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快醒醒》 ☆、明月别枝惊鹊 “梅儿,今日你可觉得好些了吗?”流水溅玉般的声音略带几分心疼,虽是极轻柔的,却堪堪将我从梦中惊醒。 近来,我总是睡得十分不好,有时甚至整夜辗转反侧、难以阖眼。即便是勉强入睡了,但凡稍有风吹草动,我也会倏然惊醒。 安安红着眼睛说:“娘娘,你伤得这么重,如何能睡得踏实安稳。太子殿下明明知道,娘娘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伤天害理的恶毒之事,为什么不帮娘娘说话?” 这一百下板子于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从小到大,我所受的皮肉之苦还少吗?不过是心死了,三魂不见了六魄,这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格外容易惊颤。 我平静道:“也许,太子殿下有他的……不得已吧……” 裴览在我身旁坐下,一手缓缓抚上我的额头,极尽温柔地来回摩挲。我艰难地睁开眼,迷蒙地将他望了望,勉强扯出笑唤了声:“太子殿下……” 那手蓦然滞住,灿若星辰的眼眸中有一丝伤痛极速掠过,兴许还有几分内疚与歉意。良久,柔声道:“我不是说过么,不要这样叫我。” 我静默不语,其实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心里不是没有怨恨,可转念一想,我又有什么资格怨恨呢? 我不过是个低贱的烟花女子,能得太子殿下错爱,替我赎身,又力排众议纳为侧妃,应当是我祖上烧了高香、积了鸿福。委实不该再有一星半点的奢望,更不该不知死活,妄图以巫蛊谋害太子妃以及她腹中尚不足月的胎儿。 旁人一定都是这般认为的,至少从前的我也是。 *** 妾本青萝,愿托乔木。 我自幼父母双亡,所幸为好心的农人收养这才没有冻死街头。孰料八岁那年,养父母双双暴毙,我依稀记得很有很多人在追我,他们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带着三个馒头一壶水逃了出来,辗转流离,之后又被人买入歌舞坊。 歌舞坊虽说也是烟花之地,却比一般的勾栏院有所不同。老板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里的姑娘们皆是卖艺不卖身,除非自己愿意,否则无人可以强逼。 花姑初初见到我时,眼前骤然一亮,啧啧道:“当真是个美人坯子,这个价钱值了。以后我要好生调教你,来日成了歌舞坊的头牌,我还愁不客似云来财源滚滚吗?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小梅。”彼时的我饿得头晕目眩,一手一个热腾腾的包子狼吞虎 咽地啃完,抬头问她:“姑姑,还有吗?” “不错不错。”花姑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满意道:“从此以后,你的花名便叫小梅。只要你乖乖听话,日后吃香的喝辣的都不在话下。” 花姑平日里待我很好,她亲自教我琴棋书画、抚筝唱曲。而我终也是不曾辜负她的期望,二八年华时凭一曲《花弄影》名动京城。自此,千金难买小梅调。我成为京城公子哥们热烈追捧的神秘佳人。我每日只弹一首曲子,若是没赶上时候,纵使出再高的价也休想见我一面。 我不解地问花姑:“为什么要这样?我若多唱几曲,岂不是可以给歌舞坊赚更多的银子吗?” 她却高深莫测地笑道:“越是求之不得,便越是想一探究竟,而价钱便也抬得越发高,男人都是这样的贱|货。” 这般众星捧月的生活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我遇见裴览。 不过是一身白衣素袍,却依然如明珠般教人挪不开眼。他手执折扇,缓缓步入雅堂,恍若高山远岫的一轮满月,眉宇间的光华不可阻挡。 “小梅姑娘,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他微微一笑,浅浅的梨涡在唇畔绽开。 好歹是在风月场上混饭吃,见过的男人数不胜数。可此时此刻,我的心跳却被眼前这少年偷去一拍,一时间,竟将花姑教我的礼数忘了个一干二净,出神地望着他,讷讷道:“好……公子请坐。” 彼时的我,自然不晓得他的身份,若我晓得他便是太子殿下,我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日日只为他弹曲。 花姑说,这世上有两种男人碰不得,其一是有妻室的男人,其二,便是高门望族,尤其是皇族的男人。而裴览,偏偏两者兼有。 他不仅是皇族的男人,更是当朝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他的正妃是当朝丞相与长公主的嫡女,出生显赫高贵,堪堪是我这般低贱的歌妓仰断了脖子都望不到的高度。 *** 我是他的劫数,亦或者他是我的劫数,却早就说不清了。 世人皆道太子殿下乃文曲星转世,五岁赋诗,七岁属文,十岁便在九龙宝殿之上舌战群臣。皇上对他隆恩圣宠,百官对他心悦诚服,百姓对他交口称赞……如若没有认识我,他的人生将是何其辉煌、何其顺畅。 那日,我亲手冲泡了一壶好茶,是他最爱的西湖雨前龙井。复将琴弦一一调试,我想让他听到世上最悦耳清越的曲调。可这次却他将 我拉到客座,轻握我的手,笑道:“梅儿,今日让我为你弹奏一曲。”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一曲《凤求凰》,天下无双。 曲罢,裴览张开双臂将我搂在怀里,微微扎人的下巴在我额间摩挲:“梅儿,嫁给我,好不好?” 为了这句话,裴览在九龙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皇上雷霆震怒,气得当场昏迷。文武百官、宗室皇族群起反对,甚至有人以太子耽于女色为由,上书皇上要求废立太子。民间更是流言四起,道是太子殿下中了妖女的蛊惑,欲至江山社稷于不顾。一传十十传百,我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妖魔化。 裴览究竟做了什么我终究是不得而知,横竖最后他八抬大轿将我风风光光地娶进了门。那一日,花姑亲自为我穿上凤冠霞帔,哭得像个泪人:“小梅,若是过得不舒坦就回歌舞坊来,姑姑这里永远为你留一间房。” 我生性淡泊,从不爱与人争名夺利。我总以为,只要我本分低调的做人,总有一天我定能在东宫站稳脚跟。 可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那日,太子妃凄切尖锐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般在我耳畔炸开,她说:“览哥哥,你为什么要娶那个贱|人,说什么真心相爱,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了我,你不就是为了那本名册么?她就是梅贤的孙女,对不对?你……” 裴览急急打断她:“你如何知道名册的事?”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是我出门的方式不对,否则我怎么会听到这种荒谬的对话?好在我天生善于粉饰太平,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红烛摇曳,洞房花烛。 交杯酒尚未来得及咽下肚,忽然有人破门而出,一路跌撞滚爬至裴览跟前,哭诉道:“太子殿下,太子妃不知何故动了胎气,好、好像……小产了!” 手中的酒杯骤然落地,滴溜溜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裴览只字未提,甚至不曾来得及转头看我一眼,便急匆匆地随那人离去。我兀自坐在塌边,愣愣地望着他清峭出尘的背影淹没在无边夜色之中,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我想,他一定也很爱他的太子妃。红烛泣泪,我却只能将眼泪往肚里吞。 破晓时分,我仍然没有等来裴览,却等来了一纸诏书——贱妇玉氏妄图以巫蛊术谋害太子妃,心如蛇蝎,阴狠歹毒,其罪本当凌迟。然,太子妃亲自为其说情,复念其初犯,姑且饶其性命。宜当庭重杖 一百,以儆效尤。倘若再犯,绝不姑息。 我根本没有任何分辨的机会,当即便被两个太监拖到庭院里行刑。我原以为裴览会出手阻止,最不济也该替我求情。可他却抱着那位我素未谋面的太子妃静立在一旁,生生看我受下这一百廷杖。太子妃居高临下地欣赏我的狼狈,美艳而倨傲的面庞上隐有一丝怨毒的笑意。 或许裴览的眼底曾有隐忍痛苦之色,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我再也无力探究。直至我昏死过去,裴览都不曾说一个字,他只是平静淡然地将我望着。 哀莫大于心死,连心都死了,皮肉之苦又算的了什么。 后来安安告诉我,他们在我的陪嫁之物中翻出了一个写着太子妃生辰八字的娃娃,一根细长的银针不偏不倚地扎在娃娃的小腹上。 我百口莫辩,即便是辩,也不知该向谁辩,谁又能听我信我。 我醒过来后,太子妃曾来探望过我。她裹着华贵的狐皮裘衣,玉手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脸颊,笑意盈盈道:“果真是一条贱命。若换做旁的人,只怕五十杖便足以夺其性命,你却能抗下一百杖。早知便向皇上要两百杖了。” *** “梅儿,对不起……”裴览俯身抱住我,低哑的声音中透出浓浓的歉疚与疼惜,道:“明日蜀地之行,我会暗中派人保护你的。我向你保证,待你回来时,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湿热的气息柔缓地在耳际喷洒,我伸手轻轻触碰他的眼睛,这双眼睛原本是极灵气极好看的,如今却像是蒙尘的珠宝一般光芒不在。 “裴郎……”喉头干涩难当,勉强唤出一声便立即咳得心肺具痛。 裴览忙不迭取来一杯水喂我喝,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脑袋,从这个角度,我正好可以望见他眼中泛起的那抹暗淡不明的水色。 我舒了口气,强忍住胸腔之中的咳意,道:“咳咳……我一个人去就好,莫要、莫要让你为难……” 那巫医说,非要让施术之人以三跪九叩之礼上山求得灵符水,太子妃所中的巫蛊之术才能完全化解,否则便是终生再难孕育胎儿。 其实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将将受杖不过七日,偏偏这山又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蜀地青城山。我想,我大概是有去无回了。 然,我却本也不打算回来。那太子妃根本就没中蛊术,何须我当真去求什么符水。 我不 属于这里,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只是其中一段小小的插曲,渺小卑微得可以忽略不计。我走了以后,他们照样郎有情妾有意,白首同心永不分离。 三月初的春风依旧寒意逼人。我强撑着身子爬上马车,安安不停地哭,她抓着我的手,反反复复说:“娘娘,你不要去,不要去……” 我安抚地笑笑:“没事,我去去就回,不过几天的功夫。你替我照顾好……裴郎……” 裴郎。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他。 裴览没有来为我送行,听说是太子妃又病倒了。我也不怨,我不想带着对他的怨恨离去,至少我跟他在一起时,是真实地快乐着的。 有这回忆,便够了。至少,我可以抱着我们之间的回忆,一个人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新坑开张鸟!!! 求支持,求评论,求撒花,求卷发~~~~(>_<)~~~~ 霸王我的都是磨、人、的、小、妖、精!!! 前篇讲述的是女主的一段过去,新的故事下章展开:) 所以,这才不是虐有木有!虐什么的,都是幻觉有木有!! 本文继续走轻松温暖路线,虐什么的,绝对看不到有木有! 《夫君不要脸》正在填坑,请多多支持o(n_n)o~ ☆、第一章(修+补齐) 近来,我甚是苦恼。 其原因倒也简单,因为我失忆了。 四月的青城山,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有清风拂面,我抬头仰望澄净的天空,心下浮起一阵淡淡的明媚忧伤。 失忆这回事,从前只在话本上读过,如今它竟如假包换地发生在我身上,这却教我委实惆怅得紧。这么狗血的病,真真是个情何以堪。 *** 那日,我自混沌之中慢慢转醒,只觉浑身上下如被人千刀万剐一般,半分都动弹不得,便是挪动一下小手指,都能带起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以为,我已然归西了。 可我为什么会归西、何人送我归西,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我眨了眨眼睛,并不曾见到传说中牛头马面、十殿阎罗,却只望见六个光溜溜的脑袋将我团团围住。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醒了。”说话的这个脑袋略有些长,乍眼看去,竟格外像……葫芦? “师父好生厉害,他说女施主今日一定会醒,果然这就醒了。” 另一个胖乎乎的团子头捂嘴嗤笑道:“女施主长得真漂亮,都摔成这样了,还是水汪汪白嫩嫩的……” 葫芦脑袋亮出胳膊肘捅了捅他,嗔道:“啊呸,色心不改的淫|棍,你看你哪里有出家人的样子。” 团子头一愣,忙低头道:“善了个哉的,罪过罪过。” 我莫名其妙地将他们望了半晌,操着沙哑的嗓子开口:“我是谁?” 六个脑袋皆皆愣了一下。 我又问:“那你们是谁?” “……女施主该不会摔傻了吧?”团子头压低声音问那葫芦脑袋,小而聚光的眼里似有悲悯之意。 “阿弥陀佛,我看她是失忆了。” “难怪呢,师父说她的脑袋被人用东西狠狠敲过。” 我遂恍然,原来我失忆了。 这间禅寺位于青城山腰,真真是寺院中的奇葩,只因它有个霸气侧漏的名字——大雷音寺。这便好比瘸子自称铁拐李,猴子自称孙大圣。 全寺上下共有七个和尚,除了我所见到的这六个脑袋,还有他们口中那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师父”——希音圣僧。 据团子头说,那日他随希音下山购物,无意间在杂草丛中拾到了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我。虽不知是 人是鬼,但本着我佛慈悲的心,他们二人合力将我抬回山寺救治。由于当时我的形容过于狰狞骇人,硬生生地将团子头吓得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嗳,忘记说了,团子头法号戒色,在六人之中排行老二。行一便是葫芦脑袋,人称戒酒大师。其余四人长得太过路人甲,加之如今我的脑子甚是不好使,这便忽略不计了。 算算日子,我醒来约莫也有七八日的光景,慢慢地下地活动已然不是十分困难了,却始终不曾见到我的救命恩人,那传说中的希音圣僧。 他的医术之了得,堪称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凭一双回春妙手,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将我从鬼门关前拉回人间。我想,便是皇宫大内的太医也未必有这等本事。想来“高手都在民间”这话确是有几分道理的。 我浑身上下大小伤痕数不胜数,最严重的当属背部的棍伤,堪堪是每一寸肌肤都如同在烈火上灼烤那般,摸不得碰不得。寺中所储备的药草悉数被我用尽,希音圣僧遂亲自外出替我采药,须得再过几日方才能回来。 我心中暗道,这希音慈悲为怀,定然是个慈祥和蔼的得道高僧。 戒色如开天眼般一眼看破我的心思,遂摇了摇他的团子头:“女施主想错了,我家师父今年二十有五,玉树临风、丰神俊朗、风姿出尘……才不是老头子。” 原来是圣僧出少年! 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正欲张口说话时,不期然低头望见自己身上干净整洁的布袍,心下微微一怔,吞了口口水,问:“我这身衣服是谁换的?” 有人回道:“是师父换的。” 我不由惊悚地倒抽一口凉气,真真是连话都说不稳妥了:“这这这这出、出家人,不是、不是禁禁禁女色的么……” 虽说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黄花闺女,然,“男女有别”自古以来便是社会基本道德之一。纵然对方是个出家人,可就这般被他看光,我这心里到底还是有点…… 呃…… 葫芦脑袋一本正经地念了声佛,告诉我:“师父说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女色什么的都是浮云。” 我:…… *** 说也奇怪,这大雷音寺的匾额分明高高悬挂在寺门之外,却从不见这六个脑袋诵经念佛,偶尔有前来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他们才会装模作样地念一声阿弥陀佛。 卧病在床的日子格外无趣且 寂寞。伤势稍有好转,我便迫不及待地下地四处活动。虽说如今这一瘸一拐的模样委实有些狼狈,好在脑袋们甚是勤快,洗衣的洗衣、煮饭的煮饭、扫洒的扫洒,一时半会倒也没人留意到我。 且说这日,我在寺院里随机游走。 山寺虽然不大,却布置得清净雅致,竹篁清幽、古木参天,处处透出不可言喻的禅机。然,教人诧异的却是寺门前、竹舍旁那几树妖娆盛开的桃花。团团簇簇,若片片粉色的云霞,清丽绝尘。 我的眼皮抽了抽,佛门之内种桃花,这是什么意思? 途经伙房时,无意间听到戒酒与人说起这么个茬——当人的大脑处于缺氧状态并且超过一定时限时,或许可以唤起那部分丢失的记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或许,这是我找回记忆的绝妙方法。至于究竟如何缺氧,我想来想去,当属跳下水去憋气最为便利。 水澄天净,倒影潺潺。我盘腿坐在寺旁的河边,扶额沉思。 我不习水性,若是待会儿我跳下去后,直接呛水溺毙,或者憋气时一口气噎在胸口未提上来便驾鹤西去,可如何是好呢? 虽然我不记得自己年方几何,但审美素质和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我俯身望那水中倒影,却分明是个俏丽秀婉的少女,约莫十七八的模样。再说,我这条命是希音圣僧捡回的,若就这么去了,一来太过委屈,二来岂非白白浪费圣僧一番苦心? 然,转念一想,也罢…… 眼下,我全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乡何方,为何失忆,若是叫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后辈子,那还不如早早投胎,重新活过。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我打定主意,遂起身哼哧哼哧做了一番热身运动,便憋足一口气跳下水去。 然则,千算万算,我却独独没有算到一点——我他娘之腿抽筋了! 我顿觉有些伤感,不禁心中悲叹,果然我的人品还是太差吗? 冰凉的河水顿时充斥了我的眼耳口鼻,激得我浑身的伤口疼痛难当。脑中“嗡”的一响,旋即便意识全无,唯感左腿抽疼得厉害,如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的腿死死拖拽。我用尽全力扑腾啊扑腾,无奈身子却一直往下沉,好像要沉向那无边无尽的深渊。 我绝望地想,这回,真的要归西了…… 意识迷蒙之际,我仿佛听到“噗通”一声闷响,无数星星点点的水珠子在 身周飘散。 只觉腰间骤然一紧,下一刻,双唇被那温凉柔软的物什所覆盖,一口气自那人口中渡来,绵长而柔缓,教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 神智外出遨游了一遭又回到体内,我顿觉灵台清明,不由缓缓睁开双眼。 嗳,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眼睛,恍若漫天星斗悉数溶于其中,便是东海夜明珠在他面前也是要失去颜色的。 奇怪,好生奇怪,我为何我觉得这双眼睛如此熟悉?恍若朝夕相对,而后阔别良久,今日再度重逢。 那人忽的加重了臂上的力道,我的身子完完全全与他贴在一起。莫名的酥|麻之感如春风吹拂,瞬间袭遍全身。那双眼眸如有勾魂摄魄的魅力,须臾,我将疼痛与挣扎统统抛诸脑后,只是一瞬不瞬地将他望着,跟随他的气息慢慢调整呼吸。 四周万籁俱寂,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只是眨眼的功夫,兴许有半晌那么长久。那人抱紧我猛地浮出水面,复将我妥妥帖帖地放回岸上。我一个激灵倏然回过神,如释重负地大口喘气,连连咳了几声,道:“多、多谢壮士搭救!” 羊脂发束绾起墨玉般的乌发,余下几缕湿淋淋地披在肩头。他着一袭青衣,洒然而立,堪堪比江南紫竹愈加挺拔颀秀。剑眉斜飞入鬓,狭长的凤目似挑非挑,绛色薄唇略略勾起。晶莹的水珠自他白玉般的面庞上滚落,竟给人一种类似于“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曼妙感觉。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天下竟有如此这般翩翩佳公子!即便浑身潮湿甚是狼狈,然,举手投足之间,那股清峭出尘的气度却分毫未减。 含笑的视线在我身上打了个圈,面上闪过几分了然之色,“果真是你……” 嗳? “壮士认得我?”我奇道。 那人自岸边的竹篓中取出一块干净帕子递与我,道:“姑娘,生命诚可贵,下次切莫再做自寻短见的傻事了。” 我讷讷地接过帕子,辩解道:“壮士误会了,我并没有想自寻短见,我只是在寻找记忆。” 他不慌不忙地拭去额角的水珠,饶有兴致道:“寻找记忆?”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道:“近来,小女子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甚是苦恼。今日听人说起,大脑缺氧时或许可以恢复记忆,这便前来一试。不曾想下水过猛,腿抽筋了,多亏壮士出手……相助。”说完这话,我忽觉 面颊微微发烫,又抬眸偷望他一眼,心口跳如擂鼓。 方才那一吻,虽说是为了救我而渡气,可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众:啊呸!圣僧说了都是浮云)。若要说他轻薄于我仿佛也不大妥当,看他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我怎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占了便宜…… 正当我这心思百转千回之际,却听他玄妙道:“姑娘言重了,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其实,人生在世不过白云苍狗,一切有如梦幻泡影,镜花水月,诸般皆是幻象、皆是浮云。姑娘何必对于过去之事耿耿于怀?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呆了呆,旋即茅塞顿开道:“壮士言之有理,从前是我狭隘了。” 等下,出、出家人?! 当时我就震惊了:“壮士,你你你方才说,你是出、出家人?” 团子头的嚎叫声远远传来:“师父找到女施主了!快看,他们在那边!师父!” 他微眯凤眸,立掌念了声佛,似笑非笑道:“贫僧不才,正是大雷音寺主持,法号希音。” 作者有话要说:菇凉们,补齐啦~~ 一直不知道如何给圣僧定位,所以他这个出场我修了好久,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不知道菇凉们喜不喜欢这个妖僧~(≧▽≦)/~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真心觉得这句话格外适合小梅~~ 告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啊~~ 送上一张美图,祝菇凉们桃花朵朵开(^o^)/~ ☆、第二章 “希、希音圣僧……”我已然惊得目瞪口呆。 “正是。”他不急不慢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可他…… 我吞了口口水,这厮生得如斯好皮相,若是放在民间,不知会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这般青年才俊竟早早看破红尘皈依我佛,真真是个暴殄天物。 话说回来,为何满寺皆是光溜溜的脑袋,独独他一人乌发如墨?难不成因为他是主持圣僧,这才有特殊待遇的吗?大家都是和尚,圣僧就不用剃度了吗?我略略脑补了一下他剃度以后光溜溜的脑袋,一时颇为纠结。 不待我回过神,希音便将湿淋淋的我横抱起来,在一群脑袋的大呼小叫声之中踏进大雷音寺的大门。 我勾着他的脖子,从这个角度将将能望到他玉琢般的侧面。春晖洒落,那股莫名的熟悉之感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一时间,胸口突突跳得厉害。 莫不是……我从前见过他? “我脸上可是长了什么东西?”希音睨我一眼,淡笑道:“姑娘为何一直盯着我瞧?” “没、没有。”我心慌意乱地垂下脑袋,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眸。 他将我端端正正地放在房中的竹藤椅上,道:“你在冷水中浸泡许久,眼下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千万不能着凉。热水已经备好,你赶紧洗漱一下。” 我犹自沉浸在方才的怔忡之中,呆呆地抬起头将他望着,良久不得言语。 “有什么问题吗?”他挑眉笑睨我。 我呆了呆,立马调整面部表情,正色道:“没有。” “我稍后过来替你诊脉。”丢下这句话,他便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滋味万千。然,转念一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貌有相似并不奇怪,或许从从前见过与他想象之人,如今失忆了便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嗳,是我多想了。 *** 泡在热水里,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浑身上下的伤口皆是针扎火燎般疼得厉害。我一边龇牙咧嘴地倒抽着冷气,一边在心底骂了声娘——这个澡洗得未免也太过艰难困苦了。 一切收拾停当,我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袍,推门而出。 希音手提竹箱,正月白风清地静立在小院中。有风轻送,桃花纷纷而落,若漫天花雨款款而落,花瓣肆意点缀在他的肩头。薄唇微抿似勾非 勾,眉梢入鬓似挑非挑,也不知是人入画还是画描人。 这人明明长了一张招桃花的脸,却偏要来当圣僧……他是想逆天吗? 我一时怔忡,手扶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有一副不可言喻的高贵娴雅之气。 “过来。”他招了招手,旋即一撩衣袍,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我甚是听话地点了点头,这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慢吞吞地坐他对面坐定。 希音取出一个食盒推到我面前,道:“来,先把这姜汤喝下,祛寒。” 热气腾腾的姜汤携来一股辛辣呛鼻的气味,我委实不喜这味道,胃里不禁有些波涛汹涌。我踯躅一瞬,遂大义凌然地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一时间,如有一道烈火从嘴里一路燃烧到腹中。 谁料,这厢我灌得太猛,喉头一个咯噔便呛得连连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恨不得连心肝脾胆一齐咳出来方才爽快。 那双凤眸之中漾出几分笑意,希音甚是贴心地替我顺了顺气,道:“慢点喝。” 我一边抹泪,一边勉强道:“多、多谢圣僧……” “姑娘不必言谢,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语毕,他复从那竹箱中取出一些瓶瓶罐罐和一个精致的小布包,道:“请姑娘转过身将上衣褪去,我好为你上药。” 我的眼皮抽了抽,似有一把火从耳根后燎起,一路将我的面颊都烧得红红火火的。“这、这……难道寺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女性吗?”纵然是对方是和尚,到底也是个男人…… “没有。”希音答得风轻云淡。 这……我残念地僵在原地,一手来回磨蹭自己的衣衫,喉头如被堵住似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谓医者父母心,姑娘不若将我想做你的父亲或是兄长。况,出家人四大皆空,入目之物不过幻相,是以姑娘无需介怀,还是治伤要紧,毕竟那河水并不十分干净,若是伤口感染,恐怕会引起并发症,届时便麻烦了。”顿了顿,他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若姑娘实在不愿由我来上药,我可以吩咐戒色戒酒他们来做。” 我噎了噎,眼前浮现起葫芦脑袋和团子头的脸,忙不迭摇了头。再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遂默默地转过身去,默默地解开衣扣,默默地将衣衫褪下。 春日虽暖,这般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仍觉有些微凉。清凉舒爽的药膏随着希音温暖的指尖在我的背上缓缓化开 。微妙而亲昵的触感,堪堪叫我耳后根的温度又升高几分。 桃花翩翩洒落,恰好落在我的手背上。背后,似有一声轻笑遂风飘过耳际,却是轻若烟云,分不清是真是假。 我仰起头,望着桃花被风吹落了一瓣又一瓣,直到脖子微微发僵,这才听见他说:“请姑娘将身子稍稍侧过来些,你前胸还有刀伤。” 当时我就僵住了。半晌,说:“圣僧,这个我自己可以……” 希音微微一怔,旋即将药瓶递给我,叮嘱了几句药膏的用法。我松了口气,利索地将衣衫穿好,复连连道谢:“圣僧心怀苍生,仁慈大义,非但救人于危难之中,还救人于溺水之中,还连自己的清白,额……总之,小女子佩服佩服!”语毕,我哈哈干笑了几声。 希音抬手拂去衣襟上的桃花花瓣,那神情,淡定得不能再淡定了。“姑娘言重。圣僧,不过是一种职业。” 职业…… 我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噎了半晌,问道:“那戒酒戒色他们呢?” “他们也是以此谋生。” 他这般回答,终于教我寻到机会一吐心中的疑惑,“那为何他们一个个皆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却不见圣僧剃度?” “出家人四大皆空,何必这么在乎外貌皮相?无论是否剃度,都改变不了我是圣僧这个事实。”希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又噎了半晌,将将打算张口,却听他又补上一句:“有朝一日他们成为‘圣僧’,自然也可以不用剃度。” 我不解:“出家人不在乎皮相、不在乎……女色,那要戒律清规还有何用?” “只要心中有佛,何必拘泥于戒律清规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他一脸风轻云淡的神色,道:“阿弥陀佛,那也是浮云……” *** 一排银针密密地扎在我的手臂上,我望着伤痕累累的肌肤,顿觉心中沉甸甸的。 “圣僧,你可以跟我说说捡到我那日的情形吗?为什么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我耷拉着脑袋,闷闷地伏在石桌上。 倘若我有家人,我这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定会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我的下落。倘若我有仇家,有朝一日他们发现我的行踪,上这大雷音寺来寻仇,岂非连累了希音圣僧和六个脑袋? “你的背部受过极为严重的棍伤,右小腿轻度骨折,应当是从山上滚下来时磕伤的。当时,你失血过多昏迷 不醒,若非发现得早,只怕华佗在世也难以回天。”希音将剩余的银针收回小包中,眸光深亮地望我,道:“你当真一点儿也想不起从前的事?” 我勉力回想,似有一些片段在脑中一闪而过,不知何故,耳畔忽然响起阵阵嘈杂的声音…… “裴郎,救我,救我……” “待你回来时,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乖乖把名册交出来,大爷我留你全尸……” 支离破碎的面庞在眼前明明灭灭,我想看清楚,却如何都认不得是谁。 太阳穴如被针扎刀剜一般疼得厉害,先前那些声音陡然放大,吵得我心神不宁。莫名的恐惧感如潮水一般瞬间席卷过四肢百骸,我痛苦地捂着耳朵,心急慌忙地摇头。 “小贱人,还敢跟我抢览哥哥,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 “梅家的后人绝不能留……” ……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姑娘,姑娘……”希音一把拉过我的手腕,我如被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抬头撞进他的眼眸之中。那双眸子中闪过很多种情绪,只一瞬的功夫便又归于平静,一如初见那般深邃,似有星斗溶于其中。 他说:“你的后脑被硬物敲打或是撞击过,这才失去部分记忆,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自己。若是你一定要寻找那段记忆,我可以尝试炼制丹药,兴许能将你医好。” 我猜,那段记忆定然是不堪回首的,我伤重至此,只怕也不是用“偶然”二字可以解释的。 沉思良久,二人相对无言,他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我的回答。 我叹了口气,审慎道:“圣僧方才说得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上天要我忘怀那段过往,想必有他的原因,我用力回想只能让自己更加痛苦。” 既来之,则安之。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姑娘乃大彻大悟之人,一切随缘方好。”希音淡淡地笑了笑。那笑真真笑得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时间,连周围缤纷的桃花都失去颜色。 他递来一只玉簪,簪头是一朵傲然绽放的梅花。“我在山下发现姑娘时,姑娘手里紧紧握着这支发簪,在我为你疗伤这段时日里,你始终不曾将它松开,我想它定然对你十分重要。” 梅花簪?我 接过发簪,仔细地将它打量一番……果然有几分眼熟。 “既然姑娘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以后便称姑娘为小梅,可好?” “小梅……”我讷讷地念着这个名字,一时思绪万千。 *** 第二日清早,我洗漱完毕后,照例在寺院中四处闲逛散步。 脑袋们的作息十分规律,卯时起床,辰时用早膳。负责伙房事宜的是葫芦脑袋戒酒,不得不说,他的厨艺当真十分了得。纵然是素食斋菜,他却又本事变换法子烹调,道道菜皆是色香味俱全,真真教人饱享口福。 清晨的阳光透过古木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湿润润的,略带几分香甜的气味。清风拂面,我顿觉心旷神怡,所有烦闷一扫而空,浑身惬意舒爽,仿佛连疼痛都淡了几分。一种想法自心底油然而生——倘若一辈子都在这山寺之中度过,该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小梅姑娘。”有人唤我。 我回头,见希音身披锦澜袈裟缓步走来,柔和的阳光笼罩在他白玉般的面庞上,虽然没有剃度,可一身僧袍穿在他身上却毫无违和之感,反倒处处透出一种禁欲的诱惑…… 真是教人忍不住将他扑倒啊!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圣僧起得真早,这是……要开工了吗?” 他似是愣了一瞬,旋即笑着解释道:“今日四月十五,有香客进寺上香。” 我做恍然大悟状点头,不曾想一眨眼已然四月十五了,果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希音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头上,眸底盈起几分笑意:“这支玉梅簪果真适合你。” 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发簪,心中波澜微动,只是略有几分羞赧地笑了笑。 “圣僧,我听闻青城山乃是道教圣地,从山脚至山顶,大小道观数不胜数,这大雷音寺为何会建造于此?” “和而不同,同为不和,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我愣了愣,心道圣僧这个职业果真不是常人能胜任的,须得满腹经纶满口哲理,怪不得脑袋们只得乖乖剃度。 未待我将他这话里的意思咀嚼透彻,却听他又玄妙道:“一般都是这么解释的。倘若我再这么解释,未免落入俗套。我素来不爱盲目跟风,满山都是道观,我再开道观岂非盲目跟风、毫无特色了吗?如今这青 城山独我一间佛门清净地,岂不妙哉?” 我顿觉头顶有几只乌鸦列队飞过…… “师父!师父!”不用看都知道,这咋咋呼呼的声音定然是那团子头来了。 果不其然,团子头自远处一路狂奔而来,面色竟有几分凝重。见我立在希音身旁,犹疑一瞬,道:“王……呃,她来了。” 希音眸中一紧,旋即波澜不惊地应了声,复对我道:“小梅姑娘,我去开工了,你好生歇息,切莫乱走。”语毕,留下呆若木鸡的我,扬长而去。 ☆、第三章 寺门外,一辆华贵精致的马车停在溪畔,垂落的流苏随风轻轻荡漾。其装饰之奢华,堪堪与四周乡野山水之景色甚不和谐。 四名带刀侍卫将马车团团围住,另有衣饰不凡的丫鬟随侍其后,便是如我这等失忆人士都能一眼,看出来人定然身份显赫、非富即贵! 来人既是豪门大户,要求神拜佛却为何不往相国寺去,反倒来这山间小寺?毕竟相国寺乃是一国国寺,既正规又专业,哪里是这山寨的大雷音寺能比的?况,不难看出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专程赶来。莫不是希音圣僧有何镇寺之宝,骗得世人不远万里赶来参拜? 正当我前思后想之际,只见一名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她抬眸望了望寺门之上的匾额,绝美的脸上浮起几许淡淡的凄切哀伤之色。 我躲在寺门之后看得不亦乐乎,不禁在心底连连惊叹——好个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俏佳人!且不说她肤如凝脂、白皙胜雪,单单那一双秋水剪眸,真真是要教男人心生爱慕、女人心生羞愧的。眼波流转之间,略带三分凄楚,如水含烟,似有万般不可言喻的惆怅与悲伤。 嗳,好生奇怪,她的那双美眸怎的不是常人那般的黑色或琥珀色?我眨了眨眼睛,将她再三打量……蓝瞳?她不是中原人? 那位美人轻轻拢了拢身上所披的狐皮斗篷,纤纤玉手略略一抬,一名领头模样的丫鬟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大雷音寺。 我听到那丫鬟忿忿不平道:“夫人,您明知王爷……咳,主上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为了那小贱人,主上曾三番两次与您翻脸,如今索性连月躲在这山寺里不回去了。好在主上并不知她身中蛊虫之事,否则……” 话未说完,美人蓦然将眼波一横,那丫鬟便怯怯不敢再多说话。 “自始至终我不曾逼迫于她,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美人笑意盈盈道。 丫鬟又道:“不就是个下作的歌妓,哪里比得上夫人对主上痴心一片?” 我在心理默默地将她这话咀嚼了一番,略有些不大苟同,为何歌妓就不能真心爱一个人了呢?好比大雷音寺,虽然它只是个山寨的小破庙,可它也是正正经经供奉着佛祖菩萨的,本质上与相国寺没有任何区别。 “可那小贱人终究是嫁给了裴览,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即便她下落不明、横尸山野,那也该由裴览来为她收尸。早知太子妃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听说她在东宫吃了不 少苦头,横竖也解了我的心头之恨。”美人微微笑道,分明是柔声细语,我却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般,堪堪是从发丝都指尖一起打起寒战。 “奴婢正是担心主上因此而拒绝夫人的请求。” “若论医术造诣,只怕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奶娘于我有养育之恩,她的事便是我的事……纵然裴昀再如何厌恶我,我终究也是他的结发妻子,你说对吗?”美人侧过头,对那丫鬟柔柔一笑,视线正好朝我这个方向扫过来。透过门缝,我将将可以望到她毫无瑕疵的妩媚笑颜。 我心下一惊,以为自己偷窥便要被她发现了,脚下忙不迭朝后退了两步。孰料人品太差,受伤的小腿猛地磕在石柱上,眼前陡然一花,就这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忽觉腰间骤然一紧,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之中。我呜呜了两声,本打算张口说话,这才发现连嘴巴都被人捂住了。 “不要说话……”希音紧绷绷的声音飘进耳际,全身被他束缚,我只得作乖地点头。 希音就这般抱着我隐身在寺门之后,他的双唇无限贴近我的耳垂,湿热的气息如同春火燎原,将我烧得个面红耳赤。 说实话,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圣僧你老是这样抱我,美色当前我当然无所谓,可佛祖他一脸血地看着你啊,你到底置戒律清规于何地……转念一想,他好像说过戒律清规都是浮云之类的话,这便也就罢了。 美人仿佛觉察到了动静,停下脚步转过向这边看来。我不禁有些微微囧然,若我偷窥她被发现,顶多也就斥责几句,并无什么大不了之事。然,若她发现她寄予厚望的一寺主持竟抱着姑娘躲在门后偷窥,这……委实有辱斯文、有辱佛门啊! 恰在此时,葫芦脑袋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那美人跟前,立掌念了声佛,恭声道:“夫人,您来了。” 美人略一点头,道:“近来他可好?” “有劳夫人惦念,主持师父一切安好。”葫芦脑袋的回答甚是官方。 “散心散这么久还不够吗?好歹也是一地之王,总不能弃百姓于不顾。他糊涂,你们这群奴才也不劝着他些。” 葫芦脑袋恭敬道:“主持师父自有主张,我等不敢多嘴。请夫人随贫僧移步大雄宝殿,主持师父稍后便到。”这便将美人领走了。 临走前,她身旁的丫鬟却仍狐疑地朝寺门这 便望了望,大概是没望到什么,便也悻悻地随葫芦脑袋和美人而去了。 直到她们走远,希音这才放开我。我猛然舒了口气,方才大气不敢喘,是以憋闷了许久,此刻边喘气边对希音道:“方才险些跌倒,多亏圣僧出手相助……” 希音一言不发地将我望着,眸光深深沉沉,瞧神色仿佛打算责备我,我略带几分委屈地回望他。然,再一想便觉这倒也无可厚非,如此大的上门生意若被我搅浑了,恐怕全寺上下的脑袋们一个月的口粮也就不翼而飞了。 良久,他似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柔声道:“你没伤到哪里吧?” 我忙不迭地摇头,拍了拍胸口表示我好得很。 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道:“方才,你可曾听到什么?” “八卦而已,我听得云里雾里。”我老实交代。 希音的面上浮起几许如释重负的释然,道:“你回房好生歇息,切莫再到处乱跑。戒色,带小梅回去。”语毕,那团子头又平地冒出,毕恭毕敬地道了声是。我心道这群脑袋怎的来无影去无踪,说来便来毫无含糊。 希音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不知何故,话到唇畔又生生被他咽了下去,终是默默地拂袖而去。 *** 八卦听了一半,委实有些难受。 况,根据我多年的话本阅读经验,就方才美人与她的丫鬟那段对话来看,其中必有一段曲折离奇、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故事。我越想越觉得好奇,不禁又有另外一重思量——或许,从前的我……是一个话本编剧? 大雄宝殿的门虚掩着,几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围在殿外,显然也是在探听八卦。 我清了清嗓子,问:“戒色师父,方才那位美人是谁?” “……一位香客。”团子头虽身手了得,编造谎话的功夫却委实有些不济,连我都瞧得出来。 “喂,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戳了戳团子头肥壮的胳膊,试探道:“她是不是认识主持圣僧?” 团子头像是被人打了琵琶骨一般,连蹦带跳退到离我一丈远之外,方才哆哆嗦嗦道:“贫、贫僧不知。” “不知?嗳,不知正好,我们一起去瞧瞧。”说完,我撒腿就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跑去,团子头本欲将我捉回,奈何他方才跳得太远,而他的胳膊又不够长,这厢他的手将将触碰到我的衣袖,我早已一瘸一拐地奔到殿门口。 他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忙不迭追赶上来。奈何此时,我整个人都趴在了殿门上,他只消轻轻将我碰一下,我整个人便会以扑倒的形态推门进去,瞬间出现在希音和美人的面前。 脑袋们作鸟兽状四散而开,团子头一张脸煞白煞白,伸手想要过来拉我,又担心我一时冲动扑进去。这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面上的表情纠结而扭曲。 “小梅姑娘,不要冲动……”他颤抖着,用口型对我说。 我亦笑眯眯地用口型回答他:“放轻松,我又不是跳崖。” 团子头如吞了苍蝇,登时,面色更难看了。 沉静庄严的殿内,炉烟袅袅。佛祖拈花而笑,淡定地俯视苍生。 希音面向佛祖负手而立,美人弱风扶柳地站在他身旁,不停地用手帕抹泪,真真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希音却好像磐石一般岿然不动,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不解风情啊不解风情。 须臾,只见美人一头扑进希音的怀里,倚在他胸口嘤嘤哭泣。希音推了推她,大概是又推了推,最终委实推不动,这便只好由她去了。 痴心错付啊痴心错付。 美人仰起头,不知对希音说了些什么。希音的身子猛然一颤,似是不敢置信地将她望了望,半晌,终于张口对她说话了。 冤孽啊冤孽。 我看得满心唏嘘,这分明就是一场“郎君是那流水无情,妾身空做了落花有意”的狗血戏码。然,话又说回来,这美人究竟与希音有什么关系呢?看她抱希音抱的那么紧,难不成是从前逍遥红尘时欠下的风流债吗? 不待我仔细品味,忽觉身下一空,眼前的景致便由希音和美人陡然变作蓝天白云。我尚来不及呼喊与挣扎,脑袋们便脚底抹油似的将我扛回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对于许多童鞋提出的“原配问题”,我想作一点说明。 既然大家都猜到,我也就不隐瞒了,美人的确是圣僧的王妃。 于是有亲会说,圣僧既然有原配了,不管怎么样,小梅就是“小三”。 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点解释: 其一,本文采用倒叙手法,从后切入,之前发生的事情要慢慢来说。故事才刚刚开头,到这里两万字还没满,前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如果主角之间的关系真的可以这么简单的来定义的话,那这个故事也 就没有什么阅读趣味了。 所以希望大家稍安勿躁,不要轻易下定论。如果一定要我说明白,那就是剧透了。 但是,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大家,圣僧原本应该娶的人是小梅,非要用“小三”这个词来定义的话,第三章出现的美人才是小三。所以不要再纠结原配问题,因为“原配”根本非原配!关于这一点,后文会有阐述。 其二,毕竟这是古言,在古代三妻四妾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认真追究起来,小三小四小五都可以有。再者说,很多亲多都猜到圣僧是王爷,皇室不比普通人家,那就更不能一棍子打死了。 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圣僧当然不可能三妻四妾,他绝对一心一意对待小梅。 另祝大家阅读愉快,谢谢。 ☆、第四章(修) 冷。 冰冷彻骨的寒意如鬼魅般无孔不入,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四肢百骸之中肆虐不息。 凛冽的西风吹乱了漫天大雪,打落在身上生疼生疼。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街上行人莫不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 我蜷缩在街边的角落里,褴褛破旧的衣衫不足以蔽体,呼啸的寒风如同利刀般凌迟着我每一寸肌肤。 至于饥饿,我早已习惯。从家里逃出来时所带的馒头早已吃完,委实饿得难受,我便捧起积雪慢慢舔食,这亦是我唯一能接触到的“食物”。一口下去,便能带起浑身遏制不住的颤抖。 我搓了搓冻得麻木的脸颊,勉力哈出一口热气,却在瞬间被狂风吹散。 “臭乞丐,滚开!”不知谁踢了我一脚。一阵钝痛自腰间弥漫开来,如狂风暴雨般席卷全身。 我沉沉地跌落在雪地里,身子不停地打颤,手里却仍死死攥着玉梅簪。 ——养母说,只要我好生拿着这支发簪,有朝一日便能找到亲生爹娘。 那些人连日追赶逼迫我,不正是为了抢夺这支发簪吗?我并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名册”是何物,我只知道,便是死我也要找到我的亲生爹娘。 脑袋昏昏沉沉,景物明明灭灭,天地在眼前旋转不息。我已然冻得连打寒战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刺骨的寒冷也唤不回我涣散的神智。我好累,我不再逃了,我想睡。 将将我欲闭上眼,一只手蓦然出现。 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修长白皙,玉骨奇秀。 我痴痴地将那手望着,仿佛身受蛊惑般艰难地抬起头,忽的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那眼眸深亮灼灼,灵气逼人,若有星斗溶于其间。 “小妹妹,你还好吗?”连声音都是这般醉人。 我眨了眨眼睛,如此美好的人是长得什么模样? 然而不知为何,我看他的脸永远都好像隔了一层水雾那般,镜花水月,看不分明。 来不及多想,我便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去…… *** 午夜梦回,我倏然惊醒,冷汗涔涔,堪堪将一身中衣全部濡湿。 我讷讷地坐在床上,一手紧紧攥住棉被,如被人当头棒喝一般良久回不过神来。 这梦魇委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然,却又是那般真实而熟悉。梦里的种种,寒冷、饥 饿、疼痛、战栗,甚至连那般无助与绝望的情绪,我皆感受得真真切切。 我抚了抚胸口,隐隐感觉这个梦定然与我的过去有莫大的关系。 那个男人是谁? 我深深吸气,竭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努力回忆梦境之中的每一个细节。 雍容华贵的裘衣、修长如玉的手指、灿若明珠的眼眸、似有若无的笑意、低沉优雅的声音……他的一切都是这般丰盈而灵动,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唇畔那抹清浅的笑意。刹那间,那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再次袭上心头,似惊涛拍岸那般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房。 我闭上眼,静下心让那梦境在脑海中重现。可不论我如何努力,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庞。每当我以为自己可以窥得他的真面目时,总有一缕淡淡的烟雾笼罩而来,如偷云漏明月,教我如何都看不分明,触目所及,唯模糊的轮廓而已。 这般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妙感觉堪堪如猫爪一般在我心中抓挠不息,越是无法窥见,我的好奇心便越加浓重。 是谁?在我满身狼狈、奄奄一息之时,将我从雪地中救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心中思绪万千,真真是个剪不断理还乱。我颇有些沮丧地叹息,躺□来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身,趁更深人静时外出透气散心,以此排遣心中的烦闷。 今夜天气明媚,遥望中天月色皎洁,清亮的流光洒向人间大地,亦将这间院子照得通透澄净。春夜微凉,山中万籁俱寂,耳畔有不知名的虫儿唧唧鸣叫。夜色静谧如水,一时间倒叫我的心神安宁下来。 院门外,桃花团团簇簇,依旧妖娆盛开。 树下有一人娴雅而坐,悠然品茗,晚风吹动起他衣袂翩然。我微微一怔,不曾想竟能在此遇见希音。他望见我便轻轻勾起唇角,俊美的面庞笼罩在月光下,恍若瑶台醉仙。 我在他面前坐定,他另取一只茶盅为我斟上一杯清茶。我端起茶盅小呷一口,茶韵清醇,一时齿颊留香,我不由赞道:“江南碧螺春,产自姑苏洞庭山,浇灌太湖之水而长成。”语毕,我自己都禁不住诧异——我竟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茶的品种由来! 难不成……我失忆之前其实是个采茶女? “小梅姑娘也是爱茶之人。”希音娓娓道,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并非询问,好似对我甚是了解。 我放下茶盅,笑道:“也许是吧,不过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只是 单纯觉得这茶好喝而已。深更半夜,圣僧怎会有如此雅兴独自出来品茶?” “夜不能寐,这便出来透透气。”语毕,含笑的凤眸似挑非挑,望我道:“姑娘为何不睡?” 我叹了口气,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中之人兴许与我的过去有关。可我想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想出来。”说话时,视线无意落到他那轻叩石桌的手指——清辉照耀,指尖温润修长,堪比羊脂白玉更加曼妙。 忽的,我心下一刺。 “哦?你梦见了什么?”他说得风轻云淡,眉宇间却隐约有几许仓皇失措一闪而过。 我道:“我梦见自己满身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有个男人将我救起,我试图看清他的面貌,却总是不能成功。” 希音垂眸,一言不发地盯着茶盅。明媚的月色下,本就平静无澜的面庞显得愈发深沉。半晌,他的声音似穿越千年而来:“小梅姑娘不是说愿意抛却过往吗?为何现在又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一手撑起下巴怅然道:“对于过去种种,我并无非知道不可的念头。圣僧说的没错,一切随缘。我也确然打算顺其自然,能想得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强求不得。可这段时日,每当我看见一些场景,抑或者梦见什么人什么事,总会觉得格外熟悉,熟悉到不可思议。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希音静默良久,目光灼灼地凝望我,清亮的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不待我细细探究,一切便又归于平静。 “其实,能够忘却过往未必是一件坏事。倘若那段回忆惨不忍睹,甚至满是淋漓鲜血,要记起它便要承受扯血带肉的伤痛,这种过往,你愿意要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道:“不要,我现在活得很快活,何必非要与自己为难。”那段过往带给我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午夜的梦靥,我素来安于天命、随遇而安,上天既然安排我流落到这山寺之中,或许是借此机会给予我另一次新生,我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希音尔雅一笑,抬头仰望漫天繁星,意味深长道:“如若可以,我也想割舍过往,重新开始。”说完,他复低头笑睨我一眼,问道:“小梅,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这是真心话。 “你可愿意一辈子呆在这里?” 青山古寺,晨钟暮鼓,还有桃花朵朵、美男当前,何乐不为?我思量一瞬,道:“愿意是愿意,可我到底是一介女流, 你这佛门清静之地恐怕……” “我是主持,我的地盘听我的。” 我:…… 不待我回神,却听他又道:“过两日我要下山一趟,你切莫像今日这般四处乱跑,乖乖呆在寺里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我噎了噎,嘴硬道:“我、我才没有四处乱跑……”我不过是恰巧路过,恰巧听了个墙角罢了…… “没有?”圣僧拖出一个骚包尾音,摆明是不信我说的话。 我立马挺直腰杆,坚定道:“没有,我的活动范围从未超出这大雷音寺。不过……”我稍作斟酌,心道横竖听八卦一事已然被他发现,倒不如打破砂锅问个明白,遂问:“圣僧啊圣僧,你说那位美人……呃,女施主是不是、是不是喜……那个喜……” 喜欢你…… 嗳,最后这三个字分明到了唇畔,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是什么?”这厮又来明知故问。 圣僧,出家人不能这样,佛祖他在看你! 我残念地杵在原地,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半晌,我说:“我看她抱着你哭什么的……” “哦……你在说这件事。”希音做出恍然大悟状,眸中笑意却再深三分。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全然不懂他这样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瞧是为哪般。 “可、可不就是……”我垂下脑袋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子都被他瞧红了,声音已然低如蚊蚋。 二人相对而坐,皆是静默不语。空气中好像有一丝异样的情愫在悄然蔓延。 “她,有求于我罢了。”他淡淡道。 我脱口而出:“那你打算帮她吗?”这话说完我便心生悔意,是不是问的有点太多了,好像从探听八卦升级成为挖掘隐私了。 “你想我帮她吗?”他反问我。 “不想。”我太诚实了。 希音饶有兴致地把玩茶盅,“为什么?” 我说:“我觉得她不是个好姑娘。” 希音微微一愣,旋即竟朗声大笑起来。笑声落落疏朗,一时落得清辉满怀。 我不明所以地将他望着,讷讷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道:“小梅,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第五章(补齐) 自那夜之后,我有两日未曾见到希音,也不知他究竟在忙活什么。脑袋们对此亦是讳莫如深,不管问的哪个,所得到的答案皆是如出一辙——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去了。 闭关,这便是一件颇为玄妙的事情。倘若是一般的和尚,闭关必然是研究佛经、参透佛理,悟得佛法精妙,可希音……虽说他以圣僧自居,却显然不打算在这方面有多么高深的造诣,因此闭关礼佛确然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如此,他这般闭门谢客却又是为了哪般? *** 且说这日午后,我百无聊赖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日晴好,桃花胜放,我怡然自得地倚在竹椅上闭目假寐,有清风拂面,浑身上下满是说不出的惬意之感。 不得不说,希音的医术真真是高明,称他妙手回春亦不为过。这段时日以来,我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非但走路渐渐利索起来,就连原本最是害怕的洗沐也变得不再那么痛苦。 “小梅施主,该吃药了。”团子头将一碗热腾腾的药汁端来,恭敬地呈在我面前。 说也奇怪,希音自己整日不见人影,却吩咐团子头寸步不离地陪伴在我左右。除去每日如厕沐浴,其余时候,只要我抬头四顾,总能在一丈之内发现这厮的身影。便是晚上睡觉,他亦兢兢业业地守在我的房门口,生怕一个闪失我便会消失不见。 嗳,这却委实教我有些惆怅,我性本爱自由,这般每日每夜被他盯着,就好像多了一只小尾巴,堪堪是既别扭又烦闷。 况,几日以来,我已将这大雷音寺前前后后、角角落落转了不下十遍,便是伙房里的灶头朝着什么方位、院子里每株桃花都有几枝树干我都已然一清二楚。 倘若再这般天天蹲在院中晒太阳,只怕我便不是开出桃花,而是长出蘑菇了。 我眯着眼将他望了望,接过那药碗却迟迟没有饮下,问他道:“今日圣僧还没出关吗?” 他笑眯眯道:“贫僧不知。” 啊呸!我在心中默默地咒骂他一句,你不知谁知! “哎哟哟……”蓦地,我捂住胸口作痛苦状道:“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胸口好疼……戒色师父,快叫圣僧过来瞧瞧!” 团子头立掌念了声佛,淡定地从襟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道:“师父说了,若是小梅施主胸口不适,便将此药服下。” 我抽了抽嘴角,悻悻地接过 那药瓶…… 思量再三,我决定采取迂回战术,遂对他招了招手,套近乎道:“戒色师父,过来坐。” 团子头一哆嗦,似乎不太习惯我这忽如其来的热情,瞬间便僵立在原地,干笑道:“不不不用,贫僧站、站着就好。” 我又作沉吟状:“戒色师父啊,你说圣僧他……出家之前,是不是欠下了一笔桃花债什么的?” 团子头面上福肉一抖,在这风和日丽的天气下,竟生生滴出几滴汗水:“贫、贫僧不知。” 我站起来,缓步走近他:“是不是前几天来的那位女施主?” 他惊悚地连退三步,“贫僧不知……” “不知?不知就是是咯?” “贫、贫僧真的不知!” “她喜欢圣僧,但是圣僧不喜欢她,对不对?” 团子头:…… 我再上前几步,他边颤抖边步步后退,直到被我逼至墙角,退无可退。我一瞪眼一咬牙,龇嘴笑道:“那他喜欢谁?” 团子头被我吓得面无人色,砰的一声跌坐在地,此刻已是满头大汗。他惊慌失措地拭去汗睡,口中反复念叨:“罪过啊罪过,贫僧不知,贫僧不知……”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时机已到,我忽然捂住肚子蹙眉道:“哎哟喂,好像肚子有些不太舒服……戒色师父,人有三急,我去去就来!”语毕,脚底抹油便朝院外冲去…… 须臾,大概那团子头终于还了魂,只听一声杀猪似的嚎叫自身后传来:“小梅施主,茅厕不在那边!” *** 腿脚利索了就是好处多多,我一路小跑从大雷音寺后门溜了出去。团子头心急慌忙地冲过来找我,可他哪里还找得到我。我隐身在后门口的石壁后,偷眼望着团子头焦急得团团转,心下油然生出一股罪恶之感,但更多的却是得意与新奇。 我偷偷地跑远了几步,直到确定团子头不会追来,这才渐渐放缓脚步。 蜀山青来蜀山碧。 触目所及,满是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曼妙景致,一时心情大好。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自茂盛的草丛中流淌过,淅沥之声如环佩叮咚而鸣。 山花烂漫无边,煦暖的春风携来淡淡的芬芳。我沿溪而行,一路踏花抚柳、好不痛快,只恨不能击节而歌,一吐心中快意。 不知走了多久,觉得有些疲乏,我便坐在 溪边的大石上小憩。我将裤腿挽起,双脚伸入清凉的溪水之中,几条小鱼游过时,仿佛甚是好奇地停留在我的脚旁,顽皮地啄弄我的脚趾,带起微微的酥|痒之感。 心情大好,面对眼前的明快山水,我情不自禁地放声而歌—— “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一曲唱完,心下浮起些许怅然。分明是明媚秀丽的春日美景,不知何故,我却不由自主地唱起这悲戚伤感的《古相思曲》。 这下可好,方才的大好心情全然被破坏殆尽,好似跟随那曲中的姑娘一道思君、念君、望君、盼君而不见君,心中之忧愁堪堪如那一汪春水般,直要盈溢而出。 正当我神思怔忡之际,忽听耳畔有人道:“词曲凄美婉转,歌声清越动人,姑娘唱得一首好曲!” 我转头一看,见一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儿坐在我的身旁,一面捋须一面笑眯眯地将我上下打量着。 原来是个老道。我心下了然,这青城山本就是道教圣山,漫山遍野都是道观,在此见到道士便也不足为奇。遂略有羞赧地抚摸鼻端,不好意思道:“一时兴起胡乱唱的,叫真人笑话了。” “真人称不上,贫道法号‘清安’,倘若姑娘不嫌弃,直接唤我清安便可。” 我见这老道面善,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遂恭敬地唤了声“清安道长。” 他笑得甚是慈祥,道:“其实姑娘不必谦虚,贫道虚活七十载,虽在这山中痴度年岁,可听过的曲却也不少了,还不曾听到过比这更动人曲子。”他顿了顿,复将我从头到脚细瞧一番,道:“只不过……恕贫道多嘴,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我不明所以地摇头:“清安道长何出此言?我见青山多妩媚,这青城山的风光大好,我赏心悦目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有什么烦心之事呢?” 清安道:“贫道听姑娘的歌声之中隐含哀怨,似有万般不得已的苦衷。” 我的心头蓦然一动,却也不得不承认清安此言非虚 。 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唱这首凄切的《相思曲》,又到底为何人而哀愁。然,这曲中每一分每一毫的怅然情绪,我却是感同身受。也难怪一曲唱罢,我的情绪亦随之低落下来。 我说:“我不知道,先前只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唱这便唱了。” 清安捋须沉吟,片刻之后,端详我道:“姑娘,可愿让贫道为你算上一卦?” 我一呆,道:“我没带钱。” 他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姑娘放心,贫道为姑娘算卦,分文不收。” 我默了默,虽然我素来不信这些相面算命之术,总以为是神棍蒙混世人的鬼把戏,然,既然清安他自己说这是免费服务,分文不收,那我……不要白不要吧。横竖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则废。若他说的准,算我捡了个大便宜,白白得了好处,预知了自己未来。若他说得不准,我便当是个笑话听听算了。 抱着这种心态,我点头道:“那便有劳道长了。” 清安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龟壳和几枚铜板。他将那些铜板装进龟壳里,神神叨叨地念叨了几句什么,复将铜板倒出来,在石头上一字排开,边捋须边看得津津有味,许久未曾言语。 我望了望那些铜板,复望了望清安波澜不惊的脸,道:“道长,此卦如何?” 清安沉默良久,复将铜板与龟壳收好,微笑道:“贫道送姑娘八个字。” “哪八个字?”我倒好奇了。 “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母仪天下…… 命、带桃花…… 就这几个字,哪个字都不是儿戏。 当时我就笑了,心道算命这种事果然不能当真,遂开玩笑道:“母仪天下……呃,好吧,我姑且信以为真。可当今天天子貌似已近知天命之年,而皇后娘娘尚且健在,亦不曾听到她抱恙的传闻。倘若道长所言非虚,那便只有两种可能——皇后暴毙,或者皇上废后。这……难度都不小吧……”语毕,我委实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道长,如此看来,你这卦术好像不太精进啊。” 清安也不恼,依然笑得甚是和蔼可亲,高深莫测道:“姑娘说这话,言之尚早。” 我噎了噎,遂转而吐槽第二句:“那命、带桃花又是何解?既然道长道行如此深厚,足以窥得天机,那道长可否告诉我,这桃花,究竟是缘是劫?” “ 遇上对的人,便是缘。天机不可泄露,一切皆看姑娘造化。” 这太极打得真专业。 听完这话,我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低头哈哈干笑了几声。那感觉,堪堪就像听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却又不得不装作很好笑的样子。我扯了扯嘴角,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并不需要我多做回应,清安便自顾站起身来,一摆拂尘笑道:“或许姑娘对贫道今日所言心存疑惑,总归信也罢、不信也罢,冥冥之中一切自由定数。天色不早,贫道这厢告辞了,望姑娘保重。”话罢,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 “小梅!” 将将我欲收拾收拾回大雷音寺,希音焦急的声音便在耳畔堪堪炸开。 只见他如一阵疾风般从远处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不过须臾的功夫便端端正正地立在我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揽过我的腰,素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浮起几许恼怒、几许焦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四处乱跑的吗?怎的你不听我的话?” 我干干一笑,本想偷偷溜回寺里神不知鬼不的,孰料他竟亲自出关寻我,想来是那团子头告状了。 犯错被抓现行,我只得作乖地任他搂抱着,心虚地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错误:“整日里闷在寺里委实太过无聊,我见今日天气甚好,遂打算出来散心,顺带活络活络筋骨,横竖也有利于康复你说是不是……哈哈,我、我这不是已经打算回去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臂上的力道再紧三分,他就这般紧紧将我拥在怀中,我与他的身体已然毫无缝隙地完全贴合作一处。我默默地低下头,已然做好接受批评的思想准备。 二人皆是静默,就连身周的空气也变得暧昧不明。 直至脸上微微发烫,我终于回过神来,象征性地挣了挣。孰料,这厮竟将我搂得愈发紧了…… 圣僧,虽然你一不曾剃度,二不曾披袈裟,可你好歹也是一寺主持。然,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样与我这姑娘家做亲密状,是不是有点不把佛祖放在眼里…… 许久之后,他的眸光终是渐渐恢复平静,轻若烟云的叹息声微不可闻:“算了,以后你还是寸步不离跟在我身旁为好。”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母仪天下,命、带桃花。这句话取典于袁天罡为隋炀帝后萧氏的预言。这里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小梅的命运肯定与萧皇后截然不同。 ☆、第六章 恰在此时,不知谁高声喊道:“快点快点!就在前面!”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马蹄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如有千军万马浩荡而来。 将将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打算瞧个究竟,希音紧紧抱住我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原本平静柔和的眸光陡然变作深亮一片,似有一道涟漪自眸底急速掠过,旋即不由分说抱起我藏身在巨石之下。 这下,两人贴得更紧了…… 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无限放大,鼻尖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摩擦,彼此呼吸相闻,属于他的气息肆意喷洒在我的唇畔,宛若一把春火将我的面颊烧得滚烫。此时此刻,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我响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只觉脊背发紧,身子抵着岩壁,压低声音问道:“圣、圣僧,出什么事了?” 他以指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虽仍是一头雾水,却也不得不乖乖闭上嘴。 “去那边看看!” 希音甚是警觉地盯着那批人马的动向,复加紧臂上的力道,右手箍着我的肩头。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消我稍稍挪动半分,不论是朝哪个角度哪个方向,我的唇便会毫不犹豫地贴上他的。 虽说他抱我也非一次两次,然却从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贴合得天衣无缝。熟悉而清新的男子气息萦绕鼻端,有几分药香、几分檀香,或许还有……龙涎香的味道。 我如被定住般的僵在他的臂弯里,忽如其来的思绪如潮水般汹涌地拍打我的心房——或许记忆不再,嗅觉却绝不会欺骗我,我记得这种气味。 我不由蹙了蹙,略带几分探询地将他望着。他迎上我的目光,仿佛浑然未觉有何不妥。 “真是奇怪,刚才的歌声明明就是从这里传出去,人呢?”只听一声长嘶,之前那声音便赫然在我们身后响起,另一人道:“殿下,您会不会听错了?或者夫人她去了别处?” “于彬。”男子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溪水淙淙而过,隐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她的歌声我认得,你们再好生找找。” “是,殿下。”那人应了声,旋即高声道:“殿下说话你们听见了吗?夫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给我仔细着找!若是找不到,太子殿下要你们提头来见!” 他们在停留不多久,便又浩浩荡荡地朝别处去寻了。 希音缓缓将我松开,我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他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肩膀,问道:“小梅,你没 事吧?” 我笑道:“没事。” 其实我能有什么事,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他对我太过紧张,生怕我有一丝半毫的闪失。这教我在受宠若惊之余,又隐约产生几分不安的情绪。 这般反常的行为,委实不太像我印象中那个“一切都是浮云”的淡定圣僧。 我四顾而望,再也看不见那群人的踪影,如轻舟飘过了无痕迹。我问希音:“圣僧,他们……是在找我吗?” 希音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便奇了。 那双凤眸似挑非挑地睨我,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是?” 我:……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啊……我噎了噎,顿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背后的寒毛齐刷刷地竖立起来,原本想问的那句“不是找我,我为什么要躲?”便也随口水一同吞咽下去了。 “来,我背你回去。”希音略略弯下腰,示意我上去。 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再度烧烫起来,我干干一笑,囧道:“……不用麻烦圣僧了,你看我好手好脚的,自己走回去没问题。” “麻烦都已经麻烦了,还在乎多这一件事吗?再说……”希音轻轻一笑,复瞧了瞧我光溜溜的脚丫,道:“你确定你可以这样走回去吗?” 嗳? “啊,我的鞋子怎么不见了?方才明明摆在这里的,怎的不翼而飞了呢……”话音未落,只觉身下一空,待回过神时已然稳稳当当地伏在希音的背上了。 我闷闷地趴在他背上,心道这恩惠不受也得受了。 “圣僧啊圣僧……”我踯躅着开口:“其实你不用这么……呃……”我默默地纠结了一下,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若说“紧张”,仿佛词不达意,若说“在乎”,又好像显得我很自恋。 他却如同看穿我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从前失去过,便格外懂得珍惜。” 从前,失去,过…… “……你是在说我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 格外,懂得,珍惜…… 我一呆,忽然就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了——果真是慈悲为怀、大爱无疆的圣僧!便是对我这等萍水相逢的人,他都能如此这般掏心掏肺地倾心相待,想来“圣僧”这个称号不是随便谁都能担 当得起的。 我哈哈笑道:“我这不是没死吗?” “幸好你没死。”希音垂下眼眸,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静默半晌,他用极轻的声音补了句:“幸好你回来了……” 嗳? “你说什么?”我疑心自己是否幻听,这便伸长脖子欲查看他面上神色。 “没什么。”他轻咳,道:“你好生呆着,别乱动。” 转念一想,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虽这比喻不太恰当,倒也形象。横竖我这条命都是他捡回来的,我欠他的恩情只怕这辈子都还不完了,他要背便由他去背吧。 思前想后,我由衷感叹道:“若不是圣僧,只怕此时此刻我早已变作这青城山里的一缕冤魂。圣僧救我性命在前,为我疗伤在后,如此大恩大德,小梅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不如我……” “我不要你报答。”他风轻云淡地打断我。 我瞬间感动得泪流满面,刚想张口夸他是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却听他又道:“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 希音的房间虽然不大,却很是雅致干净。几处盆栽苍翠欲滴,雕花红木小几上的青花玲珑瓷小瓶甚是精致素雅,教人一眼看去但觉赏心悦目。 书桌旁放有三个高大的书架,大都是《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这一类的医书,还有《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和武经七书之类的兵书,只有最前排的书架上放有《金刚经》、《圆觉经》等几本佛经,我猜想基本上是为了撑撑门面,意思一下。 我撑着下巴眺望窗外,饶有兴致地将希音的院子四处望了望,原来主持圣僧的院子长这样。除了桃树更多些、桃花开得更妖娆风骚些,与我那儿倒也无甚分别。 若我没记错,方才他好像说过要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我想起前几日,除去如厕洗沐,总能在我方圆一丈以内发现团子头的声音,便是晚上睡觉时他亦寸步不离地守在我房外。 难不成,我也要这样与希音形影不离吗? 我偷眼瞥了瞥希音,他正聚精会神地研读一册书卷,明媚的春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愈发显得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人说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此言果真非虚。虽然今日不用开工,他却仍披着那件蒙骗世人的锦澜袈裟,浑身上下堪堪散发出一股禁欲的诱惑 。 我不由神思怔忡,情不自禁地脑补将他扑倒的情形,眼前再次浮现出溪畔巨岩下两人紧紧在一起的时的情形…… “你在看什么?”希音忽的抬眸笑睨我一眼,含笑的声音略带几分揶揄:“看得脸都红了……” 我登时大为窘迫,忙不迭垂下头,探手抚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烫热一片。 须臾,他又提醒我:“顺便,把口水也擦一下。” 不、不是吧…… 我讪讪地擦了擦被口水濡湿的唇畔,嘿嘿笑着掩饰道:“刚、刚才睡着了,一不留神口水便流出来了。” “哦?你睡觉竟是睁着眼睛睡的吗?” “我、我……”我语塞,深深感觉这个借口委实拙劣了些,奈何脑子将是僵住那般无法转动,这便再也编不出其他理由了。 希音悠悠然收起书卷,眸中笑意再深三分,他起身走到药柜前,取出药杵开始研磨药粉。 我囧囧有神地在原地愣了片刻,决定转移话题,遂道:“圣僧,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既如此开口,自然是以为当问的。” ……圣僧啊圣僧,出家人说话怎么不知道委婉些。 他这么说,我便也不在扭捏,索性直截了当问道:“我仿佛觉得……我失忆之前是认得你的,是吗?” 他那修长颀秀的身形轻轻颤了颤,捣药的手亦随之顿了顿。半晌,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说不上来,这只是一种感觉。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虽然我想不起来从前的事,可我却能认得味道。” “味道?” 我点头道:“对,我觉得你身上的味道似曾相识。” 希音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身走到我身旁坐定,笑道:“所以你便以此断定从前与我认识?” “对、对的……”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那你说说看,我身上都有什么味道?”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我。 “檀木香、水沉香、药草香、香火味,还有……”我顿了顿,摆出一张正经脸,道:“龙涎香。” 其实教我更加疑惑的是,希音他一个和尚要那传说中的“壮|阳圣物”——龙涎香有何用。难道,他想还俗?况,这龙涎香非常之精贵,通常只有皇宫大内才有收藏。 希音抚掌笑道:“全对。” 我作谦虚状笑了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满心期待他的下文。然,说完这两个字,他却悠闲地端起茶盅喝起茶来——这厮显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 “怎么了?”他竟然装傻! 我默默地抽了抽嘴角,不得不提醒他道:“圣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记得你曾经说,你不愿要那段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过往。失去记忆恍若重生,抛却过往重新开始,难道这样不好吗?” 我一愣,诚实道:“好是好,只不过好奇心作祟罢了。有时脑海中会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些片段,提醒我或许应该尝试去记起那段曾经过往。” “小梅。”希音放下茶杯,敛去方才的玩笑之色,灼灼视线将我牢牢锁住,道:“那段过去对你而言太过残忍,不要再追究了。你便当做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也……”顿了顿,他说:“给旁人一个机会,好吗?” 我沉浸在他的眸光里,仿佛迷失了自我,只知道我的心要我回答他:“好。” 希音轻轻勾了勾唇角,眸光化作一片温柔缱绻,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可愿与我同行?” 嗳?这圣僧的思维未免太过跳跃,头脑简单的失忆人士(比如我)委实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 见我兀自发怔,他微微笑着解释道:“我见你闷在寺里无聊得紧,整日里不是晒太阳便是数桃花,横竖你的身体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不妨与我一同下山走走,权当做是散心。”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不禁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道:“好,好,我都快闷出蘑菇了!” “将你一个人留在寺里也不妥当,我放心不下。”希音望我一眼,轻飘飘道:“你这小蹄子太会乱跑。”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问道:“圣僧,我们此行是干什么去的?” “开工。” “开工?”我奇道:“难不成是有人请你去做法事吗?”这委实不专业了些。 他笑道:“不是做法事,是替人治病。” ☆、第七章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一轮皎月爬上柳梢头,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闪烁如明珠。 用过晚饭,我与希音在寺中散步消食。晚风轻抚,暖意融融,我抬头仰望漫天星斗,满心欢喜道:“明日天晴,宜出行。” 希音笑睨我,打趣道:“原来你还会夜观天象。” 我遥指星空,笑道:“那当然,你看今夜月色明媚、星光灿烂,便知明天定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自我醒来,除去今日偷跑出去的那片刻功夫,我还不曾踏出过这大雷音寺半步,早已与佛祖和几个脑袋们两相看厌(我:咳咳,圣僧自然是例外……)。且不管明日下山所谓何事,医病也好做法事也罢,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不用闷在寺里数桃花了。 期盼、欣喜、兴奋……种种情绪充盈心间,连心情都变得格外舒畅。 我问:“对了,圣僧,此行下山你是为谁医病?那人病得很沉吗?” 他淡淡道:“我并不认识那人,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听说是一种罕见的怪病,举国上下但凡稍有名气的大夫都已请过,却无一人能将其治愈。” 受人之托?我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起那位疑似圣僧爱慕者的美人,希音曾经问过我,要不要接受她的请求。如今他专程下山为素未谋面的人治病,却只是为了他人托付……思前想后,我以为不做第二人想。 是以,我故作好奇问道:“受何人之托?” “一位故人。” “故人?”我踯躅一瞬:“……是前几日来进香的那位美人吗?” “正是她。”他微微一怔,答得既爽快又诚实。 不知为何,心下竟隐隐腾起几分失落,愉悦的情绪一扫而空,心情瞬间晴转阴。我“哦”了一声,垂下脑袋愣愣地盯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神,不知该说什么。 忽的,一双缎面龙纹靴赫然映入眼帘,我抬头,见希音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正似笑非笑地挑眉看我,唇畔似有一丝玩味的笑意。 “小梅,你怎么了?” “没什么。”心口仿佛被什么东子堵住,我无精打采地摇头,绕过他继续向前走。 “你不高兴?”他跟上来,声音之中笑意再深三分。 我一怔,意识到自己的异样,遂立即调整面部表情,笑道:“我没有不高兴。” 希音望了我半晌,高深莫测道:“这不 过是我与她之间的一场公平交易罢了,并不涉及私人感情。我之所以答应她的请求,为的只是从她手上取得一件东西。我如她所愿下山替人医病,她便交出我想要的东西。再者说,不论我能否将其治愈,诊金却是分文不少照单全收的。” 嗳,听他这般解释,我仿佛好像似乎……心里的确坦然了不少。 “这下,你放心了吗?”微挑的凤眸之中盈满笑意,悠然的声音略带几分玩味。 放心…… 这话怎的听起来有那么些不寻常的意味啊…… 我干干一笑,将将欲张口说话,蓦然听得远处一阵喧闹,下一刻,素来沉稳的葫芦脑袋火急火燎地狂奔过来,口中还大呼着“不好啦”。 希音蹙眉望着葫芦脑袋,道:“出什么事了?” 他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急忙对希音耳语一番。只见希音的面上闪过一瞬的波澜,旋即淡定道:“我知道了,你们先挡着些,我稍后就来。” 葫芦脑袋连连应声,又像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希音微笑对我道:“小梅,寺里来了客人,我得去会会他们。我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先送你回去歇息吧。”语毕,不待我作出回答,他便将我拉回房中,临走前还不忘叮嘱一句:“乖乖留在这里,千万莫要出去跑乱。” 我拍胸脯保证:“我绝不会踏出这间院子半步。” *** 希音走后,我在院中来回踱步。 倒不是我多心,只是总感觉今日的希音委实有些不同寻常,堪堪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味,也不知他在担忧什么。 嗳,虽说我答应他不出去,可我并不曾答应他不偷听啊。 在强烈的八卦心的驱使下,我小心翼翼地将院门推出一条缝隙,蹑手蹑脚地趴在门上偷窥外头的情形……啊呸,姑娘家的事,那能叫“窥”吗?那叫光明正大地偷看! 不远处的桃树下,两道修长的身影正面对峙。 右边这一身月色长袍的人定然是希音,他正负手而立,不咸不淡地与人说话。站在他对面的男子看起来甚是年轻,眉清目秀、温润儒雅,且衣饰华贵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贵。 啧啧,怎的这住持圣僧尽认得些有钱人?上次那美人所乘坐的马车已然奢华至极,今日这位公子恐怕不在她之下。 二人相对而立,论身手气度,希音却绝对不输他半分, 反倒衬得他愈加翩若谪仙、清峭出尘。 夜风吹拂而过,带来几句被吹得支离破碎的话语。我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眼。 “……寻妻心切……望叔父多多留意……”说这话的是华衣公子,听这清浅的声音,确与下午在溪畔所遇见的是同一人无疑了。 希音薄唇翕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贫僧法号希音……佛门之内没有叔父……没见过,爱莫能助……” “今日听到歌声……应当就在青城山……方圆数十里只有叔父这一间寺庙……” “……当初逆天娶她过门,如今却没本事保护她……向我哭诉有何用……”希音的声音冷冷淡淡,眼中浮起少许不耐与嘲讽。 华衣公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希音,覆于广袖下手似是紧紧攥起,青白色的骨节若隐若现。他俩就这般大眼瞪小眼干站着,谁也不开口说话,连带周遭的空气都凝滞起来。 这两人神神秘秘地在说些什么?华衣公子这般兴师动众带领一干人等冲进寺里,究竟所为何事?许多疑问在我的脑中盘旋不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 看他们白天那气势汹汹的阵仗,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 会不会……是我? 我眯起眼睛,将那华衣公子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许久,却不曾寻到一星半点熟悉之感。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蓦然间,如有一把千斤重锤自天灵盖狠狠锤击下来。旋即,钝痛之感由头顶而起,如汹涌的潮水一般迅速席卷全身。 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嗡嗡作响。恍若置身于喧闹嘈杂的集市那般,不知何处传来的人语声在耳内炸开。 “裴郎,救我,救我……” “梅家后人决不能留!” “我向你保证,待你回来时,这太子妃的位置定然是你的,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小贱人,你若再不说出名册下落,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丢进山里去喂豺狼!” 仿佛被人扼住喉头,迫得我几欲窒息。双腿发软,我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捂住胸口喘息不止。 “你与裴昀的一纸婚约自梅家失势那一日起便作废了,你在还痴心妄想些什么?” “只有嫁给太子,你才能为梅家平反,才能助他实现心中夙愿……” “一旦种下这蛊虫,你便会不由自主地 爱上太子殿下,从此将裴昀忘得一干二净……” “为了他,我心甘情愿,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遗忘。” 痛楚之感越发强烈,头胀得像要裂开一般,恍惚间,似有颗颗冷汗自额间滚落下来。为什么我会三番两次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这究竟与我的过去有何联系? 直到希音推门而入将我从地上扶起,我被如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来。 他急切道:“小梅,你怎么了?” 我心有余悸地抚了抚额头,勉强摇头道:“我没事,方才有些头疼罢了。” “来,我抱你进去休息。”说完,希音一把将我横抱而起,我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浑身上下仿佛被人抽去力气那般,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他极尽轻柔地将我放在榻上盖好被子,复一撩衣袍坐在床畔,探手抚了抚我的额头,道:“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慢慢调整气息,竭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片刻之后,终于缓过劲来,遂扯出一丝笑道:“现在好多了。” “你……”希音捉起我手替我把脉,声音似在微微颤抖:“方才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我道:“没有,只是像上次一样,想起一些破碎的片段。” “小梅,你看到我和他说话了?” 我干笑道:“我闲来无事,正好院门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隙,就顺便看了看。” 一瞬间,繁芜纷乱的情绪自他那清亮的双眸中一闪而过——似有仓皇、失落、伤痛,甚至还有无助,然而却没有一种我能读懂。 “他是谁?”我又问。 希音微微一愣,仿佛对我此问甚是诧异。他一瞬不瞬地将我凝望着,静默良久,一字一字问:“你不认识他?” 我复诚实地摇头:“不认识。” “从前没见过,也不觉得熟悉吗?” “我记得他的声音,今日下午在溪畔遇到过他们,可我并不觉得哪里熟悉。”我好奇地反问:“圣僧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失忆前认识他吗?” 他蹙了蹙眉,自言自语道:“这便奇了。”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希音垂眸沉吟,终究露出一个安心释然的微笑,道:“没事了,你莫要胡思乱想了,好生睡一觉,我在这里陪你。” 烛火摇曳,照得一室温暖。 我乖乖闭上眼,不一会儿便陷入了黑甜梦乡。 半梦半醒之际,似有轻若烟云的叹息声飘入耳中…… “这次,我绝不会放手。” ☆、第八章(修) 次日清晨,天边朝霞若绯烟。春日晴好,天高云淡。晨风送爽,寺中桃花绽放得愈加妖娆,如片片淡粉色的云霞,教人沉醉其间移不开眼。 此番下山医病,为方便行事,希音让我以男装扮相示人,与他师徒相称,说是如此可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彼时,我颇为纠结道:“圣僧啊圣僧,你是出家人,倘若要我扮作你的徒弟,那岂不是要跟脑袋们一样……剃度?” 希音一边整理药瓶一边淡定道:“不用。” “为什么?”我不解。 他挑眉,似笑非笑道:“你想剃度?” 我噎了噎,忙道:“自然不想,我还要留着头发嫁人呢。” “嫁人?”希音水波不兴地将我望着,带笑的尾音似有几分玩味:“你想嫁给谁?” “这个,咳咳咳……”我被他看得面颊烧烫耳根大红,忙轻咳几声,转移话题道:“圣僧,除、除了扮扮扮男人,我还有没有别、别的选择?” 希音抛了个物什过来,手中蓦然发凉,我低头一看,竟是个精致小巧的银质面具。却听他道:“你执意不肯扮作男子也成,若你不嫌透气性能不佳,便带上这个面具。” 我将那面具在脸上比了比,长度恰好齐到鼻尖,堪堪能将半边脸遮住。阳光透过茜纱窗照耀进来,银质面具散发出柔和而细腻的微光,眼角处镂有细小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别有几分妖娆艳丽的风情。 漂亮是漂亮……然,我复摘下面具,毫无悬念地望见额头上两个突兀小红点。 最近吃多了有些上火,倘若我再没日没夜将这面具呆在脸上,日长数久只怕难免捂出更多疙瘩,到底便离毁容不远了。 然,在这个男男之风盛行的年代,我若与希音以师徒相称走在街上,还不知要被旁人编成一段怎样曲折离奇、缠绵悱恻的耽美禁断绝恋…… 思前想后,我道:“其实要我穿男装也可以,可那些无知妇孺会不会将我俩说成是断袖龙阳甚的?我自然无所谓,毁了圣僧你一世清誉便不太好了。” 希音嘴角抽了抽,说:“你想得太多了,名声乃身外物,浮云。” 我又在心里权衡半晌,“当真只能二选一?” 他的眉梢眼角盈满笑意,道:“当然你可以三天扮作男人、两天做回女人,只要你不怕被人当做那不男不女的人妖。” 我:…… 这场对话最终以我的失败而告终,在我的脸、我的声誉和希音的声誉三者之间,我选择牺牲第三者。是以,今早我便以男装扮相准时出现在寺门口。 希音着一袭浅碧长衫缓步走来,举手投足之间风华倜傥,与无边春色融作一体。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眸中是深深浅浅的笑意,旋即低眉浅笑道:“不错,挺好看。若你当真是个男儿身,要我断袖我也甘愿。” 我在受宠若惊之余,不禁产生深深的忧虑——要是希音当真为我沦为断袖,且不论外面破碎的芳心是否能将青城山淹没,便是那位貌似柔弱实则不然的美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作痛心疾首状,道:“圣僧啊圣僧,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希音笑睨我良久,“假设而已,我的性向非常正常,如假包换的直男。再说,旁人误会我是断袖又有何关系,只要你知道我不是便成了。” 我哈哈笑道:“那我便放心了放心了……” *** 锦城云乐,暗香疏影,繁华如烟。街上人来人来,瓦肆林立,好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街边叫卖声不绝于耳,我拉着希音东走西顾,时而逛逛古玩铺子,时而看看胭脂水粉,满心新奇与欢喜。 然,我二人这般欢脱的后果便是引得路人频频回顾,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停下脚步,强势围观。 有人说:“啧啧,这青天白日的,两个龙阳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世风日下啊日下……”“可不是吗?小模样长得倒是不错,怎的就走上这条不归路呢?暴殄天物啊天物……” 也有人说:“矮油,优雅腹黑攻配娇美可爱受,好萌啊好萌……”“什么?我看矮的那个才是攻吧,你看另一个被他这般拖拽,要往东便不敢往西,千依百顺啊百顺……” 我迎上那些人八卦的目光,一一回瞪过去,悲愤道:“圣僧,我果然不穿男装的,这下出问题了。” 希音淡定道:“无妨,不过是路人,爱怎么说随他们吧。” 我刚想夸他是一代得道高僧,忽然脚下一拐,他领我在一间酒楼前驻足。我抬起头,刺目的阳光晃了我的眼睛,金灿灿的招牌却依然存在感十足,只见那上面写着“一间酒楼”。 将将踏进酒楼,视线便被角落的一名男子所吸引。 那人身着青色长袍,正悠悠然地品茶,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他 眉目温润,风度卓然,在四周喧闹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翩然出尘,堪堪如一颗光泽璀璨的明珠。 须臾,掌柜亲自奉上食盒,恭敬道:“林公子,您要的四喜汤圆。” 我蹭蹭希音:“我觉得他是藏龙隐凤。” 希音点头:“嗯,你猜得不错。他是今年新科状元,翰林院学士。” 我惊,“你怎么知道?” 他轻飘飘地笑了笑,道:“我关心天下大事。” 我与希音上到二楼雅间凭栏而坐,将将能把楼下街景望得一清二楚。 靠窗雅间,这是一个微妙而神秘的位置。 通常在言情小说中,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不是世外高人便是武林高手,通常还会佩戴斗笠或面具,手边是一把寒芒闪烁的绝世好剑。显然,我与希音不符合这其中任何一项条件,却也没有被人轰出来,足以证明这是个治安良好的清平盛世。 希音将菜单递给我,道:“小梅,你看喜欢吃什么。” 我茫然地翻阅菜单,满目尽是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云随雁字长”、“花弄月”…… 嗳,这是菜谱还是诗卷,都是些什么菜名,欺负我这种失忆人士没文化啊。 从前到后看了不下三遍却还是毫无头绪,我决定将这烫手山芋丢给看起来甚有文化的希音。 但见他不疾不徐地翻看菜谱半晌,对小二说:“我要二十四桥明月夜和落梅汤,再来几样你们这儿的招牌菜,清淡一些的便好。” “好嘞!”小二应声,片刻之后,送来一壶清茶我为我们斟上。 希音一手把玩手里的白瓷茶盅,挑眉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道:“你怎的这副神情?” 我囧道:“那些菜名如此抽象如此文艺,圣僧你却都能看得明白,果真是佛法无边好生厉害!” “一般厉害,从前尝过而已。”他一脸风轻云淡道。 我心道原来如此,遂问正题:“圣僧,待会儿我们要去哪家治病?” 孰料,话音将将落下,隔壁桌几人热火朝天的八卦声便不期然飘入耳际。 “哎呀呀,说得就是那桑家小姐哟!年纪轻轻竟然得了这种怪病,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呐!据闻桑老爷已然请遍全国上下所有名医,便是连那眼高于顶的太医院院长都来替桑小姐诊过脉,却没人能说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更别提治病了……” 另一人道:“我家二姨的表姑的三舅的女婿在桑府当家丁,我听他说啊,那桑小姐每天清晨醒来都会忘记前一日所发生之事,记忆只停留在三月十五游园会那天,你们说奇不奇怪?” “天下当真有如此蹊跷的事吗?简直是非议所思啊!哎哟,我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我说,她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哪里是中邪!我告诉你们,这当中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人故弄玄虚地将声音压低,堪堪将我的求知欲勾到了喉咙口。 我偷眼瞥了瞥希音,他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情,白瓷茶盅在修长的指尖灵活转动,眉眼若含几丝笑意,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所有事情皆源于桑小姐所做的一个梦。”那人话说一半又停下,旁边的人急切地催促道:“什么梦?”“你倒是快说啊!” 那人轻轻笑了笑,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倏然阖起,一字一字道:“游园春梦。” *** 桑府在锦城城东,四周有大片紫竹林环抱,凄清幽静,寂寂无人。一条悠长蜿蜒的青石板小道直通桑府大门。 紫竹茂盛,遮天蔽日,有风过处,婆娑作响。 回想方才在酒楼中听到的八卦,我发表了自己的见解:“我听过游园惊梦。就是说从前有个叫杜丽娘的大家闺秀,她梦见与一位手持折柳的公子在自家花园内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醒来之后日思夜想梦中情郎,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故事。我觉得桑小姐应当与那杜丽娘一样,并不是什么怪病,思春罢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大家都是女人。再说,姑娘家思春,那是……”我摇头,啧啧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希音微微眯起凤眸,睨我道:“如此说来,你也思过?” 我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有。”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我知道。” 听他这么说,我反倒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喉头噎得慌。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指天空,道:“看,美男!” 希音将我的脑袋扳回来,恰好对上他那双流光溢彩的黑眸,他说:“看什么美男,美男在这里。” *** 桑府下人早已恭候多时,总管将我俩引入大门,恭敬道:“小的早已将厢房准备好,二位旅途奔波,不妨先稍事歇息。” 门外见桑府 朱门红墙,甚是气派,真正踏入其中却别有一番婉约风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满目春色无边。 一名女子翩然玉立,如画的眉目如水含烟,柳眉轻蹙,似有几许淡淡的忧愁。一袭藕粉色纱裙衬将她衬得婀娜秀雅,竟美得不似凡人。 在她身后,几株梨树开得正当好,团团簇簇,清丽似雪。轻风过处,梨花翩翩然飘落,停留在她的发间、肩头,流连不去。 “那位是你家小姐吗?”我问管家。 管家叹息道:“不错,那正是沐云小姐,她每日醒来都会将前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如这般痴痴地站在树下。” 直到我与希音洗漱整理完毕,从厢房出来时,桑沐云仍然站在原地,仿佛一动也不曾动过。 我驻足望向桑沐云,拽了拽希音的衣袖,问道:“我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有病的模样?圣僧,你怎么看?” 希音爽快道:“不知道。” 我噎了噎,顿觉眼皮给力地跳了一记,道:“算了,猜也猜不到,不如过去问问。”语毕,举步便要向桑沐云走去。孰料,希音却二话不说一把捉住我的手,以指比唇做出噤声的动作,复扬起下巴示意我。 我一愣,再探过去时,却见树下蓦然多了一人,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我们在酒楼所遇见的“藏龙隐凤”。 “沐云。”他微笑着柔声唤她,将手中的食盒微微扬起,“我买了你最爱的四喜汤圆,来,趁热吃,凉了便不糯了。” “你是谁?你认识我吗?”她如受惊的小鹿一般,怯生生地朝后退了一步。 藏龙隐凤的眉宇间有一刹那的黯然,一枚梨花瓣恰好自他眼前划过,将他眼中的心疼掩去。他将适合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笑容毫无瑕疵,拱手作揖道:“小生林铮,仰慕桑小姐多时,愿倾心与小姐相交。” 桑沐云愣愣地望他,美眸之中似是茫然,又似是失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四喜汤圆?” “我……我听管家说的。”他一撩衣袍端坐于石桌前,将食盒打开取出青花瓷盅,尔雅道:“桑小姐,可愿赏脸尝一尝?” 桑沐云沉默良久,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颜,慢慢地走过去坐下。 我看得泫然欲泪,感动道:“你看,桑小姐全然不记得藏龙隐凤,藏龙隐凤却还对她不离不弃,真真是个痴情好男儿。若是有人如此待我,我定然以身相许。” 希音的唇畔 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望了望天色,道:“嗯,壬辰年四月二十三未时三刻。” 我:“?” “若有人如此待你,你便以身相许。”他悠然笑道:“我将你这话记下了,来日切莫反悔。”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有感而发而已,毕竟同为失忆人士,我对桑小姐的遭遇委实同情啊同情。” 管家不知何时从身后冒出来,老泪纵横道:“小姐变成般光景,其实最可怜的还是林公子。他与小姐相识不过短短一月,却用情如此之深,每日都买四喜汤圆给小姐吃,小姐不记得他,他便不厌其烦地自我介绍,唉……” 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自脑中而过,快得来不及捕捉。我蹙了蹙眉:“林铮与桑小姐相识是哪一日?” 管家思忖一瞬,道:“三月十五,游园会。” 作者有话要说:【修】就是把游园会的日期从“四月十五”改成“三月十五”了,提前一个月,其他没有什么。因为后文有需要,嗯。 内神马,我忽然发现本文跟另一篇文文撞标题了=口=全都是改编自明世宗的《送毛伯温》中的诗句“朕与先生解战袍”。 我想还是换个标题吧π_π 初步拟定《佛门之内种桃花》《只怪圣僧太妖孽》《圣僧不像话》这几个。 于是,选择障碍症患者上来征求大家的意见了qaq ☆、第九章(补齐) 红烛摇曳,照得一室温暖。然,厅内的氛围却委实有些压抑。 我静立在希音身旁,被这超低气压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他闭目沉吟,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光是切脉,便已然花去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且不提太医院如何,希音的医术在民间绝对称得上翘楚,否则断不可能将我从鬼门关前救回。从眼下这般光景来看,只怕桑沐云的病情不容乐观。 良久之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将诊脉小枕收回竹箱里,却什么话都没有说。那厢桑沐云毫无焦急之色,只是愣愣地将希音望着,水润灵动的美眸中依稀有几分困惑不解。 桑老爷急切道:“圣僧,沐云的病究竟如何了?” 希音徐徐启口:“我行医多年,从未切过像桑小姐这般奇特诡异的脉象。”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瞧林铮,稍顿,问桑沐云:“桑小姐,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今天是三月十六。”一丝甜蜜的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她问身旁的贴身丫鬟道:“小月,昨日我才去的游园会,对不对?”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哀叹了一口气。 那丫鬟面有菜色,支支吾吾不知该答是不答。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间,我却分明看见她向林铮投去了一个求救似的目光。林铮紧抿双唇,神色骤然一紧,清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伤痛,或许还有愧疚与自责。 有古怪,绝对有古怪。 希音端起茶杯小呷一口,竟风轻云淡地与桑沐云闲聊起来:“桑小姐似乎对游园会情有独钟,是不是每月都要去?” 桑沐云轻轻颔首:“是。” “那游园会可有什么新奇有趣的见闻?可否说与我听听?” 圣僧啊圣僧,勾搭美女你好歹也要分分场合吧。我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记,用目光对他说:医德,医德何在! 希音转过头,挑起剑眉笑睨我一眼。那深沉的眼眸中闪过几分玩味,旋即用口型回答我:工作,工作而已。 桑沐云面带浅绯,羞赧地垂眸不语,举手投足皆是曼妙的风景。这般风情万种的女儿娇羞,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话说回来……好端端的,她这是在娇羞什么? 丫鬟的脑袋埋得更低了,林铮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不知何故,我忽觉心头一刺,低头见他双手紧攥,骨节隐隐泛出青白色。 半晌,桑老爷 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希音:“圣僧,小女的病应当如何医治?” 希音道:“莫要着急,桑小姐的病虽然蹊跷,却也不至于危及性命。至于如何医治,贫僧此刻尚无头绪,还请桑老爷给贫僧一点时间。现在天色不早,各位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做打算。”他装模作样地念了声佛,便起身拂袖而去。 我急匆匆地跟上他的步伐,“圣僧,你知道桑小姐是什么病,对吧?” “知道。”希音思忖了片刻,点头。我大喜,刚欲张口夸他是一代神医,他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一头雾水:“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并不知道她究竟所患何病,她的脉象很是奇怪,好像……”希音故弄玄虚地停顿一瞬,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不是人的脉搏。” “什、什么!”我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顿觉阴风阵阵、脊背发凉,不由得往希音身上蹭了蹭,结巴道:“不不不不是……人、人的脉搏?那那是什、什么的脉搏?” 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希音伸手将我拦在怀里,湿热的气息在我的耳际喷洒,“你说呢?” 再这么下去,这篇文便要从轻松喜乐文变作悬疑惊悚文了。我吞了口口水,复往他怀里挪了挪,“难、难道,是好好好兄弟?” 他哈哈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兄弟哪来的脉搏?” 我呆了呆,茅塞顿开道:“对对对,好兄弟没有心跳没有脉搏,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嗳,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音甚是贴心地替我顺气,道:“我看她根本不是得病,而是被人下了蛊。” 我恍然大悟,“难怪她老是那副痴愣愣的神情,好像丢了魂那般过一日忘一日,记忆只停留在三月十五那日。”再回想桑沐云不胜娇羞的神色,我便下结论:“游园会那天定然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哦不,不能说不为人知,我觉得那个叫小月的丫鬟知道,或许藏龙隐凤也知道。” “不错,观察得很细致。这正是我替桑沐云诊脉所‘知道’的事。” “那你究竟诊出了什么?” 希音眯了眯凤眸,玄妙一笑:“我诊出了,林铮与桑沐云有私情。”男欢女爱的暧昧话语却从一个得道高僧的口中说出来,委实怪异得紧。 我瞥他一眼,哼唧道:“这个不用诊脉我也知道。林铮不嫌弃桑沐云失忆健忘,日日买四喜汤圆来与她相识 ,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爱慕桑沐云。” 他的眸中隐有流光,饶有兴致地摇头,笑道:“不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还记得管家说,林铮与桑沐云是何时相识的吗?” 我略作回想,道:“三月十五,游园会。” “没错。我不仅诊出林铮喜欢桑沐云,我还诊出他二人在游园会之前便已然认识,非但认识,还彼此倾心,情深意笃。” 好大一个八卦!我难以置信,“此话当真?” “是真是假,那便要问他了。”希音抬手一指前方,我顺势看去,见林铮正负手静立于院中的梨树下,抬眸仰望漫天繁星。眼底碎影斑驳,一片凄楚伤痛。 梨花似雪,笼罩在清亮的月光中,仿佛有淡淡的光华氤氲。 听到动静,林铮似是回过神,转身朝我与希音看来,似是愣了愣,“王……你,你们……” 我忽然想起来,此时此刻,身着男装的我正以一种极其亲昵的姿态依偎在希音的怀里,而他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搭在我的肩头。 我大囧,连滚带爬从希音怀里跳出来,干笑道:哈哈哈哈,你什么都没看到,我不是断袖,他不是龙阳!我俩是清白的,真的!” 希音却不以为意,又将我拉回身边,抱拳笑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我还道是人貌有相似,原来当真是王……”林铮甚是恭敬地对他作一揖,将将要张口,希音却一把将他扶起来,不咸不淡道:“贫僧大雷音寺主持,法号希音。这位是小徒,戒……忆。” 戒忆……我顿觉眼皮一跳,遂干巴巴地附和了几声。 林铮心领神会地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仍在我与希音之间来回打转。 我扶额叹息,暗道不妙,只怕这误会是要坐实了。 *** 三人在院中坐定,我终于从林铮口中得知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位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郎原本是个潦倒的穷酸书生。身无长物,家徒四壁。 或许是在花前月下、溪旁柳畔,心中的灵犀让林铮与桑沐云一眼看对,彼此倾心不已。林铮唯恐桑家嫌他家贫、桑沐云将难违高堂命,便愈加勤奋地寒窗苦读,立誓一定要鲤跃龙门、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过门。 于是,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日日相思却不得相见。无可奈何之下,他二人约定将这段感情埋藏心底,只 在每月十五锦城游园会那日于相会。 有情有天助。林铮终于不负众望,以《天下论》一举拔下今科殿试的头筹,夺得状元之位,官拜翰林院院士。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加之深得圣眷隆恩,一时洛阳纸贵、风头无二,不知成为多少京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桑沐云得到消息后,亦是情难自禁,喜极而泣。 到这里,他二人的事与话本上那些多情才子俏佳人的故事并无二致。然,紧接着,匪夷所思的怪事却发生了。 衣锦还乡,恰是三月十五游园会。他二人久别重逢,绵绵情话诉不尽,诉着诉着便情难自持,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而后,巫山云雨,颠鸾倒凤,那自然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我醒来时,沐云已不再身旁。我以为她已起身先行回府,便按照先前的约定前往桑府提亲。谁知,沐云她、她……”林铮深深地叹息,黯然道:“沐云她竟将从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甚至根本不记得曾经认识我。” 希音道:“你可曾问过她的丫鬟,那夜她是何时回府的?” “问过。那日,小月为给迟归的沐云开门,一直守在桑府后门口。天亮回房时,她竟然发现沐云不知何时已回到府里,正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醒来后,沐云便成了现在这般光景,过一日忘一日。”林铮无奈地说完,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她记得所有人,却独独遗忘了我。” 显然,我与希音的关注点不同,比起幕后隐情,我更关心他二人的情感纠葛。方才林铮一席话,听得我满心酸楚,泫然欲泪。“所以,你便每天买四喜汤圆,每天与桑小姐重新相识?” 他点头:“除了小月,所有人都以为我与沐云是在游园会那日才相识的。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将实情说出来,却又怕沐云因此遭人诟病,落得不贞的骂名。不过,倘若她的怪病治不好那也不打紧,我这般每日重新与她相识,或许也是另一种长相厮守吧。” 我这人素来容易入戏,常常感动得涕泪不止。我一边抽泣,一边捉起希音的衣袖胡乱抹了抹。“林公子,你的痴心守候却只能换得她一日的记忆,值得吗?” 林铮深情道:“只要她能过得快心,便无所谓值不值得。” 我“嗷呜”一声,一头扑进希音怀疑。希音含笑望了望我,一手悄然抚上我的脊背,安抚地来回摩挲。“林公子不必着急,依我看,桑小姐的病倒也不是没法医治。” 林铮喜出望外,眸中 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激动道:“若王……圣僧能医好沐云的怪病,我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圣僧的大恩大德!” “我不要你报答。”希音神色清淡,笑道:“我只要你记得当初立下的誓言。” *** 返身回厢房时,明月已升至中天。 我大失所望地叹了口气,道:“圣僧啊圣僧,原来你早就认识藏龙隐凤,我还当你真的无所不知,单靠脉象便能将人家的八卦给挖出来。” 希音轻飘飘地砸了一句:“你也没问我。” 我噎了噎,细声嘀咕:“你也没告诉我。” 他笑道:“再者说,我还能诊出连林铮都不知道的事。” “林铮都不知道的事?”我万分好奇,催促道:“快说来听听。” “桑小姐已怀孕一月有余。” 我惊得掩住了嘴,转念一想,又问:“可她看了那许多名医神医太医,为什么没有一人指出来?” “即便是太医院院长,也只能诊出两月以上的喜脉。他们的医术不及我高明,诊不出来有何奇怪?”他替我推开房门,似笑非笑道:“罢了,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快回去歇息吧,明早带你去吃四喜汤圆。” ☆、第十章 清早醒来时,一身中衣已然湿透,冷汗自额间滚滚而落。我轻抚胸口,呆坐在床上出神,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又是那个梦。 天寒地冻,漫天雪花狂舞。素雪浮光,满目尽是苍茫的白色。 北风拂面如同刀割,我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蜷缩着身子不停地颤抖。虽然已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紧握玉梅簪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劲。 梦的尽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男人。 灼亮迫人的星眸、若有若无的笑意、修长如玉的手指……细节丰盈而灵动,却独独不能窥见他的真面目。 他向我伸出手来,声音如三月春风般温柔醉人:“小妹妹,你还好吗?” 梦中的一切挥之不去,不停地在眼前重现。他究竟是谁?与我的过去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竟会三番两次梦见他?思绪繁芜杂乱,越想越没有头绪,我无奈地叹息,只得先起身洗漱更衣。 推门而出,清爽的晨风裹挟着花香抚面而来,沁人心脾。鸟儿在树梢上下雀跃,温暖的春阳透过树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昨晚希音信誓旦旦地说要带我去吃四喜汤圆,现在却不见人影,还说甚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决定代表佛祖鞭策他,遂举步朝他房间走去。然,途径庭院时,不经意的一瞥,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还是缤纷胜雪的梨花树下,桑沐云着一袭白纱流仙裙亭亭玉立。风清过处,梨花款款而落,如同漫天飘零的花雨。 纯白的花瓣从她眉梢眼角划过,她就那般静静地站在那里,若瑶台仙子误入人间。 桑沐云的眼神专注而迷离,仿佛在期盼、在眺望,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入她的眼。 她这样没日没夜、有人没人地看那个方向,也不知究竟在看何物。我走近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除了院门,便只有院门旁的老桑树,老桑树上还有一只鸟窝。 我心道她总不能看鸟窝吧,遂又伸长脖子仔细张望,仍是什么都不曾望见。我奇道:“桑小姐,你在看什么?是桑树顶上那个鸟窝吗?”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启唇:“不是。” “那你在看什么?” “等人。” “等什么人?” 她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抬眸将我望了望,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丝甜甜的笑意。旋即,以指封唇做出噤声的姿势,“嘘……” 我:“?” “我在等他来接我。”桑沐云颊染浅绯,似有羞赧地抿嘴微笑,复继续对着那扇空荡荡的院门入定。 难道是藏龙隐凤?可她明明不记得他了。我委实好奇得紧,横竖问了,便打破沙锅问到底吧,遂道:“他……是谁?” “他是谁?”她一愣,困惑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残念地在原地原地杵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走开了。 *** 希音盛上一碗热腾腾的四喜汤圆放到我面前,道:“小梅,你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道:“今早我在庭院里遇见桑沐云,她告诉我她在等人,我问她等谁,她却说不知道。她原本的心上人是林铮,若要说等谁,按理说也该是林铮。可如今她已不记得他,既然不是林铮,那又会是谁?” 他挑眉笑睨我,复夹来一块水晶虾饺,道:“此事无需你操心,乖乖把这些吃了。” 我将那水晶虾饺扒进嘴里,哼唧道:“我好奇嘛。毕竟大家同为失忆人士,我对桑沐云的遭遇感同身受啊身受。若是我有心上人,我却将他忘记了,他定然会像林铮那样伤心伤神的。” 希音眸色一紧,似有涟漪在眼底缓缓漾开。他剑眉微蹙,定定地将我凝望着,视线灼亮迫人。良久,喑哑的声音若带几分紧绷:“你……想起你的心上人了吗?” “没有。”我摊手道:“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心上人。” 他似是松一口气,伸手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肩膀,淡淡道:“无妨,他记得你就好。”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地望了望他摆在我肩头的收。他微怔,淡淡地将手收回,掩口轻咳。 我唏嘘道:“普天之下,像林铮这般痴情的男子真真是稀有动物、少之又少。我素来人品紧缺,只怕是碰不上这等良人的。” 他笑:“普天之下,比林铮更加痴情的男子尚有人在,你怎知你遇不上?” “好吧,借你吉言,我能遇上。阿弥陀佛。” 希音:…… 我吞了颗汤圆,叹道:“生活远比话本狗血精彩,此话果真不假。在这里故事里,我嗅到了爱恨交织、悬疑曲折、权欲争斗的气息。若是就此编成话本,定能大卖十万册,那号称言情新星的兰陵笑笑生也要靠边站。” 他似真似假道:“你 不去当说书人挺可惜的。” 我点头表示赞同:“我觉得我从前一定是个话本写手。”顿了顿,补充道:“畅销话本写手。” 他说:“你可以重操旧业。” 我默了默,问:“圣僧啊圣僧,你说桑沐云并非患病而是被人下蛊,那你能医好她吗?” “不能。”他爽快道:“我又不是蛊师。” 我一愣,作痛心疾首状:“你昨晚分明对林铮说能医好她,出家人不打诳语啊!” 希音振振有词,“阿弥陀佛,身为大夫总要给病人家属一点希望。再者说,只要将此事调查清楚,桑沐云的怪病自然会不医而愈。” “可眼下毫无头绪,那厢桑沐云又痴痴傻傻的,只怕再怎么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想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我托腮思忖,将此事的经过大致回想了一遭,沉吟道:“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那晚桑沐云离开林铮之后去了哪里,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桑府的。” “你说得不错,但这只是其一。桑沐云深爱林铮,云雨之后却撇下情郎独自离去,这并不合常理。” “但它确实发生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希音偏头将我望了一望,轻笑道:“原因很简单,她与林铮私会之前便已然被人下了蛊,当时以及此后的种种异常,不过是蛊毒发作而已。然,那桑沐云乃是大家闺秀,身边的随侍丫鬟人数众多。若想要避过众人耳目向她施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他这般道来,我忽觉脑中灵光一闪,拍案道:“我知道了,是小月!” 只见希音悠悠地略扬下巴,以眼神示意我看楼下大街。我一愣,顺他的视线望去,果不其然,熙熙攘攘地大街上,一名青衣女子步履急促、神色仓皇。 不是旁人,正是桑沐云的贴身丫鬟,小月。 桑沐云乃是桑家独女,桑老爷将其视若珍宝,自幼便是过的众星拱月般的生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她下蛊,又对她与林铮的这段感情了如指掌的人,除了小月,不做第二人想。然,她一介小小的丫鬟,平白无故地加害自己的主人却好像也没什么道理,多半是受人指使了。 我与希音一路尾随,想看看这丫鬟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个时间她不在桑府好生伺候桑沐云,却独自一人跑出来,其中必有古怪,或许是去见那幕后黑手也未可知。 小月东拐西绕足足有一个时 辰之久,几乎将锦城之内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若非知道她心里有鬼,只怕要误以为她这是闲来无事出来逛大街的。她的步子时快时慢,快时健步如飞,慢时便会不动声色地四顾而望,仿佛是留心四周行人的动向。 大伤刚愈的我已然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希音贴心地将我搀扶着。我心道横竖大家都这么熟了,有些事也无需计较太多,龙阳便龙阳吧。遂心安理得地半靠在他身上,小声道:“圣僧,我怎么觉得她这是故意绕路?” 希音不急不喘,一脸淡然:“她再怎么绕终究是绕不开终点,耐心些跟上便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苦逼道:“可是我好累啊,她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 他的眼角稍有抽搐,旋即调整手上姿势,让我更舒适地倚在他怀中,关切道:“这样好些了吗?” 我很是受用,顺气道:“嗯,好些了。” 于是,我与圣僧步纷纷,行人眼神真销魂啊真销魂。 大约又这般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小月终是在街角一间名叫“有凤来仪”的古董店前停下。我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道:“终于到了。” 小月抬眸将那匾额望了一望,举步迈进去。 *** 直接跟去显然不甚妥当,非但暴露行踪,更易打草惊蛇。我们遂在街边一间茶肆中坐定,稍事歇息,顺带等候时机。希音点了一壶碧螺春替我斟上,我恹恹地趴在桌上,咬着茶杯边缘吮吸茶水。 他悠闲地嘬了口茶,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把玩着瓷杯,不紧不慢地解释与我,“我记得林铮说过,游园会那日,小月曾整晚守在桑府后门口,直到天亮时方才回房,并发现桑沐云已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我问过家丁,桑府只有前后两扇门,桑沐云不可能从前门进入,更不可能隔空飞入房中却不引起旁人注意,唯一的解释便是桑沐云却是从后门回房,而接应她的人是小月。” 茶香清醇,随着袅袅升腾的白雾弥散开去。凝神一嗅,顿时心旷神怡。然,此时此刻,我却觉得希音的声音比那茶香愈加醉人。 我出神地凝望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俊脸,精致的轮廓如工笔勾勒,薄唇翕动,所说无一不是玄机。 忽然之间,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我想,若他不是圣僧主持,只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能像林铮那般为了心爱之人而寒窗苦读、痴心等候,那该多好。嗳,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还俗的打算…… “小梅,你的口水流下来了。”希音递来一方丝帕,灿若星辰的眼中笑意盈盈,如一汪春水般直要盈溢而出。 嗳? 我讪讪地接过那丝帕,胡乱抹了抹,故作镇定道:“咳咳,我、我才没没没有……” “没有吗?”他极不给面子地指向丝帕上那深深浅浅的斑驳,轻挑剑眉,笑意再深三分,“那,这帕子怎的湿了呢?” 圣僧啊圣僧,出家人不能这么犀利!要婉约,婉约! “一定方才走得太急,我热!你看我,我满头大汗、汗流浃背什么的,呃,所以这是……汗。”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摆出正经脸,道:“对,汗!” “是吗?”他双臂抱胸,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似是在欣赏我的狼狈,“嗯,的确热得很,热得你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是不是?” 你才面红耳赤,你全家都面红耳赤! “可、可不就是吗!”我哈哈干笑几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移话题,道:“圣僧,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希音放下茶杯,笑道:“小月对林铮撒了谎。” ☆、第十一章 碧螺春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吃了一碟又一碟。直至正午时分,仍不见小月从那古董店里出来。初步估计,距她进门已有不下两个时辰的光景。 我说:“她的确是进去了没错吧?” “没错。”希音点头。 我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半晌,奇道:“怎的这么久还不出来?便是当真挑选古董,那也足够仔仔细细挑个十七八件珍品了。我猜古董店里面定然别有洞天,会不会小月已然从别处逃跑了?” 希音向我招手,淡定道:“你稍安勿躁,过来坐。”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堪堪比那春阳更加明媚、比晨风更煦暖。先前的不耐与焦躁瞬间一扫而空,我只觉云开雾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遂“哦”了声,乖乖回他身边坐下。 希音不愧是一代得道高僧,这般风轻云淡地端坐饮茶,不着一丝慌乱,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雅风流风华。直接导致路过的姑娘频频回顾、秋波乱送,引来狂蜂浪蝶前赴后继,一拨儿一拨儿的。 有胆大的,索性直接扔丝帕扔发簪扔香囊,更有甚至者,她居然扔了一条肚兜! 世风日下啊日下,人心不古啊不古。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话果真言之有理。我在山寺养伤不过短短一月的光景,社会便已然发展到了一个如此奔放的阶段,我等山野村民是决计跟不上这奔放的步伐了。 若非希音白衣翩然、发如墨玉,全身上下毫无一星半点出家人的特征,我真想上去给她们有情提醒——这位乃是佛法无边的高僧,早已看破红尘、遗世独立,视美色如浮云,绝不会对人间的庸脂俗粉动心的。你们省省,该干嘛干嘛去吧。 “为何这副表情?”他悠然地将我望着,唇畔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问道:“什么表情?” “嫉恶如仇,不共戴天的表情。” 我噎了噎,有这么狰狞吗…… “刚刚那姑娘,对,就是穿鹅黄色衣衫的那个……她的眼力委实不济,扔璎珞竟然扔到我这儿来了。哎呦,砸得我好疼啊好疼……”我捂着胳膊,作泫然欲泪状道:“我大伤刚愈,浑身哪儿哪儿都疼,她还砸我,她明明想砸的人是你……嘤嘤嘤,我气愤!” “哦,是吗?”希音挑了挑剑眉,一指脚边那一方红物,道:“我怎么记得,这肚兜才是 她扔的?” 我幽怨地瞥了眼那肚兜,干干一笑,道:“啊,哈哈哈,我记错了,是穿翠绿色襦裙的那个。” “小梅,”他唤我,高深莫测地笑道:“你气愤,究竟是因为她用肚兜砸了你,还是因为她原本想砸的人,是我?” 这话,什么,意思…… 我解释道:“不是的,你看我们俩现在都是男的,她用肚兜砸你跟我毫无关系,我有什么好气愤的?” 转念一想,如今我只不过是女扮男装而已,遂又道:“不对,虽然我外表是男的,但我实际是女的,所以她用肚兜砸你我很气愤……啊,错了,是我一点也不气愤。” 希音一言不发地看我,笑意却越来越深。我心中咯噔,怎么感觉好像还是不太对啊…… 半晌,他问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解释便是掩饰?” “听、听过一点。”我吞了口口水,决定装疯卖傻:“但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越描越黑啊。”顷刻间,笑意盈满了那双凤眸,仿佛满天星斗溶于其中。 我:…… 当然,除了雌性生物爱慕暧昧的目光外,还有雄性生物嫉妒敌意的目光。各种眼刀自西面八方而来,以我与希音为中心,乐此不疲地做着抛物运动。 我虎躯一震,浑身恶寒阵阵,蹭蹭希音道:“圣僧啊圣僧,不如我们回去吧?”话音刚落,两名彪形大汉摇曳多姿地路过,顺带留下了四道刀光剑影、寒芒凛冽的目光。 希音爽快地搁下茶钱,道:“好。” 我望了望那间“有凤来仪”古董店,纠结道:“那小月……?” “小月进去两个时辰却还不见出来,显然是早已从别溜走了。如此敏感的时刻,她身为桑沐云的贴身丫鬟却单独离开桑府许久不归,定会招人怀疑。不如先打探打探这家古董店是什么来历,明日易装再来。” 我奇道:“易装?” “虽不知那幕后之人下蛊意欲何为,但你我以医病为由进入桑家,小月定会事先知会他。说不定,她此行恰是来通风报信的。若想入内查探究竟,必得易装,掩人耳目。” “那该如何易装?”我略略脑部了话本中乔装改扮的桥段,道:“是不是要扮作络腮胡子、江洋大盗那般?” 希音扶额失笑,道:“江洋大盗?你想被请进官府吗?不必那么麻烦,只 消你恢复女装,我稍作乔装便可。” *** 入夜,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里杵药。当然不是解药,而是给桑沐云的安胎药。 桑沐云已怀孕一月有余,除了我与希音,桑府上下无一人知情。也不知希音有没有告诉藏龙隐凤,他即将升级成为父亲这个不辨是喜是忧的消息。 今日我们回来时,毫无意外地再次目睹了初次入府时所见的那一幕——桑沐云痴痴傻傻地站在院子里,目光若游离若专注地凝望某个方向。林铮走到她面前,温文尔雅地行一礼,温柔道:“小生林铮,仰慕桑小姐多时,愿倾心与小姐相交。” 她的眼中是空洞与迷茫,若带几许惊慌。而他,却是万般深情缱绻,浓郁得化不开去。 我欷歔不已,深以为事情发展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其原因在于他二人之前太不勇敢,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 若他二人一开始便向高堂坦白情意,虽必遭棒打鸳鸯,但多半会像《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那般,经过一番曲折离奇的深入斗争,最终得以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再者说,林铮乃是有才之人,人品又好,所谓怀才即像怀孕,日常数久总能被人看出来。即便他今科不中,下科、下下科、下下下科……总有一科能高中,成为张生的可能性委实不在小数。 然,有些时候,谎话一旦说了,即便不愿意,恐怕也要一直圆下去。 倘若林铮现在跑去告诉桑老爷,我跟你女儿早就郎情妾意、暗通曲款、巫山云雨了……这要教桑老爷情何以堪啊以堪,只怕会恼羞成怒将林铮乱棍打出。 可若是不说,有朝一日桑老爷发现自己女儿怀孕了,难道要向众人解释说:“有一日小女梦见波浪滔天、金龙撞怀,第二日便诊得喜脉”吗? 嗳,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真真是个进退两难,纠结煞人! 思前想后,我决定不能这般独自纠结下去,要与希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遂放下药杵,披衣起身。 推门而出时,一抹瘦削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只见小月手捧食盒,正朝桑沐云的厢房走去。 我心头一紧,出声唤住她:“小月姑娘。” “戒忆师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她停下脚步,不着一丝慌乱地望着我。 演技派啊演技派。 我笑眯眯道:“你这是要去哪 里?你家小姐今日身体如何了?” 小月道:“没有多大起色。傍晚时分圣僧给小姐诊脉,说是再观察观察。这会儿小姐刚刚小睡醒来,奴婢热了木瓜炖血燕给小姐送去。” “是吗?好巧啊好巧。师父说了,每日应密切关注桑小姐脉象变化,以便他开出药方尽早治好桑小姐的病。是以,他方才命我再去给桑小姐切个脉,回头向他汇报。”我搓了搓手,和蔼可亲与她道:“那……我同你一块儿过去吧。” 小月略有些狐疑地望我一眼,我镇定而淡定地微笑着。她为难道:“可眼下夜已深沉,师父……恐怕多有不便。” 我说:“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入目皆是浮云与幻相。敢问小月姑娘,是礼节重要,还是桑小姐的病情比较重要?” 她微微一愣,似在暗中掂量我说的话。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将我引向桑沐云的闺房。 *** 香烟自博山鎏金炉升腾而起,妖娆缭绕,一时间满室烟斜雾横。 珠帘内,桑沐云静静地倚在床畔出神。原本清雅的俏脸此刻通红一片,眉梢眼角满是说不清道不明妩媚之态。朱唇轻启、微微喘息,额间隐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颇有些像话本里描写的,那思春小姐做完春梦醒来时的情形。 小月道:“小姐,戒忆师父来探您的病情。” 桑沐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眸光潋滟,宛若一汪将盈溢而出的春水。这般春情勃发的俏佳人摆在面前,若我是男人,恐怕早就把持不住了。 她轻声道:“师父请坐。” 我依言坐下,煞有介事地切了切她的脉搏,道:“我见桑小姐神色有异,方才可是做了什么梦?” “嗯。”她娇羞地垂眸,愈加娇艳撩人。 我暗道,这幅欲语还休的模样,多半是春梦了。“那,小姐是否每睡必梦,且梦中之事大抵相同?” 她不语,头却埋得更低了。烛火摇曳,暖亮生姿。长如羽扇的睫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洒下一片斑驳黑影。 沉吟一瞬,我决定试探道:“咳,小姐还记得梦中人是谁吗?” 桑沐云略摇头,娇羞妩媚瞬间变作哀怨凄切,茫然道:“不记得。” ☆、第十二章 未免引起小月的怀疑,我不敢多作停留,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虽只是问了寥寥几句,她又答得恍恍惚惚,我却已然能够从她的回答里将此事大致理清思绪了。 自游园会那日与林铮春风一度后,桑沐云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春梦。梦境千变万化,内容大抵一致,无非是男女香闺床笫之欢的事。梦中的所着衣饰、周遭的场景布置,甚至连床帏、被褥的颜色她皆记得一清二楚,却独独忘记了与她欢好那男子的容貌。 我推门而出,不禁对月长叹,造化弄人啊弄人。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的深仇大恨,那幕后黑手要用这般阴毒下作的手段。桑沐云一介弱女子,如今被整得如此凄惨狼狈,委实作孽啊作孽。 她每夜为梦魇纠缠,到头来还不知道与自己耳鬓厮磨、交颈合欢的人是谁,这与被人玷污有何分别?可叹正牌情郎日日痴心不悔地守候,她却苦苦等待梦中虚无缥缈、身份不明的那个人。 将将迈出两步,我如被人当头棒喝般,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我光顾着怜悯桑沐云,不曾想到自己的境况与她如出一辙! 那个将我从雪地里救出来的男人,我记得他灼亮迫人的星眸、若有若无的笑意、修长如玉的手指,还有他那三月春风般煦暖的笑意,然,他的容貌却始终只是记忆中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罢了。 倘若果真如希音所说,桑沐云乃是身中蛊毒而失忆,那么是否我和她一般,亦是被人下了蛊? 这个想法在我脑中生根发芽,一路扶摇直上,瞬间变作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我越想越惊愕,越想越焦急,急需找个人倾诉。一刻也不能耽搁,我脚底抹油般朝希音的厢房狂奔而去。 他还没睡下,暖亮的烛火摇曳生姿,两道斑驳的剪影投映在茜纱窗上。一道风姿卓绝,修长颀秀宛若江南紫竹,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希音。另一道则略显矮胖,低眉顺目作恭敬之态。远望过去,隐隐可见发髻间的步摇轻轻垂晃,瞧打扮应当是个女子。 天色已晚,他这是和谁会晤?我遂将脚步放轻放缓,蹑手蹑脚地踱过去,欲一看究竟。 好在窗户没关严实,尚且留下一道缝隙,将将能望见屋内的情形。 我屏息凝神,透过缝隙望去。果不其然,那厢希音着一袭浅蓝锦袍,背对这我负手而立。而他对面所站的不是旁人,竟是桑家主母桑夫人。 只见桑夫人神色凄楚哀伤,一手捏着丝帕不停抹泪,双唇翕动 不止,仿佛正向希音陈述什么。因隔得太远,她又刻意压低声音,我全然听不分明。她体态丰腴,面容姣好,不难看出年轻时也是个姿容明艳的美佳人。 半晌,希音缓缓转过身,跳动的烛火映衬着他俊美不凡的侧颜,此刻竟显得格外冷峻。这般举手投足,竟流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高贵之气,与我平时所见简直判若两人。他凤眸微挑,冷眼睨了睨桑夫人,似有一丝隐忍的怒意自眉间急速掠过。 须臾,希音不知说了句什么,桑夫人身形一晃,竟嘤嘤哭泣着跪倒在地。 当时我就震惊了。 且不提希音深夜私会桑夫人究竟所为何事,那桑夫人可是大有来头,绝非等闲人物啊!如今她非但给希音跪了,还跪得如此卑微如此渺小,希音还一副冷艳高贵的模样,满脸写着“我不稀罕”……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犹记得刚进桑府时,我一时无心听了个八卦。只道桑夫人原本是蜀王侧妃的乳娘,与那位侧妃极为亲昵。 蜀王裴昀乃是当今圣上的九弟,身份显赫尊贵,人称九王爷。据闻,这位九王爷还不到十岁便已封地称王。多年来,蜀地在他的治理下风调雨顺,百姓安乐。 而这位蜀王侧妃却也不是盖的,她以燕国公主之尊嫁与九王爷,不知为何只屈居侧妃之位。不过她深得盛宠隆恩,皇上亲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荣耀无边。 这段八卦的重点并非皇家恩怨,而是桑夫人朝中有靠山,且是两座非同凡响的大山。希音自称圣僧,却也只能在大雷音寺作威作福。身份之悬殊,总让我感觉他二人眼下的位置有违和感,应当换一换方才妥当。 我正神游天外,只听希音冷冷一笑,说话声不高不低将将好能够让我听清楚。 他说:“让她好自为之。你且仔细考虑清楚再来找我,出去吧。” 桑夫人重重地一叩首,不敢迟疑,速速从地上爬起来退出房间。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暗自叹道:希音,他真是个人物啊…… “看够了没有?”一个轻飘飘的声音砸过来。 我一愣,转过头,不偏不倚对上希音那双清亮深沉的眼眸。我暗道不妙,原来他早已察觉,看来我听墙角的技术还有待提高。遂哈哈笑了一声,干巴巴道:“今晚天气不错,我是来赏月的……” “哦?是吗?”他挑眉,似笑非笑地望我,连尾音亦拖出了几分笑意。 “是啊是啊……”我清了清 嗓子,作闲聊状:“桑夫人,她找你何事?看起来挺严重的嘛……” 希音风轻云淡道:“哦,她拜托我医好桑沐云的病。” 我说:“圣僧啊圣僧,出家人不打诳语。” “是吗?”他煞有介事地沉吟一瞬,抑扬顿挫道:“她,真诚地,拜托我,一定,要医好桑沐云的病。” 我噎了噎,深感这个话题就算纠缠到天明也未必会有结果,遂决定进入正题:“呃,其实我找你是有话想问你。” 他奇道:“什么话?” “我……会不会也是中了蛊?” 希音似是一怔,瞳孔有瞬间的收缩。静默半晌,他一瞬不瞬地将我凝望着,眸光灼亮如火,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我照实说道:“桑沐云说她每日都做同一个春梦,醒来之后便将梦中人的容貌忘得一干二净。我觉得,我的情况与她挺像的。” “你也做春梦?”他戏谑地勾了勾唇,修长的指尖却不知何时已然稳稳当当地搭在了我的手腕上。 “当、当然不是春梦……”我摆出一张正经脸,义正言辞地否认,“我时常梦见有个男人将我从雪地里救起,却每每无法窥见他的面容,我很想知道他是谁,是否与我的过去有关。” 他沉吟良久,风轻云淡地将我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桑沐云的脉象很奇特,而你的脉象却与常人无异,应该不是中了蛊。” 我正当失望,却听他话锋一转,略带几分探询地问道:“你所说的梦中人,你当真不记得他是谁吗?” 我略作回想,道:“梦里那个是个破旧的街角。仿佛是寒冬腊月,天气异常寒冷,还下着很大的雪。我握着玉梅簪被人踹倒在地,他朝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可无论是伸手气度还是声音口吻,都给我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觉。好像是……” “好像什么?” 我迎上他的视线,道:“你。” *** 第二日,桑府便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人摆出十里聘礼,气势滔天地来桑府提亲。而这个人,却不是林铮。 所有大事在发生之前皆会出现一些或明显或微小的征兆,此事自然也不例外。 清早我经过庭院时,甚是意外地没有看到桑沐云的身影。当即劈手拎过一个下人询问情况,得到的答案是:“小姐一大清早便坐在厅 堂里,仿佛在等什么人。” 希音与我立在珠帘后面隔岸观火。【╮(╯_╰)╭】 厅堂内的气氛压抑而诡异。 那人一袭锦袍华衣,满身珠光宝气,一看便知是个纨绔公子。他手执玉骨扇,不紧不慢地摇晃着,面上满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桑家夫妇端坐堂上,面色皆皆不大妙。桑沐云垂眸静立在桑夫人身旁,雪白的俏脸上隐有几许绯红,秋水眼眸潋滟含情,时不时将那纨绔娇羞地望一眼。 只听“啪”的一声,纨绔收起玉骨扇,指点身后排山倒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聘礼,道:“陈某诚意拳拳,不知桑老爷意下如何?”他笑,笑得轻挑,笑得不可一世,笑得教人恨不得上去甩他两下耳刮子。 “啊呸!”我啐了口,悲愤道:“这人真不要脸,仗着有两个臭钱就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他乃是锦城知府的独子,生母与当今皇后是嫡亲姐妹。也就是说,他是皇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兄。” 又是一座大山…… 我一哆嗦,“你怎么知道?” 希音不咸不淡笑道:“我关心国家大事。” 且说外头,桑老爷抹了抹额间冷汗,为难道:“这……陈公子,陈公子的笑意老夫心领且感激。只不过,小女早已许配给林铮林公子,俗话说好女不二嫁,老夫恐怕不能再答应陈公子的请求。” “哦,新科状元是吗?”纨绔那一柄玉骨扇悠闲地玩弄于鼓掌之间,道:“无妨,只要不曾拜天地礼成,一切便都还不作数。桑老爷,您不妨问问桑小姐的意思,看她是愿意嫁给陈某还是状元爷?”语毕,他笑意盈盈地望了望桑沐云。 桑沐云羞涩地笑道:“陈公子,奴家夜夜思念,已恭候多时。” 话音未落,桑家二老面生菜色,半是悲哀半是惊愕地看向桑沐云。桑沐云浑然未觉,仍然自顾继续娇羞,好似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纨绔一人。 难不成,桑沐云春梦中人竟是纨绔?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得急道:“嗳,桑沐云果真是蛊毒蒙心啊,大家闺秀怎能说出这种话!这花心的纨绔一看便知不是好人。男主呢?林铮,林铮在哪里?” “稍安勿躁,他一定会来。”希音淡定道。 那厢纨绔得意道:“桑老爷,既然桑小姐亲自开口,您还有什么不同意呢?” 果不其然 ,一个冷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只听林铮道:“我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嘤!霸王我的都是磨、人、的、小、妖、精! 要是支持团子头和葫芦脑袋神马的当男主,你们就尽管霸王我好了!嗷嗷嗷! ☆、第十三章 林铮缓缓步进厅堂,笑容温文尔雅,声音却清冷坚定:“桑老爷早已应允在下与桑小姐的婚事,不论发生什么事,在下对桑小姐的心意都不会改变,更不会轻易放手。今生今世只认定她一人,陈公子,来生请早。” “好一句‘来生请早’!”一席话教我万分动容,由衷赞道:“好个林铮,铁骨铮铮不畏强权,我果真没有看错他!”说话时,还甚是慷慨激昂地捶了一下雕花红木门框,将外厅的人得视线齐刷刷地吸引过来。 希音忙不迭携着我朝帘后退避几步,修长挺拔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在我的前面,转头嗔道:“小梅,你仔细着点。” 我自他身后探出脑袋,哼唧道:“那纨绔又不是来找我的,我怕什么。” 他一怔,面上急速掠过一道涟漪,旋即意味不明道:“此事与你无关,莫要打草惊蛇。” 圣僧的紧张病又开始犯了。亏他自诩大彻大悟的得道高僧,怎的这么容易不淡定? 那厢林铮走到桑沐云面前站定,凝望她的眸光灼亮而深情,如同一团浓墨化不开去。从我这个角度将将可以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 “沐云,沐云……”他几近痛苦地呢喃,似是在哀求她快快将他记起。桑沐云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慌失措地闪躲他的逼视,复怯生生地望了望纨绔。 纨绔伸手将桑沐云拉到身旁,道:“男女有别,林铮你注意些,方才吓到桑小姐了。” 林铮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势。好像急欲捉住什么,却又让它从指间流逝。 纨绔倨傲地笑着,笑意之下隐隐泛起几许阴鸷狠戾,似是轻蔑似是不屑地将林铮上下打量,字字句句道:“林铮,你扪心自问,你凭什么娶桑沐云?你有能力让她衣食无忧,给她想要的一切吗?哈哈,我看翰林院那点可怜巴巴的俸禄只怕还买不起她手中的丝帕。别以为当上状元便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本少爷的一句话,立马叫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林铮缓缓地收回手,低沉的眉宇间浮起几许隐忍的痛苦。静默良久,他抬眸坦然迎上纨绔挑衅的目光,平静道:“今日我并非以状元的身份站在这里,我爱沐云,与我是什么身份根本没有半点关系。我知道我比不得陈公子家财万贯,可我愿意为她而努力。 “我相信陈公子的实力,也相信你绝对是言出必践之人。纵然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我还是要说——你问我凭什么,这桩亲事明明是由我先提 起,敢问陈公子,你又凭什么来横刀夺爱?感情的事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这个道理三岁稚童都明白。人间世道尚有公理,这道理说到蜀王殿下那里,我也不怕。”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林铮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朝我与希音望了几眼。 纨绔咬牙切齿地点头冷笑,道:“你用蜀王来压我?谁不知道他是因梅贤案受到牵连而被放逐至此的,你以为我会怕他吗?” 林铮道:“你当然不怕,你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撑腰,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 林铮竟敢说得如此直白,我当真始料未及,简直像捅破纱窗那般,将这层不能说、说不得的微妙关系摊到了台面上。 此事只怕要从两男争女的狗血爱情戏码上升为两派相争的朝堂势力对抗了。一边是蜀王九王爷,一边是皇后与太子,若是开盘来压不知哪方能得更多筹码? “我一直以为九王爷是因为在朝中表现好才得以少年封地、为一方之王,没想到……”我蹭蹭希音,八卦道:“嗳,圣僧啊圣僧,你说若是蜀王与皇后太子对抗起来,哪方能胜?” 希音睨我一眼,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我奇道:“你不是关心国家大事吗?” 他沉吟良久,似真似假道:“蜀王当然不会与太子正面冲突,可若他当真决心要对抗,天下便不是如今这般光景了。” 听完这话,我竟情不自禁地浑身哆嗦了一把,总感觉他似乎话里有话。 “你知道便好。”只听纨绔又笑道:“方才桑小姐亲口说过,她已等候我多时,心甘情愿嫁我为妻。我奉劝你不要在此自作多情,丢人现眼,免得……” 他的话说尚且到一半,却被林铮截住。“我不信!” “沐云,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林铮啊!”林铮轻轻执起桑沐云,先前不依不饶的强大气场瞬间春风化雨,变作千般柔情、万般缱绻,“我们一同游园会,一同听戏品茶,一同赏花赏月。你说你最爱吃四喜汤圆,你想去江都看琼花盛开,你想走遍万水千山、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出乎意料,桑沐云竟然没有将双手从林铮手中抽出,却只是略带几分茫然不解地将他望着,似在回忆似在辨认,口中喃喃道:“游园会……” 纨绔不耐地挥开他的手,道:“废话少说,应当直接问桑小姐,是否愿意嫁我为妻?”说话 时,他暗中捏了把桑沐云的手。 桑沐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脚下步子趔趄不稳。不待林铮反应过来,纨绔便抢先一步将她扶在怀中,低头附在她耳畔柔声吹气,“桑沐云……” 闻言,她像是被梦魇怔住一般,讷讷启唇道:“我嫁陈公子。” 所有的希冀与哀求悉数在他的眸底冰封冻结,一瞬间,碎裂成末。林铮绝望地扶额沉默,覆于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拳,隐约可见青白色的骨节。 桑沐云秀眉紧蹙,徐徐抬起美眸望着林铮。不知何故,空洞茫然的眼内好像泛起了点点晶莹。 最终,纨绔放下话来,三日之后便要迎娶桑沐云过门,语毕,遂仰天大笑出门去。 *** 经这般一闹,所以问题的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向桑沐云下蛊的幕后黑手,除了那纨绔陈不作第二人想。而小月,正是他在桑府之中的内应。一来,小月贴身照顾桑沐云起居,对桑沐云的日常习性最为熟悉,下起手来也最为方便且不易引人怀疑。二来,小月对桑沐云与林铮之间的感情了如指掌,可谓时刻掌握第一手动向。 我猜想她定然是收了纨绔不少好处,亦或是受其要挟。非但帮他下蛊谋害自己的主子,还定期与他通风报信。那间有凤来仪恰是二人接头的场所。 我将上述推断说与希音听时,他指点木架上那一身藕粉色水纱罗裙,淡淡笑道:“小梅,你是不是喜欢这一件?” 成衣店老板的目光甚是古怪,将我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通,吞吐道:“公子,您看中的这身是女装,这位小哥,恐怕……” “如今时兴女扮男装。”我理直气壮与他道。 不愧是专业商人,那老板先是一抖,面上登时云开雾散,陪笑道:“原来是为娇小姐,方才小的眼拙不曾认出小姐芳容,还望小姐莫要见怪。这身衣服乃是由江南极品蚕丝织成的丝绸裁剪而成,质地丝滑,手感极佳。水纱薄如蝉翼,披在身上轻若无物,飘逸若仙。小姐生得貌若天仙、如花似玉,好衣配佳人,公子的眼光真真是甚妙,甚妙。” 希音与我道:“小梅,喜欢吗?喜欢便买下。” 我尚未来得及发表意见,老板便抢先道:“小店小本经营,物美价廉,总共二十两银子。”那迫不及待的神情,仿佛只要这话晚说片刻,送上门的财主便会插翅而飞。 二十两……我虽然是个失忆人士,平日里 对钱财也不甚在乎,却也能听出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倒抽一口冷气,不动声色地拽了希音的袖子,使劲朝他挤眉弄眼。他却仿佛浑然未见似的,豪迈地掏出一锭银子,道:“那就这件吧。” 老板笑逐颜开地接过银子,万般殷勤地差人服侍我更衣。我在众女伙计的簇拥下进内间换上衣裙,待收拾停当挑帘而出时,分明看见希音弯了弯眼眸,偏头将我一瞬不瞬地望着,唇畔的笑意深了三分。 毕竟做了这许多天男人,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忽的又换回女装,我心中略觉别扭,一步一步挪到希音跟前。他的眼内如有星光闪耀,拊掌笑道:“不错。” 老板继续拍马道:“小姐简直惊为天人,小的经营成衣店二十年,自诩阅人无数,却还不曾见过如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二位郎才女貌,简直是天作之合,无双璧人啊!” 我囧囧有神地瞥向希音,却见他笑得风轻云淡,一副心情甚佳的模样,显然不打算出言辩驳。 我遂清嗓子,道:“老板恐怕误会了,我与这位公子并非情侣,他是我……师父,对,师父。” “如今流行师徒虐恋。”老板意味深长道:“我懂的……” 希音哈哈而笑,笑声落落疏朗,如有清辉落得满怀,一时将我心弦撩动。突如其来的心悸教我气血翻涌、面红耳赤,忙不迭垂眸轻咳以掩饰异样之态。 似有一道含笑的目光久久在我身上流连,我不敢抬头望,疑心那不过是幻觉罢了。 从成衣店出来,我扼腕叹息道:“圣僧啊圣僧,其实你不用那么铺张浪费,我穿什么都一样。” “不一样。”他道:“既是你喜欢的,纵然价值连城我都要买下。”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我便奇了。 “自打你进店,视线便没有从这件衣服上挪开。”少顿,希音笑意盈盈地将我上下一望,点头赞道:“老板说的没错,果真是个花容月貌、如花似玉的美佳人。我见犹怜。” 将将放缓的心跳再次加速,我佯装嗔怒地搡了搡他,别过脸不语。仿佛是一股畅快清冽的甘泉流过心底,只觉满心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清甜滋味。竟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若他不是得道高僧,说这样的话,会不会别有一般深意? *** 今日的情形同上次一样,小月神神秘秘地进了那间“有凤来仪”好几个时辰都不曾出来。 纨绔既然敢趾高气昂地上门提亲,还妄自提出三日后迎娶桑沐云过门,显然是有握有十二分的把握。他连蜀王都不放在眼里,遑论林铮那小小的翰林院学士。 此事已迫在眉睫,再也拖延不得。 希音将先前为我准备的银质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叮嘱道:“小梅,待会儿不论能否将此事查探清楚,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仔细跟着我便是。” 我点头道好。他将我的手轻柔地握在掌中,温暖的热度自他掌心传来。这一刻,我忽觉心神俱定。只要有他在,我便无可忧虑无可惧怕。他自会为我遮风挡雨,护我一世安好。 前脚尚未踏入有凤来仪的店门,便迎面撞上正欲出来的两名男子。 希音的身子猛地震颤,似有细瓷在眸中破碎。他的面色陡然变作煞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迈前一步,将我牢牢护在身后。细微的痛感自手骨传来,他加重掌上力道紧紧牵住我,仿佛只要一松劲儿,我便会立即消失不见。 我不明所以地望了望面前的男子,依稀有些印象。 面前那人,身着一袭玄色锦袍,眉目清朗温润,气质翩然出尘。 玉冠般的脸上似有震惊、似有狂喜、似有不敢置信。此时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望我,清亮的眼中逐渐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半晌,所有情绪尽数化作颤抖的一句话:“……是你吗,梅儿?” ☆、第十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卡得我好销魂┭┮﹏┭┮,先这样吧~筒子们看得不满意请轻拍~ ps:求爱|抚求留言啊!!木有动力啊tt 他的视线自我的脸上滑落,在我与希音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漆黑的眸底霎时掀起狂风暴雨。 “原来是叔父……”他饶有深意地点头,眼中浮起几许微不可见的怒意,旋即朝我伸出手来:“梅儿,来,跟我回家。” “贤侄还没有离开锦城吗?真是巧。”希音淡淡地挥开他的手,道:“不过,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恐怕由不得叔父来说。” 话音落下,似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在周遭的空气中弥漫。 他微微笑,固执地再次伸出手,期许道:“梅儿,我带你回去。” “你是谁?你怎的认识我?”我被眼前的阵仗弄得一头雾水。 “嫂……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直静立在他身旁的纨绔陈忽然发话,他惊愕地指了指身旁人,道:“你……不认识他?”纨绔陈口中的“他”自然指这位玄衣锦袍美男。 我向希音投去探询的目光,他意味不明地深望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过头。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他的身影,却是徒劳无功,只得迷茫地摇头。 锦袍美男蓦然愣住,仿佛对我的无知始料未及,竟是不敢置信道:“梅儿,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也愣住了,“我应该认得你吗?” 犹如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冷水兜头浇下,锦袍美男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唇畔,顿在半空中的手终究是无力地垂下,眸内一片薄凉。 我一拍脑门,道:“啊,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了什么?”锦袍美男由伤心转为惊喜,眼睁睁地等下我的下文。希音却是一脸惊痛,面色越发惨白,掌上的力道再重三分,掌心滚烫而湿腻。我动弹不得,他根本不给我半分逃离的机会。 我说:“我在青城山见过你,那日领众人气势汹汹进寺的人,是不是你?” “就这样……而已?”方才的惊喜缓缓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绝望哀恸的死寂。他剑眉紧蹙,问希音,“看来我并没有猜错,那时小梅果真身在大雷音寺,只不过是被人好生藏起来了,所以不论我怎么找都是徒劳无功的。叔父,是吗?” 希音但笑不语。 纨绔也忍不住了, 问出了我的心声,“怎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锦袍美男这架势,好像只要我不跟他走,他便要悲痛欲绝自我了断一般。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欠了他债,要么他欠了我债。要么钱债,要么情债。 再瞧这他黯然神伤的神色,恐怕也不是几个钱的问题。难不成,我当真与他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爱恨纠葛?他率人上山入寺,当真是为了寻我?又或者,我只不过与他所找之人貌有相似,他急火攻心,一时将我错认作她了? 无数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不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口=!】 思前想后,我坦白道:“我已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句虚言。” 锦袍美男张了张唇,还想说些什么。话未到唇边便被希音生生截住,“问也问过了,贤侄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明白。我们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 语毕,希音正要拉我离开,锦袍美男箭步冲上将我拦住,失态地握紧我的肩膀,道:“梅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没能护你周全,让你独自一人远赴青城山求符水?你定然是生我的气,这才故意装作不认识我,对吗?一定是这样的!对不起,梅儿,从前是我不好,你跟我回去,我会好好弥补你的……” 他剑眉紧蹙,惊慌失措,甚至语无伦次。像是弄丢了价值连城的无上珍宝,全然没有了初见时那分雍容儒雅的气度。 我对他没有半分的印象,没有丝毫熟悉之感,连他是谁都不知道,遑论生气与原谅。当然也有可能是失忆的缘故,然,不管原因何在,我绝不可能在一时半会的功夫内将他想起。 “公子,我真的不记得你是谁……”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裴览,你够了!”希音恼怒地将他推开。眼前登时一花,下一刻,我的身子已然被他稳稳当当地拥在怀里。 “我早就奉劝过你,没本事便不要逆天而行!现在出了事,你跑来这里跟我胡搅蛮缠,你不觉得丢脸吗?” 锦袍美男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当初我还被蒙在鼓里,如今总算知道了。那歌舞坊的老板胡元生乃是你的好友,你早就对梅儿存了心思。她嫁给我,你心有不甘。如今正好趁火打劫,横刀夺爱。” 希音挑眉冷笑,“你最好先搞清楚,横刀夺爱的是谁。” 我清了清嗓子以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插话道:“这位公子,你所说的话我听 不明白。不过,希音圣僧乃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有他,只怕我早已横尸荒山,一命归西。所以,我想是你误会了。” “救命恩人……”他似是一愣,如梦初醒般地望着我,我向他沉重点头,肯定道:“没错,他是救命恩人,当时我伤得非常重,多亏他救了我。” “梅儿,是我不对,你……”他的眉宇间浮起几许愧疚之色,再度试图捉住我的手,奈何只握住了衣袖一角,丝滑的薄纱自他指间流过,转瞬即逝。 “裴览,锦城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希音携着我远离他几步,复投给我温柔安抚的眼神,道:“小梅,我们走。” 临别回顾,两道哀恸仓皇的目光一路相随,如被风吹皱的湖面,碎影斑驳。 只是,裴览……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 两个时辰,希音就这般定定坐在一间酒楼整整两个时辰。桌上的四喜汤圆由热气腾腾变作死气沉沉,他始终面无表情地凝望楼下的车水马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平静淡然下隐约带有几分阴沉与不悦,我仿佛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却也不敢开口问询。每次见到那个锦袍美男,视一切如浮云的圣僧便会一反常态,今日尤甚。 我无奈地低头望了眼被他握得发麻的右手——同样两个时辰,他一刻都不曾放开我。 踯躅良久,我试探唤他:“圣僧啊……” 他终于转头看我:“?” 我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我才应该“?”吧。 “我的手,麻了。”我讪笑道。 他“哦”了一声,淡定地继续眺望楼下风景——没有任何要给我的手解脱的意思。 我:…… 我又陪他定了半个时辰。麻痛之感渐渐由手掌蔓延至胳膊,我深以为再这般耗下去,这只手恐怕便要壮烈牺牲了。这厢将将打算再跟他打个商量,他忽然收回视线,将我的收捧在掌心慢慢搓揉起来,温柔的声音带了些许歉意,道:“这样好些了吗?” 抬眼对上他如春水般深情款款的目光,心下蓦然波动不已,手上的不适随着他的动作淡去了几分。我别过脸,咬唇道:“好、好多了。” 希音摩挲着我的手,寸寸肌肤,极尽轻柔。他的指根和虎口处结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粗糙的触感激起阵阵酥|麻之感。 而后,彼此沉默不语。四周仿佛万籁俱寂,酒 楼内人来人往统统与我们无关。一丝异样的情愫悄悄酝酿。 过了许久,他忽然出声唤我,“小梅。” 我闻声抬头,希音的俊脸骤然在眼前放大,我尚未来得及反应这是怎么回事,双唇便被温热的物什堵住。 “唔……”一切来得那么忽然,我惊得忘记了呼吸,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施咒定住一般,身子如何都动弹不得。 他的双唇薄而柔软,缠绵地厮磨着我的唇瓣,原本握着我的手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移像腰间。 却只是一瞬的功夫,他便又离我而去,眸光潋滟不息,“小梅……” 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唇,犹自沉静在方才的“惊鸿一吻”中无法自拔。似有一把火自耳根后燎原,直烧得我面红耳赤心猿意马呼吸困难…… 方才他是……亲了我?方才他竟是亲了我!可可可……可他分明是得道高僧,他怎能随意与女色亲近! 【希音:阿弥陀佛,女色都是浮云╮(╯_╰)╭】 若是换做寻常话本,小姐被人偷吻后,通常会给那登徒子一巴掌,娇斥道:“登徒子,竟敢轻薄于我!” 可希音……我……他这算是轻薄我吗?仔细算起来,这仿佛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水里他为我渡气时,也曾亲我一口。 难不成,他想还俗? 当时,我在希音亲了我与希音轻薄了我之间逡巡不决,竟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为何要亲我。之后再想起时,每每不免感叹自己脑子灌了浆糊,委实迟钝得紧。 希音看似身形微动,却不动声色地收紧臂膀,将我紧紧按在胸前。于是我便以一个暧昧的姿势伏在他的胸前,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指指点点。我羞窘不已,想动,奈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瘫软在他怀里,动不了挣不开。 “小梅,你从前对我说,你的过往带给我的只有满身的伤痕和午夜的梦靥,你不愿将它记起。你还说,上天既然安排你流落到山寺之中,或许是给予你另一次新生,你愿意安于天命,一辈子不离开。”他附在我耳畔,湿热的气息肆意喷洒,无异于火上浇油,殷切道:“这话,可还算数?” 我讷讷点头:“算数。” “那……裴览呢?” “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那日在大雷音寺远远望见的一面,此外再没有多余的感觉。”打量他的神色,我试探道:“从前我与他认识, 对吗?” 静默一瞬,希音坚定地告诉我:“不要再追究从前,你只要记得如今你并不认得他,这便够了。” ☆、第十五章 傍晚回到桑府时,神奇的一幕再度上演——只见灯火通明的厅堂之内,锦袍美男端坐其上,手执青花瓷茶盅悠然品茗。桑老爷与其比肩而坐,二人相谈甚欢。 只听桑老爷道:“……若非小女病成如今这般光景,老夫……唉!” “桑老爷放心,此事我会尽快着人调查清楚。毕竟林铮与桑小姐有婚约在前,怎么也不好让桑老爷授人以言而无信的口实。明轩这孩子自小便被人宠坏了,若当真是他的不是,我定教他来向桑老爷负荆请罪。”锦袍美男放下茶盅,微笑道:“久闻锦城桑府乃是西南园林之首,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想在贵府叨扰几日,若有不便,还望桑老爷多多海涵。” 桑老爷受宠若惊,瞪圆了那双浑浊的眼,拱手作揖道:“太……裴公子言重了!公子自京城远道而来,老夫应尽地主之谊才是。公子不嫌弃寒舍鄙陋,简直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哪里会有什么不便?”说着,唤来管家,问道:“管家,厢房可准备妥当了吗?” 管家恭敬回答:“回老爷,一切准备妥当。”语毕,他便很有眼色地带领锦袍美男的随从进厢房放置行李了。 希音顿了顿步子,面上仍是风轻云淡的神情,星眸中却急速掠过一道涟漪。我原本是紧随在他侧后方的,始料未及他会忽然驻足,一时间来不及停下,这便一头撞在了他结实的胳膊上。 “哎哟……”我轻揉撞疼的脑袋,脚下趔趄了几步,身子歪歪斜斜地要向一边倒去。恰在此时,忽觉腰间骤然收紧,身子一顿,紧接着一暖。希音眼疾手快将我扶住,道:“你没事吧?” 我眨眨眼,望了望他近在咫尺的俊脸,复低头瞧一眼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陡然想起此时此刻我好像已然换回男装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显然,保守的桑老爷对此男男相拥的情景难以接受,那厢愣了好久,面有尴尬地将我与希音上下打量。半晌,憋出一句:“咳,二位师父回来了……”复对身旁人道:“这两位是青城山大雷音寺的师父,专为医治小女的病而来。”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是啊,回来了。” 希音一言不发地看向锦袍美男,神色淡然,不辨喜怒。我朝他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师父,快放开我。” 熟料,他非但充耳不闻,还微微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将我揽得更紧了些。我心急,不动声色地捏了一把他的手,使劲使眼色让将我松开。他却顺势将 我的手反握住,留在掌心里轻轻摩挲,唇畔笑意再深三分。 我不禁嘴角抽搐,他这是闹什么小脾气? 其实,在刚进桑府那日便已有谣言流传出来,这些无聊的下人闲来无事最爱捕风捉影,挖掘八卦,道是我与希音“过从甚密”、“如胶似漆”什么什么的。本以为会在人前收敛些,至少装模作样端出得道高僧的气度,谁知他却愈发肆无忌惮,果然视一切如浮云。 难不成,他非要让路人皆知他将袖子断在我怀里才肯罢休吗? 嗳,当然了,大家并不知道我乃是女儿身。 锦袍美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剑眉轻蹙一瞬旋即又舒展开来,眸光深深勉强笑道:“幸会。” 希音意味深长地笑道:“幸会。”语毕,立掌念了声佛,二话不说拖着我一同离开。 *** “圣僧,圣僧……” 不知叫唤了多少声,他才堪堪停下急促的脚步。停也就停了,他却又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可怜我气喘吁吁地跟他在身后,一时没收住脚步,再一次失控地撞向他——这一次,我不偏不倚地扑进他怀里。 希音甚是自然地扣住我的腰,挑起剑眉,凤眸中渐渐盈起笑意,戏谑道:“你这是,投怀送抱?” 此时夕阳西沉,云霞满天,燃烧了整个天际。暮光将他的侧颜镀上一层淡薄的金辉,眉宇间满是柔和的光华,恍若天神临世。 蓦然间,心跳快如擂鼓,我的手肘撑在他胸膛,慌忙矢口否认道:“我我我我我才不是!你快放开我,桑府人多眼杂,若是教人看见了,不知又要传出什么怪力乱神的谣言了。” 他笑,“不放又如何?” 我一时语塞,脸颊愈发烧烫,“你你你你你……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又如何?” “你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又如何?” 我作青面獠牙状,狠道:“我,我咬你!” 熟料,希音竟将脸又凑进了几分,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柔弱模样,“你咬。” “……”,当时我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既提上不来又咽下不去,简直快窒息了。 圣僧啊圣僧,你别以为不在大雷音寺便可以几次三番、肆无忌惮地调戏良家妇女,佛祖他在天上看你! 将将我要开口嗔他,他却忽然收敛了那份嬉 笑之色,眸光灼亮似火将我牢牢锁住,低哑的声音满是认真与决心,“我说过,这次绝不放手。我素来言出必践。”急促而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鼻尖嘴角,若春风拂面,将我吹得面红耳赤。 四下无人,周遭万籁俱寂。 我与希音就这般互相对视,谁也不说话,彼此呼吸相闻。 直至几声轻咳传来,我这才猛然回过神,忙不迭挣扎着将他推开。 林铮面带惊色地呆立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一脸窥破天机的窘迫。视线在我俩之间转了好几圈,表情万分纠结。薄唇半张半阖着,显然是话到唇畔却不知应不应当说出口。 “林公子,有事吗?”希音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微皱的衣袖。 他艰难地点头,道:“没、没打搅二位吧?” 我肯定地说:“没有,绝对没有!” 林铮复将信将疑地将我望了一望,尴尬地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心虚地搓了搓手,干干一笑道:“林公子,我们什么也没干,你什么也没看见!那是幻觉,幻觉!嗳,你俩有事谈事,我先回房休息了!”语毕,再不敢抬眼看希音,逃也似的溜回了厢房。 *** 入夜。 我和衣在床上摆平,心下思绪万千,如同被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塞住,既憋闷又烦乱。 扪心自问,我当真对我的过去没有半点在乎吗?说没有,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我并不否认,我的确贪图如今的安宁惬意生活,贪图希音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庇护。我甚至曾经想,倘若我不去问、不去想从前发生的一切,就这般稀里糊涂、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可我也深知,过往带给我的绝不可能仅仅是满身的伤痕和午夜的梦靥。很多时候,我并非不愿去回忆,只不过是害怕面对那段鲜血淋漓的往事,害怕再次遭受扯肉带血的痛楚。 这种矛盾的情绪在心中酝酿已久,直至今日遇见锦袍美男,便倏然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我是谁?又为何会被人推下青城山?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竟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我将玉梅簪握在手中细细审视,玉体莹润通透,细腻温润,成色质地都是世间仅有。如此发簪,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拥有,它几次三番出现在我的梦里,即便冻 得浑身麻木,奄奄一息时,我也不曾将它松开。可想而知,它对我定然有着某种重大的意义。 还有,梦里将我救起的男人是谁?从声音到气度,以至于身上的气味,都与希音极为相似。然,他果真是希音吗?还是苦苦寻我而来的锦袍美男?他口口声声哀求我原谅他,我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纠葛? 无数疑问在我心里盘桓不散,迫得我几欲窒息。我烦躁地翻过身,将玉梅簪插回发髻,愣愣地望着案上跳动的灯花出神。 “砰砰——”有人敲门。 我强压下心头思绪,起身开门。出乎意料,来人竟是锦袍美男。此时,他已换上一袭月色长衫,正静静立在门口,姿态翩然若画,微笑道:“梅儿,我可以与你聊聊吗?” 想曹操曹操就到。 既然他已知我是女儿身,正好也不用故作男儿姿态。我点了点头,侧过身子道:“公子请进。” 他与我相对而坐,我替他斟上清茶,道:“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公子……”他眉心一皱,温润的眸光中漾起几许哀伤,似是自嘲道:“如今,你我竟变得如此生分了吗?也罢,一切都是我自作孽,委实怨不得旁人。” 我怔了怔,道:“不好意思,我当真不记得你是谁了。” 他将茶杯握在手中把玩,却始终不曾喝那茶水。良久,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不记得也不打紧,我再告诉你便是。我姓裴名览,今年二十又三。今日下午是我失态,让你受到惊吓,我向你赔不是。” 我和善地笑道:“裴公子言重了,惊是有的,吓倒也不至于。” “梅儿,从前你总唤我作……裴郎。”他说。 裴郎…… 我心中一滞,好歹读过那许多话本,便是猜也能猜到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含义。 踯躅片刻,我试探问道:“裴公子,你确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吗?会不会只是人貌有相似?” 裴览抬起头,视线停留在我发髻上的玉梅簪,道:“那我可否请问梅儿姑娘,你是何时到青城山的?” 我略作回想,道:“当时我伤得太重,昏迷了将近一个月,照此往前推算,大约是三月中旬吧。” “那便错不了。”他肯定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抬眸望着他略带几分苦涩的笑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对他谈不上喜恶 ,就好像喝一杯白水,没有半分味道。于我而言,他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甲,同我没有、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见我不语,他又关切道:“梅儿,你近来身体可好?那些伤都痊愈了吗?”说这话时,裴览微微动了动手指,仿佛想触碰什么。只是一瞬,便又紧紧收起。 “有劳裴公子挂心,我很好。希音圣僧的医术很是高明,除了背上的棍伤委实严重,其他地方连疤痕都不曾留下。” 裴览眸色一紧,清俊的脸上登时血色全无,惨白如纸,“是啊,那些棍伤当真很严重,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的。对不起,原本不该由你来承受的……”他似自言自语,声音喑哑黯然:“九叔他,将你照顾得很好,可我到底还是不愿将你让给他……” 我听得不甚明白,遂问:“裴公子,你说什么?” 裴览放下手中茶杯,字字句句道:“梅儿,若我告诉你,你我从前是夫妻,你会相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要不要努力一把呢? ☆、第十六章 话音落下,我猛然一惊,如有惊涛汹涌而来,猛烈地冲击我的心房。 下一刻,我脱口而出道:“既然你是我夫君,为何不能护我安好,反倒教我独自一人流落到荒山野岭,甚至险些丧命呢?” 裴览身形一颤,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道:“对不起,从前是我没能保护好你,可我也有我的不得已。梅儿,你跟我回家好吗?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你从前所受过的委屈,我会加倍帮你讨回来。你……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甚是期许地将我望着,伤痛与愧疚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我笑道:“裴公子,你既说你我本是夫妻,为何不索性将过去的一切和盘托出呢?我身上的伤从何而来,我受过何等的委屈?你千里迢迢赶赴锦城来找我,我信你有十二分的诚意。可现在,你却只告诉我你有不得已,到头来我还是过往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你这般不愿坦诚相对,教我如何原谅你?”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你,我只是害怕你知道后……梅儿,你先跟我回去,我自会将一切慢慢说与你听。”裴览急切地握住我的手,掌心满是湿腻的汗水。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抽回,道:“对不起,我想我不能贸贸然跟你回去,我对你……我、我只是还没有做好接受过去的心理准备。” 真相明明近在咫尺,我渴望已久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我忽然丧失了探询它的勇气,埋首当起鸵鸟。 且不提我对裴览一无所知,若我当真跟他走,这便意味着我将面对截然不同的人生。背上的棍伤至今隐隐作痛,我承认我胆怯了,我害怕鲜血淋漓的噩梦,锥心蚀骨的伤痛。 或许,我只是贪恋如今的安乐的生活罢了。 裴览离开了。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我心下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不知是到底是何种滋味。 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夫君”,我到底还是不知该用何种心态来面对他,除了茫然还是茫然。我心知他眼内的愧疚与痛苦是真情流露,这点从他锲而不舍、掘地三尺也要将我寻到便可见一斑。然,一时半刻间要我接受他成为我的夫君,我真是万万办不到。 我记得某话本上曾经这么写——倘若两个人真心相爱,彼此心有灵犀,无论是远在天边抑或者是参商分别,终究也能千里姻缘一线牵。 记忆会丢失、会错乱,而感觉却永不磨灭,不会欺骗。 我对裴览的感觉,同路人甲没有分别。兴 许,曾经某些时刻,我曾被他撩动心弦,但绝那绝非心动,只是身为旁观者的动容而已。我这人素来容易入戏。 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混沌不明。我呆坐在桌边良久,直至灯花噼啪的爆裂声将我的神思拉回,方才如梦初醒地叹了口气。 推门而出,有清风拂面。夜渐深沉,明月挂上中天,藏青色的夜幕上繁星点点,夜色静谧而晴朗。 我漫无目的地在花园中游荡,满园梨花清丽绝尘,盛开似雪。我曾在这里目睹林铮对桑沐云的痴心不悔,她将他遗忘,他便来重新与她结识。当时感动得泪流满目,连连喟叹,如今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上上演,却是别有一番苦涩的滋味。到底是旁观者迷,入局者清。 我不禁仰天长叹,狗血话本的女主果真不是好当的啊…… 忽闻“吱呀”一声,林铮从希音的厢房推门走出来。只见他面有醺然,伸手揉了揉眉心,脚步虚浮着离开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好奇心使然,我这便起身去敲希音的房门。敲了许久,方才听见他懒懒地应了声:“进来。” 一脚踏进房间,一股甘冽的酒香味便扑鼻而来。 我蹙了蹙眉,定睛看去,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酒坛子,惊道:“圣僧,你喝酒了……唔!”话未说完,不知从何处扫来的力道紧紧拦住我的腰,湿热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肆意地喷洒在我的脸上,如同一阵春潮一般,抚开我浑身的毛孔。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直面而来,希音将我的身子用力抵在雕花红木门上,定定地凝视着我。星眸之中沾染了醉意,如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圣圣僧,你、你喝醉了……”我挣扎要将他推开,奈何被他禁锢在怀中,半分都动弹不得。 唇畔勾起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略带几分魅惑的味道。“我没喝醉,你看我还认得你,小梅……” 希音的薄唇近在咫尺,鼻尖与鼻尖轻轻触碰,连别过脸的空间都不剩,只要我稍稍动作,便会毫不迟疑地贴上去。 我的心突突跳得很快,艰难地说:“你先放开我,我透不过气了。” “小梅……”他的眸光忽而变得迷离而缠绵,“为什么,为什么是裴览……” 我结巴道:“什、什么为什么?”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说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他的 侧脸贴上来,缠绵地厮磨着我的耳鬓,呢喃道:“小梅,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将你找到,我答应了恩师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不能当背信弃义之人……你不要、不要离开……裴览不是你的良人,不要嫁给他……” 当时我就震惊了。我、我说过吗? “你绣给我的鸳鸯锦我一直随身携带,你看……”他摸索着从襟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精囊,扬起给我看,似是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爱的人是我,为什么要跟裴览走……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告诉我,你有什么苦衷……” 我又一哆嗦。我、我绣过这个吗?我连自己会不会女红都不知道…… 这酒问味道便知烈得很,粗略估计倒在地上的酒坛,至少也有五六坛之多。嗳,圣僧一定是喝太多产生幻觉了,是以才这般失态。 酒能乱性啊乱性。 就在思量的瞬间,希音的吻已然果断地落在我的唇上。这次的吻来得霸道而热烈,不容许我有半分反抗。火热的气息掠夺了我的呼吸,只觉鼻尖气息有片刻的停止,随即变得急促而紊乱。 脑中一片空白,每一寸肌都似被火灼烤过,烫得厉害,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在他的怀里。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顺势将我搂紧。舌尖撬开我紧闭的嘴唇,柔缓地滑入我的口腔,灵巧挑拨我的舌头,细细厮磨辗转。 脊背越发用力地抵住雕花门上的木格,尖锐的痛楚感猛然将我的神智唤回,我手足无措地狠狠推开他,大口喘着粗气。他脚下趔趄几步,颓唐地跌坐在榻上,眸光潋滟而迷茫地将我凝望着。 我伸手抚摸被他吻得滚烫的唇畔,落荒而逃。 *** 一夜无眠,辗转反侧。裴览和希音的脸交替出现在眼前,扰得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捱到破晓时分,索性起身洗漱。 熟料,这厢将将从床上站起身,耳畔忽的嗡嗡作响,一些破碎的片段自眼前急速掠过。 “我叫裴昀,从今往后,有我所在之地,便是你的容身之所。” “你与裴昀的一纸婚约自梅家失势那一日起便作废了,你在还痴心妄想些什么?” “一旦种下这蛊虫,你便会不由自主地爱上太子殿下,从此将裴昀忘得一干二净……” “梅儿,嫁给我,好不好?” 我扶额跌坐在床畔,再使劲眨了眨眼睛,那些画面便又 倏然不见,嘈杂交叠的人声也渐渐淡去了。我试图去回想,看看能否发现蛛丝马迹,却只是枉然。 一切来去匆匆,如轻舟划过,了无痕迹。 纵然我再怎么逃避,再怎么甘心埋首当鸵鸟,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却总是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我它们的存在不容置疑。若要知晓真相,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便是问裴览,可我,当真要找他一问究竟吗?或者说,我真的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惨淡的过往吗? “小梅。”门外忽然有人唤我,仿佛是希音的声音。 我收敛情绪,整理好面部表情走过去开门,见希音神色错愕地立在门口,打量我道:“你昨晚没睡好吗?怎的面色怎么差?” 我抽了抽嘴角,你那般肆无忌惮地轻薄我,我能睡好吗? “圣僧酒醒了?”我笑道。 剑眉微微挑起,希音掩口轻咳了几声,试图掩饰道:“昨日林铮找我谈事,顺带捎来了几坛女儿红,其实我也没喝多少……” 没喝多少就乱性了,要是喝多了,岂不要变成禽兽?我暗中腹诽,瞧他神色坦然如常,难不成,竟将昨夜轻薄我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掏出玉梅簪递给我,“啊,对了,你的玉梅簪怎会在我房里?” 想必是昨日被他轻薄时,我挣扎着落下的。回想起他那双沾染醉意的黑眸,粗重炙热的气息,蛮横缠绵的亲吻……我只觉有一把火从耳根一直烧到了脖子,烧得我面红耳赤,几欲窒息。 我愣愣地盯着那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一时忘记要去接玉梅簪。 “小梅,你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忽白忽红的?”他伸手要来探我的额头,我忙不迭心虚地躲开了,讪讪地接过发簪,道:“我没、没事。圣僧,你可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他煞有介事地反问我。 当时我只觉得两眼一抹黑,果真不记得了!心里说不出是悲愤还是羞恼,兴许还有几分失落,我悲愤地瞪他一眼,攥紧发簪砰的关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想起来,太子习惯称女主为“梅儿”,希音才爱叫她“小梅”,区别一下╮(╯_╰)╭ ☆、第十七章 诡异,眼下的气氛甚是诡异。 裴览和希音正面对面,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在他二人的眼神交汇中,我仿佛看到了波涛汹涌、电闪雷鸣、刀光剑影……我只觉浑身一哆嗦,忙低头喝粥,打定主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理会他二人无声的的厮杀。 随从奉上食盒,裴览贴心地将它打开,推到我面前道:“梅儿,这是你从前最爱吃的枣糕,我特意命人从外买来的。来,趁热吃。” 热腾腾的枣糕精致小巧,看来甚是莹润可口,加之香气扑鼻,教人登时食欲大开。我只道好歹是他一番心意,况,我的确偏爱吃枣,遂欢喜地道了声谢,举起筷子欲夹来品尝。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掌忽然覆在那食盒上面,成功地将我的筷子拦在外面。只听希音冷冷清清道:“近日小梅来月事,不宜食用枣糕。” 我震惊道:“你、你如何知道?” 他凑近几分,低哑魅惑的声音透出暧昧,轻笑道:“既然你我‘过从甚密’、‘如胶似漆’,这点小事我又怎会不知道?”他有意加重了“过从甚密”、“如胶似漆”这八个字,瞬间将我的面颊烫的绯红。 裴览瞳孔一缩,眸底泛起几许细碎的伤痛,略带探询地将我望了一望。我悻悻地收回筷子吮在口中,尴尬地点了点头。 裴览黯然神伤地垂眸,似是竭力掩饰面上的痛苦之色。虽然我对他毫无感觉,可见他如此这般悲戚戚的模样,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可言喻的愧疚之感。 都是失忆惹的祸啊…… 希音得意地挑起剑眉,唇畔笑意再深三分,他将顺势将食盒推到一旁,夹起一块芙蓉栗子糕放到我碗里,柔声道:“小梅,吃这个。” 我吞了口口水,艰难地说:“其实,我吃饱了。” 他眉心一蹙,声音一沉,似有些不悦,道:“你才喝了小半碗粥,你确定你吃饱了吗?” “圣僧啊,方才你不让她吃她爱吃的枣糕,现在梅儿说饱了,你却又勉强她吃芙蓉栗子糕,”裴览稍顿,冷笑着,意味深长道:“难道,强人所难、颠倒是非便你的所长吗?” “强人所难非我所愿,颠倒是非更是从何谈起?身为她的贴身大夫,我这么做,全是为了她好。”希音斜睨他一眼,悠悠道:“姑娘家来月事哪能吃枣子?你想让她血流不止吗?没有医学常识便不要随意发表见解,免得教人笑话。” 裴览不依不饶道: “到底是为她好,还是别有所图,恐怕只有圣僧自己心里才清楚吧。以给她医病为借口,实则却有其他盘算,你敢说你不是吗?” “我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小梅也清楚。”希音轻抚衣袖,不咸不淡道:“我想,这里只有你一人还执迷不悟,看不明白。” 裴览拍案而起,一副就要发作的模样,怒指希音:“你!” “我什么?”希音摊手笑,淡定道:“往事不可追也,做人应当向前看才是。并非所有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并非所有的错误都有亡羊补牢的机会。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再怎么挽回都于事无补。” 我深觉再这么闹下去,桑府的屋顶都能被他二人掀开,遂息事宁人道:“别再吵了!我吃便是!”不就是一块芙蓉栗子糕吗?又不是什么毒药鸩酒,这也值得他俩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将思维发散到千里之外去大吵一架? 我双眼一闭,大义凌然地将那芙蓉栗子糕扒进嘴里,登时产生一种慷慨赴死的激越情怀。横竖我也不是很饱,只不过在他二人“深情款款”地注视下,委实是食而无味、难以下咽罢了。 谁料,这厢吞咽得太急,一大块糕堵在胸口下不去,噎得我上气不接下气,连连咳嗽。 “小梅!” “梅儿!” 他二人同时伸出手,一人扶我我肩一人抚我右背,目光相对,复同时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说完,眼神的交汇中再次掀起狂风暴雨。 我忙不迭摆手,想说“没事”却又说不出口,只觉得胸口越发憋闷得慌。 希音眼疾手快,抢在裴览之前倒了杯水递给我,道:“快喝水。” 我灌下大口茶水,这才稍稍缓过劲儿,干巴巴地回道:“……我没事了。” 裴览轻抚我的脊背替我顺气,怒视希音道:“说了不要勉强她,你看你干的好事!” 希音很不客气地将他放在我的背上的手一把推开,臂弯一紧将我拥在怀中,道:“这是我与她的事,无须你一个外人来操心!若非你一直打岔,她如何能噎到?食不言,寝不语,难道先生没教过你吗?” 外人…… 希音话里的意思,裴览是外人,而他是我的……内人? “她的事便是我的事。”裴览冷眼望他,漆黑的眸底冷意森森,“我是外人?打岔的是你,横插一脚的是你,横刀夺爱的也是你! 你好意思说我是外人?” 裴览这话我听不明白。 裴览将我当做他的妻子,顺理成章我便是他的“爱”。他现在职责希音“横刀夺爱”,那希音所夺得“爱”是…… 我? 此时此刻,如此亲密地靠在他怀中,鼻腔内满是属于他的男子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草药香和龙涎香的味道,扰人心绪。昨晚那个激烈的缠绵的吻再次浮现在眼前,我的面上隐隐烧烫起来。再一想,那全然是他酒后乱性所为,此刻已然忘得一干二净,便不由心生恼意,忿忿不平地用力挠了挠他的胸膛。 他低头望我,仿佛一眼看破我的小心思,星眸中笑意盈盈。 这顿早膳在他二人的争锋相对和我的神思不属中,艰难地结束了。我无奈地扶额,无语望苍天——也不知还要在桑府逗留多久,倘若往后每顿饭都吃得如此煎熬,我还是趁早绝食,上青城山的道观修仙去吧。 饭后,希音照惯例去给桑沐云诊脉。 今日倒是不曾见到桑沐云痴愣愣地站在院中等到谁,兴许是昨日纨绔上门提亲,她体内的蛊毒发挥作用,潜意识里认为梦中情郎已然出现,这便不再继续了。 桑沐云恹恹地倚在湘妃榻上,额间布满汗珠,双唇没有半分血色。美目半睁半阖,一手捂住小腹,紧蹙着秀眉,仿佛极是难受,俏脸上隐隐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小月低眉顺目地静立在一旁,我偷眼打量她的神色,虽然脸色不见半分异常,可交握在前的双手却因用力而失了血色,骨节泛出青白。 不知何故,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希音为她切脉,闭目沉吟良久,面色凝重地问道:“桑小姐今早吃过什么?”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小月,小月微微哆嗦了一把,低头答得缓慢:“小姐今早只吃了一盅莲子红豆汤,并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那盛汤的盅在哪里?” 小月咬了咬唇,终于露出仓皇之色,目光躲闪无处安放,道:“奴婢、奴婢命厨房洗了。” 希音深深地看她,她的目光四处闪躲,心虚地将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见希音不语,林铮急切道:“沐云情况如何?” 桑老爷也坐不住了,“是啊,小女的病到底怎样了?圣僧,你倒是说句话啊。” 希音紧抿双唇,转头看向林铮,眼中似乎泛起几许不忍之色。 我心中猛然咯噔,大致猜了那个最坏的可能,不由得愈发怜悯地瞧着桑沐云。 果不其然,希音一撩衣袍站起身,取出竹箱中的银针布包,道:“我要为桑小姐施针,请各位移步房外稍后,桑夫人一人留下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虽有各有诧异,然,在此情形下,却也只得照办不误。 房内隐约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声,继而是压抑的啜泣声,一时教人揪心不已。房门外,桑老爷焦急地来回踱步,林铮脸色苍白,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房门。 我想了想,上前温声宽慰他道:“林公子,莫要太担心,我相信师父定然能够治好沐云小姐的。” 林铮颓然地点了点头,静默片刻,忽然将我拉至一旁问道:“戒忆师父,你知道沐云所患何病,对吗?她为何会突然腹痛难当?是不是有人要谋害她?” 我暗自挣扎良久,心道他身为当事人有必要知道真相,遂艰难地告诉他道:“的确有人向她下毒手,不过不是要谋害她……只怕……只怕是她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 “胎儿……”他震惊地望我望着,俊脸惨白如同凄淡的月色,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她竟有了孩子……” 我点头,低声道:“一月有余,是你的。” “可是,为什么其他大夫没有发现?”他仍有疑惑。 我道:“寻常大夫至多只能诊出足两月的喜脉,师父医术高明,这才能知人所不知。” 他呆愣一瞬,蓦地紧紧攥起拳,双目变得赤红,依稀有暗淡不明的水色泛起,拔脚便向桑沐云的房间走。 我见状急忙拽住他,道:“林公子,不要冲动!你不想打草惊蛇吧?即使你现在进去也于事无补,帮不上任何忙。你能做的只有等,此时此刻,你除了选择相信师父,没有第二条路。” 林铮顿住脚步,咬紧牙关,似是极力忍耐心中的悲恸苦楚。 “是谁?”他咬牙切齿地问我:“是不是那陈明轩?” 我刚欲张口回答他,一名下人神色匆匆地走来,恭声道:“老爷,门外有一名自称天夜的蛊师求见。” 桑老爷不耐地拂袖:“江湖术士,给些银子打发了便是。” “但……”那下人犹疑一瞬,又道:“但他说,桑府之内有人中了蛊。”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求留言啊亲人们!千古艰难唯更新,大家不要霸王我啊! ! ☆、第十八章 那下人说话声音不大,却将将能令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林铮既惊且疑,不敢置信地将我望了一眼。我心下猛吃一惊,始料未及竟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然,面对他探询地目光,也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恐怕的确如此。” “原来竟是真的……”林铮喃喃道:“昨日圣僧告诉我时,我还无法相信这世间当真有巫蛊一事。” 桑老爷迟疑一瞬,吩咐那下人道:“你且将他带进来。”下人恭敬地应了声,不多久便将一名银发黑袍的男子引了进来。 只见那男子着一袭黑袍,袖口处绣有三朵硕大的彼岸花,艳丽妖娆。他肤白胜雪,在明媚的春阳下若凝脂般剔透,满头银发妖艳而张扬,如瀑布般垂泄而下,随意披散至腰间。一双海蓝色的瞳孔深邃冰冷,仿佛有种魅惑人心的力量。 我暗自将他上下打量,他几乎立即捕捉到了我的视线,苍鹰般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眼底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微光。不知何故,我忽然感到几许莫名的寒意,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用凉水兜头浇下,竟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战。 桑老爷面有疑色,问那蛊师道:“先生是……?” 他转而看向桑老爷,冰冷的笑容看起来甚是高深莫测,拂袖道:“在下千夜,自苗疆而来。请问贵府近一个月内可是有人得了怪病?” 桑老爷连连道是,“正是小女,看了不少大夫却一直未有好转。” 千夜点头:“那就对了,令千金并非身患怪病,而是被人下了蛊。” 他这话说完,我几乎下意识抬起头想看看小月是何反应,不想四顾而望却不曾发现她的身影。 桑老爷大惊失色,道:“先生如何知道?” 他解释说:“前几日经过贵府时,我的蛊虫忽然躁动不安,我觉得甚是奇怪,当下便猜想是否府中有同种蛊虫存在。而后听人说府上有人身患怪病,便愈加肯定了当时的猜测。” “原来如此,”林铮急问:“那先生可否为沐云解蛊?” 千夜斜睨他一眼,道:“既然我今日前来,自然是做了为她解蛊的准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的笑意越发深沉,若罂粟般魅惑:“正如大夫出诊要收诊金,我为桑小姐解蛊自然也不是白解的,我要收取桑府一半的财产作为报酬,这便是我的规矩。若桑老爷嫌这代价太过昂贵,自然也可以下逐客令。那么,桑小 姐的记忆恐怕永远都只能停留在三月十五游园会了。” 话音落下,桑老爷的脸色陡然变作惨白一片,连带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不过,我从不解无把握之蛊,若我解不了她身上的蛊,便分文不收。”他的视线扫过桑老爷,如看破他的心思般,直言道:“如此说来,桑老爷可放心了?” 桑老爷哪里还敢迟疑,连连应声,派人将千夜领至厢房安顿。 没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希音推门而出。他的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林铮快步迎上去,压抑着紧张的声音问道:“圣僧,沐云如何了?”不光是他,我的心亦被提到了嗓子眼。 希音微微叹息,道:“她没事了,桑夫人在里面照料她。暂时不要进去,让她静养一段时日。” 林铮猛然松了口气,我亦觉如释重负,紧绷多时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希音与我对视一瞬,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微微点头,他便心领神会地不再多说什么。 林铮万分感激道:“圣僧,大恩不言谢。” *** 希音的面色不太好,薄唇血色全无,且看起来甚是疲惫。身为“徒弟”,我理所应当陪他回厢房歇息。 虽对于事情的原委,我心中早有一番猜测,可委实按捺不住好奇心,遂张口问道:“圣僧,桑沐云的情况究竟如何?” “你猜如何?”他挑眉反问我。 我照实道:“小月在那盅红豆莲子中下了堕胎药。”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甚妥当,复道:“可桑沐云怀孕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况且,她平时用的安胎药都是我亲自煎熬了送过去的,全然没有假小月之手,她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你猜得不错,桑沐云的确被人下了堕胎药,好在药劲不算凶猛且用量不重,所以尚有转圜的余地。不过难免会留下后遗症,只怕胎儿不足月便会出生。”稍顿,他微微蹙了蹙剑眉,继续道:“你问得也不错,我们已然有所防备,小月却仍能得知消息并寻找下手的机会,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我摸下巴猜测道:“难不成,她偷听你我说话?或者是她偷了你所开据的药方,拿去药铺询问?”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她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多半还是受陈明轩只是。不过,自然有人会来收拾他,不用你操这份心 。”希音笑着轻柔地捏我的鼻子,道:“我看你面色不太好,稍后开张益气补血的方子给你滋补滋补。” 温凉的指尖划过鼻翼,蜻蜓点水般地在左脸颊上停顿一瞬,清新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我顿觉心跳漏了一拍,耳根子隐隐烧烫起来。 我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对昨晚之事追根究底。毕竟,我一个洁身自好的姑娘家,他到底是轻薄了我啊(π_π)…… 可那时他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或许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又或许,他只是将我错当做别人。不论是哪种情况,我再作追究也无济于事,甚至是自取其辱。 我偷眼望了望他清俊雅致的轮廓,心跳顿时又加速了。其实,从心里来说,我好像也许可能大概……并不如我想象地那般恼气,恼气他轻薄了我。也许他不记得更好,免得相见时尴尬。 照这么想来,我这到底是在究竟纠结什么? “小梅,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煞有介事地打量我。 我一愣,迅速意识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可能太过狰狞,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脸颊,干笑道:“没、没什么……圣僧,昨晚你喝醉后,我曾去你房里找你,你当真不记得吗?” 希音一脸无辜:“找我做什么?” 果然……摔杯啊! 我无力地垂下脑袋,说:“没有。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他捧起我的脸,深亮含笑的目光逼视我:“小梅,今日一整日你都怪怪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若我说你轻薄了我,你相信吗?” “……”,他的手抖了抖,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 这是,什么,意思…… 我挣开他,黯然神伤地别过脸,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太内伤,道:“你什么都没听到,我也什么都没说。”说完,不再理睬他,拔脚就往前走。 “小梅……”他快步追上来,连连唤我:“小梅!” 我蓦地停下脚步,幽怨地斜眼(→_→)将他望了一望。 我指向厢房的方向,说:“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需要休息。” 他的神色有些纠结,仿佛在憋什么。半晌,一声闷笑自他的胸腔中逸出来,他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笑声落落疏朗,一时撩动我的心弦。 “你生气了吗?” “我有什么好生气。”我恼怒道,大不了当做是被狗啃了一下,下次找个机会啃回去就是。 “小梅啊……”他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意味深长,扶额望天道:“看来,圣僧这个职业我是做到头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负责任的人,既然轻薄了你,那我只好负责到底了。”希音玄妙地笑道:“嗳,这回真的要还俗了啊……” 我:…… *** 将将走到厢房门口,忽然撞上推门而出的蛊师千夜,他的目光在我与希音身上转了一圈,古怪地勾了勾唇,拂袖而去。 “他是谁?”希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面上浮起些许疑惑。 我解释说:“他是个苗疆蛊师,说是发现了桑府之内有人中蛊,这便自动送上门来替桑沐云解蛊。”思量一瞬,复补充道:“看起来神神秘秘的,说什么蛊虫之间有感应,自告奋勇来解蛊,也不知究竟安的什么心。” 希音沉默不语,眸光沉沉。 “会不会只是个沽名钓誉的江湖术士?”然,回想起他那冰冷惊心的眼神,我仍觉不寒而栗,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希音摇头道:“管他真也好假也好,此事拖不了多久,自有人会来收拾残局,用不着你我操心。小梅,你不是爱看八卦吗?坐等看戏便是。” 我一噎,道:“你才爱看八卦,你全家爱看八卦。” 午饭时,众人围坐一桌,却独独裴览不见踪影,不知他去了哪里。不过,如此倒也算得上正中我的下怀,我当真是怕了这两人刀光剑影、针锋相对。 桑老爷像是落水之人捉住了救命稻草,将千夜奉为上宾,笑呵呵地问他道:“千夜先生,不知您打算何时为小女解蛊?” 千夜的蓝眸瞥向希音,似真似假道:“解蛊极耗体力元气,眼下桑小姐力有不逮,需等她身体恢复之后才能进行。所以我何时能动手解蛊,这便要问她的大夫了。” 桑老爷一愣,我心下一惊,难不成他竟能看出桑沐云险些小产? 希音将一块翡翠虾仁夹我的碗里,淡淡道:“最快三日之后。” “那便三日之后为她解蛊。”千夜这话分明是向桑老爷说的,不知为何,我却隐约感觉他的余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我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在赶一个短篇,更新 晚了,让大家久等,抱歉抱歉~~~~(>_<)~~~~ 明晚我会早点更新的^333333333333^ ☆、第十九章 晚饭过后,我与希音一同外出采购药材。 今日恰是四月十五,又是一月锦城的游园会。月色明媚,流光皎洁,晚风和煦暖意融融。锦城的大街小巷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一团欢喜繁华之景。 锦城游园会果真名不虚传。 方才所经之处,大小摊贩皆摆出套圈的游艺项目,引得行人纷纷围观,异常热闹。所谓套圈游艺,顾名思义就是站在一定距离之外,用竹圈套取物什。十文钱三个竹圈,套中什么便是什么。 眼下走得这段路是灯谜街,四周彩灯悬挂,行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猜灯谜,淡淡的暖光照得人影绰约,颇有一番雅致的意境。 我不禁感叹道:“今夜不知又要发生几多才子佳人相遇相知相许的故事,又有几对能相爱相守到最后啊……” 倘若没有陈明轩从中作梗,那么林铮与桑沐云这段游园春梦的故事自然堪称佳话,可偏偏天不遂人意,要教他们经历这般的坎坷和波折。希望是好事多磨,那蛊师千夜能够依言解除桑沐云所中的盅,让他二人得以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希音笑睨我一眼,似真似假道:“你我算吗?” 我噎了噎,说:“不算,我蒲柳之姿算不得什么佳人。况,你是圣僧不是才子,佛法无边,阿弥陀佛。” “嗳,我不是说过我要还俗了吗?我是个负责任的人,既然我借醉轻薄了你,我愿意负责到底啊……”他摸摸下巴,凑近几分煞有介事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才子吗?” 我推开他,语无伦次道:“我我我才不要你负、负责……” 他挑起剑眉,语意一沉,“当真不要?” “不要。”我义正言辞地拒绝,面上气势强硬,其实心里虚得很……尤其还被他这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 这话刚说完,迎面走来一位弱风扶柳的貌美姑娘,在希音面前停住脚步,满面娇羞道:“这位公子,小女子名叫南琴,今年十七,可否请问公子高姓大名,年方几何?” 希音含笑瞥了瞥我,不置可否地将那名叫南琴的姑娘上下打量着。二人视线相触,南琴的眸光愈加潋滟了几分。 “几日前,我与丫鬟出来购买胭脂水粉,偶然看见公子在街边茶肆喝茶。惊鸿一瞥,小女子便对公子的风姿念念不忘,今日有幸重逢,实乃有缘。”南琴姑娘又走进了几分,扬起俏脸定定地凝望希音,眼中秋波一波接着一波送过去, 估计恨不能直接靠在他胸前。 见此情景,我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锦城的姑娘奔放起来当真是教人叹为观止、一言难尽啊,前些天是朝我们,不,确切地说是朝希音扔璎珞丝帕肚兜什么的,今日可倒好,直接上来勾搭了。我这失忆人士是太保守呢还是太保守呢? 希音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距离,温文尔雅道:“高姓大名谈不上,在下单名一个昀字,若姑娘不嫌弃,可以叫我阿昀。” 阿昀……我嘴角抽了抽,斜眼将他望了望。从前那些莺莺燕燕什么的,希音一律直接无视的,今晚怎的如此好的兴致,竟然还向她多望了几眼?难不成,他也想来个才子佳人的“游园佳话”吗…… 话说回来,这名字怎的听起来分外耳熟? 南琴登时笑开了朵花儿:“阿昀公子,你是何方人士?今年年方几何?” 希音饶有兴致地看我,复对南琴道:“在下原籍京城,现在锦城居住,今年二十又五。” 我干巴巴地望着他俩眉来眼去,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昏暗暧昧的街上锃亮锃亮的,简直比十足十的金元宝还要闪闪发光。不知何故,心里涌上几分说不清楚的不悦情绪。 他将将才说过要还俗,一转眼便与人家姑娘聊上了,难道他真的要抛弃佛祖,抛弃大雷音寺的一众脑袋们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凑到他俩中间,“师父,时辰不早了……” “那,公子可曾……婚配?”南琴毫不含糊地将我无视过去,又情意款款道:“倘若公子已有妻室也无妨,只要能……陪伴公子左右,南琴不在意名分。” 我:…… “哦?是吗?”希音貌若无意地瞧了瞧我,淡淡扬起唇角,道:“可是我……” 我咬牙切齿道:“可是他是龙阳,他的袖子早段在我怀里了。他不喜欢姑娘的,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 南琴姑娘那一张如花似玉俏脸从羞赧的绯红变作震惊的惨白,不过用了一瞬的功夫。她不敢置信地望了希音一眼,仿佛在询问他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又上前一步,拦在他俩中间,对她说:“别看他了,我没骗你。昨晚他还轻薄我,他说要对我负责的。” 身旁的人低头闷笑了几声。 然后,南琴姑娘掩面泪奔了。 我望着她渐行渐远渐无书的背影,心里啊,说不出 是什么滋味——南琴姑娘,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这样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不由自主就说了这番话来欺骗你。其实也不算欺骗你,你可以去城郊桑府打听打听,那位给桑小姐治病的圣僧是不是跟他的小徒戒忆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禁断之恋…… 嗯,走好,祝你早日觅得良人。我在心里朝她挥挥手。 回过头,希音正双手环臂好整以暇地瞧着我,眸中笑意盈盈,堪堪比那漫天星斗更加夺目。 “小梅,你怎么笑得如此扭曲?”他问我。 “我有吗?啊,今晚天气不错,天气不错啊……”我边说边提着装满药材的布袋,自顾自朝前走去。 希音快步追上来,拦住我轻笑道:“小梅,你为什么要坏我姻缘?你不要我负责,却又不让我找其他姑娘,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我才没有坏你姻缘。”我摆出正经脸,意味深长道:“我是拯救无知少女啊……阿昀公子。” 他扶额道:“莫非你吃醋?” 什、什么! 我震惊道:“我、我才没有。” “小梅,你脸红了,你每次说谎都会脸红。”他装出一副甚是了解我的样子,叹道:“你啊,总是这样,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下次若要说谎,记得把脸捂起来。” 我:…… “既然我轻薄了你,你坏了我姻缘,不如我们……”他忽然凑近,湿热的气息暧昧地喷洒在我的耳畔,瞬间燎起一把火。 “看,天上的星星又圆又亮……走,我们去猜灯谜!”说完话,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走去。 熟料,刚走出没几步,还果真有人招呼我猜灯谜。 “这位公子,猜灯谜吗?” 我驻足而望,只见一盏精致小巧的莲花暖灯畔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那盏莲灯暖光盈盈,光色粉中带紫,一看便是难求的佳品。远远望去,若暗夜里池塘中袅袅婷婷的睡莲,雅致中透出几分妖魅。 这仿佛是个无人能解的灯谜,有人接二连三报了几个谜底,都被老板笑着否决了。 那厢老板一脸得意道:“不是我吹嘘,这个灯谜我放了五整整年,每年游园者无数,至今只有一人猜中答案。谜面是‘芙蓉帐暖度春宵’,打一地名,方才那位公子连猜了十多次都没有中,各位,可还有人有要试试吗?” 话音落下,人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见无人作答,老板又道:“这盏莲花暖灯乃是以西北燕国独有的透明琉璃浇灌锻制而成,许国上下仅有三盏,两盏是蜀王侧妃的陪嫁之物,上次有位公子猜中谜底却没有取灯,所以余下一盏还在我这里。若是有人能猜中,这盏珍稀的暖灯便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芙蓉帐暖度春宵。”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番,转头对希音说:“那个暖灯看起来不错。” 希音闲闲笑道:“你喜欢吗?” 我点头,“方才说自己是才子的人,请拿出点真才实学让我信服。” 他风轻云淡地说:“这容易。”语毕,未待我反应过来,已然护着我挤到人群最前头。他看似身形未动,实则将我牢牢护在身旁。数人想要挤过来一看究竟,却被他以巧力推开。 我不由暗惊,难道希音其实是个武艺高强的世外高人? 见有人送来前来,老板兴致高昂地打量我俩,迎上来道:“二位公子,猜灯谜吗?” 我指着莲花暖灯,问道:“当真猜中了便送那盏灯吗?” 老板笑眯眯地点头,“一言九鼎,千真万确。谜面是‘芙蓉帐暖度春宵’,打一地名。公子请。” 希音不假思索,当即便朗声答道:“谜底是‘温宿’,‘芙蓉帐暖’为‘温’,‘度春宵’为‘宿’,此乃西北燕国一座边城。老板,我答得对吗?” 老板惊诧地呆望希音,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良久,恭敬地对他作一揖,啧啧惊叹道:“公子果真博闻强识,才高八斗,竟能毫无犹豫地将谜底说出来,老夫佩服,佩服啊!”说完,将那盏莲花暖灯取下,双手奉上。 话音落下,身周的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我从老板手中接过莲花暖灯,亦惊叹道:“原来你真是才子啊!哈哈哈,我还以为你开玩笑……” “出家人不打诳语……”希音稍稍顿了顿,笑道:“不对,往后不能说这话了,应当是大丈夫不打诳语。小梅,喜欢这灯吗?” 简直是爱不释手啊……我满心欢喜道:“这灯真是好物啊好物。” 众人见尘埃落定,不久便作鸟兽状四散而去了。 老板的视线在我与希音之间转了几个圈,捋须而笑道:“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羡煞旁人啊。” 我提灯的手蓦然抖了抖,抬头惊讶地看他:“老板,你如何看出我是女儿身?” “老夫虚度六十载,自认阅人无数,怎会连姑娘男扮女装都看不出呢?”老板侃侃而谈,与我们聊开了:“老夫记得,上个月十五那日,也有一对男女前来猜谜,那姑娘同你一样男扮女装。她的夫君也猜中了灯谜,不过比这位公子稍稍逊色些,他猜了三次方才猜出来。不过,后来他们没有提灯便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位乃是今科状元爷啊。” 今科状元爷?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忙不迭追问道:“可是那位林铮林公子?” 老板连连点头:“不错,正是他。他身旁那位姑娘虽以男装示人,却难掩如花似玉的秀丽容貌,老夫还从未如此漂亮的大家闺秀啊。不过,后来却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老夫至今想不通缘由。” 上月十五游园会,岂不正是桑沐云被人下蛊的那一日? 我与希音异口同声:“什么怪事?” 他蹙了蹙眉,回忆道:“那日游园会游人格外多,老夫忙到一更天才收摊,正打算回家时,忽然看见先前的姑娘独自一人望城门方向走,衣衫不整的,神色还有些古怪。那时林公子不在她身边,老夫担心她一个姑娘家会遇上什么不测,便唤了她几声,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痴痴傻傻地走远了。” 难怪林铮说一觉醒来便不见了桑沐云,她果真是一个人先行离开了。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否直接回府,或者中途还去过其他什么地方。然,不管是何种情况,可以肯定的是小月说一整夜不曾见过桑沐云的话绝对是子虚乌有。 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告别老板,我与希音便径直回到桑府。我将自己的想法说与他听,并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让小月将一切如实交代呢?” 希音拧了眉尖,若有所思道:“据我说知,世间蛊虫种类繁多,不同的人中了不同的蛊,所表现出得症状也不尽然相同。或许,我们应当先找那蛊师问问明白,桑沐云所中乃是何蛊,又是如何种下。”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静默一瞬,我磨蹭着开口,“圣僧啊圣僧,我有个问题想你。” “什么问题?”他笑睨我一眼,俊脸上浮起三分笑意。 “你的俗名……当真叫阿昀吗?” 希音道:“没错,以后你大可直接叫我阿昀。” 不知为何,心里倏然浮起几分淡淡的惆怅与失落。我垂下眼睑,凝 睇前方的道路,小声嘀咕道:“你以前都没有告诉过我。” “你这不是知道了吗?” “知道是知道了,可你本来也不是想告诉我的。”若非今日南琴姑娘直截了当地问,也不知希音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么想来,胸口不觉又沉重了几分,像是被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压住,说不出的憋闷。 眼前蓦然出现一双缎面黑靴,我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抬起头,不起然撞进希音灿若明珠的眼眸中。 希音伸手轻抚我的眉眼,指尖温暖,若春风拂面,唇畔的淡笑温柔缱绻。我愣愣地凝望他,一时怔忡不已。 他俯身将我拥在怀里,贴在我耳畔轻声说道:“小梅,我叫阿昀,这个名字只属于你,从前是今后也是。至于方才我为何会将它告诉第二个女子,我想你应当明白。” 我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夜渐深沉,夜风微凉,而他的怀抱清新温暖,带有几许不可言喻的熟悉之感。 我第一次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讷讷道:“我不明白。”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我不更5000字,是断章段在这里最合适,否则就破坏文章的连贯性呢~~ 反正就差两百来个字啦,大家不要拍我~(>_<)~ ps:求留言求撒花啊!!!!!呜呜,否则更新都是无力的π_π~ 不要霸王要留言啊!!~~ ☆、第二十章 前脚刚踏进桑府的门,便瞧见桑夫人神色不安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好像在等什么人。 她抬头看到我与希音,忙不迭迎上来,焦急道:“圣僧,眼下沐云的情况仿佛不太好,自晚饭过后便昏迷不醒,怎么唤都没有反应,求你救救她啊!” “哦?”希音似笑非笑地睨她:“你来求我,说明你考虑清楚了?” 桑夫人连连点头,欲张口说话,却面带难色地将我瞥了一眼,艰难道:“只要圣僧愿意救沐云一命,我……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你能想通那便最好了,于你于我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转身温声关照我道:“你先回房歇息,稍后我来找你。”语毕,便同桑夫人一道离去。 望着他的身影在苍茫如水的夜色中渐渐淡去,我不禁心生疑惑——希音到底完什么花样?莫非今日下午他并没有尽全力救桑浮云,却是留了一手? 再一仔细回想,前不久,我分明瞧见桑夫人痛哭流涕地向希音下跪,而希音却是冷艳高贵地让她“仔细考虑清楚”……如此说来,事情仿佛并没有我所见的那么简单。难不成,其中还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神游天外了。恰在此时,一个冰凉彻骨的声音倏然在耳畔炸开,我只觉浑身激灵,猛然回过神来。 千夜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幽邃的蓝眸深深沉沉,若带三分笑意,道:“姑娘,在下恭候多时。” 心下登时飕过一阵小冷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吞了口口水,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其实,凭心而论,他的相貌倒也不错,属于柔美型的翩翩公子。可不知何故,每次见到他时,我总感觉有一股森森然地寒意莫名而生,仿佛被人丢进深山寒潭,从发丝冷到指间,冷得几欲窒息。 他微微眯眼,一言不发地打量我。银白的长发笼罩在皎白的月色中,隐约散发出诡异而迷蒙的光泽。半晌,不急不慢说:“因为,我在姑娘身上发现了母蛊的痕迹,而母蛊只有女子能中。” 我便奇了:“什么母蛊?” 千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请姑娘随我来。” 我残念地僵住原地,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跟他去,这人神秘莫测阴阴森森的,就这么贸然跟他去了,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圣僧说的,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啊…… 千夜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转头一眼便看破我犹疑,道:“怎么,姑娘不想知道自己为何失忆吗?” 当时我就震惊了。 我抖了抖,道:“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失、失忆?” “想知道?你随我来便是。”他的笑越发诡谲,透出几分魅惑的意味,仿佛在诱我上钩。我再也不敢迟疑,边哆嗦着边匆匆跟上他的脚步。 “姑娘请进。”千夜将我引入他的厢房,厢房与我那间并无二致,只不过因为是他住的,我便觉得格外阴森诡异些。 我俩面对面坐在桌边,他还甚是客气地替我斟了杯茶水。我哪里还喝得下,浑身上下忐忑难安,简直如坐针毡,外加心里委实瘆得慌,不知不觉已有冷汗涔涔而落。 桌上摆着一只精致的红木匣子,匣身雕刻有繁复的花纹。千夜将那匣子打开,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青瓷罐头和一把银质匕首。 我连做三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这是什么?” 他不语,兀自将那青瓷罐头打开,罐底蜷缩着一只小小的白虫,大约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我俯身望了望那小虫子,心道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蛊虫”? 不待我多想,他又拔出匕首,悠悠然朝我伸出一只手,“请姑娘将手给我。” 他的指手纤细瘦长,掌心的纹路异常清晰,却苍白得如同白纸,没有半分血色与生气。 我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旋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塞到桌下,轻咳道:“你要干什么?” “你在害怕什么?你既然敢随我来,便该有心理准备接受即将看到、听到的一切。难道,你不好奇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吗?再者说,倘若我当真要对你不利,一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千夜蹙了蹙眉,眼中浮起淡淡的讥讽与不悦,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若不是你所中的情蛊举世罕见,我才懒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我一咬牙一闭眼,大义凛然地将右手递给他,蓦地生出一种慷慨就义的悲壮情怀。 刹那间,一阵尖锐的痛楚自指尖传来。我豁然睁开眼睛,却见我的尾指已然被千夜割开一道细细的口子,鲜血正缓缓地渗出来。他收起匕首用力一捏,一滴殷红的血珠落便滴落在青瓷罐中。 待他一松手,我立即缩回手,龇牙咧嘴地甩了甩,试图以此缓解疼痛。他不再搭理我,转而低头专心致志地凝视青瓷罐。剑眉 轻蹙,那认真细致的神情,好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那只小白虫慢慢蠕动着,围绕血滴打了几个圈,然后一头扎了进去。不多久的功夫便将血喝得一干二净,原本纯白的身子亦渐渐变作猩红的血色。 我看得目瞪口呆,问千夜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只是什么虫,为什么它会喝我的血?” 千夜表情平淡无异,好像这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将青瓷罐收回红木匣中,复取出一块丝帕仔细地将匕首擦拭干净,娓娓说道:“世人皆道人心难测,要了解一个人的心思尚且不容易,想要令其改变心意更是难上加难。所以,世间蛊种千千万,最难以捉摸驾驭的莫过于情蛊,因为情蛊操控人心。” 我听得糊涂,遂问:“方才你说我中了情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有作答,只是兀自说下去:“情蛊术是所有蛊术中最高深的一种,分作移情蛊和生情蛊。移情移情,顾名思义,便是将对一个人的感情移至另一人身上。” “将对一个人的感情移至另一个人身上……”我喃喃自语,登时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移情移情,正是移情别恋的意思。桑沐云是中了移情蛊,她心里原本爱的人是林铮,可一夕之间却对陈明轩青眼相看,甚至心甘情愿嫁他为妻,将林铮忘得一干二净。正是移情蛊发作,才让她将对林铮的感情移至陈明轩身上。” “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我没兴趣也不想管,不过你说的没错,桑小姐所中之蛊的确是移情蛊。移情蛊并不难解,从前我在苗疆时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蛊虫解除之后,先前中蛊的人可以完全恢复,并且记起自己原本所爱之人。”千夜顿了顿,抬起冰冷的蓝眸将我深深望着,道:“难解的是生情蛊。” 我迎上他的目光,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生情蛊又是什么?” “要想生情,必先忘情。可与移情蛊不同,生情蛊成双对出现。若要生情,双方都要中下蛊虫。中了母蛊的那人会将过去种种情爱统统忘却,宛若新生那般,然后重新爱上中了子蛊的人,这是其一。其二便是,一个人只要中下母蛊,就算日后有人为其解蛊,她也不会再记起自己真正爱的人是谁。” 心里的疑惑越发强烈,我垂眸看了看自己尾指上的伤口,问:“方才你说我身上有母蛊的痕迹,这话什么意思?我当真……中了生情蛊?” 千夜点 了点头,道:“不错,方才我将你的血滴入装有子蛊的瓷罐中,子蛊很快便喝了你的血。不过很奇怪……”却听他话锋一转,面上浮起几许困惑的神情,不解道:“你曾经中过母蛊,可现在蛊虫却已然从你体内消失了。这种生情蛊自西北燕国传入中原,按理说,至今无人能解,你的蛊究竟是如何解除的呢?” 一瞬间,我只觉得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像是沉到了无尽的深渊。 我呆坐良久,艰难地消化着他说的话,道:“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然没事了,却也永远地忘记心中真爱,对吗?” “母蛊已除,你没事了。不过,中了子蛊的那人恐怕命不久矣。” “为什么?” “生情蛊是一种生性决绝的蛊虫,子母蛊成双对出现,要种一起种,要解一起解。若是其中一方被解除,那么另一只蛊虫便会在宿主体内化为剧毒,与宿主同归于尽。”他掩口轻声笑了笑,仿佛听到了甚是滑稽的笑话,戏谑道:“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殉情。” 化为剧毒,同归于尽…… 这番话对我的震撼不压于晴天霹雳,我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千夜的薄唇还在不停地翕阖着,我却已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心中反复思量的都是这几个问题——到底是谁为我中下蛊?又是谁给我解了蛊?我对何人忘情,又对何人生情? 作者有话要说:脑袋好疼,大家先随便看看,剧情应该就是这样了,我明日更新的时候再改改措辞什么的。 ☆、第二十一章 “小梅,你怎的还站在这里?”希音将斗篷轻柔地披在我肩上,关切道:“夜里风大且寒凉,你大伤初愈不久,若是感染风寒可如何是好?方才不是让你回房等我的吗?” 我恍然回神,抬眼望见皎月以升至中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呆立许久。此时此刻,院中寂寂无人,唯有洁白胜雪的梨花翩然而落。夜风阵阵,裹挟着些许入骨的凉意。 我拉紧身上的披风,转头将他望了一望,道:“嗳,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想一个人静一静,一眨眼便这个时辰了。” “小梅,你怎么了?”他探手抚了抚我的额头,似在打量我的神情,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大概是太累了,回房睡一觉便会好的。”我勉强扯出一丝笑来掩饰自己的异样,转移话题道:“桑沐云的情况如何了?” 他稍稍一怔,旋即侧了侧身子,轻描淡写道:“她不碍事,修养几天便会好的。之所以昏睡不醒,只不过是因为药物的关系,并非病情有变。” “那就好,那就好……”我喃喃自语,好在她中的只不过是移情蛊,一旦解蛊便能恢复如常。她到底比我幸运,虽然我身上的生情蛊母蛊已除,我却再也记不起从前的事。我非但不知道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更想不起我曾经爱过谁。最可怕的是,我并不知道子蛊种在谁的身上,若那人不能及时解除子蛊,过不了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会是谁? 裴览曾说,我与他本是夫妻,若他所言非虚,那子蛊会不会种在他的身上?还是另有其人…… 思及此,我不知何故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不由分说便拉过希音上上下下仔细查看一番,问道:“圣僧,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可曾给自己切过脉?” “我好得很啊,没有任何不适。好歹是个大夫,自己的身体总是知道的。”他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奇道:“小梅,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听他这么说,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遂讪讪地收回手,干干笑道:“啊,没、没什么……最近天气多变,我、我见你穿得单薄,怕你太过劳累感染风寒什么的。” 他的面上浮起几许疑色,剑眉轻轻挑起,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我在他的注视下越发心虚起来,硬着头皮与他对望,实则恨不能立刻遁地而逃。 嗳,方才那个借口好像太拙劣了些 ,恐怕连三岁孩童都不会相信,更何况是这般精明睿智、大彻大悟的圣僧……然,我究竟要不要对希音实话实说?真相来的太快,我这失忆的脑袋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真真是一团乱麻。 这厢我正犹疑不决,却见希音忽的勾了勾薄唇。旋即一把捉住我的手,轻笑着将我拥入怀中,微微扎人的下巴在我的额间反复摩挲,道:“小梅,你这是关心我吗?” 我挣了挣,没挣开,便嘴硬道:“不、不是,我才不是关心你。” “你还没给我答案。”他附在我耳畔哑声说道,薄唇擦着耳廓,细微的触感若春风吹拂而过,带起阵阵酥|麻与战栗。 “什么答案?” “我说我爱你,那你呢?”他将我从怀里放开,双手温柔地环在我的腰间,深沉灼亮的视线将我牢牢锁住,字字句句道:“你对我是何感觉?” 我对他吗?我别过脸,咬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他说:“小梅,我知道你在乎我,否则你便不会介意旁的姑娘对我暗送秋波,更不会介意我对谁青眼相看,又告诉谁我的俗家姓名。或许你还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愿意等你,等你真正爱上我的那一天。”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惹得我心慌意乱,完全无法思考。似有一把火从耳根一路烧到头顶,烧得我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我试图将他推开,他看似不曾用力,实则却将我牢牢圈在怀里,不给我半分逃脱的余地。 “啊!”忽如其来的惊呼不合时宜地在耳畔炸开,只见管家面有菜色地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正万分震惊地将我俩望着,一手还哆哆嗦嗦地指着希音,道:“圣圣圣圣僧,你、你这是……龙龙龙阳……” 我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道:“管家,你什么都没看到,这绝对是你的幻觉,幻觉!”说着,忙不迭使劲推开希音。他倒也没再勉强,顺势收回手,轻咳了几声,淡定道:“有事吗?”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管家很快便恢复镇定,道:“裴公子回来了,说是有话要对大家说,老爷让二位师父去厅堂一聚。这会儿林公子已经到了,就等二位了。”语毕,意味深长的视线在我与希音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复添了一句:“方才小人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二位……恩爱。不过事出有因,还望二位师父先能随小人移步厅堂。” 恩爱……【小梅:=皿=!!!】 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倘若 从前那些尚且是捕风捉影、无真凭实据的猜测,这下可好,被人撞了个正着,我与希音的龙阳之名彻底坐实,想赖都赖不掉了。 我无奈地扶额叹息,也不知明天又要传出什么怪力乱神的谣言了。 我瞥了瞥希音,他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仿佛对此全然无所谓。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我的心跳陡然漏掉一拍,慌忙躲开了,他唇畔的笑意却又深了三分。 *** 裴览与桑老爷端坐厅堂之上,林铮则坐在左侧堂,三人神色皆有些凝重。陈明轩面色惨白地站在一旁,时不时地望向裴览,全然不见当初上门提亲时那股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小月则跪在陈明轩身旁,浑身瑟缩如抽糠一般,脑袋垂得都快贴到地上了。另有一位锦袍中年男子立于堂下,身手气度颇好,显而易见不是寻常人。 这是什么情况?瞧这情形,莫不是要上演一出夜审郭槐的戏码? 见我与希音并肩而来,裴览眸色一紧,似有几分淡淡的伤痛浮起,复不动神色地垂眸嘬了口茶。 管家奉上清茶点心,道:“二位请坐。” 我向希音投去一个疑惑的眼色,他却回以淡定的微笑,压低声音对我道:“好戏就要上演了。” 那锦袍中年男子的视线停在希音身上,面上仿佛有几许震惊与惶恐疾速掠过,只一瞬的功夫,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低头捋须。希音不咸不淡地将他望一眼,风轻云淡地端起茶盅喝茶。 只听桑老爷冷声道:“小女身体不适,已然歇息了。现在该到的人都到齐了,陈大人有话便直说吧。” 我心下了然,想来那中年男子便是锦城知府陈桓了。 他羞愤地瞪一眼陈明轩,对桑老爷作揖道:“犬子胆敢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本官绝不会有所包庇,待他将实情全盘托出后,便交由桑老爷与太……裴公子处置。”说话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飘向这边。 希音意味不明地牵了牵唇角。裴览略略抬手,道:“这里轮不到我说话,我不过是旁观而已,一切都听桑老爷的。” 陈桓连连道是,呵斥陈明轩道:“不肖子,还不快将一切从实招来!” 陈明轩好似终于意识到了实情的严重性,浑身哆嗦了一把,两腿颤抖地直直跪下,“几个月前,我在锦城游园会上初见桑小姐,当即便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对她一见钟情。本想与桑小姐结识后再诉衷情,谁知、谁知她屡次却拒 人于千里之外,纵然我亮出身份,她也仍是冷眼相待。我越想越不甘心,差人打探后得知,原来她早已有了心上人……”说着,他诚惶诚恐地瞥了瞥静坐一旁的林铮,却被林铮满面的怒火吓得又缩了回去。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对希音道:“原来这便是话本上所说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闻言,他挑起剑眉,似笑非笑地睨我一眼,道:“我却以为,身旁的才是最好的。” 我一噎,恼嗔他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他摊手:“我也说正经的。” 我:…… 陈明轩继续说道:“我听说西北燕国有一种情蛊,种下它之后,能教一个人平白无故地爱上另一个人。便以重金买通了桑小姐的丫鬟小月,让她趁桑小姐不在意时,将蛊虫种入她的体内。桑小姐中蛊那日正是上月十五,子时一过,蛊虫便会发挥效用。不论她当时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事,回到桑府等我上门找她。” 小月羞愧难当,伏在地上嘤嘤哭泣。 他嗫嚅道:“事、事情就是这样……” 我恍然大悟,果然,我从前的猜测完全正确。难怪灯谜摊老板说曾亲眼见到桑小姐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原来真是蛊虫发挥效用,她这才会情不自禁地离开林铮,回桑府等候陈明轩。 一直沉默的希音忽然开口道:“我开给桑小姐的药方,你从何得来?” 陈明轩如遭雷击,惶恐道:“桑小姐原本不是得病,自然药石无救。王……圣僧却仍给桑小姐开方煎药,我担心事情有变,便让小月将煎熬好的药汁偷出来一些,然后拿给药铺掌柜询问……后来得知那药有安胎之效,我一时大为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便在她的膳食中下了堕胎药……” 希音笑道:“你倒不笨。” 陈桓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地怒指陈明轩道:“你你你个畜生!竟敢做出此等龌龊下作之事,简直丢人现眼!” 陈明轩连连告饶:“我知道错了,求桑老爷责罚。” 桑老爷冷笑道:“老夫哪里敢责罚陈公子?陈大人将令公子与小月一并带回去,依照许国律例,该如何办理便如何办理吧。”陈桓本想张口说话,桑老爷又问希音道:“圣僧以为如何?” 希音淡淡道:“如此甚好。” 陈桓一愣,望了望裴览的面色,低眉顺目地立道一旁,不敢再多说 什么。 ☆、第二十二章 当夜,裴览并没有留在桑府过夜,而是随陈桓一同离去。 临走前,他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小梅,本来留下多陪陪你的,可最近诸事缠身,很多事不得不由我亲自办理。你且在这里好生休息,过几日我忙完便来接你。” 我心下一动,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熟料,希音非常及时地冒出来,不由分说将我拉至身后,闲闲与裴览道:“小梅由我来照顾,不牢你费心。你独自出京这么久,三哥该担心你了,我看你还是速速回去吧。”俨然一副长辈对晚辈说话的口吻。 “我……”裴览的手在原地僵了一瞬,而后攥成拳缓缓垂下。看得出他用力甚大,骨节隐约泛出青白色。视线滑至我身上时,深亮的眸底浮起几分自嘲、几分伤痛。半晌,终究敛起目光,薄唇紧紧抿着,别过脸不再说话。 于是,三个人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希音与裴览大眼瞪小眼。此时已是夜深露重时分,周遭的氛围静得诡异。二人的眼神交汇中依稀有刀光剑锋、风雨飘摇,我默默地琢磨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紧绷的气氛。可憋了半天,半个字都不曾憋出来。 直到裴览的随从驾来马车,催促他上路,这场僵局才堪堪被打破。 裴览神色黯然地将我望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赘言,转身登上马车。我目送他的马车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忽觉良心上很是过意不去,便也微微叹了口气。 “别看了,人都走了。”希音轻飘飘道,那语气怎么听都有些酸溜溜的,“若你舍不得他,方才为何不跟他一起走?” 我一噎,多大的人了,还要闹小脾气了…… 我啼笑皆非道:“谁说我舍不得他,看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希音眯着凤眼,唇畔的笑意若有若无,问道:“流水虽无情,落花却有意。听说有一晚他去你房里找你了,可有这回事?” “有、有吧……你如何知道的?”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感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 他不置可否,又问:“哦?他跟你说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道:“其实也没、没什么。” 他轻拧了眉尖,似是一眼看穿我的谎言,意味深长道:“果真没什么吗?” 不知何故,我忽然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压顶而来。“好像有、有吧……我想想,嗯,我记起来了。就是他说……说我是他的娘子… …” 希音微微一怔,旋即眸色一紧,声音一沉,道:“那你是如何回应他的?你……相信他所说的吗?”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我如实道:“我对他说,眼下我什么都不记得,也还没有做好接受过去的准备,不能贸然跟他回去。他听完就走了。” 希音神色认真地看着我,笃定道:“小梅,不要听他乱说,这不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相信我。” “你不是还俗了吗?” “若你答应嫁与我为妻,我便立刻还俗。”他似真似假道。 当时我就震惊了。“圣、圣僧,你这是求婚吗?”也太没诚意了吧…… 他哈哈大笑:“我逗你的,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稍顿,似是喃喃自语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抖了抖,恼羞成怒道:“妖僧,我咬你,我咬死你!” *** 至此,游园春梦的故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听闻陈桓虽然有万般不舍,却不知迫于什么压力,将陈明轩与小月双双下狱,刑期为三年。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很快便成为锦城大街小巷的八卦焦点、茶余饭后的热点谈资。 有人说,那今科状元林铮乃是蜀王裴昀的门生,加之桑夫人是蜀王侧妃的乳娘,陈桓是碍于蜀王的颜面,不得已而为之。 有人说,此事已然惊动了朝廷。夜审陈明轩那日,桑府来了两位神秘的重量级人物,陈桓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此等情形下包庇逆子。 世人议论纷纷的同时,不由得唏嘘桑沐云与林铮的情路委实坎坷了些。好在好事多磨,他二人终究得以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日之后,千夜依约为桑沐云解蛊,一众人等守在桑沐云的门外整整等了三个时辰。 林铮紧张得俊脸惨白,额间冷汗涔涔。我安慰他道:“林公子莫担心,桑小姐吉人天相,相信她肯定然能撑过去的。” “多谢戒忆师父。”林铮感激地看我一眼,复问希音道:“圣僧,不知这蛊对沐云腹中胎儿可有影响?” 希音沉吟一瞬,摇头道:“桑小姐中毒时日不算长,以后仔细调理,应该没有大碍。” 三个时辰后,千夜推门而出,道:“她没事了,不过要到晚上才能苏醒。”话音刚落,众人哗啦啦地涌进房间。 只见桑沐云静静躺在床帏之中,美目紧 闭,呼吸均匀而柔缓。虽然面色稍显苍白,倒也不是全无血色。希音切了切她的脉搏,道:“脉象已与常人无异。” 听他这般说,所有人皆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林铮执意要守在床边等她醒来,众人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走出房门时,我有意与千夜比肩而行,趁机小声问:“千夜先生,陈明轩体内的子蛊不解没事吗?” 他睨我一眼,道:“移情蛊无毒,不解无妨。” 我瞥了瞥不远处的希音,又问:“那……你看这桑府之内可还有其他人中蛊?” 他的蓝眸之中浮起一抹讥嘲的笑意,道:“你是不相信我的本事吗?若有,我早就感觉出来了。”语毕,轻甩衣袖,冷艳高贵地扬长而去。 我眺望他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改忧虑。好在子蛊不在希音身上,他没有性命之虞。既然如此,子蛊究竟会在谁的身上呢? 可惜,我再也无法就这个问题与千夜进行深入探讨了。晚饭过后,桑沐云苏醒过来,千夜便带着他的巨额报酬翩然离去。 不得不说,清醒时的桑沐云当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佳人,原本空洞迷茫的双眸恢复了神采,清澈潋滟若山涧浅溪,教人一见了便挪不开眼睛。也难怪陈明轩为她痴迷、为她执妄,不择手段要将她据为己有。 她扑进林铮怀中,失声痛哭起来,口中喃喃道:“我记得,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我全都记得,我记得四喜汤圆,记得你每日来与我相识……对不起,是我不好,教你担心了这么久……” 他心疼地抱紧她,眼内泛起喜悦的晶莹,“这不怪你,沐云,你没事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见此美满的大团圆结局,我也感动得涕泪不止,一边咬手帕一边与希音道:“一个女子若是心里有了喜欢的人,旁的人再好也是与她无关的。好在老天开眼,总算皆大欢喜,不负他们彼此等候一场。” 希音轻抚我的脊背,温声道:“人家的故事,如这么动情做什么?莫要打扰他们了,我们走吧。” 我“嗷呜”一声,扑进他怀里,被他拖走了。 桑沐云与林铮的婚期定在十日之后,希音本打算待桑沐云情况稳定后,便带我回大雷音寺的,可桑老爷与林铮执意挽留,加之我委实想凑个热闹、闹个新房什么的,他便答应留待吃完喜酒再走。 听闻,届时 蜀王与蜀王侧妃也会赏光出席喜宴,并为他二人主婚,我早就想见一见这位活在传说中的九王爷裴昀,遂更加坚定了我留下来的心意。 可惜,我这美好希望终究没有实现。 且说这一日晚饭后,我与希音外出散步。原本是极为晴好的天气,晚风送爽,忽然之间却刮起了阵阵阴风,四面聚拢而来的乌云遮挡了明月的清辉,人间霎时一片黯淡。 希音望了望天色,道:“恐怕要变天了,我们回去吧。” 话音将将落下,不知何处浮出一群黑衣蒙面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逼近,一眨眼便将我俩团团围住。 瞧他们剑拔弩张的气势,显然是有阻止有预谋的,绝非临时起意。 “你们是何人?”希音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身后,说话时声音落落疏朗,不着丝毫慌乱。 有一人答道:“小人奉命取玉小梅的性命,请您不要为难小人。”语意竟甚是恭敬。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口中的玉小梅……是我吗? “奉命?奉她的命?”希音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想来我猜的一点没错,这一切都是她在幕后搞鬼,什么游园春梦,什么怪病蛊毒,不过是引我们下山的借口吧。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前来动手,莫非嫌自己命太长吗?速速滚回去告诉她,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忍耐限度。” 黑衣人道:“既然如此,小人只好得罪了。”语毕,亮兵器,厮杀而来。 忽觉腰上收紧,眼前景色骤然一花,待视线清晰时,发觉希音已搂着我跃上了一棵梧桐树的树梢。我猛吃一惊,难不成,这边是传说中的轻功? 他倨傲地俯视树下一干人等,笑道:“啧啧,就这点本事,也配当杀手?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在此丢人现眼了。小梅,我们走。”说话时,脚底发力,眨眼的功夫,我们已然落到树旁一户人家的房顶。 “给我追!” 黑衣人穷追不舍,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手中的兵器在街灯照耀下闪烁着凛冽的寒芒,几乎晃了人的眼。 我不禁感叹,这些黑衣刺客委实太不专业了,估计是业余兼职的,否则怎能这么容易就让目标给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希音深藏不露,实则是个独步武林的高手。可无论是哪种情况,没有完成任务就是刺客的不对。若我是他们的主人,雇佣了这样一群饭桶,还不活活气死。 希音附在我耳畔轻声道:“ 小梅,喜酒不能吃了,我带你走。”不待我反应过来,他看准时机,抱着我纵身跳下,不偏不倚落到了后门前的一批高头骏马上。 希音一扬马鞭,只听“啪”的一声,马儿扬蹄长嘶,下一刻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驮着我们飞奔出去。 夜风浸凉,拂面而来,一股寒意流遍了四肢百骸。耳旁风声呼呼,吹得我睁不开眼睛,街边的景色从眼角急速掠过。 我凌乱道:“圣僧,方才那些人是冲我来的?” 他眸光沉沉,不言不语。 我不死心,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游园春梦的故事到此为止,算是圆满地画上句号啦~~ 圣僧带着小梅私奔,接下来他们会碰见什么样的故事呢?~(≧▽≦)/~ ps:上一章结尾的地方补了一些忘记交代的内容,一些些而已,大家回头看看吧:) ☆、第二十三章 自离开锦城后,我与希音一路踏花拂柳,走走停停,倒再也没遇见什么魑魅魍魉。 我不禁感慨,没想到希音非但是个佛法无边的得道高僧,还是个深藏不漏的武林高手,轻而易举地便将一干黑衣蒙面人甩到了九霄云外。 我叹道:“圣僧啊圣僧,你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啊!” 希音扬起唇角,笑道:“想知道?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让你一探究竟。” 若不是黑衣蒙面人搅局,我大可以欢快地地吃了喜酒、闹了洞房再离开。如今想来,还是免不了心生怨念。 话说回来,我究竟与谁结下深仇大恨,以致对方非要将我置之死而后快呢? 我曾经尝试与希音探讨这个问题,他却仿佛不甚愿意多提,每每轻描淡写一句带过,笑眯眯对我道:“小梅,我会护你周全的,不管谁想对你不利,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听后很是感动,既然他都这么表态了,便也不再多问。然而,直觉告诉我,其中定然有古怪。 不久后,希音收到江南兰陵一位故人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殷勤地邀请他上门做客。这位故人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商户,名叫胡元生。听闻他声誉极高,为富而仁,胡字号商铺开遍了许国的大街小巷。经营范围涉及古玩、丝绸,甚至青楼、歌舞坊都是他一家独大。 我素慕江南的柔美风光,恰好逢此良机,我与他一合计,当下便决定放弃原定的潇湘一月游,直奔兰陵而去。 之后,希音租下一条画舫,带我沿京杭运河漂流而下。终于,在初夏来临之前,我们到达了向往已久的水乡——兰陵。 春花软柳,衣香鬓影。江南兰陵,才子佳人地,温柔富贵乡。 妙音戏班的二楼雅间内,我与希音洗一边听戏,一边等候胡元生。我慵懒地趴在桌上,嗑嗑瓜子,听听小曲儿,好不惬意。 今日唱的这一出戏唤名《游园惊梦》,大抵是讲述一个名叫杜丽娘的大家闺秀,一夜入梦时,梦见自己与一位手持折柳的公子在自家花园内颠鸾倒凤、巫山云雨,醒来之后仍情难自已,日思夜想梦中情郎,而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地。 我触景生情,不由微微叹息一声,扭头对希音道:“听到这个戏,我便想到林铮与桑沐云了,也不知他俩最近境况如何。” 希音提了茶壶替我斟满茶水,笑道:“林铮官拜翰林院院士,听闻他 六月回京上任,届时桑沐云将与他通行,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希望如此。”我咬着杯沿吮吸茶水,蹙眉道:“圣僧啊圣僧,我还有一个问题至今没想明白。” “什么问题?” 我道:“千夜说情蛊源自西北燕国,许国境内是极为罕见的,那陈明轩到底是从何得来的呢?” 希音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瓷茶杯,淡淡道:“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陈明轩既然千方百计要得到桑沐云,自然是下了本钱的。他愿意一掷千金,还怕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吗?” 我想了想,心道也是。横竖此事已了,再多做探询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便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了。 恰在这时,只听一声响锣,好戏开场了。 戏子浓妆艳抹,着斑斓彩服,一并脚步一甩水袖,眉间山水,情真情假,却早已分不清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那戏子依依呀呀唱着,眸中满是如春水般荡漾的怅然。 她身旁站的男角应当是生的极好的,即便是上了浓妆,依然可见剑眉星目,面容落落疏朗,想必非凡人之姿。只是身上带了几分清冷的气质,这便给人以一种只可远观的感觉。 听闻此人乃是这个戏班的台柱子,名叫苏君。 帘外传来一阵女子嬉笑声,若环佩叮当,清脆悦耳。 只听一位姑娘羞涩道:“苏君公子长得可真好看!我见过他卸了妆的模样,那真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呀。他的戏我场场不落,必然要来听的。倘若能嫁得如此良人,便是死……我也甘愿。”另几人连连附和。 闻言,我伸着脖子仔细瞧了瞧苏君,见他身姿颀秀,仿若江南紫竹,的确配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只不过,好是好,却好像是一方寒玉,便是握在手中也温暖不了。 “我呸,俗话说好,绣花枕头一包草!”有人毫不留情地给她们泼冷水,道:“这苏君空有一副好皮相,实际却是个不入流的下作胚子,你们还是休要被他的外表给蒙骗了。” 春闺梦里人遭此诟病,先前说话的姑娘不乐意了,道:“张妈,你这话怎么说?你又不认识他,凭什么下此论断?” “就是!”“你把话说清楚!”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张 妈我看过的人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是人是鬼一眼便能看个透彻,苏君也只能骗骗你们这群无知的小姑娘,骗不了我的。”那张妈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蔑道:“我问你们,你们可曾听说周家二小姐的遭天谴的事?” “遭天谴?”姑娘们议论纷纷,半晌,有人道:“我知道!就是那个周绯雪吧?听说她本要嫁给马员外的,可新婚当晚马员外忽然暴毙在洞房之内,马家人说她是扫把星,便将她赶了出来。可怜她孤苦无依,便寄住在她表兄胡元生家中。前一阵不知怎么的,右边脸颊平白无故生出了一大块黑斑,原本如花似玉的女子,就这般成了阴阳脸。” 胡元生? 我听得稀奇,便问希音道:“她们说的胡元生,该不会是你那位故人吧?” 希音轻蹙剑眉,摇头道:“我与胡元生相识已久,素来交情匪浅。倘若真有此事,他应当会直接开口才是,可他在信中并未提及。” 帘外,张妈又道:“你知道就好。传闻不贞的女人都会受到天谴,变作狰狞丑陋的阴阳脸,再没法狐媚偷汉子。谁叫周绯雪在外勾三搭四,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全是报应。” “难不成周绯雪竟是早有情夫,所以在新婚之夜谋杀马员外?” “她的情夫是谁?” “还能是谁?可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戏子,苏君!” 我猛地呛了口茶水,扶着桌角连连咳嗽。希音递来丝帕,轻抚我的脊背替我顺气,道:“慢点喝,慢点喝。” 我皱着一张脸,问他:“圣僧,你听到她们说的八卦了吗?” 他道:“听到了,这戏子与有夫之妇苟且。” 我说:“幻灭啊幻灭。” “你对他有兴趣?”他故意拖长尾音,玄妙莫测地将我望着。 “其实也不是……”这厢我话说到一半,他却扬声将戏班老板唤进来,吩咐道:“台上这戏结束后请苏君公子前来一聚。”说着,豪迈地掏出一锭金子交予老板。 老板当即两眼发光,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金子,丝毫不敢怠慢,连声道是,“小的这就去叫苏君上来。” “小梅,可还满意吗?”希音的手仍在我背部游走,温柔清浅的笑容无懈可击。然,在他这般“深情款款”地注视下,我忽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寒毛如雨后春笋般直立起来。 *** 不多时,听帘外小厮道:“胡 公子到了。” 一位玄袍男子挑帘而入,只见他玉冠束发,举手投足皆是倜傥逍遥之姿。进来后,他闲闲地对希音拱了拱手,道:“方才有些生意上的事耽搁了,让圣僧久等,抱歉抱歉。”语毕,视线滑到我身上,清朗的面上浮起几分意味深长地笑。 “你我不必客气,胡兄请坐。” 胡元生一撩衣摆坐于我身侧,与希音面对面。 “许久未见,圣僧兄近来可好?”胡元生笑道,余光自我面上扫过,又道:“想必是不错的。我当你伤心欲绝,一时想不开才跑去出家为僧,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伤心欲绝?我斜眼瞥了瞥希音,心中燃起一团八卦的火焰。 希音风轻云淡地笑道:“不管初衷如何,伤心欲绝寻求解脱也好,处心积虑另有打算也好,总算是求仁得仁,这便足够了。你说是吗?” 胡元生的目光在我与希音之间打了几个转,缓缓地点了点头。半晌,低垂了眼眸,神色忽然暗淡下来,连唇畔的笑意都带上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希音看着他,道:“胡兄,你对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小梅也不是外人,有事便直说吧。” 胡元生叹息一声,道:“看来什么都不瞒不过你。此番我请你来兰陵,其实是为了我家表妹绯雪。”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的对视一眼,他问:“听闻令妹得了阴阳脸,竟然真有此事?” 胡元生艰难道:“不错。自从马员外暴毙而亡之后,她便背上了丧门星的骂名,处处遭人诟病。我实不忍心她一个弱女子独自承受这些,便将她接入府里。前不久,她的右脸颊无辜生出一块黑褐色的斑块,请了多少大夫都无济于事,这几天日日昏睡,怎么唤都唤不醒。都说她是偷人遭了天谴,变作阴阳脸,可我知道不是……”他毫不掩饰怜痛之色,深沉的目光移至别处,声音轻若烟云:“绯雪……” 希音了然颔首,闻声宽慰他道:“胡兄不必担心,待我先查看令妹的令妹的病情,究竟真是有神鬼天谴还是有人装神弄鬼,便水落石出了。” 闻言,胡元生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救民稻草,感激道:“那边有劳圣僧了。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圣僧尽管开口,我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圣僧大恩大德!” “胡兄不必客气,从前你于我有大恩德,这趟算是我还你人情。” 话音将将落下,帘外响起戏班老板的声音:“客官,苏 君公子到了。” 我恍然抬头,楼下戏台上已空无一人,看客三三两两地离场,曲终人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的故事开始了~~ 求留言啊小妖精们~~(>_<)~~ ☆、第二十四章 夜风习习若带三分凉意,温柔地拂面而来。古运河沿岸灯影绰绰,衣香鬓影,一团欢喜热闹之景。河上画舫往来,笙歌一片。 这条街名叫篦箕巷,为以卖各式各样的梳篦闻名,是兰陵城最为繁华的地方,胡府就在篦箕巷的尽头。溶溶月光洒在青石板小道上,晕开和柔的光泽。 这般小舟流水、烟桥画柳的江南风光,不知为何,我总感觉有种无法言喻的熟悉之感,好像我从前到过这里,甚至曾在这里生活。我勉力想了想,却是什么头绪都没有,只得作罢。 胡元生果然不愧是江南首富,胡府朱门黛瓦、庭院深深,比桑府少了几分清丽,多了几分奢华。气象甚是恢弘,我以为便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府中九曲亭台,画栋雕栏,移步换景。 我叹为观止,不由问道:“胡公子,贵府如此之大岔路如此之多,你能记住每一处院落吗?难道平日里不会迷路?” 胡元生笑道:“幼时家中人多,那时候绯雪也住在这儿,我与她在府里玩耍时常常找不到北。长大后家中冷清了不少,反倒不容易迷路了。”他转过头,笑容有些凄切苦涩。 话音落下,回廊中转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妇,面容姣好,美目中流转出几分倨傲地神色,不急不慢地将我与希音打量了几圈。旋即绽出一个明艳的笑,款步走到胡元生面前,状似亲昵道:“元生,你回来了,这两位是?” 四周花影溶溶,皎洁的明月挂在屋檐上,仿佛伸手可触。 胡元生的身子有瞬间的僵硬,不动声色地朝后缩了缩,一手虚虚揽过她的腰,微笑道:“冰冰,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此番来兰陵游历,我便邀请他们来府里暂住。”复对我和希音道:“这位是内子,杜冰冰。” 胡夫人道:“原来是两位好友,两位不必拘束,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便是,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下人。” 希音淡淡道:“胡夫人客气。” 胡元生将她放开,道:“我带他们去厢房安顿,你先回房歇息吧。”语毕,便带领我与希音扬长而去。杜冰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还分明还保持方才的姿势没有挪动。 临走时,我不经意间瞧见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水葱般的手指紧紧绞着丝帕,俏脸一片惨淡。 *** 今日天色已晚,为周绯雪治病之事便定在了明日上午。一切安顿妥当,希音便带我外出游览散心。 从胡府出 来,我与希音并肩漫步,走走停停,倒也惬意自在。 胡夫人那异样的眼神在眼前浮现,我忍不住问希音:“圣僧啊圣僧,你有没有觉得,胡元生与他的夫人杜冰冰仿佛关系不太融洽啊?” 希音道:“胡元生与他的夫人是商业联姻,原本就没有感情基础。” 我了然地点点头,心道盲婚哑嫁果然是导致婚姻生活不和谐的主要原因。 “那你有没有觉得,胡元生和苏君彼此看对方的眼神仿佛有些不大寻常啊?”我默了默,又想起方才在戏班的一幕,不禁疑窦再生。 且说那苏君挑帘而入时,胡元生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唇畔,眸中蓦然腾起几许细碎的恨意。而苏君的反应也有些异样,他先是冷冷地将胡元生望了一眼,旋即默不作声地别过脸,眼底涟漪不绝。原本就是清清冷冷的人,越发教人不敢随意上前搭话了。 一时间,周遭的气氛变得无比诡异。整个厢房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堪堪比北风呼啸、寒冬腊月更加冻人。 我摸着下巴,下定论道:“直觉告诉我,他二人之间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怨恨纠葛。说不定,正与周绯雪遭天谴之事有关。” “我与胡元生相识甚早,他的事我倒是有些了解。据我说知,周绯雪家境清贫,幼时经常寄宿在胡元生家中,他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是极好的。周家父母临终前将周绯雪许配给马员外,她起初极不情愿,可到底是高堂遗愿,她不想嫁也还是嫁了。” 脑中灵光一闪,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周绯雪与苏君两情相悦,周家二老棒打鸳鸯,强迫周绯雪嫁给马员外。于是,周绯雪便喝苏君合谋,于新婚之夜将马员外杀害,然后他二人便能……嗯……” 希音轻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将我望着,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马员外已经死了,周绯雪和苏君还都在兰陵城里,没有私奔呢?” 我语塞,“那那那是因、因为……” “话本看太多了吧。”希音笑道,他沿岸的梳篦摊贩前驻足,拿起一把梳篦问我道:“小梅,这蝴蝶梳篦好看吗?” 我定睛细看,但见那把蝴蝶梳篦的篦身绘着两只五彩蝴蝶,似缠绵而飞。做工细巧,甚是精致可人,不由赞道:“好看,真真好看!” 希音掏钱付账:“包起来。” 小贩接过银子,麻利地将梳篦包好,殷勤地笑道:“二位客 官好眼光啊!这把鸳鸯蝴蝶篦在兰陵城中堪称翘楚,篦身的这对鸳鸯蝴蝶是由妙音班的苏君公子亲手绘画。小人跟苏君住隔壁,从小玩到大的,这才得到他的亲笔墨宝,旁的人便是花千金也难买到!” 我愣了愣,奇道:“鸳鸯蝴蝶梦不是一出戏吗?” 这个故事原本是写成话本的,后来被人编排成了戏。大抵是讲一个名叫沈柔的女子,在阴差阳错之下,被人诬陷背夫偷汉而处以“板门钉”的私刑投入水中。幸好她被一名名叫桑博的将军救起,二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妇。而后,却因为沈柔前夫的无理纠缠而有情人不得善终。桑博向沈柔许下诺言,道是来生要做一只蝴蝶守护在她的身边,便自尽而亡。 我虽然失忆,却也知道自己听过这出戏,至于是谁唱得便不得而知了。每次听这出戏,不免要为造化弄人以及沈柔和桑博之深情而伤心,哭个撕心裂肺。 我接过梳篦,心道,苏君画什么不好,却偏偏要画个悲剧。 小贩一拍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是啊!两年前,苏君就是唱这一出鸳鸯蝴蝶梦出道的,这也是他的成名之作。他扮演的是桑博桑将军,将那份铁血柔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啊!那时候,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啊!每日在妙音戏班门口排队的姑娘,简直可以从篦箕巷的这头一直站到那头!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不唱了,现在想听也听不到咯!” 我说:“你不是跟他很熟吗?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唱了?” 小贩一噎,讪讪笑道:“他都搬走好多年了……” “他都搬走了怎么给你画画?” “这真的是他画的,我赌咒发誓!不过……”小贩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道:“不是特意画给我的,是我见他丢掉的……我觉得画得怪好看的,丢掉可惜,就捡了起来……” 心念一动,我又问:“苏君是什么时候丢这画的?” 小贩抓耳挠扫想了许久,道:“好像是去年的中秋节吧,我记得那夜是兰陵城的赏灯会,他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后就将这画丢了。” 告别小贩,我将那蝴蝶篦举起来细细审视,问希音道:“圣僧啊圣僧,你说这对鸳鸯蝴蝶会不会是苏君画给周绯雪的?” 希音道:“不知道,这要问苏君。” “他为什么要把画丢掉呢?鸳鸯蝴蝶梦又为什么会成为绝响呢?”我摇头啧啧道:“鸳鸯蝴蝶,鸳鸯蝴蝶。鸳鸯两散,蝴蝶分飞 ……哎呀!” 希音急吼:“小梅小心!” 一辆马车不知从何处冲撞出来,只听尖锐刺耳的马嘶声破空传来。腰间骤然一紧,周遭景色自眼前急速掠过,脑中蓦然一片空白,耳畔风声呼呼。 待我回过神时,已然稳稳当当地被希音搂在怀里。他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紧扶着我的肩膀,星眸中满是急切之色,道:“小梅,你没事吧?” 我望着他,讷讷道:“没、没事……” 他的俊脸近在咫尺,鼻尖仿佛轻轻摩擦着,彼此呼吸相闻,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潮湿灼热的气息在我的唇畔喷洒。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心猿意马……我的心跳陡然之间加快了。 他心有余悸道:“没事就好。”说着就将我放开了。 我不情不愿的从他怀里下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方才他触碰过的地方,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似于回味的感觉。 我被自己的这种无端莫名的情绪吓了一跳,手中紧紧攥着蝴蝶篦,偷眼将他瞥了一瞥。这个罪魁祸首却一脸风轻云淡,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剑眉轻蹙一瞬,忽然看向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回胡府休息吧。”二人视线相触,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别过脸,掩口轻咳道:“走、走吧。” “小梅,你怎么了?”希音凑过来,认真地打量我的脸色,唇畔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你的脸为何红了?” “……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我忙不迭推开他,落荒而逃。 我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今夜的月色太美太温柔,将一切都笼上了朦胧美,我这才产生了片刻的幻觉吗?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是一定是月亮惹的祸!我如此安慰自己。 ☆、第二十五章 第二日上午,胡元生领我与希音前去为周绯雪,他似是有意遣散了身边的下人,不让任何人随行。 周绯雪所住的望荷轩在胡府的深处,穿过曲折蜿蜒的长廊,暖风轻抚,我隐约闻到了清甜淡雅的荷香,一时颇为心旷神怡。果不其然,不过再有几步的功夫,一大片荷塘便不起然出现在眼前。碧玉般的荷叶连作一处,淡粉色的荷花三三两两的盛开,清丽无双。 一座雅致的阁楼立于荷塘中央,四面临水,仅有一座窄窄的折桥与地面相连。院门两旁各有两面家丁看守,瞧模样并非是寻常的下人。 帘幔飘飘,仿若舞女的水袖。内间熏香袅袅,一名女子静卧在榻上,乍眼望去,但见她眉若远山、肤白胜雪,睡颜恬静美好。 世上的美人儿分作很多种,或华贵庄重若牡丹、或娇艳欲滴若山茶、或妖冶魅惑如罂粟,以上三种美则美矣,可美得太浓太艳,看久了总会教人生厌。最难得便是像周绯雪这般,比满塘荷花愈加雅致婉约,越看越觉得美,越看越教人挪不开眼。 随侍一旁的丫鬟见了胡元生,恭敬地唤了声“少爷”,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待走到榻边,周绯雪的另半张脸赫然映入眼帘,我不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瞠目结舌道:“这、这……怎么会这样?” 一大片狰狞可怖的黑斑几乎占据了整个右脸颊,衬着她凝脂般白皙的肌肤,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再一细看,那黑斑的形容却俨然是一只翩跹欲飞的蝴蝶。 胡元生静立在榻边,温润的眸光中隐隐含有几分忧伤,在周绯雪的脸上流连不去。半晌,叹息道:“兰陵城自古便有一个传说,但凡不贞洁的女子都会遭到天谴,变作狰狞骇人的阴阳脸,遭万人唾弃。大约是十日前的一个午后,我带着绯雪最爱吃的桑葚过来看她,当时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身旁没有丫鬟伺候。我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任何反应。我刚走到她身边,便看见她的脸……” 听完他的话,我顿觉背后的寒毛齐齐竖立起来,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把。旋即往希音怀里蹭了蹭,希音似笑非笑地睨我,半是宽慰半是安抚地轻拍我的肩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请了许多名医来替她治病,近的孟河医派,远的大内太医,但凡能请的我都请想尽办法请过来。结论却莫衷一是,无一人能确切地说出这究竟是这么回事。渐渐地,绯雪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直至现在整日昏睡的境地,任我怎么唤都唤不醒她。” 我缩在希音怀里问:“那周小姐她,到底有没有背夫偷汉?” 胡元生双眼一瞪,斩钉截铁道:“没有,绯雪没有背夫偷汉!都是那个姓苏的戏子害了她!是他的错!” 少年,你激动什么…… 我被他这忽如其来的过激反应弄得有些语塞,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便是当真紧张表妹的病情,也不该问一句就炸毛吧。 却听希音闲闲道:“胡兄何必如此激动,小梅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事情真相罢了。” 胡元生愣了愣,如梦初醒般地抬眼将我与希音望了望,眸中空洞而茫然。“对不起,小梅姑娘,方才是我失态了。”他低头,黯然道:“我只是不想让绯雪被人诬陷成不贞的女子。凭什么一切都要由她来承担,上天对她太不公。” 我干干一笑:“没关系,胡公子不必向我道歉。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希音转移话题,问:“马员外的死因可有可疑?” 胡元生摇头:“没有,经仵作查验乃是由于饮酒过度导致厥心痈而暴毙。”(厥心痈就是心肌梗死) “那便是了。我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倘若当真有天谴这回事,也该是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受谴,绝非周姑娘这等弱质女流。依我看,多半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话罢,希音一撩衣袍,翩然在榻边坐下。他详细端详周绯雪脸颊上的蝴蝶斑半晌,复专心致志地为她切脉。 我偷眼将胡元生瞥了一眼,他俊脸紧绷,薄唇紧抿,额间隐有细密的汗珠。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希音,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仿佛比自己得病还要紧张。胡元生看周绯雪的眼神,分明就不是纯真的兄妹之情,而是情人之间的思慕与爱恋…… 多年八卦生涯让我形成了对狗血爱情纠葛的敏锐直觉,再一联想他与夫人杜冰冰感情生活不和谐…… 良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圣僧,绯雪的病……怎么样?” 希音收回手,轻轻勾了勾唇角,站起身道:“我猜的没错,周姑娘既没有得病,也没有中毒,至于天谴,那更是无稽之谈。” 我好奇道:“不是得病不是中毒,难不成又是中蛊?” 希音嘴角抽了抽:“世上哪来那么多蛊?” “不是天谴?”胡元生急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指着 周绯雪右脸颊,道:“周姑娘面上的蝴蝶斑是人为画上去的,这种染料名叫墨染,通常作织布之用,胡兄经营丝绸贸易多年,想必对墨染不会陌生。” 胡元生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身子晃了晃,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墨染……那染料可能洗去?” 希音摇头,道:“倘若是寻常的刀伤剑伤,只要及时精心医治,要消除疤痕并非完全不可能。可墨染抹不去洗不掉,一旦沾上皮肤,便终身难以消除。有人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毁她容貌,恨她真不是一点半点。” 胡元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榻上,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数种情绪——震惊、疼惜、懊悔……最终,悉数变作了滔天的恼怒与恨意。 闻言,我亦觉万般惊诧,望了望周绯雪,心中暗自惋惜不已,如此美好的姑娘就这般毁了。果真是人善遭天妒,红颜薄命啊。 “既然如此,那绯雪为何会昏迷?”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希音解释道:“她的脉象与常人无异,这说明她身体并没有任何病症。至于为会何昏迷不醒,只怕是心病。” “心病?” “不错,浊气郁结于心,便会引致外邪入体。周姑娘心结未解,自己不愿醒来,旁人再怎么呼唤都是无济于事的。” 原来如此,难怪胡元生为她请来那么多神医名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所患的乃是心病,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医术再高明的大夫都无法解开她心中的结。 恰在此时,只听阁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仿佛有人在争吵什么。 “没眼色的东西!连我也敢拦,你们不想在胡府待下去了吗?”院门前,杜冰冰恼火地指着守门家丁,俏脸涨得通红。“说,元生是不是在里面?是不是带了人给周绯雪治病?” 一位家丁答道:“回夫人的话,少爷有交代,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望荷轩打扰表小姐休息。”家丁虽然低眉顺目甚是恭敬的模样,身子却将院门拦得严严实实。 杜冰冰冷笑道:“我呸!那个背夫偷汉的狐媚子,只会四处勾引男人,还配叫什么表小姐!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进去……” 胡元生出声怒喝她:“冰冰!”覆于广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依稀可见青白色的骨节。他咬了咬唇,眉间闪过一丝隐忍之色,似是在极力遏制心头怒火。 杜冰冰蓦然收住话头,抬眸,犀利的目光扫过我与希音, 最后落到胡元生身上。登时春风化雨变得无限温柔,道:“元生,你看府里的下人愈发无礼了,竟然拦着我不让我进去,还说是你吩咐的。”这般娇嗔的神态,分明与方才倨傲泼辣的悍妇判若两人。 守门家丁满头黑线,默默地退到一旁。 胡元生温声道:“是我吩咐的。绯雪身体不好,大夫说需要静养,我便特意派了些人来给她看守院子。” “大夫?”杜冰冰笑道:“原来这两位并不是什么前来游历的故友,而是你专程请来给那狐媚子看病的大夫。元生,都说她是遭天谴才变作阴阳脸的,就算华佗再世扁鹊重生都医不好她,你何必白费力气?” 希音挑了挑剑眉,道:“究竟是不是天谴,也要看过才知道。” “是吗?那先生可诊出结果了?” 希音轻笑,道:“身为大夫,有义务为病人保守秘密。个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杜冰冰脸色变了变,不再搭理我们,转向胡元生道:“元生,不是说好今日陪我绸缎庄选料子的吗?我已命人备好马车,我们走吧。” 胡元生望了望我与希音,神色有些意味深长,转身随杜冰冰一同离去。 *** 篦箕巷内人来人来,瓦肆林立,好不热闹。 我问希音道:“我总觉得胡元生对周绯雪仿佛不是兄妹之情那么简单,你看今日,我不过稍稍问了一句,他便像炸了毛似的,委实有些反常。他派人守住望荷轩,不让任何人接近周绯雪,莫非知道有人要加害于她?” 他嘴角噙了笑:“胡府上下,他要防的只有一人。” “杜冰冰?”我不禁好奇,胡元生看起来并非那般软弱无能的男人,却对杜冰冰百依百顺,甚至有些曲意逢迎。“他不是真心对杜冰冰好吧?为什么要哄着她呢?” “杜冰冰的父亲乃是当今皇后的亲兄长,他若是对杜冰冰不好,便是与杜国舅为敌,那许国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当年他与杜冰冰成亲时,我也曾去讨一杯喜酒,他与众人喝了十巡酒,喝得烂醉如泥,整夜没有进洞房。” 我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胡元生与周绯雪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甚笃,本想娶她为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奈何天意弄人,偏偏教国舅之女看上了他,他不敢与皇家对抗,无奈之下便迎娶杜冰冰。” “那苏君呢?”他问,“苏君在这出戏里是何等的定位? ” 我想了想,道:“或许苏君也喜欢周绯雪,亦或许是周绯雪喜欢苏君,胡元生喜欢周绯雪,再搭个杜冰冰成了一段四角恋。” 希音眸中粲然,饶有兴致地将我望着,道:“猜得挺像那么回事的。” 我一噎,拍胸脯道:“那是,女人对情爱之事总是格外敏感,刚进胡府我就看出来他俩关系有问题。” “对情爱之事敏感?”他似笑非笑道:“旁人如何我不清楚,只是,你肯定是迟钝得紧。” 我不服:“我哪里迟钝了!” 他忽然凑过来,那张俊脸登时在眼前放大,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你对他人的事倒是敏感,一旦遇上自己的事,脑袋就转不过弯来了……”稍顿,一字一字道:“哪,里,都,迟,钝。” 我被他呛得语塞,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既提不上来又咽不下去,这厢正思忖用什么话反驳他,却听他朗声大笑道:“走吧傻丫头,好戏就要开场了。” *** 今日,妙音戏班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全因苏君再度开唱鸳鸯蝴蝶梦这出戏。其实这出戏很多戏班都演出,只是谁都不如苏君唱得好。据闻他一并步一甩袖,便将桑博的将军的铁血柔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刻画得入木三分。 不过片刻功夫,楼下大堂已然坐得满满当当,多半是仰慕苏君的少女少妇,正热火朝天地谈笑议论。 我说:“或许是苏君感同身受,入戏太深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演技太好,不过我总觉得前者可能性较大。” 苏君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不必寻常戏子那般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委实不太像很会演戏的。昨天见他唱游园惊梦,虽然他在戏台上身着彩服,浓妆艳抹,却依然掩不住那股清冷入骨的气质。 希音摊手,道:“是真情还是假意,找他问一问不就知道了。”他取出一锭银子交予戏班老板,老板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曾伸手去接。 希音轻轻一笑,再取出一锭银子,道:“二十两银子,还不够请苏君公子前来一聚吗?” 老板讪讪道:“不好意思,这位客官,隔壁出价四十两。” 我倒抽一口冷气,惊道:“你也太黑了吧,四十两?都够一年的戏资了吧。” 希音轻握我的手,安抚地将我望了一望,再掏出三锭银子,道:“五十两,够吗?” 老板登时两眼放光,连连道是, 捧着五锭银子喜滋滋地出去了。 我望着那堆流水般哗啦啦流走的银子,痛心疾首道:“早知如此,昨日便该直接找他问个清楚。真是黑店、奸商!” 昨日苏君与胡元生两两相持、两相看厌,我为了缓解冰冻三尺的气氛,不得不直接让苏君离开,连半句话都没说上。 希音温声笑道:“不碍事,昨日不是还没知道这其中的纠葛吗?再者说,我的医术比太医也分毫不差,往后多诊治几个病人便能将这笔银子收回来了。” 我愣了愣,道:“原来你治病要收诊金?那你为我疗伤,为何分文不取?” “那是外人……”他玄妙一笑,道:“你是自己人。” “自、自己人……”我讷讷道:“什么自己人?” “自己人啊……不是外人,自然就是内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这个鸳鸯蝴蝶梦的故事取材自93版包青天,我加以杜撰,成了一出戏。 ☆、第二十六章 一曲鸳鸯蝴蝶梦唱罢,已是晌午时分,我与希音在妙音戏班的后台见到了正在卸妆的苏君。老板殷勤地将我们引至他面前,笑道:“苏君,这两位客官指名要见你,你陪他们好好聊聊。” 苏君只着了一身白衣布袍,柔亮的乌发简单地挽了起来。他回过头,一张素颜朝天的俊脸略显苍白,视线自我与希音面上滑过,道:“又是你们?” 老板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话?两位客官愿意捧你的场是给你面子,你应该心怀感激才是。怎可用这种态度对他们说话?你入戏班的第一天我便告诉过你,客官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苏君收了目光,冷淡地打断他,道:“我不是说过吗?我再也不见外人了。” 老板一愣,又要发作,希音抬手将他拦住,他只得忿忿地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希音对苏君道:“苏公子,今日我们前来并不是为了听你再度开唱鸳鸯蝴蝶梦,而是有些问题想请你回答。” “我与二位素昧平生,恐怕回答不了你的问题。”苏君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二位还是请回吧。” 这也太冷艳高贵了吧…… 我说:“你跟我们素昧平生没错,我们找你也不是为了私事。你认得周绯雪吧?她受天谴变作阴阳脸之事,我不信你没有耳闻,兰陵城早已传遍。听说你俩从前关系匪浅,如今她整日整夜的昏睡,你就这般无动于衷吗?” 他的背影轻轻颤了颤,正在整理眉笔的手蓦然顿住。铜镜中,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这与我无关。”苏君的声音甚是平静。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苏君在伪装。他可以故作风轻云、故作与己无关,可方才,他的眸中却分明闪过一抹悲哀伤恸,那种心痛的眼神绝对骗不了人。他执意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甚至不肯透露他与周绯雪的关系,其中一定有蹊跷。 我决定激他一激,遂笑道:“与你无关吗?亏得你在台上装出一副情深不寿的模样,原来竟是这样铁石心肠。我虽是外乡人,却也听说兰陵城中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勾三搭四的女子会因天谴而变作阴阳脸。好巧,这与你方才唱得那出鸳鸯蝴蝶梦相似得很吧。不知你在台上面对被人诬陷为荡妇的‘沈柔’时,可曾有片刻的功夫想到周绯雪?你根本不配扮演绝顶痴情桑博将军。” 苏君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希音道:“苏公子,你肯不肯配合,是我能不能将周姑娘医好的关键。” 我将鸳鸯蝴蝶篦掏出来拍在他的梳妆台上,问:“这图案样式你的画吧?画的不错,为什么要扔掉?去年中秋节,我听说,正是周绯雪嫁给马员外的前一夜吧?” 他的目光落在梳篦上,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面色陡然变作煞白一片,“这梳篦,你是从何而来?” “这不用你管,你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他垂眸静默,半晌,道:“对不起,我无可奉告。” *** 走出后台,我无奈地叹息,发表看法:“这个苏君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偏偏脑子还一根筋,死倔着不肯说实话。这下可如何是好?” 可惜了那白花花的五十两,花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啊…… 希音偏头看我,唇畔抿起一丝笑,“他不肯说实话也无妨,我不信这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真相。”稍顿,抬眼望去,道:“看,真相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戏班老板笑眯眯地迎上来,问道:“二位这么快就回去啦?” 希音闲闲道:“苏君公子一问三不知,我们便不自讨没趣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老板的小眼睛中闪过一丝纠结,旋即赔笑道:“苏君太不懂事,小人平日疏于管教。二位切莫放在心上,回头小人定然好好教训他,让他亲自来向二位赔不是。” 希音摆了摆手,笑道:“不必了,苏公子不愿同我们聊的问题,不如老板你来回答。如此也可让我们不至于白跑这一趟,你看如何?” 老板呆了呆,问:“什么问题?” 希音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手中不急不慢地把玩,道:“老板,你知道周家二小姐周绯雪吧?他与苏君是什么关系?” 他见了银子自然答得爽快,“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就是那个遭天谴变成阴阳脸的女人。说起来,她也怪可怜的。我记得从前她来戏班听戏时,还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出落得非常标致。她最爱听苏君的鸳鸯蝴蝶梦,从他第一天登台亮相,她皆场场不落地听齐了。 “戏班里的人都知道她仰慕苏君,其实那时仰慕苏君的又何止她一人。二位也知道……嘿嘿,苏君他就是那个冻死人不偿命的臭脾气,旁的姑娘他不理睬,却只对周绯雪一人青眼相待,二人曾有过一段情。”老板捋着他的山羊须,布满 皱纹的脸上浮起几许惋惜之色。 “那后来呢?”我急忙追问。 “后来,大约是周家二老知道了此事,自然不愿自家闺女跟了一个不入流的戏子,便为她定下亲事,嫁给马员外作小妾。周绯雪曾经要求苏君带她远走高飞,可苏君不知为何没有答应。当时这件事在戏班里闹得挺大的,毕竟从小看着苏君长大,见她与周绯雪爱得如此痛苦,我到底也不忍心。 “那时我对苏君说,我可以免去他的赎身金还他自由之身,让他带周绯雪离开。他却拒绝了。后来周老爷得病辞世,临终前三令五申要周绯雪与苏君断绝关系。周夫人难以承受这个打击,不久后便随周老爷一同去了。周绯雪虽有万般不愿,却也不能违背高堂遗命,便乖乖上了马家的花轿。” 希音沉吟片刻,轻拧了剑眉,问道:“苏君是否就是因为此事而罢唱鸳鸯蝴蝶梦的?” “是啊,自从与周绯雪分开,他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唱鸳鸯蝴蝶梦了。”老板撇撇嘴,道:“一直到前不久,他忽然提出要再度开唱这场戏,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多个赚钱的机会我自然是乐意的很。” 希音点头,将银子放到老板手上,尔雅道:“我要问的就这么多,多谢老板,日后再来叨扰。” *** 离开妙音戏班,我与希音在城中颇负盛名的德泰酒楼用午饭。 我趴在桌上,啃着瓷杯的边缘吮吸茶水,小二奉上菜谱,希音边翻阅边问我道:“小梅,你想吃什么?” 我摇头,“我随意,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你还真是好养活。”希音笑意盈盈地挑眉笑看我,转而对小二说:“就要三道你家的招牌小菜,清淡些便好。” 小二下去后,我托着下巴对希音道:“你看我猜得没错吧,周绯雪与苏君果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世人都轻贱戏子,我却觉得唱戏不过是一种讨生活的手段,并无关人品好坏。若是可以,谁不愿高高在上受人尊敬,苏君不过是迫于生活这才登台唱戏。其实,我觉得她俩男才女貌挺般配的。” 希音轻应了声,端起茶杯小呷一口,道:“你说的没错,我素来厌恶门第之见。只要两人真心相爱,便无关乎身份地位,甚至是相貌。不是有那句话吗?只要我爱你,你便是天下无双。” 只要我爱你,你便是天下无双。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蓦然间教我的心跳漏了衣袍。再抬眸 望向他的薄唇,不知为何,竟有些心猿意马了。 我烦恼地拍了拍脑袋,最近怎么总对希音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难不成,是因为被他肆意轻薄过吗?话说回来,他曾经说过要还俗来对我负责的,怎的到现在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不禁偷眼将他瞥了一眼,从那微微弯起的薄唇向上看,直到那双灿若星辰的黑眸。谁知,他竟如能读心一般,同时似笑非笑地向我看来。二人视线相触碰,我的胸口便又是突突猛跳一阵。 我一哆嗦,忙不迭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盯着瓷杯中的茶水。 “小梅。”他唤我,眸中笑意再深三分。 “什、什么事?” 希音说:“等这件事办完后我便立刻还俗,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我绝不是背誓之人。” 我一噎,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他轻挑了我的下巴,俊脸慢慢凑过来,意味深长道:“你看,都写在脸上了。” 我:“……” *** 前脚刚踏进胡府大门,便听见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破空传来,一声声如同细针般直扎在心上。 只见大堂之上一片狼藉,古玩架子被人推翻,珍稀的瓷器花瓶碎了一地,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椅也是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杜冰冰!”胡元生面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怒指杜冰冰道:“我再问一次,那个丫鬟究竟是不是你的人?她手里端的是什么药?” “是又怎么样?我也不怕告诉你,她手里端得是剧毒鹤顶红,是我派她进去毒死的那个狐媚子的!”杜冰冰赤红着一双美眸,死死盯住他道:“胡元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存了什么龌龊的心思!她有胆勾搭戏子谋害亲夫,居然还有脸住进胡家?你当我死人吗?我就是容不下那个狐媚子,我就是要她死,你能拿我怎么样!今日有我没她,有她没我!有本事你便将我休了!” 胡元生冷笑道:“你承认了是吗?杜冰冰,你别以为我不敢休你!” 我着实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呆呆立在门口望着这对怨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洗衣劈手拉过一个下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胡兄和夫人怎么吵起来了?” 那下人哆哆嗦嗦道:“方才少爷和少奶奶买完丝绸回来,表小姐的丫鬟跑来向少爷求救,说是有人硬闯进望荷轩,要对表小姐不利。少爷急匆匆赶过去,看 见有人端着一碗药汁要灌给表小姐喝,他一口咬定是少奶奶派人做的,这便大发雷霆……” 希音了然颔首,吩咐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现在怎么办?”我纠结地观望堂内形式,眼下胡元生与杜冰冰已然势成水火,只怕谁也不好下台了。 胡元生并非懦弱惧内之人,能容忍杜冰冰至今恐怕已是极限。而杜冰冰是国舅之女,金枝玉叶,眼里揉不得沙子。她嫉妒周绯雪,千方百计想要将她赶出去,或者索性直接弄死,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八卦委实曲折了些。 “走吧。”希音拉起我的手,不由分手将我拖走,道:“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他二人的感情问题不是你我能插手的。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嗳,不是刚吃过午饭吗……” ☆、第二十七章 我与希音为避免介入胡家内部矛盾,在兰陵城的大街小巷转了整整大半日。期间,希音在书斋里买到了某本据说失传已久的医书,而我吃了不少兰陵城的名小吃——大麻糕。 待回到胡府时,明月已然升至中天。 大堂上依旧满目狼藉,各式摆设东倒西歪,仿佛比中午见时还要再乱上几分。兴许是我们离开后,他二人又做出了一些惊天动力的举动。 此时此刻,杜冰冰失魂落魄地呆坐着,通红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出神。 我蹭蹭希音,小声说:“事实证明,爱情这回事通常是与身份地位无关的,高高在上的人也可能被甩,贫穷低贱的人也可能被爱。就好比杜冰冰,纵然她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地位无上尊贵,可面对心爱之人的伤害,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女人。或许周绯雪一无所有,甚至或许将会失去容貌,可她拥有胡元生的爱,嗳,或许还有苏君的。至少从这一点而言,她比杜冰冰幸福许多,并且这种幸福是任何昂贵的物质所不能换取的。” 周绯雪变成阴阳脸的确可怜,可说到底,求爱而不得,真正可怜可叹的人还是杜冰冰。 希音瞟我一眼,笑道:“说的很有道理。” 那么我就继续发表见解:“当然这从侧面印证了一个道理,感情真的不能勉强。虽然来到胡府不过短短一日的光景,却不难发现胡元生对她完全无爱,有的只是虚情假意,曲意敷衍。或许短时间之内这种相处并没有问题,可虚假繁荣总归难以长久。日常数久下来,肯定有一天会彻底爆发,就变成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 “虚假繁荣总归难以长久……”他忽然就沉默了,垂眸凝睇前方的卵石小道,眼内深深沉沉的。“你的话没错。如果可以,谁不愿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可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无奈,很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话我也赞同,毕竟世事难全。人生在世,受太多外在因素左右,有时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思及此,不禁想到阔别已久的、据说是我夫君的裴览。倘若我没记错,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梅儿,我有苦衷。 我摸了摸下巴,叹道:“所以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谁都不能摆脱人世间的这种悲哀和无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散发弄扁舟啊弄扁舟。” 希音扶额,眼中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总会办法让局面不至于到那么糟糕的境地,事在人为 。” 我想了想,说:“杜冰冰长得这么漂亮,家世好得无可挑剔,绝对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良人。女人的青春很宝贵啊,她真不应该在一个不爱她的人身上继续浪费时间。我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是胡元生把杜冰冰休了,要不然她把胡元生休了也可以。总之要快刀斩乱麻,以免两人相互纠缠彼此折磨,大家都过的不开心。” 清风拂面,微带些许凉意。虽然尚未入夏,四周已有不知名的虫唧唧而鸣,听起来甚是热闹。 希音似是轻轻叹息,低沉的声音略显喑哑,他说:“会有这一天的。” 两人各自静默地走了片刻,一位家丁迎面而来,恭敬地笑道:“二位可算回来了,少爷在望荷轩等候二位。” *** 夜色如水,皎洁的月光洒在荷塘上,清辉盈盈荡漾。室内烛火摇曳,映得一室温馨。 胡元生坐在榻边,紧紧握住周绯雪苍白的手,紧张道:“怎么样?绯雪她没事吧?” 希音微笑道:“她没事,那碗鹤顶红不是还没送到她床边就被你打碎了吗?” 胡元生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对希音道了声谢,转头静静凝望沉睡中的周绯雪,灼热的眸光中有心疼、有自责,但更多的却是浓郁得化不开去的爱意。 我看着这一幕,回想呆坐在大堂里的杜冰冰,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管胡元生将来作何选择,哪怕是杜冰冰不愿继续而选择先放手,他此生都注定要辜负一个。当然,看样子杜冰冰是打算跟他死磕到底的。正如话本中所说,在三个人的故事里若要求个愿得一心人的结局,便注定有一人要受伤离开,注定不会完美。更何况,这个故事里还有个明明是男主却一直逃避的苏君,情况便愈加复杂了。 希音沉吟片刻,又道:“今日我在书斋寻到一本失传已久的医书,上面记载了一种古法,或许可以洗去周姑娘脸上的墨染蝴蝶斑。把握不是很大,不过值得一试。” “什么方法?”我与胡元生异口同声道。 “南洋亚氏国有一种柠檬树,它的果子名叫柠果,以其汁液配以其他几味药草,每日替周姑娘冷敷三到四个时辰,一段时日下来,或许可以令墨染蝴蝶斑渐渐淡去,久而久之,那斑或许会完全消失也未可知。”话锋一转,他轻蹙了剑眉,道:“只不过,这种柠果在许国境内极其罕见,因此,此方并不容易配全。” 仿佛落水之人捉住 救命稻草那般,胡元生激动道:“不碍事,不碍事。只要能除去绯雪脸上的黑斑,不管多么难寻的药方我都会尽力去找。”稍顿,他复望着周绯雪,声音变得柔若春风,不知是说与我们听还是说与她听。“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旁人嫌弃她,我却不会。我不在乎她变成什么样子,我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 希音道:“不过,这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除得了她面上的斑,却解不开她心中的结。倘若周姑娘自己不愿醒来,即便我医术再怎么高明,到底还是帮不了她。一切都在于她自己,愿不愿睁开眼睛再看这个世界。胡兄,我想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她的心药不是我,不是小梅,也不是你。” 他呆愣一瞬,旋即眼中闪过几许不可掩饰的黯然,良久,一字一字道:“我知道,不是我……是他。” 这无异于要他亲口承认自己所爱的人爱着别人,着实有些残忍,但说到底都是造化弄人。 我寻思着说:“今日我与希音一同去找过苏君,他却死咬着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我们从戏班老板口中得知他与周姑娘曾经有过一段情。” “他说的没错,绯雪最喜欢听苏君唱戏,她喜欢苏君。姑母和姑丈不同意,她甚至不顾一切,想要同他私奔……”不过短短几句话,胡元生却说得格外艰涩。 我纠结了一会儿,本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然转念一想,他对周绯雪有一种执着到偏执的爱,除非他自己能够对这段感情释然,否则任何宽慰和规劝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希音点头,“你可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胡元生摇头,他又沉默良久,说:“我会找苏君好好谈谈。” 从望荷轩出来,夜已深沉,周遭万籁俱寂。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搓着胳膊往希音身边蹭了蹭。他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甚是贴心地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柔声道:“这样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心想反正大家都这么熟了,再说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也太假了,便索性坦然靠在他怀里,生生受了他的照顾,“白天还挺热的,没想到夜里忽然变得这么冷。” “若是冷就直说,”他轻拍自己的肩膀,笑道:“这里永远是你的。” 心头蓦然就动了一下。 其实从前在锦城时,我几次三番想对他说:圣僧,虽然这个姑娘什么都没有,甚是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身体也不见 得十分健康。可你于她有救命之恩,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里就有你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为她还俗。 直到后来,他借醉轻薄于我,第二日酒醒后又装失忆,当时的失落大过悲愤。再后来,他亲口对我说“我爱你”,虽然很有可能是由于当时的客观环境造成的——锦城游园会原本就是个才子佳人邂逅、美好爱情萌发的地方,但我更愿意相信他这话是发自真心的,与外因并没有关系。 于是,我就说:“圣僧,我觉得你该把还俗早日提上议程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嗯?”他的声音之中笑意盈盈,怎么听都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干巴巴地笑道:“嗯,可不就是你听见的那种意思吗……” 他摊手:“我听不明白。” 我悲愤地说:“你这个妖僧,你是故意的!” “小梅,我真不明白。”他还摆出一脸无辜无害的表情,真他娘之……欠蹂躏啊! 不知从哪来的胆气,我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照着那薄而红润的双唇就啃了上去。原本只是为了泄愤,渐渐地,却变成他将我紧紧扣在怀里,一手贴着我的脖子,迫我抬起头迎合他的攻势。 唇齿纠缠,他的气息越发炙热灼烫,悉数抚在我的面上,若春风般吹开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 原本拦着我腰的那只手滑至背上,四处游走,他的双唇温热而温柔,让我浑身酥|麻无力,又忍不住轻轻战栗。 他臂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将我迫得呼吸困难、几欲窒息,我的身体已然与他无缝贴合在一起了。我憋得头昏脑胀,简直就连意识都要丧失了。却在此时,他忽然将我放开,眸光潋滟如同一汪春水,笑道:“小梅,这回可是你轻薄我的,怎么办?你要负责。” 我大口喘气,“这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上回你轻薄我这回我轻薄你,你我算是扯平了。” “扯平?”他轻挑剑眉,笑意再深三分。“不对啊,这才刚刚开始……”说完,双唇便又不由分说地覆了上来。 我还来不及呜呼哀哉,所有气息便悉数被他吞入口中。 叫你要先啃他!叫你要先轻薄他! 真真是个……自作孽不可活啊!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了,道歉则个>3<~~~ ☆、第二十八章 古医经记载,以南洋柠果汁液配以雪薇草、红景天等药草可淡化固染之癍。然,用此法祛斑具有普遍性而不具有针对性,也就是说,这药方并不是专门用来洗除墨染的。 墨染并非普通的染料,偏偏是染料之中着色力最强的一种。希音认为把握并不大,但总好过好无作为,值得勉力一试。 胡元生不敢迟疑,第二日一大清早便派人南下寻找柠果。杜冰冰得到消息,不出我所料地再次找胡元生大吵大闹,那架势堪堪要将胡府的瓦都揭掉才肯罢休。不过,好在这次她没有四处乱砸东西,却是推开众人发了疯一般冲到井边,作欲跳下之状。 “胡元生,我告诉你,我就是容不下那狐媚子!你若定要维护她,大张旗鼓地给她寻什么解药,今日我便跳下这水井一了百了!反正我活在这个世上也是碍你的眼,我死了正好成全你们!不过我倒要看看,我死了你怎么跟我爹和皇上交代!”杜冰冰哭得梨花带雨,赤红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胡元生。俏脸上一片凄切哀绝之色,教人看得甚不忍心。 我与希音站在不远处的凉亭中中隔岸观火,恰好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除了柠果以外,那药方中还有几味甚是重要的药草,我们本打算外出采购药材,谁知将将踏进花园,便碰上这一出家庭伦理惨剧。 我叹息道:“其实杜冰冰不应该这样撕破脸皮大吵大闹的,那胡元生一看便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她这样一哭二闹三跳井,局面只会越来越僵。话说回来,周绯雪也挺倒霉的,躺着都中箭。” 希音并未接我的话,眺望花园中众人,眸光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果然,那厢胡元生丝毫不为之所动,冷笑道:“杜冰冰,我也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绯雪会变成今天这般境地,你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现在竟然还有脸在这里哭闹撒泼,不让我给她找解药?哼,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这话说的正是你吧。你少用死来要挟我,我也没功夫陪你闹,你要跳便跳吧。”语毕,轻哼一声,便带着一众随从甩袖扬长而去。 杜冰冰的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先是震惊不已,仿佛始料未及胡元生竟会说出如此绝情绝义的话。随即,有几许绝望与哀恸缓缓渗出来,如汛洪般迅速泛滥开去,再看时,眼底已然是一片死寂。她仿佛被人抽取魂魄一般,愣愣地呆坐在井边,望着胡元生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不太妙,便问希音:“圣僧啊圣僧,你说杜冰冰 该不会真的要跳吧?” 希音道:“她不会跳的。” 我便奇了:“为什么?” 希音收回视线,转投将我望了一望,唇畔浮起一丝笑意,道:“杜冰冰是杜国舅的掌上明珠,又深受皇上宠爱,身份尊贵比起公主都毫不逊色。偏生她又是个心气极高的人,素爱争强好胜。依我所见,她之所以对胡元生这般执著,甚至不惜以死相要挟,并非真正因为爱,多半是因为胡元生与旁人不同,他不奉承她,甚至不爱搭理她。她费劲心机手段,不过是想让胡元生像其他人一样追捧她,对她千依百顺。所以,在胡元生向她低头认输前,她绝不会轻易自我了断的。” 我将这番话在心里反复回味了即便,仍是有些糊涂,“既然胡元生对她毫无情意,她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三岁孩童都懂。她这简直是作茧自缚,害人害已。” “一句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我默了默,疑惑道:“说的好像你认识杜冰冰似的,对她这么了解。” 希音似笑非笑地挑起剑眉,悠然道:“好说,我关心国家大事。” 那么我就更不能理解了,“杜冰冰这事算哪门子国家大事?” “皇家无小事。”他振振有词道:“如今这世道,乃是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但凡牵扯到皇家,哪怕只是皇上身边的小宫女,只要稍有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社稷动荡。”顿了顿,他凑近我,意味深长道:“这叫做高瞻远瞩,见微知著。” 我叹道:“圣僧果然……非常人啊!你若去创作一本《皇家杂谈秘闻录》什么的,定能风靡全国,届时连江湖百晓生都要靠边站啊!” 希音摸了摸下巴,好整以暇道:“这个可以有。” 未几,一声凄厉的长泣声破空而来,刺得我与希音皆是虎躯一震。只听杜冰冰哀嚎道:“胡元生,我就是死,也决计要拉那个你和狐媚子做垫背!” *** 今日倒也真真算是奇怪,兰陵城中雪薇草告罄,我与希音跑遍大大小小各类药铺,竟连一株雪薇草都不曾见到。雪薇并不是什么救命的草药,不过是妇人用来养颜润肤的补品罢了,缘何竟能在一日之间卖到脱销? 希音的神情很镇定,不急不慢地说:“杜冰冰动作倒是挺快的。” “当真是她搞的鬼?” “眼下这个情况,除了杜冰冰不做第二人想。”他低眉浅笑,缓缓道:“首先,兰陵城乃是江南首府,起繁华程度堪京城比肩,城中大小药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有能力、有本事在一夕之间收购所有雪薇草的人少之又少。其次,显而易见的,昨日我刚说为周绯雪祛斑需要用到雪薇草,今日便买不到了,此人绝对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那便只可能是胡府之内的人。” 我深以为然,道:“果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周绯雪不是她害的我绝不相信。” 无可奈何之下,我俩只得自己上路去采雪薇草。 我问:“哪里能找到雪薇草?” 希音道:“雪薇草喜阴湿,通常长于水泽之畔,是一种较为常见的药草。兰陵城外有一处湖泊名叫天目湖,我想那里应该能找到。不过此去路途遥远,若是步行只怕走到天黑都到不了,不如我们骑马过去吧。” 我踯躅了一下,纠结道:“可是我不会骑马……” 他说:“我会就行了。” 与希音共乘一骑这件事,一回生两回熟。 上回在锦城为了躲避黑衣人的追杀,希音迫不得已“借”了人家的马带我跑出来,这马自然是没有机会送还回去,而是就此放生了。 若说上次是为了逃命,那这次为给是为了治病救人,我便愈加心安理得。横竖我与希音也算共过患难,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若是我再扭捏作态,倒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我这么想,毫不犹豫地向希音伸出手。他倏然发力,我只觉身下一空,这便已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了。 希音将我用在怀里,策马而行。不多久,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若带三分笑意,“小梅,方才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我说。 “没想什么吗?”他刻意压低声音,对咬耳朵道:“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的手看?很好看吗?” 我呆了呆,这便想起来方才我在进行那番心理活动时,目光死死地黏在他向我伸出的手来。 我立马清嗓子,正色道:“……是挺好看的。”这是实话,希音的手指修长而白皙,骨节分明,仿若璞玉雕琢而成。指根处结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握剑而形成。 “是吗?那便送给你吧。” 嗳?圣僧的思维太过跳跃,我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他方才是说,要把自己的手送给我 吗? “这话什么意思?”我略略转过脑袋,艰难地将他望一眼,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我。脸颊倏然一烫,忙不迭又转过头。 “横竖我要还俗了,往后整个人都是你的,更何况这双手?”他顿了顿,笑意再深再分,道:“你说是吗?” 我吞了口口水,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妖僧该不会在给我设什么套吧?他也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每次我都傻不愣登地钻进他的套里,还闹个面红耳赤。转念一想,昨晚这个妖僧被我肆意轻薄,心里便释然了几分,遂深吸一口气,道:“是,圣僧说的是,这话我记下了。你的手是我的,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身后的希音似是微微一愣,旋即有一声闷笑自他胸臆中迸发出来,倒没再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禁有些奇怪,方才我那话哪里说错了吗? *** 日落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天目湖。 湖光山色,眼前豁然开朗。湖周群山环抱,青山幽碧,景色美不胜收。湖岸蜿蜒曲折,夕阳的余晖洒在湖上,渔人泛舟而过,波光荡漾,泛起层层金色的涟漪。 我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满心是说不出的愉快,这便撒丫子湖岸跑了起来。希音牵着马跟在我身后,不时地扬声嘱咐:“小梅,当心些!” 我哪里顾得上他,自顾自跑得甚欢,忽然就乐极生悲了——我不慎踩上了一颗小石子,整个人便以一种扑倒的姿态向前摔去,瞬间摔了个狗啃泥。 “小梅,小梅!”希音忙不迭过来将我扶起,急切地将我上下好一通查看,问道:“你没事吧?” 我委屈地瘪瘪嘴,心中暗自骂了声娘,这人品也太紧缺了些,就这么跑跑都能摔倒。想完又瞥了一眼身边的湖水,恍然想起上次在大雷音寺跳水寻找记忆的经历……呃,还好不是跌在水里,否则我这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今日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揉了揉磕疼的下巴,说:“我没事……” 他搀着我,半是心疼半是责怪,道:“都说了小心些,这么大的人了,走路好歹看着些。”我自知理亏,垂下脑袋不说话。 *** 日头沉下西山,天色已然不早,我与希音毕竟不是前来游山玩水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雪薇草。我希音将雪薇草的形态大致与我说了一番,我俩便分头沿湖岸寻找。谁知,一圈下来 却一无所获。 恰在这是,一阵劲风不知从何处吹来,铅色沉云便压顶而来。我抬头望了望渐渐转阴的天色,担忧道:“方才天气还很好的,怎的一眨眼就要变天了?雪薇草还没找到,看来今天我们是回不去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万一这雨下下来,我们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希音沉吟半晌,点头道好。 离开湖岸约莫三四里的地方有几户农居,四周杂草丛生,甚至荒芜,看起来像是闲置许久的模样。其中有一户竟已然被烧成废墟,但见断壁残垣矗立在夜风之中,一派凄凉之色。 我望着那片废墟,心头浮起一丝莫名的悸动——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地方仿佛似曾相识。 “小梅,你怎么了?”希音低头问我,天色已黑,他的脸庞被一片阴影笼罩。这般望去,神色有些怪异。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迷茫的摇头,环顾四周,道:“我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 “你来过这里?”他认真地审视我的神色,轻拧了眉间,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刚想张口说话,下一刻,数种情绪一齐涌上来——悲伤、惶恐、不甘、绝望……这些情绪来的汹涌而强烈,并如潮水般迅速席卷过我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 “不要杀她,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快走,小梅快走!” “臭丫头,我看你往哪里跑!还不乖乖交出名册!” “名册!” ☆、第二十九章 我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却仿佛被人扼住喉头似的,气息怎么都不顺畅。太阳穴抽痛得厉害,整个头颅胀得像是要裂开一般。感官极度膨胀,即便是一些细小的声音都会放大数倍,迫得我几欲崩溃。 嘈杂的声音迅猛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时而是咆哮怒吼,时而是絮絮低语。眼前一片猩红,不知是火光还是血光。 “臭丫头!你若再不交出名册,我便屠光全村人,我倒要看看你于心何忍!” 我惊慌失措地摇头,脚下步步后退,“不要,不要杀他们……” “小梅,你不要管我们,快走,快走!待到了京城,九王爷自然会派人搭救你。千万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玉梅簪绝不能落在他人手里。你是名臣之后,只有拿着玉梅簪,你才能找到名册,为你的家人平反……”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却又忍不住心中的悲怆哀恸,只得死死咬着嘴唇,将泪水逼退,艰难地点头,道:“我记住了,我都记住了!爹,我带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去京城……” 混乱中,好像有人使劲推了我一把,“你快走……” 眼前急速掠过一些扭曲的脸庞,有的表情极其痛苦,有的睁大眼睛对我狞笑,皆是口口声声说着两个字——名册! “梅知雪已经死了,从今以后,我就是玉小梅,玉小梅就是我。” “你若不嫁给裴览,这便是一步死棋。你和裴昀,都得死!我知道你忘不了裴昀,我可以帮你。这是我燕国特有的情蛊,种下它,你便会全心全意爱上裴览,从此将裴昀忘得一干二净。” 一瞬间,似乎被人丢进了深山寒潭,寒意阵阵袭来,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体中。恍惚中,我依稀看见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呼啸而来,我跌倒在破旧的街角,手中紧紧攥着玉梅簪,就像攥住救命稻草,如何都不肯松劲儿。 脑袋昏昏沉沉,景物明明灭灭,天地在眼前旋转不息。 恰在此时,一只极好看的手将我扶住,手指修长白皙,玉骨奇秀。说话的声音亦如春风拂面,教人甘愿沉醉其中,“小妹妹,你没事吧?” 我艰难地抬起头,忽的撞进一双深亮灼灼的眼眸中。眸光灵气逼人,若有星斗溶于其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却能感觉到那若带三分笑意的唇角轻轻勾起——他正在正在对我微笑。 “小梅,小梅!”有人急切地呼唤着我,一声一声直锤进我的心窝。 视线蓦地清晰起来,先前的人脸渐渐淡去,我这才被如当头棒喝,猛然回过神来。或许方才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我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长久的时光。 眼前是希音焦灼的面庞,一双星眸深深沉沉。我愣愣地将他望着,全然分不清这是现实亦或者是梦境。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然窥得那人的真面目,那个将我从雪地中救起的男子,就该长着我眼前这张好看的脸。 这一刻我忽然万分笃定,三番两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神秘男子不旁人,正是希音。倘若果真如此,那希音便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个山寺里的和尚。他,又是谁? “小梅,你没事吧?”希音抚了抚我的额头,调整臂上姿势,让我舒适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强自镇定心神,长长舒一口气,道:“我没事,方才只是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小梅,若是觉得痛苦便不要去想了。”希音似是面有忧色,灼亮的眸光越发深不见底,“每次要想起些什么时你都这么痛苦,这足以证明那段过往于你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既然已经决定忘记它,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好吗?” 希音说的没错,不论是受伤时流落山寺,还是在桑府为桑沐云治病,抑或是此时此刻被一个莫名熟悉的场景撩动了心弦,但凡稍有要想起从前的兆头,我都会极度难受,恐怕这种痛苦程度绝不亚于上刀山下油锅、抽筋扒皮。 我扶额,勉强扯出笑容,道:“我并没有刻意去回忆,不过是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一些片段便不受控制的跳出来,提醒过我过去的存在不容置疑。”顿了顿,我又温声宽慰他:“我不碍事的,以后不去想它便是。” 他微蹙剑眉,轻若烟云的叹息几乎声不可闻。 静默一瞬,我问:“圣僧,有个疑惑盘桓在我心里许久了,你可否如实回答我?” “什么疑惑?” “你我从前……是否相识?” 希音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不清楚,与你在一起时,时常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段时日我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跌倒在雪地里,冻得奄奄一息。我以为自己快要不行了,忽然有人将我救起,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可我记得他说话的声音和他的笑容……我总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他并没有说话,俊脸半隐在苍茫如水的夜色中,有些神色莫辨。我静静 等待他的回答,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沉默半晌,他笑道:“是,认识。你我非但认识,还关系匪浅。” 说实话,我早也就猜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由震惊道:“真、真的吗?” 他总是能如此娴熟地调戏于我,而我对他……也并非无情。更重要的是,他的某些的动作、话语,总能不起然地撩动我的心弦,教我不得不怀疑我与他是否相识已久。 “千真万确。”他说:“小梅,若我说你原本是我的未婚妻,你相信吗?” 未婚妻…… “我是你的未婚妻……”我有些难以置信,睁圆了眼睛将他望着,问:“那裴览呢?他说他是我的夫君……那你……” 他摊手:“你看,我说了你又不相信,你相信裴览不相信我。” 我坚决地摇头,“没有,我没有。” “还说没有?” 我哭笑不得:“我真的没有。”不就是问一问吗…… 忽觉身下一空,他将我横抱起来,柔声道:“要变天了,我们先找间屋子躲躲雨。” 将将打算就方才的问题继续澄清我的立场,忽闻“啪啦”一声清脆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碎裂。我下意识地低头望去,但见玉梅簪不知何时滑落在地,生生在希音的脚边断做了两截。 一丝凛冽的冷光自温润的玉色中渗透出来,在苍茫沉寂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夺目。 希音眸光一紧,“那是什么?”语毕,他将我放下,拾起断裂的玉梅簪仔细查看起来。果不其然,一枚银质物什映入眼帘,已有半截暴露出来,瞧形状仿佛是锁钥之类的东西。余下半截仍镶嵌在玉体中,透过微弱的光芒隐隐可见。 “好像是一把钥匙。”希音道。 “钥匙?”我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抹银光,道:“这……玉梅簪里怎会有这东西?” 依稀记得有人再三嘱咐我,这支玉梅簪是解开我身世之谜的关键,定要好好保管它。虽不知是真是假,我却不敢有所疏忽,总是将它贴身携带。可始料未及的是,玉梅簪中竟然另藏着一把钥匙!这是打开什么的钥匙?它的锁又在何处? “记得我与戒色在青城山山脚发现你时,你伤重昏迷,手上却紧紧攥着这支玉梅簪,如何都不肯松开。我猜想它对你定然有着某种非常重要的意义,或许与你的过去有所关系也未可知。”他将发簪递到我手上,道: “你将它好生收着。” 我接过断裂的玉梅簪仔细查看半晌,点头道:“每当我想起一些关于过去的零星的片段时,好像都有人对我说,只要拿着这支发簪我便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虽然是个失忆人士,却也能看出来这支发簪绝非凡品,不论是质地还是雕工都算得上世间仅有。我原以为这应当只是传家宝之类的东西,万万没有想到玉体里面竟然还另有洞天。或许玉梅簪不仅仅与我的身世有关,它还牵扯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玉与其他的首饰不同,每一块玉石都有它独特的纹理,再加上羊脂白玉本就十分珍贵,应当不难查出这支玉簪的来路。”希音扶着我走进一间较为整洁的农舍,“正巧,胡家世代经营古玩玉器,兴许胡元生能帮得上忙。” 他点起火折子四处查看一番。前脚将踏进屋门,外头便打起阵阵响雷,银蛇般闪电划开寂静的夜空。不多久的功夫,瓢泼大雨便倾泻下来。 我将屋子稍稍打理一番,希音在角落里翻出几截短蜡烛,烛火摇曳,将简陋质朴的农宅照得清晰起来。室内摆设尚且整齐,却因久未有人居住而布满灰尘和蜘蛛网。 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倾盆大雨很快便变为淅沥沥的小雨。可眼下天色不早,雪薇草又不见踪影,今晚要赶回兰陵恐怕不太现实。于是我与希音一合计,决定就在这里暂住一宿,明日坐渡船前往湖心洲继续寻找雪薇草。 躺在榻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中反反复复浮现的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我握着断成两截的玉梅簪,将今日这些与从前的记忆片段联系起来,大致整理出一些线索。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支玉梅簪。毫无疑问,它是解开我身世之谜的关键。玉体中的钥匙是何人放进去的,它的锁在何处,那把锁又锁着什么秘密?若是有人有意将这个秘密留给我,那我便逃不掉躲不开,迟早都要将它解开。 第二,如果我记得没错,总是有人在向我索要“名册”。名册是何物,在何处,又记何人之名?是否我为了这本名册才会跌下青城山的? 第三,蛊师千夜说过,我所中之蛊为西域燕国的生情蛊,许国境内本是无人能解的,可我身上的母蛊却不知在何时已然被人除去。如此说来,为我中蛊的是何人,为我解蛊的是何人,子蛊又在谁的身上? 第四,迷迷糊糊之间,我仿佛听到过两个名字。一个是裴览,另一个却有些记不清了,不知是“裴昀”还是“裴宁” ,或者是“裴迎”之类的。他是何人,与我有何关系? 最后便是我与希音的关系,他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可裴览却说我是他的娘子。他二人的话真真假假,我究竟该相信谁? 我想,待我找到这些答案之时,便是我的身世真相大白之日。我默默地叹息,翻身坐起来,可要将问题一一弄清楚又谈何容易? 横竖今晚是睡不着了,我便索性披衣起身。 雨早已停歇,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木芳香,闻着沁入心底,教人分外心旷神怡。已是夜阑人静之时,狂野万籁俱寂,唯有不知名的夏虫唧唧而鸣。藏青色的天幕显得格外澄净通透,夜色转晴,竟能望见点点繁星。 夜风习习,吹来些许凉意。这片农庄早已荒芜,四周的荒草约有一人那么高。除了那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农舍,其余几家尚且保存完整。 显然,这里原本应该是宁静祥和的农家田园,鸡犬相闻,其乐融融,却不知为何忽然遭遇大劫,人们死的死,逃的逃,终于变作今日这般凄凉的景象。 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再次袭上心头,我闭上眼睛,仿佛能想见当年那场浩劫。熊熊烈火疯狂肆虐,惊恐的人们纷纷则路而逃,耳畔似有尖叫声、求饶声、狞笑声…… “臭丫头!你若再不交出名册,我便屠光全村人,我倒要看看你于心何忍!” “小梅,你不要管我们,快走,快走!待到了京城,九王爷自然会派人搭救你。千万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玉梅簪绝不能落在他人手里。你是名臣之后,只有拿着玉梅簪,你才能找到名册,为你的家人平反……” 我深深吸一口气以平复波澜的心绪,踏着杂草走上那处烧焦的废墟。满地皆是碎裂的瓦砾、墙砖,踩上去有种莫名的空洞感,似是“咚、咚、咚”的闷响。 我蹲□子,想查看这底下是否另有蹊跷。不料,蹊跷没有发现,却无意间翻出一块烧焦的木牌,隐约可以分辨出上面的三个红字——玉家庄。 玉家庄。 虽然此时此刻,记忆于我不过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可我却万分肯定,我一定来过这里。 *** 清晨的阳光格外好,鸟儿在枝头上下雀跃,我与希音启程往湖心洲寻找雪薇草。 船家悠然地划着船桨,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漾开涟漪。我趴在船舷上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漫不经心地啃着一块桂花糕,脑子 里仍在盘算昨晚总结的那几个问题。 忽然,一股香郁清醇的茶香不期然萦上鼻尖,我使劲嗅了嗅,转头见希音不知何时坐在我身旁,递来一盅清茶,微笑道:“尝尝天目湖碧螺春,一般人喝不到。” 我素来偏爱茶道,遂欢喜地接过茶盅小呷一口,果然齿颊留香、凉甜生津,不由赞道:“真真是难得一品的好茶啊!” 希音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唇畔的笑意略深了几分,道:“总算见到你笑了,一个早上都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欺负了你。”话罢,状似无意地瞟了瞟船家。 船家笑眯眯地朝我俩点头示意,遥遥说了句:“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嘛!” 床头打架床尾合…… 手上的茶盅蓦地抖了一下,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咳不上来咽不下去,憋得我头晕耳鸣,扶着船舷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这厢始作俑者却贴心地将我搂过,让我舒服地靠在他的怀里,风轻云淡道:“你看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喝水也能呛着。慢点喝,喝完了还有。” 我仍喘着大气,悲愤地挠他的胸膛,道:“还不都是你,谁跟你夫妻了!” 他微微挑起剑眉,佯装讶异地将我望了一眼,道:“昨日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你的未婚夫,你可知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与责任?横竖我也不是在意虚礼的人,拜不拜天地对我而言并没有分别。再者说,先前吵着闹着定要我负责的人是谁?怎的现在想赖账吗?”说话时,搂抱我的手臂上力道再重三分,将我紧紧禁锢在胸前。 好个伶牙俐齿的妖僧……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正在组织语言如何反驳他的无赖理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生生将我的思路拦腰折断。 我抬眼望去,但见湖中央停有一艘甚是豪华的画舫,甲板上似有人在争吵。未几,伴随着“扑通”一声,一个人影倏然落入湖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私奔传统游乐项目——游湖。 ☆、第三十章 (1) 那人在湖水中扑腾了几下便再也没有动静,画舫上的人冷艳高贵地转身进了船舱,显然没有要将他救上去的意思。我蹭蹭希音,问道:“那人怎么不动了?该不会淹死了吧?” 希音淡定道:“暂时应该还没有,但他不会凫水,淹死是迟早的事。” 我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那我们要不要救他上来?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若是没看见倒也无罢了,可眼下我与希音却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目睹了事件发展的全过程,就这么直接走了,会不会有见死不救的嫌疑? “你想救他?” 我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淹死了,我于心不忍啊不忍。” 他微微眯起凤眸,似叹息道:“小梅啊小梅,你何时能改掉心软这个毛病?” 我不以为然道:“谁说心软是毛病?我这是善良,善良!” 他风轻云淡道:“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来并我们不知道那艘画舫上的是什么人,此人为何要被推下湖中,这样贸贸然上前插足恐怕不妥。二来,雪薇草尚未寻到,我们也有要事在身,委实不宜再作耽搁。” 我蹙眉,本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这番话,却见他抬眸看了看犹有涟漪的湖面,似笑非笑地将我望了一眼。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既然小梅想救,那便救吧。” 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圣僧果然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啊!” 他凑在我耳畔轻飘飘地说:“只要能博你一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愿意,更何况只是救人一命?我权当造了座七级浮屠吧。” 我朝后缩了缩,干巴巴地笑道:“对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圣僧想得真通透啊……” 希音顺势靠在船舷上,状似玩笑道:“我能醉拥丽人、醒掌天下,自然是通透的。” 我不厚道地笑了,一个和尚说什么醉拥丽人、醒掌天下,“大概是在梦里吧?” 他也不恼气,悠悠然道:“人生如梦。能得浮生一场美梦,也算是妙事一桩。” *** 希音吩咐船家将小船摇过去,那船家纠结地盯着渐行渐远的画舫看了许久,迟疑道:“这好像是刘公子家的画舫,我从前倒也见过几次。” “刘公子是谁?”我好奇道。 老船家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几分不屑的神情,“刘公子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纨绔,欺市 霸民、无恶不作。听说他爹从前是在朝中当官的,倒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后来因梅贤一案而受到牵连,才被贬来这里,这些年下海经商赚了不少钱。” 又是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我心道,若是他与陈明轩相识,或许能成个酒肉朋友。遂道:“难道就怎么没人治治他吗?” 说起纨绔他气愤难当,索性停下手中的船桨,与我们道:“治?怎么治?前不久他强抢民女被人告上衙门,最后还不是赔了点银子便不了了之?他爹从前是高官,门生数不胜数。现在虽然落魄了,可总还有人念在他爹的情面上包庇他,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能够轻易动得了的呢?” “这世道真没王法。”我悲愤道。 “可不就是!”船家忽然一拍脑门,咋呼道:“哎哟,我想起来了!刘公子昨日生辰,特意请了兰陵城里顶有名的妙音戏班来唱戏,好像来的是戏班的台柱,唱鸳鸯蝴蝶梦的那个,挺有名的。听说晚宴席间那戏子言语冲撞了刘公子,刘公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只怕今天倒霉的便是他了。” 妙音戏班的台柱子……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对望一眼,急忙问:“船家,你说的那个唱鸳鸯蝴蝶梦的人,该不会是苏君苏公子吧?” 船家想了想,道:“对对,就是他。”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一颗心都凉透了。不由拍了拍船舷,催促道:“船家你快划呀,迟了他就淹死了!” *** 果不其然,船家将苏君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然双目紧闭、面色发白,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样子。希音当机立断地嘱咐我用力按压他的腹部,我丝毫不敢迟疑,立即照做。他迅速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银针,不一会儿的功夫,苏君的脑袋上便扎满了细细密密的银针。 没过多久,苏君哇哇地吐了几口水,终于慢慢转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望见我与希音,虚弱地咳了几声,气若游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 我笑咪咪地告诉他:“若不是我们将你从水里捞上来,你肯定要交代在这里了。” 我原本寻思着他又要说什么冷艳高贵的话来打击我一腔救人的热忱,谁知,他却缓缓闭上眼睛,薄唇翕动,说了句“谢谢”。 我一愣,将希音拉到一旁,小声合计道:“平时我们要见他一面委实不容易,花钱多不说,他还爱理不理的。现在我们对他有救命之恩,我觉得这是个套他话的大好机会, 若是他肯将一切实情告诉我们,周绯雪的病也就好办了。若是不抓住时机,待回到兰陵后他翻脸不认人,再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便不容易了。” 希音若有所思看我,沉默半晌,展演一笑道:“那你打算如何套他的话?” 我挥挥手,示意他过来瞧。我坐回苏君身旁,试探地唤了声:“苏公子?” 那厢苏君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我只当他是默许了我对他说话,便斟酌道:“呃,我听说刘公子请你来给他唱曲儿贺寿是吗?只有你一个人来吗,你们戏班其他人呢?”我偷偷瞥了希音一眼,他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仿佛对我接下来的表现甚是期待。 那么我就继续说:“这个……此番我和希音是特意前来采药给周绯雪治病的,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碰见你,真是有缘啊有缘……说到周绯雪的病啊……” 苏君状似挺尸,对我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我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说下去:“其实她并非遭受天谴,也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是心病啊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她的心药不是我们,所以我们做再多的努力也是无济于事啊……苏公子?苏公子?”我小心翼翼地推他一把,他纹丝不动,面色愈加惨白。 我对希音说:“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啊?” 希音的面色微微一变,探了探他的额头,复抓起他的手腕切脉。半晌,神情凝重道:“他感染了极重的风寒,现在怕是高烧昏迷了。” 我惊道:“怎么这么快就感染风寒了?方才在水里也没泡多久啊。”虽然苏君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按理说戏子从小练功,身体应当能经得起捶打,怎的如此脆弱? 希音摇头:“他被推下水之前就已经病了,并且病得不轻。方才在湖水里浸泡,又喝了点冷水,如今情况不容乐观,需要尽快找个地方替他医治。” *** 眼看就要到湖心洲了,我与希音决定将寻找雪薇草之事暂且搁置,先带不省人事的苏君上岸救治。湖心洲是一片茶庄,洲上游客倒也不少,多半是来散心品茶,欣赏湖光山色的闲散之人。 希音向茶庄主人租下一处院落,我俩合力将苏君抬进房间放在榻上,他的身子已然烫得像一团火。希音从随行的包裹中取出一些药草交给我,嘱咐道:“小梅,你让茶庄小二准备一壶热水和一些干净的衣服送过来,再将这些药草煮成药水,记住,三碗水煮成一碗。” 我望了望苏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敢有所迟疑,接过药草一路小跑下去。待药水煮好端回房间时,苏君的脑袋上又多了不少银针。 希音一边继续施针,一边对我道:“把药水灌给他喝。” 我照办,小心翼翼地将药水吹凉,复掰开他的嘴唇给他喂药。谁知,一勺药水一滴不落地顺着他的下巴淌了出来,半点没进他的喉咙。我不死心地再喂他一勺,依旧是如此。 眼看一碗药水下去了一半,那厢苏君愣是牙关紧闭,说什么不肯咽下去,我焦急道:“圣僧啊圣僧,这药水苏君喝不进去,他该不是药石不受了吧?” 希音轻拧了眉间,从我手中接过药碗亲自试了试,结果依然。 我伸手摸他的脑袋,刚一碰到便立刻缩了回来——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他说:“只怕他是一心求死。” 我忧心忡忡地说:“苏君若是病死了,那他与周绯雪之间的事便再也没人知道了。周绯雪救不了,胡元生怕是也要伤心欲绝的。胡元生一绝,依杜冰冰那刚烈的性子肯定不会苟活于世。杜冰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杜国舅和杜皇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两位权贵都出马了,皇上还能不表示一下吗……你说皇家无小事,到时不知会掀起什么血雨腥风。所以,苏君不能死啊不能死。” 希音啼笑皆非地睨我一眼,说:“你说的没错。他现在不仅仅是感染风寒,风邪入侵肺腑而引发肺热。我已为他施针,可退烧祛热的关键在于这碗药水,如果他喝不下药水,无论我为他扎多少针到底还是无济于事的。照他这样烧下去,恐怕……” 他剑眉微蹙,面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我很少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尤其是在为人医病时。我总以为不管何等疑难杂症,只要他说有救那便一定能妙手回春。此刻连他都束手无策,可想可知苏君当真是到了九死一生的境地。 希音思量片刻,对我说:“小梅,你继续喂他。”他凑到苏君耳畔对他低语道:“苏君,你给我听着,今天这药水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两眼一闭世界清静了对吗,你可曾想过周绯雪?我不知道你们有过一段怎样感天动地的过往,我只知道如今她为了你被人骂作‘荡妇’,承受多少白眼多少唾弃,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于心不忍、为之动容,你怎么就能这么自私?” 当时我就震惊了。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希音,全然不敢相信这番煽情至极 的话是出自他的口。慈悲为怀的圣僧啊,竟然也有着如此多情而细腻的内心…… 好在失神只是片刻的功夫,我很快领悟到希音的意图,便也凑过去对苏君说:“我听说当年她与马员外定亲恰恰是你停唱鸳鸯蝴蝶梦之时,若你当真对她无情,你又何必再度开唱?你站在戏台上扮演着痴情绝顶的桑博将军,面对同样被人冤枉作荡妇的‘沈柔’,心里有一时半刻想到周绯雪?” 不知苏君有没有听到我们所说的话,我猜他大概是听到的。他那长如羽扇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惨白如纸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安与歉疚——很显然,触动不是没有的,他依然在意周绯雪。 希音捏着他的下巴,将剩下的药水悉数灌了下去,他终于没有再吐出来。折腾半晌,我俩同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我不禁对希音刮目相看,道:“没想到你竟能说出如此煽情的话,真是佩服啊佩服。万能的圣僧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的呢?” “好说,近来话本看得多,顺便学了几句好傍身。”他作谦虚状,笑说:“其实我并非无所不能,我不明白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你的心意。”最后四个四,怎么听都有些意味深长。 “什、什么心意……” “没什么。”他笑了笑,端着药碗转身离开了。 我恨恨地想,真是个故弄玄虚的妖僧! *** 直到窗外暮色四合,弦月爬上柳梢,苏君依然没有醒过来。希音埋首整理药箱,我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床盘照料苏君,随手翻着一本向茶庄主人借来的话本,巧的很,正是《鸳鸯蝴蝶梦》。 故事的结局,桑博在临终前向沈柔许下诺言,来生要变作一只蝴蝶陪伴她一身一世,随后便自杀身亡。他死时端坐在将军位上,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表示自己此生能娶贤妻如沈柔,死也瞑目了。 读至此处,我不由泫然欲泪,心酸得紧,遂对希音道:“沈柔一生遇见的三个男人中,只有桑博真正明白她想要什么。奈何命运弄人,天不与相守,不管是鸳鸯梦还是蝴蝶梦,最后都没能实现。不过说到底沈柔还是幸运的,虽然命中有波折,却到底遇见了那个愿意与她相守的一心人,可怜周绯雪就没这么幸运了。” 说完这番话,我放下书册抬眼朝希音望去。熟料,这一望没望到希音,却望见苏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 “你、你……”我惊悚地倒抽一口冷气 ,身子下意识地朝后仰去。本以为我要以被推倒的姿势摔下去,关键时刻希音扶了我一把,我便稳稳当当地靠在他的怀里。 “你醒了?”希音的声音清清淡淡的,仿佛对此并未感到惊讶。 因为高烧,苏君的双唇干得裂开了几道口子,却没有半分血色。他望着我俩,眸中流动着几许凄切之色。 半晌,他说:“马员外是我杀的。” 我惊得无以复加,道:“你说什么!”是我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 苏君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我说,马员外是我杀的。” 希音挑了挑眉,淡定地问:“可马员外不是因饮酒过度,引发厥心痈而暴毙的吗?” “不是的。”他别过脸掩口咳了咳,原本惨白的脸上浮起几分异样的潮红,“马员外有心痛的旧疾,原本是不能饮酒的。大婚那日,我听说他要以茶代酒敬来宾,便实现在他的茶水里下了麻药,他失去了味觉,自然分不清水和酒。我偷偷地将他敬酒用的茶水换成了烈酒,他喝不出来。我躲在员外府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坛又一坛,最后厥心痈发作,死在了新房之外。根本没人怀疑他的死因,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误喝了烈酒,暴毙而亡。” 当时我又震惊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君,完全无法想象他一个外表俊美如玉的翩翩佳公子,堪称全兰陵城女子的春闺梦里人,竟然能下得了狠心去杀人。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要向大家赔罪,拖了这么久才更新。并不是因为我懒,只是临近期末,各种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有点儿顾不过来。拜请大家原谅t_t……其次,作者是个学生党,必须要以学业为主。期末考试考到7月1号,在这期间,因为要全力复习备考,我可能更新会少一点,但尽量保证一周一到两次。考试完了以后,就会立刻恢复更新的,然后小宇宙爆发补偿大家,希望大家不要抛弃我~(>_<)~最后,本文已经签约魅丽文化,所以绝对不会坑也不会烂尾的,请大家放心跳坑。据责编说,预计定稿后三个月左右就可以粗来了,到时候微博会有送书送礼物的活动,也请大家多多支持,鞠躬……希音问:“周绯雪可知道真相?” 苏君目光游离,眼底渐渐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我根本瞒不过她。绯雪说要替我顶罪,她担心纸包不住火,终有一日我会以命偿命。所有的事都是 我做的,我又怎能眼看着她替我受罪?便……便狠下心与她一刀两断,倘若事情败露,我迟早要以命偿命,我不想绯雪因我而受到任何牵连……可我没想到,她、她竟然……” “你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应了传说变成阴阳脸昏迷不醒?” “是,我没有想到。世人误解她、冤枉她,可只有我知道,什么传说、什么天谴根本都是无稽之谈。我曾经偷偷潜入胡府,只为看她是否安好。谁知刚到望荷轩门口便被胡元生发现,他不准我再接近绯雪,还乱棍将我赶了出来,我……咳咳咳!”他猛地咳起来,咳得额间青筋暴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方才舒坦。几滴殷红的鲜血落在棉被上,化开触目惊心的一片。 希音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了几根银针,迅速地扎在苏君胸前,温声道:“苏公子,你刚醒来身子还很虚弱,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吧。稍后我让人将药水送进来,你喝了它再睡。” 苏君咳得面无人色,气息总算缓和了几分,颤抖的手死死攥住希音的衣袖,几近哀求道:“我求求你,救救绯雪,救救她……” “没想到,原来你还是在乎她的。”希音不疾不徐地抽回衣袖,闲闲地笑了笑,道:“不过,能救她的人不是我,不是小梅,也不是胡元生,而是你苏君。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才是她的心药,她的系铃人。” “你、你说什么?”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细针状。 “周绯雪脸上的蝴蝶斑是被人用染料画上去的,并非因为天谴,我与小梅来这里也是为了寻找祛斑的草药。至于她为何昏迷不醒,原因很简单,郁结于心而致五感俱废,除非她自己想醒来,否则我怎么医治都是枉然。” 我补充道:“就是,你以为我们整天没事往戏班跑当真是为了听你唱戏吗?真是当局者不急,急死旁观者。此事既然因你而起,便也应该由你之手来结束它,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口口声声不愿意伤害周绯雪,不愿意让她受到牵连。可你真的是为她好吗?她连放下一切随你私奔都愿意,又怎么会害怕牵连?苏君,你可知道,你的离弃便是对她残忍的伤害。” 他的眸光陡然间变得空洞迷茫,讷讷道:“原来伤她最深的人……竟然是我……” “若是我,才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是好好唱你的戏,还是被抓身陷囹圄。因为爱才会在意,因为在意才会受伤害。从前她有多爱你,如今便受到了多深的伤害。” 苏 君痛苦地闭上眼睛,双唇似在微微抽搐,不知是因为难以抑制的抽泣,抑或者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我们话尽于此,苏公子好好休息。”希音说完,便拖着我离开。 中天月色皎洁明媚,藏青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致。身处茶庄,随处可闻清甜淡醇的茶香,闻来心旷神怡、沁人心脾。 我将房门关上,转身对希音道:“苏君设计杀了马员外,害怕周绯雪受牵连而与她恩断情绝,可他为什么杀马员外,不正是为了周绯雪吗?他不愿见她痛苦一世,于是选择了这样决绝的方式。事后却害怕连累她而与她一刀两断,他这样做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吗?而事实上,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是周绯雪成了众矢之的,苏君却安然无事。” 他的唇畔浮起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淡淡道:“大概是一念之差,或许他杀人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想那么多。话又说回来,若他一开始便答应带周绯雪远走高飞,那便没有后面这许多纠缠了。” 我啧啧说:“苏君真是傲娇又优柔,这样的男主放在话本里肯定不讨喜,影响销量。” 希音说:“毕竟现实比话本残酷许多。苏君的顾虑也许是对的,他不愿周绯雪跟他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却又舍不得让她离开自己,投入别人的怀抱。这种矛盾的心里局外人很难理解。” 我点头表示赞同,仰天叹道:“世人总爱作茧自缚啊自缚。” *** 三日之后,苏君病情稳定,雪薇草也已然采到不少,我们便启程回兰陵。游船上,苏君独自呆坐在甲板上对着湖景入定,眼神空洞而迷茫,不知在想什么。 我边煮茶边对说:“圣僧啊圣僧,苏君该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这几日总是这样痴痴傻傻的,跟他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模样。” 壶中的水沸腾了,我将沸水冲进茶盅里,袅袅白烟腾起阵阵清香。煮茶这活儿我做起来格外顺手,简直驾轻就熟、无师自通,教我不得不再次怀疑,失忆前的我其实是个采茶女。 我将冲好的茶递给希音,他淡定与我道:“没烧坏,大概是有些事情没想明白。”说话时,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赞道:“不错。小梅,你冲茶的功夫真是一点儿没退步。” 我了然地点头,谦虚地笑道:“还好还好……”话未说完,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没有退步? 我默了默,试探地问道:“圣僧从前…… 喝过我冲的茶?” 他微微一怔,旋即掩口轻咳,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我狐疑地望着他,他却手握茶盅坦然地迎上我的目光,丝毫未表现出局促之色。我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难道是我多疑了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之际,忽然见一艘华丽大气的画舫自远处缓缓开来,不论是规模还是装饰,比起昨日那刘公子的画舫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画舫渐行渐近,隐约可以望见甲板上站着许多衣着华贵的人。为首的那人瞧身形有几分眼熟,不知是否见过。一位身着绿衣的妙龄女子站在他身旁,仿佛正向我们这边张望。 希音面色一沉,神情变了几变。他放下茶盅,二话不说便要将我拉进船舱,我的手一抖,将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桌子。茶盅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几个圈。 “哎……”什、什么情况? 恰在这时,一阵女子的呼喊声自那画舫上遥遥传过来。 “夫人!没错,是夫人,夫人在那边!” 我忍不住回头一看,赫然发现甲板上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阔别多日的裴览。他身旁的姑娘双目赤红,哭得梨花带雨,正歇斯底里地冲我喊着……夫人? “裴览?”我好奇地问希音:“那是裴览吗?他怎么在这里?” ……该不会他是专程寻我而来的吧?他带来的姑娘是谁?为什么冲我喊“娘娘”?一瞬间,脑中浮现出无数问题,时而排成人字,时而排成一字。 希音并没有回答,只是将我推进船舱,道:“小梅,外头风大,你先进去。”语毕,转身便要离去。我拽住希音的衣袖,奇道:“圣僧,那个绿衣姑娘……是在叫我吗?” 他挑眉,“不是,她认错人了。” 我略带几分心虚地问:“那我可以出去围观一下嘛?” “不可以,理由有二。其一,外头风大,吹风于你身体无益。其二,外头也没有什么可以围观的。”他淡定地说:“你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去与苏君多多沟通,免得他烧坏脑袋。” 我嘴角微抽,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天空,仍不死心道:“哪里有风?” “有。”他坚定道。 我噎了噎,寻思着开口道:“可、可……苏君不是有事没想通吗?感情这种事,旁人规劝终归是没有用的,还要当事人自己想通才行。与其我贸贸然与他沟通,倒 ☆、第三十章 (2)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狐疑,却听她又道:“安安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夫人了,多谢上苍眷顾,您平安无事,安安这是……喜极而泣啊!安安知道您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安安和公子会帮您的……” 我静默一瞬,问道:“你家公子情况如何了?” 安安摇头,道:“奴婢不知。”语毕,她垂下眼眸,一手绞着衣裳,表情甚是纠结苦恼。良久,她期期艾艾道:“夫人,安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这么问了,定然是觉得当讲的。我遂点了点头,和善地与她道:“你说便是。” 她又开始哭了,“夫人,您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公子一直责怪自己没能护您周全。他每日都要来漱玉斋。他望着您从前绣给他的鸳鸯锦不停地叹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天亮时才红着眼睛离开……” 她的这番话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不是不知道裴览的用心良苦,我也知道我失踪的这段时日他所承受的折磨。我所受的不过是皮肉之苦,如今已然痊愈,但他却心有惴惴,日夜饱受思念与自责的煎熬,无计消除,无处排遣。 希音曾笑我对于感情之事迟钝得紧,直到经历了今日此劫,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爱的人是希音。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啧,背了情债的滋味真真不好受。 我搓了搓手,斟酌道:“这个……安安姑娘啊,你看我既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你家公子是谁,不如你劝劝你家公子,抛开过往向前看。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对不对?更何况,我连花都算不上啊!” 孰料,闻言她竟哭得越发伤心起来,由小声啜泣变为嚎啕大哭,眼看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我顿觉太阳穴给力地跳了两记,一时间颇为头疼。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改口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为何会离开裴览独自前往青城山吗?” “奴婢不能说……”她抽抽嗒嗒道:“公子说,若是夫人有想知道的事,不妨亲自去问他。” 我:“……” ☆、第三十五章 心中千头万绪,我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眠。一闭上眼,裴览和希音的面庞便在眼前交替出现,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熬到天际泛白,我便再也躺不住,索性起身洗漱。这厢我将将要翻身下床,抬眼间,赫然发觉安安正趴在我的床畔。她仿佛睡得很沉,清秀的小脸上犹有昨夜的泪痕。我极尽小心地绕开她,不料人品实在紧缺,这厢一只脚刚着地,右手手肘便猛地磕在床栏上。我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安安在这惊天动地的动静中终于醒来。 她透着惺忪的睡眼,迷蒙地将我望着,问道:“娘娘,您醒了?” 娘娘? 我蓦然愣住,心中疑窦顿生,问道:“安安,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一愣,瞬间便清醒过来,旋即豁地站起身,如梦初醒般的连连摇头,道:“没、没什么……奴婢方才喊您夫人,对,是夫人!” 我盯着她,“不对,我方才明明听见你叫我……娘娘?你实话告诉我,我是谁?” “奴婢真的没有喊您娘娘,奴婢、奴婢……一定是您刚睡醒,所以听错了!”她拼命压低脑袋,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我,分明是有所隐瞒。“娘娘……啊不,夫人,夫人,奴婢这就去打水给您洗漱梳妆。”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我皱眉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之感愈发强烈。倘若我没有听错,她方才分明叫我“娘娘”,便是三岁稚童也明白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含义。裴乃国姓,太祖裴显之生于草莽,不愤前朝哀帝□虐民,遂揭竿而起,直捣黄龙,代姜立许。裴览身世显赫毋庸置疑,关键在于他姓裴啊! 难不成,他竟是……当今天子吗? 转念一想,我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已过不惑之年,而裴览则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又三,相差甚远啊甚远。 那他究竟会是谁呢?是王爷?是皇子?还是其他皇亲国戚?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我便该多了解一些皇家的八卦秘闻。 这般一想,我不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曾经话本中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大约是一位末代皇帝临终遗言,道是“愿生生世世,不复生帝王之家”。自古皇家多是非,宫廷如牢笼,若是我当真随裴览回去,那我下半辈子岂不彻底玩完了……嗯,决不能跟他走! *** 晨风轻抚,天边的朝霞灿若云锦,空气中弥漫淡淡的荷花香。 一切收拾停当,我打算去探望裴览的伤势,这厢刚踏进后花园,遥遥望见希音和那名叫于彬的侍卫正站在不远处交谈。希音着一袭白衣,身姿颀秀,宛若江南紫竹。晨辉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这般看去,竟若天神临世。 我快步向他走去,扬声唤道:“圣僧。” 他偏头望我,唇畔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小梅,怎么起得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吗?”由于一夜未眠,那双星眸之中布满血丝,略显苍白的面上依稀有几分疲倦之色。 我说:“我……睡不着。” 希音转而将一张药方交予于彬,叮嘱道:“你尽快将这药方抓来,三碗水煎成一碗喂给他喝,一日三次,晚上我再过来给他施针换药。” “多谢……圣僧。”于彬接过药方,神色古怪地望了我一眼,扭头离去。 希音疲惫地捏了捏额角,似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携着我朝厢房方向走去。 我打量他的神色,斟酌问道:“裴览的伤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他?” 不出所料,他挑眉斜睨我,温温凉凉道:“你很关心他?” “不是……”我干干一笑,道:“那他不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吗?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良心不安啊不安。” “是吗?”他故意加长尾音,似真似假地问道:“当真只是良心不安吗?” “那当然了。”我哼唧道:“那时我以为你遭遇不测,感觉了无生趣万念俱灰,就放弃挣扎,任暗流将我冲向礁石。裴览用身体护着我,我怎么推也推不开。但我想寻死是我的事,决计不能拉他做垫背。现在他伤得这么重都是受我连累,我怎么可能安心?” 希音的脸上浮起一丝讶异,仿佛没有料到我会说这番话,旋即便化作欣喜的笑意。 “原来我在你的心中竟是这么重要,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 我垂眸不语。 他温声笑道:“现在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只要不感染风寒引致肺热,不日便会醒来。你若想看他,我明日带去你便是。只不过……他的脉象有些奇怪,仿佛与常人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惊讶道:“怎么会这样?” “我还没找到原因,不过应该与性命无妨。”他停下脚步,伸手替我理了理鬓角的碎发,道:“幸好你昨天处理及时,折骨并没有伤及内脏。 裴览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很好,只要好好休养调理,很快便能痊愈。” 我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那就好……” 院中的樱花开得正好,团团簇簇,仿若淡粉色的云霞,清丽绝尘。晨风缓过,吹得花瓣款款而落,如漫天花雨。 希音探手将我拥在怀中,语意柔若春水,“昨日我找不到你时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那种恐惧悲怆之感,甚至比我自己被卷入漩涡之中更加教人绝望。小梅,好不容易让你回到我的身边,我绝不能忍受再次失去你。” 他附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此生此世,我不准你离我而去。就算你厌我弃我,我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小梅,我爱你。” 湿暖的气息肆意喷在耳畔,惹得我阵阵战栗。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堪堪荡漾了我的心湖,却又灼热似火,教我甘心沉醉其间万劫不复。恍惚间,若有一股甘甜酣畅的清泉自心间流过,流遍我的四肢百骸,从发梢到指间,满满的都是愉悦甜蜜。 我静静靠在他的肩头,淡淡的药香萦上鼻尖。 我多么希望时光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可以让我不再烦恼我是谁、他是谁,不再烦恼我的肩上或许担负着怎样的责任。不管失忆前我与裴览有过怎样的恩怨纠葛,我只知道,此刻我的心里只容得下希音一人。 倘若相逢是有缘,我甘心沉醉其间,倘若相逢是劫数,我也愿意万劫不复。 我环住他精壮的腰肢,坚定地告诉他:“圣僧,我也爱你。” *** 晚饭后,胡元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带回柠果一篮。 对于府里忽然出现的这些不速之客,他仿佛并未感到半分惊讶,只是淡定地听希音说完情况,然后淡定地吩咐管家加派人手照顾裴览。我不由对他肃然起敬,不愧是江南首富,见过大场面的人啊。 管家应声退下,胡元生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复意味不明地看向希音,“那小梅姑娘……?” 希音将柠果捣烂,汁液滴入混有雪薇草汁的汤药中。他将药瓶收拾妥当,含笑将我望了一眼,对胡元生道:“不碍事,我自会照顾她。” 胡元生一脸窥破天机的玄妙神情,了然地点了点头。 望荷轩中,烛火暖亮摇曳,衬得一室馨香。 周绯雪仍然昏迷不醒,她的睡颜安静美好,仿若初临人世的婴孩,教人不忍扰其清梦。若 是没有右脸颊上那块狰狞骇人的蝴蝶斑,她定然是个柔婉雅致的美佳人,与苏君相配亦算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可惜造化弄人,天不予相守。如果说棒打鸳鸯的人是周家二老,那么始作俑者就是这人间世俗的眼光。若不是世人轻贱戏子,他二人断然不会遭受两相分离的苦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一个生生被毁了容貌,一个则日夜饱尝愧疚思念的煎熬。 胡元生轻柔地抚了抚周绯雪的额头,眸光炽热如火,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疼惜,正一瞬不瞬的将她望着。 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不禁暗自叹息。对于胡元生,我说不出究竟是敬是怜,他对周绯雪的爱已然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他不在的这几日里,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望荷轩半步,违者一律家法处置。且不论周绯雪的心里是否曾经有过他一席之地,但她既选择了苏君,便注定要辜负胡元生。 在三个人的故事里,要求一个愿得一心人的结局,那么就注定有一人要成为杯具。更何况,这个故事里还有一个绝非省油灯的女配杜冰冰,搞不好她一怒之下就拉着所有人一起杯具了。 嗳,孽缘啊孽缘。 希音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侧过来,复将浸泡过药汁的丝帕敷在那蝴蝶斑上。他将余下一罐药汁交予周绯雪的贴身丫鬟,嘱咐道:“每隔半个时辰给她上一次药,一定要保持帕子潮湿,待敷满三个小时后方可取下来。” 不待丫鬟伸手,胡元生便抢先将药罐接过去,道:“让我来。” 希音按住他的手,规劝道:“要祛除周姑娘脸上的蝴蝶斑,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胡兄莫要心急。你不可能日日陪在周姑娘身旁,还是交由丫鬟来做吧。” 胡元生一怔,转而将药罐交予丫鬟,“那就有劳圣僧多费心了。” 希音淡淡道:“胡兄对我何须言谢。” *** 第二日一早,我决定去一趟妙音戏班,横竖什么祛斑药汁都是治标不治本,苏君才是彻底医好周绯雪的灵丹妙药。 我推门而出,安安从天而降一般瞬间出现在我的面前,笑颜如花道:“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不如安安陪您一起去吧?”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干巴巴道:“不、不用了……我就出去随便转一圈,很快回来的,不用麻烦安安姑娘了……” “还是让安安陪您吧,从前您去哪儿安安都会随行服侍您的。 ”她甚是真诚地将我望着。 我也真诚地对她说:“安安姑娘,你这样没日没夜地跟我在我身边,我真的……很别扭啊。” 闻言,她秀眉一蹙,小嘴一憋,作可怜巴巴状绞着丝帕,眼看泪水就要流下来了…… 又来了,敢不敢有哪天不哭! 我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决心不再与她多费口舌,遂自顾自向大门外走去。安安麻利地跟上来,瞬间破涕为笑,道:“夫人,安安习惯跟在您身旁的,您不要赶我走。” 我不禁无语望苍天,这姑娘该听话时不听话,不改听话时又自作主张,果然是我从前管教不力吗? 前脚将将踏出胡府大门,便看见苏君在胡府门前来回踱步,眉尖紧拧,表情万分纠结,还时不时地朝墙内张望一番。他本就肤白如瓷,如今大病初愈,气色不佳,愈发显得苍白如纸,我见犹怜。 青天白日的,这味灵丹妙药竟自己送上门来了。我扬声唤他:“苏公子。” 他停下脚步,抬眸望见我,似是微微一愣,素来清冷的眼中闪过几许慌张无措。 我笑眯眯地与他道:“苏公子,来看周姑娘吗?” “不、不是。”苏君惴惴别过脸,矢口否认。 口是心非啊心非。 “那你……路过?” “……”,他抿着薄唇,低头敛眸沉默不语。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隐约可见青白色的骨节。 啧,像苏君这般傲娇的男主,逼问得太紧恐怕不好,若将他吓跑了,我与希音在天目湖那番努力便彻底白费了。那么我就转移话题,“苏公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苏君艰涩地点了点头,道:“多亏有二位出手相救,苏君定然不会忘记二位的救命恩德,来日……” 我哈哈一笑,打断他道:“大恩不言谢!苏公子不必客气,改日我与圣僧去听你的戏,你不要收我们的戏资便是。” 一直乖乖立在一旁的安安发表感慨道:“夫人还是如一既往地喜爱看戏啊……” 苏君一怔,微微诧异地望了安安一眼,复看了看我,眼神之中依稀有不解与困惑。 我忙以袖掩口请了清嗓子,道:“这个这个……苏公子既然都走到这门口了,不妨进去看看周姑娘吧。圣僧已然将祛斑的药汁配制出来,相信假以时日,周绯雪定能恢复原貌。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若想让她醒来,恐怕还欠缺一 味药材。”我走近他身边,故弄玄虚地停顿一瞬,道:“这位药材……叫苏君。” 苏君登时如遭雷击,面色由白转青,宛若细瓷砰然欲碎。他的眸光绞痛不已,身子猛地颤了颤,脚下趔趄着退了几步。 我笑,“苏公子,跟我进去吧。” 苏君静默良久,终是黯然垂眸,说:“苏某尚有事在身,告辞。”语毕,转身绝尘而去。 ☆、第三十六章 “圣僧啊圣僧,我方才在门口碰到苏君了。他一直转来转去,分明就是专程来看周绯雪的,却非要嘴硬说是恰巧路过,说什么都不肯进来。”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希音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正闭目沉吟。 他睁开眼,眸中霎时盈满笑意,道:“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作近乡情更怯?苏君虽为戏子,性子却十分清冷孤傲。他设计杀害马员外,如今却要让周绯雪来替他顶罪,白白担下了这个不贞的骂名。以他的心性,恐怕很难过得了自己那一关。所谓一念三千业障,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爱周绯雪。” 我点头表示赞同,“苏君心中执念太深,喜欢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若他早点带周绯雪远走高飞,那便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波折。虽说一味逃避实非君子所为,可他不能解开心中之结,旁人再怎么规劝都是徒劳无功的。” “你说得很对。胡元生与周绯雪青梅竹马,感情之深绝非朝夕。就算周绯雪醒来后与苏君远走高飞,恐怕他此生也难以对这段感情彻底释怀。”希音取出食盒中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推到我面前,继续道:“眼下他与杜冰冰已然势成水火,连虚情假意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杜冰冰金枝玉叶,自然十分要强,偏生胡元生看似温润俊雅,实则遇强则强。恐怕休妻不过是迟早之事。” “休妻?”乍一听来我甚是惊讶,然转念一想,却深以为然。胡元生既然再也没有耐心敷衍杜冰冰,那么彻底撕破脸皮也不足为奇,只不过…… “若胡元生当真休了她,皇家颜面何存?一来杜国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胡元生的生意只怕也不用再做了,胡家偌大的家业便要毁于一旦。二来,杜冰冰亦非善类,搞不好,她会跟胡元生来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说不定……啧!”我将药汤喝尽,遥想这场家庭伦理惨剧,顿觉脊背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希音虚搂着我,似是安抚地抚了抚我的肩,道:“你放心,便是胡元生当真休了杜冰冰,想来杜国舅也不敢轻易动胡家。” “为什么?”我奇道:“好歹是一国之舅,自己的女儿被休,他还能无动于衷吗?这些权贵不是最爱面子的吗?” 他玄妙一笑,道:“月盈必亏,物极必反。小梅,你可知姜国为何灭亡?” 姜国?自太祖立国以来,历经三朝,国祚已过一个甲子,希音为何忽然提起前朝旧事? “不知道……”我不明就里地摇头,道:“胡元生休不休杜冰冰,与姜国灭 亡有何内在联系吗?” “十六个字:主上昏庸,宠信用事,外戚专权,朋党之祸。”他将小枕收入药箱中,不急不慢地与我道:“如今杜贵妃宠冠后宫,杜氏一党独大,在朝中只手遮天,引得众多有功绩的股肱老臣不满。当今皇上因幼时染病,龙体一直有欠安妥。在他退位之前,势必要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净的朝堂。年初时,皇上就已经渐渐疏远杜贵妃,着手肃清朝纲,你以为杜氏还能风光得了几时?” 我不懂朝廷纷争尔虞我诈,但我却从希音这番话里悟出一个道理——靠女人上位真心不靠谱。 “再者说来,胡家乃许国首富,国库内年收纳的赋税之中,有三分之一来自江南胡家。若是因此办理胡元生,赋税尚且是小事,可胡家所经营的丝绸茶叶等无一不关乎国运民生,若胡家罢商,百姓将要如何过日子?” 我不解道:“难不成这些商品素来是由胡家垄断经营的吗?” 希音浅笑着解释道:“比如说,你平日里喜爱用梨花笺写话本,忽然有一日,你发现余下梨花笺上沾染了墨迹,可是市面上暂时买不到新货,你又不喜其他纸张。那你是会将这些沾了墨迹的梨花笺丢掉呢,还是将就着继续使用呢?” 我思忖一瞬,道:“自然是将就着用了。” 希音欣慰地点头,“同样道理。胡家商铺所占据的市场份额比其余所有商铺加总起来还要多,况且,一时半刻也找不出能替代胡家的商号。就算皇上对胡元生不满,也决计不会动他。” “原来如此。”我遂恍然大悟,“想不到胡家竟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啊!” 我对胡元生刮目相看的同时,不由也对希音肃然起敬。如此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他竟能娓娓道来,说的头头是道,果真佛法无边、好生厉害! 想了想,又叹道:“原以为只是儿女私情,不曾想竟然牵扯了国家大事。所以说大人物活得累,连爱个人都要想着天下社稷百姓民生,我怎么忽然有点同情胡他们了……” 希音道:“胡元生曾对我说,若当年他能不惧杜氏权势,坚持迎娶周绯雪,那她便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他将一切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身上,怨恨苏君不过是因为他夺走了周绯雪的心。”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挑眉将我望了望,眸色忽的深了几分,沉声道:“我理解他的感受,倘若当时我能不顾一切,你也不会……” 尽管我已料到我与希音的关系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在 青城山脚捡到我也未必只是偶然,但这些于我而言都算不得什么,我不想再去探究过往。我在乎的是,此时此时我是爱他的,他也爱着我,这便足够了。就算前方是刀山油锅修罗场,我也愿意与他携手去闯一闯。 “既然都已过去,圣僧就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都愿意割舍从前,你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吗?”我拍拍胸口,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的很吗?” “小梅,我很庆幸你能回来,也很庆幸你能重新爱上我……你可愿意一辈子留在我的身边?”希音轻执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掌心似结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阳光煦暖,透过茜纱窗照进屋里,落得满地细碎的光影。窗外树影摇曳,有风轻松送,淡雅清芬的草木香随风而来,沁人心脾。他俯首看我,眼底有几分我看不透彻的情愫。阳光恰到好处的笼罩着他的轮廓,清俊之姿仿若天边皎月,翩然出尘。 心中如被羽毛扫过一般,有几分酥痒有几分温暖,我出神地将他望着,讷讷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一切收拾停当,希音正欲带我一同前去查探裴览的伤势,忽闻院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什么东西倏然碎裂。 “哈哈哈哈哈……” 杜冰冰居高临下地站在凉亭里,笑声冰冷而凄厉。她的脚边满是碎裂的白瓷,浅色的药汁流得满地都是,有几滴沾在她粉色的裙裾上,氲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她漫不经心地用丝帕擦拭手指,哂笑道:“啧啧,南洋柠果得之不易,想要再寻,恐怕难于登天了。现在药罐打碎了,胡元生,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用什么去医那个狐媚子。看来她今生今世都要顶着那张不人不鬼的阴阳脸度日了。哎哟喂,我忽然觉得好痛快啊!” 胡元生面色铁青,隐隐可见额间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中已然怒火滔天。他森森然地盯着杜冰冰,咬牙切齿道:“杜冰冰,你毁她容貌在先,如今竟还有脸在此胡搅蛮缠!你不要逼人太甚。” 四周随侍的下人无一不诚惶诚恐,脑袋低得恨不得埋进泥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风满楼。 我蹭蹭希音,道:“胡元生好像要暴走了,那模样好生骇人。胡家家财万贯,良宅这么多,他为什么不索性带周绯雪去别院之类的地方静养,反要留在胡府与杜冰冰两相看厌呢?” 希音的面色沉静如水,错也不错地将他二人望着,道:“这是尊严问 题。倘若胡元生带着周绯雪离开胡家,无疑等同于向杜冰冰妥协让步,他绝不会这么做。” 尊严问题……我嘴角抽了抽,说白了不就是没面子吗? 那厢杜冰冰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倨傲道:“没错,她脸上的蝴蝶斑是我画派人上去的,谁让她天生张了一张只会勾引男人的脸?非但如此,我还命人买下兰陵城中所有的雪薇草,我就是看不得你为她挖空心思。我告诉你胡元生,我杜冰冰要的东西,从来就不会得不到,我看不顺眼的东西,也没有一件能安然无恙地留在世上。你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今日我敢摔了你的药罐,改日我就敢直接把她扔出去……啪!!” 登时,杜冰冰的左脸颊上浮现出五道红印子,衬着她凝脂般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胡元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似是微微颤抖着,面上怒火更盛。杜冰冰如被梦魇镇住般僵在原地,一脸呆滞地看着胡元生,方才怨毒的笑意悉数化作了错愕与震惊。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胡元生竟然敢动手打她!虽然杜冰冰的确有些恶毒,行事有些偏激,但男人打女人委实太没风度了些。 “滚!”胡元生指向大门,一字一字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回京城,胡家容不下你这样心地歹毒的疯子!” “你说什么……”杜冰冰终于回过神,先前的不依不饶的气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你让我……滚?” 胡元生冷眼看她,道:“连话都听不懂了吗?胡元生今日休妻,从今往后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赶紧收拾包袱滚出胡家!这辈子都不要再让我看见你!”语毕,愤然甩袖而去。 杜冰冰像是忽然卸力了一般,脚下一软,蓦然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胡元生远去的背影,泪如雨下。 片刻之前,希音还说休妻只是迟早的事,果真一语成谶了。我看着伤心欲绝的杜冰冰,到底有些于心不忍。此时此刻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千金,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可怜女子。 她的爱太过炽热,如同飞蛾扑火,非但伤害了无辜的周绯雪,最终也将自己烧得遍体鳞伤。她的爱也太过狭隘,明知胡元生心中没有她,却还是拼了命了想要将他占为己有。 人道最深沉的爱便是放手,显然杜冰冰没有这样的思想觉悟。她自幼锦衣玉食,过惯了众星拱月般的生活,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不知何为放手。 爱本身并没有 错,可惜她爱错了人,也选错了方式。 ☆、第三十七章 晚饭过后,希音照例替裴览上药施针,我随他一同前去。由于胡元生特意吩咐加派人手照顾裴览,是以他的厢房里三层外三层被随从与家丁围得满满当当。 应门的人是于彬。见我与希音并肩而来,他面色不善地瞪着我,半晌,才极不情愿地侧身让我们进去。 我颇有些无奈地扶额叹息。裴览的随从个个忠心耿耿,如今他们的主上因我而身受重伤,他们看我不顺眼也是应该的。况,裴览几次三番寻我而来,我却不识好歹,不愿随他回去,他们因此来回奔波难免心生怨念。 我遂自我排遣道,嗯,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裴览仍在沉睡,原本温润如玉的眉目失了几分光彩,显得格外憔悴。他薄唇紧抿,剑眉微蹙,似是睡得并不安稳。俊秀的面庞愈发惨白如纸,不见人色。希音说今早他醒过一次,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陷入昏睡,好在已然没有性命之虞,只要仔细照料,很快便能痊愈。 我站在一旁望着病榻之上的裴览,歉疚、不忍、自责……数种情绪陈杂心间,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希音将准备好的药膏与银针取出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袍,剪开厚重的绷带。他吩咐于彬将裴览扶起来,仔细清理他后背的伤口。那些伤口因撞击而成,小的与杯口一般大小,大的则比碗口还要大上一圈,伤口周围布有深深浅浅的淤青,使得裴览的整个脊背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倘若那日我当真沉在天目湖底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和希音皆是毫发无伤,本该置身事外的裴览却无辜地当了炮灰。每每想到此处,我这心里啊,就好像有猫爪挠啊挠的,如何都不得安生。 待希音替他施完针后,我们将将打算离开,那厢病榻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小梅……” 裴览醒了。 我欣喜道:“裴览,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言不发地凝视我,目光灼亮迫人。半晌,如释重负般微微笑道:“小梅,你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小梅:┭┮﹏┭┮) “呃……”,我干巴巴地笑了笑,道:“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你不用为我担心,安心养伤早日康复。” 谁料,裴览伸手拉住我,作可怜兮兮状,“小梅,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当时我就震惊了。 这小子受伤之后总 是卖萌装可怜,明知道我心软吗? 于彬闷着脑袋,仿佛在极力忍笑。 我登时僵在原地,心中左右为难,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希音凤眸微眯,捧着药箱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对我的反应甚是好奇。只是那目光……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啊。 “小梅……咳咳咳!”裴览柔柔弱弱地侧首咳了几声,手中的力道愈却发大了几分。我使劲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束缚。 我哭笑不得,说:“裴览,你怎么受了伤力气还那么大?” 裴览微微一愣,旋即弯起眼睛,苍白一笑道:“若你留下来陪我,我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要挟,这是□裸的要挟! 若是我不答应他,怎么说他也是为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况且这个要求委实不算过分,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我答应他,那希音……抬眼对上那双笑意高深莫测的星眸,心下倏然飕过一阵小冷风。 我在答应与不答应之间逡巡不决,希音缓缓踱步过来,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几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在裴览的手上。听得裴览“嘶”的抽了口冷气,我顿觉手上一轻,那厢他已将手收了回去。 于彬面色一变,正要冲上前来,被希音眼锋一扫,便又隐忍地退了回去。 希音收起银针,慢条斯理道:“贤侄啊,目前你的情况刚稳定下来,应当卧床静养,越少人来打扰越好。小梅留下,于你伤势无益。且那日之事,她也受到不小的惊吓,须得悉心调理一阵。”他说得语重心长,俨然一副长辈模样。 裴览面有愠色,恨恨地盯着希音,冷冷道:“叔父为何要救我,不若让我一命归西,岂非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想救你吗?”希音嗤笑道:“如果你死了,我如何向三哥交代?届时他将会如何待我,你自己心里清楚。时辰不早了,贤侄受此重创元气大伤,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不复赘言,转身拉着我扬长而去。 今夜月色溶溶,流光皎洁。夜风轻拂,若带几分燥热之意。花丛中,不知名的虫子唧唧而鸣。盛夏已悄无生气地来了。 我抹了抹额角的汗,斟酌问:“圣僧啊圣僧,裴览好不容易醒过来,你这样气他真的没问题吗?” 希音斜睨我,温温凉凉道:“气不死的。若是不放心,你大可以留下陪他。” 我 噎住,“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路过庭院时,见院中人来人往,不少丫鬟家丁捧着木箱包裹往门外走去。人人神色紧绷、小心翼翼,仿佛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招致严重的后果。 胡府门前赫然停着一列精致华贵的马车,气派非凡。一位衣饰明艳的丫鬟扬声催促道:“手脚麻利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我说:“那好像是杜冰冰的贴身侍女,她该不会真的收拾细软走人了吧?” “为什么不会?” “休妻并非儿戏,更何况这桩姻亲还牵扯着黎民苍生什么的。胡元生看起来并不像意气用事之人,我以为他多半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才撂下休妻的狠话,并非本心。” 希音不以为然地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二人的矛盾积压已久,总有一天要彻底爆发的,那罐打碎的药汁不过是导火索罢了。退一步说,即便胡元生当真心生悔意,可杜冰冰心气极高,岂是能受得了屈辱之人?只怕胡元生用八抬大轿也请她不回来了。” 我思量一瞬,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有道理。杜冰冰的爱对胡元生而言,早已成为一种负担。其实,只要愿意割舍过去,上天定然会给予她一个新的开始。但愿她能及早明白。” 此时,一位家丁上来道:“我家公子请二位去书房一趟。” 书房中,胡元生独自坐于案前,眉间紧锁,他心不在焉地捧着书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许久,显然神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胡兄。”希音扬声唤他,他这才回过神,扯出一丝笑道:“二位来了,请坐。” 我与希音比肩坐定,家丁奉上清茶点心,希音道:“你当真决定与杜冰冰和离了吗?” 胡元生苦笑道:“再勉强绑在一起也只是彼此折磨,与其痛苦地纠缠下去,不若选择及早结束。若非她三番两次伤害绯雪,我大约还能与她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现在我只担心杜氏因此与胡家为难,若是胡家三代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在我手上,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揉按太阳穴,垂眸不语。 “胡兄大可不必担心,胡家的地位轻易撼动不了,况……”希音端起清茶小呷一口,扬起唇角,意味深长道:“胡家护驾有功,皇上不会轻易开罪。” “护驾吗……”胡元生抬头,似是有意无意地望我一眼,“但愿如此……”微顿,他又叹息道:“药汁被杜冰冰打翻了,想要再寻柠果难于登天 。今夜请圣僧前来,其实是想问问,可还有别的方法能将绯雪脸上的蝴蝶斑祛除吗?” “我在提炼柠果汁液时,曾将它与其他草药比较,试着找出能替代其功效的配方。”希音宽慰他道:“周姑娘脸上的蝴蝶斑一时半刻难以祛除,但那毕竟不会致命,假以时日,定能找出良方。所谓天无绝人之路,胡兄不必太过悲观。” 闻言,胡元生面色稍缓,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圣僧了。今日我派人前去妙音戏班请苏君,若他愿意……配合,绯雪也能及早解开心结,苏醒过来。” 我摇头,“苏君这头倔驴,要请动他恐怕不容易。我曾见他在胡府门前徘徊,便叫他进来看看周绯雪,他说什么都不愿意。” 胡元生的眉宇又凝重起来,他无奈道:“若他果真不愿意,我便亲自前去请他,请到他点头答应来为止。” 我不禁赞叹:“胡公子好魄力!” 话音刚落,胡府管家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小人到了妙音戏班却找不到苏公子,后来听戏班老板说,今日午后,苏公子不知所为何事去了衙门一趟,之后便一直不曾回戏班。”管家抹了一把汗,继续道:“奴才便赶去衙门问询,待见到知府李大人,这才知道,苏公子竟是前去……自首的!” 自首?自首! 我心下一惊,隐隐猜到那个最坏的可能。希音显然与我想到了一处,轻挑了剑眉,眸光深不见底。 “苏公子将杀害马员外之事和盘托出,道是新婚当夜,他在马员外的茶水中下了麻药,致使他失去未觉。然后将马员外所饮用的水换做了烈酒。那马员外本有心痛的旧疾,大量饮酒后厥心痈发作,暴毙而亡。” 果不其然! 胡元生手中地书册“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满脸震惊地望着管家,久久说不出话。 希音问:“苏君现在身在何处?”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李大人已然通知马员外的家人,并且连夜上报大理寺。依照许国律例,苏公子将要被处以斩首之刑。此刻他被关押在衙门的牢狱中,小人本想见苏公子一面,但眼下他是朝廷要犯,一般人轻易见不得。且苏公子对李大人说,他不想再见任何人,但求速死。死后,定要将他的罪行张榜公布,贴在兰陵城中的大街小巷里,以告世人。” 张榜公布…… 我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之间 难以相信听到的一切。 我曾猜想过许多种赎罪的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替她洗刷冤屈。苏君要求将自己的罪行张榜公布,这就等同于告诉世人周绯雪完全无辜,一切罪过皆在他。如此一来,她因背夫偷汉而谋杀亲夫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如此想来,昨日我见苏君时,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去知府衙门自首,之所以在胡府门外徘徊,大约是想再见周绯雪最后一面的。 胡元生挥了挥手,讷讷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第二日,苏君自认谋杀马员外的消息便在兰陵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最新谈资。有人嗟叹,有人同情,也有人权当看戏,但听到最多的还是众多少女少妇的扼腕痛惜,她们心心念念的春闺梦里人竟然是罪不可赦的杀人凶手。 大理寺的公文很快批了下来,苏君谋杀马员外罪证确凿,罪名成立,判三日后行斩首之刑。 我本想去围观行刑,主要是为再见他最后一面,无奈希音绝不同意,道是刑场血腥虐戾,恐怕我承受不住那等场面。况,事情至此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便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也于事无补。我遂只得作罢。 苏君一死,妙音戏班痛失台柱,由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再不见往日的热闹兴隆之景。 依旧是二楼雅间内,我与希音听戏品茶。依旧是一曲《蝶梦缘》,台下的看客三三两两,冷清得很。扮演桑博将军的不知换做了谁,纵然唱腔学得再像,到底学不来苏君那既清冷又深情的神韵。 “碧落黄泉两茫茫,只恨杳杳前路,鸿雁无托处。盼君梦中拟把归期说,天上人间求一诺。锦书云上歌,红豆枝头折。年年岁岁,寒窗苦锁蒹葭。朝朝暮暮,此间痛失烟霞。” “战马踏尘灰,抛甲轻羽飞,化蝶不栖,君子不回。” “一梦黄粱事,寄予问南柯。三生不舍,惟娉娉袅袅红颜色,空叹奈何。” 三生不舍,惟娉娉袅袅红颜色。奈何红颜凋零,君子故去。梦蝶再美,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感慨道:“苏君不在了,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将《蝶梦缘》唱得那般动人心弦了。短短几日,物是人非啊人非。” 听闻他行刑那日,于刑台之上高唱《蝶梦缘》。他死后,为他敛尸的官差在他尸体旁发现了两只缠绵而飞的蝴蝶 ☆、第三十八章 晚饭之后,我与希音并肩在篦笈巷中散步。 今日是六月十五,圆月高悬于天幕之上,清辉皎洁。凉风徐徐,暑意渐散。巷中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团繁华热闹之景。运河中,画舫两三,灯影绰绰,摇曳生姿。 我捧着一包杨梅吃得不亦乐乎,乐道:“杨梅酸甜生津,消暑解渴,真是好物啊好物!” 希音含笑道:“杨梅虽好,但不要贪口。” 我不以为然地反问:“为什么?” “杨梅虽能生津消暑,但吃多了会牙酸,且易引致血热火旺。” 将将要去掏杨梅的后蓦然顿在半空中,我咽了口口水,“不、不会吧……”我低头望了望手中的纸袋,目测已经吃掉一斤有余了。 他嗤笑一声,道:“至于吓成这样吗?” 他不说我还不觉得,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牙齿果真隐隐泛酸,遂咂了咂嘴,纠结道:“你怎么不早点说?不知道我最怕牙齿酸了吗……” “我知道。”希音取了颗杨梅放入口中,细嚼一番,好整以暇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可那时你正吃得欢畅,根本没听我说话。” “是吗……”我懊恼地咬了咬唇,捂着脸暗叹自作孽不可活。 他伸手拦住我的肩头,让我依靠在他的怀中,笑道:“不用担心,有我这样妙手回春医术卓绝的大夫在身边,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回头我配一些药水给你漱口,很快便会好的。” 我松了口气,奋力挠了挠他的胸膛,嗔道:“你这个专爱吓唬人的妖僧!” 他一把捉住我不安分的手,紧紧握住。温暖的热度自掌心传来,教我心头骤然一暖,杨梅汁余下的那几分酸也堪堪化作了甘甜。 他认真地将我望着,沉声道:“小梅,往后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半分伤害。过去之事,你想得起也好,想不起也罢,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不会在意那些。你……可愿意?” “我自然是愿意的。”我作羞涩状说道。 “待胡家事了,裴览的伤势稳定下来,我便带你回青城山。” “回青城山?”我不解,“你不是说要还俗吗?为何还要回去?” 希音静默一瞬,眸色渐沉,道:“昨日我收到飞鸽传书,眼下家里出了一些事,我虽离家多年,却也不得不回去一趟。” 我说:“那个……其实我 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反正你都要还俗了。” 嗳,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太不矜持了? 希音微微一怔,唇畔浮起几分笑意,道:“小梅,那个家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去受那份罪呢?大雷音寺相对安全,戒色戒酒他们会保护你的,你且在青城山等我一等。你放心,待家事一了,我一定立刻回去接你。到时你想去哪儿,我便带你去哪儿。” 我默了片刻,道:“好,我都听你的。” 裴览身世不凡,希音身为他的叔父,又岂会是池中之物?他不说,我便也不问。我不在乎他的俗家身份究竟是什么,于我而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我知道这些便足够了。 再往前走几步,忽然见岸边人头攒动,仿佛有什么热闹可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正欲拉希音过去一看究竟,只见一抹浅绿色身影从巷子的那头飞奔而来,像一阵疾风一般,火急火燎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我疑惑道:“咦,方才那人是不是胡元生?” “好像是他。”希音劈手拉过一个围观路人,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有人跳河自尽,刚才被打捞上来,已经没救了。” “男的女的?” “是个女的,远看一眼好像长得还挺漂亮的,啧,真是可惜了。” 心下陡然一刺,我与希音如有灵犀般对望了一眼。刹那间,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房。 我说:“圣僧啊圣僧,你说周绯雪有没有忽然转醒的可能?” “不是没有。”希音沉吟道:“她昏迷不醒并非因为染疾,而是郁结于心而致五内俱废。能不能苏醒全看她的心结是否解开,换言之,也就是她自己愿不愿意醒过来。” “那……你说若是她得知苏君已死的消息,将会作何反应?” “大概是万念俱灰,生不如死。” 话说的功夫,只见胡府管家领着一众家丁风风火火地赶过来,随行的一个丫鬟哭喊道:“表小姐,表小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们挤到人群中心,果不其然,那厢胡元生正抱着浑身湿透地周绯雪,歇斯底里地喊着她的名字。赤红的双目中,依稀有暗淡不明的水色。 他一把抓住希音的衣袖,像是落水之人 抓住了救命稻草,哀求道:“圣僧,圣僧!你快救救绯雪,你快救救她啊!” 看得出,周绯雪在赴死之前还精心装扮了一番,如墨的乌发挽作时兴的流云髻,妆容精致可人。尽管在水中长时间浸泡,她却依然肤白如雪,在夜色之中宛若一朵清美的睡莲。 等下!肤白如雪? 我惊得掩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 那、那右边脸颊上的蝴蝶斑呢?! 希音俯身查看一番,甚是讶异地挑了挑眉,仿佛也不曾料到她面上的蝴蝶斑会突然消失。半晌,他眉宇稍凝,沉重地摇了摇头,道:“胡兄,请节哀。” 胡元生睁圆双目,泪水滞在眼眶之中,像是被人摄去魂魄一般。他不敢置信地将希音望着,仿佛听不懂他话中之意。半晌,愣愣道:“你说什么?” 希音温声劝慰道:“胡兄,周姑娘已去,请你节哀顺变。” 围观路人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愈加高昂,无不指指点点,嘲笑辱骂周绯雪是个恬不知耻的荡妇,有此下场乃是报应,活该。甚至还有人说她早就该死了,苟活至今才是上天不长眼。 胡元生死死拉住希音,低吼道:“不会的,不会的!圣僧,你的医术这般高明,一定可以治好绯雪的!求求你,快救救她啊!” 希音抽回衣袖,叹息道:“胡兄,周姑娘已死去多时,即使华佗再世也绝不可能活死人、肉白骨。死者已矣,胡兄应当好好保重,让周姑娘走得安生一些。” “死了……” 胡元生怔忡许久,终于收回目光,缓缓低下头望了望周绯雪。管家下人上前规劝,他却像是没听到那般紧紧抱着她,神情呆滞,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小声问管家:“周姑娘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管家老泪纵横道:“就在今早二位出门之后不久。丫鬟替表小姐洗漱时发现她坐在床边喝茶,这便立即派人告知少爷,少爷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啊,一天都没过完就发生了这种事……唉!” “你们对她说了什么?她知道苏君被判斩刑了吗?” “少爷原本对她说苏公子去外地巡演,但这件事闹得这么大,要瞒也是瞒不住的,大约不知听了哪个下人的碎嘴……” 此时,围观人群已渐渐散去,胡元生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将周绯雪搂在怀里,泪水滚滚而落,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 “绯雪,前几日我命人给你打了一支金镶玉步摇,等你醒来戴上它,定然好看得紧。我知道你素来喜爱收集首饰,我打算在兰陵开一间专营首饰的商铺,交给你管理,你看可好?” “绯雪,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能帮你阻止苏君,你恨我吧。” “就算你恨我,你也不要睡太久好吗?没有你的陪伴我会不习惯的。记得小时候我问你可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你分明就说愿意,现在也不能反悔……” 他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仿佛周绯雪并没有死去,只是向往常那样陷入昏睡。只要她愿意,她便能睁开眼,让她的眼中有他的倒影。 若是那日周绯雪没有恰巧经过妙音戏班,听了苏君一出蝶梦缘;若是那日胡元生不惧杜氏权威拒绝迎娶杜冰冰,或许现在他二人便能终成眷属、花好月圆了。 奈何天意弄人啊! 我暗自哀叹不已,心下酸楚难当。鼻腔之中渐渐泛起苦涩的气息,眼眶湿了几回。希音抱着我,轻柔地抚摸我的肩头,温声道:“别难过。” 周绯雪的贴身丫鬟跪倒在地嘤嘤哭泣,四周下人都偷偷地抹泪,没人再敢上前打扰他们。 良久之后,那丫鬟擦去眼泪,抽泣道:“少爷,奴婢有话要说……” 胡元生恍若未闻,自顾自与周绯雪轻声耳语。没有他的应允,那丫鬟不敢妄言,静静地伏在地上,瘦弱地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希音道:“有话你便直说吧。” 那丫鬟抬起头,道:“早先,小姐为了给苏公子顶罪,便用墨染在脸上画下那块狰狞的蝴蝶黑斑,好教世人都以为她应了传说,因不贞而遭受天谴变作阴阳脸。其实在此之前,小姐已然寻得洗去墨染的药方。她醒来后,得知苏公子已不在人世,便洗去脸上的墨染,让奴婢将她打扮成他二人初见那日的模样。奴婢原以为小姐只是太过思念苏公子,没想到、没想到……” 到头来,这一切都是周绯雪一手策划!她将一切矛头指向自己,为的只是让旁人不去怀疑苏君! 原来,自始至终,杜冰冰都没有害过周绯雪分毫。那日她说是她派人毁了周绯雪的容貌,不过只是一句气话。 原来,这个故事里最可怜的人是她。 胡元生温柔地替周绯雪拢了拢耳鬓的碎发,道:“绯雪,我们回家。”语毕,抱起她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胡元生毫 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抽搐不已,形容比那日裴览受伤时还要骇人,连希音也说不出为何像胡元生这般青年男子,竟会平白无故地出现油尽灯枯之象。 *** 午后的天气格外闷热,铅色层云阴沉沉地逼着屋檐,平添了几压抑之感,迫得人几欲窒息。 我好不容易甩掉安安,正欲去找希音说话。途径花园时,遥遥望见裴览着一袭白玉坐于凉亭之中,于彬与几名随从静立在他身旁,似是对他诉说着什么。他执了一沓宣纸,手畔停着几只信鸽,仿佛正在阅读信件。 我还没来的及纠结要不要绕道而行,那厢裴览便警觉抬起头望了我一眼,迅速将信件收于衣袖之中,唇畔绽开一抹温润清浅的笑意。 那么我就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和善地与他道:“裴览,你的伤好些了吗?” 裴览挥了挥手,那几人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他示意我在他身旁坐下,笑道:“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哈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场子就冷了下来。 裴览一眼不发地凝视我,眉宇温润如玉,深沉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我被他盯得甚是不自在,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打定主意视若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梅儿,跟我回去吧。” 我干干一笑,说:“这个……恐怕不太合适吧。” 他的眸光迅速黯淡下来,紧握的右手骨节泛出清白色,黯然神伤道:“为什么?是因为九叔吗?” 我绞着衣裳,咬了咬唇,道:“是。” 裴览急切道:“梅儿,你不要被他骗了,他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瞪他。 “事到如今,我不该再隐瞒于你。那日九叔在青城山底将你救起是经过精心谋划的,绝非巧合。你可知那座山寺本叫兰若寺,已然于十多年前废弃,你所见到的和尚都是九叔的随从。后来我带人上山找你,他故意将你藏起来,不让我找到你。非但如此,他还找来一具假尸体放在我下山必经之路上,好教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 他说得情真意切,我听来却觉得甚是滑稽可笑,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道:“那你倒是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值得他这般机关算尽吗?” “梅儿,你相 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裴览信誓旦旦,道:“你嫁给我之前,九叔便对你存了心思。后来你我成婚,他依旧对你念念不忘……” “裴览,裴览。”我淡定地打断他,说:“首先,我受伤并非因他,他救我,便是于我有大恩德。其次,处心积虑也好命中注定也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路他无微不至地保护我照顾我,是真心是假意,我能感受到。至于从前的事……嗳,往事如烟,就让它过去吧。” 裴览看着我,面色骤然变得煞白。“梅儿,九叔接近你还有其他原因。” 我好整以暇地回望他:“什么原因?” 他静默一瞬,薄唇翕阖,吐出两个字——名册。 *** 胡元生的病情迅速恶化,连续几日高烧不退,尽管身周堆满冰块,他的身子却依然滚烫如火。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他的形容迅速憔悴枯槁,两鬓已生华发,大有古稀耄耋之相。 管家端来药汁,急切地问道:“圣僧,我家少爷的病怎么样了?” 希音摇头道:“大约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管家两手一抖,那药碗险些打翻在地。“怎、怎么会这样?” 希音轻拧眉尖,道:“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现在他的五脏六腑迅速衰老,心跳一日慢过一日,呈现油尽灯枯之势。” 管家叹息,抹着泪离开了。 我说:“哀莫大于心死。周绯雪已死,他大概也不愿再苟活于人世了吧。他是那么爱她。” 希音缄默不语,深深地望着胡元生,眸中依稀有几分怜悯之色。 “圣僧……”一声轻若烟云的呼喊声自床帏之中飘出来。胡元生侧卧在榻上,面色青白,眼窝深深凹陷,宛如一节枯朽的古木。 “胡兄,你觉得怎么样了?”希音一撩衣摆坐于床边,伸手探他额间,问道:“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胡元生勉力睁着浑浊的双目将我们望着,笑得苍白,“我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圣僧,绯雪呢?绯雪在哪里?” 希音容色淡淡,道:“周姑娘的遗体暂时安放在灵堂之内,近来天气湿热多雨,如若长期搁置恐怕会致使遗体腐朽。管家已然着手为她准备身后事,胡兄不必担心,好好养病。” 胡元生的手蓦然颤了颤,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顶,目光空洞而呆滞,愈加 面如死灰。 我不动声色地捅了希音一记,压低声音对他道:“圣僧啊圣僧,你说得如此直白他肯定承受不了的。本来就病得不轻,被你这么一刺激不就雪上加霜了吗?你怎么不知道婉约一些,婉约!” 希音道:“你太小看胡元生了。” 我一愣,那厢胡元生又缓缓转过头,道:“圣僧,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胡兄但说无妨。” “我想在临死之前娶绯雪为妻。”他眼中泛起暗淡不明的水色,似是竭尽力气,道:“她此生颠沛流离,从未过过安定的生活。后来又无端遭人诟病,平白无辜地背上不贞的骂名。都怪我没能好好保护她照顾她。我……咳咳,我想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百年之后能有一处安置立牌位的地方。” 胡元生这番话的意思大抵是他想举行一场冥婚,以正妻之礼迎娶周绯雪过门。纵然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 希音将此事转达给管家,管家丝毫不敢迟疑,立马请来兰陵城中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待选定良辰吉时之后,便往命馆合婚,取得龙凤贴。 胡家乃是江南首富、名门望族,此事又事关红白二事,因此消息一经传出便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成为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人们对周绯雪的咒骂变作了艳羡,纷纷羡慕她能得此情深不寿、不离不弃的良人。 周绯雪下葬十日之后,胡府一改凄寂素白之象,张灯结彩,里里外外皆布置得红红火火,一派欢喜热闹。一大清早,胡府门外便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管家派人外出分发糖果、炒货、蜜饯、糕点之类的吃食,见者有份,并四处发放请柬,邀请大家晚上过府喝一杯喜酒。 希音原本料定胡元生活不过六月十八,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能撑至今时今日。 我望着身穿一袭火红喜服却白发苍苍的胡元生,心下酸涩难当,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人不久之前还是个风华正茂、英俊儒雅的大好青年。 “这是墨染。”希音将一罐黑黢黢的汁液放在梳妆台前,笑对胡元生道:“胡兄,稍后我便用它帮你染发,保证谁都看不出你有白发。” 胡元生对镜淡然一笑,道:“横竖都是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还在乎皮相做什么?我现在只求及早与绯雪团聚,漫漫黄泉路,我要陪她一起走。我听说若是投胎时能一起喝下孟婆汤,来世便能继续在一起。”他的声音沙哑黯淡,仿若枯叶摩挲之声。 四周的下人忍不 住抹眼泪,却还拼命维持笑容。大喜的日子,谁都不愿将它弄得悲戚戚的。 他掩口咳了咳,目光忽然变得深沉悠远,“也不知奈何桥上,她会不会等我一等,还是迫不及待地追着苏君而去……我不想生前输给他,死后还是输给他。来生我一定要比苏君更早认识绯雪,然后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说完这番话,他的气力好像悉数用尽,眼皮无力地阖了下来。管家将他扶到贵妃榻上,他便彻底闭上了双眼。 我张望胡元生的脸色,担忧道:“他……还有没有气?” 希音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宽慰道:“我了解胡元生,婚礼未完,他舍不得离去。”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的功夫,胡元生慢慢睁开眼睛,说:“方才说到哪儿了?” 希音微笑道:“周姑娘有一封遗书,是留给你的。” 遗书?我吃了一惊,向希音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却只是勾起唇角,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厢胡元生眼中骤然一亮,仿佛蒙尘的珠宝恢复了光泽。他的唇边浮起一抹欣喜的笑意,道:“是吗?可我已经看不动了,不如劳烦圣僧兄读给我听吧。” 希音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一张梨花笺,朗声念道:“字请元生表兄亲鉴。小妹绯雪福小祚薄,年幼家贫,双慈见背,而后亲夫暴毙,为马家所不容。承蒙表兄不弃,收留于府中,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此大恩大德,小妹铭感于心,未尝有片刻遗忘。奈何此生已矣,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绯雪绝笔。” 希音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来生愿结草衔环以报答表兄恩情,无复二心”,胡元生听完后,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好,好……绯雪说她来生会一心一意待我,她会一心一意待我的……有她这句话,我死也瞑目了……” 吉时一到,胡元生便在众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朝外厅走去。我与希音跟他在身后,我说:“圣僧啊圣僧,方才那封遗书是你伪造的吧?” 他挑了剑眉,似笑非笑道:“胡元生已是将死之人,只要能了却他心中所愿,让他走得安心,遗书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外厅中,媒婆捧着周绯雪的灵位,一步步走向胡元生。他屏退众人,强撑着站稳身子。笑容清淡幸福而满足,仿佛连眉目都恢复了神采,温柔如水的目光片刻都不曾离开 她的灵位。 周家高堂都已不在,而胡元生只有一个年老体弱的母亲在临安疗养。怕老人家承受不住,是以胡元生病重之事还不曾派人告知她。 今日这场婚礼,拜过天地,夫妻对拜之后,便算礼成。 “礼成——” 随着礼官一声唱喏,胡元生将周绯雪的灵位紧紧贴在心窝上,轰然倒地,终究不带一丝遗憾地闭上了双眼。 他死后,与周绯雪合葬在胡家祖陵,终得以一起长埋地下。 ☆、第三十九章 梅雨季过去后,盛夏终于来临。这日天气晴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透过树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夏蝉唧唧而鸣。 胡元生一死,偌大的胡家家业便落到了他年仅八岁的幼弟胡元才的肩头。世人皆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身于富绅之家却也未必是幸运,有时被剥夺的甚至更多。明明是正当言笑晏晏的年纪,他却不得不板着脸强装深沉事故。 待胡元生头七一过,我与希音遂准备启程回青城山。他说回家办事至多两个月的光景,两个月之后他一定来大雷音寺接我。粗粗算来,我与希音相识相处也不过才短短三月,其中还有一个月我是处于不省人事的状态。如今却要一下分别两个月,我这心里啊……就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顿时就有些明媚忧伤了。 希音笑意盈盈地问我:“小梅是舍不得我吗?” “谁说我舍不得你!我……”我清了清嗓子,正色与他道:“咳,我只不过觉得,要我对着你的那群脑袋徒弟们两个月,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他双手环胸,偏头将我望着,唇畔的笑意再深几分,道:“是吗?不是舍不得我?” 我心虚地躲开他的注视,努力摆出理直气壮的模样,道:“是、是的……唔!”话未说完,口中的气息便尽数被他夺去。温软的唇畔霸道地厮磨,灵巧的舌尖绕过牙关,肆意地拨弄着我笨拙的舌头,仿佛是对我方才的谎话略施惩罚。我本想逃离,奈何他将我紧紧禁锢在胸前,不给我半分可趁之机。我终是渐渐地瘫软在他的怀中,任他肆意轻薄…… 我恨! 半晌,他意犹未尽地将我放开,眸光潋滟仿若春水,笑道:“是舍不得我吗?” “不是……唔,是是……”本想坚决否认以挫他嚣张的气焰,可话未出口便再次被他吞入口中,想要开口却已然来不及了。 我愤恨地想,下次我定要要狠狠地将他轻薄回来!妖僧! *** 早饭过后,我正在房中埋头收拾行装,希音提着食盒推门而入,笑道:“小梅,来喝了这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虽然将将用过一顿颇为丰盛的早饭,然,对于甜食毫无抵抗力的我还是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欢欢喜喜地接过食盒举匙品尝。冰凉清甜的汤汁顺着喉头滑入府中,真真教人心旷神怡通体舒畅,方才的燥热烦闷一扫而空。 希音环视房间,略有些吃惊道:“你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要收 拾?” “有一部分是从锦城带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沿途买的。”稍顿,我指了指桌上的几套衣衫和蝶梦梳篦,道:“大部分都是你要买的。” 他拿起蝶梦梳篦放在手中把玩,笑睨我道:“难道你不想要?” 我:“……” 半晌,他叹道:“蝶梦蝶梦,终究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我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但它有个美好的结局。” 我思忖一瞬,道:“苏君以死谢罪,终究打开心结,算得上是解脱。周绯雪追随他而去,但愿他二人能在地下重逢。地府没有世俗的眼光,再也没人能将他们拆散。胡元生能在临终之前一了多年夙愿,不管死后如何,来生如何,至少不带遗憾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最可怜的还是杜冰冰,也不知她会如何。作为本故事唯一的幸存者,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可最痛苦的永远是活着的那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 待喝完百合汤,我与他商量道:“圣僧啊圣僧,我听说今日乃是兰陵城两月一度的庙会,不若我们看完热闹再走吧?” 希音望了望窗外毒辣辣的日头,道:“日落之后,日落之后我带你去。” 申时一过,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希音去逛庙会。将将前脚踏出胡府大门,听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身子一顿,头皮一麻,恨不能遁地而走。 “夫人,夫人!”安安大声地呼唤我。 我在心中哀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果不其然,那厢安安正笑意如花地将我望着,裴览负手立于她身侧,眸色深深沉沉,不辨喜怒。裴览自幼习武,身体底子本就很好,加之希音悉心医治调养,伤势早已痊愈。 他缓步走来,视线扫过我与希音,问:“九叔这是要带小梅去哪儿?” “无须贤侄操心。”希音淡淡道:“贤侄大伤初愈,理当卧床休息,怎可随意走动?” 裴览不咸不淡道:“有劳九叔挂心,我没有那么娇弱。” 希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贤侄的命金贵得很,自然应当小心一些才是。” 裴览冷笑,“九叔这话什么意思?” 希音轻抚衣袖,风轻云淡道:“三哥等你回去。” 裴览一言不发地盯着希音,目光越发深不见底,清俊的面上似有几分恼意。 二人就这般对峙,目光之中依稀有刀光剑影、风雨飘摇。连带四周的空气都有几分凝滞。 我望着他们你一眼我一语针尖对麦芒,深深怀疑这叔侄俩是如何相安无事地长到这么大的。 安安走到我身旁,热切地问道:“夫人,您是不是要去庙会?” 我奇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从前也喜欢热闹,每次京城有灯会庙会,您都会带着奴婢偷偷溜出去游玩。”她回忆从前,说到末处竟带了几分哭腔。 裴览忽然道:“正巧,我们也要去逛庙会,不如同行吧。” 不待我开口,希音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用了,你们玩你们的,我带着小梅就行了。”语毕,冷艳高贵地甩袖,拉起我转身而去。 裴览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带人紧紧跟在我与希音身后,于是这场庙会便从我与希音的二人私会变作了五人游。除了裴览和安安,还有对裴览忠心不二的于彬。 身后,三道目光如影随形,堪堪教我感觉有芒刺在背,如何都不舒坦。希音却一副怡然自得地模样,牵着我动作东走西顾,完全将身后三人视作空气。 兰陵城中有一座举国闻名的寺庙,唤作天宁寺。这座寺庙始建于姜国嘉靖年间,据闻乃是由孝贞公主与驸马亲自督建,历来香火鼎盛,号称江南第一丛林。今日这庙会便是由天宁寺主办,原本是为举行佛像出行大会,后来渐渐加入一些民俗活动,诸如舞狮杂耍、木偶戏、扇子舞等。 今日是庙会第一天,听说入夜之后将有花灯表演、舞狮杂耍等游艺项目,百姓纷纷出来凑热闹。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裴览三人不知何时已与我们并肩而行,那于彬一手执剑,面色紧绷,似是随时准备拔剑出鞘。希音紧紧牵着我,叮嘱道:“小梅,此处人多,待会儿表演开始之后一定要仔细跟着我。” 我点头,道:“放心,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不会走散的。” 酉时一到,街边便亮起了各式花灯,大多是走马灯,灯上所画之物有嫦娥奔月、昭君折梅等,无论神态容貌皆是惟妙惟肖,不由教人叹为观止。除此之外,还有莲花灯、玉兔灯、游龙灯等。 我说:“看来看去,都不如你在锦城替我赢下的那盏莲花暖灯漂亮。芙蓉帐暖度春宵为温宿,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道谜底的?你去过燕国吗?” 希音笑得得意,“我博闻强识,学富五车 。” ……真是个给了梯子就往上爬的主。 舞狮杂耍表演即将开始,街上行人被官兵分至街道两侧,中间则为表演队伍留下空间。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往前看,尽管希音护着我,然,不过片刻功夫,我依然被挤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 “小梅。”“梅儿。” 他二人忽然同时唤我,对视一眼,又皆皆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无奈地轻柔太阳穴,道:“怎么了这是?” 希音说:“小梅,一定要紧紧抓住我。” 裴览说:“梅儿,我会保护你的。” 本就被挤得汗流浃背,听了他二人的话,我不禁愈发汗如雨下。不过是看个表演,用得着这么紧张吗?遂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须臾,街的另一头隐隐传来锣鼓声乐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阵叫好声。不多久,锣鼓声越来越近,打头的是舞龙舞狮,表演队伍沿街缓缓而来。巨龙通体金黄,吟啸翻腾,栩栩如生。身旁的人群蠢蠢欲动,鼓掌声、喝彩声震耳欲聋。 紧随其后的是吐火龙、射火箭、踩高跷等的游艺杂耍,一列高跷队伍经过时,艺人手夸竹篮,篮中装满糖果炒货之类的吃食,他们边走边将这些吃食抛向人群。 人群顿时沸腾了,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去抢,像是天上掉下金元宝一般,唯恐迟别人半分便什么都捞不到了。 “哎,哎,慢点慢点……”我被激动的人们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往侧前方移动,紧握住希音的手也渐渐地被人群冲散了。 “小梅!”“梅儿!” 希音与裴览皆是眸光一紧,试图拨开人群过来抓住我,无奈周围群情激奋,谁都不愿给他们让开位置。他们空有一身功夫,却无法施展,只得连连高喊我的名字。 我被人潮越挤越远,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昏沉苍茫的夜色中,唯见四周人头攒动,再也寻不到他们几人的踪迹。 我心道,原来这就是群众的力量啊。 大约整整走了一条街那么长,人群终于在街角处慢慢停下,我本打算再挤回去找他们,无奈根本挤不过周围的大叔大婶们,遂只得乖乖待在原地,等待他们过来寻我。 恰在此时,肩头被人轻拍一记,一个若带几分不敢置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玉小梅?” 我艰难地转过头,见一位姿容明艳、风情款 款的女子正惊喜地将我望着,“玉小梅,果真是你!我还是当时我一时眼花认错人了,原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我不明就里道:“你是?” 她激动地自我介绍道:“我是花姑,你不记得我了吗?在歌舞坊里我教你琴棋书画抚筝唱曲,你出嫁时我亲手给你绣的鸳鸯喜服,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不禁愈加疑惑,奇道:“歌舞坊?” 见我一脸迷茫,她失望道:“你……都忘了吗?” 我的心蓦然加速跳动,隐约感觉到我的过去已然近在咫尺,旋即鬼使神差地笑道:“啊……当然没忘,我怎么会忘记您呢!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还是老样子。”她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说:“我这次专为参加胡老板的葬礼而来,明日就要启程回京城了。胡老板为人宅心仁厚,素来待我们极好,没想到好人不得善终,这么年轻便……唉!” 胡老板?难道,歌舞坊的老板是胡元生? 忽然之间,她仿佛想起什么,奇怪道:“小梅,我分明记得一个月前曾看到你的讣告,你怎么会出现在兰陵?” 我当场便愣住了,“讣告?什么讣告?” 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如流星闪电,快得我来不及捕捉。 “是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说你为替太子妃求符水,孤身一人从京城远赴青城山,却不慎从山顶失足跌落。太子带人找到你时,你已死去多时。坊里许多姐妹都看见了,梦秋、落月她们一连哭了好几日。大家都还记得你出嫁那日的情景,怎么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没了……” 那张娇艳欲滴的唇仍在不停地翕阖,所说无一不是天机。我愣愣地将她望着,耳畔嗡然作响,脑中霎时变得空白一片,再也听不进任何一句话。 “啧啧,这个玉氏也真是可怜,刚当上太子侧妃没几天就死了。都说她长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比起西施昭君都毫不逊色呢,唉,红颜薄命啊红颜薄命。” “你们不知道,这玉氏是个蛇蝎毒妇!若不是她对太子妃下蛊,被遣来青城山求符水,怎么会失足跌落悬崖摔死呢?要我说啊,这就是因果报应,她自作孽不可活!” “你可知那座山寺本叫兰若寺,已然于十多年前废弃,你所见到的和尚都是九叔的随从。后来我带人上山找你,他故意将你藏起来,不让我找到你。非但如此,他还找来一具假尸体放在我下山必经 之路上,好教我以为你已不在人世!” …… 原来,世人口中那个毒如蛇蝎、红颜薄命的太子侧妃玉氏就是我! 原来,裴览所说的假尸体,是希音和希音用来蒙骗世人的把戏! 原来,裴览不仅仅是皇族贵胄,更是当朝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原来,所有问题的答案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缺一根将它们联系起来的线索。 那么希音呢? 他说他俗名“阿昀”,他是裴览的九叔,皇上的手足…… 一切已如雪光惊电般透彻。 阿昀,裴昀。 原来,他就是蜀王九王爷! 难怪在锦城时桑府上下皆对他心有敬畏,难怪他对皇家秘闻、朝堂动向了如指掌。 难怪他知道温宿乃是燕国边城,难怪,生情寡淡如他竟会答应下山为桑沐云医病……想来,那位在山寺中见到的美人正是他的侧妃,燕国三公主拓跋珊。 我如被梦魇镇住一般,久久呆立原地,直到一道惊雷蓦然划破夜空,将悠远深邃的夜幕生生撕作了两半。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我遽然回神,惊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再看时,四周人群皆已散去,花姑正站在不远处地屋檐下冲我急切地招手。 滂沱大雨伴随着疾风呼啸而来,覆盖苍莽,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似乎要冲掉一切回忆,直至回到洪荒,落到泥土间便迅速汇聚成无数条湍急的溪流。迅猛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朝我打来,、彻骨的寒意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深入体内,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四周的花灯在风雨中颤抖摇曳,微弱的光芒在雨幕中渐渐模糊,直至完全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闪电划过,仿若赤练银蛇,瞬间将黑夜映成了白昼。刺耳的轰鸣仿佛是野兽在咆哮,震得人心神欲碎。 恍惚中,我依稀看见几道凛冽的寒芒隐在闪电之中,直直向我刺来!我下意识地朝后退去,不料脚下趔趄了几步,脑袋猛地磕在身后的屋墙上,旋即便猝不及防地重重跌倒在地。 顷刻间,钝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方才与花姑说话时,只觉胸腔里憋着一股气,迫得人几欲窒息。现在这股气骤然化作腥甜渐渐生起,随着剧烈的咳嗽,最后变作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刚一落地,便很快地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 我无力地擦了擦唇角,暗自哀叹,果然 还是人品太差…… 眼前,四名身披斗笠的蒙面人一字排开,手中软剑正错也不错地指向我。 其中一人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取玉小梅性命。在你受死之前,先交出玉梅簪和名册!” 我揩拭着被雨水模糊的眼睛,笑道:“没想到我的面子还挺大,竟能劳驾皇上费神。不过给你也是死,不给你也是死,怎么看都是一笔赔本买卖,委实划不来。” 那人眸光一变,剑尖再逼近三分。 却在此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放开梅儿!”下一刻,两道身影如劲风一般急扫而来。我已然疼得浑身打颤,勉力睁开眼定睛一看,原来是裴览与于彬。 蒙面人显然对裴览有所顾忌,不敢轻易下狠招,只是口中喊道:“我等有圣旨在身,请太子殿下不要与小人为难!” 裴览怒吼道:“废话少说,不想死就快给我滚!” 于彬道:“殿下,您带娘娘走,这里交给我!” 刀光剑影裹挟这狂风暴雨,横扫千军。 浑身的痛楚愈发强烈,每吸一口气都要花去极大的力气。我无力地瘫在地上,不再看眼前的刀光剑影、电闪雷鸣。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些许暖意将我轻轻包围,一只手抚上我额头,极尽轻柔地来回摩挲。我迷蒙地睁开眼,不期然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之中。那眼眸深亮灼灼,灵气逼人,若有星斗溶于其间。 他的笑意暖若三月春风,问:“小妹妹,你还好吗?” “你是谁?”我痴痴地抬起手,试着触碰他如云漏月般的眉眼,想要将他看得更真切些。然,这厢我将将伸出手,便被人紧紧捉住。 “梅儿,梅儿!”有人急切地呼唤我。 视线渐渐清晰,原来眼前的是裴览,不是那个梦中人。我颓然地闭上双眼,任由感官在雨水的冲刷中渐渐地淡去。 记忆终于在这一刻幡然苏醒。 ☆、第四十章 (1) 作者有话要说:内什么……作者失恋了,求虎摸可以么tt 我叫玉小梅,本是兰陵玉家庄人。十岁那年父母双双暴毙,我一路辗转流离来到京城,为花姑收留,进入歌舞坊学艺。 我十五岁入行,花名小梅,十六岁时凭一曲《花弄影》名动京城,一度受到京城各路公子哥们的热烈追捧。高至皇族贵胄,低至贩夫走卒,人人皆对我的歌艺交口称赞。 我每日只弹一曲,若是没赶上时候,便是花费万金也休想见我一面。其实,并非我的歌艺有多么出众,只不过是花姑善于包装炒作罢了。 男人都有征服欲,越是求之不得,便越是想方设法要的得到。于是我的身价被越捧越高,名声越来越响,直至最后惊动了当今太子殿下亲自前来听曲,也就是裴览。 说到底,其实我与一般歌妓并没有本质区别。说好听了是烟花女子,说难听了便是失足妇女。我唯一比她们幸运的是,我遇见了裴览,但这也恰恰是所有不幸的开始。 之后,便大抵与话本上的故事相差无几。如我这般低贱卑微的歌妓自然为皇家所不容,新婚第二日,我便被扣以莫须有的罪名,当庭重杖一百。而裴览则抱着那位据说被我“以巫蛊之术谋害未遂”的太子妃,站在一旁欣赏我的狼狈。 再后来,我伤势未愈便被遣去青城山为太子妃求符水。谁知刚到青城山,不知何处杀出一群黑衣人,他们口口声声逼我交出玉梅簪和“名册”。我强忍伤口的剧痛,一路跌打滚爬逃到青城山顶,但终究是气力殆尽,失足跌了下去。 我冷眼回顾从前,风轻云淡得仿佛在看旁人的故事,我不知离开京城时我是何种心境,大抵是心如死灰了。他口口声声请求我原谅他,再三保证会用余生好好补偿我,可这种近乎于背叛离弃的伤害,又岂是随意不能弥补的呢? 我想,若换做如今的我,绝对不会那么包子,任人欺负、任人搓圆捏扁。或许当时的我太爱裴览,爱得小心翼翼,爱得委曲求全,生怕稍有行差踏错便会失去他。 我记得我爱他,然,我再也记不得那种爱他的感觉。 尽管我已想起从前,但我却隐隐感到或许这并不是全部记忆,不少空白和谜团依然无法解释。 比如,我离家之后是如何到京城的。我十岁进入歌舞坊,十五岁见客唱曲,为何这中间五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比如,梦中那个将我从雪地中救起的神秘男子,究 竟是谁?是希音还是裴览,抑或者是其他人? 比如,为何有人频频向我索取名册?那名册是何物,在何处,又记何人之名? 犹记得在锦城桑府,蛊师千夜曾对我说,我所中之蛊为燕国生情蛊。此蛊本是无人能解,却不知为何我体内的母蛊消失不见了。然而,就算母蛊已除,我也将会永远忘记心中的真爱之人。如此说来,那些空白点会不会与生情蛊有关呢? *** 夏雷阵阵,惊破一泓静水。风摇碧落,绿树婆娑,淅沥沥的雨珠仿若断了线的珍珠,自屋檐上滚滚而落。江南的梅雨季已经过去了,可地处北方的京城却阴雨连连,空气中湿润润的,带着几分透骨的寒意,仿若初秋。 我倚着窗棂发呆,自从那日在兰陵遇袭,我整整昏迷了十多日,醒来后便发觉自己已身处禁宫。宫门一如深似海,再一眨眼,便又是十多日过去了。却也就是在这短短一月之中,许国乾坤颠倒,江山易主,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动乱。 先帝因患重病,突然驾崩,诸王蠢蠢欲动。原先先帝的五弟赵王联合六皇子起兵作乱,欲颠覆裴览太子之位。 这位六皇子乃是杜贵妃所生,先帝在位时,朝堂分作两派,一派太子党,以丞相柳文昊为首,一派六皇子党,背后是杜氏家族。先帝显然更看重裴览,他在临死之前削去杜家兵权,杜家心有不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此机会一举夺下帝位。 幸亏柳丞相与大司马大将军李远及时出兵镇压,率御林军十万将杜氏一举歼灭。赵王战死,六皇子于黄河畔刎颈自尽。裴览遂登基称帝,改元康平,意指四方无虞,百姓安定。柳家拥立有功,太子妃柳佳音被册为皇后,母仪天下。 可有一点我却怎么也想不通,先帝临终之前,究竟为何要派人取我性命? 安安不知何时走上来,将窗户关上,忧道:“娘娘,这段时日您的身子一直不大爽利,韩太医叮嘱过,千万不能吹风受凉。” 我转身坐下,道:“安安,以后别喊我娘娘。” 从前我是太子侧妃,她喊我娘娘无可厚非。可如今裴览已登大宝,我既未受封又无头衔,受不起这称呼。 安安咬了咬唇,眼眶泛红,“娘娘,您别这么说,皇上不是不想册封您,他只是……” “他只是忌于柳皇后,我知道的。”我无所谓地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他若是真为我好,就该放我出去。” 裴览将我软禁在这玉芙殿中,并命于彬带人日夜守卫,不让任何人靠近。那柳皇后曾几次三番想要硬闯,却每每被于彬毫不留情地拦在殿外。 在这场换位风波中,几乎所有王爷皇子都或多或少地表露了自己的立场,唯独那人始终没有动静。自打进宫以来,我便在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我时常想,那日我被裴览带走后,希音有没有四处找我?他找不到我,会不会像我找不到他那般心急如焚?此时此刻他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若他得知我被软禁在宫里,会不会不顾一切来带我出去呢? 午饭过后,我倚在凤榻上假寐,脑子里纷乱如云。近来阴雨连绵,背上的棍伤似是隐隐作痛,加之葵水上身,整个人便愈发的慵懒了。 这厢我将将有些迷糊,忽闻“哐嘡”一声,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阵劲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卷入殿中,我不由得朝绒毯里缩了缩,心道安安这姑娘怎的这么莽撞,难道不知道我有起床气吗? 急促的脚步声赫然停在我跟前,我正要睁开眼对她进行深入教育。一瞬间,手腕骤然紧痛,仿若被什么东西紧紧钳住。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从凤榻上生生了扯下来。我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小腿磕在博山金鼎上,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气。 头顶上,有人喝道:“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驾到竟敢不下跪迎驾!” 一个娇媚的声音冷笑道:“啧,一百廷杖没要你的命,两次派出的东厂暗卫也没能要你的命,真是不知该说你命大,还是说你命贱。” 一双朝凤宫履和明黄的金绣鸾凤宫袍赫然映入眼前,熠熠生辉,极尽华贵。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哪尊菩萨了。我抬起头,果不其然,这位曾经将我坑得万分苦逼的皇后正俏生生地立在跟前,居高临下地欣赏我的丑态。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我立即调整面部表情,端出淡定无比的微笑,强忍疼痛站起身子,道:“皇后娘娘,一别多日,别来无恙?您今日怎么有雅兴来玉芙殿?该不会……是来找皇上的吧?” 皇后身子一滞,不可一世的笑容登时凝固在唇畔,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我说:“哎哟,真不巧啊,皇上刚走没多久,不若皇后娘娘晚上再来吧。要不然,您有什么话要对皇上说,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她嗤笑:“哼,一个下作的歌妓,也敢在本宫面前自称‘我’。听闻你从 青城山跌落跌得丧失了记忆,今日看来你非但跌坏了脑子,还把胆子给跌肥了。从前你不是最爱扮可怜扮柔弱吗,怎么现在原形毕露了?” 我耸了耸肩,笑道:“拜皇后娘娘所赐,我曾下鬼门关游历了一番,可惜阎王爷不愿收下我。如今我连死都不怕,这人间世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害怕吗?况且,这是皇上的恩典,皇后娘娘若是不满,大可直接找皇上评理。” 她默不作声地盯了我许久,眸底忽的掠过一丝机锋,道:“你最好不用皇上来压本宫,你以为皇上待你这么好是出于真心吗?” 我摇头道:“人非草木,皇上待我是真心是假意,我自然能感受得出来。” 她仿佛听到了极为滑稽的笑话,道:“啧啧,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不如让本宫来告诉你真相。你以为你凭什么让他为你身受百官指责,在九龙殿外跪三天三夜?你凭什么让他不愿千里,三番四次地离京找你?你又凭什么让他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你,甚至不让任何人接近你?皇上素来爱惜声誉,自然不可能为了你一介歌妓而受天下人的唾骂。他过去现在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名册落入他人之手罢了。若你不是梅家余孽,只怕他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眼。” 她说得不紧不慢,在我听来却铿锵铮铮。字字句句,皆是振聋发聩! 我费力地将她望着,冷言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我是谁?” “原来你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吗?”她讶异地掩口笑了笑,秀眉微挑,继续道:“其实你刚进太子府时本宫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后来看见那支玉梅簪,本宫才大约猜到你的身份。玉梅簪与和氏璧系出同源,举世无双,当年先帝将它赐予梅贤。若你不是梅家后人,玉梅簪又怎会在你手上?” 梅家后人…… 我极力敛住心神,追问道:“那名册又是什么?” 在兰陵时,裴览也曾对我说,希音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得名册。那夜,先帝派来的杀手也口口声声让我交出玉梅簪与名册。玉梅簪里的钥匙究竟锁着什么?这本名册究竟隐藏了何等惊天秘密,才会使皇族权贵争先恐后地想要得到它? “你想知道吗?”她轻抚衣襟,妍丽的脸上浮起几分得意,笑意盈盈道:“本宫今日心情甚佳,偏生不愿告诉你。皇上不是宠幸你吗?你大可以亲自去问皇上,看他会不会如实告诉你。”语毕,带领一众宫人甩袖绝尘而去。 *** 大约黄昏时分,裴览的贴身宦官小喜过来传话,说是皇上今晚要来玉芙殿用膳。玉芙殿中除我之外人人皆是喜笑颜开,安安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裴览虽然日日都要来玉芙殿报到,但每次都只是喝杯茶、我与小聊几句便离开了,如此正式的通传还是头一遭。我望着四周宫人意味深长的表情,很快便领悟了她们的用意,扶额无奈地说:“那个,随意点啊,大家随意点就好。” “皇上难得来玉芙殿用晚膳,娘娘一定要把握时机,早日诞下皇嗣啊!”安安奉上宫装首饰,笑道:“娘娘,奴婢服饰您梳妆更衣吧。” 诞下皇嗣……我的眼角略有抽搐,挥手道:“拿下去,拿下去!” 安安仍不死心,苦口婆心地规劝道:“娘娘,谁都看得出来皇上心里只有您一个人,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往咱们玉芙殿送。他对皇后不过是逢场作,看在她爹面子上罢了。” 我不以为意地说:“安安,你这话说的不对。如今就是个比爹的时代,谁的爹厉害谁就占上风。若她爹能一辈子这么牛逼,那裴览就得一辈子与她逢场作戏。日常数久的,没准也就假戏真做了。” 安安呆了呆,仿佛在思考我的话,小脸上有些迷茫。我翻个身继续读话本,却听她又说:“可奴婢听说近来皇上龙体欠安,昨日早朝时险些晕倒。娘娘,您就别再跟皇上怄气了,多顺着他点儿。” 我心下一刺,难怪昨日裴览过来时脸色惨白,没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原来竟是身体抱恙!然,离开兰陵之前,他的伤势明明就已然痊愈了。再者说,他登基不过半月有余,总不会是日理万机积忧成疾吧? 安安又唠叨了一会儿,见我丝毫不为所动,只得恋恋不舍地将那些行头撤了下去。 掌灯时分,裴览终于踏月而来。他今日身着一袭黑色华服,袖口出绣有五爪金龙,举手投足间比从前多了几分君王霸气,少了几分温润儒雅。短短一月的时间,皇权的磨砺使他愈发沉稳干练。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略显几分病容,不知是否日夜操劳国事,薄唇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偶有一丝隐忍自眉间迅速掠过,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梅儿。”裴览夹了一块芙蓉枣糕给我,柔声道:“来,你爱吃这个。” 我扯嘴笑,“谢皇上。” 他身形一顿,面上浮起些许细碎的伤痛,很快便又恢复微笑:“不是说了么,不要 叫我皇上。” 我默不作声,闷头扒饭。裴览自顾自与我说了一些朝中之事,我有意无意地听着,随口附和几句。 我说:“前几日送来的话本都看完了。听闻经纶殿中典藏书籍有数百万册之多,我想亲自去挑选些合意地看看。” 裴览微微一怔,道:“你想看什么,我让于彬送来。” 我撇撇嘴,嘀咕道:“他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哪里知道我爱看什么。他送来的话本既乏味又无趣,只适合睡前阅读。” 裴览纠结了一瞬,终于首肯:“那好,明日我让于彬送你过去。” 我欢喜道:“谢皇上。” 裴览展开一个如沐春风的笑,道:“这么长时间,总算见你笑了。” 我心中一恻,不由渐渐敛了笑意,他的笑便也凝固在唇畔,星眸若黑夜降临渐渐深沉。 第四十一章 两人无言地低头吃饭,裴览不停地给我夹菜,堆在我的碗里像座小山那般高。 “听说今日皇后来找你麻烦了,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想到她敢擅自取走我的令牌。”他将我上上下下看了一通,歉疚道:“她没伤到你哪里吧?”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道:“你怕她故技重施吗?” “我……”他别过脸,咬唇缄默。 “你分明知道我是受她诬陷,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挨了那一百廷杖?为什么要让我背负着满身的伤痕去青城山求符水?” 那鲜血淋漓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或许裴览的眼中曾有过隐忍的痛楚,然,当我绝望地向他伸出手,口口声声喊着“裴郎救我!”时,他却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裴览瞳孔瞬间收缩成细针状,漆黑的眼底霎时掀起狂风暴雨。 “梅儿,从前都是我不好,那些伤痛本不该由你来承担的,但我也有我的不得已。无论如何,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补偿你,我……” 彼时裴览羽翼未丰,需要柳丞相的鼎力支持。若是他为了我与柳佳音翻脸,那便等同于和柳丞相公然对抗。怎么看都是一笔赔本买卖,裴览自然不会傻到做这种自断臂膀的事。 且不提他究竟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即便他当真爱我,但在我与皇位之间,他仍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皇位。 我打断他,道:“你打算怎么补偿我?你能给我皇后的桂冠吗?” 裴览垂眸,原本就黯淡的面色愈发显得苍白,唇角泛起一抹无奈苦涩的笑意,道:“除了皇后,我什么都能给你。” 我摇头,道:“早先你力排众议将我纳为侧妃,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选择了离弃。后来,你不远千里三番两次离京找我,要我相信你,给你机会。而现在,你又将我软禁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宫里。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他静静看着我,眸中依稀有几分我读不懂的神色。良久,情真意切道:“自然是因为爱你,我说过要用余生好好补偿你的,我不想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如今国事初定,各种事情千头万绪,等我忙完这一阵,一定会好好陪你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头喝汤。热气升腾而上,使得裴览的轮廓在我的眼中模糊起来。我心想,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果真非常人,演技就是好。 裴览错也不错地将我望着,仿佛在审度我的神色。半晌,试探道:“是不是……皇后今日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矢口否认,道:“皇后不过是训诫了我几句罢了,并没有说别的。”虽然我的演技没他好,城府也不必上他那般深沉,可说谎时要淡定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我遂迎上他的目光,坦然与他对视。 裴览释然地微笑,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的心意你不是都知道吗?梅儿,我打算正式昭告天下册你为妃。明日我让小喜将册典送来,你看看喜欢什么封号。” 我淡然道:“我的心思你也知道。” 裴览顿了顿,轻拧眉间,沉声道:“梅儿,你不该再想着九叔。” 我笑,“为什么?” “这几日九叔一直在京城,他分明就知道你如今在宫里,却从我向过提过只言片语。若是他当真在乎你喜欢你,怎么可能一点触动都没有?他费尽心机扮作和尚接近你,只是为了从你身上取得名册。只要拥有那本名册,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将我扳倒,夺得帝位。” 手中的汤匙蓦然一颤,汤水泼洒在身上,晕开深深浅浅的一片。 我强压着颤抖的声音,问:“名册是什么?” 裴览说:“那已经不重要了。如今你已经回到我身边,不如将这三个月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就让它过去。梅儿,忘了九叔吧。” 忘? 这三个月来,我与希音朝夕相对形影不离,对他的依赖与爱意早已盘根错节地长在我 的心上,与我的心连做一体。若要我割舍,只怕连心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一个人若是没了心,还将如何存活? …… “小梅,我很庆幸你能回来,也很庆幸你能重新爱上我。你可愿意一辈子留在我的身边?”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将你独自一人丢在人间呢?我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我不是背誓之人,誓言未践,我绝不会半途而废。” “你且在青城山等我一等,待家事一了,我一定立刻回去接你。到时你想去哪儿,我便带你去哪儿。” …… 一念之间三千业障。但是,千言万语抵不过这个但是,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铭刻于心。那些柔声细语、旦旦誓言犹在耳畔。如今方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虚无罢了。 我不相信,亦不能相忘! 饭后,裴览小坐了片刻,不久便回御书房批阅奏折了。安安大失所望,一整个晚上都苦巴着一张脸不说话,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暗自垂泪,直至小喜送来册典,她才终于又绽开笑颜。 “元妃、姝妃、贤妃、宸妃、丽妃、淑妃、德妃、昭妃、柔妃……”她欢天喜地地捧着册典,热切地将我望着,“娘娘,您喜欢哪个?” 我头痛地捏了捏眉心,道:“安安,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安安托腮思忖,道:“娘娘是想等到明日再与皇上一道商量吗?” 这姑娘的思维也太发散了。我无奈道:“是吧。” 她一乐,掩口偷偷笑起来,福了个身正欲退下,我又将她唤住,斟酌道:“安安,这个……我有一件事想要交给你去办。”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我发现安安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撮合我与裴览,但她是花姑送给我的陪嫁丫鬟,对我绝对忠心不二,算是这个宫里唯一能信得过之人。 “娘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我决定先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遂道:“你看,我被皇后的人追杀不慎跌下青城山,幸得希……呃,蜀王殿下救我一命,况且我流落在外的这段时日,殿下也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若是没有他,此刻我便也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与你说话。” 安安纠结了一瞬,迟疑地点头。 那么我就进入正题:“上次在兰陵匆匆一别,我连一句写都没来得及与他说,我这心里总也不得安生。我听说蜀王殿下近日身在京城,你平日出 入自由,我想让你设法替我向蜀王传个话。” 她大约猜到了我的意图,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道:“娘娘要奴、奴婢传什、什么话?” 我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亲切与她道:“你不用紧张,我自然知道进了宫门就是皇上的人,不会再有任何绮念。我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向蜀王殿下道一声谢,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我将一方绣着双蝶戏花的锦囊塞到她手中,语重心长道:“毕竟是救命之恩。” 安安似是在心中掂量了一番,半晌郑重道了声是,转身退下。 是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圣僧啊圣僧,我用身家性命下了赌注,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裴览果真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第二日一早,我将将洗漱完毕,于彬便准时前来报到,道:“小人奉旨护送娘娘往经纶殿遴选书籍。” 这裴览委实大题小做了些,从玉芙殿到经纶殿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竟派了以于彬为首的四名侍卫送我,只怕他自己出个门都未必有此阵仗。一路走来,往来宫人纷纷伏地避让,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不禁不语望苍天,我长得有这么教人不敢直视吗? 经纶殿是皇家藏书之地,汗牛充栋,所集藏书有百万之多,而且多为古本独本。然,最重要的是,若要了解那些不为人知的旧事,譬如前朝秘闻,经纶殿绝对是上选之地。 皇后离开后,我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几位上了年纪的宫人,然而无人不是谈“梅”色变,不愿多做解释,仿佛那是个不可触碰的禁忌话题。唯一肯定的是,世宗皇帝在位时,曾有一位被誉为“旷古贤相”的丞相——梅贤。这位丞相清正廉洁,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曾以一人之力说退燕国十万压境大军,在民间声誉极高。后来却不知为何,竟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很显然,关于梅家这一段历史被人刻意掩盖了。 昨日皇后分明说过我是“梅家余孽”,能用的上“余孽”一词,若她所言非虚,只怕我与这个凭空消失的梅贤有着莫大的关系。我依稀记得有人要我拿着玉梅簪找到名册,为家人平反。倘若梅贤当真有什么冤屈,我身为梅家后人,势必要让他沉冤得雪。 关于梅家的事,既然从活人口中问不出所以然,那便只好求助史籍了。 于彬与守殿的书官吩咐过后,便守在殿外等我。将将踏入大 ☆、第四十章 (2) 她扫都不扫我一眼,却是笑颜如花地将拓跋珊扶起来,和善道:“王妃不必多礼。眼下日头正毒辣,王妃既然来早了,怎的不去我宫里坐坐消消暑?” 拓跋珊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大方地笑道:“臣妾不敢叨扰皇后。方才恰巧碰见元妃娘娘,便与娘娘闲聊了几句。” 皇后终于正眼望了我一眼,美目中依稀有冰刀雪剑,恨不能用眼神将我杀于无形。她轻嗤一声,嘲弄道:“离册封典礼还有几日呢,就迫不及待地自称娘娘了。” 我做小伏低状埋着脑袋,心道,坏女人就是坏女人,帮我拉仇恨真是拉得妥妥的。 说完,皇后不再搭理我,冷艳高贵地领着拓跋珊和一众宫人赏荷去了。我闷闷不乐地跟在人群后面,心里暗自盘算着拓跋珊的话。 今日出门前,安安非要将我从头到脚仔细地打理一遍,说是决不能在气势上输给皇后,珠宝首饰哪样名贵便挑哪样戴。而我身上穿的这件宫袍则是由江南冰蚕丝特制而成,可谓天衣无缝、密不透风。 我抬头仰望当空烈日,额间汗水滚滚而落,深深感觉到自己时候都要热得化成一滩水,然后悄无声息地蒸发在空气之中。 大约逛了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停在湖心的凉亭中稍事歇息,宫人取来冰镇酸梅汤。皇后诗兴大发,与众妃嫔吟起诗来。我已然热得头昏脑胀昏昏沉沉,遂默默地坐在一旁,捧着酸梅汤眺望碧波连天的荷塘。 安安压低声音道:“娘娘,您的脸色不大好,您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我不碍事。 “玉小梅!” “……”,我已然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却还是逃不过被皇后点名的命运。 皇后倨傲道:“玉小梅,轮到你了。方才有人提过的诗句你不能再说,否则便要接受惩罚。” 要吟诗作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偏生我方才正神游天外,完全不知众人在说什么。 我思量一瞬,硬着头皮道:“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低头轻笑。拓跋珊好整以暇地瞧着我,道:“不好意思,元妃娘娘,这《西洲曲》方才我说过了。” 皇后轻蔑地笑了笑,道:“你输了。” 一位宫女奉上四只茶盏,皇后道:“茶盏中装有惩罚 措施,你自己挑一个,挑中什么便是什么。” 我只好随意指点一只茶盏,揭开盖子的一刹那,我不禁失声尖叫,惊慌失措地将茶盏丢出去。青花瓷茶盏砰然碎裂,茶盏中的装满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正蠕动着身体争先恐后地朝外涌去。 一众妃嫔却显得格外镇定,谁都没有被吓得花容失色。毋庸置疑,这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恶作剧,皇后不整死我誓不甘休。 恶心之感如潮水般猛然而来,如蚁附骨般教人毛骨悚然。胃中不断翻涌,似有惊涛拍岸,天地在眼前旋转不息。 恍惚间,身子仿佛正慢慢地朝后仰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响,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在感官完全消失之前,我应声落入塘中。 最后一眼,我分明看见拓跋珊脸色大变,眼中闪过几分讶然。 落水的瞬间,神智却陡然清晰起来,依稀有呼叫声自头顶传来。我憋着气沉在水底,仍然心有余悸。 此时,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渐渐浮现出那日在经纶殿所看到的皇宫布局图。这座凉亭位于湖心中央,这片湖与太液池相连,而太液池下有一条水道,原本是为太液池换水之用,因而与外界相连。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若我能顺着太液池下的水道游出去,那我便能轻而易举地逃离皇宫了! 打定主意,我毫不迟疑地将身上繁复的宫装脱下,只身一袭贴身的中衣。趁着宫装浮上水面的机会,我躲在宫装下面偷偷换足一口气,一头扎入水底。 湖中荷花盛开,水下布满根茎。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根茎,尽量避免触碰湖底的淤泥,以免深陷其中。我将皇宫布局图大致回想一番,根据落水时的方位判别朝太液池方向游去。 没人料到我会借机水遁,加之有宫装为掩护,前来营救的侍卫宫人定会在我落水附近进行搜救。但为免暴露行踪,我必须尽快游离这片湖塘。 期间,我隐在荷叶下换了几次气,顺便观望岸上的情形。不多久的功夫,水底的障碍渐渐消失,我到了太液池。我摸索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那条与外界相连的水道。 水道内空间狭小,将将能容下一人通过。阳光照不进来,眼前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不禁心生悔意,若我不能顺利游出去或中途憋不住气,凭我的气力与气量也绝不可能撑至游回太液池。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四肢开始酸软无力 ,手脚微有几分麻痹感。而一口气也早就憋到了头,不过是凭借一股意念强撑着。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要游出去,我要尽快见到希音。 耳畔依稀有细碎的水声想起,眼前骤然出现一丝光亮,我想若非沉在水中,此刻我定然是泪流满面状。 终于,我在城外一处偏离地树林中艰难地爬上岸,累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我瘫在草地上,眯起眼望着头顶参天的古木,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原来与太液池相连的竟是护城河,现在我非但成功地逃离皇宫,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不知裴览发现我失踪后会不会迁怒皇后。我想大约是不会的,毕竟柳家有拥立之功,裴览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在此时与柳家为难。 眼下不知是什么时辰。阳光透过树缝照射下来,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林中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草木芳香,闻来教人通体舒畅。 我枕着大地渐渐睡去,迷迷糊糊中,仿佛做了一场长久的美梦。 梦中春花软柳,红袖添香。我与希音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春日里琼花盛放,清丽绝尘。我与他携手出游,同赏琼花似雪。 我在树下抚筝给他听,偶有雪白的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他静静凝望我,原本深邃灵动的目光化作温柔缱绻的一片,我作娇羞状低下头。 那时的我,真真是纯情啊…… 夏意渐盛时,我拖着他一起泛舟荷塘避暑,信手采来莲子塞进他的口中,他的唇在我的指间流连不去。 “小家碧玉女,来嫁汝南王。”他拥着我倚在船舷上,笑说:“若你是碧玉,我便是那汝南王。” 我顺势接道:“感郎千金意,愧无倾城色。” 少年希音笑睨我,眸中粲然,道:“谁说没有?你看塘中的鱼儿都羞得沉入了水底,这便足以证明小梅风姿天下无双。” 只要我爱你,你便是天下无双。 芙蓉帐暖,我温顺地伏在他的胸前,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坚定决然的话语。他轻啄了啄我的额头,说:“小梅,你放心,我定会及早寻到名册,让梅家早日沉冤得雪。你同我之间的婚约并没有作废,我要光明正大地将你迎娶进门。” 我其实非常想张口问他名册究竟是什么,奈何人在梦中身不由己。依偎在希音怀里的我沉默了片刻,问道:“阿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 什么?” “皇位,你想要吗?” 他勾了勾唇,淡淡道:“那本就属于我。” 场景纷纭变换,洞房花烛的旖旎温存从眼前徐徐消失。 玉骨琴倏然落地,琴弦断裂,余音铮铮。 希音负手而立,紧收的指节隐隐泛出青白色,他冷言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你抛头露面,将你置于危险之中!更不会让你以色侍人,去讨别的男人欢心!” 我恳求道:“我会事事小心,再者说,不是有你保护我吗?阿昀,你心里也清楚,以我为饵,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引得幕后黑手上钩。” “不行,此事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语毕,他甩袖绝然而去。 我呆望他远去的背影,许久之后,拭去眼中的泪水,转身道:“花姑,从明日起我愿意挂牌见客。” 星夜清朗,流光皎洁。 白衣少年翩翩然步入雅堂,他手执折扇,温文尔雅。如芝兰玉树,似皓月当空。 “千金难见佳人面。小梅姑娘,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他微微一笑,浅浅的梨涡在唇畔绽开。 我心想,裴览终于出场了。 然而,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我缓缓睁开眼,不期然撞上凤眸中那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使劲掐一把大腿,立马痛得直抽冷气。我仍不敢置信,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却被他的大掌捉住。 这不是梦…… 我喜极而泣,一头扑进他怀里,“圣僧!!!” 第四十五章 希音将我拥在怀中,安抚地轻拍我的脊背,温声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乖,不哭了。” 我抹了抹眼泪,抽泣道:“圣僧,你不是回锦城了吗?” 他轻轻拂去我鬓角的碎发,解释道:“没错,你送我玉梅簪的第二日我便启程回锦城,恰好于彬要替我办事,便晚我一步离京,是他在城郊护城河畔发现了你。” 我了然地点头,绞着绒毯说:“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被裴览软禁在宫里,今日皇后借赏荷之名,同你的那位侧妃联合起来整治我。我不慎跌入水中,这便将计就计,顺着太液池底下的水道游出了皇宫。上岸后本想歇息一会儿,可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希音眉宇稍凝,沉声道:“你……见到拓跋珊了?” 我心里有些不快,哼唧道:“是啊,她也在受邀之列。她还命人将我那封请帖上的时间提前了一刻,说有话要对我说。” 希音身形一顿,脸色陡然变了,道:“什么话?” 我温温凉凉地将他望了一眼,避轻就重道:“也没什么,就她说她挺喜欢你的。” 他的眼角抽搐了几下,“是吗……” “当然。” 希音薄唇轻勾,灿若星辰的眼眸中盈满笑意,道:“小梅,你这是吃醋吗?” 我死鸭子嘴硬道:“当、当然不是!” 他低头忍笑。 我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他加重臂上的力道,让我倚在他的胸膛之上,微微扎人的下巴抵着我的额间,似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半晌,意味深长道:“我不管她喜不喜欢我,重要的是我不喜欢她。” 坚定有力的心跳传入耳中,我讷讷道:“那你……你喜欢谁?” 希音垂眸望我,笑道:“小梅,你是想听告白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道:“也不是……” “小梅,我爱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旁人如何,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也不会在意。”他微挑剑眉,神色极为认真,语意却甚是清淡,“拓跋珊行事阴险狠辣,且野心昭昭,她之所以选择我,只不过是想要个可以互相利用的人罢了,不见得有几分真心。” 我缄默不语,半晌,推开他道:“皇后说我是梅家余孽,拓跋珊称我梅知雪,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你也知道我是谁对吗?” 希音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小梅,从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吗?” 我点头,娓娓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在锦城桑府时,蛊师千夜将我的血滴入装有生情蛊子蛊的罐子里,确认了我的确中过这种蛊。不过,那时我体内的母蛊不知被谁解除了。最近,我总是梦到从前的事,梦境清晰而真实,我感到记忆渐渐回来了。圣僧,我时常梦到的那个将我从冰天雪地里救起的少年,就是你,对不对?” “其实我早就猜到你中了蛊,可我为你疗伤时,并未发现你的脉象有异,是以一直不敢肯定。都是拓跋珊干的好事。”他的眸底波澜起伏,似有冷意森森。再抬眸时,已然恢复云淡风轻。 “不错,你本是梅贤,也就是我的授业恩师的孙 女梅知雪。恩师受人诬陷,含冤而死,幕后黑手正是先帝的生母柔妃,其时,柔妃一族在朝中官居高职,十七年前那桩漕银亏空案的主谋是柔妃的亲弟弟。恩师奉命调查此案,他誓要彻底清理国之蠹虫,便将涉案官员名单以及罪证整理成一本名册,本欲上呈父皇。可柔妃一族却抢先一步将恩师杀害,并且将一切罪名扣在他头上。 “之后,那本名册一直下落不明。柔妃担心有朝一日阴谋败露,便暗中派人寻找。梅家满门被抄的那日,一名老仆冒死尚在襁褓中的你偷出来,连夜送出京城,没有人知道他将你带去哪里。你的父母临终前请求我一定要找到你和名册,但当我找到你时,从前的柔妃当时的太后也发现了你的下落,多次派出杀手要取你性命。好在我抢先一步将你救起,为了掩人耳目,我为你改名玉小梅,并安置在胡元生的歌舞坊中,没有人会想到你就再离皇城不到十里的章台街。” 希音所说与《闲抄》上记载完全一致。他曾说胡元生于他有大恩德,原来指的就是此事。 梅贤倒台,原本要被立为太子的希音也受到牵连,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而柔妃之子则顺利继承皇位。漕银亏空案的背后,只怕远非栽赃嫁祸那么简单,皇位才是真正的目的。 稍顿,希音目光灼灼凝视我道,“小梅,对不起,到今时今日才告诉你真相。我一直不敢肯定你究竟是不是因为中盅才。。。嫁给裴览。我怕你想起从前会再次舍我而去。我绝不能忍受第二次失去你。你与裴览成婚后,我派人调查此事,终究一无所获。后来,我听说你只身远赴青城山,便命人日夜守在青城山,为了避人耳目,我可以假扮成和尚,将你藏在山寺之中。” 他为了救我机关算尽、费尽心思,我还有什么好怨怪的呢?虽然眼下我还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人种了生情蛊,可是想到我曾经的离弃对他造成的伤害,心中便酸楚难当,似有千虫万蚁在啃噬。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鼻尖微微泛起涩意,我轻握他的手,掌心温暖宽厚,仿佛是一方值得停靠的港湾。我将自己的手包容其间,笑道:“我对裴览的爱,是子蛊与母蛊之间的羁绊,我身不由己。中蛊也好,失忆也罢,就算我将你彻底遗忘,但当我们再次相遇时,我依然选择爱上你。” 希音反握我的手,再次用力将我带入怀中。力气之大,好像直要将我揉进身体里方才罢休。他伏在我的耳际呢喃,湿热的气息肆意喷洒,激起阵阵酥麻。“小梅,你所受的苦,我一刻也不曾忘 记,我会尽数替你讨回来。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还记得救我的那日,你是如何对我许诺的吗?你说‘只要有我所在之地,便是你的容身之所’。” “记得,我当然记得。”他似是轻声笑了笑,满足地喟叹一声,道:“今生今世,绝无悔改。” “那日拓跋珊对我说,生情蛊是有药可解的,记忆也是可以找回来的。不过,她仿佛并不知道我体内的母蛊已除。”思及此,我不禁心生疑窦:“究竟是谁替我解了蛊?” 希音亦是疑惑地摇头,道:“我在山脚寻到你时,除了身受重伤外,并未发觉你有中蛊的迹象。” 这便奇了,倘若不是希音,解蛊之人会是谁? 自我离开东宫后便一路被黑衣人追杀,疲于奔命,根本不可能遇到能为我解蛊的人。直至他将我救起,我体内的母蛊已然消失不见。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我在玉芙殿中足不出户,每日所见之人不是安安就裴览,最多再加上门神于彬。为何我却能平白无故地恢复记忆?难不成,我无意之中服过解药吗?若果真如此,解药究竟是什么呢? 我说:“如今裴览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子蛊在他体内化作剧毒,我已然将真相如实告诉他。他贵为天子,天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相信他能尽快寻到解药的。” 希音静默一瞬,清亮的凤眸中瞬息万变,他“小梅,你还记得你是何时中蛊、何人为你种蛊的吗?” 我摇头,茫然道:“我现在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片段,大抵是我如何离开玉家庄、如何遇见你以及之后与你相处的种种,往后的事我还没有想起来。”我勉力回想,却是惘然。 希音微笑道:“没关系,想不起来不要勉强,你说的解药我会派人去找的。至于拓跋珊……”他的眼内浮起一丝机锋,笑意陡然深沉起来,若寒冬的夜色,教人心生冷意。“我想,是时候收拾她了。” 此时,帘外传来人语声,只听有人道:“王爷,您要的膳食送来了。” 见有人来,我微窘,忙不迭离开他的怀抱,他也不勉强,顺势收回手,道:“进来。” 一人挑帘而入,奉上清粥小菜。我定睛一看,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多日未见的葫芦脑袋戒酒! 我讶异地望着他,道:“戒酒大师,你怎么在这儿?” 葫芦脑袋望了望希音,颇有些不好意思 道:“回姑娘的话,末将名叫卢俊。” 末将? 我抬头四顾,这才发现周围的场景有些不同寻常,瞧模样仿佛是个毡帐。 床榻的前方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堆满了厚厚的文书和信件。书桌后是一幅巨型江山舆形图,隐约间能看见几处红朱砂笔勾勒的地方。 我问希音:“这是什么地方?” 希音淡定地告诉我:“我们现在在蜀州黑龙岗,这里是蜀军军营。” 蜀州黑龙岗…… 我不过睡了一觉、做了一场梦,竟从京城到了蜀州! 我疑惑道:“我睡了多久?” “你昏睡了整整两日。” 两日?两日! 我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么久?我分明、分明只做了一场梦而已。” “你之前受到惊吓,加之长时间在水下屏息,体力不支昏睡两日也不足为奇。”希音捉住我的手腕替我号脉,沉吟半晌,道:“好在没有大碍,这几日多休息休息便会好的。稍后我开张药方与你调理调理,来,吃点东西吧。” 葫芦脑袋放下膳食,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饭后,希音带我在军营中散心。已是黄昏时分,日薄西山。天边晚霞灿若织锦,宛如一抹绚烂的色彩随意泼洒在天幕上。 孙子曰:“我得亦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州扼守天险,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黑龙岗地处蜀州南阳,三面环绕连绵青山,北面的两座主峰之间海隐藏着一条不宽不窄的山路。另一面朝向一望无垠的辽阔平原,外有浓密蓊郁的树林和湍急的山涧遮挡。 前有山涧树林,如若敌军欲直捣大营,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所激起的潺潺水声必然足以引起警戒。而后有退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可砍断树林中的树木,暂挡敌军来路,留下足够的时间从山路撤退。 便是连我这等对兵法一窍不通的人都能看出,蜀军军营选址深谋远虑,异常隐秘。 东边是扎营之地,西边校场上,蜀军将士正有条不紊地操练,整齐干练的口号声声响彻云霄,教人陡然豪情壮志。遥遥望去,那领兵操练之人,正是团子头戒色。 我被士气所感染,不禁心潮澎湃,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起初在大雷音寺,这团子头被我问两句话便急了,我怎么都看不出他竟然 有这等练兵的本事!” “戒色本名严涛,十五岁起便跟随我左右,确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 我暗自唏嘘一番,问道:“圣僧,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军营?” 希音说:“你失踪后,裴览派出三千神威军在许国范围内进行地毯式搜索,立誓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找到。听闻他昨日于九龙殿上当众昏倒,太医院所有的太医日夜在宫中待命。如今京城风云变幻,朝中更是波诡云谲,大司马李远连夜调遣五万御林军远赴敦煌,禁军统领带六千精兵戍守京畿。” 我微微一怔,心中骤然浮起一丝内疚之意,“这这……该不会都是因为我吧?” 他宽慰我道:“直接原因是裴览晕倒,根本原因是蛊毒发作,所以应该和你关系不大。” 听他这么说我就释然了几分,话说回来,这裴览到底是没去找解药还是找不到解药?他总不会比苏君还倔驴吧,明知道自己身中蛊毒,偏生还就愿意坐以待毙? 应该不会吧…… 我沉思片刻,说:“所以你刚才说的京中形势和你带我来军营,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道:“圣、圣僧,你你你该不会要趁乱……”我环顾四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起兵逼宫吧?” 希音似笑非笑地睨我,道:“这种遗臭万年的事,我当然不会做。” “那是为什么?” “我方才所说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许燕之间虽然多年未有较大的战役,然,去年继位的新国主却野心勃勃,觊觎中原富庶之地,近来边境摩擦越来越大。半个月前,燕国大将拓跋飞领兵三万驻扎与边城温宿。你可知道,这温宿离敦煌不过三百里之遥。” 温宿?不就是那“芙蓉帐暖度**”的温宿吗? 我想了想,又问:“那你是想带兵抵御燕国吗?” 他抿唇轻笑,高深莫测道:“猜对了一半。小梅,你且想想,裴览身中蛊毒危在旦夕。那这蛊,是谁下的?” 拓跋珊…… 电光火石之间,脑中蓦然灵光一闪,一切已如雪光惊电般透彻! “我改变主意了,留着你的命有更重要的用处。” “如今你与裴览命运相连,若你体内的母蛊解除,而裴览体内的子蛊仍然存在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样?” “你体内的母蛊对我燕国 ☆、第四十章 (3) 大漠,大军早已消失在苍茫寂寥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和衣在塌上摆平,思绪纷乱如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东方天际泛白,帘外再度响起喧闹人语声,我一溜烟地从榻上爬起来冲出帐外。 晨风扑面,清爽宜人。朝霞灿烂若锦,布满淡蓝的天空,旷古而空灵。我环顾四周,除了三三两两的几名伤病相互搀扶着进出医帐外,一切如常。 我问一名伤兵:“王爷在哪儿?战果如何?”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是喜气洋洋道:“昨夜我军大胜燕军,燕军主力被杀个片甲不留,王爷生擒了燕军将领,此刻正与几位大人在主帐议事。” 生擒燕军将领?我不禁心生疑窦,拓跋珊轻而易举就被抓住了,简直就像天上掉下桂花枣糕一样教人难以置信啊!是希音的人品太好,还是拓跋珊的人品太差? 我到主帐时,帐内只剩下希音与林铮二人。 希音见了我,微微笑着朝我伸出手,道:“小梅。” 我忙不迭扑上去,将他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好生查看了一番,确认他毫发无伤后,这才如释重负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希音将我半搂在怀里,轻柔抚摸我的脊背。林铮笑道:“小梅姑娘,我没有骗你吧,王爷怎么去的还怎么回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半晌,道:“对了,你们当真生擒拓跋珊了吗?” 希音与林铮对视一眼,眸底闪过涟漪,沉声道:“理论上是,但我怀疑这个拓跋珊……是假的。” “假的?”其实我也这么想。 他点头,目光深沉如海,道:“昨夜与燕军相遇时,拓跋珊并未露面。当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于是留了一手,兵分两路,一路迎敌一路沿原路折回。果然不出我所料,折回的那一路军队在途中遭遇燕军的突击。拓跋珊诱我正面与燕军对抗,实则利用地势之便,派兵埋伏在沙丘中,欲意从背后袭击,所幸我及时有所察觉。后来,李远率御林军及时赶到,蜀军与御林军前后夹击,将燕军打得溃不成军。两军交战时,我在燕军中发现拓跋珊的身影,却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擒住,我猜想那只不过是她用来迷惑我的替身而已。” 我问道:“她在哪儿?” “现在被关押在囚帐里。”稍顿,希音似是勾了勾唇,与我道:“罢了,是真是假,去看看便知道了。” 昏暗的囚帐中,有一人被铁链禁锢在角落里。由于手脚都被捆住,她只得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缩着,冰冷的美眸中依稀闪烁着一丝桀骜讥嘲的光。 “拓跋珊。”希音走近她身边,俯身毫不怜惜地扳起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拓跋珊冷冷地将他望着,咬唇不语。 希音眸光骤变,双手抚上她左右脸颊用力一扯,一块人皮面具陡然剥落,随之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庞。 那人略带几分挑衅地扫视我们,嘲弄地笑道:“真是傻得很,堂堂大燕国的三公主岂是这么容易便被你们捉拿的吗?蜀王殿下,公主让我向您转告一句,趁她心意未变,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事到如今拓跋珊还惦记着与希音的盟约,这委实教我有几分意外。不过,不知道她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希音,还是敦煌与西北四郡?若是后者,显然她得逞的希望甚是渺茫,还是趁早死心的好。若是前者……那就更该死心了! 我作义愤填膺状,道:“啊呸,许国乃是中原正统王朝,不屑与尔等蛮夷为伍!” 希音紧攥着人皮面具,骨节隐隐泛白,冷笑道:“燕军主力已然尽数伏诛,她有什么资格与我互为盟友?” 那人的目光直勾勾地黏在希音身上,一抹怪异的笑容凝固在了唇畔。下一刻,一汩鲜血从她的嘴角缓缓溢出来。不待我们察觉,她竟已服毒自尽。 第四十九章 昨夜一战,蜀军共歼灭燕军三万两千人,燕军损兵折将,锐气大减,而我方的损失却微乎其微,死伤不过百人。一切多得希音及时识破拓跋珊的诡计,当机立断命一路蜀军沿原路折回,破解了燕军从后方包抄的埋伏。 当夜,希音在军营中摆下庆功宴犒赏将士。 嘉峪关地处西北苦寒之地,食物简单而粗糙,除了百姓自发为将士准备家常菜肴,便是一些灼烤的野味。 夜幕很快降临,军营里四处燃起篝火,火焰随风飘忽,美酒醇冽的香气随风飘散。士兵们围坐在篝火吃肉喝酒,有些人吆五喝六行酒令,有些人早已醉得七倒八歪。 希音难得兴致高昂,与士兵们把酒言欢,共饮三巡。他的酒量好得深不可测,接连喝了两三坛仍不见半分醉意。不少主动与他拼酒的将士纷纷败下阵来,输得心服口服。 夜色越发浓重,不少人已经意兴阑珊,跌跌撞撞地回了营帐,还有一些人索 性抱着酒坛睡倒在篝火边。明艳的火焰渐渐熄灭,深沉的黑暗悄无声息地笼罩着整个营地。偶有一两句不甚清楚的叫嚷声,间或打破幽深的寂静。 酒饱饭足,我将希音扶回主帐,由衷叹道:“圣僧啊圣僧,你究竟能喝下多少酒?” 他揽着我的肩头,挑眉似笑非笑地望了望我,坦言道:“若是光明正大地喝,我大约只能喝下一坛。” 我便奇了:“难道你方才不是光明正大地喝吗?” 他从襟中掏出一个白瓷小瓶,悠然道:“我早先服过解酒药,方才自然能想喝多少便喝多少。莫说以一挑十,便是以一挑百都不是问题。” 原来如此…… 我略带鄙视地瞟他一眼,道:“我说你怎么酒中豪杰千杯不醉似的……既然是庆功,就要敞开胸怀喝得尽兴而归。你偷偷先服下解酒药再与将士们拼酒还有什么意思?你这是旁门左道,胜之不武啊不武!” 希音摇头,振振有词道:“今夜有客到访,我不能醉。但若我不喝,必将扫了众将士们的兴。我预先服下解酒药,既能与他们喝得尽兴,又不至于怠慢访客。如此两不相误,有何不可?” 我略作思忖,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遂问道:“谁要来访?” 他没有回答我,却是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有客自远方来,岂能不相迎?” 子夜,香炉内燃着气味清芬的药香,青烟袅袅飘散在空中。 希音坐于案边审阅军情,我则和衣在榻上摆平,手边是一套武经七书。行军在外,话本就不要想了,能看的书册只有这些。本着学点兵法好傍身的想法,我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六韬》,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这场战争的战况。 燕军主力受损,如今只余下八万不到兵力驻扎在温宿,短期内应当不会与许军正面对抗。拓跋珊深藏于幕后,一直未曾露面。就算希音公告天下休妻废妃,她也不曾出面辩解或是诘难,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甚至整个燕国王室都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我摸了摸下巴,这个狡猾而变态的女人啊,下一次又会想出什么花招来对付蜀军呢? 这厢正当我想得出神,耳畔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望见希音侧身坐于榻边。他的唇畔抿起一丝笑意,道:“怎么还不睡?” 我翻了个身,舒服地趴在他腿上,道:“不是说今夜有客到访吗?我好奇,我想见。” 他轻抚我的头发,道 :“这位客人,你未必想见到他。” 我思量一瞬,认真道:“现在只有拓跋珊是我不想见的。” “那么,裴览呢?” 我心下一刺,倏然抬头,“……裴览?” 希音点头:“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正是裴览。前几日我收到他的密信,信中说他将于今夜丑时来嘉峪关与我会面。” 我难以置信道:“但、但他不是身中蛊毒连早朝都上不了吗,怎么会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西北?” 如今京城全面戒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裴览瞒过柳丞相和满朝文武来此见希音,难不成……我问:“他是来向你求医的吗?” 希音摇头,“不是的,生情蛊之毒,只有燕国王室成员才懂得如何解。这一点,裴览自己也很清楚。况且,依拓跋珊所言,裴览体内的子蛊已然化作剧毒游走全身,想要刮骨剔蛊也不可能了。” 我垂眸缄默不语。若再不击败燕军取得解药,只怕裴览时日无多。 照拓跋珊的意思,我身受廷杖等同于将附骨之蛊强行取出,而体内余毒仍未解除,理应不能恢复记忆的。可自从离宫以来,我却已然陆陆续续地想起了从前大部分的事。 真真是蹊跷得很。 “那是为什么?” 希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耳垂,目光变得深沉。 良久,说:“恐怕……京城要变天了。” 丑时,一辆马车停在军营外,几乎被夜色所淹没。不多久,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被随从搀扶着从马车上缓缓走下来。 裴览脚步虚浮,即便在隐在浓重的夜色中,也不难看出他的面色惨白如纸。他时不时地掩口轻咳,眉宇间似乎压抑着隐忍之色。 希音挑帘而出,快步向他走去,二人交谈一番。裴览轻拧了眉间,面色甚是凝重,希音扬唇轻笑,转身领他向主帐走去。裴览身形一顿,忽的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眸光清浅若流水。 我呼吸一窒,忙不迭放下帐帘隐身其后,不教他发现我。半晌之后,当我再向外看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那匆匆一瞥,我分明望见他动了动唇,瞧他的口型,仿佛是轻唤了声……梅儿。 我有些坐立不安,一会儿坐坐躺躺一会儿爬起来踱步。脑中反复回想在宫里的那段时日,我究竟接触过什么可能是解药的东西。奈何想了半天,终究是毫无头绪, 遂只得作罢。 希音与裴览密谈整夜,直至破晓时分才回帐歇息。 我睁着惺忪地睡眼将他望了一眼,他面有疲色,利索地宽衣解带躺在我身旁。我替他盖上绒毯,忽觉腰上一紧,身子被他搂进怀中。 我埋首在他的胸前,闷声问:“裴览走了?” 希音极轻地嗯了一声,闭目道:“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有的人明明已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还不知足,非要将那一人也拉下来,自己登临九龙宝殿方才罢休。”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我的脊背,湿热的气息有意无意地喷洒在额间。 我一惊,蓦然清醒了。“你的意思是,京中有人要谋反吗?”我复仔细品了品他的话语,问:“莫不是……柳丞相?” 希音不置可否,显然默认了我的猜测。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已然蒙上了几分睡意,“裴览如今的处境很是危险,进退维谷腹背受敌。他此行专程来向我求救,你说我当救不当救?” 我不动声色地抬眸觑了觑他,他闭着眼睛,面色沉静如水,不见丝毫波澜。我思量许久,斟酌道:“当救。” 他忽然笑了,叹道:“小梅说当救,那便救吧。” 我顿觉哭笑不得,戳了戳他微微扎人的下巴,嗔道:“喂喂,这是开玩笑的事吗?” 希音捉住我不安分的手贴在胸前,蓦然睁开眼睛,眸中清辉一片。薄唇轻扬,笑意再深三分,他风轻云淡地说:“柳丞相扶裴览登基,有拥立之功。起初他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大肆敛财,裴览皆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曾深究。如今裴览病重,他趁机发难,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裴览无子嗣。此番燕国忽然兴兵南下,许国朝中必然有他们的内应。” 我忽然想起拓跋珊那日对希音说的话——若要单纯地选择盟友,你非上选。这本就是利益交换,你能给我的,旁人未必不能。 原来她所指的“旁人”,竟是柳丞相。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老狐狸太过心急,所以才会露出端倪教裴览觉察。老狐狸确有经国之才,可皇位必须由裴家子孙来坐,裴家的江山,绝不容外人染指。” 我说:“所以说,你早就看出柳丞相有不臣之心了吗?” 希音故作谦虚道:“略看出,略看出……” 这个妖僧! 我挣开他的手,奋力挠了挠他的胸膛,不料再次被他捉住,我再挣开他再捉住…… 如此循环往复坚持不懈地斗争了许久,他忽的一个挺身将我压在身下,眸光灼亮迫人,似有一团幽暗的火焰在燃烧跳跃。 我愣愣地看着他,彼此的鼻尖轻轻厮磨触碰,呼吸相闻。衣襟被他扯得颇有些宽松,白皙如玉的胸膛若隐若现,似在诱惑我向他投降。 他按住我的肩头,哑声说:“小梅,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什、什么事?” 倘若不是滚床单,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明知故问。” 我说:“这是军、军营,王爷好歹注意一下影响吧……” “看得见吃不着,王爷也不忍不了了。” 希音轻笑,在我的额上印下一个吻,又辗转至眼睛、鼻尖、脸颊……他的吻温柔如水,小心翼翼地一路而下,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掠过。 他的唇流连在我双唇上,没有霸道地进攻,只是极尽轻柔地厮磨缠绵,耐心地引导着生涩的我。他轻轻闭着双眼,清俊的脸上竟升起一抹嫣红。 我羞得面红耳赤,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下意识地躲避他的亲吻。希音忽然停下动作,轻声问我:“小梅,你……可愿意?” 愿意吗……好像是愿意的。但此时此刻,我不能直接说愿意,如此显得我太奔放太不矜持。我也不能说不愿,那不就是口是心非了吗? 希音仿佛一眼看破我的心思,不待我做出回应,那修长的手指便由肩而下,灵活地探入我的衣襟内,娴熟地抚摸起我的身体。我的耳根子一热,刚想推开他,他的唇却不由分说地堵过来,舌尖寸寸深入,似是在探索我口腔内的每一处秘密。 与先前不同,这次的吻来得霸道而热烈,不容许我有半分反抗。渐渐地,我的身子酥软在他的怀里,浑身的力气象是尽数被抽去,只得任由他摆布。温热的肌肤紧紧贴住我,鼻腔里满是他独特清醇的男子气息。 在火热的缠绵里,意识渐渐剥离身体,我似是被他送上了云端,又依稀是在风雨中飘摇不息…… 帐外,旭日东升,朝霞满天,光华无边。 帐内,翻云覆雨,金猊红浪,颠倒容华。 第五十章 柳丞相与燕国勾结意图谋反之事已被裴览察觉,裴览离开嘉峪关后的第三日,京中便传出消息,皇上重病缠身难理国事,柳丞相代君监国,实则大权已然彻底落到他手上。 “恐怕裴 览秘密出京之事被老狐狸知道了。”希音负手站江山舆形图之前,凝望京城的地标,目光深沉而悠远:“禁军统领王言昭是他的门生,京城早已他的掌控之中。若没猜错,就这几日他便要采取行动了。” 蹙眉,“的意思是,柳丞相打算囚皇逼宫?” “他多年苦心经营,就为等候黄袍加身的这一天。”希音转过身,随手抄起桌上一份文书,道:“十六年前那桩漕银亏空案牵连甚广,柳丞相时任工部尚书,节慎库,掌收发经费款项,大笔漕银皆由他经手。他与柔妃之弟是同窗,私交甚好,要说置身事外,以为绝不可能。” 接过文书快速翻阅了一番,上面详细记载着柳丞相为官以来所收受的贿赂、侵占的良田、私营的店铺与其他不明来源的巨额财产。很显然,希音留意他已久。 “这么说来,柳丞相也是漕银亏空案的主谋之一吗……”喃喃道,垂眸思量一瞬,复抬头望他,“可现回京的话,会不会两头难顾?万一拓跋珊再使什么诡计,西北战事有变,蜀军没有坐镇如同群龙无首,担心燕军会趁虚而入。再者说,如果将士们知道他们边疆为家国而战,一国之相却趁机谋朝篡位,只怕士气将会受到重挫。” 希音似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笑道:“不用担心,将士们不会知道离开,会找一个合适的假扮。近来对皮面具有所研究,虽然技艺并不精进,可要众面前蒙混过关还是不成问题的。况且,眼下战局尚且稳定,凭李远足以独当一面。” 奇道:“想找谁?” 毕竟画虎画皮难画骨,即便面容一模一样,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却是无法模仿的。倘若与拓跋珊正面交锋,精明如她,只怕很容易便会看出破绽。 他说:“只有林铮堪当此重任。” 薄凉的秋风掠过山川野泽,万物染上霜色。弦月高悬,夜凉如水,空气砭肌肤。 伤兵已然全部安顿妥当,几名随军太医正全心全意地照料,损失的兵器军火也以悉数补上。入夜,擎着火把的士兵四处逡巡,不敢有丝毫懈怠,每隔数丈便有一守卫。不远处的城楼上火光明亮,三名伍长带领马严正以待,密切注视城外情形。 希音为林铮精心制作了一张皮面具,林铮缓缓转过身,当时就震惊了。 面前的两张脸,全然没有丝毫差别!假如他俩再换上相同的衣服、相同的束发,就这么单单看着,决计分不清孰真孰假。 希音扬扬得意道:“像 吗?” 由衷赞叹:“何止像,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圣僧啊圣僧,委实有些谦虚了,这技艺简直是炉火纯青啊纯青。哎,俩站开一点,怕会分不清谁是谁。” 希音似笑非笑地嗔一眼,眸中粲然,宛若满天星斗溶于其中。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前几日那场缠绵,似有一把火从耳根子一路烧到脸颊上。 “本王将西北战事交与手,此去至多一月,小心应付拓跋珊。她对比较熟悉,为狡猾且行事很辣,擅长抓住心中的弱点,切莫中她的诡计。”他拍了拍林铮的肩,复叮嘱道:“记住,这面具头三日不能沾水。” 林铮点了点头,郑重道:“请王爷放心,下官定然不负王爷重托!” 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希音便趁夜秘密地率领三千精兵回京勤王。此番回京,他打算顺便带回一趟柳家老宅,兴许能那里发现关于名册的线索。 嘉峪关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奔波了两天一夜后,精兵京城近郊的回松谷扎营。 回松谷三面环山,地势崎岖而隐蔽,易守难攻,且直指京城南门。南门禁军兵力分布最多,有两千,其余三门各有一千。希音打算采取声东击西的计策,以一千兵力引诱南门禁军出战,实则派剩下的两千精兵绕至北门偷袭。北门离皇城较近,一旦突破北门,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皇城。 时值晌午,希音与乔装混入城中查探情形。他为按上一张皮面具,面具薄而晶莹,触肤如同清凉的膏药,若带几分兰花的芳香。 问:“这皮面具当真是以皮为材料制作的吗?” 如果是的话……顿觉心下飕过一阵小冷风,背上的寒毛齐齐竖立起来。 “当然不是。”希音的指肚娴熟地的脸上来回抚摸,解释道:“从前,皮面具的确是以死而未腐的皮为材料制成的,用一种特制的膏药代替皮,既逼真又透气,制作也简单许多。” 释然地笑道:“哈哈,那就放心了。” 待贴好后揽镜一照,赫然发觉自己已完完全全变作另外一——就是那种丢堆里绝对挑不出,教看过就忘的类型。不多久,希音也换上另一张脸,比还过目就忘,堪堪从一个风姿卓绝的美男变成了路甲的典型代表。 有了皮面具的掩护,俩一众禁军的目送下,就这般大摇大摆地走进京城。 摸了摸脸颊,对希音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笑道:“圣僧,这皮面具真是好 物啊好物。” 希音眉宇稍凝,不动声色的观察往来行,压下声音道:“看,这条街平日里并没有这么热闹,周围不少小贩都是由东厂暗卫乔装的,不知何有企图。京中形势仿佛不妙,仔细跟着,尽量不要说话。” 闻言,立马噤声,乖乖跟紧他的身侧。 梅家老宅离皇城不远的鸿鹄街,两旁林木成荫,因多年不曾有打理,枝桠繁盛茂密、遮天蔽日。间或拂过的秋风带下片片泛黄的落叶,愈发显得整条大街清冷萧瑟。 据希音说,十多年前,京城有两处最为繁华的地方。一处是章台街,出了名的温柔乡、销金窟,莺歌燕舞,粉黛红袖,胡元生的歌舞坊就开章台街上。另一处便是这鸿鹄街,住满达官贵,三品以下官员不敢轻易来此,是真正意义上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如今,随着客官需求的增多,章台街的繁华更胜以往,青楼歌坊越开越多,街道长度便也与日俱增。而鸿鹄街却漕银亏空案后渐渐衰落,原本住此处的官员大多受到牵连,抄的抄,贬的贬。侥幸逃过一劫的,陆陆续续都搬出来。久而久之,鸿鹄街便成了无问津的死巷。 梅家老宅鸿鹄街的尽头。朱瓦红墙,院落深深,即便被封多年,仍然不难看出当年高门大宅的恢弘气度。 经受多年的风吹日晒,当年的封条已然微微泛黄,“仁德十七年”的字样也褪了颜色。希音小心翼翼地揭下封条,缓缓推开尘封的大门,恍若打开旧时的记忆。 他轻车熟路地带穿越过亭台楼阁,原本曼妙雅致的庭院已是荒烟蔓草,池塘业已干枯。被送出京城时尚襁褓之中,对这个家没有一星半点印象。可不知为何,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的情景,祖父含冤枉死,梅家满门抄斩,家破亡…… 鼻尖泛酸,伸手拽住希音的衣袖,压着颤抖的声音问道:“圣僧,梅家除了以外,当真没有别的幸存者吗?的……爹娘呢?” 希音艰难地摇头,黯然道:“当年梅家九族连同府中的丫鬟小厮,三百多口全部被处以斩刑,无一幸免。刑场内外血流成河,三年之内,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咬唇不语,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委实不忍想象当年那一场浩劫。倘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要将梅家满门赶尽杀绝?又为何要对穷追不舍? “那位老仆连夜将送出京城,彼时无知道他将送往何处。费尽千方百计,行刑前见到爹娘最后一面,他们跪求一定要护周全。之后 ☆、第四十章 (4) ,只有心知。 最新更新 裴览驾崩,希音秘不发丧,蜀军全面包围皇城,那日在玉芙殿中当值的宫人全部软禁起来。对外仍称皇上病重,由蜀王裴昀监国,总理朝政。 原本在嘉峪关假扮希音的林铮脱下伪装,以军师的身份亮相。在希音的安排下,副将威国将军假意投靠燕军,对燕军放出虚假消息,诱拓跋飞深入。与此同时,李远率御林军伏击在侧,大破燕军。这一仗打得拓跋飞丢盔弃甲,燕军闻风声鹤唳,无不心有惴惴、两股战战。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开春,许国大军便能凯旋而归。 边境捷报频传,国内朝政平稳,一切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入宫以后,我一直住在昭阳殿,这里是历代皇后的寝宫。 希音愈发繁忙,有时直到东方泛白才会回来,往往睡不了几个时辰便又匆匆忙忙地起身上朝。可不管多忙多累,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他也都像向从前一样温柔地抱着我,同我说说朝中的趣事。 这年的冬天来临之际,我被诊得喜脉。 希音高兴得抱起我连转了好几圈,他说什么都放心不下太医,非要亲自照料,从诊脉到熬药,事必躬亲,甚至连奏章都搬回昭阳殿批阅。 我心疼他白日忙于政事,晚上还得回来伺候我。他却毫不在意,笑着说:“圣贤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倘若我连家中的娘子都照料不好,如何能料理天下百姓呢?” 我笑着流泪,心里是满满的幸福与感动。 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今终于有个人愿意陪我哭、陪我笑,免我一世愁苦,护我一世安好,我到底是幸运的。 自我进东宫以来,安安一直贴身照料我的起居,对我忠心耿耿。她原本心心念念要撮合我与裴览,如今裴览不在了,她便开始盘算起怎么才能让希音对我永远一心一意,让六宫永远无妃。 在希音的授意下,她每日变着花样给我进补,鲍翅血燕、山珍海味源源不断地往昭阳殿送。奈何我害喜害得委实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有时甚至闻不得一星半点肉味。希音说,我从前又是身受重伤又是身中蛊毒,体质难免孱弱亏虚,着急不得,需要配合着安胎药慢慢调理滋补。 最新更新 今年的初雪在腊月初一这日翩然降临,纷纷扬扬下了整夜。清晨醒来,见窗外银装素裹,天地之间唯见纯白一片。有风拂过,枝头的积雪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难得休沐,希音暂且搁下政务,陪我在御花园中散心。由于太过清瘦,不过三个月的身子已让我很是显怀,他将我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妥妥帖帖,极尽小心地搀扶着我在雪中漫步。我甚是喜欢踩雪的声音,吱呀呀的,听起来非常有质感。 殷红的腊梅花娉娉婷婷,妖娆吐香,时有几片花瓣掉落在衣裙上,引得暗香盈袖。 希音问:“小梅,累吗?” 我虚靠在他的怀里,摇头道:“不累。平日里安安都不让我出来,生怕有个闪失。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我欢喜还来不及。”我攀着一株绽放的腊梅,轻轻嗅了嗅,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我记得仁德十七年的初雪下得比这还大,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路边的积雪有几尺深。”忆起从前,希音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得意的笑容,道:“你就是那时出生的,我还抱过你呢。那么小小的一个粉团子,如今竟成为了我的娘子。”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腹,唇畔笑意加深,“非但成为我的娘子,还将成为孩子的娘亲。” 我嗤笑,“还说我小,那时你也不过八岁,能有多大?” “八岁不算大吗?”他的眉间忽的闪过一丝黯然,垂眸道:“小梅,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你我之间相差太大,你还不曾长大,我就已经老了。害怕我不能陪你天长地久,不能与你白头到老。我甚至害怕,我会比你先……” “呸呸呸!”我心下一刺,急忙打断他,嗔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是这辈子我是跟定你了,你可别妄想能离开我。就算到了地下,你也得继续给我暖被窝。” 希音笑道:“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就算你赶我走,我也决计不会答应。恩师为你起名梅知雪,正是希望你如这傲雪的腊梅,凌寒盛放,铁骨铮铮。”他复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鼻子,道:“以后有我在,不需要你凌寒傲雪,你只要乖乖地让我保护就好了。” 话音刚落,只见葫芦脑袋从远处惊慌匆忙地跑过来,他一贯沉稳如水,不知是什么事让他如此失态。 他跪倒在希音跟前,道:“王爷,大事不好了!城外三十里发现燕军的行踪,还有、还有……” 希音急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拓跋公主!” 拓跋珊!她竟想直捣黄龙! 希音面色骤变,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燕军怎么可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凭空出现在许国境内?拓跋珊又在玩什么花样?”稍问,他又问葫芦脑袋:“大约有多少人?” 葫芦脑袋艰难道:“应该是一早就埋伏在此,据探子回报,初步估计……不下万人。” 希音叮嘱我道:“小梅,我去看看,你先回昭阳殿歇息。”语毕,不待我回答,便与葫芦脑袋绝尘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淹没在茫茫大雪之中,一股不祥之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房。双腿忽然发软,脚下趔趄几步,险些朝后跌去,所幸安安实时将我扶住。 “奴婢扶您回去吧。”她说。 最新更新 我在昭阳殿中坐立不安,直觉告诉我,此事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拓跋珊竟有通天的本事,瞒过一众蜀军和禁军的耳目,在许国京畿布下一万大军!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昨日传回的战报称燕军再次大败,只余下一万不到仍在负隅顽抗。拓跋珊为何要选择在此时忽然发难呢? 希音此去凶险莫测,我在昭阳殿中坐立不安,有如芒刺在背。心中焦急难当,堪堪象是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直至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地平线,宫中掌起明灯,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 安安见我愁眉不展,劝慰我道:“王爷足智多谋运筹帷幄,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这次也一定能应付的。您不要太担心,先用晚膳吧。” 我毫无胃口,摇头道:“我不饿,我要等他回来一起用。” 她只好将刚传进来的晚膳又撤了下去,扶着我坐上凤榻,道:“这样吧,不如让奴婢出去打探打探,若是有什么消息,也好及时告知您。” 安安真是个贴心的好姑娘。我忙不迭点头,叮嘱她道:“一切小心。” 入夜,外头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昭阳殿中一片悄寂,安静得甚至能听到雪花落地时扑簌簌的细碎声响。不多久,北风乍起,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呼啸而过,如鬼哭狼嚎,听来教人蓦然心惊。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煎心且衔泪”。于我而言,每一时每一刻都过得无比艰辛。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即使闭上眼也不得安生,我强迫自己不能将它当做不祥之兆。 窗外的风雪渐渐转小,由晦暗变得亮堂起来,这一战已然整整 打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任何战报传回。我只得安慰自己,或许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我刚欲起身梳洗,只听“砰”的一声,殿门被人撞破,寒风将雪花吹入殿中,突如其来的冷意教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安安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道:“卢将军回来了,奴婢将他带来见您,他现在正在殿外候着呢!” 我也顾不得仪容,急道:“快传!” 葫芦脑袋的玄色铠甲上染满血污,脸上也沾染了不少血污,委实狼狈不堪。他手中的剑尚未回鞘,显然是匆匆赶来。 他跪倒在我面前,声音颤抖道:“回姑娘的话,昨夜一战打得甚是惨烈……一万燕军潜伏在京城四面的山谷多时了,拓跋公主和威国将军亲自领兵遣将,将守城的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王爷及时调派援军,第一时间阻止燕军的攻势,双方在城郊三十里正面交锋。后来、后来……拓跋公主将王爷诱入回松谷,王爷率领一千精锐深入,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拓跋珊和威国将军…… 威国将军叛国了。 我跌坐在榻上,一颗心凉透了。我漠然地将葫芦脑袋望着,厉声道:“那你回来做什么!王爷不曾出谷,你回来做什么!” 葫芦脑袋伏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道:“末将、末将是回来请求支援的……正巧在宫门口碰见安安姑娘,便来与您报个口信……” 我坚定地说:“我同你一起去。” 他和安安皆是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阻止我:“万万不可啊!” 安安的声音透出浓重的哭腔,劝阻道:“您怀有身孕,不宜奔波啊!况且,战场凶险莫测,燕人凶残狡诈、诡计多端,若是有个好歹,奴婢将如何向王爷交代?” 拓跋珊分明是有备而来,她费尽心机将希音诱入山谷,用意昭然若揭。 此时此刻,那个我隐约猜到、却又不敢细想的最坏的可能再次浮上心头——她想与希音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我不顾他二人的劝阻,扯过狐皮斗篷裹在身上,拔脚就向外走去。 殿外天寒地冻,不少树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纷纷折断。寒风拂面而来,我浑身一个激灵,心中愈加澄澈如镜。 说好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执子之手,永不分离。若他遭遇了什么不测,我绝不会独活于世。最不济便是我下地府与他团聚,正好那里没有江山社稷,没有国仇家 恨,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最新更新 葫芦脑袋火速调集三千禁军前往回松谷支援,我翻身上马,与禁军同行。好在平日里希音喂我喝了不少安胎固胎的汤药,我从未动过胎气,希望这次也能安然度过。 马蹄笃笃踏破积雪,风驰电掣般朝城外奔去。 虽然身披斗篷头戴锦帽,却不足以抵挡尖锐刺骨的严寒。狂风劈头盖脸地侵袭而来,拂面如同刀割,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仿若被人丢入了深山幽潭中一般,周身一片冰凉,面部和手部的肌肤已然几近麻木。我使劲踩住马镫,压低身子贴着马背,尽量减少颠簸对身体带来的冲击,紧紧跟在葫芦脑袋之后,不敢有半分松懈。 忽然之间,一道惊雷猛然劈开灰黑色的天空,仿佛在一瞬间将人间撕作两半,刺耳的轰鸣仿佛是野兽在咆哮,震得人心神欲碎。 冬雷阵阵! 我的心神愈发不宁静。大雪之后竟然电闪雷鸣,如此诡谲的异象,分明是上天在昭示着什么。 回松谷中白雪皑皑,万籁俱寂,毫无生气。 大军当即放缓行进速度,沿着雪地里凌乱的脚步与马蹄印慢慢向前探过去。我紧紧捏着马鞭,咬着嘴唇,心跳快如擂鼓,恨不能插翅飞到希音身边。 没过多久,透过漫天的飞雪,依稀可以望见前方不远处有无数人影在晃动。我和葫芦闹到如有灵犀般的对望一眼,不由得加快挥舞手里的马鞭。 大雪意图掩盖掉屠戮杀伐的痕迹,温热的血水融化了积雪,满地都是猩红的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目之所及,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俨然是一座修罗场、人间炼狱! 燕军与蜀军将士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多得分不清谁是谁。鲜血染红的帅旗上,黑金“蜀”字依然清晰可见。 我心头一窒,立即丢鞭勒马,马儿扬蹄长嘶,险些将我甩下去。待马儿立稳,我便二话不说跳下马,在满地的尸体中疯狂地寻找希音的下落。 我翻过一人又一人,有的已是通体冰凉死去多时,有的仿佛还有微弱的气息。我的心情很是矛盾,既希望能尽快找到希音,可目光落到那些被削去的胳膊腿脚或是血流不止的身体,心里又万分庆幸,幸好不是他! 冰冷的血水与粘稠的鲜血一齐溅到我脸上,鼻腔里弥漫着腥咸恶心的气息,胃中若有惊涛拍岸。我强忍住不适之感,不由自主地加快手上的动 作。葫芦脑袋指挥禁军将士分头在附近搜寻希音的下落,将仍有气息的蜀军士兵带回京城救治。 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很快便会掩盖一切杀伐的痕迹。 不知翻了多少具尸体,双臂象是灌了铅,再也抬不动了。终于,在我彻底力竭之前,拂去那人面上的血污与泥土,清俊娴雅的五官显露了出来。 我终于找到希音了! 我激动得难以自己,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庆幸赢满心间,用力将他抱了又抱。 我扬声唤来葫芦脑袋,复粗略地将希音的伤势查看了一番。他的气息尚且均匀平稳,仍然穿着昨日离去时的衣衫,虽没有铠甲护体,他浑身上下却没有半点伤痕。 我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与匆匆地赶来的葫芦脑袋合力将希音抱起来,欲将他抬上战马。熟料,他的身子却象是被什么东西拉住,待我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他身旁躺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拓跋珊!她已是面色惨白奄奄一息,胸前血流不止,却仍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我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脖子,“拓跋珊!你到底耍什么花样!” 她错也不错地瞪着我,唇畔忽的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我刚要俯身去细听,她的目光渐渐迷离,很快便不省人事了。 我恨恨地松开手,对葫芦脑袋说:“将拓跋珊一并带回去。” 这一仗,蜀军精锐倾巢出动,以少敌多抵死一战,打得一万燕军全军覆没。 原来,拓跋珊安插在许国内部的内应并不是柳丞相,却是副将威国将军! 希音原本安排他假意投靠燕军,殊不知此人两面三刀,早已与拓跋珊串通。他暗中盗走帅印,连夜潜逃出关,私放燕军入关。拓跋飞将计就计,故意败给李远,将御林军的注意全部吸引过去。许军自以为大获全胜,自然放松警惕,燕军趁机越过祁连山脉,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许境。 燕军入关后,换上伪装扮作商人,分作二十股队伍,沿不同的路线向京城行进。军械与粮草掩藏在商品之中,加之有威国将军的掩护,旁人轻易发现不得。几日前,二十股燕军陆续抵达京畿集结,终于向京城发动进攻,妄图直捣黄龙。 拓跋珊精心谋划布局,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顺利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甚至连希音都上了她的当。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令人想来便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最新更新 风雪终于止息,雪霁天晴,煦暖的冬阳射破连日的阴霾,在人间大地洒下一片华辉。 昭阳殿内,太医院院长正为希音诊脉,他闭目沉吟良久,面色甚是凝重。在他身后黑压压地跪着一地的太医,脑袋一个比一个按得低。殿内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院长终于收回手,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个头,道:“王爷的脉象有些奇特,仿佛与常人有异,却又不能细说异在何处……姑娘,请恕老臣无能,老臣、老臣实在诊不出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王爷昏迷不醒啊……” 自那日从战场回来,希音已然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腿脚部有些轻微的刀剑伤口之外,并未受到其他严重的创伤,谁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迟迟醒不过来。 我强忍下心里的悲伤,无力地挥了挥手。太医们如蒙大赦,如潮水般哗啦啦地退下了。 希音的睡颜安静恬淡,仿若初临人世的婴孩。阳光透窗而入,笼罩着他清俊无双的侧脸,若有淡淡的华辉。 我伸手轻抚他的额头,喃喃道:“你本是世间最好的医者,却不能自医自救。圣僧,你快醒来吧,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这厢太医将将退下,葫芦脑袋便带来了天牢那边的消息。 “娘娘,拓跋珊的情况不太好,胸口那一剑刺得太深,即便用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却还是怎么都止不住血。她刚刚醒来,仿佛有话要对娘娘说。” 我心头一窒,迫不及待地站起身,道:“还等什么,快走啊!” 希音变作这般光景,只怕与拓跋珊脱不了干系。战场之上,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眼下也只有她才能给我答案。 甬道里灯光昏暗,黑褐色的墙霉迹斑斑,因为空气潮湿,冰冷的铁栅栏已经生出红褐色的锈。一股古怪的霉味扑面而来,催人欲吐。 葫芦脑袋提着一盏昏暗的灯,在前带路。 潮湿黑暗的天牢尽头,拓跋珊虚弱地倚在墙边,向我绽出一个明艳无双的笑容。她的双颊有一抹不正常的嫣红,胸前裹着厚实的绷带,隐约可见殷红的血缓缓渗出来。 我俯身审视她,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把裴昀怎么了?” 她笑得愈发得意,气若游丝道:“你……你想知道吗?” 我冷声道:“拓跋珊,你少跟我玩花样,如今你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我随时可以取你的性命。” 拓跋珊满不在乎地说:“我既然沦落至此,便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你不是想知道裴昀为什么昏迷不醒吗?我告诉你也无妨……嘻嘻,我给他种了生情蛊,子蛊在他身上,母蛊在我身上,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呢?若我死了,他也活不长久……咳咳咳,若我不死,他醒来后便会全心全意地爱上我……”她稍顿,凑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道:“将你忘得一干二净。” 胸膛犹如受到猛烈的锤击,眼前骤然天旋地转,脚下趔趄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葫芦脑袋眼疾手快将我扶住,我愣愣地将望着拓跋珊,一时间难以消化她方才所说的话。 说完这番话,她已是气尽力竭,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灵台便又恢复清明,我急切地吩咐葫芦脑袋,“快,快把她的血送去给王爷喝!” 葫芦脑袋应声,火速冲出去寻找匕首与器皿。 拓跋珊的眼眸变得空洞而迷茫,似是不解地看着我,面上闪过几许讶异之色。我隐约感觉她好像快要不行了,情急之下使劲地掐住她的人中,她清醒了几分。 “原来你知道解药是什么……不过、不过已经没用了,我就要死了……死人的血是不能成为解药的……除、除非你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为他刮骨剔蛊……否则,他很快便会下来与我作伴……没有我的血,强行取出蛊虫,他好像也不会再记得你了……” 我心急如焚,吼道:“快给我振作点,你还不可以死!”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我输了,可你也没有赢……没有、没有赢……”她再次扬起唇角,伸出颤抖的手揪住我的衣襟,笑道:“梅知雪,最后……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裴、裴览……他在中蛊之前就已经、已经对你……爱、爱……” 犹如寒冬腊月被人用冰水兜头浇下,我惊得无以复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难怪裴览服下我的血之后并没有将我忘记,我道是哪里出了错,原来…… 我总以为他对我的爱只不过是生情蛊子蛊与母蛊之间的羁绊,是身不由己。不曾想,从头至尾他竟然一直以真心待我! 滔天的怒火从心底升起,我几乎咆哮起来:“你这个蛇蝎毒妇,是你害死了裴览!” 她还在再说什么,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了手,闭上了眼睛。 我使劲摇晃她的身子,“拓跋 珊!拓跋珊!” 气息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失。我眼睁睁地看着拓跋珊死在我跟前,却无能为力。救不了拓跋珊,也就意味着救不了希音。 那么…… 我的心口好像被铁锥狠狠刺了一下,万般痛楚如大团水气蓄在胸腔里,几乎让我窒息。眼前迅速模糊起来,鼻腔中氤氲着苦涩的气息,喉头颤抖得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不对,不对,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能一炷香的时间内为他刮骨剔蛊,他便不会毒发身亡。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天牢,正巧撞上了取来匕首与器皿的葫芦脑袋。我一把揪住他,急道:“快,快回宫!”他不明就里地望了我一眼,旋即抛掉手中的东西,迅速驾来马车。 “来不及了,不要坐马车,我们骑马回去!”语毕,我解开马车的绳索,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回头对他道:“快去太医院请太医,一炷香的时间内一定要到昭阳殿!” 马鞭扬起,马儿如乘虚御风,竭力向皇城驰骋而去。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尽力救你!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遗忘! 最新更新 腊月十五,西北战火再起,李远率御林军与燕军激战三日,歼敌三万,终于彻底打败了拓跋飞。拓跋飞的副将带领残兵败将出城投降,双方进入谈判阶段。 经过上次激战,原本京城的蜀军全部折损,林铮便带领西北蜀军先行班师回朝,主要为防国中发生变故,有心怀不轨之人重走柳丞相的旧路。 刮骨剔蛊进行得及时而且顺利,附脊之蛊被太医取了出来。十多日过去了,希音背上的伤势渐渐痊愈,脉象也恢复了正常,人却还没醒过来,没人说得上原因。 在与太医商议后,我决定秘密地招揽大江南北各路名医与蛊师,但凡有希望的都请来一试。昭阳殿每日客似云来,却无一不摇头叹息着离开。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蛊师劝我将希音带出皇宫疗养,既然找不出内在原因,不如换个环境,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我并不是没想过要带他离开,可如今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他已经为此苦心经营多年了,好不容易反败为胜。这一走,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没有扳回赢局的机会了。我自然舍不得教他的心血白白付诸东流。 我总想,希音素来重情义,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