉寡人,也不会治她那些青蛙咳、吃鱼病。” 晏隐闻言笑了笑,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复又语重心长劝解道:“王上,辛女毕竟一国之后,就算您再不喜她,也请暂且忍耐。如您所知,而这样的忍耐并不会太久。” 楚王目光沉沉,扫过桌上一堆邸抄,忽然问道:“那你呢,也不喜欢她么?” 晏隐俊美的脸上闪出一丝嘲弄和复杂难辨的情绪:“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就因为她有那么一张脸?” 楚王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他顿了顿,伸手顺便抓起木施上的夜行斗篷,边走边穿。 “王上?”晏隐似乎没想到楚王竟然如此从谏如流,迟疑道。 “寡人过去看看她。”他侧头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斗篷被夜风吹起,展出凌人的气势。 当日梁太医颤巍巍的叮嘱再次浮上心头: 君夫人脉象虚浮,恶寒攻心,饶是她身子强健才拖了前些日子未发出来,此次咳嗽只是一个开始,微臣虽已用了重方牵引,但仍需谨防咳极高热之症,否则极易生变。 他到底还是去看了她,但是,没想到,她却一副康健喜乐的健壮模样,甚至于,连那被太医一再叮嘱的咳嗽也只是蛤~蟆的杰作?他如何不着恼,宫中的女人,果真没有什么不同,就算是像她那般少了根弦,玩弄手段的时候竟也如此炉火纯青。 但,事情似乎并不是那样。他脚步匆匆,两个内侍气喘吁吁紧随其后。 等到楚王赶到坤和宫时候,寝殿外面围了一圈手足无措的宫娥,他快步走进去,屋子里面人更多,太医院一个年轻的太医满头大汗围在床前,桌上摊开的针灸包袱前已经取了小半,旁边还有铜碗和金刀,一个年纪略大的嬷嬷面色苍白,手里还拽着被水浸泡过的棉布,想是之前一直用这样的方式为她降温。 辛汇的脖颈头上扎了树根明灿灿的金针,看起来像个刺猬。 楚王咳嗽了一声,美牙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抬起头,赶紧带了几个贴身宫娥退到两旁。 这一下,楚王便真切的看到辛汇了,她的脸颊奇异的殷红,但是身上盖着厚厚的杯子,显得她看起来那般的单薄,他喉咙一紧,心头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并不曾瞒他,她病了,那般的虚弱。 他蹙眉走上去,太医的汗晶亮落下,正好落在辛汇露出的胳膊上,他心中生出恼意,目光灼灼看向那滴不识相的汗。 太医浑然不知,他颤巍巍收回手上的金针,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怎么样?”他看都没看太医一眼。 床上的人儿微微蹙着眉头,拳头攥的紧紧的,肌肉紧绷,似乎忍受极大的痛楚,以至于太医的好几根针都无从下手,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大手覆盖上她光洁的额头,额头滚烫灼热,让人心惊,他的手触及她的手掌,手背几个小酒窝也变浅了,却是意外的冰凉,这样的凉意,让他一瞬间,感到了迷茫,似乎触碰到某个埋藏深远的回忆。 “君夫人恶寒郁结,加之没有有效的疏导,现在体内寒重,但是体表高热,恐是不妙。”太医嗫嚅。 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想要站起来,但是床上那只冰凉的手却像小蛇一样钻进了他宽大的手掌里,辗转汲取温暖,他正欲直起的身子僵了一僵,复又坐到床边,沉声传令:“速传梁世贾、褚拱、谭元春朝马进宫候诊。” 一个内侍急速领命前去。 楚王又命那太医继续,能进太医院的人,无论年纪,资历都是足够的。他转过头,不再去看太医那数寸长的金针烤制后缓慢施针的过程。 屋里的宫娥们大气也不敢出,但楚王仍旧注意到了她们。 “你们是怎么照顾王后的?”他的口吻并不十分严厉,但也足够让宫娥们胆战心惊,她们立刻跪了一地,头深深埋在手背上。 “王上恕罪。夫人今早精神尚好,晚间说是发困,睡的极早,直到半夜听见异响,才发现夫人已经发热……梁太医日前曾经命人送来了汤药,想是夫人并没有用。”刘嬷嬷是唯一还算镇定的人,三言两语说了情况。 这时,楚王感到手心里那只柔弱的手掌突然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心头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听见她迷迷糊糊却极为愤怒的低声嘟囔。 “你……才!” “嗯?” 他没听清,屋子里都是让人心烦的呼吸和微不可闻的啜泣声。他不由放低了声音,不自然的安抚道:“寡人在。” “都出去。”他挥手赶走这些碍事的宫女。 屋子里面安静下来了,太医屏声静气的扎着最后两根金针,君夫人似乎恢复了些许意识,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如果能在太医院那三位太尊来之前治好君夫人,那他日后在太医院的地位那必定是水涨船高、芝麻开花啊。 辛汇又轻声嘟囔了一句,小手再次握紧,柔软的肌肤下,连青筋都绷紧了。 “刀……”她许是做着什么噩梦,牙齿咬的紧紧的,一直不停的嘀咕着。 “刀什么?夫……人、你做噩梦了。”这个称呼对他仍然有些涩口,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她的手,企图赶走她的梦魇,柔软滑腻的触感,就像握着一块凝固的羊乳。 但这显然对梦中的她有了更大的刺激,她的牙齿咯咯响,另一只手挥舞了一下,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气,又垂落在床上。 这一回,他终于听清了。 “刀疤脸!你,才痴肥!” 全神贯注的太医此时刚刚完成了最后一根针,他喜不自禁,压着蹦蹦的心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沉稳可靠:“王上,王后的高热已发出来,眼下,只需要再放放血,便无大碍了。” 楚王转过老虎般犀利的目光看向他,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放血?” 年轻的太医的自信崩塌了一半,声音愈发心虚:“其,其实,不放也可以,只是、康复得慢些。”只是,最后康复的功劳会被那些老院判精湛的用药抢走一半罢了。 “放,自然要放。”楚王冷哼一声,“把刀拿来,寡人亲自动手。” 他一手拿了金刀,从辛汇那拳头里拽出自己的手指,然后将特制的金刀在太医捧来的烛火上烤着。 异样的吱吱声声让辛汇从冗长的梦中渐渐清醒过来,她浑身疲乏,在梦中和那个可恶的蛮子尽情厮打了一回,并几次将他碾压性踩在脚下,但最后一次,竟然被他反攻,他那般粗鲁,她的手都要被他拽断了,疼得她在梦中哭了好久,骂了好久——这样的丑人,丑的连提亲都不敢自己去,还要寻个面皮白净的骗婚,竟然也敢说她胖,她那不叫胖,叫丰盈好么?不识相的蛮子!他的词汇量真是少的可怕!最后,他竟然像当日辛家那般骂了她一回,气得她肝儿疼,又气又哭的骂了回去。 梦中残存的眼泪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于是两滴积蓄已久的眼泪便顺着眼角滑下来。 屋子里面很安静,也很明亮。 她慢慢转过头,渐渐聚焦的眼睛里,首先看见一个身姿英挺的男子,正在缓缓擦着刀。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踩了多少狗屎才会连续梦一个人:“是你?” 隔着厚厚的被褥,楚王都能感觉到她的胸腔中,心在剧烈的跳动。 “是我。”他斜睨着眼睛看那已经烤好的金刀,扬起一边嘴角,笑的不怀好意。 “我又在做梦么?”她觉得脑门痛的厉害,顺手一摸,一根金针扯了下来。 明晃晃的针尖在烛光中闪着刺目的光芒。 他缓缓俯身,看见她孩童一般茫然而漆黑的眼睛,有淡淡的香吻涌入鼻尖,他感到自己的心和她一样似乎异样的跳动,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竟有微微的颤栗。 这个愚蠢的女人,他做出凶恶的模样,道:“是不是做梦,马上就知道了。” 第十八章 “你要干嘛?”她心头一凛,强撑着起来,眼睛在明晃晃的刀刃上盯成了斗鸡眼,结结巴巴道,“我可是楚国明媒正娶回来的。” 怎么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拿把刀就捅了? 楚王看着她蠢蠢欲动的模样,缓缓眯起黑晶般的眼睛,那一点促狭的心思完全被搅弄起来,他侧身于她耳边慢慢说道:“你是寡人明媒正娶回来的,自然是,寡人想干嘛就干嘛。” 他离得近,声音且低,后几个字说得既慢又狠,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蜜罗香骚包的味道,一个军营中出身的蛮子,竟也用这样腻歪的香,她分神的片刻,男子呼出的热气喷在她耳廓和柔软的耳垂上,痒痒的,她只觉得脑袋和肩上的金针都跟着那呼吸跳了跳,被扭极了。 她不由自主向后靠了靠,但身后已是床柱,退无可退。 柔软的被褥平时有多舒服,现在便有多危险。她一手抖抖索索在枕头下面摸索,摸了半天却没摸到任何东西,她侧头去看,应该就是放在这里才是,难道又被美牙给收走了? 他似乎很受用她这般慌里慌张的样子,做出好心的模样,勾起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你找什么?需要寡人帮忙么?” 辛汇被他近在咫尺的声音一惊,猛地扬头,头顶几根锋利的金针像刺猬坚硬的锐刺,楚王躲得很快,下巴仍然被戳了下,他歪着头看她,伸手摸了摸铁青的下巴,指尖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一抹血痕。 这大约是他阳泉之战后第一次见血。 站在床尾捧着铜碗的太医再次哆嗦了一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见楚王被扎,忙慌里慌张去拿医药箱中的金创药,翻腾了半天捧过来,却不想左脚踩右脚,竟直直扑过去,这一扑正好扑在辛汇腿上,辛汇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的一踹,可怜的太医咚的一声撞在床侧,呼了口气便昏了过去。 房中便只剩下两人。而两人还离得这般近,男人手里还拿着刀。 辛汇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事情都已经清楚,大概是下午便昏沉沉的她发了热,而慌里慌张的美牙请来了太医,但是,为什么楚王会在这?她不动声色的向上扯了扯被褥。 这欲盖弥彰的动作立刻将某人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辛汇面上大热,虽极力控制,但红晕还是从脸颊蔓延到耳朵,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美牙?我家美牙呢?我想喝水。” “她不在。”楚王生硬的移开视线,他笑了笑,笑得她一身鸡皮疙瘩,高热退去后,背上的薄纱都被汗水浸透了,黏糊糊粘在背上,像滑腻腻的蛇皮,她手指一冰,终于摸到那个东西,一时心头大定,便慢慢套到中指上,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想喝水。”她重复一次。 楚王竟然真的转身去为她倒水,辛汇快速看向窗外,夜色从浓重变得轻薄起来,日头难不成从西边升起来不成? “好些了?”他一手将杯子递给她,一面问道。 “唔。”她咕咚咕咚像牛一样一杯喝完,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扬起杯子,“还要。” 只是嘴角还有一两滴残留的茶水,大约是被他的目光提醒,她便伸出小猫般的舌头就势一舔,清凉的茶水便尽数落入口中,然后露出一个既客套又尴尬的笑容。 楚王眸光倏的暗沉,他垂下执刀的手,另一手接过她手上的杯盏,那上面还有她残存的体温,此刻细末的温暖便随着剔透的瓷胎蔓延到他手上的薄茧上去了。 烛火明灭,四面八方的黑暗止步于前,这情景恍若似曾相识,他又倒了一杯茶,茶水倾注到杯子里,他皱起眉头:“茶水怎么是凉的?” “这茶一直都是凉的。快些给我罢。”辛汇催促,怪人,现在才问,刚刚倒茶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屋子里是什么味道?”楚王又问,他的眼睛停留在桌上那烛火上,屋里没有风,但是光却有轻微的飘忽。 “还不是王上您的美人们送来的辟恶花草……”辛汇嘟囔,蹙眉看向左左右右那些包裹在金器玉盘里面的植物,好些已经有蔫坏的迹象,大约她一直在屋里,倒是不曾闻到什么异味。 她不止长相,连说话都和楚国的女人不一样,没有她们那柔到骨子里的低软缠绵,而更像是清脆的环佩叮咚,他又去看她,看她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睛和那海棠花瓣一般柔软的嘴唇,还有白皙的脖颈,而顺着脖颈下去,雪白的肌肤甚让素衣都显出暗沉来。 他自然不会忘了洞房那脑袋上的青紫和刚刚被踹晕的太医,还有她那让人厌恶的吃鱼病。 怎么会有这样蠢的女人,又怎么会有这样并不纤弱却又这般——诱人的女人。 “看来你都好了。”他说,这个女人就像一匹马驹,就算今天还奄奄一息,明天又会精神百倍,这样的病症倘若是个楚国的女子,大约已经丢了半条命,与她,却不过昏昏沉沉出了一身汗。 辛汇咽了口唾沫,他不会以为自己是装病吧,她正要准备咳嗽两声,却看他突然整个人扑了过来。 我的娘。辛汇还没来得及反应。 整个人都被他扑倒在床,他沉重的手臂重重压在她胸口,她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叉,这人熊变得么?她难受的扭动身子,但是身上的手臂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别动。”她头上响起楚王低沉的声音。 楚王的衣衫不像她哥哥,总是用铁拨子熨烫的整整齐齐,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汗味,虽然在新婚之时,他们曾有过一夜相处,但那完全是不一样的。 不动?辛汇怎么可能不动,她伸出爪子,试图将他推开,但是平日她引以为傲的力气在这时候都被他无声消弭掉,他的肌肉紧绷,她按在上面如敲在铁甲上一般。 她于是使劲伸长手,一直伸到他的下巴前面去。 被打扰的楚王干脆单手拎着她,就势一转,她便坐到了他的腿上。 然后他看到了她一直伸出的手,那上面一个巨大的金戒指闪闪发光。 楚王不解的看着她,辛汇心头恼怒,当他是故意装糊涂,只得装作老道的模样道:“我,我那个——月事来了,现在不能……”她说到最后,到底是姑娘家,脸上已经全红了,头也垂了下去,眼睛从原本看到他鼻子变成看着他胸口的位置。 这是教习嬷嬷讲的,王宫里面倘若女子来了月事,不能侍奉君主,君主也不可能见人便问,便有了这不成文的规定:在那时候,便带上金戒指,那王上也自然知道。 她那日想起来后,便一直将这戒指随身带着,没想到,今天真的应了个急。 楚王忽的笑起来,他低下头,挺拔的鼻尖无意触碰到她光洁的额头,他捏住她的那只手,看了看那笨重而并不合适的金戒指,然后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出了声。 辛汇恼羞成怒,她的一只手还撑在他的胸膛上,手掌中传来的温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始发烧了。薄衫下,他的身体坚硬而紧绷,这个男人是从战场走回楚王宫的,和她那俊美温文的哥哥不同,和命定尊贵的陈国太子也不同。 “原来,你是在想这个?”他看着她,眼睛弯起来,“现在不急。” 什么叫现在不急?什么时候都不急好么!她急急要分辩,却看他将手里方才捉到的东西拎上来,明晃晃的金刀上,扎着一条正在兀自挣扎的小青蛇,小蛇的尾巴被刀扎住,此刻蜷缩成一团,蛇嘴大大的咧开,露出尖尖的蛇牙。 一滴血从刀上落下,正好落在她的丰盈上,她尖叫一声,而身后已经无处可逃,几乎本能的,她钻进了楚王另一只胳膊下。 楚王没有动,颤抖的人儿躲在身边,他放弃了捉弄她的念头:“只是一条小蛇——大约你这里的花草太多了……” 回答他的是辛汇的颤抖和一叠声:“拿走,拿走。” 所以说女人心,海底针,你根本不知道这根针会什么时候为你缝衣服,什么时候又会扎你一下。刚刚还极力想要拒绝他的好意,现在又自个扑过来了。 小青蛇被扔出去后,切断了尾巴,然后它迅速顺着一盆赤箭爬了出去。 “没事了。”他空空如也的手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辛汇的背,她的背上全是湿漉漉的汗。 他恍惚有种错觉,那条蛇并没有走,只是换了个模样,又躺在自己怀里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而门外尖着耳朵的宫娥和内侍都提着口气,王上也真是,竟然如此不懂得体贴么? 美牙泪汪汪,自家小姐还没好完呢,王上,好歹温柔些啊,小姐,你也是,挣扎不过就不要挣扎了啊……呜呜 谁也没有发现,那条绿油油的小蛇顺着大殿爬出去后,缓缓爬上了坤和宫倾倒胭脂的水渠假山,而那里,此刻一个冷清清的身影站在月光下,小蛇缓缓爬上了她的手臂,然后盘在上面嘶嘶的吐着信子,那个人影慢慢看了一眼坤和宫灯火通明的大殿,然后便隐没在渐渐明亮的夜色中。 第十九章 辛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又病又累,加上一个暖烘烘的地方,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才起来,寻常人也不敢叫她,美牙进屋子瞅了好几次,每次都踮着脚尖,左右为难的来回瞅,小姐向来是有起床气,昨晚被那么折腾,今早还不知道怎么暴躁呢。 最后还是刘嬷嬷进来,看了看,直接推开了小轩窗,早上明亮的阳光便立刻照到了她脸上。 这个刁妇,难怪嫁不出去。辛汇闭着眼睛心中骂咧咧嘀咕。 “夫人,该起来了。”刘嬷嬷的声音难得带着早上的朝气。 辛汇坚定的闭着眼,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夫人,再不起床就到膳时了。” 辛汇巍然不动。正好,醒来正好用膳。 “啊,小姐,昨日炖的汤好像坏了。”美牙在旁边小声嘀咕一句。 “什么?!”辛汇气的心口一疼,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昨天千叮呤万嘱咐要你放水井里,放水井里——炖了两个多时辰,现在怎么办?” 美牙噗哧一笑,得意的睨了刘嬷嬷一眼,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辛汇便知道自己着了道,又看刘嬷嬷的模样,心知逃不过盘问,便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又摔倒在床上。 刘嬷嬷未开口先叹了口气,这模样当真和老祖母一模一样。 “夫人。”她的声音低低的,在她看来,辛汇的确得了“宠”,但这样“恃宠而骄”的行为却是危险而幼稚的,“老身九岁就跟着老夫人,从一个宅子到另一个宅子,从太-祖爷,老太爷,老爷,甚至公子,他们的性情无不端正,性情刚直……” 辛汇想到自家那个花蝴蝶一样的哥哥,撅了撅嘴。 “但是,就是如老爷,和夫人最恩爱的时候,也有如夫人。”刘嬷嬷眼睛像看着辛汇,又像是没看辛汇,“男子的情爱,和女子不同,他们囿于家族,沉于子嗣。美色与他们,不过是锦上添花,总归只是镜花水月。” 辛汇张了张嘴,这些道理她已经听到刘嬷嬷说过无数次,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反驳。 “老身到楚国后,身子愈发不如以前,本来以为还可以陪小姐多些时候,一切慢慢来,现在看来,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刘嬷嬷……”辛汇坐了起来,对这个聒噪的老嬷嬷,她总是亲近而又嫌啰嗦,此刻听到这话,却不由生出几分难过。 “这是陈国来的信。”刘嬷嬷颤巍巍掏出来,“送信的人说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只希望能在这之前看到夫人诞下子嗣,得保安宁。” 辛汇心头一酸,揽住刘嬷嬷的手,就势撕开了信,信是父亲写的,一笔一划看起来都那么熟悉,她摸着那熟悉的信笺,眼眶微热,不到百来字的信看了半盏茶时间才终于看完。 看完以后,她便将自己的手和那上面松垮垮的金戒指更深藏进了被窝。 刘嬷嬷这时候便问道:“日常熬给你那些调理的药汤可按时吃了。” 辛汇心虚的看美牙。 她拍拍辛汇的手背,又叹气:“小姐,这些都是为了你好。辛家在陈国本已根深叶茂,倘若没有足够的筹码,陈王如何能忍得下,辛家倒了——小姐在楚宫,还能靠谁呢?” 辛汇心乱如麻,这些话对她来说全是无形而不安的压力,她也不能说出她和楚王甚至还没有夫妻之实,只怕刘嬷嬷只会当场厥了过去。 到了下午间,楚王身旁的季公公来宣了旨意:解除坤和宫禁足,让她好生休息,同时还赐了一个楠木金雕的小盒子,特特嘱咐是单独赐给辛汇的。 辛汇见那盒子又小,木头也不算上等,也不像赏赐的什么名贵珠宝,更不可能是什么精美吃食,便有些看不上,胡乱打发了季公公,转身打开盒子,顿时一愣。 盒子里面是枚精巧别致的金戒指,戒指上镶嵌着小小的红宝石,如同极其微小版的王冠。 美牙拿着那戒指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对一国之后来说,这样的赏赐未免太轻了些。 辛汇拿出戒指挨个试了试,最后刚刚套在无名指上,莹白的手指和闪着微光的红宝石,倒真是相得益彰。 美牙便又有些得意忘形:“王上对小姐真是好呢——一看便是特意订制的。” 辛汇呜呼:你要知道这是干嘛的,就不会这么说了。 美牙又挤眉弄眼:“昨晚小姐和王上一起,王上可温柔?” “温柔?”辛汇不屑,反转手指左右看那戒指,顺口回答,“蛮牛一般。” 美牙的脸红了一红:“哎呀,小姐,你越来越坏了。” “……”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小姐,外面天气这样好,咱们出去走走吧。”美牙心情激荡,转开话题,嘿嘿,听说下午王上会经过御花园,如果和小姐有场偶遇,说不定,晚上王上还要过来呢,说不定,小太子便有了……霍霍霍。 屋子里闷了许久,这般提议辛汇自然求之不得,临走前又偷摸拿了几条大些的帕子,要是没人,还可以顺便带点鲜货回来,她也并不是只图自己口福,都是为了长远之计,小时候,她也是不吃葱蒜的,但是直到吃到了葱香饼,她便一发不可收,所以,从来没有不能吃的东西,只有做的不够美味的东西。也许,楚王吃了她亲自熬的鲜鱼粥,会突然转变自己的想法呢?从饮食开始,然后渐渐到其他地方,比如对女人的审美…… 好吧,那些太遥远,她承认,她想吃的念头多占了那么一点点。 她就知道,这两日不顺,先是无端端一场病,今日出门也未曾看黄历,刚刚走进御花园,便看见秦家姐妹春风扶柳一般站在花圃里,一个带着明月珰,一个插着金步摇,穿了一身薄纱曲裾,像两只花蝴蝶一般,再远处,便是两个楚宫少妃,辛汇隐约见过,穿了最新式的深衣,衣裾长可拂地,风一吹,好像要飘走一般。 待转过一处花廊,又看见辛丛英站在一株桃树下绞着帕子,也不知道自言自语嘀咕什么,面色羞赧,粉面含春,手上亮灿灿的缠金镯子格外醒目。 今日刮了什么风,这御花园竟然成了十五的坤和宫? 美牙在一旁咬碎了牙齿,这个小季子,真是个黑心肝,说好的只卖她一人消息的,骗子!可怜她那三十两银子!不要脸的骗子! 辛汇一边敷衍的应付众女的请安,一边承受着她们奇异的目光,心头隐隐泛起不安,正要快步离开,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啪的一声,好清脆的耳光声。 第二十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汇向美牙使了个眼色,美牙便轻手轻脚走过去,觑着眼睛隔着重重花丛看了一眼。 先看到一个身着石榴裙,插了同色花钗的女子,粉嘟嘟的嘴巴紧抿,横眉竖目,瞪着地上一个薄纸般的宫娥:“怎的?还要本小姐扶你起来不成?” 正是保太后那个被称作翠小姐的宝贝侄女,美牙龇了龇牙,屏声静气退了回来,在辛汇耳畔这般那般说了一道。 辛汇皱眉,她不喜欢这个一看就是短命模样的侄小姐,也管不得别人教训自己的婢女,正要走,又听的那边又是清脆的两声。 而那挨打的宫婢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翠儿冷笑,声音高了寸许:“倒还真有脾气。” 顿了顿,大概向身旁宫娥吩咐:“给我掌嘴,什么时候脸上的胭脂不红了,什么时候住手。” 这脸只有越打越红,可不曾听过越打越青。 接着又听一阵夹枪带棒指桑骂槐的声音:“王上不过是让你递了回茶,看了你一眼,便真以为自己要上天了不成,抹得这样厚的面脂。就是赏了你什么,又怎么样,人人都有得,又不是单谁一份,没出息的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此话一出,辛汇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明明问心无愧,偏偏面上发热,那个戒指大小合适,一时喜欢,便戴上了。 而花园里听到话的各位美人有的摸了摸头钗,有的摸了摸手镯,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花丛里的宫娥声音冷清清:“小姐,奴婢并不曾用面脂。” “还敢顶嘴?”翠儿今日心情显然极不好,直接抬腿一脚踹到了那不识相的宫娥胸口上,听得一声闷哼,辛汇便看到花丛里滚了个瘦弱的女子出来。 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怜花惜玉的脚,几乎本能的便走过去,美牙见状忙抢在小姐动手前先扶了她起来。 美牙认得这个宫娥,是保太后宫里一个没有等级的婢子,叫苑齐,听说是王上从陈国带回来的,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挨了两巴掌,咬着嘴唇,眼睛里也蓄满泪水,辛汇不由啧啧两声,又见她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心头颇为不忍。 那边翠儿已经拨开花丛走了过来,见了辛汇,也不言语,只蹙着眉看颤抖着躲在美牙身后的苑齐,目露厌恶之色。 辛汇坦荡荡看过去,翠儿到底受不住,最终心不甘情不愿的请了个糊涂安:“见过夫人。”然后便喝问苑齐:“难怪人说野鸡打得满天飞,家鸡打得团团转,野种便是野种,不过说你几句,竟连规矩也忘了么?” 苑齐手微微一抖,慢慢走出去,翠儿一股子邪火顺着一个巴掌直接拍在了她脸上,清脆一声,又快又响:“还不跪下领罚。” 辛汇忍着气沉声道:“翠姑娘当知道,宫中严禁私惩宫婢。” 翠儿斜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夫人当真管的宽,此禁令当是说楚宫中内人,我乃齐国公女,自然不在此列——况且,就连我管教自家丫鬟,夫人也要过问么?”她从头从尾便不曾将辛汇放在眼里,一个早晚成为弃子的女人,何必放在眼里。 说罢,她转头看身旁两个宫娥:“还不动手!” 辛汇忍无可忍喝止:“谁敢动手?” 那两个宫娥虽在保太后宫中,但是毕竟为楚宫旧人,一时左右为难,竟僵住了。 翠儿见她二人真的被辛汇唬住,心中大恨,性子上来,将袖子一摔,冷声道:“你们不敢动手,我亲自来!” 说罢,竟然真的扬手便要上前,然而她的手还没到苑齐身前,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这样大的力气,她觉得手腕像要断掉一般,正要大骂辛汇旁那个五大三粗的婢女,却不想转头看去,抓住她的却是辛汇! 她咬牙道:“我是保太后的侄女,齐国的贵宾,你这是做什么?” 辛汇学着她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哼了一哼:“我是楚国的王后,陈国的公女,陈齐相争,你说我要干什么?” 翠儿面色一变,便听她笑眯眯说道:“客随主便。客人不知道楚宫的规矩,乳母也没时间细讲,那只好本夫人亲自动手了。” 动手?翠儿在楚宫多少日子,见过多少楚宫中娇滴滴弱不禁风的贵女闺秀,一个个除了文绉绉的嘴皮子私下里使使阴招,谁会这般张狂直接,更不要说动手,当下尚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手腕剧痛,痛得她一声尖叫,一手直接就往辛汇脖子招呼去了,然而还没到辛汇脖子,便被她另一只手扣住,翠儿两手便如同蝴蝶结一般被辛汇扯住往胸口压,痛得她惨叫两声。 辛汇只觉得心中郁结稍解,又见她眼泪都出来,便略略松了松,问她:“你可服气?” 美牙咽了口口水,紧张的看着周围,还好四处都是静悄悄的,想来没什么人看到。 她脸离得近,一张粉嫩嫩的脸庞比先前那苑齐有过之而无不及,翠儿又恼又怒,又见她这般形容,只觉得酸水直往鼻子里钻:“自然是……”她似乎服了软。 然而辛汇刚刚略松开些,便见她扬起油亮亮的头,同归于尽般猛地撞了上来。 “不服!” 辛汇虽退得快,还是被撞的眼冒金星,她几乎本能一拳,翠儿便直直飞了出去,脸重重贴在地上,鼻子间缓缓冒出两道洪流。她摸了一把鼻子,一看手上的鲜血,本来怒到极致的尖叫开口却变成了呜呜大哭。 辛汇捂住额头,原地站了好一会,这才颤巍巍的站定直起身来。美牙额头滴汗,又心疼自家小姐,也顾不得怀里的苑齐,拿了帕子帮辛汇擦脸擦手。 辛汇顺手接过帕子,挥手让美牙退开,恶狠狠向翠儿走去,边走边揉酸痛的手,美牙大急:“小姐,别打了。”再打就打没了。 翠儿本来还在嚎啕,眼看辛汇越走越近,目露恐惧之色,竟然渐渐止住,变成扁嘴断断续续的细声啜泣。 辛汇看了她一眼,不耐烦道:“别哭了。” 翠儿闭上嘴巴,仍不断抽抽噎噎。 辛汇又皱眉:“别抽了。” 翠儿猛地打了个饱嗝,连抽也止住了。 辛汇居高临下看她,两人大眼对小眼静默半晌,翠儿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嗝,她猛地捂住嘴,分辩道:“我不是故意的。”声音隐隐又有抽噎之气。 辛汇忍住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将手里的帕子递过去:“把鼻血擦干净。” 翠儿身旁两个被深深镇住的宫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跑过来,扶起眼睛青紫、脸颊发青、鼻子流血的崔小姐。 天,就这么一拳,飞了两丈不止。 要是讲道理看面子耍嘴皮子,翠儿在这宫里可不曾怕过谁,保太后是王上最敬重之人,其他宫妃就是被她气的半死,谁敢当面给她脸色,还不是自己憋着回去偷偷骂上几句,左右她也听不着。 但是,眼前这人不同,你有的歪理她都有,你没有的拳头她还有。 三人刚刚站定,又听眼前这笑眯眯的君夫人关心问道:“咦,你脸上怎么了?怎么这般青紫。” 翠儿还在发怔,她身旁一个聪明些的宫娥便替自家小姐回答:“刚刚小姐走路,不知怎的竟摔了一跤……”翠儿狠狠瞪了那宫娥一眼,转头看见辛汇严肃地看着自家,不由自主软了半截:“是……是我方才不小心。” 辛汇便语重心长道:“那可要小心才是……” 四周的花丛里面静悄悄,藏了无数看得津津有味的眼睛,特别辛汇那一拳,楚宫几个旧时少妃格外解气,只恨不能击掌相赞,正看得起劲,忽听得君夫人声音拔高,一声冷喝:“看够了么,还不快出来!” 却是早已经被发现了。 先是辛丛英,接着便是几个少妃,然后期期艾艾的穆家姐妹,看辛汇的神色煞是奇怪,众女花花绿绿站了一堆,一个个人面桃花,倒是赏心悦目,辛汇看着这样多的花花草草,只觉心中隐隐一种说不出的不愉感觉。 然而,此时还有更重要的善后工作,她便拿出架子呵斥:“刚刚翠小姐在园子里摔得这般厉害,你们便这般看热闹?竟也不知道来扶上一扶?” 众女哑口无言。 她又咳了一咳:“我近日大病初愈,走了这些路便心慌气喘。便劳穆姐姐和褚少妃送翠小姐回去罢。” 众女瞠目结舌,这还是大病初愈? 由穆家姐妹和那褚少妃送翠儿回去,就算翠儿一时忍不住有心要说什么,保太后明面问起来,她们因着自家“围观”的关系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事,谁说谁都没理。 翠儿待要走,又想起什么,转头去看苑齐,平着脸喊她:“苑齐——” 辛汇立刻转头乜了她一眼,欲说之词都在眼中。 翠儿心内一惊,便勉强笑道:“苑齐——你便留在君夫人身旁,供夫人差遣吧。” 辛汇满意点点头,因她识相便又好心提醒一句:“快去吧,伤口见了风,好得慢。”翠儿面色大变,立刻捂住脸。 乌压压一群人,很快便作鸟兽散,辛汇却还站在原地,美牙吁了口气,暗暗祈祷只希望此事莫要叫刘嬷嬷知道,不然小姐少不了一顿啰嗦,她少不了一顿骂。 “谁?”辛汇又道。 美牙四顾,安静的四周,哪里还有谁? 然而小姐话音刚落,便看见从另一侧的茂密的茶花树后竟然走出两个身影,首当其冲便是那顶顶可恶、一家有女八家卖的季公公! 第二十一章 美牙心里默默骂了季公公好几回,看他的引领下,身后的晏隐信步而出,似笑非笑的看着辛汇。 辛汇只当不知,咦了一声:“今日什么风,竟将晏将军吹到了御花园。”他和楚王,向来是焦不离孟,说罢,眼睛向晏隐出现那树丛看去。 晏隐自然心知,不过在她那张懵懵然的脸上仔细看了一回,并不曾看到方才的蛛丝马迹,心头也不由暗叹她的皮厚,随意行了个礼,道:“王上在寿宁宫和保太后说话,正劳烦季公公带路。” 辛汇顿时舒口气,但想到翠儿那副形容,没来由有几分心虚,伸手顺了顺鬓发:“喏,晒了会日头,脑仁发昏,将军请便吧。” 晏隐眼睛在辛汇手上一扫,淡淡笑道:“夫人这戒指当真好看。”又看向季公公:“公公这次挑的应季珠饰都很不错啊。”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但是美牙却马上懂了。 原来方才众女那簇新耀眼的首饰竟都是季公公挑拣送出的,她想到其他美人身上精巧的首饰,再看自家小姐那一枚小小的戒指,顿时觉得几分心酸,不由转头偷瞄了小姐一眼。 辛汇本没有明白,看了她这一眼,也渐渐回过味来,心中登时着恼,暗暗将那抠门的楚王骂了几次,心说再也不戴他送的任何东西,亏她之前还想要不要顺便做个鱼羹什么的,哼,吃鱼鳞去吧。 季公公在一旁和稀泥:“夫人的戒指是王上亲自选的,自然是最好看的。”说罢,像是自己也觉得有些虚伪,便嘿嘿补上两声笑。 晏隐扬唇一笑,低声提醒道:“走罢。齐国的人都等着呢。”他脸上波澜不惊,声音极小,似乎只是向季公公说话,却躲不过辛汇猫儿一般的耳朵。 辛汇闻言眉角一挑:齐国的人?刚刚陈国和齐国干仗时,楚国还帮忙拉了偏架,这时候竟又和好了么? 也是,楚王的娘亲是齐人,那保太后也是齐人,就连那粗鲁泼辣的翠儿也是齐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和齐人那般亲,那便娶了他那表了三千里的妹子就是,何必来招她?她接着忍不住脑补,翠儿见了楚王,会如何楚楚可怜将她欺辱她、捶打她之事添油加醋外带鹤顶红说上几遍,那楚王为了他那亲亲表妹,又会怎么兴师问罪?便是再拿刀子吓她一回也是可能的。 祖母还要她生娃娃,生什么娃娃,生个铲铲啊。一思及此,顿时不由想到家中近景,也不知道还能看见祖母一眼不能,当下连眼眶都润了些。 季公公不敢再看辛汇,讪讪赔笑着告退,临走复又想起什么,邀功似的宽慰道:“夫人,王上今儿还说,想着夫人身子不好,议完事便要去坤和宫看看。”这话却是不假。 辛汇心中说不出的郁结愤愤,闻言冷笑了笑,一甩衣袖:“劳你的驾,请转告王上,今日太医来看,说我大病初愈,不宜见客。” 季公公为难道:“这……” 辛汇却是看也不看他,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苑齐在美牙身后看得目瞪口呆,七上八下。 别的娘娘少妃自不用说,自从入了宫谁不是巴望着楚王的垂怜,便是保太后身旁那位养得娇纵任性的翠小姐,到了楚王面前都是满池春冰化了水。而眼前这位,性子却是这般生冷。偏偏听说宫中能让楚王上心也只有这么一位。 莫不是楚王就好这口? 她心头迟疑,走得便慢了两步,紧赶上去,隐隐听得美牙抚慰自家小姐:“小姐,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戒指,既是王上亲自挑的,那便是……” 另一个随侍过来的宫娥有些愤愤:“夫人毕竟是楚后,这样的赏竟连其他一个媵女都比不上,岂不是寒碜人么。” 美牙瞪了那个叫牡丹的宫娥一眼:“你懂什么?王上的情义岂是那些死物能比的。” 苑齐怯生生开口:“想来是王上只是想公平处事,免得其他宫人对夫人生出嫌隙。” 辛汇微怔:“公平么?王上的公平原来是这样。” 苑齐仰脸看她,女子白皙光洁的脸庞在温柔的暮光中熠熠生辉,一双灵动的双眸看得人目不转睛,只是声音飘忽不定,似冷哼似怅然: “王上所谓的公平,不过是心血来潮时的宠爱和赏赐。要么都有,要么都没有。” 他们已经走得远了,从方才茶树丛后才缓缓踱出一个男子,穿了大袖袍服,衣襟盘曲而下,曲裾展示出修长的身形。 季公公不安地垂首站立一旁。 晏隐笑道:“辛家这位小姐倒是挺有意思。” 楚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已经复原的额头,嗯了一声,并不打算多说。 然而晏隐又说:“那枚戒指,微臣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楚王闻言微微出神,很快,若无其事看了他一眼,道:“你自然是见过,当年,我母亲极喜欢这枚弄月。” 晏隐心头一震,顿时回过神来,竟有些讷讷:“王上……” 竟然是那枚戒指。 楚王神色坦荡笃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轻举妄动的。”他的神态像极了当年从军时,孤身带着十个死士冲进敌营之时,那时候,晏隐拉着他的缰绳,他高坐于马上,也是这么说的。 是啊,楚王是掌握整个局势的人,他们有同样的目的,如果他会是不顾一切脑子发昏的人,那跟一个莽夫有什么区别? 只是,为何他心中隐隐不安。 晏隐垂下眼眸,似乎想了一想,又抬起头,笑出弯弯的眼睛,温文俊逸:“王上金口,自无戏言。” 季公公不敢多听,远远站开了去,只是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联想到方才君夫人的表情,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听了自家小叔叔的话,刚在这个时候挑拣了那么些好东西分送给各位少妃,又请小叔叔亲自送些珠钗过去坤和宫。现在想来,那应该给王后应季珠宝铁定还没有送过去。那王后刚刚必是误会无疑,难怪方才王后竟要哭出来一般…… 而这些后宫女人的细枝末节,王上还只当是惯例,浑然不知。 季公公只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家那一肚子坏水的叔叔,再自个一头撞死。都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哦,不对,都没有根了……呜呜,都没有根了,还相煎作甚。 他战战兢兢中又听楚王向晏隐道:“走罢,迟了乳母怕是要歇下了——前些日子还在念叨着你呢。”忙擦了擦汗跟上去。 第二十二章 翠儿捂住脸一路急急进了寿宁宫,穆承词和几个少妃在半路便被她轰走了去。 上得台阶,两个宫娥想要搀她,也被她一巴掌甩开,掌门禁的女官向她请安,她只是敷衍嗯了一声,眼睛往寝殿里面扫:“姑姑呢?” 女官嘴里恭敬回答,身子却不动分毫:“太后身子不适,凌云观的玉蟾真人送了丹药进来,眼下正和太后说话。” 翠儿眼睛青紫,嘴巴扁了扁,登时便在门口抽噎起来。 哭了好几声,里面却没有动静,她心下愈发委屈,姑母不比亲娘,这不就是寄人篱下么,今日不过是挨顿打,明日说不得便要丢了命,要不是娘家现在没处可去,恨不得立刻便收拾行囊回家去才好。 她转身待要离去,听的身后门轻轻开了条缝,接着便出来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看着面生,女官听她说了两句话,便恭敬地请翠儿进去。 进了殿中,当中点着丹香,翠儿跪在外面的纱帘旁忍悲含屈哭了一回,将那辛汇如何欺辱她,又如何动手绘声绘色说了一次,说自己已经禀明身份,但她却丝毫不放在眼里,便是抬出姑母也是不屑一顾,说到动情处,自个又哭了一回。 纱帘内却无动静,翠儿竖耳去听,只听到一声淡淡的呵斥:“我当你原来性子虽娇惯,到底还是聪敏的,却不想也是一个一样的蠢女子。” 翠儿心头一惊,眼泪止住了一半,细细一想,也觉出自己的莽撞来,但心中郁结,膝行两步哭道:“姑母,姑母,若不是那辛女欺人太甚,连姑母也不放在眼里,侄女哪里会忍不住?她一口一个齐人,一口一个蛮女……教侄女如何听得进去?” 纱帘后环佩轻响,太后听得她的哽咽,长叹一声:“你既唤我一声姑母,便记下姑母的话,好好呆在这寿宁宫,收了那娇纵的性子,不要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凡事三思,方才有你的去处。” 翠儿心有不甘,却不敢再说。人人都说她是太后的侄女,却不知道是隔了几重几的侄女,在讲究嫡庶的这世道,经不得半点推敲,她的尊荣也不过是太后念她父亲当年的一些维护之恩给的薄面罢了。保太后的话,自然不会这样就说完。 果真,又听保太后缓缓道:“当年我随先后陪嫁至楚国,家中尚且莺声燕语,后来太后‘出行’,齐楚联盟破裂,齐王迁怒邬家,邬氏本家的女眷大多罚没官妓罪奴,就此没掉。好在分家都偏安外隅,不曾牵连。眼看这些年事情过去了,却不曾想自先后薨逝,邬氏族一女子便如中了诅咒一般,几乎全部早夭。就连你的嫡姐,虽早早远嫁为左史夫人,也没活过十八,眼下你已是邬家唯一的女儿。你父亲要我护住你,可惜我这一副身子,已是油尽灯枯,却不知道还能护你多久了……咳咳……”说罢,又是一声喟叹。 翠儿心慌意乱,颤栗问道:“姑母,这些——父亲在世时却不曾对侄女说过,姑母,她、她们都是怎么死的?” 纱帘后又紧接着响起了密密的咳嗽声,太后已然说不出话来一般,接着似乎有人在帮太后顺气,翠儿跪在地上,急声喊道:“姑母!姑母?!” 然太后气息渐匀,却没有说话,想来又是如常一般歇下了。翠儿惶惶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这时候,忽听玉佩清响,紧接着纱帘被掀开,一个头戴禁欲芙蓉冠、手托漆钵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翠儿一瞬间竟怔在那里。 直到他青色长袍衣角扫过跪伏在地的指尖,她才稍稍回神。 鼻尖是淡淡而奇异的香味,似烟火又似蛊惑。她向慕举头,痴痴看着他,从他宽大的琵琶袖看到那一方素色护领,在往上便是牡丹花瓣形状的嘴唇,此刻嘴唇浅浅勾起,她竟然不敢再往上看,慌忙垂下了头。 人人都说楚王杀伐决断,冷峻多谋,臂膀晏隐楚子翘楚,温文尔雅,两人寒木春华,各有千秋。 但此情此景,于此人,她竟想不起那两人的些许容貌,脑子里无端端只余了八字而已: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屋子里一时极静,她听见太后均匀的呼吸,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听见自己身体有异物苏醒的声音,听见他衣袂拂动的声音。 年轻的玉蟾真人已经走到门边,方才出来应门那个伶俐的随侍小丫头便迎了上去,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她只觉得柔软的心尖被不轻不重踩了一脚,竟有一瞬艰于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什么时候,门外再次响起细细的说话声,这回便是楚王和晏隐的声音了。 翠儿茫茫然的起身,顺手扯了头上那季公公一早着人送来的玉搔头,失魂落魄的走出去,眼前站了两个人,她竟昏昏沉沉向晏隐行了礼,然后懵懵然走了。 晏隐看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当是被保太后训得发了傻,不觉好笑,侧头看楚王,楚王面色如旧,但眼角分明已经扬起,眸中的神色也柔软了下来。 太后既然歇下,两人也不便再入内,齐齐站在高高的平阶上,看向前处,竟然无话可说。 夏日的天时越发长,聒噪的蝉鸣没完没了,几个宫人在下面拿着粘网挨个捉蝉,保太后心善,捉来的蝉不然伤,全部用草编的笼子装着,一个个方头黑蝉傻乎乎向外挤,露出一只只鼓鼓的眼睛。 楚王招手,两个宫人连忙过来,却是要看她们手上的草编笼子,一个宫娥使劲擦了擦拎起的手柄,又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帕裹上,这才恭恭敬敬呈上去。 晏隐神往:“王上,岂不是又想来烤着吃——还是当年郡州之时吃过,倒挺想念的。” 楚王瞪他一眼:“寡人送人的。”虽没说送谁,但是也差不多明了。 晏隐看了一眼那蝉笼上面的手绢,隐隐绣了花草,道:“这样送人怕是不好吧?”特别是送那性子怪脾气也不好的人不好吧。 楚王一副“你当真不解风情”的模样,略有几分得意:“这也不懂?难怪当初胡同里的那顶丑的腊梅都不喜欢你——姑娘家,见多了那些珠宝死物,都喜欢新鲜的小玩意。” “哦。”晏隐点头,也不好拿出自己那串长长的仰慕者花名册来辩驳他了,只笑着识相道:“那便不打扰王上送礼了。” 楚王见他那模样,一脚便要踢出去:“滚。”有什么东西缓缓浮了上来,在深宫和权欲之中覆了层层面具的两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段热血放肆卑微而不甘的日子。 晏隐笑着走了两步,忽然站定,回身问楚王:“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不等楚王拒绝,他立刻便问了出来:“王上向来对陈女评价不善,为何对这辛女,却另眼相看,恕微臣大胆——除了长相还算过去,微臣确实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 楚王笑得诡异:“看,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了。” 晏隐一窒,瞬间理解,男人之间的对话不需要多余的解释。看来今日楚王被辛汇那“吃醋伤感”的模样刺激得不轻,从御花园出来心情便是异样的好,果真,一得意便忘形。不过,他这模样倒是比平日那冷面冷脸树威严的模样亲近多了。 晏隐摇头告退,树上的蝉捉了放,放了捉,并没有少多少,他眯起眼睛看树荫下淡淡的光荫,神色冷淡,又听得身后楚王淡淡道:“你不觉得,她和曾经的你很像吗?不过,这倒是也难怪……” 他的身影猛然僵了一僵,剩下的话没有听清,只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楚边境的行商来往向来频繁,一个特批售牛羊的贩子赶着一大群脏兮兮的牛羊通过了检查,在陈国的一处秘密宰杀场中,一封封带着异味的秘信被从牲畜的肠胃和臀部取出,然后经过特殊处理后送到了陈国最有权势的人手里。 陈王一双小眼睛气的愈发得小,一巴掌拍在案牍上:“穆承词这个蠢货,入宫这么许久,竟连景珝的头发都没有摸到。现在辛女楚宫独宠,倘若有天她再生下一儿半女……”他后面的话几乎咬牙。 陈国太子肃立一侧,神色复杂。 陈王又看一眼密报,气得拍了拍圆滚滚的胸口:“辛家那个老匹夫,寡人不过是稍微在战场对他们动了那么一点心思,竟然就敢明目张胆和楚国的竖子合谋,用了假身份来糊弄寡人,眼下辛女进了宫,打耗子怕脏了米,实不好动手——不行,绝对不能让她生出孩子来!” 太子眉尖紧蹙,想了一想,缓缓说道:“父王所思的确有理,但是此事儿臣来看,却并不这样简单。楚王模样,便是当时不知,他日也必为父王知晓,景珝这样做,想来更有深意。” 而他父王这样急迫而恼恨的模样,难道不也是景珝希冀的一种“深意”? 陈王却没有耐心听下去,被人当猴子耍了一把,还要日日在朝堂见到安定侯,他早已忍无可忍,再翻阅那发黄的纸张,只觉隐隐有怪味,不由拿手指摸了摸,在舌尖一尝,当下呸呸两声,恨恨道:“楚人狡诈,楚国的纸,竟也这般恶臭!” 而此刻被骂得耳朵发烧的楚王,摸了摸自己两只热乎乎的耳朵,亲自拎着一笼子黑蝉信步向坤和宫而去。 第二十三章 辛汇回了宫,苑齐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跟到坤和宫门口,她便停了下来,侧头向那怯生生的苑齐道:“本宫到了,你下去吧。” 苑齐惨白着脸,身子一颤,便跪了下去:“求夫人留下奴婢,切莫赶了奴婢出去——如果再回到寿宁宫,只怕,只怕……”她声音惶恐,深深一拜,便露出脖颈处纵横交错的伤疤。 美牙扶着辛汇,没吭声,但眼中明显有松动之色。 一旁的牡丹蹙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慢说你是寿宁宫的人,夫人方才救你已是好心,怎能如此得寸进尺,叫夫人为难呢?” 苑齐眼眶里涌满了泪水,只是磕头:“夫人,夫人。” 美牙道:“你这是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坤和宫的人怎么了你。” 苑齐悲声:“夫人,求求您看在同是陈人的份上,就让奴婢留在坤和宫吧,奴婢做牛做马,甘之如饴。” “你也是陈人么?”辛汇问道。 “奴婢是郡州人。”苑齐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果真有一张郡州女子的尖俏小脸。 “听你口音倒是不太像。”辛汇看着她。 苑齐闻言慢慢顿住,眉间隐隐有痛楚之色,她再度一拜,起身时伏在地上的手仍然微微颤抖:“奴婢母亲本是郡州人,自小生长在郡州,四岁时母亲过世,后来父亲娶了晚~娘,十岁便将奴婢卖去苍州,是以说话——有些不同。” “卖?”辛汇挑眉,她惊奇的时候鼻子便微微皱起,像好奇的小猫。 “是……卖。天恩四年,陈国北野大旱,日子活不下去,而□□怀了弟弟,只好有此下策。” 天恩四年,懿天子甫登基,然斗柄南指,天下皆夏,继而荧惑星守尾宿,尾宿对应的郡州果真大旱连绵,接着又是暴雨肆虐。那时候辛汇尚没有出生,但曾在父亲的天文志向中看到了连篇累牍的记叙。 而印象最深刻的不过是卖儿鬻女,甚而易子相食的记录,和里面夹杂的一小溜批注,楚后“出行、”齐国扼质的轶事。 “那时候,你不过十岁——”辛汇声音柔了几分。 “奴婢虽然不过十岁,但是已经懂事。父亲将奴婢领到一个深巷之中,只说,若是能多卖些钱,便是先卖到花柳巷中也是无妨的……”她闭上了眼睛,眼泪缓缓地下,白皙却并不十分细腻的手死死按在地上,像融化的白烛。 “奴婢说这些,只是请夫人知道,在这世上,夫人是第一个为奴婢出头之人,奴婢想留在您身旁,即使做一个烧火丫头,也心满意足。” 辛汇静静看着她,过了片刻,方叹口气,摆手制止待要说话的牡丹,左右已经得罪了寿宁宫的人,也不差这一点:“也罢,你便留在耳门听差吧。” “谢夫人。”苑齐重重磕头在地,遥遥叩谢已经离开的辛汇。 待房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心事满满的美牙,辛汇两脚蹬掉鞋子,直接将自己往床上一扔,双手枕在头下,先是哼了一声,又静下来,只看着床顶发呆,呆了片刻便使唤美牙要换上的她嫁妆那顶双面绣锦鲤图。 “小姐,”美牙叫的顺口,总也改不过来,“方才季公公说晚上王上要过来,您看,要不,咱迟些换这帐子。”她可记得那帐上的锦鲤图,还是老夫人选定的,上面的条条锦鲤肥美鲜艳,好看是好看,可是…… “哼,来做甚,来兴师问罪么?左右人打也打了,抢也抢了——难道还不兴我抓紧时间舒坦舒坦么?” 美牙对付辛汇向来是拖字诀,立刻转了话题:“不过,小姐,那个苑齐怎么也是寿宁宫的人,而且虽是陈人,却长在齐国的苍州,这样将她带回来……” 辛汇叹气道:“虽然知道她可能是苦肉计,说的也不都是真话,但是这么可爱的姑娘,还是真不忍心拒绝呢。而且,不是刘嬷嬷说的么,将放在放在外面的暗处,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地下看着。” “呃,小姐的意思说她刚才的话是假话……”美牙想起那串串莹亮亮的眼泪,“可是,听起来……” “当她说起她母亲的时候,她的声音和手一样颤抖,但是等到她说她悲惨的身世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反而平静了,这不是很奇怪么?” 美牙恍然,钦慕赞叹:“小姐,你好厉害啊。”果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辛汇非常受用,脸上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这有什么,等你什么时候说谎不结巴了,自然也能看出来,哎,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只要他在,查一查承德十二年的陈齐通婚名册,景德二年的女子户籍死亡记录,也许就能知道些许隐秘的信息呢。 在这楚宫中,表面富贵荣华,实则笼中之鸟,万般不由人,她听的窗棱上的画眉叫,翻了个身,去看那鲜艳的羽毛,在渐黑的天色中依然夺目,不由嗔道:“这宫里,连鸟真傻……”呆在笼子里,却还叫的那样开心。 “这鸟怎么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辛汇猛然一惊,翻身直立起来,然后马上扯了扯散乱的衣衫,只见楚王神态温和的站在床前,手里还拎着一个藤编的笼子,里面挤挤攮攮不知道装了什么。 辛汇瞪美牙,美牙缩了缩头,委屈看她:这楚王走路无声无息,她也没有看到。 辛汇端坐了一下,复又想起下午之事,端正的身子便歪了几分:“王上,见谅,臣妾生病,无法下床,恕不能接驾。” “无妨。”他立刻接受了这个解释,“寡人给你带了些小礼物。” 他举起手上的藤编的笼子,递给辛汇,带着一点几乎不能察觉的讨好:“下午,在乳母的院子里,看见宫人捉这蝉,看着挺可爱,便给你拿了些来。” 辛汇看见一个圆鼓鼓的眼睛挤出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爱?”果真是异于常人的审美…… “是啊,而且还挺好吃的,你要是喜欢,也可让他们拿下去烤了……” 辛汇瞪着眼睛看那拼命往外挤的大蝉,眼睛缓缓顺着上去,便看见一条干净的手绢,手绢下面还绣着花草,用料粗糙,但是针功地道,一看便是出自宫娥之手,不由哼了一声,也不去接那藤笼。 楚王便将手上的藤编的笼子放在地上,又看那窗棱上的画眉:“要是你喜欢聪明些的鸟,明日寡人给你送几只八哥过来,捻了舌头便会学舌,还会背诗。如何?” 辛汇歪头看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前几日还冷冰冰,拿刀骂人嫌她一脸的模样,突然转了性。 她咦了一声,伸手覆上他的额头,和自家一般,并没有发热。 温柔而细腻的触感,楚王眼神竟是不曾见过的柔和,她忐忑不安起来,按捺住自己去抠他“假面”的冲动,待要将手拿开,却被他一把握在了手心。 “我有话跟你说。” 识相的美牙早已退出去,还很贴心的掩上了房门,让辛汇想扯个垛子都找不到接应的人。 辛汇只觉手指一僵,酥麻异常,打起精神僵笑:“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慢慢说。”一边使力想将手抽出,但是手却像被铁箍箍住一般,动不得分毫。 “我自幼在外,又在军队里混迹了太多年,是个粗人……” ——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虽然可能很多女人喜欢我,但是有时候并不太懂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好满足你……” ——等等,辛汇从方才的点头猛地一顿,惊了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第二十四章 楚王却只是淡淡一笑,他气质本身冷峻,笑起来倒是别样的温暖,看着她一副吃惊的模样,心中暗暗有底,果然,女人还是好这口,看来那求鸾小札也并不是乱写嘛。 不过……顺序好像有点不对。 哦,对,应该是先诉衷肠,引起对方注意,拉进感情,然后自然而然吐露心声,此刻必定要不动声色的加上自己的优势,待对方五迷三道之时,再慷慨给予承诺,之后只等水到渠成,投怀送抱就可。 ——都是刚刚被那笨鸟一打岔,一开始从尾开始了。 果真,多年不读书,这记性越发差了。 他承认,一开始,他并不中意这样的夫人,况且,娶她也本是权宜之计,但是——并不妨碍现在看她非常的顺眼,越看越顺眼,从来没有过的顺眼,顺眼到有时候走在宫中竟会偶尔出现相似的幻觉。 自然,在她面前,不必绷着脸冷冰冰言简意赅的说话,也不必受大司马那些为君威仪的重重束缚,更不必担心礼仪缺失可能带来的笑话,她的笑话可要多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迷恋那种感觉,刺猬一般温柔的胸腹和羽毛一般光滑的肌肤。那一夜安眠之后,曾经的辗转难眠变得更加难熬,黑夜愈发漫长。 想要接近她,想要她做自己的妻子,这个念头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已经记不得了,但是越来越强烈,强烈到甚至时时希望晏隐来“建议”他要及时和夫人保持良好的“感情状态”。 楚王是个行动派,特别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早已确认名分,为何不提前使用自己的权利,而且,他有最好的保障,在准备好之前,只要他很小心,她便不会有事。 但强扭的瓜不甜,他也并不想违背她的意愿。所谓强迫为下,攻心为上,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之前,是我脾气急了些,有时候说话可能不怎么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先说自己的缺点拉进双方感情。 辛汇警惕的瞟了一眼楚王身后,并不曾有尾巴。 “呵呵,哪里哪里。”她摆手,十指纤长,肌肉匀称,嫩笋一般。 楚王便看到自己的手先于脑子做出了判断,一把抓住了辛汇的手,嘴巴也诚恳的补充:“真的。”柔软的手啊。 手摸到她空白的手指,便顿了顿:“戒指不合适吗?” 那戒指早已被辛汇扔在了妆台上,她支支吾吾勉强应付:“唔,合适。” 楚王声音更加温和,拉着她的手无意识的摩挲,辛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她本想找点什么借口,但是脑子却乱哄哄的,而紧接着楚王说出的话,更是让她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这枚戒指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他在她手指的关节处轻轻点了点,“名字叫弄月。每次看到它,便像见到母亲一样。”辛汇注意到他的称呼,并非是母后,而是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提及自己的母亲。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我很喜欢你。”他的手指缩紧,“我也很想你留在我身旁。就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为了丈夫全心全意,我待你亦是如此。” 辛汇心头微微一动。 “所以,”他的手从她的手背移动到她的手腕,摸到她那串冰凉的狮负,轻轻动了动,“这串手链收起来吧……” 辛汇有点迷糊,并没有特别明白他的意思。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串狮负,莹亮润泽,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嫁妆。 楚王看她模样,倒也不恼,看着她的眼睛:“我在穆陂手上看到过它。” 原来如此……辛汇想起祖母曾说的,关于这串手链,一串在陈宫,一串在她母亲这里。 她的声音沉下来,所有的情绪和悸动消失无痕,歪着头看他,在他看来便成了挑衅:“如果我不呢?” 他果然要生气的模样,但是很快,他恢复方才的温柔,耐着性子:“阿珍,我可以等,等你想要取下来的时候。” 辛汇皱了皱鼻子。 她刚要说话,他却把手放在她嘴唇上,阻止了她接下来要发出的不悦意见。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对我,真的很特别,很重要。重要到我可以容忍你的很多缺点,即使你并不十分漂亮,身形也不完美,脾气不见得好,但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他漆黑的眸子紧紧看着她,一只手捉着她的手腕,而另一只手则撑在她身后,将她束缚在一小方天地中。 ……丑……身材不好……脾气坏……? 她额角的青筋微微绷起来。 然,楚王正在缓缓低下头,他的肩膀如此宽阔,将她白兔一般囊括其中,而他的唇,正在缓缓的低下。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魅惑,说在她耳边,如同低低的春雷。 “阿珍,我以后便这么叫你好么?我很想等,等你像我对你一般的时候再要你,但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然而就在他的唇将要接近之时,忽然从腰间传来一阵剧痛,熟悉而陌生的痛楚,腰上的肉被一双细嫩的手捏住小小一块,旋转牵引。 啊……他猛地跳起来,苦心经营的所有气氛顿时消失无痕。 辛汇搓搓手指,不怕死的看着他。 “你!”他怒气冲冲的指向辛汇。 果真呢,这就显出原型了,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故事一般,花言巧语的书生为了骗千金小姐骗妖精们睡觉,什么花言巧语都能活灵活现的说出口——她想。 怎么回事,明明基本都是和求鸾小札差不多的招数,特别最后那招将女人逼到狭小的怀里角落,然后深情款款的注视,接下来不是应该全身酥软,予取予求了么?哪里不对?——他想。 他便不说话,皱着眉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次。 辛汇也不怕他,跟着他的目光也将他好一阵打量。 他压着嗓子说了这么些话,此刻积累的温柔全部随着腰间的痛楚消失,但是那痛楚消失后,却又在那里开始发热,隐隐约约,如同儿时母亲打在身上的藤条。他直起身,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辛汇立刻坐了起来,警惕的看着他。 他轻轻咳了咳,声音回复到正常的高度。 “看来你精神很好嘛。”他得出一个结论。 “你也不耐。”她立刻回嘴。 他便明白了,不是书哪里不对,是眼前的人不对。 但是明明晏隐靠这个摆平了好几个恶叉般的女人,嘁,亏他当年在军中还费了那么多精神偷偷摸摸藏了晏隐这本宝贝,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仿佛刚刚有点蠢,还好都是自家女人,也没有说出什么更蠢的话来。 “这便是辛家女儿该说的话么?”他危险的眯着眼睛。 “我既然又丑脾气又不好,自然也不聪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王上想听什么?不妨直说。”她可记得清楚。 楚王赞许点头:“还算有自知之明。” “你!”她柳眉倒竖,碰见他总是格外容易失控。 “我要是你,至少会略略拿出一点女人的样子,讨讨自己丈夫的欢心。”他虽然说着斥责的话,但是口气却听不出半分不悦。 “哼……”辛汇利落一裹被子,“王上,妾身身体不舒服,要休息了,恕不远送。” “今晚本王也要在这里休息。”楚王并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他本就是这么想的。 啊?辛汇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惊天动地的呼噜。 “我如果说‘不’呢?” “没有‘不’这个选项。你可以说,王上,您睡我的枕头,也可以说,王上,我当您的枕头。”他眼睛扬起,有奇异的情绪从心底涌出,让他情不自禁扬了嘴角眉梢。 果真,还是喜欢这样的相处呢。 辛汇咬牙,猛地亮出杀手锏,伸出手指,明晃晃的金戒指又戴在了上面。 “妾身此时不便侍寝。” “没关系。”他简单粗暴回答,“只睡觉,不侍寝。” 辛汇愤愤的扭过头,满脸羞愤,这样荒诞不经的话,竟是将她当成那曲意求欢的女子不成,她愤愤道:“王上,君子绝不会趁人之危。” 楚王摊手,额头那道刀疤也生动起来了,愈发显得英气勃勃。 “为君之道,自然当审时度势。”他向她伸出手,“起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辛汇没有动,他竟然直接将手越伸越长,再次探身过来,几乎想也没想,就在他手伸过来的瞬间,辛汇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脚,结结实实,避无可避,但是他却纹丝不动,而另一只手已经牢牢捉住了她的脚,竟让她动不得分毫。 “你的脾气的确不好。”他苦恼的样子,“而我的脾气,有时候也会很差。” 说罢,他只是轻轻一送,辛汇就势一滚,直接在床上滚了两个圈,撞到另一侧的软被又弹了回来。 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他的眼皮子地下。 这回教她逮到机会,辛汇果断缩手、攒力、就像今日下午对付翠儿一般,一个黑虎掏心直击要害。 连托词她都备好了——被摔糊涂,滚过来便不小心“碰”到了。 至于碰的厉不厉害,严不严重,这意外,谁也不能预料的嘛。 “好吧。”楚王看着那横冲直撞的拳头,叹了口气,他还是有点累了,对付女人,果真比上阵杀敌还要疲累。他决定将那本号称不传之秘的求鸾小札彻底烧干净,该扔哪扔哪里,用最直接、最简单也是他最擅长的方法让眼前这个女人稍稍听话一些。 “你真是不够听话的。” 他略微一动,便避开了她的攻击,然后他抓住辛汇脖子后面的衣襟,她顿时叫起来。 “好汉,有话好好说。” “我有东西给你。”他的手一用力。 “啊……大王,我这回也不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认错是她的强项,更是曾经的日修课。 然这回却不起作用了,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已经被拎起来,像一只短耳朵兔子,尽管已经死命挣扎,却还是轻轻松松被楚王从床上拎到了妆台前。 她双脚一落地,便捂住喉咙咳嗽起来。 ——蛮子,蛮子,穿上王袍也是个蛮子,说话再温柔还是个蛮子……呜呜,好痛。 那“蛮子”浑然不知她的腹诽,只从玉盘中拿起自己母亲的戒指,轻轻擦了擦,便直接戴到了辛汇手指上。 “带着它。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有天我又像现在这样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看见它便不会了。” 说罢,他粗大的手掌握住了辛汇的皓腕,将那串狮负直接拨了下来,然后带到了自己手腕上。 狮负的绳结并不十分合适,珠子之间的缝隙像漏风的太婆门牙。 “你干什么?”辛汇伸手要去抢。 他却摇摇头:“我送了你我最珍爱的东西,要一样回礼,也不算过份。” “我不要。” 楚王直接伸出手,放在她脖子处,瞳孔幽暗:“你说什么?” 好汉不吃眼前亏。辛汇咽了口口水,被衣襟勒疼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说有戒指就不会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了吗?果真男人的话听得,那母彘也可上树了啊。 她心不甘情不愿,哼哼唧唧服了软:“呃……暂时借王上开开眼也不是不可以……” 大不了有机会,再偷偷拿回来就好了。 第二十五章 听了她的回答,他原本放在她颈部的手便移到了她的脑袋上,顿了顿,复而随意而生硬揉了一揉。 温暖,粗暴,辛汇只觉自己的发髻跟着那粗糙的手也晃了晃。 她抗议抬头,正好看见他含笑的目光。 那眼眸深邃无害,她一瞬看进他眼里深处去,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补充了一句:“不过以后要还给我,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东西。” 为什么要解释呢?她说完这句话竟有些心虚的脸红了一红,转过眼睛看向别处。 ——只是因为是母亲的珍贵遗物,不想被他误会是陈国太子送她的信物吧,她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只是,懿天子赏赐世间仅有的两串狮负,怎么母亲竟然会有一串呢? 楚王眼角笑意更甚,似乎看穿了她辩解后面的心事:“那倒是我,想多了。” 辛汇面上红了一红,强撑道:“自然是你想多了。”这话说的僭越,却晕染出别样的情绪。 他又转头看那串狮负,道:“岳母对夫人甚好。昔日天子春蒐于雒,有锡兰异人奉上狮负,称之仙娥所献,可勘行运。这便是其中之一。” “天子竟然都赏给了陈国?”辛汇赞叹,陈王这可真是好手段啊。 楚王难得耐心解释:“天子新得麟儿,大喜之中,便将这两串狮负作为彩头,以狩猎多者得之。” “啊?陈王竟如此厉害?”辛汇想起那胖胖圆圆的陈王,怎么也不像个善战之士。 “自然不是。一串为穆陂所得。” “太子?可是……”辛汇板着指头来算,惊叹,“那是他不过稚龄少年——” 楚王的耐心便消失了,哼道:“不过是他运气好,箭也稍微准了些许。一箭射穿了一只饿虎的眼睛……” 辛汇感慨:“才那么小竟能……” 等她感慨完,便看见楚王的脸色隐隐都是说不出的不爽。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扣在了辛汇的肩上,她咽了口唾沫。 然后,她看见他也咽了口唾沫。 “呵呵”她的心中警铃大作。 他命令道:“闭上眼睛。” 那双手牢牢的抓住她,像她吃过的那海里的大螃蟹巨钳子,她疼得抽了口凉气,咧牙。 “闭上嘴。”他自个已经闭上了眼睛。 傻子也知道他想干嘛了,可是,可是……可是!!辛汇的头努力向后退,他的头缓缓向前移动。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听见他紊乱的呼吸,而砰砰的心跳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简直把这辈子的聪敏都用上了。灵光乍现?还是自找死路? 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所有动作全部停止了,活像被扔进油锅的煎鱼,一动不动,全身却开始冒着奇怪的气泡。 “好了。”左右是亲一下,不如“丢卒保车”——她似妥协又似乎哄小孩一般,用力抬起手,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推,他懵懵的,整颗头便像失力一般侧向一旁。 辛汇一喜,顾不得许多,抓紧时机从他的桎梏中退出来,谁知刚转身走了一步,却发现自己动不得分毫,回过头去,却看见他歪着头看她,眼眸深沉,嘴角扬起,而他的脚踩在她逶迤在地的裙裾上。 “不够。”他说,目光灼灼。 她竟然有些不敢去看他那眼神,像火光一般似会灼人。 “放开我。”她低头看见裙裾上面那只大脚,登时恼道,“真真是,新做的衣裳,今天才上身!” 她心里的嘀咕还没说出来,便被他一把抓过肩膀,紧接着,便是温热的嘴唇覆盖下来,这一瞬间,她的双眼蓦地睁大,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他的手穿过她散乱的发丝,牢牢固定住她的头。 唇瓣是灼热湿润的触感,他的眼睛闭上,长长的睫毛触碰到她光洁的脸颊。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用他自己的方式攻城掠地,她像是傻掉的狍子,呆呆站在原地,滚滚惊雷从心口涌动到四肢百骸,有奇异的颤栗。 直到他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腰间缓缓移动,辛汇才猛然回过神来,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他。 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她扬起手来,然而还没到他脸颊,便被他的手紧紧握住。 他漆黑的眼眸深深锁住她,看她急促的喘气,看她气急败坏几乎要打人的炸毛猫模样,他便伸出手去,想要帮她顺顺毛,然而手还没到她眼前,她竟转头伸嘴便是一口。 他眼疾手快,她的牙齿咬了个空,咯咯两声,辛汇只觉得心尖都要气炸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你这……”她愤愤指责他。 “我是你的夫君。这是我们未完的仪式。”他理直气壮。 “……”辛汇怔住了。 看她终于安静下来,楚王便松开了手,顺便帮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到后背去。 他隔的太近,而她的身姿如此丰盈,于是,“不可避免”触碰到了她的柔软。 辛汇柔软的胸腔热血激涌,整个人都跳起来,她大怒:“你、你!你这蛮子!你信不信,我打你全家!” 楚王先是一惊,继而竟然一愣,便如同她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接着竟然笑起来。 辛汇双拳紧握,闭上眼睛咬住嘴唇,豪言虽说出口,脑子还没彻底坏掉,楚王是打不得的,她心中郁结难平,胸口涨疼、一咬牙,伸拳便锤自己胸口:“我打你婆姨,打你婆姨!” 打打打! 楚王:…… 真是个蠢女子,真是个稀奇的蠢女子。 楚王一伸手,抱住她整个人,那最后一丝迟疑,猜疑还有一些强压下来的情绪全部倾泻在她柔软的肩膀上。让她无处可逃,也断了自己的退路。 门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这个时候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来惊动他的。 通传的宫娥小心翼翼汇报了名号,是晏隐并大司马。 是齐人来了么? 楚王松开辛汇,他已经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见辛汇咬着嘴唇桀骜难驯的样子,未说话,便先笑了笑,长手一伸,辛汇尚没有回过神,便看见他手上多了一方手帕,想来是刚刚挣扎时候露出的。 “这个,我要了。”说罢,他扬了扬手上的战利品,头也不回阔步离开。 她怔怔了半晌,皓腕空空,脑海空空。许久之后回神,无端端想到方才被打断的问题,一串狮负赐给陈国,那还有一串呢? 第二十六章 出了坤和宫,楚王周身那种轻松戏谑的氛围便随夜风消失不见了,他又变成了那个崖岸高峻、盛气逼人的楚王。 每个人都有无数脸谱,而最真实的永远包裹在最下面。 只是转进宸宫甬道之前,他脚步停下来,宫灯朦胧,夜风送凉,他目露温意,将手中那方丝滑柔软手帕看了一看,朦胧的宫灯下上面一片素白,复又缓缓送至鼻尖轻轻嗅了一嗅。 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隐隐,怎么有股子鱼味…… 他远远捻起蹙眉看了两眼,扔给身旁的小太监:“洗干净。”顿了顿,又补充,“用软香豆。” 小太监不敢多问,立刻捧着帕子如临大敌一般去了。 楚王这才按了按太阳穴,不疾不徐走向朱子房。 房中等候已久的两人各怀心思。两鬓斑白的大司马有一道引以为傲的美髯,日日睡觉都要特制的帕子包扎起来,此刻,他虽然仍安坐于此,但捋胡须的力度已充分说明主人的不满了。 晏隐位于他下首,安安静静做他的美男子。 房中流淌着不安的空气,连烛火都跟着噼啪起来,晏隐纹丝不动。 大司马眼角跳了两跳,终究耐不住:“为师听褚拱说他日前去了坤和宫,并梁世贾、谭元春,然朝马进宫却又未得召见。可有此事?” 楚国太医院三杰之褚拱是大司马的儿女亲家,知晓此事并不奇怪。 但是在齐国蠢动之时却问起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晏隐倒有几分好奇:“确有此事。君夫人高热危急,王上急切也是情理之中。” 大司马哼了一声,虽已近天命之年,但保养得益,看上去不过四十有余,他本就豹头环眼,此刻眼睛微睁,叫人从心底生出压迫来:“王上是楚之王,不是你的妹夫,齐人伐陈,陈楚联姻,桩桩件件,晏隐你可费了不少心。” 晏隐微不可见蹙了蹙眉,复而含笑道:“老师的话学生却听不懂了。” 大司马嘁声冷道:“你们背着老夫的那些事情,真以为天衣无缝吗?黄口小儿,竟然生出这般野心,当日军中的教训竟忘了么?为师既然能拥护……”他咬牙,后半句未曾出口,却也是明明白白。 晏隐面色不改,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袍摆,缓声道:“老师,学生有句话一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与老师听。学生和王上虽曾在您的麾下从戎,但这景楚,国姓虽是芈,大氏却从来都是景。与其说是老师成全了王上,何不说是王上屈尊承了老师的情……” “好,好,好哇……”大司马的性子并未随着年纪恬淡下去,闻言大为恼怒,眼睛发红,面颊横肉微抖,连哼了三声好。 晏隐的眼睛余光隐隐扫见房门外踏月而来的宫灯阴影,他脸上暧昧的笑意更甚,几乎是微不可闻加了一句:“更何况,老师也不是白白帮忙。” 大司马勃然大怒,黑脸发紫,一掌拍在几案上,凌厉的气势呼之欲出:“放肆!” 几案的茶杯被震得跳了开去,杯盖颤动,迤逦的水渍在桌上留下蜿蜒的痕迹。门旁的两个內监也不由跟着抖了一抖。 屋内的两人同时便听见楚王低沉含笑的声音:“老师,何事如此着恼,可是晏隐又不听您的话。” 大司马又死死瞪了晏隐片刻,这才从鼻孔中哼出两道气:“王上言重,‘老师’二字老臣受之有愧。” 楚王看了一旁拂袖而坐的晏隐,他笑眯眯的歪了歪头,一副无辜的模样。 楚王便叹气:“若非当日老师收留,珝如何能得施所长。老师这话,倒是叫学生不安了。晏隐,可是你又做了什么混账事,说了些混账话。” 大司马表情略略松解了些,声音依旧冰冷:“旧书已归高阁,蛟龙已归深海。现在的楚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老臣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是今日收到的线报却让老臣甚为不安。”既已隐退,为何还有线报,这前后两句着实矛盾,晏隐垂首不语。 楚王阔步走进来,与大司马见礼后平坐一方,大司马接下来的声音便也有了感情:“这两个线报是先王安在齐宫的,先王故去后,便由老臣接管,本已沉寂着许多年,却不想日前竟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上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借着保太后的寿辰,齐人先派人送来了贺礼,以此修好两国关系。朝中莫不感叹王上您的天纵之姿,威慑四方……” 楚王点头示意他继续,大司马这便咽了口唾沫:“但,据细作所说,此次出兵陈国,不过齐人的一次试探,而且这次战争,更有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什么目的?”晏隐问道。 大司马瞪了他一眼,又看向楚王:“送来的密信字迹潦草,寥寥数语,想是没有写完已经来不及,只仓促中送了出来——之后再也无法联系上他。” 楚王神色严肃起来,大司马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蜡丸,原本透明的蜡丸已经变成诡异的赤红色。 晏隐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看着那一方蜡丸,那是军中只有特级机密急件才能用的颜色,本身便已是一种威慑。 大司马见楚王的表情便知道他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立刻打铁趁热进言:“王上宅心仁厚,向来重情,但是感情既是最深的羁绊,也可能是迷眼的烟云。亲贤臣,远小人,此楚之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此女国所以倾颓也。”说罢,又生怕楚王不知道是谁似的,狠狠看了一眼晏隐。 晏隐摸了摸鼻子:“老师,女国倾颓,是因为兵力不足以拒敌吧。” 大司马眉头一皱,便听楚王喝骂道:“混账东西,不成体统,老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晏隐放手垂首,静听训责。 大司马心情愈发畅快,想了一想,终将剩下的话也跟着说了出来:“王上,辛女已为国后,如今陈国穆氏和辛氏不睦,眼下陈王已经动手,辛家长子被调往陈齐边境,听说那里正流行疫病——此事,君夫人早晚将会知晓,只怕王上届时难做。” 楚王缓缓哦了一声,晏隐嘴角那丝笑意也已消失无痕,插嘴道:“老师大可放心,辛女既是楚后,自然当以楚国利益为重。” 这回,晏隐的反应,倒是大司马有些看不懂了。 新茶换了数道,月色浅淡,值班的侍卫也换了几茬,灯火明灭不定的朱子房,大司马终于告退,房中便又只剩下两人。 晏隐起身前行,手中举烛,将锦屏中那幅诸国山川图轻轻抚动,烛火荡漾在他眼中,波光潋滟:“犹记得当日在军中,你我二人击掌盟誓,踏马过百川,横刀挡千夫。” 谈了一夜的诡道,楚王神色倦倦,此刻更关心另一件事:“大司马已经知道,辛汇是你妹妹?” 晏隐点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没想到,最先知道这件事的,竟是最不想干的人。不过我倒是奇怪,既然他已经知道,那便也知道我晏家的规矩,向来只以父族论亲疏——怎么会如此蠢,竟会以为我会因为一个女人忘了本份?” “不过,既然连他都知道,想是齐太子和那位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王上真打算私服出宫么?” “先说齐使来访,却没想到来的是这两位。他二人提前来了楚都,却不肯露面。正好寡人无事,便出去亲自会会未尝不可。毕竟,那也是寡人的哥哥……当年母亲强行出宫,齐楚联盟破裂,只听闻我这位哥哥被软禁凌虐而死,却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姜慈身旁的第一谋士。” “姜慈?”晏隐咬重了慈字,笑道,“可是,名不副实啊。” 楚王也笑起来,他伸了个懒腰,黑夜漫漫,空度*啊。 晏隐站在百川图的最上处,那是郡州所在,离楚国很远,在陈国最北之地,他伸手抚上去,指肚上是温润的触感,却听后面沉默的楚王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方才你说‘更何况,老师也不是白白帮忙’,什么意思?” 晏隐却不知那样低一句话,竟也教他听了去,他目光顿住,声音却懒洋洋回答:“大司马的位置以钭奚惠的粗蠢才干能坐到现在,岂不是王上给予他的额外报酬么?” 楚王看着晏隐欣长轩昂的背影,俊彦如画,他再想问,却沉默了。只是隐隐觉得,并不是这个答案。 他一面问话,手一面无意识的翻动齐人新送来的礼单,翻到某一页,便顿了下来。 “齐人竟然送来了巨虎。”他惊声叹道,声音也生动起来。 晏隐便听见身后的落兵台上面传来一阵哗啦啦响动。 他转过头,便看见楚王拎了一柄弯弓预备出门。 “王上?” “寡人想到件事去办。你自个让大季子送你出宫。”大季子便是小季子公公的叔叔。 说罢,楚王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晨曦还未曾露出端倪,宫中除了巡逻的侍卫,静谧如画,然此时,坤和宫中某个眼睛浮肿,长发散乱的人正被人强行从床上拖起来。 “小姐!”美牙努力将昏昏沉沉的辛汇拖离温暖的被窝,“王上都等你很久了。再不起来……”她压低声音,“王上就要亲自进来请您了。” 辛汇眼皮跳了跳,身子一僵,静了片刻,几乎咬牙问道:“王上,所为何事……”大爷喂,还不到寅时,鸡都没叫,着火还是休妻啊,片刻都等不得么? “王上只说有非常要紧的事情……”美牙作难道,“小姐,您还是亲自出去看看吧。” 辛汇憋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和黑眼圈,破天荒不到寅时便出了寝殿,果真,楚王正负手站在外间偏厅,见她出来,他便不自禁露出一个略得意的表情,复又强作淡然道:“寡人方才无事,想起有样礼物待送与你,便去取了来。” 说罢,他踢了踢脚下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布包,眼睛里殷勤的写着:快打开看吧,看了不要太惊喜。 辛汇打起精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鼓鼓囊囊一大包。倒是被他搅出一丝好奇心,低头瞅那大大的包裹。 于是,她在楚王殷勤的目光鼓励下,慢慢打开了那布包,上好的锦缎竟也会落色么,手上也沾了少许,辛汇剥蒜一般,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最后,她看见一张新鲜的完好无损的虎皮,血淋淋躺在布包最下面,虎皮眼睛处的一支箭横贯而出,分毫不差。 她僵硬着转过头去,看见楚王似笑非笑,明明臭屁偏偏淡然的脸,上面活生生一个大写的“求夸奖”。 昨夜的话还历历在目…… ——“不过是他运气好,箭也稍微准了些许。一箭射穿了一只饿虎的眼睛……” ——“才那么小竟能……”她彼时的感慨货真价实,他脸上的“我能我可以”呼之欲出。 你果真可以。呵呵,夸吗?夸你全家可以吗? 第二十七章 早起的结果便是一整天的黑眼圈,辛汇没精打采支颐看窗外渐渐细密起来的雨线,一手拿滚蛋在眼皮上滚了两滚, 从上午开始落了一天的小雨,细细密密像牛毛一般,沾衣欲湿,挠的人脸上,身上痒痒的。 坤和宫的偏殿滚了两片瓦,工正带着几个工匠满头大汗的抢修,雨水顺着斗篷缓缓滴下。 她看了一会,便把那蛋在桌上磕了磕,一手按着蛋脑壳,另一只手开始旋转剥壳,不过片刻,整个蛋便只剩下光滑白胖的净肉,一口下去,便只余了半个蛋身。 ——果真,还是不能一口全吃下呢。 她呼了口气,细细碎碎的蛋黄飘出来,好在支棱起的窗户外并不曾能看到,只隐隐听美牙大嗓门,叽叽喳喳指挥几个小丫头接雨线。其实不过就是零丁几滴水落下来罢了,偏偏在她眼里跟天塌了似的。 说到底,还是做贼心虚,话说,就算她自家在自己宅子里面赏月,不小心踩碎几块瓦,于情于理也在维护许可范围里才是。 “喏,这缸要满了。” “呐呐,还有那个,歪了,往东点,东边,不,再北边一点。” “哎呀,谁放的这个瓦罐,下面破的——全湿掉了。” 她满脸湿漉漉,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又见一个拿抹布的小宫娥不够利索,不由生气嚷起来。 “真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我过去你在拿抹布,回来你还在拿抹布!都你这样,大家伙都要被水冲走了……” 她歪头看去,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都快被美牙骂哭了。 这时,只见另一个身着浅粉宫装的宫娥伸手递过去一条洗涤好的抹布,是那个新来的苑齐。 她小心翼翼递上去,生怕被拒绝似的:“我都是用热水洗的。”被热水烫的红彤彤的手讨好的低低奉上。 那原本还在埋头哭泣的宫娥却像自己被热水烫了一下,厌恶而嫌弃猛然往后一动。 那伸到半空的手便僵硬的顿住了,禁止的宫廷里,整个雨声都大了起来。 美牙虽然还是着恼,但此时却皱着眉头,伸手接过了那张抹布:“好了,这里不需要你,先下去吧。” 苑齐失魂落魄站起来,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美牙,像是被抛弃的小狗,然后埋头缓缓从雨中走向自己蜗居的偏屋。 雨水打在她伶仃的肩头,让人无端端不忍,美牙看了看身旁的油纸伞,想要说话,到底还是没喊出口,只是将拿抹布扔到小宫娥身上,骂道:“平日里待你们稍微和气些,便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做事只知道偷奸耍滑,欺负人倒是一等一的厉害。” 那小宫娥委屈嘀咕两声,美牙冷哼:“事无不可对人言!说什么耳朵话呢!” 小宫娥这可怜巴巴抬头:“好姐姐,我们如何敢欺负她——姐姐可不知,寿宁宫那位小姐病了,这几日竟连床都下不得了,原先伺候她的两个宫娥也病了。那位,可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她说得悄声窃语,煞有介事一般,美牙抬头看去,便看见细雨之中那个衣衫已经半湿的女子僵硬的站在那里,然后缓缓继续踟躇向前。 她没来由,便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便听见庭中一个轻灵的声音:“见过王上。”却是楚王来了。 苑齐行了礼,站在那里没有动,两鬓的耳发服帖着尖尖的脸庞,眼脸细密的雾气,一看便是刚刚哭过,而此刻雨水打湿了衣衫,服帖在身上,倒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恰好便不瘦。 她见了礼,并没有马上离开,楚王头上的华盖迤逦出曼妙的水线,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然后缓缓低下了头,看向楚王衣襟下摆处。 这模样,倒是像楚王恋恋不舍一般。 “怎么不打伞?”他蹙眉。 苑齐娇娇怯怯不胜关怀一般:“细雨绵绵,只是数步,奴婢无事。” “万一得了风寒怎么办?” 苑齐一愣,复而脸颊微红,和湿润微红的鼻尖相映成趣:“奴婢自小身体尚好,这些许小雨……” 楚王不耐烦打断她:“蠢货,前两日君夫人刚刚病愈,万一要是传染夫人——”说罢,又嫌弃看她一眼,“身子好,脑子不好有屁用,苏大发是怎么选人过来的!” 刚说这两句,便听见远远偏殿的窗户砰的一声阖上,他转头看脸色苍白一脸懵然的苑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去。” 苑齐走了两步,听见他吩咐身旁的大季子:“可找人看着,有异移去净月堂。” 大季子唯唯诺诺。 苑齐复立雨中,光滑的脸上那抹怯弱和懵然全数消失,只剩下彻底的苍白和漠然。她低下头去,缓缓向前走去,地上积攒了无数水花,踩上去,步步生莲。 楚王进了殿,最先看到的不是辛汇温柔热情的笑脸,而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昏暗。 “怎么不掌灯?”他左右一看,在某个角落看见一个阴沉沉的暗影。 “掌灯作甚?”辛汇刚刚说话,便被身旁的美牙轻轻一推,她身子一歪,便住了口。 大约是听出她口气的不善,楚王便解释道:“今日因为齐国的事情略略忙了些,一直没过来看你。” “你忙不忙与我何干?”美牙急的跺脚,小姐这是在说什么糊涂话,忍不住又推了一推她,这回半个屁股差点推出去,辛汇恼怒回头瞪她,奈何关了窗户,本近黄昏,屋子里并不能看清表情。 楚王又想了想:“这工正是寡人亲自拣选的,做事最是伶俐。” 辛汇心口一阵隐隐的气闷无法宣之于外,听他罗里吧嗦更是不耐:“谢王上好意。” 美牙着急得上火,刚刚看见王上一来,便火急火燎过来寻小姐,她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竟说些气人的话。她这回只是轻轻一推,辛汇还没回正的身子顺着凳子坐到了地上去。 “挤什么挤?挤糍粑啊!地儿那么宽,偏偏往我这里凑。”辛汇麻溜站起来,语气相当不善。 这口气隐隐带着指桑骂槐。 楚王面上有了不悦,他昨夜一晚没睡,大早上天没亮就去帮她猎老虎,接着又是一天的筹备,听说她这里偏殿漏水,立刻忙里偷闲拣了最得力的工正前来处置,然后晚饭都没吃,就急急忙忙过来,却是这样的待遇。 “你!”他不满道,“是不是寡人太宠你了。”果真,女人宠不得,稍微对她好些,她们便忘了自己的本份,一有不满,便蹬鼻子上脸来。 辛汇没吭声,美牙紧张地看着自家小姐。 短暂的静默中,只剩下对峙和沉默,最终,楚王的语气还是松软下来:“也罢,这两日,寡人将微服出巡,你便在宫中好好反思反思。” 微服?出巡? 辛汇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立起来,她立刻转过头,刚刚因为那苑齐惺惺可怜而带来的些许不爽全部都消失无痕。 “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啊?”她问道。 楚王没吭声。 “王上?” 火折子打燃,然后一只宫灯点亮,辛汇捧着宫灯走过来,黑黝黝的眼圈写满期待:“王上是一个人去吗?” ……女人,果真善变。 楚王微微眯起因为突如其来的光明而不适应的眼睛,睥睨看她:“莫非,夫人也想去?” 辛汇鸡崽一般点头。 楚王缓缓摇头。 辛汇转到他头的一边,殷切道:“王上……” 楚王便摸了摸自己那坚毅的下巴,狐狸一般的眼睛扬起,煞有介事道:“但是,寡人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你拿什么报答我?”说罢,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几扫,特意又在胸口停留了片刻,然后,嘴角缓缓勾起。 辛汇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量片刻,果断道:“以身相许吧。” 咳咳……楚王被自己口水呛到,猛烈咳嗽起来,他难以置信的眼中慢慢掠过一阵狂喜,然后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她手:“今晚?” 辛汇将那宫灯放在桌上,点头:“今晚就给王上送来。” 楚王:……好直接……啊,求鸾小札,啊,晏二郎,啊,同袍们,——我家夫人画风变得太快,有点受宠若惊,怎么办? “王上,是明日就微服出巡吗?”辛汇心头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满心欢喜的问道。 楚王嗯了一声,起身转到桌前坐下,强掩激动,端了桌上的冷茶遮住脸,一口口抿着,间隙一眼一眼看着满脸笑意的她,只觉心中爱极,又想起眼下先要处理好几件要事,为晚上空出时间,便应了几句风一般去了。 朱子房中,今日的内侍明显感觉到王上的如沐春风,便是聒噪的咸尹啰啰嗦嗦说了许多,他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还不时笑上一笑。 内侍们面面相觑。 直到坤和宫里送来了君夫人亲自备至的礼物—— 楚王疑惑地打开那木香浓郁的精美匣子,便看见里面躺了一根须发直立的千年老参…… 老参…… 辛家女,枉寡人敬你是条汉子……敢作敢当么? 呜呜……说好的以、身、相、许呢!! 第二十八章 如同昔日踏青出游的前夜,久困马厩的马驹子解了缰绳,兴奋过头的辛汇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烙煎饼,数了无数只猫儿狗儿,还是了无睡意。 最后,索性吁口气,翻身坐起身来叫宫娥备宵夜。 下了一日的雨放晴,星空熠熠,灿若珠光,空气清新的像是从树叶中过滤了一般,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静静的夜,只听闻淡淡而悠远的咳嗽,她便想起当日被当了自己替死鬼的那只可怜青蛙,以及拿剑的那人,那眉眼……嘴里便哼了一声,随手揭开面前画眉笼的布罩子,只看那鸟头搁在怀里睡得昏沉磨牙,一派傻气,她不由笑起来,心情无端端的好。 宵夜上来的却不是美牙,牡丹解释说美牙今日落了雨,晚间有些发热,眼下刚刚睡着,由她顶值侯着。 辛汇大为可惜,还说明日双双把手牵,看来美牙却是那没运气的。 牡丹回了话,备好膳食,却不退下,站在一旁看辛汇一勺勺吃着羹粥。 辛汇慢条斯理吃着,乜了她一眼:“看也没用,美牙都没带,可不能带你。”美牙那针尖大的心眼,回来听了可不得又气病才是。唉,可惜啊,她可是来的时候就念叨要来吃吃楚国最有名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的。 牡丹讪笑迭声道:“夫人,奴婢怎敢和美牙姐姐并论。只是,只是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她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 辛汇蹙眉看她,不当讲那还讲什么。 牡丹知道小姐不喜欢自己这贼眉模样,忙忙将吊下的半截话抛出来:“夫人可不知,前两日寿宁宫的那位翠小姐生了病……” 辛汇想起那一拳,不由两分心虚,哼了道:“无凭无据——这却赖不到我身上来。” 牡丹摆手:“夫人却不知,翠小姐这病病得奇怪,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白日发冷,夜间却发热——而且,听说,她的两名贴身宫娥都病了。” 辛汇奇道:“这是什么病?” 牡丹见辛汇没有听出重点,便压低了声音:“什么病可不知。但是,夫人,这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是奴婢多嘴,只是小姐,毕竟那人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不可不防呐。您倒是一片好心,可是,今儿大家可都是看见的,夫人您还在呢,她便做那模样给王上看,倘若背地里,不知道多少幺蛾子。夫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今天她只求您收留,明日,说不定就肖想其他的东西了……” 辛汇大倒胃口,看了牡丹一眼:“难怪古人云:食不言。徐嬷嬷嘱咐你的时候,难道没跟你说,凡事点到即止么。” 今儿从苑齐在庭中和楚王说话回去后,先是美牙,后是徐嬷嬷,你来我往轮流上阵不咸不淡跟辛汇说了好些。 但她们却不想,一个宫娥刚刚和王上说两句话,立马被寻了由头处理,一旦传出去,这王后该被说的多容不下人,当的太战战兢兢草木皆兵,实在有损她的颜面。 牡丹本想借着美牙和徐嬷嬷的东风博得一个为主着想、聪慧可信的好印象,却不想直接碰了一鼻子灰。 她还想再说,被辛汇挥退下去,出得门来,背上脖子上立刻起了细细一层鸡皮疙瘩,好冷的天。 她拢了拢袖子,挑起宫灯,两个小宫娥紧随其后,转过回廊时,忽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过头去看,摇摇晃晃的宫灯下,投下的暗影冰冷诡异,但再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她心头一颤,立马拢住斗篷加快了脚步。 夜色正浓。 被牡丹这么一搅,辛汇的兴奋劲少了许多,和衣躺榻上,片刻便睡过去,这一睡,竟然直接睡到了大天亮。 阳光照进窗户瞬间,她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连忙转头看旁侧的沙漏。 啊啊,已经这么迟了! 她心头暗骂这不靠谱的牡丹,竟然忘了叫她。此时顾不得许多,一边下床一边穿鞋,还好早已经换好衣衫和衣而睡,两个小宫娥立刻麻利奉水上来洗漱。 辛汇一阵风般收拾完毕,左等右等却不见楚王的内侍前来传话,在殿中转了几圈,正等得毛焦火辣,便看见大季子气喘吁吁带了两个内侍,捧了衣衫赏赐前来,听得他确认,心头这才松下一口气。 不过—— 不是微服一般都是男扮女装,哦不,女扮男装么? 给她这么一套如此……如此“飘渺”的女衫是做什么! 她拿起那一套薄纱缓带,曲裾广袖的江南女衫,脑子扣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类似的形容词。 如同早有所料,大季子笑出一脸褶子:“王上要老奴转达夫人,既是微服出巡,那自然真实为准,倘若是女扮男装,夫人这形容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辛汇眼皮一跳:“这‘形容’?” 大季子选择性耳背,笑而不语,垂首听差。 辛汇扯了扯自己紧绷绷的男装上衣,这衣裳定是美牙在陈国定做时候被坑了,洗了两水紧了这么多,果真便宜没好货啊。 她勉为其难的捻起盘中那套女装,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便觉那衣料着实轻便,和陈国的质感宽挺布料大为不同,和她在楚宫中的所有常服和宽大裙幅华服也不一样。 大季子见状立刻贴心解释:“这是大楚民间女子的服饰,取其轻缓之态,是王上特意为夫人准备。” 辛汇手指微微用力,有些忧虑:“这衣裳,稍微用力点就给弄破了吧。”她蹙眉:要是微服,少不了骑马翻墙,这可不是很方便。 大季子冷不丁听见夫人这样问,立马想到楚王那徒手毙虎的威武之态,老脸顿时一红:“这……老奴就不知道了。” 但是——只要能出去,一丢丢的不方便算什么呢。 她示意宫娥接下衣裳,正要准备去换装,忽然想到些事,回身问道:“我扮作寻常女子,那楚王扮作什么?”她眼睛转了一圈,“莫不是我的夫君?” 大季子闻言顿时一顿,半晌,缓缓道:“这个,王上说等夫人看见便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饶是做了各种设想,辛汇看见楚王时仍然扬了扬眉。 她没想到他竟会是这么张扬的打扮,紧身窄袖、长裤皮靴的戎服虽卸了皮甲,但是穿在他身上,不怒而威的目光扫过,一股杀伐之气呼之欲出,这样的微服和拿着布告轰赶小贩的五成兵马司差役有何区别。 又看他头发梳理的毛躁躁,无冠无冕,只配了一方不伦不类的布巾,加之那身贴身而陈旧的衣裳,倒像是个落魄的军士。 楚王也蹙眉看她,发髻梳的简单,衣衫也是最寻常最轻便的款式,淡淡的桃粉色,偏偏黑的发、粉的衣,衬托得整个人莹莹生辉美玉一般,俏生生的站在那里。那衣裳,倒也见楚中女子穿过——怎么完全不同。 他斜睨了大季子一眼,大季子立刻狗腿巴巴解释:“王上,确实按照您的吩咐,寻的都是最寻常的衣裳,半块料子都不曾换。” 他的眼睛又扫向辛汇手腕,光洁的手腕空荡荡的。 “大季子?” 大季子连忙捧上托盘中先前被辛汇直接嫌弃掉的一圈红绳。 辛汇看那红手绳,明显不是新物,虽上面还附庸风雅编了几颗银铃铛,但那铃铛缝隙无法清理的乌黑陈渍便足以说明这绝对是个二手三手甚至无数手的便宜货。 拿了人家的狮负,还了这样回礼…… 真真儿抠搜。 “我不……”她心中觉得吃了亏,更是不想带。 楚王微微歪了歪头,嘴角不动声色上挑,那眼神几乎赤~裸裸的威胁,喂,女人,想出去么? 竟然威胁她!她是那么容易被威胁的人么?辛汇正义的胸腔里热血涌动。 她神色坚定,鄙夷的站在原地。 “不什么?” “不……是不带。”她咬咬牙,昧着良心拿起那串手链满脸不舍道,“王上,您看,这样华丽别致而又匠心独运的手链,多么难得,这样随随便便带出去……怕是不合适吧……呵呵……”大季子老脸一僵,默默咽了口唾沫。 辛汇呵呵笑得脸抽抽,心头暗暗叹气,果真,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不低头就要撞房梁啊。 楚王面色稍缓:“既然叫你带上,自是有用的。” 大概昨夜没睡好,他眼睛里还飘着几根血丝,看着怪可怜的。 算了算了。好好的微服怎么能被这么点小事耽误呢。辛汇拿起手链,套在手腕上。 她轻轻晃了晃手腕,铃音叮咚,倒是挺好听的。 “这也是楚国民间女子的饰物吗?”她低头嗅了嗅,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侧脸问楚王。 “……这是信物。”楚王眼神闪烁,含糊应了声,眼睛突然在她衣衫停下下,顿时面色一沉,缓缓走过来,压迫的气息随之蔓延过来。 辛汇未及说话,便觉得胸口一凉,楚王竟然直接伸手向上扯了扯她胸前的衣襟,复又伸手在她蓬松如云的头上压了几压,这才停下,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哎呀!!”辛汇伸手捂住头发,一手被楚王拽进手里,“叫郎君,不叫‘哎呀’。” 打扮得这般妖艳,还说什么微服,真是一点都不懂低调。 楚王的手紧了紧,眼里是自己看不见的淡淡笑意,微微侧头看她,不过,还好他早有准备。 察觉到某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正在偷摸一点点抽手指的辛汇立马身体一顿,偷食幼鼠一般警醒僵住。 不过,说是说微服,真的一个护卫都不带,这样好吗?跟着楚王七绕八绕,又是密室又是暗道,却始终不见有护卫的暗卫跟上来。 万一遇上个打劫什么的,到时候……她可跑不过他…… “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救你。”楚王突然道。 呃……现在想什么楚王都知道,既有安排,怎能错过如此表忠心的时刻,辛汇立刻道,“如果遇到危险,臣妾一定会为王上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楚王微微一笑,分明看穿了她的虚情假意:呵呵,两肋插刀,不插寡人两刀便好了。 他这一笑笑得辛汇颇有两分毛骨悚然,她脖子一麻,嘿嘿跟着笑起来,藏在袖中的手使劲在腰上磨了磨那条红绳。 ——定是这条手链下了蛊,叫她想什么都被知道。 果然,不过刚刚磨了两下,楚王便面色一冷:“好好带着。” 过了一个弯角,两人便转出了暗巷。 大片大片的阳光扑面而来,盛世的烟火,喧哗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客,挑着箩筐的小贩,捧着鲜花缓步而过的年轻女子,以及!满满当当的食物香味,一派太平祥和。 辛汇深深吸了口气。 呼呼…… 左边有山里红、海棠果、麻山药、核桃仁的蘸糖葫芦,鸡油卷儿,更远一点是卖栗子酥和菱粉糕的; 右边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呼,还是羊肉馅儿的,还有春卷,糖蒸酥酪味。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走左边还是右边? 她使劲咽了口口水,艰难的抉择着。 鸡油卷儿听说是楚的特色,但是糖蒸酥酪也好想吃啊—— 想当年,每次被父亲禁足再放出去,便是吃张烙饼抹点酱裹根葱,都激动得泪如雨下…… 如今,桌上三千任我选…… 辛汇还没选定,身旁的钱袋子已经挪步了。 “诶,王……大郎,”辛汇快步追上去,“等等我。”走的急,身上只带了两块金子,所谓财不露白,此时不靠山吃山何时再吃。 楚王一僵,辛汇的鼻子便撞了上去,她揉着鼻子哼哼。 “方才教你的,又忘了?”楚王皱眉。 “郎君的话,奴家可记得清楚的很。”辛汇见风使舵,将手里的手绢扬了扬,眼睛咕噜噜一转,便伸手去按他的眉心,一边感慨,哎,没天理,明明那么爱皱眉,怎的一点褶子都没有。 “若是奴家有记不得的地方,还望郎君多多提点才是。” 她寻常说话可不是这样捏着嗓子,眼下扮的是被“蛮人”楚将强掠而来的陈国弱女,一声郎君喊得低转缠绵,听得楚王腹中一热。 他和着手绢握住她的手,似笑非笑看她四处乱瞟的眼睛:“多多提点?你当真这么想?” 辛汇心头一跳,面色一变。 楚王看着她傻呆的模样,心情顿时大为愉悦:“走吧,你不是早饿了么?” 然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到这里来用膳,辛汇看着前方挂着小红灯笼的勾栏前,几个隐隐约约半露酥胸的舞姬捏着手帕依在扶栏上,薄如蝉翼的轻纱,纤细妖娆的手腕和纤腰,而松松垮垮的抹胸,想看什么都看得到。 辛汇立马扯了扯自己的衣襟,不自在的咳了咳。 楚王自然而然的举目看过去,那几个舞姬一见,娇声媚语轻唤起官人,良人来,软语缠绵,听得辛汇都骨头酥酥麻。 果真,□□,平时宫里那么多不喜欢,原来却是好这口……辛汇啧啧摇头。 楚王转头看她,辛汇心虚一笑:“呵呵,我是说……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他道出结论。 如此直白的夸奖,好像哪里听起来怪怪的,辛汇面上一红,竟有两分不自在:“王上……” 然后,便听楚王非常肯定地补充一句,“至少,这里没有。”占尽地势居高临下看着某人衣衫前隐隐的沟壑,至此,他终于发现了为什么同样的衣裳,穿起来完全不同了。 “胸有丘壑和胸无点漠果真是大大不同啊。” 果真是……货真价实的登徒子! 辛汇面上的红晕消失无痕,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她眯着眼睛笑了笑,两人进去的瞬间,她伸手直接在前面一个头戴鲜花,满身脂粉味的女子屁股上揉了把。 女子转过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到底上了年纪,眼角脖颈都有痕迹,先看了看一旁的辛汇,然后顺着她几乎明示的目光看向楚王,却无半分不恼,脸上的笑意便如同倾了蜜汁一般,甜腻的发昏。 而她声音更像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般香甜软糯,透出热情:“王公子?” “今儿安公子没来?”眼睛在楚王身后扫了扫,复又意味深长转到辛汇脸上,“今儿公子的房间……” “还是要我长定的那间,劳烦妈妈带路。” 长定?安公子?今儿没来? 辛汇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跟抹了蓖麻油一般,这一瞬间利索得惊人。 短短几句话,她便轻易联想到,这不是楚王第一次来这里,而且也不是一个人单独来这里,安公子,“安”,除了那个粉头白面的晏隐,还有谁名字里面带个安字;两个大男人,偏偏定了一个房间,咿呀喂…… 难道这就是为什么楚王不喜后宫,为何迟迟不立楚后,为何千里迢迢从陈国娶亲,为何娶了自己回来摆足花架子却是个蜡样银枪头? 她越想越觉得可信…… 越想越是暗暗发恨,恨这楚王竟然这般何必要娶自己,娶了自己还要把那油头粉面的晏隐时时往宫里带,更恨他竟然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竟然直接将她带到两人的“私会”秘所,还恨那晏隐生的初初动人,偏偏还和自己一般的双眼皮,寻常谦谦君子的样子,好笑的是还时时劝解楚王多多亲近后宫。 可不就是因为他么! 恨意之后,心头却又说不出的隐隐刺痛,她面色如霜,失魂落魄跟在楚王身后一步距离慢慢走着。 一路走来,间或可以看到楚王这般打扮戎服的军士,他们大多年纪不大,出手阔绰。 楚国新胜,整个都城到处都是兜里揣满战利品和军饷的年轻兵士,休浴之时,吃酒,狎妓,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寻常事,这也是楚王将自己和辛汇如此打扮的用意。 今日更有几个明显级别更高的军~官揽着花枝招展的舞姬在大堂喝酒吃肉,大声说笑,声音豪放,辛汇和楚王走在其中,显得再寻常不过。 辛汇更是愤愤,要不能说兵灾么:齐人强盗一般过来,陈国百姓属穆氏庇,没奈何被抢了一大半,但等到楚国援兵过来,偏生生也要被抢上一抢,倒像是陈国百姓又是姜氏的一般。 两个喝的醉醺醺的兵士追着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在大堂里面跑,女人一生薄纱,穿着软底绢鞋,左顾右盼,防住了左边的,却没想到被右边的兵士捉了去,那方脸兵士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咬住了她小巧的鼻尖,另一只手便按在她腰上,女子吃疼,挥手去推他,手上丁玲的声音轻灵动听。 左边的短衫兵士哪里肯放掉到手的肥肉,一手够住女人的手,用力一扯,她一个不稳失去平衡滚到了地上,周围顿时响起一朕哄笑声,短衫兵士就势搂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离开了方脸兵士的范围。 舞姬的裙摆翻动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正好的阳光里,她的双腿白皙如玉,仿佛两节脆生生的莲藕。 “张老三,你他娘的不仗义,先来后到懂不?”方脸兵士直勾勾看着那腿,眼睛发红,额角也出了汗。 那方桌上原本吃酒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便喝道:“按规矩,这个给老三——永哥子,先下手为强,后下手嘛——白抢,哈哈。” 方脸兵士悻悻收手,转身便撞上了辛汇,他顿时眼睛一亮,特别是刚刚那胸口的一碰,只觉腰上一根筋都快麻到头顶上去。 眼睛又在她手腕上一扫,果真是个陈国来的婆姨,啧啧,这个货色真是上等等的好! 楚国干柴,到底不如陈国青木*。 “小娘子……”他嘿嘿笑起来。 辛汇还在愤愤之中。 “小娘子,”他这时候也注意到辛汇身前那个伟岸的背影了,但是只看装束,不过是个司马而已,那边桌上坐着的可是他的亲表哥,现在已经是个卒长了,况且,这么多兄弟看着,今儿不能连佘两回。 他粗大的手掌一翻,便托出一只雀头步摇来,雀口的金珠子微微颤抖,活灵活现:“初次见面,一点点薄礼,请姑娘笑纳。” 辛汇没说话,厌恶的看着他。 那边桌上几个兵士便齐齐起哄起来,这样的情形也不是没见过,军中有军中的规矩,职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本是从陈国带来的女人,无主之物,自然便要归能护住的人所有,那个卒长端着杯子,上上下下的打量辛汇。 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隐带着矜贵之气,要不是她手腕间那条红绳标明她女俘的身份,寻常走在路上,真是不敢肖想啊。也不知道那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绑了哪家的小姐回来。 “滚。”楚王冷冷道。 勾栏的妈妈急忙上来打圆场:“长官,这位姑娘可不是我这里的,是王公子带来的……几位爷,咱这牡丹芍药刚刚都梳洗完毕,叫她们下来给各位唱唱小曲可好?” 妈妈笑得一脸灿烂,那卒长看了看楚王,恍若未闻似笑非笑,却看方脸士兵竟然拉起了女人的手,痴痴的伸手将那步摇搁在她手上,又按住她柔软的消瘦,另一只手便顺势而上去揉着她指节处的小窝。 辛汇忽的冷笑:“你知道我是谁?” 她声音冷冽,方脸士兵面色微怔,色心已起,哪里还管得了她是谁,只口中嘻嘻笑道:“小娘子,你是谁?” 楚王按剑转身,目光如炬,凌厉的杀意喷薄而出,桌上几个兵卒全部停止了动作,死死盯住楚王。 气氛剑拔弩张,妈妈左右相劝,然而谁也不曾理会她。 只那个不知死活的方脸士兵垂涎追问:“小娘子,你是谁啊……” “我是你姑奶奶!” 辛汇忽然伸手,按住楚王正把剑的手腕,一个侧身借力,便一脚狠狠踹在方脸士兵的胸口上,这一脚,用尽力气,方脸士兵直直飞了出去,轰的一声巨响,直接压塌了桌子,杯盘狼藉,呼啦啦滚落一地,几个做伴的舞姬惊声尖叫起来,大堂顿时乱成一团。 只那个卒长巍然不动,脸上慢慢浮现渗人的冷意:“一个女奴,竟然这般不懂规矩——看来你的主人不会教导,我来教教你何为女奴的本份。” 他唇边拉出一个笑容,斜斜的瞥着辛汇。 这样的女人,他见得不多,但也不少,单现在宅子后面枯井里还扔了几个,只有鞭子才能让她们听话,而这个过程里,光是想想便觉得浑身发烫。 “女奴?”辛汇狐疑的看他,他那只眼睛看到自己是女奴,就凭她长得比楚国这些瘦不拉几的人略微胖一点?呸。 卒长扬眉:“你带这奴籍红绳,不是女奴难道还是王后不成?” 辛汇傻傻看向手腕上的红绳。 来不及慢慢说了,楚王忙低声解释道:“事急从权,这样出来便不会引起注意。”楚国都城中太多这样的兵士和掳获而来的女奴,微服,微服,只是微服……啊 辛汇勃然大怒,她转身一把抱住身旁一个半人高的裸女芍药彩瓷梅瓶,轻而易举举了起来,楚王大骇,还未说话,便见她用力掷了出去,正中楚王身后一个鬼鬼祟祟拿凳子摸过来的家伙,满身瓷片渣子混着血色流淌下来,特别是下身那一块,看得楚王命根儿跟着一疼。 梅瓶里面却不知被谁放了几块玉兔儿琉璃盏儿,碎裂瞬间,里面的物件也飞出来,这一下,直接撞翻了更远出的巨枝油灯,滚烫烫的油脂泼溅出来,顺着欢喜佛身旁一路滴淌,点燃了佛龛前的布料。 大半个勾栏都开始惊声叫起来,不知谁拿水去泼,顿时火越烧越大,场面乱作一团。 半裸的舞姬和客人全都慌不择路的跑出来,慌不择路的人乱糟糟开始往外面挤去,但是越是挤越是动不得,隐隐听见外面搬来救兵的妈妈大声惊叫:“天呐,天呐!” 然而混乱中呆在原地的不止楚王和辛汇,那几个狎妓的兵士都站了起来,有人拔出了腰间的佩刀,这个时候,就算出了意外,谁知? 天知地知,死人知,阎王知。 楚王早已等待多时,拔刀便冲了上去,他一个利落的起身,直接越上了桌子,踢飞的酒水和香喷喷的美味四下飞散,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在大堂的角落,雪亮的刀刃在闪闪挥动。 辛汇心头愤愤难平,正好看见一个兵士从侧面鬼鬼祟祟摸过来,她一拳过去,直接用力气破解了他所有花招,兵士飞出去的瞬间,她看见二楼的窗格上,挑起竹竿里面,隐隐一张苍白如玉的脸庞,赤色深衣,如血一般,一双谪仙般冷漠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辛汇心头一震,那火已经烧到了窗格外面,噼里啪啦的木料燃烧味道。 她待要叫他快些离开,便看见一双少女的手按住竹竿,灵巧一动,窗户便落了下来。 这边楚王已经把那步摇钉在了那方脸士兵的手背上:“可是这只手?” “是!哎哟……啊——” 步摇拔下来,楚王脸上带着冷酷的审视:“可巧,我怎么记得是这只?” 步摇立刻扎在了另一只手上,他站起身,脚底下的人哼哼唧唧惨叫连天。 火焰的噼里啪啦声,兵士的惨叫声,还有外面的泼水叫喊声,而在这混乱之中,他居高临下站在那里,冷声道:“不要奢望不属于你的东西。” 二楼窗棂上的火烧的更大了。哔哩啪啦的声音,竟像是连杯盏都裂开了来。 终于,门外的援兵到了,卒长的上级醉醺醺从临近的酒肆被妈妈请了来,大门呼啦啦被扯了下来,甲胄在身的兵士们拿水的拿水,挑土的挑土。 楚王伸手要去拉辛汇,却被她甩开。 “走这里,那师氏认识我……”他侧身在前,低声到。 两人刚刚走了两步,忽听见那个卒长用力喊道:“放火的人,在这里,在这里!” 辛汇唬了一跳,便看见远远乌啦啦的兵士们涌了过来,然后那个卒长得意笑起来,挑衅得看着两人,辛汇本已经走出的步子顿住,对这种人,她永远没有耐心,直接干净利落一拳干砸在卒长面门正中,那人翻个白眼昏了过去,辛汇在他腰间摸了摸,翻出一个沉重的荷包,在手上掂量掂量。 然后,快步跟上楚王。 “你啊……” “他闯的祸,自然要他自己的钱来赔!”辛汇心里还憋着气呢,“难道还要我这个‘女奴’来给钱不成?” 楚王摇头,顾不得她的小情绪,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两步一跳,便越到了一处隔间,转过去推开门,便是一间雅致的临窗雅间。 他先进去,推开雅间屏风,竟然又是一道门,从这里下去,便看见两匹毛色光亮的骏马,正摇头晃尾。 楚王先行上了一匹,然后回身看辛汇,她咽了口口水。 她和马大概天生八字不合。 这马看是看过,摸也摸过,可是骑马…… 骑得实在…… 她咬牙,一脚踏上马镫,那马尾巴都翘了起来。 “哎!你不要揪它皮……”楚王大汗。 话音未落,某人已经都抖落下来。 摔下瞬间,辛汇裙子外面的薄纱被马镫一哗啦,立刻哧溜扯破一大节。 唬的她一把按住衣裳,这边楚王已经单手捞起她,直接放在了马鞍上。 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的手好像快烙铁,辛汇不自在动了动。 “不要动。”楚王的呼吸粗粗喷在她头顶。 “在哪里,在哪里!”远远,从后面传来一阵呼声,原来是刚刚那个最先搂着花姑娘的短衫士兵,方才他藏在了桌下,没有被看见。 楚王一扬马鞭,骏马撒蹄狂奔。 纵马而过,马蹄声在清脆的石板上叮咚,两旁是惊慌驻足的商贩,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候,正大光明骑马在楚都中如此纵情奔跑。 身后是兵士们越来越远的呼喊,和渐渐远去的喧哗。 梁太医和褚太医正在二楼临街的茶寮里清谈,忽然目光顿住,半晌揉了揉自己眼睛。 “梁兄,你怎么了?”褚太医面颊消瘦,眼眶也有些青紫。 “老弟,看来我的眼疾越发严重了。”他摇摇头,看着身后一群气喘吁吁的兵士,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漫天的烟尘渐渐散去,街上惊魂未定的行人面面相觑,何人竟然如此大胆,当街纵马。 一直快跑到了城西的桃花林,马儿才渐渐放缓速度。 “想来,是追不上了。”楚王松了口气,被自己部下看见自己今日所为,实在不好解释啊。 桃花已经谢了,指头大的青涩桃儿露在茂密的枝桠中,马儿缓缓向前走着,不时有茂密的树枝横过来,楚王举手为辛汇挡住枝桠,自己手上很快多了几条血痕。 原本马车都要颠得呕吐的辛汇,被这马不要命的一跑,只觉得屁股都多出两瓣来。 “太危险了!”她心有余悸,努力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万一他们放箭呢?万一我们摔下来呢?” 楚王目光幽深如水,面色隐隐发红,鼻尖是一阵阵诱人的清香和说不出的体香。 “危险吗?”他粗哑重复。 “当然!”辛汇道,“王上不是说关键时刻,就会有人出来吗?”连个人毛都没看见。 “我不是人么?”楚王的头微微垂下,几乎在她耳畔轻语。 呃,辛汇耳朵被传染一般,开始慢慢发红,但是很快,她想起那个小白脸晏隐,心头顿时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郁,心中所想让语调也不知觉中发生了变化,酸酸的,涩涩的,“王上您自然是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人。所以,和您在一起,才会这么危险啊……” 楚王嘴角一扬,腰上的手用力收紧,低头便吻住了那小巧柔软的唇瓣,含糊不清的话从他的喉咙逸出。 “危险?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第30章 她的身体猛然一僵,本能后退,然而后面却是他结实滚烫的身体,退不无可退。 他的眼睛漆黑幽森,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他的长手变成天然的牢笼,一只牢牢固定住她脑勺,一手缓缓顺着腰间向上移动,所到之地,灼灼桃花,滚烫如铁。 辛汇又急又气,双唇顷刻之间已经红肿,脖子几乎快要被他拧断,她艰难伸出手去挠他,却只听他低低的喘气,长指甲拧在身上,竟如同没有知觉一般。 “你……唔……”她终于受不住,张口喝骂,而他的舌却趁机钻了进去,那一瞬,他低低喟叹了一声,手也终于移到了自己魂牵梦萦之地。 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方柔软在手中水一般玲珑缠绵的曲线,青涩的桃香,她几乎诱惑般的挣扎。 他的身体汹涌着原始的期盼,手上忽地用力,辛汇吃痛,惊叫一声,他如愿捉到了她柔软的舌尖,紧接着整个身体覆了上去,陌生而沉睡已久的颤栗自腰腹中升腾。 被肆意掠夺呼吸艰难的辛汇惊恐至极,特别在他的手游走到她砰砰的心房上后…… 她几乎想也没想,张嘴便要咬那蛮横妄为的强盗头子。 却不想,他警觉如豺狼,飞快移开了嘴唇,然后单手一拎,她便悬空侧坐在马背上。 狭窄的马鞍将两人紧紧锁在一处,他低低叫着她名字,顺着她的耳朵吻过去,细细密密,如同啃噬骨髓的野猫。 辛汇伸手去护耳朵,他却已经顺着她雪白的脖颈一路吻下去了。 她徒劳的挣扎混着满腔怒火脱口而出,却变成细细一声嘤咛,只方才片刻未得呼吸,竟然脑子飘飘然,身子酥酥麻,从脚底一直麻到腿根,好似无数闪电劈过一般。 食髓知味。溺海难返。 他一手掐住她纤细的腰肢,眼睛不经意扫过细密的桃树枝桠,顺手扯过身上的披风,将她尽数裹进怀里。 软玉温香扑满怀。 幼时最难那段时间,他随母亲在郡州过活,母亲为了省钱,只买大颗大颗的棉籽,和乳母一起用木锤敲打,抽出棉花,一缕缕堆积起来,像雪一样洁白,却比雪花温柔细软,摸上去,恍如摸到山间绵绵白云。 那时候他便想,哪里会有比这更柔软的东西。 不,原来还有。 “做我的妻子,我会护你一生。”他在她耳旁轻轻说道。字字千钧。郑重其事。 她昏头昏脑仰脸看他,大概方才窒息太久,脑子昏沉沉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竟然听不明白他说什么。 她可不就是他妻子么? 他笑融融看着一脸呆怔的她。 风吹过来,桃树叶子哗啦啦响,粉衣轻纱,她仿佛才是那一朵桃花。 “相信我。”他的唇缓缓贴上,却只是忍耐着在她头顶蹭了蹭,心墙中不知何时打开的缝隙,丝丝缕缕,终究溃不成军。 她被箍在他胸口,但是此刻好歹手得了空闲,唇也得了自由,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心跳,感受到身上某处灼热,女人的本能让她意识到现在很危险很危险……马上就没活路了。 而且一想到方才他们的亲近可能被某些暗中“保护”的暗卫一点不剩全看了去,辛汇只觉心底都在滴血。 “呵呵……我自然相信王上。”她不安地动了动快要掉下去的身子。 楚王皱眉。 “可……晏将军,会不会……”她眨巴眼睛,“不太高兴。” 唔?楚王疑惑看她,但他立刻明白过来了,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危险的光芒。 “你想说什么?” 辛汇咽了口唾沫:“晏将军是个好人。” “嗯?”他的声音隐隐带着警告。 辛汇咬咬牙,豁出去了。——就算被他扔出去,也比被他这么箍得像个木桶强。 “王上,你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抛弃他……” 话音未落,她再一次窒息了,这一回,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抛弃……”他心底冷哼,看来,只有用实际行动让她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了。 “给你最后次机会,叫我什么?”有碎碎的衣衫声。 辛汇面色发红,先还愣着,很快便一叠声叫起来:“王上,郎君……夫君……相公、当家的……娃他爹……啊啊,死鬼……” 密林中传来低低的笑声,马儿缓缓驮着两人穿过桃林,楚王收紧了披风,将万千风光尽藏于里。 他惯常人前不拘言笑的脸上,单手扣着马缰,信步而前,五月的樱桃已经熟了,大片大片赤~裸动人的红色挂满树梢,他有一瞬间出神,那是他母亲最爱的果儿,亦是他喜欢的零嘴儿。 而今,他突然想将这一切尽数分享,便低头问怀中的女子:“可想吃?” 他在郡州度过了他最贫穷也是最富裕的孩提时光,他的母亲,坚贞、无畏而决绝。 她打从楚宫中出来便没有想着再回去,为了避免她那过于醒目的美貌给自己和孩子带来厄运,她不惜亲手用簪子毁了容貌,至此荆钗粗服,泯然于众。 他从来不成有过父亲,母亲不曾提,他便不曾问。 母亲和乳母出去做事的时候,他一整天一整天都在狭小的院子里,院落中有一棵大大的樱桃树,他喜欢看不同的阳光时辰雨水下,不同色彩的蓝天,一遍一遍的挽弓,一声一声空响。 直到蛰伏已久的暗卫追查过来,他惊慌失措的母亲匆匆掩面,仓促而逃……缉捕的诏令传遍诸国,是哪一个贪财的小人告了状? 他永远记得那浑浊的河水里,女人苍白的脸,失去神采的眼睛,如释重负的叹息……指尖柔软的发丝。 她推开了他的手,巨大的雨水落下来,从没有尽头的天际。 年少的孩子,失去了最珍贵的母亲,泪水涌满了眼眶,大口大口混着泥沙的河水涌入喉咙…… 母亲死后,又是很多年,他终于入主菁华宫后。 他贵为一国之主,他的母亲,自然应享有理所应当的尊荣。她从另一个男人那里失去的,他都将一一弥补。 但是有关母亲的所有只言片语和悼文都深深紧锁在三闾大夫手中,他每每相问,年迈的臣子便以头触地,泣涕涟涟。 他几乎可以想象在以铁骨著称的楚国史官笔下,将会如何记载他那温暖美丽的母亲,他们必定将所有最恶毒的揣测和联姻背后的惨剧都算在她头上,他们大概会称她为废后,或者出妇,或者更难听的名字。 他的母亲,是齐国最高傲的公主,自请远嫁楚都,因为爱,可是爱是什么? 她不过是因为杀母夺子,这楚国最隐秘的恶俗,而离开那个怯弱而花心的老男人而已。 自他所知,自他结束。 他带着一众右领左史直接进了宗庙,古籍陈堂,香火缭绕,他那陌生父王牌位搭着刺目的红绸,牌位身旁本是后位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冷冷笑出声。 年迈的大夫膝行向前,叩头不已:“先王遗命,宗庙中一应摆设,万不可动。” 楚王已经看到牌位另一方的典籍,他走过去,边看边扔,终于在厚厚的列传本纪中看到了一本薄薄的玥姜小传。 他的手颤抖起来。 小传上面是老楚王的独用封泥,他不耐烦尽数剥落。 大夫连连劝导:“王上,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他冷喝,“让开!” “王上即便要臣的命,老臣也不能让开!此为先王遗册,即便王上,也无权直接阅览,需待宗族祭祀,再行宣读,先王薨逝封存,王上甫登新位,怎可如此莽撞?此时都城人心浮动,众臣观望?老臣受大司马所托,专司守护此处,王上!还请三思!” “让开。”他面上已有了杀气,他的母亲,绝不允许任何可能的亵渎。 然而,打开小传的瞬间,他愣住了。 颤抖的字迹,虽已极力工整,仍然可以看出书写者的艰难,小传写的很短,大段大段的溢美之词。 ……玥姜,不栉进士、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心悦甚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小传不过短短一片,然墨色浓淡,竟然深浅变换无数,仿佛字字斟酌。 最后一处,有墨迹微微晕开的痕迹,以及触目的殷红。 大约是疲累至极,而伏书睡着了。 他默默站在大殿中,静默极致的殿中,不知道哪里吹起了风来,老楚王空荡荡的牌位上,红绸一晃一晃,而后竟被风吹开,他赫然看见同一块牌位上,父母的名字并列而排。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他的胸口,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在一瞬间全数散开,他所不明白的很多东西,他所忘不掉的母亲的笑意从隐秘的黑暗中升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那般笃定,又那般的清醒。他明明想笑,但是眼睛却缓缓涌出了泪水。 那时候,他便决定,这一世,倘若不能给予一个女人幸福,那么,他绝对不要…… 第三十一章 金粉的霞光兜头兜脸洒下来,楚王的披风缝隙中挤出一张粉扑扑的脸蛋,眼睛四处扫了扫,然后咽了口口水:“吃。” 午膳还没吃便被打散了,早膳,好像太激动,也没来得及吃…… 楚王便笑:“那你唤我一声好听的。” “吾王千秋万载,百岁百岁百百岁。”辛汇气势如虹。 “不对。”腰上的手收紧,辛汇脸色更红,几乎要赶上那诱人的樱桃。 她眼睛左右瞟了瞟,掩住眼里的狡黠,咬着舌头般低声叫了一声:“珝哥哥……” 楚王只觉胸口一麻,低头便要亲她,却被她躲了披接着怀里传来闷闷的嗔娇:“我饿了。” 他便笑起来,面上熠熠生辉,好似霞光都映照了上去一般。 “这可不算。”他这么说着,捏了捏她柔柔的脸蛋,便听见她肚子传来一阵咕咕声,于是他飞快伸手解开斗篷,为她带上风帽,确认从外面看不到一丝□□,这才翻身下马。 “在这等着。”他将缰绳搁在她手里,为她握住手,又细细嘱咐,“这马性子温和,你只要不乱动,它便乖巧得如狗儿一般。” 辛汇便笑:“王上放心,臣妾便是没骑过马,也是吃过马肉的。” 楚王的手僵了僵。 她便更加温顺笑出一口白牙。 楚王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她正歪着脑袋看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仿佛棉花人儿上搁着两颗葡萄,他不自觉扬起嘴角。 她冲他挥挥手,楚王扣住树身,两个跳跃,便跳上了树枝,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久违而熟悉,不同的是,原来等在树下的是叽叽喳喳的小鸟,而今,等在下面的却是她罢了。 他将衣衫下摆扎进腰带,只拣选那熟透的红的快要划掉的樱桃撸下来,一边摘完了,他又看得一根更大更饱满的枝桠,便折身攀附过去。 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马嘶,仓促回头,只看那匹向来温顺的玉骝马扬着前蹄使劲跳跃,而辛汇正用力的勒住马缰,马儿的一边马脸也被她胡乱揪住,眼看便要落下来。 “小心!”他一手护住兜里的樱桃便要预备跳下树,却看她忽然猛力一拍马臀:“你给我安静点!” ……安静…… 变故只是须臾之间,玉骝马猛然受痛,终于一甩马尾,纵蹄狂奔起来,他惊怔瞬间,只听风中传来辛汇断断续续的声音:“王……王……啊……” 夕阳之下,风吹落了她的风帽,打散了她的长发,她像一朵映着霞光的彩云,温暖而灼目,在他的眼里迅速远去。 他跳下树,滚滚的樱桃洒落一地,落尽绒绒青草中,像开了无数鲜花。 两个蒙面的暗卫从不知哪里跳了出来,跪倒在地。 “前面有暗哨,已放出信号接应夫人。”其中一人立刻道。 “不是说这马极其温顺吗?”楚王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这比盛怒的诘问更让人不安。 两个暗卫对视一眼,先说话那人额角缓缓流下冷汗。 “如果君夫人对玉骢马稍微温柔些……它万不会如此暴躁……” 另一个暗卫抬眼看向地上揪落的几团马鬓…… 楚王忽然便明白了,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那么一个吃鱼病,青蛙咳的人,成日里厚皮骄横,连绣个喜被都要作弊的人,哪里可能就这么乖乖温顺等在那里。 这个小骗子,就该被锁在富丽深重的宫殿里,狠狠的收拾一顿,用眼睛当作钥匙,要她跑不掉,也不敢跑。 她怎么能一开始假装顺从,却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骗他呢! “晏隐呢?”他环顾蹙眉。 “将军出来的时候和属下等分开,尚未回来。” 桃树林中很快牵出一匹马,楚王翻身上马,向地上暗卫挥挥手,他们便像光一般快速消失了。 “驾!”楚王纵马奔向前方唯一的小道。 然而等候他的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几个乔装打扮的暗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楚王心头生出不安,他翻身下马,大步向前,提起一个樵夫打扮的暗卫衣襟。 “怎么回事?” 那暗卫大声大声喘气,想要说话,但是嘴里却是大口大口吐出乌黑的血块,竟是舌头被割了下来。 山涧潺潺的水声,诡异的沉静。 一地狼藉中,一个全身刀伤的暗卫还能说话:“我们被人袭击了,夫人……” “快说,她怎么了!”楚王松开手里的人,看向他。 那人颤巍巍移动折断的手臂,手臂上扎着一支冷箭,箭头留着一封信。 他按住暗卫的穴位,一把拔下箭,展开信,悚目惊心的血迹中,包裹着半根小指头,那样细小,一看便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的。 信上是两行精致的草书: 想见她。城东乱坟岗。 城东乱坟岗,离此不过数里。那里原本曾是风景秀美之地,但自上一次坑杀了数万乱军后,便成了阴森可怖的乱坟岗,再后来,有枭首的恶人,饿死病死的孤魂也都扔了去。附近的居民常常可以看见寒夜中肆意游荡的鬼火,于是,后来又请了得道高人在此建了道观,方才聊安民心。 楚王盯着信半晌,眼里冷到极致,他又变回那个冷酷残暴的战士了,他握紧那血迹斑斑的信纸,信纸中那短短的指头烙着他所有最敏锐的神经。 “送信的人,说,只有王上亲自去,才能见到她。” 他冷冷哼了一声,转身便去牵马。 那暗卫手骨已折,却卖力去抱他的脚:“王上……万万不可……”他拼进全力喊道,“太危险——” 他们都是经历过沙场的暗卫,杀人对他们如同庖丁解牛,但是对方不过只有一人,而且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楚王甩开下摆,摆脱了那暗卫,山涧间已隐隐传来马蹄,但是他等不得,也不肯等,他的声音透着寒澈入骨的杀意:“谁敢动她,我会叫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他一鞭子甩在马臀上,黑马渐渐冲进了徐徐落下的夕阳中。 山里的夜色,来的总是猝不及防,太阳落下最后一丁点边角的时候,辛汇终于拖着磨出血泡的脚走到了城门口。 要不是半路上吃了几块馒头,她眼下只怕得是要爬着过来了。 辛汇抠抠肩膀,又摸摸腰杆,这衣裳,总有一股子怪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 她怂恿着那匹傻马离开后,便知道早晚会被楚王追上来,但是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就回去,她还有大把大把的好东西和大条大条的好鱼没吃过呢。 况且,她可是先答应过美牙,定要为她带回朝思暮想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 而这,是楚王连听见名字便要发狂的东西。 辛汇脱身后的第一件事,她便是先找了道上一个年轻的村姑,只说自己遇着盗匪,花了一对耳环换了她一身粗布衣裳,也顾不得追那看见她就龇牙的马儿,自顾自走了官道大摇大摆回城。 若是楚王日后问起,她只消说那马发疯一般,直接将她驮回了城,而城门又一不小心闭门了。她可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只能乖乖的在城中等他…… 多么的听话啊,除了乖乖等他,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他人诓骗了去。 而这宝贵而自由的一晚上,她眼里扑闪着晶晶亮的星星,我来了! 此时的辛汇,脸上满是灰渍,头发也鸟窝一般,一身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加之一瘸一拐的腿,哪里半分王后侯女模样,还真是……熟人见面难相识,笑问人从何处来。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却已到关闭城门的时候,她待要进去,一个阍人伸手拦住她,辛汇便好声好气,可怜巴巴说自家就在这城里,因为走亲戚误了时辰,请那拦人的两人发发善心,莫要她一个弱女子流浪在外。 一个阍人上上下下打量她,只差没在鼻中嗤一声,问她要路引,辛汇张了张嘴,只得说掉了。 那阍人便不耐烦起来,拄着拐杖一手便要来推她。 这时,旁处一个一直默不作声的老阍人突然说话了:“让她进去吧。” 其余两人看向那双足都被刖刑的阍人,似乎不敢违逆他,不耐烦看了辛汇一眼,挥手轰赶猪狗一般:“还不快进!” 辛汇忍着恼意看了另两个狗眼看人低的阍人一眼,对拄着双拐的这个阍人轻轻一笑:“多谢。” 他沉默着,目光深深的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辛汇终于进得城来,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心底有某个地方隐隐说不出的不安,她按住这份突兀的感觉,转头看向华灯初上,莺声燕语,香气缭绕的内城,更大的欢欣涌上来。 属于辛汇的一夜,来了。 第三十二章 半个时辰后,梳洗一新的辛汇摇着纸扇晃晃悠悠从成衣铺里走了出来,人靠衣裳马靠鞍,小脸抬起来,轻快走在街上,路过的年轻男子无不侧目。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零嘴……什么鬼。 月亮升起来,人约黄昏后,楚都的碧清池连着一线水脉,又新通了义和渠,往来的船只甚是方便。月亮照在水面上,晃得水面一片银晃晃的波光。 一艘艘浓妆淡抹色调诱人的画舫在水面逐波而动,也有辛勤的船家在简陋的渔船上布了小桌,从河池里面捕鱼上来,新鲜诱人,现杀现做。 辛汇沿着河道慢慢走,手里怀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零嘴,边走边啃,原本摆饰用的扇子也胡乱插在要带上。 风从画梁雕栋的抚琴巷吹过来,卷着街背后淡淡的污水味,而这味道混着街头乱跑的孩子,后面追喊的妇人,竟奇异的让人心生安宁。 年轻的小姑娘捧着新摘下的五颜六色的鲜花,沿街缓步慢行,那一张张青葱的脸庞竟比鲜花还要娇艳,便有年轻的男子停下脚步,问了价钱,却也不找零,捧了花去。 谁能去想,数年前这里还经历着一场家破人亡战争的都城,反戈相向的兵士杀进楚都,最后被楚王全数驱赶,坑杀于城东乱葬岗。 辛汇听着耳畔的嬉笑声,不自觉跟着笑起来,又听不知谁家的秋千翻了架,女孩子气呼呼的嗔怪声,听起来热闹喧哗极了。 一条黑乎乎的小奶狗亦步亦趋跟着她,她吐一块小骨头,它便在地上捡了一块吃。 她连吐两块,它便啃啃连吃两口。 辛汇看它那已经滚滚圆的肚皮,连花纹都吃得撑开了,眼睛还巴巴看着自己手里的一串儿鱼。 顿生英雄相惜之感。 她便蹲下来,将手里一串油亮亮的山楂葫芦给它吃,小奶狗眼睛一亮,却扑向她手里那烤的过了火的鱼,张口便咬,谁知一口下去卡住了喉咙,吭哧吭哧的咳嗽,用小小的爪子使劲挠自己的脖子,难受的直叫唤。 “真是个傻狗。”她皱着眉头,山楂吃了可助消化,这鱼,是谁都能吃的么?便不由得暗暗想到,难不成楚王也是因为这样,再不肯吃鱼,他那般记仇的性子,倒是真有可能。 她将手伸过去捉住使劲刨自己嘴巴的奶狗,想帮它去鱼刺,手伸到半处,便听得一个男子好听的声音:“仔细被咬手。” 她扬起脸,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含笑站在眼前,眉眼弯弯,一张脸过份得白,竟像涂了厚厚的白色胭脂一般,身旁跟着一个粉妆玉琢的书童,白白净净。 他看见她,微微一愣,脸上笑意愈发亲切:“你这样是取不出刺来的。” 辛汇皱眉:“那怎么办?” 白衣男子蹲下来,纤长白皙的手指按住奶狗的脖子,他旁边那个书童不安低喊:“公子。”想来是嫌弃那奶狗脏兮兮的皮毛。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不以为意,一手按住奶狗的后颈,另一只手便向辛汇腰间伸来,辛汇唬了一大跳,却看他只是取了自己那把骨扇。 “借公子扇子一用。”辛汇便想起自己此刻还是男装打扮,忙压低了声音,低沉点头道:“随便用。” 男子微微一笑,另一只手轻轻一动,折扇全数打开,然后他就势两根指头一夹,扇骨便断了一根,只看他用这跟扇骨压住奶狗的小舌头,然后细细的小指头伸进去,伸出来的时候,指甲上便多了一根细细的鱼刺。 小奶狗喉咙甫得松快,汪汪连叫唤两声,然后继续滚回辛汇脚下,左蹭右蹭。 辛汇心头一松,看那小狗小鼻子小眼睛,一时甚为喜欢,便用脚蹭了蹭它,它便立刻在地上打个滚,将白花花的肚皮露出来,一副任君□□的模样。 她不由一乐,语重心长讲与它道理听:“你个傻子,给你吃肉的可不一定便是好人……快快起来,回家去吧。” 那奶狗愣了一愣,却仍然不肯走。 男子便笑道:“想来是它看见公子面善,当作自己的主人了。” 小奶狗立马汪了一声,一副就是这个意思的模样。 辛汇心头喜欢,又蹲下,只低声说给那小狗听道:“要做我的狗,需得吃得,也饿得;胖得,也瘦得;乖得,也凶得,顶顶紧要会护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要卖艺,好事都想着我——你可想好了?” 她说一句,那奶狗便汪一声,说到最后一句,它汪汪两声,直接跳进了辛汇怀里,她牢牢捆了束胸的胸口一闷,呼吸一窒,将它接到怀里,左看右看,最最寻常的奶狗,狗脸上右额角一块烫伤,倒是跟那楚色胚有两分相似,大概吃了不少苦,抱在怀里,骨头连着骨头。 “算你走运。”她点了点狗鼻子,“今儿遇上我。” 她抱着小狗便预备走,又听身后男子唤道:“公子。” 她顿了顿,回身看他,手摸了摸哼哼唧唧的奶狗:“替我家玉姑娘,谢谢你。” 奶狗有了主,此刻只看辛汇的脸色,竟是半分也不看那男子。 男子便笑得更加亲和:“举手之劳,况且也是公子的扇骨的功劳……相逢即是有缘,我知道前面有一处极好的茶楼,小吃做的尤为精致,而且今儿晚上是唐大家的堂子。” 辛汇身上鼓鼓囊囊还抱了好些吃食,便有些犹豫,虽然没有被识破身份,但是被楚王知道只怕要炸锅。 男子似乎不经意扫过她怀里的鱼干,鱼片,还有被那奶狗啃了大口的烤鱼,又道:“那旁边的天香楼,神仙鱼糕,济慈鱼片坐的极好。” 辛汇立刻做了决定:“劳烦公子引路。” 她发誓,她去的时候真的打算只听一会说书的,只等隔壁的酒楼将打包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送来便预备走的。 绝对! 但是,直到说书先生说完了第一场才子佳人的圆满戏,她的屁股还牢牢粘在凳子上,等了好久,被那醒木震得几次肝儿颤,听那落魄书生如何寻了父亲的旧友,又如何得了举荐,入了朝堂,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时,那小姐却已经被自己的族人逼着带了私生的孩子去跳水。 起承转合,高~潮起伏,衔接得恰到好处,只能一口气听下去,否则心儿肝儿都落不到肚里去。 她坐了一会又是一会,迟了一会,便小跑回去罢刚刚好省下这时间;又一会过去了,她又想,那便不吃那费时的拔丝琉璃盏便是。 却左右都听不到结局。 那年轻的公子趁着添茶的间隙,终于得了机会介绍,辛汇只听得他似乎姓姜,也不知是姓姜还是蒜,她耳朵又被那说书先生吸引了去。 他再问她的姓氏,她便随口应道:“在下王之琪。”眼睛又落到那唐大家身上去,仙风道骨,瞧那气韵,那腔调。 这样的角,在陈国,那必定是夜夜满场,场场爆满啊,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她正感叹中,却听下面有人说:“便是这女人不知检点,失了贞洁,自然匹配不上那书生。” 另有一人道:“坏了贞洁的便是那书生,什么锅配什么盖,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下面嗡嗡议论起来,后来,话题便开始跑偏了。 “说到相配,咱们楚王英明神武,俊美无双,还不是配了个胖女人……”说话的是个娘娘腔的小白脸。 辛汇的耳朵竖了起来。 又听旁边另外人说:“哎,王上还不是为了楚国和陈国的安宁,真是牺牲小我……”一副仰慕之态。 辛汇咽了口唾沫。 便有年纪大些的一个汉子压低了声音,说是压低了,其实大家都听得到:“可不是。听说王上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王后,平日就是见她也都是晏将军的劝告呢。” “你怎么知道?” 那汉子便龇了龇牙,一副你们这些无知人类的模样:“俺家那口子在谭府做些缝补的活,自然知道。” 辛汇深深吸了口气。 她怀里睡的香甜的奶狗狗脸被挤压了出来,又卖力埋了下去。 姜慈喝茶,不时看她一眼,听着这些碎话问先头说话一人:“兄台又是从何得知?” 那汉子道:“自然也听我那婆姨说的。女人嘛,都嘴碎,成日便是这些家长里短。” 最先开口说话那娘娘腔也点头:“我是听我妹妹说的,她的好姐妹是张家小姐的丫鬟,张小姐可是亲自在婚宴上见过的……” “哦。”姜慈便笑,“原来如此。” “女人嘴里的美人和男人嘴里的美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侧脸看着身旁的内侍,一脸温和,“说得我都想见见这位王后。” 自言自语后又问辛汇:“王公子可曾见过这位王后——我听说她可是号称陈国第一美人……” 辛汇一口茶呛住,连连咳嗽起来。 姜慈便自然伸手为她拍背,他的力道恰到好处,偏偏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弦外之音。 正在之时,忽听一声极轻的铃声,像风吹过带起的旋律,然后,姜慈身旁的那个内侍立刻笔直站立起来,身体和姜慈隔开尊卑应有的距离。 辛汇先听见一声沙哑的男声,然后便感觉一束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视线居高临下,如同云层中落下,带着冷冷的审视,敌意,淡淡的厌恶。 姜慈在辛汇背上的手微微用了力,侧脸含笑问那男子:“你来了?” 她终于从猛烈的咳嗽中喘过一丝气,靠窗的位置,大把大把的凉风灌进来,吹得她喉咙发凉。 她看见了那张脸,是勾栏院中,那烈火灼烧的窗棱下,苍白如玉的脸庞,卓尔不凡,赤色深衣,如血一般,正淡淡看着她。 那原本衣冠楚楚的姜公子与他身边,竟也显出粗糙来,原本聒噪的茶客们见了他这般形容,又在辛汇和姜慈身上扫过,场上静下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在辛汇和男子身上停下。 楚中也有好男风的恶俗,并不是什么秘密,寻常士族也有些会眷养俊美的娈.童,和姬妾一般招摇。 但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在接触到男子的眼睛时,都低下了头。 辛汇喘匀乎气,将要落下的奶狗换个位置。男子这才看清她的脸,眼底略过一丝惊诧,先是一顿,然后脸上线条柔和些许,问姜慈:“这位……” 姜慈收回手:“这位王公子方才路上见到,甚是投缘,便一同约了过来。”说罢,却不打算为辛汇介绍,只往男子身后一看,笑道,“佼佼呢?” 男子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来,言简意赅:“睡了。” “睡了?”姜慈夸张地叫了一声,“寻常她连你上厕所都要跟着,更何况见我……竟睡了?” 他一说完,自己都察觉到不对。 男子目光从窗边收回来,转身催促:“更深夜重,容易风寒,公子,回吧。” 姜慈念念不舍看向辛汇:“王公子,你住哪?明日可想去游船?” 辛汇:…… 男子身影消失在转角,姜慈等不得回答,遗憾追了上去,和男子并排而行。 “她怎么了,还好么?” “肋骨断了四根,短期下不了床。” “你下手还是这么狠……可怜佼佼对你痴心一片啊。”姜慈的手顺着男子的肩膀缓缓滑了下去,落在他腰下,缓缓轻轻揉着,“没办法,谁叫她比我晚生几年。”他的手一只扶助男子瘦削的腰肢,另一只手顺着衣缝伸进去更里面,像滑腻的小蛇,细细的吟哦声从唇齿中逸出,他的身子贴的更近,“你入宫这两天,我可是朝思暮想……”他的内侍背过身子看着暗巷外。 “不是我动的手。”男子按住姜慈渴求更多的手,脸上看不清情绪,“那位王公子……” “你吃醋了?” “没有。”声音听不出情绪。 “玮,我便喜欢你吃醋的模样,余了谁,都不换。”姜慈的身体逼近,一只腿横过男子腿间。 “和一个女人,我吃什么醋。”他转过脸,好似看到荒唐的笑话,“何况,是我那弟弟的女人。” “你说什么?”姜慈猛然一惊。 王之琪。王之妻。 “可是,她不是应该……”姜慈声音低下去。 暗夜中,他看不见景玮那厌恶冰冷的表情和背在身后那紧握成拳的右手。 只能听见他淡淡的声音。 “佼公主抓到的女人不是辛汇。她发现的时候,景栩已经动手……” “蠢货。”姜慈失望地嘀咕了一句。便又看向那茶楼,“不如……” “没有机会了。”景玮缓缓道。 话音刚落,远远的,城门打开,列队的兵士手执火炬,从四面八方的街道涌过来,整个都城都被惊醒了。看不见的巷道中,暗卫正在四处搜寻。 姜慈面色微变:“你弟弟这是要做什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么?” 黑暗中看不见景玮的脸,他的声音粗哑,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存在:“他是在找人吧。” 掘地三尺,翻箱倒柜,大张旗鼓。 第三十三章 喧哗的街道越发显出暗巷的幽静,有细细的夜鼠在墙边窸窸窣窣,间或低低的虫鸣声时隐时现,夜色浓重,仿佛有什么在无声的逼近,又在急切的隐藏。 姜慈眉梢微微一扬,动人的桃花眼便带了复杂的笑意,他的手顿了顿,收回来,顺势滑过景玮的胸脯,轻浮而又肆意。 “有时候想想,还真得谢谢你这个弟弟,若不是他,如何会有今天的你。” 手指下的肌肤不动声色,沉静如潭,没有一丝颤栗和不满。 姜慈柔和的呼吸带着庆幸般的喟叹:“若——不是你,又如何有今天的我。” 他随着声音移过头去,轻轻咬了咬景玮的耳垂,另一只手按住他腰间那按在软剑上的手,眼眸暗沉:“想想,真是世事难料。当年那样的我,是我父王最看不上眼的儿子,谁能想到,现在连他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和我那个蠢姑姑不一样,放着养尊处优的齐国公主不做,到楚地去受那罪;和姜家其他人都不一样。甚至——即使是你一手扶植上来的,你当知道,我和你也不一样。” “多可人的小贴心啊。”他站定身子,定定看着景玮,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这么一张高贵的脸,竟也有那般的体恤的一面——当觉得应该生气的时候,便生气,当觉得应该吃醋的时候,便吃醋,便像是在床上觉得应当呻~吟的时候,便呻~吟,比詹州最好的木偶师傅做的木偶还要逼真——” 此话一出,景玮眼眸一深,面上的所有细微的动作都像是被水拂过一般,方才那欲说还休的一点不屑,一点厌恶,统统消失无痕。他看着姜慈,只剩下一张沉静冷酷俊美如面具的脸庞,花瓣形状的嘴唇柔和如斯。 姜慈微微眯了眼眸,直直望进他眼底去,无声的试探中,有冰凉的气息萦绕脊背,叫人不自禁起了薄薄鸡皮疙瘩。 “这才是我的玉蟾真人。”姜慈满意得笑起来。 他的手心翻转,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少了两根扇骨的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走了两步,顿住脚步,微微侧过白皙的脸庞,于暗巷中只能看到他眼底一片阴影,他似乎心情大好,嘴角扬起,复又举步而行。 待他的熏香和那巷口的随扈一并消失在巷口,渐渐回复死寂的夜色中如拨弦传来一声细细的窸窣响动。更远的地方,是细细密密的脚步声。 “出来吧。”低沉而冷淡的嗓音在夜色中叫人无声发软。 话音刚落,方才两人站的巷壁间的后侧暗墙上,一枚平整的影子缓缓生动起来,不留意时,像是茂密树丛投下的暗影,刺客一动,像是一颗被剥开的蒜瓣,整个影子都散发着淡淡的膻腥味。 “又想做蠢事。”景玮侧头,话虽是责备的,但是音调却听不见恼意。 黑色的影子此刻已经完全从暗墙上滑下来了,柔和的身影转过身来,娇俏玲珑,服帖紧致的衣衫显出女子傲人的弧度,竟是一个全身黑衣,连面上都裹了黑纱的人影。 此刻,她的脖颈上,一条碧绿的小蛇嘶嘶吐着幸子。 景玮目光看过去,那小蛇如同驯服的狸猫一般,敛眉低首滑进了人影的衣襟之中。外间的脚步声越发凌乱,隐隐听得拔刀之声,零落的残光间,只那一抹瞬间,看得一眼刺目耀眼的暗红,是宫中织物流转的色彩。 女人的头随着那柔软的蛇信一样温顺下垂。 “请公子责罚。” “傻瓜。”声音似有淡淡的宠溺,女人的眼眸便有了流光溢彩的神色。 “都好了?”景玮又问。 那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倒了下去,闷声的拔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声,但是两旁的房屋安静如同诡棺,连犬吠都听不得半声。 “都好了。”女人的眼睛萤亮如星,但那样热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是莲叶上的露珠,留不下丝毫印记。 她欲言又止,踌躇片刻,缓缓低眉走过去,似乎想要帮景玮整理他的衣衫。 景玮的手轻轻一扬,一条玄色细蛇便抛了出来,落在黑影手腕上,利落翻转,如同精致的手镯。 面纱下的少女咬住嘴唇。 “现在还不到时候。” “公子……”女人的声音微微颤抖。 “回去吧。” “公子——佼公主也来了,对吗?”终于还是问出口,半是豁出去一般,不安的停顿。 景玮本已侧身的步伐顿了顿,点头:“她自己来的。” “她现在并不知道你在楚宫。”声音微微一叹,“诸事小心。” 黑影的呼吸一窒,手腕上的蛇信嘶嘶颤动,拂过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疤和爬虫的牙痕。 “为公子做事,是苑儿的福气。” “嗯,处理干净点。”他说完这句话,不经意转头间,看到不远处那酒楼临街的窗户,一个抱着奶狗的粉面小生正如梦初醒瞠目结舌的看着更远处涌过来的大堆兵士。 那狗从“他”怀里拱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头,忽伸长了鼻子细细嗅着,竟从衣衫某处扒拉出来一块烤鱼干。 “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吃吃……”他灵敏到极致的耳朵听见嘟囔声中,鱼干果断进了粉面小生的嘴。 她一边咬,一边深深又苦恼的叹了口气。 景玮再看一眼,折身掩进了黑幕中。 夜色,再次变得安静。 沉默的脚步已经从最外的暗巷尾靠近了影墙,两股势力有种不能细说的默契,双方都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的拔刀。而在衣衫拂动的间隙,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嘶哑的唢呐。 女人一把扯下束缚的披风,露出□□的手臂。 看见了。 十来个同样的劲装的黑衣男人,跃跃欲试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们手上的刀尖都在淌着热血,看不出不同,只能从鞋底窥出一丝不同,有楚国的千层布靴,也有齐国的皮靴。 突围而进的人,只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片刻的讶异后,零星几个齐国暗卫面露喜色,背靠背移向女人。 “苑姑娘!是你?!太好了!”为首的男人肩膀挨了一刀,几乎可以看见森森白骨,他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和希望,“有你在兄弟们就放心了!楚国的狗畜,一早就设了陷阱,借着找人的机会四处围剿我们……” “连你们都来了?” “公主,公主不放心——”那首领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说道,“同僚一场,虽说现在各为其主,但是公主对公子的心意,与姑娘也是一样的……” 女人扬了扬纤细的长眉,方才那一点温顺消弭无痕,她的眼眸浮现淡淡的雾气。 纤腕翻转,绿色的小蛇复又露出。 那首领没来由的脚一软,便预备退开些,却不料撞上身后一个僵硬的身子。 “没长眼的东西——”他低声喝骂,但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那个身子僵硬的跌倒下去,紧接着其余几人,全部都一个接着一个跌倒下去。 他睁大了眼睛,待要举刀,却看见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细细的小蛇,而那还在涌出的鲜血已然变成黑色。 “你,你……”他倒了下去。 女人的声音细如蚊讷:“公主的心意——一样,怎么会一样。” 剩下的都是楚宫的好手,暗红的衣襟像是某种诱惑,他们相互对了对眼色,便半包围的围了上去。 变故只是须臾之间。苑齐沉默站在那里,像冲锋的号角。无声的挣扎中,面带风霜的男人们一个个倒下,饮饱献血的细小爬虫迅速散开,龟缩到了阴暗的墙缝中。 而那兀自静默的女人手背山,一条红色小蛇将尖尖的蛇牙□□,流出来的却是黑色的血,浓稠如墨。 她靠在墙上,几乎虚脱般失力,浅浅深深的呼吸。 凡事皆有代价。便如以身饲毒。 她靠在墙上静静的休息,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子,柔弱飘渺如同一块阴影般飘进了巷子深处。 外面嘈杂声响起来的时候,唐大家的书还是没说到结局,这些说书人惯用的技俩,三言两语也可以渲染出一部五光十色的编年史来。 辛汇这一段书听得心头猫爪子挠心一般,连方才那两公子走了也没多看上一眼,正听得欲罢不能,却听唐大家声音渐渐低下去,她顺着唐大家的眼睛,如梦初醒般看到周围的茶客全都齐齐到了窗边。 不好的直觉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心头没来由一紧,有种可怕的预感,便悄悄抱着小傻狗挪到另一个更高些的位置,这一看顿时傻了眼。 火把通明的街道上,只看兵士林立两侧,为首一匹黑马上的男子,睥睨而前,面色如霜,而他腰间,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一把马刀突兀挂在腰间,火光之中,尚有斑斑点点的暗色血迹。 那怀中傻狗大约被辛汇急促的心跳惊醒,也没个眼力见,醒了便开始找吃的,左右一刨搜出个烤鱼干来,顿时狗眼放光。 辛汇咽了口唾沫。呜呼哀哉:“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吃吃吃……”她顺手取下鱼干,一口咬下去,咯嘣脆。 清脆的一声,明明那么远,辛汇却觉得那远处街道的男子竟像是听见一般,缓缓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四周的茶客叽里咕噜议论纷纷,有说混了奸细全城搜捕,有说外面着了火,也有说闯了大盗丢了宝贝,各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辛汇心里发虚,完了完了完了…… 楚王可不是她那豆腐心的老爹,而她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儿,今儿要是被他捉到把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他这样子,保不齐憋着多大的火气:若是恼了她的不告而别? ——她便说都是那蠢马的错,傻不愣登跑了这么远。 难道是恼她抛头露面在此喝茶听书? ——她便说都是顺便路过来打听消息。 辛汇龇了龇牙,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她正打算缓缓从窗户退过来。 忽然旁边方才那八卦的娘娘腔猛地一声喊:“呀,是楚王,是楚王!” 他这么一喊,唾沫性子喷了辛汇一脸,那小玉儿立马展现自己超级护主的一面,汪汪汪狂吠起来,辛汇脑门一颤,正待要去捂它狗嘴,便感觉一道异常犀利的目光直射而来。 她便如落枕一般脖子僵僵生硬地转过来。 窗边响起几人的呼唤:“楚王往这边来了。” “快,快,二狗,去叫你姐姐过来。” “张傻儿,去把你妹妹叫过来,穿,穿你娘过年那件花衣裳。” “掌柜,掌柜!”掌柜已经拿茶水抹了头发,正滴溜溜的准备下楼去。 辛汇听见了马的嘶鸣,完了完了,她待要从另一侧溜出去,但是汹涌的人齐齐将她愈发推向前面,好歹抱住了根柱子,才勉强站稳身子。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她心底无声的呐喊,二狗他姐,张傻儿他妹妹,三姑六婆们,都快快来,最好围住他,把全年的胭脂都涂上,让他迷得晕头转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祷起了效果,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也没有人拜见,也没听见沉重的军靴声,辛汇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小玉儿感受到主人的紧张,紧紧贴在她身上,狗尾巴蜷缩起来。 又等了片刻,似乎人都走光了,辛汇正要偷偷探出头去看个究竟,忽然看见柱子旁边竟然露着一双鹿皮靴子,老天爷! 那靴子不过距离她一臂之远,随着那靴子的出现,一股熟悉的紧迫气息扑面而来。 辛汇急中生智,两手直接在头上使劲几抓,头发立刻变成鸡窝,然后伸手使劲揉揉自己脸蛋,再咬咬嘴唇,在那靴子主人走到眼前的瞬间,她呜呜一哭,便扑了出去。 “王上……我,我找得你好苦啊……” …… 呃,这是什么情况…… 晏隐目瞪口呆的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辛汇,脸庞殷红,嘴唇红肿,头发散乱…… 楚王站在晏隐一侧,同样目瞪口呆看着扑出来的这个女人。 森严的卫兵已经将整个茶楼团团围住,所有的茶客和掌柜全数在楼下跪地听差,持刀的兵士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每个人。 从他在城东的道观里面看到那吊死的村妇开始,探寻到了姜慈和那个男人的消息,几乎顺水推舟一般,他大张旗鼓进了城,唯恐天下不知般堵住了所有的道路,借着寻人的机会大肆清除之前探知的所有的密探和细作,他名正言顺将这作为是佼公主今日无礼于楚王妃的代价,摆不上台面的借口和动机在双方默契的厮杀下渐渐分出端倪。 而在方才意外得知,姜慈和他的好哥哥都曾在这茶楼里,他便立刻前来,却不想,竟看到这个女人在这里。 他一把扯下披风,顺手一裹,将辛汇从晏隐的怀里拉了出来,扑头盖脸掩住她容貌。 “王上……”辛汇摆出十足的殷切盼夫归的痴情心酸模样,“您终于来了,呜呜,你不知道,为了找你,我鞋子都走烂了,又渴又累,刚刚想要在这里讨一碗茶水喝,要不是你过来,这一晚上,我真的……”她呜呜抽两声。 楚王看她模样,似乎真被吓到了,面容憔悴,嘴唇怎么肿了?好在衣衫尚且整洁,加之今日清扫行动斩获颇丰,心情尚好,便轻轻拍了拍她背。 这手一下去,他不由一愣,但是……怎么是男人的衣裳? 他的面色一变。 两人刚刚下楼,那掌柜膝行而前,手里捧着两个精致的餐盒。 “王上,这,这是这位公子点的神仙鱼糕,济慈鱼片,热乎着呢,刚刚送过来。” 辛汇僵硬一笑:“王上,这是专门为您——们点的,这半夜过来,容易饿不是。” 楚王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辛汇恨不得锤自己胸口一棍:脑子被马颠坏了,鱼鱼鱼,不知道他见不得鱼么? 晏隐唯恐天下不乱,笑道:“哎,我最喜欢吃这个,平日难得有机会。” 手上的餐盒分量十足,晏隐不由道:“这样多,今儿包场了不成?” 那掌柜谄笑:“刚刚和这位王公子同桌的公子已经付过账,因今日出了新品,一并点了。” “公子?”楚王温和转头看向那掌柜。 辛汇忙道:“就是坐一桌,连话都没说。” 掌柜自然也听出端倪,呵呵笑着,不应答也不符合。 “话都没说,就送你这么多好吃的。”披风下的手箍紧。 辛汇道:“兴许是看我可怜,所以随便打发我一点。” 她心里哀嚎,辛汇啊辛汇,今天脑子被马踩了吗?越说越不像话。 楚王低头仔细去看她那脸颊和嘴唇,眼眸深深:“哦,那你怎么谢别人?” 辛汇咽了口唾沫:“这,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有机会,便请王上赏他些金银珠宝便是……” 楚王微微一笑:“寡人觉得,甚好。” 辛汇跟着笑起来,笑到一半,忽自觉太过谄媚,顿时收声,楚王先行上马,轻轻一搂,便将她带上马去。 原本说好的微服顿时变成明目张胆的骑行踏马。 “这两天,你去大相国寺待两天。” “啊?”大相国寺?要她去出家么?她自然知道有些在家做女儿作风不捡点的公女公主有被迫出家的,可是,可是…… “保太后身子不好,便去为她祈祈福吧。” 辛汇一时嘴笨,有意分辨,但是楚王什么也没说,若是不分辨,可分明却是被他误会了才是。 她闷闷咬住嘴唇。 楚王本安心骑马,楚都安静下来,这一次,多亏了那个愚蠢的佼公主,让他顺势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心中却也隐隐一丝后怕,若今日被虏走的不是那个农妇? 他垂下眼眸,侧脸吻了吻她的额角。 “放心吧,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不度不诚之人。不是让你出家,只是过去住两天,待我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再接你回来。” 这话明明哪里不太对,辛汇却不计较,松了口气。 却又听他说:“不过,今晚,本王倒是要好好听你讲一讲那位送鱼公子的事情。” 马蹄声踏碎的不止是宁静,还有无数张家姑娘李家妹妹的心,楚王,楚王果然是个断袖啊…… 有了晏公子不算,连蓬头垢面的小书生都不放过…… 第三十四章 此刻,这蓬头垢面的小书生正忐忑不安被藏在楚王怀中隐入夜色。 骏马一路疾驰,从东华长街踏过正午碧道,道路两旁的屋舍楼台渐次后移,只剩下清凉的夜风拂动她乱糟糟的长发。 高高的宫灯被长杆挑起,照映出朦胧柔和的光影,月光渐淡,辛汇从闷闷的斗篷中探出脸来。 身骑高头大马,身后强兵压阵,就算是再柔软的胸腔也会热血一涌,如果——再没有了身后那只不安分的手,一切就完美了。 马刀拍在身侧,哐当作响,男人身上的软甲显出冰冷的气息,辛汇看着自己腰上印出的一块暗色手印,结束自己那统领一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王上——”她闷着嗓子喊了一声。 身后的人纹丝不动。 生气了? 哼,十年小无赖,专治生闷气。 “王上,你生气了吗?……呐,别生气呀,都是珍儿不好,气则伤肝,要是气坏了身子怎么办?——珍儿今儿摔了腿,也不能在旁端茶奉水服侍王上……”一边软滴滴的说,一边偷眼去看他反应。 每回一惹事,只要她愿意放软态度,这么可怜兮兮的一说,哥哥爹爹的气都立刻消了大半,就算再多骂几句,接下来也都是不了了之。 然而身后的人仍然没反应。 咦? 辛汇侧脸偷眼看他,他面色沉静,完全不为所动。 “相公?”她的声音愈发软下来,心头嘀咕好歹白天还你侬我侬温柔体贴,怎么一会儿功夫就翻脸无情了。 在她热烈的眼神下,楚王终于低头看了她一眼。 “知道错了?哪里错了?”声音低沉暗哑。 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辛汇咬着嘴唇,楚王的目光在那唇上一扫,慢慢移开。 “我,我不该……”她嗫嚅着,楚楚可怜的模样,脑子里飞快的转着,不该——不该怎么啊。 他垂眼看她,她哪里知道自己今日是何等跌宕恐惧之心,在山涧失去她的踪影,以为她被匪人掳走,明知那是陷阱,却不管不顾的狂奔了去。 那般迫切而恐惧的心情,那一刻,他毫不怀疑,即使在乱葬岗等着的是天王老子,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挥刀而上。 他孤身一人站在那诡异森森的道观前,自走进去的开始,头发,破碎散乱的衣衫,凌乱一地,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呼吸,所有的血液奔涌到头颅,脑海里轰轰作响,如同多年前看见母亲放开手弃他而去时那痛彻心扉的眩晕感,熟悉而恐惧的绝望。 而到后院看见那斑斑血迹的耳朵,手指,他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直到看见那具布娃娃般破败不堪的身体,他才恍然回神,而与之同时的时,无法遏制的愤怒和几乎要撕毁一切的震怒。 他只要一想到有一点点可能,这些事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只恨不得将那始作俑者千刀万剐。 而对方,貌似和他有一样的想法,他立在陷阱之外的边缘,而对方早已等不得,暗箭和蒙面的黑衣人汹涌而出…… 这一生,自从母亲走后,他自以为最深的情绪已经很难触动,他可以带着大司马需要他带上的面具威严而冰冷的活着,将外臣送来祭祀般的女人纳入后宫。 只是,他知道,在经历母亲那般惨烈的奔逃,只要楚国那罪恶的习俗和背后的势力一天尚在,他便不可能让任何一个女人孕育子嗣。 杀母立子。而后再寻找一个毫无血缘乳母带大孩子,堂而言之是为了防备可能的外戚专权,但是历代被选为保母的女人绝大多数又是出自那些权势滔天的权臣之手,多么荒唐可笑的逻辑。 不过,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 辛汇见他神色,没来由更加心虚,她侧面看向他,微微一笑,拿出了杀手锏,手从斗篷上身上去,抓住他软甲上一方衣襟,轻轻一晃:“别生气了嘛,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配合着一双水灵灵的无辜眼眸,真让人无端生出信任和沦陷之心。 只是,手上的温热的触感,粘稠而温暖,是什么。 她待要低头去看,却听他道:“好。” 然后他俯头,以吻封缄,杜绝了她所有的疑问。 然而,随着他的动作,更多的温热涌出来,好像突如其来打翻了一锅热粥,辛汇的脊背僵直起来,本能想要推开他。 而在此时,才能看见他嘴唇异样的白,额角是细细的冷汗,不知兀自坚持了多久。 “你受伤了。”她低低惊呼。 “所以,不要动。”他轻轻呼了口气,更温柔地吻下去,明明身上的伤口裂开了,然而那痛楚此刻兑上她脸上的忧虑却觉得异样的窝心。而那柔软的嘴唇,恰如醉人的迷药。 辛汇一瞬间无法动弹,即使两旁的兵士再如何不动声色,她仍然感觉热血涌满了脸庞,只能将身子更不动声色全数藏进斗篷中。 道旁的灯光,为何突然觉得如此耀目。 马儿感知到主人的异样,步伐愈发沉稳,然而即使走得再稳,辛汇也察觉到楚王的强弩之末的硬撑。 她敏锐察觉到楚王强撑背后的谨慎。 前往王宫的道路平坦,但是此刻的两侧屋舍全是异样的沉静,不见一丝灯火。 楚王的手和他身体一部分重量都倾斜在辛汇身上,她尽量稳住身子,但是自肩背之下,温热的献血已经浸透了衣衫,腥热的味道充斥鼻尖。 “王上……”她的声音惊惧不安。 “死不了,一点小伤。”他淡淡一笑,揉了揉她本来便乱七八糟的头发,刮了刮她的鼻尖,几乎耳语般,“别让人看出我受伤。” 这片宅子是他那曾在齐国为质的哥哥母家聚所,虽已零落,但是那寻常可见的洁净仍然显出此处的不同来。 城东道观前,早已准备好的天罗地网,怎会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即使他早就发现端倪,仍然差点出不了庙门。若非晏隐等及时赶到,今日便不止是这几道箭伤了。 而随着一行人大张旗鼓的经过,高墙内的阁楼上,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静默于廊柱前,若不留心,几乎和廊柱旁的纱幔一般飘飘欲飞。 他清冷的目光静静看着长街上那一行明火执仗威严向前的队伍,为首的马背上,是个身着软件的男子,英武俊逸,此刻正俯身和怀里的女子说着什么,隔得很远,只能看见男人温柔的动作和无法言说的幸福。 他的目光明灭不定,只是看着。 身后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走上前来,手里捧着斗篷,她咬着嘴唇,白皙的脖颈纤长无比,细眉细眼,倨傲的眼神深深暗藏,这让她显出一种异样的婀娜。 风很大,吹的女人咳嗽起来。 男人转过头,目光微微一动:“公主怎么过来了?” “今日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佼公主声音带着恳求,“是我太冲动。” 景玮的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唇边缓缓绽出一个笑意:“天意如此,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帮我。” “都怪那两个蠢货,竟然连人都抓错了。” “谁也不知道她会半路换装。”他耐着性子安慰她。 少女忐忑的表情变成娇嗔,嘟了嘟嘴,道:“不过,玮哥哥你放心,他也没捞到好处……” 没捞到好处?只差没有将他们的势力全数连根拔起。这样蠢的女人……也只有一个用处。 无声的冷笑蔓延在男人眼眸深处,他没有兴趣听她说接下来的话。 景玮伸手帮她拢了拢衣裳:“这里风大,先回去吧。” 佼公主跟着他几步走过去,暗夜中,蠢蠢欲动的死士随着主人的离开安静地隐藏了身影。 马蹄声渐渐远去,楚王微不可闻松了口气。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五章 到了寝殿,只剩下贴身的近卫之时,她感觉自己腰间那只手缓缓松开。 “下马吧。”他翻身下马,定了一定,向辛汇伸出手去。 辛汇狐疑看着那只手,打不定主意是自己跳下去还是借势而下,因着楚王的隐伤,方才她一直不敢动弹分毫,半个身子都僵硬了。 楚王面上浮现慷慨而温柔得笑意:“本王无妨。” 她的手触及他的指尖,不安的冰凉。 怀里的傻狗这时候也大着胆子伸出头来,东看西看。 整个宫殿都忙碌起来了,辛汇扶着他的手利落跳下马,穿着甲胄的楚王浑然凌厉之态而苍白的容貌又让人生出怜惜的亲近之心,辛汇只觉得今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她竟然因为他的伤切实生出七七八八的担心和忧虑,两侧的宫娥齐齐跪地,不敢多看几眼。辛汇默契站在楚王身测,左看右看却不见徐嬷嬷也不见,至有那苑齐巴巴儿跪在门柱下,蜷首低垂,露出雪白的脖颈。 她脑子几乎没有多想,脚便先于脑子行动转到楚王另一侧,恰到好处挡住那苑齐的身影。 楚王眉梢微微一挑,看在眼里面上虽不动声色,眼里的笑意更深,接着便将手揽住辛汇的肩膀。 这轻轻一个动作,宫中的气氛却立刻欢快了许多,特别辛汇几个侍女,先前误以为辛汇闯祸的侍女们的忧虑和不安随之烟消云散,看来王上和小姐的感情如此之好琴瑟和谐,看谁还敢嚼舌头。 辛汇肩膀一僵,察觉他手上虚浮的力量,倒也配合温顺由着他的动作缓缓向前。 两人这么慢悠悠亲密无间走了进去,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看客。更有那秦家两姐妹的遣来看热闹的宫娥,看的比自家娘子还恼怒,暗暗摔袖而去。 楚王进了房,负手而立,几个随侍的宫娥在一旁垂首待命,辛汇脑子此刻跟明镜似的,立马将一众人打发下去了。 牡丹几人看着她的眼神分明语笑嫣然意有所指,她只当不见,掩门前伸出指头揪了揪牡丹那笑成花的脸蛋,将她推出门去。 门甫一掩上,楚王便顺势坐在了美人榻上,他将掩盖在身前的斗篷一拉,呼啦啦落在地上后,便见身上湿透的血迹。 辛汇早已料到,却不想伤的这么严重,她呀了一声,左右张皇,便预备去叫御医。 “站住。” 辛汇呆了一呆:“伤的太厉害,我去叫御医。”楚王已一手费劲地解那软甲,道:“过来。” “可是,可是……”流了这么多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她眼巴巴望着楚王。 楚王便笑,他这一日,不知道为何,心情异样的好,即便此刻伤口火辣辣的疼,也总是不自觉便扬起嘴角:“这点小伤,死不了。” “帮我宽衣。” 辛汇看他模样,倒是有了几分底气,麻着胆子帮他去解软甲,但是那利箭早已洞穿了软甲,上面最初的血液是黑色,周围粗粗撒了些伤药,现在都凝固在一起,她即使解开了最上面的系带,但是新旧的血污混合在一起,仍然是动不得分毫,而软甲坚韧,普通绣剪根本剪不动,她微微用力,衣衫刚刚解开一点,楚王虽强忍着,但是额头已经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辛汇手上稍稍多再用力,问楚王:“疼吗?” 楚王倒吸一口凉气,睫毛微颤,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强忍道:“你说呢!” 辛汇心头一颤动,摆手道:“我可不敢动了。” “傻瓜,这算什么?一点都不疼。” “真的?” “真的。” 辛汇眼角一弯,仔细看了他两眼,顺手扫了扫他细汗的鬓角,便如释重负一般站起来,笑着捋了捋袖子,道:“王上真是爱说笑……我就知道嘛,我这么温柔,怎么会痛?呐,我可开始用力了,你这伤,流的血太多,得快刀斩乱麻。” 她将袖子胡乱一抹,拿出一副精干的架势。 “我这回可要真的用力了,痛,就忍着。”说罢,一脚直接踏上美人榻。 楚王一愣。 她左右一瞅,掩过眼底的坏笑,顺手将旁边一根玉簪取来递到楚王嘴边:“喏,还得咬着这个。” 楚王抬眼看她,顺手将她另一只手拿过来放在衣衫上:“不用这个。” 辛汇看他一脸坚定的样子,点头:“那王上还得忍着。”说罢,一手直接上去,撕拉一声,楚王闷哼中直接吻了上去,辛汇只觉得嘴唇一疼,接着便是温柔的力度。 她双手一僵,剩下的衣衫直接扯了下来,楚王闷哼一声,便看见铜色的肌肤上,背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而此刻,一根利剑已没了箭头,正汩汩流出鲜血。 辛汇呆站一秒,立马回神过去想要先帮他用布包扎起来。 却听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都说等不得,还要我迟些进来,现在可有你苦头吃了。”晏隐站在窗边,已不知道站了多久。 “先苦后甜,圣人常训。”楚王还笑得出来。 辛汇饶是脸皮够厚,想到方才情形被晏隐看得清清楚楚,脸上也是赤红一片。 偏生那厮唯恐天下不乱:“君夫人面色发红,莫不是方才受了风寒?” “可曾头疼”楚王立刻问道。 辛汇强撑:“无妨,就是屋子里闷。” 晏隐含笑看她一眼,自顾走过来,开始为楚王整理伤口。 这一开始,天色几乎便快要亮起来,待得七七八八,晏隐简单说些注意事项便自顾离去,辛汇左右不放心,她只知道,外伤最是容易内染,如是照料不慎极易引起高热,强自撑着照看楚王,却不知什么时候两人齐齐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晌午,辛汇被腹中饥饿惊醒,听的外面七七八八的脚步声,便稍稍探身,楚王大约疲乏至极,仍然睡的香甜无比,打着小呼噜,辛汇此刻倒也不觉得刺耳,只是侧过脸去看他,从额头那道伤疤看到了青色的胡渣,倒也不得不承认,模样倒是有几分周正。 她小心翼翼翻身下床,确认楚王没醒,便赤足走了出去。 人刚刚下床,楚王的眼皮便跳了跳,但他难得沉溺般又闭上去。 牡丹早已侯在门外,一见辛汇便迎上来,面色焦急,嘴里直嚷:“小姐,大事不好了。” 第三十六章 牡丹早已侯在门外,一见辛汇便迎上来,面色焦急,嘴里直嚷:“小姐,大事不好了。” 她粗大的身子极力做出灵巧敏捷的模样,反而显出更深的笨拙。 辛汇被她咋呼呼的样子吓了跳,忙折身掩了门,点起指头教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天塌了不成。” 说罢,便本能去看她左右,还是不见美牙的踪影,心头隐隐觉得不安:“可是美牙病又重了?” “不,不是。”牡丹跟着小姐的样子鬼祟祟噤声,左右一看,这才压低声音道,“夫人,刚刚寿宁宫传来消息,那位翠儿小姐病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不行了。” “不行了?”辛汇唬了一跳,“不就是偶感风寒吗?怎么弄的这般严重。” “都说这位翠小姐娇生惯养,被夫人那么一‘吓’,三魂七魄少了二六,眼下浑浑噩噩,连人都认不得了。太后将她拘在殿中,谁知道,服侍她的人竟然也糊里糊涂开始发傻……” 辛汇嫌弃道:“她脑子里面又不是豆花,动一动就散成一团了……”心里早已认定,定是楚王不肯为她做主,成心装病来讹自己。 装病?真是班门弄斧。 她心里挂念美牙,牡丹期期艾艾只说美牙好些,眼下刚刚睡下。 辛汇想到昨日特意打包的鱼片和鱼糕,心中暗暗可惜,好歹想起自己带回来的玉姑娘,便要牡丹去寻来,牡丹讪讪:“夫人,那奶狗毛都没长齐,怕是也做不了一锅。” 辛汇弹了弹她脑门:“下雨的时候出去记得打伞。”怎么进了这么多水。她摇摇头,都是陈国过来的,怎么如夫人送来的人和祖母送来的人两个脑子大小完全不一样,中间恐怕隔了无数条滠水大桥啊。 牡丹摸摸变红的脑门:“谢谢小姐提醒,奴婢一直都记得。” 楚王还没醒,辛汇麻利由着宫娥换过衣衫,便去看了美牙,果真睡得浑浑噩噩,她替她掖了掖被窝,美牙迷迷糊糊动了动脖子,只觉得触觉冰凉,然而再去摸她的手,手心却又是发热,辛汇心里不安,便要去召见太医,却听说现在太医都在寿宁宫候着,竟然匀不出一个人来。 辛汇气的心口一鼓,这个翠儿,还真是给她几分颜色就要刷大墙了,还真能把太医院都挪过去。 刘嬷嬷不知什么时候挪过来,仍旧老样子,不时咳嗽,一咳嗽起来,肩膀就开始微微的抖动,就像吃了盐壳子的青蛙一般,辛汇看她咳嗽一声,便觉眼皮也跟着跳一下。 “自小粗生粗养的,哪里那么娇贵,这风寒发冷,便是多用些热汤捂一捂汗便好了。倒是夫人,病气沾人,切莫逗留。” “不行,这还得要寻个太医看一看才是。”辛汇忧虑看着美牙,“不过一天光景,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厉害。我出去时候都还好好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发出来,方才能好全。”刘嬷嬷显然见惯这场面,并没有太过上心。 辛汇不乐意听这话,倒也没有直接驳开。 两人沉默中,又听刘嬷嬷说话了。 “夫人,这偏房离着坤和正殿近了些,老身看不如这两日先将美丫头移出去,倘若过了病气便不好了。” “不行。”辛汇立刻拒绝。 “夫人不可任性,王上万金之体……” “他既是万金之体,还会怕这些小毛小病。嬷嬷不必再说,美牙眼下动不得,也不能动,唔……还得要寻太医来,劳嬷嬷看顾美牙,我去去就回。”辛汇脚比嘴快,一边说,一边脚已经跨过了门槛。 两个侯在门外的宫娥立刻跟追花的蝴蝶一般跟了上去,紧紧贴在她身后,辛汇风一样刚刚出了走廊,便被一个急匆匆而来的宫娥撞了个满怀,那宫娥年纪不大,小胳膊小手端着个大盆子,敛眉低首从一处花丛里穿过来,这一撞,手里的木盆子便哗啦啦滚出去好远,里面的东西也乱七八糟散了一地。 辛汇身后的宫娥立刻站出一个来,大声喝道:“瞎了眼的东西,走路竟也不长眼睛?撞坏了夫人可是你能担待的。” 辛汇拿眼看那丫头,虽是头垂得更低了,露出异常纤细白皙的脖颈,但却没有平日惯常见到的那些耷拉肩膀瑟瑟发抖的模样。 她便也没有了救美的念头:犯了错自己不知道认错,做事不利索脾气倒不小。 “你们留下,王上问起便说我去看保太后了罢。”正好叫了太医顺便帮王上诊治诊治,不看伤口,开点补血益气固本培元的补汤总是没问题的吧。 她走得太快,几步就出了小院的门,以至于并没听到另一个宫娥惊惧的叫声:“哎呀,你这个混账,竟然将王上的衣裳摔脏了。” 喝骂小丫头的宫娥转头,赫然看见隐隐带着血迹的衣袍。 两个宫娥一对眼色,为什么会有血迹……两人眼里都出现惊恐的神色,一人捂住了嘴巴。 蹲在地上的那个宫娥抬头,便看见小丫头纤细白皙的脸庞上一双几乎看不到底的黑眸,正看着她们慢慢的笑。 “被看见了哦。”她说,娇俏的声音带着一点小女孩特有的清脆和儒甜。 两个宫娥顿时觉得身上某个部分开始,透心的凉意开始渗透开来。 “夫人的东西怎么能和王上的放在一起?”随着一声讶异的疑惑声。 两个宫娥又忽然回过神来,仿佛刚才不过是不小心打了个冷颤的误觉而已。 那个被辛汇留下侯在角门的苑齐盈盈行礼于前:“两位姐姐见谅,我这位小妹妹是从寿宁宫过来,不太懂坤和宫的规矩…… 方才被牡丹姐姐使唤,一时惊慌出了岔子,还请两位姐姐看在苑齐的薄面上,饶恕这一回。”说罢,她笼着袖子走上去, 轻轻握了握两个宫娥的手,收回来时,东西已经留在了宫娥的手上。 两个宫娥都是伶俐人,既然是牡丹使唤的事情,君夫人自己的婢女,她们犯不着去犯什么不痛快,当下握紧了手里的物件又冠冕堂皇说了小丫头两句便下去了。 两个宫娥一走,那敛眉的小丫头便抬起了头,纤长的脖颈和薄薄修长的嘴唇透着和年龄不相当的风情。 她歪着头绕着苑齐走了半圈,又伸出手去,想去摸摸她那细瓷般的脸蛋,苑齐微微侧面,却并不完全避开,于是她纤长的指甲在苑齐脸上便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真是一副好皮相。” “不知佼小姐来此是为何事?” “你来得,我便来不得?”佼公主嘲弄道,“为了玮哥哥你可是连身子都敢舍弃了,我担这点风险算什么?” 苑齐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但是仍然恭恭敬敬的站着,像兀自立在风中的孤木。 “真不知道他看中你哪一点?”她斜睨苑齐,难掩愤愤,“就因为当年你陪了他那么些时候?换做是我,我会做的比你更好。” “公主言重了。奴婢的命是公子给的,自然是由公子作主。佼小姐,此地不宜久留,若是被发现……” 她的声音嘶哑下去,再也说不出来,手腕间是刺心的痛楚。 然后,一条青釉色的小蛇快速滑回她的袖间。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能帮他的不只是你,知道你忠心,像条狗一样。放心吧,打狗的时候,我会看主人。死不了的。” 苑齐嘴唇变成淡淡的紫色,紧接着,很慢很慢的,紫色渐渐又淡了下去。 “哦,我倒是忘了,你可不怕它,它都是你养出来的。”佼公主眼底的阴狠和厌恶毫不掩饰,“离他远点,脏女人。谁都可以留在他身边,你不行。” 苑齐的嘴唇沁出了丝丝血迹,喉咙终于发出了含糊的声音:“佼小姐慢走。” 佼公主一步跨过那散落的木盆,头也不回从苑齐身旁走了过去。 苑齐蹲下身,一件件将那散落的衣衫装回盆里,有血迹那一块是在斗篷的最下面的里层部分,大约并没有被注意。 她当然知道,今日佼公主来这里看楚王是否受伤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是来警告她的,就像是在齐宫的那些日子,想方设法,用尽恶毒来警告她。 她可以容忍任何人留在武安君身旁,却唯独除了她,女子的手指紧紧扣住木盆,指节发白,然后又缓缓松开,很轻很轻呼了一口气。 辛汇离寿宁宫越近,便越觉得奇怪,整个宫殿安安静静不像话,便平日聒噪的蝉鸣此刻竟然也没有了,整个宫殿安安静静像座空城。 待到走近些,便隐隐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似曾相识,她皱着鼻子嗅了嗅。 身后一个小宫娥便道:“夫人,是在焚香祭祀。” “好鼻子,竟比我还厉害。”辛汇赞道。 小宫娥伸手:“夫人,那不就是吗?”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知道几百长香尽数焚在巨大的香炉里,几个和尚正闭目诵经。 这,便是老祖母佛堂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备嘛……难道…… 辛汇再往旁看去,法场设置颇大,她心头狐疑,这架势,竟然这般大? 然而,再看时,竟然赫然看到楚王在保太后身旁站着,她揉了揉眼睛,仍然是楚王,确认无疑。 他神色严肃,但是气色极好,如同渴睡人的眼睛忽然补足了饱觉,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辛汇愤愤,亏得自己昨夜一晚上睡觉都在做梦,生怕他三长两短断送在自己这个自学成才的庸医手里,却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好气色,要么就是个吸□□气的妖精,要么就是他昨晚都是装的。 她可听过祖母的诵经,没有一个时辰收不住声,还是先办正事。 辛汇想着,便收步退了回来,又让个伶俐的小宫娥去打听了太医候诊的地方,便顺着宫殿墙根往另一大殿而去。 这宫娥头办事得力,回来的时候不但问清楚了位置,还打听到了最新的消息。 听说那日翠小姐回殿里找保太后哭诉后,被保太后一阵训斥,然后出门又见到了楚王,大约楚王也没有搭理她,这之后,竟然就生起病来,先开始,不过是一会冷一会热,饮食不济,保太后先开始以为她故意装病闹脾气,没伤心,没想到,没过两天,她竟然越来越糊涂,只说渴,一壶水一壶水的喝下去,竟也不见便溺,也不知道饿。 不过三两日,就瘦下来,接着,人也开始糊涂起来,一会说要看神仙,有时候昏昏沉沉衣衫不整就往外跑。 这时候,保太后才觉得问题严重起来,先请了太医,恐是当日和君夫人动手伤到了脑子。 小宫娥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眼辛汇的眼色,见她没有异样,这才继续说下去。 但是几大国手出手都找不出问题,脉络正常,偶见躁动,而身中也并无块垒宿虫,便有年纪大些的女官恐担心是中了邪,偏生那两天,凌云观的玉蟾真人又出了远门,保太后无奈间,便从大相国寺请了几位高僧,日夜诵经,倒也奇怪,念经之时,那翠小姐便昏睡,但是一旦停止,那翠小姐又开始昏沉沉胡言,一会说脑门疼,一会说脸蛋紧。 这怪病久治不愈,反反复复,颇为棘手。 辛汇一边听一边已经过了甬道,不时揉揉手指,转过两条小巷,又经过一处院门,里面竟然是个花园,密密麻麻种了无数合欢树,粉色花朵挤挤攘攘满树满枝,从这里直接穿过去,便是条捷径。 一条美美的捷径。 而刚刚还叽叽咕咕说话的小宫娥明显也被震撼到了,一个感慨:“好漂亮啊。” 辛汇笑,这便是她喜欢带些小点的宫娥的原因,总是不自觉的露出的那份天真,让人觉得喜欢。 那方才说话的宫娥见她笑,胆子也大了点,抛出心头一直的疑问:“夫人刚刚听到翠小姐的病的时候笑的那般奇怪,那便依夫人看,这是什么病啊?” “我小时候,父亲要我背书写字,写不出来便要嬷嬷敲手心,谁有那么好的记性,总有不想学的时候,便吃不下饭,脑子疼,肚子疼……反反复复。” “唔?” “大约病症和这位翠小姐也差不多,其实要治病也不难……” “啊?夫人知道药方?” “打一顿就好了。”辛汇摊手。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 “谁?谁在那里?”小宫娥尾巴上的毛都要炸裂开来,喝问,这可不是开玩笑,在寿宁宫的地方上这般不合时宜的话,传出去,那可不是一句玩笑能说清的。 第三十七章 辛汇看过去,隐隐一丛合欢树下,碧绿树叶掩映下,是个身着青衫头戴玉冠的男子,他背身而立,朵朵合欢肆意绽放,然如花容竟也显出几分浓重的俗气来。 她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男子负手而立,不知在等着谁。 “你是何人?后宫禁地,岂容男子随意出入?”得到辛汇的默许,一个小宫娥上前喝问。 男子不语,只轻轻喟叹:“方外之人,实不应多涉足红尘之中。” 他微微侧首,只看见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棱角分明却又柔和可亲,那小宫娥如虹气势只在看他一眼后竟然生生去了大半。 这些老道和尚惯爱这套装神弄鬼高人模样,接下来大概就要开始说她们印堂发黑,恐有不测之类的套话了。 辛汇摇摇头,只可惜这么一副好皮相……她待要走,却看身侧另外两个小宫娥都呆呆傻傻的看着那年轻道人,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辛汇轻咳一声,一个小丫头先回过神来,忙招呼了其他人跟在辛汇身后向前离去。 “贫道为凌云观玉蟾真人,奉太后旨意入宫。”那道人显然知道她的身份,礼节敲到好处,不曾上前半步,但也没有半分不恭,不卑不亢。。 辛汇颔首算是见礼,从见面伊始,常年混迹于市井书堂和父兄的警醒之下,虽然此人生的夺目精致,但是她看到的本能便是不安,那是一种原始本能的直觉。况且,此人虽未曾看到全貌,却仍然叫她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然而,众人刚刚不过数步,便听那道人悠悠道:“夫人请留步。” “贫道看夫人气色,面皮青白,印堂隐隐发黑,恐有意外之祸,夫人这些时候还请闭门而居,不宜外出……” “哦?” “这几位小女亦是如此,气色由心,心静气定。” 辛汇侧脸,缓缓笑道:“谢真人提醒。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阁巍巍,莫非王殿,只要在楚境,自然也算得上是闭门而居。” 玉蟾真人一怔,复而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师父,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不知从何处,一个伶俐秀丽的小道童模样的童子走过来,他头上扎着两个双髻,粉面薄唇,神色中隐隐带着倨傲,优雅纤长的脖颈像白鹅一般。辛汇今儿连见了两个长脖子的秀丽人儿,倒也稀奇,她看着那童子,童子也看着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色。 先前踏出一步的小宫娥待要回来,被那童子推了一推。 玉蟾真人喝止道:“休得无礼。” 童子便脆生生答了一句:“是,真人。” 辛汇被是来寻太医,也无心多和他们纠缠,待要离开,忽听前面传来一声惊呼,便看见一前一后两个宫娥边喊边叫奔跑而来,为首一人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一边含糊不清得而喊着什么一边撕扯自己的衣衫,手上是条条血纹,随着她跑到近处,一股说不清的腥味随之而来,身后追赶的药童大声喊道:“快让开,小心别被抓到。” 话音刚落,那个发狂的宫娥便如濡染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般,竟直直想辛汇奔跑而来。 辛汇身旁带的都是小宫娥,平日伶俐够伶俐,但是胆子还没她大,眼看那疯女过来,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徒留辛汇一人站在原地。 她冷静看着那个即将扑面而来的疯女人,看准她的位置,距离,和最恰当的时间,预备一脚将她踢清醒,但在旁人眼里,便是这位君夫人已经吓得呆若木鸡。 一个回过神的宫娥急呼:“小心!夫人!快躲开!” 那追赶而来的药童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几欲昏倒,倘若是这病疫的宫娥传染了君夫人,他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都是方才那个道童,笑眯眯和他说了东又说西,说的他心里百爪挠心一般,才混混沌沌让这个疯女人跑了出来! 更远处,是楚王协同太后走上云台的身影,从那高出透过丛丛花树,正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疯女人向他的夫人扑过去,而那傻女人明显已经吓傻,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跟吓傻的狍子似的。 便在辛汇全神贯注预备一脚定江山之际,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都向后一扬,而她刚刚精准踢出的一脚也变成凌空挣扎,紧接着,便是一股说不清的檀香味探入鼻尖,阳光正好,花色明媚,她仰起脸,搂住她腰间的手坚定有力,如此近距离看见这样一张俊美如谪仙般的脸盘,换做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会春心萌动,小鹿乱撞,更何况,此刻那双手的主人,还关切而专注的看着自己。 辛汇咽了口口水,我的娘,竟然有这样好看的男人,幸好是个男人啊。 “你没事吧。”玉蟾真人的声音低沉有力。 辛汇侧脸看看那滚到了几丈外的疯女:“应该没事吧。”可惜她刚刚本来可以自己解决的。 “没事还不起来?”另一个声音适时出现,辛汇心头一跳,方才的一点恍惚顿时烟消云散。 紧接着,便是一只粗大的手毫不怜香惜玉将她从玉蟾真人怀里扯了出来。 很用力,但是用的力度恰到好处,并没有弄疼她。辛汇也便大人大量任由他将自己扯出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楚王将辛汇拉倒身旁,话是问她,眼睛却看着玉蟾真人。 “我听说翠小姐生了病,过来看看。”这话她自己都不醒,但她哪里能说自己是为美牙来寻医的,此刻人多,自然也不好说是为他伤势担忧。 “你倒是好心。”楚王看她,似笑非笑。 一见他笑,辛汇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也跟着笑了笑,缓缓低声道:“我向来好心……可惜总被人当作驴肝肺。”她说话时,声音小,楚王便自然地微微弯腰,俯身去听,和他素日人前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倒也看起来颇为琴瑟和谐。 周围几个宫娥和后妃看在眼里,暗暗吃惊。 跟在保太后身后这几日殷勤连连的穆家姐妹脸色尤其难看,但是她们的难看是她们的,那唧唧哝哝的两人可不曾半分入眼。 玉蟾真人晃动手里的拂尘,不疾不徐行礼。 楚王抬头看他,似笑非笑。 保太后上前两步,脚步虚浮,虽然宫娥扶着,仍然走得步履蹒跚:“真人既来,也不必在此等候,还请为小侄看顾一二。” 玉蟾真人微微一礼,却是先走到那疯女身前,将拂尘在她面前晃动一二,然后翻手而举,手心便多了一个瓷瓶,他将瓷瓶打开,白皙的手指捏出一颗墨绿的丹药,然后另一手捏住女子的下颚,待她口唇微开,便将丹药度送进去,然后在她喉间轻轻一顺,那丹药便尽数被吞咽下去。 药刚刚入了女子口,她脸上的青白和唇间的紫色便渐渐如天空的乌云一般,轻易随着风吹散去,又过了片刻,那女子浑浑噩噩的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只是全身疲软,伏身地上,气息紊乱。 “无妨,暑夏内热,痰迷心窍,散去淤积将息两日便好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中太医圣手齐齐看去,面面相觑,太后长吁了口气,看向楚王,楚王解意,不动声色将辛汇带到另一边,伸手相邀:“真人这边请。” 他的那个随身小童仍然站在丈许外,垂着眼睑,一副乖巧妥当的模样,仿佛突然换了个人一般。 楚王叫他:“小师父,一起去吧。” 那小童竟然一瞬间僵了一僵,辛汇暗暗好笑,果真是蛮的怕横的,横的怕杀人的,刚刚还不可一世,却没想一见到楚王便像是老鼠见了猫。 玉蟾真人倒是从容淡定,面色不变,在楚王那咄咄目光下还能视为无物之人,辛汇也不禁多了刮目相看。 到了殿中,莆一进去,便闻到一股奇异的说不出的味道,说是药味,但是比药味多了一份腥臭,说是蛇鼠异味,又暗暗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骚味。 辛汇鼻尖皱了皱,便看那玉蟾真人缓缓踱步而入,拿着拂尘似模似样在殿中走来走去,可惜他少了一道长髯,否则仙风道骨,更增气韵。 辛汇见他忙活,其他人无不紧张追随全神贯注,只有楚王立于一侧,冷眼瞧着,便略略靠近一点。 “王上不信?” 楚王垂下睫毛看她。 “我也不信。”辛汇立刻表明自己立场。 “不信刚刚还说的那般起劲?” “哪有!” “哼……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上来这里做什么,珍儿便是来做什么。” 楚王果然一笑:“看来出去一趟,大有长进,夫唱妇随倒是学的有模有样。” “那是……呃……”辛汇回过神般,得意的笑戛然而止,脸色微微沁出了些粉色,忙转移话题,“先头过来的时候看见前面还有好些和尚念经,翠小姐病的这么厉害?” “大早上的怎么不多睡会?”楚王道,又叮嘱她,“不用来看她,她的病,和你无关的。” 辛汇飞快左右看了一眼,道:“不困。” 两人絮絮说着话,旁人虽听不清,但是只看表情,也知是夫妻之间的耳边小语,更是不敢近前,恐扰了楚王兴致。 “好好休息,明日晚间齐人进宫,设宴簪云台。” “王上身上的伤……便是他们使的坏吧?”辛汇愤愤。 楚王伸出食指按住她的嘴唇:“记住,我未曾受过伤。” 一国之君若是受伤,的确难免引起许多无端猜疑。 辛汇立刻点头。 楚王满意摸了摸她的头,此动作如此自然熟稔,仿佛早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只等一个机会,便自然而然的行动起来,他笑着看她,神色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辛汇不满的摇摇头,柔软的发丝在手心晃动摩擦,带动丝丝异样的触感。 他便放下手,转头去看已经走到大殿一处隐蔽角落的玉蟾真人,而那几双偷偷追随他动作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也不动声色移动了自己的位置。 穆连影看着姐姐,暗暗摇了摇头。 辛家的女儿已然切切实实获得了君宠,这样的宠爱是她们无法窃取的。 可是,便这样由着她这般春风得意,由着辛家和景家联姻根深蒂固?待到一个流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子嗣诞生,要想撼动辛家,重新赢得穆家在陈国牢不可破的地位将会变得越发艰难,而这,于穆氏,于她们自己未来在楚国的道路,都是有害无益的。 那个小道童乖巧的过份,便是这个时候也不曾抬头偷偷看上楚王和辛汇一眼。 她当然不敢,楚王偶然滑过的目光带着讥诮,一个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不一定有能力承受太岁之怒。 但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竟然屈尊扮作他那“玉郎”哥哥的小道童,这和他听闻的其他传言相比,似乎更加有趣。 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啊……”前面突然传出一阵惊呼,紧接着几个宫娥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一个年纪小些的几乎控制不住将要作呕。 辛汇好奇,忙踮起脚尖去看,却被楚王一把捂住了眼睛:“别看。” 她伸手去掰开他的手,却被他挡在怀里,辛汇心里越发着急:“什么东西?我可不怕蛇、狐狸也不怕!” 楚王道:“不是。” 便在这时,听见保太后身旁一个女官叫道:“这不是翠小姐的侍女巧儿吗?怎么会……” “是谁杀了她?”又有人战战兢兢问道。 “她日前生了病,早已被送到了养生阁,怎么会在这里?” 辛汇脊背一凉,难怪方才闻到那般味道,竟然是……她连连吐出两口气。 接着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然后是玉蟾真人道:“青诸位速速离开此地,此症恐怕疫。” 话音刚落,众人已经作鸟兽散,齐齐退了出去。 待处置了巧儿,又命了几个宫人将翠儿挪了地方,玉蟾真人这才故技重施,又取了丹药瓶,这回倒出一颗红色的丸子来,一并喂给翠儿吃了,过了些时候,翠儿便昏昏沉沉有了些只觉,只是还说不得话,模糊中睁眼看着玉蟾真人,便定定瞅着他流泪。 看的辛汇也有几分唏嘘,更有几分眼馋,玉蟾真人用了药,便将药放回腰封处,似乎察觉到辛汇的目光,微微抬头,对她温和一笑。 第三十八章 看的辛汇也有几分唏嘘,更有几分眼馋,玉蟾真人用了药,便将药放回腰封处,似乎察觉到辛汇的目光,微微抬头,对她温和一笑。 辛汇被他笑的心头发怵,忙转开了头。 得了高人指点,寿宁宫上下顿时有了底气,喧喧嚷嚷一片,保太后身体本不好,站了这么些时候,早已疲乏不堪,楚王着人送她先去歇着,将一应事宜交与宫中一个年资的老太妃处理,这才同辛汇一同缓缓而行。 辛汇看他此刻气色尚好,心里也放心不少,只是想到美牙尚在宫中捱病,便心中又是一阵焦躁,又随着楚王走出数米,到底站定。 楚王看她,辛汇咬唇:“王上,我……想更衣。”也只有用如厕这个借口了。 楚王笑道:“我等你便是,只是小心今日拦了红绳之地切莫进去。” 辛汇点头,待进了寿宁宫,她便让随行宫娥等在外面,按着印象的位置转过一座小假山,便看到一条曲径,通过曲径的位置大约便是今日那翠儿居住的地方,按理,现在那位玉蟾真人应还在宫中才是。 她想起他那神奇的丹药,不由加快了脚步。 正行进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夫人行色匆匆,但前方正在清扫疫病,实不宜涉足。” 辛汇转头,顿时眼前一亮,面前衣冠楚楚神态清冷的男子不是那玉蟾真人又是谁。 他站在那里,一手负在身后,含笑看着她。 她心中一喜,折身而返:“真人原来在这里?” “哦?看来夫人是来寻找在下的?”辛汇没注意到称呼的些许变化,只点头:“我来是有事想要青真人帮忙。” “夫人金口一开,在下自当竭心尽力,却不知道夫人所说何事?” 辛汇喜道:“真人言重了。今日真人的丹药,妙手神奇,可否赠与我一颗。” 玉蟾真人闻言一笑,他这笑,和之前的模样便大不一样,带着些许魅惑之意,而随着他款步上前,衣袂间淡淡的香味飘散出来,微风浮动,辛汇喜滋滋等他拿出干货来。 玉蟾真人伸手,却不是递给她丹药,而是伸向她肩头,温柔的手便轻轻压在她肩头,夏日本来穿的便是丝缎薄衫,瞬间便有热力隔着衣衫传来,辛汇一惊,不由一声低呼:“你干嘛。” 玉蟾真人垂首一笑,伸开手来,手上多了半朵合欢花:“想来是方才落下的花瓣。” 辛汇顿时面上一热,自己想多了,轻轻咳了咳:“真人,可否割爱。” 玉蟾真人看她:“自然。” 说罢,自腰封上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在手心,有碧绿,有赤红,亦有玄色靛蓝。 他选了一颗绿色的捻起来,辛汇连忙伸出手,玉蟾真人便小心翼翼将那颗药丸按在她手心。 肌肤相触,他的手微微一麻。 辛汇隐隐觉得哪里奇怪,但就算是个道士,也是个漂亮的扎眼的道士,到底男女有别,她连忙道了谢,快速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假山后才拐出另一个身影来,年轻的道童撅着小嘴,却又不敢埋怨,偷眼看着他的神色:“玮哥哥,可成了?” 玉蟾真人,或者应该叫景玮的男人转头看她。 佼公主咬着嘴唇:“向来没有人能抗拒玮哥哥的。” 景玮捏着手里半朵合欢花,松开手,花便落在了地上:“或许吧。” 预先藏在袖中的合欢花不过是个试探,倘若她含羞带怯的一笑或者愣愣怔怔的结巴一下,那么他的手便会顺理成章沿着肩膀伸向她温柔的脸庞,这样的伎俩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已不知道用了多少次。 “她既不识抬举,玮哥哥何必浪费时间在她身上。便她是王后,也是个无权无势的王后,反正现在我们的计划都已经安排的差不多,只等……” “你倒是聪明。”景玮淡淡道。 佼公主立刻花容一变:“玮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自作聪明。” “我只是想帮玮哥哥确认,那楚王果真是在撒谎,他昨日真的受了重伤。” “重伤?便是他受了重伤,那又如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当他是瞎子,连自己的敌人也认不出来?如此莽撞……”佼公主眼睛开始积蓄泪水,景玮叹了口气,“万一被他认出伤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佼公主面色顿时由阴转晴:“我就知道,玮哥哥定然不会不理我。玮哥哥放心,今天我都没说话,和那日的打扮也大不相同,他眼里只顾着看他那个新夫人,到不曾注意我。” 远远,似乎有人经过,景玮整理衣衫,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从她身旁跨步而去。 佼公主跺了跺脚,紧紧跟了上去。 这厢,辛汇将那药丸小心翼翼包裹住,然后又会和了两个宫娥,这才慢慢出了寿宁宫。 待到出了宫,却看见梁太医正捻着自己的白胡子站在楚王身旁,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梁太医神色颇为激动,而楚王只是摇头。 待她过去,梁太医又不说话了。 楚王便道:“刚听的你的侍女说,你带来的那个胖胖的婢女生了病,正巧梁太医在此,正好一同前去看看。” 胖胖的婢女……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形容词。辛汇眼角微微抽搐。 梁太医连忙见礼,辛汇有些心虚,按了按腰间的药丸,真心诚意谢过楚王。 梁太医入得殿中,原本松快的脸色闪过一丝异样的凝重,由着宫娥带去美牙房中后,不过片刻便掩门而出。 辛汇心中焦虑,忙上了前去,梁太医却不先说病情,只问她:“不知这两日可还有其他人有此意状?” 见辛汇摇头,又问她:“那可曾有人和这女官贴身相处过?” 辛汇心中隐隐不安,想了一想:“除之前照看她的两个宫娥,这些日子便只有其他人探病待过?” 梁太医闻言面色变了一变,环顾四周,其他宫娥都面面相觑,便和楚王美牙借一步说话。 据梁太医望闻而断,美牙的症状与寿宁宫中那位病极发疯的宫娥颇为相似,都是开始高热糊涂昏沉,面皮发青,唇色发紫。 并如玉蟾真人所言,此症果真有传染可能。 辛汇不信:“美牙并无和翠儿接触可能,便是真有传染危险,那自然也首先是我。” 梁太医苦笑:“此症发病奇怪,虽不知是何来由,但是所有的病人最开始都是和翠小姐有过接触。君夫人福厚深泽,便是接触也可能无妨。” 辛汇疑惑:“但是美牙日日在这坤和宫中,如何可能接触到寿宁宫的人,便是那日一面之缘,也并不曾有近的接触。若是同在一个宫中,呼吸之间便可能痼疾相传,那首当其冲几位太医都是危险的。” 牡丹在美牙生病之后,作为代管女官,在坤和宫中,只要有机会便会巴巴的 辛汇疑惑:“但是美牙日日在这坤和宫中,如何可能接触到寿宁宫的人,便是那日一面之缘,也并不曾有近的接触。若是同在一个宫中,呼吸之间便可能痼疾相传,那首当其冲几位太医都是危险的。” 牡丹在美牙生病之后,作为代管女官,在坤和宫中,只要有机会便会巴巴的跟在辛汇身后,只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李代桃僵,成为辛汇的左膀右臂。 她自诩比起美牙除了块头稍微小点,论吃饭,论力气,论跟着小姐东奔西走的念头和胆子,其他一点不逊色。 可惜小姐在府里的时候和如夫人斗气,根本就无视如夫人房中的任何一个人。 此刻得了这个机会,她如何能放过表功的时机,当下便先行一礼,强行插嘴道:“夫人可曾忘了,咱们这宫里还有一个人可是从寿宁宫过来的。” 辛汇心头一跳,诧异看向牡丹。 梁太医面色一变,转头看向眉间紧蹙的楚王。 因着牡丹的这句话,整个坤和殿都忙碌起来了,所有人在手臂上依照曾经和美牙以及苑齐的接触程度都系上了不同颜色的带子,再根据带子的颜色从深到浅安置不同的区域,只有完全没有解除的人才被安排在辛汇身旁服侍。 牡丹棋错一招,反而远远被打发了开去,气的午膳都少用了两碗。 辛汇此刻有了玉蟾真人给的药丸,反而心安,便如梁太医所说,此病就算难治,但是只要等发病到一定时间,服用玉蟾真人所给药丸便可以顺势而解。 只是那药丸,梁太医叹气,听玉蟾真人所说,数月方可得一瓶,每瓶不过数丸,经过翠小姐殿中事情这么一闹,之后的情形恐怕是有价无市。 梁太医自然是后悔早前近水楼台先得月,为何不拉下脸皮求得一二。而辛汇便是心中暗暗松口气,幸好自己先下手为强,得了这么一枚保命的。她便要侍女每隔一个时辰看看美牙的情况,只等她的情况稍解便可以用药一并根除。 宫中本来口舌闲言便多,如是遇上严苛厉害的后妃,廷杖之下,或许明里少些,但是暗地里,却也是防不胜防,更何况是心灰本身便不是个喜欢棍棒教人的主,为着她这事,楚王忙里偷闲还帮忙处置了几个宫娥,鬼头鬼脑的传言才渐渐平息了些。 但因为齐国正式递交了国书,两国接洽,夜难免□□乏力,辛汇初到,却也是一国之后,本应主持晚宴一应事宜,楚王忧她恐忙不过来,便额外派了两个能臣前来帮忙。 其一,便是那笑眯眯的晏隐。 他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是做事倒是非常靠谱,大体送来的流程细节辛汇看过一次,便知道是个得力的熟手,也便放手让他去做,少了自己许多事。 如此两日过去,坤和殿中反而一片安宁,除了刘嬷嬷日复一日的咳嗽和美牙的浑浑噩噩,其他都是照常,宫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开了些,而手臂上带着红丝带的宫娥心头也大大松了口气。 对自己性命松过气来,接下便是秋后算账,几乎人人都认定,是苑齐给美牙带来的厄运。 这坤和宫中,人人健康,只有她是从寿宁宫过来的,不是她还会是谁?君夫人一片好心收留她,自然怪不得,但是她自己不识趣,恩将仇报,那便也怨不得她们替天行道了。 不知道从谁在苑齐的被褥上泼水开始,一场带着愤怒的恶作剧开始了,她吃的饭被换成了馊的,喝的水里全是泥沙,被褥常日不干。 苑齐便如木头人一般,不解释,也不辩驳,只是默默的受着,好像这些是她应该受的一般。因着她的沉默和忍耐,恶作剧变得越来越厉害,宫娥们一个个带着捉弄的小恶在众人齐聚之后也会慢慢发酵变成难以收场的残忍。 开始有人明目张胆在苑齐走过的时候吐她口水,紧接着便是行走做事之间被伸出的脚绊倒,她梳妆的器具被人扔进了杂物房。 苑齐仍然没有反抗的迹象。 于是有一天夜里,牡丹一房的一个小宫娥在她的怂恿下,溜进苑齐房中剪了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 那一天,苑齐没有出门。 小宫娥在外得意洋洋的讲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其他宫娥吃吃发笑,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忍耐,有人好奇她的底线是什么。 有宫娥有消息门道便说,这些都是毛毛雨,你们可不知道,这位娇娘子是晏将军从陈国战场带回来的,早已经像那客栈的筷头长凳一般。 牡丹不明:“筷头长凳?这是什么?” 出神市井的小宫娥便得意的卖弄:“姐姐养在高门自然不知。这客栈的筷头长凳,一点筷头千人尝,一弯玉身万人骑呐。” 牡丹胖脸一红,然细细一想,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从那战场被俘的女人堆里带回来的,还有什么礼义廉耻? 她们越发觉得自己的理所应当。 牡丹的笑笑到一半,突然僵住,只看那临近屋中,一个头裹着布帕的女人正缓缓推门而出。 不是苑齐又是谁? 第三十九章 牡丹到底几分心虚,当下不由尴尬收声,那小宫娥越发得意,眼看牡丹神色,便起了强出头的心思。 她既然敢出头,自然也是料定了结局的,恶作剧的心思一起,她便俏生生的跳起来,不偏不倚站在苑齐面前。 苑齐往左,她便往左,苑齐往右,她也往右。 苑齐终于站定,声音有几分嘶哑,透过层层布帕,只能看见她泛红的眼睛和双颊。 “姐姐这面巾真好看,给秋儿看看可好?”她话这么说,手已经上去。 苑齐向后一退,定定站住:“让开。” “牡丹姐姐,听见么,她叫我让开咧。”小宫娥嗤之以鼻,今儿要不能收拾这个女人,怎么得到牡丹的赏识,她可不想一直在外做个粗使丫鬟,“凭什么呀,这宫道可不是你修的,凭什么你走的,我就走不得?” 苑齐轻轻咳嗽,这两日不得安歇,加之受了潮,她的身体也隐隐困乏起来。 “想走也容易。”小宫娥似笑非笑的看着苑齐,“要不是你,美牙姐姐怎么会生病?你便去美牙姐姐房前磕三个头,然后好好忏悔一番……” 牡丹听的她说的有些不像话了,立刻大声咳嗽一声,苑齐留下毕竟是辛汇亲自开的口,此话一出隐隐便有责怪君夫人之嫌。 苑齐不置可否,只是拎着袍摆欲要折身回屋,小宫娥正在兴头,哪里肯放过她,尤其看她肩膀微微颤抖,只当是她已恐惧至极,心中愈发生出畅快。 她便围着苑齐跑到她前面去,挡住了她的去路:“青天白日的,蒙着脸做什么?莫不是国色天香害怕让我们自惭形秽?” 她嘴里嬉笑,手里便去扯苑齐的头巾,苑齐也不挣扎,只是一手紧紧按住那头巾,浑身颤抖,几欲昏倒一般。 牡丹看着这幅楚楚可怜模样,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忍,正待要说话,却听身后一个男声冷冷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宫娥回头,顿时一惊,竟是晏隐,小宫娥手头立马一松,但是那裹在头上的面巾却已然落下,一头乌黑的长发变成凌乱参差的短发,野草般贴服围在白皙的脸颊旁,苑齐面色惨白,以手覆面,跌坐在地上。 珍珠般的泪水滴滴落在地上,无声的啜泣,只能看见那青葱般的手指和白皙的脖颈,却不曾有半分叫屈和指控。 他自然认得,这个女人是他带回来的,曾经在陈国,甚至还以舞女的身份在他身旁侍酒。 一身婀娜的风情和楚楚动人的模样,也在他怀里躺过的面目模糊的女人,他甚至还隐隐记得她初次的青涩和恐惧。 却全然不似现在这般清晰。 晏隐皱眉,看向牡丹:“女官便是如此替夫人管理仆役?” 向来外官不会过问后宫之事,也无权过问,这样一句话已经逾矩了,但是现在他是楚王亲自指派协助君夫人举办国宴的能臣,似乎也不是不能问。 牡丹讪讪,一时竟找不到托词。 晏隐说罢,却只是又看了地上的苑齐一眼,也不等牡丹回话,便拂袖而去。 牡丹解释的话没想出来,也说不出来,想要追上去,对方根本不给机会,一口气憋在心里,看着那苑齐顿时变成十分厌恶,然最最讨厌的却是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小宫娥。 “牡丹姐姐,晏公子,不会去和夫人说吧?”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 牡丹懊恼甩开她的手:“我怎么知道。” 待两人走出数步,身后的苑齐才缓缓起身,将那蒙面的布帕重新裹在头上,缓缓走进了小屋。 牡丹心里暗暗发虚,在殿外侍奉半天,又拉了里面侍奉的宫娥旁敲侧击探话,待知道晏隐只字未提她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一面又后悔自己这般便宜了那假装可怜的狐媚子。 又在外候了一会,这才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夏日的凤,吹在身上,本是舒爽自在,牡丹却觉得今日的风吹在身上阴寒阵阵,她打了个冷颤,立马紧了紧衣襟,去了别院。 晏隐此行前来便是做晚宴最后一次确认,辛汇这回打起精神,从头至尾和晏隐过了一次,从餐色和桌椅的搭配,到舞姬风格和所用熏香,细节小处,无不妥帖,她便笑道:“我只当我哥哥做事是一等一的细心,没想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女人还细心的人竟然活生生又见一个。 晏隐一怔,神色微滞,复又笑道:“夫人过誉,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辛汇见状,不由更加笃定:“连这个言不由衷的表情都和我那哥哥一样呢。” 晏隐的表情冷下去,平脸回话:“夫人见笑了。”说罢,也不再多说,只埋头整理那一堆软帛竹简。 本来融洽的氛围突然冷下来,辛汇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再想多说什么,他已经做好告退的准备。 真是个怪人。 辛汇看着晏隐离开,不由嘟囔,他走的仓促,旁边落了一小卷布帛,辛汇打开来看,却是齐人送来的礼品清单。 细细密密写满了一整张,她蹙眉看了一会,突然咦了一声。 一连串的珠宝玉器绸缎丝帛之中是一排鱼名。 胭脂鱼一对。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嘴角一翘起,将那礼单收起来:这么一对乖巧的鱼仔,要是养在她的莲花缸里,该是多可爱,可不能被那厌恶鱼的某人听见一点风声。 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些时候,辛汇早已百无聊赖,美牙的情况仍然浑浑噩噩不见好也不见坏,高热不见发,低热不见退,倒是吃了梁太医几服药之后,现在也能略进饮食了。 辛汇眼看心里也放心些,只是再想梁太医为刘嬷嬷看病,她却执意拒绝,只说自己不过是些水土不服,实不用大费周章,况且她也吃不惯楚国的苦药。 好歹来了数月,哪里有那么多不服,刘嬷嬷说是老祖母派来指点她日常行事的,但是这么些日子,除了在来路和刚刚进宫时多说了几句,后面几乎是放养,哪怕有时候明明看到她和楚王关系奇奇怪怪隔膜甚深夜不曾出言指点。 辛汇先前开始心头还略略奇怪,也做好了各种应付准备,结果人刘嬷嬷除了咳嗽,基本把自己当隐身,辛汇准备的满腔说辞倒像是拳头进了棉花,使不上力气。 又过了些日子,刘嬷嬷仍然不见好,越发的连屋子也不出了,辛汇这才有些担心,但她一不看太医,再问是否要回陈国休整,刘嬷嬷便眼圈儿一红,也不说话,兀自低声叹气:“到底老了,不中用了啊。”辛汇自此也不好再提,之后便只当老嬷嬷在此养老罢了。 日常相见,也是对祖母的一个念想。 日常相见,也是对祖母的一个念想。 辛汇便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去美牙房前的国道前。 一个头上裹着布巾遮住脸鼻的宫娥正端着一盆水缓缓走过去,辛汇心头一动,叫道:“站住。”此处是美牙静养之地,一般人避之不及,而看她的形容,却也不是年资颇老的女官。 宫娥缓缓转身,放下水,盈盈做拜,辛汇这才看见,原来是那个娇怯怯的苑齐。 乱发从她布巾之间凌乱的支棱出来,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你怎么在这里?” “启禀夫人,奴婢是去为美牙姐姐净身。” 辛汇眉间微蹙,美牙的事情她亲自交于牡丹,一再嘱咐她务必用心。 苑齐见状,立刻解释:“夫人,是奴婢自愿前去的。” “自愿?现在疫症端倪频现,其他人面上不说,心里全都避之不及,你不好好在外待着,倒自己自愿前来?”眼睛扫过她盆里的水,淡淡的土黄,一看便不是从院井中取出的净水,那张搭在一侧的帕子更见残旧。 辛汇心中生出火气,这些丫头,平日略微松懈一些,竟敢敷衍至此,难怪楚王连连杖责几人,她心中还隐隐有些不忍。 自己还做主坤和宫,美牙已经被懈怠至此,还是自己亲自带来的婢女,倘若有一天,她不在这个宫里,那美牙岂不是要被这些宫娥扔出去自生自灭? 辛汇按捺住怒气,命了旁边的宫娥去传牡丹,小宫娥立刻领命去了。 辛汇自己拂袖而前,越过苑齐走向美牙房间,两旁的宫娥面色大变,想要劝阻,但是看着辛汇冷峻的面色,却说不出阻拦的话。 最后的小宫娥走在最后,趁着不注意立刻脚底抹油去通风报信去了。 辛汇脚步生风走在前面,苑齐端着水盆紧随其后,待到了门前,只听里面静默如空谷,她心头猛然生出不安,待推门前,到底脑子没有彻底发昏,还是将面巾蒙上,,屋子里面隔了窗帘,黑漆漆一片,辛汇心头一紧,几步到了美牙床前,苑齐善解人意递上去润湿的手帕,辛汇接过来,冰冷湿润,她心头更加恼怒,反手扔在面盆中,低声喝道:“这样的水能给病人用么?” 苑齐似乎吓了一跳,脚步一软,便坐在了地上,只是仍勉力端着那水盆,谁碰晃荡荡,溅得她一身水花,眉毛睫毛湿漉漉,越发可怜。 辛汇心头着恼,又不想在此生气惊扰了美牙,而那负责做事的牡丹到现在也不见影子,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床榻上的美牙似有所感,轻轻嘤咛了一声,辛汇连忙过去,却看见她仍然双目紧闭。而嘴唇干裂,想来发热干渴至极。 桌上的冷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着的,冷冰冰,屋子里一个小丫头都没有,辛汇深深吸了口气,先走出房门,待掩了房门,这才扫过一眼:“美牙是谁负责照顾的?” 此话一出,原本在外面候着的两个小丫头立刻跪下了。一个小丫头刚刚从什么地方赶过来,跑得气喘吁吁,这一归,不小心将缩在角落的苑齐撞了个趔趄。 苑齐虽然快要跪不稳,但首当其冲的还是护住她的水盆。 辛汇哼道:“那样的脏水,还想给美牙用不成?” 苑齐嗫嚅解释:“夫人,不是的,这水……”她眼睛汪汪蓄上了水珠。 “不是什么?” “不是一般的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廊柱后走出一个偏偏身影,却是晏隐。 便是楚王给了他出入后殿的权利,但是这样不请自来也是逾矩了。 “不是一般的水?难道还是什么宝贝不成?”辛汇看着盆里黄灿灿的水,皱眉道。 “夫人出身高贵,自然不曾见过这些市井乡野之物——这水里加了一味草,退热去湿效果极好。”晏隐虽然笑着,但是声调听起来却并不让人舒服,“在乡间,这都是给家畜食用的。” 苑齐面色一变:“夫人,这草药,是奴婢小时候生病,祖母用来给奴婢退热的。”苑齐急急解释,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夫人,这给牲畜用的药怎么能给美牙姐姐用?”方才不小心撞到苑齐的小宫娥立刻道。 本该她们照看美牙,现在这个不长眼的女人横空□□来不说,还想趁机送药邀功…… 她乱糟糟的想法还没想完,便听得一声冷喝:“闭嘴。” “你们便是如此照看美牙的?”辛汇声音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但是,隐隐的怒气仍然透过平静的声音流露出来。 另一个小宫娥立刻跪行数步:“夫人息怒,启禀夫人,不是奴婢们不尽心,只是,只是……” 辛汇冷笑:“想来平日对你们的要求太松懈,忘了自家本分,真以为在坤和宫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了。” 两个宫娥再愚钝也知道辛汇这回真动了怒,立刻忙不迭磕头请罪。 辛汇看也不看,至上前去,在那药水中以手相触,抬头问苑齐:“这药当真有效?” “奴婢小时候高热数日,几乎便要夭折,是祖母从一流浪老道那得了这药方,都是寻常草药,但是用起来对退热确实效果甚好的。”她依旧楚楚可怜的模样,怯生生说道。 “既然如此,就请你为美牙试试吧。”辛汇略一沉吟,便作了决定。 苑齐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辛汇,对这意外的信任显然受宠若惊。 辛汇眼看她的装扮,也知道这些日子她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想来也是,翠儿在寿宁宫的事情早已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其他人如何不避他如蛇蝎? 晏隐兀自站在一旁,看着苑齐端着药水进去,他仍袖手一旁,辛汇对这个甩脸色的家伙也没了耐心:“晏将军莫不是还懂歧黄之术?” “略通一二。”晏隐毫不客气。 “将军去而复返,所谓何事?” “方才不慎落下一卷礼单,特来取回。” “区区小事,还要将军亲自胖一趟。”真是闲得慌。 “侍王尽心无小事。” 辛汇有心打发他离开:“礼单稍后自会遣人送来,无别的事,还请将军先回吧。” 晏隐笑道:“谢夫人关心,微臣身体甚好,想来也不会被这些许微疾所困。” 辛汇走了一半的脚步顿了顿:“……”谁关心你身体啊喂。 晏隐只笑:“擦身用药,病气外泄,夫人还是在外静候为善。如果女官知道因为自己而让夫人身陷险境,于心何忍?” 辛汇这才站定,两人一时无话,晏隐修眉长目,面色白皙,虽出身世家,却全无世家子弟那浑然天成的倨傲和脂气。 她看晏隐一眼,又忍不住看一眼,总是觉得他那面目可憎虚情假意的笑里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熟悉感。 晏隐被她看的坦然自得,甚至还微微一笑,一看便是常日和女郎厮混惯了的。 这边房中已经传来药盆落地的声音,辛汇一惊,探头看去,却是苑齐擦着满头汗慢慢走出来,神色却是松快的。 “美牙姐姐已无大碍,眼下低热已去一二,待到再擦拭一两次,便可回复正常。”她的脸色因为说话变得愈发白,似乎连站立都变得有些艰难,微微顿后靠向身旁的门柱,却不想手里却直接握空,眼睁睁的便要倒下去。 而那身后便是坚硬的地面和门槛,辛汇一声惊呼,眼前身影一晃,晏隐已经稳稳抓住了她的衣襟,然后就势一放,苑齐这才回神,勉力笑道:“请夫人赎罪。” “你怎么了?” 晏隐扬眉:“不过是久未进饮食,身体虚弱罢了。”他说的轻松,但是言辞间的暗示却是清清楚楚。 辛汇诧异:“久未进饮食?”话一说完,便已经猜到怎么回事,顿时心头无名火气,转头喝道:“牡丹怎还未过来?难道本夫人要见她也要三催四请不成?” 话音刚落,便听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看见一个宫娥快步而来,眼里还有未曾掩下去的惊恐:“夫人,不好了,牡丹姐姐魇着了,眼下谁也不认识,见人便要咬。” 辛汇大惊:“她在哪里?”好好的怎么突然便发了疯?她想起在寿宁宫看到的那个疯妇,顿时头皮发麻。 “所有人都让开,千万不要让她咬到,你,你,去拿木棍和绳子来……” “……王上已经派人将她拿下,眼下正在前院里捆着——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快不行了……”宫娥嗫嚅,“王上下令将她扔到清身宫里面去。” 清身宫是楚宫西北角的一处废殿,也是所谓的冷宫所在,已经荒废许久,扔在那里去的不是犯了错被贬斥的宫妃,便是这样等死之人。 辛汇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枚丹药,又看想房中,敞开的门房中,打开了窗户,透过光影看过去,美牙睡的极为平静。 她又问苑齐:“当真再有两次药,她便好了。” 苑齐怯怯点头:“奴婢小时候便是这样的。” 辛汇咬牙,转头看向那气喘吁吁的宫娥:“带我去看看。” 晏隐转头看苑齐,她更深低下了头。 那一截苍白的脖颈曲线美好延伸到衣襟深处,他忽然笑了笑。 第四十章 辛汇赶到前院,此刻两个口鼻掩盖的侍卫已勉力将牡丹控制,她目龇欲裂,面色犯着死灰,唇色已经变成深紫,而身上衣衫碎裂之处更是触目惊心的抓痕。 楚王面色凝重,见辛汇过来,立刻上前,将她护在安全之处。 牡丹的发病让楚王意识到此次事件的严重性,特别知道她是负责照顾美牙的女官之后,更是面色难看。 事态紧急,辛汇来不及多做解释,先取出药丸要给牡丹服用。 “此药是?” “这便是那日宫娥疯癫之时玉蟾真人所用之药……他送了我一颗。” 楚王眸色更深:“他倒是好心。” 辛汇有些心虚。 楚王便命一旁的侍卫取了药,然后强行掰开了牡丹的嘴,一气喂进去后便卸下了她的胳膊,以免再伤人。 辛汇见他喂药毫不犹豫,便知他心里自是不信这药物之效的,这药丸本是救人之用,用药效果,那是有目共睹,当下,也不多说。 用了药不过半盏茶时间,牡丹已经悠悠醒转,虽然仍然疲惫不堪,但是至少已经回复清醒了,只是大约在疯癫之时用力过猛,咬破了舌头,此时舌尖肿胀如鼓,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到底于人命无碍,辛汇心头恼恨她,又松了口气,眼下危机解除,首先便要确认这病源所在。 那剪了苑齐满头秀发的小宫娥吓得浑身簌簌,一手使劲在身上擦着,似乎想把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擦掉。 而手里捏着药帕的苑齐和晏隐此刻也到了前面。 明日便要夜宴,眼下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楚王的面色凝重,这事情发生在坤和宫,他自然要先看辛汇的想法。 但辛汇的性子他亦是知道,当下也不含糊,只提了两个要求:无论怎么处理坤和宫之人,他只有两个前提,一是彻底隔绝,二是,辛汇立刻同他到毓秀宫居住,直到这场疫病平息下来。 辛汇沉吟不语,楚王便道:“如果夫人觉得处置过于宽松心有不忍,寡人代劳也未尝不可。”这便是威胁了。 左右明天便是国宴,如此关头,倒是真谨慎为好,辛汇略一思索,便爽快同意下来,宫中的疫病必然有病源才可能传染,她便命另一个稳重的女官先拘了牡丹身旁几个小宫娥,分开审讯,一言一行,务必都要全数和盘托出。 到底不放心,又让苑齐专门去照顾美牙,由刘嬷嬷亲自监管,刘嬷嬷本在病中,被辛汇强行请了出来,结果就给了这样一个差事,面色不虞接了。 楚王平时本来事多,此刻不过在辛汇殿中站了片刻,她还没嘱咐完宅子里的事情,便有数拨宫人进来,见了礼,便上前耳语说话。 辛汇这厢说完,他那边也皱着眉头听完,似乎事情颇为棘手,楚王的眼底闪过冷色。 她便猜想定是那些不省事的齐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自从正大光明在楚都递交了国书,那齐人便明目张胆的嚣张肆意起来,走街窜巷,调戏良家妇男,听说一起来的还有楚王的异母哥哥,当年压在齐国的质子。 而这质子眼下和齐国的太子走的非常近,只差不多是昭告天下。 这样的传言无时无刻不在打楚国的脸,打楚王的脸,自己的哥哥去给别国太子做相好,这是任由谁也接受不了的。 辛汇虽未曾见过王族政权夺位,也听自家哥哥讲过陈国太子对他那些异母兄弟的诸多防备,在这样的节骨眼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心怀鬼胎。 她便善解人意道:“王上,坤和宫的事情不急,你先去处理朝中大事吧。” “谁说不急?”楚王低头,牵起她的手,又看了看几个领命而去的女官,“都好了?走吧。” 辛汇不忘提醒他:“我留了侯门的女官,每个时辰过来告知一次情况。” “依你。” “美牙的病虽好了,但是为着万一,我还是想要玉蟾真人再送些丹药过来。”她想起梁太医的话,那丹药数月得一瓶,不过数颗,补充道,“最好药方也一并要来,咱们让太医院的人慢慢炼,也不愁了。” 楚王顿了顿:“都依你。” 辛汇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如此面目亲和,心头涌起异样的服帖,仰起松快的笑脸:“谢谢你。” 楚王的脸庞背着光,看不太清楚神色,仿佛在笑,又仿佛没有表情,只见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没说话。 两人在前,先走出去,晏隐在后,他正要走的时候,苑齐说话了:“谢将军今日救命之恩。”她说的是今日在院中被牡丹和那个小宫娥戏弄的时候。 晏隐面上一派斯文,谦谦君子模样:“苑姑娘真是客气。”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 苑齐原本侧着的脸低的更低,似乎想要将自己狼狈的样子尽数掩盖、衣袖滑落间的手臂上,已然是纵横的疤痕。 他一瞬间的怔怔,复而笑道:“其实,今日就算我不出手,苑姑娘也不会束手无策才是。” “宫规森严,苑齐不敢逾越。” “所以……”他的手指尖微微一动,眼睛瞄过那凌乱支棱的短发,“才会这么狼狈么。” 苑齐头更低了,纤细的脖颈仿佛轻轻一捏,便会自己断掉一般,他无端端便想起初次见她的情景,比现在还狼狈,总是那样怯生生的模样,看着每一个企图靠近的男人,像蛇一样柔软的身体,只是谁也不知道她的袖中藏着野兽的腿骨,磨砺的那样尖锐。 他那时候扮作楚国的国君,风度翩翩,年少恣意。 下面的官兵抢了她来,如珠如宝一般洗净送上来,在肥腻的陈国,能找到这样的姿色,而且还是干净的处子,如何不珍宝。 她被送上来的时候,真正的楚王尚在辛家大宅里窃窃私语。 他们在秘密筹谋什么,他自然知道。他对辛家的宅门和人口比谁都清楚。 对那个抢夺了他生身母亲的男人,他早已从头到尾的研究过,他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喜欢骑马还是乘轿,平日爱山泉饮茶,寅时便会起床,休浴的时候会去城外的青云山垂钓。 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女儿是他的异母妹妹,也许不久,还会变成楚国的王后。 他只能看着。忍着。等着。 这等待让他煎熬,愤怒,于是,那一晚,送上来的苑齐,本应是给楚王的女人脱光了衣服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失控。 女人有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那是见惯卑微才有的神色,她看人的时候从来不会正面抬头,只是微微仰着头,用一点漆黑的眸子的余光飞快的扫过,像某种动人而又警惕的小动物,这样的神色让他熟悉,也让他厌恶。 他将她推下屋中浴池的时候,她颤抖着想要挣扎,但是被他一把抓了回来,她的身子很软,也很饱满,手臂和背上都纵横的伤痕,她明明很害怕,但是却不肯动,也不敢跑。 水里的波纹随着她的颤抖荡漾出异样的情~欲。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咬住了她的脖子,透过水面凌乱的倒影,他看见她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光亮从她眼里消失了。 他没有想到她真的是个处子,在兵慌吗乱之中,这样的女人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那时候的苑齐表情生涩而隐忍。 温暖的水渐渐凉透,他才站起身,而苑齐已经颤巍巍站起来,弓着身子要替他披上衣衫。晏隐握住她的手,柔若无骨。 心底的某一块似乎熨烫服帖了些,连带他的情绪也安静下来。 他还记得问过她:“你是哪里人?怎么被捉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含糊不清,他竟然耐心听了很久,原来是因为咬舌自尽伤了舌头。 他睡过狠多女人,即使是战利品这样的,也并不是第一个,却忽然对她生出了些许怜惜,于是他不再让她说话,而是埋头吻她,灵巧的舌头轻轻触及那悚目的伤疤,她轻轻吸了口气,想要后退,却被他按住了脑勺,更深的吻下去。 这样的感觉,对他同样陌生。 事情的变化发生他们预备回国的路上,她猝不及防知道了他真实的身份,那一刻,她眼里难以掩饰的后悔震惊甚至痛楚激怒了他。 从来都是他挑选女人,何曾竟然被女人这版的嫌弃,她一个战场捡来的女人,入了他的眼,本来便是她的福气,否则,便是在妓寨中被凌虐至死也不是不可能,而她,居然这样明目张胆的嫌弃他,堂堂一个将军。 这目光甚至比他在外流亡时候得到的那些目光更加刺人十倍百倍。 他冷笑着划清了界限,将她留在了寿宁宫中自生自灭,倘若她真的有那个福分,那自然在哪里都可以得到楚王的亲睐,不是吗。 而没有想到,真正正眼看到她的时候,她却是这样的模样,满头乱发,孱弱如同婴孩,被肆意的欺辱。 彼时他心中生出异样的痛快,可是这痛快仅仅昙花一现,他便忍不住出口喝止了。 而之后他明明已经离开,看见她颤巍巍端着药盆跟在美牙身后而去,他神使鬼差跟了过去。 苑齐低头,濡软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让将军见笑了。” “能让本将军笑的人,可不多。”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瞠目微怔的表情让他心底涌起异样的情绪,胸腹之间也觉得燥热起来。 眼看楚王已经走远,他这才不疾不徐负手跟了过去。 苑齐垂下头,眼眸中闪过万千神色,最终归于平静。 第四十一章 这回楚王百忙之中上了心,特意安排殿前侍卫专职帮辛汇传送坤和宫的消息,免得她挂心。 辛汇本是投桃报李自付最有良心之人,眼看楚王如此上心,她自然也不遗余力将精力放在了第二日的晚宴上。 宴会之中,便是佳肴馔食陈列都有细细规定,辛汇虽在入楚之前有专门的女官和教习细细讲过,但国宴之盛,里面位序和献食各有规定,她哪里能记得许多,加之楚王早早便有了预备,又有晏隐从旁协助,辛汇只需要大略记得一个流程便可,到时候自有资历深厚的女官在旁协助。 本次国宴借着机会楚王将后宫有位分的妃子美人都请了出来,自然她们并不会出外陪侍,只是在内厅沾沾喜气透透风。 辛汇看着那长长的名单,不由有些咋舌,万没想到,看似空旷的楚宫竟然有如此多的后妃,自老楚王以上,太妃和颐养天年的后妃们遍布楚国的名门大族,几乎大半个楚国叫得出名号的大族都能见到相应的姓氏。 这些老楚王们,各个都是不省油的灯啊。辛汇看过去,又有些奇怪,所列表中全是后妃,甚至还有几个先王年岁已高的老保太后,却没有一任先太后健在。 再看最后,甚至还有些资历颇深的女官,这些女官,是真正的女官,她们平日深居简出,但是楚宫的规矩,执行,维护,都是由她们在流程后面执行,她们自首位楚王便存在,各有名号,分散在各个宫殿,平日或许并不听差。但是,听说她们的背后是各个大家族为代表的后妃们。 而两相比较,现任楚王的后宫便显得颇为寒酸,其中还不包括几个和她一起从陈国来的妃嫔媵女。 辛汇暗暗有些心虚,仿佛,白白得了许多不该得的便宜一般,而更多的,却是从心底晃荡起一丝说不出的喜悦。 只是,她想到那仅有几个纤纤弱质的女人,不由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铜镜中,自己相较丰盈的身姿,临阵磨枪,这时候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倒不如好好的拣选些首饰。 楚王喜静,毓秀宫里的人走路都是踮着脚尖一般,听不见声音,她随身的宫女都被楚王留在了坤和宫,眼下竟想找个参谋的都寻不到,一人打扮着实无趣,左右是闲着,辛汇便派了人去,将那一众娇滴滴的媵女请了来。 穆家姐妹的不乐意摆在平平的脸上,而辛家的那位庶女倒是有几分讨好的欣喜,她将宫中绣坊送来的几款服饰一一展示出来,只做虚心状听几人的意见。 这回,穆家姐妹倒是有了点兴致,将几款面料款式都一一细看了,最后选了一套月白衣衫出来,辛丛英左右看完,似乎犹豫很久,然后选了一套玄色暗红。 其余几人各有所选,众女子都争相推荐自己手里的衣裳,屋子里一时间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辛汇笑眯眯看她们翻来翻去,最后选完之后床上只剩下一套轻盈细巧的深衣,错金雕镂嵌玉为勾带,郑重中带着几分女子的轻柔,嘴角顿时扬起一抹笑意。 选罢衣衫,时日尚早,眼看几人似乎没有回去的意思,辛汇难得心情好,便自作主张留了众女在殿里用膳。 午膳虽然简单,但是分量绝对足够,但是众女的进食速度实在难以恭维,辛汇已经开始盛第三次饭,有的人碗里才略略动了小半,宴席间,食不言,倒也无事,只是辛汇眼看几人那一颗颗数着米粒的模样实在有些牙疼。 她自然知道她们这般拖延是为了何事,便装作漫不经心道:“这些日子,王上国事繁忙,今日不会回殿用膳。” 此话一出,明显进膳的速度快了许多。 大约因为辛汇的盛意邀请而且看起来并无什么威严颇好说话的样子。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先翘起了尾巴:“夫人,妾身今日听到些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穆连影看向挑头的,嘴角隐隐含着笑意。 辛汇正饭足慢悠悠喝着汤,闻言道:“谁的传言?” “……是关于夫人您的。” 辛汇立刻便想到她和楚王私自出宫时在茶楼听见那方议论纷纷,不由大倒胃口,但是难得对方如此有心,她也不好直接拒绝,便还是耐着性子问道:“好的还是坏的?” 那美人有些迟疑,似乎颇为为难的样子,欲言又止,拿着一双眼睛看辛汇,只等她发问。 辛汇立马扬手:“打住。不好的不想听。” “……” “咳……”穆连影被自己的汤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半晌方止住,她拍了拍胸口,示意姐姐继续。 穆承词便笑道:“这些话原本也不该对夫人讲,但是都是陈国的女儿,听了这样诽谤夫人的话,叫妾身们心头着实难受。” 她这样讲下去,这难听的话不听也要听了,辛汇叹口气,推开手里的汤。 “既然难受,何必说出来让本夫人也难受呢?要是听不下去,将那传流言的人打上一顿出出气也便罢了。” 辛丛英愤愤道:“便是可恨在这里,那齐人说来还是宫里座上的贵宾,懂不得半分规矩。” 穆连影已经缓过来,连忙煽风点火:“就是,他们口口声声议论夫人形容可憎,不得王上喜爱……”话一出口,便像是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说不得的话,连忙捂住了嘴巴。 “就是,夫人,那齐人还说您腰腹如木,低头都看不到脚尖……”此处省略数千字。 辛汇不由庆幸自己先前速度够快,先美美填饱了肚子。 一个紫衣美人接过穆连影的话,跟着打抱不平:“就是,居然说夫人痴肥俗艳,并无楚国秀质,实在可恶至极,夫人可不知,当时妾身听到这番议论,心中简直是怒火中烧……明日夫人务必穿那清丽无双的冕服,好好打打这齐人的脸。” “就是,夫人,妾身选的那套窄袖紫色也颇有气势。” “妾身看的那套才正适合夫人独一无二的气质……” 很快变成之前的服饰推介会。 辛汇吸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王上说下午会从出云台那边经过恩思湖去看看太后。” “啊,夫人,突然想起妾身还有些刺绣没做完……”紫衣美人最先反应过来。 “夫人,太后要的佛经还叮嘱妾身抄完送过去,妾身先行告退。” “夫人……” 很快,毓秀宫再次变得安安静静。 辛汇长长舒了口气,转头看去,身旁还剩着一个人,是怯生生的辛丛英,她咽了口唾沫,方才说话抢不过别人,理由都被别人说的七七八八,此刻,她张了张嘴,但半天抓心挠肝也想不出一个借口来。 辛汇等了半晌,叹口气:“你先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辛丛英如蒙大赦,立刻告辞一溜烟走了。 辛汇咕嘟嘟从肚子里面打出一个嗝,折身便去了美人榻,吃饱了倒真是想要睡一睡,只是不知道,今儿这些美人去太阳下晒上一晒,脑子里面进的水会不会晒干一些? 她这一睡,便到了下午黄昏,醒来时,身上多了条薄毯,屋里点着灯,却没有归人。 辛汇起身,外面朦朦胧胧,远远看着楚王在和晏隐说话,两人站得距离不远不近,黄昏柔和灿烂的阳光兜头盖脸落在他身上,辛汇靠着门槛,竟有些移不开眼睛。 大约是晏隐看见了她,不知跟楚王说了什么,他笑起来,回过头来看辛汇,辛汇心虚的站直身,假装看另一处,过了片刻,再转头看去,两人竟然不见踪影。 她心头一惊,忙转头四处看去,却听耳畔有人低声问道:“夫人可是找我?” 他在她面前惯常不爱称孤道寡一般,辛汇嘴硬:“咦,我便看那天气不错。王上怎么回来了?” 楚王神色微怔,复而笑道:“自然踏步回来。” 辛汇嗔道:“明日便是国宴,王上也不关心我的功课做好不曾,就不担心丢了楚国的脸。” 楚王对这话颇为受用:“难得珍儿嫁鸡随鸡,开始关心夫君的脸面了。” 他揉揉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无妨,一顿饭而已。便是有些规矩不到,又有何妨。” “可是……”可是你却不知道齐人现在已经看低了你夫人我啊。 “鼎中的鹿肉,碟中的匕勺,这些不过都是些形式,关键是看吃的人是谁,便有珍儿在侧,再是厌恶的人都能容忍了。” 辛汇听的话中颇有深意,不由探寻看去。 楚王却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这些烦人的事,你都不必听,也不必想。永远记住,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他本来身材高大,此刻将她圈在怀中,压迫和禁锢的气息扑面而来。 辛汇觉得,恍惚她便如同那豢养的画眉八哥一般,在金子铸就的牢笼中,富贵安全,但是少了什么。 但是她的眼睛和嘴唇先于她的思考,扬出月牙一般微笑的弧度。 楚王扬起手,挡在外面的门扉上,宽大的袍摆将她的脸庞映入黑暗,然后他低头,温柔吻了上去。 很快,过了明日,一切都会好的。 第四十二章 楚王出来的时候,晏隐在甬道旁看着一株越过墙头的合欢花树出神。 “墙里风霜少,奈何落花娇,一支花腰出墙笑。”他念叨陈国的民间俚语,自嘲般笑了笑,转头看见楚王,眉目更是笑意:“微臣只当要在此等上半宿去了。” “滚。”楚王看起来心情甚好,在他肩上一拍,“走吧。” “就这么放任娇妻独守空房,啧啧……” “嘿,没完了还。”楚王直接一巴掌拍向晏隐脑勺。 晏隐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先是一愣,继而炸毛,也不管不顾上了手,两人闷声不响作大死,从甬道出来时脸上都不同程度挂了彩。 侍卫早已在此恭候,楚王负手向前,晏隐恭敬在后,面色冷峻,只有微不可闻的声音从楚王喉咙间溢出:“好好的,你打脸做什么?能不能像个男人。” 晏隐努力控制因为疼痛抽~搐的眼角:“要不是……”要不是你打我眼睛我能抓到你脸么? “要不是什么?”声音低而不满 “要不是夜黑风高,也不会失手了。” 说话间,全副武装的侍卫已经尽数上前,他们没有披带铠甲,而是身着容易行动的软甲,人人都覆面束手,只露出一双双冷酷的眼睛。 “现在情形如何?” “王上放心,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说话间,一个花脚大蚊子嗡嗡嗡飞过来,侍卫眼角跳了跳。 楚王啪的一声将蚊子拍死在晏隐的脖子上,吃的鼓~胀的肚子里绽出一朵血花,他反手在晏隐衣襟上拍了拍:“那就好。” 坤和宫的后院中,此刻静谧中充满了诡异的挣扎,十数个浑身颤抖面色苍白的宫娥抖抖索索围在一起,手脚被绳索捆住,像一只只待宰的羔羊,有的人嘴唇已经开始泛起轻微的紫色。 数个身手敏捷的侍卫隐匿在暗处,他们的手上一律是丈许的长矛。 而在前院中,军医已经手执银针,正在一个个检查宫人。 这些军医平日也是需要提刀上阵,自然和太医院那些文质彬彬的太医不同,形容自然粗糙,而下手也毫无轻重之分。 一个个看过去,将里面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身体孱弱但是尚未生病的,另一拨是身强力壮的,牡丹自然是分在第一拨,她浑浑噩噩醒来后,便陷入一种痴痴的状态,也不说话,只是阴沉沉坐在那里,问她话慢吞吞答上两句。 那剪苑齐头发的小宫娥战兢兢紧跟在她左右,却被她一巴掌推开了去。 美牙下午时候又用了一次药,此刻已经退了烧,只是仍旧昏睡,也被安置在牡丹身旁,而苑齐则跪坐在她身旁,也不说话。 军医的速度很快,分完之后,又做了核对,似乎和名单上的数目有些不对,便和旁边的一个女官说了什么,那女官寻常并不曾见到她,但是此刻俨然是坤和宫的主人一般,和军医对答如流。 小宫娥循着本能依附在牡丹身旁,但是也觉得这情形似乎不对:“牡丹姐姐,你说他们要干什么啊?” 牡丹不说话。小宫娥又左顾右盼,眼看周围都是些老弱病残,忽然福至心灵想要换到另一队身体健康的人群去。 却被侍卫裆下:“退回去。” 小宫娥看见刀光,双脚一软,立马退了回来。 宫中静如鬼棺,只听见火烛的炸裂声,小宫娥本来就是仗着嘴皮子和小聪明混日子的人,被侍卫这么一挡,再看军医的架势和他身旁一溜银针,心头竟也隐隐明白这似乎和宫中诡异的疫病有关。 “我没病的。”她转头拉住呆呆傻傻的牡丹,“牡丹姐姐,你跟他们说,我没病的。”牡丹忽然皮笑肉不笑,咧了咧嘴,小宫娥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军医一个个挨个用银针探察,但也仅限于那些身体看起来健康的一堆,连续三个人,军医都摇了摇头,然后站起身来,推倒身后。 侍卫们拔~出刀,驱赶命令身体尚且健康的人将病弱的人全部抬往后院。 两个宫娥去搬美牙,被苑齐拦下:“我来。” 她瘦弱的身体用力去搬美牙,只能动得分毫,等候的侍卫不耐烦,一脚踢过去,眼看脚快到苑齐背上,被另一个侍卫拉住,然后在那踢人侍卫耳边说了几句,他面色微变,哼了一声,心有不甘收回脚。 侍卫的衣襟上绣着暗色云纹,和女官身上的云纹如出一辙。这是晏家的家族纹案。 整个后院并没有一点烛火,只有夜明珠发出幽暗的光亮,触脚所及总是容易踩到油腻的液体。 苑齐紧贴在美牙身旁,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侍卫们要做什么了。 “你们想干什么?”她声音清亮,足够所有人听见,“桐油滚地,是想烧死我们吗?” 后院一片惊慌,马上便有惊恐的哭声响起。 “我们要见王后!”苑齐继续,平日里怯生生看人的小宫娥,此刻却仿佛充满了力量,毫不畏惧地看着雪亮的长刀。 “对……对!我们是陈国人,你们没权利这样处置我们!”一个宫娥颤声附和。 “你们如今都疫病藏身,想要继续活下去,最好乖乖呆在这里——后院围墙内侧布置了桐油通道,而在院中还有硫磺火种藏于地下——自然如果你们规规矩矩留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危险,会有军医继续为各位治疗,但是——” 女官尖利的声音一扬,“若是有人斗胆挑战楚国的安危,想要将疫病带往宫墙之外,那也怨不得姑姑我心狠了。”火折子点亮,露出她干枯的手腕和脸庞,这个女人,从他们进宫之时,便偏居后殿,从不干涉她们任何一言一行,即使有时候在宫中做些逾矩异想天开之事,女官也从未履行过她的谏言权。 时间稍长,众人自然只当她是个摆设,谁曾想到,她一旦动手,便是那些强悍骄矜的侍卫也都马首是瞻。 众女皆是一颤,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收,而女官的手稳如磐石:“如果要处决你们,何必如此大张旗鼓,直接捂嘴往枯井里面一扔岂不更加干净利落。” 众女一时发怔,忽听一声咳嗽,却是刘嬷嬷也被从门口缓缓带进来。几个婢女立刻得了主心骨一般,齐齐向她奔去,刘嬷嬷挥挥手,示意她们安静,然后也不多说,兀自走进人群,坐下了。 “嬷嬷……”有人低声哭泣。 “哭什么?”刘嬷嬷看她一眼,“王后安然,王上亦康泰。” 而后转头,忍住喉间沙痒,看向女官:“辛苦女官。” 女官定定看她,橘皮一般脸庞在明灭火折子上显出诡异的阴影。 四下的侍卫退下,很快,后院再听不见一点刀剑之声,只剩下骇人的黑和桐油特有的刺鼻味道。 这味道甘辛无比,开始只是有人头昏恶心,渐渐有人开始呕吐,而身体虚弱的宫人几乎连呕吐都没有力气,剧烈的呕吐带着传染性一般,有人开始惊恐想要离开,但是刚走到边缘便被隐匿的侍卫逼回去。 “他们、他们是要毒死我们啊……”那个一开始胆子粗肥的小宫娥此刻已经缩到了苑齐身旁,整个后院,也只有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 “他们当然可以。”苑齐的手收在袖中,以鲜血安抚暴虐中的黑蛇,她冷静的目光淡淡扫视周围,适应了黑暗的势力敏锐捕捉到外墙隐秘~处斑点的箭簇光芒,偶尔在风动叶片轻摇之时,但见细微的反光,那是锋利纤细的特制蚕丝,她的目光缓缓扫回来,地上的宫娥几乎全部都已经开始呕吐,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后院中,而桐油绕着围墙一圈,生生阻断了所有味道的去路。 只有她闻到,在那复杂的味道里面,还有一股熟悉而隐秘的腥味,这些腥味从院中的枯井中缓缓蔓延,而后陷在地上的桐油里,纠缠盘结,她的眼角顿时一跳。 这些宫娥中,牡丹吐的最厉害,她也最胖,一吐起来几乎排山倒海一般,周边几个小丫鬟躲闪不及,生生被吐了一腿。 便有一连串有气无力的声音惊呼:“你在我身上吐了什么?” 而遥遥相望的另一处冷清宫殿,刚刚一个宫人到了门前传话。 “坤和宫的众人已经歇下了,王上吩咐,为了不影响王后休息,之后如有特情再行禀报。” 辛汇喝了那一盏参茶,早已经上下眼皮打瞌睡,听了这话,心里稍稍一松,便躺在榻上睡了过去。 传话的小宫娥出去禀告,只看那侍卫周身打扮整齐,面带肃杀之气,只觉得哪里怪异,一时又想不出来,只摇摇头去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窗棱照进来,晒到脸上,恍如毛茸茸的羽毛一般,她睁开眼,却没有饱睡之后的安逸舒适,反而觉得脑袋昏沉沉。 她伸手撑起来,旁边的被褥整整齐齐,昨夜楚王并不曾回来,辛汇心中暗暗奇怪,端水的侍女似乎料到,便轻声回话:“王上起来之时,见夫人还在睡,便让奴婢们在外等候,莫要扰了夫人清眠。” 辛汇嘴角微扬,由着几个宫人开始妆扮自己。 所选的衣裳便是今日各个媵女挑剩下的那件,穿上果真最为合适,扬长避短,将她的丰盈衬托得恰到好处,但也不会显得锋芒毕露,于美艳和庄重中有了妥帖的折中。 几个宫娥暗暗称赞,她们下午也曾听见穆家姐妹含沙射影的聒噪,此刻,看着铜镜中隐约的身影,竟比辛汇更加解气似的。 因为齐人的排场和讲究,在入场之时闹了不少不快,楚王指派了宫中一个行将归隐的礼官前去协调,被齐太子赶了出来,楚王倒也不恼,挨个换人,直到换了楚都有名的公子骞出马,姜慈在拿到对方住址爱好诸多细文后,这才勉为其难接受了粗糙的“勺匕铏俎”,干涩的“鹿炙豆笾”,然后顺着梯子向上走,带着自己的贴身亲卫队晃晃悠悠的进了楚宫。 楚臣各个怒火盈天,人贵有自知之明,楚国和齐国本身便不对付,齐国前来,楚国已是勉为其难面子上的接待,他还如此这般诸多挑剔,形容可憎。 最后~进宫还强行带着超过其他人数倍的侍卫,既贪色又怕死,成了楚臣对姜慈的定格印象。 因着齐国的耽误,宴会推迟了两个时辰,等到正式开始已经到了日落酉时。 添酒回灯重开宴,可怜辛汇兴致满满等了半天,一上午楚王这边各种宴会的细节突然起来要她各种确认,忙的几乎脚不沾地,累了大半天刚刚迷糊过去,便被重新叫醒,准备开宴。 第四十三章 宫灯高悬,夜满宫墙。 楚王派了身旁的内侍前来接引辛汇,这人嘴紧话少,路上辛汇问了许多,他都恭敬推说不知。 一袭人到了甘露殿,各方佳人都已分列而坐,甚至连身体略有不适的保太后也位列其上。 鼓瑟起,杯酒湿,衣香鬓影,大殿言笑晏晏,宾客尽欢。 姜慈旁边跪着斟酒的白面男子形容风流,微微仰头,不时说些什么,惹得他哈哈大笑。 两位随侍亦同样俊朗出众。愈发衬托中间的姜慈面如秋月,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衣,流光溢彩的发冠束住满头青丝,越发衬得脖颈异样白皙。 楚宫中位分较低的媵女们早已穿上能穿出的最贵重的锦绣华服,齐齐等待王后亮相,眼睛却不时瞟向王座上不拘言笑的楚王。 楚王没有和王后一起出现,这对媵女们来说是个美好的信号,这样的国宴,竟然显而易见的怠慢,王后在宫中的地位可切切实实摆在了众人面前。 特别在听见闺阁小姐们的窃窃私语后,她们更是愈发期待,更何况,本次宴会和楚宫过往的简朴作风大不相同,不仅请了各大家族有头有脸的人,而且连后宫先妃甚至各宫隐匿而居的女官也全数邀请,如今场上花容挤攘,独独显出齐国随扈们的清俊姿仪来。 这些清俊的侍卫并不像他们喜好男风的太子那般,对楚女的好奇目光视而不见,而是抱以友好而殷勤的目光,几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在对方的回应中红着脸低下头,得了嫡母一阵好训,却又忍不住偷眼再看。 除了齐国以外,滞留楚都的其他诸侯国贵族也有在邀请之列,很多人自楚王入主菁华宫后这还是头一次被邀请。对他们来说,今日的事对向来不爱盛宴的楚王来说倒是非常难得了。 有人便低声议论,听说是因为这次是因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随行。 另一人便问是谁。 先头说话的人便得意洋洋,说起当年齐楚联盟,楚王将庶长子景玮送往齐国为质子,齐人嫁女到楚国之事。 旁边一个黄胡子男人恍然,补充说,听说那楚国质子景玮在楚后逃出下落不明后被软禁,直到楚王收复楚都,受封为王,质子武安君才因为他和齐国太子的关系最终被特赦,至此留在了齐国,成为太子门客。 他说最后两个字时声音压低,似乎余音缭绕,到底觉得不过瘾,又咬重了声音道:“门客,内室的门上客。”狎昵之味呼之欲出,其他几人心领神会,窃笑不语。 酒过三巡,一不见武安君露面,二也不见王后现身,殿中之人看着千篇一律的歌舞,各怀心思。黄胡子是陈国属客,等不见楚后,喝了几杯酒,看着舞池中的宫娥浑身燥热,腹中收紧,便起身去方便,然而等他出门,却发现整个外殿异样安静,眼看左右无人,他偷了个懒,折身进了一丛花木。 温热的液体舒缓出来的瞬间,细密的水声结束,他也跟着舒了口气。 便是这时候听见一阵低低的喘息。 “偏要在这?”一个低沉的男声。 “偏要在这。”一个轻佻的声音,带着齐音。 接着便是暧昧的喘息声和衣衫轻动的声音,低沉的男声又说:“可有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杀了不就好了。” 黄胡子惊出一身冷汗,他已然听出这轻佻的声音是谁,便是那齐国太子姜慈,另一个声音,他想起方才的议论,只觉得脊背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心再小心,他轻轻提起一只脚,如履薄冰般放下,整个脚掌全部贴了地面,这才小心抬起另一只脚。 那只脚还没放下,忽听姜慈咦了一声:“他想走呢。” 黄胡子被这一句话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要狂奔,然衣襟已经被人捏住,他回过头,看见一张既英俊又可怕的脸庞,脸庞的主人笑眯眯看着他,胸前的衣襟散乱,露出精装的胸脯,他不敢再看,只颤声哀求:“太子,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太子?”姜慈显然不信,他将黄胡子的脸拉过来,仔细看了看。 黄胡子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小王听说你对我的门客颇有意见,嗯?” “不敢,不敢。”他几乎要哭出来。 “内室的门上客?”姜慈不紧不慢重复,满意看着黄胡子脸色惨败,额头豆大的汗珠滴淌下来。 他张大嘴,却无从分解,只哀求:“太子殿下,小臣再也不敢了。” 姜慈一根指头按在他唇上,嘴里发出淡淡的嘘声,有滑腻的物体顺着他指头溜进了黄胡子的喉咙,他心头泛起恶心,却不敢有呕吐的动作,脑子突然一刹那发昏发热。 “你这长相,真是对不起穆家的优良传承。”姜慈伸手在他衣襟一擦,顺手一推,黄胡子便倒在花丛中,他仰起头,居高临下的两个男人俊美如恶鬼,他不敢再呆,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大殿中果真不见齐国太子踪影,对面的几个女官面色难看。 他几乎虚脱一般坐在位置上,听见旁边说,刚刚姜慈在大殿举止失仪,后来索性干脆搂着他的公子骞一同出去了。 公子骞也算是楚都中名门之后,难怪其他人脸色如此不悦,他再抬头看楚王,他却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一杯接着一杯淡淡饮酒。 而向来和他焦不离孟的晏隐将军却不在身旁。 有齐国的宾客向楚王展示此番进献的胭脂圣鱼。 那鱼很小,浑身血红,甚至离开水面也不会立即死去,只要滴上一滴水,便会活四个时辰,最神奇的是,此鱼雌雄同体,只有处子的血才能唤醒,在血祭之后一个时辰内,将会生出无数的小鱼卵,这些鱼卵见水便长,很快就会遍布整个鱼池。 这样的特性,是的宫人常常用其来检验女子的贞洁。 黄胡子只看那齐国宾客嘴巴一张一合,动作优雅有礼,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身旁几个卿客调侃他:“穆大人可是去莲池净手了,怎么一身是水。” 他惶惶然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黄胡子端起酒,大口大口饮尽,但是越喝,便越是口渴,似乎那些水都顺着身体全数被排干了。 惊呼便是在这是开始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宫中突然响起了尖利的声音,那声音先是一声,便如同幼儿猝不及防的肠绞杀,接着,便像是这尖叫引起了回音,从楚宫深处,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整个宫中突然像是笼在了恐怖的阴影里。 大殿的舞姬停下舞步,满脸惊慌看向楚王,楚王似乎也颇为意外,他扬起手,便有侍卫出去查看。 保太后面色大变,猛地转头:“那是寿宁宫的方向。” 寿宁宫中的后院中有身有疫疹的翠儿和其他宫娥。 大殿中的贵族们面面相觑,而尽职尽责的侍卫已然按住了兵器,警惕逡巡。 楚王眼睛看向另一个方向,那是朱子房的前往寿宁宫的路上,他到底不放心,招来一个侍卫:“去看看王后是否已经到恩思湖。”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想要辛汇前来。有些事情,他存了侥幸,并不想她参与其中。 而层峦叠嶂的宫墙另一侧。尽职尽责的内侍在楚王的安排下,将软轿负这辛汇缓缓向前,他们走得很慢,舒适的熏香和软轿的晃动让人昏昏欲睡。 楚王今日一天大约把过去积攒的批文细条全部都送来给她看了一次,还一再强调,这些条款非常重要,务必要确认清楚,辛苦夫人云云。 阿喂,是谁说的这些事情不劳夫人操心,只需要好好养着便是。 辛汇打蛇顺竿上,连续得了许多便宜,甚至让楚王同意以后菜单上加上一条鱼,这才强撑精神勉为其难完成了任务。 结果后来又是齐国幺蛾子,等到了晚宴时候,偏偏夜宴还换了地点。 其实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但是就是在侍卫行进的路径时,她心底轻微咯噔一声,那一声很轻微,而又被熏香所扰,生生揭开了去。 软轿走了很久,最后在恩思湖旁停下,辛汇心头已然觉得异样,但是带路的内侍恭谨而自然,她上了船,看着黑沉沉的湖心岛,只觉得脊背有寒意:“夜宴在这里?” 岛上并没有张灯结彩,安静的灯笼在沉静的黑水下面,愈发显得死寂。 “王后请。” 她从轿中下来,转头看向来时路,船舫下面是长长的台阶,她顺着木梯缓缓而上,长裙曳地。 内侍松了口气。 晚风吹过来,她迷糊的头脑顿时清醒。 那条行进的路径分明不对,他们走了这么久,并非走得慢,而是,他们小心翼翼避开了坤和宫。 但是为什么要避开坤和宫呢。 内侍的心提起来,不动声色催促:“夫人,迟到非礼也。” 辛汇转头看他,内侍垂着头,并无异样。 他们当然要避开坤和宫,她所看不到的地方,坤和宫的后院桐油几乎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取而代之的另一种更为腥臭恶心的味道,在众人的呕吐声停下来后,后院归于一片寂静。在女官的示意下,晏家的侍卫点亮了手上的火把,明亮的烛火下,人人皆是全身恶寒,在油腻的桐油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已经轻微中毒而陷入昏迷的宫娥,还有因为呕吐而脱力的婢女,而在她们的呕吐物中,数不清的细小黑线缓缓蠕动,这些黑线原本如蚯蚓一般大小,因为桐油的浸泡而浑身透亮,有手抖的侍卫差点落了火把。 女官皱着眉头:“果如三位国手所言,是西戎三尸蛊。” 有侍卫问:“这是何蛊?” 女官面皮皱起犹如风干的核桃,声音干涩:“三尸者,一名青姑,伐人眼,令人目暗面皱,口臭齿落;二曰白姑,令人腹轮烦满,骨枯肉焦,意志不升,所思不得;三曰血姑,足令人好色,喜杀。蛊毒以蛊母为寄,先是通过血脉兴盛繁衍,待有了足够的数目,而宿主身体已然空虚之后,便会寻找新的宿主,它们从头开始,一旦到了脚,整个人都已经被蛊毒控制,变成杀人的工具,攻击一切生命。” 她顿了顿,看向下面横七竖八的宫娥:“烧了吧。” 问话的侍卫一愣:“可是王上和将军吩咐——” “此蛊毒隐藏凶险,只有火烧方可灭之。”女官面色寒冷,“若是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侍卫为女官的威仪所震,竟顺从举手准备下令。 便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姑姑。” 女官转头,见是晏隐,表情未变,只看向那侍卫:“点火。” 晏隐不说话,侍卫转头看他。 女官冷哼:“连晏家的云纹佩也使唤不动了你们不曾。” “姑姑这话过了,下面之人,不止是楚宫的宫娥,还是陈国的女官和侍女,即使王上亲自处置,也会先问王后的意思。” “女臣受社稷宫规、历代楚王所托,非常时期有权行使任何权益之计。”女官转头看他,目光凌厉。 “也包括王室兴废这样的权益之计吗?” “晏隐!”女官厉声喝止。 “姑姑。”晏隐不为所动,只看着院中景象,微微皱眉。 “女臣担不起晏大将军这声姑姑。晏家族人云纹配饰,宗祠记名,香火明证方可入族谱。而这三样,晏大将军,似乎一个也没做到。” 晏隐的眼角挑起,似笑非笑:“是吗?既然不是我的姑姑,那就太可惜了。” 他宽袍大袖下在火光中露出鲜亮的铠甲片段。 “你!”女官显然明白了什么,满眼惊诧。 但是她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晏隐微微动手,便将她推了下去。 特制的高梯落下,她跌进油腻的桐油中,呛进去一口桐油,然后更多的桐油涌上来,顺着她冒血的伤口钻了进去。 “把她们都带下去。”晏隐吩咐,“小心点,带上天蚕面罩。” “是。”侍卫领命离开。 另一个侍卫有些犹豫,后院中那些清理过的宫娥身上全部被洒满了特制的药粉。 “那女官呢?” “女官不是命令你们点火吗?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噼里啪啦的火烛燃烧起来,整个后院顿时一片火海,灼热的火光中,有奇异而尖锐的嘶鸣声,恍若婴儿的哭叫。而更远的地方,仿佛是回音这哭声,响起更加清楚而凄厉的回音。 虚脱的宫娥们面色惨白,但是大多已经回复了神志,只有几个原本便病得厉害的仍然昏睡着,晏隐将她们单独安置。 他在人群中缓缓巡视,却并没哟发现苑齐的身影。 “少了一个人。”他缓缓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转头看向后院已经连成火海之地,哪里还有人影。 晏隐美目微眯:“井中可曾看过?” “可是那井——也不可能藏得下人,上面都是厚厚的油层……将军是怀疑,那女人,便是蛊母?” “灭火。”晏隐面色一凛。 “如果她真是蛊母,那被烧死正好解了这疫症之困。”侍卫提醒道。 “她不可能是蛊母。”晏隐面色凝重,“如果她死了,再也找不到谁是蛊母。” 真正的蛊母,不惧怕火光,不受血肉引诱,它小心翼翼蛰伏,如同隐藏在黑暗地底的蚁后。甚至连国手秘制的药粉没有任何反应,它不在这里,晏隐抬头,循着那隐约哭声回应的方向,看向寿宁宫,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本来还是月色当空,现在却突然飘来厚重沉闷的黑云,如钦天监所预测的那样,火烧到一半,轰隆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分毫不差。”晏隐大步率先走进后院,已经燃尽的桐油留下斑驳的痕迹。火焰顺着树枝和墙缝绵延,被阻止于之外的隔离带。 大雨浇灭残余的火光,一个侍卫上前一步,将伞遮住晏隐裸。露的肩头,但他大步向前,丝毫不畏惧里面可能的参与蛊虫,雨伞反而成了累赘。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晏隐左右一看,果断走向唯一一□□井。 他站在古井边,垂头看去,上面微光麟麟,晏隐面色含霜,嘴角上扬:“你自己上来,还是我拉你。” 一刻钟后,几乎窒息的苑齐趴在井边上,晏隐蹲下来,看着那张苍白的脸。 “果真是你。”他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便在他出手的瞬间,苑齐也跟着出手了,她的动作很快,几乎没人看见她怎么拔刀,一把短刀已经直直扎向晏隐的眼睛,在这个紧促的时候,无论他多块的速度后退或者躲避,都可能诶刺伤,而刀口蔚蓝的暗影表明刀上已经喂了剧毒。 那一瞬间,苑齐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恨意,甚至超过她面无表情的冷漠,贝齿在唇上咬出深深血迹。她只想要他的命。 “去死吧。”她冰冷喝道。 然而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晏隐扣住,他以同样的速度——不是推开她,而是将她拉进了怀里,清楚的骨骼声音响起,是她的腕骨断了。 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一黑,下一秒,她滚在地上,有软鞭划破夜空的声音。 “给你个机会,现在说蛊母在哪里,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苑齐嘴角绽出一个冷漠的笑意,她一手握住手腕,抬头去看这个男人,曾经他们有过无比接近的时光,而那时光对她而言,显然是钟侮辱。 她眼底的不屑激怒了男人,鞭子无情笞打下来, 软鞭里面裹了铁刺,每一鞭抽在身上,总有破碎的衣襟混着血肉沾惹下来。 “还在等着你的主人来救你?你不过是一颗弃子罢了——已经暴露的弃子。” “在哪里?嗯?甘露殿?朱子房?寿宁宫?”他每报出一个名字,便紧随着一鞭子抽在她身上,而两旁的侍卫举着雨伞,打着火把,在大雨滂沱的时候仔细照亮她一点一滴的表情,不错过一丝细小的变化。 明灭的火光,照耀在她血迹斑斓的衣衫上,愈发衬托那张脸的纤弱和白皙。 晏隐的鞭子敲到好处避开了这张脸。 碎裂的衣衫中,苑齐僵硬的躺在地上,她仰着头,神色中带着怨恨、悲伤、悔恨和巨大的痛苦,而这些痛苦,和面前这个曾经对她身体着迷的男人息息相关。 左右侍卫皆是侧目而立,视而不见。在世人眼里,晏大将军出身名门,身份尊贵,而且惯常笑意拳拳,与人和善,加之光鲜亮丽的衣着淡化了他曾经的戎马气息,以至于很多人自己都渐渐忘了,这位将军,是以私生子的身份,跟着王上从乱军中杀回菁华宫入主楚国的。他本身便和楚都中那些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不一样。 而这些精心挑选和培训的侍卫,他们每一个人虽然身带晏家族纹,但是都曾在朱子房中秘密宣誓过对楚王的效忠和绝对服从。 所以,即使面对的是号称后宫无冕之王、各大家族在宫中的线人和门径、对宫中和家族举重若轻有着权宜决策权利的女官,他们也并不会百分之百服从。 “我在囚真堂就任过一段时间。”晏隐收了鞭子,纯纯善诱,“那里的人,甚至有的后悔生而为人。你和他们还不一样,你是女人,有更多办法让你开口。” 苑齐白着一张脸,闻言眼眸微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她终于开口了:“那些办法,将军不是已经让我试过了吗?” 晏隐看着她,女人的脖颈纤细,胸前衣衫半碎,美好而破碎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他一鞭子卷在她脖颈上,看她几乎窒息般挣扎,只一点点将她猎物般拉进自己。 那样的轻蔑而厌恶眼神,让他心头涌动阵阵杀意。 他一点一点缩紧手中的鞭子,看她挣扎喘息,然而她忽然却松开了紧紧拽住鞭子的手,缓缓的笑了,晏隐看着她,那阴森森而瘆人的笑扭曲在她脸上镌刻,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是每一个字都像是卯足了劲,撞在他胸口,她说:“你就不怕今天我死了,做鬼缠着你吗?” 晏隐凝视她的眼睛,深邃如古井,忽地松开鞭子,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他的声音冷硬:“求之不得。” 天空响起沉闷的雷声,这场酝酿已久的惊雷在云边滚动,蠢蠢欲动。 闪电照亮她脸上细枝末节的表情。 晏隐松开手,洞悉了她的挑衅和企图:“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转过脸:“带下去。” 西戎的蛊毒最终发作之时,便如同那寿宁宫发疯的宫娥一般,嗜血而疯狂。如果最初的蛊真的是苑齐种下,她既不是蛊母。 那这个宫中,谁会是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 只有同样的血脉,才能成为蛊母最初的宿主,一旦它成熟,便可以破体而出,届时,将可能在任何人身上产下虫卵。 是翠儿?保太后?还是——楚后? 有尖利的声音在雷电中低颤,那样的声音,并非人类才能发出。 晏隐收回手上的鞭子,上面斑斑点点还沾了些许血液。 “走!”他折身而出。 坤和宫和寿宁宫最近的道路一半掩映在叶树丛中,他快步而行,当初和楚王的对话依旧清晰。 “如果,蛊母不在那个齐女身上,而是在翠儿身上呢?” “杀。” “那若是保太后身上。” 声音一瞬间停滞,楚王缓缓道:“乳母为我付出甚多,将她禁在寿宁宫,派人陪她最后一段时间吧。” “如果是楚后身上呢。”晏隐再问。 楚王看他:“辛氏陈国人,苑齐乃齐女,如何可能有血缘之亲。” 晏隐缓缓笑道:“王上忘了,微臣实乃楚人。” 不也和辛汇是同母异父的至亲血脉吗? 楚王沉默一瞬:“我会先送她前往恩思湖。” 恩思湖的湖心岛,楚宫绝对的禁地。 “微臣明白了。”晏隐颔首。 此刻,他正循着方向,寿宁宫的位置,没有预想中的火光,这意味着,某种情况下,寿宁宫出了意外。 留守在那里的齐女翠儿成了危险的粉齑,稍不留神,便覆盖整个王宫。 在路上,他碰见行色匆匆前来的侍卫。 “王上询问将军,一切可否顺利。”侍卫一路疾驰,声音急促。 “都在掌控中。”晏隐道,挥手让他退下,而手上的鞭彬捏得更紧,鞭柄上面特制的机关压下,整条长鞭不同声色淬满了毒液。 远远的,在渐渐所笑的雨幕中,他看见一个异样庞大的女人,穿着长长的宫裙,正从高高的拱桥上走下来,而拱桥的另一侧,几个内侍正在拼命推动船体,想要那船舫脱离岸边的位置。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女人几乎肿胀变形的脸,她的脸还抹了许多胭脂,看起来红红透亮,既可怖又恶心。 她一手按在肚子上,一手摸着自己的头发,一摇一步往下走。 走到了拱桥向下的位置,这时候,她仿佛才看见辛汇等一袭人,因为内侍等人先前的强行阻拦,辛汇几缕长发散乱,颇有几分狼狈,面色因为气恼泛出异样的粉红,她身着宫装,宽大而又累赘,索性将它们在身前缠了一缠。 内侍们恭谨而坚决的态度,无论她拿出楚后的威仪,还是小女子的轻言细语,他们都是油盐不进,只说楚王在湖心岛为她准备了晚宴。 那翠儿在宫中四面窸窸窣窣的尖叫声中走来,她眼睛泛着奇异的黄,侧脸看着辛汇,忽的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什么。 “我记得你。”她唧唧咕咕。 辛汇瞠目,这个翠儿数日不见,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几个内侍面色大变,立刻加大力气开始推船,但是平时只是停泊在岸边的船只,此刻竟然像是被人紧紧抓住一般,无论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翠儿眼睛突然睁大:“就是你,你的肚子……”她歪着头一想,“那天真人也给你仙丹了——你也想勾引真人不成!” 她的声音阴恻恻,说是说话,更像是从喉咙挤压出来。 她说的是那日假山之后,玉蟾真人给她的那丹药。 “看来你不止身体病了,连脑子也坏了。”辛汇咋舌。 “不对,你脑子本来就不对。” 翠儿完全没有听她说话,她伸手摸自己的肚子,再抬起头,眼神愈加可怖:“真人是我的。” 他自然是她的,从她第一次在姑母的宫殿中,看着那纱帘掀开,听着玉佩轻响,看着他带着芙蓉冠款步出来。 等到他青色长袍衣角扫过跪伏在地的指尖,鼻尖闻到他那淡淡而奇异的香味,似烟火又似蛊惑。 她自然也玩不了,当她向慕举头,痴痴看着他,从他宽大的琵琶袖看到那一方素色护领,在往上便是牡丹花瓣形状的嘴唇。 那一瞬间,身体里面就像是有某种东西,在缓缓苏醒,她迷恋那觉醒般酸楚而又抽搐的感觉,让她常常在晕眩怀中得以见到她的玉蟾真人。 而今日,就在那些恶人想要将她推进布满桐油的后院时,也是他如谪仙般出现,将她救于水火。 他也是在意她的,他那么轻言细语和她说话,和那只会板着脸军旅出身的楚王完全不一样,他那么清貴,又那么温柔,却单单只对她说话。 可惜她听不见他再说什么,她为他害了相思,想他想得几乎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甚至常常看不清其他东西。 而此刻,她看见了,那个妖艳贱货,站在船头上,衣衫不整,粉面含春,含情脉脉的看着这边。 她也想来抢真人吗?!和那些该死的贱婢一样,偷偷的藏起真人的画像,用她们肮脏的嘴喊着真人的名字。 翠儿心底生出喷薄的怒意,她想要说话,但是喉间只是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如婴孩的啼哭。然后她加快了速度,拖着长长的裙摆,迈着僵硬如木偶的脚,走向被僵固的船。 晏隐面色大变:果然是这个女人。 他长鞭出手,几乎将全身的速度凝聚到足尖,发足狂奔上前。 外围两个内侍面色大变,但手上哪有武器,一人直接搬起旁边的石头,双手用力狠狠砸在翠儿头上,但是万万没想到,整个石头砸下去,只是将她头砸了个窟窿,黑乎乎的血液流出来,翠儿转过头,看着那目瞪口呆的袭击者,她尖叫一声,一口咬了下去。 那个内侍立刻尖叫倒地不起,渐渐声音弱下去,他的伤口变成黑沉沉的颜色。 楚王的贴身内侍满头大汗,一边强撑站在船前,一边大声到:“夫人快走!” 辛汇看着三面环水一面被翠儿挡住去路的小路,满头大汗:这,这能往哪里逃…… 翠儿便如同发了疯一般,无惧任何袭击,坚定向船走去,几个内侍完全不是她对手,而她的血仿佛剧毒一般,只要粘在人身上,肌肤和血肉便萎缩下去,在她终于扣住船舷往上爬动之时,辛汇甩了外面的罩衣,拿着一根废弃的船桨,使劲去戳那恐怖的翠儿。 却不想被她反手抓住船桨,直接一把给扯了过去。 辛汇满头大汗,而船上一时也没有什么可拆下的东西挡上一挡。 她急中生智,干脆将那外衣扔过去,正好罩在翠儿脑袋上,与此同时,她一脚飞出,正中翠儿那肿胀的脸庞,好像什么东西被踢破了…… 而因为她这大力的一脚,整个船猛地一晃,而这一晃,便暴露船却是有隐绳被人固定,因为缺少缓冲,她直接往后一扬,眼看便要落进水中。 辛汇猛地大吸了口气,至少掉进水里的一时不会窒息。 但是身后被一双手稳稳托住,紧接着鼻尖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她转过头,看见玉蟾真人清貴俊美的脸庞。 船舷的另一侧,晏隐的鞭子已到,直接缠在翠儿的脖颈上,顺势一拉,连罩住的衣裳一起被拖了出去。 “将军!”辛汇从未觉得他如此亲切可人。 晏隐收回鞭子,眼睛看着玉蟾真人:“武安君,这是以俗礼入世了吗?” 大约是香味刺激了脖颈被踹错位的翠儿,那一团裹在衣裳里面的物体扭扭捏捏努力向着船爬过来。 晏隐冷声道:“常说这西戎毒蛊会受下蛊人的心性影响——”他转头嫌恶看向那一团意味不明的蠕动物体。 “这下蛊人对武安君用情至深啊。” 玉蟾真人——去掉了道袍堂而皇之束发的武安君景玮面色如常,他扣紧了怀中辛汇的肩膀。 “劳烦晏将军告诉我弟弟,今夜湖心岛,做哥哥的,想和他叙叙旧。”言罢,他腰间软刀一挥,船侧面不起眼的位置,几根坚韧的天蚕丝尽数折断,顺着风向,船缓缓飘向湖心。 一个侍卫对毫无救护王后的行为不安:“将军!” 晏隐将一罐药粉全数洒在蠕动的翠儿身上:“他的指甲里面,全是蛊毒。” 那握在肩膀上的指甲,只要稍稍用力,辛汇也许就是下一个姜翠儿。 第四十五章 紧随其后而来的侍卫不安的张望着,地上的几个内侍此刻已经死透,被翠儿碰过的地方泛着淡淡的黑红色。 几支火把支棱在翠儿周围,她的声音弱下去,哼哼唧唧,就想快要死去的小动物。 “将军,我现在就去回禀王上。”晏隐身旁那个侍卫气息未稳,“还劳烦将军在此监护。” 远远的,那船只已经完全隐匿在黑暗中靠向了湖心岛。 晏隐将粘了血肉的鞭子在翠儿身上的药粉中裹了一裹,并没有什么异状,他淡淡道:“不劳烦。” “卑职先行告退。”侍卫在楚王身旁时日已久,自然知道主上的心思。 此事等不得。 “好。”晏隐点头。 侍卫连忙收剑,刚刚走了半步,听得晏隐咦了一声,他回头看去,一只短剑正好穿过脖颈:“你……”他剩下的声音隐藏在血沫里。 这个时候,怎么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坏了所有计划。而且,这个女人……晏隐眯起眼睛,是夺走他母亲的人。 这世上,没有比夺走一个四岁孩子母亲更恶毒的事情,让懵懂惶恐的他从此野狗一般苟且于这肮脏的世界。 暴雨初停,空气中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恩思湖里那些鱼翻滚着身子,如同野猫一样,因为血腥气息而翻滚扑腾。 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湿~润的地面无从下手。火折子再次被吹灭,几具尸体被依次踢入湖中,浓郁的血染红了湖水,霎那间,湖水沸腾一般翻滚起来, 在寻常的锦鲤中无数看不真切的幼鱼成群结队而来。 这些幼鱼,只有手指不到的大小,但它们既迅速而又不知餍饱,扑向池中的尸体时,整个水池都响起令人耳麻的沙沙声。没彻底死透的侍卫在鱼刑中无力挣扎,他张开嘴,鱼苗直接涌进他嘴里,从脖颈处破裂而出。 晏隐折身,将长鞭裹在插在腰间,他抬头看向景玮的来处,黑沉沉的寿宁宫像沉默的墓地。那里所有留守的侍卫和暗卫无一幸免,甚至在走的时候连讯号都来不及发出。 他回头在看那已经看不见的游船,水波无声,仿佛黝~黑的天地是一面巨大的墨池,探进去后,所有痕迹归于池面。心底有隐隐的情绪,那个少女那执拗和自我的笑容,恍惚中是记忆中年幼母亲的痕迹。晏隐收紧了手里的长鞭。 巨大的孤月从雨后静谧的夜空露出来,有灿烂的烟火炸裂在空中,但这并不是夜宴的预备节目。 他们早就知道,此番姜慈来着不善,他言笑晏晏,在楚都中飞扬跋扈,欺男霸女,而楚王竟然也由着他。 因为楚国和陈国的联盟,楚军在和齐人的对抗中,不少人是死在了齐人的刀戈之下,对齐人的厌恶仇恨由此可见,而因此迁怒于楚王的情绪更是细雨无声、悄然疯涨。 先前,在楚王私自出宫的一袭试探中,成功清理了一部分关键的秘密会点,但是隐匿更深的,却终究未见端倪。 而从宫中疫病伊始,一条隐秘的线条缓缓浮现,从齐国边境的神秘疫病,到陈国辛家嫡长子以不得不接受的理由被派遣至陈齐边境的疫病之地,再到陈国境内频繁的武将调动文官职位调整,整个神州之地恍如一片平静的湖水,面上波光潋滟一派美好,而下面确实暗暗涌动的漩涡和激流。 在无法预测的变动中,能抓~住什么,能留下什么,只能凭借弱肉强食的天生本性。 烟花过后,宫中突然响起沸腾的人声,无数黑衣人身穿矫健的夜行衣,面带黑布,拎着隐隐泛蓝的腰刀,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训练有素地出现在宫中各处。仿佛他们早已经试演了无数次。 而夜宴的甘露殿,更是响起无数尖叫和嘶喊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晏隐扯下宽袍的外衣,露出里面坚韧的黑色软甲。有热血在胸膛涌动,久违的感觉自心底唤起,他取出黑巾,也蒙上了脸。 此刻的甘露殿中,一片狼藉,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势如破竹,毒箭和利刃为他们打开了最近的道路,整个甘露殿被层层围住, 为首的黑衣人手上,举着一面小小的黑旗,旗上五彩祥云上,赫然是一只麒麟。 那是姜氏的族徽。 黑旗挥动,围困的黑衣人迅速散开,黑旗微扬,弓箭手拉满了长弓。 甘露殿上,惊恐的舞姬瘫软在地上,缩在侍卫和宫柱之后。 回过神来的各大家族家主去看那姜慈的位置,只有几个男伶一般打扮的男人战战兢兢缩成一团,他和他的侍卫怎么出去的,怎么出去的,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无一人察觉。 楚王放下酒杯,他抬起头,看向那为首的黑衣人,目光锐利,浑然不同平日那故意冷漠的面无表情,身上散发炽烈的杀意。 “王上!”为数不多的侍卫拱卫在他身旁,长刀出鞘,小心翼翼戒备,竭力封锁楚王身旁每一个死角。 而那些千姿百态锦衣华服的贵女闺秀,此刻全部花容失色,而家族随身的侍卫也全力拱卫在他们身上。 大司马站在保太后身旁,看着这瓮中之鳖一般的情景,神色复杂:“黄雀伺蝉。王上虽有警示,却不想齐人如此狂妄。” 保太后轻轻咳嗽,她自从那异样的尖叫声传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而茫然,听了大司马这话,只轻轻一笑:“齐人向来如此。这话,当大司马也曾这样说过。” 大司马面有难堪,似有薄怒,却生生忍了,半晌只说:“保太后身体不适,还是不要见此血光之景为好,不如先去……” 保太后微微摇头:“老身本已病入膏肓,血光沾身,也无妨碍。” 大司马看着她。女人的脸上满是岁月的风霜和疾病的痕迹,隐隐可见坚韧的轮廊,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妇人,当年却有名动楚都的丰姿和仪容。 甚至名声甚于那位刚烈决绝的先楚后。 外面的黑衣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逼近,甘露殿中的侍卫全力戒备,他们用仅有的人数形成最有力的屏障,双方最锋利的刀刃即将相碰。 而楚王只是高高坐在王座上,他的右手边是封立于王座的龙啸枪,那是他成名于军中之时所用,重量惊人,枪头为虎牙龙首,和别的枪戟不同,枪刃锋利,枪身的引流血槽幻化成黑色花纹。 即使瓮中之鳖的形式,但是楚王显然没有这样的准备。 他静默的看着这一切,如同沉默的雄狮巡视自己的猎物。 各大家族家主满脸油汗,他们看出楚王同归于尽的情势,但是他们和楚王不同,王没了,可以再选,一个家主的崩裂,那便是切身富贵的消失。 “有话好好说。”成氏家主咬牙站了出来,他的两个幼子因为听说今日宫中可能会有盛大的烟火而非要跟着前来,这是成氏主家唯一的命脉。 “外面的朋友是否有什么误会,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只要能够和谈,秋后算账那还不是水到渠成。 外面的黑衣人没说话,为首一人举起旗,一只利箭扑面而来,成家家主面色一边,双脚发软,但此时不过须臾之间,他如何能躲开,竟僵在那里。 啪的一声,一只酒杯从天而降正好湛湛挡住他面前的酒杯。 酒杯的残酒溅在他脸上,浓郁的酒香从毛孔探入,成家家主连退两步,生生站定,几乎梦游一般回头。 楚王站起来,他嘴角含~着冷笑:“成大人以为,他们会打算让我们活着谈谈价格,顺便将今天这荒唐的变故告之于众吗?” “早在寡人自陈回国之时,便警告各位家主、大人,齐人所谋远非小小陈国。他们的细作藏在马肚子里传递书信、他们的商贩甚至混在奴隶群中前来楚都贩卖情报——而齐国太子进了楚都,带着他的禁脔和细作,白日宣~淫、连招家的庶子都成为其榻上客,而你们说寡人应以大局为重,不应拘泥于俗物细节——” 成家家主面色难看,不敢去接楚王的话。 “而在寡人楚宫遇袭,君夫人差点殒命(有点夸张了喂)的情况下,你们上书寡人王应当谨慎自持,以免遭遇不必要的危险。” “我知道,我出身草莽,而母亲和齐国血脉相连,便是今日的姜慈,也有同样的血脉,诸位家主信不过我,就算再三要求,就算你们早就知道姜慈此心有异,在菁华宫的种种布置,你们的的真正暗兵也都只会躲在宫城之外。” 楚王手提长~枪缓步而下。 “寡人自拥立入宫,便如悬线上上的偶人,一举一动,莫不以各位家主和楚国的根本为重,但是各位家主想的却是,只要有了齐楚的和平和约定,便是寡人的性命也并不足惜。” 他缓缓笑起来:“可惜啊,寡人一直没有子嗣。所以,你们只能等着。而现在,齐国人给了你们新的念想,你们想着,我有那么一位和齐国亲密无间的哥哥,性子软弱。” 他面前成家家主的汗滴下来。 “他比我,会是更合适的人选。” “王上。”成家家主膝盖一软,生生站住。 “一个有军功和自己想法的王,自然比不过身世微薄毫无基础的王。因为,前一个,不但不会听你的话,而且,有时候还会要你的命。而因为他读书少,很多时候,他做事情不会那么顾忌手段,也没有你们最想要的那种君子之风。” 整个大厅陷入静默。 人人都在看着他们的王,陌生的王。 在那些闺阁少女和大部分朝廷重臣眼里,最开始,这位王,总是和大司马一起,一言一行,拘谨而冷漠,为王者礼仪,他的笑甚至都会有人精心教导。他耐心的学习,按照他们想的那样,形容庄重,只要他不说话,他便如同一个真正的天生贵胄一般。 他按照他们的想法按照楚宫惯例接纳各族的女子进宫为妃。 他并不临幸他们, 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是因为和他身旁那位形影不离的俊美将军有关系,直到晏家的人开了宗祠,让那个俊朗的将军认祖归宗,众臣微微送气,只是更加努力促成家族女子的进宫之路。 直到他力排众议以军功为盾强行带兵驰援陈国,楚国的各大家族谏书堆满了朝堂,大司马愤怒斥责,但是他们的愤怒如同拳头打进细沙,全部消弭无痕。 楚都的上层贵族才开始意识到,这个楚王,和过去的都不一样。 他们无法驾驭他,甚至影响他。 他们忘了,他们想要教他做一个王。但是他本身就是一只狮子。 第四十六章 (扑)不止是成家家主,其他几个豪族也不安起来。 “王上,当务之急,是要先除掉这些逆贼刺客啊!”昭氏家主急声道。 人已经杀到门口,此时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面带惊色。 成家家主抹了一把脸上的残酒,应声不迭。 楚王执枪而站,他的身姿挺拔如玉,自带着镇定人心的作用,而近身护卫紧随着他的步伐,缓缓移dong在他周围。 惊慌的女眷很多年纪略小的忍不住轻声哭泣,被年长的女官喝止住。 围狩的黑衣人却并没有一涌而上的趋势,他们缓缓空出一条窄道,但却并没有人顺着那条窄道走出。 最前面执棋的黑衣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像鼓槌敲击着牛皮,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成王三年,姜女来楚,以王女身份封为楚后,成王七年,楚后无所出,屈氏并斗氏各进女三人,成王八年,楚后以妊娠之身消失,此后齐楚两国终其十年无音讯。” “各位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三年无所出,为何在新妃入宫之后便突然有了喜脉。又为何会在喜脉诊出后不久便消失,竟然两国之力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 保太后面有难抑制的怒意,她按住翻涌的心口,喝道:“一派胡言!” 楚王扬手:“乳母,让他说下去。” 黑衣人声音虽明,毫无情绪,恍若背诵书稿一般:“而成王十九年,竟然突然有了信息,巧的是,便是楚国质子武安君即将获准回楚之时。先王彼时并入膏肓,大司马带着几百兵士,便轻易带回了新太子。《周礼保氏》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楚国世代严守此道,却闻听楚王初初从军中以武进都之时,连五礼都不知有几目。” 楚王扬眉:“所以,阁下是说寡人名不正言不顺,既没有宫礼验身,又不知国之重典?” 场中有奇异的沉默。 黑衣人旗帜随着夜风微翻:“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武安君乃是景氏宗卷中名正言顺的长子!且稚子之龄便为齐楚两国福祉自愿为质,在齐楚联盟破裂之际,以一人之身,独担所有责任,而那时候,你们口中呼喝的楚王尚不知在何地!齐陈之争,本是两国内政,景珝为重掌兵权一意孤行,多少热血男儿身死他乡……”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王颇有些不耐似的打断他。 “诸位大概不知,齐陈开战之时,齐陈边地瘟疫四起,而这些瘟疫因为楚国的介入早已经被带进了楚国……便是诸位刚才听到的异响,便是这疫病最后爆发时宿主的惨叫——,便是在此时此刻,也并不安全……”如同印证他的话,他将手上的旗帜交给旁边一个副手,亲手挽弓,一箭而出,便射向方才就一直浑浑噩噩的黄胡子,那黄胡子手臂中了箭,竟然不知痛楚一般,仍然呆呆傻傻的模yàng,只是被弓箭的力道冲击,跌坐在地上。 但是渐jiàn,从他袖上涌出大片大片的血液,竟然是黑色的。 “这位陈国大夫,也是你们楚王盛意拳拳邀请的座上宾,早已经染了疫病。诸位想必也有耳闻,宫中疫病流行多时,自寿宁宫到坤和宫,早已经一片哀鸿,而这时候,楚王不但不想办法控制疫疹,反而强行要求所有豪族都参与本次国宴。诸位难道真的没有想想,是为什么吗?”这句话的恶yi太深,让几个曾经和黄胡子说过话的大夫都打了个寒颤。 席间显然也有不少人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他们看向楚王,他神色不明,他们转头看着在地上蠕动挣扎的黄胡子,他的伤口处,竟然慢慢有小小的细线般的虫子涌动,离的略近些的妇孺胸口一阵恶心,急忙将自己缩的更远。 黑衣人慢慢加火,在足够的烘托后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此番进宫,如楚王告知各位的那样,我们的确做了一番准备,但是这准备,也是为了诸位的健康和安全,武安君更是为诸位精心研制了解毒药丸可一并附上。太子殿下和武安君一德一心,现在,如各位看到,楚宫的各大宫门已经易主,只要诸位一声令下,外墙的侍卫全部可以即时进入,直接接管楚宫。”他的话带着满满的蛊惑。 “那为何不见太子殿下说话。”殿中有人问。 黑衣人蒙着脸,但是仍然可以看见他笑了一笑:“太子正在迎接武安君前来的路上。”他伸出有力的手臂做了个邀请,“接下来,这里将会有些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但只要诸位愿yi,便可以立刻从这条小道先行离开。” 殿中诸位豪族面面相觑,眼里都保留着试探,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他们都知道,黑衣人所说的基本大部分都是事实。 而他还没有说的两点,诸位也通过楚都的细作得到了确认。 一是齐人此番前来,在齐楚边境囤积了重兵,楚王早在回楚都之时便将自己的嫡系留下大部对峙于彼处。他在楚都中留存的实际兵力甚至略逊于各大家族的府兵,此事被楚王列为绝密。 二是齐国太子和武安君关xi匪浅,甚至连姜慈的太子身份都有武安君大部分的助力,他在楚国没有任何兵权,如果想要坐稳位置,只能依仗他们。 女眷们的哭声慢慢低下去,带着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兄。 场面中有僵硬的静止,黑衣人耐心的等待,淬毒的弓箭弯成了半圆。 “为社稷者,但从长远出发,摒弃个人得失——谁会是楚国未来的希望,谁能真正为各位着想,谁才会将诸位视为国之栋梁,诸位还请速速决断。如果诸位在时间上拖延太久,那很容易影响未来对各位诚意的判断。” 楚王慢慢笑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寡人行伍出身,从执枪之日,早已做好身死准备,人各有志,寡人绝不强求。” 他的手按着长枪,眼角的余光扫过殿中诸人,声音毫无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侍卫们顺应他的眼神,挪开了一条通道,每一个侍卫手握长刀,他们身上自有肃杀之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难堪的沉默中,终于有人走了第一步,成家家主咽了口口水,转头看向自己的幼子和侍卫,他走过楚王身旁那碎裂的酒盏之时,微微低了低头。 “很好。”火光照yào在楚王额角的疤痕上。 成家家主带着一袭人缓缓走进窄道,黑衣人扬手:“传令下去,开鹿泽门!”那是成家府兵等候的城门。 只要他们走出去,自有接应的府兵前来,然hou顺利消失在宫中。 其他大族骚动起来。 这个从一开始假装驯服而粗野的楚王,并不是他们想要的,却是他们必须拥戴的,但是,并不意味着,现在他们就要和他一起在这里殉葬。 陈齐之战,本来只是呈观望状态的楚国大臣更多的算盘是能否趁机侵占掉两国边境处的水泽区域。但楚王力排众议举兵相助,使得从一开始楚王勤政开始被慢慢分化的兵权再一次被他握在了手中,而这一次,和当年他带兵杀入楚都平乱之时完全不同,他已是楚国名正言顺的王,他调派了楚都中他说“需要”的军队,将他们打乱融入各个行伍,在最适当的时候推向最合适的战场。 楚都震怒,但是楚王带回了胜利的消息以及陈国第一美人。 他在民间的威望远胜于各大豪族的影响。 那一场乏味到乏善可陈的婚礼,除了了楚国的贵妇深宅中引起种种对美人标准的不满之外,更多的是在楚都豪门背后潜移默化的影响。 但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突然有了重新选zé的机hui。 大司马已经卸下兵权,他站在保太后身旁,看着一个接一个人走出去,剩下的三分又二的人,其中另有诸多蠢蠢欲动的中立者,不由面色如霜:“诸位家主,楚王印绶天子所赐,先王遗令。诸位如此轻易便由人唆使,而背弃自己的誓言吗?” 屈氏家主是个古板而冷峻的小个子,他用眼神制止自家家眷的恳求,看着已经跨出一步的斗氏家主,冷冷道:“这不是背誓,是叛国。” 斗氏家主的脚猛然一僵,屈家和斗家刚刚联姻,他的女儿此刻便在屈家女眷中。 屈氏家主缓缓道:“楚家内政,岂容他国干涉!便是楚国王侯更替,那也是景氏自家之事,能者居之!诸位可是生而习得五礼三十六目?为国为家者,璞玉其内,自有社稷雕琢!”他拔出身旁侍卫之刀,一刀劈下身旁的木案:“今日有出此者,便是与楚国为敌,与屈家为敌!” 黑衣人缓声道:“看来屈氏家主是铁了心今日要在此名留楚史了。可惜啊,稚子何辜?妇孺何蛊?” 终究还是有人犹豫中走了出去,斗氏家主那一瞬间,还是留了下来,站在自家亲家一旁。 做了决定,反而轻松了,剩下的人全数拔出了刀剑,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黑衣人不断传令,陆续有城墙外对应等候的府兵进入,大约是相遇了宫中的侍卫,厮杀声代替了宁静的静谧夜景,而大雨后的空气,潮湿清新中也开始散发出浓浓的血腥味。 这一场沉默而激烈的厮杀,看不见火光,只听见刀剑相撞和嘶喊,而这些声音,很快,慢慢落下去。 整个大殿中,分成前后两部分,女眷被挡在男人身后,楚王排众而出,手持长枪,身后的侍卫紧随其后,而几大家主和留下的朝臣,无论文武,大都拔刀相随。 “寡人从军十二载,刀头舔血、生死无惧,与寡人同生共死者,间关危难,兴言急此,何日忘之。”他伸手抓住领口胸襟,用力一扯,华贵的丝绸下面,是精炼的软甲,缚住手脚的最后一点束缚去掉,他便像是扫荡了文明对自己最后的束缚,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整个人都散发出凌厉的杀意。 楚王扬手,身后的侍卫站定,他孤身一人,单人单枪,缓步走向前面的人群,黑衣人的弓如满月,箭簇寒光,有人喊道:“王上,不可!” 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头面皆被黑巾所覆,他手上举着那面旗帜,只要轻轻挥下,纵使楚王英武,也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但楚王已经走到他面前,众人恐惧的事情仍然没有来到,然hou楚王伸出手,那个黑衣人也伸出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然hou,黑衣人缓缓取下了头上的面罩—— 赫然便是易装的晏隐。 “辛苦!” “为王服wu!” 众人:…… 所有人都想到了,外面刚刚那些厮杀和叫声! 今日之后,楚都中会有好些家族耻辱地消失在楚史上,即使之前他们声名赫赫而又忠君爱国的样子。 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微薄之名。子孙视之不甚惜,短目弃之,如弃草芥。 斗氏家主满身冷汗看了眼回望他的屈氏家主,心头一阵阵后怕,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紧接着一对男人被带上来,君子骞半身**,露出光滑白皙的肌肤,姜慈身上尚有单衣遮盖。 楚王枪尖一动,君子骞手腕的绳索便断了。 “受累了。”楚王转头,命令自己的侍卫将刚刚自己脱下的外衣奉上。 君子骞慢条斯理揉了揉手腕:“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长骞所尽均是本份。” 楚王点点头。 晏隐眼底闪过一丝飞快的异样,他也不知道公子骞是为楚王所用,这样一个世家公子竟然…… 姜慈原本便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白的出奇,仿佛上miàn无数面粉。 “效忠到献身,倒也真是尽足了臣子本份。”他眼睛微微眯缝着,瞟了眼自己手上的绳索,“楚王这样,却不知是何种待客之道。” “对于冒充齐国太子之人,却不知阁下要寡人如何代之。” 男人的脸有一瞬间怔怔。 然hou便是一只胖乎乎的小奶狗被抱上来,正是辛汇那日从外间带回来的黑乎乎的小奶狗,因为这些日子跟着辛汇吃得好,已经胖了几圈,一个侍卫将一溜衣角在它鼻尖一探,小奶狗便慢慢在人群中走动,它几乎没有停留,直接走到了人群中一个蒙脸的黑衣人面前,这些黑衣人,一大半在衣角最下面绣着虎爪,一小半没有绣的,都被近处的侍卫拿刀架在脖子上。 楚王踱步上前,接开他的面巾,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脸,但他微微一用力,黑衣人脸上便被轻易扯下一块人皮来。 姜慈那眉眼弯弯的脸露出来。 “楚王真是好眼力。”他神色自若,自带着从容。 “太子真是好兴致。”楚王如同观赏自己的猎物,他微微点头,几乎瞬间,所有侍卫的刀一起动手,那一小半黑衣人立即全部身首异处。 “既然对楚宫这样好的兴致,不如多留几天,好生观赏一番可好?” “好啊。”姜慈白皙的脸上也溅上了血液,让他的笑有了几分奇异的俊美,“只是,不知道楚王,是不是真心欢迎。”他的表情有几分苦恼,好像一个真的担心主人诚意份量的贵宾。 “寡人的真诚,从陈国会面就开始准备了。”楚王冷笑。 话音刚落,忽听大殿中“砰”的一声脆响! 楚王回头,却是那方才被射箭而中的黄胡子,他的身体奇异肿胀,方才的炸裂是其中一个胳膊,裂开的污血一部分落到周边的人身上,而那血液里面,赫然有细小的虫子在涌动。 “看,这蛊母就是沾不得血。”姜慈有几分可惜似的,“可惜啊,这些,可都是同楚王同生共死、无日可忘的忠臣啊。” 楚王的脸色难看:“退下,退下,全部都退下!”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但是那蛊母的胸脯已经开始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体而出。 姜慈叹了口气:“看来,楚王还得去和你哥哥好好谈谈——毕竟,武安君和你一样,都不希望国家根本受损。” “他在哪?”楚王捏住他的手。 “现在,大概和王后在一起,谈谈心,聊聊天。他对能让楚王也动心的女人,好像甚有兴趣。”姜慈歪头,“让我都有点吃醋了。” 楚王转头看向正大力安排众人离开的晏隐,他似乎感觉到楚王的目光,背身更大声地指挥起众人来。 然而,那黄胡子的尸体已经到了肿胀如球的程度,而且,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里面的血肉在快速消失。 “来不及了!大家把衣服遮住头!”是大司马苍老的声音!他脱下外tào,想要遮住身旁的保太后,然而手一空,他便看见一团火,保太后打开了她如云的发髻,长发迤逦几乎到了脚踝,她的衣衫尽数燃烧,仿佛焚烧的飞蝶,直直扑向那中间的蛊母。 “春华!”大司马喊了出来,声音带着难言的恐惧。 “将衣服点燃——扔过来!”保太后半个身子已经被火吞噬,她的声音颤抖,几乎用尽全力。那病态后的脸庞在火光中带着难言的美丽。 仿佛时光逆转,仿佛河水倒流。仿佛青春重铸。 第四十七章 船靠了岸,景玮长~腿一抬,踏在长着细绒青苔的石板上,折身向辛汇伸出一只手。 他不说话看着你的时候,总是仿佛带着笑意。 辛汇晃动肩膀,因为挣扎被他卸掉的胳膊在身旁的衣衫上晃晃悠悠。 景玮微微一笑,弯腰去捡半淹在水里的纤绳,辛汇就等这时候,她眼眸一眯,抬起一脚,用尽全力,只想将他踹进水里。 这一脚用了八成力气,只要挨上,哪怕是只野猪也是抖上三抖。 但是结结实实一脚到了景玮身上,他竟纹丝不动,下一刻,辛汇感觉腿上一麻,那只孔武有力的大~腿便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她半个人都被扯过来,跌进了景玮怀里。 “老实点。”他警告,声音冷淡。 “喂喂!你的手!”辛汇面色大热,想要推开他,奈何一只手被卸了,一只脚中了麻药。 “你很重——别动了。”景玮皱着眉头,他眼睛快速而准确扫过四周预先布置的每一个细节。 一切如初。 四角几个精致的长明灯罩在胭脂色的灯壳里,殿外百年松柏黝~黑如墨,整个奈落殿静谧如同空宅,无人声,无鸟鸣,无虫嘶。 他一手架着辛汇,完全无视她各种抗议,直到她带进了大殿,就势一扔。 辛汇疼得龇牙,勉强用另一只手撑住自己。 整个大殿空荡荡,地上的砖块冰冷入骨,带着异样的阴冷。 景玮点亮殿中四角的火烛,终于有了一点生气,辛汇的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纤,发麻的腿也渐渐有了些感觉,抬眼看去,空空荡荡的大殿,四周挂着华丽的丝绸帷幕,帷幕颜色浓重,上面是更暗的线条绣线影影绰绰绣着的图案和字迹,仿佛翻动的灵幡。她移开眼睛。 大殿和楚宫中其他建筑不同,没有门槛,光洁瓷实的地砖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平台上,再顺着牡丹花纹的御路而下,赤色路面渐渐墨黑隐入夜色。 此夜天气甚是奇怪,语过添情,此刻却又开始刮风。 呼啦啦的树枝吹的四下乱晃,经历了两次不成功逃跑,被废了一胳膊一腿的辛汇闷不吭声老老实实坐在地上。 ——开玩笑,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亡羊不补牢,等着被狼咬。 现在再不好好表现出一个人质应有的温顺模样,难不成等人家新账旧账一起算? 景玮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他进了大殿,将辛汇扔在地上,便径直走向大殿深处一处巨大的神龛处。 神龛上面盖着大红布匹,被阴暗的光衬托成低沉的暗红,揭开布,下面是一朵牡丹造型的巨大烛台,牡丹灯器下面饱满的花瓣里面装满了蜡质灯油,特制陈醋炮制过的灯芯呈现花蕊的模样,而上面和最外围的部分装的却是凉水,以便冷却灯油。花蕊细小,点缀的灯火很小,小到只能照映出一片小小凌~乱的天地。 景玮静默了片刻,从神龛侧面一个匣子里取出三支香,慢慢点燃,待香火自然熄灭,发出缭缭青烟,再三揖敬上。 辛汇趁机小心翼翼收回腿,一边死死看着背向自己的景玮,一边一点一点向外面蠕动。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拿另外一只脚做蠢事。”冷冷的声音传来。 短促的沉默后。 辛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哎,道长!瞧你说的!咱们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况且那日您还给了我那样好的仙丹——别这么吓人,有什么话好说好说。” “无怨无仇?我卸了你的胳膊,在你腿上下了毒,你也不怪我吗?”景玮转身,面上一片阴影。 “那个……呃,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呐——道长,我不乖你。我看你就像好人,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我一无所长、走的又慢,吃的又多,体重还这样,实在不适合当人质。要不,你把我放了……你想要什么样的人——要不,”她从手上摸下一块玉镯:“这个玉镯听说挺贵的……” “……” “要是不够,我这还有耳环、算了,好人做到底,这条祖传的项链也给你,这些钱,足够你周游列国,钥匙不够,我给你写欠条,我大哥很疼我,你要什么,除了他娘子,都会给你。” 景玮慢慢走过来,半蹲在辛汇面前,阴鸷的目光看着她。 “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辛汇被他看出一身白毛,咽了口唾沫。 “有你就够了。”他忽然一笑。 他果真有一张让人目眩的脸,即使这样诡异的宫殿中,也让辛汇定神多看了两眼。 “我,我没什么用的——你要是想用我来要挟谁,嘿嘿,那就更没用了。” “是吗?”他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顺着她的脸庞,缓缓看向她的脖颈。 “是啊。你知道吗?那晏将军惯常不待见我,日常看我都趁我不注意给我白眼。他当我不知道。所以,你要他去传话,岂不是放虎归山,就算等到天亮也不会有人来。”辛汇有理有据跟他分析。 她心中隐隐知道这号称玉蟾真人的男子的身份,但是却不敢做最后的断定,只敏锐知道,宫中~出事了,和齐人有关,和坤和宫有关。 但是有多大的事,出到哪种地步,却无法做多的猜想,这可能是一次“刺客”的袭击,还可能是一次不欢而散的盛宴,也可能是一场小小的骚乱,但是,只要楚王没有像这位武安君要求的那样,孤身来到湖心岛,一切就都好说。 ——他安全。她自安全。 “是吗?”景玮貌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微微扬了唇角。 辛汇被他的笑震了一下,她只觉得,这个男人浑身带着说不出的矛盾气息。他有一张出尘的脸,偏偏带着惑人的笑,当他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神中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暗示,这样的暗示,无论男女。就好像,一只修仙脱胎的狐狸妖精。果真是修道的,还不知道会多少邪术。 “我还以为,他应该很关心你才对。”晏隐伸手握住她的胳膊。 “他干嘛要关心我。”辛汇嘴里说着话,肩膀不自然的动,像将肩膀从他的束缚下挣脱,但他已经握住了她脱臼的胳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后,辛汇握住胳膊,傻在地上。 “接好了。”景玮松开手,滑腻的触觉在手指间黏糊着。 辛汇挥挥手,果然可以动了。 看来这人并不是那么难说话。 她一边揉着胳膊,一边龇牙咧嘴道谢。 这个人,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难说话,她想着多说说话,也许攀出点交情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诶,其实你不是凌云观的道士是不是?”她小心翼翼看着他。 大约她小心翼翼的表情取~悦了他,景玮扬眉,默认了这个答案。 “可是,晏隐叫你为武安君,而你自称楚王的兄长——难道你便是那位滞留齐国的楚国质子?”辛汇虽是疑问句,却是陈述的口气。 “你知道我。” “我大哥曾经去过齐国……”辛汇没说下去。 “哦?那他一定听到很多关于我的故事……”景玮幽幽道。 辛汇眼看话题又要转冷,忙不迭补上两句干巴巴的夸赞道:“是,我哥哥说你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 景玮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笑纳。 “辛小姐可知,若不是朱子房中那位军戎,你今日嫁的可能是我。” 辛汇笑得更加尴尬:“哈哈——哪里哪里,你们楚人都喜欢苗条——我这样的还是是适合留在陈国。” 她一笑起来,脸上便有浅浅的梨涡,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也弯起来,便如同半月的清潭。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轻轻叹道,“他这么做,倒是真让我对你有了点兴趣呢。” 大约因为隔得太近,他身上淡淡的香味窜入鼻尖,辛汇只觉得那香味馥郁诱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而景玮显然并不介意她的靠近,他长袖迤地,大殿外的月光冷清清照进来。 少女青春而美好的气息近在咫尺,让他无端端想起某个伶仃的身影。 他伸出手,少女便如同温顺的猫咪一样将脸颊覆盖在他手上,温暖的体温从他冰凉的指尖缓缓流淌进身体,这是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忍不住想要更多。 但在他手指移动到辛汇脖颈的时候,新回位的胳膊刺激了她的感官,辛汇一霎那间回过神来,她按着微熏的额头,直起身子,景玮的手空在半空,他不动声色收回手,看着辛汇。 “好奇怪,刚刚脑子发昏——”辛汇嘀咕。 她抬头看着景玮,他目光深沉。 “我血气不足,你看,带着我就会这样,万一什么时候就晕倒。”辛汇见缝插针淳淳善诱,“多麻烦,况且王上又不待见我,他绝对不会为了我孤身前来的,说不定他直接派几百精兵,直接攻上这里,到时候,我可能还活着,你就必死无疑了。再说他嫌麻烦,直接一把火烧掉这里,到时候我们可真是有苦说不出,直接变乳猪——多不划算,你们既然是亲兄弟,有什么事情是说不开的,恩怨啊,心事啊,王位啊,打开天窗说亮话,干嘛把我这么一个无辜又毫无助益的弱质女流牵扯进来呢。” 辛汇说话和楚国纤细的女子声音不同,清脆空灵,有的字眼为了突出重点,便用了陈国咬字的方式,显出一种字正腔圆的稚气来。 景玮看着她那若隐若现的梨涡,神使鬼差般伸出手去。 辛汇的长篇大论推出的结论卡死在喉咙中。 冰凉的手指如同长蛇,她脸上和脖子起了薄薄的鸡皮疙瘩。她几乎想都没想,一巴掌将他手拍了下去。 他不是喜欢男人吗?哥哥明明说,他是齐国太子的相好,怎么怎么会。 她心里的疑惑透过眼神明明白白表露出来。 景玮声音重回阴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身上的袍摆覆盖在地上,遮住阴冷的地板,袍摆的最下面,是细细密密的胭脂鱼图案。 那种眼神?什么眼神?辛汇连忙转过头。 景玮纤长的手指抓~住她衣襟:“怎么,现在连看我也不敢了吗?” …… 辛汇老老实实胆战心惊转过头,果然不愧景家人,一言不合就变脸。 景玮眼底的情绪全部褪去,他仿佛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玉蟾真人了,带着不真实的俊美和冷酷。 这一眼对视,辛汇几乎不怀疑他会捏死自己。 早知道,摸~摸脸就摸~摸脸得了。她咽了咽口水,眼神看上看下看左看右。 景玮伸出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柔软滑腻的触觉,他居高临下的身体缓缓逼近。 摸~摸脸和亲~亲脸还是不同。辛汇感觉自己尾巴上的毛都要炸裂起来。她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推开。 但是景玮的手却停止,他嘴角扬起残酷的冷笑,一扬手,冷漠而低沉道:“和你以为的不一样,我喜欢女人。不过,你大可安心,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奈落殿外,一个浑身湿漉漉身上遍布鞭痕的身影正沉默而缓慢的大力喘气,她的脸色苍白,抖抖索索的手上捏着两颗赤红色的药丸,看着那药丸,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全数吃了下去。 药丸融化在胃液里,她的脚步明显轻快起来,似乎身上的伤口也在无声的愈合,一只细小的黑色,轻轻帮她舔~舐~着脖子上的一个牙印。 苑齐将碎裂的衣襟拉紧,遮住脖子上的痕迹,顺着蛇信的方向,她准确走向奈落殿的方向。 但在踏上石阶那瞬间,她听见了里面男人的声音。 熟悉而思念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 “和你以为的不一样,我喜欢女人。不过,你大可安心,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苑齐僵立在那里。 第四十八章 辛汇狠狠摔在地上,她只觉得自己的另一只手也快脱臼了。疼的她一咧嘴,耐心顿时压不住邪火。 她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娘,别人碰过的东西你不碰,你咋不上天呢。 “这,殿里的空气我还吸过呢?”她哼道。 “你的衣裳发髻还是别人给你梳洗的呢,你怎么都穿着?” 景玮面色一沉,便要伸手。 辛汇立马认怂,哎呀一声,顺势侧身一动,湛湛碰到墙壁那长长的帷幕,一不小心,那悬挂壁上的丝绸便落了下来,华丽丽将她裹在里面,帷幕的后面,露出一副巨大的宫装女子画像来。 她挣扎着从大卷大卷的丝绸里面拱出脑袋,却看着景玮看着墙壁发呆,画像绘在名贵的丝帛上,笔墨浅,面容部分全部用彩线绣成,壁上四周都是幽幽的明珠,刚刚好照的轮廓朦胧。 “好美。”她由衷赞叹一声。 画上的美人峨眉杏脸,袖身开阔,纤腰紧束,衣上绘着欢兜、朱丹等鸟图。 景玮面有讥讽之色。 旁边的帷幕因为这一溜帷幕的脱落,也跟着缓缓滑落,如同推倒第一枚铜钱,整个大殿所有的帷幕水波一般,都开始缓缓落下。 辛汇这才发现,整个大殿,大半的墙壁都是各种各样的美人,这人美人画像容貌各异,形态却都逼真,带着天生的贵气和倨傲。 而墙壁另一面墙壁,上面挂着无数巨大的卷轴,上面却是空白的。 “这是什么地方?”她茫然四顾,但那些美人仿佛都活过来一般,无论她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在看着她。 辛汇只觉得后背冒出阵阵寒气。 “奈落殿,犹九园。”景玮回答。 殿门外轻轻的脚步声,如同鬼魅,景玮警惕回头,看见苑齐,面色苍白,单膝跪地。 “见过武安君。” “你怎么来了?”景玮看向她身后。 苑齐垂首:“景珝有所防备,坤和宫的蛊苗被他们发现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他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可信度。 苑齐顿了顿:“属下虽被抓住,但看押并不严密——是以,逃了出来。而环蛇认主,是以一路追踪君上而来。”她说话的时候不自觉的将头微微右偏,脖颈上的伤疤耻辱地提醒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空气中有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香味,这是他所独有的炼制的幻微香,只需要一点点,浸润衣袖间,经久不散,它们有独特的味道和作用,足以勾起任何一个心荡神驰男女的他念和深想。 但现在这香味,显然不是来自他的衣襟。 景玮的声音冷下去:“既然失败,为何不亡羊补牢——外面情形如何?” “属下前来时,见甘露殿火光冲天,鹿泽门内遍是厮杀声——想来,一切都如计划而行,便是楚王有所防备,他也必定料不到,我们已经联络上了几大家族,内外夹击,加之蛊母在场,所有人也不得不听命行事。” “此蛊见水遍生,确实难以根除,楚宫重地,若不是有那物,便是我,也不敢轻易用此蛊。” 他手按向腰间,一只小小的玉佩,里面禁锢着细小的鱼苗,那便是此行进献的礼物之一——胭脂鱼。 “君上便真要在此等候楚王?何不直接在甘露殿结果了他,非要他孤身前来?”苑齐不解,声音透着忧虑。 楚王毕竟戎武出身,且连年在战场征战,若是他和武安君交手,她并没有十足把握。 “楚宫旧规,景氏一族,军功得长,自先祖以来,立王以贤不以长,若无嫡子,则择选庶子中能者居之。而这选择的方式,便是对擂,胜者为王。他景珝号称为先王后之子,然王后早逝,而他由大司马带回来,大司马对保太后的心思几乎是昭然的秘密。谁会真正信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楚宫嫡子。” 苑齐垂首:“君上明鉴。但为何选择此地——势单力薄,倘若景珝狡猾,带了侍卫,君上岂不是陷入被动。” “他不会。”景玮转头看向隐匿在暗中看不清神色的辛汇,“他骄傲自负,况且,就算为了辛家小姐,他也不会冒此险。” “但是,我选择的传话人,似乎有点不妥当。”景玮似乎有些可惜,“晏隐这人,心思深沉,为了他自己的算盘,也许并不会顾忌自己的妹妹呢。” 听见景玮说出那个名字,苑齐的脸色白了一白。 辛汇震动在他的话的含义中,他原来在这里,是早就步好的一个局,她想起进殿时,他小心翼翼地行进,每一步似乎都别有深意。 整个犹九园一定都布满了陷阱,只等着楚王踏进来,而后取而代之。 辛汇的手因为激烈的情绪微微颤抖,她打定主意,只要楚王一踏进岸上,她一定会义气襄助大声呼喊,这个蛇蝎男人的小心思一个也得逞不了。 景玮的衣衫轻动,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小蛇慢慢从他衣领上爬出来,遥遥看着苑齐吐着信子,苑齐身上那只带着暗红的小蛇也爬了出来,两只小蛇遥遥相望,而后都转过头,看向外面。 “来了。”景玮的脸上浮现期待已久的笑意。 但是,他第一时间不是走向大殿,而是转身走向辛汇。 苑齐拔出贴身小剑:“君上,属下请求先去一探虚实。”她声音带着某种固执的坚定,向来是做好了以死消耗景珝精力的准备。 景玮挥挥手:“你不是他对手。” “而且,真的要让他情绪大乱,也没有那么麻烦。” 他居高临下走向辛汇。 “你要干什么?”辛汇脊背一寒,她的手在背后摸索,但是身后除了柔软的丝绸,空无一物。 她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鸦羽般莹亮的长发滚了一肩膀,发簪稳稳对准自己的脖颈,她定定看着景玮:“如果你敢乱来,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景玮显然并不担心她的威胁:“如果你死了,那更省事,只要剥下你的衣裳,扔在他面前,大概景珝——会发疯吧。” “你!你这样——胜之不武!你有什么资格做楚王!如果被众人知道……”她说到这里,突然噤了声。 怎么会有人知道? 恩思湖与世隔绝的湖心岛,楚宫中的禁地,只要他从这里走出去,那他便是成功完成对擂的楚王唯一人选。 那楚宫中自有齐国太子和他收买的大族拥趸者等候他。 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切。 景玮脸上的笑意更大,他似乎难得有这样的心情,辛汇腿上的麻触未褪,胳膊刚刚复位,她几乎用尽了全部速度逃跑,但是在她最快的速度下,仍然被他像捉兔子一样捏在手里。 辛汇这回什么形象和顾忌都没有了,她一手发簪直接扎向景玮,同时手脚并用,但这些挣扎在他手上,便像是发狂的奶狗一样,没有任何威胁。 他蹙眉,伸手一撕,辛汇华丽的外衣发出清脆的裂帛声。 “不要脸!”她用尽全力,一头撞向景玮,被他轻易一手按住头顶,这下手脚全部都用不上劲了。 景玮皱眉,他微微用力,准备将她在墙上撞晕再说,只是给景珝做做样子,不需要太多技术含量,便是这时候,他看见了她手臂上一点鲜艳的蟾蜍朱砂。 他看着那点朱砂,忽然改变了主意。 衣襟上黑色的小蛇察觉到主人的心意,轻轻咬了咬他衣襟上的香囊,本来极淡的香味顿时浓郁了十倍不止。 便是这个味道,浓郁而奇异的香味。 辛汇只觉得脑子又一阵阵发昏。 她晃晃头,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微醺而酥软的感觉,仿佛酒至微醺,惬意而舒缓。 她手上挣扎的力度减缓了,再抬头去看,面前赫然竟然是楚王的模样。 他怎么在这儿?脑子里仿佛有一片是空白的,空白的是什么?却怎么也拼接不上去。辛汇虚着眼睛,仔细看了两看,楚王的脸一会变大,一会儿变小。 景玮眼眸微动,侧过头去,照着墙上的烛火,好像有两把小火把在他眼睛里面燃烧。 这人长相有毒,可不能再看了。辛汇心想。 她感觉他在轻轻抚摸她的脸庞,那手冰冷刺骨,仿佛寒冬的冷风。 她伸手费力握住他的手,拢在手中:“你的手好冷啊。” 手掌中的手微微一顿。 她觉得眼前的人变成了双影,似乎又是楚王,似乎又不是,只想近些看得他更清楚些。 “你?”她嘟囔。 他微微一笑:“很快就不冷了。” 犹九园外面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快响起,景玮志得意满,仿佛自己已然是真正的楚王。 既然早晚是楚王,为什么不提前行使自己的权利。 他拥住她温暖的肩膀,看见她柔软的嘴唇,几乎鬼使神差一般,埋下头去。 第四十九章 那诱人的香味更加清晰,因为呼吸的味道而越发濡软,景玮眼睛微眯起,分不清是对方的味道还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一手托住她柔软的脖颈,埋头捉住她柔软的嘴唇,女人的身体如此柔软,和他触碰过的一切都不相同,仿佛初生的牛乳,他贪婪的吸吮着,舌头也跟着伸了进去,试图捕捉她柔软而生涩的小舌。 而她无措的反应明显取悦了他,于是,这个本来只是怀着挑衅目的蜻蜓点水般的吻,渐渐变得有些失控。 肩膀上那只与主人心意相通的黑蛇不安的盘旋出来。 阴影深处,苑齐垂下目光,她轻而缓慢、大口呼吸,仿佛是被人捏在手里的鱼,欲生不得,欲死无门,手指尖残存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犹九园深处有细微的闷哼声,像是有猎物不小心钻进了陷阱。 而大殿里面的人却没有反应,苑齐转过头,顿了顿,握住短剑走了出去。 阴影里,景玮缓缓移动的手被辛汇按住,他感受到少女的羞涩,警惕的眼睛弧度柔软,微微眯了起来。 这一瞬间,陌生而奇异的情绪自心里涌起,让他生出贪婪的心情。 但辛汇原本因为害羞垂下的眼睑却睁开了,身体亲密的触觉唤醒了她某些深层的记忆,她努力睁大眼睛,模糊的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几乎可以看到对方一切细微的表情。 那光洁的额角没有伤疤。 她的脊背一直,整个人都惊醒了。 这一惊,几乎魂飞魄散。 她想都没想,本能一般,张口便向景玮咬去,他嘴唇立刻破了皮,血顺着嘴唇留下来。 “放开我。”她开始挣扎起来,但是看似文雅清俊的男人却有她几乎无法想象的禁锢力量。 “放开……唔”她含糊而无力的挣扎,像是惩罚她的不逊,景玮的力道猛地加大,他的牙齿如毒蛇,狠狠撕咬她的嘴唇,血液腥甜,辛汇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什么人,这什么事呐。 她感觉自己像是菜板上的肉,浑身使不上劲,今天真不该为了束腰拒绝那碗莲藕鱼汤。 悔恨交加羞辱难当的辛家小娘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手上紧拽的发簪早已被景玮远远扔到旁处去,滴溜溜在地上打滚。 痛痛痛……她疼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景玮顿了顿,暂时停了下来。辛汇还没松口气。 但下一刻,他却立刻转了阵地,向着她的脖颈吻下去。 不是要和楚王一决雌雄么? 他的动作突然一顿,整个人带着辛汇一动,几乎同时间,一把带着血的短剑刺入了他方才所在位置。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浓浓杀气。 “楚王……”辛汇嘤嘤嘤挣扎,一只胳膊透过破碎的衣服伸了出来。 景玮的嘴唇微微移开,仿佛看不到楚王几乎快要凝结的杀意,他慢慢说:“你,来慢了一步啊。” 话毕,他伸手一松,辛汇便像兔子一样落进了柔软的丝绸里,白皙的胳膊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楚王的瞳孔猛地缩紧。 大殿外面的石板上衣衫逶地的声音,摇摇欲坠的苑齐扶着门侧的石柱喘气,她受了致命的两击,胳膊和小腹上正在远远不断的淌着鲜血。 而这些,显然景玮并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这个散发着寒意和怒火的男人身上。 他的右臂有狭小的裂纹,眼下赤手空拳站在那里,衣襟处缓缓滴水,而贴身的软甲上面有被攻击的痕迹,他布置的那样的重击,即使外面看不出什么,但是——他上移视线,果然,景珝的唇角是淡淡的暗影。 他果真受了伤,运气好的话,现在他一半肺腑都在气血翻涌,但是还是不够。 景玮伸手轻轻擦了擦自己嘴唇,那上面残留着辛汇的血液,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奇异的妖异之美。 “原来我的弟弟,真的如坊间传言一般,对女人没有兴趣。那真是可惜了。” “我以为,至少你对这位远道而来娶来的妻子,会有些不一样。” “王上,你不要听他乱说——”辛汇终于挣扎出来,露出苍白的小脸,然而衣衫凌乱,声音颤抖,而她脸上还没擦干的眼泪,分明是更有力的控诉。 “我说的都是实话、要不然,为什么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碰你。蠢女人,你不会以为,这是我们楚国的宫规习俗吧?” “我,我说的是……我们没有,没有……”她急切而慌张的解释,但她说的显然和景玮不是一回事。 “没有什么?没有接吻吗?你刚刚闭上眼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哦……” “景玮!”楚王一声断喝。 “你还有什么遗言。”楚王的声音暴戾怒极,他一字一顿道,“不过也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说,我会让你死很久。” 从他在岸边听到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开始,整个心脏几乎捏成了一团,而在进来的瞬间,看见她无声而恐惧的挣扎,那一瞬间,他原本设定的所有预期的审判和计划,全部都变了。 景玮的唇边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他解开身上宽阔的衣衫,露出里面的铠甲,腰间的软剑笔直抖落出来,他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等待一只暴跳如雷的狮子。 楚王的武器遗留在了登岸时候那几处隐蔽的陷阱中,他赤手空拳,迎着景玮的严阵冲了上去。 愤怒在最开始耗费了他大量体力,景玮如同狡猾的狐狸,轻易避开他所有拳风,消耗他的愤怒和体能。 他们在奈落殿前,整个楚宫英年早逝的先王后画像前,进行这楚宫同样古老而血腥的仪式。 这一场对擂,活着走出去的只有一个人。 奈落殿依靠湖心岛而建立,年代和楚宫的城墙一样久远,两人的脚步在地砖上传出沉闷的回响。 辛汇伸手去把剑,奈何那剑尖已经深入墙壁,她一手又用不上力,费了半天劲,竟然生生将剑尖拔断了一截。 …… 不过这也够了。 她一手握住剑,一手拿起那片剑尖,转头看向殿中缠斗的两人。 楚王显然以实战和力量见长,而景玮那小贼则是以灵活和步伐为长,此刻楚王全力进攻,而他则是费力防守,只是因为楚王手上少了兵器,明显吃亏不少。 辛汇毫不犹豫,将自己身上华丽繁重的礼服用刀一割,顿时只直到小腿处,再将散开的袖子扎在腰间。 举刀缓缓逼了过去,打架她虽不擅长,但是帮帮忙报报仇捅捅刀子还是可以的。 两人的缠斗中渐渐景玮开始占了上风,楚王由进攻收紧变为防御,而此刻对于环境的熟悉和软剑的灵活开始占据巨大优势,他的剑花刺破了楚王的软甲,楚王步步后退,渐渐逼近神龛处。 “你放心,剑上没有毒——至少在检尸的时候,你看上去都会体面而像个王的样子。” 楚王手臂上的袖子挑了个大洞,露出里面尚未止血的伤口。 景玮脸上笑意更深,他折身向前,一鼓作气,楚王退不可退,后背湛湛靠近身后的莲灯,便是等这个时候,景玮长剑封住他的上身,而同时,长腿一踢,巨大的莲台立刻倾倒下来,原来莲灯底座早已被移动,莲灯移动的瞬间,整个佛龛处突然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吱呀声,楚王面色一变,上身生生后仰,流血的手湛湛托住莲台。 沉闷的吱呀声暂时停止。 但是他也动弹不得,景玮等的便是这一刻,毫不犹豫,他放弃一切防御,挺身全力刺去,便是在这一瞬间,看的机会的辛汇也紧跟着一个恶羊扑狼,短剑全力刺向景玮背心。 景玮耳目何等清明,在这几乎用了全力的姿势尽出的一瞬,他还是用尽全力挪动位置,长剑后挡,火光四溅中,他生生格挡住了辛汇的致命一刺。 “踢!”辛汇大喊。 楚王一手托住莲台,全力一脚,踢向景玮腰窝,一声闷哼,景玮直直撞向辛汇。 他右手的软剑格挡了辛汇的短剑,顺势到了左手,在短剑到手的瞬间,他明明有机会切开辛汇的喉咙,但是他犹豫了,便是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犹豫,彻底改变了结局。 辛汇手上没有武器,但是在他移动的巨大动力中,她伸出了牙齿上那一小截锋利的剑尖。 而这样快速而变换的动作,在失去平衡的楚王眼里和费尽最后力气爬到殿门的苑齐看来,都只是很简单的一个飞跃,然后景玮侧身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 而这寻常的一摔,他便再也没有起来,汩汩的热血缓缓流淌出来,在地上开出妖艳的花。 伴随着他跌落出去那重重一击,楚王托住的莲台也跟着轰得一声落了下来,辛汇再次听见那令人发麻的吱呀声。 “怎么了?” 下一刻,她和楚王两人便落进了深深的暗室里。 第五十章 湖心岛的设计,最下面是巨大的地宫,而不同的地宫有不同的作用,纵横交错的甬道下面幽幽透着冷风。 而巨大的石台在他们落下的瞬间慢慢回转而去。 两人刚刚落下瞬间,她还能听见一声撕裂般的叫声,绝望奔向神龛。 想来是苑齐的声音。 然后巨大的石台盖上去,整个地宫变成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好痛。”辛汇揉揉胳膊坐起来,因为巨大的冲击她的头碰了一个大包,衣衫更加凌乱,还好下面有楚王垫着,她费力挪了挪位置,身下的人却没反应。 沉默了片刻。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伸手不见五指,辛汇的声音压低再压低,跟唤魂似的。 “王上,你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好歹你也过百了。 地宫中幽暗,看不清方向,辛汇东摸摸西摸摸,终于摸到楚王的脸。 ……! 她摸到满手油腻腻的黏糊糊的东西。 不会把脑子都摔出来了吧……辛汇一口气没上来,眼泪紧跟着就掉下来。 “喂!你,你别死啊!” 没有回音。 辛汇又惊吓又伤心,她不敢再去摸楚王脸庞,麻着胆子继续伸手,摸到他胸脯的位置,然后埋下头去。 咚、咚、咚。 超级有力的心跳声,显示着主人的身体状态。 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辛汇顿时松了口大气,气还没出完,猛然被某人长臂一伸,伸手将她完全搂进了怀里,与此同时,地上的人敏捷坐了起来。 他的肩膀宽阔,同他的手臂一样有力,强力的禁锢,辛汇的脸装上他胸口,便觉得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让她生出自己突然小鸟依人的错觉。 “你没事,干嘛骗人。”埋怨的声音恼恨中分明带着丝丝藏不住的喜气。 “谁说我没事。”楚王立刻配合的哼了一声,“我腰都被你压断了——还好你夫君身强体壮,这要换个人,肠子都得压出来。” 辛汇呲牙:“咦——好恶心。” “这就恶心了?那你可没见我现在的模样。刚刚摔下来,脑袋开了花,现在我啊,可是满脸血,以后还不知道留多大的疤……” “别说了!”辛汇立刻将麻酥酥的手在他软甲上面蹭了蹭。 “这么快就嫌弃夫君了?”他似有不满。 “人不可貌相,妻不嫌夫丑。”今天的楚王似乎格外不一样,好像挑开了面皮,少了很多平日装腔作势等人看的模样。 “丑也罢了——那你脑袋怎么办?”辛汇伸手去撕自己的衣襟,“我先给你包一包。” “这点小伤,不碍事。” “别逞强了,你脑子都摔出来了,万一死了怎么办?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我怎么办?到时候谁给你收尸?”她哗啦啦一用力撕下一块衣襟,手却被楚王握在手里。 “撕衣服这样的事,不劳你动手。” 然后,他埋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哪里那么麻烦?这样不就好了。”冰凉凉的液体全部蹭到了她的衣服上。 辛汇:…… 娘亲,有脑花,夫君脑子摔坏了怎么办? 她艰难僵硬的转过头,伸出一小根指头,用最尖尖处的小指甲将那衣襟往外挑了挑:“王上,你这是何苦——我就这一件衣服……” 楚王嗤笑一声,然后笑容越来越大:“傻瓜,那是长明灯的烛油。” “你这个骗子。”她愤愤指责。 楚王的声音在黑暗里也带着一丝不悦:“骗子?做贼的婆姨先说话。那一日,不是你先骗了我,何苦我要直接从桃花林追到城中去?否则——今日也不会这么狼狈被他牵着走了。” 辛汇听完这指责,愤愤不平立刻打了对折,最先想到便是那桃树林中两人的相处,当下面上大热。还好黑暗中,对方看不到端倪,她不由庆幸。 而已经颇有默契的楚王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的手微微收紧,便搂住了辛汇□□的胳膊,但这破碎的衣衫,顿时将两人的情绪都挑拨到不同的方向去。 那便是刚刚景玮那色胚故意做的事。他的话,他的动作和她的衣衫,都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这一点,她可能已经失去了贞洁。 辛汇不说话,楚王也不说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会介意吗?辛汇却又不想解释,明明方才那样的想要诉说,但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情景下,她偏偏不想说,大约是为了某种奇异的期待,期待他待她和她的父兄他们对妻子的要求会不一样,她固执等着他先开口。 然而楚王的手有一瞬间静止,然后微微松开了,随着他的动作,辛汇只觉心里某处紧跟着抽了一下。 他还是介意的吧。原本无理由期待的某些东西,有微微碎裂的感觉。这样的楚王,真的是为了她,才会孤身一人来到湖心岛吗?他之后当如何待她?便像是陈国那些公子王孙一般,将她视作…… 她乱哄哄的脑子还没想完,心里的酸涩还没完全消减。 一个温热的嘴唇覆盖了她的。 唔? 辛汇猝不及防,张大了嘴巴,而便趁着她怔神的瞬间,他的舌头紧跟着攻城略地跋扈而进,容不得她一丝退让,被景玮咬破的嘴唇新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的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他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恍若一只有着无穷力量的猛兽小心翼翼触碰自己的珍宝,细致轻柔的舔舐,将她唇上伤口尽数细细舔去,他的呼吸温热缠绵萦绕在唇间,将她想要挣扎的心情尽数柔化。 而他的手也顺势抚上她的后背,随着他的动作,辛汇已经迷糊的意识恢复了一丝警觉,想要推开他。 但是他按住了她的手,容不得她一丝反抗。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听在她耳里,却像一道惊雷。 “无论何时,无论你经历过什么,记住这样的感觉,记住我是怎么对你的。” 他果真以为自己是失去了贞洁吗? 他果真,是那么以为的。 所以,他真的不介意吗?而是怜悯自己的妻子。 她敏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而脑海里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轻轻说话,心底有无数小鱼游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情包裹着她。 而他已经托住她柔软的身体,吻向她的脖子。 她突然明白他一开始的沉默和故作轻松的顾左右,大概是一开始便预备避开这个话题吧。 “我没事,谢谢你。”她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脖子,温暖覆盖在他身上,他轻轻闷哼了一声。 而高高的地宫顶上隐隐传来女人几乎绝望的哭声。 辛汇在静默中微微叹了口气。 “她一定很爱他吧。” “她只是景玮的一个死士而已,像她这样的死士,还有很多。”楚王对这样的感慨没有什么共鸣。 “可他是她唯一效忠的主人。” “景玮当年被软禁的时候,她陪过他一段时间。齐国的冷宫,蛇虫鼠蚁遍地,那时候,他们开始试炼西戎蛊毒。冷宫死的人太多,这才引起了姜慈的注意。”他陈述事实。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辛汇突然问道。 “我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楚王手顺着她光洁的背滑倒腰间,“大约,是从你将她带回坤和宫吧。” “那坤和宫现在怎么样了?” “你的人,自然也是我的人,当然一切皆好,只是受了点罪。” 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什么,声音有瞬间的凝滞。 辛汇松了口气,又有几分女儿家的不悦:“什么叫我的人就是你的人。”复而察觉他的异样,问道:“那寿宁宫呢,她之前在寿宁宫……”当下将翠儿在恩思湖旁的异状说了一遍,那般可怖的模样至今叫她心里发怵。 “翠儿不是真正的蛊母,但是寿宁宫的人基本都已经被种了蛊毒。真正的蛊母,一直被暗暗藏在最不显眼的地方,现在也已经死了。”楚王说得很慢。 辛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没有追问。能让他用那样口气说话的,大约也只有保太后了吧。 “他曾经问过乳母,她既是齐国人,而她的家族此刻也在齐国备受打击,而他可与姬氏联姻,回复她满门尊荣,他为何她不能答应他?” “太后如何回答?” “太后以他丹药续命。只说,尊荣非恩赐,而是自求。” “他又问乳母,为什么明明受苦的是他,从未放弃的是他,一直为楚国效忠的是他,为什么众人选择的为何不能是他?” “乳母便说,非为情势择人,而是楚王择了情势。年少的时候,不曾理解她,等可以理解的时候,她又已病入膏肓,只能以秘药续命——她从一开始就早已看透一切,只希望可以保留住自己这个托孤的女儿,可惜的,便是这微薄的念想,我也辜负了她,至死她都不知——” 幽暗的地宫里,他好像剥开了粗糙的盔甲和结茧的内心,让她得以一窥其内,他的头埋在她肩膀上,连同没有说出的话,这一瞬间,仿佛有无声的联系,将他和她某种情绪连接,她感觉到有湿润的痕迹,让那情绪如流水般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无从知道他们的回忆,只模糊的知道,当年是保太后带着楚王拜倒在大司马门下。而在开始的追兵而至的时候,也是她,以柔弱的身体拖住了刺客。 一个美丽年轻而妖艳的女人,和尾随而至的刺客兵士,她的武器能有什么呢。 保太后进宫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在寿宁宫养病,但是她用药仔细,常年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风韵犹存。她曾经有个女儿,有人说在当年为了保护楚王的秘密,而被交了出去。过往繁多,已无从考据。 而这,大约也是楚王心里一根无法拔出的冷刺吧。 那些冷冰、仇恨、*,深深埋在最深的心底,夜不能寐,但是太多太满,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时候溢出来,被她窥见一斑。 “不过,没关系。过了今晚都会好的。”楚王复而缓缓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握住她的手。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蒙面的刺客和分不清身份的侍卫都举着刀,火海后面的甘露宫,有无声的挣扎,当年经历过亡命追逐的大族要人,以及如跗骨之蛆般隐匿在楚宫各大宫殿深处号称楚宫宫律执行人的女官,都被人砍下了脑袋。 滚热的鲜血涌了一地。 这一夜,是无声的清洗,厮杀和惨叫变成亡魂的念诵之词。 51.第五十一章 待上面的声响也归于宁静,楚王这才扶住辛汇站起来,但深宫禁地,两人手中既没有烛火也没有探路之物。??文??? 辛汇方才在地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一块环佩模样的东西,大约是先前和景玮交锋中扯下来的,她顺手拽在手里。 另一边,楚王手里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根棍子,已经在地上以棍点地缓缓前行。 “你跟在我身后,切勿乱动,以免触碰了机关。”他温声提醒。 辛汇点头,紧跟在他身后,因为黑暗,看不清情况,很多时候好不容易走了一路,前面却是死路,但楚王毫不气馁,他不停站定,通过潮湿阴冷的风向判断位置,然后调整前进之路。 这回走的路越是往前,难闻的味道越发明显,这味道混合着上等的香料和**的味道,虽然经过通风孔洞的不断稀释,但仍然闻之让人目眩头晕。 她跟着楚王的步子,他动一步,她便走一步,如影随形,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失误将两人陷入危险之中。 这一回,走到地宫最边之处,连她都感觉到了明显的风力。 心里一松,她脚步也轻快起来,紧随着楚王,不知道从何处透进来的几乎模糊而虚幻的灯光,落尽眼中,终于能够看清些许的轮廓。 她看见一条更加幽深的通道,通道前面沉重的石门左右,有陈旧巨大的灯台。灯台下面,影影绰绰杂乱堆着无数细枝棍状之物。 找到了出路,辛汇不由笑道“本来还在想,要是我们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生同寝死同穴,自然同生共死。” “可我听刘嬷嬷说,男饿三女饿七,七十岁老奶奶饿一个月,我肯定活的比你久,到时你死了,我还活着可怎么办?” “那可不随了你的意,到时候光是吃我,应该还能撑上半月吧……” “你的肉又不好吃。” “你没吃过怎么知道。”他的笑顿了顿,道,“不过你放心,真有那个时候,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不会留她一个人?什么意思?死前先结果了她? 辛汇没有听到想象的答案,不甘心“可我那时候很想活下,并不想死呢。” “那我只好撑着不死。”他停住了,歪头看向那石门。 有细细密密的几乎不可耳闻的声音缓缓响起,四面八方缓缓而来,这声音细密而轻柔,像水淌过渠道,但是远比水厚重。 辛汇背上起了层层鸡皮疙瘩。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楚王点头,但很快想起现在她并不能看到他的动作,便又说道“应该是从奈落殿上传来的。” “什么东西啊。”她左右张望。 “不知道,可能是蛇啊,虫啊,什么吧。” “啊?” “不要怕,他们养的毒物毒性很强,只要咬上一口,走的很快。” ……这不是重点好吗? 辛汇打了个冷颤,想要侧身到楚王前面去,但是刚刚动脚,她便踩到旁边的一丛乱草,乱蓬蓬的杂草顿时裹住了她的脚,这样糟糕恶心的感觉仿佛脚上爬了无数蚯蚓,她龇牙咧嘴,用手上的玉环去拨那野草,这一动,一缕乱物便裹到了手上。 这触感,仿佛更像是…… 她脑子一抽,竟然伸出手去,这一手,便摸到了两个大大的黑窟窿! 哪里是什么野草,分明就是一团头发,哪里是什么头发,分明就是一个骷髅头…… 辛汇觉得自己要哭了。 砰的一声,骷髅头掉在了地上,砰砰碰的脆响,连串的叠响显示着黑暗处的可怖。 “被发现了啊?”楚王叹口气,伸手拦住她发抖的胳膊。 “别怕,都是些死物。”他的安慰技巧实在亟待提升,“死了不知道多少年,都是以前殉葬时用不完的婢女——唔,还有些被灭口的陪侍。” “用不完……”辛汇牙齿咬到了舌头,哭笑不得,“用不完就不要浪费啊……” “不过既然你知道了也好。”楚王从软甲内摸出火折子,“等下我点灯的时候你要是害怕,就望天,要不,也可以闭上眼睛。” 昏暗的地宫中,多少年后,第一次点亮了灯。 辛汇看着脚尖,尽量缩小的视线范围内,是陈旧而看不清原本模样的地砖,大约因为地理位置,有的地方隐隐泛着潮湿的水渍,再外面是凌乱和形状各异的枯骨,这些枯骨颜色有的暗红有的发灰。 在另一旁,是楚王略嫌狼狈的衣摆,和他手里握着的探路棍。 哪里是什么棍子,分明就是一根大腿骨…… 原来他早就知道,只是为了不让她害怕而暂时保持了沉默。 但比这个更可怕的是,此刻她也看清楚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来源,伴随着扑面而来的腥味,是数量繁多而又身形奇异的蛇虫。 那感觉,仿佛他们俩是桌上的美食,而四周是布置好食具等待用膳的主人一般。 但是奇怪的是,自他们的火光范围为圆,这些蛇虫只是在外面蠢蠢欲动,却并未靠近。 “这是什么鬼地方……”经历这么可怖的情景,她反而奇异镇定下来,这一晚,饭没吃上,被稀里糊涂骗到了这个地方,然后被那登徒子白占了便宜,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的事。 “是你要那小季子他们将我带来这里?”她忽的想起这么重要的事,环顾左右那些白骨,“你安的什么心。” 楚王仰头,正好将头靠在她后脑顶上,她晃了一晃,没晃掉。 “我的心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珍儿,楚宫自你归后,如你所见内忧外患,而今晚的夜宴,必定凶险至极,我最精锐的暗卫和敌人的刺客都在宫中以对方的名义做同样的事情。今晚之后,楚宫中将各大豪族在宫中的旧根连根拔起,这时候,宁枉勿纵,无辜难免被株连,除了这里,大概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沉默了一瞬。 “所以,也不会有人有时间来救我们了……”辛汇有点绝望。 “嗯,至少今晚。” “那我们会死吗?” “有可能。”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也不会有任何助益的改变。况且,和你一起,死了也便死了吧。” “如果,就真的像武安君说的,楚宫中的旧例,杀母立子,如果啊,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做呢……” 历代楚王即使宏略如楚淄王,也没有改变这个结局,在他巡游之迹,后宫中联合的女官以楚宫祖训联合完成了对王后的处置,而亲自动手的据说还是王后的姑姑。 至此之后,宫中女官蛰伏越深,但是权利反而越大,后宫之中,各大家族各为掣肘,从后妃到宫人,盘根错节,而真正隐藏最深处的腐朽的根系,便是那几乎不露人前的女官。 “不会有那么一天,至少在我没有把握之前,你不会有孕。”楚王直起身子,他敏锐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说话而停止自从母亲的事情之后,自我回宫之日,便已经下定决心,寡人家事,岂容他人置喙。” 辛汇踌躇了一会,貌似很随意问道“那其他女人呢?” 楚王本来谨慎的脸,突然柔和起来,他笑看着她,最终终于笑出了声,辛汇蹙眉,面上带着悻悻和不甘,将那一抹一小聪明和小矜持,以及内心涌出来而被满不在乎包裹的酸楚味道挥发得恰到好处。 他的眼睛顺着辛汇的表情,无意中看到她手中那方玉环。 微弱的火光下,她的模样着实狼狈,发髻散乱,衣衫碎裂,而白净的脸上是斑斑的污渍。 有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宫深处涌出,这一回,连楚王都变了脸色。 “他们打开了断龙石——难怪他会选择这里,原来他早就知道。”楚王低声自语,复又想到什么,抬头望去,轰隆隆的声响中,整个大殿恍若在经历巨大的震动。 辛汇一手被楚王扶着,也跟着抬头看去。 整个冗长的甬道,从斜上方原本还透出的微光全部都消失了,地宫中原本阴森森的风也停止了吹动,整个地宫变成了与世隔绝的新坟。 而那些原本围拢的毒蛇,此刻却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开始四下游动,但是无论它们怎么动,都绝对避开辛汇和楚王两人。 “控蛊的人死了,这些蛊蛇现在是无主之物,只要驯服,便可归其所有。”楚王蹙眉,这是一股不小的潜藏力量,但是他没有多说,而是拉起辛汇的手,径直向前,到了先前的石门前。 “大凡地宫,或同墓地,只要工匠修建都会留下逃生之路。这样的路,在楚宫中也有很多,楚宫监看甚是严苛,因为是秘密修建,所以一路二用,向来被另辟蹊径安全更多。” 门是从外面向内推开的,而这些堆积的尸体却大多保留这从内向外推门的力道和方向,如同木求鱼,完全不可能有结果。 他们费了些力气将骨架子挪走,露出一处宽广而阴森的门户。 辛汇看着那门扉,全是巨大的石条做成,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搬动了骨架的原因,整个石门下面都是细细密密潮湿腐臭的味道,辛汇皱着鼻子仔细去看有没有什么机关,什么石像啊门把手啊或者灯座啊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经历轰隆的震动之后,整个大殿仿佛都在散架,而那些失去用蛊人控制的蛇虫,现在便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倒处乱窜。 “真的可以拉开吗?” “非我大话,(接下来百分百大话)我纵横军中这么些年,楚宫的地墓看了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何时出过错。”楚王自信满满。 话音刚落,他真的寻到一处可动的石砖。 辛汇大喜,连忙上前帮忙,两人用尽全力,那石块动的越来越大。楚王得意看向辛汇,她回以一笑。 下一刻,石块被全数转过了,石门轰得一声冲开,紧接着,冰冷的湖水全数灌了进来。 辛汇被石门砰的一声撞在头上,头破血流,这么痛的瞬间,她竟然没有昏过去。 她看见楚王惊呆的脸被水冲跑,这一刻,万匹野马自她心头狂奔而过。 52.第五十二章 冰凉的湖水悉数涌进来,长长的甬道变成巨大的进水口,而因为巨大的外部挤压,那甬道已经开始变形,斑斑点点的光芒透过墙缝涌进来。 楚王也颇为狼狈,连呛了两口水,强行扣住一块石砖这才勉强站了起来,水以肉眼可见的可怖速度上涨,几乎瞬间已经到了腰间。 他心急如焚转头四处搜寻辛汇的下落,但是入眼所见皆是浑浊的湖水,而那些原本堆积的骨架骷髅被水一冲,已经尽数堆积到了地宫另一处。好在这些枯骨不能浮在水面,否则随随便便一根利骨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但是这沉积多年的味道也足够醉人了,他的胳膊受了伤,软甲谁能防护,但在水中便显得碍事了。 便在这时,突然一双手按住了他腰间,楚王大惊,待要动手,却听见咕嘟嘟的吐气声音,接着便是辛汇那几乎崩溃的声音。 “好臭……臭……”她噗噗吐出几口水。 水已经到了辛汇胸口。楚王抓住她的手“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辛汇伸手去解他的软甲“我们一起游出去。” 楚王面色变得很难看“不行,绝对不能出去。” 这个时候告诉她,湖水里面有会吃人的疯鱼,恐怕会直接将她吓昏吧。 “不游出去水一上来,就再也没机会了。别怕,我会凫水,我带你。”她信心满满。 额头上被石门撞出的伤口缓缓留下鲜血来,滴答滴答落在水里,有水草一般的阴影盘旋在两人周围。 楚王看着她。孤注一掷般。 “把玉环给我。”辛汇一愣,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武安君落下的那个玉环。 他举起那枚玉环,在幽暗中,玉环有淡淡的玉光,而接触到水后,玉环里面隐隐可见两尾赤红的鱼影。 玉环入水,四周那些缭绕的阴影顿时又退开数尺。 “它们怕的果然是这个。”但是是玉环本身还是玉环里面的东西呢。 他略一沉吟,望向那外面摇摇欲坠的地宫外墙,断龙石一动,整个地宫将会和外面的主殿一样缓慢倒塌,沉入湖底,变成一个彻底的水下墓室。 而为了保护这个宫殿,在湖水里面本就有一种见到血便会疯狂的鱼群,而它们的克星,唯有这特殊奇异的胭脂鱼而已。 胭脂鱼食物为其他鱼类的内脏,它们体形细小,只要钻进鱼腹中,那这鱼基本便是回天乏力,只是等死罢了。 外墙倒塌,外面的嗜血鱼涌进,他们必死无疑,如果在外面的鱼涌进来之前,他们损毁了玉环,很可能会被周围环绕的这些蛇虫生吞。 他垂头看向正在力帮他解开软甲的辛汇,他曾在各种场合听过穆家姐妹别有深意的暗示,他也曾听闻辛汇出嫁之时,陈国太子于双阙上逆风相送,听闻过他们曾可能会有的婚约,可能那也是一开始他心中芥蒂的所在吧。 胭脂鱼需要处子的血才能瞬时繁衍。 而在此之前,他另一只受伤的胳膊缓缓沉在了水里,血迹缓缓蔓延,而他微微侧过身体,和辛汇隔开一点。。 “如果,一会有危险,你先爬上那廊柱,能拖多久便是多久。奈落殿倾覆,声势甚大,也许会有一线生机。”他沉稳淡然的嘱咐。 “别扯那些没用的——你这扣子怎么这么紧?”辛汇满头大汗,头上的血混着汗水,顺着眉毛往下淌,她胡乱抹了一把,“出来混,讲义气!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楚王被她逗笑了“你倒是讲义气。” 他接着说“等下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忍。” ?痛?好好的怎么会痛? 辛汇还未问,脑袋便被砰的砸了一下,方才撞破的头这回彻底嗡嗡响起来。 好痛! 她清晰听见玉环裂开的声音,有细腻柔软的东西落在滴下的血水里,便如同巨大的潮汐一般迅速暴涨起来,她甚至听见水里稀里哗啦的扑水声,水已经到了她的肩膀,辛汇脑子晕乎乎转了一圈,意识消失前。 说好的好兄弟,讲义气,他怎么能这个时候打她 趁着被楚王搂住的瞬间,她有气无力骂道“王——” 楚王一边将预备好的衣袖布条替她包裹上,一边软语应道“我在。” “——八、蛋……”!她用尽全力吐出最后两个字,彻底昏了过去。 辛汇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这期间,她做了无数噩梦,一会是哥哥带她去春狩,一会是她翻墙出了辛府,一会她又去了香酒楼听说书,但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总能听见有人不厌其烦的喊她。 “珍儿,珍儿。” 烦人。她在心里骂道,喊喊喊,要是被爹发现了,罚跪的可不是她?挨骂的可不是她? “珍儿,珍儿。” 她皱眉,这人真是有病啊,喊魂呢。 “珍儿,珍儿。” 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辛汇觉得自己脑子好像少了些东西,她在梦中用力的想着,想啊想啊,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那个最后关键时候给了她棒子的楚王嘛。 一个念头醒悟,整个人便渐渐回神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四周很亮,她蹙眉,有温暖的阳光从窗外的窗帘上慢慢照射进来,适应了视线,终于看清楚,这里正是朱子房。 房间中间挡着屏风,是楚王日常起居之地,四周一个婢女都没有。 她只觉得喉咙干涩难忍,想起身寻些水喝,刚刚微微动身,便觉察到身体的异样,那一只曾被景玮用了针扎的大腿麻麻的竟有些失控,她再想用力,便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大约外面先前的沟通并不愉快,所以,之前是短暂的沉默和僵持。 “所以,王上心意已决?”是晏隐的声音,带着失望和不满。 楚王没说话。辛汇发誓她并不想偷听,但晏隐的声音太大了。 晏隐又缓缓道“家国天下,原来王上竟是如此考量?” “奈落殿倾覆,景玮不知所踪,而姜慈拼死逃出,二十万带甲之士陈兵边境,王上便是忘了你我之约,也当知道,此刻驰援陈疆是多么愚蠢的事。” “放弃自己的盟友,去相信一只野狼的话,那才是真的愚蠢。齐国狼子野心,唇亡齿寒。” 楚王顿了顿“况且,你的仇人,应该只是那个和你毫无血关系的男人而已。” “呵呵。王上此举,是为了她吧。”晏隐冷笑,“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王上在地宫冒险所为——也当真让臣小看了王上的情义。难道王上那时候竟没有考虑过,如果她并非处子,而昆仑环里面的也非胭脂鱼,那碎了玉环,不止是蛊蛇,还有外面的血鱼,它们只要一瞬便可以夺人性命?王上,如此冒险,变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那你呢?如果不是你进了犹九园,先去注意到那个蛊女,珍儿也不至于受伤过重现在还未醒来?” 辛汇默默道王上您真的不觉得这和您敲头的力度更有关系吗? “王上这是在怪我?”晏隐隐忍道。 “是。我是怪你。晏隐,你我同军数载,一起入伍,一起冲锋,一同被大司马惩戒,也一起入主楚宫。我以为我们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你自己说,这些年来,你我之间,我可曾以君臣之礼束缚于你,可曾失约于你?而你,以我的身份,在陈国接纳女俘,擅违军纪,是我帮你按压下来,但你明明知道苑齐可能有问题,但是仍然将她送进了寿宁宫,明明知道她行迹有异,仍然在坤和宫灭蛊时放了她一马。” “我是为了拷问出她背后之人的下落。” “拜你所赐,楚宫的禁地,至此彻底沦落。” 晏隐不语。辛汇听的心惊,默默滚回**上。 “但让我最没有想到的是,事后你处决了所有参与拷问苑齐的暗卫。” “我的东西,其他人不配碰。”晏隐终于说出实话,声音带着冷冷杀意。 楚王似乎叹了口气“你便是这样。心口不一。若你真的这么想,何苦将她送走。” 辛汇看着房顶那是因为人家苑齐根本不爱他好伐。 楚王慢慢补充道“就算留不住她的心,留住人也是好的嘛。” 辛汇噗……一口老血。 “你不看看珍儿吗?”似乎晏隐要预备离开了。 “不看。”晏隐回答的干净利落。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似的。辛汇在心里默默回答。 “她到底是你的妹妹。”楚王道,“便不是为了王后的身份。” 妹妹?辛汇张大嘴。 谁是谁的妹妹?她是晏隐的妹妹?她瞠目结舌中想起那日奈落殿中,景玮那寓意深远的话。 ——“但是,我选择的传话人,似乎有点不妥当。”景玮似乎有些可惜,“晏隐这人,心思深沉,为了他自己的算盘,也许并不会顾忌自己的妹妹呢。” 53.52.0823 这一场谈话显然不是第一场,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不欢而散。 晏隐走了之后,外间的隔断还是一片沉默,沉默的让人以为这已是一间空屋。辛汇默默想着两人的话,寻思应该从哪里接上他们话里的逻辑。 有稳重而自得的脚步声,她立刻闭上眼睛。 她感觉有人走进来,站在她面前,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移动。尽量保持呼吸的平缓,睫毛不能动。 然后身旁的软塌塌陷下去,有人握住她的手,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掌心的粗茧摩挲着她的手背,有粗糙的细腻温柔。 “珍儿。”他轻轻喊了一声。 辛汇心头一动,这不是在过往黑夜里面她曾无数次听见的声音。 有手抚上她的脸庞,辛汇顿时觉得脖子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手有微微的停滞,然后离开了她的脸。 辛汇心里暗暗松口气。 忽然听见楚王似自言自语道:“反正也昏迷着,不如辛苦寡人检查检查伤口吧。” 然后,辛汇感觉一双手轻佻的按上了自己的腰,顺着松软的衣襟探进里面的小衣。 辛汇这回再也装不下去,伸出手去,一把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 她睁开眼,唬了一跳,楚王半倾着身子,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被她按在腰间,而他满脸笑意,意味未明静静的看着她。 这样的姿势几乎将她尽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而他分明也不预备让她逃。 “小骗子。什么时候醒的?” 辛汇伸手推他,但久未进食的双手推在他身上,更像是按在他胸口一般。 “你放开我。”她面上大热,连耳朵尖都红了起来,余光不安的扫向屋中。 “放心吧,后宫中现在——绝对没有你不想看到的‘其他女人’,况且——”他看向无辜的说,“现在是你抓住的我。” 辛汇立刻松开手,松开的手瞬间被他握住。 “珍儿——”他低低喊了一声,这样近的距离,眼底的情绪几乎一览无遗,“你醒了。真好。” 那样深邃的眼神,像是无形的漩涡,似乎一不留神,就会将人卷进去。 辛汇有点结巴:“我,我想喝水。” 楚王定定看了她两秒,确认她所言非虚,这才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微微一点,撑起身子,几乎一个转身,将她抱了起来。 “啊……”她叫起来,楚王已经两步将她抱到了桌旁,然后稳稳放下来,再亲自自壶中倒出一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慢慢喝,这茶水里面加了点东西,喝起来可能会有点苦,但对你的脚有好处。” 他便像哄小孩子一般,从衣兜里面掏出一块精致的匣子来,打开匣子,便露出里面各色切成小丝的蜜饯糖点,每一样,不多不少,刚刚好够装满一个指头宽的小格子。 那水看起来清绿透亮,卖相甚好,并不像多么苦的样子,辛汇只是当他小题大做,故意卖好,便一派淡定大有任凭风雨起,稳坐钓鱼台的气势,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这还是一小口,喝下去的瞬间她立马要喷出来,却被楚王一口蜜饯塞到了嘴里,在后背一拍,然后药茶便顺着喉咙苦进了心肺,这苦味,和她吃过的刚刚摘下的苦瓜,还没熟透的莲子中间还差了十个不小心咬破的蛇胆,真真儿是苦到了大肠小肠,指甲头发尖。 她觉得自己连说话的口气都带着苦味:“这、这什么东西啊……” “你的腿中了毒,这毒初时不觉,慢慢侵蚀静脉,便是四肢百骸静脉都会慢慢萎缩,你的腿现在只是暂时没有感觉,再喝上十天,才可根除毒性。” “十天?!” “每天四次。” “每天四次?”辛汇绝望的看向那半杯清透的药茶。 “嗯。每次,一杯。”楚王看着她皱着苦巴巴的小脸,拎起茶壶,慢慢将杯子蓄满,然后用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动了。 辛汇打了个哆嗦:“这,这也太苦了。” “苦口良药嘛。”楚王还是有耐心的。 “我会被苦死的——要不针灸吧,金针银针都可以。” “珍儿。”楚王端起药茶,“来,乖乖张嘴。我给你准备了很多蜜饯,不怕,一会就不苦了。”他并不是惯常哄人的人,这也不是他的拿手好戏,即使说着这样的话,虽然声音温和,但仍带着浓浓的胁裹、不安好心的味道。 辛汇舌头还没缓过神来:“等等,等等。” “早喝早收拾,这药喝了才能用膳,你看这几日没好好吃东西,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嗯,好像是瘦了点,腰身松了有几指布料宽。辛汇掐掐腰肢。 ——可是,楚王不是正好喜欢纤弱型的啊。 “膳房特制的好东西都稳稳的备着,你平日里喜欢的除外,还有楚都里面几家酒楼里面的独家秘传。” 见辛汇明显动容,他补充道:“不过,前提是你得先用药,要不是这些天的药,这腿怕是不能动了呢。” 辛汇低头看自己的脚,而这腿,触及地上,总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身上接了个别的东西似的,她伸手敲了敲,倒也能感觉到疼痛。 “不信的话,站起来试试,看看你腿能不能站住。” 辛汇半信半疑,当真站起来,脚尖触地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她双手扶着桌面,果真有一瞬失力的感觉。 “张嘴。”楚王这回不罗嗦。 “啊?”辛汇还没回神。 大半杯药茶便倒进了嘴里,紧接着下巴被人扣住,整个人陷入桎梏,辛汇进退两难,下一刻,楚王便吻了上来。 细细密密的吮吸着她柔软的嘴唇,那上面的苦涩与他而言,仿佛是最美味的甜品。 辛汇感觉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和思考的力气,有轻微的颤栗和奇异的触觉从足尖升起,让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药茶的味道。 而他的身体随着她的后仰缓缓将她放在桌面的锦缎上,轻薄的衣衫缓缓拉开,他沙哑的声音低声唤她的名字。 “珍儿。” 咚的一声,辛汇的头砰在桌上。 所有暧昧的气氛灰飞烟灭。 楚王,你家夫人虽然结实,但也是一个女孩子好伐。 “好痛。”她捂住头,这才发现头上厚厚裹着一层布条,她小心翼翼伸手,前面被楚王敲破的那处倒也不痛,但是只是摸着便可以知道上面鼓了多大的包。 这么大的包,那得肿成什么样啊?如何见人?会不会毁容。 辛汇想起那日地宫中被他莫名其妙狠狠敲昏的那一下,顿时新仇旧恨眼泪跟着出来了。 他说的那么好听,偏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说着在意她喜欢她,私下瞒了她多少秘密,除了欺负她什么都不说都不讲,那么狠,分明是想把她往死里敲啊…… “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打我一次又一次,给我喝那么苦的药,又不给人吃饭,把人当傻子玩,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呜呜,别和我说话了。”她哇啦哇啦推开楚王,撑着从桌上直起身子。 “……”楚王僵了一下,显然没有预料到辛汇的反应,他伸出大手去给她擦眼泪,但是还没碰到她的脸便被拍开。 “你?”楚王一愣,看着辛汇转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 “你别哭啊。” “哎,万事好商量。你别哭啊。这哭了药膏被冲走,下巴的伤口可能会留疤的。” 下巴还有伤口…… “哇哇哇……”辛汇哭得更伤心了。 楚王脑门冒出了细汗,那求鸾小札只说怎么水到渠成怎么营造气氛怎么顺其自然那个啥? 怎么没说女人这时候突然哭了怎么办?他还什么都没干呢?不是都说是事后才会哭嘛…… “你别哭了啊。”怎么越说哭的越厉害,眼看着眼泪顺着手臂滚下来,楚王满头黑线,不就是在桌上碰了一下吗?他摸摸桌上的锦缎,这么软,也不会多痛啊?至少不会比那天在地宫中那一下重吧。 难道是在意头上的疤痕? “你别担心,就算有疤痕,也不会比我的大,况且,你是我妻子,我们都有一个疤痕,看起来也更般配呢。嗬嗬嗬。”楚王已经陷入想啥说啥的混乱。 “你是不是怪我那天出手太重——那天实在是非不得已。诶,夫人,你别哭了啊……” 辛汇肚子的咕嘟声勇猛的盖过了她的哭声。 楚王有些狂躁的站起来,大声开始喊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内侍晃进来。 眼睛看着自己脚尖,不敢去看坐在桌上衣衫凌乱的王后和满脸‘欲求不满’的楚王。 王上也真是,夫人刚刚醒过来,这样怎么受得了,看这哭的,都梨花带雨花瓣落光了。 但何人敢多嘴,很快,收到楚王莫名其妙命令的内侍们狂奔而出了。 过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 “跟刚才一样,不许抬头,东西放好。” 然后,他将每个东西都拿出来,香喷喷的味道顿时像花香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辛汇的抽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过了一会儿,楚王便看到那一耸一耸的肩膀扭了过来。 “你看看,都是你喜欢的。”他殷勤道。 胃里面有了东西,顿时委屈感也少了很多,连想要听解释的心情都大不一样了。 辛汇吃完第三个食盒之后,终于擦干了脸上的眼泪。 “王上,你不会又想撑死我吧。”她挡住楚王卖力递过来的汤羹,红红的眼睛,肿肿的脸,带着奇异的呆萌。 “我怎么舍得?这不是等你有力气了好好听为夫解释解释嘛。” 从那日在地宫的情形开始,他慢慢说来,三言两语,将当日情形说了个七七八八,辛汇本是亲身经历,万分凶险之事,被他说来却如白开水一般,偏偏交代的前因后果都有理有据,挑不出问题来。 两人正在唧唧咕咕,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内侍前来,却是出了大事。 54.51.0825 原来,却是那齐国太子姜慈趁乱在死士的掩护下杀出一条血路,在楚都各秘密据点的护卫下,从地下通道出了城,他倒也有几分胆色,在楚都外三十里回龙坡盘桓了两天,这才有条不紊走小路回了国。 只可惜随使团前来的一众舞姬歌女,并同那齐国的佼公主全数下了牢。 这牢房本不是女子能待的地方,况且又是以此等罪行进去,那佼公主在贴身婢女的掩护下,先开始扮作寻常宫娥意图蒙混,却不想遇见楚宫内大乱,最后伙同其他身份不明的宫娥舞姬一并被投进大牢,因她长相出众,骄纵凌人,言语相激之下,竟然被几个大胆的牢役所辱, 这佼公主向来骄矜,怎肯受此大辱,羞愤之下,趁着夜深,竟然在牢房中寻了短见。 那狱卒惶恐之下,心生歹念,为了掩饰罪行,便将佼公主的尸首趁夜拖去了乱葬岗,却没想到,这佼公主虽然骄纵,却有骄纵的资本,她母亲的姐姐乃是懿天子宫中一位得宠夫人的亲表妹。 楚宫之变,天子在这位夫人的请求下特意下了谕令,要求楚王护送佼公主入宫。 然而谕令送到之时,那送令官和宫中的随行女官竟然在乱葬岗外发现了被野狗拖出来形容俱毁的佼公主,还是那女官胆大心细,从佼公主穿着的鞋履瞧出这女尸身份的不一般,细看之下,只差点没把两人吓昏过去。 当下,送令官连城都没进直接带着尸体便走了,这一走,走到了楚边,姜慈得了这么个消息,二话没说,直接挥兵动手了。 两国之间胶着了数月,粘粘糊糊的氛围直接被撕裂,姜慈怒不可遏,只言在楚都遇袭,胞妹惨死,晓令三军直捣黄龙,务取楚王项上狗头。 两国之间胶着了数月,粘粘糊糊的氛围直接被撕裂,姜慈怒不可遏,只言在楚都遇袭,胞妹惨死,晓令三军直捣黄龙,务取楚王项上狗头。 齐国气势如虹,烽火传递而来之时,楚国已连丢了三座城池。 原来入城之后,姜慈军令严明,不抢、不劫、晓谕百姓,奉天子之令而决两家之仇,并不牵涉百姓,市井除了更换驻防和政令官,金银粮草,竟不动一分一毫,一切如常, 只得一点,所有城池只进不出。以防消息泄露。 而遇见顽抗的城池,入城之后,姜慈直接屠杀守城兵士连带满门,再得城墙上挂满守军头颅。 这两天之内,竟然势如破竹,驻边的楚军猝不及防,等回了神,已经被齐军阻击在边城之外,和楚国拦腰截断,若是向前,便落进齐军缠斗,更甚者,姜慈为了拖住楚军,竟然将身染疫病之人以投石机投入楚军,此毒招一出,楚军束手束脚,军中很快疫症流行,加之领军守将一心求战,使得大军中人心浮动,军心涣散。 加之齐人前期的秘密耕耘沿路信鸽尽数被毁,传信的驿丞自战区亦被诛杀,假冒的驿丞日日上报均是万事皆好,待到终于有人察觉,早已为时已晚,齐军已兵临城下。 而真正得到消息来源竟然还是从陈国的辛家,辛奕华派遣数拨信使,自陈楚边境而进,一路避开阻击,一路狂奔,跑死了几匹备马,这才在两天之内赶到楚都。 然而辛家此刻也是危如累卵,陈王忌惮,将辛家长子派至边防,此处疫症横行,同时又以王后名义将辛家女眷请入宫中,名为做客,实为桎梏。 那信使将这信息大略说完,已然快要虚脱,这一路上来,风餐露宿,几乎没有歇息,楚王忙命左右将他搀扶下去,好生休息。 然后进来安抚了辛汇两句,便即刻下令召集重臣,入宫叙事。 辛汇在后听得分明,虽无比忧虑,但却还是尽量让自己安静下来,她一时担心家中,一时忧虑楚王,转而想到这些时日,家中自从之前来了几封不疼不痒的家书后,之后的信都是由父亲那位得宠的如夫人代写,说是因为父亲手疾发作,不便写信。 她心中厌恶这位如夫人至极,竟然也没有好好再看她的信。 眼下向来,顿时怵目,立刻吩咐了宫娥将书信带来,不一会,便看到美牙捧着一堆竹简布帛缓步而来,一见她,还没说话,眼泪珠儿便滚滚掉下来。 “小姐,奴婢,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些日子,她因为病着,基本没进饮食,倒是瘦了许多,隐隐透出清秀的轮廓来,“那日你回来,听着宫里的内侍说,那模样可怕极了,满脸是血,王上的衣衫也都被那些恶鱼咬成了碎布,他抱着你走进房里,连夜将楚都叫得上名号的大夫全部从家里拖了出来。只说,要是治不好,谁也别想走。” 她将竹简放在心灰顺手的地方,看着她如今的模样,眼圈儿更红了。 “小姐真是受苦了。奴婢和刘嬷嬷想要过来,被人拦着,只说宫中的人一个都不得进——怕过了病气给小姐,都是王上亲自照料小姐。”说到这,她似乎颇为安慰,“小姐这遭罪没白受,王上现在对您就比眼珠子还要看重。” “他看重我和我这受的罪可没关系。”辛汇伸手在信笺里面划拉,将几封书信挑出来。 美牙又要开口,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醒过来之后攒了多少八卦,听了多少传奇,还有多少疑问,单单就那坤和宫的巨变就够她说上一天了。 “去去,给我拿些盐巴,再准备些换洗的衣物。”辛汇支开聒噪兴奋而又喋喋不休的美牙,小心将几封信铺陈出来。 这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父亲的书信最后一封,和如夫人的第一封信,开头结尾恰恰凑够了四个字。 鼎鱼幕燕。 鼎中游动的鱼,帷幕上筑巢的燕子,这是何等危险的境况。 如夫人后一封,又说家中晓旭日日牵念姐姐,盼得不知何日可一聚,眼下看来,分明便是想要她出口将幼弟接去的托词。 这信是一个月之前,大约如夫人等刚刚入宫所写。 而到如今,竟然一点音讯也无。 辛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辛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看着桌上的信纸,一瞬间只觉得掌心发热,心里发燥,好像全身的血液涌到了心口上。她捏着软帛,兀自静了一会,这才将脑子里面的事情清楚过了一遍。 事情太巧合了,巧得让人不安。 如同印证她某种直觉,到了晌午,便从外间传来消息。 陈国出兵了。 但是这兵,并非援助楚国,而是直奔楚都而来. “陈国忘恩负义,当初驰援穆陈,两姓交好,眼下竟然落井下石!实在可恶。”议事大堂愤愤之声不绝于耳。 “哼,他陈国不过齐人手下败将,齐人亦不是我们对手,败军之将,何以为惧。料得他如何厉害,都将有来无回” “但臣听闻陈国辛家大族和穆家决裂,陈王拘禁了辛家族人在宫,要求辛家长子为先锋,进攻楚国。” “啊!那不是……”王后的兄长,王上的嫡亲大舅子吗? 场上一瞬沉默,顿时都看向面色不变的楚王。 他一手按在玉带上,云纹镶嵌的暗色长袍愈发衬托出冷峻的面容,他眸中闪过淡淡的怒色,再抬头,便看不出任何端倪。 “王上,陈军借用水师之厉,已经过了南召河,日行百里逼近殇阳关,殇阳关那是楚国西北咽喉,一旦被攻破,东面的齐人将会形成两面夹击,届时楚都危矣!” “是啊,王上,当务之急,便是诏令豪族大户协同防御,尚阳城在殇阳关之后,为晏家故居,应请大将军尽早准备,阻击陈军。” 大司空面有忧色:“陛下亲信虎贲,乃是楚国虎狼之师,但号令此军,非声望能力出众者不可当,若是晏将军此去殇阳关,那这虎贲军却不知道可以由谁率领。” 虎贲军乃是楚王亲信中的精锐,比囤积齐楚边境的嫡系更要亲厚,乃是当初楚王自军中亲自带出来的队伍。 大司空面有忧色:“陛下亲信虎贲,乃是楚国虎狼之师,但号令此军,非声望能力出众者不可当,若是晏将军此去殇阳关,那这虎贲军却不知道可以由谁率领。” 他的顾虑确实有所必要,虎贲军乃是楚王亲信中的精锐,比囤积齐楚边境的嫡系更要亲厚,乃是当初楚王自军中亲自带出来的队伍。 楚王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大司空的暗示。 令尹屈度不同意:“王上此刻务必坐镇楚都,一为驰援,二为安稳妥当,君安国安,况且,陛下应尽早将齐国的狼子野心告知天子,以冀误会相解。” 楚王不置可否,当今天下,天子早已是自身难保,便是消解了误会,这误会的解释也需得由能走到天都的人去解释。 威武侯长目微眯,这位上国柱庶子出身,跟着自家哥哥出生入死,能挽弓三百,虽年迈,脾气却一直未变过,一言不合就动手,兄长死后,挂了威武侯的职爵,但手下一直未带人,更像是某种荣誉之称,是以,前期一直在外颐养天年。 他年纪已到耳顺之年,脾气却还火爆,此刻一身戎甲,冷哼:“这有何难,齐人狡诈,此事蓄谋已久,故得前利,但齐人孤军深入,后有楚军相迫,只要将其阻击在黎黎草原,不出一月,必定粮草枯竭、不战而败。老臣愿领兵前往,为网上分忧。” 令尹道:“国柱大人此话诧异。齐军随孤军而入,但是早已经营多时,便是现在,依靠先期夺城之利,已然站稳脚跟,如肉中之刺,跗骨之蛆,动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依屈大人之意?便是不打了” “本官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譬如围城,自有缺口重地。眼下两军合围,自当保存实力,先探得虚实,再行决断,冲动而行,损兵折将事小,战况一变,两边都被拖住,战事休矣。” “令尹大人也知道战机重要?想当年,老夫跨马上场之时不过弱冠之年,领兵七千,大破鲁军。靠的便是战机。兵贵神速,一旦延误战机,待敌军准备妥当,彼时再想行动,为时晚矣。” “本官认为应该先避其锋芒,此刻齐人蓄谋已久,无谓无辜伤害。” “锋芒?什么时候没有锋芒?难不成等着等着,就将齐人等死了?屈度,你这算盘打得了第一次,可打不了第二次,平日畏首畏尾倒也罢了,军国大事,岂容你这般胡搅——是,你现在是屈家家主,但你这家主怎么来的?你自己知道!” 屈度一时语塞,他本是屈家平妻所生之子,惯常并不为族人重视,而在齐人夜袭楚宫之时,他的父亲、异母哥哥死了个干净,家中的嫂嫂——也便是威武侯的外甥女,受不得这结果,怀着三月的身子投水而死。 但这意外并没有得到威武侯的认可,屈家也是名门望族,然而那夜,竟然连一个随侍的婢女都没有,如何能信服。 “侯爷,刚刚回都,可能很多事不太清楚。令尹大人,刚刚和晏家的二小姐订了亲。”国柱身后一位礼官提醒。 “呵呵——难怪,父兄尸骨未寒,就已经开始操心自家老丈人的事情了。” “你?”屈度气结。 “被说中心事了?”威武侯恶意满满,冷笑起来。 “本官据实相谏,老侯爷为何执意相逼。眼下外患尚在,岂能再生内忧。” “谁老了!”威武侯不满,“那你的意思是本侯爷在挑拨是非,意图生内忧了?”朝堂议论纷纷,因为之前的楚宫的变故,此刻堂上倒是多了不少新面孔,但新生的家族势力官阀门派在这些固有大族面前明显少了气势,更加之不少人暗地里煽风点火,此刻朝堂,更比后宫暗藏波涛更为诡谲。 “侯爷你!” “好了。”楚王冷冷的声音一出,嗡嗡乱响的朱子房顿时安静下来。 “殇阳关乃是陈军进攻的关键,但是殇阳关易守难攻,且背后有尚阳城为依仗,只要死守而不出战,那短期并无大碍。黎黎草原距离目前齐军推进之地不过数百里,眼下临近秋收,若是不能再秋收前建立防线、巩固战局,今年歉收,来年必定饥荒。况且,齐人若得良田,以战养战,则此战结束将遥遥无期。寡人听了诸位爱卿之言,感触甚多。虎贲乃是寡人亲卫,亦是国之亲卫。此战不可避免,但也不可操之过急。”他顿了顿,“晏隐,寡人要你亲率虎贲,领兵十万,直击齐军锋芒,务必将其阻于黎黎草原。” “屈爱卿,你持寡人节仗,前往尚阳城联络晏氏共谋阻击陈军之事。” “威武侯,你统领楚都禁卫,安抚各家豪族。” 众臣领命,各臣分派工作有条不紊,且看似随意,实则妙极,大司马一直悒悒,终于在听到楚王全部布置后抚须微笑,怅然若失。 “寡人率兵五万,前往楚都陪城云州城,协防三地。”他宣布完自己的决定,站起来。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威压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斩钉截铁下了总结,“既无异议,立即按此执行。晏隐,你留下。” 晏隐出朱子房时面色如常,见到行礼的宫娥仍然淡淡受礼,一切如常,仿佛在房中争执的另有他人,虽然被楚王暂时说服,但是他仍然保持他的坚持:“辛家留给我来对付。” “我知道,所以才派了屈度前去尚阳城。屈度谨小慎微、与你家又是姻亲,他必定会死守殇阳,直到你成功阻击齐军。” “齐军此番来势凶猛,早在陈齐之战中,他们便已细心留意了我军的弱势和强项,此战不好胜。” “彼此彼此。我们不也同样留下了他们作战的督军和步卒拷问吗?若是你败了,我必定为兄弟报仇。” 晏隐看了楚王一会,忽的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似笑非笑:“好家伙,你自打入陈国那天起就已经计划好了是不是。” “世易时移,哪里算的到那么远,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罢了。” 晏隐忽然想到什么:“那她呢?你要告诉她吗?” “她身体还没养好,这些事就不必惊动她了。” 晏隐点头,神色晦暗不明。 但是就在楚王出发离开楚都的第二天,菁华宫中的宫娥惊恐地发现他们的王后不见了,在寻遍了楚宫的各个角落,最终也没有发现王后的身影,而在这个时候,齐人突然开始进攻,战争一触即发。 源源不断的战报从各个角落传到陪都云州城,楚王虽然已经下令寻找,但在出动全城暗卫,寻遍大街小巷,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楚王震怒,最终下令将王后的侍女美牙严刑拷问,结果,刚刚拿出鞭子,美牙便全数招供,辛汇去了尚阳城。 楚王沉默一瞬,派了信使前往尚阳城,务令屈度极晏家护得王后周全。 尚阳城地处楚国西北,因为水草丰美,地理位置优越,历来都是贩卖马匹牛羊的中介重镇,陈国大兵压境之时,城中聚集了大量的贩夫走卒。屈度一到此处,便立刻下令征召所有的马匹,以非常的价格将其收为国有,并在城中大肆募兵,晏家二女儿亲自主协同夫君上阵,一时传为佳话。 但陈国军队虽已到达殇阳关,却一直只围不攻。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 而辛家带来的军队不过是湛湛和殇阳关的士兵数旗鼓相当,并且兵疲马弱,倒不像是个攻城的,更像是个逃命的。 如此在关外连续三天,既不叫阵,也不进攻,白日守卫松懈,夜间更是如此,殇阳关的细作前往营地周围查看,结果发现造饭之地的数量比号称的军队数量,更少了一半。 守将又探听到辛家和陈王的关系势同水火,且为胁迫而来,当下狂喜,贪功心切之际,趁夜袭营,此间,虽然因为惊动马匹,打草惊蛇,未能成功,但却得以一窥辛家军中虚实,果真赢弱不堪,粮草不继,很多人似乎连饭都没吃饱。 守将回城之后,立刻纠集城中军马,倾巢出动,预备一鼓作气,将陈国军队斩杀于殇阳关外。然而未曾料到,当他们突袭进入敌军营帐之时,整个营帐竟然空无一人,守将还没来得及高兴,早已准备好的骑兵从四处直冲而来,楚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人仰马翻,而侥幸逃脱的兵士想要回到殇阳关内,却惊恐地发现,已经被陈军尽数占有。 消息传至尚阳城中,屈度大怒,但守将已死,山阳关已失,辛奕华占有山关险要,直逼尚阳城而来。 多年来,凭借殇阳关的险要,尚阳城的城防一直都处于亟待修缮但又未曾动工的状态,陈兵将至,城中人心惶惶,便在这时候,人在贩卖马匹的贩夫走卒中,发现了细作,一时之间,城中人人自危,举家奔逃者不计其数。 并且陈王率领五万陈国大军紧随其后,全副武装开往殇阳关。 东境战线,齐军已疯狂的攻势,步步紧逼,喋血前行,竟和晏隐率领的虎贲军陷入胶着状态,楚王兵分两路,以三万军队驰援晏隐,而令常副将军带领五千人奔赴尚阳城,立下军令状,务必死守十天,待东境战况稍缓。 辛汇便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尚阳城。 她本是在尚阳城中补给,然后继续前行往殇阳关外,虽手持通关玉牒,但此时兵荒马乱,她打起十二分小心,无论如何,她都要见到大哥。 却没想到,刚刚进了城便再也出不去,城里四处都是搜寻细作和马贩的身影,据说是有人在马屁股里面发现了传递的秘密情报。 她束发渍巾,但是面皮白嫩,虽然已经低头缓步,但是仍然引起了守城兵士的注意。 55.51.0825 宝宝,接前面。 辛汇便慢慢笑道,她自知理亏,只勉力解释。 “哥哥,你放心。我告诉那屈度,关中只有两日口粮,如果到时候没粮,只得开关投降,而我也要被哥哥押着同殇阳关一并交给陈王了。”料得那屈度再如何也不能完全不顾她,便是要做样子也会派个人来敷衍才是,况且,私放这些传信兵之外,她还顺便放了几只鸽子。 可眼下,却是决计不敢再说出去刺激哥哥了。 辛奕华一口老血堵在胸口:“你!为兄刚刚又派人前去云州城,你这……”陈王拒绝辛奕华的交换,而是要他打开城门先放进陈兵,他不得已中,只好再派人去和楚王沟通。 眼看哥哥又气又饿快要厥过去,辛汇果断服软,给兄长顺气:“哥哥~”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徇私。”辛奕华坚持原则不松口,“军纪在此,私放犯人——” “哥哥——”辛汇可怜巴巴又叫了一声。 “房中禁足,没有我的命令不能出来。”他顿了顿,疲惫的挥挥手。 辛汇这回老实了,走了几步,站定想起什么似的:“哥哥可曾想过,派出去的信使都杳无音信,很可能,根本都没到过云州城?” 沉默从来不会是楚王的风格。 辛奕华一愣,辛汇已经慢慢走了。她来的时候,满身狼狈,一辆马车,上面乱七八糟塞了不少粮食,脸色颜色五彩斑斓不忍直视,要不是随身带的辛家的玉牌,兵士估计都得将她乱棍打出去。 他还记得才看到妹妹,虽然已经细心装扮,但还能看见额角的伤疤和走路时缓慢的步子,如花似玉的妹妹交出去,而却满身伤痕的回来。 亏她还说:“楚王待她尚好。” 不曾想,这回的禁足便真是禁足了,两个铁门神站在门口,几个侍卫站在窗口。 她出不得门,也见不到辛奕华,只听得外面成日旗鼓喧嚣,剑雨擂木,她知道父亲就在外面,但是却救不得,身为儿女,无事再比如此更加虐心。这样又是两天过去,送进来的粥又比前两日清了许多,辛汇便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糟糕,她这两日在房中,最大程度保存体力,能躺着绝不站着,接过粥的时候,她看见守卫的兵士眼睛有些发绿。 大家都没吃的。 辛汇便将那碗粥推回去放在了门口。 “我不饿。你们还要守城,你们吃吧。”门口的兵士面色动容,却还是没动,“这是将军为小姐省下的口粮,还请小姐不要浪费将军一片苦心。” 辛汇摇头:“没有你们,城破了,也不会再有辛家军。” 士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很轻,她抬头,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个侍卫想要拔刀,却被他一掌劈昏,他一手一个,直接扔进了房中。 “将军?你,你怎么来了?”房门打开的瞬间,她听见外面喧嚣的喊杀声,冲车、云梯、渡濠器具、投石车上带着火光的裂石雨点般落下,这不是陈王警告性的小打小闹,而是切切实实的攻城。 “是王上派你来的?”辛汇左右一看,欣喜的声音渐渐低下,她看见窗户下面是早已倒地的兵士尸体,他们温热的血缓缓留了一地,她抱着最后的希望,“他们没有伤害我,我哥哥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关在这里的。” 晏隐的笑很奇怪,他的衣裳本是深蓝色,但是仔细一看,才能看到下面的曳洒全是暗红的痕迹,靠近的瞬间,全是浓郁的血腥味。 “陈军开始攻城了。”他的声音带着某种疯狂而喜悦的愉悦,“你知道为什么吗?” 辛汇看着他,手悄悄将那碗藏在身后。 “因为啊,”他看着她,“辛家的家主,那个老头,死了。” 辛汇瞬间觉得自己耳朵跟着哆嗦了一下,她声音一下颤抖起来:“你说什么?”战火无情,即使知道父亲在危险中,即使知道,但是这和真的发生完全不一样,死亡从来不是在心理可以做好准备的范围。 “我说,他死了。”他脸上范出松快的笑意,“本来我以为,他至少会挣扎一下的,没想到,他还求着我要他的命。” 辛汇蓄满泪水的眼睛猛然瞪大。 “想当初,在陈国的时候,我看着他每天意气风发衣冠楚楚的时候,就在想,他脱下那层皮,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这样不堪一击。” 辛汇愤怒举起手中的碗砸向他,却被他轻易避开,然后他只轻轻一挥手,辛汇便像是一个布偶一样摔倒了,她很久没吃饱,身体都是虚浮的。 她颤抖着手指向晏隐:“为什么,为什么?我父亲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要杀他!”她脑子里仿佛雷击一般,轰隆隆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 难道是楚王为了让辛家和陈王彻底决裂……不,不可能……她的脑中一团乱麻。 “无冤无仇?”他似乎细细品咂着四个字,“我在陈国时候便细心留意他的一切,那时候,我便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辛汇想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他更用力推到在地,衣衫因为力道发出可怕的碎裂声。 “你要干什么?”她的眼睛死死看着晏隐。 晏隐却蹲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说起来,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能对你干什么?” “妹妹?” 她想起了自己忘记的疑问,那日朱子房中听的一言半语:“她到底是你的妹妹。” 还有奈落殿中,景玮那寓意深远的话。 ——“但是,我选择的传话人,似乎有点不妥当。”景玮似乎有些可惜,“晏隐这人,心思深沉,为了他自己的算盘,也许并不会顾忌自己的妹妹呢。” 可是,父亲向来对子嗣看重,决计不可能让辛家的子嗣流落在外,她模糊的记忆想起幼时在府中关于母亲隐晦而讳莫如深的传言。 “是啊,说起来,这双眼睛和我们的母亲还真像。”他眼底闪过巨大的痛楚,“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她也不会有你。” 桐油和火箭在天边飞行,但是那情形都没有晏隐的话更加震撼,辛汇全身僵硬,仿佛跌入了万年冰窟,攻城的嘶喊声在耳边变得模糊,只有心脏缓慢而拥挤的跳动,仿佛有一只手在缓慢捏着,她摇头:“我不信!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说这些鬼话!” “你当然不信。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早在陈国便和我父亲定下了终身,为了护住我,她私奔到楚国,但是却被你父亲私下捉回,那个老匹夫说什么为了家族荣誉,为了母亲的名誉,但是他却在捉到她的时候就在那个木屋里面强行占有了她。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我也在屋子里——亲眼看着他做下那些畜生不如的事情……” “你胡说!”辛汇颤抖着喊道。 “我这一生,苟活于世,所求不过如此,他做的事情我都要让他千百倍受回去。他不是想活吗?他偏偏活不下去,他不是想要辛家簪缨百年吗?辛家将要以叛灭的名义举族覆灭,他不是最爱他的儿子和女儿吗?他的儿子将会万箭穿心,死在疆场,而他的女儿……” “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辛汇唾了一口。 “不是那样的人?你以为母亲真的是病死的吗?她生你的时候,大出血,但是辛家的老夫人只知道在佛堂念经,那个老匹夫在外,没有一个人给她请稳婆——他口口声声她坏了家风,但是早在有你之前,他已经有了两个庶子!” 辛汇看着他,她固执的摇头:“不,我不信!”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我不信,我要去见哥哥。” 晏隐伸手一推,她狠狠撞在柜门上:“哥哥?我不,就是,你的哥哥吗?”他哈哈笑起来。 “你这个疯子!” “我当然是个疯子。既无爱,又无惧,生无可恋,死而无憾。” 他看着她额角的伤疤,眼眸深沉。 辛汇四下看着周围,但是没有一样趁手的兵器,他冷酷地扬起嘴角:“现在轮到你了。”然后他捏住她的下巴,将一点药丸喂进她嘴里。 然后一拍她的背,药丸顺着喉咙滚了下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 “一点让你更清醒的东西。” 辛汇拼命想要吐出来,但是,药丸入口即化,吃下去便已经消失在喉咙间。 “放心,这药丸只会让你全身麻痹而已。”他转身有掏出另外两颗红色的药丸,分别喂给那两个侍卫。 “这个,会让他们激动一点,免得太顾及身份,而不敢动手。” 辛汇张嘴,但药丸显然发挥了作用,她张大嘴,舌头却不听使唤了。 “别担心,这药效不过两个时辰,或者你们云雨之后,应该会更快解除掉。” 他将辛汇放在软塌上,看了那两个仍在昏迷的侍卫一眼,转身走向房门。 走到一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可能你还在等你夫君,不过很可惜,怕是你等不到了。所有派出去的传信兵都没能走到云州城。” 他似乎意犹未尽:“还有。屈度那里我传了楚王的口谕,要他闭门死守,无令不得出兵,所以,这个援兵,你们大概也不必指望了。” “其实,就算援兵来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景珝大概也不会再对你有兴趣吧。” 眼睁睁看着门缓缓在眼前关闭,晏隐的面容全数隐匿在阴影中,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苑齐那沉默而深沉的影子,她满身伤痕,容颜绝美。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只为自己。决绝疯狂。 辛汇已经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56.51.0825 辛奕华满脸鲜血,一刀砍下一个翻上城墙的陈兵。他肩膀中了一箭,饶是如此,仍然坚持在城墙上,远远的,父亲的头高高悬在刑柱上,血水混着汗水在脸上蔓延。 可是他不能退缩,他的身后是整个辛家军,他们输了,则整个辛氏连同附庸他们的军士全数都会全军覆没。 陈军牢营中那些仅有的幸存族人都会无一幸免。 清角吹寒,晨光中的兵士最先看见的是家主挂在刑柱上的头颅,面无全非,一身狼狈。 愤怒的辛家老将在愤怒中骑马冲了出去。 奔涌的马蹄踏碎了陈军军营的寂静,也打破了奇异而微妙的平衡,这一百骑兵再也没回来,消失在陈军营地深处。 然后便是陈王在愤怒中疯狂的反击。 殇阳关仗着地势险要,但辛家军已经极度孱弱,几乎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生生拖住了攻击。 辛奕华已经无所谓希望,他只是机械的挥刀,杀人,擦掉脸上的血水而已。 “将军,不好,城门快要顶不住了。”负责城防的一个伍长气喘吁吁跑进来,巨大的擂木轰隆隆撞击着城门,声音震得人心神不宁。 守城的兵士勉力搬运着巨大的横木堆积在门前,但是宽阔的城门在持续不断的碰撞下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而城墙上的弓弩手早已经丢掉了强弓,捡起了敌人的武器,用尽全力阻止着,只希望能挺过这一波攻击。 但已经半天过去,陈军竟然毫无后退的痕迹,陈王仿佛已经破釜沉舟一般,只一心想要攻破殇阳关。 辛奕华手臂也中了一刀,他一刀结果了那个窜上来的陈兵,举头四望,整个殇阳关已然变成巨大的修罗场,血腥冲天。 他突然想起什么,唤住那个伍长:“你去内宅,速速护送小姐去尚阳城。” “将军!” “去!小姐再怎么样也是楚后,他们不会为难你们的。”辛奕华咬牙。 伍长眼睛红了,看了将军一眼,咬牙领命:“是!” 但那伍长刚刚领命转身,便被一块巨大的落石击中头部。紧接着更多的落石砸下来,辛奕华面色大变。 陈王又开始新一轮的投石了,而这次,他甚至没有顾虑陈军士兵的伤亡。 城门下的撞击更加猛烈,仿佛有猛兽在垂死挣扎。 他的眼皮突突跳着,拎起长刀,转身走下长阶。 城门内站着面黄肌瘦脸色苍白的辛家军,他们没有逃离,也没有恐惧,每一个人都做好了迎接最后时刻的准备。 辛奕华将刀顺手在袖子上擦了一擦。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城门。 轰隆。轰隆。 巨大的轰隆声。 震得仿佛地上都颤抖起来,他一把砍掉肩膀的箭簇。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辛氏兴,辛家军!辛氏亡,辛家魂!” “辛氏兴,辛家军!辛氏亡,辛家魂!” “辛氏兴,辛家军!辛氏亡,辛家魂!” 悲壮的声音从每一个兵士胸腔涌~出来,所有人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但是很快有人发现情况似乎不对。 地面的震动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 高高站在城墙上的兵士大声喊道:“是楚军!是楚军!” 所有人一瞬间沉默了。 本已是勉力支撑,若是再内外夹击,毫无胜算。 但很快城墙上的声音由惊慌变成了狂喜:“他们是打着辛家族徽!他们是援兵!援兵!” 援兵,援兵来了! 整个殇阳关顿时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想到了,他们的小姐,楚国的王后!对啊!楚国怎么会置之不理?! 绝境之中陡然生出了巨大了希望。 陈军此败之后,连退三十里,辛奕华重伤下了前线,便看见全身甲胄的楚王,他星夜赶路面有风霜,走上来,先拍了拍他的肩膀。 “抱歉,来迟。军中~出了点意外,要不是珍儿的信鸽,料不到此处竟如此凶险。” 辛奕华道:“陈穆想是知道王上前来,故而如此疯狂,想要先拿下殇阳关。”他说起陈王,咬牙切齿,肩膀的伤口顿时崩裂涌~出~血来。 军医上来替辛奕华止血,楚王制止他:“兄长先行治疗,容后再谈。”他的目光左右相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辛奕华自然心知肚明,便吩咐近侍道:“带王去见小姐。” 楚王听他所说辛汇所在,知道那处靠近后方,且有兵士护卫,倒也安全,微微松气道:“不着急,先完成布防再说。” 缓过气的辛奕华在间隙简单说了辛汇的情况,楚王面上云淡风轻一派大局为重,只说让兄长劳心,但语气态度明显亲近更多。 辛奕华见楚王态度,知他爱惜自家妹子,心里已然对他好感多了数倍,倒也真的相信他待辛汇不错。 这城中两军交接布防,加之制定下步作战计划,安抚受伤兵士、粮草配置琐事繁多,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楚王忙到这时候才察觉腹中空空,已是晚膳时间,军厨熬了浓浓的米粥,里面加了糜肉,整个军营都是稀里哗啦的喝粥声。楚王命人单独盛了两碗,亲自端着,屏退左右,循着方向去了辛汇的房间。 他走得很稳,碗里的汤水没有洒落出一丝一毫。 后宅很安静,此处除了辛奕华的心腹侍卫,其他人是不允许入内的。楚王进了走廊,一路畅行无阻。 到了外面镌刻着墨竹子图案的房间,他微微顿了顿,敏锐的目光扫过左右,换了只手托住托盘,举手叩门。 “咚、咚、咚。”没有人应。 他喊了一声:“珍儿。”四下一片寂静。 楚王没有犹豫,伸手一推,门便开了。 屋子里比外面暗,他的眼睛一瞬间陷入盲区,隔了片刻,眼睛适应了光线,他全身顿时僵硬了。 他的妻子衣衫凌~乱的躺在榻上,紧闭着眼睛,浓烈的鲜血已经半凝固,淌了半床,两个早已气绝身亡的侍卫半跪在软塌旁,更靠近辛汇的那个衣衫脱了一半,侧胸上是一把洞穿的长刀。 他一刹那竟然双~腿失去了知觉,几乎是本能般往前挪动,然后他张嘴喊她,这一张嘴,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喊不出声音,他拎起一个侍卫,用力一扔,将他撇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梳妆台上。 这么多的血……比他在战场上见到的还要惊心,榻上的女子面容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但粗糙的手指竟僵硬在半空,他从未有这样的恐惧,不敢去触摸她的颈部,生怕碰到的是冰凉的身体。 而另一只手端着的托盘如有千斤,他空白的脑子却不知道将它们放在何处。 呼吸被淹在喉间,他脑子闪过无数念头,又回归完全苍白。 后悔吗?后悔吧,如果不是他姑息了晏隐,对他存了最后的希望,那至少可以提前两天结束战争,如果他在收到她求救信的第一时间,便当机立断,那也来得及,最不济的,在辛奕华占据殇阳关的时候,他便果断信任他,而不是等待陈国细作的确凿证实。 肺里的空气被缓缓挤压,顺着胸腔涌进鼻尖,他感觉整个眼眶酸涩肿痛,心口有剧烈的锤打声,他抱着最后的希望,伸出手去探向她的鼻尖。 “珍儿——” “阿嚏!”一个猛烈的喷嚏响起。 辛汇猛地抖了一下。 楚王也跟着抖了一下。 两碗热乎乎的稀粥洒了大半在了她上。 …… “哼哼哼……”她神志还没完全清醒,但已经小猪般吸起了鼻子,“好香啊。” 虚弱的身体靠在巨大的本能睁开了眼睛,脑子有一瞬间的黑暗,然后缓缓恢复了意识。 随着意识的清醒,她似乎想起什么,眼睛猛地睁大,越睁越大,然后便有晶莹的眼泪缓缓流出来。 “啊,夫人,很烫吗?”楚王本来扬起的嘴角顿时僵住,“你,你别哭啊。”一边连忙伸手去帮她擦脸。 温度刚刚好啊。 辛汇这才做梦一般转头看向楚王,霎那间,整个眼眶儿都红了起来,嘴角两颗稀饭滑进了嘴里,她呜咽着吞了下去,然后恍恍惚惚的哭:“王上——你终于来了……哇……” 她一边哭,一边用几乎没力气的手去扯自己的衣襟:呃……除了被晏隐扯破的那块,都是好的—— 她哭声立马小了一半,试着动身子,身体也无异常,并没有传说的痛楚,好像没有事情,她的哭声便再小了一半。 楚王替她拍背,将剩下的粥倒成一碗,送到她嘴边,哭声便只剩下抽抽噎噎和咕咕嘟嘟了。 “慢点喝——”连续三天没怎么沾过米水的辛汇差点把碗吃到了肚子里,虚弱的五官这才有了额外的力气,先注意到软塌上的血…… 然后是塌下楚王身旁已经气绝身亡多时的侍卫。 她心头一凛:“——他们——” “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楚王道。 辛汇猛地一震,这回轮到她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都是哥哥的心腹,而为了不让自己在药力作用下,失去理智做出有损她声誉的事情,竟然双双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她看着那两人,捂住了嘴巴。 楚王似有所察,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剩下的事交给我。”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经历了一天的厮杀,整个殇阳关都涌动着血腥和沉默的味道。 所有的兵士取下~身上的铭牌,浓墨推开,楚王下笔风雷游云惊龙一笔一划誊写阵亡兵士的名册。 他写的很慢,一叠叠帛书铺陈开来,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 “王上,何不让文书代笔。” “我要将这些帛书全部送往帝都。”他的声音冷淡而坚韧,“从齐国的官道走过去。” 因为西线的苦胜,整个战局的形式不言而喻,陈王既占不到便宜,很快下了白旗,将辛家族人和南召河剩下的滩涂之地一并割舍。 但那降书被楚王随手一扔。 “寡人要的东西,自会亲自动手。” 于是如王所言,陈国半数领土在辛家军的回军中尽入囊中,南召河的滩涂之地完全划入楚军掌控,紧接着,便是楚王亲自誊抄的阵亡军士名单字字泣血控诉了陈齐两国的入侵对楚王的巨大伤害,天子如楚王所求,将楚军“收回”的争议之地尽数明文归还楚国,并承认了辛家对占有地的所有权,辛奕华继承父亲爵位,是为列国中新的侯国,陈国实力大减,再也难成气候。 因为两军的交接,辛汇先行拜别了哥哥,辛奕华看着妹妹虽清减却更加明艳的脸庞,依依不舍的轻轻抱了抱了她。 她今日穿了一身男装,是辛奕华书童的衣裳,但鸦羽脂面,眼眸如水,而因为这几日清减衣裳稍显宽大,隐隐露出脖颈出细碎的锁骨,她不愿坐车,偏偏愿意骑马,眼下踏马缓步而来,一身娇柔化为英姿勃勃,偏生那胭脂色的嘴唇和脸上的笑意,只让人生出诸多遐想。 楚王在军中来是一副威严清冷模样,只是望着辛汇的眼神炙热灼人,莫名泄露了心底的情绪,他挥手下令马队先行,按照既定计划,他预备将辛汇安置在安全环境更好的尚阳城。 辛汇拍马走了数步,忽然勒住,回眸看来。 楚王的身形一定,幽暗的眼眸相望,与辛汇的视线遥遥相接,微不可见轻轻颔首。 而后他勒转马身,一夹马腹,催马前行,辛奕华落在他身后半个马头,道:“舍妹还要劳王上照看。” 楚王理所应当:“寡人之幸。” 所有的文书都已准备妥当,两人之间也不必过多客套,而剩下的细节也自有下面的官员接替完成。楚王提纲挈领看过所有公文,又和辛奕华对了几个细节。 晏家在接到辛汇的时候,将她当作一个超级烫手大山芋牢牢的捂在深宅中,连她交好的晏家二小姐也进不来,只怕她会突然不翼而飞,恨不得将屋子天井都罩上大网,侍卫更是里三层外三层。 辛汇用膳前得到楚王传来的消息,晚间还有夜宴,想必赶不回来,不必多等他。 辛汇心底泛起小小的失落,明明他待她应该不一样的,可是在家国大事前还是远远排在后面,什么夜宴,就是想等着看舞姬听那靡靡之音花天酒地才是,她皱着小鼻子,明明知道现在大军胜利这样的狂欢必定少不了,而且楚王肯定是主角,怎么能少了他呢。 但是心里还是咕嘟咕嘟冒着幽怨的小气泡。 她蔫蔫的拨~弄着烛芯,还好,有哥哥在,就算舞姬,也不会找漂亮的舞姬。 烛火毕剥,火光微动,她捻起小银剪,咔嚓一刀剪了烛芯,但是烛火还是在微动。 “奇怪?”她小声嘟囔,怎么回事,窗户明明关了。 一声很轻很轻的呼吸出现在她耳后。 辛汇猝不及防,便听见一声压抑而温柔的唤声:“珍儿。” 她下意识便要转头,却已然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男人的禁锢,用力而炙热。 紧接着她一只手被按住,小小的银剪被取下,落在地上,丁的一声。 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夫人?” 辛汇用力推开楚王,获得一点喘息的余地,回答:“没事。” 楚王的身体靠近,她退无可退,已经靠在了桌沿,而为了护住她的腰~肢,他的手牢牢抓~住她,辛汇只觉得自己如同猛虎爪下的小白兔。 心乱如麻,惊慌失措。无可奈何。 他低下头,狠狠吻住她,这一吻,融合了太多情绪,辗转反侧,缠~绵温柔,碾压了她所有的呼吸和力气,而随着他眼眸情绪的积压,唇~瓣显然已经不能满足他,他撬开她的贝齿,攻城略地,大张旗鼓,完全而强势的宣布自己的所有。 两人的身体几乎完美贴合在一起,即使隔着衣衫,仍然能感觉到彼此肌肤的炙热。 “你怎么来了?”她在喘息的间隙问,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今晚不是两军庆功的时候吗?而为什么他来了,外面的侍卫竟然毫不知情。铁通般的晏府竟然让他如入无人之境。 而如同惩罚她的分神,他更加猛烈的索取起来,辛汇面色酡~红,眼如秋水,她试着推开他一点,但却如同推在铁壁上。 饿了几天果然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 似乎察觉到她的虚弱,楚王微微松开了她,辛汇还没来得及站稳,楚王已经直接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你轻了些。”他的声音略有不满。 “王上不是喜欢纤腰么?” “现在不喜欢了。”他回答。 他一抱着她走向软塌,一张碍事的矮几挡在前面,他一脚踢开了去。矮几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了桌脚。 外面的侍卫警惕又问了一声:“夫人,您可还好?” 辛汇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她尽量让声音正常一点:“没事。” 楚王站着研究怎么宽解她的衣衫,但向来效率的他显然没有耐心,直接动手,撕拉一声,衣衫的死结打开了。 外面的侍卫更加不安了,轻轻拍了拍们:“夫人,方便进来吗?” 楚王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滚。” “啊!是王上!” 辛汇晕乎乎的脑子有片刻的清醒,一想到外面侍卫的震惊和不言而喻的猜测,她连耳尖都红了起来,然娇嗔迷离的眼神看着楚王仿佛无声的邀请。 他的气息如同灼热的火光,轻轻印在她的颈肩,辛汇身体微微一僵,他抬起头,深邃暗涌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在她身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别怕。” 洁白的手臂上,那颗耀目的红砂格外醒目,他握住她的手腕,更深埋下头去。 夜色浓烈到极致,更远的地方,歌舞升平。 但是主位上早已没了主人的身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 银烛照更长。罗屏围夜香。 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