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汉》 第一章 重生 浏水出于浏阳之东,穿林涉涧,九曲潆洄,延袤数百里,横贯长沙东部汇入湘水。《诗经》有云:“浏其清矣。”水深而清曰浏,由此可知浏水的清澈碧透。 浏水上游水势湍急,下游河道则平阔舒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渔舟徜徉,白鹭翔集,与远山近野构成一幅绝美山水画卷。 渔人戴斗笠、披蓑衣,劳作之余,引吭高歌,悠扬而又婉转的曲调伴随着春风拂过水面,传向远方…… 一直传入刘景耳中。 从梦中悠悠醒来,刘景望着头顶湛蓝如洗的天空,立即弹坐而起。 野外打盹,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很平常的小事,可他不一样,他不久前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一度垂危,近来才堪堪痊愈。今天是他首次踏出家门,倘若受风导致旧病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一番查看,身体并无不适,一颗心随之安定下来。 时下正值末春,江南地方,多雨少晴,今日难得骄阳当空,沐浴在春光下,长久积存于体内的潮湿、病毒、霉气似一扫而空。 刘景疏懒而惬意地打了一个哈欠,他身下是一座矮丘,四周芳草萋萋、野花绚烂,坡下竹木扶疏、拥簇成林,林外则田畴沙洲、陂池畜牧,一派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气息,身处于如此宁和的环境,睡着也就不足为奇了。 兴平二年(公元195年)的大汉王朝早已变得满目疮痍,中平黄巾之乱深深动摇了社稷之本,一时间华夏大地烽火四起,海内鼎沸,其后权臣董卓又倒行逆施,废立天子,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之,使本就动荡不安的国家彻底走向群雄割据的乱世。 现如今,中原到处充斥着战乱、瘟疫、饥荒……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绝非夸张之言,惟有偏远的南方才稍稍得以清静。 荆州北至汉水,南及五岭,数千里地方被长江一分为二,长江以南置有长沙、武陵、零陵、桂阳四郡。 由于长沙地处偏僻,远离中原,兼有长江天险,阻隔纷扰,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中原不断有人举家,乃至举族到此避难。 但刘景心中却非常清楚,长沙绝非世外桃源、安乐之土,几年后荆州便会爆发南北大战,长沙正是双方的主战场,届时眼前的一切美好都将化作乌有。 他之所以能够未卜先知,洞彻未来,是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距离穿越已经过去十余日,对此他既不惊恐也不抗拒,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上一世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的资助下,他不负众望,成功考入一所知名院校。 毕业之后,他毅然回到家乡城市,投身宦海,少时坎坷生活磨砺出的高情商让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加上有贵人相助,短短几年间便成为村里人羡慕的成功典范。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际,一纸例行体检报告将他推入深渊,他被医生告知身患绝症,理论上只剩下不到一年的生命。 没有奇迹! 仅仅十一个月后,他的人生就不可避免走到了尽头…… 作为一名无神论者,他一直信奉人死如灯灭,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死而复生! 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活着——哪怕是在另一个时代,以另一个身份。 他如今姓刘名景,出生于汉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今年十七岁,虽然不满弱冠,但他十五岁外出游学,已提前取字仲达。荆州、长沙郡、临湘县、平乡人,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 刘发为前汉景帝第六子,由于生母身份低微,自幼不得天子宠爱,因此被打发到了当时差不多等同于“蛮荒之地”的长沙。 刘发在史册上留下的事迹非常少,以京都之土铸望母台算一件、以舞蹈讨得荆南三郡算一件,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了,其平凡如此。 刘发本是一介凡人,却在大汉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原因其实很简单,百年之后戡定祸乱、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正是他的直系后代,为大汉延国祚二百载,仅凭这一点,刘发就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刘景身为国之宗子,汉室贵胄,说来风光显赫,实则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单单临湘一县之地刘姓之人便以千计,长沙郡数倍之,十有七八皆为长沙定王刘发后代。整个荆州盖以万计,放眼天下……? 要知道二百年前平帝时期,海内刘氏宗子便已多达“十有余万人”,时至今日,两朝宗室人数已经多到难以计数,几乎和平民百姓无异。 当然刘景家族并非寻常之家,其曾祖父刘寿,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以九卿光禄勋拜为司徒,成为当朝三公,步入人生的巅峰。 祖父刘揖是曾祖刘寿幼子,早早身故,未能在仕途取得成就。 父亲刘尚官至议郎,亦壮年而逝。而刘母去世还在刘父之前。刘景上面有一兄一姐,姐姐幼年即夭折,兄长也于近期病亡。 丧父!丧母!丧兄!丧姐! 刘景不禁哑言,他自觉上一世就已经够惨了,岂料这一世亦不遑多让,至亲几乎都死绝了,除了自嘲自己的命格莫非是天煞孤星,还能说什么? 刘景对母亲、姐姐毫无印象,父亲音容笑貌也逐渐变得模糊,唯有兄长刘远—— 每当想起亡兄,他心口都会隐隐作痛,这是身体本能和情感记忆作祟,作为继承者,他难以令自己置身事外,可谓感同身受。 刘父去世之时,刘景年仅七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童子,兄长刘远年十六,继母张氏性情严酷,常苦兄弟二人,而刘远愈加恭顺,孝闻乡里。 华夏素来重视孝道,大汉王朝更是自诩以孝治天下,孩童启蒙,《孝经》为先,就连皇帝谥号也多以孝字开头。 当年霍光罢黜废帝刘贺,理由是“五辟之属,莫大不孝。”汉章帝也曾言:“甫刑三千,莫大不孝。”言下之意,罪名以不孝为大。 反之,一个人若被世人认为“有孝行”,便会得到乡里美誉,乃至州郡赏识,正如孔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刘远服侍后母孝谨,才学亦佳,弱冠即入长沙郡府,先任功曹书佐,后署户曹史、户曹掾,二十余岁便掌管长沙一郡民生,深得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信任。若非天下大乱,京路断绝,位何止百石吏? 怎奈天妒英才,刘远比壮年而逝的祖父刘揖、父亲刘尚更加不幸,只活了短短二十余载便离开人世。 父母早早亡故,刘景可以说是由兄长刘远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当时刘景正于襄阳求学,乍闻兄长噩耗,可谓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以致归家途中整日精神恍惚,最终不慎跌下行舟,坠入湘水,这才给了他借壳重生的机会。 “如今三国时代的序幕已经彻底拉开,曹、刘、孙三大主角都已登上舞台,这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刘景望着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心中默默想道:“而我呢?我将在这个时代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龙套?配角?主角?……” 第二章 刘亮 刘景呆坐良久,直至午后太阳西斜,眼见时候已经不早了,他起身下了草坡,步入竹林,穿过曲折幽深的竹林小径,走上乡道,往家行去。 这一世他有一副好皮囊,即使大病初愈,缟素麻衣,依旧难掩风采,他今年十七岁,身高已有七尺四寸,约合一米七左右。 相貌亦称得上超群拔俗,尤其一张额头生得宽阔饱满,莹润光洁,令整个人神采奕奕,比起前世消瘦眼镜男的形象高出不少。 时下正当农忙时节,道路两旁埋首于田间劳作者极多,刘景一路行来,所见土地十有八九皆属刘氏所有,而刘景自家有田七十石。 石,乃是荆南地区旧制,即一石种子播撒之地。刘景家的田属于中田,平均每亩需用稻种三斗,十斗一石,一石稻种可播田三亩有余,七十石约合二百三十余亩,在刘氏族中属于中产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些袒露上身、犊裩裸足,形容卑微之人,多是刘氏各家的奴仆宾客;头戴斗笠、单衣穷裤,神态平和者则多是刘氏族人。 一族之中既有官宦豪家,亦有平民小户,富贵之家自然有奴仆宾客代劳,寻常之家无力蓄奴养客,只能自耕其田。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贫困户,无田无地,以族中帮佣为生计,和奴仆几乎无异。 当世耕地效率低下,大家以二牛三人进行耦犁,即用丈余横木驾于两牛颈上,一人在前牵牛、一人持按犁辕、一人负责秉耒。此法可谓时下最快捷之法,只是太过耗费人力畜力,非大家承受不起。 中家唯有退而求其次,以单牛挽犁,速度同样不慢。至于小家,由于缺少耕牛,仅靠人力翻地,农具材质不一,手段极为落后。 又行出约一刻钟,便可看见一堵厚重如同城墙的夯土坚壁拔地而起,这是刘氏坞的外墙,原本规模有限,于永寿四年(公元158年)增筑修缮而成,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当初扩建坞壁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重的荆蛮的袭扰。 自光武中兴汉室以来,荆州长江以南汉民人口急剧增长,荆南四郡之中,长沙和零陵二郡人口曾先后突破百万之数。要知道南面的交州七郡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二百万出头,北方凉、并二州更是只有区区几十万,不及长沙、零陵一郡之人口。 汉民开荒拓土之时,不可避免侵犯到本地土著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汉蛮矛盾逐渐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东汉立国百余年间,汉、蛮可谓三年一小战、十年一大战,荆南四郡每一寸土地都侵染着双方勇士的鲜血。 这种对峙直到荆蛮主力武陵蛮被大汉朝廷不断讨伐、招抚、分化,日益衰败,形势才发生根本性转变,自此之后,长沙三十多年未再爆发过蛮乱。 虽已无虑荆蛮威胁,可坞壁并未失去用武之地,八年前长沙豪杰区星自称将军,率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声势浩大,在时之名将孙坚赴任长沙太守,平息祸乱前,很多地方皆遭到贼人洗劫,而刘氏一族能够保得周全,皆赖坞壁之功。 刘氏坞及周边合称龙丘,丘,和聚、落一样,意为众人聚集居住之地,是后世“村”的雏形。 跨入斑驳陈旧的门楼,内里世界尽收眼底,这里就是他的家,及刘氏九族共居之地。 此九族不同于后世,指的是上至高祖(曾祖、祖、父),下至玄孙(曾孙、孙、子),加上同辈,合称九族。 因为坞堡规模有限,很多族人平日居住在平乡各地和临湘城内,只有受到蛮夷贼寇致命威胁时,才会躲入坞堡避祸。 一个族群内,富贵者有之,贫穷者亦有之,宅邸形制天差地别,大家重堂高阁,富丽堂皇;小户茅茨竹庐,简陋寒酸。 很快刘景便望见了自家宅邸,他家很好辨认,大门两侧立有两棵大槐树,皆已经历百余载风雨,枝繁叶茂,冠盖如云。 由于家中之前代代有人出仕,累积不可谓不厚,他家宅邸规模放眼整个族中亦处于前列,建筑群坐北朝南,呈“日”字型,由前后两个院落,横竖六排房屋组成。 刘景行向家门,突然看到一群童子以竹为马,以布为幡,向他这边飞奔而来。 仔细一看,刘景顿时失笑,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骑竹竿以做马是小儿间游戏,可这群童子首领却是一个半大少年。 此少年皮肤黝黑,行动敏捷,奔跑起来犹如一头豹子。他名叫刘亮,小字阿鱼,今年十四岁,和刘景家比邻而居,因为离得近,年龄也相差不远,他小时候总是跟在刘景后面玩耍,不想一别两年,这小子越活越回去,竟当起了“孩子王”。 “停!” 刘亮当先冲到刘景面前,扬臂暴喝。 “拜!” 众童子奔跑中闻刘亮号令如闻军令,齐齐止步,退往一旁,道次迎拜。 刘景见童子们排列森严,面容肃穆,心里不禁对刘亮有些改观,顽童贪玩好动,要将他们调教得令行禁止可绝非一件易事。 刘亮并未立刻上前同刘景寒暄,而是大步走向其中一名童子,呵斥他站列不齐,以胯下竹竿杖其屁股。 被打童子仅瘪了瘪嘴,既不呼痛也不哭闹,余童皆目不斜视,噤若寒蝉。 历史上陶谦、夏侯称就在少年时代显露出了这样的才能,后者早卒,而陶谦终有所成,谁敢断言,眼前少年就一定不行呢? 刘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开口夸道:“行伍之严,也不过如此,阿鱼真是好本事,来日必定可以做个统兵万人的将军。” 听到邻家族兄夸奖,刘亮内心止不住的暗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虎着脸解散部曲。 等到诸童一哄而散,他才一改严肃之貌,脸上挂满笑容,紧紧握住刘景双手,关心地问道:“从兄,你这是从何处归来?莫非身体已经彻底好了?” 两人早就出了五服,却依旧互称从兄弟,世间风俗大体如此。 刘亮手心湿黏,与之相握,很不舒服,不过刘景却没有挣脱,说道:“在床榻上躺了十几天,如今总算痊愈,身体都有些僵了,出门随意走走。” “皇天保佑!祖宗有灵!”刘亮想起当日情景,至今仍然心有余悸,说道:“从兄你不知道,当日你被大伙抬回,面无血色,怎么呼唤都不见醒来,模样当真吓人,我还以为从兄再也醒不过来了,呃——”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刘亮匆忙止住话语,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无妨。别说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次性命难保,能活下来真是万分侥幸。” 刘景不以为忤,又仔细端详刘亮一番,笑着说道:“两年不见,阿鱼身量大涨,眉眼亦开,好像变了一个人,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兄变化更大。”刘亮心中很是羡慕刘景修长挺拔的身姿,在男子平均体高不足七尺的荆南之地,刘景七尺四寸的身材绝对算得上高挑了,要是日后他也能长成这般高大,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随后刘亮一脸担忧地道:“从兄,你生病时我没去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旋而迫不及待的解释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是阿母怕我染病,不许我登门。” “阿鱼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为兄岂会见怪。”刘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这是人之常情,他能理解。他生病时,连家人都对他避而远之,更别说邻居了。 刘亮梗着脖子道:“阿母乱操心,我身体壮如牛犊,怎会轻易生病。” 刘景哪会不知少年逞强之心,笑而不言。 “对了,从兄,襄阳城繁华吗?有临湘城繁华吗?”刘亮忍不住好奇问道。 十几里外的长沙郡治临湘是他这辈子去过的唯一城市,很想知道襄阳是什么模样。 刘景搜肠刮肚一番,正准备说给他听,隔壁一栋“一宇二内”房舍行出一名妇人,她布衣椎髻,满面沧桑,倚门呼喊刘亮回家,看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简直是把刘景当作洪水猛兽一样。 刘亮觉得阿母让他在族兄面前丢人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匆忙与刘景作别:“阿母唤我回家,我该走了,从兄日后有事尽可呼我。” “好,你我改日再详聊。”刘景目送刘亮落荒而逃,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章 后母 刘景推开家门,走进地势开阔的前庭,东面一排房屋乃是客舍,平时空置。西面屋舍则住着宾客宋良一家,屋前有片面积不小的菜地,边上有鸡笼、狗舍、牛栏。 宋良今年四旬出头,妻子周氏,两人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宋谷年二十、幼子宋锦年十二,幼女宋氏年八岁。 宋良、宋谷、宋锦父子三人如今都在地里劳作,此刻尚未归来,庖厨内叮当作响,显然是宋妻周氏正在张罗晚饭。 似乎是听到了外间响动,宋妻周氏探出半个身子,见是刘景外出归来,急忙擦了擦手,行出厨室,口称“郎君”。 刘景微一颔首,宋妻周氏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心事几乎全部写在脸上,不过他无意探问究竟,宋良一家名为客,实则与奴仆无异,生活中哪能处处称心如意。 刘家前院和后院之间建有一座“硬山式”过厅,过厅两边各置配房,刘家人少,宾客惟有宋氏一家,多年来始终无人入住,后来逐渐变成家中储书之所。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两间配室几乎被竹简、帛书堆满,论及藏书之数,在刘氏族中少有能比。 后院中央立着棚架,栽以瓜豆,郁郁葱葱,亦可乘凉,正北是一栋“庑殿式”厅堂,并以廊庑连接东西两侧厢房,使三面房屋连成一片。 刘景住在西侧,寡嫂和孤兄子居于东边屋舍,继母则领着一双儿女住在北面正寝。 刘景父母兄姐俱亡,如今这五人是他仅剩的亲人,日后他将接替亡兄担负起家庭的重担。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 刘景才进入后院,就听到厅堂内传出少年男女琅琅讽诵《论语》之声。 继母张氏在堂内望见刘景身影,缓缓步出厅堂,她身着宽大素袍,发髻堆集在头顶,如层层叠云一般,因侧观有弯曲线条,故名盘桓髻。 张氏肌肤白皙,面庞圆润,去眉,以黑笔画之,形如柳叶,无论是衣着、发式、容妆,皆为时下荆州贵妇间流行装扮。 可惜双唇略薄,给人以刻薄之感,很难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张氏是京都洛阳人,刘父在世时,虽谈不上慈祥仁爱,对待刘远、刘景兄弟倒也还算不错,可自从刘父去世,许是失去了管束,许是怨恨上苍令她年纪轻轻守寡,总之对待刘远、刘景兄弟是一日恶过一日。 张氏祖上以贩布为业,虽然如今已是官宦之家,但身上无疑流淌着商贾的血液,自然也继承了商贾身上的种种缺点,贪婪、吝啬、狡诈……不胜繁举。 “母亲大人,我回来了。”刘景肃容揖道,看似毕恭毕敬,实则颇为疏离。 张氏面容冷峻,重重“哼”了一声,开口训道:“你还知道回来?说是出去走走,活络筋骨,不想这一去就是大半日,今天天气晴好,风却不小,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万一引得旧病复发该如何是好?难道你不知家中已经没有余钱为你治病?” 前面的一番话颇有严母之风,可惜最后一句令其原形毕露。 不等刘景开口,张氏接着又是一通数落:“汝兄丧事,是我亲自操持,自问尽心尽责,伯明下葬之日,口含玉石,被以锦绣,连棺椁都是用世间最上等的豫章木,陪葬器物亦分毫不差。 为让汝兄走得安心,家中多年积累几乎全部耗尽,偏偏你又大病一场,请医服药,何处不用钱?家里便是有再多积蓄也禁不住你兄弟如此破费。” 刘景面容波澜不惊,再拜说道:“母亲大人,一切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向您道歉,请您消消气,莫要气坏身子。” 张氏不由一愣,一时间颇有些难以为继。过去她训斥刘景,后者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而今言语恭顺,却显得从容不迫,让她隐隐有了面对其兄刘远之感,看来这两年游学襄阳令他长进不少。 刘景悄然抬起头,视线越过张氏,望向厅内,只见一对面容清秀的总角男女跽于坐榻,手捧竹简遮住面鼻,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此二人便是张氏所出,刘景同父异母弟妹,弟名刘和,小字阿若,今年十一岁,妹名刘饶,小字阿离,今年十岁。 记忆中刘景对张氏没有多少感情,更多的是敬畏、惧怕,倒是与她所生的弟弟、妹妹感情极为要好。 仿佛是从刘景的眼神中得到鼓励,小兄妹相视一眼,齐齐下了坐榻,屣履奔出。 不过张氏显然并不打算给双方亲近的机会,回头呵斥一双儿女道:“放肆!谁准你们擅自出门,回去继续读书!” 刘和、刘饶兄妹素来惧怕张氏,好似老鼠见了猫,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步一回眸,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是怜人。 刘景冲弟弟、妹妹温和的笑了笑,他们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难道能永远阻止他们亲近吗?随即向张氏提出告退。 汉代不比后世,家居分外简朴,样式大同小异,刘景卧室陈设几可为代表,门后立着一面木制镂雕彩绘屏风,其上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西面正对门是一张古朴陈旧的宽大木床,床两侧竖屏、四周设帐,衣桁立于床头、凭几置于床下。 书案陈列于房间南侧,外曲栅足,案后有榻,北面靠墙处则堆放着竹笥、藤箧等衣物箱,房间物事屈指可数,一目了然。 脱去麻履,拍掉鞋底的浮土,而后悬挂在墙壁上,刘景赤足来到书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一卷展开的帛书,内容是《楚辞·招魂篇》:“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上无所考此盛德兮,长离殃而愁苦……” 此书是由刘向整理、王逸补注的《楚辞章句》,乃是首部完整诠释《楚辞》之作。 刘向是前汉经学大家,王逸则为本朝安、顺帝时期名士,荆州南郡人。其子王延寿亦才华不凡,在当时很有名。之所以特别提到此人,是因为他和刘景同病相怜,也是年纪轻轻溺毙于湘水。 刘景慢慢合上帛书,脑中回忆游学襄阳的经历,前身有着让人羡慕的人脉资源,却丝毫不懂珍惜,对读书兴趣不浓,整日安于玩乐,抄录王逸注《楚辞章句》等书是他干过为数不多的正经事。 想到从襄阳抄录的书籍还未收入家中书库,反正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便起身去隔壁室中整理书籍,将之搬入书库。 前前后后忙碌小半个时辰,弄得他满头汗水,等到缓过气来,刘景目光投向眼前一排排整齐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上。 毫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籍拿到市井贩卖,即便换不回万金,也能换回一笔天文数字的钱财,足以让他享受一生。 不过没人会傻到用书去换钱,时下可没有印刷技术,这是“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的年代。唐代名臣杜暹在自己的藏书之所写道:“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将卖书与借书视为不孝。数百年后尚且如此,更何况今时今日,这个时代书籍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书,缓缓打开,此书是大儒贾逵的著作《春秋左氏传解诂》。 当年关中大儒马融学贯古今,遍注诸经,欲注《左氏春秋》,却看到贾逵、郑众之注,观罢叹道:“贾君精而不博,郑君博而不精;既精既博,吾何加焉。” 百年来,《左传》名家辈出,各抒己见,然而贾逵注解的《左传》依旧不失为上佳之选。 刘景前世在大学时读过《左传》,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司马光的著作《资治通鉴》。 甚至在他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都在看这本书,而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片段,是建安五年的尾声: “刘表攻张羡,连年不下。羡病死,长沙复立其子怿。表攻怿及零、桂,皆平之。” 而此战起自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想被历史巨浪吞没,就要早早未雨绸缪。 第四章 赖慈 刘景手握《左传解诂》,徘徊于书架之间,忖量着避祸之法,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碎的脚步声,将他惊醒。 暂时按下纷乱的思绪,刘景回身望去,只见一位颀长消瘦的白衣丽人走进来。 纵然首无玑珥之耀、衣无罗绮之容,被发素颜,形貌憔悴,仍旧有一种令人心悸之美,恍如倩女幽魂中的聂小倩款款而来。 她就是刘景寡嫂,零陵赖氏之女,名慈,字漓姬,今年二十三岁,放到现代,才刚刚走出象牙塔的年纪。 赖姓是零陵郡高门望族,放眼整个荆南亦是名声赫赫,其先甚至可以追溯到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赖国开国始祖叔颖,嫂子赖慈正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子孙。 望着秀雅绝俗的嫂子,记忆霎时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刘景十岁那年,嫂子赖慈嫁入刘家,随后不到一年,兄长刘远以孝闻名郡县,受到功曹大吏桓阶的赏识,入长沙郡朝为吏。 汉朝官吏虽有“五日休沐”制度,可执行并不严格,刘远平日住在郡府吏舍,往往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无暇教育刘景,所以刘景一直跟随嫂子赖慈读书。 赖慈出身名门,自幼能读经、史,学识即便比不上丈夫刘远,也是相去不远,教导年幼季叔可谓游刃有余,这种亦嫂亦师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刘景十五岁束发,外出求学才作罢。 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情窦初开之时,刘景面对朝夕相处、明艳动人的嫂子,不知何时心里生出一缕情愫。 这是人伦大忌,明知道不该对嫂子心存非分之想,偏偏难以自已,迷恋愈深,令他饱受心灵的折磨与拷问,当他感到再难面对兄、嫂,便毅然离开家,远走襄阳求学。 前身对嫂子的爱纯粹而无暇,并无一丝亵渎之心,所以刘景并不觉得他犯了什么错,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美好浪漫的事情,值得一辈子珍视。 少年思春,人之常情也;爱慕佳人,天然之理也;有违人伦,哀其不幸也;有情而不发,可谓克己复礼,无愧于任何人。 刘景收敛心思,上前两步,持着书卷问候道:“嫂子。” 傍晚时分,书库光线昏暗,赖慈猛然撞见刘景,神情微微恍惚,刘景和刘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眼眉轮廓足有七、八分相似,望着挺拔修长、俊朗不凡的季叔,赖慈不禁又想起病故的丈夫,顿时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赖慈出乎意料的沉默,使得气氛渐有凝结之势,刘景只好再次开口道:“嫂子,你想要看什么书?不如告诉我,我帮你找来。” 赖慈亦察觉到自身的失态,急忙垂眉低首,遮掩情绪,缓了缓说道:“先不急找书。仲达,你的病彻底痊愈了?嫂子这两天身体有些不适,没去看你,希望你不要怪嫂子才好。” “嫂子何必说见外话。”刘景望着赖慈清丽憔悴的脸庞,语气极是诚恳地道:“若不是之前嫂子悉心照顾,我也不会好的这么快,这都是嫂子你的功劳。” 赖慈是他重新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对于这位美丽而又坚强的女子,他由衷感到钦佩和感激。 夫君猝然去世带给她的打击绝非旁人能够体会,她却强忍住悲伤,一边尽心操办丈夫的丧事,一边竭力照顾垂危的季叔,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等到刘景苏醒过来,转危为安,才默默离开,独舔哀痛,哪怕再苛刻的人也难以指责她半分。 赖慈闻言抬起头,再度端详起刘景,当初季叔离家时还没她高,现在却反高出她一大截,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潇洒从容,和她记忆中瘦小懦弱的季叔形象完全判若两人,越发与其兄相似了。 赖慈不敢再想,免得泪洒当场,说道:“仲达,嫂子想看《易经》,你去帮我取来。” 她这段日子过得非常痛苦,特别是闲下来的时候,心中的苦闷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唯有寄希望于从博大精深的《易经》中汲取力量,渡过难关。 刘景道:“家中仅有《周易》,缺乏名家注解,易言玄奥,晦涩难懂,读起来很辛苦,正好我从襄阳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嫂子要看看么?” 刘景北上襄阳,最开始是拜嫂子赖慈的兄长赖恭为师。赖恭家世渊源,才学出众,乃荆南名士,但他身为荆州刺史部从事,位高权重,公务繁忙,很少能抽出时间教导弟子,赖恭唯恐误人子弟,令他转投宋忠门下。 宋忠字仲子,荆州南阳郡人,堪称当世大儒,尤善易学,天下少有人能够相比。 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若非碍于赖恭情面,必将他逐出门墙。 平素从不召见授业,只叫亲传弟子、武陵人潘濬潘承明传其经义。两年间,师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门生。门生即转相传授者。 “这是真的么?”赖慈大感意外,稍稍振作精神,说道:“宋君善治《易》,名著天下,来日宋氏《周易注》必能成为经典之作,你有机会把它带回来,真是一件值得称贺的喜事。仲达,你做得很好,嫂子托你的福,才能拜读到宋君大作。” 刘景暗暗摇头,前身平日连宋忠的面都很少见到,哪有机会抄录他的著作。此事多亏了潘濬,他是武陵郡人,和刘景同属于荆南地区,算半个老乡,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难得十分投缘,潘濬料他此番归家奔丧,恐怕多半不会再回来,这才将经书借给他,约定日后归还。 时下师者教学,主要以口述为主,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传弟子,方有机会一窥全书,潘濬将书借给他,这个人情不可谓不重,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答。 “襄阳游学两年间,学识增进有限,惟有抄些书聊以安慰。”刘景不由叹息道。前身有这么好的条件,却丝毫不懂得珍惜,实在太不争气了,他如果早穿越两年,收获绝不止于此。 赖慈不知眼前季叔已非旧人,柔声劝慰道:“仲达不宜妄自菲薄。” 两年来,赖慈和兄长赖恭偶有通信,得知不少刘景犯下的荒唐事,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和信上描叙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更愿意相信是兄长对季叔过于严苛,她很了解自己的兄长,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见刘景始终拿着一卷书,赖慈好奇问道:“仲达,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书?” 刘景回答道:“是贾景伯的《左传解诂》。” 赖慈颔首,想了想说道:“当今世道不宁,读《左传》好过读《周易》,仲达平时不妨多看看。” “嫂子所言正合我意。”刘景颇以为然。 《春秋左传》堪称一部百科全书,内容涉及政治、外交、经济、文化等等方面,当然也包括军事。对于军旅之人,《春秋左传》的地位一点也逊色于孙、吴等兵法,君不见后世关羽的民间形象便是一手春秋、一手大刀。 刘景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竹简,说道:“嫂子,《周易注》就放在这里,总计十卷,这是首卷。” 赖慈接过书卷,并未立刻打开,而是说道:“嫂子回去再看。” “好。”刘景轻轻颔首。 第五章 虎头 刘景将《周易注》交给嫂子赖慈,随即一同离开,心里猛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嫂子,我之前身染重病,不方便去看虎头,他近来还好吗?” 虎头是兄长刘远、嫂子赖慈独子刘群的小字,没记错的话,这小字还是他这个叔父取的,由此便可知刘景对侄儿刘群的喜爱。 回想起儿子日渐麻木的小脸,赖慈清瘦绝美的面庞不由爬满哀愁之色,摇了摇头道:“不太好,他前几日还会向我哭闹找阿父,如今整天也听不到他说几句话,嫂子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景暗暗叹息,他前世今生,两度丧父,感触最深,安慰道:“嫂子不用太过担心,如今我病已好,以后会抽时间多多陪伴虎头。” “仲达,那就辛苦你了。”赖慈忧色稍敛,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办法,毕竟刘景身为儿子叔父,是唯一可以替代父亲角色的人。 刘景正色道:“嫂子何出此言,虎头是我侄儿,照顾他是我的责任。” 《礼》曰:“兄弟之子,犹己子也。”汉世叔侄关系在礼法上仅次于父子,叔侄往往可并称为父子,如前汉名臣疏广拜为太傅,侄子疏受亦拜少傅……史载:“父子并为师父,朝廷以为荣。” 作为孤兄子刘群的叔父,刘景有责任和义务将其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刘景接着便提议道:“左右无事,不如我现在就随嫂子去看看虎头。” 赖慈点头称好,心里的石头总算可以稍稍放下。 刘景才出书库,就见到一个穿着肚兜,光着下身的幼童沿着东侧回廊跌跌撞撞跑来,而后一头撞入赖慈怀抱。 童子的头顶光溜溜,仅两侧留有两绺头发,自然垂在肩上,这叫垂髫,亦叫垂龆,汉世童子一般在八岁蓄发前多留此头。 他就是兄长刘远和嫂子赖慈的独子刘群,今年五岁,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血统,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仿佛一个瓷娃娃一般,十分惹人怜爱。 赖慈轻轻抚摸爱子后脑,柔声问道:“虎头,你才睡下不久,为何这么快就醒来了?” 刘群低头不肯说话,两只小手紧紧环住赖慈纤弱的腰肢,他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找不到阿母,心里非常害怕。阿父已经离开他了,唯恐阿母也离他而去,这才慌里慌张奔出房门,寻找阿母。 依偎在母亲怀里,刘群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注意力随之转移到了一旁的刘景身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住偷瞄着他,心想道:“他就是我的叔父吗?他长得可真像阿父啊,就是没有胡子。” 刘景外出游学时刘群才三岁,尚不能记事,两年来已经忘记刘景,平时只从父母口中听说叔父当初是如何如何疼爱他。 赖慈将他轻轻推离怀抱,说道:“虎头,叔父在侧,不可无礼,还不快拜见叔父大人。” 刘群抿了抿嘴,直到赖慈再次催促,才开口道:“侄儿虎头拜见叔父大人。”说完就要下拜。 刘景哪舍得让他趴在冰凉的地上,急忙上前将他拦住,抱了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爱,用手捏了捏他白嫩细腻的小脸蛋,笑问道:“虎头,你可知叔父身在襄阳,平日里最想念谁?” 刘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叔父最想念你。”刘景说道。“虎头你呢,你想念叔父么?” 刘群想了半天,又看了看赖慈,才点头脆声应道:“想。” “虎头开始认字了么?”刘景又问道。 刘群一脸骄傲,稚声稚气道:“不瞒大人,我都能读《孝经》了。” “真的?” “不信我背一段给大人听。” 在刘景刻意的引导下,刘群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叔侄其乐融融,不久宋妻周氏从厅堂走出,说道老主母让他们一同用晚餐。 之前刘景身染疾病,不便出门,赖慈则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家中都是分开用餐,但这属于极特殊情况,一家人终归要坐回到一起,继母张氏显然是在堂内看到了他们,便借着机会恢复聚餐。 对于张氏的决定,刘景和赖慈自然不会拒绝,将嫂子和侄儿送回东厢房,而后刘景返回寝室,打来清水净手洁面,洗去灰尘。 当刘景只身来到厅堂,继母张氏正端坐于铜足彩绘大食案前,刘和、刘饶小兄妹分列左右,见刘景进来,两人顿时眼眸一亮,起身喊道:“阿兄。” 刘景目光在弟弟、妹妹身上转了一圈,对继母张氏揖道:“母亲大人。” 继母张氏面无表情道:“坐吧。” 刘景坐到继母张氏对面,笑着对弟妹说道:“你们两个也坐。” “诺。”刘和、刘饶一脸喜气,脆生生应道。 很快嫂子赖慈亦领着刘群进来,六人相继落座。 食案不同于书案,既长且宽,容纳六人绰绰有余,然而宽大案上食物却略显简单,仅豆腐、春韭,菹菜、豆豉,还有一道一看就寡淡无味的菜汤。 汉世素有“患疾重食”的传统,人们普遍认为生病者身体虚弱,要多吃鱼肉等有营养的东西才会好得快。 可怜刘景养病期间,每日二餐顿顿“蔬食菜羹”,见不到半点荤腥,加上当今烹饪技术极端落后,日常不过蒸煮而已,调味品也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下咽。他前世小时候吃的百家饭,都比这强多了。 如今好不容易病愈,伙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其实他何尝不知兄长新丧,不宜吃鱼肉,可这伙食委实太差了,难道家里真的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反正刘景心里一百个不信。 发觉刘景迟迟没有拿起匕、箸,也就是勺子和筷子,张氏在对面突然出声问道:“仲达,你为何不吃?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刘景生怕张氏借题发挥,立即否认道:“没有,儿子想事情想走神了,这就吃,您也请用。”说完端起碗筷徐徐用饭。 感到饭菜难吃的绝不止他一人,刘和、刘饶、刘群几个小的全都苦着小脸,艰难吞咽。 也是他们从未经历过苦日子,能够顿顿吃上白米饭,对如今大部分人来说绝对是一种奢望。 以荆南地区为例,这里虽然号称“饭稻羹鱼”,然而平民百姓哪怕丰收之年,也无法顿顿吃到白米饭,每日二餐大多是以稀粥、粗饭为主。粗饭指的是麦饭、豆饭等较为粗粝的食物。 刘家既为宗室,也是士族,素来恪守礼仪,讲求“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始终无话,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刘景一直都留意着嫂子赖慈,整个用餐过程她没有夹一道菜,饭也只吃了一小半就停了下来。 刘景忍不住开口相劝道:“嫂子,你吃得太少了。何况不食盐、菜,只以白饭充饥,长此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再多吃一些吧。” 赖慈摇了摇头道:“嫂子吃不下了。” 刘景叹道:“嫂子这般不知爱惜自己,倘若兄长泉下有知,何以安心?” 赖慈闻言痛彻心扉,无言以对。 刘景摸了摸侄儿刘群的头,说道:“就算嫂子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虎头着想,嫂子若是病倒了,虎头该怎么办?” “阿母——”刘群受到气氛的感染,泪眼汪汪的呼道。 继母张氏这时也适时出言劝道:“仲达所言有道理,漓姬,你再吃一点。” 君姑开口相劝,赖慈不敢不从,只好重新端起碗,勉强又吃了一些饭菜。 第六章 葛生 用罢晚餐,刘景返回寝室,盘膝而坐,并将束起的头发解开,披散在背后。 从现在起就是个人时间了,他不必再“束缚”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翻开贾逵的《左传解诂》,刘景一字一句读起来。 《左传》文字简洁精练,委曲达意,有着极高的艺术成就,可也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现代人读起来会感到晦涩难懂,刘景前世翻阅《左传》,就有过这种感觉,耐着性子才磕磕绊绊把它读完,且记忆不深。 如今身处一千八百多年前,一边读《左传》正文,一边看贾逵注解,心中再无一丝浮躁之意,整个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阿兄——”刘和顶着总角从屏风后贼头贼脑的探出,小声叫道。 刘景读书读得入神,丝毫没有察觉刘和的到来,这才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阿若,你怎么过来了,就你一个人吗?快,坐我这里来。”刘景一边冲他招手,一边点燃书案上的青铜飞燕油灯,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自从刘景归家以来,他们两兄弟还是首次有机会单独相处。 刘和来到刘景身边,与他共坐一榻,小脸红扑扑的,心里甚是欢喜。 刘景见他胸腹间鼓鼓囊囊,还特意用手掩着,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便笑着问道:“阿若,你怀中藏着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刘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煮熟的鸡蛋,献宝似的道:“阿兄,给你吃鸡子,这是刚刚煮好的,还热着呢。” 刘景看着他满心期盼的眼神,一时间五味杂陈,刘和不知道,他的行为只会让自己的母亲在刘景心中变得更加卑劣与不堪。 要说多么气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觉得悲哀,摇头道:“为兄吃饱了,阿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不吃。”刘和立刻蹦起来,急道。“阿兄,你病刚好,正需要补身体,还是你吃吧。” 刘景又一次拒绝,这下刘和彻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阿兄收下鸡子,夸他懂事,现实为何和他想的不一样?为了把鸡子留给阿兄,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又借口入厕,偷偷跑出来,然而阿兄却不肯要。 这到底是为什么?刘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别急。”刘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让。“这里有两个鸡子,你我兄弟一人一个,如何?” “嗯。”刘和重重点了点头,他今年已经十一岁,都开始读《论语》了,也觉得在阿兄面前险些哭鼻子有些丢脸。 接着比了比手中两个鸡子,稍大的递给阿兄,认真的说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刘景点头接过来。 在刘和的傻笑中,兄弟俩各自剥去蛋壳,两三口吃进肚。 由于担心母亲那边有所察觉,刘和只坐了一小会就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刘景将书案清理干净,想到刘和的纯真以及继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摊上这样一位继母,着实让人头疼。 《士丧礼》曰:“继母本实继室,故称继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汉自诩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经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继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权利,即使再怎么作恶,身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冯豹,年十二时,后母恶之,趁他晚上睡觉“欲行毒害”,冯豹察觉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谨”,但后母毫不领情,“恨之益深”,时人称他孝顺。 继母张氏虽不至于像冯豹后母那样对他下毒手,却也不能对她有什么期待。左脸挨一巴掌,还要乖乖伸出右脸,这样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尽快独立才行。 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条—— 其一是重返襄阳,这是对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决。先不说以目前家中的情况,继母张氏会不会为他出路费和生活费。 退一万步讲,即使钱财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几年后长沙就将沦为战场,他岂能坐视家人遭受战乱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关就过不去。 其二是为兄守孝,汉世一般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选择去兄长刘远坟前结庐守墓,便可避开继母,更能增长名声,称得上一举两得。 不过刘景担心的是,长沙大战在即,留给他的时间本就有限,选择为兄长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费一年的宝贵时间,这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其三是出仕郡县,他今年十七岁,尚未冠礼,但杨终以才扬名,十三任郡吏;虞诩以孝著称、十二被招为吏,却不为所动,所以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刘景两世为人,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他欠缺的是名声,至少要闻达郡县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则各有利弊,刘景是一个喜欢掌握主动的人,所以他更倾向第三条路,即谋求出仕,第二条路太过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决定,刘景的心便安定下来,重新打开《左传解诂》,接着之前段落低声诵读。 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刘景感觉眼睛酸胀不适而停止阅读时,才猛然发觉夜已深了。 晚上看书最伤视力,他可不想这辈子也变成严重近视,所以果断合上书籍,脱衣就寝。 也许是白天睡过一觉的缘故,刘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眠,反而越来越精神。 实在睡不着,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来到窗前,夜间清凉的风吹打在脸上,令他头脑不由一清。 举目望去,皓月当空,群星璀璨,看来明天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吱呀——” 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声音是从对面传来,虽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挡住了刘景的视线,但来人并不难猜测,这个时间还没睡的,不会有旁人,也就嫂子赖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现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丽的声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是《诗经》中的一首悼亡诗,堪称悼亡之祖,讲述的是妻子对亡夫无尽的思念之情。 赖慈此刻心中悲痛一点也不比诗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独处、独息、独旦,无人陪伴、孤独无依,就恨不得立刻随夫君归于其居、归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这个世上还有未尽的职责,两人年幼的儿子需要她抚养长大,教育成才,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刘景没有冒然现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这么静静的站在窗前,望着嫂子赖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刘景这一刻突然很羡慕亡兄。 同时,他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一幅画面,那是一道伫足淯水之畔,绝世而独立的倩影…… 第七章 剑术书法 清早,伴随着初生的朝阳,刘景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昨晚他直到后半夜才休息,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两个半时辰,不过这一觉虽然不算久,却睡得格外安稳,醒来后神清气爽。 刘景推开房门,来到庭院当中,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四下里异常安静,显然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还在梦中。 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刘景打来一盆井水洗漱。由于身体刚刚痊愈不久,唯恐受凉,仅清洁一下面颈了事。 洗漱完,刘景行出家门,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他怪异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刘景不理周围人异样的眼神,足足跑了七八圈才停下。 回到家,他稍作休息,便取下墙壁上悬挂的长剑。这把剑长四尺一寸,重三斤八两,剑鞘以木胎为里,裹以鱼皮,涂以黑漆,并镶嵌了精美的剑璏,璏者,剑鼻玉饰也,只看外观便知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缓缓抽出鞘,一抹寒光乍现,剑身倒映出刘景的面容。 这把剑是两年前外出游学,兄长刘远送给他的礼物,对他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之前一直以为此剑失落湘水,没想到昨日整理书籍时意外将其找到。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纷争不断,是以民情彪悍,习剑成风,“楚人剽疾”可不是自卖自夸,而是天下所公认。 其兄刘远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亦“善击剑”,刘景素来崇拜兄长,受其影响,从小就酷爱击剑之术,在襄阳游学之际,常与同龄人斗剑为乐。 他在击剑方面颇有天赋,可惜性格上怯懦迟疑,抵消了天赋优势,令他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战绩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胜率还不到一半。 刘景一边行出屋舍,一边拔剑出鞘,随之在院中展开身形,行云流水般舞起长剑。 他对成为剑客或斗将没什么兴趣,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并且熟知历史进程的人,自然是要做劳心者。舍弃自身优势,反倒去和古人好勇斗狠,跟白痴有什么分别? 当然了,身处乱世之中,绝对要有自保能力,以汉末三国的主角曹、刘、孙为例,他们的个人武艺远超普通人水准,曹操曾手杀数十叛军,刘备孤微发迹,戎马一生,孙氏父子三人,即便是最弱的孙权,亦有射虎之能。所以他并不排斥练剑。 前朝名士刘向在《说苑》中评价鲁石公剑术:“迫则能应,感则能动,勿穆无穷,变无形象,复柔委从,如影与响,如龙之守护,如轮之逐马,响之应声,影之象形也。” 今人则托越女之名,论述剑术:“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门户,亦有阴阳,开门闭户,阴衰阳兴。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脱兔;追影捉形,恍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 二者全都说得天花乱坠,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其实说白了,就是阐明汉代剑术步伐灵活、出手迅捷、变化多端、以奇制胜等特点。 在刘景看来,汉代剑术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甚至显得十分原始,招式远不如后世划分精细。 不过和后世以表演为目的不同,时下剑术以搏击为目的,招式缺乏美感,杀伤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一趟剑练完,刘景额头密密麻麻布满了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剑重三斤八两,换算下来还不到一公斤,看似不重,实则非常消耗体力,此身从小练剑,底子不差,时间一长,尚且累得满头大汗,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练一会就没力气了。 此时旭日已完全升起,金光四射,遍及大地。刘景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来到院中央棚架下休息,清风徐徐拂过,分外清爽。 剑是金贵之物,需时时保养,容不得半点马虎,刘景用布巾将剑身一遍遍反复擦拭,直擦得清晰可鉴,才收回鞘中。 不久,刘和、刘饶兄妹从正堂出来,二人手里各自端着一个木盆,披头散发,无精打采,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然而一见到刘景,二人立刻精神起来,乐呵呵跑到刘景面前。 “阿兄……” “早啊。”刘景伸出右手分别在两人的头上揉了揉,刘和、刘饶兄妹俩刚刚起床,本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被他这么一揉,顿时变得更加凌乱了,简直不忍直视,刘景忍不住发笑。 小兄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十分享受阿兄亲昵的动作。 刘和没有和妹妹一样痴缠着兄长,目光直勾勾看着刘景手中之剑。 男人喜欢武器,是天性,不分大小,不论古今。 “给,小心别划到手。”刘景如他心意,将手中之剑递给他。 刘和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匆匆应了一声,接过剑拔出一小截,啧啧称赞。可惜这把剑对他而言太沉了,也太长了,使用不便,把玩一会就恋恋不舍的还给刘景。 刘和、刘饶既懂事又乖巧,刘景心中万分喜爱,为了增进与弟妹间的感情,等他们洗漱完后,亲自为两人梳理头发,并在头顶两侧各扎一个结,形如两个羊角,十分可爱。 男童叫总角,女童则叫丫髻,汉世八岁童子开始蓄发时都会留这样的发式,直至十五岁束发、及笄为止。 和弟弟妹妹分开,刘景返回房间,继续着昨日之功,默诵《左传》,读累了,就到院子当中游逛,透透气、养养神,毕竟劳逸结合才是王道。 到了下午,刘景暂时搁置《左传》,今天不准备再看了,从竹箱中取出纸张,徐徐铺在书案上。 习惯了现代工业纸张,刘景不可避免觉得面前之纸过于粗糙,不堪入目,其实此纸已经是当今时代的一流水平,出产自耒阳,又称蔡伦纸。 耒阳是荆南桂阳郡治下的一个县,距离长沙仅五百余里。“蔡伦造纸”的故事妇孺皆知,耒阳作为蔡伦的家乡,以造纸而知名天下。 可惜耒阳人墨守成规,缺乏创新,现今北方已经渐渐追赶上来,尤其山东有左伯,造纸技术独步天下,受到士人阶层的追捧,已故大儒蔡邕更是号称“非左伯纸不妄下笔。” 刘景挽起衣袖,慢慢研开墨,执笔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 这是晋代陶渊明的自传文《五柳先生传》,前世他事业上有一位贵人,乃是学者出身,不流于俗,最欣赏的就是陶渊明,为此刘景读了大量陶渊明的诗文,不说倒背如流也差不多。 刘景笔走游龙,挥毫间一气呵成,看着纸上风神洒落,姿态飘逸的行书,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显示出不凡的造诣,心里十分满意。 前世他上大学开始接触书法,直到去世,前前后后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一直勤练不缀。 汉末是华夏书法历史的大发展时期,隶书看似占据主流,实际上已是日薄西山,楷、行、草诸体风行天下,逐渐完备自身,尤其是楷化字,作为民间俗体,受到士民的喜爱,等到魏晋之后,楷书便会一举终结隶书的正统地位,取而代之。 仅凭这一笔好字,就不愁没有名声。而有了名声,距离出仕还会远吗? 第八章 肿足 《春秋左传》是儒家经典里字数最多的著作,全文也只有不到二十万字,而刘景又不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只有遇到实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才会去看贾逹的注解。 所以他看书的进度非常快,不到十天时间就将《左传》看完了,而后他又从书库之中取出《史记》、《诗经》。 与此同时,三月走入了尾声,时间悄然来到四月初夏。 随着身体痊愈,刘景精力越来越旺盛,每天只睡三个时辰,剩下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练剑、读书、写字。 闲时教导弟妹,逗弄侄儿,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如果没有继母张氏不时跳出来添堵,那就更好了。 这天早晨,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长沙自入夏以来,天气骤变,或雨或阴,几无一日晴霁。 刘家六口围坐着食案享用早餐,刘景一连喝了三碗米粥,他现在每日晨起跑步、练剑,早餐食量变得非常大。 而嫂子赖慈依旧没什么胃口,清丽的脸庞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苍白,双唇似失去了养分的花瓣,看着实在让人揪心。 察觉到刘景频频投来的视线,赖慈放下碗筷,先开口道:“仲达,你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对日后有什么打算?依嫂子之见,你还是尽快返回襄阳,继续未完的学业。” 赖慈平时很少踏出房门,不怎么关心外事,却也知道季叔整日读书不辍,非常刻苦,既然他有向学之心,就不该继续留在家中虚耗光阴。 继母张氏不动声色地道:“漓姬,你当知道,最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积蓄早就用光了,哪还有余钱供他继续游学。” 张氏明显就是推托之言,然而以赖慈出自名门的家风,绝不会和君姑计较于区区钱财俗物,一双美目转回刘景身上,出言宽慰道:“仲达,钱财之事不用担心,我房中还有一些金饰,拿去市中变卖,应该足够你游学之用。” 既然钱由赖慈来出,张氏自然没有理由再反对,心想刘景离开了也好,最好永远也别再回来。 刘景早就决定不回襄阳,因此婉言拒绝道:“多谢嫂子好意。兄长若尚在,我必不会推脱,而今我是家里唯一的大丈夫,自当肩负起家庭重担,徒留母亲、嫂子、弟妹、侄儿在家,我就算离开了,又岂能放心?” “阿兄,我也是大丈夫。”刘和不满阿兄忽略自己,小声抗议道。 “还有我、还有我……”五岁的刘群仰着小脸,也跟着凑热闹。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溜溜的头,心忧道:“那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这次归家,不是带回了宋师的《周易注》吗?即使重返襄阳,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还不如在家自习。我很欣赏王仲任学习的态度,王仲任好博览而不守章句,我读书不求甚解。” 王仲任即王充,此人堪称东汉百余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儒,刘景拿自己和王充相提并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赖慈以为刘景是故意宽慰于她,才出此大言,轻叹道:“仲达,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嫂子就不再劝你了。” 刘景正待张口,忽然察觉外间响动,扭头望向门外,只见宋良一家五口,顶着蒙蒙细雨,互相搀扶着走来。 宋良与长子宋谷皆浓眉宽唇,相貌忠厚,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次子宋锦和幼女宋氏则面容清秀,更像其母。 宋氏一家来到厅堂门口,规规矩矩跪下,额头抵地,宋妻周氏搂着次子、幼女,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哭过一场。 刘景眉毛一扬,如今正是农忙之时,宋良父子三人本该早就出发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宋良行走时,好像一瘸一拐,加上宋氏一家一副“天塌了”的绝望表情,那肯定是发生了“天塌了”的大事。 刘景稍作联想,就有了一个猜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大早上,哭什么哭!”张氏明显还是一头雾水,所以显得十分不耐,手一指宋良,喝道:“发生了什么事?宋良,你说。” 赖慈将爱子刘群抱在怀中,柔声说道:“宋良,你在刘家前后服侍了十余年,历来勤勤恳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外面跪着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诺。谢主母。”宋良颤巍巍的应道。他今年不过四十岁出头,正值壮年,此时却如同一个迟暮的老人,几乎是被妻儿一左一右架进门来。 张氏对于宋良如今的身体状况大感意外,前些日他身体还很健康,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副鬼德行,忙问道:“宋良,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宋良连头都不敢抬起,对着地面闷声道:“不瞒老主母,自打开春以来,小人便发觉左腿时常肿胀疼痛,初时还能忍忍,不耽误下地务农,可日子久了,右腿也跟着肿起来,现在两腿皆肿,连走路都难,小人怕是、怕是……得了肿足病。” 刘景暗暗叹一口气,他之前就已有所猜测,果然被他猜中了,宋良得了肿足,还是肿两足,心道他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肿足病是荆南地区流传很广的恶疾,一旦患上肿足病,就会彻底丧失劳动力,成为一个废人,严重一些甚至会威胁到生命。州郡对此病可谓深恶痛绝,因为得了肿足便意味着免除赋、役,偏偏江南地区肿足病相当普遍。 继母张氏一听是肿足病,心里立刻给宋良判了“死刑”,叹气道:“宋良,想来你也知道,肿足病无药可救,你如今得了此病,再难下地,而家里的田又需要人耕种,你说该如何是好?” “这个……”宋良双唇颤颤,不能作答。 刘家二百余亩地皆是二百四十步的大亩,而劳力只有宋良和其长子宋谷二人,次子宋锦今年才十二岁,只能在旁边打打下手,因此即便刘家养有两头水牛,也耕不完所有田地。 每年春耕之时,刘家都会额外拿出一笔钱粮,雇佣两名帮佣,合四人二牛之力,才勉强可以把所有土地耕完。 原本张氏心里还期盼着宋锦快点长大,这样就能多出一个劳力,从而省下一笔钱粮。 万万没想到宋良得了肿足病,变成了残废,目前只剩下长子宋谷一个壮丁,刘家却要负担宋良一家五份口粮,张氏商贾心性,怎能不计较明白。 长沙每天都有无数从北边逃来的避难者,可以说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张氏决定将宋良一家赶走,再招一户人家进门。 心思电转间,张氏开口说道:“宋良,你莫怪我不近人情,我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就离开我家吧。” 宋良闻言如五雷轰顶,面若死灰,宋妻周氏则抱着幼女无助大哭。 宋家幼女是刘饶、刘群的玩伴,一见宋氏小姑娘嚎哭,刘饶、刘群姑侄也忍不住哭起来。 一时间堂内哭声大作。 刘景从头到尾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候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心里权衡了一番,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起身离席,对着张氏伏地拜道:“母亲大人,请稍等,容儿子一言。 兄长走时,我正卧病在床,不能亲自扶棺送葬,这是我一生的遗憾。而在兄长丧事上,宋良父子出力甚多,如今兄长尸骨未寒,我们却要将宋良一家逐出家门,我心里实在很不安。” 嫂子赖慈听得心有触动,夫君一事上,宋良父子的确出了大力,便附和着道:“仲达言之有理,阿姑请三思。” 继母张氏心里暗恨,两人一唱一和,将她至于何地?铁青着脸问刘景:“你想做善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一句,家里的田谁去耕种?你去吗?” “回母亲大人,儿子愿代宋良耕种。” 刘景此话一出,简直是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他,一时间连哭声都止住了。 第九章 躬耕养客 刘景说出代替宋良耕种,当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一方面,他确实是对宋良心怀怜悯,可以想象,宋良一家一旦被继母张氏扫地出门,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极其严酷的现实,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家破人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强苟活而已。 另一方面,是这么做对他本人有莫大好处,这才是驱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真正原因,否则刘景就是再心存怜悯,又怎会做出损己利人之事,他又不是道德圣人。 刘景如今急需名声,以作为出仕的阶梯,而“躬耕养客”就是一个完美展示自身仁德的机会,至少会让他的名字闻于乡里九族,甚至直达郡县,由不得他不心动,为此受一些累又算得了什么。 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致计划——以才华吸引龙丘刘氏少族长刘蟠的注意,借助其势,进入郡府。 如果说刘景的家族属于日暮西山,而刘蟠的家族则称得上旭日当空,刘蟠祖父刘嚣建宁二年(公元169年)以九卿太仆拜为司空,是龙丘刘氏继刘景曾祖刘寿之后,第二位当朝三公。得益于此,刘蟠父兄皆历职内外,出任高官。 刘蟠前些年曾受辟于司徒、江夏人黄琬,在洛阳期间眼见董卓残酷暴虐,祸乱天下,加之老父年迈多病,干脆弃官回乡,目前在长沙郡任五官掾一职。 五官掾是一郡之中仅次于功曹的大吏,主掌春秋祭祀,功曹或诸曹有缺时,可署理或代行其事,无固定职务。地位既高,俗务又少,乃是一个清贵的职位,非名士、儒者不能担当此职。 刘景想进长沙郡府任职,不过是刘蟠一句话而已,前提是要以才华打动他。 刘景觉得两件事不妨同时进行,当可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一个“德才兼备”的族中俊彦,刘蟠必然不会视而不见。 “不可!”赖慈不知刘景心中计划,出言反对道:“仲达,刘氏经学传家,世代官吏,你年纪轻轻,正应该努力读书,光大门楣,岂能操弄锄禾,在田陇间虚耗光阴。” 刘景眼眸明澈,微笑着说道:“嫂子,为何不可?世祖光武年轻时也曾勤于稼穑,其兄刘伯升常常耻笑世祖埋首田事,胸无大志,就像高祖的二兄刘仲一样没出息。 结果如何呢?世祖起身徒步之中,甫十余年间,扫除群凶,清复海内,再造神州,德至渥也!” “适才与王仲任并论,今又以世祖光武自勉,仲达真是自负啊!看来他心中有很高的志向,是我多虑了。” 赖慈之前一直觉得刘景和夫君刘远十分相像,现在看来,两人只是容貌相似,内里一点都不像。 赖慈叹道:“仲达,嫂子说不过你。” 张氏非常厌恶刘景脸上自信的神采,一脸讥讽道:“事情哪有你想的这么容易,你下过地,种过田么?依我看,你连小儿宋锦都比不上。” 刘景今生虽没经验,前世却从小做惯农活,是以不慌不忙给出理由:“母亲大人有所不知,儿子在宋师门下结识一友,他是关东人士,逃难至襄阳,刘荆州宽厚长者,赐给田、牛,令其休养生息。 春耕之际人手不足,儿子与他私交甚厚,常去帮忙,一来二去倒也颇知农事。 再说,我们家不是雇佣了两名族人帮忙吗,我可以多向他们请教。母亲大人,请让我试试吧。”说完,刘景再度叩首。 张氏总感觉不管自己说什么,刘景那里都有话等着自己,阴沉着脸道:“仲达,既然你一再坚持,那就依你。不过你要知道耕期转瞬即逝,容不得半点差池,你接手后无论再怎么辛苦也得坚持下来,切不可半途而废,不然误了耕期,到时全家都要跟着挨饿。” 刘景斩钉截铁道:“母亲大人,我坚信必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张氏冷声道:“希望如你所言。” 宋良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峰回路转,一个劲扣头,语无伦次的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多谢老主母、多谢主母,多谢郎君……” 刘景见宋良叩头甚是用力,额头都青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宋谷、宋锦,扶你们父亲回去休息吧,一会等我换好衣裳,我们这就出发。” 宋谷、宋锦重重道“诺”,搀扶起父亲,千恩万谢的离去。 事不宜迟,刘景也跟着告辞而去,返回寝室更衣。下田干活,自然要换一身短衣,他从衣箱中翻出褐衣、穷裤,穿好之后,又找来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并换上一双草履。 元和年间(公元84-87年),荆州刺史车驾进入长沙地界,围观百姓皆徒跣,也就是裸足。如今百年过去,长沙百姓已颇知鞋履,却也不敢说完全普及。底层百姓整日不穿鞋履、赤足行走的大有人在,就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 不过刘景到底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要他不穿鞋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前庭宋谷,宋锦兄弟将二牛牵出牛栏,套上绳索,载上柴车,随时准备出发,见刘景到来,宋谷说道:“郎君,请上车。” 刘景略一颔首,灵敏的登上柴车,和宋锦并肩而坐,等二人就位,宋谷挥鞕赶牛。 二头水牛拉着柴车慢悠悠行出刘氏坞,此时雨势近乎停止,变得似有若无,穿梭于乡间田野,刘景面上露出悠然之色。 途中宋谷再次对刘景表示感谢:“这次真是多亏了郎君,不然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小人日后给郎君做牛做马,以报答郎君的大恩大德。” 刘景摇了摇头道:“无需如此。只是有一件事,对于耕种,我虽有些浅薄经验,到底不如老农熟练,一会你得在旁边多帮帮我才行。” 宋谷哪会不答应,当即拍着胸脯道:“郎君,你尽管放心就是,小人一人干两人的活,绝不让郎君累着半分。” 一路上,不时有人和宋谷打招呼,并纷纷向刘景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刘氏奴仆宾客,身份低微,无需理会,刘景望向道路两旁的稻田,观察着他人耕种情况。 有的人家正在播撒稻种,而有的人家稻苗都已经长到七八寸高了,相比之下,他家的进度明显落后了一截,问题想必是出在宋良身上,他之前一直抱病劳作,进度肯定不如别人快。 离得甚远,刘景就看到自家田边树下坐着两个单衣裸足的人,正是他家雇来的族人帮佣。论起辈分来,两人还是刘景的族兄,只因家贫无地,被迫以帮佣为生计,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二人也发现了牛车上的刘景,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刘景跳下牛车,抱拳道:“二位从兄,家客宋良身患肿足病,行动不便,无法劳作,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时间紧迫,片刻都不能耽误,所以从今天开始,由我代替宋良耕种,以后就麻烦二位从兄了。” “……?!” 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整日与宋良在一起,后者得了肿足病根本隐瞒不住,二人私下不无猜测,但唯独没有猜到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 主人替奴仆干活? 别说见,听都没听过! 这么荒谬的事情,对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刘景可没兴趣理会他们内心的感受,指使两人和宋谷、宋锦一起,为二牛卸下柴车,装上铁犁,牵引着下地开耕。 第十章 刘伯嗣 刘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热气腾腾,莹润光洁的额头沾满水珠。 他的任务是把持犁辕,此事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半点都不轻松,力气、体力、平衡感,缺一不可。宋谷与他合作,负责秉耒,宋锦因为年幼力弱,在前面牵牛。而那两名族中帮佣,则正在另一端挥汗如雨,卖力耕耘。 刘景家的二百三十余亩稻田皆为大亩,“二牛抬杠法”是这个时代最快捷的耦犁之法,但两个月耕期,也只能耕一百四五十亩,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六十亩。刘家每年都雇佣两名帮佣的原因就在于此,剩下的七八十亩地,都需要人力耕作。 刘景一手扶犁,一手擦汗,不想脚下一滑,向前一个踉跄,亏得身旁的宋谷眼疾手快,将他牢牢托住,让他免遭狼狈。 宋谷见刘景脚步轻浮,力气不济,出言劝道:“郎君,你劳累了一整天,不如休息一会吧。”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大半天下来,除了食时和中午休息了一会,其余时间都在地里干活,期间刘景从未叫苦喊累,令宋谷心里感到万分佩服。对于自家郎君,他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做好了一人干两人活的准备,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刘景颔首称好,干了一天活,身体的确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坐到田边树下,望着一天的劳动成果,刘景眉头不自觉皱起。 毕竟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时代,在他眼里,如今的农业水平非常落后,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比如将耕犁由直辕改成曲辕,效率便可得到极大提升。不过家里的田地再有个十天半月便可耕完,曲辕犁造出来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刘景倚着树干闭目养神,恍惚间,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听身旁两位族中帮佣击掌叹道:“是刘伯嗣……” “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心里一动,起身张望,视野内出现十余名短襦袒帻,挟弓负剑的骑士,策马奔腾,呼啸而来。 荆南四郡自古不产马,周边也没有什么优良的产马地,绝大多数的马都出自于南中,也就是西南矮马。而眼前这十余匹马却并非南中之马,个个背高都在六尺上下,体态健硕,四肢发达,鬃毛秀美,一看就知是经过精心饲养的北地良驹。 长沙地区马匹异常珍贵,能养得起如此规模的屈指可数,无一例外都是豪姓大族,龙丘刘氏的刘伯嗣算一个。 刘伯嗣名宗,字伯嗣,乃长沙远近闻名的豪杰人物,说起他的人生经历,还颇具传奇色彩,此事还要从十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刘宗年仅十二岁,跟随其父去江夏柴桑访友,途径云梦泽时,突然遭遇一伙强盗袭击,为了保护刘宗突出重围,两名家奴尽数身亡,其父亦受到重创,一路支撑到友人家里,终因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遭逢大变,倘若是一般少年,必然六神无主,刘宗却显得异常冷静,面见其父友人,称《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欲以自家部分田地产业作抵押,质钱十万,为父报仇。 其父友人见他处事冷静,没有以孺子视之,答应借钱给他。刘宗拿到钱后,先为父亲买了一副上好棺木,然后遍邀柴桑诸豪杰、游侠,每日宴请不断,等到十万钱花得一干二净,便哭着下拜,请他们为自己报杀父之仇。 汉世去上古未远,民风质朴,而负剑之徒历来推崇“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对于刘宗的请求,他们无一推辞,成群结队出城寻找那伙强盗,没过多久便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割下首级,带回交给刘宗。 当刘宗扶着父亲棺木,带着仇人首级回到家乡,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当时刘氏族长称赞他小小年纪便刚毅果决,有胆有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 可惜老族长注定要失望了,刘宗并没有成为他所期望的人。 这件事明显改变了刘宗的一生,此后他将经书束之高阁,散财结交四方豪杰、游侠,登门之人但有所请,他都会尽力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如今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半个长沙的游侠儿为之卖命。 当然了,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他家有良田数千亩,商肆十数处,钱物却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原因就在于他门下养着近百门客,吃穿用度,所费极大,至于上门向他借钱的游侠更是多不胜数。 刘宗华衣冠剑,策马从刘景面前经过,他身量不高,却是方面大耳,容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刘宗瞥见树下静立的刘景,面上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勒马发问道:“你可是刘伯明之弟刘仲达?” “弟景拜见从兄。”刘景落落大方的揖道。 “果真是你。”刘宗不禁失笑。刘景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此时的形象,用灰头土脸来形容毫不为过,偏偏他表现得从容而又洒脱,令刘宗心里大奇,翻身下马来到他的面前。 刘宗盛名之下,不免让人心生敬畏,除了刘景,其他人都拘谨的退到一旁。 刘宗直视刘景面孔良久,方才叹道:“仲达,你与伯明不愧是兄弟,你们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刘宗为人自视甚高,族中同辈,能得他另眼相看的人寥寥无几,刘远就是其中之一。刘远下葬之日,刘宗亲自掘土为他送行,情谊之深可见一斑。 刘宗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好奇地问道:“仲达,你这是?” 刘景回道:“家客患肿足病,不能下地,如今耕期已经过去大半,再也耽误不得,唯有亲自下地代之耕田,以解燃眉之急。” 刘宗听得膛目结舌,半晌才感叹道:“伯明纯孝,仲达仁善,你们兄弟二人都有着高洁的品行,真是令人敬佩。” “不过是耕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当不得从兄盛赞。” 刘宗一阵大笑,手指向马队后方的无棚柴车,说道:“为兄最近去浏阳别业小住,连日来与众兄弟钻山入林,狩猎鹿群,收获颇丰,正打算回去后散给族中鳏寡孤独,今日仲达正巧遇见,你也领一头回去吧。” 《礼记》曰:“孟夏之月,毋大田猎。”如今正是四月孟夏,不宜田猎,七月之后才是猎鹿的好时节,不过刘宗显然不会在意这些。 “那就多谢从兄了。”刘景拜谢。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能够和他拉近关系,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没道理不接受。 “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客气。” 刘宗拉着刘景,大步流星来到柴车前,为其挑选一头品相完好的鹿儿。 这头鹿是被一箭贯脑,皮毛几乎没有破损,卖相极佳,仅这张鹿皮,就价值不菲,刘景再次称谢。 “仲达,你我并非外人,日后如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我。”分别之际,刘宗揽着刘景的手臂,郑重其事道。 刘景应“诺”。 刘宗家有良田五千亩,耕牛四百蹄,徒附众多,随便指派几人,就能帮助刘景解决耕地问题,但是直到离去,刘宗也不曾提起,因为他隐隐猜到,刘景似乎有借机扬名之意,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望着刘宗策马远去的背影,刘景心下不禁叹道:“如果穿越成此人,哪里还用苦心谋划前程,到时候要名有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需露出一点口风,长沙太守张羡立刻就会对其委以重任,将他纳入体系,成为长沙郡的统治阶层。” 刘景摇了摇头,断了心中臆想,吩咐宋氏兄弟将鹿儿放置车上,继续下地垦耕,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第十一章 带经耕锄 在田间忙碌一整日,刘景累得全无半点胃口,归家后便迫不及待返回寝室歇息。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刘景强撑起身,打开房门,看见他一脸困乏之色,赖慈很是心疼,出言劝道:“仲达,如果感到难以坚持,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所谓人无完人,就连孔子也承认:‘吾不如老农’,君子不事稼穑,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多谢嫂子关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感到坚持不住,一定会对嫂子说。”刘景微笑点头。他上一世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赖慈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轻叹一声,将手中一叠衣服交给他,说道:“你们兄弟俩身量相仿,这是你兄长的短襦、褐衣,你留着穿吧。” 刘景点头称好,这些衣服都是便于劳动的短衣,他正好用得上。 “嫂子,别站在门外,进来坐一会吧。” “我就不进门了。”赖慈摇了摇头,不愿打扰季叔休息,“你把今日下田穿的衣裤拿给我,我一会为虎头洗衣裳,顺便帮你也洗了。” 赖慈出身零陵高门,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丫鬟足有四人之多,然而当时刘家已经衰败,要养活四个丫鬟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赖慈秀外慧中,没有令夫家难堪,没过多久便遣回三人,身边仅留下一个丫鬟听用。 去年那名丫鬟患病去世,自此之后,赖慈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她不得不开始尝试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不用、不用……”刘景连连摇头,嫂子的好意他心领了,他又不是没手没脚,哪肯麻烦对方。 见刘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赖慈只好熄了心思,嘱咐季叔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送走赖慈,刘景躺回床榻,头刚沾到枕头上便沉沉睡去。 …………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景渐渐适应了高强度的劳作生活,每天日出出发,下地务农,直到日落返回。 晚上,他执笔抄写《诗经》,俗话说:“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既读了诗文,又练了书法,可谓是一举两得。 家中伙食也因为族兄刘宗赠送的一头鹿而有所改善,之前每日顿顿米饭蔬食,吃得诸子苦不堪言,如今终于能吃到肉了。 种稻最上等的农时是三月份,四月上旬只能算中等农时,四月下旬则属于下等农时。 宋良故意隐瞒病情,着实耽误了不少时间,令家里田地错过了最佳种稻时机,刘景几人每天起早贪黑,争分夺秒,拼了命追赶进度,总算赶在四月月中前完工,倘若拖到四月下旬,必定会影响收成。 随着家里土地全部耕完,刘景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后面浸种、插秧、薅草、灌溉等等虽说同样不轻松,但时间却不再紧迫,只要按部就班做就行了。 他若是想轻松一些,完全可以像其他族人,或大户监奴那样,躲到树下,指挥佣客干活。 只是他“躬耕养客”之名刚刚在乡里九族之间散播开来,若是贪图安逸,势必会对他的名声造成影响,他自然不会因小失大。 不过他每天确实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聊天、发呆、打盹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借机多看一些书。 后面的日子里,刘景每每携带书籍出门,闲暇之时,就到树下休息,读着儒家经典,悠哉悠哉,好不惬意。 没过多久,乡里便流传刘景“带经耕锄,好学不辍”,私下谈论起他,都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前程,实在不该委身农事,浪费光阴。 由此,刘景名声越来越大。最直观的感受是,每天往返于田间,不管是刘氏族人,亦或监奴僮客,见到他无不施礼,尊敬有加。 汉代对有德行的人异常敬重,就算是恶如强盗流寇,也不敢轻易伤害有德行的人,认为是不义之举,会受到天谴。 这天太阳落山之际,刘景坐着牛车归来,途径邻居刘亮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哭声。 刘景虽然惊讶,但也没多想,回到家刚刚洗去一身泥土,刘亮就前来拜见,他一双眼睛明显哭过,又红又肿,十分狼狈,哪还有半点率领诸童奔走时的指挥若定、意气风发。 刘景问道:“阿鱼,我适才在你家门外听到哭声,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被族兄听到自己大哭,让刘亮有些难为情,可一想到父亲之事,立刻悲从心来,忍不住垂泪道:“从兄,我阿父被贼曹抓走了,他们说我阿父杀人。” “这么严重?” 刘景不由大吃一惊:“你父亲杀人了?” 刘亮哽咽道:“前些时候,我阿父在市中贩鱼,和人发生了冲突,本来也不算什么,不曾想今日那人突然在家中暴毙,贼曹的人就把我阿父抓走了。 从兄,我阿父是冤枉的!那人明明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我阿父的伤势比他严重多了,我阿父都没事,他怎么可能会死?他的死绝非我阿父所致,定然是得了什么恶疾。” “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超过二十天?”刘景连忙问道。这一点非常重要,汉律:“坐伤人,二旬内死,弃市。”就是说受伤者在二十日内死亡,伤害者要负杀人责任。 刘亮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天。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哪怕再多一天也好。 刘亮泪如雨下,一脸绝望,刘景镇定地道:“阿鱼莫要慌乱,此事未必没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拜访从兄刘伯嗣,听听他的意见。” 刘宗的大名谁人不知,他若出面,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刘亮激动不已,就要给刘景扣头,刘景急忙拦住他,正色道:“我们既是同宗,又是近邻,关系是何等亲密?没必要如此。你先别着急,回家等我的消息即可。” “诺。” 事不宜迟,刘景这就动身。 刘宗宅邸位于刘氏坞北端,望楼最高者便是他家,刘宗家富豪贵,其屋宇极是奢华,共有前、中、后三重院落,院墙皆版筑而成,亭台楼阁,甚为壮丽。 刘景运气不错,刘宗今日刚好在家,他此刻正在寝室小憩,被人唤醒一度感到十分不悦,直到听说刘景来访,才脸色稍霁,示意将人请进前堂。 不提刘远的关系,他与刘景虽然只接触了一次,却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曾告诉对方,若遇到难处,一定要来找自己,刘景今日登门,想来必有要事。 刘景被仆从领进前堂,等了好一会,刘宗才在两名婢女的陪伴下姗姗出来,见他一身酒气,髮鬓散漫,睡眼惺忪,心知来的不是时候,长揖致歉道:“弟景冒昧上门,打扰从兄休息,还望恕罪。” 刘宗歪坐于榻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笑道:“中午设宴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是故多饮了几杯,哈哈,让仲达见笑了。” 刘景稍稍寒暄两句,便说起刘亮父亲的事。 刘宗听完立刻拍案道:“此事一定是左贼曹掾成绩从中作梗。” “左贼曹掾成绩?”刘景目光一凝,看来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简单,贼曹和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并列为太守“门下五吏”,成绩作为长沙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尊崇,权势亦厚。 刘景试探着问道:“不知能否请从兄刘元龙出面……?”刘蟠身居五官掾之职,郡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桓阶,他如果出面,成绩多半不会拂他面子。 刘宗摇头道:“恐怕不行。仲达,你有所不知,成绩是寒门子弟,不守礼仪,又好申、韩之学,性格贪婪残酷,大兄为人清高,素来鄙薄其人,以小人视之……” 言下之意两人势成水火,不求刘蟠还好,求刘蟠只会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刘景听得心里一沉,这该如何是好。 第十二章 质书救邻 “大兄帮不上忙,但此事说容易也容易,成绩为人贪鄙,好植财货,只要满足他的胃口,让他放人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刘宗面上难掩对成绩的厌恶之情。 他在长沙声威赫赫,成绩不敢得罪他,可门下之人若犯到他手里,却是难以幸免,非要花费重金才能将人赎出,否则就算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这几年成绩没少让他破费,偏偏又发作不得。 刘景一直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大半,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刘宗沉吟一声道:“这样吧,我明日一早纠合宗人,凑个两万钱,先把人赎出来。” 他之所以没大包大揽,是因为如今正值初夏,正是旧粮已尽、新粮未出之时,谁家不是勒紧腰带过日子?每年这个时候登门向他借钱的人,多到以他的大家大业,都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刘景心里慢慢形成一个想法,仔细思虑片刻后,开口道:“还是不要麻烦大家了,两万钱,我来想办法。” “两万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怪刘宗心存疑虑,刘景家田产不过二百余亩,去掉吃穿用度,一年到头最多剩个两万钱。这还是拜“世道不宁,粮价暴增”所赐,否则收入只怕更低。 再说,刘景的那个继母,不是他在背后非议妇人,刘远死时,若非是他和刘蟠共同出了一笔钱,刘远就要被她草草下葬了,其生性薄凉至此。他怀疑就算刘景本人被抓捕入狱,她都未必肯拿两万钱出来,更别说邻居了。 刘景没有具体解释,而是说道:“明日,最迟后日,我就会把钱凑齐,只是此事我不方便出面,到时希望由从兄出面,将人救出。” “好。”刘宗一口答应下来。成绩实乃厚颜无耻之徒,刘景年纪轻轻未必能够应对得了,还是自己亲自出马稳妥一些。 “从兄,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该说的都说了,刘景当即提出告辞。 刘宗也知道事有缓急,没有多做挽留,一直送到门口,望着刘景渐渐远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刘景从刘宗家中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昏暗,灯火寥寥。 刘亮捕鱼织履之家,勉强糊口而已,家中向来少油,今晚为等刘景消息,却是破例点起油灯,母子相对而坐,六神无主,涕泣不止。 面对刘亮母子投来的殷切目光,刘景没有做出任何保证,也没有提及钱的事情,只说族兄刘宗答应帮忙,不出意外明后天就会有结果,让他们不要着急,安心等待消息。 刘亮母子闻言稍稍止住悲伤,刘宗是龙丘刘氏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她们平日根本接触不到,他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有几分把握。 在刘亮母子千恩万谢下,刘景起身离去。 回到家,他当先来到东厢房,扣响虚掩的房门。 屋里传出一阵响动,不久门被打开,露出赖慈苍白秀丽的容颜,昏黄柔和的灯光下,更添了一份朦胧之美。 刘景心中有事,无暇欣赏嫂子的美,问道:“嫂子,虎头睡了吧,有没有吵到他?” 赖慈摇了摇头,眼眸幽静的看着刘景,等待季叔说明来意。 刘景直接开门见山道:“有一件急事,我自己难以决断,需要和嫂子、母亲大人一起商量。” “好。”赖慈微微颔首,从房间出来,反身将门掩好,随刘景一起去见张氏。 刘景、赖慈联袂而来,令张氏很是意外,坐在明亮的堂前,出言问道:“有什么事?” 刘景不疾不徐的把事情始末简明说了一遍,由于事不关己,加上又是邻居,对于刘亮父亲的遭遇,张氏不乏同情之心。 可是当刘景说道请求族兄刘伯嗣帮忙,并自筹两万贿金,张氏立刻变了颜色,右手狠狠一拍几案,厉声道:“人命关天的大事,岂同儿戏?谁允你擅自做主!”声音之大,嗓门之高,好似要把房屋掀翻。 刘和、刘饶小兄妹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吓得连头都不敢露。 张氏心头怒火气盛,又急语道:“别说两万钱,家里就是两千钱也没有!既然你夸下了海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 “仲达,此事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赖慈详雅的端坐在旁,柔声问道。自季叔返家以来,观其言行,屡屡有惊人之举,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瞒母亲大人、嫂子,我欲以书质两万钱,作为贿金。”刘景平静道出自己的想法。没错,他打算抵押书籍。 当今书籍之珍贵程度无需赘言,在任何人看来,质书都是一件极不明智的决定。然而质书的钱用于自己是愚蠢,用于外人就会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这个灵感来源于前世读过的一则历史故事:庾诜是南梁名士,他的邻居被诬陷为盗,庾诜以书质得数万钱,令门生装作邻居亲属,代之酬备,顺利将邻居救出。这样的事做过很多次,德行为世人称颂。 他已有“躬耕养客”的名声,再加上“质书救邻”,他在道德层面便近乎完美,毫不夸张的说,未来他将受用无穷。 赖慈纵然已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刘景的决定吓到了,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张氏当即火冒三丈,尖声叫道:“你怎敢、你怎敢……?!汝父若泉下有知,必然被你这不孝子活活气死!” 刘景神情自若,伏地拜道:“请母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儿子只会用从襄阳亲手抄录的书作抵押,家中原本书籍一片竹简也不会动。” “……”张氏顿时哑口无言,一口气无处发泄,憋得面部发紫,刘景自己抄写的书,他自然有处置的权利。 赖慈美目流转,轻声叹道:“仲达,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对于质书这件事,她始终难以接受。 “和人命相比,区区一些书籍算得了什么。”刘景表现得无比洒脱,目光湛湛有神,道:“嫂子,你最近不是正在读《易书》吗,《易书》上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无情的上苍也会眷顾行善之人。《诗经》有云:“显允君子,莫不令德。”我思慕上古的君子,也想有一个美好的名声。” 赖慈闻言感慨万千,一脸欣慰道:“仲达,你既有出众的才华,又有高尚的品行,日后一定能够光大刘家门楣,嫂子为你感到骄傲。” “你既然心中早有决定,还来问我们作甚!”继母张氏心意难平,起身拂袖而去,屏风后的刘和、刘饶被撞个正着,少不了挨了一通训斥。 赖慈暗暗摇头,对刘景轻声道:“仲达,阿姑只是一时想不开,你别往心里去。” 刘景点点头道:“嫂子,这个我省得。” 将赖慈送回寝室,刘景提着灯去前院找宋谷,告知明天暂时休息一天,驾车载他去郡城临湘。宋谷憨厚老实,又全家蒙受刘景大恩,郎君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之后刘景来到书库,开始整理从襄阳带回来的书籍。有些是不能拿去抵押的,如宋忠的《周易注》,有些则可以,如王逸注解的《楚辞章句》、蔡邕镌刻的《熹平石经》。 所谓《熹平石经》,指的是熹平四年(公元175年),先后将《诗经》、《尚书》、《礼》、《易》、《春秋》五经,并《公羊》、《论语》二传,共七部经典刻于四十六块石碑之上,字体俱为隶书,出于议郎蔡邕等人之手。 立碑之日,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每日多达一千余辆,填塞街陌,盛况空前。可惜如此传世之作,历经董卓之乱,多有损毁。 《熹平石经》因为都是原本,并无名家注解,珍贵之处在于校正经文,也在于蔡邕书丹,刘景转摹了《尚书》、《论语》二书,此二书拿出一本即可,刘景没有犹豫,直接选了《论语》。 《楚辞章句》、《熹平石经》《论语》,再添一些史籍、杂书,就差不多足够了。 第十三章 张羡 翌日清晨,刘景早早醒来,沿着刘氏坞的坞壁慢跑,自从代替宋良耕种,他就再也没跑过步了,倒是剑术从未落下。 一口气跑了十圈,依旧面不红气不喘,显然这段时间勤于农事令他体力大增。而后又练了半个时辰剑术,才洗漱更衣。 今日他着装大变,不再是近来固定的短褐穷裤打扮,其内穿了一件白色精麻里衣,外面身着一件茶色素娟丝织绵袍,上面绘有繁复的几何图案,腰系素带,下着黄棕色长裤,白素袜、细麻履。 乌黑浓密的长发以木簪束起,幪以细绢缣巾,腰佩四尺长剑,加之修长的身姿,俊朗的五官,纵然比之前黑了不少,可精神充实,身体健朗,已经彻底褪去稚嫩,有了几分男子气概。 “阿兄……”刘和、刘饶悄然来到刘景身边,一脸媚笑。 刘景忍住笑,明知故问道:“咦,你们今日怎么起得如此早?” 刘和、刘饶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做兄长的刘和开口求道:“阿兄,你今日不是要去临湘城么,带上我们行不行?” 刘景笑着揉了揉二人细软的头发,说道:“我当然愿意带上你们,但这件事我说了不算,你们要说服母亲大人才行。” 刘和、刘饶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刘饶娇声道;“阿母不会答应。要不,阿兄你帮我们求求情?” “我可说服不了母亲。”刘景想也没想当场拒绝。张氏对他有一肚子怨气,此时正应该离得远远的,岂能自讨没趣。 “那我和阿离悄悄上车如何?”刘和不甘心就此放弃,想出一个馊主意。可是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便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张氏虽然性情严酷,可对自己的子女却不乏温情,最后她做出让步,同意刘和跟着刘景去临湘城,而刘饶则被留在家里。 望着牛车慢慢驶离,刘饶哭得梨花带雨,比起怀中五岁的侄儿虎头亦不遑多让。 宋谷驾着牛车驶出刘氏坞,径直向西而行。牛车行走徐缓,速度方面远远不及马车,然而慢也有慢的好处,它比马车平稳,乘坐起来较为舒适,因此越来越受到上层人士青睐。 章帝(公元75年—88年)时,官吏乘牛车还被认为“仪序失中,有损国典。”时至今日,从天子到庶人,皆乘牛车,率以为常。 牛车大体分为三种形制,分别是露车、犊车、通幰车,露车顾名思义,上无遮盖,四周无帷裳,装饰最为简陋。车上有棚,四周无幰者称犊车,有幰者称通幰车。 刘景、刘和兄弟所乘之车便是一辆有棚有厢的犊车。 刘和平日很少有机会远离刘氏坞,他趴在车窗前,把头探出车外,左右观望,每次遇到熟人,都招手呼叫,乐此不疲。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稍稍叮嘱一下便不再理会他,专心收拾堆满大半个车厢的竹简、帛书、纸张。 牛车行速固然缓慢,但刘氏坞距离临湘城本就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已能远远看到长沙郡城临湘的郭墙。 汉代县城以上者,大多有城有郭,《孟子》有云:“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管子》有云:“内之为城,城外为之郭。” 简而言之,城就是指内城,郭则是指外城。《吴越春秋》说得非常明白:“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城是统治者居住的地方,郭是百姓生活的地方。 以长沙郡城临湘为例,长沙太守及家眷,诸曹官署、吏舍、粮仓、监狱等皆处于城内,而十数万民众则居于郭中。 如今长沙郡城临湘的内城是战国时期楚国修建,城高数丈,周回数里。汉世以来,长沙郡汉民人口急剧增长,期间为免于荆蛮袭扰,长沙郡府依照地势,在外围修了一道郭墙,周回达十数里,雄踞湘水之畔,是荆南地区当之无愧的第一雄城。 长沙郡城临湘作为荆南地区的军事要地,身负震慑荆南蛮夷的重任,防御体系十分完备,不仅城郭易守难攻,更兼有两座卫城,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一在湘水西岸,三汊矶一带,名为三石戍城,始建于西汉初期。 一在湘水东岸,位于郡城西北,名为北津城,始建于西汉后期。 目下正值巳时,进城的人非常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甚是喧嚣。 刘和又准备伸头到外面看热闹,这次刘景及时阻止,这里不比空旷的乡路,车来车往,容易发生碰撞。 宋谷驾着牛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向郭门。 “踏、踏、踏……”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两名壮硕骑士纵马出现在郭门前,当先之人头戴黑色屋形帻,着右衽白袍,一张长脸,八字胡须,另一人同他穿着打扮基本相同,面容稍胖,二人皆腰佩环首铁刀,手持旌旄,神色严肃。 长脸者举着手旌,扬声喝道:“府君行郡,行人回避——” 府君乃是一郡太守的尊称,太守出巡地方,称之为行郡,二人正是长沙太守张羡车队的前导骑吏。 准备进城的人们听闻此言,自发避往两侧,刘景乘坐的牛车亦随之而动,顷刻之间,便腾出一条足够数驾马车并排行进的道路。 二名骑吏见道路已开,策马前行引导。两名骑吏身后,又跟出八名赤帻黑衣的骑士,两两而行。 之后,是一队黑帻黑衣的步卒,护卫一辆上饰宝盖的安车,车上御手居前,大吏居后。 再之后依旧是八名骑士,一队步卒,引导第二、第三辆安车,与汉制“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为导。”相吻合。 刘景遥遥瞥了前方的安车一眼,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不是左贼曹掾成绩。 长沙太守张羡乘坐于第四辆车上,此车车厢甚大,四维车幡,彩饰盖斗,装饰华贵。 张羡安详的坐在车中,其头戴赭色二梁进贤冠、面容刚毅,高鼻、朱唇、大耳,颌下蓄有长须,身上穿着一件赤红色云纹袍服,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神情肃然。 其后又有两辆安车,十名骑吏,两队步卒,场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立于车旁,双目灼灼,一郡太守车驾尚且如此,难怪昔年光武帝刘秀见到执金吾出行时,忍不住发出“仕宦当作执金吾”的感慨。 执金吾统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二十人,舆服导从,光满道路,论及威势百官无人能及。 不过张羡绝非寻常郡太守,别看他在三国历史上默默无闻,其实他是荆南地区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因为他早年做过零陵、桂阳长,任上广施仁德,顺应人心,二郡吏民唯其马首是瞻,而今又担任长沙太守,荆南四郡已掌握其三。 要知道荆州牧刘表此时也才控制南郡、江夏、武陵三郡,以及南阳郡部分,地盘、人口和张羡可谓半斤八两。 二人一南一北,分割荆州,划江而治。这种近乎于分裂的局面,也为刘表日后兴兵讨伐长沙埋下了种子。 随着张羡车队渐渐远去,现场再度热闹起来,刘景收回视线,和弟弟刘和回到车中,对宋谷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长沙郡治临湘是荆南第一名城,亦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是以商业异常繁华,城中设有西市、东市、南市三个市。 东市、南市规模相对较小,没有书肆,刘景这次的目的地是西市。 第十四章 市井 西市位于临湘城郭正西方,牛车进入东郭门,沿着路沟而行,横穿大半个临湘城,便可遥见一道大门,其上以隶书题记“东市门”三字,两侧建有墙垣。 市门左右两边,各立着一名市门卒,二人皆头戴黑色牛心帻,着右衽短衣,手执蒙皮木盾和环首铁刀,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此刻市中人流正处于高峰期,牛车前后左右都是人,行进速度很慢。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刘景钻出车厢,看向后方,只见一队黑衣人手持长戟拱卫一辆华丽马车,于人群中波开浪裂,强行清出一条道路,行人有闪避不及者,被撞得人仰马翻,弄得一身泥泞,更有小儿受到惊吓,嚎啕大哭,引得持戟之人哈哈大笑。 有人心中不忿,怒声喝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在临湘生事?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旁边有认识来人的,小声提醒道:“是区元伯……“ 质问者一听“区元伯”之名,登时闭上嘴巴,不敢再言。 区元伯名雄,是长沙地方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足以和刘伯嗣相提并论,其身形渺小,皮肤黝黑,勇武过人,据传区氏最早出自于欧阳氏,祖上有越人血统,也有说他们是荆蛮的后代。 总而言之,长沙区氏并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而一个家族想要兴起,不外文武二途,长沙区氏便是以军功起家。 荆南地区在中原人眼中,就已经够偏僻了,南边的交州更是被视为瘴气弥漫、蛮夷遍野的不毛之地,人们宁愿隐居山林,也不愿去那里做官。 区氏反其道而行之,以交州为根基,出任武官,掌握兵权,百年苦心经营下,终令家族崛起于长沙。 如今,长沙区氏逐渐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拥有良田数万亩,婢女僮客两千人,连长沙太守张羡都不敢等闲视之。 不过区氏固然强盛,却因为缺少文化,行事粗野,历来不为长沙士族所重。特别是八年前,区星暴起作乱,纠合万余人攻围城邑,剽掠乡里,给长沙各地造成了极大损害,长沙士民深恶区氏,每每念起,无不咬牙切齿。 可惜区氏树大根深,难以动摇,此后依旧我行我素,毫无收敛,观今日区雄所作所为,便可知一二。 刘景暗暗摇头,不说其他,汉法:“私作铠一领、角弩力七石以上一张,戟十枚以上皆弃市。”区雄护卫持戟已经超过十支,招摇过市,侵犯百姓,为何郡府视而不见? 刘景心有所感,目光瞥向不远的市门卒,他年纪在二十上下,身量颇高,和刘景不相上下,密发浓眉,目光锐利,此刻正横眉竖眼瞪着区雄一行人。 为区雄前驱的几名持戟士,同样注意到了这名市门卒的异常,其中一人从旁经过,故意用长戟撞击对方手中盾牌,张口便骂:“死卒,敢瞪乃公,瞎了你的狗眼!” 市门卒一时不备,被撞得倒退两步,听到对方狂言,勃然色变,按刀便要拼命。 站在另一端、年纪稍长的市门卒飞快赶过来,死死揽住同伴,并替他向对方道歉:“他并非本地之人,因此不认识诸君,我代他向诸君赔罪,还望诸君多多包涵。” 对方虽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卒,到底披着官身,不能真把他怎样,年长市门卒开口求情,生事者便借机下了台阶,不再继续纠缠,口中说道:“王朝,今日看你情面,就这么算了。” “多谢。”市门卒王朝感激地连连点头。 那人临走之前,斜睨年轻的市门卒一眼,冷哼一声道:“死卒,日后小心点。” 市门卒王朝体格强壮,牢牢抱紧同伴,不让他生事,直到区雄车驾进入市中,才松开他,忍不住叹气道:“阿周,早些时候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在长沙,有两个人万万不能得罪,一个是刘伯嗣,一个是区元伯,你怎么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知不知道,今日稍有差池,便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市门卒马周眉眼桀骜,一脸不服,说道:“不是我不听大兄的话,大兄你刚才也看到了,对方乃是故意生事,找我麻烦,若不是怕牵连大兄,我早就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再亡命——” “住口!”市门卒王朝慌忙喝止。 “对方似乎是在逃犯……”刘景听得心中一动。 由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市门卒,看似不合情理,实则不然,市门卒属于供人役使的微末小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且月俸只有二石米,仅够一人果腹,连妻儿都养活不了,但凡有点志气的大丈夫都不会担任此等职位,因此用一个外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前汉梅福,为了躲避王莽,就曾抛弃妻子,变易姓名,躲到江东吴郡当了一名市门卒。 马周一脸失望的摇头道:“之前我在家乡时就常常听说刘伯嗣、区元伯如何如何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今日一见,区元伯实在是名不副实。刘伯嗣尚未遇见,若他也如区元伯一般,就太让人失望了,与之相比,酃县褚子平才称得上真正的豪杰。” 刘景听得不觉失笑,他倒是想再听听,无奈身不由己,牛车被人群裹挟着进入市中。 才一入内,刘景便感到一股气浪扑面袭来,眼前到处都是人,万头攒动,填街塞巷,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夸张的景象,是因为市井除了买卖商品外,还是城郭居民极为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社会活动场所。 汉廷治民严厉,郭中百姓平日各居其里,各里之间有墙垣、篱笆隔绝交通,即“门户之闭”,除非有事,否则轻易不会跨界。因此城内百姓劳作之余,如果想要有一些休闲活动,便只能去市井。 市井同样有墙垣,但出入基本不受限制,市内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即使不买东西,到市中逛一逛,也是一种不错的休闲方式。 况且,市中不仅有商品,还有赌博、乐舞、杂技、弃市等娱乐活动。 《礼记》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弃市,即处决犯人,也被视为一种娱乐。 华夏百姓似乎对砍头一直情有独钟,即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清末时期,每次菜市口行刑,也必定会吸引众多百姓前往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一场庙会。 “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故曰市井。” 市井的形制大同小异,一如古制,一条极为宽敞的十字形通衢大道,将市井分割成四块贸易区,各贸易区内皆建有三四列廊式建筑,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称之为“廛”。 廛,也就是市场邸舍,乃是商贾存放货物的仓库。房屋前面则是一排排列肆,即依商品种类而集中陈列的摊位。 一路前行,刘景所见货物种类之多,难以计数,酿酒、粮食、熟食、竹木、漆器、布匹、染料、皮革、药材、冥器、铜铁用具、牛马猪羊,几乎什么都卖,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并且长沙是交州通往中原的水路要道,不乏犀角、象牙、流离、翡翠、瑇瑁、珠玑等南海珍玩。 随着接近市中心,一栋三层市楼矗立于街道中央,此处乃是市吏办公之所,方便登高远望,监察百肆。 楼顶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而楼上悬着一面大鼓,市吏正是通过击鼓宣告开市、罢市。市楼门口则站立着两名黑帻黑衣,腰佩长刀的门卒。 马车越过市楼,继续前行一段,终于抵达目的地——书肆。 第十五章 救命恩人 刘景牵着弟弟刘和的手走进书肆,肆内左侧,列着七排书架,上面依次写着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史书。显然是按照前汉学者刘歆的《七略》进行分类。书籍最盛者莫过于六艺,其次诸子,方技、术数寥寥无几。 肆内右侧摆放着七、八张书案,除了主位空置,其他位置皆坐着布衣韦带的儒生,书肆不仅可以买卖书籍,亦可借阅,这些都是来书肆“蹭书”的人。 历史上最出名的蹭书者非王充王仲任莫属,其少年时代“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最终成为一代儒家宗师,名垂青史,流芳后世。 刘景目光匆匆扫过一众儒生,最后停留在一人身上,这是一位年约弱冠的青年,其头戴青丝巾,身着天青色细布葛衣,肌肤白皙,五官精致,不逊女子。 刘景心道:“这可真是一个精致的人……” 如今世风渐变,不乏“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异类,不过阴柔之美真正大行其道,还要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汉人如今更欣赏身长伟岸、多髯长须的大丈夫形象。 刘景暗暗打量俊美青年,对方亦目光湛湛的盯着他,秀眉扬起,面露异色。 刘景不知缘故,但还是礼貌的点头致意。 俊美青年微一颔首,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手中的书卷上。 这时一名短褐青巾的保佣热情上前,出言问道:“这位郎君面生得很,是第一次来鄙肆吧?不知是要买书,还是……?” 刘景开口说道:“我准备以藏书质钱两万。” 话音一落,刘景立刻成为书肆众人瞩目的焦点。 此事非保佣能够处理,恭恭敬敬道:“郎君且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后室请主人。” 另外一名保佣麻利的取来草垫,供刘景兄弟坐下休息。 没过多久,书肆主人便随保佣出来,他年约四十余岁,身穿白衣,面容富态,对刘景一揖道:“敢问郎君,不知准备抵押何书?” 刘景不慌不忙道:“一共三部,第一部书,是故豫章太守、本州南郡名士王逸王叔师之作《楚辞章句》。王叔师曾担任朝廷的校书郎,参与编修(东观)《汉记》,学识渊博,知名天下。其所著《楚辞章句》是第一部完整的《楚辞》注本,价值如何,足下理当心知肚明,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书肆主人面上难掩喜色,击掌称“善”。 刘景继续说道:“第二部书,是扬州会稽的隐士赵晔赵长君之作《吴越春秋》。《吴越春秋》前面记述吴事,起自太伯,迄于夫差;后面记述越事,始于无余,终于句践。该书糅合正史、稗史、传说等资料编集而成,虽非正史,却也有可取之处。” “大善。”书肆主人喜上加喜。 “第三部书,是我转摹的熹平石经《论语》……” “啊!熹平石经?”书肆主人忍不住惊呼出声,迫不及待问:“可是蔡议郎书丹?” 不止书肆主人,其他人也都满含期待,始终神情淡淡的俊美青年亦被吸引。 “正是。”刘景并未有所隐瞒,而是实事求是的道:“不过我也是转摹于他人,与原文应该有几分神韵。” 顿了一下又道:“除了这三部书外,另外还有一些诗赋、文章,全部加在一起,欲质钱两万,足下觉得如何?” 书肆主人想也没想便同意了,没有一点杀价的欲望。事实上这三部书的价值就远远不止两万钱。需知对方借走的钱总是要归还的,而抵押的书却可以抄录,保留下来。 刘景正要吩咐门外的宋谷将书搬进来,便听见俊美青年操着中原口音说道:“在下族中有一位故去长辈,名叫刘梁,字曼山,乃梁孝王(刘武)之后,以博学有才知名(兖州)东平国,官至尚书令。其少时贫困,曾卖书于市,维持生计。足下莫非也是一样么?” 刘梁之所以卖书,是因为少孤、家贫,不得已而为之。反观刘景兄弟,乘坐牛车,衣饰精细,至少也是中上等家庭。生活无忧,却要质书,这种行为在嗜书如命的青年看来,自然有理由鄙夷,是以出言相讥。 刘景岂能听不出对方话中讽意,刘和倒是未听出弦外之音,抢着炫耀道:“阿兄质书,非为自己,乃是为蒙冤入狱的邻居筹备赎金……。” 俊美青年听罢不由一愣,没有质疑事情的真伪,肃容正立,对着刘景长长一揖,直言叹道:“难怪孔子曾感慨:‘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知人固不易!’圣人之言,果然不假。” 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心想的未必就是事实,要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这是在借用孔子之言委婉道歉。 直到俊美青年站起身,刘景才发觉对方身量极高,超出他半个头,就算没有八尺,也有七尺八、九寸,约合一米八左右,视觉上相当于后世一米九以上。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人不了解你,而你不因此而发怒,这不就是君子的做法么。刘景引用《论语》的一句话,同样出自孔子之口,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 刘和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完全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书肆主人在旁边不吝夸道:“郎君真是一位有德的君子。对了,还未请教郎君高名?” 刘景回道:“在下刘景,字仲达,平乡龙丘人。” “原来郎君乃是龙丘刘氏子弟。”书肆主人恍然大悟,难怪刘景有如此风范,原来是出自于龙丘刘氏,龙丘刘氏一族出过两位三公,是长沙当之无愧的名门冠族。 刘景回身叫来宋谷,令他把书籍抬进门,书肆主人亦吩咐两名保佣帮忙搬运。 书肆内的一众儒生哪还有心思读书,纷纷围上来,挤作一团,侧肩争看蔡邕书法,不时发出一声惊呼。俊美青年性喜清静,没有去凑热闹,又对《楚辞章句》、《吴越春秋》不感兴趣,便把视线投向诗赋、杂文上。 随手拿起一篇,定睛一看,俊美青年不由吃了一惊,上面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俗体字,有别于隶书,字体间结构巧妙,疏密有致,于飘逸间见稳妥,于典雅中见遒劲,有挺拔之骨,而无媚俗之气,动人心魄,令人着迷。 内容也是颇为新颖——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一口气读完,俊美青年几乎要拍案叫绝,大呼爽快,此文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真是一篇上好文章啊!更难得的是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正好和他的心境契合,此文他势在必得。 俊美青年问刘景:“敢问足下,此文是何人所作?” 刘景答道:“是在下之作。” 俊美青年喜出望外,说道:“甚好,此文我要了。” 见刘景一脸惊愕,俊美青年一拍额头,解释道:“前些日我泛舟湘水,钓鱼为乐,见有人失足坠入水中,我便投入水中,将其救起……。” 刘景“啊”了一声,长揖道:“原来足下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既然认出我,为何不相认?” “此小事尔,不值一提。如果你非要报答,此文章就当作救你的酬谢吧。”说完,俊美青年将文章收入怀中,大袖一甩,飘然离去。 刘景看得目瞪口呆,对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告知他,若非对方看上他的文章,都不屑告诉他救人之事,世间竟有人洒脱至此?! 第十六章 决定 二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书肆主人请刘景稍候片刻,亲自返家取钱。他家位于市阳里,阳即北的意思,市阳里即挨着市北的里巷,出市北门就是。 前后不过两刻钟,书肆主人乘坐牛车归来,二万钱装在一起,重达二百余汉斤,他指使着两名保佣将钱箱抬入书肆。 钱箱重重落在地上,书肆主人打开箱子,说道:“刘君且看,二万钱尽在箱内,全部是上好的五铢钱,绝无劣币小钱。” 劣币指的是民间私铸的铜钱,质量远不如官钱,小钱则是董卓前些年在关中铸造的铜钱,质量之差,令关中经济崩溃,倒退回以物易物的时代。 铜钱以绳贯穿,千钱一串,堆满整个箱子。刘景随手合上箱盖,说道:“足下经营书肆,必然是知书达礼之人,非一般商贩可比,我相信足下的人品。” 书肆主人拱手称谢,并一再保证:“刘君尽管放心,但凡有恶币或短缺,小人必千倍、万倍偿之。” 随后二人开始商量拟定书契。 书契者,书之于木,刻其侧为契,各持其一,称左右契,后以相考,则已肇其端。 书肆主人将条陈一一写在木板上,一式两份,刘景确认内容无误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如此便具有了法律效力,两份书契,书肆主人和刘景各持一份。 交易完成,刘景在门口与书肆主人作别,扶着刘和上车到一半,忽闻车对面响起一道男声:“阿弟,你看,这里有一家书肆,不如我们进去看看。” 听其言,绝非长沙本地人,似乎是齐鲁一带口音。 另一把更年轻的声音不以为然道:“长沙鄙邑,历来蛮多士少,能有什么好书。” 刘景静立原地,很快便看到牛车的另一侧行出两名少年,年龄大者约十五六岁,面容虽略显稚嫩,却相貌俊伟,器宇不凡。年龄小者约十二三岁,他们应该是亲兄弟,眉眼轮廓有五六分相似。 年长少年头戴白纶巾,幼者亦幪童子巾,二人仪表气质俱佳,行于市井,如鹤立鸡群。 二人猛然发现刘景、刘和正对他们行注目礼,显然是听见了此前的谈话,面色立时涨得通红。 他们是徐州琅邪人,古属齐鲁之地,乃孔孟之乡、礼义之邦,而长沙则是被《汉书》称为“其半蛮夷”的地方,相形见绌,说是鄙邑并不为过。但这话私下说说没问题,被长沙本地人听到就显得很失礼了。 年长少年不得不领着弟弟向刘景、刘和诚挚道歉:“愚弟年幼无知,言语多有孟浪,如有冒犯之处,请君勿怪。” 刘和一脸愤愤,刘景则显得十分平静,少年奇才王粲王仲宣避乱襄阳,一边心安理得享用荆州的供养,一边说:“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中原士子的倨傲一览无遗。 相比之下,眼前少年称长沙是鄙邑,根本不算什么,况且他们道歉十分诚恳,行的是揖礼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景微微颔首,推着刘和进入车厢,乘车而去。 目视牛车走远,其兄一脸严肃道:“荆楚向来民风剽悍,这位君子修养甚好,不和你一般见识,若换成一个易怒匹夫,必然拔剑冲突,届时该如何是好?身处异乡,阿弟当谨慎言行,切记、切记。” “弟知错了。” 直到刘景离去,书肆内的众人才发觉刘景诗赋、文章之妙。刘景本就有“显示才华”的心思,单单书体,就用到了颜楷及行书,观者不无叹服。 书肆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不在意的东西,忽然变成了不逊蔡邕书丹的宝贝,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齐鲁兄弟走进书肆,发觉一群人围着书案啧啧称奇,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 “这是何人所书?”二人一看刘景书法,顿时惊为天人。 书肆主人回道:“便是刚才乘车离去的郎君,乃长沙定王之后,姓刘名景,字仲达。” 二人一脸惊讶,刘景完全打破了他们对荆南人固有的印象。 其兄叹道:“如此佳人,却是与其失之交臂,可惜可惜。而后又问书肆主人道:“不知此文可卖?” 书肆主人摇头道:”不卖。” 兄弟俩闻言难掩失望之色。 牛车辘辘,在人流中艰难行进。 刘和突然开口道:“阿兄,虎头喜欢吃胡饼,不如给他买一些回去。” 刘景笑道:“阿若心里想着虎头,很有做叔父的样子嘛。” 胡饼,顾名思义,胡人之饼,主要流行于北方,江南饭稻羹鱼,很少吃面食,刘景记忆中长沙市肆并没有卖胡饼的。 刘和被夸得小脸通红,颇有些难为情,其实他也很想吃。 宋谷之前来市中替刘和买过几次胡饼,因此轻车熟路来到饼摊前。 刘景让宋谷去买饼,坐在车中,顺窗望去,矮奴果然人如其名,身高仅四尺余,头大如斗,面目可爱,是一个先天畸形的侏儒,这样的一幕,令刘景忍不住联想到同样以卖饼为业的武大郎。 这时,从远处悠悠走来一位锦衣小冠,腰悬长剑,放荡不羁的青年,其所过之处,人们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似十分忌惮此人。 青年径直来到饼摊前,大喇喇道:“矮奴,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一些。” 矮奴问道:“蔡君要用多少。” 蔡姓青年笑道:“哈哈,自然是多多益善。” 矮奴道:“今日贩饼赚了百余钱,都给你拿去吧。”说罢便要取钱。 一旁贩酱老妇实在看不下去,开口说道:“矮奴且慢。远的不提,这浪荡子单单这个月就向你借了五六次钱,从来只见借不见还,你这傻小子,怎么还借钱给他。” 矮奴笑呵呵道:“蔡君是市中豪杰,平日用钱的地方甚多,如果有钱,绝不会不还。” “知我蔡升者,矮奴是也。”蔡升拍拍矮奴的肩膀,一副遇到知己的模样。 老妇怒斥蔡升道:“矮奴家中情况,你又不是不知,他一家人不事生产,全指望他过活,他平日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的每一钱都拿去贴补家用,你怎忍心骗他钱财。” 蔡升不以为然道:“区区一些钱财,我蔡升岂会赖帐。日后我若富贵了,必然十倍百倍偿还他,阿媪你且安心就是。” 老妇斜睨他一眼,不屑道:“你整日奔走市中,惹是生非,能得什么富贵?” 蔡升一脸不忿道:“阿媪为何这般看不起我蔡升。刘伯嗣、区元伯皆长沙大人,二人屡次遣人携重金邀我为客,我若肯点头,钱财之物唾手可得。只是我不愿罢了,大丈夫当心怀高远,岂能违背心意,受人驱使。 再者说,整个市中,就属这里最风平浪静,难道不都是因为我的功劳么。” 矮奴急忙安抚老妇,对蔡升道:“蔡君勿怪。” 蔡升将钱装入小囊,向空中抛了抛,转笑道:“矮奴,我先去赌肆玩几把,你收摊后来找我,这几日着实输了不少,你运气好,说不定能帮我捞一些回来。” 赌博者从来都是十赌九输,矮奴却是个例外,居然能够有来有往,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很好。 “好。”矮奴点头答应道。 “赌肆岂是良家子去的地方,你这浪荡子莫要带坏矮奴。” 蔡升忍不住白了老妇一眼,冲矮奴一点头,转身离去。 “郎君,饼买回来了。” 宋谷的声音让刘景收回目光,“走吧。” 牛车悠悠从市东门出来,刘景顺窗回首,市井不愧是百姓聚集之所、群英荟萃之地。 回顾今日之行,诸多面孔从他脑海一一闪过,亡命的市门卒、跋扈的区元伯,俊美洒脱的救命恩人、风度翩翩的齐鲁兄弟,卖饼的侏儒、倜傥的游侠……形形色色,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本来他一心想要出仕,至于出任何职,并没有具体的打算,如今,他有了。 第十七章 杜袭 回到刘氏坞,刘景先让宋谷把刘和送回家,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刘宗府邸。 看着面前装满铜钱的箱子,刘宗内心十分好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得知刘景是以书做抵押质来,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刘宗办事效率极高,当天傍晚就将刘亮父亲赎出。 刘亮父亲这两日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伤痕累累,异常虚弱,但他仍然强撑起身体,带领妻儿登门,当面向刘景道谢。 刘亮父亲捕鱼为业,母亲织履养家,两万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就算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刘景也知道刘亮家境困难,所以给出了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一年只需还两千钱,十年还清即可。刘亮一家千恩万谢不提。 通过这件事,刘景和刘宗又亲近了不少,两人闲聊时,刘景意外得知刘蟠时隔一个月,终于就要休沐归来,并准备明日中午在家设宴款待宾朋。 刘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刘蟠盼回来了,心道:“如果他听说我‘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应该会抽空见一见我吧?” 刘景对此虽有极大把握,然而被动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 翌日,临近午时,陆续有车辆往龙丘方向而来,皆是受到五官掾刘蟠邀请,杜袭就是其中一位。 杜袭今年二十四岁,豫州颍川郡人,当今天下大乱,他深知家乡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果断带领家族迁居襄阳。 同乡繁钦多次在荆州牧刘表面前显露才能,杜袭认为刘表不是能够拯救天下的人,规劝繁钦远离刘表,事情传出后,其深为刘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长沙避祸。 杜袭坐在犊车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经心间,他目光一凝,只见道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为笔,伏地挥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色。 悄然下车来到其侧,一见之下,杜袭难掩惊讶,他所写之俗字结体方正,堂皇大气,自成一家,杜袭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年这一笔好字学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写诗,已经写好两排,杜袭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读罢,杜袭内心大为震动,厥初生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抱朴,出自《老子》:“见素抱朴。”哲人,出自《诗经·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仅仅这一段诗,他就识出了三个典故。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袭继续往下读,时维后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并提到后稷教民播种,舜、禹亲自躬耕,以及《周书》。 自此,杜袭完全被这首大气磅礴,字字珠玉的劝农诗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少年写出一段,杜袭就默读一段,连续三个段落,一直维持着极高的水准,没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来少年停住笔,杜袭不禁生出意犹未尽之感,忍不住开口问道:“足下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刘景抬起头,见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褒衣冠剑,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听其口音,当为北士,悠然说道:“最后一段,在下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没想好,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劝农》,以他这个年龄写出前五段,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最后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贤,万万不能写出来,至少不能是他这个年龄写出来。 杜袭一脸惊疑不定,说道:“此诗是足下所作?” 刘景颔首道:“此诗名《劝农》,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袭面色严肃的盯着刘景,以他的才学,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他觉得能够写出这首诗的人,当是一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高士,怎么可能出自于一个少年之手。 刘景从容而又淡定的与杜袭对视。 片刻后,杜袭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因对方年少而产生轻视之心,实在是有失风度,心道:“没想到江、湘菰芦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袭面容一肃,从怀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郑重递给刘景。 刘景躬身接过来,说道:“在下身在田畴,并没有携带名刺,失礼了。” 当今士族阶层结交要用“名刺”互相通报姓名,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上记载着这样一则小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为太尉黄琼所辟,然而他无心仕途,没有前去应命。后来黄琼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黄琼坟前祭拜,黄琼的长孙,担任过五官中郎将的黄琰并不认识他,徐稺身上没带谒刺,因此未报姓名就直接离开了,黄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对于当今士人阶层社交的重要性。 刘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隶书工整的写道:“颍川杜袭再拜,问起居,字子绪。” “杜袭可是《三国志》有传的人物,没想到今天居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刘景忍不住打量杜袭,这是他穿越以来,接触到的首位三国历史人物。 杜袭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两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杜安少有志节,年十三而入太学,号称“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后世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刘景躬身施礼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在下刘景,字仲达,龙丘刘氏子弟。” 杜袭笑问道:“听足下之意,莫非认识我?” 刘景点头道:“在下曾游学襄阳二载,有幸拜在五经从事宋公门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乡。杜君大名,襄阳士民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有传言说杜君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原来是宋仲子高徒,难怪如此博学多才。”杜袭恍然大悟,而后叹道:“从前齐桓公率诸侯尊崇周天子,晋文公逐叔带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业。 刘景升身为汉室宗亲,不思勤王长安,诛杀逆贼,营救天子,振兴社稷,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据荆州以观时变,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实在不愿服侍这样的庸人,唯有远远避开。” 刘景对此深表认同:“刘荆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乱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却不是救济天下的人。” “刘景升……算了,不提也罢。”杜袭摇了摇头,又道:“依我看来,足下尚不满二十岁吧?年未弱冠而才华盖世者,我生平以来只见过一人,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满天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阳人,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 王粲少居京师,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被召为六百石黄门侍郎,连大儒蔡邕亦不顾两人巨大年龄差距,与他结为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岁,目前正寄居襄阳。 刘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闻已久。” 见刘景始终神色淡淡,谈及王粲,既不谦虚也不自傲,杜袭心中十分惊奇。 第十八章 刘蟠 谚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还是如同初识一般,而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如今杜袭的心情,便是后者。 刘景所表现出的思想、见识、谈吐等方面,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杜袭和他交谈,就仿佛是在和同辈才俊交流。 这一聊,便忘记了时间,幸亏有认识的人经过,出言提醒,杜袭这才想起宴席时间将近,为了不失约,只好和刘景作别,并约定改日再来拜访,显然心里已经认定刘景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 杜袭出自人文荟萃的颍川郡,家族世吏两千石,眼光极高,南来长沙超过一年,能得他另眼看待的,不过桓阶、刘蟠寥寥几人而已。 杜袭坐在车中,仔细回味着刘景所作的《劝农》,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匪夷所思,只能感叹似刘景、王粲之辈,真乃天授之才,根本就不是凡人可以培养出来的。 犊车缓缓驶入刘氏坞,来到刘蟠家门前,杜袭命车夫登门投刺,刘家监奴早就得到主人口信,直接引领杜袭入门。 在刘家监奴的带领下,杜袭穿过重重院落,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厅堂,此时堂中已经坐着十余人,欢声笑语不断。 刘蟠今年三十四岁,身量中等,面容儒雅,有一把精致美丽的胡须,今日休沐归来,他脱去高冠、吏服,换上纶巾、褒衣,大袖披垂,更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见杜袭到来,刘蟠起身相迎道:“杜君光临鄙庐,在下未能及时出门迎接,失礼了,恕罪恕罪。” 堂中其他人亦纷纷起身,同杜袭见礼。 杜袭一一还礼,开口问道:“路上耽搁了一会,不知在下迟到没有?” 刘蟠笑道:“杜君来的正是时候。” 杜袭点了点头,被堂内侍从引向刘蟠下首,他出身颍川名门,亦为颍川名士,就连荆州牧刘表也不能使其屈服,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因此他坐到刘蟠下首之位,没人有疑议。 适才路上提醒杜袭的人出言道:“在下来时,曾看到杜君与一位少年在道边畅聊。” 刘蟠等人不禁好奇问道:“哦?不知那少年有何出奇之处?” 杜袭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下今日偶然看到一首诗,名曰《劝农》,心里十分喜爱,想要同诸君分享,在下且为诸君试吟之。” 继而以洛阳正音吟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正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刘蟠作为长沙名士,今日宴请者皆为饱学之士,很快就将厥初生民、抱朴、哲人三处典故道出,并且又有了新的发现,智巧,出自于《韩非子·扬权》:“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一首《劝农》诗几乎是字字珠玑,在座众人将每一段、每一句都做了解读,越发感到此诗作者渊博如海的学识,内心钦佩不已。 刘蟠回味良久,问杜袭道:“杜君,此诗是哪位高人所作?” 杜袭闻言哈哈大笑道:“刘掾君又何必舍近求远来问我?” 刘蟠一头雾水,“莫非是我认识之人?” “此诗作者,正是在下先前路上偶遇的少年,刘掾君的族弟,刘景刘仲达。” 刘蟠不由“啊”了一声,一脸震惊之色,急问道:“此话当真?” 杜袭笑道:“这岂能有假。” “不可能。”纵然是杜袭亲口所说,众人仍然无法相信,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气磅礴、才学惊人的诗来。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刘蟠沉吟一声道:“说来此子乃是刘远刘伯明之弟。” 堂下众人惊讶道:“啊,原来他是刘伯明之弟。” 刘远既得功曹桓阶的信任,又是五官掾刘蟠的族弟,自身也有杰出的才能,可以说前途不可无量,事实上在他去世之前,长沙太守张羡就有意让他出任自己的主簿。 主薄是太守的心腹近臣,从设立以来,地位不断提高,如今已经能够和功曹、五官掾、督邮等郡中大吏并驾齐驱。 刘蟠又继续说道:“此子两年前游学襄阳,拜在五经从事宋忠宋仲子门下。” “宋仲子海内大儒,精于诸子百家之言,这首诗说不定是宋仲子所作。”有人这般猜测,并且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刘蟠叹气道:“唉,也是在下公务繁忙,很少在家,对他几乎没有多少了解,昨日休沐回来,才从家仆那里听说一些。 不久前他家宾客患上肿足病,其继母欲将宾客一家逐出家门,他不忍见宾客一家流落外面,衣食无着,居然代客耕鉏。而两日前,邻人被贼曹掾成绩诬陷逮捕,此子质书于市,贷钱两万,将人救出。” “躬耕养客”、“质书救邻”—— 在坐者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样的行为,他们自问做不到,如此品德高尚的人,怎么会盗用他人的诗呢,他们不禁为自己之前的猜疑感到万分羞愧。 “躬耕养客”这件事杜袭在和刘景聊天时已经知晓,“质书救邻”刘景却只字未提,杜袭心中对他的评价更高了,对刘蟠道:“恭喜刘掾君,贵家族出了刘仲达这样一位天纵奇才,日后贵家族必然因他而兴盛。” “那就借杜君吉言了。”刘蟠抚须大笑,心情甚是畅快。 随着杜袭的到来,宴会正式开始,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才宣告结束。 刘蟠带着几分醉意出门送客,被风一吹,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转首对身边的监奴道:“不知刘仲达这时归家没有,你去他家一趟,把他请过来。” “诺。”监奴领命而去。 刘景早有准备,是以并未觉得意外。 随着监奴来到刘蟠家,刘景见刘蟠以手支额,伏于案上,边拜边道:“弟景拜见从兄。” 刘蟠面容微醺,笑着道:“仲达,你来了,快坐。” 两人虽是同辈,却相差十余岁,之前很少有接触的机会,他对刘景唯一的印象,就是刘远之弟。 据刘蟠所知,刘景并非是像他的故主黄琬,或杜袭曾祖杜安那样的早慧神童,其在束发前,只是一个比较寻常的贪玩少年,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没想到游学二载,受到名师指点,学识竟然精进若此,至少《劝农》这样的诗,他是绝难作出。 故司徒王允年轻时学习刻苦,同郡大儒郭林宗每次与之见面,他都有极大的进步,因此感到万分惊奇,赞王允学业“一日千里”,这话用到刘景身上想必也是一样吧。 龙丘刘氏能够出此才俊,刘蟠内心着实欢喜,只是一想到成绩,面色不由一沉,对刘景抱怨道: “仲达,族人蒙冤入狱,你为何不去郡府找我?难道族人有难,我会视而不见吗?平白便宜了成绩那个小丑,气死我也! 《书》云:‘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孔子曰:‘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成绩身为贼曹掾,却擅行喜怒,或案不以罪,迫胁无辜,致百姓深受其苦,此等酷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说到最后,刘蟠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 刘景知道刘蟠和成绩素来不睦,积怨颇深,没有多做解释,而是顺着他的话道:“成绩小人也,像他这种贪鄙无知之辈,从来没有能得善终的,从兄何必和一个死人一般见识。” 第十九章 桓阶 刘景将成绩比作死人,终于令刘蟠稍稍消气,颔首道:“仲达言之有理,我们不说他。 仲达,你‘躬耕养客’固然是仁义之举,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为兄听闻你‘身在阡陌,不忘读书’,既然有向学之心,不若我让家奴替你耕种,你继续去襄阳游学如何?” 长沙属于闭塞之地,刘景这样的少年才俊,一直留在长沙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他应该有更加远大的发展。 刘景摇了摇头道:“多谢从兄好意,然而家中上有老母寡嫂,下有弟妹侄儿,一门妇孺,叫我如何能够安心离开。” 刘蟠想想也对,当初他弃官回长沙,很大原因是父亲年老多病,总有些事,比个人前程更加重要。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弟有意效仿家兄,欲事郡县。” 刘蟠抚掌而笑道:“此事容易,郡府门下、诸曹,仲达想去哪里?”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郡中大吏,才敢如此放言。 刘景心中早有决定,徐徐说道:“我想去市中为吏。” 这个答案委实出乎刘蟠的意料,立刻出言反对道:“万万不可!市井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君子应当远离那里。 以我之见,你应该去门下担任书佐,平日多有接触府君的机会,以你的才能,不出几年,就能担任主记、主薄,这难道不比去市井与贩夫走卒为伍强出千百倍?” 刘景心道就算做到主记、主簿,又有何用?他绝不会将自己绑上张羡这艘注定沉没的舟船。 出言反驳道:“第五伯鱼未尝认为市井是君子应当远离的地方。” 第五伯鱼即第五伦,本朝名臣,曾任铸钱掾,兼领长安市,任上多行善政,而使百姓心悦诚服,后来官至司空,由于为官以贞洁著称,当时人们把他比作前汉的贡禹。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算了。”被刘景驳了意见,刘蟠面露不悦之色。 刘景俯首再拜,却不改初衷,市井可能不被刘蟠放在眼里,然而在他看来,市井不仅是四方人才毕集之地,亦是四方钱财汇聚之所,他已经打定主意依靠市井积蓄力量。 …… 有刘蟠这个郡中仅次于功曹桓阶的大吏为刘景搭桥铺路,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家中等待消息即可。虽然马上就要出仕郡府,但他并未产生懈怠,依旧每天坚持下地劳作。 同时,他“质书救邻”之举终于传扬开来。 这一次由于有刘蟠、刘宗同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乡里九族,一时间整个长沙上至官吏士庶,下至贩夫走卒,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有人夸他才高、有人赞他德厚,极尽赞美之词。 而上一个引起长沙全郡上下讨论的人,还是功曹桓阶。 桓阶少时才华过人,二十出头就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郡功曹,当年长沙太守孙坚非常看重他,举荐他为孝廉,桓阶在当了一段时间的郎官后留在京师,成为政治中枢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 没过几年,桓阶之父桓胜因病去世,桓阶依礼辞官回家守孝三年,当时正赶上孙坚攻打刘表意外身亡。 汉代选拔官吏主要以察举、征辟为主,由此形成了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比君臣关系还要牢靠,因此人们鼓励门生故吏们行忠义之举。 桓阶不仅曾在孙坚手下任事,更被举为孝廉从而进入官途,孙坚对他可谓有知遇之恩,桓阶自然无法视而不见。他不惜甘冒风险,只身前往襄阳拜见刘表,请求为故主孙坚收尸治丧,刘表被他的忠义所感动,让他将孙坚尸首带回安葬。 此义举,令桓阶一跃成为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 刘景之所以知道自己扬名郡中,是因为连日来屡有外乡人到田边拜访他,更有人直接下拜,想要入他门墙,令他哭笑不得。 访客中当然少不了杜袭,他是来访最为频繁的人,屡屡一大早乘车而来,两人常常坐于树下,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刘景下地务农,他也不觉寂寞,取出自备美酒佳肴,自饮自酌,好不悠闲快活。 刘蟠在家休沐了五日,第六日一早,便让刘景脱下短衣,换上袍服,随他前往郡城临湘,参加功曹桓阶三弟桓纂的婚礼。 刘蟠身为五官掾,安插族弟入郡府可以说十分容易,但总领郡朝人事的终究是功曹桓阶,正好借此机会,带刘景和他提前见一面,以示尊重。 桓家在郡城临湘西北全里,紧邻贾谊祠。 贾谊是前汉文帝时期的名士,曾任长沙王太傅,可惜年仅三十三岁就去世了,长沙百姓感念他的恩德,为他立祠,数百年来香火不绝。 全里乃是长沙桓氏一族的居地,屋宇栉比,门巷修直,远不是寻常里巷能比,今日桓阶三弟桓纂大婚,此刻停于道旁的车辆数以百计,奴仆往来,牛哞马嘶,极为喧闹。 刘蟠的到来立刻引起了桓家监奴的注意,其快步上前,执礼甚恭,而后引着刘蟠、刘景去见桓阶。 桓阶年不满三旬,头戴黑色介帻进贤冠,褒衣大袑,面颊多髯,弘雅而有气度,此刻他正在院中与宾客漫谈,望见刘蟠、刘景走来,大笑说道:“元龙,你在家中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继而上下端详刘景一番,说道:“你就是日间盛传的刘仲达吧。”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拜见桓君。” 桓阶是继杜袭之后,他接触到的第二位三国历史名人。 巧的是,两人都是魏臣。 只能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士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即便长沙地处长江以南,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可依然没办法阻拦士人对朝廷正朔的向往之心。 桓阶长叹一声道:“唉!看到你,就不免想到伯明,至今每每想起,我都会感到万分心痛,像伯明这样拥有杰出才能的人,尚未做出一番成就,被世人熟知,就默默无闻的死去了,苍天何其不公啊!” “逝者已矣,伯明也算后继有人了。”刘蟠趁机说道:“仲达有意入仕郡府,以他的才能和德行,足以胜任佐吏,伯绪以为如何?” “这是好事。”桓阶轻轻颔首,对刘景道:“不若你先到我的功曹当个书佐,就如你的兄长从前一样。” 刘景婉拒道:“多谢桓君好意,不过在下想去市中任职。” 桓阶和刘蟠的反应如出一辙,一脸不解,市井有什么好的,为何要去那里受罪? “此事容后再谈。” 桓阶身边之人皆是长沙大吏、名流,其中有一人年过四旬,身材高大,面貌威严,通过旁听,刘景得知他是长沙中部督邮李永。 督邮是一郡之内仅次于功曹、五官掾、主薄的大吏,凡传达教令、督察属吏、案验刑狱、检核非法等,无所不管,权力极大。一般大郡置多人,如长沙,有五部督邮,东西南北中,各掌方面之任,中部督邮主管长沙郡城,权位最重。 “小子,你就是闾里盛传‘质书救邻’的刘仲达?”李永见刘景目光瞥向他,喝问道:“贿赂贼曹,可知王法?”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皆望向刘景。 “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刘景显得不慌不忙,从容施礼回道。督邮有监察百吏、审核不法之责,是以刘景反将一军,直击要害。 李永眼睛瞪得老大,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蟠强忍笑意道:“仲达,不得无礼。” 桓阶率先笑出声,旋尔众人皆笑。 心中无不想道:“李永为人强悍,身兼要职,身后又有太守张羡做靠山,在长沙向来都是横着走,谁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没想到今日却在一个少年手里吃瘪。” 李永自己也不禁失笑摇头,对众人道:“此子自负,非我所能御也。” 第二十章 南阳来客 北津是长沙最重要的渡口,乃交州至中原水道必经之地,渡口舟舶鳞集、商贾咸聚,热闹非凡。 午后,一艘长近十丈,宽达三四丈的大型平底江船由北面缓缓驶入津内。 江船抵达岸边,船客们陆续走下船,其中有一位年约四十余岁,头戴青巾、身穿长襦的中年男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名带刀护卫,两人面上皆带着风尘与疲惫之色。 穿过拥挤的人群,两人来到一艘竹篾涂着黑漆、逼仄狭小的乌篷船前,中年男子扬声问船夫道:“船家,我二人欲往平乡龙丘,你可知平乡龙丘怎么去?” 船夫一听对方外乡口音,顿时便知是好生意上门,黝黑的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回道:“自然知晓。二位客人只需乘坐小人之船,由湘江转入浏阳河,至平乡曲渡登陆,再向东北步行三四里,日落前便可抵达龙丘。” 中年男子点点头,连船资多少都没问,就直接和护卫上了船。 船夫心中欢喜,一边撑船离岸,一边说道:“客人是去龙丘访友么?龙丘刘氏乃是长沙定王之后,汉室宗亲,族中出过很多两千石大官,更出过两位当朝三公,堪为长沙冠族之首。” 中年男子与侍卫相视而笑,龙丘刘氏的确称得上高门望族,但和他们的主家一比,却是相去甚远。 他们的主家可是享誉天下的南阳邓氏,自光武帝中兴汉室以来,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军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余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胜计。 东汉百余年间,南阳邓氏有过两次巅峰,第一次自然是辅佐光武中兴汉室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太傅邓禹。 第二次则是汉和帝皇后邓绥,汉和帝驾崩后,邓绥以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令汉安帝足足当了十六年的傀儡皇帝。虽然邓绥去世后,南阳邓氏旋即遭到了汉安帝清算,但汉安帝死后,汉顺帝继位,立刻就为邓氏平反昭雪。邓氏很快恢复元气,至汉桓帝时,又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邓猛女。 一族二后,兴盛若此。本朝堪与邓氏相提并论的豪门大族,不超过一掌之数。 船夫想到近日市井里巷传闻,说道:“说起龙丘刘氏,近来一位名叫刘仲达的君子引得全郡上下交口称赞,被众人呼为‘德行刘君’。他便是龙丘刘氏子弟。” “可是刘议郎之子刘景刘仲达?”中年人面露惊讶,连忙问道。 刘景之父官至议郎,是以有此称呼。他这次不远千里而来,其中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刘景。 船夫道:“小人只知他是司徒刘公之后。” 中年男子颔首,这就对了,刘景的曾祖父刘寿官至司徒。接着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刘郎君做了什么事,能够得到长沙全郡上下美誉?” 船夫便将从市井里巷听来的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说给两人听,说罢不由感叹道:“小人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有德的君子。” 中年人听得一脸荒谬,他了解的刘景,是一个只知玩乐,不好读书的平庸少年。这样一个凡人,返乡后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德行刘君”,此事实在太过荒唐,让人难以接受。 “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想到这里,中年人双目轻阖,不再多言。 发现客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谈兴,船夫讪讪闭口,埋头摇橹。 从曲渡上岸,绕过一片丘陵地带,刘氏坞堡隐隐在望,此时夕阳西下,一如船家所言。 二人尚未靠近刘氏坞堡,便被两名短衣芒鞋,携带刀剑的刘氏部曲客拦住。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道:“在下家主人乃南阳邓氏,讳攸,官至侍中,曾与贵族已故议郎刘尚刘子高同殿为臣,交情甚笃。近来家主人听闻刘议郎长子刘远刘伯明因病去世,特遣在下前来奔丧。” 鉴于南阳郡残破,荆州牧刘表上任不久便剥离南阳郡东南数县,另立章陵郡,邓氏的祖籍新野县如今是章陵郡郡治。然而邓氏乃南阳百年豪门,章陵郡在他们眼里就是个笑话,根本不承认,依然以南阳邓氏自居。 刘氏部曲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说辞而放松警惕,谨慎地说道:“既然如此,由我二人为你等引路。” 中年男子颔首称“好”,大家族自有大家族的规矩,换作邓氏,盘查只会更严。 走进刘氏坞堡,周围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合,十年前刘尚病故,他曾跟随主人邓攸奔丧,并小住十余日,是以对刘氏坞堡并不陌生。 邓攸与刘尚的感情之深,他身为邓攸身边近臣,最清楚不过,就连刘尚的丧礼,都是邓攸和刘氏族长共同操办,可惜刘尚一去,两家的纽带就只剩下刘景了。 他这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考察刘景,如果刘景不能通过他的考察,两家此后恐怕再难有交集。 张氏对南阳邓氏来人感到十分意外,两家差不多有十年不曾往来了,前些时候刘远去世,邓氏无人前来吊丧,她还以为两家情谊就此断了。想必是消息滞后,这才来晚了。 “小人郑当,拜见刘夫人。”中年男子神情恭敬的拜道。 “郑监请起。”张氏未敢托大。十年前郑当就已经是邓攸的监奴,监奴典任家事,乃是邓家的总管事,非一般奴仆可比。 郑当又向赖慈问安,而后说道:“家主人听闻刘君去世消息时,为时已晚,心中深感不安,所以吩咐小人,务必当面致歉。” 言讫,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盒,献于张氏案前。张氏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枚金饼,皆是一斤重,至少价值六万钱以上,抵得上刘家三年之储,邓氏出手之奢豪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张氏几乎被面前明灿灿的金饼晃花了眼,说道:“此事全怪仲达,他听说兄长噩耗,一时间乱了方寸,才忘记通知邓君。” 赖慈却不为金钱所动,秀眉轻轻蹙起,今人给丧钱,大体在百钱至千钱之间,邓氏固然家室豪贵,但规格也不该超出这么多,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郑当问道:“为何不见刘郎君?小人来时路上,听闻刘郎君‘躬耕养客’,此刻莫非还在田间劳作?” 张氏一脸尴尬道:“让郑监见笑了。今日长沙桓氏大婚,仲达随其族兄刘元龙参加婚礼去了。不过也快回来了。” “原来如此。”郑当点点头。 张氏见二人满身风尘,一脸疲乏之色,又见天色渐晚,说道:“郑监远来辛苦,我这便让人收拾客房。” 说罢让宋妻周氏将前庭东厢房稍作收拾,用于安顿二人。 郑当二人拜谢,随宋妻周氏离开。 张氏手持金饼爱不释手,忍不住和赖慈道:“仲达不通知邓氏,真是失礼啊。”恐怕她更在意的是险些失去金饼的机会。 赖慈猜测道:“仲达回来后,从不曾提及邓氏,想必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这事也不难猜测,邓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族,刘家则已然衰败,刘景去邓家拜访,就算不遭到冷落白眼,也必然会感到巨大心理落差。 刘远当年娶她,也曾有过不少波折,娶零陵赖氏妇,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是南阳邓氏女。 郑当此来,恐怕不仅仅是吊丧那么简单。 不过赖慈并没有太过担心,季叔无论家世、人品、才学、相貌,样样俱佳,这样一位少年才俊,纵然家门一时衰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赖慈坚信季叔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邓氏若是有眼无珠,敢于毁婚,日后必为天下所耻笑。 第二十一章 未婚妻 汉代以前,结婚仪式并不热闹,《礼记》曰:“婚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婚礼不贺,人之序也。” 人们固守周礼,不奏乐、不庆贺,直到汉初仍是如此。然而婚姻终究是“大吉也,非常之吉也”的喜事,随着大汉承平百年,世间风气大变,人们安于享乐,“婚礼不庆”不仅名存实亡,更加发展出了与周礼完全相反的极端情况: “今嫁娶之初,男女无别,反以为荣。” “今嫁娶之会,锤杖以督之戏谑。” 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就记载了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汝南张妙参加杜士的婚礼,“酒后相戏,缚杜士,捶二十,又悬足指,士遂至死。”新郎婚礼当日惨死,红事变成白事,喜事变成悲剧。 桓家三子桓纂与临湘大族王氏女郎,便在这种充满热烈、喜气、吉祥,甚至是略显嬉闹的气氛下完成了婚礼。 午后,刘景、刘蟠从桓家府邸出来,后者休沐了六天,明日便要回曹治事,索性不再还家,刘景唯有独自乘车返回龙丘。 天黑前顺利到家,刘景下车后,发现自家大槐树下坐着两个面孔陌生的人,二人见到他,起身长长一揖,其中为首的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小人郑当,拜见刘郎君。近两载未见,不知刘郎君还记不记得小人?” 郑当一边躬身行礼,一边暗暗打量刘景,相比于两年前,刘景五官总体变化不大,只是更成熟了一些,但气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他已彻底褪去少年人的轻浮之气,背脊挺直,目光明澈,从容自信,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冠盖如云、才俊辈出的南阳郡,也少有人及。 刘景仔细辨认一番,说道:“你是……你是邓家的郑监?” “正是小人,郎君真是好记性。”郑当又说道:“小人此番前来,一是代我家主人奔君兄之丧,二是替我家女郎送一封信给刘郎君。” 刘景心跳霎时快了几拍,邓氏女郎名叫邓瑗,字少君,是刘景的未婚之妻,两人乃是指腹为婚。 指腹婚最早始于光武帝刘秀,当年其麾下大将贾复以作战勇猛著称,一次重伤垂死,刘秀为安其心,当众宣称“闻其妇有孕,生女耶我子娶之,生男耶我女嫁之,不令其忧妻子也。”这便是指腹婚的由来。 刘景幼时聪明可爱,恰逢邓攸妻子有孕,邓攸便和刘景之父刘尚开玩笑说:“若生女,当嫁作刘家妇。” 不想邓攸竟一语成箴,随着邓瑗的降生,两家就此订下婚约。 刘景七岁父亲去世,离京还乡,记忆已然模糊,只隐约记得邓瑗是一个沉静聪慧的女童。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八年之后,刘景负笈游学襄阳,而襄阳距离新野不过百余里,刘景自然要登门拜访。 邓瑗比刘景小两岁,其时年芳十三,秀发覆额,体质修长,娟好如同玉人。 邓瑗非但容貌美丽,且才气逼人,两人谈起五经要义、史集典故,刘景发觉自己的学问居然还不如面前的小丫头,自尊心受到了严重打击,心中既惭愧又羞恼,偏偏还要故作镇定,更闻邓氏子弟背后奚落嘲讽,悲愤之下,负气而走。 最后一次见面,则是在今年年初,刘景只敢在淯水河畔远远望邓瑗一眼。 彼时刚刚及笄的邓瑗已是南阳远近闻名的女郎,有绝世之姿,其临河而立,耳聆淙淙、目眺波澜,衣袂迎风拂扬,轩轩然若霞举,宛若神女。 刘景内心不禁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没有一点配得上她,连上前相见的勇气都失去了。 “足下请随我来。”刘景平复心情,邀郑当去室中叙话。 二人落座后,刘景并没有立刻看信,将信暂时放到一边,询问郑当是何时到达的长沙。 “日落前才至贵邸。”郑当答道。刘景不看信,而是先与他寒暄的举动,令他心情舒畅,对刘景印象更好了。 “足下可曾用过餐饭?” “多谢郎君记挂,已经食过晚饭了。” 刘景颔首,继而感慨道:“不知不觉已经两年了——邓君的身体一向还好么?” 郑当回道:“主人今已年过五旬,身体虽然大不如前,倒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只是前些时候突然听闻刘郎君兄长刘伯明病故的消息,常常为此感到伤怀,君父壮年而逝,已经叫人无比痛惜,没想到君兄年纪轻轻亦遭厄难。” 刘景叹息道:“兄丧这等大事,本应由我亲自登门告知邓君。当时乍闻兄长噩耗,心中失了方寸——足下请代我向邓君致歉。” “诺。” 随着二人交流的深入,刘景言谈举止,令郑当心中不禁生出如沐春风之感。再联想之前听到的种种传闻,郑当隐隐意识到,主人邓攸的目的,怕是要落空了。 至少,郑当现在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慢慢向刘景一侧倾斜。 不过最终做决定的是主人邓攸,他要做的是返回南阳后,尽可能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如实禀报邓攸,相信以主人的智慧,绝对会慎重考虑。 其实刘景并没有刻意讨好郑当,只是他的灵魂毕竟来自于现代社会,待人接物有别于古人,郑当虽是邓氏的大管事,依然没有摆脱下人的地位,被刘景平等对待,自是会感到无比受用。 话谈得差不多了,刘景示意郑当“稍待”,借着灯火,缓缓打开邓瑗之信。 信上通篇皆作八分书,字体婉约,笔势圆润,轻而不浮,柔中带刚,书法造诣很高。 邓瑗书信开端即云:“四月八日,瑗顿首顿首。” 刘景不由哑然失笑。汉世女子写信,一般自称姓氏,如邓氏,只有男子才会直接称名。邓瑗不拘俗礼,自称名瑗,一位洒脱自信的仕女形象跃然纸上。 难怪前身被打击得体无完肤,这样一位未婚妻绝非一般人所能驾驭。 “岁月易得,二载不见,君尚安否?近闻君兄病逝,心下凄然……” 开篇简单的问候过后,邓瑗文笔似化为娟娟细语,诉说对刘景兄长刘远去世的惋惜,并劝慰刘景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希望他能够尽快从悲伤中走出,像一名大丈夫一样肩负起家庭重担。 “君父与家父,同殿为臣,志趣相投,为莫逆之交,遂指腹为婚……” 信至中篇,邓瑗笔锋一转,并没有任何避讳,直接提到了两人的婚约,而且出乎刘景预料的是,她要嫁入刘家之心极为坚决。 两人长大后仅相处了短短一日时间,并且他表现得十分糟糕,要说邓瑗对他一见钟情,纯属无稽之谈,就算对方拒绝婚约,他也不觉意外。 况且郑当这次来,“丈人”邓攸却是没有半分表示,显然心里对他不是很满意,两相比较,邓瑗的坚持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荀子曰:‘学不可以已。’学业精于勤,荒于嬉……” 信的最后,邓瑗引用荀子之言,如同真正的妻子一般殷殷规劝刘景,让他不要因返乡而心生懈怠,即使不能重回襄阳继续求学,也要在家用心读书,以他的家世,只要肯付出努力,日后必会受到州郡的赏识,到那时他们就可以成亲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这段话用词上显得格外小心谨慎,既要达到劝导刘景的目的,又要顾及未婚夫的自尊,想必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 “真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啊!”刘景读完信,心中不由感叹道。 第二十二章 交谈 等到刘景读完信,郑当就提出了告退,刘景将他送出门,随后去见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告知她们自己即将于本月月底出仕郡府的消息。今日见过桓阶,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因为之前透露过口风,她们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是以并未表现的太过惊讶。 “仲达,你走了,家里的田地怎么办?”张氏急忙问道。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一点之前刘蟠已经向他做出保证,所以刘景不慌不忙道:“母亲大人无需担心,为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从兄刘元龙答应在我赴任之后,便令其家奴客接手家中农事。” “那就好。”张氏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里,同时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异样。刘景被刘蟠看中,日后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前程无忧,就如同当年其兄刘远一样,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 即使再怎么不情愿,张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两个继子都拥有过人的才能与德行。 真是令人嫉妒啊! 张氏随后担忧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刘和,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出色的人,可是他已经十一岁了,并没有显露过人的才能,只是中人之姿,等他再大一点,势必要被拿来和两位兄长比较…… 刘和可不知母亲正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苦着小脸说道:“阿兄,你不在家,我和阿离读书遇到不解之处该怎么办?” 自从阿兄返家以来,他和妹妹学习进步很快,这都是拜阿兄悉心教导所赐。 刘饶点头附和,打心眼里不愿让刘景离开。 刘景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说道:“阿若、阿离,别担心,你们平日读书,遇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就记下来,等我休沐归来为你们讲解。” 刘和、刘饶不情不愿地点头。 嫂子赖慈一旁出言问道:“仲达,不知你将出任何职?” 刘景答道:“不出意外,当为书佐。” “书佐主要负责文书缮写等事,你兄长当年就是从功曹书佐做起。仲达,你呢?你是去功曹还是门下?” 赖慈会有此问不奇怪,刘蟠身为郡府五官掾,亲自出面,自然会为刘景谋一个好去处,郡府以门下和功曹发展前景最大。 刘景摇了摇头道:“两者都不是,我准备去市中任职。” “啊!市井难道不是君子应该远离的地方么?!”赖慈美眸睁得很大,心道季叔的选择可真是出人意料啊!不过她觉得季叔虽然年纪不大,却素来心有计议,说不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就没多问。 “市井好、市井好……”刘和、刘饶一旁拍手称好,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阿兄在市中任职,他们日后就有借口去市井游玩了。 “放着那么多前途广大的职位不选,却选择栖身市井,混迹于商贾之间,何其不智。”张氏对刘景的选择不甚满意,全然忘了她的祖辈亦是贩布起家。 刘景含笑不语,他的这个选择受到了太多人的质疑,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 其实也不怪大家,自春秋以来,传统观念里市井就一直是小人聚集、争利的地方。另外,处决囚犯也在市中进行,市井被认为是不洁之地。 前汉武帝之时,常山国的太子刘勃被指控“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是失礼的行为。 如今时过境迁,人们的想法渐渐发生了改变,“游市”成为官吏之间一种新的风尚,每到休沐日,官吏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走市井,纵然一郡太守,亦乘车游市,毫不避讳。 当然也仅限于此,愿意在市中任职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其他人的看法如何刘景并不在意,他只要认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就够了。 赖慈见房间忽然静下来,忙转移话题道:“书佐到底只是佐吏,俸禄微薄,然而仲达日后独自居住吏舍,平日与同僚、朋友相处,囊中断断不可无钱。正好今日郑监代表邓氏奉上丧钱五金,使得家中宽裕不少,仲达赴任之时不妨带些金钱傍身。” 出门在外,处处都要用钱,尤其身处官场,更是所费巨大,当年刘远出仕时,为了不让夫君过得太辛苦,赖慈不得不变卖了一部分嫁妆。 刘景闻言大感意外,直呼邓氏财大气粗。 张氏这次倒是罕见的没有推脱,承诺拿出一万钱给刘景。 她是性格吝啬不假,却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绝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刘景就如同昔日的刘远一样,一经出仕,立刻就会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今日拿出一万钱,是为了日后收获更多。 春秋之义:“母以子贵。”继母也是母。 “多谢母亲大人。”刘景拜谢张氏,老老实实收下了这笔钱,除非他打算做个埋头工作,不理外事的小吏,否则先期不靠家里根本支撑不住。 已故幽州名士崔蹇在其所著的《政论》中称一名掌管百里之地的县长“一月之禄,得粟二十斛,钱二千。” 家中如果没有奴仆,则需要每月花费一千钱雇佣一名客佣服侍起居,草料、膏肉五百,薪炭、盐菜又五百,如此月钱已经用尽,以正常的收入根本就不够供应冬夏衣服、四时祭祀、宾客斗酒的费用,更别提还要养活父母、妻妾、子女。 县长作为百里之宰都感觉生活拮据,连最低限度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不动歪脑筋增加额外收入,难道要家人饿肚子么? 这也就是《汉书·景帝纪》诏书所言:“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 官吏的车马衣服,全部出自于百姓,廉洁的官吏满足自己的日常所需就满足了,贪婪的官吏还要让家人跟着一起受惠。于是奸吏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害政伤民,海内无不怨之。 不管怎么说刘景心里还是有些追求的,他在现代都坚持住了操守,回到古代更是不会打破原则。 可是书佐一月之俸不过米三斛余、钱数百,只能说糊口有余,其他的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继母张氏拿出的这笔钱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 嫂子赖慈又道:“仲达,‘质书救邻’虽是仁义之举,但嫂子觉得质书于市总归有些不妥,如今家中不缺钱财,不若将书赎回来如何?” 张氏脸色登时变得有些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多谢嫂子好意。然而当初是我执意要质书救人,这钱就应该由我自己想办法还,岂有用家中之财解我之困的道理。” 刘景断然否决了嫂子赖慈的提议。 此时距离他“质书救邻”才过去几天时间而已,现在就将抵押的书籍赎回,人们会认为他是作秀以博名望,到时候他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必然会受到损害。 继母张氏暗出一口气,对赖慈道:“仲达既然有此志气,我们就依他的意思吧。” 季叔执意不肯,赖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谈完事情,刘景起身向张氏、赖慈告辞,回到寝室后,拿起邓瑗的信又仔细读了一遍,一时间感慨良多。 自己的这位未婚妻,不仅容貌美丽,更难得的是秀外慧中,能够娶到这样的妻子,绝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邓瑗在信中提到他出仕州郡之日,二人便可履行婚约,按理说刘景现在就可以向邓氏提婚了。不过他还是决定等过一两年再说,他如今的地位实在太低了,要娶邓氏女郎,纵然是郡功曹、五官掾、督邮层次,也有些不足,最好是被举为郡孝廉、州茂才,成为百里之宰,方不负邓氏佳人之托。 当然,目前“便宜丈人”邓攸的心意不明,首先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行。 第二十三章 赴任 许是长途跋涉过于疲累,郑当很早就上床歇息,一直睡到次日天色大亮方才起身。 等到郑当与侍卫用过早饭,刘景领着二人前往兄长刘远的坟前祭拜。 刘远葬于龙丘刘氏祖坟内,位于一座半山腰,浏水遥遥在望,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祭拜归来,刘景准备下地干活,郑当早闻其“躬耕养客”之名,有心一探究竟,便跟着一起去了。 郑当是邓氏的大管家,年轻时曾亲自监督奴客劳作,所以他能看出来,刘景绝非在做样子。 郑当心里对刘景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换做他,哪怕是主人邓攸叫他代奴仆劳作,他也会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刘景身为主人,却亲自代替宾客耕种,无论他是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目的,都证明了一件事——其绝非凡人。 接下来两日,郑当片刻也没闲着,和护卫奔波于临湘各处,将刘景的情况打听了八九不离十后,向刘景提出辞行。 刘景交给郑当两封信,给邓瑗的回信他早早就准备好了,出于礼貌,同时也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才能,他也给“便宜丈人”邓攸写了一封信。 郑当接过信件,心里略微踌躇一下,提议道:“我家主人素来喜爱诗赋一道,平日常于园中讽诵不休,小人听闻刘郎君前些日曾作一首《劝农》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不知刘郎君可否手写一份,让小人带回去给主人一观?” 刘景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郑当一眼,对方助攻之意十分明显,看来自己在他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 将耒阳纸铺在书案上,徐缓地研开磨,执笔写下陶渊明的《劝农》。 郑当看着刘景一笔一划勾勒的文字,眼睛都看直了。 他能够担任邓氏的大总管,岂有不识文字之理,事实上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以小史的身份跟随邓攸左右,小史即书童,基本的鉴定能力还是有的,刘景所写之字,笔力之浑厚、形顾之严峻、气势之雄强,他尚是首次见到,内心大感震撼。 至日中,郑当拜别刘景一家,刘景让宋谷驾牛车送二人前往北津渡口。长沙是南海通往北方水路必经之地,很容易就能找到北上的船只。 郑当登车前,最后向刘景深深一拜,他此次前来除了奔丧,还有代主人邓攸考察刘景的目的,对于后者,此行可谓“满载而归”。 …… 随着出仕在即,刘景格外珍惜在家的最后时光,书也不读了,字也不练了,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伴在弟弟、妹妹、侄儿身边,甚至特别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带三人外出踏青,泛舟浏水。 不仅刘和、刘饶乐而忘返,虎头也明显较从前开朗不少,恢复了孩童本该有的天真活泼之态。 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四月二十九日晚,刘景开始收拾行李,日后一个人孤身在城中吏舍生活,有太多需要带走的东西,被褥、衣履、炊器、餐具、案榻、书籍…… 赖慈将虎头哄睡后,只身来到刘景房中,娴雅的跪坐在床榻上,为季叔叠整衣裳,一时间触景生情,说道:“仲达,你还记得么,两年前你准备外出游学,我也是这般坐在榻上为你收拾行装。” 刘景把案上的帛书放入竹箱,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温润的笑容,说道:“当时嫂子一边叮嘱、一边哽咽,眷眷之心、殷殷之情,岂能忘记。” “仲达你快别说了。”赖慈手上一顿,面色微窘,进而感叹道:“仅仅两年而已,仲达变化犹如天翻地覆,嫂子知道现在的你有能力应对一切困难,所以这次嫂子一点也不为你担心,嫂子只希望你不要太过操劳,凡事记得适可而止,务必保重身体。” 赖慈有些话无法明说,刘景祖父、父、兄三代皆早逝,其本人不久前也险些丧命,季叔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万万不能再有所闪失。 刘景心思一动,走到赖慈身旁,伸出右掌,说道:“那嫂子就和我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刘景看着嫂子美丽明澈的双眸,神色无比认真地道:“我们都要食甘寝宁,爱惜身体,以击掌为誓,不可违背。” 赖慈不禁菀尔,心下十分感动,抬起右手和刘景击掌。 …… 翌日,刘景用过早饭,与家人依依惜别。 “虎头不要大人走、虎头不要大人走……” 刘群年纪最小,因此哭得最凶,他小小身躯蹲在地上,双手牢牢环住刘景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眼见赖慈将要出言呵斥,刘景急忙用眼神制止,俯下身,摸着侄儿光溜溜的头顶,问道:“虎头,你今年五岁了,想要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吗?”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多为木制,也有铜制,斑鸠胸前一般系有铃铛,两只爪子下各安一个木轮,可以用绳索拖拽而走,是汉代儿童最喜爱的玩具之一。 “想……”虎头仰头呆呆望着刘景,一时连哭都忘记了。 谚云:“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 他今年五岁,正是该拥有鸠车的年纪。今年正旦的时候,其父刘远已经答应送给他一架鸠车,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刘远随后患上重病,没过多久便魂归蒿里,他自然也就失去了得到鸠车的机会。 刘景继续诱之以利:“叔父下次回来,送给你一架鸠车如何?” 虎头没纠结多久便屈服了,松开双手,脆声道:“大人,我要鸠车。” 这边虎头不闹了,那边刘和、刘饶却都眼泪汪汪,总不好厚此薄彼,刘景同样许诺送两人一份礼物。 此时陆续赶来相送的刘氏族人已不下百人,将刘景家门堵得水泄不通,就连生活在乡里各处,不甚熟悉的族人也纷纷前来送别。 显然,刘景如今已经成为龙丘刘氏的一面新旗帜。 刘景与众人挥手作别,坐上牛车,缓缓驶出坞堡,往西而去。 一个时辰后,郡城临湘遥遥在望。 汉代建筑素来以北为尊,天子的宫殿通常位于京都正北方向,郡县会有意避开正北,而将官署设于城郭东北方向。 临湘即是县城,亦是长沙郡城,是以县寺设于西北,郡府则设于东北。 郡府正门入口位于正南方向,两侧的墙面转出一个“八”的角度斜向大门,以突出大门的位置,也就是所谓的“八字墙”。正门置有亭长一人,以及若干门卒负责守卫郡府安全。 正门亭长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其头戴赤帻,腿绑行滕,手持刀盾,看见一辆牛车悠悠行来,令门卒上前询问。 刘景从车上下来,向亭长奉上名刺。 亭长接过来一看,心里不由一惊,急忙还礼,他可不敢欺对方年轻,最近临湘上至郡府吏舍、下至市井里巷,莫不传颂刘仲达之名,他一个小小亭长哪里敢有半分怠慢,立刻将名刺转交给身边的门卒,让其去功曹通报消息。 虽然暂时无法放刘景进入郡府,却也不宜晾在外面,亭长便引着他前去郡府大门侧方的“塾”内暂歇。 塾,门外之舍也。外臣来朝,未得通传,都会在塾内等候。 此时塾内有两名外吏,或许是等待召见的过程中闲极无聊,正在对弈,两人棋力大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两人棋力放在当下这个年代,也属于一般水平,刘景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 第二十四章 郡府 刘景明显比塾内另外两名外吏重要得多,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年郡吏走进门,他的目光快速略过另外两人,定格在刘景的身上,一边行礼、一边说道:“足下可是刘仲达刘君?小人奉纲纪之命前来迎接。” 纲纪,综理府事者也,一般多是指功曹,有时也代指主簿。 或许是受到功曹桓阶的亲自接见,又或许是已经听闻刘景的仁德之名,总之这位功曹吏态度十分和善。 在棋盘上杀得难分难解的二吏终于停下动作,目光惊愕地看向刘景。 “有劳足下。” “刘君不必客气,请随我来。” 刘景点点头,离开前,不忘和一脸懵然的二吏道别。 从塾内出来,刘景拱手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功曹吏客气地道:“小人姓李,刘君称呼我李吏即可。” 两人在亭长、门卒的恭送下走进郡府大门,迎面遇上一堵绘制着花卉图案的土墙,这叫“罘罳”,罘罳,屏之遗像也,也就是后世的照壁。这是华夏传统建筑的一个普遍性特征,具有大门屏风的功能。 绕过罘罳,就算进入郡府了,长沙郡府大体呈“回”字形结构。 “回”字形的外围是郡中属吏居住生活的吏舍区,房屋皆是“一宇二内”样式,基本大同小异,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总共有数百间之多,以墙垣相隔。 “回”字形的内围则是官署。 官署是由正堂及诸曹所组成,正堂乃是太守升堂听事之所,亦称“黄堂”,又可称“厅事室”,位于郡府的中心区域。而诸曹则以墙垣围成一个个单独的院落,各行其事,互不统属。 车辆无法在官署内随意出入,刘景让宋谷候在外面看护牛车,和李吏徒步进入。 李吏带着刘景在诸曹中穿行,似乎是怕后者转晕头,回头加以提醒:“刘君可要紧紧跟住我,长沙乃大邦,列曹众多,之前常常有属县县吏前来郡府办事,却找不到官曹所在。” 李吏话语中不无得意,一副与荣有焉的模样。 刘景笑着称谢。 二人不断朝着郡府中心、高大宏伟的正堂行进。 功曹是郡中第一曹,紧邻正堂侧方而立,大门处人来人往,明显较其他地方更加忙碌。 刘景跟随李吏走入功曹,便发觉四下不断有人对他行注目礼,暗地里窃窃私语,如此一来,他总算对自己的名声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概念。 在李吏的引领下,刘景来到功曹的治事室外,前者示意刘景可直接入内,显然是桓阶之前已有所吩咐。 刘景脱履入内,便见头戴梁冠、褒衣博带的桓阶跽于坐榻,含笑望着他。 “刘景拜见桓君。”刘景不卑不亢的俯身下拜。 桓阶手一指下首的位子,说道:“免礼,仲达请入座。” “谢桓君。”刘景礼毕起身,走向座位,言行举止有种说不出的潇洒从容。 桓阶心中对刘景越发欣赏,大笑着说道:“哈哈,《诗》云:‘不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心情啊。见到仲达,我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拱手道:“桓君言重了。” 桓阶摇头道:“身为郡府功曹,替府君选拔良才,是我的责任,仲达年纪轻轻,已是德才兼备,声闻全郡,能够亲手将你这样的贤才揽入郡府,我心中又怎能不为此感到欢喜呢。” “既然得桓君另眼相看,在下唯有竭尽所能,做出一番成绩,如此才不负桓君之厚望。” 言讫,刘景又拜谢桓阶的提携之恩,原本族兄刘蟠的打算是让他和兄长刘远一样,以书佐起家,没想到桓阶大手一挥,直接让他坐上市左史之位。 市中以监市掾为首,其次就是市左、右史。 桓阶苦笑道:“仲达可知道,你执意要去市中,却是害苦我了。如今人人都在背后说我桓伯绪不爱惜人才,若是再让你从佐吏做起,恐怕就要有人当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桓伯绪有眼无珠了。” 刘景一时哑然,他倒是没想过桓阶会因他而受到无妄之灾。 桓阶顿了一顿,忍不住开口劝道:“仲达,你真的不考虑来我治下任事吗?以你的才能,实在不该埋没于市井之地,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堂堂功曹大吏亲自开口相邀,换成其他人,必定会怀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态俯首听命。 不过刘景性格果决,心中又有规划,根本不为所动,婉言谢绝道:“桓君提携后进之心,景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心意已决,唯有辜负桓君好意了。” 刘景自知自己表现得有些不识抬举,因此语气十分诚恳。 “算了,仲达心志坚毅,不为外物所屈,我又怎能一再强求呢。” 桓阶虽然表现出了上位者的风度,却也不免意兴阑珊。他心里委实难以理解刘景的决定,功曹总理全郡大小事务,市井则是藏污纳垢之地,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摒弃后者,偏偏刘景反其道而行。 少年才俊,大多恃才傲物,不肯接受他人意见,只有吃过大亏,才会幡然醒悟。 桓阶摇晃手中铃铛,令候在门外的李吏带刘景去办理入职手续。 桓阶平日总理政事,公务繁忙,也就是刘景被他看中,想要将其召入麾下,这才与他聊上片刻,一般人哪有这样的待遇。 刘景拜别桓阶,行出房门,心知自己失去了成为桓阶心腹的机会,不过他却毫不在意,与他心中的“志向”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吏员簿署上姓名后,刘景正式成为了长沙郡府的一名郡吏。 接着李吏领刘景去取衣服、俸禄。 吏服有文吏和武吏之分,武吏之服样式简约,长不过膝,文吏之服则宽大美观,长及脚裸,即离地约三寸高,这还是因为长沙雨水过多,据说蜀中一带吏服更加奢华,袍服裙摆一直曳于地面,极尽奢华。 取得吏服,刘景又随李吏去领俸禄。 如今世道不宁,物价腾贵,铜钱购买力大幅贬值,他每个月俸禄数百钱,除去鱼肉盐菜之用,几乎剩不下什么。唯有粮食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 刘景身为市左史,属于斗食吏,顾名思义,斗食吏日食米一斗二升,月领米三斛六斗。 这么多的粮食他一个人根本吃不完,据他所知,不少官吏都会将每月余下的粮食拿到市中变卖,以补日常生活所需。 刘景对钱财倒是没有太大的需求,他这次出仕郡府,身上携带了足足上万钱,短时间内不用为金钱发愁。 对于怎么将粮食拉走,李吏建议他将家仆宋谷唤来,刘景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三斛六斗的原粮按照现代方法计算也就一百斤上下,分量远谈不上有多重,他借来一辆鹿车,也就是独轮车,准备自己载回去。 “刘仲达果然如传言一般性格仁慈,善待下人。”李吏心中固然对刘景感到十分佩服,却对他的做法很是不以为然。奴仆的存在价值,不就是供主人驱使之用吗。 不认同归不认同,可当李吏发现刘景一时之间掌握不好鹿车平衡,推得歪歪斜斜,不得不挽起衣袖,帮助刘景平稳鹿车。 两人精诚合作,累得一身是汗,总算将粮食运出官署。 衣食都解决了,接下来就是住的问题了。 二人重新回到郡府外围吏舍区,与宋谷会合,而后一同前往刘景的新居处。 第二十五章 吏舍 吏舍形制皆是“一宇二内”样式,看似大同小异,实则屋宇有新有旧、位置有偏有正、环境有好有坏,差距有若云泥之别,如果是一名没有背景的微末小吏,绝对会被分到一处年久失修、紧靠墙垣的蔽庐。 刘景出身大族,自身亦有名声,待遇自然有所不同,他的新住处不仅明亮坚固,且前院栽以花草,格调极为雅致。 李吏在一旁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这里之前归于主记王君,王君不久前被明府君拜为安城县县长,前天才离开此处。 王君为人素喜洁净,容不得半点污浊,每至休沐日,便命家中奴婢前来洒扫,屋宇器具,样样不落。刘君不用怎么收拾,直接就可以入住。” 刘景对新居环境十分满意,虽然未必和对方有什么关系,但他却不吝感谢:“能够住进这样的房舍,真是意外之喜,足下费心了,多谢。” 李吏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连忙摇头道:“刘君谢错认了,小人就是一个引路之人,哪里帮得上刘君的忙。” “对了,刘君,”李吏手一指隔壁另一栋同样颇为雅致的屋宇,说道:“此间房舍的主人刘君或许认识。” “哦,是谁?”刘景好奇问道。 “金曹掾桓公长桓君。” “原来是他。” 刘景脑海立时浮现出一张刚毅严肃的面孔。 桓公长名叫桓彝,字公长,是功曹桓阶的二弟,前些天他还参加了其三弟桓篡的婚礼,期间与桓彝有过短暂交谈。 桓彝出名非常早,十五六岁时就已经闻名长沙,和兄长桓阶并为长沙太守孙坚所重。 前些年桓氏兄弟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不过后来桓阶不顾个人安危,只身诣刘表,乞回故主孙坚尸首,令他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忠义之士,桓彝亦被其兄光芒掩盖,自此之后,桓氏兄弟不再同论。 刘景颔首道:“我与桓公长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他的风采,却是令我记忆犹新,能够和他这样的君子成为邻居,是一件幸事。” 李吏恭维道:“刘君和桓君皆为有德君子,日后比邻而居,一定会成为朋友。” 说罢,李吏推开栅门,引着刘景穿过院落,走进屋子。 李吏先前之言果然半点不假,不仅室内甚是整洁,连厨室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基本不用怎么打扫就可以入住,倒是省去了不少工夫。 宋谷将牛拴好,从车上取出莆席,铺于地面,又搬来书案坐垫,方便刘景、李吏休息。 刘景邀李吏入座,出言感谢道:“足下陪我周旋大半日,着实辛苦了。” 李吏摇头道:“区区小事算不了什么。” 刘景取来自备的清水,一边为李吏倒水,一边问道:“不知足下可否熟悉市楼情况?” 李吏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刘君问起,小人便将自己知道的说给刘君听一听: 监市掾姓黄名秋,乃是临湘大族出身,之前曾主管仓曹数年之久,因任上出了纰漏,这才被迫转迁监市掾。” 刘景点点头,有些话李吏不便明言,他之前已经从族兄刘蟠那里听说了,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饮酒无度,屡出纰漏,若非太守张羡待下宽和,早就被下狱治罪了,哪里会容他继续留在郡府。 “市右史名叫谢良,亦是临湘本地人,出身贫寒,是从微末小吏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据小人所知,他性格沉稳,勇于任事,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休沐几次,几乎将市楼当做自己的家。 至于其他诸吏,小人了解有限,就不多做口舌了。” 李吏毕竟出自功曹,纵然职位低微,眼界却是奇高,市中除了监市掾、市史,其他人显然不被他放在眼里。 刘景颔首笑道:“这就够了,足下一番话对我帮助很大,对于市中情况,总算不再是两眼一抹黑了。” “能够帮到刘君就好。”李吏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道:“刘君家世显贵,德才兼备,诸曹还不是任由刘君挑选,为何偏偏选择去市井?” 这话李吏不是第一个问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景再次搬出名臣第五伦作为挡箭牌,最后说道:“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 李吏脸皮抽了抽,一时无言以对。 宋谷前前后后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总算将车上的东西全部搬进屋舍。 李吏眼见刘景安顿得差不多了,当即提出告辞:“功曹事务繁多,小人不宜久留,如果刘君没有其他吩咐,小人便要回去了。” “既然足下公务在身,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刘景起身相送。 “小人明日平旦再来,陪刘君去市楼赴任。”离开前,李吏说道。 刘君点头称好。平旦即早上六点,汉代官吏的工作时间为早七(卯时)晚五(申时),吏舍和市井之间相距并不算近,因此李吏需要提前半个时辰赶来和刘景会和。 目送李吏离去,刘景返回屋子,第一件事就是整理书籍,他这次带来了许多书,足够他看一阵子了。 另一边宋谷也没闲着,因为刘景领的俸米都是原粮,需要加工一下,脱去稻壳。 院中便有现成的石碓,宋谷借用牛力,花了大半个下午,解决了刘景的吃饭问题。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吏舍是郡吏平日居住生活的地方,莫说奴仆,就算家人也不容留宿。 合不合理先放到一边,既然有着这样的规矩,就需要遵守,所以此间事情一了,刘景便让宋谷赶紧驾车返家。 现在这个时间刚刚好,拖得再久一些,出行不免会担上一些风险。 宋谷走后,刘景开始生火做饭。薪柴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不然还要专程跑一趟市井。 汉代不管是大家抑或小户,普遍实行一日两餐,早吃稀饭、晚吃干饭,而早上那顿,大多都是用隔夜饭做成粥简单糊弄一口,唯有晚餐这顿,才会正正经经烹饪。 刘景前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厨艺当然差不了。 没有炒锅,就以铜釜代替,没有豆油,就以脂膏代替,食材更是无需担心,脂肉鹿脯、鸡子腌鱼、蔬菜瓜果,应有尽有,皆是临行前族人所送。 这是他来到临湘的第一顿饭,稍稍花了一些心思,做了一碗肉丸葵菜汤,一盘葱炒鸡蛋,搭配鹿脯腌鱼,足可称得上丰盛了。 很久没有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刘景吃了满满两大碗米饭才停下筷子。 酒足饭饱后,刘景疏懒地斜倚在长榻上,翻开《汉书》,之前他已经将高祖时期的人物传记读完,接下来该轮到文帝了,这一时期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贾谊。 谈及贾谊,刘景脑海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李商隐那首流传千古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后世人的眼中,贾谊充满悲情色彩,一生怀才不遇,而且他这个才不是一般的才,是能够辅佐帝王治理天下的王佐之才。 前汉名士刘向就深为贾谊感到惋惜,直言:“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 其子刘歆更是对贾谊推崇备至,声称:“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对于这样的评价,刘景不置可否。说来贾谊还曾被贬谪至长沙任王太傅,虽然只有短短三年时间,但长沙百姓始终不曾忘记他的恩惠,甚至死后为他立祠堂,至今祭礼不绝。 第二十六章 市楼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鸣,雨水从天上倾泻而下,又急又猛,转眼工夫,天地间白蒙蒙一片,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长沙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傍晚就突然下起了大雨,刘景原本计划走访族兄刘蟠住所,认一认门,如今自然是去不成了。 困于室中,刘景只好再度捡起《汉书》,并一口气连读十数篇,等到他将霍光、金日磾传读完,才发觉夜色已深。 困意上涌,刘景吹灭了灯火,解衣躺上床榻,在雨水拍打屋瓦的响声中睡去。 次日,他如往常一样,于卯时(五点)准时醒来,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不过乌云尚未散去。 刘景早就习惯了长沙阴天多雨的天气,洗漱过后,用昨天剩下的米饭和鹿脯,熬了一锅鹿脯粥。 汉代大多数家庭一日食两餐,早饭大概在上午七点到九点钟,但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而且才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目前身高已有七尺四寸,未来或许有机会长到八尺。 他现在不缺钱粮,别说一日三餐,就算一日四餐,也无不可。因此鹿脯粥刚煮好,就被他风卷残云般喝个精光。 平旦李吏如约而至,刘景此时已经准备就绪,其长发束起,头戴黑丝介帻,里面穿了一件白绢红缘里衣,外披鸡心式灰色云纹吏袍,下穿红色绢制长裤,脚蹬棕色方头布履,翔翔而立,仪容潇洒,看得李吏暗暗赞叹不已。 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有些松软泥泞,徒步而行多有不便,所幸李吏早有准备,招来一辆牛车代步。 牛车辘辘,徐缓地驶出郡府,向西行进,直抵西市东门。 刘景心中一动,望向外面,正好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神情桀骜的市门卒,此人乃是亡命之徒,曾与长沙豪杰区雄手下发生冲突,给他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由于下了一场大雨,原本喧闹异常的市井略显冷清。 抵达市楼门前,刘景和李吏依次下车,后者功曹吏的身份,令把守市楼的门卒诚惶诚恐,未敢阻拦,任其出入。 进入市楼,李吏一路大摇大摆,长驱直入,楼中诸吏几乎没有敢上前过问的,功曹的威风由此可见一斑。 一直上到二楼,李吏行止才有所收敛,黄秋再怎么落魄那也是百石吏,是有资格参加(郡)朝会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佐吏可万万得罪不起。 一名年约三十七八岁,肤色黝黑、面容古板的市吏迎面走来,和李吏见礼,经李吏介绍,此人正是市右史谢良。 李吏从怀中取出木牒递给谢良,并简述来意。 谢良看完木牒,又看了刘景一眼,虽然事先早就得到了消息,可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刘景,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直叹苍天对自己是何等的不公! 就因为出身贫寒,他勤勤恳恳十数年才爬到“史”的位置,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成为一名百石掾君。 而对方出身名门冠族,年龄不满弱冠,一入郡府便坐到了和他相等的地位,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他。 他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罪才取得的地位,对眼前之人来说却仅仅只是起点,这让谢良心里怎能不感到凄凉。 李吏开口问道:“不知黄掾君来了没有?” 谢良及时收敛杂念,回道:“掾君尚未到来,足下请稍等片刻。——掾君对刘君期盼已久,早早就下令腾出一间空室,作为刘君日后听事之所,二位请随我来。” 刘景的办公之所位于二楼,和谢良在同一层,因市楼面积有限,屋子自然不大,但也不显局促,顺窗望外,市井风光一览无余。 三人落座,谢良向刘景简单介绍了一下市吏的日常工作。 市吏的主要职责是“平铨衡,正斗斛”,即检查、检验度量衡,确保买卖公平公正,以稳定市场秩序。 可实际上市吏的职权非常广泛,涉及到市场事务的方方面面,包括对市井地点、时间、物品、契约、租税、工匠、商人等方面的管理,也包括打击不法,如奸商、偷盗等等。 当然,“史”已经处于市吏金字塔的塔尖,诸事用不着他们亲自操劳,自有下面的人任事,他们只要做决定就可以了。 时间就在几人交谈中飞速流逝,卯时已过,黄秋仍然不见踪影,谢良神色渐渐焦躁起来。 黄秋明知刘景今日上任,有功曹吏在旁作陪,他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迟到?若是此事被李吏上报功曹桓阶,不用想也知道,黄秋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谢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千盼万盼,终于将黄秋盼来,市楼中的漏刻清楚地表明,他迟到了三刻钟有余。 黄秋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其脸颊凹陷无肉,身材也异常瘦弱,以致不足以撑起宽大的吏服,有一种沐猴而冠的滑稽感。 “来时路上,车辕许是年久失修,突然断裂,这才耽误了时间。”见面后,黄秋向刘景、李吏二人解释自己为何姗姗来迟。他的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红肿的眼睛、苍白的面色、满身的酒气,整个人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令他得解释没有半点说服力。 不过在场的人,包括李吏,显然不会戳破黄秋的谎言。说到底,平白无故得罪一名百石吏,有百害而无一利,黄秋既然给出了正当理由,李吏乐得在一旁装糊涂。 为了等待黄秋,李吏在市楼坐了一早上,如今见到人,总算可以离开了,当即向两人提出告辞。 黄秋闻言颔首,反应略显冷淡,功曹虽然势大,但一个小小佐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与之相比,刘景就要热情多了,李吏这两天为了他的事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一再相送。 黄秋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等到刘景返回,立刻拉起他的手臂,邀入三楼叙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良被拒之门外。 黄秋安坐于主位,笑容满面地对刘景说道:“前时从功曹处得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要来市中任职,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直到此时此刻,我方信矣。” 刘景肃揖道:“没想到在下竟得掾君如此看中,不敢当。”黄秋为人不修行检,风评极差,他就怕对方是一个性情古怪,难以相处之人,如今看他的态度,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黄秋又说道:“刘掾君也是狠心,为了历练足下,将你指派到市中任职。刘掾君岂不知,市井自古便不是君子所处之地。这市楼之内,除你我二人外,其余尽是粗鄙无知之辈。” 黄秋明显是把刘景归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因此全无顾忌,畅所欲言。 刘景一时哑然,从对方寥寥一番话他就可以下断言,此人在市楼必定极不得人心,不过这对他来说却算是好事。 黄秋继续向刘景大倒苦水:“唉!足下可知道,在你没来之前,我连一个能够坐而谈论的人都找不出。” “……” 黄秋将刘景视为知音,谈兴极高,语速又快,刘景很少能插得上话,除了点头附和,大多时候都是在充当听客。 不得不说,刘景是一名十分合格的听客,黄秋直说得口干舌燥,哈欠连天,方才止住话语。 刘景趁机告退,并在出门时将门关上。 第二十七章 皓月 刘景退出厅堂,见一名头戴青巾、手捧精致食盒的僮仆候在门口,原来不知不觉已到吃早饭的时间了。 汉代早餐时间正处于工作之时,家境一般的官吏,唯有自备壶餐,而家中富裕的官吏,则让奴仆送餐。 此人正是黄秋家中僮仆,他礼貌的向刘景一礼,而后扣门而入。 刘景回到二楼,迎面碰上谢良,后者开口说道:“刘君带早餐了吗?一楼有灶台,可以热粥。”旋即有所醒悟,忙说道:“刘君出身高门,应当有家奴送餐,是我多嘴了。” 刘景看着谢良手中掺杂着菜叶、凝固成块的隔夜米粥,摇了摇头道:“多谢足下相告,在下今天早上出门前已经吃过早餐。” 谢良点点头,独自下楼。 刘景返回房间,站立于窗前,眺望市井,黄秋、谢良的身影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黄秋从心底排斥市井的一切,平日不理俗务,用混吃等死形容他最合适不过。谢良是市井的实际管理者,然而由于出身不好,基本很难获得升迁。 不管是黄秋,抑或谢良,两人都是平凡之人,对他构不成威胁。 初来乍到,他倒是不着急抢权,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 诸吏用完餐后,陆续来见刘景,其中有负责文书的书佐、有负责收租的市啬夫、有负责治安的亭长、列长,至于小史、市卒这等处于底层的微末小吏,却是连拜见的资格都没有。 时间一晃就到了日中,早上吃的鹿脯粥早就消化完了,刘景决定去市中买些食物填饱肚子,顺便到处看看。 他前后两次来市井,都是乘坐牛车,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 可这次步行穿梭于市中,却发觉道路泥泞、污水横流、蝇虫乱飞、臭气扑鼻,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刷新他的感官,难怪市井被君子视为不洁之地,不是没有道理。 市中现成的食物有限,合他口味的就更少了,上次来市井,尝过胡饼,觉得味道还行,便径直来到饼摊前。 卖饼者是一名体高不满五尺的侏儒,真实姓名无人知晓,大家平日都叫他“矮奴”。 此时并非食时,买饼者不过三两人,看到刘景身穿吏服,脸上纷纷露出三分畏惧、三分讨好,自发地给他让道。 刘景摇头道:“诸君不必如此,按照先后顺序即可。” 几人心中啧啧称奇,这般礼貌的官吏,可是极其罕见。 百姓眼中的官吏是什么样的形象? 只需知道官吏和游侠、偷盗并称为市井三害,便可见一斑。 为了不让刘景久等,矮奴明显加快了捡饼速度,前面的人也不敢拖延,很快便轮到刘景。 矮奴顶着硕大头颅问道:“君要买多少?” “四个吧。”刘景随口回道。“一共八钱对吧。” 矮奴用芦苇叶将四个胡饼严严实实包好,交到刘景手中,小心翼翼地点头:“对。” 官吏吃霸王餐的不多,但常常会有短缺,他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吃下哑巴亏。 刘景开口称“谢”,痛快的付了饼钱。 矮奴听见对方道谢,不由一怔,心里想道:“此君真是与众不同。” “咦,阿兄,那不是刘君么?” 刘景闻言转回身,两道少年身影映入眼帘,年长者十五六岁,头戴白纶巾,年幼者十二三岁,亦戴童子巾,二人皆青袍丝履,风仪出众,正是曾在书肆门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来自齐鲁之地的兄弟。 只是他当时并未通报姓名,不知对方缘何知道他姓刘,莫非是书肆主人告诉他们的? 其兄拉了拉弟弟的衣袖,对刘景抱拳道:“在下与家弟曾在市中书肆有幸一观刘君手书,心中仰慕不已,今日恰好市中相遇,这才冒然上前打扰,请刘君勿怪。”说罢从怀中取出名刺双手奉上。 刘景微笑着点点头,展现了良好的风度,可是当他低头看到木板上写着:“琅琊诸葛亮再拜,问起居,字孔明。”顿时愣住了,随后抬头看看眼前面容略显稚嫩,却风度翩翩的少年,一时失声。 穿越以来,刘景也曾和杜袭、桓阶这样史书有传的人杰相识,在与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始终都能保持良好的心态,不过今日他却有些失态了。 想来也是,杜袭、桓阶虽是三国时期较为杰出的人物,对后世的影响却近乎于无。 而诸葛亮自不用多说,千百年来,他已经成为“忠贞”、“智慧”的代名词,是国人最为熟悉的历史人物之一。 整个汉末三国,除了寥寥数人,余者和诸葛亮相比,便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诸葛亮又为刘景介绍其弟诸葛均,后者今年才十二岁,并无表字。 刘景稍稍平复情绪,发现还未回递名刺,真是失礼,急忙补救,口中说道: “足下兄弟姓氏颇为少见,我知道前汉有一位诸葛少季,官至司隶校尉,为人特立刚直,举无所避,后因弹劾权臣,被贬为庶人,最终老死家中,甚为可惜。不知足下兄弟与此君是何关系?” “正是我等家祖。”诸葛亮眼眸澄亮,颔首回道。 其弟诸葛均情绪更加外露,一脸骄傲之色。 他们当然有理由骄傲,诸葛丰是《汉书》有传的人物,受益于《汉书》的广泛传播,诸葛丰的事迹广为人知。 “原来是名臣之后,失敬失敬。”刘景故作不知,继而提议道:“此地人声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去市楼坐一会。” “固所愿,不敢请耳。”诸葛亮本就有意结识刘景,自然不会拒绝。 去往市楼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诸葛亮虽然才十五岁,身高却已超过七尺,和成人无异,并不比刘景矮多少。 “刘君是什么时候出仕的?”诸葛亮好奇问道。 “今天才上任。孔明与我年龄相仿,直接称呼我的字‘仲达’即可。”说到自己的表字,刘景面上微露异样。 “这个……”诸葛亮面露犹豫之色。两人刚刚认识,直呼其字似乎不太合适,然而刘景盛情难却,他只好勉强答应。 抵达市楼,刘景邀二人入室。 诸葛亮、诸葛均兄弟不愧是齐鲁望族出身,两人跽坐于草垫,臀部抵着脚踝,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身躯挺直,目不斜视,显示出了良好的家教。 刘景刚一落座,就忍不住问出潜藏心底的疑惑:“孔明,你们兄弟乃是齐鲁人士,不知为何流落至长沙。” 刘景前世非常敬佩诸葛亮,对他的事迹颇为了解,史书可没说他来过长沙。 “两年前曹操兴兵徐州,手段酷烈,杀戮男女数十万口,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墟邑无复行人……”回想起家乡的惨状,诸葛亮语气之中不免带上哀伤与愤恨之意。 “我等兄弟少年失怙,是被叔父抚养长大,迫于曹操淫威,叔父带领家族避乱淮南。今年初叔父被委任为(扬州)豫章郡太守,可没过多久,长安朝廷另派会稽朱皓朱文明为豫章太守。” “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叔父与朱皓交战兵败,本欲投奔刘荆州,却被朱皓带兵截断北上之路,叔父只好带领全家老小横穿山岭,来到长沙。 第二十八章 畅谈 刘景恍然大悟,豫章郡与长沙郡相邻,原来诸葛玄兵败后投奔刘表,没有走北上江夏的路线,而是辗转来到长沙。 其实诸葛亮有些话没有明言,其叔父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之位是由袁术或刘表任命,历史上具体是谁,说法不一,然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诸葛玄的豫章太守乃是地方诸侯私署,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而他的对手朱皓,并非普通角色,他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名将朱俊之子,为人颇知兵法,并且是扬州本地人,更持有朝廷任命的诏书,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齐了,对付诸葛玄这般缺乏根基、不通军事的文人,简直易如反掌。 刘景开口问道:“孔明,你们准备在长沙待多久?” “原本我们没打算在长沙久留,奈何叔父大人刚到长沙就病倒了,十余日来始终不见康复,着实令人担忧。”诸葛亮谈到叔父诸葛玄的病情,不免心怀忐忑。 诸葛亮父亲诸葛珪早逝,叔父诸葛玄是如今家族唯一的顶梁柱,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整个家族都会因此一蹶不振。 “是否请过医师查看?”刘景关心地问道。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诸葛玄好像到襄阳一段时间后才去世,在此期间,他将两位侄女,也就是诸葛亮的大姐、二姐,分别嫁给襄阳大族蒯氏、庞氏子弟,所以诸葛玄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诸葛亮点头道:“请过几名医师,说法大同小异,不外是心神操劳过甚、不服南方水土之类,我兄弟二人来市井就是为了给叔父买药。” 刘景出言安慰道:“长沙多雨潮湿,很多中原之人来到长沙都会生病,令叔父应该不是得了什么重症,安心调养一阵即可痊愈。” 他倒是希望诸葛玄病得久一点,如此一来他就有更多时间和诸葛亮结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希望如刘兄所言。” 刘景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说道:“我与孔明,一在天南一在海北,能够在此结识,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何谓缘分?”诸葛亮不解地问。 刘景一怔,这才想起“缘分”乃是佛家术语,而此时的佛教,进入中国时日尚浅,还属于非主流,不为大众熟知。 刘景反问道:“孔明可知佛?” “略知一二。”事实上不止诸葛亮,整个徐州的人都对佛教印象深刻。 徐州佛教的首领名叫笮融,他仗着和徐州牧陶谦有同乡之谊,而成为下邳国国相。此人任职期间,广兴佛寺庙宇,并且要下邳国百姓日夜诵读佛经,每到浴佛会时,在路旁设席长数十里,置酒饭任人饮食。来参观、拜佛的百姓达万人之多。 前年曹操以报父仇为名入侵徐州时,笮融不敢抵抗,带着信徒手下男女万余人弃城而逃,在前往家乡丹阳郡的路上,途经广陵郡,广陵太守、琅琊名士赵昱热情相迎,没想到笮融故意灌醉赵昱,将其杀害,之后纵兵劫掠广陵郡,载着一郡财物而去。 面对敌人的入侵,笮融身为下邳国相,不仅不做抵抗,反而在背后捅刀,徐州百姓谈到此人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连带着佛教徒也被视为贼寇之流。 刘景对此事不甚了解,说道:“缘分乃是佛家之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人之相遇,即为缘份。” “缘可一分有二,一为善缘,一为恶缘。善缘者有善因者得善果,而恶缘则相反,种恶因者得恶果。……” 刘景将前世听过的佛家言论一股脑翻出来,他本人是一名无神论者,却不得不承认宗教忽悠人的本事确实厉害。 诸葛亮听得一愣一愣,越是仔细回味,越觉意境深远,拜服道:“在下之前曾拜读过刘兄之作《劝农》,典故人物信手沾来,学识之渊博,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刘兄不但学贯五经,还精通佛家之言,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绝不信世间竟有如刘兄这样年纪的博学者。” “孔明之言过矣。”刘景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如马季长、郑康平之辈,才称得上‘学贯五经’,我这辈子也达不到他们的成就。不过‘白首穷经’实非我的志向,我读书向来不求甚解,会意即可。” 马季长即马融、郑康平即郑玄,两人都是综合百家,遍注群经,可称之为儒家宗师的人物。 马融已经去世数十年,而郑玄至今尚在,当听到刘景说道后者,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 郑玄是北海国人,虽属青州治下,却与诸葛亮家乡徐州琅琊郡比邻,两人居住之地相距不过数百里而已。 诸葛亮今年十五岁,刚好处在外出求学的年纪,若是天下没有发生动乱,他也没有背井离乡,此刻或许就会前往北海国,拜入郑玄门下学习。 听到诸葛亮说起这桩憾事,刘景出言安慰道:“刘荆州为政有方,使治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四方大才源源不断汇聚襄阳。孔明你乃是关东望族出身,自身亦有杰出的才华,日后抵达襄阳,还怕得不到名师指点么。” “借刘兄吉言。”诸葛亮谢道。 这边两人相谈甚欢,坐在一旁的诸葛均却有些闷闷不乐,受限于年龄、见识,他几乎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像个木偶般陪坐。 就这样时间匆匆而过,在诸葛均的提醒下,诸葛亮才猛然想起还有正事没做,光顾着和刘景畅谈,险些将为叔父买药的事忘了,真是该死! 刘景没敢挽留,否则岂不是陷对方于不孝,一路送至市楼门口,他拉着诸葛亮的手依依不舍道:“孔明,你我年龄相仿,志趣相投,能够与你结识,是我之幸也。” “与刘兄结识,也是亮之幸。” “孔明,你知我为市吏,日后来市井买药之余,别忘记到我这里做客。” 诸葛亮笑道:“刘兄若不嫌弃,在下定当叨扰。” 刘景又问道:“你们现下住在何处?” “暂时宿于都亭。”诸葛亮回道。 亭不仅有安定百姓之责,亦是客旅宿食之所,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野亭,野外十里设一亭。一种是都亭,位于郡、国、县城内,相当于官方旅店。 刘景颔首道:“好,等我休沐出府,定当登门拜访。” “届时亮必扫榻以迎。” 第二十九章 承诺 刘景目送诸葛亮兄弟身影没入拥挤的人流,心情犹然激荡,久久难以平静。 这可是诸葛亮! 莫说汉末三国,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那也是排名前列的大才! 刘景心底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诸葛玄若是死于长沙,诸葛亮会不会就此留下?” 他认真想了想,觉得概率微乎其微,他所认识的诸葛亮,年纪虽小,却胸怀大志,以他的心气,绝不会甘心留在地处偏僻、缺少文化的长沙,那几乎和自甘堕落没什么区别。 “唉!要不是我的根就在长沙,我也不愿留在这里。” 刘景叹了一口气,返回房间,这时腹中传来一阵响动,他想起自己还未吃午饭,赶紧将放在案上的几个胡饼吃掉,总算让肚子消停下来。 黄秋在室中酣睡不提,谢良外出办公去了,走时也不曾交代工作,因此刘景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不愿在屋内枯坐浪费时间,借着视察工作之名,下楼去书佐和市啬夫之处转了转,他也不自恃身份,举止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黄秋出身临湘大族,历来视市楼众吏如自家奴仆,而刘景身上却没有半点大族子弟的倨傲,二者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众吏无不对刘景心生好感。 刘景询问市啬夫市租详情之时,一名市门卒走进来恭敬禀报道:“刘君,楼外有一名少年求见,自称刘君从弟。” 刘景猜测来人十有八九应该是邻家族弟刘亮,便跟着市门卒前往门口一见。 果不其然,候在门外的正是刘亮,他上着褐衣、下穿短裤,手里拎着几尾鲤鱼,黝黑稚嫩的脸庞带着些许拘谨之色。 他如今已经和刘景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孩子王”完全不一样了。 自从其父出事后,他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如今白天随父亲驾舟捕鱼,晚上和母亲编织草鞋,不再贪玩,极能吃苦。 “从兄,我昨天和阿父外出打鱼,没能为你送行。今天来市中贩鱼,正好路过这里,”刘亮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几尾鲤鱼,又道:“这是今天新打上来的鲤鱼,极为新鲜肥美,送给从兄。” 自救回刘亮父亲,家中就再也没有缺过鱼获,不过刘景并不是每次都接受,即使接受也只挑些小鱼,盖因打鱼为业生活一般都比较清苦,每天起早贪黑,收入也不过三五十钱。 刘亮准备送他的这几尾鲤鱼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的,刘景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阿鱼,为兄这里什么都不缺,离家之时,族中长辈兄弟赠送的食物,多到车子都装不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所以这鱼为兄就不收了,你还是拿回去卖掉吧。” “可……”刘亮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此事到此为止,阿鱼不要再说了。”刘景挥了挥手,又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跟我进去坐坐。” “不了、不了,我还是不打扰从兄了。”刘亮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可他衣着鄙陋,赤裸的双足满是污垢,身上更是带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如此不堪的形象,令他自卑不已,如何敢进市楼。 “从兄,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阿父还等我帮手呢。”刘亮一脸尴尬地道。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了。” 刘景沉默了一下,用力拍拍刘亮瘦而结实的肩膀,最后说道:“阿鱼,为兄知道,你是有特殊才能的人,你今年十四岁,明年就该束发了—— 等到了明年,为兄在这里想必也已经站稳脚跟,到时候你若是愿意,可以到我手下做一名小吏,未来大富大贵不敢说,但总比捕鱼捉虾强多了。” 刘亮闻言登时惊呆了,一脸懵然地看着他。 刘景笑着调侃道:“怎么,阿鱼不愿意?莫非是舍不得捕鱼捉虾的营生?” “愿意、愿意……!” 刘亮情难自禁,泪水立时汹涌而出,在黝黑稚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 刘景此时就像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他心中的迷茫,照亮了他未来的方向。 刘亮心中暗暗发誓,日后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从兄的大恩大德。 刘景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岂可作女儿姿态。” “从兄教训的是。”刘亮不停擦拭双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望着刘亮感恩戴德的离去,刘景默默转身,回到楼中。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古自今莫不如此,以汉末三国为例,曹、孙在崛起过程中,家族可以说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缺少家族支持的刘备,亦免不了交兄弟(关张)、结宗亲(刘琰)、认儿子(刘封)。 刘亮是有着特殊才能的人,既然可堪造就,刘景就给他一个机会。 午后时光肆意流淌,整个下午,始终不见黄秋人影,刘景忍不住暗暗摇头,心想黄秋难不成昨天晚上喝了一整夜的酒吗,这都睡一天了,也不见醒来。 这也就是长沙太守张羡待士以宽,换一个严厉的主公,脑袋早就搬家了。 历史上蒋琬当县长时,曾不理政务,醉酒不醒,被巡视领地的刘备撞个正着。刘备大怒之下便要将他当场处死,诸葛亮爱惜人才,苦苦相劝,刘备历来尊敬诸葛亮,最终饶了蒋琬一命,将其贬斥回家。 黄秋之所以能一直坐稳市掾的位置,除了张羡待下宽和,还有一点是市楼之中,包括谢良在内,没有人能威胁到他。 刘景则一样,不管是出身、才能、名望、做人……可以说样样都在黄秋之上,等刘景在市中站稳脚跟,随便用点手段就能将他赶下台,取而代之。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过难看,免得累及名声。 不过黄秋本就满身缺点,授人以话柄,对付他还不至于用到阴谋诡计。 况且,以他平日所作所为,下台也算得上是人心所向了。 伴随着一通鼓响,闭市的时间到了,这也意味着市吏们即将下班。 黄秋被鼓声惊醒,睡眼惺忪的走出堂室,来到二楼,正好看到刘景,出言问道:“仲达第一天上任,有何感想?” “事情不多,比较清闲。”刘景如实回答。 黄秋抚了一把稀疏的胡须,笑道:“仲达岂不闻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身为上位者合该如此,俗务就让谢良和下面的人去做,我等闲逸雍容即可。” 刘景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曹操曹操到,谢良脚步匆匆的走上二楼,和两人见礼。 刘景心想,若是他听到黄秋刚才所言,当不知作何感想。 黄秋冲谢良微一颔首,又对刘景道:“仲达晚上若无他事,不如来我舍中做客,我舍中藏有一坛酃湖美酒,保证让你流连忘返。” 酃湖位于长沙酃县西南,周回三里,依湘江、傍耒水,气势甚为磅礴。 酃湖酿造美酒的历史非常久远,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如今已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知名的美酒。 “要让掾君失望了。”刘景婉言谢绝道。 “昨夜突下大雨,在下未能和从兄刘元龙见面,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从兄那里一趟。而且,不瞒掾君,在下酒量极差,往往一两杯就会醉倒,恐怕到时会扫掾君酒兴。” 见刘景如此说,黄秋只能遗憾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第三十章 陶观 刘景从市中归来,没有回家,直接前往从兄刘蟠的住处,地址是之前李吏告诉他的。 刘蟠平日工作的地方和居住的吏舍就隔了一道土墙,上下职比刘景方便多了,刘景到来时,他已经在家等候已久。 刘蟠一边邀刘景入屋,一边取来水果、小食。小食即点心,以蜜、枣、荸荠等物混合稻米做成饼状,称之为糗精,水果则有枣子和梨子。 刘蟠是不进厨室的,他在临湘有一座别府,早晚两餐全部由奴仆送至官曹,平日吏舍中只备一些水果、小食之类,用于招待客人或晚上宵夜。 汉代以一日二餐为主,可若睡得晚了,也会吃一些东西,是以晚上八、九点又被称为“夜食”。《论语》有“不时不食”之语,大儒郑玄注解:“不时,非朝、夕、日中不食。”指出一日三次进餐时间。 刘景中午吃过胡饼,此时并不太饿,仅象征性吃了几颗枣子,和刘蟠闲聊今天在市楼的所见所闻以及吏舍琐事。 刘景和刘蟠虽是同辈,年龄却相差十余岁,加上后者为人素有清誉,性格严谨,与他相处,总有束手束脚之感。 刘景面对诸葛亮可以做到滔滔不绝,和刘蟠谈话却要绞尽脑汁,所以很快就告辞而去。 一路回到家,刘景点燃灶台,开始筹备晚餐,他今晚只准备做一道菜,在食材中选来选去,最终选了蘑菇、竹芛和脂肉,做成蘑菇芛肉汤,简简单单,又营养丰富。 相比现代,当下可供选择的蔬菜还是少了一些。 刘景感慨到一半,猛地想起一物,汉代尚未出现,却极易得到的蔬菜——豆芽。 只需将大豆放入水中浸泡一天,然后装入容器蒙起来,四五天后就能吃上鲜嫩可口的豆芽。 他前世少年时代生活艰难,自己没少在家发豆芽。 吃完晚饭,刘景立刻取出大豆,洗干净放入陶罐中,置于阴凉处。 才忙完没一会,便有客临门,来访者刘景并不陌生,乃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桓彝。 桓彝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十五六岁时就受到了时任长沙太守孙坚的看重,今年也才二十三岁而已。 他的身量比其兄桓阶略高一些,白面短髭,眉分八字,双目炯炯有神,任谁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名正人君子。 桓彝、桓阶两兄弟性格差别很大,桓阶为人既有原则,亦知变通,可谓刚柔并济;桓彝则性格方正,宁折不弯。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桓阶未来取得更高成就也就顺理成章了。 桓彝道:“在下昨日休沐,刚好与足下错开,今日归来,才听说足下与我成为同第邻居,这可真是令我喜出望外。” 刘景颔首道:“原来如此,难怪足下家门紧锁。请坐。” 说起来两人工作还有些关联,桓彝乃是金曹掾,公府金曹主要负责货币盐铁事,而郡府金曹,不管盐铁,只管钱布。 有一句话叫做“仓曹收民租”、“金曹收市租”,金曹掾和监市掾职能略有重合。 当然,桓彝只能管收市租的市啬夫,却管不到他的头上。 两人关系远谈不上熟络,不好交浅言深,桓彝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如果双方有心结交,总会成为朋友。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刘景点燃油灯,翻开汉书,这次他没有延续昨天的进度,而是直接跳到《诸葛丰传》,并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只要能够拉近和诸葛亮的关系,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书读累了,刘景便稍微歇息片刻,而后缓缓研墨,执笔练字。如今他以颜体楷书、行书为主,其他书体全部放弃,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自然要懂得取舍之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 刘景所写的正是《孙子兵法》,这部由孙武所著,不过寥寥数千言的兵书,堪称是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遗产中最为璀璨的瑰宝,辐射覆盖整个东亚地区,在全世界亦有极大的影响力。 《孙子兵法》中的名句非常多,不管是谁都能说上两句,但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刘景也不例外。 身处乱世,不能不读《孙子兵法》,所谓“眼看千遍,不如手写一遍”,刘景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也是这么做的。 一入“人定”,刘景立即结束练字读书,这是他给自己订立的规矩,夜间看书最伤视力,万一成了一个“目茫茫”的近视患者,到时候再悔恨也已经晚了。 第二天,刘景满怀期待的前往市楼,可惜等了整整一个上午,仍然没有等来诸葛亮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诸葛亮不可能每天都来市中买药,三五天能来一次就不错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报以幻想。 到了中午,刘景再度来到矮奴的饼摊买饼果腹。 矮奴见到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称“刘君”。 原来昨天刘景和诸葛亮兄弟的对话被他听个正着,得知眼前之人就是最近长沙上下屡屡谈到的“德行刘君”。 刘景笑着点点头,和昨天一样要了四张胡饼,左右无事,便和矮奴闲聊了两句,意外发现这个外表滑稽可笑的侏儒居然谈吐不俗,举止亦十分有礼,心中大为诧异,他忍不住直言相问:“观足下言行举止,并非粗鄙之人,足下莫非读过经书?” “刘君一语中的,”矮奴如实说道:“小人生来便与常人不同,因家境贫寒,年幼时被卖给途经长沙的洛阳大商贾为奴。小人虽然身体孱弱,头脑还算有几分聪明,主人便让我做了少主的小史,少主蒙学时,小人作为陪读,慢慢也就开始识字了……” “难怪他会制作胡饼,原来是在洛阳生活过。”刘景心下不由恍然。 众所周知汉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胡舞……,喜欢所有与胡人相关的新奇事物,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都贵戚争相效仿,致使洛阳风尚为之一变。 刘景又好奇问道:“那足下又为何回到长沙贩饼?” “当年董卓迁都长安,缺乏军资,便任由麾下部曲、羌胡劫掠,家主人乃是洛阳大户,贼虏冲入府邸,将主人全家老小尽数杀死,奴婢亦未能幸免。小人身躯矮小,钻狗洞才得以苟活下来,前年才辗转回到家乡。” 纵然过去了五年之久,可每当提起这段往事,矮奴依旧会热泪盈眶。 “小人失态,请刘君勿怪。”矮奴匆忙擦了擦眼角。 没想到一个贩饼的侏儒背后竟有着这样曲折的故事。刘景心中感慨,不禁叹道:“五年过去了,足下始终对旧主念念不忘,可知是一个重情之人,谁又能忍心责怪呢。” 又郑重道:“聊这么久了,在下尚不知足下高姓大名,失礼了。” 矮奴怔怔地看着刘景,一时茫然,名字?自己叫什么名字? 似乎从他有记忆开始,每个人都直呼他“矮奴”,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弟,没人在意他有没有名字。 父母虽然没给他取名字,但其实他是有名字的,在识字后,他为自己取名观,观者,容貌仪观也,表字则是子仪。这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渴望却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矮奴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第三十一章 蔡升 “小人姓陶,名观,字子仪……” 当矮奴陶观在刘景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而忍不住泪洒当场时,便见一道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这是一个白衣竹冠,腰佩长剑的倜傥青年,只听他急语道:“矮奴,你为何哭泣,可是此子欺负你?乃公……” “蔡君快住口!”矮奴陶观吓得脸色煞白,只恨自己身材短小,无法及时堵住蔡升的嘴。“你可知道他是谁?” 刘景亦认出此人便是矮奴陶观市井中的靠山蔡升,他回去后曾询问过族兄刘宗,得知此人乃是临湘近年来名气最大的游侠。 据说此人剑术非常可怕,数年间与人斗剑上百次,向来都是横扫无敌,因此在临湘游侠、恶少年心目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刘宗和区雄为了能够将他收入门下,可谓是绞尽脑汁,然而蔡升心气极高,不太看得上刘宗和区雄,认为两人是靠着家族势力才有今日的成就,打心眼里认为他俩不如自己。内心抱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会投到刘、区门下,任凭他们驱使。 “我管他是谁!矮奴,他若欺辱于你,我必不与他善罢甘休。”蔡升双目斜瞪刘景,后者吏服冠剑也丝毫没能令他退缩半分,反而手握剑柄,神态飞扬,一副不把刘景放在眼里的模样。 不得不说,刘景心里还真有些发憷,他自问在练剑上不曾懈怠,但受限于天赋,剑术水平肯定远远比不上蔡升,而且他与人斗剑的经验也少得可怜,一旦对方反应过激,拔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血溅五步的场面没有发生,矮奴陶观及时为他解了围:“蔡君,万万不可胡言乱语!你前两日不是还和我提起‘德行刘君’吗,如今刘君就在面前,你怎能口出狂言?还不快向刘君赔罪。” “啊?他就是‘德行刘君’?”蔡升目光在两人身上不住游走,问道:“那你刚才为何哭泣?” “谈及陈年旧事,不觉落泪。” 蔡升无语,矮奴陶观的往事他知之甚详,面向刘景而立,弯腰成九十度,长长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歉:“在下姓蔡名升,字宏超,出身市井,言语粗鲁,如果有冲撞刘君之处,还请刘君见谅。” “不知者不怪。”刘景夸道:“更何况,足下为朋友不避官吏,仗义执言,真是一个义士啊。” 蔡升为人向来“义”字当先,刘景夸他别的,他未必高兴,夸他是义士,却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心中欢喜,扭头对陶观道:“矮奴,你听到没有,‘德行刘君’夸我是‘义士’。” “听到了。”矮奴陶观笑呵呵回道。 蔡升得意忘形之际,手臂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钻出的青衣老人拿住,只听他口中喊道:“好你个蔡宏超,可算抓到你了。” 这一幕相当奇怪,蔡升作为近年来临湘最出名的游侠,等闲谁敢与他为难,然而此人偏偏敢捋其虎须。 蔡升神情一愣,待看清来人,顿时感到大事不妙。 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面对讨债者,纵然打遍临湘无敌手的蔡升,也有些直不起腰杆,他取出怀中轻飘飘的小囊,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叹气道:“邓公,你也看到了,我最近囊空如洗,实在没钱,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放心吧,我蔡宏超绝非欠债不还之人。” “你每次来我酒肆赊账酤酒都这么说,”酒肆主人不吃他这套,大喊道:“你已经欠一千钱了!今天必须还钱!” “什么?”蔡升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才过去多久,怎么会欠下这么多?” 酒肆主人冷哼道:“最近米价大涨,酒水自然也跟着上涨,况且你不但自己喝,还屡屡宴请他人,花销岂会少了。如今不多不少,正好一千钱。” 蔡升一脸狐疑道:“邓公你没有趁我不备,多记几笔吧?” “你留下的借契都在,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 见酒肆主人说得理直气壮,蔡升不再多言,转头眼巴巴看向矮奴陶观,后者没有迟疑,将今日收入全部拿给他还债。 酒肆主人数了数,一共才百钱,摇头道:“这点钱不够。” 周围人群渐渐有围观之势,蔡升感到颜面大失,咬牙将腰间长剑解下,便要送入酒肆主人怀里。 酒肆主人却不敢接剑,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蔡宏超,在下敬重你是市井豪杰,才会酤酒给你,然而在下也要依靠酒肆养活一家老小,足下这次固然可以用剑抵债,那下次还能用什么?足下再这么欠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我的酒肆就要关门了。” 刘景在旁边忽然出言道:“足下之虑不无道理,而蔡宏超囊中羞涩也是不假,不如这样吧,他欠下的钱在下替他还了。” 他今天本来打算履行约定,给侄儿虎头定做一架鸠车,并为弟弟刘和、妹妹刘饶准备些小礼物,出门带足了钱,尚未有机会花出,正好用来替蔡升解围。 “足下此言当真?”酒肆主人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 蔡升却是脸色大变,一脸羞愧地道:“刘君,你我不过一面之交,怎能让你出钱替我还债。” “不然。”刘景摇了摇头道:“难道足下没有听说过‘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吗?你我相识虽短,但我认为足下是一名义士,值得我倾心结交,因此借钱给你还债,这又有何不可呢?” 刘景向来把钱看得很淡,似蔡升这等剑术称绝一方的游侠,花费区区千钱就能让对方欠下人情,这是多么难得与幸运的一件事,若是换成族兄刘宗在此,别说一千钱,就是一万钱也会毫不犹豫。 “没想到竟得刘君如此看中。”蔡升说道:“只恐一时难以还清。” 刘景顿时想起昔日场景,大笑道:“足下日后若富贵了,可十倍百倍偿还我。” “……”蔡升和陶观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很奇怪,这不是前者曾经发下的大言吗,刘景怎么会知道? 最终蔡升接受了刘景好意,让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酒肆主人捧着钱高兴的走了,没有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群亦渐渐散去。 蔡升此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 “足下何须如此,”刘景扬声说道:“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太过在意,正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在下深以为然,足下以为如何?” “‘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不负此身’、‘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蔡升立刻将那点尴尬抛之脑后,一时间心情激荡,大声道: “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传扬开来,人人皆称‘德行刘君’,在下亦深感佩服。 在下本以为刘君当是一位性格柔和,谦恭仁厚的君子,见面后才发现刘君竟是一位心怀高远,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 陶观在一旁羡慕不已,刘景自不用多说,如今享有盛名,成为长沙名士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蔡升,异日也未尝没有腾飞的机会。 而他作为一个身体孱弱的侏儒,未来早就已经注定,在市井平平淡淡卖一辈子胡饼,用赚来的钱奉养父母、馈赠兄弟、抚养侄辈,然后自己在孤独困苦中慢慢变老,直到死去…… 这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第三十二章 求字 蔡升乃是一位纵任意气、不受约束的游侠,之前虽然对刘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更多是出于对刘景文化、道德方面的佩服,和他本人无关。 两人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纵然有所交集,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然而经过一番接触,蔡升发现刘景不单是一位谦恭仁厚的君子,更是一位有鸿鹄之志、英雄之气的大丈夫。 这样的发现,立刻粉碎了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阻碍。 蔡升开始相信,他和“德行刘君”可以成为朋友,这是他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蔡升好奇问道:“看刘君穿着,如今当是给事郡县,不知在何处任职?” “就在市中。”刘景说道。“日后蔡兄若有事,可直接来市楼找我。” “啊?”蔡升心里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疑问:“刘君出身高门,又有名声,为何要来市中任职?“ 刘景微笑道:“如果不来市中,又怎能有机会认识两位呢。” 蔡升闻言颇为受用,而陶观就有些受宠若惊了,诚惶诚恐道:“刘君言重了,小人一个贩饼之人,哪里当得刘君另眼相看。” “足下不必妄自菲薄,”刘景摇头道,“《淮南子》有云:‘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足下通文明义,智慧过人,可谓百中无一,足可称之为‘豪’。” “……”陶观闻言双眼一热,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碍于双方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他都想把对方引为知己了。 这世上终于有人不在意他的外表,发现了他的内在,这是蔡升都没有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蔡升对他很好,但蔡升始终将他视为弱者加以照顾,却看不到他过人的地方。 蔡升看看刘景,又看看陶观,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矮奴是豪的话,那我是什么?英?俊?豪?总不能是杰吧……?” 想着想着,蔡升猛地醒悟过来,刚才路过此地,见到矮奴落泪,他气冲冲跑过来为好友出头,全然忘了此行目的。 他之前答应为人解决一桩事,如今却迟迟不至,对方此时怕是要等急了。 这可是事关自己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急,赶紧和两人道别。 刘景本想和蔡升多聊一会,不过对方既然有要事在身,那就算了,再说市井嘈杂,并非谈话的好地方。 约定改日登门拜会,蔡升便急匆匆走了。 望着蔡升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离去,刘景不禁出言赞道:“自古以来,那些真正的侠义之士无不秉持‘人以义来,我以身许,褰裳赴急,不避寒暑。’这是史书都称赞有加的行为,蔡宏超就是这样的人啊。” 陶观在边上说道:“蔡君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任气好斗,却从不恃强凌弱,反而喜欢义助弱小,为他们抵挡来自豪强、游侠、恶少年的欺辱,市中如小人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比比皆是。” “这也是我愿意和他结交的原因,欺强而不凌弱,信义当先,快意恩仇,蔡宏超活得如此潇洒自在,真是令人羡慕。”刘景抚掌而笑道。“出来买饼许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足下再见。” “刘君慢走。”陶观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目送刘景远去,头脑一片空白,直到买饼的客人连连催促,他才回过神来。 刘景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市井之间,今日与蔡升结识,完全是意外之喜。 似蔡升这等人,承平之世必然是朝廷主要的打击目标,轻则徒边,重则处死,难以善终。 然而方今大乱之世,此辈不仅不会受到打压,反而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身边当然少不了像他这样的人。 刚回到市楼,他立刻被黄秋叫入室中畅聊,后者今天倒是没有酣睡,但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说话舌头直打结。 他的生活中好像缺了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缺少美酒,纵然前途尽被酒水所毁,依旧无法令他迷途知返。 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应付完黄秋,刘景又到市楼各处兜兜转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傍晚回到吏舍,他前往同第桓彝家中做客,这一次谈话两人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早早结束,一直聊了一个多时辰。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晚上居然梦到了诸葛亮。 梦中,他和诸葛亮携手攀登一座巍峨屹立的高山,经历重重险阻,最终成功登顶。这个梦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高山即事业,他希望诸葛亮能够和他一起,共同开创一番事业。 似乎连老天都被他感动,翌日一大早,诸葛亮就独自来访。 刘景喜不自胜,心道千盼万盼,可算把诸葛亮盼来了。 “孔明,从前我听到人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总是不以为然,认为此辈太过矫作,可是今日我才知道错矣。你我不过分别两日,可在我心里,却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一日三秋”之语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诸葛亮自然读过,只是他总觉得刘景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心道他对谁都是这么热情么? 刘景拉着诸葛亮入座,关心地问道:“令叔父病情是否有所好转?” 诸葛亮面上露出笑容,点头道:“叔父大人病情与前几日相比有明显好转,已经可以下榻用餐。” “令叔父吉人自有天相。”刘景言不由衷地道。心里却恨不得诸葛玄在床榻躺上个一年半载才好。 诸葛亮颔首表示感谢,接着挺直身体,郑重揖道:“在下曾于市中书肆观看刘兄手书,在下虽然鄙薄,亦能看出刘兄之字严整雄伟,如冠裳佩玉,就好像看到君子一般为之心折。” 诸葛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因此今日在下厚着脸皮,想向刘兄讨一份字帖,以便日日摹写专研,希冀能在书法一道上有几分增进。” “别人索要,哪怕一份字帖我也未必愿意,孔明开口,就算十贴百贴我也毫不心疼。”这可是难得刷好感的机会,刘景怎会轻易放过。 从穿越到现在,他几乎每天都会练字,存下来的文稿少说也有三四十,不满意的作品早就被他毁去了,留下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些字帖固然是他的心血,可送给诸葛亮他只会由衷高兴,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刘景创造价值,而诸葛亮价值无量。 “太多了,只要一帖即可。”诸葛亮急忙摆了摆手,对刘景的热情有了更深的体会。 “不知孔明可曾知道,我精通两种书法,一者笔势厚重,字体端庄,如同字中之楷模,一者笔法奇骏,非正非草,乃是正书之捷径,二者可以说不分高下,各有千秋。难道孔明要从二者之中选择其一吗?”刘景以手撑膝,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诸葛亮一脸踌躇。 刘景面上故作不悦道:“几张字帖,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孔明,你就不要再和我客气了。” 诸葛亮拜谢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三十三章 示众 “这才对嘛。”见诸葛亮终于不再和他客气,刘景展颜笑道。“不过字帖皆被我存放在吏舍,孔明今日恐怕要空手而归了。” 诸葛亮说道:“那有何妨,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这正是刘景希望看到的,笑道:“明日我多带一些字贴来,到时候任君挑选。” 这时市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刘景心下好奇,起身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只见十余名身穿短衣、手持兵器的吏士,押解着一个蓬头垢面、身带枷锁的囚徒走进市楼。 诸葛亮起身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刘景皱着眉回道:“有郡吏押解犯人到此。” 诸葛亮点点头,并没有太过意外,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在朝廷看来,这里是最适合树立威信的地方。 因此朝廷常常会把死囚押解至市井处死,称之为“弃市”,若是罪大恶极者,还要悬首于市、暴尸于市,王莽、董卓这两个国之大贼,死后就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除了弃市,还有游市,也就是押解犯人游街示众。 刘景忍不住叹气道:“孔明,我为市左史,躲不开俗务,需要出去露一面才行。” 诸葛亮道:“既然刘兄有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难怪梁叔敬曾叹言:‘宁愿在家闲居养志,《诗》、《书》自娱,亦不愿任州郡之职,徒劳人耳。’” 梁叔敬即本朝名士梁竦,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汉明帝的外祖父,为人自负才高,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因宫闱之乱,受到牵连枉死狱中。 其实这也是诸葛亮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刘景既有名声,又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今年才十七岁,正应该居家养名,以待日后一飞冲天之机。 这个时候何必急急忙忙跑出来服侍郡府,这么做对他简直毫无意义。 诸葛亮又不是刘景肚子里的蛔虫,有此想法不奇怪。 刘景送诸葛亮出门,正好遇上匆匆下楼的黄秋,后者瞧见刘景身旁颇为脸生的诸葛亮,不由一愣,但也没深究,凑到刘景身边低声提醒道:“仲达,来人乃是左贼曹掾成绩,你要当心些。” “原来是他。”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碰面了。 贼曹是太守门下五吏之一,长沙属于大郡,设左右二贼曹,成绩为左贼曹掾。 不管是权位还是亲密程度,贼曹在门下五吏里面都排在末尾,比不上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不过即便如此,那也是太守张羡的亲信,地位远非一般郡府列曹可比。 他虽然被成绩“讹”了两万钱,可后者也成为他成名的垫脚石,双方说不上谁更吃亏。 据说此人性情贪婪凶狠,不守礼仪,自己令他陷身全郡的舆论风暴之中,说不准会不会气急败坏,明里暗里找自己的麻烦,确实要小心才是。 刘景谢过黄秋,三人一同下楼,此时一楼堂内聚满了人,谢良苦着一张脸,正和对方的领头之人说着什么,此人想来就是成绩了。 目送诸葛亮离去,刘景跟在黄秋身后迎向成绩。成绩年纪在三十上下,约七尺身高,脸孔狭长,双目锐利有若鹰视,鼻梁既高且长,嘴角微微下撇,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 刘景暗中打量成绩的时候,成绩也看到了他,立时目光如炬,显然认出了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成绩非但没有显露恶意,反而冲他轻轻颔首。 刘景礼貌的回礼,心中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 黄秋来到近前,瞥了一眼囚犯,脸色马上垮了下来,对成绩抱怨道:“这不是‘六指’祝阿么?成掾,你怎么又把他抓来了?” 刘景闻言朝犯人的手上看去,果然发现犯人右手生有六指,他年纪不大,只有二十二三岁,身量中等,相貌平庸,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或许是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气质? 祝阿冲着成绩晃了晃手上的枷锁,大笑道:“成绩,你看,连黄君这一市之长都认为你不该抓我来此,你还是快快把我放了吧。” “此人乃是市中偷长,多年来游走市井,害人不浅,我身为贼曹掾,抓他难道不是分内之事?”成绩硬邦邦回了黄秋一句,转而对祝阿道:“一会将你吊于市楼之上,期间若是无人指认你的罪行,我自会将你放了。” “何必多此一举,”祝阿撇了撇嘴道:“你说你把我挂到上面几次了?二次?三次?最后还不是奈何不了我,乖乖放人。” 黄秋、谢良心里也是这般想法,成绩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实在没必要折腾来折腾去。 成绩厉声咤道:“你可曾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过是侥幸逃过几次,就以为可以永远逍遥下去?不知死活!” “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祝阿扬了扬眉毛,一脸挑衅道。 成绩回头冲手下挥手道:“将他绑于楼顶,击鼓聚民。” 诸吏士轰然应诺,押解着祝阿上楼。 “黄掾,我们也上去吧。”成绩对身旁的黄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黄秋暗暗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同意。 看着成绩义正辞严、刚正不阿的模样,刘景内心一阵无语,若不是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真要被他的表现唬住了。 和谢良一起落在最后面,刘景趁机问道:“足下可否和我说说祝阿其人?” 谢良下意识观察了一眼周围,小声说道:“祝阿乃是市中首屈一指的偷长,手下有十余个小偷。他本为贩酱之子,幼年父母双亡,是被市中商贩抚养长大,因此日后成为偷盗,感念众人恩情,从不对本地人下手,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暗暗摇头,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受到极大影响,长沙能有多少外地商贾? 要说祝阿从不对认识的人下手,他或许还能相信,从不对本地人下手?祝阿和他的手下拿什么过活?喝西北风吗?这话只能骗骗无知百姓,反正他是绝对不信。 谢良继续说道:“此是其一,其二祝阿为人慷慨,视钱财若无物,只要他看到市中商贾生活遇到困难,便会倾囊相助,为其解困。有被偷者找到他,他亦会设法将钱索回,所以市中之人无不对他心怀敬重。这也是成掾屡次三番抓住他,却无人指认的原因所在。” “有趣……”刘景不觉失笑,没想到这位还是一个“义偷”。 登上楼顶,他没有随谢良站到前排去,而是选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位置。 “咚、咚、咚……”市楼顶上的牛皮大鼓被贼曹吏用力敲响,震天的鼓声一时间传遍市井各个角落。 市中之人听见急促的鼓声,知道有大事发生,源源不断向着中心地带的市楼涌去。 没过多久,市楼就被市井中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眼见百姓聚集的差不多了,成绩指着双手被高高吊起,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祝阿,大声说道:“我乃左贼曹掾成绩,而此人是‘六指’祝阿,平日常在市中偷窃,尔等若有人被他偷过,无需惧怕,可当面指认,在下定然让他难逃法网。” 底下人群轰然,认识祝阿的人非常多,即使不认识,也从周围人群的谈话中听说一二,众人交头接耳,发表着各自的看法,就是不见一人站出来。 如此问了三遍,依然没有人出面指认祝阿,成绩一脸阴沉。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从市楼顶上俯瞰,只见地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不下千人。 然而即便人数如此之众,议论滔滔,几近沸腾,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指认祝阿。 反而有诸多衣着简朴的少年,站在人群前方,挽袖露胸,叫嚷放人,这些少年大多都是祝阿手下。 刘景还发现了蔡升的身影,看情况他与祝阿怕是交情匪浅,两人都是市井声名赫赫的人物,有交情也属正常。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成绩却始终默不作声,任由事态恶化,惹得旁边的黄秋好生不快,心道此人真是一个榆木脑袋,明明知道祝阿在市中极有威信,指望市井中人指认他?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像祝阿这样的人,除非人赃俱获,否则就算抓住他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把人放了。 成绩脸孔黑沉,目光阴鸷,但实际上他的心情远没有表现的那么糟糕。 他和祝阿打交道也不算短了,岂能不知他在市中素有威信,他本就没指望有人出来指认他,抓他不过是借他之名树立自己的威信而已。 足足挂了祝阿半个时辰,自觉已达到立威的目的,成绩这才开口和黄秋告辞。 “成掾慢走,恕不远送。”黄秋强忍住心头怒火,一脸敷衍,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成绩贵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地位非同一般,但他出身寒门,好申、韩之学,而不重礼仪,这样的人就算地位再高,黄秋也不会高看他一眼。 成绩冷哼一声,甩袖而去,黄秋毫不在意,自顾自返回掾室,眨眼工夫,市楼顶上的众吏就散去了大半。 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祝阿一直被晾在上面,无人理会。 刘景之前就从谢良那里得知成绩数次抓捕,却始终奈何不得祝阿,可对方这么轻易就放人还是让他有些意外,成绩可不像是一个这么好说话的人,莫非他有什么顾忌不成? 刘景正想得出神,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处接连窜出几名穿着短襦、佩戴短剑的少年,不出意外,蔡升也跟在后面。 “刘君,请稍等片刻,在下先去解救祝兄,之后再与刘君详谈。” 说罢,蔡升和众少年七手八脚将祝阿放下来,一脸关切地问:“祝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祝阿来回揉了揉被勒得红肿的手腕,摇头道:“无妨。成绩小儿想要治我的罪,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是极!是极!成绩小儿,与大兄为难,到头来还不是乖乖放人。”诸少年纷纷附和道,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祝阿被诸少年簇拥、恭维着,正准备离去,蔡升开口道:“祝兄先行一步,我与刘君相识,说几句话。” 祝阿瞥了一眼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惊讶之色,蔡升什么时候结交了一位市吏,他怎么不知道?看其穿着,职位当是不低。 “那好,一会我在市南酒肆设宴庆祝,你一定要来。” “诺。” 祝阿冲刘景点了一下头,随后带着诸少年扬长而去。 “我与祝兄乃刎颈之交。”蔡升唯恐刘景心中轻视祝阿,说道:“刘君新来市井,或许有所不知,祝兄虽为偷盗,但为人豪爽仗义,不管与他交情深浅,可谓有求必应,连我也多受其帮助,乃是市井豪杰人物。” 刘景含笑不语,他愿意和蔡升结交,是因为后者剑术过人,在游侠、恶少年中有很高的威望,属于极为难得的人才。 似祝阿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就算了,累及自己的名声不说,还对他没有什么大用。 不过他对成绩为何这么痛快放人很是好奇,蔡升为他做了解答:“成绩确实如刘君所言,非善良之辈,可祝兄又岂是常人?祝兄手下诸少年,皆为孤儿,自幼被祝兄一手抚养长大,祝兄若是被人故意陷害,他们必与对方不死不休。” 刘景明白过来,意思就是成绩用堂堂正正之法,祝阿甘愿束手就擒,反正也拿他没办法。而成绩若玩歪门邪道害他,最后还不知道谁玩谁呢,论歪门邪道,长期混迹社会底层的祝阿岂会怕对方。 刘景出言相邀道:“昨日我与蔡兄相谈甚欢,可惜碰巧有事未能尽兴,今日既然来了,先别忙着走,去我室中坐坐。” 蔡升应“诺”,他在市井混迹也有数年之久了,还是第一次来市楼做客,忍不住东张西望。 刘景为蔡升倒上一杯清水,问道:“蔡兄,你今年多大了?” 蔡升说道:“在下刚满二十,宏超这个字,还是今年初市中一位卜者为我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此人已经许久不来市井。” 刘景颔首,这个时代卜者入门门槛高得惊人,至少也要粗通《易经》才行,说实话有这本事,当个执掌百里的县长都绰绰有余了。 很多有操守的儒者,为了个人生计,常会去市中卖卜自给。蔡升说不定遇到的就是某位隐逸的高士。 “说来昨日并非你我初次相见,之前在陶子仪肆前曾与蔡兄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在下坐在车中,并没有和你会面。” 蔡升听得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陶子仪说的是矮奴,同时心里的一个疑问被解开了,不由汗颜道:“原来如此,难怪刘君知道:‘日后富贵,十倍百倍归还云云。’这分明是在下之前发出的戏言。” 刘景笑问道:“蔡兄真的只是戏言吗?” 蔡升神色一僵,半晌才叹道:“瞒不住刘君,‘大丈夫身处乱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这不止是刘君的志向,也是在下的志向! 在下只恨生不逢时!当年孙文台于长沙起兵讨伐国贼董卓之时,在下年纪尚浅,不堪驱使。倘若在下能够早生几年,必定追随孙文台左右,北上中原,进击国贼,建立功绩,那该是何等的快哉!”蔡升的话语里充满了生不逢时的遗憾。 刘景意味深长地道:“蔡兄志向高远,本领又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遇,而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机遇了。” 蔡升并不认可刘景所言,摇了摇头道:“自张府君将兵赴任长沙,平定苏代之乱,长沙从此远离纷争,一派祥和,哪还有什么机遇。” 刘景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有些事还是不宜提前泄露,谁知道会不会由此引发蝴蝶效应,从而令他失去先知先觉的优势。 “难道蔡兄不知‘世事无绝对’吗?就如孙文台,挟长沙之众,虎步中原,所向无前,董卓纵然拥天下强兵,亦不免狼狈逃遁,其忠勇之名为世人所知。结果却因轻佻冒进,在岘山身中流矢,死于无名之辈,徒为天下所笑。” 最后刘景隐晦地道:“张府君性格倔强,不屈于人,长沙看似平静,谁又知不会泛起波澜呢?” “波澜来自何处?”蔡升心生疑问,心道刘君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莫非他知道些什么不成?然而刘景既然不想明说,蔡升也不好再问。 祝阿正在市南酒肆设宴等他前去,蔡升不敢在此久留,坐了一会就和刘景道别。 刘景没多做挽留,送蔡升至楼下,一脸诚恳地道:“在下初来市井,人生地不熟,几乎没有能说上话的人,蔡兄以后若是有闲,可以常到我这里坐坐。” “敢不从命。” 第三十五章 马周 经过祝阿之事后,市楼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此后再无他事。 期间刘景抽空去了一趟以从事手工业为主的市北区,找木匠为侄儿虎头制作鸠车,并顺带做几支牙刷。 木匠听了他的描述,觉得此物制作不难,便答应下来。 一直困扰自己的刷牙问题即将得到解决,令刘景整天都有一个好心情。 下职返家后,他第一时间翻出文稿,打算优中择优,务必从中选出最好的作品,作为礼物赠送给诸葛亮。 楷书方面,斟酌良久后,他选择的是前汉名士贾谊的《过秦论》上篇,以及《论积贮疏》两篇经典文章。 《过秦论》洋洋洒洒数千字,即使上篇,亦有近千字,《论积贮疏》则要少一些,约四百字,当初刘景为了写好这两篇文章,不知浪费多少笔墨、付出多少汗水。 他之所以选择《过秦论》、《论积贮疏》,并非是因为它们辞藻优美,富于文采,而是因为二者皆为政治之论,刘景手里有无数诗词歌赋,但他认为这些东西对诸葛亮全无益处。 行书方面,仔细考虑后,他选择的是唐代大家韩愈的《马说》及其姊妹篇《龙说》两篇经典散文。 《马说》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是怀才不遇;《龙说》言“龙嘘气成云,而云从龙”,谈的是君臣相得。 两篇文章字数都不多,只有百余字,但道理深刻,借物寓意,甚至涉及神话生物,与潇洒飘逸、疏展灵秀的行书堪称天作之合。 而且里面还隐藏了刘景对诸葛亮求贤若渴之心,可惜对方注定无法明白他的心意。 诸葛亮绝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成为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即便是那些开创王朝的帝王,也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此四篇文章,可谓是精品中的精品,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诸葛亮露出惊喜的模样。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景沉沉睡去。 次日天公作美,总算不再是阴雨天气,天空一望无际,白云徜徉其间,和煦的朝阳一举驱散了多日以来的潮湿之气。 吃过早饭,刘景抱着纸卷前往市井,途经东市门,和市门卒王朝、马周微笑颔首,王、马二人手持刀盾,执礼甚恭。 等到刘景远去,“亡命之徒”马周才开口说道:“大兄,我活了二十年,从未遇见过刘君这般谦逊和善的君子,难道是因为我来自小县,见识不广吗?” 王朝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居郡城近三十载,也是首次遇上刘君这样的人。刘君‘躬耕养客’传于闾里之间,他连自家奴仆宾客都能善待,对我等谦逊有礼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周好奇道:“据说刘君和刘伯嗣乃是同族兄弟。” “对,他们都出自龙丘刘氏。”王朝说道:“龙丘刘氏不止是汉室血脉,更是我长沙士族之冠冕,曾出过两位三公。也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二位刘君这样的君子、豪杰。” 马周一旁听得直撇嘴,梗着脖子大声道:“大兄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朝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让往来行人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名身份卑微的市门卒居然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真是太可笑了。 “阿周,慎言。”王朝一脸尴尬地劝道。 马周面色涨得通红,不服气地道:“周勃织薄、樊哙屠狗;吴汉贩马、马武流贼,此辈原本皆是鄙朴之人,才能不过凡庸,然而一遇高祖、世祖,立刻扶摇直上,封侯拜将,名震天下……” 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他总是会将自己代入其中,他们能成功,自己必定也行。 周围先是一静,继而又是哄然大笑。 王朝一脸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素知马周志气很高,只是没想到竟然高到这个程度,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马周干脆闭上眼睛,懒得再看周围那些嘲笑的嘴脸,心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刘景对东市门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步履轻快地走进市楼,不出意外,谢良又比他早来了一步。 此人实乃市楼上下人尽皆知的工作狂,听市吏们私底下说,他一年到头休沐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假期常常用不完。不是没人劝说,甚至上面曾强制给他休假,但之后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种视工作如同生命的人,刘景只能道一声佩服,并甘拜下风。 不过佩服归佩服,监市掾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相让的。不是他自命不凡,他如果成为监市掾,对市井的帮助比谢良大多了。 所以,为了市井今后的发展,你还是老老实实当你的市右史吧。 刘景不动声色的同谢良打了一声招呼,坐在舍中整理自己带来的纸卷,除了《过秦论》上篇、《论积贮疏》、《马说》、《龙说》四篇文章,他又精挑细选几篇同样出众的文章,留作后备,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舍诸葛亮外,再无他人。 刘景没有等待太久,诸葛亮很快就到来了,这一次诸葛均也跟着一起来了。 就像刘景昨晚期待的那样,诸葛亮看到文章,立时欣喜若狂,这几篇文章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一遍遍观看,难以自拔。 诸葛均见识稍浅,也觉得刘景的字写得极美,尤其喜欢行书,一眼就爱上了这种优美秀逸的书体。 诸葛亮观摩良久,不由感叹道:“刘兄这几篇文章所书比之市中书肆存放的文章更高一筹,非在下所能评价。” 刘景笑道:“孔明喜欢就好。” “前汉贾生的《过秦论》、《论积贮疏》乃千古政论美文,在下自幼攻读,”诸葛亮问道:“但《马说》、《龙说》二文却不曾耳闻,不知是出于哪位高士?” 刘景摆摆手,道:“哪有什么高士,这是我的游戏之作。” “刘兄大才。”诸葛亮叹服。二文借物寓意,暗指汉室,多有激愤之意,却又带着一丝幻想和希冀,这不仅仅是刘景的想法,如今这个时代,任何一位有识之士,恐怕都怀着同样复杂的心情。 本朝自孝和皇帝开始,豪族大姓掠夺平民田产,朝廷不能制,亦不敢制,其等钱帛山积、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富逾王公。百姓无田,或为豪族奴仆,役使如畜、命不由己;或浪迹天涯,裸行草食、易子而食。 天不怜汉,此后又接连出现桓、灵两位昏庸之君,致使天下震荡,社稷动摇,几近崩塌。如今天子更是困守长安,操控于边鄙逆贼之手,汉家威严扫地。 谶书历来有汉祚以四百年为期之说,而今四百之期临近,一部分人已经彻底对汉室失去信心,也有一部分人,仍然对汉室心存幻想。诸葛亮就属于后者。 诸葛亮四岁之时黄巾之乱爆发,其家乡徐州受到持续长达数年之久的破坏,是以自他有记忆以来,看到的便是一片乱象,之后又经历了曹操屠戮徐州事件,不得不离开家乡,南下避祸。 诸葛亮自幼父母双亡,飘零于乱世之中,心智早熟,他将管仲、乐毅视作自己的榜样与目标,立志成为像二人一样的无双国士,希冀未来可以辅佐明君,亲手终结这个乱世。 刘景乃汉室宗亲,诸葛亮认为他应该和自己是同一种人。 第三十六章 刘瑍 诸葛亮、诸葛均一直待到食时将尽才离开,刘景相送时,再次提到后天休沐日,他将会去都亭拜访,此事两人早在数天前就已经约定好了。诸葛亮表示欢迎之至,说道届时必会扫榻以待。 刘景休沐那天拜访诸葛亮一家,肯定就无法再回家,为避免家里人担忧,需要派个人提前通知她们一声。 这个传话的人没有意外落到了刘亮头上,午后,刘景来到市西区专门贩卖鱼获的列肆前,找到刘亮,跟他简单说了一下。 目前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尚未完工,为刘和、刘饶准备的礼物也要相应押后,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去的。 刘景和刘亮谈话时,刘亮父亲站在一旁,神色拘谨,偶尔刘景问起他,回话也是磕磕巴巴,表现还不如自己的儿子从容。 刘景记得他从前可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不知道是因为双方地位差距变大,还是因为被捕入狱受到打击,总之他的性格发生了极大改变,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他这般拘束,刘景也不好再和他多说什么,拉着刘亮嘱咐几句就离开了。 刘景并不着急返回市楼,难得来一次市西区,书肆恰好位于此地,正好顺路过去看一看。 说来这已是他来市井任职的第四天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至今还从未登过书肆的大门呢。 书肆保佣眼神出奇的好,远远就看到朝这边行来的刘景,马上跨出书肆大门,长揖行礼,口呼“刘君。” 刘景脚步不停的进门,笑着对他道:“足下还记得我?” 一身短褐青巾打扮的保佣十分机灵地答道:“刘君乃我长沙第一等人物,小人恨不得刻在心上,怎会不记得。”言讫,冲肆内另一名同伴喊道:“速去后室通知主人,就说刘君来了。” 刘景一迈入书肆,便感到无数道目光同时落在身上,他扭头望去,眼中立时映入十余位伏案读书的儒生。他一脸惊喜地看着一位身形修长,容貌绝美的青年,此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知对方具体名字,只知对方是兖州东平国人,乃梁孝王刘武之后。 刘景刚要上前和救命恩人打招呼,岂料书肆内的儒生看到他更加惊喜,“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做着自我介绍。 “这是什么情况?”刘景被动的接收了一堆名刺,儒生们超乎寻常的热情令他一脸懵然,继而心里不免有些自得:“恐怕就算桓阶桓伯绪到此,也不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吧?” 书肆中除了两名保佣,只有两个人没有凑过来,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另一个是位二十余岁,身穿吏服的年轻人,他体型偏瘦,脸容古朴,虽然没有上前,却站在远处对刘景遥遥行了一礼。 刘景颔首还礼,此人是市狱的一名狱吏,名叫严肃,他第一天上任时就见过了,两人同在市中供职,平日难免会有接触,其表现反倒不如陌生的儒生们热情。 刘景暗暗摇头,出身一般,又不通人情,再有才也没用,除非遇到贵人提携,否则这辈子也就位止于小吏了。 收回心思,刘景专心应付面前诸多儒生,这个时代只要是书读人就算是人才了,为此他也愿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 书肆主人原本正在后室休息,听见保佣进门禀报刘景到来,不禁喜上眉梢,一跃而起。刘景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他第一次来书肆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然而不过短短时日,他已是名传长沙,来日必为长沙名士之流,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等到书肆主人穿戴整齐,从后室奔出,总算让刘景找到借口摆脱儒生们的纠缠。 “自刘君墨宝留于小人这里,请求观看摹写的人便与日俱增,此辈多有临摹,平日更是以刘君门徒自居。”书肆主人圆润丰满的脸上露出和善笑容,向刘景解释儒生们如此热情的原因。 接着又道:“之前听人说刘君出为市吏,小人将信将疑,等了几日也不见刘君上门,还以为是市间谣传。” 刘景轻轻颔首道:“足下书肆乃是市井唯一的清静之地,在下也想到这里躲清静,奈何上任以来颇多杂事,无暇他顾。” 书肆主人很有眼力,他虽说很想和刘景多聊一会,但后者的心思明显不在他这里,很快就知趣的退下了。 刘景长舒一口气,终于没有人打扰了,他径直来到救命恩人面前,正了正衣冠,笔直鞠了一躬,说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上次见面,在下竟然未来得及询问恩人姓名,实在是失礼。”没有对方舍命相救,自己未必有机会再活一世,这个恩情实在太大了。 “啊,上次没有说吗?可能是忘记了。”青年拍额笑道,神情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自然。 “在下今日出门匆忙,未携带名刺。我姓刘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还有,我不是已经收下《五柳先生传》,作为救援足下的酬金吗?我俩现在两不相欠,足下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救命之恩了。” 刘景不由苦笑道:“足下难道认为我的性命就只值一篇文章吗?” “唉,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救你了。”刘瑍俊美不凡的脸上满是认真之色,似乎这一刻他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啊!不对,如果不救你,就没有机会得到《五柳先生传》。” “……”刘景顿时哑口无言,进而失笑,从来都是他嫌弃古人性格古板,没想到他也有被古人嫌弃性格古板的一天。 他算是看出来了,刘瑍为人率直任诞,不拘小节,是以很讨厌拘泥于俗礼的人,如果想要和他结交,刘景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客气。 “抱歉,是在下过于执着了。” “这就对了。”刘瑍击掌而笑,接着好奇问道:“刘君笔下所写的五柳先生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其饥则箪瓢屡空,缾无储秉;其寒则短揭穿结,絺绤冬陈;其居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纵然如此,五柳先生依旧高简闲靖,不改其志,真乃世间无双的隐士,令人不由心驰神往。” 说到这里,刘瑍一脸憧憬,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啊! 他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尤其生于乱世,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人间悲剧,即便现在正当年少,却已经有了隐逸之念。 “不知五柳先生是足下的臆想,还是真有其人?” 面对刘瑍希冀的目光,刘景直言相告道:“五柳先生乃是在下杜撰,世间并无其人。” “唉!”刘瑍疏眉一蹙,心情无比惆怅地道:“我就知道,世间怎么会有五柳先生这样的神人呢!” 刘景隐隐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意思,忍不住惊讶道:“听足下之意,莫非有遁世之心?” “确有此意。”刘瑍点头承认。 刘景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愠道: “今九州板荡,天子蒙羞,百姓悲号,足下视若无睹乎?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足下乃梁孝王之后,家族数百年来高官厚禄从无断绝,世代享受大汉之荣。足下就算不能以天下为己任,也应思量为天下苍生尽一份力,怎能轻谈归隐呢?” 因为有着救世主心态,他话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责备之意。 第三十七章 邀请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出现在这个时代绝对称得上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给刘瑍精神造成了巨大冲击。 书肆亦是一片死寂,儒生们纷纷放下手中书卷,看向刘景,无不面带钦佩之色,更有人情绪激动,振臂高呼: “壮哉!刘君!”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若世人皆有此念,何愁天下不定。” “‘以天下为己任’正可谓我辈之志也!” 刘瑍愣了片刻,才道:“在下才疏而志小,自幼钟情山水,此生惟愿隐居荒山,做一个悠然自得、不理外俗的田舍翁,像匡扶天下这种大事,在下做不来,更适合足下这样胸怀大志者……” 这话却是越说越没底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心虚了。 刘景暗暗摇头,两人初次见面时,刘瑍的潇洒不拘令他记忆深刻,认为他是一名俊才奇士,十分期待和他再次相会,然而当初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望。 他不能说刘瑍抱着这样的想法不对,毕竟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既然双方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吧,刘景谈兴一下子散去大半。 不久刘景就借口公事在身,告辞而去。 刘景走后,众儒生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刘瑍无意参与其中,他手捧书卷做读书状,试图集中精神,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不断在他心中回荡。 “刘仲达……”刘瑍默默念道。 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做个脱离红尘、悠游终世的隐者,不会因为刘景的一席话就做出改变,不过像刘景这种以天下苍生为念的人,总是会令人肃然起敬。 另一边刘景才出书肆大门,立刻就将刘瑍抛到了脑后,这是因为在他眼里,将交往对象粗暴的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未来”有价值的人,一种是对“未来”没价值的人。 很显然,他将刘瑍归入了没价值的行列中。 刘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日后会找机会报答,但他不准备在刘瑍身上花更多心思。 就在刘景以为这一天将在平淡中结束,杜袭却突然来访。 其实也算不得突然,他在家躬耕时,杜袭三天两头往田间跑,按照这个频率,他早就该来了。 杜袭内着紫缘白色中衣,外穿绛紫色波纹绵袍,黑色长裤,绿丝鞋履,头戴黑色漆纱笼冠,大袖垂披,举止从容。 他走进市楼,手指着刘景笑道:“仲达,没来之前,我还猜你会不会正在后悔来市井任职,而今看到你的样子,分明是乐不可支啊。” “乐不可支倒不至于,不过上任以来,确实收获良多。” 刘景说道:“前汉名士刘向曾言:‘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在下亦深以为然。市井乃四方汇聚之地,每日游市者以万计,里面有太多值得在下用心交往的人,这几日也着实认识了不少新朋友。” 杜袭颔首道:“仲达你为人谦和,心气却很高,能被你倾心结交的人,想必都有其过人之处。” “最令在下欣喜的莫过于结识了诸葛孔明,他是徐州琅琊人,虽然才束发之年,却有极高的才华与志向,更难得的是,我俩心意相通,志同道合,相处不过数日,已为莫逆之交。”刘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喜悦之情。 杜袭大感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刘景性格沉静,处事淡然,即使泰山崩于前亦能不改颜色,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而且刘景为人向来自负,他如此推崇这个叫诸葛孔明的少年,杜袭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亲眼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刘景形容的那般出色。 “此子复姓诸葛,可是前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全天下姓诸葛的独此一份,杜袭很容易就猜出了诸葛亮的出身。 “正是。”刘景点点头,和杜袭简单介绍了一下诸葛亮的情况,期间不可避免谈到了其叔父诸葛玄与朱皓争夺豫章之事。 诸葛玄乃是徐州琅琊名士,但杜袭对他的评价却不高,认为承平之世,他或许能安安稳稳做个两千石太守,大乱之世,就只能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总之不过是一介平凡之辈。 两人不管是智慧还是见识,皆超群绝伦,促膝长谈,相得甚欢,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闭市时间。 耳闻急鼓声,杜袭击掌而笑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惟一遗憾的是不能酌酒一杯。” 刘景对此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他可不是黄秋,敢在市楼公然饮酒,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美好的名声,怎能不好好珍惜呢。 不过说到酒,刘景真准备请杜袭饮酒,他后天休沐,除了去都亭拜访诸葛亮一家外便再无他事,剩下大把时间总不能枯坐舍中,是以他打算在市中酒肆设宴,邀请几位好友,举杯谈天下、煮酒论英雄,也只有如此才算不负光阴。 对于刘景的邀请,杜袭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他后天有一个应酬,不过刘景既然开口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之前那个应酬只能想办法推了。 自从举家搬到长沙以来,杜袭行事就非常低调,奈何他颍川名士的身份,以及不屈从刘表的表现,就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受到长沙士族的极力追捧,哪怕他闭门不出,仍然免不了诸多应酬,叫人好不心烦。 刘景陪着杜袭出门,便看到黄秋假装若无其事的从门前经过,两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图,索性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表演。 黄秋向杜袭行了一礼,一边奉上名刺,一边言道:“在下黄秋,忝为市楼之主,杜君乃是海内名士,在下心慕已久,今日得知杜君登临鄙楼,在下不胜欢喜,奈何与杜君素未相识,故迟疑不前,唯恐惊扰。” 杜袭瞥了刘景一眼,看在他的面子和黄秋稍稍寒暄两句。杜袭可是连荆州牧刘表都不能令其屈服的名士,以黄秋的身份地位,根本接触不到,如今有机会说上几句话,完全是意外之喜。 黄秋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很快就被杜袭打发走了。 杜袭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正好借光,搭顺风车返回吏舍。 除了杜袭外,桓彝也是他邀请的对象,连日来几番接触,他认为桓彝比之其兄桓阶稍逊半筹,亦不失为人杰,值得一交。 刘景记得自己第一天上任,桓彝刚好休沐归来,所以两人休沐日在同一天,如果时间凑不到一块,就算邀请也是枉然。 桓彝后日本没打算休沐,一听刘景有意邀之共饮,欣然同意。 从桓彝舍中出来,刘景犹豫着要不要请族兄刘蟠…… 首先有个难题就是刘蟠休沐日和他不同,未必有时间赴宴。 其次是他此番准备相邀的杜袭、桓彝、诸葛亮,大者不过二十四,小者十五,《礼》曰:“年长以倍,则父事之;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他们几人之间年龄相差最大不超过十岁,能够以较为平等的身份交往。 而族兄刘蟠就不一样了,他已经三十四岁,年龄倍于刘景、诸葛亮,和他一起饮酒,他们很难放得开。 综合以上考虑,刘景最终放弃了邀请族兄刘蟠的打算。 第三十八章 诸葛玄 时间匆匆,转眼就到了休沐日。 当天早上,天气阴沉沉的,难见明媚,这个季节的长沙,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时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数掰着手指就能算过来。前世身为北方人的刘景,实在喜欢不来长沙潮湿多雨的气候。 食时一过,刘景估计诸葛亮一家应该吃完早饭了,这才出门。 都亭坐落于临湘郭南,距离郡府不过数百步。 都亭不比城外乡下野亭,乃是城市举行重大事情的重要场所,洛阳的都亭甚至能涉及到国家层面,影响社稷兴衰。 比如当年外戚大将军窦武联手党人领袖陈藩等人,谋划诛杀宦官,率领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于洛阳都亭,结果被宦官巧借外兵,反杀于都亭之下,由此引发了影响深远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于汉桓帝时期,当时汉桓帝刘志正当壮年,牢牢掌握着至高权力,宦官不过是他手中的刀而已,因此党锢由始至终都处于可控的范围,并没有伤及国本。 而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在汉灵帝继位初期,彼时汉灵帝刘宏还是一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手中没有半点权力,如同玩偶一般操控于宦官之手,宦官挟持皇帝,口含天宪,由他们主导的第二次党锢,对士人大肆挥舞屠刀,一下子就动摇了社稷。 大汉之衰,第二次党锢之祸绝对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临湘都亭在规模上不如洛阳都亭,亦可容纳数百上千人,四周建有高大的墙垣,房舍数百间,隐然城中之城。 刘景抵达都亭,发现诸葛亮、诸葛均在都亭门口等候,当即加快脚步,走近问道:“孔明,你们在这里等候多久了?” 诸葛亮笑回道:“没等多久。” 刘景笑了笑,诸葛亮此言怕是多有不实之处,又问道:“孔明,令叔父身体是否又有好转?” 诸葛亮答道:“已经可以行走自如,只是身体还有些虚弱,受不得风吹,还需要在房中安心静养一段时间。” 刘景记得诸葛玄去襄阳没过几年就病死了,所以特意提醒诸葛亮:“孔明,你们先别急于动身去襄阳,一定要让令叔父彻底养好身体,否则一旦身体留下隐患,到时候悔之晚矣。” 见刘景神情话语分外郑重,诸葛亮也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若有所悟道:“叔父大人确有尽早启程之念,仲达的提醒非常急时,看来在下需要多劝劝叔父大人。” 见此事引起了诸葛亮的重视,刘景也就不再赘言。一边随着诸葛亮、诸葛均兄弟行于都亭之内,一边问道:“对了,孔明,你的酒量如何?” “还算可以。”诸葛亮回答十分谦虚。事实上他从小长于齐鲁之地,年龄不大,酒量不浅,不过他虽然喜欢饮酒,却不嗜酒,原因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不喜欢醉酒后丧失理智的感觉,他认为饮酒应有所节制,可尽兴,而不可乱性。 “今日难得休沐,我在市南酒肆设了酒宴,孔明一会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随我一同前往吧。” “诺。”左右无事,诸葛亮痛快的答应了。 诸葛玄乃是琅琊名士,两千石大官,长沙太守张羡不止一次登门探望,深表关切,都亭亭长眼睛又不瞎,自然懂得看人下菜,而今诸葛一家居住于一栋二层阁楼,独门独院,颇为清宁。 诸葛玄抱病在身,无法出入厅堂,双方会面地点改在二楼寝室。 刘景到来时,房中除了诸葛玄之外,还坐着两名身形高挑倬约,容貌甚美的少女,她们年纪在二八、二九间,身上穿着质地考究、色彩明艳的广袖襦衣,发鬂松垂,挽在一边,上面插着精美夺目的玉饰,这是大汉朝女子最钟爱的发型之一,谓之坠马髻。 这两名少女想来就是诸葛亮尚未出阁的大姐、二姐了,诸葛玄的子嗣大概是年纪还小,因此并未露面。 诸葛玄年约三十余岁,生于齐鲁之地,令他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脸带病容,亦难掩出众之貌,髯发整齐,须髭浓密,这种身长俊伟、胡须精美的大丈夫形象,最符合汉代人的审美观。 “在下刘景,拜见诸葛先生。”刘景以诸葛亮朋友的身份,对诸葛玄行子侄之礼参拜,同时递上名刺。 刘景作为晚辈,名刺需要在前面加上弟子二字,以示恭敬,具体格式为:“弟子刘景再拜,问起居,长沙临湘字仲达。” “刘生不必客气,快快请起。”诸葛玄含笑接过名刺,说道:“刘生贤德无双,名著长沙,仆纵使身染重病,足不出户,亦常常听到身边访客、子侄辈,乃至亭中诸人谈及足下。” “诸葛先生过誉了,不敢当。”刘景悠然起身,与诸葛亮同榻并肩而坐,又道:“如若不弃,诸葛先生可称呼在下表字‘仲达’。” 刘景的一举一动无不合乎礼仪,却又带着一份潇洒从容,看得诸葛玄心中不由赞叹:“没想到长沙夷郡鄙地,竟能养育出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人来,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奇啊!” 诸葛亮的大姐、二姐亦美目流转,心情起伏,她们早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只是长期以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才耽搁了婚姻大事,如果有机会嫁给刘景这样德才兼备的君子,将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惜婚姻大事容不得她们自己做主。 诸葛玄道:“听孔明说,仲达曾游学襄阳,拜入宋仲子门下。” 刘景微微颔首道:“在下确实有幸跟随宋公学习《易经》,数月前才因兄丧返乡,而今想来,常常抱憾当时未能用心学习,浪费光阴。” 诸葛玄失笑道:“仲达谦虚过矣。” 刘景嘿然,这完全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惜说出来没人信。 诸葛玄沉吟一声道:“如今人们都说刘荆州治下赋政造次,德化宣行,江湖之中,无劫掠之寇;沅湘之间,无攘窃之民。劝穑务农,以田以渔,年年丰登;百姓安乐,豪强悦服,四方归心,乃是天下唯一的安乐之土。 仲达,在襄阳生活两年,依你所见,这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刘景一边回忆襄阳种种,一边结合后世评价,娓娓说道:“刘使君乃雍容君子,知名天下,自单骑入荆州以来,很快就剿灭了宗贼、寇盗等内忧,令汉水以南悉平。又除孙坚、逐袁术,成功解决外患,之后延揽人才,关中、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使君安慰赈赡,皆得资全。……” 经过一番漫长的论述后,刘景最后总结道:“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第三十九章 自负 “刘使君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此汉室之不幸,而荆州之大幸也。” 听完刘景针对刘表的长篇大论,诸葛亮心中唯有叹服,二位诸葛女郎更是眼眸放光,一脸崇拜。 诸葛玄同样惊讶不已,刘景表现得哪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纵使留侯张良、太傅邓禹在他这个年纪,也很难有这样的见识! 难道世间真的有天授之才吗?不然刘景将作何解释呢? 唯一让诸葛玄感到有些不妥的是,刘景在谈及刘表时,言语过于狷介狂放,缺少谦恭之心。 要知道刘表可是荆州之主,刘景日后若想有所作为,势必要前往襄阳,即便如此,他依然言语无忌,由此可知其为人极是自负,这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能因此罹祸。 不过这些话他来说就显得交浅言深了,颇有倚老卖老之嫌,还是让侄儿诸葛亮私下找机会劝诫一番。只是以他观之,刘景为人外谦而内傲,恐怕不是能够轻易听取他人意见的人。 刘景不知诸葛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想必会一笑置之,这种事情没法解释,难道他能说自己这不是自负,而是站在穿越者的角度,做出的客观而又理智的评价吗。 当然了,作为拥有先知能力的穿越者,面对古人,心理上难免会有些优越感,这很正常。 刘景道:“不知诸葛先生是否听说,朱皓朱文明死了。” 诸葛玄就是被朱皓赶出的豫章,前者作为失败者,最终活了下来,朱皓身为胜利者,反而丢了性命,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诸葛玄轻轻颔首,神色异常平静:“昨日就已经听说了,想不到他竟然会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杀死朱皓的是徐州佛教首领笮融,他当初依靠同乡徐州牧陶谦,成为下邳国相,在曹操入侵徐州之际,丝毫不做抵抗,率众弃土而逃。在返回老家扬州的路上,其先后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国相薛礼,豫章太守朱皓是第三名受害者。 笮融回到家乡扬州投奔扬州牧刘繇,被后者派往豫章协助朱皓,当时诸葛玄已经败走,笮融贪图豫章大郡,再度故技重施,设下鸿门宴,诈杀朱皓。 得知对手朱皓身亡的消息,诸葛玄内心再无半点恨意,反倒生出几分怜悯,最近他才听闻其父朱俊今年二月份时在长安忧愤发病而死,江南消息闭塞,也不知朱皓临死之前是否接到自己父亲去世的噩耗。 父子同年俱亡,悲夫! 诸葛亮内心非常厌恶笮融,语气充满愤怒地道:“像笮融这样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无耻小人,竟然能够在世间横行无忌,为所欲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险恶的世道!” 如果诸葛亮知道笮融在后世还建有纪念场所,恐怕会气到吐血吧。 笮融为人卑劣凶残,双手沾满血腥,称得上是十恶不赦之徒,然而他在佛教历史上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随着佛教兴旺发达,笮融这种人居然也有建阁立像的一天,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景出言劝道:“孔明不必和这样的小人置气,笮融贪婪成性,见利忘义,乃鼠目寸光之徒,他杀死广陵太守赵昱、彭城相薛礼,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皆因陶谦自顾不暇。而今擅杀朱皓,定会激怒刘繇,此人自绝于天下,已是时日无多了。” 诸葛玄亦道:“刘繇素来看中名节,爱惜羽毛,他作为扬州之主,若是不能为朱皓报仇,其余诸郡势必寒心,离他远去,届时扬州虽大,亦无立足之地。” 诸葛亮自然也看得出来,自古及今,像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笮融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同理还有曹操。 可能是之前话题过于严肃,使得气氛稍显凝重,之后三人有意改聊文学、书法,令气氛慢慢松缓下来。 直到这时,两位诸葛女郎才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加入到三人的讨论中。 作为齐鲁士族家庭的女儿,两位诸葛女郎的文化水平很高,一点不弱于嫂子赖慈。 幸好他早早就表示“喜欢读书,而不拘守章句”,提前打了预防针,又将话题引向自己所擅长的书法上面,这才没露怯。 诸葛玄毕竟是有病在身,才坐了半个多时辰,就感到精神不济,眼见刘景与二位侄女相谈甚欢,心中一动,出言问道:“不知仲达可曾婚配?” 刘景闻言不由一楞,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诸葛亮,见他也是一脸错愕。 心思电转间,刘景开口说道:“在下已有一位从小由父辈指腹的未婚妻,乃南阳邓氏女郎,如果不出意外,明后年就会成婚。” “原来如此。”诸葛玄心里暗叹,刘景竟然有一位“凤族”出身的未婚妻,只好熄了念头。 南阳邓氏堪称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曾出过两位皇后,但却不能将其单纯视为贵戚之家,从太傅邓禹开始,南阳邓氏一百多年来始终坚持经学传家,这也是他们几经衰落,还能复兴的重要原因。 南阳邓氏屡出“凤凰”,刘景未婚妻想必也是极为出众。 两位诸葛女郎城府不深,俏丽的脸上尽显失望之色。 倒是诸葛亮仅仅是略感遗憾,很快就放下了。 未免双方尴尬,刘景借机向诸葛玄提出告辞。 诸葛亮亦随之而出,来到一楼厅堂,向刘景郑重道歉道:“仲达居然有未婚之妻,在下如果早些知道,就不会出现今日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了。” 刘景微笑道:“这不能怪你,指腹婚本就世间罕见,在下又从未和你说起过。——孔明,你的两位姐姐皆姿貌出众,才学亦不让男子,是世间难得的佳妇,未来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希望如仲达所言。”诸葛亮终于露出了笑容。 刘景看了一眼置于堂中的漏刻,今日他做东,肯定要早点到场,对诸葛亮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 两人并肩出了都亭大门,向西而行,经由南门进入西市,一路跟随拥挤的人群前进,直抵酒肆门前。 汉代此时尚未发展出文字招牌,酒肆在门口挂了一个饰有羊头的羊形酒樽作为标志,酒樽代表的意思就算三岁小童都知道,至于为何是羊的形象,盖因汉代羊通祥,有寓意吉祥之意。 酒肆门前的人很多,有仅着简陋褐衣的平民、也有身穿奢华长襦的商贾、更有身披绘纹锦袍的士人,他们交错而立,画面出奇的和谐,这一刻,他们身份上皆为酒徒,而没有高下之别。 第四十章 悲歌 刘景与诸葛亮才至酒肆门前,酒肆主人便匆忙奔出迎接,一边鞠躬行礼,一边口呼“刘君”。 刘景含笑说道:“邓公无须多礼。”此人便是曾催逼蔡升还债的酒肆主人邓公,最后还是他出一千钱为蔡升解的围。 酒肆主人邓公听得浑身直欲激灵,连连摇手道:“所谓‘邓公’云云,不过是市间无知之辈乱叫,刘君万万不能如此称呼。” “邓公年过五十了吧?长者称公,有何不可?”刘景笑笑,又问道:“邓公,在下昨日嘱咐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如今这个时代酒肆还处于相对原始的阶段,除了酒水,只提供脯肉、脍肉之类取材简单、方便快捷的食物,脯肉即肉干,脍肉则是指生肉,而长沙临水,最常见的是生鱼片。 刘景深知河鱼寄生虫的危害,断然不会去碰这种东西,因此他昨日特意嘱托酒肆主人,让他到市中买一只狗,做成狗羹,另外再购一些胡饼、瓜果、小食之类的东西作为下酒之菜。 酒肆主人回道:“全部按照刘君吩咐,一样不落。” 刘景颔首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邓公带我们上楼吧。” “诺。”酒肆主人躬着身亲自在前面引路,领着刘景、诸葛亮穿过酒肆,走进后面的廛内,廛即邸舍,是一栋木质结构,南北通透的双层建筑,主要用来存放酒类和接待酒客。 刘景不紧不慢登上二楼,发现食物酒水皆已准备就绪,满意地点点头。 酒肆主人告退后,刘景踱步至窗前,一边眺望市井,一边对诸葛亮道:“孔明,我今日邀请了两人,他们都比我年长,一位名叫杜袭杜子绪,乃颍川定陵杜氏子弟,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其本人亦为颍川名士,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我以兄事之,孔明亦当如此。 另一位名叫桓彝桓公长,临湘本地人,家族世代历典州郡,他和其兄桓阶桓伯绪一样,皆为我长沙名士,我俩吏舍同第比邻,虽然认识不久,但相处颇为融洽,是值得深交的朋友。” 诸葛亮面露讶色,他素知刘景才华横溢,志向高远,与他交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结果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似杜袭、桓彝这样名著一方的名士,足可和叔父诸葛玄平等交往。 在刘景心目中,自己的地位居然可以与两位名士等同。 诸葛亮其实从一开始就隐隐感觉到,刘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好像对自己特别青睐有加,如今更加证实了这个猜测。 刘景可不清楚诸葛亮的心理活动,和他谈起与两人交往的经过,尤其是认识杜袭的过程,还颇具传奇色彩。 世人不知道的是,当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为了达到扬名目的,而精心设计的“剧情”。 当然了,这件事他会永远的烂在肚子里。 杜袭和桓彝好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抵达酒肆门前,两人原本就认识,下车后立刻聊了起来。 刘景急忙带着诸葛亮下楼迎接。 杜袭见刘景来迎,止住话语,看向他身边的诸葛亮,后者不愧出身于齐鲁之地,年纪轻轻,身材已和成人无异,容貌俊伟,举手投足间,极有风度,即便和刘景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半分,是一位风仪绝佳的少年郎。 杜袭和刘景道:“他就是你前日屡屡说到的诸葛孔明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两枚名刺,分别递给杜袭、桓彝,口中说道:“在下诸葛亮,字孔明,拜见杜君、桓君。” 杜袭笑道:“孔明不必客气,和仲达一样称呼我大兄即可。” 桓彝点点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诸葛亮并非瞻前顾后之人,欣然应诺。 刘景正待邀杜袭、桓彝入内,却见二人同时看向他的侧方,他好奇之下,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去,立刻知晓了因由。 只见一道堪称惊采绝艳的身影步履徐缓的向酒肆走来,其行进之间,衣袂飘飘,身处闹市之中,而有出尘之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刘瑍还能有谁? 刘景出言问候道:“刘兄安好,你来酤酒吗。” 刘瑍目光从刘景几人身上飞快扫过,点头称是。 刘瑍不仅容貌俊美,身高亦近乎八尺,神情洒脱,恣意风流。 杜袭见刘景认识对方,便说道:“仲达还不快为我们介绍一下。” 刘景说道:“大兄你们几人应该知道,在下因为兄长去世,忧伤过度,意外坠入湘水,几乎殒命。而将我救起之人,正是刘兄,刘兄名瑍,字文朗,兖州东平国人,乃是梁孝王之后。” “这三位都是在下的至交好友……”刘景和刘瑍简略的介绍了一下身边三人,其后发出邀请道:“今日在下在酒肆邸舍设宴,与几位好友欢聚,刘兄如果有闲,不妨随我上楼共饮。” 刘景诚心相邀,而其朋友也都不是凡俗之辈,最重要的是,有免费的酒喝,刘瑍岂会不同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刘景让酒肆主人添一张食案,五人分别落座,他今日做东,坐到了主位,下面依次是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 待酒水呈上来,刘景将漆木耳杯倒满,举杯邀饮,酒宴由此正式拉开。 汉代最常见的酒水大体分为温酒、肋酒、米酒几种,温酒指的是多次反复精酿之酒,肋酒是指滤精清酒,米酒即醪糟,用糯米制成。今日他们喝的便是米酒。 汉代酿酒技术十分粗糙,远不及后世,一斛粗米大概可以酿造三斛以上的酒水,度数之低可想而知,因此屡有号称“饮酒一石不醉”的人,比如名闻天下的大儒卢植便是如此。 不过这话听听就好,反正他是不信世间能有如此牛饮者。 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也就是说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汉斤,即便汉代一石酒实际指的是一斛酒,那实际重量也有差不多六十汉斤,别说酒了,就算换成水,一天也喝不完这么多。 刘景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酒量都还算可以,至少他觉得应付面前四人当不成问题。 酒过三巡,五人喝得面红耳赤,不可避免有了几分醉意。 杜袭手持酒杯,念及天下大乱,家乡遭劫,自己不得不携带全家老幼,躲到长沙这个士少蛮多的夷郡鄙邑。自己空有一身才能,却无处施展,未来看不到丝毫希望,心中不觉惆怅,以哀伤的声调吟唱道: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是一首在颍川一带流传极广的民歌,名曰《悲歌》,全文既不叙事,也不写景,而是以肺腑之言写出了游子思乡不得归的百转愁思,感情至深,动人心弦。 诸葛亮、刘瑍这两位北方人,亦听得心有戚戚焉。 吟唱三遍,杜袭心中忧烦不减,举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一章 吟诗 随着一曲《悲歌》,杜袭、诸葛亮、刘瑍皆变得神情哀伤,郁郁寡欢。 桓彝见此说道:“既然杜兄以一首《悲歌》开篇,索性我们就一人一首吧。我先来。” 说罢,身形略微摇晃的行出,看得刘景不觉失笑,桓彝为人严谨,最重礼节,很少有失态之举,如今这个样子可是不多见。 孔子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即思想纯正,历来为君子所钟爱,因此桓彝选择了一首《天保》,出自于《诗经·小雅·鹿鸣之什》 这是一首臣子祝颂新王的诗,希望周宣王登位后能够励精图治,完成中兴大业,重振先祖雄风。桓彝此乃借古喻今。 之后轮到刘瑍,他也没有推诿,端着酒杯,白玉一般的面颊涂满红晕,只见他目光迷离地言道:“在下如今客居荆楚,便吟一首屈大夫的传世佳作《离骚》,以助酒兴。” 刘景等人闻言无不面带讶色,屈原的《离骚》堪称千古之绝唱,在座之人无不耳熟能详,然而要说背诵全文,那是一个也没有,即便桓彝、刘景这样的荆楚本地人也做不到。 盖因《离骚》全文多达三百七十三句,共计两千四百七十余字,这么长的篇幅,很难死记硬背,非记忆超群之辈不行。 其实要刘景说,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楚辞》对当今士人来说不甚重要,属于可有可无之物。它如果和《诗经》一样贵为儒家《五经》之一,哪怕字数再多,也会有数之不尽的人背诵如流。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刘瑍用洛阳雅言徐徐吟着楚韵之《离骚》,倒是另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刘瑍语速不紧不慢,声调抑扬顿挫,饱含深情,入耳动心。 讲到口干了,刘瑍就暂时停下来,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润嗓,然后再继续,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游刃有余之感。 刘景看着堂下滔滔不绝,旷达隽秀的刘瑍,心里不禁感叹连连,这样优秀的才俊之士,却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心想要归隐山林,做个田舍翁,反正他是理解不了对方的思维。 当刘瑍将《离骚》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的诵完,室内立刻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刘景算了算,刘瑍前前后后用了差不多近一刻钟时间。 诸葛亮持杯起身,绕过食案,行到室中央,对刘景几人说道:“轮到在下了,在下便吟一首《梁甫吟》,这是一首流传于齐鲁梁父山一带的挽歌,讲述的是晏子‘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在坐者皆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晏子“二桃杀三士”。 春秋时期齐景公帐下有三员大将: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他们战功卓著,但也因此恃功而骄,对晏子多有不敬。 晏子认为他们无尊卑之心,为避免日后造成祸患,便建议齐景公除掉三人。随后设计,赏赐三人两颗桃子,迫使三人发生争执,先后自杀身亡,由此兵不血刃除掉了三个潜在的威胁。 诸葛亮环顾左右,以齐鲁口音吟唱道:“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首挽歌本是对三位勇士自杀表示叹息,同时对晏子谗言毒计予以讽刺。 不过诸葛亮独认为晏子绝非挽歌中描述的排除异己、谗害他人的奸臣,而是一位善于治国、品德高尚的贤相。 是以他在吟唱这首挽歌时,并未对被杀的三位勇士流露过多同情,而是以歌寄托自己的志向,他希望自己未来有朝一日能够像晏子一样成为一代名相,辅佐明君,平定天下。 刘景几人都听出了诸葛亮心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意。 杜袭击掌赞道:“汝南陈仲举,年十五时,尝闲处一室,而庭院屋宇杂乱不堪。其父友人、同郡薛勤来访,问他:‘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而陈仲举回曰:‘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世人始知其有澄清天下之志。 今孔明亦年十五,心怀豪情壮志,不让陈仲举专美于前。” 陈仲举即陈藩,乃党人领袖,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其人志在澄清社稷,刚直不阿,敢于犯上,故天下赞曰:“不畏强御陈仲举。” 诸葛亮淡然而笑道:“大兄过誉了,陈太傅名重天下,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在下何德何能,敢与之并论。”他敬佩陈藩的个人操守,至于其他方面嘛,不提也罢。 并非他妄自尊大,陈藩十五立志,而年八十余,身为宰辅,却仍旧思虑不周,行事不密,谋诛宦官失败,非但自己身死,更引发了第二次党锢之祸,导致汉室从此衰败。 是以陈藩其人,狷狂寡虑,有名无实,诸葛亮不取也。 杜袭看着堂下的诸葛亮,品味其话中深意,继而望向上首的刘景,心中啧啧称奇,两人都是外谦而内傲之辈,难怪能在短短几日间结为至交,此便是性情相投耳。 刘景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要知道诸葛亮从小就文比管仲、武比乐毅,立志成为一个出将入相的全才,区区老儒陈藩,怎么可能被他看在眼里。 如今四人皆已吟完诗歌,只剩下刘景这个主人了,他端着酒杯站起,说道:“在下新作了一首诗,且为诸位试吟之。” 杜袭大笑道:“仲达,当日我可是亲眼目睹你创作了《劝农》,希望今日能见证一首不逊《劝农》,让天下人传颂的佳作。” 诸葛亮、桓彝,乃至刘瑍皆面露期待之色。 刘景微笑颔首,继而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杜袭不禁“咦”了一声,这首诗和《劝农》截然不同,《劝农》几乎每一段都有其出处,涉猎之广,遍及五经之论、兼顾百家之言,历史人物、典故,信手沾来,非满腹经纶者不能创作此诗。 而这首诗,用语朴实无华,取譬平常,却质如璞玉,短短四句,慨叹人生之无常、生命之短暂,一下就将杜袭、诸葛亮、刘瑍代入其中。就算没受过颠沛流离之苦的桓彝,亦感触颇深。 在感叹完人生之无常后,刘景目光与四人相继交汇,一字一句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良朋。” “好!”在座四人忍不住喝彩,这四句一出,基本就可以断言,此诗绝对是上佳之作,由于用语平直,简单易懂,又情感丰富,论传播可能还要超过《劝农》。 毕竟《劝农》入门门槛太高了,只有读书人才能真正看懂,对普通人极不友好。 刘景仰头饮下杯中之酒,缓缓结尾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最后四句,令整首诗立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闻者无不大受触动,就连一向通脱旷达的刘瑍,都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诸葛亮很喜欢这首诗,问道:“仲达,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尚未想好名字。”刘景摇了摇头,总不能还叫“杂诗其一”吧? 第四十二章 点评 诗词歌赋在汉代士人眼里终究属于小道,抒发完心中志向就立刻丢到了一边,几人很快就将话题转到了天下大势上面。 对于当今天子困守长安的局面,如同木偶一般操控于李傕、郭汜这等边鄙武夫之手,杜袭、桓彝、诸葛亮先后表达了自己心中的忧虑之情,就连一心避世的刘瑍,也很担心天子的安危。 毕竟李傕、郭汜这等凉州武人,长于边地、习于夷风,素来不重礼仪,对天子缺少敬畏之心。 今年年初,凉州诸将爆发内讧,竟然波及到天子,李傕公然劫持天子入军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谁敢肯定他们以后不会干出更加过分的事情来。 唯独刘景神色如常,并不为此担忧,杜袭见状,心里很是奇怪,出言问道:“不知仲达有何看法?” 刘景酒劲上涌,不免有些熏熏然,努力理清思路,开口说道: “去年关中大荒,谷价腾贵,一斛米值五十万钱,由此引发了‘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而李傕、郭汜丝毫不顾百姓死活,侵夺了天子原本准备拿来赈灾的钱财。接着又因为军中欠俸缺粮,任由麾下羌胡、士卒掠夺民间。 关中居民及洛阳强迁而来的百姓,总计不下百万口,为了不被活活饿死,纷纷逃往益州、荆州等地。以致今年以来,关中十室九空,田地荒芜,从而引发了更大的灾难。” 似杜袭、刘瑍、诸葛亮这样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不免联想到自己家乡的惨状,无不感同身受,心怀怜悯。 刘景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继续说道:“李傕、郭汜,边鄙一蠢夫耳,目光短浅,当年董卓被司徒王允、吕布所杀,二人手握重兵,居然想要解散大军,逃回凉州家乡,错非武威人贾诩从中作梗,诱使其等反攻长安,一个亭长就能将他们擒获杀死,由此可以看出二人皆是无谋少决之辈。 如今关中荒废,李傕、郭汜连自己麾下的部曲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天子及百官宫人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若是这时有人从中为说客,二人未尝不会放天子东归。” 听了刘景对关中局势的剖析,几人眼前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 诸葛亮神情振奋道:“如果真能如仲达所言,天子有机会逃离长安,摆脱李傕、郭汜的控制,复兴汉室就不再只是一句空谈。” 杜袭却不太乐观,摇了摇头道:“就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李傕、郭汜就算再愚蠢,也应该知道天子的作用。” 没有了天子这个大义名分,不管是凉州的韩遂、马腾,抑或关中的大姓、豪强、军将,甚至是贼寇、羌胡,谁还会将他们放在眼里? 到时候李傕、郭汜别说立足关中,能不能在众多势力的围攻中活下来,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历史证明,李傕、郭汜就是这么的愚蠢。 刘景饮下杯中之酒,长叹道:“天子回归洛阳易,复兴汉室难!诸位且看今日之关东诸侯,可有一个志在社稷、心存忠国的人吗?” 刘景的话令室中诸人陷入沉默。 刘景又道:“刘表乃汉室宗亲,海内名士,本是最适合辅佐天子的人,就算做不了周公,亦可效法齐桓公、晋文公,成就一番霸业。可观其入主荆州以来言行,便知其人有割据荆楚之心,而无抚平天下之志,此自守之贼也。” 杜袭也曾评价刘表是一个“庸人”,但他更多的是痛恨对方明明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却因为一己私欲,不肯勤王长安、挽救国家,刘景不一样,他直接大骂对方是自守之贼。 “袁绍虎踞河北,兵精粮足,然其人外宽内忌,好谋无决。当今天子乃是董卓所立,袁绍曾一度污蔑天子非灵帝子嗣,有意另立幽州牧刘虞刘伯安为帝,与董卓分庭抗礼。此事虽然最后不了了之,却闹得天下皆知,天子若东归,其必定视而不见。” “袁术倒是历来尊奉天子,但其人天性骄奢,志大才疏,《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说的就是袁术这种人,占据淮南膏腴之地,只会让他更快遭致灭顶之灾。” 刘景借着酒劲,口无遮拦,分别点评了刘表、袁绍、袁术三人,话语中多有贬斥之意。 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听罢不禁面面相觑,久久无语。 要知道刘表、袁绍、袁术可都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享誉世间的人杰,当年董卓声称:“但杀二袁、刘表、孙坚,天下自服孤耳。” 如今关东诸侯,以此三人势力最盛,可听刘景话中意思,三人他是一个也看不上。 刘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扬州牧刘繇、益州牧刘璋,并无特殊才能,之所以能够成为一方诸侯,实赖汉室宗亲、尊门之后,至于纷扰之时,据万里之士,非其等所长也。” “吕布、公孙瓒于两阵之间,所向无前,猛冠当世,然而终究是匹夫之雄,或能扬威一时,却注定难逃败亡。” “韩遂、马腾,雄踞西州,统挟羌胡之士,跋扈经年,朝廷不能制,不过此辈素无远略,只顾眼前苟且安乐,不足与论。” 算上前面谈到的李傕、郭汜,刘景一口气点评了天下十一位诸侯,至于张扬、张鲁、公孙度之流,或实力弱小、或地处偏远,直接被他无视了。 唯余曹、刘、孙没有点评,这也是他心里面最重视的人,曹操如今正在兖州与吕布激战正酣,刘备刚刚在徐州站稳脚跟,孙策此时效命于袁术,尚未自立。 谁能想到,这三人,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魏、蜀、吴三国的创基人呢? 杜袭心道仲达真是喝醉了,简直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诸葛亮忽然开口问道:“仲达为何不提刘玄德和曹操?” 这两人都和诸葛亮息息相关,前者如今顶替陶谦,在他的家乡徐州担任州牧,后者则是令他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 杜袭、桓彝、刘瑍纷纷颔首,刘备、曹操怎么说也是一州之主,谈论天下诸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二人。 “……”刘景举杯无言。 第四十三章 荆蛮 刘景最终也没有点评曹操、刘备,不过缄口不言,反而说明了他的态度,要知道天下诸侯可是被他“骂”了一个遍,只有曹、刘二人“幸免于难”,显然他们在刘景心中和其他人不一样。 诸葛亮几人都很好奇刘景心里的想法,可他既然不愿说,他们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左右不过是刘景的一场酒后戏言,大家听了一笑置之,何必太过较真呢。 这顿酒宴,喝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市井闭市才算结束。 无论是刘景,抑或杜袭、桓彝、诸葛亮,他们都是属于拥有极强自制力的人,饮酒懂得适可而止,绝不会允许自己醉到失去理智。 只有刘瑍嗜酒如命,不知节制,所幸他酒品还算良好,不吵也不闹,伏于案上,呼呼大睡。等到众人行将离开之际,他睡醒过来,神志已经恢复清醒。 因为杜袭、桓彝皆是乘坐牛车而来,刘景拜托前者将诸葛亮、刘瑍送回家,而他本人则搭乘桓彝的车回吏舍。 杜袭颔首,就算刘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在酒肆前与杜袭、诸葛亮、刘瑍三人道别,刘景登上桓彝的牛车,与他相对而坐。 辘辘车声,徐徐前行,桓彝面容带着几分醉意,念及杜袭、刘瑍、诸葛亮皆为北方来人,不由长吐一口酒气,和刘景感慨道:“仲达,北方才俊之士何其之多啊!” 刘景微笑道:“北方固然多才俊之士,不过似大兄、刘文朗、诸葛孔明这样杰出的人,即使在自己的家乡,也是鹤立鸡群、远超同辈。他们之所以聚于长沙,是因为天下大乱,南迁避祸,这一点桓兄不能不知。” “仲达所言有道理。”桓彝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话,继而赞道:“所幸长沙虽多质少文,却出了仲达,不让北士专美。”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长沙名士,自然是以功曹(桓阶)、五官(刘蟠)为魁首,其次桓兄,怎么也轮不到在下。” “我算什么名士。”桓彝不由自嘲一笑。其兄桓阶乃是天下交口称赞的忠义之士,而刘蟠曾以长沙名士的身份受辟于司徒黄琬,与他们相比,桓彝只能算薄有才名,差距实在太大了。 刘景出言宽慰道:“桓兄才华出众,早晚必为世人所知。” “那就承仲达吉言了。”桓彝苦笑道,真会有那一天吗? ………… 休沐结束后,刘景重回市楼,发现谢良仍在兢兢业业当值,对于这位完全忽视家庭、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工作狂人,哪怕心里再不认同,刘景也不得不道一个“服”字。 黄秋同样也是老样子,食时过半才醉醺醺赶到市楼,比规定时间晚了足足半个时辰,连话都顾不上说,一头钻进掾室,没一会便鼾声大作,声音之响亮,刘景在二楼都能听到。 黄秋到来后,饿得要命的市楼众吏终于可以放心吃早饭了。 刘景则趁着此时闲暇,前往市北的手工业区,直奔一个姓楼的木匠肆前,来取为侄儿虎头定做的鸠车。 鸠车乃是以斑鸠为参照制成的车型玩具,强力牵曳,则尾部翘起,放缓慢行,则尾端摩地,正是模仿鸠鸟飞翔和行走时的不同形态,汉代儿童无不以拥有鸠车为乐。 至于为何是鸠的形象,鸠属于瑞禽,在上古时期曾被视为神鸟。毛氏《左传》曰: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古人以鸠为原型做成玩具,蕴含长辈呵护幼者之意。 楼匠手艺不错,木鸠雕刻的惟妙惟肖,令刘景十分满意。当然了,和富贵豪家花费重金定做的鸠车肯定比不了,一分钱一分货,富贵豪家鸠车以铜为体,下置四轮,车首雕成凤凰,车后系有飘带,拖动起来,就像凤凰飞舞,煞是好看。 除了鸠车外,刘景还委托楼姓木匠为他制作几支牙刷,也不知道合不合用。 “这是按照刘君要求做的牙刷……” 楼匠递给刘景三支颇为粗糙的骨制牙刷,也不知牙刷柄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足有两指宽,倒是刷毛整齐细密,软硬度方面三支牙刷各不相同,还在他的期待之上。 刘景一边把玩牙刷,一边夸道:“足下手艺真是精巧。” 楼匠摇头道:“小人老眼昏花,做不得此等精细之物,这是小儿所做。”说完回头冲肆内唤道:“阿班,过来。” 话音一落,肆内便行出一名二十岁出头,单衣草履的年轻人,他身高不满七尺,面容有些木讷,一看就是拙于言辞的人。 “小人楼班,拜见刘君。”楼班撩起衣摆,老老实实下拜。 “你的手艺很好。”刘景将他扶起来,问道:“这牙刷用的是什么毛?” 楼班回道:“软的是猪毛,硬的是猪鬃。本来马鬃也很合适,就是价格太贵了,小人没敢擅自做主。” “不错、不错……”刘景听得连连点头。 楼班腼腆地笑笑,为了这三支牙刷,他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刘景和楼匠结清尾款,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不远处一家经营皮货生意的肆廛传来激烈争吵声。 市井每天都有商贩和顾客发生争执,本来并不值得特别关注,然而刘景看到的状况有些不同,顾客皆是椎髻剪发的荆蛮,他们穿着斑斓衣裳,携带弓弩刀剑,面目狰狞,气质粗野,不住冲着商贩吼叫。 荆蛮对外自称是盘瓠的后代,传说盘瓠曾为高辛氏立下大功,因此得尚帝女。 荆蛮依此为由,宣称先父有功、帝女之后,拒绝向汉庭缴纳赋税。汉庭的想法却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时间一久,岂能不爆发冲突。 汉代以前不算,仅仅两汉四百年间,汉蛮双方被史书记录下来的战事就已经超过了两百起,平均下来不到两年就有一次战斗发生,频率之高,令人咋舌。 所幸近些年随着荆蛮主力武陵(五溪)蛮日渐衰落,荆州诸郡,尤其是荆南四郡,总算过上了几年安生日子。 对于能够在临湘城内看到荆蛮,刘景心里十分惊讶,就像汉人不愿靠近荆蛮山寨,荆蛮同样不愿接近汉人城池,毕竟双方争斗了数百年,积累下了极深的仇怨,去对方地盘简直和闯龙潭虎穴没什么两样。 “这些荆蛮可谓胆大包天了……”怀着好奇之心,刘景走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单程 单程气得呼吸急促,双目圆瞪,他今年十八,身体健硕,面上没有髭须,绾发椎髻于脑后,左耳带着一枚硕大金环,围圆能有三、四寸。 他并未穿着荆蛮传统的楮木皮制成的衣裳,其身上窄袖短衣、蔽膝短裤皆是用汉人精细布料缝制而成,并染以草实,令衣服色彩鲜艳。 荆蛮皆“好五色”、“以斑斓布为饰”,即使他汉化颇深,也没有改变荆蛮这种古朴的审美观。 荆蛮居于山野,以家庭为单位,一般三至十户家庭组成家族,数个至十数个家族合为一寨。单程父亲就是一位坐拥八十余户、五百口人的山寨之主。对于荆蛮而言,其势力已经相当可观。 单程所在山寨位于衡山一带,至于为何会出现在三百里外的临湘,是因为他不想继续再被汉人行商盘剥下去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行商保佣那里得知,一张品相良好的鹿皮,在临湘能卖到二百钱,而汉人行商来他们山寨给出的价格仅为六七十钱,相差三倍。就这点钱,往往还没捂热,就又被汉人行商赚了回去。 单程越想越生气,凭什么他们整日出生入死,却只能获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而汉人行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最大好处。 在费了好一番口舌,说服父亲后,便有了这次临湘之行。 然而单程还是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既缺乏渠道,又缺乏人脉,本身还是荆蛮,贸贸然来到临湘,就差在脸上写“我是肥羊”四个大字,临湘皮商怎么可能不趁机大肆压价。 这已经是单程走访的第四家皮肆,一张上好鹿皮,之前三家最高只出到一百钱,这家更过分,居然才给八十钱。 单程压不住心头怒火,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道:“我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一张完好鹿皮市价当在两百钱,你这里还不到市价的一半,你是不是看我是盘瓠的子孙,故意蒙骗我?” 皮商是一个四十余岁、身穿白色精麻衣服的中年人,只见他一脸讥讽道:“一张鹿皮就想卖两百钱?简直是痴心妄想,换成熊、虎之皮还差不多。” 单程哪怕再不懂皮货行情,也知道熊、虎之皮的珍贵,怎么可能才值两百钱,一路行来走访这么多家皮肆,就属眼前之人心最黑。 如果不是身处汉人地界,他一定要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如今只能忍下这口恶气,去下一家看看。然而对于此次临湘之行,他已经生出几分悲观之意。 见荆蛮打算离开,皮商不紧不慢地道:“蛮子,从你们来我这里的那一刻起,整个临湘就再无人敢要你们的皮货了,除非你们将皮货原封不动带回家,不然就只能卖给我。” “汉贼你说什么?!”单程顿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跟在他身后的七名荆蛮同伴见状亦纷纷亮出兵器。 “怎么?你们还想在这里动手不成?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里是谁家的产业。” 皮商怡然不惧,一声令下,后面邸舍立刻奔出十几个青巾芒鞋、手持利刃的保佣,反将荆蛮围住。这些保佣个个体格强壮,气势凶悍,更像是打手。 冲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刘景恰好赶到,急忙拨开人群,走进肆内。 皮商见来人是一名头戴黑丝介帻、身穿灰色红缘领袖吏袍的少年,本来不甚在意,但心思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问道:“小人冒昧问一句,足下可是市左史刘君?” 刘景闻言眉毛一扬,轻轻颔首道:“没错,足下认识我?” 皮商示意诸保佣收起兵器,而后伏跪地上,大礼参拜。通过他的自我介绍,刘景才知道他叫周卫,是族兄刘宗的家奴,这家皮肆赫然是族兄刘宗的产业。 心道难怪此人表现得如此嚣张跋扈,说他欺行霸市也不为过,原来是仗了族兄刘宗的势。 这也解释了一家皮肆为何会有这么多打手,他们十有八九是刘宗豢养的门客,平日在肆中帮佣。 既然对方是族兄刘宗的家奴,刘景也就无需和他客气,将他扶起来后,说道: “大兄年十二就哀感奋发,倾资结客,报杀父之仇,引得长沙上下人人称叹。十余年来,大兄居家养名,声望日隆,人们提起‘刘伯嗣’之名,无不赞誉有加,未尝有片言恶语。你作为大兄身边之人,想必应该最清楚,大兄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拥有如今这样美好的名声……” 听到这里,周卫已经是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刘景话锋一转,道:“而你呢?身为大兄家奴,不仅不爱护大兄的名声,反而借助其势,侵陵客人、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周卫吓得魂不附体,“咚”的一声跪下,额头抵地,连连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肆内诸保佣,或者说门客,不由面面相觑,也都跟着跪地请罪。 刘景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身,随后来到单程面前,抱拳一揖,语气诚恳地道:“我为市左史,有监察百肆之责,这家皮肆又是在下族兄产业,不管于公于私,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足下今日的遭遇,在下感到十分抱歉。” 单程不是不通情理的蛮人,刘景当面和他赔罪,他心头的火气立刻消散了大半,将剑缓缓插回剑鞘,摇头道:“此事错全在他,与你无关。”说罢斜睨周卫,心里依旧耿耿于怀。 刘景伸手招来周卫,后者知道他的意思,一再向单程道歉。 刘景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老子有云:‘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买卖之道,还是要以信誉为本,靠强横,或能一时得利,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希望足下能够好自为之。” “刘君的话,小人铭记于心。”周卫深深一揖,额头汗如雨下。 最终,周卫以市价吃下单程手中全部皮货,并且愿意与他展开后续合作,终于获得后者的原谅,令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第四十五章 弩 皮肆外围观者数十人,其中一人问左右道:“周卫仗着刘伯嗣家奴的身份,历来横行市里,无人能制,此是何人,能让周卫俯首听命?” 有认识刘景的人说道:“他就是‘德行刘君’。” “啊?他莫非就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刘仲达?” “没错。” “难怪……” ………… 单程为了不再受制于汉人行商,前前后后筹划半年之久,但因为是第一次来临湘,仅带来部分存货:共计鹿皮三十张、牡鹿皮五十张,还有一些狼、狐杂皮,以及一张珍贵无比的虎皮,全部加在一起,价值超过两万钱。 周卫去后室取钱,刘景则与单程闲聊起来,他得知后者居住在三百里外的衡山一带,此次前来临湘,是和同伴驾着竹筏顺流而至。 不得不说,这个做法非常聪明,他们若是走陆路,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到达临湘。 单程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如果去掉一些略显怪异的音节,几乎和汉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说话很有逻辑,条理清晰,一看就读过书,单以文化而论,他已经超过九成以上的汉人了。 《汉书》有云:“长沙其半蛮夷。”指出长沙之地半杂蛮夷之人。 数百年来,长沙汉、蛮居住在同一片天空下,既长期对抗,又互相影响,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单程及其家族就属于受到汉人影响极深的荆蛮,已经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姓氏“单”。 或许再过几代人,他们就会成为真正的汉人,当然也有可能退化。毕竟荆蛮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随时有可能被其他荆蛮势力吞并。 刘景一边和单程谈话,一边抚摸斑斓的虎皮,很有些爱不释手。 《周礼》曰:“公之孤四命执皮帛,卿三命执羔,大夫再命执雁。”里面提到的皮就是指虎皮。另外天子娶妻,按礼需要向丈人家赠送两张虎皮。 正因为虎皮常用于国礼,属于国之重宝,向来都是有价无市。 刘景前世读过一则古代寓言故事:有富翁山行而攫于虎,其子操刃而逐之,翁在虎口,见其子呼谓之曰:“刺则刺,毋刺伤其皮。” 富翁陷身虎口,死到临头了,还掂记着谋虎皮发财的机会。要钱不要命固然可笑,却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虎皮的珍贵。 如今刘景面前的就是一张完好无损的虎皮,他心里十分好奇,问单程道:“此虎皮毛几乎没有伤,是用什么方法杀死的?” 单程取下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木弩,一脸自傲地道:“此虎是被我用这把弩射穿左目,毒发而死。”见刘景似乎对弩很感兴趣,便递给他。 单程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了其他荆蛮的注意,纷纷露出惊讶之色,要知道在荆蛮的传统中,除非是投降认输,或极为亲近的人,否则武器是不能轻易交给外人的,更何况对象还是一名汉人。 刘景不懂荆蛮的规矩,大喇喇接过木弩,毒死老虎容易,射中眼睛却极难,单程无疑是一名神射手。 后世苗、瑶二族就以善用弩而闻名于世,源头则可以一直上溯到如今的荆蛮身上。 在与大汉朝长期的对抗中,荆蛮逐渐掌握了制弩技术,虽然比不上汉人专业的制弩工匠,但用于日常狩猎却完全不成问题。 而且荆蛮喜欢在弩箭上涂抹毒药,这就额外增添了弩的杀伤力。数百年来,荆蛮的药弩让大汉士卒吃足了苦头。 刘景翻来覆去查看这把以岩桑木制成,涂以黑漆的木弩。 大汉朝对弩向来控制极严,但一般是指五石及以上、威力强大的重弩,七石已经够得上弃市了。五石以下、威力弱小的轻弩,只要不是持之招摇过市,基本没人管。荆蛮的弩大多数都归于轻弩这个级别。 说实话荆蛮的弩不管是制弩材料,抑或工艺水平,都远远不及汉弩,威力有限,唯有抵近射击才能杀伤目标,只适合地形复杂的山林地带,而不适合地势开阔的平原地区。 不过话说回来,荆蛮本就生活在山林之间,历史证明了轻弩是最适合他们的武器,就算给他们汉人的重弩,也未必合用。 刘景把玩了一会,便将木弩还给单程。 等到周卫从后室取钱出来,接下来就没刘景什么事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周卫内心十分惶恐,想要说什么,却一时难以开口,急得大汗淋漓,如热锅上的蚂蚁。 刘景知道他为何这般惶恐,开口说道:“这事必然瞒不住从兄,不管我说与不说,从兄都会知道。” 周卫心下不由凄然,他岂能不知这一点,不说外人,单单肆内的保佣们,就和他不是一条心,他们作为刘宗的门客,绝对会第一时间把他卖了。 周卫正感到绝望之际,却听刘景又道:“不过我会在从兄面前替你求几句情,从兄应该会卖我几分薄面。” 周卫心境顿时犹如如同乘坐过山车一般,由悲转喜,伏地拜谢道:“多谢刘君、多谢刘君……” 刘景摇头道:“只希望你能够牢记我之前说的话。” “刘君的话小人一辈子牢记在心。”周卫一再拍着胸脯保证道:“小人日后经营生意,必以信誉为本,不令主人名声有损。” “希望你能做到。”刘景微一颔首,而后问单程道:“这钱你是打算直接带回去,还是在市中花掉?” 单程沉吟一声道:“钱财对我等无用,自然是要花掉。”山里资源匮乏,汉人的铜铁、布匹、盐米、酒水、陶器……都是他们迫切需要之物。 为了避免再生枝节,刘景对周卫道:“这事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周卫哪敢不应,俯首应“诺”。 “刘兄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临别之际,单程牢牢握着刘景的手。 他已经意识到此次前来临湘是多么的莽撞,若不是运气好遇到刘景,能不能从临湘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 如今不仅赚到数万钱,更和周卫达成了后续协议,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销售渠道,再也不用受制于汉人行商了。 “这是我应尽之责,不必言谢。希望你接下来一路顺风。”刘景顿了一下,又道:“日后再来临湘,有事尽管来市楼找我。” “一定。”单程重重言道。 第四十六章 马周 屈指算来,刘景已经上任六天,可能是平日行事过于低调,以致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市井任职。 然而随着皮肆的事流传开来,短短半天工夫,所有人都知道“德行刘君”刘仲达来市中任职了。 毫不夸张的说,最近一个月,“刘仲达”绝对是长沙士民提及最频繁的名字,没有之一。 人们谈到“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举,无不对刘景赞誉有加,因为他们自问做不到,才更加钦佩这么做的人。 而今日皮肆发生的事向世人证明,刘仲达果然和传闻说的一样,是一位性格仁善,乐于帮助弱小的正人君子,就算是“不通礼仪”的荆蛮,他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对此最开心的莫过于市中老实本分的商贩们,他们平日里总是受到官吏、豪强、游侠、偷盗们的欺辱,以前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如今好了,刘仲达既然连荆蛮都能一视同仁,没道理不帮助他们。 刘景并不知道自己被很多人视为“救星”,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接下来几日,屡屡有商贩来市楼求见刘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帮助。 在刘景看来,无非就是一些遭遇强买强卖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哪用得着他亲自出马,随便指派一个小吏基本就能解决。 但他并没有产生轻视之念,而是认真对待每一件事,《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海。”他认为名声也是一样,日积月累,终究会有收获的一天。 正是这样的一件件小事,令刘景的名声迅速转化为威信…… ………… 马周是桂阳郡耒阳县人,耒阳看似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偏僻小县,实际上论富庶程度,荆南四郡几乎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盖因耒阳县内有两大特产,其一自然是造纸,作为蔡伦的故乡,百余年来耒阳一直以造纸知名于世。 其二是产铁,荆南四郡四十八个县,产铁者不在少数,只有耒阳正式设有铁官。荆南地方,不管是民用农具,还是军用武器,全都仰赖耒阳。 耒阳以打铁为业者有数百家之多,治铁业十分发达,马周就出生于一个铁匠之家,祖祖辈辈皆以此为生。 不过他从小就对打铁不感兴趣,他喜欢听人讲古,尤其喜爱草莽建功立业的故事,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功。 是以十五束发之后,便如昔日韩信一般,整日负剑游逛市井,以替人报仇解怨为事,闾里恶之。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马周游侠数年,终于踢到了铁板,被当地一位豪强大姓借用官方之力围剿,马周不甘束手就擒,突围过程中刺伤一吏,亡命至长沙,倚市门为生。 今日休沐,马周脱去牛心帻、卒吏服,换上袒帻短襦,并将配剑悬于腰间。 他家世代以打铁为业,佩剑自然不凡,乃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百炼宝剑。他曾用此剑断猪、断狗,无往不利,想必断人也是一样。 马周平日守市门,宝剑只能闲置舍中,唯有休沐,才能随身携带。 他大步流星来到市东门,和独自守市门的王朝打招呼:“大兄……” 王朝看他提着酒瓮,笑问道:“阿周,酒又喝光了?” 马周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大兄是也。” 王朝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身上的钱足够用吗?” 马周面上露出一抹尴尬之色,他一个市门卒,每月俸禄不过二石米、二百四十钱,顿顿吃上饱饭不难,但想要顿顿饮酒,就有些难了。 如今他身上全部钱加在一起,也仅够买酒数升,而距离下次发放俸禄的日子,还有近半个月呢。 没办法,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王朝见他这般作态,立刻明白,从怀中取出钱囊,也不查看里面数目,直接交给他。 “大兄,我……”马周神情尴尬道。 王朝将钱囊硬塞给他,说道:“阿周,你知道我家情况,你嫂子善织布,无需我拿钱回去贴补家用,我又不喜饮酒,钱留在身上也没什么用,你既然缺钱,就先拿去用吧。” 马周拿着钱囊,一脸感动道:“大兄为人忠厚,待人以诚,能够在亡命之际遇到大兄,是我之幸也。” 一听“亡命”二字,王朝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查看左右,见无人注意,才松了一口气,微责道:“阿周,我不是跟你说过无数遍,小心祸从口出,千万要慎言啊。” “大兄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马周心里不由嘀咕道。王朝身高七尺六寸,体格强壮,望之十分威武,偏偏性子极为谨慎。点头道:“大兄教训的是,小弟知错了。” 王朝暗暗摇头,马周虽然嘴上认错,可看他眼眉桀骜,漫不经心的样子,哪像认识到错误的样子。他终究是一个性格放荡、纵任义气的游侠。 王朝猛然想起一事,出言提醒道:“阿周,王银也进市井了,你小心一点。” 王银就是区雄区元伯的门客,曾与马周发生冲突。 马周不以为然道:“他在不在市井与我何干?” 王朝忍不住担忧道:“我刚才见他走路歪歪斜斜,当是喝了不少酒,经过这里时,还和我提起你。”岂止提到,还说了不少污言秽语,这话他是万万不敢告诉马周的。 马周闻言顿时大怒,眉毛一立,大骂道:“怎么?这小竖还想生事不成?” 王朝低声劝道:“阿周,你若在市中遇到他,能避开就尽量避开吧,不要与他发生冲突。” 马周一脸不悦道:“大兄可知道,我马周行事,向来宁直不回,别说他王银,就算区元伯,也别想让我退让。” 王朝眼角一阵猛跳,马周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这话若是传到区雄耳中,他在长沙还有立足之地吗?急道:“阿周,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大兄,就一定要听我的。” 马周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王朝以真心待他,他怎能一再违背对方的心意呢?叹气道:“我听大兄的就是了。” 第四十七章 冲突 (三千字) 马周在东市门与王朝分别,提着酒瓮进入邸舍列肆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市中。 然而有些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堪堪行出数十步远,就发现了王银的踪影。 王银此时正在一栋邸舍之下,与人对坐六博,周围聚拢了七八个人,或蹲踞、或胡坐,助威喝彩不绝。 六博又作陆博,乃是汉代极为流行的一种博戏,具体玩法是:一方执白子,一方执黑子,每人六棋,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为“水”,放“鱼”两枚,置于“水”中。博时先掷采,后行棋。棋到“水”处则食“鱼”,食一“鱼”得二筹……获六筹为大胜。 与秦代明令禁止赌博不同,汉代只禁官吏赌博,而对民间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是以纵使有人闹市聚赌,亦无人干涉。 “砰”地一声,王银明显是赌输了,狠狠摔飞手中棋子,心里正有股火无处发泄,猛然瞥见从旁经过的马周,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在一起…… 王银随即做出一个极具侮辱挑衅性的动作——面对马周箕踞而视之。 箕踞即双腿张开,屈膝而坐,是最傲慢无礼的坐姿,当年荆轲刺杀秦始皇失败,就曾倚柱而笑,箕踞大骂。 郭解是前汉首屈一指的游侠,《史记》为他立传,当年他在乡里威望极高,每次出行,乡人无不避让,唯有一人不为所动,箕踞而视之,郭解门客非常生气,认为此人无礼,欲“杀之”,为郭解阻拦。 因一个动作险些惹来杀身之祸,由此可知箕踞的严重性。 马周自认豪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右手不觉放在剑柄上,目光流露出一缕杀意。 旋即想到刚刚答应过大兄王朝不与对方冲突,大丈夫一诺千金,说到就要做到,岂能言而无信?马周即便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仍然强压下心头怒火,大步流星离去。 眼见马周落荒而逃,王银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道:“这个死卒,跑得倒是快。” “王银,你在看什么?再来、再来……”对赌者催促道。 “不玩了。”王银摇摇晃晃起身,他发现了比六博更有趣的事,哪还有心情再玩,招呼三位同伴,朝着马周的方向追去。 马周不知背后的情况,一路黑着脸,来到一家酒肆前。 马周眼带戾气,腰佩长剑,一看就是轻侠一类的狠角色,这会神色不甚明朗,显然正心气不顺,哪个敢触他霉头?酤酒的人纷纷避让,酒肆保佣赔笑问道:“客人要酤多少酒?” 马周面无表情道:“酤一斗。” “客人稍等。”酒肆保佣麻利地接过酒瓮,去后面打酒。 马周站在原地等候,肩膀猛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接着便看到王银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身边还跟着三个同样身材孔武有力、携带刀剑的同伴,四人隐隐将他围在中间。 王银醉眼斜睨着马周,故意找茬道:“死卒!为何拦我去路?可是对我有所不满?” 马周一双桀骜的粗眉渐渐竖起,一点也不在意对方人多势众,一字一句道:“王银,你在找死!” 他在家乡耒阳遭到数十官吏围捕,都不曾胆怯半分,更何况是眼前四个狗辈。 王银闻言不由楞了一下,和左右同伴道:“这死卒倒也有几分心气,不是无胆废物。” 几人点头同意,继而哈哈大笑。 王银四人全都是区雄的门客,平日多在市井出入,周围等待酤酒的人很多都认识他们,见状立刻远远避开,酒肆保佣亦缩在里面不肯露头,一时间热闹非凡的酒肆门前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对峙的双方。 王银正准备动手教训马周,无意间发现后者腰间佩剑,登时眼睛一亮,马周的佩剑不仅是一柄百炼宝剑,外观也颇为奢华,毕竟他以前是一名游侠,平素最重颜面。 王银目光直勾勾盯着马周的佩剑,口中说道:“咦?这不是我主人区元伯的佩剑吗?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里?说!是不是你偷的?”一边质问,一边伸手去抓剑。 马周一把推开王银的手,瞋目大骂道:“这是我父亲亲手为我锻造的宝剑,何来你家主人佩剑一说?你这死狗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我,简直是不知死活!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王银怒极而笑,身处包围还不知伏低认罪,到底是谁不知死活?说道:“怎么?被我当众揭穿,恼羞成怒了?我说这剑是我主人的,就是我主人的。”说完再次向剑抓去。 面对王银接连不断的挑衅,马周已经忍到极致,瞬间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开来,他一手拧住王银的衣襟,一手握住其腰带,将他二百来斤身体举将起来,头部朝下狠狠掼在地上。 王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头颅传来剧烈痛感,立刻失去了知觉。 不等王银同伴反应过来,马周又揪住其中一人发髻,用力向酒肆案板撞去,那人一点防备也没有,面部结结实实撞个正着,顿时面部鲜血淋漓,身体瘫软如泥。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马周就解决了两个人,剩下的两人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相视一眼,齐齐骂道:“死卒!你居然敢与我们动手?你死定了!我家主人区元伯绝不会放过你!” 马周根本不为所动,既然都已经动手了,还顾虑什么后果! 他一把拽下酒肆前悬挂的铜制酒樽,一个健步冲到两人面前,猛力拍在一人的额头,砸得对方大呼惨叫,踉跄着向后跌去。 这时一道白光闪过,马周只觉右臂一麻,酒樽握持不住,掉落地上。 原来另一人趁他不备,在旁边以短剑斩了他一剑。 鲜血不断从半尺长的伤口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衣袖,马周怒不可遏,不管伤口,拔剑便斫向对方。 马周手中乃是百炼宝剑,锋利异常,一击便削断了对方手中短剑,面对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对手,马周强忍住杀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比照着自己手臂的伤口,在几乎相同的位置,还了他一剑。 仅仅十息,马周的四个对手便全部躺在了地上,或昏迷、或哀嚎,模样十分凄惨。 围观者望向马周,无不面带惊色,这人是谁?好生厉害!以一敌四,尚能战而胜之。要知道他的对手可都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好勇斗狠的游侠。 可是震惊过后,不免为他感到惋惜,他武艺固然高超,但他得罪的可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区雄,后者拥有门客过百、僮客上千,就是拿人堆也能把他堆死,马周绝无活路可走,他死定了! 马周显得不慌不忙,俯身扯下王银身上的布料,紧紧缠住伤口。 围观者足有数百人之多,又是身处闹市之中,他自知难以脱身,索性走进酒肆,一边饮酒,一边等待市井官吏到来。 当有人跑来市楼报案,立刻惊动了刘景,因为每天上下值皆要经过东市门,他对马周还算熟悉,更知道对方是一名亡命徒,只是没想到此人武艺竟然如此高强,恐怕不会比蔡升差多少。 救不救此人? 刘景轻轻皱起眉头,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 救他,必然会得罪豪杰区雄,值得吗?…… 答案是值得! 他们刘氏是宗室冠族,区氏则是武家土豪,本就不是一路人,族兄刘宗和区雄也远远谈不上和睦,毕竟长沙就这么大,一山难容二虎,两人如今虽然尚未撕破脸皮,但两人手底下的门客却常常发生冲突。 得罪区雄不足为虑。 理清思路,刘景马上带着几名市吏匆匆赶往事发现场。 主管市井治安的亭长、列长,市狱的狱吏皆先他一步抵达现场,他们尚未见到刘景的面,就已得知后者到来,因为周围人群整个沸腾了。 狱吏严肃看着陷入混乱的人群,微黑古拙的面庞带着困惑之色,喃喃自语道:“何至于此?” “子穆慎言。”另一名狱吏听个真切,慌忙提醒道。周围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听到,悄悄告诉刘景,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就算刘景为人宽和,并不在意,市狱史也会为了讨好刘景惩罚他。 严肃摇了摇头,他又没说什么,何必如此紧张。 等到刘景从人群中行出,在场诸吏纷纷行礼,甚是恭敬。 刘景颔首一一回礼,问亭长道:“双方伤势如何?” 亭长简单说了一下双方的伤势情况,马周除了右手臂被短剑划伤外,身上再无其他伤势。 而王银等人就惨了,三人面部遭到重创,十有八九会破相,另一人手臂中剑,作为人数多的一方反而更像是受害者。 刘景走了过去,看着并排或躺或坐,模样凄惨的王银四人,对左右说道:“此等人真是目无王法,居然敢在闹市公然袭击市吏!他们想干什么?!这样的人如果不加以惩处,我等还有何威严可言?!” 一听刘景这话,诸吏立即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惜开罪区雄,也要保下马周。 诸吏心里暖意上涌,若是换成黄秋、谢良,未必敢做这样的决定,只有刘仲达才敢这么做。 谁不愿意跟随一个不屈从外部压力,一心维护下属的人呢? 第四十八章 取字 刘景决定保下马周而严惩王银四人,不仅得到了市吏们的一致爱戴,更令围观的人群赞叹不已。 “刘君真乃正人君子也!为一区区市门卒,纵然得罪豪杰区元伯亦在所不惜!” “有刘君主持公道,日后还有谁敢在市井随便撒野?” 更有人叹道:“之前闻刘君为荆蛮出头,折服周卫,我还颇不以为然,心道周卫毕竟是其族兄刘伯嗣的家奴,若是换成区元伯的人,他就未必敢插手了。唉!今日才知,是我大错特错矣!我当找机会当面向刘君赔罪。” 旁边的人嘲笑他道:“哈哈,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刘君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那人正色道:“有何不能?刘君不畏豪强,对我等下民却甚为和蔼。……” “没错,刘君为人和善,但凡路上相遇,有人向他行礼,无论士庶,必得回应。” “区元伯性情凶悍,历来横行无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难道他还敢和刘君放肆不成?……” ………… 汉律:“斗以刃伤人,完为城旦;其贼加罪一等,与谋者同罪。” 也就是说手持兵器斗殴伤人,完为城旦舂;贼伤即故意伤人,加罪一等,髠钳城旦舂;参与合谋的共犯,与实施贼伤者同罪。 换句话说,王银四人虽然只有一人持刃伤人,但其他三个人也摆脱不了干系,一样要跟着受到严惩,四人谁也跑不了。 不止如此,汉律:“下爵殴上爵,罚金四两。”平民犯少吏,同样如此,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大笔罚金,如果不交,还要从重处罚。 刘景懒得再关注王银等人,让市狱吏将他们带走,关入市狱,等待决曹的判决。 而后领着一群市吏走进酒肆之内,当他见到马周,发现后者已经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锁,立刻勃然大怒,质问身旁的亭长道:“谁给他上的枷锁?他并无过错,为何要将他视为罪人?还不快将枷锁去了。” “诺。”亭长额头溢出一层薄汗,其实为马周戴上枷锁并无不妥,他可不是一般人,而是能够轻易解决四名游侠的武艺高强之辈,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靠近时突然暴起发难,劫持官吏逃跑。 然而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刘景会一力保下马周,亭长唯有自认倒霉,为了弥补失误,在刘景面前尽可能挽回形象,他一把推开亭卒,亲自为马周卸下枷锁。 从刘景进来,马周就一直处于沉默之中,亭长知他心有疑惑,此人武艺出众,又得刘景看重,未来恐怕不是一个小小市门卒所能容,这时不妨卖一个好,在其耳边小声说道: “刘君对于那四人敢在闹市公然袭击市吏非常生气,已经亲自下了命令,他们绝对难逃重惩,最轻也会被判个髠钳城旦舂,足下无忧矣。” 马周浓眉舒展开来,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亭长之前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确实生出过劫持官吏脱身的念头,但这个成功几率太低了,连一成都不到,与其冒着几乎必死的风险劫持官吏,不如赌一把刘景。 以刘景平日表现出来的作风,未必不会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哪怕这个概率再低,也肯定比劫持官吏脱身要高很多,马周甚至认为概率在五五之间,他也不知道这股莫名其妙的自信从何而来。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刘景真的对他施以援手。 马周脱去枷锁,又从亭长手中取回佩剑,悬挂腰间,继而肃容正立,大礼拜谢刘景:“多谢刘君回护之恩。我马周今日在此立誓:日后刘君但有所命,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违背,天人共诛之!” “不必如此。不为市吏撑腰,还要我这市史何用?”刘景笑着扶起马周,见他手臂包扎颇为随意,隐隐浸血,关心地问道:“你的手臂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马周回道:“多谢刘君关心,区区小伤,何足挂齿。” 刘景摇头道:“足下岂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创伤无小事,还是要尽快找医师治疗一下伤口。” “诺。”马周听得心里温暖极了。 刘景邀马周一起去市楼,同时派一吏去医曹请医,又派一吏去市中买药,马周内心非常感动,这时刘景就是让他与人搏命,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刘景回到市楼,发现谢良等候在市楼门口,面带忧虑,显然已经得知消息。 “刘君,保下人即可,何必与区元伯为难呢?区元伯为人素来强悍,实在没必要去招惹他。”谢良凑到近前小声说道,语气隐隐带着一丝埋怨之意。 刘景斜睨他一眼,面露愠色道:“对方闹市公然袭击市吏,你是要我对此视而不见吗?” 刘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立刻令谢良无言以对。 带着马周来到二楼房间,刘景一边为他倒水,一边问道:“足下今年年岁几何?可有字?” 马周急忙双手接过水杯,回道:“在下今年刚好二十,尚无表字,小字阿周。”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便是在下的名字,也是因父姓马,因母姓周。” 刘景点点头,取父母之姓作为名字在汉世极为普遍,就算是龙丘刘氏,也是这样。说到底还是因为汉代识字率过低,取父母之姓为名已经算好的了,一般都是叫某伯、某仲之类的。 随后刘景提议道:“大丈夫与人相交,岂能无字?如果足下不嫌弃的话,在下为你取字如何?” “谢刘君……”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马周怎能不愿,当即拜道:“请刘君赐字。” 刘景沉吟片刻,开口道:“足下武艺不凡,却失之鲁莽,需知冲动易怒,鄙夫之性也,不仅是取祸根源,更是成事阻碍。周有谨密之意,是以《管子》曰:‘人不可不周。’在下便为你取字子瑾,希望你日后做事能够慎思而后行。” 马周怔怔看着刘景,眼中热泪盈眶,自从十五岁束发以后,他就再未流过眼泪,然而今日刘景连番树恩施义,真心相待,终令他忍不住流下泪水。 第四十九章 医圣 马周不是第一个被刘景感动到落泪的人,在他之前还有族弟刘亮、矮奴陶观。 刘景只能感慨汉世去上古未远,人们心思还很质朴。故意出言调侃道:“子谨,你可是令临湘一市震惊的伟丈夫,怎能作女儿姿态?若是被人看到,那不是要惊掉一地眼珠?” “让刘君见笑了。”马周匆忙擦去泪水,说道:“在下束发之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今日有感刘君情深义重,这才落泪。” 刘景和声问道:“听你口音,似乎不是临湘本地之人。” 马周回道:“刘君猜测的一点没错,在下是桂阳郡耒阳县人,数月前才来到长沙。” 刘景微笑说道:“耒阳是个好地方,既产纸,又出铁,颇为富裕。” “正是,”马周点头说道:“在下便是出自治铁之家。” “那你为何会来长沙?”刘景故作不知马周亡命,以言语试探,看他会不会对自己讲出实情。 马周不知自己的底细早已暴露,心里几番踌躇,最后还是如实相告:“不瞒刘君,在下是在家乡出了事,才亡命到此。” 刘景心里很满意马周的坦诚,面上却严肃道:“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子谨若是因欺压良善、凌驾弱小而受到官寺通缉,在下绝不会袒护于你,反而会将你逮捕,押送回耒阳。” 马周闻言立刻神情激动道:“难道在刘君的眼里,我马周是一个怯大压小的鼠辈吗?!在下之所以被县廷通缉,皆因得罪了耒阳一位豪强大姓,被他利用手中权势逼迫,不得不离开家乡,远走长沙。此构陷之仇、亡命之恨,在下日后返回家乡,定会亲手斩下此人狗头!” 汉世风气,游侠杀个把人根本不算事,但刘景思想到底和古人不太一样,知道马周不是杀人亡命,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劝道: “昔日淮阴受胯下之辱,日后功成名就,未尝杀人泄愤。何况在我看来,子谨离开家乡,不是一件坏事,耒阳,偏僻小县,即使名冠一县,也不过是井底之蛙。临湘则是长沙郡治,荆南四郡中心,以子谨的能力,日后还怕没有机会做出一番成就吗?” 刘景建议他放弃复仇,马周心里万分不情愿,只是不好直说。古往今来,像韩信那样大度的能有几人?反正他做不到。 距离他受伤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上包扎不严,失血过多,马周脸色越来越白,并伴随着阵阵眩晕之感。 幸好没过多久,刘景派往医曹的市吏便带着医师归来。 这位医师年约四十余岁,身高七尺,脸容清瘦,疏眉朗目,髯须整齐,身穿宽大吏服,手提竹制药箱。 通过介绍,刘景得知来人不是普通的医曹吏,而是医曹史。医曹不置掾,也就是说他是医曹的主官。 更令刘景震惊的是,他姓张名机,字仲景。 医圣??? 同名同姓同字,又为医生,世间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此人为“医圣”无疑。 刘景对张仲景平生事迹了解不多,后者当没当过长沙的医曹史他不清楚,他只隐约记得,张仲景好像当过长沙太守。 市吏在一旁隐晦地告诉他,张仲景和长沙太守张羡是同族兄弟。 刘景恍然大悟,随即拜谢道:“有劳张史亲自前来,多谢。” “刘史不必客气。”张仲景轻轻颔首。 按理说,这样的小事轮不到他这位医曹主官亲至,随便派遣一名懂金疮的医曹吏即可,不过张仲景听说请医的是最近在长沙名声大噪的“刘仲达”,自身又有闲暇,便亲自过来了。 张仲景有一颗医者仁心,甫一见到伤者马周,立刻就将刘景忘到脑后。他动作轻柔的取下被血浸透的布料,一道长达半尺、皮肉外翻,几乎覆盖整条小臂的狰狞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 张仲景经验丰富,一看便道:“此伤口外翻,血流不止,单纯裹以金疮药,恢复较慢,在下建议以针线缝合伤口,一月之内,即可痊愈。” 取得马周同意后,张仲景打开竹箱,取出针线,并劝前者多饮酒,因为酒能麻痹精神,缓解疼痛。 刘景心中好奇,没想到汉代就已经懂得用针线缝合伤口了。不过想想也正常,要知道华佗可是连病人脑袋都敢刨,必有缝合之法。 铁针无出奇之处,倒是线,和平常看到的不太一样,刘景在一旁好奇问道:“敢问张史,此线是用何物所做?” 张仲景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回道:“这是用新桑树皮揉搓捻成的线,缝合伤口,最是绝妙,另用新桑树汁涂抹伤口,愈合更快。” 接着取出“枚”,如同筷子一样的东西,让马周咬在嘴里。 马周虽然脸色白得吓人,嘴上却十分硬气:“你是怕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吗?不过是缝合伤口,就算是刨心挖肝,也用不着它。” 张仲景暗暗摇头,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事前一个比一个嘴硬,最后九成九的人都痛得忍受不住,请求含枚,何苦来哉? 刘景见张仲景手中的针头远谈不上干净卫生,急忙令一吏将油灯引燃,提议道:“张史缝针前不妨用火烤一下。” “为何要用火烤?”张仲景轻轻皱起眉头,面有不豫之色。 也就是刘景出身冠族,名声甚大,换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他必定拂袖而去。他行医数十年,难道还需要一个外行人指点吗? “我见此针不甚干净,火能去污浊。”刘景自知犯了对方的忌讳,说完就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火针早已有之,多用于针灸,像刘景所说去污功效,却是前人不曾提出的。可张仲景很怀疑这样做的效果,毕竟从未闻刘景懂医术,就算他真懂,一个不满弱冠的少年,医术能好到哪去? 最终张仲景没有驳刘景的面子,反正烤针也不费什么工夫。 论治疗外伤,自然要数华佗,他被后世誉为外科鼻祖,而张仲景以《伤寒杂病论》流传千古,并不以治疗外伤闻名,然而刘景见他缝针的手法极为纯熟,三下五除二就缝好了伤口。 期间马周眼睛血红一片,几乎要夺眶而出,愣是一声也没吭。 第五十章 宝珠 张仲景三下五除二缝好伤口,并在上面敷以新桑白汁,用柔软之布层层包扎,以不松不紧为宜,松则包裹不住伤口,紧则妨碍气血运行,张仲景行医多年,治人无数,尺度把握异常精准。 完成包扎后,张仲景取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对马周道:“足下果然没有半点虚言,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真大丈夫也。” 马周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他刚才真是痛到牙齿都要嚼碎了,奈何之前已经撂下狠话,他这人素重面子,就是生生疼死,也绝不能叫出声来,言而无信,岂是大丈夫所为? 直到这时刘景才出声恭维道:“张史医术之精,乃在下平生仅见。” 张仲景摇头道:“足下过誉了。” 过誉了吗?任何赞美之词用在“医圣”身上,都不会过誉。 刘景忽然想起亡兄刘远,也不知道张仲景有没有为他看过病,出言问道:“不知张史是否认识家兄、已故户曹掾刘伯明?” 张仲景颔首道:“自然认识,令兄初生病时,在下曾数次为其看病,无奈在下医术有限,开了几副药方,都不见好转,未能挽救令兄性命。” 既然连“医圣”都无能为力,说明刘远得的是这个时代的绝症,那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刘景放下一桩心事,说道:“原来如此,能令张史这样的良医亦感束手无策,想来家兄得的必是不治之症。” 张仲景为此感触颇深,忍不住叹息道:“世间之病千千万万,所能医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已。” 如果真能医好十之二三,已经是相当高的成功率了,毕竟中医仅仅只是世界古典医学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神奇的治疗术。即使是一千八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依然还有很多不治之症。 刘景看得出张仲景对自己的医术极为自傲,很讨厌外行人在其面前“班门弄斧”,是以他心里哪怕有很多想法,也不敢随意卖弄,特别是两人刚刚相识不久,日后互相熟悉了再探讨不迟。 张仲景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刘景和马周一直将他送出市楼。 目视马车远去,马周打了一个酒嗝,他前前后后可是饮了不少酒,出言赞道:“张君真是一位良医啊。” “没错,张史是世间罕有的良医。”刘景点点头道,“对了,子谨,你告假吧,我一会去请示黄掾君,给你批一个月的休假。” 休谒之名,凶曰宁、吉曰告。 宁是丧假的专称,而告则是因功或因病休假之制,也称之为谢。当年高祖担任亭长的时候,就常常“告归之田”。一般告假不能超过三个月,超过三个月即免职,唯一的例外是由天子赐告,可以适当延长期限。 马周摆了摆左手道:“不必休那么久,只要十天八天就够了。” 刘景斜睨他一眼,道:“别人假期都是恨不得越久越好,你倒好,还嫌假期过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马周搔搔头道:“哈哈,在下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吏舍待一个月,绝对会闷出病来。” “行,那就先休十日。”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道:“等你伤好归来,就不要再去守市门了,一来你守市门完全是大材小用,二来市门乃市井进出之所,很容易与区雄等人撞上,你势单力孤,而对方人多势众,一旦发生冲突恐怕会吃大亏。你先在市楼听用,谅区雄也不敢来市楼找你麻烦。” “一切全凭刘君做主。”马周并没有拒绝刘景的安排。他虽然性格略显莽撞,但不代表他是傻子,与区雄争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傻乎乎跟区雄正面硬碰硬。 如今有刘景在背后为他撑腰,那是再好不过了。 刘景、马周二人才回到房间不久,便有守卫市楼的门卒进门禀报,蔡升在外求见。 刘景示意将人请进来,蔡升以剑术闻名临湘,出道数年,与人斗剑上百次,从来都是横扫一切对手,他必是听说了马周今日市中的战绩,赶来会一会马周。 很快一身锦袍小冠、腰悬长剑的蔡升大步而入,与刘景见礼后,目光转向血染衣衫的马周,既带着一丝欣赏,又带着一丝挑衅,若不是见马周手臂受伤,怕是当场就要提出比剑一试高下。 马周虽有伤在身,却也不甘示弱,蔡升名气再大,他也不惧,负剑之徒,哪个不是对自己信心十足,岂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眼见二人互相争持不下,刘景赶紧在一旁为双方引见:“这位是蔡升,字宏超,这位是马周,字子谨。你们都是世间难得的奇伟丈夫,万中无一的侠义之士,日后不妨多亲近亲近。” 蔡升展颜一笑,对着马周双手抱拳见礼,开口道:“没想到临湘市井,还有你这等人物。” 马周回道:“足下大名,我亦闻名久矣。” 刘景笑道:“说来也巧,你们乃是同龄,今年皆为弱冠之年,就是不知谁的生日为大?” 两人互相一说生辰,蔡升年长数月。 蔡升落座后说道:“王银那庸狗,欺软怕硬,只敢仗着区元伯门客的身份在市中作威作福,商贩无不苦之,就算足下不出手,我早晚也要出手教训他。” “区元伯放任门客胡作非为,真是愧对其名!”马周神情愤慨道: “我乃桂阳耒阳人,在家乡时就常常听闻长沙区元伯之名,都说他轻财重义、结纳知己,深得江、湘人望。然而真正见到其人,却令人大失所望,什么长沙豪杰,便是与我同守市门的一位兄长都比他强出千百倍。” 刘景知道他说的是其同伴王朝,脑海顿时浮现出一道高大健壮,面貌忠厚的身影。 蔡升也不太看得上区雄,击掌而笑道:“足下与我所见略同,区元伯性情狭小,没有容人之量,非大丈夫也。” “区元伯确实是徒有虚名之辈。”刘景颔首道。 “宏超、子谨,他与你们相比,便如同石头和宝珠。所谓:‘宝珠蒙尘,不掩其茫;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你们现在虽然身处江湖,但日后一定会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 第五十一章 区雄 区氏比不上龙丘刘氏扎根长沙,繁衍生息数百年,但其宗族人口亦有二百余,在长沙是能够排进前十的著姓。 区氏族地位于临湘以南十二里,外围筑有坚固的坞壁和高大的碉楼,其上部曲客林立,不管是荆蛮还是山贼,皆只能望而兴叹。 区雄一脉,是区氏最为显赫的一支,其家屋宇占地极广,层楼叠榭,雕梁画栋,奢华至极,家中僮仆、婢女各百人。 今日区雄在家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威风,遍邀长沙诸豪杰、游侠到此作陪。 正值觞酌流行、酒酣耳热之际,门外的区氏监奴领着一名作轻侠打扮的青年进门,二人贴着一侧墙壁绕到区雄身后,附耳道:“主人,王银等人出事了……” 区雄身高不过六尺六寸,上身却极长,身躯手臂粗壮异常,是以跽于坐榻,颇显威势。 宴会已经持续长达数个时辰,区雄有了五六分醉意,黑中泛红的脸庞微微扬起,醉眼斜睨自家监奴,不以为意道:“又出什么事了?” 他麾下的门客个个都是血气方刚之辈、好勇斗狠之徒,要他们不惹事无异于让虎狼不吃肉。 所以区雄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出事不怕,想办法解决就是,在长沙,还没有他区雄区元伯解决不了的事情。 监奴小心翼翼道:“主人,这次是出大事了!王银等四人于市井持剑攻击市吏,据说市左史刘仲达对此非常生气,已经亲自下令,必要严惩王银几人。” 区雄醉眼直勾勾盯着监奴,直看得后者心中不安,冷汗迭出。 堂内宾客察觉不对,纷纷止住话语,看向主位的区雄,随后乐器、舞女也都停了下来,大堂陷入一片死寂。 区雄一脸讥讽道:“在市井持剑攻击市吏?他们莫非疯了不成?他们要是有这不怕死的劲头,怎么不去为我刺杀了刘伯嗣?” 监奴哪敢接话,只好在一旁装聋作哑。 在座宾客无不大惊失色,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戳聋了,他们就是来饮酒的,并非区雄党羽,可不想参与进区雄和刘宗的纷争。 区雄仿佛没有看到宾客脸上的惊骇,似自言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是听到‘刘仲达’这个名字?” 又道:“前几天我还嘲笑刘伯嗣被自己的族弟折了颜面,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我了?刘仲达这是要用刘伯嗣和我树立自己的威信啊!哈哈哈哈……!” 区雄拍案大笑,声震一室,在座者岂能听不出他笑声中蕴含的无穷怒火,人人噤若寒蝉,心里不由疑惑:“刘仲达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令区元伯如此盛怒?” “他刘仲达要威信,难道我区元伯就不要吗?!” 区雄气得整个面部都快扭曲了,他之所以如此生气,不仅是因为被刘仲达当成垫脚石,更气愤没办法反击。 区雄可以一声令下,与刘宗全面开战,但是他却不敢动刘景一根汗毛。 如今刘景以德行才华名冠长沙,风头一时无两,俨然已是继刘蟠之后,龙丘刘氏另一面旗帜。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刘宗都比不上他。 毕竟,刘景成为名士之流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以他表现出来的德行与才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是能够兴旺整个家族的人。 这样一个人,谁敢动他,龙丘刘氏必然与其不死不休。 区雄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将家族拖入与龙丘刘氏的战争泥潭,更何况,就算他想这么做,区氏其他显支也不会同意。 半晌区雄稍稍平复了心头的怒火,问监奴道:“他们会被判城旦舂?”区雄和他的手下平日干得尽是些违法乱纪的勾当,是以对《贼律》了若指掌。 监奴回道:“八成是髠钳城旦舂。” 区雄沉吟一声道:“你去找人试试,看能不能为其等脱罪,如果不能,只好在路上设法将他们救走,总不能真让他们受刑。” 监奴躬身应“诺”。 区雄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奇怪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监奴小心翼翼道:“王银几人作为平民侵犯少吏,每人罚金四两……” “……!”区雄霎时脸黑如炭。 ………… 蔡升和马周同岁,又都是武艺高超、不甘平凡之辈,性情也颇为相投,越聊越是投机,就差没有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了。 刘景都不太能插上话,唯有微笑作陪。 如果不是监市掾黄秋突然到来,蔡升恐怕还要聊个没完。 黄秋看着蔡升、马周二人走出门,紧紧皱起眉头,随即苦口婆心地劝说刘景: “仲达,你乃冠族子弟,自身亦有德望,应该多结交和你出身差不多的士族子弟,怎能总是和轻侠之流为伍,长此下去,必会对你的名声造成损害。” 刘景笑着说道:“朱亥大梁一屠夫耳,锤杀晋鄙,而救一国,此辈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黄秋暗暗摇头,朱亥那是名留青史的勇士,岂是几个市井轻侠所能比。说道:“我听下面的人说,你为了一个市门卒,不惜得罪区元伯,将其门客拘捕?” “是。”刘景颔首承认,马周刚刚还和他打了一个照面,黄秋这个市井之主,连自己的手下都不认识,真是令人无奈。 黄秋抚着稀疏的胡须,语气带着一丝埋怨道:“唉!仲达,此事你处理得过于莽撞了,为何事先不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一直在楼上睡觉吗?怎么和你商量?刘景默默吐槽一句,口中说道:“谈不上莽撞,闹市众目睽睽之下,拔剑袭击市吏,不管他是谁的门客,都要严惩不贷!不然我等威严何在?” 黄秋苦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然而区元伯为人睚眦必报,未必会息事宁人,值得吗?” “当然值得。”刘景斩钉截铁道。 不提获得马周这个人才的归心,他在这件事上还获得了巨大的名声与威信,付出的仅仅是与区雄交恶,怎么会不值得呢? 第五十二章 归家 黄秋离开前,刘景代马周向他告假十日,这点小事,黄秋自然无不答应之理。 马周折腾了大半日,早已疲惫至极,假请下来,他就可以回去休息了,刘景令一吏去市中雇佣一辆牛车,将马周送回吏舍。 这时刘景再次感到缺乏代步工具的不便,可惜他身上只剩下数千钱,别说买一匹马,就是买一头牛,也会把他的钱囊榨干。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亦不可一日无钱。 无权,则仰人鼻息,无钱,则不免束手束脚。 对于穿越者而言,想要赚钱非常容易,但想要在两三年内摄取到数以亿计、可供他随意“挥霍”的海量资金,就有些难了。 对此,他已经有了一个腹案,那是他初次前来市井就形成的想法,同时也是驱使他到市中任职的一个重要因素。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需要等到他彻底掌握市楼权力之后才能实施。 他为自己设立了一个最后期限:必须要在今年之内,取黄秋而代之,成为市楼之主。 毕竟,时不我待啊…… 距离闭市还有半个时辰,宋谷驾驶着牛车抵达市楼前,刘景明天休沐,他是来接刘景回家的。 刘景把宋谷叫入室中,询问家中情况,所幸家中一切安好,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等到闭市的鼓声响起,刘景即刻乘坐牛车返回吏舍,去取鸠车及为家人准备的礼物,看完的书籍也要带回家,还有豆芽,刘景已经吃过几次,十分鲜嫩可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让家人们尝尝鲜。 ………… 刘和、刘饶匆匆吃过晚饭,便迫不及待领着侄儿虎头跑到家门外的大槐树下等候刘景归来。 若不是母亲不允,刘和都想带着妹妹、侄儿跑到刘氏坞外迎接。 三人坐在树下,双手托腮,眼巴巴望着西方。 夕阳从天边一点一点坠落,最终隐没消失,天色随之暗淡下来,夜幕即将来临。 五月的长沙,天气湿闷,蚊虫滋生,几人长久待在室外,简直就是故意送上门的美味,很快便遭到蚊虫毒口,额头面颊处处红肿,痒痛不已,坐立难安。 就在他们快要坚持不住时,一辆牛车悠悠行来,闯入视野,赶车之人,正是家仆宋谷。 “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刘群拍手雀跃道。 自从叔父离开家,他每天都会念叨无数遍,就连做梦都在想着叔父——的鸠车。 他终于要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鸠车了。 刘和、刘饶亦满含期待,阿兄也答应了送他们一份礼物。 牛车稳稳停下,刘景跳下车,一把抄起奔跑过来的侄儿刘群,抱进怀中,看着他额头多有红肿,很是心疼,说道:“外面蚊虫甚多,虎头为何不待在家里等候?” 刘群声音清脆地说道:“虎头想要快些见到大人。” 刘景替他揉了揉额上虫包,道:“虎头宁愿被蚊虫叮咬,也要出门迎接,叔父很感动。” 见刘群心不在焉,盯着牛车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刘景哪能不知其意,笑道:“虎头可是在找鸠车?放心吧,叔父答应你的事情,绝对不会食言。” 刘群顿时放下心来,小嘴如同抹了蜜一样:“多谢大人,大人你是天底下除了阿父阿母,待虎头最好的人……” 刘景让宋谷从车上取出鸠车,放置地上。 刘群一见鸠车,立刻挣扎着脱离刘景怀抱,手持绳索,拽着鸠车跑进家门,口中欢呼不停。 刘景冲着刘群的背影喊道:“虎头,跑慢些、跑慢些……别摔着了。” 刘和、刘饶在一旁惨兮兮道:“阿兄,我们也被蚊虫咬了。” 刘景揉了揉刘和、刘饶头上发髻,失笑道:“是、是,阿若、阿离也辛苦了,阿兄很感谢你们。” 刘和一脸期待地问道:“阿兄,你为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刘饶娇声道:“还有我。” 刘景道:“为了给你们挑选礼物,为兄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你们肯定会很喜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说。” 刘饶不由撅起了小嘴,阿兄这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吗。 刘和在旁边取笑她道:“阿离,你的礼物又不会长腿跑掉,这么急做什么?” 刘饶白了他一眼,紧紧跟上刘景的脚步。 “等等我……” 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此时正坐在堂中,一边闲聊,一边等候,见他归来,当即止住话语。 刘景来到继母张氏面前,大礼拜道:“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张氏面色平静地颔首,她不想笑,就不用笑,身为继母,她有这个权力。 刘景不以为意,又对嫂子赖慈拜道:“嫂子,我回来了。” 赖慈坐姿娴雅,柔声说道:“仲达,你辛苦了。听邻居刘亮说,你被任命为市左史,位仅在监市掾之下。你与监市掾平日相处可还融洽吗?” 刘景回道:“监市掾并不是一个粗鄙之人,他是临湘大族黄氏子弟,我俩相处颇为融洽。” 赖慈心安道:“那就好。” 刘景看着赖慈苍白清丽的脸庞,说道:“嫂子气色比我离家时强了一些。” 赖慈颔首道:“既然与仲达做了约定,嫂子一定会遵守。” 刘景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解开随身携带的布囊,里面装的都是他为家人准备的礼物。 首先是继母张氏,刘景知道她素来重视容貌,为她准备的礼物是一盒胭脂。 接着是弟弟刘和,他很喜欢剑,刘景送他的礼物是一柄短剑。 然后是妹妹刘饶,她今年十岁,开始有些爱美了,刘景送她的礼物是一支玉簪。 至于嫂子赖慈,因为新近丧夫,不宜收受享受之物。没办法,刘景只好在返家时,于路边折了一些清香素雅的鲜花,编成花束,送给赖慈,权作礼物。 “谢谢仲达,嫂子很喜欢。”对于季叔送花之举,赖慈既意外又欣喜,捧过鲜花,低头轻轻一嗅,霎时满鼻生香。丈夫去世时尚是春寒料峭,自此以后,她就再没踏出过家门了。 第五十三章 道歉 赖慈手捧鲜花,心中欢喜,说道:“仲达,你回来匆忙,还没有吃晚饭吧?家里为你留了饭菜,我这就让周氏为你热一热。” 刘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嫂子,我在路上已经吃了一些胡饼果腹。”一边说,一边取出用芦苇叶包着的胡饼,总共有十几块,他知道弟弟、妹妹还有侄儿喜欢吃这种北方传来的食物,因此在陶观那里买了一些带回来。 刘和、刘饶、刘群当即发出欢呼,一拥而上,将胡饼瓜分。 赖慈摸了摸儿子光滑柔软的后脑,没有什么比儿子脸上开心的笑容更令她高兴了。 “胡饼怎能当饭,仲达,你真的不再吃些吗?” 刘景回道:“现在还不觉得饿,一会饿了,再吃不迟。” 接着和张氏、赖慈聊了聊市中所见所闻,以及吏舍起居生活,这一聊,就是半个多时辰。 从厅堂出来,刘景将在吏舍看完的书籍放回书库。 《史记》、《汉书》皆已看完,接下来该看《汉记》了,因此书是在南宫东观编纂,又名《东观汉记》。 《东观汉记》从汉明帝下令班固、贾逵等人编撰本朝史开始,经安、桓、灵诸帝,至今仍在撰补。 刘景家中收录的《东观汉记》止于《百官表》,这是汉桓帝时崔寔、延笃等人所作。 在后世,由于被范晔的《后汉书》取代,《东观汉记》名声不显,可是在当下,影响却非常大,与《史记》、《汉书》并称三史,人多诵习。 《诗经》、《左传》也看完了,刘景却没急于将它们束之高阁,二书都是需要反复阅读,乃至背诵如流的经典之作,每读一遍,都能从中获得极大收获。 刘景在书库一直待到人定才出来,因事先有所吩咐,热水已经准备就绪,刘景沐浴过后,夜色已晚,看了一会《东观汉记》就入睡了。 次日一早,食时刚过,便不断有人登门拜访,显然他归家的消息已经在刘氏坞传开,都是族中长辈、兄弟,哪个也不能怠慢,刘景疲于应对,叫苦不迭。 因为只有一天假,他今天傍晚就要返回吏舍,所以到了下午,他赶紧闭门谢客,前往坞北的刘宗宅邸。 说实话,自打穿越以来,刘宗对他帮助甚多,而自己却在前些日斥其家奴,扫其颜面,虽然刘景自认这么做没错,但有些事,是不能只论对错的。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亲自登门道歉,显示诚意。 刘景如今名著长沙,在刘氏坞就更不用说了,可谓无人不识刘仲达,刘宗家守门家奴老远见到他,便长揖见礼,敬称“刘君”。 刘景微一颔首,问道:“从兄在家吗?” 守门家奴躬身回道:“在家,我家少郎君刚从武陵游学归来,主人正和他在堂中叙话。” 刘景闻言眉毛一扬,他所说的少郎君乃是刘宗之弟刘承。 巧合的是,刘承和刘景一样,都是前年外出游学,不过他去的不是襄阳,而是前往邻郡武陵,拜在豫州陈国人颍容门下。 颍容字子严,其人博学多才,以善治《春秋左传》而闻名于世,说来他还是汉灵帝的同门,他的老师乃是帝师、太尉杨赐。 颍容不慕名利,郡举孝廉、州辟、公车征,皆不就。四年前避乱于荆南武陵郡,聚徒千余人,荆州牧刘表举荐他为武陵太守,他也不应,操守为世人所赞。 守门家奴又道:“家主人曾言,刘君登门,不必通传,刘君请。” 刘景点点头,跟随守门家奴进门,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的穿过层层亭榭院墙,直抵后庭。 刘宗早就得到家奴禀报,和一名儒雅青年迎出门,朗声道:“仲达,我知你今日休沐还家,奈何家弟游学归来,为兄实在脱不开身……” 刘景长揖道:“弟有愧于从兄,自当亲自登门道歉。” 刘宗笑道:“你说的可是周卫一事?区区小事,何足道哉——仲达,这是家弟刘承刘仲嗣,你应该认识吧?” “弟景见过从兄。”刘承年十八,比他大一岁,是以刘景称兄。 两人年龄相近,却不怎么熟络,盖因刘承少有才学,性格稳重,而刘景之前只是一个才能平庸的寻常少年,两人少有交集。 刘承不敢托大,急忙还礼:“在下虽然才归家不久,却已从多人之口听闻足下大名。”说完,刘承心下感慨不已,谁能想到,当初平平无奇的少年,如今已是德才冠于长沙,成为龙丘刘氏一面新的旗帜。 宋忠宋仲子真的就这么厉害吗?可以将石头打磨成美玉。 刘景洒然而笑道:“从兄叫我的字仲达即可。” 刘宗上前一把揽住刘景手臂,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走,随我进去。” 刘景入座后再次向刘宗致以歉意。 刘宗沉吟一声道:“不瞒仲达,我初闻消息时,确实对你有所怨言,不过周卫以我之名欺压良善也是事实,此事你处置的没错,我还要谢谢你为我挽回名声。” 其实这是两件事,周卫败坏其名是一事,刘景扫其颜面是另一事,岂能混为一谈?然而刘景登门而来,两度道歉,刘宗心里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熄了。 刘景笑道:“从兄心胸开阔,能容舟船,听从兄这么说,在下终于可以把心放回原位。” 想起答应周卫的事,刘景又道:“从兄,在下冒昧替周卫求一句情,希望从兄看在他苦劳多年的份上,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刘宗闻言一愣,说道:“本来我已有意将他打发到浏阳别业看家护院,既然仲达替他求情,那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说他了,仲达,你昨日是不是在市中抓了区元伯的门客?” “是。” “我可是听说,区元伯为此大动肝火,仲达,你要当心。”昨日酒宴鱼龙混杂,区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传入刘宗耳中,包括刺杀他云云。区雄想必也知道瞒不住他,才故意出言挑衅。 刘景摇头道:“我若畏惧他,就不会抓他的门客了。他有什么手段,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好!”刘宗拍案而起道:“他若敢对你不利,我必取其狗命!” 刘景面露讶色,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以为刘宗全是为了他,看情况,两人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早晚必有一战。 第五十四章 邓攸 刘景与刘宗、刘承闲聊之际,邓氏监奴郑当和其随从侍卫经过十余日奔波,跋涉千余里路途,终于顺利回到南阳新野。 邓氏一族居于新野邑北十里,有肥沃美田千倾,广阔宅第百间,背靠大山,前临江水,沟渠池塘,交接环绕,富甲冠于南阳、收获胜过封君。区氏与之相比,便如同乡下土鳖,即使龙丘刘氏,亦远远不及。 中平以来,作为光武帝乡的南阳郡就屡遭兵祸,少有安宁之日,大族为求自保,不得不效法边地家族,修筑坞堡、壁垒,发展部曲、私兵,邓氏自然也不例外。 郑当和其随从侍卫穿过坞堡门楼,来到一处屋宇徘徊连属、重堂高阁林立的庞大建筑群落前,这里就是他主人邓攸的家。 “总算回来了!”郑当立身于邓氏门庭前,几有热泪盈眶之感。 此次长沙之行,往返耗时超过一个月,期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逼仄矮狭、空气浑浊的船上度过,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仅他亲眼所见,便有三人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客死他乡。 而且长沙潮湿多雨,历来瘴气横行,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疫病,简直和赌命没什么区别。 他十年前曾跟随主人邓攸去过长沙,可那时正值年富力强,身体还吃得消,如今年龄大了,身体也差了,他觉得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自己可能要少活好几年。 邓家不仅宅邸建筑奢侈华美,其内奇树异草,靡不具植,花圃如田,美不胜收,水注其内,构石为山,仿佛人间仙境。 邓攸身处书室,于一张金丝楠木书案上挥洒笔毫,他正在临摹《熹平石经》《春秋篇》。 其所写之字用笔方圆兼备,点画匀称公整,可谓无懈可击,没有数十年苦功,根本达不到这个水平。 邓攸今年虽已年过五旬,但是由于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许,身高七尺七寸,五官俊整,不同凡俗,一部胡须长及二尺,垂于胸前,甚有威重。 邓攸既是南阳名士,又是贵戚子弟,前后任侍中达十数载,侍中乃天子近臣,常年身居君侧,顾问应对,地位尊崇。 自从灵帝驾崩后,朝局就陷入动荡之中,宦官、外戚、士人皆欲致对方于死地,其等不顾社稷,大打出手,直到武人董卓将兵进京,关东诸侯群起而攻之,由此正式揭开天下大乱的序幕。 邓攸眼见弘农被董卓毒杀,天子亦朝不保夕,他继续留于禁中,早晚罹祸,当即弃官还家。 邓攸膝下子嗣不多,仅有二子一女,二子皆为凡庸之辈,即使承平之世,也做不到两千石之位,更何况是乱世,以他们的智慧,非但难有作为,更有性命之忧,唯有留于身边,加以照看。 惟一令他欣慰的是,他生了一个好女儿,其女邓瑗从小就表现出了“不凡之处”,不爱女工,而喜欢经书、史籍,早晚讽诵不休,学问之高,常会把她的两个兄长辩得哑口无言,羞愧不已。 今年才十五,刚刚及笄之年,身高就已长到七尺二寸,姿颜绝世,冠于南阳,简直就像……简直就像第二个和熹皇后。 若非天下大乱,且有婚约,她是有机会入宫竞争皇后之位的。 邓攸对自己的女儿信心十足,他认为以女儿的出身、容貌、智慧,只要入宫,一定能够击败群芳,母仪天下,成为继邓绥、邓猛女之后,南阳邓氏第三位皇后。 可惜,这终究只是一个奢望。 女儿有皇后之姿,却没有皇后之命,如之奈何? 正因为女儿是如此之优秀,被他视若珍宝,独得宠爱,邓攸才会纠结于她的婚姻大事。 每至夜深人静之时,他常痛恨自己当年戏言,以致夜不能寐。 刘景小时候还算聪明可爱,可惜好友刘尚在他七岁时因病去世,刘景自此返回家乡长沙。 可能是长沙边鄙夷郡,多质少文,他又缺乏长辈教导,养成了懦弱鄙陋的性格,前年他来拜访,邓攸与其言谈之后,心中大失所望,多有不喜。 这样鄙陋的人,如何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即便如此,邓攸心里也没有生出悔婚之意。可是接下来两年,刘景竟然一次也没有登门,而他在襄阳犯下的诸多荒唐事,则源源不断传入邓攸耳中。 斗剑、赌博、招妓……没有他不会的,唯独不爱读书。 邓攸气得险些吐血,寝食难安,他对女婿并无太多要求。 家世衰败?他能接受,才能平庸?他能接受,性格鄙陋?他捏着鼻子也能接受…… 但对方绝不能是一个不知上进,自甘堕落的人,这是底线! “郑当已经去了一个多月,差不多该回来了……”邓攸停下笔,望向窗外几簇青竹,默默想道。 下一刻,书室外响起一阵匆乱脚步声,接着一把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主人,小人回来了……” 看着郑当一身风尘,满脸疲惫之色,邓攸放下笔,很是欣喜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郑当揖道:“有劳主人挂念,此行一切顺利。” “如何?”邓攸没头没尾的问道。 郑当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回道:“刘郎君和前两年简直判若两人,如今身长七尺余,风仪气度之佳,即使放眼整个南阳,亦少有人及。” “嗯?!”邓攸一脸讶异的看着郑当,如果对方不是从小伴随他一起长大的家奴,他几乎以为郑当被人收买了。“此言当真?” “小人岂敢谎骗主人。”随后郑当将刘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二事娓娓道来,又言及“带经耕锄,好学不辍”,作诗《劝农》,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如今名著长沙,出仕在即…… 邓攸听得一愣一愣,久久难言。 谁?刘景?名著长沙?…… 这可真是天方夜谭啊! 见主人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郑当暗笑,他当初也被刘景吓了一跳,比主人强不了多少。 “主人若不信,有书信为证,主人一看便知……”郑当一边说,一边趋前呈上刘景之信。 邓攸将信将疑的打开信件,一见之下,心中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第五十五章 邓瑗 一只雀儿“扑棱”“扑棱”扇动着翅膀,在果树枝杈间不住来回跳动。 夕阳、碧树、雀儿,以及树下花丛间欢笑的人们,共同组成了一幅绝美画卷。 “咻”的一声,一道金色光影破空而至,雀儿躲避不及,被击个正着,登时身躯僵直,栽下树枝,摔落地面。 金色光影随后又击中树干,坠落于雀尸不远的地方。 世间弹弓,普遍用泥丸,而眼前弹丸赫然是由纯金制成,岂止是奢侈,简直就是壕无人性! 几名身穿青绿衣裳,梳着圆包状双丫鬟、娇媚可爱的侍女拍手道:“女郎射得好丸,一发中的。” 被她们称为女郎的正是邓攸之女、刘景的未婚妻邓瑗,她梳着精美的坠马髻,头上发饰、双耳耳环皆为名贵之物,当世少有。身着一袭彩黄色菱纹纱织长裙,束腰曳地,华丽至极。 邓瑗本就姿颜姝丽,万中无一,又集世间美好珍贵之物于一身,古语云:“倾城倾国”,大抵也不过如此。 邓瑗手持竹制弹弓,为方便射击,广袖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臂。听着身边侍女恭维之语,邓瑗绝美的脸上露出轻笑,从腰间锦囊再次取出一枚金丸,引弓弹射向另一只雀儿。 这次她失了准头,不仅没有打到雀儿,金丸也不知飞到哪去了。 邓瑗也没怎么在意,反正都是掉落在她的家中,自有奴婢为她寻找失丸,“找不到”也没关系,就当是送给奴婢们的福利。 “女郎、女郎……”一个年约十二三岁、长了一张包子脸的小丫鬟阿喜一路跌跌撞撞跑进遍植花树的庭院,大声喊道:“郑管事回来了,正在书室与主人叙话……” 年纪稍长一些的侍女阿姝开口训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小丫鬟阿喜素来惧怕她,吓得直缩脖子,一双大眼睛不住游移。 邓瑗性格仁慈,素来待下以宽,并不介意小丫鬟阿喜的冒失行为,她更关注对方带来的消息。 “啊?郑管事回来了?” 邓瑗一张口,声音清澈动听,如同涓涓泉水般沁人心肺。 侍女们吃吃笑道:“女郎,你快点去吧。” 邓瑗面颊微微泛红,心里略有些忐忑,将弹弓和锦囊都交给侍女阿姝收好,步履匆匆,赶往书室。 在婚姻这件事情上,她与父亲分歧严重,父亲觉得刘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对他多有不满。 而邓瑗则认为既然两人有婚约,那么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 至于父亲所言刘景性格鄙陋、才能不堪,不知比之许升又如何? 许升是建康年间扬州人,年轻时好赌成性,不治操行,连自己的母亲都奉养不了,而其妻子吕容始终对他不离不弃,勤操家务,奉养君姑,常常流泪规劝丈夫。许升终被妻子感动,后来外出求学,获得了美好的名声,并被扬州刺史部征召为吏。 吕容能做到的事情,邓瑗觉得自己也一定行,还会做得更好。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妙啊、妙啊……!” 邓攸读罢忍不住拍案叫绝。难怪郑当言此诗得到南北士人一致好评,这是一首将作者才华、学识展现得淋漓尽致的佳作,可谓是金言玉论,字字珠玑。 诗是绝世好诗,字亦是绝世好字,其所写之字端美雄健,雍容典雅,恢宏如宫殿庙堂,凛然有威。 邓攸一见而钟情,爱不释手,连《熹平石经》都变得有些“食之无味”。 郑当一旁说道:“这首《劝农》是小人离开前特意向刘郎君提出,送予主人作礼物,刘郎君当着小人的面,执笔一蹴而就。” 邓攸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道出心底的疑问:“刘仲达有此才学,为何在襄阳时毫无显露?反而弄了一身污名?” 郑当推断道:“刘郎君或许是有意藏拙,但他身上的污名却未必是真。小人与他相处多日,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刘郎君绝对是一个性格仁善的君子。” 邓攸眉头轻轻皱起,一时想不明白,将《劝农》放置一边,观看起刘景写给他的书信,读着读着,邓攸悚然而惊。 信中除了开篇略做寒暄之外,其余内容讲的都是天下大事,并着重分析了荆州及南阳的局势,某些看法与邓攸不谋而合,而某些看法则截然相反,偏偏又能言之有物,令邓攸难以反驳。 毫无疑问,论及对局势的把握,刘景远在他之上。 此子才十七岁啊! 真是可怖可畏! 此子于襄阳故意藏拙,返回家乡厚养名望,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他想干什么?!!! 邓攸低头观信,越想越是心惊,浑然不知女儿邓瑗进门。 邓瑗身高七尺二寸,比郑当还高一些,她冲郑当微一颔首,款步来到邓攸书案前,跽坐下来,口中轻呼:“阿父……” 邓攸猛然抬头,看着女儿花一般娇艳的脸庞,心里不住为她担忧,以前刘景表现平庸,他没少为女儿未来担忧,如今刘景不平庸了,他还是要为女儿未来担忧。 刘景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啊! 邓瑗目光扫向父亲手中书信,面上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哪怕是从她这个角度倒着看,亦能看出其字美妙不凡。 “少君,这是刘仲达写给我的信,你也看看吧。”邓攸随手将通篇时论的信件递给女儿。 少君是邓攸给邓瑗取的字,从此也可以看出他对女儿的厚望,并不将她视为普通女子。 事实上邓瑗从小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之处,待其长大,邓攸无论大小事,都和她详细计议,两个儿子都没有这个待遇。 邓瑗看完一遍,又复看一遍,才难掩惊讶道:“仅仅两年而已,刘君不管是眼界还是智慧,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今若坐论时事,我肯定远远不及。” 邓攸不由叹道:“不止你,连为父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邓瑗又观《劝农》,久久不能言。 第五十六章 谢良 (三千字) 邓瑗读罢《劝农》,听着郑当的叙说,结合信上所见,脑内渐渐勾勒出一道丰神俊朗的身影,他性格柔和、谦恭仁善、博学多才、智略过人、胸怀大志…… 一名怀春少女,对未来夫君最美好的想象,也就是这样了。 邓瑗内心不由感到疑惑,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君子,和她记忆中的未婚夫没有一点相符之处。 她记忆中的刘景是一个性格鄙陋、才能平庸的少年,当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而他尚无法应对得当,不过寥寥数言,就令他坐立不安,最后狼狈而逃。 “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是因为我?”除此之外,邓瑗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他肯定是因为当初学问不如我,羞愧难当,从此潜心向学……”邓瑗以为自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随后她猛然想起一事,脸颊唰的一下红了起来,她之前写给他的信,曾大言不惭的规劝对方一定要努力读书,不要浪费光阴。如今对方以德才名著长沙,自己的做法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会不会一边读信,一边在心里笑话我?”邓瑗忍不住担忧。 邓攸见女儿面色一会红一会白,内心五味杂陈,就好像属于自己的珍宝即将被他人夺去。拿起案边一封未拆开的书信递给女儿,说道:“少君,这是刘仲达写给你的信。” 邓瑗拿着信,稍作犹豫,还是决定不拆开,回去再看。 从书室出来,邓瑗数绕回廊院墙,回到自己的少君园。 侍女们皆翘首已久,她们作为邓瑗的贴身侍婢,日后注定要随女郎出嫁,心里怎能不感到好奇。 邓瑗故意不睬她们,提着裙摆登上花园中央的四方阁楼。 来到阁楼最顶端,倚窗而坐,她从小就喜食甜品,一边饮着蜜浆,一边缓缓打开信件,里面和父亲的一样,都是一封信、一首诗。不同的是书体风格大变,其字非正非草,点画秀美,行文流畅,用人喻字,便是正人君子与风流雅士之别。 邓瑗更喜欢眼前风流雅士一般潇洒飘逸的书体。 诗的名字叫作《停云》,是刘景专门为她而作,邓瑗轻读出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伊人悠邈,搔首延伫。……” 邓瑗从未去过长沙,素闻那里潮湿多雨,“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之语,顿时令她身临其境,仿佛置身于雾雨迷蒙的江南。 接着寥寥数语,就描绘出一个满怀期待远方佳人的身影,想要亲往,却苦无舟船。…… 邓瑗并不是一个不知诗书的肤浅女子,她能看出来,这首诗其实有两层意思,一层自然是怀人,是写给她的,真情流露于外,另一层则是忧世,是写给自己的,直抒一腔悲愤。 刘景乃是刘氏宗子,如今汉室衰微,他有这样的想法,不足为怪。 邓瑗很欣赏他的忧国之情,如果他一味风花雪月,她反而不会高兴。 这首诗作的真好! 邓邓瑗反复读了七八遍,才恋恋不舍的停下来,转而拿起信,刘景写给她的信与时下风格大相庭径,并不在意对仗工整,通篇俗语,如朋友对面闲话家常,文字平淡而又不乏温馨之意。 刘景这封信写满了三篇白纸,足有数千字,然而邓瑗一口气读完,却生出意犹未尽之感,这种如朋友闲话家常一样的方式,读起来十分流畅快意。 她之前白白担心了,对于她信上殷殷规劝之语,他不仅没有笑话之意,反而一再表示感谢。并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是以晋平公年且七十,犹欲学习,少年怎敢不努力呢? 同时也提到了两人的婚姻大事,他表示自己即将前往长沙郡府任职,但地位还有些低,为了不辜负佳人之托,他一定会尽快取得成就。 “啊,真希望这一天快一点来临……” 邓瑗不禁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羞耻,脸颊红彤彤的。 ………… 刘景并不知道邓家发生的种种,休沐结束后,他重新回到市楼,随着时间的发酵,他抓捕区雄门客王银等人已经在市中传得人尽皆知,加上之前训斥刘宗家奴周卫,刘景彻底建立起了威信。 最直观的感受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每天上门寻求他帮助的商贩成倍增多,而他解决问题也变得更加容易,他说的话,如今在市井和“圣旨”没什么两样,无人敢于冒犯他的威严。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欣喜于这样的变化,也有人为此感到失落,比如市右史谢良。 谢良在市楼任职十数载,向来都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未尝有一日松懈,作为市井实际管理者,他在市中还算薄有名声,可惜刘景到来后,一切都变了。 如今市井中人,言必称“刘君”,谁还记得他谢良是谁? 他并不嫉妒刘景,两人差距实在太大了,让他很难生出嫉妒之情,他只是对手中权力不断流失感到失落。 谢良立于市楼堂中,显得心事重重,这时一个作保佣打扮的人闷着头直冲市楼,在门口被门卒拦了下来,只听那保佣一脸焦急,大声喊道:“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走过去,示意门卒放保佣进来,出言问道:“你找刘君何事?” 保佣目光不断左右张望,急说道:“几个交州来的蛮子喝醉后故意生事,不仅砸了酒肆,还将主人打伤——小人要见刘君!” 谢良沉吟一声,说道:“此事不必找刘君,我随你去一趟就是。” “你?”保佣一脸狐疑之色。 谢良面露不悦道:“怎么?我乃市右史,位与刘君相同。” 保佣直言道:“那些交州蛮子一共七人,个个携带刀剑,凶恶蛮横,非一般人能够应付,还是请刘景亲自去一趟为好。” 谢良一听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对付,心里立刻有了几分怯意。他回过头,目光停在一个身量颇高,眼眉桀骜的市吏身上,问他道:“马吏,刘君可在房中?” 马周在吏舍养了十天伤,今天是第一天来市楼任职,尚未安排事做,正处于无所事事之中,听到谢良问话,回道:“刘君刚刚出门了,也没说去哪里。” 谢良闻言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保佣急得满头大汗:“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谢良喝道:“慌什么?难道没有刘君,就办不成事吗?我随你去。” “好吧。”保佣无奈点头,刘君不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谢良也不是鲁莽之人,留下几名市吏维持市楼运作,其余十数人全部被他带走。 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周,这位可是能够以一敌十的猛人,他手臂之伤虽然还未好利索,但也不差多少,等闲三五人绝非敌手。 谢良率众吏在密集的人潮中前进,行人见到他们,都自发避开。 一路畅通无阻抵达酒肆前,谢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酒瓮残片,几无下脚之地,酒水浸湿大地,酒香弥漫,酒肆主人及保佣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不住呻吟惨叫。 而来自交州的七名闹事者穿戴与长沙人并无不同,他们站姿歪斜,满面潮红,一看就喝了不少酒。 这时头戴赤帻的亭长亦带着手下匆匆赶来,他见市吏领头者是谢良,不由微愣,心道来的怎么是他? 两人见过礼后,亭长请示道:“谢史,是否抓捕?” 谢良道:“这些人醉酒毁物,欧伤多人,自当抓捕。” 亭长随后看向马周,问道:“足下手臂的伤好了?” 马周点头道:“已无大碍。” “一起?” “好。” 对于亭长的邀请,马周也不推脱,两人各率吏卒围了过去。 亭长手持刀盾,大声喝道:“尔等毁物伤人,已是触犯律法,速速跪地服罪!敢有抵抗,罪加一等!” 七个交州人怒骂者有之、认错者有之,还有一人醉到失去意识,倚在同伴身上呼呼大睡。 他们早已醉得不轻,根本没什么反抗之力,马周和亭长等人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全部制服。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没等谢良松一口气,便听见一个交州人大喊道:“我们是区元伯的客人,你们快把我们放了……” 谢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亭长亦下意识松开手,看向谢良,其余诸吏也都望向他。 谢良暗暗叫苦不迭,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回旋余地,他不敢得罪区雄,难道就敢犯众怒吗? 他今日若不拘捕他们,酒肆主人明天就敢去郡府击鼓鸣冤,到时候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最轻也会落个丢职还家的下场。 哪怕酒肆主人选择息事宁人,他的名声也必定臭了。 说来说去,此事全怪刘景,他今日为何要离开市楼?他若在,何至于让自己当这个出头鸟。 “谢史……”亭长呼道。 谢良硬起头皮道:“将他们押入市狱。” “诺。”亭长怜悯的看了谢良一眼。 第五十七章 示好 被谢良在心里埋怨了千百遍的刘景如今身在书肆,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来此,书肆对其他人来说是清静之地,对他却刚好相反,他每次来都会被书肆内的儒生们缠住,很少有安静之时。 他们有请问书法的、有讨教经学的、有求为市吏的、有显示才能的。 最可怕的就是最后这种人,若是真有才,刘景不介意礼贤下士,加以笼络,可惜却是眼高手低之辈,更无自知之明,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指手画脚,教他这该做、那不该做,一副你不听我的,就是刚愎自用,不纳忠言。 偏偏刘景还要笑脸迎之,一次两次……唯有对书肆敬而远之。 这次是因为舍中鱼肉将近,准备去族弟刘亮那弄几尾鲜鲤,途径书肆,被书肆主人撞个正着。 书肆主人一边邀刘景进门,一边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小人正准备派遣保佣去市楼请刘君,刘君便自己登门而来。” “足下找我有事?”刘景一边问,一边随他走进书肆,书肆里面坐着七八个儒生,救命恩人刘瑍不在其中,那个眼高手低之辈也不在。 书肆主人点点头道:“不瞒刘君,刚刚已经有人代刘君偿还了两万质书之钱,小人是想通知刘君来取质押的书籍。” 刘景脚步一停,扭头看着书肆主人,不禁错愕道:“有人替我偿还了两万钱?是谁?” 书肆主人不敢有所隐瞒,如实答道:“是左贼曹成掾君。” “成绩?”刘景面上难掩惊讶之色,他脑海里闪过几个人选,唯独没有成绩这个名字,心道:“怎么会是他?他这是……向我示好?有这个必要吗?” 刘景猜测的一点没错,成绩此举确实有示好之意,而且事先纠结了数日之久,才付诸行动。 他之所如此纠结,是因为他素来与刘蟠不睦,和刘宗也交恶,示好刘景,怕是取得不了任何效果。 可他最终还是这么做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想化解两人之间的“误会”。两人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区区两万钱而结下恩怨。哪怕刘景不领情,这个姿态他也要做出来。 由此可知他心中对刘景忌惮到了何等地步,简直是畏之如虎。 作为深受长沙太守张羡信任的心腹之臣,成绩并不惧怕刘蟠,后者虽然名声很大,却是清高之人,不屑于用手段,而正常之法则很难对他构成致命威胁。 而刘宗因为长期混迹于草莽之中,对长沙上层影响力有限,只要不将他逼急了,干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来,成绩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一点他有分寸。 但刘景不一样,他在市中任职还不满一个月,通过种种手段,以刘宗、区雄为踏脚石,成功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望,市中上至官吏,下至游侠,没有不畏惧他的。 更可怕的是,他名声太大了,大到张羡屡屡和他们这些门下亲近吏提起,话里话外难掩欣赏,看情况,怕是不用一两年,就会让他担任门下主记、主簿。 若是刘景也成为了张羡的亲信,以其在市中展现出来的种种手段,他还能有活路吗? 一想到这里,成绩就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要尽快化解两人的恩怨,至少不能让刘景对他产生“不利”的想法。 “足下将钱退回给成绩,质书之钱,我日后自会归还。”知道成绩何意,刘景却不能接受,刘蟠不仅是他的族兄,更是提携他进入仕途的人,他和成绩妥协,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书肆主人圆润富态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苦笑道:“成掾君早料到刘君不会同意,当着小人的面就将借契直接烧毁了。” 刘景摇了摇头,失笑道:“他以为这么做就能逼我默认?” 书肆主人在一旁老老实实当哑巴,像刘景、成绩这样的大人物,他谁都招惹不起,夹在中间很难做,只希望不要迁怒于他。 刘景又仔细想了想,最终放弃了让书肆主人将钱退还给成绩的打算。 不过他也不准备立刻取走书籍,等他和族兄刘蟠沟通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刘景半晌开口道:“书就暂时放你这里吧。” “诺。” 见刘景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书肆主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刘景不与成绩妥协,强逼他退钱。成绩不敢怪罪刘景,九成九会将一腔怒火撒到他的头上。 暂时去了心头大事,书肆主人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说道:“刘君,最近小人书肆收到了一部书,名曰《潜夫论》,乃是凉州安定人王符王节信所著。” 刘景不由惊讶道:“王节信的大名,在下闻名久矣,不过据说他已经去世二三十载,从未闻其著书立说,潜夫论、潜夫论……王节信这是不改其志啊。” 王符是凉州边鄙之地少有的大学者,他虽然一生隐居不仕,却名重一时,关中马融、南阳张衡皆与他相友善,此二人都是名垂青史、万古流芳的儒家宗师,由此可知他的名声与学问之大。 当年凉州三明、度辽将军皇甫规返回家乡,冷落两千石,而欢迎王符,以致时人语:“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缝掖即儒者之服,亦代指儒者。 “小人之前也不曾听说。”书肆主人接着大拍他的马屁道:“《潜夫论》乃是政论之书,小人不大看得来,更适合刘君这样志向远大,心怀天下的君子。” 刘景心中越发好奇,问道:“不知书在何处?” 书肆主人道:“这等书不可轻易示人,被小人藏于后室,刘君稍等,小人这就为刘君取来。” 刘景暗暗摇头,著书不就是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被更多人看到,将书藏起来,就失去了意义。 很快书肆主人就捧着数卷竹简出来,放置在刘景身前的案上。 刘景随手拿起一卷,名曰《赞学》:“天地之所贵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义也,德义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 第五十八章 折扇 (感谢盟主sofia若冰) 刘景连读了《赞学》、《务本》、《遏利》三篇,便合卷停下。王符此书骈俪化的倾向很明显,各种引经据典,横跨诸多领域,内容详实,切中时弊,以今人的角度而言,称得上“深刻”。 不过刘景毕竟是从现代穿越而来,《潜夫论》里面所谓的“深刻”,在他看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有闲的时候可以看看,无闲就算了。 刘景宁愿多读几遍《诗经》、《左传》、《三史》,这才是真正对他有帮助的书。 见他停下来,一旁“虎视眈眈”的儒生们终于逮到机会,立刻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所幸没过多久,从外走进来一名儒生,和刘景及众人提起几个据说是区元伯客人的交州人,在市中酒肆醉酒闹事、毁物伤人,被市吏尽数逮捕。 刘景越听面色越凝重,那些人应该没有说谎,区氏经营交州超过百年,历来与交州牵连颇多,这次,恐怕是很难善了了。 说到底,抓捕几个门客,对区雄来说,虽伤颜面,却无关痛痒,可这次抓的是区氏交州的客人,不仅区雄,整个区氏都跟着蒙羞,此举绝对会激怒区雄。 刘景神情严肃,匆匆离开书肆,赶回市楼。 马周一直站在市楼门口,见他归来,立刻迎了上去,眉飞色舞道:“刘君,你不知道,刚才谢史率领我们抓了几个闹事的交州人,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区雄的客人,为此我还多打了两拳。” 刘景嘿然,心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一旦区雄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第一个拿谢良开刀,第二个就是你。” 同时心里有些讶异,谢良从来都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 刘景边走边问道:“谢史人呢?” 马周冲着市楼上方努努嘴:“被黄掾君叫进了掾室。” 刘景点点头,直上三楼,还未等靠近掾室大门,就听到黄秋的呵斥声不断从里面传出。 谢良心里非常委屈,谁知道那几个交州酒鬼竟是区雄的客人,他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怎么就冒冒失失当了这个出头鸟?他为人谨慎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摊上了这样的祸事。 黄秋见到刘景,立刻大倒苦水:“仲达,你去哪了?唉,如今市楼万万离你不得,你才出去一会,就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刘景落座后道:“掾君,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只能公事公办。” 黄秋抚着疏淡的胡须,忧虑道:“就怕区元伯生事啊。” 刘景眉毛一扬道:“难道他还敢率众冲击市楼不成?” 谢良在边上满脸苦涩,区雄是不敢冲击市楼,却可以在上下值的路上伏击他啊!刘景的名声就是他的护身符,没人能伤害到他,他当然不用担心自身安危,而自己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自黄秋、谢良以下,市楼诸吏人心惶惶了一个下午,不过终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别看刘景表现得好像满不在意,可下值返回吏舍时,令马周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身边,途径东市门,又让马周把王朝叫上。 有了马周、王朝这两个“哼哈二将”,刘景总算稍稍安心。 安全回到吏舍,刘景与马、王二人分别,在去族兄刘蟠的住所前,先回家取了一样东西。 刘蟠对他的到来稍稍有些意外,然而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刘景手中之物吸引,出言问道:“仲达,你手中这是何物?” 刘景闻言一笑,右手手腕一抖,“唰”的一下展开了折扇,一边对着自己扇风,一边笑道:“自从进入五月下旬以来,长沙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我闲来无事,就做了一把扇子。 此扇以竹为骨、以漆涂之、以帛为面、以胶粘合,因折叠如意,开合自在,取名折扇。” “此物倒是颇为精巧。”刘蟠随意夸了一句,扇面上好像有字,他仔细一看,不禁“咦”了一声,一把按住刘景的手腕,不让他晃动。 刘景轻轻一笑,直接将折扇交给他。 刘蟠手持折扇,来回踱步,低吟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刘蟠吟罢怔然良久,方才叹道:“当年孔子历聘诸侯,诸侯皆不能用。自卫反鲁之际,途径隐谷,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乃止车援琴鼓而作《猗兰操》。仲达,你这是仿而作之吗?” 刘景颔首,并无谦虚之意,笑问道:“从兄以为如何?” 刘蟠发自内心赞道:“仲达之才,愚兄纵是拍马亦难及啊!不过仲达,此诗虽是感念孔子伤不逢时而作,却过于暮气,你正值朝气蓬勃之年,正该锐意进取,这首诗与你很不相符。” 见刘蟠手里死死攥着折扇,口中说得尽是些冠冕堂皇之语,刘景哪还不知他的意思,其实这把折扇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 刘景洒然而笑道:“从兄如果喜欢,收下就是,弟舍中还有几把备用。” 刘蟠矜持地颔首道:“为兄确实很喜欢这把扇子。” 刘景收起笑容,说起正事:“从兄,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事和你说,今日成绩去书肆,替我偿还了两万质书之钱。” “嗯?”刘蟠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放下折扇道:“他这是看你在市中恩威并施,手段不凡,所以想和你化解恩怨?” “我猜也是。”刘景点了点头道:“目前书籍还放在书肆,我想先听听从兄的意见。成绩怕我拒绝,居然当着书肆之主的面将借契烧毁,我如果坚持退钱,恐他迁怒书肆之主,到时候……” 刘蟠冷冷一笑道:“这本来就是你的钱,为何要退?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拿钱贿赂成绩。” “行,我听从兄的。”有他这句话刘景就放心了,随后又提起今日市中的“交州人事件”。 刘蟠皱眉道:“区氏以力称雄,自从八年前区星被乌程侯讨平斩杀,区氏总算安静了几年,没想到近年又开始故态复萌。” 第五十九章 严肃 刘蟠乃是汉室宗子,本身亦为名士,心里十分厌恶区氏这种只凭武力,不修文化的地方土豪。 他们在地方上畜养部曲,收藏亡命,以暴力欺压良善,役使小民,扰乱乡里秩序,在经济上则强行垄断商品贸易,并依靠权势大肆兼并土地,更甚者驱逐地方长吏,举兵攻杀郡县,对长沙百姓来说无异于豺狼虎豹。 其实只要是地方大族,都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问题,龙丘刘氏当然也不是什么“白莲花”。 他们的名声之所以没像区氏一样臭掉,一来是因为龙丘刘氏已经儒学化,武质性有所减弱。 二来则和汉室宗亲的身份有关,东汉天子对地方宗室一向是既拉拢又打压,宗室与百姓产生争执,天子常常都会站在百姓一边,有时候甚至鼓励百姓与宗室作对。这样的大环境下,由不得地方宗室不低调行事。 刘景开口说道:“区氏为郡中豪姓,子弟宾客历来为人暴害,其中又以区雄为最。区雄任气放纵,收拢郡中轻薄少年为己用,渔食乡里,为害一方。” 说到这里,刘景目光炯炯的看着刘蟠,继而下断言道:“若再不加以制约,日后区雄恐怕会是第二个区星。” “这也是我的忧虑啊。”刘蟠抚着浓密长须道:“然而府君当年初到长沙,区氏是第一批站出来支持府君的大族,在平定吴人苏代的过程中也出力甚多,府君待士向来以宽和为主,除非区雄叛乱,不然绝不会有负区氏。” 刘景恍然大悟,心道:“我说区氏怎么如此嚣张跋扈,横行郡中,官吏从来不敢过问,原来是有倚仗啊。” 刘蟠又道:“仲达,以区雄骄横凶悍的性格,此事恐怕不会草草结束,后面必有波澜。” 刘景闻言颔首,这一点他已经预料到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他有“名声”护体,先天立于不败之地,内有市吏听命、外有刘宗为援,他就不信区雄能翻天。 从族兄刘蟠家中出来时,太阳已消失于天际,刘景步履轻快的往家行去。 途中一栋年久失修的吏舍引起了他的注意,舍主人是一个体型消瘦,五官古拙的年轻人,此人他认识,乃是市狱吏严肃。 对于严肃,刘景印象颇深,记得有一次去书肆,只有此子和刘瑍二人不阿附他,刘瑍本性如此,暂且不提,而此人和刘景同在市中为吏,居然也不曾上前见礼,就只能说是情商的问题了。 他此时正在院中收拢晾晒的蒿草。 今穷困之家如果没有被子,一般会将蒿草晒干而束之,以作被,严肃显然就是这种情况了。 狱吏,包括市狱吏,在郡府各部门,算是“油水”比较多的地方了。 岂不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 自从董仲舒昌导“论心定罪”以来,置既定法律于不顾,为罪犯大开方便之门,有没有罪,全靠一张嘴。 由此引发了极为严重的后果,《汉书·刑法志》上说:“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或功名,平者多后患。”就是这个原因。 即使狱吏坚持操守,不胁迫无辜,构陷害人,“外快”也不会少,像严肃这样混到晚上睡觉盖蒿草的地步,实在是令人欷吁。 只有当过官吏,掌过权力的人才清楚这种坚持有多不易,刘景心头不禁升出一股敬意。 这时严肃也看到了从家门外经过的刘景,他遥遥行了一礼,而后便抱起蒿束,反身走进舍中。 “……”刘景一脸哭笑不得,他可是“刘仲达”啊,不是什么路人甲、路人乙,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刘景并没有为此生气,反而对严肃更加感兴趣了,如果可以将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折服,相信一定会很有成就感。 刘景回到家,开始烧火做饭,连续烧了二十多天的火,他心里渐渐生出几分火气。 汉代只有“官”被允许和家属同住官舍,“吏”则只能独居吏舍,刘景认为这个规定太不人性化了,他以后若是掌权,一定废去这个规定,让吏与家人团圆。 舍中鱼肉都吃完了,他今天本准备去刘亮那里弄几条鲜鱼,无奈事情接踵而至,就没顾上。 食材有限,刘景挑来捡去,抄了一盘韭菜鸡蛋,用以果腹。 晚上重读《史记》,一夜无话。 翌日市楼外松内紧,市吏严阵以待,然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区雄露面,反而是他家的监奴,在市中奔走了一整天。 他首先取得了酒肆主人的原谅,方法不外是威逼利诱,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而后携重金贿赂决曹吏、市狱吏,当天傍晚就将七个交州人成功营救出来。 黄秋和谢良听到消息,反而长舒一口气,那些交州人在他们眼里无异于“瘟神”一般,区氏选择这么“温和”的方法,是不是预示着事情将到此为止?…… ………… 湘江傍晚,残阳斜照,远处山峦披上晚霞的彩衣。 “轰隆隆……”如雷的马蹄声中,一支马队由远而至,这是一支由二十余名骑士组成的队伍。骑士穿着统一的黑帻黑衣,背负弓箭,携带刀戟,气势惊人。身下之马亦颇显神俊,体高皆在六尺上下,四肢矫健,奔行迅捷。 被骑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名身材短小,面貌凶悍者,不是名满长沙的豪杰区雄还能有谁? 他这次外出两日,是为了解救门客王银等人,他们被判髠钳城旦舂,区雄事先探知消息,提前一步在路上设伏,负责押送的长沙吏卒被他率众斩杀一空。 王银等人则被他暂时安排去往交州,投奔族兄区景。 区景是如今区氏一族官职最高的人,任比两千石校尉之职。 虽然职位不高,但因为区氏经营交州多年,区景又手握重兵,影响极大,就算是交州刺史朱符,也很倚重他。 区雄一路赶回区氏坞堡,便看到自家监奴候于门楼。 区雄勒马于监奴身前,见他神情紧张,似有事情,扬鞭指道:“又出了什么事?嗯?!” 第六十章 跋扈 面对区雄的喝问,监奴汗如雨下,神情紧张地回道:“主人走后,便有交州贵客临门……” 区雄闻言脸色稍霁,原来是他邀请的交州贵客到了,他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不由气道:“王银那几个死狗,为了救他们,居然让我错失了迎接贵客,等日后他们归来,我一定要狠狠抽他们几鞭子。——你有没有代我好好招待贵客?” 监奴战战兢兢道:“小人岂敢怠慢贵客,美酒、美食、美人,一样不落,只是、只是……” 区雄皱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贵客们喝醉了,非要前往市中游逛,小人阻拦不住,他们到了市中,又去酒肆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不仅砸了酒肆,更将酒肆之主及保佣打伤……” “结果如何?”区雄双目阴鸷的盯着监奴。 “结果贵客们被市吏逮捕,不过小人……” 区雄听闻贵客被抓,勃然大怒,扬起手臂,一鞭子就甩在了监奴的脸上。 监奴捂脸惨叫一声,指缝间一道血淋淋的鞭痕若隐若现。 区雄犹不解恨,又抽了他一鞭子,破口大骂道:“你这个贱奴!枉我如此信任你,将家里大小事全部托付给你,你就这么回报我?!” “主人息怒、主人息怒……小人已经将贵客救出。”监奴赶紧道,再不说,就没机会再说了,他非常了解区雄的脾气,他的前任就是被区雄一气之下砍死。 区雄内心之火仍然熊熊燃烧,人可以完好无损的救出,那他失去的威信呢?如今长沙上下,怕是都在看他笑话! 区雄眼露凶光,问道:“是不是又是那个刘仲达所为?” 监奴疼得暗暗嘶气,回道:“不是,是市右史谢良?” 区雄听得一愣,谁是谢良? 监奴心知以区雄的脾气绝不会善罢甘休,一早就把谢良调查清楚了。 区雄听到监奴的汇报,不禁一脸错愕,半晌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区区一个贱民小吏,居然也敢来惹我?!这是欺我的刀不利啊!” 区雄身后有一人策马冲出,此人躯体壮硕,眉心生痣,满身煞气,只听他对区雄道:“此人不死,大兄在长沙还有何威信可言?我明日就去市中杀了他!” 他名叫区胜,是区雄的族弟,为人勇猛好战,亲手杀略多人,堪称区雄的左膀右臂。 其余骑士亦纷纷鼓噪叫嚣,不仅谢良要死,还要杀他全家,只有这样,才能恢复威信。 区雄这时反而恢复了一丝理智,摇头道:“先回去再说。”说罢驭马驰入区氏坞堡,直抵家门。 能被区雄邀请来长沙做客,自然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要么是交州当地大族子弟,要么父辈是渠帅、酋长,总之出身不凡。 他们在自己家乡作威作福惯了,从来不曾吃亏,这次受邀来长沙做客,本以为有区氏和区雄罩看,可以高枕无忧,万万没想到区氏的“招牌”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被关进市狱整整一天一夜。 “区兄,你可回来了……” 一见区雄归来,七名交州人围住他大吐苦水,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其中有一人特别严重,眼睛肿得几乎看不见东西。 区雄双手抱拳,郑重说道:“抱歉、抱歉……是我区雄对不起诸君,诸君且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受伤最重者讥讽道:“区兄,你在长沙不是首屈一指的豪杰吗?为何一介市吏,也不畏惧你的名声?我被市吏擒住时,曾提及是区元伯的客人,对方非但不怕,反而还多打了我几拳。” “是啊,那人着实可恶……” 区雄闻言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好不容易安抚好几人,他径直来到堂中坐下,晚饭也不吃一口,这一坐,就是一整晚。 天色黎明之际,区雄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缓缓站起身。 ………… 诸葛亮和杜袭都是市楼的常客,不过两人同时到来,却还是第一次。 刘景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没想到诸葛亮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得知其一家后天就将启程离开长沙,刘景神色变得非常复杂,道:“孔明,令叔父真的不打算再修养一段时间吗?” 诸葛亮苦笑着回道:“在下这些日来已经劝过无数遍,奈何叔父心意坚定,不为所动。” 刘景叹道:“令叔父身体看似痊愈,实则病毒积郁体内,未必尽数拔除,理当再静养一段时间,彻底清除后患。” 杜袭开口说道:“仲达所言有道理,长沙下湿,毒瘴横行,北人来此多有患病,就算痊愈,也应该谨慎对待。”他是带着家族迁居长沙,家里生病的人很多,亦有病死,因此感触颇深。 诸葛亮摇头不言,他身为晚辈,很难影响诸葛玄的决定。 三人谈话间,窗外喧哗大起,刘景正感到奇怪,紧接着市楼也变得乱哄哄,一名市吏跌跌撞撞跑进来,神情大骇道:“刘君,大事不好了!” 刘景问道:“出了什么事?” 市吏一脸慌张失措,这时马周走进来,代为说道:“谢史被区元伯带人擒住,如今吊于东市门,当众鞭笞……” “你说什么?!”刘景霍然起身,目光锐利如剑。 杜袭、诸葛亮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区元伯的名字,他们当然也都听过,据说此人极为跋扈,没想到跋扈到了这个地步。 朝廷为了树立威信,震慑宵小,常常在市井惩处罪犯,今日倒好,完全反过来了。 刘景长叹一声,对诸葛亮、杜袭二人道:“我今日终于知道当年尹赏为何要建造‘虎穴’了!” 诸葛亮、杜袭都读过《汉书》,自然知道尹赏为何人。 此人是前汉成帝时期有名的酷吏,当时汉成帝懈怠朝政,长安大乱,里巷少年相约,抽中红丸杀武吏,抽中黑丸杀文吏,一时间京师死者横道,鼓声不绝。 尹赏到任长安后,令人深挖许多洞穴,各深数丈,上覆青石,取名“虎穴”,而后抓了数百游侠恶少年,全部扔进穴中,任由哀嚎而死,从此长安大治。 第六十一章 鞭笞 黄秋作为市楼之主,当然也在第一时间获知了消息,他本来以来风波已经过去,因此心里没了负担,着实饮了不少酒。当他听说谢良被区雄带人擒获,吊于东市门鞭笞,骇得酒杯都握持不住,“咚”的一声掉落地上。 市吏见黄秋都这般不堪,心中更加不安,颤声问道:“掾君,我们该、该如何是好?” 黄秋瘦弱无肉的脸上难掩慌乱之色,他勉强定了定神,出言问道:“刘史目下可在市楼之中?是否通知他了?” 得到市吏肯定的答复,黄秋内心稍安,斟酌一番后道:“我今日身体不适,你且去告诉刘史,此事全权交予他负责。” 市吏领命退出掾室,将门合拢,还没等下楼,就听见门内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不用问亦可知,黄秋从里面锁死了房门。 “……!”市吏看着紧紧合闭的房门,目瞪口呆。 黄秋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刘景的意料,区氏自恃武力,蛮横霸道,黄秋虽是临湘大族黄氏子弟,也不敢轻易得罪区雄。 整个临湘,敢于和区氏正面相抗者,不过刘氏、桓氏、吴氏三家而已。 刘氏、桓氏自不用多说,吴氏则为汉初长沙王吴芮的后代,有汉以来,便扎根于长沙,以武质闻名,并不在区氏之下。 黄秋自囚掾室也好,这样一来刘景就可放手施为,他问市吏道:“区雄身边一共有多少人?” 市吏胆战心惊道:“约有二三十人,皆是轻捷剽悍之徒。” 刘景一听才二三十人,不由暗松一口气,区雄可是有上百的门客,若全部带来就棘手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上百手持兵器,不畏生死的悍夫,已经能够冲击郡府了,谁敢放进临湘? “区区数十轻薄之徒,就敢来市井耀武扬威,鞭笞市吏,这是视我等如无物啊。”刘景摇了摇头,下令道:“子谨,你速去集合市吏,随我援救谢史。” 市楼不过十数吏员,就算加上亭部、市狱吏等,人数仍然不及区雄一方,刘景为了增加己方底气,指派一吏去市北区找刘宗的家奴周卫,让他带人来援。 马周和市吏皆应“诺”而去。 刘景又对杜袭、诸葛亮道:“大兄、孔明,抱歉,今日不能招待你们了,我们改日再聚。” 杜袭手抚短髭,大笑道:“左右无事,我也随你去见一见那个跋扈的区元伯。” 诸葛亮手按剑柄,说道:“大兄之言正合我意。” 刘景摇头道:“此乃公事,怎能将大兄、孔明牵扯进来。” 杜袭大袖一挥,道:“多说无益,仲达前面带路就是。” 诸葛亮含笑颔首。 刘景心中十分感动,慨然说道:“好!那大兄、孔明就随我一起去会会那个区氏小丑。” “善。” 刘景和诸葛亮、杜袭走下市楼,此时市吏皆已聚于堂下,他们虽手持刀盾,却神情慌张,直到看见刘景,心里才稍稍安定。 刘景目光湛亮,与诸吏一一对视,朗声道:“谢史执法,并无过错,仅仅因为犯人是区元伯的客人,就遭到对方当众鞭笞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马周一脸桀骜,愤然拔剑道:“刘君只管下令就是,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区元伯了。他若敢对刘君不敬,无需其他人,我必亲斩此贼于剑下!” 市楼诸吏看向马周的眼神全都带着钦佩之意,别说市井,就算临湘县,乃至整个长沙郡,也没有谁敢叫嚣斩杀区元伯。 “壮哉子谨。”刘景很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勇敢无畏之人,能够极大提振己方士气。一脸郑重道:“区元伯身形渺小,却以气力闻名长沙,子瑾千万不可轻视对方。” 马周对自己信心满满,扬言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刘景又问道:“对方人多势众,子谨你就不怕吗?” 马周哈哈大笑道:“我马周从生下来就不知怕为何物。” 刘景击掌而笑道:“很好,子谨,你为我等前方开路。” 马周应命,当先步出市楼,有他在前方顶着,诸吏心里有了几分底气,紧随其后而出。 杜袭对刘景颔首道:“此子勇而有义,堪为前驱。” 诸葛亮一旁开口道:“周者,谨密也。观其行径,给他取字的人称得上用心良苦了。” 刘景失笑道:“这是我前些时候为他取的字。” “难怪。”诸葛亮恍然道。 说话间,三人踏出市楼。 市井方圆不过数百步,市楼与东市门更近,途中亭长带着七八个亭卒赶来汇合,此人明显不敢先行,特意在此等候刘景。 刘景没有在意他那点小心思,让他欣喜的是自己这边的人数终于突破了二十大关。 另一边,谢良被捆住手脚,吊于东市门,他挨了区雄不下三十鞭,身上灰色云纹吏袍近乎支离破碎,神智也是若有若无。 “啪!”一声脆响,如同毒蛇一般的鞭子重重印在了谢良的背上,谢良一边嘶叫,一边求饶,但由于之前早已将嗓子喊哑,下面的人根本听不清他再说什么。 一市之人大半都聚集于此,人群内有人小声说道:“区元伯这么做,真可谓目无王法,难道他就不怕张府君治他的罪吗?” 有人回道:“他怕什么?大不了事后先躲藏起来,等到明年正月天子大赦天下,他就又可以大摇大摆的回来了,谁也拿他没办法。” 当今天子登基,一直保持着一年一次大赦天下。在他之前的弘农王在位仅半年,就两次大赦天下。更前的汉灵帝在位二十二年,大赦天下二十次。 多少凶恶之徒因此免受惩罚,简直就是视法律如儿戏,这难道不是亡国之兆吗? “区元伯如此任性妄为,难到就没有人能够制服他吗?”这话那人却是没敢说出口。 有人忽然大呼道:“快看,市吏们来了,刘君也来了……” “刘君能否制得住区元伯?”众人心中不由想道。 第六十二章 拔刃 刘景率二十余名市吏抵达东市门,被数以千计的围观人群挡住了去路。 等候在外围的六名市狱吏融入进队伍,严肃亦在其中。 围观人群自发退往两侧,为刘景等人让出一条道路。 道路的另一端,首先映入市吏眼帘的是区雄那张深沉阴鸷的脸。在他周围,是近三十名黑帻黑衣,手持刀戟的门客,他们的眼神非常可怕,那是虎狼盯着猎物,随时准备将其杀死的眼神。 市吏们立刻想起他们面对的皆是亡命敢死之徒,无不额上冒汗,两股战战,恐惧再次袭上心头。不少人心中甚至生出了逃跑的心思,他们宁愿弃职还家,也不愿和区雄等人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刘景目光湛湛有神,遥望着对面的区雄,抬腿向前迈出一步,走进人群,两旁之人纷纷长揖行礼:“刘君……” 他们或受过刘景恩惠,或仰慕他的名声,执礼极为恭顺。 刘景身躯笔直,吏袍大袖垂披,挥舞之间又迈出一步,这次拜见者更多:“刘君……”声音此起彼伏,几有山呼海啸之势。 跟在他身后的诸葛亮、杜袭不由相视一眼,心中叹服。他们素知刘景在市中声望颇高,然而高到这个程度还是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要知道刘景来市井任职还不满一个月,怕是第五伯鱼复生,也未必做得比他更好。 随着周围响起络绎不绝的朝拜之声,市吏们逐渐丧失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体内,他们互相鼓舞,并肩而行,紧紧跟上刘景。 看着得“一市之望”的刘景向他逼近而来,区雄内心不禁生出一丝后悔之意,他鞭笞完谢良,就应该马上离开,如今再想走,恐怕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他倒想要看看,刘仲达这个黄口孺子为何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闯下偌大名声,他有何手段? “刘君……”竹冠白衣,潇洒不羁的蔡升抱拳见礼。在他身边,聚着七八个佩剑轻侠,偷盗祝阿及手下少年也和他站在一处。 如今不便叙话,刘景冲他轻轻颔首,继续向前行。 “刘君……”身穿彩服,耳戴金环的单程高声大呼,唯恐刘景听不到,岂不知他和他的八个荆蛮同伴,身上五彩斑斓,剪发赤足,在人群中想不注意都难。 刘景再次颔首致意,心中自此大定,步履坚定的走向区雄。 谢良受伤颇重,本来已昏迷过去,耳闻山呼海啸之声,竟转醒过来,他勉强撑开眼皮,看着刘景和市楼诸吏皆至,不禁热泪盈眶,可惜他却不敢发声求救,免得激怒区雄,再挨一顿毒打。 刘景看着被打得不成人样的谢良,眉毛高高皱起,开口说道:“足下居然敢在市中当众鞭笞市吏,我有生以来,还从未遇见过像足下这样肆意妄为之人。” 区雄双目狠戾,皮笑肉不笑:“你才活了多久?今日不是见识到了。” 刘景并未被对方言语激怒,神色平静地道:“闲话休提,马上将人放下来。” 区雄一脸挑衅道:“我若是不放呢?你能奈我何?” 刘景右手握住剑柄,面无表情道:“我劝足下不要自误。” 区雄仰天大笑道:“我区雄纵横长沙十余载,还从来没有人敢和我这么说话。别人敬你是什么‘德行刘君’,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一介黄口孺子!换成刘伯嗣在此,我或许还敬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刘景气极而笑,“呛”的一声抽剑出鞘,大骂道:“区区一个乡下豪奸狗辈,居然也敢一再与我放肆!你以为我制不了你?” 马周几乎是和刘景同时拔剑,身躯稍稍伏低,目光狠厉地盯着区雄,只待刘景一声令下,便要只身突进敌群,将其斩杀。 杜袭和诸葛亮也没有丝毫迟疑,虽然和人闹市斗剑,有违君子风度,但事权从急,他们在来之前已经有了动武的心理准备。 诸吏中,第一个呼应的人反而是市狱吏严肃,市楼诸吏和亭长羞愧不已,争相列盾拔刀。 刘景一方二十余人,看似与区雄一方人数相差无几,可是要知道区雄一行人都是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悍徒武夫,双方一旦交手,输的绝对是刘景一方,而且会输得很惨。 如果只依靠市吏,刘景是万万不敢动手的,那与送死无异。 人群中单程先是用蛮语和同伴交流一番,而后用汉话大声喊道:“刘君是汉人中真正的仁义君子,就算我等为盘瓠子孙,他也愿意真心帮助我等。今日谁敢和刘君作对,我便杀谁!” 话音一落,荆蛮个个上弩拔刀,虎视眈眈向区雄。 蔡升听闻单程之言,一时间感慨万千,不仅对身旁的祝阿,亦是对周围所有人道: “自刘君上任以来,市井受过他恩惠的人数不胜数,没想到今日身处险境,第一个站出来的竟会是一个荆蛮,这可真是让我等汉家男儿无地自容啊! 祝兄,刘君不以我卑鄙,倾心结纳,此时此刻,我若无动于衷,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言讫,蔡升慨然抽剑。跟在他左右的七八个游侠皆是轻生重义之辈,他们崇拜蔡升为人,皆愿意追随他与区元伯死斗。 祝阿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与蔡升乃刎颈之交,是可以互相托付生死的朋友,蔡升既然出手了,他心里就算再不想和区元伯结怨,也不得不出手。 祝阿一动,他手下少年也都随之拔剑。 “刘君……我周卫来也。”这时周卫手提一把环首铁刀,带着十余个负剑之徒驰援而至。他是商人,哪懂技击之术,此举乃是为了在刘景面前多博一些好感。 蔡升适才的一番话令围观人群一阵轰然,受过刘景恩惠的人羞愧难当,有人掩面而走,有人奋然出手。 “呛……” “呛……” “呛……” 一时间人群中到处都是拔剑声,给区雄等人一种“一市之内,皆拔刃相向”的错觉。 区雄楞楞看着眼前明晃晃的刀林剑雨,久久没有反应。 第六十三章 突袭 刘景、诸葛亮、杜袭并市楼、亭部、市狱近三十人,单程等荆蛮九人,蔡升等轻侠八人,祝阿等偷盗八人,周卫等十数人,加上人群中感念刘景恩惠及仰慕其名者又二十余人,合计九十余,将近百人。 而区雄这边还不到三十人,双方人数已经相差三倍有余。 区雄视线所及之处,皆有人刀剑相向,令他不由生出“市井虽大,却无处立足”之感。 刘景小儿在市中的威信竟至于此?! 非但市吏愿效死命,市中之人也多有呼应。更有蔡升、祝阿这等市井豪杰人物,宁愿与自己结下仇怨,也要相助对方。便是荆蛮也来凑热闹。 他居然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区雄有生以来,未尝受挫,何曾碰到过如此狼狈的状况,尴尬、羞耻、沮丧、愤怒…… 看着区雄面色不断变化,妻弟宋麟小心翼翼道:“姐夫,形势如此,不若暂时退让一步……” 宋麟出身临湘大族宋氏,为人颇有几分机智才干,和区胜一文一武,被区雄视为左膀右臂。 由于两人有着姻亲的关系,宋麟又擅长揣摩人心,只有他才敢在区雄盛怒之际出言相劝。 区雄闻言心头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如同火山一般爆发,大吼道:“你让我向此竖子屈服?!” 宋麟暗叫不妙,姐夫已经愤怒到彻底失去理智了。 刘景周围刀剑交相辉映,自认胜券在握,懒得理会区雄犬吠,举剑大喝道:“你等目无法纪之徒,可知道,当众鞭笞官吏,乃是死罪!若再敢持兵顽抗,罪无可恕!我只给你等一次机会,弃刃!跪下!服罪!” 区雄众多门客不由面面相觑,他们昨日才随区雄半路截杀长沙吏卒,救下王银等人。然而那终归是私下所为,要他们当众与官吏交战,那可是死罪,他们岂能不慌?何况对面人多势众,他们就算想战亦不免有心无力。 宋麟暗暗叫苦,没想到刘景竟然如此强硬,区雄为人尚气好名,要他下跪投降,还不如杀了他,双方已是再无回旋余地。 之前刘景尚未到来时,他就曾劝过区雄,鞭笞谢良,立威目的达到后,即刻离开,可惜后者没有听他的劝告,才沦落到如今这样的窘境。 区雄充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着刘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扒其皮、抽其筋……此竖子言语太狂妄了,完全是在故意羞辱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区胜手持大戟,附耳和区雄提议道:“大兄,刘景,文弱孺子耳,趁着对方尚未合集,我带人冲过去将他擒住。刘景一旦落入我等之手,余众不足为虑。” 想要堂堂正正离开此地,这是唯一可行之法,区雄面色阴沉,一语不发,右掌重重拍了拍区胜的后背。 区胜心领神会,冲身后四名亲近之人使了一个眼色,双方相距不过五六步远,全力奔行,眨眼的工夫就能冲到刘景面前。 他们隐于同伴身后,瞅准机会,一跃而出,可惜才刚冲出两步,便遭到弩箭的攻击,其中三人接连中箭,捂着大腿倒地,唯有区胜和另一人躲过一劫。 却是单程等荆蛮见他们欲对刘景不利,毫不犹豫射出弩箭。 区胜二人都是性情强悍之辈,没有丝毫迟疑,继续前冲,转瞬间杀至刘景面前。 刘景早知区氏不会轻易屈服,是以虽惊不乱,身旁有武艺高强的马周,还有亭长持盾护卫,实在没什么可忧虑的。 马周和亭长相视一眼,同时迎向区胜和另一人。 马周手臂伤势刚有愈合的迹象,和区胜大戟正面对了一记,立时崩断缝线,撕裂伤口,疼得他一个劲咧嘴,却寸步不让。 区胜以勇猛好战闻于长沙,堪称区雄这头猛虎的爪牙,他挥舞长戟,招式大开大合,马周迫不得已连续和他硬碰硬,鲜血从伤口溢出,顷刻间染红了衣袖。 就在这时,一道白色人影撞进两人之间。 “铛”地一声兵刃撞击声,区胜吃不住力,踉跄着后退一步,中门大开之际,两道白光闪过,区胜胸膛连中两剑,鲜血迸溅,没等他看清对手,人影已经绕到其后,接着他便感到两条大腿后侧同时中剑,下身一软,双膝跪地,随后又瘫倒地面。 出手者竹冠白衣,潇洒倜傥,不是蔡升还能有谁。 他一脚踩住区胜头颅,将他整张脸踩进混合着牛粪、泔水的淤泥之中,右手随意甩了甩剑上沾染的血迹,轻声笑道: “听说我屡屡拒绝区元伯招揽令你很是不忿,私下扬言要找机会教训我?今日一见,你这武艺可不像你的嘴巴那么厉害。” 区胜口鼻被淤泥堵住,难以辨言,用力侧过头,吼道:“以二对一,胜有何喜?” 蔡升脚下用力,又将他踩进泥里,口中道:“就算一对一,你也不是我对手,多出一剑少出一剑而已。” 另一边亭长则在手下数名亭卒的帮助下,成功制服对手。 眼见区胜突袭失败,落于蔡升之手,区雄气得暴跳如雷,大喊道:“蔡宏超,你敢!” “我有何不敢?”蔡升不屑地笑了笑,区雄只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大家族为其撑腰,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否则在他眼里不过是随手一剑料理的货色,何足道哉。 蔡升扭头看向刘景,笑问道:“刘君看我的剑还行么?” 刘景大赞道:“宏超好剑术,在这长沙,怕是难觅对手。”区胜可是区雄麾下第一猛士,在蔡升手下便如幼童一般孱弱,寥寥数剑就将其制服。 马周拧着桀骜杂乱的双眉,对蔡升道:“宏超,随我一起擒下区雄,交予刘君,如何?” 马周言谈颇为随便,两人年龄相同,性情相投,武艺、志向也都颇为相合,可谓是一见如故,马周告假期间,并未待在吏舍,而是整日跟着蔡升厮混,两人认识不久,却已是相交莫逆。 蔡升关心地问道:“子谨,你手臂之伤无碍吗?” 马周摇头道:“小事。宏超意下如何?” 蔡升瞥了区雄一眼,道:“好。” 第六十四章 擒获 严肃和几名狱吏冲上前,将身中数剑,受伤不轻的区胜戴上枷锁,押了下去。 蔡升、马周二人手持长剑,并肩而立,目光或凶恶、或戏谑的盯着区雄,视其为待宰羔羊。 刘景也觉得这场闹剧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下令市吏在前,援者在后,呈扇形步步近逼向区雄等人,配合马周、蔡升行动。 眼见对方合围上来,不仅区雄门客骚动连连,妻弟宋麟亦心乱如麻,颤声道:“姐夫……” 区雄一脸阴沉,无动于衷。就算是长沙太守张羡,也不敢说让他下跪屈服,更何况一竖子。 蔡升、马周逼至近前,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向区雄扑去。 由于周围敌人近在咫尺,区雄身边包括宋麟在内,仅五人可用。蔡升、马周无畏无惧,展开正面强冲,一阵剑影乱舞,鲜血乱飙,五人中宋麟等三人中剑倒地,将后方的区雄暴露于剑下。 “子谨,这两人交给你了。”蔡升冲马周大喝一声,纵步突至区雄身前,扬手一剑刺向区雄面门,剑光疾若闪电。 区雄虽然身形短小,却体躯粗壮,甚有臂力,他抡起环首长刀荡开蔡升之剑,反斩向其颈。 蔡升后退一步避开刀锋,区雄自认为得势,长刀连续劈斩。蔡升连挡数刀,骤然持剑反突,剑光一闪而逝,一剑就刺入了区雄的右肩窝,并在其体内狠狠一剜。 “啊!”区雄痛得大声惨叫,刀也握不住了,掉落在地上。 蔡升快速抽出剑,闪身至区雄背后,一手揪住他的发髻,又给了他膝盖后窝一剑,迫得区雄跪在地上。 蔡升将剑置于其颈侧,朗声大笑道:“区雄已俯首!” 马周刺倒最后一人,又补了一剑,蔡升都说了“区雄已俯首”,这厮居然还敢负隅顽抗。 其余门客身处包围之中,本就已被夺志,一见区雄被擒,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投降。 刘景将剑缓缓收入剑鞘,击掌赞道:“壮哉!子谨!壮哉!宏超!” 如果没有蔡升、马周二人,即便以三倍兵力攻击区雄等人,也必会有损伤,而且绝不会小,哪像现在,己方几乎毫发无损。 特别是蔡升,连擒区胜、区雄,武艺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杜袭亦收起剑,笑着对刘景道:“区雄如此跋扈,本以为必将有一场恶战,没想到仲达一语不发,仅凭威名,就聚拢上百负剑之士为己用,令我一身剑术,没有施展的机会。” 刘景笑道:“仗义每多屠狗辈,古往今来莫不如此,我所做之事无一不是市吏本该做的事,并没有超过职责,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这怎能不让人感慨?” 杜袭若有所思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仲达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屠户朱亥、聂政、专诸……皆为一诺千金,不惜此身的大丈夫。” 诸葛亮好奇问道:“‘仗义每多屠狗辈’,不知有无下言?”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说不出口,说了不是连自己都带进去了。 杜袭又道:“据说桓、灵之间,京师有虎贲王越者,剑术卓越,称于京师。我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他的剑术有多高超,但我今日见识到了蔡宏超的剑术,真是令人望而生畏,难道世间还有人比他剑术更强吗?” 诸葛亮道:“以我看来,蔡宏超和一般剑客不同,他不仅擅长单斗,亦擅长群斗,观其突击区雄等人,所向无敌,这样的人继续混迹于市井未免太可惜。” 刘景颔首道:“孔明与我所见略同。” 蔡升和马周押着一瘸一拐的区雄来到刘景面前。 刘景看都没看区雄,一把拉住马周,一脸关心地问道:“子谨,你手臂之伤要不要紧?”马周满不在意道:“小伤而已。” 刘景叹道:“本来你手臂有伤,此次不该让你前来,无奈身边实在缺少人手……” 马周直言道:“刘君这是何言?刘君对我有大恩,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别说区区小伤,就算手臂断了,我也要来。” 刘景重重拍拍了他的肩,又转向蔡升道:“区氏强横不顺,聚众生事,凌威市井,原本我还担心必有死伤,宏超,这次多亏了有你相助,才能如此顺利。” 蔡升洒然而笑道:“以你我情谊,何须说这样的话。” 刘景这时才低头看向区雄,摇头道:“足下乖乖俯首不就好了,何必要反抗?到头来只是添加了一些死伤。” 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区雄哪敢再叫嚣谩骂,说道:“落到你手里,我无话可说。” 刘景不屑地笑笑,刚才骂他黄口孺子的劲头呢?正准备奚落区雄几句,忽见远处赶来上百吏卒,领头者正是左贼曹掾成绩。 他看着跪地投降的区雄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他得知区雄带领近三十名剽悍门客在市中聚众闹事,鞭笞市吏,便知大事不妙。他身为贼曹主官,常常会来市井,对于市井有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那里根本就对付不了区雄等人。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为何会出现这样反常的事情呢?恐怕原因只有一个…… 成绩将视线投向了刘景,暗暗心惊,开口道:“刘君……”他称呼的是刘君,而非其职位。 刘景淡然颔首道:“成掾君,你来的稍稍有些迟,区雄等贼子皆已伏法。” 成绩看着区雄跪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不由暗吞口水,区雄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即便是太守张羡,也对他礼遇有加,谁能想到,今日竟折戟于市井,沦为阶下之囚。 成绩定了定神,道:“请刘君将区元伯等人交由在下……” 刘景双眸平淡如水的看着成绩,一言不发。 成绩额上见汗,急忙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府君之命……” 刘景开口说道:“区雄聚集朋党,鞭笞市吏,总要给我、还有市井一个交代吧?” 成绩点头道:“此事府君亦大为震怒,到时必会给刘君一个交代。” 第六十五章 后续 最终成绩带走了区雄等人,刘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情绪并无太多起伏。 其实他和区雄之前充其量只能算小有纠葛,并没有深仇大恨,然而区雄今日受此奇耻大辱,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格,以后必定会将他视为生死仇敌。 刘景倒不是没想过提前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内,只是想归想,此事却没办法付诸行动。 区雄乃区氏显支,亦是区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刘景今日若杀他,等于是和区氏公开宣战,双方家族将为此血流成河。 就算刘景不惜拖家族下水,执意除掉区雄,可是别忘了,区雄门下还有数十门客呢,长沙受过他恩惠的游侠更是不知凡几。 历史上孙策是怎么死的? 他处于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岂能挡得住各种明刀暗箭。 不过区雄固然可免去一死,但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如果只是象征性抓起来,明年遇到大赦就放出来,他绝对不接受。成绩刚才已经代表身后的太守张羡向他做出保证,称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就拭目以待吧。 随着成绩押着区雄等人走远,市井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刘景能够理解市中百姓此刻喜悦的心情,他第一次来市井,就亲眼目睹了区雄门客持戟开路,横冲直撞的跋扈行径,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上任以来,所见所闻更是令他触目惊心,区雄及门客在市中犯下的命案绝非一件两件…… 市井,苦区雄久矣。 “宏超,我今日始知刘君威信。”祝阿低声和蔡升说道。 他平日自诩豪杰,可面对成绩,也仅仅只是勉强可以做到自保而已,今日却见为人“深刻”的成绩在刘景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禁叫他感慨良多。 蔡升笑道:“刘君并无士大夫的清高,亦无冠族子弟的倨傲,不管是名士,还是草莽,都能倾心结交,别无二致——刘君过来了,祝兄,我为你引荐。” 蔡升道:“刘君,这是我曾和你说过的刎颈之交祝阿。” 祝阿当即抱拳道:“在下祝阿,拜见刘君。” 祝阿姿貌平平,身上却有一股独特的不拘气质,令刘景印象深刻,说道:“多谢足下援手。” 祝阿摆摆手道:“刘君一呼而百应,就算没有在下,要擒区元伯也是易如反掌。” 刘景抚着蔡升之背,说道:“此事多赖宏超之力,不然人数再多,又怎能一竟全功?” 蔡升笑道:“难道刘君要和每个人都说一遍我的功劳吗?” 刘景亦笑道:“此我心也。” 祝阿一旁看得很是羡慕,刘景固然能折节与草莽相交,但他对蔡升,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 刘景又来到单程面前,拱手道:“多谢单兄出手相助。” 单程一脸认真道:“我们全寨上下数百口皆承刘君大恩,刘君有事,我们安能坐视不理。” 刘景又问道:“单兄是何时到的临湘?” 单程回道:“我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去市楼拜访刘君。” 刘景颔首,让他稍待,又去依次感谢众多“拔刀相助者”,这里面的人他很多都不相识,虽说他们只是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可刘景依然感激不尽。 随后刘景唤来周卫,让他到市中酒肆大摆筵席,款待众人,至于酒钱,暂时先由他垫付。 周卫领命,转身招呼众人。 刘景接下来又对市楼、亭部、市狱诸吏夸赞笼络一番。 直到最后,他才将视线聚焦到谢良身上,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之处,他作为此次双方冲突的导火索,无论是区雄,甚或刘景,他都显得无足轻重。 马周跟随着刘景来到谢良面前,看着立于谢良身侧、高大健壮的王朝,不由嘿然无语。 当他在市楼听说区雄率众大闹东市门时,一度为王朝感到担心,赶来东市门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待区雄等人束手就擒,他才不知从哪钻出来,救下谢良。 马周素知大兄为人谨慎,可谨慎到这个程度,是不是有些过了?这么难得在刘景面前露脸的机会,居然不懂得抓住。 谢良看到刘景过来,不顾重伤之体,颤巍巍便要起身。 刘景加快脚步,俯身按住谢良,口中温声道:“谢史身上伤势颇重,不必起身。” 谢良忍不住涕泗横流,嗓音无比沙哑、又透着虚弱道:“刘君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 “谢史心意,我已尽知。”刘景道:“谢史多年来勤于任事,以致很少休沐归家,如今借此机会,好好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诺。” 刘景想了想,又道:“医药之费我会向区氏讨要,谢史家中若无余资,可从市楼支取。” 谢良泣而谢之。 ………… 郡府正堂,太守听事之所。 张羡端坐于榻上,其头戴黑漆二梁进贤冠,内穿一件絳缘纱织中衣,外穿黑色波纹官袍,五官刚毅,长须飘飘,甚有威容。 在他身边不远,坐着一个年约弱冠的青年,他头戴一粱进贤冠,相貌颇为英俊,与张羡有五六分相似,正是张羡之子张怿,如今任临湘县令一职。 在二人下面,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主簿吴巨、中部督邮李永等郡中大吏皆在。 “区元伯太跋扈了!”哪怕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刘蟠仍然愤怒难平。 张羡温声劝道:“仆不是让左贼曹前去逮捕区元伯了么,元龙,你消消气。” “区元伯今日敢当众鞭笞官吏,明日就敢率众围攻城邑,”刘蟠毫无忌讳地直言:“此人不死,长沙不宁!” 张羡显然不太同意刘蟠的看法,杀区雄而使区氏离心,于他何益?摇头道:“孔子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对待像区氏这样的豪强彊族,过分苛责,只会导致祸乱发生。” 刘蟠义正言辞道:“不然。《诗经》有云:‘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府君贤明,士为己用,纵然区氏有心为乱,也不过是跳梁小丑,转瞬即可平之。” 第六十六章 徙边 看着刘蟠与张羡抗辩不休,张怿暗暗摇头,父亲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对区雄惩而不杀,以安区氏之心,使其为己所用。因此哪怕刘蟠说得再多也是枉然。 作为长沙首屈一指的名士,刘蟠可不是一个只懂经学的儒生,他又怎能看不出张羡的心意,他这么做只是向府君表明自己的态度,免得其处罚过轻。 堂中除了刘蟠,其余大吏皆沉默不语,中部督邮李永是张羡的爪牙,很少发出自己的声音。 主簿吴巨出自长沙大族吴氏,乃汉初长沙王吴芮之后,吴氏与区氏多有联姻,吴巨就算不帮忙,也不会对区雄落井下石。 而功曹桓阶一般不轻易发表意见,他乃一郡朝右,即朝班之右,是郡府众吏之首,他一旦开口,必是一锤定音。 就在刘蟠各种引经据典,怼的张羡哑口无言之际,左贼曹掾成绩只身返回正堂。 堂中诸人不由面面相觑,心道:“成绩怎么独自回来了,莫非被区元伯逃脱了?” 面对张羡的质询,成绩回道:“禀府君,下吏已将区元伯及门客二十八人全部押解回来,只是区元伯等人都受了不轻的创伤,目前正在医曹接受治疗。” 张羡面露惊讶之色,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忙问道:“他们难道拒捕,被你带人击伤?” “不是。”成绩连忙摇头否认,“下吏带人赶到西市东门时,区元伯及门客已经被市左史刘仲达刘君率众擒获。” “区元伯为刘仲达所擒?”刘蟠霍然起身,一脸惊愕之色,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一般。 张羡听得心中大奇,问道:“区元伯以气力闻于长沙,手下门客也都是剽悍敢死之徒,刘仲达是如何擒获他们的?” 成绩一边仔细回忆适才市中所见所闻,一边说道:“刘君本就有高名,上任以来,在市中恩威并施,建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威信,不但市中诸吏皆愿效死命,市井豪杰、游侠亦甘为前驱。刘君拔剑,百人景从、千人助威,区雄负隅顽抗,身被数创,蓬头跛足,跪降于刘君脚下。” 随着成绩说完,正堂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在座之人,包括太守张羡,可谓无人不识区元伯,对他的嚣张跋扈知之甚详,他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尚气爱名的豪杰,大庭广众之下,蓬头跛足,向敌人跪地投降是怎样一种心情? 张羡内心十分惊异,在他的印象中,刘景年纪轻轻,却德才兼备,堪称名士种子,他已经有了栽培之心,只是对方刚刚出仕,又年纪甚轻,准备等过个一两年再招入门下听用。 可是如今看来,自己小觑他了,年未弱冠,初入市井,便收揽一市之心,视长沙豪杰区元伯如无物,随手而擒之。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再以少年待之。 桓阶心里同样感慨不已,说实话当初刘景执意去市井,而拒绝他的招揽,令他心里颇为不快。岂料他入市为吏还不满一个月,却已令全郡上下为之侧目,如此看来,他去市井确实比留在自己身边侍弄笔砚强多了。 李永则回忆起一个多月前在桓家发生的一幕,当他“质问”刘景:“贿赂贼曹,可知王法?”被刘景顶了一句:“民人蒙冤,督邮有责。”彼时他一笑置之,只当是少年自负,并未在意,没想到却是他看走眼了,这哪是一个孺子,这分明是一头猛虎啊! 堂中诸人,最震惊的莫过于刘蟠,昨天两人还在谈论区雄,刘景将其比作第二个区星,而刘蟠则千叮万嘱,让他小心区雄,哪曾想今天刘景就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刘蟠稍稍平复心情,情知这是千载难逢之机,出列道:“府君,区元伯当众鞭笞市吏,并持兵与官吏对抗,这是死罪!” 张羡不由感到大为头痛,说道:“仆初入长沙时,多赖区氏之力,才能迅速平定叛乱,稳固局势。区氏于仆有恩,区元伯亦为良才,仆实在不忍戮之。” 刘蟠正色道:“正因为区氏自恃有功,才日渐骄横跋扈,以致长沙百姓视之如虎狼。《书》曰:‘文王作罚,刑兹无赦。’古今仁德未有过于文王者,而文王尚且处罚有罪而不宽赦。府君若是继续放纵区氏,不施严法,恐怕长沙百姓会渐渐远离府君。”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诸大吏纷纷震惊的看着刘蟠,他这番话已经不是普通的劝诫,说难听点,就差没指着张羡的鼻子威胁恐吓了。 整个长沙,也只有刘蟠,集冠族、宗室、名士、大吏于一身,才敢对张羡不假辞色。当然了,这也是张羡待下宽和,有容人之量,否则碰上个昏庸之主,管你有什么身份都难逃一死。 张羡一脸难堪,心中羞愤不已,其子张怿听得勃然大怒,当着儿子的面“骂”老子,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无礼的事情了,正准备起身痛斥,被张羡按了下来。 “元龙一番利言,真可谓穿心入肺啊。”张羡苦笑道。 刘蟠面无表情道:“刘仲达乃我龙丘刘氏当代冠冕,是兴吾族之人。区元伯性情狭小,他若不死,必生龌龊之念……” 事关一族兴衰,刘蟠有机会自然要置其于死地,以除后患。 张羡心知若不严惩区雄,刘蟠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杀死区雄?他从头到尾都没生出过这个想法。 毫不避讳的说,区氏在他眼中比龙丘刘氏重要多了。一旦遇到“外敌”入侵,龙丘刘氏未必会和他一条心,只有区氏才是他真正的臂助,他岂会自断臂膀。 既然两强相争,必有一伤,将他们分开,让他们永不相见就行了。 张羡决定将区雄“徙边”,区氏经营交州百年,若是将区雄徙往零陵、桂阳这两个靠近交州的地方,多半难以令刘氏满意。 那就徙至巴丘,令他守长江,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长沙。这样一来当可安刘氏之心。 第六十七章 掌权 头戴高冠,褒衣大袖的刘蟠面有不豫的行出正堂,桓阶紧随而出,其面颊多髯,神态平和,与愤怒的刘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刘蟠脚步一顿,回身瞪了桓阶一眼,出言责备道:“伯绪,你身为一郡朝右,统领郡朝,乃府君之宰相也。你明知区氏祸乱乡里,为害城郭,而其中又以区雄为之最,长沙百姓苦其久矣,为何不助我除去此贼子?” 桓阶不禁露出苦笑,别看刘元龙平日温文尔雅,一派名士雍容风度,然而一旦发起火来,可不管你是什么太守、功曹,常常弄得人下不来台。不过两人私交甚好,他倒也不至于为此生气。 刘蟠对区雄不依不饶,执意要将他处死,可不是一心为公,他其中是掺杂了私情的。 桓阶作为太守张羡的宰相,当摒除个人情感,不能意气用事,必须站在更高的角度看问题。 自刘表单骑入荆州以来,其内除宗贼、定叛乱,其外戮孙坚、逐袁术,继而招贤纳士,安抚流民,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实力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有了统一荆州的基础。 张羡曾长期在零陵、桂阳二郡为官,期间深得士民之人,今又为长沙太守,荆南四郡有其三,他虽然没有名分,却是实际的荆南之主,与刘表划江而治。 刘表乃是荆州牧,名正言顺的荆州之主,对张羡可谓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是以刘表下一个用兵方向,必是荆南无疑。 由于故主孙坚死于刘表之手,这就注定了桓阶与刘表乃是天然的敌对关系,且不可化解,桓阶的利益与张羡完全一致。 张羡若要对抗刘表,能依靠的不是龙丘刘氏这种宗室冠族,而是区氏、吴氏这等武质豪族。 杀区雄,必令区氏沸腾,不仅是自断臂膀的行为,更有引发叛乱的危险。 当年区星振臂一呼,从者过万的场景才过去几年? 区星最终不敌时之名将孙坚,兵败身死,但其为长沙留下的创伤至今都不曾完全愈合。 区氏一旦生变,导致长沙陷入内战,身在襄阳的刘表又怎会放过如此难得的机会?届时必将第一时间举兵南下,一统荆州。 是以就算张羡迫于刘氏压力,有杀区雄之意,桓阶也会出面阻止。 桓阶说道:“区元伯将徙于巴丘,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临湘,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足够吗?”若不是其中牵扯到了刘景,区雄怎会受到这样的重判。 刘蟠冷哼一声道:“区元伯徙巴丘,是去服刑么?还不是入军中为部伍,这算什么惩罚?如果真有心惩治,就判髠钳城旦舂,令其治城耕鉏。” 桓阶苦笑摇头,这么做无异于故意羞辱,还不如杀了他呢。 主簿吴巨、中部督邮李永、左贼曹掾成绩三人皆留在堂中闲聊,迟迟没有出来,显然是不想受到“无妄之灾”。 从前成绩并不惧怕刘蟠,两人常常爆发冲突,几乎势如水火。但今日见过刘景之后,成绩意识到自己之前“归还”两万钱实在太及时了,并决定从今以后,尽量避免与刘蟠发生争执。 刘蟠见桓阶哑口无言,又扫了堂内一眼,拂袖而去。 ………… 刘景将谢良安排好,便返回市楼,向黄秋禀报情况。 黄秋早就得到市吏的禀报,因此神情镇定地端坐于掾室,就像之前骇得自囚室中的不是他。 哪怕已经听过一次,再听刘景叙说,黄秋仍然感到非常震撼,他想不明白,刘景才来市井二十余日,缘何能令一市归心? 黄秋缓了缓神,对刘景道:“仲达,谢良如今因伤告归,市楼更加离不开你了,以后市楼大小事皆交由你处理。” “掾君托付重任,在下敢不从命。”刘景欣然应命。 区雄可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谢良挨了几十重鞭,没被打死已是幸运至极,没个一两个月很难痊愈。 在此期间,黄秋不理俗务,刘景将成为市楼惟一的管理者。他对谢良有救命之恩,即便后者伤愈归来,也不会改变什么。 一市之权尽入手中。 前后不过二十余日,比自己预计的要早很多,如果按部就班,可能需要几个月工夫,如今借着“区雄鞭笞谢良”事件,大大节省了时间。 掌权之后,就不只是树恩立威那么简单了,很多事情都可以展开了。 从掾室出来,杜袭和诸葛亮向刘景辞行。 刘景没有邀请二人共赴酒宴,今日宴请的都是游侠、偷盗、荆蛮之流,要他二人与之同席共饮,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诸葛亮、杜袭共乘一车离去,两人已约好去湘江垂钓。刘瑍亦喜垂钓,也许有机会遇见。 刘景心里十分羡慕两人舒缓而悠闲的生活方式,可惜自从出仕后,这样的日子就不再属于他了,既然已经离岸登船,自然不能随波逐流,而是要力争上游。 刘景摇了摇头,赶往全市最大的酒肆。 刘景亲自设宴款待,基本没有人拒绝,洋洋洒洒五六十人,几乎占据整个酒肆后邸。 虽然酒菜皆已齐备,可是刘景没来,大家都不愿先动。 刘景直到两刻钟后才至,见酒席未开,故意责备周卫:“我不是和你说了不用等我吗?” 周卫立刻叫屈道:“小人已经向客人们解释不止一遍,奈何诸君不听,非要等刘君到来。” 刘景也不是真怪周卫,从后者手中接过一杯酒,依次出入各室,与每个人都打了一个照面,最后才回到主室。 主室中坐着蔡升、祝阿、单程等人,没过多久,马周重新缝好伤口,匆匆赶来。 他为人酷爱饮酒,其他事情都无所谓,唯有饮酒,莫说伤势不影响行动,就是影响也要爬来。 与杜袭、桓彝、刘瑍、诸葛亮那次酒宴的安静气氛完全不同,今日在坐者不是性格放荡洒脱之辈,就是不守礼仪的蛮夷,几轮酒下来,大家高举酒杯,互相呼喊,或拍打食案,或放声高歌,席间一片混乱。 第六十八章 侠客行 看着室中诸人个个放浪形骸,大呼邀饮,刘景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不时举杯回应。 酒酣耳热之际,马周以左手持杯来到室中央,大声吟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这首刘景“创作”的诗因语言质朴,情感浓烈,深受长沙百姓喜爱,即便三岁小童也能吟来。 在座者除了单程没听过,其他人皆能倒背如流,争相吟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良朋。……” 单程是荆蛮不假,可他的文化水平比在座大部分人都强,口中反复咀嚼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内心深受触动,觉得只有刘景这样心胸开阔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诗来。 众人反复吟了三遍才尽兴。 蔡升举杯对刘景说道:“刘君以《劝农》扬名,我却独爱此诗,《劝农》里面的学问太高深了,非我等草莽所能看懂。” 蔡升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共鸣,《劝农》仿佛是为士人而作,对普通人十分不友好。 刘景失笑,《劝农》本就是他用来宣传自身才华的敲门砖,杜袭、刘蟠皆因这首诗对他另眼相看。说道:“那我为你等作一首诗如何?保管你们看得懂。” “啊?”蔡升霍然而起,一脸震惊道:“刘君要为我等作诗?” 马周大喜道:“刘君大才,所作之诗必可流传后世,我若能得一首,便是立刻死去也值了。百年之后,世人亦知我马周。” “子谨好大名,果不其然。”蔡升笑得连连拍案,说道:“为了身后名不惜性命,刘君,你可一定要作出一首能够让子谨瞑目的佳作啊。” 马周当即对蔡升怒目而视。 祝阿、单程、周卫等人无不大笑。 “必不负子谨之望。”刘景也跟着调侃了马周一句,说道:“这首诗名叫《侠客行》。” “《侠客行》?看来刘君确实是为我等所作。”蔡升、马周等人心道。 刘景举杯吟道:“楚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好!”室中诸人纷纷叫好,这首诗简单明了,朗朗上口,只听一遍就都记住了。 室中有侍者将刘景的诗传至其余各室,博得阵阵喝彩。 刘景又吟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名”字刚落,室中顿时一片轰然。 此短短二十字,深入众人之心。 蔡升面色潮红,却是再也安坐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堂下拔剑起舞道:“此诗必须配以剑舞,诸君且看我剑法如何?” 说话间,身形矫若游龙,剑光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刘景观其剑舞,继续吟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侯嬴、朱亥乃是“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主角,由于他们皆出身于市井,一直深为市中草莽推崇,数百年来名气不衰。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马周举杯大笑道:“好一个‘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为这句当饮一大杯!” 众人响应,酒到杯干。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壮哉!朱亥!壮哉!侯嬴!” 一时间食案被拍得砰砰作响。 刘景缓缓收尾:“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不惟刘景所在之室,整个邸舍都沸腾了。 蔡升还剑入鞘,慨然而叹,“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真是深得其心啊。 马周觉得刘景这首诗是为他和蔡升而作,侯嬴、朱亥得信陵君礼贤下士,故二人不惜一死,完成救赵壮举。而他和蔡升亦得刘景倾心结纳,他们同样不避危险,替刘景擒下豪杰区雄。 当然了,这个猜测他是羞于启齿的,毕竟他们所做之事比起侯嬴、朱亥相差何止千百里? 周卫瞅准机会第一个发声,大拍刘景马屁:“刘君真乃世间罕有的大才,小人即使为一商贾,亦能感到此诗侠义扑鼻。” 众人多有记忆不清之处,刘景又吟了一遍。 “好诗!”一声赞喝从门口响起。 刘景听得耳熟,顺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却容貌雄毅,甚有威仪的人立在门口,不是族兄刘宗刘伯嗣是谁。 “从兄,你怎么来了?”刘景立刻起身出迎,周卫比他行动更快,几步便窜到刘宗身侧侍立。 人的名、树的影,蔡升、马周、祝阿等人相继起身。 刘宗和区雄都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不过后者向来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与之相比,刘宗名声就好多了,这与其父为强盗所害有关,很少欺压良善。 “我听说区雄召集门客,大闹市井,我想以你心性,必然不会听之任之,担心你吃亏,就匆忙带着手下兄弟赶过来了。”刘宗一边说,一边随刘景进门,蔡升、祝阿皆为老相识,刘宗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就算马周、单程等不认识的人,也都颔首致意。 刘景心下十分感动,说道:“多谢从兄……” 刘宗挥手打断他的话:“你我自家兄弟,不必说谢。何况我和区元伯素有恩怨,即使不为仲达,我迟早也要取其狗命!” 说到这里,刘宗顿了一下,叹道:“只是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区元伯就被仲达你先行擒获。”刘宗得知此消息的时候,除了震惊莫名,亦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想区元伯一郡之豪杰,居然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多赖宏超、子谨相助。”说罢刘景为刘宗介绍马周。 刘宗虽然从未见过马周,亦曾耳闻他市中以一敌四的壮举。 刘宗心里不由感叹,他之前三番五次邀请蔡升为客,皆被其拒绝。而刘景才来市井不到一个月,就招揽到了包括蔡升在内的众多豪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刘宗对蔡升不吝赞道:“蔡兄今日一战连擒区胜、区雄,犹如探囊取物,来日长沙,乃至荆南四郡,都会传颂蔡兄大名。” 蔡升潇洒一笑道:“那就借刘兄吉言了。” 刘宗落座后同众人饮了三杯酒就起身告辞。 刘景惊讶道:“从兄难道有事在身?” 刘宗摇头道:“兄弟都在外面等候,我怎好在此痛饮。” 刘宗此次带来了差不多三四十人,酒肆邸舍地方有限,已接待刘景一行五六十人,再难容下刘宗等人。 刘景情知没办法,只好一再相送。 第六十九章 胸襟(三千字) 刘景一路将刘宗送出邸舍,便看到酒肆前聚集着数十名短襦袒帻、负刀佩剑之徒,互相传递酒水,欢声笑语不绝。 其等身上皆有豪侠之气,顾盼自雄,目空一切,也只有刘宗这样的豪杰才能将他们折服。 刘景随着刘宗来到众人面前,拱手说道:“诸君为助我,不顾路远,奔波十数里驰援,此等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众人闻言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没想到名著长沙的刘仲达会和他们这些人道谢,大感手足无措,一时间都忘记回礼了。 刘宗见状不由若有所思,坊间都说刘景出身冠族,名著长沙,却并无清高傲慢之心,与人交往,虚衷折节,不分贵贱。再联想其所作《侠客行》,言及信陵君与侯嬴、朱亥,刘宗再不知刘景心怀“大志”就是傻子了。 刘宗心里忽然生出好奇,他真的很想看看,以刘景的才华大志,到底可以做到何等地步。 刘宗开口说道:“能得仲达你的礼谢,别说才奔行十数里,哪怕再奔行百里、千里,我看他们也是甘之如饴。” 刘景笑道:“大兄言重了。” 刘宗手指最前方的二人,对刘景道:“仲达,我来为你介绍,他是陈进,字伯登,他是黄武,字叔业,二人皆是重节义然诺之辈,我视之为左膀右臂。” 陈进年约二十余岁,身高七尺八寸,生得高大强壮,板肋虬髯,看上去甚为威武。 黄武亦二十余岁,身高仅六尺七寸,较一般人矮小,腰围却极宽,特异于常人。 “见过刘君……”陈进、黄武长揖拜道。其实双方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只是之前从未有过交流。 刘景颔首笑道:“二位的名声,我在市中亦多有耳闻。” 陈进、黄武心里很是自得,不觉笑道:“刘君亦知我等?” 刘景笑道:“你们也是名噪一时的豪杰,我岂能不知。” 刘宗见时候差不多了,说道:“仲达,你就送到这里吧。” 以两人亲密的关系,无需太过客气,刘景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待我过两日休沐归家,再去从兄府邸登门拜访。” 刘宗面露讶色,刘景说得如此郑重,怕是有事与他相商。应道:“行,届时我在家等你。” 接着又对候在一旁的周卫说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不枉仲达在我面前为你求情。酒宴上的琐事你要多替仲达分担。” 周卫诚惶诚恐的应“诺”。 刘宗最后拍拍刘景的肩膀,率众离去。 送走刘宗,刘景干脆也不再回席,毕竟此时还处于工作期间,与人欢饮竟日终归不太好。 即使上至黄秋、下至小吏,对此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也不能这么做,否则他与黄秋何异?身为领导者,必须要以身作则。 马周倒是不用跟着回去,他今日因公事导致旧伤复发,刘景又为他向黄秋告了十日假。 刘景离开之际,所有人都放下酒杯,出门相送,场面非常混乱。此时众人已经饮了不少酒,不乏醉酒之人,或有失态之处,刘景也没有生气,皆一一安抚。在场者没有不赞叹的。 与众人告别,刘景只身返回市楼,坐于室中,暗暗思量。今日宴请数十人,所费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舍中仅剩数千钱,怕是付完酒钱就不剩什么了。 如今市中大权尽在掌握,接下来该考虑赚钱的问题了。 一想到赚钱,刘景脑海内第一个反应就是盐、糖、茶、酒这类日常生活必须品。 特别是盐,绝对是古代最暴利的行业,没有之一,从古到今,盐商一直都是站在商人金字塔最顶层的一批人。 可惜长沙不靠海,即使西部的沩水出盐,也是杯水车薪,且已被豪族垄断,没有插手余地。 而糖,令刘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汉代只有饴糖,而不知蔗糖,今人食甘蔗主要是取其浆而饮之。糖亦是暴利,却和盐有一样的问题,甘蔗只生长于交州。 花在路上的时间,收取甘蔗,招人制糖,直到出成品,每一步都不轻松,最快也要一年半载,甚至更久,产量也是一个大问题,可能等到刘表举兵南下之际,他都未必能够赚到多少钱。 至于茶,长沙就有人种植,只是作为解酒之用,尽向茶水里放一些葱、姜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煮成羹汤,简直不忍直视。 由于茶自身定为还比较模糊,尚未形成饮茶风气,培养市场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想要靠茶赚大钱无异于天方夜谭。 酒的话,如今一斛粗米可酿出三斛以上的酒,度数之低可想而知。不提现代,就是和宋代比较,亦相差三倍有余,对他而言,造出纯度更高的酒并不难。 纯度高的酒赚钱是赚钱,可这是一件细水长流的生意,很难让他一夜暴富,他需要的是两三年内摄取海量资金。 以正常之法几乎很难实现目标,至少刘景想不出来,他只能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博戏。 其实这也算合法生意,汉代只禁官吏,并不禁民间。 不过即使不违法,刘景也不会做,他只打算提供思路。 人选他一早就定好了——刘宗。刚才和他谈及休沐归来去其家拜访,就是为了商量此事。 今日之后,他心里又多了一个人选——祝阿。 他从第一天来市井,就听说市中有三害,分别是官吏、游侠、偷盗。 官吏身份背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决定放到最后处理。 今日拿区雄“杀鸡儆猴”之后,相信没有哪个游侠敢不长眼捋其虎须,游侠已经不足为虑。 他下一步的打击对象是偷盗,说到偷盗,自然绕不开“六指”祝阿,他乃是蔡升的刎颈之交,今日又拔刀相助,刘景不好翻脸不认人,否则蔡升那一关就不好过,但偷盗又不能不治。 所以刘景准备令其金盆洗手,为己所用。 至于祝阿会否同意,刘景根本不在乎,他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相信蔡升也无话可说。 如果祝阿不识抬举,那就不要怪他施展雷霆手段了,他可不是成绩之辈,到时候是抓捕,还是驱逐,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直到下值还家,刘景仍然在不断思考,无一刻清闲,不想刘蟠、桓阶、桓彝三人联袂而至。 发生这么大的事,刘景猜到刘蟠会来,桓彝作为邻居兼好友自不用说,唯独没有料到桓阶也来了。 刘景一边将三人邀入室中,一边对桓阶道:“纲纪来访,直令我这鄙庐蓬荜生辉。” “都说刘仲达出口成章,果不其然。”桓阶对刘蟠、桓彝道,之后半开玩笑地说:“自仲达出仕之日起,我就在舍中苦等,奈何等了快一个月也不见仲达登门,只好自己来了。” 刘景含笑道:“在下素闻纲纪勤于公事,纵然下值归于舍中,亦不忍释牍,常常至深夜。在下又怎敢冒然登门打扰呢?” 桓阶笑道:“若仲达有意,只管前来,我必扫榻以迎。” 刘景笑着应“诺”,继而望向进门后始终沉默不语,郁郁寡欢的刘蟠,不禁问道:“从兄可有心事?” 桓阶代答道:“他是为区元伯之事心有不快。府君已经为区元伯定罪——徙巴丘,遇赦不赦,终身不得返回临湘,仲达以为如何?” 刘景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桓彝先火了,开口批道:“这算什么惩罚?府君如此仁和而无刑法,人君威仪何在?” 刘蟠猛地拍案道:“公长此言深得我心,只恨不为功曹。” 二弟向来性格刚直,又与刘景友善,他这么说桓阶一点都不意外,便替张羡辩了一句:“府君岂能不知区元伯罪大恶极,该当处死,只是府君自有难处。” 刘景看了刘蟠一眼,出言道:“区雄受到的处罚更在我预计之上。” 桓阶叹道:“元龙因区元伯之事,在正堂与府君抗辩不休,言辞激烈,多有指摘之处。” 桓阶绝不是夸大其词的人,因此刘景极为惊讶,问刘蟠道:“从兄何至于此?” 刘蟠冷哼一声道:“堂中诸大吏无一敢言者,我若不如此,府君怕是要更加优待区氏了。” 桓阶苦笑道:“仲达,你可要多劝劝元龙才好。”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何必与区雄生气,区雄,一匹夫耳,我从未放在心上,他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来市中不满一月,已是擒杀随意,异日他若行螳臂当车之举,随手碾死就是。” “仲达你说得对,区区匹夫,何足道哉!”刘蟠闻言大为释怀,想想也是,区雄匹夫,一辈子成就也就仅此而已,刘景却是前程远大,双方若云泥之别。 视豪杰区雄若无物,刘景表现出来的胸襟气魄令桓阶心中感慨不已,叹道:“难怪仲达不仅能结交名士,亦能收揽豪杰,这等胸襟气魄,真非常之人也!” 第七十章 摊牌 刘景这一番话不止是为了安慰刘蟠,他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只要区雄不在自己面前出现、添乱,从而影响自己的布局、大计,放他一马又如何?终归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桓阶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刘蟠,心里不禁啧啧称奇。刘蟠的脾气和他的名气不相伯仲,长沙郡府上至太守、下至小吏,谁没领教过他的厉害?刘景寥寥数语就能令他消气,委实难得。 刘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他第一次召见刘景,谈及成绩曾大发雷霆,也是刘景三五句话就令他完全释怀,从而平息怒火。 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刘蟠觉得可能和刘景身上那股沉静淡然,从容不迫的气质有关。无论是成绩,亦或区雄,在他眼里仿佛是路边石子,连带着刘蟠也觉得和这类小人置气不值得。 四人坐而谈论了一会,室内就变得一片昏暗,在没有玻璃窗的古代,室内采光向来是个大问题,即使皇宫也比寻常之家强不了多少,只能多燃烛火照明。 刘景点起舍中仅有的两盏油灯,四人继续秉烛而谈。 桓阶瞥着刘景灯光下略显晦暗的脸孔,说道:“我曾听公长提起,仲达根据关中局势推断出,一两年内天子必将摆脱凉州诸将,东归洛阳?”这个问题已经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刘蟠闻言大感意外:“哦?仲达说过这样的话么?我怎么不知?” 刘景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扭头望着桓彝:“桓兄为何不为在下守密?” 桓彝笑着回道:“自从那日宴上听了仲达的一席话,我就对仲达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世人尽知仲达之能,如今只向兄长透露,已是颇为不易。” 刘景摇头笑道:“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证明推测有误,不是贻笑大方了吗?” 桓彝反说道:“若无误呢?” 刘景含笑谓刘蟠、桓阶道:“桓兄倒是对在下信心十足。” 桓阶心痒难耐,迫不及待道:“仲达只管为我等道来。” 刘蟠亦出言道:“仲达说说无妨。” 刘景本就没有藏着掖着的想法,微笑道:“好吧,既然纲纪、从兄都想听听在下的个人愚见,在下就不推托了,关中……” 这一说,就是大半个时辰,期间刘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在外人眼中云里雾里的关中乱局,却被刘景庖丁解牛一般切开,事无巨细,一一呈现于眼前,刘蟠、桓阶无不为之震撼。 那日宴上,因为饮了不少酒,桓彝有些地方记忆不清,如今再听一遍,依然大受震撼。 听罢,桓阶不禁叹道:“仲达真非常之人也!”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发出这样的感慨。 谈兴已尽,三人提出告辞,刘景一直将三人送出院门,目送刘蟠、桓阶踏月而去,对身边准备返家的桓彝道:“桓兄,告诉你一件事,后日孔明就将离开临湘,启程前往襄阳。” 桓彝面露惊讶道:“这么快?其叔父病愈了?” 刘景叹道:“仅仅初愈而已,如此匆忙起行,怕是后患不小。” 桓彝亦是略感遗憾,说道:“后日我随仲达一起相送。” 刘景点点头,和桓彝话别,回到昏暗的室中,才坐下没多久,腹中就传来一阵响动,这时他才想起晚上尚未吃晚饭。 刘蟠、桓阶、桓彝家世富贵,不入厨室,每日两餐皆由奴仆送至官曹。羡慕归羡慕,刘景倒也没有怨天尤人,老天爷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这就是世上最大的恩赐,还要奢求什么? 刘景不顾天色已晚,烧火做了一些简单的饭菜,并预留出明天的早餐。 酒足饭饱之后,夜深人静之时,刘景盘膝于坐榻,双目直视荧荧灯火,怔怔出神。 从明天起,未来一段时间,他会变得非常忙碌,他有一肚子计划,多到一时间难以理顺,如何将它们一一实现是个大问题。 直到夜半卧榻休息之际,他才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翌日,刘景派人将蔡升找来。 瞧见头戴小冠、身穿锦袍的蔡升悠悠而来,刘景心里暗赞不已,蔡升虽是出身市井,目不识书,但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衣冠整齐,知道的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士族子弟。 这一点可比马周强多了,马周素来不重衣着,并且整日只带帻巾,死活不愿戴冠。 蔡升三天两头来市楼做客,因此轻车熟路的走进门,开口说道:“刘君,你找我?” “宏超,坐。”刘景含笑指着身前坐垫。 蔡升颔首,跽于草垫,坐姿看上去比刘景还要端正标准。 刘景为他倒了一杯水,问道:“你们昨日一直喝到闭市?” “何止,”蔡升大笑道:“后来我们又到祝兄家中痛饮,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散席,子谨现在还在祝兄家里呼呼大睡。” 听到蔡升提及祝阿,刘景趁机问道:“宏超,你和祝阿认识多久了?” 蔡升不知刘景为何问起这个,回道:“差不多有三年了。” 刘景娓娓道:“以我昨日席间观察,祝阿确实是一位难得的豪杰,为人慷慨……” 蔡升听得连连颔首,却不想刘景话锋一转:“不过……祝阿固然为豪杰,可偷盗终归是鸡鸣狗盗之事,大丈夫所不为也。” “这个……蔡升心里隐隐意识到不妙,赶紧为祝阿辩解:“祝兄并不为害乡人,只偷窃那些往来南北的外地商贾。” 刘景似笑非笑道:“宏超,这话只能拿来骗骗无知百姓,难道你要用它来骗我吗?” 蔡升无奈之下,不得不打起感情牌:“祝兄昨日还对刘君拔刀相助……” 刘景缓缓摇头道:“祝阿昨日义助之恩,我没齿难忘,但是,《法经》曰:‘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偷盗乃市中之至害也,百姓患之。我为市史,今日初掌大权,首先便要一解百姓之困厄,是以偷盗不能不除。” 蔡升几次欲言又止,论口舌,他如何是刘景对手,何况刘景牢牢占据着道理,难以辩驳。 第七十一章 洗手 蔡升一脸纠结,坐立不安的模样令刘景忍不住失笑,出言问道:“宏超你在担心什么?怕我对祝阿不利吗?” 见刘景语气轻松,神态自然,蔡升立刻知道事情未必像自己想的那么严重,大礼跪拜请求:“刘君可否放祝兄一马?” 蔡升为人心高气傲,从来不向人屈服,如今将头深深埋入席间,大礼跪拜,刘景亦不免为之动容,急忙起身,一边搀扶,一边说道:“祝阿能交到宏超你这样一位朋友,是何等之幸啊。” 蔡升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口中说道:“刘君还未答我。” 刘景拉着蔡升手臂,叹道:“祝阿是你的刎颈之交,就算看在你的情面,我也绝不会伤害他。” “多谢刘君。”得到刘景的保证,蔡升心里暗松一口气。 刘景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蔡升:“偷盗为市井大害,必须全部清除,这一点不可更改。” 见蔡升张口欲言,刘景以手压之:“宏超别急,先听我把话讲完,偷盗非大丈夫所为,我已经为他想好另外一条出路,所获绝不会比偷盗少,也不触犯法律。” “这个……”蔡升露出一抹苦笑,祝阿从小以偷盗为业,让他做其他事情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刘景双目湛湛的直视蔡升,问道:“宏超,你是否信我?” 蔡升立刻正色道:“刘君何出此言?我自然信刘君。” 刘景微笑点头,道:“你若信我,便将祝阿带来见我,此事我和他谈,你就不要参与了。” 蔡升沉默半晌,应诺而去。不出半个时辰,便带着祝阿返回,后者显然已经从蔡升那里得知始末,平凡的脸上无比阴郁。 刘景仿佛没有看到他脸色一般,拉着祝阿道:“祝兄,在下昨日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祝阿听得眼角不住抽搐,这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可不像是要把自己赶尽杀绝的人啊,要不怎么说读书人阴险呢。和他比起来,成绩简直就是人畜无害。 刘景递给蔡升一个眼神,后者拍拍祝阿的肩膀,踏出房间,却也没有走远,而是守在门口,似乎是怕两人谈不拢发生冲突。 室中仅剩下二人,刘景邀祝阿入座,语气轻松的问道:“祝兄今年年龄几何?” 祝阿苦笑,心里着实猜不透刘景的想法,回道:“二十有三。” 刘景又问道:“可曾婚配?” “没有……”祝阿摇了摇头,别的偷长哪个不是广置宅田,身家巨万,妻妾成群? 而他由于养了一群孤儿,更兼为人慷慨仗义,视钱财如无物,别人但有所求,他从来不知拒绝,至今家里无一金之储,哪家好女会嫁给他?一般乡里愚妇他又看不上,便耽搁了下来。 刘景颔首道:“难道祝兄就没有想过换一个营生么?” 祝阿摇头道:“没想过。”他依靠偷盗之财成为市中豪杰,脱离此道,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蔡升说刘景替他找了一条出路,他心里很是不以为然,他祝阿天生就是吃偷盗这碗饭的,怎么改?他已经打定主意,绝不屈服。 刘景言归正传道:“宏超可能已经和你说过,我已决意打击市中偷盗。” “来了……”祝阿暗道,口上说道:“古往今来,偷盗从不见断绝,这是因为人们皆心怀巧利,刘君能治一时,难道能治一世吗?只有让人从心里摒弃巧利之心,才能从根本上杜绝偷盗。” 刘景听得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老子《道德经》之言:“绝巧弃利,盗贼无有。”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一鳞半爪,居然堂而皇之的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刘景失笑道:“偷盗,市井之大害也,即使能治一时也是好事,可以令百姓得一息喘息之机。我心之坚,不可动摇。” 祝阿双手撑膝,急道:“难道刘君真要置我于死地么?” 刘景摇头道:“祝兄,我若要置你于死地,直接动手就行了,何必还要通知你来此?你与宏超交情深厚,又对我有援助之义,所以我给你一条出路……” ………… 蔡升在门外不住踱步,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不过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渐渐冷静下来,时间过得越久,两人发生冲突的几率就越低。 如今两人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说明事情成功的希望极大,这正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良久,大门打开,露出祝阿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如今上面雨过天晴,再不复之前的阴郁。 “如何?”蔡升急问道。祝阿的神情已经说明了问题,不过蔡升不问一句终究不能完全放心。 祝阿点点头道:“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偷盗祝阿。” 蔡升一颗心总算回落原位,展颜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刘景笑道:“看宏超模样,适才在门外必定备受煎熬。” 蔡升落座后颔首道:“刘君可谓知我心。” 刘景又对祝阿道:“祝兄,你既然已经决意退出,从此与偷盗再无干系,不如为我介绍一下市中诸偷盗情况如何?” “这个……”祝阿面露难色,他平日自诩市中豪杰,怎好干出出卖他人的事情来。被人知道了,他哪还有脸面在市中闯荡? 刘景明知故问道:“莫非祝兄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祝阿老老实实回道:“偷盗中多有认识之人,平日相处颇为融洽,实在不好背后开口。” 刘景早知道祝阿不会说,本来就没指望他,笑道:“祝兄自己不好说,那就派几个手下机灵的少年过来吧,相信他们也应该知道详情。” 祝阿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一个“不”字,他已经拒绝过一次,而刘景也退让了一步,再拒绝第二次就是不识抬举了。 祝阿当即提出告辞,蔡升也跟着一起离去。 刘景踱步至窗前,望着两人隐没于人潮之中,失去踪影。 第七十二章 偷长 “在下区业,拜见刘君。”一名头戴青丝绢巾、身穿素色袍服的青年趋步进入室中,毕恭毕敬拜道。 “欧耶?”刘景听得一怔,旋而失笑。 区业不禁一头雾水,他的名字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不知刘景缘何发笑,可惜他却不敢问。 肃容再拜,说道:“在下是区元伯族弟,从兄性格急躁,以致犯下大错,如今受到府君严惩,从兄深感悔恨,只是身被重创,囚于监牢,不能亲来,因此便命在下代劳,向刘君致歉。” 刘景暗暗摇头,这话他是一句也不信,区雄要是如此能屈能伸,那他就不是区雄了,估计区业此次前来,区雄都未必知晓。 这时区业从怀中取出一个绢质小囊,双手奉于刘景面前,口中说道:“这是从兄的赔礼,还请刘君笑纳。” 刘景接过来一看,里面装有三枚灿灿金饼,皆一斤足重,差不多值四万钱,问道:“这是给谢史的医药之费吗?” 区业摇了摇头道:“谢史医药之费,在下已经亲自登门交予其手,这是专为刘君准备的赔礼。” 刘景皱起眉,市井人多眼杂,哪有秘密可言?自己这边收下金饼,回头市井就会有流言传出。名声是他最大的倚仗,他岂会为了区区数万钱而令名声有损,哪怕再多十倍、百倍也不行。 随手将小囊抛回区业怀中了,刘景开口道:“足下胆子不小,竟然敢在闹市之地公然贿赂官吏。念在足下是初犯,我这次就不和足下计较了,退下吧。” 区业急忙解释道:“刘君,这不是贿赂……” “退下!”刘景横眉斥道。 “诺。”眼见刘景发怒,区业匆匆收起金囊,狼狈而逃。 “蠢货。”刘景心里骂了一句。这就是只重武力,不休文化的后果,行事太粗陋了,无怪长沙士族看不上区氏,偌大族群,连一个能上台面的人都没有。 区业走后不久,便有三个少年求见,正是受祝阿指派而来。 刘景特别留意三人中的领头者,这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长七尺余,容貌颇为出挑,尤其一双凤眼奕奕有神,令人一见印象深刻。 更难得的是,他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却不畏缩,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少年就逊色多了。 在自我介绍时,他的名字“刘祝”引起了刘景的好奇,刘姓可是临湘首屈一指的大族,就算家庭遭逢变故,也会有族人帮衬,怎么会沦落到成为孤儿? 刘祝解释道:“回禀刘君,小人并非临湘本地人,而是南阳郡人,黄巾之乱时随家人南下避难,落脚于临湘。后来父母俱丧,在下年幼,衣食无着,全赖大兄接济,方得以活命。” 刘景恍然道:“没想到还是来自帝乡南阳,你可知祖上是谁?” 刘祝回道:“家父去世时,小人年纪还小,不知具体详细,只知是长沙定王之后。” 刘景点点头道:“那我们就是同祖一源了。”顿了一下,又道:“你乃是刘氏宗子,虽然失落江湖,亦不可自甘堕落,动辄自谓小人,岂是大丈夫所为?” 刘祝不由动容,深深一拜道:“刘君教训的是,小……在下日后必定牢牢记住刘君之语。” 刘景颔首,继续道:“祝兄是否和你说过,我找你们的原因。” “大兄说过了。”刘祝点头。 刘景道:“那你就为我介绍一下吧。” 刘祝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临湘有东、南、西三市,各市皆有偷长,因西市规模最大,偷长也最多,共有六人,每个偷长手下都有数人至十数人不等。” “偷长全部是积年大盗,早就不再亲自出手,而是令手下小偷代劳。他们大多另有身份掩护,或为商贾、或治田产,更有担任官吏者,非但左邻右舍不知,甚至就连家人都未必知晓他们的身份。”刘祝作为祝阿的得力助手,平日和各个偷长多有接触,才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刘景心道这和后世丐头控制乞丐乞讨,而自己住豪宅、开豪车如出一辙。 发现刘祝说话条理清晰,很有主意,刘景试探道:“我有意打击偷盗,令市中桴鼓止鸣,窃贼绝迹,百姓安宁无忧,该如何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刘祝沉吟片刻,回道:“刘君应当先私下捉拿偷长。偷长俱有家室资产,心中锐气已失,遇到官吏抓捕,定然不敢反抗。届时只要刘君对其等网开一面,偷长必会出卖手下以求活命。” “善。”刘景击掌而笑,内心生出爱才之念,说道:“你有这样的智慧,非常难得,继续混迹于江湖未免太过可惜了。” “刘君……”刘祝心脏顿时极速跳动起来,由于是刘氏宗子,他和祝阿手下其他懵懂的少年不同,他有强烈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思,不甘在市井就此浑噩一生。 刘景能够看出刘祝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笑着给出承诺:“偷盗若能解决,你也算立下大功,有功岂能不赏?此事一了,可来市楼为吏,在我身边听用。至于祝兄那边,相信也不会拒绝。” 刘祝凤眼大张,欣喜若狂,连拜道:“多谢刘君提携、多谢刘君提携……” 另外两名少年一脸羡慕的看着刘祝,去市楼为吏固然可喜,但最令他们羡慕的却是能够追随刘景左右。他们这一刻无不想,为什么我就不姓刘呢? 打击偷盗,不止于市中,光靠市吏恐怕不行,所以刘景派人去贼曹请成绩过来共商。 对于刘景相请,成绩相当意外,却还是毫不犹豫放下手边的事,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市楼。 刘景说明意图,成绩亦不免跃跃欲试,如果可以将市中偷盗一网打尽,他也能获得极大好处。 两人闭门商量许久,成绩带着刘祝一脸兴奋的离去。 傍晚,贼曹吏在刘祝的指点下于临湘城郊成功抓捕偷长王威,一番威逼利诱,令其屈服。而后以其名义,邀请诸偷长来家中相聚,遂将诸偷长全部擒获。 第七十三章 送别 由于抓捕诸偷长时已是晚间,刘景直到次日才得到消息。 市中偷长全部落网,意味着打击偷盗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其余偷盗被抓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偶有漏网,也不过是丧家之犬而已,再难成气候。 继游侠之后,偷盗同样也已不足为虑,市中三害已去其二。凭着这样的功绩,他在市中百姓心中将拥有无人能及的声威。 后续行动全部交由成绩,刘景今日特别请假一天,为诸葛亮送行。他之前已有十余日不曾休沐,就是为了防今日这样的事。 同行的还有桓彝,托他的福,刘景不必步行前往,两人乘坐犊车,伴随着辘辘之声,老牛拖曳车辕驶出郡府,行往都亭。 诸葛玄虽至长沙一月有余,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室中养病,并没有结交到多少朋友,送行者仅止于都亭中寥寥数人。 刘景和桓彝到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刘瑍比他们早到一步,不管是七尺九寸的身量,还是隽秀无双的容貌,都令他鹤立鸡群,广受瞩目,奈何却是胸无大志之人。 按理说,诸葛亮志向高远,应该看不上刘瑍这种人,但事实刚好相反,两人短短时间就结下了深厚友谊,时常把臂同游,垂钓湘江,令刘景心里好不羡慕。 刘景下车后同诸葛玄打了一声招呼,而后望着纶巾襦服,风仪出众的诸葛亮,语带责备道:“孔明,我昨日在市楼等了你一整天时间,你为何不来?” 诸葛亮回道:“我知仲达近日必定百般繁忙,怎好打扰?” 刘景忍不住一叹,道:“区区俗事,如何能与孔明相比。” “不然。”诸葛亮摇头道:“仲达身负一市之望,影响何止千百家?我一人又怎及万民重要?” “……”刘景无言以对,这都上升到万民了,他还能说什么? 桓彝在一旁对诸葛亮道:“孔明,你看仲达手中之物,这是他为你准备的临别礼物。” 诸葛亮早就发现了刘景手里攥着一物,长约一尺余,宽约两指,好奇问道:“这是何物?”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扇面如同孔雀开屏般展开,刘景手持折扇,对着自己扇风,因为扇子用熏炉熏过,香风袭人,之后收拢,又变回不过二指宽的物件。 刘景口中说道:“如今天气日渐炎热,便闲来无事做了几把扇子,因折叠如意,开合自在,故取名折扇,送予孔明,希望你能喜欢。”或许未来诸葛亮羽扇纶巾的形象将因此改变? 桓彝又补充道:“此物可怀入袖中,随取随用,较之便面团扇之类方便甚多。”他在路上已经把玩了半天,心里很是喜欢。 诸葛亮从刘景手中接过折扇,学着后者适才的动作刷开扇面,初时不算顺遂,几次之后熟练起来,不住开合,兴趣盎然。 刘瑍也对折扇十分关注,并且发现扇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诸葛亮早就发现扇上有字,而且上面所写正是他无比熟悉的《龙说》:“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诸葛亮面露古怪,刘景之前已经送过他一幅《龙说》字帖,没想到在赠送他的折扇上又写了一遍,难道是他特别喜爱此文? 桓彝推论道:“此文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借“龙嘘气成云”而阐君臣相得。仲达素知孔明心怀大志,常以名臣贤相自勉。仲达赠予孔明此文之意,必是希望孔明未来可以得遇英明之君,实现心中远大抱负。” 刘景微笑颔首,肯定了桓彝之言,继而目光湛湛,意味深长的看了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今年十五,只需要十年时间,就能成长为无双国士。 而刘景今年十七,他需要在这期间尽快崛起,成就一番事业。 毕竟诸葛亮志在匡扶天下,可不会因为交情而屈就于他。 “十年……足够了吧。”刘景心中对此颇为自信。未来数年,荆南之地风起云涌,正是英雄有用武之时,他必能乘风而起。 不久杜袭乘车悠悠而至,他家离此最远,所以抵达最晚。 五人相聚一处,惹得诸葛玄频频回顾,杜袭、桓彝皆为一方名士,刘景亦声闻长沙,刘瑍名声不显,却也毫不逊色三人。侄儿诸葛亮能在十五之龄就与他们结交,是非常难得的一件事。 其中最大的原因无疑是刘景,否则诸葛亮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些人,连他都能看出,刘景对诸葛亮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看重。 诸葛玄心道:“长沙太荒僻了,未来刘仲达一定会去襄阳吧?相信再见之日不会太远。” 与都亭友人一一拜别,诸葛玄登上牛车,启程前往渡口,刘景等人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乘车一路跟随,送至湘水岸边。 分别在即,一向以洒脱任诞示人的刘瑍,反而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落泪的。 杜袭、桓彝皆是性情坚毅之辈,而刘景虽然伤感,可他过两年就会前往南阳迎娶邓瑗,到时候自然有机会与诸葛亮相聚。 诸葛亮含泪不住安慰,刘瑍犹不能止泪。这也不怪他如此悲伤,当今交通闭塞,时局又乱,这次分别,或许就会成为永别,这让刘瑍怎能不为此伤怀呢? 直到诸葛亮登船离去,刘景也仅是郑重的道了一声“珍重”,并没有吟什么送别诗,诗词歌赋,在诸葛亮心中乃是小道,效果可能还比不上一幅字帖。 江船缓缓驶离岸边,诸葛亮立身于甲板之上,与刘景几人长揖作别。 刘景伫立岸边良久,直到彻底看不清诸葛亮身影,心中略感惆怅,谓左右道:“大兄、桓兄、文朗,我们不若寻一家酒肆,一醉方休吧。” “善。” 第七十四章 变化 刘景为诸葛亮的离开感到惆怅,稍稍放松节制,与杜袭、桓彝、刘瑍欢饮竟日,大醉方归。 当晚,成绩故技重施,以诸偷长名义引偷盗入瓮,一举抓获六十四人,几乎将临湘偷盗一网成擒,漏网者寥寥无几。 游侠慑伏,偷盗绝迹,一时间临湘三市,尤其是西市,竟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市无纷扰,桴鼓不鸣”的“奇异”现象。 市中百姓无不对刘景感激悦服,或有歌谣曰:“刘君监市,桴鼓不鸣。” 连除两害,刘景并没有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劳簿上大睡,这仅仅只是他众多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不停将心中的想法变为现实,引发市井一轮又一轮震荡。 后面两个月里,市井可谓日新月异,叫人有眼花缭乱之感,最后太守张羡都被惊动了。 这日午后,市中人群稍散,张羡在功曹桓阶、左贼曹掾成绩的陪伴下来到西市。 由于不想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所以马车不过一乘,随从不过七八人,以他的身份来说,称得上轻装简行了。 “伯绪,仆记得以前市门外并无此塾?”张羡头戴高冠,衣着华贵,安坐于车中,手指市门旁一间陋室,问身旁的桓阶道。 桓阶近日已来过市井,因此知之甚详,出言答道:“从前区元伯在时,常使门客持大戟驾凌百姓,刘仲达对此深恶痛绝。 制服区元伯后,刘仲达在四座市门旁各建一塾,凡持戟、矛等长兵,或弓、弩等远兵,欲入市井,必须将兵器存放于塾内。刀剑不禁。” 成绩在旁边补充道:“荆楚之地向来民情剽悍,佩剑成风,禁止刀剑阻力太大。” 张羡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由刘仲达来做,难道不是我等的失责吗?为何会有人持矛戟、弓弩进入临湘?” 桓阶点头道:“城防松弛已久,确实需要大力整顿一番。” 说话间,马车穿过市门,进入市中,张羡很快就被门侧案上摆放的一铜一铁之物吸引住了视线,时有百姓围观,说道:“铜斗铁尺,仆可是闻之久矣。” 桓阶颔首道:“故语云:‘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衣食乃是百姓头等大事,而市井多狡诈,奸商黠贾常常大斗进小斗出,缺斤少两是常有的事情,百姓因此多有怨言。 刘仲达便使人做铜斗铁尺,置于市井四门,百姓买完米、布,都可以再量一遍,若有短缺,可上报市吏,骗人商贩将会受到十倍重罚。自有此二物,市中奸商黠贾再不敢蒙骗百姓。” 张羡不禁感叹道:“世间善政,无过于此,刘仲达真是一个奇才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伯绪,仆以为,此法当令长沙诸县学之,以为常法。” “可以一试。”桓阶嘴上同意,其实心里不太看好这项政策,法固然是好法,但人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严格执行的人,此法不过是一个摆设。 张羡忽而大笑,指着角落一间棚室道:“哈哈,这就是刘仲达所建之厕吧?” 桓阶、成绩亦忍不住失笑。 刘仲达在市中颁布的各项政策令众人深感佩服,唯独修建厕所之举,使人啼笑皆非。 成绩常来市井,知道市中往来人多,屎尿遍地,心中不无恶意的猜测,刘景莫非是踩到屎被恶心着了?不然为何要修厕所? 三人一笑置之,并未太过在意,马车继续前行。 张羡忽见数个十余岁到二十余岁不等的年轻人胸戴木板,沿街洒扫,不由好奇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在市中洒扫?” 这次回答的是成绩:“他们都是一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此辈不治生产,以坑骗、讹诈、勒索为生。平日常于邸舍之下夷蹲旁卧,对往来路人恶言相向,借机寻衅滋事。刘君将其等尽数抓捕,罪重者移交市狱,罪轻者则要在市井劳作半年赎罪。” 张羡笑道:“果然是歌谣所云:‘刘君监市,桴鼓不鸣。’一点不假。” 桓阶忍不住感慨道:“市井虽小,却也能略见一二,刘仲达真是一位奇才啊!即使我来市井主政,也远远比不上他。” 张羡摇头道:“伯绪何必与刘仲达比较,你乃宰相之才,助我理政,治理市井非你所长。” 桓阶毫不犹豫地断言道:“刘仲达亦是宰相之才。” 张羡大笑道:“待过几年将刘仲达招入幕府,届时有你二人辅政,荆南无忧矣。”他说的是荆南,而非长沙,显然是将荆南四郡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午后市中人稀,马车畅通无阻的抵达市楼门前,守市楼的门卒一看就知是郡府大人物到来,赶紧分出一人入楼禀报。 刘景接到汇报时并没有太过惊讶,和刚刚伤愈归来的谢良下楼迎接,正好看到张羡在桓阶、成绩等人的陪伴下走进市楼。 “府君……”刘景、谢良率市楼诸吏拜道。 “无需多礼。”张羡走上前,示意众人起身,独扶刘景,笑着说道:“仲达真是大才,仆此来市井,可谓大开眼界。” 两人虽是首次见面,但张羡却表现得极为热情,毫不生疏。 刘景从容回道:“得到府君夸赞,下吏终于可以放心了。” 张羡又看向谢良,温声问道:“你就是谢史吧?区元伯当真是胆大妄为,居然胆敢当街鞭笞于你,徒巴丘亦难解吾恨。” 谢良伏跪地上,感激涕零道:“府君竟然知小人之名,并为小人张目,良死而无恨矣。” 张羡笑着扶起谢良,继而疑惑道:“怎么不见黄掾?” “这个……”谢良不敢言。 刘景微笑回道:“黄掾君身体不适,正在掾室休息。” 张羡疑问道:“身体不适为何不告假?” 刘景心道:“他天天都身体不适,怎么告假?” 张羡随即眉头一皱,黄秋是什么人他心里颇为清楚,刘景之言多半不是真话。 “走,去看看黄掾。” “诺。” 第七十五章 百石 张羡沉着脸上楼,跟在后面的刘景见桓阶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桓阶立知情况不妙。 他上次来市楼,黄秋就满身酒气,不过神智倒是清醒,桓阶也就没有和他一般见识。然而像他这样嗜酒如命,不治行检的人,就算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终究会有露馅的一天,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砰”地一声,张羡用力推开掾室大门,便看到黄秋醉卧于榻上,呼呼大睡,鼻息如雷,书案摆放着酒具,满室皆飘着酒香。 “黄秋!”张羡双目圆瞪,大怒喝道。 “呼噜……呼噜……” 鼾声丝毫不见减弱,仍然在众人耳边不住回响,显然黄秋饮酒过度,以致沉睡不醒。 张羡气急而笑,即使他向来待下宽和,见到此景亦不由大为恼火,转头对谢良道:“谢史,速去取来一盆水,将他浇醒。” 谢良不敢有违,苦笑应命。不一会端着水盆回来,张羡叫他将水泼在黄秋身上,谢良面露难色,迟迟不敢行动,张羡怒而夺过水盆,对着黄秋兜头扬下。 骤然遭袭,黄秋从梦中惊醒,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待看清眼前之人,心上也仿佛被泼了一盆水,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府君……”黄秋“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将脸深深埋入席间。 张羡愤怒道:“之前你在仓曹就屡出纰漏,《礼》曰:‘知耻近乎勇。’仆怜你是大族子弟,又熟读诗书,当有几分廉耻之心,便没有施以严惩,而是又给了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下吏有负府君期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黄秋磕头如捣蒜,他已经意识到,这次不仅职位难保,甚至或有刑法之忧。 张羡又道:“刘仲达,奇才也,上任不过数月,就令市井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百姓大悦,凡事何须你操心?你只需端坐掾室,画诺坐啸即可。” 画诺坐啸之语,出自于百姓间歌谣:“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晋但坐啸。”意指将政务交予手下,自己无为而治。 张羡不理黄秋百般告罪,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反而故态复萌,在市楼公然饮酒醉卧,世间怎有你这样的无耻之徒?!若是再让你继续留在监市掾的位置,市楼诸吏心必怨之。——贼曹何在?” 成绩出列抱拳道:“下吏在。” “将他叉出去!” “诺。” 成绩指派两名贼曹吏,将黄秋架出掾室。 此时黄秋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张羡到底是仁慈之主,虽然免了他的职,却没有治他的罪。 刘景由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一语不发,而谢良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挤出了几滴眼泪。 桓阶忍不住叹道:“《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放任自己的欲望而不坚守自己的德行,早晚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张羡叫人将掾室收拾干净,重新换上一张蒲席,然后只留下桓阶、刘景二人,其他人,包括成绩在内皆被拒之于门外。 三人坐定,张羡对刘景道:“仲达,想必在黄秋这种人手下任事,一定心怀不服吧?” 人都走了,刘景岂会做出落井下石的事?说道:“黄君私德固然有亏,但对下吏一向信任有加,如非黄君在背后鼎力相助,政策也不会推行得如此顺利。” 张羡冷哼一声道:“他唯一做对的地方就是任用仲达治理市井,否则仆岂能轻饶他?算了,不谈他了,仲达,日后便由你接替其位,担任监市掾一职。” “诺。”刘景拜道:“下吏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府君之望。”从此以后,他就是一位百石吏了,月俸长到钱八百,米四斛八斗。 也就是长沙地处偏僻,时局稳定,才能如数发放俸禄,像是中原、关中一带,官吏连饭都吃不上了,根本不敢奢望俸禄。 今日天气颇为闷热,张羡从衣袖中取出一把折扇,熟练的展开,对着自己连扇之。 刘景仔细一看,这赫然是他送给族兄刘蟠的那把折扇。 张羡笑道:“这把折扇是出自于仲达之手吧?为了它,仆三番五次开口,才从元龙手里讨到。”略微停顿了一下,复道:“仲达才华惊人,前有《劝农》,后有《猗兰操》,南北衣冠之士,没有不叹服的。” 刘景摇头道:“诗赋小道,但愉人耳,无足道哉。” “仲达诗才惊人,治才亦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桓阶出言赞道:“孔子曰:‘如有用我者,三年有成。’今仲达入市楼为吏尚不满三个月,已经令市井大治,百姓作歌谣以美之,治理之才,天下罕有,不得不叫人心悦诚服。” 刘景不禁失笑道:“纲纪过誉了,区区市井之地,方圆不过数百步,数月而治并非难事。” 张羡插话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仲达治理市井也是一样的道理,仲达之才干,我等尽知,不必太过自谦。” 桓阶说道:“我之前曾和府君明言,仲达有宰相之才。” 张羡道:“仲达大才,置于市井完全是大材小用,待明年,不若到我门下担任主记如何?” 主记全称主记室,主要负责记录文书等事,和功曹桓阶、左贼曹掾成绩一样,皆为太守门下五吏之一。 主记堪称张羡的绝对亲信,一旦担任此职,就意味着进入了长沙权力核心。 然而这却不是刘景的心意,他语气委婉又坚定地道:“下吏惟愿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在笔砚间打转非下吏之志也。” 张羡听得一愣,他没想到刘景居然毫不犹豫拒绝了他,宁愿待在市井这种不洁之地,也不愿到他身边担任要职。 桓阶早料到刘景会这么说,急忙出来打圆场:“哈哈,不瞒府君,当初下吏可是屡次邀他入功曹,皆被他以此理由拒绝。” 第七十六章 新左史 随着桓阶出来打圆场,总算没有令气氛冷却下来,张羡始知刘景心中之志,便也不再强求。 又坐了片刻,张羡起身离开,刘景率领诸吏一路送至市楼外。 张羡临上车前拉着他的手说道:“仲达,你既然有治理一方,惠及百姓之心,来日仆不吝割百里之地,以全仲达志向。” 百里之地就是一县之地,张羡无疑是给他画了一张看上去无比美味的大饼,告诉他只要尽心做事,以后会让他做一县之长。 张羡笼络人心之能,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刘景承认自己很是心动,一县方圆百里,民众万计,能做的事情是如今的十倍、百倍…… 不过刘景心里仍然保持清醒,并没有被张羡三言两语忽悠得找不到北,他心知自己在二十岁前担任县长的概率接近于零。 汉代至少也要弱冠之年才有机会成为一县之长,汉末法纪松弛,如张羡之子张怿,十八岁成为临湘县令,又如历史上的孙权,十五岁成为阳羡县长,可谁让他们有个好父亲、好兄长呢?刘景不认为自己能与他们相比。 但是概率再如何低,他也要奋力一搏,家世不够,名声来凑,他无论如何也要在弱冠之前为自己博一处存身之地。 恭送张羡上车后,桓阶开口道:“仲达接任监市掾,市左史之位就空出来了,你心中有无合适人选?若有,可上报给我。” 桓阶这是将市左史之位的任命权直接交给他了,刘景拜谢道:“多谢纲纪,在下确实有一个人选,明日呈于纲纪案前。” 桓阶点头称好,随即登上马车,成绩紧跟其后,临别时向刘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两人关系因为合作打击偷盗一事而有了很大改善,特别是成绩在这里面不仅捞足了政绩,更获得了天大好处,心里对刘景除了敬畏之外,更多了一份感激。 偷长们个个富得流油,成绩施展出他敲骨吸髓的能力,具体榨出来多少财物外人不得而知,仅私下赠予刘景的财物,就超过了百万钱,由此便可见一斑。 目送张羡的马车走远,刘景反身回到市楼,诸吏纷纷拜道:“拜见掾君。” 刘景轻轻颔首,目光依次望向前排的马周、刘祝,以及王朝。 成功解决偷盗后,刘景就立刻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将刘祝招入市楼为吏。刘祝为人颇为聪明,由于长期混迹于市井,特别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两个月下来,刘景用得十分顺手。 至于王朝,则是马周一力推荐,这种事对刘景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看在马周的面子上将其调入市楼。此人性格谨慎,行事沉稳,交给他的事大多都能顺利完成,也算是一个堪用之人。 刘景最后目光落到谢良身上,说道:“谢史随我上楼。” “诺。”谢良应道。 刘景时常被黄秋邀入掾室闲谈,因此对这里一点也不陌生,分外从容的坐于主位,示意谢良就坐,问道:“对于市左史,谢史心里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没有,全凭刘君做主。”谢良恭敬地回道。他可不会天真到认为刘景真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这时候乖乖俯首听命就是了。 刘景本来就是象征性一问,继续说道:“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谢史行事宽厚有余,威严不足,市左史必须用一个能够震慑宵小的人,我认为市狱吏严肃便是这样的人,谢史以为呢?” 谢良对这个人选大感意外,刘景为何会选外面的人?难道市楼诸吏没人能令他满意吗? 见他迟迟不答,刘景不由皱眉道:“谢史认为有何不妥之处吗?” 谢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的迟疑恐怕引起了刘景的不满,赶紧表态道:“市狱吏严肃人如其名,性情刚直,法不容情,小人也认为他是最佳之选。” 刘景展颜笑道:“谢史也这么认为那就太好了——文绣。” “刘君……”候在门外的刘祝进来。文绣是刘景为刘祝取的字,《诗经》有云:“良马六之,素丝祝之。”祝有编织之意,是以取字文绣。 刘景吩咐道:“速去市狱,请市狱吏严肃严伯穆过来。” 刘祝应命而去。 谢良亦知趣的告退了。 ………… 西市、市狱。 狱吏看着严肃那张微黑古拙,无甚表情的脸容,内心恨不得一剑捅死他,此子不收受贿赂也就算了,阻止他干什么?无奈道:“伯穆,你当知道变通,难道你想盖一辈子蒿草不成?” 严肃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道:“《书》曰:‘刑法时轻时重。’我等为狱吏,岂能不慎之又慎?拒绝贿赂,无纵奸滑,即使盖一辈子蒿草又如何?” 狱吏气急败坏,他一会就去求见市狱史,宁死也不与严肃搭档,为此破财也在所不惜。事实上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这么做的。 两人正话僵之际,刘祝步履轻快的走进来,对严肃行了一礼,说道:“严吏,刘君有请。” 严肃望着姿容出众的刘祝,难掩惊讶之情,他作为市狱吏,自然认识偷盗出身的刘祝,随着祝阿不复为盗,此子亦洗白上岸,入市楼为吏,近来颇得刘景看重。 “不知刘君找在下何事?”严肃忍不住问道。 刘祝凤眼微微眯起,笑着回道:“是好事。”说罢就牢牢闭上嘴巴,再问就只笑不答。 严肃一头雾水,只得在市吏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随刘祝而去。 当他赶至市楼见到刘景,得知对方有意让他担任市左史一职,顿时愣住,久久难言。 刘景一边为他倒水,一边娓娓道:“足下身为市狱吏,却居处清贫,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可知廉洁到了何等地步。我心慕足下久矣,今为监市掾,稍有权柄,欲以足下为市左史,如何?” 严肃回想起为吏以来在市狱遭遇的种种,那种同僚虽众,却孤独无依,如坠冰窟之感,再看刘景充满欣赏之意的面容,将头深深埋下,泪洒当场。 第七十七章 赤骥 严肃自身有才干,也能坚持操守,却不会“做人”。 显然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但他虽处清贫而不减骄傲,不愿屈就自己,迎合他人,如此一来,刘景的慧眼识英就显得特别弥足珍贵了。 严肃被刘景感动得泪流满面,他一向为人冷静,此时心里亦不免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刘景含笑说道:“伯穆真是一个性情中人。” 严肃自觉失礼,匆忙以衣袖遮面,擦干泪水后,说道:“在下思及自身经历,多有磨难,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一时情难自禁,还望刘君勿怪。” 刘景摇了摇头,等到严肃情绪平复下来,才好奇问道:“伯穆,你为市狱吏,月俸钱数百,米二石,怎么会夜覆蒿束呢?” 严肃犹豫了一下,回道:“不瞒刘君,在下家父早逝,是家母含辛茹苦将我抚养长大,近年家母多病,在下每月俸钱还不够家母药费。每到发俸之日,在下会为家母留一部分稻米做粥,其余皆拿到市中变卖,在下平日则以麦、豆等充饥。”这话他从不曾对外人讲起,今日感念刘景提携之恩,才如实道出。 刘景听得心里万分感慨,说道:“天下至大,无过于孝也,当年齐相田稷不肯收受下吏百金贿赂,而下吏劝其将钱送给母亲,田稷终未拒绝。面对母亲多病的艰难境况,怕是大部分人都会心安理得收受钱财,而伯穆犹能坚持操守,真是太难得了。” 严肃正色道:“《诗经》有云:‘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家母亦常常卧于病榻,教诲在下:‘收取不义之财,非吾子也。’在下不敢有违。” 刘景不禁叹道:“令母和田稷之母一样,皆是廉洁正直的贤母,令人钦佩。”田稷之母不要儿子贪污来的不义之财,严肃之母的做法和她是一样的。 看看人家的母亲,再想想自己的继母张氏…… 严肃脸上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他是一个孝子,刘景将他的母亲和齐相田稷之母相比,简直比夸他本人还要高兴百倍。 刘景又道:“市左史乃是斗食吏,月领米三斛六斗,相较市狱吏多出近一倍,钱也多出数百,或可稍解伯穆之窘。” 刘景所言一点不假,别的不说,至少严肃以后每天不必再以麦、豆等粗饭充饥。至于被子,倒是不急,反正距离冬天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他神色郑重地拜道:“在下日后必将竭尽所能,以报答刘君今日提携之恩。” “此我心也。”刘景笑道,“伯穆,你的任命明日就能下达,你明日可直接来市楼上任。” 严肃欣然应命,他恨不得现在就上任,市狱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刘景颔首,随后将谢良招入掾室,与严肃见面。刘景对着两位副手道:“七月以来,阴雨不断,这两日难得天气晴朗,明日我将休沐归家,晒晒经书。谢史,严史明日就交给你了,带他多熟悉熟悉市楼情况。” 谢良点头称“诺”。 最后严肃持着刘景的手书离去。 唤刘祝进来,刘景从竹箱中取出一串钱交给他,吩咐道:“文绣,你去市中买一单一厚两副被子,下值后送去严左史舍中。严左史若是不收,你当知道怎么做。”既然要收买人心,干脆就一帮到底,反正以他如今身家,也不差这点钱。 刘景又道:“剩下的钱给子谨买酒。”马周是个嗜酒如命的性子,他的俸禄又常常不足用,近来都是由刘景为他买单。 “诺。”刘祝领命而去。等他归来时,已是闭市之时。 刘景又交代了谢良几句,便提着一顶斗笠走出市楼,来到侧方一间简陋畜棚。 “刘君……”眉毛杂乱,一脸桀骜的马周此刻脸容分外柔和,不停抚摸着身旁一匹体高约六尺一寸,通体火红,神骏异常的赤骥,此马一看就是北地良驹,在长沙极其罕见,有钱都买不到。 这匹马原是族兄刘宗的爱马,刘景给他介绍了一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刘宗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见刘景每日徒步往返吏舍颇为辛苦,休沐归家也多有不便,就将自己的爱马送给了他。 刘景笑道:“你天天围着赤骥打转,你不烦它都烦了。” 骥者,千里马也,赤骥本是周穆王驾车用的八匹骏马之一,传说能日行万里,此马亦颇为神骏,因此以赤骥为名。 马周一边抚摸赤骥,一边唉声叹气道:“刘君,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匹这样的好马呢?” 刘景问道:“这样的好马暂时没有,南中马你要不要?” 马周一脸嫌弃的瞥了一眼另一侧体高不过五尺出头,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黑色矮马,连连摇头:“此童子之马也,大丈夫乘此马,肯定会被人耻笑,我不要。” 刘景笑着反驳道:“南中、交州,乃至荆南,多是这种马,莫非骑它的都不是大丈夫?” “这个……”马周看看矮马,又看看赤骥,这就像东施和西施站在一处,对比实在太明显了。 刘景没理会马周的纠结,走进马棚,说道:“我明日休沐,谢良威望不足,难以震慑市中宵小之辈,你帮忙多照看一眼。” 马周不以为然道:“而今世人皆知刘君监市,谁敢在市井放肆?莫非活腻了不成?” “小心无大错。”说完,刘景戴好斗笠,熟练的跃上赤骥之背,赤骥因为已被阉割,性情十分温顺,他也已经骑了快一个月,双方算是初步建立起了默契。又解开矮马绳索,与赤骥缰绳系在一起。 这匹矮马是送给弟弟刘和的,上次归家时,刘和见到他乘骑赤骥,便羡慕不已,痴缠他许久。刘景手中不缺钱,这次回去,就为他买了一匹南中矮马,此马对马周来说太过矮小,对年仅十一岁的刘和倒是正合适。 刘景驾驭着二马出东市门,横穿临湘,驰入郊野,直奔龙丘刘氏坞而去。 第七十八章 晒书 刘和头顶总角,腰间别着一把短剑,走出家门,这把短剑是刘景送他的,每天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从来都是剑不离身。 刘和不知刘景今日是否休沐归家,但他还是习惯性的坐在自家门前大槐树下,望眼欲穿地眺望西方,期盼着阿兄能够回来。 “哗啦、哗啦……”一阵木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刘群牵着鸠车奔至刘和面前,两绺软发自然的垂在肩上,小脸由于剧烈跑动而红扑扑的,分外可爱,他歪着头好奇问道:“小叔父,你在等大人吗?大人今天会回来吗?” 刘和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兄若无事,就会回来。” “哦。”刘群此时正处于贪玩年纪,很快就拽着鸠车跑了。 刘和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一时无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蓦然一团火影闯入视线,正是刘景的坐骑赤骥。刘和顿时睡意全消,一跃而起,却不想坐久了双腿有些发麻,险些栽倒地上。 刘和不敢再乱动,一边揉腿,一边望着刘景,这时他才注意到,赤骥侧后方还跟着一匹小黑马。心中立时“砰砰”直跳,心想道:“这是阿兄准备送我的?” 刘景策马至刘和面前停下,笑问道:“阿若又在等我吗?” 刘和连连点头,目不转睛盯着小黑马,问道:“阿兄,嘿嘿,这马……” 刘景笑道:“送给你的。” “万岁……”刘和当即发出一声欢呼,围着小黑马啧啧称奇。 刘景动作舒缓的下马,一连骑了十数里路,对他这个半新手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之事。不过再辛苦也要咬牙坚持,骑术是他必须要尽快掌握熟练的技能。 刘景提议道:“它还没有名字,阿若你给他取个名字吧。” 刘和想了半天,说道:“就叫他‘黑狗’吧,阿兄觉得如何?” 刘景不由嘿然,心道:“我弟弟可真是一个取名天才。”言不由衷地附和道:“这名字挺好,朗朗上口。” 没等刘景进家门,宋谷就迎了出来,从刘景手上麻利接过赤骥和黑狗的绳索,牵往牛棚。 宋锦见刘景给刘和买了一匹矮马,羡慕之色溢于言表,对刘和献殷勤道:“小郎君,小人从小骑牛,骑牛和骑马差不多,你想学骑马小人可以教你。” 刘和忍不住白了玩伴一眼,哼道:“骑牛怎能和骑马比较?” 刘景点头道:“多少有些用处,而且你们也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宋锦重重“哎”了一声,喜滋滋道:“多谢郎君。” 刘景颔首,领着刘和走进门,便看到牵着鸠车跑得满头大汗的刘群,一把将他抄起抱入怀中,在其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一路穿过前庭,直入后院,继母张氏正坐在厅堂领着刘饶穿针引线,练习女工。刘饶今年已经十岁,该接触这些东西了。 “仲达回来了。”张氏还未等刘景拜见,就笑意盈盈道。 “……”刘景一阵无语。 张氏当然不是转性了,这一切都和钱有莫大关系,成绩送给他的五铢钱、金饼、地契等,合计超过百万钱,刘景只将价值超过五十万钱的金饼埋入吏舍地下,其余全都运回家中,直接就把张氏砸晕了,如今看到刘景,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阿兄……”刘饶从小娇惯,不喜女工,早就不耐烦了,见到刘景,便好似见到了救星,立刻放下手中针线,如乳燕归巢般扑了过来。 刘景一手抱着侄儿刘群,一手揉了揉妹妹头上圆状丫鬟,刘和在一旁忍不住向妹妹炫耀道:“阿离,哈哈,阿兄给我买了一匹马。” 眼见刘饶看过来,刘景赶紧从怀中取出翡翠制成的簪子,插在妹妹双丫鬟上。 刘群的礼物一早就给他带上了,是一面黄金制成的长命锁,正面写着“富贵安康”四个大字。 为张氏准备的同样是一支翡翠簪子。 此时赖慈步出房门,来到堂中,她见儿子脖子上带着金牌,面上不喜反忧:“仲达,你之前就向家中运回大量财物,如今又随意挥霍而无节制,这真是你与刘伯嗣合作商肆赚来的钱吗?” 世间岂会有如此轻易赚钱之法?赖慈唯恐他误入歧途。 刘景双目神采奕奕的望着赖慈清丽脸庞,笑道:“嫂子,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钱财与我而言唾手可得,违法犯罪、有辱家门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张氏巴不得刘景不断送钱回来,说道:“漓姬,仲达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我们要相信他。” 赖慈与刘景对视良久,轻轻颔首道:“可能是嫂子多心了。” 刘景含笑道:“有嫂子在身边时刻提醒,我又怎么会误入歧途呢?”稍顿了一下,又道:“我这次回来,是要晒经书。” 赖慈点头道:“七月眼看就要过去了,确实应该抓紧时间晒晒经书。” 刘和开口说道:“阿兄,明天我帮你搬竹简。” 刘景故意问道:“你不想学骑马吗?” 刘和回道:“不差这一天。” 刘饶娇声道:“阿兄,我也帮你。” “还有我。”刘群自告奋勇道。 “好。”刘景笑道:“那我们明天就全家齐上阵。” 次日依旧是晴日当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最适合晒书。 刘氏一家除了张氏外,全员出动,在刘景、赖慈的带领下,大家将书库中存放的竹简依次搬出,铺于庭院之中,置于骄阳之下,曝晒之。 最辛苦的莫过于在烈阳下铺书,即使头戴斗笠亦难当炽热,赖慈本就体弱,才大半个时辰,就被晒得头晕目眩,汗透衣衫。 刘景扶着赖慈到回廊下歇息,嫂子的手心全是汗,幸亏发现及时,不然再耽搁一会怕是都要虚脱了,嫂子身体太虚弱了。 赖慈倚着栏杆,看着几个孩子在庭院中活蹦乱跳的样子,不由叹道:“仲达,嫂子真没用。” 刘景沉默了一下,道:“嫂子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记得那时候嫂子能骑马、会划船……” 赖慈闻言一阵默然。 第七十九章 命案 嫂子赖慈嫁入刘家时,才十六岁,正是花季之时,不仅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且自幼能读经、史,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 除此之外,还会骑马、划船、弹琴、吹笛、跳舞、下棋、女工…… 在十岁的刘景眼里,嫂子几乎无所不能。 即使随着刘群的降生,赖慈性情有所收敛,可身上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彩,使刘景不敢直视。 然而自从兄长刘远去世,赖慈的心仿佛也随其而去,刘群可能是她说服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刘景真希望她可以尽快走出这种状态,她才二十三岁啊…… “阿母,你怎么了?”刘群带着一顶小小竹编斗笠,跑到回廊栏杆下,仰着小脸问赖慈。 刘和、刘饶也都走了过来,一脸担心的看着嫂子。 赖慈脸色雪白,香汗淋漓,强笑道:“阿母没事,只是许久不见阳光,身体略有不适。” 刘群满脸困惑,微微歪着头,晒太阳怎么会身体不适呢? “嫂子整日待在房中,人都快发霉了,确实应该多出门走走。”刘景笑着一指刘和,借机说道:“嫂子不是会骑马吗,没事的时候可以教教阿若。” “嫂子可以教我吗?”刘和双眼无比殷切地望着赖慈,他心里总觉得宋锦的骑牛法有些不太靠谱,要是嫂子能教他就太好了。 赖慈不忍拒绝刘和,颔首道:“阿若想学,嫂子便教你。” “太好了!”刘和欢呼的同时,不停对着刘景挤眉弄眼。这事他们兄弟俩昨晚就商量好了。 刘饶一看刘和得意的样子,顿时不干了,拉着赖慈的手臂,娇滴滴道:“嫂子我也要学。” 赖慈道:“阿离,学骑马可是很辛苦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啊?”刘饶一听很辛苦,心里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被刘和在旁边好一阵嘲笑。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陪赖慈坐了一会,之后领着三小再次忙碌起来,不知不觉间,书简铺满了整个庭院,犹如置身于一片竹简之海,几无落足之地。 傍晚,刘景又带着三小收起曝晒整日,热得烫手的竹简,一一放回书库原位。 在家吃过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后,刘景骑上赤骥返回吏舍。不想才至郡府正门,便看到谢良、严肃、马周、刘祝四人候在郡府大门外,明显是在迎他。 刘景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必然是出事了,而且是大事,不然他们不会跑到这里等他。 “刘君……”谢良、严肃、马周、刘祝齐齐抱拳,四人面上神情不一,或慌乱、或镇定、或愤怒、或无所谓。 刘景坐在马上颔首,眼见周围亭长和门卒等皆望着这边,说道:“有什么事去我舍中再说。” “诺。” 回到舍中,马周是个急性子,不等落座,便迫不及待道:“刘君,今日市中出大事了,有人当街持剑杀人。” “凶手抓住没有?”刘景闻言眉毛一拧,他来市井近三个月,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杀人事件。 “没抓到,被他给跑了。”马周一脸羞愧难当,自责道:“昨日刘君临走时一再嘱咐我看顾好市井,我却辜负了刘君之托。” 刘祝知道刘景现在想听的肯定不是这个,出言道:“市中有人认出了杀人凶手,他名叫吴先,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 刘景不由一阵头疼,吴氏可是有汉以来就扎根长沙的望族,比出自长沙定王的刘氏一脉还久。问道:“知道凶手的下落吗?是否还在临湘?” 如果此人逃出临湘,基本就不可能抓到了。 刘祝点头道:“还在城中,凶手杀人后一路冲出市井,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他最后躲进了主簿吴巨的府邸。左贼曹掾成绩已得到通知,带人赶往那里。” “吴巨……”刘景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吴巨乃是长沙豪杰,他游侠时刘宗、区雄还名声不显,更难得的是他文武兼备,后来抓住机会,辅佐张羡平定长沙而成为其亲信主簿,权力不在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之下。 吴巨这个名字,刘景不但这一世如雷贯耳,上一世亦知其名,他未来会到交州某地担任太守,也算汉末一方小诸侯。 曹操举全国之兵南下荆州之际,刘备曾想投奔他,被鲁肃劝止,由此促成孙刘联盟,接着赤壁一战,一举粉碎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 吴巨可不是区雄之流,成绩连区雄都不敢轻易得罪,敢得罪他?估计成绩也就是去走个过场,此事怕是指望不上他。 刘景猜测极准,没过多久,成绩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刘景一语不发,神情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成绩尴尬不已,说道:“今日吴主簿休沐在家,我提出入府搜捕被他拒绝了,他说他绝不会包庇自家族弟,吴先并不在他的邸舍,他若是看到吴先,一定会令其去官寺自首。” 马周立刻跳将起来,破口大骂道:“这个天生吃狗粪的无耻死狗!有人亲眼目睹吴先进入他的宅邸,他居然还敢狡辩?” 成绩脸上更加尴尬了,直装没听着。 刘景抬手阻止道:“子谨,杀人者并非吴主簿,不可口无遮拦,乱骂一气,坐下。” 马周气呼呼落座,嘴上忍不住嘟囔道:“他包庇吴先在先,骂他两句都算轻的。” 谢良忧心忡忡道:“刘君,此事我等该如何是好?”吴巨拒不配合,且有包庇之嫌,事情就不可避免陷入僵局了。 严肃提议道:“不若我等上报郡府,由府君定夺。” 刘景听得暗暗摇头,就算张羡同意他们入吴府搜捕,也未必能够抓到吴先。偌大一座府邸,想要藏一个人太容易了。 不过这也是一个办法,试试也无妨。 刘景和成绩道:“成掾,明日由你负责通知府君。” “诺。”成绩应命而去。 成绩走后,刘景目光在四位手下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于马周身上,微笑道:“子谨,此事想必你一定很不甘心吧?” 第八十章 蹲守(感谢堂主卿尘) 马周何止是不甘心,他简直快要气炸了,不仅有负刘景之托,凶手更是从其眼皮底下逃走,这一点尤为可气,两人甚至打过照面,而他居然追丢了。 他若是不能抓住吴先,还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市井?他现在恨不得提剑直接杀进吴巨宅邸。 马周胸膛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道:“刘君,你比我们聪明百倍,可有办法抓住吴先?” 刘景说道:“我虽未去过吴巨之家,但想来以其身份,宅邸规模必定不小。即使我们得到府君首肯,获准进入其宅搜索,多半也很难抓到吴先。” 马周怒气再度上涌,愤愤不平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刘景直视马周,问道:“子谨,你一定要亲手抓住他吗?” 马周斩钉截铁道:“是。不亲手抓住他,我心意难平。” 刘景轻轻颔首,说道:“那你现在就去吴府外守一夜吧。” 马周听得一怔,问道:“刘君认为吴先今晚会从吴府逃走?” 刘景摇头道:“只能说他若逃离,今晚概率最大。也可能苦守一夜无功,子谨还要去吗?” “当然要去。”马周咬牙切齿道:“一天不行就守十天,十天不行就守百天,我就不信他能在里面躲一辈子。” 刘祝开口道:“马兄,今晚我陪你去吧,我也认识吴先,而且论起埋伏蹲守,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精通了。” “有文绣相助就太好了。”马周大喜道。 他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很容易被人发现,刘祝却是专业人士,绝对能帮上他大忙。 刘祝头脑聪明,亦知进退,有他跟在马周身边,刘景顿时放下心来,最后叮嘱二人道:“一切小心,事有不顺就暂时撤退,这次抓不到下次再抓就是。” 马周敷衍的应了一声。 刘祝则恭敬拜道:“刘君且放心,这个下吏省得。” 严肃、谢良相视一眼,继续保持沉默。 ………… 故老里,吴府。 为数众多的烛火使大堂亮如白昼,吴巨安坐于主位,一脸阴沉,他已年过三旬,黑面髯须,目光如电,颇具威势。 “从兄……”被一市议论滔滔的吴先此刻正坐在下方,他年约二十余岁,面容看上去并不凶恶,很难想象他会闹市杀人。事实上全是酒惹的祸,醉酒之下与人发生口角,一怒而杀人,他暗暗发誓从此以后绝对不再碰一滴酒。 吴巨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你真的打算明天鸡鸣,里门一开就走?” 吴先苦笑道:“从兄也应知道刘仲达为人,他可不会看在从兄情面就放我一马,我不能继续留下,必须尽快逃出临湘。” 吴巨皱眉道:“刘仲达我闻之久矣,不过那又如何?你只要留在我家中,我保你无忧。” 吴先摇头道:“总不能在从兄家里躲藏一辈子吧?今日刘仲达休沐归家,明早或许是我唯一的逃脱机会,若是错过了,以后再想走就难了。” 吴巨知他心意甚坚,便不再相劝,说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明早我派人送你出城。” “多谢从兄。” 与此同时,马周和刘祝悄然来到故老里,住在此地的人非富即贵,宅邸栉比,门庭堂皇。 刘祝边走边四下观察,见前后无人,便拉着马周翻墙进入吴巨对面一户人家。刘祝后背紧紧贴着墙角,并向身上涂抹药粉。 马周十分好奇,问道:“文绣,这是何物?” “驱虫之药。”刘祝一边回答,一边向马周身上涂抹。 这时,此宅圈养之犬似乎嗅到了药粉味,一路冲过来,正要犬吠,只听刘祝一个呼哨就令它安静下来,接着取出肉干,抚摸几下,就彻底取得了此犬信任。 马周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换成他,唯有把狗杀死一种办法,并且十有八九会暴露自身。 见马周一脸钦佩的样子,刘祝轻笑道:“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不值一提。” “文绣知道‘鸡鸣狗盗’吗?”马周从小就喜欢听人讲古,有一肚子的好故事,这时闲来无事,就一一说给刘祝听。 两人倚着墙壁,一说一听,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见马周眼皮上下打架,刘祝笑着说道:“马兄你先睡一会吧。” “没事,我不困。”马周嘴上逞强,可惜没撑过半个时辰,就沉沉睡着。等他被刘祝摇醒时,天色已有了些许亮意。 刘祝对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刚才我发现吴府有动静,就摸进去探查一番,果然看到吴先,他已经备好车马,准备离开吴府。——刘君真是巧料事如神啊。” “啊?”马周当即急道:“他若乘车离开,我们如何追得上?” “我们现在就走,赶在他前面出故老里,在外面堵截他。”说罢,刘祝将马周托上墙,自己紧随其后,两人贴着墙壁,脚步飞快的向里门走去。 里正见两人虽然有些面生,但身上穿着吏服,也就没多问。 马周和刘祝前脚才出故老里,便听到背后车轮翻滚之声,两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悄然退到里门侧方,佯装躲避车辆。 待马车驶出里门,不及提速,马周一个飞扑而上,将一脸惊骇的车夫拽下车。 马周手拽缰绳,止住马车,立即拔剑出鞘,以剑尖挑开车前帷帐,发现里面坐了三个带剑之人,其中有一人正是吴先。 马周浑然不惧,杂乱桀骜的眉毛一扬:“吴先,你可知道我是谁?乖乖出来束手就擒吧。” 吴先惊得手足无措,却也不愿束手就擒,同行二人亦手握剑柄,不想一把短剑突然从侧窗刺入,将一人一剑穿心。出手的正是刘祝,不仅先下手为强,而且直冲要害,可谓心狠手辣。 马周一愣,倒也没有什么妇人之仁,冲进马车,短短两击便将另一人右臂斩成重伤,失去反抗能力,吴先眼见两个帮手一死一伤,吓得赶紧弃剑投降。 他是长沙大族吴氏子弟,只要被抓后不是马上被判处弃市,就有回旋余地,没必要搏命。 第八十一章 必须死 马周和刘祝将吴先手脚捆得严严实实,又将车上一死一伤的吴家门客抬下车,置于路旁。 里正目睹整个过程,惊骇不已,刘祝手一指吴先,微笑道:“里正勿怕,此人便是昨日闹市杀人的吴先,我与同伴苦守一夜,就是为了擒其归案。” 里正恍然,心下稍稍安定,临湘虽大,可闹市杀人这等恶性事件一年也未必有几起,早就在临湘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昨日还有贼曹吏前来吴巨宅邸搜捕吴先,却是吃了一记闭门羹,连门都没进去。没想到吴先真的躲在吴巨家,今日刚出故老里,就被二吏擒获。 马周忽然问道:“文绣,你会驾车么?” 刘祝摇了摇头,两人不由同时看向卧于地上装死的车夫。 “……” 此车乃是吴巨平日所乘,两匹拉车之马也都俱是良驹,八蹄上下翻飞,很快就消失于里正视野,里正见马车已经走远,赶紧跑到吴府汇报情况。 吴巨送走族弟吴先后,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在堂中不住来回踱步,眉头紧紧皱着。他的不祥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里正汇报吴先马车遭到二吏拦截,两名门客一死一伤,吴先也被抓走,登时大怒,拔刀斩断书案一角。 里正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 吴巨倒也不至于迁怒里正,抓捕吴先的二吏绝非寻常之辈,武艺高强不说,做事也毫不拖泥带水,抓到人后即刻劫持车马远遁,这时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成绩?他没这个胆子,那就只有刘景了。”吴巨心里想道:“也只有名冠长沙的刘仲达,才敢不怕得罪吴氏、不怕得罪我。不想继区氏之后,我吴氏也沦为了刘仲达的立威对象,此子行事当真是无所顾忌。” “刘仲达……”吴巨发出一声冷笑,心道:“哼!这次算你赢了!不过就算你抓住人,又能如何?我亲自出面向府君求情,难道还保不下族中兄弟一命吗?等到明年正月天子大赦天下,吴先便可走出监牢,重见天日……” ………… 刘景心里有事,比平时起的稍早,洗漱之时,刘祝归来,一脸敬佩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下吏与马兄苦守一夜,成功擒得吴先,现已带回郡府。” 刘景面上难掩惊讶之色,他虽然推测吴先今晚逃跑的概率最大,可心里并没有报多少希望,如今一举成擒,可谓天大惊喜。 刘景将刘祝唤入舍中,详细询问,后者事无巨细讲了一遍,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次抓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刘祝和马周通力合作的结果,二人缺一不可。 刘景盘膝坐于榻上,以手支额,陷入思考,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吴先必须死! 如果吴先杀人后立刻自首,刘景或许不介意放他一马,但是此人却在市吏的围堵下脱逃,继而躲入吴巨府邸抗拒抓捕。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他,刘景不止要给被害者一个交代,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此人不死,他威严何在?所以,吴先必须死! 然而,吴巨绝对会插手此事,他作为张羡的亲信,一旦开口,吴先的命必然无忧矣。 该如何是好呢? 刘景思考良久,心中慢慢有了一个主意,问刘祝道:“文绣,你可知道受害者家住何处?” “知道。”刘祝凤眼微眯,回道:“受害者是临湘潘氏子弟,潘氏世居临湘南郭番和里。” 刘景吩咐道:“你去一趟潘家,告诉他的家人,就说吴先已经被捕,今日将在市楼示众。” 顿了一下,又道:“另外你要向他们着重说明:吴氏势大,吴先不会以命抵命,甚至明年天子大赦天下时就能放出来……” “明白。”刘祝不动声色道。 “去吧。” “诺。” 刘祝走后,刘景帻服穿戴整齐,乘上赤骥去与马周会合。 “刘君……”马周将马车停于郡府正门一侧,见刘景骑马而至,笑着道:“刘君,我与文绣这次不但抓到了吴先,还夺了吴巨的车马,刘君你看这两匹马,高能有五尺八九寸,真是好马啊。” 两马一青色一杂色,皮毛鲜亮,体格健壮,确实是好马,刘景笑道:“这是赃物,想必吴巨也没脸向我们索要,你和文绣这次辛苦了,这两匹马你俩私分了吧,正好一人一匹。” 马周大喜道:“太好了,我眼馋刘君的赤骥许久了,这两匹马虽然不及赤骥,却也是长沙难得一见的良驹。” 没过多久,成绩带着几名贼曹吏匆匆赶来,由衷叹服道:“刘君真是神人啊!尚处于休沐之中,便命人擒获吴先,实在是令我等贼曹吏汗颜不已。” “这都是下面人的功劳。”刘景轻轻颔首,说道:“成掾既然来了,正好同行,以卫安全。” 成绩就好像是刘景的下属一般,抱拳道“诺”。 路上毫无波澜,一行人抵达市井时尚未开市,畅通无阻的抵达市楼,吴先被关入一楼禁室。 日出尽,食时至,市楼的鼓声轰然敲响,四门俱开。 今日涌入西市的人特别多,是平时的数倍之多,因为大家都听说了昨日市中杀人潜逃的吴先已被刘景遣人擒获,今日将在市楼示众,大家都赶来看热闹。 当数以千计的人群聚于市楼,正好看到一人被吊于市楼之上,在场者不少人昨日就在事发现场,对吴先都不陌生,经过一番仔细辨认,确认是吴先无疑。 有人问道:“不是说刘君昨日休沐在家么,怎么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莫非是成绩抓的?” 有人了解细情,反驳道:“据说昨日吴先躲进族兄吴巨宅邸,成绩连门都没进去。他一个寒门出身,哪敢招惹吴氏。只有刘君,才无惧吴氏。” “不错,不管是区氏还是吴氏,只要敢在市中犯法,皆难幸免。” “快看,潘氏来了。” 刘祝的如实相告,不仅让受害者全家老小齐出动,族中兄弟也来了不少,合计能有三十余人。 第八十二章 围攻 当刘景与成绩率领诸吏出现在市楼之顶,围观人群轰然爆发,众人无不高呼“刘君”之名。 刘景不管是从前担任市左史,还是现在为监市掾,很少有人称呼他刘史君、刘掾君之类带着职位的称呼,大家更愿意直接称呼他为刘君,诸吏也是这般,仿佛不称刘君不足以显示敬意。 成绩看着市楼下欢腾的人群,虽然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可心里仍然感到无比震撼,甚至掺杂着一丝恐惧之意。 郡府自张羡以下,都知道刘景在市井声望崇高,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就不甚清楚了,只有成绩常来市井,方能知道一二。 身为张羡的亲信,按理说成绩应该如实汇报,使张羡对刘景有所警惕,最好立刻将他调离市井,置于门下,以闲职养之。 不过成绩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对他没什么好处,相反还会遭到刘景记恨,看看到现在为止和他做对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若敢坏刘景前程,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决定老老实实做个瞎子、聋子、哑巴…… 刘景伸出双手微微一压,汹汹声浪如同潮水退潮一般快速消散,四周转眼间已是鸦雀无声。 刘景朗声道:“在下刘景,来市楼为吏已有快三个月了,自问一向尽心尽责,不敢有所松懈,没想到刚被府君任命为监市掾,市中就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这难道是我的德行不够吗?” “此非刘君之过也。”下面有人大喊道,获得众人一致响应。 或有潘氏大声疾呼:“吴先狗辈!杀人偿命!” 刘景又道:“当年高祖入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是万事之法,吴先杀人,该当偿命。” “刘君英明……”潘氏闻言不由发出一阵欢呼。 刘景又摇头道:“可惜此事非在下所能做主。以长沙吴氏之威名,吴先或能保住一命。” 吴先双手吊于市楼之上,神情无比震惊地看着刘景,心道:“他说这些话是心有不甘,还是另有打算?!” 成绩倒是没有太过意外,他早料到刘景不会善罢甘休。 “长沙吴氏又如何?吴先必须偿命!”不止潘氏,围观之人全都群情激奋,怒喝不止。 眼见目的达到了,刘景扭头冲成绩一笑,说道:“成掾这就送吴先去郡府大狱吧。” 成绩望着下方近乎沸腾的人潮,不敢置信地道:“现在走?” “对,现在就走。”刘景语气不容置疑。 成绩犹豫了一下,终不敢有违,令贼曹吏把吴先放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吴先被两名贼曹吏架起,不住挣扎喊叫,人群已经被刘景成功挑起怒火,他现在下去,绝对会受到众人围攻,即使不死也要重伤。 成绩暗叹一声,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居然敢在刘景初任监市掾之际犯下命案,这胆子大到没边了,完全不把刘景放在眼里,你不死谁死? 成绩一刀柄砸在吴先后脑,让其安静下来,而后和几名手下押着他下楼,面对里三层外三层、虎视眈眈的人群,以成绩之凶狠心性,亦不免为之胆寒。 “走。”成绩给手下递去一个眼神,硬起头皮开路。人群倒也没有故意阻拦,让出一条道路。 吴先战战兢兢的走入人群,初始只是撞一下、拌一脚,还算克制,然而随着潘家人冲过来,高喊“打死他!”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几名押解吴先的贼曹吏早就得到成绩暗示,飞快退往一旁。 雨点一般的拳脚由四面八方袭来,吴先反抗不得、躲避不了,唯有牢牢抱紧头颅。 很快几名衣着简朴的少年混进围攻人群,他们往往出手狠辣,专攻吴先要害部位,几次下来,吴先就失去了招架之功,直接将脆弱的头颅暴露出来,在周围狂风骤雨一般的打击下,连连吐血,倒地不起。 等到人群一哄而散,成绩上前查看,吴先毫无意外地被打死了。他下意识仰望市楼顶上,正好看到刘景转身离去的背影。 刘景走进掾室,问刘祝道:“那几个少年是你找来的?” “是。”刘祝俯首拜道:“下吏怕事情出现意外,就招了几个少年以备万一,下吏自作主张,请刘君责罚。” 刘景笑着摆手道:“世间哪有万全之策,你能替我拾遗补缺,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责罚你呢。你和子谨辛苦了,今日给你们告假,下去好好休息吧。” “诺。”刘祝躬身退出掾室。 ………… 虽然吴巨已有所准备,可当他听说族弟吴先被刘景当市示众,着实气得不轻。 吴先可不是什么市井偷盗、游侠之流,他是吴氏子弟,刘景这样做简直是欺人太甚。 张羡乃一郡之君,其他人想见一面绝非易事,而吴巨作为其主簿,论亲密程度,无人能及,称为第一亲信亦不为过,他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张羡。 张羡坐在黄堂读着文牍,就听见吴巨在外求见,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当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如此盛怒?” 吴巨将事情前因后果如实说了一遍,并没有什么欺瞒,着重提及族弟吴先是醉酒失手杀人,以及之后刘景肆意侮辱吴氏。 张羡听得大感头疼,他倒是没有责怪吴巨包庇逃犯,当世风气,如果家中不窝藏几个亡命之徒,都算不上豪杰人物,更何况这名逃犯还是自家族弟。 他是苦恼于刘仲达,区雄直到现在伤势还没痊愈,这又和吴巨发生冲突,他也太不安分了。 吴巨不仅是自己的心腹之臣,自身更能代表整个吴氏一族,张羡肯定要将他安抚好,既然他想保吴先,饶其一命就是。 张羡正准备开口给予承诺,便看到冠斜衣皱的成绩出现在堂外,模样十分狼狈,禀报吴先被盛怒的市中百姓围攻致死。 张羡、吴巨不由面面相觑。 此事,与刘景有无关联? 第八十三章 预言 接到族弟吴先死亡的消息,吴巨先是一阵茫然,继而色变,吴先被市中百姓围攻致死?此事绝对跟刘景脱不了干系,至少也是他故意纵容的结果。 “刘仲达……!”吴巨面部狰狞,一腔怒火几乎遏制不住,长沙吴氏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却是从来不去想,吴先在刘景接任监市掾之际杀人潜逃,何尝不是对刘景的一种羞辱? 张羡只觉得头更疼了,这个刘仲达,才干自不用多说,桓阶断其有宰相之才,他亦深以为然,就是性格过于强硬。 即使面对区氏、吴氏这等横行长沙上百年的豪姓彊族,亦分毫不让,全都被他踩在脚下。 不过张羡转念一想,这种人恰恰是他需要的,他待下宽和,以至于区氏、吴氏等大族日渐骄横,长沙士民心中多有怨言,正好借刘景之手稍稍打压之。 张羡瞥了一眼神情愤怒的吴巨,责问成绩道:“你等贼曹吏为何连一个人也保护不好?” 成绩解释道:“下吏与属吏押解吴先返回时,市中百姓群情激奋,人人喊杀,四面八方涌来之人成百上千,下吏与属吏竭力阻拦,终究还是力有不及。” 吴巨怒而讽道:“没想到区区几个乱民就将成掾吓住了。” 成绩暗叫一声“苦也”,他就知道自己会受到吴巨的迁怒。口中辩道:“其等皆为府君之民,难道在下还能拔刀杀之不成?” 吴巨瞪着成绩,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不管刘景是有意也好,是无意也罢,总之族弟吴先为百姓围攻致死,令他愤怒满腔,却又发作不得。他难道还能把所有参与围攻的百姓都抓起来吗?首先张羡那一关就过不去。 这个亏,他和家族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下。 ………… 吴先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告诫所有人,刘景威严不可冒犯,市井随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相比于安宁祥和的荆南,关中则是一片混乱,几乎就在刘景借百姓之手除掉吴先的同时,关中发生了一件足以影响未来天下走势的大事——天子东归。 七月底,天子车驾出长安宣平门,夜宿灞陵,以张济为骠骑将军、以郭汜为车骑将军、以杨定为后将军、以杨奉为兴义将军、以董承为安集将军,以弘农近祭祀、宗庙为名,启程东归。 八月,君臣车驾抵达新丰,不久,郭汜心生悔意,欲胁迫天子回返,事败后弃军而逃。 之后,君臣车驾离开三辅,进驻弘农华阴,宁辑将军段煨准备服饰资储迎接大驾,杨定素与段煨不睦,联合杨奉、董承击之,十数日不下,天子诏使侍中、尚书为说客,令双方和解。 由于关中纷乱,道路阻绝,有关天子东归的消息虽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却难辨真伪,邓攸直到十月底,才得到确切消息。 褒衣危冠的邓攸跽于坐榻之上,他手中所持,正是五个多月前刘景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封信上,不仅着重谈到荆州和南阳的局势,更有一个大胆的预言:天子一年内必将东归。 邓攸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可是仅仅五个多月,预言就成真了。不对,不是五个多月,天子七月底就起驾东归了,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两月有余。 这一刻,邓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世间竟有人对天下走势洞若观火,如果这个人是吕尚那样的长者倒罢了,偏偏此人年仅十七岁,简直难以置信! “此子、此子……”邓攸抚着二尺胡须,神情微微恍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真非常之人也!” 郑当候在下面,心道:“得悉如此大事,主人多半又要给刘郎君去信了。”这段时间以来,邓攸已给刘景写过三封信,所幸后面两次都是派家中奴仆前往,并没有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阿父……”身量高挑,姿容姝丽的邓瑗走进门,轻声呼道。 邓攸回过神来,面露慈爱之色,招手道:“少君,来。” 邓瑗来到邓攸近前落座,见他手中拿着刘景书信,问道:“阿父又要给刘君去信?” “对。”邓攸颔首道。 邓瑗一脸不解道:“阿父上一封信送出还不满十日,尚未送达刘君之手,为何又要去信?” 邓攸将信递给邓瑗,说道:“不知少君还记不记得,仲达曾在信中断言至尊东归……” 这封信邓瑗看过不止一遍,自然记得刘景这个预言,惊讶道:“难道传言被证实了?” 邓攸点头道:“至尊车驾已至弘农华阴。” 邓瑗心中既骄傲又崇拜,赞叹道:“刘君真是料事如神!” 邓攸又何尝不是如此心情,刘景信上成真的预言不止这一事,他在分析南阳局势时提到,随着关中的日益荒废,未来凉州诸将必会不断南下劫掠南阳。 前不久,后将军杨定率军杀入南阳大肆劫掠,惹得刘表大怒,遣军追之于析、商之间。 析县位于南阳西北,商县则处于京兆尹境内,刘表军为杀杨定,一路追至武关前,杨定走投无路,被杀身亡,余众皆降。 事实证明了刘景对天下局势有着异常精准的判断,而他对南阳未来态度颇为悲观,这怎能不让邓攸心里感到忧虑呢? ………… 最近一段时间,据说有一位名叫刘仲达者,其字帖引得襄阳南北士人争相追捧。 最开始其字帖出于治中邓羲之手,受到邯郸淳、梁鹄的极力推崇。 邯郸淳字子叔,颍川阳翟人,今年已有六十余岁,他早年拜扶风曹喜学习书法,经过刻苦磨炼,终于名扬四海,他志行清洁,才学通敏,书则八体悉工,学尤善古文大篆。 梁鹄字孟皇,大汉高门安定梁氏子弟,少好书,受法于师官宜,以善八分书知名天下,曾入鸿都门学,也担任过凉州刺史。 两人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襄阳几乎没有能与他们相比的,两人一经开口,刘仲达立刻名声大噪,为人所知。 第八十四章 鱼梁洲 赖恭今年刚刚而立之年,身高七尺三寸,方面大耳,眉若泼墨,眼若点漆,一部络腮胡为其平添了几许英气。 赖恭出身零陵大族赖氏,乃是赖叔颍国君第七十三代孙,其家族之源远流长,可见一斑。 其为人才器不凡,乃是零陵名士,名著荆南。刘表入主荆州后,四处征辟地方名士,赖恭亦在其中,如今任刺史部从事一职,今日难得休沐在家。 对于襄阳传得满城风雨的刘仲达,一开始他并没有和妹妹的季叔,曾做过他弟子的刘景联系在一起,虽然刘景也叫刘仲达。 在他的印象里,刘景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之徒,如何能写出被邯郸淳、梁鹄推崇的书法?如何能作出《劝农》、《停云》这样广受南北士人好评的诗来? 直到他有一次当面询问治中邓羲,得知字帖是从族兄邓攸处所得,刘仲达乃是其“爱婿”也。 赖恭是知道刘景和邓氏女郎指腹婚一事的,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两个刘仲达是同一人。 此事对赖恭造成了极大冲击,哪怕事实摆在面前,也难以接受,最后他给胞妹赖慈和刘景各写了一封信,试图一探究竟。 如今,刘景的回信便在手中,纸上所写之字宛如宫殿庙宇,气势堂皇,凛然有威,和襄阳流传甚广的刘仲达字帖如出一辙,甚至更胜一筹。毕竟如今其字帖皆为转摹,哪及真人手书。 二者确为同一人,赖恭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已烟消云散。 令他茫然不解的是,信中的刘景沉着稳重、谦虚有礼、才华出众、志向远大……和他印象中的刘景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通过胞妹的亲笔书信,刘景归乡以来事无巨细尽皆呈现于眼前,变化之大可谓天差地别,若不是了解胞妹的为人,赖恭怕是会误以为胞妹在故意吹捧刘景。 从前子路整日聆听孔子教诲,亦难改心性,而刘景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令自己整个人脱胎换骨,想不通、想不通啊! 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走进来禀报道:“主人,潘承明到了。” “快快有请。”赖恭立刻回过神来,出门相迎。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相貌堂堂,其头戴黑纱小冠,身穿褐色卷草纹锦袍,行走之间,大袖飘飘,甚有风度。 “承明,你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来我这里了。”赖恭跨出房门,拉着潘濬的手说道。 两人一个是零陵郡人,一个是武陵郡人,皆属于荆南地区,算是半个同乡。 潘濬爽朗一笑道:“赖君为刺史部从事,公务繁忙,在下怎敢冒然打扰。不知赖君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两人并无深交,因此赖恭此次找他,必是有事。 赖恭邀潘濬入座,说道:“我前时与刘仲达通信,他在回信时捎回十卷书,托我归还于你,这是刘仲达给你的信。” 潘濬恍然大悟,接过信件,赖恭又道:“我素知承明与刘仲达相友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将宋仲子的《周易注》借他。” “在下亦是怜他家里遭逢大变,日后多半难以重回襄阳,这才将宋师的《周易注》借给他,希望他就算留在家乡,也能坚持学业。”言讫,潘濬打开信件,一看之下,顿时愣在当场。 赖恭不禁大笑道:“承明恐怕也没想到吧?如今襄阳传得沸沸扬扬的刘仲达,正是此子。” 潘濬心里受到的震动不比赖恭少,甚至犹有过之,两年的朝夕相处,他自问颇为了解刘景,可现在看来,他一点都不了解。 ………… 襄阳城南有岘山,从岘山一直到宜城百余里间,蔡氏、蒯氏、庞氏、习氏、杨氏、马氏、向氏等士族豪家皆居住于此。 汉末以来,有卿、士、刺史、两千石数十人,朱辕骈耀,华盖接阴,会于山下,因名冠盖山,敕县号为冠盖里。 头戴纶巾,身穿广袖儒服的诸葛亮今日便只身来到岘山以南,沔水之上的鱼梁洲,此洲上生活着庞氏一族的庞德公一家。 诸葛玄抵达襄阳不久,便将两位侄女分别嫁给蒯氏、庞氏子弟。诸葛亮来鱼梁洲,名义上是探望小姐及姐夫庞山民,实际却是为见姐夫庞山民之父庞德公。 庞德公乃是荆州首屈一指的名士,但他为人不慕名利,一心隐居岘山沔水之上,从不进城,亲自躬耕田里,夫妻相敬如宾,休止则正巾端坐,琴书自娱。 刘表屡次征辟不行,乃至亲自去请,都不能令庞德公屈服,最后刘表只能叹气而归。 庞德公既有清名,又有识人之鉴,诸葛亮非常希望能够得到他的看重,借着看望小姐之名,三天两头往庞家跑,拜于庞德公床下,而庞德公也从来不制止。 诸葛亮轻车熟路的走进庞家大门,径直来到堂中拜见庞德公,却发现庞德公正在和一个浓眉掀鼻,黑面朴钝的少年谈话。 此少年名叫庞统,字士元,今年十七岁,乃是庞德公从子。 庞德公面容严俊,髯须精美,端坐于床上,神情肃如,与之相比,庞统的样貌不免有些相形见绌。 不过诸葛亮并没有以貌取人,《易传》曰:“有貌无实,佞人也;有实无貌,道人也。”庞统就是一位其貌不扬,却有才能的有道之人,只是受限于年龄,尚不被世人所知。毕竟像刘景、王粲这样的少年得意者,放眼天下亦是屈指可数。 “孔明,你来了……”庞统望见诸葛亮到来,顿时起身迎接。 庞德公则安然的坐于床上,冲诸葛亮微微颔首。 “庞公……”诸葛亮进门,当先拜见庞德公,而后与庞统见礼。 庞统不等诸葛亮就坐,便迫不及待地道:“孔明,你听说了没有,天子已至弘农华阴。” 诸葛亮神情振奋,颔首道:“已经有所耳闻。” “果然如那刘仲达所言!”庞统神色复杂的叹道。他与诸葛亮结交以来,后者常常会提到刘仲达之名,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对于诸葛亮如此推崇刘仲达,庞统本来还有些不服气,而今看来,倒是自己夜郎自大了。 第八十五章 囚徒 庞统初次听闻诸葛亮谈及刘仲达之名,他还是一个明不见经传的人,然而时至今日,襄阳南北士人,谁不闻刘仲达大名? 刘仲达字写得好,诗作得好固然令人钦佩,但真正使庞统服气的是刘仲达准确预言到了天子东归,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而且此人和他同龄,今年才十七岁,除了叹服,庞统无言以对。 诸葛亮一路而来,激荡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除了预言天子东归,刘景当日酒宴上还曾点评天下诸侯,言语中多有贬斥之意,几视天下英雄如无物。 也不知在他心里,有谁能配得上一声赞许。 蓦然间,诸葛亮心中闪过刘备、曹操两个名字,这是刘景当日唯二没有谈到的关东诸侯。 难道会是他们吗? 庞德公忍不住感慨道:“此子之才识,实乃天下罕有。只是据孔明所言,此子之前曾游学襄阳二载,拜在宋仲子门下,为何一直默默无闻,名声不彰?” 庞统亦颔首说道:“之前确实从未听闻刘仲达之名。” 这也是令诸葛亮感到疑惑的地方,刘景归乡不过两个月,已是名冠长沙,以其才能,何以在襄阳两年间始终不为人知?这其中莫非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 ………… 长沙地处偏远,消息相对闭塞,十一月都快过去一旬了,才得悉天子东归的确切消息。 有识之士闻之莫不欢欣鼓舞,议论滔滔,整日期盼关东诸侯能够尽快迎大驾于弘农,复宗庙于洛阳,重振汉家威仪。 刘景因为预言成真,在杜袭、桓阶、桓彝、刘蟠等人心中引发了巨大波澜。即使是关系较为一般的桓阶,连日来亦屡次相邀,两人常于吏舍炳烛畅谈至深夜。 十一月十二日,刘景休沐,受杜袭之邀,去其家做客。 长沙入冬以来,常有雨雪天气,今日便是如此,刘景衣帽穿戴严实,乘马出郡府,经由北郭门,跨越浏水,行出十数里,便顺利抵达杜袭的居所。 杜袭乃是举家迁居长沙,太守张羡素闻其名,不仅拨给田地,赐予耕牛,更为杜袭及家人修建屋宇,如今其一家过得谈不上多么富足,却也衣食无忧。 杜袭迎之于门前,见刘景乘马而来,笑问道:“仲达,今日雨雪交加,为何还要骑马?” 刘景利落的跳下赤骥之背,手抚马颈,笑回道:“这是乱世保命之技,我马术本就不精,不能不严加苦练啊。” 杜袭笑道:“我看这不是保命之技,而是平天下之技。” 刘景将马缰交予杜氏家仆,随杜袭走进室中,摇头笑道:“我今不过一市之长,辖不过数百步,何言平天下?大兄这话私下说说无妨,若是被外人听到,岂不惹人耻笑?” 杜袭正色道:“仲达虽然仅止百石小吏,然而你之才志,我心中一清二楚,不必过于谦虚。”话语稍顿,杜袭又道:“仲达,你继续留在长沙,一身才华难以施展,今天子东归,社稷复兴在望,正是英雄有用武之时,不若等到时局稳定之际,随我一起北上,效力于天子阶下,匡扶汉室,一展抱负,岂不快哉?” 说罢,杜袭双目紧紧盯着刘景。 刘景沉默良久,开口道:“如今天子尚未脱离险境,时刻受到凉州诸将威胁,关东诸侯互相倾轧,争权夺利,未有援手者,局势一时难见明朗,现在谈论北上还为时过早。”刘景纵然说得委婉,可话中意思已经表露无疑,他不愿离开长沙。 杜袭心里暗叹,他对此并无意外,与刘景相识以来,其从未展现过离开长沙之意。继而笑道:“光顾着谈话了,仲达,酒已热好,快饮几杯驱驱寒。” 刘景颔首,身上确实有几分寒意,取勺从酒瓮中盛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胸膛一片温暖。 众所周知,当今之酒度数极低,味道寡淡,而刘景所饮之酒度数颇高,口味清香纯正,醇甜柔和,甚是爽口,只要喝过这种酒,再饮前者,便如饮水一般。 此酒正是他依据后世之法研制出的高度酒,当然,这个高度是相对的,大约也就十几二十度左右,即使如此,亦远胜汉酒,一经面世,广受好评。 刘景与杜袭边饮边聊,因酒的度数偏高,无法像以前那样欢饮竟日,日中一过,刘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当即停下酒杯,不敢再胡饮,起身和杜袭告辞。 刘景乘赤骥沿着湘水东岸南行,任由雨雪拍打脸颊,因醉酒而混沌的头脑不由为之一清。 随着临湘在望,前方出现一支数百人的队伍,里面除了数十名吏士,其余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负枷锁的囚犯。 如此规模的徒刑队伍,堪称罕见,不止刘景,临湘百姓亦大感好奇,不顾雨雪天气,纷纷赶来围观,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足有数百人之多。 刘景牵着马刚一靠近人群,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如此近距离接触“德行刘君”,可谓万分难得,不过百姓们或尊敬其人,或畏惧其威,不敢稍有放肆。 刘景倒也没有太端架子,和声问左右道:“你们可知道,他们是何来历?” 有人了解情况,回道:“刘君,他们都是冲入荆州劫掠的凉州匪兵,被刘荆州派兵击败俘获,此辈不愿投降,将被徒往耒阳铁官处。” 另有人道:“久闻刘荆州乃是雍容君子,性情仁慈,果然一点不假,若是换成我,全部杀死了事,哪容他们苟活于世。” 刘景顿时了然,原来都是凉州兵,难怪他见囚犯们多有高原红、罗圈腿现象,更有一些人相貌不类汉人,身体虽然虚弱至极,气势却强悍无匹。 再联想到“丈人”邓攸的来信,哪还不知,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 杨定字整修,他与胡轸胡文才一样,皆为凉州大人,大人即豪强,因为在西州享有盛名,他们在董卓麾下地位颇高,不过论亲厚不及李傕、郭汜等部曲。 他本当拱卫天子车驾,却与段煨有怨,遂离开天子队伍,南下南阳抄掠,为刘表派兵击杀。 第八十六章 醉乡居 杨定乃是西州宿将,戎马半生,灵帝之际也曾为国家荡平黄巾蛾贼,抵御凉州群逆,可惜跟随董卓被迫卷入时代的漩涡,最后闹得身负骂名,死于非命。 杨定不是第一个小觑刘表,从而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的人,刘表虽无王霸之才,亦非乱之主,可谓自守之贼也。然而能牢牢守住基业,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在抗击外敌方面,刘表称得上成果显赫,其走袁术于西境、馘射贡乎武当、遏孙坚于汉南、追杨定于析商,之后又有张济、张绣叔侄,落得一死一降的结局,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 就算日后面对曹操、孙策、孙权等世间人杰,根基也不曾动摇半分。 “尔等围在这里作甚?还不速速退去!”几名头戴赤帻,手持大戟的吏士冲周围人群怒喝道:“再敢接近,定将严惩!” 围观人群已经影响到队伍行进,而且靠得太近,容易引发混乱,万一有囚犯借机脱逃,他们这些负责押解的吏士都要担责。 百姓们对吏士们手中明晃晃的刀戟还是颇有几分畏惧之心,不过他们不愿就此离开,仅是稍稍退远了一些,依旧紧跟不舍。 吏士们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显然一路行来,他们对这样的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 “耒阳……”刘景最后看了一眼这支不满三百人的西凉残兵败将队伍,骑上赤骥,扬长而去。 或许,他们未来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前提是他们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铁官可不是好待的地方。 ………… 自从入冬后,游市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减少,行人稀落,百肆萧条,好不冷清,再难看到春秋之际行人擦肩接踵、人不得顾、车不得旋的喧闹场面。 蔡升行于市中,一身冠带整齐,外披雪白狐裘大衣,刘景知道他素重穿戴,喜好华服美冠,一入冬,便送他一件裘衣御寒。 蔡升欣然接受,半点没和刘景客气,两人相识以来,他受过刘景的恩惠多到数不清,也不差这一件。他对自己信心十足,刘景未来总会有需要他的时候,届时他必定倾尽全力,不吝此身,便如对付区雄时一样。 蔡升一路行至陶观饼摊前,见他不及五尺的矮小身躯缩在饼摊后面,身上仅穿着一件颇为破旧的黑褐木棉衣裳,在雨雪中瑟瑟发抖,蔡升开口问道:“矮奴,你怎么还不收摊?胡饼还没卖完吗?” 陶观见蔡升到来,滑稽可笑的脸容立刻一喜,双手捧在口前呵气取暖,回道:“快了,还剩下四五个胡饼,卖完就收摊。” 陶观一将双手露出,蔡升立刻发现他的双手生了许多冻疮,肿胀得十分厉害,走过去一把擒住他的手,皱起眉头说道:“矮奴,你手上生疮了。” “去年就生了。”陶观笑呵呵道:“不妨事,来年就会见好。” 蔡升沉默良久,陶观卖饼,每天少说也能卖百钱,多时能卖二百钱,每月收入无虑数千钱。 如果只是一个人生活,足以衣食无忧,可惜他父母不慈、兄弟不悌,全家不治生产,都指望他一人过活。以致他收入不菲,却连一件御寒冬衣都买不起,手上生冻疮,也不舍得买药敷之。 当然,蔡升自认也有一部分责任,他之前可也没少管陶观借钱赌博,虽然他为其挡住了市中游侠、恶少年的觊觎骚扰,陶观不仅不吃亏,反而还占便宜。 但蔡升可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作为朋友,他本来就应该保护陶观,二事怎可混为一谈? “这样的天气,谁会出门买饼?别卖了,我请你去醉乡居饮酒,我们今日不醉不归。”蔡升一边说,一边将饼笼搬下肆案。 醉乡居是市中九月新开的一家酒肆,时下经营酒肆,大多只会在肆前挂上一个酒樽作为标志,而醉乡居却以木为牌,刻之以“醉乡居”三字,悬于门粱。 一开始众人皆笑之,市中多是粗鄙之人,能有几人识字? 不过饮过醉乡居之酒,众人态度不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纷纷盛赞此举,如此当世无双的美酒,岂能出于无名之地? “好吧。”陶观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两人也确实有一阵没在一起喝过酒了。 两人将东西收入邸舍,随即前往位于市西的醉乡居。 如今市西有两处地方最热闹,其一自然是醉乡居,其二则是长乐居,此乃是博戏之所,是由昔日市中偷盗、“六指”祝阿与长沙豪杰刘宗共同开设。 有人曾戏言:“市中之人,半在醉乡居,半在长乐居矣。” 蔡升为人好博戏,然而自打刎颈之交祝阿经营长乐居,赢钱任由他拿走,输了也不用还,渐渐的,他是越玩越觉得无趣,如今差不多有十天八天都不曾去过。他甚是怀疑,再过一阵子,自己是不是就会从此戒除博戏。 “蔡君……”蔡升和陶观一至醉乡居,便有保佣奔出热情相迎。 蔡升微微颔首,笑问道:“如今还有无位置?” 保佣陪笑道:“蔡君这是何言?别人有无位置不好说,但蔡君前来,必定有位置。” 蔡升闻言哈哈大笑,顿觉大涨颜面,他跨进门槛,便见颇为开阔的堂中坐满了酒客,粗粗一算,怕是不下三四十人,这还仅是一楼,二楼客人亦不在少数。 陶观躲于蔡升身后,四下观察,发现堂中酒客几乎人人佩剑带刀,虽说荆楚民风彪悍,习剑成风,可这个比例还是太高了,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游侠之流。 “蔡君……”陶观猜测一点没错,酒客多是游侠儿,随着蔡升的到来,他们不管醉与不醉,纷纷停下酒杯,起身和蔡升见礼。 蔡升以前就因剑术高超,在游侠、恶少年中享有崇高威望,之后他又助刘景连擒区胜、区雄,更是将自身威望推上顶峰。 蔡升与堂中酒客一一抱拳见礼,遇见熟悉的则略作寒暄,而后和陶观被保佣引着登上二楼。 第八十七章 请医 蔡升一经离开,堂中之人便开始议论纷纷: “在下素闻蔡宏超与一侏儒相友善,还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到市间传言居然是真的。” “市井之中谁不知道此事。” “蔡宏超何等人物?为何要和貌陋而又无能的侏儒结交?” “许是侏儒善于献媚逢迎?” “……” 蔡升并不知楼下酒客正在背后非议陶观,否则依他重情重义的性格,绝对会以血洗刷此辱。 两人跟着保佣走进一间干净明亮的空室。 醉乡居开业两月有余,陶观仅随蔡升来过一次,是以跽于坐榻,颇有些拘谨。 等到保佣离开,室中仅剩他俩,陶观好奇问道:“蔡君,醉乡居为何有这么多游侠酒客?” “你也注意到了?”蔡升眉毛微扬,笑问道:“矮奴,你可知醉乡居主人是谁?” 陶观回道:“不是传闻醉乡居主人乃靁湖一酿酒老翁吗。” 蔡升失笑道:“饮过醉乡居美酿,谁还会饮劣酒?自醉乡居开业以来,市中诸酒肆无不大受影响,如果醉乡居的主人只是一名普通酿酒老翁,早就开不下去了。可你看看,至今为止醉乡居从未出现过半点风波,何也?” 陶观恍然道:“醉乡居另有主人?” “市间知道这件事的,寥寥无几,我就是其中之一。”蔡升说到这里,不禁有几分得意。不过他虽视陶观为友,亦相信后者为人,可他仍旧不愿泄露秘密。 “具体是谁,我不便明言,至于为何醉乡居有这么多游侠酒客,是因为主人为人仗义疏财,视钱财如粪土,不仅常常赠酒,也愿意赊酒给他们。” 不知为何,陶观脑中忽然浮现出刘景的身影。 陶观猜得一点没错,刘景正是醉乡居幕后的主人。 他的做法和王莽时期的吕母略有几分相似。 吕母之子吕育为县小吏,由于小过而被县宰定罪处死,吕母心中悲愤万分,决意暗中秘密结客,为子复仇。 吕母家室富贵,资产数百万,她拿出钱财开设酒肆,购买刀剑,游侠少年来酤酒,吕母常常赊贷之,如果家境困难,就假以衣裳钱物,从来不问多少。 数年钱物略尽,吕母乃合聚数十百人亡命海上,数年之间,众至数千人,继而杀回家乡,斩杀县宰,终于为儿子报仇雪恨。 刘景倒是没有吕母那么强的目的性,他这么做只是一步闲棋,或许有一日能用到他们,即使用不上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费不了多少钱。 刘景回到舍中,浑身皆有寒意,赶紧点燃火炭,装入铜质怀炉,怀抱取暖。汉时只有熏炉,他几经研究,终变成“暖手宝”。 感受到掌心胸膛持续传来的热度,刘景慢慢缓过来,他斜倚床头,一手怀炉,一手《左传》,沉下心来,再次投身春秋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穿越半年有余,《左传》他已经读过不下四遍,令他感到神奇的是,每读一次,都自觉大有收获。古人读《左传》,至少也要讽咏略皆上口,只读几遍,根本无法彻底吃透《左传》真意。 竹简翻动间,时间徐徐流逝,转眼就到了日落之时。 刘景放下书卷,起身舒展筋骨,心里正合计着晚上吃什么,严肃忽然登门。 他一直给刘景的印象就是性格木讷,不近人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脸上会充满惊恐之色,眼泪如决堤之水,滚滚而下。 “伯穆,出了什么事?”刘景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严肃是一位孝子,必是其母有恙,才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果然,只听严肃泣道:“适才家弟来市中,言家母饭后呕血不止,陷入昏迷。在下素闻刘君与医曹史张仲景有旧,希望刘君可以请张史去我家为家母看病。”说罢伏拜于地,重重叩首。 当知道医圣就在自己身边,在刘景刻意结交下,加上他总有奇思妙想,颇投张仲景心意,两人毫无意外的成为了朋友。 “此小事一桩,伯穆快快起身。”刘景扶起严肃,忍不住问道:“令母病情不是一直都在好转吗,怎会突然恶化?”若非如此,他早就请张仲景前去了。 严肃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刘祝走进来,显然是他骑马将严肃送回。 刘景说道:“事不宜迟,伯穆,你跟我去请张仲景。文绣,你……” 刘景本有意让其回家,却听刘祝道:“如今天色渐晚,道路湿滑,不宜乘马出行。下吏驾马车送刘君出行吧。”自打擒吴先时因不会驾车,不得不劫持马夫,事后他专门学了驾车之术。 “好。”刘景颔首同意了。 时间紧迫,刘景跟着刘祝,严肃出门,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就装好车,在刘景的指引下,刘祝驾着马车赶往张仲景吏舍。 幸运的是,张仲景今日既未休沐,也未外出,刘景简略说了一下情况,张仲景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背起药箱随其出发。 严肃之家位于临湘东郭廉里,距离郡府并不算远。 廉里难言富足,外围以木栅为墙,里中屋舍近半数都是茅草陋居,严肃之家亦然。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严家门口,神情焦急,其容貌与严肃有六七分相似,同样面黑木讷,他就是严肃之弟严懿。 严肃跳下马车,急问道:“阿弟,阿母怎样了?是否醒来?” 严懿摇头,一脸悲戚道:“没有,尚在昏迷之中。” 严肃强忍热泪,回身对张仲景长揖道:“烦劳张史为家母看病。” 张仲景颔首,随严氏兄弟走入充满浓郁药香的房间。 刘景和刘祝皆在门外等候,直到过了足足两刻钟,张仲景才从里面出来,刘景忙问道:“张君,严母情况如何?” 张仲景神色平静地道:“无性命之忧。” “那就好。”刘景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张仲景又道:“不过她的病很难治好,之前她用的药方已经失去作用,反而有害,我为她换了一副药方,看看效果如何。” 第八十八章 腊月 漆黑的室中,唯有一盏油灯,照亮数尺之地,严肃望着卧于榻上,昏沉不醒的母亲,微黑的面容满是愁苦,薄薄一张耒阳纸,在其手中仿佛重逾千斤。 这是张仲景刚刚为其母开的药方,由于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严肃买药多年,对药价可谓知之甚详,张仲景写的方子多有名贵草药,他一月俸钱,也买不了几副药,这该如何是好? “夫君……”布衣椎髻,容貌寻常的严妻王氏面露忧色。 严肃缓缓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行出母亲寝室。 门外的刘景、张仲景见他出来,立刻停下了话语。 “刘君、张君……”严肃一脸苦涩。 刘景不解严肃为何如此,张仲景不是说了其母无性命之忧吗。 张仲景则知道原因,严家屋宇简陋,他自然能看出其家境贫寒,可没办法,严母病情突然恶化,身体急需温补调养,非名贵之药不能奏效。 刘景了解情况后,却是不以为意,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对严肃道:“伯穆,令母之药费,缺多少我补多少,无需忧虑。”他之所以没有承担严母全部药费,是怕伤到严肃自尊,否则这点钱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 “刘君提携之恩,尚未有机会报答,如今又救家母于危难,在下、在下……”严肃说着说着,涕泣不能言,回身将房中照顾母亲的妻子王氏及弟弟严懿唤出,三人齐齐拜倒于地,千恩万谢。 “伯穆不必如此。”刘景扶起严肃,好言安慰一番,临别之际拉着他的手说道: “伯穆,这几天你就不必来市楼了,在家好好照顾母亲。” 严肃躬身应“诺”。 刘景又叹道:“令母之贤,不让田稷之母,我仰慕已久,今日令母身体有恙,我不便探望,改日我当亲自登门拜见。”言讫,拍拍严肃消瘦的肩膀,转身登上马车。 严肃目送马车消失于夜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兄……”严懿在背后轻唤道。 严肃双目赤红的看着弟弟,一字一句道:“刘君对我严家之恩,阿弟一定要牢牢记住。” “是。”严懿一脸郑重。 车中,张仲景和刘景感慨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想市中除了仲达,还隐藏着严伯穆这样的良才。” “严伯穆原为市狱吏……”刘景向张仲景介绍了一下严肃的过往,自然不能不提自己慧眼识英,最后引用《马说》开篇道:“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见刘景自诩伯乐,张仲景笑着摇了摇头,刘仲达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才,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为人过于自负。 ………… 张仲景虽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良医,却也无法药到病除,甚至开始几日,严母病情根本不见好转,令严肃不禁忧心忡忡,直到服药半月有余,才初见成效。 时间悄然进入十二月,兴平二年仅剩下最后一个月,这一年对临湘百姓来说,称得上风平浪静,一年到头,总要添些东西,是以腊月以来,已经冷清了许久的市井逐渐恢复了一些繁荣。 人一多,事情就多,不少商贩清闲已久,抱有侥幸心理,都想趁着年尾之际狠宰一刀,过个肥年,全然忘记了头上的刘景。 有铜斗又如何,向米中掺水就是;有铁尺又如何,将布织稀些就是,明面上尚且如此猖狂,暗地里更是花样百出,一时间市井大有群魔乱舞之象。 百姓受了委屈,立刻跑来市楼告状,如果是以前,市吏根本不会管,不过自从刘景执掌市楼,斥退几名玩忽职守的市吏,便再无人敢对百姓置若罔闻。 刘景接到下面报告,不由气急而笑,这些商贩,一开始是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当他接连打击市中三害,官吏、游侠、偷盗,使市中无纷扰之音,无桴鼓之鸣,商贩们不再受害,却转头继续施害百姓。 后来刘景频出招,如铜斗铁尺、十倍重罚等政策,彻底将其等打压下来,没想到这些商贾才消停几个月,就又故态复萌了。 刘景冷笑,既然你们不想让百姓过个好年,我就不让你们好过。他召来左右史严肃、谢良,令他们私下收集证据,只待证据确凿,有一个算一个,数日间抓捕二十余人,全部锁入市狱。等待他们的将是重罚,如果不交,恐怕这个年就要在狱中度过了。 刘景一番雷霆手段,令市中商贩惊惧不已,百姓则欢欣鼓舞,市井再次变得“一团和气”。 腊月二十九这日,刘景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忙着置办年货,一直忙到下午才算结束。 坐在掾室,手抱怀炉,刘景将马周、刘祝二人唤进来,两人一个是亡命徒,一个是孤儿,因此刘景发出邀请道:“子谨、文绣,你们都是一个人,不如跟我回家一起过除夕、正旦如何?” 马周闻言大感意外,摇头道:“多谢刘君相邀,不过我之前已答应宏超,去他家过节。” 刘景颔首,又看向刘祝。 刘祝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吏也已答应大兄祝阿。”其实他很想跟刘景去其家,只是自卑身份,难以启齿。 刘景是怕两人独守吏舍寂寞,既然他们都有地方可去,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手一指室中墙角堆积如山的年货,对二人道:“子谨、文绣,你们自己去挑吧,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马周和刘祝相视一眼,齐齐拜谢,各自选了几样心仪之物。 刘景没有厚此薄彼,市楼上下,人人皆有礼物,即使是微末小吏,也都得到了一些酒肉。 日昳一过,胼手胝足、相貌憨厚的宋谷驾着牛车抵达市楼。 刘景吩咐他将年货全部搬上车,马周、刘祝也来帮忙,几人反复跑了七八趟才搬空,整辆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 闭市鼓声一响,刘景便立刻厚衣大帽,穿戴严实,骑上赤骥与宋谷共同还家。 第八十九章 桃板 刘亮在室中坐立不住,不时屣履出门,张望半天才回来,往往没过多久,又会出去,反反复复三四遍,刘母感到很奇怪,出言问道:“阿鱼,你在干什么?” “明天便是除夕了,也不知从兄今天是否归家。”刘亮皱着剑眉回道。他再过两天就将满十五,身高暴长至六尺三寸,古语云:“六尺谓十五”,如今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 说话间,刘亮再度出门,这次却是看到刘景乘马从自家门前经过,并在马上冲他微笑招手。 “从兄……”刘亮面上一喜,赶紧出门相迎。 刘景翻身下马,一手揽辔,一手比量刘亮的身高,笑着说道:“阿鱼,你身量长得好快,比末春时高了差不多大半头。” 刘景出仕以来,每日皆食三餐,鱼肉不限,也才长了两寸,如今身高七尺六寸,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未来最多还能长个一两寸,连八尺的边都摸不着。 “我这个年纪长得都快,不足为奇,倒是从兄,又长高不少。”刘亮并没有太过自得,与刘景一比,他才到其肩膀位置。 刘景按了按刘亮消瘦却结实的双肩,说道:“阿鱼,正旦一过,你就随我走吧。” 刘亮闻言大喜,这句话他已经等了快一年了,忙不迭点头。 “对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束发之礼。”刘景一边说,一边从马背的布囊中取出一柄剑,拔出一截,剑身隐隐散发出一抹寒光。问道:“如何?你可喜欢?” 刘亮看着这把长约四尺,内外俱精的长剑,一脸不敢置信道:“从兄要将此宝剑送我?” 刘景见他不敢接,硬塞入其手,笑道:“一把剑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日后为吏,出入市井,需佩剑傍身。” 刘亮翻来覆去,爱不释手,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既窘迫又焦虑:“从兄,我不会用剑啊。” 刘景安慰他道:“不会就学,东方朔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犹未晚也。只要你不怕吃苦,日后一定能够学有所成。” 刘亮听得一脸茫然,东方朔是谁?不管了,听从兄的准没错。说道:“我不怕吃苦,从兄能教我剑术吗?” 刘景失笑道:“以我的水平恐怕还不够资格教徒,不过我倒是认识不少剑术高超之辈,届时你可拜他们为师,学习剑术。” 刘亮脸上立刻充满自信,说道:“我要拜剑术最高的人为师,然后超越他。” 刘景笑着摇摇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蔡升的身影,刘亮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希望他见到蔡升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阿兄……” 刘和、刘饶兄妹向刘景奔来,两人皆穿着厚实的纩衣,他们之前就在外面迎了半天,因为实在太冷了,才暂返屋中取暖。 二人随后又和刘亮打招呼,刘和发现他手中拎着一柄精美的长剑,立刻猜到是阿兄送给他的,心里不由醋意大发。 刘亮神色尴尬,对刘景道:“从兄,你一路辛苦,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尽管叫我。” 刘景暗暗好笑,点头道:“好。” 刘亮走后,刘景一手揽住弟弟妹妹:“走吧,我们也回家。” 刘饶一脸娇憨地问道:“阿兄,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刘景故意叹气道:“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 刘饶白嫩的小脸立刻笑开了花,说道:“阿兄你最好了。” 刘和亦满含期待看着他。 刘景笑道:“你的也不少。”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家门,继母张氏凤眼薄唇,本是尖刻之像,可一见到刘景,眼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一派慈母面貌。 “这样看着顺眼多了。”刘景心里默默吐槽道。 谁想一回到家就面对一张刁钻刻薄的脸孔?用区区几十万钱财换来她笑脸迎人,非常值得。 赖慈款款而来,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缊袍,面上亦不施粉黛,却仍然给人以美好之感。她脸色不再像过去那样苍白,只是眼眸仍然如一潭死水。 刘景看到她独自前来,忍不住问道:“嫂子,虎头呢?” 赖慈回道:“虎头染了风寒,暂时不便出门。” 风寒虽是小病,也不能疏忽大意,何况孩童身体弱小,抵抗力也差,更要慎重对待,刘景关心地问道:“病情严不严重?” 赖慈道:“连吃了三天药,已经好了许多。” 刘景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开始分发礼物,最兴奋的莫过于刘和、刘饶,张氏亦笑得合不拢嘴。赖慈则仍旧不取礼物。 刘景也没忘记宋良一家,送给他们四匹布,留做衣裳。宋良不顾腿疾,亲自前来拜谢。 之后刘景带上一堆礼物,随赖慈去看侄儿。 刘群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絮棉的衾被,仅露出小小头颅,他见刘景到来,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口中唤道:“大人……” 刘景将众多的礼物放于床榻之下的凭几上,一边给刘群掖实被角,一边说道:“听说虎头生病了。叔父给你买了许多新年礼物,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刘群大眼睛滴溜溜盯着礼物,说道:“大人,我病好了。” 刘景岂能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陪侄儿说了一会话,直到他睡着才离去。 返回自己的寝室,刘景取来两块长约三尺,宽约五六寸的桃板。汉时除夕历来有用桃木作厌胜之具的风习,所制诸如桃人、桃印、桃梗、桃符、桃板等。 据说在桃木上画神荼、郁垒二神,可以去阴气、御凶鬼。 关于神茶、郁垒,故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引《皇帝书》上说:上古之时,有神仙兄弟二人,一名神荼、一名郁垒,居于度朔山下,他们以苇索执恶鬼,令虎食之。 此传言流传颇广,不论是张衡的《东京赋》亦或蔡邕的《独断》,都曾提到过神荼、郁垒。 刘景没有在两块桃木板上画神荼、郁垒之像,而是写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第九十章 朝会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千万别小看这短短十个字,它可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相传出自于五代后蜀主孟昶之手。 刘景前世因为懂书法,每到过年之时,单位里求他写春联的人特别多,随随便便就能写出三五十幅来,不过如今身处汉世,他认为最合适的还是要属这首《孟蜀桃符诗》。 次日除夕,一大清早,刘景就将桃板春联挂在自家大门两侧,令往来的刘氏族人颇感好奇,然而效仿的几乎没有。孟昶身为一国之主,都没能令春联风行,他就更没这个本事了。 刘蟠从外归来,乘车经过刘景家门,瞥见桃板春联,不禁“咦”了一声,下车来到近前。 刘景得到宋谷的通报,赶紧出门与之相见。 刘蟠拉着刘景的手,笑道:“‘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写得真好。桃木本是厌胜之具,仲达却用来书写喜庆之言,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说到这里,刘蟠顿了一下,又道:“此语可是取自《易传·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刘景微笑颔首,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他只知这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开口邀刘蟠道:“从兄若无要紧事,就随我进去坐坐吧。” 刘蟠摇头道:“今日不行,我之所以从外归来,便是接到奴仆禀告,家妹携子回来了。” 刘景心思一动,说道:“我记得从姐好像嫁于罗县寇氏。” 刘蟠颔首道:“没错。” 刘景问道:“从姐之子叫什么名字?” 刘蟠不解刘景为何要问一个孺子姓名,回道:“家甥名叫寇封。” 刘景心道果然,寇封就是日后刘备的养子——刘封。 刘封武艺高强,气力过人,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可惜随着刘禅的降生,他的地位变得极为尴尬,连诸葛亮亦虑其刚猛,怕刘备死后难制,以其逼反孟达,拒援关羽为由,劝刘备除之。 送走刘蟠,刘景干脆也不返家,直接前往坞北刘宗家走访。 刘景被守门家奴引进门,没行出多远,便听到一阵爽朗笑声,身量一般、却甚有威仪的刘宗大步流星走来,说道:“仲达,我还以为你昨天就会登门,害我足足等了一晚上。” 刘景笑道:“刚回来事情多,一时抽不出身,这不今天一清闲下来,就到从兄这来了。” 刘宗又是一通大笑,拉着刘景直入后庭堂中,对身边的监奴道:“我与仲达谈话,除了族中长辈到访,其余人一律不见。” “诺。”监奴领命而去。 待酒热好,刘宗将两名僮仆遣出,起身亲自为刘景斟了一杯酒,说道:“仲达,这一杯酒,我敬你。没有你,何来这月入百万钱的买卖?”长乐居开业半年,收入近千万钱,平均每月都在百万钱以上,可谓日进斗金。 刘景举杯笑道:“我们自家兄弟,何必说这些见外话。”在他眼中,名声比钱财重要百倍,像现在这样最好,什么都不必管,就坐收四成之利。 刘宗仰头一饮而尽,说道:“自饮过仲达醉乡居之酒,便再饮不得其他酒了。”又道:“对了,仲达,我听外面传闻你订购了十余艘大船,可是真的?” “确有其事。”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刘景大方的点头承认。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方,船比马更有用处,他手中钱多得是,订购十五艘大船已是颇为克制,若不是怕引起张羡的警惕与猜忌,规模恐怕还要再翻一倍。 刘宗一脸不解地问道:“仲达为何要订购这么多大船?” 刘景答道:“我准备等船建好后,组织船队北上襄阳、南下下交州。” 刘宗闻言更加疑惑了,往来南北,一两艘船足矣,十余艘大船,最少也要二三百人驱动,光是养活他们,每月就需二三十万钱,怎么看都是赔本生意。 刘景笑而不语,如果只计较于眼下,自然是赔本生意无疑,不过他这是为未来积蓄力量,如今所有付出,终有回报的一天。他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午后,刘景从刘宗家里出来,才回到家,便不断有访客临门,他只好拖着昏昏沉沉的头颅疲于应对,直到晡时,即将吃晚饭,访客才渐渐散去。 饭后不久,访客又陆续前来,等到天黑,刘景立刻以明早赴郡中朝会,需要早些休息为由,闭门谢客。 他倒不是胡说八道,明天日出之时,郡吏确实都要去郡府正堂向太守张羡庆贺新年,而张羡则会设酒宴,以招待诸吏。 百官、诸侯向天子庆新年,则要更加隆重,夜漏未到七刻之时,便要到达德阳殿,依次向天子祝贺,称之为元日朝会。 恭贺完后,天子赐给群臣酒食,“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与此同时作“九宾散乐”,酒足饭饱,百官行将离去之际,少府会代天子赠予玉璧。 当然,以现在天子颠沛的窘迫,排场十有八九还比不上张羡。 翌日,刘和、刘饶穿上崭新华美的纩袍,在门前燃爆竹为乐,竹节被火烤得“噼里啪啦”作响,两人则围着火堆大呼小叫,据说这样做能辟山臊恶鬼。 行将出发时,刘景拒绝了刘蟠邀他共乘马车,坚持骑马前往临湘。 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其中一个是刘宗之弟刘承刘仲嗣,他两年前前往武陵郡,拜陈国人颍容为师,数月前学成归家,而今在功曹任书佐,颇得桓阶看重。 另一人名叫刘康,他虽然已过弱冠之年,却比刘景、刘蟠、刘承矮了一辈,如今在决曹为吏。 四人或骑马、或乘车,不过数刻钟,便跨十数里抵达临湘。 身穿吏服之人从四面八方不断汇于郡府,不久便聚集了三百余人。 郡之大小不同,吏员浮动极大,如京都之地河南尹,巅峰时有吏员近千人,而少者二三百。长沙属于大郡,张羡又颇有野心,吏员稍多,大概有八百余人。 第九十一章 壁画 刘景、刘蟠几人抵达郡府门前,全都下马下车,步行进入,以示恭顺。 当年张湛张子孝担任左冯翊,请假回家,望见县寺大门,立刻下马步行,主簿劝他:“明府君位尊德重,不宜自轻。” 张湛则称:“《礼记》曰:‘下公门,轼轳马。’孔子面对乡党,恂恂如也,我归父母之国,应尽礼节,何谓自轻?” 张湛身为两千石郡守,面对县寺,犹然恭顺有加,刘景等人为郡吏,今天又是正旦朝会之日,至郡府门外,万万不敢托大。所有郡吏,无一不是如此。 前往正堂的路上,刘景、刘蟠几乎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与人寒暄,行进速度很慢,相比之下,刘承、刘康就清闲多了。 一路走走停停,终是来到正堂外,此时聚集于此的郡吏足有六七百人,放眼望去,尽是介帻高冠、褒义大褶,极为壮观。 桓阶、桓彝兄弟正与周围的众吏漫谈,见刘景、刘蟠到来,立刻止住话语,招呼二人。 四人互道吉祥之语,桓阶对刘景道:“仲达,你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同僚多有不识,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说罢为他引介身边一位年过三旬,黑面髯须,目光凌厉之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主簿吴巨,桓阶第一个介绍他,也是存了做和事老的心思。 刘景静静打量吴巨,对方不愧是以游侠起家的豪杰,一身湖海之气,形象更接近于武人。 主簿,主计会之簿书也,于君前记事,需替太守拾遗补阙,代之宣读书教、奉送要函、迎接宾客,凡此种种,可谓是太守之腹心,一郡之管家。说实话刘景心里非常怀疑,吴巨一介武夫能不能干好主簿。不过想想吕布也当过丁原的主簿,也就释然了。 吴巨皮笑肉不笑的抱拳:“足下大名,我可是闻之久矣,足下之能,我亦深有体会。” 刘景一脸平静地回道:“能得主簿夸赞,在下颇感荣幸。” 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吴巨心头升起一团怒火,目光猛然变得狠厉起来,面有不豫道:“我从弟吴先在市中为乱民所杀,皆拜足下所赐。” 刘景冷冷一笑,道:“令族弟闹市杀人,激起民愤被杀,与在下何干?何况轻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是故堤溃蚁孔,气泄针芒。令吴氏长沙大族也,枝叶众多,纵然有一二不孝子弟,亦不足为奇,足下保护枯枝烂叶,岂不知乃是害了整棵树木。” “此子欺人太甚!” 吴巨气急而笑,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不对吴先大义灭亲,就是害了吴氏全族? 桓阶眼见两人针锋相对,继续下去势必会发生冲突,赶紧出言道:“仲达,这位是主记……” 刘景随即不再理会吴巨,与桓阶引介的郡中大吏一一见礼。 吴巨心中气急,拂袖而去。 刘蟠面露不屑道:“果然是一介武夫,气量竟如此狭小。” 其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诸吏无不左顾右盼,桓阶叹而劝道:“元龙,我等同殿为臣,何必要说这样的话。” 刘蟠不以为然道:“大丈夫行事,何须遮遮掩掩,吴巨因私废公,难道还说不得吗?” 桓阶不禁苦笑摇头。 “张君到了……” 诸吏闻言齐齐向后望去,张怿身为临湘令,本该坐镇县寺,接受县吏的拜贺,但他不仅是县宰,还有另一个身份——张羡之子,所以为了二者不发生冲突,他索性停了今年的县吏拜贺。 张怿遥遥望见桓阶、刘蟠等人,径直走来。 “张君……”刘景跟随刘蟠、桓阶等拜见张怿。 张怿有仪容,和张羡长得颇为相似,他听了桓阶的介绍,上下端详刘景一番,含笑说道:“足下大名,我闻之久矣。” 刘景不禁哑然失笑,这不是吴巨的开场白吗,张怿不会也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张怿仅是泛泛的和他聊了一会,既没有恶意,也谈不上热情。 朝会时间临近,郡吏陆续抵达,八百余人皆至,朝班本该以功曹桓阶为首,他自动让位张怿,排在第二,五官掾刘蟠排在第三,主簿吴巨排在第四位。 刘景作为监市掾,虽为百石吏,可地位极低,别说与功曹、五官掾、主簿、督邮等相比,便是与诸曹掾相比,亦有所不及。 通常来说,他的班次位于诸曹掾之后,大概排在三四十位。然而刘景可不是普通的监市掾,他有清名威望,冠于长沙,诸曹掾没有一个敢排在他的前面,包括好友、金曹掾桓彝。 一见诸曹掾相让,左贼曹掾成绩、中部督邮李永等人也不甘人后,纷纷相让,刘景连换位置,最后居然挤身前十之列。 在张怿的带领下,诸吏步入开阔的正堂,由于堂中火盆齐然,分外明亮。 一阵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张羡从后出来,肃容坐于主位。 诸吏皆伏拜于地,之后从张怿开始,按照朝班顺序,依次上前贺拜。 轮到刘景时,张羡特别多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勉励之语。 八百余人,若一个一个来,怕是要花两三个时辰,实际有资格单独贺拜者还不到十分之一。即使如此,也是耗时颇久。 待诸吏贺拜完毕,张羡立刻返回后室休息,等待酒宴开始。 一时无事,刘景注意到正堂墙壁皆有壁画,当即走近观摩。 应劭在《汉官仪》中认为:“浊进退,所谓不隐过,不虚誉,甚得述事之实”。 因此郡县正堂墙壁一般都会画上本地著名人物的图像,事实上将历史人物画在宫廷和官邸墙壁上,是汉代为臣民树立楷模的重要方法,汉武帝,及宣帝和明帝都曾这么做过。 长沙郡府最新的画像自然是现任太守张羡,他上任后平定了吴人苏代之乱,使长沙成为乱世中难得的一方净土。 再往前则是江东猛虎孙坚,他正是在长沙任上平定区星,及零陵、桂阳周朝、郭石之乱,累计军功,得以受封乌程侯。 第九十二章 先贤 刘景站在孙坚的壁画下,凝视良久,与其他人物高冠博带、风度翩翩的文雅形象截然相反,孙坚头裹赤帻,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虽然仅是一幅壁画,但画师明显画技非同一般,不仅画了孙坚的英武不凡,更画出了其眼神中的坚定、威严、刚毅…… 桓彝走到刘景身边,看着孙坚画像,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当年边章、韩遂称乱西州,乌程侯以参军事随车骑将军张温西讨贼寇,那时,国贼董卓就屡屡不听调令,桀骜难制,乌程侯提出董卓三条罪状,力劝张温以军法斩之。张温却畏惧董卓威名、军势,而不敢下令。 之后乌程侯来到长沙,总是拉着我和兄长的手说:‘董卓日后必为国家大患。’其后果然如其所言。眼见董卓废立天子,祸乱天下,乌程侯常恨张温昔日不从其言,否则国家何至于此?” 刘景听得一阵默然,张温素有功勤名誉,可他和段颎、崔烈一样,都是花钱而登上三公之位,由此声望大跌。董卓为国征战数十载,屈居于此等人之下,心怀不服,稍有怠慢是很正常的事,外界并不视为逆行。 如果张温敢擅杀董卓,不仅军心不服,更会被朝廷下狱治罪,到时候朝廷十有八九会将他处死,传首西都,以安抚将士。张温岂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退一万步讲,即便张温发疯,不顾一切杀死董卓,难道就能避免汉室倾覆了吗? 刘景暗暗摇头,汉室之败,是长年累月的结果,非一人之责,唯有推倒重建…… 观看孙坚画像,不可避免想到其子孙策,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现今应该杀回江东了,只是消息暂时还没有传到长沙。 刘景问桓彝道:“公长,你认识乌程侯长子孙策孙伯符吧?” “你竟然知道孙伯符?”桓彝疑道,从刘景口中听到孙策之名,令他颇感惊讶,两人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刘景微笑道:“曾听孔明提起过,他寄居淮南之时,常闻其名,传闻孙伯符少年有志,杰出通达,十余岁就开始养名,为其父守孝期间结交四方豪杰,江、淮一带的名士、豪杰全都前去投奔他,以致深为徐州牧陶谦所忌。守孝结束后,孙伯符投入袁术麾下,带兵出征,屡建奇功,颇有其父乌程侯之风。” 桓彝恍然,说道:“孙伯符曾随乌程侯在长沙居住两年,那时他才十三岁,就已经有了很高的志向,不仅勤习弓马,更能潜心向学,乌程侯对其寄予厚望,常言其未来成就必在他之上。” 刘景颔首,有孙策这样的儿子,确实值得任何人骄傲。 刘景接下来顺着墙壁而行,堂中八百余吏,围观壁画者不在少数,不过他行经之处,诸吏大多会选择避让,刘景一一感谢。 连着越过数幅画像,刘景终于停下脚步,心道:“抗徐?这个姓氏倒是颇为少见。”其形象和孙坚一样,皆为武人。读其功绩,他是扬州丹阳郡人,字伯徐,东乡候,桓帝延熹八年为长沙太守,随中郎将度尚平定了桂阳胡兰、朱盖之乱。 桓彝在旁边说道:“仲达可知公孙举、郭窦?他们是桓帝年间反贼,于琅琊起兵,自建年号,转战青、兖、徐三州,屡败王师。东乡侯便是以别部司马身份,追随中郎将宗资、段颎平息公孙举、郭窦之乱而封侯。” 刘景点点头,段颎可谓是东汉后期首屈一指的名将,以讨伐羌人的功绩而被世人熟知,没想到他还在关东打过流寇。 刘景继续前行,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数人,直至看到一幅年代久远,颇为模糊的画像。 画像人脸已经难以看清,依稀能辩认出这是一位儒雅之士。 郅恽,刘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悉,他是《东观汉记》有传的人物,刘景最近又重新看了一遍《东观汉记》,印象颇深。 郅恽,字君章,东汉初年间人,为人刚直不阿,无论做人亦或做官,都令人佩服。王莽篡位之时,他上书讥之,险些为自己惹来杀身大祸。之后光武复兴汉室,他为太子刘彊之师,劝谏刘彊让位自保,以人臣身份,处于帝后父子之间,维护调停,用心良苦,力保郭后母子以善终。 桓彝道:“郅公之子郅寿,刚直不下郅公,当廷直斥权倾天下的大将军窦宪,惹得窦宪大怒,反诬陷其私买公田,郅寿被判流徒交州,被迫自杀身死。” 窦宪大破匈奴,勒石燕然,功绩堪比霍去病的封狼居胥。另一方面,他自恃有功,跋扈恣肆,勾结朋党,欲谋叛逆,最终落得被逼自杀的下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名气远不如霍去病。 刘景对桓彝道:“我读《东观汉记》,看到郅公为长沙太守时,郡中有一个孝子古初,父亲死后未葬,邻人家意外失火,延烧其父棺柩,古初不顾危险以身扞之,火为之灭。” 桓彝根本不信,摇头道:“身上衣服皆是易燃之物,岂有不燃自灭的道理?必是世人赞其扑火孝行,故意夸大其词。” 刘景点头道:“想来如此。” 其后刘景又观阅数人,时间匆匆而过,酒宴陆续上齐,张羡再次从后室出来,接受诸吏敬寿酒。 张怿第一个上前,将酒杯放置在张羡身前大案,旁边侍者道:“临湘令子怿奉觞再拜。”张怿满上一杯酒,肃容答道:“觞已上。”继而举杯一饮而尽。 张怿既是其子,又是第一个献寿酒的人,张羡满饮杯中酒,其他人就不必如此了。此后诸吏献酒,大多抿一口意思一下。 侍者扬声道:“监市掾景奉觞再拜。” 刘景下拜,口称“觞已上”,对着张羡自斟自饮一杯,而后躬身退下。 百石吏敬完后,自斗食吏以下直接全部伏跪于地,共同献酒恭贺,接着四厢音乐大起,如此敬酒环节就算正式结束了。 张羡持箸象征性动了一下,由此拉开筵席的序幕。 饿了一上午的郡中诸吏也没有表现太过矜持,何况底层小吏平日也未必能够经常吃到酒肉,当即撸起袖子大吃大喝起来。 第九十三章 墓祭 朝会酒宴正式开始,有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的,自然就有端着酒杯四处敬酒的,刘景依次向张怿、刘蟠、桓阶、桓彝敬酒,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没过多久,他这边也被众吏团团围住。声势固然不及张怿,却也不下于桓阶、刘蟠,远迈吴巨之流。 严肃、谢良带着市楼诸吏在旁边静静等候,等到人群稍散,才上前向刘景敬酒。 刘景端着酒杯,基本浅尝即止,倒不是他故意端架子,而是因为下午还有家族墓祭活动,这是龙丘刘氏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需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事实上不止刘景,在场出身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敢胡乱饮酒的,日中一过,便陆续离席。 返家之际,刘景特意邀请严肃、马周、刘祝三个被他视为亲信的人,去他家中做客。 三人内心深感荣幸,这种事情求都求不来,怎会不答应。 全赖吴巨之“赐”,马周、刘祝皆有马匹代步,严肃无马,被刘景安排与刘承共乘一车。 一行人返回龙丘,刘祝随着车马驰入刘氏坞那斑驳陈旧、历经无数岁月洗礼的门楼,龙丘刘氏一族居地,尽皆呈现于眼前。 刘祝眼中充满了羡慕之色,他也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可惜他这一支后来迁居南阳,已经彻底衰败,沦为贫寒之家,更兼父母早卒,导致自己对祖上一无所知,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马周在马上左顾右盼,对刘祝道:“昔日我听大兄王朝说:‘龙丘刘氏不但是汉室血脉,更是长沙士族之冠冕,出过两位三公,只有此等高门冠族,才能培养出刘君这样的君子。’我初时心里还有些不服气,今日身处此地,才知所言不假。” 刘祝神情肃然道:“马兄初至刘君族地,需谨慎言行。” 马周不以为然地笑笑。 抵达家门,刘景引三人入厅堂闲谈,继母张氏一早接到通知,领着刘和、刘饶避入后室。 才聊了不一会工夫,蔡升、祝阿便联袂而至,原来他们早就来了,之前一直在刘宗家做客,得知刘景归家,赶忙过来拜见。 祝阿如今的生活相比过去何止强出千百倍,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刘景的功劳,这次登门,他带来了满满一箱子的礼物,全部都是金银玉璧、南海珍玩等贵重之物,价值至少二三十万钱。 刘景只看了一眼,就随手合上箱盖,笑道:“祝兄果然如传言一般慷慨,视钱财若无物,这样隆重之礼,真是令人咋舌。” 祝阿正色道:“同刘君施与的恩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众人,唯有严肃不知详情,一脸费解之色。 不过刘景无意为其解惑,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久墓祭的时间到了,刘景脱去吏服,换上素色絮棉纩袍,带着弟弟刘和出门。 本来侄儿刘群也应该一同前往,但他前几天受了风寒,身体还没好,此时不宜外出。 刘氏祖坟距离刘氏坞不算近,众刘姓皆乘车前往,家贫无车者,如刘亮一家,往年都是搭乘刘景家的牛车,今年也不例外。邻人无车也不要紧,可向刘宗等大家暂借,刘宗家有牛四百蹄,拉上所有人都绰绰有余。 百余乘车出刘氏坞东门,蜿蜒行于乡路,期间不断有从平乡各地赶来的车辆融入其中,车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蔡升、马周、刘祝、严肃……一众观者无不生出敬畏之心。 这就是刘氏,如果要选一个家族代表长沙,必是刘氏无疑,在长沙,刘氏通常自称龙丘刘氏,然而一出长沙,便对外自称长沙刘氏。除了刘氏,无论是吴氏、区氏、桓氏……没有一个家族敢在姓氏之前冠以长沙之名。 刘氏祖坟位于浏水之畔,一座半山腰,周围遍植花树,郁郁葱葱,称得上一块风水宝地。 古之祭祖以庙祭为主,汉代以来,人们认为:“墓者,鬼神所在,祭祀之处。”渐渐以宗庙之礼移于陵墓,墓祭开始兴盛,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就说道:“古礼庙祭,今俗墓祀。” 为便于墓祭,通常都会在墓前建立祠堂。祠堂又称享堂,大族往往将墓祭当做团结族众的一种手段,十分重视墓地祠堂。 龙丘刘氏的祠堂建在山下,另外又建有石庙、石室,椽架高达丈余,镂石作椽瓦屋,施平天造,方井侧荷梁柱,可容纳数百人同时进出,令人叹为观止。 乡里九族毕集,多达六七百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人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现今龙丘刘氏的族长乃是刘邕,他是司空刘嚣之子,也是刘蟠之父,但他年老多病,早已不问俗务,目前族中大小事悉由刘蟠负责,今日墓祭亦由他主持。 在刘蟠的带领下,众刘姓依次进入祠堂,然而墓祭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参加,受过刑法的人就不行,认为会损害祖先之德。 刘氏祭祖不以官职、爵位为凭,各个支脉,辈分高者在先、低者在后,陈列井然而有序。 刘景本人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为了不出差错,格外留神,所幸整个过程颇为顺利。 祠堂祭拜完后,大家又上山替先人扫墓。 刘景的曾祖刘寿官至司徒,可惜他的后代却并不算兴旺,满打满算也就十几个人为其扫墓。 当然,人少并不代表落魄,据刘景所知,曾祖刘寿这一脉有两人在外为官,其中一个在朝中担任光禄大夫,另一人在冀州做县长,不过由于天下大乱,道路不通,他们都已经数年没有音讯传回,也不知是否安全无恙。 祖父刘揖更惨,只有刘景、刘和兄弟为其整理墓地。 之后是父亲刘尚、兄长刘远。 父亲刘尚去世时刘景七岁,还能模糊有些记忆,而刘和才一岁,对父亲根本毫无印象。相较而言,他对兄长刘远感情更深,后者承担了半个父亲的角色,在为其扫墓时忍不住潸然泪下。 第九十四章 族宴(感谢盟主七月流风帝) 祖、父、兄,三代人的墓地皆由刘景、刘和二人打扫,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刘亮父子清理完自家祖墓,便立刻赶过来帮忙。 两人的加入着实帮了刘景大忙,四人通力合作,拔除杂草,擦拭墓碑,将墓地收拾得甚是整洁。之后又是一番祭拜不提。 从山上下来,来自平乡各地的刘姓之人便陆续乘车离去。 刘景拉着刘亮来到严肃面前,为他介绍道:“伯穆,这是我族弟刘亮,明日将前往市楼为吏。”又对刘亮说道:“阿鱼,这是市左史严肃严伯穆,是一位德才兼备的贤能之士,你一定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他。” 刘亮应是,继而向严肃深深一拜:“在下刘亮,见过严君。” 接着刘景扭头看向刘祝,说道:“文绣,我最近事情很多,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返回市楼,我不在的时候,刘亮就交给你了。” 刘亮又是恭恭敬敬一拜。 “刘君只管放心。”刘祝说完,冲刘亮和善的笑了笑:“我也是长沙定王之后,我们是一祖同源,足下不必客气。” 刘景点点头,又对蔡升、马周说道:“宏超、子谨,这小子今年十五岁了,想要学剑,你们觉得他如何?” 刘亮这大半年来一直跟随其父在市中贩鱼,一听刘景提及“宏超”、“子谨”,立刻便知眼前两人就是市中大名鼎鼎的蔡升蔡宏超、马周马子谨,哪还不知刘景意图,心下不由一阵激动。 蔡升上下打量刘亮一番,说道:“此子手臂极长,手腕超过了胯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猨臂’,非常适合练剑。而且此子双目有神,遇人不避,可知是胆大之人,练剑首重胆色,如果无胆,就是天赋再好也没用。” 马周十岁习剑,十五岁都已经开始负剑游侠了,说道:“十五岁学剑有些晚了,不过若是加倍努力,未尝不能练出本事。” 蔡升轻轻颔首,问道:“刘君,令族弟练剑的目的是什么?若只是想随便练练,我教他几手亦无不可,若想有所作为,依我之见,还是拜子谨为师更好。” 刘景点点头,他听出了蔡升话中的意思。 刘亮直视竹冠裘衣,潇洒倜傥的蔡升,眼中毫无畏惧之色,问道:“我自然是想练出像蔡君一样的剑术。蔡君为何不愿收我为徒?”蔡升剑术冠绝长沙,比马周更强,刘亮更想拜他为师。 蔡升并没有嘲笑刘亮的不自量力,反而很欣赏他的志气,笑道:“非是我不愿收你为徒,以你的年纪,必须加倍努力才能有所成就,而你即将入市井为吏,白日劳形,晚归吏舍,除了休沐日,哪有时间接受我的指导?而你拜马子谨为师,则可时刻随其左右学习剑术。若是有闲暇,我也可指点你一二。” 刘亮听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心里便不再纠结,和刘景道:“从兄,我愿拜马君为师。” 刘景笑着问马周道:“子谨,你可愿将刘亮收入门下?” 马周爽快地答应:“此小事一桩。文绣也常来我舍中学剑,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事情一了,几人相继提出告辞,因为后面还有族宴,无暇招呼他们,刘景也就没多做挽留。 乘车返回刘氏坞之际,刘景想到一事,对刘亮道:“阿鱼,你如今虽未满弱冠,但即将出仕为吏,与人交往不能无字。” 刘亮父子俱喜,刘亮拜道:“还请从兄赐字。” 刘景沉吟一声道:“亮者明也,就叫子明吧。” 刘亮心道:“这表字取得好,朗朗上口,一听就知道其意。”不禁喜笑颜开:“子明、子明……以后我就叫刘亮刘子明了。” 牛车抵达家门,刘亮父子才下车离去不久,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和忽然开口央求刘景道:“阿兄,你也为我取字吧。” 刘景失笑道:“你才十二岁,哪有取字的必要。” 刘和闻言不由撅起嘴,暗暗生闷气。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 回到家休息了片刻,晡时末,全家人齐齐出动,赶赴族宴,就连嫂子赖慈都暂时将儿子交给宋妻周氏照顾,随同前往。 刘氏坞刘姓之人连同家眷在内,足有六七百人,纷纷聚于刘蟠家里。由于人数过多,按照亲疏、尊卑,分置于前中后三庭。刘景一家毫无意外被分在后庭。 这倒是与刘景没什么关系,其家原本就是刘氏显支,即便是其父刘尚死后,其家最落魄的时候,也仍然在后庭有一席之地。 刘景一家被侍者引入坐位,食案上酒食皆已齐备,肉以猪、鹿、鸭等为主,没有鸡肉,因为汉代有正旦禁杀鸡、雀的传统。 据说当年高祖刘邦为项羽所追,避于荥阳厄井之中,恰好有两只斑鸠落于井口,项羽追至,认为“井有人,鸠不集”,从而使高祖逃过一劫,所以汉代正旦禁止杀害鸡、雀。当然,这个传说听听就好,可信度几乎为零。 当族宴即将开始之时,刘蟠小心翼翼地将刘邕扶出后室就坐,以龙丘刘氏族长的身份,接受刘氏后人们的献酒贺寿。 首先是其后代子嗣,子妇孙女,各上椒酒,伏跪于地,称觞举寿,仪式和郡吏拜见张羡时大体相似。椒是一种香草,汉代取其温、香,多子特点,和泥涂抹屋舍四周,后则用于新春祝贺。 刘景在其中看到了刘蟠外甥寇封的身影,他随着其母向刘邕贺寿,其头上梳着总角,可知已超过八岁,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可爱。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曾一度气得曹操破口大骂。 子嗣拜完,便开始轮到各家,刘景献酒之际,刘蟠特意对其父耳语一番,刘邕今年六十余岁,由于常年患病,身体早已腐朽,他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此子是兴吾族的人啊!” 当年他曾言刘宗是能够兴旺龙丘刘氏的人,可惜刘宗让他失望了,希望刘景不要再让他失望。 第九十五章 别部司马 “此子是能兴吾族的人啊!” 刘邕此话一出口,最尴尬的莫过于刘宗,十二年前,刘邕同样对他说过这番话,可惜他至今也没有什么作为,仍旧只是个混迹于草莽之中的豪侠之流。 豪侠,在龙丘刘氏,特别是显支中,毫无疑问是贬义词。 刘宗如今在族中的“地位”,还比不上其弟刘承,后者拜名士颍容为师,目前任功曹书佐,深受桓阶信任,前途无比光明。 感受到堂中族人的视线齐刷刷转过来,刘宗羞愧得直欲掀袖掩面。刘景敬完酒退下,也忍不住向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所幸不久之后,刘邕便因为身体不适而提前退席。 刘邕一走,堂中气氛立刻松缓下来,刘宗端着酒杯来到刘景面前,口中埋怨道:“仲达,我今日可是因你受到无妄之灾。”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这是什么话?此事与我何干?你若是早些出仕,何至于此?” 刘宗沉默了片刻,说道:“昨日仲嗣返家之际,桓伯绪曾借仲嗣之口试探我的心意。” 刘景闻言点头,桓阶绝不会自作主张,此事必是得到了张羡的授意。问道:“从兄心里是什么打算?到底应还是不应?” 刘宗叹道:“此事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啊。” 刘景见他看得透彻,顿时放下心来,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长沙游侠皆乐意为其效死命,如今又掌握着日进斗金的长乐居,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张羡岂能放安心? 这种人如果无法为己所用,上位者势必要设法除之。张羡或许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以各种手段逼其就范却可以预见。 刘景好奇问道:“不知道府君许了你什么职位?” 刘宗回道:“别部司马。” 刘景颔首,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别部司马“其别营领属为别部司马,兵多少各随时宜。” 从字面上不难看出,别部司马于正规编制之外,独领一营,人数不定,这个职位最适合拉拢地方豪杰、彊族,因为他们基本都有门客、部曲,聚拢数百人即可自组一营人马。 刘景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别部司马这个“兵多少各随时宜”,其中可操纵空间非常大,数百人也行,一两千也未尝不可。 就算没有刘宗这档事,刘景心里也正计划着为蔡升弄个别部司马当,用来养私兵,他的名声足够了,人手也够,缺的是关系和钱财,这两样恰好刘景都有。 如今刘宗为别部司马已成定局,计划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答案显而易见。 刘宗只能算意外之喜,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走,没道理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 刘氏族宴,一直持续到人定才散,不过由于嫂子赖慈放心不下家中的虎头,刘景正好借机抽身,带着家人早早就退场了。 第二日食时一过,刘景乘坐牛车带上礼物前往杜袭家拜贺。 杜袭出身颍川名门,亦为名士,乃是长沙士族仰慕的对象,刘景来到杜袭家时,发现他家门外的牛马车足有十数辆之多。 刘景心知来的不是时候,干脆令宋谷调转车头,往南行去。 牛车辘辘,越过临湘城池,往南又行出数里,停于一间数亩小宅外,其篱垣仄陋,茅草为屋,甚是简陋寒酸,还不如严肃之家,这里就是刘瑍的住处。 听到外间响动,身长近八尺,俊美绝伦的刘瑍行出房门,见是刘景到来,一边出迎,一边急问:“仲达带酒来了吗?” 刘景抱着酒瓮下车,笑道:“来文朗之家,在下岂敢不带美酒。”他这次是三次登门拜访刘瑍,第一次因为没带酒前来,刘瑍差点连门都没让他进。 刘瑍面上大喜道:“醉乡居之酒?仲达真是知我心啊。” 刘瑍家中有一母一弟,还有一名五旬老仆,以张羡拨给的百亩田地为生,日子勉强过得去。 刘母今年四十有余,风韵犹在,能生出刘瑍这样美若女子的儿子,自然不是一般样貌,此刻正容坐于寝室坐榻,神态端雅。 刘瑍之弟名叫刘基,今年十五岁,他亦姿貌不凡,只是相比于其兄刘瑍,身上少了一份旷达隽秀,多了一份清静专一。 刘景以子侄之礼拜见刘母,并送上一小箱金银玉璧,作为礼物。 刘瑍面露不豫之色,他看了母亲一眼,终究没有开口。 刘母惊讶道:“仲达为何送上如此厚礼?” 刘景微笑说道:“在下每次一说起救命之恩,就惹得文朗不快,是以从不敢轻易提及。然而文朗对我,恩同再造,这样的恩德,如果不思报答,与禽兽何异?无奈文朗性格清简,不为外物所动,在下只好向夫人献礼。夫人言厚礼,可与在下性命相比,这些俗物实在微不足道。” 刘母一时默然无语,刘景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除了蛮硬拒绝,别无他法。她望向侍立身侧的刘瑍,儿子素来心有决计,此事便交给他定夺。 刘瑍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如果刘景送他如此贵重之礼,他绝对不会接受,可刘景今日携带之礼,都是为母亲而准备的,他很难启齿拒绝。 他隐居山野之志极坚,唯一感到愧疚的是身为人子不能给母亲富足的生活,今日刘景送上一份大礼,稍稍弥补了一些遗憾。 刘母见儿子点头,便颔首接下礼物,说道:“仲达有心了。” 刘景大拜道:“夫人收下礼物,在下终于可以稍稍安心。”说罢与刘瑍退出寝室。 “仲达,你……”刘瑍拉住刘景,欲言又止。 刘景笑道:“夫人已经收下礼物,文朗你是何等洒脱之人,何必再纠结这些。” 刘瑍叹气无言。 刘景转移话题道:“适才我去大兄家拜访,发现他家门外停了十数辆车,我没敢进去打扰,就先来你这里了。” 刘瑍摇头道:“我早料到今日大兄家里必定异常忙碌,才没去登门。——既然仲达暂时无事,那就陪我喝几杯吧。” “……” 第九十六章 建安 刘瑍一提喝酒,刘景就颇感头疼,刘瑍为人任诞,饮酒从来不知节制,每每以大醉收场。 刘景酒量不浅,却十分不喜醉酒,他认为一个对自身欲望都不知加以限制的人,不会有大作为。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观点,未必适用于所有人,尤其是像刘瑍这种才华超群之辈。 刘家厅堂鄙陋,不足以御寒,刘瑍不由分说将刘景拉入自己的寝室,令家中老仆温好酒,又令弟弟刘基抚琴以助酒兴。 刘基为人孝悌,当即取出琴,坐于榻上,双手轻拢慢捻,悦耳的琴声随之响起,清莹透亮,环绕室中,宛如鸿雁之音。 刘景纵然不通琴艺,亦知此曲乃是《伯夷操》。伯夷是商末周初人,与兄让国、扣马谏伐、耻食周粟,被孔子谓之:“古之贤人也。”孟子谓之:“圣之清者也。”他创作的琴曲《伯夷操》,和周文王创作的琴曲《文王操》并称为“往圣之遗韵”。 刘景心里非常喜欢古琴,倘若是承平之世,他一定下苦功专研,可惜如今却是大乱之世,他目前没有多余的精力学琴。不过未来他一定会学,回到汉代,如果不学琴,那不是太遗憾了吗? 酒过三巡,刘瑍兴致渐渐高昂,他不再拘礼,改坐为卧,最后连酒都懒得自己倒,将弟弟刘基和老仆指使得团团转。 刘景在旁边看得嘿然无语。 时间渐至午后,刘瑍不出意外又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刘基和老仆共同搀扶上床。 刘景即使一再“偷奸耍滑”,也不免有了些许醉意,眼见刘瑍大醉,刘景料他十有八九是爬不起来了,只好独自前往杜袭家。 第二次来到杜袭家,发现门外车辆散去大半,仅剩下三四乘。刘景衣袖摇摆,步履悠然,一路长驱直入厅堂,杜袭正与几名客人谈话,见他大摇大摆进来,也不见怪,笑着起身相迎。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 面对杜袭的质问,刘景从容回答道:“上午就来了,可大兄家里宾客盈门,怕是一时无暇招待我,便掉头去了刘文朗家。” 杜袭没有看到刘瑍身影,哪还不知,“文朗莫非又喝醉了?——来,仲达,我为你介绍……” 杜袭拉着刘景的手,为他引介,今日到访的客人既有长沙本地人,也有南迁避乱的北人,全都对刘仲达如雷贯耳。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名刺和众人互相交换见礼。 等到客人相继离去,杜袭立刻引着刘景入后室拜见母亲,刘景为杜袭之母准备的礼物不及刘瑍之母,却也称得上“贵重”了。 杜袭知道他如今家资颇丰,也就没说什么。 刘景之前在刘瑍家喝了不少酒,对于杜袭邀饮,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再喝就真的醉了。 和杜袭一直聊到日落,刘景起身告辞,回到家据刘和反应,今日登门拜访他的有二三十人,无一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接下来几日,刘景时而外出拜贺,时而在家待客,直到正月初五,才结束休假回归市楼。 正旦之后,市井又重新恢复了冷清之貌,直到正月十五前后几天,才稍见好转。 元宵节起源于汉文帝,当年汉文帝因周勃戡平“诸吕之乱”而登上帝位,平定叛乱之日正是正月十五,所以每逢正月十五,汉文帝都会出宫游玩,与民同乐。 至汉武帝时,逐渐形成了祭祀太一神的风习,往往从黄昏开始,通宵达旦,极为隆重。《史记·乐书》载:“汉家常以正月上元祭祀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祀,至明而终。”汉代实行宵禁制度,唯正月十五夜不禁。《汉书》载:“执金吾禁夜行,唯正月十五敕许弛禁,谓之放夜。” 进入二月,市井依然萧条,刘景整日无所事事,不过他倒是不寂寞,因为杜袭几乎每天都来市楼找他聊天。 原因是北方传来了一个不利的消息,去年十二月,李傕、郭汜后悔放天子东归,联合张济,与护卫天子车驾的董承、杨奉大战于弘农东涧,董承、杨奉大败,士卒百官死者不计其数,天子被迫横渡黄河,避往河东郡。 相比于杜袭的忧心忡忡,刘景心态就好多了,原因在于天子今年正月改年号为“建安”。几个月后,曹操就会带兵入洛阳护驾,并迁都于颍川郡许县。 从此以后,天子将远离苦难,对他来说,如今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亦或者反之? 很快刘景连晚上回到吏舍也不得清闲,随着孙策渡江杀回江东的消息陆续传来,桓彝也开始频繁登门与他探讨扬州局势。 “扬州牧刘正礼有隽才胆略,据闻其少年时从父为贼所劫质,其纂取以归,由是知名。自入主江东以来,刘正礼划江自守,与袁公路交战经年不落下风,没不想却惨败在孙伯符之手。” 说到这里,桓彝不禁感慨万千,他虽然很早就认识孙策,知道他少时便心怀大志,不仅继承了其父孙坚的勇武,更能潜心学习,增长智慧,未来前途无量。 五年前兄长为孙坚送丧时,曾见过孙策一面,彼时孙策年仅十七,兄长评其:“文武兼得,智略过人,气度不凡,不能再以等闲少年视之。” 然而桓彝怎么也没想到,孙策竟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战将扬州牧刘繇打得丢盔卸甲,需知,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就算耿弇复生也不过如此。 刘景笑道:“孙伯符自跨江以来,战必胜、攻必克,无人敢与他争锋,而且军令严整,未尝掳掠,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江东百姓都愿意为他效死力,旬日之间便得到数万之众,威震扬州六郡,声势一时无两。——刘繇一败,孙伯符没有对手了,江东必为其所有。” 桓彝认为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反驳道:“故语云:‘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正礼乃是汉室宗亲,亦有才略,虽败于孙伯符之手,但人心未失,以吴郡太守许贡、会稽太守王朗为援,重整旗鼓并非难事。届时孙伯符若不能打破僵局,必将陷入四面楚歌境地。” 刘景也不与他强辩,时间会证明一切,笑着说道:“公长,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第九十七章 目的 天子距离长沙太过于遥远,而孙策日后和长沙唯一的关联,就是其死后被追谥为长沙桓王。 相比于外面,刘景更关注眼前,二月中,族兄刘宗感到越来越多的压力,决定不再拖延,正式出仕,被长沙太守张羡任命为别部司马,令其自行筹备人马。 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手下门客便有近百人,加上族中昆弟及部曲田客,人数一举突破两百之数。随后他振臂一呼,长沙瞬间为之沸腾,游侠、恶少年无不携带刀剑争相依附,使其麾下人数膨胀至八百余人。 刘宗将八百人分成左右两曲,以心腹陈进、黄武任左右曲长,每曲又分四屯八队,以族中昆弟及门客中的佼佼者担任。另有三十余名骑兵,刘宗自领之。 人数齐备后,刘宗立即为麾下置办兵器,如刀、矛、戟、弓弩。 唯一遗憾的是买不了铠、甲,长沙,乃至零陵、桂阳,无论是铁铠还是皮甲,只有经过张羡的同意才能拥有,私藏铠、甲可是死罪。 铠、甲乃“军国之重器”,张羡自己的部曲及郡兵都不够分,像刘宗这种“私兵”,想要大规模装备铠、甲无异于痴人说梦。所幸买不了铠、甲,兜鍪则不受限制,兜鍪即头盔,刘宗又为麾下添置大楯、钩镶,足以自卫。 眼见刘宗走向正轨,刘景觉得自己这边也该行动了,二月末,他在醉乡居设宴邀请蔡升,马周、刘祝、刘亮三人作陪。 蔡升暂时还没到,马周坐在室中闲极无聊,忍不住问道:“刘君,你今日为何如此郑重?” 以刘景和蔡升的交情,根本不必太过客套,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刘景今日居然特意宴请蔡升,他心里对此好奇极了。 刘景回道:“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其实,马周也是他心里的人选之一,可惜马周是外乡人,名望也稍逊一些,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的问题是两人关系过于亲密,为他争取别部司马一职,绝对会引起张羡的警惕与戒备,因此经过仔细考虑后,刘景只能放弃马周而选择蔡升。 马周一听更加好奇了,刘景这般藏着掖着,不肯明言,直令他抓耳挠腮。 这时外间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周当即起身望向门外,果然见到头戴漆纱黑冠、一身白衣胜雪的蔡升尾随保佣漫步而来。 马周没等蔡升进门,就开口埋怨道:“宏超,你可是让我们等得好苦啊。” 蔡升闻言扬眉一扬,走进来说道:“如今距离约定之时至少还有一刻钟有余……” 刘景将蔡升拉到自己边上的位置,笑着说道:“别听子谨胡言乱语,我们也是刚到不久。” 刘祝、刘亮平日没少跟随蔡升学剑,是以执礼甚恭。 蔡升冲二人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回到刘景身上,他也很好奇刘景这次宴请他的目的,他性格直率,开门见山问道:“刘君今日设宴款待,不知所为何事?” 刘景一边吩咐保佣上酒菜,一边缓缓说道:“宏超,你近来想必对乌程侯的长子孙伯符多有耳闻吧?” 蔡升颔首道:“如今长沙还有谁不闻其名?孙伯符继乌程侯之勇略,今率一旅之众,跨江入江东,转斗千里,所向无敌……” 马周听得热血沸腾,以手猛击食案,连叹“大丈夫当如此!” 刘景感慨道:“孙伯符十九岁结束守孝,投奔袁术,自此典兵,而今也不过才二十二岁——宏超,你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对于未来,可有所打算?” 蔡升听得一愣,半晌摇头道:“暂时并没有什么打算。” “去年宏超向我表明心迹志向,恨年幼不堪驱使,没能追随孙文台北上中原,讨伐国贼,建功立业,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刘景娓娓道:“近来从兄刘伯嗣被府君任命为别部司马,旬日之间,聚拢千人,威风赫赫,比起之前游侠,强出何止千百倍?我私以为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宏超,你觉得如何?”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这已经是明示了,可即便如此,蔡升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出言问道:“刘君之意是……?” 刘景含笑道:“宏超,你亦是名震长沙的豪杰,为何就不能效仿我从兄刘伯嗣呢?你若是有意军旅,我便为你奔走一番。想来以我的薄面,为你讨个别部司马一职应该不成问题。” 蔡升怔怔看着刘景,良久无言,一旁马周顿时从座位跳起,急声催促道:“宏超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拜谢刘君。” 蔡升终于回过神来,深深一拜,言辞恳切地道:“刘君今日提携之恩,我蔡升铭记于心,日后必以死相报。” 刘景笑着扶起蔡升,说道:“以你我交情,不必如此。”见马周一脸羡慕之色,刘景说道:“子谨,你如果也有意军旅,日后可投入宏超麾下。” 马周皱了皱杂乱桀骜的双眉,似有不屑道:“我才不去宏超麾下,受他指使。” 蔡升对刘景大笑道:“往日我俩常常抵足而谈,子谨每言日后为将军,以我为先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云云。” 刘景抚掌笑道:“世祖有云:‘有志者事竟成也。’子谨心气如此之高,未来必有伸张之日。” 马周听罢不由喜道:“知我者,刘君也。” 与性格外露的刘亮不同,刘祝为人颇有城府,面上很难看出真实情绪,刘景问他道:“文绣,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刘祝回道:“一切全凭刘君做主。” 刘景点头道:“我对你另有安排。” “诺。”刘祝躬身应道。 不久,酒菜陆续上来,由于是刘景的产业,醉乡居与时下酒肆大不相同,肉类、鱼获、蔬果一应俱全,更有两名手艺不俗的厨人制作美味菜肴,广受好评。 蔡升心中畅快,连连向刘景敬酒,常常酒到杯干。 马周嗜酒如命,心中又有“气”,很快就和蔡升斗起酒来,蔡升不甘示弱,两人皆大醉。 第九十八章 高利贷 马周和蔡升喝得酩酊大醉,可谓“两败俱伤”,谁也没占到便宜,刘景留两人在醉乡居酣睡,带着刘祝、刘亮离开。 “子明,你酒量不错啊。”刘景发现自己小觑邻家族弟了,刘亮别看才十五岁,连喝十余杯酒居然毫无半点醉意。要知道他喝的可不是寡淡无味的汉酒,而是刘景以后世之法研制出的烈酒。 刘祝点头附和道:“子明确实酒量大,下吏从小跟随大兄喝酒长大,都不敢像他这么喝。” 刘亮神采飞扬道:“醉乡居之酒真是烈啊,哪像族宴上的酒,从头喝到尾也喝不醉。” 刘景笑着摇头,才踏出醉乡居大门,便看到不远处的长乐居门口,几个手持木棍竹杖的人,正围着一人猛烈攻击。随着周围百姓源源不断上前围观,很快他的视线就被遮挡住了。 刘景心头火起,自己今日难得休沐,居然碰上了这档破烂事,当即一脸不快的走了过去。 刘祝、刘亮相视一眼,紧紧跟上。 刘景今日身着常服,加上百姓注意力都在打人者与被打者身上,一路上倒是无人发现他。 刘景挤进人群,发现一名身穿蓝色锦袍的八字胡中年男人负手立于场中,被打者纵然满头鲜血,惨叫连连,满地乱滚,他亦无动于衷,指挥六名手持木棍竹杖的青巾打手持续猛击对方。 这场面哪用刘景亲自下场,刘祝拔剑出鞘,趋前大喝道:“住手!” 中年八字胡瞥了刘祝一眼,见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脸上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说道:“哪里跑来的竖子,居然敢对我发号施令?你不想活了?” 长乐居门口几个胡蹲旁卧看热闹的少年望见刘祝,纷纷跳将起来,来到刘祝面前见礼。 刘祝与昔日伙伴一一颔首,而后对着中年八字胡冷笑道:“我不想活了?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我乃市吏刘祝,”继而向身后的刘景一礼,说道:“这是监市掾刘君……” 刘景在市井威望之高,无人可及,围观百姓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君……” “刘君……” “刘君……” 千百人齐齐俯首,只向刘景一人。 六名青巾打手都吓呆了,也不等主人命令,直接扔掉手中木棍竹杖,老老实实跪地请罪。 区雄是何等人物?当初带着数十门客杀到市井,当众鞭笞市吏,一市震怖,结果如何?差点没死在市井,据说如今在巴丘守长江,一辈子都不能返回临湘。由此可知刘景的恐怖。 主人或许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刘景还不是说碾死就碾死。 中年八字胡暗吞口水,战战兢兢来到刘景面前,拜道:“小人眼盲,居然没有看到刘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景直视着中年八字胡,不发一言。对方面对他虽然一脸畏惧,却也没有到达惊慌失措的地步,看样子是背后有靠山啊。 “小人糊涂了,还未做自我介绍,小人名叫潘钦,以贷钱、贷米为业,此贼子欠钱不还,小人逼不得已,才令手下殴之。” “原来是高利贷。”刘景闻言一阵头疼,高利贷在历史上可以说是源远流长,早在《周礼》中《地宫》篇就记载:“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贷之滞于民用者,以其贾买之。” “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辩而授之,以国服为息。” 进入春秋战国,高利贷日渐兴盛,《史记》记载:“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曾贷款给薛邑农民,一次就能“得息钱十万”。 而汉代最有名的高利贷无疑是汉景帝时的无盐氏,《史记》记载,当时爆发了著名的“七国之乱”,朝廷缺乏军资,向长安“子钱家”,即高利贷借钱平叛,诸子钱家认为时局太乱,纷纷推说无钱,就在汉景帝一筹莫展时,无盐氏答应借给汉景帝千金,但有一个条件——十倍归还。 汉景帝咬牙答应了他的要求,朝廷有了钱后,在周亚夫的指挥下仅用了三个月就平息了七国之乱,而无盐氏成功收到十倍利息,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一跃成为关中首富。 而到了东汉,放高利贷已不再止于“子钱家”,《东观汉记》《桓谭传》记载:“今富商大贾,多放钱贷,中家之子,为之保役,趋走与臣仆等勤,收税与封君比入。”中家之子尚且如此,下层百姓就更加无法逃脱,于是就只能“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贷”了。 刘景心里对高利贷可谓深恶痛绝,高利贷绝对是民间一大至害,可惜直到现代社会,高利贷依然如附骨之疽一般难以根除。 市中有三害,而民间亦有三害:高利贷、豪强、小吏,他们可比市中三害厉害多了,每个都是灭家的能手,更加可怕的是,这三者基本可以视为一体…… 此时刘祝已经从昔日伙伴那里得知事情始末,附耳小声道:“刘君,此人胞妹去年做了临湘令张廷君的小妻。” 刘景恍然大悟,他之前就觉得潘钦不怎么怕他,好像有所倚仗,原来是妹妹做了张怿小妻。小妻非妻,而是妾。 刘祝又道:“被打之人名叫王彊,其家乃是商贾之家,世代经营交州,其父两年前去世,王彊倒也能勉强维持,只是其人好赌成性,自长乐居开业以来,他前后输了数十万钱,家产败得一干二净,今又借子家钱……” 刘景听得心里一动,吩咐刘祝、刘亮道:“文绣、子明,你们去将王彊带过来。” “诺。” 刘祝和刘亮将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王彊搀扶到刘景面前。 王彊身量中等,肤色黝黑,一张长脸貌不惊人,若不是被刘祝、刘亮一左一右搀扶着,怕是连站立都难,他勉强抱拳拜道:“多谢刘君救命之恩,若非刘君,小人恐有性命之忧。” 刘景闻言失笑,心道:“此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第九十九章 王彊 刘景失笑,这个王彊,人不可貌相啊,别看他外表一副质朴的模样,被潘钦带人打得头破血流,心里却并未屈服,居然敢在自己面前给潘钦上“眼药”,难道他就不怕潘钦事后报复他吗? 果然,这个时代敢去交州的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王彊又是赌徒心性,胆子就更大了。 刘景见他虽然狼狈不堪,伤势却不算重,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递给他,说道:“擦擦血吧。” “谢刘君。”王彊一边言谢,一边“颤颤巍巍”接过丝巾擦拭脸上的血迹,整个过程十分自然,一点也不显畏缩。 刘景心中不由大奇。 潘钦则站在另一端显得有些忐忑不安,直到现在,刘景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始终将他晾在一边,这可绝非善意的表现。 刘景终于将视线重新转回到潘钦身上,开口问道:“王彊向足下借了多少钱?” 潘钦恭敬地回道:“前后总计五万钱。” 刘景微微颔首,又问道:“需要还多少钱?” 潘钦答道:“连本带利一共二十万钱。” 刘景不自觉皱起眉头,王莽时曾规定:“民贷以治产业者,受息不能超过岁什一。” 但这只是“理想化”的利率,通常来说,民间高利贷年息以“一本一利”起步,即借一万,当年连本带利还两万,年息高达百分之一百。然而“一本一利”也仅仅只是起步,当年无盐氏借汉景帝千金,不就获得“一本十利”吗,利息高达百分之一千。 王彊借钱,不是用于丧葬、治业等正经事,而是用于赌博,利息肯定高得离谱,这不,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翻了四倍。 刘景扭头问王彊道:“你能还多少钱?” 王彊如实说道:“不敢隐瞒刘君,小人家中还有大小船三艘,商肆一处,宅邸一间,就是全部变卖也不够偿还。” 刘景先是对王彊的三艘船生出浓厚兴趣,随后又问起交州的情况。王彊不是一个“二世祖”,其父死后,他独自撑起了家中产业,几次亲下交州,是以面对刘景的询问时,对答如流。 刘景听得不住点头,对王彊越发满意,心里有了决定,说道:“我可以替你还清这笔借贷,不过不是无偿,你需要为我效力,直到还清本金为止。” 王彊立时喜不自胜,刘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要招揽自己,为此不惜替自己偿还巨债,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刘君恩情……”王彊刚开口感谢,就被刘景出言打断:“你先别忙着谢,我对你还有一个要求——戒赌。日后绝不能再碰赌。” “诺。”王彊郑重道。他因赌博近乎倾家荡产,又挨了一顿毒打,如果没有刘景介入,他的下场不难想象,岂能不深刻反思? 刘景目光湛湛地盯着王彊,微笑道:“希望足下不是哄骗我。” “不敢、不敢……” 刘景明明是在笑,王彊却感到浑身寒毛根根立起。 刘景问道:“你有字吗?” 王彊点点头,回道:“家父为小人取字子健。” 刘景不禁叹道:“彊者健也,《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彊不息。’好名字,希望你日后不要辜负令父的一片苦心。” 王彊为之嘿然,沉默良久。 刘景又对潘钦道:“足下都听到了?子健之债,由我偿还。” “这个……”潘钦一脸踌躇。刘景说是这么说,可他敢去要钱吗?二十万钱又不是一笔小数目,总不能因为刘景就放弃吧? 刘景渐渐收起笑容,出言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潘钦咬咬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理在自己一边,更有张怿做靠山,何必惧怕他?说道:“并无不妥,便依刘君之意。” “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蠢货!”刘景心里骂道,随后一脸平静地道:“欠债的事说完了,接下来说说打人的事吧。” “……!”潘钦听得瞠目结舌,这刘景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六名跪在地上等候发落的青巾打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市楼、亭部、市狱三方几乎同时到来,此时距离事情发生还不到半刻钟,“出警”可谓神速,这也是刘景大力整顿的结果。 “刘君……”市楼诸吏是由严肃带队,这种事永远看不到谢良,还要加上一个王朝。 刘景指着潘钦和六名青巾打手下令道:“此人指使六人殴打他人,将他们全部关入市狱。” 潘钦双手顿时被市吏死死架住,他没想到刘景竟然一点情面不留,情急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刘君,我可是、我可是……” 刘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说道:“可是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足下可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潘钦不禁颓然,放弃了挣扎。刘景说得没错,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报出张怿之名,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被押走前,潘钦心有不甘,狠狠瞪向王彊。王彊恰好低头错过,没有人看到,此时王彊黝黑的脸上尽是阴鸷狠戾之色。 当王彊重新抬起头,仍是那副质朴的模样,向刘景拜谢道:“多谢刘君为小人主持公道。” 刘景笑道:“不必客气。此事我会处理,子健回家安心养伤。”又吩咐刘祝道:“文绣,你送子健回家。”说到底,刘景还是不太相信王彊,因此让刘祝送其回家,把握其虚实。 似乎是看出刘景的担心,王彊不顾伤势,第二天就头部裹着伤来市楼求见。刘景拉着他聊了一整天,之后几天都是如此。 连日来张怿虽未露面,但为潘钦求情者称得上络绎不绝,言语中不乏暗示,刘景一概不理。 潘钦被关在狱中数日,痛哭流涕地认错,只要刘景放他一马,他连五万钱本金都不要了。 刘景岂会占他便宜,连本带利二十万钱,让人强行送入潘家宅邸,人却始终扣着不放。 最终潘钦补偿了王彊十五万汤药之费,才脱出牢笼。 此后刘景在任之日,潘钦从不敢靠近西市。 第一百章 大船 长沙乃是中原通往交州水道必由之地,巅峰时号称“湘水之上,大艑所出,皆受万斛。” 如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商业不畅,浮于湘水之上的舟船大幅减少,不过由于荆南地区时局一直较为平稳,与其他地方相比,依然称得上繁荣。 商业上的持续繁荣,自然会催生出蓬勃的造船业,临湘至洞庭,三四百里间,造船之家数以百计,很多都是前汉时代就以造船为业,手艺传承了数百年。 《周礼·考工记》上说:“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管子·小匡》云:“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夫是,故工之子常为工。” 在古人眼里,家传手艺从小耳濡目染,教者省力,学者亦快,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结果便形成了《荀子·儒效》上说的“工匠之子,莫不继事”的传统。 造船之家以家庭为主干,最多招些同族,很少招募外人,视造船工艺为不传之秘。 不但外人学不到,便是造船匠的族人弟子想要学到技术也是千难万难,这种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陋习,不仅不利于技术的传播,更有着失传的风险。 毕竟造船匠基本都是文盲,不识字,也不懂画图谱,全部由口述,万一造船匠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可能一门或多门绝活手艺便会就此失传。 三月初的一天,刘景带着马周、王彊、刘祝、刘亮四人来到临湘以北三十里处,此地是临湘、乃至长沙规模最大的造船地之一,湘水两岸分布着多达二十余家船场,不时能看到被遗弃的木船残骸,亦有一些船匠围着尚未完工的舟船敲敲打打,一派忙碌景象。 刘景骑着赤冀直抵此次目的地——黄氏船场。 他去年向黄氏船场订购了十五艘大船,进度最快的已经接近完工,今天正好抽时间过来看看。 刘景既是长沙的大人物,又是大金主,黄氏船场家主一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领着手下大小船匠急速赶来迎接。 “刘君……”黄氏船场家主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翁,体格精瘦,黝黑的脸上皱纹横生,其姓名早已不为人知,人们习惯呼其为黄舫公,舫者连舟也,并两船也,意指他造船技术精湛,远迈他人。 刘景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的刘祝,含笑说道:“黄舫公,这五个月来,在下可是整日翘首以待。” 黄舫公咧开嘴,露出稀零的牙齿,口气极为自信地道:“小人的造船手艺,长沙没有人比得上,绝对不会让刘君失望。” 刘景颔首道:“事不宜迟,请黄舫公为在下带路。” “诺。” 汉代的舟船有着非常显著的特点,正如刘熙在其著作《释名·释船》所述:“其上板曰覆,言所覆虑也;其上屋曰庐,象庐舍也。”汉代舟船普遍设有甲板和高层建筑,而发展到极致,便是楼船。《史记》中记载有的楼船高达十余丈,旗帜加其上,极为壮观。 刘景就被黄舫公带到一艘典型的汉代舟船前,这艘船长达十二丈,广两丈五尺,两边各有二十五桨,其上两根大樯参天,大篷蔽日,尾楼三重,高两丈有余,望之若山。 此船黄舫公完全是按照刘景要求,以战舰的规格建造的,只要在船舷上设置女墙,舷内再设置战棚,便与斗舰无异。 楼船由于建筑过高,遇到风暴容易倾覆,不便于军事,象征意义更大,大汉的主力战船以艨艟、斗舰为主。 为了这艘船,刘景足足花去了数十万钱,更直观一点说,刘景家七十石、二百三十余亩水田全部卖了,也买不起这艘船。 虽然花费不菲,但刘景置身于船下,仰望着若山的巨舰,心里只觉非常值得,可惜当时由于受到资金限制,订购的十五艘船中,只有三艘是这种规格,其余皆是长七八丈的“小船”。 见刘景一脸欣然之色,黄舫公心中得意,问道:“小人造的船,刘君可还满意?” “非常满意。”刘景点了点头,不吝赞道:“黄舫公造船数十载,手艺高超,享誉长沙,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听得刘景夸赞,黄舫公直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刘景被黄舫公邀请入船参观,他对舟船一窍不通,不过他身边有王彊这个内行人,听其从旁讲解,刘景多少能明白几分。 外行归外行,刘景到底是来自于后世,随便一个想法,对于当下都是革命性的,比如水密隔舱。当然,刘景并没有透露,新技术往往需要反复实验,而他时间紧迫,急需舟船,暂时无暇他顾。 从船上下来,刘景问黄舫公道:“其他船什么时候能完工?” 黄舫公心中有数,回道:“最迟不会超过四月下旬。” 刘景点点头,也就是说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能得到所有船只,看来招募棹夫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棹即船桨,棹夫即划桨之人。 仅仅是眼前这艘大船,就需要五十名棹夫,十五艘船,需要多达四百名棹夫。 所幸长沙乃是水乡,招募数百名棹夫并非难事。 建武十一年,光武帝刘秀派遣大司马吴汉及征南大将军岑彭、诛虏将军刘隆、辅威将军臧宫、骁骑将军刘歆征蜀,一次就令长沙、零陵、桂阳委输棹卒数万人。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离开前,向黄舫公承诺将会在明日结清尾款,黄舫公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徒子徒孙们千恩万谢。 刘景告别黄舫公,行出黄氏船场,对刘祝道:“文绣,我有意让你统领船队。” 刘祝心里十分吃惊,原来这就是刘景对他的安排,问题是他从小一直在陆上生活,乘船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能带好船队吗? 刘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笑着说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刘景又伸手一指王彊,说道:“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 第一百零一章 招抚 王彊今日随刘景来到黄氏船场,心里受到极大的震撼,他万万没想到,刘景一个外行人,竟然一口气订购了十五艘大船,其中有三艘还是望之若山的巨舰,并且听其话中透露的意思,日后还会继续增加船舰数量。 他绝对不信什么经营交州、贩货南北之类的鬼话,可要说刘景有异心也不至于,如今张羡坐拥荆南,麾下楼船、艨艟、斗舰过百,带甲数万,根基稳固,刘景除非疯了才会生出非分之想。 王彊心里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刘景和刘祝的谈话,十五艘大船将全部交给刘祝? 王彊和刘祝接触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他是一个颇有城府、心机的人,但却对水上之事一窍不通。 王彊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果然,只见刘景指着他道:“不懂不要紧,慢慢学就是,而且,我不是给你找了一个帮手吗。” 王彊毫不犹豫道:“刘君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只恨自己无能,没有机会报答刘君的恩情,如今刘君不以小人卑劣,委以重任,小人必将竭尽全力,辅佐刘文绣,不令刘君失望。” 刘景笑道:“子健都这么说了,文绣你就不要再犹豫了。” 刘祝看了王彊一眼,抱拳应诺。 刘景满意地点点头,又望向马周,没等他开口,马周便一脸尴尬的说道:“刘君,我不习水性,万万上不得船。” 刘景苦笑摇头,他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事,作为地道的荆南人,马周居然是一个旱鸭子,这就和匈奴人不会骑马一样可笑。 不过刘景本来也没打算让马周上船。他心里早已有腹案,马周或许碍于面子,不愿成为蔡升手下,但此事可由不得他。 刘景替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职,有明确目的——豢养私兵。 除了马周,刘景还准备安插几名刘氏族人进去。 这与信任与否无关,刘景非常了解蔡升的为人,他绝对是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问题是,日后他若是受了张羡的滴水之恩,来个与长沙共存亡,那刘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他必须确保这支人马一开始就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 刘祝、王彊未来几个月将会变得非常忙碌,刘景同二人分别,与族弟刘亮一起还家,刘亮身下是一匹棕色南中矮马。 这马自然是刘景送的,对于邻家族弟,他可谓重视到了极点,不仅送剑送马,更是每晚在舍中亲自教其读书,不求他成为经学博士,只要能将《三史》《左传》《孙子兵法》看明白就行。 刘景本来还想加上《诗》《礼》,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奈何刘亮本就不喜欢读书,对《诗》《礼》更是毫无兴趣,刘景不愿强迫他学习,只好放弃。 说来也巧,刘景前脚刚到家,后脚邓氏家奴便千里迢迢赶到家中,仿佛商量好了一样。 刘景坐在堂中,打开“便宜丈人”邓攸的信笺,视之良久。 这次,真的要将邓攸头上“便宜”二字去掉了。 去年末,邓攸就在信中提到,希望两人能够在今年成婚,刘景觉得邓瑗才十六岁,年纪稍稍有些小,另一方面他还仅是一个百石吏,娶南阳邓氏女不免有些底气不足。 但这些问题在邓攸眼里显然都不是问题,刘景没理由反对。 邓攸争取到他的同意后,便决定将迎亲日子定在今年九月份,留给他半年时间准备。 赖慈依旧是素衣椎髻,美眸看着刘景,感慨道:“一转眼,仲达也要成婚了。” 刘群斜着身子依靠在母亲怀中,仰着小脸问刘景道:“大人,你要给我娶一个婶母吗?” “对。”刘景笑着点头,两世为人,他终于要结婚了。“虎头,你高兴吗?” 刘群懵懵地看着刘景,下意识点头道:“高兴。” 刘饶好奇问道:“阿兄,嫂子人凶吗?” 刘景闻言不由惊讶道:“阿离你为什么会担心这个?” 刘饶说道:“我听说南阳邓氏女脾气都很坏。” 刘景顿时哭笑不得,问道:“你听谁说的?” 刘饶推了身旁的刘和一把,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阿兄卖了。 见刘景视线转向他,刘和吞吞吐吐道:“南阳邓氏出过两位皇后,和帝皇后废长立幼,专权多年;桓帝皇后骄横善妒,忧郁而死。两个人性格都不好。” 刘景听得一怔,刘和倒也不是胡说八道。 “邓瑗的性格……”刘景回忆一番,心道:“似乎也有些强势。不过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是一个既聪明又善良的好姑娘,嫁进门来,一定会善待家人。” 想到这里,刘景笑着说道:“阿若、阿离不必担心,你们的嫂子会比我更爱护你们。” “真的吗?”刘饶一双大眼睛满怀期待。 刘和却是暗地里撇撇嘴,他才不信这个世上有人会比阿兄待他更好。 继母张氏开口道:“仲达,邓氏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族,届时陪嫁之人必不会少,依我看你的西房应该重新修缮一下。” 刘景颔首道:“母亲大人说得有道理,家里确实多年没有修缮过了,既然要修,索性将家里里外外都重新修缮一遍。” 修缮房子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如今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蔡升谋求别部司马一事上。 之前刘景为了增强说服力,曾给了蔡升一大笔钱,让他合聚临湘游侠、恶少年百余人,为其等购买刀剑衣服,蔡升整日带着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引起了长沙郡府高层的极大关注。 蔡升本就名震长沙,去年市井一战,连擒区胜、区雄,令长沙一郡为之侧目,就是张羡,也是对其如雷贯耳。之所以没有招揽他,一是顾忌区氏脸面,二是他相比刘宗、区雄等豪杰,势力单薄,区区一个剑客,纵然再厉害,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现在不一样了,蔡升身边聚集了百余游侠、恶少年,简直就是为虎傅翼,张羡不敢再继续放任下去,招抚随之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刘修 蔡升是一个民间草莽豪杰,与长沙郡府诸大吏少有瓜葛,加上刘景私下为之奔走,因此整个招抚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波折。 很快,张羡就将蔡升召入郡府,善加笼络,拜为别部司马。接下来便是组建营校,蔡升、马周皆为游侠中的佼佼者,可他们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识字。 历史上三国不乏文盲将军,比如蜀汉的王平,其“生长于戎旅,手不能书,所识不过十字。”最后也成为一代名将。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特例,刘景总不能奢望蔡升、马周都能比肩王平。更何况万事开头难,以两人如今的能力,未必能够应付得来,这时候就急需一个有经验的人从旁协助二人。 刘景心里就有这样一个人选,他也是龙丘刘氏子弟,名叫刘修,字元德,今年四十岁,中平黄巾之乱时,曾以司马的身份随州里征讨南阳黄巾蛾贼,是龙丘刘氏少有投身于军旅的人。 而今刘修在家以耕种为业,他退出行伍的原因是,在与黄巾蛾贼的交战过程中,被对方猛士一刀斩断右臂,变成残废。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十几年里,他就算熬,也能熬到校尉、中郎将了。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宗之前被拜为别部司马,招募宗族昆弟时,没有招募他。 这个人是刘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为了表示足够的诚意,休沐日备厚礼亲自登门拜访。 刘修固然变成了残废,但他本就是中产家庭出身,家中有田有桑,有宾客奴仆,日子过得比曾经的刘景家还要好上一些。其家宅邸亦是前后两进,只是规模远远比不上刘景家。 对于刘景的到来,刘修显得十分意外,两人平素少有交集,不知对方为何而来。 刘景乃是龙丘刘氏新一代旗帜人物,刘修自然欢迎之至,将他请入后堂。 刘景落座后,奉上礼物,和刘修闲聊起来,后者身量和他差不多,在七尺五六寸间,体格强壮,容貌古朴,神色平和,双目颇为有神。 刘修非常在意自己的断臂,每日不管是否外出,皆以木橛缠布,充作假肢,不知详情的人,根本看不出异常。 两人谈话过程中,刘景尽量不去看他的右臂,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先是向刘修郑重一揖,接着一脸诚恳地说道:“弟今日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刘修闻言难掩惊讶,他一个废人,能帮到刘景什么忙?开口说道:“仲达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诿。” 刘景不慌不忙道:“从兄应该知道,刘伯嗣被张府君拜为别部司马一事。” 刘修点点头,此事龙丘刘氏可谓人尽皆知,不少族中昆弟都加入其麾下。 如今世道变了,这种事放在在十几年前绝对不会发生。 “近日,蔡宏超也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刘景向其吐露实情道:“从兄或许有所不知,这是我在背后为其谋划而来。” 刘修大感意外,并隐隐猜出其来意:“仲达的意思是……?” 刘景微笑道:“蔡宏超的剑术无双,若是单打独斗,整个长沙都难觅对手,可若让其征募兵马,统领一营,就有些力所不及了。从兄曾戎马多年,经验丰富,因此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从兄出山,辅佐蔡宏超……” 刘修沉默片刻,面有为难道:“恐怕要让仲达失望了,非我故意推诿,不愿帮忙,仲达亦知,我身有残缺,又闲居多年,如今已是难以承受行伍之劳。” “如果从兄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刘景目光炯炯直视刘修,直言问道:“我冒昧问一句,从兄心中是否还有志于军旅?” 刘修内心十分纠结,几欲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刘景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说道:“不如这样,从兄暂时先帮蔡宏超将部伍组建起来,之后是去是留,随从兄心意。” “这个……”刘修眉毛拧在一处,左手下意识抚向右衣袖,自己一个废人,能够压服士卒吗?若是沦为士卒的笑柄…… 刘景知道刘修想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的不容易,深深一拜,说道:“此事对我至关重要,希望从兄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刘修暗暗一叹,单臂将刘景扶起,说道:“仲达请起,仲达不以我残缺之身,携重礼登门,言辞恳切,礼贤至此,我又怎能一再拒绝呢?” 刘景欣然而笑道:“得从兄相助,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修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解道:“我如今心中可谓惴惴不安,唯恐有负仲达重托,仲达何以对我如此自信?” 刘景恭维道:“从兄知兵法,仅此一点,就远迈他人。以从兄之能,调教那些市井游侠、乡野愚夫,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修抚了抚胡须,这话倒是没错,颔首道:“这些年,我虽退出行伍,闲居家中,却从不曾放下兵法,《孙》《吴》《司马》早晚诵读不休。” 刘景赞道:“少而好学,不足为奇,长而好学,才最是难得。” 刘修失笑道:“仲达再夸下去,我便以为自己是韩信再世了。”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大笑。 刘景若想要掌握全军,单单刘修一个人肯定不够,然而龙丘刘氏有志于行伍的人,几乎已被刘宗一网打尽,刘景心里实在没有什么人选,因此求教于刘修。 刘修想了半天,向刘景推荐了三人,大本事谈不上,却也比市井游侠、乡野愚夫强多了,同时表示他家中宾客,过去曾与他并肩作战,也堪一用。 刘景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坐良久,二人相谈甚欢,刘景离去时,刘修一直送至门外。 次日,刘景带着蔡升、马周亲至刘修家,正式向其发出邀请。这么做一是显示对他的重视,二是做给蔡升、马周看的。两人都是市井游侠之流,好勇斗狠惯了,心里未必会对身有残疾的刘修服气,刘景对刘修表现得越尊敬,二人便会越安分。 第一百零三章 营垒 请出刘修后,刘景将募兵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古以来,游侠、恶少年群体便是天然的优质兵员,盖因他们皆身怀武艺,胆大心粗,好斗轻死,只要对其等稍加训练,就可以成为一支精兵。 昔日追随李陵深入胡地,转斗千里的五千步卒,便是“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之后教射于酒泉、张掖,立时成为天下少有的精锐之师。 可惜刘宗之前一次就招募数百游侠、恶少年,蔡升再收拢百余人,临湘的负剑之徒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余者不过十之一二。 没有了游侠、恶少年这个优质的兵员,刘修只好扩大范围,从大众之中招募士卒。 所谓“选士而无去取,是驱市人而战也。”这就是说,招兵而无选择取舍,等于是驱赶乌合之众作战。 相比于城郭之民,刘修更喜欢乡野愚夫,他认为乡野愚夫皮肉坚实,不畏辛苦,听从命令,易于训练。 不过乡野愚夫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兵,还要从中精挑细选出胆大之辈,因为“伶俐而无胆者,临敌必自利;有艺而无胆者,临敌亡其技;体壮而无胆者,临敌必累赘;有力而无胆者,临敌必先怯;俱败之道也。”其他皆次要,唯胆当先。 除此之外,在汉代要想当兵,对身高也有一个最低标准。当然,这个要求几乎可以忽略。 汉代继承秦制,选拔士卒还在沿用着数百年前战国时期的标准,身高超过六尺二寸即可,这个身高是一名十五岁少年的标准身高。荆南地区的人普遍较北方人矮小,但绝大部分男性身高都超过了六尺二寸。 对于兵员,刘景曾有意招募避乱于长沙的北方流民,前些年益州牧刘焉便收编了数万南阳、三辅流民,号称“东州兵”,战斗力颇为不俗。 刘修却将他劝住了,其理由非常充分,如果是像刘焉那样将北方流民单独编成一军,自然没问题,可刘景却想让南人北人共处一营,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双方语言、习性、风俗……无一相似之处,时间一久,必生冲突。 刘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在古代,人们的地域观念极强,晋代衣冠南渡,南人北人就互相讥讽对方为“北伧”、“貉子”,当即绝口不再提及此事。 刘景认为实力越强越好,并不介意多养一些人马。 得到他的授意,刘修在临湘各乡大肆征兵,一共招募了八百余人,加上蔡升手下的百余游侠、恶少年,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 成军之日,刘景特意休沐一天,带着刘亮前往营地参观。 营地设在临湘正南五十里外,此处乃是南方通往临湘的必经之地。 近年随着扬州豫章郡局势的糜烂,很多豫章人携家带口,横穿山脉,来到长沙醴陵一带避祸,身处他乡为了不被欺负,当然就会选择抱团取暖。 醴陵位于临湘以南,二者间距离不过二百余里,卧榻之侧,有这样一股不受控制的流民势力,张羡岂能安心?他不仅在醴陵部署了大批兵力,像刘宗、蔡升等新军也被派到南边防备流民。 刘景和刘亮赶到时,发现营地虽然才建成不久,却已经初具规模。 汉时设置营垒,大体分为两种,平原广泽、无险可恃,便立方营,而依山傍水,有险可守,则立月营。月营又叫偃月营。 如今刘景面前的,便是一座标准的偃月营,其背靠山险,面向平地,形成一个向前突出的半圆形,一道宽度和深度都超过一丈的壕堑将营垒与外界彻底隔绝,外以木栅为墙,鹿角、楼橹,一应俱全。不问亦可知,这必是出自于刘修的手笔。 蔡升、马周、刘修尽管忙得不可开交,可一得到刘景到来的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赶到营门外迎接。 刘修身上穿着一件带着披膊的两当铠,数以千计的甲片以麻绳组编,其上用丝带编缀成菱形图案为饰,左右腋下开襟处以绛带系接。这件奢华精良的铠甲,不仅令蔡升、马周羡慕得直流口水,就是刘景也颇为眼热。 刘修如今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变了一个人,神情庄重,眼神凌厉,极具威严。 刘景心中不由肃然起敬,一时感慨道:“从兄和居家时完全判若两人,令人侧目,看来从兄天生就是一名军人。” 刘修内心泛起波澜,叹道:“这个世上,除了仲达,还有谁会任用我这么一个废人?若非仲达,岂有我之今日?” “孙膑断足,犹能纵横天下,名垂青史,从兄何必总是介怀身体呢?”刘景摇头道,随后目光转向蔡升、马周,问道:“宏超、子谨,你们投身军旅也有一段时日了,有何感受?” 蔡升苦笑道:“前时合聚百余人,行止之间,还算颇有章法,以为军旅便是如此,等真正入了军旅,才体会到其中之艰难。单单修建一座营垒,就隐藏了太多太多的学问。” 马周亦忍不住感慨道:“与大兄相比,我和宏超比那些招募来的乡野愚夫也强不了多少。” 连日来刘修展现出的能力深深折服了蔡升、马周,二人以兄事之,尊敬有加。 刘景失笑道:“从兄研读兵书二十余载,岂是一般人?连我都只能甘拜下风,何况你们。既然知道自己的不足,日后就多多努力吧。” 蔡升颔首道:“大兄亦言:‘匹夫之勇不足取,为将不可不知书。’每晚皆招我和子谨入营舍读书学字。” 这正是刘景最希望看到的,心里一阵欢喜,对刘修道:“从兄,有劳你费心了。” 刘修微笑道:“他们二人虽然目不识字,却十分聪明,亦知大义,只要用心学习,日后必可成为良将。” 刘景笑道:“在这一点上,我与从兄所见略同,宏超、子谨,你们可不要辜负我和从兄的厚望啊。” 蔡升和马周对视一眼,齐齐道诺。 第一百零四章 军法 军营乃是军事重地,没有指令不得擅入,违禁者将会受到严惩。当年赵卬进入其父赵充国的营军司马中,便被下狱治罪。赵卬、赵充国虽为父子,亦不得擅入军营,由此可知军法之森严。 有蔡升、马周、刘修三位营中主将亲自迎接,刘景自然可以畅通无阻,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越过一丈有余宽的壕堑深坑,进入营地之中。 两世为人,他跟军旅唯一沾点边的可能就是军训了,行走在这座简易的古代军营中,刘景倍感新奇,左顾右盼,兴趣盎然。 刘亮同样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过去在家时便纠合童子作为部曲,常以军旅战阵之事为戏,违者以竹竿杖之,众童子莫有敢违抗者。 这种行为放在汉代,也算是有些“异才”,他也正是凭借着这一点而被刘景看重,善加培养。 不过让刘亮感到失望的是,眼前的军营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放眼望去,一片尘土飞扬的景象,因为时日尚浅,营舍才搭建了十几二十间,主体以竹木为主,显然是就近取材。在营房周围,密密麻麻分布着数以百计的军帐。 仅就整体气势而论,一点也没有军事重地的样子,还不如刘氏坞壮观呢。 不止如此,就是兵卒也让他大失所望,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不管是样式抑或颜色,都没有做到统一。唯一还算过得去的,是他们头上全都裹着赤帻,勉强有了兵卒的样子。 其实这一点也是蔡升最不能容忍的地方,他个人素重颜面,喜好美服华冠,如今麾下却穿得破破烂烂、杂乱无章,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关于兵卒的衣着问题,刘景已经着手解决了,他前几天在临湘市中购入了大量布匹,雇人制作成绛衣、行藤等,想必用不了多久,兵卒们就可以换上一身崭新的行头。 很快,刘景和刘亮就发现五六个被并排绑在树桩上的士卒,刘景见他们浑身鲜血淋漓,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大为触动,不禁扭头问刘修、蔡升、马周道:“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 蔡升、马周二人闻言面上皆露出不忍之色。 刘修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嚣灌、夜行。”刘景不通军事,刘修怕他听不懂,又解释道:“嚣灌即喧哗,乃是军中之大禁。” 刘景轻轻皱起眉头,这到底是五六条鲜活的生命,仅仅因为一点“小事”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心道:“自古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真是半点不假!” 刘修看了他一眼,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道:“《尉缭子》有云:‘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孙子兵法》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尤其立营初始,士卒昔日散漫惯了,必须施以严法,否则不足御众。” 事实上刘修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用残酷军法御下的人,但是没办法,他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确立自己的威严,这个兵根本就没法带下去。因此,这几名犯法的士卒只能自认倒霉,被刘修杀鸡儆猴,用来震慑军心。 “从兄说得有道理。”刘景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刘修完全是依照军法行事,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其实用严法也不是不行,但绝对不能一味严酷,恩威并施才是正确的领兵之道。刘修熟读兵法,亦曾官至司马,这一点相信不用刘景说,他也应该清楚。 刘景走进营舍,毫不犹豫坐上主位,其他人亦纷纷就坐,刘修出言询问道:“仲达,你要不要见见屯将?” 屯将掌管一屯人马,正式名称为屯长,又名百人将,顾名思义,统领百人,如今营中共有十位屯将。 刘景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他借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之手,足以控制住全营人马,没必要太过于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至少目前这个阶段,他还是应该尽量以低调为主。 刘修、蔡升将刘景的表现视为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无不感慨,刘景对自己信任有加,士为知己者死,如此而已。 刘景问刘修道:“从兄,如今是否已开始训练士卒?” 刘修点头道:“士卒从到此的第一天就开始训练了,一般早上、午后各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则修筑营垒。” 刘景听得心里一动,说道:“那我就留到午后,看看从兄兵练得如何了。” 刘修道:“士卒之前不是乡野愚夫,便是浮浪轻侠,训练多日,辅以严法,也才堪堪做到识别旗帜,队列整齐,不喧哗,不躁动。”“辨旗帜”乃是古代士卒入伍后的第一课,士卒只有明白旗帜之别,才能“束之”。 目前营中士卒完成了第一课“辨旗帜”,正式开始第二阶段“审金鼓”,这一步相对来说要复杂许多,首先在移动中如何保持阵型的完整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绝非三五日可以见到成效。 刘景却感到十分满意,笑道:“万事开头难,我相信以从兄之能,必定能够练出一支精兵。”又转头对蔡升、马周道:“宏超、子谨,你们有机会跟随从兄身边,观其训练士卒,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你们一定要用心学习。” “诺。” “要练出一支精兵,谈何容易。”刘修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颇有自信,只要给他两年时间,他一定可以练出一支精兵。 刘亮面对和父亲年岁相差无几的刘修,一开始还有几分拘谨,可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内心,向刘修请教起军旅问题,有了第一次尝试,接下来就简单多了,他死皮赖脸缠上刘修,后者外出巡营时他也寸步不离。 刘修能看出刘景对刘亮的重视,他也认为此子是同族中可堪造就之辈,对他的问题事无巨细,一一进行回答。 第一百零五章 八阵 午后,干了一天重活,正在营舍帐中休息的士卒听到急鼓声,立刻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快速整理一番衣巾,操起武器便向外跑去。 刘景跟随刘修、蔡升、马周站上土木搭建的台上,望着士卒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很快便组成齐整的方阵。 这个方阵是由九个百人小方阵组成,前军分为左、中、右三个方阵、中军和后军同样是左、中、右三个方阵,这便是汉军步兵最常列的“八阵”。 至于为什么九个方阵称为“八阵”,则是因为中军中间那个方阵,乃是主帅身居之地,不算在内,后世称为“九宫八卦阵”,可能更为形象一些。 仔细看小方阵,可以看出五人为伍,两伍并立,即横队为十人,纵深十排,合计百人。小方阵的前方,单独站立两人,一者手持小旗、一者手持鼗鼓。鼗鼓类似于拨浪鼓,用以整肃行伍。(百人)屯长、(五十人)队长则位居方阵之后压阵。 虽然仅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可从兄刘修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士卒练得“有模有样”,已是颇为不凡。 刘景心中对刘修唯有“佩服”二字,他穿越一年来,并不是只读经书、史籍,孙、吴兵法他也没少看,不仅看了,为了加深理解,还曾亲手书写,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依然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比刘修差远了。 想要摆脱“纸上谈兵”,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军伍,可惜他恰恰做不到这一点,甚至都无法常来这里,免得引起张羡的猜忌与警惕。 不过有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供他驱使,他足可放心。 观完士卒列陈,时候已经不早,刘景准备离开,刘修、蔡升、马周三人一路将他送至军营门外。 临别之前,刘景拉着蔡升的手,说道:“宏超,想必用不了多久,绛衣、行藤、鞋履等衣装便会送来。” “太好了!”蔡升闻言喜出望外,说道:“士卒衣色杂乱,如同乌合之众一般,若是统一换装绛衣,士气必将大振。” 刘修不由一阵感慨,长沙诸兵,并非都有统一着装,在这方面,刘景真是舍得下本钱。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刘景为什么要花费重金养这么一支营兵,这不是替长沙太守张羡养兵吗?于他本人有何益? 不过刘景乃是非常之人,自己看不透他的打算也正常。 刘景笑道:“宏超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只管说来。” 蔡升和马周相视一眼,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蔡升道:“刘君,你就算不说,我也要提,军中不可一日无酒啊。” 汉代军中并不禁酒,但士卒全都是穷苦之人,想要喝上一顿酒也是极为不易,一般多发生于劳军犒赏之时。当然,将领不在此列。 刘景看看蔡升,又看看马周,面色渐渐严肃,说道:“酒,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宏超、子谨,你们现在已是掌管数百千人的军中将领,不比从前游侠之时,饮酒须有节制,万万不能再贪杯。尤其是子谨,你平日嗜酒如命,常常大醉不醒,更需节制才行。” 马周被刘景说得满脸通红,只见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刘君教训的是,我亦知如今身上责任,日后必定少饮酒。” 刘景岂肯轻易相信马周这个“酒鬼”做出的保证,扭头对刘修道:“从兄,你要替我牢牢看紧他。” 刘修微笑称好。 马周顿时苦起脸,桀骜杂乱的眉毛拧成一团,引得几人纷纷大笑。 最后,刘景重重拍了拍蔡升、马周的肩膀,一时间千言万语尽数化为“努力”二字。 “必不负刘君之望。”蔡升、马周齐齐抱拳道。 刘景点点头,又和刘修道:“对于从兄,我非常放心,没有什么需要说的。”接着与三人道别,乘马而去。刘亮骑上矮马,紧随其后。 刘景发现刘亮在马上频频回头,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开口说道:“子明,你如今年纪还小,等过个几年身体长大,我便让你入军中为将。” “还要等那么久吗?”刘亮面上不见一丝喜色,他今年才十五岁,要想完全长大成人,至少还需要三年时间。 刘景笑道:“几年而已,你正好趁机多读一些兵书。” 刘亮轻轻抿起嘴唇,如果说他以前还有些不爱读书,那么今日看见蔡升、马周的窘迫,他心里已经不再排斥读书。当即郑重其事道:“从兄,我以后一定用心读书。” 刘景闻言一脸欣慰,看来今天没白带他来。 军营这边无需刘景操心,他的注意力自然转到了刘祝、王彊这边,而今两人已经陆续接收了四艘大船,一艘十二丈,三艘七至九丈。 棹夫的招募也十分顺利,这个年月,在水上讨生活的人远不如陆地,非但辛苦,钱赚得也不多,刘景给出的薪水要比其他人多出三成,相应的,要求也更高一些,仅“体格强壮”一项,就刷掉了将近一半的应募者,与其说是招募棹夫,不如说是招募棹卒,你见过谁会为棹夫配备精良武器? 在古代,宗族是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势力了,刘景很容易就选出几名族人,塞进船上,其中一个就是刘亮的父亲,他虽然不像自己的儿子那样身怀“特殊才能”,但他打了半辈子的鱼,熟悉水上之事,性格也算稳重,充作刘景的“耳目”绰绰有余。 时间悠悠,转眼就到了六月,刘景在黄氏船场订购的十五艘大船皆已接收,棹夫足足超过了四百,皆为精壮之人。 养这么多人,每日消耗以万钱计,王彊不忍刘景“坐吃山空”,建议刘景尽快载货下交州。刘景同意了他的建议,除了三艘“斗舰”级大船,其他十二支舟船一分为二,王彊、刘祝一人一半,一个南下交州,一个北上襄阳。 王彊被刘景惊得目瞪口呆,不提货物,仅仅六艘大船,价值就超过百万钱,居然全都交给了他? 第一百零六章 调离 刘景将六艘舟船交给王彊,并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在其身边安插了包括刘亮父亲在内的三名刘氏族人,作为自己的耳目。王彊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心里直叹刘景器量大得惊人,换成是他,根本就不会将船队的指挥权交给外人。 相比于王彊,刘景对刘祝无疑更加放心,只是象征性的派了一个刘氏族人,不过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缺乏经验,刘景特意花高价雇佣了几名老行船,在他身边辅佐。 王彊往交州的船上,装载的是陶器、漆器、青铜器、布匹、绢缯……刘祝往襄阳的船上,装载的是粮食、皮货、药材及珠玑、玳瑁、翡翠等南海珍玩。 两人率领的十二艘大船,载重在五百石至七八百石之间,直到六月中旬,才堪堪装满仓位,舟船离港之日,刘景亲自前往北津,送别船队。 王彊、刘祝走后,刘景以为自己可以清闲一阵子,然而当天傍晚刚回到吏舍,一身高冠广袖的刘蟠就找上门来。 看着神情严肃,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虑的刘蟠,刘景一边将他请进舍中,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兄为何面有不豫之色?” 刘蟠落座后双眼死死盯着刘景,半晌才叹道:“仲达,你到底意欲何为?” 刘景眼眸流光,失笑道:“从兄这话颇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意欲何为?” 刘蟠并不是一个拐弯抹角之人,直截了当地质问道:“今年以来,你犯下了多少逾矩之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 “果然还是引起了张羡的关注。”刘景心里暗叹一声,说实话这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张羡除非瞎了才会对他诸多动作视而不见。面色如常道:“从兄此来想必不是自己的意思,是代府君而来?” 刘蟠点头承认,说道:“仲达,府君准备将你调离市井。” 刘景立刻面露“不悦”道:“我自认所作所为并没有逾矩的地方,府君居然怀疑我?真是让人大失所望。《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既然府君不信任我,我何不辞职归家,读书养志,以待明主?!” 刘蟠又好气又好笑,刘景这话颇有些诛心了,何谓辞职归家,以待明主?这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说张羡不是明主了? 刘蟠责道:“仲达,你也不要觉得有何委屈,你私购大舰,插手军伍,难道不是事实?” 刘景眉毛一挑,坚决不承认指控,出言反驳道:“我购大船,乃是为了贩货南北,至于插手军伍,更是无从谈起,我去军营,乃是访友。府君到底是听了谁的挑拨,才会如此疑心于我?” 刘蟠苦笑道:“仲达,你我乃是兄弟,这些虚假之言就不要和我说了。府君虽将你调离市井,却许以主簿高位。” 刘景心中大感意外,问道:“那吴巨呢?” 刘蟠回道:“吴巨近日就会被府君拜为罗县县令,并领长沙北部都尉。” 刘景摇头道:“府君为了安置我,真是煞费苦心了。” 他曾经以不愿侍候“笔砚间”为由,拒绝了张羡许以的门下五吏之一的主记之位,而主簿也有掌管文书之责,权力却比主记大多了,相当于太守的大管家,足以和功曹并驾齐驱。 而今张羡为了安置他,竟然将吴巨外放,腾出主簿之位。 刘蟠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道:“这是桓伯绪的建议。” “桓阶?”刘景颔首,他和桓阶关系不错,和其弟桓彝更是莫逆之交,不过桓阶毫无疑问是站在张羡一边的,他们之间这点交情不足以改变他的立场。 刘景问道:“谁会是我继任者?” “严肃。”刘蟠缓缓说道:“桓伯绪认为他既是你的亲信,又颇有能力,是最适合接替你的人选。” “严伯穆继任,我可以无忧了。”刘景顿时放下心来,自古以来,往往都是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他就怕张羡用外人接管市楼,到时候胡乱指手画脚,令他一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蟠忍不住叹道:“能让府君和桓伯绪这般慎重对待的人,仲达,你是第一个。 刘景心里不为所动,张羡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荆南霸主,在他眼中,却是一艘早已注定沉没的舟船,他绝对不会将自己困于船上,一同埋葬于历史浪潮。 “仲达,”离去前,刘蟠神色分外凝重地道:“你为人素有大志,但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刘景知道刘蟠在担心什么,一脸平静地道:“从兄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做蠢事。” 刘蟠叹道:“希望如此。” 蒙蒙细雨中,高冠广袖的刘蟠踽踽离去,背影甚是萧索。 刘景不顾雨淋,目送良久。 ………… 翌日,刘景一至市楼,立刻将严肃、谢良叫入掾室。 刘景来到窗前,眺望市中百肆,扭头对二人道:“今日是我在监市掾位置上的最后一日。” 严肃、谢良忍不住相视一眼,难掩震惊,严肃问道:“刘君将要去何处?” 刘景微笑说道:“府君欲以我为主簿。” 谢良心脏忍不住怦怦直跳,心道:“刘君一走,我有没有机会登上监市掾的位置,成为一名掾君?”口中说道:“主簿乃是府君之腹心,位高权重,显赫郡府,恭喜刘君、贺喜刘君……” 严肃素知刘景心意,因此一言不发。 刘景将严肃唤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地道:“伯穆,我走之后,市井就交给你了。” 严肃还没什么反应,谢良脸色倒是先唰的一下白了。 严肃绝非像表面那般平静,心绪汹涌澎湃,难以抑制,他一个在市狱都快待不下去的小吏,被刘景慧眼识英,提拔于微末之中,一路扶持,从斗吏市左史,再到百石监市掾,此大恩大德,何时才能有机会报答? 严肃深深一拜,说道:“请刘君放心,在下必定会将市井看顾好,不负刘君之托。” 第一百零七章 轰动 刘景将严肃扶起来,说道:“将市井交给你,我十分放心,只是有一点,我在市中实施的政策,绝不可妄动。” 严肃正色道:“这一点请刘君放心,在下自知才疏学浅,与刘君相比,直如愚人一般,绝不会妄动刘君政策,唯萧规曹随而已。” 刘景点点头,另外他几乎全部收入都来自于市井,自己日后虽然是位高权厚的主簿,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需要严肃这个新任监市掾为他的产业保驾护航。这事无需明言,以严肃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刘景扭头望向谢良,他的脸上,此时写满了失落,短短一年间,他亲眼目睹刘景、严肃加入市楼,并后来居上,坐上他梦寐以求的监市掾宝座,他心里不感到失落才怪。 “谢史、谢史……” 刘景连唤数声,谢良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失落的看着刘景,哑声道:“刘君有何吩咐?” 刘景暗暗摇头,就他这表现,估计日后市门卒出身的王朝都有可能先他一步上位。口中却道:“谢史,你日后好好辅佐伯穆,伯穆之后,你必有机会登上监市掾之位。” 谢良闻言精神不由为之一震,这还是首次有人向他做出“保证”,尤其这个人还是名冠长沙的刘景,简直把他的话当成至理,抱拳道:“小人日后定会尽心竭力辅佐严君。” “他倒是适应快,这就称上严君了。” 刘景笑着鼓励他道:“努力。”而后又问二人道:“伯穆、谢史,你们认为谁最适合接任市左史?” 相比于犹犹豫豫的谢良,严肃毫不犹豫推荐一人:“刘君,在下认为市吏王朝为人勤恳,颇有能力,可为市左史。” 刘景轻轻颔首,又问谢良道:“谢史以为王朝如何?” “小人也认为王朝是最适合的人选。”严肃这个新任监市掾都已经开口了,谢良哪敢和他唱反调,这时候当然是坚决附和。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刘景直接拍板定下,新任市左史为王朝。 自从去年将严肃招入市楼,除非遇到大事,否则刘景基本不再管事,市中一应事务全部交由严肃、谢良二人处理。毫不夸张的说,他们比刘景更熟悉市中工作,他没有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又和两人聊了一会,便让他们退下了。 接下来刘景又招王朝进来,当面勉励一番。之后是族弟刘亮,门下不比市楼,就在张羡眼皮底下,并且周围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如果他刚一上任就任人唯亲,安插族弟,必惹非议。因此只能暂时将刘亮留在市楼,等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安置他。 刘亮纵然心里不太情愿,却也知道无法改变。 中午的时候,刘景带着刘亮来到陶观的胡饼摊前,他不是来买饼,而是专门来和陶观告别的。因为醉乡居有自己的厨人,他午饭基本就不在外面吃了。 不过刘景虽然不再吃陶观的胡饼,却常来饼摊找他聊天。 陶观真的、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才的人,智商、情商双高,以刘景心中对人才的划分,他能够和桓彝、严肃处于一个档次,逊于桓阶、杜袭、刘瑍。 当然,这只是他的个人看法。如果按照历史本来发展,桓彝无疑会取得较高成就,而严肃八成会泯灭于众人,至于陶观,就更是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 倘若陶观是一个正常人,哪怕只有六尺渺小之躯,他也愿意将他招入麾下,使他有机会一展才能,奈何、奈何…… “刘君高升主簿,日后就不能常来市井了吧?”陶观硕大头颅露出一丝惆怅,刘景可以说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以平等态度对待他的人,这一点连蔡升都做不到,他非常珍惜这份友谊,可惜以后很难再有像从前那样畅谈的机会了。 “是啊,日后旬月都未必能来一次了。”刘景伸手指向身旁的刘亮,对陶观道:“他是我族弟刘亮刘子明,你也认识,我走之后,子仪若是遇到事情,尽管去市楼找他,他若不在,就找严肃、谢良、王朝……无论谁都行。” 蔡升离开市井后,刘景就接过了庇护陶观的任务,他离开前,自然也要安排妥善。 “小人何德何能,竟让刘君如此费心。”陶观不由重重一叹道:“小人只恨自己是一个残废之人,没能力报答刘君恩情。” 刘景心里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说道:“子仪,你有能力,且能力超群绝伦,只是世人看不到、不敢用而已。” “……!”陶观立时双目泛红,久久无法言语,刘景的这番话,无疑是他这辈子得到的最大肯定。 “就算是我,也不敢用啊。”刘景暗暗叹道。 告别陶观,他又前往书肆与书肆主人告别,再去皮肆见周卫…… 等到他和市中熟人一一道别之后,返回市楼,发现市楼外围聚集了数百人,他刚开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直到他被众人团团围住,才知道是他即将离任的消息在市中传开了。 众人情绪激动,有人伏拜苦苦哀求,有人大声疾呼: “刘君勿走!” “刘君将要弃我等而去吗?” “刘君一走,市中必乱,我等小民何依?” 刘景一露面,立刻引发了市中更大的轰动,不断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就将市井中央的十字通衢大道挤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发生危险,严肃、谢良带着市楼诸吏冲入人群,将被吵得焦头烂额的刘景“救”出重围。 然而人群并没有因为刘景回到市楼而散去,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人们围着市楼不住徘徊,一声声呼唤“刘君”之名。 整个下午,市中几乎处于半瘫痪状态,而且随着闭市时间的临近,市井之人大半都聚集到市楼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临湘城郭百姓正通过四门、源源不绝涌入市中。 刘景立于掾室,顺窗望外,眼中看到的,全是人头,密密麻麻,无边无岸…… 第一百零八章 名望 “刘君……” “刘君……” “刘君……” 数千人擦肩接踵,层层叠叠围聚在市楼外,竞相高呼,不惟市井,便是整个临湘城郭,也都听得真真切切。 由于市井乃是四方百姓汇聚之所,影响力可以轻易辐射全郡,昔日汝南名士黄浮之子,担任汝南(监)都市掾时,“犯法当死,一郡尽为之请。” 当然这里面也有其他原因,比如其家乃是汝南大族,其父黄浮乃是汝南名士,曾在东海相任上处死中常侍徐璜侄子、下邳令徐宣,而受到世人的敬重,但监市掾的影响力亦不能忽视。 论市中影响力,别说黄浮之子,就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与刘景相比呢?因此出现数千百姓包围市楼,不让他离开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刘景静静站在窗前,望着楼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耳闻响彻四野的呼声,心绪起伏不定。 当初他为救刘亮之父,来市中质书,便敏锐的发觉到市井隐藏着巨大的潜力,人才宝货,应有尽有,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前来市井为吏。如果那时他选择门下或功曹,现在充其量在士民中享有清名,哪有机会博取如此之隆望。 长沙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为何对他忌惮如斯?甚至多有退让?在长沙,麾下(总计)舟船千丈的商贾、部曲千计的豪强不少,怎么没见他们有所忌惮?说到底,还不是忌惮他的名望。 说实话,刘景内心非常排斥主簿一职,因为监市掾属于郡中公职,本质上还是汉吏,而主簿,则完全可以称为太守之臣仆,虽说权力堪比功曹,然而有汉以来,便有“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的说法。这里固然是指朝廷中央,实际上州郡更是如此。 刘景既不想当张羡的臣仆,为其拾遗补缺,干“擦屁股”的事,亦自负名望,“耻”于主簿之职,他昨天对族兄刘蟠说:“辞职归家,读书养志,以待明主”可不是玩笑之语,或者故意威胁对方,他是真的有认真考虑过。 反正他三个月后便会前往南阳新野,迎娶未婚妻邓瑗,这一去一返,最少也要四五十天时间,主簿是太守的大管家,缺席一日两日可能没事,长时间缺席肯定不行。与其那时候再辞职,不如干脆现在就辞职归家。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张羡刚准备任命他为主簿,他直接甩手不干了,不是等于明着和张羡作对吗?这么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否则以他在长沙今时今日的声望,就算变回白丁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三个月后借着迎亲的机会北上襄阳,刘表只要不是白痴,立刻就会对他百般拉拢,倚为南道主人。 不过投靠刘表并非上策,只有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考虑。 市井、乃至整个临湘发生的异常,自然引起了郡府的极大关注,很快张羡和桓阶就接到了下面市吏的报告,也包括五官掾刘蟠,以及即将卸任的主簿吴巨等等所有长沙郡府大吏。 郡府正堂,所有人济济一堂,鸦雀无声。在场大多数人都被刚刚得知的消息震撼得不轻,刘景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获得了他们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巨大声望,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以后谁还敢轻易与刘景为难?都不用刘景动手,怕是长沙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张羡和桓阶不禁相视一眼,暗暗庆幸将刘景调离市井,真是一个既正确又及时的决定,若是继续留他在市井待个一两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 头戴高冠、褒衣缓带的刘蟠看了看左右,开口说道:“刘仲达出为市吏不过一载,何以百姓闻其离任,怅然若失父母?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依在下看来,刘仲达正是做到了这两点,才深得长沙百姓之心。” 吴巨不禁冷笑一声,在一旁借题发挥道:“刘掾君说刘仲达深得百姓之心,那他自然有束民之法,那之前为何会出现犯人被市中乱民殴打致死的事情呢?刘仲达是不是故意坐视不管?” 罗县县令是千石高官、百里之宰,长沙北部都尉是比两千石高官,手握兵权,他如今身兼两职,可谓是整个长沙除了张羡外,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主簿虽然执掌中枢,说穿了不过是张羡的大管家,又哪里比得上如今独霸一方。在他眼里,刘景、刘蟠之流已经不足为虑。 “足下可有证据?”刘蟠面色铁青道:“若是没有,便是妄言,足下怎敢当着府君与众僚的面,轻易宣之于口?” 没等吴巨再开口,张羡先出声道:“吴卿不可妄言。” 吴巨冲着刘蟠重重一哼,终是没有再与他争执。 “一介武夫,也敢狂勃!”刘蟠瞪着双眼,心里骂道。 桓阶微笑说道:“昔颜子十八,天下归仁;子奇稚齿,化阿有声。刘仲达年仅十八,治理市井却成果斐然,远超前人,其‘铜斗铁尺’之法,乃百世之良法也。继续留他在市井,未免大材小用,是以在下才建议府君任其为主簿,一展胸中才能。” 子奇相传是春秋时齐国人,十六岁治理阿县,而阿县大治。颜子即颜回,更不用多介绍,其乃孔子最为得意的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首。两人都被后世视为少年才俊的典范,桓阶拿刘景比作二人,可谓是最高的赞誉。 张羡点头道:“刘仲达良才美玉也,仆自然要委以重任。日后有伯绪和刘仲达辅佐,仆可以无忧矣。” 成绩眼见没人再出声,请示道:“府君,而今闭市在即,刘君被围在市楼一时恐难脱身,是不是要派人将他解救出来?” 张羡颔首道:“成掾,此事就交给你了。” “诺。”这本就是成绩的心意,他向张羡一拜,而后缓缓退出郡府正堂。 第一百零九章 难题 成绩带着十余名贼曹吏脚步匆匆赶到西市,对着密不透风的人墙,大声喝令其等让开道路,然而却听者寥寥,收效甚微。 此情此景,不禁令成绩心里叫苦不迭,自从亲眼目睹吴先在市中被活活打死,他就再也不敢小觑市中百姓。更何况,他们都是心向刘景之人,他若敢动粗,刘景事后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不能来硬的,那就只能挤进去了。 成绩一咬牙,侧着身子硬生生顶进人群,贼曹吏们忍不住面面相觑,没办法,只能硬起头皮跟上。 成绩的到来自然引起了刘景的注意,他在楼上看到成绩及其手下在人群中声嘶力竭,艰难穿行,不觉失笑。 好不容易冲破人群,成绩形象大变,此时的他竹冠歪斜、鬓发散乱、衣服褶皱,看上去非常狼狈,就像遭遇了大风袭击。 他第一时间冲入市楼,稍稍整束一番衣冠,只身来到掾室面见刘景,苦笑说道:“刘君,你这里闹得动静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整个郡府上至府君、下至小吏,全都被惊得不轻。” 刘景一边邀成绩入座,一边说道:“我何尝不是被百姓的热枕吓了一跳,以至于困守市楼,难以脱身。” 成绩叹服道:“刘君得民心至此,郡府上下,没有不夸赞刘君的。” 刘景轻笑道:“我也仅仅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市中百姓却视之为恩惠,铭记于心,这怎能不让人感慨呢。” 成绩又恭维了几句,然后抱拳道:“在下是奉府君之命,来接应刘君,可是观外面形势,不将百姓安抚好,恐怕很难离开这里。” 刘景颔首道:“成掾不必担心,一会我会亲自出面安抚百姓。”他之前对百姓的行为不加制止,便是为了造成“轰动”效果,如今他的目的已经圆满达成,没必要再让百姓“闹”下去。 成绩立即奉承道:“刘君出面,当然能够轻松平息骚动。” 刘景笑了笑,与成绩闲聊起来,等到闭市之时,他登上市楼之顶,夺过市吏手中的鼓棒,亲自击响牛皮大鼓。 见刘景终于肯露面,本来嘈杂不堪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刘景将鼓棒交还给市吏,凭栏而立,面相人群,扬声说道:“在下来市中一年有余,可谓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松懈,以期上不负府君之托、下不负百姓之望。现今府君任命在下为主簿之职,而诸君依依难舍,这就是对在下最好的褒奖!” “刘君,勿要弃我等而去!” 有人心中难舍,继续出言挽救,而有人“深明大义”,怒斥道:“主簿,府君之腹心也,常参机要,总领府事,权力堪比功曹,岂是小小监市掾能够相比?你难道想要阻止刘君高升吗?” 另有人附和道:“刘君之才,可比肩于功曹桓伯绪、五官刘元龙,留于市井,乃大器小用耳,唯有总领府事的主簿之职,才能配得上刘君。” 这两人身穿儒服,一看就是儒生士子之流,见识、口才非同一般,周围百姓都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市左史严伯穆将会接任在下监市掾之位。”刘景继续说道:“严伯穆,乃是我的左膀右臂,因此就算在下离开,市井亦一如从前,绝不会变,这一点诸君尽可放心。” 听到是严肃接替刘景之职,市中百姓稍稍放下心来,他们对于严肃并不陌生,他固然逊刘景远矣,却不失为一个能吏。 “在下去年准备出仕之时,身边之人众口铄金,皆云:‘市井乃是不洁之地,君子应当远离。’在下认为此言大谬,一意前来市井,而今十分庆幸当时坚持己见。……”刘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足足一刻钟,最后以一句“诸君、勉之”作为结尾。 霎时间,原本安静的市井轰然爆发,欢呼声震天彻地。 成绩再次感到深深的震撼,他自己都记不清已经被刘景震撼到多少次了。 刘景与市楼所有人一一道别,包括两名市楼门卒,之后从马棚中牵出赤冀,市中百姓虽然依依不舍,却自发让出一条道路。刘景并未乘马,而是揽辔步行。 “刘君……” “刘君……” “刘君……” 刘景步履徐缓的行于人群之中,不住左右颔首。 成绩跟在后面苦笑连连,他本是为“解救”刘景而来,到头来却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当刘景走出人群,回身最后与市中百姓拜别,在一片送别声中离去。 回到郡府,刘景跟着成绩前去拜见张羡。 此时已是下职时间,正堂早就人去堂空,张羡是在“便坐”接待的刘景。正堂主要用于处理相对重要的政务,平日张羡都是在类似于厢房的“便坐”处理政务。 便坐中除了张羡,仅有桓阶、刘蟠二人。 刘景脱履而入,从容拜道:“下吏刘景,拜见府君。” “仲达快快请起。”张羡起身绕过书案,将刘景扶起,说道:“仲达曾向仆表露过为任一方的心迹,不愿为刀笔吏,如今仆任仲达以主簿之职,仲达心里可有不愿?” 刘景回道:“府君多心了,主簿乃一郡之要,权力极大,非一般文吏可比,在下只恐年轻才浅,有负府君信任。” 张羡刷开猗兰操折扇,大笑道:“仲达若是才浅,郡府上下,岂不是皆碌碌无为之辈?仲达为主簿,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桓阶出言道:“仲达之能,我知之甚详,因此才向府君推荐,日后你我当共同辅佐府君,治理长沙。” 而与刘景关系亲密的刘蟠,却安静端坐,不发一言。 刘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固然愿为府君驱使,只是有一件事需要提前禀明府君,在下与南阳邓氏女有婚约,九月将亲往南阳新野迎娶,而今已是六月中,还有不到三个月……” 张羡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就是南阳人,当然清楚这一去一返,最快也要四五十日。 刘景真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第一百一十章 主簿 半晌,张羡才缓缓开口道:“古之成大事者,无不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使,故能化清于上,事缉于下。昔日齐桓公五访小臣、秦昭王五跪范雎,皆是如此。仲达隽才杰出,冠于长沙,仆怎敢不倍加珍惜呢?仲达既然有婚约在身,到时候只管前去,无论告假多久,仆皆答应。” 张羡每到一处,皆能收揽士民之心,桂阳、零陵、长沙,莫不如此,这笼络人心之能,着实令人称叹。 刘景神色湛泊,再度下拜,口中说道:“孔子有云:‘宽则得众。’府君礼贤下士,竟至于此,在下日后必当不遗余力,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府君之恩泽。” 张羡忍不住大笑道:“哈哈,此吾心也。” 直到此刻,刘蟠才算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宪章朝右,简核才职,则有桓伯绪;匡政理务,拾遗补阙,则有刘仲达,有此二人,从今以后,府君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羡收拢折扇,笑着摇头道:“元龙,你怎么光说别人,却把自己忘了?” 桓阶出言道:“进谏纳忠,春秋祭祀,则有刘元龙。” 几人面面而视,皆大笑出声。 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事情既然谈完了,桓阶、刘蟠、刘景三人便不再久留,齐齐向张羡告退。 从“便坐”出来,桓阶提议道:“元龙、仲达,不如去我舍中小酌一杯?” 刘景、刘蟠今晚并无应酬,一口答应下来,随后又找来桓彝,四人聚于桓阶舍中,饮醉乡居之酒,天南地北,畅所欲言。 次日,刘景在平日戴的黑色丝质介帻上,加了一顶一梁进贤冠。 进贤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前高七寸,后高三寸,长八寸。公侯三梁,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两梁,自博士以下至小史私学弟子,皆一梁。 他尚未年满二十,本不用加冠,不过主簿职位特殊,乃是府君之簿书,需要戴进贤冠以示郑重。 除了戴进贤冠,刘景的吏服也换了,由灰色变成黑色。 吃过早饭,刘景行好屋舍,下意识瞥向马厩,他新的工作地点和吏舍就隔了一道夯土墙,以后用不着骑马了。 见赤冀扬头蹬蹄,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刘景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脸颈,心道:“日后只有休沐出府,才有机会骑马,这还怎么锻炼骑术?如此看来主簿真不是久留之地。” “刘君……” 听到呼唤,刘景回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戴进贤冠的青年郡吏,此人正是功曹吏李吏,刘景初来郡府就是他领路,或许是因为两人曾有过接触,这次桓阶又派他前来。 刘景微笑道:“许久不见,足下一向可好?”两人上次见面时,还是正月郡府朝会,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 李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刘君关心。下吏一介愚人,才能平庸,所幸虽然没有什么长进,亦无差池。” 刘景含笑颔首,跟着他前往门下。 路上,李吏忍不住叹道:“昔日小人目光短浅,曾质疑刘君为何选择去市井这等污浊之地,而刘君对小人说:‘只要肯用心任事,不论身在何处,都能大放光彩。’没想到才一年多时间,刘君就取得了令长沙全郡为之侧目的成绩,而今又被府君任命为主簿,执掌府事,小人心服口服。” “勉之。”刘景笑着鼓励他道。 门下又称閣下,汉代官府正门一般不轻易开启,官吏日常出入皆走小门,小门曰閣,故有閣下或门下之称,表示亲近之意。 而一郡能冠以门下之称,总共有五,依次是功曹、主簿、主记、督盗贼、贼曹。其中功曹、督盗贼、贼曹三者的办公地点位于诸曹之中,唯有主簿、主记,办公地点处于府君的便坐之侧,论亲密程度,在所有人之上。 正是因为这种亲密关系,有汉以来,主簿的地位不断提高,至今甚至已经可以和功曹并驾齐驱。而等到魏晋,更是一举压过功曹,从“两府高士俗不为主簿”变为“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主簿权势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跟随李吏到来时,发现主簿诸吏皆已在室外等候,其中六名书佐站在最前,循行、干、小史等三十余人在后。 整个郡府上下,刘景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诸吏根本就不用李吏引介,双方还有一段距离,诸吏便开始遥拜道:“下吏拜见纲纪。” 纲纪不是功曹的独有称呼,主簿代太守宣读书教,亦可称之为“纲纪”。 刘景轻轻颔首,开口说道:“诸君请起,不必多礼。” “谢纲纪。” 见过礼后,六名书佐争相上前作自我介绍,他们都想给刘景留下一个好印象,以期日后受到重用。 刘景一直保持着亲切微笑,不仅同书佐谈话,便是如干、小史之流,也都没有忽视。 前汉名臣翟方进少时失父孤学,给事太守府为小史,号迟钝不及事,数为掾、史所詈辱。可以说在郡府之中,干、小史最卑末,不仅要“及事”,还常常受到上司打骂。 市间传言刘景“生性谦和,善待下人”,果然半点不假,他身为主簿,居然对他们这些卑末小吏甚是和蔼可亲,干、小史们心里感动万分,更有人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此人成功引起了刘景的注意,特意停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令同僚暗暗羡慕,现在哭就太假了,怎么早没想到呢? 李吏眼见没自己什么事,十分知趣的告退了。 刘景被诸吏迎入主簿室,到处参观一番,最后被请入主簿的听事之所,这里极为宽敞,绝非狭**仄的市楼掾室可以相比。 书佐们围着刘景介绍主簿工作,待讲完后,陆续退出。 纷纷攘攘了一个早上,终于清静了。 刘景随手拿起书案上的文牍,仔细看起来,今天是他第一天工作,没必要急着揽权,先熟悉熟悉再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归来 如今刘景早已不是初出茅庐,他的名望已经大到连太守张羡和功曹桓阶都感到无比忌惮的地步,主簿室诸吏更是仰慕其名、敬畏其威,将他的话当做“圣旨”一般。 如此一来,刘景上得张羡信任、下得诸吏爱戴,在他人眼中政务繁重的主簿之职,他干起来却游刃有余。当然,这和他大胆放权有关,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他时常要替张羡跑腿,做一些诸如宣读书教、奉送要函、迎接贵客等事。 时间悠悠,转眼就进入了八月,刘景在主簿任上干了一个半月,可以用八个字评价:“锋芒尽敛,中规中矩。” 首先主簿这个职位主要是替张羡拾遗补阙,一个“稳”字压倒一切,以吴巨轻悍的性格,担任主簿时也是老老实实,从来没有过什么波澜。其次,自然是刘景对主簿职位不上心。主簿一开始就没有被他视为长久之计,又何必多操心。真正让刘景上心的是刘祝,历经近五十日之久,刘祝终于率领船队归来。六艘船虽然全部安全返回,但其中三艘船身遍布伤痕,显然是途中受到了强盗贼寇的袭击。 “刘君,在下幸不辱命……” 刘祝今年十九,比刘景大一岁,原本容貌颇为出挑,尤其一双丹凤眼,奕奕有神,格外引人注目,而今面部皮肤却是又黑又糙,再也找不到从前俊秀的模样。 刘景紧紧拉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尽数化为一句“辛苦了”。 刘祝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说道:“在下原本只是一介小偷,刘君不以在下卑鄙之躯,拔于江湖之中,尽心培养,恩犹再造。古之刺客豫让曾说:‘人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亦是在下的心意。刘君将价值百万计的船货交于在下之手,在下就算是死,也要完成刘君之重托。” 刘景用力按了按他的肩,问道:“文绣,快和我说说,你们一路上都遇到了哪些危险?” 刘祝娓娓说道:“长沙湘水一段还算平静,只有临近长江的洞庭一带有贼人出没,一入长江,尤其云梦泽一带,贼寇极多,不管是去时还是归时,船队都遭到了贼寇袭击。” “原来如此。”刘景颔首,并没有太过意外,云梦泽自古以来便是无法之地,盗贼滋炽,无人能治。 昔日楚昭王被吴国所攻,逃亡至云梦泽,《左传》记载:“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繇于以背受之,中肩。”也就是说云梦泽盗匪上来就对楚昭王下杀手,幸好王孙繇于为他挡了一剑。而后楚昭王趁着盗贼抢夺珠宝之际,上岸逃窜。场面之狼狈,不难想象。 刘景问道:“文绣,船上伤亡如何?” 刘祝面色凝重地回道:“船队前前后后受到过六次贼寇袭击,击退贼寇十余次,共计战死五人,伤了十八人。” 说实话这个伤亡比刘景预计的要小一些,不过若是仔细想想,也不算少了,六艘船人数全部加在一起,也才不到两百人,伤亡二十余人,超过了一成。 刘景沉吟一声,说道:“文绣,不要吝啬钱财,死者一定要善加抚恤,绝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死不瞑目。” 别看只死了五个人,可抚恤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因为汉代人相信死后灵魂不灭,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活,即“谓死如生”,所以上至皇帝下至庶民皆流行厚葬。为了能够让死者“风光大葬”,死者家属不惜卖房卖地,甚至借高利贷,由此引发了极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期间不乏有明达之士以身作则,呼吁薄葬,然而终究难改世间风气。 刘祝一脸严肃道:“刘君且放心,这个在下会安排妥善。” 刘景又道:“伤者也要好好安抚。” “诺。” 两人见面以来,刘景从头到尾,问的始终都是人,仿佛船上以数十万计的货物不存在一般,还是刘祝主动提起:“此次去襄阳,不管是粮食、皮货、药材……还是珠玑、玳瑁、翡翠等南海珍玩,皆贩卖一空。从襄阳则带回了布、缣、帛、缯、铜器、黄金,还买了四匹马、二十二头牛。” 刘景听闻有马,有些好奇地问道:“好马还是劣马?” 刘祝眯起凤眼笑道:“都是体高近六尺的良马。” 刘景大感意外,要知道乱世之中,马是最重要的资源,在长沙,就算想要买到一匹西南矮马,也绝非一件易事。 刘祝解释道:“本来襄阳市中也没有好马,这四匹马是流落到襄阳的关中人主动上门卖给我的。” 刘景恍然,这就难怪了,他甚至能够猜到,整个交易必然是在汉水之上完成的,襄阳市中若是出现良马,不是被州府强行征用,便是被大姓彊族强取豪夺,哪轮得到刘祝捡便宜。随后刘祝之言证明了他的猜测,分毫不差。 眼见刘祝一脸疲惫掩饰不住,刘景不再多问,让他先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刘祝却婉言拒绝了刘景的好意,坚持完成收尾事宜,等到全部安置妥当,已经是傍晚时分。刘祝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次日天明,便又生龙活虎的忙碌起来。 刘祝的顺利归来令刘景的心放下了一半,他本来以为王彊会在八月底归来,只是他左盼右盼,始终不见王彊归来,直到九月二号,他才姗姗归来,而且船队只有五艘船。 刘景虽然有些心烦意乱,但却并没有因为失去船货而冲王彊发怒,满怀关切地问道:“子健,发生了什么事?” 刘景表现得越是不在意,王彊便越是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咬牙说道:“船队南下时虽有一些波折,也还算顺利,归来时途经零、桂、长沙三郡之交的酃县水域,便受到了荆蛮袭击,他们有数千人,乘竹筏围攻船队,若不是小人及时冲破包围,怕是要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担忧 “船队遭到数千荆蛮袭击?”刘景听得暗暗摇头,王彊这话肯定有所夸大,酃县水域虽说处于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汇之地,不过酃县可是长沙属县,长沙境内若是有数千荆蛮出没湘水,张羡岂能视而不见?早就派兵围剿了。 数千或许不太现实,千八百荆蛮却极有可能,刘景作为执掌长沙府事的主簿,知道酃县这个地方乃是三地交界,历来蛮夷众多、盗贼横行。 过往商贾,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船货被劫还没什么,大不了赔些钱财,问题是有些荆蛮极为凶恶,很少会留下活口,每年都有不少人船失踪于湘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彊恨恨地道:“刘君,小人和船队在酃县停留一晚,次日就在湘水遭到荆蛮伏击,小人敢肯定,酃县之中必有为荆蛮通风报信者。” 这是肯定的,说不好就是内外勾结。 然而刘景心里气愤,一时间却也拿这些荆蛮没辙,且他这两日就将启程前往南阳新野,迎娶邓瑗,更是无暇他顾。 此番王彊南下交州,原本获利不菲,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损失了一艘船货,又折损了超过二十人,这一趟数千里奔波劳苦,赔钱倒是不至于,可也基本算是白折腾了。 虽然遭遇重挫,但刘景早在成立船队之初,心里就已有所准备,这个时代下交州,利润大是大,却完全是将头别在裤腰带上,搏命换来。没道理其他人承担巨大风险,而自己却能一帆风顺。 再者说,他的目的是养船养兵,对钱财不甚在意。 刘景全无半点苛责王彊之意,反而一再安慰。 王彊性情阴郁寡情,也被刘景感动到无以复加,伏拜流涕,并提议要随其北上,将功补过。 刘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有刘祝就够了,王彊这一次南下交州,前后总计耗时近八十日之久,又遭遇重挫,应该好好休息一番。而刘祝及其船队则休整了长达一个月,舟船皆已修缮,棹夫业已补齐,可以随时出发。 当天下午,刘景便入郡府向张羡提出告假,就像曾经答应他的那样,张羡痛快的批准了他的告假,并且不设时限。 如今万事俱备,为了确保此次行程安全,刘景准备从别部司马营抽调三百士卒随行,此事无法光明正大的进行,免得张羡脸上不好看,他让刘祝率船队南下,将士卒悄然运回。 傍晚回到家,刘景开始收拾行装,聘礼则已准备就绪,包括黄金百斤、束帛玉璧,及王彊从交州带回的南海珍宝数箱,总计价值数百万钱。 即使汉代“嫁娶送死,纷华靡丽”、“里巷嫁娶,尤尚财货”,刘景的聘礼仍然堪称大手笔。 不过他倒也不会吃亏,因为当今女方之嫁妆,远胜于男方之聘礼,民间谚语云:“盗不过五女门。”就是说有人嫁出五女后,家里必然变得赤贫如洗,连小偷都懒得光顾其家。南阳邓氏乃是世间屈指可数的大家族,嫁妆必然丰厚。 “仲达……”晚间,素颜椎髻的赖慈来到刘景寝室。 刘景见她雪白清丽的脸上带着犹疑之色,却又迟迟不言,不禁问道:“嫂子,有什么事么?” 赖慈轻轻一叹,神情有些尴尬的开口道:“我兄长之前来信,曾试探我是否有改嫁之意。” 刘景面上不动声色,问道:“那嫂子之意呢?” “我自然是不愿。”赖慈身上柔弱之气尽去,斩钉截铁道。“这么久了,难道仲达还不了解嫂子吗,嫂子如今眼里只有虎头,绝不会再做他想。” 刘景对她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说道:“嫂子是怕我去了襄阳,被赖君三言两语说动吗?” 赖慈确实是有着这样的担心,兄长赖恭毕竟当过刘景的老师,季叔未必会拒绝他的提议,因此她必须提前和季叔说清楚,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 刘景目光湛湛,忍不住笑道:“嫂子对我也太没信心了吧?” 见季叔打趣自己,赖慈微窘道:“是嫂子想多了。” 刘景慢慢收起笑容,郑重说道:“嫂子,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赖慈闻言心里一暖,说道:“仲达,你能这样想,嫂子很感动。” 刘景含笑道:“不瞒嫂子,这全是我的肺腑之言。” 彻底放下心来,赖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这是写给兄长赖恭的,请刘景转交其手,随后美目流转,环顾寝室,口中问道:“仲达,你衣服都收拾好了吗?” 刘景颔首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准备再带一些书。” 赖慈点头道:“此去南阳,路途遥远,是该多带一些书解闷。” 两人又聊了一会,赖慈起身离开,刘景一直送到门外。 第二天,刘祝不仅带回了三百士卒,同时也带回了蔡升、马周二人。马周是刘景此次钦点的领兵之人,蔡升的到来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刘景看着头戴鶡尾武冠,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蔡升,心里哪能不知他的来意,说道:“宏超,我明明只叫了子谨,你跟着来干什么?” 马周在一旁窃笑不止,杂眉乱颤。 蔡升回道:“自然是随刘君前往南阳。” 刘景摇头道:“你和子谨不一样,你是府君正式任命的别部司马,连临湘都不能随意来,更何况是随我去南阳。” 蔡升满脸不以为然,说道:“我晚上悄悄上船,不让外人看到就行了。府君平日政务繁忙,哪有空关注我。” 刘祝未等刘景再开口,忙帮腔道:“刘君,蔡兄听我说起王子健船队的遭遇,就非常担心刘君的安危,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前来。蔡兄武艺高超,带上他足以确保刘君无忧。” 刘景瞥了刘祝一眼,对蔡升叹道:“宏超,你可真是让我好生为难啊。” “刘君答应了?” 刘景哼道:“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会老老实实回军营吗?” “当然不会。”蔡升哈哈大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启程 蔡升和马周一直在刘景家待到傍晚时分,为避免明日人多眼杂,暴露身份,两人拒绝了刘景留宿的建议,跟着刘祝悄然回到北津,与士卒皆在船上过夜。 翌日清早,刘氏坞一改平日的宁静祥和,一派喧嚣场面,不仅坞堡中的族人,就算是平日往来不多的乡里九族,也纷纷赶来,原因只有一个,刘景今日将启程北上,迎娶南阳邓氏女。此事绝对是近年来龙丘刘氏最轰动的大事件,没有之一。 刘蟠、刘承等在郡府任事的族人,为送刘景,特意告假一日。可惜醴陵一带的豫章流民有不稳迹象,刘宗奉命进驻醴陵,镇压不服,此时难以脱身,他特意让其弟刘承代为向刘景道歉,并称刘景结婚之日,他无论如何也会回来喝喜酒。 刘景并未见怪,醴陵的形势他这个主簿比谁都清楚,甚至派刘宗前往醴陵镇压流民,他也是决策人之一。 刘亮没有告假,他直接辞去了市吏的职务,一心要随刘景北上。 刘景对他先斩后奏的行为颇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没责怪他,等到回来,将他召入主簿室就是,这对刘景来说并非难事。 被数百近千人的刘氏族人簇一路拥着,刘景行出坞堡大门,刘和、刘饶寸步不离的跟在刘景左右,两人神情都不甚欢喜,尤其刘和,双眉都皱成了“八”字形,一脸难过。 刘饶是因为将与阿兄分别而难过,刘和则另有心事,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去过比临湘更远的地方,很想跟着刘景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而他这个想法非但母亲极力反对,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兄长也不赞成,这让他怎能不感到难过呢。 刘景之所以不赞成,也是为了他着想,毕竟路上不太平,很可能会发生战斗,刘和才十二岁,心智还不成熟,没必要提前经历这些。 他伸手拨了拨弟弟、妹妹头上的总角、双鬟,而后与送者一一作别,在族人的欢送下,乘马车离去。 为刘景送行者当然不止同族之人,其他人皆在北津等候。 赶来送行的人大致分为两拨,其中一拨皆博带褒衣,头戴高冠,杜袭、刘瑍、桓彝……甚至连桓阶都来了。显然他不只是自己,也代表张羡而来。另一拨则是刘景昔日市楼下属,严肃、谢良、王朝,以及主簿室诸书佐。 两拨人身份相差甚远,泾渭分明。 杜袭紧紧拉着刘景的手,神色无比严肃地道:“仲达,你到了南阳,一定要多多留意洛阳的局势。” 今年初,天子在河东稍稍安定,没有了李傕等外部压力,韩暹、董承等将立刻爆发内斗,太仆赵岐认为河东不是久留之地,主动请命出使荆州,成功说服刘表,让他为百官士卒提供军需物资,并派人修理洛阳宫殿,以迎天子大驾。 七月,天子时隔六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洛阳。八月,镇东将军、兖州牧、费亭侯曹操将兵入洛,被任命司隶校尉、录尚书事、假节钺。至此天子以曹操、刘表为国家屏障,再也不必担心凉州诸将的威胁,大汉朝初现曙光。 “大兄放心,我会多多关注的。”刘景颇为“郑重”的点头,其实他对未来局势了如指掌,根本就不必多此一举。 杜袭此时可谓是心急如焚,忍不住叹气道:“若不是为刘景升所忌,我真想随仲达一同北上。” 不怪他表现得有些沉不住气,随着曹操入洛觐见天子,他的势力涵盖兖州、豫州、司隶,一跃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大诸侯。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乡颍川已归曹操治下,同郡荀彧、枣祗、戏志才等多人皆在曹营效力。近日寄居襄阳的同乡好友赵俨、繁钦相继来信,二人已经有了投奔曹操之意,并邀其一起举家北还。 杜袭心里十分迫切,却没有立刻行动,一来目前北方局势还有些乱,他想再等等看,二来他和家族已在长沙安家,岂是说走就能走?三来他也想参加刘景的婚礼。 刘景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劝道:“以我看来,再有一两个月,北方局势就会变得明朗,大兄等候佳音即是。” 有了刘景这番话,杜袭的心马上放下了大半,一年多相处下来,他岂能不知刘景的见识、眼光到底有多么惊人。直到目前为止,刘景所言之天下事,从未出过一丝错漏,杜袭简直将其视为天人,纵然留候复生,又何以过之? 刘瑍身长近八尺,和他站在一起压力颇大,只见他从广袖中掏出一封信,对刘景道:“仲达此次迎亲想必会在襄阳停留,届时见到孔明,请替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刘景接过信,颔首道:“一定为文朗带到。” “仲达,府君不便出行,特命我来相送。”桓阶接着半开玩笑道:“仲达,襄阳繁华,你可千万别迷花了眼睛。” 刘景失笑道:“纲纪怕是多心了。” 桓阶朗声笑道:“长沙‘国小地狭,不足回旋’,难容才俊,此我忧也,怎能不多心?”他这是引用了刘景祖上长沙定王刘发以舞蹈得零陵、桂阳二郡的典故。 刘景自然知道这个典故,笑着摇了摇头。 桓彝则只是简单和刘景说了几句话,两人比邻而居,不说天天相聚,也差不多,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无需客套。 刘景最后来到属吏们面前,在他们的拜送中登上大舰。 此次北上,不止刘祝旗下的六艘货船,三艘斗舰级大舰也会随同往前。此三艘大舰,皆载有棹夫五十、士卒六十,加上望风使舵者,合计超过一百二十人。 途中经过黄氏船场,刘景专程去见了黄舫公一面,因为他又向其船场订购了十五艘大船,其中五艘是斗舰级。 对于刘景这个大客户,黄舫公可不敢稍有怠慢,将徒子徒孙们全部叫来作陪。 刘景并未在此久留,看了看建造中的船舰后,就离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襄阳 长沙郡治下共有十三县,而郡城临湘以北,仅有罗县、益阳、下隽三县,刘景船队从临湘启程出发,顺湘水北上,直至离开长沙境内、进入长江,途中只会经过罗县一地。 罗县距离临湘约二百里,汉代舟船在江中顺流而行,轻船每日可行八九十里,重船每日可行六七十里,刘景船队皆载满人、货,无疑归于重船之列,需要至少三天才能航行到罗县。不过湘水作为长沙的母亲河,沿途两岸历来人烟稠密,倒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过夜。 现今罗县县长乃是与他积怨甚深的吴巨,此人还兼领长沙北部都尉,掌握兵权,虽然刘景知道他未必敢如何,但小心无大错。在途经罗县境内休整时,他下令船队严加戒备,购买补给后,次日一早便匆匆离开。真不知道也好,假装糊涂也罢,总之吴巨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借机生事。 刘景船队又航行两日,进入洞庭水域,由于不远处的巴丘就有大批长沙驻军,是以此地虽有强盗贼寇出没,却不成气候,总体来说,这一段航程还算安全。 区雄就在巴丘服刑,当然,他是长沙豪杰大人,名义上是服刑,实则是入军中为部伍。 听人说区雄目前正在守江,船队经过巴丘时,刘景并没有看到他的人影。 一过巴丘,便入了长江水域。接下来要前往襄阳,有两条路,一条是顺长江而下,再经由汉水北上襄阳。另一条路则是直接通过云梦泽北上,经由夏水入汉水至襄阳。 第二条路远比第一条路快捷,只是缺点也很明显,首先夏水并非时时畅通,故泰山太守应劭所著《十三州记》记载:“江别入沔为夏水,源夫夏之为名,始于分江,冬竭夏流,故纳厥称。”夏水夏流冬竭,颇有不便之处。另外云梦泽盗匪极多,走这条“捷径”需要承担不小的风险。 刘祝之前就是贪图这条“捷径”省时省力,去时又不曾吃大亏,以致船队返回时麻痹大意,前后数次遭到云梦泽水贼的围攻,死伤达二十余人。 面对刘祝的请示,刘景毫不犹豫下令船队顺江而下,走相对安全的长江、汉水路线。他倒不是害怕与云梦泽水贼交战,他此番带来了三艘斗舰、三百士卒,云梦泽水贼若是敢对他的船队意图不轨,扑上来撕咬,绝对会崩掉一嘴牙齿。 他之所以选择较为安全的路线,是因为他这次乃是为迎接未婚妻而来,这样的大喜日子里,战斗能避开就尽量避开,见血死人,终归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情。 进入长江,船队的行进速度相比湘水时,提升了差不多有三成之多,船队在沙羡经停一日,转入汉水。 因为是重船溯流,刘景船队在汉水的行进速度大幅下降,经过多日航行,等到抵达襄阳时,已经是九月下旬。 襄阳城的前身是楚北津戍,乃是一个大型军事渡口,其北临汉水、南接襄水,夹于二水之间,东北一带皆缘城为堤,以防溃决,谓之大堤。汉水北岸又有樊城,周回四里,与襄阳城隔江对峙,互为犄角,可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坚城。 其实襄阳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城市,直到西汉时期才置县,一共才几百年时间,还没有汉朝历史久远,原本名声不著,规模有限,并不被世人熟知。 荆州之中心,在帝乡南阳;南郡之中心,在江陵;汉水之中心,在邓县。相比而言,襄阳仅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 而随着刘表单骑入荆州,将治所迁至襄阳后,其地位才开始凸显出来,如今襄阳毫无疑问是荆州的中心。 应该说刘表的眼光非常准,未来数十年,风云际会的三国时期,襄阳将会一跃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这里发生了太多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过有了刘景这个变数,未来还会不会有三国?绝对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船队停于襄阳城北汉水边,刘景双脚重重踩上陆地,不由长舒一口气,这一路上是没遇到什么危险,可连续二十几日的长途航行,还是让他心里大感吃不消。 相比之下,刘亮就显得轻松多了,他过去没少随父亲泛舟浏水、捕鱼捉虾,因此分外从容。蔡升也还好,唯独马周,他是一个天生畏水的旱鸭子,这一路上可把他折腾坏了,如果不是怕人笑话,他绝对会毫不犹豫下船乘马,走陆路来襄阳。 从船上放下数辆车马,刘景带上众多礼物,进入襄阳,除了蔡升、马周、刘亮外,他只带了二十名士卒随行。一来船上宝货众多,需要留下足够的士卒护卫船队,二来也是避免引起襄阳方面的不快,毕竟三百名士卒确实有些过于扎眼。刘祝则留在船上主持大局。 刘景乘坐的并非普通马车,而是长沙郡府的轺车,轺车乃是传车的一种,又持“尺五寸木传信”,因此襄阳郭门的门卒稍稍检查了一下,就对刘景车队放行。 刘景坐在车中,顺窗望外,遥望襄阳城郭风光,与记忆一一对照。 前身在襄阳游学两载,曾先后寄宿赖恭、宋忠、潘濬家中,不过他这次人多势众,当然不能再住他人家里,民间逆旅环境奇差,远不如官方都亭。虽说他这次带的人是有些多,可凭借他长沙郡主簿的身份,应该不会被都亭拒之门外。 刘表入主荆州以来,时局颇为安宁,无战乱之忧,关中、兖、豫之人来投者络绎不绝,为了容纳这些海内之士,刘表另择一块空地,建起一座十倍于过去的都亭,院落屋宇,鳞次栉比,一时之间,进出于都亭者皆中原衣冠士大夫。 刘景车队顺利抵达新都亭,递交传信,没过多久,都亭亭长便匆匆赶至。 刘仲达之名,他可谓如雷贯耳,这一年来,南北士子常常谈及刘仲达之名,称其为荆南士之冠冕,这样的大人物,此来襄阳,必会受到刘表的召见,他哪敢不用心接待。 第一百一十五章 纳彩 都亭亭长面对刘景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一路关怀备至,将刘景一行人领入一栋庭院深广、屋宇相连的亭舍。 都亭亭长为刘景介绍道:“刘君,此舍共有八间寝室,足以容纳刘君及随从。”接着又补充道:“此舍刚刚建成不久,内外整洁干净,无秽气,不患生瘟疫病,刘君可放心入住。” 刘景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点头笑道:“难道还能期待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多谢足下优待我等远方之人。” 都亭亭长陪笑道:“刘君乃是荆南士之冠冕,名重荆州,小人岂敢不尽心竭力,为君解忧。” 刘景闻言扬了扬眉毛,大兄杜袭过去曾评价他是“荆南士之冠冕”,杜袭在襄阳同乡、朋友非常多,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与他们互相通信,这话或许是从他那里流传出去的。也可能是其他人,比如邓攸、诸葛玄……等等。 反正不会是宋忠、赖恭就对了,在两人眼里,他完全是“朽木不可雕也”。自从他李代桃僵,多有通信,可能他们心里已经有所改观,但未必会一下子扭转从前的印象。 刘景在都亭稍稍安顿下来,便乘车离开住地,前往宋忠、赖恭府邸拜访。很不巧,宋忠不在家里,刘景投了名刺,转而去赖府,后者正好休沐在家,总算没有让他再扑空。 “刘郎君?”赖府的监奴接到门仆禀报,一边派人通知主人赖恭,一边赶来大门迎接。当他跨出大门,看到身形峻拔,五官英俊,风仪气质绝佳的刘景,顿时愣在原地。 刘景曾在赖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这个来自长沙的少年,赖府上下虽然说不上人见人厌,却也不受大家待见,毕竟他整日在府上白吃白喝,性格也不讨喜,谁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呢? 然而眼前之人,除了相貌依稀还能辨认出,其他无一相似之处,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此时自认是刘景之兄,恐怕更能让人接受。 刘景颇觉好笑,这一趟襄阳之行,怕是要惊掉一地眼球,开口说道:“年余不见,足下别来无恙?” 监奴听闻其言,终于确认他便是刘景,躬身行礼道:“刘郎、刘君……主人正在客厅,请随小人来。” 刘景颔首,跟随监奴来到后庭,出乎他意料的是,赖恭竟然站在厅外迎接。刘景一改闲庭信步,快步上前,从容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在下惭愧,竟有劳赖君亲迎于外。” 赖恭曾教过他一段时间,刘景即使称他为“师”亦无不可,不过因为刘景并没有正式拜他拜师,后来他让刘景转投宋忠门下,从不以老师自居。刘景私下揣测,估计是赖恭耻于有他这样的学生,才不让他称其为师。 赖恭拉住刘景的手,上下好一阵端详,接着不由感慨道:“仲达改变之大,令人难以置信。”哪怕他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是真见到刘景本人,仍然感到很不可思议。 赖恭身高七尺三寸,过去和刘景相差不多,如今却矮了他半头有余。今年以来刘景身高又有增长,达到七尺七寸,约合一米七七,放在现代也不矮了,放在汉代绝对是鹤立鸡群。不过这具身体基本已经到达极限,很难再继续长高了。 刘景说道:“或许是兄长病故,令我幡然悔悟。” 赖恭内心颇以为然,也只有这个理由才稍稍解释得通。说道:“仲达,快随我入内。” 赖恭一边邀他入座,一边问道:“仲达,你是刚刚到达襄阳吧?如果还没有落脚之处,可暂住我家。” 刘景摇头道:“多谢赖君好意,此番北上,在下随从颇众,已经入住都亭。” 赖恭颔首,再问道:“你是否去了宋仲子那里?” 刘景点头道:“去过了,可惜宋师不在家。” 赖恭又问起赖慈、虎头,刘景和他随意聊起嫂子和侄儿的近况,并将赖慈的书信转交给他。 赖恭没有急着打开,暂时将信放到书案一角,继续与刘景深入交谈,赖恭发现不管聊什么,刘景皆对答如流,这一份从容,是装不出来的,他已经有了名士的风采。难怪他现在被外界誉为荆南士之冠冕,以赖恭观之,名副其实。 两人从家长里短一路聊到天下大势,至此,刘景话越来越多,赖恭话越来越少,心里震撼到无以复加,在刘景面前,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懵懂无知的孺子,唯束手聆听耳。 当刘景停住话语,赖恭内心生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他神情激动的站起来,死死拉着刘景的手,说道:“仲达,你的才能不该继续留在长沙,来襄阳吧!” 刘景面上不露声色,笑着摇头道:“在下为长沙主簿,乃郡中显职,就算在下有意来襄阳,府君也未必肯放人。” 赖恭微怒道:“张长沙难道还敢强留你不成?” “不谈这个。赖君,在下实有一事相求,不知赖君能不能应允?”刘景缓缓说道:“婚仪古之六礼,首纳彩。在下已经没有至亲长辈,所以希望赖君能代为去向邓氏纳彩。” 《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郑玄注:“将欲与彼合婚姻,必先使媒氏,下通其言,女氏许之,乃后使人纳其采择之。”时至今日,礼物早已不止于雁,从酒到米到瑞兽瑞鸟等,礼物可多达三十种,各有谒文,外有赞文各一首。 “好。”赖恭十分愿意帮刘景这个忙,一口答应下来。 刘景展颜笑道:“多谢赖君,在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又聊了片刻,赖恭借机试探道:“仲达,伯明已经去世一年有余,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耳,不能总是沉湎伤痛,辛苦自己。虽说古代礼法‘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可漓姬今年才二十四岁,若是让她就此守节一生,就太辛苦了。她现在沉湎伤痛,我也不逼她,但过几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再见 “果然还是提出来了。”刘景心里暗暗道。 自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大儒董仲舒提出“王道之三纲可求之于天”,奠定了纲常名教的基本理论。“夫为妻纲”破天荒的被抬到了“三纲”这样一个全新高度。 其后,戴德、戴圣叔侄的《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进一步充实和完善了传统礼制,同时刘向编撰了《列女传》,树立起若干闺阁典范,其守贞行状恰为“戴学”一系列道德规范映证。 本朝时,班固、班超之妹,女性大家班昭所著的《女诫》更是明确提出了“从一而终”的道德标准,认为“夫妇之好,终身不离”,主张女子应“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然而汉代秉承上古之遗风,思想开放,不重贞洁,儒家标榜的“从一而终”原则始终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同和接受。两汉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再嫁现象极为普遍。 倘若赖恭态度强硬,刘景完全可以拿颍川名士荀爽逼女儿荀采再嫁,从而导致荀采自杀作为理由予以回绝。可赖恭态度颇为和暖,不掺杂任何自己的意志,处处为赖慈着想,尽显兄长对妹妹的深情,这就让刘景感到有些为难了。 见刘景面露迟疑之色,久久不答话,赖恭顿时明了,说道“仲达,莫非来时漓姬和你提过此事?” “是,嫂子和我说过了。”刘景点点头,继而肃容道“嫂子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每次相见必定衣冠整肃,心里从不敢稍有懈怠,嫂子的事,在下实不敢过问。在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嫂子,无论她有什么决定,在下都全力赞成,如此而已。” 赖恭知道无法说服刘景,长叹一声道“唉!我前时去信试探,漓姬态度颇坚,无再醮之意,难道她准备就此孤苦一生吗?” 赖慈是家中最小的妹妹,从小被全家视为珍宝,前面十六年,始终都是无忧无虑,刘远家世、才学、相貌俱佳,本以为会是妹妹的良配,没想到却是个短命福薄之人。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否则,他当年万万不会答应刘远之请。 “……”刘景神情略有些尴尬,正襟危坐,无言以对。 良久,赖恭摇头道“算了,也许等虎头稍大一些,她会想开。” 刘景闻言松了一口气,再说下去,他就要落荒而逃了。 在赖府一直待到晡时中,刘景婉拒了赖恭留其用饭的提议,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潘濬家。然而到后却被告知,潘濬外出访友去了,又让刘景扑了个空,没办法,只好打道回府。 回到都亭住舍,刘景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头戴白纶巾,身穿天青色广袖儒服的诸葛亮站在舍外迎他,一年多不见,他身量大涨,差不多有七尺五六寸,五官亦长开,相貌俊逸,风度绝佳。 刘景注意到,他身边还站着一人,此人年约十八九岁,身高七尺出头,黑面朴钝,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过刘景并没有以貌取人,诸葛亮看似随和,实则心气极高,能与他交朋友的人,绝对不是平凡之辈。前时刘祝从襄阳返回时,曾带回诸葛亮书信,他在信中曾提到在襄阳交到了庞统、崔钧等诸多好友,只是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孔明……”刘景见到诸葛亮,心中欢喜至极,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诸葛亮面前,牢牢握住他的手,问道“孔明,你怎么知道我来襄阳了?” 诸葛亮笑道“我和士元本是来襄阳探友,还没等进城,就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言‘刘仲达至襄阳’云云,我才知道你到襄阳了,便立刻拉着士元赶来相见。” “我去拜访宋师、赖君,见天色有些晚了,本准备明天一早再出城去你家拜访,没想到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并且还搭上一个人。足下就是庞士元?”刘景看着庞统的眼神带着一丝异色,这可是和“卧龙”齐名的“凤雏”。 庞统虽然早早死去,未能尽展才能,陈寿却在《三国志》中拿他和魏之荀彧相提并论,由此可知其才能之高。事实上他的死纯属是一个意外,身为军师,竟然率众攻城,而为流矢射中身亡。要说他轻躁,也不至于,毕竟两军交战,周瑜也曾为流矢射中,只能说庞统运气太差了。 倘若庞统不死,必可成为诸葛亮臂助,诸葛亮之学,庶乎王道,堂堂正正,应变将略,可能并不是他最擅长的地方,而这正是庞统之所长,两人或能相辅相成,共创功业。 “正是。足下大名,我闻之久矣,今日得见,幸会幸会。”庞统并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朴钝,行止落落大方,风仪颇佳。 刘景目光炯炯的直视着庞统,口中热情洋溢地道“孔明信上屡屡谈及足下,说足下如今固然名声不显,未有识者,却才学出众,冠绝襄阳,乃襄阳首屈一指的才俊之士。” 庞统看了身旁的诸葛亮一眼,笑着摇头道“孔明言过其实了,在下一介无名之辈,何德何能,敢冠绝襄阳。” 刘景面不改色的夸道“足下言行举止,雅气晔晔,令人过目难忘,我虽未与足下深谈,亦觉足下绝非常人。” 庞统听得一脸讶异,心道“这刘仲达也太热情了吧?”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名满荆州的刘仲达,而是一个普通人,庞统绝对会认为对方在拍他马屁,又或者是在讽刺他。 诸葛亮同样面有古怪之色,这一幕不禁让他想起初次与刘景见面的场景,那时他也是这样热情,直令他大呼吃不消。他本以为刘景生性热情,对谁都是如此,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似乎只有得到他“认可”的人,才会展露出这样热情的一面,看来他对庞统十分认可。 刘景一手握着诸葛亮的手,一手握着庞统的手,说道“别在外面站着了,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聊。” 网址77dus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茶 刘景左揽诸葛亮,右揽庞统,一路有说有笑走进住舍,未等入座,便看到书案上摆放着二三十枚木刺,刘亮在一旁说道:“从兄走后,亭中一共来了二十六名访客,见从兄不再,只得投刺而去。” 诸葛亮、庞统面面而视,刘景来襄阳还不到半天,就有这么多拜访者登门,若是等消息彻底传来,该有多轰动? 两人心里羡慕极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名声呢?他们自问才学不俗,却在襄阳默默无闻,不为人所知。 刘景大致扫了一眼名刺,并没有发现什么知名人物,便放在了一边,吩咐刘亮烧水煮茶。 他穿越的是一个瘟疫肆虐的时代,是以从不敢饮生水,此番远赴南阳,更是随身携带茶叶。据他前世了解的知识,茶叶中有很多微量元素,可以有效缓解水土不服的症状。 诸葛亮意味深长的看了刘景一眼,说道:“适才见到蔡宏超,据他说,仲达为他奔走谋得别部司马之职,如今自成一营,麾下千人。” 刘景不露声色,微笑道:“不是孔明你说的吗,宏超不但擅长单斗,亦擅长群斗,混迹于市井未免太过可惜了。我认为此言有理,才为他谋了一个别部司马。” “当真是因为我吗?”诸葛亮问道:“马子谨为什么也在军中?” 刘景笑着回道:“此非我之意,子谨素有戎旅之志。”唯恐诸葛亮再纠缠逼问,将话题转移到他的身上:“孔明,你前时来信,说令叔父诸葛先生抵达襄阳后,身体便一直有恙,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可曾有所好转?”其实刘景心里清楚,诸葛玄命不久矣,最迟至明年,就会因病去世,魂归九泉。 诸葛亮果然不再纠缠,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唉!叔父大人的病情时好时坏,屡屡反复,遍邀襄阳名医,都无法医治痊愈。叔父大人如今萎靡于床榻间,亦常常悔恨未听仲达之言。” 刘景暗暗摇头,昔日诸葛玄若是能够听从其言,多在长沙停留一段时间,彻底养好身体,能不能多活几年他不敢保证,但绝对比现在强多了。 刘景言不由衷的安慰诸葛亮道:“诸葛先生在长沙时都能安然渡过难关,这次应该也没问题,孔明不必焦虑。” 又聊了聊近况,这时热水已沸腾,刘景拿出一个陶罐,从中取出茶叶,向水中投放。诸葛亮不由好奇问道:“仲达,你在放什么东西?” “茶。”刘景答道。“孔明知道茶吗?” 诸葛亮点点头,说道:“茶只生产于西南,乃是一味药材,司马相如的《凡将篇》中便将其与桔梗、款东、贝母、白芷等药材列在一起。” 茶原本产于蜀地,但两汉以来,慢慢流传开来,如今荆楚一带也有人种植,庞统作为襄阳人,对茶也算略知一二,说道:“茶之名由来已久,或有人言:‘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其果实之珍者,树有荔枝,蔓有辛蒟,园有香茗。’香茗即茶也。茶原来乃是药用,因“其饮醒酒,令人不眠”,近时常作为解酒之用。” 刘景抚掌赞道:“士元博闻强记,在下佩服。茶叶除了解酒,亦有醒脑明目、解毒祛火的功效。今之饮茶,常伴以葱、姜、椒、桂等物,煮作羹汤,依我看来,此法不足取。茶者,乃是清虚之物,以清水煮之,最为适宜。我近来常常这么饮用,只觉清香扑鼻、清芬满怀,你们也来试试?” 诸葛亮和庞统听刘景如此说,颇为意动,都没有拒绝,刘景让人送来两个茶椀,而后分别为两人斟满一椀茶。 诸葛亮举椀小心翼翼吹了吹,轻抿一口,眼眸顿时一亮,此茶汤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又回味无穷,当即赞道:“仲达,我以前从未饮过茶,但你这清煮之法,甚合我心。” “今日始知茶饮之妙。”庞统连饮两口,体会良久,亦赞不绝口道:“诚如刘兄所言,此法占了一个‘清’字,古法以茶作羹汤,掩盖了茶的清香之气,《易》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刘兄清煮之法,才算是得了茶之真意。” 刘景边饮茶,边笑道:“你们喜欢就好。蔡宏超、马子谨他们都不喜欢饮茶。” 诸葛亮颇爱清茶,饮完又续了一椀,说道:“仲达,你知道了么,曹操已于本月迁都于颍川许县。” 刘景神色平静地颔首道:“在路上就已听说。” 诸葛亮神色黯然,叹气道:“没想到那么多关东诸侯,入洛阳以奉天子的却是曹操。而今寄居襄阳的中原衣冠皆云:‘曹操应期命世,必能匡济华夏。’多有举家而归者。” 诸葛亮猛然间再次想起昔日刘景在酒宴之上将天下诸侯骂了一个遍,唯独曹操、刘备二人幸免于难。莫非、莫非他去年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吗?不可能!不可能! 庞统开口道:“曹孟德迎驾于洛阳,迁都于许县,大势渐成,日后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再无抗手。唯一所虑者,不过二袁而已。” “士元所言不差。”刘景颔首道,庞统和他年龄相同,都是十八岁,已经有了不俗的眼光。 诸葛亮又道:“今年初,太仆赵(岐)邠卿来到襄阳,刘景升答应派兵修缮宫室,资助钱粮,我还以为他会辅佐天子,最后却是白白高兴一场。大兄(杜袭)和仲达说得一点没错,刘景升、刘景升……唉!明明复兴社稷的机会就在眼前,为何不好好珍惜呢?” 刘景摇头道:“刘景升雍容风议,有长者之誉,可惜非王霸之才,坐拥楚地,却无远志,如之奈何?” 这也就是在襄阳,若是在长沙,他早就大骂刘表“守户之犬耳”了。不过这话也已经非常严重了,被刘表得知,绝对没好果子吃。他也是知道诸葛亮、庞统非大嘴巴,门外又有亲信、士卒把守,才敢如此放言。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刘表 刘景评价刘表,话语中隐隐带着一丝责备之意,诸葛亮和庞统都吓了一跳,要知道这里可是襄阳都亭,可以说到处都是刘表的耳目,他可真敢说,胆子简直大到没边了。 诸葛亮素知刘景为人自负,天下诸侯少有能入他眼者,叔父诸葛玄亦曾私下称其言语“狷介狂放”,却上位者缺乏敬畏之心,只是没想到他来到襄阳,仍旧如故,不知收敛,便开口劝道“仲达,襄阳不比长沙,你应当时刻谨慎言行,小心祸从口出。” 刘景虚心地承认道“孔明教训的是,是我失言了。” 诸葛亮暗暗摇头,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刘景归来时已是晡时,三人坐于室中,一边饮茶、一边畅谈,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阴暗下来。 刘景眼见天色已晚,干脆建议二人留此过夜,诸葛亮答应得十分痛快,而庞统则以家中还有事情为由,婉言拒绝。刘景也没太在意,两人今日才是初次见面,关系远谈不上亲密,他会拒绝完全不奇怪。 将庞统送走,刘景又派人去诸葛家传达口信,之后两人回到屋舍,继续畅谈。 舍中视线昏暗,便点燃灯烛,腹中饥饿,便饮茶小食,两人一年多不见,有着聊不完的话题,从坐榻一直聊到床上,直到后半夜倦意来袭,两人方才休息,同榻抵足而眠。 刘景连续坐了二十多天的舟船,无论精神还是身体,全都疲惫至极,不过次日日出之际,他还是准时的醒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个半时辰。诸葛亮此时尚在梦中,刘景没有惊动他,捻手捻脚的下榻。 当他外出洗漱回来,发现诸葛亮业已起床,穿戴整齐。 刘景笑问道“孔明,怎么不多睡一会?” 诸葛亮笑着回道“世间岂有主人起床,客人继续酣睡的道理。” 刘景道“我精力充沛,无论睡得多晚,都会早起。” 等诸葛亮洗漱完毕,刘景便拉着他吃早餐,诸葛亮早知刘景一日三餐的习惯,为此并不见怪。 本来刘景心里已经计划好了今日的行程,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不等他外出,就被一名州吏堵个正着,对方正是代表荆州牧刘表而来,邀请他去州部见面。 刘景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这次来襄阳,必会得到刘表的召见,只是没想到刘表表现得如此“急切”,次日一大早,就迫不及待的派人来请。 刘景与诸葛亮暂别,约定明日去其家探望诸葛玄,便坐上州吏的牛车赶往州部。 因为三国演义影响深远,加上现代文娱的传播,刘表知名度不算低,很多人都知道他是三国时期的一方诸侯,刘景对三国这段历史颇为了解,知道他是荆州牧、镇南将军。 然而,这两个头衔远远无法概括他,三年前,刘表坐稳荆州,派使者入长安朝廷奉贡,李傕遣御史中丞锺繇即拜刘表为 “镇南将军、荆州牧,封成武侯,允许设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拥有开府辟召掾属的权力,礼仪如同三公,锡鼓吹大车,策命褒崇,谓之“伯父”;又派左中郎将祝耽授予假节,并督交、扬、益三州军事。” 除了自身的荆州外,交州、扬州、益州名义上皆归其管辖,而此四州,囊括大汉帝国整个南方。 这就是为什么刘表会在益州牧刘焉死后,不肯承认刘璋为新任益州牧,派遣別驾刘阖,诱使蜀将沈弥、娄发、甘宁等人反叛刘璋的原因,他有插手益州的资格。 接着今年因为修缮洛阳宫殿、资助钱粮有功,天子“以为申伯甫侯之翼周室,受辂车乘马玄兖赤舄之赐。” 上公九命、得服兖冕、故屦赤舄,至此,刘表已经是受九锡诸侯王级别了,他乃大汉天子亲自授予的“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都督交、扬、益三州,季以东南之事。” 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要低上一头。 在这一点上,汉室宗亲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日后曹操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天子轻而易举就赐给了刘表。 可惜,刘表最终还是辜负了天子、辜负了汉室…… 刘表可不知刘景心里对其颇有不敬之意,为了表示足够的重视,在刘景抵达前的那一刻,竟亲自出门相迎。 刘表一动,室中其他人自然无法继续安坐,都跟着刘表踏出房门,包括刘景名义上的老师,五经从事宋忠以及赖恭。 刘景虽然“面有失色”,却并未惊慌失措,加快脚步上前,从容施礼道“下吏拜见将军。将军不止是州主,亦是长者,如此盛情,实在令下吏诚惶诚恐。” 刘景身高七尺七寸,放在人堆里绝对是鹤立鸡群,可是同刘表一比,就有些不够看了,刘表年轻时身长八尺余,即使如今年过五旬,稍稍有些缩水,亦超过八尺,其容貌温厚伟壮,异于常人,飘飘胡须,垂于胸前,甚有长者风度。 刘表见刘景高冠革履,博带褒衣,风仪气质样样俱佳,心里十分满意,笑说道“仲达乃荆南士之冠冕,孤如果连仲达都不能做到礼遇,那又该如何收揽荆南士民之心呢?” 刘景摇头道“也不知‘荆南士之冠冕’出自于何人之口,在下听来却是不以为喜,反而感到颇为刺耳。荆南贤才如过江之鲫,何其之多?仅在下所知,长沙有桓公长、武陵有潘承明、零陵有刘子初,皆是才智之士,不下于我。” “仲达,你太过谦虚了。”刘表一脸温厚的笑道。 此三人都是荆南翘楚,刘表岂能不知。潘濬潘承明现下就在州部任职,桓彝桓公长则是长沙功曹桓阶的胞弟,十五六岁就与其兄扬名长沙,可惜他两兄弟俱在张羡手下效力。 至于刘巴刘子初,其父刘祥之前为江夏太守、荡寇将军,被南阳士民所杀,刘表也很不喜欢此人,曾在刘祥死后抓走刘巴,后来放其还乡,不想这几年刘巴名气越来越大,刘表深感后悔,屡次征辟,但刘巴对此不屑一顾,从不理会。 网址77dus 第一百一十九章 内忧 刘景和刘表见过礼后,寒暄数语,便立刻转向宋忠,大袖扬起,抱拳长揖,口中说道:“弟子刘景,拜见先生。” 宋忠是前身携带束脩之礼正儿八经拜的传业之师,就算宋忠一天没教过他,也不会改变两人的师徒关系。 “仲达不必多礼。看到如今仲达有所成,为师颇感欣慰,勉之。”宋忠看着刘景,心情十分复杂。 宋忠年约四十余岁,几近五十,身量中等,脸容狭长清瘦,目光有神,全身上下弥漫着浓浓的儒雅之气。他是南阳郡人,注书颇众,名声亚于郑玄,却仍不失为一代大儒。 由于宋忠担任着荆州刺史部的五经(业)从事一职,有官学的身份,是以并未大肆收徒,刘景之所以能够拜入他的门下,还是托了赖恭的福。 对于刘景,宋忠开始还是比较重视的,可惜前身不爱学习,整日沉溺玩乐,宋忠经过多方考察,终于死心,这样“朽木不可雕也”的顽劣之徒,若不是碍于赖恭情面,早将他逐出门墙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令弟子潘濬代他授业,平日从不召见,只当没他这个弟子。 然而现在看来,他识人的眼光还不如自己的弟子潘濬,潘濬似乎很早就看出刘景的不凡之处,因此倾心与他结交,甚至闻其归家,不惜将自己的十卷《周易注》借给他。宋忠曾为此大发雷霆,谁知道生性顽劣的刘景会不会将他的《周易注》泄露出去,导致他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 刘景微笑说道:“见到先生身体安康,弟子就放心了。”随后又与赖恭见礼,除此之外,场中还有另外二人。 刘表为他介绍道:“仲达,孤来为你介绍,这是孤的別驾刘始宗,这是孤的治中邓子孝。” 別驾,“汉制与刺史别乘,周流宣化于万里者,其任居刺史之半。”地位和郡之功曹一样,可谓州刺史部第一权吏。 刘始宗名叫刘先,字始宗,他是荆南零陵郡人,年三十余岁,容貌温雅,其博学强记,尤好黄老言,明习汉家典故,论及名声,丝毫不下于赖恭,乃是荆南屈指可数的名士。 相比于此人,来自后世的刘景更熟悉他的外甥周不疑,周不疑有异才,和曹冲关系友善,两人才智不相上下,曹操曾想将女儿嫁给他,却不料遭周不疑推辞拒绝。而待曹冲死后,曹操心忌周不疑,不顾曹丕劝阻,派刺客将其杀死。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如果说別驾相当于郡之功曹,那治中则相当于郡之主簿,二者一外一内,堪称刺史、州牧的左膀右臂。 邓子孝名叫邓羲,字子孝,说来他和刘景还能扯上一些关系,他是南阳邓氏子弟,乃邓攸之族弟、邓瑗之族叔。 刘景能够在襄阳出名,他可以说是最大的功臣,他从邓攸那里得到刘景的字帖,拿给寄居于襄阳的大书法家邯郸淳、梁鹄观看,因为受到二人的推崇,刘景顿时“一夜成名天下知”,如今襄阳南北士人无不以拥有他的字帖为荣。 从这个接待阵容就可以看出刘表对他有多重视了,不说宋忠、赖恭这两个和他息息相关的人,就说別驾刘先、治中邓羲,乃主管一州政务的大吏,百忙之中竟然被刘表拉来作陪,整个荆州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怕是屈指可数。 刘景神情自如,对着刘先、邓羲款款一礼,口中说道:“见过刘君、邓君。”別驾、治中虽然是州中大吏,但和刘景的郡主簿一样,都只是百石吏,并没有上下之别。 刘先、邓羲相视而笑,刘先当先出言道:“昨日足下刚刚入城,将军就得到消息了,因担心足下远来辛苦,才未召见。今日一早,便令我等放下俗务,来此迎接足下。” 邓羲颔首道:“没错,仲达,我入幕府数载,从来没有见过将军如此迫切。”邓羲自认与刘景不比外人,因此直呼其字。 刘景再度向刘表行礼,说道:“将军待遇如此之高,下吏心中颇感惭愧。” 刘表抚须笑道:“哈哈,别人或许当不得,但仲达绝对当得。”言讫,不由分说拉着刘景走进室中。 刘表正襟危坐于主位,便迫不及待地问刘景道:“孤听说仲达智略超人,对天下大势十分了解,早在天子尚困守长安之时,就料到天子将会东归洛阳?” 刘景缓缓说道:“天子聪睿,有周成之质,然而昔日成王年幼,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成王当朝听政,四位圣贤在侧维护,所以考虑事情无不周到,做事从无失误。可惜天子陷于董贼之手,身边又没有周公那样的圣贤辅佐,王公虽诛杀董贼,却失之刚正,最终死于董贼余孽反扑,累及社稷。 凉州诸将,皆边鄙匹夫耳,目光短浅,素无远略,天子或会一时受难,但终会脱困而出。这一点,不止下吏能料到,天下有识之士,能料到者不在少数。” 刘表摇头道:“仲达此言,就谦虚过矣。” 堂下诸人,纷纷点头附和。 刘表又问道:“如今曹孟德迎驾于洛阳,迁都于许县,对此仲达你怎么看?” 刘景略一沉吟道:“曹孟德定都许县,势必要扫清四周威胁,南阳紧邻颍川,首当其冲,将军不可不察。” 刘表暗暗皱眉,这也正是他担心的地方,两人原本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袁术,可以算是同一阵营。随着江东的消息不断传来,孙策已是席卷数郡,崛起势不可挡,双方可是有杀父之仇,他实在不想同时面对来自两个方向的威胁。 所以,他需要尽快使荆州一统,根绝内忧,是以不再绕圈子,挑明说道:“《左传》云:‘惟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而今荆州外部不宁,内部忧患已深,州府政令,不行于江南,仲达有何以教我?” 第一百二十章 茂才 不怪刘表心怀不满,他堂堂“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得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都督交、扬、益三州,季以东南之事”,居然没有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的任命权,说出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张羡虽然不服刘表的任命,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封官,每次都要请示朝廷,如今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可以算是天下十三州为数不多朝廷有资格插手人事的地区。 刘表是没办法,而张羡则是不在乎,因为三郡的真正权力都在他以及他的故吏手中,他一句话,上至太守、下至县长,都要卷铺盖滚蛋,没有人能动摇他荆南之主的统治。 面对刘表的询问,刘景并没有慌乱,他来之前可是做足了“功课”,是以不慌不忙道:“将军乃雍容君子,有长者风范,素以仁义著称于世,诛孙坚而还其尸首,杀张济而不受庆贺,盖如此类。将军……《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将军履信思顺,自有上苍护佑,万事大吉,无不利也。” 张羡是刘景的君主,他当然不能帮助刘表出主意对付张羡,否则等他回到长沙,还不得被长沙士民口水淹死。没办法,躲又躲不开,只能说一些不着边际、大而化之的话。 刘表对刘景言之无物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又说道:“张长沙性格倔强不顺,孤爱而不得,如之奈何?” 刘景缓缓答道:“《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天下鲜矣。’喜爱而知道其缺点,厌恶而知道其优点,将军若是能做到以上两点,自然就不用再为此忧愁。” “……”刘表暗暗头疼,刘景句句不离《五经》,事事以圣人之言规劝,这让他还怎么问下去? 刘景英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此番北上,坐了二十余日舟船,平日没有事情做,就琢磨怎么应对今日之局,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圣人圣训,难道还怕搪塞不了刘表吗? 刘表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情知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终于放弃了继续询问荆南、张羡等敏感的话题,转而问起天下大势。 刘景见此,心里稍稍有些遗憾,他可是下足了苦功,才施展了一两成就戛然而止,不免令他生出意犹未尽之感。不过这不是他来此的主要目的,他来此的主要目的是向刘表“显露才能”,谈论天下大势正合他的心意。 杜袭南适长沙,就是因为阻拦同郡繁钦向刘表显露才能,而为刘表所忌。刘景这么做,当然不是要改换门庭,而是要借助刘表倒逼张羡。刘表对他表现得越重视,张羡便会越“担心”,为了留住他,张羡只能不断加重筹码,与刘表形成“平衡”。 刘景属意的筹码是“一县之长,百里候”,所以他必须要向刘表展现出“超凡绝伦”的才能,最好是能让刘表举他为“茂才”。 茂才古称秀才,为避光武帝刘秀名讳,改秀为茂。 所谓“郡举孝廉,州举茂才”,二者是大汉朝最正统的选拔官员的方式。举孝廉后一般会出任郎官、郡丞、县令、县长。而茂才就简单粗暴多了,直接就是县长、县令起步。 如果刘表举他为茂才,张羡唯有举他为孝廉抗衡,并且还要请示朝廷,拜他为一县之长,不这么做,何以留住刘景? 毕竟,谁会放着一县之长不做,继续做个小小的百石吏? 刘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大肆纵论天下,虽然他一再克制,避免“说漏嘴”,然而他一言一行对堂中之人来说,依然称得上惊世骇俗,刘表几次从座位上“惊起”。 刘先、邓羲、宋忠等人也都被震撼得不轻,堂中只有赖恭,勉强还算是镇定,因为昨日他已经听过刘景的纵论,不过现在看来,他当时竟有所保留,最多只说了四五分。 当刘景话尽而止,堂中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刘表谓左右而叹道:“世间机鉴先知,竟有至如此者?——仲达今年尚未满弱冠吧?司马迁在为留候(张良)作传时说:‘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仲达莫非也有鬼神相助吗?” 刘景闻言吓了一跳,心道:“这是用力过猛了吗?”忙说道:“将军谬赞了,区区一点浅薄之见,怎敢与留候相提并论?” 邓羲出言赞道:“仲达不必过于谦虚,你有王佐之才,留于长沙实乃明珠暗投。” 甚至,他心里认为刘景在襄阳都有些屈才了,或许只有许县朝廷才最适合他大展身手。 刘先和赖恭虽是荆南零陵郡人,亦赞成邓羲之言,刘景确实不该继续留在长沙,那里根本就无法让他尽展才能。 宋忠亦忍不住感叹道:“原来仲达乃国器,我却以儒生许之,何其之谬!” 刘表渐渐冷静下来,刘景,这是必须要牢牢抓在手中的人才,就算不能为自己所用,也绝对不能为张羡所用。当即下定决心,起身来到刘景面前,拉着他的手,开门见山道: “国家取士,常言:‘有茂才异行,若颜渊、子奇,不拘年齿。’张长沙长子张怿,年仅十八岁,就被张长沙举为孝廉,拜临湘县令,而仲达同样十八岁,却仍然担任主簿这等劳形小吏,张长沙何其不公也!张长沙忽视贤才,孤岂能坐视不理?孤今有意举仲达为茂才,仲达以为如何?” 刘表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将张羡好一番嘲讽奚落。 “多谢将军看重,然下吏新婚在即,恐仓促难行。”机会来临,刘景反而“矜持”起来,这倒不是他故意拿架子,实是有不得已之处,面对刘表的招揽,他既不能明确答应,也不能明确拒绝,只好用“拖”字决。 刘表见刘景并没有严词拒绝,心里便有了把握,他本人就是士人领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士人的心理了,笑着说道:“这有何难?眼下入冬在即,仲达安心在家过冬,待明年,孤再举仲达为茂才。”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粲 “明年……”刘表的提议正中刘景下怀,若是他回去后刘表马上举他为茂才,那就显得太刻意了,恐怕会引起张羡的不快,明年的话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时间上也刚刚好。 刘景只拜谢,绝口不提其他,刘表却以为他默认了,就此打住,另起话题。 刘表从未生出过怀疑,眼前这个被邓羲誉为“王佐之才”,被宋忠赞为“国器”的人,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百石吏,就算打破脑袋,也不会有人猜到他内心的真正想法。 堂中之人皆是荆州权要,能够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刘景,实属不易,刘景这次来见刘表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不再久留,当即向刘表提出告辞。 刘表亲挽着刘景,送其出门,一脸依依不舍,最后说道:“仲达,自古‘高士俗不为主簿’,张长沙以凡人待你,孤则不然,你乃孤之‘肺腑’,待你日后来到襄阳,孤必视你为股肱匡弼。” 肺腑意指同宗,刘景笑了笑,他若是将这话当真,他就真是白痴了。 刘表和刘焉、刘璋父子同为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之后,关系比他近多了,可结果如何?刘表先是向朝廷举报刘焉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意指其图谋不轨)”,刘焉一死,立马派人挑拨蜀中豪强反叛刘璋,哪有半点肺腑之意? 刘景同刘表及刘先、邓羲、赖恭等人拜别,轮到宋忠时,只听宋忠说道:“仲达,我明日休沐,将在家中设宴招待同僚、朋友,到时你可前来。” 刘景肃容拜道:“先生有召,弟子敢不从命。”这样最好,不必再一家一家拜访,省去了他许多奔波之苦。 被州部的牛车送回都亭,刘景屁股还没坐热,便陆续有客人登门拜访,他们有的是荆州人、有的是北方人,刘景不分南人北人,皆热情相待,然而不出一个时辰,他就送走了访者,并闭门谢客,因为潘濬来了。 潘濬约弱冠之年,身量中等,五官出众,其头戴进一梁贤冠,身着茶色云纹儒服,颇有君子之风。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人,此人身形瘦小,容貌鄙陋,长得还不如庞统,但偏偏此人神情自然,行止之间,气度非凡,极为引人注意。 “大兄……” “仲达……” 两人把臂大笑,潘濬仔细端详刘景一番,刘景身高已长到七尺七寸,高出他一截,潘濬不禁感叹道:“仲达,这才一年多不见,你变化何其之大,为兄都快认不出你了。” “大兄变化也不小。”刘景随后问道:“大兄,不知这位朋友是?” 潘濬为他介绍道:“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王仲宣王君。王君素闻仲达之名,得知我要来见你,便跟着一起来了。” 刘景恍然大悟,潘濬虽然拜在大儒宋忠门下,但他在襄阳并不为人所知,直到受到王粲的赏识,才渐渐有了名气。 潘濬作为荆州本地人,居然要靠外地人的赏识才能扬名,并且,这个外地人还是一个比他年纪还小的人。 不得不说,在中原士人面前,荆州士人太过弱势了,不过也有例外,南阳作为光武帝乡,比邻京师、颍川、汝南,历来归入中国行列,堪称是大汉朝的核心文化圈。 刘景暗暗打量王粲,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王粲这个名字都可谓耳熟能详,王粲是兖州山阳大族王氏子弟,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王粲不仅出身高门,亦有倾世才华,据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余岁就被大儒蔡邕看中,誉其有异才,自愧不如,打算将自己的藏书全部赠送给他。 刘景爽朗一笑,对王粲道:“足下大名,在下闻之久矣,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足下太客气了。”王粲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他以己度人,认为刘景少年成名,才智过人,必定是心高气傲之辈,没想到竟如此谦逊。 刘景又道:“说来你我两家颇有渊源,在下曾祖永和三年为司徒,如果没记错的话,足下曾祖王公当时为太尉。” 王粲闻言一愣,自家曾祖的事迹他岂会不知,颔首道:“没错,在下曾祖永和元年十二月为太尉,直至永和五年九月为桓公代替。” 刘景笑道:“你我祖上同为宰辅,共佐天子,治理天下,今日你我相识,论及先人功业,何其美哉。” 王粲听得一脸古怪,亏他能将两人扯上关系。 潘濬同样惊讶的看了刘景一眼,刘景从里到外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以前可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 刘景一上来就和王粲拉关系,自然是有原因的,王粲性格争强好胜,才华又高,过目不忘,辩论应机,当世无双。 刘景充其量不过是个掌握了一些未来知识的“半吊子”,真实文化水平比“(建安)七子之冠冕”差远了,唯恐王粲生出较量之心,到时候弄得他下不来台,就太难看了。 刘景将两人迎入室中,立刻烧水煮茶,此举成功引起了王粲的注意,潘濬亦颇感兴趣,刘景借机给他们介绍一番。 王粲不太喜欢茶的味道,反倒是潘濬,很喜欢喝茶。 在此期间,王粲数次将话题转到辞赋、经学上,而刘景总是浅尝即止,而后巧妙的岔开,谈论天下大势和书法,此二者是他的优势所在,几个王粲绑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王粲书法主要学自蔡邕,蔡邕称得上是近代以来最为杰出的书道大家,八分书、隶书、大篆、小篆无不精通。 不同于辞赋,只需灵感即可,书法固然也讲天赋,但勤奋更重要,王粲今年刚满二十,受限于年纪,他的书法还难以登堂入室。刘景则不然,他前世就苦练了十年以上的书法,又有“自创”的颜体楷书、行书,完全当得起“书道大家”四个字。 当刘景拿出众多精品字帖,王粲轻易就被折服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赠文 王粲折服于刘景的书法,亦折服于他的文章,特别是其中一篇文章,拿起来就不愿再放下,简直是爱不释手。 “永元末,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长沙刘伯长,闻之,欣然规往,未果。……” 没错,此文便是陶渊明的代表作《桃花源记》,因为年代不同,时间上由晋太元中改为汉永元末,即百年之前。 文章末尾的南阳隐士刘子骥则替换成长沙刘伯长。刘伯长即刘景的曾祖刘寿,此文他亦是存有扬自己家声之意。 潘濬看着王粲手捧的《桃花源记》,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劈手夺过来。《桃花源记》乃是一篇流传千古的美文,加上飘逸潇洒、隽秀天成的行书,堪称是天作之合,任何人看到它都会生出据有之心。 更何况,《桃花源记》上提到的地方,正是他的家乡武陵,这篇文章他志在必得,即使是王粲,也绝不能相让。 感受到旁边潘濬“异样”的眼神,王粲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从蔡伦纸上移开,冲着潘濬干笑两声。 他为人素来通达脱俗、不拘小节,但他和刘景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直接向其索要文章,绝对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相反,潘濬和刘景关系就密切多了,此文自当归其所有。然而王粲心里想得明白,手却牢牢攥着文章,不忍释之。 潘濬眼神越发虎视眈眈,眼见两人“互不相让”,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劝道:“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二位何必如此?” 王粲闻言心中一叹,终是依依不舍的放下了《桃花源记》。 潘濬毫不掩饰的对刘景道:“仲达,此文深和我心……” 刘景笑道:“大兄何必与我客气,喜欢就只管拿去。” 潘濬虽然知道刘景十有八九不会拒绝,可亲耳听到他答应,还是忍不住大喜:“仲达,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王粲再次叹气,世上的美好文章,绝没有写两次的道理,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对潘濬道:“承明,此文你需借我摹写一份。” “此事易耳。”潘濬爽快的答应道。 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两人的注意力立刻转回到文章上面,潘濬忍不住好奇问道:“仲达,这桃花源是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否则我乃武陵本地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桃花源的传闻?还有,这位长沙刘伯长是何人?可是你的祖辈?” “正是家曾祖。”刘景随后娓娓说道:“至于这桃花源,并非全是臆想,我在整理家中书库时,偶然翻到家曾祖笔记,里面谈及桃花源传闻,我便是根据于此,创作而成。” “原来如此。”潘濬恍然大悟道。 王粲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开口说道:“永元是和帝时年号,距今已有百年,当年听过桃花源传闻的人早已故去,后世人不知道也不足为怪。” 潘濬将心中猜测道出:“桃花源之人自谓秦时就隐居在此,未免太过骇人听闻,难以使人信服,依我之见,他们或许皆是汉人,为躲避郡县赋税劳役,而隐居于五溪某处。”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荆州之山贼、扬州之山越,都混杂了大量的汉人,他们无非是受不了朝廷的苛捐杂税以及豪家彊族的欺压,举家逃入山野,开垦荒地,虽然过得十分清苦,却也勉强能够自给自足,不忧衣食。 刘景煞有其事的点头道:“大兄的猜测不无道理。” 王粲没有得到《桃花源记》,遗憾之色溢于言表,刘景有意与他交好,便送了他一篇同样是陶渊明的著作《感士不遇赋》。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于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志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王粲一睹此文,顿时将《桃花源记》抛到了脑后,此文意精语粹,文藻粲丽,亦是一篇难得的上品文章。最重要的是,此文太符合他此时的处境了,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样。 王粲以刘表雍容君子,有长者之风,荆州安宁,特地与族兄王凯前来投奔。刘表素闻其名,曾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但见面之后,发现他其貌不扬,身体孱弱,性格通脱,立刻改变了主意,将女儿转配给相貌出众的族兄王凯。 王粲当时气得几乎吐血,刘表枉为士人领袖,竟然如此肤浅,难道他就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道理吗? 然而这还不算完,情场失意也就算了,仕途也不顺利,刘表心里明显对他存有偏见,以刀笔吏待之,不见重用。 王粲自诩天下奇才,常常为此暗自怀伤,却又无可奈何,这篇《士不遇赋》,真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刘景为何不送他其他文章,偏偏送他《士不遇赋》?相信刘景此举绝非是无的放矢,必是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这一刻,王粲直接将刘景视为自己的知己,心中无比感动的说道:“仲达有心了,我很喜欢这篇文章。” 一听对方直接称呼他的字,刘景顿时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笑着说道:“仲宣不必客气。在下昔日来襄阳游学时,就屡闻仲宣大名,只恨自己当时才疏学浅,无法与仲宣结交。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此我之愿也。” 潘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认识王粲一年有余,依然尊敬的称其为“王君”,没想到刘景初次与其见面,竟然迅速和他成为朋友,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赴宴 刘景与潘濬、王粲相谈甚欢,二人一直待到午后才离去,并同意后日陪同刘景共赴南阳新野迎亲。 接下来刘景再次开门迎客,整个下午,几乎没有一刻清闲。意料之中的是,前身昔日在襄阳的几名玩伴找上门来,很遗憾,里面别说三国历史名人,连个出挑的人都没有,这也很正常,什么样的人交什么样的朋友,前身就他们这种水平,说实话他居然可以结交到潘濬,这让刘景非常惊讶。 或许是刘景来到襄阳见到了太多的三国历史名人,是以眼光出现了一些偏差,其实前身的这几位玩伴皆非平庸之人,至少他们出身良好,大多识字,剑术也不错,说不上文武双全,但也勉强算得上是人才。 刘景热情的接待了他们,不过记忆中和他关系最为要好的人却没有来,他不禁问道:“怎么不见于兄?” 此人名叫于征,字子祥,襄阳本地人,少任侠,以剑术闻名,是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 几人听罢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子祥一个月前与襄阳蔡氏子弟发生冲突,他盛怒之下将对方刺伤,而后据说逃往南方。我们私底下还在猜测他会不会是去投奔你了。” 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于征在荆南应该没有什么朋友,真可能是投奔他去了,毕竟他的事迹在襄阳流传很广。于征乃是逃犯,南下之路肯定多有阻碍,现在怕是仍在路上。 要问谁是襄阳第一家族,肯定众说纷纭,争论不休,但要问谁是目前襄阳声势最大的家族,结果就非常明显了,只有一个,襄阳蔡氏。 刘表只身来到襄阳,多赖蔡瑁等人之力,才能平定荆州,蔡瑁本就立有大功,随后又将小妹嫁给刘表做继室,一时间号称“诸蔡最盛”,在襄阳没有能与之相比的。 此事涉及到蔡氏,刘景不欲多谈,当即转开话题。 傍晚,刘景留几人共进晚餐,并在临走时送上南海珍宝作为礼物,所有人都赞他不忘昔日情谊,刘景一笑置之。 由于昨晚和诸葛亮聊至深夜,因此刘景今晚早早歇息,次日一早,他便乘车前往诸葛亮的住地探望其叔父诸葛玄。带路的是刘祝,只有他曾去过诸葛亮的家。 如今诸葛一家住在襄阳东南方向,岘山脚下,汉水河畔,小宅占地数亩,内外茅屋六间,前后都栽种着蔬菜瓜果。 诸葛亮见到他的马车,立即带着弟弟诸葛均迎出门,刘景下车后同两人打招呼,诸葛家的基因十分优良,记得诸葛均和自己的弟弟刘和年龄相仿,身量却高出甚多。 刘景随着诸葛兄弟进入舍中拜见诸葛玄,他在长沙第一次见到诸葛玄的时候,他虽然面有病容,却难掩出众仪表,是一位身长俊伟,胡须甚美的大丈夫,然而如今他却被大病折磨得不轻,萎靡于床榻间,面无人色,形如枯槁。 “仲达来了……”诸葛玄躺在床上,缓缓说道:“去年在长沙时,孔明屡屡劝我先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启程不迟,据说是出自于你的建议。我却自恃身体健朗,不以为然,如今大病缠身,死期将至,悔之晚矣。”诸葛玄已经是病入膏肓,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极为吃力。 刘景看得心有戚戚焉,这样一位身体强健,正值壮年的人,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变成了这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在这个时代,但凡重一点的病都是不治之症,上至皇帝、下至庶民,在病魔面前,并无二致。 穿越以来,刘景不为其他事情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这真的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看看他刘家三代以来,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他岂能不为此感到忧虑。 刘景轻轻叹了一口气,安慰诸葛玄道:“诸葛先生何必如此悲观呢,目前身在襄阳的太仆赵(岐)邠卿赵公,据说三十多岁的时候身患重病,曾卧床长达七年,自认为将要死去,于是对兄长遗言道:‘大丈夫生世,隐居而无箕子的操守,任官而无伊尹、吕望的功勋,天不我与,复何言哉!’甚至连自己的墓志铭都已经想好了,最后却奇迹般痊愈。如今年近九旬高龄,身体依然非常健康。” 诸葛玄勉强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仲达却是举错人了,赵公,世间仅此一人而已,我安敢奢望如赵公一般。” 刘景道:“诸葛先生以赵公自勉,未尝不可。” 诸葛玄叹而无言。 诸葛玄毕竟身患重病,刘景不好多打扰,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接下来他将前往老师宋忠的府邸赴宴,得知诸葛亮一时无事,便将他也拉上。 宋忠乃是学贯古今的大儒,知名天下,他家里可谓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今日设宴,必定是高朋满座,南北名士,济济一堂。 诸葛亮心中感动万分,叔父诸葛玄能够进入这个圈子,他就差远了。刘景待他好得无以复加,从前在长沙时,就介绍杜袭、桓彝、刘瑍等人给他认识,而今来到襄阳,仍然不忘为他着想,他诸葛亮何德何能,让刘景做到如此地步? 刘景不知诸葛亮心中感想,路上一直和他说个不停。 今日名义上是宋忠宴请良朋,实则是专门为刘景而设,他才是今日的主角,因此才一进门,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首先赶来的是潘濬,他作为宋忠的弟子,刘景的师兄,断断不能缺席今天这种场合。 刘景为两人介绍道:“大兄,这是琅琊诸葛孔明,我之知己也。孔明,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武陵潘承明,我以兄事之。” 诸葛亮拜道:“在下诸葛亮,见过潘君。” 潘濬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 刘景见宋府门外停驻的车辆颇多,问道:“大兄,今日宾客都有谁?” “仅北方高士,就有京兆赵(岐)邠卿赵公、颍川邯郸(淳)子淑、安定梁(鹄)孟皇、山阳王(粲)仲宣、颍川赵(俨)伯然、颍川繁(钦)休伯、……”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宴会 潘濬神情振奋,低声道出十余个名字,无一不是北方名士之流,说实话这样大的阵势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些人今日前来宋府赴宴,并非全是冲着宋忠而来,刘景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像是邯郸淳、梁鹄、王粲、赵俨、繁钦等人,或多或少都与刘景有一些关联。 除了这些北方高士外,荆州本土名士来的也不少,如与宋忠共同编撰《五经章句》的綦毋(闿)广明、被刘表誉为“雍季之论”的蒯(良)子柔、南阳名士韩(嵩)德高、沔南名士黄承彦…… 望着堂中满座的宾客,他们之中很多人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深刻的足迹,算是这个时代最为杰出的一批才俊,刘景面上难掩讶色,心道:“莫非整个襄阳的名士都来了?” “仲达,你怎么现在才来?”貌寝而体弱的王粲大笑着走过来,对刘景说道:“仲达,我来为你介绍两位颍川才士,这位是赵俨赵伯然,这位是繁钦繁休伯。” 刘景肃容揖道:“在下刘景,久闻二君高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两人都是杜袭的同乡兼好友,三人当年避乱至襄阳,曾“通财同计,合为一家”,关系之亲密由此可见一斑。 论名声,繁钦不及杜袭、赵俨二人,昔日在家乡颍川时,(定陵)杜袭、(阳翟)赵俨与(阳翟)辛毗、(许县)陈群并知名,享誉颍川,号称“辛、陈、杜、赵。” 从后世来看,繁钦的成就也确实比不上杜袭、赵俨。 赵俨年长杜袭一岁,今年二十六,身长七尺余,容貌刚毅,留着短髭,腰佩长剑,身上自有一股堂堂威仪。赵俨日后武至骠骑将军、文至三公司空,可谓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只见他说道:“子绪举家南迁至长沙,却与我二人多有通信,而子绪信中提到最多的人,便是足下,子绪称足下是‘荆南士之冠冕’,对足下可谓是推崇备至,在下与子绪相交多年,能得他如此欣赏的人,足下绝对是第一个。” 刘景笑着谦虚道:“大兄夸奖太过了,在下不敢当。” 繁钦年龄比赵俨稍小,体高七尺,容貌俊秀,气质清新脱俗,开口道:“不止子绪,王君亦赞足下是‘南州士之冠冕。’见过足下之人众口一词,怎能说是夸奖太过呢?” 刘景忍不住瞥了王粲一眼,一篇《感士不遇赋》就将他彻底收买了?要知道这个“南州”可不是指荆南,而是整个荆州,他这么说等于是承认刘景是荆州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别看王粲才刚满弱冠之年,但他在襄阳南北士人中的影响力却非常大,这个评语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整个襄阳传开。 王粲大笑道:“我来荆州数载,所见荆州才俊颇多,却没有能和仲达你相比的,南州士之冠冕,仲达实至名归。”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王粲这话说的太容易得罪人了。 同赵俨、繁钦略作寒暄,便望见宋忠向他招手,刘景将诸葛亮介绍给王粲认识后,才和潘濬一起去见宋忠。 “仲达,这是当朝太仆赵公。”宋忠当先为他引介身旁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此人正是当朝太仆、关中名士赵岐,他已经年近九旬,身上却毫无迟暮之气,目光炯炯有神,胡须雪白飘飘,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出尘之气,令人不由见而心折。 刘景心中对赵岐充满了敬意,想想这样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经历了半个东汉时期,岂能不让人肃而起敬? 刘景深深一拜,说道:“长沙后进刘景,拜见赵公。” 赵岐打量刘景一番,手抚胡须,对左右说道:“如今天子迁都许县,国家百废待兴,四方仍有纷扰,也不知仆还有没有机会看到社稷振兴的那天。不过仆想来,国家有像刘仲达这样的贤才,仆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听了赵岐的话,刘景内心的某一根弦被触动了,泛起层层涟漪,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吻回道:“景虽不才,长者之望,不敢负也。” 赵岐不禁一怔,刘景非但没有谦虚,反而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振兴国家,舍我其谁?” 赵岐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仿佛要把他印在心上,半晌,言道:“勉之、勉之……” 宋忠虽觉得刘景有些过于自负,却也很欣赏这种担当,要想在这个大乱之世有所作为,就必须有这种豪情壮志。 之后刘景又拜见了邯郸淳和梁鹄两位大书法家,刘景之所以能够扬名襄阳,二人可说是居功至伟,他们并没有因为刘景年轻,就以晚辈视之,完全把他当做书法同道,三人的书法造诣远超他人,他们探讨书法时,其他人只能侧立旁听,根本没有插话余地。 可惜今日乃是酒宴,言谈难以尽兴,而刘景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新野迎亲,三人下次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接下来刘景又被宋忠带着拜见荆州本土名士,其中最引他关注的无疑是蒯良和黄承彦二人,蒯良才能不及蒯越,亦是难得的良才。而黄承彦,则是诸葛亮未来的老丈人,两人现在十有八九还不认识。 刘景见他姿容不凡,高爽开列,颇有名士风采,心里不由生出一抹好奇,不是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吗?他女儿真的是“黄头黑肤”的丑女? 宋忠领着刘景转了一圈,认识了一群南北名士后,宴会正式开始,刘景是今天的主角,是以坐于宋忠下首。诸葛亮则坐到了刘景后面,今天他收获不小,携带了二十余枚名刺,一枚不剩,全部送了出去。 由于宋忠是一个性格严肃,谨守礼仪的儒者,因此大家边饮边聊,不胜酒力者也不勉强,宴会从日中一直持续到日落。刘景早已习惯醉香坊的高度酒,如今在喝这种寡淡无味的汉酒,简直就像在喝水一样,直到宴会结束也没喝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新野 刘景要拜会的人基本都在宋忠的酒宴上见过了,因此次日一早,即九月三十日,在襄阳停留三天后,再次启程出发。 这次随行的有赖恭,他将会以长辈的身份,代刘景向邓氏纳彩,诸葛亮、潘濬、王粲也随其同往,前两人和他关系密切,会来一点也不意外,王粲就有些出乎刘景的预料了。据他自己说,他在襄阳待得烦闷,想要外出散散心,就跟着来了。 不管王粲是出于什么目的,刘景都欢迎之至。 新野距离襄阳约二百里,刘景船队自汉水转入淯水,航行两天半,顺利抵达新野。 刘景事先已派人通知邓氏,所以当船队抵达新野时,邓氏已经等候在岸边。 邓氏迎者以百计,辎车数十乘,奴婢充道,规模之盛大隆重,令岸边过往行人为之侧目,得知是故侍中邓攸嫁女,立刻引发轰动。新野谁不知道邓攸膝下仅有一女,姿容姝丽,冠绝南阳。要不是她早有婚约,怕是邓家门槛都要被踩平了。 邓氏之婿是何许人也?据说两人乃是指腹婚。 新野百姓心中好奇,慢慢聚集过来,夹道围观。 邓攸身为长辈,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面,迎接刘景的是邓瑗的两位兄长——邓冲、邓朗。 两人皆已超过弱冠之年,由于继承了邓氏优良的血统,长得身材高挑,相貌不俗,刘景对他们几乎没有了解,倒是丈人邓攸屡屡在信中称两人“才智平庸”、“不成器”,也不知道是故意谦虚还是确实如此。 刘景猜测应该是后者,因为两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却始终默默无闻,以他们的出身来说,但凡有点才能也不至于此。 “仲达,二载不见,你已经变成堂堂大丈夫了。” 看着邓冲、邓朗摆出一副熟络的模样,与三年前的冷淡简直是判若两人,刘景不由失笑,说道:“二兄却是风采依旧。”接着为两人介绍身边的赖恭、王粲、诸葛亮、潘濬等人。 诸葛亮、潘濬毫无名声,并没有引起邓冲、邓朗的重视,而赖恭虽是荆南名士,但要论及声望,却比不上王粲,邓冲、邓朗对王粲之名可谓如雷贯耳,其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本人亦被大儒蔡邕看中,今日一见,发现他身材瘦小,容貌鄙陋,便生出轻视之心,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丫鬟阿喜在后面踮着脚尖,伸着脖子观望刘景,对同伴阿姝道:“阿姝姐,刘君风仪可真是出众啊!”她今年才十三岁,三年前还没进邓府,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景。 “也只有这样出众的君子,才配得上女郎。”阿姝点头道。她今年十七岁,比邓瑗年长一岁,却是见过刘景,然而时过境迁,刘景已经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变成十八岁的青年,无论内外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难再从他身上找到昔日的痕迹。 两人自然是奉邓瑗之命而来,目的为何,则不言而喻。 阿喜一张圆脸,美滋滋的道:“真希望女郎和刘君可以尽快成亲。” 阿姝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之前她还担心长沙卑溼,害怕染病,为此没少哭鼻子,如今见到刘君,立刻就不害怕了? 《仪礼·士昏礼》载婚姻六礼,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亲迎,才能前往邓氏住地,目前刘景一行人只能暂时找个地方住下,这一点邓氏早就考虑好了,准备将他们安排在新野城内一栋大宅。 那座大宅屋宇众多,容纳三五十人绰绰有余,不过当邓冲、邓朗看到从船上下来三百绛衣士卒,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二兄见谅。”刘景笑着解释道:“现今世间纷扰,道路不靖,为确保此行不受贼寇侵害,所以多带了一些人手。” 邓冲、邓朗不由面面相觑,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进城,就算他们想进,新野县寺也不敢放行。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将刘景带去新野西北郊、淯水河畔一处别业。那里是一处庄园,地方足够广大,如果不在意舒适性,二三百人也塞得下。 刘景对邓氏安排的住处十分满意,有房住,哪怕挤一些,也比在野外搭帐篷强多了。 安顿下来后,双方开始商议婚礼具体,因为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婚,只需做好纳彩、纳征、亲迎,其他三礼皆可略过。而邓氏的意思是婚仪六礼可以简化,却不能省去。 刘景无可无不可,以邓氏的意见为主,最后双方达成一致,明日纳采、问名、纳吉同时进行,后日纳征、请期,至于最后的亲迎之礼,则挑选最近的良辰吉日。 ………… 十月已是初冬,白天骄阳当空,或许还不觉得寒冷,然而随着傍晚来临,北风徘徊,便渐渐有了几许凉意。 邓瑗梳着精美的坠马髻,身上穿着绛紫色印花敷彩纩袍,表里之间填充着细长新棉,袜履也颇为厚实。 她已经在高高的阁楼中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水一般清澈的双眸始终注视着南方,那是她家大门的方向。随着日落,楼中气温越来越低,她却迟迟不肯离去,事实上她双手捧着怀炉,其上传来阵阵暖意,丝毫不觉寒冷。 汉代并无类似之物,这怀炉是刘景今年初送她的,怀炉构造简单,却颇为实用,连邓攸看到后都忍不住仿制了一些。 就在天色逐渐暗淡,视线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由远而近,抵达家门。 “终于回来了!” 邓瑗面上难掩喜意,扶案而起,“噔噔”的下了阁楼。 候在一楼的几名婢女齐声道:“女郎,你终于肯下来了……” 邓瑗见到诸婢,神色马上变得恬静安然,手提裙摆,放缓步履,款款下楼,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淑女一样。 没过多久,阿姝和阿喜就回到少君园中,不等邓瑗问话,阿喜就先眉飞色舞的讲起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六礼 绿色渐芜,百花凋谢的少君园中,一身青衣的小丫鬟阿喜眉飞色舞的说道:“刘君身量可高了,比二位少主还高出不少呢。” 邓瑗闻言心里一喜,怕她年幼说话不靠谱,又看向婢女阿姝求证,后者点头道:“阿喜说得没错,刘君的确比二位少主要高一些。” 邓瑗自此终于安心,女子身体发育早,三年前,她十三岁时,身高就已经有六尺余,和十五岁的刘景身高相差无几,而今她更是长到七尺三寸,不仅在女子中鹤立鸡群,亦远高于寻常男子,要知道光武帝刘秀也才七尺三寸,和她一样高。 去年监奴郑当说,刘景身高七尺四寸,仅比现在的她高一寸而已,如今听到二婢所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两位兄长身高皆在七尺五寸上下,刘景比他们还高,那就不用担心了。 阿喜又道:“刘君不仅身材峻拔,容貌、风仪、谈吐也是一等一,小婢从没见过像刘君这样出众的君子。”在她的口中,简直把刘景夸得天上地下少有。 邓瑗御下素来宽和,其他几名婢女纷纷打趣道:“阿喜,你是不是被刘君收买了?” 阿喜一张小圆脸气鼓鼓的,轻哼一声道:“刘君就是这般出众,不信你们问阿姝姐。” 阿姝说道:“刘君姿仪俊伟,有殊于众人,和女郎乃是绝配。” 十月已是初冬时节,邓瑗却感到体内阵阵热气上涌,染红白皙的脸颊。 婢女们暗暗窃笑,自家女郎故作镇定的样子,又哪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她们,自家女郎害羞了,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 阿喜年纪还小,不懂察言观色,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刘君这次带来的迎亲队伍极为盛大,比我们的车队更盛大,光是大船就来了九艘,还有好几百士卒护卫呢,可威风了。” 邓瑗对此倒是没有太过意外,通信一年多来,刘景虽然没有和他们父女直接谈及发家经过,但偶尔也会提到,他们都已知道刘景现在家产颇丰。至于士卒,之前也曾在信中和父亲说过,具体的细节她就不清楚了。 阿喜东一句西一句,说话没个重点,最后阿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对邓瑗说道:“女郎,你和刘君的婚仪已经确定,明日行纳采、问名、纳吉之礼,后日行纳征、请期之礼,最后行亲迎之礼。” “这么快?”围在邓瑗身边的婢女们不由面面相觑,这意味着或许只要三五日,她们就将离开家乡,远赴长沙。 史记有云:“江南卑溼。”汉书有云:“南方有疫。” 南方“瘴气滋生,人多患病”乃是北方人的共同认知,就连三岁儿童也知道这个常识。此去长沙,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无异于生死离别。 邓瑗亦是面露复杂之色,这一天,她不知期盼了多久,可是真的来临,她心里竟又生出些许惆怅。 ………… 次日,即十月三日,受刘景之请,赖恭亲赴邓家宅邸,随行车辆数乘,俱为纳彩之礼,他手持刘景亲笔写下的《婚礼谒文赞》,云:“雁候阴阳,待时乃举,东南夏北,贵有其所。” 又云:“金钱为质,所历长久,金取和明,钱用不止。”又云:“嘉禾为谷、班禄是宜,吐秀五七,乃名为嘉。”又云:“卷柏草药,附生山巅,屈卷成性,终无自伸。”又云:“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姓长生,子孙图边。……” 以上皆是刘景今日携带的纳彩之礼的赞文,其中涉及大雁、金钱、嘉禾、卷柏、九子墨等等,俱是婚礼吉祥之物。 待邓攸收下纳彩,赖恭随即进行婚仪六礼的第二礼——问名,即问女方之名,及生辰,回去之后卜筮,若是卜吉,则要马上通知邓家,双方正式缔结婚姻,是为第三礼纳吉。 刘景和邓瑗乃是指腹为婚,两人婚姻早就已经定下,因此问名、纳吉二礼仅仅只需走个形式,明日便可进行第四礼——纳征,也就是男方向女方下聘礼。 十月四日,赖恭再次来到邓府,这次车装比之昨日更盛。 汉代嫁娶和丧葬一样,不惜代价,极尽奢侈,《汉官仪》有云:“皇帝聘皇后,黄金万斤。”汉惠帝娶皇后,聘以黄金两万斤,王莽篡汉后曾娶杜陵史氏为皇后,聘以黄金三万斤。 刘景自然无法和大汉天子相比,他此番迎娶邓瑗,聘以黄金百斤,束帛玉璧,南海珍玩,合计数百万钱。 邓攸知道刘景现今身家不菲,却也没想到他的手笔会这么大,刘景的家庭情况他颇为了解,仅有二百余亩稻田,出仕后也只是担任斗食、百石小吏,月不过数百钱,他居然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赚取到如此庞大的资产,很是不可思议。 然而邓攸也就稍稍惊讶了一下,钱财这东西,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有则好,没有也无所谓,邓攸并不是很看重。 他最看重的还是刘景的才华,族弟邓羲之前来信,夸赞刘景是“王佐之才。”还提到刘表准备明年举刘景为茂才,百里侯已是唾手可得矣,区区钱财算得了什么? 婚仪六礼第五礼,请期,从字面理解,或许以为是女方家定日期,其实不然,《仪礼·士昏礼》云:“请期用雁,主人辞,宾许,告期,如纳征礼。”辞即告也,日期乃是由夫家来定,卜得吉日,告以女方家里。只是因为谦让,故曰请期。 刘景根本就不信什么良辰吉日,本来准备随便挑个日子,潘濬却自告奋勇为他卜筮,潘濬乃是宋忠的得意门徒,精通《易经》,也算是专业对口。刘景不好拂他心意,便同意了,潘濬经过卜筮后,认定五天后,即十月九日乃是良辰吉日。 对于这个结果,刘景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明明两三天就能结束,这下子却要拖到五天以后了,潘濬完全是在给他添乱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襦铠 对于潘濬帮倒忙的行为,刘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这次迎亲,前前后后已经花去超过一个月时间,再多等五日又何妨呢? 亲迎之日一定下来,邓攸就亲至淯水别业,和刘景见面,随行车乘数十辆,装载甚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邓氏的嫁妆。 刘景一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别业外迎接。 头戴高冠,身着广袖长袍的邓攸从车上下来,其身长七尺七寸,五官严峻,一部胡须长及二尺,垂于胸前,甚有威重。 邓攸目光凛然,静静打量着刘景,后者这些年身量大涨,已经追上他了,身姿挺拔,容貌俊伟,从容自信,邓攸所见青年才俊数不胜数,但能与刘景相比的,寥寥无几。一时间心中感慨连连,不过三年多时间,刘景变化何以如此之大? 刘景神情自然,执礼恭敬,拜道:“景拜见邓君。” 邓攸再难维持严肃之态,失笑道:“仲达还叫我邓君?” 刘景最近都快把礼记翻烂了,对此早有准备,回答道:“礼记曰:婚礼,婿亲迎,见于舅姑。舅姑承子以授婿。如今景尚未行亲迎之礼,不敢提前改变称呼。” 邓攸含笑道:“既然仲达愿谨守礼法,那就随你好了。” 刘景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昔邓君礼重,今对景尚满意否?”去年邓攸派郑当奔刘远之丧,奉送丧钱五金,刘景那时刚刚穿越而来,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只当是邓氏奢豪,但经过嫂子赖慈的提醒,加上读了一些书,他才知道邓氏此举大有不妥。 五斤黄金,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世丧钱的范畴,东观汉记记载:“阮况于和帝永平年间为南阳太守,在他死后,其故吏督邮朱晖送丧钱三金,时人讥之。”送三斤黄金都被世人所讥,更何况是五斤黄金,邓氏此举明显带有其他意图。 邓攸不由莞然,此事确实是他有一些别的想法,倒也不介意刘景的小小“冒犯”,颔首笑道:“甚是满意。” 刘景一笑而过,为邓攸介绍身边之人,赖恭已经两登邓府之门,自然不用多费口舌,主要是介绍诸葛亮、潘濬、王粲等人。 邓攸并没有因为王粲貌寝而体弱,便对他生出轻视之心,反而赞誉有加,仅凭这一点,就比其二子邓冲、邓朗强出千百倍,即便是诸葛亮、潘濬,也都没有忽视。 望着邓攸带来的数十辆牛车鱼贯而入,刘景面露不解,邓攸说道:“这些都是之前你在信中谈及之物。” 刘景闻言不由色变,立刻上前掀开一辆犊车的帷帐,果然见到车厢内堆积着一叠叠襦铠。 襦者,短衣也,铠者,铁甲也,襦铠即齐腰短甲,形制简陋,仅能护住前胸、后背,缺乏对大腿、肩膀、手臂的保护,乃是大汉军队的制式铠甲。 已故冀州名士崔寔在其著作政论中说道:“凡汉所以能制胡者,徒襦铠、弩之利也。” 刘景在长沙,想要获得铠甲,可谓是千难万难,但对南阳邓氏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南阳自战国以来,就以冶铁业闻名于世,两汉更是极尽繁荣,冶铁业冠于天下,新野邓氏不但有自己的铁矿,亦有自己的铁、皮匠,能够自己制作铠甲。 刘景落下车帷,扭头看向邓攸。 邓攸缓缓说道:“共计襦铠百领,戟、矛各二百枚,刀一百口。另有牛皮两百张。” 刘景欣喜莫名,这些精良的装备足以武装一个五百人曲,而且它们的价值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刘景当然不会白白收下邓攸之礼,他这次北上,携带了数船货物,尤以粮食为多,如今南阳饱经战乱,遍地都是关中、兖、豫流民,粮食乃是绝对的硬通货,比黄金还要坚挺,毕竟人可以没有黄金,却不能不吃饭。 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是日,翁婿言谈甚欢,皆大醉,邓攸晚间宿于别业。 次日邓攸返家,刘景则再次来到自己的十二丈巨舰上和蔡升、马周等人饮酒作乐。 自他到达新野后,处于陌生环境,十分无聊,平日不是和诸葛亮、潘濬、王粲聚饮,就是和蔡升、马周、刘祝、刘亮欢饮,地点或在邓氏别业,或在舟船之上,似乎除了喝酒外,就再无其他事可做。 几人坐于高高的尾楼中,可以遥望淯水两岸风光,可惜时值初冬,正是万物凋零之时,没有什么好景色。 不过再坐者大多都是粗人,也不在意什么风景,只要有酒就够了。 酒酣耳热之际,诸人兴致越发高昂,马周举杯吟起侠客行,这首诗是刘景专门为他和蔡升而作,如今在长沙可谓是尽人皆知,每次宴会,不吟个三五遍绝不善罢甘休。 船上诸人不知道,在他们吟诗之际,一艘雕刻涂纹,装饰精美的舸船正与大舰并行,舸船的甲板上立着一个披服锦绣之人,当他偶然听到侠客行,顿时就被吸引住了,这首诗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他心绪波动。 此诗当由庄子说剑而来,歌颂侠客,之后引入信陵君窃符救赵事件,来进一步歌颂侠义之士,特别是最后四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令他忍不住大声喝彩。 此人声音洪亮异常,使得刘景等人不由伸颈侧目。 “抱歉在下听闻诸君吟诗,心中快意,一时情不自禁,打扰了诸君酒兴,勿怪。不知此诗何名?是何人所作?” 此人虽然说话有礼有度,但他的姿容气质却和文人半点不沾边,他年纪在十岁间,身高约七尺出头,双眼神采奕奕,一脸粗豪之气,身上佩剑负戟,气概非常。 此人似乎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当是蜀地一带,蜀地?刘景扬声说道:“大河之上,人来人往,何谈打扰?在下刘景,字仲达,长沙人,这首诗名叫侠客行,乃是在下之作。” “原来足下就是名扬荆州的刘仲达刘君,幸会。”他虽驻于南阳,却十分关注襄阳,刘仲达之名,他多有耳闻。“在下甘宁,字兴霸,家族本世居南阳,先人客于益州巴郡。”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甘宁 刘景见此人气度不似凡俗,心中有所联想,便出言聊了一句,果然聊出个“名将”来,而且是他前世就颇为喜欢的人物。 三国东吴诸将之中,刘景十分欣赏甘宁、吕蒙二人,他们一个初为游侠,一个少为小将,勇则勇矣,却不过是十人敌,但他们却极有上进之心,年纪及长,开始折节向学,吕蒙留下“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语,甘宁在游侠多年后,亦“止不攻劫,颇读诸子。” 然而两人取得的成就却天差地别,相比于孙权嫡系出身的吕蒙,甘宁既非江东人,又是降将,注定他无法受到孙权的重用,“颇读诸子”的他,当了一辈子的先锋、副将,直到死去也不过将兵数千,生前不曾封侯,死后也没有被孙权追封。 后世或有人为他抱不平:“甘宁可督万人,吴人未竟其用。”刘景认为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刘景自然不会错过,当即向他发出邀请道:“我等为长沙人,足下为巴郡人,却能在这淯水相遇,世间奇妙,莫过于此。足下若无要紧事,可上船共饮一杯。” 甘宁闻言不由怔住,对方居然会对他发出邀请?这可真是令他大感意外,在他看来,刘景乃是名士之流,和他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转念一想,能够作出《侠客行》,说出“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的人,又岂能以普通文人视之。 这首《侠客行》非常对他的胃口,不过他没能记全,若是错过,那就太遗憾了,既然刘景诚心相邀,他自无不应之理。 “刘君相请,固所愿,不敢请耳。” 甘宁登船之际,刘景起身离席,对尾楼中的众人道:“甘兴霸乃是巴蜀豪杰,不可怠慢,我等当出门欢迎。” 蔡升、马周、刘祝、刘亮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刘景在襄阳都亭时,每日都会接见数十名客人,除非名士,否则很少亲自出迎,他们从未听过甘宁甘兴霸之名,刘景为何对他如此重视? 甘宁来到舰上,见刘景率众在甲板上等候,赶紧大步上前,抱拳道:“刘君及诸君热情相迎,宁感激不尽。” “甘兄不必客气。”刘景含笑道,为他介绍蔡升、马周:“这是蔡升蔡宏超,这是马周马子谨,二人皆为荆南豪杰也,昔为市井游侠,闻于郡中,今为别部司马,将兵千人。” 甘宁听得双眼一亮,与二人分别见过礼后,朗声说道:“宁年轻时亦好游侠,招合乡里轻薄少年,为之渠帅。……” 谈到少时游侠的经历,甘宁粗豪的脸孔亦柔和了三分,那是他人生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彼时他整日带着徒众,挟持弓弩,头插鸟羽,身佩铃铛,百姓听到铃声,便知道他甘宁来了。人若敬他,他便倾心与其结交,人若轻他,他便夺其资货并杀之,巴郡上至长吏、下至百姓,没有不敬畏他的。 忆完往昔,甘宁继续道:“待年纪稍长后,宁乃效法太尉段公,折节向学,颇读诸子。”太尉段公即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他“少便习弓马,尚游侠,轻财贿,长乃折节好古学。” 刘景指着蔡升、马周道:“他们也颇有向学之心,只是读书未久。” 甘宁道:“老子曰:“大器晚成。”何况看蔡兄和马兄面向,不过二十上下,此时读书并不算晚,正当其时也。” 本来对于刘景如此重视甘宁,蔡升、马周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一番接触下来,他们发现甘宁不管出身,还是脾性,和他们颇为相合,心里那点不快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而今闻甘宁之言,立时喜笑颜开。 “那就借甘兄吉言了。”刘景颔首笑道,又为他介绍刘祝、刘亮两位亲厚之人,而后道:“船上风大,甘兄,请进楼中一叙。” “请。” “请。” 刘景回到楼中,令人将新搬来的酒案置于自己下首,以示对甘宁的重视,接着斟满一杯酒,持杯说道:“甘兄,你与我等能在淯水之上相遇,可谓妙矣,无需多言,请满饮此杯。” 甘宁乃是性情豪爽之人,举杯一饮而尽,面上顿时一楞,继而忍不住大叫道:“好酒!刘君,这是什么酒?” 刘景笑道:“此酒出自于我的家乡长沙,乃是取之于酃湖之水,以秘法酿成,私以为,当得上‘天下无双’四字。” 甘宁点头附和道:“宁乃嗜酒之人,生平喝过的美酒不计其数,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此酒,说‘天下无双’也不为过。” 三五杯下肚,气氛渐渐热烈,刘景故作不知的问道:“甘兄为何离开家乡,来到南阳?” “此事说来话长。”甘宁不禁叹道。“宁止于攻劫,潜心读书,被郡中举为计掾,后补蜀郡丞。刘君当知,郡丞乃是苦职,有功不赏,有过必罚,昔年赵子柔赵公为京兆丞,叹曰:‘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弃官去,宁亦不久归家。” 赵子柔即当朝司徒赵温,他正是甘宁任职的蜀郡人。 郡丞和太守一样,皆为朝廷任命的正式官员,看似风光,然而由于汉代视郡如国,太守宛如一国之主,郡府的一应政务,通常都是交给门下功曹、主簿等亲信负责,而郡丞毫无权力可言,完全就是摆设。或许有例外,但却少之又少。 甘宁接着说道:“刘焉昔为益州牧,令张鲁入汉中,断绝谷阁,杀害汉使。为收北方流民为己用,任由东州鼠辈侵害益州之民,大姓王咸、李权等十余人为民声张,皆被其杀害。刘焉作恶多端,受到天谴,疽发背而死,益州上下无不欢欣雀跃。 刘焉死后,其幼子刘璋继位,益州似宁一般不愿服侍刘氏父子的豪杰义士,多不胜数。彼时,刘荆州以镇南将军,督交、扬、益三州军事的身份,遣別驾刘阖与我等为谋,共击刘璋,可惜最终功亏一篑。而今细细算来,已两年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双戟 甘宁自与沈弥、娄发等人并势,反攻刘璋受挫,带领八百僮客退入荆州,已经过去两年之久,刘表名儒雅士,不习军事,视他为凡人,只令他驻扎南阳,防御北方流民,始终不见进用。 每每想到自己如今已年近三旬,却仍旧一事无成,甘宁便心情忧闷,难以排解。 刘景自然知道他在荆州郁郁不得志,这才两年而已,按照历史发展,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未来他将会在荆州蹉跎长达十余年之久,年届四旬才得以脱身,投奔江东。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甘宁在江东未尽其用,却也比在荆州时强出千万倍。 刘景一边邀饮,一边安慰道:“甘兄志向高远,才略过人,纵然一时蛰伏,但我相信甘兄未来必会一飞冲天。” “希望能如刘君所言。”说罢,甘宁尽饮杯中之酒,继而问道:“刘君又为何来南阳?” 刘君笑着回道:“我这次来南阳乃是为迎亲而来。” 甘宁不由笑道:“恭喜刘君,不知刘君要娶的是哪家女郎?” “南阳邓氏。” 甘宁听得感慨不已,邓乃南阳郡大姓,但敢冠以南阳邓氏的,仅新野邓氏一家,这是本朝开国以来,就煊赫至今的豪门冠族,也只有像刘景这样身份背景的人,才有资格娶到邓氏女郎。 说来甘宁的家族也颇有渊源,他乃是战国时期秦国左丞相甘茂的后代,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其孙子更为人熟知,他就是十二岁出使赵国,立下大功,拜为上卿的甘罗。甘宁先人移居巴郡临江县,现今已跻身大姓,与严、文、杨、杜并列,不过充其量也就是个地方豪族,比南阳邓氏、长沙刘氏差远了。 众人边饮边聊,渐渐熟络,甘宁心中始终记挂着《侠客行》,开口说道:“宁并非喜好诗赋之人,唯独刘君的《侠客行》,使宁慕之,只是之前未能听到全文,心中深以为憾。” “这有何难?”马周扬了扬桀骜的乱眉,举着酒杯大声道:“我等再吟他个三遍五遍,保管甘兄牢记于心。” 蔡升瞥了甘宁一眼,起身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舞剑助兴。” 言讫,蔡升向刘景潇洒施了一礼,提剑向外走去。尾楼中空间狭窄,不便施展,他只身来到甲板之上,在马周等人的吟声中,拔剑出鞘,其头戴竹冠,身着白衣,身形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只见剑光纵横,漫天寒影,出手之快,无以形容。 马周果然履行他之前所言,足足吟了五遍才停下来。 蔡升亦缓缓收功,立刻引得周围士卒、棹夫阵阵喝彩。 刘景站在尾楼窗前,问甘宁道:“蔡宏超剑法冠绝长沙,与人斗剑,从无十合敌手,甘兄以为蔡宏超的剑法如何?” 甘宁赞道:“蔡兄剑术确实足以称雄一方。” “不知比起甘兄如何?“刘景好奇地问道。甘宁可是三国著名猛将,估计蔡升不是他的敌手,刘景只是好奇蔡升处在什么水平,毕竟长沙属于“三国”的荒漠地带,缺乏参照对象。 “这个只有比过才知道。”甘宁神情自若的说道,“宁诸艺之中,以射为第一,其次双戟,刀剑只能排在第三位。”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这话倒是可信,东吴大将,凌统之父凌操,就是被他射杀,甘宁可谓是三国当之无愧的神射手。后来面对凌统舞刀挑衅,甘宁二话不说,直接持双戟准备开战,可知他近身格斗,最拿手的武器当为双戟无疑。 这时蔡升恰好走回尾楼,兴致勃勃地问道:“甘兄善用双戟?据说双戟之法‘龙虎交互,神变无常’,若无名师指点,极难有成,而一旦掌握要领,单打独斗,远胜于刀剑。” 甘宁颔首道:“双戟之决,交轵相向,左手为龙,右手为虎。更击更入,更上更下,上下无常,随变而致,颠倒入怀,转入回风。若是精于此道,以二敌一,自然占尽优势,无往不利。” 刘景插话道:“我听闻曹孟德麾下有无双猛将,名叫典韦,其人天生神力,被誉为古之恶来,军中有言:‘帐下壮士有典君,提一双戟八十斤。’甘兄,不知你的双戟有多少斤?” 甘宁嘿然无语地看着刘景,这明显是军中戏言,岂能当真? 刘景失笑,他也认为自己问了一个愚蠢问题,他又不是一个不知深浅的门外汉,自身佩剑才重三斤八两,典韦单戟怎么可能重达四十斤?他的戟莫非用的是天山寒铁淬炼而成吗? 蔡升在一旁跃跃欲试道:“甘兄,我在长沙从未碰到过像你这般善用双戟者,不如我们较量一番如何?” 甘宁见蔡升剑术高超,也有些技痒,却不愿占他便宜,直言不讳道:“非我自夸,蔡兄如果只用剑,绝非我的敌手。” 蔡升洒然一笑道:“既然甘兄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剑楯对决甘兄的双戟。” “好。”甘宁颔首道。 刘景急忙出言道:“宏超,甘兄,你们这是以武会友,千万要记得适可而止,倘若出现损伤,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 “刘君且放心。”蔡升和甘宁相视一眼,同时说道。 甘宁双戟并没有随身携带,令人取来双戟,持于手中,另一边蔡升也从船上士卒那里讨来一面蒙皮木楯。 “甘兄,请。”蔡升神色自然地道,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历来都是横扫无敌,自有一番气度。 “请。”甘宁双戟交叉于胸前。 “请”字刚落,蔡升攻势突起,持剑“唰”的刺向甘宁咽喉。 戟法力量与技巧并重,十分难学,双戟更是如此,甘宁却是此道高手,面对蔡升的突袭,其左戟精准地抵住剑锋,将其荡开,右戟电光火石间横切向蔡升颈部。 蔡升并未用楯格挡,而是按照以往用剑的习惯,稍退一步,避开锋芒,随即揉身再上,遇阻后再次后退,蔡升表现得极有耐心,脚踩碎步,倏进倏退,忽东忽西,剑招如行云流水一般使出。 甘宁初时守多攻少,很快他就摸清了蔡升的底细,蔡升以剑术见长,并不擅长使用楯,楯固然增强了他的防护,却也阻碍了他的剑术,对蔡升来说,使用剑楯可谓是弊大于利。 甘宁又一次荡开蔡升的剑锋,这回他展开了猛烈的反击,双戟同时斩出,势大力沉,逼得蔡升只能以楯防御,甘宁得势不饶人,屡屡利用蔡升持楯的盲区展开攻击,双戟如狂风扫叶一般连连挥斩,蔡升别无他法,只能以楯护身,连战连退。 刘景眼见蔡升落入下风,翻盘无望,急忙喊“停”。 第一百三十章 亲迎 刘景这边一叫停,甘宁立刻止住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收戟昂立,观其神态从容,收发由心,明显是未尽全力。 蔡升则有些不痛快,他认为刘景喊停喊早了,他虽处于下风,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不过他也承认,甘宁武艺在他之上,他最擅长的剑术刚好被其双戟克制,又不习惯使用剑楯,按照正常切磋,他必输无疑,只有以性命相搏,才能有一线之胜率。 整个大舰之上,观战者数以百计,皆鸦雀无声。 蔡升弃楯还剑,对甘宁抱拳道“甘兄武艺超绝,深得双戟‘龙虎交互,神变无常’之精髓,令人大开眼界。在下认输。” 说罢,蔡升神情有些低落,他自学剑有成,与人斗剑上百场,从来就没有碰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往往数招就能击溃对手。长久下来,蔡升养成了无敌的自信,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输,谁知一离开长沙这方寸之地,就立刻遭到当头棒喝。 天下英雄豪杰何其之多,看来是自己以前夜郎自大了。 “切磋而已,何论输赢。蔡兄一身武艺,尽在剑上,不熟楯法,所以十成武艺,只发挥出六七成。”说到这里,甘宁建议他道“剑乃匹夫之技,闾里争斗所用,而今蔡兄投身军旅,剑术用处不大,应当多读兵书,苦练弓马、矛戟、刀楯。” “甘兄之良言,在下必谨记于心。”蔡升郑重道。“请。” “请。” 刘景转身欲迎接二人,却发现马周、刘亮几人皆心神不定,他们原本对蔡升充满信心,根本没想过他会输,一时难以接受。 刘景哑然失笑,如果他们知道甘宁是何许人也,或许就不会这么难以接受了,甘宁堪称三国首屈一指的猛将,后世李存孝就被拿来比作甘宁,蔡升能和他战个“有来有往”,刘景内心可谓是惊喜不已。要知道,甘宁已经年近三旬,而蔡升才二十一岁,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他的未来,着实让人期待。 蔡升、甘宁二人把臂归来,蔡升面有愧色的对刘景道“刘君,我输了。” “世间哪有常胜不败者,一时之胜败,不足计较,宏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刘景和声安慰蔡升,继而又对甘宁道“甘兄武艺超绝,怕是环顾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甘宁失笑道“刘君这话就夸奖过甚了,宁愧不敢当。” “此我心声耳。”刘景抚掌大笑道,“来,我等继续饮个痛快。” “诺。” 一番较量后,大家反而更亲密了几分,众人对甘宁的武艺佩服不已,喝酒就另当别论了,蔡升、马周、刘亮几人轮番敬酒,甘宁亦是好酒之人,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醉乡居之酒,度数远高于时下之酒,甘宁不知深浅,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连步子都走不稳,刘景生怕出现意外,没敢放他离去,留他在舰上过夜。 次日甘宁醒酒,又与诸人宴饮一番,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甘宁驻扎之地距离刘景落脚的邓氏别业不过十余里,后面几日,甘宁屡屡登门,刘景若有闲暇,就亲自接待,若无闲暇,就让蔡升、马周等人代之。 潘濬、王粲等人都很惊讶刘景的行为,只有诸葛亮知道,刘景并不在意身份,上能结交名士,下能收揽豪杰。 时间悠悠,一转眼就到了十月九日。 也不知是潘濬卜筮的功劳,还是老天爷成全,这日天高云淡,风亦止歇,是一个宜于出行的好天气。刘景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为亲迎做准备,直至黄昏,万事俱备,即时出发。 为何要等到黄昏时才出发呢?原来“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按《士昏礼》规定男子应当在“初昏”亲迎新妇。以昏为名,所以称作昏礼。今之婚礼,便出自于此。 刘景今日头戴高冠,身着饰以黑色的浅绛色婚礼吉服,神情端庄肃然,安坐于婚礼墨车之内,随从之车,多达数十乘,三百头著兜鍪,身着玄端,强健威武的士卒护卫于左右,蔡升、马周、刘祝、刘亮等人骑乘骏马,手持灯烛,在前引路。 已故大儒蔡邕的《协和婚赋》曾有云“二族崇饰,威仪有序。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照路,骖騑如舞。既臻门屏,结轨下车。阿傅御竖,雁行蹉跎。” 蔡邕此赋表述亲迎之时的盛况,跃然纸上,使人如有亲临,刘景此次亲迎之隆重盛大,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邓氏别业位于新野西南方,邓氏祖地则位于新野邑北十里,因此当刘景的车队经过新野时,立刻引发了全城巨大的轰动,城中百姓争相赶来围观,场面之热烈,不亚于上巳踏青之时。 这样的场面平日客不常见,新野百姓兴致盎然,一路尾随车队,直至邓氏祖地。 刘景规模惊人的亲迎车队亦令邓氏族人大感意外,在传闻中,刘景不是长沙边鄙之地的落魄子弟吗,何以车装如此之盛? 车辆停于邓氏宅邸门前,高冠深衣,身佩长剑的刘景提雁下车,率领诸人,在邓氏的引领下走进邓府大门。 邓府面积广阔,屋宇皆雕梁画栋,水注其内,构石为山,尽显清辉毓秀的精致景观。与目光浅薄的前身不同,刘景表现得格外淡定从容,他上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区区一座古代园林建筑群并不足以令他心生震撼。 一路穿廊过院,刘景率众径直抵达后堂,邓攸及二子邓冲、邓朗皆高冠绛服,立于堂上。 刘景冲邓氏父子行注目礼,紧接着目光落在三人身旁一位女郎身上,一见之下,心脏怦然。 其高髻巍巍,簪珥之饰,光耀夺目,身上披着一件浅绛色华丽婚服,静静端坐于榻上,神仪妩媚,举止详妍,宛若神女。 这就是自己的妻子啊! 这一刻,刘景想要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送给她。 545466248214633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网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嫁妆 邓瑗高髻彩衣,安宁详雅的坐于榻上,却是面向西方,侧对刘景,如今正在行亲迎之礼,父兄面前,她不敢乱动,心里又忍不住好奇,频频斜睨,隐约可以看见一道身形峻拔的人影。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好奇,几乎就要忍不住扭头了。 这时,邓攸、邓冲、邓朗相继走出大堂,迎刘景于门外,双方互相揖、拜,其声音清朗,语气从容,简直和邓瑗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一时间,不由怦然心动。 紧接着脚步声缓缓迫近而来,邓瑗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心儿几乎要跳出胸膛,如雪一般白皙的脸颊涂满红晕。 刘景同邓氏父子谦让三番后,手持大雁,跟随邓氏父子后面步入堂中,两位新婚夫妻,终于正式见面了。 刘景能够看出邓瑗紧张的心情,便冲她露出有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刘景身姿英挺,五官俊朗,风仪出众,潇洒从容,性格温和,给邓瑗的第一印象堪称完美,轻易就俘获了她的心。 刘景因为还要完成后续仪礼,不敢分心,略过邓瑗,将大雁放置于地上,两拜,扣头至地,礼毕起身,至此迎接新娘的步骤,已经全部完成。刘景转回身,向邓瑗伸出右手。 邓瑗神情微微一怔,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伸手与之相握,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此举似乎于礼不合,一时间拉手也不是,挣脱也不是,神情羞涩万分,垂下不语。 刘景将邓瑗轻轻拉起来,这才发现,她身量简直高得惊人,仅比他矮半个头,估计得有七尺三寸。幸亏他穿越一年多来,每日三餐,顿顿鱼肉,身体长高不少,否则怕是要出糗了。 刘景细细端详邓瑗,在今天之前,他对邓瑗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前身,在前身眼中,邓瑗美若神女,望而生惭,不敢靠近。在他眼中却不太一样,邓瑗固然天生丽质,容貌姝美,但也没有美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甚至,她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这也很正常,她今年才十六岁,放到现代还是一个高中生。 就在邓瑗被看得局促不安时,刘景拉着她向邓攸、邓冲、邓朗等人告辞,因为按照礼仪,他们身为主人,不能下堂相送。 邓攸与女儿依依惜别,双目泛红,几乎垂泪,由于邓瑗从小聪慧懂事,邓攸视之为掌上明珠,倍加宠爱,一想到她将远嫁长沙,父女从此以后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要到何时,每每念及于此,他便心中酸楚,无以言说。 邓瑗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后母是宛城朱氏出身,其为人温柔贤淑,虽为后母,却如生母一般,她一边默默垂泪,一边殷殷叮嘱邓瑗嫁入刘家后,一定不要任性而为,要听从君姑、丈夫的话,并且要照顾好丈夫的弟弟、妹妹,使家庭和睦。 邓瑗目中含光,一一答应,最后拜别父母、兄长,跟随刘景离开。 邓攸为邓瑗准备的嫁妆之盛,令邓冲、邓朗大感肉疼,倒不是他们为人小气,实在是邓攸太过宠溺邓瑗了,嫁妆手笔之大,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单单是马匹,就陪嫁了三十六匹之多。 要知道,现在马匹可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珍贵资源,他家数代积累,也不过才有百匹马,邓攸一次性就送出三分之一。 另外邓攸为邓瑗准备的装送资贿,足足动用了近百乘辎车,才勉强装满,邓家数十年积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减,空了近乎一半。 面对这种情况,邓冲、邓朗就是再肉疼也只能忍着,谁让现今当家做主的是其父邓攸呢,他们连开口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邓攸入朝担任侍中超过十载,常伴天子之侧,顾问应对,从无差池,最善于揣摩人心,二子又非城府深沉的人,就他们那点心思,岂能瞒过他这个做父亲的? 这也是邓攸执意将两人留在身边的原因,他们才器皆为凡人,根本就没有纵横乱世的能力,一个不好,还有性命之忧,与其如此,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中,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他之所以装奁如此之奢,除了爱女心切外,也有投资刘景的意思在里面,这次见面,他发现女婿真可谓是龙章凤姿,神智天授,这种人只要不中途夭折,绝对会有一番大作为。 又不是破家相助,充其量只能算是破财相助,区区一些资货而已,乱世之中,留之有害无益,还不如送给刘景。 刘景牵着邓瑗的手行出大堂,跟随他前来迎亲的众人见到新娘丰容靓饰,美艳绝伦,无不大感震撼,而今已是傍晚时分,视线略显昏暗,更增添了几分隐约朦胧之美。 王粲直愣愣盯着邓瑗,口中喃喃吟道:“夫何英媛之丽女,貌洵美而艳逸。横四海而无仇,超遐世而秀出。……” 邓瑗闻言忍不住扭头望去,却发现这是一个貌寝而体弱的人。刘景笑着说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山阳王仲宣。” 邓瑗微微颔首,她之前已经听阿喜、阿姝提到过,阿喜可是没少在背后对人家品头论足,总结成一句话,就是长得丑。邓瑗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阿喜所言倒是半点不假。 刘景又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其他人,之后将她扶上邓氏准备的嫁车,按礼,刘景需要亲自驾车。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最后还是要交还给马夫,他此时还不能与新娘共乘一车,需要回到自己的亲迎墨车之上。 车队再次起行,刘景、邓瑗夫妇双方的车辆相加,已然超过百乘,延袤数里,最前面的车驾已可望见新野县城,后方车辆则尚未行出邓氏居地,车骑辉赫,光华满路,沿途新野百姓不禁叹为观止,感慨邓氏之豪奢,遍数整个南阳,也少有能比者。 车队横穿新野城郊,蜿蜒驶入淯水河畔的邓氏别业,刻下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即将降临,刘景自然没办法启程离开新野,至少还要再此停留一夜。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同席 车队顺利抵达别业,盛装丽姿的邓瑗被刘景亲自搀扶下车,神情自然,不见局促。 她素来喜好郊游,每年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一直到九月九日“重阳”,但凡佳节,且天气晴好,都要带着奴婢外出游玩。因此淯水河畔,风景秀丽的别业,是除了自家宅邸外,她最常来的地方。 对于这里,她可比刘景熟悉多了,不过她并没有因为是自家产业就摆出主人的模样,任由刘景牵往别业后室。 两人身后,跟着阿姝、阿喜等八名陪嫁婢女,各持象牙妆奁、金缕交刀、银质粉盒、铜刻镜匣等物,皆为闺中器物,毫不夸张的说,这仅仅只是一部分,更多的还留在车上。 踏入室中,刘景和邓瑗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亲迎之礼看似短暂,并没有费什么力,然而双方前期的准备却是十分辛苦。 刘景和邓瑗来到书案坐榻,相对而坐,当四目交汇,气氛既甜蜜又尴尬,两人也算是笔友了,执笔写信时似有说不完的话,见面后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总不好让对方一个女孩子找话题,刘景笑着说道:“你的字是少君,我以后就叫你少君。丈人此番装奁之盛,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邓瑗暗暗瞥了刘景一眼,见他脸上笑意盈盈,似乎并不介意,才轻启朱唇,回道:“这全都是父亲、兄长的特别垂爱,妾不敢违背。刘郎若是羡慕鲍宣、梁鸿那样的高士,妾亦愿效仿他们妻子的故事。” 鲍宣是前汉哀帝年间人、梁鸿是本朝初期人,两人皆为清高之士,娶妻时或因嫁妆丰厚,或因衣饰过盛,而感到不悦,逼得他们的妻子只能退还嫁妆,脱去衣饰,换上一身椎髻布衣,亲自操持家务。巧的是,鲍宣妻子桓氏的字也叫少君,也不知丈人邓攸为邓瑗取字,是不是从桓少君这来的灵感。 刘景缓缓摇头道:“鲍宣、梁鸿虽然品行高洁,受到世人敬仰,我却不学他们。少君从小在家锦衣玉食,生活无忧无虑,没道理嫁给我后,就要布衣粗饭,侍弄簸箕条帚。” 邓瑗瞪着一双妙目,似羞似喜地看着刘景。 刘景接着调笑道:“少君私财如此之丰,我日后说不定会相求于你呢。” 在汉代,嫁妆乃是女方的私产,昔日陈留人李充,家中贫困,兄弟六人同食递衣,其妻子悄悄对李充说:“今家贫如此,难以久安,妾有私财,不如与兄弟分家。”结果李充假装答应,置办酒席,宴请亲朋,接着当众说出实情,将妻子逐出家门。不提李充做法是否妥当,其妻子所说的“私财”即嫁妆。 秦汉律法甚至有明确规定:“妻媵臣妾、衣器不当收。”即是说,哪怕家中成员犯了重罪,需要没收家庭公产,但女方的嫁妆却不在此列。 邓瑗面色微窘,这话让她怎么接?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八名侍立左右的婢女为了忍住笑意,直憋得脸部通红,邓瑗待下宽和,若是还在邓家,她们早就笑作一团了,如今在刘景面前,还不敢太过放肆。 “咕噜噜……” 腹中忽然传来异动,邓瑗脸色“腾”地一下红了。 看看外间天色暗淡,刘景恍然觉悟道:“少君你辛苦了一天,还没吃晚饭,我这就叫人送食物过来。”事实上他也饿得要命,已经习惯于一日三餐的他,今天一整天也只吃了一顿早饭,此时肚中早就变得空空荡荡。 邓瑗轻语道:“论辛苦,妾又哪里比得上刘郎。” 刘景吩咐外面将准备就绪的饭菜端上来,而后问邓瑗道:“从前少君与我通信,言必称‘瑗’,如今为何又自称妾呢?” 邓瑗回道:“从前自称‘瑗’或许可以,但如今嫁作君妇,再自称瑗就失礼了。” 刘景微笑道:“少君自称‘瑗’,与众不同,我倒是挺喜欢的。” 邓瑗惊讶道:“刘郎真的这么认为吗?” 刘景颔首道:“对。我在长沙曾偶然遇到一对夫妇,妻子常呼丈夫为‘卿’,丈夫认为她这么叫于礼多有不敬之处,你知道妻子是如何回答的吗?”刘景自然是胡乱编造,这个故事来源于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和其妻子,两人现在还没出生呢。 邓瑗摇头表示不知,‘卿’一般是君主对臣子、长辈对晚辈、丈夫对妻子的称谓,这位妻子敢称丈夫为“卿”,何其大胆。 刘景继续道:“妻子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丈夫听罢,也只能任之由之。” 邓瑗忍不住“啊”了一声,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一位率真慧黠,不流于俗,辩口利辞的奇女子仿佛浮现眼前。其丈夫也是一位恢宏大度、风流不拘的奇人。 刘景又调笑道:“少君若愿唤我‘卿’,也没有什么不行。” 邓瑗赶紧摇头,她觉得“刘郎”这个称呼挺好,比“君”更亲切,如果直接唤“卿”,就显得太随便了。 双方一经打开话匣子,刘景不断寻找话题,以尽快消除双方之间的陌生感。不久饭菜陆续上来,一时间天上之禽、地上之兽、河中之鱼,无所不有,另佐以豆腐、豆芽、秋葵、冬菘、莲藕、瓜果等蔬菜,以及各种精致的小食。 除了时下的羹、炙、蒸、煮外,亦不乏炒菜,看得邓瑗暗暗称奇,又食指大动,特别是豆芽,她从未见过这种菜,持箸夹起尝了尝,发觉此物味道鲜美,清爽脆嫩,非常好吃。 见饭菜甚合邓瑗口味,刘景满意的笑了笑,看来这次将醉乡居的厨子带来,算是做对了,自己也拿起碗筷吃起来。 汉代风气开放,男女同席不算失礼,当年高祖还沛,置酒沛宫,沛地男女“日乐饮极欢。”所以刘景、邓瑗二人固然尚未完成婚礼,但已有夫妻之名,同席就餐,亦无不妥。 同席或许还没什么,但同床就不行了,两人用完饭后,刘景又在寝室陪邓瑗聊了一小会,便起身离开。 第一百三十三章 邓芝 刘景一离开,环立邓瑗左右的婢女们顿时松弛下来,小丫鬟阿喜第一个开口道:“刘君真是和善,和女郎一样好。” 另一名婢女阿娈吃吃笑道:“刘君不仅为人和善,且性情洒脱,说话谐捷,我见女郎好几次都快招架不住了。记得当初刘君第一次登门,小婢就在女郎身旁,那时邓君还是一个性格敦朴,不善言辞的人,这才过去三年而已,变化真是太大了。” 《诗经》《静女篇》有言:“静女其姝、静女其娈。”她和另一名婢女阿姝,名字就取自于此,两人在诸婢中年龄最长。另有阿白、阿霜,阿春、阿阳,以上六人皆已及笄,唯余阿喜、阿乐二女,尚未成年,仍旧作小丫鬟的打扮。 邓瑗感受远比阿娈更深,不过这种变化,是她乐于见到的,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婿。 诸婢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有年纪最小的阿乐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盯着食案上的鸡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邓瑗不禁莞尔,拿起鸡腿,递给阿乐,说道:“吃吧。” “多谢女郎。“阿乐欢呼着接过鸡腿,叼在嘴中。 “你们跟着我辛苦了一整天,也都过来吃吧。” “诺。” ………… 第二天,红日刚刚露出一角,邓氏别业便陷入一片忙碌之中,众多资货被搬上车,载往新野河津,最后装入船舰仓内。 食时,刘景在邓氏别业中摆下饯别宴,参加者多是邓氏子弟,也有一些素来与邓氏交好的新野名流。 宴会上,邓攸领着刘景,为他介绍邓氏各支兄弟、子侄,刘景神色和顺,礼数周全,尽显君子之风。 “仲达,这是邓芝邓伯苗……”邓攸继续以平静的口吻介绍道,与之前的人并无两样。 刘景初时也以为是普通邓氏子弟,下意识颔首示意,随后反应过来,目光上下打量对方。 邓芝年纪不到二十,身长七尺余,头戴青丝缣巾,身着黄地素缘纩袍,其脸部线条硬朗,眉飞入鬓,目光明锐,即使面对刘景,也表现得不卑不亢,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刘景不以为意,含笑与语,展现出了很高的热情。 一旁的邓攸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他之祖父,即邓芝之曾祖,两人关系较为亲密,但他却不太喜欢此子,因为此子性格刚强率略,不懂收敛意气,加之心性骄傲,不肯屈就自己,不仅不讨长辈欢心,就连同辈也没有几人愿意和他交往。 邓攸虽然不太喜欢邓芝的性格,却不否认他身怀过人的才能,如今正值大乱之世,这种人或许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出人头地。当然,前提是不夭折,像他这种性格,泯灭于众人也不意外。 令邓攸感到惊讶的是,刘景明明是第一次和邓芝见面,却对他另眼相看,也不知是有识人之明,还是单纯脾性相投。 邓芝自然也发现了刘景待他与众不同,拉着他聊个不停,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邓芝渐渐收敛傲气,不再一副孤傲的模样。 随着交流的增多,邓芝越看刘景越顺眼,简直快要将他视为知己了。以前从没有人如此“肯定”他,刘景是第一个。要知道,刘景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乃是声闻荆州的名士。 可惜,这个知己的人,马上就要走了。 邓芝原本有机会提前结识刘景,亲迎之前,一些邓氏子弟曾慕其名声,前往别业,拜访刘景,他却因为自矜,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如今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刘景不知邓芝心中所想,他这么做,不过是提前播下一颗种子,等待它翌日开花结果。同理还有甘宁。 日中一过,货物装载完毕,船舰随时可以出发,刘景站在淯水河畔,拉着甘宁的手,依依不舍道:“兴霸,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甘宁道:“刘君之才,刘荆州亦重视有加,宁相信用不了多久,刘君就会再度北上,到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刘景暗暗摇头,他再度北上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率领大军而来,一种,是乘坐囚车而来,不管哪种,都是多年之后了。 甘宁慨然而叹道:“与刘君相比,宁对未来却是茫然无所措。” 刘景缓缓说道:“昔日伏波将军马援面见世祖光武,曾云:‘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此理放到现在亦然。马伏波先事王莽,后属隗嚣,皆非人主也,直至年过四十,才投身朝廷。 其后马伏波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北出塞漠,为国之柱梁,名标青史,万古流芳。孔子曰:‘三十而立。’兴霸年不过二十余,尚未而立,何必焦虑?” 甘宁不禁苦笑,他一个丧家之犬,刘景也真是看得起他,居然用伏波将军马援举例。 “勉之、勉之……”刘景拍拍甘宁的肩,希望来得及…… 最后,刘景身边仅剩下邓攸,翁婿二人做最后的道别,邓攸已经从族弟邓羲那得知刘表明年将会举刘景为茂才,还以为双方不久后便会再见,因此并无多少离别的悲意。 刘景不打算吐露“实情”,哪怕是自己的丈人也不行。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的,比如,未来南阳的恶劣局势。 随着曹操迁都许县,必然会对周围的敌对势力展开扫荡,以确保京师的安全。 环顾四面八方,唯有南阳威胁最大,直到官渡之战前,南阳始终都是曹操的心头之刺,数次举兵征讨,非但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反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难,若不是长子曹昂让马,曹操本人也有丧命的危险。 曹操作为攻方尚且损失如此惨痛,作为守方的南阳,遭遇的劫难可想而知,未来的南阳,绝对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 此前无数次证明,刘景对天下及未来局势把握之精准,世间无出其右者,他临别前的一番郑重警告,不由邓攸不上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流泪 未来的南阳,不仅兵祸连连,而且瘟疫横行,出身南阳的张仲景在其著作《伤寒杂病论》中提到:自建安以来,不到十年时间里,其宗族二百余口人,死亡三分之二,其中七成死于伤寒,堪称灭族之灾。 可惜这些话刘景没法和邓攸明言,只能尽量将形势说得严重些,引起邓攸足够的重视。 邓攸绝对相信刘景的判断,但他能做的却着实有限,首先,他虽然任侍中达十余载,常伴君侧,在族中颇有影响力,却也没有达到一言而决的地步,哪怕是族长也没有这个权力。 其次,他相信刘景的判断,其他邓氏族人就未必了,甚至可能不屑一顾。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推论”,会不会发生谁也不敢保证。就因为刘景说南阳未来局势不妙,就闹得风声鹤唳?他们要真这么做,还不得被世人笑话死。 邓攸对此别无办法,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刘景登上大舰,向岸上的邓攸、邓芝、甘宁等人挥手作别。 甘宁、邓芝可谓是此次新野之行的最大收获,他现在不过是区区百石吏,连一块地盘都没有,自然无法招揽二人。 但是,当有一日他崛起于荆南,他敢断定,二人必会跋涉千里,投奔而来。 这就是先期投资的好处,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直到岸上送别之人再难看清,刘景才反身走入大舰尾楼,阿姝、阿娈诸婢皆候在一楼,见到他纷纷行礼道:“刘君……” 阿喜圆圆的小脸满是担忧之色,大着胆子说道:“刘君,你快去看看女郎吧,女郎、女郎哭了,小婢从没见女郎哭过。” 刘景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了,随即步履轻缓地登上二楼。 此时高髻丽装的邓瑗正倚着后窗,蓄满泪水的眼眸竭力捕捉远方某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扬袖掩面,悄悄拭泪。 刘景心道:“她可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昨日亲迎与家人作别,她没有哭,刚才岸边与父兄辞行,她也没有哭,等到四下无人时,才默默流下泪水,这让他怎能不心生怜惜呢。 “少君……”刘景心中一片柔情,轻声唤道。 邓瑗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说道:“我非眷恋家庭,只是想到自己远嫁长沙,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服侍父母,一时情难自禁……” “人之所以为世间万物之灵长,就是因为人拥有感情。”刘景为了安慰邓瑗,不惜自揭道:“我昔日离家外出游学,与兄嫂分别时也曾哭过。” 邓瑗闻言放下衣袖,双眼红红的看着他。 刘景未免她着凉,将后窗关上,问道:“少君,你以前从未乘船远行吧?” 邓瑗点头回道:“嗯,我虽然没有乘船远行的经验,却常常乘坐家中连舫,游玩淯水。” 刘景道:“两者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此次回长沙,预计会超过二十日,少君若是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耐。船上载有车马,大不了舍弃水路,改走陆路。” 面对刘景的关怀备至,邓瑗只觉心中温暖极了,大大缓解了与父母兄长离别的悲意,颔首道:“我知道了。” 此刻正是邓瑗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刘景自然要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旁,给予安慰,这时候往往能够快速增进双方感情。 ………… 船队连行两日有余,十月十二日傍晚,顺利抵达襄阳城外。 刘景晚间宿于襄阳都亭,次日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同样举办了一场饯别宴。 刘景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当日赴宴者多为南北衣冠之士,称得上名士如云,不过与之前老师宋忠举办的宴会相比,却又不免黯然失色。没办法,两人号召力相差甚远,别说刘景,就算放眼整个荆州,号召力超过宋忠的,又能有几人? 宴会诸人盛情难却,刘景为此一拖再拖,直到午后时分,再拖不得,才结束宴会。刘景离开之际,汉水口岸,送者上百人,围观数百人,气氛异常热烈。 刘表为表示对他的重视,特意派遣自己的主簿蒯良赶来相送。 对方不仅代表荆州之主刘表,自身亦是声闻南地的名士,刘景自然表现出了极大的尊重,一再表示感谢,攀谈良久。 而后,他来到宋忠、赖恭面前,向两人辞行,接着是潘濬、王粲…… 最后,是诸葛亮,刘景用力的握着他的手,诸葛亮之前随他北上迎亲,两人朝夕相处十余日,该说的话早就已经说完了,仅仅叮嘱几句,接着道了一声“珍重”,就转身洒脱的离去。 诸葛亮静静地望着刘景的背影,有些话即使刘景从来没有说过,但他却能隐隐感觉到,两人此次一别,再相见,恐怕会比想象的更久。那时,刘景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呢?反正绝对不会是百石小吏就是了。 诸葛亮极为了解刘景,他神智天授,心怀大志,才器无双,绝对不是长沙太守张羡能够驾驭得了的,甚至,诸葛亮私以为,连荆州牧刘表也驾驭不了他…… “仲达,你会走到哪一步呢?——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诸葛亮心中默默道。 他是一个内心非常骄傲的人,绝不希望两人再见时,他仍旧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凡少年。 ………… 刘景船队顺汉水而下,继续走汉、江路线,事实上入冬后,夏水已经枯竭,就算他想冒险抄近路也不行。 冬季正是衣食匮乏之时,水上盗贼非常多,汉水一带人烟稠密,安全还算有所保障,然而一进入长江,形势立时不同。 刘景船队规模不小,更有三艘“斗舰级”大船护航,足以令大部分盗贼望而却步,可仍然有一些受困于饥乏的盗贼选择挺而走选,结果自然是被船上装备精良的士卒杀得片甲不留。 刘景船队,不说三艘“斗舰级”大船每船皆载有六十士卒,堪称水上移动城堡,就算是其他六艘普通船只,每船亦有二十士卒,缺衣少食,装备简陋的盗匪碰到他们,完全不是对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归来 刘景船队一看就不是普通商贾船队,大江上但凡有点眼力的盗贼都不会乱打它的主意,只有那些饥寒交迫、生计无着的盗贼才会甘冒奇险,结果他们全部成为了船上士卒的练兵对象。 说实话这些盗贼几乎没对刘景的船队造成什么影响,他们没有能力冲击船队,只敢在外围找落单船只下手,然而刘景船队堪比州郡战舰,盗贼往往刚攀上船,就被严阵以待的士卒斩杀,能够侥幸逃生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士卒的军功。 由沙县至巴丘,短短五百里路途,刘景船上士卒共斩首二百余级,夺得舟船五艘,而自身损失则微乎其微,几可忽略不计。 刘景的旗舰位居船队中央,从没有盗贼能够靠近这里,但船队每日皆有厮杀,还是令邓瑗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种情况直到船队转入湘水,进入长沙地界,盗贼大幅减少,才使她稍稍安心。 脱离了危险,邓瑗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天气上,她发现自从进入长沙以来,雨就基本没有断过,不是下雨,就是雨夹雪天气,无一日晴好,长沙素有“下湿”之名,果然是名不虚传。 长沙气候本就特别潮湿,加上又整日待在湿气甚重的船上,对于任何一个北方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常严峻的考验。万幸的是,她和她的八位婢女体质有强有弱,各不相同,但都没有生病。 邓瑗不愿归结于运气,她认为这或许和饮茶有一定关系,这自然是刘景的功劳,他从不让她们饮生水,说饮生水亦患疾病,极力推荐喝茶。 邓瑗为了身体着想,每日皆喝茶,可说心里话,她并不喜欢茶。茶虽有回甘,可终究有苦意,而她素爱甜食,更喜欢喝蜜浆。 刘景也发现了这一点,心里合计着是不是要尽快发明出蔗糖,以满足她的口舌之欲。 事实上不止于此,经过一个月的朝夕共处,刘景对自己的妻子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好读书,却也贪玩她好享乐,却从不抱怨旅程辛苦她温柔和善,却也有自己的小性子她谨守礼仪,却有一颗活泼的心她为人豪侈,衣饰绮奢,却对底层百姓极富同情之心 她不是前身想象的那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神女”,她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充满智慧、优雅与妩媚、活泼并存,且骄傲得可爱的小姑娘。 刘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样的她,比“神女”有魅力多了。 刘景船队归来之时,已是十一月仲冬,仿佛是为了欢迎他的归来,当日阴云消散,阳光普照,时隔多日,长沙终于放晴。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听闻刘景归来,大量临湘百姓涌入北津,将码头堵得水泄不通,大家皆遥望江面,翘首以待。 站在最前方的是以刘蟠、刘承为首的龙丘刘氏族人,他们已经提前接到通知,得悉此次邓氏赠送的嫁妆非常惊人,大概需要一百辆辎车运载,二人不由大感意外,心里感叹邓氏奢侈的同时,立刻着手准备,不过百乘辎车而已,不用劳烦族人,他俩家里就能轻易凑齐。 除了刘氏族人,朋友如杜袭、桓彝、刘瑍等人,属吏如严肃、谢良、王朝等人,皆赶来迎接。 “来了、来了” 当船队缓缓驶入北津,码头瞬间沸腾了,到处都是欢呼声,尾楼上的邓瑗不禁被这样热烈的场面吓了一跳,她早就知道刘景在长沙名气很大,但也只以为是寻常名士。 然而看眼前的情况,他竟然如此得“众望”,这就不是所谓“名士”能够解释的了。 面对邓瑗好奇的目光,刘景笑着解释道:“我之前不是在市井任职吗,那里是百姓汇聚之地,平日间多有接触,加上我又着实为百姓做了一些事,时间一久,便慢慢有了如今的名声威望。” 邓瑗心中狐疑道:“市井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刘景笑了笑,没有答,他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大舰停靠在码头,刘景与邓瑗才一上岸,苦候已久的刘和、刘饶立刻满面欢喜的奔上前来,大声喊道:“阿兄” 接着二人齐齐看向刘景身旁的邓瑗,心里不约而同道:“啊!嫂子好高啊、好美啊!” 邓瑗不等刘景为她介绍,便笑意盈盈的对刘和、刘饶道:“你是阿若、你是阿离,对不对?” 见邓瑗容貌又美,性格又好,刘和、刘饶顿时放下心来,同时出声问好:“二嫂好。” “二嫂,你好美啊!”刘饶小脸难掩羡慕之色。 邓瑗拉起她的手夸道:“阿离你日后也一定会长成大美人。” 刘饶被夸得找不到北,大喜道:“真的吗?我只要有嫂子七八分美就心满意足了。”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不忍心打击她,如果她生在现代,脸上挨几刀,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这时刘蟠、刘承,杜袭、桓彝、刘瑍等人纷纷走过来,他们看到邓瑗,无不赞叹刘景福气,此女身姿、容貌皆世间罕有,古人云:“倾国倾城。”不外如此。 两人如今尚未成婚,新娘不宜抛头露面,刘景为邓瑗简单介绍了一下面前众位亲朋,便将她送入车中。 而刘景也没有耽搁太久,北津乃是长沙最繁忙的要津,他若一直待在这里,看热闹的百姓就不会离开,到时候必然会阻碍交通,给他人造成不便。 刘景回到家,和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匆匆见了一面,就立刻赶去族兄刘蟠的家,与他详细商议婚期。 刘景定的成婚之日是后天冬至。 之所以选择冬至这天,是因为“冬至前后,君子要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也就是说,冬至是大汉朝的法定节假日,有官吏身份的人不用为参加他的婚礼而告假。 否则的话,他婚礼当日,郡府诸大吏皆告假,无一在曹,将成何体统?这可不是夸张之言,他绝对有这个影响力。 第一百三十六章 婚宴 盛饰丽装、艳如春华的邓瑗与继母张氏见面,双手奉上一个锦盒,里面摆放着数件精致的玉饰,口中道:“妾与阿姑第一次见面,特备薄礼,聊表心意。” 张氏头上戴的琉璃簪、玳瑁钗皆是南海珍宝,倒也没有太过欣喜,道:“少君你有心了。” 邓瑗赠送的自非凡物,道:“阿姑,这几件饰品,皆由蓝田玉制作而成,希望阿姑喜欢。” 蓝田玉出产自长安蓝田山,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玉,秦传国玺,便是以蓝田水苍玉为之。汉高祖则用蓝田玉加工成鸠杖,赐于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臣。 监奴郑当曾私下说过,张氏性情严酷,贪财吝啬,外间风评很差,并不是一个贤惠的人。父亲邓攸对她的印象也不好,就连刘景,也曾隐晦的提醒过她。 邓瑗聪明过人,知道自己嫁入刘家,要想生活安宁,势必要与张氏打好关系。针对张氏贪财的特点,她毫无犹豫拿出自己珍爱的首饰,作为礼物送给张氏。 一听是蓝田玉,继母张氏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着实被邓瑗的“诚意”震撼到了,瞠目结舌地道:“少君,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蓝田美玉吗?” “是。”邓瑗轻轻颔首道。 张氏言不由衷地道:“少君何必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蓝田美玉产量有限,大部分都被王公权贵瓜分,颇为罕见。张氏久闻其名,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获得蓝田美玉。 其实张氏头上戴的饰品皆为翡翠、琉璃等南海珍宝,价值未必就比蓝田玉低,不过蓝田玉毕竟享有“天下第一玉”之名,能够极大满足张氏的虚荣心。 张氏把玩着几件玉饰,简直爱不释手,越看邓瑗越是顺眼,心道果然不愧是南阳邓氏之女,就是与普通人家不一样,不仅知书达礼,而且出手豪阔,她对邓瑗这个儿媳,实在是太满意了。 “阿姑喜欢就好。”接着邓瑗美目一转,望向清丽秀媚、我见犹怜的赖慈,说道:“刘郎之前与妾通信,屡屡谈到嫂子,称赞嫂子温柔慈惠,世间少有。” 赖慈笑着摇头道:“仲达之言太夸张了。”她见邓瑗虽出自天下间一等一的豪门南阳邓氏,却毫无骄矜之色,言行举止,恭顺有礼,心里对她甚有好感。 赖慈摸了摸儿子刘群的头,说道:“虎头,这就是你叔父的妻子,还不快拜见叔母。” “虎头拜见叔母。”刘群十分听话的叩拜,之后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邓瑗猛看。 “虎头,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邓瑗故意逗他道,她自己也有两个侄儿,可惜他们年纪幼小,还不会说话,难以交流。 刘群如实答道:“好看。” 邓瑗险些笑出声,心道他不愧是刘景的侄儿,他们叔侄嘴巴一样甜,就像抹了蜜一样。 邓瑗与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在堂中聊天,外面则一片吵嚷。 邓瑗带来的嫁妆源源不断运入刘家,刘景居住的西厢数间屋舍不久便被塞满了。不得已,张氏的北室、赖慈的东厢都利用上了,才堪堪装下所有嫁妆。 邓氏装遣之盛,令张氏几有头晕目眩之感,看邓瑗的眼神都变了。 ………… 蔡邕《独断》载:“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崔寔《四民月令》载:“冬至之间……其进酒尊长,及修刺贺君、师、耆老,如正月。” 冬至在汉代是敬老的节日,近年来,更是发展出向长辈敬献袜履的习俗。 冬至一大清早,刘景就携带纹履、袜若拜访龙丘刘氏族长刘邕及族中长辈。 由于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匆匆拜访完族中长辈,他便立刻开始忙碌起自己的婚事来。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刘氏坞变得热闹起来,尤其到了午后,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车乘无虑数百辆,将刘景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牛哞马嘶,人声鼎沸,异常喧嚣。 毫不夸张的说,临湘但凡有些名望的家族,都派人来了,即便是与刘景素有恩怨的区氏、吴氏也不例外,皆遣人赶来祝贺。 长沙郡府大吏,功曹桓阶、中部督邮李永、左贼曹掾成绩,乃至诸曹吏,贺者超过两百人。 据桓阶说,不出意外的话,太守张羡也会亲自前来祝贺。 果不其然,黄昏前张羡车驾由西而来,抵达刘氏坞,同行的还有其子、临湘令张怿。张氏父子俱至,可谓给足了刘景面子。 黄昏之际,在嘉宾的欢声笑语下,盛大的钟鼓五乐中,刘景牵着邓瑗的手,缓缓步入礼堂。 汉代婚礼脱胎于《仪礼·士昏礼》,又不乏自己的特色,主要环节有拜祖、合卺、结发…… “合卺”之礼类似于后世的交杯酒,新郎、新娘同享食物,而后二人各执一瓢,以酒漱口。 “结发”则是剪下彼此一绺头发,绾在一起,表示同心,前汉苏武曾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即是指此。 礼毕之后,刘景和邓瑗出门谢客,两人首先来到张羡、张怿父子席前,敬酒拜谢。 张羡笑着说道:“仆久在荆南,十余载不曾还乡,却也多有耳闻邓侍中之女有国色,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娶得如此佳人,不枉仲达数月往返奔波之苦。” 邓瑗举止详妍,声如黄莺:“不敢当明府君夸赞。” 张羡又半开玩笑的道:“仲达你如今得偿所愿,积压在主簿室的文牍却已是堆积如山,主簿室所有人都盼你能早日归来。” 刘景道:“府君之言,真是令下吏惭愧万分,无地自容。” 张羡笑道:“在你新婚之际这么说,或许大煞风景,奈何郡府缺你不得,仆亦缺你不得。” 刘景瞥了身旁的邓瑗一眼,道:“下吏会尽快返回郡府。” 张羡没有久留,和刘景、邓瑗喝了一杯酒便离开了。 张羡一走,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不久之后就有人借着酒劲大喊道:“刘君,与新妇相拥。” 此言一落,引起一片附和。 刘景闻言不由脸色一沉。 仲长统多年后在其著作《昌言》中说道:“今嫁娶之会,棰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趣之情欲,宜淫泆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族亲之间,污风诡俗,生淫长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断者也。” 当世风俗,宾客会趁着新郎、新娘饮酒兴奋之际,唆使他们当众做一些亲昵的动作,甚至在族亲中公开自己的隐私。 若不是碍于刘景的名声和邓瑗的家世,宾客们就不会仅仅只是唆使“相拥”那么简单了。 汉末之际,婚礼上的歪风邪气已经是相当严重,据说灵帝在世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橡》,酒酣之后,续以挽歌。 《魁檬》,乃是丧家之乐。挽歌,更是写给死者的歌。 可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洞房 “相拥、相拥……” 宾客们竞相起哄,众口一词,要刘景和邓瑗当众拥抱为戏。 今天终归是刘景的大喜之日,他心里虽然有些不悦,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在一片催促声中,轻轻拥住人比花娇的邓瑗。 见到新郎、新娘如大家之愿,相拥在一起,宾客们心满意足,不再哄闹,不过也有人意犹未尽,继续提出更加无理的要求。 刘景瞬间黑下脸来,目光凌厉的望向出言之人,此人乃是张羡的族子,也只有这种狗仗人势的蠢货,才会这般口无遮拦。 蔡升、马周、刘祝等人霍然起身,怒目而视。 张仲景亦在座,他急忙拉住族子,免得他再生事端。 刘景懒得理这种蠢货,领着邓瑗依次向郡府大吏桓阶、李永等人敬酒,继而来到杜袭案前。 杜袭望着身姿挺拔,容貌英朗的刘景,心中不由感慨万千,他是亲眼看着刘景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少年成长为名扬荆州的俊杰。杜袭一脸欣慰道:“仲达,看到你结婚,我就再无牵挂了。” 他这么说是有原由的,他在刘景迎亲的这两个多月里,已经处理好了所有事情,只等参加完刘景的婚礼,就会立刻带领家族返回北方。 刘景皱着眉道:“大兄何必如此急切?而今正值冬季,出行多有不便,不如等到明年开春之际再走,岂不是更好?” 杜袭苦笑道:“从前天子困于关中,时局一片混乱,加之我又得罪了刘荆州,只能委适长沙。现今形势截然不同,天子迁都许县,社稷复兴在望,我是片刻也不愿再耽搁,恨不得插上一对双翼,飞回家乡,报效国家。” 刘景颔首道:“如今曹公帐下,多有颍川人,以大兄之名声、才智,不愁不得重用。” 自曹操觐见天子,迁都于颍川许县,短短数月时间,钟繇、荀攸、郭嘉等相继投入麾下,大有颍川英才,尽入瓮中之势。 事实也确实如刘景所言,杜袭少与赵俨、陈群、辛毗齐名,乃颍川之名士,因此近来接到了侍中、守尚书令荀彧的书信,只要他回到颍川,必会受到重用。 杜袭神情严肃的直视刘景,说道:“仲达,你刚刚结婚,我若邀你北上,你绝不会答应,我就不浪费口舌了。我只问你,异日若有朝廷辟命,你会应吗?” “这是他第几次试探自己了?”刘景心中默默想道。 “大兄当知,振兴汉室,匡扶天下,乃是我的心愿,朝廷如果有辟命送达,我自会应之。” 其实他也就是嘴上说说,如果计划顺利,他明年就会举孝廉,担任一县之长,朝廷征辟他为吏,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拒绝。 后年荆州更是会爆发历时数年之久的南北大战,到时候交通隔绝,朝廷征辟更是无从谈起。 杜袭不知刘景内心真实的想法,见他给出肯定答复,不由笑道:“待我回到家乡,一定会尽快向曹公、荀令推荐仲达。” “那就有赖大兄了。”刘景笑着称谢。 刘瑍席位与杜袭紧邻,刘景又和刘瑍聊了几句。 在这之后,他明显加快了速度,除非是特别熟悉之人,否则极少停留。可即便这般匆忙,等到他谢完家中宾客,天色业已渐黑,宾客们也开始陆续离去。 而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刘景、邓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便匆匆出门,赶往下一站。 眼下已是仲冬时节,外面天气寒冷,只能在室中列席待客,刘景家宅规模在整个族中都处于前列,可架不住宾客实在太多,因此刘景只能将不太重要的客人安排到族兄刘蟠、刘宗家里。 刘景和邓瑗赶到二人家里时,酒宴已然临近尾声,宾客散去大半,这里面大部分人都只是泛泛之交,甚至不乏素不相识之人,倒也不必再挨个敬酒。 《孔雀东南飞》有“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之句,黄昏之后,即为人定。 人定乃是人休眠之时,忙碌了一整天的刘景、邓瑗,终于可以入洞房休息了。 两人互牵着手,踏着月色,返回后庭寝室,阿姝、阿娈等婢女第一时间送上怀炉,端来酒食,让二人取暖、果腹。 两人身披裘服,丝毫不觉寒冷,不过肚子倒是真的饿了,之前黄昏时行“合卺”之礼吃的那点东西,根本不足以填饱肚子。 两人今天饮了不少酒,便没再碰酒,但食米饭鱼肉菜茹。 吃完饭,婢女们取来两盆清水,二人第一件事不是洗脸,而是十分默契的取出牙刷净齿。 自打刘景送给邓瑗一支牙刷后,她每日早晚餐后必刷牙,一日三、四次,比刘景还要勤快。 洁面净齿完毕,刘景和邓瑗来到床榻,相对而坐,再行“合卺”之礼,床下婢女们则向帷帐播撒麻豆谷米。 这是撒帐之礼,近时才逐渐兴起,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传说这个习俗源于汉武帝,有书记载道:“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中共坐,欢饮之后,预戒宫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得果多,得子多也。” 礼毕,婢女们识趣的退下,寝室中仅剩下刘景、邓瑗二人。 随着房间陷入安静,旖旎的气氛,将二人深深笼罩其中,刘景只觉浑身开始燥热起来,呼吸亦不由自主变得有些急促。 邓瑗更是不堪,面若桃花,眼如春水,心脏跳动之速,令她头晕目眩,几有窒息之感。 刘景渐失理智,正要有所行动,便听见对面邓瑗用小到几乎不可察觉的声音道:“刘郎,你且去看看窗下是否有人。” 刘景闻言定了定心,下榻悄然来到窗前,再猛然掀窗,果真发现墙角伏着几道人影。 蔡升、马周、刘亮……这几人都在他意料之中,弟弟刘和居然也跟着他们瞎胡闹。 见被刘景发现了,诸人纷纷大笑,一哄而散。 刘景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到床榻,轻轻揽住邓瑗肩膀,柔声道:“少君,我们睡吧。” “嗯。” 二人共赴巫山,行云雨之事,期间之妙,不足为外人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征辟 日出之时,刘景从梦中悠悠转醒,才睁开眼,就见到邓瑗侧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微仰起头,双眸湛湛的盯着他看。 发觉刘景醒来,邓瑗颇有些难为情,下意识闭上双眼。昨晚实在太荒唐了,当时还不觉什么,而今想来,却是羞死人了。 邓瑗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刘景越看越觉可爱,用力抱紧她,问道:“少君,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为何不多睡一会?”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已是颇为了解邓瑗,她十分渴睡,每天都要睡足五个时辰,不到食时绝不起床。 邓瑗顺势将头埋入刘景臂弯,轻声说道:“如今我已正式成为刘郎的妻子,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放纵自己。” 刘景语气不甚在意地道:“顺其自然就好,不必勉强自己。” 邓瑗道:“那怎么行?夫君起床,而妻子犹卧眠在床,那将成何体统?我身为妻子,一定要比刘郎起得更早才行。” 刘景失笑道:“我睡眠时间很短,每日仅睡三个时辰就足够了,少君想要比我起得更早,怕是平旦、天不亮便要起床了。” “啊?要起这么早吗?”邓瑗一双美目立时睁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模样。 惹得刘景又是一阵大笑。 似乎是听到了寝室的动静,隔壁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邓瑗不好继续赖在床上,唤入诸婢,服侍二人洗漱、更衣。 女人远比男人麻烦得多,刘景洗漱完毕,焕然一新时,邓瑗才刚刚坐到妆台前梳理长发。 邓瑗发长六尺,如云飘逸,发质之佳,足以令全天下九成九女子嫉妒。正因为如此,她对满头青丝非常爱惜,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就算是贴身婢女也不行。 刘景在旁看得心动,说道:“少君,我为你梳头发如何?” 邓瑗停下手中动作,略一沉吟,还是摇头道:“这不是君子应做之事。” 刘景辩道:“梳头发怎么了?这是夫妻之情、闺房之乐,岂不知昔日张敞为妻画眉,至今仍然为人所津津乐道。” 邓瑗熟读史籍,说道:“昔日张敞为妻画眉,时人讥之,有司参奏,张敞虽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予以辩驳,宣帝爱其才能,没有责备他,但也认为他轻佻无威仪,终生不得高位。刘郎少年得志,亦不免受人嫉妒,若是传出失仪之举,恐怕会惹来诸多非议。” 刘景摇了摇头,只能作罢,邓瑗说得有道理,世情如此,没必要强为,这么做对他有害无益。 当邓瑗盛妆华饰,身穿吉服,行出房门,天色已然大亮,两人来到北面正堂拜见继母张氏。 邓瑗向继母张氏敬献枣、粟等物,口呼阿姑,侍奉进餐。 张氏象征性吃了几口就停下来,邓瑗拿起筷子夹起残羹剩菜吞咽,以示孝顺。 之后,张氏将邓瑗拉到主位坐下,自己则降至宾位,表示从今以后授之以室,主理家政。而刘景,也正式成为一家之主。 接着二人又去东厢房向嫂子赖慈问安,同样献上枣、粟等物。 相比于继母张氏,邓瑗在赖慈面前显得更加拘谨,不知道是否和丧夫有关,赖慈性情淡然,少喜少愠,也不喜欢华美的衣服和珍贵的饰品,除了儿子刘群,对其他事情少有关注,给邓瑗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邓瑗可以肯定,赖慈是一位善良贤淑的人,她相信二人日后必会和睦相处。 食时过后,刘景和邓瑗又走出家门,拜见族中长辈。在各家打转一圈,返家时已是午后。 次日,刘景收起婚礼吉服,赶往北津码头,今天是大兄杜袭带领家族启程北上返乡的日子。 杜袭乃是颍川名士,又在长沙居住数载,不管是寄居的北士,抑或本土的南士,结交之人不知凡几。是日北津码头,放眼望去,皆是高冠儒服,宽带广袖的儒者士人,无虑数百之众。 刘景今日不仅代表自己,亦作为主簿代表张羡为杜袭送行。 张羡对杜袭待遇极厚,其举家南迁至长沙时,他第一时间派人修建屋舍,赐给田、牛,现今杜袭返家,他又派遣战船棹卒护送。说实话这里面肯定有“千金买马骨”的意图,但他这么做,就算是杜袭,心中也感到万分。 杜袭与众人一一道别,直到只剩下刘景一人。 刘景双目泛红,险些流下眼泪,他穿越一年多来,还是首次如此失态。 他和诸葛亮分别时,都不曾失态,因为他知道,二人不会分别太久,早晚有再会之日。 杜袭就不同了,也不知道两人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杜袭梁冠革履,身着绛紫色纩袍,紧紧拉着刘景的手,说道:“仲达,我回到家乡后会为你奔走,你只需静待公车之徵即是。” 刘景含泪应“诺”。 “仲达……”杜袭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仅重重拍了拍刘景的肩膀,转身离开。 刘景望着杜袭的背影,终是忍住了泪,没有让它掉下来。 婚后第三日,刘景告别邓瑗还有家人,重返阔别数月之久的郡府,才回归主簿室,就受到了诸吏的隆重欢迎。 刘景本来心情不错,可回到自己的治事房,看到案前堆积如山的文牍,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没办法,自己留下的债,肯定要自己还,就当他埋首文牍不久,张羡派人召他前去便室。 刘景一头雾水的来到便室,便看到堂中站着一名青年吏员。 青年吏员直接对刘景道:“足下就是刘仲达吧?在下乃是荆州刺史部別驾下属之吏,特奉刘使君、別驾之命,辟足下为荆州刺史部从事。足下是否应命?” 刘景闻言扬了扬眉毛,心里顿时明白了刘表的意图,对方这是要给他造势啊。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先是荆州刺史部,而后是镇南将军府,最后是举茂才。 既然如此,刘景也就不客气了,当即出言拒绝道:“多谢刘使君厚爱,然下吏恕难从命。”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于征 坐在主位上的张羡原本神情有些严肃,直到刘景毫不犹豫拒绝了荆州牧刘表的招揽,才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州吏笑道:“仲达乃是我长沙士之冠冕,仆亦委以心腹之任,刘使君纵有爱才之心,却也只能徒劳无功。” 州吏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不应刺史部辟命的人多了,比如零陵郡的刘巴刘子初,刺史部数次征辟皆不就。刘景如今名望比刘巴还要大,拒绝几次都属正常。 州吏对刘景抱拳道:“既然足下不应刺史部辟命,那在下就告辞了。”言讫,又向堂上的张羡一揖作别,继而退出室中。 张羡目视州吏离去,心中大感不悦,此人对他虽无失礼之处,却也缺乏敬畏之心。 他堂堂长沙太守,居然被一个小小州吏所“轻视”,这绝对与刘表脱不了干系。因为他割据荆南,分庭抗礼,刘表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素不礼敬。下面的人不过是“投其所好”。 与刘表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未来两人的关系还将不断恶化下去,直至……战争。 其实张羡并不想走到这最后一步,他不是一个有太大野心的人,他只想继续维持如今的权势,可惜刘表注定不会如他的愿。 张羡按下思绪,对刘景道:“仲达,你才器不凡,被治中邓羲誉为‘王佐之才。’又被五经从事宋忠誉为‘国器。’刘荆州对你青睐有加,仆半点也不觉意外,只是没想到,面对刘荆州的招揽,你竟断然回绝。” “看来他在襄阳有耳目啊。”刘景心道。想来也正常,刘表是他唯一的大敌,他自然要想尽办法安插耳目,以便监视对方。 “府君对下吏信任有加,委以心腹之职,下吏上任不久,便因私事告假数月,如今归来,尚未回报府君万一,怎忍就此离去?”刘景看似是在向张羡表忠心,其实却并未把话说死。 “仲达不负仆,仆亦不负仲达,待过几载,仆必举仲达为孝廉,授以一县之地。”张羡显然也听出了刘景话中之意,再次祭出百试不爽的绝招——画大饼。 刘景“知趣”的拜谢道:“下吏日后必将竭尽全力,勇于任事,以报答府君的盛情大恩。” “勉之、勉之……”张羡欣慰地笑道。 不久,刘景便徐徐而退,回到主簿室,因为州刺史部征辟属于他预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未受到干扰,心无旁骛的处理起公文。而他这样的行为,自然也传到了张羡的耳中,由是更加安心。 十余日悠悠而过,时间悄然进入十二月,建安元年仅剩下最后一个月。 事情正如刘景所料,十二月初,襄阳再次来人,这次是代表镇南将军府而来,辟刘景为从事中郎。这个从事可和之前的州刺史部从事全然不同,州刺史部从事只是百石小吏,而镇南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则是比六百石官。 这次刘景故意表现得有所犹豫,迟疑了好半天才出言拒绝,令张羡险些惊出一身冷汗。 从吏入官途,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想。面对刘表抛来的比六百石官位,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拒绝,在张羡看来,刘景犹豫乃是人之常情,最终拒绝才最是不易。 正因为知道刘景的拒绝是多么难能可贵,张羡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寒了他的心,不再像之前那样化一个虚无缥缈的大饼,而是明确告诉刘景,后年,也就是他满弱冠之时,便立刻举他为孝廉,割百里之地付之。 二十岁举孝廉为县长,这已经是本朝最快的速度了,以袁绍家世之盛隆,也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这里指的是乱世之前,乱世礼法制度早已崩坏,张怿十八举孝廉为临湘令,孙权十五举孝廉为阳羡长,莫不如此。 对此,刘景心中毫无波澜,刘表此番直接授以官职,颇令他感到意外,他本对张羡有些期待,如果能就此举他为孝廉,可以获得最圆满的结果,即便是刘表,也只能有苦自己咽,然而张羡却无此意,令他的期待落空。 既然张羡不愿为他破例,那就只能继续按照计划进行了。 “十一月、十二月,最后一把火,当在明年正月……刘表应该不会选择正旦朝贺之时吧?那样做的话几乎和直接翻脸没两样。”刘景心里默默想道。 时间继续缓慢而坚定的前行,随着正旦逐渐临近,刘景忙得不可开交,可内心却一片清宁。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在主簿这个位置上,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 这日,左贼曹掾成绩前来主簿室见他,说手下在郡府门外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对方被捕时声称是刘仲达之友,特意赶来投奔他,成绩听说后不敢怠慢,直接跑到刘景这里求证。 刘景不用细问也知道,此人定是昔日襄阳时的玩伴于征。 他数月前与襄阳蔡氏子弟发生冲突,在刺伤对方后亡命南奔,刘景当时猜测他十有八九会来长沙投奔自己,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的人影,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或投奔他人去了。 得到刘景的确认,成绩很快就遣人将于征带来。 于征年约二十,身高八尺,躯体雄伟如山,面鼻隆异,颇有气概,身上气质一看就是豪杰游侠之流,加上操着北方口音,又在郡府门前游逛,自然会被贼曹吏视作形迹可疑之辈。 刘景绕过书案,来到于征面前,大笑道:“子祥,你让我等得好苦,为何来得如此之迟?” “此事一言难尽。”于征叹道:“仲达,你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都快不敢和你相认了。” 刘景含笑道:“无论如何变化,我依然是刘景刘仲达。” 于征颔首道:“我听闻你结婚了,恭喜你如愿娶到邓氏女郎,可惜我没能参过你的婚礼。” 刘景道:“无妨,等我下职,便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的妻子。” “好。” 第一四十章 二年 于征开始不免有些拘谨,因为刘景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少时玩伴,然而刘景虽然变化巨大,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情谊却并未改变,不住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令亡命数月、吃了不少苦头的于征感到十分温暖。 刘景令人支锅煮茶,让于征驱逐寒气,说道:“我之前北上迎亲,途经襄阳时本打算和大家聚一聚,却得知你与蔡氏子弟发生冲突,刺伤对方后出逃……” 在他的印象中,于征可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莽夫,他虽游侠,性格却稳重又不失雄气,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人。 于征娓娓说道:“本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无奈近年蔡氏得势,子弟骄豪狂勃,我已经一再相让,而对方狗辈仍然不肯罢休,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一怒之下,便拔剑将他刺伤……” 刘景说道:“我离开襄阳前,曾托人与蔡氏交涉,可惜蔡氏心中怨恨甚深,并未答应。” 这事他没好意思找老师宋忠,他找的是关系更加亲密的赖恭。可惜,不管是赖恭,还是他自己,都不足以让蔡氏放下仇恨。 于征闻言顿时一怔,随即忧道:“蔡氏多是心性狭小之辈,仲达这么做,极有可能被蔡氏记恨,从而遭到无妄之灾。” 刘景失笑道:“无妨,被蔡氏记恨就记恨吧,反正我短期内不会再去襄阳,蔡氏能奈我何?” 于征听得感动万分,世间敢为他不惜得罪蔡氏者,仅刘景一人而已。人生有此朋友,足矣。 刘景又道:“对了,子祥,你怎么现在才到长沙?” “此事说来话长,”于征详说道:“如今南郡的太守正是蔡氏的族长蔡瑁,从襄阳至江陵,一路上可谓是处处设防,我已经一再小心,还是在当阳附近被吏卒擒获。若不是我命大,寻到机会逃脱,性命断然难保。我在野外躲藏了足足两月之久,直到搜捕不再严密,才敢继续南下。” 原来还有这番波折,刘景忍不住抚掌而笑道:“子祥,此番大难不死,必将有后福。” 于征道:“仲达,我来投奔你,不求后福,能有一口饭吃足矣。” 说罢,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大笑。 之后两人又聊了一会,此时才刚刚中午,于征不好一直待在主簿室,刘景唤来刘亮,让他带于征去吏舍休息。 刘亮是近来被他安插进来,目前担任小史。小史职位很低,可他乃是刘景的族弟,倒也没有人真敢把他当做小史随意使唤。 于征走后,刘景专心处理公事,等到下职之际,刘景直接告假三日,回到吏舍,和于征、刘亮,各骑一马,返回龙丘。 回到家中,刘景带着于征拜后母,见妻子,两人少时交好,又是久别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一直聊到深夜,刘景甚至忽视了妻子邓瑗,与于征抵足而眠。 一连两日皆是如此,等到第三日,也就是休沐的最后一日,刘景问于征道:“子祥来投我,我自然保你衣食无忧,然子祥之志,怕是不止于此,不知你对未来可有打算?不管是从戎、为吏、经商,我都可为你安排。” 为吏、经商还好理解,可从戎?于征知道刘景担任长沙郡府主簿之职,权力很大,但也没想到他的权力大到可插手军伍。 当于征从刘景口中听说他目前掌握一营之兵,心里不禁大吃一惊,刘景在长沙已经是除了太守张羡外,权力最大的几人。 他掌握兵权干什么? 看来其志不小啊! 于征没有选择进入军营,因为别部司马营已经成立大半年之久,哪里还有空缺职位,他也不愿从一个小卒做起。 经商一项他也放弃了,即使经商只是名义上的,实际则是率领船队,不过他水性一般,不愿漂泊水上。 最终于征选择为吏,而刘景又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入市井,二是进贼曹。于征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之前和贼曹相处不甚愉快,肯定不会去贼曹,而市井则是刘景的崛起之地,旧故极多,去那里最合适不过。 于征虽是外乡人,可市井本来就不受郡府重视,过去马周一个亡命徒都能成为市门卒,刘景让于征入市井,不过一句话而已。 待安排完于征的事,建安元年正好走入尾声,建安二年正式到来。 刘景的担忧并未发生,正旦朝会,一切如常。 去年刘景的排序固然极为靠前,但那是因为大家顾及他的名声,有意相让的结果。 今天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主簿,名正言顺站在朝班前面,仅次于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二人,还在中部督邮李永之前。 熙熙攘攘的朝会过后,刘景立刻同族兄刘蟠等人还家祭祖。 这次祭祖,刘景带上了妻子邓瑗,按照正常程序,她应该在婚后三个月后行“庙见之礼”。 所谓“庙见之礼”,是指婚后三个月,男方带新娘至宗庙祭告祖先,表示该妇从此正式成为家族一员。 刘景与邓瑗乃是十一月初结婚,距今还不满两个月,不过正旦乃是大祭之日,邓瑗的庙见之礼”提前至正旦亦无不可。 正旦之后,刘景像去年一样休沐数日,访问亲友,接待宾朋,直至初四才回到郡府。 双方仿佛商量好了一样,这天刘表使者亦来到郡府。 当时张羡正和刘景、桓阶、刘蟠三人商量事情,接到禀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刘表第一次征辟刘景为荆州刺史部从事,第二次任命刘景为镇南将军从事中郎,从事中郎已经是比六百石的官位了。 那第三次呢? 不用想也知道,必是举茂才无疑,刘表莫非是疯了不成? 刘景今年才十九岁,未满弱冠而举孝廉,已经是天下极其罕见之事,他敢举其为茂才?难道他就不怕手下心怀不满吗? 桓阶与刘蟠亦忍不住面面相觑,张羡能猜出,他们当然也不例外,刘表为了挖长沙的墙角,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室中诸人,唯有刘景,不动声色。 第一百四十一章 酃县 “孔子曰:‘四十而不惑’,《礼》曰:‘四十强而仕’。是故国家有言:‘孝廉、茂才者,年不满四十,不得察举’。 然世间有茂才异行者,若颜渊、子奇,则可不拘年齿。 自古‘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至理之言也。 长沙刘仲达,为人德行素著,才略深茂,为江南冠冕,虽未弱冠,亦为国之栋梁。今特举刘仲达为茂才,除当阳令……” 站在室中央的州吏双手端着刘表的委任书,大声宣读,四下一片安静。 事情没有出乎大家的预料,刘表果然举刘景为茂才,委以县令之职。 汉代县之长官,人口万户以上为县令,俸禄在六百至千石之间,人口不足万户为县长,俸禄三百石至四百石之间。 而茂才,只有三公、光禄勋、监察御史等及十三州刺史、州牧可举,每年不超过二十个名额,珍贵程度远远超过孝廉,起步就是六百石至千石县令之位。 刘蟠身份敏感,只能选择沉默,桓阶则神情略有焦急,拼命向上方的张羡使眼色。 张羡知道桓阶的意思,刘景若是投靠刘表,对他将是一个非常大的打击,首先他会被认为不爱惜人才,其次龙丘刘氏必将离心,最后,以刘景之声望,若是倒戈一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当然,如果刘景真的这么做了,他的名声也必将遭到重创,张羡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故主,若反戈一击绝对会受到世人谴责。 像刘景这种人才,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留下,绝不能被敌人所用。他必须出面阻止,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给出和刘表相同的筹码,留住刘景。 张羡目光瞥向刘景,见他面若平湖,并无喜意,反而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恭顺”之意,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见此,张羡内心顿时有了底气,随即对州吏道:“刘荆州远在千里之外,尚且耳闻刘仲达之贤良,仆近在咫尺,又岂有不知之理?刘荆州迟来一步,仆已上表国家,举刘仲达为孝廉。” “终于……”刘景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前前后后谋划了大半年之久,终于接近成功了。 州吏辩道:“张府君何出此言?刘仲达或被张府君举为孝廉,但也可以继续接受刘使君的举荐,此事当由刘仲达自己决定。”又对刘景道:“刘仲达,刘使君为了你,不惜打破规矩,十九岁举茂才,本朝以来,绝无仅有,乃至多有非议,你当慎思之。” 众人目光纷纷投过来,刘景从容说道:“在下先前已应府君之命,大丈夫言出必践,岂有自食其言的道理,是以对于刘使君的厚爱,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州吏见他虽言行徐缓,态度却极为坚定,自知决定难改,只能告辞而去,回襄阳复命。 州吏一走,室中气氛立时有所松缓。 张羡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为这是受到刘表的威胁,被迫做出的解决。然而事已至此,再抱怨也没用,他也只能选择接受,对刘景说道: “仆之前曾言,仲达不负仆,仆亦不负仲达,原本想留你在身边再待一年,等找到合适的主簿人选再放你走,如今形势有变,只能作罢。仆这就向朝廷上书,举仲达为孝廉。” 刘景起身来到堂中,深深一拜道:“一切全凭府君做主,下吏但俯首领命而已。” 张羡出言问室中三人道:“目下长沙十三县,只有酃县职位有缺吧?” 刘景和桓阶相视一眼,后者颔首回道:“是。前任酃县县长十一月病死于任上,后继者十二月到任,不久前乘船意外坠入湘水,溺毙身亡,暂无新任。” 接着桓阶又补充道:“酃县户六千有余,不满万户。” 刘表举刘景为茂才,除当阳令,张羡自然要与之匹配,若是只给刘景一个六千余户的酃县县长之位,不免显得太过小气。 而且,酃县也着实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处于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汇之地,内有宗贼、豪强,外有荆蛮、贼寇,别说想要有所作为,能不能坐稳县长位置,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有汉以来,被驱逐或意外身亡的长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不过酃县被其他人视为险恶之地,却是刘景梦寐以求的,是以出言道:“下吏愿为酃县长。”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蟠忍不住开口道:“酃县从古到今一直便是是非纷扰之地,仲达虽有治才,性情却过于刚直,若为酃县长,恐怕未必是福。” 刘蟠有这样的忧虑一点都不奇怪,刘景乃是龙丘刘氏新一代的旗帜人物,是能够兴旺整个龙丘刘氏一族的人,刘蟠岂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酃县那个“险恶”之地。在那里,治理好了功劳不大,而治理不好,则有生命危险,刘景实在没必要冒此风险。 刘蟠之言不无道理,将刘景扔到酃县那么“偏远”的地方确实有些不大合适。张羡沉吟一声道:“不如仲达再等等如何?” 刘景心中主意已定,言道:“下吏为主簿,对酃县了解颇深,此地不服王化,素以‘险恶’著称,不过下吏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因此下吏愿为酃县长,替府君分忧,使酃县境内盗贼绝迹,荆蛮隐遁,戎事平息,百姓安乐。” 刘蟠正准备再开口,忽然怔住,随后若有所思的看了刘景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张羡问道:“仲达真要去酃县?” 刘景肃容拜道:“是,请府君成全。” 张羡看看重新陷入沉默的刘蟠,又看看眉头微锁的桓阶,说道:“仲达,你要知道,酃县形势十分复杂,非老成持重者不能坐稳其位,你虽有名望,但年纪过轻……” 刘景从容自信地道:“下吏昔日在市井时,长沙一郡豪杰游侠,莫不驯服,区区一县之地,于我而言,又何足为虑?” 张羡颔首道:“既然仲达有如此自信,那仆便如你心愿。” 刘景俯身拜谢。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计划 长沙郡下辖十四县,郡城临湘以北原本只有罗县、益阳、下隽三县,桓、灵之际,又从罗县分出一部分,新置汉昌县,如此一来,长沙北部便有四县。 刘表一旦下定决心统一荆州,派兵南下,临湘以北四县首当其冲,断无幸免之理,所以刘景一开始就将这四县排除在计划外。 临湘以南,计有九县,分别是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茶陵、攸县、容陵、酃县。 除了湘南、醴陵二县距离临湘太近,遇事难以置身事外,不是好去处,其余七县皆可作为存身之地,而其中又以酃县为最佳。 酃县虽内有宗贼、豪强,外有荆蛮、贼寇,不服王化,攻劫暴掠,纷扰不息。 并且酃县乃是耒水冲刷而成的平原地带,地势低洼,可谓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 然而与酃县具备的诸多优点相比,这些问题简直不值一哂。 刘景前世办公之所挂着一张全国地图,因此对地理比较了解,根据酃县所处的位置,刘景很容易推断出它是后世湖南第二大城市、湘南中心城池——衡阳。 酃县最早可以上溯到炎帝神农创耒、播种五谷,称得上源远流长,由于此地‘南扼南越之地,北通楚都要道’,自春秋时期便被楚人占领,并设立县治,史称“庞”。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越王无强时,兴师伐齐。齐威王派使者游说越王放弃讨伐齐国而专攻楚国,进言称:“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 早在战国时期,庞,也就是酃县,便已经是楚国的重要粮仓了。 乱世之中,粮食至关重要,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不过这不是刘景最看重的地方,他最看重的是酃县的地理位置。 酃县位于长沙郡之南,零陵、桂阳二郡以北,恰好夹于三郡之间。 异日刘表大军打下长沙,若想南下占领零陵、桂阳二郡,酃县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就像蜀之汉中、吴之江夏,只有彻底解决了酃县,才能放开手脚进军零陵、桂阳二郡。 反之,刘景有了酃县,就有了整合零陵、桂阳二郡的可能。 刘表大军围攻长沙,连年不克,刘景完全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做更多准备,张羡败亡后,他未必不能继承张羡的遗产。 正因为酃县如此重要,刘景对酃县可谓蓄谋已久,势在必得。 即使他没有成为酃县县长,等到刘表大军围困长沙之际,他也会第一时间派兵占领酃县。 甚至酃县以南二百里外的耒阳,也是他的目标。耒阳乃是荆南四郡中唯一设置了铁官的地方,治铁业十分发达,铠甲武器,皆由此出,他岂能放过这里。 以酃县、耒阳为基,整合长沙郡南部诸县、零陵、桂阳二郡,在张羡灭亡后,与刘表争衡,这就是他心里最终的计划。 说实话这个计划的难度不低,可一旦成功,他立刻就会成为一方诸侯。就算失败了,也谈不上万劫不复,他完全可以抽身退守零陵、桂阳,至不济南下交州就是。 记忆中交州牧张津曾在张羡死后,举兵北上,意图吞并零陵、桂阳二郡,与刘表激战数载。 张津目前还不知身在何地,如今的交州之主乃是名将朱儁之子朱符,也就是赶走诸葛玄的豫章太守朱皓之兄。 朱符前年听闻其弟被笮融所害,曾有意借道零陵、桂阳,兵伐豫章,为朱皓报仇,作为荆南霸主,张羡绝难容忍外兵入境,一口回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世间没有万无一失的计划,更没有唾手可得的成功,刘景有先知之能,但先知绝不是万能的,如果自己缺乏“决断”,不说泯灭于众人,也将难有大作为。 而刘景,恰恰是一个有“决断”的人,机会一旦出现,他绝对不会放过。 ………… 便坐内发生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很快就传遍郡府各曹,众吏忍不住议论纷纷,心中感慨不已,不愧是刘仲达,刘表、张羡这两位荆州大人物为了争夺他,真是不惜代价,一日之间,茂才、孝廉同时加于一身,大丈夫得志如此,着实羡煞旁人。 刘景这个当事人反而显得格外平静,不理外间纷扰,专心处理公事,一天的时间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下职返家时,刘景路过诸曹,远远便发现高冠褒衣的族兄刘蟠站在五官掾院墙外,神情严肃的看着他,显然是有意在此等他。 刘景心知肚明,步履从容的行至刘蟠面前,开口道:“从兄……” “随我来……”刘蟠微微颔首道,当先而行,一路上,刘蟠始终保持沉默,不发一言。 直到返回舍中,合上房门,刘蟠才转身面对刘景,重重一叹道:“仲达,你一再坚持要去酃县,到底有何深意?” 刘景不慌不忙回道:“长沙十四县,只有酃县目前有空缺,我不去酃县又能去哪里呢?” 刘蟠面有不悦道:“这话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从兄,”刘景“如实”说道:“我去酃县,只是为了避难而已。” “避难?”刘蟠闻言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在襄阳时听到了什么风声?” 刘景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何必要听说什么,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自古一山不容二虎,荆州亦不容二主,刘使君虽非王霸之才,却也不是无能之辈,怎能长久容忍荆南离心,双方之间,必有一战,而且时间必定不会太久,就在这一二年间。 刘使君对我礼遇有加,举我为茂才,我虽未应命,亦当心怀恩情,因此不欲参与南北之争,唯有远奔南方,避开纷扰。” “果真如此?”刘蟠眉头紧皱,刘景话中透露出了很多重要信息,理由也足够充分,可事情真会如此简单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县丞 刘景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但刘蟠实在太了解自己的族弟了,一个心怀大志的人,会无故将自己“流放”到偏远的酃县?反正刘蟠死也不信。 “仲达,你神智天授,机鉴先识,过往预言无不应验,我活了三十多年,也曾入朝为官,天下才俊所见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能与你比肩的人。” 刘蟠随后问出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仲达,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不看好府君?” 刘景这次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颔首道:“是,府君必败。” 刘蟠忍不住说道:“仲达,你若能留下来辅佐府君……” “我为什么要留下来辅佐他?”刘景直接出言打断刘蟠的话。 刘蟠怔怔的看着刘景,这还是他首次见到刘景的另一面,野心勃勃,锋芒毕露……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他?只是之前一直隐藏在谦恭的外表下。 刘景目光如炬,直视刘蟠,一字一句道:“从兄,我等为刘氏宗子,当心怀荡涤天下,复兴汉室之志,岂能久居人下,受人驱使?” 刘蟠顿时陷入沉默,刘景是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种志向的? 刘蟠仔细想了想,前年他执意要去市井为吏便已有迹可循,因为当时在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仍然不改初衷。 结果他在市井期间,广施恩典、树立威信、收揽豪侠、聚拢财货、建造船队、募养营兵……崛起之势,令张羡、桓阶隐隐感到不安,不得不将他调离市井。 这一刻,刘蟠心中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刘景之志,既有可能令家族兴旺发达,也有可能让家族万劫不复。 刘蟠如今代其父刘邕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和族长无异,不能不慎之又慎。 然而想想刘景一直以来的表现,绝对称得上计虑如神,既然他一心要去酃县,必定有自己的打算,刘蟠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临湘为他遮风挡雨,心中千转百回,尽数化为一句:“仲达,勉之……” 刘景从吏舍出来,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刘蟠,心头暗暗一叹,刘蟠家世、名声、才能样样俱全,未必逊色桓阶多少,可他却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除了因病早逝,最大的可能是随着张羡一同埋葬于长沙。 刘景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才和他说了这么多,可现在看来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所幸还有时间,还有…… 返家途中,不断有熟悉或不熟悉的郡吏向他施礼恭贺,无论身份高低,刘景皆一一回礼。 回到吏舍,发现门外站着七八人,除了刘亮、于征二人外,其余多是市井旧部,见到他归来,众人齐齐拜道:“恭喜刘君、贺喜刘君,得举孝廉,出为县宰……” 刘景忍不住笑道:“你们消息倒是够灵通的。” 谢良瞥了严肃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说道:“关于刘君的消息,市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等自然也听说了,这才相约下职后,赶来向刘君道贺。” 刘景轻轻颔首,继而推开院门,示意众人入舍中叙话。 刘景与众人闲聊片刻,目光瞥向下首正襟危坐的严肃,自从见面以来,他始终话语寥寥,且神情凝重,似有心事,便出言问道:“伯穆为何进门以后一言不发,可是心中有事?” 严肃闻言抬起头,古拙的脸上犹疑尽去,抱拳说道:“刘君提携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常思无以回报,今闻刘君为酃县长,在下愿追随刘君,前往酃县。” 刘景扬了扬眉毛,虽然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说道:“酃县距离临湘超过五百里,往来多有不便,令母虽经张仲景医治,摆脱病榻,可身体仍然虚弱多病,需要有人照顾,你若随我前往酃县……” 严肃说道:“《论语》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有妻、弟居家照顾家母,在下绝无后顾之忧。想必家母得知此事,也会支持在下的决定。” 刘景不禁感慨道:“既然伯穆决心弃职离家,追随于我,我自当优待之,待任命一下来,我便向府君请命,委伯穆以县丞之位,与我共赴酃县。” 相比于“摆设”一般的郡丞,县丞地位要高得多,因为郡守的职责仅仅是空泛的“掌佐守”,太守可以重用,也可以不用。 县丞则不然,县丞俸禄在二百石至四百石间,而不满万户的县长俸禄则是三百至五百石,二者相差不大,皆为“长吏”。 县丞的职责除了“佐令长”以外,明确提到“主刑狱囚徒。”“署文书。典知仓、狱。” 县丞之于县令长,并不完全是辅佐,更不是从属关系,县丞有资格独立处理仓、狱等事。 谢良听得眼睛都红了,由吏入官,平民乃至寒门或许需要数代人的厚积薄发,才能做到,在刘景这里,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周围一片羡慕下,严肃却霍然色变,说道:“刘君这是何意?在下追随刘君左右,岂是为了官位?” 刘景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不是他自夸,整个长沙,能容忍严肃的,恐怕只有自己一人。 刘景耐心解释道:“酃县地处三郡之间,内外多有不宁,我此番赴任,自当要安插亲信之人。伯穆乃是狱吏出身,通晓法律,而县丞‘主刑狱囚徒’,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严肃心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深深一拜道:“在下言行失礼之处,请刘君恕罪。” 刘景笑道:“伯穆耿直不屈,这正是我欣赏的地方。” 严肃再拜道:“在下何德何能,被刘君另眼相看,屡作提拔,而今更是拔为‘长吏’,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 刘景缓缓说道:“酃县形势之复杂,绝非一时半会能够说得清,你如果能助我抚平酃县内外,就算不辜负我对你的期许了。” “诺。”严肃郑重道:“在下必不负刘君之望。” 第一百四十四章 褚方 严肃等人从刘景吏舍出来时,天色已然昏暗,谢良、王朝等人不等走远,便迫不及待拜贺严肃道:“恭喜严君高升县丞。” 众人心中不无嫉妒,严肃昔日只是市狱一名郁郁不得志的狱吏,未必就比他们强多少。 结果他也是命好,遇到刘景这个伯乐,先任斗食吏,再为百石吏,一路步步高升,而今更是将要登上县丞之位,可谓一飞冲天,从此以后,双方便如云泥之别。 “此事目前尚未有定论,诸君慎言。”严肃面上虽无喜悦之色,内心却心潮起伏,他决定追随刘景左右,单纯只是为了报答恩情,为此他犹豫很久,事实证明,他的这个决定,或许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谢良、王朝等人闻言纷纷知趣的应“诺”。此事目前确实八字还没一撇,可说出这话的是刘景,作为长沙最具权势的人物之一,长沙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吗? 谢良是所有人中最乐于见到这个结果的人,因为严肃一走,他最有希望坐上监市掾的位置。他在市中勤勤恳恳十余载,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名掾君,现在这个心愿终于要成真了。 ………… 次日,张羡以长沙太守的名义,任命主簿刘景守酃县长。 什么是“守”?《汉书·王莽传》记载:“县宰缺者,数年守、兼。”不拜正官,权令人守、兼。通俗一点说,“守”就是由州部、郡府事权从急,来不及请示朝廷,暂时任命的县令长。 一般出任“守”县令长的,都是拥有公职身份的人,如州吏、郡吏、县吏,当然也有平民一步登天者,但这属于极个别情况。 “试守者,试守一岁乃为真,食其全俸。”倘若是朝廷亲自任命的“守”县令长,一年守期内若无差错,便可以转正为“真”。 不过像刘景这样郡府私守的县长,目下又是天下大乱,道路阻隔,几年不转正,甚至一辈子也没机会转正也丝毫不奇怪。 张羡暂时并没有心仪的主簿人选,因此便按照过往惯例,让主记接过了主簿职位,又从主簿室书佐中提拔一人为新任主记。 刘景和继任者交接完毕后,来到便坐和张羡辞行。 事实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刘景在主簿这个位置上只能算中规中矩,既没有出什么差错,也没有显露出超人一等的才能。 不过张羡还是对他的离开表现得格外不舍,拉着他的手倾谈良久,并且一直送到便坐门外。 最后分别时,张羡说道:“对了,仲达,你知道酃县褚方褚子平吧?” “自然知晓。褚子平大名,长沙谁人不知?”刘景颔首回道,他作为张羡的主簿,等于是其大管家,年末之际,张羡向褚方赠送大量贵重礼物,此事就是刘景经手。据主簿室的人说,张羡担任长沙太守以来,每年都会赠送褚方厚礼,从无断绝。 能得张羡如此重视,褚方自非凡人,他乃是长沙的传奇人物,其少时游侠,虽处贫贱,却有雄气,长沙游侠无不以认识他为荣,当时和吴巨齐名。刘宗、区雄和他相比,只能算后起之秀。 如若褚方仅仅只是一介游侠,自然不会受到张羡特别看重。 若无大变,褚方或许只能做一辈子游侠,转折点出现在长沙区星之乱时。 褚方有感区星祸及乡里,凭借自己的威望,招合游侠、荆蛮五六百人,北上相助新任长沙太守孙坚讨伐区星,褚方每次战斗,常冠军履锋。 之后又随孙坚南下零陵、桂阳,讨伐周朝、郭石,所向无前,孙坚爱其健勇,待遇甚高。 中平六年,董卓将兵入京,暴虐无道,废立天子,天下义士,无不愤慨,关东州郡纷纷起兵讨伐董卓,身在长沙的孙坚心怀壮志,亦响应号召,率兵北上。 本来褚方也应随其北上,谁知就在这时,其母上山采菜,一时不慎,从山上跌落而下,摔断双腿,深受重伤。 褚方从小失怙,乃是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为人天生至孝,当即向孙坚请求还家照顾病母。 孙坚心中极为不舍,然孝乃天下之至理,阻人行孝,必被天下所耻,他虽然性格洒脱,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能任由其离去。 褚方还家后就在母亲床榻边置一张小床,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敢离开病床半步,尽心竭力服侍母亲,直到五年后其母去世为止,后来他将母亲安葬,又在母亲墓旁盖一座竹庐,为其守孝。 如今距离孙坚离开长沙,已经过去长达八年之久,从二十出头到年过而立,这是褚方人生中最宝贵的八年时间,他本该将兵血战杀场,建立功名,却为了母亲,枯耗在病室和冢庐间…… 值得否? 刘景无法置评,但对于褚方其人,他心中唯有佩服。 张羡对刘景道:“诸子方三年孝期即将结束,你到酃县后,代我去他家拜访,并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看他是否愿意出仕。” “诺。”刘景口中应道。说实话像褚方这样的猛将,不仅张羡想要收入麾下,他也是颇为动心,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景无论如何也要试试,就算从张羡虎口夺食,也在所不惜。 刘景告别张羡,返回吏舍,此时数辆犊车停于院中,舍中一应物品皆已装载完成,只等他一声令下即可出发。 蒙蒙细雨中,高冠革履的刘景在吏舍院中徘徊良久,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里,经过他的苦心筹谋,由一个斗食吏变成百里侯,总算在乱世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然而和曹、刘、孙相比,他却落后太多太多了,不过暂时的领先并不算什么,董卓、袁绍、袁术都曾领先,可他们最终都败亡了。他还有时间,从后追赶上曹、刘、孙的脚步。 到时候……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刘景再无眷恋,转身而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开 刘景即将归家之际,家人们齐聚大堂,耐心等待他的归来。 继母张氏安坐于坐榻之上,其高髻纩袍,容妆精致,腿上盖着厚厚的裘被,手里抱着温暖的怀炉,时而望向门外,时而怔怔出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原因自然和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有关,张氏知道自己的继子才华出众,名冠长沙,已经远远超过其兄刘远的成就,长沙太守张羡对其信任有加,委以主簿心腹之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刘景竟然以十九之龄成为百里之宰。他甚至还拒绝了荆州牧刘表许以的茂才、当阳令。 主簿虽为太守心腹,拾遗补阙,执掌府事,是长沙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但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主簿权位再重,也只是太守的大管家,怎及牧守万民,百里之间,生杀予夺的县宰之位。 所谓母凭子贵,张氏作为刘景的继母,若是去了酃县,便如同“太后”一般,那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光是想想便觉心中快意。她苦熬这么多年,终于要熬出头了。 “阿母、阿母……”刘和不住呼唤道。 刘和今年已经十三岁,渐脱童子之相,他和刘景虽然不是同胞兄弟,可模样倒是颇为相像。 他见张氏回过神来,说道:“阿母,我们不想和阿兄分离,一会阿兄归来,你和阿兄说说,去酃县上任带上我们如何?” 边上刘饶、刘群姑侄全都点头附和。 这何尝不是张氏的心意,在家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里比得上去酃县“作威作福”啊。 张氏按下心思,不动声色的问赖慈、邓瑗道:“一家人确实应该在一起,不宜长久分离,漓姬、少君,你们说呢?” 赖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邓瑗,说道:“自来长吏不禁止携带家属,不过我们一家,连同奴婢,有十数人之多,若是都随仲达前往酃县,恐怕会惹人非议。” 酃县距离她的家乡更近,两三日就可到达,说不定有机会回去看看,因此她心里是愿意随刘景去酃县居住的,但她不能光想着自己,也要为季叔考虑。 刘景若是上任之初便携带十数家属、奴仆,必然会给酃县士民留下不好的印象。 邓瑗之所以不开口答应,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很多清廉的长吏,都是孤身上任,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带,更别说家人了。 张氏听罢不由皱起眉头,这倒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刘景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皆因他拥有一个美好的名声,若是因此而使得他名声受到损害,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刘饶娇声道:“阿兄是一县之主,谁敢非议?” 刘和无语的看着她,这么蠢的话也能说出口? 就在此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必是刘景归来无疑。 刘和、刘饶、刘群面上不由一喜,立刻穿上革履,跑向前院迎接刘景,邓瑗紧随其后。 张氏也几欲起身,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安坐静等刘景。 “阿兄……” “大人……” “刘郎……” 刘景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妻子弟妹侄儿蜂拥而来,刘景摸了摸刘群的头,他已经七岁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时刻抱在怀中。 发觉妻子和弟妹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刘景心知必与他有关,先开口道:“有什么事我们进屋再说。” 回到后庭堂内,和张氏、赖慈问安后,得悉始末,此事他心里早有决定,缓缓说道: “你们恐怕有所不知,酃县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地方,去年的时候,我的船队就在那里遭到荆蛮的袭击,不仅船货被劫,更死伤数十人,损失以百万计。 更何况上一任县长泛舟之际,坠水而死,死得过于离奇,未必就是意外。为了没有后顾之忧,这次我打算孤身上任。” 张氏闻言难掩失望之色。 邓瑗没想到刘景居然连她也不打算带,忍不住急道:“刘郎,你要将妾留在家里吗?” “是。”刘景颔首道。“不过我会尽快解决酃县之事,早则今年,迟则明年,我一定会将你们都接往酃县。” 邓瑗心知夫君主意已定,只好叮嘱道:“刘郎,你身处异乡,周围豺狼环伺,万事一定要小心为上。” 赖慈亦出言道:“仲达,你年纪还轻,前途远大,遇事当多加思考,万万不可任意行事。” 刘景笑道:“放心吧,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些小患而已。唯一能使我畏惧者,就是家人的安危,这次独自前往,正好放手施为,你们静待我的好消息即可。” ………… 一夜温存,次日一早,刘景赶往北津,他此行并不准备乘坐官车,而是改乘自己的船舰,走水路去酃县。 和他同行的除了被任命为酃县丞的严肃,还有刘亮、于征,以及带领船队的刘祝、王彊二人。 自从去年八月末船队在酃县被荆蛮所劫,损失惨重,王彊在临湘足足休整了四个多月,几乎都快要把他憋疯了,因此当听说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他立刻请命同往。 因为他始终觉得,船队被荆蛮伏击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巧合,酃县中必有人与他们暗中勾结,传递情报,否则很难解释得通。 此次去酃县,他一定要查出隐藏在酃县之中的凶手,将其生吞活剥,以洗刷身上的耻辱。 刘景如今麾下大船十四艘,若是都带在身边,就显得太过高调了,不过带少了不足以显威,是以考虑过后,他决定带上三艘“斗舰级”以及另外五艘大船。 刘景在码头和赶来送别的朋友、旧吏一一道别。 明年刘表便会派兵南下,从而引发荆州南北大战,长沙正是主战场,等到明年,他会想方设法救出一些人,但是他无法救下所有人。对此,他别无他法,只能祈祷他们可以安然度过难关。 刘景转身登船,最后望一眼辉煌的临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剧县 (感谢长老 儒者人之所需) 刘景船队张开蓬帆,驶离北津,溯流南下,经过大半天的航行,于午后时分抵达小武陵乡。 此地是他一早就定好的船队夜宿之所,选这里的原因很简单,蔡升的别部就驻扎在此乡。 安排刘祝、王彊二人留守船队,刘景带着刘亮、于征、严肃前向别部营地。 其实对于带不带严肃,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带上。 刘修正像往常一样巡视营地,其头戴铁兜鍪、身披两当铠,右袖充以木橛,神情肃穆,凛然有威,周围士卒个个噤若寒蝉。见刘景突然到来,刘修心里颇感惊讶,立刻迎之于军门外。 “仲达,你怎么来了?”刘修问道。刘景毕竟是张羡身边的近臣,为了避免受到张羡的猜忌,军营建成后,刘景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 见刘景与营将互称从兄弟,站在后方的严肃不禁若有所思。 刘景说道:“我被府君举为孝廉、守酃县长,南下途中正好路过于此,便顺道过来看看。” 刘修听得一怔,接着叹道:“仲达不满弱冠,便为‘墨绶’,不能不令人称叹!这要是放在古时,已是一方诸侯矣。” 墨绶即县令长的代称,他说这话倒不是夸张之言,古代一个子、男之国,也不过百里之地,与一县之辖相仿佛。 刘景笑着道:“皆赖府君提携。” 刘亮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从兄有大才盛名,刘荆州前后数辟,最后更是许以举茂才、当阳令。舍当阳令而就酃县长,怎么看都是从兄吃亏才对,怎么能说是府君的提携呢?” 刘亮今年十六了,自追随刘景以来,顿顿大鱼大肉,身体长得很快,已有七尺高,看上去与成人无异,只是脸容稍显稚嫩。 这一年来,他可不是光长身体,每日读书练剑,孜孜不辍,成长极大,已非昔日统领诸童、以为部曲的竹马少年。 “还有这种事?”刘修一时间听得感慨不已。 刘景不愧是被族中誉为能够兴旺整个家族的人,竟引得刘表、张羡这两大诸侯争抢。 “比起当阳,我还是更愿意去酃县。”刘景又道:“我们先进营,再慢慢详谈。” 说罢就像是军营的主人一样,和刘修并肩而行,踩着木板越过宽阔的壕堑,进入营中。 严肃紧随刘景之后,心中充满疑惑,他知道刘景和蔡升关系匪浅,并且还知道马周也在这座军营之中,本以为刘景此次前来是为探望二人,可观其言行举止,哪有半分客人的模样? “难道……?”严肃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只是尚不敢肯定。 刘景漫步于营中,不住左右观望,记得第一次前来,由于建营时日尚短,虽有军营之森严,但却像是一个未完工的工地。 如今看上去就好多了,以员栅为墙,楼观处处,居处兵舍,井井有条,校场也经过平整,总算有了几分军营该有的样子。 不管是栅墙楼橹上的士卒,还是营中巡逻的士卒,皆统一戴兜鍪、被绛衣,腿绑行藤,身体情况和精神面貌都还不错,经过大半年训练,他们已经不再是乌合之众。 现在的问题是这支队伍极度缺乏实战经验,除了曾随他北上的三百人,与江上寇盗有过交手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打过仗,而未曾经过铁与血考验的队伍,很难称得上是精锐。 刘景横穿大半个军营,始终不见蔡升、马周的身影,扭头问刘修道:“从兄,宏超、子谨在何处?怎么没看到他们。” 说到二人,刘修笑着回道:“两人近来昼掌兵、暮读书,从无间断,现在这个时间,两人必是在舍中读书无疑。” 刘景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刻苦,这都是从兄你的功劳。” 刘修摇了摇头道:“他们以前也很用心读书,却没有这般刻苦,随你去了一趟北方,回来后态度大变,每日苦读不缀。” 刘景立时心中了然,这件事肯定和甘宁脱不了关系。 蔡升是多么自信骄傲的一个人,自诩剑术长沙第一,哪想到才出长沙就惨败在甘宁之手,而且甘宁还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他“颇读诸子”,文化水平很高。 蔡升可以说各个方面皆不如甘宁,如果这时还不知奋起直追,那只能证明他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马周也是同样的道理。 来到营舍前,刘景当先推门而入,便看到蔡升和马周各据一案,埋头读书,二人或许是太过入神,连他到来都未察觉。 “宏超、子谨……” 直到刘景出声,二人才后知后觉,齐齐起身道:“刘君……” 听说刘景被任命为酃县长,马周杂乱无章的双眉一阵乱颤,喜出望外道:“刘君,你知道我是耒阳人,家乡和酃县相距不过二百里,我对酃县极为熟悉,那里地处三郡之交,宗贼、荆蛮、寇盗遍地,刘君不宜孤身赴险。” 马周一开口,刘景便知道他心底打的是什么算盘,似笑非笑地问:“哦?那依你之见呢?” 马周嘿嘿一笑道:“不若由我带领几百士卒,护送刘君上任?” 刘景斜睨他一眼,揭穿其意图:“然后你趁机带兵回乡报仇雪恨?” 马周大声道:“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大丈夫自当有仇报仇,有何不妥?” 刘景失笑道:“不想子谨读书未久,却已懂得用圣人之言。” “刘君……” 刘景抬手阻止马周,说道:“诚如你之前所言,酃县局势复杂,危险重重,你明日率一百士卒随我南下,等到酃县局势稳固了,我自然会放你返乡复仇。” “多谢刘君。”马周喜道。 刘修皱起眉头道:“酃县乃是长沙有名的‘剧县’,常有纷扰,不如多带一些士卒。” 汉代之县,有剧县、平县之分,所谓剧县,就是政务繁重,不好治理的县,平县则反之。 刘景摇头道:“上任之初,没必要太过高调,一百士卒足矣。”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衡山 见刘景坚持不肯多带人马,蔡升出言道:“既然刘君执意如此,不妨将那队骑卒带上。” 荆南缺马,尤其缺可供乘骑作战的好马,别部营中原本并没有骑兵编制。后来刘景迎娶邓瑗,丈人邓攸陪嫁了三十六匹良马,别部营正是靠着这批马,才得以成立骑“队”,下辖三十骑。 刘修颔首表示同意,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三十骑若是运用得当,在关键时刻可以起到十倍、二十倍的效果。” “好。”这次刘景没再拒绝,他是不想高调,但前提是确保自己不会陷身险境。 马周不由大喜,虽然他从小在水乡长大,却是一个旱鸭子,相反,他酷爱骑马,在他看来,率领骑兵可比率领船队威风多了。 到时候将数十骑返回家乡,马踏乡里,执仇人于马下,数其罪状,拔刀斩之,何其快哉! 马周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而后心中一动,似想到什么,冲着刘景笑道:“刘君,你带回的那批铠甲始终存于库中,弃之不用,实在太可惜了,不如……” 刘景不但从丈人邓攸那里获得三十六匹良马,还获得百副襦铠,及二百张牛皮,牛皮经过鞣制上漆,作成百余副皮甲。 不过铠甲在长沙属于绝对管制物品,难以说清来源,因此绝大部分一直存放于营库内吃灰。马周对这批铠甲眼馋已久。 刘景失笑道:“子谨,你这又是骑兵,又是铠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南下讨贼呢。” 马周听得脸容一僵,干巴巴笑道:“刘君这可就冤枉我了,酃县可不是一个善地,我这不是担心刘君你的安危吗。” 蔡升出言附和道:“子谨说得有道理,刘君还是小心为上。” 刘修亦从旁劝道:“仲达,还是带上吧,有备无患。” “好。”刘景从善如流,其实他本就有此意,就像族兄刘修说的,有备无患,没有人会嫌弃自己底牌太多,刘景也不例外。 酃县的话题到此为止,刘景随后将话题转向军营,问蔡升、马周、刘修道:“如今营中一共有多少人?” 三人闻言不禁相视一眼,这个问题别说外面的人,就连营中的屯将、队长们都未必能说清楚,营中具体有多少人,只有他们三个知晓。刘修出言代答道:“一共一千二百八十八人。” 刘景闻言点了点头,别部营原本只有一千人,他北上迎亲之际曾带走三百士卒,刘修得到他的授意,在不惊动临湘的情况下,又重新招募二百余士卒入营。所以如今别部营的总人数达到了将近一千三百人。 说实话,刘景现在恨不得再招个千八百人才好,世间没有“招之即能战”的新卒,不训练个一年半载,完全就是乌合之众。而明年荆州就将爆发南北大战,到时候再招兵,就有些晚了。 不过刘景没有这么做,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动作过大,势必会引起张羡的警惕与不满。 其实想要扩充实力,没有比酃县更适合的地方了,那里历来深受荆蛮、贼寇袭扰,内外不宁,他是一县之主,有掌兵之权,募兵击贼、蛮,乃名正言顺之事。只要他养得起,就算召集个两三千人,也绝不是问题。 刘景接下来又问起士卒衣食,他对别部营可是下足了血本,初给夏衣、冬添复袍,夏衣每件约三百钱,冬衣每件约千钱,仅千人衣装,就耗费超过百万钱。 食的问题倒是不用刘景太过操心,长沙郡府每人月给米二石,另有一些盐菜钱,以如今物价之腾贵,只能说聊胜于无。刘景每个月会拿出一笔钱贴补士卒,不能说吃得有多好,可相比于长沙其他士卒,已经强出甚多。 刘景难得来一次军营,事无巨细,一一过问,这方面蔡升、马周终究是欠缺一些,无法应对自如,大部分都是刘修在说。 晚饭时,刘景并没有提出特别要求,按军营中的伙食即可。 刘修平日最是看中军法军纪,但刘景不是外人,他也难得破例一次,取来鹿脯、鱼肉、美酒招待刘景一行人。 次日清晨,刘景在蔡升、马周、刘修的陪伴下登上营台,观看士卒演练,士卒已经不是刘景第一次来时看到的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经过大半年的训练,他们已熟练掌握八阵之变化。 士卒眼观旗帜,耳闻鼓声,进退有序,举矛挥戟,喊杀阵阵,气势汹汹,颇有声威。 刘景观看操演,神色平静,他的眼光毕竟高出这个时代太多,就组织力而言,现代高中生经过一段时间集训,便足以秒杀眼前之军。当然,刘景不会用现代人的眼光要求古人,族兄刘修在练兵方面,的确有几把刷子。 在军营吃过早饭,刘景便准备离开。 同行的除了跟随前来的刘亮、于征、严肃三人外,又多了马周率领的三十骑以及百名步卒。 为了避免过于高调,从而引发外界、尤其是张羡的关注,刘景让随行士卒脱去兜鍪、绛衣,换上青巾、縕袍,收起矛戟,只配备刀楯。效果还不错,至少行于道中不会引起人们过度关注。 船队并未发生意外,一切平安,刘景回到船上,继续南下。 航行数日,抵达衡山一带,衡山段的湘水蜿蜒曲折,故而渔歌有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就是说不管船帆怎么转,都能看到衡山之貌。 一转一湾,一湾一滩,景色各异,可惜如今正值正月,正是万物新生之时,风景难言美好。 看到衡山,刘景不免想起单程,他虽是荆蛮,身上却毫无野蛮之气,比大部分汉人还要知礼。 自从刘景成为主簿,离开市井,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变少了,去年为了参加他的婚礼,单程在临湘足足等了一个多月。 可惜当日宾客众多,刘景太过忙碌,也能好好招待他。 这次去酃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 第一百四十八章 警鼓 衡山隶属于湘南(侯国)县治下,然而二地相距足有三四百里之遥,衡山周围二百里内也没有其他县属。 但是这并不代表衡山荒凉,正相反,衡山地处要冲,土质肥沃,物产富饶,情况和临湘县治下的浏阳颇为相似,虽无县之名,却有县之实。 刘景船队夜晚宿于湘水西岸的衡山乡邑,说是乡邑,实则城郭周回数里,居民甚多,和一座县城几乎没什么分别。 衡山乡的乡啬夫及乡吏,对刘景一行人的到来展现了极大的热情,一来刘景名冠长沙,他们闻之久矣,二来就是刘景兵船颇众,唯恐招待不周,惹来灾祸。 对于衡山乡送来的美酒美食,刘景可谓是来者不拒,悉数笑纳,不过所有东西,他都用钱按市价买之,而且价格只高不低。 开始衡山的乡吏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收,直到刘景一再坚持,不似作伪,乡啬夫才收下钱财。 次日刘景食过早饭,便准备率众离开衡山乡邑,一个人的出现,令他不由停下了脚步。 “刘君,真的是你……” “单兄?”刘景看清来人,不由大吃一惊,单程为人知书达理,平素极为注重个人形象,而今却披头散发,满面血污,五彩斑斓的衣裳也变得破破烂烂,血迹遍及周身,模样十分狼狈,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单程冲到刘景面前,由于情绪过于激动,险些栽倒在地上,亏得一旁的马周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单程挣脱马周,泪如雨下的对刘景道:“刘君,我、我们寨子被人攻破了,阿父、阿兄、阿母……都死了!全死了!” 刘景眉头不禁高高皱起,问道:“你们单家寨人口近千,胜兵三百,怎么会被人攻破呢?” 以前单家寨就规模不小,有户八十余,口五百,这一年多来,得益于单程开辟的皮货生意,单家寨发展十分迅猛,人口膨胀到近千人。这份实力,在衡山中不说称王称霸,至少自保无忧。 单程心痛如绞,娓娓说道,原来单家寨的忽然暴富与崛起,引起了周边诸山寨的眼红与畏惧,为此他们歃血为盟,组成联军,又事先派出内应,潜伏于寨中,等到双方交战的紧要关头,突然发难,里应外合攻陷单家寨。 单程的父、兄自知山寨已然难逃覆灭之祸,便让单程带领家人逃命,他们则主动留下断后。 可惜单程父、兄付出了生命代价,也没能让单程安全逃脱。数日间,逃亡队伍遭到疯狂追杀,单程母亲为了不拖累行进速度,毅然决然的选择跳崖自杀。 原本近百人的逃亡队伍,最后成功抵达衡山乡邑的仅十余人,其惨烈程度,闻者无不动容。 “咚!咚!咚!……” 就在众人不知该如何安慰单程才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鼓声,陪坐在侧的乡啬夫猛然起身,神情略有紧张的对刘景道: “刘君,这是置于城墙之上的警鼓,守门卒只有遇到重大危险才会敲响此鼓。”说罢眼光偷瞄单程,这警讯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因他而来。 乡啬夫对私放单程进城的游缴好一通埋怨,当然,他也只敢在心里发发牢骚,谁能想到,单程一个荆蛮,居然认识刘景这样的大人物,并且看得出两人交情匪浅,这时候装聋作哑就对了。 单程又岂能不知是冲自己来的,气得目眦尽裂,大吼道:“这群狗贼,竟然追到这里,还不肯放过我。总有一日,我要将他们全部杀光!” 刘景并没有太过紧张,他身边有三十骑卒、上百步卒,城外船舰上还有三百棹卒,荆蛮几乎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安全。 刘景问单程道:“单兄,追击你们的敌人大概有多少人?” 单程咬牙切齿道:“至少三四百人。” 刘景彻底放下心来,笑谓左右道:“三四百人就敢冲击城池,这些荆蛮真可谓胆大包天。” “区区三四百荆蛮,何足道哉。”马周跃跃欲试道:“刘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立刻率步、骑出城,将他们全部斩杀。” 单程恶狠狠道:“若是出战,让我作先锋。” “不可!”乡啬夫心中大惊,急忙出言阻止。心里大骂马周不知天高地厚,一共才百余人,居然妄图正面邀击数倍之荆蛮,简直不知“死”字怎么写。 乡啬夫唯恐刘景轻信马周之言,苦口婆心的劝道:“刘君,荆蛮心性狂野,悍不畏死,走险如履平地,并且善用弩箭……。城中吏士堪战者不满百人,即便加上刘君之兵,也不及荆蛮人数。我等据城而守,安全无忧,若是出城野战,则胜败难料。” 刘景笑着说道:“我们先过去看看,然后再视情况而定。” 乡啬夫知道刘景心意难违,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刘景堂堂一个百里侯,前途远大,何必非要与荆蛮过不去呢? 事已至此,乡啬夫只好引着刘景等人前往鼓声响起之处,即北面城墙。 荆蛮素来善用药弩,乡啬夫不敢让刘景太过靠近城墙,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刘景身边之人绝对会将他杀了泄愤。 衡山乡邑地接蛮夷,时常受到荆蛮的滋扰,是以城防设使齐全,城墙楼橹以数十计,乡啬夫便领着刘景登上一座楼橹。 刘景站在楼橹之上,眺望城外,只见一群绾发椎髻,衣色斑斓的荆蛮聚集在城外约百步远的地方,对着衡山乡邑指指点点,他们或背楯负弩,或携刀带矛,正月初春之际,天气甚为湿寒,但他们依然赤足行走,不穿鞋履。 刘景大致数了数,荆蛮差不多有三百人上下。 荆蛮的几名头目似乎讨论完了,竟然再次向衡山乡邑逼近。 单程目光一片猩红,解下木弩,搭上弩箭,而后瞄准其中一个敌人,在距离六七十步远的地方,悍然扣动弩机。 单程乃是荆蛮中少有的能够射杀猛虎者,可谓是例无虚发,弩箭瞬间便射穿敌人咽喉。 第一百四十九章 要求 奔跑在前的荆蛮勇士只见迎面飞来一道乌芒,甚至脑中还未升起躲避之念,就被弩箭击中。 惯性的向前冲出几步后,扑倒在地上,口中发出“咯”“咯”之声,哪怕双手拼命捂着伤口,鲜血依旧如泉水一般泊泊涌出。 周围的荆蛮骇然止住脚步,纷纷举楯自卫,同时架起中箭的同伙,退回安全地带。 几名荆蛮头目再度聚在一起,议论起来,“肯定是单程那个小狗崽子。” 能够从如此远的距离准确射中奔跑中的人,且还是咽喉要害,不会有别人,必是单程无疑。原本他们还不太肯定单程等人是否躲进汉人城中,如今坐实了。 一名面上有疤,形容彪悍的荆蛮头目弯下腰,硬生生将插在咽喉上的弩箭拔出,瞬间鲜血四溢,中箭者徒劳的挣扎了几下,不久便因受伤过重,瞋目死去。 他已无药可救,与其让他受尽痛苦而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疤面荆蛮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弩箭扔掉,说道:“我出来时精夫有令,单程必须得死!”荆蛮之中,称渠帅、酋长为“精夫”,互相之间则呼为“姎徒”。 另一名荆蛮头目显然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说道:“如今单程躲进汉人城里,我们怎么杀死他?”荆蛮长于山谷作战,要他们攻打城池,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汉人有什么理由保护单程?我们派人与汉人交涉,只要将单程交出,我们立刻退走,若是不交,他们日后将再无安宁。” “好。”这个提议很快就获得了几名荆蛮头目的一致同意。 “好。”身处于高楼之中的刘景暗暗称奇道:“单兄这一手弩射本事,可谓万中无一。”他早知单程善用弩,曾独自射杀过猛虎,然而终究不是亲眼所见。 单程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此刻他的心中充满愤恨,再次取箭上弦,可惜这时荆蛮举楯而退,他未能找到再次出手的机会。 被挤到楼橹角落的乡啬夫露出一副苦瓜脸,他不敢埋怨刘景,却对单程自作主张深感不满。 衡山乡邑好心好意收留他,他不仅不知道感恩,反而出手挑衅荆蛮,为衡山乡邑惹来大麻烦,世间怎么会有这么无礼的人? 乡啬夫心中破口大骂道:“荆蛮就是荆蛮,天生犬种,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 由于荆蛮冬季有戴獭皮帽的传统,而獭,形如小狗,汉人又传言荆蛮祖先盘瓠乃是一头犬妖,因此汉人视荆蛮为“犬种”。其实说白了,不过是汉人自认天朝上国,对荆蛮抱着高高在上的心态,故意丑化其族源。 乡啬夫心里正骂得起劲,忽然被人推了一把,他顺着刘亮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荆蛮脱离大队,向这边走来。当然,为避免受到单程的袭击,他高举大楯,将身体护得严严实实。 “刘君……”单程和乡啬夫同时望向刘景。 “单兄勿急,”刘景说道:“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权且听听他们说什么。” 乡啬夫闻言暗松一口气,他作为一乡之长,这种事情自然要亲自出面,当即向刘景告罪一声,转身匆匆下楼,转而来到城墙边上,与城外的荆蛮交涉。 得知荆蛮的要求,乡啬夫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倘若没有刘景,他自然会毫不犹豫交出单程等人,可偏偏单程与刘景关系密切,他万万不敢答应。 乡啬夫心事重重的返回高楼,对刘景如是说道。“刘君,我等该如何是好?横山乡城小民寡,如果拒绝荆蛮的要求,横山乡从此以后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刘景面色平静地说道:“只要将城外这三、四百荆蛮全部杀死,便足以震慑住其他荆蛮。” “这……”乡啬夫不禁瞠目结舌。 刘景斜睨乡啬夫一眼,问道:“难道足下有更好的办法?” 乡啬夫无言以对。 单程神情极其激动,刘景能够庇护于他,他心里已经万分感激,从未奢望刘景能够为他复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泣道:“刘君今日之恩,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我单程这条性命,日后就是刘君的了。” 刘景将单程搀扶而起,说道:“你我乃是好友,结识于微末,何必如此?”接着回身对马周道:“子谨,你现在速回船队一趟,取铠甲、长兵,并让文绣、子健召集棹卒,前来支援。” “诺。”马周领命而去,面上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终于有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他在军营苦熬日久,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刘景又对乡啬夫道:“足下去回复对方,就说我们要考虑考虑。总之尽可能拖延时间。” 事已至此,乡啬夫别无选择,暗叹一声,抱拳应“诺。”乡啬夫能够在形势极端复杂的衡山担任一乡之长,绝非无能之辈,他暂时以借口打发了荆蛮后,便开始召集吏士、乡民健者百余人,开放乡库,分发弓弩刀楯。 等到他这里准备一切就绪后,马周亦顺利归来,其身后跟着二百名体格健壮,手持刀楯的棹卒,押送铠甲、长兵归来。 马周让三十骑卒和上百步卒穿戴铠甲、兜鍪、持楯矛戟。 而今城中能战之士,达到四百余人,接近五百,人数还在城外的荆蛮之上。在这之中,战斗力最差的无疑是衡山吏民,他们毕竟不是正规兵卒,守城还行,野战就差远了,绝非荆蛮敌手。 刘景没有将他们视为炮灰,全部派到城墙之上,正面作战的任务,他交给了上百披甲步卒,其次则是二百名到处。 至于三十名骑卒,则交与马周,让他率骑从侧门出城,绕到荆蛮背后,等到双方交战之时,便侧翼冲之,争取一蹴而就,解决敌人。 各方皆已准备就绪,乡啬夫得到刘景的示意,手心冒出细密的汗水,下令门卒打开城门。 城外的荆蛮见状,立刻朝城门而来,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第一百五十章 开战 未免荆蛮提前发现城中的埋伏,两扇宽大厚重的城门仅打开少许,这样一来,外面看不到城内,而城内同样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严肃微黑古朴的脸庞露出一丝紧张之意,双目死死盯着半开的城门,握剑之手沾满了汗水。 刘景心里也有些紧张,面上却一副镇定而又从容的样子,笑问道:“伯穆是第一次经历战事吧?” 严肃肃容颔首,他以前担任市狱吏时,最多也就是抓抓不法之徒,跟随刘景擒获区雄及其党羽,是他经历过的最大场面,然而与今日遭遇一比,就不免小巫见大巫了。 其实感到紧张的远不止严肃一人,即便是统领船队、见惯风雨的刘祝,游侠出身、伤人亡命的于征,这一刻亦不免心情紧张,毕竟他们即将交手的对象,乃是传说中生性悍野,骁勇善战的荆蛮。 反倒是王彊,脸色格外平静,看得刘景暗暗点头,心道不愧是“赌徒”,确实有过人的胆识。 去年王彊率船队北返,在酃县水域遭遇荆蛮围攻时,当机立断抛弃失陷船只,选择突围而走,看似冷酷无情,却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换成别人,损失的可能就不止一艘货船那么简单了。这也是刘景事后没有丝毫怪罪王彊的原因。 “此战我方必胜。”刘景信心十足地道,接着神情微微一怔,这时他才发现族弟刘亮竟然不见了。 “子明呢?”刘景顾问左右道。 “子明随马兄出城了。”刘祝小心翼翼回道。 “胡闹!”刘景闻言顿时色变,愠怒道:“他今年才刚满十六岁,尚未完全长大,而且技艺不精,如何能上战场与荆蛮厮杀?” 刘景对刘亮可谓寄予厚望,视为自家“千里驹”,悉心培养,以期未来可以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要是半路夭折,不说枉费一番心血,对他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不过刘景很快就顾不上刘亮了,因为荆蛮已然“近在咫尺”。 三百余荆蛮抵达护城河外,因衡山乡邑坐落于湘水西岸,汉民利用有利条件,引湘水作为护城河,宽度足有十三四丈。 就在荆蛮等待之际,城墙上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头,随着一声喊杀,一时间弓弩俱响,箭如雨下。 由于衡山乡邑城门洞开,荆蛮们便放松了警惕,全无防备下,遭到城上箭雨密集攻击,前排的人就像被割的麦子一般成片成片倒地。 疤面荆蛮气得暴跳如雷,怒骂道:“汉狗无信!无耻!今日我等必屠此城!杀光所有汉狗!杀!” 这一次,荆蛮没有一人后退,在疤面等头目的带领下沿着护城河的桥梁冲向城门。 荆蛮不是没想过城内或许有埋伏,不过他们不在乎,他们怕的是汉人据城而守,不善攻城的他们只能望城兴叹,如今汉人舍弃优势,自己打开城门,无论后面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们都无所畏惧。 荆蛮举楯顶着箭雨,赤裸双足,一路嚎叫杀到城下,拥挤成一团,硬顶开城门。 首先映入荆蛮眼帘的,是一排排头戴兜鍪,身披铁甲,手持戟楯的汉人兵卒。他们立于二十步远,鸦雀无声,严阵以待。 尚在城外的荆蛮不知里面情况,不断受到城上弓弩袭击的他们,一边举弩还击,一边向前猛挤。 情况根本不容荆蛮有所迟疑,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杀向对面。 “嘣、嘣、嘣……” 荆蛮尚未冲出多远,便伤亡惨重,他们不仅遭到对面军阵和城上的前后夹击,左右两侧的墙垣上也埋伏着数量不少的弓弩手。箭矢从四面八方,如狂风暴雨般袭来,荆蛮即使举楯防御,亦死伤狼藉。 疤面荆蛮冲在最前方,受到的攻击也最大,即使手中木楯为他挡下了大部分攻击,胸口犹被射中两箭,伤处就像针扎一样疼,血液涌上喉咙,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疤面荆蛮自知伤势严重,生命无多,双目充血,目眦欲裂,尽情嚎叫着扑击汉人严密的军阵。 “砰!” 疤面荆蛮用尽生命最后一份力气,狠狠撞上汉人楯墙,身体下一刻便被数支长戟割得支离破碎,如同破布娃娃一般摔跌地上。 “砰!砰!砰!……” 紧随疤面之后的荆蛮如潮水一般接连不断撞上汉人楯墙,旋尔被楯后的矛戟轻易收割走了性命。 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决死冲锋并非毫无用处,汉人楯墙顷刻间变得凹凸不平,出现不少缺口,只是双方装备、尤其是护具方面,差距实在太大,有若天壤之别,后面的荆蛮即使冲入缺口,也很难扩大战果,转眼就会被汉军斩杀。 荆蛮虽然心性野蛮,轻生好斗,但他们也不是全无畏惧,经过一轮冲锋过后,数以百计的同伴死于汉人的楯墙之下。 而如今还活着的荆蛮,只剩下百余人,望着汉人依旧严密的楯墙,以及四处丛飞的箭矢,荆蛮肝胆俱裂,勇气尽失,纷纷转身逃跑。 “赢了。”站在后方的刘景见状不由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严肃长舒一口气,评价道:“果然是蛮人,其等虽勇,却是蛮勇。” 刘景一边下令追击,一边颔首说道:“没错,荆蛮的勇敢,最终却是害了他们自己,如果察觉落入陷阱时,他们能够果断撤退,我们就算能够取胜,也难竟全功。” 相比于入城,荆蛮出城时付出的代价要惨痛得多,因为战败之后,心中惊慌失措,个人争相逃命,再也难以维持楯阵。如此一来,死伤反而更加严重。 逃出城的荆蛮一窝蜂涌上桥,慌乱中时有人被挤落下桥,坠入护城河,而他们的结局,不是淹死,就是被城墙上的汉人射杀。 最终,逃到“安全地带”的荆蛮,已不足五十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衡山乡邑城郊不远即有一座大山,只要逃入山中,他们就安全了。 没等付诸行动,便听到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数十名汉军披甲骑士,气势汹汹杀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全歼 “轰隆隆……” 在震天的马蹄声中,马周率领数十骑卒飞驰而至,摆出锥形阵,狠狠凿向陷入混乱的荆蛮。 荆蛮刚刚经历一场惨败,此刻早已是人心涣散,面对如同奔腾江河一般咆哮而至的汉骑,有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妄图作最后的抵抗,更多人却选择逃跑,因为只要能逃入群山,便可脱险。 十几名脾气倔强、不愿逃跑的荆蛮猬集一处,勉强组织起一条防线,可惜这条漏洞百出的防线,在马周率领的骑队面前不堪一击,就仿佛是一叶小舟,瞬间便被“惊涛骇浪”所吞没。 荆蛮最后的抵抗没有取得一丝成效,马周率骑浪卷而过,马不停蹄追击逃亡的荆蛮。由于诸蛮只顾埋头逃命,对背后没有半点防护,诸骑从后追上,挥舞长刀,肆意砍杀,无往不利。 群山看似近在咫尺,仿佛转眼即至,然而最终,所有逃跑的荆蛮全都倒在了路上,或是被杀死,或是跪地投降,无一漏网。 一个耳戴金环,年岁甚轻的荆蛮被骑矛贯穿胸膛,钉在地上,染血的双眼无神的望着天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证明他尚未死去。 马周骑在一匹高大神骏的青色健马,用力将骑矛从年轻的荆蛮体内拔出来,这一下,同时也抽走了荆蛮的性命。 随后,马周目光扫视周围渐渐平息的战场,脸上露出意犹未尽之色。 这可不是他内心期待的战斗,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荆蛮经历大败之后,已经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抵抗,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亦不为过。 随着城外战事的结束,衡山城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之前躲在家中的乡民,亦纷纷走出屋舍,胆大之辈甚至直接跑来北门战场,见荆蛮死者枕藉,惨不忍睹,不禁议论纷纷。 有人私下感叹道:“素闻刘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原以为他是一位仁人君子,没想到还有领兵杀贼之能。” “刘君若无文武才,安能未及弱冠,就被委以百里之任。” “也对……” 此刻,被衡山乡民私下议论的刘景,正在听取己方伤亡报告。这一战的主力步卒,由于盔甲齐备,仅阵亡一人,伤十人。 伤者大多都是伤在缺乏防护的手臂与腿部,并非什么致命伤,休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 汉代军队制式铠甲,即襦铠,只能防护前胸及后备,较为精良的铠甲,则有披膊、筒袖,足以对肩膀和手臂形成防护,而保护腿部的甲裙似乎尚未出现。 日后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制造带有披膊、甲裙等,防护更加严密的铠甲,再挑选敢战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铁甲军,哪怕人数不多,也绝对会有用武之地。 二百棹卒以弓弩远射为主,并未亲自参与搏杀,只伤了几人。倒是城墙上的衡山吏民,在一开始与荆蛮的对射中,伤亡不小,一共死了三人,伤了十余人。 不过从总体来看,仅以死亡四、伤二十余的轻微代价,全歼三百余荆蛮,可谓是大获全胜。 刘景让乡啬夫征集乡民、辎车,将所有荆蛮尸体运出城外。此战荆蛮没有活口,不管是投降的,还是受伤的,战后都被单程带着仅存的十余名族人杀死。 刘景虽非弑杀之人,却默许了单程的行为,一是双方之间仇怨太深,完全是不死不休。二是他本就有意借这些荆蛮的头颅,震慑衡山诸蛮,免得他离开后,荆蛮再来袭扰衡山乡邑。 不能说这个方法一定奏效,然而刘景认为成功的几率很大,他从单程那里得知,此次荆蛮联军,一共才两千战士,攻打单家寨伤亡绝对不小,这次又直接死了三百多人,称得上元气大伤,哪有胆子再来寻衡山乡邑的晦气。 汉末三国之间,瘟疫横行,动辄绝户灭族,令人谈之色变,而死尸,最容易滋生瘟疫,刘景对此极其重视,他知道掩埋尸体并不保险,因此特命乡啬夫找一处荒芜地方,将尸体集中焚化。 乡啬夫应命而去,汉人不喜火葬,可对象若是换成荆蛮,那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刚交代完事情,刘景便看到刘亮纵马而归,远远就一脸兴奋的大声呼道:“从兄……” 见他完好无损的归来,刘景一颗心终于彻底放下来,随后目光转向他的手中,他手中居然提着一颗绾发椎髻的荆蛮头颅。 刘亮敏捷的跳下马背,举起荆蛮的头颅,一脸得意地道:“从兄,这是我斩获的。” 刘景心中颇感惊讶,要知道刘亮今年才十六岁,若以后世周岁论,才十四岁而已,学骑马、剑术也不过刚满一年时间,居然第一次上战场就亲斩一首,而且事后谈笑自若,毫无不适,心道果然,他天生就是一个将种。 虽然已经消气了,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刘景冷着面孔说道:“子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着我悄悄上战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从兄?嗯?” 刘亮随手将首级扔到从旁经过的辎车上,而后向刘景求饶道:“从兄,我下次绝不敢再自作主张了,你就看在我这次有所斩获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刘景瞥了他一眼,说道:“希望你记住今日自己说过的话,日后如有再犯……” “日后如有再犯,随从兄处置。”刘亮嘴上说得无比郑重,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当一回事。 刘景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懒得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口舌,转问起骑兵的情况。 刘亮回道:“人都没事,就是马伤了两匹。” 刘景点点头,战马目标大,自古以来便是“射人先射马”,而且战马和人相比,缺乏必要的防护,战斗时伤亡远大于人。 以前族兄刘修曾和他聊过这个话题,据刘修说,战马的战斗死亡比例,大概是人的三到四倍。这也是为何战马如此珍贵的原因,它们实在是太娇贵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改名 衡山乡邑郊外,一座无名荒谷之中,大火熊熊燃烧,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随风飘散。 单程立于荒谷上方,眼见一具具仇敌尸体被抛入火海,烧成白灰,心中恨意稍稍缓解,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说着侏伤的蛮语,似乎是在告慰死去的亲人。 他的亲人几乎全部死光了,只有一个幼弟随他杀出。 良久,单程停下呢喃,拭干眼泪,刘景缓缓开口问道:“单兄,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单程摇了摇头,他从小在群山之间长大,而今家族灭亡,他成了一条丧家之犬,对于未来,除了复仇,他心中一片茫然。 刘景早有所料,又道:“若是没有,不如暂时随我去酃县。” 单程已经知道刘景被派到离此不远的酃县当县长,刘景愿意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他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当即大声道: “刘君,我知道以前大汉朝有一个叫金日磾的人,他是北方胡儿,因为人忠心,笃敬汉皇,不仅自己担任大官,而且惠及子孙后代。我决定以他为榜样,改名为单日磾,刘君以为如何?” 刘景先是一怔,继而失笑道:“金日磾夷狄亡国,羁虏汉庭,却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单兄竟有如此志气,实为难得。”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刘景又继续说道:“金日磾字翁叔,单兄既然决定改名,不妨连字也一并取了吧。” “单日磾单翁叔?”单日磾重重点了点头,道:“好。从今天起,我就叫单日磾单翁叔。” 当刘景重新回到衡山乡邑,已是午后时分,他对始终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乡啬夫道:“此战中,你们横山乡战死了三个人,他们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而死,我们绝不能让死者家属感到心寒。” 乡啬夫无比郑重地点头道:“刘君说的是,待小人上报郡府,得到首肯后,立刻下发抚恤。” “远水岂能救近渴?”刘景忍不住皱起眉头。 若是死者家庭由于无钱安葬死者而去借高利贷,最后弄得家破人亡,那就太可悲了。 “他们虽不是为我而死,却也是受我之命,这件事,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样吧,一会足下到我舍中取钱,三名死者,先各给万钱安葬费,以解燃眉之急。” “这个……?”乡啬夫不由听得一怔,迟迟不应。 刘景面露不悦道:“这个什么?” 乡啬夫不敢再迟疑,老老实实道“诺”。 刘景接着又嘱咐道:“伤者也要善加安抚,伤势重者,当不吝医药,钱不够可向我索取。” “诺。” 翌日,在衡山乡吏民一路相送下,刘景船队再度起航南下,仅一日工夫,便进入酃县地界。 汉之旧典:“传车骖驾,垂赤帷裳,迎于州界。”即是说,州牧、州刺史上任,刺史部属吏要迎于本州边界。这种情况不止州部,郡府、县寺,莫不如此。 刘景此番赴任酃县,并未乘坐官车,而是乘坐自家船舰走的水路,加上他不想“劳师动众”,便没让县吏来县界迎接。 衡山至酃县段的湘水,比之临湘至衡山段水域还要曲折,弯弯绕绕,九曲潆洄。 湘水至酃县城郭北部一分为三,向西入零陵郡为承水,向东南入桂阳郡为耒水,主流湘水向南流淌,又分出支流钟水。 区区一县之地,境内竟然有四条江流,水资源何止丰富?这就是为何上古时期,炎帝神农会在这里教民播种五谷,战国时期便成为楚国重要粮仓的原因,没办法,先天条件实在是太好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宝地,县城城址建在哪里不好,偏偏选择建在低洼地带,以至于“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 每年不是在修缮堤坝,就是在修筑城墙,白白消耗掉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 加上酃县处于三郡交汇之地,内外时有纷扰,好好一个“楚之粮仓”,竟被归入“剧县”行列,视为不好治理的地方。 刘景船队逆流而下,由湘水转入耒水,盖因酃县的主要津渡正位于城东的耒水之畔。 酃县诸吏早早便接到刘景将要抵达的消息,悉至耒水津渡相迎。 在此等候刘景到来的不止县吏,还有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毕竟刘景可是长沙郡的传奇人物,大家心中都十分好奇,想要亲眼看看,刘景到底是何模样。 县寺和郡府大体一致,县吏同样以功曹为首,号为主吏,总揽朝纲,其次廷掾,主祭祀,地位清高,相当于郡之五官掾,也有以五官掾称者。 然后是以主簿、主记、贼曹为首的门下诸吏,以及户、仓、田、金、法诸曹。 酃县功曹名叫龚英,其年过三旬,身长七尺,眼正鼻直,相貌英武,下颌留着一部浓密胡须。 一个身长七尺余,躯体强健,长相与龚英颇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开口道:“二兄,刘……”见龚英目光狠狠瞪向他,赶紧改口道:“廷君到底何时才到?” 县官署可称为县寺,亦可称为县廷,是以县长有廷君之名。 “闭嘴。”龚英低声怒斥道。说话者乃是他的四弟,兵曹掾龚武,别看他仅是一曹主吏,实则执掌一县兵事,从县尉到贼曹、游徼,都要看他的脸色。 当然了,龚武虽然为人勇武,却失之轻率,他之所以能够掌控县中兵权,不是他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完全是托了家族的福。 龚武性格骄躁蛮横,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惧怕自己的二兄,被龚英直面呵斥,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最多在心里发几句牢骚。 站在龚英另一侧的人开口说道:“四弟,言多必失,听二兄的没错。”他是龚家老三,名叫龚浮,如今任守津吏一职。其主要职责是维持津渡治安、检查、监督行人,位卑而权重。 龚家不止三人为吏,老大龚飞任钟水乡的乡啬夫,老五龚戈为亭长,龚家一门五吏。 第一百五十三章 龚氏 “来了、来了……”耒水两岸,为数众多的酃县士民翘首已久,远远望见刘景船队,轰然喊道。他们等了大半日,终于等来了刘景。 “廷君好大的威势。”说话的是龚家老三龚浮,他久为守津吏,对船只颇为了解,刘景船队中的三艘十二丈大船,只要加装战棚和女墙,便是一艘完整的斗舰,在这酃县水面上,几乎找不到对手。 继而一脸困惑道:“传闻中廷君‘躬耕养客’、‘质书救邻’,若以此推论,廷君应当家境一般才对,不说建造之费,光是养活这样一支规模的船队就代价不菲。” 龚武不屑地笑了笑,说道:“廷君出身龙丘刘氏,家中世代为官,怎么可能家境一般?不过是……”龚英唯恐他口无遮拦,再次投来严厉的眼神,龚武只好将“为博名耳”四个字生生吞了回去。 船舰抵达耒水津渡,率先登岸的是上百名头戴青巾,身着复袍之人,他们虽未戎装,但手持刀楯,纪律严明,一看就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健卒,绝非僮仆、宾客所能比。 之后是数十名乘马负刀,英姿飒爽的骑士,令围观的酃县百姓忍不住啧啧称奇。 似这种北方大马,在酃县可谓十分罕见,比较常见的是南中矮马,然而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龚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里同时想道:“刘景这是来者不善呀。” 他们兄弟在县中也算“数朝元老”了,之前历任县长,家境富裕者携带奴婢十余人,家境贫寒者仅带僮侍一人,像刘景这样一口气带来数以百计的部曲,他们不仅从未见过,更是闻所未闻。这样一支步骑混编的精锐部曲武装,足以控制酃县全城。 不过惊讶归惊讶,龚氏兄弟倒是没有太过担忧,龚氏世代居于酃县,乃是县中大姓,他们五兄弟或在县寺掌管军政大权,或在乡里独霸一方,尤其是担任功曹的龚英,素有人望,为“汉蛮并所信服”。 刘景最正确的选择是同龚氏合作,只有疯了才会与龚氏为难。真到了这一步,别说区区百余人,就是再多上十倍,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龚氏,反而会弄得自己威严扫地,无立足之地。 刘景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小觑了,他在严肃、于征、刘亮、刘祝、王彊等人的环卫下登岸。 他今日换上一袭正装,头戴黑色漆纱进贤冠,内着皂缘素绢中衣,外披黑色云纹官袍,赭裤革履,背脊挺直,目光如电。 他一路大步流星来到酃县诸吏面前,酃县诸吏与他目光稍有触及,立刻低眉垂首,以示谦卑,连龚氏兄弟也不例外。 百余名酃县诸吏整齐划一,轰然拜道:“下吏拜见明廷。” 刘景大略扫了在场众吏一眼,点了点头,接着手指向落在身后一步远的严肃,说道:“这是县丞严伯穆。” 酃县诸吏闻言又来拜见严肃。 严肃微微颔首,神情肃然,完全一副唯刘景马首是瞻的模样。 之前提过,县丞与县长虽然是上下级,却并非从属关系,只是严肃的情况不太一样,他是被刘景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刘景对站在前方的几名县吏道:“诸君不妨做下自我介绍。” “下吏功曹龚英,字仲隽。”龚英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 “原来足下就是龚仲隽,我在郡府之时,就常闻足下之名。”刘景态度和蔼地道,只是看向龚英的眼神颇有深意,事实上县功曹乃是一县之主吏,已经能够进入郡府视线。 像龚英这样负有名望,深得汉蛮之心的人,正常来说早就应该被张羡网罗至郡府,据刘景所知,问题出在龚氏似乎和前任长沙太守苏代勾连很深,是以不为张羡所用。 “下吏廷掾谷瑁,字伯瑜……”谷瑁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长者,谷氏亦为酃县大姓,因此才能占据廷掾要职。 刘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种经年老吏,最擅长和稀泥,很难知心任用,可又不能弃之不用。 “下吏……” “下吏……” “下吏守津吏龚浮,字叔济。” “下吏兵曹掾龚武,字季猛。” “咦?”刘景只知酃县龚英之名,当听到龚浮、龚武的名字,立刻猜到他们与龚英十有八九是兄弟,笑问二人道:“你们和功曹可是兄弟?” 龚氏三兄弟道:“刘君所料没错,我们正是同胞兄弟。” “仲隽、叔济、季猛……也就是说,你们还有一位兄长。” “我等兄长名飞,字伯升,目前任钟水乡乡啬夫一职。又有一弟,名戈,字幼先,目前任诸乡亭长之职。”龚英面色平静的回答道。他们龚氏五兄弟并为县吏,在酃县可谓众人皆知,没什么好隐瞒的。 “龚家一门五吏?执掌内外?”刘景不禁与严肃相视一眼,心中颇为吃惊。 刘景不咸不淡地道:“我之前漂浮水上,闲极无聊,偶读《汉书》《何武传》,见书上写道:‘武兄弟五人,皆为郡吏,郡县敬惮之。’心中不禁感慨蜀郡何氏之盛,今日见你们龚氏兄弟五人,并为县吏,亦是不遑多让啊。” 龚英听不出刘景话中真实态度,唯有谦虚地回道:“明廷夸奖过矣。龚氏不过在县中薄有名声,我等兄弟也都是平凡之人,何敢与何武兄弟相提并论。” 龚武在一旁一脸不服,这个和他同名,叫何武的,他根本就没听说过,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二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刘景大笑道:“足下不必谦虚,日后说不得还要多多仰赖你们兄弟。” 龚英深深看了刘景一眼,说实话刘景声望极高,亦有才名,但他到底还只是一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龚英认为张羡之所以重用他,只是视其为可造之材,想要着重培养,所以心里多少有些轻视之心。 如今他发现,刘景看似爽朗,实则城府极深,他若是再以少年视之,日后绝对会吃大亏。 第一百五十四章 县舍 刘景与县中大吏照过面后,登上专为他准备的黑丝盖车,严肃则上了一辆黑布车。 数十骑士在前开路,近百步卒护卫两侧,酃县诸吏则尾随其后,一路浩浩荡荡,直奔酃县东郭门。 酃县东临耒水,北靠湘江,西依诸山,南面则是由耒水冲积而成的广袤平原,一望无际。 由此可见,酃县颇占地利之势,一旦爆发战争,敌人很难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展开大规模攻击活动,唯有从南侧强攻。 换句话说,酃县只要留下少量兵力监视其他三个方向,而专心防守南面,即可高枕无忧。 刘景私下猜测,这或许就是当初选择在此处低洼地带建城的原因所在。在那个战乱频繁、蛮越遍野的时代,首先要考虑的是安全问题,其他都是次要的。 酃县城郭距离耒水并不远,刘景坐在车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酃县那黄土夯筑的坚固城墙。 酃县和衡山乡邑一样,借由靠近江水的优势,引耒水为护城河,宽度达十余丈,垂柳依依,流水咚咚,其上甚至可泛小舟。 酃县城郭呈长方形,周回约四里有奇,荆南地区的县治城郭,大抵都是如此规模。 车队进入酃县东郭门,转而向北,很快就来到县寺大门前。 酃县县寺一如汉家传统,设有四门,南面为正,门前立有二座雕刻精美的石质望柱,这就是桓表,也被称作“华表”。 相传尧时立木牌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远古的桓表皆为木制,本朝以来,开始逐渐使用石柱作桓表。 除了桓表外,县寺门口还置有一面牛皮大鼓,县寺立鼓的主要目的是聚集百姓,发号施令。 与郡府一样,县寺大门两边也有“塾”,穿过两塾中间的寺门,绕过罘罳,即进入廷中。 酃县城郭虽然不大,县寺却占地极广,几乎“圆亘城半”,其内屋舍建筑新丽殊甚,过于长沙郡府,看得刘景暗暗皱眉。 县寺中最显赫壮丽的建筑,无疑是正堂,即县长升堂听事之所。 县长平日大多时候是在正堂隔壁的“便坐”办公,汉代郡、县之长,能够三日一听事、五日一朝会,已经算是勤政的表现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正堂之后,是长官的居所,称为“县舍”,县令之所称为令舍,县长之所称为长舍,县丞之所称为丞舍。 正堂与长舍之间以围墙相隔,墙中开门,此门称为閤,因其内就是长官的居所,能够进出者皆为亲近之人。这也是功曹、主簿、主记、贼曹等门下亲近吏的由来。是以县中诸吏到此皆止步。 严肃的丞舍与刘景长舍比邻。昔日陈留名士吴祐为胶东侯相,每次在后园中散步,常常能够听到隔壁县丞之子的讽诵之音。二者住地之近,由此可见一斑。 长舍屋宇已经打扫干净,器具亦全部换成了崭新之物,原本无需如此浪费,然而前任县长乃是意外死于任上,自然不能再继续使用这些东西,是以全部更换。 在龚英等人的陪伴下,刘景逛遍长舍诸室,又去后院转了一圈,对居住环境颇为满意。 一行人重新回到长舍堂中,龚英问道:“下吏斗胆问一句,明廷为何不带家眷女婢?” 刘景笑着道:“内人是北人,不惯南方水土,唯恐染病,是以未曾前来。”这当然是借口,真实原因是酃县局势不明,为了安全起见,暂将邓瑗留于家中。 邓瑗自己来不了,倒是有意派两个丫鬟跟随左右,照顾他的起居,不过被他拒绝了,两世为人,他从来都是自力更生。 此次赴任,刘景身边仅带着一个从醉乡居出徒的僮厨,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在长沙郡府为吏的一年多里,他唯一的怨念就是每日都需要亲自生火做饭,如今终于能从中解脱出来了。 龚英正色道:“明廷是何等尊贵之人?身边岂能无侍婢服侍起居?我有几位族妹,皆是貌美而识体,若是明廷不嫌弃,下吏立刻派人还家,将她们唤来。” 刘景想都没想,便笑着摇头道:“功曹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勿要再提。” 龚英不动声色地道:“是下吏冒昧了,请明廷恕罪。” 刘景笑而不语,接着问道:“功曹可知褚子平?” 龚英颔首道:“这个自然。在酃县,即便三岁童子,亦知褚子平‘孝勇无双’,乃酃县第一豪杰,上至县吏,下至百姓,皆慕其人,声望之高,无人能及。——明廷为何问起褚子平?” “这话似有捧杀之意啊。”刘景一听龚英这番话,便知两人不是一路人。 “褚子平‘孝勇’之名,我闻之久矣,此番被府君委派至此,自然要登门拜访。”刘景问道:“我听说他在母亲墓旁结庐,守孝三年,如今孝期将成?” 龚英回道:“禀明廷,褚子平昨日便已脱下孝服,归家大宴宾客,酃县一郡齐至,车辆充塞道路,盛况空前,令人侧目。” 刘景抚掌而叹道:“可惜啊可惜,若是能够早一日到达,就能参加这样的盛会了。” 龚英很是不以为然,道:“褚子平虽为豪杰,却不过一游侠兵子,明廷乃是南土名士,怎么能自降身价,与他结交?” 刘景皱眉道:“昔日以信陵君之尊,犹为酒鬼和赌徒费心,功曹如此说,是要我学平原君吗?”平原君无法真正做到礼贤下士,嘲讽信陵君尽结交一些下三滥的人,结果此话传出后,自己的门客立刻散去大半,全都跑到了信陵君那里。 “下吏未能体察明廷心意,心中万分惶恐。”龚英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十分淡然,并无惶恐之色。 刘景又问道:“褚子平的家就住在酃县郭中吧?” “是。”龚英答道。 刘景顿时起身,说道:“左右现在无事,功曹这就带我去拜会褚子平吧。” “明廷刚刚安顿下来……” “有何不可?”刘景淡淡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拜访 “明廷要去,自无不可。”见刘景态度十分坚持,龚英叹气道:“不瞒明廷,下吏素与褚子平不睦,若随明廷前往其宅,恐怕会引起褚子平心中不快。” 刘景心道果然,之前听龚英说的那番话,便知道他俩绝非一路人,如今证实了这个猜测。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英雄惺惺相惜历来都是美谈,互相看不顺眼才是常态。 褚方和龚英作为酃县首屈一指的人物,出身、经历可谓南辕北辙,双方有矛盾毫不奇怪。 “原来如此。”刘景颔首道。“自古英雄豪杰,多是心高气傲之辈,惺惺相惜者有之,相斥者亦有之。既然功曹与褚子平有矛盾,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多谢明廷。”龚英深深一拜,说道:“褚子平家在城西,此事县吏很多都知道,明廷欲往其家,直接交代门下诸吏即可。” 刘景点点头,接着行出堂中,唤来门下诸吏,一问果然如龚英所言,全都知道褚方的住所,而且谈到褚方,无不尊敬有加。 刘景心里感慨不已,他自认对褚方已经足够重视,可还是低估了他在酃县士民当中的影响力。 褚方为母守孝的三年中,始终没有离开墓地半步,可他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为“消失”三年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削弱。 刘景登上安车,随行的有刘亮、于征、马周以及一众骑卒。 刘景本来还有意拉上严肃,然而严肃这边已经招来仓曹、狱吏,正式接管县丞工作,正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和他外出。 由于酃县形势复杂,因此刘景在来之前,心里就已有计议,他准备托严肃以县事。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就是让他当代县长。 严肃人如其名,性情严肃,勤于公事,不徇私情,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哪怕面前布满荆棘,也能很快打开局面。 刘景看重的正是这一点,将他推向前台,自己就可以躲在幕后,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使自己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刘祝、王彊、单日磾则另有要事在身,他们甚至没有跟随刘景入城,全部留在了耒水津内。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刘景车驾驶出县寺大门,在无数酃县士民的瞩目下,直奔城西而去。 酃县百姓纷纷猜测刘景此行目的,要知道他前脚才进县寺,后脚就出门。 其实结果并不难猜,整个酃县,也只有刚刚结束守孝的褚方,才能让堂堂一县之长不顾旅途劳累,亲自登门拜访,酃县士民全都一脸自豪,与有荣焉。 刘景车驾才入里门,褚方就得到了消息,心中大吃一惊,根本不及多想,第一时间放下手中酒杯,奔出家门迎接。 车轮辘辘,停于褚家门前,刘景背脊挺直的坐在车中,静静打量着侍立在侧的褚方。 传言中,褚方武艺高超,胆略过人,其在投奔孙坚后,纵横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区星、周朝、郭石等叛贼的历次战斗中,常冠军履锋,所向无前。 照如此说来,褚方应该是一个身长八尺,体壮如山,如同铫期、盖延一般的伟岸大丈夫。 然而今日一见,稍稍有些出乎刘景的预料,他身高仅七尺三四寸,相貌也略显平常,不甚威严,唯有身体粗壮,远胜常人。 如果不是从他人的眼神中得到了确认,刘景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不过他倒是不会“以貌取人”,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褚方能够有今日的威望,靠的是“孝勇”,而非外貌。 刘景看向褚方的同时,褚方也在暗暗打量刘景,这几年他虽然始终居住在山中为母亲守孝,但他实在太有名了,每天都有人上山拜访他,是以他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要说近年来长沙最知名的人物,无疑就是眼前这位。 刘景所谓的“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等事迹,褚方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刘景擒拿区雄,招揽蔡升的能力。 还有那首《侠客行》,作为一个游侠,如果你不会这首诗,你都不好意思称自己是游侠。 刘景从车上下来,及时拦住褚方的揖礼,说道:“褚兄不必多礼。在下平生最敬佩的就是像褚兄这样有孝行的人。 在下与兄长少失双亲,养于继母膝下,兄长天生孝心,服事继母,未尝有过,以孝闻于乡里。可惜在下北上襄阳游学之际,兄长突然染上恶疾去世,在下甚至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心中深以为憾。”说道这里,刘景语气中不可避免带上一丝感伤之意。 褚方被刘景勾起了伤心事,忍不住叹道:“在下亦有一弟,因患肿足病,未满弱冠就死了。”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说这些了。”刘景摇了摇头,手指向身边难掩兴奋的马周,对褚方道:“褚兄,这是马周马子谨,耒阳县人。” 褚方颔首道:“原来足下就是耒阳马周马子谨。” 马周听罢不由大喜,扬眉问道:“褚兄认识我?” 褚方失笑道:“马兄说笑了,在下就是再孤陋寡闻,又岂能不识马兄?” 酃县和耒阳一个是长沙郡治下,一个是桂阳郡治下,虽然分属两郡,可两县地界相连,马周在耒阳亦非无名之辈,褚方听说过他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在以前的褚方眼中,马周也就比一般的游侠强一些而已。不过随着刘景市井擒拿区雄,名扬荆南的不止蔡升,马周亦名声大噪,褚方这才稍稍正视。 马周哈哈笑道:“有褚兄这句话,我马周心愿足矣。”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又为褚方介绍于征、刘亮。 于征体躯高大,比褚方高出半个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褚方。 于征性格沉稳,可毕竟是游侠出身,难免会生出比较之心。他初次遇见蔡升、马周,是在军营之中,因此才能相安无事,而今碰到名满荆南的褚方,便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邀请 褚方自然能感觉到于征身上隐隐传来的压力,可他却故作不见,继续谈笑自若的和刘景攀谈。 换做几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出手教训所有敢于挑衅他的人,只是他已不再是单纯的游侠了,而且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已然不似从前,轻易不会动怒。 当然了,如果于征不知收敛,一再挑衅,恐怕不等褚方出手,他身边为数众多的负剑之徒,就会代他将于征击杀当场。 面对周围投来的虎视眈眈的眼神,于征浑不在意,他以剑术纵横襄阳,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除了褚方,余者皆视若无睹。 虽然气氛谈不上剑拔弩张,但是也绝对谈不上愉快,这可不是刘景希望看到的,急忙以眼神阻止于征,对褚方道:“褚兄,我今日可谓不请自来,实在有失礼数,希望没有打扰到褚兄。” 褚方爽朗一笑,说道:“明廷乃是酃县之父母,今亲临鄙舍,在下心中只有欢喜,何谈打扰?”继而躬身一礼,侧身邀请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明廷随在下入内详谈。” “请……”刘景微笑道。 相比于周围一宇二内样式的民宅,褚家宅邸规模更大,采取的是前堂后寝之制。 刘景随褚方进门,穿过庭院,来到前堂。此时褚家奴仆已经将酒案收拾干净,只是堂中仍旧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久久不散。 褚方邀请刘景上座,说道:“在下朋友众多,自还家以来,除了饮酒就再没做过别的事。” 落座后笑道:“朋友久别重逢,稍稍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只要不沉迷于酒中即可。” 褚方并非嗜酒之人,深以为然地道:“明廷所言极是。” 刘景示意刘亮让人将数目众多,颇为丰厚的礼物送进来,口中说道:“这些礼物,既有府君所赠,亦有在下的心意。” 褚方望着堆积若山的礼物,叹道:“礼物何以如此之盛?” 刘景道:“我与府君,皆慕褚兄为人,礼物不过是聊表心意。——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这首诗,尤其是最后这四句,无疑最贴合褚方此刻的心境,是以刘景脱口而出。 褚方果然听得一愣,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刘景接着说道:“褚兄为人至孝,不惜屈身敛志,自囚于病榻冢庐八载,着实令人钦佩。然大丈夫身处乱世,自然要建立一番令世人瞩目的功业,方才不负此生。如今褚兄终于脱身而出,不知对未来有何打算?” 褚方长叹一声道:“乌程侯昔日对在下有大恩,他若是尚在人世,无论身在何处,在下都会毁家追随左右,可惜!乌程侯却意外战死沙场,如之奈何?” 听闻乌程侯长子孙伯符,有其遗风,弱冠便率众横行江东,战无不胜,心里颇感欣慰。只是在下与孙伯符素无交往,他如今又颇得志,在下就不去投奔了。 这几年来,张府君每每派人送来大批财货,在下无功无劳,而收此厚礼,心中实在不安,是以准备过几日亲赴临湘,当面拜谢张府君。” 刘景听褚方这话的意思,似乎对效力张羡仍有犹豫,暗道有戏,口中说道:“褚兄,可否暂缓北上?” “明廷这是何意?”褚方没想到刘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脸讶异。 刘景不慌不忙道:“我初来酃县,对这里的情况不是很了解,只知道酃县素有‘剧县’之名。在下素有安民之志,想要在这酃县有一番作为,只是人生地不熟,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如果褚兄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必可澄清酃县,使百姓安居乐业。” 褚方顿时目光如炬,脸容严肃地看着刘景,叹道:“明廷虽有擒区雄之举,可酃县形势之复杂,远超明廷想象。”褚方点出了区雄,就差没直接说,酃县的问题,远比处置一个区雄更棘手。 刘景含笑道:“要治理酃县,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如果褚兄出山助我,我有十足信心,不出一年,即可令酃县大变。” “哦?”褚方惊讶道:“明廷有此自信,当是心有计议。” “褚兄,不如我们就以一年为期如何?你为我效力一年,我还酃县一片青天。”刘景说话间神采飞扬,观者无不侧目。 褚方不由叹道:“在下今日才知,为何蔡宏超、马子谨之辈,甘为明廷驱使。” 刘景笑问道:“褚兄同意了?” “在下生长于此,素知百姓多难,如果确如明廷之言,用一年时间,即可解百姓之苦,在下有何理由不同意?”其实直到现在,褚方也没有全信刘景的话,但他还是同意刘景的提议。 刘景抚掌而笑道:“有褚兄相助,我无忧矣。” 褚方谦虚地道:“在下一介武夫,所能恃者,不过自身勇力而已,对明廷治理酃县,帮助不大。” 刘景笑道:“褚兄在侧,哪怕什么都不做,便足以震慑不轨宵小之徒。” 褚方郑重道:“其他事在下不敢保证,在下唯一能够保证的便是明廷之安危,只要在下尚有一口气,就无人能伤害明廷。” 刘景沉吟一声道:“目前县中主簿一位空缺,褚兄可暂任之。” 褚方闻言微微一怔,他以为刘景会任命他为门下贼曹、门下游缴一类执掌缉捕、巡察一类的亲近吏,没想到刘景竟任命他为主簿,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刘景当然知道褚方的想法,笑着道:“以褚兄之才,不管出任县寺何职,都不免屈才,既然如此,我就只能付以主簿之位了。褚兄若是觉得政务繁琐,则可交与主记、书佐。褚兄的主要任务是将县寺吏卒,收于麾下。” 褚方恍然大悟,若是想要达到这成收拢吏卒的目的,区区门下贼曹、门下游缴之流,自然不够资格,只有身为县君的心腹主簿,才有这个资格。 以褚方的名望加上主簿的身份,即便功曹龚英、兵曹掾龚武二人合力,怕是也难以抵挡。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仁和 刘景早在赴任前,就已经存了招揽褚方的心思,只是褚方毕竟不是寻常的闾里游侠,而是一位得到过孙坚认可的“将才”。 与荆南霸主张羡相比,刘景毫无优势可言,怎么做才能拉拢到褚方?为此他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唯一的可行办法,便是以乡情动之,结果真的成功说服了褚方,这绝对是一个意外之喜。 褚方、严肃,二者一内一外,相信就算酃县是一座真正的铜墙铁壁,也会被撕开口子。 经过一番接触、交谈,刘景发现褚方并非是只知打杀的武夫,虽然谈不上多有文化,但说话词可答意,也有条理,颇为难得。 想想也正常,褚家并非酃县大姓,他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和威望,完全是靠自己亲手打拼出来的,这绝非一介武夫所能做到。 刘景有意试探道:“我初来乍到,而酃县纷乱,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子平可有以教我?” 褚方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挥手示意堂中侯立在侧的僮仆退下,待房门合拢,堂中仅剩下刘景、刘亮、马周、于征四人。 褚方这才开口说道:“酃县内有豪彊,外有贼蛮,内外不宁,明廷欲治酃县,绝非易事。” 见刘景笑而不语,褚方不再绕弯子,直言道:“外害先且不论,酃县之内害,在县寺、在龚氏,明廷若能诛灭龚氏,内则无忧矣。只是龚氏乃酃县大姓,其兄弟五人,并为县吏,执掌内外,想要除掉龚氏,谈何容易。” 刘景眼神明澈,微笑道:“刘(焉)君郎赴益州、刘(表)景升来荆州,无不以诛杀豪强、宗贼,建立威刑,震慑一境。龚氏若有罪,杀之可也。” 褚方颇为意外的看了刘景一眼,这哪像是一县之主说的话,恐怕就连张羡,都没有这样的气度。这也是褚方始终有些看不上张羡的原因,他的格局太小了。 褚方叹道:“非在下公报私仇,龚氏所犯之罪,就算倾尽湘江之水,亦难洗刷。” “哦?子平可否为我一一道来?” ………… 次日一早,刘景正式以酃县县长的身份,连同县丞严肃,在县寺正堂召开朝会,县中属吏百余人,悉数到场,无一缺席。 褚方黑冠黑袍,带刀持芴,昂然侍立于刘景身侧,其脸容严肃,目光如炬,见者无不悚然。 虽然县中众吏大多已提前得知褚方接受刘景邀请,出为主簿的消息,可见到其人,众吏心里仍然掩饰不住惊讶。 要知道,褚方以前可是当过别部司马,率领近千部曲,纵横荆南三郡的人物,如果不是因为其母遭逢变故,瘫痪在床,莫说小小的酃县,就是长沙、荆南,也困不住他。 张羡这些年频频派人厚给财货,极尽殷勤笼络,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让他能为己所用吗。 按照常理来说,褚方投奔张羡才是最佳之选,不愁不受重用,可他偏偏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服事县廷,担任百石小吏。 众吏望向安坐于君位的刘景,眼神隐隐带上一抹敬畏之色。 没办法,褚方在酃县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刘景一来就轻易折服了褚方,毫不夸张的说,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县君之位,就算是龚氏也不行。 “以后县寺怕是要热闹了。”众吏一边瞥向龚英、龚浮、龚武兄弟,一边暗暗想道。 褚方与龚氏素来不睦,这是酃县人尽皆知的事情,刘景没道理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仍然执意请褚方出山,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至少,刘景有借褚方平衡龚氏之意,显然是对龚氏在县中一家独大有所不满。 相比于二兄龚英、三兄龚浮,龚武明显更沉不住气,脸色铁青一片,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不过他虽然性格略显冲动,却不傻,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百余名县吏在功曹龚英、主簿褚方、廷掾谷瑁的带领下,分别拜见刘景、严肃。 待众人礼毕归位,刘景缓缓挺直身体,开口说道:“县令长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郡国,百里之间,无所不管,乃国之重臣,是以昔日明帝有言:‘县令长者,出宰百里,苟非其人,则民受其殃。’ 本廷昔年北上求学,周游各地,屡闻地方令长,以杀害不辜为威风,聚敛整办为贤能;以治己安民为劣弱,奉法循理为不治。髡钳之戮,生于睚眦;覆尸之祸,成于喜怒。视民如寇仇,税之如豺虎。心中常常感叹如此衣冠禽兽充任县长,此国家之失。 承蒙府君信任,拔擢于幕府,委任以县君,本廷心中不胜惶恐,惟愿做出一番成绩,使县中政化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方不负府君对本廷的期许。 不过欲治酃县,非本廷一人之功,还需诸君鼎力相助。” “诺。”众吏齐齐下拜。 刘景又道:“所谓‘律设刑法,礼顺人情’,为政之道,无过二者。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者,在德不在刑,此我心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以政令来管理,以刑法来约束,百姓虽不敢犯罪,但不以犯罪为耻;以道德来引导,以礼法来约束,百姓不仅遵纪守法,而且引以为荣。 刘景作为一个现代人,内心当然不信这套,不过他已经决定让严肃走上前台“唱红脸”,自己则隐于幕后“唱白脸”,这就需要向外界营造出一个“性格仁和,以礼治县”的形象。 刘景此言一出,效果极佳,不仅众吏暗松一口气,就连龚氏兄弟,也都稍稍放下戒备。 刘景的话之所以没有引人怀疑,是因为他的做法符合他一贯的形象,他当年以“躬耕养客”、“质书救邻”扬名长沙,自然应是一个“仁和”的人。 上架感言! 终于到上架的时候了,九月二十号发书,到今天一月一号,累计102天,34万字。 最后这一个月,每天只有两千字,更新量不尽如人意,说实话咸鱼的有些过分了。上架以后应该会每天两更,毕竟有全勤奖,也开始赚稿费了,动力更足一些。 这不是我的第一本书,也不是第一本上架书,不过确实有几年没有动过笔了,而且手速明显比前些年慢多了,一是确实老了,二是这本书信息量比过去的书更大,所以写的就慢一些。 上架了吗,自然是希望大家有能力的情况下尽可能订阅,其次是月票,多多益善。 我就不长篇大论了,大家也懒得听,下面是感谢环节: 首先要感谢的是我的编辑“徐徐”,我们只讨论过一次剧情,就没再说过话了,不过虽然推荐来的有点晚,但是几乎从不间断,该上的都给了,感激、感激、感激,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再要感谢的就是我的头号贵人“sofia若冰”,在她打赏盟主前,记得收藏还不到三百,每天收藏增长五六个,怎一个穇字了得。自从若冰打赏盟主,每天收藏增长以百计,绝对是我的头号贵人,如果没有她,或许上不了三江,上不了强推,默默无闻就上架了。 同时也感谢另一个盟主“七月流风帝”,一本新书有两个盟主,真的非常不容易。说出去自己脸上也很有面子。 同时也感谢“儒者人之所需”,两站累计打赏差不多有七百了吧。而且这是我比较熟悉的人,很喜欢水群,而且正在写自己的书,希望他早日能够发书。 同时感谢管理“格格巫jakc”、“爱火天堂”。 另外感谢“钱多多哦”,你说预定盟主,我看到了。 还有“永恒孤独客”、“羽林、子胥”,“背包0991”、十方兵主,放心去爱(他/她)等等一百多位打赏过的书友,抱歉,我就不一一点名了,人数真的有点多。 第一百五十八章 退让 刘景借用孔子之言,当众表态,欲以道德和礼法治县,这番话无疑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由于县令长权力过大,可以“私立条章”,也就是自己设立制度、法规,百里之间,生杀予夺,一言而决,既能以一人而兴一县,也能以一人而败一县。 人之才能有高低,德行有厚薄,尤其近世以来,长吏多是尸位素餐之辈,能兴县者寥寥无几,败县者倒是比比皆是。 酃县众吏,自然是希望廷君能够清静无为,垂拱而治。简而言之,就是尽量少折腾。 之前两任廷君,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前任廷君,奉行清静之道,在官数年,虽然考课在长沙诸郡始终排名靠后,县君的位置却坐得稳如泰山,以病终。 而前任廷君,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仗着自己是临湘大族出身,目空一切,独断专行,上任还不满一个月,便将酃县里里外外,搅得鸡犬不宁,上下皆怨。 结果好巧不巧,意外出现了,其年末之际,乘船游览湘江,不慎失足落水,溺毙身亡。 前任廷君究竟是不是死于意外,暂且放下不谈,这已经是一个不解之谜。 刘景若真能以道德和礼法治县,不能不说是酃县之幸也。 望着堂下众吏一副“心安”的模样,刘景脸上不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冲身旁正襟危坐的严肃递去一个眼神。 严肃知道该轮到自己“上场”了,当即开口道:“明廷乃谆谆君子也,为政宽和,不忍峻法,然《书》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言以刑制民,以礼制刑,二者不可偏废。 明廷为一县之君,‘德化为理,不任刑法’,自无不可,但本丞主刑狱囚徒,却不能如明廷一般,当恪尽职守,以法督下。” 众吏闻言,顿时傻眼了,目光齐刷刷转向坐于君位的刘景,见其面无表情,不禁面面相觑。 朝会以来,严肃几乎没怎么开口,很容易就被众人忽视了。 严肃在临湘小有名声,但更多是作为刘景的背景板出现。这也没办法,他是被刘景拔于微末之中,而且在市井主政,仅仅“萧规曹随”而已,加上不会做人,有这样的结果毫不奇怪。 酃县就更没有人认识他了。开始大家以为他只是一个“摆设”,或是听命于刘景的“提线木偶”,可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众人纷纷端正态度,再不敢小觑他。 因为县丞和县长一样,亦是“长吏”,只要县长不插手,理论上来说,他有权力处置包括功曹在内的所有县吏。 而以他和刘景的亲密关系,其手中权力显然不会受到限制。 众吏再次将目光投向龚英,后者无疑是受到影响最大的人,严肃和褚方,至少能分走他手中大半的权力,而且名正言顺。 龚英神色自然,显得十分淡定,他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如果刘景只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之辈,怎么可能引得刘表、张羡争夺,不满弱冠便出为一县之长。 原本酃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设县丞了,之前两任县君巴不得大权独揽,从未提及。而刘景此番赴任,却为严肃讨来县丞一职,他的意图不言而喻。无非是顾及所谓的名士风度,不愿亲自下场夺权,而让严肃代劳。 唯一令龚英意外的是他居然请出了褚方,直到现在龚英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说服褚方的? 朝会结束后,众吏怀着不同的心情,三三两两离开正堂。龚氏兄弟默契十足的行往功曹。 龚武走进功曹听事室,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凉水,一口饮下,却浇不灭心头的火气,怒气冲冲道:“二兄,难道我们就任由刘景小儿步步紧逼吗?” 龚英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四弟,慎言。” 虽然他已经让人在门外把守,并且功曹内部多是他的亲信,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涉及县君,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龚浮亦忧心忡忡道:“二兄,我认为四弟说得有道理,你今日也看到了,褚方一至县寺,吏卒见到他,莫不俯首下拜,崇敬有加,长此以往,四弟威信必损。” 龚武闻言脸色一黑,但三兄说的确是实情,论威望,他不如褚方,论职位,他也不如褚方,他这个兵曹掾,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沦为“孤家寡人”一个。 龚英叹道:“说到底,我们再如何掌权,也只是吏,而刘景,是官、是长吏、是县君……他一句话,就能让我们一无所有。我们除了退让,别无他法。” 龚武面目一狞,恶狠狠道:“何不行从前故事。” 龚英立时色变,怒道:“住口!你想灭我家吗?!” 龚浮同样出言责备道:“四弟,这种事怎么能宣之于口?” 当初为了守住这个秘密,除了他们兄弟几人,其他人都被灭口了,包括追随他们几兄弟多年的心腹之人。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太过严重,一旦泄露出去,就是灭家之祸,为了家族安全着想,哪怕是心腹,也只能杀了。 龚武自知失言,顿时缄口。 龚英暗暗摇了摇头,前任县长要不是狂妄自大,一上任就准备拿他立威,令双方爆发激烈冲突,他也不愿出此下招。 但这种事发生一次或许可以解释为意外,发生两次就授人以柄了。 更何况,刘景是说杀就能杀的吗?不说他的名望、背景,杀他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单单是褚方这一关,就过不去。 龚英沉默半晌,说道:“我们兄弟五人,并为县吏,称得上盛极。但这种情况,岂能长久?刘景想要权力,我们给他就是,没必要和他发生冲突。” 龚武一脸铁青的跳起,道:“二兄何以如此气短?”又扭头望向龚浮:“三兄,你怎么说?” “我听二兄的。”龚浮一向唯龚英马首是瞻,这次也不例外。 龚武当即气得摔门而出。 龚浮面露忧色道:“二兄……” 龚英叹道:“我会看着他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抢权 刘景准备托严肃以县事,主要是为了对付龚氏,并不是真的要当个甩手掌柜。 朝会结束后,他转入正堂隔壁日常办公的“便坐”,翻看起门下吏送来的酃县案牍。 天下有县千许,乡三千余,平均一县约有三个乡。 而酃县有六个乡,就土地面积而言,称得上是大县了。 其中酃县最繁华的乡,并非县城所在,而是位于湘水西岸的临烝乡,其以境内烝(承)水得名,与县城隔湘水相望。 由于县城这里地势低洼,内涝严重,多年前就有人提议废弃酃县县城,将县治搬到临烝乡。 不过因为这里面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明明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却从未真正提上日程。 具体情况刘景刚刚上任,还未摸清楚,仅看到的数据就令人触目惊心,酃县历年来的筑墙垣、堤坝之费,竟然以亿计。 用酃县官方的解释是,酃县雨水太多,土质松软,难筑高墙、坚坝,每年都需要修缮一番。 要说完全是无稽之谈,也不对,南面的零陵郡号称“下湿”,堂堂郡城甚至没有夯土城墙,而是“编木为城,不可守备”,凡有贼、蛮过境,一郡惶恐。 可问题是,与县城隔水相望的临烝乡邑虽然城池甚狭,却颇为坚固,人家怎么就不忧“雨水太多,土质松软”呢? 总归难以解释清楚。 如今开春在即,雨水渐多,又到要修缮墙、坝之时,酃县每年的赋税收入,半数投于其中,似乎永无止境。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的问题。 刘景继续翻看案牍,酃县占地极广,向南百余里皆为县境,最南部乃是钟水乡,也就是龚氏老大龚飞担任乡啬夫的地方。 钟水乡的账面上仅有不到一千户,四千口人,不说贫困,却也与富庶半点不沾边。 可据刘景从褚方那得到的情报,钟水乡境内有湘、钟二水滋润,土地肥沃,人口颇多。 只是钟水乡与蛮夷接壤,历来纷争不断,当地豪强大姓,各筑坞壁,私藏人口,对县命阴奉阳违,甚至不屑一顾。钟水乡的户口,已经很多年都没变化了。 说实话,要是能够率兵攻破这些坞壁,钟水乡的户口至少可以翻三到五倍。 念及于此,刘景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书案,若有所思…… 接下来几日,刘景埋首于案牍间,总算对酃县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总结成四个字,就是“外忧内患”。 果然不愧“剧县”之名,好在他一早就没抱什么侥幸心理,所以也就谈不上期望、失望。 他这边躲在便坐之中安静的看案牍,严肃和褚方却没闲着,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首先是严肃,县丞“署文书,典知仓、狱。”他自然是从自己的老本行“狱”开始做起。 当他发现酃县监狱关押着百余人,既不判决,也不释放,囚犯在狱中饱受折磨,苦不堪言。 严肃勃然大怒,从决曹、到贼曹、到狱吏,统统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狱掾及狱史两位大吏,皆被他罢免,贬斥回家。 之后严肃亲自坐镇监狱,数日间裁决一百余桩案子,该判的判、该放的放,监狱为之一空。 在汉代,“狱无囚徒”是地方长吏勤政的表现,也是重要的政绩。不是说境内无人犯法,而是让罪犯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严肃通过这件事,立刻就在县寺之中建立起了威信,众吏无不敬惮,私下皆道:“刘君仁和,待下宽和;严君威重,不可触犯。狱掾、史就是前车之鉴。” 有了威信,严肃代刘景治县,也就顺理成章了。 期间功曹龚英十分痛快的向严肃交出一部分权力,当然,最重要的权力肯定要牢牢攥在手里。 功曹乃县之主吏,不仅有“进善罢恶之权”,而且“游徼、亭长外部吏,皆属功曹。” 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内一外,两样权力,绝不能放弃。 相比于严肃,褚方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他的名望实在太高,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整合了门下贼曹、门下督盗贼,气得龚武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 褚方没有就此罢休,随后又将门下游徼收入麾下,这可是涉及到了功曹的职权。 龚英心里很是不满,但对方以主簿的身份兼管门下,也算合情合理,哪怕找刘景理论也没有,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让龚英稍稍感到安心的是,严肃、褚方在取得权力后,并没有继续得寸进尺,而是选择偃旗息鼓,只要对方不是一定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就好。这说明双方之间尚有回旋余地。 为此,他特意警告了龚武一番,让他不要去招惹对方。 龚武近来憋了一肚子气,可他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二兄,对于他的话,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 如此一来,县寺变得分外平和。 就在这时,刘景“闭关多日”,终于走出了便坐,阳光洒落身上,颇为温暖。 上任以来,非阴即雨,直到今天,才见到太阳露面,这也是迫使刘景走出便坐的原因,长久不晒太阳,身体都要发霉了。 马周走上前,和刘景抱怨道:“刘君,整日待在县廷无所事事,快要闷死我了。”自从离开军营后,一向不喜冠袍的他,就又换回了袒帻短衣的打扮。 刘亮曾入主簿室为吏数月,倒是比较能够适应枯燥乏味的生活,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少年,听了马周的话,忍不住点头附和。 于征性格稳重,候在一旁,一语不发。 刘景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出去转转吧。” 刘亮好奇问道:“从兄,我们去哪里?” 刘景目的明确,说道:“先去市井看看。” “酃县市井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能比得上临湘市井热闹吗?”刘亮随后提议道:“不如去城外酃湖看看,据说酃湖周围足有数十里,上面有洲,洲上住着人,以酿酒为业,酃酒就出自那里。” “先去市井,再去酃湖。”刘景道。 第一百六十章 良法 刘景执意要去市井,可不是为了游玩,市井乃是百姓汇聚之地,要深入了解一个地方,再也没有比市井更适合的去处了。 况且,他当初就是以市吏起家,对于市井最熟悉不过,就像严肃以老本行“狱”开始入手,他也准备以“市”为切入点。 刘景如今已是一县之君,自然不能再像过去那样骑马出行,否则被酃县士民看到,会认为他“失仪”,没有县君的威严。 但他也不准备乘坐能够彰显身份的冠盖安车,这次出行,他不想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这会失去此次出行的初衷。 因此他特意选择了一辆装饰简陋的有棚马车,除了马周、刘亮、于征外,还有五名骑士随从。 他虽不欲张扬,可酃县到底不是太平之地,前任县长也死得不明不白,刘景不能不提防。 长沙郡城临湘人口超过十万,城郭周围十数里,不但是荆南四郡的中心,亦是南海通往中原的要道,是以商业十分发达,城中一共设立东、南、西三市。 而酃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县城,相比之下就逊色多了,人口不满万人,城郭周回四里有余,仅设有一市,位于城郭东南,从县寺大门出来,径直南行即可。 刘景早就知道酃县市井规模有限,可到达后,目睹市井全貌后仍然有些失望,别说与临湘西市相比,即便与规模较小的东、南而市相比,也是多有不及。 酃县市井不但规模很小,而且列肆之后,用于储存货物的邸舍几乎没有几间,多是茅棚、竹棚一类,十分简陋寒酸。 马车一进入市门,刘景便迫不及待看向左右两侧,可惜并没有发现“铜斗铁尺”的踪影。 这可是赤裸裸的打脸行为。 刘景眉头不由高高皱起,“铜斗铁尺”是他复制隋朝名臣赵煚的“良法”,也就是古代版的“公平秤”,为此受到了长沙上下的一致赞扬,前年张羡就颁告长沙治下诸县,通行此法。 其实刘景心里十分清楚,就算在现代,公平秤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更别说以人治为主的古代社会了,不管什么良法都没用,最重要的还是人。 然而,“铜斗铁尺”称得上是刘景最为得意的政绩,他如今担任酃县的县长,市掾但凡有一点脑子,也该知道摆几个做做样子。 在刘景的示意下,马车行于坑坑洼洼的泥路,穿过稀稀落落的人群,抵达市中心的市楼前。 在酃县,能用良马拉车,骑士拱卫者,屈指可数,市掾接到禀报,立刻率领市楼诸吏恭迎。 市掾看到褒衣高冠的刘景从车上下来,顿时吃了一惊,前几天朝会时,他曾见过刘景一面,是以一眼便认了出来,立即撩衣下拜道“下吏拜见明廷……” “拜见明廷……”市楼诸吏亦随之下拜。 刘景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免礼。接着上下打量起市掾,他年纪约二十余岁,身材矮小,还不满七尺,五官也并不出众。 两人之前应该在朝会上见过面,只是对方姿貌过于平庸,刘景根本就没记住他这个人。 市掾脸上堆满笑容,说道“明廷乃一县之君,竟然屈尊来到市井这等污浊之地……” 刘景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道“难道足下不知道吗,本廷当初事郡,便是由市井而始。” 市掾不由惶恐,急忙道“是下吏失言了。” 刘景缓缓道“世人视市井为污秽之地,不过是一面之词,身为市吏,当有所思量,切不可自轻自贱。” 市掾再拜道“明廷所言甚是。” 刘景笑道“本廷初为市吏,今为县君,可知无论身处何处,只要勤于任事,都能大放光彩。” 市楼诸吏面色各异,口中却纷纷道“谨记明廷之言。” 刘景随后问道“市中为何不设‘铜斗铁尺’?” 市掾听得一脸茫然,看样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铜斗铁尺”为何物。 刘景看着他的目光始终平静,可越是这样,市掾就越紧张,额头不觉见汗,眼见气氛有凝固之势,身后一吏出言为其解围 “回禀明廷,前年郡府确有通告下达,令市井设‘铜斗铁尺’之法。然而设立之初,便引来市中众多商贾的不满,屡屡毁之,因此实行没几个月便废止了。掾君、掾君去年秋才上任,是以才不知‘铜斗铁尺’之法。” “原来如此。”刘景得悉事情始末,恍然大悟,说道“‘铜斗铁尺’之法,在临湘市井实行已有数载,得益于此,市无欺诈,百姓受惠,乃是一等一的良法。——这等惠民良法,岂能因一两奸商猾贾而废之?” 市掾虽然搞不清楚“铜斗铁尺”之法和刘景的关系,但见他这般重视,当然知道该怎么做。立刻说道“听明廷之言,下吏方知世间竟有如此良法?当年若是下吏在,必不令此法荒废。” 刘景颔首道“古语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足下当思复此法,以济百姓之困。” 市掾马上表态道“明廷请容下吏数日,下吏这便令人重铸铜斗铁尺。” 刘景满意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道“本廷今来市井,发现市中无屋,酃县素来多雨,一旦下起来,市中商贾、游人,连个能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市掾闻言,忍不住叹气道“酃县的钱大部分都用来修筑墙垣、堤坝,不瞒明廷,市井已经好些年没有获得修葺钱了,加之百姓之穷困,这才没有屋舍。” 刘景心里一动,开口说道“而今县寺财政困难,本廷刚刚上任,一时也变不出钱来。这样,本廷自出奉钱,为市作屋。” 市楼诸吏闻言无不目瞪口呆,市掾面露迟疑道“这、这怎么行?” 刘景笑道“本廷只身赴任,而县长月俸米二十石,钱两千,本廷每月不过米二石,余者留之何用?不如拿出做些善事。” 市掾下意识看了看刘景身后的刘亮、马周、于征……等人,随后识趣的闭上嘴巴。   网址77dus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免役 市掾心里是半点也不信刘景的说辞,随他一同而来的随从,便有近十人,此辈皆负刀剑、乘良马,光是养活这些人,就不是区区县长俸禄能够负担得起。 这不过是说辞而已,然而“损己肥公”,亦是常人所不能。 刘景这么做的目的并不难猜,无非是想要在百姓间获得一个好名声,市井也会因此而受益。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能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得到刘景的青睐,日后必能平步青云。 市掾越想越是兴奋,满脸钦佩地道:“下吏素知明廷‘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又闻明廷治县,‘德化为理,不任刑法。’今又以自身俸钱为市作屋,下吏从未见过像明廷这样视民如子、劳心谆谆的君子。” 刘景不由失笑,这马屁拍的有水平,让人听得心情愉悦,他如今身边尽是一群大老粗,严肃又是一个“敬上而不媚上”的人,平时里很难听到这样的话。 市掾又躬身说道:“明廷,此处人多眼杂,恐有滋扰,不宜久留,明廷请上楼。” 刘景点点头,随其沿梯而上。酃县的市楼仅上下两层,逼仄狭小,采光也差,视线昏暗,并且此楼好像年久失修,脚踩在楼梯上,竟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异响。 刘景神情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脚踩塌,从上面摔下来。 市掾趁机和刘景诉苦道:“下吏上任之初,见市楼残破,曾向县寺报告,请求修缮市楼,奈何县寺无钱,便一直拖到了现在,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市楼都破旧成危楼了,与建筑“新丽姝甚”的县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真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刘景问道:“你们自己筹集不到修缮市楼的资金吗?” 市掾连摇头带叹气,市楼很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收租之权,现在的市楼,可谓是一穷二白。 市楼居然没有收租之权?这听起来就像笑话一样可笑,偏偏却是事实,直令刘景哭笑不得,说道:“此事我会亲自过问,一定会给市井一个交代。” 市掾闻言心中一喜,刘景可是一县之君,他亲自开口,谁敢违之?市楼必能收回收租之权。不过他如今心思已不在市井,更多放在如何讨好刘景上面。 走入掾室,刘景当仁不让坐到主位,问市掾道:“足下久在市井,必定消息灵通,足下可知道酃县之中,有哪些孝子、顺孙、贤妇、烈女……” 市掾微微一怔,回道:“下吏确实知道一些有德行的人。” “大概有多少?”刘景问道。 市掾好一番搜肠刮肚,回道:“大约十余人。” 刘景颔首道:“这样,足下可拟一份名单给我。” “诺。” 市掾当即取出蔡伦纸,提笔而书,没过多久便写好了。 刘景接过来,看着上面一个个或名或字,或详或简的介绍,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刘景新到酃县,当然也要做几件“大事”。 除了为市作屋,他还准备收集一些有德行的人,免除他们的徭役。赋税是国家拟定的,他没权力免除,徭役就没问题了。 得知刘景的用意,市掾又是一通马屁。 刘景很快就坐不住了,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变成当世圣人了。 临上车前,刘景谓市掾道:“招募匠人,宜早不宜迟,最好今天就开始,钱粮的事不必担心,本廷明日一早便派人送来。” “诺。”市掾郑重其事道。 “勉之。”刘景最后勉励其一番,接着登车离开。 从市井出来,刘景一行出酃县南郭门,往西南而行,行出数里,绕过一座形如巨象一般的高山,便可望见浩渺的酃湖。 酃湖何止万顷,宽时“周匝四十三里”,小时亦“阔可三十里”,相当于十个酃县城郭。 今日骄阳当空,万里无云,酃湖一望无垠,湖面不起涟漪,水色清晶,宛如明镜。 刘景在房中闷了几天,猛然见到酃湖这般壮丽的景色,心神不由为之一震。 只是今日天气难得晴朗,因此前来酃湖踏青者甚众,亦不乏有人荡舟坐舫,游于湖中。 刘景碍于游人过多,没有离开马车一步,他如今可是穿着官袍,一现身,必会引起轰动。他刚到任,尚未做出任何成绩,现在还不是与民同乐的时候。 匆匆观赏一番酃湖风光,刘景便返回县寺,第一时间找来褚方,将市掾拟的名单递给他,问道:“子平,这些都是我打探到的贤德之人,你看看如何……” 褚方虽是酃县本地人,然而他之前跑到山上为母守孝三年,上面记载的人只识得一半。 不过这显然难不倒褚方,他让人唤来两名手下,这二人都是从小长于酃县的轻侠一流,城中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市掾提供的名单还是比较靠谱的,上面的人都得到了两人的肯定。 眼前就有两位“包打听”,没道理放着不用,刘景又让他们推荐一些有德有行的人。 两人没有辜负刘景,令名单一下子扩大到超过四十人,而且范围不再局限于酃县城内,涵盖了都乡、临蒸乡等地。 这件事,刘景交给褚方去做,交给其他人,他实在不放心。 此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更能获得一个好名声,褚方不缺名声,但名声这种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谁也不会嫌多,因此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 随后刘景罢退外人,只留下亲近之人,与褚方密语良久…… ………… 翌日,素来冷清的市井,突然间热闹起来,原因只有一个,新任县君刘景,途经市井,见市中无屋,自出俸钱,为市作屋。 昨日便应募的市中诸工,一得到米钱,立刻热火朝天的干起活来。 中午时,或有百姓持茅竹、材木来到市井,争赴趣作,声称“县君以自俸惠民,可谓贤矣,我等安可坐视之?当尽绵薄之力。” 数十板竹之屋,不日而成。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解土 开始那些自带茅竹、材木,无偿为市井修建屋舍的百姓,全是刘景让褚方私下找来的“托”。 不过随着刘景“探访贤德之人四十余,皆免徭役”的消息在酃县传扬开来,结果真的有人来市井义务帮忙,虽然不拿分毫,却干得比“托们”还要起劲。 起初来的都是被刘景免徭役的贤德之人。要知道,酃县每年皆要修筑墙垣、堤坝等工事,徭役非常繁重,百姓苦不堪言,他们得以从中解脱出来,发自内心感激刘景,因此愿意无偿帮忙。 这些人皆是闾巷、乡里的名人,德行素著,备受尊敬,影响力非常大,足以辐射千百人,很多人受到他们的影响,亦自发前来市井,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不过数日,市井便焕然一新,屋舍连栋栉比,甚是齐整,总算不再是之前那副寒酸简陋的样子。 完工之日,刘景率主簿褚方、功曹龚英、廷掾谷瑁等县中大吏,亲赴市井,为之“解土”。 后世常言“犯太岁”、“太岁头上动土”,所谓的“犯太岁”即是指“动土”,在汉代,修房掘地是一件非常犯忌讳的事情,需要“解土”,以避灾祸。 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记载“世间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名曰解土。为土偶人以像鬼形,令巫祝延以解土神。已祭之后,心快意喜,谓鬼神解谢,殃祸除去。” 这是比较“正统”的方法,刘景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对此自然是嗤之以鼻。 然而身在一个迷信巫祝的时代,太过特立独行绝非好事,解土仪式,哪怕仅仅是象征性,也要举办,否则百姓无以心安。 当日天气晴爽,风亦止歇,数以千计的百姓早早就聚集于市楼前,皆目向北方,翘首以盼。 等待中,百姓私下议论纷纷“前任张廷君年纪稍长,可性格严苛,为政刚猛,过于激烈。相比之下,刘廷君年纪稍轻,却敦厚仁爱,为政宽和,这才是一县之君该有的样子。” “没错。谚云‘举秀才,不知。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黾。’刘君既是高门,又举孝廉,却是一位真正有德有才的君子。而且,他昔日曾为市吏,所以最知我等市民之苦,乃以自俸为市作屋。” “只是……”有人半喜半忧地道“只是听说‘铜斗铁尺’之法,便是由刘君所创。” 市楼重新铸造了铜斗铁尺,置于各门,并且一改昔日软弱之相,凡是试图破坏者,不管有何身份背景,无一例外都遭到了严厉的惩处,一市为之震撼。要说这背后没有刘景的授意,谁信? 此法一经实行,市井之中,不管是小商小贩,抑或豪商大贾,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影响。 “来了……” “明廷……” “刘君……” 刘景及诸大吏的车驾一至市中,数以千计的百姓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为市作屋”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刘景免除了那些贤德之人的徭役,而通过这些人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刘景轻易就获得了酃县士民的欢心。 龚英看着山呼海啸的人群,心中顿时一惊,他久为功曹,声名显著,自诩“深得汉、蛮信服”,可也没有得到过如此拥护。其实问题主要出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为人素来“重威不重德”,这样做的好处是人人皆畏其威,坏处便是士民人心不附。 当然了,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毕竟他不是长吏,处于功曹这个位置,最重要的就是威信,否则何以统御内外,大权独揽? 龚英心下叹息,从此以后,他们龚家,算是彻底失去了和刘景分庭抗礼的资格。 不过龚英对自家的未来倒是并未太过担忧,任何人想要动龚家,都要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而鱼死网破,对双方都没有丝毫好处,相信这个道理,刘景心里应该十分清楚。 龚英已经打定主意,只要双方能够相安无事,他甘愿为此蛰伏,刘景不可能在酃县待一辈子,总会有离开的一天,到时候,龚家仍旧可以卷土重来。 市掾率市楼诸吏迎接,待刘景一下车,立刻狂拍马屁“明廷得民心至此,日后为政,无有不谐。”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对方马屁功夫了得,且观其近来举措,也算有些才能,放在市井确实有些屈才了。 汉代巫祝的费用历来不菲,刘景以不劳财伤民为由,只举行了一个极为简单解土仪式,拜后祝道“兴工役者,百姓无事。如有祸祟,我自当之。” 百姓听闻刘景之言,无不心悦诚服,纷纷感叹刘景之仁德,这样一心为民,不顾己身的好官,可谓世间少有。 解土完成后,刘景并没有同诸大吏一起返回县寺,而是乘车出东郭门,来到耒水河畔,登上自家大舰。 刘祝、王彊、单日磾皆在甲板上相迎。 他们来到酃县后,并没有跟随刘景进城,而是受其指派,私下调查去年王彊船队遭到荆蛮伏击一事。经过多日调查,如今总算水落石出,是以密报刘景。 “刘君……”才进入尾楼,王彊便迫不及待地道“小人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酃县确有与荆蛮勾结者。” “是谁?”刘景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所猜测。 王彊一脸阴鸷道“通蛮者不是别人,正是龚家老三,守津吏龚浮。” 刘景面不改色地问道“消息准确了?” 这时在一旁的刘祝开口道“准确。我们在船上私设博戏,诱使酃县之内的轻薄少年、浮浪子弟,从他们口中收集线索,顺藤摸瓜,最后查到龚浮身上。之后我们找机会擒主龚浮的一名亲信,费了一些手段,成功敲开了他的嘴。并且,我们还偶然抓了一个山蛮藏在酃县的间谍,翁叔已经审问过了。两相对照,绝对不会出错。” 单日磾冲刘景点点头。 网址77dus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动手 刘亮冷笑道“我就猜是龚氏所为,他们素与荆蛮关系密切,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马周颔首道“听褚子平讲,龚氏横行酃县多年,所犯罪恶,一桩桩、一件件,便是倾尽湘江之水,亦难以洗刷。” “酃县龚氏,一门五吏,何其盛载?”刘景缓缓开口道,“像龚氏这样多质少文的地方豪族,如果知道什么是‘盛极而衰’、什么是‘过犹不及’,从而厚养德望,未必不能长久。 可惜,他们却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贪婪、欲望,反而利用手中的权力,变本加厉,为祸一方,这样的豪奸,乃是大害,必须除之!” 王彊脸上阴霾顿时散去大半,抱拳道“刘君,龚氏施加于小人身上的耻辱,时常令小人夜不能寐,除龚氏,小人愿为前驱。” 刘祝狭长的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忧色,说道“刘君,龚氏乃是酃县大姓,尤其在南方的平阳、钟水二乡,势力极盛,加之荆蛮为其所用,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实不宜轻举妄动。” 刘景微笑道“文绣少年老成,这番话本也没错,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名望已著,百姓归心,更有褚子平为驱使,可谓如虎添翼,区区龚氏,何足道哉。 平阳、钟水二乡敢有异动,举兵平之就是,二乡久为地方豪族垄断,对县令阴奉阳违,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清算一番。” 王彊一脸兴奋地问道“刘君,我们何时动手?” 刘景说道“此事我已有腹案,你们等我的消息就是。” ………… 刘景午后回到县寺,表现与往常一般无二,直到次日,才在便坐召见龚英、龚武兄弟。 “明廷……”龚英、龚武赶到时,发现室内除了刘景,还有褚方、于征、马周三人在侧。 “仲隽、季猛,坐。”刘景示意二人就坐,说道“今日找你们二人来,是有一事相商。” 龚氏兄弟相视一眼,龚英道“不敢当。明廷找我兄弟前来,有何吩咐?” 刘景也不和他们绕圈子,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的兄长龚飞在钟水乡啬夫的位置上,有七八年了吧?” 龚英、龚武闻言,皆是色变,不仅龚武难以掩饰脸上的怒气,龚英亦是一改低调,双目毫不畏惧的直视着刘景,半晌才回道“明廷提到我等兄长,未知是何用意?” 刘景轻描淡写地道“本廷有意让他换个位置。” 龚英再难保持从容,愠怒道“明廷是说笑吧?” 也不怪他如此愤怒,钟水乡境内有湘、钟二水,土地肥沃,与以治铁闻名的耒阳县仅一水之隔,境内亦有铜山、铁矿之利,虽然账面上仅有不到一千户,但那是大族隐匿人口的缘故。 总之,钟水乡名为乡,实则乃一县也。 钟水乡是龚家的禁脔,龚英不想与刘景冲突,为此,他可以一再退让,甚至功曹也不是不能舍弃,唯独钟水乡不行。 刘景要夺钟水乡,无异于逼龚氏反叛。 “放肆!”褚方勃然大怒,手按刀柄,斥道“明廷当面,何敢戏言?!” 马周、于征亦握住刀剑。 龚武同样按剑而起,怒瞪褚方等人,与之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仲隽何不听我把话说完?”刘景面不改色的笑道,“只要令兄愿意北上,都乡、临蒸乡、县中诸职,任其挑选。” 龚英心中冷笑,这些职位,与钟水乡相比,不值一提。 “我兄久在乡里,实在不愿外出,只能辜负明廷厚望了。” 刘景早知道此事不会成功,可终究还是不死心,万一能将龚飞诓骗来,龚氏仅剩一个老五龚戈,就容易对付多了。 褚方神情不耐道“明廷,既然他们执迷不悟,还有什么好说的?” 龚英、龚武一听这话,隐隐意识到不妙,只见刘景击掌数下,便坐之后立时冲出十余名或持劲弩,或持刀楯的甲士,将龚氏兄弟围住。 龚英不敢置信的看着刘景,问道“明廷这是何意?” 刘景从容说道“你们龚氏所作所为,还需本廷一件件说给你听吗?酃县百姓苦龚氏久矣,本廷今日便要为民除害。” 龚英仿佛第一次认识刘景一般,目视良久,叹道“明廷,你要三思啊!你今日若杀我兄弟,来日酃县必将血流成河。” 刘景神情自信地道“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为县君,亦得民心,纵有小患,又有何惧哉?”言讫,举手而落,霎时间弩声大作。 龚英连中四五箭,其中一箭穿喉而过,立时仰面毙命,直到死去,他脸上犹有不信。 他没想到刘景竟会如此决绝,不计代价也要杀死他们。 龚英尸体重重摔落地上,然而他身旁的四弟龚武虽然也中了数箭,却没有倒下,他咆哮一声,如同猛虎一般扑向对面。 诸甲士怎么也没有想到,龚武居然连中数箭也不死,被他欺近身前,手起刀落,砍翻两人。 “刘景小儿!我必杀你!” 龚武并没有和甲士们纠缠,完全放弃防守,闷头冲出重围,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刘景。 便坐面积并不大,龚武几个大步便冲了过来,不过刘景还算镇定,他身前尚有褚方、马周、于征三人。 这个世上或许有人能够突破三人的防守,进而杀伤他,但龚武肯定不在其中。 “杀!”褚方一个箭步拦住龚武去路,双手持刀猛力劈斩。 龚武素知褚方之勇,若是与其纠缠,被后面的甲士围住,必死无疑,是以稍作抵挡,绕过褚方,继续向刘景扑去。 褚方没想到他如此不知死活,敢将后背暴露在他的刀下,当即毫不犹豫斩向其背,“噗”的一声闷响,却是没有斩动,褚方一怔,大吼道“他有内甲。” 刘景闻言不由一惊,难怪他能连中数箭而不死,见龚武一脸狰狞的扑来,心中怦怦直跳。 马周和于征齐齐而上,龚武有内甲护身,只攻不防,状若疯魔,杀得马周、于征狼狈不堪。不过他们到底都是纵横一地的游侠,硬是顶住了龚武的攻势。 随后褚方赶到,趁其不备,一刀斩砍断其右腿跟腱。 龚武瘸了一腿,再难保持平衡,跌倒地上,三人围住一阵乱砍乱斫,一颗大好头颅顷刻间便被砍得支离破碎。 网址77dus 第一百六十四章 猛将 褚方、马周、于征三人含怒出手,龚武肢首皆被斩断,红的白的,泼洒一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马周衣裤沾血,神情桀骜,以刀尖挑开龚武的衣袍,发现他里面果然穿了一件做工精良的鱼鳞内甲,口中不由大骂道:“这个死狗!果然穿着内甲,真是够奸诈的。 依我看,他肯定没安好心,幸亏我们先动手了,要不然哪天被他逼近刘君,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刘景目光一凝,马周的猜测虽然都是臆想,却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无所谓了,反正龚武已经死了。 刘景无意观看龚武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而是走向被他所伤的两名甲士,其中一人腿部受伤,没有大碍,另一人则非常不幸,伤到了颈部,血流不止,已然是奄奄一息。 刘景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可并未轻视龚氏兄弟,不仅安排褚方、马周、于征在侧,亦埋伏十余甲士,本以为行动必会手到擒来,毫无波折,没想到还是发生了意外。 刘景俯下身,亲自为其合上眼睛。 这时头戴危冠,身着官袍的严肃走正门走进来,目光从龚英、龚武身上扫过,对刘景道:“明廷,门下诸吏已经发现这边的异常,只是有我和刘(亮)子明坐镇弹压,才未引起骚动,但也不宜久拖。” 刘景微微颔首,严肃所谓的不宜久拖,指的是尽快肃清龚氏党羽,免得其等闻风而逃,留下后患。 刘景当即不再多言,果断下令道:“伯穆,事不宜迟,你这便带人去功曹。”继而又对褚方道:“子平,你带人去兵曹。” “诺。”严肃、褚方应命道。 接着刘景扭头看向马周,说道:“子谨,你现在立刻赶往耒水津渡,与文绣、子健、翁叔他们会合,捉拿龚浮。记住,先别杀他,他有很多我们需要的情报,等我们套出情报,再杀他不迟。” “那就暂时先留他一条狗命。”马周挑了挑杂乱的眉毛道。 最后,刘景吩咐于征道:“子祥,你持我的手令,封闭县寺大门,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杀!” 于征点点头,紧随马周之后离开。 眨眼间,亲信皆奉命而去。 刘景重新坐回君位,房间里死了好几个人,尤其是龚武,死得最是凄惨,鲜血流得满地都是,尸体固然已经抬了下去,可浓郁的血腥味却迟迟不散,直欲令人作呕。 刘景强忍着不适,取出案牍,耐着性子,翻阅起来。 现在还不是他露面的时候,等到龚氏党羽被一网打尽,一切尘埃落定后,再站出来安抚人心不迟。 却说一脸严峻的严肃带着数十名甲士,径直冲入繁忙的功曹署,在一众功曹吏目瞪口呆中,宣告龚英、龚武兄弟并皆伏法的消息。 而后严肃按着手中名单,指挥甲士抓捕龚氏党羽,整个抓捕过程异常顺利,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等到严肃离开之时,功曹已是空了一半,余者茫然立于堂下,面面相觑,不免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和功曹这里不同,褚方在兵曹遭到了激烈的抵抗,兵曹吏不比功曹吏,他们大多都是没有文化的粗鄙之辈,而且其中不乏龚氏子弟、部曲、门客,他们和龚氏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此即便知道龚英、龚武兄弟已死,来的又是素有威名的褚方,他们依然选择闭门自守,试图困兽犹斗。 兵曹之中不乏强弩,褚方并没有下令强攻,免得出现重大死伤。他令人去吏舍收集脂膏、柴木等物,堆于兵曹大门之下,而后纵火焚之。 待大门被火焰烧毁,褚方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其头戴铁兜鍪,身披两具铠甲,一手持戟,一手持刀,身先士卒,第一个冲进兵曹,超过五十名甲士紧随其后杀入。 “杀!”褚方身高仅七尺出头,形象不甚威猛,然而重衣两铠的他,一旦冲起来,宛若一头铁猛兽。 褚方手持大铁戟,横扫而过,挡在他面前的三个敌人,吃不住戟上的巨大力量,齐齐向后跌倒。 褚方大步流星追上,戟刀齐落,一下一个,三人先后皆被击杀。 在褚方这个猛将的率领下,数十名甲士如同一股钢铁洪流,迅速卷过兵曹墙院,涌入大堂。 双方在大堂门口又是爆发一阵激烈的短兵相接,褚方以大戟小支勾住敌人手中之楯,猛力一扯,对方止不住一个踉跄,顿时中门大开,褚方照头就是一刀,一道白光闪过,其头齐颈而落,鲜血四溅。 褚方毫不停歇,右手大戟顺势又勾住一人脚腕,将其拖倒,左手再次娴熟的补刀,等他重新抬起头,寻找敌人,却发现眼前为之一空,还在抵抗的敌人已然寥寥无几。 随着越来越多的甲士冲进来,战斗很快就彻底结束了。 褚方心里大呼痛快的同时,亦不免有些意犹未尽,多少年了,自己没有这么痛痛快快的厮杀了?最适合自己的,果然还是沙场。 过去的八年时光,褚方虽有惋惜,但却并不后悔,就像《诗经》《蓼莪》所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养育之恩,是世间最大的恩情,他所做之事,不及万一。 “大兄,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众多游侠出身的手下围聚过来,关心地问道。 褚方这才察觉,他胸前插着十余支弩箭,仿佛刺猬一般,胸口隐隐传来疼痛之感。 他自认为身被双铠,防护无忧,于是就没有携带楯牌,此举不却是有些托大了。 “哈哈……”褚方大笑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大兄真是威猛!” “我等年轻,大多没有见过大兄当年的风采,今日一见,心服口服矣。” 褚方听得心里暗暗一叹,当年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数百兄弟,基本都随孙坚北上讨贼,这么多年,即便孙坚战死,也不见一人回返,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这就是乱世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崩溃 严肃率众去功曹抓人,因为没有动用武力,所以诸曹知者不多,然而从兵曹传出的厮杀声,顷刻间就传遍了整个县寺各个角落,诸曹顿时一片大乱。 众吏大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刘景和严肃相攻、有说刘景和龚氏相攻、有说褚方和龚氏相攻,更有人声称,是贼、蛮杀来了。 诸曹唯恐波及自己,纷纷选择封闭大门,明哲保身,众吏各持兵器,躲在曹室,个个心惊胆战,颇有些草木皆兵。 厮杀声并未持续太久,这似乎预示着战事结束了,诸曹有胆大之人,按耐不住好奇,出门打探情况,很快就遇上了刘景派出的门下吏,从而得知了事情始末。 “龚英、龚武对明廷意图不轨,如今皆已伏诛?……” 众人简直骇得肝胆俱裂,比之前更甚,县君莫非是疯了不成?龚氏乃是县中彊族,连荆蛮都依附他们,县君怎敢轻率的将他们杀死?他难道就不怕龚氏举兵邀蛮,前来报复吗? 廷掾吏跌跌撞撞跑入掾室,急报道:“掾君,大事不好了!……明廷、明廷杀了龚英、龚武!” “什么?!”年过五旬,胡须半白的廷掾谷瑁脸上露出震惊之色,随后慢慢冷静下来,此事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龚氏一门五吏,执掌酃县内外,权力实在太大了,以刘景展现出来的气象,必然难容龚氏。 就是没想到结果竟会是如此激烈,明廷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又受到武夫褚方的唆使,才会做下这等不计后果的莽撞之事。 廷掾吏又道:“掾君,明廷使门下吏传话,令诸曹即刻前往正堂议事。” 谷瑁闻言立刻起身,道:“那还等什么?速去通知诸僚。” “诺。” 谷瑁率领群吏,匆匆来到正堂,却见堂中两侧甲士林立,其等甲衣,很多都沾染着鲜血。 其中尤以褚方为最,他攻破兵曹后,匆匆回来向刘景复命,尚来不及脱甲,而今身如刺猬,衣甲血红,众吏纷纷垂眉低首,不敢与之对视。 刘景安坐君位,目光凌厉地扫过堂下,扬声说道:“本廷上任以来,屡闻龚氏恶行,酃县百姓,苦其久矣。本廷以龚氏地方著姓,不忍戮之,私下好心对他们加以规劝,希望他们能够痛改前非,没想到龚武此贼乃是虎狼心性,羞怒下竟然行刺于我!” 堂下立时一片轰然,不过众吏内心并不怎么相信,毕竟这只是刘景的一面之词,死无对证。 然而当龚武残破的尸体被抬入堂中,虽然只是一具无头尸体,但身材、衣着,还是能够依稀让人辨认出此尸便是龚武。而他身上,赫然穿着一件内甲。 众吏顿时信了三分,龚武若无行刺之心,为何要穿着内甲? 谷瑁出列进言道:“龚氏乃酃县彊族,部曲、僮客甚众,荆蛮亦为其所用,若知龚氏皆死,来日必将召集大众,前来复仇,明廷不能不早做准备。” 刘景从容道:“昔日虞(诩)升卿为朝歌长,当时,朝歌有贼人数千,攻杀长吏、屯聚连年,州郡皆不能制止。虞升卿到任后,公开募求壮士,收得百余人,之后设计诱贼入城,继而伏兵以待,大破贼人,斩首数百级,没过多久,贼人皆惊骇散去。 本廷此来酃县,自将步骑百余人,又有虎将褚子平相助,比之单身赴任的虞升卿,强出何止千百倍?龚氏就算聚集数千之众,本廷又岂会畏惧半分?” 刘景话音一落,堂下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褚方慨然说道:“龚氏久为豪吏,并兼役使,鱼肉百姓,闾里恨其入骨者不知凡几。明廷若是需要募集勇士健者,只需一声令下,届时必将从者如云,数百敢战之士,唾手而得。明廷将这些人交由在下统领,龚氏若是不知死活,敢来进犯,我定让他们全部伏诛于城下。” “壮哉!子平!”刘景抚掌而叹,随即脸容一肃,郑重地道:“子平,此事全交给你了。” “诺。”褚方抱拳道。 刘景目光重新投回谷瑁身上,说道:“如今功曹有缺,谷君乃是长者,素来德高望重,又久为县中大吏,可为功曹。” “诺。”此事在谷瑁的预料之中,县君杀龚氏兄弟,现今县寺上下,人心惶惶,正需要有人站出来安抚人心,他出身酃县大族,亦有名声,是最适合的人选。 他虽然年过五旬,已经没有了奋进之心,但功曹这个位置委实太过重要,是以欣然接受。 廷掾的位置,刘景暂以主记代之,而主记,则让市掾郭商顶替。 他虽然马屁功夫了得,但促使刘景提拔他的原因是,他确实有几分才能。由于县吏一般只能任用当地人,刘景在酃县肯定要培养一些亲信,郭商就是其一。 当马周等人成功擒获龚浮,将其押解回县寺,刘景立即结束了朝会,亲自审讯龚浮。 抓捕龚浮的过程非常顺利,刘祝、王彊一早就派出人手,监视龚浮的一举一动,等到马周到来,他们以博戏为名,派人将其诱上船舰,龚浮可谓是自投罗网。 龚浮披头散发,手足瘫软的跪于刘景面前,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左眼肿得几乎不可视人。 龚浮平生不好权柄,唯好财货,是以安心做个守津吏,不仅自己经商,还暗通荆蛮,劫掠往来行商,以此暴富。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仇家找上门来,不仅自己要死,更连累二兄、四弟,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精神几乎崩溃,对于问话,一概不答,一心求死。 刘景见他这副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暗暗摇了摇头。 王彊脸色阴森地提议道:“刘君,不如对他用刑……” 刘景叹道:“算了,给他一个痛快的吧。” 直到这时,龚浮才抬起头,似感激、似仇恨的看了刘景一眼。 王彊从后一刀将其头砍下。 第一百六十六章 收获 看着龚浮的脑袋在地上滚动,鲜血从其颈部喷出,洒的到处都是,这种近距离斩首的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了,刘景心里一阵恶心,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他是说了给对方一个痛快不假,可也没说当场处死啊,就不能将其带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杀? 刘景忍不住瞪了王彊一眼。 房间刚收拾干净还没多久,便又弄脏了,还要再重新收拾一边。 而且,便坐接连死人,让刘景心里隐隐有些排斥这里,他没有多做考虑,当即就决定更换办公地点,不愿再留在此地。 王彊亦察觉自己过于莽撞了,唯恐刘景心中对他生出不好的念想,急忙伏跪于地,补救道: “小人从前嗜赌如命,不惜借贷,以致生死受制于人,是刘君不以小人性劣卑鄙,救小人于危难之中,并委以重任。那时小人心里便暗暗发誓,定要尽一切所能,以报答刘君的再造之恩。 然而刘君托付小人的第一件事,小人就给办砸了,刘君事后不但没有责备小人,反而宽慰有加。小人每每想到有负刘君的信任,便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数月的煎熬,终于等到今日,成功擒获罪魁祸首,献于刘君面前,因此一时情绪激动,行事有些莽撞了,还望刘君恕罪。” “你的反应虽然稍显激烈,却也是人之常情,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刘景轻轻颔首道。 其实对于王彊后面说的这些话,他心里是半句也不信,他很清楚王彊是什么样的人,其性格深沉阴鸷,和莽撞半点不沾边,他单纯就是睚眦必报。 “从兄……”龚浮尸体刚被抬出,地面的血迹尚未来得及擦拭干净,刘亮便匆匆走进门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龚英、龚武伏诛后,刘景马上让刘亮、于征分别带人查抄龚氏兄弟的吏舍,以及酃县城中的宅邸。而今看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模样,想必肯定有不小的收获。 刘亮凑到刘景身前,咧着嘴大笑道:“从兄,你绝对想不到,我在龚氏吏舍中搜出了多少钱财。 嘿嘿,我在龚英、龚武两人的住处,搜出了不下百万之财,然而和龚浮相比……啧啧,仅从龚浮吏舍地下掘出的黄金,便足足有五百斤之多,还有众多南海宝货,价值一时难以估计。” 刘亮跟在刘景身边历练了一年,算是见过了世面,要是换做从前,早就被钱财迷花眼了。 刘景闻言心情大畅,也就是说,龚氏兄弟仅藏于吏舍的钱物,就超过了千万钱?那他们在酃县城中的宅邸,又藏了多少?至少应该不少于这个数目吧? 不过说实话,龚氏、尤其是龚浮财富如此之多,倒也并没有太出乎刘景的预料,要知道,他干的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晋代以奢靡斗富而闻名的石崇,就是靠着早年在荆州为官时,劫掠往来商贾,从而致富,成为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大富豪。 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真是一点不假。 刘景这次就尝到了“一本万利”的甜头,穿越数载,虽然在赚钱方面谈不上殚精竭虑,但也着实花了一些心思,至今他手中之钱,也不过数百万而已。一次收获,直接令他身家翻了数倍。 当然了,如果算上邓氏的嫁妆,龚氏这点钱就根本不够看了。 于征直到日落前的一刻才回到县寺,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支规模庞大、护卫森严的车队,里面装满了财货。 仅金、银、钱,便超过两千万钱,另有布、绢、缣,各千匹……更有数目众多、不及脱手的赃物,同样价值不菲。 龚浮当了七八年的守津吏,与荆蛮合作也不是一时半会,这些财物未必就是他的全部财产,相信他肯定没少将钱财运回家族。 不过刘景对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非常满意了。 这些钱肯定不能都进他一个人的腰包。 首先,今日手下所有参战之人,都要给予一份重赏。 上位者御下之道,不过“赏罚分明”二字而已。 下面的人跟随你出生入死,说白了就是为了能够获得好处,如果事后有功不赏,何以服众?最后终究逃不过人心尽失的下场。 晚间,刘景在正堂设宴庆功,酒酣耳热之际,他命人抬入钱财,置于堂上,当众下发,百余名参与此战者,每人皆赏赐万钱,斩首一级者,另外赏赐五万钱,一次就下发超过两百万钱。 至于像严肃、刘亮、刘祝、马周、于征、王彊、单日磾、褚方等亲信之人,刘景更是不吝钱财,赏赐甚厚,众人皆大欢喜。 次日,刘景召集县中诸吏,亲至县寺大门,击鼓聚民。 龚氏兄弟被诛的消息,经过一天一夜的发酵,传遍酃县各个角落。百姓得知消息后,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者自然是平日与龚氏素有仇怨的人,而忧者则是担心龚氏余党前来报复。 然而不管心情如何,对于龚氏的死,少有人抱以同情。龚氏不得人心至此,死得半点不冤。 刘景当众历数龚氏之罪,一条条,皆是言之有物,证据确凿,弃市十次都不足以抵罪。 更别说他们还有行刺前任及现任县君的大罪。 刘景并不知道前任县长是不是死在龚氏手中,但他还是自作主张的扣在了他们的头上。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管县吏们心里是否愿意,都要旗帜鲜明的站到他这一边,声讨龚氏,否则就是无父无君、助纣为虐,立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数完龚氏罪状,刘景扬声道:“本廷初至酃县时,龚氏言行举止颇为恭顺,本廷自觉龚氏乃是著姓,兄弟又并为大吏,本想倚靠他们,岂料时间一久,他们便露出了豺狼虎豹的本性。 或有人言:‘龚氏,县大族,多畜宾客,以力雄于乡里,荆蛮所附,今日治罪,明日寇来。’ 本廷不愿酃县陷入动荡,暂且容之,然而龚氏却以为本廷可欺,生出叛逆之心。 是以,本廷诛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募兵 酃县县寺面积甚广,几乎圆亘城半,县寺门外同样开阔,数千闻鼓而来的百姓齐聚于此,一时间充塞道路,水泄不通。 刘景“诛之”之语一落,人群中便有人大声高呼道:“杀得好!龚氏该死!县君英明……” “龚氏该死!县君英明……”酃县城中怀恨龚氏者不知凡几,只是平日畏惧龚氏势大,不敢声张罢了,如今纷纷响应。 “民心可用。”刘景扭头以眼神示意褚方,后者微微颔首,一步踏出,提声说道:“我乃褚子平也,诸君且听我一言:明廷到任以来,访贤良、免徭役、作市屋、诛龚氏,没有一件事不是急百姓之所急,解百姓之所困。 我酃县境地河流纵横,沃野百里,谷稼殷积,然而却被冠以‘剧县’之名,一是因为龚氏及其党羽乱政,二是因为没有遇到像明廷这样的有为县君。 如今,我等总算盼来明廷主政,龚氏亦伏诛,我酃县总算有了指望,断不能容龚氏余党为害明廷,龚氏余党若是敢来,我褚子平必舍命搏之。” 在酃县,你可以不知道县君是谁,但你不能不知道褚子平,就连三岁口齿不清的小童,亦能说出“孝勇无双褚子平”。他出面为刘景摇旗呐喊,立刻引起巨大轰动:“壮哉!褚子平!” “褚子平说得对,绝不能让龚氏伤害县君。” “我愿与褚子平共击龚贼。”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一时间群情激奋,从者云集。 褚方见状,立即开始招募勇士健者,从清早一直忙碌到傍晚,一共募得三百五十五人。 令人意外的是,其中有近百人,皆是之前被严肃释放的囚犯。他们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囚于狱中,既不审判,也不释放,饱受折磨,是严肃拯救了他们。所以当他们听说此次县寺征兵,立刻互相转告,结伴从军,以报答严肃的恩情。 除了近百囚徒,另外二百五十余人,大多不是倾慕褚方的游侠、恶少年,便是不置产业的浪荡子弟,反正在百姓眼中,都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话说回来,好人谁当兵啊。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整天过刀头舔血的生活,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昔日虞(诩)升卿被任命为朝歌长,招募壮士除贼的标准是:以攻劫者为上,伤人偷盗者次之,带丧服而不事家业者为下。从上到下,哪有半个良人。 而今褚方掌管的兵力不止三百五十五名新兵,还有两百名县中吏卒。 众所周知,酃县时有贼寇、荆蛮滋扰,因此县兵颇多。要不是昨天兵曹一战,吏卒死伤惨重,或许还能再凑出一百人来。 两边合兵一处,使得褚方麾下兵力达到了五百五十五人。 而刘景这边则有步骑百余,棹卒二百,总兵力接近九百人。 这个数量,对于一县来说,已经非常夸张了,别的姑且不算,每年仅粮秣消耗,便高达两万余斛,绝非一县所能供养得起。 褚方当年以五六百人起家,最多时手下也没有超过千人。 如果只是单纯用来守城,龚氏就算来五千人、一万人……也休想攻下酃县。毕竟他们只是乡下豪民、荆蛮,充其量就会造一些简陋的云梯,根本不足为虑。 当然了,龚氏绝对没有拉出五千、一万人的实力,他们最多也就能招合千许人,就算有荆蛮助拳,人数也不会超过三千。 刘景这边骑兵、有甲士、有强弩,因此褚方显得信心十足,他认为就算不守城,直接出城与之野战,也能轻易击溃对方。 这不是轻视敌人,而是出于对自己的绝对自信,褚方之前的对手们,区星、郭石、周朝,哪个不是兵力过万、纵横一郡的大贼,似龚氏之辈,何足与论? ………… 钟水乡。 龚飞今年年过四旬,其身高七尺余,五官宏大,行走之间,虎虎生风。 他虽是龚氏五兄弟中的老大,但论名声,他不如其二弟龚英,论敛财,他不如三弟龚浮,论勇武,他不如四弟龚武,论进取心,他不如五弟龚戈。 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为人温厚,所以龚家五兄弟,只有他可以成为钟水乡啬夫的位置。 钟水乡豪家林立,各筑坞堡,拥兵自守,不服县命,龚飞就是以宽厚待人,方服众姓,在钟水乡啬夫任上,一干就是八年,从来没有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龚飞并不是一个有特别大野心的人,钟水乡名为乡,其实和一县没什么区别,他对现在这样的日子很满足,不希望有所改变,可惜,天不遂人愿。 “你说什么?!”龚飞看着伏跪地上,涕泗横流的宾客,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晕厥过去。 宾客重复道:“二主人、三主人、四主人,全死了……!” 龚飞右手死死握住笔杆,只听“咔”的一声,笔杆折断,木屑刺入掌心,鲜血顿时迸出,顺着笔杆滴落地面。 “刘景小儿!……”龚飞目中含泪,咬牙切齿道。之前二弟来信,谈到刘景上任以来,对他们兄弟多有逼迫之举,他不得不一让再让。 为此,一向对他尊敬有加的四弟,破天荒的与他大吵一架。 然而,二弟即便如此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却依然没有能够逃过一劫,三兄弟竟然全被遭到刘景杀害,此儿何其残暴! “刘景小儿!欺人太甚!”龚飞固然怒不可遏,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些惊慌失措。 刘景杀了他三个弟弟,双方之间,断无妥协之理。 可是,对方乃是一县之君,只要有正当理由,君杀臣,可也,臣弑君,则万万不可。 他举兵为胞弟复仇,若是失败,家族都有覆灭的危险。 在这个不仅涉及自身,更事关整个家族存亡的生死关头,龚飞犹豫了,额头不住渗出汗珠。 龚飞踌躇良久,猛然醒悟过来,急忙对堂下的宾客道:“去、去……叫五弟来。”五弟龚戈素有决断,听听他的意见也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奔袭 龚戈的亭部并不在钟水乡治下,但两者距离不过十数里,他一接到消息,立刻快马赶来。 “五弟……”见到匆匆而至,一脸阴沉的龚戈,龚飞迎之于门外,神情悲伤地道:“二弟、三弟、四弟俱丧,从今以后,世间就只剩下你我兄弟二人了。” 龚戈强忍悲痛,一边跟随龚飞进门,一边沉声问道:“大兄,你是否已经通知家族?” “暂未通知。”龚飞摇头道。“我们兄弟俩先商量好,再通知家族不迟。” 龚戈暗暗摇头,大兄哪里都好,唯独缺乏决断,说道:“大兄,没什么好商量的,速速遣人回去告知家族,让他们召集族中子弟、部曲,宾客,合聚轻薄、游侠,来此会合。另外派人入山中,邀请山蛮诸部出兵相助。” 见龚飞还是有些迟疑,龚戈知道他心里的担心,叹气道:“大兄,刘景小儿,阴险残酷,褚方狗贼,也素与我家有怨,二人如今既然已经动手了,不灭我龚氏,必然不会罢休。我们龚氏已经没有退路了,若能攻杀刘景小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稍有犹豫,必灭门覆族矣!” 龚飞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自己难以决断,如今闻龚戈之言,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就依五弟之意。” 说罢立即派出人手,分别向家族及荆蛮报信。之后两兄弟又密谈至夜幕降临,龚戈没有夜宿钟水乡,而是连夜赶回亭部。 众所众知,亭长虽是微职,但在乡里权力却非常大,一方面,他有缉捕盗贼的职责,另一方面,他也有征赋征役的职责,只要有心为之,亭长轻易就能聚拢钱财,招揽宾客,显赫乡里。 龚戈在任上颇具威信,次日一早,就在亭部门前大集宾客、吏民,先以情动之,再以财诱之,得七十余人,共赴钟水乡。 龚飞这边也没闲着,他在招募百余人后,又亲自走访了钟水乡诸多豪家,虽然连吃闭门羹,可还是有三家碍于情面,答应派出部曲相助。 等到家族大部队到来,三方相加,人数突破了一千三百人。 这些仓促聚集起来的徒众,身上衣着颜色不一,手中兵器也是五花八门,一千多人聚在一起,互相之间难免会有仇怨,吵嚷不休,乃至拳脚相向,不能禁止。 看着眼前这一群乌合之众,龚飞心里不停打鼓,想要靠这些人打下酃县,无异于痴人所梦。 龚戈也是大感头疼,安慰兄长道:“大兄勿忧,待山蛮一到,我们就将有三千之众,酃县至多不过三四百人,我们以十倍之兵围攻,未必不能打下酃县。” “五弟说的是。”事到如今,龚飞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 然而荆蛮来的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晚,直到两日后,才姗姗抵达钟水乡。 没办法,他们没有统一的首领,诸多山寨,各有各的意见,莫能如一,光是商量出兵人数,就吵了整整一天时间。 所幸他们也知道事情紧急,因此以最快的速度凑出一千八百人,下山支援龚氏。 龚飞、龚戈心知这次肯定要多多仰仗他们,因此一见面,就送上一份大礼,并约定事后还会加倍给予厚礼,龚氏绝不会亏待他们。 荆蛮心思较为淳朴,他们过去承蒙龚英、龚浮优待,听说他们惨遭杀害,一时间群情激奋,诸蛮皆欲为二人复仇。加上如今龚氏又不吝赏赐,人人感恩戴德,甘为前驱,以报答龚氏恩遇。 出发前,龚飞、龚戈兄弟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誓师仪式,除了向刘景身上泼脏水外,龚戈还砍了几个闹得太过厉害的游侠,用他们的脑袋祭旗,以整肃军纪。 此举还是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至少没有人敢再公然生事。 所谓南船北马,荆南地区河流众多,船只可谓是最便捷的出行工具。 龚氏兄弟率领徒众,连同荆蛮,或乘舸船,或乘竹筏,顺水而进。 钟水乡距离酃县县城八十余里,若是急行,天黑前就可抵达。 龚戈便建议急行,这样做绝对会打刘景小儿一个措手不及,或许毫不费力就能杀入酃县城。刘景所恃者,不过是城墙而已,没有了城墙的保护,他们再以十倍兵力攻之,胜算大增。 龚飞却有些踌躇,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乌合之众,一日急行近百里,就算进抵酃县,也已经成为疲惫之师,一旦遭到酃县的攻击,极有可能溃不成群,一哄而散。 见兄长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龚戈心中重重一叹,劝道:“大兄,领兵者最忌讳多疑少决。我们兄弟,而今已经陷入绝境,此次起兵,不胜即死,唯有冒险,奋身一搏,才有成功可能。” “或许真像五弟说的那样,自己不适合领兵……”龚飞再一次被龚戈说服,作出妥协道:“好吧,五弟你为人果断,又有武才,就按照你的意思办。” 龚戈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下令全军加快行进速度。 湘水乃是荆南地区最大的河流,亦是中原和交州水路交通的枢纽。 酃县境内的湘水,正好处于长沙及零陵二郡之间,平日里商船往来,颇为热闹,可如今湘江水面上,根本看不见商船,显然是酃县方面发布了水上禁令。 偶尔有些渔船,远远瞥见龚氏徒众、荆蛮,亦是马上避走。 今日酃县天气难得晴朗,红日由中天渐渐垂落,直至没入西山。经过一日的急行,龚氏、荆蛮联军,终于抵达酃县的都乡。 他们在湘水与酃湖段水域登岸,此时他们距离酃县县城,仅剩下不到十里。而直到现在,酃县方面仍然没有反应。 龚戈和龚飞不由相视一眼,看来他们赌对了。 事不宜迟,他们率领三千余汉蛮联军加速前进,途中遇到百姓,皆不加理会,直扑酃县。 绕过一座象形山,酃县城池便已历历在目,让龚氏兄弟惊喜的是,酃县城郭的大门尚未关闭。 “杀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斩首 龚氏徒众、荆蛮联军绕过象形山,一窝蜂的朝酃县城门杀去。却不知,让他们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的刘景,此时就站在象形山上,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他今天一改昔日文人形象,收起高高的冠帽以及宽大的官袍,戴上沉重的铁质兜鍪,身上穿着做工精良,足以覆盖肩膀、上臂、腋下等部位的筒袖铠。 这副铠甲,由超过两千枚鱼鳞甲片组编而成,重量超过四十汉斤,可谓当今大汉朝防护力最强的铠甲,乃是去年丈人邓攸所赠,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还是他首次穿出门。 从这身行头就不难看出,龚戈以为长途奔袭就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事实上从他们出发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输了,他们一路上在湘江上看到的所谓渔船,十有八九都是他派出的斥候。 也就是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刘景的监视之下。 因此,刘景有充裕的时间,布置“陷阱”,静等龚氏汉蛮联军,自己一头扎进来,自投罗网。 刘亮黝黑英朗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说道:“这群乌合之众,根本就不必等到‘半渡而击’,我等只需和褚子平前后夹击,就能将他们一个不剩,全部杀光。” 他也是一身盔甲齐全,不过他的铠甲远不如刘景精良,只是普通的汉军制式襦铠。可即便此甲只能护住前胸后背,重量仍有差不多二十汉斤,加上头上的铁兜鍪,全身重量不下三十汉斤。 便如刘亮所言,刘景准备放龚氏荆蛮入城,而后半渡而击,前后夹攻,争取一战而竟全功。 马周出言道:“取胜容易,但在取胜的同时,要尽量避免伤亡。击败龚氏只是第一步,如果出现较大伤亡,就会影响接下来南下整肃平阳、钟水二乡的计划。” 刘景瞥了马周一眼,能有这样的见识,他真的成长了很多,昔日的他,没有文化,见识短浅,如今则潜心读书,眼界大开,这就是自己的“吴下阿蒙”啊。 当然,这是他对马周的期许,希望他有一日能够到达历史上吕蒙的高度。 ………… 眼见守门卒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就纷纷弃门而走,龚氏徒众、荆蛮更加兴奋,不禁再度加快脚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骑在马上的龚飞有意放缓速度,因为他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妙,一切都太顺利了。 出兵、奔袭、登陆,及至向酃县城池发起进攻,没有一处出现纰漏,顺利得就好像…… 龚飞猛地抬头寻找五弟,可就是这么一会工夫,龚戈已经随着乱糟糟的人群冲过护城河。 龚飞急忙大声高呼五弟,可声音转眼就淹没在周围巨大的喧嚣之中,眼睁睁看着龚戈穿过城门,杀入酃县,龚飞颓然而止。 顷刻间,数以百计的人涌入城中,料想中的变故没有发生,龚飞不禁怀疑自己判断失误,面对周围家族子弟诧异的眼神,一咬牙,跃马冲上护城河的木桥。 却说龚戈纵马于空荡的酃县街巷,慢慢也感到有些不对劲,可形势根本就不容他多想,跟在他身后的数百名入城者,如同发疯的公牛一般,不顾一切,撒足狂奔,后面的人则源源不断涌入。 随着不断深入,龚戈内心越发不安,直到他看到了一身重铠,如同铁猛兽一般的褚方,以及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县兵。 之前冲起来宛若疯牛,看似勇猛无比的龚氏徒众,见到严密的军阵,顿时变成了惊慌失措的鹿群。 说到底,他们大部分都是从未经受过军事训练的乡下轻薄、游侠,哪见过眼前这样的阵仗。 或许有一些所谓的大族部曲、宾客,受过一定军事训练,可他们并非真正的军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受过一定训练的佃客。 至于荆蛮,更是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一哄而散,不值一提。 褚方冷冷一笑,这样的乌合之众,甚至都不必列阵而战,在他的指挥下,仅仅发动一轮强弩攻击,就直接下令全军冲锋。 褚方的带兵方式就是身先士卒,永远冲在最前方,他在奔跑中不断高呼:“我乃褚子平!……” 所谓“树的影、人的名”,龚氏徒众本就惊慌失措,一听眼前之人就是褚子平,无不大骇躲避,根本不敢与之交手。 褚方一路横冲直撞,如果不是阻拦去路,也懒得追杀溃兵,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龚戈。 说来他也是十分倒霉,县兵只射了一轮强弩,偏偏就伤了他的坐骑,而且坐骑倒地时,把他压在身下,若不是族中昆弟将他救出,说不定就此一命呜呼了。 虽然侥幸逃过了一命,可是他的右腿却被压伤了,几乎动弹不得,只能被人扶着才能站稳。 面对直冲而来的褚方,身边几名族中昆弟不能给他丝毫安全感,自知此次难以幸免,却也不愿束手待命,双手紧紧握住环首长刀。 褚方以无可匹敌的气势撞进人群,大戟猛力挥击,面前数人,便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向四周跌去,仅仅一击,便扫清了眼前众多的障碍,龚戈纵然已有死志,亦不免心跳如鼓,冷汗迭出。 龚戈捏了捏手中之刀,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见褚方率先暴喝道:“龚氏小儿,给我死!” 大戟随话音而落,先是嫂落龚戈手中之刀,继而重重砍在其侧颈,瞬间便将其头砍了下来。 龚戈至死,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褚方目光一转,扑跌满地的龚氏子弟连滚带爬,狼狈而逃。 褚方从龚戈坐起扯下一个布囊,将龚戈的首级装入其中,而后系于腰带之上,继续追击溃军,口中大呼道:“我乃褚子平!龚戈已死!投降不杀!” 听到褚子平之言,本就溃不成军的徒众成批成批跪地投降。 褚方几乎所向无前,期间或有某些荆蛮不知死活,手持刀矛欲正面抗之,褚方大戟横飞,连斩两人,挡者披靡。 第一百七十章 结束 龚飞才入城不久,就听到前方传出激烈的厮杀声,不由暗道不好,中计了!他之前的担忧没错,酃县果然有埋伏。 正当他为此不知所措时,前方人马却是转瞬间就被击溃了,随后便接到了五弟龚戈被杀的噩耗,龚飞不禁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龚氏兄弟五人,现今就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了。然而,他亦陷身绝境,十有八九难以躲过此劫。 原本冲在前方的徒众、荆蛮溃不成军,人人弃楯曳兵,神情惊恐,狼奔豕突,不仅冲散了后面的人马,更是引发了巨大的骚动,从而导致整体“雪崩”。 兵败如山倒…… 面对如此局面,龚飞纵使有心为五弟报仇,也无能为力。 生死关头,他突然变得果断起来,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在几名族中昆弟的拱卫下,向城外逃去,期间为了能够尽快脱离险境,屡屡马踏挡在前路的溃兵。 就在龚飞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城门口,却看到护城河的木桥上挤满了人,汉、蛮为争夺位置,不惜拔刀相向,甚至就算同族,也不乏背后捅刀之人。 护城河中的坠水者及尸体,密密麻麻,不下百人,场面十分残酷,令人触目惊心。 正逐渐逼近而来的酃县之兵令龚飞如芒在背,他一咬牙,正准备硬冲上桥,杀出一条血路,这时城外居然也传来一片喊杀声。 “城外也有埋伏?这是天要亡我龚氏啊!”龚飞骇得面无人色,内心陷入绝望。 马周披甲持刀,策马撞入混乱的人群,手中环首刀左劈右斩。数十骑紧随其后而至,刘亮也在其中,这一次他并没有再自作主张,而是得到了刘景的允许。 刘景其实不太愿意让他冲锋在前,可这是刘亮之愿,他终究不好太过屈折其意。 城外的龚氏汉蛮联军,本就因为城内大败,而陷入混乱,面对马周等人从背后发动的突然突袭,根本来不及做出应对。 数十骑在马周的带领下,如庖丁解牛一般切开敌群,面对散乱之敌,肆意砍杀,锐不可挡。 骑兵之后,是数百名步卒,其中披甲者百余人为前锋,左手执楯,右执矛戟,面对身着单衣,手持刀剑的轻薄、游侠,矛戟乱戳,交丛而下。一时间惨叫不绝,鲜血四溅,肢首乱飞。这根本称不上交战,而是一场单方面屠杀。 统领这支步卒的正是刘景,他此时正处于步卒方阵的后端,于征、王彊、刘祝、单日磾等人紧紧跟在他左右,护卫安全。 当整个步兵方阵沿着骑兵留下的缺口,发动猛烈的攻势,本就便进退失据的龚氏汉蛮联军,当即就崩溃了。 数以千计的溃兵丢盔弃甲,一窝蜂的朝着西南方向跑去,那边是他们停船登岸的地方,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够逃回船上,或许就能成功逃出生天。 却不想他们这么做正中刘景下怀,溃兵如果四散溃逃,以他手上有限的兵力,根本就抓不过来,胜利的效果将大打折扣。 如今只要沿着西南方向,一路追击过去就可以了,不说全歼敌人,至少也能扩大数倍战果。 刘景让马周先率领三十骑兵、两百棹卒,从后追击溃兵。他则率领百余甲士,同城内的褚方前后夹击城下数百名负隅顽抗之敌。 事实上城内城外投降之敌,已不下千人,而这些人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坚决,是因为龚氏老大龚飞就在其中,所以誓死不降。 不过龚飞并不是一个有领兵之能的人,他的抵抗在褚方连续的猛烈攻势面前,很快就瓦解了。 围在龚飞身边的族中昆弟乃至荆蛮头目,先后被褚方率众击杀。 龚飞惨笑一声,五弟龚戈的所谓偷袭计划,彻彻底底失败了,然而他能埋怨五弟吗?就算按照自己的想法,稳扎稳打,恐怕最后还是逃不过败亡的下场。 龚飞不愿死在褚方之手,转身便要跳入护城河,后面弓弩弦声接连响起,龚飞背后连中数箭,一头栽入水中。 褚方来到龚飞跳水的位置,目光凌冽的望着河面,刘景不久赶来,得知龚飞投水自尽,仅仅是点点头,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吩咐道:“派轻舟下去,落水者能救就尽量救起——如今天色已晚,就算了,待明天一早,将河中的尸体打捞起,以火焚之,免得滋生疫病,危害百姓。” “诺。” 刘景随后将之前三百余名新募之兵留给严肃,让他负责收系俘虏,安定酃县治安。 他与褚方则率甲兵及县兵,驰援马周,追击溃兵。 近十里路途,分外热闹,到处都是人,往往两三人,便押解十数俘虏。 当刘景、褚方马不停蹄奔至湘水及酃湖河畔边,正是时候,数以千计的溃兵停留在岸边,不及登船,马周正率领步骑往来冲杀。 刘景、褚方的及时赶到,让这场战事再无悬念,溃兵大半投降,只有少部分人侥幸逃上船,逃之夭夭,也有零星的溃兵,借着夜色的掩护,逃入原野、山中。 后续的收尾工作,刘景交给了褚方处理,他在马周、刘亮等骑兵的保护下,匆匆赶回酃县。 在火光通明的县寺门前,刘景撞上严肃,出言问道:“伯穆,战后城中有没有扰乱治安者?” 严肃点头道:“有几个轻薄少年,借机生事。” 刘景忍不住皱起眉头:“如此危急关头,还敢生事,岂有此理,伯穆,一定要从严处理。” “诺。”严肃本就是个法不容情的性子,就算刘景不说,他也断然不会放过这些人。 刘景与严肃同往正堂,本该下职归舍的县中诸吏,皆聚于此,见到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刘景,满含敬畏,齐齐拜道:“恭喜明廷,诛除酃县大贼龚氏。” “大贼?”刘景闻言不禁失笑,他之前杀死龚英、龚浮、龚武时,也没听到他们称龚氏为贼,如今龚氏五兄弟俱亡,立刻就改称大贼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出兵 “龚氏勾结荆蛮,聚众生乱,围攻县城,称之为‘大贼’倒也不为过。”刘景微笑说道。 “本廷上任以来,以仁德治县,不任刑法,没想到龚氏却以为本廷软弱可欺,以致生出叛乱之心。”刘景目光严峻地扫向堂下众吏,又道:“以孔子之仁,尚有诛侏儒之举,本廷若不对龚氏重惩,日后还有何威严?” 众吏不禁面面相觑,龚氏五兄弟已经全部被杀,还怎么重惩?难道…… 刘景又道:“龚飞、龚戈固然已死,但参与此次叛乱的龚氏子弟或有逃脱者,古语云:‘除恶务尽’,此辈皆当死罪。诸君以为然否?” 众吏听得骨寒毛竖,心惊肉跳,参没参与还不是刘景一句话的事,这明摆着是要灭其族啊。 要知道,龚氏可是酃县屈指可数的大族,刘景说灭就灭,再坐者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当然,没人会出面为龚氏求情,为了一个注定灭亡的家族,而得罪县君,非智者所为也。 这个时候,只需俯首附和。 ………… 褚方归来时,已是人定时分,经过粗略统计,此战共计斩首六百余级,俘虏一千八百余人。 与之相比,己方的伤亡称得上轻微,战死者不过二十余人,伤者不到百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刘景知道取得这样的战果,褚方毫无疑问当为首功,因此不吝夸奖道:“子平,这一次多亏有你,才能取得如此大胜。” 褚方笑道:“明廷过誉了。对方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一触即溃,以明廷之用兵、马子谨之勇武,就算没有在下,亦能轻松取胜。” 马周心里十分受用,摆手道:“褚兄,在你面前,我可不敢称勇。” 褚方投入刘景麾下后,马周平日与他多有接触,对他的实力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说实话,在他认识的人中,或许只有甘宁甘兴霸能够胜他一筹。 至于蔡升,可能暂时还不是褚方的对手,未来就不好说了。只有马周知道,弃剑转习刀矛的蔡升,进步的速度有多惊人。 “子平不必谦虚。”刘景摇摇头,接着脸色郑重地道:“子平,龚氏乃是酃县大族,龚氏兄弟虽亡,可族亲犹在,余党尚存,此辈不灭,我心难安。” “这有何难?”褚方朗声一笑,当即抱拳请命道:“明廷只需允在下五百人马,在下立即必诛灭龚氏,为明廷根除祸患。” “善。有子平这话,我可以安心了。”刘景抚掌笑道。“今日士卒力战一场,颇为辛苦,不宜出兵,但此事也不能久拖,以免龚氏出逃。子平今夜不妨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带兵南下。” “诺。” 褚方走后,刘景也有些倦了,起身正准备返回县舍休息,却见单日磾在一旁欲言又止。 刘景不禁问道:“翁叔,你有何事?” 单日磾一脸踌躇,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刘君,此战俘获了一千余盘瓠子孙,刘君能不能不要杀他们,把他们交给我。” 刘景立刻知道其意,“你要做他们的‘精夫’?”荆蛮中呼首领、渠帅、将军为“精夫”。 “是。”单日磾重重一点头。 “此事你有把握吗?”刘景也为如何处置这些荆蛮而大感头疼,全部处死不妥,放归也不妥,如果单日磾有把握收编他们,为己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实话单日磾心里并无多少把握,但他必须一试,这样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一旦成功,他就有了报仇的希望。 单日磾道:“他们此次为龚氏发兵,与刘君为难,刘君日后自然要兴兵讨伐,若是能够策反一部分人,必可收到奇效。” 刘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试试也不妨,成了最好,不成也无所谓,可以当做免费劳役,修筑墙垣、堤坝,令部分汉民从中解脱,这也算是一件惠民的好事。 刘景颔首道:“此事你去做吧。” “多谢刘君。”单日磾闻言欣喜不已,向刘景重重叩首。 事情了结,刘景回到县舍休息,不知怎么,明明身心俱惫,偏偏躺在榻上,久久难以入眠。 龚氏已除,内忧稍解,酃县已经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人了,或许是时候派人将家人接来了。 刘景又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再等等,他接下来的重心将是平阳、钟水二乡,等解决了这两个地方,再接家人前来不迟。 一时睡不着,刘景起身披上外衣,点燃书案上的油灯,重新翻看起战死者名单,这二十余人,绝大多数都是酃县本地人。 最小的一人才十六岁,和族弟刘亮同年,刘景心里不由重重一叹,研磨执笔,写道:“酃县长景顿首顿首,龚氏叛逆,聚众兴兵,侵犯县城……军士王仲,为国杀贼,所在斩获……军士王仲,忠勇壮烈,毁身诛贼……酃县长景顿首顿首。” 没错,刘景所写正是一篇阵亡通知书,此战战死者二十余人,刘景便手书二十余封。 当他完成最后一封信,已是鸡鸣时分,直到此时,刘景才有了困意,上床小憩片刻,刚刚睡熟不久,便被于征唤醒。 虽然天色尚未大亮,但褚方已经集齐士卒,整装待发。除了褚方外,刘祝也会一同前往,一是此次南下,需要乘船前往,刘祝正好是统领船队的人。二嘛,龚氏豪富,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刘景肯定要派心腹盯着。士卒攻破坞堡,作为奖赏,私吞一部分财货极为正常,但必须要有个限度才行。 刘景赶到县寺门口,送别褚方、刘亮,刘亮是他的心腹,自然不必特别交代什么,只对褚方道:“子平,想必你也知道,此次龚氏不仅有荆蛮相助,钟水乡亦有三家大姓参与叛乱。此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必定要讨回一个公道。待你破了龚氏,可直接来钟水乡与我会合。” 褚方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下,才道一声:“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南下 刘景站在县寺外,望着褚方渐渐远去的身影,陷入沉思。 平阳、钟水二乡大姓林立,其等各筑坞堡,藏匿户口,私铸兵甲,畜养部曲,不服县命,他身为酃县之君,断然不能容忍这等强宗豪奸割据乡野。 事实上郡县“长吏”和地方大姓,矛盾可谓由来已久。 因为汉代实行“三互法”,即“异地为官”原则,郡县之官,多是都是外来者,与本地豪彊、大姓,天然就互相看不顺眼。 如果双方能够维持平衡,或许还能相安无事,然而一旦平衡被打破,双方立刻便会爆发激烈冲突。 地方大族若强势,轻则“杀追捕吏,从横郡中”,重则“攻劫郡县,杀害长吏”。 反之,郡县长吏若强势,杀人灭族,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刘景此番便准备抓住龚氏叛乱的机会,向平阳、钟水二乡大姓发难。 在他的计划中,不惟三家相助龚氏的大姓,其他大姓,识趣的或可放其一马,不识趣的,全部灭掉,争取一劳永逸解决平阳、钟水二乡不受县命的问题。 刘景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透露给褚方,毕竟这涉及到成百上千人条人命,一旦提前泄露出去,某些自知必死的大姓,肯定会不顾一切,和他来个鱼死网破。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别说褚方,就算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他也绝不会吐露半句。 此时天色已经放亮,刘景虽然困倦得厉害,却没有再返回寝室休息,他先是去了一趟严肃的办公之处,赫然发现后者身披裘被,伏案枕牍而眠,明显是忙碌到很晚,以至于留此过夜。 见其工作如此拼命,刘景心中感慨不已,哪个上位者不想有这样的下属呢? 刘景不忍打扰他休息,刚想退出屋室,严肃此时却恰好醒来。 “明廷……”严肃抬起头,看清刘景,急忙起身道。 刘景看着他那张清瘦古拙的脸,出言微责道“伯穆,为何不回丞舍休息?正月天气湿寒,我躺于床榻,身盖复被,尚且感到寒冷,你怎敢在此披衣而眠?难道就不怕染上风寒吗?” 严肃回道“昨晚处理公文时,一时难挡困意,本打算假寐片刻,没想到就此睡着了。” 这是根本就没打算睡啊。刘景叹道“伯穆,你如今身负重任,当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你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明廷教训的是。”严肃深深一揖,老老实实认错道。 刘景见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对了,俘虏是否安置好了?”昨日一战抓了一千多俘虏,县寺监狱根本装不下,不得不将一部分俘虏转囚于市狱等处。 严肃颔首道“都已安置好了。只是,明廷,这么多俘虏,对县寺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不能总是将他们囚于狱中,应该尽快想个解决的办法。” 此事刘景心中有数,说道“此事暂时不急,我已有腹案,等我先南下解决了平阳、钟水二乡的问题再说。” 严肃问道“明廷准备什么时候南下?” “明天。”刘景回道。“我走之后,酃县就交给你了。” “诺。”严肃应道。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便各忙各的去了,由于昨夜战事结束时,已经入夜,很多事只能暂且作罢,或草草了事,因此今天的事情格外多。这也是刘景为何要耽搁一天,才南下的重要原因。 刘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二十余封阵亡通知书,连同抚恤金,交予战死者家属手中。 这件事不容许出现一丝差错,刘景派出门下诸吏,亲自持信前往,并且一定要当着死者家属的面,宣读此信,又让心腹刘亮、马周、于征、王彊等人同往,从旁监督,确保万无一失。 古代并无“阵亡通知书”这种形式的东西,是以当门下吏携带刘景亲笔信,当众宣读,立刻引发了邻人里民的极大热议。 “王仲年少浮浪,不治庄稼,肆欲妄为,屡屡闯祸,昔日不惟我等邻居,便是其父母兄弟,亦心厌之,将其逐出家门。没想到他竟然能够痛改前非,在酃县陷入危急之时,毅然从军,不顾性命,毁身诛贼……” “我等倒是小瞧了此子。” “壮哉!王仲!” “素闻县君工书法,却从不轻易示人,外人往往欲求而不可得。而今王仲死后,得县君亲笔手书,也算是死得甚有荣焉。” “常闻县君仁德,今日方信矣……王仲一介小卒,犹如草芥一般,县君犹如此重之……” 随着这二十余封亲笔书,刘景在酃县百姓中的声望又有了极大提升。虽然有些人认为他小题大做,但也仅此而已,大部分人,尤其平民百姓皆持正面看法。 打捞护城河尸体的工作,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期间有人成功打捞起了龚飞的尸体。 刘景并不是很在意龚飞的死活,整个龚氏一族都要覆灭了,就算龚飞此次侥幸逃得一命,对他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不过一个死了的龚飞总比活着的好。 另一边,单日磾的招降工作有了一定进展,在他一再威逼利诱下,有三十余人向其投降。 虽然人数不是很多,但所谓万事开头难,这只是第一天而已,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投降队伍。 刘景好好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率领步骑二百余人,乘船南下。随行的有刘亮、马周、于征、王彊,严肃、单日磾则留于酃县。 褚方之前已经带走五百人,刘景又带走二百余人,而今酃县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严肃手中基本没有可用之兵,而狱中,则关押着一千余名俘虏,一旦发生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为此,严肃特意从临蒸乡、都乡等地抽调一些乡里吏卒,加上县寺诸曹吏,勉强可以维持住局面。 刘景知道严肃面临的严峻形势,临行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伯穆,辛苦你了。” 严肃正色道“明廷只管放心,有在下在,酃县必不会乱。” 网址77dus 第一百七十三章 灭族 刘景头戴黑漆高冠,身披宽袍厚裘,坐于座舰高高的尾楼之上,翻看着钟水乡的资料。 钟水乡以境内钟水而得名,钟水之西,即是钟水乡,隶属于长沙郡酃县,而钟水之东,则为新平乡,隶属于桂阳郡耒阳县。 众所周知,耒阳以治铁闻名,荆南四郡几十个县,只有耒阳一地设立有铁官。而新平乡,因境内出铁,乡中设有官营冶坊。 与新平乡只有一水之隔的钟水乡,其实也产铁,只是因为距离新平乡太近,受其影响,很难有所发展。 不过钟水乡大姓不少都有私人冶坊,不仅能够打造农具,也能够打造武器,子弟、部曲、宾客持之,据守坞堡,别说乡亭,就算是县寺,也奈何他们不得。 可惜他们碰上了刘景这个异数,逍遥的日子即将走到尽头了。刘景已经决定,平阳、钟水二乡大姓,他至少要打掉一半。 除了收其人口、资储,壮大自己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将平阳、钟水二乡打造成酃县的大后方,异日他在酃县抗击刘表大军,他希望二乡能够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因此,二乡只能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必须无条件服从,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刘景船队并没有兼程急行,而是以正常速度行进,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于次日午后,才悠悠抵达钟水乡。 在乡渡迎接他到来的人并不多,只有寥寥数名钟水乡乡吏,以及五六名似是本地大姓子弟,褚方派出的信使也在其中。 褚方前日晚抵达平阳乡,休息一夜,于昨日中午即攻克龚氏坞堡。预计今日日落前,便会押解龚氏资货赶到钟水乡,与刘景会合。 刘景闻言顿时放下心来,龚氏坞堡仅仅只坚持了半天就陷落了,倒也没有太过出乎他的预料,毕竟龚氏五兄弟皆亡,族中子弟、部曲也是死的死,降的降,根本没有能力抵挡褚方的进攻。 随后,刘景将目光投向寥寥几名乡吏身上,面色温和地问道“偌大一个钟水乡,就只有你们几人了?” 几名乡吏相视一眼,共推一人答道“回禀明廷,之前龚、龚飞聚众兴兵,乡吏或附逆、或出逃,我们便是之前出逃者。” 刘景点点头,目光又是一转,几位本地大姓子弟见他看过来,当即大礼参拜,态度十分谦卑。 刘景将他们的姓氏记在心里,不管是出自真心也好,虚与委蛇也罢,他们既然如此识趣,刘景自然会放他们家族一马。 刘景让王彊留守船队,率步骑二百余人进入钟水乡邑,马周、于征在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接管了城防,如今乃是非常之时,不得不加以小心。 虽然相助龚氏的三家大姓王氏、潘氏、郑氏,部曲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可谓是元气大伤,多半无力再生事端,不过小心无大错,越是快要接近胜利的时候,越是不能疏忽大意。 在等待褚方到来的这段时间,又有几家大姓前来拜见刘景。其中还有来自平阳乡的,显然龚氏的灭族,给了他们极大触动,因此没等褚方到来,他们提前一步派人面见刘景。 刘景同样决定将他们从名单上划掉。 黄昏之际,褚方押送龚氏资货的车队,终于在钟水乡邑城外。 刘景亲自出城迎接,褚方身上的铠甲几乎没有破损,以他动辄冲锋在前的作风,可知在攻打龚氏的时候,并未遇到太多抵抗。 刘景笑着问道“子平,此行还顺利吧?” 褚方颔首道“很顺利,龚氏坞堡内已经没有壮丁了,尽是些老弱妇孺,仅仅一次进攻,就攻下了坞堡,反倒是先前打造云梯,着实费了不少时间。” 刘景并没有急于问收获如何,只要看看络绎不绝的辎重车队,就知道此次收获必然极大。 刘景拉着褚方入城详谈,同时大摆宴席,为褚方等人庆功,然而这只是迷惑他人的障眼法。入夜后,刘景让褚方和马周,各率数百人,悄然出城,分别突袭之前相助龚氏的郑氏、潘氏坞堡,由于此举颇为出人意料,当晚就顺利攻下坞堡。 翌日,王氏有了一定准备,面对褚方、马周的联手围攻,足足抵抗了两天一夜,坞堡才陷落。 至此,刘景南下以来,已灭四姓,钟水、平阳二乡,大姓无不震怖,再也不敢拖延,纷纷赶来拜见刘景。 当日晚,二乡新到者总计十姓,刘景于钟水乡署内设宴款待,其等子弟、部曲,也都加以安排。 可案上食物渐凉,酒也一热再热,刘景却始终不曾露面。 有人小声嘀咕道“明廷为何迟迟不至?我等好歹也是地方豪右,明廷竟然如此轻视我等。” “禁声。你不要命了?龚、郑、潘、王之祸就在眼前,难道你也想为家族取祸吗?” “……”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其他人也渐渐坐不住了,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十姓不由面面相觑。 接着,一队队手持弓弩、刀楯的甲士杀气腾腾冲入院中,十姓顿时反应过来,有两人果断冲出大堂,试图从侧方翻墙逃走,可惜尚未接近,就被弩箭射杀。 剩下八人,脸上皆露出惊恐之色,发一声喊,慌不择路的逃向后室。然而刘景既然设下杀局,岂能出现疏漏,后面同样有埋伏,单衣短刃的几人,一头撞上甲士的刀楯,顷刻间就被砍杀数人。 而今完好者仅剩下四人,他们狼狈的退回大堂,此时院外甲士已然涌入堂下,面对四面八方围逼过来的甲士,他们当场情绪崩溃,丢弃兵器,跪地请降。 不过刘景事先就已下令,此次不留活口,甲士自然不会心存怜悯,一拥而上,将他们压在身下,手起刀落,尽数斩首。 外面几乎与这里同时行动,马周带着众多甲士将十姓的子弟、部曲皆杀略一空,无一漏网。 杀死十姓后,刘景即刻派兵突袭其等坞堡。 网址77dus 第一百七十四章 授田 七姓坞堡在失去族长后,面对褚方、马周的围攻,前后只抵挡了十余日,便接连陷落,步了龚氏、王氏、潘氏、郑氏后尘。 平阳、钟水二乡大姓,无不震恐。 如果刘景只是想要平阳、钟水二乡尊奉县令,那么在诛灭龚氏,及王氏、潘氏、郑氏四姓后,便可以就此收手了。 二乡大姓都已经被刘景一系列酷烈的杀戮手段吓破了胆子,绝不敢再对县命阳奉阴违。 可仅仅这样,平阳、钟水二乡仍然只是县寺账面上的“穷困”之乡,那他又何必亲自南来?他要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 如今,刘景在灭掉龚氏、王氏、潘氏、郑氏四姓后,又覆灭七姓,总计十一姓,不算资货、土地,仅这些大姓藏匿的隐户,便收得一千六百余户,接近一万人口。 看到如此多的隐户,还在刘景预料之上,一时间不由气急而笑,恨不得将二乡剩下的大姓也全部都杀掉,收编其民。 当然,他也就是心里想想,并不会真的付诸行动。 南下以来,他已经杀了太多太多人,仁德的人设都杀崩了。 龚氏叛逆,覆族之祸乃是咎由自取,王氏、潘氏、郑氏附逆龚氏,被灭族也勉强说得过去。 只是后面诛灭七姓…… 虽然刘景声称在攻破龚氏坞堡后,翻出了七姓与龚氏暗中勾结的密信,将其等与王氏、潘氏、郑氏归入一起,定为附逆之罪,算是有了一个正当的借口。 然而真实原因平阳、钟水二乡大姓皆心知肚明,在感到兔死狐悲的同时,也在暗暗庆幸,幸亏刘景抵达后他们第一时间赶去拜见,若是去晚了,被刘景认为对自己不敬,说不得也会像七姓一般,随便安个罪名杀之灭族。 其实灭族只是一个夸张的说辞,并非诛九族一般杀光所有人,包括“罪魁祸首”龚氏,就算是龚氏五兄弟的子嗣,如果不满十二岁,也会饶其一命。 这和妇人之仁无关,而是世间的“潜规则”,从前王莽都能做到的事情,刘景一个有着现代思想的人,更没有理由做不到。 平阳、钟水二乡十一姓,刘景前后一共杀死百余人,俘一千余人,如今皆被系于乡邑。 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家族远支,和显支干系不大,刘景准备放过他们,但此事还需要仔细排查,以免出现“疏漏”,对自己造成危害。 而他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通知郡府,请示张羡,向其讲明事情原委,并请他定夺。 这些大姓俘虏,下场不难猜,男子估计不是徙巴丘,就是送于耒阳铁官处,女子则送入官寺,为奴为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基本都没机会回来了。 而十一姓积年资储,全部便宜了刘景,在大肆奖赏将士后,仍有超过六千万钱入账,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财产。 另外米粮,即使经过整整一冬的消耗,犹有两万余斛,足够刘景麾下八百余将士,吃一年有余。 连日来,钟水乡渡变得分外忙碌,源源不断的钱粮资储送达此地,再通过船只,运往酃县。 钱粮资储可以运走,但土地却不行,刘景随即决定利用这些土地挽回一下自己杀伐过重的名声。 他将一千六百余户,九千余“隐户”重新编户齐民,男子以十六至六十为壮丁,六十一至六十五、十五至十二为次丁,男子壮丁每人拨田五十大亩,男子次丁给半,拨田二十五大亩。 《汉书》上曾记载,这些耕种豪民大姓之田的隐户们,虽然不必再面对国家的各种苛捐杂税,可他们却要面对更加凶残贪婪的主人,往往“见税什五、见税什六”,因此生活极其困苦,只能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一遇到荒年,更是食不果腹,主家根本不会对他们施以援手。 现今刘景将他们从大姓手中解救出来,并赐予田地,他们心中对刘景的感激之情,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时候,谁要是敢说刘景一句不是,绝对会遭到群起攻之。 刘景通过授田,使得自己在平阳、钟水二乡乡民眼中的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授田完成后,刘景手里依然剩有不少田地,从这便可知这些地方大姓的富有,地方上的土地,几乎已经被大姓垄断。 很快,他就不用再为此发愁了,听说他授田之举,对于钟水、平阳二乡无异于一场大地震。 诸多被大姓控制的隐户,看到昔日与他们一样为奴为婢的人,全部得到了授田,心中羡慕极了,整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渐渐的,有胆大之人,悄悄跑到刘景这里来,在编户齐民后,同样得到了授田。 这下子,几乎令平阳、钟水二乡众多隐户为之疯狂,纷纷携家带口,前来投奔。 十一姓的血尚未干去,二乡大姓畏惧刘景之威,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宾客逃走。 而刘景则是来者不拒,直到将手里田地授予一空。 可是隐户还在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对此刘景心中其实早有预料,给出的意见是,愿意编户齐民者,给予耕牛、农具、种子,乃至口粮,令其等开垦荒地。 大部分隐户在经过仔细思考后,都同意编户齐民,毕竟留下来还能有个奔头,回去就只能勉强苟活,或许还会因为这次冒然离开,而遭到主家的记恨报复。 等到刘景将所有隐户登记造册后,钟水、平阳二乡一下子就增加了三千五百余户,两万两千三百余口。二乡原来户数也就两千出头而已,增长之多由此可知。 而这个时候,已是二月末尾,不知不觉间,刘景已经在平阳、钟水二乡待了长达一个月之久。期间他和严肃多有通信,酃县在他走后还算稳定,这也是他能够安安稳稳待在这里的原因。 不过他预计还要在待一段时间,因为春耕在即,这时候万万不能当个甩手掌柜。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亲耕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南梁名士丘迟一语道尽了三月江南的美丽和妖娆。 经过一连多日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今天钟水乡的天空,终于雨过天晴。刘景脱去高冠官袍,换上短衣穷裤,在众多护卫及钟水乡乡吏的陪伴下,携带酒肉前往乡社祭祀。 所谓社,供奉之处,即祭祀、祈福的地方,同时也是百姓集会娱乐与市肆之地。 刘景不信鬼神,但这是汉代风俗,百姓心愿,他无有推脱之理。 祭祀结束后,刘景又带着大队人马来到田边,行春耕之礼。 汉代重视农桑,视为国策,《汉书》载文帝曰:“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 自文帝后,大汉皇帝于立春行亲耕礼遂成为定制,景帝、武帝、昭帝莫不依循尊之。 本朝前期,诸帝也行籍田之礼,直到顺帝时才作罢。 不过虽然皇帝不再亲耕,但下面的郡县长吏职责之一就是“劝督农桑”,自然不能废止。甚至为了鼓励百姓积极劳动,郡县长吏还自立条式,加以奖赏。 作布巾短襦打扮的刘景一经出现在田边,立刻引起了巨大轰动,正在地里春耕的百姓纷纷放下手中农具,跑过来大礼参拜,并且刘景出现的消息以飞一般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开来。 “县君……” “刘君……” “明廷……” 面对潮水一般围过来的百姓,乡啬夫黄符唯恐刘景受到惊扰,立刻指挥十数名钟水乡乡吏上前排成人墙,将汹涌的百姓隔绝在外。 黄符年纪甚轻,只有二十三四岁,剑眉朗目,身姿矫健,腰上悬挂着一柄环首刀,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游侠。 黄符是平阳大姓黄氏子弟,他之所以能够成为钟水乡新任乡啬夫,不是因为他的才能,而是因为他和褚方颇有私交,受到后者指点,他和他的家族成功躲过一劫。 褚方作为酃县第一豪杰,朋友众多,平阳、钟水二乡因他而逃过一劫的大姓不只黄氏一家。 褚方不管是能力,还是人品,皆出类拔萃,即便放眼荆南四郡,也是第一流人才,刘景如今对他非常看重,因此只要不是涉及原则性问题,他自然不会驳其请求。 黄符在一旁叹服道:“明廷惠下于民,赐予田地,百姓无不感激涕零,家家为明廷立生祠。” 祠,本是为纪念死者而建的供舍,生祠,自然是为生者而修建。 不过建祠也是一件比较犯忌讳的是,桓帝在世时,就曾下令“悉毁诸祠”,只有已故洛阳令王涣,因为实在太得民心,特下诏保留。 刘景失笑摇头,他还不到弱冠之年,百姓就为他立祠,怎么想怎么别扭。口中道:“百姓本就生活艰难,何必浪费钱做这种事呢。”黄符说道:“与明廷赐予他们的恩惠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刘景摇头道,“本廷乃一县之长,民之父母也,所作所为,皆应尽之务,岂求回报?” 说罢,刘景示意排成人墙的乡吏不必如此紧张,稍稍让开道路,如果百姓都被他们拦在外面,不得相见,他来此还有何意义?至于安全问题,他身边有于征、刘亮等人在旁保护,没人能轻易伤害到他。 黄符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迷惑,刘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面对大姓,动辄灭族十余,毫不容情。可是面对这些卑贱的百姓,却表现得极为仁慈,委实令人不解。 见乡吏不再拼命阻拦他们拜见刘景,百姓情绪更加激动的同时,却没有一窝蜂的冲上来,百姓对于官吏,心里终究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令他们始终不敢太过靠近。 刘景含笑扬声道:“古语云:‘方春戒节,人以耕桑。’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本廷为酃县之长,衷心希望大家能够戮力自尽,专心务农。有‘力田’者,本廷不吝奖赏。” 所谓力田,指的是努力耕种的人,古时又曰力地,《管子》有云:“力地而动于时,则国必富矣。” 在重视农桑的汉代,力田和孝、悌并列,皆会受到朝廷的嘉奖。 “万岁!……” 一听种地种得好,还有奖赏,百姓无不大喜欢呼,他们从前为大姓佃客,往往从春到秋,无一日得闲,每日劳苦,到最后别说奖赏了,能够吃饱饭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接下来,刘景亲自持犁,下地耕种。 眼见刘景“熟练”的动作,绝非摆摆样子,而是真的懂庄稼,百姓私下皆道:“刘君乃是宗室,家族世代为官,以其家境之殷实,谁能想到刘君居然如此精于农事。” “岂不闻县君早年‘躬耕养客‘之名乎?” 由于不断有百姓从各个地方赶来,刘景原本只打算在此停留片刻,为此不得不一拖再拖。 最后,足足停留了一个时辰,才在数以千计的百姓欢送下离去。 接下来几日,刘景游奏于平阳、钟水二乡各地,在劝百姓勤劳农桑的同时,也鼓励百姓发展副业,比如种树种菜,养鸡养鱼…… 三月八日,刘景准备启程离开,他正月末来到这里,一共待了四十日,比他待在酃县的时间还久。 刘景将马周留在了钟水乡,和他一同留下的,还有两百步骑。 留下他,一来是为了防备荆蛮,不知道荆蛮受到的损失过大,还是被吓破了胆子,始终没有动静。而刘景现在实力有限,也无力讨伐荆蛮,只能暂时先修好内功。 二来,自然是实际控制钟水、平阳二乡,尤其是那两万新的编户齐民,他们无偿得到了土地,当然也要尽一些义务,刘景计划未来以他们组建一支八百的部曲。 另一方面,酃县的纷扰暂时告一段落,是该兑现昔日对马周的承诺了。钟水乡和他的家乡耒阳仅一水之隔,马周随时可以还家报仇。这一天,他等了好几年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施恩 刘景将要离开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去,钟水、平阳二乡百姓听说后,立刻争相赶来相送。 当日,刘景车驾刚刚出城,就被数以千计的百姓围住了去路,一时间,男女老壮攀舆距轮,充塞道路,车驾难以寸进。 护卫车驾的吏卒对此颇为紧张,只是他们素知刘景爱护小民,而且刘景又没有下令驱赶,他们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尽量维持秩序。 刘景车驾被围得水泄不通,“刘君”之声,此起彼伏,或有百姓潸然泪下,作歌谣曰:“邑然不乐,告别刘君。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刘景再难安坐于车内,不得不露面安抚百姓,立身车下,扬声说道:“诸君不必如此。 方春东作,宜及时务,诸君当用心农桑,等到秋季丰收之日,本廷必会再次前来。届时,本廷惟愿户户‘种一树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鸡。’人人衣食无忧。” 百姓闻言,莫不咨嗟,像刘景这样的好官,可谓是百年难遇,将他比作本朝初期的桂阳太守茨充。 过去荆南俗不种桑,无蚕织丝麻之利。茨充出任桂阳太守,始教民益种桑柘,养蚕织履,数年之间,大赖其利,如今荆南颇知蚕桑织履,皆茨充之所教也。 刘景当众做出承诺,秋时必会再来,百姓心里虽然仍旧不舍,却终究还是让开了道路,令刘景的车驾得以通行无阻。 然而百姓却不愿就此离去,始终跟随在车驾后面,一路向北,直至抵达平阳、钟水二乡的分界处,也是湘、钟二水的分界处,刘景的船舰便停靠于此。 刘景在二乡乡吏、乡民的恭送下,来到渡口船下,最后拉着短衣带刀,眼眉桀骜的马周交代道:“子谨,我走之后,平阳、钟水二乡就托付给你了。” 平阳、钟水二乡地域广大,名为乡,实则与县无异,几十年后的东吴时期,孙权就在此二乡的基础上,新置新平、新宁二县。 马周难得有一颗过人的大心脏,卒得重任加身,却毫无惶恐之意,挺着胸膛道:“必不令刘君失望。” 刘景颔首道:“政事方面你不必插手,这不是你的长处,交给二乡乡吏就是。但你也不能彻底甩手不管,自古百姓所患者,不过豪民、豪吏而已,如今二乡豪民大姓纷纷蛰伏,豪吏却不能不防。” 马周肃容道:“刘君且放心,我会牢牢盯着他们,绝不让他们危害百姓,败坏刘君之政。” 刘景又道:“现在正值春耕,不宜劳民,等春耕这一阵忙完后,百姓稍稍得闲,到时候你就可以着手编练部曲了。除了这件事,治坊那里,你也要看紧。” 刘景屠戮十一家大姓后,第一时间收编并整合了诸家私人治铸,在龚家原有治坊的基础上,足足扩建数倍,规模已然不小。 “诺。”马周拱手应诺。其他方面,他不敢保证,但要说到治铁——他来自耒阳,家族世代以治铁为生,他虽然从小就不喜欢打铁,却不代表他不懂。在这方面,没人能糊弄得了他。 该交代的,其实刘景之前就已经和马周交代的差不多了,现今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 刘景最后拍了拍马周的后背,说道:“遇事千万不要急躁,子谨最近不是在看《孙子兵法》吗,孙子有云:‘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我将此语赠与你,希望你谨记于心,勉之……” 言讫,刘景转身登上望之若山的大舰,望着岸边齐齐下拜的乡吏、乡吏,挥手作别。 此次南下,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尽可能掠夺资源……如今看来,他绝对算是超额完成了。 除了获得资源外,他还获得了威名,山中的荆蛮、水中的寇盗,皆偃旗息鼓,不敢做声。 尤其横行于湘、耒诸水之间的寇盗,简直是对刘景闻风丧胆,竞相逃往零陵、桂阳二郡,唯恐跑慢了,被刘景派兵攻杀。 得益于此,近来湘江水面上的商船,明显慢慢多了起来。 经过一天半的航行,刘景在时隔四十余日后,终于回到酃县。 严肃率领县寺诸吏亲迎于耒水渡口。 看着身体瘦弱,却挺拔如松的严肃,刘景不禁有些汗颜。 大战后的第三天,他就匆匆率兵南下,将酃县的烂摊子一股脑丢给了严肃。 严肃不仅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并且还要守卫一座几乎没有任何防卫力量的“空城”,处境之难,可想而知。 刘景叹道:“伯穆,辛苦你了。” 严肃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辛苦,反而甘之如饴,说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明廷委在下以县事,在下自当竭尽所能,不负明廷信任。” 曾经的市掾,如今的主记郭商出言道:“明廷南下,搏击豪彊,震栗大姓,一境清平,奸盗不发,此威也;编户齐民,授予田地,劝民农桑,百姓感悦,此恩也。如此恩威并施,明廷治县,吏、民皆心悦诚服,酃县来日必可在明廷的带领下,摆脱‘剧县’之名,成为长沙之表。” 这番马屁拍得极有水准,刘景十分受用,口中却道:“主记此言过于夸大其词了,若是被旁县之人听去,恐为笑柄。” 郭商正色道:“受惠于明廷者,又岂止于县民?明廷或许不知,而今湘、耒水上无寇盗之患,外县商贾,莫不盛赞明廷。” 刘景失笑道:“此事非本廷一人之功。” 接着,他见前来迎接他的县吏人数颇众,对严肃道:“农桑,国之本也。而今正当农忙时节,春耕之际,家家皆患人手不足。依我之见,不如分批休遣诸吏,还家务农。” 严肃知道刘景又要树恩施惠了,这也是一件好事,他当然不会反对,点头道:“明廷所言甚是。” 此事经过几名大吏转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场众吏便都知道了,无不喜出望外,纷纷感念刘景恩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来接 三月中的临湘,已是进入雨季,少有晴朗,阴雨不断,就犹如此刻邓瑗的心情。 邓瑗坐于明亮的寝室内,其梳着精美的坠马髻,身上穿着彩黄色绣花丝质锦衣,手捧书信,神情忧愁。 此信是她父亲邓攸寄来的,两个月前,曹操突然将兵杀入南阳,进抵淯水时,据守宛县的张绣举城归降。 然而在察觉曹操有意除掉自己后,张绣果断降而复叛,率军突袭曹军,曹军全无防备,顿时被杀得溃不成军,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战死,据说曹操本人亦被击伤,狼狈走脱,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曹操进攻南阳的本意,是为了解除许县周边的潜在威胁,而今偷鸡不成蚀把米,遭到如此惨痛的大败,连长子、侄子都战死了,不管于公于私,曹操都要加倍报复回来,否则他还有何颜面统领朝廷,征讨不服?可以想象,未来南阳再无安宁之日。 邓瑗峨眉一蹙,新野如今被荆州牧刘表纳入新置的章陵郡,相比于控制力薄弱的宛县等地,刘表对新野控制力无疑更强,境内置有大批兵力。但这样的局势下,新野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早晚会被卷入其中。 其实早在去年曹操刚刚迎天子于洛阳,迁国都于许县之时,夫君就预料到了曹操未来必会图谋南阳,并提醒父亲多加小心。 可惜,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势,他们能做的其实极其有限。 “皇天保佑父母兄侄,安宁无忧。”邓瑗默默祈祷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了。 “女郎、女郎……主人派人来接我们了。”小丫鬟阿喜跑进来,圆圆的脸上尽是喜悦之情。 邓瑗闻言,原本有些暗淡的心情顿时变得晴朗不少,心道:“看来刘郎已经回到酃县了。” 刘景每个月都会向家里写信,因此她才知道丈夫的近况。 “来的是谁?”邓瑗将信放下,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王子健王君,”阿喜脸颊忽然变红,眨着大眼睛磕磕巴巴地道:“还有、还有刘子明。” “阿喜,你怎么变结巴了?”邓瑗暗暗感到好笑,阿喜平日颇为伶牙俐齿,胆子也大,连名满天下的王粲都敢打趣,只有谈到刘亮时才会露出害羞的模样。 如果夫君刘景有意染指她的陪嫁婢女,她自然会阻止阿喜、刘亮这种朦胧的感情,不过婚后她发现刘景对她的婢女毫无兴趣,所以她对此也就乐见其成了。 阿喜捏着衣角,强装镇定道:“小婢、小婢没结巴呀。” 邓瑗不再打趣她,当即行出寝室,前往厅堂。 王彊、刘亮见到衣饰盛丽,款款而来的邓瑗,皆执礼而拜。 刘亮身处堂中,有些心不在焉,屡屡扭头望向外面,和候在门外的小丫鬟阿喜挤眉弄眼,两人数月不见,都十分想念对方。 继母张氏坐在主位,笑容满面地道:“少君,仲达让我们全家前往酃县,与其团聚。” 刘和、刘饶高兴得几乎快要坐不住了,他们盼这一日不知有多久,终于可以和阿兄再度团聚了。 邓瑗闻言轻轻颔首,说道:“离开之前,还是要将家中事情先安排好。家中的田地,直接交给宋谷、宋锦兄弟就可以了。” “好,就依少君之言。”继母张氏点头道。现今家中已经今非昔比,她心里也就根本不在意那七十石、两百余亩水田了。唯一让她心里有些不快的是,刘景明明家资甚丰,却不治田业。 姿容清丽,坐姿详妍的赖慈开口说道:“家中资储甚众,这次怕是都要搬走。” 邓瑗闻言俏脸一红,家中资储,她的嫁妆占了七成以上。 当初光是搬运这些嫁妆,就花了足足数个时辰,西厢、东厢,乃至正寝,几乎所有空室都用上了,才勉强装下所有嫁妆。 继母张氏忙出言道:“家中无人看顾,留财在家,肯定会有失窃,自然要全部带走。” 邓瑗自然没意见,三人随后仔细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宜早不宜迟,明天就启程出发,为了不耽误时间,今天便要开始搬运家中资货,此事交由王彊负责。 接着,又让刘亮代替她们,依次拜访族中长辈,与之告别。 到了晚间,她们招来宋谷、宋锦兄弟,将家宅、田地托付给他们。兄弟二人俯首应命不提。 次日中午,刘氏一家六人八婢,跟随最后一批资货车队,离开龙丘刘氏坞,赶往北津。 刘亮父亲就在船舰上,所以这次父子二人将刘母也带上了,一家人也算是团圆了。 由于携带的资货实在太多了,刘景一家就算想低调,也低调不了,这件事甚至都传到了长沙太守张羡的耳中,令他不禁再次感慨,南阳邓氏,真是豪奢。 对于她们的离开,他倒是没有开口说什么,汉代的“官”,本就有携带家人上任的传统,刘景带走全家,行为上是稍稍有些出格,但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倒是刘景最近在酃县做的事,令张羡忍不住大吃一惊,其到任没多久,便果断斩杀“深为汉蛮所服”的功曹龚英及其兄弟,面对龚氏组织的数千汉蛮叛军,他应对得当,以区区数百县兵便大破之,尽屠贼首,简直堪比虞升卿昔日故事。 更夸张的是,刘景借题发挥,族灭酃县境内十余豪家,收其田产,还于小民,令酃县户口新增了近两万人。要知道,如此多的新增人口,每年仅更赋、算赋、口钱等,就不下百万钱。 而做到这些,刘景只花了短短两个月时间,单单“能吏”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能。 如今再回过头来,看看他在主簿之位上碌碌无为的样子…… 不知怎么,张羡忽然想起昔日刘景面对他的招揽,曾直吐心声,称不愿在笔砚间打转,惟愿治理一方,惠及百姓,如今观其作为,果然如其所言。 这样的人,确实不该囚于身边。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到来 平缓舒缓的耒水河面上,竹筏轻舟点缀其间,渔人满载一筐筐鱼虾,脸上泛起喜悦的笑容。 过去龚浮为守津吏时,课以重税,渔夺小民,令众多在湘、耒水上讨生活的大众苦不堪言。 如今县君诛灭龚氏,废除苛政,实行轻徭薄赋,以打渔为业的人,心中无不对刘景感激涕零。 就在此时,北方驶来数艘船舰,渔人远远望见,竞相避开。所有人都认识船上悬挂的旗帜,那是县君刘景麾下的船舰。 正是奉刘景之命,北上迎接其家人的船队,如今其一家六口,皆在旗舰的尾楼中。 刘和头幅童子巾,锦袍革履,身佩短剑,顺着尾楼小窗向岸边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酃县城墙,不禁松了一口气,感叹道:“啊,太好了,酃县终于到了!” 他受限于年龄,以前从未出过远门,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郡城临湘了,因此初次远行还显得兴致勃勃,然而一连多日,皆浮于水上,便觉得有些乏味了。 刘饶倒是不觉得乏味,不过她亦想尽快见到刘景,翘首张望道:“阿兄会亲自来接我们吗?” 刘和说道:“阿兄现在是一县之君,公务繁忙,未必有暇。不过他肯定会派人来接我们。” 邓瑗恬静的坐在榻上,笑着说道:“刘郎一定会来。” 事实亦如其所料,刘景亲至渡口迎接,只是他并没有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而是穿着羸服,乘坐便车,显得十分低调。 “阿兄……” “大人……” 刘和、刘饶、刘群刚一登岸,立刻一脸兴奋的朝刘景奔来。 “阿若、阿离、虎头……”刘景看到三人,心情很是喜悦,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三人的头。虽然才分别不到三个月,但在他心里,好像过去了很久一样。 接着他领着三小迎接继母张氏、嫂子赖慈,直到最后,才将注意力转到妻子邓瑗的身上。 望着长身而立,体资曼妙,容光明艳的妻子,刘景不由心头一热。他现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很是贪恋温柔,与妻子分别数月,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感到十分寂寞。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景留下亲信负责搬运资货,他则带着家人坐上马车,前往住地。 他为家人安排的居所距离县寺不远,乃是昔日龚浮的宅邸,经过翻修改造,几乎与新居无异。 而他之所以不接家人入住官舍,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在当今社会,属于不够清廉的表现,会被时人讥之。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刘景不想和继母张氏住在一起,免得滋扰心情。 继母张氏知道刘景的打算后,神情颇有些不悦,刘和、刘饶更是垂头丧气,不住叹息。 赖慈倒是认为刘景此举做得很对,季叔刚刚在酃县建立起威信,还是不要做出格的事为好。 龚浮以劫掠往来行商,因而致富,家财巨万,是以宅邸建筑十分豪奢,就连四墙亦以青石结角,朱垣碧瓦,屋宇鳞接,酃县城中,可与之相比者寥寥无几。 见刘景为她们安排了如此奢华的宅邸,显然颇为用心,继母张氏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刘景对这里十分熟悉,领着家人简单参观了一下宅邸屋宇。 今天他已提前告假,因此一整天都没有离去,不仅陪家人共进晚餐,甚至晚上也留此过夜。 入夜,邓瑗与刘景有了独处时间,将父亲邓攸的信交给他。 刘景打开信匆匆一瞥,内容基本没有出乎他的预料,未来南阳的局势,将会持续恶化,直至官渡之战爆发。因此对于丈人邓攸的担忧,他除了无关痛痒的安慰几句,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邓瑗忧心忡忡道:“我已经给父亲写好回信了,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新野陷入动荡是迟早的事,我劝父亲不要死守祖地,事有不济,可避走襄阳。” “避走襄阳?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刘景闻言默默点头道。 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自然是邓攸一家南下投奔他,不过这也就是心里想想罢了,除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否则邓攸绝对不会前来投奔他。 邓瑗依偎在刘景怀中,神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希望父母兄侄安康,未来还能有重逢之期。” 刘景轻叹道:“以丈人家世、声望,不管是刘景升,抑或曹孟德,都会礼遇有加,安全无忧,我们一定会有重逢之日。” “嗯……”邓瑗轻轻闭上双眸道。 ………… 次日一早,神清气爽的刘景暂别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带着邓瑗返回县寺官舍,安顿好妻子后,刘景立刻投身于公事之中。 三月乃春耕之始,正是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候,同时三月业已进入雨季,酃县由于地势低洼,饱受内涝之害,加上之前大小官吏狼狈为奸,中饱私囊,因此堤坝、墙垣不得不重新修缮。 这时候抽调百姓服役,无异于杀鸡取卵,往年龚英等人不顾百姓死活,以致弄得怨声载道。 刘景却不能这么做,所幸,他之前俘虏了一千七百余叛军,后来南下灭族十余姓,又俘虏一千余人,二者相加人数已超过三千。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是成年壮丁,以他们代替百姓服役,修筑工事,可谓是再合适不过。 目前刘景主要将人力集中于修筑堤坝,防止发水。 至于城墙,被他暂时搁置下来,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将县寺迁往临蒸乡的打算,是以对修缮酃县城墙兴趣不大。 临蒸乡就是后世湖南第二大城市衡阳所在,刘景虽然对此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又不瞎,亲自考察临蒸乡后,无论从各方面考虑,都比现在的酃县县城强百倍。 事实上长眼睛的绝非刘景一个人,前几年,因为内涝越来越严重,已有人提议将县址迁往临蒸乡,只是因为酃县县城年年劳师动众,修缮工事,“有利可图”,所以被贪官猾吏否决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回乡 刘景对修缮酃县城墙兴趣不大,但夯土墙垣不耐雨水冲刷浸泡,若是置之不理,必然导致墙垣出现裂缝,乃至倾塌。 而抵挡雨水冲刷最好的办法,就是编织草苫,覆盖于墙垣之上,这笔费用,断然不能节省。 江南地区,不比北方,因为雨水过多,以夯土筑城,徒劳钱财人力,并不划算,基本年年都要重新修缮加固。所以江南诸县,很多都是“编木为城”、“竹木为城”。 刘景作为现代人了解未来的发展趋势,夯土在内,外则包砖,无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今人认为,砖,属阴,现在大多用来搭建墓室。 包砖城墙看似费用巨大,实则如果计算夯土城墙每年修缮加固的费用,绝对是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数字,反倒包砖城墙更为划算。 当然了,即使刘景有意使用包砖技术,也不会用在酃县县城,这座城市,结局早就已经注定,未来将会逐渐废弃。临蒸乡,才是代表酃县的未来。 刘景决定将县治迁往临蒸乡,并扩建乡邑,将它打造成一座军事堡垒,以作为抵抗刘表的基地。 这日,刘景在严肃、褚方的陪同下,刘亮、于征等二十余名护卫的保护下,一路登上堤坝。 刘景举目张望,看到的是一派火热朝天的忙碌景象,十数里堤段,分布着数以千计带着镣铐,衣服褴褛的囚徒,他们或畚锸、或负土,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卖力干活的原因绝非出于自愿,稍有偷懒,后面负责监工的县兵就会甩动手中的鞭子,狠狠抽在他们的身上。 县兵可不会对囚徒心存丝毫怜悯,往往几鞭子下去,囚徒就已被打得鬼哭狼嚎,痛不欲生。 囚徒中不单有男人,亦有不少女人,她们只需要负担运土等相对较轻的任务。并且刘景之前曾下严令,任何人不得侮辱女囚,敢有违背,必将严惩不贷。 有些人一开始不以为然,把刘景的话当耳旁风,直到他们看到有人因此而获罪,被迫戴上镣铐,和囚徒一起修缮堤坝,这才心中大震,不敢再有违其令。 在这批修缮堤坝的囚徒之中,荆蛮占据了不小的比例,人数有八九百人,其实原本荆蛮人数更多,只是都被单日磾招降了。 刘景不出意外的在他们中间看到了单日磾的身影。 这时,单日磾也看到了刘景,立刻带着几名亲信赶来。 “刘君……” “翁叔,今天有收获吗?”刘景笑着问道。单日磾初时招降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开始修筑堤坝后,不仅吃不饱饭,还有干不完的活,事情就开始顺利起来,几乎每天都有新人加入。 “有。”单日磾一脸喜气,颔首道,“又招揽到了五人,人数已接近三百。” 刘景笑道:“你若是能将这些人全部招降,就有了返回衡山报仇的本钱。努力、努力。” 单日磾听得精神一振,虽然知道此事难度极大,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实现。 当初他惨遭灭寨之祸,带着仅存十余名亲人杀出衡山,心中一片迷茫,不知该如何报仇,而今,机遇就在眼前。 刘景又提醒他道:“只是,翁叔,新降之人,还是要多加注意,不可疏忽。” “诺。”单日磾面露尴尬之色,刘景说这话自然有原因,之前有荆蛮诈降,然后趁夜逃跑,只是因为不通汉话,形象有异,没跑多远,就被都乡亭部擒住。 当时那人被扭送回来的时候,单日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他以真心待人,用汉话来说,那就是“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可最终却遭到背叛,因此他聚集麾下所有盘瓠子孙,当着众人的面,亲手将那人斩杀。 ………… 时间悠悠,转眼就到了四月中,赖慈在酃县居住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又见儿子刘群依旧活泼,并无水土不服的现象,便动了带他返回零陵家乡探亲的心思。 酃县距离她的家乡仅区区数百里,乘船不过数日可至。 她十六岁嫁入刘家,今年则二十五岁了,不知不觉间,她离家已经有九年。让她庆幸的是,父母至今身体健康,无病无灾。 自从丈夫刘远去世后,她对父母的思念与日俱增。 此事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尤其是要带走刘群,势必要得到其叔父刘景的同意才行。 因此,在刘景休沐之日,和邓瑗一起前来探望的时候,趁机和季叔谈起此事。 刘景微微一怔,自从兄长刘远去世后,嫂子赖慈心若死灰,情绪很少外露,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如今,他却在嫂子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期待”二字。 “嫂子她一定很想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爱她的地方吧……”刘景心中默默地想道。 对于嫂子赖慈想要回娘家探亲的决定,他当然不会拒绝,事实上这件事最早还是他由提出来的,只是事到临头,他心里还是稍稍有些担心…… 他不担心嫂子赖慈,他担心的是嫂子的父母,会借此机会将她强行留在家中,逼她改嫁他人。毕竟,嫂子今年才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哪个父母愿意看到女儿就此守寡一生呢? 刘景沉吟一声,说道:“嫂子欲带虎头回去,我并无意见。只是,近来湘江水面上的贼寇,畏惧我的威名,纷纷逃入零陵,嫂子回零陵,路途未必安全。不如这样,我派船舰兵卒,护送嫂子和虎头,确保不受滋扰。” 赖慈倒是没有多做他想,问道:“仲达,派兵护送我和虎头,不会对你造成影响吧?” 刘景笑着摇头道:“不会。” “那就好。” 赖慈归心似箭,当晚就收拾行装,翌日一早,便领着儿子刘群,登上刘景为她俩准备的船舰。 为了确保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的安全,刘景可谓用心良苦,不仅派出一艘斗舰级大船,以及上百棹卒,更让刘祝亲自坐镇。 第一百八十章 弃婴 刘景送走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没过几天便进入仲夏五月。 五月在汉代民众的认识中,乃是恶月,有很多禁忌,故泰山太守应劭所著《风俗通》载曰:“俗云五月到官,至免不任”,“五月盖房,令人头秃。” 嫂子赖慈之所以选择四月底动身,就是因为五月忌讳远行。刘景前年出仕时,也是选择四月三十日去郡府功曹报道,而没有拖到五月。 五月是恶月,而五月五日,端午节,则被视为恶月恶日。 大儒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提到:“讳举正月、五月子。以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已举之,父母祸死。” 此俗可谓由来已久,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田文,便是五月五日所生,因而险些被父母遗弃。 历事安帝、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六朝的太尉胡广,也是五月五日出生,父母俗忌,乃将襁褓中的他“藏之于葫芦之中,投于河。有人养之……因托葫芦所生,遂取姓为胡。” 所以,五月五日,弃婴,乃至溺婴之风,极为盛行,刘景对此俗绝对是深恶痛绝,尤其是溺婴行为,断然不能容忍。 他曾听大兄杜袭谈起过一事,其父同乡好友,贾彪贾伟节,乃是昔日党人领袖,与同郡荀爽齐名,他当初为新息县长,发现境内小民寡困,产子多不能举养。 贾彪便在县内自设条令:“不举子者,以杀人罪罪之。”县境为之震栗,数年间,婴儿因他而活者千数,皆以“贾”为名。 贾彪的做法非常符合刘景的心意,因此五月初时,他正式颁布言条令,通告全县:“母子相残,逆天违道,敢有杀婴者,与杀人同罪。” 此条令一出,顿时在酃县全县范围内引发了极大的争议,刘景恩威已著,百姓不敢公开谈论,但私下皆认为他纯属是“多管闲事”。 杀婴习俗,起源极其久远,千百年来,大家相沿成习,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并不把它看做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即便是朝廷,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干涉这种民间行为。 刘景现在却突然告诉百姓,溺婴是违法的行为,将与杀人同罪,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刘景可不管百姓心里作何感想,反正他条令已下,任何敢于顶风作案的人,必将受到重惩。这种风气必须要杀下去。 然而令刘景没想到的是,他的做法确实有效遏制了溺婴之风,但弃婴现象,却成倍增多。 刘景五月五日在堤坝上视察时,就见到了不止一例,他心中不由气急,马上发动所有县中吏卒,在湘、耒、承诸水间来回巡视,只要见到弃婴,立刻救之。 仅仅大半天工夫,吏卒便成功救起九十七名婴儿,活者九十二。 其中男婴二十八人,女婴六十四人,女婴占比达到了三分之二以上。 这个男女比例颇为“正常”,毕竟男婴能够传宗接代,养大后也是一个重要的劳动力。而女婴则对家庭帮助有限,长大后终究会出嫁,以当今的风俗还要搭上一笔嫁妆,完全是赔钱货。所以弃男婴者寡,弃女婴者众。 刘景回到县寺,面对众多嗷嗷待哺、哭泣不止的婴儿,不由大感头痛,紧急面向全城,招募乳母数十人以喂之。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刘景心中慢慢有了一个想法,第一时间返回县舍,找妻子邓瑗商量。 刘景行色匆匆的归来,才跨过县舍的閣门,便看到妻子邓瑗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中追逐着几只翩然飞舞的彩蝶儿。 刘景不由停下脚步,静静欣赏着活泼可爱的妻子,她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纱织长裙,薄如蝉翼,轻如烟雾,长长的裙摆一直曳于地面,飘飘的彩带,妍丽的印花,精美的缘饰,可谓是华丽至极。邓瑗穿梭于花丛间,就像是从童话中走出来的花仙子。 邓瑗在阿姝、阿喜等婢女的提醒下,方才察觉到刘景,绝美的脸庞立时浮出尴尬之色,心道:“如今才晡时过半,尚未到下职时间,刘郎怎么就回来了?被他看见我失仪,真是倒霉。” 见妻子露出娇羞的模样,刘景忍不住失笑摇头。或许是和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邓瑗在他面前,总是想要展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的刻板贤妻形象。 问题是,她性格活泼好动,这么做不过是压制自己的天性。因此常常当着他的面一副面孔,背着他的面又是另外一副面孔。 邓瑗垂着头来到刘景面前,由于刚才追逐蝴蝶,跑得甚急,白玉无瑕的脸上沁出滴滴汗水。 刘景一边从怀中取出白绢手巾,为她擦拭汗水,一边笑问道:“少君抓到了几只蝴蝶?” “两只。”邓瑗小声回道,接着赶紧转移话题道:“刘郎,你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景牵起妻子的手,走向堂室,并将今日救起近百弃婴的事,和她简单说了一下。 邓瑗并非是没有见识的妇人,相反,她为人十分聪明,熟读经书、史籍,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对此,刘景自然最清楚不过,遇到事情,一般都会和她商量。 邓瑗听罢微微蹙眉,之前夫君提出颁布溺婴禁令,她很是赞同,但这个结果确是没有想到。 刘景走进堂中,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饮下,说道:“如今近百婴儿暂时安置在县寺之中,但这绝非是长久之计,县寺乃一县之中心,平日进进出出者甚众,婴儿身体脆弱,必不堪其扰,导致夭折,因此还是要另作安排。” 邓瑗轻启朱唇道:“若是一人两人,或可让人领养,可这近百婴儿……刘郎打算怎么做?” 刘景将自己心里的打算向妻子和盘托出:“我有意设立一家抚幼之所,专门喂养弃婴,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不单单是这些婴儿,所有无父无母的孤儿,都可入住。少君,你觉得如何?” 第一百八十一章 慈幼 邓瑗为人既温柔又善良,对小民素有怜悯之心,因此听到刘景有意建立一家抚幼之所,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亦满心欢喜之情。 “若是能令境内无啼饥之童,该是多么令人称颂的功绩啊!”邓瑗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说道:“刘郎的这个想法甚好,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 “当然是时代的局限性了。”刘景心里一笑,又道:“这个抚幼之所,我准备取名‘慈幼居’,少君以为如何?” “‘慈幼居’?慈幼者,爱护幼小也……”邓瑗听罢沉吟一声,眼眸晶亮地说道:“《周礼》有云: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是为保息六政。刘郎便是取自于此吧?” “没错。”刘景颔首道,继而莫名感慨道:“保息六政,说来简单,行则万难,即使再过一千年、两千年,也未必能够实现。”这是《周礼》提到的理想的社会状态,只有进入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才有机会实现。 邓瑗不由默然,她已经慢慢习惯夫君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刘景收整心情,而后道:“我准备在慈幼居中置数十乳母,以喂养诸多婴孩。只是……慈幼居内皆为妇孺,男子出入其中,怕是多有不便。” 邓瑗听得连连点头,乳母们都是有家室的人,男子出入其中,万一要是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明明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善事,反变成坏事,就太遗憾了。 刘景神情变得无比郑重,一字一句道:“所以,少君,我希望你能替我执掌慈幼居。” 这是在一开始有了慈幼居想法时,就决定的事情。邓瑗是自己的妻子,让她出面,执掌慈幼居,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啊?”邓瑗万万没有想到夫君竟然有意让她执掌慈幼居,花瓣一般娇嫩的小嘴微微张开,惊讶地问道:“我可以吗?” “当然。”刘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少君,你可是我的夫人,有谁会比你更适合执掌慈幼居呢?” “好。”邓瑗内心骄傲而又自信,当即就点头同意了,信心满满地道:“我一定会用心经营慈幼居,让刘郎获得美名。” 刘景笑着称好,随后又与邓瑗商量起该将慈幼居建在何处。城内和郊外,各有各的好处。 首先说城内,城内人口众多,方便招募乳母,而且就在县寺眼皮子底下,万一出了什么事,县寺能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缺点是城内地方有限,慈幼居一旦开设,就不单单是近百婴儿的问题了,或许用不了多久,整个酃县的孤儿都会涌入进来。 这一点,郊外优势明显,随随便便就能划出几百亩土地,修个几百间屋舍,多少人都装得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足够清静,可以隔绝四方纷扰。 而郊外的缺点则是乳母不好招募,再有就是距离县寺太远了,安全方面也不够有保障。 刘景经过综合考虑后,还是决定建在郊外,不过地址他选择了湘水西岸,临蒸乡境内。 他心里已经决定,最迟秋收,便将县治搬往临蒸乡,因此慈幼居肯定不能建在酃县城郊,不然就变得鞭长莫及了。 这几个月,邓瑗怕是要受一些奔波之苦。 邓瑗倒并不介意,反而暗暗窃喜,她为人喜好郊游,昔日在家时,每年从正月初七“人日”开始,一直到九月九“重阳”,但凡佳节,且天气晴好,都要带着奴婢外出游玩。因此她宁愿每天外出,也不愿被困在舍中。 既然邓瑗没有意见,刘景马上着手准备设立慈幼居一事。 作为一县之君,且恩威已立,刘景的意志,就是全县的意志,在获得县寺上下一致称颂后,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推进。 土地划出来后,县寺立刻征发百姓,为慈幼居修建屋舍。这时候,没人敢触刘景霉头,提什么“五月盖房,令人头秃。” 百姓虽然有些忌讳,但也没有抱怨什么,今年刘景以囚徒修缮墙垣、堤坝,并没有征调百姓,因此大家都很领他的恩惠。 再说,刘景开设慈幼居,乃是世间难得的善政,受惠的也是酃县,此事注定要传遍长沙、荆州,为世人称颂,他们能够出一份力,心里同样也很愉快。 在全县齐心协力下,没过多久,慈幼居就盖好了。 刘景为了表示自己对慈幼居的重视,还特意举行了一个挂牌仪式。当日,他携带妻子邓瑗,连同县寺众吏,齐至慈幼居。 不单临蒸乡本地人都赶来看热闹,酃县各地百姓闻讯,亦争相渡过湘水,前来围观,无虑数千之众,观者如堵,人山人海。 邓瑗还是第一次随同刘景,出现在大众面前,因此略显紧张,尤其是,她感到现场所有人,仿佛都将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这并非是邓瑗的错觉,她确实已经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 由于她即将执掌慈幼居,认为穿戴不宜奢侈,免得引发争议,因此她今天只戴了一支蓝田玉簪,衣袍也换成了相对素雅的颜色。 然而即便衣饰已经如此“低调”,可她本身就有绝世之貌,就是麻衣椎髻,也难掩美丽。 何况,她身高足有七尺三寸,毫不夸张的说,这个身高已经超过了现场大部分男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乃是县君刘景的夫人,如此种种,她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刘景亦感到身旁妻子略显紧绷的身体,扭头冲她微微一笑,温语道:“少君,不必紧张。” “嗯。”邓瑗轻轻道。 既然是挂牌仪式,刘景自然做了牌匾,在全场数千人的瞩目下,他亲手揭开了覆盖上面的红布,露出“慈幼居”三字,其字体端庄厚重,如同宫宇殿堂。 当牌匾被挂在慈幼居的门梁之上,严肃一时间忍不住感慨道:“天下善政,莫若抚育孤幼,明廷设立慈幼居,真至善也。” 第一百八十二章 吏治 慈幼居的建立,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开创之举,作为“中国古代第一所孤儿院”的创办人,不出意外的话,刘景绝对会因这件事而名垂千古。 是以他当得起任何襃赞,不过对于严肃的赞叹,刘景虽然内心愉悦,脸上却并无得色,开口说道:“慈幼居固然是善政,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舀动沸腾之水,使其不沸,何济于事?还是要想办法绝薪止火才行。” “明廷之言甚是。”严肃自然知道刘景话中的意思,他之所以会设立慈幼居,是因为酃县百姓生子,多不举养之故。 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二人作为酃县长吏,自然要好好调查一番,最后得到的答案,简直是触目惊心。 众所周知,大汉朝征收人头税,主要以算赋和口钱为主,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岁的成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算赋”一百二十钱。七至十四岁的幼年男女,每人每年缴纳“口钱”二十三钱。 儿童人头税“口钱”,早在汉代以前就已经存在,原本只征收二十钱,汉武帝时,因征讨匈奴,导致军费大增,国家财政入不敷出,是以将征收口钱的年龄降至三岁,并增加三钱为购置车马兵器之用,总计二十三钱。 直到汉元帝时,名臣贡禹上书,认为武帝征伐四夷,重赋于民。小儿三岁就开始征收口钱,导致百姓生活困顿,生子难以举养,唯有杀子,甚是可悲。因此建议将征收口钱的年限重新变回七岁,二十三钱的口钱征收数额则维持不变。 武帝至元帝时期,三岁开始征收口钱,就导致百姓困顿杀子。而今,酃县征收口钱的年限是一岁。 汉代孩童“落地”即算作一岁,也就是说,孩童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不得不开始交人头税。 这就是酃县百姓产子,不能举养的原因。 别看刘景是一县之君,百里之间,自设条令,生杀予夺,一言而决。然而一旦涉及到赋税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决定的事了,必须向上请示长沙郡府。 刘景已经这么做了,可是就算长沙太守张羡同意他的请求,免征七岁以下口钱,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口钱只是原因之一,甚至都称不上是最重要的原因,这二十三钱,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是,百姓应对国家的横征暴敛,生活就已经十分艰难了,除此之外,还要受到乡亭等豪吏的二次盘剥。 乡亭等豪吏,手握地方大权,威重一方,可俸禄最高者,也不过百石而已,月俸钱八百,谷四斛八斗。 这是什么概念?勉强可以维持两个人的基本生活。如果有父母、子女,全家都难以吃饱。 乡啬夫权威之重,令乡下百姓“但知啬夫,不闻郡县。”而亭长除了主禁盗贼外,也有征税的责任,在地方上影响极大。 这些乡亭豪吏,岂会甘心依靠微薄的俸禄过清贫的生活,肯定要过与其权力相匹配的体面生活。 因此他们的车马衣服,全部取自于百姓,手段无非是在国家赋税的基础上,另行加派。 “廉洁之人”,满足自己一个人就够了,而贪婪之人,不仅要满足自己的需求,还要全家人都跟着一起受惠。 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二的大司马吴汉,在年轻时因为“家贫”而成为亭长,结果没多久,就令家中摆脱了贫困,甚至趁着天下动乱,招募了不少宾客。 毫无疑问,吴汉在亭长任上的作为,绝对谈不上光彩。 然而这却是国家上至天子、下至小吏,所有统治阶层皆予以默认的。因为国家根本没有足够的财力,负担乡亭等豪吏的生活所需,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任由他们从百姓身上搜刮了。 面对这样的现实,刘景即便是一县之君,又能做什么呢?难道他能将乡亭豪吏全部裁撤掉吗? 就算他这么做了,也不过是换一批新的盘剥者,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以古代的生产力而言,这个问题堪称无解。 不过刘景并没有纠结于此,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乡亭豪吏的问题是无法彻底解决,但在上位者的有效干预、监督下,绝对可以大幅缓解。 整顿吏治,缓解民之疾苦,便是刘景接下来的重点,这样的差事,不必他亲自出面,交给严肃去做最适合不过了。 严肃亦是欣然领命,他的志向,就是在这乱世之中,做出一番功绩,不负一身才学,而今有幸遇到“伯乐”刘景,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岂能不尽心竭力? 此地人多眼杂,刘景和严肃并没有多谈这个话题。 牌匾挂好后,刘景和邓瑗,走进慈幼居甚是开阔的前庭。 严肃及诸大吏紧随二人之后,其余地位较低的县吏则只能留在外面,和吏卒共同维持秩序。 如今的慈幼居,婴儿相比于五月五日重阳时,人数又增加了不少,达到了一百三十六人。 另外,慈幼居最近一段时间,还收留了二十余名从三四岁至十一二岁不等的孤儿。他们有的是亲族贫弱,无力抚养,有的是外来流户,孤苦无依,或被迫、或自愿,被人送来慈幼居。 雇佣方面,仅负责喂养婴儿们的乳母,刘景就招聘了数十人之多,另外还有负责洗衣、做饭、洒扫等事的女佣,单单佣资,每月便多达数万钱,加上衣食之费,将超过十万之数。 县寺自然拿不出来这么多钱,本来刘景打算自己出这笔钱,反正以他的身家来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不过最终却被邓瑗阻止了,她执意要出这笔钱。 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慈幼居由她执掌,钱自然是由她来出。 邓瑗对慈幼居十分上心,一直忙前忙后,可谓付出良多,最后甚至不惜连嫁妆都拿出来了。 慈幼居堂室外,二十余名性别各异、高矮不一的童子,统一穿着青衣草履,站成一排,正怯生生的看着刘景一行人的到来。 带领诸童的几名乳媪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来此不过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看到刘景等县中官吏到来,心里比童子们还要紧张,急忙对诸童道:“快、快拜见县君、拜见夫人。” “拜见县君、拜见夫人……”诸童十分乖巧听话,齐刷刷地跪拜叩首。 “诸儿曹可起身。”刘景含笑说道。 诸童闻言纷纷起身,皆垂眉低首,分外乖巧。 这二十余名童子,大多都是中等、下等相貌,又瘦的皮包骨一般,惹人怜爱者寥寥无几,更有一些人天生便身体残疾,令人一见之下,很难生出喜爱之心。 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邓瑗,她虽然出身高门,为人绮奢,喜欢美好的事物,但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 当初诸童被送来慈幼居时,个个破衣烂衫,满身都是跳蚤、虱子,就连慈幼居的乳母们,也有意避开他们,邓瑗却没有。 她的做法自然也收到了回报,如今诸童对她都十分依恋。 慈幼居内毕竟都是妇孺,加上刘景和众吏公务繁忙,因此匆匆参观一番后,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邓瑗坐在车中,对刘景说道:“刘郎,我觉得慈幼居收养孤儿,不能只让他们免于饥寒之患,还要教他们一技之长,免得他们长大后,身无所长,缺乏独自谋生之能。” 刘景闻言点了点头,现代有专门的教育机构,自然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在古代,则要靠自己解决。 刘景见妻子目光湛湛,似有主意,说道:“少君你能想到这个问题,就证明你之前已经仔细考虑过了,不如你先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邓瑗确实已有考虑,不疾不徐地道:“农桑,国之本也,首先要让他们懂得耕种、纺织。县寺可以给慈幼居拨一些田地,用于种植禾、桑,待童子们稍大一些,便可指导他们劳作自给。” 刘景颔首道:“少君这个主意不错,我回去后立刻让人着手,划拨田地给慈幼居。” 邓瑗又道:“农桑之余,男童还可学诸工,女童亦可习女红,纵然日后无田无地,也不患生存。” 刘景再次点头,学习诸工、女红很有必要。男童若懂诸工,长大后若不想做大族佃农,也有另外的生存技能,而女童若懂女红,无疑对婚后生活有很大好处。 刘景本来以为邓瑗会言尽于此,没想到她又继续道:“我这段时日与诸童多有接触,发现他们并不愚笨,我想要挑一些年长聪慧之人,教其识字。” 刘景颇为意外的看了妻子一眼,当今社会的教育成本可是很高的,一般家庭很难有机会接受教育,他们要是知道慈幼居中的孤儿有机会读书,怕是会嫉妒死…… 日后会不会有人为此,故意将孩子送到慈幼居来? 邓瑗见夫君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以为他不同意,问道:“刘郎,此事不妥吗?” “没有不妥。少君,你的想法很好。”刘景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慈幼居花费多年心血,只培养出一些农夫、匠人,确实有些……少君,就按你说的做吧。” 见夫君同意了自己的提议,邓瑗心中好不欢喜,娇艳的脸庞不禁露出绚烂迷人的笑容。 ………… 时间如水,时间一转眼就跨入七月,严肃整治吏治的行动,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酃县治下六乡及诸亭,无不震怖。 就连刘景不久前刚刚“收复”的钟水、平阳二乡,都没能逃过此劫。 要知道,二乡之前诸吏死的死,跑的跑,如今的乡亭豪吏,基本都是经过刘景首肯才上任的。 因此严肃的行为,被酃县上下视为是对刘景的不敬。加之严肃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县寺之中,慢慢开始传出风言风语。 然而外界不知道的是,整肃吏治本来就是刘景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受到外界挑拨离间。 与此同时,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终于回来了。她们四月底离开酃县,如今已是七月初,除去路上花费的时间,她们在零陵家乡呆了整整两个月时间。 其实早在六月的时候,他就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不过刘祝传回来的信件,及时抚平了他内心的焦虑。 原来赖慈本已经有意回来,其父母也并无阻拦之意,却没想到这时候族中一位长辈意外去死,因此不得不再度停留一阵。 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顺利归来,刘景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更令他感到欣喜的是,嫂子回了一趟娘家,在父母膝下承欢,明显解开了心结,整个人显得开朗起来,终于不再沉湎于丧夫的悲痛,至少表面已看不出来。 赖慈在得知慈幼居的事情后,顿时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在邓瑗的陪同下走访了慈幼居后,当即就向刘景和邓瑗提出,要来这里帮忙。 邓瑗自然是欢迎至极,慈幼居现今全靠她一人管理,每日皆忙得不可开交,屡屡向刘景感叹分身乏术,而嫂子赖慈才学不让男子,绝对能够替她分担不少。 刘景同样非常开心,过去赖慈整日将自己闷在房中,天天胡思乱想,长此以往,岂会得好?刘景早就盼着她能够走出家门,与外界接触,摆脱孤僻的状态。 荆南虽然相对闭塞,但并不是完全封闭,时有北方消息传来,而最引发争议的,无疑是袁术称帝事件。 今年初,袁术以袁姓出于臣,乃舜之后也,以土承汉之火德。又有谶文云:“代汉者,当涂高也。”自以名字当之,在淮南寿春称帝,自称“仲氏”。 刘景不由暗暗摇头,《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鲜不及矣。”一手好牌生生打烂,说的就是袁术。 他的起点之高,在汉末群雄当中,无人能及,就连袁绍都比不上他。可惜,他和袁绍,完全就是历史版的“既生瑜何生亮”。 如果不称帝,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称帝后,必死无疑!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七夕 袁术于国家无功,于百姓无善,而猖狂于时,妄自尊立,这行为简直就是自绝于天下。 然而让人感慨的是,就算袁术闹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举世皆敌,仍然坚持了数载才灭亡,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 两人天各一方,恐怕直到袁术死去,也不会产生任何交集,与之相比,刘景更关注眼下。 数千囚徒在六月汛期来临之前,顺利完成了耒水堤段的修缮加固任务。 虽然他们不是靠自觉,而是在吏卒皮鞭的监督下完成的,不过刘景可不管这些,他对此十分满意,特别法外开恩,令他们修养十数日,恢复精力,直到进入七月,才再度派他们前往临蒸乡邑,修缮城池,兴建官舍,为秋收后县治的迁移做准备。 临蒸乡邑东倚湘江而立,北为蒸水所夹,南、西、北三面环山,其城甚狭。 刘景的想法是将此地打造成对抗刘表大军的军事堡垒,因此他无意大幅扩大城址,而是准备走“小而精”路线,从加强城防的角度出发,有限度扩增。 ………… 七月七日,七夕节。 七夕之风俗,来源于牵牛、织女。牵牛,即牛郎,和织女皆为星名。《诗经·小雅·大东》有云:“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牵牛、织女很早就被人们拿来配对,但以二者为主角的爱情故事,则是成型于汉代,五言诗《迢迢牵牛星》讲述了“盈盈一水间”,阻隔了牵牛、织女相会,令他们“泣涕零如雨”、“脉脉不得语”,这种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引发了世人的广泛同情。 及至近时,便出现了牵牛、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故泰山太守应劭的《风俗通》载曰:“织女七夕渡河,使鹊成桥。” 七夕当日,适逢刘景休沐,天气也难得晴好,便在耒水之上的座舰举办筵席,列飨置酒,以奉牵牛、织女。 再坐者,刘亮、刘祝、于征、严肃、王彊、单日磾、褚方、郭商等,无一不是刘景亲近之人。 刘景头戴梁冠,身着禅衣,坐于伞盖之下,目光奕奕地望着下首的单日磾,举杯朗声道: “《礼记》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翁叔,这杯酒我敬你,祝你此行一切顺利,尽诛寇仇,以报灭家之仇、覆寨之恨。” 今日除了借七夕的机会,与亲信聚会欢饮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为单日磾送行。 经过五个多月的不懈努力,单日磾如今已经成功招揽到八百荆蛮,唯余三百多死硬分子,无论怎样权却,都不肯投降。 不过单日磾对此也有办法,在取得刘景的同意后,他向这些人做出承诺,如果他们能够助他成功复仇,将会还他们自由。 如此一来,单日磾手中之兵,成功破千,有了复仇的实力。 单日磾持杯而起,慨然说道:“若非刘君当初收留,在下及胞弟、亲族十余人必难幸免。刘君而今又给降兵、赠资货,令在下得以回衡山报血仇——刘君的大恩大德,在下该何以报答?” 单日磾虽然麾下兵力破千,然而光有人可不够,衣服、兵器、粮食……样样不可或缺,单日磾狼狈出逃,“身无分文”,这些自然是由刘景为他买单。 刘景心里不是没有犹豫过,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甚至到头来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他转瞬就驱除了这个念头,且不论他和单日磾的私人感情,他所了解的单日磾,并不是目光短浅之人,从改名就能看出,其心气极高,即便复仇成功,也不会甘心缩在衡山当个山大王。 退一万步讲,就算刘景看走眼了,最多不过是损失一些资货,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而若是如他所想,那未来收获…… 刘景出言道:“翁叔,你我相识于微小,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何必说这样的话呢?” 单日磾摇头道:“只收获,不付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在下思来想去,唯有一身而已,日后刘君但有所命,在下必定肝脑涂地,纵九死而无悔!” 言讫,单日磾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这番壮烈之言,一时间博得满堂喝彩。 刘景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同样饮下杯中之酒。 随后单日磾又斟满一大杯酒,敬向刘祝、王彊二人:“回家之路,就拜托刘兄、王兄了……” 酃县距离衡山数百里,加之他们荆蛮的身份十分敏感,自然不能走陆路,走水路是唯一的选择,所以要麻烦刘祝、王彊,带领船队将他们送回衡山。 “翁叔,不必客气。”刘祝、王彊笑着和单日磾共饮了一杯。 刘景这次交给他俩的任务不止于此,在送单日磾回衡山之后,他们还要马不停蹄北上。 刘景去年在黄氏船场订购的十五艘船舰,将会在未来一两个月内陆续完工。 接收船舰、招募棹夫、训练棹卒……诸多事情接踵而至,所幸他们去年已经累积了足够的经验,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刘景两年来在黄氏船场前后订购了三十艘船舰,不过他不准备再继续订购了,明年荆州就会爆发大战,到时候船舰怕是还没出船场,就会被张羡强行征走。损己利人的事,他万万不会做。 其实酃县境内也有几家船场,只是规模有限,手艺也比较一般,只能造十丈以下的船只。 即便不尽如人意,可刘景还是毫不犹豫向几家船场下了大笔订单。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哪有挑肥拣瘦的资格,每多一分实力,自己就能多一分保障。 同时,他心里还有一个打算,一旦张羡战败,临湘遭到刘表军包围,他计划将临湘附近的诸多船场强行迁来酃县。反正张羡已经用不上了,与其白白便宜了刘表军,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 宴会直到天色将黑才宣告结束,刘景熏熏然的登上马车,没有回县舍,而是直接返回家中。今天是七夕,妻子邓瑗早早就带着诸婢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 到家后,刘景下车走进家门,推开仆婢的搀扶,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行往后庭,尚未跨入院门,便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刘景脸上亦不禁露出笑意,这是妹妹刘饶的笑声,他当即进入后庭,果然看到梳着双丫鬟,一身丽衣彩带的刘饶站在堂下,小姑娘对着皎皎月光,手持针线,满脸娇憨。 妻子邓瑗,乃至阿姝、阿喜诸婢,皆埋头穿针引线,欢声笑语不断,连刘景回来都没有发现。继母张氏和嫂子赖慈则笑意盈盈,看她们忙得不亦乐乎。 七夕有很多习俗,“穿针乞巧”便是其中之一。《西京杂记》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人具习之。” 刘和、刘群叔侄虽然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到底没有参与其中,很快就发现了刘景,不由呼道:“阿兄……大人……” 刘饶“啊”了一声,看到刘景归来,立刻蹦蹦跳跳跑过来,献宝似的捧着金针,小脸满是骄傲地道:“阿兄,你快看,这是我穿的针,我的手巧不巧?” 刘景笑着颔首道:“巧、巧……阿离的手啊,天下最巧。” 刘饶被夸得好不高兴,随后一想不对劲,马上嘟起小嘴道:“阿兄你怎么才回来?再晚一些,就错过牵牛、织女相会了。” 刘景摊开手道:“我也想早点回来,奈何陷身酒宴,不得脱身。” 刘饶气哼哼道:“阿兄,你这明明就是推托之言,你乃是县君,酃县你最大,你要离开,谁敢阻拦?” 刘景笑着揉了揉她的丫鬟,来到堂下,虽然喝了不少酒,依然仅守礼数,分别向继母张氏、嫂子赖慈见礼。 邓瑗见夫君面带醉意,立刻吩咐阿姝烧水煮茶,为其解酒。”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许愿 见妻子邓瑗吩咐婢女阿姝为自己煮茶解酒,刘景冲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又见她手中和妹妹刘饶一样,也拿着穿着五色丝线的金针,不由赞道:“少君,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啊。” 邓瑗有些难为情,她与和熹皇后一样,从小就对女工一类不感兴趣,手艺只能算普普通通,在所有人当中,她穿针是最慢的,就连小丫鬟阿喜,都比她快。 作为整日朝夕相伴的人,刘景自然了解自己妻子的女工水平如何,但这点小小“缺点”,放在邓瑗身上,简直是微不足道。 刘景目光旋即又落到诸婢手上,普通人家,一般都是以铜铁作针,邓瑗、刘饶二人,用的是金针,而诸婢,则皆持彩线银针,豪奢程度,不禁让人咋舌。 小丫鬟阿喜大着胆子问道:“主人,你看我们穿的如何?” “不错、不错……”刘景亦不吝夸奖诸婢几句。随后问两手空空的赖慈道:“嫂子为何作壁上观?”穿针乞巧的风俗,并不限于少女,就算年纪颇长的妇人也可参与。 赖慈眼眸明净而又温润,摇头道:“嫂子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做这样的事了。” 刘景面色微醺,失笑道:“嫂子才二十五,正当风华正茂之时,哪里大了?” 邓瑗立于刘景身侧,开口说道:“刘郎之言,我之前也对嫂子说过,奈何嫂子执意不肯。” 赖慈和声说道:“我在一旁看你们穿针乞巧,就已经很开心了,又何必亲自来做呢。” 这时继母张氏出言道:“仲达,你今日没少饮酒吧?别站在外面,快进来坐,喝些茶水醒酒。” “诺。”刘景躬身应道。 很快婢女阿姝就煮好茶,刘景闲适的坐于坐榻上,一边饮着茶水,一边与家人闲话。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待到夜色渐深,明月高悬,星光灿烂之时,刘景全家老小,皆走出堂室,登上后院的四方高楼。 此四方楼乃是昔日龚浮为对外显示富有而特意兴建,高达数十尺,可容二三十人同时宴饮。 七夕节除了穿针乞巧外,还有拜星许愿的习俗。 已故冀州名士崔寔在其著作《四民月令》中写道:“七月七……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请于牵牛、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 据说,七夕这一天,夜空中或会出现奕奕正白之气,如地河之波,辉辉有光耀五色,这时下拜乞愿,最是灵验,三年乃得。 刘景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不信这套,估计是碰上了某种天文现象。或者,干脆就是古人浪漫情怀发作,故意编造的故事。 刘景不信,有人却深信不疑,刘饶和阿喜、阿乐两个小丫鬟,趴在四方楼的小窗边,巴巴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目不转睛。 结果大家都已许愿完毕,只有她三人仍在坚持,结果直到月上中天,也没有看到所谓的“奕奕正白之气、辉辉五色光耀。” “唉!又没等到,我从有记忆以来,就盼着能有一日,见到夜空出现五色奇观……”刘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清秀的小脸上写满了哀愁。眼看子时即将过半,七夕就要过去,刘饶、阿喜、阿乐最后不得不草草许愿了事。 夜半时分,大家兴致已尽,皆有些困乏,七夕家宴自此结束,大家下楼各回寝室休息。 ………… 刘景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但次日天色尚未大亮,便准时醒来,赶到耒水渡口,送别单日磾。 由于单日磾及其手下皆为荆蛮,为了避免纷扰,特意选择清早人少的时候出发。 刘景站在岸边,紧紧拉着单日磾的手,说道:“翁叔,我希望你此次能够如愿复仇,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会让文绣和子健在衡山停留数日,万一事有不顺,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先暂时退回,再从长计议。” 单日磾深深一拜,心中千言万语,皆化为重重一声“诺。” 两人相识以来,他唯一为刘景做的,便是曾拔刀相助,而刘景为他做的,就太多太多了,他一直是受惠的一方,刘景待他之好,连他自己都觉得受之有愧。 是以,此行若是顺利,一切都好,一旦败了,就证明他不过是一个连家仇都报不了的无能之辈,辜负了刘景对他的厚望,还有何脸面继续苟活于人世? 不成功,便成仁! 单日磾内心决绝的离开了。 刘景望着单日磾渐渐远去的身影,他自问能帮的都已经帮了,接下来就靠单日磾自己了,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刘景的前路,注定充满荆棘,只有能够为他披荆斩棘的人,才有资格跟随他一起前行。 七月正值酷暑之时,刘景趁着酃县这几日天气甚好,赶紧将家中书籍拿出晾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不过汉代书籍何等珍贵,他不愿假手于人。 七月,严肃的吏治整顿行动,依然还在继续,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已经有人按耐不住,或上书,或赤膊上阵,向刘景告状。 刘景一概不理,任由严肃处理,他每日常往来于临蒸乡邑、慈幼居、兵营。 如今酃县之兵,一共有八百人,编为一营,交由褚方统领。 目前这支营兵里面,已经没有刘景的原从步、骑、棹卒,乃是以昔日酃县之兵为基础,组建而成,基本都是酃县本地人。 褚方练兵的方法主要以实战为主,士卒稍能理解旗鼓、军令后,便不再窝于军营,整日带着他们出入酃县,“洗足入船,上岸击贼”,甚至一度沿蒸水杀入零陵郡,顺耒水杀入桂阳郡。 本来这么做是被严令禁止的,然而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交界的地方,历来贼寇横行,他们一遇到某郡官兵围剿,便立刻遁入旁郡,而官兵受到制约,难以追击,因此没有办法根除祸患。 褚方虽然破了规矩,可他清剿诸贼寇,取得了极大成果,零陵、桂阳二郡同样受益匪浅,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八月 刘亮也在这支营兵当中,只是受限于年龄,他并没有担任职务,而是跟在褚方身边听用,充当亲卫、亲随的角色。 事实上这并非出于刘景的意思,乃是刘亮主动请求的结果。 刘景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邻家族弟是一个“将种”,其年仅十六岁,胆子极大,首次上战场,就亲斩一级。时至今日,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天生就是吃军伍这碗饭的。 然而刘景总是认为他年纪还小,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好好培养几年,再放出去。 但刘亮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一心要当个领兵的大将军,自然是觉得越早接触军事越好。 刘景遂了他的心愿,不过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他对刘亮寄予厚望,原本还想试一试,看能否将其培养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结果显然是不行。 与此同时,刘景也曾试探于征,问他有无从军之意。 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无掌兵之心,于征当然也不例外,但他却拒绝了,原因是担心刘景身边无人保护,怕他会有危险。 现今马周、刘祝、王彊、单日磾都不在身边,褚方、刘亮周旋于军旅,他若是再离开,刘景身边就彻底没人了。 刘景想想也是,于征性格稳重,武艺也颇为不俗,自己身边确实少不了他,至少暂时缺少不了。 说到底,还是身边缺乏可用的人才…… ………… 八月,当秋风吹过,广阔的田野上,金黄的稻穗不住摇摆,飘散着阵阵稻香。 长江以北的水稻,一般要在九月,乃至十月才能成熟,而长江以南,八月即可成熟。 酃县百姓望着自家金灿灿的稻谷,不禁露出喜悦的笑容。 酃县号称“大雨大涝,小雨小涝,十年九涝。”然而今年却有了变化,居然没有发生水涝灾害,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是今年的雨水较往年要少,其次耒水堤段的修缮加固同样起到了极大作用。 酃县从前年年修堤,却依旧水灾不断,刘景仅仅只修了一次,便取得了如此成效,酃县上至官吏,下至百姓,无不感慨。 其实刘景的作用,被无形中夸大了许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今年酃县雨量偏少,但人们或有意、或无意的忽视了,全县上下,争相吹捧刘景的功绩。 而此时的刘景,已经坐上南下的船舰,他之前和钟水、平阳二乡的百姓做过约定,等丰收之日,他将会再次回到钟水、平阳二乡,他作为一县之君,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褚方及其麾下八百营兵,酃县丰收在即,以刘景和褚方的威名,足以震慑绝大多数贼寇,但也未必就不会出现一两个不知死活的人。 马周一得到消息,立刻放下手边的事,第一时间率领步骑,赶来北方渡口迎接刘景。 “刘君……” “子谨……” 头戴高冠,身着锦衣的刘景走下船舰,上下打量马周。 经过数月独当一面的历练,他真的是成长了许多,虽然依旧是那副帻巾短襦的打扮,身体健硕,乱眉横目,脸上的桀骜之气却大幅减少,给人以稳重之感。 “子谨,你做得很好。”刘景拍了拍马周的肩膀,一脸欣慰道。他回到酃县后,依然时刻关注着钟水、平阳二乡的情况,毕竟,这里被他视为酃县的大后方,断然不容有任何差池。 说实话,他当初对马周的能力并不是很有信心,只是因为身边实在没人,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他那时都已经想好了,一旦马周表现出能力“不济”,他马上派人援手。 然而马周的表现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甚至做得更好。 马周笑道:“不瞒刘君,这几个月来,我就没睡过一宿好觉,唯恐有负刘君之托。如今听了刘君之言,总算可以放心了。” “辛苦了。”刘景又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随后问道:“对了,子谨,你的私事了结没有?” “没有,”马周闻言一脸铁青道:“我带人扑空了,经过一番打听才知晓,他提前跑了。” 刘景挑了挑眉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提前通风报信?” 马周摇头道:“不是。我的名声早就传回了耒阳,他知道我在刘君帐下效力,就在酃县,怕我回来复仇,因此亡命交州。” 刘景有些好笑,说道:“他倒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 “算他命大。”马周心中恨极那人,说道:“不过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日后我必会将他找出,吊死于耒阳城下。不如此,岂能消我心头之恨?” 刘景暗暗摇头,此人已经成为马周心中的执念了。 “此次回去,虽然没能复仇,但也算衣锦还乡了。”马周感慨道:“自从我十五外出游侠,阿父每次见到我,都要破口大骂一番,就差将我逐出家门了。此番我乘骑骏马,携带宝货,率兵而返,震惊乡里,我阿父见了我,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口了。” 刘景微笑道:“昔日你阿父骂你,也是恨铁不成钢。” “恨铁不成钢?”马周不由听得一愣,点头道:“诚如刘君所言,确实是这般没错。阿父说,刘君是我的贵人,若不是遇到刘君,我未来肯定难有大出息。” 说到这里,马周有些不服气,他承认刘景是他的贵人,不过阿父也太过于小觑他了,什么叫难有大出息?他马周马子谨就算不靠任何人,也能出人头地。 刘景笑了笑,对此不予置评。 马周继续道:“我原本想接全家来此,可惜阿父不同意。” 刘景失笑,马周家族乃是治铁之家,祖祖辈辈都在耒阳打铁为生,虽然儿子现在小有出息,却不足以让他们放弃祖业,背井离乡,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钟水乡距离耒阳仅一水之隔,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刘景安慰他道。 不想马周豪情万丈道:“大丈夫当心怀壮志,一展胸中抱负,岂能贪恋家庭。” 第一百八十六章 袍铠 刘景闻其豪言壮语,不吝夸赞道:“子谨有这样的志气,何愁他日不能建立一番功业。” 马周好大名、大言,这也正是刘景最欣赏他的地方,大丈夫可以什么都没有,唯独不可无志气。 刘景心中想道:“若论世间大志者,想必没人能超过我吧…… 马周心里颇为自得,口中说道:“千里马亦需伯乐,否则虽是名马,祇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这里马周引用刘景的《马说》,称赞刘景是自己伯乐的同时,亦自诩为千里马。 “说得好。”刘景抚掌笑道。 两人这边谈话一止,钟水、平阳二乡的乡啬夫黄符、华授便立刻诚惶诚恐的上前,大礼参拜道:“下吏黄符(华授),拜见明廷。” 刘景目光瞥视二人,脸上笑容一收,微微颔首道:“近来县丞严伯穆整顿县中吏治,对钟水、平阳二乡的情况多有不满,屡有南下之心,被本廷拦了下来。 本廷认为,二乡之前为龚氏等豪彊大姓把持,积弊已久,你们仓促间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又念在你们近来勇于任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不是闹得民怨沸腾,纵有小过,亦可暂容之。 不过,严伯穆其人,素来刚正不阿,本廷以敬惮三分,只能压住他这一次,若是以后又让他抓住什么把柄,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多谢明廷宽赦……”黄符、华授同时伏跪于地,额头抵着地面,汗流浃背道:“明廷敦敦之言,下吏必定牢记于心,绝不敢忘。” 刘景神情淡淡地说道:“希望如此吧。”之后在马周、黄符、华授等人的拥簇下,刘景登上带有华盖的马车,前往钟水乡邑。 另一边,在将刘景安全送达目的地后,褚方旋即率领营兵,驾船巡逻于湘、钟二水间,以备寇盗。 入住钟水乡寺,刘景继续拉着马周问东问西,这数月来,两人虽然时有通信,可书信受限于字数,很难面面俱到,有些事还是要当面询问,比如,东南群山中的荆蛮。 当初东南群山中的七座荆蛮寨子深受龚英、龚浮之恩,响应龚氏号召,派遣一千八百联军相助龚氏,然而他们却在酃县城下,遭到了刘景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成功逃回山中的人只有区区百余人。 蒙受如此巨大的损失,七座荆蛮寨子顿时元气大伤,陷入萎靡。 荆蛮久居山中,为了生存,历来信奉丛林法则,他们陷入虚弱之中,马上引起了其他荆蛮的觑觎,他们面对“自己人”便已经焦头烂额了,自然没有空闲再找刘景的麻烦。 马周从汉人行商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到目前为止,荆蛮七寨已有五座寨子被吞并,剩下的两个寨子因为合并一处,才得以存活下来,不过也就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刘景听到这里,彻底放下心来,荆蛮这种敌人,固然没有致命威胁,可也不能太过小觑。数百年来,汉军流了无数血,伏波将军马援南静骆越、北击乌桓、西屠烧种,所向无敌,却因他们而马革裹尸。 刘景如今面临的形势颇为严峻,所以只要荆蛮不出来闹事,刘景暂时也就懒得理他们。 ………… 衡山群山之中。 一座斜伸的山岭下,水源涓涓而下,及至山脚,瀑声如雷。一座由竹木建成的蛮寨便立于岭下。 此时,蛮寨之中,燃起熊熊大火,浓浓黑烟,遮天蔽日,厮杀之声,直冲云霄。 一名手持剑楯,椎髻裸足的荆蛮勇士,望着焚烧倒塌的寨门,以及潮水一般涌入进来的敌人,脸上带着惊恐之色,根本不敢接战,转身便朝着寨子深处跑去,边跑边喊道:“寨子破了、寨子破了……” 他并不是第一个逃跑的人,事实上所有守卫寨门的人都在逃,只有寥寥不多的人选择直面敌人,拼死一战,然而转眼间便被敌潮淹没。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不抵抗的情况,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令人闻风丧胆,可止小儿夜啼的单日磾。 自从一个月前,单日磾带领上千勇士归来,便开始展开了疯狂的报复行动,短短二十余日间,昔日六座参与进攻单家寨的寨子,已有五寨相继陷落于单日磾之手。如今这个寨子,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单日磾在回来的那一刻,便公然宣称只杀“精夫”等罪魁祸首,若不抵抗,可以保全性命,若是抵抗,则被视为“精夫”同伙,不仅本人要死,家人也要跟着一起死。 单日磾的做法,一举瓦解了众人的抵抗之心,因此才能连战连捷。甚至有一座山寨,没等他发起进攻,精夫就被手下之人杀死,举寨向单日磾归降。 绾发锦衣,耳带大环金的单日磾,在数十名荆蛮勇士的保护下,以胜利者的姿态踏进最后一处敌寨。 寨中虽然到处都是火光,可抵抗远称不上激烈,这自然与单日磾“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做法有关。 其实这个主意,乃是出自于刘景的建议,双方仇深似海,断无回旋余地,若是不能有效分化对方,仅凭单日磾麾下一千人,就算全部赔进去,也未必能够复仇成功。 单日磾素来信服刘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就采纳了这个意见。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做对了。 敌寨最后的抵抗力量,全部聚集于山岭下的寨楼中。 然而此举不过是困兽犹斗,单日磾方数百人将寨楼团团围住。 这种对峙的局面,直到单日磾亲自到来,他高喊若擒杀精夫出降,楼内之人,皆可免死。 寨楼先是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继而爆发出激烈的厮杀。 很快,寨楼大门打开,精夫双手被人捆住,扭送至单日磾面前。 此人便是导致单家悲剧的罪魁祸首,单日磾双目霎时变得通红,一脚将其踢翻在地,狠狠踩在他的脸上,问道:“你想过今日吗?” 精夫自知必死,显得十分硬起,破口大骂道:“你这个小狗崽子!只恨当日没能将你杀死……” 单日磾气急而笑,从随从手中接过木弩,对准脚下之人,扣动弩机,尖锐的弩箭瞬间穿透其胸。 “啊……”精夫吃痛,不由惨叫起来。 单日磾有意避开了其身体要害部位,对方的惨叫声听在他的耳中,便如同仙乐一般。 这半年来,他常常夜不能寐,就算睡觉,想的多半也是复仇的事情。如今日思夜盼的仇敌,就在自己眼前,他必要一舒胸中郁气,断然不会让对方这么轻松的死去。 单日磾不疾不徐的上箭、扣动弩机,再上箭、再扣动弩机…… 精夫连中十余箭,身体如刺猬一般,血液几乎流干,犹未死去。 这个曾经让他恨得夜不能寐的敌人,此时却如同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单日磾不由失去了继续折磨他的兴致,将木弩递给跟随自己杀出的胞弟单钦,让他出手,了结对方。 单钦今年才十四岁,身高不过五尺余,长得又矮又瘦又黑,可他脸上却有一股狠劲,毫不犹豫接过了木弩,对着精夫的脑袋射下。 看着最后一个仇敌在面前死去,单日磾心中顿时变得空落落的。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大仇已报,大恩却未报,刘景曾和他说过,未来几年长沙必将有变,他要尽快整合诸寨,等待刘景的召唤。 ………… 钟水、平阳二乡,湘江、钟水两岸,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景色,黄澄澄的稻穗垂着沉甸甸的穗头,直令百姓笑得合不拢嘴。 尤其是得到授田的百姓,他们为大族当了一辈子的牛马,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田地。然而谁能料想到,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有一天真的实现了。 百姓们穿梭于田间,一边卖力收割稻子,一边由衷想道:“这都是刘君的恩德啊……” 秋收之际,百姓忙得不可开交,刘景不愿意这时候跳出来“添乱”,因此来到钟水、平阳二乡后,只公开露过一次面。 这日,刘景在马周的陪同下,来到昔日龚氏的冶访所在。当初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龚氏冶访规模最大,二是附近就有一座露天铁矿,深不过四五丈,方便获取原料。 经过马周的有效整合,而今冶访各式炼炉、熔炉、锻炉一应俱全,每日皆可生产大量农战之具。 刘景对汉代冶铁颇感兴趣,当即不顾炙热,近距离观察两座炼炉,只见里面火焰跳跃,铁水四溅。 这两座炼炉皆是用能耐高温的砖石砌成,高度约八尺左右,上口围圆约四尺左右,上下部分均较窄,炉腹则较鼓,通过炉前,向内添加薪柴和铁矿石,从而炼造生铁。 这样炼造一炉,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生铁才会从铁口汩汩流出。 刘景观看冶铁之余,不时询问身旁的马周。 马周从小在自家铁肆中长大,虽然不喜欢打铁,但长期耳濡目染下,也算是半个内行人,对于刘景的问题,他基本都能应对自如。 刘景前世对冶铁一窍不通,只知道可以用煤炭代替木炭薪柴作为燃料,能够极大提高铁的产量。不过用煤作燃料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烧煤会影响生铁的质量。 参观完冶铁,马周带着刘景穿过冶坊,走进后方的连排屋宇。 刘景进去后,发现一群人正在埋首穿针引线,缝制铠甲。众人看到马周到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离席下拜。 马周刚要为众人介绍刘景,被他用眼神制止,马周当即不再多言,引着他直入后室。 刘景目光很快就被一具明亮照人、威武不凡的鱼鳞铠甲吸引住了视线。 襦者,短衣也,袍者,长服也,如果说仅能护住上半身的铠甲称为襦铠,那这具铠甲甲裙一直没过膝盖,直至小腿,足以称为袍铠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全身铠。 这具铠甲看上去分量可不轻,刘景不禁扭头问马周道:“这具铠甲用了多少甲片,重量是多少?” 马周想也不想回道:“此铠一共用了一千八百五十七每甲片,重量超过一百斤,达到了一百零八斤。” 刘景听得暗暗咋舌,汉斤虽然比现代斤轻不少,但一百零八汉斤,也差不多有二十多公斤重了。 刘景又问道:“制作这么一具铠甲,用时多久?” 马周回道:“三十皮铁匠,差不多四五日才能做出一套。” “需要这么久吗?”刘景听得直皱眉,也就是说,三十名皮铁匠,一年才能制作出七十到九十具这种铠甲? 哪怕将皮铁匠人数再扩充十倍,每年也难以超过一千之数。问题是,三百皮铁匠,怕是荆南唯一设有铁官的耒阳,也拿不出来吧? 刘景心里不禁一凉,又问道:“不知这具铠甲造价如何?” 马周答道:“一具铠甲所费超过一万六千钱。” 一名市中普通佣工,一个月可赚一千钱,这样一具铠甲,他需要不吃不喝干十六个月,才能买起。 这个价格,贵得惊人,不过刘景对这个数字却并没有太过惊讶,它值这个价钱,尤其是在乱世之中。 马周忍不住说道:“刘君,这样一具铠甲的用料,足够做出两具襦铠,还绰绰有余。” 刘景综合考虑了一下,认为马周说得有道理,他现在的兵力已经不少了,蔡升别部司马营超过千人,褚方靁县兵八百,马周也以钟水、平乡二乡的编户齐民,编练了一营八百人,总兵力接近三千人。 然而装备的铠甲,不过二百余,只有十比一的比例。 这时候,没必要一味追求铠甲的“质”,而是要先把“量”提上去。 想到这里,刘景颔首道:“子谨,你说得有道理,之前是我将事情想简单了。” 马周笑道:“此铠甲甚是精良,若是褚子平披上这具铠甲,用以冲锋陷阵,谁能当之?” 刘景道:“那就先做几具,你们一人一具。”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年 马周“哎”了一声,袍铠绝对是当今天下最为精良的铠甲,哪个从军的大丈夫不想拥有一具呢?袍铠刚一做出来,就被他惦记上了。 刘景沉吟一声道:“以现有人手,一年到头也做不出多少襦铠,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子谨,你尽快再多招些人手。不必吝啬钱财,人比钱更重要。” 马周不由笑道:“有刘君这句话,事情就简单多了,耒阳什么都不多,就是打铁的多,只要刘君不吝钱财,必能诱来大批铁匠。” 刘景颔首道:“此事就交给你了。” “诺。” 随后,刘景目光落向袍铠旁边的兵器架上,上面分别摆着刀、剑、斧、手戟、长戟、长矛、钩镶。 刘景走到近前,取出兵器架最上端的环首刀,此刀长四尺上下,刀刃狭长平直,刀脊上有错金隶书铭文:“建安二年四月造卅湅大刀吉羊。” 吉羊,即吉祥,而卅湅,也就是三十炼,说明该刀在打造时,经过反复折叠锻打三十次方成。 这把刀自然不及刘景、马周的佩刀,但亦是颇为精良。 刘景如今已经不再佩戴故去兄长刘远送他的宝剑,他现在腰上悬挂的是一柄长四尺余,装饰精美、外观华丽的百炼钢刀。 刘景简单询问马周两句,便将环首刀放回架上,之后逐一把玩兵器架上的各种兵器,最后才拿起颇为沉重的大戟。 或许和华夏一直以来的传统有关,汉代人对戟有一种出奇的偏爱。 戟固然可刺可砍可勾,但它砍的力量很小,且不好掌握;穿盔甲作战时,小支也没多大作用。况且,戟头要比矛头重约一倍,舞动起来比矛费力多了。历史也证明了,它远不如矛实用,因此被矛淘汰毫不奇怪。 听到刘景吩咐“少造戟、多造矛”,马周心里觉得这个提议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 由于南方诸蛮夷善用长矛,因此荆州人也有使用长矛的传统,不像中原地区的人,长兵以长戟为主。 刘景在冶坊待了大半日,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 八月不仅是秋收的季节,也是“算人”的时节。 《汉书·高帝纪》载:四年“八月,初为算赋。”这一年,大汉朝首次向百姓正式征收算赋,此后遂为定制。 汉朝每年八月,县、乡将会进行户口调查,称作“案比”,即征收算赋,因此称为“八月算人。” 钟水、平阳二乡的百姓刚刚结束忙碌的秋收,还来不及喘息一口气,便要携家带口,赶往乡寺,接受乡吏的逐一“案验”“阅视”。 “阅视”,也就是当面检查,实是计算税收程序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以乡寺上下,从乡啬夫到小吏都格外重视,特别是县君刘景目前就在乡中,他们更要认真对待。 而等到钟水、平阳二乡结束阅视案比,刘景也已经在这里停留半月有余,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这次回酃县后,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有马周在这里镇守,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来接他回去的正是褚方,这半个多月来,他率领兵船在湘、钟二水间斩杀了几个不开眼的贼寇,此后水上便再无波澜,一派平和。 刘景归来时,酃县这边四乡也完成了案比,他一头钻进便坐,翻看起案牍。得益于今年在钟水、平阳二乡新近编户齐民三千余户,酃县的总户数一跃突破了万户大关,达到了近一万两千户。 如果天下没有陷入动乱,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摘掉刘景头上的“试守”,转为“真”县长。甚至,因为酃县户数破万,改县长为县令,也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秋收结束了,算人也结束了,酃县上下一时无事,颇为清闲,刘景借机下令搬迁县治。 县治迁往临蒸乡邑的消息,很早就传出来了,随着刘景派遣囚徒前往临蒸乡邑修建官舍,更是基本坐定了传言,因此对于刘景的命令,酃县吏民并未表现得太过惊讶。 对此最高兴的莫过于邓瑗、赖慈,二人这段时间每日往来于县舍、慈幼居,仅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超过一个时辰,县治搬到临蒸乡邑,终于不用再承受奔波之苦了。 倒是继母张氏,显得不是很情愿,她对如今居住的地方很满意,而搬到面积甚狭的临蒸乡邑,居住环境肯定远远不如现在。 可是不搬又不行,不说赖慈,就连刘和、刘饶,都嚷着要跟阿兄走,她难道还能独自留下来不成? 说来说去,还是刘景喜欢瞎折腾,好好的搬什么县治…… 县治搬迁,绝非一件轻松的差事,不说别的,仅搬运县寺的案牍文书,就花了三四天的时间,直到十天后,才算基本完成搬迁工作。 此后,酃县再度恢复平静,只有囚徒,还在不停的增筑临蒸乡邑。不对,现在应该改称为酃县县治。 时间飞速流逝,转眼便已近年关。 汉代有上计制度,每年“秋冬岁尽,各计县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上其计薄。” 县要向郡上“计书”,而郡则负责奏报朝廷。朝廷对郡县的政绩考核,也主要依据这份计书。 是以,即使辖区内民不聊生,贼寇蜂起,到了计书上,照样是百姓安乐、五谷丰登。 县欺其郡,郡欺朝廷,堪为世间一大“奇观”,因此民间谚曰:“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刘景上任酃县还不满一年,但他却做了其他人数年都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这份切实的政绩,怕是比旁县胡编乱造还要出彩得多。 建安二年腊月的最后几日,长沙治下十四县上计吏悉数抵达郡府,汇报各县一年来的成果。而酃县,果然盖压群县,课表第一,着实出了一个大风头。要知道,过去酃县不是倒是第一,就是倒数第二,历来是长沙诸县笑话的对象。 “刘仲达真乃世间奇才,我不如也。”梁冠黑袍,面颊多髯的桓阶,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刘景这手段,就算是虞诩复生,恐怕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 刘蟠不住抚着浓密精致的长须,笑意盈盈道:“酃县乃是‘剧县’,可谓积弊已久,仲达刚毅有谋,又素有决断,所以才不到一年时间,就做出令人瞩目的成绩。不过这样的手段只能使用一次,明年再想在长沙诸县中独占鳌头,就绝非易事了。” 张羡笑着说道:“仆倒是认为,仲达明年还会有大作为。” 桓阶颔首附和道:“这一点,下吏和府君所见略同。” “府君、伯绪言之过矣……”刘蟠嘴上谦虚,可笑容却掩饰不住。 得益于老天爷赏脸,不独刘景的酃县,今年长沙治下诸县,都取得了不错的政绩,令张羡很是满意。 他当然不会只看计书,长沙郡共有东、南、西、北、中五部督邮,长沙十四县,皆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张羡依靠五部督邮,不敢说对治下诸县了若指掌,但大概情况还是能够了解的。 长沙,乃至零陵、桂阳,今年皆迎来了丰收,张羡内心甚是开心,而每每想到北方的刘表,此刻正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张羡便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从正月开始,一直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刘表一直在南阳配合张绣,和曹操打得不可开交。 目前的形势是,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可以预见,未来一两年来内,刘表、曹操都难以分出胜负。 而这无疑是张羡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刘表被曹操牵制在北方,自然就没有精力南下找他的麻烦。 张羡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能够割据荆南,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中原局势混乱,他就安心在荆南做自己的土皇帝,中原局势明朗,他亦可效法窦融归汉的故事,不失富贵,甚至子孙也会跟着受惠。 几日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如期来临。 这个正旦,张羡过得很舒心,刘表则过得很糟心,本来他已经计划今年进伐荆南张羡,一统荆州。没想到,曹操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放着南边的袁术、东边的吕布两大仇敌不去攻打,反而杀入南阳。 刘表气得几乎吐血,两人昔日多有合作,可以算是盟友,曹操这种行为,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 曹操此时实则已是骑虎难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后,令他有些小觑天下英雄,最初以为张绣是个随手可灭的无名小卒,没想到一时得意忘形,狠狠栽了一个大跟头。不管于公于私,他都要硬着头皮打下去,直到彻底分出胜负为止。 去年,曹操曾两次亲征南阳,都闹得灰头土脸,今年三月,他第三次亲征南阳,围张绣于穰县。然而张绣据城坚守,士卒用命,曹军围攻两个月,迟迟无法攻克穰县。 五月,刘表再次派兵北上,援助张绣,绕袭曹军背后,断曹军粮道的同时,也准备截断曹军退路。 就在这时,有河北袁绍之兵来降,向曹操汇报袁绍、田丰准备趁曹操在外,阴袭许都,迎接天子。 曹操心中大骇,此时前后张绣据城而守,后有刘表大军断其归路,袁绍也图谋不轨,可谓是腹背受敌,处境凶险,稍有大意,便会折戟南阳。 然而曹操到底是用兵大家,于撤退时夜凿地道,使辎重先撤,然后将精兵埋伏在后,从而大破刘表、张绣大军,安全退回许都。 至此,纷纷扰扰了一年多,几乎无日不战的南阳,终于恢复了安宁。 可惜战乱虽然结束了,可南阳百姓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所谓大战之后,必生大疫,从去年开春后,南阳宛县一带就爆发了大疫。 这种令人“腹寒”的疫病非常可怕,传染性极强,患者六七日间皆暴毙而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经过一年的传播,以宛县为中心,方圆数百里皆难以幸免。 新野,亦在波及范围内。 疫病袭击的对象,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是大姓,抑或小民,皆一视同仁。甚至,聚族而居的大姓,反而比小民更加危险。 新野邓氏,就遭到了伤寒的袭击,不过十数日间,族中三四百人,死者七八十人,死亡人数占整个族群的两成,一时间可谓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邓氏族人大骇之下,各自离散,偌大个南阳邓氏,转瞬间便衰败下来。 邓攸府邸依旧屋宇徘徊连属,重堂高阁林立,望之奢侈华美,气派万千,然而往日热闹无比,今时却冷清得吓人,久久不见一人。 邓瑗躺在一间充满刺鼻药味的屋舍床榻上,脸颊泛着怪异的潮红,精美的胡须亦变得干枯无比,浑浊不堪的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外。 “父亲……” “主人……” 邓攸次子邓朗,监奴郑当神情惶恐的站在屋室阶下,泪如雨下。 邓家最开始是邓攸的长子邓冲染上伤寒,邓攸爱子心切,不幸也被传染,其继妻也没能逃过一劫。如今邓冲、邓攸继妻皆已死去,邓攸自己自感也已经时日无多。 邓攸用尽全部力气,开口道:“仲畅,我死以后,你就带着家人、资货,南下长沙,投奔你的妹夫刘仲达。” 邓朗知父亲将死,陷入悲伤之中,痛哭流涕,不能抑止,一时间没有回答邓攸的话。邓攸忽然发怒,几乎坐起,大喊道:“答我!难道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父亲……”邓朗顿时止住哭泣,回道:“儿子、儿子遵命。” 邓攸闻言似有安心,或者力气用尽,重新跌回床榻,又对郑当道:“郑当,你曾数次前往长沙,熟悉路途,我将家人全部托付给你了,一定要将他们安全带到长沙。” “诺。”郑当边泣边应道。他从小作为邓攸的小史,两人的关系,远非普通主人和奴仆的关系。 邓攸心事一了,气色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少君……” 弥留之际,邓攸不禁呢喃起女儿的名字。 第一百八十八章 噩耗 建安三年,七月。 承水出于零陵郡烝阳县,又名烝水,经零陵郡重安县,而入长沙郡酃县,最终汇入湘水。 承水虽然不及湘水、耒水,乃至钟水,全长亦有五百余里,酃县、重安、烝阳三县不知有多少人赖其为生。然而最近一段时间,酃县段承水屡屡封锁河道,给酃县百姓造成了很大不便。甚至于,连沿岸两侧,都有兵卒巡逻,但凡有人靠近,皆要驱逐。 整个酃县,有资格下这个命令的人,只有刘景一人。 此刻他便在承水之上,自己的座舰尾楼内,身边环绕着刘亮、王彊、于征、褚方等人。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皆落在船首一物上面。 此物是两根硕大木竿,形状便如同船桅一般,皆高达五六十尺,其中一支大竿上部安有一方巨石,底部则连着轱辘。 随着王彊一声令下,其中一支大竿带着巨石轰然落下,猛力砸中对面一艘六七丈长的舸船,仅仅一击,就将舸船甲板砸穿,舸船旋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倾斜,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好!”尾楼中的众人,皆是忍不住大声喝彩。 在一阵阵吆喝声中,滑轮滚动起来,大竿及上方的巨石被拉回大舰,并重新固定好位置。 很快,大石再度带着凌厉的呼啸声落下,彻底将倾斜严重,垂死挣扎的舸船送入承水河底。 刘景见此,脸上难掩欣慰之情。 此物,便是中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水战利器——拍竿。 拍竿这种大型水战用具,威力十分强大,大约出现于东晋时期,在火炮类武器应用于水战前,一直有着不可忽视的地位。 刘景知道拍竿起源于桔槔。而桔槔,是华夏子民发明的一种利用杠杆原理汲水的工具,早在《墨子·备城门》中就有所提及。 桔槔的基本结构是在竖杆上安装一根横竿,前端连系水桶,尾端缚系坠石,用时牵拉桶绳入井汲水,然后松手,竿尾凭坠石重力下落,竿首抬起,将水桶提升出井。 刘景初时认为有桔槔这样的原型,加上他对杠杆原理的理解,发明拍竿应该不成问题。 但现实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从去年开始研究,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不仅参考了桔槔,还参考了投石机原理,可威力怎么都达不到理想的要求。 直到最近,他不得不做出妥协,招募来一些木匠,群策群力,终于造出了威力强大的拍竿。事实证明,闭门造车要不得。 到目前为止,他的船队中,连一艘楼船和艨艟都没有,斗舰,也只有区区八艘而已,六丈至九丈的大舸船亦不过三十余艘。 这点微末的实力,与动辄楼船、艨艟、斗舰以百计的刘表、张羡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即使他现在拥有了拍竿这样的水战利器,仍然难以弥补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不过,他终究有了足以打疼刘表水军的能力。 刘景对身旁的王彊道:“很好,此物威力之强,可以轻易击沉包括楼船在内的所有船舰。” 王彊点头附和道:“刘君所言甚是。即便是高大坚固的楼船,亦当不得桔槔数击之力。有了桔槔,足以横行江上无忧。” 刘景摇头道:“我创造此物,虽说费了不少工夫,仿制却很是容易,只能起到奇兵之效。” 王彊想想也是,此物其实并没有脱离桔槔的范畴,而桔槔又是世间寻常之物,落在有心人眼里,用不了多久就能造出来。 刘景又道:“此物不能叫桔槔,免得被人一眼看破虚实,就叫拍竿吧。” “拍竿?”王彊道:“以竿拍之,刘君这个名字取得好。”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王彊这拍马屁的功夫可比郭商差远了。 王彊又道:“刘君,不知那几个匠人,该如何处置?” 他们未必会把拍竿的秘密泄露出去,可这毕竟是只有己方掌握的秘密武器,日后必会起到极大作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全部杀掉,已绝隐患。不过以他对刘景的了解,后者断然不会这么做。 正如王彊心中猜测的那样,刘景无意杀害无辜,沉吟一声道:“酃县地处要道,人多眼杂,他们留在这里,恐有泄密的危险。将他们暂时送往钟水乡吧……” “诺。”王彊抱拳应命道。 此事一了,刘景当即酃县,并第一时间下令解除承水禁令。拍竿既然已经试验成功了,以后自然也就不会再封锁承水河道。 七月的酃县,骄阳如火,闷热异常,刘景回到县寺,一边食莲子解暑,一边翻阅起案牍。 说来也是奇怪,酃县历来阴雨不断,常有水涝之海。然而他上任两年,去年雨水明显较往年为为少,全县因此迎来大丰收,今年更夸张,竟然出现了旱情。 幸亏酃县境内水资源丰富,能够极大缓解旱情,倒也不至于引发大规模歉收。 刘景正看得入神,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于征拿着一封书信走进来,交给刘景,口中说道:“是刘文绣派人送来的信。” “哦,是文绣啊。”刘景心里不由一动,立刻接过书信。 他知道荆州南北大战爆发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也就是今年,可具体是哪个月,就不清楚了,史书上没有留下明确记载。为此,他今年初便让刘祝北上襄阳,查探消息。 “莫非,刘表即将南下?”刘景一边打开信,一边推测道。然而当他扫过信上的内容,不禁霍然而起,面上尽是震惊之色。 丈人邓攸,竟然染疫而死,其妻,其长子邓冲亦亡。 于征很少见到刘景这般失态,几次欲言又止。 刘景无心留意一旁的于征,手持信纸,忍不住来回踱步,心中感到十分哀痛。 不提前身,邓攸待他,不可谓不好,良马、铠甲、兵器、资货……但凡他有所求,邓攸无不应允。 刘景自觉受其恩惠,还在想,日后若是崛起,当加倍回报之。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不幸,染上瘟疫,中年暴毙而死,两人前年一别,竟成为永别。 刘景现在更担心的是妻子邓瑗,她非常爱惜自己的家人,尤其是邓攸,从小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对她的宠爱,更甚于二子,父女二人,感情非比寻常。 他不敢想象,若是妻子邓瑗得知父、母、长兄皆死的噩耗,该多么伤心。甚至,刘景担心她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 刘景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邓瑗的二兄邓朗,受到邓攸的遗命,举家南下,投奔他而来。 身在襄阳的刘祝,恰好与他们相遇,他见邓朗携带舟船资货甚众,怕他们南下遇到危险,亲自率领船队,护送他们至长沙。 刘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其二兄邓朗,以及长兄邓冲的子嗣都还活着,应该稍稍能够慰藉妻子邓瑗的心吧? 刘祝写这封信时,一行人已来到长沙地界,这证明后面基本不会遇到危险,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当在数日后到达酃县。 书信前半部分写的是邓氏详情,后半部分写的则是北方局势。据刘祝在襄阳打探到的消息,刘表和曹操,可能私下议和了。 “议和?”刘景微微一怔,两人在南阳打生打死一年多,各自都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尤其是曹操,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于南阳,之后数征而不能克,可谓威严扫地。 议和?可能吗? 刘景认真的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因为刘表今年就会南下讨伐张羡。而张羡据有荆南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表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成功。他倘若未和曹操议和,又怎敢大举南下? 而这一年,曹操会暂时收回投向南阳的目光,将兵锋调转向东,诛灭盘踞于徐州的吕布。要说两人没有默契,谁信? 不过刘表、曹操到底有没有议和,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荆州南北大战,就要来了…… 刘景个人猜测,刘表出兵的日子,当不会超过八月,因为八月就是荆南秋收之时,刘表肯定不会让张羡安安稳稳的秋收。 刘祝都能打探到的消息,张羡没有理由不知道,不过消息真真假假,他身处局中,又无先知之能,未必能够看清眼下的形势。 刘景直到看完信,沉思良久,才发现于征担忧的眼神,解释道:“不是外事,而是内事,我的姻家邓氏出了变故。” 于征性格稳重,绝非多嘴之人,既然刘景无意和他多言,他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刘景也无心继续留在这里,拿着信匆匆赶回县舍。 而今的县舍虽是新建,却不逊于过去旧治居所,加之邓瑗喜欢奇花异草,多有移植,整个县舍宛如置身于一座精美的花园。 现今慈幼居已经走上正轨,邓瑗并不需要每天都前往那里,今日,她便在县舍中没有外出,而是和诸婢在堂室内投壶取乐。 邓瑗梳着高髻,金玉为饰,身上穿着轻薄犹如蝉翼的纱制衣袍,脚上穿着绿丝方头履,身姿卓约,眉目如画,宛若小仙女。 她右手持箭,端于面前,晶莹剔透的双眸微微眯起,周围诸婢故意发出声音,试图干扰她的心境,但她始终平静如水,右手一甩,箭矢划出一道美妙的抛弧线,准确落入狭窄的壶口。 “哈哈,我赢了……”邓瑗眼见自己一击中的,忍不住对环绕在身旁的诸婢露出得意的笑容。 刘景站在门外,看着邓瑗甚是开心的样子,不由暗暗叹气。 “啊,刘郎,你怎么回来了?……”邓瑗意外瞥见刘景,顿时惊叫出声,脸颊红彤彤的,也不知是天气所致、运动所致,抑或羞赫所致,或者皆有。 “少君……”刘景面露难色,不知该怎么向她说出残酷的实情。 邓瑗以为刘景和她生气了,小心翼翼道:“刘郎,你是怪我失仪吗?” “不是,”刘景迈入室中,走到邓瑗面前,轻轻抚着妻子的肩背叹道:“少君,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说,你、你家出事了……” 邓瑗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一脸茫然地问道:“我家出了什么事?” “这个……”刘景实在难以启齿,只好将信直接交给了她。 邓瑗一脸狐疑之色,待看清信上内容,脸色先是一片煞白,继而只觉一股气血疯狂涌上头颅,旋即便感到天地都在旋转。 “少君、少君……”刘景早知道妻子未必能够承受这个打击,是以一直紧紧盯着她,一见她将要晕倒,立刻将她牢牢抱在怀中。 “女郎、女郎……”诸婢无不大惊失色,一时间吓得僵住了,稍小一些的阿喜、阿乐更是哭起来,随后便如同传染一般,诸婢皆泣泪。 刘景拦腰抱起昏迷的妻子,将她送入寝室床榻,并让诸婢去将手巾浸湿,为邓瑗擦拭消暑。 刘景则坐在床榻下面的凭几上,紧紧握着妻子的手。 邓瑗从小到大,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很少有烦恼的事情,因此养成了十分开朗的性格。 两人成婚后,刘景很喜欢她这种开朗的性格,因为在这个人吃人的大乱之世,有太多太多的苦难,人心也逐渐变得扭曲。刘景坚信,有邓瑗陪伴在他的身边,他的心就永远都不会沉沦。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邓瑗如此虚弱痛苦的样子,心里自责的同时,也感到无奈,这件事根本对她无法隐瞒,她早晚都要知道。 阿姝等婢女拿着浸湿的手巾归来,刘景讨要过来,亲自为邓瑗擦拭额头、脸颊、颈部…… 一个时辰后,邓瑗转醒过来,侧头看着坐于凭几上的刘景,泪水如决堤的河水一般,顺着眼角流下,顷刻间便打湿了木枕。 邓瑗声音无比哽咽地道:“刘郎,我、我阿父、阿母、兄长,真的、真的都死了吗?” 刘景难以启齿,只能默默地为妻子擦拭眼泪。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三窟 父亲、继母、兄长一时俱丧,给邓瑗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整个人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 接下来几日,她食不过一餐,别说鱼肉,连青菜都不动一下,只以白饭充饥。夜不能入眠,常常呆坐于窗边,对着璀璨的夜空,口中念念有词,流泪到天明。 邓瑗这种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令刘景很是担心,如今正值非常之时,他白天殚精竭虑,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回到家中照顾妻子,很难得到充足休息,以他精力之旺盛,一连多日下来,也感到有些吃不消了。 七月七日,七夕节这天,邓瑗时隔数日,终于再次踏出了房门,原因无他,其二兄邓朗带着全家老小,经过漫长的水上旅途后,终于抵达酃县。 邓瑗不再是往日盛饰丽服,容光照人,神采飞扬的模样,如今披发麻衣,形容憔悴,眼眸肿得好似一对灯笼。刘景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心中充满怜惜之情。 “二兄……” “阿妹……” 一身缟素麻服的邓朗刚下船登岸,就见妹妹邓瑗迎面一头撞进他的怀抱,伏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哭的是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令人动容。 自从邓瑗接到家中噩耗,虽然每日皆以泪洗面,但她却始终压抑着自己心底的情绪,直到今日看到从小疼爱她的二兄,情绪才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见妹妹伤心欲绝的模样,邓朗也被重新勾起伤心事,抚其背安慰的同时,亦不禁留下眼泪。 刘景站在一旁,默默无言。 良久,邓瑗情绪稍缓,哭声渐渐停歇,脱离出二兄邓朗的怀抱。 直到此时,刘景才开口对邓朗道:“二兄,请节哀顺变。卒闻丈人、丈母、大兄身故的消息,连日来,少君哀悼过甚,几废身体……” 邓朗双目直视刘景那张英俊有威的面容,叹息道:“仲达,你可知道,父亲临终之时,心里最惦记的不是家人,而是少君和你!” 邓瑗闻言,再度落下泪来。 刘景一脸动容道:“景幼年丧父,家父音容笑貌,已渐渐难以回忆。前年北上新野,丈人待景有若亲子,但有所求,无一不允,心中感动至极,惟愿日后有所成就,能够有机会回报万一,没想到却等来噩耗!上天待丈人,何其不公!” 邓朗颔首道:“仲达有此心意,不枉父亲对你看重。”顿了一下,又道:“仲达,我要为父守孝三年,所以你不要为我们安排奢侈华丽的屋宇,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就行了。最好是在城外,免得周围纷扰。” “二兄且放心,你们的住地早就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入住。”邓朗提出的要求都是意料中的事情,刘景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时,邓瑗接过大嫂王氏手中的侄儿,好生怜悯,他是亡兄邓冲留下的唯一子嗣,今年四岁。前年邓瑗出嫁时,就对他极为宠爱,只是那时他才两岁,尚不晓事。 邓冲只有一子,邓朗子嗣也不多,不过一子一女而已。 也许是老天爷看到邓氏已经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因此他们一行人三十余人,此次前来下湿的长沙,包括三个幼童在内,都幸运的未曾患病,一路平安无事的抵达酃县。 将邓氏安顿在酃县城郊,承水河畔一座庄园内,刘景晚上离开时,让他意外的是,邓瑗并没有留下陪伴兄嫂侄儿,而是选择和他一同返家,明显是有事要和他商量。 路上,邓瑗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回到县舍,才神色哀伤地对刘景道:“刘郎,我想为阿父守孝,希望你能答应。” 刘景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汉代自诩以孝治天下,上至天下,下至庶民,莫不遵守孝道,为死去的父母守孝三年,乃是汉代全社会的共识,甚至朝廷屡下命令,虽两千石大臣及中官,也要严格遵守。 不过传统上规定男子需守孝,并没有规定女子也要为父母守孝。 但也不是没有先例,比如南阳邓氏女就有这个传统。当年和熹皇后邓绥之父邓训病死于护羌校尉任上,邓绥当时年仅十二岁,“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憔悴毁容,亲人不识之。” 守孝期间,禁忌极多,并且人们还在不断想方设法苛待自己,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孝顺。刘景心里面很佩服邓绥的孝心与坚持,但他绝不希望妻子变得和邓绥一样。 “还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才行。”刘景不禁陷入沉思。 邓瑗见夫君眉头紧锁,久久不语,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忍不住低声泣道:“刘郎,我……” 刘景心有定计,上前轻轻拥住邓瑗,暖声说道:“少君敬爱父亲,知其身故,有效仿和熹皇后之心,世间没有阻人行孝的道理,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只是,和熹皇后为父守孝,‘昼夜号泣,终三年不食盐菜’,固然令人敬佩,但如此亏待身体……女子不比男子,天生体弱,和熹皇后之后始终没有为和帝诞下子嗣,未必就与此无关?这一点,少君不能不慎思之。” 邓瑗顿时忘记了哭泣,沾着泪滴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刘景。 她却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和熹皇后到底是不是因此而无嗣,谁也不能肯定,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为刘景生下一儿半女,要是因为为父守孝,而落得终身无嗣……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如今邓瑗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这两个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选谁?邓瑗眼泪盈盈,一脸无助。 刘景最是见不得妻子这副模样,叹道:“少君,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守孝,而是守孝期间不要过度苛待自己,即使不食鱼肉,也要多吃饭菜,这样才能不致损伤身体,造成隐患。” 邓瑗一时间悲喜交加,拼命点头道:“刘郎,我一定遵守,必不令身体有毁。”如果刘景直接劝说她爱惜身体,她十有八九听不进去,但他拿和熹皇后无嗣这件事恐吓她,立刻使其就范。 邓瑗想了想,又道:“刘郎,我守孝时,遵照礼法,不能再侍奉你,”接着,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我身边诸婢,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可以代我伺候刘郎。刘郎若是不喜欢她们,也可以纳妾。”说罢,邓瑗长长的睫毛挂满泪珠,颇感委屈。 这一刻,邓瑗内心十分纠结,她自然不希望与别人分享夫君,哪怕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们。可是她既然决心为父守孝,这三年总不能让夫君一直守身吧?与其让夫君背着她找女人,还不如她自己“大方”提出来。 看着邓瑗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一时间刘景也不知该哭是好,还是该笑是好,问道:“少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瑗一脸懵然。这是她当初出嫁时,继母私下传授给她的,只有危急时刻才能使用,怎么刘郎是这般反应? 刘景不疾不徐地道:“《史记》上说:‘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我们是经过六礼而婚的夫妻,福祸同享,生死与共。少君为父守孝期间,心中该是多么哀伤,我身为丈夫,怎能忽略你的感受,独自享乐呢?再者说,我心中只爱你一人,再也容不下她人。” “可是……”刘景爱她至此,邓瑗心中万分感动。 刘景眼见邓瑗还要再言,急忙抬手止住,说道:“好了、好了,少君,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 邓瑗借坡下驴,轻轻一“嗯”。 ………… 七夕之后,邓瑗开始了守孝生活,守孝期间禁忌很多,除了不能饮美酒食鱼肉,不能穿美服戴丽饰,不能行房、不能作乐……甚至连访友都受到限制。 不过邓瑗并没有完全将自己关在家中,她偶尔也会出门看望兄嫂、侄儿,乃至前往慈幼居。 并且邓瑗虽然不再吃鱼肉,但刘景亲自为她制定了营养丰富的素食菜谱,豆腐、豆芽、竹笋、葵菜、韭菜、瓜等等,每天几乎都变换不同的花样。邓瑗只在最初几日瘦了一些,之后便始终维持着婀娜多姿的身材。 七月悠悠过半,自入下旬以来,随着刘表将兵船不断调往江陵,荆州的局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江陵位于长江北岸,恰好处于荆州中央。 荆州有三大战略要地,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江夏;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 刘表令兵船集结于江陵,用意如何,不问亦可知。 面对咄咄逼人的刘表,张羡别无选择,唯有不断向巴丘增兵,与江陵刘表大军隔江对峙。 荆州南北大战,一触即发。 长沙,临湘,郡府。 下职后,褒衣高冠,五官严正的桓彝匆匆赶到兄长桓阶的吏舍,一进门,就看到桓阶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上案牍。 桓彝开口道:“兄长,你找我?” 桓阶轻轻颔首,说道:“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桓彝不再多问,静待其言。 桓阶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最近有和刘仲达通信吗?” “有。”桓彝点头承认道。 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没什么好顾虑的,桓阶直接问道:“刘仲达是否和你说过什么?” 桓彝皱了一下眉头,略有迟疑地回道:“仲达说,刘表可能在八月秋收之际出兵,此战——府君必败。” “果然。”桓阶不由苦笑,和自己猜得差不多,然而自己也是最近才得出这个结果,而刘景…… “刘仲达神智天授,机鉴先识,之前对天下大势的判断,无不应验,他去年选择出走,就任酃县,怕是早就料到这一日了。” 桓彝面色平静地问道:“不知兄长问起仲达,是何用意?”这个世上,要论最了解刘景的人,他这个昔日近邻兼好友,绝对算是其中之一,因此毫不意外。 桓阶娓娓说道:“故主乌程侯,乃是为刘表所害,而府君有待我不薄,委以朝右重任,值此生死存亡之时,我必以身报之,誓与长沙共存亡。 然而古语云:‘狡兔有三窟。’桓氏,有我一人与长沙共存亡就够了,你没必要也留在临湘,我有意将你派往南方。” 桓彝心中一动,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让我和刘仲达一样,出为一方县长?” 桓阶点头道:“没错。正好近来由于局势逐渐混乱,长沙、零陵、桂阳诸县,多有长吏为避祸挂印而去。府君向来待下宽和,必可理解我桓氏的苦衷。” “兄长有无具体目标?” “耒阳。”桓彝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桓阶心里还真的有目标,“耒阳乃是荆南四郡唯一设有铁官的地方,铠甲、兵器,皆赖其力,对我等未来,至关重要,必须要牢牢掌握在手中。现今耒阳任上的县长并非府君嫡系出身,而是朝廷任命。所以,我准备推荐你为耒阳令。” 桓彝目光一凝,耒阳和酃县,虽然分属长沙、桂阳二郡,却是县境相接,水路相连,可互为犄角。兄长如此安排,绝不像表面说的那么简单。 桓阶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说道:“如今局势纷乱,地方不宁,你赴任前,最好和刘仲达见上一面,让他派兵送你上任。” 桓彝闻言点点头,他和刘景关系密切,南下之时,肯定会见上一面。而且,他虽然性格刚正,宁折不弯,却绝非迂腐之人,对于刘景的帮助他并不排斥。 两兄弟随后一直聊到深夜才作罢,次日一早,桓阶便独自求见张羡,两人密聊许久。 当日,张羡便任命金曹掾桓彝为桂阳郡耒阳县令。 桓彝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收拾好一切,乘船南下,而跟随他一起走的,不止于妻子,还有数十名桓氏族人。 第一百九十章 计议 就在桓彝离开临湘南下的时候,驻扎于湘南县(侯国)的刘宗,则接到了张羡的调令,命他即刻率领本部一千人马,北上巴丘,与诸军会合,共抗刘表。 刘宗过去率部驻扎于醴陵县一带,防备东面的豫章郡流民、贼寇,之后则改为驻扎湘南县。 湘南县位于郡城临湘以南二百里,境内有湘水及支流涟水。涟水源于连道,经零陵郡湘乡,流入湘南县境,最终汇于湘水。 湘南县西接零陵,南靠衡山,境内时有贼寇、荆蛮出没。虽只是疥癣之疾,并没有太大威胁,可这里距离郡城临湘实在太近了,除了刘宗外,还有另外两支人马,由此可知此地的重要性。 刘宗身高仅七尺出头,不甚高大,却生得方面大耳,相貌雄毅,下巴留着短髭,顾盼之间,甚有威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 他此刻坐在军帐内,手上拿着张羡的调令,神情若有所思。 陈进、黄武立于下方,两人都是跟随刘宗多年的亲信,陈进身高近八尺,豹头环眼,板肋虬髯,颇为雄壮威武。黄武身量不高,腰围却极宽,特异于常人。 黄武素来性格直率,脾气火爆,率先开口道:“司马,我等从军两载有余,只打过一些流贼、蛮夷,真是没甚意思。这刘表,虽是一介儒人文士,却也有一些真本事,杀得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数次丢盔卸甲,着实不可小觑。这次有机会和刘表的大军大战一场,好不令人期待。” 陈进沉声说道:“刘表实力远强于长沙,我等与之对垒,怕是有败无胜。”陈进外表高大,看似粗猛,实则性格颇为沉稳。 黄武不满道:“伯登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进无意与黄武争辩,目光再度落回主位上的刘宗身上。 实际上刘宗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刘表和张羡一南一北,划江而治,分割荆州,两人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情况绝难持久,很多人都能猜到,荆州未来定会爆发南北冲突。 不过,唯有刘景,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准确预料到今年荆州将会爆发大战,简直有如神助一般。 而这,也不是刘景第一次显露“先知识变”之能,刘宗每每回想起刘景昔日之言,全部一一应验,便感到悚然心惊,好像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出他所料。 此番北上,形势可谓险峻到了极点,动辄便有军覆人亡的锋线,刘宗心中岂能不感到忧虑,出发之前,势必要先询问一下刘景的意见。想到这里,刘宗抬头看向陈进、黄武,开口说道:“府君有令,我等自当从命。伯登、叔业,你们这就下去安排吧,集结舟船、筹措辎重……” “诺。”陈进、黄武领命而去。 二人走后,刘宗再度陷入沉思,湘南距离酃县可不算近,走水路速度太慢,走陆路即使快马加鞭,最少也要三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六天,颇为费时。 所幸大军出动,绝非一时半刻所能成行,拖延数日并不为过。 事不宜迟,刘宗立刻铺开耒阳纸,执笔开始写信。写好后密封之,交给一名龙丘刘氏子弟,让他手持书信,快马赶往酃县。 刘宗这边奉命北上,正在醴陵县以东征讨豫章贼寇的蔡升同样也接到了张羡的调令。 不过不是命他北上巴丘,而是让他尽早结束战事,率军返回原驻扎地,即临湘以南五十里小武陵乡。 毕竟,在张羡看来,豫章贼寇无足痛痒,刘表,才是生死大敌。 蔡升身披袍铠,手中持着骑矛,腰上别着长刀,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骏马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漫山遍野,四处逃窜的流寇,对身旁的刘修大笑道:“大兄,哈哈……我们又获得了一场大胜。这些豫章贼真是不堪一击。” 自从两个月前,他率军对豫章流贼发动进攻,前后历经十余战,每次都大获全胜,击溃敌人数以万计,斩首千余级。 刘修为人严肃,是以脸上毫无喜色,语调平缓地道:“昔日光武帝中兴汉室之际,邓禹、冯异,皆为世间少有之名将,亦尝败于赤眉之手。更何况我们?大局未定之时,不可疏忽大意。” 刘修亦乘骑良马,他虽然失去了右臂,难以在马上作战,乘马代步却不成问题。 蔡升肃容点头道:“大兄教训的是。”刘修称得上是他的半个老师,因此对其极为尊重。又道:“不过,流贼如今几乎溃不成军,正好趁此机会一战而定,免得他们又再度聚集为患。” 言讫,蔡升调转马头,看向后方,一支人数超过一千五百人,鸦雀无声的军阵映入他的眼帘。他们全体头著兜鍪,身着绛衣,行滕草履,刀楯如墙,矛戟如林,旌旗猎猎,气势极为惊人。 刘修没有辜负刘景的信任与期望,用了两年多的时间,终于练出了一支令行禁止,勇敢善战的精兵。刘修有自信,即便是纵横中原的刘表大军,亦可一战。 蔡升高举骑矛,神采飞扬,纵声大喝道:“豫章流贼,侵我国土,犯我百姓,长沙上下,莫不切齿。我与诸君,奉命讨贼,逾越险阻,转斗百里,所在斩获。今日不惜冒险深入旁郡,便是要毕其功于一役。诸君与我,当同心一力,努力共功名!” 原来他们已经不在醴陵,而是一路追赶流寇,跨越诸山,杀入豫章郡内,目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豫章郡宜春县地界。 “万岁……” “万岁……” 将士敲震武器,欢声雷动,从坡上一泻而下,向东追击十数里,一直杀到宜春近郊才收兵,斩俘甚众,所获极丰,满载而归。 至此,窜入长沙,为祸数载恶豫章流贼,被蔡升、刘修率兵杀得土崩瓦解,流离四散。 加之如今的豫章太守华歆乃是海内名士,素有名望,远近所归,幸存的流人渐渐为华歆感召,入其麾下,不再为恶。 事实上,这场历时两个月的战事,是在刘景的暗示下发起的。当时名义上的理由是,兵卒缺乏实战经验,要想成为一支精锐之师,光靠训练远远不够,还要经历真刀真枪的厮杀。 环顾周边,豫章贼是最适合的交手对象,他们人数众多,却不耐苦战,堪称一群乌合之众。 而实际原因却是,以战事为借口,阻止他们被张羡调往北方,充当对抗刘表大军的炮灰。 结果刘景的计策成功了,张羡见蔡升征讨豫章贼,果然没有将他调去巴丘,而是令其尽快结束战事,撤退回原来驻地。 其实不止蔡升,刘宗那边,刘景也有办法阻其北上,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给单日磾传个口信,让他出兵骚扰衡山乡。 要知道,衡山乡归于湘南县治下,正处于刘宗的辖区。 然而刘景并没有这么做,第一,刘宗、蔡升与他关系密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此时正值长沙生死存亡之际,两人皆“裹足不前”,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第二,张羡在与刘表的对决中,实力本就落在下风,长沙这个时候“后院起火”,势必会令张羡感到捉襟见肘,面对刘表大军的进攻很有可能迅速溃败。 这不符合刘景的利益,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直面刘表大军,需要张羡在前面为他遮风挡雨。 因此,刘景对刘宗的来信毫不意外,在给族兄的回信时,刘景首先提醒他要小心“背后”。 长沙吴氏这一代的领军人物吴巨,目前担任罗县县令及长沙北部都尉之职。但历史上吴巨却是刘表的部将,并且深受信任,堪称是刘表“入侵”交州的急先锋,这不能不令他产生怀疑。 当然,他没有确凿证据,所以也就没有和刘宗直接点名道姓,只说让他当心背后。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当然最好,却也不得不防。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告诫刘宗,张羡与刘表交战,必败无疑,全军溃败之后,他万万不能进入郡城临湘,那里日后将为死地,一定要南下酃县,与他会合,共商大计。 至于刘宗会不会听取他的意见,刘景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但八分把握还是有的。刘宗并非张羡的嫡系出身,甚至当初出仕时,也是被张羡半强迫着逼出来,不太可能和长沙生死与共。 刘景给族兄刘宗回信后,没过几日,就迎来了桓彝,这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两人阔别足有一年半之久,虽然时有通信,可终究不如当面促膝而谈。 “公长……” “仲达……” 刘景大步上前,紧紧握住桓彝的手,心思一转,立刻猜到了桓彝此番南下的目的,直接问道:“公长,不知你被外放何处?” 桓彝回道:“耒阳。仲达,你我日后,便是邻居了。” “耒阳……耒阳好啊,比我这酃县强多了。”刘景忍不住面露异色,酃县已是长沙最南端,因此他猜测桓彝多半不是外放酃县近左邻县,就是外放零陵、桂阳诸县。耒阳自然也包括在内。 耒阳产铁,对他未来至关重要,一直被他视为禁脔。 本来他还准备在张羡遭到刘表大军围困时,出兵占领耒阳。现在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桓彝虽不是他的手下,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当长沙危机之时,两人自然要携手共渡难关。 桓彝道:“现在有一个难题,耒阳县令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地方长吏,如今尚在任上。而府君名义上只是长沙太守,并无任免桂阳郡县的权力,所以……” 刘景笑道:“这有何难,届时我亲自将兵,随你赴任。” 桓彝摇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耒阳设有荆南唯一一处铁官,境内诸冶坊铁官徒,无虑千人。此等辈开矿冶铁,不畏艰苦,刚劲强悍,耒阳令若是得知我来,必会召集铁官徒,据城而守,届时我们就算有数千之众,也未必能够打下耒阳。即使侥幸成功,也不过是收获了一个残破的耒阳。” 刘景显然早有定计,想也不想道:“公长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这也好办,我在酃县之南钟水乡,驻有兵马,那里距离耒阳,仅一水之隔。” 如今钟水、平阳二乡,不仅驻有马周的一营八百人,还有褚方的一营八百人,乃至刘祝、王彊的兵船千余人,皆聚集于此。 刘祝、王彊率领兵船隐于此地的原因很简单,为了对抗刘表的楼船水军,张羡已存破釜沉舟之念,开始强行征调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民间的商船、渔船。因此刘景提前让他们躲藏起来。 至于褚方,刘景心里则多少有些无奈,今年以来,张羡已经给褚方写过两封书信了。 第一封信,是在今年初的时候,张羡正式邀请褚方北上临湘。 褚方曾和刘景有个“一年之约”,今年初时正好满一年,然而褚方当时已经深深为刘景身上的气度所折服,加上长沙局势颇为稳定,并无纷扰,他认为自己在酃县,也同样是为张羡效力,便婉言拒绝了张羡的邀请。 不过七月间,荆州局势大变,刘表于江陵集结重兵,随时有可能南下长沙,褚方昔日屡受张羡恩惠,刘景唯恐张羡再来书信邀请他,前些天便将褚方派往南方。褚方前脚刚走,刘景后脚就接到了张羡写给褚方的书信。 刘景不禁暗叫侥幸,若是这封信落到褚方手里,以其重情重义的性格,十有八九会答应。 刘景继续道:“公长若是同意,我立刻手书一封,令其等跨越钟水,昼夜兼程,突袭耒阳县城,将县中长吏一网打尽,为公长赴任,扫清障碍。” 桓彝问道:“这莫非就是由褚子平统领,在酃县城下大破数千汉蛮叛乱的人马吗?” “是。”刘景颔首道。 “如此,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公长不妨在酃县静候佳音。”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战 桓彝此次去耒阳上任,身边不仅带着妻子,还带有数十名桓氏族人。刘景不问亦可知,必是桓阶、桓彝不看好张羡的前景,才在这个时候令族人南下避之。 事实上不止桓氏,近日刘景亦收到族兄刘蟠的信笺,后者同样表达了想让一部分族人南下投奔他的意思。 对此,刘景自然是万般愿意。在这个时代,一个没有宗族可以依靠的人,无异于孤魂野鬼。 如今他的麾下,包括族兄刘修、族弟刘亮在内,有多达十几名龙丘刘氏族人,在他发展初期阶段,不管是组建船队,抑或营兵,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而就是这些人,以前在龙丘刘氏甚至都很难排上号,除了刘修、刘亮外,其他人皆是凡人。有机会将更多更加优秀的族人收入麾下,刘景岂能不热心。 桓家数十口人,被刘景安排在酃县都亭,桓彝则被他接入县寺官舍,并写了一封亲笔书信,令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钟水乡,交给马周、褚方的手里。 之后,刘景拉着桓彝来到寝室,推杯换盏,促膝而谈。两人一年多不见,心里面有说不完的话,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两人昔日在吏舍比邻而居时,志趣相投,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常常秉烛到深夜才作罢。 今日亦不例外,随着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刘景让人点燃灯烛,照亮寝室,继续与桓彝畅谈。两人一直聊到后夜,感到困意袭来时,同睡一榻,抵足而眠。 接下来几天,两人一边探讨时事,一边等待耒阳的消息。当然了。所谓的探讨,大部分时间都是刘景说,桓彝听。 对于这种相处方式,桓彝早就已经习惯了。 马周、褚方没有让两人久等,仅仅是第四天,就传回了成功夺取耒阳,生擒诸长吏的消息。 去掉一来一回路上的时间,马周、褚方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打下了耒阳,真可谓神速。 桓彝当即不再逗留酃县,带着家人,准备赴任。 刘景认为耒阳虽然被马周、褚方成功打下来,但耒阳本来本来也不算是非常太平的地方,加上刚刚发生这样一场变换,境内恐怕多有不宁。 为了桓彝的安危着想,刘景决定亲自带兵船护送留着上任。 对于刘景的这个决定,桓彝内心颇有些意外,而今荆南局势这么乱,刘表、张羡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大战,此时刘景却要一意南下,未免有些离奇。但最后桓彝也没有反对,他不认为刘景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刘景当然不会对桓彝有这么不好的想法,他这次去耒阳,首要目标自然是耒阳诸冶坊,其次,则是寻人。 记得那还是前年的时候,杨定南下入侵荆州,被刘表派兵击杀,其麾下有两三百士卒不愿投降,被刘表发配到耒阳铁官为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还有多少幸存下来。 ………… 荆州,南郡,襄阳。 所谓‘人上一千,彻底连天人上一万,无边无沿。’此刻襄阳南郊,便列着数以万计的汉军,结营为阵,鸦雀无声。 而在步军方阵的前方,则有一支人数超过千人的玄甲骑兵。 举目望去,当真是玄甲耀日,旌旗蔽天,军容极壮。 皇伯、镇南将军、荆州牧、成武侯刘表,身着天子特许的兖冕、赤舄,驻于华盖之下。 《诗经·大雅·韩奕》曰:“王锡韩侯,淑旂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舃。” 兖冕、赤舄,皆为天子、诸侯王才能穿戴的衣服、鞋履。 刘表因天子蒙难之时,护驾有功,特赐“錫鼓吹大車、策命褒崇、谓之伯父。”“上公九命,得服兖冕,故屦赤舄。”如今已经是受九锡的诸侯王级别了。 刘表本就姿容不凡,身长八尺余,相貌温伟,又着诸侯王服饰兖冕、赤舄,左右大车、笳箫、鼓吹,车骑甚盛,极具威仪。 任何人在刘表面前,都不免显得相形见绌,唯有一人例外,此人身长亦有八尺,姿容魁杰,头戴缣巾,身着重铠,腰间佩刀,躬身立于刘表身前。 此人便是荆州名士荆南将军长史、故章陵郡太守、樊亭侯,蒯越蒯异度。其乃蒯通之后,为人深中足智,魁杰有雄姿。 当年大将军何进掌权,闻其名,辟为东曹掾。蒯越劝何进诛杀宦官,何进却犹豫不决,蒯越料其必败,便离开了京师。其后,刘表单骑入荆州,能够迅速平定境内纷扰,多赖蒯越之谋。 刘表缓缓开口道:“异度,南方之事,孤就托付给你了。”蒯越是此次南下讨伐张羡的大军统帅,但他并不是唯一的统帅,如今正在江陵的镇南将军军师、南郡太守蔡瑁同样也是统帅,两人一正一副,分掌水步大军。 “必不负将军之托。”蒯越以军礼肃拜道:“长沙不辄,敢作乱违,今奉将军之命,举一国之兵,以大义而诛逆乱,上征下战,去暴举顺,必令大江以南,五岭以北,重归将军治下。” “善。”刘表颔首笑道。 蒯越之后,诸将依次上前向刘表拜别,刘表大多时候一语不发,维持王者威严的形象,直到一个身高几近八尺,容貌俊朗不凡的披甲青年大步走上前来。 刘表目光温润的看着眼前的青年,他虽然对蒯越、蔡瑁颇为信任,但身为上位者,不可能毫无保佑的将军权全部交给下面之人,肯定要在军中安插自己人,比如眼前此子。 此子是他的侄儿,名叫刘磐,从小不喜读书,只爱弓马,在山阳刘氏一族中,堪称异数。 刘表乃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在他眼中,武夫皆上不得台面,以前不太喜欢好武的刘蟠,认为其日后难有大出息。不过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对刘磐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后来在平定荆州时,刘磐的骁勇起到了很大作用,诱杀荆州宗贼一役,贼中但有号称健者,皆被刘磐亲身斩杀。 可惜,刘磐勇则勇矣,却没有心计谋略,只能为将,不能为帅。今以中郎将统领骑军。 说是骑军,其实只有一千二百余人,没办法,荆州本来马就少,可用于作战的良马就更少了。而能得到良马的关中、蜀地,一个混乱不堪,一个与他有仇。刘表数年间,收刮关中流民,剿杀凉州叛将,也才有千余匹良马。 刘表对刘磐有些不放心,殷殷叮嘱道:“蒯异度、蔡德珪乃是荆楚奇士豪杰,今为大军统帅,你虽是我侄,亦当心怀卑下之心,遵守将令,切不可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挑衅统帅威严。” “叔父之命,磐万万不敢有违。”刘磐无比郑重地道。蒯越和蔡瑁堪称叔父的左膀右臂,尤其蔡瑁,还成为了叔父的妻兄,刘磐轻易也不敢同他们放肆。 刘表面色一缓,又勉励其几句,最后重重拍在他的肩上,说道:“希望你归来之时,功勋已著,届时我必为你请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去吧……” “诺。”刘磐神情激昂的走下将台,大步流星来到自己的坐骑前,飞身而上。 其侧,有一员骑将,其年约三十余岁,身躯雄壮,脸如铁铸,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一部胡须浓密漆黑,望之威风凛凛。 刘磐对骑将道:“汉升,大丈夫居世,生当封侯,死当庙食,余者不足论也。今封侯之功,就在眼前,你我共勉。” “诺。” 所谓“国之大事,在祭在戎。”大军出征,有着极为繁琐的程序,蒯越作为大军统帅,当众读了一篇才士王粲写的《讨长沙檄文》后,即率步、骑、水军两万人,南下江陵,与蔡瑁会合。 两人合兵一处,总兵力突破四万,楼船、艨艟、斗舰数百。 稍稍休整数日,八月一日,蒯越、蔡瑁率领荆州四万大军,沿江而下,对外号称水步十万,楼船千艘,直攻巴丘。 荆州南北大战,正式爆发。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耒阳 昔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推行郡县制,荆南地区仅有五县而已,而耒阳便是其一,当时耒阳县地域之广,相当于现在的一郡。 时至今日,耒阳县土即使大幅缩水,依旧堪称大县,不仅地域广阔,人口亦多,早在永和五年(公元140年)时,耒阳的户数就超过了万户,是桂阳郡少有户口破万的大县。不过耒阳更出名的,是治下有铁、纸两大堪称暴利的产业,以富庶称雄荆南。 这样一块大肥肉,作为荆南霸主的张羡早就想要将它据为其有了,只是耒阳令却是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天子诏书除补。 张羡对荆南的统治力,可以无视荆州牧刘表的命令,但这却不代表他可以无视天子的诏书,他若是敢任性妄为,不尊天子,他在荆南耕耘十数载,苦心积累的威信必将瞬间烟消云散。 加上耒阳令为人还算知趣,张羡也就捏着鼻子忍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耒阳令是刘表治下江夏人,谁知道这个关键时期,他会不会响应刘表,从背后捅他一刀,张羡不敢赌。 因此,当桓阶提出以其弟桓彝代之,张羡想也不想就同意了。长沙诸大族之中,要说谁最不会背叛他,唯有桓氏一族,不是桓氏对他多么忠心,而是桓氏乃孙坚故吏,注定不会投靠刘表。 此时,马周、褚方受刘景之命,突袭耒阳得手,耒阳大局已定,刘景即亲率兵船,沿耒水而下,历时两日,抵达耒阳县城。 耒阳县城位于耒水西岸,耒阳在前汉、王莽及本朝时,都曾做过桂阳郡的郡治,是以除了县城外,还有一座昔日郡之故城。 由于耒阳产铁、产纸,商贸发达,耒水、淝江,足有十数个渡口,其中又以县东郊耒水口岸最为繁忙。不过那是曾经,现今荆南局势紧张,耒阳又刚刚经历一场动荡,商贾早就跑光了。 桓彝与刘景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甚为冷清的口岸,心情不禁略感沉重。他上任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想办法恢复耒阳昔日的繁荣。但在如今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此事可谓是任重而道远。 岸上迎接两人的不仅有马周、褚方、刘亮等身披铠甲之人,亦不乏高冠褒衣的县中属吏。 也不知道他们前来迎接是出自真心,还是被马周等人逼迫,刘景猜测多半是后者。盖因耒阳令任上并无大恶,张羡、桓彝属于无故兴兵,必然不得人心。 不过刘景倒是并不为桓彝感到担心,他再怎么说,也是和其兄桓阶齐名的才杰之士,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区区一县,绝对不可能难得住他。 船舰停好后,两人相继上岸,桓彝接受耒阳县吏的拜见,刘景则与马周、褚方、刘亮等亲信汇合,马周为他介绍身边一人道:“刘君,这是耒阳铁官令。” “在下耒阳铁官令黄桥,见过刘君。”黄桥躬身一揖,面对刘景,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也许是常年出入冶坊,面色黑中泛红。 铁官令品秩为六百石,其最高主管是九卿大司农,亦听命于本地太守,和县令长平级。 毫不客气的说,刘景现在还仅仅只是一个外郡的试守酃县长,论官职还比不上黄桥,按理来说,他不必如此谦卑。不过刘景固然官职不高,但他素有高名,亦拥强兵,借黄桥八个胆子,也不敢在刘景面前托大。 刘景见其表现十分恭顺,微笑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 黄桥陪笑道:“说来也巧,在下和刘君一样,也是临湘人。” 刘景听得神情一动,黄姓乃是临湘大族,以前的监市掾黄秋,便是黄氏子弟,当即问道:“不知足下可认识前监市掾黄君?” 黄桥不出意外地点头道:“他是我的族兄。” 刘景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就不是外人了。昔日在下初入市井,没少受到黄君的恩惠。去年在下被任命为酃县长,离开临湘时,黄君还曾赶来渡口相送。” 黄桥叹道:“我那族兄,为人嗜酒,不修行检,族人亦多非议,最后终究还是因贪杯而坏事,若非张府君待下宽和,就不是罢职遣归那么简单了。族兄一生可谓碌碌无为,所幸还算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任用刘君为政。据说他现在与人饮酒,必言刘君。” “黄君归家后,饮酒作乐,生活惬意,这样的日子,未尝不令人羡慕。”说到这里,刘景话锋一转,问道:“三年前,刘荆州将一些凉州人发配至耒阳铁官为奴,不知足下可曾清楚?” 黄桥不禁面露讶色,心中奇怪刘景为何会突然问起那些桀骜不驯的凉州人,两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关联才对,口中回道:“在下身为耒阳铁官令,自然清楚。 三年前的冬天,一共有二百八十三个凉州人被押解至耒阳铁官,只是这些人身体虽然强悍,可惜不服江南水土,加上没日没夜挖矿冶铁,十分艰苦,又难以饱食,三年下来,已经陆续死去近百人。” “他们现在何处?”刘景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还不到三年时间,这些凉州人就死了三分之一,再等几年,怕是都要死绝了。 见刘景似有不悦,黄桥心中一惊,莫非他真与这些凉州人有瓜葛不成?赶紧回答道: “凉州人性格桀骜不驯,且人多势众,在下怕他们聚在一起,会生事端,所以特意将他们一分为二,大部分都送进矿山挖矿,少部分留在冶坊炼铁。” 刘景心里有数,再度问道:“不知矿山距离此地多远?” 黄桥一听刘景这话,哪还不知他潜在的意思,道:“不远,向西十余里即是。” 刘景颔首道:“我欲见见这些两周人,足下今日若是无事,一会不妨带我前往矿山。” “无事、无事……”黄桥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 刘景点点头,再次转移话题,与黄桥闲聊起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羌笛 黄桥字公渡,其虽是长沙郡城临湘人,可并非张羡的亲信出身,他十几年前就已经来到耒阳铁官,历任铁官丞、铁官令。 当然了,临湘黄氏算是比较早投靠张羡的大族,两人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耒阳冶坊近年炼制的铠甲、兵器,无一留存,全部上缴张羡,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景和黄桥谈话的工夫,桓彝那边也结束了与耒阳诸吏的会面,抽身来到刘景这里。 刘景指着围绕在身边的人,说道:“公长,马子谨、刘子明,你都认识。这位是褚子平,这位则是铁官令黄公渡……” 马周、刘亮二人,桓彝自然无比熟悉,褚方却是只闻其名,他兄长桓阶倒是见过褚方,两人当年都在孙坚手下任事。那时桓彝只有十六七岁,虽然受到孙坚的看重,但并未出仕。 他一直以为褚方应该是一个身长八尺,气概如山的昂藏大汉,没想到真人居然其貌不扬。 桓彝与之略作寒暄,随后目光转到黄桥身上。 “在下铁官令黄桥,见过明廷。”黄桥深深一揖道,和之前见到刘景时,简直是如出一辙。 其实从官职上来说,铁官令与耒阳令平级,不过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铁官平日吃穿用度,皆取自于耒阳,铁官令面对耒阳令,腰板很难挺直。 再者说,县令长可是被称为百里侯,如古之诸侯,区区铁官,何德何能,敢与之并论。 桓彝又和黄桥聊了两句,出言邀请刘景入城。 刘景摇头拒绝道:“而今耒阳初定,公长必定诸多事务缠身,我就不给你添乱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我准备和黄令去矿山、冶坊看看。” 桓彝意味深长地看了刘景一眼,心道:“仲达此次亲来耒阳,护送我只怕还在其次,这才是他真正的原因吧。” 刘景又道:“我走之后,公长若是遭遇变故,可直接征调城外留守的士卒。” 桓彝点头称“好。” 其他事刘景就没必要多嘴了,当即在渡口与桓彝分别,登上马车,在于征、马周、褚方、刘亮,以及数百步骑的护卫下,绕过耒阳县城,向西而去。 直到上路后,刘亮策马与刘景车驾并行,才找到机会开口问道:“从兄,你为何知道耒阳铁官有凉州人?” 刘景解释道:“他们都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当初杨定护送天子东归,他却因个人私怨,弃天子于不顾,率兵南下,掠夺南阳,因而惹怒刘表,派兵击斩于武关之下。这些士卒,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愿归顺刘表,被徙至耒阳铁官。三年前他们途经长沙时,我曾经见过一次。” 刘亮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又问道:“从兄,你找这些西凉残兵败将作甚?” 刘景坐在车中,斜睨刘亮道:“子明之言,太过于狂妄自大了。张绣亦为西凉残兵败将,却令曹操仓皇而逃,连丧二子。” 刘亮一脸尴尬道:“从兄教训的是,是我小觑天下英雄了。” 褚方出言问道:“明廷是想要将他们收入麾下吗?” “没错。”刘景颔首道。 褚方又问道:“我等为南人,他们为北人,难道明廷就不怕他们桀骜难制吗?” 刘景笑而言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一时间,闻者皆默然。 《管子·地数篇》有云:“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上有铅者,其下有银;上有丹砂者,其下有拄金:上有慈石者,其下有铜金。此山之见荣者也。” 在探矿方面,华夏子民早早就总结出了比较系统的理论,一旦寻找到矿藏,便“即山冶铸”,也就是在矿山附近就地冶铸。 因此冶坊之侧,必有矿藏,矿藏之旁,必立冶坊。 十数里并不算远,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刘景没在冶坊停留,而是下令直接去矿山。 又行数里,队伍终于抵达矿山,不明所以的铁官丞出来相迎,八月初的耒阳,分外炎热,铁官丞满头大汗,弄不清来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过不管对方是谁,身边带着这么多的兵马,那必然是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 经过黄桥介绍,铁官丞才恍然大悟,虽然心中仍有满腹疑问,却也只能生生憋着不敢问。 在黄桥及铁官丞的引领下,刘景大步走进矿山,没走出多远,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笛声。 此笛声音色清脆高亢,并又带有一抹悲凉之感,和刘景往日听过的笛声大不相同。 刘景忍不住驻足倾听,其他人自然也跟着停下脚步,直到一曲终了,刘景才问黄桥和铁官丞道:“你们可知道这是何人吹奏?” 黄桥和铁官丞不禁面面相视,最后还是由黄桥答道:“此人名叫韩广,乃是那伙凉州人的头领,他吹的是羌人的笛子。” 刘景恍然大悟,原来是羌笛,难怪与他听过的笛声不太一样。 刘景也没追问黄桥,为何韩广这个铁官奴还有空闲吹笛子,当即脱出人群,朝着笛声的方向行去。 绕过一片树林,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手带镣铐的汉子,手持竹笛,坐在山坡上。他的身旁,围聚着十数名同样披头散发的囚徒,更远一些则是五六名手持刀楯,赤帻黑衣的铁官吏,显然是在监视他们。 刘景一经出现,立刻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身后,跟随着数以百计战具精良的兵卒,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刘景目光直视持笛之人,也就是黄桥所言名叫韩广者。他年约三十上下,即使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依旧难掩身上过人气度。 刘景在打量韩广的时候,韩广也在打量他,刘景身长七尺七寸,身姿挺拔如松,头戴高冠,身着锦衣,姿容俊伟。然而最令韩广印象深刻的,是刘景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那就是——吕布。 韩广心中默默想道:“这也是一个对自己极端自负的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韩广 韩广字公辅,今年三十一岁,凉州陇西郡人,他少年时代,正赶上韩遂、边章之乱,其等联合湟中义从胡、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盗反叛,杀护羌校尉泠征、金城太守陈懿,为祸甚烈。 叛军攻烧州郡,朝廷不能制止,韩广居住的陇西郡更是其中的重灾区,盖因群盗盘踞的枹罕、河关等县,皆处于陇西郡内。 是时,陇西盗贼横行,郡县长吏多解印绶去,地方一片大乱。 韩广性恢弘、有心计、便弓马,少以侠气闻,尝西游羌中。年十八,见县中常常遭到群盗滋扰,便趁机招合四方少年、羌胡以御盗贼,渐渐成为邑中豪杰。 韩广之父韩乘,乃是凉州大人杨定的亲信部将,在征讨凉州叛军时战死沙场。韩广为了报父仇,率领数百汉羌部曲,投入杨定麾下。 韩广虽然年轻,却骁勇善战,每次战斗,常冲锋陷阵,勇冠杨军,杨定爱其骁勇,甚见亲近,引为心腹。 之后他们跟随董卓进京,被迫卷入时代的漩涡,在这种力量面前,不管是杨定也好,还是韩广也好,都显得弱小而无力。 杨定为国征战半生,却近乎耻辱的死在南阳,当时杨军已经乏食多日,饥寒交困,韩广绝望之下,率领杨军残部投降刘表。不过因为他受杨定恩惠,本人却不愿归顺刘表,其原从部曲,一共二百八十三人,皆愿与他同死。 刘表素以仁义著称于世,不愿杀降,况且还是忠义之士,当然也不愿将他们放走,因此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他们徙往耒阳铁官为奴,任其自生自灭。 仅仅两年多的时间,这二百八十余人中,就有近百人死于非命,占人数总比的三分之一,再过几年,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下了。应该说刘表的计策十分毒辣,在不影响自己名声的情况下,最大限度达到了不留后患的目的。 随着刘景的到来,韩广身侧站起一个身量奇高,面鼻雄毅的被发大汉,目光警惕地看着刘景身后源源不断涌现的甲士。 另外十余名囚徒,亦纷纷站起身来,自发护卫在韩广身前。 刘景对他们的戒备视而不见,双眼直视向韩广,扬声说道:“足下吹奏的笛曲悠扬悦耳,又不乏悲凉之意,甚为动听。足下手中之笛,乃是双笛,如果我所料不差,这应当是羌笛吧?” 韩广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色,起身颔首道:“足下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支羌笛,胡乱吹奏,聊以自娱,让足下见笑了。” 刘景笑着说道:“马融的《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君明所加孔出后,是谓商声五音毕。’说来可笑,我对此赋倒背如流,却从未见过羌笛。” 韩广道:“羌笛毕竟是羌人之物,在关中以西较为常见,足下身居南土,没有见过也正常。” 刘景笑着自我介绍道:“在下刘景,字仲达,长沙郡人,如今暂为酃县长。” 见韩广反应略显冷淡,刘景不禁心中苦笑,他的名声,就是他最大的倚仗,上至荆州牧刘表、荆南霸主张羡,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对他尊敬有加,在荆州可谓是无往而不利,今天遇到外乡人韩广,他的名声终于失灵了。 也不怪韩广反应冷淡,他之前是有曾听过刘景之名,却并未放在心上,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地方名士而已。至于酃县长,更是不值一哂,要知道,他昔日可是天子正式任命的建武将军。 四年前,即兴平二年(公元194年),天子东归,夜驻霸陵,大封诸将,以张济为骠骑将军、郭汜为车骑将军、杨定为后将军……。韩广作为杨定手下大将,亦拜为建武将军。那时,他才二十七岁。 韩广回首往昔,一时间感慨良多,抱拳缓缓说道:“在下韩广,字公辅,凉州陇西郡人,后将军部曲。” 韩广只说是后将军杨定的部曲,并没有提自己还是天子亲自册封的建武将军,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在荆州人眼中,他们就是叛贼、强盗。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早已称不上汉军。 刘景直言相告道:“实不相瞒,我是特意为足下而来。” “哦?”韩广心中生疑,两人可以说是南辕北辙,根本不可能产生瓜葛,他来找自己做什么?韩广猜不透对方目的,问道:“不知足下寻我,所为何事?” 刘景环顾左右,不慌不忙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足下若是有闲暇,不妨随我去一处清静的地方,坐下慢慢谈。” 韩广深深地看了刘景一眼,突然笑道:“好。” “主人……”韩广身旁的魁梧大汉急道。 韩广摇头道:“阿仆勿忧,我去去就回。” 魁梧大汉乃是一名羌胡,名叫阿仆,今年尚不满三旬,他十余岁起便跟随韩广左右,鞍前马后,其为人勇猛,贯弓三百斤,有射雕之能,是韩广手下大将。 刘景笑道:“这位壮士一看便知是忠义之士,不如一同前往。” 韩广抱拳道:“多谢。” 随后韩广和阿仆带着枷锁,走下山坡,来到刘景面前。 刘景静静打量二人,刚才二人在上面还不觉得,到了近前才发觉两人高得惊人。 刘景身高七尺七寸,放在北方也属于鹤立鸡群。 然而韩广身高差不多有八尺,阿仆更夸张,比韩广还要高半个头,差不多有八尺三、四寸。 两人虽然因为长期重力劳动,又难以补充营养,显得精瘦,不过即便如此,仍极具威慑力。 刘景左右的褚方、马周、于征、刘亮,乃至士卒,面对韩广、阿仆二人,都不觉紧张起来。 刘景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对韩广道:“足下可以让我看看羌笛吗?”他当然不是真对羌笛感兴趣,此举不过是为了快速拉近两人的关系而已。 “自无不可。”韩广将手中羌笛递给刘景。 第一百九十五章 招揽 刘景把玩了一番羌笛,强忍着没有说出“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他一个江南人,又从来没有去过凉州,突然来一句羌笛、玉门关,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无病呻吟。 况且,他身边一群武夫,在他们面前吟诗,无异于对牛弹琴。 刘景将羌笛还给韩广,说道:“足下笛艺高超,令人过耳难忘,应该练了不少年吧?” 韩广轻轻颔首道:“在下家在陇西临洮,向西就是羌人的居地,因我少时好游侠,常常深入羌中,这羌笛,就是那时学会的,细细算来,有十四五年了。” 他至今还记得,教他羌笛的,是一名身姿婀娜的羌女,其头上戴着精帛的银发箍,把一头飘散的青丝装粉得列加秀美。 “难怪……”刘景说道:“任何技艺,辛勤苦练十数载,都已非常人所能企及。” 刘景又对黄桥道:“黄令,这里当有供铁官吏休息之所吧?可否带我们前往那里暂歇?” 黄桥当即称“是”,在前引路。 刘景不顾于征、马周等亲信频频暗示,坚持与韩广并肩而行,边走边漫无目的的闲聊。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铁官官舍,里面的铁官吏已经全部被士卒撵了出来,阿仆也被拦在门外。韩广对此也能理解,对阿仆稍加安抚,便只身进入官舍堂室。 刘景取出折扇连扇,对黄桥道:“谈话,自然要敞开心扉才好,岂有身带枷锁的道理?黄令,劳烦你将韩兄的枷锁打开。” “这个……”黄桥有些犹豫。韩广毕竟是西凉猛士,万一心存不轨,解开枷锁,伤到刘景,他还不得被刘景手下千刀万剐。 “难道有何不妥吗?”刘景面露不悦道。 见刘景态度坚决,黄桥自知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为韩广解锁,暗暗祈祷他不要生出事端。在这期间,韩广面色如常,始终不露声色,待枷锁一去,他不由揉了揉手腕,心道:“他果然是一个对自己极为自负的人。” 韩广直视着刘景,似笑非笑道:“足下放了我,就不怕我突然出手,将你擒住吗?” 黄桥闻言顿时吓了一跳,刘景则是面不改色,示意黄桥退下,缓缓收起折扇,指向身侧持戟而立的褚方,说道:“足下恐怕不知道他是谁吧? 他便是我长沙第一猛将,褚方褚子平。当年乌程侯孙文台为长沙太守时,先后平定长沙区星、零陵周朝、桂阳郭石之乱,褚子平从孙文台征伐,常冠军履锋,所向无敌。” 韩广忍不住面露讶色,孙坚孙文台的大名,他自然是如雷贯耳,没想到其貌不扬的褚方,竟然曾是孙坚的爱将。 刘景继续说道:“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褚子平本该随孙文台北上讨贼,扬名天下,可惜其母上山采菜,意外摔成重伤。褚子平天生至孝,毫不犹豫向孙文台请归,居家照顾老母,此后五载,尽心竭力,侍奉榻前,母卒后又守孝三年,直到去岁才被我请出山。” 所谓随孙文台北上讨贼云云,在韩广听来,自然倍感刺耳,不过得知褚方的孝行,韩广亦忍不住肃然起敬,对褚方抱拳道:“《孝经》云:‘人之行,莫大于孝。’足下真是一位至孝之人。” 褚方持戟而立,职责在身,轻轻颔首作为回应。 刘景重新展开折扇道:“足下可知道,刘荆州近日于江陵屯聚重兵,不日就将南下长沙。” 韩广沉默了一下,问道:“足下今日可是代张长沙而来?”这是他能够想到刘景来此的唯一理由,张羡如今与刘表开战在即,在己方处于弱势的时候,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们正好属于其一,又素与刘表有怨,张羡想要拉拢他们也不奇怪。 刘景扭头看着韩广,失笑道:“足下认为我像一位说客吗?” “猜错了?”韩广忍不住皱起眉头,摇头道:“除此之外,我实在猜不出足下为何而来。” 刘景笑道:“我是为解救你们而来。” “足下不是否认是张长沙的说客……”说着这里,韩广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置信道:“是足下自己想要招揽我们?”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刘景一个小小县长,居然有如此大的器量,要知道,就算是所谓的荆南霸主张羡,都没有这样的器量。 “我虽职位不高,却也有几分权力,释放足下及足下的部曲,并非难事。”刘景点头道。“荆州之战,不管获胜的是刘荆州抑或张长沙,对足下而言,并无区别,足下绝无脱身机会。” 韩广顿时陷入沉默,诚如刘景所言,刘表和张羡都不会用他们,他们只能在这里等死,除非荆州未来出现第三方势力,可那时候,他和他的部下恐怕早就死了。 当年杨定死时,韩广确实萌生死志,不过刘表却没有杀他。而今有生的机会,韩广当然想要活下来,就算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同生共死的部下们考虑。 韩广心中轻易就下了决定,这对他并非难事,只是他对刘景颇为好奇,他区区一个县长,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招揽到褚方这样受到孙坚看中的勇士? 韩广不由问道:“未知足下招揽我们,意欲何为?” 刘景笑回道:“自然是为抵御刘荆州,这也是足下之愿吧。” 韩广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道:“刘荆州虽有赦免之恩,但杀主之仇,不共戴天。足下既然愿意释放我等,翌日刘荆州大军南下,我等必以死报之。” “善。”刘景抚掌而笑道。 刘景随即将黄桥重新唤回室中,并告诉他,将全部凉州人带到此地,并全部释放。 “这个……”黄桥吓得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反应。 刘景面有不豫道:“如今天下大乱,九卿大司农根本就管不到你,你这个铁官令,乃是铁官之主,铁官内部的事情,你自己难道还不能拿主意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喜事 黄桥不由苦笑连连,刘景也太看得起他了,如今大司农是管不到他,可他头上还有桂阳太守,以及荆南霸主张羡。 像一次释放一百多名铁官徒这样重大的事情,哪是他一个小小铁官令能够做主的,必须要向上请示才行。 刘景脸上露出不耐,说道:“此事我会向张府君禀报,你现在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诺。”黄桥不敢再多言,唯恐激怒刘景,为自己惹来大祸。心中不由连连哀叹,刘景当初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素以谦恭仁善的形象示人。然而今日一见,其人外谦而内傲,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和传言可谓相去甚远。 黄桥苦着一张脸离开后,刘景又让人把门外的阿仆带进来,解开其身上的枷锁。 身材高大,面鼻雄毅的阿仆扭头看向韩广,脸上满是不解。 韩广开口说道:“刘君此次是专程为解救我等而来,阿仆,还不快拜谢刘君。” 阿仆闻言,当即也不多想,伏地拜谢道:“多谢刘君相救。” 刘景笑道:“阿仆壮士不必多礼。”又转对韩广道:“这位壮士就叫阿仆吗?” “是,”韩广在旁边介绍道:“阿仆乃是一名羌人,从小就跟在我的身边,随从驱驰周旋,他作战以勇猛著称,尤其善射,能弯弓三百斤,有落雕之能。” “哦?”刘景听得眉毛一扬,原来阿仆是一名羌人,道:“弯弓三百斤?那不是可以比肩盖虎牙、祭辽东了?”盖虎牙即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虎牙大将军盖延,祭辽东则是辽东太守祭彤,两人都是本朝初期首屈一指的猛将,能贯三百斤弓。 韩广摆了摆手道:“阿仆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羌胡,怎么能与盖虎牙、祭辽东相提并论。” 阿仆脸上有些不服气,论力气,他还从来没有怕过谁,那什么盖虎牙、祭辽东,真想将他们找来与自己比试一番,看看究竟是谁的力气更大?只是他素来敬服韩广,所以强忍着没有吭声。 阿仆喜怒形于色,刘景、韩广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两人不觉相视而笑。 刘景对韩广了解有限,便问起他的过往,当韩广直言官至“建武将军”,甚至还被天子封了亭侯,着实令刘景大吃了一惊。 室中褚方、马周等人,无不倍感震撼,大丈夫身处乱世,求的便是“封侯拜将”,韩广却已经全达成了,好不让人羡慕。 不过刘景随后得知是天子东归时封的,便释然了。那时,天子有意利用诸将,摆脱李傕的控制,重返洛阳旧都,是以不惜大肆封赏诸将,韩广作为杨定的大将,获封将军也在情理之中。 随着聊天的不断深入,刘景慢慢对韩广有了一定了解,说实话,他有一种捡到宝的感觉,韩广比他想象的要出色太多太多了。 文武双全可能谈不上,但韩广也绝非一个武夫那么简单。 刘景甚至怀疑,当初他若是投降了刘表,就算达不到张绣的高度,也断不会默默无闻。 现在反倒刘景感到头疼了,韩广可不是普通人,他戎马近十载,见过当今天子、见过天下群雄……眼界、见识、才干皆超人一等。如今自己还很弱小,只有一县之地,自己能够驾驭得住他吗?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刘景瞬间斩灭,他可是穿越者,仅先知之能,就足以碾压当世所有人。再者说,韩广身为北人,身居江南,身边仅有百余部曲,就算有异心,也根本翻不起大浪。 想到这里,刘景神情从容地道:“韩兄,你可知道,当今天子,已迁都于颍川许县。” 韩广颔首道:“知道,乃是昔日兖州牧曹孟德所为。”前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四海为之轰动,即便他身处耒阳矿山,称得上与世隔绝,亦多有耳闻。 刘景又道:“那韩兄又是否知道,李傕、郭汜、张济、杨奉,全部已死。” 韩广顿时陷入沉默,有些知道,有些却不知道。当初他们为了争夺天子,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却没有一人能够活下来。与他们相比,自己称得上是幸运了。 刘景又道:“去年冬,曹孟德派遣谒者仆射裴茂,与段煨等关中诸将共同讨伐李傕,今年,李傕被梁兴、张横等将击斩于黄白城中,之后夷其三族。” 韩广听得连连摇头,李傕落得这般下场,绝对是自作自受,他心里是半点也不同情对方。 ………… 铁官中幸存的一百七十余名凉州人被分散在各矿山、冶坊,黄桥奔走竟日,终于在第二天天黑前,将他们全部聚集到一起。 这一百七十余人,几乎全部是韩广昔日陇西时的部曲,因此羌人比例颇高,足有六十余人。 他们很多人都是刚入耒阳铁官就被迫分开,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面了,甚至连对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今日相见,情绪十分激动,相拥而泣,放声欢笑。 这种混乱的局面,直到韩广阿仆露面,才逐渐平息下来。 韩广目光定定的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部曲,这些人,基本都是追随他十年以上的老兄弟,他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然而现在,很多人都没有出现。 他之前并不知道部曲的情况,直到刚才刘景直言相告,他的部曲已经陆续死亡近百人,韩广即使早有准备,依然感到心仿佛被狠狠插了一剑。 要不是他当年执意不肯归顺刘表,或许他们就不必死了。 韩广陷入深深地自责与愧疚之中,可是如果让他重新再选一次,他依然还会坚持这么做。 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杨定对他有恩,他无法为故主报仇,就已经够惭愧了,要他归顺刘表,却是万万不行。 “拜见将军……”部曲按照从前的编制,排成整齐的队列,齐齐下拜,扬声大呼。 韩广抬手道:“不必多礼。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心甚慰。只是这几年,你们埋头挖矿冶铁,不知道还能不能挥得动刀,舞得动矛?” 一时间,部曲群情激奋,争相言道:“将军此是何言?” “将军怎可小觑我等?” “将军只需一声令下,看我们能不能使得动刀矛。” 韩广扭头问刘景道:“刘君认为如何?” 刘景笑着点评道:“身体虽弱,精神如虎。” 韩广颔首道:“刘君所言极是。他们整日辛劳,又乏食物,长久下来,身体必然羸弱不堪。不过身体可以弥补,唯有心气,一旦失去了,就再难挽回。” 韩广随后抬手止住部曲的吵嚷,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刘表?他的大军即将跨江南下,这位刘君,此番解救我等,便是想同我等联手,共抗刘表大军。” “愿随将军杀敌。”百余名部曲齐声道。 马周、褚方等人皆露出不满之色,韩广与部曲这番对话,显然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刘景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凉州人乃是天下强勇,和骁勇善战齐名的,便是他们桀骜不驯的性格,在没有展现出令他们折服的能力前,想要得到他们的尊重,可谓是难如登天。别说他一个小小县长,就算是当今天子,式微之时,他们也照样不放在眼里。 刘景并不着急,来日方长嘛,他相信自己未来总有一日,能够彻底折服这些凉州人。 当日夜,刘景在铁官官舍,设宴招待凉州人,不仅酒肉丰盛,更为众人准备了绛衣草履。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次日午时,刘景在黄桥的殷切目光中,率众离开,返回耒阳县城。 刘景走了两天,等到他归来时,桓彝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耒阳,期间他并没有用到城外的士卒,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亲自拜访耒阳大族杜氏、谷氏,并请二族子弟出任县功曹、主簿。 大汉朝巅峰时期也只有十几个百万人口的大郡,而荆南地区的长沙、零陵便是其中之一。 人口一多,文化自然也就昌盛,桂阳郡人口比长沙、零陵少了一半,文化也相对弱势一些,郡中几乎没有令外郡闻名的大族。如果非要矮子里拔大个,耒阳杜氏勉强可算是其中之一。 如今杜氏的家主名叫杜晖,字慈明,其人敦仁好道,善治《易梁丘》、《春秋公羊氏》,综览百家,无所不甄,与同郡文春、熊尚齐名,三人皆为桂阳名士。目前正担任桂阳郡阴山县长。 同杜氏相比,谷氏相对差一些,亦为耒阳名族,桓彝请出杜氏、谷氏子弟,足以高枕无忧。 刘景对桓彝的做法不置可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 他此次来耒阳,有三个目的,一是护送桓彝,二是招揽凉州人,三是考察耒阳铁官,基本都已经达成了。况且,现今的局势,加上秋收在即,也不允许他长久待在外面,酃县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定夺。因此回来当日,即当面辞别桓彝,准备乘船北返。 桓彝也知道是有缓急,便没有多做挽救。 离开前,刘景拉着桓彝叮嘱道:“公长,募兵的事你要尽快提上日程了,否则不管是对内,抑或对外,手中无兵,将寸步难行。以耒阳的富庶,养个一千兵绝无问题。” 桓彝颔首道:“我知道了。”此事乃是重中之重,就算刘景不说,他也会这么做,只是如今百姓都在地里忙碌秋收,暂时不方便,他准备秋收后再募兵。 看着船上来回走动的披发羌胡,桓彝眉头不觉皱起,低声道:“仲达,你将那些凉州人放出来,会不会太冒险了?” 桓彝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明里暗里劝他,经过董卓及凉州诸将接连祸乱天下,时下人们对凉州人印象极差,几乎将其妖魔化。 刘景则并没有那么多偏见,凉州人不仅有董卓、李傕、郭汜这样的乱臣贼子,亦有庞淯这样的忠义之士,从某种程度来说,韩广也称得上是一个忠义之士。 刘景胸有成竹地道:“公长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知道刘景没听进去,桓彝暗暗摇头,一脸严肃地告诫道:“反正你自己小心些。” 刘景最后握着桓彝的手用力摇了摇,反身走向座舰。 刘景船队经过两日的航行,终于在八月五日这天回到酃县,而还未等他上岸,就接到了荆州南北大战爆发的消息。 然而,这并不是最令刘景震惊的消息,还有一个更加重大的消息:妻子邓瑗怀孕了! 刘景完全被这个巨大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不能自已。 那一刻,什么刘表、什么张羡、什么荆州南北大战,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甫一上岸,他立刻马不停蹄,乘车还家。 当他赶回宛若花园般的县舍,便看到缟素麻衣的邓瑗倚窗而坐,手抚小腹,怔怔出神。 “少君……” “刘郎……” 见刘景风尘仆仆的归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喜色,邓瑗眼眸立时一亮,起身相迎。 刘景却是大步流星冲入室中,扶住邓瑗手臂,口中道:“少君,慢来、慢来……快坐回去,千万别动了胎气。”言讫,便半强迫的将邓瑗按回座位,观其一脸紧张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刘景已经怀胎十月了呢。 邓瑗颇有些哭笑不得,夫君这表现也太夸张了吧?此时腹中胎儿恐怕还尚未形成,怎么可能动到胎气? 刘景可不管这些,与邓瑗并肩而坐,手抚上妻子平坦的小腹,连珠问道:“少君,你是何时诊断出来有孕的?是否请了其他医师看过?” 邓瑗颔首道:“昨日,已请多名医师看过,确认有孕无误。” 刘景又问道:“可知腹中孩儿几个月了?” 邓瑗回道:“医师说我腹中暂无显怀之相,大体在两三个月间。” 刘景心情十分愉悦,若不是还要顾及邓瑗的感受,真想跳起来仰天大笑几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招降 邓瑗能够感觉到夫君内心喜悦之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近来父母、兄长俱丧,令她深受打击,整个人都陷入到悲伤之中难以自拔,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立时冲淡了内心的伤感,不再长久沉湎于丧亲之痛。 刘景看着邓瑗明澈的眼眸,神情无比郑重道:“少君,谢谢你。”前世因为种种原因,他年过三旬,仍未结婚,更勿提生子。重活一世,他终于要当爹了。 邓瑗依偎在刘景的怀中,轻声说道:“孕育子嗣,乃是‘女人之常道’,刘郎何须言谢。” 刘景缓缓摇头道:“不然。少君为我生子,经历十月之苦,一朝临盆,承受剖心之痛,更面临生命危险,我却什么都不用付出,岂能不心存感激?” 在医学还很原始的汉代,生孩子绝对是一件十分危险之事,动辄母子俱亡,绝非危言耸听。 邓瑗听得心中暖意融融,她真的很庆幸能够嫁给刘景为妻,在她眼中,夫君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怎么看怎么喜爱。 刘景没有发现怀中妻子看着自己的眼神里面蕴含着迷人的光彩,自顾自言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少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希望是男孩。”邓瑗脱离出刘景的怀抱,认真地道。 《诗经·小雅·斯干》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生男孩,就睡在床上,身穿美服,玩弄玉璋;生女孩,就睡在地下,以布襁褓,玩弄瓦片。 两者相差,可谓天差地别,《春秋》之义,母以子贵,邓瑗自然希望尽快为刘景生下男嗣。女孩嘛,第四、第五胎可以。嗯,第一、第二、第三胎最好都是男嗣。 刘景对此倒是不甚在意,他今年刚刚弱冠之年,邓瑗更是只有十八岁,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头胎没必要纠结于男女。 刘景笑着说道:“其实生一个女儿也挺好。” 邓瑗瞥了夫君一眼,虽没有争辩,可她还是觉得生男孩好。 邓瑗连日来沉浸在怀孕的巨大惊喜中,然而她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无知妇人,荆州突然爆发南北大战,令她忧心不已。 作为朝夕相伴的枕边人,邓瑗知道夫君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而且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在为夫君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担心,尤其是在现今的局势下,稍有不慎便会家破人亡。 对此,邓瑗不方便多说,只能隐晦地向刘景表达自己的担忧。 刘景笑着安慰了她两句,不愿在这件事上纠缠,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母亲大人和嫂子?” 邓瑗回道:“姑、嫂昨日便闻讯赶来看望我,今日也在舍中陪我大半日,午后才离开。” “原来如此。”刘景说道,“我归来后,因为心中牵挂少君,还没有去拜见母亲大人和嫂子。另外还有一大堆公事等着我定夺,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陪你。” 在夫君心里,将自己放在第一位,邓瑗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说道:“刘郎,你去吧。” 刘景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小腹,良久,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刘景乘车返家,刚刚踏入家门,就看到刘和在院中练剑。 “阿兄……”十四岁的刘和眉眼渐开,身量业已长高不少。 刘景微微皱眉道:“阿若,近来我每次回来,几乎都能看到你在练剑。剑,只是护身之术,没必要专研过甚,有空多读读《三史》《左传》《诗》《礼》。” 刘和忍不住挠了挠头,说道:“阿兄,我虽酷爱击剑之术,但并没有耽误读书。”说来这击剑之术,他还是受到刘景的影响,就如同昔日刘景受到兄长刘远的影响一样,可谓是一脉相承。 “你心里有数就好。”刘景又道:“你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就到了束发游学的年纪,到时候我为你找一个老师。” 这事刘景还真的认真考虑过,明年长沙正是大战激烈的时候,北方道路不通,难以成行,那就只能考虑南边的零、桂二郡了。其实刘景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那就是桓彝,其学问不俗,性格严谨,正好能够管住渐渐长大,变得跳脱的刘和。 “诺。”在这种事情上,刘和完全没有发言权。 “阿兄……” 远远望见刘景,刘饶立刻喜出望外,她被母亲逼着做了一天的女红,早就不耐烦了,而今阿兄归来,她终于可以脱身了。 刘景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哪会不知其心理,笑问道:“阿离,做女工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刘饶霎时收回脸上的笑容,哼道:“痛不痛苦二嫂应当最清楚,阿兄何不归家问之?” 刘景摇头失笑,妹妹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真是有其母的风范啊。 不过说来也怪,他一点也不觉厌烦,反而很是喜欢。就是日后娶她的人,绝对会头痛无比。 刘景不以为意,继母张氏却不能装作没看见,出言责道:“放肆!兄嫂你也敢出言相戏?” 刘饶素来畏惧张氏,闻其呵斥,顿时缩到刘景身后。 刘和本在一旁幸灾乐祸,不想张氏呵斥完刘饶,心气难平,随即将火引到了他的身上,指着他的鼻子训道:“还有你!你若有你大兄、二兄的学识才华,要练剑我不拦着你,可你有吗?!” 刘和没想到自己竟会受到鱼池之殃,立时面如土色。 刘景摸了摸刘和、刘饶的头,说道:“母亲大人息怒,阿若、阿离童言无忌,疏于管教,这里面也有我的责任,我公务太忙,没有时间教导他们。待明年,我会给阿若找一位良师,至于阿离,亦可聘一位女师。” 继母张氏忍不住叹气道:“仲达,你有心了。”丈夫刘尚去世时,刘和才一岁,刘饶更是遗腹子,张氏为了他们兄妹,付出的代价外人绝难想象。或许她天生就不适合教导子女,反正刘和、刘饶都没有出众之处。比之刘远、刘景兄弟,差得太远了。 “母亲大人言重了。” “大人……”这时,赖慈领着刘群进门,刘群挣开母亲的手,一头扑入刘景的怀中。 刘群今年已经八岁,不再垂髫,而是和刘和一样梳起总角。 刘景拥着刘群,对赖慈说道:“嫂子在家啊。” 自从邓瑗决定为父守孝后,只是偶尔才会出门,管理慈幼居的重担,落在了赖慈的身上,她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前往慈幼居。 赖慈颔首道:“这两日少君被诊断出有孕,你又不在家中,少君身边不能没人,我便没去慈幼居,和阿姑去官舍陪伴少君,告诉她一些内事。” 刘景谢道:“母亲大人和嫂子辛苦了。” 赖慈摇头道:“刘家除了虎头外,二代人中将再添后嗣,我们高兴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刘群在一旁拍着小手,开心地道:“我要做阿兄了、我要做阿兄了……” 刘景摸着他的头问道:“虎头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刘群毫不犹豫道:“要弟弟。” 刘景笑问道:“为何?” 刘群不住拿眼斜瞄小姑姑刘饶,嘴上没说,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的意思。 刘饶不由恼道:“虎头,你看我作甚?” 刘景险些大笑出声,陪伴邓瑗时,因为其家门惨遭不幸,就算知道自己要当爹了,也不能尽情显露心中的喜悦之情。而回到家中就不必掩饰了,从进门后,他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刘景还另有要事,在家坐了一会,便马不停蹄赶回县寺,与严肃等人会面。 严肃古拙的脸上满是敬佩地道:“明廷真是料事如神,刘表果然选择在八月一日兴兵。” 刘景问道:“现在形势如何?” 严肃回道:“张府君兵船皆少于刘荆州,因此不敢出战,幸而张府君经营巴丘甚久,营坞坚固,荆州兵几次称楼船渡江而来,围攻营坞,最后都被击退。” 刘景皱起眉头,说道:“固守巴丘,绝非长久之计,需知,西面的武陵郡,随时有可能出兵威胁长沙。”荆南四郡之中,长沙、零陵、桂阳三郡皆受张羡之命,武陵郡却是听命于刘表。 巴丘只能防住长江以北的敌人,却防不住同为荆南地区的武陵郡。虽然其太守刘叡,乃是一介宗室文人,不通军事,但武陵郡的地理位置实在太重要了,不仅可以抄袭巴丘之后,更能威胁到长沙郡城临湘。 更要命的是,武陵和长沙郡界长达数百里,张羡要想防住武陵方面的威胁,必须在益阳、罗县、洞庭湖一带布置大量兵力。这会让兵力本就捉襟见肘的张羡,更加力不从心。 刘景暗暗摇头,先不提有没有内鬼,张羡绝无两面作战的实力,武陵郡一旦决定出兵,威胁长沙侧翼,张羡必定全线崩溃。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张羡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刘表大军南下前,提前发兵攻打武陵,使荆南彻底变成铁板一块。 不过刘景心里非常怀疑,张羡有没有这个实力。 要知道,张羡并不是靠着武力起家的诸侯,他乃是历任零陵、桂阳、长沙诸地,靠着为政有方,而甚得湘江士民之心。 其虽然平定过吴人苏代之乱,但那不是他的功劳,而是借助长沙吴氏、区氏等武质豪族之力。 刘景在张羡身边做了数月的主簿,颇为了解其人,他并无军事才能,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历史上也是这般,张羡活着的时候,刘表大军围攻数载,也无法打下长沙。在此期间,不仅长沙士民精诚团结,零陵、桂阳二郡也是誓与他共存亡。 就算张羡病死,长沙也不愿投降,复立其子张怿,继续抵抗。而零陵、桂阳二郡,直到长沙陷落,才被刘表大军彻底平定。 刘景暂时没有能力插手北方,就算有,他也不愿插手。他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族兄刘宗,希望他可以重视自己当初的提醒,最终能够虎口脱险,安全归来。 ………… 长沙,罗县。 身躯健硕,黑面髯须的吴巨身处于县寺便坐,一脸玩味的翻阅着手中的密信。 这封信,是镇南将军、荆州牧刘表亲自写给他的招降信。 说实话,吴巨内心颇有些自得,刘表乃是受九锡诸侯王级别,天下屈指可数的强大诸侯,连挟天子以讨不服的曹操,在他面前,也是一败涂地,俯首认输。 就是这样一位大人物,为了招降他,居然能够如此折节。 吴巨承认他动心了,虽然张羡视他为心腹,待他极厚,委以罗县县令,并兼长沙北部都尉,在长沙地位之高,已经升无可升。 然而正因为如此,吴巨才起了别的心思,他在张羡手下,不可能获得比现在更高的职位了。他自问文武足恃,岂能止步于区区县长、都尉?而若是投靠刘表,他的前景无疑将变得广阔起来,未来有机会成为一郡太守。 这绝非痴人说梦,眼下堪称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刘表举兵十万,楼船千艘,围攻十数日,而巴丘依然稳如泰山,由此可知刘表想要平定荆南,绝非一件易事。 在这个关键时期,有谁会比他吴巨,对刘表的帮助更大? 他在长沙素有威名,今手握重兵,据守罗县要地,家族亦为长沙著姓,他若反戈一击,对张羡几乎可以造成毁灭性打击。 而张羡一旦灭亡,荆南将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这时候刘表远在北方,难以有效控制,势必要借助吴巨这样的人,维持地方安宁。他不敢奢望向黄祖那般,被委任以长沙太守之位,可零、桂太守之位,却非不可能。 念及于此,吴巨心中不由一片热枕,吴家虽是长沙王吴芮之后,世为长沙著姓,然而数代以来,他已经是家族成就最高的人了。若是有机会成为零、桂太守,异日未尝没有机会做第二个张羡,乃至恢复祖宗基业…… 第一百九十八章 撤离 八月中,此时距离开战已经过去半月有余,长沙军兵船虽少,却并没有显露颓势,仍然牢牢据守巴丘,与荆州大军相持。 可就在这时,武陵郡出兵了,不仅有三千战具精良的郡兵,更有四千彪悍勇猛的武陵蛮,总兵力突破七千之数,这股力量,已经足可影响长沙的战局。 然而本该严防武陵方向,护卫巴丘后方的罗县对此却是毫无反应,任由武陵军长驱直入。 巴丘的长沙军疲于应付正面荆州大军的进攻,根本没有想到敌人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背后。 刘宗及其部曲属于地方私兵,并不是张羡的嫡系郡兵,被安置于巴丘营坞的侧翼,从而幸运的躲过了武陵军的首轮攻击。 刘宗心里始终记得刘景当初的警告,是以当他看到从后方杀出的武陵军,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几乎毫不迟疑,第一时间集合部曲,尽弃辎重,逃出营地。他的判断无比正确,武陵军的出现,表明巴丘已然失守,前线的长沙军顿时崩溃,江上的荆州大军,源源不断冲上南岸,杀入巴丘营坞。 由于刘宗反应神速,当机立断,此次才得以全身而退。 其他人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不管是张羡的嫡系郡兵,抑或豪强、大姓的部曲,遭到荆州军及武陵军的前后夹击,无不死伤狼藉,溃不成军,少有完好者。 不过刘宗的举动,无形中也挽救了一部分人,当他退到安全地带,发现身边除了八百部曲外,还多了六七百溃兵。刘宗原本不愿收留这些人,但考虑到归途多半不会太平,多一人就多一分力量,便咬牙留下了他们。 刘宗的推测当然不是毫无根据,武陵军出现在巴丘背后这件事实在太蹊跷了,罗县方面不阻拦也就算了,甚至都没派人通报一声。再联想到刘景之前对自己的提醒,刘宗几乎可以断定,罗县令吴巨必然已经投降了刘表。 基于这个判断,刘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沿途不断收拢溃兵,并散播吴巨投敌的消息。 当他进抵罗县城下之时,身边兵力已经膨胀到三千余人,大小船只百余艘,实力远远超过吴巨。吴巨一见刘宗兵船甚多,果然不敢出城攻击,任由刘宗扬长而去。 刘宗率领溃兵离开罗县之际,临湘则已接到前线战败的消息,全城立时陷入混乱之中,上至张羡,下至百姓,无不震怖。 张羡再也维持不住雍容优雅的风度,气得面红耳赤,大怒道:“吴巨安敢负我?!吴巨昔日不过是一乡野土豪,我见其有才,视为腹心,屡作提拔,待遇在诸人之上,他为何要背叛我?” 桓阶坐在下方,神情凝重,吴巨背叛这件事暂时还只是传言,尚未有定论,但大家其实已经心知肚明。说实话,他也没有料到吴巨竟然会背叛张羡,长沙局势一下子就变得无比险恶。 刘蟠同样愁眉不展,心中想道:“谚云:‘狼子野心。是乃狼也,其可蓄乎?’府君将吴巨这匹饿狼视作忠犬,岂能不遭到反噬?唉!从前我便常常规劝府君远离吴巨、区雄这等鄙夫小人,可惜府君不听我言。” 张羡心中愤怒难平,不住来回踱步,说道:“吴巨背叛于我,吴氏必然难脱干系,我欲兵伐吴氏,屠其家族,以儆效尤,伯绪、元龙,你们认为如何?” 张羡的长子、临湘令张怿霍然而起,抱拳请命道:“大人,我愿亲率兵马,讨伐吴氏。” “万万不可。”桓阶心道府君明显是被气昏了头,张怿怎么这时候还在火上浇油。急忙出言道:“府君请暂息雷霆之怒,眼下的当务之急绝非吴氏,而是即将兵临城下的北军。 府君首先要做的应是安抚城中民心,并尽快召回在外的士卒,齐心协力,共保临湘。” 刘蟠颔首道:“伯绪说得对。吴氏坞堡坚固,比于城邑,今长沙兵力匮乏,仓促间恐难攻下。” 吴氏自汉兴以来,扎根长沙数百年,他们居地的坞堡,绝非平阳、钟水二乡土豪所能比,想短时间攻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河内太守张杨,也算是当世有名的诸侯,因贪图河内陈氏资货、妇女,举兵围攻陈氏坞,六十余日不能下,最后灰头土脸的退走。张羡如果此时进攻吴氏坞堡,下场可能要比张杨惨多了,毕竟荆州兵随时都有可能杀来。 张羡终究不是一个性格冲动的人,听了桓阶、刘蟠二人的话,头脑终于冷静了一些。 张羡沉默不语,张怿则一脸愤愤不平,质问桓阶、刘蟠道:“吴巨及吴氏,辜负大人信任,背主求荣,难道就这么算了?” 刘蟠与桓阶相视一眼,说道:“吴氏无关大局,北军才是重中之重,府君若是能够率领长沙兵民成功击退北军,届时吴氏生死,不过是府君一句话的事。” 张羡重新坐回主位,叹道:“伯绪和元龙所言甚是,刘表军才是长沙最大的威胁。” 刘蟠又道:“正如伯绪所言,府君应当尽快召回在外的士卒,但想要靠这点兵力,抵御北军,恐怕会十分艰难。此时临湘居民无虑十数万,依我之见,府君不妨开放仓库,招募士卒。” 桓阶补充道:“《论语》云:‘足食足兵。’除了征召士卒外,还要有足够的粮食才行,而今长沙诸县秋收尚未完毕,府君可以尽遣士卒出城收割稻谷。” 这就等于是明抢了,可就算他们不做,刘表军也会做,与其便宜了敌人,还不如便宜自己。 随着桓阶、刘蟠不断提出建议,张羡经过整理归纳,而后变成一道道政令下达。 张羡到底是为政有方,颇得人心,随着他公开露面,很快就稳定住了临湘的局势。 当然,不可能人人誓死相随,很多人为躲避兵祸,携家带口,离开临湘,逃往南方。 对此,张羡丝毫不做阻拦,任由他们离去。其实张羡也不是不想阻拦,而是不能,因为逃亡的不仅有平民,亦不乏士族大姓。比如刘蟠的家族、桓阶的家族,全部都在其中,张羡怎么拦? 龙丘刘氏之前已经有一部分族人南下投奔酃县的刘景,这次,因为有兵祸来临,不想走也得走,总计超过三分之二的族人,选择离开龙丘,南投刘景。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提前就准备好了车船,载运族人,负责此事的自然就是刘祝、王彊。 此时刘祝却不在龙丘,而是出现在市井长乐居中。 “大兄……”刘祝神情复杂的看着将自己抚养成人的祝阿,说道:“你真的决定留下?” 其貌不扬,却气质洒脱的祝阿大声笑道:“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府君并没有因我出身市井,行为有亏而心生鄙夷,许以别部司马之职,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弃府君而走呢?” 刘祝皱眉道:“大兄,张府君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如今大军惨败,长沙陷入危急,想要利用你的资货、声望……” “那又如何?”祝阿对此显然是心知肚明,继而感叹道:“文绣,你可知道,我很羡慕你,羡慕你姓刘,即使身处泥潭,也有机会脱身。我不行,我曾经做过偷盗,就一辈子是偷盗。这次机会,我绝对不能放过,这是我唯一能够改变身份的机会。” 刘祝这番话,令刘祝不禁动容,然而他真的不想看到大兄深陷险境,说道:“刘君说,临湘未来必将迎来惨烈的交锋,大兄留在临湘,实在太危险了。” 祝阿笑道:“世间之事,要想得利,必然要冒一定风险,即便是昔日市中行窃,被人抓住,亦有生命危险,何况博取功名?文绣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刘祝知道难以令祝阿回心转意,叹道:“好吧,既然大兄决意如此,小弟就不再多言了。” 祝阿拍拍刘祝的肩膀,大笑说道:“这就对了。其实你应该为我高兴才是,你也不想看到,我就这样在市井这方圆数百步的地方,厮混一生,对吧?” “是。”刘祝肃容点头道。 “你大兄我,虽处贫贱之地,也有想要获取功名的心啊。” 刘祝最终一无所获的离开了长乐居,接下来又往饼摊找矮奴,他可一点也不敢小看这位面容可笑的侏儒,他可是刘君和蔡升共同的朋友。 得知刘祝是专程来接他和他的家人,陶观喜出望外,他正为此忧愁,日后临湘大战一起,他的买卖自然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而他先天身体残疾,如果无法做生意,日后拿什么维持生计?恐怕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刘祝告诉陶观,他们的船只就停靠在北津,他随时可带家人过去。 在陶观千恩万谢中,刘祝又往下一站,市楼行去。他这次的目标是受马周之请,找上市右史王朝,问他是否有意离开临湘。 刘祝也曾在市楼为吏,对王朝颇为熟悉,其人身材高大,面貌忠厚,却性情谨慎,胆量甚小,刘祝以为他会同意离开临湘,没想到他却一口拒绝了。 刘祝也没细问原因,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没有闲心多管闲事。醉乡居虽属刘景产业,却不用他管,自有专人负责。 刘祝离开市井、离开临湘,往南而去,他的下一站是刘瑍家。刘瑍家位于临湘城南数里,宅地才数亩,篱垣仄陋,茅草为屋,甚是简陋寒酸。 刘祝到来时,刘瑍正闲卧室中,自斟自饮,显得十分悠闲。却把一旁的弟弟刘基、家中老仆急得满头大汗,团团乱转。 刘瑍饮了极多酒,脸颊晕红,艳若妇人,他发丝垂披,斜卧榻上,指着门外的刘祝,对弟、仆笑道:“你看,这人不是来了吗,早就告诉你们不必着急。” 刘祝暗暗苦笑,这位真是放荡不拘到了极点,偏偏从没有人指责他,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名士风流吧。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刘基急忙出门迎接刘祝,并深深一揖道歉道:“抱歉,家兄醉酒,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刘基和刘瑍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两人性格可谓天差地别,刘瑍洒脱不拘,旷达隽秀,刘基则清静专一,恪守礼仪。 “无妨。”刘祝笑着摇头道。这位可是刘君的救命恩人,而且他又素知其为人,哪会计较。 刘祝进门,刘瑍仍然没有起身,举着酒杯抱怨道:“我前些年举家南来长沙,就是看中这里局势稳定,无忧战乱。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长沙终究也要乱起来了——也对,乱世之中,哪有真正的世外桃源。”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刘祝不动声色地道:“我奉刘君之命,来接足下及足下家人前往南方避乱。” 刘瑍醉眼斜睨刘祝,悠悠说道:“我猜仲达一定连我居住的地方,都已经替我选好了。” 刘祝沉默不语。 刘瑍白了刘祝一眼,继而叹道:“唉。也不知道这次迁往酃县,能够维持多久的安宁?若是荆州兵攻克长沙,我岂不是要举家避往交州?难道我刘瑍,终要为左衽吗?”华夏尚右,习惯上衣襟右掩,称为右衽;而异族多崇尚左,衣襟左掩,是为左衽。 交州纳入大汉版图,已有数百年之久,然而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始终被中原之人视为不毛之地。交州之民长幼无别,椎结徒跣,贯头左衽,被中原之人视为禽兽一般。 刘瑍大发了一通牢骚后,不顾刘祝在旁,躺倒榻上,呼呼睡去。 只留下刘祝、刘基及刘家老仆三人,面面相觑。 在刘基的一再致歉下,刘祝告辞而去,继续四处奔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天才宣告结束。 这几天,一度因张羡强征舟船,而变得冷清的北津,重新恢复忙碌的景象,一时间舟船辐辏,帆樯鳞集。直令人怀疑,这些船只都是哪里变出来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兵临 连日来,刘祝和王彊忙得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刘景麾下临湘籍士卒及棹夫家属,涉及人数以数千计,超过半数都要迁往酃县,用以安抚麾下士众之心,两人任务之重,可想而知。 在此期间,前线的溃兵陆续逃回临湘,刘祝和王彊意识到刘表大军随时有可能杀来,再度加快速度,夜以继日,迁移人口。 当两人送走最后一批人的时候,刘宗率领四千余士卒,百余艘船舰,安全退回临湘境内。 刘宗本就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名望素隆,这次又带领众人脱险,极讨士卒之心。若是就此返回临湘,不管是他立下的功劳,抑或他在士卒中的威望,张羡都会出城相迎,并委以重任。 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势,刘宗心里不可避免产生些许犹豫,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回临湘,而是南下酃县,与族弟刘景会合。 是日,他便与大军分道扬镳,率领八百部曲,以及五百余自愿追随者,分乘数十艘船离开。 当张羡出城相迎,却不见刘宗其人,而只见其信时,本来稍稍振奋的精神立刻遭到迎头一击。 对此最尴尬的人,莫过于和张羡一同而来的刘蟠,之前他和桓阶向张羡建议,调回在外的驻兵,蔡升的别部便是其一。 然而调令下达后,蔡升迟迟没有回应,刘蟠为此还特意给刘修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够劝说蔡升,顾全大局,可惜,同样是石沉大海。 不过在当今这种形势下,蔡升的行为并非个例,大难临头,想要置身于事外的人不在少数。 蔡升之后,刘宗这边又生出事端,他们两个人同时出“意外”,这就绝非意外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 “仲达……”刘蟠很轻易就猜出了幕后主使,心中不由叹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早在前线战败的消息传回的一刻,刘景的亲信刘祝便登门拜访,并送上刘景的亲笔书信。 信上内容很多,从天下大势一路聊到荆州形势,最后以《易经》中的一句话立劝他离开临湘,南下避祸:“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这话的意思是说:君子一旦发现不好的征兆,就要果断采取行动。长沙如今危在旦夕,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刘蟠看着这封洋洋洒洒数千文的书信,岂能感受不到刘景的良苦用心,但他却无意离开临湘。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张羡一向待他不薄,与桓阶并列,他若危急之时,弃张羡而去,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刘蟠虽然本人选择留下,誓与长沙共存亡,却将家人托付刘景,除了他年纪老迈,卧病在床,无法远行的老父刘邕,以及妻妾外,其他家眷,包括妹妹和外甥寇封,皆被刘祝带人接走。 刘蟠这时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行,他深深一揖,对张羡道:“在下惭愧,刘伯嗣居然会做出这样荒谬的事情来,实在是有负府君的信任,我这就修书一封,劝其返回。” “算了,让他去吧。”张羡缓缓摇头道。他现在的心情,可谓是复杂到了极点,刘宗弃他而去,他本该深恨之。可刘宗却于败军之际,一路收拢溃兵,成功冲破罗县吴巨的阻截,为他带回整整三千名士卒,这对于如今的长沙,绝对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因此心中恨意大减,唯有惋惜。 眼下的长沙,形势堪称险恶,正是用人之际,像刘宗这般拥有出众才能的人,却不能成为自己的臂助,张羡心中好不遗憾。 刘蟠不动声色地道:“也对,刘伯嗣如此仓皇而逃,想必已是被北军吓破了胆子,即使强行召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府君只有选用心志坚定,不畏生死的勇士,才能守住长沙。” 张羡瞥了刘蟠一眼,暗暗摇头,接着不再纠结于刘宗,亲临士卒,善加安抚,并设飨会,犒赏将士,直到日落才离开。 接下来几日,仍不时有溃兵逃回,然而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堪堪两千,由此便可知刘宗带回近三千士卒,对于长沙和张羡来说,是多么大的功劳。 有赖于刘宗,张羡手中之兵得以突破万人,稍稍复振。加上之前在临湘紧急招募五千余人,更坐拥荆南第一坚城临湘,面对刘表军,张羡有了抗衡的底气。 这时,在巴丘休整数日,消化胜利果实的荆州军,在蒯越、蔡瑁的率领下再度出发,水陆并进,浩浩荡荡,杀向南方。 罗县令吴巨接到荆州军南下的消息,将兵出城十里相迎。 “在下吴巨,拜见蒯章陵、蔡南郡。二君乃是荆州冠冕,在下虽处南方,亦闻名久矣,今日一见,幸甚幸甚。”吴巨冲蒯越、蔡瑁拜礼,态度十分恭谨。 相比于雄姿魁杰,容貌俊伟的蒯越,蔡瑁不管是身量抑或容貌,都要逊色不少,他年近四旬,五官英挺,尤其目光,咄咄逼人,给人以盛气凌人之感。 “吴都尉不必客气。”蒯越不咸不淡地回道。吴巨不仅是罗县县令,同时兼任长沙北部都尉,这两个职位一文一武,蒯越呼吴巨为都尉,显然是视其为武人。 对于吴巨这样为人不忠的贰臣小人,蒯越内心极为恶之,然而他作为全军统帅,肯定不能以自身好恶为准。吴巨对于平定长沙极为关键,他就算再心存鄙夷也要任用其人。当然,别指望他能有什么好脸色。 “吴都尉请起。”蔡瑁倒是对吴巨没有什么恶感,朗声笑道。他为人性豪自喜,吴巨再怎么说也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听得他一番恭维,心中无比受用。 “刘牧乃是荆州之主,荆州境内,政无大小,皆归刘牧。张羡久在荆南,自恃小有威望,便桀逆放恣,抗拒刘牧,不服州命,而今更是公然举兵反叛,可谓逆贼也!吴都尉能够及时反正,助顺击逆,等到功成之日,刘牧必定不会忘记吴都尉的功劳。” 吴巨见蒯越不甚待见自己,心里不由一凉,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幸亏蔡瑁没有如蒯越一般。急忙回道:“不敢。就算没有在下,长沙亦难挡荆州大军。” 蔡瑁抚着颔下髭须,大声笑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长沙军颇为无胆,根本不敢与我对战,只敢龟缩巴丘营坞固守。否则,根本不必等到武陵出兵,我一战就能彻底击溃长沙军。” 吴巨打定主意抱蔡瑁大腿,因此不断恭维。 蒯越在一旁听得直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吴巨道:“吴都尉,巴丘一战,我方几尽全功,但仍有不少长沙之兵侥幸逃脱,罗县乃是必经之地,不知吴都尉在罗县,一共俘获了多少溃兵?” 提到此事,吴巨内心就不免感到有些尴尬,强笑回道:“约有两千余人。”他没敢说实话,其实实际人数只有一千五百余人。这件事无疑要怪刘宗,要不是他,吴巨岂会只有这点收获? 然而两千余人,在蒯越、蔡瑁眼中还是太少,据他们事后统计,从巴丘逃走的长沙士卒,大约有七八千人,吴巨身份未泄,扼守要地,以逸待劳……优势多到数不清,怎么才抓到这点人? 吴巨必须要给二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他会被视为无能之辈,当即苦笑道:“不瞒二君,不知是谁,传在下叛变,以至于在溃兵之中,闹得人尽皆知,对在下多加堤防,除了用强,别无他法,因此才只俘虏两千余人。” 蒯越再度问道:“吴都尉历职内外,对长沙的情况想必了若指掌,足下可否知道,现今张羡手中,还剩下多少人马?” 吴巨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沉声回道:“当有万人。” 蒯越与蔡瑁不禁相视一眼,皆暗暗叫遭,张羡若是手中真的还有万人,他们想要短时间内攻下坚城临湘,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两人很快就镇定下来,他们本来也没想过能够一蹴而就解决张羡。 张羡可不是什么易于之辈,要知道,他控制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巅峰时期人口超过两百五十万。刘表实际控制的南郡、江夏郡、武陵郡、章陵郡及南阳郡部分,人口不及荆南三郡。 当然了,战争比的不单单是人口,刘表有大义名分,对治下控制力更强,麾下拥有无数人才,更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大军,武器铠甲也更为精良…… 总的来说,刘表对张羡有优势,但绝非压倒性优势。只是因为巴丘取得大捷,令蒯越和蔡瑁生出或许能够快速平定荆南的念头。然而事实却绝非那么简单。 荆州大军在罗县休息一夜,次日继续南下,吴巨率兵两千随行。 吴巨加入进来,武陵蛮却离开了,他们接受荆州牧刘表的印绶及赏赐,才答应出兵长沙,打下巴丘后,他们的任务完成了,自然就要打道回府了。 蔡瑁爱武陵蛮骁勇善战,想要以重利诱其等留在军中效劳,却为武陵蛮几位精夫一口回绝。 他们是蛮子,却非傻子,张羡的名声,即使他们居于武陵郡诸河流峡谷,亦多有耳闻。 当初要不是刘表以荆州之主的身份,派使者对他们威逼利诱,他们都未必愿意趟这趟浑水。 蒯越任由武陵蛮离去,不甚在意,这些武陵蛮走山险若履平地,山谷作战,是其长处,攻城作战,是其短处,接下来围攻临湘,他们基本帮不上什么忙。 并且,如果武陵蛮久在军中,必然会引起汉军将士不悦。 荆州大军继续南下,水军为之先锋,艨艟身覆牛皮,船型如梭;斗舰战棚女墙,甲士林立;楼船高大若山,威武壮观。以数百艘计的战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挤满整个江面,观者无不骇然。 荆州步骑大军,总计超过三万之众,沿着湘江东岸行进,整支队伍延袤十数里,矛戟如林,旗帜飞扬,难望首尾。 荆州大军水陆并进,直抵临湘城下。 率先接战的是双方的水军。蔡瑁统领的荆州水军有楼船、艨艟、斗舰数百艘,战士过万。 而长沙的水军因为之前在巴丘,就已经遭到重创,如今仅剩下艨艟、斗舰数十艘。 两边实力相差巨大,开战仅仅不到一个时辰,长沙水军就被蔡瑁的荆州水军击溃,残存的船舰甚至不敢返回长沙营坞,直接举帆划棹,向南逃去。 水战的失败在张羡的意料之中,然而他真正担心的却不是荆州水军,而是源源不断到来的荆州步骑大军。 原本他还想趁对方刚刚到来,立足未稳之际,派一支精兵出城突击其前部,可他一见荆州军军容如此雄壮威武,心里不由一凉,当即就熄了心思。并且对临湘的未来,生出悲观之意。 不过很快他就重新振作起来,他手中不仅有万余大军,更有临湘十万居民鼎力支持,刘表大军纵然人数再多,也难耐他何。 就在荆州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刘祝和王彊展开刘景交给他们的最后一项任务:将临湘以南,数十家船场,数以千计的人,全部迁走。这件事之前不方便做,只有在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之际,才可实施。 所谓“南船北马”,船匠在江南,是十分宝贵的人才,不管势力大小,都需要他们为其造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伤害船匠。 船匠声明无忧,又祖祖辈辈居住于此,自然十分抗拒迁移。此时形势危急,刘祝和王彊不得不动用一些粗暴的手段。 一开始王彊提议将几个最死硬的船匠沉江,杀鸡儆猴。 然而刘祝考虑到刘景素来看重名声,这么做无异于污其名,只是令士卒以刀矛胁迫,棍棒驱赶。 在此期间,刘祝和王彊看到了长沙水军仓皇向南逃亡,也看到了在后面不停追杀的荆州水军。 幸亏两人小心谨慎,身边并没有留大舰,只留一些小船,不然必会遭到荆州水军的攻击。 第二百章 北上 (感谢盟主浮沉一年间) 随着荆州南北大战爆发,零陵、桂阳二郡唯张羡马首是瞻,紧随长沙的脚步,驱除郡县长吏,援助兵船、钱粮、资储。 尤其八月过半,秋收完毕,零陵、桂阳二郡的稻谷,通过湘水、耒水,源源不断运往长沙。 然而当巴丘战败的消息传来,零陵、桂阳二郡为之震惊,现今荆州大军随时有可能南下,二郡众多运粮船根本不敢继续北上,便暂时停留于三郡之交的酃县,一边观察形势,一边等待后方命令。 未来长沙的局势,只会越来越糟糕,这批来自零陵、桂阳二郡的运粮船,不出意外的话,十有八九将会原路返回。 不过它们想要离开,还要得到刘景的同意才行。但是很显然,他不会同意,这批粮食,早已被他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刘景如今手下的兵力之多,绝非一县之地所能供养,就算有钟水、平阳二乡在背后鼎力支持,亦颇感吃力,等到蔡升、刘宗率众到来,粮食问题,必然会成为拦在他面前的头等大事。这批粮食,正好可解他的燃眉之急。 当然,此事刘景以酃县长的身份来做肯定不合适,他会以张羡及长沙郡府的名义行事。张羡如今面临的形势极其严峻,肯定无暇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刘景收到荆州大军南下的消息,准备封锁水道,强缴粮草时,褚方只身来到官寺求见。 刘景原以为他有什么公事,却见他进来时手中拿着一封信笺,刘景内心不由“咯噔”一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张羡铁了心招揽褚方,不断来信,刘景能拦住一次、两次,但终究会有“漏网之鱼”。 褚方大步来到刘景面前,手捧书信,俯身下拜,郑重道:“家母尚在世时,张府君就常常遣人问候家母,并致礼物,家母弥留之际,仍旧对张府君的恩惠念念不忘,令我日后必当回报之。 今年初,张府君来信,欲邀在下北上,共商大事,只是当时长沙局势较为安宁,我又深受明廷信重,授予部曲,暂时脱身不得,便婉言谢绝了张府君之邀。 今荆州水步十万,挟巴丘大胜之势,鼓行而南,长沙危在旦夕。张府君此时又来书信,言辞之间,颇有悲壮决绝之意。 在下昔日深受张府君恩惠,如今张府君有难,在下断难置身事外,因此敢请明廷准我北上。” 刘景眉头深锁,将褚方扶起,叹道:“子平,你可知道,荆州足有十万大军,这个时候去临湘,几乎和送死没什么分别。与其如此,还不如留在酃县,为府君外援。” 褚方神情坚决地摇头道:“在下心意已决,明廷不必再劝。”继而又道:“明廷心怀大志,才器绝人,在下与明廷相识虽短,亦为之折服。奈何张府君有恩在先,不得不往。这次临湘之行,如果侥幸不死,在下定会返回明廷身边,再效犬马之劳。” 褚方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景还能说什么呢,唯有点头放行。他紧紧拉着褚方的手,说道:“子平,你才干出众,实不该埋没于荆南方寸之间,因此我希望你能保重身体,安全归来。异日,你必有机会名扬天下。” 刘景这番话口气极大,仿佛跟在他身边,日后必能名扬天下。 这却正是令褚方倾心的地方,大丈夫岂可无志?当年高祖见秦始皇车驾,敢言“大丈夫当如是也”;世祖见执金吾出行,尝叹“仕宦当作执金吾。” 刘景此时势力虽小,却素有匡扶天下之志,比之身为宗室,坐拥一州,却只知自守的刘表、刘璋二人,高出何止千百倍? “诺。”褚方重重应道。 刘景又道:“子平,你这次北上,准备带多少人马?” 褚方麾下有一营八百人马,主体以酃县人为主,已组建一年有余,褚方常常率领他们纵横湘、耒二水,清剿寇盗,颇为精锐。 说实话,这支营兵不仅是褚方的心血,也是刘景的心血,被他视为自己的嫡系,他不可能让褚方全部带走。但如果褚方只带走两三百人,他绝不会阻拦。 褚方毫不迟疑道:“张府君之恩,仅施与我一人,此次张府君召唤,我自然是独身前往。” “这怎么行?”刘景闻言大感意外,道:“子平,你为人固然英勇,可孤身北上,实在太危险了,还是带一些人马为好。” 褚方摇头道:“面对十万荆州大军,就算将八百人全部带上,也无济于事。张府君看重的,想必也不是区区数百人马。” 刘景立时陷入沉默,这话没错,张羡坐拥临湘十万军民,根本不缺几百士卒,他缺的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半晌,又问道:“子平,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日就走。”褚方回道。 刘景心中一叹,又问道:“你准备走陆路还是水路?” 褚方回道:“时间紧迫,水路太慢,自当走陆路。” 酃县与临湘之间的衡山段水路极不好走,号称“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实则何止九转?远不如陆路乘马便捷。 刘景道:“既然要走陆路,你只有一匹坐骑,难以兼程而行。上个月妻族邓氏来投,献良马数十匹,一会你去取一匹吧。” “多谢明廷。”这确实是褚方所需,当即拜谢道。 在荆南这样不产马的地方,可供乘骑作战的良马,非常珍贵,已非金钱所能衡量。 褚方没坐多久,便起身告退,他如今尚未通知将士,离开之前,营中之事也要妥善安排好。 一直忙碌到午后时分,褚方才得以脱身。而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泄露了出去,经过半天时间的发酵,褚子平为报张长沙之恩,将孤身北上的传言,传遍酃县各个角落。前往湘、承河畔送行的人们,洋洋洒洒,数以千计。 刘景面色凝重地道:“子平,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记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要保重自己,留得有用之身,以期扬名之日。” 褚方朗声笑道:“荆州军虽有十万之众,我又何惧之有?明廷只管放心,我必有归来之日。” 站在刘景身侧,一身戎装的马周出言道:“褚兄,一路保重。” 褚方点头道:“马兄,我麾下八百部曲,就托付给你了。” 马周正色道:“褚兄只管放心。待褚兄异日归来,八百部曲,定然一个不少,如数奉还。” 褚方不再多言,扭头目视刘亮,其如今身长七尺二寸,仅比褚方稍矮一线,手腕长及过胯,姿容英朗,状若成人。 “子明,你是一块璞玉,只需稍加打磨,就能大放光彩,可惜你现在年龄太小,若是能再长两岁,这支营兵,就可以交到你的手中了。”褚方这评价已经是极高,要知道,刘亮今年才十七岁,也就是说,褚方认为他十九岁,就有能力统领一营人马。 刘亮自入军营为褚方亲随以来,深受其照顾,念及对方将要孤身犯险,一时情难自禁,不觉流涕。 褚方手按其肩,说道:“大丈夫不可做女儿姿态。” “诺。”刘亮拭泪道。 “褚兄,珍重。”韩广抱拳道。其身长八尺,器宇轩昂,此时已经恢复了建武将军的风采,身上再难找到铁官囚徒的痕迹。 褚方重重抱拳回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一个北人,一个南人,却难得性情相投,短短时间内就结下了颇为深厚的友谊。 接下来,严肃、于征等人也纷纷上前与褚方道别。 褚方眼见天色已经不早,当即不再逗留,最后向众人深深一拜,转身跨上自己的坐骑,而武器铠甲,则置于另一匹备马,在众人的瞩目下扬鞭而去。 刘景望着褚方远去的背影,对左右叹道:“子平不仅‘孝勇无双’,忠义亦无双也。” 褚方虽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刘景认为,以他的能力,如果投靠明主,绝对有能力出人头地,甚至青史留名。 作为他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褚方的离去,对刘景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是以心情不佳。 不过第二天,他就没有时间纠结褚方的离去了,原因很简单,蔡升、刘修和刘宗联袂而至,跟随他们一起而来的,是近三千大军,以及四十余艘大小船舰。 刘景不禁大喜过望,率众亲迎于湘水之上。 “从兄……” “宏超……” 刘景脸上难掩欣喜之情,他与三人都有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心中十分牵挂三人。 刘宗身量一般,却甚有威仪,手抚短髭,大笑说道:“听说弟妇怀孕了,可喜可贺啊。” 刘修亦颔首贺道:“仲达,恭喜你。” 刘景说道:“这绝对是意外之喜,可能是皇天亦怜少君家门不幸,赐下子嗣。” 刘修叹道:“灵帝以来,大疫就一场接着一场,几乎没有断过,导致民不聊生,中原百姓深受其害,中平黄巾之乱,何以席卷八州?皆因大疫而起。”他的右臂,就是在讨伐黄巾时丢的。 刘宗点头道:“正所谓大战之后,必生大疫。黄巾之乱后,中原乱成一团,到处都在打仗,大疫肆虐,也就不足为怪了。” 刘景叹道:“这样的景象,在持续十年八年,惨烈程度,怕是比王莽篡汉,还要过之。” 刘宗、刘修一时皆默然。 “不说了,这不是我们现在能够解决的。”刘景摇头道。“对了,你们来时的路上,可曾碰到褚子平?” “没有。”刘宗不由好奇问道:“褚子平北上了?” 刘景点头道:“褚子平为报张府君昔日馈赠之恩,只身北上。” “褚子平真是一位义士啊!”刘宗感慨道。“其大名,我闻之久矣。奈何他侍母至孝,多年来,从不离开酃县一步,其母死后,更是入山结庐守墓。我昔日曾来过酃县,可惜阴差阳错下,没有能够与他见面。” 蔡升开口道:“我也常为没有结识褚子平而感到遗憾,本以为这次来酃县,当会碰面,没想到还是错过了。”其头戴武官,身着戎装,气质潇洒而又英武。 “褚子平绝非短命之人,日后总有机会见面。”说到这里,刘景顿了一下,又问刘宗道:“从兄,你曾亲临巴丘,以你观之,北军如何?真如传言那般,有水步十万之众?”说实话这个数字,刘景并不太信,毕竟刘表以区区数郡之地,养活三五万大军或可,十万人就太夸张了。 刘宗面色凝重道:“仲达,你千万不要小看刘景升,其虽是儒人,不习军事,却也不能小觑。我曾亲眼目睹北军,精锐远胜我等南人。至于北军人数,就算没有十万,五万总是有的。” 刘景点点头,说道:“屡挫曹孟德之辈,我自不会小看。”事实上刘景对刘表的重视,远超任何人,因为历来创业,初期是最艰难的,刘景若是能够跨越刘表这道障碍,天下何足与论。 刘景又道:“据说此次北军的统帅乃是蒯异度、蔡德珪,蔡德珪才智一般,绝非帅才。倒是蒯异度,乃是冠绝荆州的才杰之士。前年我北上迎亲之时,其为章陵太守,治所就在新野,不过那时他刚好返回襄阳,终是无缘一见,心中一直深以为憾。” 刘宗颔首道:“蒯异度确实有大才,指挥数万之众,如臂使指。” 刘修道:“伯嗣你也不差,于败军之际,收拢溃兵,逼退吴巨,安全返回。” 刘景一脸好奇道:“怎么回事?从兄,快和我说说。” 刘修将刘宗的事迹说了一遍,刘景得知刘宗竟然在全军溃败之时,成功带回四千余士卒,百余艘船只,不禁目瞪口呆,良久叹道:“自古节制败军,最为艰难,从兄竟有如此之能,虽古之名将,何以加之?” 刘宗颇为自喜,摆手道:“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仲达言之过矣。” 第二百零一章 冲城(感谢盟主浮沉一念间) 刘景知道族兄刘宗昔日未出仕前,见天下纷扰,乃阴以兵法部勒门客,常往来浏阳山中射猎,是一个知兵之人。然而他在巴丘战败后展露出的杰出军事才能,还是令刘景感到万分吃惊。 自古节制败军,最是艰难。历史上街亭一役,马谡刚愎自用,不听人言,舍弃城池而上山,结果被张郃断绝汲道,大破之。 全军溃散之际,先锋王平临危不乱,将所部千人鸣鼓自持,张郃疑有伏兵,未敢进攻。于是王平收合诸营遗兵,平安而返。 正是凭借着这一战的表现,王平受到诸葛亮大力提拔,封侯拜将,并成为无当飞军的统帅。 刘宗在巴丘的表现,丝毫不比街亭之时的王平差,刘景岂能不感震惊?因此才发出“虽古之名将,无以加之”这样的感慨。 刘宗、刘蟠、褚方、蔡升……刘景心中不禁深深感慨,史书上只有短短一行记载的荆州南北之战,到底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 对于刘景的夸赞,刘宗颇为自喜,在他心中,刘景的一句话,抵得上旁人一千句一万句。 在谦虚一番后,刘宗正色道:“此番之所以能够全身而归,实有赖仲达之前的提醒,若非如此,我恐怕也会如其他人一样蒙在鼓里,大难临头而不自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这怎么能说是我的功劳呢?”刘景缓缓摇头道:“自古善谋者众,能断者寡,提醒从兄之事,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有与没有,还在两可之间。而从兄心中警醒,临危不乱,明智果决,不仅部曲整齐,更能统合溃兵,逼退吴巨觑觎,率众而归,这是只有良将才能做出的事情。” 刘宗手抚短髭,想要自矜,脸上却是难掩笑意。 刘修在路上已经看过了刘景写给刘宗的书信,是以问道:“仲达,你怎么知道吴巨会反?”吴巨深受张羡的信任,可以说是长沙最不易反叛的人,然而他偏偏反了,令长沙上下倍感震惊。 “我并不知道吴巨会反。”刘景笑着说道:“观刘景升昔日单骑入宜城,只用蒯越之谋,便平定了荆州逆乱。此番北军南下,统帅正是蒯越,其人深中足智,计略过人,必会多用谋略。 刘景升乃荆州牧,有大义在身,长沙士民虽与张府君同心,但肯定也有不少心慕北方之人,吴巨就是其中之一。此辈稍加笼络,便有可能反戈,蒯越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刘宗和刘修不禁面面相觑,就这么简单?如今仅止于此,他们也能想到,只是这毕竟是假设,心里很难重视起来。也只有刘景,才会郑重其事的说出。难道,这就是双方的不同之处吗? 事情当然不止于此,刘景是知道历史上吴巨乃是刘表的部将,从而反推得出的结果。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百分百肯定,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果他猜对了,成就了刘宗。 刘宗说道:“吴巨成名日久,平素又无恶行,我与他虽无深交,却也认为他是一个人物。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忠之徒,张府君对其的恩宠,远在诸人之上,值此危急关头,他却背离忠信,反戈一击,真乃我辈之耻也!” 蔡升撇撇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区雄、吴巨,莫不如此。” 马周站在蔡升身旁,听闻区雄之名,不由回忆起昔日两人在市中奉刘景之命,擒拿区雄的场景,便出言问刘宗道:“说到区雄,刘兄,你可知道他的下落?” “不知。”刘宗摇头道:“我一路回临湘,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依我看来,他不是死于乱军之中,就是被北军俘虏了。” 马周道:“这狗贼外刚内怯,他若被俘,必会投降北军。” 蔡升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刘景不以为意,对现在的他来说,区雄不过是蝼蚁般的人物,根本不值得他关注。话题一转,刘景提起身在临湘的刘蟠: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便是从兄的安危。我已经让刘(祝)文绣送信给他,劝说他南下避祸,不过以我对从兄的了解,他十有八九不会同意。” 刘修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说道:“元龙肯定不会同意,他前些日还写信劝我顾全大局,率兵回临湘,与长沙共存亡呢。” 刘景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刘蟠这种不遗余力挖自家墙角的行为,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宗叹道:“仲达这是多此一举。大兄是什么样的性格,我们心里都该一清二楚,越是危机之时,他越是不会离开临湘。” 刘景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他只是关心则乱。盖因刘蟠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贵人,引他步入仕途,一路扶持,恩情深重。 而刘景猜测,刘蟠之所以没能和桓阶一样名留青史,便是死于荆州南北之战中。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哪怕是徒劳的。 刘宗道:“对了,仲达,我们一路南下,几次遇到你接运士卒家眷的船队。只是船上人货满载,航行甚慢,而且旁边亦有兵船护卫,我就没管他们。而入酃县水域,又遇到了载着族人的船队。” 刘景面带欣喜道:“哦?族人也要到了吗。之前就已经来过一批,我特意为他们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并派人修建了大量屋舍,他们到来后,马上便可以入住。” 刘宗感叹道:“如今乱局之下,族人尚能不忧安危,不患衣食,这都是仲达你的功劳啊。” 刘景笑着摇头道:“从兄这话就见外了。” 得知族人船队就在后方不远,刘景索性便站在湘水口岸,一边与刘宗、刘修、蔡升等人畅谈,一边等待族人的到来。 不过半个时辰,运载龙丘刘氏的船队缓缓抵达湘水口岸。 龙丘刘氏的族长刘邕年事已高,卧病在床,难以远行,而代族长刘蟠又留守临湘,因此此番带领龙丘刘氏南下者,是几位年纪颇高,素有威望的父辈,刘景、刘宗、刘修皆要执晚辈大拜。 这次因为受到战火的威胁,龙丘刘氏能走的都走,刘宗的胞弟刘承也辞去功曹吏,跟随家族南下。桓阶对他颇为看重,视为心腹,刘承一度对于是否离开临湘,感到十分纠结,在家族和桓阶之间来回摇摆,迟迟难以下定决心,最后却是桓阶劝其离开。 刘景也在家族人群中看到了寇封这个外姓人,此子今年约有十一二岁了,手足颀长,脸容俊美,一双大眼左顾右盼,炯炯有神,一点也不怕生。 刘景见到他,便知道,他的命运,被自己改写了,他再也不会成为刘备的养子。不过历史上刘封虽然是个将才,但为人刚猛骄矜,屡屡做出愚蠢之事,他被刘备处死绝对谈不上冤枉。 刘景不知道他的性格会不会因为命运的不同而有所改变。说实话,如果他仍然如历史上那般,刘景也会毫不犹豫将其处死。 傍晚,刘景在新的刘氏居地大摆宴席,为族人接风洗尘,热闹的场景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歇。 翌日,刘景开始统计兵员,此次刘宗和蔡升,共带来近三千士卒,准确的说是两千九百余士卒。 其中蔡升部因为之前得到刘景的授意,几经扩充,人数高达一千五百余人。而刘宗别部八百人,另有自愿投其麾下的溃兵五百余人,合计一千三百余人。 而酃县这边,则有褚方营八百人、马周营八百人,以及韩广及其部曲一百八十余人,合计一千七百八十余人。 两边相加,总共超过四千七百人。 这还仅是步军,水军方面,刘景原有斗舰八艘,大小舸船五十余艘,棹卒一千三百余人。 而刘宗此番带来四十余艘大小船舰,其中并没有楼船,不过有十艘艨艟,七艘斗舰,余者为舸船。棹卒亦超过千人。 自此,刘景麾下水步军,计有七千余人,有些是他苦心经营,有些则是意外之喜。不管如何,他穿越已三年有余,在这乱世之中,终于有了“立身之本”。 就眼下的荆南而言,除了张羡外,他的实力应该是最强了。 而今零陵、桂阳二郡的兵力已被张羡抽调一空,只要刘景有心,夺取二郡,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刘景不会做这么鼠目寸光的事情,此时荆南万众一心,共抗刘表,他若是敢擅取零陵、桂阳二郡,无异于背后捅刀,必会引起荆南士民的强烈愤慨。就算他夺得二郡,也不得人心。 最好的选择是待张羡死后,继其遗志,继续抵抗刘表,届时零陵、桂阳二郡自然为之景从。 零陵、桂阳二郡,他不会动,但二郡的运粮船,他却不会客气。毕竟,他可是有七千余人要养活,每个月仅稻谷,就要消耗万余斛,一年就是十七八万斛,仅靠酃县一地,绝对负担不起。 当然了,夺取二郡的运粮船,除了要扯起张羡的虎皮外,手段也不能太过粗暴,毕竟以后还要指望二郡供养他的大军。 ………… 却说褚方驾驭二马,沿着湘水东岸北上,一路上不断遇到携家带口,向南逃亡的百姓。不单郡城临湘,还有罗县、益阳、下隽、汉昌、湘南等县百姓。 他们有的听说刘景治下的酃县,寇盗不生,颇为安定,欲往投奔。有的则打算迁居零陵、桂阳二郡,甚至是较为偏远的交州,反正就是尽可能远离战火。 褚方逆流而行,越靠近临湘,逃亡的人就越多,当他进入临湘境内,到处都是混乱之象。荆州大军已经进抵临湘城下,从而引起百姓的恐慌,争相逃命。 褚方得知消息,加快行进速度的同时,不禁长舒一口气,他来的正是时候,此时荆州大军刚刚到达,立足未稳,他还有几分冲进临湘城的把握。若是等到荆州大军站住阵脚,筑围凿堑,他再想冲进城中就难了。 褚方来到距离临湘数里的一处林中停下,一边观察形势,一边啃食肉干,补充体力。 在此期间,他数次看到北军游骑驰骋而过,不敢再拖延,匆匆吃过东西,从备马的包裹中,取出袍铠、兜鍪,穿戴整齐,并介马。介者,甲也,所谓介马,便是为马披甲,一副厚重坚硬的皮质当胸披在战马身上。 擐甲介马后,褚方翻身而上,大戟置于马侧,长刀悬于腰间,手持一张硬弓,驾驭二马冲出树林。 他最擅长的武器自然是大戟,而弓箭,则能排在第二位。他少时便经常入山狩猎,后来从军后,更是勤学苦练,即便后来居家、守孝,也不忘习射。因为他知道,弓箭,是战场必修之术,他是一个心中有远大抱负的人,当然会潜心学习,磨练箭术。 或许是看到褚方孤身一人,不像敌人,而且其身披覆盖全身的精甲,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途中虽然士卒成群结队,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人出言拦截。 不过当他飞快接近临湘,并且毫无减速之意,终于引起了荆州军的警惕,数骑从斜方驰至,其中一骑问道:“足下何人?” 褚方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箭,问话之人虽然身披襦铠,头戴铁盔,却被一箭射中咽喉。 余骑无不大惊失色,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孤身一人,居然敢在万军之中,悍然对他们出手,从军以来,闻所未闻。 褚方哪管这些,接连开弓,敌骑又被射落二人。转眼间,双方已然接近,面对仅剩的三骑,褚方收弓取戟,大喝突之。 三骑顿时手忙脚乱,有的持弓,有的持矛,不能齐心应敌。被褚方杀到面前,借助马力,抡戟一记横扫千军,扫飞两人,剩下一人,被褚方一脚踹落下马。 自此,一支六人骑队,电光火石间,就被褚方轻易解决了。褚方不管不顾,俯身贴于马背,策马直冲城下。 不管是城外的荆州军,抑或城上的长沙军,无不瞠目结舌。 第二百零二章 魄力 褚方俯卧于马身,全力冲驰,这时荆州军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惊怒之下,纷纷引弓射之,一时间箭矢乱飞。 然而此时褚方已经冲出甚远,箭矢大多落在空处,就算偶有射中,也因为褚方人马俱甲而不能伤其分毫。 不过眨眼的功夫,褚方便驾驭二马冲过护城河的大桥,直抵临湘城郭之下。 如今荆州大军初至,临湘尚未封死城门,当即便有守军开门,将其迎入。 随着褚方单身入城,临湘城墙上的士卒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而城外的荆州军,则士气大挫,陷入一片死寂。 褚方横穿数以千计的敌军,杀伤六人,寒毛未伤的入城方式,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临湘城西临湘水,北倚浏水,唯有南面和东面地势开阔,而这两个方向,自然也是防守的重点。褚方是从南面进入的临湘,张羡目下却在东面城墙上,这也是荆州大军主力所在方向。 刘表治下南阳、章陵、南郡、江夏等地皆产铁,因此荆州军装备之精良,在天下诸侯中可谓数一数二,士卒人人头戴兜鍪,身披铠甲者,亦不下万人。这就是刘表为何能够屡屡击退来犯敌人的底气所在。 望着玄甲曜日,朱旗绛天,雄壮威武的刘表军,张羡脸上不露声色,内心却颇感忧愁。 他现在麾下有士卒万人,新募之兵五千余,而铠甲还不到两千,面对刘表军,自然底气不足。 忽然间,张羡听到城南传来巨大的欢呼声,他心中对此颇为不解,弄不清楚现今的形势下,还能有什么事值得欢呼雀跃。 直到士卒争相高呼褚子平之名,张羡才知事情原委,不禁大喜过望。他现在不缺士卒,缺的是大将,尤其巴丘一役,诸将伤亡殆尽,就更缺了。褚方一至,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褚方虽然并不是什么大将之才,过去只带过一营不满千人,但他为人骁勇善战,也有极高的名望,士卒都服其孝勇,当此困境之时,能够极大振奋军心。 桓阶不由长舒一口气,笑道:“褚子平终于来了。我与他昔日同在乌程侯帐下效力,素知其为人孝勇,亦以信义闻名。我料其得知府君有难,必定前来,褚子平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张怿则是一脸惭色,无地自容,他之前曾因褚方迟迟不至而破口大骂,如今看来,倒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其实何止他,就连张羡,也对褚方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他今年以来,前前后后给褚方写了三封邀请信,全部石沉大海。 没想到临湘安全之时,他不肯来,临湘危机之时,他却来了。 张羡当即率张怿、桓阶、刘蟠等人,走下城墙,迎接褚方。 没过多久,身披袍铠,驾驭二马的褚方便在两名骑吏的引导下来到临湘东城城下。 等到褚方一下马,张羡就迫不及待的大步上前,拉住褚方的手,说道:“仆当年赴任长沙,途经酃县时,由于吴人苏代为祸甚烈,百姓苦之,是以仆匆匆北上临湘平叛,未能亲身拜访,直到今日,才有机会正式见面。” 说实话,当年张羡并没有太过重视褚方,至少不值得自己折节下交,登门拜访。不过褚方到底也是长沙首屈一指的武将,张羡便派人慰问其母,送上厚礼,并且此后年年都是如此。 一是欣赏他的孝心,二是笼络他的手段,反正这点财物对张羡来说微不足道。而多年不懈的坚持,终于在今日获得了回报。 褚方沉声道:“过去家母在世时,常受府君馈赠,弥留之际,亦对府君恩情念念不忘,一再叮嘱在下,日后当思报答。 前时府君来信,因在下正在酃县征讨贼寇,仓促间难以脱身。数日前乍闻北军南下,临湘危在旦夕,思及府君昔日恩情,心中不敢犹疑,便放下一切,火速而来。” 张羡听罢,忍不住叹道:“巴丘大败,兵将一时俱丧,全军几至覆没。表军南下之际,仆调在外诸营入卫临湘,共抗大敌,却不想应者寥寥。面对得势猖獗的刘表军,诸将各拥兵众,亦不免胆寒,然子平却不避危险,孤身北上,这是何等英勇无畏。” 张怿在一旁开口道:“似刘伯嗣、蔡宏超等人,平日素以豪杰自诩,危急关头,却望风而逃,与足下实有若天壤之别。” 二人的行为,绝对和刘景脱不了干系,不过张怿没敢提刘景的名字,褚方现在的身份还是刘景主簿,当着他的面侮辱刘景,简直比侮辱他本人还要严重。 刘蟠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褚方驳道:“足下怕是说反了。在下路上听百姓议论,刘伯嗣在巴丘时于全军大败之际,收拢数千溃兵安全返还。而蔡宏超不久前平定东部豫章贼,解除了长沙后顾之忧。在下至今寸功未立,如何能与二人相比?” 被褚方当面反驳,张怿不禁面红耳赤,自感颜面大失。 张羡面色平静地颔首道:“子平所言甚是,刘伯嗣、蔡宏超确实对长沙有大功,他们虽然没回临湘,却也没有投敌,不该过分苛责他们。反倒是仆信任有加,视为心腹的吴巨,竟然阴降北方,坏我大军,委实可恨!” 每每想到吴巨,张羡就感到心痛如绞,若非他背后捅刀,局势不至于一下败坏到这个地步。 张羡又道:“算了,不提那个卑鄙小人。子平,仆欲以你为罗县令、长沙北部都尉,督临湘诸营兵,不知子平意下如何?” 罗县令、长沙北部都尉是之前吴巨的官职,在长沙可以说是仅居张羡一人之下,而在万人之上。最重要的是督临湘诸营兵,这等于是任命他为守军统帅。 不意张羡竟有如此魄力,褚方大感意外,心里不由生出敬意,当即下拜道:“多谢府君信任,在下必不负府君重托。” 张羡扶起褚方,笑着说道:“有子平为仆督军御敌,表军纵有十万之众,仆又有何虑?” 褚方抱拳道:“府君深得民心,士卒用命,上下一心,表军虽众,亦休想撼动临湘分毫。” “善。”张羡抚掌笑道,“走,子平,随我登城观敌。” “诺。” 临湘城中欢声雷动,不可避免引起了临湘东郊的荆州大军的注意。蒯越此番南下,手中持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的都是长沙名士、豪杰,褚方自然也在其上。 和吴巨不同,蒯越从没有想过招揽褚方,没办法,谁让他昔日曾为孙坚的部将呢,就像桓阶一般,他绝对不会投诚,双方注定成为敌人,断没有回旋余地。 根据蒯越掌握的情报,褚方目前当在酃县刘景麾下效力,城中为何要高呼其名?等到南边的斥候来报,方才恍然大悟。 蒯越内心素来不甚看重武人,亦为褚方的信义英勇而赞叹不已,当着众将的面,不吝夸耀,认为他身上有古人之风。 蒯越越夸奖褚方,吴巨便越觉刺耳,他感到周围人看他的目光全都带着异色,令他心生烦躁。 身躯矫健,面容俊朗的刘磐开口道:“我之前听人说褚子平乃是荆南首屈一指的猛将,过去孙坚亦爱其勇,以为先锋,摧锋破敌,善战无前,只是因侍奉病母,才滞留南方。我心中还颇有几分不信,今日观其行为,倒也不全是虚言。只恨我当时未在南边,不然必斩其于马下。” 蒯越听罢,心里顿时便有几分不喜,这种只会逞匹夫之勇的人,他最是看不上,偏偏对方又是刘表的侄儿,又不能不用。 蒯越耐着性子劝道:“褚子平盛名之下,岂能无因?异日战场相遇,刘中郎千万不可轻敌大意。” 刘磐心中不以为然,论武艺,他只服汉升一人,其他人,包括褚方,都不被他放在眼里。口中说道:“我自不会轻敌大意,只盼异日先登之时,与其相遇。” 蒯越嘿然,他根本就没想过让刘磐先登,自古先登陷阵,最是危险,他可是刘表的亲侄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刘表纵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责怪他。 蒯越不理刘蟠,目光转向下首一人,其方面大耳,五官出众,留着络腮胡须,甚有英气,不是赖恭又是谁? “正所谓先礼而后兵。伯敬,你是零陵人,而张羡昔日为零陵长,你们二人也算颇有交情,不如你去城下劝其归降,如何?” 赖恭忍不住皱眉道:“张长沙性格倔强不屈,断不会降。” 蒯越含笑道:“试试亦无妨。就算张羡不降,也可以语言稍稍瓦解临湘坚守之心。” 赖恭暗暗摇头,这也没什么用,效果几乎等于无,张羡在长沙任上数年,广施仁德,甚得士民之心。相反,刘表对长沙从无恩惠,自然被长沙人视为敌人。 不过胳膊牛不过大腿,蒯越是主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赖恭并未带护卫,匹马出阵,直抵护城河下。 他虽与张羡有些交情,本身亦为荆南零陵郡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支持刘表统一荆州之心。 刘表虽无王霸之略,但他却有治理之才,治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荆南虽然也颇为安宁,但到底是处于半割据,不听州府号令,必须要尽快改变这种状况,因为目前荆州的局势绝对谈不上好,北有曹操、西有刘璋、东有孙策,皆为宿敌。 曹操暂时讲和,刘璋无他远略,最令人担心的莫过于孙策,此子与刘表有杀父之仇,自跨江以来,短短数年间席卷数郡,恐怕要不到多久,便会一统江东。到时候荆州若是还处于分裂之中,必然会陷入多面作战。 所以,荆州必须一统,才能抵抗住四周觑觎的敌人。 若是以前,赖恭还会担心妹妹赖慈的安危,不过他得知妹妹已被刘景接往酃县,而且期间还曾带领外甥虎头还家探望父母。赖恭由此便彻底放下心来。 赖恭策马徘徊于护城河边,扬声道:“故人零陵赖伯敬,有请张府君出面一叙。” 张羡刚刚回到城墙,便听到赖恭的呼唤,探身而出道:“伯敬,你我相识多年,记得从前在零陵之时,你我常常促膝而谈,讨论治郡安民之策,不想一别多年,你我再见之日,竟是在两军之前,莫非今日,你要与我兵戎相见吗?” 赖恭大声道:“在下也常常回忆昔日之时光,张府君在荆南多年,为政有方,百姓深受恩惠,便是在下,亦是如此。 此番随军南下,实乃迫不得已,张府君可知道,荆州现今的形势,已是十分险恶,荆州一统,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张府君不想与在下兵戎相见,不如举三郡而降。刘牧乃宗室君子也,必会善待张府君。” 张羡哈哈大笑道:“伯敬若是前来叙旧,仆愿与你言之,若是为刘表说客,速速离去。” 赖恭心知张羡意志极坚,最后说道:“张府君,大战一起,必会生灵涂炭,你难道真的要三郡百姓,跟着你玉石俱焚吗?” 张羡不禁陷入沉默,他自出仕以来,几乎就没有离开过荆南,这里可以说倾尽了他半生的心血,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与刘表,誓不两立。 “伯敬勿要再言,速去。” “张府君,珍重。”赖恭缓缓摇头,一拉缰绳,调转马头,迟回阵中。 赖恭无功而返,在蒯越的意料之中,本就没抱希望,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蒯越率领大军徐徐而退。 大军初至,难以马上攻城,因为攻城器械,不方便搬运,基本都是就地取材制造。除此之外,还要在外围深挖数道壕堑,以便困死临湘,最后则是填平护城河。如有必要,还要垒起几座土山,以压制城墙上的守军。 反正想要攻城,绝非一时半刻,需要极其繁琐的前期准备。 第二百零三章 曲辕 荆州军在临湘城郭东、南两个方向安营扎寨,之后几日,驱使数以万计的民夫,筑围凿堑,造作云梯,为大军攻城做准备。 而这时,远在酃县的刘景,则带着刘宗、刘修、蔡升等人,参观由他一手打造的酃县城防。 在原临蒸乡邑的基础上,经过一年时间的改造,渐渐显露雏形,不过距离刘景心里真正的设想,还差得远呢,至少还需要一两年的时间。而等到彻底完工之日,就该是直面荆州大军的时候了。 可就算现在酃县城只是一个半成品,刘宗、刘修、蔡升等立于城下,仍然感到颇为吃惊。 酃县城周回不过四里有余,相比于周回十数里的郡城临湘,真可谓弹丸之地,然而论城防体系,酃县足以甩开临湘数条街。 一座半圆形小城,高度与城墙等齐,将酃县城门牢牢围在里面。这便是瓮城,瓮者圆也,乃是华夏城池最重要的防御设施之一。 城门之上,置有三重层阁,阁上架屋,屋上架楼,楼高数丈。阁、屋、楼皆可陈列弓弩手,居高临下,压制城外之敌。 酃县的城墙不高亦不厚,但女墙排列整齐,马面极长且密集。 刘熙著作的《释名》载曰:“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睥睨,意指于城上窥人。同时也起到掩护城墙上的守军之用。 马面又名行城,早在《墨子》中就有记录,其凸出于城垣表面,是一座台状建筑,由于外观狭长如马面,因此取名马面。 马面因为向城外延伸出一段,可以从左右两个方向,配合正面友军,对攀城的敌人发起攻击,从而形成交叉火力,夹击敌军。这就是《墨子·备敌篇》中提到的“以鼓发之,夹而击之。” 城墙上除了女墙、马面外,还修建了大量的楼橹,几乎每隔十数步,便有一座,单单一面城墙,便多达二三十座之多。 更可怕的是,刘景对这样的密度似乎并不满意,还准备再增加一些,整个酃县城,几乎被他武装到了牙齿。 更遑论,酃县城北倚承水,东临湘水,三面环山,具有绝佳的地理优势。 任何人面对这样一座军事堡垒般的城池,恐怕都要头痛不已。 刘宗昨日抵达酃县时,远远就发现酃县城的特殊,不过毕竟没有近距离观察,今日亲临城下,才发觉酃县城防的恐怖之处。 似瓮城、阁楼、女墙、马面、楼橹,乃至城墙四角的角楼等城防设施,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甚至都不是汉代发明,大多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陆续出现。但真正能将它们整合一处者,却寥寥无几,而且看得出,刘景在前人的基础上又有所改良。 酃县城防之完备,放眼天下,亦是屈指可数,少有能及者。 “仲达,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刘修不停观望,忍不住赞叹道:“有此坚城,只需千人据守,便可抵万众之敌。” 刘宗内心颇以为然,不过他叹服的不是刘景修建了这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而是他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开始修建此城。 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抵御贼寇、荆蛮,除了刘表大军,还有谁值得他如此重视? 其先识远量,委实可怕。 刘景笑着摆手道:“城防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人。昔日昆阳小城,未尝坚固,却挡住了王莽百万大军。” 刘宗和刘修下意识相视一眼,刘景提到昆阳之战,显然不是毫无因有,其意有所指啊。 蔡升似乎对这些城防设施格外感兴趣,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上面离开过,直到听闻刘景之言,才收回视线,开口道:“遥想世祖风采,着实令人神往。” 刘景笑着颔首道:“是啊,世祖虽有宗室之名,却起自于徒步,创基于绿林,最终短短十数年间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天下归一。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德冠往初,功无与二。” 刘宗、刘修一时间听得心神摇曳,不能自已,齐叹道:“壮哉!世祖!” 刘景随后又带领三人登船参观拍竿。由于拍竿目前尚属于己方的秘密武器,是以平日以绛布蒙之,使外人无法看清详细。 初时三人还感到很是奇怪,不知为何要在船首立桅,直到扯去绛布,露出拍竿的真正面目,并且亲眼目的了拍竿的威力,三人不禁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当今水上作战,无非远近、火攻几种,近距离交战,主要是以船身覆盖牛皮的艨艟冲突敌舰,或者以钩、拒等武器拉近双方距离,然后登陆敌舰白刃战。 但是说实话,两种方法都很难在短时间内,以较小代价重创敌人,毕竟双方兵船、武器,都处在一个水平线上,最后拼的,只能是谁的船大,谁的兵多。 然而拍竿的出现,对于水上作战绝对是飞跃性的,抵近后只需拍几下,就有机会毫发无伤的摧毁敌舰。 刘宗兴奋的连连打转,对刘景道:“这、这可真是水战之利器也!若是运用得当,足以一战摧毁数倍于己的敌船。难怪仲达你以布蒙之,不肯示人,换了我,肯定也会想方设法隐藏。” 刘景笑道:“此物灵感来源于桔槔,我便是根据桔槔取水的原理,制作出了此物,取名拍竿。” “原来如此。”刘修恍然,随后又叹道:“仲达不仅文才冠世,竟然还懂得筑城、制器,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难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吗。” 刘景笑了笑,他若是知道自己发明的曲辕犁的效果,恐怕更要五体投地了吧? 没错,他今年春耕之际发明了曲辕犁。一个新鲜事物,想要快速普及,绝非一件易事,为此刘景打造了一批曲辕犁,无偿送给平阳、钟水二乡的授田百姓。 要知道,这个时代,并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铁犁,百姓可不管什么直辕犁、曲辕犁,有免费的铁犁,他们自然是欣然接受。 第二百零四章 失望 曲辕犁和汉代流行的直辕犁相比,首先变直为曲,变长为短,并在辕头安装可转动的犁盘,这样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可以极大程度节省人力和畜力。 曲辕犁最早出现于唐代,直到进入现代社会,仍在发挥巨大作用,由此便可知其对农业的巨大价值。 刘景前世生长于农村,由于从小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少年时代没少下地务农,是以对曲辕犁十分熟悉,制造曲辕犁对他并非一件难事。 不过对于要不要造出曲辕犁,他心里一度很是犹豫,曲辕犁可无法帮助他对抗刘表大军,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设法增强自己的实力,增加自己的胜算,而不是分心发明什么曲辕犁。 最终刘景考虑到曲辕犁毕竟能够极大促进生产力,早一刻出现,就早一刻受益,便令冶坊赶在春耕前弄出了一批曲辕犁。 但也仅此而已,他冶坊铁料有限,用来制作武器、铠甲尚且不足,哪有多余打造曲辕犁。 不过刘景也不为此担心,曲辕犁相比于直辕犁,优势巨大,只要百姓认识到曲辕犁的好处,民间便会自发打造曲辕犁。 接下来几日,麾下多了几千张嘴,倍感压力的刘景果断向零陵、桂阳二郡的运粮船下手了。 由于刘景打着张羡的旗号,本身在荆南亦有极高的声望,二郡运粮船不疑有他,都乖乖交出了粮食,没有发生太多波折。 其实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义,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敢斗胆出来质疑刘景? 刘景此番一共获得了约六万石稻谷,差不多足够全军饱食三四个月。刘景总算解除了燃眉之急,只是这样的事情基本不会再有第二次,他必须要为以后考虑。 首先是与酃县北部接壤的衡山乡,此地无论是土地还是人口,都已经有了县级规模。而且地处郡城临湘和酃县之间,属于战略要冲,加之衡山中的单日磾,刘景视其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日便会派遣一支人马占领此处。 其次便是桓彝的耒阳了,耒阳乃是荆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相信以两人的关系,桓彝必会倾囊相助。不过相比于粮食,他更在意耒阳的铁官,现在时机差不多了,他必须尽快接管铁官。 他目前麾下水步军达七千余人,铠甲却仅有七八百具,甚是寒酸,只有彻底掌握了耒阳铁官,他才能在面对刘表大军时,真正挺直腰板。耒阳铁官令黄桥是临湘黄氏之人,两人乃是同乡,他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刘景将目光投向了东边,酃县虽然处于长沙郡最南端,但是其东部,却分布着容陵、攸县、茶陵、安城四县。 刘表大军南下前,张羡为收集军粮,曾派兵收割百姓稻谷,郡城临湘,以及近处的湘南、醴陵二县,全都损失惨重,而容陵、攸县、茶陵、安城四县,因为距离郡城临湘较远,和酃县一样,并没有受到波及。 此时,四县即使谈不上谷积满仓,也是颇有富余,刘景自然眼馋不已,可惜双方乃是平级关系,他又不能撕破脸明抢,能够使用的手段不多,只能借了。 要想真正解决粮食问题,区区数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还是要依靠零陵、桂阳二郡。 刘景为了粮食问题殚精竭虑,苦恼不已的时候,一批又一批船队抵达酃县口岸,上面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他麾下士卒的家眷.刘瑍一家,也夹杂在他们中间。 救命恩人一家到了,刘景就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接待。 刘景头戴高冠,身着官袍,当众之下,向刘瑍之母行大礼。 刘瑍之母年届四旬,神情温婉,尚有风韵,开口温声道:“仲达,你现在已是百里侯,怎么还不顾身份,行此大礼。” 刘景礼毕,才起身笑道:“面对长辈行礼,是晚辈的义务,何谈百里侯?就算异日在下为府君、使君,见到长辈,也依然如此。” 身形峻拔,美若妇人的刘瑍在一旁忍不住连翻白眼。 刘母瞥了儿子一言,忍不住叹气道:“仲达才智杰出,志气又高,异日必会成为太守、州牧。我儿若能有你一半心气……” 刘瑍又白了刘景一眼,他们两个人就像两个极端,一个胸无大志,一个心怀大志,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后者呢?因此每次刘母见到刘景,刘瑍必然倒霉,往往数日都不得清宁。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刘景吟起《诗经·卫风·考槃》,这是一首赞美隐士的诗。“岂止文朗,其实我也颇为羡慕这样无忧无虑,清静自然的生活。只是天下大乱,百姓嗷嗷,终要为天下做点什么,方不负一身所学。” 刘瑍听得眼皮直跳,刘景这是明着挺他,实则暗讽啊。 刘母颔首道:“仲达说得太对了,古人常有怀才而不得伸展的贤人,后人观史,无不叹息,有才而不伸,岂不更令人惋惜?文朗从小就特立独行,其志如此,我也劝说不得,只希望基儿日后能扬刘家之声,免得我魂归九泉之时,无颜去见刘氏列祖列宗。” 刘母这番话的语气却是有些重了,或许是两度南迁的缘故,又或许是见到刘景成为百里侯,总之刘母一改平日作风,对刘瑍里露出了极大的失望之情。 “母亲大人……”刘瑍、刘基兄弟同时色变,立刻伏跪地上。 刘母面不改色的对刘景道:“仲达,基儿今年已经年满十八岁,勉强能操笔砚,不知你可否将他召为门下,侍奉左右?” “母亲,这……”刘基不禁一怔,他从未想过现在就出仕,毕竟他再怎么说也是出身中原士族,区区县中小吏,他根本看不上,但母亲既然发话了,他自然也就不好再出言反对。 刘景毫不犹豫道:“这也是我的心愿。” 第二百零五章 逃亡 见刘景满口答应,刘母稍感宽慰,她之所以早早就让次子刘基出仕,便是怕他在家长期受到刘瑍影响,也失去了上进之心。长子刘瑍已经注定不会有所作为,次子刘基断不能再步其后尘。 示意跪在地上的二子起身,刘母拉着刘基的手叹道:“将基儿托付给仲达,我心中安矣。” 刘景瞥了一眼在一旁显得失魂落魄的刘瑍,说道:“基弟虽然年轻,但为人沉静,恪守仪礼,举措雅致,来我门下做一个刀笔小吏,却是有些屈才了。” 刘母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论屈才,当年仲达入市井为吏,岂非更加屈才?如今不也成为百里之宰。况且,门下职位虽卑,却身居要职,又能时时聆听仲达的教诲,对他最适合不过。” 此事刘母显然不是仓促做出的决定,必然是想了一路。 刘景道:“在下与文朗有着特殊的情谊,日后一定会像对待自家子弟一般对待基弟。”接着又道:“基弟既然决定出仕,就必须要提前取字了。” 刘母回道:“其父去世前,已经为他取好字了,叫文始。” “基者始也,莫非其父去世前,就已经看出刘瑍不是兴家业的人?而将希望寄托在次子身上?”刘景心里忍不住猜测道。 “刘基刘文始,这名字甚好。”刘景随后指向身后车辆,说道:“这里人群往来,过于纷扰,不是说话的地方,在下已经准备好田宅,请上车。” 看着刘景殷勤的模样,刘母轻叹道:“那就麻烦仲达了。” 刘景笑着回道:“这怎么能说是麻烦呢,在下身为地主,自然要尽心尽力,庇护亲朋。” 刘瑍家不说一贫如洗,也是家当寥寥,唯有书籍装了数车。 一路上,刘景和刘瑍聊起近况,两人毕竟也一年多不见了。 刘瑍面有不豫之色,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刘景的问题,明显缺乏谈兴,看得出之前刘母的话,对他产生了不小的触动。 刘瑍为人一向洒脱不拘,如今这副模样,倒是颇为罕见。 不过刘景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凭刘母的一席话,就能让刘瑍放弃隐居之念。两人相识也不算短了,他最是清楚刘瑍心意坚硬如铁,不可撼动,其母也不行。 对此,刘景已经不知道叹息过多少次了,早就放弃了。 他为刘瑍一家准备的新住处位于酃县西南,一座山岭脚下。 相比于在临湘时的数亩小宅,数间茅屋,新住处要强出太多太多了,占地十余亩,屋宇共有十间,皆宽敞坚固,前院有菜园,后院则栽榆九株,可养蝉。 另外刘景还拨给其家二百亩稻田,以供生活。 要知道,以前刘景一家,外加门客宋氏一家,只要二百三十亩稻田,就能够生活无忧。 不过谁让刘瑍嗜酒如命呢,每年刘家开销大得惊人。 而刘景之所以只给了刘家二百亩田地,倒不是他扣门,而是担心给多了,刘瑍都拿去买酒,整日沉溺酒精,把自己喝废了。 刘母对新住处十分满意,又是一番感谢不提。 刘景事务繁忙,待了片刻就离开了。 翌日,陶观也到了,这次刘景没有露面,接待他的是蔡升。 刘景过后找机会见了他一面,陶观仍然还是以前那副样子,矮小的身躯,滑稽的相貌,十分可笑,然而他一开口,便会给人以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感觉,和外表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刘景好整以暇的端坐主位,问道:“子仪,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以贩饼为业吗?” 陶观点头道:“是,小人并不会其他营生,除了做饼,别无选择。” 刘景道:“酃县乃是偏远小县,不比临湘,城中人口不满万人,而且百姓也更加穷困,你想要在这里靠贩饼养家,恐非易事。” 这个问题陶观不是没有想过,可他只有这一样本事,不靠贩饼为生,又能靠什么呢? 刘景沉吟一声道:“你知道醉乡居吧?这是我一位族人所开,如今临湘陷入险境,醉乡居自然也就经营不下去了,我的这位族人准备在酃县重开醉乡居。如果你有意的话,可去做肆主,薪酬用来养家,绰绰有余。” 陶观和蔡升关系匪浅,从后者那里,隐隐猜到醉乡居与刘景的关系,他惊讶的是刘景的想法:“啊?刘君让小人做醉乡居的肆主?这如何使得?” 用一个侏儒做肆主,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得被笑话死? 刘景笑道:“区区一间酒肆,以子仪之能,自无问题。” 陶观心中甚暖,深深一拜道:“多谢刘君,小人感激不尽。” 刘景暗暗摇头,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而已了。 随后几日,接运士卒家眷的船队陆续归来。同时到来的,还有大批从北方难逃而来的百姓,短短数日间,难民便突破了万人,并且还在高速增长。可以预计,未来随着局势的不断恶化,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难民,绝对不能放任不管,不然会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刘景一边派出大批士卒严防死守,一边向东部安城、茶陵、攸县、容陵四县,以及零陵、桂阳二郡求援要粮。 刘景相信他们会做出理智的决定,如果不给粮食,到时候就别怪他将难民引向他们的地盘。 这日,刘景正埋头给零陵、桂阳二郡写信之际,忽然得到汇报,湘水上来了一支舰队。 这支舰队,由三十余艘大小船舰组成,其中艨艟十艘,斗舰十四艘,其余为舸船。 它们正是长沙仅剩的水军,他们当日在临湘水上,败于蔡瑁率的荆州水军后,甚至不敢返回临湘营坞,一路逃亡至酃县。 甚至酃县都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若非刘宗等人率兵船拦住了南下的去路,他们恐怕会一口气逃往零陵。 刘景不禁“勃然大怒”,当此危机之时,他们不想着抗击北敌,反而欲逃窜零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第三百零六章 合兵 平日繁忙而又嘈杂的湘江水面上,此时却是一片死寂,三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布满整个江面,一时间船舰相抵,连樯如云。 中间的舰队,遭到一前一后两支舰队围堵,大战似有一触即发之势,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不管是商船、货船抑或渔船,见势不妙,早就已经逃之夭夭。 马约年近四旬,身材矮壮,貌不惊人,尤其常年身处水上,肌肤显得特别黝黑。 他此刻站在一艘艨艟的甲板上,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战舰,以及战舰上的人,心中不禁一阵惶恐。 事实上不仅前方,后方亦是一样,他和他的舰队,被包围了。 “马司马,那、那可是刘伯嗣,我等、我等该如何是好?” 面对下属的询问,马约额上大汗淋漓,不能作答。 长沙水军的主帅原来是张羡的族弟张程,不过他在巴丘一役已经战死,之后其继任者又死在临湘之战,接下来他则成为了第三任主帅。 他之所以能当上主帅,不是因为他官职高,也不是因为他能力强,而是因为他是零陵郡人。 这支残存的长沙水军,如今已经彻底被荆州水军吓破了胆子,是以推举马约为水军主帅,想要让他带领大伙前往零陵避祸。 本来一路上颇为顺利,可是就在到达长沙的最南端酃县这里,却出了意外。 谁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酃县,居然有着这么强大的水军。 马约叫苦不迭,光是正面的刘宗舰队,就与己方势均力敌,后面的舰队,实力也颇为强大。更要命的是,湘水两岸,陆续出现了数以千计的步卒,四面八方,皆是敌人。他们本就是一群丧家之犬,面对这样的危险境地,怎么可能鼓起勇气开战。 “马司马……”麾下又催道。 马约心中一叹,苦笑着摇头道:“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还能如何?靠岸吧。” 当刘景赶到湘水口岸的时候,正好看到马约率领船队驶入渡口,刘景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支长沙残存的水军实力并不差,由大小三十余艘船舰组成,其中艨艟十艘、斗舰十四艘,一旦爆发冲突,就算自己这边有拍竿这种利器,也会出现一定伤亡。 而且,在这个时候,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人自相残杀,那会削弱本就不强的力量。 将这支舰队收为己用,增强实力,才是刘景希望看到的。 马约上岸后,带着众人向刘宗见礼。 刘宗手抚短髭,似笑非笑道:“为何拖延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要与我兵戎相见呢。” 马约等人大惊失色,有人道:“刘司马乃是我等救命恩人,我等岂敢与救命恩人为敌?” 当初巴丘一役,刘宗不仅成功带回四千余士卒,还带回数十艘船舰,马约等人中便有不少是受刘宗所救,是以才有此言。 刘宗冷着脸问道:“既然知道我在对面船上,为何迟疑?”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随后齐齐望向马约,马约硬着头皮回道:“回刘司马,我等一心前往零陵避祸,卒然遇见阻拦,才生迟疑,非是针对刘司马。” 刘宗不悦道:“大敌当前,临湘危矣,岂能一走了之?” 马约等人纷纷心道你是跑得最快的,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等? 刘宗随后见刘景到来,对马约等人道:“酃县廷君来了,走,我带你们前去拜见。” 马约等人听得一脸茫然,刘宗不是此地的首领?旋尔想到酃县县长,不正是刘景刘仲达吗。难怪刘宗不回临湘,跑来酃县。 刘景乘坐黑丝盖车而至,周围甲士环立,车骑甚盛。 马约等人见状,皆是暗暗吃惊,这哪是一县之长能有的威仪,就算荆南霸主张羡,不过如此而已了。 按理来说,刘景是地方长吏,马约等人则是长沙水军,足以分庭抗礼,但此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齐齐以军礼肃拜。 刘景梁冠褒衣,雍容优雅的坐在华丽的盖车上,出言问道:“当此之时,足下等人不在临湘对抗北军,来我酃县做什么?” 马约回道:“荆州军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计,我等不畏强敌,屡屡奋战,可惜实力相差太大,一败再败,而今实力不足昔日十一,已然无力抗敌。我等又不愿背弃府君,投靠北方,只好退而求其次,南下零陵避祸。” 刘景诧异地看了马约一眼,没想到此人看似不起眼,就像一个普通渔夫,倒是挺能说会道。 “光凭你们自己的实力,对抗北军自然是以卵击石,想要南下避祸,无可厚非。”刘景说到这里,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我们合兵一处,那么就要另当别论了。虽仍不及荆州水军,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马约忍不住惊讶道:“难道刘司马没有和刘君说过荆州水军的威容吗?在下之前所说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数,绝非妄言。就算我等兵船再多一倍、两倍,也绝非荆州水军的对手。” 刘景含笑道:“以你的眼光、见识、能力,的确如此。” 马约内心颇觉可笑,他自问再怎么不济,也是惯江一二十载的宿将,而刘景一个几乎和水沾不到半点边的人,也配说他? 马约下意识瞥了瞥向一旁的刘宗,却发现后者对刘景的话并没有疑义,反而看着他的眼神,隐隐带着一抹嘲笑不屑之意。 也就是说,刘宗认为刘景的话是对的? 马约暗暗苦笑,他可以认为刘景狂妄无知,但他绝不会这么看待刘宗。 刘景身体微微前倾,再度出言问马约道:“合兵一事,足下以为如何?” “这个……”马约看着周围甲士林立,哪敢说个“不”字,可他也不想被刘景兼并,便故意拖延道:“此事在下一人难以做主,需要和众人商量一番。” 刘景眉头高高皱起,刚要说什么,却发现刘宗暗暗递给他一个眼神,刘景知道刘宗自有打算,他亦相信其能力,当即不再多言。 第二百零七章 斩杀 见刘景并没有再行逼迫,马约心里暂时松了一口气,当即告退,而后匆匆回到艨艟舰上,与诸将商议对策。 昏暗逼仄的船舱内,空气燥热而又憋闷,马约等十余人挤坐一团,一语不发,显得心事重重。 马约目光一一扫过诸将,见迟迟无人开口,率先问道:“对于刘君合并之意,诸位是什么想法?” 应该说所有人之中,他是最不希望舰队和刘景合并的人。 作为被众人推举上位的舰队临时主帅,他手中并没有多大的权力,不过只要他带领舰队回到自己的老家零陵,到时候他必然能够成为这支舰队的真正统帅。 而舰队如果和刘景合并,或者说兼并,他十有八九会被打回原形,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诸将不禁面面而视,荆州水军有多强大,他们可是亲身体验过了不止一次,现在已经升不起半点对抗之心。至于刘景先前所说双方合并,便足以对抗荆州水军云云,他们是半点也不信。 问题是,他们有能力拒绝吗?此举势必会激怒刘景、刘宗,从而为自己等人惹来杀身之祸。 有人提出了大家心中的担忧,引得周围一阵附和。 马约默默看着诸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甚是激烈,不过想要留在酃县的几乎一个也没有。 当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马周不动声色地道:“我等实力虽不及刘仲达、刘伯嗣的水军,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我等初至酃县时,江上防范未严,我等本有机会冲破堵截,只是慑于刘伯嗣的威名,心中稍加犹豫,便遭到了四面包围,就此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诸将闻言,连连颔首,心中不免悔恨交加,如果当时能够果断一点,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马约再次询问诸将的心意,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终说出心里的计划:“我等可假意归附,然后趁其松懈之际,驾船而走。对方仓促间肯定难以拦截。” 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此法可行,很快就达成了共识。马约带领诸将歃血盟誓,约定永不背弃,接着去见刘宗,直言他们愿意率领兵船归附。 刘宗朗声大笑道:“有诸君相助,日后面对荆州水军,便又多了一份胜算。” 马约等人纷纷陪笑道:“我等愿为刘司马前驱。” 刘宗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诸君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屡经大战,必然极是辛苦,今日我当设飨会,以慰将士。” 马约小心翼翼观察刘宗的神色,见并无异样,才稍稍安心。 黄昏之际,刘宗在大营中以酒饭慰劳归附将士。 将士悉在外面,而马约等十余人,则得以入帐与刘宗宴饮。其等坐于右侧,而陈进、黄武等亲信部曲则坐于左侧,双方泾渭分明。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刘宗素来善饮酒,此时面颊红润,目光却十分清明。外面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帐中则灯火通明,众人推杯换盏,言笑甚欢。 刘宗起身离开座位,拔出腰间佩刀,在帐中舞起来。帐中欢笑畅饮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饶有兴致的观看刘宗舞刀。 刘宗乃是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虽不以武艺见长,却也绝非常人,帐中能及者寥寥无几。 刘宗舞着舞着,竟然来到马约的食案前,并开口邀道:“马司马能被众将共推为首,想必武艺非凡,不知可否下场共舞?” 马约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急忙摆手道:“不敢。在下武艺粗浅,哪有资格与刘司马共舞。” 刘宗听罢,面色立刻沉下来,逼问道:“马司马如此推脱,是看不起我吗?” 刘宗话音一落,陈进、黄武等亲信部曲纷纷起身怒视马约。 马约心里暗暗叫苦,说道:“非是在下故意推脱……”说到这里,马约惊见一道白光划过眼前,快到甚至来不及做出躲闪。 马约头颅霎时脱离身体,掉落在席间,到死脸上仍带着惊恐之色。 帐中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诸将神情大骇,却不敢发出声音,唯恐遭到鱼池之殃。 刘宗持刀在马约的身上抹了抹,擦去刀身上的血迹,目光扫过帐中诸将,面色从容地道:“你们既然归附于我,我说的话,便是命令,马司马一而再再而三抗拒我的命令,可知心中并未诚信归附,我今日亲手杀之,以整肃部伍,尔等可服?” “服。”诸将竞相离席下拜,一时间汗流浃背,惶恐不安。 刘宗还刀入鞘,不疾不徐道:“我接到汇报,马司马归附只是缓兵之计,实则仍想逃跑。” “事情泄露了?是谁出卖了我等?”诸将吓得险些昏倒过去,额头抵地,浑身瑟瑟发抖。 刘宗示意帐外的士卒将马约尸首抬出去,继续说道:“此事不管是真也好,是假也好,马司马一死,就算一了百了。” 诸将内心本已绝望,没想到刘宗并无追究之意,诸将不禁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刘宗又勉励其等一番,任由他们离开。 身矮腰粗,性情急躁的黄武问道:“司马,他们都歃血盟誓了,为何还要放过他们?” 他们知道马约等人秘密歃血盟誓,自然是其中有人向他们泄露了情报。 刘宗摇头道:“《春秋》之义:‘功在元帅,罪止首恶。’此事是由马约一人主导,马约这个引路人一死,他们已经没法再去零陵,没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黄武撇嘴道:“要我说,还是全部杀掉,才能永绝后患。” 刘宗不理黄武,匆匆去见刘景。刘景对于他在席间斩杀马约,也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杀人,永远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刘景也同意刘宗“只诛首恶,不问胁从”的决定,不过他认为那些人继续留在原来的船舰上,很难让人完全放心,必须调离。 两人经过一番商量后,干脆借着这个机会,将目前麾下三支舰队彻底捏合成一个整体。而刘宗,自然是这支舰队主帅的不二人选,刘祝、王彊为副。 马约被杀,并未掀起多少波澜,说到底他只是名义上的舰队主帅,根本没有多少威信可言。 就在舰队整合之际,刘祝、王彊终于赶了回来,跟随他们一起回来的,是数以千计的船匠。 刘景喜出望外,酃县造船业相比于临湘,落后太大,难造大舰,他为此不知抱怨多少次了。而今总算不用再未此发愁了。 刘景考虑到酃县日后必然会成为主战场,将船场建在这里,绝无幸免之理,便决意将船匠迁往大后方钟水乡,那里与酃县相隔上百里,有足够的缓冲。 ………… 临湘城外,荆州军在完成筑围凿堑,造作云梯等事后,便开始驱使民夫背负土丸填充护城河。 由于临湘的护城河乃是引自于浏水,因此荆州军同时还要在北面的浏水筑围截断水源。双管齐下,才能彻底填平临湘护城河。 护城河是临湘城第一道防线,守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即使民夫手无寸铁,而且多是长沙本地人,可这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容不得他们心慈手软,纷纷张弓举弩,雨射向护城河对岸。 蒯越身披铠甲,坐在车中,看着护城河前如同割麦子一般倒地的民夫,脸色平静得可怕。 如果想要避免大量伤亡,完全可以选择清晨或傍晚,视线昏暗之时行动,不过他偏偏选择在白天视线清晰之时,原因很简单,他想尽可能消耗临湘守军的箭矢。民夫多挨一箭,士卒就能少挨一箭。虽然这个决定十分冷血,却是最佳选择。 民夫从未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身上又无甲胄,卒然遭到箭雨攻击,立刻崩溃向后逃去,可惜很快他们就又被后方手持刀兵的甲士逼了回去,若是不肯听命行事,更会遭到甲士的攻击,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搬运土丸填堑。 一连数日,即便临湘守军竭力阻止,护城河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填平。 第二百零八章 攻城 《孙子兵法》在谈及攻城前的准备,有言:“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 即建造攻城器械,需要三个月时间才能完成,然后堆积土山,同样需要三个月时间。 不过现在已不是七百年前的春秋时代,荆州军抵达临湘城下,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攻城前的所有准备。 这还是因为临湘乃是坚城之故,否则准备期还会大幅缩短。 九月末的临湘,可以说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天气不再阴雨连绵,秋高气爽,舒适宜人。 蒯越站在一座高达近十丈的云车上,居高临下,俯瞰临湘城中。云车即楼车,由于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又名巢车,乃是专供观察敌情所用的瞭望车。 云车之上,除了蒯越,还有一名青年侍立,其年约二十余岁,身材修长挺拔,一张国字脸,五官颇为出众。 他名叫蒯祺,字子寿,乃是蒯越的从子,亦是襄阳中庐蒯氏一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蒯越对他十分看重,此番跨江南下,令蒯祺侍奉于左右。 蒯越眺望临湘城头良久,下令道:“子寿,传我将令,开始攻城。” “诺。”蒯祺肃容应道,随即冲着下方挥舞手中的旗帜。 “咚……” 有若闷雷一般的战鼓声骤然响起,瞬间传遍战场各个角落。 “咚、咚、咚……” 伴随着一声声鼓响,临湘城郭东、南两个方向,数以万计的荆州军步卒方阵开始井然有序的向临湘城下逼近。 位于荆州军方阵最前方的是数千名弓弩手,其中披甲者不在少数,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压制临湘守军的弓弩远射,尽量为后续攻城的同袍创造一个有利环境。 褚方此时站在临湘东面城墙上,侧身倚着女墙,观察敌阵,其头戴铁兜鍪,身着延至膝下,覆盖全身的鱼鳞袍铠,身形虽不算高大,却有一股威武的气质。 随着荆州军方阵的步步逼近,褚方命令城上守军弓弩上弦,他自己亦取下二石重弓,悄然搭上长箭,默默计算距离。 “射……”待荆州军一进入射程,褚方立刻探身射出手中之箭,数十步转瞬即至,准确命中走在方阵最前端的持旗之人。 褚方的射击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数百支弓弩箭矢紧随其后,如雨点般砸进荆州军方阵,在密集的方阵人群中砸出一个个缺口。 由于临湘守军居高临下,因此弓弩射程更远,荆州军的弓弩方阵短时间内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临湘城墙宽度有限,守军无法安置太多的弓弩手,楼橹亦然,是以荆州军弓弩方阵顶着临湘守军的箭雨,快速推进至射程范围内,在令旗的指挥下,开始准备还击。 弓、弩列阵射击,有着异常严格的程序,即搭箭、拉弦、放箭三个步骤,所有人必须做到统一行动,不听命令者,将会被后方的督军当场斩首,以正军纪。 数千名荆州军弓弩手,在令旗的指挥下,经过紧张而又快速的填装,对准城头,齐齐攒射。 “嘣”的一声,数以千计的弓弩箭矢离弦而出,霎时间布满整个天空,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身处前列的临湘守军,第一时间藏身于女墙城垛之下,而后方的守军,则只能尽可能卷曲身体,高举大楯遮蔽箭雨的打击。 并在一起,连成一排的楯棚转眼间就插满了箭矢,期间不断有箭矢从缝隙飞入,射中守军。 就在守军尚未从第一轮打击中回过神来,荆州弓弩的第二轮箭雨又接踵而至。 荆州军的弓弩方阵密度远非城墙上、楼橹内的临湘守军可比,从他们发起进攻的那一刻起,就一举压制住了临湘守军。 临湘守军没有能力与荆州军拉开对战,只能依靠楼橹、女墙的掩护,寻找空隙反击敌人。 荆州军的弓弩方阵成功压制住临湘守军后,井阑、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开始缓缓驶出方阵,直冲临湘城下。 数十架与临湘城墙齐高的井阑可谓是攻城器械中的先锋,大批身披襦铠的弓弩手站在上面,配合地上的弓弩方阵,对临湘城上的守军展开猛烈攻击。 井阑之后,是为数众多的云梯,而一批批手持刀楯、矛楯的精锐甲士,则排成一列列纵队,紧随云梯后面。攻城之所以要排成纵队,除了利用率更高,也是为了减少城上敌军的打击面。 在弓弩方阵及井阑的掩护下,数十架云梯陆续抵达临湘城下。 “放火箭、快放火箭,射井阑……”褚方挥舞大戟吼道。由于井阑高度与城墙等齐,上面的弓弩手可以毫无阻碍的攻击守军,距离越近,对他们的威胁就越大,接战前必须先将井阑毁去。 井阑目标大,移动迟缓,最是怕火。临湘守军提前准备了浸泡于油脂中的布料,缠于箭身,点燃后射向井阑,不一刻便引燃了十余座井阑,其上弓弩手难以躲避,亦被延烧,或是活活烧死,或是跳下摔死,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荆州军也没闲着,一队队甲士,沿着搭建上好的云梯攀爬而上,冲击临湘城墙。 自古军旅之中,先登陷阵,最是危险,所谓先登,便是先于众人而登,非勇士不能担此重任,有些时候甚至需要在军中以重金招募。荆州军的先登亦不例外,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健者。 他们身披重铠,手持刀矛,冒着密集如雨的矢石,心存必死之念冲上城头,与临湘守军展开激烈厮杀。 褚方并没有自恃勇武,而下场与荆州军先登搏杀,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营之将了,他现在是督诸营兵的临湘守军主帅,手中可供他驱使的兵力超过万人,个人勇武已然微不足道。 他固然武艺超群,勇冠三军,可是就算让他放开了拼命杀,一场战斗下来,最多也就能斩首个十级八级,对于战局毫无帮助,更有受伤乃至战死的风险。而他坐镇中军指挥,取得的效果将会是亲自冲锋陷阵的无数倍。 当然了,世事无绝对,这里指的是开战的初始阶段,一旦临湘城墙防线支撑不住,摇摇欲坠时,他就必须站出来身先士卒了,这样做能极大提升己方的士气。 东面战场如火如荼,南面亦不遑多让,城头上,双方士卒犬牙交错,到处都是喊杀声、吼叫声、惨嚎声,久久盘旋于上空。 别部司马霍笃处于荆州步军方阵中,观望远方临湘城头的战况。他是南郡枝江人,出身地方豪族,少年时代以游侠著名,前些年地方不宁,宗贼横行,他凭借着自己的威望与势力,于乡里合部曲数百人,保卫家乡。 刘表单骑入荆州,大发印绶,招募豪杰,霍笃亦被任命为别部司马,仍率部曲驻扎枝江。 此次刘表兴兵荆南,由于缺少兵力,几乎所有地方势力都接到了征召命令,霍笃也不例外。 刘表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既增加了己方兵力,又削弱了地方势力,霍笃等豪强都知道刘表心里的打算,却没有一人敢反对。 刘表如今大势已成,整个荆州,怕是只有张羡敢拒绝他了。 霍笃扭头对身旁一名容貌相似的青年叹道:“阿弟,看来我们短时间内很难回到家乡了。” 青年是其同胞兄弟,名叫霍峻,他虽然才弱冠出头,为人却沉稳果敢,亦有韬略,霍笃一直认为弟弟的才能在自己之上。 霍峻年轻的脸上眉头微皱,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整整一个月了,连临湘外围的北津水城都没能打下来,想要短时间内攻克临湘,无异于痴人说梦。” 霍笃隐隐担忧道:“一开始,蒯长史为了稳住我等,肯定不会派我等攻打临湘,不过时间一久,就不好说了。” 霍峻一阵沉默,兄长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他们都属于地方私人部曲,披甲者寥寥无几,若是被蒯越驱赶上前线,蚁附攻城,以他们麾下那点人马,恐怕不出几天就会死伤殆尽。 荆州军自日出开始发起进攻,一直持续到黄昏之时,整整一天时间,几乎片刻都没有停歇,而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惊人,战死者超过五百人,伤者亦不在少数。 如果一直按照这样的强度进行下去,可能不出十天,霍笃的担忧就要成真了,所有地方豪强都会因荆州军兵力捉襟见肘,而被蒯越强行拉上战场。 所幸猛攻三日后,蒯越终于接受了临湘难以卒下的现实,放缓了进攻的脚步,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烈度不断下降。 等到时间进入到十二月,天气逐渐变得恶劣,蒯越彻底放弃了攻城,而改为以围困为主。 荆州军唯一的好消息是,在经过三个月的不懈努力,蔡瑁终于率众攻下了临湘西北的北津水城,终于扫清了临湘的外围,将其变成一座孤城。 为此,蔡瑁在蒯越面前,颇显志得意满,并生出南下之意。 第二百零九章 临湘外围,一共有两座卫城,一是位于临湘西北的北津水城,二是湘水西岸的三石戍城。 荆州大军兵临城下后,张羡为了集中兵力应敌,放弃了湘江对岸的三石戍城,北津水城则得到了加强,与临湘成犄角之势。 北津水城,顾名思义,临湘水而建,舟船可直抵城下,北津水城除了肩负拱卫郡城临湘的重任外,亦是长沙,乃至整个荆南地区最重要的口岸。 当蒯越率领大军围攻临湘时,蔡瑁同时也对北津水城发起了进攻。北津水城不管是城防抑或兵力,都远远比不上临湘,城中长沙将士在抵抗了蔡瑁水步大军整整三个月之久后,宣告失守。 蔡瑁为人骄豪自喜,打下北津水城,在蒯越面前颇显志得意满,又见临湘仓促难克,不禁生出了南下的心思。 他虽然是荆州军的统帅,但此事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必须要得到蒯越的首肯才行。 近来蒯越的心情不是很好,啃不动临湘这块硬骨头只是其一,其二是大军南下日久,军中开始滋生疾病。 长沙原本就是卑湿之地,瘴气横行,丈夫早夭。荆州军士卒多是来自江北、汉沔等地方,不服荆南水土,加之围城期间,士卒长期露宿野外,亦容易患病。 目前军中士卒患病者多达数百人,主要的症状有腹疾咳喘,泄下流肿等。幸亏如今乃是冬季,处于疾病的低发期,等到明年春夏之间,情况将会更糟。 “德珪你想率水军南下?”蒯越正襟危坐于军中大帐主位,皱着眉头望向下首的蔡瑁。 “没错。”蔡瑁微微颔首,不慌不忙道:“你我皆清楚,临湘很难短时间内攻陷,与其困顿城下,不如另辟捷径。 张羡为对抗我等,已将零陵、桂阳二郡兵力抽调一空,而今二郡空虚,正是我等难得的良机。蒯长史你率步骑继续围困临湘,我则率水军南下,以我水军兵船之众,二郡必定会望风而降。 零陵、桂阳二郡一下,等于是断了张羡的手足,届时其仅剩下临湘一座孤城,外无援手,内则交困,城破之日不远矣。” 蒯越眉头紧锁,他知道蔡瑁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要多多建立功勋,然而他认为,此时南下多有不妥,摇头道: “零陵、桂阳二郡对我等而言,无关痛痒,只要长沙一下,二郡自会顺服。相反,如今张羡尚在,你率水军南下,必会受到二郡士民的敌视。原本作壁上观的二郡将烽火四起,到时候,我等必会深陷泥潭,疲于应付。” 此举在蒯越看来无异于自讨苦吃,明明只需要应付张羡这么一个对手,何苦要南下招惹零陵、桂阳二郡,为自己惹一身骚。 蔡瑁听得心中有些不快,沉吟一声道:“此事有利有弊,我以为利大于弊。况且,我欲率水军南下,不单单是为了零陵、桂阳二郡,还有酃县的刘仲达。” “刘仲达……”蒯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刘景刘仲达之名,他自然不可能没听过,毕竟,这位可是被襄阳的南北士人公认为荆州年青一代中的士之冠冕。 其人才器非凡,智略超人,对天下大势可谓是了若指掌,刘表称其机鉴先知,有若鬼神相助。邓羲认为他有“王佐之才”,其师宋忠亦赞其为“国器。” 当初刘表深爱其才,为了招揽他,称得上是费尽心机,州刺史部、镇南将军府接连征辟,最后甚至破例举其为“茂才”。 可惜却被张羡抢先一步举为孝廉,为此,一向以儒雅温厚示人的刘表,亦不免在人前大发雷霆,由此可知其对刘景的重视程度。 蒯越此番南下,临别之际,刘表曾特别叮嘱他,勿伤刘景性命。偌大个长沙,有此待遇者,不过一二人而已。 在蒯越看来,刘景虽然才智杰出,但他不过是一县之长,根本影响不到整体大局,他若是肯置身事外,自然无忧性命。 然而蒯越发现他小看刘景了,据吴巨等长沙降人汇报,巴丘一役后,长沙一部分败军,包括其族兄刘宗等人,没有选择返回临湘,而是南下酃县投奔他。目前其麾下至少有三四千之众,船舰数十艘,势力已然不可小觑。 更关键的是,酃县地处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之交,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加上刘景在荆南有着很高的名声与威望,若是放任不管,势必会对他们产生不利影响。 蔡瑁见蒯越默不作声,继续道:“刘仲达其人,想必异度你也知道一二,为人颇有才略,而其所在的酃县,乃是零陵、桂阳二郡北方的屏障。今刘仲达拥重兵、扼要冲,对我等招揽不屑一顾,其心意昭然若揭。像这样的祸患,必须尽早根除才行。” 蒯越脸上露出认真之色,他又不是一个瞎子,像刘景这样实实在在的威胁,他不可能看不到,只是之前他们被临湘、北津绊住手脚,暂时抽调不出兵力应对。 蒯越仍然反对南下零陵、桂阳二郡,但酃县的刘景,则有必要提前扼杀之。 蒯越心中有了决定,开口说道:“德珪所言不无道理,刘仲达对我等确实是一个威胁。” 蔡瑁闻言先是一喜,继而问道:“那零陵、桂阳二郡……” 蒯越决定采用拖字诀,微笑道:“得陇方能望蜀,德珪何不等打下酃县,擒获刘景,你我再商议也不迟。” 蔡瑁豪气干云地大笑道:“异度委实多虑了,我水军数百艘,战士万人,区区酃县小城,如何能当我雷霆一击?刘仲达若是自视小才,敢螳臂当车,那就休怪我不顾将军的嘱托了。” 蒯越见蔡瑁有些得意忘形,忍不住提醒道:“刘仲达盛名之下,岂能无因?德珪千万不可大意。万一要是受挫……” “受挫?异度难道认为我会阴沟翻船?” 蔡瑁心中颇是不以为然,刘景只是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就算小有才略,也仅止于坐而论之,对他能有什么威胁?难道仅凭一张嘴,就能胜过他的水军? 蒯越不由皱起眉头,几次欲言欲止,终是没有说出口。蔡瑁性格便是如此,旁人的劝说根本起不到作用,反而会惹他厌烦。 不过蒯越也没有太过担心,蔡瑁性格骄豪自喜,不纳人言,可他并非是一个无能之辈,只要不出昏招,以众凌寡,刘景就算有再大本事,也只能束手就擒。 两人之后讨论起出兵的时间,自八月初一兴兵以来,蔡瑁的水军数战彻底击溃长沙水军,之后又马不停蹄攻打北津水城。几个月下来,士卒早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南下,必会导致士气大衰,怨声载道,士卒战斗力也甚为堪忧。因此,两人决定休息两个月,明年二月,再南下酃县。 ………… 酃县,钟水乡。 刘景站在岸边,看着一艘崭新的艨艟大舰被众多船工费力地拖拽下水,不由连连摇头,这种方法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所以他决定建造一座干船坞。这也是他此次前来钟水乡的目的之一。 不过建干船坞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估计要到明年才能投入使用,而且因为是新鲜事物,还是以积累经验为主,建造的干船坞规模有限,短时间内指望不上。 自从将临湘以南数十家船场迁移至钟水乡后,今天这样的场面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战舰就像下饺子一样下水。 这绝不是夸张之言,制约造船速度的,从来都不是造船本身,而是木料。 用于造船的木料,需要沉塘或者阴干,时间以年为单位。造船就快多了,只要有足够的木料,十天半月就能建造一支舰队。 比如晋代的始兴太守徐道覆,阴有异志,欲造船舰,派人上山伐木,对外声称要到下游贩卖。后谎称劳力少,难以运达,便在郡中贱卖,价钱减低几倍,士民贪图便宜,卖衣物而买木材。 后来徐道覆起兵反叛,便根据当时的卖券,向百姓索回木料,后招募船匠,仅仅十日之间,便建造出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 刘景从临湘迁来的数十家船场,都有不少木料存货,是以短短数月之间,各式船舰接连下水,使他的舰队得到了极大提升。 这样一批船舰,造价堪称天文数字,以刘景如今的财力,远远不够,所以他只能支付而成酬劳,另外八成,以土地及船场抵偿了一部分,其余则统统打了欠条。 其实以如今长沙的情况,刘景完全可以像徐道覆一般,采取强取豪夺的策略,毕竟是吃人的乱世,哪有道理可讲?但这种事他实在做不来。 在钟水乡待了数日,刘景启程返回酃县,此时,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已经即将临近尾声。这一年,天下虽说纷扰不断,但与明年一比,就小巫见大巫了。 明年,即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绍除掉北方的心腹大患公孙瓒后,举四州之众,大军十万,南下中原。而曹操,也会在这一年覆灭吕布,招降张绣,解除后顾之忧,与袁绍放手一搏。 这就是三国最著名的战役之一,官渡之战。 这是一场决定未来北方格局的大战,刘景作为现代之人,当然知道曹操将会笑到最后。 不过袁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官渡战败,且病死的情况下,曹操仍然花费了足足八年的时间,才彻底解决袁氏。 这意味着刘景还有足够的时间,八九年时间,他至少会拥有荆南四郡,他对这点深信不疑。 建安四年的正旦一过,刘景目光聚焦北方。 去年,刘祝受到他的指派,率领舰队进驻并接管了横山乡。刘景之所以选择刘祝,最大的原因是他手中掌握着临湘的情报网。 刘祝出身市井,曾以偷盗为生,对情报等事颇为熟悉,刘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有意培养他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是在刘景离开临湘,赴任酃县后。 刘景曾派他前往襄阳,探知情报,那次歪打正着,正好赶上妻族邓氏南迁,从而一同归来。 没过多久,刘景便又将他派往临湘,主持迁移士卒家眷及船场事宜,直到荆州军兵临城下,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横山乡距离临湘更近,方便探知情报,刘祝乃是不二人选。 刘祝也没让他失望,正月之后,陆续传回消息,开始只是只言片语,慢慢的,消息越来越详实,引起了刘景的高度关注。 临湘近日有传言,蔡瑁不久后将会率领荆州水军南下,讨伐酃县以及零陵、桂阳二郡,此事刘祝已经探知清楚,最早是从荆州军军营内传出,刘祝推测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两人所见略同,刘景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召集众人商议对策。 刘景原由水步军七千余人,后来又有长沙残存水军的加入,以及近几个月大造舟舰,征召棹卒,人数已然接近万人大关。 若不是刘景费尽口舌说服了零陵、桂阳二郡,从而得到紧缺的粮食,他想要依靠酃县一地供养这么多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刘景麾下势力膨胀极快,若是一般人,肯定会消化不良。 所幸他从几年前就开始布局,族兄刘修以治军为长,这些年练出了一支一千五百人的精兵,说实话,随便抽调一个百人屯,就能撑起一营的架子。 刘景暂时不缺低级江陵,但是能够独领一营的高级将领,就十分匮乏了。 身边数来数去,也不过就刘宗、刘修、蔡升、马周、王彊几人。为此,刘景不得不拔苗助长,令族弟刘亮掌管一营,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勉强能够一用。 而韩广,刘景虽然心中有些顾忌,但其军事才能,绝对出类拔萃,依然授予其一营人马。 至于严肃、于征,严肃目前基本接管了酃县的政务,而于征,则几乎成为他的保镖,他现在手里,实在是没人用了。 第二百一十章 计划 韩广身着戎装,脚蹬革履,身下是一匹身躯健壮,四肢修长,鬃毛飘逸的洁白骏马。 《淮南子》有云:“将军不敢骑白马,亡人不敢夜揭烛。”意思是不要过于引人注目,否则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北方胡夷健者常乘白马,以彰显勇敢。 这个风俗后来也慢慢在汉人中流行开来,比如大名鼎鼎的白马公孙瓒,他不仅自己常乘白马,麾下更聚集数千健骑,多乘白马,号为“白马义从”,北地胡夷皆畏其威,互相转告“当避白马。” 纵横于河东、弘农一带的黑山贼帅张晟,因为人勇健,常骑白马,被呼为“张白骑”,真名反而少有人知道。 韩广出身边陲,沾染胡风,勇冠(杨)定军,亦喜乘白马。如今他的坐骑,乃是刘景所赠。 自从去年八月,被刘景解救出铁官,在经过三个月的精心调养后,他的身体已大体恢复正常。刘景正值用人之际,便授予其六百步卒,加上原本一百八十余名旧部,组成一营人马。 南北人同营历来都是一件犯忌讳的事,过去蔡升被任命为别部司马时,刘景便有意招募一些北方流民,后被其族兄刘修以“南北人难以共处”为由劝阻。 不过韩广却完全没有为此困扰,刘景拨给他的士卒,都是一群残兵败将,以他的手腕及勇武,身边还有一群亲信部曲,要压服这些士卒简直是轻而易举。 韩广横穿半个酃县,抵达县寺门前,身手利落的跳下马背。 头戴黑帻,身着短衣的门卒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小心翼翼接过缰绳。韩广身长八尺,形貌威武,又是被世人妖魔化的凉州人,门卒心中岂能不怀畏惧? 韩广性格疏旷,不意小行,将马交给门卒后,抬腿迈进县寺,才绕过罘罳,便看到蔡升、马周、王彊三人聚在一起闲聊。 三人不仅手握重兵,而且早在临湘市井时,就开始追随刘景,乃是后者绝对的心腹亲信,韩广不敢怠慢,先与三人见礼。 三人中,韩广与马周认识最早,其次蔡升、最后是王彊,这也是双方关系的排列顺序。 蔡升、马周和他一样,皆为游侠出身,性格爽朗,重情重义,很和韩广的心意。至于王彊,韩广认为他性格过于阴鸷,满腹心机,从心底排斥这种人。 蔡升、马周、王彊当即停下话语,和韩广见礼,后者曾官至建武将军,而且勇略超群,见识不凡,三人对他都颇为尊重。 蔡升笑道:“韩兄建营不过才两个月时间,便训营兵如臂使指,莫不顺从。这样的事,我等只能是自愧不如啊。” 韩广摇头道:“刘君授予我的士卒多是长沙兵,更勿提还有追随我多年的部曲,我已经戎马十载,自能做到令行禁止。” 蔡升羡慕道:“最令我羡慕的,是刘君授予韩兄五十匹战马。” 别看刘景麾下近万人,但马只有四百匹,大多数都是体格短小的南中矮马,可用于乘骑作战的战马,只有一百三四十匹。 其中刘宗三十余匹,马周三十余匹,诸将又分得二十匹,剩下五十匹,蔡升不知眼馋多久了,最后刘景还是全交给了韩广。 蔡升虽有些遗憾,却也没什么意见,就以骑术而论,荆南人就算是苦练十年,恐怕也比不上凉州人。将战马交给善于骑射的凉州人,才能发挥出最大作用。 韩广含笑不语,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四人边走边聊,一路来到县寺正堂侧方的便坐,此时刘宗、刘修、刘亮等人早已提前到达。 他们到来后,人就差不多齐了。 刘景头戴黑漆高冠,身穿黑色长袍,双手拢于袖中,肃容坐在主位,背脊挺直,目光明亮。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显然并不适用于十九岁就成为百里侯的刘景,不过胡须在汉代可是大丈夫的标志之一,所以从去年弱冠开始,刘景便有意留起短髭,即上唇胡须,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成熟不少。 刘宗、蔡升二人,分别坐在刘景的左右下首,刘宗身后,则坐着胞弟刘承、亲信陈进、黄武。刘修、刘亮紧临刘宗而坐。 而蔡升这边,马周、王彊、韩广几人依次排列而坐。 加上侍立于身后的于征,以及端坐于身旁的严肃,室中总计十三人,这就是刘景势力的核心层,只有驻扎在衡山乡的刘祝,因为肩负重任,没有出席。 刘景目光扫过刘宗、刘承、刘修、刘亮,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目前他手下领兵大将,龙丘刘氏族人可谓占据了半壁江山。由此亦不难看出,背后有一个强盛的家族,帮助是何其之大。 刘景缓缓开口道:“这些日以来,文绣不断传回消息,称蔡瑁有意率领荆州水军南下,攻打酃县及零陵、桂阳二郡。” 堂下众人并未意外,这件事他们之前或多有少都有听说。 刘景继续说道:“经过文绣多番打探,基本可以确定消息属实,且时间就在二月份。也就是说,最快半个月蔡瑁就会出兵。” 蔡瑁的荆州水军楼船、艨艟、斗舰皆以百计,战士上万,放眼整个天下,几乎找不到比它更加强盛的水军了。 刘宗作为刘景的水军主帅,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身上压力之大可想而知,纵使己方拥有拍竿这等水战利器,亦难言胜利。 见刘景的视线投来,刘宗开口说道:“我方兵船几经扩充,现有艨艟三十二艘、斗舰四十五艘,另有大小舸船百余艘,棹卒近五千人。” 刘景麾下的水军固然发展迅猛,可终究底蕴太浅,别说和蔡瑁的荆州水军相比,就连昔日张羡的长沙水军,也是多有不及。 更何况,刘景的水军以前仅有八艘斗舰,数十艘大小舸船,发展到如今这个规模,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战斗力可想而知。 事实上刘宗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已经十分不易了,刘景无法奢求更多。 刘宗又道:“我方水军之中,原长沙水军兵船超过半数,余者则是缺乏水战经验的新人,想要靠他们对抗荆州水军,即便有拍竿利器,仍然胜算不大。” 刘景点点头,他当然不会驱使麾下外强中干的水军,与船器精良的荆州水军硬碰硬,这是最愚蠢的做法,毫无胜算可言。 刘景说道:“荆州水军实力强大,仅靠水军,绝非敌手。” 刘宗提议道:“以我之见,我们可背靠酃县,在湘水沿岸一带布防,届时合水步之军,对抗荆州水军。” 刘修颔首道:“伯嗣此意甚好。先以步卒挫其锋芒,然后等到其久战疲惫之际,再以水军击其虚弱,必可一战击走敌人。” 严肃忍不住皱眉道:“若是任由荆州水军长驱直入,兵临城下,恐怕会引起县中混乱。” 刘宗面有不豫之色,刚要开口反驳,刘景先一步出言道:“伯穆的担忧不无道理。而且,我们实力本就不如对方,如果选择固守待敌,就只能与对方正面作战,就算最后我们能够打退敌人,自身也会受到极大损失。” 刘宗脸色稍霁,刘景这么说,肯定是另有打算,随即问道:“不知仲达你有什么计划。” 刘景让于征将一幅数尺长宽的长沙郡地形城邑图挂到墙上,此图比例大约为一寸折十里,上面清晰地罗列着长沙郡所有的山川河流,以及城郭、诸乡。 河流骨架、流向、弯曲等,及山脉坐落、轮廓、范围,城郭位置、规模、形制,皆十分精准,乃是经过细致测量、计算而绘制的地图。 在当今这个时代,精确到如此程度的地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两汉数百年来,制图匠人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结果。 刘景站在地图侧方,手指向酃县和衡山乡之间,一段弯弯曲曲的湘水,对围聚过来众人说道:“长沙俗歌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大家都走过衡山那一段的湘水,想必对其蜿蜒曲折,都还记忆犹新吧?” 众人下意识点头,反应快的,已经知道了刘景的打算。 刘景以手点了点地图上一处“m”字型水域,直言道:“我有意在此设伏。荆州水军拥有战舰数百艘,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能猜到战舰布满江面,首尾相连,连樯如云的场面。荆州水军兵船甚众,经过此处,将会被地形断为数截。” 刘景扭头对刘宗道:“届时,从兄率领水军,堵其前军而击之,便可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我等又有拍竿利器,出其不意,拍其大舰,必能击败对方。” 刘宗双眼登时一亮,荆州水军的强大毋庸置疑,他心中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可如果仅仅只是其前军,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刘景的手指接着往上挪了挪,继续说道:“而今正处于湘水的枯水期,此水段宽不过百余丈,是以我将亲率步卒,在湘水两岸设伏,以矢石攻其中军。” 第二百一十一章 写信 利用衡山段湘水复杂曲折的地形,以达到分割实力强大的荆州水军的目的,以水军攻其前军,再以步卒埋伏两岸,击其中军。 而荆州后军由于受制于复杂的地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军、中军陷入各自为战,却难以实施援手。最大程度削弱荆州水军,使其难以发挥出兵船数量上的优势,如此一来,己方胜算大增。 这就是刘景得知荆州水军南下的意图后,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 其实这个想法不是近来才萌生的,早在两年前,他乘船途经衡山段湘水时,就觉得此处地理位置绝佳,非常适合伏击对手。 他心中的假想敌,自然就是刘表军。他将荆南视为自己的禁脔,可谓是志在必得,与刘表早晚必有一战,势必要未雨绸缪。 “好!”刘宗听罢不禁大声叫好,继而大笑道:“仲达,你的这个计策太妙了,此战若是顺利,或许有机会重创荆州水军,至不济,亦可击败其前军,迫使蔡瑁放弃南下的意图。” 刘修颔首表示同意,说道:“确实,此处进可攻退可守,几乎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将战场设在这里,远胜于设在酃县。” 严肃自然也是极其赞成,他是最不希望将战火引到酃县的人,破坏永远比建设更容易。他和刘景,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令酃县由乱到治,若是被战火毁掉,那就委实太过可惜了。 蔡升眼神中带着跃跃欲试,朗声说道:“荆州军南下以来,水路并进,所战皆胜,我长沙人,只能靠据守临湘坚城,才得以保全。江北之人必以为我长沙无人,每念及于此,便心有不快。这次,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定要让江北人知晓我们的厉害,长沙自有英雄豪杰,不容轻辱。” 马周抚掌而笑道:“宏超之言深合我心意,刘景升意欲统一荆州,四方莫不瞩目,我等此番若是能将蔡瑁击败,立刻便会扬名天下,为世人所知。” 蔡升失笑道:“子谨好大名,恐怕做梦都想着这一日吧?” 马周不甘示弱的反击道:“难道宏超你就不想吗?” 两人相视一眼,不禁大笑出声。 刘景面上并无得色,正容说道:“你们不要轻敌大意,我等虽占有地利,却也只是扳回一些劣势而已,谈不上有多大优势。 自古背水结阵,兵法之所忌也,淮阴侯却能反其道而行,以此击败敌人。由此可知,地利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人。 荆州水军舟船高耸,器械完备,兵众精锐,就算被我等伏击,他们也会奋起一战,是以此战究竟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 刘景话音一落,诸将一时默然,室中顿时陷入安静。 刘宗左顾右盼一番,见始终无人说话,便开口说道:“仲达言之有理,我等至今毫无所成,哪有资格小觑荆州水军。况且,荆州水军背靠荆北数郡,家大业大,就算此战败了,也有卷土重来之日。而我们却败不起,一旦败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蔡升一脸正色道:“刘君且放心,这个我等心中有数。” 马周亦点头道:“没错,我等绝对不会轻视敌人。” 见引起了众人的足够重视,刘景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道:“蔡瑁南下的日期,不出意外的话,就在二月份,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半个月,在此期间,你们尽快整顿部伍,做好战前准备。” “诺。”众将齐声应命。 刘景视线转向严肃,说道:“伯穆,此战所需的军资、粮秣,就交给你了。” “是。”严肃重重点头,后勤,在战争中乃是重中之重,将士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应敌。 刘景最后又嘱咐道:“此事你们最好不要外传,免得消息泄露。” 众将再次齐齐道诺,随后陆续退出便室。 头戴武冠,身着重衣的蔡升跨门而出,不禁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阴霾低沉的天空。接着扭头看向并肩而立的马周,说道:“子谨,不知不觉间,我们投身军旅,已经快三年之久了。” 马周微微一怔,点头道:“是啊,时间过得好快。”两人初在临湘市井结识时,才弱冠之年,次年投身军旅,而今已二十有四。 蔡升回想过去,笑着摇头道:“那时,你我虽然心有壮志,自恃武艺,实则不过是目不识书的匹夫耳。” 马周也笑道:“我记得,开始我们心中对大兄(刘修)颇不服气,而今想来,颇觉羞愧。” 蔡升叹道:“子谨,我们这几年来,我们白日忙于营伍,晚间埋首读书,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就是为了不负心中的志向,以期待异日能够有一番作为。” 马周心知蔡升所想,笑道:“现在机会来了。” “是啊,机会来了。”蔡升目光死死盯着天际,喃喃道。 诸将退下后,刘景取出耒阳纸,铺在案上,研墨开始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刘祝的,由于两人之前几乎每两三天就有通信,近日更是一天一封,所以笔墨不多。 第二封信,则是写给单日磾的,自从他在刘景的大力帮助下,得以重新返回衡山,连灭七座敌寨,报了昔日毁寨灭门之仇。 此后,单日磾对内或软或硬,兼并周边诸寨,对外则与刘景通商,互通有无,不过才一年多的时间,他的势力就极具扩张,一跃成为周边最强大的势力。 如今,单日磾仅仅自己能够发动的兵力,就超过了两千人,如果算上同盟,可能达到五千之巨。对于结寨而居的荆蛮来说,如此兵力,已经非常可观。 刘景写信给单日磾,自然是想让他出兵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也是他当初愿意帮助势单力孤的单日磾的原因之一,就是期待在未来,能够反过来助他一臂之力。这个时间,比刘景想象的要早。 对于荆州水军,他终究是心有顾忌,为了增加胜算,他不介意压下自己手中所有的筹码。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女诫 刘景将两封写好的信笺密封好,交给守在一旁的于征,让人快马加鞭,交到刘祝的手中。 于征拿着信笺出去后,室中仅剩下刘景一人,他起身再度来到背后的长沙郡地形城邑图下,目光不断在酃县和临湘之间来回巡视,心中默默思量着。 蔡瑁虽然算不上什么名将,但其麾下的荆州水军,可谓是当今最强盛的水军了,不管刘景在人前显得多么泰然自若,成竹在胸,其实心里还是有些许忐忑。 在将自己关在室中一个多时辰,午后,刘景终于走出便坐,前往严肃的官舍,问询军资情况。 自从去年临湘遭到荆州军围困,刘景便第一时间派人接管了耒阳铁官,中间虽有许多波折,但在耒阳令桓彝及铁官令黄桥的帮助下,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 不仅耒阳铁官已全部落入其手,而且他在平阳、钟水二乡的冶坊,也是一再扩大,规模成倍增长,铁器产量已经颇为可观。 刘景握有两大治铁基地,每年单单襦铠一项,便可达到一千五百具以上,另外刀、矛、楯、矢…… 毫不夸张的说,满足刘景麾下不满万人的军需,并不算什么难事。毕竟,以前仅耒阳铁官一处,就能够满足整个荆南的需求。 不过铁官历来是一个恐怖的吞金巨兽,每年无虑数千万钱。这个钱,以前由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共同承担,而今长沙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零陵也不想再出钱,就连桂阳,亦视其为负担。 目前这笔钱,刘景承担了大部分,没办法,他可以说是耒阳铁官的唯一受益人,他不出钱谁出钱? 以刘景的财力,恐怕支撑不了两年就要破产了,这还是将自家媳妇的嫁妆都算上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供应一军之需,出现这样的结果也不奇怪。 这样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不管如何,刘景现在至少不必为急剧膨胀的大军军需发愁。钱财,在他眼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况且,随着荆南地区的安宁被打破,陷入持久的动乱之中,钱财日后只会越来越贬值。 军需不乏,粮秣也还算充足,这多亏了刘景去年亲笔手书,说服了零陵、桂阳二郡,尤其是零陵郡,得以获得大批粮食。 随着张羡举三郡而叛,零陵、桂阳二郡所有非荆南系的长吏,不是解印绶去,便是被驱逐。眼下的零陵郡,主事者已然不再是太守,而是变成了以主簿刘巴为首的郡中诸大吏。 刘巴字子初,零陵郡烝阳县人,其祖父刘曜,官至苍梧太守,其父刘祥,官至江夏太守、荡寇将军。昔日讨伐国贼董卓时,其父刘祥素与孙坚同心,杀害南阳太守张咨,南阳士民由是怨恨刘祥,互相联合,举兵攻之,刘祥难以抵挡,最后战败身亡。 当时刘表初到荆州,与盘踞在南阳的袁术、孙坚不睦,自然也对刘祥极为敌视。等到刘祥败亡后,刘表便让人捉拿其子刘巴,欲将其处死,不过刘表最终没有下杀手,而是将其放归乡里。 刘巴返回零陵家乡,出仕郡府,先为计掾,后为主记、主簿,名声也越来越大,成为零陵首屈一指的名士。 刘表为此深感后悔,数次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而刘巴却对此不屑一顾,从不理会。 刘景前世便知道刘巴之名,诸葛亮曾言:“运筹策於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 这固然是诸葛亮谦逊之言,但也能从侧面说明刘巴的才能。 然而最令后世人记忆深刻的,并非是他的才华,而是他的骄傲。赤壁之战后,刘备据有荆州,一时间荆楚英才莫不投其麾下,唯独刘巴不肯屈服,变异姓名,逃往交州,令刘备深以为很。 后来刘巴辗转多年,仍旧没能逃脱刘备的“魔爪”。他自知不是刘备嫡系出身,因此变得格外低调,但他心中的骄傲依然不减半分,张飞敬慕其人,登门拜访,他却一言不发,以兵子视之。 对于刘巴的做法,刘景不予置评,不过他认为刘巴是一个心中怀着骄傲,而又有坚持的人。 当然了,刘景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在刘巴那里得到的待遇,和刘备、张飞一比,有若天壤之别。 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是少年成名,现在成为荆楚名士,而且屡拒刘表辟命,乃至茂才。 刘景在与刘巴写信之初,便借用两人都曾拒绝刘表“举茂才”一事,迅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刘景文才、谋略,皆世间罕有,更能顺其脾性,不过短短数次通信,刘巴便将他引为好友,现在两人几乎每个月都有通信。 而刘景也如愿达到了目的,没用他自己费口舌,刘巴主动替他出面,说服零陵众大吏资以米粮。他现在以主簿身份主持零陵郡府事宜,众大吏皆被其说服。 在与刘巴笔谈时,刘景偶然得知,蒋琬目下也在零陵郡府为吏,令他不得不感慨零陵不愧是昔日大汉朝屈指可数的百万级人口大郡,居然同时有两位史书有传,位列宰辅的大才。就以人才而论,这一点甚至都超过了长沙。长沙也只有桓阶一人而已。 不过如今有了刘景这个变数,未来想必定会截然不同。 整个下午,刘景都在丞舍中,和严肃一起统计军资、粮秣。 傍晚,刘景返回时大脑仍在高速运转,然而在看到妻子邓瑗的那一刻,他的大脑顿时为之一空,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刘郎,你回来了。”邓瑗正斜倚床榻,捧书而读,眼角余光瞥见门外的刘景,便欲掀开被子起身。 “少君,别动。”刘景快步走入室中,轻轻按住妻子的肩膀,邓瑗已经怀孕差不多有八个月了,肚大如箩,面容、身段也变得丰腴许多,脱去了少女的青涩,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刘景将邓瑗扶回床榻,并为其重新盖好被子,口中问道:“少君,你在看什么书?” “女诫。”邓瑗回道。 《女诫》是本朝著名的女文学家、史学家班昭之作,其长兄班固便是《汉书》的作者,不让司马迁的《史记》专美于前。其二兄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数十载间,五十余国,莫不宾服。 其兄妹三人,皆名垂青史,可谓盛哉! 班昭不仅文赋写得好,并且精通史学,其兄班固著《汉书》,未完成便去世了,班昭为其续写《汉书》,从而得到世人的赞誉,乃是史上第一位女史学家。 邓瑗对班昭极为崇敬,然而对其著作《女诫》,却多有不喜。 哪怕《女诫》,是当年和熹皇后邓绥都极力推崇的。哪怕,《女诫》已经成为时下士族女子闺中必读之物。 刘景素知妻子的喜好,一脸惊讶道:“我记得你不是一向不喜欢曹大家的《女诫》吗?”班昭曾嫁给同郡曹世叔为妻,是以世人尊称其为“曹大家”。 邓瑗下意识皱了一下眉,说道:“以前在家时,继母常常劝我读《女诫》,我从来都不肯听。今日在书室找书时,偶然看到了这本书,里面有继母的亲笔注解,闲来无事,便随意看看。” 刘景含笑问道:“看过之后,有何感想?” 邓瑗摇头道:“我初读《女诫》时,年纪幼小,见识有限,对书中理解过于浅薄,如今长大,稍能理解,可还是不喜欢。” 刘景坐在床榻边缘,说道:“我也认为《女诫》要求女子过于苛刻,当年曹大家的夫妹曹丰生,不就不赞同她的观点,而写书反驳她吗。” “可惜曹丰生之书未能流传下来。”邓瑗抚书而叹道:“真想亲眼看看她书中之论,是不是与我一样。”接着又说道:“我虽不喜《女诫》,却极为敬佩曹大家,才智、文章、操行俱美者,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刘景颇以为然地点点头,班昭与和熹皇后邓绥亦师亦友,在邓绥临朝后,班昭曾参与政事,因此,她不仅是一位女文学家、女史学家,也是一位女政治家。 两人围绕着班昭又聊了一会,刘景说道:“少君,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三四天回来。” 他明天准备亲自去伏击地点考察一番,那个地方,位于酃县以北约八九十里,一来一回,就需要两天时间,加上考察地形,至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 邓瑗脸上忍不住露出担忧之情,对于荆州水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刘景之前已经断续续透露给她了。他也不想妻子整日担惊受怕,可这件事情根本隐瞒不住,邓瑗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与其拖到最后不得不说,还不如提前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刘景握着妻子的手,温声道:“别担心,荆州水军并没有来,我只是出一趟门,三四天后就会回来,你在家安心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邓瑗没有追问刘景要去哪里,只是郑重地说了一句“小心”。 第二百一十三章 定计 次日一早,刘景没有惊动外界,悄然乘船北上,考察地形。 由于大战在即,诸将都忙着整肃部伍,修缮兵甲,因此只有刘宗、刘修二人随其同往。 两人不仅是刘景的族兄弟,亦是刘景任命的此战步军、水军统帅,势必要提前摸清楚环境。 刘景选择的地点,在酃县北方约八九十里处,乘船顺流而进,一天便可以抵达。 此地已出酃县县界,而距离横山乡尚有五六十里路,用八个字概括就是“荒郊野岭、渺无人烟。” 船队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不巧又赶上下雨,刘景只得暂时按下心思,夜宿船上,第二日雨仍下个不停,直到中午才止歇。 刘景站在甲板上,望着天空铅灰色的黏重云层,眉头不禁高高皱起,长沙潮湿多雨的天气,令他大为头疼,只希望开战那天能有一个好天气,不然肯定会对己方的作战造成不小的影响。 刘景翻身跨上通体鲜红,如同火焰一般的赤冀背上,自从他成为酃县县长后,为了保持威严,一般出行都是乘坐安车。 不过他也没忘记磨练骑术,毕竟这可是乱世安身立命之本,平日时常变装,骑马出行。 等到酃县设立营兵,刘景每次巡视军营,必弃车乘马。 是以三年多来,他的骑术一直都在进步之中,按刘景自己的估计,他的骑术虽不如精于骑射的刘宗,但在素来缺马的荆南地区,勉强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刘景轻轻一踢马腹,在刘宗、刘修,以及十数甲骑的拱卫下,开始考察湘水两岸地势。 接下来两天里,刘景和刘宗、刘修乘马跑遍方圆数十里,最后三人共同定下了伏击位置。 这里相比于刘景之前选定的位置,稍稍偏北一些,湘水之北岸,有一座翠峰山岭,高可近百丈,地势险要,而湘水之南岸,则是一片丘陵地带,密林深箐。 两个地方都非常适合设伏兵,刘景、刘宗、刘修三人一来到这里,便决定将战场设在这里。 除此之外,这段短短的十数里湘水,四度曲折,荆州水军途经此处,立刻就会四分五裂。 而在伏击地点以北十数里外,有一条湘水的支流涞水,刘宗建议刘景在涞水藏匿几十艘轻舸,上面载以薪草膏油,等到荆州水军落入埋伏,伺机令轻舸施展火攻,突袭其后军,引发混乱。 刘景认为刘宗的这个计策不错,他的原定计划是灭其前军,破其中军,而后军则寄希望于靠复杂的地形阻碍其援手,但这个想法未免有些过于一厢情愿。若是采用刘宗的计策,其后军至少短时间内无暇支援前军、中军,令他们能够更加从容应敌。 前提是,别下大雨,一下大雨,自然是万事皆休。 定下伏击地点后,刘景便不再久留,当即乘船返回酃县。 ………… 衡山,单家寨。 新的单家寨是在旧址重新建造而成,可能和单日磾深受汉家文化影响有关,其寨中新制建筑,屋宇连栋,排列井然,错落有致,颇有汉家城郭里巷之风。 寨中深处,一座沿山而建,重堂高阁的建筑中,单日磾头戴獭皮帽,耳带大金环,身着纩袍衣裳,却不再是荆蛮传统的五色,而是更符合汉人审美的青色。 单日磾盘腿坐在一张坐榻上,看着刘景的亲笔书信。 堂中席间安坐者,不下二十人,却个个缄默,鸦雀无声,单日磾之威严,由此可见一斑。 单日磾也的确是衡山荆蛮中的传奇人物,他少年时代就有射虎之能,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后来其山寨遭到周边七座蛮寨围攻,而惨遭覆没,他带着幼弟及十数名族人杀出重围。 半年后,就在人们渐渐忘记他的时候,他却率领上千勇士杀回衡山,连灭七寨,昔日之敌,无一漏网,全部被他斩杀。那时,他才只有二十岁。而今更是一跃成为周边最强大的势力。 即便是衡山之中年纪最大的一批老荆蛮,记忆中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单日磾比肩的年轻人。 “刘君真是料事如神啊……!”单日磾读罢信笺,不禁感慨道。当初刘景便对他说,荆南的平静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不出一两年,荆南必会爆发大战。要单日磾完成复仇后,尽快整合衡山周边蛮寨,等待他的召唤。 一切皆如其言。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单日磾沉寂已久的心,不由变得兴奋起来,他从小读汉家书籍,眼界不同于荆蛮,又见过外面精彩的世界,如今身处衡山,就像自困于一座囚笼之中。 哪怕他现在已经站在了衡山荆蛮中的最顶层,在他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只大些的井底之蛙。 他要脱出牢笼,他要纵横汉土,他要建立功勋,他要,做一个汉人……就像金日磾一样。单日磾双目中闪烁着精光。 单钦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阿兄这副兴奋激动的神情了,他只能从儿时记忆中才能找出一两例。当下忍不住问道:“阿兄,刘君信上和你说了什么?” 单日磾抬起头,看着皮肤黝黑,身材精瘦,面有凶色的弟弟,回道:“有贼人欲袭刘君,刘君来信邀我出山,联手杀敌。” 单钦问道:“是荆州军吗?”别看他们居住在衡山深处,消息却并不闭塞,尤其单日磾十分关注长沙的局势。据说荆州军有十万之众,这个数字太吓人了,整个衡山的荆蛮都凑不满十万。 “是。”单日磾颔首道:“若非这样强大的对手,刘君自己便足以应对,岂会来信召我?” 单钦无法将自己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因为他非常清楚,没有刘景,就没有他们兄弟的今日。 单钦毕竟才十五岁,城府一般,单日磾一眼就看穿了弟弟的内心,笑着说道:“阿弟何须为此忧虑,难道你还不知刘君之能吗?这个世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人胜得了他。” 第二百一十四章 南下 单钦心中忧虑不减,论对刘景的崇拜,他一点也比兄长单日磾少,可这次的对手完全不同,荆州军可是有整整十万大军,即便刘景智虑如神,又能如何? 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单日磾此时应刘景出兵之请,无异于自己往火坑里跳。 单日磾瞥了弟弟一眼,又道:“放心吧,刘君虽未明言,实已有定计,此番定能击败来犯的荆州军。况且事有不顺,我亦可退回衡山,荆州军能奈我何?” 单钦面上忧色稍敛,兄长这话倒是没错,只要他们躲在衡山,荆州军必然拿他们没办法。“阿兄准备带多少人支援刘君?” 单日磾道:“刘君信上说人在精不在多,因此我准备在本寨及盟者中精选两千勇者。” 现在他治下之民约有七千人,可驱使的战士超过两千,不过这次出兵他肯定不能都用自己人,不然老家就没人看守了。 所以他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众多盟友的头上,所谓盟友,就需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不然要盟友何用?他决定本寨和盟友各出一千战士,这是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数字,谁也不吃亏。 单日磾话音一落,底下一众绾发椎髻,衣着斑斓的荆蛮勇士,纷纷跳起身来,主动请战。 今日堂内之人,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单日磾杀出重围的旧人,曾同甘苦、共患难,对单日磾可谓忠心耿耿,虽万死而不辞。 单日磾满意地点了点头,点将道:“单虎、单山、单涉……随我出战。”被单日磾选中者兴高采烈,落选者则垂头丧气。 单日磾随后又安抚落选者:“我不带你们,不是因为你们不够勇敢,而是家中不能无人。这次单钦也会留下,但他太年轻了,最后还是要靠你们才行。” 单日磾一番话说得一众落选者心花怒放,纷纷拍胸脯保证,一定会为单日磾守好家门。 事情紧急,单日磾马上派人召集盟友,商议出兵一事。 单日磾乃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他的同盟,也不是荆蛮那种松散式结盟。在盟会中,历来都是一言九鼎,独断专行,他的提议,众多盟友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仅仅三天时间,单日磾就选出了两千名荆蛮勇士,一边整训,一边等待刘景的消息。 此时,已是正月下旬。 ………… 吴巨走进北津城官寺,今日蔡瑁突然派人请他,对于后者的目的,吴巨心中有所猜测,多半和荆州水军即将南下有关。 在临湘,这早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了,可能是自恃实力强大,无人可挡,蔡瑁根本不在意计划暴露,任由消息四下传播。 吴巨觉得蔡瑁有些太过轻敌了,他固然对刘景、刘宗恨之入骨,却也深知他们的能力,二人一文一武,皆长沙人杰,绝不能小觑他们。为此,吴巨之前曾劝过蔡瑁,让他对二人加以重视,可惜,后者拿他的话当耳旁风。 吴巨在侍僮的引领下来到后堂,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出靡靡之音,以及劝酒之声。 蔡瑁出身于襄阳大族蔡氏,为人素来奢靡,其在襄阳蔡洲宅邸,屋宇华丽至极,甚至四墙都以青石结角,家中婢妾数百人。 因此蔡瑁哪怕身处军中,亦不忘享受,今日他便在北津城官寺设宴,与麾下众将饮酒作乐。 “吴都尉来了……”蔡瑁推开怀中两名身着艳丽长袖衣袍,姿容姣好的娼妓,起身相迎。 “蔡南郡。”吴巨不敢托大,急忙拜道。 “吴都尉不必客气,”蔡瑁托住吴巨手臂,并拉着他走向座位,说道:“今日请足下前来,一是饮酒,二是有要事相商。” 吴巨心中有数,却故作不知道:“不知蔡南郡有何要事?” 两人落座后,蔡瑁说道:“足下也知道,我即将率荆州水军南下零、桂讨贼。三两贼子,不足虑也,一战可定,唯一所忌者,便是不熟南方风土人情。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足下,不知足下可否为我向导?” 蔡瑁有意拉吴巨上船,除了他荆南本地人的身份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麾下的两千士卒,这才是最让蔡瑁看重的地方。 吴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抱拳道:“在下愿为蔡南郡前驱,讨平酃县、零、桂之贼。”如今临湘坚不可摧,他待在临湘,根本没有建立功勋的机会,相反,和蔡瑁南下机会就大多了。一旦平定零陵、桂阳二郡,肯定需要有人镇守,此事舍他其谁? 蔡瑁微微一怔,没想到吴巨答得这么痛快,旋即笑道:“有吴都尉相助,此次南下无忧矣。” 吴巨忍不住提醒道:“刘景、刘宗,皆有才具,而今盘踞酃县,勒以兵船,不可轻忽。” 蔡瑁满是不以为然,刘景夸夸其谈之辈,暂且不提,那个刘宗,在长沙的名望还比不上吴巨。如果以吴巨作对比,那么蔡瑁认为刘宗也没什么值得顾虑的。 倘若吴巨知道蔡瑁心里的想法,怕是要气得吐一口老血。 蔡瑁举杯道:“今日酒宴,不宜多言外事,来,喝酒喝酒。” 吴巨心中不禁一叹,自知多言无益,唯有举杯以应之。 正月最后几日,匆匆而过,二月一日平旦,一阵轰雷般的鼓声响起,打破了临湘的清静。 临湘上下,对此警惕万分,自从去年十二月开始,城外的荆州大军,一直都是采取围而不打的策略,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什么大动静了,今日雷鼓,莫非又要大举进攻临湘了? 只是临湘人很快就发现,鼓声并不是从荆州军驻扎的东、南,而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有异动的是水军?” 张羡等人发觉鼓声不是针对临湘,提起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说到荆州水军,张羡等人不可避免联想到近日得知的消息,蔡瑁有意率水军南下零陵、桂阳二郡。 荆州军为了彻底困死临湘,几个月来,在临湘外围挖了一条周回三十里的深堑,掘浏水灌之,形成一道屏障。然而就算荆州军防范如此严密,依然无法彻底隔绝临湘与外界的联系。 张羡等人匆匆来到临湘西城墙上,期间北津中又陆续传出第二、第三通鼓,然后便见荆州水军大小船舰,排列有序,依次出北津营坞,向南徐徐而行。 荆州水军的声势极其浩大,战舰以数百计,前军已经消失于张羡等人的视野中,而北津内,舟船还在源源不断驶出,一时间,整个江面舳舻相属,连旗南下,不见首尾,蔚为壮观。 刘蟠手扶女墙,望着拥挤的江面,一脸沉重地叹道:“唉!如此声势,当是南下无疑。”荆州水军南下,酃县首当其冲,现今龙丘刘氏,大半都在那里,包括他的子嗣,不由他不担心。 张羡、桓阶默默相视一眼,刘蟠是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家族,才表现得如此忧虑。然而站在临湘的角度来看,荆州军分兵之举,明显不是一件坏事。 先不说他们能不能过得了刘景、刘宗那一关,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战必胜、攻必克,夺取酃县,夺取零陵、桂阳二郡,也没什么大用。二郡易取难安,除非之后在二郡布置重兵,否则他们日后将面对接连不断的叛乱。不管怎么做都对临湘更加有利。 张怿则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他一直就不喜欢刘景,因为后者的出现,令他显得一无是处,更因为刘景心里,对他缺乏敬畏。 张怿每每想到刘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心理就不免大为光火,心道:“这次蔡瑁挥军南下,看你还能不能故作从容。” 桓阶出言安慰刘蟠道:“元龙不必担心,蔡瑁水军江河纵横无敌,可到了陆上,就未必能够有所作为了。刘仲达、刘伯嗣皆非凡人,蔡瑁必定难以如意。” “伯绪说的没错。”张羡颔首道:“元龙,你这是关心则乱。” “希望如此吧。”刘蟠叹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取名 临湘至衡山乡,陆路约四五百里,水路则七百里,荆州水军乃是重船溯流,每日最多不过行五六十里,需要十数日才能到达衡山乡。而刘祝留在临湘的探者,快马不过三日,便将情报传回。 刘祝得知荆州水军南下的消息后,一边派人回酃县通知刘景,一边派人入衡山联络单日磾。 又过一日,即二月四日傍晚,刘景便在舍中接到了消息,此时,荆州水军才行出二百余里。 刘景并没有火急火燎的召集麾下众将商议,事实上这半个多月来,众将一直处于紧张的备战中,目前兵船皆已准备就绪,只需刘景一声令下,即可开拔。 刘景遣人知会众将一声,便安心待在官舍中陪伴妻子。 “刘郎……”肚大如箩的邓瑗靠在刘景的肩上,明显变得圆润的脸庞带着一抹忧色。 刘景神色从容,含笑说道:“这却正合我的心意。对方若是等你临盆之际才来,我心中必定有所牵挂,反而不能集中全力御敌。对方这时到来,恰如我愿,我要用一场大胜,来为我儿庆生。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生男,名旂(qi),生女,名捷。”刘景一边说,一边手指沾水,在书案上分别写下“旂”“捷”二字。 大胜曰捷,这个很容易理解。旂,则是古时一种绘有交龙图案的旗帜,所谓交龙,即两龙蟠结,旗帜带有铃铛,以号令士众,乃是古时专征伐的将帅之旗。 “旂……”邓瑗看着书案上的旂字,沉吟一声道:“《诗经·商颂·玄鸟》:‘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旂不仅是将帅之旗,亦可代指天子、诸侯。 刘景笑道:“少君博学强记,为夫甘拜下风。”他历来读书不求甚解,如果只以经学而论,邓瑗足以甩开他十条街。 邓瑗轻轻颔首道:“刘旂,这个名字的寓意很好,希望这个名字,可以为刘郎带来胜利。” “要说寓意,不该是刘捷的寓意更好吗。”刘景心里默默吐槽妻子重男轻女。口中道:“少君只管放心,如果对手换做蒯越,我心里或许还会忌惮三分,蔡瑁不过是依仗家世的轻薄之徒,就算手中兵力再多,在我看来,也只是土鸡瓦狗,一战可破。” 邓瑗情知夫君这么说仅是为了安她的心,并非真的轻视对手,当即不再多言。 二人自知分离在即,是以格外珍惜时光,互相依偎,语聊至深夜。 ………… 次日清晨,刘景前往便坐,发现众人皆已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谈话内容左右离不开即将来临的大战。众将心中不乏忧虑,但更多的却是兴奋,大丈夫身在军旅,岂能久无功名?这一天,他们已经等太久了。 “刘君……”瞥见刘景,众将纷纷停下交谈,上前见礼。 刘宗、刘修、刘亮、蔡升、马周、王彊、韩广、严肃…… 刘景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语气轻松地笑道:“荆州水军果然如我们之前所料那般南下了。此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以有心击无备,必可大获全胜。《诗经》有云:‘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敷敦淮濆,仍执丑虏。’我希望你们也能像诗上说的一样,英勇无畏,势如猛虎,临阵交战,擒获敌虏。努力。” “诺。”众将齐齐拜道。 荆州水军至少还要十天才会抵达伏击地点,而他们从酃县出发,乘船顺流而进,只需一天。 虽然时间上较为充裕,然而他们作为伏击的一方,需要提前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因此自然是越早到达预定战场越好。 刘景匆匆交代完几件事,便下令众将各自归营,整齐部伍,就船出发。 众将领命,旋即散去。 没过多久,酃县新城、旧城,湘水、耒水、承水……相继沸腾起来,一时间车辆挤满道路,舟船遍布江面,一派忙碌景象。 刘景目前麾下水步军近万人,其中步军五千人,设有六营,刘宗、刘修、刘亮、蔡升、马周、韩广各掌一营。水军亦有近五千人,艨艟、斗舰等战舰共计七十七艘,另有大小舸船百余艘。 除了水步军万人,刘景此次还会带上超过一万名民夫。 民夫与士卒比例接近一比一,已经是非常低的比例了,这得益于南方发达的水网,能够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若是换成缺乏水运的北方,民夫通常为士卒的两到三倍,极端情况甚至更多。 刘景出发在即,返家和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告别,期间刘和跽于坐榻,一语不发,直到刘景离开,他才追出门,小声央求道:“阿兄,你能不能带上我?” 刘和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脸上固然还有稚嫩之色,却也多了一丝成熟的气度。 刘景略一沉吟,摇头拒绝道:“阿若,你今年刚刚束发,战场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去的地方,当前你的首要任务是求学读书。等我回来,就送你去耒阳,拜入桓(彝)公长门下。” 刘和心中一叹,他就知道阿兄不会答应,争辩道:“我并没有忽视读书,只是想上战场开开眼界。求学又不急于一时。” “你若是能说服母亲大人,我便带你一起去。”刘景似笑非笑道。别看继母张氏为人严苛,实际上她爱刘和更胜于自己,当初刘父死时,她年纪甚轻,完全可以改嫁,就因为放不下刘和、刘饶,才选择留在刘家。所以她万万不会同意刘和上战场冒险。 刘和闻言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他如果能说服母亲,早就开口了,本想指望刘景帮忙,现在看来,是彻底没指望了。 看着弟弟唉声叹气的模样,刘景不觉失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了,阿若,别摆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你兄长我,也是直到十九岁才亲临战场,你才十五岁,着什么急?” 刘和小声道:“刘子明十六岁就上战场了,还亲斩一级。” 刘景不禁一怔,心说难怪嚷着要上战场,原来根子在这里,这是憋着劲要和刘亮一较高低啊? 刘和仅比刘亮小三岁,按理来说,两人既是同族,又是近邻,应该能够玩到一块,可奇怪的是,两人从小关系就非常一般,几乎从不在一起玩耍。 后来随着刘景对刘亮的青睐有加,刘和更是没由来的开始和刘亮暗中较劲。 不过,刘和比什么不好,比军事才能……刘亮那可是一个天生的将种。刘景今年让年满十八岁的刘亮接管褚方营,本是赶鸭子上架的行为,权且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带得居然有模有样,至少士卒皆愿尊其号令。 别以为这很平常,要知道,能将百人之众,就已经足以进入国家的视线,能将一营之兵,等于是一只脚迈入高级将领的行列,这样水平的人,整个大汉朝,也不会超过一千人。珍贵程度,比掌管一县的百里侯还要稀有。 更何况,这个人才十八岁,毫无疑问是国家栋梁级的人才,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令刘景不得不心生感慨,当年那个号令诸童,以为部曲的少年,终于将愿望变成了现实。 不是刘景小觑自己的弟弟,有些东西,纯粹是老天爷赏饭吃,后天很难弥补,单就军事才能而言,刘和拍马也追不上刘亮。 “子明有这方面的特殊才能,我当初也因此而提携他。”刘景道:“这是他的长处,却未必是你的长处,没必要和他比。” 刘和面带不服,阿兄这是什么话?没比过,阿兄怎么就知道自己不如刘亮? “时间不早了,就这样吧。”刘景失笑摇头,最后说道:“我这次离开,至少要走半个月,你没事的时候,随母亲、嫂子去官舍看看你二嫂。” “诺。”刘和应诺道。 “你回去吧。”刘景点点头,转身登车离去。 第二百一十六章 床弩 湘水津渡,停靠于岸边的舟船鳞次栉比,舳接舻隘,桅樯成林,一队队敝衣绳履的民夫,或驾犊车、或推鹿车,将一批批军资运送至渡口,装载上船。 刘景乘车抵达湘水津渡,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繁忙场面。 一队民夫推着二十余架大型弩,从刘景车驾侧方经过。 大型弩的最早记录是在《墨子·备高临》中,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不过可能是实用性欠佳,并没有成为战场的常备武器。 荆南地区使用大型弩的记录,是在三十四年前,当时,驻扎在桂阳郡的荆州兵朱盖等,因守边已久,却没有得到朝廷多少奖赏,士众皆怨声载道,一时愤恨之下,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桂阳太守任胤弃城而逃,叛军聚众数万,转攻零陵。 当时的零陵太守,乃是名臣陈球,他集合郡中吏士老弱,共同守城,“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 当然了,这个远射千余步,必然是夸张之词,即便是中国古代大型弩的终极形态——三弓床弩,也做不到这么远的有效杀伤,甚至就算打个对折也很难。 刘景之前招募木匠,研制拍竿时,顺便也制作了一批大型弩,利用绞轴上弦,极大提升了实用性,刘景取名为“床弩”。 而三弓床弩的研制,则不太顺利,做出来的样品,威力并没有比普通床弩大多少,而所费材料,却是普通床弩的数倍之多。 没办法,三弓床弩和拍竿一样,制作工艺早就已经失传了,并且,其技术含量远超拍竿。 刘景对三弓床弩的认识十分有限,只知其是三张弓,两正一反排列,以绞轴上弦。他能提供的只有这么点思路,加上缺乏技术积累,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事。 三弓床弩暂无进展,投石机却被刘景和工匠们鼓捣出来了。 投石机和大型弩一样,概念很早就提出来了,不过第一次大规模应用,还要等到明年的官渡之战,曹操以发石车攻袁绍楼橹,因声如雷震,故号“霹雳车。” 投石机和拍竿,原型皆为汲水工具桔槔,二者的工作原理惊人的相似,在研制拍竿的过程中,刘景不可避免想到了投石机,整个研制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由于投石机破坏力巨大,刘景将原本用于守城的十余架投石机全部拆卸,搬运上船,另外他还准备到了地方,再做一些。 “明廷……”见到刘景车驾,严肃立刻从百忙中抽身赶来。 刘景下车对严肃道:“伯穆,我走之后,酃县就交给你了。这两年来,你在酃县代我理政,以法治县,惩奸除恶,豪彊大姓,无不心怀畏惧,莫敢以身试法。有你坐镇酃县,我非常安心。” 严肃并不是一个长于言辞的人,躬身揖道:“在下必定守好酃县,以待明廷凯旋归来。” 刘景点点头,又交代几件事,然后在严肃等人的恭送下,登上一艘庞大若山的斗舰,前往湘、耒间,与刘宗等人兵船会合,继而排列舰队,沿江大举北上。 由于出发时间相对较晚,舰队直到次日中午,才到达目的地。 而刘祝,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这几日他也没闲着,派兵封锁了衡山乡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确保己方行动不会泄露。 另外,他亦封锁了数十里湘江,片板不许入水,衡山数百家渔户深受影响。以打鱼为业的人本就生活贫困,一旦封江,他们立刻就会陷入衣食无着的境地。 事实上不止衡山乡,酃县也是如此,对渔户造成的影响,比起衡山乡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景虽然怜惜渔户境遇之难,可事关己方成败,他也没办法,只能等事后找机会补偿。补偿手段,无非是减免赋税、徭役等,这是减轻百姓负担最直接的办法。 刘景下令刘修、刘亮、蔡升、马周、韩广五营,总计四千人,于湘水南岸的丘陵地带登陆,深入数里,构建军营、工事。 由于双方战场不在一处,刘宗则率部曲、水军,在南边数里另行安营扎寨。 次日,即二月七日,单日磾率领两千荆蛮战士,一路穿山越岭,风尘仆仆抵达湘水北岸。 “刘君……”单日磾带着几名亲信渡过湘水,来见刘景。 看着绾发青袍,意气风发的单日磾,与昔日落魄的形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刘景忍不住笑道:“翁叔,你来的好快,我以为你至少还要一两日才会到。” 单日磾笑道:“自从上个月接到刘君的书信后,我便立刻召集勇士,以候君令。可惜水路走不了,不然还能再提前一日。” 刘景拉住单日磾的手,道:“荆州军号称十万大军,跨江以来,盖压荆南,豪杰智士,莫不潜伏。对手如此强大,他人唯恐避之不及,翁叔却不畏强敌,知难而进,这是何等难得啊。” 单日磾正色道:“当初要不是刘君,我早就死于仇家之手,哪会有今日的成就?这一切都是拜刘君所赐。只要刘君一句话,虽赴汤蹈火,死亦无辞。” 刘景欣慰地点点头,开始和单日磾述说整个伏击计划,刘宗率领水军堵截荆州水军前军,两人则各率部属,一南一北埋伏于湘水两岸,夹击其中军。 湘水北岸是一片山岭,较难攀登,南岸则是丘陵地貌,更好登陆,因此南岸注定会成为主战场,刘景亲率五营将士守南岸,压力较小的北岸则交给单日磾。 单日磾听罢,主动请命道:“刘君,南岸更加危险,何不派我等守南岸?” 刘景想也没想便拒绝道:“你们的优势在于山间往来自如,平地列阵而战不是你们所长。” 单日磾又岂能不知此理,不过是想要向刘景展现勇敢而已。 刘景这边已经全部就位,而荆州水军那边,路程才过半不久,之后又花了六天时间,直到二月十三日下午,才抵达衡山乡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楼船 荆州水军楼船、艨艟、斗舰、舸船……首尾相接,相轧而下,充塞整个江面。 荆州水军一经出现于衡山乡水域,立刻引起了衡山乡民的极大震恐,胆小者第一时间躲回家中,胆大者则不住临江张望,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湘江上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庞大的舰队。 蔡瑁乘坐的座舰,乃是一艘高大的楼船,其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幡帜,状如城垒。 对于楼船来说,长江才是最适合它纵横驰骋的战场,浮于湘江,不免给人一种大材小用之感。 蔡瑁为人素以奢靡著称,因此其座舰楼船,雕镂彩饰,其上覆以青色篷盖,张以绛色帷幔,就连桅樯、桨橹,亦绘有纹彩,远远观之,恍如水上宫室一般。 只是,威风是威风了,然而一旦发生战斗,其立刻就会成为敌人的目标,进而遭到围攻。古语有云:“将军不敢骑白马,盖惧其易识也。”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蔡瑁显然并不为此担心,因为他认为自己麾下的水军,乃是天下第一,无人可敌。昔日长沙水军尚在时,他视之如鱼肉,任凭宰杀,而今长沙水军已被他覆灭,湘江之上,空空荡荡,再无对手,就更不可能担心了。 楼船停靠于衡山乡的渡口,蔡瑁从船上下来,便见到十余名身着黑色吏服的乡吏,带领乡中士民,牵牛持酒,前来迎劳。 这也算是一种从古流传至今的军民相处潜规则,即一方出钱买平安,一方得惠不扰民。 当然了,这一般多是指“仁义之师”,正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岂是妄言? 蔡瑁当先开口道:“我乃镇南将军军师、南郡太守蔡瑁蔡德珪,此次奉将军之命,南下讨伐零陵、桂阳之贼。” 刘表乃宗室儒人,雍容君子,素以宽厚仁义自居,此番出兵荆南,志在一统荆州,因荆南士民不附,更要收买人心。出兵之前,一再叮嘱蒯越、蔡瑁,尽量约束士卒,不要侵害荆南百姓。 蔡瑁性格骄横自喜,却也不会故意违背“妹夫”的意愿。 衡山乡啬夫见蔡瑁态度还算和善,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当即率领吏人,俯身而拜道:“下吏……拜见蔡南郡……” “诸君不必多礼。”接着蔡瑁漫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衡山乡之前为刘仲达所占?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乡啬夫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道:“呃,去年郡中生乱,流民遍地,盗贼滋生,衡山乡隶属于湘南侯国,孤悬于外,势单力薄,深受滋扰。 明廷……刘君……不忍见衡山百姓受此苦难,便派遣一支兵船驻扎于此,驱逐盗贼,保境安民,我等能够在乱局中保得周全,皆赖刘君之功。” “哦?”蔡瑁脸上似笑非笑道:“听足下这么一说,刘仲达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 乡啬夫岂能听不出蔡瑁语气中的讽刺之意,心里不由叫苦不迭,强自镇定地道:“下吏、下吏只是实话实说。” 蔡瑁冷哼一声,又问道:“刘仲达驻扎在这里的兵船,是何时撤离的?” 乡啬夫犹豫了一下,才回道:“今日中午。” 蔡瑁气急而笑道:“也就是说,他们直到发现了我的舰队,才匆忙撤走?真是好大的狗胆。” 乡啬夫哪敢接话,唯有在一旁装聋作哑。 蔡瑁随后又问了乡啬夫几个问题,本意是想要套一些刘景的情报,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乡啬夫所知有限,稍稍涉及重要的信息,立刻就变得一问三不知。 蔡瑁心中生出不耐之意,随手将他,还有其他人打发走了。 吴巨不知何时来到蔡瑁身侧,望着衡山吏民渐渐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狐疑之色,出言提醒蔡瑁道:“蔡南郡,刘仲达、刘伯嗣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们盘踞衡山乡已久,士民与其一心,说不定乡邑里就藏着一支伏兵。小心他们夜间前来袭击船舰。” 他曾向酃县派出探者,然而直到他抵达衡山乡,距离酃县仅百余里,仍不见其回来,十有八九是被刘景抓获或者杀死,刘景防范如此之严,是不是说明了,他有所图谋?也许就在衡山乡。 吴巨能想到这个问题,蔡瑁自然不可能想不到,刘景如果真如吴巨所说,心存“非分之想”,衡山乡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为了引诱刘景上钩,蔡瑁对外宣称,要以衡山吏民奉送的牛、酒,设飨会,犒赏三军,以慰旅途辛苦。 当晚,衡山乡渡口内,舟船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飨会一直持续到半夜才落幕。 而实际上,蔡瑁亲率士卒,披甲持兵,伏于船内,严阵以待。可惜守了整整一夜,直到次日天明之时,也未见敌人踪影。 蔡瑁和吴巨,再次出现时,分别顶着一双黑眼圈,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蔡瑁哈哈大笑道:“吴都尉平日将刘仲达、刘伯嗣夸上天,令我真以为他们胆略过人,而今看来,不过如此。” 吴巨不觉有些尴尬,说道:“可能是我们实力过于强大,令他们只能望而却步。” 蔡瑁颔首道:“这才是人之常情。他们此刻必定龟缩于酃县,准备借助城墙,与我对抗。” 吴巨一阵默然,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蔡瑁麾下水军多,而步卒少,到时候必定会驱使他的部曲蚁附攻城。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士卒这半个月来本就舟车劳顿,加之又一天一夜未合眼,困乏欲死,根本驱使不动,蔡瑁不得不下令再在衡山乡休整一日。 蔡瑁虽然嘴上对刘景不屑一顾,却也不敢完全放松警惕,令士卒分批休息,确保有人值守。 翌日,荆州水军再度启程南下,预计两日后便可抵达酃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开战 自荆州水军进入衡山乡开始,其一举一动,便都在刘景的监视之下。而当他接到荆州水军离开衡山津渡,连舟南下的消息,即刻下令水步军进入备战状态。 湘水南岸属于丘陵地带,树林密布,刘景亲率五营将士藏身于离岸不远的一座密林之中。 士卒们按照伍什而坐,等待敌人的过程中,为打发无聊的时间,或检查身上的甲胄、或擦拭手中的兵器、或绑牢腿上的行藤,偶尔与身旁的袍泽交谈几句。 军中固然没有明确禁止士卒说话,可大战前的巨大心理压力,令士卒实在没什么兴趣交谈。 况且,如果一直说个不停,或者声音稍大,很快就会引来队率(五十人)、屯将(百人)的关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景穿着精美的袍铠,坐于一张带着靠背的小马扎上,这东西现在不叫马扎,而是叫胡床。 胡床纵然在大汉朝北方,也属于罕见之物,因受到汉灵帝“好胡物”的影响,一度在京师上流社会风靡一时,但影响仅限于京师洛阳,亦未渗透到民间。 至于南方,就更勿需提了,人们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胡人之物。刘景也是在与韩广聊天时,听后者谈及,才让工匠做了几张马扎,也就是胡床。 胡床的坐姿不符合华夏的礼仪,可军中多是粗鄙之辈,从来也不是什么守礼之人,在亲自试过其便捷性及舒适性后,胡床马上便成为了众将们的标配。 刘景抬头向上望去,透过树叶,隐约可以看到阴霾的天空。 长沙不愧其“下湿之地”的名声,从正月到现在,四十余日间,不是阴天就是下雨,太阳出现的次日,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令刘景称庆的是,近几日来,长沙南部天气虽然不见晴朗,却也没怎么下雨,以阴天居多,这无疑更加有利于伏击作战。 苦等大半日,日昳时分,荆州水军姗姗而至,数以百计的前军舟舰,从刘景、单日磾的“面前”经过,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湘水南去。 规模更加庞大的中军,逐渐进入刘景、单日磾的伏击圈,就在这时,南方传来一阵急鼓声。 刘景知道刘宗那边决战在即,顿时坐不住了,一路来到树林边,拨开枝叶眺望湘水。 蔡瑁本来卧于楼船最上层的爵室中,正享受着美酒佳肴,然而他听到鼓声,立刻弹坐而起,一脸不敢置信,这是警鼓,前军只有遇到敌人,才会敲响警鼓。 敌人不会有别人,必是刘景无疑。蔡瑁心里不禁有些狐疑,刘景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居然敢在江上正面拦截他的水军? 就算是昔日鼎盛时期的长沙水军,敢于这么做,也没有逃过近乎全军覆没的下场。刘景到底是无知者无畏,还是另有依仗? 吴巨同样难掩震惊,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刘景、刘宗果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最怕的就是两人据城而守,那时他将不得不硬起头皮率领部曲蚁附攻城。 荆州水军前部、讨寇校尉蔡中站在楼船座舰的甲板上,其年约三十余岁,身材魁梧,皮肤泛黑,面容刚毅,他出身于襄阳蔡氏末支,中平黄巾之乱时从军,凭借着不俗的军事才能,一步一步成长为蔡瑁的左膀右臂。 望着远处数以百计的战船,列舰整齐,塞江截流,旌旗蔽日,军势之盛,令他暗暗吃惊。 毫不夸张的说,眼前这支舰队,也就比昔日的长沙水军稍逊一筹而已,和荆州水军的前军实力相差无几。长沙水军覆灭后,湘江怎么可能还有这等规模的舰队?莫非是零陵、桂阳的援军? 不管这支舰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是来者不善就对了。敌人舰队实力不俗,又是顺流而下,可谓颇占优势。相反,己方则是逆水行舟,不免吃亏。 不过即使身处劣势之中,且限于地形,兵船数量也占不到便宜,但蔡中内心仍然信心十足,这是屡战屡胜后养成的绝对自信。他可不认为敌人能够击败他。 见敌人舰队展开队形,逐渐逼迫而来,蔡中扭头对身边的持旗吏下令道:“展旗雷鼓,大小战船,以次迎敌。左不得至右、右不得至左,前不得易后、后不得易前。违令者——斩。” “诺。”持旗吏领命,向楼船上方的鼓手挥舞手中旗帜,袒胸露臂的鼓手旋即敲响大鼓。 “咚……” “咚、咚、咚……” 伴随着雷鸣般的鼓声,荆州水军由行军模式转为战斗模式。 其实水战说白了,比的就是谁的船更大、谁的人更多,因此蔡中阵型以楼船大舰居于中央,艨艟、斗舰等中船拱卫于四周,走舸等小船处在最外围。这也是重要程度的排序。楼船乃是舰队核心,艨艟、斗舰等中船则是中坚力量,走舸等小船无疑便是炮灰。 而刘宗率领的舰队并无楼船,加之拥有秘密武器拍竿,是以轻舸小船在前开路,艨艟、斗舰紧随其后,顺流盖江而进。 双方小船很快就进入到彼此的射程内,一时间,弓弩响声不绝,双方你来我往,箭矢丛飞。 不管是哪一方,小船上的弓弩手都缺少必要的铠甲防护,又因船小舷低,没有遮挡,血肉之躯,又如何能够抵挡钢铁箭簇? 然而小船上的弓弩手处境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棹卒,他们在控制棹橹时,很难集中精神躲避箭矢的攻击,所以伤亡远超弓弩手。 双方各驾轻舸,手持弓弩,纵横于江心,杀得不可开交,开战没过多久,水面上就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有些人只是负伤,尚未死去,在江中徒劳挣扎着。 然而大战之时,危机重重,即便是袍泽,一时也无暇施以援手。这些人,九成九都会死去。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轻舸小船只是战场上的炮灰,就算杀得再惨烈,也是无关大局,真正能够决定一场水战胜负的,是以艨艟、斗舰为主的中大型战舰。 当双方的艨艟、斗舰进入一箭之地,小船基本就算是完成使命了。没办法,它们面对艨艟、斗舰等中大型战舰,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除了发起自杀式袭击外,对战局帮助有限。这时,它们可以选择尾随己方大舰行动,也可以选择退往战场边缘地带。 艨艟、斗舰之上可载数十战士,聚在一处,弓弩齐射,威力绝非小船散兵游勇可比,霎时箭矢如同暴雨一般倾泻而出。若是缺乏防护的轻舸小船仍停留于战场中央,瞬间就会被消灭殆尽。 三艘艨艟,呈“品”字形,处于刘宗舰队的最前端,以为锋镝。艨艟又名蒙冲,刘熙的《释名·释船》载曰:“外狭而长曰蒙冲,以冲突敌船也。” 另外人们常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以更大化发挥艨艟“冲突敌船”的特点。 眼下三艘艨艟,便是如此,而负责指挥三舰者,便是刘宗麾下头号大将陈进,其身长八尺,体躯雄壮,身被重衣双铠,手持长刀大楯,昂扬立于船首,视乱丛飞下的箭矢如无物。 这种身先士卒,不避矢石的行为,最是能够鼓舞士气。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拍击 由于此段湘水宽度仅有百余丈,是以绕袭敌侧等战术难以实施,也缺乏回旋余地。 因此战场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两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冒着铺天盖地,如同蝗灾一般的箭矢,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撞在一起。 伴随着一声声惊天巨响,冲在最前方的数艘艨艟发生激烈碰撞,一瞬间船首就被撞得支离破碎,甲板上的士卒不可抑制地抛向天空,亦有士卒被甩落水中。 不过纵观整个战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类似于决死冲锋的交战方式,终究是少数。哪怕战场宽度有限,但双方舰队仍然尽量打开队形,留有足够敌舰通过的空间。 双方则趁着敌舰交错之际,在女墙、战棚、船舷的掩护下,互相以弓弩旁射,一路深入敌阵,进无可进之时便会形成混战,最后便是激烈残酷的接舷战。 刘宗以大将陈进为锋镝,黄武为前部,率领三十二艘艨艟当先开路,他本人自将四十五艘斗舰,尾随其后。 这四十五艘斗舰,至少都在船首装备了两具拍竿,其中几艘十余丈长的巨型斗舰,甚至装备了六具拍竿,即船首及左右两侧各置两具。 为了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拍竿外面皆蒙着绛布,这个异常的举动虽然引起了荆州水军将士的注意,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以为对方性好奢绮。毕竟,他们的主帅蔡瑁,就喜欢在楼船上置青色篷盖、张绛色帷幔。 刘宗舰队顺流而下,速度极快,期间很少与敌人纠缠,冲在前面的艨艟,主要的任务就是为后面的斗舰开路,并扫清阻碍。 在前进的过程中,艨艟或主动、或被动,陆续掉队。当蔡中的楼船编队遥遥在望时,刘宗方负责在前开路的艨艟已不满十艘,就连担任锋镝的大将陈进,也被敌舰截住,没能坚持到最后。 所幸另一员大将黄武一路有惊无险,他望着前方最后几只“拦路虎”,一改之前避而不战的态度,挥刀大声喝道:“撞上去、撞上去,将它们撞开……” 剩下的艨艟随即排成“楔形”,狠狠撞上挡住前路的敌舰。 一阵地动山摇、人仰马翻后,前方顿时一片开阔,令蔡中的楼船编队彻底暴露出来,很快,大批斗舰便源源不断从缺口冲出,蜂拥杀向蔡中的楼船编队。 蔡中脸上不禁露出冷笑,他不知道对方为何选择“不顾一切,直攻中军”的战术,然而在他看来,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他麾下的楼船编队,足有二十艘,另外两翼又有艨艟、斗舰拱卫,对方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 楼船的确有种种缺点,比如船上建筑过高,重心不稳,遇到大风大浪容易倾覆。但这只能说明它适应性差,却并不代表它战斗力也差。相反,其高大巍峨,载兵甚众,宛若一座水上堡垒,乃是当之无愧江河之中的霸主。 事实也确实如此,双方接近的过程中,楼船编队的弓弩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在与刘宗的斗舰对射时轻易就占据了上风。 接下来的接舷战,船更高、人更多的楼船优势只会更大。就在蔡中如此笃定时,刘宗一方直冲而来的斗舰群相继撤去船首的绛布,露出一左一右,长达五十尺,其上悬挂巨石的拍竿。 蔡中一见之下,心中不由大吃一惊,这东西他固然没见过,可只要看看木杆之上的巨石,是个正常人也能猜到它的用途。 蔡中瞬间冷汗迭出,这样的巨石若砸下来,就算是高大坚固的楼船,恐怕也很难保持完好。 此时双方之间相距不过二十余丈,距离实在太近了,蔡中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徒劳的嘶喊道:“射……射……” 然而箭雨相比之前,明显变得稀落许多,由此不难看出,被拍竿震慑到的绝不止蔡中一人。 冲在最前的几艘斗舰,士卒聚集船首,举楯排成一道楯墙,而负责拍竿的吏士,则透过楯墙的缝隙,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 拍竿平日被辘护紧收绳索,固定于上方,当双方船首近在咫尺时,几名吏士同时松开拍竿的辘护,船首两根粗大拍竿带着两方巨石,猛地落向敌舰甲板。 “轰……轰……轰……” 巨大的轰击声直如天崩地裂一般,瞬间盖过了战场上的杂音。 数百年来无敌于水上,只有天灾才能打败的楼船,仅仅挨了一轮拍击就变得惨不忍睹,有的数层庐室,尽数摧毁,将藏身于内的士卒全部埋于废墟、残骸之中。有的甲板破裂,江水涌入,原本上面的士卒变得七零八落。 落水之人不计其数,无甲者尚能在水中浮游,运气好或许还有机会游上岸,而披甲者除非能够找到可以借力的水上漂浮物,否则就算其人再善泳,也终究会有力气不济之时,最后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死亡的结局。 拍竿首次出现在战场上,就取得了颇为不俗的战绩,仅仅一轮攻击,就令五艘高大的楼船近乎陷入瘫痪,如同待宰的羔羊。 面对拍竿这种人力难以抗拒的武器,荆州军士卒纵然捡回一条性命,也已经被拍竿的威力吓坏了,根本升不起丝毫战意。 眼前密密麻麻的敌舰、拍竿就已经够让人绝望了,更让人绝望的是,拍竿居然还能收回,反复使用。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荆州水军的楼船被拍竿拍得支离破碎,斗舰上同样震荡不轻,不过刘景军士卒毕竟已经操练半年之久,早就应对自如。吏士利用辘护、绳索,熟练的将拍竿拉回束好,然后随着命令,拍竿再度落下。 “轰……轰……轰……” 这次不再只是前面几艘斗舰,更多的斗舰、更多的拍竿参与进来,效果也是出奇的好。其中一艘楼船,在遭到三艘斗舰的拍击后,船身发生严重前倾,江水汹涌灌入船舱,再难恢复船身平衡,沉没只是时间的问题。 作为水上无敌战舰,由十艘楼船组成的防线本该坚不可摧,可结果在遭遇到拍竿后,立刻就变成一堆脆弱不堪的水上棺材。 亲眼目睹这一切,蔡中紧了紧手中刀柄,内心一片冰冷。 “校、校尉……”麾下部将脸上带着震恐之色,颤声道:“敌人冲过来了!此船船顶悬挂校尉的将旗,必定会成为敌人首要攻击对象,为了安全起见,校尉应尽早出之,换乘他舰……” 周围将士皆深以为然,然而蔡中不待他说完,便恶狠狠瞪着他道:“你让我未战弃船?” “校尉请息怒……”部将心里暗暗叫苦,校尉也太不知变通了,这怎么能说是未战弃船呢?“末将的意思是,校尉如果被敌人围攻,就难以指挥舰队作战,到时候势必会引起全军上下混乱,对战事不利,不如……” 蔡中根本不听对方的劝告,挥起长刀狠狠砍在甲板上,斩钉截铁道:“我受将军、军师之命,为水军前部,大敌当前,岂能未战弃船?敢复言此者斩!” “……”将士们闻言无不一脸惨色,内心寒意刺骨。 说话间,斗舰如鲨鱼群般,接连而至,就像蔡中部将担心的那样,蔡中座舰顶端那面迎风招展的将旗,就是最大的靶子。 蔡中目光凝重地望着敌舰上的拍竿,临近之后,他才意识到其上装置的巨石,是何等慑人。 蔡中心里有一瞬间,对刚才的决定产生了怀疑,面对这种威力强大且无解的武器,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他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扼杀了,将旗,是一军之魂,尤其是在水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将旗比他本人还要重要。他本人可以死,将旗不能丢,将旗若是失于敌手,必会引发前军溃败。 当拍竿带着巨石呼啸而落,蔡中双目圆瞪,脑中一片空白,或许日后会出现对抗拍竿的办法,但现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轰……轰……轰……” 剧烈的震荡中,蔡中及周围的将士立时如天女散花一般抛洒向四空,蔡中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头直愣愣撞在庐室墙壁上,鲜血顷刻间流得满脸都是。 虽然模样极其凄惨,可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如果他没有戴兜鍪,这一下必然脑袋开花,断无幸免之理。 蔡中缓了好一会,才晕头转向的爬起来,眼前两步远的甲板,已经被砸得不成形状,而身后的三层庐室,业已被击毁,置于其上的将旗,自然也找不到了。 然而这才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第二轮拍竿攻击随即落下,其中一块坑坑洼洼,鲜血淋淋的巨石,正是向着蔡中的位置砸下。 “校尉……小心……” 蔡中头部遭到重击,反应不免有些迟缓,部将见状,急忙将他扑倒,总算将其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身体和头颅的剧烈疼痛,一波波冲击着蔡中的神经,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脸上枕着的,正是自己的将旗。 第二百二十章 矢石 刘宗为了使秘密武器拍竿发挥出最大的作用,选择了放弃外围纠缠,直攻中军的战术,而蔡中的旗舰,乃是最重要的目标。 经过数艘斗舰的围攻拍击,蔡中的旗舰已变得面目全非,原本高大壮观的高楼庐室,如今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船身也因为进水,开始倾斜。破败不堪的甲板上,到处都是尸体和伤者。 这一刻,蔡中和普通士卒毫无区别,如同死狗一般躺在甲板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尤其是头颅部位,仿佛快要裂开了。 蔡中身体软绵无力,口鼻费力的喘息着,由于鲜血流入眼中,视线一片模糊,不过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自己身下压着的,正是自己的将旗。 “校尉……快走、快走……”蔡中自身体重加上甲胄,不下四百汉斤,部将和一名侍卫,一左一右,将其强行架起,连拉带拽,一路踉跄着向船后方跑去。 蔡中之前的撞击着实不轻,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缓过来,不过手里却死死抓着自己的将旗。 “这船就快沉了……校尉当速速换乘他船,迟则危矣!”部将看着头破血流,狼狈不堪的蔡中,心想刚才要是听我劝说,何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蔡中这次没有再反对,之前宣称“敢复言此者斩”的豪言壮语完全成了一个笑话。 蔡中紧了紧手中的将旗,继续留下也已无力回天,必须要尽快在其他船上升起将旗才行,否则拖延一久,定会引起全军上下惶恐,导致士卒无心恋战,甚至有可能引发全军崩溃的风险。 楼船沦陷在即,危急关头,士卒争相挤作一团,抢夺下船的位置,有些性子急烈的,直接纵身一跃,扎入江中。 “让开、都让开……让校尉先走……”部将挥刀大喝道。 士卒闻言,有些自觉让路,有些则置之不理,生死之际,哪管得了那么多。 部将见状勃然大怒,带着几名侍卫冲上去,一连砍翻数人,一举震慑住了所有人。 蔡中有惊无险的逃下船,经由一条轻舸,登上后方一艘高大楼船,重新升起自己的将旗。 ………… 随着前方爆发大战,蔡瑁的中军舰队很快就进无可进,全部堵在了曲折狭窄的山水间,放眼望去,整个江面大小船舰相轧,帆樯铺天盖地,一眼看不到头。 蔡瑁自恃实力强大,开始并没有太把敌人放在心上,认为蔡中的前军足以应付,便使诸船皆下碇石,泊于江中,等待命令。 不过当他接到蔡中前线送回的报告,得知敌人艨艟、斗舰近百,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内心感到颇为吃惊,亦开始正视对手。 敌人整体实力已经不比蔡中的前军逊色多少,蔡瑁当然不能再置身事外,就在他准备指派部将蔡和、习珍各率营兵,从南岸登陆驰援蔡中时,意外发生了。 北岸幽静的山岭中,突然飞射出数以千计的箭矢。 由于被堵在江中动弹不得,荆州军将士都聚集在甲板上放风,突然遭到袭击,立时死伤惨重。更可怕的是,这些并不是普通的箭矢,从箭簇泛着幽幽乌光便能看出,上面必是涂抹了毒药。 “箭上有毒、箭上有毒……”一名士卒高高举着大楯,藏身其后,躲避弩箭,在这个过程中,他突然发现脚边的箭尖颜色不对劲,拔出来后惊呼道。 “这是荆蛮的药弩……”荆蛮弩箭形制与汉人弩箭大不相同,因此马上就有士卒认了出来。 事实上荆蛮不仅遍布于荆南四郡,在荆北的南郡、江夏二郡,也分布着为数不少的荆蛮,所以荆州军对荆蛮并不陌生。 “荆蛮……” “犬种……” “啊……” 惊呼声、怒骂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荆州军将士纷纷利用楼室、战棚、女墙、船舷、盾牌,乃至同袍的尸体,任何可以利用的事物,来防御毒箭的攻击。 荆蛮的第一轮齐射效果最好,因为荆州军将士毫无防备,一次就杀伤了百余人,第二轮荆州军已有准备,杀伤效果只有第一轮的一半,第三轮则又有减少。 然而荆蛮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三轮箭雨过后,山岭之中开始飞出大小不一的石块。 由于乃是自百丈以上的高空落下,即便仅是拳头大小的石头,也会产生极为惊人的威力。 莫说是人,就算是船挨上一下,也别想完好无损。 况且,荆蛮投出的石块可不单有拳头大小,连人头大小也有。各种形状的石块,如雨点一般落下,砸在荆州军的舰队。 不管是楼室、战棚、盾牌,纷纷化作粉碎,藏身之后的士卒,一时间自然也是死伤狼藉。 大型战船尚能支撑一时,一些轻舸小舟直接就是船毁人亡。 想要依靠石块击沉艨艟、斗舰,乃至楼船,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但成功率肯定也不会太高。这时候,最有效的远攻之法,无疑是火攻。一阵石雨过后,大批燃烧的箭矢与短矛飞射而来。 “咚……咚……咚……” 一片又一片的火箭、火矛密集地钉入荆州船舰的庐室以及甲板。 点燃一艘大型船舰绝非一件易事,尤其是箭矢、短矛仅仅只是裹了一层油布,火焰并不稳定,不过当火箭、火矛数量累计到一定程度,就算是高大若山的楼船,蒙了牛皮的艨艟,也不可避免的自燃起来。 更要命的是,此时虽然风势不算大,但荆州军舰队密布江上,舳舻相连,一艘船着火,往往很快就会延烧至前后左右邻舰。更更要命的是,由于空间有限,就算是想躲避也躲避不了。 蔡瑁望着开始燃烧起来的座舰,气得目眦欲裂,额现青筋。因为其座舰豪华如水上宫室一般,即便泊于江心,距离北岸较远,但仍然遭到了火箭的攻击。 本来少量的火箭,对楼船的威胁不大,偏偏他船上所置青色篷盖、绛色帷幔都是易燃之物,沾上火便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并很快蔓延到楼室、桅樯。 第二百二十一章 眼看着楼船座舰的庐室、帆樯,乃至船舷、甲板,纷纷燃烧起来,蔡瑁不得不痛苦的做出弃船的决定,甚至狼狈到连爵室、舱内的财物也来不及带走。 蔡瑁通过一条临时搭建的木板,来到另一艘楼船上。不过这里也未必安全,随时会有被延烧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他又连换数船,最终来到一艘靠近南岸,火势烧不到,火箭也射不到的楼船上。 此时,楼船座舰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篝火,黑烟滚滚,直冲天宇。然而可怕的是,船上至今仍有人,不时便可看到浑身冒火的士卒,惨叫着从船上跳下。 没办法,楼船座舰上棹卒、战士超过三百人,而安全的下船方法无非就那么几种,面对熊熊大火,很难及时有序的撤走。 “刘景小儿……!”蔡瑁脸庞带着浓烟熏过的痕迹,显得又黑又脏,上面布满狰狞之色。 相比于士卒,他心里更在意自己的座舰,即便是强大的长沙水军,也没能伤到它一片木板,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毁在这里。 除了楼船座舰外,另外还有二三十艘大小船舰,正被大火吞噬,并且火势不断向四周蔓延。 期间山岭上的火箭、火矛也从未停止,令荆州军将士叫苦不迭。因为山岭高达百丈以上,纵然有心反击,也无能为力。这种只能被动挨打,却难以还手,对荆州军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蔡瑁双目赤红,咬牙切齿道:“好个刘景小儿!难怪敢在江上正面拦截我的舰队,原来是招纳了荆蛮,以为助力。” 蔡和出言建议道:“军师,此处山岭极为陡峭,难以攀爬,不如让后军选择平坦之处登陆,绕袭荆蛮之后。”他亦是襄阳蔡氏子弟,不过他投军时间比蔡中稍晚一些,而今仅为别部司马。 蔡瑁气愤归气愤,却并未失去理智,点了点头,认可了蔡和的建议。然而就在这时,南岸忽然传来一阵鼓声,蔡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猛地回头望去。 南岸的丘陵背后,密林深箐的丛林中,伴随着整齐的鼓点声,行出一队队头戴兜鍪,脚蹬草履,身上或着绛衣、或披襦铠,手持刀楯、矛楯、弓弩的士卒。队列从西到东,宽度足有两里。 蔡瑁与蔡和不由面面相觑,皆是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以及隐藏在震惊之后的一抹戒惧。 不怪两人如此大惊失色,即使是最最保守的估计,对方亦在三千人以上,可能有四千,也可能有五千。而且,从对方士卒依旗鼓整齐行进来看,他们绝非是一群乌合之众,或者荆蛮之流。 “刘景小儿……” 蔡瑁一时间内心显得一场焦虑,先是实力强大的水军,继而是凶狠难缠的荆蛮,现在又冒出数千训练有素的步卒,这让他有了一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刘景的底牌,未免也有点太多了!蔡瑁甚至怀疑,对方手里说不定还留有后手。 同时,蔡瑁心里也是十分不解,刘景区区一个不满万户的小县长,麾下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多的兵力?就算如之前吴巨所说一般,收编了一部分长沙的残兵败将,也不该有如此规模才对。 不久,更震撼的一幕出现了,敌军阵列间,突然出现数量众多的大型战具,从外观上不难看出,这是飞石车和大型弩,其下皆装置车轮,被士卒推行而走。 蔡瑁过去曾听说过陈球在零陵时制作巨弩杀敌的传奇事迹,哪曾想荆南不但有巨弩,还有飞石车,简直是重新刷新了蔡瑁对荆南的认知。只是奇怪的是,为何临湘城中没有这两样东西? 要么,就是这两样东西只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要么,就是张羡根本不知有这两样东西。 蔡瑁内心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前路被堵,又遭夹击,如果不能尽快做出应对,后果不堪想象……他可不想灰溜溜的回临湘。 蔡瑁不再迟疑,当即下令,舰队船只横亘江面,首尾相接,连成一座座浮桥,接着命蔡和、习珍、吴巨三人,率领部曲抢占南岸,组成阵地,迎击敌军。最后,派人传令后军,尽快择地登陆,从侧翼对敌军发起进攻。 这时,刘景军前部已经接近南岸,在延绵两里的阵地,鹿角北置于最前端,作为第一道防线。 鹿角之后,是手持矛楯的精锐甲士,以二十五人排成横队,纵深两列,正好是一个“队”,手持鼓、旗的人站在队列最前方,而队率位于队后压阵。 队与队之间,虽有间隔,却可视为一阵,即正面五十人,纵深两列,即百人之“屯”。 不管是百人屯,抑或五十人队,已经基本能够演练所有阵型,所以在汉代军队中,队、屯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 事实上不止汉代,从春秋战国,一直到明清时代,队、屯一级虽然名称叫法各不相同,但对一支军队至关重要。在乱世,队一级足以进入诸侯的法眼,而屯一级,则可进入国家的视线。 屯与屯之间,则相距较远,从西到东,延袤两里。矛楯之后,则是弩兵方阵,人数同样是以二十五人为列,但是纵深却远超矛楯,足有四排,而在弩兵与弩兵方阵之间,则夹杂着少量弓手方阵。 刘景由于灵魂乃是来自于现代,知道弓的威力,其实是在弩之上的。弩的优势在于可快速成军,哪怕一个普通的农夫,只要稍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就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弩手。 弓则不行,要想培养一名合格的弓手,需要以年为单位。而两者的威力,也正好与训练时间成正比。 可惜荆南地区并没有习弓的传统,倒是无论汉蛮,都以弩为长,所以刘景即使知道弓的威力更大,但是想要练出合格的弓箭手,也不是仓促之间就能够成功的。不过韩广的一百八十余名部曲,皆擅长弓马。 第二百二十二章 习珍 汉军列阵而战,并不是士卒互相肩并肩,猬集一处,士卒每人占地二步,即所谓卒间容卒。一个横队十人,纵深五排的五十人“队”,占地二十步,而两队之间,亦间隔二十步,即所谓队间容队,“屯”亦是此理。 留有间隔的目的,在于实现“抽叠法”,所谓抽叠,就是交替的意思。汉军布阵,前后队、屯方阵呈棋盘格形式布置,战时各个梯队之间相互交替轮战,以解决前线士卒战斗疲劳损伤的问题,这就是所谓的“抽叠法”。 事实上“抽叠法”不仅适用于阵战,也同样适用于撤退之时,不过这对士卒的素质要求极高,必须保持阵型,徐徐而退,只有精锐部队才能使用。否则一旦遭到敌军的骚扰攻击,从而引发士卒恐慌,阵型将会瞬间崩溃。 在宽度长达两里的战场,刘景军在第一线布置了整整一千五百人,即整整十五个屯,分为左、中、右三部。 这一千五百人,乃是刘修、蔡升营兵,说是二营,其实就是过去的蔡升别部司马营,由于刘景有意养私兵,屡次授意扩军,整个别部营人数高达一千五百余人,后来便被他一分为二。 之所以将他们放在第一线,是因为他们成军最早、训练最久,也曾打过豫章流贼,堪为刘景军精锐,战斗力颇有保障。加上刘修、蔡升二人请战意愿极其强烈,刘景没有理由拒绝他们。 在刘修、蔡升之后,则是马周、韩广营,同样是十五个屯,一千五百人,分为左中右三部。 而刘景和刘亮,率领十屯千人,位居最后。 刘景军全军五营四千人,排成前、中、后三列,每列又分左、中、右三部,组成八阵迎敌。 刘景策马登上一座丘陵,居高临下遥望战场,其周围甲士环立,将其护在中央。 于征和刘亮落在刘景身后两步远,相比于沉稳有度的于征,刘亮就显得轻佻多了,百无聊赖地甩动着手中马鞭,脸上不乏急躁不豫之色,明显是对刘景把他留在后方,感到有些不痛快。 刘景纵然不回头,也知道刘亮此时的模样。 刘亮是一个奇才,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毕竟才十八岁,又是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征战,刘景为谨慎起见,将他留在后军,而且这个决定也得到了刘修的赞同,两人都觉得这么做最稳妥。 刘修,是刘景任命的此战统帅,他也是第一次亲自指挥数千之众,心情振奋的同时,亦感到肩上责任重大,他单臂驭马驻于阵后,面容严毅,目光凛然。 此时荆州军虽然尚未登陆,但双方弓弩已经开始交锋。 刘景军前排矛楯甲士,皆单膝跪地,也就是“踞”,以免妨碍后方的弩兵方阵施射。 刘景军阵中的弩兵方阵,所持之弩多为五石以上的蹶张重弩,可以轻松射出一百五十步远,即使三石轻弩,亦可射出一百二十步远。 也就是说,刘景军弩兵列阵于南岸,重弩的射程差不多足以覆盖半个湘江。 而北岸山岭的荆蛮亦在持续发动攻击,他们因为有地势之利,射程还在对岸的刘景军之上。 如此一来,江上几乎不存在死角,荆州军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形势下,发起了登陆作战。 刘景之前在考察地形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选择的这处战场,并不适合大船停靠。 荆州军依照蔡瑁的命令,以大舰相接,连成浮桥,可是却难以抵岸,士卒还要换乘小船。 在此期间,刘景军的箭矢一波波袭来,荆州军还没有摸到岸边,就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 除了如飞蝗般的弩箭,更有令荆州军将士畏惧的火箭。 刘景军的阵地前,以凉州人为代表的弓箭方阵,士卒搭上缠着油脂布料的长箭,一名士卒手持火炬,从左至右,依次点燃。 “放……” 羌胡阿仆身高八尺余,体壮如山,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火箭瞬间离弦,如同流星火雨一般飞往湘江。由于箭杆缠有油布,又被引燃,火箭通常难以射远,不过此时荆州军的船舰距离南岸甚近,倒也无需担心射程的问题。 “放……” 短短片刻工夫,第二轮火箭就冲上了天空,接下来是第三轮、第四轮…… 由此便可以看出弓箭的可怕,这还是因为火箭多了一道点火的工序,若是换成普通弓箭,速度还能再加快一倍不止。 因为荆州军船舰相连,一船着火,前后皆遭殃,为本就困难重重的登陆,更添了几分艰辛。 蔡瑁一脸铁青,他所谓“连船成桥”的登陆之法,算是彻底失败了,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为对方火攻创造了便利。 这个刘景,仿佛是他的克星一般,开战以来,他就感到处处吃瘪,没有一处能逞心如意。 望着岸上阵列森严的刘景军,蔡瑁心里不由对此战的结果生出了悲观之意。除非前军的蔡和能够尽快击溃对手,从而回援,与后军从两翼,配合他夹击刘景军,不然此战难胜。 别部司马习珍立身于一座楼船的船首,眼见麾下部曲前仆后继,却一批批倒在登陆的途中,他此刻的心情,此刻的心情,与蔡瑁如出一辙,年轻而英朗的脸上,充满了对此战的忧虑。 习珍是襄阳大族习氏子弟,祖上乃本朝初期的襄阳侯习郁,其追随光武帝刘秀,累建功勋,历官黄门侍郎、侍中后拜为大鸿胪,录其前后功,封为襄阳侯。 习氏至今仍然生活在襄阳城南十四里的襄阳侯邑城内。 习氏乃是正正经经,以经学传家的士族,作为嫡系子弟,不走仕途,却选择从军的习珍,在****内,无疑是一个异数。 若是放在几十年前,习珍必会被族中子弟所轻,认为其投身军旅,乃是自贱其身,然而如今已是大乱之世,大家族已经慢慢改变了态度,当然,接受归接受,兵子在家族中却是没有什么发言权。 第二百二十三章 溃败 自襄阳侯习郁开始,百余年间,习氏已经发展成为襄阳的名门望族,新一代亦是人才辈出,最出名的莫过于习珍族弟习桢,其人有风流,善谈论,名著襄阳,仅屈居襄阳庞氏的庞统之下。 另外又有习承业,为人博学有才,未来前途同样不可限量,被誉为能够兴旺习氏一族。 习珍作为习氏嫡系子弟,其实他完全可以走二人的道路,即用心读书,等到积累足够的学问,便与世代联姻的襄阳大族蒯氏、黄氏、庞氏、向氏、杨氏等互相品评,以达到扬名的目的。有意仕途者,就加入刘表幕府,暂时无意仕途,就继续居家养名。 可是习珍却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学问不够,而是因为他少年时代正好经历了黄巾之乱,而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天下并没有重归太平,反而日渐纷扰。 直至董卓废立天子,祸乱天下,关东州郡纷纷招募兵马,讨伐董卓,习珍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弃笔从戎,投身军旅。 习珍目光猛然一凝,只见南岸敌阵中,数十架飞石车依次奏响,机发之时声震天地,连成一片,一时间,重达数十斤的石弹被飞石车的长臂高高甩向天空,继而如流星雨般朝湘水飞来。 “轰……轰……轰……” 石弹呼啸着接连砸在江面上,人若是被砸中,不管身上甲胄多么精良,都必死无疑。小舟中之立碎,就算是楼船大舰,连续挨上几记石弹也有沉没的危险。 “嗖……” 一枚石弹从习珍的头顶飞过,只听“咔嚓”一声,偌大的楼船庐室直接就被石弹击穿,随后里面便响起了士卒的惨叫声。 不久,又有一枚石弹从习珍的身侧飞过,笔直轰入水中,劲力之猛,竟然将不远处一艘载满士卒的轻舸直接掀个底朝天。, 习珍心里一紧,面上却不改颜色,不过这却把身边亲随吓坏了,急忙劝道:“校尉,敌人飞石车好生厉害,你站在甲板上太危险了,何不暂时避让……” 面对亲随的劝诫,习珍无动于衷,坚持不肯离开甲板半步,道:“我奉军师之命,率部登陆击敌,而今不能身先士卒,心中已是万分惭愧,要是身处后方,犹畏矢石,岂不寒了士众之心?更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可是……”亲随还要再劝。 “没有可是!”习珍神情肃然,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勿要再言。” 事实上习珍并非是个例,另外同样受蔡瑁指派登陆的蔡和、吴巨,一个是蔡瑁的族弟,一个是变节的贰臣,也都亲冒矢石指挥士卒,他就更不可能退缩了。 此处湘江宽度不过百余丈,荆州水军舰队又密布江上,是以投石机的命中率非常惊人,顷刻间便砸毁了十余艘大小船舰。 刘景站在远处丘上眺望江免,对投石机的效果甚至满意,这些投石机皆属于大型投石机,需要四五十人共同操作,可以发射出二三十斤的石弹,威力极大。 投石机的原理并不难,制作也相对简单,有上万民夫可供刘景驱使,就地取材,一天就能轻松制作出数以百架的投石机。 只是,制作投石机容易,石弹却不易获得,由于此次针对的目标是木质船舰,对石弹的要求不高,稍加打磨即可,但采石在古代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正是受制于石弹的数量,所以刘景只做了七十余架投石机。不过现在看来,就是这七十余架投石机,也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刘景现今身处中军,亦不忘关注水军那边的战况,探骑不断传回前线的战报,当他得知刘宗已经率领舰队从中央突破,以拍竿拍毁对方大舰十余艘,甚至逼得蔡中两度更换旗舰,照这样发展下去,胜利是迟早的事情。 刘景听得心情畅快,只要水军一胜,此战基本就算是十拿九稳了,蔡瑁再无翻盘的希望。 同时,刘景也没忘关注另一侧,也就是荆州水军的后军,对于那边,他也有准备后手。即在北方的湘水支流涞水藏了数十艘载满油脂薪柴的轻舸,这支小分队由王彊率领,一旦发现对方有登岸之意,就立刻发动轻舸,以火船攻其后军船舰,尽量为己方争取更多的时间。 眼下的湘水之上,到处都是流矢、火箭、飞石……船舰或沦为废墟、或燃起大火、或倾覆沉没,死尸伤者,更是浮满江面。 这样的局面下,情报传递速度远不如陆地便捷,不过蔡瑁还是陆续接到了前军作战不利的消息。 蔡瑁一脸阴沉,久久无语,他并没有盲目迁怒于蔡中,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族弟虽非大将之才,却也是一员良将,覆灭长沙水军,他作为水军前部功劳不小。 双方兵船相差无几的情况下,他居然被对方打得连换座舰,甚至不得不向自己请求援手,由此便可知对方的厉害之处。 蔡瑁还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蔡中之所以不敌,皆因对方船上安装了一个置有巨石的木杆,无论是艨艟、斗舰甚或楼船,被巨石拍中没有不碎裂沉没的。 蔡瑁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飞石车,他和中军正饱受其苦。传信之人称这是一种石头固定于木杆,能够反复使用的飞石车。 先是巨弩,然后是飞石车,现在又出现一种新武器,刘景军中必有善于制作大型战具的人。 然而现在这已不是重点,重点是,蔡中绝不能败,否则,不但他前中后三面夹击刘景军的意图彻底破产,还会反被对方水路夹击。 蔡瑁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第一次觉得失败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就在这时,蔡和、习珍、吴巨三方士卒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相继登上南岸,有了立足之处,三方士卒几乎同时组成楯墙,掩护后面的同袍登陆。 “放……” 令旗舞动间,刘景军阵内,数十架蓄势待发的床弩同时发出咆哮,能够抵御角弓、蹶张攻击的楯墙,在面对粗大异常的床弩之箭时,立刻就成了纸糊的一般。 “轰……” 床弩之箭带着尖厉之音飞射而来,持楯的荆州军士卒霎时间便如同天雨散花般向后跌去。 床弩之箭不仅轻易击穿了楯墙,更是连续贯穿两名隐藏在楯后的荆州军士卒。 床弩的威力甚为惊人,仅仅一轮攻击,就令楯阵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密集如雨的弩箭紧随而至,荆州军士卒仿佛被割的麦子一样,成批成批的倒地。 吴巨部曲皆为长沙人,与乡人刀兵相向,本就战意不坚,如今出现较大伤亡,立刻为之崩溃,弃阵而去。 这种临阵逃跑的行为,将后背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如此难得的机会,刘景军可不会放过,弩阵交替射击,连绵不绝。 “啊……” “别杀我……” “我们是同乡……” 吴巨部曲一边溃逃,一边喊道,似乎想要利用乡情打动刘景军,可惜背后袭来的弩箭却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喊话而有所放缓。 如飞蝗一般的弩箭铺天盖地,横扫前方所有事物。最终,吴巨部曲能够逃回船上的不足十分之一,大部分都死在了途中。 本来看到吴巨部曲溃散而逃,蔡和、习珍部士卒亦不免产生些许动摇,不过随后吴巨部就以生命为代价,对他们做出了最现实的警告。二部士卒心中庆幸不已,幸亏没有临阵逃跑,不然他们也会落得对方一样的下场。 此刻吴巨感到战场双方的视线似乎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这眼神简直比刀子还要锋利,他就仿佛赤身裸体,承受凌迟之刑。强烈的羞耻感令他几乎难以承受,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吴巨羞愤难当,盛怒之下,将带头逃跑的几人全部处死,其中有一人还是他的家奴出身。 接着,为了挽回颜面,也是为了鼓舞低落的士气,他不惜犯险,持刀楯,亲自率领部曲登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勇悍 历史上对吴巨的评价是“武夫轻悍”、“有勇略”,评价固然是有褒有贬,却也说明了他是一个以勇悍著称于世的“健者”。 是以他断然不能容忍自己沦为战场双方的笑柄,他当即决定亲自出马,率领麾下重新杀上南岸,找回丢失的颜面。 为了确保此次万无一失,吴巨特意在自己麾下近两千人中,以重金招募“敢死”百人,加上自己平日“亲爱”百余人,合计二百余人,分乘轻舸小舟,杀向南岸,吴巨本人亦在其中。 见吴巨甘冒危险,身先士卒,原本惶惶不安的部曲们皆定下心来,重新鼓起勇气,跟随吴巨之后,再一次向南岸发起冲锋。 随着吴巨部的卷土重来,刘景军右部再次刮起箭矢暴风雨。 五石以上的蹶张重弩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开外,这意味着从一开始吴巨部就在弩箭射程之内。 不过蹶张重弩虽然射程很远,可一旦超过百步,威力将直线下降,至多只能起到骚扰的作用,要想确保弓弩的有效杀伤力,必须在百步之内施射才行。 吴巨与“亲爱”、“敢死”皆重衣两铠,手持橹楯,伏于船中,一路冒着漫天飞来的箭矢,进抵岸边。 “快、快、快……冲上去,结圆阵……”吴巨伏在楯后,面色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嘶喊道。 “亲爱”乃平日厚养之健儿,“敢死”则是悍不畏死之徒,闻吴巨之言纷纷从轻舸上跳下,一边举着大楯抵挡箭雨的攻击,一边踩着松软的土地奋力前行。 “嘣……” 刘景军阵中的床弩再度咆哮起来,长达四尺余,粗有五六寸的硕大弩箭,带着破空的尖啸飞射而来,橹楯、铠甲、身体……洞穿一切事物。 令吴巨庆幸的是,床弩威力巨大,准度却一般,在他的指挥下,“亲爱”、“敢死”去河岸数十步,组成一个弧形圆阵。面对床弩、蹶张、角弓的狂暴攻击,死死钉在阵地,半步不肯退。待稳住阵脚后,他们毫不迟疑,举起弓弩对刘景军展开还击。 双方你来我往,箭矢丛飞。 在他们不顾伤亡的掩护下,成百上千的吴巨部曲开始登陆。 蔡和、习珍本来心里还有些看不起吴巨,认为他名过其实,御下无方,没想到他竟然知耻而后勇,亲自率众冲上南岸。 对方身为贰臣,尚且有如此决心勇气,他们继续躲在后方,岂不是成了胆怯之人?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前往南岸阵地。 不过相比吴巨,两人动作还是慢了,当他们踏上南岸,吴巨已开始率众向刘景军发起进攻。 吴巨并没有带领麾下部曲一窝蜂的冲击刘景军严密的军阵,这样做无异于送死。他将部曲以队,即五十人为限,排出十余个锥行之阵,分别冲向刘景军。 《孙膑兵法》有云:“锥行之阵者,所以决绝也。”孙膑认为:锥行之阵的前锋必须锐利,两翼必须锋利,这样的锥行之阵才可以突破敌阵,截断敌军。 古往今来,不管是步军,抑或骑兵,进攻时多是采用锥行之阵,当然这并不绝对。华夏历来推崇“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阵是死的,人是活的,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才是用兵高手。 “噗、噗、噗……” 锋利的箭簇密集地钉入蒙着牛皮的大楯,发出一声声闷响。 面对铺天盖地的飞矢,冲在最前面的“亲爱”、“敢死”,纵然穿着两副铠甲,更有大楯护身,依旧免不了倒在冲锋途中。 “射……射……” 吴巨被护在锥行阵的中央,高举手中刀楯,纵声大喝道。 十几个不停向前移动的锥行阵内,以弓弩还击,不停向刘景军倾泻箭矢,前排伏地的士卒由于披甲持楯,伤亡不大,后方缺乏防具保护的弩兵则伤亡不小。 没办法,刘景比起刘表、张羡,根基太过浅薄,直到前年才拥有属于自己的冶坊,去年才接管耒阳铁官,就算拼尽全力,如今也只有一千八百具铠甲。 不提水军、骑兵,刘景麾下仅步卒便有四千人,远、近各占一半,千余具铠甲,近战尚且不够分,哪有多余的分给弩兵。 十几个锥行阵陆续杀至刘景军面前,不过他们和刘景军之间,尚有最后一道障碍——鹿角。 吴巨“亲爱”、“敢死”一手持橹楯,一手持刀斧,大步冲出队列,疯狂劈砍鹿角,欲将鹿角劈断拔除,清出道路。 刘景军的士卒自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长矛犹如一条条噬人的毒蛇,从严密的楯墙中刺出。 “咚……咚……咚……” 吴巨“亲爱”、“敢死”各个悍不畏死,以橹楯硬顶刘景军的长矛,手中刀斧不停砍伐鹿角。即使遮拦不住,被长矛捅杀,后面也会有人马上顶替上来,继续前面同伴未完的任务。 在数十上百人前仆后继下,鹿角终于被拔出,双方之间,再无阻隔,一瞬间,双方士卒猛烈相撞,兵器碰撞声、骨肉撕裂声、厮杀呐喊声、痛苦惨叫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汇到一起。 当锥行之阵经过反复拉锯,终于嵌入刘景军阵内,吴巨如同苏醒的火山一般,瞬间爆发了。 他自恃身具两铠,直接弃橹楯不用,左持手戟,右持长刀,纵身跃入敌群,三四支长矛同时迎面刺来,他以手戟娴熟的勾住长矛,同时飞身撞了过去,右手刀光一闪,便贯穿一人咽喉。 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吴巨利用近身优势,戟刺刀砍,又杀两人。然而身处敌阵,人只会越杀越多,转眼间,吴巨前方及左右两侧,到处都是矛影。 不过吴巨也不是孤军奋战,被他甩在身后的亲信部曲很快追上来,牢牢护住他的左右。 吴巨压力不由骤减,再度发威,在他的率领下,部曲人人舍命博战,所向无敌。 这一幕,皆被刘景看在眼中,其实早在吴巨登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关注了。 对于吴巨如此勇悍,既是意外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死 吴巨好歹也算是三国一方小诸侯,刘景前世便知道其人,今世亦知其乃名冠长沙的豪杰人物,曾助张羡平定吴人苏代之乱。 不过刘景第一次与吴巨见面时,后者已是执掌长沙府事的主簿,之后又为罗县县令,兼长沙北部都尉,期间一直没有什么作为。直至长沙南北之战爆发,他在里面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背弃故主张羡,转而投奔刘表。 所以他在刘景的印象中,仅仅是一个性格卑劣的庸人。 但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吴巨能在未来开创出一番事业,当然不会是无能之辈,不提其他,单是他的勇武便足以自恃。在他的带领下,士卒人人气势如虹,奋勇争先,一往无前。 他的勇武不仅激励着自己麾下的士卒,同时也激励了习珍、蔡和部,很快二部也分别向刘景军发起冲锋,双方全面接战,顷刻间杀得肢首乱飞,尸横遍野。 注意到吴巨的不止刘景一人,还有身处前线的刘修、蔡升,仅凭一己之力,就将整条防线冲击得摇摇欲坠,想不注意都难。 蔡升手按刀柄,对刘修道:“大兄,吴巨此人颇有勇力,若是放任不管,必将后患无穷,不如我过去斩了他。”其身上穿着长度延至小腿的全身铠,甲片不但覆盖肩膀、手臂,就连颈部都被甲片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几乎密不透风,宛如一个铁人。 刘修早年在战场因恃勇冒进,而丢掉了一条手臂,颓废十数年,因此他一向不推崇武力。可吴巨勇悍难制,又不能放任不管,除了蔡升的提议,他一时也没什么办法,犹豫了一下道:“宏超,吴巨和他的部曲可不是豫章流贼能比,你千万不能大意。” 蔡升从容而又自信地笑道:“大兄放心,我已看破吴巨虚实,其虽勇猛,却非我的对手。” 刘修觉得蔡升有些轻敌,却也没有说什么,他和蔡升认识已有多年,知道他性格便是如此。 等到蔡升亲率数十部曲直奔吴巨而去,刘修收起视线,转向其他方向,习珍、蔡和部的进展虽不及吴巨,却也不能小觑。 如今登陆的荆州军士卒,差不多已有两三千人,而且士卒人数还在源源不断增加。 己方前军仅一千五百人,面对倍于自己的敌人,或能坚持一时,但势必难以持久。刘修当即令中军马周、韩广部前来支援。 却说蔡升身披重铠,手持刀楯,出现在战场最前沿。自从三年前在南阳惨败于甘宁之手,他便弃剑,改练刀、矛、弓诸艺,由于刀与剑多有共通之处,是以他刀术进境极快。而今若再与甘宁对垒,不敢言胜,但也定然不会再像当年那般一败涂地。 蔡升凝视战场,而今己方矛楯方阵被吴巨部十余个锥行之阵冲击得支离破碎,岌岌可危,弩兵方阵更是被杀得溃不成军。 他当即二话不说,箭步而上,持楯撞入敌群,只听“砰砰”几声闷响,蔡升以牛皮楯顶住了敌人交丛而落的矛、戟攻击,手中长刀倏起,寒光一抹,三根矛、戟立时从中断为两截。 不等敌人回过神来,蔡升趁机欺身而上,手腕灵巧一转,长刀飞旋,从左至右,接连划开三人脖颈。鲜血如泉水般涌出,三人捂着颈部,无力地躺倒地上。 蔡升从三人身上大步跨过,仗着坚甲厚楯,再次朝敌人撞去,一阵刺耳的金铁碰撞声,他长刀斜撩,一刀便斫断敌人右臂,并顺势将其半颗头颅砍下。 短短片刻工夫,已有四人死在蔡升手里,吴巨花费重金招募的“敢死”,在他面前几无还手之力,似只有束手待宰的份。 蔡升连斩四人,气势更盛,左手握楯,右手执刀,所过之处,敌人非死即溃,很少有能敌其三招两式者。 士卒见蔡升大发神威,挡者披靡,不禁欢欣鼓舞,士气立时暴涨,纷纷聚集到他的麾下。蔡升率领士卒连续击破敌军的锥行阵,径直朝着吴巨的方位杀去。 吴巨自然也看到了蔡升,后者表现出来的高超武艺,倒也不负其打遍长沙无敌手的名声。吴巨自恃勇武,亦不敢怠慢,悄然退下战场,隐于亲信部曲之后,一边恢复体力,一边静候蔡升。 “大兄,蔡宏超素以剑术闻于长沙,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万万不可大意。”吴崇脸上神情十分严肃。其亦是长沙吴氏子弟,为人有臂力,作战向来十分英勇,现今任曲长一职,麾下掌管数百人。 吴巨轻轻颔首,心里颇是认同。 “小人倒是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得,一会且看小人将其斩杀。”张承面有不服道。他乃是吴巨家奴出身,因为人忠勇,被吴巨任命为亲卫屯长。 张承的自信不是没有由来,吴巨“亲爱”百余人,都是费尽心机招揽到的勇士,而张承能将所有人压服,自非易与之辈。 三人谈话间,蔡升大步流星奔来,刀光穿梭于敌群之中,如狂风扫落叶一般荡平面前之敌。 蔡升不断逼近吴巨,气势如虹,纵声大喝道:“我乃蔡宏超……叛贼吴巨,还不快快受死!” “叛贼吴巨,还不快快受死……”跟随蔡升之后的麾下部曲皆大声喊道。 正所谓主辱臣死,面对蔡升的挑衅,吴巨尚未有所回应,却惹恼了一旁的张承,破口大骂道:“蔡升狗贼!安敢辱我主人,拿命来!”言讫,擎矛突刺蔡升。 “铛!” 蔡升直接丢弃木楯,双手持刀奋力一斩,刀光直如一道银色匹练,无比精准地斩在戟刃上,戟头受不住力,猛地砸入地面。 张承骇然色变,蔡升却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个箭步跨到他身前,兜头便是一刀。 张承仓促间难以收回大戟应敌,无奈之下唯有弃戟而退,蔡升得势不饶人,跟上又是一刀。 这时张承佩刀只拔出大半,面对蔡升的追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绝望的发出一声嚎叫。 “呛!” 就在张承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一柄战刀斜刺里飞出,将蔡升势在必得的一刀挡了下来,出手者正是吴崇。 不过蔡升反应速度极快,马上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张承胸口,将其踹得吐血飞出。 蔡升旋即转身轮刀,与再度出手的吴崇狠狠对了一记,一时间刀刃迸发出一片耀眼的火花。 两人臂力几乎不相上下,但蔡升不管是反应,抑或刀法,都远在吴崇之上,因此他迅速抢占先机,霎时间攻势如潮水一般展开,杀得吴崇连连后退。 蔡升左右部曲战况也颇为顺利,他们仗着局部人数优势,推进速度甚至比蔡升还要快一线。 吴崇一退再退,不停以刀楯格挡,暗暗叫苦不迭,他早知道蔡升不好对付,内心对他极为重视,可到头来还是低估了对方。 吴崇只是靠着有楯护身,又以守为主,才能勉强保持不败,不然也就是几刀的事。 “死!”关键时刻,一直隐于后方的吴巨突然出手,一时间刀光如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斩向蔡升。 “吴贼,你终于肯出来了。”蔡升朗笑一声,挥刀而上。 然而吴巨的长刀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杀招乃是手戟,就在两人对刀之际,他左手戟隐蔽而又快速地刺向蔡升的腰腹。 却不知蔡升这招也是一个幌子,他向旁边一跃,闪开手戟,正好落到吴崇面前,长刀疾挥,快逾闪电。 吴崇刚刚砍杀一名敌卒,正准备配合吴巨,夹攻蔡升,对蔡升的突袭全无准备,一怔之下,便被刀光抹了脖颈,霎时间,鲜血喷涌,头颅凌空。 “孟高……”族弟被斩于眼前,吴巨双目立刻变得赤红如血,一边猛扑过来,一边怒吼道:“蔡升狗贼,给我死!!!” “既然你如此不舍,我这就送你下去陪他。”蔡升冷冷一笑,挺刀直面迎击。 “铛、铛、铛……” 两人皆是勇冠长沙的豪杰,抵近厮杀,毫不相让,刀光交错间,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 经过十数合交锋,蔡升终于抓住机会,将吴巨手戟斫断,并顺势在其腿上留下一道一尺长的伤口。 吴巨踉跄着后退,心中一阵惶恐,经过一番交手,他已知道自己绝非蔡升敌手,如今腿部一伤,再战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主人,这里由我们挡着,你速速撤离……”张承带着几名“亲爱”挡在吴巨身前,脸上尽是痛苦之色,他之前被蔡升一脚至少踹断了几根骨头,现在每一次呼吸,对他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战斗力早已是十不存一。 “……!”吴巨始终一言不发,深深看了蔡升一眼,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蔡升岂会放虎归山,如苍鹰般扑向张承等人,然而这几人皆心存死志,招招都是以命换命之法,蔡升仓促间竟拿不下他们。 正当吴巨行将走远,一道乌光从蔡升身侧飞过,穿过密集的人从,笔直钻入吴巨后脑。 第二百二十六章 火攻 随着荆州军登陆的士卒越来越多,刘景军前军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是以韩广接到刘修的命令,立即率部上前支援。 韩广骑着一匹没有半点杂色的白马,身被精良袍铠,腰挂一张雕弓,手执一杆大矟,姿容魁伟,器宇轩昂,在他的指挥下,士卒迅速抵达战场,与敌接战。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由于其乘白马,便如同黑夜中的火炬一般,格外引人注目,吴巨部士卒见他衣甲马匹,便知他不是一个普通之辈,皆欲杀其立功。 然而韩广乃是勇冠(杨)定军的猛将,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远则左右驰射,近则刀矟俱发,连殪八九人,杀敌如杀鸡一般容易,敌人无不为之胆寒。 一路冲入战场深处,正好看到吴巨不敌蔡升,落荒而逃,韩广当即弓开如满月,视野内到处都是攒动的身影,不断交错,空隙出现、闭合往往就在一瞬间。 韩广精神高度集中,当空隙再一次出现,他果然松开手指,利箭顿时脱弦而出,瞬间穿过密集的人群,正中吴巨后脑。其头上所戴兜鍪丝毫没能起到作用,如纸糊一般被箭簇射穿。吴巨身体一僵,直愣愣摔在地上。 “都尉、都尉……” 这一箭实在太快了,恍如流行坠地,以至于吴巨左右亲卫根本来不及阻挡。 亲卫们一脸惊慌的抱起吴巨,却发现后者面色惨淡,双目无神,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蔡升被张承等四五人拼死缠住,即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心里当然不甘心,一直分出一部分精力在吴巨身上,亲眼目睹其被一箭射杀,不禁面露愕然。 “都尉……”张承几人亦察觉吴巨中箭倒下,直骇得面无人色。 “好厉害的箭术……是谁?”蔡升心里刚刚生出这个念头,身侧便又接连飞出两箭,将张承及另一人射杀。蔡升不及多想,趁机将剩下几人逐一击杀。 扫清眼前敌人,蔡升回首望去,便见银鞍白马,擐甲执弓的韩广策马而来,冲其颔首笑道:“蔡兄不会怪我多此一举吧?” 果然,蔡升之前就有所预料,这并不难猜,若论刘景军中最擅长弓箭者,莫过于凉州人,而其中又以韩广、阿仆为佼佼者,据说两人昔日都曾射落过大雕,这种人在边地被称为“射雕手。” 虽然心里有些遗憾,但蔡升却也没理由责怪韩广“抢人头”,毕竟是他没能留下吴巨,若非韩广,吴巨多半能够逃过此劫。 蔡升冲韩广点点头,说道:“幸好韩兄出手及时,险些让吴巨逃了。韩兄速取吴巨首级。”继而深吸一口气,纵声大吼道:“吴巨已死,降者不杀……” “吴巨死了?”周围刘景军士卒闻言皆是一愣,大感意外。 吴巨成名已有十数年,乃是与褚方齐名的豪杰,在长沙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宗、蔡升这些长沙后起之秀,与之相比,名望终究是稍逊一筹。 开战以来,吴巨表现得极其勇猛,率部横行战场,所向无前,令刘景军吃足了苦头,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轻易栽了…… “吴巨已死,降者不杀……”刘景军士卒全都跟着喊起来。 吴巨部曲闻言则失魂落魄,如丧考妣,十层战力立时去了五层,加之韩广部士卒正从后方源源不断杀来,战场形势急转直下,因此就算两名吴巨别部司马竭力约束,也无法阻止士卒恐慌。 “杀吴巨者,陇西韩公辅也……”当韩广杀散吴巨亲卫,取其首级,纵马传首于战阵之间,顿时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吴巨部士卒再无心恋战,或转身奔逃、或跪地请降,别部司马虽斩走者,而不能制止。 此时正是趁机扩大战果的好机会,蔡升、韩广同时率部追击,一路追杀溃卒,收拢降兵。 “吴巨死了……?”刘景脸上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这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吴巨是死在他手里的第一位三国历史人物,令他油然生出一种改变历史的快感。 巴丘之所以大败,皆因吴巨暗中投敌,张羡与长沙士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刘景今日将其杀死,绝对算得上是“为民除害”了。而他在长沙士民中的声望,也势必会更上一层楼。 “韩广……”刘景细细咀嚼着这个本该淹没于历史中的名字,韩广能够击杀吴巨,倒也合情合理,毕竟他可是勇冠(杨)定军的猛将。只要看看另外两个同时期被冠以“勇冠三军”的凉州人:庞德、胡车儿,便可知一二。史载:庞德勇冠(马)腾军,胡车儿勇冠(张)绣军。 最令刘景欣赏的是,韩广并非是一个满脑子肌肉的武夫,他知兵法,有谋略,乃大将之才。 可也正因为韩广勇略过人,非池中之物,刘景现在的身份低位,驾驭起来颇有些吃力。所幸韩广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加上刘景对其有救命之恩,所以到目前为止,双方相处颇为融洽。 刘亮眼睛发亮,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迫不及待地开口道:“从兄,吴巨贼子一死,荆州军定然人心浮动,士气大衰,我等何不借此机会,大举反攻,必可一举将敌人全部赶回水中。” “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刘景摇头否决了刘亮的建议。吴巨部虽然已经溃败,但习珍、蔡和部却暂时未露败相,后军是他的预备队,只有在出现一锤定音的机会,或者陷入危机之时,他才会考虑动使用预备队。 “还要等……”刘亮剑眉紧锁,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马鞭,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正如刘景所言,习珍、蔡和部并没有跟着吴巨部一起溃逃,反而有意加强了攻势,刘修和马周本想借着吴巨之死起势,一举击溃他们,却被生生顶了回去。 哪怕刨除吴巨部两千人,荆州军的实力也在刘景军之上,水上源源不断的援兵就是他们的底气。 不过习珍、蔡和已经看出,刘景军士卒颇为精锐,以己方现有之兵力,几乎无法击败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前军、后军从陆上驰援,配合他们,三面夹击刘景军,才有几分胜算。 “你说什么?”蔡瑁双目猩红,脸部狰狞,看上去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传信之人汗流浃背,颤颤发抖,不能作答。 ………… 湘水支流,涞水。 王彊站在一艘小船的甲板上,脸色阴沉的望着西北方向。 他的身后,是数十艘载满易燃之物,蓄势待发的舸船。 水军驾驭火船冲击敌舰,和步军先登、陷阵差不多,完全是把脑袋别在裤带腰上,危险性极高,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才会有士卒愿意豁出性命,搏他一把。 士卒要拿命搏,他王彊又何尝不是? 其实他不必如此拼命,是他自己主动担下任务,主持火船固然无比危险,却也更容易立功。 而最根本的原因,是刘宗不待见他,他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刘宗,以致常常遭其忽视。他自知与刘宗身份差距巨大,心里就算有再大火也只能忍着。 他若是继续留在水军舰队,此战刘宗十有八九会让他在后方带辎重运输船。 他为人颇具野心,岂会甘心碌碌无为,是以才果断的揽下火攻任务。 不久,探马回报,荆州军后军开始登岸了。 “成败在此一举!”王彊一脸阴鸷地下令道:“出发……” 数十艘轻舸顺流而行,数里距离转眼即至,由涞入湘,便可见荆州军大舰成群,遍布江岸。 “点火……”王彊沉声道。 舸船中载着的皆是油脂、薪柴等依然之物,沾火即燃。 荆州军士卒正在登陆,加之没料到背后竟然会出现敌人,可谓是半点防备也无,等他们反应过来,再想拦截,已经晚了。 数十艘被熊熊烈火笼罩的舸船,径直冲入荆州军舰队之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斩首 刘景步军虽阵斩吴巨,大破其部,却远远谈不上胜利,而水军的战斗则已然接近尾声。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激战,湘水之上到处都是舟船的碎片残骸,旗鼓、器仗、尸体遮蔽江面。 荆州水军前部数以百计的战舰,不是沉没江底,就是被俘投降,只剩十余船仍在负隅顽抗。 “轰、轰、轰……” 几根硕大无朋的拍竿夹带风雷之声落下,将一艘严重漏水,船体倾斜的斗舰摧毁击沉。 “万岁……”刘景水军将士齐齐欢呼,声震天地。 身处座舰爵室中的刘宗,脸上亦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拍竿的威力毋庸置疑,尤其是它首次出现在战场上,对手仓促间根本找不出应对之法。他此战能以较轻的代价近乎全歼势均力敌的对手,拍竿可谓居功至伟。 不过他发现,拍竿看似能够反复使用,但现实情况是,木杆、石块都谈不上是坚固耐用的材料,一场大战下来,据他目测,拍竿差不多毁坏了三四成。要知道,并不是所有拍竿都参与了战斗,因此这个比例不免有些高。 他倒也没有太过揪心,拍竿毕竟是一个新事物,从工艺到材料,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伴随着突然高涨的喊杀声,刘宗注意力重新转回战场,己方兵船开始对猬集江心,困兽犹斗的十余敌舰发起最后的进攻。 黄武双手拄刀而立,对身边部曲恨恨道:“蔡中这小竖,简直就像一个老鼠,开战以来,已经三度更换座舰,害得阿公屡次扑空。这次蔡中总算是逃无可逃了,他的首级,必须由我亲自摘下,绝不能让陈伯登抢先了。”他和陈进相识多年,乃刎颈之交,但这并不妨碍两人争夺头功。 “诺。”众部曲肃拜应命。 棹卒们接到指令,喊着号子,奋力划动橹棹,中间遇到敌舰,亦毫无停顿,直奔蔡中座舰。 抵近之后,船上士卒纷纷以钩拒钩住敌舰,钩拒又名钩强,形制有些类似于后世的钩镰枪,水战之时用来钩、拒敌舰,《墨子》记载:“(鲁班)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 “快、快……”黄武见陈进已经先他一步登上蔡中座舰,唯恐头功被抢,连连催促道。 木板刚刚搭好,黄武立刻冲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跃入蔡中座舰,此时甲板上已经乱成一团,双方士卒挥舞兵器,贴身肉搏,喊杀声铺天盖地,直冲云霄。 “杀!”黄武身高不足七尺,却腰带十围,气力壮猛,他抡起长刀大劈大砍,挡者披靡,前进不过七八步,已斩首三级。 只是随着不断深入,难度也在呈几何级增长,顷刻间,他便连挨一刀一戟,所幸他身上所穿铠甲甚为精良,并无大碍。 黄武如此拼命自然是有原因的,陈进正在快速逼近蔡中,除非他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于对方,不然肯定要奋身一搏。 蔡中身体无力地靠在楼室墙壁上,他头部之前曾遭到重创,流了很多血,如今不但身体乏力,头部也有强烈的眩晕之感,只能通过咬舌提振精神。 瞥见板肋虬髯,形貌魁梧的陈进直奔他而来,蔡中眼中充满忌惮之意,此人虽是无名之辈,却骁勇异常,自登船以来,死于其手者需要两只手才能数过来。 接着,他又瞥了一眼正在快速接近的黄武,这也是一位猛将,他先前差点死在这人手里。 全盛时期面对二人,他或有一搏之力,现今…… “大丈夫马革裹尸,总好过老死病榻。”蔡中紧了紧手中之刀,他早就有了战败身死的准备,对方掌握着拍竿这样的水战利器,自己又岂有不败之理? 陈进以刀身格开直刺而来的长矛,纵步逼近一名敌卒,横刀一划,干净利落的切断其喉咙,至此,他和蔡中之间再无阻碍。 “足下便是荆州军的前锋蔡中吧,我乃长沙陈伯登也,足下到了九泉之下,千万不要忘记……”言讫,陈进挥刀疾速杀至。 “一介无名之辈,也敢口出狂言。”蔡中闻言大怒,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他再怎么说也是荆州水军数得着的大将,就算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岂能沦为无名小卒的垫脚石? 蔡中本来都快站不稳了,心情愤怒之下,竟感到体内又有了力气,和身边仅剩的两名亲卫,一齐出手,欲拼死将陈进斩杀。 陈进并非孤军奋战,他只需专注对付蔡和,两名亲卫转眼间就被紧随陈进而来的汹涌人潮吞没。若非陈进执意要亲斩蔡和,后者亦难幸免。 “铛!铛!铛!……” 一连串尖锐刺耳的刀刃交鸣声,蔡中在愤怒的驱使下,只攻不守,身上连中四刀,衣甲鲜血淋漓,犹然死战不退。 付出如此代价,蔡中也不是没有收获,陈进也被他斩了一刀,伤口深可入骨。可惜他终究不在健康状态,不然这一刀就算不能杀死陈进,也能将其重创。 “伯登,你没事吧?”黄武飞速赶来,见陈进被蔡中击退并负伤,着实吓了一跳。 “没事……”陈进摇头道,“先杀了他再说。” “好……”黄武二话不说,借着冲势,抬手便是一记大力劈砍。陈进强忍伤痛,配合他突其胸部。 蔡中举刀欲挡黄武劈砍,却不想黄武力量惊人,直接压着他的刀砍入肩膀。这时陈进之刀亦捅入其腹。 蔡中惨叫声不绝于耳,黄武刀锋一转,直接将其头切了下来,总算让其彻底安静下来,而后炫耀似的在陈进面前晃了晃,大笑道:“哈哈,头功归我了。” 陈进亲手杀过的人也不算少,可眼前犹如屠宰场一般的画面,还是令他感到有些不适,环顾左右道:“这次算你赢了。” 此时甲板上的战事也已基本结束,敌卒非死即降,无一立者。当蔡中的将旗落下,周围零星的抵抗也很快就被扑灭。 第二百二十八章 鸣金 “万岁、万岁……” 随着蔡中战死,荆州水军前部彻底覆灭,刘景水军将士不由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特别是原长沙水军的将士,颇有扬眉吐气之感。荆州水军的强大,令他们几乎丧失斗志,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正面击败荆州水军。 此役刘景水军击沉、击毁荆州水军战舰三十余艘,轻舸不计其数,俘获、受降战舰五十余艘,棹夫、兵卒两千余人。而自身损失不过战舰十余艘,兵卒千许人,可谓是大获全胜。 “司马,这是蔡中的首级。”黄武来到刘宗的旗舰,献上蔡中首级,神情得意道。 “好!”刘宗大笑道:“此战叔业拔得头功,伯登其次。” 他是水军主帅,没必要揽功,至于水军另外两位名义上的副将,王彊主动接下火攻荆州水军后部的任务。刘祝则一直随其作战,不过围歼蔡中之时,刘宗让他率领十数艘战舰,堵住北面的水道,拦截敌方援军。 而今看来,他任务完成的不错,成功将敌方援军拒之门外。 刘宗又问陈进道:“伯登,你的伤势要不要紧?” “不碍事……”陈进摇头道。蔡中临死前的反扑,给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算是勉强止住了血。他现在的情况明显已经不适合继续作战,不然定会再次撕裂伤口。不过他显然不愿就此退出战场。 刘宗知其心理,不再多言。经过一番休整,他让陈进以及弟弟刘承,带领一部分战舰、辎重运输船,留守原地善后,如看押俘虏、打捞尸体、救治伤员…… 他和黄武则率领大部舰队,前去与刘祝会合,接下来的目标,无疑便是蔡瑁的中军。 ………… “你说什么?!!”当蔡瑁接到蔡中战死,前军全军覆没的噩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前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以及西南方向传来的阵阵欢呼声,曾让他内心大感不安,可他至多以为前军会有战败的危险,哪曾想到,结果竟会是这般残酷。 要知道,前军可是由上百艘战舰,数千人组成的庞大舰队,居然惨遭全歼,加上他的中军同样损失惨重,纵然以荆州军的大家大业,也称得上元气大伤了。 荆州军南下讨伐长沙以来,水军表现还在步军之上,可谓是战无不胜,从未有过如此之失。 正因为自恃麾下有一支无敌水军,才使得蔡瑁内心一再膨胀,最终做出南下的决定。 他当初离开临湘时有多高调,如今就有多狼狈,别说零陵、桂阳二郡,他连酃县的边都没摸到,就在途中遭到刘景伏击重创,连丧蔡中、吴巨两位大将。 他都不敢想象,蒯越、刘表得知这个消息,将会作何反应。 蔡瑁内心虽然极度不甘,却也清楚,此战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拖得越久,损失越大。 忽然,蔡瑁目光一定,只见东北方向升起大片大片的浓烟。 “后面也有埋伏?!”蔡瑁只觉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直冲后脑,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刻,他心中冒出一个疑问:刘景麾下到底有多少兵马? 恐怕最保守的估计,也不会低于万人。 区区一县之长,竟有水步过万,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蔡瑁额上不住冒汗,内心却感到冷,一股刺骨的冷,《孙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如今看来,刘景对他了若指掌,而他对刘景,却毫无了解,冒然南下,焉有不败之理? 滚滚黑烟,遮天蔽日,顿时引发了荆州军士卒极大恐慌,本来前军失利的传言,就已经让他们忧心忡忡,而今后军也出事了,这仗还叫人怎么打? 蔡瑁唯恐士卒陷入惊慌,导致全军崩溃,不敢再拖延下去,当机立断下令道:“传令蔡和、习珍,让他们率部撤回水上。” “诺。”执旗第一时间挥舞手中旗帜,霎时间,座舰上的钲声大响:“铛!铛!铛!……” 钲形似钟而狭长,上有柄,以铜制成,《荀子·议兵》云:“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击钲即是鸣金。 “从兄……”见荆州军钲声大作,准备撤退,刘亮急道。 “是时候了。”刘景颔首道,“子明,随我出战。” “诺。”刘亮大喜过望,他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五营将,其他人都在作战,只有他在旁观,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刘景骑上赤冀,当先冲下矮丘,驰入后阵,亲率后军出击。 习珍、蔡和虽闻钲声,但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吴巨阵亡后,其部旋即崩溃,蔡升、韩广率众跟在后面一路穷追猛打,斩俘过千,几乎全歼吴巨部。随后二人兵锋一转,从侧翼对习、蔡二部发起攻击。 现今习珍、蔡和部两面受敌,维持不败已是万分艰难,更别提要在敌军的围攻下有序撤退,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崩溃。 刘景军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发起一轮又一轮猛烈攻势,己方且战且退,随时有崩溃之险,习珍剑眉紧皱,对蔡和道:“蔡司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你领本部先撤,我率部曲断后。” “这……”蔡和听罢不禁一愣,没想到习珍居然会主动提出断后,令他感到十分意外。 他目前职位仅为别部司马,而习珍则是破贼校尉,按理来说,留下断后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蔡和犹豫了一下,在生与死面前,终究是没有勇气拒绝对方的好意,小声道了一句“校尉保重。”接着羞愧而逃。 为掩护蔡和部安全撤退,习珍令麾下六百余部曲组成一个圆阵,外立大楯,内列矛戟,挟以弓弩,牢牢守住阵地。 “杀!”马周策马运矛,亲自冲锋在前,率众冲击圆阵。 “砰!砰!砰!……” 一连串巨大的撞击声,双方纠缠在一起,展开激烈的厮杀。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败走 马周策马撞向敌阵橹楯之墙,手中长矛一甩,刺翻一人。 只是敌阵矛戟成林,弓弩成群,马周胯下战马胸颈部位,接连中招,战马悲鸣一声,扬起前蹄倒地,马周被甩下马背,几乎是头部朝下,狠狠贯在地上。 所幸此处临近湘水,土质松软,加上马周兜鍪内有鹿皮内衬,总算避免了脑袋开花的命运。 不过这一下也着实摔得不轻,当他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尚未搞清楚方向,楯墙内便接连探出数支锋利的长矛,迎面搠至。 危急时刻,马周杂眉一挑,双目圆瞪,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吼声,拔刀左劈右砍,连断两矛,第三支矛却乘机戳中他的胸口。 所幸他身上袍铠十分精良,矛锋穿透甲片后,仅刺破皮肉少许。 马周吃痛,左手握住矛杆,拔出后猛地用力一扯,敌方士卒一时不备,直接被他扯出楯墙,马周随即手起刀落,一刀将其枭首,鲜血霎时间瀑布一般洒落。 此时马周的左右两侧,刘景军将士犹如惊涛拍岸一般,连绵不绝地冲击着荆州军圆阵楯墙。 在这种舍生忘死,一往无前的攻势下,荆州军楯墙虽被冲得凹凸不平,却显得韧性十足,硬是顶住了刘景军汹涌的“洪流”。 反观荆州军楯墙之下,短短片刻工夫,刘景军就出现了巨大的伤亡,武器零落,尸体枕藉。 马周迎难而上,三冲楯墙,却是三度被敌阵矛戟逼退回来,气得他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马周这边一时难以突破,但另一边的蔡升、韩广二人,却是在不久之后,凭借个人“勇冠三军”级的勇武,率众强推楯墙,登锋履刃,一举攻破了荆州军的铁桶阵。 蔡升、韩广冲锋在前,于敌群之中往来冲杀,莫有能当者,所谓虎入羊群,亦不外如此。 《吴子》有云:“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取将,必有能者。” 猛将乃一军之表率,刘景军士卒紧随蔡升、韩广的脚步,潮水般冲垮荆州军的阵地,之后对溃卒一路穷追猛打,大砍大杀。 侧翼一破,圆阵便像是被戳破了的皮球,正面的荆州军士卒陷入极大恐慌,几将崩溃。 刘景见此,果断集合一支人数超过百人的骑兵出击,最终成为压垮荆州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轰隆隆……轰隆隆……” 奔腾的马蹄声,激昂的喊杀声,上百骑兵列雁形之阵驰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荆州军阵地。 骑兵尚未接近,荆州军士卒就崩溃了,丢盔卸甲,豕突奔逃,不顾一切的向湘水岸边逃去。 此刻习珍已经难以制止部曲的溃败之势,身体被蜂拥而逃的溃兵撞得左摇右摆,险些摔倒。 “校尉……”几名亲卫拉住习珍的手臂,脸上无不带着惊慌地喊道:“快走!快走!迟则晚矣。”一边说,一边拖拽习珍。 习珍叹了一口气,这会蔡和部大多数士卒皆已安全退回水上,他也算勉强完成了断后的任务,便任由亲卫、溃兵裹挟,逃往湘水岸边。 率领百骑的乃是刘亮、马周及羌胡阿仆,三人率先突入溃兵之内,挥舞刀矟,肆意砍杀。 尤其是阿仆,其人身长八尺余,臂力绝伦,马矟之锋甚锐。并且其十分精于骑射,可谓弦无虚发,追击过程中,自曲长以下,死在他手中的已有七八人。 而蔡升、韩广部士卒距离岸边更近,在将侧翼的荆州军溃兵赶下湘水后,调头截住习珍等人。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习珍等人几乎陷入绝境,为了活命,败兵们奋起最后的余勇,狠狠撞上蔡升、韩广部。 然而他们即便孤注一掷,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撼动蔡升、韩广部分毫。随后他们便遭到了背后刘景军骑兵的践踏。 眼见部曲将被刘景军围歼,习珍四处奔跑,仗剑疾呼,聚起最后几十名士卒,结成圆阵,勉强获得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蔡和神情惶恐,不住望着南岸及西南方向,劝蔡瑁道:“从兄,习校尉陷入重围,以如今形势,恐怕将凶多吉少……不如……” “众目睽睽之下,你让我抛弃习校尉?”蔡瑁怒视蔡和道。 习珍可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是襄阳习氏的嫡系子弟,蔡瑁今日若是当众抛弃习珍,日后回到襄阳,必会受到习氏的指责与非难。 蔡瑁虽然不惧习氏,然而襄阳各个大族冠姓之间,世代联姻,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想与习氏交恶。 蔡和面红耳赤的辩解道:“唉!形势如此,为之奈何?就算从兄现在派出手中全部兵力,也很难救出习校尉。况且,继续停留于此,随时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我们岂能为救一人而涉险,从兄乃是主帅,不能不察。” 蔡瑁默然无语。 “敌船……敌船……”荆州水军将士忽然惊恐的大叫起来。 只见西南方向蜿蜒的水道,转出大批艨艟、斗舰,舳舻相连,帆樯旗帜如云,蔽江而下。 “从兄……”蔡和焦急道。 蔡瑁面目赤红,几乎将牙齿咬碎,才吐出一个“撤”字。 蔡瑁撤退的命令一下,荆州军将士不禁长舒一口气,当即调转船头,划动橹棹,竞相逃命。 不过湘水两岸的刘景军及荆蛮,显然不想他们轻易逃脱,一时间箭矢遮天盖地,如雨而落。 所幸荆州军撤退时乃是顺流,没过多久便成功脱离刘景军的攻击范围,与后军会合。 直到这时,蔡瑁才得知后军情况,他们刚才遭到了敌人火船袭击,被焚十余艘大舰,相比于全军覆没的前军,惨遭重创的中军,这点损失简直是微不足道。 蔡瑁心下稍安,然而当他瞥见后方紧追不舍的刘景舰队,顿时感到大为光火,《兵法》云:“归师勿掩。”何必如此逼迫? 气愤归气愤,蔡瑁却也没有反身再战的勇气,只能灰溜溜北逃。 第二百三十章 劝降 “啊!你们快看!船走了、船走了!……” 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习珍部仅剩的几十名士卒围聚一起,结成圆阵,苦苦支撑,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内心仍然希冀蔡瑁能够派人将他们救出重围,可最终等来的却是蔡瑁的“背弃”。 “军师何以弃我等而去?!……”习珍部不禁发出绝望的呐喊。 习珍面色不改,他本就没奢望蔡瑁会来救自己等人,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他双眼死死盯着对面敌阵中一个骑乘红马,衣甲精美,位居中央,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人,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此人十有八九便是大名鼎鼎的刘景刘仲达了。 作为襄阳习氏子弟,习珍对刘景之名可谓是如雷贯耳。他的弟弟习宏,族弟习桢、习承业,都非常喜欢刘景的书法、诗文。 事实上不止习氏族内,襄阳士族子弟,皆以拥有刘景的字帖为荣,这已经形成了一种风尚。 习珍虽身在军旅,不过他到底是大家族出身,自身拥有不俗的文化,十分敬佩刘景的文才。 刘景并非单纯的文士,其亦有韬略,当年其北上襄阳,以荆州牧刘表以下,无不为之倾倒,刘表甘愿为他打破俗规旧例,未满弱冠而举为“茂才”,这是本朝百余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如今看来,刘表果有先见之明。 习珍内心隐隐有所预感,刘表日后必会因没能将刘景收入州中,而感到追悔莫及。 在众多甲士的拥簇下,刘景策马来到己方阵前,望着眼前这数十名被蔡瑁抛弃的残兵败将,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赏之意。 古语云:“不以成败论英雄。”他们虽然败了,但刘景却不会小觑他们。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双方若调换位置,刘景未必就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刘景深深吸了一口气,扬声说道:“在下长沙刘仲达,诸君且听我一言:诸君为州里跋涉千里,深入江南,舍身奋战,皆是有功之臣。然而今日蔡德珪身为主帅,却弃诸君于不顾,仓皇逃跑,在下颇为诸君感到不值。” “刘仲达……”习珍部士卒闻言,注意力转到刘景身上,与左右同袍小声谈论起来。 刘景在荆州士子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士卒中则要差一些,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毕竟,要谈论如今荆州年轻一代最出众的人物,绝对绕不开刘景这个荆州士之冠冕。 况且,荆州军南下长沙已有半年,平日与长沙人的接触中,或多或少都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刘景的一番话深深触动了众人,他们作战不可谓不努力,最后更是为掩护蔡和部撤退,主动留下断后,结果却遭蔡瑁背弃,心里充满了愤怒与沮丧之意。 刘景继续道:“诸君战至最后一刻,已是竭尽心力,而今又被蔡瑁抛弃,已没有再战下去的必要了。在下之名,诸君或许有所耳闻,在下保证,只要诸君弃刃投降,在下必会善待诸君。” 习珍部士卒不由面面相觑,刘景素以“仁善”著称于世,他说的话肯定不会有假,既然有生的机会,谁又愿意死呢?随后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向中央的习珍。 看着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眼睛,习珍长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人臣的本分。我受将军之遣,跨江讨伐不服,今日战败于此,唯有一死以谢罪。诸君不必学我,刘仲达乃仁义君子,言出必践,诸君可出降之。”说罢,便横剑于颈,准备自裁。 “校尉万万不可……”左右亲卫不由大惊失色,死死按住习珍,并趁机强行夺下他的佩剑。习珍未能如愿,面露愠怒道:“大丈夫死于战场,马革裹尸,乃幸事耳,诸君何必阻拦于我?” 习珍自杀的举动实吓了刘景一跳,没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刚烈,出言道:“足下何至于此?古往今来,哪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昔年邓禹败于赤眉,仅以身免;吴汉败于蜀军,拽马尾得生,云台二十八将,若是都像足下一般,怕是没有几人能够幸存。” 见习珍陷入沉默,不再寻死觅活,刘景又问道:“我观足下乃忠义之士,带兵有方,绝非无名之辈,未敢请教足下大名?” 习珍迟疑了一下,回道:“在下襄阳习伯圭。” “哦?”刘景对习伯圭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习姓则是襄阳大姓,刘景问道:“足下可是出自于襄阳侯一脉?” “正是。”习珍正色道。 刘景常与诸葛亮、潘濬等人通信,曾闻襄阳习氏习桢、习承业之名。在他的印象中,蔡、蒯、黄、马、杨、向等襄阳大姓,都出过不止一位杰出人物。而习氏却好像没出过什么名人,也可能是他孤陋寡闻,或者忘记了。 习珍虽是一个“无名之辈”,刘景对他却没有丝毫轻视,刘景如今身边就聚集着一群历史上默默无闻,却颇有才能的人才。 没能名留青史,不代表他们没有才能,有时候,他们缺的仅仅是一个机遇,或一点运气。 刘景道:“足下出身士族,却投身军旅,想来必是心怀远大抱负,如此就更应该保留有用之躯,以期未来能够有所成就。” 习珍再一次陷入沉默,内心却是被刘景的话深深触动了。 刘景又劝道:“刘荆州与张长沙胜负一时难定,足下不妨先随我回酃县,待日后荆州纷扰平息之时,足下即可去留自便。” 习珍暗叹一声,刘表儒人,不喜武臣,对他其实并无多大恩惠,他刚才之所以要自杀,更多是为了保留名节,听了刘景一席话,他已经彻底熄了尽忠之念。 刘景开出的条件之佳,大大超出了习珍的想象,他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道:“足下胸怀广大,待人以诚,下及至贱,在下感激不尽,愿率众归降。” “善。”刘景抚掌道。 习珍当即令部曲弃置兵器,降于刘景。 第二百三十一章 负伤 习珍率领残部投降后,刘景为了表示对他的信任,不顾身边众人的反对,让人牵来一匹马给他,两人并马行于战场。 敌我双方的尸体、伤者,就如同秋末凋零的落叶一般,密密麻麻,铺满一地。伤者的呻吟、呜咽不绝于耳,为本就血腥无比的战场,更添几许凄凉之意。 刘景缓缓摇了摇头,叹道:“此战非我之愿也。张府君乃是我的故主,而刘荆州,则与我有举荐之恩。我虽未应刘荆州之命,亦感其恩德,所以才远赴长沙之南,就是希望能够避开南北纷争,不欲夹在中间为难。” 刘景顿了一下,又道:“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蔡德珪既破长沙水军,志得意满,挥师南下,欲夺零、桂,酃县危在旦夕,我为酃县长,为保百姓不受侵害,就算不愿同刘荆州兵戎相见,也不得不奋身一战。” 习珍一时嘿然,刘景的话他当然不可能全信,不过荆州军有今日之败,皆是蔡瑁咎由自取。 荆州军自主帅蒯越以下,很多人都反对蔡瑁南下零陵、桂阳二郡,习珍也是其一。原因很简单,只要荆州军攻下长沙,剪除张羡,零陵、桂阳二郡可传檄而定,根本没必要主动进攻。 可笑的是,别说零陵、桂阳二郡,蔡瑁连长沙都没走出,就被刘景打得大败亏输,狼狈而逃。 战争一结束,待在后方军营的上万民夫立刻赶来打扫战场。 习珍见刘景军收敛尸体,救治伤员时,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心里不禁感慨万千,由衷赞叹道:“刘君真乃仁义君子也。自国贼董卓乱政以来,关东纷纷自立,一时间,豪雄虎争,州郡残破,兵民死亡,暴骨如莽。放眼四海,犯逆天地之禁者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做到刘君这般?” 刘景正容说道:“昔文王不忍露白骨,招亡散之魂,复于棺椁;收无主之骨,敛以衣衾,诸侯感而思服,百姓从而知归。文王之德,书于青史,悠悠千载,犹生光辉。身为后人,自当以为榜样,收伤葬死,不施残暴,乃应有之义,不足道也。” 习珍摇头道:“说来容易,行则难矣。”他就是领兵之人,知道这么做究竟有多难。“古人有云:‘兵者,凶器也!’当年辅佐世祖光武定鼎天下的云台二十八将,如吴汉、任光、傅俊等辈,为国征战,功勋显著,然其等个个纵兵掳掠、发冢陈尸、放**女,世祖亦不能制。” 刘秀何止是不能制,当年他初至河北,尚且弱小之际,甚至放任任光劫掠百姓。而且在称帝前,乃至称帝初期,刘秀对诸将劫掠行为非常放纵,以至于汉军平定天下的过程中,军纪问题始终存在。说实话,在这方面,刘备足以将刘秀吊起来打八百遍。 “古今一也。”刘景说道:“司空曹孟德,前时屠戮徐州,所过之处,鸡犬无余;发掘坟墓,盗取钱物,暴骸于野。天子操于其手,天下何以安心?” 习珍意外的看了刘景意外,不意他对曹操竟然有如此大的意见,不过想想两人的为人处世,也确实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 “咳咳……”湘水北岸某一片树林边缘,王彊脸色惨白的坐在一方大石上,其右小腿被一支弩箭射穿,伤势颇为严重。 之前他亲率四百士卒,数十艘舸船,火攻荆州水军后部,焚烧大舰十余艘,成功拖住了对手,然而代价也是非常惊人。 此战,他不避危险,身先士卒,冒死引燃一艘艨艟,腿为流矢所中,失衡跌入湘水。 腿部受伤,加之身上穿着重达数十斤的铠甲,王彊险些溺死江中,幸亏关键时刻被两名善泳的士卒所救,将他带上北岸。 此役随他出战的四百士卒,或战死、或溺亡、或被俘,成功逃上北岸者仅百余人。 只是士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没有人强迫他们出战,他们都是受到重金引诱,自愿成为“敢死”。开战之前,其等就得到了无比丰厚的钱财,若是不幸战死,还会另外给予一笔抚恤金。 此时王彊的身边,不仅围着一群绛衣襦铠的士卒,还有一群绾发椎髻,短衣赤足的荆蛮。 一名荆蛮俯着身,娴熟的取出王彊腿中的弩箭,随后敷上草药,并以行藤为其包扎伤口。 王彊痛得眼角直跳,对抱胸站在一旁的单日磾道:“幸亏遇到单兄,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单日磾赞道:“王兄并不以勇武见长,然而今日一战,王兄甘冒奇险,以弱击强,胆气之壮,实不下于任何人。” 王彊扯了扯嘴角,谁愿意拿自己的性命相博,还不都是因为刘宗不待见他,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刘宗,他率领舰队,一路尾随荆州水军北上了。估计刘宗至少会追到衡山乡,甚至直接开赴临湘城下,王彊也不意外。 处理好伤口,王彊见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便不再久留,和单日磾过河去见刘景。 二人抵达南岸军营时,刘景正为王彊迟迟不归而担忧,见他乘坐鹿车,腿有血迹,面无血色,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问道:“子健,你受伤了?是否严重?” “刘君……”王彊闻言心中一暖,回道:“区区小伤,并无大碍。”说罢,便要单脚起身。 “子健不必起身。”刘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鹿车,说道:“子健此番仅以少量兵船,就牵制住了荆州水军后部,使得我可以从容应对蔡瑁中军,功劳不可谓不大。” 对于王彊不受族兄刘宗待见这件事,刘景是知道的,然而他却不好插手此事。毕竟,刘宗只是厌恶其人,并未因私废公。 最好的解决办法,无疑是将二人分开。 由于之前刘景的水军还比较弱小,为了更好应对强大的荆州水军,他便让刘宗将麾下几支舰队强行捏合成一个整体,这么做极大的增强了己方水军的实力。 刘宗出身大族,又是横行长沙十载的豪杰人物,可谓是久负盛名,加之掌兵数载,性格非常强势,不管是王彊,抑或刘祝,都或多或少遭到了他的压制。两人名义上是水军副将,实际权力还赶不上刘承、陈进、黄武。 如今己方水军一举重创荆州水军,单单俘获的大型战舰,就多达五十余艘,使实力得以更上一层楼,此消彼长下,己方水军实力足以同荆州水军并驾齐驱。因此,刘景准备借着这个机会,将麾下水军划分为前、中、后三部,让刘宗、王彊、刘祝各领一部。刘宗仍是水军主帅,只是让王彊、刘祝的副将变得名副其实。 “《司马法》曰:‘赏不逾时,罚不迁列。’”刘景双目看着王彊,笑着说道:“子健立下如此大功,不能不赏。我准备将水军一分为三,其中一部交由子健你来统领。” “刘君……”王彊为人深沉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听了刘景的承诺,亦稍稍色变。 刘景笑着颔首道:“这是你应得的。” 王彊当即抱拳道:“得刘君信重若此,小人纵使肝脑涂地,也心甘。” 刘景点点头,转而看向单日磾,说道:“翁叔,这次之所以能大破荆州水军,你的功劳不弱于任何人。” 单日磾笑着摆摆手道:“刘君言重了,就是躲在山上抛射石矢,谈不上什么大功劳。” “不然。”刘景摇头道,“我麾下兵力有限,若是没有你们相助,我势必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北岸埋伏,南岸兵力自然就会捉襟见肘,即便能够击败荆州水军,损失也远比现在更大。” “能够帮到刘君,便是我的心愿。”单日磾道:“以我观之,荆州军并没有传言中那般强大。” 刘景道:“翁叔不可轻敌。荆州军主力仍在临湘城下,这次来的仅是荆州水军,加之我方以有心算无心,才取得大胜。” 第二百三十二章 圊溷 天黑前,刘宗率领舰队归来,刘景亲率众将迎之于大营外,看着龙行虎步,意气风发的刘宗,刘景笑道:“从兄,辛苦了。此战大破强敌,从兄功劳居首,当受众贺。” 此战步军斩首近千级,俘虏一千五百余人,其中有九百余人是吴巨部曲,皆为长沙兵。另缴获铠甲一千一百余具,兜鍪两千五百余顶,旗鼓、器仗无数。 而水军击沉大舰数十艘,小船不计其数,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虏棹、卒两千六百余人。缴获楼船十三艘、艨艟二十三艘、斗舰二十二艘,合计五十八艘。另获铠甲近千具,兜鍪两千顶,武器、辎重堆积如山。 由此不难看出,水军取得的战果,还在步军之上,所以刘景才说刘宗此战功劳最高。 刘宗闻言面有自矜之色,朗声笑道:“哈哈,荆州军自恃强大,横行无忌,今日一战,总算一舒胸中郁气,快哉!” 刘景深以为然,颔首道:“荆州军南下以来,屡战屡胜,少有挫折,渐视我长沙豪杰智士如无物。今日一战,江北人当知,我长沙亦有英雄,不容轻辱。” “此我心也。”刘宗抚掌大笑道。 刘景目光转到剑眉凤眼,姿容出众的刘祝身上,说道:“《孙子兵法》曰:‘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荆州水军未出临湘,文绣便已知其动向,及时传回情报,令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得以从容应对敌人,可谓立下头功。今日率领水军出战,又颇有斩获,当得起‘厥功至伟’的夸赞。” 刘祝正容肃拜道:“些许功劳,哪里值得刘君如此夸奖。” 刘景笑着摇头道:“文绣不必谦虚。为将者,不能不知赏罚之道,赏罚失度,必会导致军心涣散,害处莫大。文绣之功,若不重赏,日后将何以服众?” “文绣数有功,确实该重赏之。”刘宗在一旁出言道。刘祝既是他的部下,两人又是同出于长沙定王一脉,而且刘祝为人机敏而又谨慎,看着可比性情阴鸷,极有城府的王彊要顺眼多了。 随后刘景又夸奖黄武等将几句,最后对刘宗道:“为庆祝胜利,我已在营中设下飨会,就等从兄和众将士了。” 刘宗大笑道:“自从发兵以来,荆州水军便犹如悬于头颈之剑,每日战战兢兢,未尝饮酒,今敌人已破走,自当尽情畅饮,一醉方休。” 说罢,两人把臂入营。 当日夜,大营内灯火辉煌,笑语喧天,刘景饮酒常常有所节制,今日难得放纵一回,面对众人的敬酒,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连饮数巡,刘景面上微醺,有了三分醉意,借机拉着刘宗的手说道:“从兄,刘文绣、王子健此番并立大功,不能不赏,我欲将此战俘获的大舰一分为二,让他二人各领一支,如何?当然,楼船会分出一半给从兄。” 刘宗听罢面色一沉,此战俘获的大舰可是多达五十八艘,其中更有十三艘楼船,而己方水军一场大战后仅剩下不到六十艘大舰,综合实力还略有不如。对于刘景的这个决定,他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说道:“古语云:‘分则力散,专则力全。’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战胜强大的荆州水军,正是因为‘专’,将力集中于一处,仲达如今却要‘分’,这么做实在是不合时宜。” 众将之中,也只有刘宗才敢当面毫无顾忌的反驳刘景意见,一来他是刘景族兄,二来他是带兵入股,这让他有别于其他人。这一点,就连刘修也有所不及。 刘景面不改色的笑道:“从兄想差了,我并无‘分’意,刘文绣、王子健只是以水军副将身份别领舰队,仍归于从兄麾下。” 刘宗脸上仍有不豫之色。 刘景故作不见,这是他一早就定下的计划,断然没有商量的余地。想想看,不久之后,水军就会膨胀成上万人的规模,人数比步军多出一倍,如果水军继续政出一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族兄,刘景也绝对无法安心。 不管刘宗有没有野心,他都不能放任其发展下去,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必须将其固定于他的控制范围内,一个势力内,只需要有一个声音就够了。 刘景和刘宗的谈话,只是宴会的一个小插曲,宴会继续进行,众人推杯换盏,醉舞狂歌,一直持续到夜半才止。 次日,上万民夫再次出动,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打扫战场。 汉灵帝建宁四年(171年)以来,短短不到三十年时间,大汉朝屡屡爆发全国性的大瘟疫,太平道借治疗瘟疫、疾病之名,趁机崛起,最终酿成了席卷八州,流毒久远的黄巾之乱。 大汉帝国的衰败灭亡,不能说全因瘟疫,但瘟疫绝对在其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刘景作为一名穿越者,比任何人都清楚汉末三国瘟疫的可怕,无数的三国名臣、名将,正值盛年,却死于瘟疫之手,建安末年某次大疫,竟然将“建安七子”团灭大半,简直骇人听闻。 正因为了解瘟疫的恐怖,刘景对瘟疫的防治极为重视,为免大战之后瘟疫滋生,刘景果断下令,尸体无论敌我,一律采取火葬,区别仅仅是,带走己方的骨灰,而敌方的骨灰则撒入湘水。 拔营离去前,刘景又让民夫悉毁数百间圊溷,以土掩埋,所谓圊溷,也就是厕所。 防范疾病,不外是从食入、排出二处着手,因此刘景早在数年前就定下制度,凡立营垒,每队五十人共造一厕,严禁士卒随地大小便,违者将会遭到鞭刑。 辅以饮开水、撒石灰等,数年下来,成果斐然。据族兄刘修所说,相比于他过去待过的军营,气急、腹疾、流肿等病横行,刘景的士卒患病率要低得多。 第二百三十三章 耀功 刘景率军返回酃县时,已是二月下旬,酃县吏民早在数天前就已得知刘景率军大破荆州水军的消息,当日湘水河畔,仕女百姓毕集,擦肩接踵,观者如堵。 出兵前,刘景出于种种考虑,便一切从简,并没有举行誓师。如今大胜归来,自然无需再低调,夸耀军功,势在必行。这不仅是给酃县百姓看的,也是给零陵、桂阳二郡使者看的。 此战刘景军水步斩首两千余级,俘虏棹夫、士卒超过四千之众,从湘水津渡一直到酃县城下,排成人龙,数里不绝。 酃县百姓纷纷夹道围观,或指指点点、或冷嘲热讽、或嬉笑怒骂,场面甚是喧闹。 不过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刘景令甲士列队组成人墙,维持秩序,严禁百姓攻击降俘。 有着数量如此庞大的俘虏,自然是坐实了己方大胜的消息。接下来刘景水步军登陆,立刻引发酃县数千百姓的欢呼雀跃。 走在最前方的队伍,乃是以陈武、黄武为首的水军前锋,他们在战斗中立功最多,手中举着数以百计缴获来的荆州军旗帜。仅此一点,就非他部所能及。 之后是王彊和他麾下百余名“敢死”,他们以“一己之力”牵制住荆州水军后部,同样立下大功。 步军之中,则以蔡升、韩广功劳最大,他们率部先斩吴巨,再破习珍,所向无敌,功冠诸将。 整个游行活动,持续了小半日才结束,军民皆兴尽而还。 接下来刘景在县寺正堂接受了县吏、士民、以及零、桂二郡使者的祝贺,直到太阳落山,刘景才终于脱出身来,返回官舍。 同往日相比,今日官舍显得格外热闹,不仅刘景一家皆在,就连邓瑗的兄嫂,也都来了。 刘景与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及妻兄邓朗等人一一见礼,而后视线落到妻子邓瑗的身上。 以她表现出来的孕相来看,分娩之日,至多还有一月半月。 高髻盛饰,身着袍服的继母张氏拉着邓瑗的手,对刘景道:“仲达,自你走后,少君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如今你平安归来,少君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直视妻子,说道:“少君当初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保重身体吗?为何要言而无信呢?我说过了,蔡德珪骄豪自喜,并不是一个有杰出才能的人,因当初辅佐之功,及刘荆州妻弟的身份,才得以统领荆州水军,这样的对手,破之易也,何须忧虑?” 邓瑗仰着略显圆润的美丽脸庞,轻声道:“道理虽知,奈何心中犹不能安定,如之奈何?” 站在一旁,身着缟素麻衣的邓朗听了刘景的一席话,不禁感慨不已,不怪父亲在世时,那么看重他,但有所求,无不应允,事实证明父亲确实眼光过人,自己的这位妹夫,真乃人杰也! 邓朗忍不住叹道:“放眼整个荆州,怕是也只有仲达,才敢如此评价蔡德珪。” 刘景笑着道:“相比于深中足智,才略兼人的蒯异度,蔡德珪一介庸人耳,不足与论。” 邓朗点头道:“没错,我与蒯府君多有见面,蒯府君家世、姿容、才具,无不是荆州之翘楚,非蔡德珪所能比。”蒯越之前乃是章陵太守,而章陵,是刘表划出南郡东南数县新置之郡,治所正是邓氏的家乡新野县,所以邓朗才称蒯越为府君。当然,邓氏对外仍以南阳邓氏自居,根本不承认所谓的章陵。 嫂子赖慈面带担忧地问道:“仲达,你这次有见到我的兄长吗?”她知道兄长赖恭就在荆州军中,此次蔡瑁统帅水军南下,志在零陵、桂阳二郡,说不定作为零陵人的赖恭也会随军南下。 刘景摇头道:“嫂子且放心,我在战后已经问过北军降人,赖君仍在临湘,未曾南下。”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零陵心属张羡,赖恭若是随荆州水军前往零陵,必会被零陵士民视为“叛徒”,从而遭到非议,累及名声。这时候最佳选择,无疑是将自己置身于事外。 “那就好、那就好……”赖慈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就怕各为其主的兄长和季叔,兵戎相见,所幸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束发佩剑的刘和出言道:“阿兄,你真的将吴巨杀死了?” “没错。”刘景颔首道。 见刘和一脸兴致勃勃,还要再言,继母张氏开口道:“行了、行了……少君有孕在身,你们少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刘和听闻母亲之言,心里大感扫兴,却也只能就此打住话题。 刘景亦是干笑闭口。 随后话题转向家长里短,不久后,一家人在堂下共进晚餐,直至夜幕降临,才陆续离去。 ………… 次日,刘景早早从梦中醒来,虽然刚打了一个大胜仗,但后续事情还有很多,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只身来到官寺,刘景发现严肃比他来得更早,而且从其书案上那一摞摞已经处理完毕的公文来看,显然不是早到一时半会那么简单,八成天未亮就来了。 “明廷……”见刘景进来,严肃起身行礼道。 严肃这种拼命的工作态度,使刘景隐隐为其身体状况感到担心,因此他一脸严肃地说道:“伯穆,做事切不可一味操劳,否则日子一久,必然形疲神困,累及身体,到时悔之晚矣。劳逸结合,才是正确的做事方法。” 严肃古拙的脸容微微有些触动,深深一揖,回道:“明廷谆谆之言,在下必定牢记于心。” 刘景轻轻颔首,来到严肃的书案前,严肃主动开口道:“在下正在清算此战缴获的辎重。” 刘景点点头,随手拾起一件文牍,由于此战几乎全歼了荆州水军前部,因此获得了极多辎重,一项一项统计,颇为繁琐。 严肃谈道:“明廷,如今军中口粮,全靠零陵、桂阳二郡接济。明廷此番擒获四千余俘虏,每日都要吃掉大量的粮食,对我们来说负担太重,实在不宜久拖,须得尽快安置他们才行。” 刘景轻描淡写地道:“让零、桂二郡继续加大供粮的数目就是,我们出生入死,为他们挡下蔡瑁的大军,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他们岂能不有所表示?” 说是这么说,但这些俘虏的归处,刘景已经大致定下,这四千多人中,其中有九百多人是吴巨部曲,其等皆为长沙人,在吴巨已死的情况下,凭借刘景的威望,轻易就能将他们收为己用。 成为自己手下,继刘宗、刘修、刘亮、蔡升、马周、韩广之后的第七支营兵。 其次是千余名划桨摇橹的棹夫,这些人也没有太大威胁,可以将他们收编打乱,安置船上。 最后是人数超过两千人的荆州水步军,目前的形势下,就算他们有意归顺,刘景也不会用。毕竟,他们的家眷都在江北,随时有叛逃乃至倒戈的风险。刘景目前并不缺少兵力,没必要冒险。 刘景准备将他们一分为二,一半留在临湘,修缮墙桓堤坝,一半送往耒阳铁官,开矿冶铁。 严肃皱起眉头道:“时下正值仲春,正是旧粮将尽,新粮未出之时,零、桂二郡恐怕也没有太多存粮。” 刘景不以为然道:“这就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以前他向零陵、桂阳二郡求粮,却屡屡碰壁,不得不向刘巴示好,麾下才得以果腹。而今他击退蔡瑁,在二郡面前,终于可以硬起腰杆子要钱要粮,他有这个资格。 严肃岂能听不出刘景对二郡态度上的变化,当即在这个问题上不再多言。接着想起一事,道:“明廷,之前你北上不久,我就抓获了一名吴巨的探子。” “吴巨的探子?”刘景听得眉毛一扬,吴巨乃是长沙本地人,他往酃县派探子刺探情报也算情理之中。事实上刘景对战前保密工作极为重视,不仅令严肃封锁酃县,亦令刘祝封锁衡山乡通往临湘的水路要道,双管齐下,基本杜绝了情报泄露的风险。 严肃颔首道:“对,这件事还是多亏了‘矮奴’。” “陶观?”刘景闻言大感意外。陶观携全家来到酃县避难,由于酃县城小民寡,贩卖胡饼不易,因此刘景将他安置于新开的醉乡居任肆主。半年来,刘景虽然很少过问醉乡居的事,却也知道他这个醉乡居肆主做得有声有色。需知,他是侏儒之身,竟有能力将一干厨人、佣保治理得服服帖帖,可谓是万分难得。 严肃道:“其实发现探子的不是矮奴,而是矮奴的兄长。矮奴得知后,令其兄盯住探子,他则第一时间赶来县寺找上我。” “……”刘景不由瞠目结舌,久久难以言语。说实话,陶观的父母兄弟,都是趴在陶观身上心安理得吸血的寄生虫。没想到被刘景视为“废物”的人,有朝一日也能对他有所帮助。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第二百三十四章 军市 虽然陶观的兄长立下大功,然而这种人并不值得刘景亲自接见,至多给他一些钱财就是了。 倒是陶观,刘景准备这两日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聊一聊。 随后两人谈到战死者抚恤一事,刘景不禁大感头疼,此战己方固然是大获全胜,斩俘六千余人,可自身伤亡同样也不小,仅战死、失踪的人,就将近千人,伤者亦不下千人。 众所周知,汉代流行厚葬,凡棺椁、丧具,所费极大,抚恤以每人两万钱计,千人便需要两千万钱,刘景不感到头疼才怪。 然而这笔钱是万万不能节省的,否则必定会影响军心。毕竟,士卒为你卖命,最后却是死无葬身之地,岂不叫人寒心? 另外大胜之后,必须给予士卒奖赏,这同样是一笔大数目。当今士卒并无工资,收入全靠赏赐,若奖赏不足,为了安抚士卒,便只能放任他们劫掠百姓以自给。以世祖光武之英明,崛起之初,也只能对麾下诸将的劫掠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景绝对无法容忍麾下肆意劫掠,是以他想到了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屯田,即拨给士卒及家庭土地,使其与全家都能够衣食无忧。三国时代,魏、蜀、吴皆大规模屯田,历史证明了屯田是这个时代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但这是远水,救不了近渴。 另一个办法,则是将此次大战缴获的大批辎重,变卖成钱财、布匹、粮食……再赏赐给士卒。而这就需要设立一座军市。 所谓军市,是指在军营驻扎地,或屯戍地临时设立的市肆。 据《周礼》记载:“凡会同师役,市司帅贾师而从,治其市政,掌其卖儥之事。”而市司,即是市肆的长吏,负责市肆日常事务、平抑物价、鉴别真伪等。 军市最迟出现于战国时期,秦、赵、齐三国皆设立军市,收取军市之租用于卒伍,弥补军费之不足。比如赵国名将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 有汉以来,更是立军必设市,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祭遵,就曾为军市令,其人执法严明,光武帝的家奴在军市中犯了法,祭遵毫不容情,悍然格杀之。令光武帝颜面大失,又无可奈何。 之前刘景麾下诸军分处各地,直到去年秋季,才因荆州军挥师南下,齐聚于酃县。而那时士卒身无分文,别无长物,酃县市井就足以满足全军日常所需,因此刘景便一直没有设立军市。 如今经过一场大战,士卒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额外收入,尤其是水军将士,利用水上监管不便,乘机贪墨不少。 加上刘景有意变卖大批辎重,以及收取军市之租以养军,因此设立军市,便已是迫在眉睫。 军市之中当有市掾,刘景心中暂有两个人选,其一是主簿郭商,他从前就在酃县市井任监市掾,对于市井的情况十分了解。 不过郭商和曾经的黄秋一样,心里对市井多有排斥,认为市井是污浊之地,相比之下,他恐怕更愿意做综理县事的县主簿。 其二嘛,便是陶观了。 陶观在市中贩饼多年,对市井同样十分了解,而且他为人聪慧,知书达理……最重要的原因是,刘景非常欣赏他的智慧与才华,想要给他一个机会。 由于陶观乃是一名侏儒,即便是县中最微末的小吏职位,也注定当不了。不过军市乃是刘景私立,市吏则是他私署,并非正式官吏,用陶观虽然会引起一些争议,但总体应该问题不大。 先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刘景也算是彻底死心了。 ………… 午后,夕阳斜下,天边映着一抹红霞。陶观在一名县吏的引领下,行走于酃县县寺之内,他头戴缣巾,身着短服,硕大的头颅,矮小的身材,偏偏脸上一副严肃之貌,显得既滑稽又可笑。 对于周围众吏异样的眼神,陶观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多年下来,他早已练到刀枪不入境界。 陶观跟随县吏来到便坐外,门下吏显然早就得到了刘景吩咐,未曾请示,直接放其入内。 陶观内心涌出一股暖意,跨门而入,便看到刘景坐在主位,埋首案牍,神情甚是专注。 感到门口似有动静,刘景不由抬起头,看着略显拘谨的陶观,笑道:“子仪,你来了……” “刘君……”陶观俯身下拜道,“恭喜刘君击破强敌,昨日耀功,小人也在场,小人虽然不通军事,亦能看出刘君麾下士卒精锐,乃是一等一的强兵。” “哈哈,子仪不必客气,坐。”刘景示意陶观坐到自己的下首,随后娓娓道:“这次找你来,除了感谢你替我抓住了敌人密探,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这倒是有些出乎陶观的意料,惊讶道:“不知刘君有何吩咐?” 刘景道:“子仪昨日想必也看到了,如今我麾下兵力甚众,军中日常所需,不下于一城百姓之耗,进出酃县市井,多有不便,因此我准备设立一座军市。” “……”陶观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清楚刘景为何要和他说这些。 刘景笑着对陶观道:“凡立市,必设长吏,以管理市肆,子仪,我有意让你出任市掾。” 陶观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景,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让他当市掾?开什么玩笑!当初他以为刘景让他做醉乡居的肆主,就已经够荒诞了,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刘景的魄力。 随即,陶观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几乎透胸而出。陶观强忍着身体颤抖,道:“军市乃是一军之重,不能不慎之又慎,刘君麾下人才杰出,多不胜数,何以要用我这样的残废之人?” “子仪,你还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过,你有着过人的才能,只是世人看不到,纵使看到也不敢用。”刘景微笑说道:“我想试试。” 陶观默然涕泣,久不能答。 第二百三十五章 看清 过了良久,陶观才勉强平复下情绪,说道:“自古侏儒身体残疾,无法依靠耕田力作养活自己,只能假扮愚痴者娱人,才能苟活人世。昔日,齐、鲁为夹谷之会,齐作侏儒之乐,孔子以‘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尽杀之,未尝有半点怜悯之心。 刘君却不以小人卑鄙,折节下交,如今更是欲用小人为吏,心胸气度之广,古今未有。小人感恩戴德,只是此事过于惊世骇俗,被世人知道,必会引起极大非议,导致刘君的名声受损,是以小人万万不能答应。”说到最后,陶观再度潸然泪下。这是他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事情,然而真的发生了,他却不敢接受。 这一刻,陶观内心既感激刘景的赏识,亦哀叹自己的不幸。 刘景缓缓摇头道:“子仪先别忙着拒绝,军市乃是由我私立,军市长吏名为市掾,却并非真正的官吏,所以你无需担忧。” 陶观听罢不由一愣,心道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当今天下大乱,刘景据百里之地、拥万人之众,隐然有割据之势,在他的地盘,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他设立军市,任命市吏,不是真的也成真的了。不过这确实是一个掩人之口的办法。 看着陶观一脸纠结的模样,刘景笑道:“我暂时也找不到其他适合人选,子仪不妨试试看。” 陶观暗暗一咬牙关,决定抓住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开口说道:“小人只恐自己才能不足以胜任职位,有负刘君的信任。” 刘景笑着说道:“当初我让你做醉乡居的肆主,你也担心无法胜任,最后不也干得有声有色。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陶观当即起身离席,向刘景伏拜道:“刘君大恩,无以言谢,小人日后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以报刘君恩惠之万一。” “子仪不必如此。”刘景摆摆手道,等到陶观重新回到座位,说道:“军市乃是军民会聚之地,不比寻常市井,为杜绝百姓蒙骗士卒、士卒欺压百姓的事情发生,需以严刑峻法治理军市。前汉梅福上书成帝时说:‘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即此理也。” “乡饮酒礼”出自于《礼仪》,讲的是答拜揖让、相敬如宾的仪节,不能用之于军市。 陶观闻言眉头皱起,他一个侏儒小人,想要在鱼龙混杂的军市施以严刑峻法,谈何容易? 刘景亦知这并非一件易事,说道:“正所谓‘万事开头难。’在军市成立之初,我会让县丞严伯穆兼管一段时间军市治安。在此期间,你需要尽快在市中站稳脚跟。依我之见,你最好求助于蔡宏超,让他帮你一把。” 陶观也想到请蔡升帮忙,他和蔡升结识于微末,情谊深厚,他若开口,蔡升定会倾力相助。 两人随后又商量许久,直到下职的鼓声响起,才结束谈话。 设立军市乃是目下的当务之急,刘景毫不拖延,第二天就对外宣布设立军市。 至于军市的地点,他没有选在湘水西岸,酃县县城周边地区,而是将军市设于湘水东岸,原酃县城址东郊。 ………… 桂阳郡、耒阳县。 二月中,正是春忙时节,百姓皆埋头田间,努力耕耘。 桓彝头戴梁冠,身着官袍,一脸肃穆的端坐于安车内,他去年中上任耒阳,这还是他首次经历春耕,因此格外重视,每隔数日,便要率领门下诸吏,乘车出巡地方,教民稼穑,劝课农桑。 午后归来,桓彝刚下车,就看到自己派去酃县的家仆从便坐旁边的塾室中行出,捧信拜道:“主人,这是刘君给你的信。” 桓彝轻轻颔首,接过信,一边走入便坐,一边拆开信笺。 刘景信上前半部分,详细写了大破荆州水军的经过。 桓彝虽已知道此战结果,可是看到信上密密麻麻的斩俘数据,心里仍然感到万分震撼。 要知道,荆州水军可是将长沙水军打得全军覆没,令张羡只能躲在临湘长吁短叹,徒之奈何。 而刘景居然一战打得所向无敌的荆州水军伤亡过半,元气大伤。若非自己的家仆在酃县城下,亲眼目睹了数千荆州军俘虏,桓彝肯定认为刘景在夸大其词。 “仲达……”桓彝抚着唇上短髭,他现在已经渐渐想明白了,这一战,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却是刘景苦心谋划多年的结果。 三年前,刘景尚蛰伏于市井时,就一口气购买了十余艘大船组成船队,号称要贩货南北,当时,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行为,认为他的做法实在是莫名其妙。 而刘宗、蔡升,也是在这一年被任命为别部司马,自建部曲,要说刘景与之无关,谁能相信? 前年,刘景出为酃县长…… 去年,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刘景顿时“原形毕露”,召回刘宗、蔡升二部,收编长沙水军残余,强势入主耒阳铁官…… 通过这次大胜荆州水军,桓彝重新回头看刘景的过往,才发觉他的布局,究竟有多么深远。 昔日桓彝与刘景吏舍同第,比邻而居数载,两人又是知交好友,自以为颇为了解刘景,如今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的看清他。 如今,桓彝终于看清了。 刘景神智天授,谋虑如神,心怀大志,绝非甘居人下之人。 “仲达,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桓彝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信,刘景在信中提到要将上千名荆州军俘虏送来耒阳铁官。 桓彝对此倒是颇为乐见,有了这批俘虏补充入铁官,他就能从铁官徒中招募人手,组建营兵。铁官徒开矿冶铁,不畏艰苦,刚劲强悍,是非常好的兵员。 信的后半部分,则都是私情,刘景谈到了自己的妻子邓瑗预计未来一二旬内,便会诞下子嗣,他马上就要做父亲了。同时也提到弟弟刘和,预计四月将会前来耒阳,拜入他的门下学习。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监九县 零陵郡,泉陵县。 泉陵为零陵郡治,史书记载:“零陵下湿,编木为城,不可守备。”作为大汉朝仅有的十余个曾人口高达百万的大郡,零陵郡城泉陵无疑是其中最寒酸的。 不过这并非零陵建不了夯土坚城,纯粹是因为多雨潮湿的天气原因,后期维护成本过高。 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后,零陵太守不欲卷入其中,挂印绶于正堂门楣,携带家眷出走。从此以后,太守召开郡朝会议的正堂便空置下来,而正堂隔壁的主簿室,则成为了零陵郡新的中心。 零陵郡主簿不是别人,正是零陵名士刘巴刘子初。 刘巴的名声并不仅仅局限于零陵,整个荆州皆闻其名,最为人熟知的事迹,莫过于刘表多次征辟,甚至举其为“茂才”,他从无回应,对刘表的招揽不屑一顾,将名士的高傲展露无遗。 刘巴名声虽大,但他的年龄却并不大,今年才二十余岁,尚未到而立之年,其身量中等,脸容清瘦,气质脱俗,风仪出众。 他此刻正坐在主簿室之内,和书佐蒋琬谈话。 蒋琬年纪稍小刘巴几岁,其身长七尺余,方面大耳,疏眉朗目,仪表不俗。他坐在刘巴的下首,举止端庄,彬彬有礼。 蒋琬字公琰,他是零陵湘乡大姓蒋氏子弟,弱冠时便与外弟泉陵刘敏俱知名,乃零陵郡年轻一辈中最出众的人物。 两人谈论的话题,自然便是最近震惊整个荆南的刘景了。 这几个月来,刘巴与刘景屡屡通信,他自觉双方才器相当,志趣相投,已是结为好友。 而蒋琬虽未见过刘景,但他是潘濬的姨兄,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可从小关系就极为密切。过去几年中,潘濬在写给他的信里,多次提到刘景,蒋琬这才渐渐知道他和刘景有着特殊的关系。 刘巴和蒋琬感慨道:“我只以为刘仲达才智绝人,器量弘广,不意他才备文武,善于用兵,乃是邓禹、马援一样的人物。” 蒋琬微微颔首道:“刘仲达以区区一县之地,合败军新卒,以弱击强,大败荆州水军,斩大将蔡中、吴巨以下数千人,确实当得起纲纪如此盛赞。” 刘巴道:“去年我力主向酃县输送米谷五万斛,郡中吏民为此明里暗里,对我多有指责,认为我是因私废公,不该拿零陵仓中之谷做人情。”这口气憋在他心里半年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黄琬不动声色道:“如今众人始知纲纪心意。” 刘巴抚着黑须道:“若无刘仲达,此刻荆州水军怕是已经兵临城下,而泉陵以树栅为墙,我等必然难以拒之,届时仓中就算有再多米谷,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都是白白便宜了江北兵。” 蒋琬道:“刘仲达这次乘大胜之势,再次开口讨粮……” “予之。”刘巴说道:“刘仲达乃是我们北方的屏障,只要他一日尚在,我们就一日无忧,,为此付出一点米谷算什么。” 蒋琬暗暗苦笑,这可不是一点,去年秋收至今,短短半年时间里,零陵郡先后向张羡、刘景输出了超过十万斛米谷。现今郡府仓中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刘巴又道:“对了,公琰,刘仲达信中屡次说道,久闻你的名声,想要和你见上一面,不如这次粮谷,就由你亲自押送。” “好……”蒋琬亦有意和刘景见面,便颔首同意了。 ………… 荆州水军南下之时,因为是溯水而进,足足花了十余日才抵达衡山乡。而返程则是顺流而行,只花了六七日就成功回到临湘,时间上缩短了将近一半。 不过相比于南下时江面舳舻相属,连旗成云,不见首尾,蔚为壮观的盛大场面,荆州水军归来就显得落魄多了。 没办法,毕竟几天前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船舰损失近半,棹夫、士卒战死、被俘、坠水失踪者无虑八九千人。可以说荆州水军被这一战直接打残了,至少需要休整一年才能稍稍复振。 蔡瑁为人骄傲自负,他不愿以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回来,令舰队多树旗帜,以煊威武。然而表面工夫做得再多也没用,他们战败的消息,早已先一步传回。 散播消息的人,正是刘祝的探子,临湘士民听闻刘景率众大破荆州水军,击斩吴巨……开始还不肯信,直到亲眼目睹荆州水军狼狈而返,临湘士民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的传言竟是真的。 蒯越接到水军战败的消息后,气得一夜未睡,心里大骂蔡瑁废物!当初他之所以同意蔡瑁南下,乃是因为水军实力足够强大,蔡瑁即便遇挫,也能够全身而退。事实证明,他高估蔡瑁了。 水军一归来,蒯越立刻抛弃一切,乘马出营,直入北津渡口。看着水军船舰减少近半,损失可谓惨重至极,蒯越脑子不禁“嗡”的一声,双目充满血丝的怒视蔡瑁,道:“德珪,你……” 刘磐亦是气愤不已,只是他身为晚辈,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但心里却是对蔡瑁十分不满,荆州水军在湘水乃是无敌的存在,根本没有敌手,即便交给一个白痴统领,也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面对蒯越充满愤怒与责难的眼神,蔡瑁面有惭愧,可他心里同样不好受,此战包括蔡中在内,他的族中昆弟死了五人。要不是习珍主动留下断后,蔡和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一个未知之数。 蔡瑁叹道:“异度,此番大败,令我无地自容,不知日后以何面目见将军。” 事已至此,就算将蔡瑁骂死也是无济于事,而且蒯越身为主帅,也有责任,他强忍住心头怒火,问道:“德珪,你也是一个知兵之人,何以大败至此?” 蔡瑁脸上写满了悔恨,咬牙切齿道:“我等都低估刘景小儿了!他看似只有一县之地,麾下水步军却超过万人,更有荆蛮为助,兵力已经不弱于我多少,我落入他的陷阱,被其前后夹击,首尾难顾,导致大败。” 蒯越听得眉头高高皱起,蔡瑁话中透出来的信息非常惊人,若真如其言,可能麻烦大了。 刘磐内心并不相信蔡瑁之言,认为他是为自己战败开脱,故意夸大对手的实力,开口质问道:“刘景哪来的这么多兵力?” 蔡瑁回道:“据我推测,他当是收编了几支长沙败军。”其实这事他早就知道,吴巨屡屡提到的刘宗、蔡升,便都是原长沙军,之后南下与刘景合流。可惜他当时自恃水军实力强大,目空一切,并没有重视吴巨的情报。 刘磐不由冷笑道:“一群之前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被他收编后,就变成精锐之师了?莫非他是淮阴在世吗?” 蔡瑁目光阴鸷地瞥了刘磐一眼,没有接话。 蒯越出言问道:“德珪,你说刘仲达一方有荆蛮相助?” 蔡瑁颔首道:“对,至少有两三千荆蛮,参与了作战。” 蒯越不禁陷入沉默,长沙蛮战斗力不及武陵蛮,却也不可小觑,这次刘景招来两三千荆蛮助战,下次呢?谁又能保证他的麾下,不会出现数以万计的荆蛮? 蔡瑁又道:“我认为,刘景小儿对我们的威胁,丝毫不下于张羡。以前我们总是觉得攻占临湘,杀死张羡,零陵、桂阳二郡可传檄而定,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蒯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个张羡就已经够让他们头疼了,大军困顿临湘城下超过半年,至今毫无进展。如今又蹦出一个刘景,光是从其用兵来看,难缠程度比之张羡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于未来,蒯越心中第一次出现了悲观的情绪。 ………… 与城外愁云惨淡的荆州军相比,临湘城内却是一片欢腾。 被敌人围困长达半年之久,如同身处囚笼之中的长沙人,现在太需要胜利鼓舞一下士气了。 恰在这时,刘景的捷报传了回来,而且还是大捷。吴巨,这个长沙人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叛徒,被刘景率众斩杀。 张羡坐在正堂君位,脸上笑意盈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快心的笑过了。这半年来,他每日都承受着精神与身体的双重压力,容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原本斑白的两鬓,如今已是雪白一片,精力亦是大不如前。 张怿一脸忧郁的坐在张羡身侧,又是刘景……这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堂下立着以功曹桓阶、五官掾刘蟠为首的郡府众吏。而以长沙北部都尉褚方为首的武将,则依旧紧守城墙,不敢擅离职守。 面对众僚的恭贺,刘蟠不住抚着长须,直笑得合不拢嘴。 双方开战以来,长沙军无论水、步,战则必败,只能依托坚城临湘与荆州军周旋。刘景第一次出手,就一举大败荆州军,这是长沙人对荆州军的首次胜利。 桓阶和刘蟠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出列说道:“府君,刘仲达大破荆州军,斩杀吴巨,一雪国耻,如此大功,不能不赏。” 张羡对此心里已有计议,颔首道:“伯绪所言甚是,刘仲达斩杀叛徒吴巨,不仅是为我消除心腹大患,亦可告慰因他而枉死的将士,这样的大功,自然需要重重奖赏。我欲以兼摄酃县、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茶陵、攸县、容陵九县。” 张羡这是准备将郡城临湘以南九个县,全部都交给刘景官吏。反正他被荆州军围在临湘出不去,不如让刘景整合长沙南部诸县,聚集起更加强大的力量。 包括张怿在内,堂中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张羡竟然有如此魄力,在张羡被困在临湘,及北方四县沦陷的情况下,这几乎等于是让刘景做代理长沙太守了。由此亦可看出,刘景的大胜,在张羡心中的地位。 这种以县长兼领旁县的例子虽然比较罕见,却也不是没有。比如西汉末年,在蜀地以一己之力对决整个东汉帝国的公孙述,年轻时曾为清水县长,太守认为他有着非凡的才能,让他兼摄郡中五县,从此五县政事修理,奸盗不发,郡中谓有鬼神。 第二百三十七章 求援 当初要不是吴巨暗中投敌,荆州军说不定仍被挡在巴丘外,难以踏上长沙的国土。再不济,局势也不会糜烂到如今这个地步。张羡现在自保有余,但想要赶走荆州军,却几乎毫无可能。 因此张羡心中对吴巨可谓是恨之入骨,纵使倾尽湘、江之水,也难以洗刷。然而张羡心中就是有再多的恨,也无法伤及吴巨半分,气得张羡常常夜不能寐。 刘景斩杀吴巨,总算令张羡得以一舒胸中恶气,而且这一战,表明了荆州军并不是不可战胜,让他隐隐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将荆州军逐出长沙的希望。 所以,张羡经过深思熟虑后,令刘景兼摄长沙南部九县。有他的委任书,加上刘景自身的名望、才器,必能在短时间内整合九县,使得实力更上一层楼。 现在就幻想刘景日后率兵北上,救援临湘,可能有些不切实际,但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退一万步讲,就算刘景整合九县后按兵不动,对临湘也有极大帮助。长沙南部存在着这样一个强大的敌对势力,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荆州军必然会分心,导致难以全力对付临湘。 至于刘景势力大涨,日后或有尾大不掉的危险,张羡目前处境无比险恶,哪里顾得了许多,只能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刘景是他的故吏,为人又素来爱惜羽毛,看重名声,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终不会反叛。 对于张羡的这个决定,桓阶、刘蟠先后表示了赞成,其他郡府大吏自然不会跳出来唱反调。即便是张怿,也没有提出异议。 桓阶又一次出列,说道:“府君,而今北军虽遭败绩,可实力仍然强大,仅凭我们自己的力量,只能与其僵持,很难击败北军,当设法求援于外。” 张羡一脸平静地点点头,问道:“我们该向谁求援呢?” 桓阶毫不犹豫道:“我等为汉臣,自当求于国家。古人有言:‘顺道者昌,逆德者亡。’司空曹公不以弱小,仗义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讨有罪。法明国治,上下用命,有义必赏,无义必罚,可谓顺道矣。 刘景升自以为宗室,据有荆州,却不思为国家屏障,反而无故兴兵长沙,势虽大,却尽失江、湘之心,可谓逆德矣。 今曹公南破袁术、西灭李傕、东戮吕布,中原略定。府君何不举荆南三郡,派人前往许都,面见天子、曹公,表忠贞之心,告刘景升不德之罪,请求朝廷发兵荆州,以伸正义。” “善。伯绪之言,深得我心。”张羡听罢抚掌而叹道。“仆虽久在荆南,亦心存朝廷,只是昔日天下大乱,道路阻隔,一直没有机会前往京师,面见天子。如今曹公奉天子以诛暴乱,有振兴社稷之心、荡涤天下之志,仆亦当遣使诣许,表明心迹。” 桓阶躬身归列,其实求助的对象,除了北方的曹操外,江东的孙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孙策跨江短短数年间,率兵先后攻占吴郡、丹阳、会稽三郡,大江以东,仅豫章华歆未服。 孙策不仅实力强大,而且与刘表有杀父之仇,如果派人向他求助,成功的把握很大。 只是桓阶是孙坚的故吏,身份立场有些尴尬,不便开口。 他不好说,刘蟠则没有这些顾虑,两人事先早有沟通,刘蟠继而出列道:“府君,江东孙伯符亦可为援。《春秋》之义:‘子不为父报仇,非子也。’昔年乌程侯因刘景升而死,孙伯符如今据有江东,必生复仇之念。府君告急于孙伯符,必得回应。” 这次,张羡没有立刻答应,微微皱起眉头。 过去孙坚为长沙太守时,他为零陵太守,由于孙坚乃是多质少文的武夫,不守国家法令,动辄将兵跨郡,张羡内心恶之。后来孙坚北上讨伐董卓,令部下苏代领长沙太守,结果还不到一年,就被张羡联合长沙大族所灭。 当然了,这些都是陈年老账,随着孙坚的死,早已烟消云散。张羡没有考虑多久便同意了。 周围与荆南地区接壤的势力,还有交州,不过张羡无意向交州刺史张津求助,虽然两人都是南阳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姓。 两年前,即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交州刺史朱符为当地夷贼所杀,朝廷以张津为新任交州刺史,当时他途经长沙时,张羡非常热情的招待了他。 至于不向张津求助的原因,是怕驱狼逐虎的计策没成功,反倒引狼入室,交州紧临零陵、桂阳二郡,招他北上,二郡必失。 ………… 褚方坐在城墙下的塾室,一边喝着肉羹,一边啃着糗糒,糗糒即干粮。糗糒主要以米、麦为原料,煮熟后再舂磨成粉,制成饼状物,乃军中必备之物,一般作为情况紧急时的军需食物。 由于临湘被围半年,城中粮食渐渐紧张,他吃的糗糒里面掺杂了大量的麦、豆等粗粝之食。 不过他到底还有肉汤可喝,普通士卒连菜汤都快喝不上了。 褚方身量一般,食量却极为惊人,食案前整整一盘的糗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不久之后,就全部送进了肚中,最后他端起陶碗,将肉羹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后,褚方戴上兜鍪,走出塾室,重新回到城墙上。 “都尉……” “都尉……” 士卒见到褚方,无不正容肃拜。 去年秋冬之际,临湘士卒在他的带领下,无数次打退荆州军的进攻,令荆州军蒙受了巨大损失,不得不做出改变,放弃攻城,转而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 能够带领士卒一次次取得胜利的人,又岂能不得军心? 褚方来到城墙边,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一片荒凉之景。 “唉……” 荆州军围而不攻,对临湘来说并非坏事,可褚方是一个压抑了整整八年的人,他渴望征战沙场、渴望建功立业,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实非他所愿。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严法 原本因为刘景将县治迁往蒸水乡,而逐渐变得没落的原酃县城,随着东郊军市的设立,再一次焕发了蓬勃的生机。 军市也因为军民的大量交易需求,一日繁荣过一日,短短的时间内,不管是人流量,抑或交易量,都已令酃县市井望尘莫及。 军市成立之初,军民一窝蜂涌入,泥沙俱下,龙蛇混杂。 为了从一开始就遏制住歪风邪气,严肃暂时放下手头事物,亲自坐镇军市。 这几年,刘景只掌管大方向,几乎不直接插手县中政事,严肃代之理政,其以法治县,铁面无私,酃县上至豪彊、下至百姓,莫不悚然,如今在酃县,谁不知道“严君威重,不可触犯。” 酃县百姓知道严肃坐镇军市,都十分知趣,很少有人敢冒犯其威。相比之下,军中吏士虽然大多都听说过他的名声,却自恃军功,并没有太把他放在眼里。 结果不过一两日间,严肃便逮捕了六名军中吏士,从刘宗到刘亮,再到韩广,先后找上门来。而刘修、蔡升、马周,或因军纪良好,或有意约束部伍,并没有受到波及。 刘亮当年在市楼任职时,曾是严肃的属下,是以不敢同严肃放肆,只能围着严肃一再陪笑求情。刘亮身长七尺余,猿臂蜂腰,相貌英武,此刻却是一脸讨好,场面看上去颇为滑稽。 刘宗就没有这些顾虑了,闯进来,面色深沉的让严肃放人。 韩广与严肃交情一般,又是外乡人,只能动之以情,直言其抓捕的两人,在之前与荆州水军的大战中,都立有斩首之功,希望严肃可以看在他们立有功劳的份上,放他们一马。 三人态度不尽相同,严肃却反应如一,他会放人,但却是在他们得到应有的处罚之后。 刘亮、韩广默然,刘宗却是被彻底激怒了,他虽然身高仅七尺出头,却有威容,目光如炬,怒发须张,犹如一头愤怒的雄狮,直欲上前将严肃生撕活吞了。 即便是刘景,也很少当众反驳他的意见,就算两人意见相左,刘景也会拐弯抹角一番,以让他能够接受的方式说出。 严肃区区一个“小吏”,居然敢当众毫无顾忌的扫其颜面,莫非他以为自己背后有刘景撑腰,就无人可以制他了吗。 刘宗今日若是就此灰溜溜的离开,还有什么脸面带兵? 面对盛怒之下,杀气腾腾的刘宗,严肃不为所动,开口说道:“在下这两日一共抓捕了六名犯法军吏,其中三人是刘司马的部下。” 刘亮在一旁险些笑出来,他麾下就一人犯法,这样看来,三人里面,他麾下军纪算好的了。 “那又如何?”刘宗不以为然道。这又不是什么杀人重罪,何足道哉?当年他居家时,藏匿亡命、不法十数人,郡中督邮、贼曹、亭长,莫有敢问者。 严肃正色道:“明廷心怀荡涤天下,复兴汉室之志,以建仁义之师而救天下,平素最重军纪,刘司马乃明廷肺腑兄弟也,正该以身作则,为诸将表率。如今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刘宗顿时被说得面红耳赤,严肃这番话一出,他如果继续闹下去,就是无理取闹了,可若是就此退走,又会沦为笑柄,是以一时间进退失据,僵在原地。 刘亮看看刘宗,又看看严肃,见室中气氛越发凝重,急忙出面打圆场道:“从兄,严君虽然执法有些过于严苛,但惩罚小过也确实可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免得军中吏士日渐骄横,目无法度,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到那时,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刘宗斜睨了刘亮一眼,冷哼道:“有什么来不及的,大不了编入敢死、先登,总不能死在狱吏之手。”这个“狱吏”明显是意有所指,严肃昔年曾为市狱吏。 严肃脸上平静无波,仿佛没有听出刘宗话中之意。 刘亮干笑两声,不敢再言。 “足下好自为之。”刘宗最后深深的看了严肃一眼,拂袖而去。 刘亮不禁叹道:“唉。从兄年十二便倾资结客,报得父仇,十数年来,纵横世间,未尝有挫,今日却在严君面前颜面大失,此事传开,名声必会有损。” 严肃道:“刘司马未能约束部曲,才有今日之辱,与我何干?”说到这里,严肃又微责刘亮道:“子明,你麾下皆为酃县本地人,又经过褚子平的调教,如今落在你手,军纪却还不及刘元德、蔡宏超、马子谨部,这是你之失。” 刘亮苦笑,他刚才还为自己的军纪是三人中最好的而“沾沾自喜”,这么快就遭到报应了。 刘亮道:“严君教训的是,我回去后一定对部下严加管教,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严肃点点头,又望向韩广,说道:“足下等人,先前陷于耒阳铁官,每日深入矿山,埋首冶炉,可谓尝尽艰辛。按理来说,足下等人有此经历,当知小民之难,怎么能忍心加以欺辱呢?” 韩广叹道:“《左传》云:‘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莫说是粗鄙无知的士卒,就连我这个读过《左传》的人,想要做到这一点,也绝非一件易事。” 严肃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以严法治兵。足下也是颇读兵书之人,岂不闻《兵法》云:‘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 “受教了。”韩广拱手道,“足下不但有治民之能,还熟读兵书,严君日后若是投笔从戎,必能严治部伍,成为诸将表率。” 严肃摆了摆手道:“足下恭维过矣。自古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者比比皆是,但真能部勒卒伍,克敌制胜者,百中无一。” 刘亮在一旁开口道:“我倒是认为严君可以为将,正好,吴巨部九百余人皆已归降,从兄至今也没有找到心仪的人选,如果严君有意军旅,可主动求之。” 严肃听得心中一动,却也没有当场表态。 不久,刘亮、韩广相继告辞。 第二百三十九章 说和 “明廷……”身材消瘦,面容古拙的严肃走进便坐,拜道。 刘景起身笑道:“伯穆,我听说今日从兄刘伯嗣找你索要犯法的部曲,却吃了一记闭门羹。” 严肃对刘景这么快就知道此事一点也不意外,沉声回道:“《韩非子》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在下受明廷之命,镇守军市,监督不法,自当一心奉公,刘司马虽是明廷肺腑兄弟,亦不敢徇私枉法。” 刘景不由失笑,严肃明显是怕他为刘宗求情,因此一开口就直接把“路”堵死了。 严肃乃是被刘景拔于微末,知遇之恩,如同再造,所以严肃素以臣下自居,视刘景为君主,可他虽然对刘景忠心耿耿,却并不盲目,他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也是刘景当初特别看重他的地方。 严肃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刘景派他前往军市,对今天这样的情况,自然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 刘景军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将士难免志得意满,心生骄矜。此时如果放纵不管,日后再想整肃难度会变得非常大,是以必须一开始就将这股气焰打压下去。而严肃,则是最适合的人选。 “伯穆的做法,并无不妥。”刘景对严肃的做法予以了肯定,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伯穆手段或许可再委婉一些,刘伯嗣毕竟是豪杰之士,如此对待他,他必会深以为耻。 当年贾复习《尚书》、明经义,有将相之器,部将犯罪为寇恂所杀,犹叹息不忿,几欲置国家于不顾、斩寇恂以雪耻。何况是任气刚猛的刘伯嗣呢?你们二人若相斗,绝非我之愿也。” “明廷心意,在下已尽知。”严肃躬身说道,“在下绝不会让明廷左右为难,日后见到刘司马,必当退让,以示恭敬。” 刘景摇了摇头道:“你并没有过错,又何须如此?我找你来的目的,是想要中说和,使你们能够解开心结,重归于好。” 严肃毫不犹豫道:“这亦是在下的愿望。” 刘景点点头,拉着严肃落座,聊了没多久,刘宗便走了进来,他看到座中的严肃,不禁一愣,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对刘景道:“仲达,你既然和严伯穆有事商量,那我就先告辞了。” 刘景不由大感头疼,他现在仅仅是一县之长,两人并非从属关系,名分未定,刘宗又是他的族兄,当然有资格甩他脸色看。 刘景不敢迟疑,急忙起身拉住刘宗,说道:“从兄,我听说你今天在军市和伯穆发生了不愉快,所以特意找你们来,希望可以化解你们之间的误会。” “刘司马……”严肃起身向刘宗行礼,而且行的是揖礼之中最重,仅次于跪拜的长揖之礼。 刘宗脸色稍霁,对严肃拱了拱手。 刘景在旁又道:“从兄,我等虽然刚刚大破蔡瑁的水军,但北军实力仍非我等所能敌也,此时我等正当齐心协力,共御强敌,万万不可阋墙于内,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刘宗面有不豫道:“仲达这是什么话?我岂会以私废公?” 刘景从容地道:“从兄自然不是这种人,然而严伯穆乃是我的心腹,从兄则是我的肺腑,你们二人不睦,叫我何以安心呢?所以今日我欲为你们说和。” 刘宗心里纵然不愿,也不好当面反对,刘景当即将他拉到严肃面前,令二人握手言和。 看着刘宗面无表情的样子,刘景也是暗暗摇头。 当年,蔺相如不畏秦王之威,而畏廉颇,乃为国也。而廉颇知其心意后,负荆请罪,双方遂成刎颈之交。这就是“将相和”的故事,此事之所以会成为千古美谈,正因为它十分少见。 刘景本就没指望两人能够像蔺相如、廉颇一般,只要不因私废公,他就心满意足了。 刘宗借着有军务在身,只待了片刻,就告辞了。 刘景、严肃一直送出便坐,目送刘宗走远,两人返回室中,刘景开口问道:“伯穆,市中对子仪为市掾是什么反应?” “非议甚多。”严肃回道。他和陶观也认识不少年了,当初刘景卸任市掾,离开时特别叮嘱过他,要他帮忙照看陶观。 说实话,刘景居然会任用陶观担任军市市掾,别说市中军民无法接受,他也是大感费解,甚至还曾劝说刘景打消这个念头。最后当然是失败了,刘景在这件事上,态度出奇的坚决。 这倒也在他的意料中,刘景又问道:“有人为此闹事吗?” “没有。”严肃摇头道。有他坐镇军市,没人敢故意找事。 “那就好。”刘景颔首道,“子仪身体矮小,没有威仪,因此开始阶段必然极为艰难,伯穆,你有机会就多多帮衬他一下。” “诺。”严肃应道。随后脸上神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明廷,吴巨旧部已归降多日,不知心里可有心仪之人?” 刘景闻言忍不住瞥了下首的严肃一眼,他这话问的有些突兀,莫非他有意领兵不成? 刘景现在麾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选,习珍虽然能力足够,只是一来他乃新降,寸功未立,不宜授兵,二是他本人态度不甚热衷,他当初归降的原因,并非是真心实意投靠,而是逼不得已下的选择,除非有一天荆州军撤回江北,否则他很难彻底倒向刘景。 不过刘景已经决定将吴巨旧部暂时交由从兄刘修统领。 刘修不仅善于练兵,而且相比于志气甚高的刘宗,刘修无疑更加安分,刘景对他甚是放心。 得知刘景的决定,严肃心里稍稍有些失望,却也没有为此太过纠结,现阶段酃县政务已经占据了他大半的精力,若是投身军旅,肯定让他分心两面,难以兼顾。 刘景提议道:“伯穆若有志军旅,可先在县中招募几百县兵,未来有变,自可迅速扩大一营。” 第二百四十章 蒋琬 听到刘景招募县兵的提议,严肃心中立时一动。褚方营,也就是现在刘亮率领的营兵,便是以酃县县兵为骨干扩充而成。 由于这两年刘景麾下兵力不断增长,酃县周围驻扎着多支水步军,是以酃县此后并未再招募县兵,因为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而招募县兵,严肃正好可以以县丞身份督之,不必再担忧分心军政两面,难以兼顾的问题。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招募五百人。兵员不是问题,自去年长沙爆发大战,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南下躲避战火,光是酃县就多出了四五万人。别说招募五百人,就是再翻一倍也没问题。 军市那边暂时还离不开严肃,所以招募工作,交给了于征。 于征亦有从军之志,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 五百县兵,招募仅花了小半日,若非要精挑细选,怕是一瞬间就会满员。 没办法,南下避难的百姓坐吃山空已经半年了,如今皆已陷入缺衣少食的境地,当兵虽然无比危险,却能保证衣食无忧。 ………… 湘水之上,一支由数量众多的舸船组成的船队,自南向北,鱼贯而行。 由于战争的原因,本来繁茂的零陵、长沙湘水河段,而今变得异常冷清,像这样大型的船队,已经极少能够看到。 高冠博带,大袖披垂的蒋琬站在一艘大舸船的甲板上,此时他的视线内,酃县城隐隐在望。 船队在进入长沙,经停平阳乡时,他意外发现当地百姓拥着一种曲辕的犁。他虽然出身零陵大族,却并非是一个对农事全无了解的人,他自然发现了,这种曲辕之犁比起时下常用的直辕之犁,犁架较轻,便于回转,操纵灵活,能够大幅节省人力畜力。 蒋琬一问下才知,原来这种曲辕犁乃是由刘景发明。他心中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不意刘景除了才兼文武,居然还有公输般、墨翟、王尔一般的能力。蒋琬由此更加期待与他的见面了。 刘景并不知道蒋琬前来,他此刻正在接待临湘来的使者。 荆州军为了完全困死临湘,在城外挖了一条数十里长,深达丈余的壕堑,并掘开浏水灌之,日夜派兵巡逻,防守不可为不严密。然而,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这种长达数十里的防线,不可能没有一点疏漏,总能想到办法突破防线。 刘景手上拿着张羡任命他兼摄九县的任命书,久久无语。 他毕竟大破蔡瑁,斩杀吴巨,立下了非常大的功绩,如果张羡毫无表示或赏赐过轻,必会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心寒,所以张羡必会厚赏。只是,这样的赏赐,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长沙北部四县沦陷且不提,除了郡城临湘外,其他九县皆交到他的手里,等于是让他代行郡事。虽然张羡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可刘景仍然为其做法动容。 如果他能够彻底掌握九县,实力绝对会更上一层楼。不过他怀疑,荆州军会任由他发展下去吗?不说其他地方,如果他派兵接管靠近临湘的醴陵、湘南等地,必会遭到荆州军的打击。 另外连道、昭陵二县在酃县的西北方向,中间隔着零陵郡的重安、蒸阳等县,位置相对偏远,而且人口也不多,更谈不上富庶,对他的帮助有限。 真正对他有帮助的,是酃县以东的安城、茶陵、攸县、容陵四县,这四县可以和酃县连成一片,刘景早就窥伺已久,只是之前一直没有足够的借口,顾忌名声,不好采取强取豪夺。 如今他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管是四县令长也好,当地大姓也罢,都要俯首听命。敢有抗拒,他便可派大军击之。 “刘君大败北军,斩俘甚巨,更是杀死了叛徒吴巨,府君听说这个消息后大喜过望,不惜破例开放酒禁,与吏士同乐。” 临湘来的使者乃是军伍出身,刘景并不认识,问起张羡、刘蟠、褚方等人的状况。 张羡此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这事临湘使者哪敢随便乱说,只能说一切如旧。倒是刘蟠、褚方,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刘蟠、褚方一文一武,皆为长沙俊杰,却埋没于历史,八成是死于临湘之内,所以他心中对二人不免担忧,如今知道他们安然无恙,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刘景随后又和临湘使者聊了一会,这时主簿郭商悄然走进来,附到刘景耳边道:“明廷,零陵的谷船到了,带队的人乃是主簿室书佐蒋公琰。” “谁?蒋公琰?”刘景本没怎么在意,可是听到蒋公琰这个名字,不禁扭过头看着郭商。 刘景当即结束了与临湘使者的谈话,让郭商派人送对方去都亭休息,他则等待蒋琬的到来。 对于蒋琬,刘景不管是前世,抑或今生,皆闻其名,而这也是被刘景视为囊中之物,势在必得的人才。 蒋琬最为后人熟知的,便是诸葛亮接班人的身份。不过他的主要成就,是在政事方面,军事才能却未有显露的机会。 而他这个人,也非常有趣,陈寿评为“方整有威重”,也就是说蒋琬这个人举止端庄,品行正派,而且稳重有威严。但是蒋琬早年担任地方县令时,不但不理政事,而且还喝的烂醉如泥,被巡视地方的刘备撞个正着,要不是诸葛亮在旁苦苦相劝,面对盛怒的刘备,十有八九性命难保。 能同时拥有稳重和放荡两种性格的,自然不是死板的人,其作风不拘一格,张弛有度、处事公正,非常适合作为领导之人。 没过多久,身姿修长,容貌端正,风采过人的蒋琬便在一名门下吏的引领下走进室中。 刘景大笑而起,绕案来到蒋琬的面前,说道:“蒋公琰,在下久闻足下的大名,一直想要和你见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蒋琬从容施礼道:“不敢当。足下之名,我亦闻之久矣。”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三爵 刘景邀蒋琬入座,说道:“我少时北上襄阳游学,因出自江、湘芦蒿之地,兼且自身才学尚浅,未有所成,是以没人看重我,唯有潘承明对我青睐有加,游学两年间,多蒙他的照顾。后我因兄丧返家,潘承明怕我荒废学业,不惜冒着被宋师责备的危险,私下将《周易》注借给我。至今想来,依然心有触动。” 蒋琬颔首道:“承明看人极准,有着远超他人的眼光。”他和潘濬是姨兄弟,他年长潘濬一岁,为兄。 接着蒋琬又道:“当然,足下便如同和氏璧,潜光荆野,抱璞未理,众视之以为石,实则乃是宝玉也。就算不能见识于承明,早晚亦必为世人所知。” 见蒋琬把他比作和氏璧,刘景开怀而笑,说道:“我与潘承明相识多年,多年前就已听闻足下之名,潘承明自言自己的才器不及足下,认为足下若是前往襄阳,必能扬名于荆楚。” 刘景记忆中,蒋琬虽然号称弱冠知名,但名声似乎仅限于零陵,他的仕途起步比较晚,以州吏的身份跟随刘备入蜀,平定蜀地后才被任命为一县之长。而那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相比之下,潘濬因少时求学于襄阳,拜在南阳大儒、海内知名的宋忠门下,是以仕途一直颇为顺利,属于少年得志的典范。刘表尚在世时,他就成为了百里之宰,刘备入蜀之际,他已是担任荆州治中一职,典留州事。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位仅次于別驾,权势极重。 蒋琬摇头道:“承明之言令在下惭愧。承明拜入宋仲子门下,又得王仲宣赏识,堪称荆州之翘楚,我又怎么比得上他呢?” “足下过谦了。”刘景笑道。论才,蒋琬未必强于潘濬,但是论器,却可胜之。诸葛亮评价蒋琬“讬志忠雅,社稷之器。”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天下有才能的人如同过江之鲤,然而要成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光有才能远远不够,甚至才能都不是必要条件,器量才是。 如廖立、杨仪等蒋琬的潜在竞争对手,空有才能,却无器量,最终被流放边郡,廖立还算得了善终,杨仪却是被逼自杀。 寒暄过后,刘景问道:“不知零陵这次远来了多少粮谷?” “五万斛。”蒋琬回道。 “恨少。”刘景叹道。五万斛米谷看似不少,实则仅够他麾下万余将士两个月之用。 蒋琬不露声色地道:“自去年秋收至今,零陵已是先后向长沙输出米谷超过二十万斛,郡府仓中日渐空旷,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零陵自身都将难保。” 刘景道:“零陵之难,我亦知之,不过只要熬过今年春夏,零陵供粮压力当可大幅缓解。” 见蒋琬一脸不明所以,刘景解释道:“在足下到来之前,我正在接待临湘使者,张府君以我破敌有功,令我兼摄长沙酃县、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容陵、攸县、容陵九县。” 蒋琬面露微讶,也不怪刘景敢如此放言,张羡真是好大的魄力,竟然一口气授其九县。零陵郡一共也才十三个县,而桂阳郡更少,只有十一个县。以境内耕地面积而论,长沙九县要强过桂阳郡,与零陵郡大体相当。 当然了,长沙如今陷入战乱,即使这九县因处于南部,暂时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可长沙郡府遭到荆州军的围困,已经陷入瘫痪,政令不出临湘。因此九县境内绝对不会太平,荆蛮、山贼、水寇、宗贼、豪强、大姓……必然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 以刘景在长沙崇高的声望,加上刚刚大破荆州水军的威势,想要取得这九县的控制权并非难事。只是,在如今这样动荡的环境下,九县得之容易,治之难也,至少非半年一年之功。 所以,这九县虽然能够解决一部分军粮问题,可最后还是得靠零陵、桂阳二郡。 想清楚这点后,蒋琬抱拳道:“恭喜足下。以前足下仅有一县,尚且能击退荆州水军,而今有了九县,必能挡住荆州军。” “谈何容易。”刘景缓缓摇头,他可没有因为手中多了九县就轻视对手。他依然还会坚持自己最初的计划:依托酃县对抗荆州军,这是唯一有胜算的机会。 蒋琬又恭维了刘景几句,接下来两人聊起荆南的局势,而蒋琬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事,趁机说道:“在下途经平阳乡时,见百姓所用耕地之犁,颇为精巧,询问后才知是足下所制。足下之巧,实不逊于古之鲁班、墨子。” “咦?”刘景不由惊讶的瞥了蒋琬一眼,没想到他居然能够注意到曲辕犁。“足下可能知道,我少时曾亲自躬耕于田……” 蒋琬轻轻颔首,刘景“躬耕养客”的事迹零陵亦多有闻之。 刘景继续道:“那时我发现耕田之犁甚是笨重,回转困难,耕地十分费力,便生出改进之心,只是后来出仕郡府后,整日忙于政事,就耽搁下来了。前年我被府君任命为酃县长,春耕巡视地方时,见百姓耕地辛苦,再次升起此念,经过一年苦心研究,终于制作出了更加灵巧方便的耕犁,我以其形制,命名为:‘曲辕犁。’以示与直辕犁区分。” 蒋琬含笑说道:“曲辕犁?百姓却多称其为‘刘君犁’。” 刘景不禁莞尔,这事他也知道,并且乐见其成。要知道,曲辕犁可是贯穿了整个古代时期,一直用到了现代社会,这意味着不出意外,他将名传千古。 蒋琬又出言请求道:“在下见此犁颇为便民惠民,不知可否让在下带回零陵,教于百姓?” 刘景颔首笑道:“自然可以。这是我的初衷,岂会不愿。”说实话,可能终刘景一生,曲辕犁都未必能够普及大汉十三州,早一刻传播,百姓早一刻受益。 ………… 荆州,南郡,襄阳。 今日刘表长子刘琦在城东宅邸大宴宾客,其三弟刘修,族弟刘虎皆在座。 诸葛亮亦在,其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跽于坐榻,气质清雅脱俗,风仪十分出众。 他今年已满十九岁,身高八尺,五官俊伟,已经蜕变成一名形容伟岸的大丈夫。 他去年就成婚了,娶的是襄阳名士黄承彦之女。蔡瑁一共有两个姐姐,大姐嫁于黄承彦,小姐则成为刘表的继室。如此一来,诸葛亮因为妻子黄氏的关系,与刘表、蔡瑁成为了姻亲。 诸葛亮的左右,还坐着两人,他们都是诸葛亮近年结识的好朋,其中一人身长七尺余,疏巾单衣,体躯健朗,面貌刚毅。 此人名叫徐庶徐元直,乃是颍川郡人,本出身寒家,年轻时好勇斗狠,曾为人报仇,以白垩涂于面部,蓬头垢面出逃,被郡吏所捕,幸而无人指认,后被党羽所救。徐庶心里非常感激,从此弃其刀戟,折节学问。徐庶旅居襄阳七八年,所识者颇众,却特别欣赏足足小他九岁的诸葛亮,认为他有着特殊的才能。 另一人高冠锦袍,身体高大健壮,容貌轩昂,丰姿俊爽。 他名叫崔钧,字州平,幽州安平人,其家族乃是北州首屈一指的大族,其曾祖崔骃、祖父崔盘、父亲崔烈、从父崔寔并为名士,著于天下。 父亲崔烈官至太尉,虽因花钱登上三公之位,而受到时人讥讽,但是当在李傕、郭汜进攻长安时,他奋不顾身,英勇击贼,最终战死长街,可谓壮矣。 诸葛亮今日和徐庶、崔钧应刘琦之邀,参与酒宴。其实诸葛亮原本是不想来的,之前也曾屡次拒绝刘氏子弟的邀请,只是这次躲不过去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倒也不是他故作清高,而是他实在是看不上刘表子弟的作为。 刘表据有荆州,子弟并骄豪,设立酒宴为三爵。大杯曰伯雅、次杯曰仲雅、小杯曰季雅。伯雅受酒七升。仲雅受酒六升。季雅受酒五升。称之为“雅量”。 又坐端置一根木棍,木棍的顶端安放一枚长针。如果哪位宾客喝多了,或者趴到酒案底下睡觉,子弟们就亲自持着木棍,以顶端长针刺其屁股,将对方扎醒后,命其继续喝。 这样的做法,是酷于赵敬侯以筒酒灌人也。 诸葛亮一向认为“夫酒之设,合理致情,适体归性,礼终而退,此和之至也。主意未殚,宾有余倦,可以至醉,无致迷乱。” 摆设酒宴招待客人,目的是符合礼节、表达情意,既要让身体舒服,又要让心情愉悦,吃饱喝足之后就应该及时退席,这才是一场和谐圆满的宴会。如果主人感觉还没尽兴,客人也不觉得疲倦,可以再饮到酒醉,但绝对不能醉到丧失理智而乱来,尽兴而不乱性。 是以,诸葛亮对刘氏子弟这样肆意放纵的行为十分厌恶。 “喝……”刘虎面颈通红,摇摇晃晃来到一名宾客身侧,一边挥舞木棍,一边威胁道。 “喝、喝、喝……”而周围的酒客,也纷纷跟着起哄。 诸葛亮暗暗摇头,这时,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脚步匆匆进门,贴着左侧的墙壁绕到主位的刘琦身侧,附耳私语。 刘琦本有了几分醉意,可是听了仓头的禀报,立刻醒了大半,他当即起身,喝止了从弟刘虎,并且匆匆结束了这场酒宴。 再坐者不由面面而视,从前刘氏子弟举办酒宴,往往要持续很久,恨不得通宵达旦,这次仅仅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匆匆宣告结束,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诸葛亮反倒松了一口气,参加这场酒宴,对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心理折磨,早结束早解脱。 随即与徐庶、崔钧结伴离开,出了刘琦府邸,徐庶忍不住叹道:“早闻刘氏子弟骄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崔钧倒是没觉得这又什么,他家世豪贵,父亲官至三公,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京师“公子”。当年他在洛阳时,酒宴可比刘氏子弟夸张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有发生,正应了那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诸葛亮摇头道:“而今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争利,刘将军作为宗室,既没有周公之心,亦无齐桓、晋文之志,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约束子弟,唉……” ………… 刘琦乘车赶往刺史部,一路上眉头紧皱,三弟刘修、从弟刘虎都已经喝得大醉,父亲这时正在气头上,若是见到他们醉酒失态的模样,必定会怒上加怒。 蔡瑁这个蠢货,荆州水军何等强盛?居然会败在刘仲达之手。 车辆抵达刘表办公之处,刘琦刚刚下车,尚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父亲愤怒的声音。 刘表一直以来的形象就是雍容君子,风雅之人,很少动怒,这次却是被蔡瑁气坏了。 “蔡德珪枉费孤之信任。”刘表来回踱步道:“孤欲将其调回,以从子刘虎代之,如何?” “不可。”別驾刘先道:“将军息怒。昔日荀林父大败于郧,晋侯仍让他官居原位;孟明视兵败于崤,秦伯不撤他的官职。所以晋景兼并赤狄土地,秦穆称霸西戎。将军还应该沿用二君做法,暂时饶恕蔡军师的罪过。如此一来,蔡军师日后必定知耻而后勇,以回报将军的恩德。” 刘表心里并非真的要换掉蔡瑁,毕竟,这么做等于是故意羞辱蔡瑁。他之所以能够在荆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蔡瑁和蒯越,如果他仅仅因为一场败仗就对蔡瑁重罚,必然会引起众人的非议。而且也不利于统治的稳定。 心里是这么想,可刘表仍然要摆出态度,面色深沉道:“蔡德珪将荆州水军,犹败于刘仲达之手,即使这次原谅他,下次他就一定能够雪耻吗?” 刘先道:“刘仲达,荆楚俊杰也,然终究势力弱小,力所难伸,这次蔡军师大意了,下次必可雪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学官 一提起刘景,刘表心里便不免耿耿于怀,他当年为了招揽刘景,可是下足了工夫,更是打破惯例,以未满弱冠之龄便举其为茂才,谁曾想被张羡抢先一步。 虽然事后刘景写了一篇文藻华丽、言辞恳切的道歉信,不过刘表好歹也是纵横于乱世的人杰,岂会看不出这里面有猫腻。 然而就算刘表察觉到这里面不对劲,也发作不得,因为刘景信上给出了非常充分的理由,张羡既是他的故主,又抢先举他为孝廉,他推拖不得,只能接受。 在刘表眼中,刘景足智多谋,有先识远量,乃是张良一般运筹于帷幄之中的才杰之士。 与这种人才失之交臂,刘表心里当然会感到不痛快,但他认为张羡不足为虑,待他异日派兵南下,剿灭张羡,统一荆南,到时候刘景自然会为其所用。 然而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刘景了,蔡瑁固然一时大意轻敌,但他麾下可是有一支无敌的水军,更有吴巨为前导,却仍惨败于刘景之手,不能不令人深思。 所幸,荆州军主帅乃是蒯越,其人深中足智,有牧守、御众之能,远非蔡瑁可比,只要军中有他在,刘表便足以安枕无忧。 借着別驾刘先的一番苦劝,刘表顺势坐回主位,冷哼一声道:“希望真能如始宗所言。” 此时室中除了別驾刘先外,尚有主簿蒯良、治中庞季等人。 原治中邓羲因去年劝说刘表当一心尊奉天子,断绝与袁绍往来,刘表不听,邓羲一气之下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去治中之职。适逢南阳大疫,邓氏宗族离散,他便携带全家老小,远走江东避居。 接替邓羲治中职位的庞季,乃是襄阳大族庞氏子弟,当年刘表初入荆州时,襄阳为江夏贼张虎、陈生所据,刘表单身入宜城,与襄阳大姓蒯越、蒯良、蔡瑁、庞季等共谋,后庞季与蒯越单骑入襄阳,成功说服张虎、陈生二人归降,为刘表立下大功。 刘表刚要再言,却忽闻长子刘琦在门外求见。 刘表对这位类己而又慈孝的长子,还是颇为看重的,不过在看到他面色泛红后,心里便有几分不悦,问道:“你饮酒了?” 刘琦老老实实答道:“是。今日乃三月三上巳节,我在家中设宴,款待宾朋……”接着说出一连串名字,或是中原士子。或是荆楚俊杰,无一凡俗之人。 刘表闻言脸色稍霁,只要有正当理由,他并不反对刘琦饮酒,微微颔首道:“你入座吧。” “诺。”刘琦拜而入座。 刘表双手扶着身前的书案,环视室中众人,缓缓说道:“蔡德珪此番大败,损兵折将,孤虽远览晋景、秦穆二君,使蔡德珪得在宽宥之科,但亦不能不有所惩戒,不然何以正军心?” 刘琦心思一动,出言道:“而今蔡军师久在长沙,难以兼顾南郡,不如暂时免去蔡军师南郡太守之位,以示惩戒。待其戴罪立功,平定荆南,再官复原职。” 毫无疑问,刘琦是在给蔡瑁下绊子,两人的关系并不和睦。原因是蔡瑁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二弟刘琮,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自然让蔡瑁及后母蔡氏将刘琮视为自己人,而将他视为外人。双方虽然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却也是日渐对立,矛盾重重。 刘表神情明显犹豫了一下,才道:“可。” 堂下众吏都是一州的翘楚,怎么会看不到这里面的刀光剑影,然而他们无意介入刘琦和蔡瑁的纷争,因此纷纷保持沉默。 一时间,室中陷入寂静,蒯良轻咳一声,开口道:“江南之地,水网密布,舟船之利,胜于车马,如今水军战斗不利,舟船折损近半,战死者无虑数千人,已不足为恃。将军当尽快下令修造战舰、募集棹卒,复振水军,不然湘水将不为我等所有也。” 刘表点点头道:“子柔所言甚有道理,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目前治下有五郡,南阳、章陵境内水浅,不适合建造船舰,而江夏则要防备江东,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南郡、武陵二郡。 庞季出言道:“募造兵舰,绝非一时半刻所能完成,而且仓促成军,战力颇为堪忧。依我之见,不如暂时抽调江夏水军南下,相助蔡德珪,稳住局势,直到我方重新造好船舰为止。” 蒯良面露担忧道:“江夏乃是荆州东面门户,现今孙伯符席卷江东,素与我方有怨,若是抽调江夏水军,导致江防不密,必会引来孙伯符的觊觎。” 刘表摇头否决了庞季的意见,刘景目前实力有限,至多不过是疥癣之疾。相比之下,孙策的威胁无疑要大得多,其骁勇善战,与其父孙坚类似,现今麾下带甲数万,一旦被攻入江夏,顺着汉水而进,便可直捣襄阳。这是能够威胁他自身安危的大敌,所以江夏水军万万不能调动。 接下来,幕僚们又陆续提了几个意见,刘表或允或否,会议从中午一直开到日跌时分。 ………… 襄阳,城南,学官。 汉代“国”有太学,“州”一级不置学校,“郡国”虽有学校之名,可大多是徒有虚名。 刘表儒人雅士,入主荆州后,关西、兖、豫学士归者千数,刘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又见太学毁废,士子无着,便在荆州开设学校,这是“州”立学官之始,尤其是在这乱世当中,更为可贵。 学官以五业从事宋忠为首,又有耋德故老綦毋闿等洪生巨儒,朝夕讲诲,入学者有“四方笃志好学者”、“童幼”、“吏子弟”、“受禄之徒”、,甚至不乏“武人”脱介免胄而入学,学者川逝泉涌,盖以千计。虽远不及昔日太学盛况,亦冠绝天下。 宋忠从学官下职,刚回到家,就看到韩嵩等候在堂中。 韩嵩亦是南阳人,其少时好学,虽贫而不改易其操守,黄巾乱起,知世将乱,故不应三公之命,只与同好数人隐居于郦西山中。后刘表逼其以为刺史部别驾,又转镇南将军府从事中郎。 宋忠从容的脱去步履,走进堂中,抚着长须笑道:“德高今日怎么有空闲到我这来?” 韩嵩起身道:“仲子怕是还不知道吧?你的弟子刘仲达,不久前大败蔡德珪于湘水之上。” 宋忠脸上笑容当即僵住,一脸愕然道:“德高出言当真?” 韩嵩点头道:“自然是真。蔡德珪这一战,几乎丧师近半,仅族中昆弟,就死了五人。” 宋忠惊疑道:“刘仲达不过是一名小县县长,以蔡德珪水军之盛,怎么会败在他的手中?” 韩嵩发出感慨道:“正因为想常人之不能想、做常人之不能做,才是人杰!” 宋忠不禁苦笑道:“刘仲达害苦我也。” 韩嵩缓缓摇头道:“仲子这话就是言不由衷了。” 宋忠忍不住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 蔡瑁战败的消息,经过一晚上的发酵,传遍襄阳各个角落,引起了襄阳士民的极大热议。 毕竟,不管是蔡瑁,抑或刘景,都是被大众所熟知的人物。 诸葛亮清晨起来,刚刚抵达学官门口,就被徐庶、崔钧、石韬、孟建堵住了。他入学官数载,这四人是他最好的朋友。 徐庶当先问道:“孔明,你听说了吗?” 诸葛亮闻言面露异样,轻轻颔首,事实上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 这些年来,他和刘景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直到去年八月荆州大战爆发才中断联系。 刘景曾在信中多次谈及他在酃县的所作所为,说实话,实力并没有超出一县的范围。 他也不知道刘景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在短短时间内聚起了足以击败荆州水军的实力。 不过有一点诸葛亮可以确定,刘景从多年前就开始为荆州南北大战做准备了。这一战的结果,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在刘景看来,可能就是水到渠成了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生子 徐庶又道:“昔日刘仲达以文才、德行闻于楚国,今又以武功名动襄阳,其人文武兼济,惊才绝艳,令人不禁向往。” 他客居襄阳已经七八年了,而刘景三年前北上襄阳时,他尚未结识诸葛亮,自然也就没有机会通过他与刘景结识。 诸葛亮四友中,崔钧是唯一一个见过刘景的人,他开口说道:“三年前刘仲达北上襄阳,邓子孝一见而称其乃‘王佐之才。’宋仲子亦赞其为‘国器。’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会,其人仪表英伟,博雅多痛,才华冠世,确实当得起如此夸赞与盛名。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有领兵的才能。” 石韬亦参与进几人谈话,他和徐庶一样都是颍川人,多年前两人结伴来到襄阳避乱、游学。 五人中,只有孟建对刘景兴趣不大,在一旁显得寡言少语,略不合群,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纠结一事,如今终于下定决心了。等到几人相继停下话语,孟建开口说道:“州平、元直、广元、孔明,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准备近期回归家乡了。” 孟建是汝南人,客居襄阳已经六七年了,内心十分想念家乡。曹操定都于颍川许县,而汝南紧邻颍川,此地是袁绍的家乡,其门生宾客,布在诸县,拥兵拒守,不服王命。曹操深以为虑,去年以满宠为汝南太守,募兵五百人,率兵攻下二十余座坞壁。诱未降渠帅十余人,皆杀之,一举改变了汝南混乱的局面。由此,孟建生出了返乡的心思。 诸葛亮劝道:“中国饶士大夫,遨游何必故乡呢?” 孟建摇头不语,除了思乡外,他亦有了出仕的心思,如今曹操奉天子以讨不服,中原略定,正是用人之际,以他的家世、才学,回到家乡,当可获得启用。 崔钧、石韬其实亦有此意,只是一时之间,难以下定决心。 诸葛亮和徐庶则无意北上,诸葛亮自不用说,绝不会投靠曹操。徐庶则是因为出身寒门,即便返回颍川,也很难受到重用,不如继续留在襄阳等待时机。 见孟建心意已决,诸葛亮暗叹一声,便不再多劝。 ………… 潘濬今日休沐,身处舍中,仍然高冠博带,衣冠整齐,他闲适的坐于榻上,不断从陶罐中取出茶叶,撒入面前的沸水中,顷刻间,满屋飘香,不逊于熏炉。 潘濬饮茶的习惯,自然是学自于刘景,当年他初次饮茶,便喜欢上了这种清香淡雅的味道。 一边饮着清香扑鼻,沁人心扉的清茶,一边捧着《汉书》,每读到精彩处,便不禁拍案叫绝。 “承明在家吗?”突然,舍外传来一道声音。 潘濬闻言眉毛一扬,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王粲王仲宣。他当即放下茶椀、书卷,起身相迎,一出门果然见到姿容短小,其貌不扬的王粲站在院外。 潘濬一边将王粲邀入舍中,一边问道:“王君快请进,王君今日怎么有闲登临鄙舍?” 王粲笑着说道,“今日将军有事相招,归来时正好途经这里,便过来看看你是否在舍中。”接着闻到室中清香,又道:“好香,承明在煮茶吗?正好,说了一上午的话,口都说干了。”王粲昔日也曾与刘景共饮清茶。只是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饮酒。当然了,如果让他在茶与水之间做选择,他还是愿意饮茶。 潘濬当即取来一个茶椀,为王粲斟茶,手法优雅而娴熟,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下了不少苦工。 王粲小吟几口清茶,笑道:“多日不见,承明这煮茶的手艺大涨啊,我感觉你煮茶的手艺,已经快要超过仲达了。” 潘濬谦虚地摆了摆道:“仲达才是此中高手,我与仲达相比,还差得远呢。” 王粲笑了笑,又问道:“承明可知将军因何事招我?” “与刘仲达有关?”虽是疑问句,潘濬神情却是颇为肯定。 “然也。”王粲颔首道。 潘濬点点头,眼下整个襄阳都因为刘景而沸沸扬扬。这也是他今日选择休沐的原因所在,谁都知道他和刘景关系非比寻常,他可不想被卷进漩涡,因此打算多休沐几日,避过这股风头。 王粲感叹道:“刘仲达真可谓一鸣惊人,去年将军发兵荆南,我还曾为他的安危感到担心,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潘濬道:“王君有此心,刘仲达若知,当会十分高兴。” 王粲不禁叹道:“也不知与刘仲达何时才能再见。” 潘濬一阵默然,刘景这一战,打得蔡瑁颜面扫地,以蔡瑁及其家族在襄阳的影响力,几乎是断绝了归顺刘表的可能。 异日就算刘表爱惜人才,对刘景既往不咎,也必然会顾忌蔡氏,不敢重用之,以刘景的心志,亦绝不会屈就。 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 刘景留住蒋琬三日,期间两人相谈甚欢,可惜蒋琬这样的人,并不是现在的他能够招揽的。他虽然被张羡委以兼摄长沙南部九县,却并无九县长吏的任免之权,实际职位仍然是一名县长。 这三天刘景也并没有光顾着蒋琬,九县才是他眼前的头等大事。 九县的具体分布,犹如一个不规则的五角星,左下角是昭陵、左角是连道、上角是湘南、右角是醴陵、右下角是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 上角的湘南距离临湘不过百余里,轻兵一日可至,刘景如果派兵入驻湘南,必定会在第一时间遭到荆州军步骑的攻击。 所以刘景果断放弃了湘南,只准备将触手伸到右角,距离临湘近三百里的醴陵,荆州军若发动攻击,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坐镇醴陵之人,蔡升是不二人选。他之前的营地就驻扎在醴陵一带,过去几年,他率军将在醴陵屡屡作乱的豫章流民、流贼,尽数击溃,赶回豫章,因此他在醴陵享有极高的威望。 左下角的昭陵,及左角的连道,可以视为一体,二县位置过于偏远、偏僻,对于刘景来说有些鞭长莫及,所以他准备派族兄刘修亲自过去坐镇。 在刘宗和刘修之间,刘景曾犹豫了一下,最后心中的天平还是倒向了刘修。 右下角,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其中安城位置偏远,紧邻扬州豫章郡。其余三县则已经结为联盟,三县士民共同推举茶陵长文春为魁首。 文春字季秋,桂阳郡人,今年已经年近五旬,其人质掺贞良,慈仁汜爱,乃是桂阳郡屈指可数的名士,与桂阳郡曲红长熊尚、零陵郡重安侯相杜晖并有名。 说实话,这种年龄又长、名声又高、官声又好的人,刘景派谁去都没用,只能自己亲自出马。 然而鉴于三县在文春的领导下局势较为稳定,刘景没有冒然前往,而是先给文春写了一封言辞谦虚而又诚恳的书信,并附带上长沙郡府的委任书。 数日后,文春回信,表示茶陵、攸县、容陵三县愿意接受刘景的统摄。 刘景自此长舒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动身,因为邓瑗分娩在即,就在这一两日,他可不想错过自己孩子的诞生。 古代女子生产,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因此刘景数日前就让一名乳医及一名健妇在官舍内待命。 三月九日入夜,邓瑗忽然感到腹中剧痛如绞,乳医及健妇见状,立刻便知道邓瑗要生了。 她们当即将床榻铺上一层厚厚的草垫,使邓瑗躺在上面生产。 本朝大儒许慎注《淮南子·本经》有云:“孕妇,妊身就草之妇也。”汉代风俗,女子产子时只能用稻草,或麦秸等草类做成的垫子当作产褥,上至皇家,下至百姓,莫不如此。 刘景守在门外,听着房中邓瑗时断时续的惨叫声,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严肃居住的丞舍与官舍就隔了一道墙,所以第一时间赶来,看到平日即便衡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刘景,此时却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禁感慨良多。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时,自己当时紧张的模样。 严肃安慰刘景道:“明廷不必忧急,夫人身量较寻常女子高大得多,定能顺利诞下子嗣。” “希望如伯穆所言。”刘景说是这么说,仍是紧张不能自已。 不久之后,继母张氏、嫂子赖慈带着刘和、刘饶、刘群到来。九岁的刘群明显是在睡梦中被拉了起来,雪白娇嫩的小脸显得无精打采。 继母张氏问道:“少君进去多久了?” 刘景回道:“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听到房中二嫂时断时续的惨叫声,刘饶一改往日娇纵模样,脸上怯怯地问道:“生孩子那么痛吗?”嫂子赖慈生刘群时,她才六岁,记忆早已经模糊了。 继母张氏在一旁道:“为娘当初从天未亮就躺在床褥上,直到日落才生下你。” “那么久啊?”刘饶顿时陷入到极大的震惊与惶恐中,她日后也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吗?而且,肯定不止一次,想想就让人害怕。 赖慈见刘景心急如非的模样,说道:“少君初次生产,没有经验,心中必定害怕,我进去看看。” 刘景眉头紧锁道:“那就麻烦嫂子了。” 赖慈点点头,推门而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后半夜,期间刘群、刘饶陆续去厢房休息了,最后就连继母张氏都挺不住了,而刘和虽然困得厉害,却始终陪在刘景的身边。 当天地绽放出第一缕晨曦,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从房中传出,落在刘景耳中,如闻仙乐。 刘景喃喃自语道:“我当父亲了?”旋尔喜出望外,正要推门而入,嫂子赖慈从室内出来,微笑着说道:“仲达,少君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刘家二代男嗣,除了虎头外,又添一人。” 刘景心急下甚至没顾上与嫂子答话,直接冲入房中。 只见床榻周围,围着一群人,除了乳医和健妇外,还有几名邓瑗的婢女,而他的儿子,刘旂,此时就躺在婢女阿姝的怀中。 阿姝将刘旂递给刘景道:“主人,小主人长得甚是可爱……” 刘景接过儿子,由于是顺产婴儿,他长得黑乎乎的,很难和漂亮沾边,他有着一个椭圆形的脑袋,没有脖子,小胳膊,小短腿,肌肤粉红,看上去格外透明,血管清晰可见,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细软的绒毛,就像个外星人。 可能是刘景抱得不甚舒服,刘旂忍不住哭叫起来。 刘景手足无措的将他交还给婢女阿姝,来到床榻边,看着面色惨白,浑身大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的邓瑗,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少君,辛苦你了。” 邓瑗精疲力尽的躺在草甸上,虚弱地道:“为刘郎诞下子嗣,是我作为妻子的责任。” 刘景扭头对婢女阿姝道:“快让少君看看我们的儿子。” 阿姝立即将刘旂抱到邓瑗身边。 邓瑗看着在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儿子,泪水不觉打湿了眼眶,觉得之前所受到的痛苦都值了。 这时,乳医将胞衣,也就是胎盘,藏于一个瓶中,放置在邓瑗的床头。由于汉代婴儿夭折率惊人,是以有以瓶钵密藏胞衣之俗,以免婴儿受到鬼怪的侵害。 继母张氏这时也接到了消息,带着刘饶进入房中。 刘饶高兴地连道:“让我看看小侄儿、让我看看小侄儿……” 刘和在旁边忍不住白了妹妹一眼,真是一点眼力都没有。 日出之际,邓瑗的兄嫂匆匆赶来,由于邓氏的居地在城外,是以昨夜城门封闭后,他们并没有接到消息,直到今日城门开启,他们才接到通知,匆匆赶来。 除了邓瑗兄嫂外,刘景麾下众将、县寺众吏,乃至龙丘刘氏的族人,相继赶来贺喜。 “仲达,恭喜……”刘宗、刘修向刘景贺喜。 刘景诞生子嗣,对于酃县来说绝对是一件大喜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巡视 “恭喜仲达,喜得佳儿……”刘宗四方脸上充满了羡慕之色,他今年二十有七,成亲已有近十载,期间亦广纳妾室,可这么多年来,就是没人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女儿倒是生了三个。 刘宗祝贺的同时,送上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件玉璋。《诗经》有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璋,圭璋,即一种名贵的玉器,西周时臣子朝见王侯时,需执此为礼。使男婴玩璋,自然是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出仕为官。后世因袭,刘宗作为刘旂的长辈,送他美玉,蕴含着美好的祝福。 “哈哈……这小子倒是让从兄破费了。”刘景直笑得合不拢嘴,两世为人,他终于做父亲了,被这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虽然已经一天一夜未眠,却是精神百倍,一点也不觉疲倦。 “恭喜从兄……”刘亮身家远远比不上刘宗,送不起玉璋,只能送一块玉璧聊表心意。 刘景笑着说道:“子明,你今年也十八岁了,我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结婚的,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刘亮闻言不由苦笑道:“从兄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阿父、阿母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他从小就喜欢邓瑗的婢女阿喜,想要娶她为妻,这件事刘景、邓瑗都知道,并且乐见其成。 但此事却遭到了刘亮父母的反对,如果刘亮依然是过去那个随父捕鱼贩鱼,毫无前途的毛头小子,他们对儿媳妇自然不会有什么要求。然而刘亮早已今非昔比,得到刘景看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刘父刘母对儿媳妇不可避免有了更高的要求,他们认为只有大族嫡女,才配得上儿子。 刘景摇了摇头,他虽然有十足把握说服刘亮父母,可这么做不过是以恩、以势压人,他不愿做这等强人所难的事,所以,此事还是需要刘亮自己来解决。当然了,如果再过几年,刘亮的心意仍然如此坚定,刘景会出面为他说服其父母,成全两人。 “恭喜刘君……”马周、王彊、韩广等人齐齐贺道。 而蔡升、刘修二人,几天前就被刘景分别派往醴陵,昭陵、连道,估计现在仍在路上。刘祝则仍旧如以前一样驻扎衡山乡。 王彊早已成婚多年,有儿有女,马周也在去年结婚了,他娶的是钟水乡乡啬夫黄符的妹妹,其妻黄氏近期亦有了身孕。 众人之中,唯有韩广孑然一身,当年他跟随杨定战败于南阳,妻妾及一女皆被刘表军所没,如今就连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刘景对此早有注意,因此他准备近期在龙丘刘氏的显支中,为他挑选一位知书达理的良妻。 韩广身长八尺,姿容英伟,才能超群,更曾官至建武将军,倒也配得上龙丘刘氏女。 “恭喜仲达……”身姿英拔,容貌俊美,宛若妇人一般的刘瑍大袖飘飘,徐步而至。他带来的礼物是五株小榆树,汉代送新生小儿的礼物,除了玉器外,还有送“落地树”的风俗。 从小儿初生之日起栽种,等到他长大后将要结婚时,小树已经变成大树。榆树可以做车轱辘,一树能做三副,一副值绢三匹,寻常之家便以此为聘礼。 刘景不觉失笑,他的儿子会沦落到伐树做毂,以为聘礼吗?说实话送礼的人数以百计,然而送树的,刘瑍还是第一个。他送树的原因,大概率是又没钱了。 不过刘景并没有嫌弃刘瑍送的礼物,等到刘旂长大,他可以指着五株大榆树对儿子说:“此乃为父救命恩人刘文朗所赠。”想想还挺有意义。 刘景随后又分别接受了刘氏族人和县寺众吏的祝贺,日中之时,官舍内外,人群逐渐散去。小儿初生,不宜大肆庆贺,直到小儿满月,才可设宴邀请宾客,庆“满月”礼,之后还有“满期”,即周岁,行“抓周”礼。 ………… 次日,休息一夜的刘景来不及多多陪伴儿子,便按照原定计划,率众前往东部的茶陵、攸县、容陵、安城四县。 去往东部四县之路,大致分为水陆两种,水路是顺着湘水北上至衡山乡,经由湘水支流涞水溯流东下。陆路则是直接向东横穿山区。然而不管是走水路,抑或陆路,都要经过桂阳郡的阴山县,这是桂阳郡最北端的治县。 在汉代,荆南地区的路况差到极点,刘景几乎没有多做考虑,就决定走水路,刘亮、马周、韩广三人率部随他一同前往。 刘景率领兵船过境,阴山县长不仅不敢有怨言,反而送来牛、酒,慰劳刘景军将士。 刘景并没有为难对方,设宴邀其共饮,尽欢而散。 出了阴山县,涞水南岸为容陵,北岸为攸县,继续往东,则为茶陵。 茶陵长文春亲率三县吏民,迎刘景于三县之交,涞水河畔。 刘景在甲士的拱卫下登岸,其高冠革履,身着官袍,脸容肃穆,极有威仪,他大步行至三县吏民面前,目光扫过,人人如遭电击,皆低眉垂手,不敢放肆。 文春年约五旬,身量中等,脸容稍长,身上带着一股儒雅之气,长约一尺的胡须已大半变白,不过却并无明显老态之相。 “在下茶陵长文春,拜见足下……”文春率先向刘景长揖下拜,随后三县吏民皆伏拜于地。 刘景吓了一跳,急忙一把托住文春两臂,不令他下拜,口中说道:“文君这是做什么?文君之拜,在下受不起,若是传扬出去,世人必笑在下目中无人。” 文春就此作罢,抚须而笑道:“足下德才兼备,冠于荆楚,乃我荆南之翘楚,我闻之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景微笑道:“文君盛赞了,不敢当。” 两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并非第一次打交道,早在去年的时候,刘景境内涌入大批逃难的流民,加上麾下兵力暴增,曾派人向东部四县求助,文春当时援助了他两万斛粮谷。 说实话,两万斛粮谷绝对不算多,但刘景十分领文春的情。因为当时他尚未打通刘巴的关系,所以这两万斛粮谷,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刘景接着示意三县吏民起身,说道:“如今府君受困于临湘,郡府之命,难以传达各县,是以命我兼摄长沙南部九县。” “愿尊刘君之命。”三县吏民长揖再拜道。 刘景又道:“茶陵、容陵、攸县三县在文君的带领下,颇为安宁,我不会插手三县政事。“不过我闻三县境内,多有贼寇、荆蛮滋扰,为保护百姓,我会在这里驻扎一支营兵。” 三县吏民闻言暗暗松一口气,脸上止不住的喜悦。刘景不但承诺不插手政事,还派兵保护他们,这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刘景有自己的考虑,文春既然有能力管理三县,那就让他管理好了,他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通过文春获得,没必要亲自跳出来,这会牵扯他的精力,而且,也未必能够做得比文春更好。 刘景在文春的陪伴下,在容陵、攸县二县走马观花一番,唯有茶陵,令他稍稍驻足。原因很简单,茶陵在三县之中最富足、也最安定,最重要的是,境内出产铁矿。虽然汉庭不曾在这里设置铁官,但铁产量也颇为可观。更何况,只要刘景肯投入人力物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使铁矿、冶坊的铁产量成倍增长。 在茶陵驻留一天,次日,刘景率军出茶陵县境,向着东北方向的安城县而去。 如果说茶陵还有一些平原地带,那么安城县,四面都是山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县境内有一条泸水,乃豫章郡赣水之支流。赣水之于豫章,便如同湘水之于长沙。正是靠着它,豫章郡一度养活了高达一百六十余万人口,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大郡。 根据从文春那里得到的情报,安城县的长吏去年被县中大姓潘盛驱逐出境,目前潘盛聚民两千家,占据了安城县城。 刘景率领数千将士走了两百余里的山路,终于来到安城城下,潘盛见到刘景的大军,并没有据城而守,十分知趣的出城请降。 刘景心里亦长舒一口气,如果潘盛打定主意死守,绝对会令他头痛无比。毕竟强行攻打安城,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伤亡,最关键的是,打下后收益有限。可是就此退走,又会有损他的威名,甚至可能导致茶陵、攸县、容陵三县出现不稳,可谓进退两难。 潘盛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但他认为这样做成功的把握不大,一旦失败,或有身死族灭的危险,因此只能放弃冒险。 他去年之所以能够赶走安城长吏,是因为他们为政无方,不得县中士民心意。 而刘景则不然,他有着极高的名声与威望,即使安城士民居住山区,亦有耳闻,士民皆不愿与其为敌。可以说,刘景尚未到达,安城已降大半。这样的形势下,光靠潘盛自己,根本无法对抗刘景,更有被人背后捅刀的危险,除了投降,潘盛别无选择。 “小人潘盛,拜见刘君……”潘盛带着安城吏民,拜道。 刘景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一个不稳定因素,最直接的办法,莫过于将其杀死,兼并其众,不过对方主动出降,杀之恐人心不服。 刘景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下杀手,而是上前将潘盛扶起。 潘盛起身时,额头大汗淋漓。 刘景含笑问道:“足下很热吗?” 潘盛一边擦汗,一边道:“是,今年天气有些反常,三月就这么热……” 刘景笑了笑,问道:“安城这里,豫章流贼多吗?” “多,”潘盛点头回道:“豫章这几年战火连连,山中,泸水,到处都是豫章流贼。安城本就耕地有限,各地百姓时常遭到豫章流贼的滋扰,无奈之下,不得不弃置田地,躲入城中。之前的安城长吏就是因为面对贼人畏惧不前,毫无作为,才被愤怒的安城百姓驱逐出境。” 刘景听得失笑,安城长吏明明是被潘盛赶走的,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却变成了百姓赶走的?不过他也没有揭穿潘盛,后者到底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如果去年他胆敢杀害安城长吏,今日刘景绝对不会放过他。 刘景又问了潘盛几件事,便率军进驻安城,彻底接管城防。 安城人寡地少,资源有限,不值得刘景投入太多的精力,他仅仅住了一夜,便准备离开。 而马周则被留了下来,他的主要任务是,对内,监管安城一县政事,对外,抵挡东面的豫章流贼,保护安城,乃至茶陵、攸县、容陵三县不受滋扰。 马周过去在钟水、平阳二乡时,就表现出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而钟水、平阳二乡,名为乡,实则与一县无异,二者任何一个规模都不下于安城,将安城交给马周,刘景自然是一百个放心。 临去之前,刘景拉着马周,叮嘱道:“你若发现潘盛有异动,可立刻出手杀之,不必向我禀报。” 马周挑了挑杂乱无章的眉毛,自信满满道:“刘君且放心,像潘盛这样的乡野土豪,我见多了,也杀过不止一个,只要有我在,他绝对翻不起波浪。” 刘景最后拍了拍马周的肩膀,率众离去。 再度经过一番长途跋涉,横穿崎岖的山区,刘景回到茶陵,这一次,他留下的是刘亮。 刘景怕他年轻气盛,不知高低,特别叮嘱道:“你只管清剿境内贼寇、荆蛮,政事一切由文县长掌管,你不得插手。如果让我听说你敢对三县政事胡乱指手画脚,我立刻将你召回酃县,并剥夺你的兵权。” 刘亮干笑道:“从兄还不知道我吗,我从小一读经书就头疼,怎么可能对政事感兴趣。” 刘景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也懒得再和他多废话,登上停靠在泸水的船舰,启程返回酃县。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名字 刘景此次东部四县之行,一来一回,花费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其中,有一半时间,花在了安城的山路途中,当他结束行程,回到酃县时,已是三月末。 时隔多日,刘景再次见到儿子,发现他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复刚出生时羸弱古怪的模样,他的体重增长颇多,脂肪填满皮肤,脐带残端掉落,露出可爱的肚脐,其紧紧依偎在邓瑗的怀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盯着刘景。 邓瑗抱着儿子,明明是少女的容颜,却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她生下刘旂后,重新变回了鹅蛋脸,身材则仍显丰腴,不过,她如今尚在守孝期,不食鱼肉,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往日的身材。 见刘景一副迫不及待想要抱抱儿子的急切样子,邓瑗不由会心一笑,一边将孩儿递给丈夫,一边说道:“刘郎,我给旂儿取了一个小名,叫‘阿央’。” 刘景小心翼翼接过儿子,闻言微怔道:“少君是取自‘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吧?”此句诗出自《诗经·小雅·出车》,刘景当初为了给儿子取名,曾翻遍《诗经》,一下就联想到了。 “对。”邓瑗轻轻颔首,“刘郎认为这个小名如何?” “阿央……挺顺耳的,就叫这个小名吧。”刘景自然不会反驳妻子的决定,他低头看着安安静静躺在自己臂弯里,不吵不闹的儿子,心中充满了爱意,脸上笑容掩饰不住,对邓瑗道:“阿央虽然口不能言,却颇通人意,知道我是他的父亲,不会伤害他,所以在我的怀中十分安然。” 邓瑗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夫君也太想当然了,出生尚不满月的婴儿,哪知道那么多。 果然,没过多久,刘旂就尿了刘景一身,并且放声大哭。 刘景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两世为人,却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只能将刘旂交给侍立一旁的阿姝、阿娈等婢女。 接下来几日,刘景努力学习做一名合格的父亲。当然了,真正的脏活累活,自有婢女代劳,用不着他亲自动手。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一点不觉轻松,只要身在舍中,就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 三月,袁绍终于攻破易京,灭了公孙瓒,兼并其众。 这场决定北方未来的战事,反复拉锯了长达七、八年之久。对袁绍来说,这实在太过漫长了,如果他能够提前两、三年结束这场战事,天下将毫无悬念。 虽然错过了最佳时机,但袁绍仍然是天下间最强大的诸侯。 其命长子袁谭、次子袁熙、外甥高干分领青、幽、并三州。以审配、逢纪统军事,田丰、荀谌、许攸为谋主,颜良、文丑为将率,简精卒十万,骑万匹,准备南下中原,进伐曹操。 四月,面对北方越来越大的压力,曹操决定先下手为强,率领大军北上进抵黄河,派兵攻占黄河北岸的河内,以为桥头堡。 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 四月十日,刘景为庆祝儿子刘旂“满月”,大摆宴席,当日宾客络绎不绝,车乘填街塞巷,喧闹异常,酃县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大多都来了,少有缺席者。 四月十一日,刘和收拾行装,准备前往耒阳桓彝门下求学。 张氏平日素以尖刻、严酷示人,这次却是哭得涕泗齐下,将脸上的容妆都哭花了。刘和从小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一想到儿子这一去,至少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心中便万分不舍。 刘和感受到母亲的恋恋不舍与浓浓爱意,亦不觉流下泪来,伏跪于地道:“儿从小顽劣,让阿母操心,如今拜入桓君门下,阿母该为儿高兴才是。儿离开后,希望阿母保重身体,只有这样儿才能在耒阳安心学业。” 张氏拉起刘和,哽咽道:“阿若当安心学业,勿念于我。” 刘饶拽着刘和的衣袖,呜呜哭道:“阿兄,你要快点回来啊,你若是回来晚了,我就嫁人了。” 刘饶今年十四岁,正常来说,现在就已经可以嫁做人妇了。 不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在刘景的手中,他无意让妹妹早早出嫁,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女子早婚早育的危害,因此他决定再过个两三年再说。 刘和又哭又笑道:“放心吧,你要嫁人,肯定要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嫁人。” 刘饶一面哭得梨花带雨,一面皱起琼鼻道:“我的夫君,我自己同意就行了,不需你同意。” “呜呜……小叔父,我不想你走……”梳着总角的刘群也扑到刘和身上大哭,真论起感情,他对刘和的感情,还要胜过刘景,毕竟,刘景实在太忙了,刘和才是朝夕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邓瑗、赖慈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眼角不免含带泪光。 刘和又分别向两位嫂子告别,最后来到刘景面前,说道:“此次外出游学,与人相交,不能无字,阿兄,请为我取字吧。” 刘景轻轻点头,说道:“当初父亲为你取字和,乃是出自于《周礼·天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我便再从这六字中,截取一个‘义’字,作为你的字,‘文义’,你以后就叫‘刘文义’。” “刘文义……”刘和重重一点头,说道:“这个名字好,朗朗上口,多谢阿兄赐字。” 由于刘和乃是求学,身边不宜跟随太多人,而继母张氏想要多派一些僮仆、婢女,照顾儿子日常起居,然而她的提议却遭到了刘景和刘和的一致反对。 最后刘和身边只带了一个宋锦。此子便是刘家宾客宋良的次子,他的年纪比刘和长一岁,仍然是少时清秀的模样,身高却已有七尺,看上去与成人无异。 这几年,随着刘景不断崛起,宋锦没有像他的兄长宋谷一样,埋首田间务农,而是变成了刘和的贴身僮仆,两人一起学骑马、一起学射箭、一起学剑术,整日形影不离,感情更加深厚。 刘和整了整衣巾,站在家门外,最后向家人们深深一拜,而后带着宋锦,登上马车,在刘景全家人的注视下,渐渐远去。 ………… 时间悠悠,匆匆流逝,田间青色的稻苗逐渐长大,由黄绿色慢慢变成金黄色,很远就能闻到一股水稻的清香,对于百姓来说,这就是丰收的味道,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味道比它更美妙了。 八月,刘景一声令下,整个酃县都投入到秋收的忙碌中。 如今刘景治下的酃县,北至衡山乡,南至钟水、平阳乡,耕地相比于过去的酃县,增加了三四成,加上刘景、严肃为政有方,境内荆蛮、盗贼绝迹,百姓得以安心农事,不受外扰,令酃县渐渐恢复了“楚之粮仓”之名。 刘景现在不仅是酃县长,身上还有兼摄九县的职务,所以他早在七月的时候,他就向外驻的刘修、刘亮、蔡升、马周等人传书,务必要确保诸县秋收安宁。 尤其是蔡升所在的醴陵,距离临湘不过三百里,极容易遭到荆州军的袭扰。 《孙子兵法》曰:“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荆州军虽然有水路运粮,相对便捷,然而荆州军水步足有数万之众,每日所需,都是不小的开销,对于江北数郡来说,负担不轻,所以哪怕刘表一再强调收揽长沙民心,也会因粮于敌,除了临湘、湘南,三百里外的醴陵未必不在他们的目标之内。 其实不需刘景说,蔡升早就有所准备,他在醴陵,颇有根基,驻军近半年,麾下部曲扩充至一千三百余人。 秋收之际,他每日亲率将士,向北巡逻。而驻扎在衡山乡的刘祝,则接到刘景的命令,率领水军北上,援助蔡升。 刘景的担心并非多余,荆州步骑、水军如同蝗虫一般扫荡了临湘、湘南诸县后,并未就此回返,而是继续南下,直至杀到醴陵的边界,与蔡升部相遇。 蔡升谨记刘景的叮嘱,没有贸然与对方开战,而是在刘祝水军的掩护下,徐徐而退。 一员身躯雄壮,面容刚毅的骑将问身侧的刘磐道:“中郎,要不要我率骑冲杀一番?” 刘磐摇头道:“蒯长史给我的任务是征集粮秣,而非与刘景军交战,醴陵本就没在我们的计划内,既然醴陵刘景军防守森严,那就算了。” 骑将皱眉道:“难道就这么坐视他们大摇大摆的离去?” 刘磐道:“蔡军师的教训才过去多久?我们不能不引以为戒。若是冒然追过去,谁知道是不是有无数敌兵埋伏在险要之地,等待我们落入陷阱。来之前,我已经答应过蒯长史,绝不轻敌冒进。” 见骑将忍不住仰天长叹,刘磐知其心理,他们作为骑兵,南下一年来,几乎毫无作为。 对此刘磐也没办法,荆南水网密布,本就不适合骑兵作战,加上张羡又龟缩临湘死守,他们就更没有立功的机会了。 “撤……”刘磐暗暗摇头。 第二百四十六章 病逝 随着荆州军的主动退去,醴陵的危机顺利解除了,刘景终于能够全身心忙碌治下秋收事宜。 八月,曹操继派兵攻占黄河北岸的河内郡后,再一次先发制人,派臧霸攻青州。 九月,曹操返回许都,目光转向荆州。数个月前,他亲自接见了长沙太守张羡的使者,得知了荆南的详细情报,可惜他受制于北方的袁绍,无法派兵援助。 刘表和袁绍乃是盟友,他的大军主力被拖在荆南,也算是解决了曹操的一个大麻烦,如今其所虑者,唯剩南阳的张绣而已。 张绣虽然势力弱小,却令曹操屡次碰壁,损失惨重,袁绍亦知其乃曹操劲敌,派人前来招降。就在张绣准备答应时,贾诩却站出来,当着他的面回绝了袁绍使者,并力劝张绣归顺曹操。 十一月,张绣听从贾诩的意见,率众降曹。 张绣乃刘表北方屏障,张绣一降,新野以北,再无遮拦,刘表不得不重新向北方部署兵力。 然而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十二月,孙策在大破庐江太守刘勋后,乘胜直逼江夏。以周瑜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吕范领桂阳太守行征虏中郎将、程普领零陵太守行荡寇中郎将、孙权行奉业校尉、韩当行先登校尉、黄盖行武锋校尉,同时俱进。 刘表接到黄祖的求援,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从子刘虎、大将韩晞将长矛兵五千,支援黄祖。 十二月十一日,孙策率军大败黄祖军,获其妻息男女七人,斩刘虎、韩晞以下二万余级,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黄祖逃得一命,躲入沙羡不出。 战败的消息传回襄阳,刘表气得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今年以来,先是蔡瑁败于刘景,接着张绣投降曹操,而今黄祖又败于孙策,南、北、东,三面皆不利。 不过就在这时,刘表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张羡病倒了。 ………… 正旦佳节,本该阖家团圆,热闹纷呈,临湘城内却是显得死气沉沉,不见半点喜气。在遭到荆州军围困的这一年多时间里,临湘士民早已身心交瘁,每天的生活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然而最近临湘城中流传着一则小道消息,太守张羡病重将死。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仔细想想,张羡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长沙郡府,太守舍。 “咳咳咳咳……”刘蟠站在太守舍的墙垣閤下,单手扶着墙,弯腰连连咳嗽,一度剧烈到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肺部咳出。 桓阶一边拍着刘蟠的背部,为他顺气,一边担忧的问道:“元龙,你不要紧吧?” 刘蟠胸膛不住起伏,额头、脸颊皆泛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喘息道:“没事……咳咳……可能是偶感风寒……咳咳……” 桓阶缓缓摇头道:“元龙,府君已经……”“大限将至”四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桓阶叹道:“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张羡大限将至了,这是他们前些天探望张羡后所得出的结论。 自打去年开始,张羡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诸病缠身,尤其进入十一月以后,病情急剧恶化,卧榻不起,几乎无法理事。说实话,他能挺到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已经很出乎两人的意料了。 不久,形容憔悴的张怿匆匆而来,一脸悲伤的对二人道:“功曹、五官,大人召唤你们入室。” 桓阶、刘蟠相视一眼,心中不由一叹,知道张羡这是自知死期临近,准备交代后事了。两人当即跟随张怿进入张羡的寝室。 一入门,两人便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草药味,此时的张羡已经被大病折磨得不成人样,整个人形容枯槁,犹如骷髅一般。张羡以前身体颇为健壮,如今体重怕是连过去的一半都没有。 “伯绪、元龙……”张羡萎靡榻上,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桓阶、刘蟠二人,轻唤道。 “府君……”桓阶、刘蟠伏于凭几,看着张羡行将就木的模样,面上露出哀伤之色。 “咳咳……”刘蟠喉咙奇痒难耐,当即以袖掩面,再度咳嗽起来。 “元龙也生病了吗?如今临湘危急,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可万万不能病倒。”张羡叹道。随即将长子张怿唤道身前,拉着他的手,交给二人,说道:“我儿张怿,虽非人杰,才亦足恃,可继承我的长沙太守之位,我死之后,希望你们能够辅佐他,继续对抗北军。” “诺。”桓阶、刘蟠毫不迟疑的应道。 张羡欣慰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道:“以我儿的威信,尚不足以独抗北军。所以,我有意表举刘仲达为零陵太守、桓公长为桂阳太守,你们以为如何?” 桓阶、刘蟠不由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刘景是刘蟠的族弟、桓彝是桓阶的胞弟,张羡这么做,明显是想要拉拢他们,让他们在其死后,死心塌地的辅佐张怿。毕竟,他们二人只是张羡的故吏,对张怿则没有多少忠心可言。 当然了,零陵、桂阳二郡吏士愿意追随张羡反抗刘表,却不代表他们愿意自己头上多一个太守,尤其是张羡已死的情况下。 刘景凭借名声、威望,以及麾下大军,入主零陵或许还有几分把握,而桓彝就不好说了,至少仅凭他一己之力,绝难成功。 张怿在一旁听得眼皮直跳,这件事张羡从未和他商量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他最担心的事,便是父亲死后,长沙吏士失去抵抗之心,出卖他以换取活命,乃至进身之阶。 桓阶、刘蟠堪为长沙士之冠冕,只有将他们牢牢绑上船,他长沙太守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 刘蟠率先应承下来,桓阶亦无推迟,如果他们拒绝,张羡、张怿父子反而不能安心。 当日夜,张羡气若游丝,进入弥留,后半夜魂归九泉,终究是没能看到第二天的朝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心绞 刘景免去了正旦县吏朝贺之礼,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年这么做了。县吏忙碌了一整年,难得有休息的机会,刘景不忍心他们正旦佳节来回奔波。不仅如此,他又额外给了县吏三天假期。 而他也早早带着邓瑗和刘旂,离开官舍,回到家中过节。 “阿央、阿央……快叫我,姑……姑……”刘饶抱着刘旂坐在一个火盆旁,小巧的琼鼻几乎贴在侄儿娇嫩的脸蛋上。 刘旂“啊”了几声,伸出有力的小手,想要推开刘饶的脸,然而他一个婴儿,力气又怎么能比得上成人,刘饶用手牢牢攥住侄儿乱舞的小手,继续诱导道:“阿央,快叫,姑……姑……” 刘旂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糊的道:“姑……姑……” 刘饶大喜,忍不住向众人炫耀道:“哈哈,阿央叫我了。” 按照虚岁的算法,刘旂已经两岁了,实则出生还不满十个月,能够准确说出的话有限,不外是“父”、“母”、“姑”。 至于刘旂为何会叫姑姑,自然是刘饶三天两头就跑去官舍看望小侄儿。刘群从小就是在她魔掌下长大的,如今轮到刘旂了。 刘群在一旁看得很是羡慕,他也想阿央叫他“兄”,可惜阿央现在还不会说这个词。 邓瑗和赖慈并肩坐在一张长榻上,谈论着慈幼居之事,两人目光偶尔瞥向刘饶,不禁莞尔。她们嫁入刘家时,一个十六、一个十七,而小姑都十五岁了,还是这般天真浪漫,像个孩子,也难怪刘景不着急将她嫁人。 这两年长沙中北部流民为避祸不断南下,涌入酃县境内,其中自然不乏孤儿,如今慈幼居中抚育的孤儿,已达四百余人。 慈幼居有属于自己的耕地,不需为食物费心,另外每年酃县士民捐款可达数十万钱,因此慈幼居就算不靠县寺,也能生存。 刘景独自坐在书室,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脸上露出若有若思的神情,这封信是刘祝送来的,信上说张羡身患病重,大限将至。 这个消息应该不假,因为历史上张羡便是死于今年,即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前世刘景临终之际,重读《资治通鉴》,最后的记忆片段便是“张羡之死。” 一晃,都快五年了…… 张怿比之张羡,威望、能力、手腕……都逊色太远,历史也证明了,他守不住临湘。 接下来,就该轮到他直面荆州军的压力了。 说实话,刘景的实力,相比于两年前,又有了极大增长,水军、步军,皆达到了万人规模。 两年前,刘景只能庇护于张羡的羽翼之下,靠伏击打退荆州水军。现今,刘景认为自己已经具备了和荆州军一战的底气。 刘景将书信折好收入怀中,起身离开书室,进入厅堂。 刘景视线扫过堂中众人,皆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唯独继母张氏,坐在榻上,郁郁寡欢。 原因自然是与刘和有关,由于酃县与耒阳距离不算远,因此大半年没见儿子的她,有意招刘和回家过正旦,此事却被刘和以“专心学业”为由婉言拒绝了。 继母张氏过节时更加想念儿子,便成了这副长吁短叹的模样。 刘景暗暗摇头,径直来到刘饶、刘群的面前,忍不住摸了摸刘群头上的总角,不知不觉间,侄儿也十岁了,问道:“怎么样,虎头,阿央有没有叫你?” “没有。”刘群白净隽秀的小脸上写满了忧愁,问出心底的疑惑:“叔父,你说,我陪伴阿央的时间并不比小姑姑少,为何他早早就会叫‘姑’,却不会叫我‘兄’呢?” 刘景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可能是你小姑姑经常抱他吧。” 刘群却若有其事地点头道:“原来如此。”接着小脸露出沮丧之色:“我也想抱阿央,可是我抢不过小姑姑。” 刘饶不由恼道:“虎头你胡说,明明是阿央喜欢我,我抱他,他才不哭,你一抱就哭。” 刘群刚要开口反驳,却见小姑姑瞪起杏眼,当即偃旗息鼓。 刘景不觉开怀而笑,在家人面前,他永远都是这么放松。 ………… 正旦伊始,刘景开始以次拜会族中长辈,而今龙丘刘氏能够在这纷乱的世道里得一栖身之地,安居乐业,皆赖刘景之功,族中长辈自然是以夸赞、勉励居多。 初二,刘景携带厚礼,前往刘瑍家拜访,这些年来,刘景年年都是如此,毕竟,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然而刘景一到刘瑍家,便发现刘瑍神情格外凝重与愁苦。 刘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问道:“文朗为何面有苦色,莫非文始的病情又加重了?” 去年十二月中,刘瑍之弟刘基在主簿室办公时,忽然感到心脏剧痛,倒地不起。 刘景赶忙找来医曹医师查看,医师诊断后说是心绞病,这种病,几乎无药可救,只能开几副汤药,权且死马当活马医,能不能躲过鬼门关,只有上天知道。幸运的是,几副药吃下去,虽然没有治愈,但也大幅减缓了刘基的痛苦,刘景便给他放了一段时间的假,让他在家安心静养。 刘瑍叹道:“昨夜文始再次心绞,一度昏死,气若游丝,我和母亲大人在床边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文始才清醒过来,转危为安。” 刘景心中一叹,涉及心脏的疾病,绝非古典医学所能治疗,只希望刘基患的不是致命病。不过听刘景所言,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刘基虽然称不上是天下奇才,却也算一个可造之材,尤其性格沉静专一,未来不出意外,至少也能做个两千石太守。 “文朗勿急,文始绝非短命之相。”刘景安慰刘瑍道。 刘瑍叹道:“借仲达吉言。” 刘景跟着刘瑍进门,刘母仍旧守在刘基的床前,因此两人穿过厅堂,直趋刘基寝室。 “仲达来了……”刘母一天一夜未眠,形貌不免有些憔悴。 第二百四十八章 闻讯 “仲达来了……” 看着刘母憔悴不堪的样子,刘景心里不禁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尤其是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能体会到这种为人父母的心情。每次刘旂有个头昏脑胀,他都紧张万分,如临大敌,更别说刘基这种棘手之病了。 刘基此时卧于榻上,正处于一种似睡未睡、似醒未醒的状态,听到母亲的话语,慢慢睁开双眼,见到刘景向着床边走来,便强忍虚弱无力,准备支起身体。 刘景见状,急忙快步来到床榻边,以手轻轻压住刘基肩膀,将他扶回床榻,口中说道:“文始,安心躺下,不必起身。” 刘基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不得不重新躺回床榻上,他一边费力地喘息,一边说道:“恕在下抱病在身,不能起身迎接明廷。” 刘景忍不住叹道:“都什么时候了,文始还顾这些虚礼?前些天你的病情还尚无大碍,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严重了?一会我派人将医师请来,再为你诊断一下。” 刘母在一旁感谢道:“让仲达多费心了。” “夫人这是什么话?”刘景缓缓摇了摇头道,“文始虽是在我门下任事,我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兄弟一般,做兄长的关心弟弟,怎么能说是费心呢?” 刘基却道:“在下的病,在下自己最清楚不过,药石无用,明廷不必为我再做无用之功。” 刘瑍见弟弟话中似有悲观之意,开口说道:“文始不可轻下论断,你所服的药方未起作用,并不代表所有药方都无用。” 刘景轻轻颔首道:“没错。这副药方无效,我们就换一种,医师也是同理。酃县的医师治不好你,我就遍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良医,我相信,偌大个荆南,总能找出能治你病的人。” 刘基听罢感激道:“在下何德何能,让明廷如此费心费力。” 刘母、刘瑍亦谢刘景。 刘景摇头道:“总之,文始,你只管静心养病就是,切勿胡思乱想。” 刘基的病情不宜过多打扰,刘景只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告辞了。刘瑍送他出门,两人站在院舍外,一时相顾无言。 最后,刘景拍了拍刘瑍的肩膀,安慰道:“文始的病虽然棘手,却也不是毫无希望。” 这话说出来,刘景自己都不信,古代医学对于心脏疾病,几乎完全无能为力。可惜,张仲景此时被困在临湘,如果说这个时代有谁能治疗刘基,那么无疑便是这位名垂千古的“医圣”了。 不过刘景认为即便“医圣”亲自出马,多半也是束手无策。 张仲景曾经和他直言:世间疾病千千万,所能医者,不过十之二三。而心脏疾病,恰恰是难以医治,堪称无解的疾病。 虽说希望不大,刘景仍然第一时间派人去请休沐归家的医曹吏,为刘基看病。归家后,他又分别给刘巴、桓彝写信,询问他们零陵、桂阳二郡名医情况,准备打听清楚后,立刻派人携带重金,聘请他们前来酃县为刘基看病。 然而就在他第二天准备送出书信时,却收到了刘基去世的消息。 刘景盘膝坐于长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两封书信,久久无语。 刘基今年才十九岁,尚未冠礼、尚未成家、尚未立业……就这么一事无成的死去了,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不甘与遗憾吧? 他出身、姿貌、才能,样样俱佳,本来有着大好的前途…… 刘景重重一叹,当即起身赶赴刘家,当他赶到时,刘瑍正在处理弟弟的后事,其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悲伤之意。而刘母更是难以接受丧子的沉痛打击,悲伤过度,昏死了过去。 刘景和刘瑍一起为刘基治丧,从选购棺椁、衣裘、丧具,再到发丧、送葬,无一缺席。 刘瑍一家乃是流落长沙的北方人,是以并无宗族,而刘瑍向来心高气傲,不屑结交凡人,是以吊丧者不外是刘基县寺同僚。 然而当刘景亲自为刘基治丧的消息传出后,整个酃县的吏士,争相赶来吊丧,一时间,刘家门庭若市,吊者川流不息。 刘瑍心里对此多有不喜,不过此番弟弟也算是风光大葬,他也就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刘景刚刚主持完成刘基的丧礼,就迎来了临湘的使者。 说实话,张羡之死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张羡竟然表举他为零陵太守?表举桓彝为桂阳太守?这就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了。 当然,所谓的表举,就是张羡向天子上表推荐之意,至于天子同不同意,就不知道了。刘景的酃县县长,也是张羡表举,直到去年张羡为寻求援助,遣使者诣许都,提起此事,他的县长之位,才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 刘景不由陷入沉思,如果他能够在刘表军南下之前,有效整合零陵、桂阳二郡…… 想到这里,刘景不禁摇了摇头,这个想法有些太过不切实际了。先不说零陵、桂阳二郡吏民能不能承认他们这个所谓的太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成功入主零陵、桂阳,二郡吏民也不太可能拼尽全力与刘表军为敌。 毕竟面对强大无比的刘表军,张羡都没能逃过一死,他们就算再抵抗,也免不了败亡的结局。 所以,想要依靠零陵、桂阳二郡对抗刘表军,无异于痴心妄想,刘景只能靠自己,他只有在酃县击退刘表军,给二郡以信心,他才能真正获得二郡士民之心。 族兄刘蟠也托使者捎来一封信,刘景打开一看,顿时愣住。 刘蟠信上说自己身染重病,连日来已经服用了多种汤药,然而病情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自感怕是时日无多了。 刘景以手扶额,他一直以来的担心,还是发生了。 刘蟠才能堪比桓阶,却淹没于历史中,他推测便是死于临湘。当初刘表军刚刚突破长江,尚未抵达临湘时,他便写信劝说刘蟠离开,可惜却被刘蟠拒绝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说服 得知刘蟠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刘景脸上流露出哀伤之色。 刘蟠不仅是他的族兄,更是提携他进入仕途的人。 而且,这些年来,刘蟠一直在他和张羡的中间,充当缓冲,否则以他略显自负的性格,绝不可能一直平安无事,刘蟠明里暗里,不知为他挡下了多少麻烦。 刘蟠对他,有太多太多的恩惠,如今尚未有机会回报一二,却接到了他命不久矣的消息,这让刘景怎能不感到万分悲痛。 所幸,刘蟠当初虽然拒绝了刘景离开临湘的建议,却将自己的子嗣送了出来。目前刘蟠的一儿一女,就生活在酃县。其长子名叫刘舒,今年十三岁,性情温善好学,颇有其父的风度。 刘景对刘蟠的所有亏欠,都会加倍还在刘舒的身上。当然了,刘景绝不会因为刘蟠,而对刘舒采取放纵态度,相反,他会更加严厉的对待刘舒,必须将他培养成才,而不是变成一个纨绔。 这也是刘蟠的想法,他在信中把后事托付给刘景,特别提到,让他不要过分宠爱刘舒,以一名族父对待族子的态度就够了。 刘蟠也给刘舒写了一封信,就夹在刘景的信中,刘景将其折好,乘车回到刘氏居地,亲自交到刘舒的手中。 刘舒早早脱离父亲羽翼,是以年纪虽然不大,心志却颇为早熟,察言观色下,发现见刘景心情不豫,便隐约觉得事情不对,打开信笺一看,顿时潸然泪下。 不久,刘氏族人都知道了刘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消息,人人大惊失色,心情沉痛,全都赶来刘舒的宅邸。 由于前些年老族长刘邕年迈多病,无法理事,族中一应事务都是由刘蟠负责,其为人正直,处事公允,刘氏族人皆信而服之。 刘邕已经病故,刘蟠业已病重,其两位兄长,多年前在北方为官,然而至今生死不知,司空刘嚣这一脉,算是彻底没落了。 而原本被族人视作没落的司徒刘寿一脉,随着刘景的不断崛起,而再度变得煊赫起来,甚至整个龙丘刘氏都因他而受惠。 刘景在刘舒的家中,和族中长辈聊了一个多时辰才起身离去。 回到县寺,刘景马上给刘巴写了一封信,并附带上张羡的亲笔书信及表举,试探他以及零陵众大吏的心意。 只要不是遭到强烈反对,刘景便准备近期率兵南下,入主零陵,向零陵士民宣告他的存在。能不能得到“实惠”暂且放到一边,“名分”必须先定下来。 刘景不知张怿能够抵抗刘表军多久,所以他必须争分夺秒,舍弃水路,让人快马加鞭奔赴泉陵。 三日后,刘景的信顺利交到刘巴的手中,他匆匆一观下,不由大吃一惊,张羡死了?张怿继承长沙太守?刘景被表举为零陵太守?桓彝被表举为桂阳太守?每一件都堪称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当即召集郡府诸大吏共议。 十数人闻讯齐至主簿室,当书信从他们手中传了一遍,房间之内,立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便有人忍不住掩面而泣,如今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大半都是张羡的故吏,得知故主死去,诸大吏不禁为之垂泪。 刘巴身姿端挺,正坐于坐榻,神情肃穆又冷静,他并不是张羡的故吏,他是因为和刘表素有恩怨,才加入到张羡的阵营。 等待诸大吏哭的差不多了,刘巴才开口问道:“逝者已矣,诸君不可沉湎悲痛,难以自拔。诸君当知,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酃县长刘景升被张长沙表举为零陵太守,诸位何意?” 诸大吏闻言面面而视,全都陷入沉默,无一人开口发表意见。 接受刘景,便代表着他们无论愿不愿意,都会被他拖入与刘表军的战争,说心里话,他们当然一百个不愿。 如今张羡已死,张怿毫无威望,亦无人心,刘表统一荆南,已然不可阻挡,临湘陷落,目前来看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个时候,完全没有必要压上身家性命,将自己绑上刘景的战船。 刘表军南下,如果他们举郡而降,以刘表的作风,当不会迁怒于他们。刘表在荆南毫无根基,只有依靠他们,才能安定地方。 然而众人心里想的明白,可是却没有一人敢出言拒绝。这种得罪人的事情,谁也不愿做,何况得罪的还是刘景。 要知道,刘景可不是一般人,他麾下拥有过万的水步大军,曾经大败蔡瑁的荆州水军,若是被他知道有人坏其好事,从而心中怀恨,那人还有活命机会吗? 刘巴皱着眉头环顾室中众人,又道:“诸君为何不言?” 半晌,有人小心翼翼道:“纲纪,此事、此事……事关重大,我等还需从长计议。” 刘巴扶着胡须,淡淡问道:“足下不同意?” “没有、没有……”那人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摇头否认道。“在下的意思是,此事不宜我们自己擅自决定,当召集郡吏于正堂,共同商议后再做决定。” “这个议题好……”诸大吏连连颔首。 刘巴继续追问道:“若是召开朝议,仍不能决定呢?” “……” 刘巴言道:“张长沙,对诸君多有恩惠,刘仲达,则是仁义君子,其在酃县任上,不仅治理有方,亦有保境安民之能,其若成为零陵太守,实乃是我零陵百姓之福,诸君何以推三阻四?” 有人小声道:“刘君固然是一位明主,可是北军势大难挡,零陵弱郡寡民,如何能敌?” 刘巴道:“刘仲达在给我的信中,直言北军南下之时,他绝不会将零陵百姓卷入战火,解释他将率领麾下水步大军,在酃县设防,狙击北军。酃县若是失陷于敌,我等可举郡向北军投降。”说到这里,刘巴顿了一下,又道:“刘仲达素以仁义之名著称于世,我相信他一定会言出必践,断然不会失信于人。” 诸大吏一时无言以对。 第二百五十章 入主 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议郎吴硕等受天子衣带中密诏,谋诛曹操,事情泄露,董承、王服、种辑、吴硕等皆被曹操诛杀。 正月下旬,在经过数日的等待后,刘景收到刘巴的回信,得知他已成功说服郡府众吏,拥立他为零陵太守。 刘巴发出信后,便立即率领郡府众吏乘船前往零陵郡界恭候刘景,预计明天便可抵达。 刘景心里不由长舒一口气,凭他现在的实力,确实足以吞并零陵,但有很多事情,不是光靠实力就能解决的。在如今这个时局下,用强无异于自绝于人。 刘景早就做好了南下的准备,是以零陵那边一有答复,他毫无拖延,当日便率军南下。 由于这次有向零陵吏民炫耀军力的意图,刘宗、王彊麾下数以百计的战舰随刘景南下,湘江之上,舳舻相连,蔽江而进,场面极为盛大,观者为之侧目。 三日后,刘景舰队浩浩荡荡驶入零陵地界,候在岸边的十余名零陵郡吏,自刘巴以下,莫不大感震惊。心想刘景能够大败荆州水军,而今看来,绝非侥幸。 零陵众吏之中见过刘景的人不多,仅蒋琬等寥寥二三人,今日一见,发现他年纪比众人想象中要小得多。这也不奇怪,刘景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已名著荆州,被誉为“南州士之冠冕。”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应该是在场人里面年纪最轻的。 不过刘景年纪虽轻,却是容貌尊严,衣冠甚伟,加上他的名声与战绩,没人敢轻视他半分,心里都对他敬而惮之。 刘景在甲士、骑兵的拱卫下,徐步而至,刘巴正准备率领零陵众吏行礼,却见刘景当先开口问道:“足下可是刘君子初?” 脸容清瘦,气质脱俗的刘巴微微颔首,揖道:“回禀府君,在下正是刘子初。” 刘景顿时热情的拉住刘巴的手,说道:“我与足下,这一年多来,笔谈往复,志趣相投,所见略同,可谓神交已久,今日终于有机会见面,心中甚是欢喜。” 刘巴一脸谦虚地道:“府君盛赞了。与府君相比,在下不过是一介庸人耳。” 刘景摇头道:“子初若是庸人,天下就没有明者了。”接着又感叹道:“前时子初力排众议,屡次援助粮谷,使酃县军士、流人免受饥饿之困。而这次零陵上下怀疑之际,又是子初,站出来说服吏士,奉我为主……子初之情,让我不知该怎么报答。” 刘巴正色道:“在下帮助府君,乃是为公,而非私情也,岂求报答?” 两人固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这里不是敞开谈话的地方,两人暂时止住话语,刘巴依次为刘景介绍起身边的同僚。 零陵郡中三大吏,功曹陶彰、五官掾李达、督邮黄乘,三人都是零陵大族出身,其中陶彰和李达皆为张羡昔日故吏,黄乘则是一个未满而立的年轻人。当然了,这个年轻人比刘景大多了。 刘景闻其姓黄,好奇问道:“足下可认识黄盖黄公覆?”服侍孙氏三代的大将黄盖正是零陵郡人,赤壁之战,其向周瑜建策火攻,之后亲自驾船伪降,继而以火船攻之,大破曹军,一举粉碎了曹操一统天下的野心。 黄乘缓缓摇头道:“在下出身重安黄氏,并不认识黄公覆。” 功曹陶彰恰好曾与黄盖共事,对其颇为熟悉,开口说道:“黄公覆家族本世居南阳,到其祖父时才迁居来零陵。黄公覆少孤,生活艰难,但心中却有壮志,虽然贫穷,却不自同于凡俗,常以负薪之余,读经书、习兵法。由是渐渐知名,成为郡吏后,很快就被举为孝廉,继而辟公府,最后追随乌程侯北伐董卓。今闻乌程侯长子孙伯符纵横江东,不知黄公覆是否在其麾下效力。” 刘景轻轻颔首,这么说来,黄盖的经历倒是和他比较像,算是他的低配版吧。至少刘景家里不至于穷到自己砍柴维持生计。 黄盖虽然少孤且穷困,可他家中有经书、有兵法,在这个书籍无比珍贵的年代,只要他不自甘堕落,必然能够出人头地。 接下来,刘景的目光落到容貌端止,气度深沉的蒋琬身上,笑着说道:“一别大半年,公琰别来无恙否?” 蒋琬肃容揖道:“在下一切安好,有劳府君挂念。” 刘景笑着点点头,这大半年里,他也曾给蒋琬写过几封信,不过由于后者目前仅为书佐,算不上零陵的核心层。是以,刘景和他少了很多共同话题,谈的多为私事,不像刘巴那般公私两宜,有说不完的话。而论及亲密程度,自然也比不上刘巴。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到中天,寒暄过后,刘景邀请刘巴等人登上自己望之若山的楼船座舰,再次启程出发,前往零陵郡治泉陵。 两日后,当船队进入泉陵地界,湘水两岸的人烟逐渐开始变得稠密起来,眼下已是正月下旬,荆南地区春耕在即,刘景、刘巴、蒋琬三人坐在楼船的第三层爵室中,刘景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问身旁的蒋琬:“公琰,今年曲辕犁的情况如何?” 蒋琬去年春时面见刘景时,曾提出将曲辕犁带回零陵,传授给百姓,然而那时零陵地区已经开始春耕,蒋琬虽然在回去后,紧急赶工了一批曲辕犁,但终究还是晚了,没有造成多少影响。 蒋琬道:“此事具体是由纲纪负责,还是让纲纪来说吧。” “曲辕犁真乃惠民之具也。”刘巴记不清这句话自己已经说过多少遍,道:“按照府君之前的建议,我们早早制作了一批曲辕犁,免费发放给泉陵的编户齐民家庭。由此引发了泉陵百姓的极大议论。” 刘景点点头,靠郡府免费发放绝非长久之计,这么做只是为了达到引人注意的效果。届时百姓只要见到曲辕犁之妙,必定会争相效仿。 刘景舰队充塞江面,不见首尾,规模之庞大,令人触目惊心,围观的泉陵百姓不禁啧啧称奇。自打他们有记忆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壮观的舰队。 舰队停靠在泉陵城北渡口,此时湘、深二水之间,早就聚满了仕女百姓,人们皆翘首张望,相比于桂阳郡吏,泉陵百姓对刘景的态度更加热情。 零陵和长沙紧邻,距离酃县不过数百里,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刘景的传闻,据说他是一位爱民如子,治理有方的仁义君子,这样的人成为零陵太守,他们当然持欢迎态度。 刘景在刘巴等零陵众吏的拥簇下,泉陵百姓夹道欢迎下,进入泉陵。 泉陵护城河的外围,围了一圈的木栅,充当城墙,果然如外界说的一样,“编木为城。” ………… 桂阳,耒阳,县寺。 十六岁的刘和已经长到近六尺八寸,这个身高差不多已达到荆南地区男子的平均水平,其头戴纶巾,身着吏袍,腰佩长剑,捧着满怀的文牍,扣响便坐的房门。 他去年拜入桓彝的门下后,不愿做个一心只知读书的儒生,自请为门下吏,桓彝本也不是纯粹的儒者,因此很是欣赏他务实不虚的性格,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此刘和白天任事,晚上读书,休沐则从桓彝习《左传》,这大半年下来,过得极为充实。 “进来……”桓彝的声音从便坐内传出。 刘和推门而入,面色从容的对桓彝道:“明廷,这是今日的公文。” 桓彝微笑说道:“放到案上吧。”对于刘和这个弟子,桓彝还是非常满意的,他虽然没有刘景那般惊世的才华,却也绝非庸人。桓彝认为他是一块朴实无华的璞玉,只要经过认真打磨,终究能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桓彝又道:“对了,文义,之前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前些天他和刘景被张羡分别任命为桂阳太守、零陵太守, 乱世之中,一郡太守已经有了随意任命县令长的权力,正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桓彝问刘和是否有意回酃县。 刘和心里当然是更倾向于回去,不过此事他自己做不了主,是以答道:“在下心里尚未决定,近日,在下给兄长写了一封信,询问一下他的意见。” 桓彝自然听出了弟子的心意,点头道:“你和仲达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只要知道大略意思即可。继续留在我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倒不如回到仲达身边。据说乌程侯的次子孙仲谋,十五岁就被举孝廉,成为一县之长,文义十六,未尝不行。” 刘和神情一动,桓彝的话,却是正中他的心事。 两人说话间,便坐外出现一名风尘仆仆的吏士,桓彝见到他,当即止住话语,起身问道:“桂阳郡府是何答复?”此人乃是他的族人,受命前往桂阳郡治郴县,试探郡府众吏对他的态度。 刘和不动声色的推往一边。 “他们拒绝了。”桓彝族人愤愤不平道。接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桂阳郡府的回信,递给桓彝。 桓彝心里固然有些失望,可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他既没有刘景的声望,也没有刘景的大军,桂阳郡府众吏能接受他才怪。 桓彝打开信笺,一字一句读起来,信上的用词很客气。 毕竟,在桂阳郡府众吏看来,桓彝和刘景关系亲密,当初刘景就为桓彝撑腰,派兵驱逐了耒阳令。谁知道刘景会不会再次为他出兵桂阳,因此哪怕拒绝,措辞也显得格外谨慎,而且理由是百姓不愿,而非他们不愿。 桓彝将信放到一旁,看来凭他一己之力,基本很难改变现状,必须刘景出手相助才行。 ………… 临湘,郡府。 “咳咳……咳咳……”刘蟠萎靡的斜靠在床头,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却是红得厉害,每一次咳嗽,都带着一抹血迹。 桓彝急匆匆赶到刘蟠吏舍,正好看到他手巾上刺眼的鲜红,大惊道:“元龙……” 刘蟠急忙将手巾塞到枕下,说道:“伯绪,现今临湘危急,你怎么又跑来看我?咳咳……”这一次,由于没有手巾捂着,鲜血直接喷在了衣襟上。 桓阶心中不禁一凉,立刻便知道刘蟠恐怕已时日无多,来到床榻边,面露悲伤道:“元龙,先府君才去不久,新府君恩威未立,临湘遭到北军彻夜围攻,危在旦夕,你乃是临湘之望,这时候,万万不能有所闪失。” 刘蟠牵了牵嘴角,说道:“我前时已让医曹的张仲景医师看过,也服用了一些汤药,可惜都没有效果,时日已不多矣。张仲景医师后来又提供了几份药方,可是临湘药物紧缺,我再继续服用,也不过是浪费而已,不如留给需要的人。” 桓阶道:“为何张仲景没和我说过?” “咳咳……”刘蟠道:“是我让他不要告诉别人的。” 桓阶悲叹道:“元龙,你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一人如何支撑?” 刘蟠叹了一口气,边咳边道:“其实你也知道,张府君死后,临湘就已经守不住了。” 桓阶顿时陷入沉默,张羡是临湘的主心骨,随着他的死去,临湘从将士到百姓,皆人心浮动,不能自安。即便张怿接任长沙太守以来,表现不俗,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他缺少其父的威望,根本镇压不住现在的局面。 未来临湘只有两种结局,一是被荆州军攻陷,二是临湘将士开城门投降,没有第三种结局。 然而有些事,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桓阶是这样,刘蟠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当初他听了刘景的劝说,离开临湘,或许不会有今日之噩,但刘蟠却毫不犹豫拒绝了。 事到如今,刘蟠仍然没有后悔之意,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他心里,名节重于生死,区区一死而已,何足道哉。 数日后,刘蟠在吏舍呕血而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周岁 零陵郡治泉陵坐落于湘、深二水间,周围环以群山,延以林麓,风景十分秀丽。 由于泉陵“北扼荆湘,南控百粤”,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前汉时,百粤未服,汉军在泉陵及潇水流域一度驻扎了九支大军,数百年前修建的军事城邑,至今犹存。 泉陵虽然因为气候多雨潮湿,难以修筑夯土墙垣,只能编木为城,但泉陵的城郭面积却不小,周回可达十里,在荆南四郡之中,规模仅次于长沙郡治临湘。 刘景在刘巴等郡吏的拥簇下,泉陵百姓的夹道欢迎下,入主郡府,并第一时间在正堂召开朝会,接受郡府百吏及泉陵士民朝拜。 《谷梁传》有云:“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 士民是士,而非平头百姓,说白了,他们就是泉陵大族的代表,对刘景这个新任零陵太守表示支持。 赖氏世居零陵,诗书传家,名声显赫,乃是零陵首屈一指的大族,而且赖氏与刘景渊源颇深,这次自然也派了子弟前来。 此人名叫赖盛,年纪和刘景相仿,约二十出头,按照辈分算,他比赖恭、赖慈低了一辈,他的身上并没有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浮躁,言行举止,颇为沉稳。 刘景与赖盛一番交谈,颇为满意,亦知赖氏派他前来的目的,当即便将他召入门下为书佐。其他大族子弟只要有心出仕的,刘景也都痛快的召入门下。 刘景另外又以蒋琬为主记,主记全称主记室,主要负责记录文书、催督期会,在太守门下五吏中,仅位居功曹、主簿之下,乃郡府寥寥可数的大吏之一。 刘景不会在零陵久留,而且他未来也多半不会亲自坐镇零陵。是以,他打算让蒋琬和主簿刘巴、功曹陶彰共掌郡事。 至于五官掾、督邮等非嫡系大吏,则统统踢出权力核心。 如此一来,负责主持郡府事务的三人,有两个算是他的人,足以确保他对零陵的控制。 最后,刘景自然没有忘记刘巴,刘巴前前后后对刘景帮助甚多,虽然他说一心为公,不求回报,刘景却不能不有所表示,不然外人必会认为他苛待功臣。 除了让刘巴继续以主簿的身份监郡事外,刘景又命其为泉陵县令,主掌零陵郡治泉陵。刘巴一开始推辞不受,却架不住刘景一再坚持,最终只能答应下来。 由于荆州军借着张羡刚死,人心不稳,向临湘发起进攻,临湘的形势现在一天比一天危急,刘景不敢在泉陵六九,只待了三天,便准备返回酃县。 直到这时,零陵吏民才终于安下心来,刘景之前曾承诺不会让他们卷入战火,但说实话,零陵吏民心里对此将信将疑。如今刘景已经成功入主零陵,他这时如果自食其言,执意要将零陵拖下水,谁也拿他没办法。所幸刘景果然不负其名,言出必践。 刘景站在泉陵城北的渡口,一手拉着刘巴,一手拉着蒋琬,说道:“子初、公琰,我走之后,零陵就交给你们了。” “必不负府君之托。”刘巴、蒋琬皆郑重回道。 刘景道:“自得知张府君病卒的消息,北军便一改过去‘围而不攻’的策略,同时从三个方向对临湘发起猛烈进攻。现今临湘人心浮动,士气低落,面对北军的强攻,如何能够抵抗?临湘陷落,只剩下时间的问题。临湘一下,酃县首当其冲。” 蒋琬沉吟了一声道:“张长沙在世时,北军围攻临湘,连年不克,府君素知兵,曾以弱克强,大败荆州水军,更在张长沙之上。况且,酃县虽小,却城防完备,在下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坚城。异日北军南下,府君依托酃县,必能顺利击退北军。” 刘景听得一笑,说道:“闻公琰之言,不觉信心倍增。古有名将田单,以一城而敌一国,今人亦不当让古人专美于前。” 刘巴、蒋琬忍不住相视一眼,他们二人都是饱学之士,又岂能不知田单其人其事。 当年五国攻齐,燕国名将乐毅率兵攻占齐国国都临淄,接着半年间连下齐国七十余城,齐国仅剩下莒县、即墨两座孤城。 田单被城中吏民推为即墨城守,率众与齐军交战数年,乐毅强攻不克,改为围困策略。后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并且成功收复七十余城,尽复齐国国土。 刘景以田单自比,表达的可不仅仅想要击退刘表军那么简单,他是想要将刘表军逐回江北,收复长沙。 刘巴不禁感慨道:“府君才器兼人,心中亦有宏志,必能逐走北方之敌,收复长沙大邦。届时据守荆南,进可为齐桓、晋文,退亦不失窦融、鲍永之功。” “子初之言,深得我心。”刘景轻轻颔首道。 齐桓、晋文自不用说,乃是春秋五霸。窦融、鲍永则是西汉末年时期人,在面对光武帝时,窦融献出河西五郡、鲍永放弃并州,可谓是“识时务”的典范。 刘景与刘巴、蒋琬二人作别后,又对相送的零陵士民挥手致意,而后登船离去。 望着庞大的战舰相轧而行,蜂拥向北,刘巴微微皱起眉头,问身边的蒋琬道:“公琰,你认为府君有没有能力击退北军?”他之前的样子都是做给刘景看的,心里对未来并非充满信心。 蒋琬重重颔首道:“府君必胜。” 刘巴瞥了蒋琬一眼,点点头,不再多言。 相比来时,归程就快多了,舰队顺流而行,速度几乎快了一倍,短短三四日就回到了酃县,而此时,正好进入二月仲春。 二月,有了天子“衣带诏”的借口,袁绍正式对外发布讨伐曹操檄文,指控曹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挠折栋梁,孤弱汉室,除忠害良,专为枭雄。” 三月,在覆灭公孙瓒,休整近一年后,袁绍终于出兵了,其率兵进驻黎阳,派大将颜良跨越黄河,进围东郡白马,决定中原霸主的官渡之战,正式爆发。 而进入到三月,临湘被荆州军围攻了一个多月后,已经变得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陷落。 刘景一边加紧时间备战,一边让刘祝将临湘的情报从三日一次,改为一日一次,确保他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临湘的最新情况。 三月十日,刘旂周岁。 如今这样的形势下,实在不适合大肆为儿子举办周岁宴,刘景当日在家中设宴为儿子庆祝周岁,参与者并无外人,只有刘、邓两家,而且邓氏尚在丧期,不能食酒肉,食物一切从简。 江南风俗:“儿期一岁,为制新衣。盥洗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而后世则称之为“抓周。” 宴上,刘、邓两家人齐聚一堂,其乐融融,在他们共同的关注下,刘旂被婢女阿姝抱出。 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锦衣,素绢袜、绿丝履,胖乎乎的小脸上挂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当他看到满地的“宝物”后,立时就被吸引住了视线。 “要、要……”刘旂目光直勾勾盯着宝物,小身子在阿姝怀中不住挣扎,想要下地去捡宝物。 在刘景的示意下,阿姝俯身放下刘旂,刘旂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可能是觉得这样走太慢了,便俯身跪在地上,“噌噌噌”向着琳琅满目的宝物飞快爬去。 刘旂爬到光彩夺目的南海奇珍面前,他对明珠、翡翠、玳瑁之类的小东西不感兴趣,他先是要举起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接着又对象牙、犀角产生了兴趣。 看着邓瑗一脸紧张与严肃的样子,刘景不觉感到好笑,说道:“少君不必太过在意,一岁小儿,根本分不清这些东西的具体含义,自然是专挑漂亮的事物。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小时候,就在众目睽睽治下,选了小食,并且险些当场吃下,令我父在同僚、朋友面前大失颜面,我如今也没成为只知享乐的人。” 邓瑗皱起的眉毛稍稍抚平,道:“所谓‘试儿’,固然不准,但我也想阿央讨一个吉利。” 正在这时,刘旂终于放弃了和象牙、犀角较劲,略过一叠叠精致的食物,捡起一支毛笔,并在地上比划了几下,他每次去父亲书房,都能看到父亲拿着它。刘旂一手紧紧攥着毛笔,一手又去拿起一枚官印,抱在怀中。 刘景对邓瑗笑道:“阿央一手毛笔,一手官印,这次你满意了吧?” 邓瑗欣慰地笑了笑,当即令婢女阿姝重新抱起刘旂,结束这场“试儿”。 如果不及时喊停,说不定刘旂又会像之前放弃象牙、犀角一样,放弃毛笔、官印,“试儿”的目的,是讨个吉利,既然目的达到了,就该果断终止。当然,如果刘旂第二次选的仍是不好的东西,“试儿”还得继续下去,直到选出满意的东西为止。 接下来,就轮到刘、邓两家长辈,为刘旂送上周岁礼物。 刘旂最喜欢的东西,是舅舅邓朗礼物,一面镶金铜镜,这也引起了大家善意的哄笑,皆言此子长大后必是一个爱美之人。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后,刘景站在自家门外,送行邓氏,却发现刘瑍步履徐缓,翩翩而来,其虽处红尘之中,却有出尘之气,里巷往来之人,莫不驻足瞩目。 刘景对刘瑍的到来有些惊讶,两人相识也有快五年了,后者主动找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刘景可不会认为他是专程为儿子道贺而来,开口问道:“文朗,你这是?” 刘瑍面上有着一抹化解不开的忧愁,颔首道:“进去说。” 刘景当即不再多言,领着他一路穿廊过院,进入后庭书室,一边让婢女准备茶具,一边邀刘瑍入座,说道:“文朗面有愁云,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成?”刘景猜测与其母刘氏有关,也只有其母,才能让阔达通脱,潇洒不拘的刘瑍如此哀愁。 刘瑍轻轻一叹,黯然道:“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寄情于山水之间,惟愿做个悠然自得的田舍翁,无心仕途,而母亲大人,恨我心无志气,将刘家复兴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文始身上。自文始夭折以来,母亲大人既哀丧子之痛,又恨刘家复兴无望,常常自责没有尽到责任,异日魂归九泉,亦无颜面对刘氏列祖列宗,是以两个月来,整日以泪洗面,在下苦苦相劝,却毫无作用,昨日更是卧榻难起。” 刘景心中一动,试探道:“文朗的意思,是想让我去你家劝慰令母吗?” 刘瑍缓缓摇头道:“母亲大人乃是心病,绝非外人三言两语所能劝解。只有我,才能彻底解开母亲大人的心结。” “文朗是说……”刘景顿时眼睛一亮,隐隐猜到他的意图,却不敢置信。 刘瑍叹道:“如果我不做出改变,母亲大人恐怕会心病成疾,一病不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为了让母亲大人重新看到希望,我决定出仕,这次来,就是想向仲达你讨一个职位。” 刘景立时双目圆瞪,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是听到刘瑍亲口说出,仍然忍不住大喜过望,他立刻跳起身,来到刘瑍身边,拉着他的手道:“文朗,你知道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吗?” 见刘景神情喜悦,刘瑍不由苦笑道:“仲达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虽然出仕,可你知道,我这人不喜俗务,厌恶繁琐……” 刘景打断他的话道:“这有何难?酃县、长沙九县,乃至零陵郡,你看中哪个职位,随你挑选。” 刘瑍皱眉想了想,说道:“我不能离开酃县,就在你的门下为吏吧。” 以刘瑍之才,当然不能做一个小吏,刘景沉思一下,当即决定让主簿郭商为其挪位子,说道:“那你就做我的主簿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战死 听到刘景有意让他担任主簿一职,刘瑍不禁皱起眉头,主簿乃是县君之近臣,县寺的大管家,主要是帮助县君“匡政理务,拾遗补阙”,工作最是繁琐,以他的为人性格,根本不适合这个位置,立即摇头拒绝道:“仲达之意不妥。主簿乃是县寺最为重要的职位,非思敏才捷、行慎言谨之辈不能胜任,这并非我之所长也,不如让我担任主记吧。” 主记主要负责记录文书等事,工作相比主簿就要轻松多了,正适合不耐俗务的他。 目前酃县政事皆出于县丞严肃,功曹谷瑁、主簿陶商为辅。刘景本来的意思,是让刘瑍担任主簿,俗事则尽付于功曹谷瑁。 既然刘瑍主动提出担任主记,刘景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由于刘瑍心里记挂着病倒的母亲,事情一定下来,不等煮茶水沸,他便向刘景提出了告辞。 得知刘母病倒的消息,刘景又岂能视而不见,他立刻命人准备礼物,乘车随刘瑍去其家,看望刘母。 就像刘瑍所言,刘母患的乃是心病,当她听到屋舍外有响动,知道刘瑍外出归来,马上翻过身去,背对门窗,默默流泪。 刘景跟着刘瑍进入寝室,见刘母以背示人,说道:“夫人睡了吗?景闻夫人身体不适,特意前来看望。” 刘母悄悄擦干眼泪,起身道:“是仲达来了……” 刘景看到刘母的模样,心里大吃一惊,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刘母头发白了大半,形容虚弱憔悴,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不止。难怪刘瑍如此焦急忧愁,甚至不惜改变自己坚如金石的隐逸之心。 刘母只与刘景说话,对刘瑍却是不理不睬,刘瑍心中叹了一口气,来到床榻边伏地道:“母亲大人,我已经决定出仕了。” 刘母惊疑的瞥了刘瑍一眼,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刘瑍从小就与众不同,虽然才华超群,却缺乏上进之心、无意仕途之路,一心要做隐士。所以,忽然听到他改变心意,决定出仕,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置信。 刘景出言道:“适才文朗来我家,提出出仕之请,我已经答应了文朗,委以主记之职。” 刘瑍接着说道:“所以请母亲快快好起来,只有这样,儿子才能安心赴任。” 刘母忍不住再次垂泪道:“你终于知道上进了,这样就算我现在马上死去,也能瞑目矣。” “请母亲慎言。”刘瑍重重一叩首道。又道:“儿子出仕后,平日居于吏舍,只有休沐才能归家,日后难以服侍母亲于左右,希望母亲千万要保重身体。” 刘母摆手道:“你只管去,勿念老身。” 刘景见室内气氛缓和下来,趁机向刘母送上礼物,并且一直待到傍晚时分才告辞而去。 次日,刘瑍只身来到县寺,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阅读大量文牍,对酃县总算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然而刘景并非单纯的酃县长,他还兼摄长沙九县,入守零陵,麾下水步军数以万计。除了零陵郡以外,其他皆要兼管。 刘瑍将不重要且繁芜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书佐、小吏,他只负责重要事务,表面上看是当起了甩手掌柜,实则深达政宜,身为上位者,弘大体即可。 不过寥寥数日,刘瑍将所有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条,大别于从前,自县丞严肃、功曹谷瑁、主簿陶商以下,百吏莫不敬服。 ………… 南面的城墙,如今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其中靠近北侧的一段墙垣,甚至发生了塌陷,被长沙将士以木料材栅堵住缺口。 城墙之上,双方士卒互相厮杀成一团,死尸、伤者横七竖八铺满城墙,伤者不是被踩踏致死,就是被敌人补刀所杀,只有寥寥无几的人会被同伴救走。 面对潮水一般不断冲上城头的荆州军,长沙士卒渐渐感到不支,节节败退,这样的不利形势下,使得才回到后方休息不久的褚方,不得不再次回到第一线。 褚方的袍铠早已在之前频繁的战斗中彻底毁去,他现在身穿着双具襦铠,又令皮铁匠缝制披膊、甲裙,跟精良的袍铠肯定比不了,但也勉强算是全身甲。 “杀……”褚方身躯不甚高大,却声如雷霆,其纵身跃入敌群之中,持长戟左右横击,挡者非死即伤。 褚方左右从者数十人,乃是褚方从数以万计的长沙士卒中选出的勇敢之士,跟随褚方突击敌军,无不奋勇争先,以一当十。 随着褚方重新回到战场,长沙将士不由士气大振,本来摇摇欲坠的防线再度变得稳固起来。 临湘城外,蒯越立身于一座高达数丈的云车上,望着城墙再次僵持的战局,狠狠一拍凭栏。又是这个褚方,东面城墙危急,他去东面;南面城墙危急,他来南面,哪里都有他。本来临湘早就该破了,就是因为此人从中作梗,才使得战事仍在进行。如今每拖延一刻,都有无数人死去,念及于此,蒯越心中越发愤恨。 “长史,褚子平不除,临湘难下。”刘磐脸容刚毅,再一次向蒯越请战道:“褚子平如今久战之下,必定筋疲力尽,此时我若率众冲上城头,必能一战将其杀死,此人一死,临湘必克。” 去年末,孙策入侵江夏,大败黄祖,甚至将他从兄刘虎都斩了。今年初,他奉刘表之命,北上驰援,率骑兵反攻入豫章郡,纵横于于艾、西安诸县间,孙策不得不派太史慈督诸将共拒之。 刘磐率军与太史慈大战数场,没有占到便宜,却也不曾吃亏。其时孙策退回江东,加之张羡病死,他又被紧急调回临湘。 听到刘磐再次请战,蒯越不再像以前那样坚决的拒绝,而是陷入思考之中。 别看他表面风光,实则刘表对他已经心生不满,他率领数万大军,围攻临湘,居然连年不克。张羡活着的时候,刘表对此还能勉强忍受,毕竟张羡深得人心,攻打临湘绝非易事,可如今张羡都死了两个多月,临湘仍然没有攻下,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若非怕军心动摇,导致功亏一篑,刘表说不定现在已经换将了。 蒯越心里反复权衡一番,自知不能再拖下去,终是咬牙同意,叮嘱道:“褚子平绝非易与之辈,刘中郎小心为上。” “长史静待我的好消息就是。”刘磐脸上流露出自信的神情,他面对孙策、太史慈这等名扬四海的豪杰,都浑然不惧,区区一个褚方,何足道哉?更何况自己是以逸击劳,若是这样都拿不下这个褚方,他干脆自刎算了。 刘磐从云车上下来,一员身躯雄武,相貌严毅的骑将向他投来问询的眼神。刘磐不禁爽朗大笑,说道:“长史已允,汉升,随我登城。” 此人乃是他的副将,名叫黄忠黄汉升,南阳郡人,其人勇猛善战,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刘磐之所以与太史慈对战不落下风,除了他个人骁勇外,黄忠的勇武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 “诺。”黄忠心中一震,欣喜应道。 刘磐遥望临湘城墙,对黄忠道:“汉升,大功就在眼前,你我共勉之。” 黄忠重重一点头,说道:“南下经年,至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若是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返回襄阳,岂不被人笑话死?今日,我誓拔头功。” 刘磐壮之,哈哈大笑道:“头功亦我之愿也,不能相让。” 接着,两人各选百人,人皆两铠,弃楯,但持长刀、矛戟,直趋临湘城下。 此时荆州军战况越发不利,士卒不断被长沙军赶下城头,运气好的还能顺着云梯逃脱,更多的人被直接挤下数丈高的城墙,即便侥幸没有摔死,也免不了折手折脚,身受重伤的下场。 面对如此局面,刘磐、黄忠毫无惧色,甘冒矢石,身先士卒,分别带头沿着云梯冲上城墙。 刘磐虽然身披双铠,身手却极为敏捷,他从残破的女墙间穿过,手中两刃矛猛然搠出。 一名长沙兵无从躲避,咽喉被明亮的矛锋刺个正着,接着又贯穿后方一人,才止住去势。 一连搠杀两人,刘磐面不改色,用力拔出两刃矛,旋即左右劈砍。所谓两刃矛,即铗之两旁皆利其刃,既能刺,亦可劈斩。 黄忠则是持着一把环首长刀,其刀身长四尺余,赤红如血,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杀人过多,长年累月下沉积所致。 黄忠双手持血刀,左劈右砍,其刀锋锐不可挡,所过之处,无不肢首乱飞,哀鸿遍地,简直就是杀人如割草。 在刘磐和黄忠的率领下,两百名身披重铠的士卒直接将势不可挡的长沙军硬生生顶了回去。 而城下的荆州军众将则趁着这个机会,重新组织兵力,然后再次向临湘城头发动新一轮攻势。 身被数创,浑身浴血的祝阿不住大口大口喘息,虽然他现在连站立都有些吃力,但他握刀的手依然很稳,因为他有六根手指。 祝阿自认豪杰,可他到底是偷盗出身,武艺在市井游侠中,或许还算比较出众,放到战场,不说泯灭于众人,也远谈不上出类拔萃,比之褚方这等猛将差远了,这一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所以,当他看到刘祝、黄忠冲着他杀来,不禁暗暗吞咽口水,这两人一来到城上,就一举扭转了局势。褚方在他眼中,乃天下少有的猛将,而这两人,表现出来的勇猛,绝不下于褚方,可想而知他现在的压力有多大了。 “大兄,这两人不可敌,速走……”青年一脸慌乱,一把揽住祝阿,想要拖着他离开。 “走?我们能去哪?”祝阿苦笑着摇头道:“我昔日不过是市井一偷盗,后来弃盗为赌,也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只能一辈子待在市井混迹,然而承蒙府君不弃,拔我为别部司马,此恩此德,我只能以死报之。” “可如今府君已死……”见大兄似有赴死之心,青年急道。 “府君虽死,恩情未还。你们不欠府君恩情,可走,我不行。”祝阿平平无情的脸上,充满了坚毅之色,这两年来,他虽然每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可这却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他宁愿死在战场,也不想再回到市井,这个他从心底厌恶的地方。 青年满脸苦涩,他是孤儿,自幼被祝阿抚养长大,离开祝阿,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里呢? “死就死吧!”青年紧了紧手中之刀,与祝阿并肩而立。 祝阿冲着青年笑了笑,而后迎着如同铁猛兽一般冲来的刘磐、黄忠,举刀大喝道:“我乃别部司马祝阿……” 黄忠可没有兴趣知道眼前这个蝼蚁是谁,他眼中只有褚方,敢有挡路者,只有,死! 一道血光划过,只听“呯”的一声,祝阿手中之刀从中断为两截,其颈部亦浮现一道血痕。接着不等他倒下,身体便被迎面冲来的黄忠撞飞出去。 青年目眦欲裂,然而下一刻,他便被刘磐长矛刺入眼眶,贯脑而死。 祝阿和青年,在黄忠、刘磐眼中,不过是路边的小石子,随脚踢开,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褚方,双方已然相距不远。 褚方脸上神色极其凝重,早在黄忠、刘磐刚刚登上城墙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两人,毕竟,他们在城墙上所向无敌,挡者披靡,想不注意都难。而两人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荆州军竟然有如此猛将,为何之前从未露面?”褚方心中大感疑惑,不过现在这些已经无所谓了。这两人都是勇冠一军的猛将,即便是他全盛时期,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其中一人,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面对两人的围攻,他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避其锋芒?”褚方望着再次源源不断爬上城墙的荆州军,他若是退走,长沙将士必定崩溃,他断然不会这么做。 第二百五十三章 突围 “杀……” 黄忠、刘磐浑身浴血,冒刃衔锋,二人一刀一矛,率众在密集的长沙守军之中冲杀,两人每一次出手,都伴随着无数的兵刃碎片,以及鲜血残肢,没有人可以抵挡住他们的雷霆一击。 面对黄忠、刘磐的步步逼近,一股浓烈血腥的杀意扑面袭来,令褚方遍体生寒,自知与二人交战,必死无疑,然而他担心自己一退,防线恐怕会立刻崩溃。 就在他陷入进退两难之际,长沙将士却是先一步崩溃了。 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激战,长沙守军早就已经到达极限了,当他们发觉敌人越打越多,身边的同袍则越来越少,长久的压力下,大脑中某一根弦突然崩断,崩溃,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先是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引发长沙守军整体崩溃。 众多溃兵慌不择路,将褚方挤撞得连连倒退,这时左右顺势裹挟着他,跟随溃兵一起逃。 “罢了……”褚方心里重重一叹。此战之败,与他无关,而是大势如此,非人力能够扭转。他这两年来尽心竭力、守卫临湘,也算不负张羡昔日对他的恩惠。 眼见褚方逃跑,即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刘磐顿时怒不可遏,纵声叱道:“褚方小儿,妄你是长沙名将,竟然临阵而逃,可敢停下与我决一死战?!” 喝骂间,刘磐手中两刃矛舞成风车一般,扫荡前方的长沙溃兵。奈何溃兵实在太多了,简直是杀不胜杀,只能眼睁睁看着褚方夹在人潮中消失于城头。 混乱中,褚方根本没有听清刘磐说什么,即便听清了,他也不会理会。从城墙上下来,褚方聚拢左右三十余人,快速来到马厩,取得马匹,然后赶往郡府。 当褚方纵马冲入郡府时,东、北城墙也相继失守了,这也预示着临湘彻底落于敌手。 此时郡府乱成一团,郡吏神情惶恐,四散而逃。 褚方逆流而行,一路快马加鞭,直抵正堂下。 衣冠甚伟的张怿,此刻却面色苍白,神情萧索地坐在榻上。 郡府数百吏,一朝散去,而今仅剩二十余人,站在足以容纳数百人的正堂,颇显空旷。 桓阶暗叹一声,再度开口道:“府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怿仍然不语,如今这个时候,他没有勇气收集残兵,据守郡府,负隅顽抗。因此桓阶便建·议他趁着临湘新破,北军放松之际,突围而走,投奔刘景。 先不说能不能在数万北军的眼皮底下成功逃走,他对刘景素无好感,寄人篱下就已经够可悲了,还要寄于自己所讨厌的人,与其这般窝囊的活着,还不如投降刘表,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张怿迟迟不言,桓阶心中不由越发焦虑,正要再劝,忽然听到堂外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 堂中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难不成北军这么快就杀来了? 不久,褚方的身影步入堂中,抱拳对张怿道:“临湘已陷,事不可为,府君可随我突围。” 桓阶没想到褚方竟能平安归来,面上顿时大喜,急对张怿道:“诸校尉当年便能单身匹马,突破万众,冲入临湘,而今自然也能突围而走,府君无忧矣。” 张怿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就算成功逃出临湘,投奔刘景,又能如何呢?临湘乃荆南第一坚城,尚不能挡住北军兵锋,其他地方就更不可能抵挡了。我已决定,向北军请降。” 桓阶、褚方皆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张怿,桓阶愠怒道:“府君欲向北军投降?难道府君忘记了,先府君是怎么死的了?” 张怿双拳紧攥,咬牙说道:“两军对垒,生死有命。况且,我父亲乃是因病去世,并非死于北军之手,二者不能混淆。” 桓阶闻言,只觉从里到外,一片冰冷,摇头道:“既然府君心意如此,在下就不再多言。在下虽然职位卑下,内心却颇知忠义二字,断然不会降于北军。府君珍重,在下告退。”说罢,桓阶大袖一甩,毅然决然的离去。 张羡对褚方有恩惠,张怿可没有,见他竟然如此不堪,褚方心里大加鄙夷,懒得再和他废话,仅拱了拱手,便告辞而去。 堂中二十余郡吏,超过半数都随桓阶离去。贼曹成绩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跨出那一步。 褚方行出正堂大门,问桓阶道:“桓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桓阶回道:“我会暂时先躲藏起来,等待时机。” “桓君小心。”褚方抱拳道。 “这里是临湘,我一心躲避,北军绝难找不到我。”桓阶又道:“倒是褚校尉,突围绝非易事,一路千万小心。” “告辞……”褚方点点头,当即翻身上马,带着三十余骑出郡府,直奔临湘西门而去。 由于临湘城西濒临湘水,不便展开作战,是以荆州军将进攻重心放在了南、北、东三个方向,而西侧只布置了少量兵力,以监视为主,乃突围的最佳选择。 能够想到这一点的不止褚方一人,不管是溃兵,还是临湘百姓,都争先恐后的逃往城西。 此时临湘西郭门已然洞开,荆州军却寥寥无几,一来这里不是进攻重点,二来士卒都跑去郡府瓜分财物,三来便是围师必阙,如果不给临湘兵民留一点活路,只会令他们困兽犹斗。 褚方率三十余骑冲出西郭门,一路南下。如今荆州军大半已经入城,但城外仍有不少游骑、步军,更别提湘水上的水军。 褚方无意和荆州军纠缠,能不交战尽量不交战,即便非战不可,也是边打边走。 褚方或举戟突前,或持弓殿后,率领骑队一路与敌军几经交战,甚至有几次险些被敌人围住,直到奔出十数里才算脱险。而随他一同冲出者,仅余二十骑。 褚方骑在马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黑烟滚滚的临湘,轻轻一踢马腹,向着南方远去。 ………… 蒯越策马行于临湘街巷,自前年八月南下以来,历时一年有余,终于踏平了临湘。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漫长得多,若非张羡突然病故,恐怕再给他半年时间,他都未必有把握拿下临湘。 不管如何,临湘总算打下来了,他身上一直以来背负的沉重压力,终于能够稍稍有所缓解。 就在蒯越沉思间,有人来报:“禀报长史,伪长沙太守张怿,率长沙吏士于府门外请降。” 蒯越英伟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张怿居然向他投降?这可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想过张怿可能死守郡府,顽抗到底,也想过他乘此突围,乃至自杀,就是没想过投降。 蒯越当即加快行进速度,果然见到张怿率领十余名身着黑色吏袍的郡吏,跪迎于郡府门外。 蒯越心里虽然鄙夷张怿其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投降,可瓦解长沙士民的抵抗之心,对他们接下来的统治有百利而无一害。 蒯越下马来到张怿面前,问道:“足下就是张长沙吗?” 张怿恭恭敬敬拜道:“在下正是张怿,曾为临湘令,因父亲病故,才被长沙士民举为长沙太守,然而此事尚未得到朝廷认可,是以不敢当‘长沙’之称。” 蒯越目光扫过张怿身后诸吏,微讶道:“为何不见桓伯绪?”蒯越认识桓阶,当年后者曾只身入襄阳,讨回故主孙坚的尸首,然而他并未在人群中看到桓阶的身影。 张怿回道:“城破之后,桓功曹就离开郡府,不知去向。” 蒯越心里暗叹,桓阶终究是心志坚定,不为所屈,又问张怿道:“除桓伯绪外,我又闻五官掾刘元龙,其祖乃是司空刘公,为人才气不凡,乃长沙名士,昔日曾受故司徒黄公所辟,因见董卓祸乱天下,遂亓官还家,与桓伯绪同为长沙之冠,不知何在?” 张怿回道:“刘君已经在上个月患病去世。” 蒯越忍不住“啊”了一声,抚掌而叹道:“此等才士,本该报效国家,扬名天下,却死于江南不闻之地,可惜、可惜……” 张怿默然,死者何止刘蟠,这一战,可谓是直接把长沙打残了,长沙郡府三大吏,功曹桓阶隐匿、五官掾刘磐病故、督邮李永战死,三大吏尚且如此,门下、诸曹吏,死者之众可想而知。如今他身边大吏,仅剩下贼曹成绩一人。 ………… 蔡升由于驻扎之地醴陵距离临湘最近,是以时刻关注着临湘局势,当褚方一进入醴陵地界,蔡升就已得知他的消息。 两人虽然互相闻名已久,却从未见过面,两人匆匆见过礼后,不等蔡升发问,褚方就迫不及待地道:“蔡兄,速速派人通知刘君,临湘已落。” 蔡升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而后问道:“不知褚兄是否认识别部司马祝阿?” 褚方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自然认识。不知你和他是?”他和祝阿的关系,颇为一般,因为此人出身市井,涉足偷盗、赌博,褚方颇为不喜其人。因此哪怕知道他和刘景渊源颇深,褚方也没有和他多交往。 蔡升道:“我们相识于市井,乃是刎颈之交。” 褚方不由叹息一声,说道:“祝司马已经战死,这是我亲眼所见,就在城破当日。” 蔡升闻言立时色变,双目直视褚方,如剑一般锋利,良久,才稳定情绪,抱拳拜道:“还请褚兄告诉在下,祝兄是怎么死的。” 褚方不屑隐瞒,如实相告道:“他是被北军一名大将所斩,那人本来是冲着我来的,祝司马正好挡在路上,被其所斩。” 蔡升当然不会因此而迁怒褚方,又问道:“褚兄可知那人姓名?” 褚方摇头道:“我亦是首次见到其人。不过我虽不知他性命,但他骁勇善战,纵横战场间,如入无人之境,必非无名之辈。” 蔡升听得眉锋一挑,又问道:“不知那人比之褚兄如何?” 褚方沉默了一瞬,回道:“我不入也。” 蔡升大感意外,要知道,好武之人,即便明知不敌,一般也不肯轻易服输,更何况是褚方这种勇冠一地的勇士,对方到底有多强?才能让褚方甘拜下风? 不过就算对方再强,蔡升也不会放弃为祝阿报仇之心,刎颈之交可不是随便说说,愿意为对方豁出性命,才是真正的刎颈之交。 褚方见蔡升脸上神色,便知道他心里所想,然而不是他小看蔡升,他若是与那员敌将相遇,十有八九会死于对方之手。这不是他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方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蔡升勉强收拾心情,邀褚方回到醴陵,另一边,他亲笔写了一封有关临湘情报的书信,派人快马加鞭赶往酃县,交给刘景。 数日后,书信摆在了刘景的书案上。 说实话,临湘的陷落时间和他估计的差不多,他在一月份时就曾推断,临湘绝对挺不过三月,事情果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最令刘景开心的,莫过于褚方的平安归来,这位出身于长沙,得到孙坚看中的猛将,刘景深怕他如历史一般死在临湘。 所幸因为他的出现,褚方的命运也跟着改变了,刘景相信,他未来一定能够大放光彩。 临湘作为长沙的郡治,恰好处于长沙之中,临湘一下,刘景兼摄的九县除了大本营酃县外,其他的县都处于荆州军的攻击下。 刘景现在的实力虽然已经今非昔比,但也没有到可以和荆州军正面抗衡的地步。他如果将力量分散开来,必定会被荆州军各个击破,只有将力量聚于酃县,才有获胜的希望,这是他一早就决定的计划,绝不会轻易更改。 所以刘景第一时间给蔡升回信,让他率众退出醴陵,同时也尽量将愿意跟随的百姓迁走。 为了避免荆州军发起突袭,刘景令刘宗、王彊率水军北上与驻扎于衡山乡的刘祝会合,一同前往醴陵水域,为蔡升保驾护航。 第二百五十四章 后续 “文绣……”蔡升面色沉重的拍了拍刘祝的肩膀,说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祝兄、祝兄……战死在了临湘。” 刘祝一下船,就听到噩耗,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眼泪就像决堤一般涌出眼眶。 刘祝本是南阳郡人,少时跟随父母躲避战乱,流落至长沙。然而没过多久,其父母便双双病死,他也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由于他年纪尚小,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只能在市中以乞讨为生,每天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若不是祝阿收留他,以他当时的年纪,根本没有能力在市井长久的生存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饿死、病死、被人打死…… 祝阿对他不仅有养育之恩,更有活命之恩,刘祝早已视其为父兄一般的存在,突然接到他战死的消息,一时悲痛不能自已。 半晌,刘祝强忍心中悲痛,收泪询问蔡升,当他得知祝阿乃是被荆州军一名大将所杀,心里当即发誓要为祝阿报仇雪恨。 刘宗也为祝阿的死感到惋惜,两人过去曾合作开设长乐居,有金钱往来,不过因为两人身份差距过大,关系并不算密切,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见面。 王彊则对祝阿的死毫无触动,要知道,当年他在长乐居可是输得几乎倾家荡产,以至于被迫去借高利贷,险些丢掉性命。 “足下就是褚子平吧?”刘宗目光落到蔡升身旁的褚方身上,众人中,只有他和褚方素未谋面。褚方身高约七尺三寸,这身高其实已经不算矮了,毕竟,光武帝刘秀也才七尺三寸。然而与他的勇名相比,却稍稍有些不符,容貌也略显平常,并无出奇之处,唯有身体强壮,异于常人。 “正是。”褚方颔首道。 刘宗道:“足下乃我长沙数一数二的豪杰,足下大名,我尚在总角之时,便已有所耳闻。足下事母至孝,多年来几乎从不离开酃县,我常为没有机会结识足下而感到遗憾,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 褚方道:“足下之名,我亦闻之久矣。足下少时孤身于外,散财报父仇,乡人莫不敬服。” 刘宗又道:“足下不但孝勇无双,忠义亦无双,为报张府君恩情,单身北上,冲破敌围入临湘,长沙上下,莫不瞩目。” 褚方慨然道:“这不算什么,大丈夫自当有仇必报、有恩必偿,如此而已。” “善。”刘宗击掌赞道,“大丈夫正该如此。” 接着,刘宗视线转回蔡升身上,开口问道:“蔡兄,不知你这里准备的怎么样了?” 蔡升回道:“一切皆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刘宗又问道:“蔡兄这几日可曾发现北军的踪迹?” “有。”蔡升点头道,“但都是小股的探马,并没有发现大队人马的踪影。” “这样最好。”刘宗说道:“事不宜迟,蔡兄这就回去发动百姓,准备启程吧。此番仲达将能够征调到的所有船只都派来了,按照之前定好的计划,妇孺老弱乘船,青壮则徒步而行。” “好。”蔡升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立即回转醴陵。 刘宗令刘祝、王彊留下,运送百姓,他则率领舰队继续北上,监视北军。 不出一个时辰,便有不计其数的醴陵百姓,拖家带口而至。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三月正值春耕之时,醴陵百姓却是无心耕种,纷纷举家逃亡,选择留下的人,连一半都不到。 就在刘景迁徙醴陵百姓之时,远在襄阳的刘表接到了临湘陷落的消息。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別驾刘先、治中庞季、主簿蒯良等大吏纷纷向刘表道贺。 刘表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虽然距离彻底平定荆南还早,因为南边还有一个十分棘手的刘景。但打下长沙郡治临湘,无疑是向前跨越了一大步,只要再解决了刘景,荆南便可传檄而定。 而解决刘景,并不一定非要武力,招降也不失为上选。只要刘景同意归降,他甚至愿意让他担任一郡太守。当然了,这么做肯定会让蔡瑁心有不满,可这却是最快平定荆南的方法,到时候刘表只能暂时让妻弟受些委屈。 想到这里,刘表出言对众吏道:“前年长沙不辄,敢作乱违,孤不得已,举兵讨逆除暴,如今张羡已死、临湘已下,唯酃县刘仲达尚未臣服,孤不忍长沙百姓继续遭受兵祸、离乱之苦,因此打算派人招降刘景,如何?” 堂下众吏不由面面相视,招降刘景倒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刘表昔日曾举荐刘景为茂才,虽然后者没有接受,却也算有旧。现在张羡死了,刘景已经没有再战的理由,说不定真有可能归降。 刘先开口说道:“刘仲达少时曾寄居于赖伯敬府邸,两家更有姻亲之谊,目下赖伯敬正好就在临湘,可令他试探其心。”刘先是零陵郡人,心里非常欣赏刘景,自然对此议极力赞成。 庞季皱眉道:“张羡病死前,为安定内部,举其为零陵太守,我们如果不能拿出相等的条件,恐怕刘仲达不会轻易归顺。” 刘表淡淡说道:“张羡尚有如此魄力,孤岂能不如?” 蒯良开口说道:“招降不是不行,然刘仲达,乃英杰也,在荆南影响极大,招降成功后,绝不能让他继续留在荆南。” “这个自然。”刘表轻轻颔首道,将刘景留在荆南,无异于养虎为患,恐怕用不了几年,他就会变成第二个张羡,甚至比张羡更加难以对付。刘表为刘景准备的职位是章陵太守。 自张绣举众投降曹操后,章陵郡便成为了刘表的北方门户,刘景有文武才,刘表让他为自己抵御曹操,而且章陵就在襄阳近左,方便监管,可谓是一举两得。 只是,本朝桓帝时,朝议以州郡相党,人情比周,乃制“三互法”,不仅实行籍贯回避,婚姻之家也在回避之列,刘景的妻子邓瑗是章陵郡治新野人,按照法规,刘景不能担任章陵太守。 如今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为政,但仍然执行三互法回避原则,不过刘表却是一个例外,他让南郡人蔡瑁担任南郡太守,江夏人黄祖担任江夏太守。刘景只是婚姻之家,自然就更不在意了。 刘表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后,众吏顿时全都陷入沉默。之前章陵太守乃是蒯越,可他常年领军在外,不能理事,刘表便让黄祖之子黄射为章陵太守。黄氏父子一时俱为太守,权势冠于荆州。 去年末,黄射随其父黄祖,与孙策战于沙羡,大败仅以身免。而今刘表欲以刘景代替黄射,并无不妥。不过此事刘表做决定就够了,他们不方便多言。 既然堂下众吏都没有意见,刘表当即就决定了。 为庆祝攻下临湘,刘表在正堂大宴群臣,欢乐竟日。 然而对刘表来说,近期的好消息还不止于此,四月中,孙策被刺身亡的消息传回了襄阳。 荆州从上到下,全都惊疑不定,而刘表甚至都没有再做验证,直接断言这个消息是真的。 其父孙坚当年为袁术驱使,与他争夺荆州,孙坚甚能用兵,一度逼得他困守襄阳,但就是在这样大好的局面下,孙坚竟然单马而行,被埋伏于旁的黄祖军士射杀,一举改变了战局,此后袁术再也无法和他相抗,很快就被赶出南阳。 而今,孙策又在行猎时被刺客刺杀,父子二人何其相像也。 孙坚、孙策父子,固然骁勇善战,却都是轻佻果躁之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小人之手。 如今北方曹操与袁绍决战于黄河,南方临湘已下,东方孙策被刺身亡,暂时无忧矣。可以说刘表一改去年三面皆不利的状况,三个方向都出现了转折。 如此一来,刘表对招降刘景,更加有信心,除非后者一心寻死,否则肯定会率众归降。 四月,袁绍大将颜良围攻白马甚急,东郡太守刘延告于曹操。曹操亲自率军北上,他采用谋士荀攸声东击西之计,引兵至延津,伪装渡河攻袁绍后方,袁绍果然分兵延津。 曹操乃乘机率轻骑,派张辽、关羽为前锋,急趋白马。 关羽一马当先,冲进万军之中斩杀颜良,并斩首而还。曹军遂全军出击,大败袁军。 曹操解除白马之围后,迁徙百姓向西而退,袁绍不甘失败,派遣大将文丑、刘备追击曹军。 时曹军兵少,曹操操兵少,令士卒解鞍放马,并故意将辎重丢弃道旁。袁军果然中计,纷纷争抢财物。曹操突然下令反攻,再次大败袁军,斩杀大将文丑。 颜良、文丑皆为河北名将,却被一战而战,袁军士气大挫。 不过袁绍虽然开战不利,但兵力相比曹操,仍然占有不小优势,也达成了越过黄河的战略目标,双方再次进入相持阶段。 河南尹,中牟。 曹操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威名传遍天下,世人未闻其面,多以为他是一位有姿貌威容的人,然而事实正相反,曹操身高不过七尺,肌肤微黑,细眼长髯,并无仪容。 曹操刚从前线战场退下来,河南尹夏侯惇便告知他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孙策被人刺杀身亡,之前郭嘉就曾断言,孙策“轻而无备,性急少谋,乃匹夫之勇耳,他日必死于小人。”然而曹操哪怕深知郭嘉之谋,似这种“预言”,他心里也是不太相信,没想到真被郭嘉一语料中了。 孙策继其父孙坚之勇武,不过几年间,便席卷江东,曹操曾感慨“猘儿难与争锋也。”令子曹彰,娶孙策从兄孙贲之女,同时将自己的侄女,嫁给孙策之弟孙匡。 然而孙策心怀异志,非所谓的联姻所能阻挡,当曹操和袁绍对峙于黄河之际,他听闻孙策正在江东厉兵秣马,有袭击许都之意,曹操为此忧心不已,现在听说他被刺身亡,终于可以松口气。 而坏消息是,刘表经过两年征伐,终于攻下了长沙郡治临湘,曹操虽然听过刘景之名,但并不了解其人,区区一个小县县长,还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可不会认为刘景能够阻挡刘表大军,在他看来,张羡已死,临湘已落,刘表统一荆南已是势不可挡。 刘表素与袁绍同心,一旦刘表平定荆南,将兵力调回北方,配合袁绍,从后袭击许都,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袁绍、刘表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大诸侯,曹操对付其中一人,已颇感吃力,同时让他面对两人,必败无疑。 夏侯惇出言道:“孟德,南阳张子云昔日在京师,曾与孟德并肩携手,匡扶社稷,如今张子云虽虽临荒域,不得到场本朝,亦国家之藩镇,足以为外援也。” 夏侯惇今年四十余岁,其身躯高大健硕,头戴梁冠,身着官袍,容貌不俗,可其左目却缠着厚厚的绢布。他的左目,是当年与吕布交战时被流矢射中,他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然而他本是姿容出众的人,突然间瞎了一只眼睛,这让他每次照镜子时都会气急败坏,将镜子摔落在地上。军中吏士偷偷呼为“盲夏侯”,他心中愤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听到夏侯惇的话,曹操心中一动,说实话,真要论起交情,袁绍和张津的关系更加亲密。 所幸,张津和刘表的关系一般,加上曹操如今早已今非昔比,奉天子以令不臣,手握封拜之权,只要以天子的诏书,加上割让一部分利益,不怕张津不就范。退一万步讲,就算张津对他置之不理,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夏侯惇又道:“另外亦可诏令孙贲出兵。”孙贲之女嫁给了曹操之子曹彰,两人乃是姻亲关系,如今孙贲担任豫章太守一职,就在长沙之侧。 曹操当即决定,下诏“授孙贲以长沙,业张津以零、桂。”务必不能让刘表一统荆南。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说客 对于要不要招降刘景,荆州军的两位主帅发生了严重分歧。 蒯越力主招降,以他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刘景的实力近年来急剧膨胀,已经不弱于张羡多少。除非刘表大幅增兵,不然的话,以荆州军目前的兵力,恐怕又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相比之下,招降刘景,无疑是统一荆南代价最小的办法,哪怕给予其高官厚禄也十分划算。 蔡瑁坚决反对招降刘景,去年那一仗,他惨败在刘景之手,非但兵船折损近半,宗族昆弟也死了六人,心中一直深以为耻。 招降刘景,将置他于何地?届时他必会为襄阳士民所嘲笑,唯有杀死刘景,他才能重新建立威信、才能告慰族中兄弟…… 刘景必须死!这就是蔡瑁心底唯一的想法。 然而随着刘表的命令下达,两人的争执结束了。 蔡瑁心中气急,偏偏发作不得,只能拂袖而去,以示不满。 蒯越无视蔡瑁的无礼,立刻写了一封书信,连同刘表的信笺一同交给赖恭,令其即刻南下。 赖恭当即收拾行装,乘船前往酃县。经过去年的那场大战,荆州水军可谓元气大伤,只能龟缩于临湘方寸之间,时至今日,也没有完全恢复元气,临湘以南,彻底成为了刘景水军的天下。 赖恭船只才出临湘百里,就遇到了刘景水军的斥候赤马舟。 为避免引起误会,从而遭到对方攻击,赖恭急忙说明此行意图,之后有了赤马舟在前为引导,一路总算是平安无事。 船只越向南行,逃难的百姓就越多,举家乃至举族,向南迁徙,看得赖恭心中叹息不已。 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场面,也在家乡零陵上演一遍。 刘景如今乃是荆南唯一可以对抗荆州军的势力,零陵、桂阳二郡都在观望,只要能够说服刘景,荆南顷刻间便会重归太平。 对于此行,赖恭心里还是比较乐观的,刘表为了招降刘景,不惜拿出章陵付之,可谓是诚意十足。需知刘景今年才二十二岁,从古至今,二十出头能够成为一郡太守者,堪称凤毛麟角。 至于刘景现在头上顶着的零陵太守头衔,赖恭根本没当回事。张羡自己也只是长沙太守,有什么资格任命他人为太守? 在荆州,只有荆州牧刘表,才有任免太守的资格。 就在赖恭满怀信心南下之际,刘景为全力备战荆州军,将驻扎在外面的诸将全部调回酃县。 其中诸将兵力以族兄刘修最强,他过去除了自己的本部人马,还兼管着吴巨旧部九百余人,加上一年来又在昭陵、连道招募了一些,如今麾下兵力一举突破两千人大关。 其次是刘亮,他的驻地乃是较为安定富足的茶陵、攸县、容陵三县,是以兵力扩充至一千六百人。 接下来是蔡升,他的驻地醴陵靠近临湘,因此得到刘景的授意,兵力扩充至一千三百余人。马周镇守安城,内防豪强,外御豫章贼,兵力亦达一千两百人。 刘宗、马周、韩广三人部曲也达到了千人规模。 加上严肃手中的酃县县兵七百人,刘景麾下步卒总计达到了近万人。固然不及荆州军的三分之一,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 另外褚方归来,其原来部曲目前在刘亮手中,刘亮过去曾为褚方侍从,深受其恩,本欲归还其部曲,刘景却出面制止了,而将刘修兼管的吴巨部交给褚方。 对此,褚方并没有表现出不满之情,欣然接受了。 当初他为报张羡昔日恩惠,执意北上,虽然有着十足的理由,但终究是有负刘景,因此不管刘景做什么,褚方都毫无怨言。 接到赖恭前来酃县的消息,刘景第一时间通知了嫂子赖慈。 赖慈忍不住喜出望外,她和兄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最近的一次,还是五年前丈夫去世之际,那时她沉寂在丧夫的沉痛哀痛中,根本就没有兄妹重逢的喜悦。这次终于有机会好好聚一聚,以表对兄长的思念之情。 赖恭抵达之日,刘景、邓瑗陪同嫂子赖慈、侄儿刘群,迎之于酃县城外的湘水渡口。 邓瑗尚在守孝期,如果是其他人,自然不必亲至前来,但赖恭乃是刘景、邓瑗婚礼的纳彩之人,是以邓瑗才破例前来。 博带褒衣,革履危冠的赖恭甫一登岸,便看到妹妹赖慈牵着外甥刘群,眼中带泪的看着他。 赖恭亦不免眼睛酸涩,加快脚步来到赖慈面前,从上到下仔细端详一番。见其高髻丽容,衣饰精细,知道妹妹已经渐渐走出丧夫的伤痛,心中很是为她感到高兴,不禁发出感慨道:“为兄今已年届四旬,近来两鬓始白,而漓姬还是如从前一般美丽。” 赖慈拭泪微窘道:“兄长何以一见面就打趣我?” “此皆兄长肺腑之言,何来打趣一说?”赖恭笑着摇了摇头,继而又看向外甥刘群,十一岁的刘群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基因,姿容清隽,目若朗星,文质彬彬。赖恭对外甥甚是满意,出言问道:“虎头,还识得我这位舅父吗?” “岂能不识舅父?”刘群当即下拜道:“外甥刘群,拜见舅父。” “哈哈,虎头不必多礼。”赖恭将刘群搀扶起来。 直到这时,刘景、邓瑗才上前与赖恭见礼:“赖君……” 赖恭看着身姿峻拔,容貌俊伟,甚有威仪的刘景,心情十分复杂。当年刘景少年游学襄阳,曾寄居其家两载,赖恭自问已经完全看穿刘景这个人,断定他未来必定碌碌无为,难有成就。 然而谁知两人再次见面,刘景已经成为荆州士之冠冕,以德行、才华名著荆楚。而这一次见面,刘景更是成为可以左右荆南走势的人,荆州牧刘表不得不拿出一郡,以笼络之。这让赖恭心里怎能不为此而感慨万千呢? 赖恭收整心情,看着刘景和邓瑗站在一起,直如璧人,感叹道:“时间过得何其快也,为仲达登邓氏之门纳彩,还恍如昨日,听说你们已经诞下子嗣了?” 刘景含笑回道:“是,子名刘旂,刚刚过了期岁不久。” “甚好、甚好……”赖恭不住点头。 “赖君,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谈话的地方,”刘景抬手一指身后的车马,说道:“在下已为赖君备好车马,请上车。” 赖恭轻轻颔首,上了马车,除了几名随从外,其余人皆留于船上,未免里面潜伏别有用心之人,刘景派人在外围密切监视。 随着马车距离酃县越来越近,赖恭的神色亦越发严肃,他之前就曾听闻,酃县虽小,却被刘景建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如今一见,更在传言之上。 凭着这座坚城,怕是只要五千兵力,就足以敌十倍之敌,令荆州军撞得头破血流。 赖恭对于此行的目的,忽然不再如先前那般自信。这座城池,绝非一时半刻所能修建,刘景早在几年前,就在为荆州军的南下做准备了,其人之谋何其深也! 刘景回到家中,立刻设宴款待舟车劳顿的赖恭。 席上,赖恭曾想谈及此行的目的,却被刘景以“赖君初至,今日只言私情,不言公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为由阻止了。 赖恭一时摸不清楚刘景的态度,只能暂时作罢。 次日,赖恭正准备去找刘景,却被告知刘景突然遇到紧急要事,南下钟水、平阳二乡了。 赖恭经过打探后得知,钟水、平阳二乡位于酃县以南百里,刘景一来一回,至少也要数日。赖恭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刘景此举明显是在拖延时间,这个态度,可不像是要归附的样子。 赖恭自知急也没用,勉强压下心头忧烦,整日陪伴妹妹赖慈身侧,教导外甥刘群读书。 一连五日,刘景总算姗姗归来,赖恭强忍着心头怒火,冷哼一声道:“仲达何以不告而别?徒留客人在家,岂不失礼?” 刘景神态从容不迫,微笑着施礼道:“在下非是故意怠慢赖君,实是遇到了颇为棘手的事,才会不告而别,请赖君见谅。” 刘景的这番说辞,赖恭是一个字也不信,直接开门见山道:“我这次来,是奉将军之命,拜仲达为章陵太守。”言讫,从怀中取出刘表和蒯越的亲笔书信,交到刘景手中。 “哦?”刘景闻言微微扬起眉毛,不得不承认,刘表为了招降他,确实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毕竟,刘表治下一共也才有南郡、章陵、江夏、武陵,以及一部分南阳,满打满算才也四个半郡,虽然章陵是其中最小的。 刘景不紧不慢的拆开刘表的书信,粗粗读了一遍。 刘表的信上,不外是言及当年如何如何欣赏其才,对他未能接受茂才感到遗憾云云。 接着话锋一转,谈到荆南百姓的惨状,表现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声称不想看到荆南的百姓继续遭受战乱之苦。 最后又是对刘景猛夸一番,不仅夸他德才兼备,更深得荆南百姓之心,欲拜其为章陵太守。 刘景不觉失笑,刘表这是想要用荆南百姓强行把他架起来? 刘景又打开蒯越的信,由于两人素不相识,信里面大多都是没有什么营养的赞誉、褒奖之言,刘景几乎是一目十行看完。 将蒯越的信放下,刘景重新抬起头,对赖恭笑道:“将军对我的赏识之心,对荆南百姓的悲悯之心,在下已经尽知矣。” 赖恭问道:“仲达应否?” 刘景轻轻摇头道:“将军欲拜我为章陵太守,在下感激不尽,但是章陵新野乃在下妻族所在,此举恐怕有违国家法度。” 赖恭道:“桓帝时朝廷怕‘州郡相党,人情比周’,才始立‘三互法’。然而‘三互法’禁忌过于严密,往往‘禁忌转密,选用艰难。’导致幽、冀二州长吏‘久缺不补’。将军正是知道三互法的弊病,才不禁之。” “赖君此言差矣。”刘景语气不疾不徐地道:“国家立下法度,不管有无弊病,我等都要严格遵守,即使刘将军亦不例外,不然置国家威严于何地?” 赖恭听到刘景这么说,立刻便知道他是对章陵太守这个职位不甚满意,心中暗暗吃惊,这却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皱眉问道:“仲达是不愿为章陵太守吗?” 刘景笑道:“非不愿,实不敢也,国家法度,不敢有违。” 赖恭反问道:“那依仲达你的意思呢?” 刘景道:“在下生于斯、长于斯,不愿离开荆南故土。前时张长沙举在下为零陵太守,刘将军不妨因循之,有在下镇守荆南,刘将军可以高枕无忧矣。” 赖恭看着刘景,久久无语,如果刘表真的这么做了,无异于杀狼养虎,刘表根本不会同意这个条件。 半晌,赖恭叹道:“仲达这是强人所难。” 刘景一脸平静地道:“赖君,这就是在下的条件。” 赖恭苦苦相劝道:“仲达,你可知道,一旦你拒绝了将军,荆南立刻就会战火重燃。不要以为你去年小挫荆州水军,便以为将军可欺,而今水军不但尽复,更胜从前。将军一声令下,荆州十万水步大军,顷刻间便会兵临城下,到时仲达悔之晚矣。” 刘景失笑道:“赖君这话,只能骗骗无知愚夫愚妇,却是骗不了在下。若北军舟师实力尽复,何以不敢踏出临湘一步?况且将军名为荆州牧,治下不过江北寥寥数郡,其北有曹孟德、西有刘季玉、东有孙氏,三面皆需重兵守卫,南下之兵,何来十万之众?依我看,五万都未必有。” 赖恭道:“纵使只有五万,亦非仲达所能当也。” “不然。”刘景驳道:“北军士卒离家日久,必思乡严重,连战经年,必厌战严重,加之江北之人不服南方水土,军中必胜疫病。正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北军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赖君来时,当见过酃县城防,北军若是敢来,必败无疑。”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争执 看着刘景潇洒从容,侃侃而谈的样子,简直就是视荆州牧刘表与数万荆州军如无物,何其狷介狂妄也,刘景之“自负”,赖恭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如果刘景以为靠着酃县及麾下万余水步军,就能够抵挡荆州大军的脚步,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表之所以招揽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尽快平定荆南,以便将兵力调回北方,介入袁绍、曹操之争。一旦招揽失败,以今时今日的局势,刘表断然不会再容忍围困张羡、连年不下的情况发生,定会不惜代价,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将其覆灭。 刘景脸上笑容依旧,又对赖恭道:“当然,在下与刘将军一样,亦不想轻起兵戈,使荆南郡县残破,百姓流离失所。所以,请赖君回去后如实禀明刘将军,望他能以大局为重、百姓为重……权以在下为零陵太守。到时候,在下必定代替将军绥我荆衡,抚慰万民,令江湘重归太平。” 赖恭苦笑道:“仲达,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将军是绝对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的。” 刘景徐徐道:“赖君又非刘将军本人,怎知刘将军不会同意?” 赖恭毫不犹豫地回道:“就算将军出于仁慈之心同意你的要求,我等臣下亦会全力止之。” 刘景扬眉道:“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请赖君回去转告刘将军与蒯长史,在下将三郡之众,于酃县恭候北军。” 赖恭高高皱起眉头,问道:“仲达当真要一意孤行?” “这岂是在下一意孤行?”刘景道:“章陵远在汉沔以北,在下应刘将军之命,孤身北上,到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操控于他人之手。” 赖恭连忙说道:“仲达多心了,将军乃是仁厚长者,岂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刘景道:“昔年刘将军只身入荆州,以荆州刺史名义招诱豪强,诸豪强不疑有他,前来赴宴,刘将军却使人于坐上尽杀五十余人,令席间血流成河,随后又吞并其等部曲,如此作为,未见刘将军有何仁厚长者之风。” 赖恭听得一愣,没想到刘景会拿这件事做文章,随即为刘表辩解道:“彼等皆为地方宗贼,上则劫掠郡县、下则侵害小民,实乃地方一大患也,刘将军收捕而斩之,实是为民除害,大快人心。而仲达乃是荆州士冠,名动楚国,刘将军亦爱仲达之才,只会委以重任,安能害之?” “将军或许没有此心,蔡瑁却必有此意。”刘景冷笑道,“蔡瑁为人骄傲自喜,心胸狭窄,我听闻蔡瑁自败于我手,屡屡扬言要杀我以雪耻。蔡瑁之姐,乃刘将军继室,蔡瑁于外、蔡氏于内,日夜诋毁,我安能活命?” 赖恭勉强道:“将军绝非听信谗言之人。” 赖恭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是很足,因为他非常清楚蔡瑁对刘景的怨恨,亦知以蔡瑁的为人心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而蔡瑁及其姐蔡氏,对刘表的影响力无需赘言,他们整日在刘表身边说其坏话,可以想见,刘景的结局绝对不会好。 丢掉性命倒不至于,然而刘表为了安抚蔡瑁、蔡氏,必然也不会再重用刘景。所谓的章陵太守,刘表一言即可免去。刘景日后或许只能待在刘表幕府,如王粲一般,做个“御用文人”。 赖恭自觉刘景已经将话直接挑明了,两人终究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不好再劝其“自投罗网”,只能暗暗叹息一声,说道:“仲达之忧,我已尽知,我回去后当尽力为你陈说。只是,此事成功的希望,怕是微乎其微。” “那就有劳赖君了。”刘景从容笑道:“事成固然好,不成亦无妨,在下勒兵以待答复。” 赖恭忍不住苦笑摇头,刘景态度如此强硬,全无半点回旋余地,不用多久,荆南必会战火重燃。 “既然公事谈完了,赖君与嫂子兄妹久别重逢,不妨在酃县多待几日。”刘景神色平静地道。仿佛之前谈论的都是不值得记挂在心的小事,并非涉及到荆州千千万万人生死的大事。 赖恭立刻摇头拒绝道:“将军与蒯长史皆在期盼我的消息,重任在身,岂敢顾及私情,我准备明日就启程返回临湘。” 刘景先前已经故意拖延五日,是以这次痛快的放行,说道:“既然赖君心意已决,在下就不多做挽留了,午后当设宴为赖君践行。” 赖恭点点头,并无推辞。 刘景随后离家前往县寺,赖慈见兄长独坐后堂,面色深沉,走进来问道:“事情不顺利?” 在刘景离开的这五天时间里,赖恭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赖慈。刘景向来对赖慈非常尊重,赖恭本意是让妹妹从旁劝说刘景,不曾想刘景心意如此坚决。 “仲达拒绝了将军的招揽。”赖恭脸色无比凝重道:“漓姬,酃县用不了多久便会成为两军战场,你不能继续留在酃县了,可带着虎头回零陵家乡暂避。” 赖慈想也不想道:“此事我需要和仲达商量一下,对于虎头,仲达比我还要爱护,他绝不会让虎头置身于危险之中。” 赖恭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漓姬,如今伯明去世已有五载,虎头业已长大明事,你是否有再嫁之意?” 赖慈缓慢而又坚定地摇头道:“伯明虽逝去已久,但我心中,仍然牵挂着他,从未有一刻忘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葛生》之言,便是我的心意。” 赖恭眼见妹妹痴情不悔,心中深深叹息一声,不复再言。 刘景下午从外面归来,在家中大摆宴席,并广邀酃县士吏数十人,一齐为赖恭践行。 席间,刘景端着酒杯对赖恭道:“赖君,希望你我再见之日,不是兵戎相见之时。” 赖恭摇头道:“天下不如意之事,恒十居七八,奈何?” 次日,赖恭乘船北归。 赖恭这一次南下,几乎一无所成,刘景张口索要零陵太守之职,别说一向仇视他的蔡瑁,即便是蒯越听了,也是连连摇头。 蔡瑁一脸讽刺地道:“我早就说过了,刘景小儿仗着自己有几分才干,心怀异志,绝难顺服。偏偏你们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非要做这徒劳无益之事。” 蒯越瞥了蔡瑁一眼,说道:“此事还需将军最后定夺。” 蔡瑁建言道:“禀告将军,一来一回,至少还要十日八日,依我之见,不如立刻集合水步骑数万之众,兼程南下,刘景小儿以为我等正在等候将军指令,必然无备,当可一战而下酃县。” 刘磐认为蔡瑁这个建议不错,当即出言道:“我率骑为前锋,刘景军马匹甚少,步卒不过是待宰羔羊而已。我以骑击之,胜则席卷,不胜亦可从容而退。” “不妥。”蒯越直接否决了蔡瑁的意见,刘景对赖恭说的话并非妄言,反而一言切中要害。 荆州军士卒离家日久,连战经年,又不服南方水土,军中疫病横生,早就已是强弩之末。 而攻下临湘后,士卒心里始终憋着的一股气也泄了,强行驱使他们南下作战,无异于以疲惫虚弱之兵,击以逸待劳之卒,一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一战而崩。 以蒯越的估计,荆州军最好一直休整到八、九月份,秋收之后,再出兵为佳。 一来是让士卒有半年的时间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二来则是秋收之际,可以收割长沙南部诸县稻谷,以敌资养己方兵马。 然而问题是,蒯越虽是荆州军的主帅,可是他却没有决定权。刘表恐怕没有耐心等待那么久,加上蔡瑁、刘磐等“主战派”,势必会加速刘表出兵的决定。蒯越只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 蔡瑁眉头紧锁的看着蒯越,不满道:“为何不可?” 蒯越说道:“临湘以南的水面全部都是刘仲达的水军,恐怕我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中,恐怕我等刚刚出军营,便已经被对方发现了。” 蔡瑁立刻反驳道:“不然。临湘至酃县,湘水水道蜿蜒曲折,衡山渔歌有云:‘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我当初就是吃了不明地理的亏,才导致败于刘景小儿之手。我等以步骑为主力,兼程南下,对方若是走水路,速度远远不及我们,而若是改走陆路,岂能逃过刘中郎的骑兵追击?” 刘磐颔首道:“刘景军中马匹应该不多,而且多半都是一些不善驰骋的南中矮马,不值一提。” 蔡瑁、刘磐一唱一和,蒯越却不为所动,说道:“总之,我以为现在绝非南下的最佳时机,一切还是等将军来定夺吧。” 蔡瑁顿时急了,说道:“《孙子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以。’将军授蒯兄以国家重任、专事之权,如今有破敌之良机,当此之时,蒯兄可以迟疑不决?” 蒯越不为所动,说道:“正因为我受将军之重托,才需慎之又慎。为将者,可以无果决,不能不谨慎。《孙子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我等兵力,十倍于敌,以强凌弱,自当养精蓄锐,士饱马腾,以泰山压顶之势击败敌人,何以舍弃自己的优势,轻易犯险?给予敌人可乘之机?” 蔡瑁气急败坏道:“临湘之所以连年不下,皆蒯长史过于谨慎,如今还要再重演一次吗?” 蒯越愠怒道:“莫非蔡军师忘记了自己当初执意南下了?我屡屡相劝,你何曾听过半句?你败军而归,我可有讥讽过你?反而一再向将军为你求情。” 蔡瑁不禁老脸一红,他刚才是真的气糊涂,有些口不择言了,急忙向蒯越道歉:“是我情绪激荡,言语有失,蒯兄息怒。” “总之,一切由将军定夺。”说罢,蒯越拂袖而去。 蔡瑁一脸铁青,亦含怒离去,只留下刘磐和赖恭相顾无言。 数日后,刘景的亲笔信笺摆在了刘表的书案前。 刘表匆匆观罢,几乎生出要将书信撕碎的冲动,可是看到信上笔画凝重,大气磅礴,堂皇如宫室殿堂一般的楷书,终是忍住了心中的冲动,不忍毁之。 刘景此儿,他自问对其已经仁至义尽,然而他却屡屡拂其心意,而今更是隐隐流露出割据荆南之心,实在令刘表内心痛恨不已。 对于刘景的要求,刘表断然没有应允之理,别说他目前形势良好,除了荆南外,其他三面皆暂时无忧,就算是外部不宁,他也决不能容忍荆南出现第二个张羡。 除了刘景的书信外,蒯越、蔡瑁、刘磐都给他写了信。而蒯越的信,看得刘表直皱眉头,蒯越在信中详细说明了目前荆州军的困难之处,并强调全军至少要休整半年,才堪一战。 这已经不是蒯越第一次这么说了,自打攻克林向后,蒯越隔三差五就给刘表写信,诉军中之难。刘表认为如今军中肯定有困难,但却未必如蒯越说的那般。 如果不是有妻弟蔡瑁、侄子刘磐,刘表真要以为蒯越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刘表又翻开蔡瑁、刘磐的信,二人的信中全都或明或暗的提及蒯越用兵过于谨慎一事。 刘表当即召集镇南将军府与荆州刺史部文武吏开会,商议荆州军到底该何时南下。 会上,文武吏各抒己见,迟迟争论不出结果,反而吵得刘表头痛欲裂,最后他不得不独断专行,下令蒯越,再给全军一个月时间,必须在五月出兵。 蒯越接到刘表的信,不禁苦笑,信送到他手上的时候,已经不满一个月了,从攻下临湘算起,士卒满打满算才得到三个月的休息时间,可以想象,一旦他将消息公布,必然会引来士卒的极大不满,既然蔡瑁一意南下,这个消息就让他发好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刘景知道刘表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他本来也没指望刘表答应,送走赖恭后,刘景继续战争前的准备工作。 其中任务最艰巨的,无疑便是北方难民的安置,因为酃县不久之后就会成为战场,是以北方难民不能留在酃县县城附近,要么沿着承水向西进入零陵郡,要么沿着耒水向南进入桂阳郡。 至于酃县的大后方钟水、平阳二乡,则主要收容酃县本地人,加上这几年陆续安置了数万难民,人口直接逼近了十万大关。 刘景以零陵太守的名义,令零陵诸县收留长沙难民,几乎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桂阳那边就不行了,从郡府到诸县,纷纷以各种理由推脱,只有耒阳在尽力接收难民。这还是因为他和桓彝有着特殊关系。 对此,刘景也是无可奈何,要不是如今形势不允许,他都想直接派兵强行送桓彝上任了。 刘和整日跟着桓彝奔走县中,安置难民,一直忙到五月份,入境的难民日渐减少,刘和便向桓彝提出请辞,准备返回酃县。 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刘和早就有回酃县的打算,只是先前请示没有得到刘景的同意,才不得不暂时按下心思。桓彝问道:“仲达知道吗?” 刘和缓缓摇头道:“兄长不知情,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 桓彝面有迟疑道:“仲达曾与我写信谈及,大战一起,便将母、妹送来,你这时回去……” 刘和不慌不忙道:“桓师和兄长乃是莫逆之交,必会善待母、妹,我在与不在,都一样。” 桓彝轻轻颔首,说道:“正好明日铁官有一批铠甲、兵器,将要运往靁县,你明日可随船同行。” 刘和点头称“是”,接着下拜道:“自弟子去年拜入桓师门下,攻读《左传》,虽然限于自身愚钝,亦感学识大有长进,桓师敦敦教诲,弟子必定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桓彝正色道:“文义虽非博士之才,然当今天下大乱,四海土崩,白首穷经,于国家何用?不过……《左传》有益我辈,文义平日不妨多多讽诵。仲达虽然读书不求甚解,可是这些年来却始终手不释卷,文义当效之。” “诺。”刘和郑重应道。 傍晚下职,刘和应邀前往官舍,与桓彝一家人共进晚餐。次日,刘和与宋锦收拾行囊,时隔一年有余,踏上返家之途。 刘和此番回家由于是自作主张,没有提前通知家人,所以当张氏坐在家中,对儿子心心念念的时候,猛然看到儿子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当场便愣住了。 “阿母,儿子回来了……”刘和径直来到母亲案前,俯身拜道。他从小到大,从未与母亲分离,这一次一走就是一年有余,一时情难自禁,落下泪来。 “阿若……”张氏急忙而起,险些撞翻身前案几,她奔至儿子面前,一把将其拥入怀中,涕泣如雨,一张傅粉的圆脸,顷刻间就冲刷出一道道泪痕。 刘饶得到奴婢禀报,匆匆赶来堂中,扑到刘和的身上,“阿兄、阿兄,你回来了……呜呜呜……” 母子三人半天才收泪,张氏上下不住打量刘和,束发之年,正是身高长得最快的时候,一别载余,儿子身高窜了一大截,之前还和她相仿,而今已有近七尺,恍如大丈夫,缣巾青袍,身佩长剑,英姿飒爽,愈发与亡夫肖似,张氏是越看越觉欢喜。 欢喜过后,张氏心中不禁生出疑惑,问儿子道:“对了,阿若,你怎么回来了?是仲达让你回来的吗?” “是我自己决定要回来的。”刘和小心翼翼道:“如今北军南下在即,兄长处境颇为艰难,我在耒阳,每每念及于此,便再无心思读书,因此作别桓师北归,欲助兄长一臂之力。” “混账!”张氏闻言立时勃然大怒,她没想到儿子胆子居然如此之大,大战一起,死者千万,连刘景都未必能够保证安全,更何况他人。训道:“这事是你一个黄口孺子能够参与的吗?” 刘和在外历练一年有余,早已不是过去那个在母亲面前唯唯诺诺的少年了,他辩道:“在阿母眼中,我仍是一个黄口孺子,可阿母当知,我在耒阳已经出仕,桓师亦赞我才力足恃。我就算不能上阵杀敌,亦可留在阿兄身边,为他端茶倒水。” 张氏微微一怔,眼前的这一幕,似乎似曾相识,不是指儿子的话语,而是他的神态…… 张氏想了想,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此时的神态,竟与当年游学归来的刘景有三分相似。 张氏心中大喜,她对刘景的感情十分复杂,但毋庸置疑的是,刘景乃是她平生以来见过的最为出色的人,儿子哪怕只与他有三分相似,张氏便心满意足了。 当然了,心中喜归喜,这并不能改变张氏的想法,她仍是不赞成儿子留在酃县,置身险地。 日落时,刘景带着邓瑗、刘旂归家,刘景并没有责怪刘和自作主张,揽着他的手臂笑道:“阿若隐然有大丈夫的气象了。” 刘和小声道:“阿兄,你不会怪我不听你的劝告吧?” 刘景摇头道:“你有你的想法,为兄岂能见怪。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真的不该回来。” 张氏在一旁冷笑道:“如何?我就说仲达必然和我一样。” 见刘和着急欲言,刘景抬手阻止,又道:“阿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的事情,公长来信多有谈及,他也认为你不适合继续留在他身边研读经书。但是,你同样也不适合在我身边,此战结束后,我会对你有所安排。” 刘和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我听阿兄的。” 张氏暗暗一叹,她口水都说干了,亦不能令刘和改变心意,而刘景却是三言两语就解决了。 此事一了,家中气氛顿时就轻松起来,刘和一把抱过刘旂,不住逗弄,让他喊自己“叔父”,他离家时,刘旂才满月不久,如今已经可以满地跑了。 刘和没抱多久,便被刘饶劈手夺走,刘旂也乐得投入姑姑的怀抱,“咯咯”笑个不停。 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大大舒缓了刘景近来的疲惫之心。 次日,单日磾带着十几名亲信,风尘仆仆的赶到酃县。 “翁叔,坐。” 刘景早知道单日磾到来的消息,特意抽出半天时间招待他。 单日磾束发锦衣,气度深沉,单看外表,与汉人士子无异,任谁也不会猜到他是一名荆蛮。 单日磾落座后道:“刘君,荆州军这次绝不再只是水军难么简单,临湘既已陷落,荆州军后顾无忧,此番必定会倾巢而出。” 刘景颔首道:“没错,加之有了前车之鉴,对方一路南下,定会加强戒备,我兵力不及对方,只能依靠酃县城防与之对抗。” 单日磾沉声道:“我的本寨加上盟友,虽可召集五千勇士,然而刘君当知,盘瓠子孙世代居于山野,无法长期在外作战。” “这个我知道。”刘景点点头,对此他颇为理解,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召荆蛮守城,这么做的效果,恐怕未必会比直接招募民夫强多少。“此战我的兵力足以应对,无需你派兵支援。” 单日磾唯恐刘景误会他不愿出兵相助,连忙道:“刘君,我并非推脱——这样,我自率一千勇士,与刘君携手迎敌。” 刘景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翁叔,你我相似于微末,难道我还不相信你吗。”说到这里,刘景顿了一下,又道:“我说的乃是实情,你这一千人,于我而言,并无多大帮助。” “那刘君的意思是……”单日磾隐隐意识到刘景别有打算。 刘景笑着道:“荆州军南下必众,粮草辎重,虽然可就地解决一部分,但大半还是需要后方供给。我要你率领你的手下儿郎,劫掠湘水上的辎重船只。” 单日磾登时眼前一亮,抚掌道:“这个主意甚好。我率勇士出没于衡山近左,下水劫掠、上岸归家,如此一来,勇士不必担心离家太远,又有利可图,必然踊跃参战,五千人悉数可至。” 刘景见单日磾神情兴奋的模样,出言劝告道:“荆州军或许一开始无备,让你轻易得手,然而你不可轻敌大意,视荆州军如待宰羔羊,荆州军吃过几次亏后,必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十有八九便会设伏诱你入网,所以,你只有在有万全的把握下,才可以出手。” 单日磾虽是荆蛮,却读过兵书,也算是知兵之人,至少在衡山荆蛮之中,所向无敌。他听到刘景的劝告,略一思考,便知道该怎么做了,点头道:“刘君言之有理,我会像对付虎狼一样,对付荆州军,绝不会疏忽大意。” 刘景点点头,温声道:“总之,宁可毫无收获,亦不可冒然行事。” 单日磾心中温暖至极,刘景如果只是想利用他,根本不会和他说这些,只有将他视为真正的朋友,才会不厌其烦的提醒他。 接着单日磾在酃县小住数日,直到五月底,才返回衡山。 随着六月的临近,刘祝情报传回的越来越频繁,相应的,临湘的荆州军动作亦越来越频繁,正应了荆州军六月南下的传言。 事已至此,刘景让刘和带着邓瑗、刘旂、继母张氏、妹妹刘饶前往耒阳投奔桓彝。 刘景之所以不将妻儿送往零陵,是因为相比于心思复杂的零陵诸吏,他更信任桓彝,两人乃是真正的莫逆之交,而且后者手中有一支由耒阳铁官徒组成的营兵,足以保护妻儿的安全。 而嫂子赖慈并没有同行,她带着儿子刘群返回了零陵家乡。 除了自己的家人外,龙丘刘氏,及邓氏族人,则被刘景安排迁往钟水、平阳二乡。 原本人员稠密的酃县近郊,亦变得空空荡荡,不管心里愿不愿意,百姓皆被刘景迁走。 六月,开始几天,蔡瑁尚可忍耐,可是一连过了十余日,始终不见动静,心急之下,便直闯蒯越的住地,问道:“蒯长史,将军有言,六月发兵,而今六月即将过半,士气复振,粮草充足,为何迟迟不发兵?” 蒯越面色平静地回道:“将军言六月,又未具体说时日,我为军中主帅,便以我为准。” 蔡瑁问道:“那蒯长史认为何时出兵为宜?” 蒯越答道:“暂时未定。” 蔡瑁急道:“蒯长史可知,你每拖延一日,刘景小儿的实力便强上一分,昔日他以区区一县之地,竟聚兵万人,而今据有一郡之地,兵力又该有多少?如果放任他发展,后果不堪设想。” 蔡瑁的担忧,蒯越岂能不知,然而他现在只能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既然刘景仓促难下,自然是要凝聚更加强大的力量。 蔡瑁怒而离去,次日带着刘磐一同来见蒯越,蒯越依然不为所动,越日,蔡瑁带着十余将前来。这些人离家外出日久,心里耐心早就被磨光了,被蔡瑁一通唆使,便齐聚于蒯越府邸。 面对众人滔滔,蒯越心中一叹,自知无法再推诿,不然他的主帅威信都要动摇了。 当即下令,明日,即六月十五日发兵南下。 翌日,蒯越在临湘南郊地方,聚集水步五万大军,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 完毕后,蔡瑁水军率先出发,经过一年多的修养,荆州水军船舰刚刚恢复到曾经的数量,然而棹卒、战士却远不及从前,他们这些人不是败军,便是新卒,战斗力根本无从谈起。 相比之下,荆州步军就强大多了。前年荆州军南下,蒯越所将步军三万人,这两年多有战损,也屡次补充,剩余两万八千人,加上近来收编的四千长沙兵,总兵力达到了三万两千人。 另外还有一千余骑军,虽然影响不了大局,但是在刘磐的手中,也足以发挥重要的作用。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送礼 迷蒙的烟雨中,荆州军的队伍宛如一条巨龙,沿着湘水东岸,蜿蜒南行。 马车轮声辘辘,在泥泞的道路中艰难行进,蒯越坐在车中,被颠簸得心乱意乱。 荆南不比江北,素来多雨少晴,而六月正值汛期,几乎无日不雨,对行军造成了极大不便。 蒯越心里始终认为,八九月份,才是出兵的最佳时机,不仅能够收割长沙诸县稻谷,以充军资,亦可避开大雨季节。 可惜,刘表急于平定荆南,而蔡瑁则出于个人私怨,全都主张尽快出兵,蒯越孤掌难鸣,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妥协。 马车的帷帐忽然大开,伴随着风雨,蒯祺钻入车中,其摘下头上斗笠、解去身上蓑衣,说道:“大人,今天天黑前即可抵达衡山乡,一过衡山乡,酃县就不远了,三日可至。不过……” “不过什么?”蒯越问道。 蒯祺说道:“据探骑回报,衡山乡邑中不仅空无一人,就连邑中屋舍也都尽数毁去了。” 蒯越点点头,倒也没有太过意外,在醴陵刘景亦是这么做的,只是不像在衡山乡这么彻底。说道:“看来刘仲达是做好了与我军长期作战的准备。” 蒯祺皱眉道:“此战的关键,在于步军,更在于水军,蔡军师若能击败刘仲达的水军,我等便可进退自如,反之……” 这也正是蒯越担心的地方,相比于自己麾下的步军,他对蔡瑁的水军就没有那么充足的信心了。 据蔡瑁描述,刘景的战舰装有一种大型战具,如发石车一般,近距离发石攻击,当者立碎。荆州水军前部便是覆灭于此。 遗憾的是,蔡瑁只远远见到过实物,而与之交战过的水军将士,也只能描述个大概原理,是以荆州军难以仿制这种武器。 当然了,这一年蔡瑁也没闲着,他根据对方武器的原理,制作了长岐木,以为应对之策。 岐代表着分叉之意,长岐木即顶端有分叉的长木杆,安装于船首,用来格挡对方的巨石攻击。因为尚未交手,具体效果还不得而知,却也聊胜于无。 毕竟之前一战输得太惨了,水军前部几被全歼,死者无虑数千人,将士无不大感畏惧。 因此,蒯越对蔡瑁的要求是,利用己方兵船数量上的优势,压制住对方的水军就行了,不必非要追求击败对手。 然而蔡瑁未必会如其所愿,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复仇的想法。 蔡瑁并非一个愚蠢之人,相反,他才智出众,不然也不会担任刘表的镇南将军军师一职。奈何其出身豪家,性情骄矜,平生少有挫折,以致对惨败于刘景之手,心里始终耿耿于怀。 也许只有击败刘景,一雪前耻,他才能彻底放下执念。 “唉……”蒯越心底深深一叹,说道:“希望蔡军师能够知耻而后勇吧……” ………… 荆州军的后方,区雄骑在一匹青色健马,督促部曲行进,右肩一阵阵的疼痛令他焦躁不已。 当年他因交州贵客在市中被市吏逮捕,自感颜面大失,一怒之下,率领数十门客冲入市中,当众鞭笞市吏,以泄心头之愤。 之后他没有听从妻弟宋麟的劝告,迅速离开市井,这个决定,令他每每回想起来便悔恨不已,奈何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 面对初出茅庐的刘景,他根本没有将其放在眼里,哪曾想到,这是一头蛟龙,区雄为自己的轻视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刘景一声令下,一市之人,皆对其拔刃相向。他右肩之伤,便是被蔡升所创,蔡升当初下手颇为阴狠,不仅贯穿其肩,更是狠狠剜了一剑。 如今每到阴天下雨,区雄的肩膀便会感到隐隐作痛,而荆南之地,常年阴雨,在巴丘守江的日子里,伤痛时刻提醒他复仇。 后来荆州军南下,击破巴丘大营,区雄亦被荆州军所俘,但他一开始却并未归顺,一来张羡对他有恩,二来区氏与张羡可谓休戚与共。区雄颇引以为傲,他认为自己比吴巨强多了,至少没有干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来。 直到今年初,张羡病逝,区雄才算正式投入荆州军麾下。 对于刘景,区雄心情极为复杂,他内心对其仍有极大恨意,可另一方面,他亦对其人深感佩服,可惜双方已经无回转余地。 只要有机会,区雄不介意亲自斩下其头,以作为进身之阶。 ………… 随着荆州军的日益临近,刘景召集众将,做最后的安排。 刘景自率刘亮、蔡升、褚方、韩广四部,合计约五千人,共守酃县。 族兄刘修同马周、严肃部,合计三千人,守酃县旧城,与刘景隔着湘江形成掎角之势。 另外刘宗、刘祝、王彊率领水军,驻于湘水西岸的营坞。 正在这时,刘景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禀报,荆州军派出使者,前来求见。 刘景面露不解,心道:“这个时候,对方还派人来干什么?”刘景猜不出对方的意图,却也不介意见见,示意将人带进来。 不久,荆州军使者怀抱两个漆盒走入室中,冲刘景稍稍躬身,说道:“在下奉蔡军师之命,将此礼盒送给足下及刘伯嗣。” 两个漆盒上面,分别写着刘景、刘宗之名,蔡瑁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此二盒便是为二人头颅所准备。 正所谓“主辱臣死”,室中诸将纷纷大怒,刘宗更是气得拔刀出鞘。 使者来时便已抱有必死之心,是以面对众将,不改颜色。 刘景倒是未曾生气,劝刘宗道:“从兄息怒,此事乃蔡瑁所为,与此人无关,《春秋》之义:‘杀使非礼也’。从兄杀使,岂不知正中蔡瑁心意?” 刘宗闻言面色稍霁,将刀缓缓收入鞘中,恨恨道:“蔡瑁竖子,今日之辱,他日我必十倍报之。” 刘景让于征取来使者手中的漆盒,饶有兴致的把玩。 不难看出,二盒采用了上好的木料,而且上面黑红之漆明显髹饰了多层,做工十分精良,倒是不负蔡瑁豪奢之名。 第二百五十九章 便坐之内,刘景神色悠然地把玩着精致的漆盒,蔡瑁可真是神助攻,只要看看室中诸将愤怒的样子就知道了,还有什么比这激励效果更好?刘景笑着对使者道:“这份礼物我收下了。不管是我的头颅,亦或是蔡瑁的头颅,总归有用到它的一天。” 使者没有接刘景的话,知趣的告辞,他虽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但能活,谁又愿意死呢? 刘宗心中犹气愤难平,大骂道:“区区手下败将,也敢作祟,来日我定亲自斩下蔡瑁的狗头,置于盒中,每日赏玩。” 刘景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的族兄还有这般变态喜好,摇头道:“蔡瑁,一介小丑耳,不值得从兄如此动怒。” 刘宗一脸阴沉地道:“我可不如仲达豁达,我历来是’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刘祝、王彊亦开口道:“古语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等如果不能洗刷今日之辱,还有何颜面立于刘君左右?” 其余众将也都争相表态。 刘景抬起双手,室中瞬间恢复安静,随后其缓缓起身,微笑说道:“对于此战,我之前有八分胜算,如今,则有十分矣。 自古凡‘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骄兵者必灭。’蔡瑁即如此,其性情骄豪,刚愎自用,北军以此人为帅,岂有不败之理?” “明廷所言极是,蔡瑁不足为虑。”褚方出言道。他现在的官职是长沙北部都尉、罗县令,早已非刘景的直属部下,可他仍然称呼刘景为“明廷”,以臣下自居。“然而……蒯异度却是楚之人杰,有统、御之能,明廷不可轻忽。”在场所有人中,褚方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人,毕竟他在临湘和蒯越对抗了一年多。 刘景轻轻颔首道:“我亦知蒯异度才智过人,十倍于蔡瑁,绝不会轻视他。只是以我观之,蒯异度长于智略,短于攻战,而酃县城乃是我花费数载苦功修建,城防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麾下更有无数良将精卒,蒯异度就算本事再大也没用。” 蔡升、马周、韩广纷纷慷慨言道:“只要有我等在一日,北军便休想踏入酃县一步。” 刘景欣慰地点点头,又道:“我等抵御蒯越自是不难,但想要击退荆州军,却实非易事。因此,此战水军乃是关键,水军若能获胜,我方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而敌人,则必会进退失据。” 刘宗自信满满地道:“今水军楼船、斗舰,皆列装拍竿、床弩,可谓远近皆宜,何况我等还有地利优势,可以得到岸上的支援,荆州水军绝非我等敌手。” 刘祝、王彊同样表现得信心十足。 刘景暗暗点头,由于酃县城东紧邻湘水,他在这一侧安置了数以百计的投石机,足以覆盖大半个湘江水面,相信到时候一定会给蔡瑁一个巨大的惊喜。 接着刘景看向刘修,说道:“从兄,旧城就交给你了。”守城最忌讳死守,所以他让刘修、刘亮、严肃率三千余人守酃县旧城,与新城隔江,成掎角之势。论险要,旧城并不比新城逊色多少,刘景当初之所以搬走,是因为这里地势低洼,十年九涝。 刘修重重一颔首,他的任务,是尽可能牵扯荆州军的兵力,使荆州军不能放手进攻刘景。 酃县旧城的位置颇为敏感,如果荆州军放任不管,一意攻打刘景,刘修不仅可以向西渡过湘水,从背后突袭荆州军,更能向北渡过耒水,切断荆州军后路。因此荆州军若想免除后顾之忧,至少需要在两个方向布防。 刘亮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酃县旧城这里固然重要,却非主战场,根本没什么立功表现的机会,他还是更想跟随刘景左右,与荆州军痛痛快快战上一场,可惜刘景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刘景对其视而不见,又交代了几件事,随后宣布散会。 诸将三三两两离去,直到房中仅剩下刘景、刘瑍二人。 刘景问道:“文朗,你真的不准备离开吗?”由于刘景麾下兵力还算充足,用不着酃县诸吏参战,因此诸吏大多避往平阳、钟水二乡,留下者寥寥无几,刘瑍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最令刘景感到意外的人。 刘瑍无奈道:“你之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还问?” 刘景不解道:“你一向最忌繁芜,而世间最繁芜的事情,莫过于战争,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选择留下?” 刘瑍道:“我固然不耐繁芜,可我是你的主簿,是你的心腹近臣,哪有危急关头,主簿抛弃县君逃跑的?事情传扬出去,我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刘景想想也是,刘瑍固然“特立独行”,却也没有脱离这个时代士人的作风,即将名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同样选择留下的,还有陶观,他如今已经出任军市市掾长达一年有余,虽然期间因为他的外貌问题,发生多次风波,所幸他都平安无事的挺过来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外人委实难以想象。 比如,他现在身为军市市掾,乃是刘景军水步两万人的大管家,也算得上是刘景麾下数得着的人物,可是刘景召开会议,他却没有资格入席。 刘景不是没有隐晦的和人提过,想让陶观参加会议,毕竟,陶观现在手中掌握着军需资源,绝对有资格加入。但此举却遭到了族兄刘宗、刘修,县丞严肃、主簿刘瑍在内,文武一致反对,他们现在或主动、或被动,慢慢慢慢接受了陶观的身份,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接受自己与陶观同席而坐,这实在不成体统。 其实这话都已经说轻了,君不见以昔日孔子之仁,亦有诛侏儒之举,让他们这些豪族、士子,岂能和侏儒同席而坐,这简直与侮辱他们没两样。 对此刘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作罢。 第二百六十章 六月末,荆州军的前锋部队抵达酃县北,湘、耒、承三水交汇之处,与酃县隔江遥遥相望。 荆州军军纪松弛,士卒多有脱离队伍者,或脱胄解甲、或卧于地面、或临河小解,肆无忌惮的挑衅江对岸的刘景军将士。 刘景此时便与诸将站在酃县的北城墙上,居高临下眺望江对岸的荆州军,神色平静而从容。 其头上戴着甲札式拼接兜鍪,足以覆盖头部、面颊、颈项,身上则披着连缀式鱼鳞袍铠,躯体、四肢皆在甲衣保护之下,全身只有双手、双脚裸露于外,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蔡升身被精甲,器宇轩昂,站在刘景身后一步,眼见荆州军丑态毕露,面色深沉地道:“刘君,不如趁着北军新至,阵脚未稳之际,渡河击之,北军自恃强大,必以为我们不敢出击。” “不可。”刘瑍立刻出言反对,“蒯异度乃是深中足智,善于计略之辈,这说不定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实则已设下埋伏,引诱我等入网。何况现今敌强我弱,冒然出击,胜则不足致胜,败则将士震恐,愿明廷三思。” 刘景想了想,双方这一战,绝非一时半刻所能结束,注定是一场漫长且艰苦的战斗。如此一来,自己手中每一分力量都显得十分宝贵,实在没有必要冒险。 刘景缓缓道:“文朗的担忧不无道理,现在不宜轻举妄动,免得给敌人以可乘之机。酃县城防固若金汤,牢不可破,我们当据守酃县,以不变应万变。” 就在刘景等人谈论敌人时,敌人又何尝不是在谈论他们。 距离荆州军前锋营以北数里的一座茂密丛林中,刘磐、黄忠率领步骑四千余人,静静地隐伏于内,其用以不言自明。 刘磐倚树箕踞而坐,兜鍪、兵器放置一旁,一边啃着干硬粗粝的糗糒,一边问黄忠道:“汉升,你说刘仲达会不会上钩?” 姿貌雄伟的黄忠沉声道:“我对刘仲达了解不多,从去年与蔡军师那一战来看,他敢于离开酃县,北上百余里设伏,当是一位敢于行险之人,或许会上钩。” 刘磐三两口吞下糗糒,随手拍去手中的糗糒残渣,说道:“最好是刘仲达自己亲自率军前来,只要解决了他,莫说酃县,零陵、桂阳二郡亦可传檄而定。” 黄忠摇头道:“刘仲达以才、德著于荆楚,虽胸有韬略,却非履锋蹈刃之人,似这种两军短兵相接,他多半不会亲来。” 刘磐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痴心妄想了,道:“刘仲达不来,褚子平也可,上次在临湘被他逃过一劫,这次我必斩其于刀下。” 褚方为人孝勇、忠义,即便是敌人,黄忠心里对他亦不免充满敬意,说道:“褚子平是一个义士,可惜他与张长沙、刘仲达牵连甚深,不能归顺将军。” 刘磐瞥了黄忠一眼,摇头道:“除非刘仲达聚众而降,不然褚子平绝难顺服。” 黄忠叹道:“他若死在荆南,就太可惜了。” 刘磐默然无语,他和黄忠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问题自然也就不同,他是刘表的侄子,是荆州的统治者之一,不管身为敌人的褚方多么人才难得,他都不会心存一丝怜悯,必杀之而后快。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转眼时间从上午来到午后,刘磐和黄忠苦等两个时辰,前方却始终不见“动静”,毫无疑问,他们的打算落空了,刘景没有上钩。 刘磐无奈,只能率军与前部会合,此时前部将士正在耒水北岸修筑营垒。 虽然知道刘景军前来偷袭的几率不大,但刘磐为了有备无患,还是让黄忠领一部兵马,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待命。 直到傍晚,酃县城中的刘景军仍然没有动静,倒是期间刘景水军有所行动,数十艘大小船舰游弋于湘、耒二水间。所幸荆州军的营垒距离耒水尚有一段距离,加之刘景水军无意上岸,仅仅只是起到了骚扰、震慑的作用,并没有给荆州军造成多少麻烦。 次日,数万荆州水步军浩浩荡荡而至,水军船舰舳舻相连,帆樯如云,铺天盖地,而陆军则宛若一条钢铁巨龙,旌旗蔽日,矛戟成林,望之不觉令人胆寒。 蒯越安然地坐在车中,他昨日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心里虽有些小小失望,但也仅此而已,如果刘景这么容易对付,就不会让刘表和他大感头痛了。 蒯越抵达耒水河畔营垒,并没有立刻展开行动,而是决定全军休整两日,大军长途跋涉数百里,历经十余日,总要给将士一个喘息之机。 将士安心休息,蒯越却不愿枯坐营中,他在刘磐、黄忠及骑兵的护卫下,四处考察地形。 在出兵前,蒯越就已经几乎翻烂了荆南的地形图,酃县自然是重点中的重点,然而地图即使画得再精细,也终究有不及的地方,还是要亲自实地考察一番。 酃县新城,北倚承水,西临湘水,乃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其上锐下宽,直如一把利剑。 由于承水、湘水乃酃县天然的护城河,酃县北、东两侧均不可攻,而酃县之西,则是一片湖泊,因在城西,故称之为“西湖”。也就是说,西侧地势狭窄,亦难以布置重兵,只有酃县南侧,地势开阔,可以全力施为。 而想要到达酃县之南,有两条路,最简单的方法无疑便是从湘水登岸,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刘景水军不能为害。 这意味着荆州军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击败刘景水军,哪怕以蔡瑁的自负亦不敢夸下如此海口。 第二条路,则是横渡酃县北面的承水,然后再绕到酃县之南,虽然过程有些麻烦,且有被刘景军半渡而击的危险。 蒯越更倾向于第二条路,当然,他不会贸然采取行动,他准备先看看水军的情况再说。不然蔡瑁万一被刘景水军击败,他和他的大军立成瓮中之鳖。 第二百六十一章 水战(上)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蒯越跑遍了湘、耒、承诸水,甚至有一次为了近距离考察酃县城周边地势,不惜犯险,向西横渡湘水,结果在归来时卒遇刘景水军。幸亏蔡瑁及时派出船舰,逼退刘景水军,才使得蒯越转危为安。 刘景水军并非针对蒯越,而是针对整个荆州军,这两天,刘宗不断派遣轻舟走舸,日夜不停骚扰,令荆州军不得安宁。 蔡瑁本就报仇心切,又被刘景水军连番骚扰,内心更加愤怒。 第三日平旦,天色尚未明朗之际,荆州水军的营坞内便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鼓声。 “咚……咚……咚……” 已经饱餐一顿的荆州水军棹夫、战士,听闻鼓声皆就船,整持橹棹、兵器,数以百计的大小船舰排列有序,以次出发。 蒯越和蔡瑁并肩站在岸边,虽知有些话后者未必爱听,可他还是忍不住出言叮嘱道:“这一战,旨在检验长岐木的效果,而非与敌决战,需得掌握分寸,不可冒进浪战。另外,尽可能多俘获几艘有拍石的敌舰,以便于日后模仿,使利器为我所用。” 蔡瑁闻言心里十分不悦,以前攻张羡时,蒯越从来不会对自己多嘴,二人一主步军、一主水军,互不干涉。如今蒯越打破“规矩”,明显是因为自己曾败于刘景之手,对自己缺乏信心。 蔡瑁一脸不耐地道:“这些话我岂能不知?何须蒯长史来说?蒯长史安心看我破敌就是。” 心知蔡瑁没听进去,蒯越暗暗摇头,道:“德珪当知,你现在仍是有罪之身,将军英明,没有因战败而惩罚你,而是谕以昔日荀林父、孟明视故事,希冀你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德珪,不要辜负将军对你的期许。” 想到刘表,蔡瑁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稍稍得到遏制,如果再败,他就真的再无颜回襄阳了。 “蒯长史留步,安心看我破敌。”蔡瑁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重复之前说过的话,而后转身登上高大若山的楼船大舰。 蒯越高大的身躯坚立不动,目视着蔡瑁的身影隐于船中。 荆州水军船舰众多,当船舰全部驶出营坞,天色已然大亮。 而驻扎在十数里外的刘景水军,显然早有所准备,几乎与荆州水军不分先后的出现在湘水。 酃县段的湘水水面宽约两百丈,与动辄上千丈的长江相比,自然是相形见绌,然而容纳两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却也不显拥挤。 今日西南风颇为强劲,是以刘景水军不但顺水,亦顺风,可即便拥有双重优势,刘景水军也没有采取主动出击的策略,而是沉碇石于酃县城以南数里江面,耐心等待荆州水军来战。 原因其实很简单,北上作战,他们的对手就不仅仅是荆州水军了,还要时刻受到岸边步军弓弩的威胁。反之,引敌南下来战,则会得到酃县同袍的帮助,白痴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双方遥遥对峙了近半个时辰,望见刘景水军不慌不忙,稳坐钓鱼台,蔡瑁自知再拖下去也是无用,便让人擂响座舰的战鼓。 “咚……咚……咚……” 震天般的鼓声一响,负责统领荆州水军前部的蔡和,立即下令麾下战舰收起碇石,划动棹橹,溯流向南,迎战刘景水军。 途经酃县东侧城墙时,荆州水军前部士卒精神紧绷,身在大舰者,则隐于女墙、战棚之后,身处小船者,则隐伏大楯之下。 “射……”死一般寂静的酃县城头,突然响起一声暴喝。 霎时间,数以百计的弓弩箭矢飞出城头,密集地落入荆州水军的舰队中。 可惜双方距离不下百步,五石以下的轻弩很难对荆州水军士卒造成威胁,只有五石以上的重弩及重弓,才能有效杀伤敌人。而真正能给予敌人沉重打击的,是城头的床弩及城下的投石机。 “射……” 伴随着一声命令,城墙上排列整齐的数十张床弩以次咆哮,四尺余长的巨箭眨眼间就跨越了上百步距离,轻易便贯穿了楯牌,甚至亦可钉入女墙、战棚。 一轮床弩打击过后,城下数十架轻重不一的投石机也陆续奏鸣,数斤到十数斤不等的石弹,夹带着霹雳般的响声,飞越城头,犹如流星雨般砸向荆州水军。 “轰……轰……轰……” 轻舟、走舸等小船被石弹砸中,立时便会船覆人亡,即使是艨艟、斗舰等大船,甚或水上当之无愧的巨无霸楼船,也难逃重创,乃至沉没的下场。 经历过去年那一战的荆州水军老兵,有一定应对投石机的经验,知道这时乱跑只会死得更快,他们强自镇定,争相躲在船舷底下,环抱身体,一动不动。 而新卒却毫无经验,看着石弹呼啸而至,无不神情大骇,不由自主便要起身躲避,而往往他们就算能够侥幸躲过石弹的攻击,随后多半也会被流矢射杀。 “轰……” 蔡和的楼船座舰被一枚十斤的石弹击中,船身顿时发生剧烈的摇晃,躲在楼船第一层庐室中的蔡和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这时万万不敢露头,只让亲随出去看看楼船的受损情况。 不久亲随归来,告知楼船只是甲板被击穿一个洞,并没有漏水,造成的影响不大。 蔡和暗松一口气,没事就好,若是尚未接战,就逼得自己更换座舰,那可就太晦气了。 不过蔡和这里虽然躲过一劫,距离他不远的另一艘楼船就比较倒霉了,接连被三枚石弹砸中,其中一枚击穿了船体。 滔滔江水涌入船中,棹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瞬间卷入水中。大量的江水令船身慢慢发生倾斜,甲板上的战士争相弃船逃命,更有性急者,直接翻出船舷,跳入水中。 和这艘楼船一样命运的,还有另外八九艘艨艟、斗舰,至于轻舟、走舸,覆者难以计数。 双方尚未正式交战,荆州水军前部便遭到了不轻的损失。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水战(下) “轰……轰……轰……” 面对连绵不绝的石弹、巨弩、箭矢打击,荆州水军兵船损毁巨大,死伤狼藉,且因为船上缺乏大型战具,能用于反击的手段着实不多,只有强弓重弩而已。 然而双方之间足有百步距离,刘景军又高据城墙之上,荆州水军将士仰攻,可谓百无一中。 这样被动挨打的局面,气得蔡瑁脸色铁青,却又满心无奈。 为此,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船,抵近湘水西岸,近距离攻击酃县城墙上的刘景军。 但这个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刘景军的弓弩投射,却无法压制投石机、床弩等大型战具。 不过总归令刘景军有所收敛,无法再肆无忌惮的攻击。当蔡瑁率中军通过酃县时,蔡和的前军已开始与刘景水军接战。 相比于刘祝、王彊,刘宗还是更信任自己的老部下陈进、黄武,是以命二人为前锋,刘宗自领中军,刘祝、王彊则为左右翼,而胞弟刘承则负责殿后。 两支舰队的前锋以轻舟、走舸略作试探后,便冲撞到一起。 “放……” 刘景水军战舰一根根长达四五丈的巨大拍竿,携带着巨石轰然拍向敌舰。然而去年大战时当者立碎,无往不利的拍竿,这次却没能取得理想中的效果。 十余支拍竿,大半都被敌舰船首带着分叉的横木拦住,不仅未能砸中敌舰,反而因受力点落在木杆上,使拍竿多有折断。 荆州水军将士本来心中十分惶恐畏惧,毕竟他们虽然大多没有亲眼见过拍竿的威力,但去年荆州水军前部上百艘船舰,数千将士之所以全军覆没,皆因拍竿之故,他们心中岂能不怕? 见拍竿不能为害,荆州水军将士立刻士气大振,他们所忌者,唯拍竿而已,如今拍竿失去作用,他们更有何虑?真刀真枪的交战,他们可不怕刘景水军。 而刘景水军将士则大惊失色,由于拍竿取得的成绩实在太过辉煌,水军上至刘宗、下至棹夫,都对拍竿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认为己方有了拍竿,荆州水军便犹如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现实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事实上刘宗之前就注意到了荆州水军船首安装的长岐木,心中虽有所猜测,却并未重视。 “杀……” 荆州水军的一些将领见士气可用,当即率领士卒一路冲上敌舰,与刘景军展开激烈的厮杀。 蔡升看到自己制作的长岐木收到了奇效,不禁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全军加速行进,尽快与前军会合,共击刘景水军。 刘景水军将士初时一阵惊慌大乱,面对敌人的猛攻,数舰相继易手,幸亏陈进、黄武都是勇毅之辈,当此艰难之时,亲冒矢石登临前线,及时止住了颓势。 重新稳住阵脚,刘景水军将士很快便发现,长岐木并非是万能的,首先它是木质,若被拍竿的巨石砸中,立刻变成粉碎。其次,它只安装在船首,船的两侧及后方则没有长岐木保护。 己方完全可以从此着手,再有,己方楼船和某些大型斗舰,不仅船首,两侧亦置有拍竿,只要冲入敌群,便可左右拍击,尽情发挥拍竿的强大威力。 想通这一点后,陈进和黄武相约,各率数艘大舰,一往无前地杀进密密麻麻的敌舰之中。 “轰……轰……轰……” 各舰两端的辘护急剧转动,拍竿失去束缚,极速下落,敌舰楼室、甲板、船舷,只要被巨石砸中,立刻就会沦为一片废墟。人面对拍竿就更加无能为力了,被直接拍死还算幸运,就怕拍中却不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彊处于全军的左翼,从交战的那一刻起,他就密切关注着前方的战局,当他接到前军传回的情报,得知荆州水军制作长岐木以拒拍竿,沉思片刻,便果断率领麾下战舰斜插向中路。 刘宗心中对王彊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的行为颇感不满,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从侧方发起进攻,可最大化削弱长岐木的作用,这的确是目前最佳的应对之法。 刘宗强忍心头不快,命令右翼的刘祝配合王彊行动,使左右翼如同两把大钳一般钳向中路。 刘宗的钳击战术十分成功,说到底,长岐木便如同军阵前面的鹿角一样,固然可以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但它只能作为战场的辅助,相反,拍竿才是能够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利器。 蔡和前军遭到刘景水军三面围攻,只能防守正面的长岐木效用大减,战场到处都是拍竿的轰鸣声,以及人船惨烈的呜吟声。 危急关头,蔡瑁的中军抵达战场,其利用兵船数量上的优势,让麾下舰队排成一列列横队,密布整个江面,使刘景水军无法从侧翼攻击,从正面发起强攻。 荆州水军兵力占有优势,而刘景水军则有拍竿,双方大体相当,再次陷入激烈的缠斗中。 大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荆州水军率先鸣金后退,刘宗此战没有占到太大的便宜,不甘敌人就此退走,一路追至酃县方止。而沉寂已久的酃县东城墙上,再次飞出漫天的石弹、箭矢。 荆州水军又以十余艘大舰沉没为代价,退回耒水北岸营坞。 自此,这场水战正式落幕。 刘景军楼船、斗舰、艨艟等大舰沉没、被俘三十余艘,小船难以计数。而荆州水军损失的大舰则高达六十余艘,双方交换比将近二比一。 此战看似刘景水军占了便宜,实则不然,荆州水军背靠整个荆州,可以得到后方源源不断的援助。而刘景水军则只能靠自己,虽然之前刘景已在钟水、平阳二乡储存了一批造船木料,可是相比于对手,还是远远不及。 况且,只有高大若山的楼船,才能发挥出拍竿的威力,可惜刘景这边并无制作楼船的工艺,只能扩大斗舰,以作权宜之计。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一战算是胜利了,成功击退了荆州水军。 第二百六十三章 突袭 酃县以南的湘江水面并没有随着荆州水军的退走而恢复平静,作为胜利的一方,刘景水军理所当然获得了打扫战场的权利。 搜救落水者、打捞尸体、看押俘虏、收集武器、盔甲,清缴船舰、物资……一桩一桩,一件件,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刘宗站在楼船的甲板上,目光久久凝视北方,那是荆州水军离去的方向,此时他的脸上,就如同头顶的天空一样乌云密布。 己方以损失三十三艘大舰为代价,击沉敌大舰三十一艘,俘获亦超过三十艘,其中有五艘楼船。如果只计较船舰,此战己方得失大体持平,战力未损,如此战果,完全称得上是大获全胜。 然而同去年一比,差距就体现出来了,去年己方大舰损毁不过十七八艘,却成功击沉敌大舰三十余艘,俘获大舰五十余艘。 原本刘宗内心还在期待能够复制去年那一场大胜,因为他知道,此战过后,拍竿就再也不是己方的秘密武器了。 过去的一年中,为了保住拍竿的秘密,刘景、刘宗拆卸了大部分战舰的拍竿,只保留很少一部分,而且这些拍竿平日也皆以绛布蒙盖,使外人难窥究竟。日常训练也会移至酃县后方的钟水、平阳二乡。为的,便是今日。 岂料蔡瑁竟然想出了长岐木这等足以对抗拍竿的方法,使得刘景水军未能取得预期的战果。 当荆州水军仿制出拍竿时,刘景水军便会彻底失去优势。 接下来,拼的就是谁的兵船更多、谁的后劲更足…… 当然了,从长远来看,或许对刘景水军不利,但就目前而言,刘景水军兵船数量上相比于荆州水军,还稍稍占优一些。 短期内,刘景水军即使无法获胜,也不必担心战败。 让刘宗感到郁闷的,是己方彻底失去了击垮对手的机会。 刘宗的目光遥遥望向酃县城,下面,就看刘景的了。 ………… 蔡瑁率领舰队回到耒水北岸的营坞,此番他俘获了楼船两艘、斗舰七艘,共计九艘装有拍竿的大舰,倒霉的是其中一艘楼船在返回时被酃县的飞石击沉。 蒯越、刘磐、赖恭等人全都第一时间赶到营坞的岸边,他们对水军此战的损失并不关心,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拍竿上。 当他们亲眼见到一艘废弃的大舰,仅仅挨了两记拍击,就发生严重漏水,沉入了江底,面上无不露出震惊之色。 同时众人也稍稍能够理解蔡瑁的苦衷,这种天威般的水战利器,岂是人力所能够匹敌? 蒯越亲自登上楼船大舰,一边研究拍竿的长杆、巨石、辘护、绳索……一边对蔡瑁道:“此物倒是与桔槔颇有几分相似。” “我也认为二者当有关联。”蔡瑁轻轻颔首,接着又说道:“另外几艘船上多有连弩,据俘虏说,这连弩亦是刘景所作,称为‘床弩’,威力极是不俗。” 汉代习惯将大型弩称为‘连弩’,《汉书·艺文志》兵技巧中,便记录有《望远连弩射法具》十五篇,专门教授连弩射法。 蒯越不由感慨道:“拍竿、连弩、飞石车……刘仲达之巧,几可比拟古之鲁班、墨翟,近世张衡了,当代无出其右者。” 蔡瑁得意地道:“刘景小儿就算再巧又如何?到头来其器还不是为我所用,待过几日,我操其器而伐之,不知刘景小儿会不会对此追悔莫及,哈哈……” 赖恭很是看不惯蔡瑁的骄狂之态,忍不住暗讽道:“刘仲达既能作出拍竿,谁又知不会作出其他东西来?蔡军师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免得重蹈去年覆辙。” “嗯?”蔡瑁顿时收起笑容,这话可是有些刺耳了。 眼看两人将掀起口舌之争,蒯越赶忙开口道:“德珪,我看这拍竿制作并不难,如果连夜赶工,不用几日便可装置舰上。” 蔡瑁闻言面色稍缓,斜睨赖恭一眼,说道:“此物携带巨石,上下拍击,势大力猛,若是用之于小船,必定导致倾覆,只能装置在楼船、斗舰等大舰上。” “原来如此。”蒯越点头道。 之后两日,蒯越、蔡瑁驱使荆州军士卒、民夫,伐木、采石,赶制出一批拍竿,威力比起刘景军的拍竿,仅仅稍逊半筹,足堪一用,自此二人心中大定。 第三日,在蔡瑁水军的掩护下,蒯越率军西渡湘水,继而令麾下三万余步骑军,以营为单位,横列于承水北岸,准备渡河。 刘景站在酃县城墙的西北角,眺望承水对岸,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荆州军。 蒯越的做法倒是与官渡之战的袁绍颇为相似,利用自己巨大的兵力优势,尽可能拉长阵线。而兵力相对弱小的曹操,为了阻拦袁绍渡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分营与相当”,结果就是“连战不利”。若非最后许攸将袁绍卖了,曹操奇袭乌巢得手,双方真不好说谁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目前酃县城中只有五千兵,还不到荆州军的六分之一,比之曹操、袁绍之间的差距还大。曹操之所以拼死堵在官渡,是因为后方的许都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一旦被袁绍突破就全完了。 刘景则没有这个担心,酃县城防是他花费数年苦工亲手打造而成,为的就是今日。是以,他无意出兵阻击荆州军渡河,而是准备大大方方放他们进来。酃县,将成为他们所有人的噩梦。 虽然酃县暂无动静,可蒯越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让数支营兵,各自间隔数里,同时渡河。 荆州军士卒在将领的率领下,踩着由车轮、船板等物拼凑而成的简易浮桥,冲上承水南岸。 时间飞快流逝,当数以千计的士卒登上南岸,并站稳阵脚,蒯越这才彻底相信刘景真的没打算派兵阻截。忧心尽去,蒯越立刻下令全军各做浮桥渡河。 刘景这边悄无声息,刘宗却率领舰队北上,在湘、耒、承三水之间,与荆州水军展开激战。 而今双方大舰皆有拍竿,他们不约而同的放弃了过往大汉朝水上流行的弓弩远射,近乎粗暴的撞在一起,而后互相猛烈拍击。一时间,天地间到处充斥着巨石拍中木料、江水的巨大轰鸣。 荆州步军开始横渡承水,水军亦打得不可开交,酃县旧城中的刘修见有机可乘,果断让严肃留守城中,他则和刘亮各募三百“敢战”,全员身被重铠,手持刀楯,出城东、渡耒水,接着迂回向耒水北端的荆州水军营坞。 “杀……” 刘亮披戴盔甲,身姿矫健,奔跑迅捷,宛若一头黑色的豹子,他一马当先,率领数百敢战之士拔除鹿角,突入营坞,见人便砍,逢人便杀,所向无敌。 刘亮双臂长及近膝,蔡升曾说他是天生练武的料子,不管刀、剑、弓,皆可事半功倍。事实也是如此,刘亮习武一年,就能在战场上亲斩一名勇武的荆蛮,现今刚满二十,习武五载,昔日教他剑术的马周早已非其敌手。 水上激烈的战斗吸引了荆州军全部的注意力,他们根本没想到背后居然会冒出来一股敌人来,措手不及下,顿时死伤惨重。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再胜 “杀……” 刘亮在荆州军的营垒中一路横冲直撞,手中长刀化作一道道银色匹练,横扫一切,左右披靡,短短片刻间就斩杀六七人。 在他身先士卒下,数百敢战之士勇气倍增,一往无前。 而荆州军士卒可谓是“人在营中坐,祸从天上来”,没想到敌人竟然破营而入,忽遭突袭,顿时崩溃,四散奔逃。 不时有荆州军将领站出来,试图收拢散乱之兵,组成防线。 然而刘亮的突袭速度实在太快了,往往荆州军将士刚刚摆好阵势,就被刘亮率众一击击破,随后便是尾随溃兵疯狂砍杀。 一连四五次,皆是如此,直杀得荆州军狼奔豕突,溃不成军,几乎将营坞的前营整个击穿。 刘修因单臂之故,又不以武艺见长,是以并未像刘亮一样冲锋在前,他带着百余部曲缀于后,一边补刀割首,一边四下放火。 不一刻,营坞中便燃起熊熊大火,黑烟直冲天际,几有与乌云合拢之势,莫说“近在咫尺”的蔡瑁及荆州水军,就连十数里开外的蒯越都看得甚是真切。 望着营坞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蒯越剑眉皱成一团,而今刘景实力或许不及昔日张羡,但论用兵,却是强出太多太多。 就在己方数万大军大举渡河,即将兵临城下之际,刘景居然敢派兵袭击其后,简直是胆大包天。正因为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才被他偷袭得手。 蒯祺在一旁神情严肃地问道:“大人,要不要派兵回援?” 蒯越拧眉沉思,刘景手中兵力有限,他肯定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于酃县,能够用于偷营的基本不会超过一两千,再多,就很难保证行动的隐蔽性了。 以营坞中现有的兵力,足以击退来犯之敌,不过正所谓世事无绝对,为了保险起见,蒯越还是让蒯祺督三营兵,火速回援,而他则继续指挥士卒横渡承水。 营坞遭到敌人袭击,逼得蒯越都不得不派兵回援,江上的荆州水军将士更是人人惊惶不安,士气大衰。如此难得的良机,刘宗、刘祝、王彊岂会放过,一时俱进,攻得荆州水军阵脚大乱。 在顺利点燃营坞的一处粮仓后,刘修决定见好就收,今日取得的战果已经远远超过预想。 眼下荆州军渐渐回过神来,而外军也必会回援,如果现在还不果断退走,酱油被敌军包围的危险,届时再想脱身就难了。 “撤……”刘修纵声喊道。 刘亮充耳不闻,挥刀对着脚下的敌人一阵乱刀猛斫,直到彻底将其杀死,心中的怒火才消了一些。 此人乃是荆州军的军司马,刚才混战中,险些被他以大黄弩偷袭得手,幸亏亲近部曲舍命相救,刘亮才算躲过一劫。 此举却是彻底激怒了刘亮,他奋身冲入敌群之中,军司马大惧,欲避其锋。而刘亮誓要杀死此人,否则决不罢休,紧追不舍,最后杀散其左右,将其击杀。 “子明,撤……”刘修再度催促道。 刘亮恨恨地冲着敌人的尸体吐了一口血痰,接着带领麾下敢战之士与刘修会合,迅速撤离荆州军营坞,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荆州军将士大多惊魂未定,只追出营外里许就放弃了追赶。 最终刘修、刘亮成功渡过跨耒水,回到酃县旧城。此战他二人各募三百敢战,总计六百人,突袭荆州军营坞得手,共斩首二百余级,并焚毁物资无数,而己方伤亡不过六七十人而已。 “万岁……万岁……”刘修、刘亮率众得胜归来,士卒心情畅快,高呼庆祝。 “万岁……万岁……”酃县旧城中的刘景军将士亦深受感染,争相附和。 严肃亲自迎于城下,说道:“恭喜二位,旗开得胜。” 刘修微微颔首道:“此战破北军之营,枭首两百余级,烧毁粮秣、军资甚巨,足以令北军心下惊骇,不敢再忽视我等。” “痛快,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刘亮哈哈大笑道,“本以为被从兄发配到此处,难有建功的机会,却是没想到,陆地上的头功反而被我抢到。可惜,这样的机会再难出现了。” 刘修暗暗点头,有了今日的教训,北军必定会提高警惕,加强戒备,他们日后再想偷袭,难度将成倍增加,甚至若是轻敌大意,还有落入敌方陷阱的危险。 不过他们本来就是偏师,主要任务是牵制荆州军的兵力,这么看来,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刘景一直站在酃县北城墙,并游走于两端,一会看看北军渡河,一会看看江上激战,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河对岸的情况。 刘修、刘亮率众偷营,并非出自于他的授意,但此事他们在之前的会议上曾经讨论过。刘景给了刘修便宜行事的权力,如今看来,效果出奇的好。 随着刘修、刘亮的退去,营坞中的火光亦渐渐熄灭,刘景的目光重新转回湘、耒、承水间。 刘宗抓住荆州水军后院起火,心神不定的良机,果断加大进攻力度,双方顿时由势均力敌变成了西风压倒东风,荆州水军面对刘景水军的猛攻,节节败退。 担任荆州水军前锋的蔡和一度遭到陈进、黄武的围攻,旗舰亦失陷于敌手,蔡和最后不得不放弃旗舰,改乘轻舸逃走。 蔡和弃船而逃,更要命的是,途中意外被流矢射中,坠入书中,荆州水军前部无人指挥,立即陷入大乱。刘宗、刘祝、王彊借机击溃荆州水军前部,击沉、俘虏大舰无数。 当蔡瑁反应过来,亲临第一线压阵时,大局已定,无力回天,只能接受战不利的结果,令舰队脱离战场,徐徐退回营坞。 刘宗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决定见好就收。自开战以来,他率水军两度迎战荆州水军,两战两捷。以前蔡瑁心中最恨刘景,其次刘宗,因此才有送二人木盒之举,如今恐怕刘宗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能与刘景并驾齐驱。 第二百六十五章 兵临 蔡瑁带着舰队狼狈的逃回耒水营坞,他本以为这次有了拍竿,就算无法击败刘景水军,至少也能保持势均力敌,之后他便可依靠后方源源不断的支援,慢慢压倒对方,直至彻底将其剿灭。 可惜,先是营坞遭到突袭,使得水军将士人心惶惶,军无战心,接着蔡和中箭落水,导致前部舰队无人指挥,诸船各自为战,遂再次败于刘景水军。 蔡瑁怒不可遏,这已经是短短数日间的第二场败仗了。 他自认为此战之败,非自己之罪,皆因他人之失,是以一回到营坞,就立刻让人将留守的校尉抓起来,也不听对方辩解,直接将其推出营门外斩首示众。 期间蒯祺几次想要为对方求情,奈何后者正在气头上,如何能听得进去?坚持处死了留守校尉。 瞧见留守校尉血淋淋的头颅挂上营门,蒯祺暗地里不住摇头。 不久,回归的将士传报,他们在撤退时救起了落水的蔡和。 蔡瑁一开始,真是杀蔡和的心都有了,不过这仅仅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蔡和可不是无足道哉的留守校尉,自从去年蔡中战死后,蔡和已成为他最为倚重的族人,若杀之岂不是自断臂膀? “军师……”蔡和虚弱无力地躺在船室的床榻上,见到蔡瑁走进来,欲挣扎起身。他身上的箭伤颇重,又在江中泡了许久,可以说已经去了大半条命,能够被己方士卒救起,实属万幸。 蔡瑁眼看族弟如此凄惨的模样,心中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上前止住蔡和,温言安慰一番。 蔡和之伤,需要悉心调养,非数月不能痊愈,加上两次大败,兵船折损了三分之一还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荆州水军都无力再战,只能龟缩营坞死守。 蔡瑁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刘表能够尽快为他补充兵船。 ………… 水军再次获得大胜,令刘景带着愉悦的心情转移至南侧城墙,在众将的拥簇下,走入城门之上的三重阁楼屋宇,顺窗远眺城外。 此时,数以千计的荆州军聚集于酃县南郊,不断向城头的刘景军将士做出种种挑衅之举。 列于刘景左右的蔡升、马周、褚方、韩广,皆目光炯炯的看着他。统帅水军的刘宗,乃至守酃县旧城的刘修,皆有斩获,唯有他们,至今寸功为立。 眼下敌军大部尚未到来,前军初抵城下,立足未稳,将士骄横,正可出城击之,以挫其锐。 刘景知道诸将心中所想,然而有一句话叫“过犹不及”,今天他们已经让荆州军连吃了两次大亏,对方主帅乃是深中足智的蒯越,岂能不吸取教训?如果因为接连的成功便轻视敌人,那么距离失败也就为时不远了。 刘景笑谓左右道:“诸君稍安勿躁。荆州军举兵数万而来,有吞并零、桂之念,所虑者,唯我等而已。诸君日后多得是立功的机会,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众将闻言,心中稍定。 随着红日逐渐偏斜,越来越多的荆州军渡过承水,抵达临湘西、南郊,一时间城外荆州军军阵排列森严,人头攒动,无边无际,旌旗蔽夺日光,鼓角响彻四野,军威震慑人心。 蒯越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在众多侍卫的拥簇下,来到阵前,看着近乎武装到牙齿的酃县城防,瓮城、阁楼、女墙、马面、楼橹,乃至城墙边角都设有角楼,虽然他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实则内心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但凡亲眼见过酃县的人,都言辞凿凿的说酃县城防之坚固,天下罕见,就连赖恭亦是这般说辞。然而即使一百个人异口同声,也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酃县之坚固,远超蒯越想象,“这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要填多少人命进去才能攻下来?一万?两万?……”念及于此,蒯越心里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甚至就连一向自认骁勇的刘磐,脸上也露出无比凝重之色,对身旁的副将黄忠道:“汉升,我走过数州之地,从未见过这等坚固之城,此城攻取之难,更在临湘之上,立功非易事也。” 黄忠稳稳坐在马上,面容沉静地说道:“这却正合我心意,攻取越难,功劳便越大,非如此,不足以在将军面前扬我名。” 刘磐能够理解黄忠的心情,当今天下大乱,群雄竞逐,即使一介匹夫,亦有机会名扬四海。 黄忠为人勇毅过人,冠绝三军,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自然怀有以武才扬名之心。 只是刘表儒人也,相比于纯粹的武将,他更信任蒯越、蔡瑁、文聘等大族子弟,他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统领大军,因此黄忠一直未尽其用。 刘磐摇了摇头道:“可惜刘景乃是一介文人,轻易不会出现在城上,难以突袭将其击杀。”说到这里,他不免对当日在临湘,未能击斩褚方而深感遗憾。如果成功了,刘景立失一大助力。 两人说话间,酃县城头忽然射出三支巨箭,转瞬间飞越二百余步距离,其中两支因为力尽,坠落地上,未能造成威胁。最后一支则射中了蒯越的一名护卫。 看着距离自己仅数步之遥的护卫被弩箭射中胸口,命丧当场,就算蒯越为人深中足智,英姿魁杰,亦忍不住骇然色变。 “保护长史、保护长史……”蒯越的护卫多为蒯氏子弟及部曲门客,第一时间将蒯越保护在中央,并飞快向后退去。 “可惜!可惜!……”站在城门阁楼屋宇中的刘景连连抚掌叹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亲自操持三架床弩射击的蔡升也是遗憾地直拍弩臂,虽然事先就没抱什么希望,可眼见弩箭距离目标仅“毫厘之间”,心中还是大感遗憾。若真的成功射杀了蒯越,城下的荆州军立刻便会陷入大乱,届时全军出击,说不定一战就能彻底击垮对手。 第二百六十六章 比箭 在护卫们严密的保护下,蒯越一直向后退了数十步才勒马而止,有些惊魂不定的干笑道:“哈哈……刘仲达所制连弩,何其利也,今日几为其所害!” 赖恭同样感到后怕,从旁劝道:“长史乃是一军主帅,当居于万众之中,实不该显于人前,若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蒯越叹道:“伯敬言之有理,是我大意了。” 这时,那名中箭身亡的护卫尸体亦被同伴带回,蒯越不禁面露哀叹之色。此人不但是他的护卫,亦是追随他多年的门客。 他出身大族,门客众多,当年他力主建议刘表诛杀宗贼,派遣门下所“素养者”,即有修养及才能的人,以利诱来数十宗贼,然后皆坐杀之,随并其部曲。 此人虽然谈不上“素养者”,却对自己极为忠心,就这么死了,蒯越甚觉可惜,沉声道:“此人跟随我多年,尽心尽力,今战死沙场,不可让他埋骨他乡,当载以上好棺柩,送归乡里。” “诺。” 周围护卫听闻蒯越之言,心头皆是一暖,能够追随这样的主人,虽赴汤蹈火,死亦无辞也。 蒯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酃县城头,拨转马头,归入阵中。 随后,一阵阵金鼓声中,荆州大军掉头向南而行,直至抵达一片山林地带,此地名为“归雁山”,据赖恭说,鸿雁秋季南飞,到此为止,故名归雁山。 蒯越决定依山临水,建立营地,没办法,酃县方圆十数里内的村落,已经尽被刘景毁去,荆州军不得不从零开始修建营垒。 蒯越命轻兵、民壮,上山入林,各伐一树,制作木栅、鹿角,充作营垒外壁,另外又让人在营外挖掘一道宽达丈余的壕堑。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等到天色渐黑时,营垒已是初具规模。 当日夜,蒯越在大帐内召集麾下诸校尉、中郎将,商讨对策。 面对酃县这等铜墙铁壁般的坚城,云梯蚁附,是下下之策,《孙子兵法》云:“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蒯越与众将敲定了“不欲强攻”基调,霍笃率先出言道: “敌人有连弩,威力甚大,加之城备周详,我等堆土山、立楼橹,与之对射,恐怕很难占到便宜。”他以别部司马的身份随军南下作战,攻克临湘后,累积战功,升任为讨贼校尉。 “不若暗凿地道……”另一名校尉冯习开口道。他和霍笃一样,也是南郡人,事实上荆州水步军,包括主帅蒯越、蔡瑁在内,大部分将领都是南郡人。 一来南郡囊括了襄阳、江陵等地,是刘表治下的核心之地。 二来北方的南阳、章陵二郡,以抵御中原为主,东部的江夏郡,以防备江东为主,唯有荆南本地的武陵郡,援兵数千,但武陵人在军中根本没有话语权,话语权牢牢掌握在南郡人的手中。 冯习字休元,年约二十余岁,一张四方脸,高鼻阔嘴,目光坚毅,有一种沉稳的气度。 与地方豪族出身的霍笃不同,冯习出自寒家,其少以豪侠著称,颇能得人死力,临湘之役,由于功高,屡屡受到提拔,乃是荆州军中最年轻的校尉之一。 蒯越微微颔首,如果不想拿士卒性命去填酃县这个无底洞,暗凿地道确实是一个可行之法。 督军从事邓方道:“地突虽是良法,却易被敌人察觉,不若明以冲车攻之,暗则开凿地道,两相结合,相得益彰。” 邓方字孔山,其是南郡秭归大姓邓氏出身,为人轻财果毅,颇有威信,是以被刘表委以荆州刺史部督军从事一职。 冲车也是能够极大降低士卒伤亡的攻城手段之一,蒯越听得连连点头,沉吟片刻后,说道: “邓从事之言深合我心。自明日起,全军明里修造战具、负土填壕……令敌人无暇分心他顾,暗里则挖掘地道……” “诺。”诸将皆起身应道。 次日平旦,天色将亮未亮之际,荆州军将士皆已饱餐准备就绪,蒯越将全军一分为二。 一部留在营垒,继续上山入林,采伐木材,制作冲车,以及云梯、井阑等攻城战具。 一部在蒯越的率领下进逼酃县,在刘景军的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的让降卒、羸兵、民壮以囊装土,填充护城河,并堆土为山。同时,蒯越使门下精于土木之人,暗暗考察酃县周边地形,以决定挖掘地道的位置。 刘景从多年前就开始为今日之战做准备了,光是弓弩箭矢,就储存了多达百余万支。 因此,当荆州军的降卒、羸兵、民壮背负土囊,刚一接近酃县宽达五丈许的护城河,立刻便遭到了刘景军的疯狂打击。 在荆州军的视野中,酃县城头忽然弦声大作,紧接着飘下一片由箭矢组成的云雨,耳边到处都是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之声。 最可怕的是,云雨之中夹杂着长四尺余,粗数寸的巨大弩箭,除非是有幸躲在楯车之后,否则不管是木楯,抑或襦铠,面对这种弩箭,皆如纸糊一般脆弱不堪。而本就缺乏防护的羸兵、民壮,更是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蔡升、马周、褚方、韩广皆立于城墙之上,几人互相之间,颇有较量之心,亲自挽弓射之。 其中以韩广为最,其不愧是出自于西凉,以善射著称,可谓是例无虚发,箭箭夺人性命。 褚方则其次,他虽然没有韩广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本领,但杀伤率也颇为客观。 蔡升和马周相比于褚方,还要逊色一筹,毕竟他俩不同于韩广、褚方,曾为军将,二人以前只是市井游侠,精于斗剑,而不通弓马,直到近年投身军旅,才开始认真学习骑射的本领。 不过韩广也并非没有对手,其麾下阿仆,乃是羌胡中的“射雕手”,但有所发,无不中的,箭术之精,丝毫不弱于韩广。两人便如同两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取箭、开弓、射箭……没过多久,便相继射空了壶中箭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填堑 区雄脸色铁青的看着麾下部曲手举木楯,背负土囊,一批批的冲到酃县护城河边,又一批批的倒下。这就是降人的可悲之处,明明知道是送死的行为,也只能硬着头皮驱使部曲去做。 区胜手杵大戟,不满地嘟囔道:“如填堑这等事,交给民夫就是,何必让我等徒劳送死。” 区雄听得眉头一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区雄妻弟宋麟更是吓了一跳,急忙对区胜道:“伯陵慎言。这话万一传入他人之耳,姐夫亦会受到牵连。” 区胜心中犹不平道:“大丈夫征战沙场,为求功名,自当不惜此身,可像现在这样死去,实在是窝囊!” 宋麟瞥了身旁的区雄一眼,道:“我等虽然归顺稍晚,但北方欲治荆南,必定需要我们……蒯张氏不会对我等坐视不管……” 区胜冷哼一声道:“希望如此吧。” 宋麟猜测的没错,降卒,乃至民壮、羸兵,在蒯越眼中,都是无足轻重的消耗品,但他们都死光了,护城河还能靠谁来填?因此蒯越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城上的刘景军肆意屠戮之。 蒯越令督军从事邓方、先登校尉冯习各督数千弓弩,直抵护城河畔,以压制城上的刘景军,尽量减少填堑士卒、民壮的伤亡。 刘景军胜在占据地利优势,不管是城上的女墙,抑或楼橹,乃至城门之上的重阁屋宇,都能够为将士提供足够的保护。 而荆州军胜在拥有数量优势,郊外地势开阔,绝非面积狭窄的城墙所能相比,荆州军轻易便可排出由数以千计弓弩组成的方阵,在密度上压制城上敌军。 不过刘景虽然在投射数量上无法与荆州军相比,但别忘了,刘景军可是拥有大量的床弩、投石机,二者都是远程大杀器。 当荆州军弓弩方阵排列严密的进抵城下,尚未发出一矢,他们的噩梦便来临了…… 酃县南侧城墙以内数十步,所有屋宇建筑皆已被拆除,形成了一片空旷地带,如今上面星罗棋布的列着数十架投石机。 排在最前面的是十人以下操作的小型投石机,越向后需要的人就越多,最后更是出现多达上百人共同拉索的超大型投石机。 众多身着短褐、胼手胝足的民夫列于投石机前端,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侧方的持旗吏士,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攥着投石机炮索的双手全都沾满了汗水。 “放……” 负责各自区域的持旗吏士,由前至后,依次挥舞手中旗帜。 “哐……哐……哐……” 不管是几人操作的小型投石机,甚或百人操作的大型投石机,无不发出霹雳般的巨大响声。 一枚枚大小不一的石弹,被投石机抛向天空,越过城头、越过护城河,坠入荆州军阵中。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将荆州军的方阵砸得千疮百孔。 其实投入到战斗中的投石机仅数十架而已,即使威力惊人,对荆州军也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至少远不及弓弩造成的伤害。 关键在于,投石机这种武器就如同拍竿一般,根本不是人力能够与之对抗的,投石机对荆州军将士起到的震慑作用,是自身伤亡的十倍、百倍…… 加上杀伤同样惊人的床弩,碰上就死、擦上就亡,荆州军士卒无不骇得肝胆俱裂,手足俱凉,有些人一时慌乱下,顾不得军法森严,转身向着后方逃去。 “重新列阵……重新列阵……敢有后退者,斩!”邓方带着部曲在后面督战,对于溃逃者,他先是以语言令其返回队伍,若是对方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他立刻便会将其当场处死。 冯习的做法与邓方别无二致,两人皆是善待士卒,能得众心的人,但像这样的危急时刻,他们会毫不犹豫对士卒举起屠刀,所谓“慈不掌兵”,概莫如是。 只是两人虽然暂时弹压住了士卒的骚动,可这绝非长久之计,以血肉之躯对抗飞石车、床弩这等大型战具,无异于以卵击石。最佳的应对方法,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荆州军中并无制作飞石车的工艺,即使强行造出一些来,威力恐怕也不会很理想。 至于床弩,之前水军倒是俘获了一些,但床弩对制作工艺、乃至材料同样有着极高的要求,旬月之内很难仿制成功。 邓方、冯习为了安抚士卒,唯有选择拉伸队列,加大士卒之间的距离,以降低石弹、巨弩的威胁。如此一来,弓弩密度就不可避免降低了,这也没办法,两人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双方将士一在城上,一在城下,你来我往,喊杀震天。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长约一里,宽达五丈的酃县护城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平。 作为代价,护城河上密密麻麻浮满了荆州军士卒、民壮的尸体,河面几乎为之淤塞。而护城河外同样尸横遍野,死伤狼藉。 蒯越站在高耸足以俯瞰酃县的云车上,望着下方士卒、民夫伤亡惨重,哀鸿遍野的惨状,不由心有戚戚焉。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不欲强攻”的想法。 酃县城防本就固若金汤,又有战具之利,强攻的代价实在太大了,除非已无计可施,万不得已,不然蒯越绝不会选择强攻。 日落前,蒯越派出勘探酃县周围地形的门客带着几名随从归来,两人一番讨论后,决定今夜就动手挖掘地道。为了蒙蔽城中的刘景军,蒯越又从后方调来一批士卒、民夫,彻夜背土填堑,掩敌耳目。 当然了,地道挖掘毕竟是一个大工程,动静绝不会小,想要完全瞒过刘景军也不现实,蒯越只求能够多瞒对方几日,对方知道的越晚,对己方便越有利。 当日夜,荆州军士卒、民壮继续在城下热火朝天的填堑,暗地里则在他处暗凿地道。刘景军不知详细,在城上以鱼脂为火把,照得城墙上下亮如白昼。 第二百六十八章 地突 荆州军人负、车载,不分昼夜,运土填堑,终于将酃县南面长一里许,宽约五丈,深一丈余的护城河彻底填平。而护城河左右两侧,亦堆砌出两座高达数丈,几可与城墙齐平的土山。 与此同时,后方冲车、井阑等攻城战具业已初具规模,足以支撑一次大规模攻城作战。 冲车乃是此番攻城的主力,是以蒯越令麾下弓弩手攀土山、登井阑,远射酃县城上,牵制刘景军,以尽量降低敌军对己方冲车编队的干扰。 冲车,非常好理解,顾名思义,下置四轮,车上以经年大木为柱,前端削尖,正面及上方有大楯保护,至少需十数人推动。 随着一阵阵激烈昂扬的鼓声,诸多冲车同时开动。 刘景身处于三重城楼的最顶端,俯看一架架冲车逐渐逼近过来,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冷笑。 来自于后世的他,一直有建造包砖城墙的打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不过这并不代表酃县不坚固,事实上没有人比刘景更重视城防了,在修葺酃县城墙的过程中,他曾不止一次以铁锥凿墙,检验墙壁的坚固程度,结果令他非常满意。他相信即便在冲车的冲击下,酃县城墙亦可安然无恙。 诸多冲车在井阑的拱卫下,冒着漫天的箭雨,驶过“平整”的壕堑,进抵酃县城下,冲车既可撞击城门,也可直接撞击城墙,相对来说,还是以前者居多。 然而酃县的城门外面有一座半圆形小城,高度与城墙等齐,将酃县城门牢牢围在里面,这便是瓮城。这意味着想要撞到城门,要先攻破外面的瓮城才行。 只有一两架冲车尝试摧毁瓮城,其余大多互相配合,对同一地段的城墙发起凶猛的撞击。 “咚……” 第一架冲车一往无前地撞上城墙,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响声。 荆州军士卒忍不住探头观望,发现撞击的效果很不理想,除了掉了几升土外,毫无损伤。 “咚……咚……咚……” 之后冲车陆续撞上酃县城墙,可惜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仅仅只是让城墙多掉了一些土。 虽然酃县城墙坚固,不怕冲车撞击,可世事无绝对,城上的刘景军当然不能作壁上观,很快,他们就发起一轮凶狠的反击。 “放……” 刘景军士卒以伍为单位,将一块块数尺见方的巨石从酃县城上掷下,冲车大楯、车架、车轮……只要被巨石砸中无不破碎。 巨石在摧毁冲车的同时,也将冲车之后的荆州军士卒暴露了出来,刘景军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弓弩打击随之倾斜而来。 荆州军士卒匆忙还击,可惜十无一中,首先他们并非专精弓弩的士卒,其次仰攻敌人,天然就比较吃亏,当然不敌刘景军。 巨石并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其中间有孔,以粗绳系之,不管是否击中冲车,城上刘景军将士拉拽绳索,便可将巨石收回。 如果此时荆州军士留心观察,即会发现,这些巨石赫然就是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的石磨。 “放……” 石磨再次被抛了出来,带着猎猎风声,命中一架架冲车。 这次由于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反应快的荆州军士卒赶忙挥出手中刀戟,试图砍断石磨绳索。 不过大部分都没有成功,得手者寥寥无几,一来刘景军掌握有主动权,想投就投,想收就收。二来面对泰山压顶般落下的石磨,荆州军士卒多会退缩,这一退便失去了出手的最佳时机。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蒯越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这才过去多久?数十架冲车已经报废了六七成。更让他无奈的,是酃县城墙看上去“毫发无损”。 从目前结果来看,想要靠冲车攻下酃县,无异于天方夜谭。 至于井阑、土山,作用也不大,刘景在城墙上修建了大量的楼橹,几乎三步一楼、五步一橹,数量远非井阑能比。而且城门之上还有一座三重城楼,在高度上足以对井阑、土山保持优势。 最后,井阑也相继步了冲车的后尘,或是被投石机击中,导致散架、倒塌,或是遭到火箭的密集攻击,从而引发火势蔓延。 蒯越眼中满是失望之色,冲车、井阑、土山等攻城手段,至多只能起到骚扰的作用,现在唯有寄希望于地突了。如果此法也行不通,那就只能蚁附强攻了。 “希望不会走到这一步……”蒯越心道。然而直觉却告诉他,这一步不可避免。 挖掘地道绝非一两日之功,为了尽量不引起刘景军的察觉,后面几日,蒯越继续加大攻城的力度,并且不再限于冲车、井阑、土山,亦以云梯攀城接战。 同时蒯越还在西侧开辟了第二战场,酃县西郊紧邻西湖山水,地势甚狭,无法集合大兵。因此他也没有派人填平城西的护城河,而是利用壕桥、浮桥跨越护城河,云梯也是简易的轻梯。 蒯越没指望西边能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只要牵制住刘景一部分兵力,他就心满意足了。 主战场不再西侧,也不再南侧,而在地下。 就在荆州军民壮夜以继日,两条地道,齐头并进,欲从地下穿入城中时,却不知酃县城内的刘景早就发现了他们的伎俩。 此事多赖韩广的未雨绸缪,他投身军旅超过十载,过去始终周旋于西凉、关中等战事高发地区,经历过的战事几乎难以计数,当然也不乏攻城与守城作战。 地突是攻城的重要手段之一,他以前曾不止一次尝试过此法,是以对地突多有提防。 预防敌人挖掘地道的方法,《墨子》中就有记载:“令陶者为罂,容四十斗以上,固幎之薄革,置井中,使聪耳者伏罂而听之,审知穴之所在,凿穴而迎之。”即每隔一段距离挖一口井,将大瓶置于井中,让听力好的人伏在瓶上,以监知敌方是否在挖掘地道,乃至具体方位。 当初韩广提出来时,刘景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毕竟小心无大错,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医所 刘景在询问过韩广的意见后,当即定下以火攻御敌的对策。 他先是让士卒在城中沿着城墙挖掘出一条深堑,并派遣士卒日夜把守,同时在近左建立多间塾室,用来储存柴火、油脂,确保己方可以第一时间投火焚敌。 刘瑍则趁机建议刘景可多备鼓风器具,风助火势,火趁风威,威力必定能够更上一层楼。 刘景深以为然,只是收集来的皮橐有限,他让人取出武库中存放的牛皮,紧急缝制一批皮排。 这日,负责监视地下的士卒不约而同禀报刘景,地下声响已经“近在咫尺”,敌军如果全力以赴,今夜便能挖穿入城。 刘景得知消息后,当即令褚方守南门、马周守西门,蔡升、韩广各率精兵千人,伏于堑外,静候敌军自投罗网。 傍晚时分,刘景在于征、陶谦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医所慰问伤者,连日来战事虽说不算激烈,但仍有数以百计的人负伤、染病,刘景常常亲自前往医所巡检。 出于种种考虑,他并未将医所建于县寺内,而是选择城西某里,贯通数间豪家邸第,作为收容伤者的地方。 论对军队医疗保障的重视,这个时代绝对没有人能超过刘景,虽然军中医者只有二十余人,但刘景为每位医者皆配备了数人到十数人不等的随从。 这些随从至少都接受了一年以上的外伤治疗培训,说是金创医亦不为过,因此整个医疗队伍,差不多有近两百人规模。 刘景水步军全部加在一起,也才不到两万人,军、医比例高达一百比一,当世无出其右者。 医所大体可分为两部分,所谓“军中最急,莫急于金创。” 除了金创、折伤等外伤外,刘景另将染病者移至他处,双方中间有墙院相隔。 若有士卒表现出如伤寒、疟疾、痢疾、霍乱、肺病等传染性疾病,还会单独隔离。 即使到了一千八百多年后,医疗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隔离也是阻断传染性疾病的主要手段之一,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 华夏自古就饱受传染性疾病的侵害,《周礼》有云:“四时皆有疠疾:春时有瘠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 一旦爆发疫病,便会出现《汉书》上说的:“农商失业,食货俱废”、“富贵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的惨烈现象。 自春秋战国以降,秦汉对传染疾病有了更多的认识与了解,而隔离,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秦朝有专门安置传染病人的“疠迁所”,汉朝则有“庵庐”。 桓帝时,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奉命征讨叛乱的陇右羌人,当时道路隔绝,恰值军中爆发大疫,死者十三四。皇甫规亲入庵庐探视,送药问疾,三军感悦。 不过古人到底是古人,所谓的隔离防治,只是根据前人的经验,总结而成,在刘景眼中,可谓是一张破网,漏洞百出。 刘景对隔离防治,制定了明确的条令,不仅规范病人,亦规范医者,林林总总无虑数十条,敢有触犯者,以军法处置。 刘景踏进医所的大门,马上便有医者送上崭新的绢布口罩。 俗话说“病从口入”,反之亦然,现代人都知道,带菌唾液会导致伤口感染。因此刘景下令:医者及外来之人,皆需佩戴绢布口罩,并且每日都要清洗。 刘景戴上绢布口罩,走入一间安置伤者的堂中,此堂面积颇广,左右各列有十余张床榻。这里的人多是身负轻伤者,重伤的人则会安置于堂后的寝室内。 “刘君……” 刘景的到来,令堂内伤者神情激动,几乎全都离榻而起。 刘景面有不豫的对众人道:“我之前曾言:‘医所不拘俗礼。’诸君难道都忘记了吗?” 一名伤者回道:“我等自然未忘刘君之言。然我等仅仅只是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伤,无碍起卧,刘君宽恤小人,我等却不能不知尊卑,否则心中何安?” 能够说出这番话的自然不是普通士卒,此人乃龙丘刘氏子弟,按照辈分算是刘景的族侄,名叫刘羡,目前在刘亮麾下担任屯将一职。 刘景肃容道:“诸君身为军吏,当知法度,今日我便正式立下军规:‘医所不得妄自行礼,初犯者告诫,再犯者笞之。’” 刘羡等伤者不禁面面相觑,半晌抱拳应“诺”。 刘景这才展颜笑道:“诸君速回床榻,不然休怪军法无情。” 刘羡等人闻言,皆老老实实躺回榻上,刘景乃是仁义君子,素来待下以宽,但如果就此认为他无威严,那就大错特错了。 刘景治军极严,以法御下,条令多到将士稍有不慎,就会触犯到军法的地步。就如同这次,医所行礼与否,都要立法。军中千奇百怪的法令,是将士们平日私底下讨论最多的话题之一。 刘景与每个伤者都会说上一两句话,尽量做到不忽视一人。 在此期间,身为医者之首的医掾始终寸步不离的陪伴在侧,刘景对他道:“足下这里若是药材将尽,当尽快告知军市掾。” 医掾瞥了一眼身高仅五尺余,头大如斗的陶观,勉强点头。 陶观视若无睹,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了,早已见怪不怪。开口道:“库中储存的药材甚多,医所但有所需,只管开口。” 陶观说话底气这么足,自然是有原因的,刘景几年前就开始有意识的储存各种药材了,其中衡山是最主要的来源,单日磾每年都会为刘景送来海量的药材。 当然了,单日磾也不是白送,刘景每次都会回以铜铁、布匹、盐米、陶器……总之双方互通有无,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从堂中出来,刘景接下来又走访了几处,才离开医所。至于传染病人居处的庵庐,刘景没敢去,因为他对绢布防治病毒的效果,实在缺乏信心。万一不小心染上疠疾,那就悲剧了。 第二百七十章 火攻 从医所出来时,天色已然将黑,刘景匆匆吃过晚饭后,回到城南的壕堑外,蔡升、韩广二人此刻正坐在一旁的塾内,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刘景走入塾中,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出言问道:“宏超、公辅,地下现如今情况如何?” 蔡升看了韩广一眼,回道:“自打城外的北军停止攻城后,四处地道便跟着停下来了,看来北军是打算等到深夜人静的时候,再一举破土而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说到最后,蔡升脸上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笑容。 刘景亦不觉失笑,说道:“北军怕是注定要失望了。当他们从地下钻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刘君所言极是。”蔡升又道:“北军一直存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念,围城以来,表面上看攻势如潮,实则多有克制,令我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希望今晚可以放手一战。” 刘景笑着摇头摇头。 韩广开口道:“刘君,将士今夜注定会守到很晚,加之面临一场恶战,当加餐犒劳将士。” 刘景颔首道:“这个自然。我已让人准备牛羊以飨将士。” 未及入夜,胡饼、肉羹就做好了,士卒依次就餐。 在刘景军中,胡饼已经彻底取代糗糒,成为士卒的主要干粮。 而说到胡饼,则不得不提到一人——陶观。他或许是历史上第一个在长沙,乃至荆南地区贩卖胡饼的人。他也算是为饭稻羹鱼的荆南带来了不同的饮食文化,这么一说,还颇有历史意义。 胡饼相比于汉军传统干粮糗糒,不仅口味好,且易饱腹,储存、携带也更加方便,最重要的是制作简单,优点多不胜数。因此胡饼取糗糒而代之,成为军中干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士卒以伍什为单位,围聚一团,一边吃着胡饼、饮着肉羹,一边小声交谈着。曲长、屯将们早早就警告过他们了,不得随意喧哗,以免被敌人察觉异样。 士卒们认为上官纯属多此一举,却也只敢在心里抱怨几句。 士卒饱餐过后,夜色渐浓,今夜繁星布满天空,绚烂夺目,明天当是一个好日子。 在曲长、屯将们的指挥下,士卒将各个塾内的薪柴搬入壕堑,并将一桶桶油脂倒入堑中。 看着士卒有条不紊的忙碌着,韩广对刘景道:“刘君,现在士卒皆已饱腹,接下来交给我和蔡兄即可,刘君可暂回舍中休息,不必留在这里。” 蔡升点头附和道:“韩兄说的没错。况且,这深更半夜,乌漆嘛黑,目光所及,不过数丈之地,一旦士卒稍有疏忽,被敌人钻了空子,恐惊扰到刘君。” 这正是韩广担心的地方,只是没有直接明言。 刘景不禁一笑,说道:“难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韩广沉声道:“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刘君乃是军中之主,当在后方统合将士,实不该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刘景摇头道:“我又不是亲冒矢石、登锋履刃,何来危险?再说,将士在前奋战,我却躲于后方,心里怎么能安心?好了,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全了。” 见刘景态度坚决,蔡升、韩广相视一眼,知趣的不再多言。 时间悠悠,很快就到了夜半时分,死寂一般的西城,地下忽然声响大作,不久,四路齐头并进的荆州军士卒就挖进了壕堑内。 对此,荆州军士卒皆是一脸莫名其妙,搞不懂为何酃县城中会有一条深堑,可是当他们看到堑中堆满了薪柴,顿时面色大变,哪还不知他们的意图暴露了。 由于城墙上灯火通明,使得下方冲出地道的荆州军士卒无所遁形,隐伏于夜色下的刘景军士卒毫不犹豫射出了手中的箭矢。 漆黑一片的夜幕,忽然间飞射出无数的箭矢,荆州军士卒如同标靶一般被弓弩射成了刺猬。 四条地道,就像四条不归路,荆州军士卒不断从地道里冲出,又不断中箭倒下。不过荆州军士卒虽然死伤惨重,但冲出来的人同样越来越多,壕堑内很快就挤满了荆州军士卒,他们以木楯为墙,开始尝试跃出壕堑。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带着火光的箭矢射入堑中,瞬间点燃了浸满油脂的薪柴。 “咻……咻……咻……” 第一支火箭就像是一个信号弹一样,接下来火箭密集袭来,壕堑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啊……” 地道只能进、不能退,壕堑内的荆州军士卒挤成一团,惨遭烈火焚身,发出凄厉的惨嚎。 刘景距离壕堑颇远,然而这样的惨叫声传入耳中,仍然让他大感不适,烈火焚身,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死法之一。 刘景虽心有不忍,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相比于敌人,他更在意自己麾下士卒的性命,火攻无疑会大大降低己方的伤亡。 “啊……” 荆州军士卒不甘被活活烧死,身上冒着冲天大火,跃上壕堑,在地上疯狂翻滚,试图身上之火。 可惜这样做成功几率并不高,大多都被火焰彻底吞噬,即使侥幸捡回半条命,也会被堑外严阵以待的刘景军士卒所斩杀。 数以百计的荆州军士卒惨遭在绝望与悲惨中被活活烧死。而壕堑内的熊熊大火,亦令地道中的荆州军士卒裹足不前。 如果个人可以有选择,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选择撤退,可惜后方将领却让他们在地道内原地待命,等待壕堑内的大火熄灭。荆州军士卒闻之无不怨声载道。 壕堑内的火焰稍退,荆州军士卒无一幸存,蔡升、韩广一边派人向四个地道内投掷火把,一边派人持皮橐、皮排,将壕堑内的火焰与浓烟,吹入地道中。 不过片刻间,地道便成为了火窟,留在地道中的荆州军士卒拼命向后退,却是寸步难行,或被烧死,或被熏死,凄惨无比。 第二百七十一章 魏延 “呼……呼……呼……” 一道黑影在黑暗逼仄、到处充斥着浓烟的地道中亡命。 极度缺氧的环境下剧烈运动,加上心情惶急,令他口中如同拉风箱一般剧烈喘息,脸上也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焦躁之意。 他姓魏名严,字文长,章陵郡人,今年刚刚二十出头,他十五六岁就开始游侠四方,为人勇鸷豪义,县中游侠、恶少年、轻薄子弟皆乐意追随其左右。 不过由于他出身寒微,兼且性格矜高,不得四方豪杰看重,是以多年来始终没有什么作为。 去年蔡瑁在荆南大败于刘景之手,据说战船折损近半,死者以万计,不过这个消息一直没有得到荆州官方的正式承认。 可不久之后,荆州刺史部就在章陵、南阳、南郡等地公开招募士卒,遣往荆南助战,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算是间接印证了次消息的真实性。 魏延就是在那时应募从军,殊不知,他的这个决定,彻底改变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他本来应该在明年遇到明主,因为刘景这个变数,命运大变。 魏延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带着二十余游侠应募,并且他本人也不算无名之辈,所以一入军中,就被任命为执掌百人的屯将之位。 和刘景军专职水军不同,这个时代基本没有正规水军,船上负责棹橹的人,虽然被称为棹卒,实际只是普通的船夫而已。 而船上负责作战的战士,则不限于水上作战,他们平日“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也就是“上船为水军,下船为步军。” 因此,魏延来到荆南后,才会被抽调上岸,参与攻城作战。 临湘之役,他表现得十分勇猛,数次作为先登,攻上城头,先后斩首极多,积功为曲长,麾下兵力达到三百余人。 曲长之上,就是别部司马了,而别部司马之上,则是都、校尉。魏延心中不由豪气云干,随军南下酃县,准备再立战功,成为统兵上千,受人关注的大将。 哪怕一个时辰前,他还是这样幻想着,然而很快,刘景就给了他一记当头一棒。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同袍冲出地道,在火海中疯狂挣扎嚎叫,那一刻,魏延头皮隐隐发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尤其当火焰、浓烟倒卷入地道时,他更是加快了逃命的速度,任何敢于挡住他道路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将其斩杀,哪怕这些人是他的手下也不例外。 生死关头,他眼中除了自己,再容不下其他。 急速的奔跑中,魏延越发感到呼吸困难,渐有窒息之感,就在他头昏脑涨之际,前方似有一抹亮光,在漆黑且布满浓烟的地道中若隐若现。 “天不亡我……”魏延心中一喜,接着咬紧牙关,夹带着滚滚黑烟,一鼓作气冲出地道。 在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魏延立时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哈哈……我魏延活下来了……” 魏延之后,地道中陆续又冲出数十人,还不及进入人数的十之一二,没有出来的人,自然是全部死在了里面。 眼前这零零散散几十人,就是魏延现在手中仅存的兵力了,从掌管三百余兵的曲长,一下子掉到了队长级别,还不如从军之初,这可真是越混越回去…… 魏延恨恨地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酃县城头,大丈夫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今日他受到的莫大羞辱,以后必定加倍还之。 魏延这一路死伤惨重,其他三路同样也没强到哪里去。 总之,荆州军的地突作战计划彻彻底底失败了,代价就是,数以千计的精卒死于地道内。 连日来攻城作战都没死这么多的精卒,由此可知蒯越此刻的心情,将会多么的糟糕。 蒯越不禁长叹一口气,冲车、井阑、土山、地道……能试的方法都已经试过了。 至于围城,内外条件都不允许他这么做,于内,刘表欲谋中原,催促甚急,将士离家日久,皆欲速战。 于外,刘景水军数败荆州水军,酃县以南的湘江水面,皆在刘景水军控制内,只要刘景水军一日尚在,围城就毫无意义。 所以,一番瞎折腾后,终究还是回到了云梯蚁附的道路上。 “大人……”蒯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呼道。 “撤吧。”蒯越摇头道。 “诺。” 荆州军徐徐退回后方大营,刘景军却暂时无暇庆祝胜利,待地道中彻底火熄烟散后,刘景立刻招来民夫,将四条地道中的敌人尸体运出,集中火化。 处理完敌人的尸体后,刘景又让民夫运土掩埋地道,毕竟地道是穿城而过,如果置之不理,很容易使城墙发生塌方。 事实上地道作战就有一法:挖至城墙下方,接着以木桩作为支柱,顶住墙基,最后烧毁木桩,从而引发城墙塌方。 袁绍去年就是用这个方法,攻克了公孙瓒固若金汤的易京,逼得一代枭雄公孙瓒尽杀姐妹、妻子,继而引火自焚。 刘景一直到鸡鸣时分,才返回舍中休息,并且只睡了两个半时辰,就重新爬起来。 当他再次来到南城墙下,发现四条地道基本已经填好。而荆州军则紧闭营门不出。 刘景猜测,荆州军会休整一两日,然后大举攻城。这次,就不是之前那种小打小闹了,荆州军必定会倾力强攻。 真正的考验,就要来了。 次日,就如刘景猜测的那般,荆州军全军出击,数以万计的步军列阵而行,民壮推着云梯、井阑、冲车等战具,尾随其后。 荆州军前部陆续抵达酃县城下,而后部仍在源源不断行出营垒。 刘景站在城楼之上,目光所及之处,尽为红黑之色,红是绛衣,黑是襦铠,军容极壮。 普通人若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必定为之气夺,刘景却不以为然,他已经看穿了荆州军,只要不是天降陨石将城墙击垮,荆州军想要进入酃县,如同痴人说梦。 第二百七十二章 攻城(上) 酃县南郊,数十架鼓车依次排开,每个鼓车上,都立着一名身躯精壮,袒胸露乳的大汉。 他们手持两把鼓槌,双臂如同风车一般抡将起来,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身前的牛皮大鼓。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随之响起,继而不断向外扩散,外震四野,内震心魄。 一座座载满弓弩手的井阑闻鼓而行,每一座井阑左右及后方,都跟随着一列列弓弩方阵。 井阑编队之后,则是云梯编队,其中既有“以大木为床,下置四轮,上立双梯”的大型云梯,亦不乏做工简便的竹制长梯。 望着荆州军队列井然,如墙而进,酃县城头的刘景军士卒不禁屏住呼吸,心中砰然。 褚方脸色异常平静,心里同样不泛波澜,这样的场面,过去两年间,他见过太多次了。 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褚方默默计算着距离,在此期间,他有条不紊的下令道:“进弩……张弦……射……” 霎时间,酃县城墙上的弦声响声连成一片,一支支弩箭飞出城头,射入荆州军的人潮中。 由于前排的荆州军士卒身披襦铠,手举大楯,是以弩箭造成的伤亡并不大,唯有床弩的巨箭,方能击穿荆州军士卒的铠甲与大楯。同时,井阑与土山上的荆州军弓弩陆续开始还击。 褚方不为所动,下令前排弩士退后,后排弩士上前,交替射击,循环往复。此乃汉军弩阵之法,讲求的是“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则弩不绝。” “哐……哐……哐……” 投石机那木臂相撞的巨响依次响起,一颗颗飞石从城墙上的刘景军士卒头顶飞过,犹如流星雨般极速坠入荆州军方阵。 “咚……” 荆州军阵中一名士卒,由于在行进中将脑袋暴露于楯外,被迎面飞来的石弹击中,头颅瞬间崩裂,鲜血、脑浆撒了一地。 这等惨烈的死状,骇得周围同袍不禁一阵骚动。不过他们能被选入前锋营,自然皆是敢战之士,是以依旧缓步而进,只是更加小心谨慎,高高举起大楯,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缩入楯中。 然而木楯可以有效防御弓弩,乃至巨弩的攻击,对投石机却收效甚微。尤其是数十斤重的大型石弹来袭,荆州军士卒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不要砸中自己。 “轰……轰……轰……” 一颗颗飞石扎入人海,每一次,都能掀起巨大的波澜。 在硬顶着箭矢、巨箭、石弹连绵不绝的打击后,荆州军的云梯编队终于推进至酃县城下。 荆州军士卒高高举着木楯,阻拦城上刘景军的攻击,另有士卒不断调整着云梯的位置,找到最佳的角度后,锁死车轮,并将折叠的副梯展开,搭上城头。 冯习手中长刀一挥,成百上千的荆州军士卒持楯攀梯而上。 荆州军攻城士卒能够用楯挡住头顶上方的箭矢,对两侧的攻击就无能为力了,纷纷中箭,如同下饺子一般从云梯上栽下。 酃县城防完备,设有马面,即凸出于墙体数丈的墩台,可以配合正面的同袍,从左右两个方向对登城的敌军形成交叉进攻。而且三者之间的距离,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足以覆盖整片区域。 酃县一里余宽的城墙,就是被一座座马面分割成一块块相对独立的区域,这样的区域,对任何敌人来说,都是一个噩梦。 在付出了极大代价后,终于有荆州军士卒突破万难,爬上酃县城头,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 之前蒯越已经通告全军,第一个先登者,将会得到常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巨大财富。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金灿灿的黄金摆在他的眼前。 然而当他头颅探出女墙,就看到了城墙上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刘景军将士,尚未有所反应,就被一名刘景军士卒一矛捅杀。 钱帛固然动人心,但前提是,你要有命拿。 在他之后的士卒,或许是吸取了他的教训,也或许是经验更加丰富,由始至终都藏身于楯后,即使攀上城头,也没露头。 不过他也同样没能成为先登,刘景军数支长矛几乎同时刺中其楯,矛上附带的巨大力量将他顶出墙体,二百斤身体自数丈高空落下,重重拍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 不知经过多少次尝试,总算有荆州军士卒成功突入城上,虽然他转眼间就被刘景军将士扑杀,却也为后来者创造了机会。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荆州军士卒冲上城墙,与刘景军将士展开激烈的厮杀,双方面色狰狞可怖,喊杀如朝,用矛戟、长刀互相捅杀、劈砍。 魏延身被双铠,口中叼刀,攀爬云梯直如猿猴攀树般矫捷。 他前天曾入地道作战,损失惨重,本不在今日先登之列,是他自己主动请求参加攻城作战。 他现在手里仅剩下几十人,不当一屯,如果再不努力谋取战功,哪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魏延爬到云梯顶端,双手撑墙,纵身而上,接着踩着城垛跃入城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此时城墙上的荆州军士卒围成圆阵,固守待援,而荆州军将士则列为偃月阵,他们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围住荆州军士卒猛攻,试图将他们彻底赶出城墙。 魏延从地上捡起一面伤痕累累且沾满了鲜血的木楯,继而犹如疯牛一般冲出圆阵,他握紧长刀,朝下路一个横扫,缺乏腿部防护的几名刘景军士卒立时中招。 魏延楯击、刀斩,左右开弓,不过眨眼间,就杀翻三四人。 “杀……” 魏延连斩数人,勇气倍增,竟然趁势杀入敌群之中。 站在魏延身后的荆州军见状,不由士气大振,有人甚至脱离圆阵,尾随魏延而入。 刘景站在高耸的城门楼上,城墙上的一切,事无巨细,皆收入眼中,各片区域皆保持着优势,唯有魏延那边,出现了异常,自然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二百七十四章 攻城(下) “咦?这人……”望着在己方阵中纵横决荡,所向无敌的魏延,刘景心里有些惊讶。 以这人表现出来的勇猛程度,当不下于褚方、韩广、蔡升。 刘景心下猜测,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此时蔡升正带人飞快朝着魏延的方向移动。 刘景眉头不由一皱,他虽然对蔡升的武艺颇有信心,但世间岂有万全之事?正所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蔡升不知刘景正在担心自己,他现在眼中只有魏延,此人斩杀己方多名士卒还在其次,最关键的是,由于他的存在,他所处地方正在成为荆州军的突破口。 在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必须尽快将其解决掉。 蔡升持刀一路突进,途中遇到的荆州军士卒大多被其左右出手拦下,唯有两名漏网之鱼,试图对他刀兵相向。 蔡升冷冷一笑,霍然出手,只见一道白光瞬间闪过,两颗好大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如瀑。 “给我死!”穿过两具无头尸体,蔡升挥刀疾斩向魏延。 魏延早就注意到了蔡升,毕竟其身上穿着覆盖全身的袍铠,这样的精甲,在刘景军中绝对不多,至少也是曲长才有资格拥有。而蔡升,显然不止于此。 “斩杀此人,必是大功一件。”念及于此,魏延毫不犹豫地出刀飞辟,两人互不相让,刀锋猛然相击,迸发出一阵火花。 “此人好大的力气……”蔡升眉头一挑,两人拼了一招后,他的右臂竟然产生了酥麻之感,不过他相信对方也必然不好过。 “杀!”魏延眼神一厉,口中暴喝如雷,这一次换他先出手了。其性格勇鸷,臂力绝人,出招如长江大河,滔滔而下。 沉重若有实质的压力扑面袭来,蔡升顿时生出一种重回南阳的错觉,当年他面对甘宁时,便感受到了这种巨大的压力。 然而蔡升已非昔日的他,自败于甘宁之手,他弃剑习刀,进境一日千里。平日切磋武艺,哪怕褚方、韩广,也无法战胜他,至于生死搏杀,则犹未可知。 褚方曾为孙坚部将,征讨荆南三郡叛贼时,战斗常冠军履锋。韩广则是杨定部将,为人骁锐,弓马娴熟,勇冠(杨)定军。 蔡升与二人不分伯仲,自然也是勇冠三军级的猛将。 面对魏延一往无前的攻势,蔡升逆势击之,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与魏延针锋相对。 “铛……铛……铛……”一连串兵刃撞击声响起,两人皆攻多守少,完全是一副搏命式打法。 蔡升身上袍铠极精,魏延虽然穿戴双铠,可四肢、脖颈等部位却缺乏防护,激战中左臂不慎被蔡升划出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一时并无大碍,可若是久战之下,导致失血过多,就有危险了。 魏延恨得咬牙切齿,对方也就仗着身上铠甲精良,如果没有这身袍铠,他必能斩其于刀下。 两人一时难分胜负,但荆州军士卒却渐渐挺不住了。 蔡升可不是只身前来,他身边带着平日厚养的数十名健儿,他们甫一加入战斗,没用多久,便攻破了荆州军的圆阵。 圆阵一经瓦解,荆州军士卒立时被刘景军将士分割、围杀。 魏延眼见形势危急,不敢再拖延,当即虚晃一招,骗过蔡升,而后冲入混战中的人群。 这时蔡升再想追赶已经来不及了,他将刀身崩裂出数个缺口的长刀缓缓收入鞘中,用力甩了甩酸痛无比的右臂。说实话,继续战斗下去,他必将落入下风。 这令他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感慨:“世间豪杰何其之多,一介无名小卒,也能胜我半筹……” 魏延一退,剩下的荆州军士卒在短短片刻间,不是被刘景军围攻杀死,就是被赶下城头,能够活着回到地面的人寥寥无几。 仿佛商量好了一样,魏延这里以失败告终,其他的突破点也陆续失守,荆州军之前所有的努力与付出,全部付之东流。 冯习等几名担任先锋的荆州军将领,不得不接受失败的结果,率领士卒退回后方休整,眼睁睁看着别人取而代之,这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先登中唯一没有退下的,是以区雄为首的长沙降卒,负土填堑有他们,先登攻城有他们,反正就是哪里有危险,就派他们往哪里去,谁让他们是降人呢? 刚才的攻城战中,不仅区雄本人,就连区胜都没有亲自登城作战,这和乡人乡情无关,他们单纯就是怕被对面认出来。 以他们和刘景的仇怨,一旦被认出,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想杀死他们,以便向刘景邀功请赏。 区雄、区胜虽自负勇力,却也深知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荆州军潮水般退去后,褚方、蔡升几人马上派人救治伤员、补充箭矢、收集散落的器杖。 未免瘟疫滋生,即使是敌人的尸体,也没有随意的抛出城外,而是运回城中,找机会火化。 士卒们三五成群倚靠墙壁而坐,或饮水、或假寐,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这时,刘景从城门楼中出来,在褚方、韩广、蔡升的陪同下巡视城墙。以他的身份,战斗时自然无需亲自下场,但战后他必须露面,不然就太伤军中士气了。 对于魏延,刘景心中犹有好奇,同蔡升说道:“宏超,我之前在城门楼上,见你与一人交战,那人居然能和你斗个相当,武艺颇为不俗。” 蔡升点头道:“我刚才问过俘虏,他姓魏名延,是一名曲长,此人确实甚有勇力,堪称劲敌。”继而感慨道:“素闻刘表儒人,没想到手下区区一个曲长,都有这样惊人的武艺……” “谁?魏延?”刘景不由面露讶色,虽然《三国演义》中魏延曾与黄忠镇守长沙,但历史上魏延是以刘备的部曲起家。刘备日后驻扎地新野,正是魏延家乡。 眼下刘备尚在袁绍处与曹操为难,直到明年才会投奔刘表,魏延这时候不该出现在长沙才对。 随即刘景不觉失笑,从他穿越的那一刻起,历史就已经改变了,而随着他来到的时间越久,历史就被改变得越多。同自己与阻止刘表统一荆州相比,魏延出现在长沙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道:“此人有如此勇力,本该付以重任,如今却只担任一名小小曲长,刘荆州、蒯异度真是不识人才。” 褚方感叹道:“刘表、蒯越皆是儒雅之士也,眼中岂容匹夫?纵观天下,如刘君这般诚心下士,屈节待人者,能有几人?” 蔡升深以为然道:“褚兄此言,深得我心。昔我为游侠、马(周)子谨门吏、刘(祝)文绣偷盗、王(彊)子健商贾…… 然刘君却不以我等卑微,倾心结纳,善加培养,使得我等庸人,得以将兵众,与天下豪杰争锋!大丈夫,得志如此,纵然日后身死疆场,亦死而无憾了!” 韩广开口说道:“在下又何尝不是被刘君拔于铁官矿山之中,此恩此德,如同再造。中平、初平以来,国家多难,世人渐视凉州人如虎豹豺狼,多有非议。 徙边荆南以来,苦难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有刘君,不以异样眼光看待我等,推心置腹,委以重任。在下一介武夫,别无长技,唯有不惜此身,以为报答。” 刘景含笑说道:“正所谓‘宝珠蒙尘,不掩其茫;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你们都是有过人才能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或埋没江湖,或多遭磨难,但我相信就算没有我,你们终有一日也会洗去蒙尘、覆灰,被人发现。” 蔡升摇头道:“我可不信世间有人能像刘君这般待我。” “咚……” 几人谈话间,平静许久的城外,再度传来战鼓的轰鸣声。荆州军这是要发动第二轮攻势了。 蔡升、韩广、褚方皆各归各位,整肃部伍,准备迎战,刘景又在城上待了片刻,直到荆州军正式发动进攻才返回城门楼中。 荆州军的云梯数量,相比之前,还要有所增强,显然在刚刚休整的时候,又补充了一批。 荆州军此番不仅加强了进攻的力度,同时亦派兵攻打西城墙。这边由马周把守,由于荆州军并未填平西侧的护城河,士卒只能抬着竹梯,经由壕桥、浮桥,通过护城河,攀梯而上。 马周手中兵力颇为充裕,荆州军的蚁附进攻造成不了多大威胁,若非城外有荆州军的骑兵游弋于外,他早就率兵出击了。 西侧不是双方的主要战场,是以战斗强度并不高,相比之下,南侧战况就要激烈多了。 荆州军冒着铺天盖地的箭雨,不顾伤亡,再度冲上酃县城墙,双方就在这方寸间杀成一团。 “杀……” 蔡升大喝一声,一头撞进结阵猬集的敌人之中,霎时间寒光四溢,不过短短数息之间,竟然将左右杀空了,原本有些拥挤的城头,居然变得有些空旷。 “剩下的这些就交给你们了,如果你连这点敌人都对付不了,那我劝你还是早早让贤吧。”蔡升语气随意地对曲长道。 “大兄你放心,若有失,你把我脑袋砍下来当蹴鞠踢。”蔡升多年前出没于临湘市井时,曲长就追随在他的左右,少说也有六七年时间了,两人甚是亲近,是以称蔡升为大兄而非官职。 蔡升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奔赴下一处,他是市井游侠出身,为人“义”字当先,所以每每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每个危险的地方,都能看到他奋战的身影。 正因为如此,士卒皆敬而爱之,愿为其效死力。 不过褚方、韩广这两位曾以武力称于军中的人,却没有像蔡升一样冲杀在前。 褚方当初在孙坚麾下,只是一名冲锋陷阵的猛将,后来居家八载,性情越发沉稳。 前年他匹马入临湘,手下一度掌兵过万,平日里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出马,挥挥手,自有无数人甘为前驱,只有最危急的时刻,他才会亲自冒刃履锋,鼓舞士气。在临湘的两年间,让他渐渐有了一丝名将的气度。 而韩广也不亲自博战,是因为他在远处射箭,效率更高,而且不是高一点半点,是无数倍的提高。 韩广箭筒中的每一支箭的箭簇,皆有污迹,这是凉州汉羌千百年交战总结出来的经验,沾染了污迹的箭,一旦射入人体,致死率大大高于普通的箭。 “咻……咻……咻……” 韩广身长猿臂,三百斤重弓连连开合,却一点不显吃力,一支支沾染了污迹的长箭,穿越交错的人群,射中敌人。 而且每次都能避开铠甲保护的部位,射中敌人面门、咽喉、腿部等部位。 其身旁的阿仆亦不甘示弱,两人比拼箭术,一时间斗得旗鼓相当,他跟随韩广多年,对后者忠心耿耿,即使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但唯有比拼箭术时,一点也不愿退让半分。 在两人的肆意杀戮下,荆州军士卒死伤狼藉。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交趾 午后,夕阳西下,映衬出赤红的晚霞,犹如一碗血洒红了半边天。 而天宇下方的酃县城,则正在进行着世间最残忍的事——战争。此时酃县城上城下,呈现出的完全是一副炼狱般的景象。 “杀……”刘景军与荆州军将士个个舍身忘死,浴血奋战,喊杀声铺天盖地,震荡四野。 从平旦至黄昏,荆州军一共发动了五次大规模进攻,战死者不计其数,尸体堆积于城下,层层叠叠,几乎令后续攀梯蚁附的荆州军士卒无处下足。 经过一整天的苦战,荆州军士卒不管是体力,还是意志力,基本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了,因此第五次进攻以士卒崩溃而告终。 “铛……铛……铛……”与此同时,荆州军的军阵中,终于传出了鸣金收兵的信号。 聚于酃县城下,裹足不前的荆州军士卒听到撤退的钲声,如蒙大赦,立时如潮水般退走。 望着荆州军掉头离去,刘景当即走出城门楼,来到城墙上。 刘景目光所及,尸体、伤者狼藉,旌旗、器杖零落,大量的鲜血将夯土染成了褐色。城外仍有不少的云梯、井阑燃着大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滚滚浓烟随风飘荡在酃县上空。 韩广面色凝重的俯下身,双手拇指按住一名死去士卒的眼皮,几次后才让其合上双眼。这是今日以来,战死的第三名旧部。 当年自愿追随他没入耒阳铁官为奴的旧部,共有二百八十余人,他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在耒阳矿山的几年中,由于水土不服、营养不良、没日没夜劳作等,陆续死去近百人。去年、今年几次作战,又战死十余人,而今只剩下一百七十人了。 “刘君……”韩广看见刘景向他这边走来,起身肃拜道。 刘景见韩广脸上带着一抹悲伤,再看看他脚边死去的士卒,哪还不知原因,叹道:“公辅,此人是你的旧部吧?” “是。”韩广点头道。 “可惜了……”刘景缓缓摇了摇头道。 韩广神色一肃,抱拳道:”我等飘零于乱世,如孤魂野鬼,饱经磨难,幸而遇到刘君,才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刘君麾之所指,我等虽万死而无憾。” 刘景道:“公辅,你的旧部皆是天下精勇,忠心无二,等到这次击退北军后,我必定重重赏之,不让他们的鲜血白流。” 韩广拜谢道:“多谢刘君。” 刘景微微颔首,接着又前往褚方、蔡升的防区。两人一个衣甲干净整洁,一个衣甲破损血污,由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并不能以这个评定两人优劣。 每个人领兵风格都不尽相同,重要的是结果。就目前来看,两人无疑都是成功的。 刘景下了城墙,没有急着返回住舍,而是先去了城西的医所。原本占地颇广的医所,随着今日一战,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伤亡人数,比过去所有战斗加起来还要多一倍不止。所幸医所内医者众多、药材充裕,对每一名伤者都能做到及时有效的治疗。 刘景从医所出来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回到舍中,草草吃了一口就上榻休息了。 翌日,平旦时分,荆州军再次来袭,经过一夜的休息,荆州军士卒精力尽复,云梯、井阑、冲车等攻城战具也都得到了极大补充,排山倒海般向酃县冲来。 ………… 前汉武帝灭南越国,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后来武帝在大汉国中设立十三刺史部,以五岭以南七郡为交趾刺史部。 交趾之名,源于《礼·王制》:“南方曰蛮,雕题交趾。” 虽然私下里,世人多称交趾为交州,但正式名称仍是交趾。 交趾刺史部治所,位于交趾郡郡治龙编。 龙编地处蛮荒之地,大异于中国,城中到处都是椎结徒跣,贯头左衽,绘脸凶恶的蛮人。 要说龙编乃至交趾最有权势的人,所有人都会异口同声的回答——士燮。 就如同当年刘表单骑入荆州,联合当地豪杰蒯越、蔡瑁、庞季等人,才坐上刺史之位。同样只身来到交趾的张津,也要依靠士燮,才能在交趾站稳脚跟。 士燮乃交趾苍梧郡人,其祖先本是鲁国人,为避王莽之乱迁居交趾。经过前后六代人的不懈努力,到了士燮之父士赐时,成为日南太守,官居两千石。 士燮有父亲为他铺路,少时北上,游京师太学,拜入颍川宗室名臣刘陶门下,习《左氏春秋》,先后察孝廉、举茂才。 中平四年(公元187年),也就是孙坚被任命为长沙太守的时候,士燮亦被任命为交趾太守。 三年前,即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交趾刺史,名将朱儁长子朱符以乡人虞褒、刘彦之徒分作长吏,侵虐百姓,强赋于民,黄鱼一枚收稻一斛,百姓怨叛,山贼并出,攻州突郡。朱符不得已亡命海上,为夷贼侵逼而亡。 士燮趁机上表,让三个弟弟分领合浦太守、九真太守、南海太守,加上他自己的交趾太守,交趾七郡,已占其四。 说是上表朝廷,实际就是自作主张,从此之后,士家兄弟并为列郡,雄长一州,威尊无上。 朱符之死,士家捞到了最大的好处,要说朱符的死,与士燮及士家完全无关,谁能相信? 不过士家毕竟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是以张津虽然不得不依靠他们,却并未成为傀儡。 就比如,前一阵张津收到了朝廷的诏书,及曹操的私信,二者谈的都是一件事,命令他率兵北上,讨伐逆贼刘表。 曹操更是在信中承诺,将荆南的零陵、桂阳二郡割让给他。零陵、桂阳与交趾北部的苍梧、郁林二郡相接,正可以连成一片。 而且,零陵、桂阳虽被中原之人鄙弃之地,但论人口、富庶,却是比交州诸郡强出太多太多了。因此,张津当即便决定应曹操之命,北上讨伐刘表。 第二百七十六章 张津 当年朱符强赋于民,黄鱼一枚,收稻一斛,加之交趾盛产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玳瑁、犀、象之珍,收敛了惊人的财富。 是以,朱符平日听事起居的刺史部及官舍,修建得极为豪华,屋宇无虑百间,连甍接栋,檐宇相承。内舍则合堂瓦殿,飞檐鸱尾,青琐丹墀,榱题桷椽。 不过现在这些都便宜了张津。 此时,头戴绛色帕巾,身着纱织长袍的张津就坐在官舍堂下,其年约四十余岁,身量中等,脸容清瘦,一部胡须长至上胸。 他是南阳郡人,曾入大将军何进幕府,与袁绍等人结谋,策划诛杀宦官,匡扶天下。可惜最后因为董卓突然率兵入京,令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而这也是社稷动摇,天下大乱的开始,张津至今想来,仍是感到万分遗憾。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年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袁绍、曹操,如今竟然反目成仇,兵戎相见。不过以两人今时今日的地位,都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中原一地,岂容二虎? 张津身在万里之外,逍遥自在,本无疑插手二人的纷争。但曹操对他有恩,当年若非得到其首肯,他那有机会成为一州之主。加上曹操外以王命,内以重利,令张津难以拒绝。 连日来,张津召集诸将,储备粮秣,万事俱备,只待吉时启程。而这个吉利的日子,是他经过反复占卜定下的,就在明日。 张津不仅好《易经》、占卜,更爱《道德经》,尤其是张道陵注释的《老子五千文》及《太平洞极经》。后二者已经是道书了,虽被道人云以“宝书”,但在士人眼中,无异于歪门邪道,被斥以“邪俗之流”。尤其是中平黄巾之乱后,更是惹人非议。 张津学道多年,以前在中原时,身居朝野内外,身边皆为儒人,因此不得不有所克制,不敢轻易表露出来。不过来到交趾后,他就不在藏着掖着了。 从前巴蜀之地百姓信奉原始巫教,这些妖邪之辈为聚众敛财,大修淫祀,无恶不作。道人张道陵入蜀后,传以天书宝经,使得蜀地百姓不再为妖邪侵害。 交趾之地,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言语同异,民如禽兽,这里的汉蛮也多信奉巫教,比之巴蜀之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津认为汉家经学太过深奥,莫说山野蛮夷了,就是居住城市的汉人也未必听得懂。而道书入门门槛就低多了,而且也更能得到无知的汉蛮百姓接受,因此,张津为了更好的教化百姓,开始在交州内传播道经,为此不惜修改朝廷既定的法律。 他的这个做法受到了士燮及避乱交州的北方名士的强烈反对,认为他对道经太过痴迷,以至于忘记儒家圣贤的言训,本末倒置,实在是太荒唐了。 张津不以为然,依然故我,而今天下大乱,海内纷扰,他在交趾,可谓一方诸侯,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强迫他改变。 张津舒缓而优雅地点燃案边的熏炉,袅袅烟雾从熏炉中飞出,霎时间,满屋生香。 “咚……” 张津双手抚上身前的古琴,一曲悠扬的《聂政刺韩王曲》顺着手指缓缓流出,壮丽而又激昂的曲调在屋舍梁间环绕。 《聂政刺韩王曲》顾名思义,讲的是战国时聂政为报杀父之仇,刺死韩王,然后自杀的悲壮故事。它还有另一个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名字——《广陵散》。 《聂政刺韩王曲》乃是天下奇曲,会弹者寥寥无几,当初为了得到这首世间罕见的琴曲,他用家中珍贵的藏书才换来,代价不可为不惊人。不过对于喜好弹琴的他来说,这么做非常值。 张津面上露出满足之意,《聂政刺韩王曲》是一首大型琴曲,完整谈下来颇为不易,而且期间他没有出现一点失误,表现得十分完美,这就非常难得了。 这时,一名头戴青巾的仆人来到门外,小声道:“使君,士府君和诸将都到正堂了。” 张津闻言,神色从容的起身,来到门外乘车来到正堂。 士燮和诸将都在堂外等候,士燮今年已经六十余岁了,比张津还要年长十余岁,不过他并不显老态,身材健壮,面容严毅,和如中原的士大夫没什么两样。 相比于头戴绛色帕巾,毫无威仪的张津,士燮头戴介帻,上面冠于二梁进贤冠,身着黑色官袍,站在人群之间如鹤立鸡群。 在场人里,文官自然是以士燮为首,而武臣则以区景为首,他是长沙豪族区氏子弟,是区雄、区胜的族兄。 他的家中祖辈世代在交趾为武官,他十余岁就跟随父亲来到交趾,经过十余年的拼搏,他如今在交趾之地颇有威名,深得汉蛮敬服。现官居厉锋校尉一职,手下拥有上千汉蛮精兵。 张津堪称一方名士,在朝野内外混迹多年,心智手腕都不缺,他靠着士燮坐稳交趾刺史的位置,随后为了怕被士燮架空,很快便拉拢了区景等将。 他有朝廷大义,有正式名分,更有任命之权,至少太守、中郎将可以随意表举任命,是以可以在士燮、区景之间左右逢源。 “使君……”见张津下车,士燮、区景等人齐齐拜道。 张津上前搀扶士燮,后者不仅是交趾的地头蛇,更是一位有才学的长者,当予以足够的尊重,同时冲区景等将颔首道:“诸君免礼。” 张津拉着士燮的手,一边向堂中走去,一边说道:“我率军北上后,交趾就交给足下了。” 士燮面有忧色道:“使君,刘荆州席卷荆南,已成定局,我交趾地广人稀,蛮夷众多,远不及荆州富庶强盛。使君手中兵力,不过万余人,不过荆州军之十一,万万不可力敌。” 张津不以为然道:“足下何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乃是奉王命讨不臣,一入零、桂,必得士民支持,届时我据零、桂以抗之,刘景升能耐我何?” 第二百七十七章 急报 士燮见张津不听劝告,也就不再多言。 当年他支持张津坐上交趾刺史之位,又代表交趾各方上书朝廷,建议改交趾为交州,使张津得以成为执掌一州军政的州牧。 张津投桃报李,以州牧的身份正式任命士燮三位胞弟为合浦、南海、九真太守。 说穿了,双方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士燮开口劝说张津,只是一尽臣下的义务,他心里巴不得后者北上,与刘表大战不休。 毕竟,不管士燮及其家族在交州拥有多么巨大的权势与声望,但不可否认的是,张津才是交州真正的主人。张津只要在龙编一日,士燮就要屈居其下,张津离开龙编,士燮方能如意。 张津拉着士燮的手走入正堂,雍容的坐到主位,目光扫向堂下众将,夷廖是交趾郡人、钱博是合浦郡人、卫毅是苍梧郡人,让他们平息交战境内夷乱,安定地方或许可以,率兵北上荆州,同刘表军交战就有些勉强了。 最后张津的视线落到身材矮壮,皮肤黝黑,脸容刚毅的区景身上,后者是长沙郡人,为人亦有勇略、威望,正可以作为他北上的依靠。 念及于此,张津对区景道:“区校尉,你乃长沙人,熟知道路,此行你当率部为先锋。” “诺。”区景神情肃穆地拜道。自从两年前荆州军南下,他就和家族失去了联系,家族在张羡身上压了重注,随着张羡病死、临湘陷落,如今情况恐怕不妙。因此对张津北上荆州讨伐刘表的决定,他一开始就持赞成态度,这也为张津减轻了许多压力。 光有区景的支持可不够,张津为让众将用命,为他们画大饼道:“我等这次出兵,乃是奉天子之诏,讨伐逆贼,只要攻下零陵、桂阳二郡,孤必上表朝廷,为诸君请功,到时封侯拜将,指日可待,诸君勉之、勉之。” 众将不由面面而视,心下稍定,齐齐下拜道:“我等愿为使君效死、愿为国家讨贼。” 张津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他又依次点将,布置任务,直到一个时辰后,众将领命而去。 次日全军在龙编北郊誓师之际,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让张津顿感颜面大失,今天可是他经过反复占卜才定下的吉日,这场雨无异于是在打他的脸。 匆匆誓师后,张津率众而去,交州的路况极差,爬山涉水十余日,才抵达北面的郁林郡。 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和他为难,进入郁林郡后,几乎无日不雨,简直令大军寸步难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也没能走出郁林。 ………… 郁林连雨不绝,酃县同样阴雨不断,不过这样恶劣的天气并没有阻挡荆州军的进攻。 时下已是七月下旬,荆州军抵达酃县已有二十日,对酃县发起进攻也有十余日之久,双方激战于城头,一日更比一日惨烈。 荆州军多日来疯狂猛攻,付出了极其巨大的伤亡,可收获却微乎其微,除了摧毁了酃县城墙上的一些楼橹外,便再无所得,酃县仍然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这日又是以荆州军的失败而告终,蒯越一脸深沉的回到大营,将自己关在大帐内思索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响起从子蒯祺的声音:“大人,刚刚有人送来急报……” 蒯越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能称之为“急报”的必然都不是小事,立刻唤蒯祺入内,问道:“子寿,出了什么事?” 蒯祺急告道:“我们的运粮船在衡山一带遭到数千荆蛮截杀,损失粮谷数万斛。” 蒯越顿时为之色变,道:“我不是在衡山留了一部人马吗,难道他们没有出兵援助?”衡山乡位于临湘与酃县之间,地处要冲,而且以前又是刘景的地盘,蒯越自然要在衡山乡布置兵力。 蒯祺道:“大人,这些荆蛮并不是一般的劫掠者,他们没有动船中一粒米,而是连同运粮船一并焚毁,等到衡山乡的人马赶来救援时,已经为时晚矣。” “这些荆蛮是受刘仲达指使,袭击我们的运粮船?”蒯越立时明白过来,损失数万斛粮谷,固然让他感到有些头疼,但下个月荆南就将迎来秋收,是以军中粮食暂时无忧。可如果这些荆蛮是受刘景指使,问题就严重了。 蒯祺面色沉重地点头,接着道:“这些荆蛮在焚毁粮船后,又故意暴露行踪,引诱衡山乡的守军追击,然后在山谷险要之处埋伏,张校尉一时不察,战死当场,麾下两千士卒,亦死伤大半。” 蒯越盛怒道:“张匡援助不及,一失也,轻寇无备,二失也,死不足惜!” 蒯祺道:“大人息怒。而今衡山乡仅存数百败军,又无首领,自卫尚且勉强,更别提保护南北水道……大人当尽快派兵接管衡山乡。” 蒯越沉吟一声,说道:“子寿,衡山乡万不容有失,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亲自坐镇,我才能彻底安心。” “诺。”蒯祺毫不迟疑地应下。 蒯越轻轻拍了拍从子的肩膀,说道:“子寿,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利,我手中兵力不足,只能拨给你一营千人。” “一营足矣。”蒯祺并未抱怨兵少,轻轻点头道。一千多人,和数千荆蛮交战或许力有不逮,不过保护水道安全却足够了。 蒯越殷殷叮嘱道:“你平日只需守在衡山乡军营即可,即使遇到荆蛮挑衅,也要有所克制,万不可学张匡,大意丧师。” 蒯祺颔首道:“大人放心,这个我省得。” 蒯越又道:“运粮船再来时,我会让蔡德珪派兵船北上巡逻,届时你们水陆联手,当足以应对荆蛮的觊觎。” 这件事不宜公开,两人在帐中秘密商讨了数个时辰。 第二日平旦,蒯祺带着一营千人,匆匆离开大营,北上渡过承水,乘坐船舰赶往衡山乡。 蒯越目送着从子离去,视线再度转回酃县城上,刘景的后手层出不穷,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被动。 第二百七十八章 射中 “咚……咚……咚……” 平旦,激昂的战鼓声如如往常一样准时敲响,荆州军推着云梯、井阑、冲车,再次向酃县城墙发起浪潮般的凶猛进攻。 不过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开战以来始终待在后方的蒯越,今日竟然跨马亲至酃县城下督战。 不得不说,他的做法虽然有些冒险,可效果也是出奇的好,荆州军将士受到极大鼓舞,人人用命,个个争先。 刘磐、黄忠也各率先登敢死,加入到攻城的浪潮中,今天也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前线,由此也能看出,蒯越真的是豁出去了,不惜让刘磐亲身犯险。 刘磐、黄忠一经登上城头,便被褚方察觉,他眉头不觉皱了起来。蔡升曾私下和他说过,只要在战场上发现杀死祝阿的敌将,就立刻派人通知他。 褚方心里仅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有了决定,蔡升乃是己方重将,如今战事激烈,就算告诉他也没用,他根本无法离开自己的防区。而他若是被仇恨冲昏头脑,以致因私废公,那就更糟了。所以,还是不告诉蔡升的好。 刘磐左持刀、右撃矛,往来冲杀,连毙数名荆州军士卒,以长矛遥指远处的褚方,喝问道:“褚方小儿,还认得我否?” 褚方一脸平静,毫无反应,如果是十年前,他面对刘磐的挑衅,或许会以最刚烈的方式回应,但现在他早已不是过去的他了,除非他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否则绝对不会轻身犯险。 见褚方不作回应,其身边甲士众多,刘磐一时又冲不过去,无奈之下,唯有破口大骂道:“褚方!你这个无胆小儿!前在临湘,狼狈而逃,今日相遇,又畏战不前,枉你被传为荆南名将,今日才知,尽是虚名。” 然而战场上杀声震天,刘磐这番话能够传入褚方耳中,十不存一,不过就算褚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十有八九也不会理会。 褚方处在严密的保护下,即使刘磐、黄忠联手,也没办法破开重重阻碍,斩杀褚方。刘磐一度不信邪,屡次冲上去博战,屡次被击退,甚至最后一次,要不是关键时刻黄忠在旁边推了他一把,他险些被敌方重弩射杀。 捡回一条命的刘磐不由惊出一声冷汗,虽然他身上披着双铠,可这么近的距离,重弩足以射穿他身上的双铠。他向黄忠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接着又骂了褚方两句,却也不敢再恃勇浪战。 刘磐、黄忠杀不死褚方,褚方也没办法将他二人杀死或赶下城墙,双方各自率领士卒,在城墙这方寸之间杀得难解难分。 蔡升并不知道杀死自己刎颈之交的仇人已经出现在战场,他现在正带着数十名厚养健儿,在自己所在防区四处救火。 蔡升手中长刀闪电般劈出,白光与鲜血交相辉映,荆州军士卒捂着脖颈,无力地摊到地上。 蔡升跨过敌人的尸体,长刀再度挥出,两杆直刺而来的长矛皆被斩断,随即电光火石间,两名敌人便步了之前同伴的后尘。 在他的身先士卒下,这边区域的荆州军很快就被赶下城墙,蔡升连口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马不停蹄的奔赴下一个战场。 相比于褚方、蔡升,韩广这边相对轻松不少,因为他麾下有骁勇善战的阿仆,有上百名汉、羌老兵,随便拿出一人,都足以担任百人将。 因此,褚方、蔡升都只能顾及眼前,韩广却看到了城下督战的蒯越。后者就是化成灰,韩广也不会忘记,故主杨定就是被他逼杀,而自己则为了麾下士卒,以极其屈辱的方式向蒯越投降。 韩广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蒯越所处的位置,距离城墙约百余步,这个距离……说实话,已在他射程范围内了。如果他能够站在瓮城施射,把握将会更大…… 想到这里,韩广让阿仆接管防区,他则带领数名部曲前往瓮城。这就是他相比于褚方、蔡升的优势所在,阿仆为人骁勇善战,足以当方面之任,而褚方、蔡升二人麾下则没有这种人。 韩广持刀楯,一路穿行于城墙上,尽量避免与敌任交战,即使有敌人杀到面前,也会由左右替他挡下,只有避无可避时,才会出手。而一旦他选择出手,大多都是一个照面,就将敌人彻底斩杀。 由于瓮城坚固异常,荆州军投入在这里的兵力十分有限,是以瓮城上的战斗相比于他处,并不算激烈。 韩广及左右数人,如同旋风一般冲上瓮城,所过之处,敌人非死即伤。最后抵达瓮城的最前端,他伏下身趴在女墙之间,遥望城外骑在马上督战的蒯越。 韩广并没有急于出手,毕竟一路杀过来,即使克制出手次数,体力也消耗不小,他蹲在地上,稍作休息,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解下背后的三百斤战弓,从箭筒中取出一支沾染了泥土污秽的长箭,搭在弓弦上徐徐拉开。 督战从事邓方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蒯越道:“长史,这样的事,交给我做就可以了。你乃一军主帅,实不该亲身犯险。” 蒯越微笑道:“邓从事,这话你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然而我有分寸,这个距离,已经超出弓弩的射程范围,而敌之床弩,威力虽大,却难以标准。如今开战已久,我也并没有遇到危险,这也证明了我的猜测没错。” 邓方还要开口再劝,却见蒯越眼神突然定住,张口预言,邓瑗下意识扭头,在他反应过来前,一道黑光飞过,射入蒯越的肋部,蒯越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接着便翻身坠落下马。 邓方及周围的亲卫霎时间全都被吓呆了。 邓方率先反应过来,一跃跳下马背,连滚带爬的冲到蒯越面前,只见其甲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溢出鲜红之色。 “长史、长史……”邓方双手小心翼翼的按住箭上的两侧,神情惊呼的呼喊道。 “不要声张……”蒯越面色惨白的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连雨 “邓从事,不要声张……”蒯越强忍着左肋传来的阵阵剧痛,低声对邓方道。 中箭后,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全军数万将士的安危。如果因为自己受伤而令全军陷入混乱,导致被敌人所趁,那他就真成罪人了。 “保护长史、保护张史……”一名亲信门客终于回过神来,立刻声嘶力竭的喊道。 周围一众护卫这时才如梦初醒,一窝蜂冲了上去,将蒯越团团护在里面。就在这时,又一支长箭如一道闪电般飞射而来,瞬间便洞穿了一名护卫的大腿。 护卫捂腿惨叫着倒在地上,滴着鲜血的狰狞箭簇,距离蒯越仅一步之遥。这一箭显然也是冲着蒯越而来,若是没有护卫挡在前面,蒯越必会再度中箭。 众护卫大多都是蒯越的门客部曲,为保护主人不吝性命,是以毫不犹豫的用身体堵上缺口。 邓方大惊失色,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酃县城墙足有百步开外。他一再劝说蒯越身为主帅,不该亲身犯险,更多是怕蒯越为床弩所伤,他从没想过,有人居然能够在这么远的距离射中蒯越,第二箭亦是险之又险。 昔年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以为是夸张之言,今日方信矣。 邓方当即和护卫一左一右将蒯越搀扶起来,急速向后退去。 见没能一举射杀蒯越,韩广右掌狠狠地拍在女墙上,不过蒯越中箭负伤绝对加不了,这里面仍可大做文章,因此放声高呼道:“蒯越已死!” “蒯越已死、蒯越已死……”其左右部曲亦跟着大声喊道。 “蒯越已死?”酃县城墙激战正酣的双方将士,闻言无不愕然,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刘景军将士下意识跟着喊起来。 荆州军将士则士气大衰,人心惶恐,原本如潮水般的攻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下来。 在敌群中肆意杀戮的刘磐、黄忠,不由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之色,蒯越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荆州军威矣!念及于此,两人同时抽身而退。 刘景身处城门楼的最顶层,站得高看得远,从韩广离开自己的防区,出现在瓮城上时,他就猜测到了对方的意图。蒯越中箭的整个过程,他都看在眼里。 可惜,双方距离实在是太远了,蒯越身上又穿着精良的铠甲,因此韩广未能一击致命。刘景和韩广一样,心里充满了遗憾。 后退的过程中,每行一步,对蒯越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痛得他连连倒吸冷气。听到背后刘景军传出“自己已死”的口号,蒯越一手抓住搀扶着他的邓方,急语道:“邓从事,你速戴我兜鍪、乘我马、竖我旗,在阵前督战,以定军心,迟则晚矣。” “诺。”邓方当即取下蒯越的兜鍪,戴在自己的头上,而后乘马执旗,掉头回到城下督战。 蒯越乃是军中主帅,今日又于阵前督战,更是成为全军上下瞩目的焦点,城外大军亲眼看到他中箭落马者不在少数,又闻其已死,顿时引得全军骚动连连。 所幸蒯越很快就“平安”归来,他强忍剧痛,外罩大氅,并以绢巾死死捂住伤口,又让亲卫部曲护在身前,使外人难窥虚实。荆州军将士看到主帅安然无恙,浮动的军心重新安定下来。 安抚好军心后,蒯越立刻钻入车中,并急招医师治疗箭伤。 荆州军前有邓方督军,后有蒯越坐镇,总算化解了一场危机。 又一次被击退后,荆州军敲响了撤退的钲声,而且这次一反常态,没有再坚持以往平旦进攻,日落撤退的惯例,仅中午就草草结束攻城作战,返回大营。 望着徐徐而退的荆州军,刘景缓缓摇了摇头,心里犹豫了很久,还是打消了出击的念头。 蒯越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刘景也拿捏不准,他或许受伤了,或许没有。前者还好,如果是后者,那这次退军就是蒯越故意引诱他出击而设下的陷阱。 这不是没有可能,蒯越强攻奈何不了他,必然会动歪脑筋。 退一万步讲,即便蒯越受伤了,也不一定就是致命重伤,他兵力有限,出城追击,未必能占到便宜,反而将自己置于危险。 说实话,他完全没必要冒险,他只要守在酃县,率先坚持不下去的,绝不会是他。要知道,临湘只是荆州军用武力攻克,士民人心不附,长沙诸县也大多未降,更别提南部的零陵、桂阳二郡,他在酃县拖延得越久,荆州军在长沙的处境就会变得越难,终有一日,他们会挺不住撤军。 蒯越肩膀虚弱无力的倚靠在车厢,他目光死死盯着窗外,只见酃县瓮城始终不见打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射入他右肋的箭簇已被医师取出,伤处也已敷上金疮药并包扎。不过医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箭簇沾染了脏迹,被这种污箭射伤,死亡率远超普通的箭。 蒯越性情疏阔,对此倒是看得很淡,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荆州军将何去何从? 他受创甚重,还有死亡的危险,已不再适合继续统领大军,然而如今军中包括蔡瑁、刘磐在内,并没有能够代替他的人。 不是他小觑蔡瑁、刘磐,前者带领水军尚且连战不利,如果让他统帅全军,可想而知。刘磐则是将才,统帅数千之众或可,让他带领数万大军实在强人所难。至于邓方、赖恭,乃至从子蒯祺,更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回到营中,蒯越第一时间召集诸将,他受伤的事,或许能够瞒住下面的士卒,但绝对瞒不住诸将。而且他现在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正需要诸将安抚军心,因此势必要开诚公布。 不久,二三十位荆州军将校陆续抵达军中大帐,他们的脸上全都面色凝重,尤其邓方,他亲眼看到了蒯越受伤有多么严重。 诸将见蒯越斜靠榻上,面色惨白,明显受伤极重,即便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仍是大感震惊,几名和蒯越关系密切的襄阳系将领,全都惊慌的冲到蒯越面前伏地叩拜,更有人垂泪不止。 蒯越顿时大怒道:“放肆!我只是受了一点小伤,你们就学小女儿姿态,哭泣无度,这让我怎敢将全军的安危托付给你们?再敢如此,必以军法处置!” “末将知罪,长史息怒……”几名襄阳系将领闻言皆勉强抑制悲痛,起身恭顺地退到一旁。 蒯越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众将道:“我今日不听邓从事劝告,以主帅之身,亲临阵前督战,以致被敌人所趁,不仅自己险些身死,更让全军陷入不安,这是我之失也。此事我当写信如实禀明将军。在将军新的命令下达前,军中暂由刘中郎统领,邓从事为副,诸君从旁辅佐。” “诺。”刘磐此时的心情可谓是又喜又忧,统领数万大军,纵横疆场,正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太过年轻,难以服众,特别是在当下人心惶惶时。 邓方和诸将亦齐齐道诺。 蒯越接下来又对诸将一一有所交代,确保就算自己出了意外,军中也不会发生混乱。 散会后,蒯越又派人将自己负伤的消息告知蔡军师,然后才被亲信搀扶着回到寝室休息。 当日夜半,忽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直到天亮,也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如此这样的恶劣天气,反而让蒯越松了一口气,只盼望这场雨多下几天,这样自己乃至全军,就有了更多喘息的机会。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蒯越的祷告,接下来七八天,每日皆暴雨如注,荆州军大营倚山而建,算不上低洼地带,平地业已水深数尺,一时间荆州军将士人心惶惶。 诸将乃至刘磐、邓方,皆有些顶不住士卒的巨大压力,前来求见蒯越,询问他的意见。 经过几日的调养,蒯越虽然并没有明显好转,但伤情同样也没有恶化,说道:“现在因为连日大雨,军心浮动,如果依从了士卒的心愿,撤退时必当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这也正是刘磐感到担心的地方,不过留在这里,同样危险不小,“可是这样的大雨持续下去,说不定会引起湘水暴涨……” 蒯越已经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回道:“荆南地方的汛期,一般在四月到七月,而按照过往,六月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七月已是汛期末尾,不会轻易发水。今年天气虽然有些反常,但是当不致酿成水患。” 邓方皱眉道:“可是如今连雨不觉,并没有停止的迹象,过往的经验,未必管用。” 蒯越暗暗摇头,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组织军队有序撤退,要知道,他们想要离开,不管是湘水抑或承水,总要渡水,一旦被刘景抓到机会,全军立刻就会崩溃。 第二百八十章 投靠 随着蒯越陷入沉默,大帐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落针可闻,诸将皆面色凝重,忧心忡忡。面对主帅创甚,大雨不绝的现状,荆州军现在已然陷入两难境地。 退也有危险,留也有危险,一个决定,关乎数万将士生死,刘磐、邓方根本不敢轻下决定,因此才带着诸将前来求见养伤中的蒯越,请他来拿主意。 蒯越沉默良久,方开口道:“撤军是下下之策,眼下雨势甚急,士卒浮躁,贸然撤军,无论是向东撤,还是向北撤,皆有江河横于前,水军亦不足恃,一旦被刘仲达察觉,水路夹攻,我等俱成江河鱼蟹矣。”说到这里,蒯越顿了一下,又道:“所以我的意见是,继续坚守。” 其实刘磐也是更倾向于留下,只是害怕雨水肆虐成灾,加之下面将士躁动,所以才迟迟难以决断,如今蒯越公开表明态度,他身上的压力将大为减轻。 刘磐心里有了决定,当即起身应命,诸将不由面面相觑,不管各自心里有何想法,皆伏拜道“诺”。 蒯越继续给刘磐提供意见,他们的这个决定,势必会加剧将士的忧惧,未免军心动摇,必须马上颁布严令:再敢有轻言撤退惑众者,杀无赦!以正军心。 当然了,也不能一味用猛,将士之忧亦不可忽视,当择地势高险之处另建营地,以安众心。 刘磐听得连连点头,只觉蒯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 以前刘磐曾对蒯越颇有不满,认为他用兵过于谨慎,屡屡错失良机,并为此向叔父刘表写信言其过失。然而直到近日代其统领大军,刘磐才知道身为主帅的不易之处,不禁对自己过去的狂妄无知,而感到万分羞愧。 可能是今日说了太多话,引起了身体不适,越往后,蒯越便咳嗽的越频繁。 蒯越该说的其实都已说完了,只剩一些细节,刘磐见此,不敢再多做打扰,朝蒯越恭恭敬敬一拜,随后带领诸将退出大帐。 刘磐性格雷厉风行,出来后第一时间通告全军:“近日将移营至地势高险,易守难攻之处,以避水患。”同时下达严令:“再敢有妄言撤退者,立斩!” 数万将士听罢喜忧参半,虽然没有同意他们撤退的请求,但也算是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至少他们不必再每日泡在水中。 以目前的恶劣天气情况,数万将士想要转移他处绝非易事,况且一旁还有刘景军虎视眈眈。 刘磐决定先行派遣降卒、羸兵、民壮前往高险之地修建营垒,他则勒兵防备刘景军,等到营垒初成,他再率兵转移至新营。 ………… 滂沱的大雨中,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区雄在泥泞的山道间艰难前行,像修建营垒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他和他的部曲。 区胜脚步蹒跚的行走在淤泥里,一脸愤愤不平道:“这些贱奴死狗!负土填堑有我们、攻城先登有我们、修筑营垒还有我们,他们这是将我们往死里逼!” 虽说如今雨势甚猛,声音传不出多远,但宋麟仍然神情紧张,急说道:“慎言、慎言……” 区胜眉毛一立,大怒道:“有种他们就杀了我!” “够了!”区雄出言喝止道。 “大兄……”区胜看到区雄一脸阴鸷,心有不甘的闭上嘴。 区雄一言不发,闷头前行,待抵达目的后,他借着砍伐树木,率众深入林中,等到周围已无外人,便神色阴沉地对宋麟、区胜道:“我欲暗中投靠刘仲达,你们觉得如何?” “这……”宋麟、区胜闻言全都惊呆了。 投靠刘景?要知道,他们和刘景可是有着极深的仇怨,这一点,连荆州军都有所耳闻。 为此,在所有长沙的降将中,荆州军对他们防范是最低的。在荆州军看来,任何人谁都有可能投降刘景,唯独他们不会。 宋麟率先反应过来,道:“姐夫此言当真?” 区雄重重点头,一字一句道:“只要刘仲达承诺对我等捐弃前嫌,既往不咎,我便愿意做他的内应。” 区胜忍不住说道:“刘景若是假意答应,事后反悔该怎么办?届时我等生死操于其手,还不是他想杀就杀,想剐就剐。况且,就算刘景为人大度,不再追究过往,刘宗、蔡升、马周呢?” 毫无疑问,区胜对投靠刘景是持反对态度的,而今他们在荆州军麾下,固然被对方当做可以随意消耗的棋子,可投靠了刘景,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区雄沉默了一下,说道:“虽然曾是敌人,但亦不得不承认,刘仲达乃信义之人,只要他亲口做出承诺,我就愿赌一次。” 宋麟出言道:“连日大雨,不仅北军深受其害,其实对酃县伤害更大。刘仲达之所以能够对抗数万北军,始终不落下风,凭借的不外是酃县城防坚固。然而再坚固的城墙,也抵抗不住大雨的冲刷,只要这场大雨一直下个不停,不用北军发动进攻,酃县城墙自己就会出现坍塌。这样一来,刘仲达势必会失去最大的倚仗。” 区胜顿时眼前一亮,说道:“既然如此,那还投靠刘景作甚?” 宋麟懒得搭理他,继续说道:“我等这时选择投靠,对于刘仲达来说,无异于扶危救困。以刘仲达的为人,绝不会干出事后清算这等惹人非议的事情来。” 宋麟的一番话,使得区雄心中仅剩的一点疑虑也消失了,他手掌用力一拍树干,道:“事不宜迟,当选一可靠之人前往酃县。” 区雄身边之人,包括区胜在内,都是一群匹夫,根本无法胜任此事,宋麟不得不自告奋勇道:“姐夫,让我去吧,一般人面对刘仲达,恐怕未必能够应答得体。” 区雄颔首道:“嗯,也好,你与刘仲达等人少有仇怨,他们就算知道你是代表我而来,也不会为难你。一路小心。” 宋麟点头道:“这个我省得,姐夫你静待我的好消息。” 第二百八十一章 面见 区胜陪在区雄身侧,目送着宋麟身影渐渐消失于后林风雨中,道:“大兄,刘景……” 区雄眼神阴历地瞪了族弟一眼,恨声道:“再让我听到你直呼刘仲达之名,我就将你的脑袋砍下来,省得你日后因为不知尊卑,死在其他人手里,到时还要连累我跟着你一起遭殃。” 区胜干笑两声,顿时牢牢闭上嘴巴,当起哑巴。 却说宋麟带着一名亲信穿过后林,为了尽可能减少暴露的风险,又向西绕过一座山岭,才向北而行。 然而即使他们已经如此小心,兼且大雨倾盆,视线不清,两人仍然险些撞上荆州军斥候。 万幸的是,他俩及时避入山林,成功躲过了斥候的探查。 宋麟和亲信稍作休整,接着继续步履艰难的朝着酃县行进。 ………… 刘景一身斗笠蓑衣,在褚方的陪伴下登上南城墙视察。 夯土城墙,坚固耐用,什么都不怕,唯独害怕雨水。 刘景修建酃县虽然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却也改变不了土怕水的大自然规律。 对此,刘景不是没有准备,在开战前,他特意储备了海量的草苫,即以水稻秸秆制成的草席,雨天覆盖于城墙,遮挡雨水。 令刘景始料不及的是,这几日天气极端反常,一连下了七八天大雨,就算城墙覆盖再多层的草苫,也是无济于事。 北面、东面城墙由于临水,敌人难以从这两个方向发动进攻,是以刘景几乎未加修缮,如今墙段已经发生部分坍塌,刘景只好让士卒用木栅暂时封住缺口。 即使是西面、南面刘景用心修缮的墙段,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裂痕。 刘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当初没有采用包砖技术修筑城墙。 早在三年前,也就是他来到酃县的第一年,他就有了这个想法,然而随着麾下实力的飞速增长,粮秣、铠甲、武器、船舰……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相比之下,城墙包砖反而不是当务之急,因此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早知道今日,刘景当时说什么也要咬牙挤出钱来,为城墙包砖,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正当刘景对着城墙愁眉不展时,负责守卫西门的马周接到了士卒报告,斥候在郊外遇到两人,对方声称是代表荆州军中的长沙人,前来求见刘君。 马周杂眉一扬,他第一反应就是区雄,随后便将这个想法驱除出了脑海,这想法太荒唐了。可是除了区雄外,还能有谁呢? 想不通,马周也就不想了,见面不就知道了,他立刻让士卒把人带到他这里来。 不久,宋麟便被士卒引领着进入马周所在的塾中,当他摘下头上的斗笠,马周立时愣住了。 宋麟,区雄的妻弟,也算是老熟人了,昔日市井一战,他和蔡升联手突袭区雄,宋麟及四名门客阻拦,马周还砍了他一剑。 宋麟心里亦是暗暗叫苦,遇到谁不好,怎么就偏偏遇到了马周?面上强颜欢笑道:“马君,在下这次是代表姐夫区元伯而来,求见刘君,有要事相商。” 马周似笑非笑道:“区元伯要见刘君?这可真是稀罕事,莫非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宋麟长揖拜道:“在下不敢戏言,真有要事与刘君相商,请马君行个方便,代为通传。” 正所谓礼多人不怪,宋麟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马周也不好逼迫过甚,冷哼一声道:“若非事关刘君,我早就一剑将你斩了,岂容你在我面前啰里啰嗦。” 马周回身取下墙上的斗笠、蓑衣,一边披戴,一边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刘君。” “有劳马君。”宋麟拱手道。 刘景是在南城墙上的城门楼内接见的宋麟,经过多日大雨,夯土建造的城门楼业已饱经摧残,不似当初那般威武庄严,所幸建造用心,倒是没有出现坍塌。 “在下宋麟,拜见刘君。”宋麟毕恭毕敬的伏地跪拜道。 刘景心里固然已经有所猜测,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足下此次,所为何来?” 宋麟徐徐说道:“在下姐夫区元伯,多年前曾对刘君不敬,以致被张府君徙往巴丘守江。区元伯身在巴丘之时,不免反思昔日行止,多有跋扈之处……” 刘景不觉失笑,蔡升、马周更是大笑出声,区雄会反思自己的过错?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宋麟对此视若无睹,又道:“前年,北军倾十万之众南下,区元伯带领我等,在巴丘与北军浴血厮杀多日,奈何吴巨暗投北方,导致巴丘守军大败,我等不敌,亦不幸被北军所俘。区元伯不肯背主,被囚于巴丘长达两年,直到今年张府君病逝,区元伯才率我等归顺北军。” 刘景微微点头,说实话,区雄有这种风骨,令他颇感意外,换成是他,他绝对做不到。 宋麟继续道:“我等归顺北军,并非出自真心,只以为荆南大局已定,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然而没想到,刘君崛起于南方,以区区一县之地,屡挫北军,名动楚国,令我等长沙人与有荣焉。 我等虽与刘君有隙,乃私怨耳,和北军,则是公仇,是以在下这次代表区元伯,只要刘君承诺不计前嫌,我等愿率两千士卒归顺刘君,另有长沙士卒,我等也可代为联络。” 刘景不禁笑道:“哦?区元伯好大的魄力,只要我一个承诺,他就不惜愿意搭上自己和麾下两千部曲的身家性命吗?” 宋麟拜道:“我等前时无知,触怒刘君,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等现在皆知,刘君乃是仁义君子也,言出必践,是以只需刘君一言承诺,我等便愿归之。” 刘景扭头望向下首的蔡升、马周,二人相视一眼,皆笑道:“既然区元伯都知道私怨与公仇之别,难道我们还不如他吗。” 刘景冲二人轻轻颔首,对宋麟道:“好,我今日就正式承诺,从前种种龌龊,一笔勾销。” 第二百八十二章 建言 光武帝刘秀曾言:“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 当年朱鲔参与杀害了刘秀兄长刘縯,又劝说更始帝不要让刘秀出巡河北,两人可谓仇怨深似海。但后来刘秀为了招降死守洛阳的朱鲔,指着大河发誓,不追究其前过。朱鲔出降河北,刘秀果然没有失言,拜其为平狄将军,封扶沟侯,官至九卿少府。 他和区雄之间,不外就是有过一些龌龊,远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刘秀连杀兄之仇都能放下,刘景自然也能诚心接纳区雄。 见刘景做出“从前恩怨,一笔勾销”的承诺,宋麟顿时大喜过望,复拜道:“刘君器量弘深,姿度广大,真非常之人也。从今以后,我等甘为刘君爪牙,纵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刘景微笑颔首,随后问道:“之前蒯异度阵前督战,为韩公辅所射,如今其伤势如何?” 宋麟回道:“自从那日后,蒯异度就再未公开露面。现在主持军营事务的乃是刘荆州之侄、中郎将刘磐,督军从事邓方为副。我等私下曾秘密打探过,与我等交好的北军诸将皆言,蒯异度伤势甚重,难以理事,这才让刘磐暂代其位。” “哦?这倒是个好消息。”刘景轻轻点头,蒯越故意装病的几率不大,以目前荆州军的处境,这么做只会让全军上下忧惧不安,因此蒯越当是身受重伤无疑。 荆州军中能让刘景感到忌惮的人,唯有蒯越,其余人在他眼中皆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接着不用刘景发问,宋麟就竹筒倒豆子般将掌握的北军情报一一道出,尤其提到北军为避水患,准备移营至地势高险之处。 刘景遗憾地摇了摇头,眼下荆州军主帅创甚,军心不稳,又有区雄暗中投靠,若是能在其移营时率兵突袭,就算不能一战而定,也会有极大斩获。可惜,如今城外水深数尺,难以行动。 不过有了区雄这枚暗棋,加上确定了蒯越的伤情,刘景心中忧烦一下子散去了大半。 以前,他的计划是依托酃县,逼退荆州军,保住长沙南部及零陵、桂阳二郡。现在,他却隐约看到了一抹获胜的希望。 由此可知,区雄的投诚对他帮助有多大。 宋麟退下后,蔡升率先出言道:“刘君,区雄是什么人我们大家都知道,其骄横跋扈,记过忘善,睚眦必报,他真能放下心中仇怨?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马周也表达了同样的疑虑。 褚方开口说道:“区雄等降人,在北军之中必然地位低下,被视为奴婢牛马,役使无度,其等内心岂能不恨?现今荆州军看似强大,实则已是外强中干,区元伯身在其中,肯定看得明白,所以我认为区元伯当是真心归附。”褚方与区雄并无私怨,是以看待问题也更加客观。 “子平之言,即我之所想。”刘景微笑说道:“宏超、子谨,我等不该以过去的眼光看待区元伯,观其近年行为,倒也不失为一个有气节的大丈夫。” 蔡升、马周相视一眼,纷纷承认错误道:“刘君说得对,是我等未能摒弃昔日成见……” 刘景摆了摆手,道:“你们的担心也并非全无道理,《左传》有云:‘人心不同,譬若其面。’对于区雄,我们也要有所提防,不能尽信其言。” 蔡升、马周闻言神情一缓,郁气皆消。 ………… 酃湖之南,湘水东岸,刘景水军大营。 望着外面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茫茫,王彊神情若有所思。 刘宗、刘祝对于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固然也有所担心,却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也没办法,他们都是半路出家,以前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陆上,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经验。 而他则不同,他的家族世代与舟船打交道,他本人也曾掌船数载,饱经风雨,因此他判断这场大雨再下几日,必生水患。 王彊并未直接去找刘宗,后者历来对他多有偏见,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够说服他,所以王彊首先找上刘祝。 相比于关系恶劣的刘宗,王彊和刘祝称得上是交情莫逆,当年刘景购船组建舰队,正是靠着两人,从无到有,为刘景打造出一支舰队,两人在此期间同甘共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王彊见到刘祝后,立刻开门见山说出自己的推测,刘祝听罢当机立断,陪着他去见刘宗。 刘宗看看王彊,又看看刘祝,最后视线又转回到王彊身上,开口问道:“你能确定吗?” 王彊沉声道:“不能,这样的事,没有人敢断定。我只是根据自己过往经验做出的判断。” 刘宗冷笑道:“就凭你一个猜测,就让全军上万战士、棹夫疲于奔命,日夜难安?” 刘祝急忙插言道:“司马,子健做出这个推测,心里当是有几分把握。何况,此乃天灾也,一旦爆发水患,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刘宗闻言陷入沉默。 王彊缓缓说道:“眼下荆州水军一分为二,一部驻扎在耒水北岸,确保后路及水道畅通,一部驻扎在湘水西岸,护卫步军大营侧翼。水患一生,身处野外的荆州步军首当其冲,二部水军也会被洪水所阻,难以会合。” 刘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之色。 王彊继续道:“若我们事先做足准备,届时乘船而进,以有心击无心,以有备击无备,必可一战大破湘水西岸的水军。只要此战获胜,接下来不管是向北进攻耒水北岸的蔡瑁,还是向西擒拿尽为鱼蟹的步军,无不遂意。” 刘宗一时间口干舌燥,如果真如王彊所言这般,那就是一场不世之功,以他的心性城府,亦不免心脏剧跳,难以自持。 “司马,可以一试。”刘祝急言道。 刘宗目光死死盯着王彊那张平凡阴沉的脸,说道:“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做。” 第二百八十三章 洪水 “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做。” 见刘宗终于被自己说服了,王彊深沉的脸上露出一抹喜意,当即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刘宗一如适才所言,对王彊提出的一干建议,全部应允。 刘宗如此痛快,让王彊颇有些不适应,过去他提出的建议,很少得到刘宗的采纳,像现在这般“来者不拒”,还是第一次。 最后,王彊持着刘宗的手令,与刘祝一道告退。 刘宗破天荒的起身相送,目送着王彊、刘祝消失于风雨中。 刘宗不喜欢王彊,他认为后者性格阴鸷有城府,满腹心计,野心勃勃,为人做事没有底线,为了向上爬可以不择手段。 对于王彊,刘宗从来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以致全军上下都知道两人不睦。为此,刘景曾不止一次私下劝和,可刘宗仍然我行我素,不改心意。 不过这次,刘宗对王彊的看法明显发生了变化,毕竟,若是一切皆如其言,他将以“一己之力”击败荆州水步大军,此乃惊世之功,足以令他名动寰宇。 即便事情未能如愿,刘宗也决定不再像过去那样,千方百计压制他,而是尝试着接纳他。 王彊、刘祝持着刘宗的手令,各自回到自己的营地,不久之后,整个刘景水军大营便开始沸腾起来,数以万计的战士、棹夫走出营帐,冒着大雨忙碌起来。 而接下来两日,大雨依旧下个不停。如果之前王彊只有七分把握,那么现在就有九分了。 ………… 荆州军对此浑然不知,经过两天的努力,建在地势高险之处的新营地初具雏形,荆州军业已转移了一部分将士,而剩下的人,将在明天全部迁往新营地。 “咳咳……”外间风雨大作,蒯越身体倚着床榻,轻轻咳嗽着,其手中之书乃《汉书》《张良传》,虽然已经读过无数遍,可他仍逐字逐句,仔细阅读。 蒯越的营帐建在全军地势最高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也未能逃过水淹的下场,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小腿。不过相比起下半身整日泡在水中的将士们,他无疑要好多了。 由于身体受伤甚重,蒯越近来精神萎靡不振,十分渴睡,每天至少要睡上六七个时辰,才能稍稍恢复一些精神。 然而今晚也不知怎么了,始终心神不宁,难以入眠。 直到夜半时分,蒯越方有了些许睡意,他合书就寝,就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间,忽然听到万马奔腾,征鼙震地般的响声。 一开始蒯越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毕竟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根本不可能出兵,便没有在意。 只是不一会,蒯越就感到有人在拼命摇动他的身体,蒯越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便看到一张张沾满雨水,骇然扭曲的脸。 “长史、长史……发水了、发水了……”几名门客亲信神情 惊惶,争先恐后的大喊道。 接着不等蒯越反应过来,门客亲信们就不由分说,将他抬上一张长榻上,以绳索将其牢牢固定住,并在他身体盖上一层又一层皮褥、草席。最后众人七手八脚,抬起长榻,向外跑去。 “完了……” 当蒯越感到冷风卷过,暴雨临身,终于反应过来,顿时面若死灰,心中亦是一片绝望。 连日大雨,不仅令湘水暴涨,亦引起山洪暴发,万水汇注,顷刻间便形成了一场滔天水患。 洪水来势汹猛,一泻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了荆州军大半个营地。时值后夜,荆州军将士酣睡正熟,毫无反应,几乎被一扫而没,尽为鱼蟹。 蒯越的门客亲信虽然拼尽全力,可惜终究未能带主人安全脱离险境,人力在天灾面前,何其渺小,洪水从后奔腾而至,瞬间就将众人卷入汹涌的洪水中。 蒯越身有重伤,一旦坠入洪水中,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万幸的是他被门客亲信用绳索固定于榻上,在水上载浮载沉。 不过覆盖在其身上的皮褥、草席却都被洪水冲走了,使得蒯越伤口直接暴露在雨水中。 伤处传来的阵阵痛楚,简直如同千刀万剐,令人痛不欲生,可蒯越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过,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就算没有被洪水所没,也已必死无疑。 然而他死不足惜,先是轻敌冒进,阵前督战,被敌所趁,接着身为主帅,却未能提前察觉水患,导致全军尽没…… “没想到我蒯越一世英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蒯越任由雨水拍打在脸上,惨然笑道。 “长史……”洪水过后,一些深谙水性的门客亲信陆续回到蒯越身边,有人从水中捞出一张皮褥,重新盖在蒯越的身上。 如今天色黑暗,加之大雨如注,难以辨别方向,所幸之前撤退及时,他们距离目的地应已不远。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游上了一座山岗,此时上面已经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士卒,其等个个单衣裸足,形容狼狈。 山岗上树木虽多,亦不足以为所有人遮风挡雨,门客亲信抬着蒯越来到最大的一棵树下,立刻驱赶在下面避雨的士卒。 士卒们皆怒目而视,不肯相让,直到被告知长榻上躺着的乃主帅蒯越,这才怏怏让出位置。 蒯越治军严厉,却并不苛刻士卒,是以颇得军心,何况蒯越就像军中私下传言的那样,还受了重伤,士卒们都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即使心里多有不愿,也会让出位置。 蒯越对门客亲信们的做法颇有些不满,都到这个时候了,怎么能对士卒用这种粗暴手段?难道他们就不怕激怒士卒吗?然而他们护主心切,蒯越也不好对他们多加指责,边咳嗽边道:“此树枝叶繁茂,冠盖如云,不可独占,士卒当与我共避其下。” 士卒们闻言颇为感动,心中的不满之意立时消散了大半,皆说道:“多谢长史垂怜,我等身体强健,不怕淋雨……” 第二百八十四章 泽国 “北军完了……”望着蜂拥逃入新营地的荆州军士卒,宋麟不禁感慨道。他三天前赶赴酃县面见刘景,仅仅待了一个晚上,次日就匆匆赶回来了,毕竟他并非无名小卒,如果长时间不露面,必然会引起荆州军的怀疑。 区雄对此深以为然,荆州军确实完了。其身高六尺六寸,膝盖以下,皆没入水中。新营地地势甚高,尚且积水数尺,荆州军营地那边水深怕是得有数丈了。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荆州军败局已定,如果他们的水军接下来能够顶住刘景水军的进攻,或许还有机会拔出余众,退回临湘。如果顶不住刘景水军,全军覆没就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区雄非常庆幸自己之前当机立断,做出投靠刘景的决定,倘若他当时稍有迟疑,未能下定决心,今日再想投靠,刘景也未必会接受了。 “不过……”区雄微微眯起眼睛,他之所以敢投靠刘景,除了刘景有容人之量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自信自己对刘景有着莫大的帮助,甚至有机会左右战场胜负。 然而由于这场意外的洪水,他还没来得及展现自己的加之,刘景已然胜利在望,总不好就这么空着手去见刘景吧? 就在区雄心里盘算着该给刘景准备什么“见面礼物”时,其眼帘内忽然浮现出刘磐的身影。 相比于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蒯越,刘磐反应就要快多了,当洪水来临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这等天灾绝非人力所能抵抗,当即便抛弃了蒯越及全军将士,带着数百部曲一路退入新营地。 刘磐的选择无疑是理智而又正确的,如今新营地中不仅有数千步骑兵,两万民夫,军中大部分军资粮秣也都转移到了这里。 只要刘磐顺利接管新营地,便足以从容面对天灾人祸,安心等待己方水军的救援。 刘磐成功脱险后,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迅速漫延的洪水,以及在水中挣扎的士卒,这样的场面他将铭记一辈子。 新营地的看守是督军从事邓方,他率领诸将迎接刘磐时,却未看到蒯越的身影,急问刘磐道:“刘中郎,怎么不见长史?他没有跟你一起逃出来吗?” 刘磐被问得一脸尴尬,回道:“当时洪水来势甚急,营中一片混乱,将士争相逃命,我亦被部曲裹挟而走,是以未见长史。” 邓方也不好对刘磐横加指责,天灾降临,自己都未必顾得上,更何况他人呢?面露担忧道:“长史有伤在身,面对汹涌而至的大洪水,将何以自存?” “长史吉人天相,一定能得脱大难。”刘磐这番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信,毫无说服力可言。 邓方心中一叹,事已至此,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和刘磐道:“也不知水军营坞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他说的是驻扎在湘水西岸,护卫大军侧翼的水军营坞。 刘磐皱起眉头道:“那座营坞的主要作用是保护大军不受水上骚扰,前后只花了数日就建成了,远谈不上有多坚固,以这洪水来势之凶猛,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更何况,天亮之后,刘景水军定会趁人之危,只希望军师能够尽快率兵船南下支援。” 言讫,两人一时相视无言,现在正值洪水汹涌之时,蔡瑁想要率众逆流而上,谈何容易? …………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转眼鸡鸣已过,平旦来临,天地间渐渐有了一些微弱的亮光。 荆州军营地周边不乏山岭、土冈,新营地距离也不算远,加上荆州军将士多数来自于汉、江流域,基本都会游泳,因此只要不是第一时间被洪水淹死,荆州军将士大都能逃出生天。 荆州军将士占据的山岭、土冈,犹如一座座孤岛,而包括荆州军营地在内的广袤地区,则皆化作泽国,与湘水连成一片。 荆州军将士为了躲避洪水,折腾了小半夜,早已是身心俱惫,饥肠辘辘,可惜别说热乎乎的粥饭,连冷硬的糗糒也没得吃。 荆州军将士强忍着腹中悲鸣,眼巴巴望着东方,知道水军营坞距离他们不远,心里都期盼着水军同袍能够尽快前来解救自己。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水军的情况并不比他们强多少。 由于营坞建设过于简陋,兼且事先没有准备,水军可谓损失惨重,不仅舟船多有倾覆、遗失,战士、棹夫也是死伤无数,营坞内一片狼藉,几乎沦为废墟。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营坞刚刚经历一场洪水的肆虐,荆州水军将士尚未得片刻喘息,刘宗便率兵船倾巢而至。 因为王彊的提醒,刘宗有了近三天的准备时间,因此才得以将洪水的影响降至最低。 刘景水军此番前来,船舰器械皆精,将士精力十足,而且兵船数量上也占有极大的优势,这一仗尚未开打,结果便已注定。 刘宗这次作战的目的不是击败敌人,而是全歼敌人,是以,命王彊率领本部兵船,迂回至荆州水军的身后,堵住其等后路。 一见刘景水军摆出一副准备围歼己方的阵势,本就惶恐不安的荆州水军士卒更加骚动连连。 危急时刻,蔡勋等将不得不以杀戮作为手段,并且身先士卒,这才勉强定住了军心。 然而双方一经交战,荆州水军立刻便落入了下风,不久就开始节节败退,显露出不支之相。 这也不能全怪荆州军士卒不尽力,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当前士气低落,饥渴难耐,不管是精神,抑或身体,都处在低谷,这也就是在水上,四周皆是茫茫江河,士卒无路可逃,若是在陆上早就一哄而散了。 不过这一战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当王彊迂回到荆州水军的身后,彻底完成合围后,并配合正面的刘宗展开夹击,荆州水军士卒立即就崩溃了,各个船舰上开始陆续收旗弃棹,向刘景水军投降。 第二百八十五章 败逃 时值日出,天色大亮,刘景身处于南城门楼的最上层,手扶窗台,遥望远方。蔡升、马周、褚方、韩广等人皆立于其后。 刘景是在深夜时被人唤醒的,据城上守夜的士卒禀报,湘水大溢,酃县南郊尽数被淹。 到目前为止,城外平地水深已有数丈,城墙仅高出水面一丈余。而酃县城内,积水也已极深,出行必须要借助轻舟才行。 王彊两天前就传来消息,称近日湘水恐有泛溢成灾的危险,是以刘景对此有一定心理准备,还特别赶制了一批轻舟备用。 之前宋麟曾言,荆州军为避免雨水成灾,已经另择地势高险之地修建营垒。 不过据他了解到的情况,荆州军目前只转移了一部分人,大部分士卒仍留在旧营地。 这场大洪水爆发于深夜,来势疾速,荆州军断无幸免之理。 面对老天爷的“相助”,刘景心情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参照历史上“水淹七军”,不出意外他将获得一场完胜,数万荆州军,必尽为其俘虏矣。 需知,这数万荆州军,乃是刘表花费十年时间,才聚拢起的精锐之师,一战尽没,已不能简单用“伤筋动骨”来形容。 毫不夸张的说,刘表现在很难再凑出第二支“荆州军”。 这一战,可以说直接打断了刘表的“双腿”,使其丧失了行走(进攻)能力,至少短时间内难以恢复。 如此一来,长沙南部诸县、零陵、桂阳二郡几乎成为刘景囊中之物,甚至收复长沙全境,与刘表划江而治也不是不可能。 忧的是,洪水肯定不会只局限于酃县,湘水上游的零陵诸县,耒水上游的桂阳诸县,十有八九也难逃这场浩劫。 只希望洪水波及范围能够尽量小一些,不然的话,就算他最后如愿将整个荆南收入囊中,得到的也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 风雨中的喊杀声正在逐渐平息下来,蔡升不禁大笑道:“哈哈……刘君,刘伯嗣、刘文绣、王子健必已获胜,此战定矣。” 刘景含笑颔首,他说得一点没错,湘水西岸的水军一败,荆州军连理论上翻盘的希望都失去了。 不管是耒水北岸的蔡瑁水军,还是被洪水包围的蒯越步军,都成了秋后的蚂蚱。 如果蔡瑁足够机灵,还有逃走的机会,蒯越及其麾下大军则是完完全全没有半点机会。 马周、褚方、韩广等人也争相向刘景道贺,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到刘景麾下,与荆州军生死搏杀。 然而他们并不是人人都和刘景一样,对此战充满信心,即使心里奢望过胜利,却也从没有想过胜利竟然会这么快到来。 刘景崛起之势已是不可阻挡,即将一飞冲天,而他们这些人,也将扶摇而上,平步青云。 未来,他们的舞台将不再局限于酃县方寸之间,整个荆南千里地方,都将任由他们驰骋。 在众人欢声笑语中,水军舰队渐渐浮现于众人眼前…… ………… 昨夜洪水一泻而下,湘水西岸的水军营坞几乎沦为一片废墟,而蔡瑁所在的营坞由于建在耒水北岸,受到的影响要小得多,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 蔡瑁夜里冒雨四处奔走,直到平旦才彻底掌控住局势,而这时刘宗已率兵船倾巢而出,向湘水西岸的水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蔡瑁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即便知道,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士卒又非铁打铜铸,折腾了小半夜,早就精神萎靡,己溺己饥,驱使这样疲惫不堪的士卒作战,除了为敌军送人头,还有何用? 待士卒食完糗糒,精力稍复,不等蔡瑁下令登船,便望见滔滔洪水中,十余艘大小船舰由南向北而来。 期间洪水汹涌,小船时有倾覆,而周围同袍竟无一施救。 蔡瑁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然而更让人震惊的是,这十几艘船舰,只有一艘船朝着营坞驶来,其余都顺流向北逃去。 蔡瑁站在雨中,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即便是白痴,也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了,湘水西岸的水军,必然已经败于刘景军之手。 “大兄……”蔡勋一身血污,从颠簸的甲板上跌跌撞撞跳上岸,扑倒在蔡瑁脚下,声嘶力竭的大喊道:“败了、败了……” 蔡瑁气得咬牙切齿,目光泛红,如果此人不是他的从弟,他恨不得立刻将其砍死。 黑夜视线不明,行动不便,也就是说,刘景水军至多平旦出战,而眼下才日出,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时辰,蔡勋麾下战舰不下百艘,竟然这么快就败了。这个废物,枉费他的信任! 看到蔡瑁眼中冒出杀气,蔡勋虽知从兄不会真杀了自己,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大兄,敌军似乎对这场洪灾早有预料,乃是有备而来。而我方营垒不固,洪水所过之处,尽为糜烂,士卒丧胆,船舰残破,此消彼长下,就算我连斩数人,亦难挽颓势,此战之败,非攻战之失也。” 蔡瑁也知道此战不能全怪蔡勋等人,两人调换位置,他未必能比蔡勋强多少。 蔡勋又道:“大兄,现今败局已定,此地不宜久留,我等当先暂时撤回临湘,再作商议。” “你这庸儿!”蔡瑁闻言大怒,拔刀出鞘道:“你让我抛弃步军,率船而逃?” 蔡勋苦口婆心的劝道:“眼下步军尽为水淹,大兄即便留下,又有何用?大兄目前麾下船舰不过百余艘,而敌人战舰,数倍于我方,乘胜顺流而来,我等兵少船寡,拿什么对抗敌人?” 就在这时,营中士卒忽然喧哗起来,蔡瑁、蔡勋同时望向外面,只见茫茫风雨中,数以百计的战舰密布江面,踏浪而来。 “大兄……”蔡勋惶急道,再不走,他们就真的走不了了。 蔡瑁环顾左右,只见兵无斗志,将无战心,即便强行驱使作战,恐怕也会步蔡勋等人的后尘。 “撤……”蔡瑁咬牙切齿道。 第二百八十六章 军令 刘景水军的出现,立时击碎了蔡瑁心底仅有的矜持,惊惧之下,发出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为了避免引起敌人注意,蔡瑁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楼船座舰,转而换乘一艘不甚显眼的艨艟。 眼见荆州水军无心应战,仓皇出逃,刘宗自然不会轻易放任他们离去,此时不趁机扩大战果,尽力削弱敌人,那就太对不起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了。 在刘宗的率领下,水军将士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对逃窜的荆州水军诸舰展开围追堵截。 蔡瑁撤退的决定终究还是下晚了,只有约半数的船舰冲破了刘景水军的包围网,剩下的船舰皆落入重围,有些更是连营坞大门都没出去,全成了瓮中之鳖。 倘若陆地上没有积水,荆州军将士或许还能弃船上岸,从陆上撤退,可惜耒水北岸同样遭到洪水淹没,虽然不像酃县南郊那般水深数丈,却也难以通行。 水、陆皆难以脱身,打又打不过对方,无奈之下,荆州军将士开始成批成批投降。 大局初定,刘宗派刘祝率兵船象征性的北上追击逃敌,他则和王彊逐一消灭不肯归附的敌人,接收束手就擒的降人,自此,水上战斗逐渐落下帷幕。 仅仅一个早晨,刘景水军就获得了两场堪称辉煌的胜利,这两战下来,刘景水军俘获敌舰过百艘,战士、棹卒数千人,而己方相比之下,损失却微乎其微。 营坞内的军资粮秣颇丰,令刘宗都忍不住眼前一亮,以最快的速度搬空了所有物资,而后与归来的刘祝部会合,优哉游哉返回酃县。 在刘宗眼中,被洪水围困的荆州军,就是一块俎上之肉,想什么时候宰割,就什么时候宰割,因此显得不慌不忙。 由于酃县城外已是一片泽国,刘宗带领舰队直抵酃县城下。 刘景冒雨迎于城墙之上,他一手拉着刘宗,一手拉着王彊,回到城门楼内,笑着说道:“从兄,子健,此战你们二人居功至伟,无人能及。” 众将虽心有不甘,却也都认同刘景的话,一一向两人祝贺。 刘宗朗声笑道:“此战之所以能大破北军,皆子健之谋。” 刘宗乃是水军主帅,论功劳,他必然排第一,谁也争不过他,根本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揽功。 不过让刘景惊讶的是,刘宗居然会替王彊邀功,这可真是令刘景颇感意外,一直势如水火的两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不过这却是刘景乐于看到的,以前他时常为两人不睦感到头疼。 王彊一脸谦虚地道:“司马过誉了。自古成败在于决断,我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给出建议,洪水到底会不会发生,谁也不敢肯定,司马能够当机立断采纳我的建议,方才有此大胜。” “子健言之有理,《书》云:惟克果断,乃罔后艰。’”刘景对刘宗不吝夸奖道:“从兄为人素有决断,此我亦不及也。” 刘宗笑着摇头道:“你们再这么夸下去,我真要把自己当成当世名将了。” 刘景吹捧道:“现在称从兄为‘当世名将’虽稍显过早,但称为‘楚之名将’却不为过。” 刘祝附和道:“蔡瑁乃荆州名将,却三番五次败于司马之手,司马确实当得起名将之名。” 听到刘祝提起蔡瑁,刘宗面色不由一沉,恨声道:“这次算蔡瑁跑得快,不然让我抓到必断其狗头,收藏于木盒之中,整日赏玩。”显然刘宗还在为蔡瑁之前赠送木盒之举而耿耿于怀。 刘景失笑道:“从兄开战以来,于水上四战四捷,荆州水军几遭全灭,蔡瑁望风而逃,即使如此,仍不能令从兄气消吗?” 刘宗斩钉截铁地道:“不斩蔡瑁狗头,我气难平。” 刘景缓缓摇头道:“也不知道经过这一场大败后,刘荆州还会不会继续任用蔡瑁为将。” 刘宗道:“刘景升乃是儒人,不习武事,麾下本就缺少领兵之人,如今丧师数万,更乏人用,蔡瑁也算人才,又是刘景升妻弟,以后说不定会更受重用。” 刘景击掌而笑道:“若日后由蔡瑁统领北军,江北之地,岂不是任由我等纵横驰骋?” 刘宗听得微微一怔,随即心里忍不住感慨道:“仲达果然不是甘居一隅之人。如今尚未据有荆南,就生出窥北之念,其志之宏广,真非常人也。” 蔡升拍案而起道:“北军举兵南下已有两载,令我荆南之地山田尽芜,屋宇空寂,百姓流离,此仇不报,枉为人也。待刘君北伐之日,我愿为前锋,定将荆南所受之苦,十倍还于江北。” 马周亦道:“宏超说得对,必须要让荆北人血债血偿。” 刘景摇头道:“宏超、子谨既然知道荆南百姓遭受的苦难,又怎忍心变本加厉施于他人?” “这个……”蔡升、马周被问愣住了,一时间无言以对。 刘景麾下基本都是荆南本地人,过去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酃县周边,是以不用太担心军纪问题。不过当他接下来进入高速发展期,乃至跨境作战,军纪就会变成一个大问题,他现在这番话,也是提前给众将打打预防针。 刘景没有深说,很快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而室中的气氛也随着话题的转换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日中,水军将士饱餐一顿后,准备奔赴最后的战场,一鼓作气解决被洪水围困的荆州军。 刘景不顾刘宗等人的劝说,执意登舰亲往战场,他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要想最大程度招降敌人,他本人不露面怎么行? 为此,刘景向全军将士下达了一个军令:“敌人凡降者,任何人不得侵害,违令者,斩!” 蔡升本来在和刘祝商量着为祝阿报仇一事,听到刘景的命令,两人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们都是跟随刘景多年的老人,知道刘景军法严格,言出必践,只希望那人能够顽抗到底,否则的话,他们就不好直接对其出手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自刎 数以万计的荆州军将士,被洪水分割于一座座“孤岛”上,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又遭雨淋,当真是又饥又寒又乏。 新营地倒是有避雨之帐,有果腹之粮,奈何如今山洪甚疾,即便是轻舟小船,动辄也有倾覆之危,更勿提靠人力横渡洪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雨停水退,然而这却与等死无异。 因此当刘景水军舰队出现的那一刻,荆州军中不管是打算死战到底的,还是准备俯首系颈的,全都松了一口气,没有希望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古往今来,每个上位者都希望麾下“三军之士,视死如归”,但这却并不现实,有生的机会,没有几人能够做到从容赴死。 刘景水军数百大舰直逼而来,荆州军将士大多都老老实实跪地请降,只有极少数荆州军将领,利用个人威望乃至杀戮手段,强逼麾下士卒跟随他负隅顽抗。 对此,刘景水军二话不说,大舰四面围攻,弓弩如雨,当杀得敌人胆寒后,最后发动登陆作战。荆州军士卒本就是迫于无奈,缺乏斗志,顷刻间即瓦解。 刘景虽然不听刘宗等人的劝告,执意乘船前来,不过蒯越的前车之鉴才过去几天?他岂能不多加小心?因此他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中军,不曾靠近前线战场。 刘景不断接到前线传回的消息,某某别部司马率众请降、某某校尉率众请降…… 这数万荆州军乃是刘表花费十年心血,汇聚一州才俊建立起来的精锐之师。而荆州又是刘备“起家之地”,里面不乏蜀汉有名有姓的人物,特别是刘景还听到了别部司马魏延之名。 只是如今局势还不甚明朗,刘景暂时无意接见他们,但接下来这个人,他就不能不见了。 赖恭被刘祝亲自护送至刘景的座舰,刘祝以前曾数次前往襄阳,与赖恭有过几面之缘,素知赖恭与刘景关系特殊,所以未敢以绳绑缚,可为了刘景的安全起见,刘宗还是将他从里到外搜了一遍身。 “赖君……”刘景闻讯后第一时间来到甲板上迎接赖恭。 赖恭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刘景,良久,才叹道:“唉!仲达,我从未想过,你我再次相聚之日,竟会是眼下这样的境况。” 刘景微笑道:“不瞒赖君,此情此景,皆在我意料之内。” 见刘景逞口舌之利,赖恭忍不住反驳道:“我军之败,败于天灾,非战之罪也。若没有这场洪水,胜负犹未可知。”本来赖恭最后想说刘景必败无疑,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变换了说辞。 他倒不是怕触怒刘景,他对刘景素有恩惠,两人更有半师之谊,他就算说得再过分,刘景也拿他没奈何。只是他虽是刘表之臣,和刘景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没必要为一方,为难另一方。 刘景摇头道:“赖君这话不对,北军非止败于天灾,不然为何面对这场洪水,我军毫发未伤,甚至因势利导,大获全胜?” 刘景的这番话顿时令赖恭沉默下来,他刚才已经从刘祝那里听说,刘景水军两战两捷,打得荆州水军几乎全军覆没,蔡瑁仅率数十船仓皇而逃。 同样的情况,为何刘景水军不受洪水影响?毫无疑问,刘景方提前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而荆州军却浑然不知,此战胜负,早在洪水暴发前就已经注定了。 “赖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入船室暂歇。”刘景一边说,一边拉住赖恭的手臂,将他领入楼船的爵室中,并细心的让人取来胡饼、小食、美酒。 赖恭心头不由一暖,他现在确实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也不与刘景客气,拿起胡饼、小食吃起来,期间美酒亦是饮个不停,以便驱除身体内的湿寒之气。 与此同时,王彊率领麾下舰队,将一座聚集着上千名荆州军将士的山岗团团围住,风雨中,王彊让麾下士卒冲着山岗齐声大吼道:“刘君有令,降者不杀。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荆州军将士闻言,一阵骚动,目光齐刷刷望向一棵大树下。 蒯越本就身受重伤,昨夜又被洪水狠狠折腾一番,身体立刻就垮了,天色刚亮便昏迷了过去,到目前为止已有数个时辰,门客亲信们都怕他就此一睡不醒。 然而伴随着刘景军的呼喊声,蒯越竟奇迹般转醒,门客亲信们皆欣喜若狂,“主人……” 蒯越微微扯了扯嘴角,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醒来,不过他的身体他最了解,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蒯越听门客亲信大致说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叹道:“我受到将军信任,得以统帅三军,由于轻敌冒进,思虑不周,加上天降灾祸,导致全军覆没。我上负将军之托,下负将士之望,今创甚将死,皆咎由自取,诸君请取我头归降。” “主人何出此言?”门客亲信们全都伏地道,“主人死,我等亦不独活,愿随主人同死。” 蒯越沉默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他被门客亲信搀扶起身,对四周围过来的士卒道:“此战之罪,在我一人,与诸君无关。我深受将军之恩,当自刎以谢罪,我死之后,诸君尽可归降。” 说罢,蒯越接过门客亲信抵来的长剑,横于颈上,忍不住心里一叹,他为人素有大志,深中足智,谋略过人,然而他和他的先人蒯通一样,未能遇到明主。 昔日韩信不纳蒯通三分天下之计,最后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而刘表固然对他贤之、用之,却不能尽信之。当初如果刘表听从他养精蓄锐,暂缓南下的意见,何至于有今日? 蒯越最后长出一口气,手上长剑用力一抹,鲜血霎时飙出,八尺之躯,轰然而倒。 门客亲信将其抬回长榻之上,而后相视一眼,皆自刎而死。 围在四周的荆州军士卒见此,无不叹息。 第二百八十八章 义士 刘景和赖恭正在爵室内谈论着蒯越,忽然接到了后者自刎而死的消息,赖恭当即一愣,失神下手一松,酒杯不由跌落地上。 “长史……”赖恭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悲切之色。 刘景亦是放下酒杯,心中感到十分惋惜,蒯越可谓荆州最杰出的人才之一,当年刘表势单力薄,正是靠着他的辅佐才得以强大。历史上曹操在夺取荆州后,忍不住同荀彧写信说:“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由此可知其人的名望与才能。 无奈蒯越和刘表牵连极深,而且刘景的零陵太守之位,是由张羡表举,与私署无异,实际上的身份仅为四百石酃县长,和皇伯、州牧的刘表,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一比,如云泥之别。 甚至刘景都比不上蒯越本人,其乃是镇南将军府长史、故章陵太守、樊亭侯。因此,蒯越根本不可能归顺刘景。 不过即便蒯越不能为己所用,刘景仍然不希望他死,因为死了的蒯越,对他毫无价值,只有活着的蒯越,对他才有价值。 蒯越堪称刘表麾下首屈一指的重臣,刘景若将其俘虏并善待,必会对刘表造成巨大的打击,可惜蒯越未能让他如意。 接着刘景又听说蒯越六名门客亲信,皆自刎而死,无一苟活,心里不禁大为感慨,古人素重忠孝节义,为此不惜性命。 从前田横守义不辱,横刀自刎,其麾下五百人浮于海上,得知田横已死的消息,尽皆自杀。 后世诸葛诞起兵反抗司马昭,兵败被杀,其部众数百人,面对“降者生,不降者斩”的选择,无一肯降,全都从容赴死。 蒯越虽不及田横、诸葛诞得人效死至此,亦足以自傲了。 刘景忍不住想,如果他兵败身亡,会有人追随他而死吗?但这个念头转瞬间就被他驱逐出脑海,他绝对不会落到这副田地,所以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 刘景不由和赖恭感慨道:“蒯异度乃楚国之望,士之冠冕,其人深有谋略,文武兼资,论才能还要超过他的先人蒯通。当今汉室不幸,社稷沦丧,九州云扰,蒯异度身负济世之才,本该辅佐明主,兴复汉室,名垂青史,可惜现在却因刘荆州一己私利,兴不义之兵,枉死于荆南。” 赖恭闻其言,心里颇为不快,都到这个时候了,刘景还不忘向刘表身上泼脏水,出言反驳道:“将军乃荆州之主,张长沙倔强不顺,举三郡而叛,将军命州兵跨江讨伐,此上征下战,去暴举顺,怎能说是不义之兵?” 刘景不疾不徐地道:“赖君久在北军,这两年来荆南百姓遭受的苦难,相信没有人比赖君更了解。在我等荆南之人眼中,北军就是不义之兵。” 赖恭道:“荆南之所以战乱连年,皆因张长沙不肯屈服。” 刘景摇头道:“如此说来,曹孟德奉天子之命征讨四方,其军入南阳时,刘荆州应该束手就擒才对,何以抗拒王师?” 赖恭嘿然无语,他当然可以说曹操是乱臣贼子,今年正月爆发的天子衣带诏事件就是证明。 不过真要这么强辩下去,最后必定会变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口舌之争,赖恭现在实在没心情与刘景争论这个。 见赖恭沉默下来,刘景也不再多言,适时将话题转移到嫂子赖慈和侄儿虎头身上。 蒯越乃是荆州军主帅,其自杀身亡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击垮了荆州军将士仅存的抵抗之心,各个“孤岛”皆望风而降。 至此,刘景水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扫平了“诸岛”,俘敌万余人,目前仅剩据守新营地的数千荆州军执意不肯投降。 刘景一声令下,水军数百艘战舰立刻将荆州军新营地围得水泄不通。为了毕其功于一役,刘景只留下千余人看押俘虏,其余士卒全部抽调到前线,包括刘修、刘亮、严肃部三千余人。 望着水面上鳞次栉比的战舰,以及甲板上密密麻麻的甲士,荆州军将士无不神色忧惧,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碍于刘磐淫威,或许众将士早就向刘景军投降了,毕竟连主帅蒯越都已自杀身亡,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奋战下去? 刘磐作为刘表亲侄,为人刚猛,宁死不屈,曾有司马、校尉劝其投降,刘磐二话不说将其等收押,之后当着数千将士的面,亲自手刃几将,以示决心。此后,再无一人敢言“降”字。 不过刘磐此举看似稳住了军心,其实私底下暗潮涌动。 刘磐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可他不这么做,只会死得更快,任何人都可投降,唯独他不行。 去年孙策进攻江夏,从兄刘虎奉命率兵救援黄祖,最终被孙策所败,死于乱军之中。从兄刘虎素来不以武事见长,尚且能够战死沙场,不损名节,他素来自诩骁勇,如果畏死投降敌人,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刘磐已存必死之心,他现在就一个念头,尽可能多杀死刘景军士卒,自己在这里每多杀一人,叔父的压力就减轻一分,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叔父做的事情了。 目前营中有士卒七千余人,然而能称得上精锐的,仅两千余人,剩下的不是羸兵,就是降卒。他们先前被派来修建新营地,吃了不少苦头,没想到阴差阳错下,竟然躲过了这场洪灾。 刘磐心里很清楚光靠这两千余人,根本抵挡不住刘景军,羸兵不堪一战,只能打打下手。降兵虽有战力,却不可信任,以眼下的形势,如果让他们顶在前面,说不定立刻就会反戈相向。 无奈之下,刘磐只好让与刘景有深仇大恨的区雄统领长沙降兵。他觉得军中诸将,要说谁不会投降刘景,除了自己外,区雄应该能够排在第二。 “咚……咚……咚……” 随着宛若雷霆般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大雨似都缓和了下来。 刘景军要发动进攻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倒戈 荆州军的新营地乃是降卒、羸兵、民夫顶着大雨仓促建成,连壕堑都没来得及挖,外部只围了一圈十分简陋的木栅作为营墙,效果未必比鹿角强出多少。 荆州军士卒手持弓弩,躲在木栅之后,目光死死盯着营外。 通天的战鼓声中,数以千计的刘景军将士乘坐一艘艘轻舟走舸,向着荆州军的营垒冲来。 正当荆州军士卒高举弓弩,准备对登陆的刘景军发动攻击时,大战却率先在营垒内爆发了。 在区雄的率领下,超过两千的长沙兵瞬间倒戈相向,区雄、区胜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分别率领一部人马,对左右两侧的荆州军弓弩手发动凶猛的白刃战。 弓弩手一时不察,又缺少铠甲,顷刻间就被持着刀戟的长沙兵杀得溃不成军,死伤狼藉。 而宋麟则趁机率领上百刀斧手,砍伐木栅,为刘景军清除阻碍。 面对营中惊变,刘磐一时都惊呆住了,区雄和刘景有着极深的仇怨,这乃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因此他才没多加提防。然而万万没想到,在他眼里最不可能叛变的人,现在却第一个叛变了。 荆州军士卒本就是迫于刘磐的凶威,才不得不硬起头皮作战,实则并无多少战意,很多人心里都抱着事有不济,立刻投降的打算。区雄率众倒戈,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荆州军士卒纷纷丢弃武器,向后退去,诸将亦喝止不住。 眼见因为区雄的叛变,引发全军大乱,再也无力对抗刘景军,刘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当即不管不顾,大步冲向区雄,面容扭曲的大喊道:“区雄小儿!你这反复无常的死卒!我今日必将你千刀万剐!” 区雄身高虽只有六尺六寸,却体格强健,臂力过人,其手持一柄四尺余环首刀,穿梭于敌人之间,左劈右砍,格杀数人。 刘磐疾速逼近过来,区雄怡然不惧,刘磐固然号称“骁勇”,但他也不是酒囊饭袋之徒。 区雄临阵倒戈,功劳不小,不过对他来说还有些不足,如果能够斩杀刘磐,必可得到刘景的重视,届时刘宗、蔡升、马周等昔日仇人,也无法再针对他。 念及于此,区雄看着刘磐的目光,就像在看着稀世珍宝一般,随即主动迎向刘磐。 “杀……” 伴随着一阵金铁交鸣声,双方部曲亲卫当先杀成一团,激烈而又残酷的贴身肉搏战下,顷刻间就倒下了三分之一的人。 刘磐双目血红,状若疯虎的撞入敌群,手中长刀肆意劈砍,即便区雄部曲亲卫皆是勇士健儿,仍然挡不住发了疯的刘磐。 区雄直到直面刘磐,才意识到后者勇猛到了什么程度,而且刘磐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心中登时憷了三分。 刘磐一路闯过重围,杀至区雄面前,目眦尽裂地怒吼道:“区雄小儿!给我死!”言讫,刘磐闪电般挥出手中长刀。 区雄只见一道白光穿破雨幕,疾速向自己的脖颈飞来,身体不觉一寒,举刀迎向白光。 “铛!” 区雄一向自诩臂力过人,然而与刘磐对了一记刀后,竟然吃不住力,身体踉跄而退。 刘磐得势不饶人,箭步追上区雄,长刀疯狂劈砍,每一击都倾尽全力,不留半点后路。 区雄左支右绌,连战连退,面对刘磐的凶猛进攻,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一时间被杀得手足俱软,心里叫苦不迭。 “铛!” 刘磐在连续劈斩十数刀后,终于劈落了区雄手中之刀,跟上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如今营内满是积水淤泥,区雄身披重铠,又久战乏力,一时竟难以起身,心中顿时一凉,贪功冒进,竟将自己搭进去了。 刘磐脸上露出略显狰狞的笑容,边挥刀边吼道:“尔公说杀你,就必杀你!给我死!” “完了……” 就在区雄准备闭目等死之际,一个并不算高大的身影及时出现,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褚方……”刘磐气急败坏道。 原来就在刘磐追杀区雄时,刘景军正经由宋麟等人开辟的通道,源源不断涌入荆州军营垒。 其实诸将之中,蔡升是第一个冲进来的,只是他与区雄有私仇,见后者被人追杀,乐得在一旁看热闹,并没有出手救援。 褚方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刘磐,和区雄也没有恩怨,所以第一时间出手,将区雄救下。 褚方以手中大戟指着刘磐,说道:“你在临湘、酃县多次以语言挑衅、辱骂于我,我不欲逞口舌之利,便没有理会你。今日你我狭路相逢,我自当亲自斩下你的首级,以洗刷昔日之辱。” 眼见刘景军势如破竹,己方则望风披靡,刘磐内心一阵凄凉,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褚方小儿,你要给我陪葬,我自然没有意见。”话音一落,刘磐飞身扑向褚方,长刀疾斩,仍是不留后路,以命搏命的打法。 “杀!”褚方暴喝一声,大戟凭借长度上的优势,后发先至,直搠刘磐的咽喉。 本来一往无前的刘磐,忽然向一侧跃去,大大出乎褚方的预料,直到他看到区雄的身影。 原来刘磐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区雄临阵叛变,让其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心中对其恨意之深,就算死也要拉上他。 区雄刚刚被部曲搀扶起身,一见刘磐朝着他扑来,大惊之下,急忙将左右推出去抵挡。 当刘磐旋风般斩杀二人,却发现区雄早已没入人群之中,再难找到踪迹,刘磐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而这时,周围的荆州军及长沙兵似乎知道了他的身份,全都一窝蜂向他杀来。 刘磐现在身边已无部曲跟随,即便个人武力再强,又如何能挡得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长矛,仅仅几次搠击围攻,就让他身上多了七八个血窟窿。 刘磐右腿被刺穿,单膝跪在地上,褚方从后奔至,以大戟小支勾住刘磐的脖颈,用力一扯,直接将其头颅扯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章 可惜 褚方以戟割下刘磐头颅,鲜血霎时间如喷泉一般从断颈处涌出,失去头颅的刘磐再也维持不住跪姿,身体重重倒在积水中。 刘磐一死,隐于人群之中的区雄立刻重新出现,他行至刘磐的头颅前,以脚连连踢踏,恨声道:“你这贱奴!适才一口一个‘死卒’,一口一个‘死狗’,看看现在到底是谁死?” 褚方面上露出不豫之色,先前区雄为了逃脱刘磐追杀,竟以部曲亲信做挡箭牌,如今刘磐一死,他却跳出来侮辱对方尸首,其所作所为实在是令人作呕。 区雄见褚方神情不悦,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恐已惹对方不快,他和刘宗、蔡升、马周等人皆有仇怨,绝不能再得罪褚方,否则刘景麾下,将再无他容身之地。 其实两人早就认识,区雄少年时慕褚方之名,曾亲自前往酃县拜访对方,不过两人性格、为人、出身等等方面,简直就是南辕北辙,是以此后再无交往。 区雄心里有些后悔当初心高气傲,没有放下身段结交褚方,现在再想结交,为时晚矣。 区雄弯腰将刘磐的首级捡起,递给褚方,谢道:“多谢褚兄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褚方微微颔首道:“足下不必客气。足下既然诚心归附刘君,你我便是同袍,足下遇到危险,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褚方随后将刘磐首级抛给身旁的曲长,说道:“立刻传告北军,刘磐已死,降者不杀……” “诺。”曲长将刘磐的首级挂在矛锋上,高高举起,冲向退往营垒深处的北军,纵声大呼道:“刘磐已死,降者不杀……” 途中刘景军与长沙兵听到喊话,气势更盛,皆随之呼道:“刘磐已死,降者不杀……” 原本督军从事邓方凭借个人威信,尚能勉强约束部伍,然而士卒闻刘磐已死,心气顿失,一朝土崩瓦解,纷纷请降。 邓方不由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我本庸人,被将军委以督军之任,今全军尽没,实在有负将军信任。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死节而已。”言讫,邓方持戟冲向对面的刘景军。 邓方为人轻财果毅,深有威信,左右三十余人皆随其冲阵。 刘景军入营以来,所遇敌人不是望风披靡,就是跪地请降,未曾经历一场恶战,将士不免有些骄怠,追击时阵列松散,卒然碰上心存必死之念的邓方等人,立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邓方等人个个舍生忘死,在刘景军阵中狼奔豕突,所向无敌。 见对方区区数十人,就杀得己方人仰马翻,狼狈不堪,蔡升气得脸色铁青,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他的脸面就要丢尽了。蔡升当即率领亲卫部曲,直入前阵,迎面狠狠撞上邓方一干人。 邓方乃是南郡豪族出身,其人有文武之才,并不是一名善于冲锋陷阵的武将,一路激战下来,固然杀敌颇众,其本人亦身被十余创,早已是强弩之末。 蔡升本就是一名勇冠三军级的猛将,对上强弩之末的邓方,自然是手到擒来,其遽然近身,一刀便斩断了邓方的右臂。 突然遭遇断臂之痛,邓方双目充血,嘶吼连连,左手勉力持戟,横扫向蔡升腰部。 邓方两手俱在,蔡升尚且不惧,何况对方仅剩单臂,当下以刀轻易荡开长戟,旋即持刀突刺,刀刃瞬间贯穿了邓方的喉咙。 “咳咳……”邓方口中不住喷血,左手颤抖着抓住刀刃。 “从事……” 邓方部曲未死者尚有七人,全都疯狂的杀向蔡升,然而四面八方皆是敌人,成功走到蔡升面前的,仅两人而已。 邓方瞋目而死,蔡升不紧不慢地将刀从其喉中抽出,看着眼前两位忠义之士,陡然间,刀光疾闪,两颗头颅腾空而起。 “此人乃忠勇之人,不可辱其尸身。”蔡升将刀缓缓收入鞘中,看着死不瞑目的邓方,决定不取其首,留其全尸。 “诺。”周围部曲士卒皆应道。 随着刘磐、邓方先后阵亡,荆州军零星的抵抗也消失了,数千将士皆弃兵解甲,跪地投降。 刘磐、邓方皆死,北军士卒尽降的消息传回后方,刘景扭头看向赖恭,微笑着说道:“赖君,如何?是我赢了。” 原来两人开战前打赌,刘景认为今天必能攻克此营垒。 而赖恭则持有不同意见,他认为刘磐作为刘表亲侄,断然不会向刘景投降,肯定会死战到底。其据守营垒,麾下士卒数千人,粮谷充足,目前纵然身陷绝境,守个三五日则完全不成问题。 “仲达有区雄及长沙兵作内应,自然是稳操胜券。”赖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问道:“仲达,区雄是什么时候暗中投靠你的?你们不是素有仇怨吗?” 刘景缓缓道:“区元伯乃是三天前投靠于我。至于我们之间的恩怨,乃个人私怨,与北军则是国仇,当长沙危急之时,我们自然会化敌为友,一致对外。” 赖恭不禁叹道:“我军有区雄这个隐患,就算没有这场洪水,未来形势也不容乐观啊。” 刘景意气风发道:“洪水也好,区元伯也罢,都不在我的计划内,然而即便没有这些,我依然有十足信心击退北军。” 赖恭心里暗暗道:“仲达真是自负……”面对荆州倾国之兵,刘景以区区一县之地,竟敢放言必胜,世间除了他以外,怕是再也没有人敢如此大言不惭了。 赖恭与刘磐的关系一般,当知道他战死后,并无太多感触,倒是对邓方的死深感惋惜。 邓方作为蜀汉第一任庲降都督,也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可惜其过早去世,又没有取得令世人瞩目的功绩,因此未被立传。刘景根本不知邓方其人,是以听到他的名字时毫无反应。 从赖恭口中,刘景得知邓方性情沉稳,贵义轻财,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刘景忍不住道了一声“可惜”,但也仅此而已。、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召见 由于区雄及长沙兵临阵倒戈,直接引发了荆州军全面崩溃,让一场原本堪称艰难的攻坚战,变成了无比轻松的歼灭战。 此战几乎尚未开打,就宣告结束了,不仅刘景军伤亡微乎其微,就连荆州军也没死伤多少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数百而已。 除了投降的四千余荆州军,营中尚有两万民夫,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长沙北部罗县、益阳、下隽、汉昌四县,以及临湘。 刘景军前后俘虏的荆州水步军约三万人,加上这两万民夫,总人数必然突破五万大关。 而五万人的粮食消耗,是极其惊人的,如果以年为单位,粮谷支出将高达百万斛以上,即便按天计算,也需要数千斛米。 所幸荆州军为防水淹,已将全部辎重转移至新营地,超过十五万斛,足够五万人五十日之食的粮谷,现在皆归刘景军所用,一时倒也无需担心吃饭问题。 最令刘景及众将开心的,无疑要属获得了荆州军的全部军马,其中可用于作战的良马约一千三百匹,另有挽马数百匹。 荆州历来缺少良马,这是刘表花费十年时间,收刮关中流民,讨伐凉州诸将,才积累下的家当,如今全都便宜了刘景。 有了这批军马,刘景终于可以组建自己的骑兵部队了,韩广及其汉羌旧部也有了用武之地。 所获铠甲、兵器,亦是堆积如山,且不提。 区雄作为此战最大的功臣,刘景自然不能冷落对方,因此战事一结束,立即召他上船会面。 两人毕竟曾有仇怨,谁知他见面后会不会突然发疯,做出忤逆之举,不止于征对其警惕万分,安排甲士护卫刘景左右,蔡升、马周等人亦纷纷赶来。 刘景倒也没有责怪于征小题大做,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相信就算区雄也不会见怪。 区雄当然不会见怪,甚至在入门前,主动交出腰间佩刀,空手来见刘景,而且不敢以功臣自居,将自己的姿态也放得很低,“罪人区雄,拜见刘君。” 刘景起身来到区雄面前,而于征持手戟亦步亦趋跟随在后。 于征乃是闾里游侠出身,以剑术见长,但若是直接亮剑,不免显得失礼,可剑收鞘中,则无以面对突发状况。而手戟则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只要区雄敢有异动,于征绝对能够在第一时间将他斩于戟下。 刘景把伏地大拜的区雄托起,笑问道:“足下自称‘罪人’,请问罪从何来?”接着不等区雄开口,摆了摆手道:“我自问还算是一个诚信之人,既然当众承诺‘过去恩怨,一笔勾销’,就必定会信守承诺。” “刘君心胸气度之广,真乃非常之人也,在下活了这么久,所见豪杰智士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能与刘君比肩。承蒙刘君不弃,纳于麾下,在下必展鹰犬之用,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言讫,区雄悄然打量面前高出自己一个头有余的刘景,心中不免感慨良多,当年他折在刘景手中时,对方虽然状似成年,实际上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区雄在巴丘守江的三年间,口中念叨最多的名字,不是自己的亲人朋友,而是刘景。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他本有一百种方法和刘景周旋,却偏偏选了一个最愚蠢的方法。 不过如今再看,他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想当然了,刘景可是仅靠一县之地,覆灭倾国之军的人杰,就算古之田单,也不及他,自己拿什么和这样的人杰抗衡? 刘景手指一侧的蔡升、马周等人,笑着对区雄道:“他们这几人,想来也不用我多做介绍,足下应该都认识。” “蔡兄、马兄……” 区雄成名已久,年纪亦长,却率先行礼,蔡升、马周心里虽然对区雄不屑一顾,却也不得不回礼,只是态度上颇为敷衍,脸上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刘景故作不见,古话说得好:“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可避免就会产生分歧、矛盾,妄想麾下一团和气,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只要不是内斗到以私废公就好。 接下来,刘景又为区雄介绍刘祝、刘亮等“后起之秀”。区雄横行临湘之时,刘祝、刘亮等人或在市井为盗,或在市井贩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物。换做以前,区雄岂会正眼相看? 但有时候人生际遇就是这么离奇,他们本是卑微之人,直到遇见刘景,立时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如今以刘景肺腑自居,或率水军,或将步卒,随刘景大破荆州军,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区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连两人背影都望不到。 ………… 胸口剧烈的疼痛令黄忠从昏迷中醒来,他用尽全力撑开眼皮,发现他身前站在一个蒙面之人,手持短匕,似乎欲行不轨。 黄忠心中大吃一惊,下意识想要起身,痛楚一时间如潮水般袭遍全身,尤其胸口各处,险些令他再度昏死过去。 只听蒙面人道:“不要乱动,我非恶人,乃长沙军军医,正在为你治伤。你也是命大,身中五箭,居然全都避开了要害。” 黄忠闻言一怔,随即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昨夜湘水大溢,山洪暴发,荆州军大营顷刻间被淹没大半,黄忠就在睡梦中被卷入滔滔洪水,靠着一具马鞍才侥幸活下来。 黄忠在洪水中随波逐流许久,才爬上一座土冈脱离险境。 其时土冈上已经聚集了三四百人,黄忠官职最高,理所当然接过了领导权,随后在他的指挥下,众人又先后救起数百人。 日中时,刘景数百艘战舰 密密匝匝,踏浪而来,各个“孤岛”无不望风而降。 黄忠所在的土冈也大多欲降,唯独黄忠不肯,结果引起了很多士卒的不满。当刘景军大兵压境,并告知荆州军主帅蒯越已自刎而死,黄忠仍不肯降,这种不满终于到达了顶点。 第二百九十二章 救治 黄忠自己执意不降,也不许士卒归降,如此一来,等于是断绝了大家的活路,令士卒心中产生了极大的不满,乃至怨恨。 有军司马早就不满黄忠的自作主张,私下鼓动士卒,告知只要除掉黄忠,就可得活命。 在生与死间,士卒并没有过多犹豫,大批人跟随军司马,从背后对黄忠发动了袭击。 黄忠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登陆的刘景军身上,没想到祸起萧墙,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众士卒急于杀死黄忠,为确保万无一失,集中十余具弓弩。 黄忠纵然勇猛冠世,亦难逃弓弩的近距离射击,他虽做出了躲避动作,可人的反应神经,又岂能快过箭矢?立时身中五箭。 对黄忠发动突袭的百余士卒,基本都是在黄忠到来前,就聚集于冈上,并没有受过黄忠恩惠,是以出手决绝,毫不留情。 然而土冈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人是被黄忠到来后所救,其中不乏忠义之辈,眼见黄忠中箭倒地,生死不知,一时间不由悲愤交加,双方顿时在这土冈方寸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本来正准备登陆进攻的刘景军将士,忽见冈上的荆州军发生内讧,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经过一番短促而又惨烈的厮杀,百余叛卒皆被杀死,而黄忠一方亦死伤数十人,双方的尸体遍布土冈各处,令人触目惊心。 只是战斗一结束,黄忠一方的士卒却火速向刘景军请降。 说白了,他们其实亦有投降之意,只是碍于黄忠的救命之恩,才不做声。如今黄忠身负重伤,昏迷不醒,他们自然也就不再顾忌,毕竟大家没人想死。 黄忠之所以身中五箭而不死,固然是因为避开了要开,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之前从洪水中捞起一件皮甲,皮甲防御虽不如铁铠,却也成功保住了黄忠一命。 然而这只是暂时的,在军医口中,其他都是次要的,刘景的仁慈才是黄忠能活下来的关键。 战场乃是天下最残酷的地方,古往今来,能够在战后对敌军施救者,可谓少之又少,尤其是重伤者,大多都是补一刀了之。 刘景却打破了这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他早有吩咐,不论己方将士,抑或俘虏,皆要用心救治。是以,黄忠没有因创伤过重,血液流尽而死,皆赖刘景之仁。 当然,军医话语多有夸大、隐瞒之处,毕竟这个时代,药材乃是珍贵之物,不可能毫无节制的挥霍。救治敌人,也划分等级,比如校尉、司马之流,将会得到更快、最好的救治,而寻常小卒则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黄忠躺在木板上,耳闻军医之言,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 他自认自己有大将之才,可惜追随刘表十年,却始终不得重用,至今已年过四旬,仍然只是个寻常校尉。为此他常常感叹自己就像被绳索牢牢捆缚的猛虎、苍鹰,一身本领,不得施展。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为刘表效力十年之久。而且不同于那些担任别部司马的地方豪杰,他乃是州军,是刘表的嫡系部队。 刘表也算待他不薄,因此,他打定主意死战不降,未成想竟然引起了己方士卒的不满,阴差阳错下,反被刘景军所救。 黄忠并非迂腐之人,大丈夫但求问心无愧,既然侥幸活了下来,自然不会再寻死觅活。 对于刘景这位“救命恩人”,黄忠过去身在北方时,就屡闻其大名,毕竟其是襄阳南北衣冠公认的荆州士之冠冕,众人平日议论荆州当代翘楚人物,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刘景。不过那时他主要还是以文人形象示人。 但自从去年春,刘景大败蔡瑁率领的荆州水军,斩俘过万,就再也没有人敢以文人视之了。 只是重视归重视,直到昨天为止,恐怕荆州军上至蒯越,下至小卒,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步去年蔡瑁水军后尘,再度折戟于刘景之手。这次,就不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归那么简单了,而是直接来了个全军覆没。 黄忠正想得出神,军医忽然将一根木枚塞入他的口中,黄忠刚有所反应,胸口瞬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军医在为他取出箭簇后,开始以针线缝合伤口。 其实取箭簇的疼痛,更甚于缝合,因为箭簇一般皆有棱有钩,直接拔出,将会造成二次伤害,导致伤口难以缝合及愈合。 医者通常会根据自己的判断,用刀将伤口周围切开,以尽量减少取箭时箭簇对肌体的破坏。 所幸黄忠之前处于深度昏迷之中,没有亲历取箭之痛。可这次缝合之苦,他就躲不过去了。 黄忠身上总计五道箭伤,分别位于左右肩,胸口两处,及右腿,军医每一次缝合,都让他痛彻心扉,汗如雨下,然而他为人刚毅,牙齿几乎要将嘴里的木枚咬碎了,最后愣是没有喊出一声。 就连见多识广的军医也忍不住夸了他两句,直言从医以来,从未见过像他这般坚忍之人。 伤者这般配合,自然为军医行了方便,以最快速度缝好伤口,并为黄忠敷上珍贵的金创药。 直到此时,黄忠方吐出口中之枚,长出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感谢军医,忽然听到船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欢呼声。 慢慢地,欢呼声由远及近,最终形成巨大的欢呼浪潮,一波波涌入黄忠的耳中。 黄忠凝神细听外间喊话,面色渐渐变得悲痛起来,新营地被攻破了,刘磐、邓方皆死。 说实话,黄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在昨夜洪水暴发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不过事情真的发生了,黄忠仍然忍不住悲痛万分,尤其是听闻刘磐战死的消息。 刘磐虽为宗室,却不同于其叔父刘表,向来不喜文学,而喜军旅,性格也更像武人,爽朗直接,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刘中郎……”黄忠深深一叹。 第二百九十三章 奇策 荆州军营内的军资、粮秣之多,绝非一时半刻能够搬空,刘景留下刘修、严肃等人负责此事,自己则准备返回酃县,筹备庆功飨会,犒赏全军将士。 这时,王彊忽然赶来求见,对于这位帮助自己近乎全歼荆州军的功臣,刘景显得十分亲厚,揽其背道:“子健,你这么急于来见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王彊平凡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深沉,缓缓道:“刘君,此番北军并非全军覆没,尚有蔡瑁等数十艘战船逃脱。而北军在临湘、罗县、巴丘等地还有数千之众,若是放任不管,让蔡瑁从容集结兵力,稳固临湘,日后再想要收复长沙之地,绝非易事。” 刘景听得不住点头,这事他自然也有所考虑,叹道:“我岂不知‘打虎不死,必留祸患’的道理?然我军连战之下,亦不乏死伤,今水步军合计不过万余人,纵然倾巢北上,也不足以将北军尽数逐出荆南。” 王彊心里早有计划,说道:“若是让北军缓过气来,确实如刘君所言,区区万余人马,不足以击走北军。但此时蔡瑁等人遭逢大败,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无需太多兵力,仅以小人本部水军,便足以夺回临湘。” “刘君素有恩德于临湘百姓,眼下临湘只是被北军以力降服,人心未附。若闻北军尽没,又见我军到来,临湘士民必定欢欣鼓舞,一时俱应,袭杀北军,开门箪食壶浆,以迎我军。” “临湘一定,长沙北部诸县亦会争相杀吏遥应我军,届时长沙虽大,无有北军容身之地。” 刘景扭头看着王彊,其不愧是曾沉迷于赌博的赌徒,胆量惊人,敢于冒险,敢于豪赌,想常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敢做。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他的计划虽然激进,却有极高的成功希望,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风险。 刘景一时间感慨连连,他当初救下王彊不过是随手为之,后看中他家族世代南下交州经商的背景,让他做刘祝的助手。 然而王彊第一次率领船队南下交州,就出了纰漏,在酃县遭到荆蛮围攻,损失一艘货船。 接下来几年,由于处于和平环境下,王彊缺乏展现的舞台,一直表现得中规中矩,既没有给刘景惊喜,也没有让他失望。 但有些人,天生便是纵横沙场的料,平日里看似平平无奇,一旦处于战争之中,立刻就会脱颖而出,王彊就是这种人。 去年与荆州水军一战,之前不显山不漏水的王彊忽然大放光彩,亲率火船攻击荆州水军后部,为刘景立下了汗马功劳,其本人更是身中流矢,险些战死。 近来更是因一言,而覆没荆州大军,现在又献奇策,其智谋之深,刘景麾下几乎无人能及。 甚至刘景从他身上隐约看到了一丝大司马吴汉的影子。 刘景紧紧拉着王彊的手,大笑道:“哈哈……子健之言,真是令我如梦初醒。若非子健,险些错失了如此天赐良机。”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子健一人北上,未免势单力薄,不如让刘文绣、区元伯和你同行。” 刘祝乃是市井偷盗出身,是以不仅统帅水军,亦负责刘景军的情报工作,他不知在临湘内外安插了多少密探,某些时候,这些密探胜过千军万马。 而区雄不提本人作用,其家族亦是长沙一等一的武质豪族,部曲众多,更可以代为联系其他豪族,起到一呼百应的效果。 王彊躬身道:“是小人想简单了,还是刘君想得周到。” 刘景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凭王彊的头脑,怎么可能想不到。 刘景忍不住来回踱了几步,对王彊道:“我敬重蒯异度乃楚国人杰,不忍他埋葬异乡,而我与刘磐,则同是孝景皇帝之后,亦当还其尸首,你北上之时,当携带二人棺椁,交于北军。” 交还蒯越、刘磐的尸首,不但可以获得仁义之名,亦可动摇北军军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刘君真乃仁义君子也。”王彊不动声色地拍刘景马屁道。 刘景又补充道:“另外再额外送一副空棺,上刻蔡瑁之名,算是回报之前木盒之辱。” 战前蔡瑁送木盒之举,刘景虽未像刘宗那般恨其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可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他自然不介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好好恶心一下蔡瑁。 “诺。”王彊肃拜应道。“小人定会将空棺交于蔡瑁之手。” 就在两人谈论到蔡瑁时,恍如丧家之犬一般的蔡瑁借助湘水大溢,山洪暴发,仅一日便航行了百余里,顺利逃至衡山乡。 湘水上游的酃县惨遭洪水吞没,下游的衡山乡亦无幸免。 横山乡乡民之前大半都被刘景迁走了,没走的也躲入山谷之中,幸运的躲过了一劫。 不过蒯祺率领的营兵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因为驻扎的营地地势不高,直接被洪水冲垮,所幸人员伤亡不大,蔡瑁抵达时,蒯祺正率领士卒在山谷重新扎营。 发现蔡瑁等数十战船到来,蒯祺初时还以为是按惯例来巡逻的,并未太过在意。 自从前些时候荆州军辎重船队遭到荆蛮的袭击,驻扎在衡山乡的驻军轻敌追击,反被荆蛮伏击,死伤过半,不仅蒯祺被派到衡山乡接手烂摊子,蔡瑁亦屡屡派遣战舰来衡山乡巡逻。 但当蒯祺看到狼狈不堪的蔡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意识到荆州军必是发生了大事。先前营地被洪水淹没,他亦不免为酃县的荆州大军感到忧心,然而他认为己方水军船舰众多,就算营地遭到洪水袭击,也能及时脱险,莫非,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蒯祺强自镇定,口中连珠发问道:“军师为何来此?又为何如此惶急?发生了什么事?” 蔡瑁腹稿打了一整天,可是面对蒯祺的提问,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蒯祺见蔡瑁踌躇不言,心中更急,再度问道:“军师为何不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蔡瑁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无比低沉地回答道:“我军先为山洪所害,后为景军所攻,水步军数万之众,能脱离险境的,仅你眼下看到的这几十条兵船。” 蒯祺只觉大脑“嗡”的一声,登时傻在了当场,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良久,蒯祺颤声问道:“长史……不知我叔父何在?” 蔡瑁再度叹了一口气,说道:“前时攻城作战不利,异度一时急切,失了方寸,竟不惜亲自冒险,于阵前督战,结果惨遭景军贼子偷袭,身负重伤,几乎丧命。昨夜洪水来势凶猛,以异度的伤势,恐怕不能保全。” “我叔父受了重伤?”蒯祺怔怔地看着蔡瑁。衡山乡处于临湘与酃县之间,对荆州军极其重要,不容有一点闪失,蒯越怕他因自己的伤情而分心,是以并没有告诉他自己身受重伤的消息。 蒯祺少年丧父,是叔父蒯越将他抚养成人,并视若己出,得知叔父恐有丧命之危,蒯祺忧急之下,不禁留下了两行眼泪。 蔡瑁亦不免伤感,去年一战,他总族昆弟死亡五人,今年又死了数人,蔡氏一族年轻一代都快死绝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轻松 傍晚,雨势渐止,乌云亦稍稍散去,在连雨十数日后,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这样喜人的变化,让本就获得胜利,心情愉悦的刘景,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隐忧。 酃县三重城楼内,刘景水步军屯将以上百余人,皆汇聚于此,众人两傍列坐,互相传杯弄盏,痛饮不休,庆祝胜利。 入夜后,城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飨会一直持续到人定时分才落下帷幕,众将相继乘船离去。 转眼间人去楼空,然而刘景却没有离开,他手持酒杯站在窗前,望着天际一轮若隐若现的皎洁明月,自酌自饮,怡然自乐。 如今长沙地界固然还有一些荆州军的残余势力,可是随着蒯越大军的飞灰湮灭,刘表已经不能用伤筋动骨来形容,对荆南即便有心,却也无能为力。 五年来,压在刘景双肩上的沉重压力,一朝尽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以至于平日极有节制的他,亦想来场一醉方休。 当年他穿越而来,发现荆州南北之战三年后就将爆发,而长沙,正是这场大战的主战场。刘景不想被历史的巨浪吞噬,为此只能不断鞭策自己,砥砺前行。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刘景一路行来,可谓费尽心机,甚至达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如果说,开设醉乡居还说得过去,那开设长乐居就真的有些说不过去了。虽然他没有亲自参与其中,但这并不能减轻他心里的罪恶感。 然而若问刘景,是否感到后悔,他的回答必然是否定的,如果没有长乐居每年高达数以百万计的分红,他先期拿什么组建舰队?拿什么养活私兵?没有舰队,没有私兵,他拿什么崛起? 不过刘景从今以后,恐怕再也不需要长乐居这把“夜壶”了,待他日后主政,第一个要严厉禁止的,就是长乐居及赌肆。 “好你个刘仲达,宣布罢宴后,自己却继续留下饮酒。” 刘景回头望着,便看到身姿挺拔若青松,容颜姣好如妇人的刘瑍脚步略显散乱地向他走来。 “文朗还能再饮吗?”刘景脸上不觉露出一抹笑容,出言调侃道。刘瑍才华出众,而性格放荡不羁,虽然出仕成为他的门下主记,但私底下仍然直呼其表字,刘景也从不以为意。 “当然。”刘瑍毫不犹豫地答道。出仕以来,他因为公事繁忙,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痛饮美酒,大战爆发后,更是少有沾酒的机会,今日可以敞开肚皮喝,他当然要喝个痛快。 刘景从旁边的侍者手中接过酒壶、酒杯,亲自为刘瑍斟满,继而两人相视一笑,仰头尽饮。 刘瑍醉眼迷离地瞥了刘景一眼,说道:“仲达,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开朗。”刘瑍何其敏感,虽有些醉了,仍感受到了刘景身上的变化。 刘景闻言扬了扬眉毛,大笑着回道:“歼灭大敌,安能不乐?来,文朗,饮酒、饮酒……” “来……”刘瑍自无不应之理。 两人月下边饮边聊,至中宵夜半,两人皆大醉,宿于楼内。 翌日,向来精力旺盛的刘景,并没有受到宿醉的影响,天色刚亮就从沉睡中醒来。 看着仰面呼呼大睡的刘瑍,刘景笑着摇了摇头,举步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只见天空依然有些阴沉,所幸并无下雨的迹象。 日出,酃县城南集结了大批舰队,而众将也陆续来到城楼,一时间内外嘈杂,刘瑍自然无法继续大睡,不得不爬起身来。 之所以一大早就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今天是王彊、刘祝、区雄三人北上的日子。 刘景率领众人送别三人,临别时拉着王彊的手说道:“子健,北方之事,就交给你了。” 王彊面色阴沉地道:“小人必不辜负刘君的信任,就算拼却性命,也要为刘君攻下临湘。” “子健这话不对,若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换取临湘,我宁愿不要。”刘景摇了摇头道,“如果事不可为,退回来便是,届时我将亲率水步大军,进伐临湘。” “诺。”王彊沉声道。 刘景转而又对区雄说道:“王子健、刘文绣在临湘缺少人望,恐声势不足,而足下在临湘名望素著,宗族亦盛,此次能否成功夺回临湘,皆在于足下。” 区雄心里颇为自傲,刘景这话倒是没有说错,除了刘景外,只有刘宗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不过龙丘刘氏早已经尽数南迁,在临湘已无家族势力可以借助,至于蔡升,更是势单力孤,不值一提。 区雄抱拳道:“既然刘君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刘君夺回临湘。” 刘景微微颔首,接着又和刘祝讲了几句,期间两人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论亲密程度,刘祝才是刘景最信任的人,昨天王彊一离开,刘景立刻就召唤刘祝密探许久。 说实话,刘景对王彊着实有些不放心,倒不是怕他其他,而是后者为人阴鸷,睚眦必报。他当初能当着刘景的面,一刀砍了龚浮的脑袋,一旦让他冲入临湘,以潘钦昔日对他的所作所为,还不得被其诛灭满门? 而且,区雄也是一个性情促狭,记过忘善的主儿,也得提防他趁乱公报私仇,胡乱杀人。 刘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名望,绝不能毁在他们的手上。 其实最适合的人选,是严肃,其人铁面无私,执法不阿,任何人的面子都不给,必然可以将王彊、区雄管得服服帖帖。可惜战后的事情太多了,加上洪灾为患,这时刘景恨不得将严肃劈成两半用,岂能放他离去。 该说的话,刘景昨天就已经和他说过了,不必再度重复。 王彊、刘宗、区雄三人对着刘景深深一拜,而后又与众人话别,各自登上战舰,在刘景等人的注视下,贴着酃县的城墙进入湘水,顺流北上,逐渐远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召见 王彊、刘祝、区雄三人走后不久,刘景就派严肃代其南下平阳、钟水二乡,视察水患情况。 平阳、钟水二乡乃是他的大后方,如今更聚集着酃县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如果不是数万荆州军俘虏正等着他处理,实在分身乏术,他肯定要亲自前往。 去除两千余倒戈的长沙降兵,此番俘虏荆州军水步军约三万人,其中水军棹卒、战士七千余人,步骑军两万两千余人。 荆州军士卒大体由三部分组成,一是刘表的嫡系州军,总人数超过万人。这些士卒的家眷大多都被刘表迁至襄阳,形同人质,因此很难将他们收为己用。 即便他们愿投靠,刘景也不敢接受,谁知道他们日后会不会受到刘表蛊惑,从而再度背叛。 二是关中流民及凉州降卒组成的关西兵,这批人约有四千余,充任刘表军骑兵及长矛兵。去年末孙策进伐江夏,刘表侄刘虎及南阳韩晞便将五千关西长矛救援黄祖,最终为孙策所破。 关中流民主要寄居在南阳郡西部,从筑阳到武关,从沔水到丹水,无虑数万家。因为他们乃是流人游户,而非荆州治下编户齐民,是以向来不纳赋税,对此刘表亦无可奈何,唯有选其健勇者,厚给金帛,招募为兵。 说白了,不管是关中流民也好,凉州降卒也罢,都是拿钱办事,对刘表并无多少忠心。 刘景完全可以将他们纳入麾下,而且千余凉州降卒中,大半都是杨定的旧部,以韩广过去在杨定军中的威望,根本不用开口,降卒便会主动归附。 三是南郡地方豪杰率领的部曲私兵,共计约七千人。由于他们并不是刘表的嫡系,因此死战者不多,大部分人都比较“理智”,是最早向刘景军投降的人。 刘景心里最重视的,便是这些南郡地方豪杰,首先日后北伐荆北,让他们充当带路党,必然可以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其次,刘景在这份投降名单中看到了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 比如霍峻,其历史上曾率数百部曲坚守孤城一年之久,最终以少胜多,斩杀敌首,立下奇功,只可惜过早去世,未能尽显才能。其子霍戈亦为名将,世戍南方。霍峻现在仅为别部司马,掌军的是其兄,讨贼校尉霍笃。 又比如高翔,此人乃是诸葛亮北伐时期的重要将领,曾在诸葛亮的指挥下,与魏延等人携手大破司马懿,获甲首三千级,玄铠五千领,角弩三千张。 再比如冯习,他名声不显,事迹佚失,只知刘备东征孙吴时担任大督,夷陵之战蜀汉大败,文武战死者甚众,冯习也是其中之一。而此战活下来的将领,后来基本都成为了蜀汉的栋梁。冯习如果不死,亦当有所作为。 三人固然都称得上是一时良将,不过荆州军中还有更让刘景看重的人,而且不止一位,一为黄忠,一为魏延。 魏延若是能够以善终,以其勇略功绩,当能与关张马黄赵同列,可惜其人性格骄傲自负,最终招致祸端,实乃咎由自取。 当然,魏延性格虽然恶劣,以至于达到了“人人皆避下之”的程度,但他最终因私废公,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皆因头上失去了束缚。如果刘备、诸葛亮尚在,再借魏延八个胆子他也不敢胡作非为,他仍旧是那个为蜀汉折冲外御,名震敌国的大将。 刘景相信自己当能驾驭其人,尤其魏延眼下乃是降人,刘景若拔之于系虏,必可得其死力。 黄忠则出现在了伤者名单中,当刘景得知他身中五箭,伤势甚重,着实吓了一跳。 这位三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五虎将之一,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己方手中,那刘景就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刘景为此特意唤来军医掾,告诉他一定要用最好的医者、最好的金创药……总之,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彻底治好黄忠。 刘景的话听得军医掾满头雾水,黄忠虽官至校尉,但此番俘虏的荆州军校尉多了,中郎将也有数人之多,为何刘景唯独对黄忠另眼相看,重视若此? 刘景自然不会为军医掾解惑,将其打发走后,开始召见降将,不出意外魏延排在了第一位。 被囚于船中的魏延听说刘景准备接见他,不禁一脸愕然。 他去年投军时仅为屯将,攻临湘立功升为曲长,前些日才正式拜为别部司马。以他的身份,连进入中军大帐的资格都没有,,荆州军官位在他之上者至少有数十人,怎么也轮不到他。 魏延怀着满心狐疑,在一众甲士的护送下抵达城门楼。 “在下章陵魏延魏文长,拜见刘君……” 华服高冠,腰佩长刀的刘景端坐上首,静静打量着伏地而拜的魏延,其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年纪虽然不大,但其脸部线条颇为硬朗,眉毛浓密粗黑,双目炯炯有神,却是已初见峥嵘。 刘景朗笑而起,行至魏延面前,将他扶起,口中说道:“北军降将,数以百计,我却第一个召你前来,足下可知为何?” 这也是魏延感到疑惑的地方,来时他已经想了一路,却始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在下粗鄙无知,还望刘君相告。” 刘景不顾一旁持戟的于征频频眼神示意,拉着魏延来到窗边,指着外面道:“二十天前,我便是站在这里,看到文长登上城墙,大呼奋战,所向无敌。” 魏延闻言恍然大悟,原来刘景早在那时就注意到他了。随后想起自己被蔡升砍伤手臂,狼狈而逃,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刘景又道:“文长之威,一时无人能挡,我当时心中甚急,后来蔡宏超亲自出手,才将足下拦下。文长是否听过蔡宏超之名?” 魏延微微点了点头,但他是最近才知蔡升其人,蔡升乃是酃县四位守将之一,地位与褚方等齐。在荆州军中,刘景麾下众将最出名的人,当属褚方无疑,毕竟双方曾在临湘大战连年。蔡升虽名声不显,却能和褚方并驾齐驱,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之辈。 不过即便如此,魏延依然对伤在蔡升手里而耿耿于怀,认为对方完全是仗着铠甲坚固,才侥幸胜了他半筹。如果双方皆不着甲,他必能将蔡升斩于刀下。 刘景继续道:“蔡宏超乃是我长沙首屈一指的豪杰人物,为人骁勇善战,我麾下水步军战士以万计,可能与其比肩者,不过寥寥二三人而已,文长居然可以和蔡宏超战个有来有往,必然也是一员勇冠三军的猛将。” 魏延一脸不服,却又不好开口反驳刘景,直憋得面色通红。 刘景当然知道魏延为何如此,后者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微笑着转移话题道:“对了,文长是章陵哪里人?” 魏延回答道:“新野人。” 刘景扬眉道:“我的妻子便是新野人。” 魏延道:“不瞒刘君,当年刘君前来新野邓氏亲迎,新野内外为之沸腾,在下当时亦在路旁围观刘君亲迎车队的盛况,虽时隔数年,犹不能忘记。” 刘景不由笑道:“原来你我还有这般的渊源。” 第二百九十六章 捷报 魏延从城门楼中出来,心中既激动又感慨,他本一介游侠兵子,如今更是沦为阶下之囚,没想到刘景却对他如此礼贤下士,令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刘景爱人若此,难怪能以区区一县之地,战胜荆州倾国之军,为这样的人效力,魏延也愿竭尽所能,虽肝脑涂地,死而无恨。 离开之际,魏延下意识回头,正好看到刘景站在城楼的最顶端,冲他微笑颔首。 魏延心头一暖,无比郑重地对刘景遥遥一拜,才转身离去。 直到魏延身影消失不见,刘景才收回视线,他并没有对魏延加以提拔,仅仅只是摆出了“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的姿态,就让魏延感激涕零。 之所以不提拔魏延,一者他乃是降将,现今寸功为立,冒然 拔擢,恐惹麾下众将不服。二者他还很年轻,刚刚二十出头,从军的时间也不长,才一年而已,历练个一两年再重用也不迟。 随后刘景又召见了霍笃、霍峻兄弟。 “在下南郡霍笃霍伯邈、霍峻霍仲邈,拜见刘君……” “伯邈、仲邈不必客气,南郡诸豪杰,我认为当以你们兄弟为首,所以最先召你们前来……”刘景再次故技重施,上前将霍氏兄弟扶起,让侍立一旁的于征不免又是一阵提心吊胆,心叹刘景实在是太大意了,万一对方心怀不轨,该如何是好?只能聚精会神,持戟紧盯霍氏兄弟。 “不敢当刘君如此盛赞……”霍笃、霍峻抱拳道。 霍笃年约三旬上下,身长七尺余,躯体健硕,相貌堂堂,气度雄远,令人印象深刻。霍峻年约二十二三岁,身高与其兄相仿,容貌气度却有所不及。 霍笃给刘景的第一印象极佳,让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族兄刘宗。相反,青史留名的蜀汉名将霍峻看上去倒是不显山不漏水。 刘景问了一下两兄弟的过往经历,方知原因,霍笃少时游侠,名著一方,前些年荆州地方不宁,宗贼横行,他凭借着自己多年的威望,于乡里合部曲数百人,护卫家乡不受外部侵害。后刘表只身入荆州,霍笃率部归之,被拜为别部司马。相比于白手起家的霍笃,霍峻还稍显稚嫩。 刘景微笑着说道:“你们是南郡枝江人……我记得枝江是宦官李刚的侯国吧?”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长沙境内的湘南、下隽和枝江一样,都被顺帝封给了宦官。同时受封的可不止这三人,而是整整十九个人,这就是顺帝时期大名鼎鼎的“十九侯”。 当时安帝驾崩,阎皇后及其弟阎显、宦官江京等乱政,废黜太子时期的顺帝。幸亏孙程、李刚等十九名宦官暗地里结盟,发动政变诛杀江京一党,随后扶立顺帝即位,并铲除阎氏外戚,因而十九人以功皆封列侯。 霍笃点头道:“刘君博闻强识,枝江的确是李氏侯国。” 宦官虽然无法生育后代,但却可以收养子,来继承自己的爵位封号,比如曹操的父亲曹嵩,就继承了曹腾的爵位。 刘景问道:“你们兄弟率领部曲跟随北军南下征南已有两年之久,期间可曾回过家乡?” 霍笃回道:“去年我等曾轮休,归家两个月。”由于蒯越大部分时间对临湘都是采用围而不攻的策略,战斗频率不高,因此士卒得以交替轮休归家。 刘景叹道:“征战两年,却只归家两月,士卒何其苦也。当年我北上襄阳,刘荆州曾问我以荆南形势,我告之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希望刘荆州能够履信思顺,以宽治民,用不了多久便可使荆南归心,百姓诚服。可惜刘荆州并没有听取我的建议,最终还是决定派兵攻打荆南,以致连年不胜,如今更是全军覆灭。” 霍笃、霍峻兄弟俩相视一眼,这话他们附和也不妥,反驳也不妥,那就只能沉默以对了。 刘景又道:“天子聪慧过人,有周成王之质,刘荆州乃宗室长者,本可做汉室的周公,然而前时他眼睁睁看着天子困于长安,陷于贼手,未尝施救。后来天子脱困,东归雒阳,刘荆州虽资助钱粮,却不肯迎驾,可知其只顾私利,不顾国家!若我为荆州之主,必尊奉天子,鞭笞天下,攘除祸乱,兴复汉室……” 霍笃、霍峻听罢不禁叹服,刘景匡扶天下的想法,绝不是突然间产生的,由此可知,他气度之宏深,志向之广大。最重要的是,刘景有实现志向的能力。 霍氏兄弟再度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离席下拜道:“我兄弟虽不才,亦愿追随刘君左右,攘除祸乱,兴复汉室,万死不辞。” “善。”刘景抚掌而笑道。 霍氏兄弟之后,刘景又分别接见了冯习、高翔等人,接下来两天时间,刘景几乎没有半刻清闲,马不停蹄会晤了数十人。 当然,一般降将可没有魏延、霍氏兄弟、冯习、高翔等人的待遇,刘景大多时候安坐不动,如果没有发现对方有什么特殊之处,寥寥数语就将人打发走了。 ………… 桂阳郡,耒阳县。 酃县地处湘、耒、承三水之间,尤其湘水为害最大,是以城外平地水深数丈。相比之下,耒阳形势要好上一些,但耒水同样溢过堤坝,淹没了一部分庄稼。 八月的荆南,正值秋收之际,耒阳爆发水患后,桓彝亲自率领县中吏民,夜以继日抢收泡在水中的稻谷,以尽量挽回损失。 在田间没日没夜忙碌的同时,桓彝心里忍不住为刘景感到担忧,众所众知,夯土城墙坚固无比,唯独惧怕雨浸水泡。 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大雨,耒阳城墙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崩塌,更何况是受到围攻的酃县。 一旦酃县城墙出现状况,发生崩塌,面对城外数万虎视眈眈的荆州大军,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桓彝为好友感到担忧时,酃县的捷报传来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除孝 桓彝匆匆打开信笺,刘景那堂皇如宫室殿堂般的字迹映入眼帘,他看着信上的内容,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才终于确定自己眼睛没花。 以桓彝的沉稳性格,也忍不住内心激动,挥信大笑起来。 桓彝的异常,不仅引得周围百姓频频侧目,同时也引起了远处功曹谷钧等县中众吏的注意。 谷钧今年二十八九岁,身高约七尺上下,黑面短髭,气质稳重。其出自于耒阳大族谷氏,从祖父谷永,汉灵帝建宁元年(168年),曾出任交州郁林太守。谷永在任时,以恩信招降十数万乌浒蛮人内附,并在郁林郡以西,一口气新设置了七个县。 由此不难看出,南方诸郡人口的巨大水分,当然也包括长沙、零陵二郡,虽然它们巅峰期人口一度突破百万之众,但这里面包含了数十万的内附荆蛮。长沙水分可能相对要小一些,零陵水分就比较大了,以致出现了在籍人口,荆蛮远超汉人的情况。 刘景入主零陵时,案查户籍,发现零陵在籍汉民仅五万余户,三十万口,一时哑口无言。 谷钧及众吏不由面面相觑,不知桓彝缘何大笑不止,纷纷放下手边的事,赶回桓彝的身边。 未等谷钧等人开口相问,桓彝主动答道:“子衡,诸君,我刚刚接到刘仲达的书信,刘仲达于酃县城下尽歼十万北军,蒯越自刎、刘磐被斩,唯有蔡瑁见势不妙,驾船逃跑。经此一战,刘仲达收复长沙,指日可待。” 众吏被这堪称石破天惊的消息震得呆立当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如果真如其所言,刘景何止是收复长沙,指日可待,整个荆南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桓彝和刘景乃是知己好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之前对桓彝多有抗拒的桂阳郡府,若得知刘景胜利的消息,怕是第一时间就会赶来耒阳,迎接桓彝上任。 这也就难怪桓彝难掩欣喜,大笑失态了,此事不管于公于私,对他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而且于谷钧等桓彝亲近吏而言,同样有莫大好处,日后桓彝上任,肯定不会忘记昔日之辱,必尽罢郡中大吏,届时空缺出来的位置,自然当由他们来填补。 “以一城之力,而败倾国之军,这是古之田单的功绩啊!刘零陵文冠楚国,德著一方,武亦绝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谷朗摇头叹服道。 “刘零陵真乃神人也……”众吏争相附和,唯恐落后于人。更有人宣称:“田单据守的即墨,富庶繁华可与齐国都城临淄媲美,而刘零陵据守的酃县,只是楚之小城,其功更难于田单。” 桓彝笑着摇了摇头,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两战孰难孰易且不论,至少在他心中,刘景的才能,乃过于田单。 谷钧这时向桓彝提议道:“明廷,依我之见,我们应该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知桂阳郡府,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 桓彝闻言收起脸上笑容,每每想到桂阳郡府那帮毫无远见的井底之蛙,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形势逆转,他倒要看看,这帮蠢货该怎么收场。桓彝心里一阵冷笑,开口道:“子衡说得有道理,此事你去安排吧。” “诺。”谷钧躬身应道。 ………… 几乎同一时间,暂避于耒阳的邓瑗也接到了刘景的书信,这一个月来,因担忧丈夫,始终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邓瑗如今已不再披麻戴孝,而是换了一身薄如蝉翼,轻如烟雾的素纱禅衣,乌黑浓密的秀发亦重新盘起,梳成坠马髻,上面插着精美的和田玉簪,南海珍珠,衬得本就冰肌玉骨,姿容姝丽的邓瑗,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没错,邓瑗已经结束守孝,她是前年七月开始为父亲守孝,至今年八月,正好二十五个月。 古代守孝三年,实际只需二十五个月即可,因为二十四个月即两年,第二十五个月,便跨入了第三年。当然了,如果碰上闰月,可能要守二十六,乃至二十七个月。更有人坚持守满期年,即三十六个月,莫能统一。 “少君,仲达真的胜了?”继母张氏难以置信地问道。她虽知自己的继子乃人中龙凤,世间少有,但传说北军可是有十万大军,这么轻易就赢了?她还以为这一战肯定会和临湘一样,打个一两年,才能彻底分出胜负。 邓瑗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笑着点头道:“是,刘郎胜了,北军几乎覆灭。阿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返回酃县了,或许还有机会回到临湘。” 说实话张氏对临湘并没有多少怀念,她最开心的日子,是在酃县时,一到逢年过节,携带礼物向她祝贺的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几乎将家门踏平。她非常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因为这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 搬来耒阳,桓彝因为和刘景乃是挚友,对她一向执子侄之礼,服侍甚周,但这里终究不比酃县。她现在迫切想要回到酃县。 刘饶趾高气昂地叉腰道:“哈哈,我就知道阿兄肯定能赢。” 刘和笑着拆穿她道:“真的吗?那为何我不止一次看到你躲在寝室偷偷哭泣。” 刘饶白皙的脸颊霎时变得通红,不由恼道:“我才没哭。” 刘和笑而不语,自从去年拜入桓彝门下,又入耒阳县寺为吏,他仿佛一夕间长大,不再像过去那般,整天和妹妹斗嘴。 邓瑗看完书信,随手将它交给刘和,后者今年已经十六岁,或许在张氏眼中,他仍旧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但刘景和邓瑗早已不把他视作孺子,而是能够参与家庭决策的成员。 刘和接过书信一字一句的读起来,刘饶凑在一旁一边看,一边道:“可惜大嫂带着虎头回零陵家乡了,她们听说此消息,应该会很快赶回来吧?” 第二百九十八章 归来 从酃县突围而出后,蔡瑁带着仅存的二三十艘船舰一路仓皇逃至衡山乡,与蒯祺会合,衡山乡距离酃县过近,蔡瑁不敢多做停留,第二天一早便火急火燎离开。 随后经过数日马不停蹄的奔波,蔡瑁一行人终于逃回了临湘境内。 临湘位于酃县下游,同样也遭到了洪水的波及,百姓忍不住叫苦不迭,临湘才结束兵祸不久,如今又遭遇洪水为患,似乎世间的倒霉事都让他们碰上了。 哀叹不幸无济于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抢收被淹的庄稼。为此,临湘百姓几乎不分老幼,全家出动,一时间,湘水两岸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蔡瑁船队的出现,立时引起了临湘百姓的注意,那伤痕累累的船身,形容落魄的士卒,让临湘百姓隐约有一种熟悉感,翻开记忆,这不正是去年荆州水军大败而归时的模样么,莫非这次荆州军再次败于刘君之手? 此时任凭临湘百姓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荆州军已然全军覆没,至多以为荆州水军小败或受挫,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心理。 刘表当初派兵南下,为收荆南百姓之心,曾一再叮嘱蒯越、蔡瑁等大将,需严肃部伍,不得随意侵害荆南百姓。蒯越、蔡瑁等人都尽力约束麾下士卒,但要完全杜绝,根本不现实。 况且,自古以来,举兵征讨敌国,莫不因粮于敌,以战养战,荆州军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荆州军的巧取豪夺,临湘百姓可谓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默默承受,所以但凡荆州军倒霉,都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船队缓缓驶入北津营坞,蔡瑁甫一上岸便马上派人入临湘,邀请长沙太守韩玄前来商谈。 韩玄是南阳郡人,之前担任荆州刺史部从事,今年初,荆州军攻陷临湘后,刘表立即任命韩玄为长沙太守,接管临湘。 韩玄得知消息,隐隐有些不安,蔡瑁为何突然返回临湘?要知道,他可是荆州水军的统帅,根本不能轻易离开前线战场。 韩玄忧心忡忡的赶到北津官署,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对的。 当蔡瑁亲口说出荆州军先为洪水所侵,后为刘景军所攻,几乎尽没,韩玄直愣愣看着蔡瑁,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后脑。 他入主临湘才四个多月,太守之位还未坐热,就要失去了? 也不怪韩玄内心如此悲观,当下临湘表面还算稳定,然而这与他本人关系不大,只是因为目前荆州军占有绝对优势,长沙豪杰智士,不得不暂时蛰伏。 比如故长沙功曹桓阶,韩玄素知其大名,上任后多方探访,想要请他出山辅佐自己,可惜找了几个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桓阶显然是在故意躲着他。 如果荆州军的优势能够一直保持下去,韩玄的太守之位自是稳如泰山。可现在荆州军近乎全灭,消息一旦传开,那些一直躲在暗处觊觎的荆州豪杰智士,必定会蠢蠢欲动,搅风搅雨。 日后的临湘就像是一座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韩玄坐在上面,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见韩玄一脸惊惧,蒯祺声音嘶哑地道:“韩长沙,我军之败,乃是败于天灾,非战攻之失。眼下局势虽然于我们不利,但远没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蒯祺本是一名姿容出众,气质儒雅的青年士子,由于长途奔波,加上忧心叔父蒯越,现在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风度大减。 见韩玄稍稍镇定下来,蒯祺问道:“韩长沙,不知现在临湘城中有多少可用之兵?” 韩玄回答道:“两个营,两千人。” 蒯祺微微点头道:“我和蔡军师麾下,尚有三千能战之士,以我们手中兵力,守住临湘不难。刘仲达此战虽胜,可其水步军不过万余人,能够用于攻打临湘的兵力只会更少。我们只要坚守旬月,援军必至,届时我等内外夹击,定可击败刘仲达。” 韩玄面露苦笑,事情哪有蒯祺说的那么简单,刘景在临湘声望之高,丝毫不逊于张羡,其若挟大胜而来,怕是只要一露面,临湘城内就要烽火四起了。内忧外患下,别说坚守旬月,能守住十天八天都算他们福大命大。 韩玄内心不看好蒯祺的计划,认为这是一条注定失败的路,可没办法,他乃长沙太守,有守土之责,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哪怕蔡瑁、蒯祺都跑了,他也不能退缩半步,不然就算活下来,也会前途尽毁,备受责难,对韩玄来说,这远比死亡可怕。 韩玄很快和蒯祺就守卫临湘达成一致,而蔡瑁则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他除了在韩玄到来时,向其解释荆州军覆没的经过,其余时间几乎少有开口。 蒯祺扭头问蔡瑁道:“蔡军师,你是否和我一同入临湘?” 蔡瑁想也不想摇头道:“我若离开,水军就没人统领了。” 这当然是他的借口,而今荆州水军一共也就二三十条船舰,哪用得着他亲自统领,其族弟蔡和、蔡勋等人皆可胜任。 说到底,还是蔡瑁不愿进入临湘,他认为一旦入城,自己便如同鱼游釜中,生死操于他人之手。而留在北津营坞,见势不妙,则随时可以乘船出逃。 蒯祺、韩玄都看出了蔡瑁的笑心思,但后者也算有正当理由,二人也不好对他多加指责。接着三人又商量许久,最后蒯祺率领部众,跟随韩玄返回临湘。 蔡瑁、蒯祺是日中时回到临湘,而当日傍晚,临湘以南湘水之上,忽然出现数以百计的战舰,帆樯成林,蔽江而来。 忙于田事,尚未归家的临湘百姓不禁好奇张望,开始还以为这是荆州军的舰队,直到有人认出那高大若山的战舰上,悬挂着的旗帜乃是“零陵太守刘”。 “零陵太守……刘……” “刘君就是零陵太守啊……” 当临湘百姓认出眼前这支规模庞大的舰队乃是刘景的水军后,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 第二百九十九章 兵临 湘水两岸的临湘百姓望着弘舸连舳,巨槛接舻,充塞整个江面的庞大舰队,再联想荆州水军归来时落魄狼狈的模样,立时坐实了大家先前的猜测,面对荆州军,刘景又一次取得了胜利。 去年刘景大破荆州水军,斩俘过万,其麾下舟舰乘胜追击,一度逼近临湘,可惜因为兵船数量有限,并没有对荆州军造成什么实质性威胁,不久便退走了。 如今刘景水军再度出现在临湘,舳舻相接,兵船甚盛,这就不能不令临湘百姓浮想联翩。 然而现实的离奇,远远超过临湘百姓的想象,当他们从刘景军的喊话中得知,南下的荆州大军已全被歼灭,欣喜若狂者有之,满心狐疑者亦有之。 张羡集合荆南三郡之力,也只是抵挡了荆州军不到两年时间,最后仍不免落得身死城破的下场。刘景去年曾大破荆州水军不假,可要说全歼十万荆州大军,则有些过于骇人听闻了。 不过临湘百姓对此虽半信半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刘景必是获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先是一人、两人、三人……慢慢地,湘水两岸顿时沸腾起来,欢呼声连成一片,巨大的声浪不断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长沙郡府内,韩玄和蒯祺正在闭门商谈,忽然听到外面隐约传来阵阵欢呼声,两人先是略显茫然地相视一眼,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立时面色大变,两人当即结束交谈,匆匆奔出房门。 听到欢呼声的显然不止韩玄、蒯祺二人,主簿室、主记室等门下吏皆出门张望,议论纷纷。 韩玄招来一名门下小吏,急问道:“外面因何欢呼?” 门下小吏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回明府君,欢呼来自城外,下吏、下吏也不知原因。” 韩玄心下甚是烦躁,厉声道:“既然不知,那你还愣在这做什么?还不速速去打探清楚。” “诺。”门下小吏平白挨了一通训斥,只能自认倒霉,诚惶诚恐的领命退下。 主簿室、主记室等门下吏见韩玄脸色阴沉,心情不佳,未免受鱼池之殃,不敢继续留在外面看热闹,纷纷返回塾室。 韩玄忧心忡忡的对蒯祺道:“蒯掾,你说会不会是刘景军杀来了?”蒯祺的正式职位是镇南将军府掾,是以韩玄称其蒯掾。 蒯祺一脸惊疑地道:“刘景军应该不会这么快到来才对。” “那城外这欢呼声该如何解释?”面对韩玄的疑问,蒯祺无言以对,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而又压抑。 两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备受煎熬,许久之后,门下小吏终于姗姗归来,不过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两名韩玄的麾下司马。 这时就是白痴也知道事情不妙,韩玄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两名司马神情略显慌乱,其中一人抱拳回道:“明府君,湘水之上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水军,正向着临湘逼近而来。” 韩玄听得心下一凉,又气又急的质问蒯祺道:“蒯掾,你和蔡军师不是说,刘景军最快也要两三天后才会到来吗?!” “刘景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蒯祺脸色惨白的呢喃道。 荆州军营地虽为洪水所没,但鉴于荆州军还有一座新营垒,他和蔡瑁曾推算过,刘景军要想彻底解决荆州军,从而抽身北上,至少也要两三天时间。 他们也是按照这个时间表计划部署,刘景军突然杀至,完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比如,韩玄麾下的两千营兵,有多达五六百的长沙本地人,关键时刻,这些人根本无法信任,原本韩玄的打算是在明天之前,或将他们关押起来,或将他们调离临湘,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此时欢呼声已蔓延入临湘城中,变得越发清晰。长沙郡府诸曹吏全都自发的向便坐而来,门下诸吏也都重新走出房门,转眼韩玄、蒯祺面前就聚集了一两百人,一时间冠带如云,张袂成阴,直将便坐门外堵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不是韩玄的错觉,他发现郡吏看他的眼神隐隐发生了变化,不再像过去那般敬畏。 韩玄心里悚然一惊,如今乃是非常时期,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他先是含糊其辞的说道有敌来犯,继而委任主簿代理长沙府事,并让一名司马率兵入住郡府,接管府门、粮仓、武库、监狱等处,交代完事情后,韩玄不敢再做停留,和蒯祺火速离开。 韩玄身影一经消失于眼前,长沙众吏顿时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谈论着一个人——刘景。 “成掾君,你对此怎么看?”一旁有人问成绩道。 “此非我等所能参与,安心等待结果就是。”成绩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随后自顾自离去。 成绩步履沉稳地向着贼曹走去,他当然不会安心等待结果,这可能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必须要牢牢抓住。 王彊站在楼船的爵室中,遥远伫立于湘水河畔的临湘城。 他原本落后蔡瑁一天时间,为了尽量缩短双方的差距,他大幅延长航行时间,不到深夜绝不停航,为此损毁大船十数艘。正是这种不计代价的做法,才使舰队得以和蔡瑁同一天到达临湘。 对此,王彊认为之前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毕竟,每晚到一刻,都会增加一分变数,若是晚到一天,夺取临湘的难度,将成倍增加。 在王彊的授予下,水军舰队一路长驱直入,直抵临湘城下,在临湘内外数以万计的目光注视下,三口硕大的棺木被送上东岸,并运往临湘城下。 就在众人不解其意时,刘景军将士直接解开了谜题,这三口棺木,分别存放着蒯祺、刘磐的尸首,最后一口,则是特意为蔡瑁准备的空棺。 此言一出,临湘内外,无不哗然。 站在城头的蒯祺不禁倒退两步,若非韩玄搀扶,险些摔倒。虽然他已经有了一定心理准备,可是听闻叔父蒯越已死,仍有些接受不了事实。 第三百章 召集 “大人……” 蒯祺脸色惨白的望着停放在城下的蒯越棺木,不禁倒退两步,若不是两旁亲信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扶住,险些摔倒地上。 他幼年失怙,从小就被蒯越养在身边,两人虽为叔侄,实与父子无异。蔡瑁曾说过蒯越身负重伤,性命堪忧,但蒯祺心里始终还抱着一丝希望,而今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一时难以自持,泪水如决堤般涌出眼眶。 “这可如何是好……”一旁的韩玄心急如焚,长吁短叹道。只要看看城墙上垂头丧气的将士就知道了,刘景送还蒯越、刘磐的尸首,不仅彰显了自己的仁义,更严重打击了己方的士气。 偏偏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容不得他拒绝。 韩玄本就因刘景军突然杀到,己方未及部署,而方寸大乱,如今眼见蒯越、刘磐的棺椁引发临湘内外骚动,这时候便是田单复生,恐怕也很难守住临湘。 负责搬运棺椁的刘景军士卒皆是王彊精挑细选,个个嗓门奇大,声音洪亮,他们完成任务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城下,冲临湘城内高喊南下的北军已经全军覆没,鼓动临湘吏士百姓反正,驱逐北军,迎接刘景。 如果放任他们继续胡言乱语,临湘说不定就要不战而降了。蒯祺、韩玄暂时忍下悲伤、慌乱,派兵出城驱逐刘景军士卒,并将蒯越、刘磐的棺椁搬回城中。 至于蔡瑁的空棺,虽说蔡瑁肯定不会接受这个礼物,可也不好弃于城外不管,便一并收了。 棺木一经入城,蒯祺立刻脚步踉跄着冲下城墙,扑倒写有蒯越名讳的棺椁,命人打开棺盖,果然见到叔父面容安详、衣冠整齐的平躺在棺木中,其喉咙有一道伤痕,已被人用线缝合,与刘景军宣称的自刎而死相吻合。 蒯祺心中哀痛的同时,亦对刘景生出一抹感激之情,需知身为敌人,刘景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极为不易,他身为人子,若不心存感激,与禽兽何异? 不过感激归感激,这并不影响他心中对刘景的恨意,《春秋》之义:“臣不讨贼,非臣也;子不复仇,非子也。”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为叔父报仇雪恨。 另一边,韩玄也开棺确认了刘磐的尸首,看着后者头颅齐颈而断,面多创伤,死相凄惨,心情顿时变得无比沉重。 蔡瑁站在北津城上,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远处的刘景舰队,面色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想通,为什么刘景水军会来得如此之快,竟与他们同日到达临湘,前后只相差三个时辰,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需知荆州军可是有数万之众,即使为洪水所淹,逃入新营垒抵抗数日,也绝非不可能之事。 退一万步讲,就算荆州军将士不做抵抗,束手就擒,刘景军一个一个抓,也要抓一天吧?也就是说,双方至少有一天的时间差,可结果却是,双方仅相差三个时辰,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大兄……”头戴兜鍪,身披襦铠的蔡勋大步来到蔡瑁的身后,说道:“刚刚赤马回报,临湘城外的敌舰只有百余艘,这说明刘景并未派来全部水军。” 蔡瑁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了蔡勋一眼,心道:“这还用你说?我眼睛又不瞎。”他现今麾下只有二三十条战船,仅眼前的敌舰,就已是他们的四五倍。所以,刘景有没有派来全部水军,对他们来说根本没区别。 见蔡勋犹豫着不肯退下,蔡瑁皱眉问道:“还有什么事?” 蔡勋咬牙道:“大兄,而今敌人兵临城下,临湘内外动摇,士民皆怀贰心,此诚危急之时,我等不能不早做准备。” 蔡瑁自然知道他说的意思,这也是他内心的想法。不是他贪生怕死,不想守临湘,但凡有半点希望,他也愿意一试。可惜,现在真的是毫无希望可言,继续留在临湘,只有死路一条。 蔡瑁遥望了临湘一眼,事到如今,他也顾不上韩玄、蒯祺,个人各安天命吧,他摇头叹道:“你去准备吧。” 蔡勋神情一暖,应诺退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转眼天色便渐渐黑了下来。 在此期间,刘景军并没有急于登陆,对临湘发动进攻。而临湘城中虽然早已是暗流汹涌,但至少表面还是一派祥和。当然,双方心里都非常清楚,这种虚假的平静维持不了多久了。 临湘昏黑空旷的南郊,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道道火光,而且火光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形成一条条炫目的火龙。 韩玄、蒯祺接到士卒传回的消息,第一时间赶来南侧城墙查看,二人望着城外灿烂若星的火光,目测至少也有四五千人。 韩玄、蒯祺不由面面相觑,这都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更让两人心凉的还在后面,不久之后,临湘东郊、北郊也相继出现了大量的火光,唯有城西,因紧邻湘水,暂未出现异常。 “蒯掾,我们被刘景军包围了……”韩玄急得满头大汗。 蒯祺目光死死盯着城外火光下的人影,半晌摇头道:“不对,韩长沙,你且仔细看,这些人衣甲、武器班杂不一,排列也远谈不上严谨,完全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当是临湘大姓豪族部曲,受到刘景军蛊惑,前来生事。” 韩玄并没有因此而放心,长叹道:“就算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也有万余人,刘景军此番前来,兵亦不下万人。而你我兵力相加,也不过才三千人……” 蒯祺无言以对,其实事到如今,两人心里跟明镜一般,临湘已不可守,只是或碍于士节,或碍于责任,不得不留下。 毕竟,战败撤退和不战而逃可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一矢不发就弃城而逃,即便刘表为人宽厚,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区兄不愧是长沙数一数二的豪杰,一夕之间,聚拢万众,着实令人佩服。”王彊负手站在甲板上,对登上楼船的区雄道。他脸上明明是在笑,可在摇曳的火光下,却显得格外阴森。 区雄抚髭而笑道:“我区雄哪有这样的本事,这都是借助了刘君的威名。” 蒯祺猜测一点没错,城外手持火把的人,皆是区雄召集而来的临湘大姓豪族部曲。事实上刘景舰队一入临湘境内,区雄就带着族弟区胜、妻弟宋麟及亲信,下船上岸,走陆路秘密返家。 区氏族地位于临湘以南十二里,由于区氏将自己绑在了张羡的战车上,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后,一部分区氏族人追随张羡左右,另一部分则散居四处。 压错宝令区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所幸随着区雄投靠北军,区氏才算稍稍恢复一些元气。 然而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区氏家大业大,又是武质家族,其实力在临湘众多大姓豪族中仍然首屈一指。 区雄并没有费多少口舌,就说服了族中各显支,如今刘景成为荆南之主,几乎已成定局,连区雄都能放下昔日仇怨,归顺刘景,他们就更没有顾虑了。 随后区雄开始派人联络临湘大姓豪族,如黄氏、龚氏、周氏、华氏、陈氏等,共同举事。 同时,区雄又让妻弟宋麟潜入临湘,联络城中的本族宋氏,以及朱氏、张氏、桓氏等。 宋麟自知自己名望有限,难以有效整合临湘城中各方势力,是以他连自己家也不回,径直前往临湘西北的全里。 全里乃是桓氏一族居地,宋麟此番前来,自然是找桓阶。也只有身为长沙士人领袖的桓阶,才能将临湘城中各方势力拧成一股绳,给予荆州军致命一击。 桓氏族人大部分已随桓彝南下耒阳,留下的全是老弱病残,他们对宋麟表现得极为警惕。毕竟从荆州刺史部到长沙郡府,都在通缉桓阶,任凭宋麟说破嘴,也不肯道出桓阶的下落,直到城外欢呼不断,证明宋麟所言不假,才同意带他去见桓阶。 第三百零一章 城破 桓阶自知自己树大招风,不敢躲在家族居地,以免连累族人,而今暂避于友人家中,外间知道他下落的,不超过三个人,宋麟是第四人。 在桓氏族人的带领下,宋麟顺利来到桓阶的藏身之处。 此刻桓阶正站在后庭一座四方高楼中,举目远眺,观察形势。其头戴白色缣巾,褒衣博带,面颊多髯须,弘雅而有气度。当他得知宋麟是代表刘景而来,不禁大喜过望,与之同席而坐。 宋麟一脸受宠若惊,他虽是临湘大姓宋氏子弟,可这个身份对桓阶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只有德行及才华出众者,才能受到他的特别看重。宋麟知道自己是因为刘景才有如此待遇,仍感到万分荣幸,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和盘托出。 期间桓阶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只是偶然问上一两句,等到宋麟讲完,桓阶不由陷入沉默。 当年他承蒙孙坚看重,弱冠即被委以功曹之任,即使去除曾入京师雒阳为尚书郎,以及遭逢父丧,为父守孝三年,其担任长沙功曹的时间,仍在十年以上。 功曹乃“郡府众吏之率”,负责为郡府“简贤选能”,这么多年来,桓阶所见才俊不知凡几,却无一人可与刘景比肩,甚至连他本人,亦难望其项背。 刘景当年不及弱冠便出走临湘,南下酃县,割据百里之地,经营不过三载余,在张羡病死,临湘陷落之际,于酃县城下全歼荆州举国之兵,令刘表十年生聚,一统荆楚的愿望彻底落空。 不可否认其中有天时相助,但桓阶认为更重要的却是人谋。 刘景神智天授,机鉴先识,计虑如神,这样的人,以一县之地尚能纵横湘、衡无敌,蒯越、蔡瑁等荆楚豪杰,非死即逃。若让其据有荆南四郡,刘表怕是立刻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刘表未来需要考虑的,将不再是夺取荆南,而是该如何保住荆北基业。 良久,桓阶开口说道:“自临湘城破,我等不愿委身北方,唯有暂时隐伏。而今刘零陵继府君之遗志,摧逆节于湘耒,追亡逐北,至于临湘,我等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期盼今日,自当竭尽所能,力助刘零陵收复临湘。” “桓君乃我长沙之望也,登高一呼,临湘士民,必为景从。”宋麟喜道:“有桓君相助,我等收复临湘,可谓易如反掌。” 宋麟这话虽有恭维的成分,但桓阶也确实有这样的巨大影响力,他执掌长沙郡朝十载,提拔过的人数不胜数。毫不夸张的说,他在临湘士民中的威望之高,足以与张羡比肩。这也是刘表、韩玄迫切想要招揽他的原因。 桓阶抚须而笑道:“足下这番话不免恭维过甚,不敢当。”旋即又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便联络城中的忠义之士。” 宋麟亦起身道:“城中诸大姓,就由在下奔走吧。” 桓阶点头称好,两人将此地定为联络地点,便各自离去。 桓阶首先返回全里,这是他时隔近半年,首次回到家族,仅仅只是戴了一顶斗笠作为掩饰。 换做以前,他自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不过如今刘景军兵临城下,他心中自然没了顾忌。 不久后,他指派族中昆弟子侄,外出联络各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临湘城中各方势力不断汇聚到桓阶麾下,他凭借自己无人能及的威望,将城中诸多势力捏合成一个整体。 当贼曹成绩率领百余吏士、门客加入,令桓阶手中可以调动的兵力,终于突破两千大关。 夜幕降临之时,桓阶配合城外的刘景军及区雄率领的临湘大姓豪族联军,在城中发动举事。 桓阶自知己方人数看似不少,实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正面作战,绝非衣甲齐备,武器精良的荆州军对手。 因此,桓阶让成绩、宋麟等人在城中四处流窜、放火,引发全城动乱,吸引荆州军的注意,他则带人伺机夺取临湘的几座城门,只要有一处得手,放刘景军入城,此战便再无悬念。 桓阶等人的计划远谈不上有多严密,不过荆州军本就不得临湘士民欢心,当前又颓势难挽,败局已定,自然是人心向背,因此,韩玄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城中大乱,才后知后觉。 眼见城中火光处处,喊杀冲天,韩玄一时间忧急如焚,如果不能尽快扑灭这场叛乱,临湘怕是连一晚上都挺不过,其紧急调兵遣将,前往各处镇压叛乱。 只是“叛军”根本不与荆州军交战,他们利用自己熟知地形的优势,不断变换位置,四处放火,完全牵着荆州军的鼻子走。 当韩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手中过半兵力投入到镇压叛乱的行动中,不仅没能有效遏制叛乱,局势反而越发败坏。 随后郡府失陷于贼手的消息传来,令韩玄彻底死心,心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勇气,也失去了,扭头对身旁的蒯祺道:“蒯掾,如今临湘外有强敌,内有叛乱,已经守不住了,不如我们暂时退往北津城,与蔡军师会合。” 蒯祺虽知临湘难守,可没想到连一天都守不住,心中不由唏嘘不已,正要开口回话,城北忽然传来震天般的欢呼声,顷刻间,欢呼声便传遍城中各个角落。 韩玄、蒯祺知道北城门已失,当即率领士众撤往西城墙,准备经由西门,北上与蔡瑁会合。 然而他们刚刚抵达西城墙,便看到了令他们绝望的一幕:蔡瑁竟然抛弃他们,独自逃跑了。 王彊、刘祝虽然更看重临湘,但也没有忽视蔡瑁这位荆州水军主帅,事先已分兵封锁北津营坞。只是两人此番北上,兵船本就不多,能够用于封锁水道的兵船就更少了,不说漏洞百出,却也绝对谈不上严密。 蔡瑁趁着临湘大乱,借着夜色掩护,率领麾下船舰一窝蜂冲出北津营坞,一路冲破刘景军舰队的封锁,消失于夜幕中。 第三百零二章 富贵还乡 眼见蔡瑁抛弃他们,独自逃跑,气得韩玄风度尽失,破口大骂道:“蔡瑁,你这死卒!枉你平素自诩豪杰,如今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我若回到襄阳,必与你势不两立!”也不怪韩玄如此气愤,蔡瑁这一逃,等于彻底断绝了他们的归路。 他们虽然可以走陆路北归,但要知道,临湘同样遭到了洪水的波及,湘水沿岸多有积水,道路泥泞不堪,根本不适合逃亡。 是以走陆路完全是死路一条,即便他们突破了刘景军的围追堵截也没用,以他们徒步的速度,一日行二三十里,已是极限了。而刘景军乘船顺流而行,一日可达百里,轻松就能追上他们。 韩玄一番破口大骂,犹未解气,继续说道:“我军之败,便是始于蔡瑁,将军谕以荀林父、孟明视故事,宽赦其罪,希望他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可惜蔡瑁辜负了将军的一片苦心,面对刘景,几度丧师亡奔。将军当初若是狠下心来重惩之,更换良将统帅水军,何至于有今日之败?”韩玄心中恨蔡瑁入骨,直接把战败的责任推卸到蔡瑁身上。 蒯祺亦是气得脸色铁青,长叹一声道:“蔡军师这样的做法,实在令人感到寒心。”不过这也并未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前蔡瑁不肯入临湘,不就是存着形势不利,便夺路而逃的心思吗。 这时,韩玄发觉左右军士逐渐离散,心下不由凄凉,忍不住对蒯祺叹道:“太守乃是国家的剖符大臣,负有守土之责,如今丧城失地,已是羞愧难当,断不能投降敌人,失却忠信,沦为世人笑柄。我欲徒步北归,告罪于将军,蒯掾心中是何打算?” 蒯祺语气无比坚定地回道:“在下亦不愿向敌人卑躬屈膝,自然是与韩长沙同舟共济。” “善。” 如今韩玄、蒯祺麾下士卒已经离去大半,仅剩二百余人,两人带着余众,推着载有蒯越、刘磐棺椁的马车,出城向北而逃。 在出发前,韩玄、蒯祺就预料到了此行的难度,可现实却比他们想象要难上十倍、百倍…… 队伍行出不过数里,道路的艰难,加上敌人的围堵,令士卒苦不堪言,没过多久,便几乎逃散一空,韩玄、蒯祺身边唯余二三十名亲信,始终不离不弃。 “蒯掾,看来我们逃不掉了……”韩玄苦笑着对蒯祺道。两人皆是士族出身,平日最重风仪,如今却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蒯祺默然,奋力推车前行。 很快,他们在临湘北郊,浏水河边,被刘景军及临湘大姓豪族联军堵个正着,皆沦为俘虏。 ………… 王彊、刘祝在众多甲士及临湘大姓豪族联军的拥簇下,向着临湘行去,王彊有些感慨地道:“昔年项籍曾说过:‘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文绣,你想过我们有一日会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临湘吗?” “没有。”刘祝缓缓摇了摇头。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跟随刘景,衣锦还乡,却从未妄想过有今日。五年前,他只是临湘城内一个一文不名的小偷,五年后,整个临湘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王彊望着城门大开,喧嚣无比的临湘,轻笑道:“我也没有。”潘钦想必也没有吧? 他刚才特意向人打探过,得知潘钦并没有和“妹夫”张怿共存亡,早在荆州军南下前,他便带着全家跑了。直到今年一切尘埃落定后,才重新回到临湘。 “真期待和他再次相见……”念及于此,王彊深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一天,他可是等了足足四年之久。 说话间,两人抵达临湘南郭门外,发现桓阶、成绩正率领临湘数十吏民迎于城下。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成绩等人也就罢了,桓阶可是长沙之望,连刘景都对其尊敬有加,他们可不敢在桓阶面前摆谱。两人当即收敛起骄矜之色,加快脚步行至桓阶面前,肃拜道:“我等何德何能,敢叫桓君屈尊相迎。” 桓阶抚须长笑道:“诸君这是何言?诸君兴义兵、讨逆贼、复临湘,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等岂能不箪食壶浆以迎?” 桓阶只认识刘祝这个昔日刘景身边的亲信,和王彊却是首次见面,不过他之前已经从宋麟那里得知了两人的情况,他们乃是刘景麾下仅次于刘宗的水军大将,屡败荆州水军,这次更是令蔡瑁几乎全军覆没,亡命而逃。 不止于此,据宋麟说,刘景军之所以能够一战全歼荆州军,王彊堪称居功至伟,此次奔袭临湘,也是出自于他的建议。 桓阶看着王彊、刘祝二人,一时间不免感慨万千,王彊昔为商贾,刘祝少为偷盗,他们本是卑微之人,未来注定难有成就,不想却被刘景慧眼识珠,拔于风尘之中,一跃成为楚之良将。 桓阶担任长沙功曹十载,提拔了无数年轻才俊,自认颇有相士之能,识人之鉴,可与刘景一比,逊之远矣,有若天地之差。 王彊、刘祝道:“我等仅是奉刘君之命行事,不敢居功。” “诸君不必过于谦虚,”桓阶笑着摆了摆手,接着为两人简单介绍了一下身边众人,最后侧身让出道路,邀请二人入城。 “请。” “请。” 王彊、刘祝在桓阶的陪同下,穿过南郭门,进入城中。 先前为吸引荆州军的注意,桓阶命人在城中四处放火,虽然成功达到了目的,可也造成了不小的隐患。 临湘城破后,桓阶第一时间组织人手灭火,可惜放火容易,灭火难,大火一起,延烧四周,想要彻底扑灭,谈何容易? 临湘乃是刘景日后的根基,绝不容有失,王彊、刘祝想也不想便尽遣麾下士卒,前去灭火。 经过数以万计的人,一整夜坚持不懈的努力,次日天明之际,大火终于被完全扑灭。事后经过统计,被焚毁的房屋足有数百间之多,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第三百零三章 复仇 从临湘城破的那一刻起,潘钦就陷入到极度的惊恐与不安中。 当初荆州军跨江而来,他意识到张羡、张怿父子根本无力对抗北方,果断举家逃离临湘。 不过潘钦并没有远走他乡,而是暂时避于浏阳别业,等到荆州军将临湘团团围困,他才重新露面,继续以放贷收息为业。 由于要“供养”数万荆州军,临湘百姓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越来越多的人迫于生存压力,尝试依靠借贷渡过难关,结果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作为临湘最大的子钱家之一,潘钦联合其他同行,借机大发战争财,并屡屡提高利息,短短两年时间,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今年春夏之际,纷纷扰扰了近两年之久的临湘,终于尘埃落定,他便带着家人重返临湘。 不久前,他自感缺少靠山,难以保住财富,再次故技重施,将最小的妹妹送给韩玄做小妻,成功将自己变成韩玄的姻亲。 正当他春风得意之时,刘景军忽然大败荆州军,杀回临湘。 潘钦早年曾与刘景发生不快,与王彊更是仇怨颇深,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定然难逃一死。 无奈刘景军来的实在太快了,根本就没给他留出逃的时间。 潘钦绝无坐以待毙之念,本打算趁着城中混乱,带着家人转移他处躲藏,但他很快就发现,其宅邸前后皆有甲士严密监视,所有的出逃之路全被封死了。 潘钦自知自己这次在劫难逃,将自己关在寝室,想要自杀,自己却下不了手,在焦虑、恐惧、绝望、憎恨中度过了一整夜。 翌日清早,王彊在众多甲士的拥簇下,踏入潘钦的宅邸。 潘钦的门客、家奴足有三四十人,却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皆老老实实伏跪于大门两侧。 王彊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人道:“你,抬起头来。” 这人听到他的话,身体立时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不仅没有抬起头,反而将脸孔埋得更深了,直恨不得塞入地缝中。 王彊脸色顿时变得阴沉无比,刷的抽出腰间长刀,说道:“我最后再说一遍,抬起头来。” 在死亡的威胁下,这人只好颤颤巍巍扬起脸。 王彊一看其面孔,果然就是当初潘钦手下的六名打手之一,当初他被堵在长乐居外,直被打得头破血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王彊将长刀搭在他的右肩上,问道:“你可还记得我?” “小人、小人……王君饶命、王君饶命……”打手不禁涕泗横流,不停磕头求饶。 “哈哈哈哈……” 王彊仰天大笑不止,随后轮起手中之刀,斩下了对方的头颅,鲜血霎时喷得到处都是。 潘钦闻讯赶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立时骇得肝胆俱裂,手足俱软,险些栽倒地上。他以放贷为业,手中人命也不算少,可哪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 王彊扭头看着满头花白,憔悴不堪的潘钦,他之所以拖到清晨才来,就是想要让潘钦尝尽痛苦煎熬,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王彊甩了甩刀上血迹,出言调侃道:“潘钦,你怎么才来?这可不是主人应有的待客之道。” 潘钦来到王彊面前,跪地叩首道:“小人自知罪无可恕,任凭王君千刀万剐,只是老母已年过七旬,下有襁褓婴孩,希望王君能够放过小人一家老小。” 王彊心中毫无怜悯之意,冷笑道:“你觉得可能吗?” 察觉王彊似有赶尽杀绝,覆灭满门之念,潘钦不由心急如焚,忙道:“小人、小人愿献出全部家财,以换家人活命……” 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王彊一时间笑得前仰后合,他杀光潘钦全家,其家财自然就变成他的了,何须对方进献? 潘钦脸上露出深深的绝望之情,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一下又一下,直磕得头破血流。“望王君开恩,饶恕我的家人……” 王彊此刻就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看着潘钦表演,不过很快他便感到厌烦了,对左右下令道:“将此宅邸内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带到这里来。” “诺。”士卒闻言无不大喜,争先恐后冲入潘家后庭。他们大多都是临湘本地人,过去常常听说子钱家潘钦以放贷为业,家资巨万,富甲长沙,少有人及。 他们入室抓人之余,随便取一些东西,或许就能发一笔不小的横财,他们心中岂能不喜? 不一刻,在一片哭喊声中,潘钦全家老小,连同婢女,总计三十余人,皆被士卒带至前庭。 潘钦见老母受到惊吓,垂泪不止,急忙膝行至老母身边,满脸悲切地问王彊道:“王君,你难道真要灭我潘氏满门吗?” 王彊心坚似铁,不为所动,冷笑道:“你潘钦这多年来放贷收息,巧取豪夺,被你逼得卖儿鬻女,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怎么?就许你对别人灭家散族,不许别人这么对付你吗?” 潘钦几度张口,却无言以对,因为王彊说的话一点没错。 “子健……” 就在王彊准备下令屠灭潘氏满门之际,刘祝匆匆赶到。 王彊回身看着快步向自己走来的刘祝,面有不豫道:“文绣,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不插手此事,怎能言而无信?” 刘祝苦笑道:“我心里始终有些不放心,这才忍不住过来看看,结果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之前你一再向我保证,只杀潘钦一人,绝不伤及无辜……” 王彊冷哼道:“大丈夫报仇,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刘祝摇头道:“你杀潘钦报仇,我不阻你,灭潘氏满门,绝对不行。” 王彊脸色阴沉如水,道:“我若执意这么做,又待如何?” “你说呢?”刘祝凤眼大张,直刺向王彊。他绝不容许有人伤害刘景的利益,哪怕这个人是自己多年的好友也不例外。 半晌,王彊展颜笑道:“好,就依文绣你的心意,只杀潘钦一人。” 第三百零四章 北上 王彊之所以妥协,是因为潘家对他来说就是一块俎上之肉,任由宰割,自己完全可以“秋后算账”,不必急于一时,着实没必要为此和刘祝发生冲突。 见王彊做出让步,刘祝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想和王彊发生冲突,只是为了维护刘景的名声,唯有硬着头皮站出来。 同样松一口气的,还有潘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他们对着刘祝连连叩首,感谢其活命之恩。当然,也没忘谢王彊不杀之恩。 潘钦借高息逼死贷者,***女的事情,不知犯下多少,绝对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 不过人都有两面性,他固然恶行累累,却是一个孝子,临死之前,不忘向老母叩首作别,其言行真情流露,令任动容。 最终,潘钦以及四名打手,皆被王彊亲手所斩。本来还有一人,然而此人在去年就已经因病去世了,让王彊欲杀而不能。 潘钦先前曾言,愿以全部家财,换取家人活命的机会,王彊、刘祝自然毫不客气的笑纳了。 潘钦号称“家资巨万,富甲长沙”,倒也并非虚传,王彊、刘祝派出麾下数百名士卒,收缴潘家资产,经过初步统计,金、银、钱、布等,折钱高达三千万左右,另有米八千余斛。 而这,还不到其总资产的一半,潘钦是以放贷收息为业的子钱家,外面有大量的借债,如果全部收回,加上田产、别业等,身家至少在八千万以上。 王彊、刘祝对潘钦的财富之巨,暗暗咋舌不已,两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当年两人随刘景诛灭龚氏及平阳、钟水二乡十姓,收获也就大体如此而已。由此可知潘钦的财富是多么的惊人。 对于田产、别业等不动产,王彊毫不客气,直接和刘祝私分了,两人执掌刘景舰队多年,贩货南北,也积累了一些身家,却并未大肆购买田地,如今两人从“无产者”一跃成为拥有良田数千亩,别业十余处的大地主。 随后两人又各取钱两百万,布千匹,剩下的财物,则全部封存起来,留待刘景日后接收。 从潘氏宅邸出来时,已近中午,王彊对刘祝道:“文绣,我们目下虽成功收复临湘,可长沙北部罗县、益阳、下隽、汉昌四县,仍在敌人手中。现今北军尽没,四县空虚,蔡瑁则已沦为丧家之犬,不足为虑,此时率兵北上,四县吏民必杀长吏以应,轻而易举便可收复北方。” 刘祝皱起眉道:“眼下临湘新定,需要有人坐镇于此,你我谁留守临湘,谁率兵北上?” “我留守临湘,你率兵北上。”王彊明显对此早有考虑,痛快地说道。 从提醒防范洪水,再到献策奔袭临湘,他的功劳之大,莫说众将无人能及,就连水军主帅刘宗都有些压不住他了。这时候如果不知收敛,继续“抢功”,必定会引起众将的反感。因此王彊主动留守临湘,将收复长沙北方诸县的功劳主动让给刘祝。 刘祝显然也了解王彊的情况,没有谦让,点头道:“行,我这便集结兵船北上,我走之后,临湘就交给你了,遇到事情多与桓君沟通,切不可独断专行。” 王彊勇鸷有智谋,论领兵打仗,刘祝未必是其对手,但说到为人处世,王彊比他就差远了。 “我知道了。”王彊微微颔首道。“文绣,一路小心。” 日昳时分,刘祝于北津集结上百艘战舰,在刘祝、桓阶等人的目送下,扬帆北上。 刘祝用兵与王彊风格截然不同,王彊胆略惊人,好出奇谋,敢于冒险,若是换成他领兵北上,定然忽略罗县、益阳、汉昌等处,长驱直入,直扑长江南岸的巴丘。 一经拿下巴丘,封锁江口,再掉头对付长沙北部四县,立时就会变成“关门打狗”的局面。 当然了,这种激进的策略,收益大,风险也大,一个不好,便有可能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刘祝用兵素来稳重,他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策略,稳扎稳扎,一路横推。罗县是挡在他面前的第一道难关,在城中吏民的配合下,刘祝短短数日即收复罗县,随即分兵略定益阳、汉昌,下隽豪杰亦杀县长、县丞响应。 不过刘祝平定诸县,到底还是花费了一些时间,蔡瑁稍稍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并紧急从北岸的南郡调来一批兵船。 因此当刘祝率舰队抵达巴丘,试图清除北军在长沙的最后一处立足之地,立刻撞得头破血流。甚至在慌乱撤退之际,遭到蔡瑁的突袭,损失十余艘大舰。 此番失利,令刘祝如梦方醒,心知凭借自己目前的实力绝难收复巴丘,只好暂时退回罗县,再从长计议。 刘祝攻略长沙北方诸县之际,远在酃县的刘景,经过数日的苦苦等待,终于收到了克复临湘的消息,刘景不禁大喜过望。 对于此次行动,刘景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但世间哪有万无一失的计划,自从王彊、刘祝、区雄率兵北上,他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如今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此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临湘,主持大局,因此只能暂时放弃迎接耒阳的妻儿、母弟,留刘宗、严肃镇守酃县,他则率领数十艘兵船火速北上。 虽然归心似箭,可途经衡山乡时,刘景仍招单日磾相见,两人坐在楼船爵室中,便饮便聊。 青衣绳履,耳带大金环的单日磾举杯笑道:“荆州军举兵十万,大有一口吞下湘、衡之心,我还以为这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就结束了。刘君真乃神人也!” 在这一个月中,他数次率兵袭击湘水上的荆州军辎重船,而最大的战绩无疑是在山谷诱伏衡山乡的荆州军,一战斩首千余级,带兵校尉都被他亲手射杀。 本来他准备多立战功,以在刘景面前显能,哪想到荆州军如此不济,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第三百零三章 内附 “若兴兵不是以礼义为根本,即使能够得逞一时,也绝难长久。刘表不顾国家危难,只顾个人私利,妄自兴兵荆南,失败是迟早的事。”刘景笑着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没有这场大洪水,北军亦不致败得如此之快。” 单日磾道:“‘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顺,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也。’这场大洪水,如同天罚一般,将北军一扫而空,这不正说明刘君乃是上天所佑之人吗。” 看到单日磾在自己面前引经据典,刘景心里颇觉有趣,他麾下众将,有单日磾这个文化水平的,估计一只手都凑不出。 “如今北军尽没,临湘业已收复,将北军残余彻底逐出长沙,只剩下时间的问题。”刘景感慨道:“长江以南,皆入我囊中,总算能稍稍施展拳脚了。” 单日磾道:“刘君心怀大志,昔日势小,不足以伸张,如今据有荆南,自当展志雄飞。” 刘景微微颔首,问道:“翁叔,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单日磾自然知道刘景话中的意思,以前荆南局势不明,刘景势力也比较弱小,单日磾即便想要带领衡山部众归之,刘景也没能力接收。因此一直以来,单日磾算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势力。 现在就不一样了,刘景据有荆南,几乎成为定局,其势力横跨数郡,地方千里,户口百万,毫无疑问,已是一方诸侯了。 而单日磾,从他改名字就可以看出,他乃是一个有雄心抱负的人,在衡山中称王称霸实非他所愿,效仿金日磾,以蛮夷之身,立不世之功,才是他的理想。 刘景,就是他的汉武帝,因此单日磾毫不犹豫地回道:“我这条命乃是刘君所救,我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皆是拜刘君所赐。如刘君不弃,我愿率数万衡山部民,归于刘君麾下,为刘君冲锋陷阵,平讨不服。” “哈哈……”刘景大笑着说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啊。” 东汉以来,长江以南诸郡人口,相比于西汉时期,简直堪称“爆炸式”增长,少者人口连翻两三倍,多者翻了七八倍不止,一方面是汉民的自然繁衍,另一方面,则是与本朝执行的“徽外蛮夷内附”政策有关。 远者不提,就以近几十年为例: 顺帝时期,荆南的武陵郡太守李进上书,认为蛮夷归顺汉朝已久,可比汉人,应增其租赋,朝中天子及百官议者都认为可行,只有虞诩认为贸然增加税赋,必会导致蛮夷怨叛。天子不听虞诩劝告,结果岭南蛮夷果然杀吏反叛,大乱持续长达数年之久。 桓帝时期,扬州丹阳郡宣城县长抗徐,将森林远薮中“椎髻鸟语”之人大量移徙至县城附近,编户齐民,后来担任长沙太守时,同样招诱大量荆蛮内附。 灵帝时期,交州郁林郡太守谷永,以恩信招降十数万乌浒蛮人,并在郁林郡西部一口气设立七个县,来安置他们。 长沙、零陵二郡顺帝时人口曾一度突破百万之数,然而零陵郡汉民只占总数不到四成。长沙郡稍多一些,也只是过半而已。 匆匆六十年过去,大汉帝国持续不断衰败,直至彻底失去对长江以南诸郡的控制力,长沙、零陵郡内曾经内附的荆蛮多已散去,而今在籍者不能有数万。 乱世之中,人口最珍贵,人口越多,能够征到的赋税就越多,能够招募的兵力也就越多。 当汉民人口短时间内无法大量增加时,吸引蛮夷内附,对统治者来说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蛮夷贡献的赋税虽远远少于汉民,可他们却是优质的兵员。 三国之中,魏国骑兵部队大量使用乌桓人、匈奴人。蜀国军中也有数以万计的南中夷人、青羌。吴国就更不用说了,山越是其兵力主要来源,没有之一。 刘景早有利用单日磾收编衡山荆蛮的打算,当年他不计代价全力资助单日磾报仇,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多年的布局,到了今天终于获得了回报。 刘景心里非常看重单日磾,这与两人深厚的私交无关,后者心慕华夏,汉化极深,并且有着强烈的上进之心,日后刘景有意让他率领“熟蛮”,征讨山谷之间,不肯宾服的“生蛮”。 刘景让人取来荆南地形城邑图,铺陈于书案上,手指在长沙之西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对单日磾道:“这里乃是长沙郡西部,范围北及益阳,南达昭陵,东起临湘,西至(武陵郡)辰阳,方圆数百里土地,山谷河流众多,蛮夷质野不驯,凶恶异常,素来不与中国相通。我准备拜你为长沙西部都尉,治理此地。” 单日磾眉头不觉皱起,长沙西部都尉是比两千石武官,他一介荆蛮,能够担任此职,不难看出刘景对他的信重。可问题是,长沙南部这块地方,可谓是穷山恶水,不比衡山强多少,正待开口,便听刘景又道:“当然,要想治理此地,绝非易事,策略不宜太过激进,必须要稳扎稳打。” 刘景又指向临湘以西,湘水支流沩水北岸的一座城邑,介绍道:“此地是临湘治下宁乡,和临湘仅百里之遥,过去有民两千余户,几乎相当于一县。你和你的部众,先暂时驻扎在这里。” 单日磾一听驻地离刘景所在的临湘,只有百里距离,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有些怕刘景将他打发到荒郊野岭。 “刘君考虑得如此周到,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今日回去后便召集诸寨子民,准备迁徙。” 刘景颔首道:“你这边若是准备好了,遣人来临湘通知我即可,到时我派船来接你们。” 单日磾点头称是。 刘景在衡山乡住了一夜,翌日一早,便再度启程出发。 而就在同一时间,交州牧张津,七月初率兵从交趾出发,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跋涉,终于进入荆州零陵郡地界。 第三百零六章 遣使 当年秦始皇一统寰宇,次年,就启动了庞大的“国道”工程建筑,下令修筑以国都咸阳为中心,通往全国各地的驰道,“东穷燕齐,南及吴楚”。 其中,为了征伐南方的百越,秦始皇命人在零陵郡内的湘水、漓水之间开凿一条人工运河——灵渠,连通湘、漓二水,从此“北水南合,北舟逾岭”,中原人亦可荡舟岭南。又修缮五岭“峤道”。 张津选择走的路线是始安岭“峤道”,这是秦汉以来,越、湘之间最便捷的道路。 当张津率领万余交州大军,沿着交州郁林郡的泿水北上,最终抵达零陵郡的始安县,顿时引起了始安城中吏民的惶恐不安。 张津率军直逼城下,并派人持天子诏书入城,向始安吏民表明自己乃是奉天子之命,以交州牧董督零陵、桂阳二郡。 始安城小兵寡,本就无力抵抗交州大军,又见张津有王命在身,县长再无抵抗之念,第一时间率城中吏民携带牛、酒,出城劳军。 “你说什么?!”头戴绛色帕巾,身着黑色袍服,风仪甚为出众的张津直愣愣看着始安县长,清瘦的脸上布满了震惊之色。 “不敢瞒张使君,”始安县长再次重复道:“十万荆州军大军,确实已尽为刘府君所灭。” “这怎么可能?!”张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刘表花了十年时间,才攒下的家底,所谓的十万大军肯定是夸张之言,但打个对折,也有五万之众。 他这个交州牧,麾下也不过就万余人而已,此番北上荆州,他并没有和刘表大军硬碰硬的想法,而是准备利用天子大义,将零陵、桂阳二郡吏民策反到自己这边来,和刘表打持久战。刘表素来不得江湘之心,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并且事有不济,张羡完全可以从容退回交州,刘表就算有心报复,也鞭长莫及。 “刘景手中的兵力,未必多于自己,击败刘表大军,已是不可想象,更勿提全歼其军。”张津一时间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张津不管是在中原时,抑或岭南,都听说过刘景之名,但他却从未见过其人。 三年前,张津被天子任命为交趾刺史,由荆州南下交州,曾途经酃县,可惜当时刘景正在钟水、平阳二乡忙于秋收,而张津走的则是本朝章帝时期,大司农郑宏主持增开的桂阳峤道,两人由此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始安县长没敢对张津隐瞒实情,如数相告,荆州军是遇到了一场罕见的大洪水,继而又被刘景军所攻,才导致全军覆没。 听始安县长这么说,张津才恍然大悟,他直接忽略了刘景军的作用,而单纯将荆州军的失败,归结于不可抗拒的天灾因素。 接着张津心头一喜,他虽受天子之命、曹操之请,北上讨伐逆贼刘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刘表实力远在他之上,他心中着实没有半点胜算,只是贪图零陵、桂阳地方广大,人口众多,富庶繁华远胜于交州诸郡,才做出这等以弱抗强的不智决定。如今刘表大军败亡,而刘景则实力有限,他手握大义,亦拥强兵,必能轻松接管零陵、桂阳二郡。 张津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无人能挡,顿时放松下来,也不再着急北上,率军驻于始安南郊,漓水西畔,并遣人赶赴零陵郡治泉陵,命零陵众吏前来迎接。 此刻以刘巴、蒋琬为首的零陵众吏,正在泉陵各地奔走,忙于抢险救灾,收割稻谷。 泉陵地处酃县上游,境内有湘、深两大水系,受灾程度仅次于酃县,刘巴、蒋琬等人收到刘景全歼荆州军的喜讯,固然大喜过望,振奋不已,却也没能彻底冲散他们心头的烦忧。 而随着张津使者的到来,刘巴、蒋琬等人更是忧上加忧。 零陵郡府便坐内,主位空置,刘巴坐于下首,其容貌清隽,气质脱俗,然而洪水泛滥以来,日夜操劳,少有歇息,令他眼圈深黑,面色苍白,风仪大减。 除了刘巴外,室中还坐有四人,分别是主记蒋琬,功曹陶彰、五官掾李达、督邮黄乘。 事实上李达、黄乘完全是凑数的,只有参与权,没有话语权,陶彰比二人强一些,但也不是零陵郡府的真正主事者。只有刘巴、蒋琬二人,才是真正的主事者,这是刘景一早就定下的。 陶彰一脸担忧的对刘巴道:“刘令,你当面拒绝张使君的使者,是不是有些不妥?”刘巴不仅是零陵郡主簿,亦是刘景任命的泉陵县令,是以有此称呼。 刘巴闻言眉毛不觉扬起,神色不悦道:“不拒绝,难道真要我们去始安迎接他吗?真是笑话!我们零陵自有郡守,安能服侍他人。” 陶彰苦笑道:“明府君虽然一战尽灭北军,但酃县以北诸县,犹未平定,南郡、江夏援兵,随时可能跨江而来,武陵之卒,亦怀觊觎之心,眼下明府君必然无暇南顾。张使君奉王命,将数万之众,兵临零陵,若是由此激怒张府君,后果不堪设想。” 李达点头附和道:“纲纪言之有理,泉陵编木为城,不可守备,必然难挡交州大军。” “不然。”蒋琬摇头道:“所谓‘编木为城,不可守备’云云,都是推托之词,当年州兵反叛,聚众数万,直奔泉陵而来,陈(球)府君拒绝郡吏出逃之请,亲率泉陵吏人老弱,共守城池,贼人猛攻十余日,不能下。 交州地处蛮荒,民如禽兽,不知礼仪,张交州麾下,蛮夷之兵必定众多,此等蛮夷不受约束,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作鸟兽散,长于山谷,短于攻坚。 昔日叛军乃是州兵不满朝廷赏赐,才举兵叛乱,汉人精锐之兵,尚且不能攻下泉陵,区区交州蛮夷,又怎么可能成功?” 刘巴抚掌而笑道:“公琰说得好。总之,我等断不能妥协,否则岂不令明府君寒心?” 第三百零七章 谈判 刘巴和蒋琬意见统一,功曹陶彰、五官掾李达、督邮黄乘即使心里有异议也只能束手听命。 为了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刘巴给张津写了一封长信,直言刘景乃是已故长沙太守张津表举,零陵士民共推的零陵太守,并非张津所指责的自署窃国。 如今刘景打败刘表的不义之师,令零陵百姓免受战火之苦,零陵上下皆承其恩德。是以,张津虽有天子诏书,董督零陵、桂阳二郡,他们也不能背叛刘景,否则就成为忘本负义之人。 说完自己这边不能迎接张津的客观原因后,刘巴笔锋一转,“好心”的对张津提出建议,称刘景素以仁义著称于世,今又有庇护湘衡之德,深得荆南百姓欢心,张津若是无故与刘景动武,必定大失零、桂之心。不如先写信和刘景沟通,看看双方能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刘巴为了增强说服力,甚至煞有其事的说刘景乃是仁义君子,虽处偏远之地,犹怀忠贞之心,未必不会遵从天子的诏命。 就算刘景不愿让出零陵,不是还有桂阳吗,两人完全可以瓜分零、桂,皆大欢喜。 当然,这都是为稳住张津的说辞,张津使者抵达当日,刘巴就命人火速前往酃县告知刘景。眼下他还不知临湘已经收复,刘景业已离开酃县,乘船北归。 目前留守酃县的是刘宗和严肃,他们也是刘景最为倚重信任的人。战后加灾后的酃县,事情之多,不难想象,刘景本该亲自坐镇处理,只是临湘对他太过重要,才不得不做甩手掌柜。 刘宗、严肃一收到刘巴的书信,心里不由大吃一惊,刘景之前虽曾说过要警惕交州张津,但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交州那个地方,自古就是混乱之地,承平之世犹不能安宁,就更别说大乱之世了。张津自己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对他们产生威胁。 这无疑再一次印证了刘景机鉴先识,计虑如神。 所幸刘景北上只带走了数十艘兵船,酃县仍留有数量可观的兵力。 现在每时每刻对他们都至关重要,这时派人前往临湘请示刘景,只会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们现在必须自行决断,两人随即召集众将商议。 褚方、蔡升、马周等人闻讯皆以最快速度赶来。至于刘修、刘亮、韩广等人则已随刘景北上。 经过短暂而激烈的讨论后,最后众人决定由褚方、蔡升、习珍率领三千人,紧急驰援零陵。 习珍是襄阳侯习郁的后代,其出身襄阳大族,性情严正,熟读兵法,去年跟随蔡瑁南下,被抛弃后率余众归降刘景。 不过当时刘景势力还比较弱小,习珍并不看好刘景的未来,是以并未选择积极融入其中。 事实证明他看走眼了,荆州军覆灭后,习珍心中再无疑虑,彻底倒向了刘景,此后不少襄阳系将领在他的劝说下归降。 褚方、蔡升、习珍行动神速,当天便领兵乘船南下。 ………… 始安南郊,漓水河畔,交州军大营。 张津心里认定零陵众吏不久之后就会前来迎接,毕竟自己身怀王命,又拥强兵,零陵众吏没有理由,也不敢拒绝自己。 因此连日来他不断让始安进献酒肉、粮谷,与交州众将躲在营中饮酒作乐,几乎无日不醉。 这天张津又喝得酩酊大醉,被左右僮仆搀扶着回到室中,躺在床榻,坦胸露乳,呼呼大睡。 被派往泉陵的使者空手而归,欲见张津,可惜僮仆几次试图唤醒张津,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夜幕降临时,张津才转醒过来,得知使者独自返回,未能完成任务,立刻勃然大怒,待看过刘巴的长信,才脸色稍霁。 对于刘巴“以和为贵”的建议,张津心里还是比较认同的,与刘景动武是下下之策,通过谈判解决问题才是上上之法。 况且,真要动武,张津底气未必有多足,就像蒋琬分析的那样,他麾下万余兵马,近半都是蛮夷,将领中也不乏蛮人首领、渠帅。想要依靠他们夺取零陵、桂阳二郡,无异于痴人说梦。 张津的优势从来就不是麾下这万余兵马,而是身怀天子诏命。 张津强忍着宿醉后的不适,再度看了一遍刘巴的书信,随后陷入沉思。 他虽然决定以谈判作为手段,但刘景亦非易与之辈,他多半不会乖乖交出到手的利益,只靠谈判,怕是很难逼刘景妥协,将零陵、桂阳二郡收入囊中。所以,要想获得最大利益,即便不动武,也要摆出强硬的姿态。 事情想多了,张津越发感到头昏脑涨,只好暂时作罢,躺回床上休息。 次日,张津不再置办酒宴,与众将作乐,而是将自己关在寝室,伏案疾书。 张津乃是南阳名士,熟读经书,颇有文才,其在信中各种引经据典,博引旁征,仿佛刘景不将零陵、桂阳二郡交还他,就是道貌岸然,祸乱社稷的国贼。 洋洋洒洒数千字,足足花去了张津半天时间,不过他认为一切都值得,刘景看到这封信后,必定汗流浃背,无可辩驳。 张津将信送出后,又将始安县长唤来,让他筹备军资。 始安县长心里叫苦不迭,虽然他们刚刚获得丰收,可也架不住张津万余大军人吃马嚼。 不过随后听说张津打算继续北上,始安县长不禁暗出一口气,返回城中后立刻掏空县仓,凑了数百车粮谷,全部送入交州军大营,像送瘟神一般送走张津。 张津率军沿着漓水北上,过灵渠,至湘水,目的地是零陵县。 零陵县与郡同名,位于始安东北百余里处,期间道路还算平坦,交州军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成功到达零陵县。 零陵县长和始安县长的做法一样,并没有选择抵抗,而是颇为识趣的带着酒肉劳军。不过零陵县位于湘水之畔,和郡治泉陵一样,遭到洪水所淹,粮食自用尚且不足,难以供给交州军。 第三百零八章 遗愿 张津在零陵县仅略作停留,便带着麾下大军继续北上,直奔零陵郡治泉陵。 刘景对零陵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日傍晚,舰队到达临湘县最南部的小武陵乡,距离临湘只剩下最后几十里,明日清晨出发,日中即可抵达临湘。 刘景夜宿小武陵乡邑,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许是心事太多,躺在床榻上迟迟不能入眠。 实在睡不着,刘景只好爬起身,走出寝室,来到乡寺庭院当中。睡不着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刘瑍也没有休息,一个人坐在庭院棚架下,对着月光自饮自酌。 “来饮一杯?”刘瑍抬起那张不逊女子的精致容颜,问道。接着不等刘景答话,自顾自取出一个耳杯,为刘景斟满酒水。 刘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文朗,我还没答应呢,你这是要强逼我陪你喝酒吗?” 刘瑍眼眸略带醉意,笑问道:“那你喝不喝?” “喝。”刘景答得分外痛快。 两人相对而坐,推杯换盏,开始只是随意闲谈,后来慢慢转到当下的形势,刘瑍忽然说道:“仲达,临湘一定,尽复长沙之地已是指日可待,长沙一定,零桂、桂阳二郡则必然归心。挟三郡、据江湘,与刘景升划江而治,分庭抗礼,隐然一方诸侯矣。” 刘景知道刘瑍话没说完,停住酒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刘瑍又道:“刘景升经历此败,可谓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数年之内,再难兴举大军,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手段对付你。 首先,刘景升乃是天子任命的镇南将军、荆州牧,其近年来虽与曹孟德屡屡发生龌龊,但只要国家一日不剥夺其官位,他就一日对荆州有着大义名分。在我看来,刘景升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收服荆南,可惜他却执意兴兵,导致大军尽没,殊为不智。” 刘景暗暗摇头,刘表以武力夺取荆南的做法,并不能说是错误,因为历史上刘表扫平长沙张羡及零、桂后,彻底统一荆州,一时间其势力南接五领,北据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收益极为惊人。后来刘表更是趁着张津被杀,借由荆南,将手伸入交州。刘表之所以会失败,仅仅是遇到了他这个变数而已。 刘瑍继续说道:“而且,仲达,你不要忘了,张怿还活着,如果刘景升将他放回来……” 刘景不觉皱起眉头,刘表确实有可能这么做。 张怿作为张羡的长子,在张羡病死后,被长沙士民复立为长沙太守。换句话说,他乃是长沙士民共同承认的长沙太守。 一旦张怿从刘表处脱身,回到临湘,刘景将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要不要让出长沙太守? 若让,日后长沙到底是刘景做主,还是张怿做主?如果是后者,刘景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不让,刘景乃是张羡故吏,长沙人必会私下非议其假仁假义,孤恩负德,苛待故主之子。 当然了,以刘景如今的实力,完全可以架空张怿,但张羡素有恩德于长沙百姓,在零、桂也极得人心,说不定张怿就会利用其父之名,暗怀不轨之心。以刘景对此人的了解,概率极大。 见刘景陷入深思,刘瑍从容自若的饮下一杯酒,才说道:“刘景升、张怿内外掣肘,仲达纵有凌云之志,亦难展翅高飞。” 刘景安坐正容,虚心请教道:“文朗这么说,心中必定有解决之法,请文朗不吝赐教。” 刘景突然变得郑重起来,不由令刘瑍大感扫兴,他天性通脱,不拘俗礼,更喜欢之前那种无拘无束,畅所欲言的聊天方式。 刘瑍道:“仲达要想不受制约,只有一个办法,尽快派人前往许都,面见天子,表忠贞之心,获天子诏拜,董督荆南四郡。如此仲达便可名正言顺统领荆南,刘景升、张怿再不能掣肘。” 刘景连连点头,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见识远超这个时代,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当前曹操正在河南尹境内的官渡与袁绍对峙,形势对他颇为不利,在孙策遇刺身亡后,曹操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表。 刘表一旦平定荆南,调转兵锋,遣一军出南阳,既可入河南尹,配合袁绍夹击曹操,亦可入颍川郡,勤王许都迎接天子。 如今刘景一战覆灭刘表数万精锐,令后者元气大伤,莫说用兵北方,自身都要自顾不暇了。可谓帮了曹操大忙,他若遣人赴许都,曹操绝不会亏待他。 “不过该派谁前往许都呢?”刘景心里闪过一个个人名,说实话,这还真的不太好选,选个有才的吧,则要当心被朝廷留下,选个无才的吧,又未必能够完成交托的任务。 刘瑍一边把玩着酒杯,一边问道:“仲达可是在考虑人选?” “是。”刘景点头承认。 刘瑍道:“你看我如何?” 刘景闻言一愣,心里电光火石间转了几个念头,问道:“文朗,你是不是想家了?” 刘瑍摇头道:“我家在兖州东平国,自中平黄巾起,十数年来几无一刻安宁,宗族早已离散,田宅业已荒芜,除了祖宗坟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刘景不解道:“那你为何主动请缨?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方今天下大乱,道路阻绝,出行要承担极大的风险,一个不好,就会被兵寇袭杀,命丧九泉。而刘瑍堪称“宅男”,以前的愿望是隐居山谷,做一个悠然自得,不理外俗的田舍翁。这样一个人,竟然主动请求前往许都,这怎能不让刘景感到疑惑。 刘瑍仰望头顶璀璨的星空,叹道:“文始的临终遗愿,就是能够返回故里。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刘景叹道:“以文朗的才华、风仪,此去许都,朝中诸公必会极力挽留。可文朗友悌,我又怎能阻止?” 刘瑍笑道:“老母在长沙,难道我还能一去不返吗?” 见刘瑍并无留许之念,刘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百零九章 终抵 欲从长沙前往许昌,主要有两条路,其一自然是跨江北上,然而荆北乃是刘表的地盘,以双方目前堪称死敌的恶劣关系,刘瑍一旦被发现是刘景的人,十有八九会被刘表处死。 所幸刘瑍今年初才出仕,之前也因为一心隐居,不慕名利,少有人知,只要不是被人抓住“马脚”,他完全可以装作北归的中原士子,大摇大摆前往许都。 其二则是向东横穿山岭,进入扬州豫章郡,接着沿赣江北上入长江,一路顺江而下,只要到达九江郡,基本就算安全了。 因为目前九江郡掌握在扬州刺史刘馥手中,届时刘瑍可以请求刘馥派人护送他去许都。 唯一的顾虑是,曹操之前为牵制荆南的刘表大军,不仅将零陵、桂阳二郡割让给交州牧张津,亦将长沙郡割让给豫章太守孙贲。谁也无法判断,孙贲见到刘瑍后,会做出什么反应。 刘景主张走第二条路,此路虽然绕远,但相对来说还算安全,即使孙贲对长沙心有不轨,也未必会杀刘瑍。刘表就不同了,刘瑍被抓到绝对难逃一死。 刘瑍却执意要走第一条路,此路优点非常多,简直数不胜数,唯一的缺点是被发现后有丧命之危,不过刘瑍认为这个概率很低,只需小心谨慎一些即可。 两人为此争辩半天,最后不出意外,刘景被刘瑍说服了,同意他走第一条路。 接着两人转向别的话题,直到后夜才结束酒局,回房休息。 刘景精力素来旺盛,只睡了两个多时辰,日出即准时醒来,随后乘船跨越最后几十里路,于中午时分抵达临湘城下。 正所谓“山水速疾,冀其不久。”此时已是八月中旬,距离七月末洪水泛滥成灾,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洪水渐渐退去。 临湘吏民早就得到刘景归来的消息,湘水两岸,百姓比肩接踵,数以万计,人人皆翘首以盼。 不知不觉间,刘景已经离开临湘三年多了,不过临湘百姓心里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 这并非夸张之言,和平之时,刘景那些家喻户晓的诗文,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迹,甚至市井之中的德政,都会让临湘百姓不可避免的想起他。 战争之时,临湘百姓首次听到的胜利消息,就是来自于刘景,其去年春大破蔡瑁水军,让麻木已久的临湘百姓大感振奋。如今更是全歼北军,收复临湘,临湘百姓皆以刘景为荣。 “来了、来了……”看到刘景舰队的踪影,湘水两岸,延袤数里的围观长龙霎时间沸腾了。 “刘君……刘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席卷临湘内外。 桓阶见此不禁感慨道:“刘零陵出走长沙多年,声望仍然隆重若此,遍数长沙古今,也是寥寥无几,恐怕足以和贾生比肩了。”贾生即文帝时期名臣贾谊,曾任长沙王太傅,死后长沙百姓为其立祠,至今香火不绝。 桓阶话音一落,位列其后的长沙郡府众吏纷纷出声附和,对刘景极尽赞美之辞。 王彊面色阴沉如水,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双方间隔颇远,可谓泾渭分明。 没办法,王彊虽是刘景麾下首屈一指的大将,可他却是商贾出身,桓阶身边众吏多是出自临湘大族,最差也是个寒门子弟,因此即便王彊再有权势,在他们眼中也不值得屈节结交。 刘景头戴二梁进贤冠,身着绛紫色袍衣,腰插百炼环首刀,在大批甲士的拱卫下,举步上岸,分外雍容。 他当先来到由桓阶、成绩率领的长沙众吏面前,看着多半陌生的面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长沙郡府三大吏,五官掾刘蟠病逝,督邮李永战死,唯有功曹桓阶,城破后选择自匿,保全了性命。门下大吏,诸曹掾、史,亦伤亡惨重,更勿论武将了,可以说这场荆州南北大战,令长沙一郡精英,损失殆尽。 “若是没有自己这个变数,刘宗、褚方、蔡升……乃至马周、严肃、刘祝……他们是不是也和刘蟠一样死在了临湘,成为被历史风暴吞没的一粒尘埃?”刘景心道:“因为自己的存在,他们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未来,他们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长沙众吏纷纷向刘景行礼,不过个人礼节不尽相同,以成绩为代表的人对刘景行臣下之礼,而以桓阶为代表的人则行揖礼。 刘景不动声色,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桓阶的身上,当先说道:“一别三载余,桓君风采依然。” “刘零陵却是变化甚大。”桓阶一边打量刘景,一边回道。刘景当初离开临湘时,才刚满十九岁,虽言行举止皆如成人,可如果仔细观察,便可看出脸上仍有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风采。时间匆匆,三年多过去,刘景久为上位者,加之纵横疆场无敌,令他气度深沉若山,即便桓阶在他面前,亦感到了不小的压力。 刘景笑道:“桓君还是像以前一样,唤我的表字吧。” 桓阶笑而不语,他过去直呼刘景表字,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比刘景高,称其表字更显亲近。 现在就不同了,桓阶虽未以臣下之礼拜见刘景,可这并不意味着两人可以平起平坐。 刘景见其不言,亦不勉强,说道:“之前王子健来信说,长沙太守韩玄、镇南将军府掾蒯祺重围之下,尚存死斗之心,幸得桓君纠合忠义之士,于内发难,一举夺取北郭门,才顺利夺取临湘,此战桓君居功至伟。” 桓阶缓缓摇头道:“此非我一人之功,宋(麟)子仁亦出力良多,而且为牵制北军,焚毁民宅数百间,代价不可谓不大。” 刘景道:“民宅烧就烧了,郡府出钱重新修建便是,只要百姓没有出现重大死伤就好。” 桓阶微微颔首,如果当日没能夺取临湘,给了韩玄、蒯祺更多的时间,刘景军要攻下临湘,将不得不付出更大的代价。 第三百一十章 亲近 “对了,”刘景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桓阶,说道:“这是公长写给桓君的信,特意嘱托我转交桓君。” 桓阶接过信笺,脸上浮出笑容,前年荆州军跨江而来时,他受到刘景的启发,为二弟桓彝奔走谋得桂阳郡耒阳令一职,并让后者带着大批桓氏族人南下避祸,以免家族受自己所累。 随着临湘被荆州军围得水泄不通,两兄弟从此彻底断了音讯,时隔两年,桓阶再次收到二弟书信,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刘景又说道:“不久前桂阳郡府众吏车马齐至耒阳,迎接公长入主桂阳,现在想来公长已入郴县,继任桂阳太守之位。” 桓阶闻言颇感欣慰,感叹道:“我桓氏数代人历典州郡,如今家中终于出了一位两千石。” 本来桓阶、桓彝的父亲桓胜就有希望成为两千石太守,其以才德著名南方,官至尚书,可惜壮年因病去世,未能更进一步。 接着桓阶对刘景表示了感谢,桓彝的桂阳太守之位,是张羡临终时,为让桓阶尽心辅佐长子张怿,而做出的拉拢之举。 不过这也就仅仅只是一个名义,桂阳郡府众吏拒绝桓彝入主桂阳,直到刘景近来全歼荆州军,桂阳众吏生怕素与桓彝相友善的刘景对他们秋后算账,这才赶忙亡羊补牢,弥补过失。 所以说,桓彝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两千石,皆赖刘景之功。 刘景又与桓阶稍作寒暄,随后扭头看向一旁束手而立的成绩。 成绩身量不高,脸孔狭长,双目锐利有若鹰视,鼻梁既高且长,嘴角微微下撇,一看就不好相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严酷的人,刚才竟然率众以臣下之礼拜见刘景,颇有献媚之态,相比之下,桓阶就显得有风骨多了。但刘景并不以为怪,这就是汉代酷吏的生存之道,尊上而酷下。 刘景开口说道:“成掾,时隔多年,足下别来无恙否?” 两人当年曾发生龌龊,后来成绩归还两万钱,主动化解了这段恩怨,之后对刘景恭顺有加,只要刘景有所吩咐,无不用心完成,勉强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刘景下意识瞥了一眼身旁神色冷峻的刘亮,成绩昔日可是将其父打得半死,以前其年幼卑微,拿成绩没办法,现在嘛…… 刘景觉得自己有必要私下提醒一下刘亮,让他不要太过份。 成绩也注意到了刘亮,心下暗暗叫苦,以前刘亮虽受刘景看重,可一个十五六岁的微末小吏,成绩作为太守张羡“门下五吏”之一,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哪曾想到,才不过几年而已,对方就跟随着刘景一飞冲天。 刘亮若执意报复,成绩将毫无招架之力,唯一的办法,便是请刘景从中说和,并拿出重金赔偿刘亮父子。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成绩自然不会吝啬钱财。 成绩瞬息间定下心来,再次俯身大拜,口中说道:“我等临湘吏人,皆日夜期盼刘君归来,以安民生……” 刘景上前将成绩扶起,笑道:“成掾何以如此多礼?” 成绩正色道:“非如此,不足以彰显小人对刘君的敬意。”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又分别和几位郡中大吏叙话,由于前来迎接他的长沙郡吏众多,刘景肯定无法兼顾所有人,最后只能当众勉励群吏一番了事。 和长沙众吏见过面后,刘景便转向王彊、区雄、宋麟等人。 刘景大步流星来到王彊面前,拉起他的手,大笑道:“子健,当日你只身求见,建议我乘胜奔袭临湘,我虽然同意了你的建议,但心中并非全无顾虑。如今临湘一战而下,长沙北方诸县亦略定,悉如你当日所言。” 王彊并未居功自傲,沉声回道:“小人的建言,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并无出奇之处,刘君兴仁义之兵,吊民伐罪,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刘景摇头道:“论及仁义,古今没有可与文王相比之人,可若无吕尚,又何以灭商呢?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子健你的功劳,冠于诸将,不必谦虚。” 王彊冷硬且深沉的脸上略微动容,说道:“小人本是贫贱之人,受到奸贼所害,是刘君将小人拔出风尘,委以重任,授以兵权,如此恩遇,小人纵然肝脑涂地,亦不能回报万一。” “这都是你应得的。”刘景笑道。王彊话中所谓的“奸贼”无疑是指“子钱家”潘钦,之前王彊在信中曾提到已将其杀死,并将其数千万“不义家产”充公,不过并没有谈到更多细节。 刘景对高利贷可谓深恶痛绝,杀就杀了,他担心的是王彊滥杀无辜,索性问起此事。 王彊简单的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刘景得知他只杀了潘钦及当年参与殴打过他的人,不由放下心来,出言赞许道:“《春秋》之义:‘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你能够做到不迁怒于潘钦的家人,这一点做得很好。” “……”王彊眼角直跳,刘景这话夸得他心虚不已,如果不是刘祝及时出现阻止了他,他已经将潘钦全家男女老少杀光了。 刘景之后又夸了区雄、宋麟一番,他们也确实在夺取临湘的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区雄一手组织的临湘大姓豪族联军,一直担任着急先锋的角色,率先杀入临湘,直到彻底稳定住了局势,刘景军才姗姗入城。 与文武皆会过面后,长沙郡府众吏恭请刘景入安车。刘景望着津渡外人山人海,热情高涨的临湘百姓,摇头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我回到家乡,怎么能够视乡亲而不见,独自离去呢?”说罢,刘景不顾众人劝阻,徒步行出津渡,向四周成千上万的临湘百姓挥手致意。 刘景这般平易近人的做法,令临湘百姓情绪更加高涨,欢呼声冲天而起,震彻云霄,直到刘景乘车离去,仍然经久不息。 第三百一十一章 吐血 刘表虽已年近六旬,但其身量高峻,容貌温伟,头戴峨冠,身着褒衣,气质儒雅,风仪甚佳,然而此刻他却是风度全无,捧着书信的右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脸色先红、又白、再转青,如同变色龙一般不断变化。 良久,刘表面部逐渐显露狰狞之色,狠狠将信摔在身前书案上,喊道:“蒯异度误我!蔡德珪误我!”话音一落,刘表感到喉咙一甜,竟不由喷出一口血来,霎时间染红了胸前衣襟。这口心头血,仿佛一下子抽干了他身上的力气,直愣愣向后倒去。 “大人……” “将军……” “使君……” 室中刘表长子刘琦,別驾刘先、治中庞季、主簿蒯良等,见刘表吐血而倒,无不大惊失色,连滚带爬的冲向刘表。 “大人……大人……” 刘琦天性慈孝,一把抱起刘表,看着面无人色的父亲,眼泪瞬间如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 蒯良亦忍不住默默垂泪,不过他虽有心忧刘表之意,但更多的却是哀叹于族弟蒯越、族子蒯祺的不幸。 蒯越乃是襄阳蒯氏一族当之无愧的冠冕,襄阳蒯氏之所以近年崛起于荆楚之地,和蒯越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蒯祺则是新一代子弟中最杰出的人物。 而今蒯越自刎而死,蒯祺生死未卜,蒯氏刚刚有兴盛之象,尚未盛极,便要衰败了吗?蒯良一时间心如刀割,难以自持。 刘琦为刘表一遍遍抚胸顺气,终于令他心气稍通,看着围聚过来,神色惊慌的众吏,强让刘琦将他扶起,缓缓说道:“孤不要紧,只是卒闻大军败绩,一时气急攻心,诸君不必忧虑。” “请将军万望保重身体……”刘先、庞季、蒯良等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刘表这么说可能是为安众人之心,不过他能够重新坐起,说明并没有伤及心脉。 刘表叹道:“张羡表面仁义,实则藏奸,于江湘间施恩小惠,邀买人心。前年其举长沙、零、桂三郡而叛,一时间荆南局势糜烂,几不为国家所有矣。 是时,州部议者皆以为忧,唯有蒯异度认为长沙不辄,敢作乱违,不得人心,举州中之兵,上征下战,除之不难。后蒯异度领兵南下,果然诛张羡、克临湘,平定荆南,指日可待。 今孤已在襄阳为蒯异度备下封赏,只待他得胜归来,何以如此不慎,败于小生之手,致使三军尽没?!”说道这里,刘表胸腹间再度剧烈起伏,喘息亦急。 “大人身体要紧,勿要动怒……”刘琦满脸焦急的拜请道。 刘先、庞季等人亦从旁劝道。 刘表不断摇头,面露悲哀之色,继续说道:“当年长平、即墨之战,赵国、燕国之所以大败,皆因二国君王昏庸无道,听信谗言,临阵换掉良将廉颇、乐毅,启用庸将赵括、骑劫,这才给了白起、田单以可乘之机。 而孤授蒯异度倾州之兵、专事之权,信任有加,从无怀疑,蒯异度为人深中足智,用兵有方,外无掣肘,内拥盛兵,他到底为什么会落败?!” 室中众人一时皆默然。 半晌,蒯良见刘表面上怒意有所消减,不由出言为族弟辩解道:“回将军,我军之败,乃败在天灾,此非人力所能抗拒。” 刘表不满蒯良之言,这明显是替蒯越推卸责任,愠怒道:“古往今来,从未闻有水患能倾覆一国之军,何以偏偏被我们遇上?我军之败,虽有天灾所累,难道就没有人祸吗?” 刘琦出言道:“我水军楼船、艨艟、斗舰数百艘,实力更在刘景水军之上。洪水来袭,步军平地扎营,为洪水所没,还可以解释得通,可水军呢?为何也惨败于刘景水军之手,以致抛弃为洪水所困的步军,仓皇北逃? 蔡德珪目前驻于巴丘,其自言尚有战船近百艘,此必非实情,依儿之见,蔡德珪至多不过数十船耳,不及昔日十分之一。”刘琦最后下论断道:“此战蔡德珪之过,更甚于蒯异度。” 蔡瑁乃是二弟刘琮一党,刘琦趁机狠狠踩了他一脚,最好是将他踩到地底,永世不得翻身。 刘琦的一番话,成功将刘表的注意力从蒯越身上,转移到了蔡瑁身上,他瞥了別驾刘先一眼,叹道:“始宗误我啊!” 刘先脸上不可避免露出尴尬之色,去年蔡瑁初次败于刘景之手,刘表当时曾流露出将蔡瑁调回襄阳,以从子刘虎代之。当然了,刘表之所以这么说,更多的是摆出“有过必罚,不避姻亲”的姿态,未必真会这么做。 刘先以“昔日荀林父大败于郧,晋侯仍让他官居原位;孟明视兵败于崤,秦伯不撤他的官职。所以晋景兼并赤狄,秦穆称霸西戎。”为由阻止刘表换将。 自古更换主将,便是兵家大忌,史书上类似的教训比比皆是,刘先的建议应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更是给刘表一个台阶下,可是现在看来,问题就大了。 刘先心中一叹,这口黑锅,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背定了,当即下拜向刘表请罪道:“将军,下吏身为众吏之首,谏言有失,导致军败,愿受责罚。” 刘表摇了摇头,他虽对刘先有所埋怨,但也知道这并不是他的责任。说到底,还是刘表太过倚重蔡瑁,没能当机立断换掉他,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庞季开口道:“现今蔡德珪在巴丘,势单力孤,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我们是否要派援军?” 巴丘乃是他们在长沙的最后一处据点,一旦失守,就意味着他们彻底退出了长沙,过去两年的付出全部付之流水。 蒯良不赞成向巴丘增派援军,在他看来,讨伐荆南的军事行动已经彻底失败了,继续增派援军,除了增加损失,毫无意义。“此次南征失败,南郡损失最重,无力支援巴丘,而江夏需要防备孙氏,武陵则要监视五溪蛮,都不可轻动,哪还有援军可以抽调?” 第三百一十二章 心意 蒯良的话一点没错,南征军主要是以南郡、章陵、南阳三郡组建,其中又以南郡为最,目前只有襄阳及防备刘璋的巫县尚有驻军,其他地方再无可用之兵。 江夏郡的情况未必比南郡强出多少,去年末孙策进伐江夏,上表称:“获黄祖妻息男女七人,斩刘虎、韩晞以下二万余级,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船六千余艘。”当然了,破贼文书,旧以一为十,孙策无疑夸大了自己的战功,可江夏也确实精锐尽丧,元气大伤。此时让黄祖派兵增援巴丘,不免有些强人所难。 而荆南的武陵郡本就汉少蛮多,之前已派遣三千汉兵随军征战,再抽调兵力,少了无济于事,多了连自身亦会出现不稳。 总之,目前刘表已是无兵可派,强制调兵,必会引发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危及自己的统治。 可如果就此放弃巴丘,让刘景小生得志,刘表又颇不甘心。 然则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他现在需要担心的是,南征失败的消息传出后,曹操正在忙于应对袁绍,或许无暇南顾,但江东孙氏、巴蜀刘璋呢?他们会不会由此生出觊觎之心? 刘表沉默良久,叹道:“告诉蔡德珪,孤已无兵可派,其能守则守,不能守便退回江北。”刘表虽是这么说,但蔡瑁倘若真的轻易放弃巴丘,其必追述其前时连战连败之罪,重重惩之。 庞季道:“将军,刘仲达此番赖天时相助,方才侥幸获胜,今虽得志,实力却有限。且其仅是张羡伪举零陵太守,‘名不正,言不顺’,何以统领三郡? 张羡举郡而叛,犯上作乱,其子张怿继之,将军屠临湘、擒张怿,但囚禁而已,未曾杀戮,可谓仁矣。下吏素闻张怿与刘景不睦,不若将张怿放归南方,使二人相斗。待时机成熟,将军再兴大军,荆南一举可定也。” 庞季的这番建言,令室中众人眼前皆是一亮,虽然张怿必然斗不过刘景,但只要能够给后者添乱就行了,此事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刘先、蒯良、刘琦几人先后表示赞同,刘表也认为此计可行,说道:“先将张怿移除牢狱,暂时安置于都亭之中,待过几日,孤亲自接见。” “诺。” 不久,医曹几位良医赶到,众吏不敢继续打扰,齐齐告退。 众吏离开后,室中仅剩刘表、刘琦父子及医者,刘表不再强撑,气色顿时大衰,身心萎靡。 “大人……”刘琦大惊失色道。 刘表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为父没事,不必紧张。” 为刘表看病的几位医者,皆为州中良医,他们在仔细检查了刘表的身体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为首者代表其他医者说道:“使君心肺本就有疾,今日乍闻噩耗,气急攻心,才导致呕血,我等开几副汤药,使君每日按时服用,身体当可无大碍。” 未等刘表、刘琦松一口气,便听医者又道:“不过……使君心肺之疾,目前药石难以彻底根除,只能平日多加养护。再有,使君日后切不可像今天这般大动肝火,否则身体必为所累,到时候药石多半亦无用矣。” 刘表叹道:“孤亦不想激愤满胸,国家多难,如之奈何?” 医者劝道:“使君安危,关乎荆楚万民,非一人之事,望使君能保重身体,使百姓安心。” 刘表听得心有触动,轻轻点头道:“卿之言,孤记下了。” 众医告退后,刘表拉住刘琦的手,说道:“伯玮,此番丧军数万,诸将凋零,蔡德珪亦难堪大用,为父环顾左右,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坐镇南方的人……” 刘琦听出父亲想让自己接手南方,他虽心有不愿,可眼下从兄刘虎、刘磐相继战死,父亲除了自己,还能依靠谁呢? 刘琦主动开口道:“儿愿为大人分忧,亲自南下江陵,整合诸军,南御刘景、西备刘璋,使大人不以西、南为忧。” “真我佳儿也。”刘表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拍了拍长子的手,说道:“为父表你为南郡太守,即日率兵入主江陵。” “诺。”刘琦领命道。 ………… 南征大军全军覆没,蒯越自刎而死的消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瞬间便席卷了整个襄阳。 去年蔡瑁水军大败,死伤万计,就已经在襄阳引起了强烈的大地震,而今南征大军竟然全军覆没,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上至官吏,下至小民,莫不议论纷纷。 与刘景关系密切的潘濬毫无疑问再次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好不容易挨到下职,潘濬不敢再回吏舍,立刻告假归家,并闭门谢客,告诫门仆,谁也不见。 不过这个谁也不见也是相对而言,王粲就畅通无阻的走进潘家,见到了坐在书室,心绪不宁的潘濬。 王粲身体瘦弱矮小,偏偏穿着宽大的褒衣,显得颇为滑稽,然而他却神色从容,气质翩然。 王粲笑道:“承明,我就猜你一定会躲回家中,是以直奔你家中而来,果然被我猜对了。” 潘濬起身相迎,苦笑道:“若是留在吏舍,只怕难有片刻安宁,唯有回家中暂避纷扰。” 王粲落座后击掌赞道:“刘仲达以一县之地,而覆一国之军,虽古之田单,何以过之?” 王粲现在虽然依附于刘表,但马援曾有言:“乱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刘表以刀笔吏视之,王粲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忠心可言。甚至看到刘表倒霉,王粲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快意。 潘濬见王粲容颜喜悦,倒也稍稍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情,王粲十来岁便名动长安,被大儒蔡邕誉为“有异才”,闻其登门拜访,倒履相迎,礼之甚重。而就是这样一位大才,刘表却不肯重用,只让他写些文赋以娱人。换成是潘濬,他也会心怀不满。 潘濬感叹道:“刘仲达少年时,仅是中人之姿,并没有显露特殊之处,待其年长,竟然百家博览,政事文辩,用兵韬略,楚国无匹,真乃有世祖之风!” 世祖光武早时亦未显露过人之处,一度埋首田间,操弄锄禾,常常被其兄刘縯取笑胸无大志,就像高祖的二兄刘仲一样没出息。结果没过几年,光武乘势一朝而起,十数年间即扫平天下,囊括四海,中兴汉室。 王粲笑道:“今刘仲达一战定鼎三郡,据有江南,凭江自恃,刘牧已无能为也。承明,你和刘仲达既是同门,又是知己,你若南下投奔刘仲达,必受其重用,岂不好过在此碌碌无为?” 潘濬闻言一阵默然,王粲可谓一语中的,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是荆南武陵郡人,为此还曾设想帮助刘景夺取武陵郡,拔除刘表在大江以南的最后一颗钉子,使刘景全据荆南四郡之地。 但他并非没有顾虑,王粲说他在襄阳碌碌无为,乃是夸张之言。事实上他颇受刘表重用,二十余岁就已是州部从事了。 因此,他若是背叛刘表,投敌南方,必定会背上骂名。 不过潘濬虽有疑虑,仍然决定投奔刘景,原因很简单,他在刘表帐下,三五年都未必能够成为一县之长,而若投奔刘景,马上就能成为百里之宰,三五年后,未尝不能坐到太守之位。相信任何人都该知道如何选择。 当然了,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潘濬绝不会轻举妄动,待过几个月,局势逐渐平稳下来,他再找机会以疾辞职返乡。 潘濬相信王粲不会出卖自己,可为了小心起见,并未向他吐露心声,说道:“在下虽有刘仲达有旧,然使君亦待我不薄,我现在心乱如麻,难下决定。” 王粲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眼就看穿了潘濬的心思,笑着摇头道:“承明之言,多有不实。” 潘濬面不改色地回道:“王君的指责,在下不敢认。” 王粲笑而不语,却也不再逼他,正所谓祸从口出,当前敏感时期,谨慎一点没什么不对。 潘濬反问道:“不知王君可否想过南下?之前刘仲达与我通信,常常赞叹王君有王佐之才,亦惋惜王君不受重用,只恨自己官职低微,难于共事。王君若愿赴江南,刘仲达必礼重之至。” 王粲不由失笑道:“承明还说自己心意未定,这还没投奔刘仲达,就开始迫不及待为他招揽我,承明不嫌操之过急吗?” 接着王粲摇头婉拒了潘濬的招揽,道:“荆南乃下湿之地,自古瘴气滋生,丈夫早夭,我从小身体孱弱,前往长沙,恐怕用不了几个月便会一命呜呼。” 潘濬叹息道:“王君有王佐之才,本该辅佐明君,匡扶天下,如今却困顿沔南,志向难伸,真是令人痛惜。” 王粲嘿然无语,他虽不得重用,但襄阳好歹也是乱世的地方净土。眼下北方局势混乱,南方瘴疫横行,皆非善地,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刘景早日北上。 第三百一十三章 隆中 因为南征军全军覆没,蒯越自刎而死的消息,如今的襄阳宛如一座巨大的风暴之眼,南北衣冠,贩夫走卒,皆舆论滔滔。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襄阳西郭门驶出,一路向着西北而去。车中坐着两人,一人疏巾单衣,体躯健朗,容貌严毅。一人高冠锦袍,丰姿俊爽,器宇轩昂。 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诸葛亮的好友,徐庶、崔钧。 徐庶出身单家,虽小有财产,但如今天下大乱,马匹已非钱财所能买到,这辆马车,乃是属于崔钧所有。崔钧家族乃是北州首屈一指的豪门著姓,其曾祖崔骃、祖父崔盘、父亲崔烈、从父崔寔并为名士,著于天下。 两人在城中听闻消息,立刻结伴前往襄阳西北十数里外的隆中,去见好友诸葛亮。 诸葛亮今年二十及冠,年初离开学校,带着家人搬到隆中,过起耕读闲适的生活。 马车虽舒适性远不及牛车,可速度却比牛车快多了,没用多久,便顺利抵达隆中诸葛家。 诸葛家宅邸依山傍水,有三间屋地,诸葛亮夫妻住一间,其弟诸葛均住一间,最后一间住的是诸葛亮叔父诸葛玄的妻、子。 徐庶、崔钧和诸葛亮相识多年,交情匪浅,两人三天连头就往诸葛亮家中跑,因此出入颇为随便,直接入室中来找诸葛亮。 “徐君、崔君……”听到堂中响动,一名布衣椎髻的妇人从内室行出,她见到徐庶、崔钧二人,从容施礼问候。 此女即诸葛亮之妻、沔南名士黄承彦之女,黄月英。她虽头发枯涩,姿容鄙陋,可神色详妍,气质脱俗,令人过目难忘。 黄月英固然没有精致美丽的容颜,但她饱读经书,贤良淑德,乃是古之钟离春一般的奇女子。徐庶、崔钧心中对黄月英颇有敬意,不敢怠慢,急忙还礼,而后问道:“孔明不在家吗?” 黄月英神情自若的回道:“葛郎正在乐山上读书。” 所谓乐山就是诸葛家旁边的一座山岭,徐庶、崔钧都知道诸葛亮喜欢登乐山读书。 两人相视一眼,当即向黄月英告辞,前往乐山寻找诸葛亮。 两人刚行至山脚,便听闻一阵延绵不绝的历啸,在山谷间久久回荡。不用多说,这必是诸葛亮的啸声无疑。诸葛亮好为《梁甫吟》,以酷爱引吭长啸,常常坐于乐山山巅,巨石之上,抱膝长啸,声闻数里,远近皆知。 徐庶、崔钧一路爬上乐山山顶,便看到诸葛亮背身坐于一方大青石上,面朝山崖,长啸不绝。 “孔明……”徐庶、崔钧大步来到诸葛亮身后,齐声呼道。 诸葛亮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俊伟无比的面容,配上他高达八尺的身躯,真乃昂扬大丈夫也,徐庶、崔钧无不相形见绌。 诸葛亮看着二位好友联袂而来,不由笑着打趣道:“州平、元直,你们又来我这讨酒了?” 他这么说,自然是有原由的,今年他和其弟诸葛均一共耕种了二百亩地,收获也算颇丰,近来妻子黄月英酿了一些酒,引得徐庶、崔钧屡屡前来打秋风。当然,他们更多的是喜欢和诸葛亮欢聚畅谈,而非贪图酒水。 徐庶和崔钧相视而笑,徐庶开口道:“哈哈,孔明,你猜对了,我们确实是来讨酒喝的。不过,我们也绝不白白喝你的酒,我们这次可是带来一个惊天消息,你听到后一定会乖乖拿出家中美酒,任由我们享用。” “哦?”诸葛亮闻言剑眉一扬,问道:“是何惊天消息?” 徐庶答道:“事关南方。” 南方之事,必是涉及刘景,诸葛亮心中不由一动,猜测道:“莫非刘仲达击退了荆州军?” 由于他长年累月在徐庶、崔钧耳边念叨,二人心里颇偏向刘景,若消息对刘景不利,他们来见自己绝不会表现得这般轻松。 崔钧感叹道:“何止是击退,刘仲达于酃县城下,借助水患一战全歼荆州征南大军,蒯异度自刎而死,蔡德珪只身北逃。” “什么?!”诸葛亮顿时被这个惊人的消息震得呆立当场。 看着诸葛亮瞠目结舌的模样,徐庶、崔钧二人忍不住开怀大笑,他们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和诸葛亮此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诸葛亮虽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然其人素有匡扶天下之志,每每自比管仲、乐毅,徐庶、崔钧和诸葛亮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诸葛亮急催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快和我说说……” 徐庶、崔钧看过了诸葛亮的笑话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将了解到的情况悉数告知于他。 诸葛亮听罢消化许久,才开口说道:“蒯章陵深中足智,英姿魁杰,乃楚之豪杰名将,没想到竟然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 由于其大姐嫁于蒯祺,诸葛亮平日和襄阳蒯氏往来颇多,亦与蒯越有数面之缘,深为其才略魁杰所叹服。 因此诸葛亮得知刘景在张羡病死,临湘陷落后,妄图以一县之力对抗一国之军,而且这个一国之军乃是由蒯越统领。 即便诸葛亮深信刘景文武才略,更在蒯越之上,可双方实力却有若天地之差,非一人之智所能扭转,很是为刘景感到担心。 刘景在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完成了足以同即墨之战相媲美的辉煌胜利。 诸葛亮在为刘景高兴的同时,亦自感汗颜。 当年他不理解刘景明明出身宗室之门、仕宦之家,又有贤德之名、非凡之才,为何执意出任市中小吏,混迹污水之地。 他认为刘景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居家养名,等待日后一飞冲天之机。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隐居隆中,耕读自娱,以待时机。 然而刘景却是走出了一条惊世之路:其十七为市吏,十八为长沙郡主簿,十九举孝廉、为酃县长,二十二拜零陵太守,今灭北军、揽三郡,割据荆南,与刘表划江而治,分庭抗礼。 第三百一十四章 贤妻 “仲达……”诸葛亮站在大青之上,极目眺望南方。 刘景强势崛起于南方,对诸葛亮内心触动极大,甚至动摇了他隐居隆中,以待时机之心。 诸葛亮素知刘景心怀大志,如今据有荆南,自当雄飞,内心很是为好友感到高兴。 诸葛亮平日饮酒极有节制,此刻亦不禁想要一醉方休。随后三人结伴下山,便如徐庶先前之言,诸葛亮取出家中美酒,与崔钧、徐庶开怀畅饮,不加节制。 三人皆是酒量过人之辈,从日中一直喝到黄昏,崔钧率先不胜酒力,醉倒于食案下,被诸葛亮、徐庶扶入偏室休息。 诸葛亮、徐庶之后也停杯不再多饮,并肩站在庭院当中,一边散发身上酒气,一边随意闲话。 徐庶在与诸葛亮谈及刘景时,心里十分羡慕对方少年得志,二十二岁就成为一方诸侯。 徐庶感叹万千地道:“我少时游侠,年十八岁替好友报雠,为不让人认出,以白垩涂面,披头散发,结果还是被郡吏抓获。当时我被郡吏绑在车上,游行市中,狼狈无意形容。幸得诸友解救,才逃过一死。从此以后,我不再游侠,而是折节学问。 初平中,颍川纷扰不断,我和(石韬)广元南下襄阳避祸,至今竟已有九载。孔子曰:‘三十而立。’我今年已二十九岁,眼看而立之年,却仍然一事无成。” 诸葛亮听罢若有所思,问道:“元直是动了出仕的心思吗?” “是。”徐庶颔首承认道,“不瞒孔明,我当年放弃舞刀弄戟,更换疏巾单衣时,便立志而立之年,当有所成就,如今期限将近,心中不免惶然。” 诸葛亮看着心情低落的好友,又问道:“元直属意于谁?许都?荆州?还是……” 徐庶苦笑道:“我乃寒门出身,又无名望,不管是北归许都,甚或效命襄阳,都难以得到重用。我埋头苦读《诗》《书》《申》《韩》十余载,博通儒、法,若位只小吏,何以甘心?” 诸葛亮一听好友这话,哪还不知他的意图,说道:“元直是想要南下投奔刘仲达?” 徐庶说道:“我虽与刘仲达素未谋面,但孔明不是常言:‘刘仲达出身宗室,名达天下,却有古君子之风,上能结交四海名士,下能延揽市井豪杰。’若刘仲达果真如孔明所言,不重出身,只重才能,我自当奔之。” “刘仲达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皆我所见,断然无假。”随后诸葛亮又道:“元直岂不闻刘仲达所作《侠客行》?他不正是借着此诗自比信陵君吗,元直更有何虑?” 徐庶心中大定,问诸葛亮道:“孔明,你难道就没想过南下投奔刘仲达吗?以刘仲达对你的重视,千石之位唾手可得。” 徐庶作为诸葛亮的好友,非常清楚刘景对诸葛亮的重视,到了何等夸张的地步。在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前,刘景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与诸葛亮通信,而且每次都会送来大量的礼物,从亲手所写字帖,到南海珍玩奇物,应有尽有。如果不是刘景已经结婚,徐庶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对诸葛亮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诸葛亮眉头不觉皱起,叹道:“我已在襄阳彻底扎根,不比元直,来去自容。” 诸葛亮大姐嫁于襄阳蒯氏,二姐加入襄阳庞氏,本人则娶了襄阳黄氏之女。而借由妻子,诸葛亮又与襄阳蔡氏及刘表成为姻亲,他已是彻底融入了襄阳士族群体。是以心中虽有投奔刘景之意,但他现在很难一走了之。 徐庶直言道:“刘荆州既无王霸之才,亦非拨乱之主,且年近六旬,垂垂老矣,便如同秉烛之光。而刘仲达宽博容纳,计虑如神,胸怀大志,今以弱冠之龄,纵横湘、衡,据有荆南,相比刘荆州,如日出之阳。二者该如何选择,孔明岂能不知?” 诸葛亮道:“我正是知道刘荆州非人主,才选择隐居在此,以待时机。” “刘仲达不就是你说的‘时机’吗?何用等待?”徐庶又道:“难道你真要等到刘仲达北上襄阳之时,才做投靠吗?” 诸葛亮无言以对。 ………… 天黑前,崔钧从沉睡中醒来,不顾诸葛亮的挽留,执意返回襄阳,徐庶亦随其一同离开。 送走好友,诸葛亮回到堂中,久坐不起,思虑徐庶之言。 黄月英特意为诸葛亮煮了一锅茶汤,让他服用解酒。 诸葛亮端着茶汤前往书室,拿出《汉书》翻看,可由于心神不宁,半个晚上下来,连个《萧何曹参转》都没看完全。 人定时分,诸葛亮合书入寝室休息,其反常的表现,黄月英自然不会看不出,可夫君既然没有对她明言,她亦不好多问。 诸葛亮躺在床榻上,不停转辗反侧,始终难以入睡,为了不打扰到妻子休息,他起身披上衣服,来到室外,凭栏而立,对着夜空高悬的明月,怔怔出神。 不久,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诸葛亮回头看着妻子,说道:“月英,是我将你吵醒了?” 黄月英轻轻摇头,主动问道:“葛郎因何整晚心神不宁?” 诸葛亮没有敷衍了之,而是将自己的心事全部说给妻子听。 黄月英虽无出众美好的相貌,却有不逊男子的才能,诸葛亮遇到事情,常常与妻子商量。诸葛亮很庆幸当初自己答应黄承彦之请,娶黄月英为妻,相比于床笫间讨人欢心的娇妻,诸葛亮更喜欢能够分享心事的知己。 黄月英听罢心中了然,不忙不忙问夫君道:“葛郎与刘君少年结识,互相了解,葛郎认为刘君是什么样的人?有无振兴社稷之心、匡扶天下之能?” 诸葛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有。” 黄月英又道:“葛郎与刘君情同羊左,亲密无间,虽远隔千里,大江为阻,犹念彼此。刘君若闻葛郎来投,是否会重用?” “会。”诸葛亮再次点头道。 黄月英随即面露不解地道:“既然如此,那葛郎还有什么疑虑?” 诸葛亮犹豫道:“我与襄阳牵连过深,是以心中疑虑。” 黄月英正色道:“邓禹少与世祖光武结识于太学,甚相亲近,后邓禹归家,虽时隔多年,分离日久,闻光武受命出抚河北,邓禹只身杖策北渡,追及于邺下。当时,光武无寸土之地、无一餐之食,邓禹可曾犹豫过?” 诸葛亮热泪盈眶,愧不能言。 黄月英又道:“刘君之于葛郎,恩情犹过世祖之于邓禹,今刘君据有江南,地方千里,户口百万,心中正在期盼着葛郎,而葛郎却坐在家中犹豫不决。” 诸葛亮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说道:“月英之言,字字剖心,直令我无地自容。” 黄月英问道:“葛郎现在心里有决定了吗?” 诸葛亮颔首道:“我当南下投奔刘仲达。” 黄月英道:“《诗经》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妾今已为葛家妇,自当跟随葛郎奔赴江南。” 诸葛亮道:“能够娶到月英如此佳妻,乃亮之幸也。” 黄月英道:“这也是妾之心声。” 第三百一十五章 甘宁 诸葛亮虽已决定举家南下投奔刘景,但他毕竟和襄阳有着极深的牵连,加上现在南边局势尚未稳定,还需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南下的理由也不难找,由于刘表政令不明,非英明之主,很多来到荆州避乱的中原士子都选择隐居不出,更有一些极端者,干脆一路南下,隐居荆南之地。 颍川杜袭如此、陈国颍容如此、汝南和洽如此…… 杜袭自不用多说,昔日在长沙与刘景、诸葛亮皆交情深厚。 颍容是豫州陈国人,乃是太尉杨赐亲传弟子,其人博学多通,善治《春秋左传》,灵帝时见天下无道,郡举孝廉、州辟、公车征,皆不应命。后避乱荆州,聚徒千余人,隐居武陵郡。刘景族兄、刘宗胞弟刘承就曾前往武陵,拜入颍容门下学习。 和洽是豫州汝南郡人,灵帝时被举为孝廉,并受到大将军何进征召,但都被他婉言谢绝。袁绍、刘表皆礼遇之,和洽却认为他们不足依赖,遂南渡武陵郡。 诸葛亮亦打算以此为说辞,与徐庶结伴南下武陵郡隐居。 当然,谁都不是傻子,诸葛亮和刘景的特殊关系,在襄阳士族圈里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况且,诸葛亮今年才刚刚在隆中安家,当此敏感之时,忽然决定南下武陵郡,其中没有鬼才怪。 不过知道归知道,却也没有人捅破,更没有人阻止。当年张汤奏颜异“腹诽”之罪,滑天下之大稽,总不能怀疑诸葛亮有投靠刘景之意,就不让他南下吧?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 章陵郡,新野县,淯水。 一艘雕刻涂纹,装饰精美的舸船停于淯水河心,船头青色帏盖之下,盘膝坐着一人,垂钓为乐,其年约三十余岁,身高七尺余,头戴武帻,身被锦衣,双目炯炯有神,一脸湖海豪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甘宁甘兴霸。 不一刻,鱼儿咬钩,水泛波澜,甘宁见状一拽,一条硕大肥美,重达十数斤的鲤鱼跃水而出,摔落在甲板上不断翻腾跳跃,似乎想要摆脱鱼钩,逃回水中。 甘宁大手一把抓住鲤鱼,随手将它丢入身旁的鱼篓之中,其钓鱼技术极为高超,仅仅不过半天时间,就钓起了二十余条大鱼,两个鱼篓已经全部装满了。 甘宁有此出神入化的钓鱼技术,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如果你整日无所事事,连钓六年鱼,你也能有甘宁这样的钓鱼本事。 没错,自从他于巴蜀起兵反抗刘璋失败,带领八百僮客避入荆州,已经过去六年之久。 这六年,他就像是被刘表彻底遗忘了一般,又或许,是刘表心里根本就看不上他这等“粗人”,总之,甘宁始终不受重用,困顿于南阳,郁郁不得志。 甘宁少年时游侠巴蜀,横行无忌,长大后乃折节向学,颇读诸子,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为人开爽有计略,有纵横天下之能,亦有建功立业之心。 这样一头本该尽情翱翔于天宇的雄鹰,却折翼囚于牢笼,几年来,甘宁曾抱怨过、不甘过、愤怒过……如今心中只有抑郁,以及深埋在抑郁之下的怒火。 这股被极力压制的怒火,异日一旦爆发,足以焚毁任何人。 历史上,甘宁在荆州蹉跎十数年后,冲入江东,这股怒火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他面斥张昭、硬刚凌统、结怨孙皎,甚至连孙权的命令也时有违抗,所信服者,唯有周瑜、吕蒙而已,因为只有二人,能够真正的包容他。 眼见即将日落,鱼篓业已装满,甘宁当即起身,正准备下令回返,忽然看到一艘赤马疾速驶来。 “大兄……大兄……” 双方尚相隔十数丈远,轻舸上赤帻单衣的甘曜便扬声高呼,甘宁眉毛微扬,他能够听出族弟的喊声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喜意。 待赤马抵近大舸船,甘曜未等登船,便迫不及待地对甘宁说道:“大兄,有大喜事!荆州十万南征大军,尽被刘君所灭!” “啪”的一声,手中鱼竿掉落了在甲板上,而甘宁浑然不觉,他一脸惊愕的看着船下的甘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甘曜身手敏捷地爬上大舸船,大步来到甘宁面前,将刚刚得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告知甘宁。 甘宁听完又惊又喜,不住在甲板上左右徘徊。 四年前,刘景北上南阳,迎娶新野邓氏之女,两人偶然结识于淯水之上。刘景虽为名士雅流,却不以身份为意,颇能折节下士,因此两人遂结为好友。 刘景返回长沙后,心里犹记挂着他,不到两年时间,来信竟达十余次之多,并且屡屡馈赠其钱财。可惜随着荆州南北之战爆发,双方就此断了联系。 甘宁去年闻刘景率军大破蔡瑁的荆州水军,高兴得欢饮竟日。 在他看来,蔡瑁只是仗着出身于望族,又进妹于刘表,才占据高位,统领水军,其本人并没有出众的才能。然不可否认的是,其麾下水军之强,天下无出其右者,刘景能够以弱胜强,破其兵舰,着实令甘宁刮目相看。 如今闻其以一县之地,尽灭荆州举国之兵,相比之下,去年击败蔡瑁又变得微不足道了,对刘景,甘宁心中唯有深深敬服。 甘曜开口劝道:“刘君素重大兄才略,昔日临别之时,以伏波将军马援许之,眼下刘君扬威于荆南,大兄何不南下投奔?” 甘宁沉寂多年的内心,此刻早已是波涛汹涌,他极力抑制激动之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先回去再说。” “诺。”甘曜抱拳道。 甘宁乘船返回驻地,立刻召集麾下屯将、曲长,告知他们近期可能南下的决定。当然,为了安全起见,他并没有直言投奔刘景。 接着,他借此番荆州南征大军全军覆没,刘表兵力捉襟见肘,上书刘表,慷慨陈词,自请率军南下,镇守江陵,抵御刘景。 刘表准其请。 第三百一十六章 禁酒 豫章郡,南昌。 豫章太守孙贲看着手中的书信,刚毅的脸容上,眉头紧锁。 他的父亲孙羌是孙坚之兄,很早就去世了,当时孙贲尚未成年,而其弟孙辅更只是一个婴孩。孙贲独自抚养幼弟,建立名望,长大后为郡中督邮、守长。 孙坚于长沙举义兵,孙贲去职投奔叔父,并在孙坚战死后统摄其部众,扶送灵柩,归于江东,后依附袁术,征战江淮。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孙策已立足江东,而袁术则在淮南寿春称帝,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孙贲心知袁术必败,当即抛妻弃子,独自逃回江东。 接下来几年,孙贲跟随孙策征战江东各地,去年末,讨江夏黄祖归来,适逢扬州牧刘繇病逝,豫章太守华歆亦降,孙贲被孙策任命为豫章太守,继而又分豫章郡南部为庐陵郡,以孙贲之弟孙辅为庐陵太守。江东一共也才吴郡、丹阳、会稽、豫章、庐陵五个郡而已,孙贲、孙辅就兄弟占了两个,可谓权倾江东。 孙贲手中之信是宜春长周泰派人送来的,其地与长沙醴陵接壤,近日收到情报,刘景于酃县城下大败荆州军,并乘胜收复了临湘。原本以为荆南大局已定,谁知竟然发生了惊天大逆转。 孙贲先是震惊不已,接着便感到深为惋惜,刘景借天时获得胜利,本身实力有限,不足为虑,他和胞弟孙辅各领一军,出宜春、庐陵,西入长沙,刘景必然抵挡不住,届时刘景一败,零陵、桂阳二郡可传檄而定。 之前曹操见张羡败亡,未免刘表调军北还,急忙割零陵、桂阳给张津,割长沙给孙贲。 孙贲之女嫁于曹操之子曹彰为妻,二人乃是姻亲关系。孙贲手中握有“亲家”曹操拜他为长沙太守,讨伐刘表的诏命,因此他入主长沙,可谓名正言顺。可惜,他现在根本动弹不得。 四个月前,孙策在外出打猎时遇刺身亡,孙权受命继位。 叔父孙静长子孙暠,欺孙权年幼,试图乘机自立,欲图会稽,后被富春长虞翻劝退,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孙氏内讧。 而江对岸,孙策所置庐江太守李术,亦不尊孙权号令,招降纳叛,阴怀异志。 至于江东本土深险之地,山越盗贼多如牛毛,黄巾余孽亦遍布郡县,加上孙策在世时,对地方名士、豪杰多有诛杀,暗中怀恨者不知凡几,眼下的江东,只能用“内忧外患”四字形容。 这样的形势下,孙权根本不可能同意孙贲出兵长沙之请。 况且,豫章、庐陵并不安稳,相反,由于二郡今年才平定,堪称江东最混乱之地,很多县都只是名义臣服而已。 只要知道,除了孙贲、孙辅兄弟外,周瑜、太史慈这两位孙策最倚重的大将,之前皆驻扎在二郡,后孙策遇刺身亡,周瑜将兵赴丧,而太史慈仍留于豫章。 恐怕孙贲、孙辅前脚刚入长沙,豫章、庐陵后脚就反叛了。 不过孙贲仍然为此感到可惜,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他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染指长沙了。 甚至,刘景或许还会成为江东的劲敌,也说不定。 孙贲心中一叹。 ………… 刘景入主长沙之日,于郡府正堂大宴临湘官吏、士民,会者多达一千余人,这样的盛况,也只有每年正旦朝贺时才会出现。 刘景是主君,大部分时间颔首即可,只有遇到亲信故人,才会浅尝即止,是以直到入夜时分,宴会曲终人散,才微有醉意。 郡府便坐中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刘景为了显示近亲之意,拉着桓阶同坐一席,促膝而谈。 “桓君,我还记得,昔日在郡府时,常与从兄、桓君、公长相聚吏舍,秉烛夜谈,乐此不疲。”接着刘景脸上露出感伤之色,又说道:“这几年长沙兵祸连连,动荡不休,更让我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可惜从兄不幸染病,魂归九泉,再不能相聚!” 桓阶和刘蟠同僚日久,私交甚笃,闻言亦难掩悲伤,感慨道:“刘元龙对刘零陵甚是看重,每每说道刘零陵是能够兴旺家族的人。当年刘零陵与区元伯不睦,刘元龙为保护刘零陵,当面与府君抗礼,我等再坐者,莫不瞠目结舌。后来刘零陵出为酃县长,府君左右,或有小人因妒出言非谤,幸得刘元龙拼命回护,才没有让小人阴谋得逞。” 刘景叹道:“从兄对我的恩情之重,无以复加。当初我因兄丧归家,一度出没田垄,维持生计,是从兄念我家境困顿,小有才干,将我荐入郡府为吏。 若没有从兄一路扶持,我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可是从兄却从不求回报,即使临终之前,写信将家人后事托付给我,亦嘱咐我不要对其子过分宠爱,当与族中其他子弟一视同仁。” 桓阶直言道:“刘零陵全歼北敌,收复长沙,名扬天下,这就是对刘元龙最大的回报。刘元龙泉下有知,必定欣慰不已。” 刘景默然颔首。 桓阶见状,果断结束这个话题,随后另起话题引到政事上,当前最紧迫的事,无过于洪灾。 长沙诸县,以临湘、酃县受灾最为严重,这两处一个是长沙郡城,一个是刘景经营多年的地盘,乃是现在长沙人口最多的两个县,差不多占了长沙总人口近半。所幸其他县不像临湘、酃县濒临湘水,情况不算严重。 桓阶给出的建议,是尽快调集长沙南部茶陵、容陵、攸县、安城,及昭陵、连道诸县粮谷,以赈临湘、酃县二地灾情。 刘景一口答应下来。 桓阶犹豫了一下,才道:“刘零陵,今年长沙水患、兵戈不断,郡中必定缺粮,古语云:‘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一旦发生饥荒,后果不堪设想。长沙人素好饮酒,每年用于酿酒米谷,不少于百万斛,依我之见,刘零陵不妨颁布法令,禁酒节粮一载,以渡难关。” 第三百一十七章 祭祖 刘景听到桓阶建议“禁酒节粮”,脸上不由露出古怪之色,他今日入主长沙大宴长沙官吏、士民,虽说“有礼之会,无酒不行”,可置办这样一场上千人的酒会,不知要浪费多少粮食。 继而心中不觉感慨良多,他之前已经决定禁赌,现在连酒也要禁了吗。 刘景前期靠着长乐居和醉乡居,短短两三年间,摄取了数以千万计的钱财,这让他得以安心发展,收买人心,培植势力,而不必担心财用不足。 现在,刘景由创业者变成了守业者,长乐居和醉乡居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尤其是败坏民间风气的长乐居,自然免不了要被他如敝履般抛弃。 刘景开口说道:“昔年唐尧遭九年之水,而人有十载之蓄,因此不以为害,这是圣王治国有方。眼下长沙天灾人祸不断,百姓家中无一年之储,确实应如桓君建议,禁酒节粮,以渡难关。” 说到这里,刘景顿了一下,又道:“长沙、零陵、桂阳地界相通,素来一体,若只在长沙禁酒,恐零、桂之人贪图酒酤之利,取米酿酒,贩卖长沙,如此就失去了禁酒的初衷。不如三郡皆颁布禁酒令,彻底杜绝隐患。” 桓阶点头,长沙、零陵、桂阳如今全都听从刘景的号令,三郡肯定要保持步调一致。 随后两人讨论起禁酒的尺度,汉代历来有禁酒的传统,大抵是遇到天灾人祸,粮食紧张时,朝廷就会发布禁酒令。而当粮食丰收时,禁酒令也会随之解除。 两人根据前人的经验,制定了极为严格的惩罚措施:家有藏酒,及三人以上无故群饮者,将遭到“罚万钱”的处罚;敢私自酿酒者,则直接处以极刑。 商议好禁酒令的条陈,桓阶见天色已经不早,向刘景说出了心中的最后一件事:“年初时,府君表举零陵和公长执掌零、桂,不过由于府君去世仓促,加上当时临湘遭到北军围困,是以未能派人前往许都请示。” 刘景不由嘿然,张羡这也太敷衍了,甭管许都朝廷同不同意,好歹也该派个人去知会一声。说实话也就是他,本人有名望、有实力,才能以一个空头名义据有零陵,乃至荆南三郡,换成别人,根本不可能。就如桓彝,若非刘景,他哪有机会入主桂阳。 桓阶又道:“当下曹公与袁本初相持官渡,自古举事而不本于义,未有不败者也。故齐桓公率诸侯以尊周天子,晋文公逐叔带以纳周襄王。 而今袁本初却反其道而行之,刘景升身为宗室,反与其结盟,对抗国家,此二人皆自取其祸,败亡之日,为时不远矣。 零陵高祖之苗裔,心存国家,顺应民心,仗义而起,覆灭表军,兼有荆南,《诗经》有云:‘大启尔宇,为周室辅。’零陵对国家的功绩,虽窦融保河西,何以过之?此时宜遣使诣许都,表忠贞之心,获大义之名……” 刘景对桓阶的建议并没有感到意外,之前他就曾劝张羡派使者前往许都。不过从历史上来看,桓阶并不是一个汉臣,他深得曹操、曹丕的信任,曹丕甚至还说过要将儿子托付给他。因此听到他这番说辞,不免觉得反差。 刘景道:“桓君与我的主记刘文朗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昨夜刘文朗便建议我当尽快供职许都,并自请为使者。我已答应其请,只待长沙局势稍缓,就让他动身前往许都。” “原来如此。”桓阶笑道,“刘文朗乃是中原奇士,我虽然与他接触不多,亦知其有异才,只是因为本人不慕名利,所以才不为人所知。也只有零陵凭借多年私交,才能将他请出山。” 刘景点头道:“文朗为人疏通而有章法,弘于大体,深达政宜,出仕以来,对我助益极大。” 两人又聊了片刻,桓阶起身告辞,刘景亦返回太守舍中。 刘景以前担任过张羡的主簿,身为门下吏,他时常出入太守院舍,倒也称得上轻车熟路。 长沙郡吏对刘景的到来早有准备,原来韩玄所用器具皆已更换,不至于让人忌讳。唯一留下来的,是韩玄的个人藏书。 韩玄出身南阳大族,其收藏的书籍极为丰富,不过大多都是经书,刘景对此兴趣寥寥,随便找了本杂书看了一会便睡下了。 正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翌日清早,刘景率刘修、刘亮等同族二十余人,携三牲返回龙丘刘氏祖坟祭拜。 龙丘刘氏族人大部分都已经南下投奔刘景,但仍然有不少人选择留在家乡,尤其是年长者,是以祖坟始终有人打理。 刘邕、刘蟠父子死后,刘景虽然尚未出任族长,但包括留守长者在内,都视其为族长。 刘景也不推让,率一众族人入祠堂举行繁琐的墓祭仪式。刘景穿越来的前两年,皆参与了族中祭祖活动,因此对流程无比熟悉,加上有族中长辈在旁帮衬,总算是有惊无险的顺利完成。 刘景从祠堂出来,又来到山腰刘氏祖坟,为自己的曾祖、祖父、父亲、兄长等人扫墓。最后,他来到了刘蟠的坟前。 当初刘蟠病死后,只能暂时安葬于临湘城内,后来临湘被北军占领,等待局势稳定后,桓阶便秘密使人取出刘蟠尸骨,移入刘氏祖坟,令好友得以安息。 桓阶请人为刘蟠立了墓碑,上面刻有刘蟠的生平事迹,字体方正,大气磅礴:“君讳蟠,字元龙,长沙临湘人也。君瑰伟大度,黄中通理,博物多识。为郡五官,赋政造次,德化宣行,千里称平。辟司徒公府……” 刘景手中轻抚着粗粝的墓碑,上面写了刘蟠的平生事迹,眼中温热,却终是没有落下泪来。他前世乃是孤儿,在孤独中长大,尝尽人间冷暖,小时候就已经将一辈子的眼泪,全都哭完了。 祭祖归来,刘景回到郡府,稍作休息,便召见了蒯祺。 第三百一十八章 放归 祭祖归来,刘景回到郡府,稍作休息后,研墨执笔疾书,等写好两封信,让人将蒯祺带来。 蒯祺虽然不像叔父蒯越那般雄姿魁杰,亦有七尺六寸之高,一张国字脸,五官颇为出众。不过被囚于地牢数日,直令他脸色惨白,气息虚浮,风度不再。 对于蒯祺这位诸葛亮的大姐夫,襄阳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刘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起身相迎道:“足下就是蒯子寿吧,过去孔明与我通信时,常常提到足下之名,赞许足下乃俊彦之士,襄阳少有人能够相比。” 蒯祺看着刘景,心思复杂到了极点,两人有“杀父之仇”,他本该恨其入骨,不死不休。 可双方各为其主,何况蒯越乃是自刎而死,刘景事后也没有辱其尸体,而是为蒯越备衣冠、棺椁,派人送回他的手中,可惜他却未能保住叔父的尸体。 刘景擒获他后,明知双方仇怨极深,绝难有回旋余地,仍然没有痛下杀手,反而礼待有加。蒯祺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刘景。 见蒯祺杵在原地,沉默不语,刘景自顾自说道:“令叔父蒯君,智计过人,英姿魁杰,乃楚地人杰,我们双方虽为敌人,我内心亦对蒯君深感敬佩。” 蒯祺仍旧不发一言。 刘景继续说道:“我之前既然决定归还令叔父蒯君及刘磐尸身,就断然不会反悔,足下今日即可扶送二人棺木北归。” 蒯祺进门后已经打定主意不不开,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表达自己态度的方式。然而刘景的话,直接让他破功了,面带惊疑地道:“刘君肯放我回襄阳?” 刘景颔首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说的话,自然算数。” 蒯祺直视刘景良久,方叹道:“常闻刘君又仁义之名,孔明亦赞不绝口,之前心中尚有狐疑,如今信服矣。”继而俯身下拜道:“在下自幼失怙,乃是被叔父大人抚养成人,在下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唯愿将叔父大人送归故里,安葬祖坟,令家人后代可以年年祭拜。刘君成全之恩,在下永世不忘。” 刘景从书案上取出两封信,交给蒯祺道:“这里有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刘荆州,一封是写给孔明的,还请足下替我转交。” “必为刘君送达。”蒯祺收下信笺,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刘景对妻弟诸葛亮真是重视有加,他在襄阳朋友旧故无数,却唯独牵挂诸葛亮,让他代为传信。 刘景又道:“足下北归,必然要经过巴丘,我听说蔡德珪弃临湘而逃后,带着千许残兵败将据守巴丘,妄图负隅顽抗。足下到了巴丘,不妨告诉蔡德珪,我不日即亲率兵船,北上巴丘。蔡德珪与我为敌,战则必败,三度奔逃,如果我率军到达时,他仍没有退走,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再有第四次逃脱的机会了!” 蒯祺沉默了一下,刘景言语未免过于骄狂,不过如果是别人,他或许还会与刘景抗辩一番,可蔡瑁,他心里亦深恶其人,点头道:“我会将刘君的话如实转告蔡军师。” 刘景主动问道:“足下打算何时启程?我好让人准备船只。” 蒯祺大礼下拜道:“叔父大人已过世多日,实不宜久拖,最好马上起行,烦请刘君安排。” 刘景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留足下了。” 蒯祺再拜道:“刘君,在下告退。”言讫,徐徐退出便坐。 刘景坐回座位,缓缓摇头,,他知道自己施与的恩惠,并不能彻底消除蒯祺心中的恨意。不过他本来也没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至于蒯祺,他根本不在意。 午后,刘景在王彊的陪伴下,取出了封存的潘钦家产,仅金、银、钱、布匹,就折钱高达两千余万。不过经过长达两年的战乱,虽然没有让长沙退回到以物易物时代,但铜钱的购买力却已经是大不如前,金、银也出现了一定的贬值,唯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布匹,价格不降反升。 而粮食的价格,涨幅最为夸张,潘家仓中有米谷八千余石,足够五千兵众,近一月之食。 这且不算,潘钦外面还借贷了四五千斛米。钱财就更多了,不计利息,也高达两千余万。 刘景自然不打算再讨要这些钱粮,他让人在郡府门口击鼓聚民,历数潘钦之罪。 王彊这些天可没闲着,四处收集潘钦的罪状,眼下潘钦已死,百姓自然不再有所顾忌,一桩桩,一件件,简直罄竹难书,能够定死罪的,就有数十条之多。 之后,刘景当众烧了所有借契,贷了潘钦钱米的百姓连日来私下议论滔滔,认为以刘君之仁德,必然不会追讨这些外贷。 不过毕竟是事关自身利益,见刘景真的将借契全部销毁,百姓大喜过望,一瞬间爆发出的巨大欢呼声,几乎要将天地震翻。 刘景见状,对桓阶感叹道:“我过去常听说,闾里乡野有三害:子钱家、豪强、小吏。其中又以子钱家手段最为酷烈,动辄破家散族,今日见百姓欣喜至此,让我不能不有所思量,子钱家实乃民间之至患,皆可杀!” 桓阶闻言吓了一跳,急忙出言劝道:“零陵息怒。子钱家虽有害人之迹,亦不乏助人之举,零陵若将其等全部诛杀,百姓日后遇到不便之处,该向何人求助?没有了子钱家,届时百姓死者怕是如今的十倍、百倍……” 刘景自然不会胡杀一气,有资格成为子钱家的,至少也是大贾、豪族,同时也不乏衣冠、著姓,“放贷收息”历来不被视为恶行,毕竟战国时贵如四君子之一的孟尝君,也大放高利贷。 刘景沉声道:“桓君说的不无道理,但子钱家亦不能不加以限制,不然百姓必为其所累。我欲颁布法令,对子钱家利息定额,违者定罪,桓君认为如何?” 桓阶听得一怔,说实话,他心里还是觉得刘景有些过于小题大做了,高利贷对于统治者来说,连癣疥之疾都算不上,甚至反而会帮助稳定民间。高利贷自古就存在,未来也不会杜绝。 不过刘景既然提出了,桓阶自然也不会反对,点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限制高利贷一事还要再做研究,比如利息的规定,处罚的尺度……绝非一时半刻能成。 禁酒令却是拟定好了,当日,刘景就对外发布了禁酒令:“爵无高低,民无贵贱,皆不得私自酿酒,违令者——弃市。” 禁酒令一出,临湘上下,一片哗然。 虽然今年爆发洪水,导致临湘百姓大多欠收,但到底也有一些收获,酒乃日常所需,大家或多或少都会酿些,这还是普通家庭,豪族、大姓半点不受印象,毕竟“无酒不成礼仪”,他们对酒水的需求,远远超过百姓。 豪族、大姓不敢公开指责刘景,可私下却牢骚满腹,更有一些胆大之人,对法令不以为然,依旧自酿酒水,我行我素。直到有大姓子弟,被定罪弃市,并且立即执行,头颅悬于市门,自此临湘上下,莫不肃然,再无敢犯者。 第三百一十九章 还礼 汉末三国堪称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之一,除了战乱、瘟疫外,饥荒也是令神州萧条,生灵涂炭的一大杀手,是以不惟魏、蜀、吴三方,就连一介武夫吕布,也知道禁酒节粮的道理。 刘景颁布的禁酒令,虽然远比汉代严格,和刘备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历史上刘备在入主益州后,适逢大旱,下令禁酒,其严格程度,以致到了百姓家中藏有酿酒器具,都要判刑的地步。 由此留下了一段历史佳话:简雍与刘备乘车同游,忽然指着路边一对男女,告知刘备他们将要行淫,何不将他们抓起来?刘备问他何以知道?简雍答曰他们有行淫的器具,与私藏酿酒器具者等同。刘备恍然大笑,便就此放过了藏有酿酒器具的百姓。 是以,刘景不顾临湘上下反对,坚定不移的执行禁酒令,敢有犯者,不论亲疏,皆重惩之。 同时,鉴于临湘、酃县几县受灾情况较为严重,刘景大手一挥,免除了几县今年的租赋。 租即田租,也就是十税一的土地税。赋即人头税,包括成人税“算赋”一百二十钱,儿童税“口钱”二十三钱。 其他受灾较轻的县,刘景也没有忘记,同样给予了“算赋减半,口钱全免”的优惠政策。 事实上刘景早就看口钱不顺眼了,汉代统治者连儿童都不放过,更有甚者将七岁的起征点,降至一岁。婴孩落地即算一岁,也就是说,百姓从出生起就开始交税。在他看来,汉代统治者简直是没有下限,无耻至极。 他在酃县时,几乎每年都会找各种理由免除口钱。当然了,口钱乃是国家制定的赋税,他虽为百里之宰,亦无权力免除。所以他一般会从其他地方挪钱弥补,一文不少的上交长沙郡府。 乱世之中,人口最为宝贵,人口越多,能够征到的赋税就越多,能够招募的兵力也就越多。为了多多鼓励百姓生育,刘景已经决定日后治下彻底废除口钱。 刘景免除今年租赋的决定一出,临湘上下立时一片欢腾,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直接就将禁酒令的风头压了下去。 刘景认为长沙,乃至荆南局势已定,因此入主临湘后,一直专心于政事,连日来颁布了多项法令,直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很快现实就给了他当头一棒,先是收到刘祝进攻巴丘蔡瑁受阻,被迫退回罗县的消息。继而又接到刘宗、严肃急报,称交州牧张津率领兵马直入零陵,号称受到天子诏命,讨伐逆贼刘表,董督零陵、桂阳二郡。 刘景看着摆在面前的两封信,皱眉微微皱起,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一角。 事实上张津北上零陵,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历史上张津就“与荆州牧刘表为隙,兵弱敌强,岁岁兴军。”以致“诸将厌患,”最终被麾下部将所杀。 张津虽是中原名士,但他并没有统兵之能,麾下也是大量充斥蛮将夷兵,远不如刘表军精锐。如今刘宗、严肃已先遣褚方、蔡升、习珍率三千人驰援泉陵,料来张津短期内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刘景暂时不必理会,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收复巴丘,将刘表军彻底赶出长沙。 为此,刘景留族兄刘修与桓阶坐镇临湘,他则亲率刘亮、王彊、韩广、区雄等人,乘船北上与罗县的刘祝会合,兵进巴丘。 ………… “子寿……”看着神色憔悴,风尘仆仆的蒯祺,蔡瑁脸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他也不是第一次弃友军而逃了。第一次,他放弃了习珍及其余众,第二次,他更是抛弃了数万荆州军将士,蒯祺、韩广只能排到第三。 蒯祺此番能够平安无事的归来,着实有些出乎蔡瑁的意料,问道:“刘景小儿怎会放过你?” 蒯祺强忍心头怒意,说道:“刘仲达素来敬佩叔父为人,又念在与刘中郎同为高祖苗裔,言鸟飞反故乡,狐死必首丘,何况人乎?不忍他们埋骨他乡,特让我护送北归,葬于祖茔。” 蔡瑁听得一脸荒谬,刘景虚伪诈巧,向以仁义自居,送还蒯越、刘磐尸首倒也说得通。可问题是,刘景怎么会放过蒯祺?要知道,两人可是有杀父之仇,换了蔡瑁,必斩之以绝后患。 蒯祺又说道:“对了,刘仲达称前时收到蔡军师礼物,由于战事紧急,未能及时还礼,这次正好托我转交给蔡军师,聊表歉意。”说罢,便让人从船上抬下一口棺椁,直送到蔡瑁面前。 蔡瑁闻言脸色不由铁青一片,看到棺材板上刻着自己的名字,更是双目赤红,几欲喷火,怒道:“刘景小儿!欺我太甚!” 眼见蔡瑁丑态毕露,蒯祺心中不觉冷笑,明明是他战前赠送刘景、刘宗木盒,率先挑起争端,如今被对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就觉得受不了了? 蒯祺最后说道:“刘仲达不日即会率领兵船前来,他说军师此前三次逃脱,可谓幸矣。这次军师若妄图据守巴丘,负隅顽抗,必无第四次逃脱的机会。” 蔡瑁气得鼻孔冒烟,大骂道:“刘景小狗!狂妄自负!几次胜利不过是仗着有几分诈巧和天时相助,竟敢如此轻薄于我,我蔡瑁必与你势不两立!” 蒯祺懒得与蔡瑁继续虚与委蛇,当日就离开了巴丘,顺江而下,直奔江夏沙羡而去,准备经由汉水,北归襄阳。 而蔡瑁别看上蹿下跳,一副要和刘景死战到底的模样,事实上当他探得刘景率领兵船一路北上,直奔巴丘而来。蔡瑁连刘景的面都还未见着,便一把火烧了巴丘营坞,带着余众逆江而上,逃回江陵。 刘景率众抵达巴丘,看着烧成废墟的巴丘营坞,不由一阵无语,他以为蔡瑁至少会稍稍抵抗一下呢,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济,这已经是第四次逃跑了,以后他干脆改名叫“蔡跑跑”算了。 第三百二十章 来投 蒯祺一路护送蒯越、刘磐灵柩,顺江而下,至江夏沙羡,转入汉水流域。 与此同时,一支由四五十艘大小舸船组成的舰队,与蒯祺的舟船交错而过,驶入大江。 这支舰队,正是向刘表自请镇守江陵的甘宁及其八百义从。 望着浩瀚无涯的江面,滚滚江水,浩浩荡荡,向东奔流不息,在南阳蹉跎了长达六年之久的甘宁,心胸不由为之一舒。 他是益州巴郡临江人,听名字就知道,临江乃是依江而建。甘宁从小长在江边,昔年招合轻薄少年,藏匿亡命,从横郡中,出行之时步则陈车骑,水则连轻舟,威风八面,吏民皆畏之。 如今甘宁再度回到江上,当真有一种“龙入江河,虎归山林”之感。 甘宁舰队出江夏郡界,一路溯流而西,经过多日航行,于九月五日抵达巴丘水域。 其实甘宁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江陵,此时的江陵由刘表长子刘琦亲自坐镇。刘表为了稳住江北局势,同时也为了防备刘景趁机北上,几乎将襄阳可用之兵全部调往江陵,现在江陵城中兵马即使不过万,也有七八千。凭他手下这八百来人,几十条船,根本没机会兴风作浪,怕是刚一入江陵,转眼就被人兼并。 不过他也不愿两手空空的去见刘景,所以自然就打起了巴丘的主意。巴丘乃是刘表军在长沙的最后一个据点,自己若是能够夺取巴丘,作为见面礼,想来一定会让刘景大喜过望。 然而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甘宁尚未接近巴丘,就被一支由十数艘艨艟、斗舰组成的刘景军舰队堵在江心,双方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战几乎一触即发。 甘宁心中大感惊讶,刘景军怎么会出现在长江上,难道他们已经收复巴丘了? 为了避免发生冲突,甘宁声称自己乃是刘君故人,巴郡甘宁甘兴霸,在北方听闻刘君消息,特地不远千里,率众来投。 刘景军舰队中认识甘宁者不在少数,更有人亲眼目睹了甘宁与蔡升那一场甲板大战,至今念念不忘,时常以为谈资。 毕竟当时蔡升可是长沙豪杰,以剑术称绝临湘,在此之前,还从未有过败绩。如今蔡升更是今非昔比,与褚方、韩广并列,乃刘景麾下三大虎将之一,之前亲斩荆州军督军从事邓方。甘宁能够击败蔡升,可知其勇武。 甘宁只身登上刘景军船舰,询问现今巴丘的情况,果然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测,刘景军已收复巴丘,他的计划彻底落空了。 甘宁遗憾地摇了摇头,随后得知刘景就在巴丘,心下稍稍振奋,当即随船前往巴丘营地。 此刻刘景正在众将的陪伴下巡视新营地。巴丘扼控江、湘,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虽然被蔡瑁付之一炬,他却不能放弃这处战略要地。因此八月末夺回巴丘后,他立刻征调周边民众,连同麾下数千将士,重新选址,修建营坞,时至今日已是初具规模。 甘宁可谓来的颇是时候,如果再晚一日,刘景便返回临湘了。 而今他身边水步军合计不过数千人,收复巴丘、全据长沙已经是极限了,暂时无力跨江北上。何况南边还有一个张津,心怀不轨,觊觎零、桂。他势必不能久在巴丘,需得尽快回到临湘。 刘景闻甘宁不远千里,率众来投,欣喜若狂,急忙带着众将奔赴渡口,迎接甘宁。 “哈哈,兴霸……”刘景缣巾绒衣,姿容英伟,甚有威仪,一路健步如飞,来到甘宁面前,握住他的大笑道:“我刚才还和刘(祝)文绣、刘(亮)子明说起兴霸,不信你大可问他们。” 看着刘景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再联想不久前面见刘表时,后者脸上那矜持虚假的笑容,对比何其明显,甘宁大为感动,笑问道:“不知刘君说我什么?” 刘祝含笑回道:“刘君和我等说:‘北方旧故若闻我音讯,率先来投者,必是甘兴霸。’” “没错。”刘亮在一旁颔首道。 甘宁听罢不禁感叹道:“知我甘宁者,刘君是也!” 刘景用力握紧甘宁的手,笑道:“兴霸勇而有谋,文武兼资,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可笑刘荆州竟然以凡人视之。倘若刘荆州以兴霸为大将,取代蔡瑁之流,我要获胜,绝非易事。” 此刻甘宁心中只有“士为知己者死”一个念头,舍此之外,再无其他。说道:“刘君言重了。刘君英才盖世,秉忠信、行仁义,荆南百姓,皆乐效死命。反观刘表,外拒国家,内除忠良,既无深谋远虑,亦无容人之量,更兼任用蔡瑁等小人为将,其败早已注定,岂人力所能改?” 刘景听得哈哈大笑,随后为甘宁介绍身边众将:“刘(祝)文绣、刘(亮)子明你早已认识,自不用我多做介绍,这是王彊王子健,这是韩广韩公辅……” 王彊其貌不扬,性情阴沉,并不显眼,而韩广则身长八尺,容貌魁伟,威风凛凛。 甘宁未敢小觑王彊,听刘景的介绍,此人勇鸷而有智计,屡建奇功,功冠诸将。而韩广竟是两周军出身,官至建威将军。 “蔡(升)宏超、马(周)子谨没有随我北上,目前皆在南方……”刘景简单的和甘宁说了一下眼下南方的情况。 甘宁听得又惊又喜,由于刘景崛起速度太快,或许可以借助名望将荆南三郡收入囊中,但却绝无北上的实力。因此甘宁还担心投奔刘景后,一时没有用武之地,如今得知交州牧张津欲夺零、桂,与刘景为难,不由大喜,恨不得立刻为刘景南下斩杀张津。 刘景对甘宁的到来很是高兴,为后者设宴接风,可惜刘景已经颁布了禁酒令,连军中也不例外,正所谓无酒不成宴,缺少美酒,终究有些不美。 甘宁出身豪杰,素喜饮酒,其船中便有美酒,不过他见刘景如此以身作则,当即作罢。 第三百二十一章 浏阳 刘景并没有因为甘宁的到来而改变原定行程,次日,他以王彊为长沙北部都尉,并将巴丘设置为县,拜王彊守巴丘县长。王彊凭借着此前冠于诸将的战功,成为刘景麾下第一个百里侯。 刘景又以刘祝为凌江校尉。与王彊共守巴丘,扼控长江、湘水、洞庭,西御江陵刘琦,东备江夏黄祖。刘景自己则率领包括甘宁在内的大部人马返回临湘。 除此之外,刘瑍也留在了巴丘,他准备这两日便北上许都。当然了,名义上是中原士子避居江南,见天下初定,北上归乡。 刘景舰队一路南返,刚刚到达罗县,就接到了张津的书信。 这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各种博引旁征,文采斐然,实则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向刘景讨要零陵、桂阳二郡。张津在信的最后威胁道,他写完这封信,即日便会率军北上泉陵,静候刘景的佳音。 这张津怕是得了失心疯吧?刘景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刘表花费十年时间才聚拢起的数万精锐,和他作对亦不免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他张津凭什么?凭他从交州带出的那群乌合之众吗? 刘景满心不屑,直接将信丢到一边。 零陵、桂阳二郡乃是他的禁脔,他断然不会拱手让给张津。而张津信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想必也不会甘心无功而返,如此一来,双方必有一战。 不过如今刘景初定长沙,张津则是劳师远征,显然时间拖得越久,对刘景越有利,所以他准备先晾张津一阵再说。 又过数日,刘景顺利回到临湘,有桓阶和族兄刘修坐镇,临湘颇为平稳,并无波折。 让刘景惊喜的是,桓彝派人将他全家送回来了。 刘景甚至没有踏入郡府,便匆匆返回龙丘刘氏坞。这次不但他的家人,龙丘刘氏族人归来者,亦不在少数,冷清了两年多的刘氏坞,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母亲大人……”刘景回到家中,入堂拜见继母张氏。 “仲达辛苦了,不必多礼。”张氏笑得合不拢嘴,她做梦也没想到,继子刘景有一天竟然能够成为荆南之主,一方诸侯。 刘和在一旁出言问道:“阿兄,我听说你率军北上进攻蔡瑁,收复巴丘,一切可还顺利?” 刘景微笑颔首道:“我已夺回巴丘,尽复长沙之地。” 刘和明显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北方一定,阿兄就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张津。” 刘饶一脸娇憨地拍刘景马屁道:“阿兄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张津哪里是阿兄敌手。” 刘景听得哑然失笑,接着目光转向妻子邓瑗和儿子刘旂。 邓瑗已经除孝,其本就姿容姝丽,换上明艳之衣,戴上精美之饰,立时变得光彩照人。 刘景来到妻子身边,一把将儿子刘旂抱起,不想此次分别数月,小家伙已经不和他亲近了,不停挣扎,口中连喊“阿母”,欲挣脱刘景怀抱。 刘景哄了好半天,才勉强让小家伙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不由对邓瑗“抱怨”道:“北军十万之众,未尝让我感到棘手,不意制一小儿,却如此之难。” 邓瑗才思敏捷,心念一转,含笑回道:“虎父怎么能有彘子呢?刘郎心怀仁义,为保护荆南百姓,不畏强暴,以弱抗强,力挫大敌,阿央颇有刘郎之风。” 刘景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少君说的没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刘景的儿子,必然也是蛟龙。” 刘景留在家中和家人吃过晚饭,便准备带着妻儿返回临湘。 让他意外的是,邓瑗从寝室出来,赫然换了一身朴素衣袍,坠马髻上也是空空荡荡,当真称得上“衣无文绣,饰无珠玉。” 邓瑗出身天下一等一的豪门望族——南阳邓氏,从小锦衣玉食,喜好绮奢,除了孝期,刘景何曾见过这样简朴的妻子,不解地问道:“少君这是何故?” 邓瑗回答道:“刘郎初定荆南,长沙此前连遭兵祸,又遇水患,百姓大多生活艰难,我作为刘郎的妻子,若以盛饰丽服示人,百姓心里该如何想?” 刘景恍然大悟,继而感慨道:“少君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邓瑗道:“这只是我分内之事,并不值得特别赞许。” 刘景摇头道:“不然。少君衣饰乃是自己的物品,穿戴并无不妥,只是为了我,才不得不收入箧匣,这怎么能不赞许呢?” 刘饶在一旁腆着脸道:“二嫂,你那些玉饰宝珠若是不戴了,可以送我。” 邓瑗美目瞥了刘饶一眼,点头道:“好。”随即便让婢女阿姝取来几盒首饰,送给刘饶。 刘饶喜滋滋抱在怀中,看得刘景、刘和嘿然无语。 站在自家门外的大槐树下,眼见刘景即将离去,刘和终是忍不住道出憋在心里已久的事:“阿兄,当初我要留在酃县和你并肩作战,被你拒绝,你说战后对我有所安排……” 刘景笑了笑,亏得刘和能忍到现在,说道:“此事我自然没忘。阿若,你自从去年拜在桓公长门下,又入耒阳县寺为吏,一年多来成长极大。既然你无心专研学问,而有入仕之心,我自然会给你一个机会。临湘东部的浏阳乡,依山傍水,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我欲在此设县,你可暂代县长之任。” 刘和今年十六岁,虽然孙权十五岁就举孝廉、担任阳羡县长,但刘景到底不是孙策那样单纯靠武力夺取基业的人,他更看重名声,换言之,他更要脸。如果直接让年仅十六岁,且名声不显的弟弟刘和担任百里之宰,不免落人话柄。而新置一县,作为刘和仕途起步,压力就要小得多。 说实话刘和心里略感意外,出任一县之长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没想到刘景会让他去新置之县,所幸浏阳离家更近,不至于远走他乡,因此欣然接受。 第三百二十二章 马鞍 一艘舸船溯江而西,张怿站在舸船的甲板上,纵目眺望江南,随着离“家”越来越近,他的心情激动中亦不免有些忐忑。 他虽是南阳人,但由于张羡在荆南为官超过二十载,他作为长子,从小跟在张羡身边,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荆南度过。相比于南阳,荆南才是他的家。 今年春末之际,临湘城破,张津因及时率众请降,总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半年来,张怿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囚笼,对于从小锦衣玉食的他来说,可谓是吃足了苦头。心里最大的期盼,就是向以宽厚长者形象示人的刘表,有一日能够饶恕他,放他回南阳家乡。 不过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离奇,最终救他脱离苦牢的,竟然是刘景这个他素来厌恶的人。 刘景得天相助,一战尽灭荆州十万大军,并乘势席卷荆南三郡。刘表为了遏制刘景的崛起之势,不得不将他从牢中放出,待以上宾之礼,放归长沙。 张怿知道自己成为了刘表制衡刘景的棋子,可他不在乎,再差也不会差过暗无天日的地牢。 何况重返长沙,是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他父亲对荆南百姓素有恩德,又是刘景的故主和举主,而他则是长沙人共同推举的长沙太守,即使刘景对他心有成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当然,张怿并不是白痴,如今刘景虎踞荆南,势头正盛,不但不能与他发生冲突,还要恭顺有加,以坐稳长沙太守之位。 正思量间,张怿忽见远处江面驶来三艘艨艟战舰…… ………… 王彊这几日一直在忙碌巴丘置县一事,军事方面几乎全部交由刘祝负责,当他接到来报,得知张怿归来,立刻放下手边的事,火急火燎赶回巴丘营坞。 王彊大步流星走入营地,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一见到刘祝,便问道:“张怿人呢?” 刘祝苦笑道:“在舍中休息。” 王彊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右手忍不住按在了腰间的刀环上。 刘祝凤眼一凝,低声道:“子健,你可别乱来。” 王彊眉头深锁,责备道:“文绣,你为何要将他迎入营中?你应该在外面直接杀了他。” 刘祝苦笑道:“张怿是被刘表兵船送来的,要杀张怿,就要将刘表那几十上百人也一并杀了,你觉得有成功的可能吗?” 王彊默然,若是在陆上,或可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将这几十上百人全部杀死。但在江上,却绝无可能,必有漏网之鱼。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彊皱眉道:“难道真要将他送回临湘,给刘君添乱?刘表的人不是已经走了吗。不如护送他南下时,在路上将他毒死。” 刘祝摇头道:“这意图就太明显了,不可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彊愠怒道:“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刘祝叹道:“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干预的事情了。强行插手,只会陷刘君于不利境地。” 王彊目光阴鸷地瞥了张怿所在的营舍一眼,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见他了,免得看到他后压不住心头之火,一刀将他砍死。”说罢,拂袖而去。 留下刘祝一个头两个大。 ………… 临湘,平乡。 “咯哒咯哒咯哒……” 伴随着一阵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刘景纶巾戎服,英姿勃勃,骑乘赤冀,沿着浏水河畔纵情驰骋,刘亮、甘宁、韩广、于征几人,亦各乘良马,尾随其后。 “希律律……” 一路驰骋不知多久,刘景兴致稍退,急勒缰绳,赤冀不由鸣叫,前蹄一翻,几乎人立而起。 换做以前,刘景自然不敢如此莽撞,现在他不仅这么做了,而且人马合一,稳如泰山,就像是一名从小长在马背上的老手。 这自然不是他的骑术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原因是他胯下的高桥马鞍,提供了足够的稳定。 刘亮、韩广、于征几人见刘景停了下来,纷纷勒马而止。 刘亮同样来了一个人马合一,动作比刘景还要舒展潇洒,他猿臂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对刘景道:“从兄,这高桥马鞍真乃马上利器,在我看来其在马上的作用,不下于拍竿之于水上。” “没错……”韩广深以为然地颔首附和,他是凉州陇西人,马匹在其家乡,就像舟船在荆南一般普通,因此也感触更深。 边地的汉军骑兵,向来喜欢招募羌、胡义从,原因很简单,从小精于骑术的汉人数量有限,而从无到有,培养一名合格的汉人骑兵,成本高得惊人,至少要以年为单位,招募羌、胡义从就简单多了,给足奖赏即可。而有了高桥马鞍,训练成本大幅降低,培养合格的骑兵将更加容易。 事实上北方已经出现了高桥马鞍的雏形,当然,也仅仅只是雏形,比起刘景设计的成熟高桥马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韩广身手敏捷地从马背上跳下,一边抬起爱马后蹄,露出乌黑的u型蹄铁,一边说道:“不止高桥马鞍,马蹄铁亦为马中利器,刘君巧思,直如神人!” 马蹄的蹄甲就像人的指甲一样,时间久了容易出现磨损,必须加以护理,早在数百年前,汉人就开始为马蹄削蹄、刻蹄等。不过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刘景别出心裁,为马穿上铁履,一举解决了困扰人们千百年的难题。 韩广这一刻对刘景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拍竿彻底改变了水战一样,高桥马鞍和马蹄铁,也必将对骑兵产生深远的影响。 听着几人极尽赞美之词,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这还只是高桥马鞍和马蹄铁,若是再发明出马镫,他们怕是更要马屁如潮了。 荆州历来缺少良马,刘表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收刮关中流民,剿灭凉州诸将,才搜刮来的一千三百匹战马,而今全部落入了刘景的手中。加上他原本就有百余匹战马,共计一千四百余匹,刘景分作左右二营,使族弟刘亮和韩广各领一营。 虽然托刘表的福,让刘景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成建制的骑兵,但荆南地处偏远,周围并没有盛产良马之地,战马死一匹就少一匹,根本无处补充。 因此,为了尽可能减少战马的损耗,刘景发明出了马蹄铁。同时为了增强己方骑兵的战力,他又发明出了高桥马鞍。 不过马镫,则不能急于一时,至少也要掌握了战马产地,骑兵也有了一定规模,才能发明出来,不然就徒为他人做嫁衣了。 刘景昨日收到了酃县刘宗、严肃的报告,目前张津已率众直逼泉陵而来,据褚方、蔡升的估计,对方兵力当不超过两万人。 刘景一听张津兵力不过万把人,心彻底放回了肚里。眼下褚方、蔡升、习珍率领三千人进驻泉陵,连同零陵郡兵两千余人,总兵力达到五千余人,以张津的实力,短期内绝难攻下泉陵。 刘景决定继续晾着他,等到时机成熟之际,亲自率精锐南下,给予张津致命一击,到时候骑兵将会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一定会给张津一个天大的惊喜。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为寿 刘景连日来埋首案牍,勤于政务,今日难得外出,策马浏水,饱览沿岸山水风光,心情甚是舒畅,不过随着他重返临湘,好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原因无他,张怿回来了…… 刘景前两天已经接到王彊、刘祝的书信,因此对张怿的归来倒并无意外。 他只是觉得当初临湘城破后,张怿既没有选择死战到底,也没有选择突围而逃,而是率长沙郡吏向荆州军投降。这样的行为,无疑是主动放弃了长沙,既然如此,他还回来干什么?现在的长沙,乃是自己一手夺回,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心里不快归不快,刘景至少表面上还是要展现出一副欢迎的态度,谁让他是张羡的故吏呢。 然而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张怿并没有出现在郡府正堂、便坐这两处代表太守听事秉政的地方,而是在桓阶、成绩等郡府大吏的陪同下,暂时落脚于功曹。 “刘零陵,你回来了……”看到刘景大步流星的走进门,张怿急忙起身相迎,其容貌出众,风仪不俗,肖似乃父张羡。 室中桓阶、成绩等郡中大吏亦纷纷离席行礼,称呼各异,如桓阶等人,尚未认刘景为主,是以唤其为“刘零陵”,而成绩等投身刘景门下者,行臣下之礼,唤其为“刘君”。 刘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张怿道:“足下能够从襄阳顺利脱身,着实可喜可贺。” 室中众人,哪个不是人精,一听刘景称张怿为“足下”,而非“张长沙”,都不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刘景显然并不认可张怿的长沙太守,某些心思灵巧的人,不自觉的开始远离张怿。 张怿笑容一僵,强忍心头不快,说道:“此番在下能从襄阳脱身,全都是刘零陵的功劳,在下虽身处襄阳地牢之中,亦能听到刘零陵的威名。据说刘荆州得知南下大军全军覆没后,气得口吐鲜血,晕厥倒地。在下离开襄阳前,曾与刘荆州有过一次见面,据在下观察,刘荆州气色不佳,传言应该不假。” “哦?”刘景不觉扬起眉毛,同样的话,甘宁也和他说过,看来这一战确实让刘表元气大伤。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他已是年近六旬的老人了。历史上,刘表死于赤壁之战同年,也就是公元208年,这一世由于有自己这个变数,他未必还能活那么久。 刘景含笑道:“足下安全归来,我当在郡府正堂为足下设宴庆祝。只是长沙之前连遭兵祸,又逢洪灾,我和桓君已经对外颁布禁酒令,正所谓‘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已有数人死于法令之下,我等身为法令的制定者,自然不能有违,否则何以服众?因此只能以水代酒了。” 张怿闻言不禁一愣,他下意识看了桓阶一眼,见后者轻轻颔首,才知道刘景不是故意羞辱他,但自古“百礼之会,非酒不行。”以水代酒?这也太荒唐了。 张怿暗暗摇头,回道:“在下没有异议,全凭刘零陵做主。” 刘景点了点头,功曹不是待客之地,他一边让人准备宴会,一边邀请张怿前往便坐。 相比于功曹,张怿对便坐无疑更加熟悉,其父张羡在这间屋子执掌长沙,乃至零、桂长达十年之久,他本人也曾听事数月。 虽然器具皆已非昔日之物,但室中布置、格局仍旧没变。张怿目光环顾左右,最后定格在了正北方向,正对大门的主位。 “咳咳……”桓阶在旁边轻轻咳嗽两声。 张怿立时回过神来,说道:“在下在襄阳地牢时,每每梦回此地,如今真的回来,心里一时竟不免有疑在梦中之感。”接着,张怿主动让出了主位,和桓阶一并坐于下首。 看着表现得恭顺有加的张怿,刘景坐在主位,一脸玩味。两人过去关系非常一般,甚至隐隐有些敌对,他这般极力巴结自己,目的并不难猜,无非是想要重新坐回长沙太守之位。而只有得到自己的首肯,他才有机会。 刘景暗暗摇头,张怿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长沙太守这么重要的位置,他怎么可能交给一个不受自己控制的人呢? 刘景漫不经心的和张怿聊着,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斜,傍晚将至,正堂之内僮客川流不息,数以百计的食案已是列满菜肴。 对于张怿的归来,刘景并没有对外大肆声张,参加宴会者,仅限于郡府众吏,以及刘景麾下众将。并且,宴上不仅无酒,食物也远谈不上丰盛。 当然,刘景的借口是长沙刚刚经历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困苦,我等官吏,应该尽量简朴,为临湘上下做表率。 过去张羡在任时,长沙郡府有八百余吏,而如今,经历多次战乱后,长沙郡府仅剩不到三百人,加上刘景麾下大小将领,勉强过了三百之数,正堂广大,三班人齐聚一堂,颇显空旷。 刘景和张怿并肩坐在主位,刘景在左,张怿在右。 刘景从落座后,就一言不发,而张怿见他不言,也不好率先开口,频频扭头回顾,而下面众人,就跟不敢轻易出声了。 眼见正堂气氛有凝结之势,张怿忍不住对刘景道:“刘零陵何不举杯为寿?” 刘景瞥了张怿一眼,说道:“足下今日乃是主角,我若先言,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还是足下县言。” 张怿推辞了一下,见刘景仍然不为所动,只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起身说道:“诸君,刘荆州不思为国尽忠,反而枉自兴兵荆南,家父不屈其意,奋起反抗,周旋两载,使北军难有寸许之功,奈何家父日夜操劳,不幸染病去世。在下继承家父遗志,继续与北军周旋,可惜临湘被围经年,已是油尽灯枯,城陷之际,在下为保全临湘百姓不受北军侵害,不得已率众向北军请降。这半年来,在下深陷襄阳牢笼,心中牵挂者,便是长沙士民。而今幸得刘君相助,方才逃过大难,成功归来。长沙近年多难,刘君已颁布禁酒令,因此今日只能以水代酒,诸君请满饮此杯。” 张怿举杯为寿,避席伏地者仅桓阶等数十人,不到在场者三分之一,其余人等皆端坐不动。 第三百二十四章 膝席 张怿起身为寿,正堂中参加宴会者超过三百人,仅桓阶等数十人避席伏拜,不到堂中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以成绩为首的大部分郡吏,仅“膝席”而已。 所谓膝席,即上身直立,膝盖着席,乃是对敬酒者表示尊敬的礼仪,不过相比于避席且伏拜,就显得不那么尊重了。成绩等人显然已不将张怿视为府君。 膝席虽说礼节稍欠,令人难堪,但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刘景麾下众将表现得更加过分,在张怿敬酒前后,始终交头接耳,谈笑风生,简直视张怿如无物。 张怿面色涨得通红,正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早料到自己已今非昔比,可这样的现实,还是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神情尴尬的张怿,刘景拿起身侧的环首刀,以刀鞘用力敲了敲食案一角,板着脸训斥众将道:“张君为寿,你们怎敢如此喧哗失礼?还不快些收声,向张君道歉。” 听到刘景的斥责,众将一改先前轻狂之状,向刘景、张怿谢罪,之后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正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刘景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扭头对张怿诚恳地道歉道:“他们都是一些不知礼仪的武夫,如有失礼之处,还望足下勿怪。” 张怿牵扯着嘴角强笑道:“正是仰赖此辈用命,才得以收复长沙,区区小节,不足挂齿。” 刘景颔首道:“足下所言极是,虽说《春秋》之义:‘功在元帅,罪在首恶。’可世人将功劳归于我一人,岂不大谬?” 接着,刘景手持耳杯站起身,扬声说道:“诸君,先府君为人宽仁,有德于民,荆南三郡自上而下,莫不受其恩惠……” 刘景滔滔不绝的赞颂张羡,事实上他从进入临湘的那一刻起,就在外人面前反复不停谈及张羡,以示不忘这位故主。这么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可以让他更加容易的接收张羡的政治遗产。 至于张怿,刘景只在最后简单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客套话,便示意再坐者“饮满举白。” 堂下三百人,全部轰然离席,伏拜于地上,与刚才张怿敬酒时的场面,简直有如天地之差。 “足下请……”刘景最后举杯向张怿致敬,接着饮下耳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水。 张怿亦饮下杯中茶水,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满是苦涩。 为寿之后,宴会就算正式开始了,《周礼》有云;“以乐侑食。”宴会之中,不能无歌舞。《盐铁论》曾提到:“富者钟鼓舞乐,歌儿数曹;中者鸣竿调瑟,郑舞赵讴。”像刘景这般数百人汇聚一堂的宴会更是隆重。 然而刘景近来极力抑制奢靡现象,提倡节俭风气,因此舞姬开场只跳了几段舞就退下了。 加之宴上只有清水茶汤,这场为张怿举办的接风宴仅仅持续了一个时辰,便草草结束了,与动辄欢饮竟日的酒会相比,可谓寒酸至极。 目前刘景及其妻子已经入住郡府太守舍,张怿自然不能再住进来,刘景将他安排在城中一处宅邸。 说来这里还是其妾兄潘钦的产业,不过两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当初临湘危急时,潘钦举家出逃,气得张怿险些杀了潘氏,加之后者无子,便将其逐出家门。 桓阶在送走张怿后,第一时间赶来便坐面见刘景。 由于刘景只是零陵太守,而桓阶是长沙功曹,双方并无统属关系,因此桓阶一直没有对刘景行臣下之礼。但桓阶内心早已视其为君,只等刘景取得许都朝廷的正式承认,以定君臣之义。 桓阶并不是一个迂腐的人,张怿虽是他的故主,然而其并非英明之主,比起文武双全,雄才盖世的刘景,仿佛云泥之别。 何况当下的荆南三郡,要说最有权势的人,除了刘景外,就要数他们桓氏兄弟了,他以长沙功曹的身份执掌长沙一郡大小事务,胞弟桓彝更是出任桂阳太守,荆南三郡有两郡政出桓氏。 可以说,桓氏乃是刘景统治荆南最大的获利者之一。 是以在刘景和张怿之间,桓阶毫不犹豫站在刘景这一边。 刘景对此一清二楚,他从未把张怿当做威胁,只是觉得有些“碍眼”罢了。伟人曾经有言:“枪杆子里出政权。”现今荆南兵权皆在其手中,又兼负有名望,张羡若在世,他或许还会忌惮几分,张怿则根本不足为虑。 当然,对桓阶信任归信任,刘景最终还是决定让族子刘康出任长沙主簿,和桓阶共掌郡事。 刘康辈分比刘景低了一辈,年龄却长数岁,曾担任过决曹史一职,也就是主管郡中司法的副官,乃是过去龙丘刘氏子弟中,职位仅次于刘景、刘蟠的人。 不过他算不得刘氏官府第三号人物,刘宗胞弟刘承虽然只担任功曹吏,可他是名士弟子,显支出身,非刘康所能比。 前年荆州南北战争爆发,刘康亦弃职南下投奔刘景,两年来在酃县遍历诸职,任劳任怨,此次归来,刘景势必要予以重用。 刘康乃是法家门徒,性格严谨,处事公允,倒也适合干“匡政理务,拾遗补阙”的差事。 桓阶执掌长沙府事超过十年,自然认识刘康,甚至后者从入职到升职,无不经过他的首肯,对刘景的任命他没有任何异议。 两人在便坐中一直聊到入夜才罢,期间两人极少谈到张怿,主要说的都是郡中政事。而不提张怿,恰恰说明了两人的态度。 接下来几日,刘景和桓阶对张怿不闻不问,就像是彻底将他遗忘了一般。 张怿在妾兄潘钦的宅邸中住了两天,终是按耐不住,欲前往郡府求见刘景,结果还没等踏出家门,就被守卫在外面的甲士以“未得上面命令”为由阻拦。 张怿这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刘景软禁,一时间不由怒火中烧,可他又不敢将火发泄出来,只能默默返回寝室独自生闷气。 第三百二十五章 泉陵 刘景之所以软禁张怿,是因为他现在缺少名义,他这个零陵太守还是其父张羡表举的。张怿若当面向他索要长沙,他除了“耍无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刘瑍去许都取得天子诏命,令他能够名正言顺的统领荆南,届时他自然会将张怿放出来,甚至会给他个一官半职,以示不忘旧恩。 历史上刘璋长子刘循在雒城抵抗刘备军长达一年之久,庞统就是在进攻雒城时中箭身亡,代价不可谓不惨重,可刘备在夺取益州后,仍旧任用刘循为官。 论胸襟气度,刘景不敢说超过刘备,但想来也不会逊色太多,作为一个有着现代灵魂的人,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对待故主之子,没必要过于苛待。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张怿有自知之明,他如果图谋不轨,刘景可不会大度的放过他。 在软禁张怿的第三天,一支由众多舸船组成,规模无比庞大的船队自南向北抵达临湘。船上拉载的人,几乎都是绾发椎髻,衣着斑斓,赤臂赤足的荆蛮。 这些荆蛮正是跟随单日磾走出衡山的部民,共计五千余户,近三万众,堪比一县人口。 数万人迁徙,绝非一件易事,光是统一意见,单日磾就花去了大半个月时间。自家寨民,他可以做到一言而决,然而同盟那里,就不可避免处处碰壁了。 毕竟荆蛮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衡山山谷之中,要他们离开熟悉的环境,迁往陌生的汉人城邑,不免有些强人所难。 为此单日磾明里好言劝说,暗里威胁恐吓,甚至不惜动用非常手段,才使得大部分盟友勉为其难答应其请。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荆蛮只需跟随单日磾走出衡山,自有舟船接应。 刘景得知单日磾率众抵达临湘,立刻放下手边的政务,亲自前往北津渡口迎接。 束发青衫,面无髯须,恍若汉人的单日磾见到刘景后,一脸歉意地道:“刘君,我失言了。我之前曾夸下海口,能为刘君招来部民五万,胜兵万人。而今仅招来不到三万部民……” 刘景听罢不以为意,他真正看重的是汉化极深的单日磾,而非质野不逊,语言有异的荆蛮。 “翁叔不必自责,”刘景拉起单日磾粗糙的大手,半开玩笑地说道:“三万已经不少了,再多我恐怕就养活不起了。” 单日磾道:“虽未能如约,不过亦可为刘君供兵五千。” 刘景听得直摇头,五千余户,不到三万口人,却要供兵五千,等于是户出一人,民兵比例接近五比一,荆蛮固然是全民皆兵,但这个比例还是有些太过夸张了,只适合山林狩猎,战斗力根本无从保证。 刘景对单日磾道:“翁叔没有必要如此穷民备武,民、兵保持在十比一即可。” 他眼下并不缺少兵力,不算麾下水步军万余人,仅近期归顺的荆州军将士,就超过了万人,加上区雄的两千余长沙兵,人数并不比他本部人马少多少,使得其麾下总兵力已达三万之巨。 可惜荆州降军暂时还无法驱之作战,相反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加以提防,否则他早就挥军南下,以众凌寡,讨伐张津了。何苦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张津率兵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直抵泉陵城下。 单日磾岂能不知穷兵之害,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在刘景面前显能而已,一脸正色道:“我的部众,日后皆为刘君治下子民,刘君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刘景笑道:“我上个月回到临湘,便马上通知宁乡那边,目前屋舍已建好一部分,足以为你们遮风挡雨,不致风餐露宿。” “多谢刘君……”单日磾没想到刘景会考虑得这么周全,心中十分感动,急忙拜谢刘景。而后问道:“对了,刘君,我听说交州牧张津趁着刘君抵御荆州军之际,率兵侵犯零陵?” 刘景颔首道:“你也听说了吗,确有其事。” “不知刘君打算何时出兵征讨张津?”单日磾脸上神情跃跃欲试道。 他前时听从刘景之计,屡屡出没于湘水,劫掠荆州军往来辎重船只,并成功诱伏衡山乡的荆州驻军,一战斩首千余级,领兵校尉亦被他亲手以弩射杀,在后方为刘景立下了赫赫战功。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像刘景这样对异族完全没有成见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他现在一心追随刘景,建功立业,以期待有一日达到,乃至超越金日磾的功绩。所以他闻战则喜,只恨荆南局势日渐平稳,如今张津自动送上门来,简直让他喜不自胜。 刘景笑问道:“怎么,听翁叔之言,想要为我讨伐张津吗?” 单日磾重重点头道:“这个自然,为刘君分忧,乃臣下之责。”他如今已是刘景表举的长沙西部都尉,因此以臣下自居。 “好。”刘景抚掌笑道:“待我领兵南下之日,翁叔可率族中精锐与我同行。” “诺。”单日磾抱拳道。 ………… 九月中的泉陵,天空蔚蓝如海,白云徜徉期间,地上的洪水业已完全退去,湘、深二水重新变得清绿如碧,逶迤缘城而过,依山傍水的泉陵,当真美不胜收。 然而站在东山上的张津,却无暇欣赏泉陵的美景,他率军抵达泉陵已有数日,以刘巴为首的零陵郡吏紧闭城门,拒绝对话。 而泉陵虽然如传言一般编木为城,但也并非全无守备,并且他发现泉陵竟有余力在湘水北岸分营驻扎,可知兵力颇为充裕。经过一番打探张津才知,原来是刘景不久前派来了数千援军。 一想到刘景,张津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之前给刘景写了一封信,正常来说早就该收到回信,可现实却是他什么也没收到。张津哪还不知刘景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根本无心谈判。他一边命人赶制攻城战具,一边再度给刘景写了一封信。 第三百二十六章 相遇 九月中的襄阳,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丹桂飘香。 数天前,蒯祺带着蒯越、刘磐的棺椁回到襄阳,诸葛亮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姐夫蒯祺的生死虽然不会影响他南下的决定,但终究关乎大姐的幸福,如今见蒯祺安全归来,诸葛亮心中再无牵挂。在以最快速度变卖田业,拜别亲友后,今天是他正式离开襄阳的日子。 数十名幅巾著冠、褒衣博带的儒生士子,齐齐涌入岘山之畔的汉水渡口,为诸葛亮送行。 这些人几乎囊括了襄阳所有著姓望族,黄氏自不用多说,诸葛亮岳父、沔南名士黄承彦亲至,蒯氏来的是大姐夫蒯祺,庞氏则是小姐夫庞山民、好友庞统,另有习氏的习桢、习承业、向氏的向朗、马氏兄弟等等。 由于诸葛亮乃是关东人,相送者除了襄阳大族子弟外,中原士子亦不在少数,如至交好友崔钧、石韬,半师半友的司马徽。 司马徽是颍川人,为人博学有才,通经明史,和徐庶、石韬等同乡一样,都是初平中为避战乱,客居襄阳,目前在刘表建立的学校任经师,专门教授古文经学。弟子中不乏南阳刘廙、襄阳向朗这等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诸葛亮也算是他半个弟子。 司马徽年约四旬,其貌不扬,然其为人清雅,风度雍容,对诸葛亮道:“孔明,珍重。你之智略谋虑不世出,王佐才也,此番南下,必会大有作为。” 诸葛亮谢道:“借司马君吉言。” 崔钧在旁紧紧拉着诸葛亮、徐庶的手,脸上充满了不舍之情,当初一同求学的五人,孟建于去年归乡,而今诸葛亮、徐庶又要南下,只剩下他和石韬二人。他也曾考虑过同诸葛亮、徐庶一起南下投奔刘景,只是心里顾虑重重,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石韬。 王粲和潘濬也来了,两人与诸葛亮因刘景而结缘,四年前,他们三人随同刘景前往新野迎亲,由此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孔明,望你一路平安。”潘濬开口说道。他南奔刘景的意愿,比诸葛亮还要强烈,只是他目前已经出仕荆州刺史部,并且颇受刘表重用,一时难以脱身,他计划在年末时借疾请辞。 两人之前已有过推心置腹的交流,因此诸葛亮深知潘濬心意,低声道:“盼大兄早归。” 潘濬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粲体貌短小,不满七尺,仅到诸葛亮肩膀,忍不住叹道:“我若有孔明这样强健的身体,亦会南下,可惜我身体孱弱,受不得江南之地的潮湿瘴气。” 诸葛亮道:“王君少时即成名,为天下所知,今年也才二十四岁,所谓‘三十而立’,王君又何必为此感到焦虑呢?我相信我们终会有再见之日。”说到最后,诸葛亮神色自信而又从容。 王粲自然听出了诸葛亮话中深意,不由失笑道:“那我就在这里祝孔明早日遂志。” 诸葛亮十来岁尚在学校时,便每每自比于管仲、乐毅,要知道,管仲、乐毅乃是古往今来寥寥无几的通才,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诸葛亮一个少年,居然狂妄的以管仲、乐毅自诩,闻者莫不付诸一笑,王粲自也不例外。 诸葛亮微笑称谢,随后又来到两位姐夫蒯祺、庞山民面前。 蒯祺眼下正在为叔父蒯越服孝,一身缟素,神情憔悴,看着诸葛亮的眼神满是复杂之色。 诸葛亮知道蒯祺和刘景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因此与两位姐夫交谈,只言亲情,不涉其他。 庞统和从兄庞山民站在一起,对诸葛亮道:“孔明,你到了南方,要多多来信。” 诸葛亮颔首道:“只要南北道路畅通无阻,自当如此。” 最后,诸葛亮在岸边与所有亲友逐一拜别,和徐庶一并转身登上行舟。 这时黄承彦亦主动结束了和女儿的谈话,从船室中行出。黄承彦天性旷达,高爽开列,并没有婆婆妈妈的说一堆话,仅仅叮嘱了诸葛亮几句就下船了。 大舸船张帆划棹,缓缓驶出渡口,诸葛亮站在船尾,遥望岸上的亲朋好友,内心不由叹息。 他十五岁随叔父诸葛玄来到襄阳,而诸葛玄次年就病死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不得不肩负起家庭的重担,又是身在异国他乡,境遇之难,可想而知。 他花了数年时间,才得到襄阳士族群体的认可,成功融入其中,而今他选择离开,等于是过去所有的付出,尽皆付之东流。 不过诸葛亮虽然心中惆怅,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有些事情,总要有所取舍…… 大舸船顺汉水而下,一日间抵达邔侯国。 邔侯国位于襄阳以南数十里,是淄川王刘终长子刘柱的封地。刘终乃是光武帝刘秀的族弟,二人自幼相亲爱,有总角之好。 一艘大船自南而来,几乎与诸葛亮行舟同时进入邔侯国津渡。诸葛亮初时不甚在意,直到偶然发现一道姿质柔美,精彩绝艳的身影,不由面露惊喜之色,匆匆奔出船室,站在甲板上大声疾呼道:“文朗、文朗……” 刘瑍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量甚高,姿容俊伟的男子,神情不由一愣,随即认出此人正是阔别多年的好友诸葛亮,亦惊喜万分地呼道:“孔明……” 当船甫一靠岸,两人立刻迫不及待的登岸,双手相握,欢笑不止。刘瑍身长七尺九寸,而诸葛亮身高比他还要高出一线,这不免让刘瑍感慨良多,没想到当年那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如此伟岸的大丈夫。 诸葛亮尚不知刘瑍已经出仕,在他的印象中,刘瑍仍是那个一心隐居,不理外俗的高雅之士,问道:“文朗为何在此时离开南方?莫非想要返回家乡吗?” 刘瑍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到船上再详聊。” 诸葛亮若有所思地点头称好。 第三百二十七章 西鄂 诸葛亮迫不及待的将刘瑍请上船,唤出妻子黄月英及弟弟诸葛均,与刘瑍相见。 刘瑍看着黄发黑面,容貌鄙陋的黄月英,忍不住瞥了身旁的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于前年春夏之际结婚,那时荆州尚未爆发战争,道路畅通无阻,因此刘瑍知道诸葛亮娶了襄阳大族黄氏之女为妻。 诸葛亮曾在信中称妻子黄月英有孟光之德,孟光是本朝初年隐士梁鸿之妻,状丑而黑,为人却颇为贤惠,受到世人称颂。诸葛亮将自己的妻子比作孟光,刘瑍还以为他是自谦之语,今日见到黄月英,才知他所说不假。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可刘瑍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俗人,从容与黄月英见礼。 黄月英对刘瑍艳丽绝伦,如若妇人一般的容貌视而不见,神色自若,举止有礼,谈吐不凡,令刘瑍心中渐渐生出一抹敬意。 黄月英心知夫君与刘瑍必定有事相谈,没过多久便和季叔诸葛均告退而出,室中只剩下诸葛亮、刘瑍二人。 随后不等诸葛亮开口相问,刘瑍主动说起此番北上的缘由。 得知刘瑍此番是代表刘景,前往许都供职,诸葛亮脸上难掩震惊之色,好友居然出仕了? 诸葛亮自认颇为了解刘瑍,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做一个脱离红尘、悠游终世的隐者,这两年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让他产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 刘瑍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从小寄情山水,无心仕途,家母唯有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文始身上。今年初文始患上心绞病,竟至夭折,家母既哀丧子之痛,又恨家族复兴无望,整日以泪洗面,身体日渐衰弱,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不得已,我只能选择出仕,以宽家母之心。” 听闻刘基因病去世,诸葛亮眉头深深皱起,两人同岁,都是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出生,今年刚刚二十及冠,如此盛年而夭,怎能不令人扼腕惋惜。 “文朗,逝者已矣,请节哀顺变……”诸葛亮温言安慰道。 刘瑍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弟弟去世已有大半年,可每次谈起,仍感到无比痛心。当即转移话题道:“孔明,仲达托蒯子寿给你写了一封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诸葛亮轻轻点头道。其信中话语之诚挚真切,直到现在,他依然为之感动。 刘瑍道:“仲达若是知道你南下投奔,不知会有多高兴。” 诸葛亮感慨道:“我本隐居于南阳,耕读自娱,没想到仲达这么快就能崛起于荆南之地。” 刘瑍亦大为感慨道:“何止是你,就连我这个一直待在仲达身边的人,也没想到。” 诸葛亮又道:“仲达素有兴复汉室之心、澄清四海之志,过去常常感叹刘荆州非王霸之才,坐拥荆楚,却无远志。而今仲达据有荆南,地方千里,民户百万,基业已立,当可稍展心志。我和仲达相交莫逆,志同道合,虽智谋浅短,亦愿效命麾下,救万民于水火,解天下之倒悬。” 刘瑍长叹一声道:“仲达曾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仲达、孔明,皆于寒微之时,而心怀天下。我不如也。”说到这,刘瑍顿了一下,又道:“对了,孔明,你说你在南阳隐居,不知现在南阳的局势如何?” 诸葛亮隐居的隆中隶属于南阳邓县,但距离南阳郡治宛县足有三四百里,反而距离襄阳只有十数里。加上南阳中部、北部,包括宛县在内的十余县皆归曹操所有,因此诸葛亮了解不多,不过有一事倒是值得一提。 诸葛亮开口说道:“眼下曹操与袁本初相持于河南尹官渡一带,汝南、南阳等地,多有叛曹而附袁者,文朗孤身北上,想要到达许都,绝非易事。所幸杜(袭)子绪大兄目前就在宛县以北的西鄂县任县长。文朗乘船经由汉水入淯水,一路向北,可直抵西鄂城下。到时候杜子绪大兄自会派兵护送你前往许都。” “杜子绪现下在南阳?”刘瑍闻言一喜,自从四年前杜袭返回北方,就彻底失去了音信,突然听到他的消息,很是惊喜。 诸葛亮颔首道:“去年张绣举南阳诸县投降于曹操,西鄂亦在其列。想来是曹操认为杜子绪大兄曾避居荆州,熟悉南方情况,才任命大兄为西鄂县长。” 刘瑍忍不住击掌道:“有杜子绪在,我北上无忧了。”放下心来的刘瑍,将这两年来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道出。 诸葛亮听得感叹不已,刘景起步并不高,仅市吏而已,直到去年,也才只有区区一县之地。 以刘景的实力,原本在刘表、张羡二虎之间,只配当一个看客,然而他却硬是通过自己的谋划,一步步成为荆南之主。 当真是“计虑如神,才器无双,英杰盖世。”诸葛亮不认为当今天下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与刘瑍聊了许久,诸葛亮猛然想起船上的好友徐庶,急忙将他请入室中,为二人引见。 刘瑍性格通脱孤傲,自视甚高,等闲之辈根本不屑结交,在长沙居住这么多年,能称得上朋友的,掰着手指就能数过来。 徐庶早年曾游侠,虽然后来搁置刀戟,折节向学,不过性子中仍带着几分洒脱与不羁,这一点很对刘瑍的胃口,他最讨厌拘泥于俗礼的庸俗之辈。 当晚,话语投机的三人坐则同席,卧则同榻,娓娓而谈,从无停歇,烛火竟一夜未熄。 刘瑍身负重任,不敢耽搁,因此吃过早饭后,便与诸葛亮、徐庶依依惜别,继续北上。 接下来几日,旅途还算顺利,然而一出新野,章陵郡最北之县,正式进入南阳郡地域,淯水两岸,便陆续有寇盗出没。 万幸的是,刘瑍船上数十人,皆是刘景水军精锐,铠甲兵器精良,寇盗在经过几次试探,发觉是块硬骨头,不禁悄然隐去。 又过数日,西鄂已隐隐在望。 第三百二十八章 许都 西鄂比邻宛县,原本也是居民超过万户的大县,然而自中平黄巾之乱起,十数年来饱经战乱,以致百姓离散,田野荒芜。 杜袭去年来到西鄂时,发现城中草深已达三尺,居民仅百余家,也就和过去一个里相当。加上与刘表的章陵郡接壤,县中亦盗贼横行,百姓坐困城中,不得耕种。野荒民饥,仓庾空虚。 杜袭上任后,结恩于民,选城中精壮数十人编为县兵,守备城池,尽遣老弱出城,分散各地务农,一年下来,初见成效。 这日,杜袭正带领城中吏民加固城垒,积聚木石,以备盗贼,忽然接到县兵禀报,城外有人自称是县君故友刘文朗,前来拜访县君。杜袭闻言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出城相迎。 远远望见宽衣博带,风姿出尘的刘瑍,杜袭不禁朗声笑道:“文朗,真的是你……” 刘瑍笑道:“杜兄,别来无恙。” 两人久别重逢,欣喜异常,杜袭拉着刘瑍进入城中,问道:“文朗怎知我在西鄂为官?” “是孔明告诉我的。”刘瑍回道,“他前些日举家南下,投奔仲达,与我在道中相遇。” 杜袭听得内心一动,刘瑍这句话透露出了很多信息,说道:“文朗,刘表军败于荆南,如今传言甚多,让人难辨真伪,你从长沙而来,必知原委,快和我说说,真实情况到底如何?” 刘瑍不疾不徐,从容道:“仲达在酃县城下,全歼十万北军,尽有荆南之地。我此次便是受仲达之命,前往许都贡职。” 杜袭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在众多传言中,属这个传言最夸张,因此他从未上心,没想到看似最不可信的,恰恰却是真的。 如此一来,国家与曹公身上压力大减,可暂时不必担忧南方刘表,而专意对付北方袁绍,刘景这次真的是帮了国家大忙。 杜袭忍不住对刘景大加赞誉:“昔隗嚣跋扈,窦融保河西以奉世祖,流名后叶,世歌其美;今刘表怀奸,仲达据荆南以奉国家,功绩足可与窦融比肩。” 刘瑍道:“仲达好读《左传》,每至‘奉王命讨不庭’,常辍卷而叹:‘世无英雄,难靖天下。’其素有攘除祸乱,廓清四海之志,此非窦融所能比。” 杜袭闻言默然良久,继而叹道:“当年我不忍仲达天下奇才,埋没于江湘菰芦之中,欲邀他和我一起北上,效力于天子阶下,一展抱负。仲达虽未明言拒绝,实则内心不愿,我当时对此感到颇为费解,如今则稍知其意。他若随我北上,现在至多不过一百里之宰,何益于国家?” 最后这番话,实乃杜袭有感而发,他出任西鄂县长一年多时间,光是为了保护残县寡民,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而可悲的是,他所做的一切,在刘表看来,充其量也就是一只挡在车前的螳螂而已。若非刘景,刘表将荆南的大军调回北方,他和西鄂首当其冲,结果不问可知。 杜袭邀刘瑍进入县寺,两人同席而坐,促膝长谈,直至深夜才上榻休息,抵足而眠。 翌日,杜袭执笔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刘瑍,口中道:“曹公与袁绍对峙于官渡,目前主持朝政的是荀令君。这是我写给荀令君的书信,你到达许都后,可直接持此信登门拜见荀令君。” “多谢杜兄……”刘瑍轻轻颔首,接过信笺。荀令君即名重天下的荀彧荀文若,因担任尚书令一职,故称为“荀令君”。 杜袭摇了摇头,问道:“文朗,你当真不再多留一日?” 刘瑍摇头道:“仲达有据荆南之实,而无据荆南之名,就像无根浮萍一般,必须尽快取得朝廷的署命,方能稳固根基。” 杜袭亦知轻重缓急,叹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刘瑍与杜袭道别,将兵船留在西鄂,随身仅带数名护卫,乘坐传车前往许都。杜袭亦派遣一名族弟与其同行,以为照应。 西鄂距许都约五百里,刘瑍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在十月初一这天,顺利抵达许都。 许都居天下之中,其北界黄河、西控成皋、南通江淮,实乃天下形胜之地、用武之地,兼且周围水网密布,土地肥沃,曹操定都于此,也就不足为怪了。 刘瑍自北上以来,所见山田尽芜,屋宇空寂,白骨露野,一派萧条。唯有许都一带,田壑纵横,池鱼牧畜,聚落稠密。由此一叶知秋,曹操能够崛起于河南,略定中国,绝非偶然。 刘瑍乘坐传车,直抵许都郭下,在受到门吏的盘查时,刘瑍取出一块一尺五寸长的木质传信,表明身份后,得以顺利入城。 在杜袭族弟的引领下,刘瑍在城内都亭落脚,直到快要日落时才动身前往荀彧的住处。在这里,他受到了远比郭门更加严格的盘查。毕竟住在此处的人,皆为当朝权贵,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在经过百般盘查后,刘瑍终于获得了放行,他只身来到荀彧府邸,奉上名刺及杜袭信笺。 门仆异于刘瑍之貌,加之其乃是外使,将他引入门侧塾中。 牛车辘辘,徐徐而行,褒衣危冠的荀彧安坐于车中,其年近四旬,五官俊伟,髯须甚美,风姿奇表,古语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荀彧当之无愧。 此刻荀彧眉头紧锁,前些日曹操来信,称与袁绍相支半年,连战不利,而今军粮将尽,欲率军返回许都,诱袁绍深入,在许都城下以逸待劳迎击袁绍。 荀彧心知现今的形势,就如同当年高祖和项籍在荥阳、成皐间对峙时,双方皆不肯先退,先退者,必定陷入被动局面。 因此,荀彧劝说曹操继续坚持下去,以待时机,就像他之前的断言:“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袁绍内部矛盾重重,久之必将有变。 荀彧虽然成功劝止了曹操,可“变数”真的会出现吗? 第三百二十九章 康伯 (感谢盟主北极熊2018) 牛车缓缓停于府邸前,荀彧刚从车上下来,门仆便上前禀报,有长沙使者持杜袭书信,登门拜访,被他暂时安置于塾中。 “长沙使者?”荀彧不禁面露讶色,今年初,长沙太守张羡病死,长沙人复立其子张怿继任,可惜张怿无论是威望还是能力,都远远不如其父张羡,没过多久临湘就被刘表军攻陷。刘表作为荆州牧,对荆州郡县有署拜之权,因此这位长沙使者必非刘表所派,那他代表谁而来? 荀彧这时忽然想起,近日有传言刘表军败于荆南,或许这位长沙使者,便与此有关。 想到这里,荀彧举步走入塾中,眼帘内立时跃入一道身姿修长,容貌艳美的身影。 刘瑍见进来的人风姿奇伟,气度雍容,不用问也知道必是荀彧荀文若,当下也不慌张,从容起身拜道:“长沙上计掾、东平刘瑍刘文朗,拜见荀令君。” 所谓上计,即代表地方长吏,向上级呈交文书,报告地方治理状况。上计有吏、有史、有掾,以上计掾为首,秩百石。 荀彧问道:“当今天下不宁,道路断绝,四方使驿鲜有来京者,不知现在的长沙太守是何人?足下又是代表谁而来?” 刘瑍慢条斯理地回道:“长沙眼下并无太守,在下是受零陵太守刘景刘仲达之命,跋涉千里,入京贡职。”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两封分别由杜袭、刘景所写的书信,交于荀彧之手。 荀彧心中惊讶,刘景什么时候成为了零陵太守? 刘瑍当即简明扼要的和荀彧介绍了一下荆南的始末。 荀彧越听越是震惊,刘景其人,他多有耳闻,杜袭从长沙归来后,没少在他面前夸奖刘景,赞他神智天授,机鉴先识,才器无双,虽处闹市之中,却心怀大志,来日必可为国之栋梁。 荀彧亦有延揽天下才俊之心,奈何时局纷乱,公车难以传达,后来荆州爆发大战,征辟更是无从谈起,最后只能遗憾放弃。不意短短几年过去,当初栖身于市井污秽之地的少年,竟在夹缝中崛起,雄霸荆南数郡,隐然一方诸侯矣,何其令人震撼。 荀彧邀请刘瑍入府详谈,一路穿廊过院,进入后庭堂室,荀彧刚一落座,就迫不及待打开刘景的书信,只见信上之字,结体方正,端美雄健,恢宏如宫殿庙堂,凛然生威。 “好字……”荀彧忍不住赞叹道。当初杜袭带回的刘景字帖,在许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其时钟繇年近五旬,不顾长者身份,厚皮老脸,索走三贴,令杜袭痛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荀彧也得了一贴,而这封信上的书法,相比于三年前的字帖,又有不小精进,显然刘景笔耕不缀。 “零陵太守景,顿首顿首:‘自国贼董卓迁都西京,山东腾沸,社稷危矣。荀君叹汉室之多故,怀黍离以永吟,乃弃河北、从曹公,定举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救国难……” “崇明王略,以救国难……”荀彧手捧书信,眼中含光,一个身处偏远之地的人,也能知道他的心意,怎能不为之欣慰? 之后刘景又赞誉天子自幼聪慧过人,有周成王之质,虽饱经磨难,却恰如玉之琢也,磨砺生光,未来必会成为一代明主。希望曹操和荀彧二人,能够像当年周公、召公辅佐年幼的周成王一样,辅佐天子,安定社稷。 而刘景则在信中自比康伯,康伯又称卫康伯、卫髦、王孙牟,乃周文王之孙,与周成王同辈,是卫国第二代国君。康伯不但是卫国的国君,更统领着周王室的精锐军队“成周八师”,驻守雒邑,拱卫周室,征讨不服。 荀彧不禁击节称叹,杜袭常言刘景有匡扶汉室之心,荡涤天下之志,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倘若四方刘氏皆如刘景一般,天下不足定也。奈何刘表、刘璋之流,以枝叶之亲,据万里之士,却只顾个人私利,而不知为国尽忠,实在是让人悲愤扼腕。 刘景在信的最后,先是大加赞扬长沙太守张羡,江湘之民多赖其恩德,才能在这个乱世中保全性命。继而指责刘表无故兴兵长沙,将荆南好好一处人间世外桃源,打得庐落丘墟,田畴芜秽,匹夫僮妇,咸怀怨怒,上失天子所望,下失荆南民心。他能够击败刘表,乃是人心所向。 荀彧读罢长舒一口气,刘景写信不讲究文辞的修饰和句式的工整,直自道来,几近口述,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 荀彧将信放在身前书案上,抬起头对下首的刘瑍道:“刘仲达执志忠孝,扶微救危,集荆南数郡之力,抗刘表不义之师,今一战大破逆军,复清荆南,令国家不以南方为忧,功既大矣。《诗经》有云:‘肇敏戎功,用锡尔祉。’我当与曹公商议后,上禀国家,为刘仲达请功。” 刘瑍当即俯身而拜道:“多谢荀令君……” 荀彧轻轻颔首,说道:“足下刚才自称是兖州东平国人,不知可否认识刘祯刘公干?” 刘瑍闻言一怔,回道:“公干正是在下的族弟,荀令君何以知道公干?”当年刘瑍在市井书肆,以族中长辈刘梁“少孤贫,卖书于市以自资”讽刺刘景质书之行。刘祯正是刘梁的孙子。 “刘公干目前就居住在许都,”荀彧笑道:“其乃是许都年青一代中的翘楚,为人警悟辩捷,所向应对如流,当其辞气锋烈,莫有能折者。” “原来如此。”刘瑍恍然大悟。刘祯早年就有才名,八、九岁时,诵《论语》、诗赋数十万言,因此他对刘祯能够在许都闯出名声,一点也不觉意外。 刘瑍无意向荀彧展露才能,兼且远道而来,身心俱惫,不久之后,便主动向荀彧请辞。 荀彧心中有事,亦未多做挽留,等到刘瑍离去后,荀彧立刻伏案给曹操写了一封数千字长书,派人连夜送往官渡。 第三百三十章 封拜 河南尹,官渡。 望着身前书案堆积高达尺余的文牍,曹操不觉头痛欲裂。 自从四月率兵北上,解白马之围,至今已与袁绍交战超过半年之久,初期阶段,他利用袁绍的大意以及荀攸的计策,先后斩杀河北大将颜良、文丑等。 然而战术上的胜利并不能掩盖战略上的颓势,袁绍虽损兵折将,但兵力仍占有极大优势,曹操不得不退至官渡一带布防。面对由袁绍亲自率领,如泰山压顶般逼来的河北大军,这次奇谋妙计没了用武之地,曹操不得不硬着头皮与袁绍军正面交战,结果八月、九月间,连战连败。 前线战事不利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后院起火”。 曹操面前这些文牍,几乎全都是来自后方的坏消息,颍川、许都作为他的大本营所在,局势还算安定,而一旦出了颍川,整个豫州烽火四起,豪杰多叛,用“四方瓦解,远近顾望”来形容当前的形势,一点也不为过。 曹操之前给荀彧写信,意欲退回许都,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正当曹操坐在胡床之上,愁眉不展时,帐外忽然响起一把浑厚响亮,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明公,荀令君有书信至……” “文若来信……”曹操心里一惊,莫非许都出了什么事不成?急忙将外面的许褚唤入帐中。 许褚身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臂力过人,昔年曾当着万余贼寇的面,逆拽牛尾,拖牛行百余步,堪比马武抱犊过河,由此逼退贼寇,声震陈、梁诸国。许褚勇力绝伦,又是曹操乡人,自三年前率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归附,当即引为宿卫。之前常从士徐他等人心怀不轨,谋刺曹操,皆被许褚格杀于帐中。 虎体熊腰的许褚大步行至曹操面前,双手奉上荀彧的信笺,随后默默侍立一旁,静候吩咐。 曹操急不可耐的拆开信,一看之下,悬起的心立时放了下来。 “刘仲达……”读完信上内容,曹操一脸古怪之色。天下诸侯,他所忌惮者,不过袁绍、刘表二人而已。为防止刘表将荆南大军调回北方,相助袁绍,乃授孙贲以长沙,业张津以零、桂。可惜他的布置并未奏效,反而一南州小生,为他解决了麻烦。 倘若刘景所言属实,刘表经此一战,精锐尽丧,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再不能危害国家。即便刘景有所夸大,可其收复长沙,据有荆南,却是不争的事实。 曹操拊手叹道:“江南何以如此多俊杰?” 长江以南,蛮、越众多,历来被中国之人视为落后之地。如今席卷江东的孙策刚死不久,又冒出个大败刘表,割据荆南的刘景,两人皆是弱冠秀发,而创基业,放眼天下也找不出第三人,因此引得曹操大发感慨。 刘景为国家立下大功,今又遣使至许都贡职,若不厚加封赏,必会令天下豪杰寒心。况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刘表根基深厚,深得汉沔百姓欢心,并不会因为这一战而就此败亡,曹操日后还要借助刘景牵制刘表。 念及于此,曹操让许褚请来荀攸、郭嘉、贾诩、董昭等谋士共同商议,此事争议并不大,众人没过多久便达成了一致。 当日,袁绍谋士许攸因家人犯法,而被审配收系,大怒之下,背袁来投,一如先前荀彧所料,曹操大喜过望,跣出迎之。 ………… 两天后,荀彧接到了曹操的回信,当即与宗正刘艾一同入宫。刘艾乃宗室名士,过去曾担任董卓长史,董卓穷凶极恶,暴虐无常,很多人因刘艾而得活。 定都许县以来,曹操虽修建了一些宫室,只是莫说和京师洛阳相比,就算比起西都长安,也是远远不如。不过刘协最落魄时,曾宿于河东民家,加上天下丧乱,百姓疾苦,因此并无不满。 刘协今年刚刚及冠,其父灵帝仪容不俗,其母王美人丰姿色,他完美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优良基因,身量修长,容貌出众,只是身上气质略显深沉忧郁。 此刻他正在室中诵读《左传》,见荀彧、刘艾到来,放下书卷问道:“荀卿、刘卿何来?” 看着郁郁寡欢的刘协,荀彧心中一叹,四年前其初至许都时,才十六岁,如今他已经成年了,亦不再甘心垂拱而治,为此,甚至不惜使用最激烈的手段。 今年正月,衣带诏事件爆发,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越骑校尉种辑、议郎吴硕等任宣称受天子密诏诛曹操,事泄,董承等人皆被诛杀,夷三族。 荀彧收回心思,将荆南之事一一告知刘协。 刘协眉头慢慢皱起,对于刘表,他内心固然有怨,亦不乏感激,毕竟当初东归之时,刘表曾对他伸出援助之手。而且有这样的外藩在,曹操亦会有所顾忌。 是以,刘协不愿看到刘表倒霉,更何况当今天下土崩,国有大贼,宗室本该匡扶社稷,拯救天下,怎么能自相残杀,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这个刘仲达,与近年以书法名著京都的刘仲达可是同一人?” “是同一人。”荀彧点头回道。 刘协又问道:“其乃长沙人,莫非也是长沙定王之后?” 刘艾身为宗正,答道:“刘仲达出身长沙龙丘刘氏,龙丘刘氏皆为长沙定王一脉嫡传,前朝时八世为王,直到王莽篡位除爵。世祖兴复汉室,再造神州,曾封末代长沙王刘舜之子刘兴为长沙王,后世祖以血缘疏远为由,削其王位,降封为临湘侯。刘景正是刘兴的后代。其曾祖刘寿刘伯长,顺帝时官至司徒,其父刘尚刘子高,先帝时官至议郎。” 刘艾并没有为刘协、刘景排辈,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双方已经分家数百年,相差三五辈都有可能,刘表的“皇伯”也不是靠排辈得来,而是其宗室长者的身份,获得了刘协的认可。 刘协道:“对刘仲达的封赏,想必曹卿已经有决定了。” 荀彧颔首道:“曹公欲拜刘仲达为安远将军,领零陵太守,董督荆南四郡,封汉昌亭侯。” 汉侯爵四等,由上至下分别是县侯、乡侯、亭候、关内侯。刘景被封为亭候,已是不低。 又古人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高祖刘邦《大风歌》有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衣锦还乡,乃是人之常情,所以汉代封侯一般都封在家乡,或家乡近左。汉昌县正是长沙郡属县。 “汉昌亭候……汉昌、汉昌……”刘协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一时竟有些痴了。 荀彧和刘艾相视一眼,同时告退。 翌日,刘瑍以长沙计吏身份,入朝觐见天子。 刘协异其奇表,多有问询,刘瑍面对天子、百官,神情自若,处之泰然,对答如流。刘协爱其风仪才具,欲留之,刘瑍则以老母尚在江南为由婉言拒绝。刘协知道他是推托之词,却也没有勉强。 成功获得天子诏书,刘瑍归心似箭,他又接连拒绝了荀彧及朝中三公的招揽,将弟弟刘基骨灰托付于族弟刘祯,当即离开许都,直奔南阳而去。 第三百三十一章 倚仗 九、十月间,泉陵的求援信如雪花般涌入临湘。九月中时,交州牧张津迟迟没有收到刘景的回信,意识到对方正在拖延时间,根本没打算谈判,大怒之下,修造战具,猛攻泉陵十余日。 张津这么做无非是想要以战促和,逼刘景就范。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刘景原本实力就不比他弱,近来又兼并了数以万计的荆州军,麾下兵力已倍于交州军,只是需要时间消化,每拖延一天,刘景的实力就强大一分。 此时距离酃县之战已过去两个多月,归顺的荆州军将士经过连月的休整,亦勉强可以一用。 因此自打进入十月以来,刘景便开始动员长沙,征调民夫,囤积军资,准备南下。 出兵前一天,刘景在便坐中招刘修、刘康、桓阶三人密谈。 族兄刘修虽身体残疾,然性格沉稳,亦有威严,他亲自镇守临湘,足以让刘景无后顾之忧。桓阶、刘康则负责主持长沙政务,以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刘景事无巨细,一一交代,最后,其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斩钉截铁道:“我走之后,若有人心怀不轨,图谋叛乱,不必向我请示,直接杀无赦!” 刘景话中似意有所指,刘修、刘康毫不犹豫地领命。桓阶迟疑了一下,才点头称“诺”。 刘景不以为意,正准备开口再做补充,于征忽然从外面走进来,汇报一事,让他呆愣当场。 “你说谁来了?” “诸葛孔明。”于征重复道。 再次得到于征的确定,刘景终于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霎时间陷入到难以言喻的幸福之中。 他与诸葛亮虽交情甚笃,他若攻克襄阳,全取荆州,相信诸葛亮必会来投。可若是只有荆南三郡,那就不好说了。因此托蒯祺送信给诸葛亮后,他便陷入坐立不安,整日为之焦虑。如今闻其举家来投,终于可以安心了。 刘景身为穿越者,深知汉末魏晋,乃中国上下五千年历史绝无仅有的黑暗时代。他不信有人会比自己做得更好,毫不客气的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然而他穿越的时间点稍稍有些晚,前路上的最大敌人,曹操很快便会赢得官渡之战,北方统一,即将进入倒计时阶段。 面对“天下十分有其七”、“智计殊绝于人,用兵仿佛孙吴”的曹操,刘景即便是一个穿越者,又哪里敢言必胜? 他或许可以凭借先见之明,及发明创造,在对阵曹操时占据一些优势,可仅凭这些是无法消灭曹操,夺取天下的。 胜算不够,那就找人来凑。 诸葛亮,就是一个能够大幅增加他胜算的人。 在刘景看来,汉末三国,可谓是群星璀璨,名将辈出,不过能称得上军事家的,唯有曹操、诸葛亮二人而已。 甚至诸葛亮比曹操更加全才,《汉书》所载兵家之四势: 论兵权谋:《隆中对》一出,并且使之一一实现,让奔波半生,地仅一县,年近五旬的刘备,短短十一年间跨有荆、益,称帝建制,诸葛亮凭此直接奠定了中国历史顶级战略家的地位。 论兵阴阳:诸葛亮著《兵法二十四篇》及改良八阵,诸葛亮八阵影响后世长达数百年之久。 论兵技巧:诸葛亮长于巧思,元戎连弩、木牛流马等等,莫不令世人叹为观止。 论兵形势:诸葛亮宣称:“八阵既成,自今行师,庶不复败矣。”后果如其言,两军对垒,阵前用兵,天下无人能敌。司马懿号称“制其兵,出奇应变,奄忽若神,无往不殄,虽曹公有所不逮焉。”其西擒孟达,东灭公孙渊,内夷曹爽,外袭王陵,所向无前,天下莫敢撄其锋。唯有对战诸葛亮时,被打得损兵折将,灰头土脸,龟缩不敢出。 兵家四势,诸葛亮样样精通,莫说汉末三国,放眼古今,如此军事通才,能有几人? 如果说军事尚存在一些争议,治国则毫无悬念,诸葛亮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有了诸葛亮的加入,刘景才有了和曹操一较高下的倚仗,由此不问可知他内心的喜悦之情。 刘景不顾室中旁人,噌的站起来,急问于征道:“子祥,孔明现在在何处?” 于征回道:“正在来的路上。诸葛孔明举家而来,于北津登岸,他手中持有刘(祝)文绣传信,守津吏在得知他的来意后,不敢怠慢,以车载其前来。” 刘景听罢当即对桓阶、刘修、刘康三人道:“今天就先说到这里……”话刚说完,便急匆匆走出便坐,站在门外翘首以盼。 桓阶、刘修、刘康不禁面面相觑,刘景性情沉深,气度过人,纵然泰山崩于前亦能不改颜色,何时看过他这般“失态”。 唯有刘修,从蔡升、马周等人处了解一二,知道刘景对诸葛亮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看重。 三人相继告辞离去,刘景却浑然不觉,如同望夫石一般伫立在便坐台阶上,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眼帘内终于浮现出一架犊车,辘辘轮声,徐徐而来。 不等犊车停下,刘景便迫不及待的迈下台阶,来到车前,手挽车辕,呼道:“孔明……” 车厢内随之钻出一人,其身量高大,姿容英伟,头戴纶巾,身着青衫,风仪气度之佳,世间罕有人及,不是诸葛亮是谁? “仲达……”看着不顾身份,手挽车辕,神情喜悦的刘景,诸葛亮心头不觉一暖。两人虽已分别四年,可两人的友谊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退,反而如一坛老酒,越发香醇。 刘景上前揽住诸葛亮的手臂,上下好一阵端详,他身高七尺七寸,而诸葛亮这几年身量大涨,已反高出他少许,史书言其“身长八尺”,果然不假。 刘景眼眉带笑道:“孔明,见到你,我心情之喜悦,简直难以言说,想必当年世祖在邺下相逢邓禹时,也和我现在一样吧?” 第三百三十二章 徐庶 邓禹乃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其少与光武帝刘秀结识于太学,二十二岁闻刘秀出抚河北,只身仗策北渡,投于帐下,立即成为刘秀股肱、谋主。二十三岁以前将军持节身份,督军西入关中。二十四岁克定山西,拜三公司徒,封万户侯,东汉以来,无人可及。后虽有败衄,瑕不掩瑜,刘秀将其比作孔子之于颜回,乃是当之无愧的中兴第一功臣。 刘景以世祖刘秀邺下相逢邓禹,来形容自己此刻内心的喜悦之情,对诸葛亮期望之高,连诸葛亮本人也感到有些意外。 他虽常自比管仲、乐毅,心怀远大抱负,但今年毕竟才二十岁,且和邓禹情况不同,邓禹投奔刘秀时,虽然才二十出头,却已是享誉南阳的名士,而刘秀除了大义名分,几乎一无所有。相比之下,诸葛亮毫无名声,刘景则已据有荆南,创下基业。因此,他并没有奢望一入长沙,就被刘景委以股肱、谋主之任。 不过很显然,诸葛亮大大低估了自己在刘景心中的地位,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能感觉到刘景对他有一种谜一般的自信,没想到双方阔别数年,其依然未变。 诸葛亮想到车中的好友徐庶,勉强平复心绪,问道:“仲达,你还记得我之前在信上,和你提到的好友徐元直吗?” “自然记得。”刘景闻言心中一动,诸葛亮这番话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徐庶也来了? 诸葛亮又道:“他素闻仲达明智忠信,宽厚爱人,尊贤重士,因此特意随我南下来投……” 徐庶听到诸葛亮的介绍,从犊车中行出,对刘景长揖道:“在下颍川徐庶,拜见刘零陵。” “果然……” 刘景好奇地打量着徐庶,其年约三旬,身长七尺余,疏巾单衣,腰佩长剑,容貌刚毅。 历史上的徐庶远没有演义中那般神乎其神,却也是一个人才,诸葛亮评价徐庶、石韬、孟建三位好友仕进可至刺史、郡守。 然而这只是诸葛亮年轻时的观点,数十年后,其北伐之际,闻徐庶、石韬在曹魏官位不高,感慨曹魏良才这么多吗?以致在他眼中的良才不受重用。 二人当初若不北上归降曹操,而是选择留下,必定会取得更高的成就。尤其是徐庶,以刘备对他的器重程度,只要不死,未来铁定跻身蜀汉的权力核心。未来不说和庞统、法正同传,至少也可以比肩刘巴、董和之辈。 可惜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老母被曹军俘虏后,徐庶内心方寸大乱,他做不到像朱灵那样,面对敌人以母弟相胁,最终做出舍弃母弟,“破家为国”的“壮举”。当然也没有如毕湛那般,全家被张邈俘虏后,表面向曹操表达忠贞不二的决心,引得枭雄曹操为之落泪,转头就秘密出逃。 徐庶当面向刘备请辞,以手指心,言语之恳切,闻者无不动容,两人遗憾未能共创王霸之业,却也留下了一段历史佳话。 “想必徐庶母亲也随他一起来到长沙了吧……”刘景心里想道。随着他崛起于荆南,越来越多的历史人物命运被他改变。 同时,他心里亦不免对此刻正在汝南扯曹操后腿的刘备生出几分怜悯之意,诸葛亮、徐庶、霍峻、黄忠、魏延、冯习、高翔……刘备尚未来到荆州,班底就已经被刘景挖了个底朝天。 “元直不必客气。”刘景伸出手拉住徐庶的小臂,大笑道:“孔明在信中屡屡夸赞元直之才,称元直讽《诗》《书》、明《申》《韩》,博通儒、法,乃是不可多得的才俊之士。”说到这里,刘景顿了一下,又道:“荆南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如今郡县疲敝,百废待兴,最近我常常向上天祈祷:‘思皇多士,生此王国。’不意今日上天就将两位世间贤才送到我的面前。” 徐庶一脸谦虚地道:“在下年长孔明九岁,读书仍然钝学累功,务于精熟,而孔明读书不守章句,独观大略而已,却能明于要义,我不如也。” 诸葛亮在一旁摇头道:“有人读书喜精研,有人读书好博览,二者并无高下之分。” “孔明言之有理。”刘景点头表示认同,又道:“对了,孔明,我听人汇报,你乃是举家而来,怎么不见你的家眷?” 诸葛亮回道:“此次南下,随身携带资物颇多,特别是书籍,绝非一时半刻能够搬完,因此留家眷在渡口照看。”诸葛亮在襄阳生活的五年时间里,书籍是最大的收获之一,这些年他手抄数百卷书,几乎无一日停歇。 刘景转而又问徐庶道:“元直想来也有家眷吧。” 徐庶颔首道:“在下家眷寡少,仅老母、妻而已。” 刘景道:“我这便让人在郡府附近寻两栋清静整洁的宅邸,不过今天恐怕是来不及了,目前郡府丞舍空着,孔明、元直,你们和家眷不妨在丞舍暂住一晚,等到明天你们再搬进新宅。” 徐庶扭头看向诸葛亮,诸葛亮略作考虑,就点头同意了。 刘景一手揽着诸葛亮,一手揽着徐庶,返回便坐内。 诸葛亮未等落座,便开口道:“仲达,我上月中旬从襄阳离开,在邔县遇到了文朗……” 当初刘瑍放弃江东路线,执意要走荆北路线前往许都,此路线固然省时省力,可他们和刘表乃是死敌关系,一旦被刘表发现,刘瑍必死无疑。如今从诸葛亮口中听到刘瑍平安无事的消息,刘景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谈完刘瑍,诸葛亮不动声色地道:“仲达,我见北津渡口车船充塞,民夫往来,繁忙异常,莫非近日将有大战?” “没错,”刘景颔首道:“你们再晚来一天,就见不到我的面了。” 诸葛亮问道:“仲达可是要南下与交州牧张津开战?” “是。”刘景点头承认道。 诸葛亮不禁和徐庶相视一眼,抚掌而笑道:“哈哈,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诸葛亮、徐庶皆乃不世奇才,可他们目前仍处于纸上谈兵阶段,刘景心里自然希望二人能够随军南下,积累经验。此次南下零陵讨伐张津,不出意外当是近期荆南最大的军事行动了,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 只是诸葛亮、徐庶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而今刚刚抵达临湘便要随他马不停蹄南下,刘景有些担心他们的身体吃不消。 对此,二人一再表示身体状况良好,并无任何不适,刘景也就点头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随后刘景和二人聊起目前掌握的张津情报,对于张津,诸葛亮、徐庶前时已经从刘瑍那里听说,不过并不知具体细节。 刘景在言及张津时,神情从容,言行自若,交州地域广大,囊括了广东、广西、海南及越南北部,在籍人口曾一度达到两百万。然而不得不说的是,这其中内附的蛮夷占了大半,真正的汉民也就几十万而已,和零陵、桂阳二郡总人口差不多。而零陵、桂阳总人口,却不及长沙。换句话说,交州看似一州七郡,可论人口,还比不上长沙一郡。 正因为如此,张津堂堂交州牧,倾尽全力也仅能聚集万余兵马,莫说同为一州之主的刘表,就连张羡实力都在他之上。 这样的对手,刘景岂会放在眼里。要知道,在兼并了一部分荆州军后,其麾下水步军超过三万之众,兵力已然倍于张津。 张津实力有限,今又顿挫于泉陵城下,锐气已失,败之不难,刘景现在唯一的顾虑是,刘表会不会趁他南下时在背后发难。 由于荆南有武陵郡这个“内鬼”向北方通风报信,张津入侵荆南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只不过随着数万精锐尽丧于荆南,刘表此时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十有八九会选择坐山观虎斗,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出兵的可能。 对此最有发言权的莫过于诸葛亮,他此前通过联姻已经成功融入襄阳士族群体,对近期襄阳的动向不说了如指掌也差不多。 面对刘景的询问,诸葛亮并没有矜持,直接道出自己所了解的情报。而且他在途经江夏时,更听闻江东的孙权正在率兵讨伐庐江太守李术,使得与庐江相邻的江夏太守黄祖大为紧张,唯恐殃及池鱼。综合眼下荆州内外情势,诸葛亮斩钉截铁地下断言,刘表最多只会派兵骚扰,短期内绝无大举进犯荆南的可能。 诸葛亮乃是汉末三国最伟大的战略家,他对局势的判断及眼光,并没有受到年龄的限制,听了他的一番分析,刘景彻底放下心来,不再以刘表为虑。 接下来,刘景说回自身,和诸葛亮、徐庶谈到目前在长沙实施的“禁酒”、“禁赌”、“抑贷”、“赈灾”、“免赋税”、“废除口钱”等一系列政策。诸葛亮、徐庶对此十分感兴趣,频频发问,刘景一一作出解答。 时间就在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中飞速流逝,转眼便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诸葛亮、徐庶家眷到来,三人才终止了谈话。 刘景为显示对徐庶的重视,亲自出门迎接其年过五旬的老母。此举着实令徐庶感动不已,他出身寒门,亦无令名,现年近三旬,仍是一事无成,而刘景仅仅通过诸葛亮的引见,以及短暂的交谈,就以国士遇之。徐庶此刻心中唯有以国士报之之念。 对徐母一番嘘寒问暖后,刘景视线一转,发现诸葛亮身边多出一男一女,其中男子年约十七八岁,身材修长,一表人才,五官与诸葛亮有五六分相像,正是诸葛亮的胞弟诸葛均。女子则黄发黑面,容貌鄙陋,偏偏神色安然,气质端雅,此女不用问,必是诸葛亮之妻黄月英无疑。 刘景不禁嘿然,当年他北上襄阳时,曾在老师宋忠举办的宴会上与沔南名士黄承彦有过一面之缘,其人姿容不凡,高爽开列,风度翩翩,给刘景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其妻则是襄阳大族蔡氏长女,想必也绝非寝陋之人,没想到两人结合,居然会生出一个黄头黑肤的丑女来。 刘景心中感慨良多,径直来到三人面前,诸葛均当先长揖拜道:“均拜见刘君……” “均弟不必多礼。”刘景微笑颔首道。说来他能与诸葛亮结识,诸葛均功不可没,正是当年他一番言论,让双方产生交集。 黄月英亦执礼下拜道:“妾身黄氏,拜见刘君……” 刘景笑着说道:“我们虽是首次见面,但我对你却闻之久矣,孔明此前在信中屡次谈及,称能够娶得黄氏妇为妻,乃平生之大幸也……” 黄月英从容回道:“不敢当夫君及刘君如此盛赞……自荆州战起,道路断绝,夫君常为失去刘君音信而叹息……”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刘景拉着诸葛亮的手感慨道。“现在好了,我们终于又再次重聚,日后当履行当初共同许下的诺言,诛除逆乱,振兴汉室……” 诸葛亮动容道:“亮年轻才疏,承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刘景连连摇头,诸葛亮要是才疏,当世还有人才吗?道:“你我当携手共进。” 随后,刘景引着两家家眷前往官舍。邓瑗深知夫君对诸葛亮的看重,因此亲自抱子来到丞舍,指挥僮仆婢女洒扫屋宇院落。这次轮到诸葛亮感动了,急忙带着妻子黄月英对邓瑗表示感谢。 黄月英性情淡然,内心亦不免震惊于邓瑗的美貌。 邓瑗亦对黄月英惊叹不已,她虽的相貌不佳,可她身上却有一种淡然优雅的气质,仅通过短短交谈,邓瑗内心便对黄月英这位奇女子生出一抹好感。 邓瑗性情温柔善良,然而其出身高门,才学出众,内心又是一个颇为骄傲的人。因此她对待任何人都显得彬彬有礼,但真正能让她刮目相看的人却少之又少,尤其是多质少文的长沙,来到长沙多年,几乎没有同性朋友。 第三百三十四章 洗兵 邓瑗姿颜姝丽,绝异于人,而黄月英黄头黑肤,相貌不堪,说是云泥之别亦不为过,然而两人却一见如故,颇为投合,这样的场景,不免令人啧啧称奇。 诸葛亮则对虎头虎脑的刘旂十分喜爱,他和黄月英结婚已经三年多,可惜妻子肚子始终没有动静。不过鉴于两人都还年轻,他倒也不着急,其兄诸葛瑾今年二十有七,膝下也仅一女而已。 刘景见此,面上不禁若有所思,历史上诸葛亮四十过半,才生下子嗣诸葛瞻,史书并未明言诸葛瞻生母为何,但黄月英仅仅比诸葛亮小两岁,因此诸葛瞻十有八九非其所出。也就是说,黄月英很有可能无法生育。 诸葛亮对此浑然不知,同刘景道:“仲达,阿央孩笑始言,聪明可爱,真乃佳儿也。” 刘景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儿子刘旂身上,满是温柔之情,含笑道:“此子虽不能长言,却已颇为知心……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罢,刘景邀请诸葛亮、徐庶及其家人入丞舍。 由于明日就将启程南下,加上禁酒令,刘景决定一切从简,只在舍中举办一场家宴,为诸葛亮、徐庶二人接风洗尘。 当晚,三人聊至深夜,同塌而眠。 翌日清晨,天空阴云密布,没过多久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刘景不以为意,长沙本就潮湿多雨,一年四季,少有晴霁。而且出征遇雨,被称为“天洗兵”、“洗兵雨”,并非一件坏事。 当年周武王伐纣时,大军至于刑丘,轭折为三,天雨三日不休。周武王认为是上苍的警示,心中大感忧惧,招来姜子牙、周公等人询问纣王是否可伐。 周公以军犯太岁,龟灼言凶、卜筮不吉为由,劝武王退军。 而姜子牙乃是兵家之祖,并不迷信鬼神,称“夫用兵者,顺天道未必吉,逆之未必凶,若失人事,则三军败亡。且天道鬼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故智者不法,愚者拘之……”又历数纣王之罪,认为枯草、龟骨不足为信,斥驳周公,安抚武王,力排众议,坚持讨伐纣王。其后姜子牙“烧龟折箸,援枹而鼓,当先渡河”,率军进抵朝歌以南七十里的牧野,联合诸侯,一战大破纣王,攻入朝歌,覆灭殷商。 当然,出征遇雨,虽不被视为不吉,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雨天出行,终究多有不便,刘景就不得不取消了原本的誓师仪式。 此番随他南下的计有族弟刘亮步军千余人、骑七百,韩广步军千人、骑七百,甘宁义从八百人、单日磾蛮兵千人、区雄部曲精锐千人,合计六千余人,连同水军棹卒,人数接近万人。 族兄刘修率兵三千留守临湘,加上驻扎在巴丘的王彊、刘祝水军,足以确保刘景后顾无忧,即便遭到刘表、孙权大举进攻,相信他们也可坚守到刘景回援。 该交代的之前都已经交代了,无需赘言,刘景在刘修、刘康、桓阶为首的长沙郡吏恭送下,转身登上岸边的楼船座舰。 走入楼船最顶层的爵室,刘景便看到赖恭拉着诸葛亮畅谈。两人曾陪同刘景前往新野迎亲,相处之下,赖恭非常欣赏诸葛亮,此后多有提携。前年赖恭随军南下长沙,两人就此分别,而今于荆南相聚,赖恭颇感欣喜。 赖恭昔日对刘景多有恩惠,两人更有半师之谊,是以赖恭归降后,刘景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先前放归蒯祺时,刘景曾旁敲侧击,询问他是否有北返之意。 赖恭经过仔细考虑后,最终决定留在荆南。这倒也不难理解,且不提两人亲密的关系,如今刘景割据荆南,已成定局,相比于江河日下,暮气沉沉的刘表,刘景堪称旭日高升,朝气蓬勃,赖恭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刘景落座后笑问道:“赖君、孔明,你们在聊什么?” “聊北方之事耳。”赖恭叹道:“自古命将出师,在于克敌,若能克敌,虽贪可赏;若其败绩,虽廉可诛。蔡德珪本无大将之才,却因姻亲而成为荆州水军统帅,南下以来,数丧舟师,船械尽没。应当受到军法严惩,然而将军却并未治蔡德珪战败之罪,仍以其为将,信任如初。” 此事刘景已经听诸葛亮说过,刘表见到狼狈逃回的蔡瑁,怒目切齿,大发雷霆,但最终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不久便让他重返江陵,辅佐刘琦。 其实刘表亦有其苦衷,他当初单骑入荆州,正是靠着蔡瑁、蒯越、黄祖的鼎力支持,才得以坐稳荆州之位。而三人也成为了刘表统治荆州最得力的帮手。 刘表实际控制荆州四个半郡,即章陵郡、南郡、江夏郡、武陵郡,另外半个则是南阳郡,此前蔡瑁(南郡)、蒯越(章陵)、黄祖(江夏)各据其一,由此可知刘表对三人多么倚重。 黄祖去年末遭到孙策攻击,部曲、兵船,扫地无余,黄祖仅以身免,元气大伤,不足为恃。 蒯越过去以章陵太守,镇守新野,抵御北方,配合张绣,屡败曹操,不想最后竟意外战死荆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如此形势下,刘表若严惩蔡瑁,无异于自断手脚,后果之严重,甚至可能动摇他的统治。 不过若换做刘景,他肯定会做出与刘表截然不同的决定。 刘景舰队从北津内鱼贯而出,一时间舳舻相继,千帆竞逐,百舸争流,连江南下。 湘水两岸,不时可以看到一队队或推车、或徒步,一路北上的流民。这些人大多都是这两年为避战乱,逃入零陵的长沙人。 随着刘景收复长沙的消息传入零陵,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长沙人无不大喜过望,待洪水一退,便纷纷拖家带口,北上还乡。而张津率军入侵零陵,则消除了长沙人心底最后一丝疑虑,如今从泉陵至临湘,数百里路,到处都是返乡的长沙人。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十哲 由于刘景只是试守零陵太守,只有征辟郡吏及暂署县令长的资格,而无授予官职的权力,因此诸葛亮目前仅以宾客的身份,随从左右。 不过诸葛亮眼下虽无一官半职,刘景却将其视为股肱、谋主,坐则同席,寝则同床,大小事务,悉无保留,全部经由其手。 这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要知道诸葛亮今年才刚刚二十及冠,乳臭未干,才华未显,如何当得起如此殊遇?就连赖恭都觉得刘景有些过了。 刘景却不改初衷,当今之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诸葛亮的才能究竟有多高,包括诸葛亮本人。 历史上,诸葛亮执掌蜀汉,北伐中原,壮志未酬,功业未济,仍然能够位列武庙十哲。 所谓武庙,即唐朝时期唐玄宗所建,祭祀“兵祖”姜子牙的庙宇。武庙十哲,则是从历代名将中挑选十人作为陪祀。 两汉四百年,入选者不过韩信、张良二人而已,其中张良是因为获得了姜子牙的《太公兵法》而配享。汉末三国,以及其后的两晋南北朝,同样四百年间,入选者唯诸葛亮一人而已。 唐、宋、元……至明代废除为止,武庙十哲历代多有更迭,诸葛亮的地位却始终稳如泰山,历朝历代,莫不推崇备至。 至于诸葛亮的治国之能,更是无需赘言,三国无出其右者,被誉为与管仲、萧何不相上下。 诸葛亮,可谓是汉末三国最杰出的人才,没有之一。 诸葛亮可不知自己未来的成就,对于刘景的殊遇,亦觉受宠若惊,纵然文王礼姜尚、桓公贤管仲,想来也不外如此。不过诸葛亮倒也没有妄自菲薄,其少年时代就敢自比管仲、乐毅,由此可知其内心骄傲,诸葛亮乃暗暗发誓,必不辜负刘景器重。 刘景深知诸葛亮乃是一个工作狂,即便执掌一国之政,依然喜欢亲自考核文书簿册,流汗竟日,不知节制,最终活活将自己累死。如今诸葛亮便有了这样的苗头,专心事务,孜孜不倦。 刘景想要改变诸葛亮事必躬亲的习惯,可惜他的劝说并没有成功。原因很简单,他两世灵魂,精力异于常人,每天只睡三个时辰,比诸葛亮睡得还少,处理公务,也是勤劳不怠,哪有立场对诸葛亮说教。 时间匆匆,十数天转瞬即逝,舰队抵达湘、耒、承三水交汇之处,酃县赫然历历在望。 此刻数以百计的人等候在湘水西岸的渡口内,迎接刘景的到来,除了以严肃为首的酃县县吏,和以刘宗、马周为首的军中将领外,桂阳太守桓彝亦在。 桓彝之所以能够成为桂阳太守,皆刘景之功,况且两人关系亲密,合作多年,早就已经休戚与共,因此当他收到刘景准备南下零陵,与张津决战的消息时,毫不迟疑,即刻亲率三千桂阳郡兵,赶来酃县助战。 刘景下船登岸,步履如飞地行至桓彝身前,指着诸葛亮笑问道:“公长,你看他是谁?” 桓彝仔细瞧了瞧诸葛亮的面孔,不禁大喜过望:“孔明?” 诸葛亮笑而拜道:“数年未见,桓兄别来无恙?” 桓彝静静打量着身高八尺、容貌英伟的诸葛亮,继而感慨道:“不意孔明竟成长若此。” 诸葛亮笑道:“桓兄风采,亦更胜往昔。”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桓彝过去一直活在兄长桓阶的阴影下,与诸葛亮结识时,仅是百石小吏,近年时来运转,先是出任耒阳令,成为一县之宰,而今更是成为一郡之君,风采自然不同。 桓彝与诸葛亮略聊两句,目光转回刘景,说道:“仲达,桂阳民户、土地,远不及长沙、零陵,我又是初掌桂阳,人心未附,所以只带来三千郡兵。” 刘景颔首道:“公长有心了,三千人足矣。” 说实话,刘景现在并不缺少兵力,桂阳郡兵战斗力有限,于他而言,更多是象征意义。桂阳继长沙、零陵之后,也加入到刘景对抗张津的队伍中,这代表刘景在荆南三郡乃人心所向,足以与张津手中的天子诏书相抗衡。 当然了,人心也好,诏书也罢,都难以左右胜负,双方最后还是要通过战场,一决胜负。 接着刘景又为桓彝引介徐庶。 徐庶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年不满三十便登上一郡太守之位的桓彝,内心很难不受触动。 同时他也对未来充满期待,刘景待他虽不如诸葛亮,亦奉为上宾,参与谋谟,甚见亲信。 徐庶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能,异日必定也能成为两千石太守。当然,徐庶志气可不止于此,他和诸葛亮一样,皆有兴复汉室,澄清天下之心,他的最终目标,是辅佐刘景开创王霸之业。 刘景随后走向刘宗,一脸郑重地道:“从兄,辛苦了。” 这话刘景完全是发自肺腑,酃县之战结束不久,他就北上临湘,给刘宗留下一堆烂摊子。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里,刘宗身体暴瘦十余斤,其辛苦可见一斑。 刘宗气度雄张,朗声笑道:“夫济大事者,何言辛苦?” “壮哉,从兄……”刘景闻言拊手赞叹道。接着又问道:“对了,从兄,近日泉陵方面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刘宗失笑道:“自前时蔡宏超于泉陵城中暗凿数条地道,趁交州军攻城怠隙之际,募敢死数百,潜出地道攻之,险些一举击溃交州军,最终斩首数百级而还。经此一战,交州军士气衰落,张津亦为之丧胆,连日来,几度攻城,皆虎头蛇尾,草草收场,泉陵现今可谓安如泰山。” 刘景同样忍俊不禁,他是在南下途中收到的蔡升战报,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他早知张津非知兵之人,麾下交州兵亦难言精锐,可面对蔡升数百敢死的突袭,却表现得如此不济,几至覆败,实在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如果当时蔡升手中能够多出数百千人,可能就轮不到他出场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区景 正如刘宗所言,现今泉陵可谓安如泰山,已经与刘景出兵前的紧张形势全然不同,因此刘景不再急于南下,而是决定在酃县休整两日,再行出发。 这两日间,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冯习、高翔、霍笃、霍峻、魏延等原荆州军将领身上。 自七月末战败,荆州军归降者万余人,在经过长达七八十日的修养,精力稍复,堪为驱使,这次他们也将随刘景南下作战。 对此,荆州军众将表现得十分积极,纷纷自请为先登。他们作为新降之人,目前处境尴尬,为尽快融入刘景军,唯有立功以自效。 刘景原本便有意以荆州军作为此战的主力,众将如此积极,他自然不会拂其等心意。 第三日,刘景以严肃率本部七百县兵留守,尽起酃县兵马南下,计有桓彝桂阳郡兵三千人、刘宗所督水军,及步兵千人、马周步兵千人,冯习、高翔、霍笃、霍峻、魏延等荆州军万人,连同刘景所将水步军近万,总人数达到两万八千余人。舰队出酃县,浩浩荡荡,开赴零陵,规模之宏大,遮蔽江路,难顾首尾,沿途见者,莫不瞠目结舌。 ………… 张津虽握有天子诏书,占据大义名分,却不得零陵士民亲附,反而视之如寇仇。 这也不奇怪,刘景入主零陵以来,并未将零陵百姓拖入战火,反而据守酃县,御敌于境外,使零陵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相比于刘景,张津就像是一个趁火打劫者,其来时,零陵正受到水患的困扰,导致秋收大幅减产,有些地方甚至颗粒无收。 《孙子兵法》曰:“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张津率兵万余人,离家数千里,军粮几乎全部就地征集,零陵百姓本就因水灾而倍感艰难,瓮中无数月之储,今又遭张津横征暴敛,零陵百姓皆恨其入骨。 张津在零陵不得人心,消息自然十分闭塞,对于刘景的情报,知之甚少,直到刘景舰队抵达泉陵地界,张津方才察觉。 听了斥候对刘景军军容盛大的描述,张津沉默良久,随后下令收兵,严阵以待刘景大军。 区景、夷廖、钱博、卫毅等交州军将领接到张津命令,立即率军还营,直奔中军大帐。 苍梧人卫毅驻地与区景比邻,二人并马行于营中,口中和区景抱怨道:“我等七月初随张使君出兵,至今已超过百日,结果仅取得零陵南部两三县,如今围攻泉陵月余,士卒伤亡惨重,毫无所获。我此前曾劝使君,泉陵难以攻克,不如暂时退回交州,再做打算。奈何使君不肯听从我的劝告,现在好了,想脱身都难了。听说刘景军此来,足有战舰数百艘,兵马数万人,我等区区万余人,如何能敌?” 交州人素来以力为雄,不守礼法,交州众将经过相处,发现张津虽是中国名士,却不通军事,威武不足,众将对其渐渐失去敬畏之心,言行越发口无遮拦。 区景一脸深沉,未作回应。不久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族弟区雄的密信,后者称自己已经归附刘景。区景对此感到非常震惊,当年族弟区雄和刘景的恩怨,即便他远在数千里外的交州,亦有所耳闻,没想到时隔多年两人竟会冰释前嫌,简直不可思议。 区雄信中对刘景极尽夸赞,称刘景宽博容纳,计虑如神,才备文武,心怀大志,今破刘表、据荆南、拥强军,进可成桓、文霸业,退亦不失窦融之功。信上虽然没有明言,但区景岂会不知,区雄是在替刘景做说客,希望他背叛张津,归顺刘景。 历史上张津便是死于区景之手,但那是因为张津为同刘表争夺荆南,穷兵黩武,岁岁兴军,极大损害了交州众将的利益。毕竟,张津是在拿他们的身家性命博弈,而且还是一场必输的赌局,区景这才代表交州众将,杀死张津,归附刘表、吴巨。 眼下张津远没到后来那种诸将厌患,众叛亲离的地步。何况区景现在颇受张津重用,被任命为交州军都督,董督诸营军,因此哪怕族弟区雄亲自写信做说客,他也没有背叛张津之心。 当然,区景也不是什么忠臣义士,族弟区雄就是他的后路,如果未来真的事不可为,他肯定会毫不犹豫背叛张津。 区景沉声道:“如今大敌临近,抱怨无济于事。此战我等若不能团结一致,恐怕这里,便是我等的葬身之地。” 卫毅叹道:“我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怎奈使君……” “行了。”区景出言打断卫毅道:“使君性情宽和,疏于检摄,我等却不可无尊卑之心。” 卫毅一脸不以为然,不过他素来信服区景,也不做反驳。 两人策马直入中军营垒,不久夷廖、钱博等人也相继到达,众将齐入中军大帐,拜见张津。 张津在军中数月,仍绛巾博带,熏香诵经,像他这样的人,怎能让交州众将感到信服? 张津坐在主位,环视帐中众将,扬声道:“诸君,刘景小儿不从王命,霸占零、桂,与刘表乃一丘之貉,皆国之大贼也。今发兵而至,我等当同心一力,共讨国贼,如能击败刘景,夺取零、桂,牧必当不吝奖赏。” 众将皆默不作声,刘景此番来势汹汹,兵船甚盛,想要击败对方,谈何容易?且出兵以来,张津就不断给他们画大饼,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所获却寥寥无几。 张津见众将反应冷淡,不由大感恼火,这些粗鄙无知的交州蛮夷,目光短浅,只顾私利。心知必须要拿出切实的好处,才能驱使他们与刘景决一死战。 张津先是为众将加官,原别部司马皆升为都、校尉,而原都、校尉则升任中郎将,并当众做出承诺,如能击败刘景,他会将零陵、桂阳二郡分给众将。 众将这才欣喜领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同符 泉陵西数里有西山,高仅四五十丈,首南尾北,绵延数里,与奔腾不息的深水交相辉映。 夕阳下,张津及交州众将立于西山峰顶,目光越过坦荡如砥的田畴、越过城郭人稀的泉陵……定定地聚焦湘、深二水间。此刻湘、深水上,战舰云集,帆樯遮天,旌旗蔽日,鼓声如雷,光耀川陆。 交州众将见刘景军兵船规模如此之盛,心下皆是一沉,面色分外凝重,此前被张津封官许愿激起的战意,不禁产生了动摇。 斥候之前曾有描述刘景军的强大军容,但张津认为,刘景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其靠着收拢长沙残兵败将才有了立足之本,又侥幸得天时相助,击败刘表军,实则兵力有限,极亦不过万人。 然而现在众人看到的刘景军,明显与张津之前所说不相符。 张津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惊疑不定,刘景怎么可能有如此实力?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收编了刘表降军。 念及于此,张津悔恨不已,他当初若没中刘景的缓兵之计,而是火速领军北上,说不定现在已全据零、桂,岂会像现在这样,被挡在泉陵城下,进退维谷。 张津环顾左右,发觉众将大受震慑,人心浮动,开口说道:“诸君勿虑,刘景小儿仅一郡一县之地,麾下断不可能有这么多兵船,如果我所料不差,其必是畏惧我等兵锋,冒险征用刘表军降卒,以壮声势。” 众将闻言亦觉有理,心中稍定,张津再接再厉道:“诸君,刘景小儿以微寡之卒,御狐疑之众,兵力虽多,虚有其表,怎及我等真正的虎狼之师?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必可战而胜之!” 众将相视一眼,皆肃拜道:“愿为使君驱使,讨伐刘景,收复零、桂……” “诸君努力……”张津注意力再度转回湘、深水上,狭长的眼眸中,不觉流露出一抹深沉。 ………… 刘景军数以百计的兵船皆集于湘水北岸。守城历来最忌死守,是以当日褚方、蔡升、习珍率兵赶至泉陵后,一分为二,蔡升、习珍进驻泉陵,接管城防,而褚方则自将千余人,在湘水北岸别立一营,与泉陵成掎角之势。 刘景从楼船下来,登上湘水北岸,发现迎接他的除了褚方,还有本该在泉陵城中的蔡升。 刘景并未在意蔡升的擅离职守,拉起他的手,说道:“张津举一州之众而来,怀吞并零、桂之心,虽不如刘景升,亦为荆南之大敌。我隐忍数月,招合部伍,积累军实,然而直到出兵之际,心中犹无必胜把握……” 蔡升洒然一笑道:“刘君与张津素未谋面,只闻其声势,而不知其内实。张津据南州、拥大众,看似强大,实际却是庸人一个。以刘君之英勇明断,用兵如神,当世无双,败之何难?” 刘景颔首笑道:“南下途中,闻宏超仅以数百兵,潜出地道逆袭,几败交州军,我才知张津外强中干,不足为惧。” 蔡升主动请战道:“我同交州军交战日久,熟知其虚实,决战时,刘君不妨用我为先登,我必斩下张津之首,献于刘君。” 刘景含笑道:“此战自少不了宏超之力。” 蔡升正要再开口,忽然看到一个头戴赤帻繁冠,身着精美衣甲,满脸湖海豪气的人向他走来。蔡升双目不由一凝,来人赫然便是甘宁甘兴霸,当年他以剑术称雄长沙,从无敌手,自以为凭此剑术,足可纵横天下,谁知一出长沙,就惨败于甘宁之手,这是他平生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败绩,令他至今难以释怀。 他回到长沙,听取了甘宁的建议,弃剑,转习刀矛,武艺日益精进,如今已是与褚方、韩广并驾齐驱的猛将,因此再次见到甘宁,心中不免升起较量之心。 当然,蔡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好勇斗狠的市井游侠,相比于单挑,他现在更倾向于沙场建功。 甘宁抱拳道:“蔡兄,别来无恙?”看着英姿挺特,意气飞扬的蔡升,甘宁眼里满是羡慕。 论武,蔡升不及他,论文,两人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可四载过去,他在南阳蹉跎岁月,蔡升却随刘景崛起于荆南,北破刘表,南御张津,隐然楚国名将矣。 两人际遇差别如此之大,只因刘景这位“伯乐”,昔周勃织薄、樊哙屠狗、灌婴贩缯、娄敬挽车,其等本是微贱之人、凡庸之徒,一遇高祖刘邦,立刻青云直上,封侯拜将,成就功业。所幸甘宁虽迟一步,为时未晚。 “甘兄……”蔡升抱拳回礼道。“刘君素重甘兄之才,常言:‘甘兴霸文武兼资,实乃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刘景升以凡人畜之,异日必为天下所笑。’今甘兄来投,刘君必委以重任。” 甘宁笑道:“刘君以伏波喻宁,宁虽驽钝,亦希慕古人。刘君恢廓大略,同符高、世,素有兴复汉室之心、澄清四海之志,宁日后自当竭尽所能,为刘君扫除群凶,荡平天下。” “恢廓大略,同符高、世?”刘景不禁瞥了甘宁一眼,这句话出自《东观汉记》《马援传》。当年马援作为隗嚣使者,入京觐见光武帝,不仅留下“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亦留下“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由于当时刘秀已经称帝,天下亦平复大半,马援称其同符高祖,并没有什么问题。而刘景现在仅为一郡太守,甘宁却说他同符高祖、世祖,这就僭越了。 刘景故作不闻,岔开话题,随后在褚方的引领下进入营垒。 不久,刘景在中军大帐内召集麾下众将,计有桓彝、诸葛亮、徐庶、赖恭、于征、刘宗、刘亮、褚方、蔡升、马周、韩广、阿仆、单日磾、区雄、区胜、甘宁、冯习、高翔、霍笃、霍峻、魏延等二十余人。刘景正是靠着他们,才得以控制数万大军。 第三百三十八章 乌浒 军中大帐内,刘景坐于主位,与他同席的是同为太守的桓彝,诸葛亮、徐庶、赖恭以宾客的身份,坐于左右,而于征作为侍卫,则持戟按剑,侍立其后。 刘景麾下众将,分成两列,刘宗、蔡升等原从十余人,居右,甘宁、冯习等新附十余人,居左,双方相对而坐,泾渭分明。 诸葛亮、徐庶、甘宁、魏延、霍峻、高翔、冯习……纵然站在汉末三国历史的角度来看,也绝对称得上人才济济了。 还有黄忠,可惜他现在伤势未愈,当日他身中五箭,创伤极重,几乎殒命,也就是黄忠身体素质绝佳,换成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然而即便黄忠身体素质绝佳,要想完全康复,至少也需要一年半载才行。 黄忠虽未表态归顺,但刘景心里却极有把握,他对黄忠有救命之恩,又常慰问关怀,后者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要乖乖就范。 刘景已经知道祝阿死于黄忠之手,此事目前仅他和褚方二人知晓,连黄忠自己都不清楚,曾杀过一个叫祝阿的人。 祝阿虽是刘景的人,却也算不得亲信,两人大抵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刘景借其敛财,祝阿则借其权势,双方各取所需。因此在刘景心里的地位,祝阿根本不能与黄忠这等猛将相比。 鉴于祝阿和刘祝、蔡升、刘宗皆关系密切,此事一旦泄露必会引起极大风波,因此刘景暗示褚方隐瞒实情,将祝阿的死推到刘磐头上,总算消除了隐患。 刘景目光瞥向褚方、蔡升,开口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贻。’子平、宏超,你们与交州军鏖战累月,对交州军的情况想必早已是了然于胸,不如为我等介绍一番。” 蔡升与褚方相视一眼,起身道:“好,那我就和刘君及诸位说一说,张津麾下交州军不过一万七八千人,这一个多月来,围攻泉陵甚急,士卒死伤无虑三四千,如今兵力不及我方之半……” 褚方补充道:“交州军不仅兵力远逊于我方,铠甲亦少,据我观察,交州军士卒披甲仅两成上下,且多是犀、牛皮甲。” 刘景对此倒是丝毫不觉意外,交州本就属于蛮荒之地,冶铁技术落后,必然缺少铁铠。 酃县之战前,刘景水步军不满两万,拥有铁铠五千余领,皮甲一千余领,披甲率超三成,其中铁铠小半来自去年大破蔡瑁水军时所获,其余则是钟水、平阳冶坊、耒阳铁官累年所造。 刘表治下南阳、章陵、南郡、江夏诸郡皆产铁,南阳、章陵更是以冶铁闻于海内,经过刘表十年生聚,荆州南征军步骑兵披甲率达到了四成,足有万余领。 可惜大部分为洪水所没,不过俗话说得好“破船还有三千钉”,刘景军歼灭荆州水军,攻陷营地,前后获襦铠五千余领。 如此一来,刘景军拥有的铁铠数直接翻了一倍,超过万领。放眼整个天下,能够拥有万领铁铠的势力,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此次南下,刘景麾下水步军两万五千余人,铠甲七千领,桓彝桂阳郡兵三千人,铠甲千领,加上褚方、蔡升、习珍麾下之兵,计有战士三万,铠甲万领。 如此强大的实力,对上兵少甲缺的交州军,岂有不胜之理? 刘景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出兵南下,就是为了尽一切可能提高己方胜算,从而毕其功于一役。 刘景看了下方的区雄一眼,心中想起一事,继而问蔡升、褚方道:“对了,宏超、子平,区景那边有没有消息传回?” “没有。”蔡升、褚方摇头道。 区雄脸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招揽族兄区景,乃是他向刘景主动提出的,他自认颇有几分把握,没想到族兄区景却对他的招揽漠然置之,视而不见,让他在刘景和众将面前出了个大糗。 “在下未能说动从兄,有负刘君信任……”区雄离开席位,伏地拜道,其身高虽仅有六尺六寸,声音却十分浑厚有力。 刘景笑着摆了摆手,安慰区雄道:“元伯无需在意,令从兄区景乃是张津麾下大将,深得张津信任,拒绝招揽并不奇怪。” 区雄脸色阴沉,斩钉截铁地道:“古人云:‘人臣各为其主’,在下异日与从兄战场相遇,绝不会顾及亲情,因私废公。” 刘景叹道:“手足相残,终为世间憾事,让我于心何忍?” 区雄沉声道:“大丈夫效命与人,自身尚不足惜,何况手足?!” “壮哉。”刘景拊手赞道。 众将闻其言,或赞叹、或鄙夷、或唏嘘……态度不一。 接下来,蔡升、褚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继续向众人介绍交州军的情况,尤其着重提到张津麾下存在着大量的乌浒人。 乌浒又称乌武,其等世居交州,乃是百越的后裔,相比于已经半开化的荆蛮,他们更加质野不驯,最能体现他们凶恶的地方,是他们有着吃人的习俗。 这一骇人听闻的习俗传承自其等祖先百越,越人笃信鬼神,俗以猎获的人头祭祀,《墨子·鲁问》曰:“楚之南,有啖人之国。”楚之南,即岭南百越之地,也就是如今的交州地界。《楚辞·招魂》亦云:“魂兮归来,南方不可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至今一部分乌浒人仍保留着吃人的传统。不过张津麾下的乌浒人,应该不是凶恶的生番,其等首领、渠帅等上位者,或许比荆蛮汉化还深,因此不太可能会吃人,刘景只当做趣闻听听。 会议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宣告结束,日落前,蔡升告别刘景及众人,乘轻舟,下深水,大摇大摆返回泉陵,简直视交州军如无物。而今刘景军大舰密布湘、深之间,交州军只有轻舟小船,自然无力与之对抗。 次日,刘景与诸葛亮、徐庶等人,来到深水东岸的东山,登高眺望交州军营垒,以窥虚实。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第三百三十九章 出战 刘景从率军抵达泉陵的那一刻起,就牢牢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原因很简单,比起张津,他拥有压倒性的水上优势。 张津无论是主动进攻湘水北岸的刘景军军营,抑或选择撤军,都逃不过刘景水军的打击。 张津虽是文士,不通军事,却也不是白痴,岂会不知自己已经陷入不利的境地。要怪也只能怪他大大低估了刘景的实力,以致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 与之相比,刘景就显得从容多了,鉴于麾下将士一路舟车劳顿,因此他并不急于开战,而是令将士待在营中,饱食终日,养精蓄锐,他则带着诸葛亮、徐庶等人外出考察地形,侦伺敌情。 一连数日,刘景已然知己知彼,成竹在胸,将士亦恢复精力,且求战心切,刘景见时机已经成熟,当即命人传唤众将。 在此之前,刘景已同诸葛亮、徐庶、赖恭等人定下大致章程,象征性的征询过众将的意见后,刘景当即下令,留羸兵千余人守营,族兄刘宗督水军待命于湘、深间,以为后援,刘景本人自将步骑两万两千人出战。 众将应命而去,当日傍晚,刘景军将士吃过晚饭,日入(17-19点)即睡下,于鸡鸣初(1点)醒来。此时食物早已备好,将士饱餐一顿后,披戴甲胄,手持兵器,在各自屯将、曲长的指挥下,井然有序的行出营垒,借助舟船、浮桥,跨越湘水。 刘景军虽然衔枚卧鼓,但数万人行动,势必会造成不小的动静,果然,没过多久,交州军斥候就发觉了刘景军的行动。 张津被人从梦中唤醒,心中本有不悦,可当他得知刘景出兵的消息,立刻清醒过来,想也不想便命人敲响战鼓,准备迎战。 刘景全军通过湘水,登上南岸时,已是平旦中(4点),不过眼下正处于秋冬时节,天色尚未明朗。刘景令将士稍加休整,旋即挥军南下,直抵泉陵郭外。 泉陵北门大开,蔡升、习珍率千余人与刘景军会合,刘巴、蒋琬亦随之出城来见刘景。 刘景挽住刘巴、蒋琬的手,不住上下端详,发现他们眼圈深黑,头发枯槁,比起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不少,不由叹道:“子初、公琰,辛苦你们了……” 刘巴缓缓摇头道:“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府君任寄股肱,托以郡事,我二人自当尽心竭力,以不负府君的信任。” 蒋琬从容道:“在下本是零陵一刀笔小吏,承蒙明府看重,过蒙拔擢,信任有加,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唯以身许国。” 刘景含笑道:“子初、公琰皆荆楚之才俊,有你们二人,我甘愿效仿宗资、成瑨。” 桓帝年间,宗资、成瑨在担任汝南、南阳太守时,任用范滂、岑晊理政,委以一郡大小事,故民间歌谣云:“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 范滂、岑晊可不是泛泛之辈,他们名列“八俊”,乃是享誉四海的党人名士,而“八俊”现今唯一健在者,便是荆州牧刘表。刘景将刘巴、蒋琬比作范滂、岑晊,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赖恭在一旁开口道:“刘子初才智兼人,乃国士也;蒋公琰我虽素未谋面,亦闻其才名,有他们二人帮助你治理零陵,仲达的确可以安枕无忧。” 赖恭既是荆楚名士,又是郡中长者,刘巴、蒋琬不敢怠慢,赶忙同赖恭见礼。刘景则借机为两人引见诸葛亮、徐庶。 刘巴虽久在荆南,然而由于他屡次拒绝刘表的征辟,连举茂才亦不屑一顾,令他名著楚地。 要知道,一旦成为茂才,外放最低也是执掌万户的千石县令,本朝以来,不应茂才者,屈指可数,且无一不是海内高士。 正因如此,刘巴的名气一路水涨船高,荆州士民,莫不闻其名,诸葛亮、徐庶亦不例外。 蒋琬的名声则只限于零陵,不为外人所知。 刘景饶有兴致地看着四人,历史上他们皆投入刘备帐下,除了徐庶中途离去,其余三人日后都成为了蜀汉的股肱之臣。 “咚……咚……咚……” 南方响起一阵惊雷般的战鼓声,众人的谈话亦因此而中断。 刘景不禁失笑,对左右道:“张津这是在向我示威吗。” 刘巴道:“交趾距泉陵数千里,张津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用去了两三个月之久,今又困顿泉陵城下月余,士卒早已疲惫不堪,怨声载道,不复堪斗。”刘巴的祖父刘曜曾做过交州苍梧郡太守,是以熟知交州地理。 刘巴继续说道:“正所谓‘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张津这么做,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以府君之英勇明断,用兵如神,率江、湘之众,击疲羸之敌,若顺迅风而纵烈火,一战可定也。” “善。”刘景抚掌大笑道。 蒋琬素有志于军旅,因此自请随军,刘巴则正好相反,其父荡寇将军、江夏太守刘祥便是死于攻劫,内心十分排斥军事,这一个多月来的战事,已让刘巴烦恼不已,自不愿“自讨苦吃”。 刘景亦不强求,令刘巴留守泉陵,以千余骑为前锋,各营列成纵队,依次递进,鱼贯向南。 此时天色渐亮,但仍难以远视,交州军大营灯火通明,宛如夜空中的明月,指引刘景军前行。 张津并没有选择死守营垒,他们深入敌境千里,兵力不占优势,又缺少水军,一旦被刘景军围住,立刻就会成为瓮中之鳖。因此张津孤注一掷,营中只留数百伤兵,其余一万四千人,倾巢而出,背营结阵,以迎敌军。 张津站在望楼上,望着黑压压一片,如泰山压顶一般推进而来的刘景军,额头不觉见汗。 他之前根据刘景军的舟船,推测对方兵力当在己方之上,可到底多出多少,却不甚清楚,而今谜底终于揭开了…… 第三百四十章 部督 时下已是秋末冬初,加之天刚破晓,草木凝霜,凉意侵人,然而此时站在辕门望楼上的张津,额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在他的视野中,一队队头戴兜鍪,身披襦铠,手持兵器的刘景军士卒,正源源不断从晨雾之中行出,他仔细数了数,前后足有二十七八部,一部以八百至一千人计,兵力高达两万余人。 而交州军倾巢而出,也不过才一万四千人,双方兵力相差之大,就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除了数量惊人的步军,刘景还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约千余骑。 荆南地区素来不产马匹,而刘景军士卒所乘马匹,皆骨骼高大,膘肥体壮,一看就是北方良驹,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必是刘表的“馈遗”。 张津麾下也有骑兵,他的州部所在交趾,与南中诸郡比邻,其中益州郡滇池一带,乃故滇国旧址,一向盛产良马,其马体小而雄骏,尤善山行,谓之“滇池驹”,也就是俗称的南中马。 张津身为一州之主,想要从南中获得马匹并非一件难事,何况交州众将,亦多蓄良马,数月前由交趾出兵时,张津麾下马匹已超千数,不过真正可用于作战的战马仅四百匹上下,其余则只能用来骑乘代步。 不得不说的是,马远比人要娇贵得多,此次北上,跋涉数千里,死了近两百匹马,而今只剩下八百匹,折损率接近两成。 步军不如刘景,骑兵也不如刘景,可这却不是最让张津胆寒的,最让他胆寒的是出没于军阵右侧,深水之上的刘景水军。 这意味着刘景在正面战场投入远远多于己方的兵力后,犹有余力。张津虽然怀疑刘景此举是为乱己方军心而故布疑兵,却也不得不向右翼增兵,严加提防。 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双方一旦陷入胶着,刘景派水军登陆,从侧翼发动进攻,己方若无准备,必定逃难溃败结局。 此前张津对刘景多有轻视之心,认为他是江南后进,得天相助,才侥幸战胜刘表之军,窃取荆南三郡。 张津自忖手握天子诏命,率领交州强军,刘景绝非敌手。 如今张津内心再无一丝骄矜,眼下再谈夺取零陵、桂阳二郡,不免有些自欺欺人,这次能够全身而退,就已是万幸了。张津甚至做好了战败的心理准备。 刘景不知对手已然未战先怯,他率领步骑大军抵达战场后,面对背营而立,严阵以待的交州军,实施昨日便拟定好的部署: 以韩广为左部督,督阿仆、单日磾、区雄等,计四千人为左翼;以蔡升为右部督,督甘宁、马周、习珍等,计四千人为右翼;以褚方为前部督,督冯习、高翔、霍笃、霍峻、魏延等原荆州军万人居中;刘亮、桓彝、于征等率步骑六千余拱卫刘景。 三部督的人选,都是刘景经过仔细考虑后才最终敲定的。 褚方乃是荆南名将,昔日深得孙坚看重,前年匹马入临湘,被张羡表为“罗县令、长沙北部都尉,督临湘诸营兵。”要知道,那时刘景也只是酃县长。他亦不负张羡厚待,率领长沙吏民,死守临湘,使荆州军连年不克。酃县之战,刘景亦让褚方节制韩广、蔡升、马周等人。褚方可谓刘景军中仅次于刘宗的大将。 中军毫无疑问是此战主力,兼且又是以荆州降兵为主,只有褚方亲自坐镇,刘景才能安心。 韩广出身凉州,是后将军杨定的心腹大将,其性恢弘、有心计、便弓马,勇冠三军,官至建武将军。其戎马超过十载,大小战数以百计,论指挥作战的经验,刘景麾下所有人绑一块,都远远不如他。其实韩广才是前部督的最佳人选,只是刘景考虑到他作为凉州人督荆州降军作战,终究有些不妥,便放弃了。 以韩广的能力,出任左部督,指挥四千人作战绰绰有余,甚至说是大材小用亦不为过。 褚方、韩广二人无论是能力、经验、战绩,刘景麾下众将鲜有人及,他们担任部督,众将全都心服口服,与他们相比,蔡升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了。如果单纯比能力,不说甘宁这等名传千古的猛将,即便是荆蛮出身的单日磾,也未必逊色于他。 不过综合来看,蔡升却是最适合的人选,首先,他与交州军交战月余,对敌人比较了解,仅此一点,便足以让他领先其他人。其次,蔡升是刘景识于江湖、拔于微末,堪称心腹、爪牙,可类比孙权之于吕蒙、潘璋。刘景自然要大力栽培,以期日后能够肩任股肱,寄以大事。 刘景军的根基,是族兄刘修花费数年苦功精心打造而成,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正规军的路子,是以布阵严谨,讲求章法。 首先以“直”、“术”划地,制定作战方位,其次定行列,队伍排序、疏密皆有定数,再次立表、观旗,列阵而后战。 刘景还是首次指挥数万人作战,即便他两世为人,性格一向稳重,心情亦不免有些激动。他不愿在后方车舆内枯坐,当即跨上赤冀,亲临阵前督战,族弟刘亮亲持麾旗,紧跟其后,诸葛亮、徐庶、赖恭几人亦策马相随。 刘景自西向东,所过之处,山呼海啸,不绝于耳,军中士卒未必人人认识他这位主帅,却无一例外都认识主帅的麾旗。 《尉缭子》曰:“金、鼓、铃、旗,四者各有法。”军中指挥,不外此四物,而麾旗,则是重中之重,《淮南子》有云:“军之持麾者,妄指则乱矣。” 麾旗,麾之前则前、麾之后则后、麾之左则左、麾之右则右。不闻令而擅自前后左右者斩。 刘景一路行来,见己方军阵严整,士气高昂,心中十分满意,尤其是与对面喧如鼎沸的交州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交州军人数相对较少,因此分为前后两阵,前阵多是椎结徒跣,贯头左衽的乌浒人,喧嚣声基本都是出自他们之口。 第三百四十一章 冲锋 《孙子兵法》有云:“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治理严整待敌之混乱,以沉着镇静待敌之喧哗,这是掌握并运用军心的方法。 政令不一,赏罚不明,谓之乱;旌旗错杂,行伍轻嚣,谓之哗,历来被视为用兵之大忌。 刘景军秉承着华夏一贯的军事传统,列堂堂之阵,缄默正容,皆无喧哗,军势巍峨如山岳。 对面的交州军,更准确的说是乌浒人,则与肃静的刘景军全然不同,他们在阵前敲击钟鼓,载歌载舞,祭祀鬼神,祈求胜利。 刘景看了两眼远处跳大神一般的乌浒人,很快便失去了兴趣,他从族弟刘亮手中接过麾旗,转交给褚方,说道:“子平,今日乃建功之秋,勉之……” 将士结阵作战,唯“明听鼓音,谨视幡麾”而已。刘景将象征主帅的麾旗授予褚方,代表着他委任褚方全权负责此战,包括左右部督韩广、蔡升在内,刘景军上下所有人都要受其节制,听其指挥,违令者——斩。 “诺。”褚方执旗肃拜道。 刘景轻轻颔首,当下不再多言,策马返回后阵。 目送刘景离去,褚方深吸一口气,传令道:“击鼓……” “击鼓……” “咚……咚……咚……”数十面牛皮大鼓几乎同时响起,巨大的声浪顷刻间横扫整个战场。 刘景军将士听到鼓声,一时间面色赤红,心脏狂跳,血脉喷张,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褚方亲自统领的中军,足有上万人马,他将中军分为前后两阵,每阵各五千人、一百队。 汉军的基本作战单位是五十人“队”,盖因队一级,已可排出方、圆、曲、直、锐等阵。 刘景军所列,便是横排十人,纵深五列的方阵,方阵之前,置有旗手、鼓手各一人,旗手持旌旄,鼓手持鼗鼓,两人的职责是整肃队伍,引导前进。由于旗手、鼓手身处最前端,极是危险,非胆大英勇者不能胜任。 队长处于方阵之后,负责压阵,而什长、伍长,则在方阵左右两侧把边。 如此一来,方阵四面皆有军官,士卒等于是被禁锢在方阵内。 《军法》:“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队长杀之;队长有不进者,屯长杀之。” 因此除非队伍建制已经彻底崩溃瓦解,否则别说畏战不前,士卒敢稍有迟疑,都难逃一死。 先登校尉冯习高举长刀,指向交州军,喝道:“前进……” 要论对荆州军降将的了解,褚方自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他与荆州军众将鏖战两载,可谓了解极深,而冯习便是荆州军首屈一指的猛将,从其官职先登校尉就可看出,古语云:“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能够获封“先登”、“陷阵”名号的人,必属猛士。是以褚方以冯习为军之先锋。 第一列十个方阵,及第二列十个方阵,总计一千名士卒,闻冯习号令,几乎同时迈开双腿,方阵以矛楯、戟楯当先,弓弩居中,刀楯在后,如墙向前推进。 第二梯队的霍笃部,第三梯队的魏延部紧随其后…… 中军一动,两翼的蔡升、韩广自然不甘落后,同时俱进。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 当方阵距离敌人阵地一百二十步时,鼓声节奏突然加快,原本徐缓而进的刘景军士卒,脚步亦随之加快,变成了快速疾行。 盖因一百二十步,已经进入六石及以上重弩的打击范围,事实上单单六石弩,射程就已经达到了一百八十步。不过这个距离,先不说杀伤力如何,想要射中人,其难度实不亚于百步穿杨。一百二十步,是汉军经过实验,制定的重弩最远施射距离。 然而预想中的箭雨并没有出现,只有零零落落的箭矢袭来,刘景军方阵前排士卒头戴兜鍪,身披襦铠,手持大楯,堪称全副武装,飞越百余步,变得软绵无力的竹矢几乎造不成伤害。 这也正常,乌浒人虽有制弩工艺,但技术远不及汉人精湛,他们制弩的材料,用的是交州盛产的棘竹,其皮甚厚,乌浒人破棘竹以作弩,长四尺余,名曰“孤弩”,射程只有百步左右。 刘景军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千载良机,一座座方阵中,弦声络绎不绝,一支支弩箭电射而出,笔直向着对面的敌阵飞去。 乌浒人不戴兜鍪,仅以粗布裹头,披甲率也不高,十中一二而已,且主要是以皮甲为主,不过他们几乎人手一面藤盾,使得刘景军的弩箭打击未能效果。 一进入百步,双方弓弩立时火力全开,刹那间弦声如霹雳,飞箭如雨集,即便以刘景军护具之精良,亦不免伤亡激增,乌浒人更不用说,伤亡远多于刘景军。 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双方战斗越发激烈,刘景军士卒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伤亡,这样的环境下,哪怕性格再坚韧的人,也会倍感煎熬,然而刘景军士卒既没有发起冲锋,也没有减慢脚步,依然严格遵照鼓点的节奏,快步疾行。 士卒装备的襦铠、兜鍪、兵刃、盾牌,全部加在一起,重量几达百(汉)斤,如果从过远的地方发动冲锋,可能刚冲到敌人阵地就已筋疲力竭了,面对以逸待劳的敌人,无异于待宰羔羊。 是以经过无数前人得出的经验,步卒冲锋以二十步为最佳。 行于方阵最前方的旗手是乌浒人的重点攻击对象,已阵亡多人,不过旗手一死,马上就会出现继任者,如此反复。 “杀……”当方阵推进至二十步,旗手们无一例外高举旌旄,以楯护身,发动冲锋。 “杀……” 方阵前端的矛楯、戟楯甲士,尾随旗手之后,迎着狂风骤雨般的箭矢,冲向交州军阵地。 “杀……”弓弩手射出最后一支箭后,拔刀出鞘,紧跟矛楯、戟楯甲士脚步,杀向敌人。 第三百四十二章 陷阵 刘景军左中右三部齐头并进,当推进至敌阵二十步远,立即发起冲锋,喊杀声铺天盖地,声震四野,在宽达数里的战场上,刘景军士卒犹如一股钢铁洪流,排山倒海的涌向交州军阵地。 乌浒人生性野蛮好斗,轻生尚死,面对潮水般杀来的刘景军,他们并没有死守阵地,而是毅然决然的发动了反冲锋。 乌浒人身上衣甲简陋,手中兵器倒是花样繁多,刀、剑、矛、戟、斧、盾、弓、弩……可谓应有尽有。他们挥舞着诸般兵器,赤裸着双足,高喊着蛮语,一往无前的迎面撞上刘景军。 双方短兵相接,绞在一起,眨眼间便有数以百计的人遭创倒下,而后面之人仍在源源不断涌上前来,加入到惨烈的战斗中。 乌浒人凭借悍不畏死的打法,不仅挡下了刘景军冲锋的脚步,更是与之战得有来有往,不落下风。然而时间一久,刘景军阵势更加严密,铠甲、武器更加精良等优势逐渐显现出来,乌浒人开始承受不住急剧攀升的伤亡,争相撤出战场,退回后方,试图依靠阵地,重新站稳阵脚。 刘景军自然不会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尾随乌浒人之后,一路穷追猛打,如果从上空俯瞰,便可看到刘景军以五十人为一队,结成一个个锥形锐阵,顷刻间就将交州军阵地凿得千疮百孔。 刘景军进展最快的不是兵力最为雄厚的中军,而是蔡升统帅的右部。担任右部前锋的是甘宁,他新近投奔,急需战功证明自己,所以主动请缨,担任前锋。 甘宁乃是当世猛将,战斗甫一开始,便勇冠诸将,其亲率麾下八百义从,在交州军阵中狂飙突进,善战无前,挡者披靡。 甘宁此前不受刘表重用,在南阳蹉跎多年,可这并没有磨灭他心中的志向,这些年来他专研兵法、磨练武艺、训练部伍,不曾有一刻放松,为的就是今日。 甘宁的部曲义从统一配备刀楯、竹弓,和以矛戟、强弩为主战武器的刘景军大不相同。 甘宁手持刀楯,亲出阵前,率领部曲推锋堵进,大呼酣战,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陷阵以来,已陆续有十余人倒在他的脚下,被其左右割走首级。 负责交州军左翼的苍梧人卫毅,见甘宁所部在阵中肆虐横行,如入无人之境,心中羞恼万分,交州军诸部之中,就属他这边形势最为不利,枉他平日自诩不凡,除了区景,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这般窘迫,众将内心必定对他百般嘲笑。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做出补救,不然恐怕用不了多久,甘宁就要杀到他的面前来了。 念及于此,卫毅当即下令各部合力围剿甘宁所部,并派出麾下悍勇的夷将司马,率领五十骑,配合周围的步卒,冲突其阵。 卫毅的命令下达可谓十分及时,使得节节败退,乱不能阵的交州军及时止住颓势,阵复如初。如此一来,甘宁所部陷入重围,前进受阻,所幸马周部就在其后,让他不必担心腹背受敌。 后顾无忧,使得甘宁得以专意向前,面对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敌人,甘宁勇气倍增,率领部众,左右奋击,杀伤不可胜数。 双方激战正酣时,一阵急促而又凌乱的马蹄声传入甘宁耳中,他顺声望去,只见敌阵中驰出数十骑,直奔他这边而来。 甘宁固然勇猛冠世,但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突骑的冲击?他毫不迟疑,立即退入阵中。 甘宁藏身于重重楯墙之后,将长刀收入鞘中,取出三百斤硬弓,右臂拽弦,开弓满月,瞄准冲在最前方的一名夷人骑将。 左右部曲亦纷纷拈弓搭箭。 “射……”就在敌骑冲至近前,准备凌暴其阵时,甘宁当即松开拇指与食指,长箭顿时化作一道乌光,径直穿过人群,射入夷人骑将的左眼眶中,夷人骑将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折了下来。 甘宁的箭就像是信号一般,霎时间,数以百计的箭矢从各阵中飞出,射向疾驰而来的敌骑。 一轮箭雨过后,五十骑中箭落马者近半,剩下二十余骑,依然惯性的撞上甘宁的楯阵。 “砰……砰……砰……” 甘宁部以刀楯为主,缺乏矛、戟等长兵,因此在面对骑兵的冲击时,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们虽列阵严谨,可还是被敌骑轻易撕开缺口,冲入阵中。 甘宁指挥士卒阻击分割敌骑的同时,手上却没闲着,他诸般武艺,样样精通,而射术尤精,其每次出手,弦无虚发,箭箭夺命,短短数息间,连毙四人。 在甘宁的指挥下,敌骑并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被绞杀一空。然而突骑一旦冲起来,势不可挡,哪怕交州军骑兵数量有限,也冲垮了甘宁部二阵。加上步卒趁机发难,交州军这一次反击,令甘宁部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甘宁的部曲,只有极少部分是在南阳招募的精勇,其余大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蜀中旧部,毫不夸张的说,他能够轻易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而今见麾下健儿多有死伤,甘宁大感痛心,一时间双目血红,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虎。 “杀……”甘宁遥望敌军深处卫毅的将旗,乃脱去头上所戴兜鍪,狠狠贯之于地,瞋目大喝一声,当先大步奔入敌阵,长刀挥舞,左斫右砍,所向无敌。 甘宁亲信、部曲,紧随其后,人人殊死奋战,势如破竹,连破数阵,一路杀到卫毅面前。 “校尉,此人好生勇猛……”卫毅亲信望着长驱直入,锐猛盖世的甘宁,低声对卫毅道。 卫毅昂首傲然道:“此人确有几分勇力,非我亲自出马,不能擒杀此人。” 甘宁及所部表现出的战斗力,堪称刘景军之冠,然而卫毅乃是闻名交州的勇士,素为汉夷所畏服,他对自己的武艺有着绝对的自信,因此亲率数骑,直奔甘宁而来,打算擒贼先擒王。 第三百四十三章 斩将 竹制夷矛带着一股劲风,笔直地朝着甘宁的胸口刺来。 甘宁脱胄弃楯,仅执长刀,夷矛当胸搠至,千钧一发间,他矫捷地向右侧一让,避开矛锋,同时左手抓住矛杆,箭步上前,右手长刀一挥,乌浒勇士颈部顿时裂开,鲜血如瀑布般泻下。 甘宁不待乌浒勇士倒地,一头撞入其怀中,将其托起,以为肉盾,继而冲入敌群之中。 “杀……”一阵刀光乱舞,甘宁又连斩四五人,直到周身数步内再无敌人,才停止挥刀。 开战至今,已过去半个多时辰,甘宁身先士卒,摧锋陷阵,体力消耗极大,但他心中却感到畅快淋漓,这些年来,积压在心头的郁愤终于得到了宣泄。 甘宁举目望去,卫毅的将旗已是近在咫尺,他正准备一鼓作气,斩将搴旗,忽见旗下敌将,率数骑出阵,疾驰而来。 甘宁虽不认识卫毅,却也能够断定对方乃是敌军大将。 甘宁怀着“斩杀此将,拔得头功”的念头,收起刀,再次取出三百斤强弓,箭簇指向卫毅。 卫毅发现甘宁欲对自己突放冷箭,此刻他跨马运矛,避无可避,乃大骂道:“狗贼敢耳!” 甘宁一脸漠然,为了确保一击毙命,他放任卫毅一路突至身前数步,才射出手中利箭。 “咻!” 乌光一闪而逝,卫毅已竭力躲避,但箭簇还是贯入其左肩,伤处距离心脏,仅数寸之遥。虽幸运地避过了致命伤,可如此近的距离,箭上附带的巨大冲击力,令卫毅失去平衡,跌落下马。 见射中卫毅,甘宁立即弃弓拔刀,步履如飞的冲向卫毅。 若后者还活着,就补一刀,若死了,就割其首,总之,他的命,甘宁要定了。 卫毅伤上加伤,痛得他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一时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宛若死狗一般。 后方的亲卫部曲见状,人人神情大骇,立刻一拥而上,将卫毅从地上扶起,拼命向后退去。 “交贼哪里走!”甘宁从后奔至,单刀直入其间,霎时间寒光四射,挡在他面前的四五人同时中刀倒地,硬是凭借一己之力,在敌群中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冲到卫毅的身前。 卫毅左肩中箭,血流如注,十成武力,最多只剩下两三成,不过在直面甘宁的威胁时,他还是从亲信手中夺来一刀护身。 下一刻,甘宁长刀已然临头,恍若一道白色匹练,卫毅强忍左肩传来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举刀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卫毅感觉右臂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手中之刀,自然握持不住,直接掉落在了地上。 卫毅自知已是必死,深吸一口气,对着甘宁横眉大喝道:“我乃厉锋校尉卫毅!狗贼……” 话未等说完,甘宁便一刀将卫毅的头颅砍了下来。 卫毅的亲卫部曲,欲夺回卫毅头颅,此举无异于虎口夺食,甘宁盛怒之下,又连杀数人。这时甘宁的义从亦纷纷赶至,卫毅亲卫部曲抵挡不住,向后败退。 甘宁捡起卫毅脏污的脑袋,高高举过头顶,大声疾呼道:“厉锋校尉卫毅为我甘宁阵斩!” 甘宁部曲皆扬声大叫,以为呼应,接着随同甘宁一时俱进。 卫毅乃是交州著名的勇士,又是统帅左翼的大将,交州军士卒闻其被斩,莫不惊惧交加,被甘宁部一冲,立时崩溃四散。 甘宁率众直抵卫毅将旗之下,抡刀将大旗伐倒,自此完成了 斩将刈旗,顺利拔得头功。 交州军营望楼上,张津忽闻卫毅被斩,左翼大乱,心下不由一凉。卫毅骁勇,乃是他麾下仅次于区景的大将,因此才将左翼交给他,不想开战不过才半个多时辰,他就被敌军斩杀。由此也引发了极其严重的后果,张津必须马上采取措施,否则左翼一旦发生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张津强自镇定,唤来一名侍从僮仆,吩咐道:“速去告知区景,让他派人驰援左翼。” “诺。”侍从僮仆领命而去,骑马驰往中军,去见区景。 与此同时,区景亦做着救援左翼的准备,张津一个不通军事的文人都知道的事情,他一个戎马十数年的武将,又岂能不知? 一得到张津的口信,区景马上展开行动,左翼并不缺少兵力,只是被敌军斩将搴旗,引发士卒惶恐,陷入混乱。援军无需太多,重要的是能够稳住大局的将领,是以他让和卫毅齐名的大将夷廖,将千人赶往左翼。 区景目送夷廖远去,他虽忧心左翼,但他很快就自顾不暇了,刘景军的中军明显受到了同袍斩将夺旗的刺激,攻势突然变得猛烈起来,乌浒人几不能支。 此时刘景及诸葛亮、徐庶、赖恭、桓彝、刘亮、于征等人,正身处后方一座无名山丘上,战场事无巨细,皆可收入眼底。左中右三部,属右部进展最为顺利,自然是他们关注的焦点。 随着甘宁斩杀交州军大将卫毅,己方右翼的优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并且引发了连锁反应,中部及左部,此后也都相继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诸葛亮感慨道:“气凌敌虏,勇冠三军,阵斩敌将,善战无前,甘兴霸真乃当世猛将也。” 赖恭忍不住叹道:“如此大将,刘荆州竟然任其在南阳蹉跎长达六年之久,真是、真是……”说到这里,赖恭连连摇头。 四年前刘景在南阳新野偶遇甘宁,一见如故,每日宴请不断,赖恭及潘濬、王粲对此感到疑惑不解,不知甘宁到底有何特殊之处,竟得刘景如此看重,甚至以伏波将军马援喻之。当初赖恭没有得到答案,如今方才恍然大悟,其他方面且不论,就单以识人而言,刘景可谓胜刘表远矣。 刘景含笑道:“俗语云:‘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就是甘兴霸。昔日我一见甘兴霸,便知他绝非池中之物,刘荆州却以池鱼畜之,真乃贻笑大方。” 第三百四十四章 中箭 刘亮在一旁拍马屁道:“从兄慧眼所识者,又岂止甘兴霸一人?除了大兄刘(宗)伯嗣、褚(方)子平,我等谁不是被从兄拔于微末之中?要我说,从兄识人之能,当世无人可比。” 徐庶心下颇以为然,他目前已经对刘景军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正如刘亮所言,刘景麾下众将多寒微,即便是刘景的族弟刘亮,也曾以捕鱼为业,其余严肃狱吏、蔡升游侠、马周门卒、韩广囚徒、王彊商贾、刘祝偷盗、于征剑客、单日磾荆蛮……这不禁让徐庶想到了高祖刘邦。 《汉书》记载:“高祖起于布衣之中,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是以汉朝开国功臣多出身微贱,樊哙屠狗、周勃织薄、灌婴贩缯,娄敬挽车,夏侯婴、陈平、王陵、郦食其等皆白徒。这一点,刘景颇有高祖之风。 刘景负手而立,淡然笑道:“古人云:‘十步之间,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世间并不缺少人才,缺的只是发现人才的伯乐而已。” 诸葛亮颔首表示同意,引用刘景赠送给自己的《马说》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否则虽为名马,也只能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刘景在年仅十七岁时,就创作出了《马说》,不得不说,其真乃神智天授,英杰盖世。 刘景闻言大笑,随后扭头看向刘亮,说道:“敌军左翼大乱,正是我等机会,子明,你立刻下山,统领骑兵,等我领命。” “诺。”刘亮欣喜应道。酃县之战,他被安排与族兄刘修、严肃别屯酃县旧城,除了一开始偷袭荆州军营坞,斩首二百余级,焚毁一批军资,小立战功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是作为看客。 甘宁急需战功证明自己,刘亮又何尝不是如此,因此自打开战以来,他心里就盼星星盼月亮,如今终于盼到出战的机会。 ………… 夷廖自将部曲千人,赶到左翼战场,他在交州汉夷间,亦素有威名,当他打出自己的旗号,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交州军士卒,顿时犹如鸟兽归巢一般,纷纷汇集于夷廖麾下。原本几近崩溃的左翼阵地及时止住了颓势。 不过甘宁是何许人也? 他可是横行一个时代的猛将,而今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又岂是夷廖之辈所能抗衡。 更何况,甘宁早已不是一枝独秀,蔡升在甘宁斩将夺旗后,便对刘景军右部下达了全面进攻的指令,原本处于甘宁部之后的蔡升、马周、习珍诸部,开始与甘宁部齐头并进,共乘敌阵。 蔡升同样是一位勇冠三军级的猛将,马周亦有勇力,习珍刚烈过人,夷廖固然不是庸碌之辈,但要以一敌四,却难如登天。 双方僵持不过片刻,夷廖就因四处受敌,而顾此失彼,右翼阵地又有了土崩瓦解之势。 “杀……”马周介马持矛,率领数骑,频繁冲击敌军阵地。交州军形势十分不妙,士卒士气低落,抵抗无力,马周策马肆意搠杀,不一刻便硕果累累。 “噗……” 马周宛如杀鸡一般,再度戳死一人,将骑矛从敌兵背部拔出,正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忽然间,他在敌阵中发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说熟悉,是因为这张面孔,已经深深铭刻进他的心里,每每想起,便让他咬牙切齿。说陌生,是因为他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此人了。 没错,此人便是当年害得他亡命他乡,流落至临湘成为一名市门卒的罪魁祸首。马周后来得志后,曾率数十骑返回耒阳家乡,欲寻他报仇,不过对方十分谨慎,得知马周依附刘景后,怕其报复,已提前亡命交州。 马周昔日曾暗暗立下誓言,就算左弋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将其找出杀死,首级悬于耒阳城下,不如此,难消他心头之恨。 心心念念多年的仇人,竟然在战场相遇,马周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他乱眉飞扬,以长矛遥指,纵声吼道:“左弋狗贼!还记得我马周否?!” 马周驰骋战场多时,左弋自然早就注意到了,他清楚一旦被对方发现,自己绝对难逃一死,因此竭力躲藏,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还是被马周发现了。 左弋心里暗暗叫苦,恨不得立刻转身而逃,可惜他不敢,他因出身耒阳豪族,这些年来在交州混得风生水起,目前已是别部司马,麾下有汉夷兵七百人。他若是逃跑,其部必然一哄而散,而本就摇摇欲坠的左翼也会随之崩溃。到时候就算他能逃过马周的追杀,也逃不过张津的清算。 不过以左翼目前的形势,溃败是迟早的事,他不必与马周死战到底,只需周旋片刻即可。 左弋心一横,反骂道:“锻锡奴儿!汝公左弋在此!当初让你侥幸逃过一劫,今日必斩你狗头!”马周家族世代锻铁为业,是以左弋骂其是锻锡奴儿。 “好!好!好!”马周不由气急而笑,当即不再逞口舌之利,集结部曲,对左弋所在阵地发起猛烈进攻,他本人更是率数骑履锋陷阵,誓要亲手斩杀左弋。 眼见马周率众攻破阵地,接着一路长驱直入,士卒皆辟易不能当,顷刻间便已杀至面前,左弋直骇得肝胆俱裂,这时他再也顾不上张津的惩罚,转身就逃。 正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左弋一逃,其部亦溃,甚至波及了整个左翼。 马周大怒,边追边骂道:“左弋狗贼!哪里逃?!”此刻他身上集矢如猬,由此可知他为杀左弋,简直是不管不顾。幸好他所穿袍铠乃是当今天下最为坚固的铠甲,因此并无大碍。 马周纵马一路践踏溃兵,冲破阻碍,追上左弋,长矛举起,正待一矛将其搠死,这时,左侧突然飞来一支流矢,直接射中了他的左脚踝,霎时血流如注。 第三百四十五章 骑兵 “啊!”马周忍不住惨叫一声,五官几乎扭曲成一团,身体在马上一阵摇晃,幸亏有高桥马鞍,才没有跌落马下。其左脚踝被一支短小弩箭射穿,鲜血转眼就将袜履染得一片腥红。 马周身上所穿袍铠,乃是刘景亲自授意制造,相比于时下缺乏对下半身保护的襦铠,袍铠下置甲裙,一直延至膝下小腿,防护力之强,当时无出其右,马周先前身中七八箭,皆无大碍,便是证明。袍铠甲片覆盖全身,唯一没有防护的地方,便是双足。 “司马……”亲卫部曲从后赶到,立刻将马周团团护住。 “这伤……”亲卫部曲见马周脚踝为弩箭射穿,血流不止,无不大惊失色,皆道:“司马伤势如此之重,片刻不能耽误,当尽快返回后方,请军医医治。” 箭伤痛彻入骨,令马周双目赤红,几欲夺眶而出,望着仓皇逃窜的左弋,马周心中恨极,切齿道:“区区小伤,何足道哉。今日我必斩左弋狗贼!”说罢,马周用手扯下绛衣一角,草草包扎一番,接着不顾亲卫部曲一再恳求劝告,执意追击左弋。 亲卫部曲无奈,只好紧紧护住马周,为他扫平前路障碍。 马周伤在左足,骑马需夹紧马腹,是以身下之马每一次奔腾,对他都是一个巨大的折磨。而且他的伤是贯穿伤,普通包扎根本止不住血,没追出多远,他便感到浑身乏力,头晕目眩。 马周毅力惊人,昔日张仲景以针线为其缝合伤口时,一声未吭,而今同样如此,硬是凭借着超强的毅力,再度追上左弋。 左弋大骇之下,脚下拌蒜,一头栽倒地上,刀也摔飞了。 “左弋狗贼!受死!”马周用尽全身力气,刺出长矛,左弋试图捡起掉落地上的刀,却是未等触及,就被矛锋刺穿颈部。 马周用力过猛,加之力气耗尽,倒栽葱似的折下马背,幸而亲卫眼疾手快,险险将他抱住。 马周大仇得报,心神一松,旋即陷入昏迷之中。 亲卫部曲迅速割下左弋头颅,护着马周向后方退去。 此时交州军左翼已经全线崩溃,战场到处都是弃甲曳兵,亡命奔逃的溃兵。交州军左翼防线本就危如累卵,瓦解在即,而左弋及其所部溃逃,则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蔡升不理小鱼小虾,一心认准夷廖,紧咬不放,穷追猛打,誓要将其一举歼之,正在紧要关头,忽闻马周负伤,蔡升心中不由一惊,两人相识于微贱,情谊深厚,犹若兄弟。早在从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当蔡升看到马周身负重伤,陷入昏迷,面无人色,内心还是感到极为悲伤。 送走马周后,蔡升一腔怒火,全部宣泄在了夷廖身上,攻势相比先前,更加凶猛。 与此同时,刘景军方向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急鼓声,接着是密集如雷的马蹄声…… 刘景在交州军左翼全线溃败之际,终于祭出了骑兵这一杀手锏。 两营一千四百骑兵,在刘亮的率领下,徐徐驰出阵地,匀速慢跑接近战场。 和步兵一样,骑兵作战前也分三步,即徐行、疾行、冲锋。 三百步徐行、一百二十步疾行,两者并无区别,只有在最后冲锋上,有所不同,步兵由于受限于体力、速度等因素,为了达到最佳效果,只有进抵敌阵二十步时,才会发起冲锋。而马的奔跑速度远在人之上,一般在三十步,甚至四十步发起冲锋。 骑兵同样以五十人为作战编队,横排十骑,纵深五列,前有持幢一人、持鼓一人,队长居后。 得益于刘表的“遗馈”,刘景军骑兵有马铠百具、马甲三百具。刘亮以铠马为前锋,甲马次之,无甲在后,轻骑位居两翼。 刘亮的任务,并非交州军左翼的溃兵,这些交给右部步卒即可,杀鸡焉用牛刀。刘景交代他的任务是,配合褚方的前军,从侧翼攻击交州军的中军。 一百二十步,骑兵开始由徐行转为疾行,马匹大踏步前进,马蹄声顿时变得密集起来。 交州军虽也有骑兵,但都是一些身形矮小的南中马,且分散于众将手中,不成规模。 刘景军马匹则是刘表十年间搜刮关中流民,剿杀凉州叛将所得,皆是体躯高大的北方马。 千余骑列阵而进,尘土飞扬间,骏马奔腾,长矛如林,玄甲曜日,交州军士卒见者无不面如土色,胆颤心寒。 四十步,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 “并肩、立楯,弓弩准备……”区景不知何时,已移至左侧,他心里非常清楚,一旦让骑兵撕开缺口,杀入阵中,交州军必将全军崩溃,沦为俎上之肉。 四十步,转瞬即至…… “轰……轰……轰……” 数以百计的骑兵径直撞上交州军的楯墙矛林,然而真正敢于以血肉之躯抵挡的人少之又少,交州军士卒大多尚未接战,便或主动,或下意识避开,由此刘景军骑兵轻易便冲入了交州军阵中,所过之处,皆波开浪裂。 区景满嘴苦涩,他并没有怪罪士卒一触即溃,他戎马十余年,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骑兵冲锋,他虽躲在后面,亦能感受到骑兵的恐怖,何况是前线的士卒。 刘亮尚未冲锋时,便看到了区景的将旗,是以杀入阵中后,立刻向着区景直冲而来。 区景部曲,皆是精锐,远胜于交州军的普通士卒,不过在甲骑的冲击下,也就只是多坚持了片刻,最终仍没有逃过溃败的下场。 期间区景毫不犹豫的放弃了将旗,带着数名亲信弃军而逃。他固然受到张津重用,但他却没有为其尽忠而死的打算。 刘亮扑了一个空,不过虽然没能擒杀交州军的大将,但夺旗也算是大功一件,念及于此,刘亮一刀砍断了区景的将旗。 而随着区景的逃亡以及将旗的倒塌,加上腹背受敌,交州军的中军终于发生了大溃败。 第三百四十六章 青绶 交州军左翼、中军相继崩溃,右翼独木难支,很快就步左翼、中军后尘,溃兵们遭到刘景军追杀,慌不择路下,倒冲后阵。 原本还算严整的后阵,顷刻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刘景军士卒则趁机尾随溃兵之后,冲击后阵。 刘景军连战连胜,士气高炽,勇毅倍增,现今挟大胜之威,攻动摇之阵,自然是所向披靡。交州军后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纵然韩、白复生,恐怕也难以挽回败势。 区景逃回后阵,仅略加观望形势,便知败局已定,当即再次弃军而逃,直入后方营垒。 这时张津同样意识到大势已去,迅速下了望楼,招来车舆,随时准备逃跑。正惊恐万分,六神无主之际,张津忽然看到区景,立时如同看到亲人一般,不待区景下马,便急不可耐地道:“区都督,眼下危矣!危矣!快、快护送我离开……” 区景翻身下马,抱拳重重道了一声“诺”。说实话,他现在并没有卖主求荣的心思,和忠诚无关,单纯是因为利益不够大。 而今刘景胜利在望,志得意满,他即便擒拿张津归降,也不会受到刘景太大重视。 相反,张津乃是交州之主,他倘若能够护送张津回到交趾,张津兵败势穷,威信大损,为了稳固根基,日后必然会更加倚重他。到时候,他在交州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可比在刘景麾下当一员偏裨强出太多了。 当然了,能够逃回交州,自然最好,如果实在逃不掉,他会毫不犹豫的绑了张津,向刘景投降,相信凭借此功,加上从弟区雄说情,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后路不绝,自当一搏。 区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张津身侧,一边将他扶上车舆,一边慷慨壮烈地道:“使君勿忧,且上车,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将使君安全护送回交趾。” 张津心中大为感动,叹道:“卿真忠臣也。”旋即又道:“牧若能回到交州,必不负卿。” 事不宜迟,区景急将数十骑,护送张津车舆出营。 此时交州军后阵已经被刘景军攻破,一时兵败如山倒,溃兵如潮水一般,争相逃入营垒,辕门立刻被堵得水泄不通。区景不得已,只好破开一侧营栅,向南逃去。 虽然现在战场到处都是溃兵,可张津、区景一行足有数十骑,分外惹眼,一经出现,就被刘亮察觉,不过他并不知道张津就在其中,仅遣三百轻骑追之。 “杀!”魏延手持长刀,大呼奋进,勇不可挡。 自归降以来,刘景待他十分亲厚,虽然没有升他的官职,仍领别部司马,却拨给他精兵千余,待遇不下荆州军大将冯习、高翔、霍笃等人。魏延怎能不感激涕零,心里暗暗发誓,必以一身才力,回报刘景殊遇之恩。 他此战被安排在中军,位居冯习、霍笃之后,排在第三,等到他出战时,刚好刘亮率骑兵进攻交州军侧翼。因此魏延先攻乌浒人阵地,接着又连破中军、后阵,最后一直攻入交州军大营,当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 魏延此战功劳已然不小,不过他却并没有就此满足,早在进攻交州军后阵时,他就盯上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缣巾,须髯甚美,当是交州军的大人物无疑。此后魏延一路追着对方冲入交州军营垒,于混战中将其杀死。 原本魏延也曾考虑过生擒此人,然而对方抵抗激烈,导致魏延部曲死伤多人,魏延心下大怒,当即不再留手,亲自率众杀到对方面前,一刀将其斩杀。 看着对方腰间挂着一条青色绶带,绶带上系着一个绶囊,魏延脸色稍霁,青色绶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佩戴的,吏秩比二千石、两千石、中两千石,才有资格佩戴银印青绶。 魏延摘下绶囊,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块方形龟纽银印,龟纽覆圆甲,上施环级,龟首前伸,活灵活现。 魏延少时曾读过《急就篇》之类的启蒙教材,是以此印印文四个篆字,他除了第一个字不认识,其他三个字都认识。 “某林大守……”魏延心中默默念道。大守即太守,也就是说,此人是交州某郡的太守。 情知自己斩获了一条大鱼,魏延心情大好,随后他看到霍峻率众经过,立刻招呼道:“霍兄,我刚刚斩杀一人,缴获一印,你来帮我看看。”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虽然没什么深交,倒也能够聊上几句。 霍峻出身南郡大族,文化绝非魏延可比,他接过银印一看,便说道:“此乃郁林太守印。”霍峻接着又道:“郁林郡隶属交州,出零陵郡东南为(交州)苍梧郡,西南即为郁林郡。” “原来如此。”魏延恍然大悟道,“多谢霍兄为我解惑。” 霍峻将银印还给魏延,道:“此人当是目前为止,我方斩获的敌军官职最高者。恭喜魏兄。”霍峻面上露出羡慕之色。 之前甘宁、蔡升曾分别斩杀卫毅、夷廖,不过二人虽是交州军大将,官职却不高,仅为校尉行中郎将,比两千石而已,不及两千石郁林太守。除非后面有人能擒杀交州牧张津,否则即便再获一太守,也只是与魏延持平。 相比之下,霍峻此战却并没有捞到多少功劳,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所处的位置过于靠后。 而交州军实力不济,开战仅仅两个时辰就败了,害得他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只能跟随大军,追杀溃兵,吃些残羹剩饭。 魏延大笑道:“刘君深器延,今斩一青绶,聊以报之。” 霍峻抱拳道:“魏兄陷阵、斩将,功劳甚大,全军能够与魏兄相比者,不过两三人。在下却是功劳微寡,还需要努力一番。”说罢,霍峻辞别魏延,率领麾下部曲杀向交州军营垒深处。 魏延目送霍峻远去,忽然,他感到阳光有些刺眼,扭头望向东方,此刻骄阳正当空。 第三百四十七章 郁林 “你说什么?!” 某座无名山丘上,刘景在听了于征的禀报后,霍然色变。原本因战胜交州军分外感喜悦的心情,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诸葛亮、徐庶、赖恭、桓彝等人,亦忍不住面面相觑。 于征肃容道:“马子谨被流矢射中左足,伤势严重,已陷入昏迷,军医正在为其取箭止血。不过军医直言,马子谨的情况十分不妙,或有生命危险……” 刘景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眼下战场已经进入最后收尾阶段,兼且有褚方手持他的麾旗,节制诸将,无需他亲自坐镇指挥。 从山上下来,刘景让人牵来赤冀,骑上急驰往后方的医舍,也就是他设立的野战医院。 刘景赶到医舍时,包括军医掾在内,军中最好的几名金疮医、折伤医仍在帐中为马周治疗。 刘景不好进去打扰众医,只得暂时候在帐外,他招来马周亲卫,问起始末。当他得知马周是因为追击昔日仇家左弋,才被流矢射中,接着又不顾劝阻,执意继续追击,直至杀死左弋。 刘景心中气极,他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当初他还曾以“昔日淮阴受胯下之辱,日后功成名就,未尝杀人泄愤”为由,劝马周不要执着于复仇。如韩信般生当封侯,死当庙食,方为大丈夫。可惜马周并没有听进去。 后来马周返乡寻仇,左弋则提前收到消息,逃亡交州,本以为双方天各一方,日后难有交集,没想到最后还是相遇了。 不久,军医掾从帐中出来,一脸沉重,刘景心里立时“咯噔”一下,急问道:“子谨如何?” 军医掾回道:“马君创伤极重,又耽搁了治疗,血流不止,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为其取箭、止血、敷药,最终马君能不能活下来,唯有听天由命了。” 刘景不悦道:“什么叫听天由命?用最好的金疮药、最好的金疮医,一定要救活子谨。” 军医掾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马君左足为弩箭贯穿,就算活下来,也会变成跛足。” 刘景闻言顿时愣在当场,以马周刚烈的性格,在自己成为瘸子,和就此死去之间,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刘景当即走入帐中,来到病榻前,此刻马周正安静的躺在上面,其乱眉平抚,锐目闭合,脸色惨白,再无一丝桀骜之气。 刘景心中一叹,马周是第一个投入他门下的人,比蔡升更早,刘景亦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的吕蒙、潘璋…… 奈何天意弄人,奈何…… 不过只要马周能够活下来,刘景就不会放弃他,跛足算什么,孙膑断足,犹能纵横天下,名垂青史。他的族兄刘修独臂,现在不也成为了他的左膀右臂吗。 刘景扭头对静立一旁的军医掾道:“子谨伤重,不宜久留野外,尽快将他送入泉陵城中。” “诺。”军医掾应道。 刘景再次重申道:“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救活子谨。” “诺。”军医掾心中一叹。 ………… 双方大战始于平旦之末,日出之初(5点),隅中(9点)不久大战便进入了尾声,接下来,刘景军步骑向南追击溃兵数十里,黄昏(19点)方归。 最后统计战果,刘景军此战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六千,斩俘近万,毫不夸张的说,这一战直接打残了交州军,而己方伤亡不过两千余人,可谓大获全胜,可惜未能抓到张津,稍显不美。 刘景连夜召集众将开会,商讨下一步行动,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张津带着交州兵杀进零陵,蹂躏郡县,掠夺百姓。他身为零陵太守,仅仅击败交州军还不够,必须要乘胜追击,反攻入交州,狠狠报复回来。 不过刘景并没有进攻交州州部,交趾郡龙编县的打算,交趾郡乃是士燮的地盘,其三位胞弟也分别担任合浦太守、九真太守、南海太守,交州七郡有其四,士家占据交州半壁江山,是交州名副其实的土皇帝,远非张津能比。 刘景兵进交趾,必然会与士燮这个交州地头蛇发生冲突,张津未除,又树大敌,这不符合他的利益,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何况,龙编位于后世的越南境内,距离泉陵足有数千里之遥,一来一回,仅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五六个月,更别说还要打仗,一年都未必回得来。且刘景并不是后顾无忧,他现在刚刚据有荆南三郡,根基远谈不上稳固,更有刘表在北方虎视眈眈,他若南下交趾,荆南必乱。 交趾郡太过遥远,与零陵郡比邻的苍梧、郁林二郡,自然就成为了刘景的目标。苍梧郡是交州数一数二的大郡,人口远胜郁林郡,但也正因为如此,苍梧郡注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且苍梧太守史璜乃是桂阳名士,其家族世代在交州为官,其人亦有贤德之名,深得交州汉夷欢心。此次他因是桂阳人,身份敏感,并没有响应张津号召,刘景出兵苍梧,师出无名。 相比之下,进攻郁林郡难度就小多了,其太守已经在战场上被魏延杀死,如今郁林无主,刘景派军进入郁林郡,说不定兵不血刃就能够接管全郡。 与众将一番商议后,刘景最终决定派遣今日并未参战的族兄刘宗,率水军五千、步卒五千,明日一早,举军南下。 此战刘景让他率领水军,在后压阵,刘宗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他虽是水军主帅,却也不是不能统领步军,作为刘景军的二号人物,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忽视。如今刘景让他率水步一万,南下交州,刘宗总算释怀。 刘亮请求率骑兵随刘宗南下,刘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今天一场不算激烈的战斗,就丧马百匹,令他心痛不已,荆南不产良马,死一匹就少一匹,根本无从补充。郁林郡乃不毛之地,北马深入其中,届时能回来一半都是老天保佑,他可折腾不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南下 次日,刘景送走刘宗的一万水步大军,随后命人将交州军阵亡将士尸体运入山谷,焚烧得髑髅数千枚,共冢葬于东山脚下。 死人好处理,活人就难了。 酃县之战,刘景俘获荆州军超过三万人,之后固然招降了步骑、棹卒万余人,但仍有近半被收押,此次又抓了六千交州兵,俘虏人数高达两万人。 这些俘虏,杀又不得,放又不得,以最低标准日食五升米计算,每月最少也要吃掉三万斛米,一年就是三十六万斛米。 刘景短期内尚不必为粮食担心,酃县早在几百年前就是楚国粮仓,他这几年北至衡山,南至钟水、平阳二乡,大兴水力、加固堤坝、劝民农桑、开辟荒地、安置流民,积米数十万斛。而长沙南部诸县及零陵、桂阳二郡今年虽然遭遇水灾,但因为之前承平多年,仓库颇有存储。 刘景目前拥有的粮食,足够全军三万余人及两万俘虏吃上大半年,可总不能白白养着俘虏。 各地矿山冶坊倒是可以收容一部分,却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刘景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解决办法,那便是屯田。 长沙,尤其是长沙北部地区,经过连年战乱,百姓亡散,屋宇荒虚,田畴芜旷,目前无主之地比比皆是,这些都是长沙百姓经营多年的良田,一旦修起芜废,加以耕耘,见效快、收益高,这可远比开垦荒地强多了。 劳作之余,再从俘虏中选拔精壮,加以训练,便可成为刘景军的预备队,如此一来,既解决了俘虏问题,又增加了粮食,更多了兵员,可谓一箭三雕。具体细节,还需要与众臣商议。 午后,刘景返回泉陵太守舍中,未等进门,就看到赖恭与嫂子赖慈、侄儿刘群坐在堂中闲聊,三人见到他,皆起身相迎。 刘景在刘表军南下之际,派人将嫂子赖慈和侄儿刘群送回零陵家乡暂避,没想到她们躲过了荆州军,却又遇上了交州军。万幸的是,交州军尚未兵临城下,刘巴、蒋琬便已将其母子二人,连同赖氏亲眷接入泉陵城中。 “仲达……”赖慈素衣高髻,淖约温婉,笑意盈盈道。她此前最担心的就是季叔刘景与兄长赖恭兵戎相见,她不希望看到他们中有任何一人受到伤害。现在好了,兄长赖恭投入季叔麾下,她日后再也不用为此担心了。 刘景举步迈入堂中,先与赖恭见礼,继而问候嫂子赖慈。 望着戎服革履,高视阔步,甚有威重的刘景,赖慈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季叔当年曾被迫下地耕种,然而仅仅过了五年,他便乘势而起,北破刘表,南走张津,成为荆南当之无愧的霸主。 赖慈素知季叔志向远大,她亦对季叔寄予厚望,却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取得如此成就。 不过在为季叔高兴的同时,赖慈同样也有些担心,乱世之中,黎民百姓固然生存不易,可一方诸侯也不是安全无忧,势大如袁术,亦落得身名俱灭;强横如孙策,亦不免死于非命。季叔未来的道路,必定布满险阻。 “大人……”刘群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今年已经十岁,再过一个多月,就将年满十一,其从小聪颖过人,现已粗读《孝经》《论语》《诗》《礼》,不能再视其为无知孺子。 刘群昨日偷偷背着母亲,跑到城头观看两军对垒,虽然由于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可那如雷的战鼓声、冲天的喊杀声,仍令他感到热血沸腾。他发现相比于经书,自己更向往沙场。 刘景不知侄儿心思,问道:“虎头,近来可曾认真读书?” 刘群点头回道:“交州军一度围攻泉陵甚急,雨注城中,阿母为了安全起见,极少让我出门,平日里唯有待在舍中读书,自觉近来学业颇有长进。” 刘景笑着打趣道:“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刘景落座后,询问赖慈道:“嫂子,目前荆南已经恢复安定,再无纷扰,你是打算带着虎头继续留在泉陵小住一段时间,还是打算返回临湘?” 赖慈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和虎头已在泉陵居住四个多月,如今道路恢复通畅,自当尽快返回临湘,侍奉阿姑。” 刘景颔首道:“好,我这就派兵船,护送你们回临湘。” 刘群问道:“大人你呢?” 刘景道:“零陵南部洮阳、零陵、始安诸县,曾失陷于张津之手,贼寇、蛮夷也趁机兴风作浪,劫掠乡邑,我过几日将率兵南下,抚慰诸县,震慑不轨,安定地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或许能赶在正旦前回到临湘。” 刘景率兵南下,当然不止这一个原因,他的最终目的地,是零陵郡最南端的始安县,出始安东南,便是交州苍梧郡,出始安西南,则是交州郁林郡。 刘景驻军始安,既可为刘宗后援,使后者放心大胆进攻郁林郡,同时对苍梧郡也是一个极大的震慑,避免其救援郁林郡。 刘群闻言面色一暗,才与叔父大人团聚,便又要分别数月。 ………… 两日后,刘景将嫂子赖慈、侄儿刘群送上舟船,让她们跟随桓彝的桂阳兵船一道北返。 桓彝乃是桂阳太守,不能久不在郡,而今张津已败,刘景自然也就不再留他。 又过两日,刘景让韩广、刘亮率步骑数千,留守泉陵,刘景自将水步万人,沿湘水南下。 刘景虽然当了近一年的零陵太守,但并没有实际统治过零陵,不知零陵吏民对他的态度如何,所以此番南下,他特意带上了刘巴。刘巴本就是零陵名士,郡中大吏,后来又被刘景托以郡事,权力几乎与太守无异,在零陵吏民间有着极高的威信,有他在,刘景此行当会轻松不少。 果然,刘景军一路南下,途经洮阳、零陵,直至始安,各地吏民不说箪食壶浆以迎也差不多。贼寇、蛮夷亦畏惧刘景兵威,纷纷隐匿。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玺书 刘景率军抵达始安时,已是十一月下旬。 始安,即后世的桂林,刘景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始安县东北就是大名鼎鼎的灵渠。 这条秦始皇开凿的人工运河,直到现代还在发挥重要作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运河之一。 目前正值冬天,零陵已进入枯水期,大船难以通行。刘宗此前便将大船全部留在了湘水,刘景亦是如此,改乘轻舟通过灵渠,进入漓水,最终抵达始安。 此时刘宗已经一路追着张津杀入郁林郡境内,并于十一月月底,占领郁林北部潭中县。 随后刘宗在潭中县休整数日后,继续向南方进军,桂林、中溜,直至郁林郡治布山。 张津、区景一路亡命奔逃,惶惶如丧家之犬,现今他们身边仅剩下两三千残兵败将,根本不敢多做停留,以免被刘宗追上。 郁林太守已死在战场,张津打着交州牧的名号率军进入郡治布山,第一时间将仓中粮食搜刮一空,而后便再次落荒而逃。张津这样的行为,着实令布山吏民感到寒心,因此当刘宗率军抵达布山时,没有受到丝毫抵抗。 刘宗在进驻布山后,便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因为郁林郡地域虽广,可大多都是不毛之地,真正算得上核心的也就郡治布山及周边阿林、中溜、桂林诸县。 眼下除了阿林外,其余几县,包括郡治布山在内皆已落入刘宗之手,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掌握布山诸县,掌握了这几个县,就等于掌握了郁林郡。 却说刘景来到始安后,为配合刘宗在郁林郡的军事行动,出于礼貌,当然也不乏警告之意,给苍梧太守史璜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往苍梧郡治广信。 事实上刘景多虑了,或许是久在交州蛮荒之地为官,又或许是年纪渐渐大了,总之近些年来,史璜身体每况愈下,诸多疾病缠身,这也是他之前没有响应张津北上号召的一个重要原因。 历史上史璜在三四年后病死,接替他太守之位的人正是吴巨,不过这种情况绝不会发生了,盖因吴巨早已死于刘景之手。 以史璜当下的身体情况,根本无暇理会外事,就算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十二月中,史璜回信刘景,表示无意介入他和张津的纷争。 同日有临湘信使来到始安,禀报刘景,刘瑍从许都回来了。且信使还带来了一封天子玺书。 刘景召集众将,当众宣读:“荆南之地,山川习远,上恩不宣,下义壅隔,知逆贼刘表,遣军侵逼南土,国方有难,未及南顾。闻长沙酃县长,行零陵太守刘景,忠孝彰著,忧国忘家,乃率荆南吏人义士,婴城固守,大破表军,张扬国威,功效尤著。今奉以印绶,拜安远将军,领零陵太守,董督荆南四郡,封汉昌亭侯,邑五百户……” 刘景听到最后,眉毛不禁扬起,四者之中,他最不在意汉昌亭侯,除了每年能够收到十万八万钱的税外,再无实际好处。 零陵太守则是意料之中,他本就被张羡表举为零陵太守,且实际控制零陵,加之汉代三互法规避原则,刘景身为长沙郡人,不能担任长沙太守,同理,他也不能担任荆州牧。零陵是荆南四郡仅次于长沙的大郡,曹操自然也就让他继续担任零陵太守。 刘景最在意的是安远将军,及董督荆南四郡。 前者让他有了名正言顺统领军队的资格,后者则让他有了名正言顺统治荆南四郡的资格。 最后这一点尤为重要,需知,孙权现今固然据有江东五郡,但他的官职只是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也就是说,他的行政权力范围仅限于会稽郡内,并没有统治江东其他四郡的资格。 由于名不正言不顺,江东豪杰、山越,甚至是孙氏子弟,多不服孙权。孙权继位八年,内忧不绝,直到赢得赤壁之战,才算完全坐稳了江东之主的位子。 刘景从一开始就避免了这样的麻烦,他若是没有董督荆南四郡的身份,恐怕也会落得和孙权一样的下场,光是整合荆南就需要几年时间,届时再北伐刘表,逐鹿中原,黄花菜都凉了。 曹操赏赐如此之厚,当然不是没有原因,一来刘景确实是在曹操危难关头,帮了他大忙,牢牢牵制住了刘表大军,让他能够不以南方为忧,专意应对袁绍。 二来曹操希望刘景能够整合荆南势力,继续与刘表相斗,令刘表疲于应付内乱,无力北顾。 三来则是欲加恩厚,以悦远人。将刘景树立为榜样,增加朝廷影响,使南方豪杰归心正朔。 当然还有四五六七……只是都不及这三个原因重要。 除了厚赏刘景,曹操也认可了桓彝的桂阳太守,并在荀彧的举荐下,拜刘瑍为长沙太守。原本刘景推荐的人选是赖恭,然而刘瑍实在太过精彩绝艳,一入许都,便得荀彧青睐,就连天子亦生出爱才之心,试图挽留。最终长沙太守由赖恭换成了刘瑍。 唯有武陵郡,其太守乃是宗室出身的刘叡,虽然刘景举报他出兵相助刘表,侵略荆南,助纣为虐,建议以刘宗代之,可惜曹操和荀彧并没有同意他的建议。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众人齐齐下拜,向刘景祝贺。 由于以前缺乏名分,武将们多称刘景为“刘君”;刘巴、蒋琬等零陵郡吏则称刘景为“府君”;桓阶等外臣则称刘景为“零陵”;刘宗、诸葛亮等族人、挚友,直呼刘景表字“仲达”。 而今不论文武亲友,皆改口称刘景为“将军”,从今以后,双方便彻底定下了君臣名义。 “诸君不必多礼。”刘景右手上托,示意众人起身,继而忍不住发出感慨道:“封侯拜将,光宗耀祖,此丈夫之志也。今日我能如愿以偿,非我一人之功,皆赖诸君文武相佐。” “将军实至名归……” 第三百五十章 归来 天子玺书一至,刘景从今以后再也不是刘表、张津口中的私署零陵太守,而是正式获得国家承认,董督荆南四郡的安远将军。 刘景一时间归心似箭,眼下已是十二月中旬,加之刘宗已占领郁林郡治布山,南方的军事行动将暂时告一段落,刘景收到天子玺书的次日,便拔营北返。 沿途郡县吏民显然也知道了刘景封侯拜将,总领荆南的消息,相比于之前,更显更顺。 七八日后,刘景重返泉陵,他下船后,第一时间入城看望马周。他离开泉陵南下时,马周已昏迷数日,始终不见转醒,刘景心中不禁有些悲观,所幸不久之后,马周就醒了过来。众医皆叹其毅力惊人,这样严重的伤势,换成其他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子谨……”刘景徐步走进寝室,便看到马周倚靠床榻,翻阅书籍,经过一个多月的悉心治疗,他已经恢复不少,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脸色略差。 “刘君……”马周急忙放下书,他左足伤重,难以起身相迎,只得正对刘景,以军礼肃拜。 刘景快步上前,扶着马周,让他重新躺下:“子谨你脚部有伤,不必多礼,快些躺好。”接着刘景坐到床榻边,拉着马周的手,问道:“子谨,你的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马周一脸暗淡地回道。他已从军医那里知道,自己左足即便伤愈,也难以恢复如初,也就是说,他成了跛子。 刘景轻轻拍了拍马周以示安慰,看到床边的书籍,转移话题道:“子谨你在看什么书?”马周、蔡升昔日混迹于临湘市井时,大字不识一个,后来二人在刘景的劝导下,才开始发奋读书。 “《左传》。”马周说道,“刘君想必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负伤以来,整日躺在床榻,只好看些书打发时间。” 刘景颔首道:“《左传》好,这些年来,我读了不下十遍,然而每次再看,仍旧有所得。” 马周道:“《左传》虽为经典,可里面人物太多,文字也比较晦涩难懂,看得很是吃力。” 刘景笑道:“我家中有大儒贾逹注解的《左传解诂》,待回到临湘,我让人拿给你。” “多谢刘君……”马周先是谢道,接着又道:“对了,还未恭喜刘景,封侯拜将……只是马周日后再不能为刘君前驱。”说到最后,马周一脸苦闷。 刘景叹息道:“若是没有你们在前方舍生忘死,摧坚陷敌,我又怎么会有今日的成就呢?”继而又道:“子谨不必太过气馁,当年从兄刘(修)元德随州里征讨南阳黄巾蛾贼,痛失一臂,此后居家多年。我在请其出山时,曾对其言:‘昔日孙膑断足,犹能纵横天下,名垂青史。从兄何必介怀断臂?’今日,我将这句话同样赠与你,勉之。” 马周叹道:“大兄出身名门,熟读兵法,并非粗鄙武夫,纵然断臂,亦无影响,而我……” 刘景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的缺点,何不以从兄为榜样,从现在开始改变。” 马周一脸茫然地问道:“刘君,我真的行吗?” “不试过,又怎知行不行。”为了让马周振作起来,刘景向他做出保证道:“等你伤愈,我会让你继续带领原来的部曲。” “刘君待我马周,何其之厚。”马周感动得热泪盈眶。 刘景微笑道:“所以你要努力读书,日后统领部伍,为我扫平四方之敌,以作回报。” “诺。”马周重重应道。 刘景一直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翌日,大军继续启程北返,刘巴、蒋琬亦随军北上。 日后的安远将军府,将成为统治荆南四郡的中枢,历史证明了,刘巴、蒋琬二人皆有宰相之才,刘景自然不可能继续将他们留在零陵,安远将军府才是他们发挥才能的地方。 刘景之前曾和侄儿刘群说,预计会在正旦前归来,不过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刘景在南边多耽搁了一些时日,当他率领舰队回到临湘时,已是建安六年(公元201年)的正月初六。 刘景刚从船上下来,就看到迎接他的人群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脸上不禁露出惊喜之色,立刻上前道:“大兄,你何时来的长沙?” 潘濬回道:“我是腊月二十八到的长沙。仲达,我以疾辞去州职,不及还家,便直接前来投奔你,不知你可愿收留我?” 刘景大笑道:“不提你我私交,大兄乃荆楚首屈一指的才俊之士,我岂有不欢迎之理?” 潘濬朗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刘景又与潘濬寒暄两句,视线转向刘瑍,他已经是朝廷正是任命的长沙太守,按理来说当率领长沙众吏,但他却并没有和长沙众吏站在一处。他回到临湘后,曾明确表示在刘景回来前,不会接任长沙太守,他目前仍以刘景的主记自居。 刘景拦住刘瑍的手臂,说道:“文朗,此番你甘冒奇险,北上许都,待我向天子贡职请功,使我有了治理荆南四郡之名,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我自己不是也捞到了长沙太守的好处吗。”刘瑍解释道:“此非我愿也,我曾向荀令君推荐赖君,奈何为荀令君所拒,荀令君又举荐我,我虽推辞,但别无继任人选,最后只能答应。” 刘景含笑道:“荀令君素有识人之明,酷爱拔擢才俊,其见到文朗风仪、才具皆超群拔俗,自然会生出提携之心。” 刘瑍对荀彧亦是感到十分佩服,忍不住赞叹道:“荀令君真乃国器也!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儒生士子,不计其数,无一人可与其比肩。” 刘景道:“我虽从未见过荀令君,亦知他乃国之股肱,只恨距离太远,无缘一见。” 刘瑍随后肃容道:“仲达,你可知道,北方两大诸侯,已经分出胜负了。官渡一役,袁本初败了,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第三百五十一章 班底 官渡之战乃三国三大战役之一,是决定曹、袁谁为北方霸主的关键性战役,刘景作为熟知三国历史的人,自然早已知晓结果,因此面上并未流露出惊讶之色,仍是泰然自若,气定神闲。 刘瑍对刘景的识量与城府深感佩服,要知道,曹操、袁绍乃是当今天下最强大的两个诸侯,曹操据有兖、豫、青、徐、司隶五地,袁绍据有冀、幽、青、并四州,两人地盘加在一起,天下十三州已有其九。他们之间的胜者,桓、文之业可期,甚至席卷天下,鼎定山河也未可知。 正因如此,听闻曹操、袁绍二人分出胜负,包括刘瑍在内,众人无不形于颜色,难以自持。 而刘景却不为所动,单凭这份定力,天下便少有人能及。 刘景笑道:“河北乃世祖龙兴之地,成业之基,袁本初据而有之,遂西定黑山,东平齐、鲁,北灭公孙,广有四州,兵多粮足,胡骑千群,大有兼并天下之志;曹孟德起于徒步之中,兴于危难之际,用兵之能,当世无双。自迎天子于洛阳,即官于许都,西屠李傕、南戮袁术,东禽吕布,一统中原后,乃欲加威信于四海。两人皆为当世人杰,实力旗鼓相当,谁胜都不意外。” 刘景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袁本初根基雄厚,又素有人望,河北士民皆受其恩德,纵然丧师十万,亦不致灭亡。曹孟德想要夺取河北,实非易事,两人势必还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刘瑍俊美的脸庞难掩惊愕,他虽未亲临前线,但在许都亦能看出许多问题,比如曹操兵力匮乏,粮食短缺,又比如各地叛乱不断,遥应袁绍,许都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数惊。 曹操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居然能一举击败袁绍,可以说颇有几分侥幸,短期内当无力跨越黄河。袁绍得到喘息之机,未尝不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然而这是刘瑍在许都亲历后,才得出的结论,刘景远在江南,单凭一鳞半爪的消息,和自己的推测,就得出了和他相同的结论,机虑简直如同神人一般。 北津渡口十分喧闹,不是谈话的地方,刘景暂时止住谈兴,随后他行至桓阶、刘康、成绩等长沙郡吏面前,与之寒暄,最后一手拉着潘濬,一手拉着刘瑍,登上长沙郡府备好的车舆。 从零陵始安至长沙临湘,水路千余里,费时二十余日,刘景一路旅途劳累,颇有几分疲惫,刘景直接返回郡府太守舍中。 邓瑗收到丈夫归来的消息,抱着儿子刘旂候于门口,长沙刚刚结束兵乱天灾,民众穷困,刘景屡次三番公开号召吏民节俭,邓瑗身为刘景妻子,当然要为表率,一身素服,发无美饰,不过邓瑗天生丽质,即便没有丽装盛饰衬托,依然美丽非常。 车轮辘辘,驶入太守舍院中,邓瑗见随行车辆甚多,当是有事要与众人商谈,她赶忙命婢女、僮仆搬出坐榻,烧水煮茶,招待宾客。 “少君……”刘景眼眸带笑,声音分外柔和。接着他迫不及待从邓瑗手中接过虎头虎脑的儿子,抱在怀中,逗弄一番。这一刻,他不再是威震荆、交,雄霸江南的安远将军,单纯只是一个离家多时,心念妻儿的丈夫。 邓瑗嫣然一笑道:“恭喜夫君,年仅二十二即封侯拜将,本朝开国以后,当属罕见……” 刘景含笑道:“皆赖将士用命,奋勇杀敌,方有今日之功。”说罢,他怀抱儿子,手挽妻子,步履从容地走入堂中,坐于主位。跟随他进来的人共有八人,分别是刘瑍、潘濬、诸葛亮、徐庶、桓阶、刘巴、蒋琬、赖恭。 刘景招他们前来,自然有用意,这里面刘瑍已是长沙太守,且不提,其余七人,将会成为他安远将军府的核心班底。 要说这套班底有什么特点,那就是年轻,七人中,赖恭是年纪最长者,也才三十五六而已,桓阶其次,仅三十出头,徐庶则刚满三十,剩下潘濬、刘巴、蒋琬、诸葛亮皆不满三十,最小的诸葛亮更是只有二十一岁。 年长有年长的好处,年轻则有年轻的好处,正所谓“有志不在年高”,世祖光武中兴汉室时,功臣也都十分年轻,大将军耿弇只有二十三岁,司徒邓禹也才二十四岁,其余三十岁上下者比比皆是。 何况,七人皆名垂青史,其中诸葛亮、蒋琬、刘巴、桓阶四人,或成为丞相,或官至尚书令,乃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宰辅。潘濬、徐庶、赖恭亦身居高位。这套班底,莫说区区荆南之地,就算管理一国,也绰绰有余。 待众人礼毕落座,刘景缓缓开口道:“刘表无故兴兵,使荆南陷入连年动乱,以致郡县疏离,不闻上命,各自为政。承蒙国家信任,不以我年轻才浅,委以方面之任。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成立安远将军府,兼摄诸郡,恢复政令,安定人心。” 刘景目光转向桓阶,说道:“桓君乃我长沙名士,昔日不惜甘冒危险,只身入襄阳求见刘荆州,请求收敛故主孙文台尸骸,忠义之名,播于四海。前后居长沙功曹十载,执掌郡府,匡政理务,治理之才,无出其右。今我欲以桓君为安远将军府左长史,总率府事……” 长史乃将军所置长吏,本朝文以右为尊,武以左为尊,左长史便是安远将军府最高属吏。 “在下不敢当,请将军收回成命。”桓阶起身离席,拜道。“刘(巴)子初才能、名望,全都在我之上,且将军与表军对峙于湘耒之时,刘子初身处后方,收租调米,丰给军资,令将士不患衣食,得以专心杀敌。后张津举交州之众而来,刘子初又率吏士固守泉陵月余,使将军可以从容应对。在下无功无劳,有何资格位居刘子初之上?” 桓阶非常有自知之明,在刘景崛起的过程中,他几乎没出过什么力,而刘巴则肩刘景萧何之任,功绩极大,他万万不能居刘巴之上,否则必定引起非议。 其实刘景也属意刘巴为左长史,长沙乃荆南中心,他考虑到桓阶在长沙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才提议桓阶出任左长史。 既然桓阶自己主动拒绝,刘景也就顺势同意了,让桓阶担任右长史。 长史之后,则是司马,这个司马,不是领兵作战的军司马、别部司马,而是掌将军府军事,相当于后世的参谋长角色。 刘景以潘濬为左司马、以徐庶为右司马。又以诸葛亮为军师,蒋琬为主簿。 最后是赖恭,刘景原本向朝廷推荐他担任长沙太守,毕竟长沙太守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必须是自己人才行,赖恭算是他半个老师,又是嫂子赖恭的兄长,由他担任长沙太守再合适不过。 无奈阴差阳错下,刘瑍取代他成为长沙太守,刘景为了“补偿”赖恭,将表举他为比两千石正议校尉,日后与安远将军府左长史刘巴、右长史桓阶、左司马潘濬、右司马徐庶、军师诸葛亮、主簿蒋琬共秉荆南政事。 除了张氏、司马、军师、主簿外,刘景还会置主记、参军、门下督等职位,更有意成立诸曹,将荆南诸郡之权,全部收归于安远将军府。 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等同于开府,而安远将军,只是杂号将军,是没有资格开府治事的,除非得到朝廷的允许。 不过一来他以安远将军,董督荆南四郡,有兼管政事的权力。二来现在已是乱世,没有几人会继续墨守成规,孙权如今的官职是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连个董督江东的资格都没有,还不如刘景,不也设曹治事。 具体事宜,留待明天召开朝政时,与群臣再行讨论。 之后刘景将话题引向北方,刘瑍从途经西鄂,重逢杜袭讲起,再到入许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刘景之前就已从诸葛亮那里得知,杜袭目前就在南阳宛城以北的西鄂县当县长,西鄂处于曹操、刘表夹缝之间,不用想也知道,必是兵荒马乱,残破不堪。听刘瑍所言,果然如此。 刘景忍不住感叹道:“大兄乃颍川名士,弱冠即闻于郡中,才器过人,实乃国士也。颍川人如荀文若、钟元常等,在朝中颇为得志,何以不见重用?大兄若来投奔,我必视以股肱。” 不过这注定不会发生,杜袭志在成为国家良辅,平理天下,根本不可能弃朝廷,而就外藩,哪怕两人有着深厚的情谊。 刘景摇了摇头,日后两人注定将成为敌人,只希望,到时候两人不会对决沙场,兵戎相见。 接着又听刘瑍谈起荀彧,其言语中流露出深深的敬意,刘瑍性情高傲,他在长沙居住多年,能称得上朋友的屈指可数,一般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以致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否则以他北方士子的身份,也不至于多年后,仍然寂寂无名,不为人知。他对荀彧如此推崇,由此可以想象荀彧的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大。 刘景心里对荀彧亦是充满敬佩,在满是豺狼当道,人面兽心、毫无廉耻的乱世,一个能够坚持本心、理想、信念,而不被名利驱使的人,是多么的难得。 当曹操流露出称公之意时,荀彧回道:“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虽千载之后,读之犹令人动容。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不知是否会设想到自己的结局…… 随后刘瑍又谈到了天子,有些话无法明说,但他心里对天子的评价,显然并不太高。 人臣谈论天子,且无好话,终究不妥,刘景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将话题转向别处。 众人聊着聊着,桓阶突然提到益州,不久之前,益州爆发了内乱。 第三百五十二章 尊卑 征东中郎将赵韪乃是益州巴西大族出身,当年在洛阳九卿大司农下任太仓令,刘焉谋求益州牧,他亦弃官随刘焉返还巴蜀,乃是刘焉身边的元老。 刘焉长子左中郎将刘范,次子治书御史刘诞,与马腾谋诛逆贼李傕不成,俱死于王事,可谓惨烈,刘焉痛失二子,时又遭天火焚城,不久便痈疽发背而卒。 按照长幼有序,刘焉死后,本该三子刘瑁继位,但赵韪等人贪图幼子刘璋温仁,共同上表朝廷,请以刘璋为益州刺史。 由于此前刘焉对益州豪强大姓多有打压,是以其死后,地方豪杰多叛,这其中就包括甘宁。 赵韪被刘璋任命为征东中郎将,率军大败沈弥、娄发、甘宁等益州叛将,并乘胜东击刘表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使。 事后刘璋令赵韪屯兵朐忍,防备刘表,赵韪心中渐渐滋生不满,他有拥立、平叛两件大功,若不是他,刘璋岂能有今日? 结果刘璋毫无感恩之心,反而有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意,直接将他丢在边境,远离中枢,任由他自生自灭。 去年秋,赵韪闻刘表数万大军尽皆覆没于荆南,实力大损,自觉再无后顾之忧,便以东伐刘表为由,从刘璋处骗来大批米谷、军资、钱帛,随后联合益州豪强大姓,起兵反叛刘璋。 一时间,巴郡、蜀郡、广汉、犍为诸郡烽火四起,赵韪一路所向披靡,据传其已率军杀至成都,只是目前尚未有结果。 桓阶谈及益州之事,刘景听得津津有味,刘璋或许是三国群雄之中,最没有野心的一个,因此自然也就容易受到忽视,刘景对他早年事迹颇为陌生。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场益州内部争斗,刘璋将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刘景欲一统荆州,逐鹿中原,相比于觊觎荆州,包藏祸心的孙权,同为宗室,且胸无大志的刘璋才是他潜在的盟友。 益州陷入内乱,最高兴的莫过于刘表,说来也是他运气好,去年军败之际,北面之敌曹操正与袁绍决于河南;东面之敌孙策打猎之际遇刺身亡;西面之敌刘璋又遭遇大将赵韪叛乱。三者一时皆无力插手荆州,否则刘表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 不久之后,众人鉴于刘景舟车劳顿,不宜过多打扰,纷纷告退,刘景单独留下潘濬,邀其进入后室,同坐一榻,饮茶叙旧。 “将军……”潘濬开口道。 刘景摆了摆手,说道:“大兄,你我情谊深厚,不比他人,私下里唤我‘仲达’即可。” 潘濬师从于海内大儒宋忠,对礼法极为看重,正色道:“《春秋》之义:“诸父昆弟无所不臣。”纵然从父兄弟,也要恪守尊卑,不应因私情而损害上下位序,失去君臣的正道。何况我一外人呢?臣字君,非礼也。” 看着潘濬一脸严肃的模样,刘景忍不住苦笑道:“孔明如此,大兄亦是如此,唉……” 潘濬没有接话,而是另道:“将军奉王命董督荆南四郡,而今长沙、零陵、桂阳三地悉归麾下,唯有武陵郡不肯屈服,将军宜当尽早规之,彻底统一荆南。如此方能专心一意,将湘、衡之众,鼓行而北,临江陵、定襄阳,全据荆楚,以济大事。” 刘景暗暗点头,肃容道:“正要向大兄请教。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武陵郡乃大兄家乡所在,对于武陵郡的情况,大兄必定是了如指掌。” 潘濬倒也没谦虚,颔首道:“我虽离家多年,但却常与族中昆弟通信,因此对家乡之事还算了解。那我就为将军说一说吧: 武陵太守刘叡出身宗室,其人博览书传,兼通术艺,堪为名士。前些年受刘荆州之命,搜集前人天文众占,作《荆州占》,去年书成,一时轰动襄阳。 不过比起学问,他治郡的能力就差远了。其儒人也,素无威略,荆蛮时有袭扰,竟不能制,且政令多阙,士民颇怨之。将军只需遣水步万人,沿沅水西进,一两月间,必可克捷。” 潘濬最后又补充道:“进伐武陵,宜早不宜迟。去年刘荆州数万精锐,皆为将军所没,襄阳一度兵不满万,至我南下时,军势稍复,却也只是固守有余罢了。将军应趁着刘荆州无力南顾,尽早出兵武陵,以绝后患。” 刘景也想尽早拔除武陵这颗钉子,然而士卒不是机器,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从去年七月开始,这半年来,士卒几经奔波,连番大战,早已疲惫不堪,这时冒然兴兵,绝非上策。 刘景计划让士卒休整半年,等到下半年,再出兵攻打武陵。 潘濬亦知策疲兵、入敌境,非完计也,他本也没打算让刘景立刻出兵,刘景将时间定在半年后,他认为这个时间点刚刚好,两人可谓是不谋而合。 刘景笑道:“届时大兄当为我西道主人,护军西进,枭刘叡,定武陵,内安百姓,外抚荆蛮,使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四郡之地,尽为我有,之后便可举兵北伐,与刘景升一决雌雄。” “诺。”潘濬郑重道。 刘景转而笑问道:“大兄,老师的身体还好吗?” “老师身体安好……” 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有着说不完的话,直至夜半才睡下。 次日,刘景在郡府正堂召集文武,组建安远将军府。 而安远将军府成立后的当务之急,便是对众将论功行赏。 当年吴汉、耿弇等初劝世祖光武即帝位,光武辞让,前后数四,耿纯进言道:“天下英雄喁喁,冀有所望。如不从议者,或各归求主,无为从公也。” 这话放在刘景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众将跟随刘景出生入死,接连打败荆、交二州之众,为刘景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刘景受封安远将军,董督荆南四郡,已有向朝廷表举将、校之权,自当尽快封赏众将,否则岂不令人寒心?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刘景在成立军队之初,就建立了远超时代的计功制度,登城,夺舟,验伤,破阵、斩将…… 是以安远将军府固然才刚刚成立,可他们的工作量却也并不大,需要做的仅仅是归纳总结。 刘景麾下众将,要论功绩,毫无疑问是族兄刘宗最高。 三年前,长沙军巴丘防线被荆州军攻破,刘宗将水步两千余人,南下酃县投奔刘景。当时刘景全部家底也只有五千人马,也就是说,刘宗的兵力几乎占到了刘景兵力总数的三分之一。 尤其是刘宗沿途收编了一部分长沙水军,有艨艟十艘,斗舰七艘,舸船数十艘,棹卒千余人,实力还在刘景的船队之上。 刘宗由此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刘景的水军统帅,并在之后与蔡瑁的荆州水军交手中,三战三捷,近来又率军攻占交州郁林郡,功绩之大,众将无人可比。 论功行赏,刘宗必然要排在第一位,刘景早有决定,表刘宗为绥军中郎将,领武陵太守。 刘宗虽然打下了交州郁林郡,但他本人却无意留下,而刘景显然也不会将自己的族兄兼大将仍在郁林郡这个不毛之地。 荆南四郡,长沙(刘瑍)、零陵(刘景)、桂阳(桓彝)皆已有主,只有武陵未定。不过刘宗要想成为真正的武陵太守,日后还需要自己亲自率军夺取。 至于郁林太守的人选,刘景考虑了许久,迟迟难以决定。 首先郁林新克,人心不附,其次地处蛮荒,汉少夷多,其三与交州牧张津乃是死敌,可谓内忧外患,综合以上种种,郁林太守必须是武将,且要有一定智谋,否则不足以应对复杂形势。 目前符合条件,且功劳足以胜任太守者,只有族兄刘修、韩广、王彊、褚方四人。 刘修、韩广一为宗族肺腑,一为北方人,率先被排除,实际只剩下王彊、褚方两个人选。 王彊有建言水患,收复临湘的显赫战功,褚方亦不惶多让,前有保卫酃县,后有持麾督众、大破交州军,双方不分伯仲。 然而王彊相比褚方,有一个明显的优势,那就是其家族乃商贾之家,世代经营交州,其本人也曾数次南下交州,对于交州的情况十分了解。刘景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下定决心,表王彊为抚南中郎将,领郁林太守。 当然,刘景只是董督荆南四郡的安远将军,按理来说并无资格表举交州郁林太守,不过说是表举,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他可没打算真派人去许都请示。 任命一经下达,正如刘景所料,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没办法,商贾在汉代地位极为低下,当年公孙瓒重用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等人,就遭到了北方士人的非议和讥讽。 而王彊一个商贾出身的匹夫,竟然一跃成为一郡太守,与士族出身的桓彝、宗室出身的刘瑍、刘宗,乃至刘景并列。 所幸郁林太守只是刘景私署,郁林亦为不毛之地,加之刘景威信极高,虽然私下议论纷纷,却也没人公开反对。 韩广过去曾被天子拜为建武将军,刘景没资格表举将军,便以其为建武中郎将。 族兄刘修和褚方也分别被任命为督军中郎将、折冲中郎将。 至此,刘景麾下已有五大中郎将,分别是绥军中郎将刘宗、督军中郎将刘修、抚南中郎将王彊、折冲中郎将褚方、建武中郎将韩广,刘景麾下战将数十员,得拜中郎将者,唯此五人。 倒不是刘景吝啬,要知道黄盖、韩当二将服侍了孙氏三代人,十余年来,舍生忘死,先登陷阵,劳苦功高,可直到孙权继位之初,也才只是校尉而已。 有资格担任中郎将者如周瑜、程普、吕范等人,或镇守一方,或坐镇中枢,皆为江东大将。 王彊原为长沙北部都尉,巴丘(县)长,统领水军据守云梦、江、湘,防备大江北岸的刘表军。刘景如今改以副将凌江校尉刘祝接任巴丘长,统摄水军。 刘景又以族弟刘亮、蔡升为骑都尉,甘宁为荡寇校尉、魏延为陷阵校尉、于征为武卫校尉、习珍为奋威校尉、区雄为破贼校尉、阿仆为骁武校尉……陈进、黄武(刘宗将)也并为校尉。 单日磾之前率部众归附,就已被刘景任命为长沙西部都尉,这次只赏赐了他一笔钱帛。 同样没能升职的还有冯习、高翔、霍笃等部分荆州降将,他们在荆州军时就已是校尉,刘景自然不可能升他们为中郎将,不过刘景对他们重新任命了一遍。 刘景也没忘记马周,他伤及左足,已经难以恢复如初,可刘景还是拜马周为辅义校尉。 正所谓“怀仁辅义,而天下悦”,辅义这个名称,看上去就比所谓的先登、陷阵、荡寇、破贼之类的文雅许多。其深层次的含义,是希望马周能够沉下心来,多读兵书,成为像族兄刘修那样,不恃勇力,亦可为辅翼的人。刘景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刘承,刘宗胞弟,刘景族兄,师从大儒颍容,这些年来辅佐刘宗,负责水军后勤,称得上是文武双全,刘景任命其为酃县长,将自己的根据地交给了他。 而酃县丞严肃,则被刘景升为零陵郡丞。刘景虽为零陵太守,但他肯定不会到任,以前都是交由刘巴、蒋琬治事,如今二人皆已入安远将军府,刘景便让严肃以郡丞的身份总领郡事。 刘景对严肃的能力毫无怀疑,他过去名为酃县丞,实则于酃县长无异,刘景更多时候是把握大方向,具体事务皆交给严肃。 在酃县执政四年,严肃再也不是那个临湘市井无足轻重的狱吏,而是成为了治政严猛,以法督下,铁面无私的能吏。 至此,刘景麾下文武众臣,皆获得封赏。 接下来,刘景开始从长沙郡府招募能吏,充任安远将军府。不数日,安远将军府府吏便超过了百人。而安远将军府负责的第二件事,则是屯田。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屯田 曹操之所以大兴屯田,是因为中原诸侯混战连年,导致人口大幅锐减,田地荒芜,粮食奇缺,军民皆乏食,已经严重制约了曹军的发展,因此曹操才设置田官,聚民屯田,恢复生产。 而荆南地区地广人稀,水网发达,土腴沃壤,也没有历经中原那样持续长达十余年的动荡,只需要轻徭薄赋,劝民农桑,很快就能积稻盈仓,衣食无忧。 所以刘景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民屯,若非两万荆、交军俘虏无处安置,他甚至都不打算军屯。 刘景划定的屯田区域,以长沙郡治临湘为起点,沿湘水而北,一直到罗县、益阳,全长约二百里。再向北就是巴丘了,因太过靠近前线,不再适合屯田。 由于屯田皆在长沙境内,长沙郡府早在去年初冬时,就担负起了屯田的前期准备工作,如耕牛、农具、稻种、土地等等。 目前长沙郡府掌握的耕牛,足有三千头,可耕田二十万亩。这些耕牛大多都是缴获自交州军,荆州军也贡献了一千余头。 农具方面,刘景在荆南战事刚一结束,便下令酃县、茶陵等地冶坊,乃至耒阳铁官,不再只专注于制造铠甲、武器,而是分出部分精力赶制农具。眼下长沙府库中的农具数量颇为可观。 至于稻种,长沙除了自身的储备外,零陵和桂阳又分别支援了五万石,已足够屯田之用。 土地则最为麻烦,首先检核无主之地,就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大工程,前后花了近两个月。 自三年前长沙北部地区沦陷于荆州军之手,罗县、益阳长期脱离长沙郡府,以致地方豪强、大姓渐渐坐大,无主之地多被其等侵占,长沙郡府检核土地,不可避免受到他们的百般阻挠。 所幸检核土地一事由桓阶亲自主持,在搞定郡城临湘的土地后,他于去年腊月,与刘修领兵北上,并调王彊、刘祝率部南下,双方会合于罗县城下,一时间战舰密布江上,甲士枕戈击楫,罗县豪强、大姓,人人自危。 桓阶并没有对罗县豪强、大姓大开杀戒,当时刘景尚在零陵,长沙作为后方绝不能生乱。 桓阶乃召集罗县豪强、大姓于县寺,其执掌长沙郡府十余载,名望素著,外有强军为恃,恩威并济下,罗县豪强、大姓尽皆屈服,无一人敢于违逆其意。 桓阶深知“话不说死,事不做绝”的道理,在收回无主之地的同时,也给罗县豪强、大姓留出了一部分利益,使双方“皆大欢喜”——至少表面上如此。 有罗县做榜样,益阳豪强、大姓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虽有长沙郡府帮忙解决了屯田前期准备工作,但安远将军府的任务却一点也不轻松。 屯田是集体作业,土地自然是越集中效率越高,而无主之地,大多零零碎碎,分布于各地,安远将军府的首要任务,是在春耕到来前,将土地集中起来。 这就需要与百姓交换土地,此事说来容易,做来难,田有肥沃贫瘠之分,有道近道远之别,在交换土地的过程中,必然会引起大量纠纷,且还要提防官吏中饱私囊,大姓趁机牟利。 此事刘景交由桓阶全权负责,相信凭借他在长沙的崇高威望,足以震慑宵小之徒。 在桓阶的统筹下,屯田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两万荆、交军俘虏这个冬天同样也没闲着,在刘景军士卒的看押下,治屋宇、筑堤坝、修桥梁、铺道路……忙得不可开交。 …………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的正月转眼间便过去了大半,这日王彊率领兵船,风尘仆仆的回到临湘,当他踏进安远将军府(长沙郡府)便坐,看到刘景的那一刻,心情再次变得激动起来,以致阴鸷的脸容都显得明朗许多。 去年刘景在巴丘设县,任命他为巴丘县长,使他一跃成为众将之中,第一个获封百里之宰的人。当时王彊的心情,便如同现在一般激动。要知道古代一个子、男之国,其地也不过百里而已,与今之一县相仿佛,这要是放在古代,他已是一方诸侯了。 如果说县长之位,他心里还曾有过几分期待,那么太守之位,他却是连做梦都不敢奢望。哪怕刘景不重出身,用人唯才。 没办法,谁让他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商贾,就连浪荡闾里、市井的游侠,都能将他远远甩开,追随刘景左右,未来或许可以做到将军,但绝对做不了太守。 王彊显然低估了刘景的魄力,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竟然在现实之中发生了…… 说实话,巴丘虽然刚刚设县,可它的领土范围极大,控三江(湘水、澧水、沅水)、拥洞庭,沃野数百里,论潜力,丝毫不下于长沙郡治临湘以及酃县。 巴丘的战略地位更是毋庸置疑,若是做个比喻的话,巴丘之于荆南,便如同江陵之于荆北,乃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相比之下,郁林便乏善可陈了,然而不管怎么说,郁林即使再差,也终究是郡,王彊成为郁林太守,便意味着他打破了两千石的壁垒,相信只要做出一番成绩,必定顺理成章转任他郡。 “小人王彊,拜见将军……”王彊额头触地,大礼拜道。 刘景失笑道:“子健,你已经是两千石太守了,就该有两千石太守的样子,不可再自称‘小人’,否则岂不让人笑话?” 王彊毕恭毕敬地道:“小人乃将军拔于微寒,无论官至何职,在将军面前,都是小人。”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别看王彊在他面前如此温驯,在外面却是另外一副样子,在军中士卒眼中,其治军酷烈,威重令行;在巴丘吏民眼中,其独断专行,威形喧赫,可谓人人畏之如虎。 刘景绕案而出,将王彊从地上扶起,笑着说道:“子健,你不仅有军事才能,亦有治理之才,郁林郡交予你手,我十分放心。” 第三百五十五章 立春 王彊垂眉低首道:“将军赞誉过矣,小人愧不敢当。” “子健不必谦虚,”刘景摆摆手道,“你在统领水军的同时,又分心监领巴丘,只用了短短四个月,就使巴丘县从无到有,欣欣向荣,这样的本事,绝非一介武夫能够做到,依我看来,子健足以称得上才备文武了。” 王彊沉声道:“小人受将军殊遇,委以百里之任,自知鄙朴无才干,唯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以不负将军之托。” “你呀……”刘景笑着摇了摇头,拉王彊入座,两人身前书案铺着一张绢制地图,王彊仔细一看,正是交州郁林郡地图。 刘景指着地图对王彊道:“子健,眼下从兄刘伯嗣已占领潭中、桂林、中溜、阿林,郡治布山诸县,这也是郁林的膏腴之地。你到任后,当以稳固现有领土为主,切不可急于扩张……” 刘景如此叮嘱当然是有原因的,从地图上看,郁林郡犹如一个不规则的“正三角形”,而刘景方占据的潭中、桂林、中溜、阿林,郡治布山诸县,由北至南,几乎都在一条直线上,仅占郁林郡一隅。郡城布山以西,直至交趾郡东北部,足足上千里的广袤土地,皆属郁林郡范畴。 当然了,相比于刘景方占据的精华之地,郁林郡中西部几乎称得上是不毛之地。 那里蛮夷众多,难于治理,长吏之设,虽有若无。三十一年前,郁林太守谷永曾招降十余万乌浒人内附,皆受冠带,开置七县,可惜没过几年,乌浒人便纷纷叛去。与其费力不讨好的出兵占领,不如将这上千里的广袤土地,当做和张津的缓冲地带。 “诺……”王彊肃容应道。刘景的战略是北向,南方肯定以求稳为主,他对此早有所料。 交州地界南海,盛产珍珠、香药、犀角、象牙、孔雀、鹦鹉、珊瑚、琉璃、玳瑁、翡翠……种种奇珍,皆被中国人视若宝物。然而郁林郡位于交州北部,远离海岸,并不出产这些珍玩。 不过刘景知道,郁林出产甘蔗,而甘蔗能制糖,汉代只有饴糖,而不知蔗糖。制糖的工艺并不复杂,只要有足够的甘蔗原料,便可源源不断的产出蔗糖。 乱世之中,百姓食不果腹,蔗糖的销路必然大受影响,不过这并不包括安定的交州,和富庶的益州。刘景可用蔗糖,换取交州的珍玩、益州的蜀锦。二者即便在乱世,亦是财富的象征。 这也是刘景选择商贾出身的王彊做郁林太守的重要原因之一。 听到刘景让他在郁林境内广种甘蔗,王彊纵然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亦不免一脸懵然,不知刘景用意何在。 刘景娓娓说道:“甘蔗能制糖,而糖如盐,味甘似蜜……”日后从种植到制糖,再到销售,皆离不开王彊,刘景将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全部告知于他。 王彊听罢,对蔗糖算是有了一个大致的概念,心中固然还有疑惑,却也不再是一头雾水。 随后刘景又拉着王彊详说许久,不知不觉间已近日落,王彊见刘景再无其他吩咐,便起身离席,向刘景提出告退。 刘景挽着王彊的手臂,一边送其出门,一边说道:“对了,子健,还有最后一事,你到了郁林郡后,当命人入深山多采伐良木,以为船材,留之后用。” 王彊闻言一怔,虽然郁、南之水横穿郁林郡全境,但却并不与交趾郡接通。换句话说,若要对张津用兵,水军用处有限。 储存船材,不是针对张津,那又是针对谁?莫非是为日后进攻苍梧、南海二郡做准备?然而二郡值得如此大费周折吗? 刘景并未多做解释,只是让其依命行事。 王彊当即钳口,应诺而去。 两日后,刘景亲至北津渡口,送别王彊。 之后不久,立春来临。 正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汉代重视农桑,视为国策,皇帝以及地方长吏,向来有行春耕之礼的传统,立春之日,刘景率领安远将军府属吏,出城行春。 刘景车驾一路鸣钟、作乐,前呼后拥,光耀无比,百姓见者,皆伏于道路两旁。 这倒不是刘景喜好排场,此乃汉家法度,《令》曰:“郡国守相劝民始耕,如仪。诸行出入皆鸣钟,皆作乐。”唯有境内出现灾眚,方才不鸣钟,不作乐。 刘景车驾停于田边,百姓立时蜂拥而至,一时间观者如堵。 刘景从车上下来,向四周百姓招手致意,从躬耕养客,到市井为吏,再到出任长吏,直至成为荆南霸主,他对百姓的态度始终如一,从未改变。相比于高高在上的张羡,平易近人的刘景无疑更得长沙百姓拥戴。 刘巴不由对左右道:“《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这句话的意思是:欲得天下,必得民众;欲得民众,必得民心。“将军得民心如此,何愁大事不济?” 众人闻言皆点头附和。 刘景来到道旁,脱去鞋履,亲自扶持犁辕,下地耕种,和其他地方长吏,在田边随便掘几下土,摆摆样子全然不同。 安远将军府众吏,如刘巴、桓阶、潘濬、蒋琬、赖恭等人,皆出身荆南著姓望族,几乎从未下过地,唯有诸葛亮、徐庶两个北方流寄士人有些耕锄经验。特别是诸葛亮,去年带着弟弟诸葛均及几位从弟,躬耕于隆中。 “此物真乃便民、利民之器也。”诸葛亮虽然早已知晓曲辕犁的功效,但仍是赞不绝口。 汉代的直辕犁,使用单牛耦犁效率不高,大户人家多以二牛抬杠法进行耦犁。而曲辕犁的效率,远胜于直辕犁。另外曲辕犁犁架小而轻,操作便捷,转向灵活,且增加了犁评、犁建,可适应深耕、浅耕等不同的环境。 总而言之,曲辕犁是一件成熟到近乎完美的农具,很难想象它是由一个人在短期内创造而出。 第三百五十六章 请婚 春耕之礼结束后,刘景又马不停蹄开始视察民田、军屯、乃至单日磾荆蛮居地,之后车驾沿浏水一路向东,跋涉竟日,于次日中午抵达浏阳县境。 浏阳和巴丘一样,都是刘景去年新置之县,浏阳的第一任县长,正是刘景同异母弟刘和。 “浏阳长刘和,拜见将军……”刘和闻讯亲率浏阳吏民迎于县界。其今年已经十七岁,身高长到七尺二寸,与成人无异。 看着高冠褒衣,腰缠黄绶,面容与自己有三四分相似,虽略显稚嫩,却颇有威仪的弟弟,刘景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当年他穿越而来便是十七岁,那时刘和还只是一个头梳总角,怀藏鸡蛋的童子,一转眼,他已长大成人,担任百里之宰。 浏水两岸,田壑纵横,矮丘扑地,花木葱茏,绿意盎然,刘景挽着刘和的手,说道:“‘为政之道,莫尚乎安民。’这里水田平衍,人烟稠密,百姓勤于庄稼,安居乐业,由此不难看出,阿弟治理浏阳,颇为得法。” 刘和一脸谦虚地道:“这都是功曹刘域、廷掾张悝的功劳。”功曹、廷掾乃县寺大吏,能够担任这两个职位的人自非凡庸,刘、张二姓皆为浏阳大族,其中刘姓更是龙丘刘氏的分支。 站在刘和身后的刘域、张悝听得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皆道:“下吏愧不敢当。明廷有将军之风、子奇之才,上任以来,抚恤下民,寻访故老,简拔良吏,专以德化为理,不任刑法,百姓戴恩,流移归怀,我等不过依命行事,岂敢居功?” 刘景含笑道:“子义知道自己所短,懂得任用贤才,可谓深明为政之要。而刘功曹、张廷掾辅佐子义,治县理民,上下同心,方才有此气象。这不就是《易传》上说的‘公能其事,序贤进士,后必有喜’吗……” 刘景引用《易传》之言,襃赞三人,三人心中皆感欣喜。 随后刘景挽着刘和的手,漫步于浏水北岸,将军府属吏及浏阳县吏,缀于二人身后数步。 刘景一边欣赏着四周美景,一边与刘和闲聊道:“子义,母亲大人身体近来还好吗?” 刘和如今已经自立,出为一县之长,继母张氏自然也就搬来浏阳官舍,和儿子同住。 刘和点头道:“阿母身体安好,只是近来常为我的婚事忧心。” “子义今年十七岁,确实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刘景笑着问道:“不知子义可有心仪之人?” “没有。”刘和缓缓摇头道。“其实我想再等个一两年再结婚,奈何阿母催促甚急。” 刘景笑道:“既然子义心中另有打算,这事就交给我吧,一会拜见母亲大人,我会劝劝她。”随着刘景的身份地位越来越高,原本性格严刻的继母张氏,已然化身慈母,对他百依百顺。 刘和闻言松了一口气,“兄长出面说项,阿母必定会听。” 刘景又道:“至于你的婚事……我记得桓(阶)长史有一幼妹,年十三四,心性温柔,姿色端丽,颇知文学,目前尚未许以人家,不知子义有意否?” 刘和道:“弟亦久闻桓长史幼妹桓湘,品貌俱佳,实为良配,若能得其为妇,于愿足矣。” 刘景颔首道:“我回去后,便向桓长史请求定下婚约。” 刘和道:“有劳兄长费心了。” “你我兄弟,何须言外。”刘景随后又问起妹妹刘饶,汉代女子十四五岁便已可婚配,而刘饶仅比刘和小一岁,今年已经十六,之前考虑到妹妹心性未定,刘景才一直没有将她嫁人。但这件事也不宜久拖,再耽搁下去,妹妹就成老姑娘了。 刘景、刘和兄弟久别重逢,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停不下来,一路说说笑笑,徒步至浏阳城下。 浏阳县城原为浏阳乡邑,规模有限,周回不过三四里,护城河十分窄浅,城墙也颇为低矮。刘和来到浏阳后,一心扑在民生上,暂时顾不上扩建城池。 刘景对此倒很是满意,如果刘和一上任,就剧务于民,夺人良时,他反而要失望了。 刘景入县寺官舍,拜见继母张氏,当日夜,刘景宿于舍中,与刘和同塌抵足,兄弟聊至后夜才歇。翌日,刘景简单视察了一下浏阳乡里,便启程返回临湘。 ………… 二月春耕,三月种稻,至四月中旬,长沙及零陵、桂阳,种稻基本结束。因为种稻时节,以三月为上,四月为下,一旦拖到四月下旬,便会影响收成。 自正月以来,刘景大半精力都投入到农事之中,长沙、零陵、桂阳,四处巡视,劝民农桑,直到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 四月末,刘宗率兵船归来,刘景亲率文武迎于北津渡口。 见刘宗满面风霜的从船上下来,刘景上前牢牢抓住其手,动容地道:“从兄,辛苦了……” 刘宗叹道:“昔日我读《汉记》时,常羡慕马伏波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建立功业,名标青史。今率军亲越五岭、入交州,方知其功业之大不易!” 刘景重重点头,深以为然。 刘宗十一月奉其之命南下追击张津,攻打郁林郡,而今已是四月末,前后费时近五个月之久。 期间虽未经历什么苦战,但士卒染疫而死者,却高达百余人,染病者数百人。这还是刘宗严格按照刘景拟定的制度,每止营必修圊溷、撒石灰、饮开水……如果没有这些措施,死者再翻一倍,都未必打得住。 夺取一个与零陵郡相邻的郁林郡,尚且如此艰难,而攻打交趾郡的难度,十倍于郁林郡。 这也是刘景对交州缺少兴趣的原因,哪怕日后击败刘表,全据荆州,他也绝不会对交州大举用兵。 历史上孙权挟赤壁大破曹操之威名,兼步骘施展诡计诱杀吴巨,也才勉强占有半个交州。终士燮之世,孙权都未染指交趾。 以史为鉴,刘景自然知道怎么做最符合自身的利益。 第三百五十七章 邓芝 刘宗领军攻克郁林郡,可谓劳苦功高,刘景不但亲自率众迎于北津渡口,更与其同乘一车,共坐一榻,以示尊荣。 辚辚车声中,刘景与刘宗娓娓而谈,刘宗心里却惦记着武陵郡,最后憋不住问道:“仲达,你打算何时出兵攻打武陵郡?” 刘景闻言感慨良多,如今还坚持以“仲达”相称者,仅剩下刘瑍一人,连族兄刘修都改口称其为“将军”了。 刘景回过神,道:“七月。”八月是荆南地区秋收的月份,赶在七月出兵,便是要防备刘叡提前收割稻谷,屯粮死守临沅。 刘宗道:“我是武陵太守,攻打武陵,必须由我亲自领军,此事断不可假于他人之手。” “我亦属意从兄,”刘景随后轻叹道:“只是这样一来,从兄未免太过辛苦。”要知道现在已是四月末,七月出兵,刘宗满打满算也就能休息两个月。 刘宗笑道:“世祖有言:‘我自乐此,不为疲也。’我亦如此。” 事实证明,刘宗并没有夸大其词,他回到家中仅仅待了数日,便抛下一众妻妾,返回军营。 与此同时,刘璋依靠东州兵,在成都城下大破赵韪叛军,赵韪逃往巴郡,蜀郡、广汉、犍为诸郡悉平。之后刘璋乘胜追击,攻赵韪于江州,赵韪穷途末路,被麾下部将李异、庞乐所杀。 至此,这场历时大半年,波及半个益州的内乱总算结束了。 成都上下,一片欢腾。 邓芝亦倍感喜悦,三年前,新野邓氏遭到伤寒侵袭,邓氏族中三四百人,染疫而死者,多达七八十人,一时间家家有殭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刘氏族人大骇之下,纷纷逃散乡里。邓芝就是在那时举家避入益州。 然而这几年,邓芝在蜀地一直过得不太如意,他虽出身名门,可惜性格刚强率略,不懂收敛意气,加之心性骄傲,不肯屈就自己,并未受到赏识与起用。 去年秋,邓芝听闻刘景以酃县一城之地,覆灭刘表倾国之军,并乘胜全取荆南,其内心大感震撼的同时,亦不免有些遗憾。 当初族兄邓朗举家南下投奔刘景时,他本有机会一同前往,但他考虑到长沙地处偏远,士少蛮多,且潮湿多雨,亦患疾病,最重要的是,刘景当时仅为一县之长,投奔他或许可以衣食无忧,却难有施展抱负的舞台。 结果仅仅两年时间,刘景就从一个下辖百里的小小县长,成为割据荆南的一方诸侯。 所幸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然而就在邓芝准备“返乡”之际,赵韪勾结益州大姓,忽然掀起叛乱,生生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芝守在成都,经过八九个月的苦苦等待,终于等来赵韪的死讯,相信益、荆之间阻绝的道路,很快便会重新恢复畅通。 果然,不久之后,刘璋以赵韪部将李异反正,击杀赵韪有功,令其代为征东中郎将,复屯兵于朐忍,益州东部,自此安定。 邓芝见成都之外,江河之间,舟船往来,日渐繁荣,当即变卖田产、宅邸,携母弟返乡。 一路上虽屡有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历经一个多月的漫长旅途,在六月的最后一天,邓芝顺利抵达长沙郡治临湘。 由于邓芝手中持有刘祝的传信,守津吏确认后,第一时间派出车辆,将其送入临湘城中。 刘景听到邓芝前来投奔的消息,不禁喜出望外,他现在麾下称得上是人才济济,但人才谁又会嫌多呢?自然是多多益善。 刘景亲自出门相迎,立于阶上,含笑望着邓芝从车上下来,其身长七尺余,头戴缣巾,身着青袍,脸容硬朗,眉飞入鬓,目光明锐,不卑不亢,正是这种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当年给刘景留下了深刻的而印象。 刘景大步走下台阶,握住邓芝的手,朗声笑道:“伯苗,如今我被国家任命为安远将军,董督荆南四郡,有任免举荐之权,足下远道而来,是想求官吗?” 邓芝听得一愣,刘景这番话可不是随口调侃,昔年光武帝刘秀,便是这般询问其先祖邓禹。“今我得专封拜,生远来,宁欲仕乎?” 而邓禹的回答是:“不愿也。但愿明公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然而“威德加于四海”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高祖《大风歌》有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西汉末时,天下分崩离析,虽有更始为帝,却并非天下共主,邓禹欲辅佐刘秀诛锄暴乱,平定天下,这么说自无不可。 而今天下虽然同样分崩离析,但汉室尚有天子,邓芝自然不能学先祖邓禹,乃道:“在下此番前来,非为求官,而是想要辅佐将军,匡扶社稷,以冀汉室,异日垂功名于竹帛耳。” “善。”刘景很满意邓芝的作答,抚掌大笑道。 由于邓芝出身邓氏,是妻子的族兄,因此刘景邀其入舍中叙话,刚跨入门閣,便见妻子邓瑗陪着儿子刘旂在花丛间玩耍。 刘景脸上不觉露出笑容,扬声道:“少君,你看谁来了?” 邓瑗闻言抬起头,见到站在夫君身旁的邓芝,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大喜道:“从兄……” 两人乃同曾祖父,并未出五服,关系颇为亲近,邓瑗经历丧父、丧母、丧兄之痛,身边仅余兄嫂侄辈,陡然见到阔别数年之久的从兄,心中的喜悦之情,可想而知。 邓芝心性高傲,看不上邓冲、邓朗,认为二人才能平庸,可谓虎父犬子,倒是对邓瑗这位聪慧过人的从妹,很是欣赏喜爱。 邓芝看着邓瑗怀中虎头虎脑,分外活泼的刘旂,笑问道:“少君,此儿是你的孩子吧。” 邓瑗轻轻颔首,对刘旂道:“阿央,这是你的从舅……” 刘旂已经三岁,模样十分可爱,他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邓芝,小声道:“从舅……” 邓芝纵然已为人父,亦忍不住抱过刘旂,逗弄一番。 第三百五十八章 战略 六月末的临湘,酷热非常,刘景命僮仆搬出莆席、坐榻,置于官舍后院的小竹林中,又命人取来折扇,借给邓芝扇风驱暑。 邓芝对折扇并不陌生,当年在家乡时,常见邓攸父子佩之于腰,以致邓氏子弟多有效仿。 邓芝徐徐展开折扇,便见白色绢制扇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邓芝轻声读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阿房宫赋》全文五百余字,邓芝逐字读罢,忍不住击节称叹道:“好赋、好赋……此赋方奇极丽,至矣尽矣,末段之鉴戒,读之甚有余味。” 刘景笑了笑,《阿房宫赋》乃是诗圣杜甫的赋作,流传千载不衰,自然是世间难得的好赋。 邓芝又道:“昔日将军送王(粲)仲宣《感士不遇赋》,襄阳南北衣冠之士,莫不传颂、摹写。这篇《阿房宫赋》日后必定也会和《感士不遇赋》一般,成为人们争相传诵的名赋。” “这只是我闲暇之时,抒发心意的自娱之作罢了。”刘景叹道:“就像赋中所写‘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人从不会以史为鉴,只会不断重复历史。方今天下大乱,纵然为名赋,又于世何益?” 邓芝不觉陷入沉思。 刘景转换话题道:“伯苗此番来的颇为及时,若再晚几日,恐怕再想通过江陵绝非易事。” 邓芝闻言一怔,出言问道:“将军近来莫非将欲兴兵?” 刘景颔首道:“没错,三日之后,我将派兵收复武陵,一统荆南,刘景升今虽势穷,却也不会坐视不管,定会派兵援助,届时荆州南北之间,战火重燃,北军十有八九会封锁整个江面。” 邓芝不由暗道“侥幸。”幸亏他对投奔刘景之心极为坚决,倘若当时稍有迟疑,至少要再耽搁个一年半载…… 随后刘景问起益州的情况。 邓芝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继而说道:“刘璋虽然依靠东州兵击败了赵韪及益州人的反叛,但形势依然不容乐观。李异原为赵韪部将,其反正杀死赵韪后,收其余众,虎踞东域,已成为第二个赵韪,刘璋不能制。” “另外,东州兵之所以并力同心,殊死奋战,并非因刘璋的恩惠,而是惧怕益州人的清算,。东州士领袖,巴西太守庞羲,素与刘氏亲厚,却也阴怀异志。” “更有张鲁在北,割据汉中,刘璋数次派兵征伐,皆为其所破。”邓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内外交困,莫若如此,何也?皆因刘璋庸闇,器非人主而据土乱世之故也。” “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天府之国,此高祖之所以创启鸿基者也。今境内无论是东州士,抑或益州人,皆思明主……” 见刘景没有回应,邓芝接着说道:“将军素有兴复汉室,澄清天下之心,今曹操北破袁绍,越发得势,必生骄恣之心,或有不臣之意,将军不可不察。” “依在下之愚见,将军应趁曹操专意北方,无暇南顾之际,尽快发荆南精兵,跨江而北,先取江陵,继伐襄阳,汉沔以北,定然随风而靡。” “将军一统荆楚,便可遣一军西出巫峡,李异必拱手自服,合益州之士席卷成都,如指掌耳。” “届时将军拥荆、益二州之地,击张鲁,定汉中,北联韩(遂)、马(腾),东和袁(绍)、孙(权),勤王许都,还于洛阳,则大事可成,汉室可兴矣。” “伯苗真有先人之风范啊!”刘景忍不住击掌赞叹道。 事实上邓芝并不是首个向他提议西取益州的人,第一人是益州出身,客居荆楚的甘宁,像丧家之犬一般被刘璋、赵韪赶出益州的他,做梦都想杀回家乡。 不过刘景对益州兴趣不大,甘宁和邓芝全都小看了孙权,他可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一旦夺取荆州后,西取巴蜀,孙权定会在背后捅刀,到时候刘景势必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毕竟,荆州位于江东的上游,顺流而下,无可阻挡,孙权一日不得荆州,便一日难安。 反之,刘景进攻江东孙权,刘璋则大概率不会插手。 所以刘景的未来战略是,占荆、攻扬、连益,北伐曹操。 若是能在公元207年袁氏彻底覆灭前,扫平刘表、孙权,刘景同曹操尚有一搏之力,否则…… “还有六年时间……”刘景默默想道。半晌复开口道:“益州险塞,局势安定,自董卓乱汉以来,似伯苗这般避入蜀地的荆楚大才,肯定有许多吧。” 邓芝道:“荆楚之士虽众,然堪为大才者寥寥,唯有南阳王连王文仪,南郡董和董幼宰二人值得称道,其余不足论。”王连、董和并不是蜀地最有名望的荆州人,在二人之上者也有几人,然而邓芝寄居成都数载,却不为其等所重,是以心中颇有怨望。 “王连、董和……” 对于和霍峻同传的王连,刘景颇为陌生,董和则还算熟悉,主要是他生了一个好儿子董允。 刘景对董允最大的印象,是蜀汉后主刘禅想要采择民间美人以充实后宫,被董允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今嫔嫱已具,不宜增益。”为由拒绝。 皇帝想纳几个妃子,居然还要看臣子的脸色,最后更是遭到拒绝,这与桓、灵时“后宫采女数千人,衣食之费日数百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董允在世时,皇帝刘禅都遭到一定程度的“压制”,更勿提宦官黄皓之流,直到董允去世后,宦官黄皓才开始干政,蜀汉从此不可避免走向亡国的末路。 刘景缓缓道:“似王文仪,董幼宰等辈,皆楚国高士也,寄居巴蜀,不得重用,委实可惜,待我日后全取荆州,自当邀请二人返回荆州,共冀大事。” 两人坐于竹林之中,一直聊至日落,刘景遂留邓芝夜宿舍中,同他抵足而眠。 次日,刘景以邓芝为安远将军府参军,参同荆南军政。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八月 七月三日,刘景以绥军中郎将刘宗为大将,以军师诸葛亮、左司马潘濬、酃县长刘承为督军,率骑都尉蔡升、刘亮、长沙西部都尉单日磾、奋威校尉习珍、鹰扬校尉冯习、厉锋校尉高翔、讨虏校尉陈进、讨贼校尉黄武等将,统领水步军一万八千人,舟船数百艘,出征武陵。 刘景自率建武中郎将韩广、荡寇校尉甘宁、陷阵校尉魏延、平虏校尉霍笃、扬武校尉霍峻等将,合战舰百余艘,甲士万人,奔赴巴丘,与凌江校尉刘祝会合,共御北方。右司马徐庶、主簿蒋琬、参军邓芝随行。 督军中郎将刘修留守临湘,左长史刘巴、右长史桓阶、正议校尉赖恭主持荆南日常政务。 折冲中郎将褚方移驻酃县,以便监督零、桂二郡。 却说刘景军浩浩荡荡北上,自罗县一分为二,刘景继续北上,而刘宗则向西而去,武陵太守刘叡直到刘宗大军出现在长沙、武陵边境地带,才后知后觉。 这倒也不怪刘叡无备,实是被刘景先前表现“欺骗”。 去年刘景大破北军,收复长沙,刘叡急忙写信给刘景,为双方调停,其自恃宗室长者,倚老卖老,信中对刘景多有指摘。 当时长沙初定,张津又率交州之众侵犯零陵,刘景暂时顾不上刘叡,索性便卖他一个面子,甚至放回了一些襄阳士族子弟。 刘叡为此颇为自得,认为刘景对他十分尊敬,日后肯定不会侵犯武陵郡…… “啪!” 刘叡将竹简狠狠摔在地上,清癯的脸上怒气腾腾,大喝道:“刘景小儿,欺人太甚!” 武陵诸吏闻长沙军杀来,无不大惊失色,皆云:“明府当速派人向使君求援,迟则晚矣。” 另有人建议道:“今城中兵少,不足以御敌,明府可拿出库中金帛,招诱五溪蛮相助。” 五溪蛮是居住在武陵郡西部雄溪、满溪、酉溪、舞溪、辰溪等处荆蛮的总称。 刘叡乃文人儒者,素无威略,以致荆蛮时有袭扰,不过也有荆蛮受其恩德,甘为其驱使。 当此危急关头,刘叡当机立断,分遣使者奔赴襄阳、五溪。 汉寿县位于武陵郡城临沅东部,刘景军入境,汉寿首当其中,然而未等大军逼近城下,汉寿士民便裹挟县长,持牛酒以迎。 一来汉寿士民畏惧刘景军军威,大战一起,汉寿必将生灵涂炭。二来潘濬本人便是汉寿县人,潘氏乃汉寿大族,今年以来,潘濬与族中昆弟频繁书信来往,此番正是潘氏族人联合汉寿大姓豪杰,挟持县长,献城以降。 汉寿一下,大军再无后顾之忧,刘宗以习珍督千余人守汉寿,其后自率大军,直趋临沅。 武陵郡常年受到五溪蛮的滋扰,郡治临沅南临沅水,东滨大湖,西倚平山,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加之刘叡抵抗坚决,据城死守,刘宗心知临沅难以卒下,命大军在临沅北面建立营垒,入山伐木,修造攻城战具,有条不紊做着开战前的准备。 刘表接到武陵的求助时,已是七月下旬,刘景的行动,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刘叡先前所言“刘景敬其长者,不会侵犯武陵”云云,他根本不信。 刘景其人野心勃勃,阴怀异志,有吞并荆州之心,荆南四郡已有其三,怎么可能对武陵郡无动于衷?之所以没侵犯武陵,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事情也正如其所料,怎奈去年之败实在太过惨烈,数万精锐,一战尽末,以致元气大伤,如今只能被动应对,见招拆招。 刘表急召众幕僚商议,最终定下“蔡瑁出江陵,黄祖出江夏,共攻巴丘”的对策。 然而不管是刘表,抑或幕僚,皆心情沉重。 以蔡瑁、黄祖现今的实力,恐怕连巴丘都难以攻下,更勿提救援武陵。 毕竟黄祖水军前年年末,几乎被孙策军彻底摧毁,蔡瑁水军凄惨程度犹在黄祖水军之上。 汉代船舰固然易造,船材却不易得,黄祖情况还算稍好一些,蔡瑁水军则已是两度重建,南郡的船材被其搜刮一空,也只是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三成而已。 是以,蔡瑁、黄祖即便合兵一处,亦难敌刘景水军。 然此事明知不可为,刘表也不得不勉力为之,盖因此刻荆州上下都在看着他,他若不救武陵,将失尽人心,届时刘景举军而来,荆州各地必将望风而降。 黄祖乃是刘表的腹心,他接到刘表命令后,丝毫未做犹豫,立刻分出手中一半兵船,即兵四千余人、船百余艘,由都督陈就统领,溯流而上,杀往巴丘。 与之相比,蔡瑁就显得踌躇多了,他面对刘景,虽几经大败,但仍未失心气,只是如今实力未复,主动找上刘景,岂不是自取其辱?奈何君命难违,蔡瑁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愿,也只能硬起头皮集结兵船,前往巴丘。 荆南稻米早熟,北方要九月才能收获,而荆南八月即可。 八月一至,长沙及零陵、桂阳,立时变得热闹起来,郊外田野之中,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去年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遭遇大水,刘景虽开仓放粮,多方救济,可也仅仅只能保证不饿死人,受灾严重地区的百姓,皆面有菜色。所幸苍天有眼,今年年景不错,风调雨顺,百姓们终于不用再担心饿肚子了。 身为荆南四郡之一,武陵郡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在众多的秋收大军中,身着绛衣,头戴赤帻的刘景军士卒,显得格外突兀。 沅水两岸,数以千计的刘景军士卒,埋首田间,抢割稻谷。刘叡及临沅吏民,只能站在城头,怒目而视,切齿不已。 刘景军士卒收集而来的稻谷,只留一小部分在军中,其余皆运回后方的汉寿县储存。 时间匆匆,转眼八月已经过半,刘景军在收割完沅水两岸稻谷的同时,也完成了修造攻城战具,填平护城河的任务。 不过刘宗并没有选择马上攻城,他已获知刘叡向荆蛮求援,所以他在等,等荆蛮入瓮。 第三百六十章 献计 五溪蛮居住在武陵郡西、南一带,欲来临沅,只有走沅水一途,所以刘宗只需派斥候沿沅水巡逻,五溪蛮便无所遁形。 不久,刘景军斥候便在临沅以西数十里外发现了荆蛮的踪迹,据目测荆蛮人数约有近万人。 刘宗收到斥候的回报,马上派人相招刘承、潘濬、诸葛亮。 刘承是其胞弟,曾在武陵游学二载,潘濬则是武陵本地人,刘景派二人随军,倒也在情理之中,唯有诸葛亮,与武陵毫无瓜葛,刘景不仅让他以军师的身份督军,更益其精兵三千,待遇之高,甚至还要在潘濬之上。 刘宗此前与诸葛亮接触不多,他觉得诸葛亮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只因与刘景少年旧好,便被委以军师之任,总览军政,恩宠过甚,心中多有不悦。 然而经过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刘宗已对诸葛亮完全改观,诸葛亮不但谋略过人,且治军严峻,而士卒悦服,其兵出入如宾,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仅凭这一点,连刘宗也要甘拜下风。 可即便认可了诸葛亮的才能,刘宗对其仍心有排斥。 待诸葛亮、潘濬、刘承入座后,刘宗缓缓开口道:“斥候回报,有近万五溪蛮正向临沅而来,预计明日中午便会抵达。” 潘濬从容道:“五溪蛮所以难制,皆因其等居于深山峡谷,加之瘴气横行,汉军讨伐不易,昔年马伏波征五溪蛮,士卒多死,马伏波亦身殒,便是此理。今荆蛮弃山险,而就平地,以己之短,攻我之长,破之不难。” 诸葛亮道:“五溪蛮生性悍野,骁勇善战,正面与之对垒,纵然取胜,我方亦必有损伤。” 见三人皆认真倾听,诸葛亮继续说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单(日磾)翁叔此番自将两千余衡山部众从军,其等与五溪蛮系出同源,服饰略同。不如让单翁叔率部众于夜间潜出,自沅水下游渡河,绕到五溪蛮之后,待我方与五溪蛮交战之时,单翁叔从后突袭,五溪蛮难辨敌我,又遭夹击,必定惊溃,一战可收全功。” “善。”潘濬、刘承皆忍不住拊手赞道,“若依孔明之计,此战必能大获全胜。” 为将者可无谋,却不能无断,刘宗素有明断,这也是他能够成为刘景军二号人物的重要原因,他心里虽对诸葛亮有些排斥,但并不妨碍纳其言、用其计。 刘宗当即唤来单日磾,单日磾听完计划,大喜过望,他去年跟随刘景南下零陵,讨伐张津,并没有捞到多少战功。此次西征武陵郡,单日磾心知自己必会受到重用,乃举众两千余从征。 事情果如其所料,单日磾抱拳道:“中郎将如此重任交付于我,我必不会令中郎失望。” 刘宗轻轻颔首道:“翁叔有武才,就算军中宿将也多不能及,对于翁叔,我毫不担心,若击破五溪蛮,翁叔当为首功。” 随后刘宗、诸葛亮几人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单日磾一一记在心里,领命而去。 夜半时分,单日磾令两千余部众携带三日之粮,出军营往东数里,南渡沅水,继而迂回向西,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刘宗命刘承将三千人留守军营,监视临沅,自率步骑一万两千人,于临沅以西的平山列阵,阻击即将到来的五溪蛮。 日中之际,天气阴沉而闷热,尘土飞扬间,绾发椎髻,赤裸双足,衣着斑斓的五溪蛮大军出现在刘景军将士的视野内。 由于历史原因,五溪蛮比起其他地方的荆蛮更加团结,但仍未统一,此次应武陵太守刘叡之请,前来援助的五溪蛮,由数个部落组成,由各部落精夫率领。 见汉军早有准备,列阵以待,各部落精夫聚在一起磋商,有人提议立刻开战,有人建议暂避锋芒,一时间吵得面红耳赤。 最终主战派占据了上风,精夫们一边派人潜入临沅通知刘叡,一边命麾下勇士并肩列阵,前举木楯,后持弓弩,呼啸而进。 “这帮犬种,终于肯来战了,直让尔公等得心烦意乱。”身躯矮壮,腰大十围,特异于人的黄武站在阵前,吐了口浓痰道。 身高八尺,板肋虬髯的陈进瞥了同伴一眼,开口道:“叔业,中郎压下众将,而让你我担任先登,切不可让中郎失望。” 刘宗让心腹陈进、黄武担任先登,确实承受了不小的压力,要知道蔡升、刘亮皆在军中,还有冯习、高翔等猛将,怎么也轮不到陈进、黄武担任先登。 黄武双目死死盯着奔袭而来的五溪蛮兵,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回道:“我自会拼死奋战,击破犬种,以堵住众将之嘴。” “射……”五溪蛮兵冲至阵前百二十步,黄武挥刀大喝道。 由两千先登组成的各个方阵中,飞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转眼间,双方战士的视野内,就全部被箭矢之雨占据。 “咚……咚……咚……” 五溪蛮的弓弩射程不及刘景军,因此只能以楯护身,难以还击,直到进入百步之内,五溪蛮阵中才陆续展开反击。然而箭矢的密度,远不能同刘景军相比。 “冲……快冲……盘瓠的子孙,无所畏惧。杀尽汉狗……” 战斗经验丰富的精夫们,大声催促麾下勇士急速前进,因为他们非常清楚,汉军弓弩之利,冠绝天下,和汉军对射,必死无疑,只有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汉军面前,才能避免更大的伤亡。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五溪蛮兵狰狞的脸容越发清晰可见,在旗、鼓的指挥下,刘景军士卒列楯如壁,树矛成林。 “轰……轰……轰……” 五溪蛮兵犹如一群疯牛一般,前赴后继的撞上刘景军方阵。 以刘景军列阵之森严,亦被悍不畏死的五溪蛮兵冲得摇摇欲坠。眼见于此,黄武目眦欲裂,马上带着亲卫部曲冲了上去。 “杀……”黄武咆哮着一头撞入敌群之中,其虽高不及七尺,却臂力过人,一柄大刀,轮得风车一般,摧枯拉朽连斩数人,无人可挡。其亲卫部曲数十人,皆军中健儿,亦勇悍善战,他们紧随黄武左右,杀敌甚众,其等所过之处,遍布敌人的尸首。 依靠着黄武在前舍命搏战,及陈进居后协调指挥,先登士卒总算是顶住了五溪蛮的冲锋。 身处中军的刘宗见此,当即命左军蔡升、区雄,右军冯习、高翔,同时俱进,包抄五溪蛮。 刘亮率骑兵继续留守后阵。骑兵对现在的刘景军来说,乃是绝对的奢侈兵种,绝不能轻动,一动,必是一锤定音。 发现刘景军欲将己方包围,负责左右两侧的精夫,当即率众脱离大队,迎向两翼的刘景军。 先登士卒正面交战,以防守反击为主,是以列方阵,而两翼以进攻为主,因此列锐阵。锐阵由一队五十人组成,横排十阵,纵深四排,迅速扑向敌军。 蔡升身处最亲方,亲自担当锐阵的队头,其身为左翼主将,本该居中指挥,但他乃市井游侠出身,为人“义”字当先,向来喜欢身先士卒,加之心有火气,才不顾主将之身,充当锋镝。 单日磾因有身份之便,才别领一军,所以蔡升并不眼红,其自认勇冠诸将,认为先登非其莫属。没想到刘宗却让自己的亲信陈进、黄武担任先登,而他,则成为了陪衬,这让蔡升心中不禁大为光火,此刻对面的五溪蛮,自然沦为了他发泄的对象。 “杀……”蔡升身披覆盖全身的袍铠,是以弃楯不用,但持刀矛,率众冲锋,对面的五溪蛮亦不甘示弱,同样发动冲锋,双方皆一往无前,狠狠撞在一起。 准备更充分,阵型更紧密,装备更精良的刘景军在对决中占有绝对优势,五溪蛮较为松散的阵型,顷刻间便被刘景军数十个锐阵撕扯得七零八落。武陵蛮被迫各自为战,面对刘景军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拼死抵抗。 “冲……冲……冲……”蔡升双持刀矛,大步流星的穿行于敌人间,不过片刻工夫,他的衣甲便沾满鲜血,犹如血衣。眼前的敌人,根本不值得他驻足,他的目标,是五溪蛮的中军。 精夫恰好当在蔡升的前方,面对善战无前,所向无敌的蔡升,精夫毫无畏惧,持刀楯以迎,口中大喝道:“汉狗,受死!” 蔡升见精夫精通汉话,且衣甲华丽,料来必是蛮夷首领,箭步而上,长矛闪电般直搠其面。 能够担任精夫者,必然是荆蛮勇士中的勇士,面对袭来的长矛,精夫不慌不忙,以楯格挡。 然而长矛乃是蔡升的虚招,见精夫举楯,其立即弃矛,间不容发,持刀突刺。 精夫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其喉便被刺穿,他极力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奈何鲜血已灌满口腔,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蔡升用力拔出刀,鲜血瞬间从伤处喷溅而出,其也顾不上鲜血临身,一刀斩下其首,高高举过头顶,大喝道:“尔等精夫已被我亲斩,还不速速投降?” 五溪蛮中通汉话者并不多,但“精夫”乃是蛮语直译,加之周围亲眼所见者不在少数,五溪蛮一时间斗志全消,争相溃逃。 蔡升不理那些逃离战场的五溪蛮逃兵,而是尾随溃兵之后,直冲五溪蛮中军。 冯习、高翔亦是一方猛将,右翼的进展虽不如左翼,却也并没有落后太远,击破阻击之敌,完成合围,只是时间的问题。 与此同时,单日磾率两千余部众出现在五溪蛮的后方。由于其等与五溪蛮颇为相像,五溪蛮还以为他们是己方的援军,大喜之下,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 精夫们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心道:“莫非除了他们之外,刘叡还找了其他人?” 只是随着单日磾部越来越近,他们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全速冲锋,五溪蛮兵满脸茫然,精夫们则霍然色变,慌乱之下,急声吼道:“敌袭……敌袭……” 区区数十步远,转瞬即到,单日磾部根本不给五溪蛮反应的时间,径直杀入五溪蛮后阵。 单日磾部,面部皆涂黑,作为辨认,可五溪蛮并不清楚这点,仓促之间,难以分别敌我,立时被单日磾部杀得人仰马翻。 五溪蛮本就遭到刘景军三面包夹,如今单日磾部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千五溪蛮一哄而散,犹如蝗虫一般向西逃去。 后阵的刘亮见状,也不等刘宗命令,亲率骑军从后追击。 荆蛮虽不穿鞋履,然其等长于崇山峻岭,行走如飞,且身上多无甲胄,如今逃命之际,发足狂奔,速度惊人,除了单日磾部,刘景军士卒很难追上五溪蛮。 此时就显示出骑兵的重要性了,刘亮率千余骑在后追击武陵蛮数十里,先后斩俘近五千人,最终逃出生天者,不过千许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 巨楼 刘叡及城中吏士得知五溪蛮援军到来,不禁暗松了一口气。近来刘景军抢收稻谷,大治攻具,磨刀霍霍,随时都有可能对临沅发动进攻,给刘叡及城中吏士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然而对于是否出城助战,临沅城中的众文武吏争论不休,刘叡亦迟疑难决,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直到最后战场分出胜负,他们也没吵出个结果来。 五溪蛮败讯传回,原本纷纷扰扰,人声鼎沸的郡府正堂,霎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凶恶善战的五溪蛮如此快落败,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堂下众文武吏不禁面面相觑,刘叡也是瞠目结舌,大为失态。 现今临沅城中只有四千兵卒,这点人马能不能守住临沅,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更勿提击退刘景军。毫不夸张的说,五溪蛮是他们的最大倚仗,现在倚仗没了,众人顿觉前途渺茫,灰心丧气。 堂中气氛凝重如有实质,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漫长的静默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明府,五溪蛮一败,仅靠我们自己,恐怕难以抵挡长沙军。” 一经有人开口,堂下众文武吏纷纷反应过来,出言道:“长沙军素称健勇,荆、交驱赶数万甲士来战,亦不敌长沙军,何况我武陵小邦寡民,何以敌之?” “长沙军收我郡稻谷,以养军士,兵粮优足,而我等坐困临沅,城中之粮却不足三月……” “长沙军兵精粮足,今挟大胜五溪蛮之威,不可力敌……” 看着堂下七嘴八舌的众吏,刘叡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又不是白痴,岂会听不出他们话中隐含的深意,无非是劝他投降刘景。然而一矢不发,便向敌人投降,世人将会怎么看他?他可不想沦为人们日后谈论的笑柄。 “砰……”刘叡心中气极,右手狠狠一拍书案,众文武吏心下一惊,顿时收声,束手听命,刘叡从座位上起身,出言责道:“临沅城池坚固,兵虽少,亦足以御敌,尔等又何必自轻?” 刘叡接着又道:“《易》曰:‘有孕盈缶,终来有它吉。’夫以德胜人者昌,以力胜人者亡,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刘景心怀不轨,妄兴刀兵,无故侵我国土,虐我子民,此乃不义之师也,纵然一时得志,亦难持久,一旦受挫,必定土崩瓦解。” 堂下众吏面色各异,刘叡名士儒人也,向来喜欢夸夸其谈,虚枯吹生,问题是两军交兵,可不靠嘴皮子,需要拿命去拼。 无奈刘叡抵抗之心甚坚,难以改变,他们身为其属吏部将,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刘叡见堂下立者百余人,应者不过寥寥十余,大部分人仍旧忧心忡忡,缺乏斗志,心中感到有些悲哀,强自振作,鼓励众吏道:“刘使君绝不会对刘景逆举坐视不管,我等只需坚守临沅,不出一两月,北方援军必至。” 众文武吏闻言稍稍振奋,失去了五溪蛮这个倚仗,刘表便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指望,虽然知道不宜对此报有太高的期待,但他们仍盼望刘表援军早日到来。 ………… 刘景军对五溪蛮的追击,一直持续到入夜,事实上步卒早在日落前,便已陆续返回,唯有刘亮及其麾下骑兵,于夜幕降临时,押解大批五溪蛮俘虏归来。 由于此战五溪蛮败得太快,刘景军仅斩首千余级,俘虏倒是达到了惊人的五千余人,最终成功逃脱的五溪蛮,不超过两千。 而己方损失不过是对方一个零头,这是一场近乎完美的大胜。 目前刘景仍未解除酒禁,不过刘景军乃是跨境作战,如今身处武陵,倒也无需遵守禁酒令。 当日夜,刘景军大营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士享用武陵之酒、武陵之食,欢笑竟夜。 解决了五溪蛮后,临沅便成为了同俎上之肉,任由宰割,因此刘宗并不着急进攻,直到五日后,将士按耐不住,纷纷求战,他才下达攻城的命令。 刘宗分出一部分兵力佯攻临沅东城及西城,以牵扯守军兵力,而其主力则聚于城北。 刘景军士卒这一个月来可不光是抢收沅水两岸稻谷,其等上山入林,砍伐木材,修造攻具,这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只见冲车、井阑、云梯、抛石车……密密麻麻,数以百计,列于刘景军阵前,看得城头上的刘叡及守军头皮一阵发麻。 “咚……咚……咚……” 一声声宛若闷雷般的战鼓声贯穿整个战场,刘宗为鼓舞攻城将士,亲执枹鼓,以助军威。 伴随着抛石车的阵阵轰鸣,冲车、井阑、云梯缓缓启动,一时俱进,步兵方阵尾随其后。 “咦?这是何物……?”刘叡望着夹杂在众多井阑之间的五座巨楼,脸上忍不住露出惊疑之色。之前离得太远,他还以为是放大版的井阑,所以并未在意,直到临近,看得真切,他才意识到,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井阑。 它们高与城墙等齐,有楼数重,外蒙以生牛革,下置车轮,数十人共推之,拥物若舟,犹如泰山压顶一般向城墙移来。 感到震惊的不止刘叡一人,事实上城墙上的守军皆呆若木鸡,眼见巨楼将至,有宿将回过神来,虽不知其用途,却本能的感到危险,冲左右急吼道:“放火、快放火……烧了它、烧了它……不能让此物接近城墙……” 然而守军的反应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五座巨楼已随云梯、冲车跨过被填平的壕堑,到达城下,被绳索固定的吊桥徐徐而落,城头守军略显茫然的与巨楼中披坚执锐的甲士眼神交汇…… “杀……”刘景军数十名悍勇无双的甲士迅速从五座巨楼中杀出,大步流星踏着吊桥冲上城头,与临沅守军杀成一团。 五座巨楼,便如同五座甬道,顷刻间,便有数以百计的甲士通过这五座巨楼登上城墙,加上云梯蚁附,临沅城头,一时间处处险情,风雨飘摇。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临冲 临沅北城墙,喊杀声铺天盖地,潘濬一边观望战事,一边对诸葛亮道:“孔明,如此看来,今日临沅必克。” 潘濬有此自信并不奇怪,刘景军攻城完全可以用“势如破竹”四字来形容,眼下临沅城头,到处都是刘景军士卒的身影,临沅守军节节败退,颓势尽显。 未等诸葛亮回话,潘濬又遥指临沅城下的五座“巨楼”,说道:“此物真乃军之重器也,无愧‘临冲’之名。”刘景军之所以进展如此顺利,皆赖临冲之功。 《诗·大雅·皇矣》有云:“与尔临冲,以伐崇墉。” 《六韬·军略》:“攻城围邑则有轒輼临冲。” 临(车)与冲(车),原本俱为攻城器具,刘景研制出古典时代的攻城巨无霸“攻城塔”,将其命名为“临冲”。刘景军将士私下皆云:‘临冲刘君车。” 攻城塔于公元前四世纪末,由“围城者”德米特里乌斯首创,此前无论东方,抑或西方,都有类似原理的移动塔楼,用于攻城作战,但它们比起巨无霸一般的攻城塔,实乃小巫见大巫。 攻城塔作为复合巨型攻城武器,毫无疑问是古典时代,机械武器的集大成者。 攻城塔首次出现在中国历史,是在元代,名曰“吕公车。” 或许是宋代发展出的技术,亦或许是和“配重投石机”一样,被蒙古人引入华夏。 与配重投石机攻陷坚城襄阳相比,攻城塔表现就要暗淡多了,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原因很简单,那时中国已进入火药时代,纵横世界战场近两千载的攻城塔,由于目标巨大,移动缓慢,面对管形火器无异于活靶子。 不过刘景并不知道这些,他对攻城塔的印象,主要来自于现代影视作品,他正是参考影视作品,命工匠研制出攻城塔,使其提前千余年出现在华夏大地上。 诸葛亮颔首附和道:“临冲虽大而迟缓,却瑕不掩瑜,确实当得上‘军之重器’之名。” 潘濬接着感叹道:“将军长于巧思,超绝当世,拍竿、连弩、飞石车、马蹄铁、高桥鞍……皆出于将军之意,而今又作攻城重器临冲,使我军与敌对垒,战必胜、攻必克,所向无敌。” 诸葛亮心中亦对刘景巧思,感到敬佩不已,刘景可不仅仅擅长发明军器,他也曾为民作曲辕犁,百姓春耕,深受其惠。 最近刘景又对纸产生了浓厚兴趣,提出以竹为造纸原料。 百年前,蔡伦改良造纸术,以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作纸,在提高了纸张质量的同时,也大幅降低了造纸的成本。 竹子在荆南随处可见,若真能以竹作为造纸原料,无疑会更进一步降低成本,问题在于,竹子乃坚硬之物,并不适合造纸。 然而这对汉代人或许是一个难题,在刘景看来,却是不难,他前世有意无意看过的造纸信息,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光是纪录片就看过不止一个,轻易就给出了解决方法: 以嫩竹为原料,漂塘软化,涂抹石灰,以火蒸煮……直至竹料分解到可以用来造纸为止。 不出意外的话,返还临湘,便可看到第一批竹纸…… 诸葛亮很想看看刘景口中“必将取代竹、帛,及当世之纸的竹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潘濬、诸葛亮说话间,有一座临冲起火,不一刻便化身为一团火炬,熊熊燃烧。紧接着又有一座临冲被临沅守军引燃。 潘濬、诸葛亮并未在意,仍旧言谈自若,以当前的形势,就算五座临冲尽数遭到焚毁,临沅守军也难以扭转败局。 事实也正如二人所料,随着时间的流逝,面对刘景军凌厉的攻势,临沅守军终于到达了极限,轰然崩溃,争相逃离城头。 “胜了……胜了……” “万岁……万岁……” 临沅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潘濬亦抚掌而笑道:“临沅一下,武陵定矣,将军再无后顾之忧,日后可专心对付北方。” 潘濬投奔刘景时,对后者能否兼并刘表,据有荆州尚怀疑虑,更勿提匡扶汉室,平定天下。 他是土生土长的荆南人,又久居荆北襄阳,非常清楚二者之间有着差距乃是全方位的,荆北古时便是楚之重地,相较之下,荆南堪称蛮荒之地,逊色远矣。 刘景固然是当世人杰,然而刘表亦非庸主,虽有挫败,根基稍损,却也不至于一蹶不振,刘景想要攻占荆北,绝非易事。 潘濬年初来到长沙,建议刘景:“夺取武陵,一统荆南,将湘、衡之众,鼓行而北,临江陵、定襄阳,全据荆楚,以济大事。”战略规划止步于荆州,便是因为对刘景前景信心不足。 不过时至今日,潘濬内心疑虑早就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前所未有的信心。 毫不夸张的说,刘景可谓是以一己之力,生生抹平了荆南与荆北的差距,甚至仅就以军事而言,荆南已经超越了荆北。 潘濬坚信刘景必会战胜刘表,统合荆州,继而进军中原,救国家于水火,解百姓之倒悬。 此前迎战五溪蛮,刘宗以亲信陈进、黄武为先登,蔡升沦为陪衬,此次攻城,刘宗为平息蔡升心中怨气,以其为升城督。 蔡升乃是勇冠三军的猛将,督攻在前,为士卒先,自登上临沅城墙,他先后斩二司马,勇士十余人,在他的带领下,刘景军仅仅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彻底击溃临沅守军,取得胜利。 蔡升并未满足于破城之功,其率数百精锐,追击逃跑的刘叡,直入武陵郡府,沿路吏士无一上前阻拦,蔡升在太守舍外追上刘叡,立时如饿狼般扑了上去。 刘叡身边仅剩百余人,如何能敌蔡升率领的数百虎狼之士,转眼间便死的死,降的降,几乎无一漏网,刘叡亦束手就擒。 刘叡原本的打算是,退入太守舍,尽可能保有尊严的投降,无奈蔡升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第三百六十三章 揽才 刘宗进入临沅,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严禁军中将士侵扰城中百姓,敢有违令者——斩! 武陵郡从今往后就是他的地盘了,武陵百姓,即是他的子民,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日后赋、税、兵、役,皆出自于民,他必然要保护治下百姓不受损害。 武陵原有郡吏四五百人,或随刘叡成为阶下囚,或暗自隐匿,出府门迎接刘宗者,仅数十人。 更让刘宗皱眉头的是,如功曹、主簿、五官掾等郡中大吏,皆不在其中。显然,仅靠眼前这些人,根本不足以撑起大局。 刘宗先是出言安抚众吏一番,继而责令其等,配合己方将士,尽快恢复城中秩序,安定人心。 众吏散去后,刘宗向坐在下首的潘濬求教道:“潘司马,今武陵粗定,急需贤达之人,助我治理郡县。潘司马乃是武陵本郡人,必然对家乡人才了然于胸,何不为我推荐一二?” 潘濬对此早有预料,略一沉吟道:“武陵地处偏僻,文学不兴,却也不乏才杰之士。临沅廖立廖公渊,今年虽才弱冠,然其才识兼人,冠于武陵,实乃世之良才也。刘府君如果能够请出廖公渊,署以功曹,委任政事,不出数载,武陵必治。”因刘宗是他的父母官,因此潘濬称其为“府君”,而非“中郎。” “廖立廖公渊……”刘宗心中默念道。他并未因廖立年轻而有所轻视,桓阶就是二十岁时成为长沙郡功曹,廖立既然被潘濬赞许为“才冠武陵”,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才能未必比得上桓阶,但治理一郡,当不成问题。 念及于此,刘宗颔首道:“好。明日一早,我便亲自登门拜访廖公渊,托以功曹之任。” 潘濬又继续推荐道:“《春秋》之义:‘举贤不避亲仇。’在下有一族兄,名叫潘盛潘子繁,年三十二,为人敦厚朴雅,有长者之风,可出为五官掾。” 廖立年轻而才高,潘盛年长而德劭,对于潘濬提出的这两个人选,刘宗心中十分满意。 潘濬最后说道:“有廖公渊、潘子繁总领郡朝,刘府君再选一位亲信之人为主簿,便可放手政事,专心对付五溪蛮。” 刘宗听得连连点头,不过说到对付五溪蛮,本朝自建立始,足足花了百余年时间,才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简而言之,就是“剿抚并用,恩威并施。” 此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 午后晡时,刘宗再度设宴,以飨将士。 由于明日还有要事,刘宗饮酒有所节制,未至大醉。 翌日,刘宗与潘濬共乘一车,前往郭南相里廖立宅邸。 潘濬昨日便已派人提前知会廖立,因此后者沐浴整衣冠以迎。 “明府、潘君亲临鄙舍,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廖立身高约七尺,眉目疏朗,纶巾素袍,举止从容,风仪出众。 刘宗对廖立第一印象颇佳,含笑说道:“我昨日询问潘司马武陵才杰之士,潘司马首推足下,是以今日冒昧登门拜访。” 潘濬笑着说道:“我近年居于襄阳,久不归乡,然平日族中昆弟、乡里故交多有来信,提及足下,莫不赞叹,我始知家乡竟然出了足下这样一位美才。” “潘君谬赞了。”廖立谦虚地道。继而邀请二人入室中。 刘宗虽为宗室,却是游侠出身,加之入伍多年,素来不喜弯弯绕绕,才一落座,便开门见山地对廖立道:“我此番前来,是想请足下为功曹,代我治郡。” 廖立年少负才,性格自然免不了有些骄矜,不过太守刘宗和名士潘濬亲自登门相请,且是委以功曹之职,位在朝右,居于郡吏之首,可谓是诚意十足,廖立自然不会推脱,欣然应命。 定下君臣名分后,廖立向刘宗进言道:“《书》云:‘刑罚时轻时重。’平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古今概莫能外。奈何刘府君不明此理,方今正值乱世,武陵又与蛮夷接壤,正该威之以法,束士民、治郡县、慑蛮夷……” 廖立神色自若,侃侃而论,刘宗却是越听越动容,心中大器之,潘濬之前所言一点不假,廖立确实有“冠绝武陵”的才能。 ………… 从廖立家中出来不久,刘宗又随胞弟刘承拜见其师颍容。 颍容字子严,兖州陈国人,其与汉灵帝同门,乃帝师杨赐的亲传弟子,郡举孝廉、州辟、公车征,皆不就。初平年间,避乱至武陵。颍容善治《春秋左传》,在武陵期间,教徒千余人,刘承便是其中之一。 颍容已经五十余岁,头发半百,身形消瘦,面有病容,或许是年纪大了,亦或是久居江南下湿之地,总之近来诸病缠身,令他身体大不如前。 颍容叹道:“刘(叡)叔明担任武陵太守以来,效法刘(表)景升,宣德教、崇学校、设庠序、显儒士,作《荆州占》……我亦是受其之邀,迁居武陵,教授门徒。望足下看在刘叔明对荆南有教化之功,饶其一命。” 这话他先前已和刘承说过,也得到了后者的保证,但此番见到刘宗,他仍是忍不住提起。 刘宗肃容道:“颍君且放心,刘君乃宗室长者,素有人望,此前双方各为其主,举兵攻之,实乃迫不得已。而今刘君束手,在下自不会伤其分毫。” 颍容闻言彻底放下心来。 刘宗自知招揽不了颍容,莫说是他,便是刘景亲至也没戏。要知道当初刘表可是以武陵太守之位相邀,结果颍容不为所动。 刘宗真正看重的,是颍容门下那一千余名徒弟,他们大多出身武陵豪族著姓,最差也是寒家,若能将他们收入门下,他武陵太守的位置,将稳如泰山。 可能是出于投桃报李,刘宗的请求,得到了颍容的首肯。 刘宗此行目的已经达成,稍作片刻,便起身向颍容告辞。 他接下来还要拜访其他寄寓武陵的中原名士,如汝南王鉨、和洽等人,行程十分紧张。 王鉨字子文,今年已年过六旬,比颍容还要年长十岁以上,和刘表是同一时代的人,其少与党人范滂、岑晊相善,后二者,便是“画诺”、“坐啸”的缔造者,由此可知其辈分之长。 和洽和阳士相对年轻一些,仅四十出头,他早年也被举为孝廉、州郡、大将军辟,皆不应,见时局纷乱,一心隐居江南。 王鉨、和洽和颍容一样,外静而内明,一生都未出仕,想要招揽他们,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过就像颍容有徒千余人,王鉨虽无门徒,归之者却有百余家,和洽身边亦有不少亲戚故旧,这些人才是刘宗的目标。 一连多日,刘宗都在忙于收罗人才,而临沅陷落,刘叡就擒的消息,迅速传遍武陵北部、西部诸县,诸县长吏自然不会再做无谓的抵抗,不等刘景军至,或挂印绶去,或遣使来降。 至此,武陵诸县悉定。 第三百六十四章 使者 八月末的巴丘,秋高气爽,舒适宜人,刘景站在阅军楼上,一边欣赏洞庭湖的美景,一边与徐庶、蒋琬、邓芝几人漫谈。 刘景军大营坐落于巴丘城西郊,洞庭湖东畔,而阅军楼,则是刘景军大营的西营楼,登上此楼,内可观步骑列阵,外可览水军演练,故取名“阅军楼”。乃去年王彊征调巴丘民夫,花费数月时间修建而成。 “将军,武陵捷报……” 刘景正说笑间,于征快步走上楼来,禀道。刘景闻言不由一怔,旋尔对左右笑道:“从兄数天前才率军大破五溪蛮,今日捷报又至,必是攻克了临沅。” 刘景接过于征递来的信笺,打开一看,正如其所言,刘宗已成功夺取武陵郡治临沅,并生擒太守刘叡。 刘宗在信中着重描述了临冲,即攻城塔之利,使刘景军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攻陷了临沅。 这倒也在刘景的意料之中,攻城塔作为复合型攻城武器,乃古典机械武器的集大成者,在无火药时代,绝对是守军的噩梦。 “武陵定矣……”刘景看罢来信,随手递给身旁的徐庶,欣然笑道:“自此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四郡之地,皆为我有。” “恭喜将军……”徐庶、蒋琬、邓芝、于征等人皆贺道。 刘景含笑颔首,相比于捷报频传的武陵战场,他这里就显得沉寂多了。事实上蔡瑁、黄祖援军半个月前便已抵达巴丘,不过他们首次向巴丘发起试探性进攻,就遭到了刘景军迎头痛击。 是役,甘宁担任先锋,开战后,其率领七舰乘风而进,所向披靡,一战大破蔡瑁部,并斩杀敌军大将,平贼校尉蔡和。 蔡瑁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实力刚刚有所恢复,经此一败,可谓是前功尽弃。 由于刘景军以蔡瑁为主攻方向,黄祖军固然也损失了十余艘大舰,却未伤及元气。 [悠悠读书.uutxt.info]此乃刘景有意为之,相比黄祖,削弱蔡瑁更符合他的利益。 邓芝出言道:“蔡瑁自战败后,胆气尽丧,闭营不出,其若闻武陵陷落,必定望风而逃。” 刘景眼下并无乘胜进攻敌营的打算,其首要战略目标,是夺取武陵郡,其次是削弱蔡瑁水军,如今这两个战略目标皆已达成。因此没必要强攻敌军坚固的营垒,增添无谓的死伤。 当然了,刘景也不会就这么放任荆州军离去,他会派人密切监视敌营,一旦蔡瑁弃营而逃,他便派兵追击,扩大胜果。 此后一连三日,位于长江北岸的荆州军营地始终不见动静,刘景心知蔡瑁此举,是为使己方松懈,而故意为之,不日必走。 果然,第四日平旦,天色尚未破晓,荆州军军营忽然营门大开,蔡瑁、黄祖二部,一向东、一向西,分头出逃。 刘景对此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分遣兵船追击。 对黄祖部,刘景军仅追出数十里,当日便返还巴丘。对蔡瑁,则是一路穷追猛打,紧咬不放,蔡瑁最后弃船登岸,才算捡回一条性命,其狼狈可想而知。 就在蔡瑁率领余众,经由陆路步归江陵之际,远在襄阳的刘表,亦收到武陵失陷的消息。 刘表纵然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刘景统一荆南,乃是大势所趋,以他现如今的实力,根本无力改变这个结果,因此倒也没有太过发火。 不过数天之后,当他得知蔡瑁再度全军覆没,立时气得火冒三丈,大骂蔡瑁“无能”的同时,亦不免感到寒心。 刘景去年虽全歼了其麾下数万精锐,实则天灾才是主因,刘景少年得志,可终究根基略浅,或能在荆南称王称霸,短期内却绝无跨江北上的实力。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刘景,仅仅一年时间,刘景实力就已经强大到足以支撑双线作战,并且全都强势取得胜利。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刘景已经有了与其争夺荆州的实力,刘表岂能不感到寒心? “刘景……”刘表于堂下来回踱步,静静思考对策。 “将军……”主簿蒯良徐步走入室中,轻声唤道。 “何事?”刘表皱眉道。 蒯良回道:“左将军刘玄德使者来了,欲求见将军……” “刘玄德?”刘表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连连道:“速速有请、速速有请……” 去年刘备为曹操所破,败走徐州,投奔河北。后袁绍与曹操相拒于官渡,刘备奉袁绍之命,南下汝南,联合黄巾刘辟、龚都等人,袭扰曹操后方。 期间刘备曾写信给刘表,邀其派兵北上,讨伐“国贼”曹操,不过那时刘表刚刚丧师数万,自保尚且勉强,哪有余力北上。 刘表虽未答应刘备的请求,但双方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刘表有意将刘备收为己用,而刘备也将荆州视为后路,双方各有所需。自去年十月袁绍败于官渡,双方联系更加紧密。而今刘备遣使诣襄阳,定是欲投荆州。 不一刻,两名高冠博带,雍容风雅的文士随蒯良进来,齐齐向刘表拜道:“左将军从事中郎孙乾(糜竺),拜见刘荆州。” “不必多礼。”刘表脸上笑意盈盈,不复沉郁,其径直来到孙乾面前,说道:“足下就是北海孙公祐?久闻足下高名。” 孙乾乃青州北海国名士,得大儒郑玄赏识,亦为袁绍礼重,刘表身在襄阳,亦有所耳闻。 孙乾躬身道:“不意刘荆州竟知在下薄名……” “公祐何必谦虚。”刘表失笑道,随后目光转向糜竺,糜竺仪表出众,举止雍容,风仪之佳,还在孙乾之上。不过刘表对他的态度,却远不及孙乾热情。 刘表乃是宗室长者,海内名士,根本瞧不上豪族出身,祖世货殖的糜竺。 刘表邀孙乾、糜竺二人入座,并让主簿蒯良、別驾刘先、治中庞季等人作陪。 孙乾正襟肃容,开口言道:“过去一年,左将军于汝南、颍川之间,战曹仁,斩蔡阳,屡挫曹军。奈何袁将军败后,左将军独木难支,近日曹操亲率数万大军来袭,左将军部众不过数千,且半为黄巾,力战不敌,不得不退入南阳,以避锋芒。” “哦?”刘表道:“刘玄德已至南阳?孤当郊迎……”由于南阳宛城以北,皆已为曹操占领,是以他并不知情。去年刘备投奔河北,袁绍出邺城二百里相迎,刘表自然也不能落后于人。 随后刘表与孙乾言及袁绍大败,曹操得志,叹息不已。 孙乾道:“方今汉室陵迟,曹操专制朝权,威福由己,历观史籍,如曹操者,莫不为国家大患。左将军与荆州,皆为宗室肺腑,当戮力同心,共讨国贼,以宁社稷。” 刘表拍案叹道:“孤昔日未能察觉曹操豺狼野心,以致国家落入其手,为其所挟,悔之不及!可恨荆南先后张羡,后有刘景,不顾国家,屡兴叛乱,掣肘于内,令孤难以举兵北上。否则孤与袁本初、刘玄德并力讨贼,何愁曹操不除,社稷难兴?” 第三百六十五章 刘备 就在刘表会见孙乾、糜竺之时,刘备率领不满千人的残军,自南阳舞阴,沿比水南下。 比水出于比阳东北太胡山,向南注入汉江,又名泌水,《诗经》有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 早在春秋时期,比水之滨就已经是富饶之地了。本朝建立后,因为世祖光武出自南阳,南阳一跃成为“帝乡”、“南都”,户口殷实,冠绝天下,张衡一篇《南都赋》,道尽南阳之盛。 可惜随着天下大乱,位居天下之中的南阳首当其冲,时至今日,南阳早已是十室九空,田畴尽芜,四野空旷,人烟萧瑟。 不过中原的情况与南阳并无二致,这些年来,刘备几乎走遍了中原各个地方,对这样的景象,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刘备骑着爱马的卢,行于队伍前方,其今年四十一岁,正值盛年,身高七尺五寸,臂长如猿,方面大耳,相貌不凡。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其两颊无髯,颌下胡须也颇为稀疏,这在“男子以多须为美”的汉代社会,不得不说是一种缺憾。 刘备年轻时好结交豪杰,郡中游侠、少年争相附之。后灵帝末,黄巾起,刘备聚财富,合徒众,入行伍,至今已十余年矣。 刘备起点虽然很低,仅是“义兵”出身,然他奉行仁义,救人所急,昔日援北海,救徐州,人有所请,无不允之,义无反顾,不但获得了美好的名声,更获得了孔融、陶谦等人的赏识。 此后陶谦病笃,出让徐州,刘备意外成为徐州之主。那一年,他才三十五岁,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年轻的牧伯。 可惜,徐州是陶谦所赠,而非刘备自己所创,就如《孟子》所言:“其进锐者,其退速。”基业来得容易,丢得也快,仅仅一年后,徐州就为吕布所夺。刘备又开始了从前那般寄人篱下的日子,吕布、曹操、袁绍…… 而刘表,将是他下一个依附对象。 念及曹操战胜袁绍,即将称霸中原,威加宇内,而自己戎马十数载,除了名声,一无所成,刘备心中充满了压抑与愤懑。 不过即便落魄至此,他仍不堕雄心壮志,换成旁人,十余年来屡受挫折,饱经磨难,可能早就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刘备却是初心不改,百折不挠,虽身处困顿,常以高、世自勉,昔高祖刘邦有鸿门之险,世祖刘秀有冀北之厄,可他们最后都成功剪灭群雄,创下伟业。刘备亦有于乱世建立功业之心。 刘表如今的形势颇为不妙,其北有曹操,南有刘景,东有孙权,西有刘璋,可谓是四面环敌,危如累卵。比之当初陶谦在徐州,外有曹操觊觎,内有泰山群寇的形势还要险恶数分。 是以,刘备此番投奔刘表,必将受到重用。且刘表今年已经六十,垂垂老矣,儿子又非英杰,日后未尝不能重演徐州故事。 数日后,刘备率众抵达汉、沔北岸的邓塞,而刘表及荆州吏士,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刘表身为“皇伯”,穿戴天子所赐,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兖、冕,即绣着卷龙的黑色礼服与前后各九旒(珠帘)的冕冠,立于华盖之下,左右笳箫鼓吹,车骑满道,场面宏大,备具威仪。 刘备远远望见刘表华盖,立刻翻身下马,徒步行至刘表面前,未等见礼,刘表便迫不及待上前握住他的手,上下端详一番,朗声笑道:“世人皆言:‘刘玄德弘雅有信义,乃当世人杰。’今日一见,诚副所望也。” 刘备摇头道:“备败军之将,颠沛之人,不敢当刘荆州如此盛赞。” 刘表抚着花白飘逸的胡须,言道:“曹操虽包藏祸心,跋扈国家,然其颇能用兵,袁术、吕布,世之枭雄也,皆为其所灭。唯有玄德,不畏桀虏,数与抗争,愈挫愈勇,天下莫不赞叹。” 刘表顿了一下,又道:“本初败于官渡后,玄德外无援手,犹在汝南坚持近一年之久,令曹操芒刺在背,寝食难安。可惜我受南方所累,无力出兵支援。”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有心无力,刘表主动谈起近来面对刘景进攻,再度惨败的窘迫处境。 刘备听罢,不禁面露愠色,愤慨地道:“今国家多难,曹操心怀不轨,孤弱汉室,实乃国之大贼!刘仲达亦为宗室,不思讨伐国贼,报效国家,反而同室操戈,令亲者痛,仇者快……” 刘表叹道:“刘仲达少时曾至襄阳,孤见其颇有才略,未满二十,便破格举其为茂才,不想刘仲达忘恩负义,竟至于此。” “刘荆州勿忧……”刘备道:“我这便修书与刘仲达,晓以利害,劝其止兵,他若不肯,备愿亲自统领一军,为刘荆州平定荆南之地,解除后顾之忧。” 刘备言语之间,颇为自矜,显然并没有将刘景放在眼中。 这也正常,刘备纵横中原十数载,对手曹操、袁术、吕布……哪个不是世间一等一的英杰?刘景虽崛起于南方,却远不能与天下群雄相提并论。 “有玄德,孤无忧矣。”刘表嘴上这般说,心里却不然。刘备素有雄才远志,知人待士,甚得众心,绝非久居人下之辈。 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刘表绝不会考虑用刘备御刘景,这么做无异于驱虎吞狼。刘表认为当下刘备还是更适合接替张绣的位置,为他把守北方,防卫曹操。 刘表目光望向刘备身后按剑侍立之人,此人身躯魁伟,容貌雄毅,通髯长须,丰茂异常,垂于胸前,威风凛凛,好一个伟丈夫。 刘表问刘备道:“玄德,此人莫非就是关云长?” “正是。”刘备颔首道。 刘表出言赞道:“足下勇而有义,立功效,舍富贵,归君父,真乃天下义士也。” 关羽抱拳道:“在下深受将军厚恩,誓以驱使,万死无辞,曹公待我虽厚,亦难动我心。” “壮哉。”刘表拊手道。 接着刘表又对刘备道:“玄德,此地不是谈话的地方,孤已在襄阳备下酒宴,请。” “请。” 刘表喜饮酒,甚至发明伯、中、季三爵酒杯,称善饮者为“雅量”,时人以为雅事。为庆祝刘备来投,刘表连宴数日。 ………… 刘景不知刘备到来的消息,他此刻已经返回临湘,荆南四郡今年皆获得了丰收,加之刘景禁酒一年,节约粮食达百万斛以上,军屯也收获颇丰,不但解除了粮食危机,甚至未来一两年内,都不必再为粮食而发愁。 八月不仅是荆南秋收的季节,也是“算人”之时,所谓算人,即人口普查。这是刘景主政荆南后,第一次统计户口。 长沙毫无疑问是荆南人口最多的郡,纵然经历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动乱,犹有六万九千余户,三十八万余口。 零陵郡次之,有四万两千余户,二十三万余口。桂阳郡有三万零七百户,十五万余口。 只有武陵郡,因为是新近收复,采用的是过往的数据,全郡有两万六千余户,十四万余口。 而今荆南四郡,计有十六万八千余户,九十二万余口。比起巅峰时期四十四万余户,二百八十余万口,相差甚远。不过后者将数以百万级的内附荆蛮全都统计入册,而刘景这次主要统计的是汉民,唯有单日磾部例外。 其等缴纳租税,与汉民一般无二,和过去象征性缴纳贡布、贡钱的内附荆蛮全然不同。 第三百六十六章 叹服 “刘备……”刘景才回到临湘没几日,便收到了刘备的来信。作为一个熟知三国历史的人,他知道刘备会在官渡之战后投奔刘表,因此并未太过意外。 刘备信中以宗室长者自居,其毫不留情地指责刘景不顾国家危难,衅于萧蔷之内,如此行为,与助纣为虐何异? 并一再督促刘景尽快与刘表冰释前嫌,而后领兵北上,与天下义士共讨国贼曹操。 刘景心中不禁冷笑,他除非疯了,才会弃荆南而就北方。 刘备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损害的又不是他的利益,他当然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义正辞严的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瞎话。 不过刘备现今虽流寄荆州,十分落魄,刘景对其内心忌惮程度,却远非刘表所能比拟。 刘表固然也是一时之杰,昔日单骑入荆州,而跨蹈汉南,创下万里基业,殊为难得。 但刘景可是踩着刘表崛起于荆南,双方数年来多次交手,刘景皆大获全胜,打得刘表精锐尽丧,船械俱失,诸将凋零。 在刘景看来,刘表已然是失去爪牙的老虎,无能为也。 刘备则不然,其为人宽宏而有大略,百折不屈,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乃是真正的命世英才。 当初在徐州时,刘备仅用了一年时间,就使徐州上至陶谦,下至吏人,皆认定非刘备不能安徐州。至荆州后,豪杰智士亦多归之。后来入益州,不管是蜀人,抑或东州士,纷纷投入麾下,其得人心至此。 若放任刘备收揽人心,积蓄实力,必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是以北伐绝不能久拖。 刘景此前就有所思量,如今则是下定决心,明年便倾四郡之兵北伐刘表,争取一蹴而就,攻占荆北,至不济也要夺取江陵。 为此,刘景给武陵的刘宗发去急书,令其暂缓对五溪蛮的围剿,改为以抚为主,以剿为辅,避免扩大战事,使自身陷入战争泥潭,从而影响明年的北伐。 随后刘景再度聚焦政务,今年荆南获得丰收,解除了粮食危机,刘景如今稍有余力,可以做一直以来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比如,为吏人提供免费早餐。 刘景曾为市吏,深知吏人之苦,就拿吃饭来说,汉代普遍一日两餐,食时,即上午七点至九点用早饭,而此时恰好是工作时间。家中富裕的官吏,自有奴仆送餐,然而大部分吏人都是自备壶餐,且多为隔夜饭。 刘景为吏人提供一荤两素的免费早餐,即使荤菜只是最为常见的渔产,亦受到吏人的一致欢迎。 刘景此举不但解决了吏人的吃饭问题,同样也减轻了吏人的生活压力。 要知道,绝大部分吏人,月俸不过米二斛,钱三百六,养一人有余,却难以养家糊口,刘景为他们免去早餐之费,长年累月下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另外,吏人平日都是独自居于吏舍,只有休沐日才能归家,同家人团聚。 刘景以前孤处吏舍,常以为憾,因此他打破了这一传统,允许吏人妻、子入住吏舍。 鉴于有些吏舍已经残破,刘景特地命人将吏舍重新修缮一遍,确保吏人及其家人无寒冻之患。 只是为人妇者,有侍奉舅、姑的职责,加上种种顾忌,吏人妻、子入住吏舍者仅有三四成。 《管子》云:“农有常业,女有常事。一农不耕,民有为之饥者;一女不织,民有受其寒者。” 前面说过,吏人俸禄不足以养家糊口,吏人之妻大多需要纺绩、织屦以贴补家用。 有家境贫寒者五十余人,刘景设纺室,为她们提供麻枲、丝茧等原材料,及纺绩、织纴,綀缊之具,付给工钱,收取布帛。 汉世以皇后之尊,也要“亲桑”,以为天下表率,邓瑗、赖慈虽出身名门冠族,也都习于女工,平日出入纺室,亲织衣履。 刘景的做法并未引起争议,因为汉代一直便有“女子同巷,相从夜绩”的传统,所谓相从夜绩,也就是为节省灯火之费,诸女夜间聚在一起,共同纺织。 说实话,这两件事对刘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付出的不过是一点钱粮而已,却一举奠定了他在吏人心中无以复加的崇高地位,是真正的花小钱办大事。 刘景为吏人谋福利,同样也没忘记百姓,事实上自主政荆南以来,刘景已颁布多项惠民政策,诸如减免赋税、废除口钱等等。这次,他盯上了徭役。 百姓之苦,以徭役为最,尤其战乱时期,百姓疲于役使,苦不堪言,甚至累及童幼。 《韩非子》有云:“徭役少则民安。”刘景严令荆南各郡、县,如非必要,勿剧于民。 当然,其实役民最重者,正是刘景本人,其年来南讨张津,西取武陵,多次征调百姓运输军资。且他明年还将北伐刘表,到时候肯定还会大量征发百姓。 不过这却是避免不了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严格限制郡县像过去一样随意征调百姓徭役。 九月中,一叠约半尺高的纸张摆上了刘景的书案。此纸正是临湘及耒阳造纸匠,遵照刘景所说工序,历时数月造出的竹纸。 此竹纸色泽土黄,紧致绵韧,平整光滑,但质地却略显脆薄,且对竹料处理不够精细,纸面上竹筋较多,有不少的杂质。 刘景以现代工业纸张的标准看待竹纸,自然不尽如人意,然而实际却是,采用后世之法造出的竹纸,远胜当今之纸。 最重要的是,作为原材料的竹子,在荆南随处可见,毫不夸张的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坐者刘巴、桓阶、蒋琬、徐庶、邓芝、赖恭等人,都对竹纸赞不绝口,当他们从造纸匠口中得知,如今造纸坊有匠人、僮客百余人,日竟可产竹纸上万张,众人无不感到震撼与惊喜。 百年前蔡伦改进造纸术,让世人意识到纸未来必会取代竹、帛,可悠悠百年,纸固然是在不断发展,却远不及人们的期许。而刘景仅用几个月时间,就解决了上百年都无法解决的难题。 对刘景,众人心中唯有叹服。 第三百六十七章 跛马 “上自劳军……至细柳军,军士吏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曰:‘天子且至!’军门都尉曰:将军令:‘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天子为动,改容式车……成礼而去。” 读到此处,马周不禁掩卷而叹道:“《孙子兵法》上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周亚夫治军严肃,而天子按辔徐行。后七国之乱,周亚夫临危受命,摧吴、楚之锐锋,不数月即平叛乱,真乃国之大将军也。” “子谨在读(史记)《周亚夫传》吗。”刘景走进帐中,笑问道。右司马徐庶、参军邓芝等人紧随其后。 “将军……”马周见刘景突然到来,立刻放下书,起身相迎。其行走之间,虽已尽量放缓步伐,但仍能看出腿脚不甚便利。 刘景每次见马周,心中都忍不住大感惋惜,马周是第一个投入他门下的人,犹早于蔡升,刘景视二人为左膀右臂,寄予厚望。 蔡升此前随刘宗征讨武陵,陷阵屠城,生擒武陵太守刘叡,功积第一,被刘景拜为武锋中郎将,成为继刘宗、刘修、褚方、韩广、王彊之后,刘景麾下第六位中郎将。马周若是没有受伤,现在差不多也是中郎将了。 马周道:“居家养伤的这大半年来,我已将《左传》《三史》全部读完,近来重读《史记》,正在看《周亚夫传》。” 刘景微微颔首道:“汉之名将,论治军之严,无过条侯。” 马周亦以为然,他现在身有残疾,已无法冲锋陷阵,斩将刈旗,周亚夫威重持刑,三军用命,正是他日后学习效仿的对象。 刘景右臂揽着马周的背,关心地问道:“子谨离开军伍近一载,如今重新归来,可还适应?” 马周数日前伤愈复出,刘景亦兑现之前许下的承诺,让其继续带领原来的千余部曲营兵。 马周回道:“近些年来,我大半时间都是在军中度过,这段时间久居家中,反而不太习惯,还是军中更自在。” 只是因为他成了跛子,军中私下或有人呼其为“跛马”,马周对此称呼可谓是深恶痛绝。当然,这却是没必要和刘景说。 “那就好。”刘景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对了,近日听说你妻子有孕了?” 马周闻言眼眉顿时变得柔和起来,轻[悠悠读书.uutxt.me]轻点头道:“是。” 刘景不由调侃道:“这么看来,居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不然你整日混迹于军旅之中,何时才能诞下子嗣?” 马周尴尬一笑,无言以对。 刘景此次并非专程来见马周,乃是巡营至此,因此仅在马周军帐中待了片刻,便起身离去。 目前武陵新定,刘宗率领的一万八千大军仍留在武陵,震慑不轨,稳定局势。巴丘、酃县亦各有数千驻军,眼下临湘的兵力并不多,即便算上三千长沙郡兵,也只有万余人,十余营。 霍峻营、魏延营、甘宁营…… 刘景一一巡视,劝勉将士,抚慰军心。 值得一提的是,刘景以甘宁破蔡瑁,斩蔡和功高,加上去年对战交州军,亦有陷敌破阵,搴旗斩将之功,拜为振威中郎将,成为其麾下第七位中郎将。 甘宁投奔刘景以来,南攻张津,北击蔡瑁,两战皆立大功,拔为中郎将,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甘宁的资历却是一个硬伤,加入仅一年就成为中郎将,这在刘景军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毕竟,随刘景起于市井微末的刘亮、马周、刘祝、单日磾、于征等人,这些年来为刘景征战四方,打下整个荆南,建功无数,现在也只是都、校尉而已。甘宁一介奔臣,凭什么后来居上,爬到他们的头上? 刘景之所以无视资历,破格提拔,一来是深知甘宁之能,其乃三国无双猛将,当居爪牙之任。二来则是立其为榜样,用以告诉荆州众降将,只要立功,不分亲疏,一视同仁,皆得重用。 刘景此举不但使荆州众降将安心,亦令猛将黄忠归心。 黄忠效力刘表超过十年之久,期间登锋履刃,善战无前,屡立战功,却始终不受重用,时至今日,也只是一个寻常校尉。 当初甘宁蹉跎于南阳,比他更不得志,谁曾想投入刘景麾下,不过一年便成为中郎将。 双方对比,何其明显。 “汉升……”刘景看着面前体躯魁梧,容貌雄毅的黄忠,上前热情的挽住其手。 十八年后,步入老年的黄忠犹能一战斩杀“虎步关右”的夏侯渊,而今四十余岁,正值盛年的他,又该是何等的勇猛绝伦? 可笑刘表无识人之明,黄忠、甘宁,皆为当世猛将,却一个屈居将、校,一个投奔江东。 从这里就能看出刘表同刘备的差距,在刘表手下,黄忠只是听命于长沙太守的中郎将;在刘备手下,他却是足以与关羽、张飞、马超并列的四方将军。 “将军……”刘景每次见面,必挽其手,有如此待遇者,放眼整个荆南也不过寥寥数人,黄忠心中感动万分。 当初若非刘景命人悉心救治,他早已死在自己人手中。养伤期间,刘景亦时常前来探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久前他选择归顺,刘景即日授兵,并让他督高翔、霍峻、魏延三营兵。他黄忠一介系虏降臣,寸功未建,何德何能,让刘景如此看重? 黄忠为人敦壮朴实,不善言辞,心里暗暗发誓,日后必为刘景前驱,舍身蹈刃,破敌擒虏,死而后已,以报殊遇之恩。 刘景拉着黄忠的手入营巡视,他拨给黄忠的兵以南阳籍为主,黄忠本就是南阳郡人,素有威名,加之性情敦厚,善待士众,虽掌兵不久,却已尽收军心。 刘景见黄忠部军营齐整,士卒被甲执兵,行动如一,不禁对黄忠带兵之能赞赏有加。黄忠不愧是三国时代首屈一指的虎将,入军中才数日,便有如此气象,军事才能着实令人侧目。 第三百六十八章 江东 十一月,江东,吴郡、吴县。 步入仲冬的江东,已日趋寒冷。 孙权听闻刘景于数月前攻取武陵,一统荆南,并再度大破蔡瑁于水上,立时动了心思,当即大置酒会,宴请江东文武。 孙权今方弱冠之年,其继承了父亲孙坚的优良基因,生得形貌甚伟,方颐大口,目似朗星,奕奕有神,仪表十分出众。 孙权虽然年少,却十分好酒,每次举办酒宴,不醉不归,今日宴上亦如从前一样,频频举杯,乃至起身行令,与群下对饮。 不久,孙权行至一名冠剑革履,体貌魁奇的青年面前,持杯邀饮道:“子敬,请满饮。” “诺。”鲁肃已有几分醉意,其举止豪迈地饮下杯中之酒,继而开口道:“将军,荆州与江东比邻,顺水而北可直达中原,其外带江汉,内阻山陵,有金城之固,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据而有之,此帝王之资也。” 孙权听到“帝王之资”四字,一时嘿然,这让他不由想起去年鲁肃刚刚来投时,所献《榻上策》,其开篇直接宣称“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暂时“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接着为孙权铺陈出未来之路,即“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 其时孙权才十九岁,不久前还在私自挪用公款,并让手下做假账欺上瞒下混日子,岂料兄长外出狩猎,遇刺身亡,继位江东,完全是强行赶鸭子上架。 孙权年少无威严,卒领江东,不仅庐江太守李术不服,连自家兄弟,叔父孙静长子孙暠亦怀异心,企图取而代之。江东境内山越、黄巾、士族、豪杰……无不对其虎视眈眈,孙权当时处境之艰难,唯有用“内忧外患”来形容。能否保住江东基业,尚未可知,更勿提“建号帝王以图天下。”鲁肃所言,在孙权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不可否认的是,鲁肃这番言论,深深地打动了孙权的心,让素来没什么远志的少年,隐隐有了一种名叫野心的东西。 不远处张昭听到鲁肃当众毫不避讳的言及“帝王之资”,登时面露不悦之色,出言斥道:“小子安敢在此胡言乱语!” 张昭话音一落,堂中原本欢快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众文武纷纷停下酒杯,面面相觑。 《榻上策》虽是鲁肃私下说与孙权,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何况孙策在世时,张昭就以长史的身份,辅佐孙策掌管江东文武事,孙策将其视为自己的管仲。 后孙策遇刺,临终将孙权托于张昭,并直言“若孙权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张昭地位更上一层楼,达到人臣极致,几可与后来的诸葛亮相提并论,在江东根本没有事情能瞒得住他。 张昭乃徐州名士,本就看不上豪族出身,年少粗疏的鲁肃,闻其所献《榻上策》,言论中充满大逆不道之语,内心更恶其人。 以江东之形势,孙权能够最终保住基业,当个窦融第二,便已是天幸,鲁肃竟暗中唆使孙权逐鹿天下,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张昭后来多次在公开场合贬低鲁肃狂妄无知,谦下不足,不可重用。可惜孙权已被鲁肃的狂瞽之言彻底迷住双眼,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对鲁肃更加看重。 “张公所言有道理,‘帝王之资’岂是人臣所能用。”孙权摆摆手道:“我执掌江东,惟愿继父、兄之志,辅佐汉室,成就桓、文之业,如此足矣。” 张昭乃江东之望,连孙权都畏惧三分,鲁肃为人再狂傲,也不敢与张昭反唇相讥,只得故作不闻,继续说道: “昔董卓废立天子,残害国家,天下义士,蜂起讨之,然而关东州郡尽皆大败,唯有乌程侯一路北上,所向无敌,走董卓、复洛阳,西入函谷,董卓丧胆。岂料袁绍、刘表不顾社稷兴废,出兵袭于后,乌程侯中刘表诡计,殒于岘山。将军与刘表,乃有国仇家恨,势不两立。” “刘景去年崛起于荆南,收张羡余众,抗击刘表。表儒人不知兵事,竟毫无招架之力,一败再败,颓势毕露,无能为也。” “将军继位江东已有载余,外平李术,内肃山越,万里清静,士庶咸悦而服之。今江东带甲十万,楼船千艘,将士踊跃,将军若举兵向西,联合刘景,必可一战诛灭黄祖,夺取江[连城.lcds.info]夏。江夏一下,顺汉水而北,直抵襄阳,刘表坐困孤城,难逃败亡。” 鲁肃最后慷慨陈词道:“肃不才,愿为使者,出使长沙,说服刘景与将军共讨刘表。” 孙权听罢怦然心动,尚未表态,张昭即出言斥驳道:“将军勿信其妄言,事情哪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昔年孙坚讨伐刘表时,刘表亦军败困守襄阳,形势一度危急,可最终却是孙坚命丧沙场。况且江东远谈不上稳固,孙权如派大军西征刘表,江东必生叛乱。 张昭峨冠博带,气度从容,立于堂下,侃侃而谈,分别从内外两个方面,反驳鲁肃言论。 从张昭忽视自己,自顾自插话开始,孙权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难看。张昭性情刚强,加上自诩托孤之臣,屡屡在众人面前折其颜面,令孙权内心常感忿忿。 “我倒是觉得鲁子敬建议颇为可行。”就在这时,一把清朗的声音响起,传入众人耳中。 出言者年约二十六七岁,头戴白纶巾,身着素雅纩袍,丰姿英伟,相貌轩昂,此人正是和张昭共掌众事的周瑜,也只有他才敢与张昭分庭抗礼,声援鲁肃。 周瑜素与鲁肃交厚,他深知后者心有壮节计略,乃当世奇才,为避免鲁肃投奔他人,周瑜不惜将其老母接来江东为“质”。 鲁肃在赴宴前,已先和周瑜通过气,周瑜亦赞同其“联合刘景,共攻刘表”的策略,甚至有意亲率兵马,讨伐刘表。不过此事多半不能如愿。 孙坚外甥,孙权外兄徐琨开口道:“舅父一世英雄,却死于小人之手,此仇不可不报。然仲谋乃江东之主,不可轻动,不若由我统军西征,为舅父报仇!” 徐琨虽然在三国历史上默默无闻,但其此时在江东的身份地位,却极其崇高,冠绝诸臣。 徐琨初随舅父孙坚征战四方,孙坚死后,又随孙策平定江东。曾率军击走袁术所置丹阳太守袁胤,被孙策表为丹阳太守。不过不久孙策就忌其麾下兵马过多,以舅吴景代之,将徐琨召回身边,收其徒众,壮大自己。 去年孙策遇刺,庐江太守李术不尊孙权号令,阴怀异志。孙权即发兵剿灭李术,此战孙权名为亲征,实际上前线指挥作战的乃是徐琨。所以战后,曹操封徐琨为广德侯,迁平虏将军。 曹操此举用心十分险恶,要知道,孙权也只是讨虏将军,两人同为杂号将军,官位上不分上下,且徐琨还被封了县侯,隐隐高出孙权一头,曹操这么做,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拨离间。 孙权摇头道:“外兄有此心意,足矣。《春秋之义》:‘子不复仇,非子也。’父仇安能假于他人之手?我必当亲取黄祖、刘表首级,告慰家父在天之灵。”连孙策都对徐琨心有忌惮,就更别说孙权了,他可不敢让徐琨独自领兵,征讨刘表。 周瑜、徐琨在军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二人相继发言,皆赞同出兵之议,孙权亦有此心,张昭心知大局已定,无可改变,只得退而求其次,建议孙权坐镇江东,遣一将率军西征。 孙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如今江东军权,皆在其父、兄旧部手中,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培养亲信,掌握军权,只有掌握了军权,他这个江东之主才算名副其实,否则就只是傀儡而已。 张昭几番建议,皆被否决,内心颇有怨咎,不免出言责难于鲁肃,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第三百六十九章 出使 “子敬勿怪。”宴会结束后,孙权单独留下鲁肃,摇头叹道:“张公为人刚简,每论事,辞气壮厉,义形于色,所言但有不从,辄负气凌人,即便孤与其言,亦如履薄冰,不敢有妄。” 孙权虽是在宽慰鲁肃,不过其却脸色却分外阴沉,显然也被刚才宴上张昭的言行气得不轻。 反而鲁肃面色如常,自打去年投奔孙权以来,他被张昭针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堂堂大丈夫。可没办法,他与张昭之间,不管是名声、身份、地位……皆不能同日而语,若和其正面发生冲突,最后倒霉的只会是鲁肃。 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对廉颇退避三舍的蔺相如,以显示自己秉公心、弃私怨的胸襟气度。 鲁肃平静地说道:“张长史虽失之刚强,不尽如人意,然其弘敏而多奇,雅达而聪哲,昔佐讨逆(孙策),致延誉之美;今辅将军,有翼戴之功,正所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张长史就是这样的人。” 孙权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出自《易经》,说的是忠直之臣,不避艰险,匡扶其主于蹇难之中。张昭受遗命,秉众事,功勋克举,也的确当得上这样的称赞。 同理还有吴郡都尉、领太守事的朱治,两人皆以忠直见称。 也许是孙权现在年纪过轻,器量不足,总之江东众臣里面,他对张昭、朱治二人多有意见。 无奈两人皆为江东股肱之臣,张昭自不必说,乃江东众臣之首,朱治则是孙权的举主,曾举其为孝廉,是其入仕的领路人。孙权就算对二人有再大的意见,也只能憋在心里,无处发泄。 由此,孙权对鲁肃的胸襟深感钦佩,用力拍了拍后者的手背,赞叹道:“子敬一心为公,不念私恨,真有古大臣之节。” 鲁肃谦虚地道:“这只是身为臣子的本分而已,不足道。” 随后孙权与鲁肃共商出使长沙的细节,一直聊到深夜才罢。 酒宴到底不是正式场合,次日,孙权于正堂召见张昭、张纮、秦松、周瑜、徐琨、程普、朱治、吕范等一干江东重臣合议。 张纮、秦松等虽然心里偏向张昭,但孙权心意已决,且获得了周瑜、徐琨、程普等手握军权的大将的鼎力支持,士大夫如朱治、吕范等,也表示赞成,此时可谓形势明朗,大局已定,他们自然不会再跳出来唱反调。 孙权很快就统合了意见,定下联合刘景,讨伐刘表的战略。 如果计划顺利,孙权将在明年三月,亲统大军,西征刘表。而眼下已是十一月初,时间颇为紧迫,事情一定,鲁肃立即告别孙权,带领部曲宾客启程出发。 周瑜和鲁肃有着极深的轻易,便如同春秋时公孙侨和季札一般,周瑜暂时放下军务,亲送鲁肃出城,两人漫步于吴县郭北。 周瑜姿容丰伟,英气勃发,才周当世,吴中皆呼为“周郎”,其出现在吴县城郊,往来之人,莫不瞩目。鲁肃固然也是体貌魁奇的大丈夫,可此时站在周瑜身边,却完全成为了陪衬。 见百姓仕女有驻足围观的迹象,周瑜不敢再多耽搁,拉着鲁肃的手肃容道:“子敬,刘景此人,虽为宗室,却起于市井,未及弱冠,即名冠荆楚,江、湘名士、豪杰,莫不咸相向之。” “当刘表挥军南下,荆南危亡之际,刘景仅靠一县之地,便覆灭刘表数万精锐之师,其功之难,实过于莒、即墨。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荆南四郡,与刘表划江而治,分庭抗礼,而今更隐隐占据上风,堪称当世英杰,远非张羡之流可比,或为我等日后劲敌。子敬到了长沙,要好好看一看刘景其人。” “这个我知道。”鲁肃神情略显凝重地点点头。 两人之所以能够成为知己,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两人皆身负雄才,心存大志,欲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一番功业。 因此他们绝不会甘心窝在江东,辅佐孙权“竟长江所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才是他们的志向。而第一步,便是刘表。等解决了刘表,就轮到刘景了。 刘景若有志于天下,其想法必然也与他们一样,双方现阶段或许会因为共同的敌人而结盟,未来却注定反目,毕竟,南方地域虽广,亦容不下两个霸主。 望着四周渐渐聚集的人群,鲁肃对周瑜道:“公瑾,就送到这里吧,再送下去,观者必众,届时你再想脱身,亦非易事。” “好吧。”周瑜也不勉强,轻轻颔首道,“祝子敬此行一切顺利,功成而归。” 鲁肃重重一点头,而后转身登上马车,在百余名部曲宾客的护卫下,往北而去。 数日后,鲁肃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来到吴郡最北端的县——丹徒。鲁肃在此弃车登船,溯江而西,经过一连半个多月的航行,抵达豫章郡彭泽县。 鲁肃的船脱离长江南下,经由彭蠡泽入赣水,再转入修水,一路向西,直至艾县。艾县再往西,就是长沙郡汉昌县地界了。 鲁肃在艾县登陆,稍作休整后,正式踏上长沙郡的土地,此时已是腊月初,建安六年(公元201年)即将临近尾声。 由于刘景与孙权素无恩怨,因此长沙郡与豫章郡道路畅通,两郡商贾,多有往来,不过鲁肃部曲宾客过百,且被甲执兵,第一时间引起了汉昌县的注意。 鲁肃道明来意,汉昌县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前往临湘报信。 鲁肃没有入城,直接让汉昌县遣吏为向导,马不停蹄南下。 这日,鲁肃行至湘水东畔,令他意外的是,辽阔的湘江水面上,船舰密布,舳舻相接,遮天蔽日南下。湘水两岸,亦有步军蜿蜒而行,长矛如林,朱旗绛天,军容蔚为壮观。 鲁肃眉头不觉皱起,喃喃自语道:“刘景拥有如此强军,难怪能够北击刘表,南走张津,全据荆南三江、四郡。” 第三百七十章 同州 鲁肃虽然至今尚未有机会领军,但他早在十年前,见天下将乱,便开始招合乡里少年,给其衣食,教射山中,阴相部勒,讲武习兵,绝非不通军事之人。 刘景军行于国中,如在敌境,步军沿江挟船,行进间井然有章法,鲁肃站在敌人的角度审视,亦找不到半点可乘之机。 “军是强军,将亦为良将……”鲁肃不禁发出感慨道。他看到的这支大军,正是从武陵返回之军,督军之人乃诸葛亮。 刘景本就治军极严,而诸葛亮治军之能,三国无出其右者,纵然放眼整个古典时期,也找不出几人可与其比肩。眼下诸葛亮初出茅庐,领兵不过数月,却已有了几分武庙十哲的风采。 其领军,行于敌境,秋毫无犯,如在国中;行于国中,戒备森严,如在敌境。环顾天下,能够同时做到以上两点的凤毛麟角,也就不怪鲁肃叹为“良将”。 躲在车中,透过车窗暗暗观察刘景军的鲁肃,眼眸忽地一凝,只见刘景军中突然冲出两三百骑,飞一般向他这边驰来。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刘景军数百骑转瞬即至,将鲁肃及其部曲宾客团团围住,骑士举矛横刀,弯弓搭箭,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鲁肃等人斩尽杀绝。 鲁肃从马车中钻出,示意左右惊慌失措的部曲宾客收起兵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鲁肃言行冷静沉着,可他的内心却远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这两三百刘景军骑士,个个体躯高大,壮健威武,更有些披头散发者,身长腿短,脸膛红润,气质粗野,不似汉人。其等所乘之马皆膘肥体壮,四肢强健,一看就知是北方良马。 鲁肃精于骑射,江东亦有程普、韩当这等幽州骑将,二人麾下,皆有数十名由乡人部曲、陪隶组成的骑兵队伍。 他敢断定,眼前这支骑兵,绝对是“能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的精锐骑兵。 荆南和江东一样,不产良马,刘景麾下竟有这样一支精锐骑兵,而且这未必就是全部,这让鲁肃怎能不感到震惊?他猜测这些北方良马,多半是从刘表手中夺得。 “嗒、嗒、嗒……” 一员虎躯猿臂,相貌英武的年轻骑将脱群而出,策马至鲁肃面前。不知是不是鲁肃的错觉,他觉得对方的马蹄声尤为响亮。 年轻骑将正是统帅二营骑士的刘亮,其安坐马上,高高昂着头,以马鞭指鲁肃,一脸骄矜地问道:“尔等何人?来自何方?欲往何处?” 鲁肃从容答道:“在下下邳鲁肃,来自江东,此番是奉讨虏将军之命,出使长沙,欲见安远将军,商议大事。” “江东、讨虏将军……”刘亮听罢眉毛一扬,脱口而出道:“你是代表孙权而来?” “足下之言何其无礼!”鲁肃闻言不禁脸色大变,按剑道,“不知足下尊姓大名,官拜何职,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鲁肃已奉孙权为主,刘亮当着臣子的面,直呼主君之名,世间最无礼之事,莫过于此。若非身负重任,鲁肃就不是按剑怒视,而是直接拔剑出鞘了。 “我名刘亮,官拜骑都尉,何如?”刘亮一脸不屑道。 刘亮今年二十,与孙权同龄,其十六岁即上阵杀敌,亲斩荆蛮首级。此后四年间,追随刘景南征北战,白手起家打下荆南四郡基业。心里自然看不上继父、兄基业,坐享其成,素无建树的孙权。当然也不乏嫉妒。 鲁肃一听对方姓刘,顿时断定此人十有八九是刘景族中昆弟,心道原来是有所依仗,难怪如此目中无人。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孙权的那帮同姓兄弟,大多也都十分骄纵。 鲁肃冷声道:“足下姓刘,莫非是安远将军族亲?”刘亮方一点头承认,鲁肃便出言讽道:“在下身在江淮,常闻长沙刘君,才器冠世,德行素著,乃荆楚士之冠冕,心甚向往之。足下身为安远将军族亲,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出言无状,失礼之至,岂不知足下丢的不是自己的脸面,而是安远将军的脸面。” 鲁肃这一番话说得刘亮面红耳赤,羞恼不已,不过其性格固然骄骜,却也不是无知之辈,心知鲁肃此番前来,必有要事,不欲节外生枝,便没有与鲁肃逞口舌之争。 刘亮回头对身后的部将刘羡道:“我去禀报军师,你率两队人马,给我牢牢看住他们,期间他们若敢有妄动,格杀勿论!” “诺。”刘羡沉声应道。 刘亮微微颔首,接着也不去看鲁肃几欲噬人的眼神,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竖子!欺人太甚!……”鲁肃气得脸色铁青,心中怒骂道。 诸葛亮葛巾素袍,坐在一辆装饰简陋,朴实无华的车舆内,手持《左传》,轻声讽诵。 诸葛亮喜好读书,却不专研章句,观大略而已,身在军中,亦手不释卷。 诸葛亮正读得入神,刘亮策马而来,在车外禀报道:“军师,有江东使者,代表孙权,欲往临湘求见从兄,说是有大事相商,军师要见一见吗?” “江东使者?”诸葛亮闻言一怔,旋而笑道:“江东必是欲与我方结盟,共攻荆州。” 己方本就计划明年北伐刘表,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表即便一败再败,实力大减,亦堪为己方之劲敌,如能与孙权结盟,迫使刘表陷入两线作战,北伐必会取得更大的胜利成果。 诸葛亮道:“子明,劳请你再走一趟,将江东使者请来。” “诺。”刘亮应命离去,没过多久,便把鲁肃带了过来。 鲁肃见诸葛亮站在车外相迎,十分有礼,脸色稍霁,诸葛亮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但观其面相,不过二十出头,鲁肃心里大感惊异。 刘景本人就已经够年轻了,今年才二十三,不过年长孙权三岁而已,没想到他麾下重臣大将如诸葛亮、刘亮,比他还年轻。 刘表已是六旬长者,面对年轻的刘景及臣属,却是连连败北,实在是令人哑口无言。 鲁肃摒弃杂念,抱拳道:“在下下邳鲁肃,见过足下。” 诸葛亮含笑回礼,言道:“在下诸葛亮,字孔明,暂居安远将军军师一职。说来也巧,我是琅琊人,与足下乃州里人。” 两人虽皆为徐州人,但徐州五郡、国,诸葛亮家乡琅琊国位于徐州最北,而鲁肃家乡下邳国位于徐州南端,双方相隔甚远,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不过徐州先有黄巾之祸,后遭曹操屠戮,士庶纷纷弃祖坟,携家眷,披草莱,南渡避乱。两个徐州人在异国他乡相遇,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鲁肃心中一动,出言问道:“足下出自琅琊诸葛氏,不知诸葛子瑜,是足下何人?” 诸葛子瑜即诸葛瑾,诸葛亮面露温情之色,说道:“正是家兄。” 鲁肃恍然道:“原来足下是诸葛子瑜之弟。” 由于孙坚死于刘表之手,孙策夺取江东后,双方势成水火,交通断绝,诸葛亮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收到兄长诸葛瑾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兄长现在在江东过得如何。诸葛亮问鲁肃道:“敢问足下,家兄是否已经出仕江东?” 鲁肃摇头道:“令兄诸葛子瑜博通《诗经》《尚书》《左传》,事继母恭谨,甚得人望,眼下正与同州下邳步(骘)子山、彭城严(畯)曼才游历吴中,三人并为英俊,声名远播,相信令兄很快便会出仕江东。” 诸葛亮道:“家兄敦仁弘雅,德才兼备,远胜在下,孙会稽若能待以上宾,任居股肱,必会对治理江东,多有助益。” 鲁肃颇以为然,他虽与诸葛瑾交情不深,亦知其才器过人,诸葛亮年纪轻轻,就已担任安远将军军师,成为刘景的左膀右臂,诸葛瑾必然也不会逊色。 诸葛亮邀鲁肃登车详谈。 两人相对而坐,因诸葛亮乃是刘景重臣,鲁肃未对他有所隐瞒,娓娓道出结盟之意。 第三百七十一章 慰问 腊月初的临湘,天气时阴时雨,既潮湿又阴冷,即便人们身上裹着内絮丝绵的复衣,以毛为表的裘服,仍难挡刺骨的寒意。 “嗒、嗒、嗒……” 两名头戴赤帻,身着黑袍的雄壮骑吏,高举旌旄,并排行于巷道。两名导骑之后,是二十名手执棨戟的骑士。骑士之后,则是五十名持矛戟、刀楯、弓弩的步卒,分居两侧,将一辆皂盖朱轓的华贵轺车护卫于中央。 轺车轮声辘辘,碾过泥泞的道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由上好豫章木制成的车厢,将冬雨隔绝在了车外,但车中依旧湿寒侵人,刘景、邓瑗夫妇二人不得不借助怀炉驱寒。 二人此次出行,是因年关将近,慰问鳏寡孤独。《礼记》曰:“少而无父者谓之孤,老而无子者谓之独,老而无妻者谓之鳏,老而无夫者谓之寡。”此四者,乃是天下间最穷苦无依者。 刘景前世便是公职人员,对此可谓是驾轻就熟。 而邓瑗天性仁善,爱恤下民,早在酃县之时,就常常跟随刘景慰问穷苦。加之其执掌慈幼居多年,令长沙境内几无啼饥之童,在长沙士民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刘景曾和邓瑗开玩笑说,百姓们爱戴她,更甚于自己。 轺车最终停于一栋简陋低矮的茅草屋前,屋主人是一名年近六旬,患有肿足病的孤寡老人,其本有二子,却先后战死沙场,儿媳亦改嫁,十分孤苦可怜。 屋主人而今正束手站在家门口,神情既紧张又惶恐。 荆南百姓,只知刘景,不闻天子。 刘景亲自登门慰问,若非有官吏事先告知,在门内束手而迎即可,他早就出门跪迎了。 屋主人甫一见到刘景、邓瑗,未等二人走近,便迫不及待的下拜,依照官吏所教言道:“小、小人拜见将军、夫人……” 刘景立即快步上前,将屋主人搀扶起来,道:“老翁年高,且腿部有疾,不必多礼。”接着紧紧握住其粗糙冻裂的手,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嘘寒问暖。 屋主人连感动带激动,没说几句,就落下泪来。 刘景哀其孤苦,二子殉义,握手交谈良久才起身离开,临别之际,刘景赠以钱布、米肉、薪炭等,使屋主人免于饥寒之忧。 接下来刘景、邓瑗又马不停蹄走访五六家,直至午后方归。 刘景奔波大半日,略感疲惫,回到官舍,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就接到了江东使者到来的消息。 刘景手指轻轻敲击书案,一脸玩味,“才坐领江东不过一年半,这就开始跃跃欲试了吗。” 孙权的目的,并不难猜。历史证明了,孙权对荆州有着极大的野心,就算没有刘景,他也会在不久之后举兵攻打荆州。 双方结盟,共同对付刘表,符合刘景的利益,他没道理不答应,至于是否会引狼入室…… 历史上孙权多次领军攻打江夏,虽然每次都能取得大胜,却难以彻底覆灭黄祖。直到赤壁前夕,甘宁来投,将黄祖的底细全部泄露给孙权,孙权这才成功击杀黄祖,但也没能全取江夏。 历时多年,数次兴兵,却只夺取江夏数县之地,一方面说明了黄祖、刘表绝非易与之辈,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孙权的不济。 当然,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每次孙权领军出征,江东后院都会起火,山越、豪杰、黄巾……只要见有机可乘,马上就会发动叛乱。 宝鼎年间(公元266年),当时东吴立国已近四十年,居然还被山越一路打到国都建业三十里处,简直不可想象,江东内忧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因此,刘景毫不担心引狼入室,受后方掣肘,孙权根本打不下江夏,更勿提与其争夺荆州。 退一万步讲,就算因为有刘景这个变数,使孙权提前灭掉黄祖,占领江夏,根基不稳的他在短期内也无力与刘景争夺荆州。 不怕说句自大的话,或许等到自己击败刘表,全据荆州,孙权都未必能够彻底整合江东五郡。 四日后,诸葛亮督统大军归来,其等自七月出征武陵,耗时近半年,总算赶在年末归来。 刘景亲至北津相迎,看着葛巾素袍,却甚有威仪的诸葛亮,刘景欣慰地笑了笑,他之所以不将诸葛亮留在身边,而是派往武陵,便是存有历练他的考虑。 而诸葛亮亦不负刘景的期望,破五溪蛮,正是出自他的计谋。 出于明年北伐刘表的考虑,在攻克武陵后,刘景下令暂缓对五溪蛮的围剿,改为以抚为主。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完全停止军事行动,九月,诸葛亮亲率精锐及单日磾部,深入不毛,大破五溪蛮余众,并恢复义陵县,前后不过八十日,即凯旋而归。 义陵县乃西汉武陵郡郡治,东汉初废弃,并入辰阳县。在原本的历史中,直到唐高宗时期,才在义陵原址建县,诸葛亮将这一进程,生生提前了四百余年。 刘景虽不知其中详细,但在汉室风雨飘摇的时代,还能收复失地,无疑是一项非凡的壮举。 此前族兄刘宗等人,私下都认为刘景对诸葛亮恩宠过甚,心里多有不满,但刘景自认对诸葛亮的任用,还是比较谨慎的。 当年面对年仅二十二岁,仗策来投的邓禹,光武帝刘秀立即就将其提拔成为麾下第一人,邓禹内则献计进贤,外则领兵击贼。次年,即二十三岁,便以将军持节身份,督军入关中,犹如高祖之韩信,当方面之任。 事后诸葛亮来看,刘秀当时明显有些操之过急了,邓禹虽深负才略,但到底太过年轻,经验不足,难以应对关中错中复杂的局面,以致最终功败垂成。 有了邓禹的前车之鉴,刘景虽深知诸葛亮才能绝世,却也没有像刘秀那样拔苗助长。 诸葛亮去年来投,刘景让其随军南下征讨张津,接触并熟悉军务。今年初成立安远将军府,拜其为军师,参与荆南政事。七月出兵武陵,以其为督军,并初掌兵,成绩斐然。此番从武陵撤军,以其督万余水、步军,积累统帅大军的经验。 可以说诸葛亮每步都走得极稳,刘景坚信照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不用几年,诸葛亮即可辅佐他内治民事,外平天下。 第三百七十二章 召见 刘景拉着诸葛亮的手,道:“当年伏波将军马援南平骆越、北击乌桓、西屠羌种,兵锋所至,四夷束手,唯独征讨五溪蛮失利,以致马革裹尸,令人嗟叹。孔明献奇计,大破五溪蛮,又亲自率军深入不毛,灭其余孽,并收复义陵失地,使辰阳以东,重归国家,功绩足以封侯。可惜如今天下纷扰,道路阻绝,难以赴京朝觐天子,为你请功。” “将军赞誉太过,亮愧不敢当。”诸葛亮摇头道:“现在的五溪蛮,早已不复昔日兴盛气象。且此番应刘叡之邀出兵者,不过是五溪蛮中的一小部分,深山穷谷之中,不服者犹众,眼下仅是粗定而已。我的功劳,远没有达到可以封侯的地步。” “孔明何必谦虚……”刘景笑道。诸葛亮所言倒也不假,五溪蛮相比百年前,虽然已经有所衰落,但实力依然不可小觑。 历史上彻底解决五溪蛮之患的人是潘濬,其与东吴大将吕岱率领五万大军,花费数年时间,斩俘数万人,令五溪蛮从此一蹶不振,武陵得以恢复清宁。 诸葛亮念及车中的鲁肃,对刘景道:“江东使者鲁子敬,现下就在我的车中,将军要见他吗?”诸葛亮与鲁肃同为徐州人,又都是当世俊杰,经过多日相处,彼此惺惺相惜,已结为好友。 刘景早知来的是鲁肃,心里对这位深具战略眼光的江东英豪亦颇感好奇,当即点头称好。 “在下下邳鲁肃,拜见刘将军。”鲁肃步履沉稳的来到刘景面前,深深一拜,言道。 刘景含笑道:“足下不必多礼。”鲁肃体貌魁奇,气度过人,给他的第一印象颇佳。 刘景上下端详鲁肃时,鲁肃亦在暗暗打量刘景,其身量甚高,容貌俊伟,额头丰隆宽阔,目中似有精光,浑身散发着一股慑人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刘景略与鲁肃交谈几句,见后者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说道:“足下自江东而来,长途跋涉数千里,此刻必然已经身心俱惫,不妨先入馆舍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不迟。” 鲁肃长揖应诺,一来他确实深感疲惫,二来结盟这等大事,并不适合见面就提,必须要在正式场合,郑重提出才不致失礼。 刘景让主簿蒋琬负责招待鲁肃,带其前往馆舍歇息,刘景则继续慰劳凯旋而归的将士。 翌日,刘景在正堂召集麾下文武,而后命人传唤鲁肃。 当鲁肃踏进正堂大门的一刻,霎时间便有数十道目光同时落在他的身上,若是换做一般人,必然感到如芒在背,鲁肃却显得分外从容,只见他不紧不慢的走进堂中,施礼拜见。 刘景起身绕案而出,牵着鲁肃的手来到众臣面前,为他介绍道:“堂中之人,皆为我荆南俊士英杰,我来为足下引见,军师诸葛孔明,主簿蒋公琰你已认识,这是我的左长史,刘子初,这是我的右长史,桓伯绪……” 鲁肃正容道:“久仰二君高名……” 说来刘巴和桓阶,都或多或少与江东孙氏有关,桓阶自不用说,其当初不顾危险,只身入襄阳,面见刘表,索回故主孙坚尸首,海内莫不赞其忠义。 而刘巴之父,故江夏太守刘祥,当年与孙坚关系甚为密切,因此受池鱼之殃,而死于非命。 “这是右司马徐元直,这是参军邓伯苗,这是正议校尉赖伯敬……”刘景依次介绍道。之后转向另一边,开始介绍武将,“这是折冲中郎将褚子平……” 褚方亦为孙坚旧部,如果其母不遭遇变故,此刻他怕是已与黄盖、韩当等辈同列。 不过黄盖、韩当虽为孙氏旧臣,辅佐三世,可官职却并不高,仅为校尉而已。褚方在刘景麾下,却已是位高权重的中郎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鲁肃与荆南文武一一见礼,虽然仅是走马观花,其亦觉刘景麾下人才济济,不过若真论起人才,他私以为荆南是比不上江东的。 荆南、江东皆位于长江以南,境内士少蛮多,文学不昌,素被中原所鄙夷,两地都谈不上人才鼎盛。但随着天下大乱,中原士民竞相南渡,江东获益甚大,而今掌权者,如张昭、周瑜、张纮、秦松、吕范等,甚至包括鲁肃在内,都不是江东本地人。 相比之下,因为有刘表挡在北方,截流北士,荆南获益就要小多了。这从荆南掌权者,多为荆南本地人,就可知一二。 鲁肃昂扬立于堂中,款款而谈,他并没有一上来就提结盟,而是从双方渊源开始谈起:“昔长沙贼区星聚众万余人,攻围城邑,声势浩大,孙(坚)破虏至长沙,旬月之间,即斩星首。又有周朝、郭石,起于零、桂,与区星遥相呼应,孙破虏率军越境讨平之,三郡肃然。” “后董卓乱国,孙破虏将荆南之众,北上勤王,陵蹈中原,董卓不敌,鼠窜而逃。可恨袁绍、刘表,于后掣肘,致使孙破虏功亏一篑,未能挽救社稷。孙破虏为人忠烈,志存报国,声冠中夏,最后竟死于小人之手!” “刘表其人,表面忠厚,实则心怀不轨。张长沙久在荆南,施政宽和,甚得江、湘心,刘表内心深忌之,为此不惜大动兵戈,侵略长沙,围攻连年。”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孙(策)讨逆初定江东,即奉天子之诏,与曹公、刘益州共讨刘表,以解长沙之围。孙讨逆亲自领军,大破黄祖于沙羡,因后方山越异动,不得不暂时撤军。孙讨逆平定叛乱后,本准备再度出兵,救援长沙,不想却在外出时遇刺,英年而陨。” “幸而有刘将军,在张长沙病逝,临湘陷落之时,不畏强暴,将三郡义勇之士,婴城固守,全歼表军,收复长沙。” “孙(权)讨虏在江东,听闻此消息,倍感鼓舞,欲与刘将军结盟,共伐刘表。” 第三百七十三章 盟约 鲁肃不愧是三国时代最杰出的外交家之一,能言善辩,口才了得,其以情义着手,大谈孙坚安定荆南之功,及孙策救援长沙之义,消除荆南众人的戒备之心,从而拉近彼此的关系。 接着又将矛头指向刘表,控诉其谋害孙坚,侵凌荆南,乃是双方共同的敌人,最后顺理成章的提出结盟共讨刘表。 刘景虽然已决定明年北伐刘表,但出于谨慎,他并未公开,眼下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因此当荆南文武听闻江东欲与己方结盟,共伐刘表,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或喜或忧,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整个大堂,响起一片嗡嗡之声。 刘景端坐主位,目光环视堂中,轻轻咳了一声,堂中霎时一静,文武正襟危坐,不再私语。 看到这一幕,鲁肃神情略显凝重,文人有傲骨,武夫负桀气,可在刘景面前,不管是名士,抑或猛将,莫不肃敬恭顺,不敢稍有逾礼,由此可知刘景威重。 说实话,这等威信,就算是孙策在世时,亦有所不及,更勿提年轻无威望的孙权。 没办法,孙策以一旅之众,而攻占江东;刘景亦以一城之地,而全据荆南,论武功,刘景并不比孙策逊色半分。 而刘景出身宗室公家,却远非孙氏这等寒门可比。且刘景本人德才兼备,名著楚地,乃荆州士之冠冕,这又是孙策拍马难及。 刘景自身几乎没有短板,是一名近乎完美的主君,昔日光武帝刘秀,至多也就如此罢了。 这也就不怪鲁肃、周瑜,心里对刘景忌惮甚深。毕竟,在他们看来,刘表虚有其表,刘璋暗弱无能,有他们筹谋辅佐,异日孙权必能兼并二者,全据长江,一统南方,建立帝业…… 可惜,去年刘景突然崛起于荆南,打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鲁肃、周瑜私下讨论时,都认为江东绝不能对荆州刘景、刘表之争,抱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心。否则稍有疏忽,使刘景统一荆州,必为江东大患。 最佳的应对之法,是主动出击,夺取江东上游的江夏郡。届时不管荆州形势如何,江夏在手,进可谋取荆州,退可保全江东,无不自如。这才有了鲁肃“联合刘景,共伐刘表”的建议。 刘景见堂中安静下来,目光炯然的看向鲁肃,缓缓开口道:“孙讨虏要和我结盟,共同对付刘镇南?足下可知,我与刘镇南之间,并无私怨,甚至早年曾受其恩惠,被举为茂才。” 刘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我之所以起兵抵抗刘镇南,一是为故主张长沙报仇,二是不忍见荆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之前出兵武陵,也是因为天子拜我为安远将军,董督荆南四郡,乃职权所在。” 刘景最后说道:“刘镇南是天子正式任命的荆州牧,而我为零陵太守,为其臣属,若率兵过江,进攻荆北,不管于公于私,都授人以柄,遭人非议。” 鲁肃心中早有腹案,不慌不忙道:“刘将军自言曾受刘表恩惠,然此乃小恩小惠,相比于国家兴废,不足道也。刘表身为汉室之胄,不思挽救社稷于水火,内则妄兴刀兵,残害忠良,外则勾结袁绍,与国家为难。前年朝廷下诏孙(策)讨逆,直斥刘表为‘逆贼’,诏命孙讨逆与曹公并力击贼。刘将军举兵伐之,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于国家。” 其实天子之前给刘景的诏书,也直呼刘表为“逆贼”,当然这多半不是天子自己的意思,而是出自曹操的授意。 不过不管是谁的意思,总之有了这份天子诏书,刘景便可以理直气壮的攻打刘表,而不必背负以下犯上,忘恩负义等骂名。 刘景故作为难状,这时就轮到诸葛亮登场了,只见他长身而起,出列慷慨言道:“将军素有兴复汉室之心,澄清四海之志,然荆南地处偏僻,远离中原,不足以展将军胸中抱负。” “荆州北及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沃野千里,土壤膏腴,谷稼殷积,实乃用武之国,足以济大事。刘镇南年事已高,没有救济天下之心,只有割据苟全之念,其为荆州之主,非国家之福也。” “将军不妨取而代之,统合南北,以为济世之资。届时将军驱荆楚之众出南阳,孙讨虏将吴越之兵出淮泗,勤王许都,觐见天子,汉室复兴,指日可待!” 当然,诸葛亮不会天真的认为孙权是一个心怀社稷的忠义之人,这都是说给鲁肃的场面话。 鲁肃、周瑜能够意识到的问题,诸葛亮自然不可能意识不到,解决刘表后,双方必定反目。 刘巴、桓阶与诸葛亮一样,都是荆南的最高决策层,亦是为数不多知道刘景北伐计划的人,与江东结盟,符合自身的利益,二人自然也都投了赞成票。 诸葛亮、刘巴、桓阶先后表态,无异于风向标,一时间,众人纷纷跟进。而一众武将更是群情激昂,极力赞成,无一例外,恨不得立刻与刘表开战才好。 刘景见麾下文武众口一词,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叹道:“刘镇南宗室长者,入主荆州以来,虽有侵扰荆南之失,然其内平寇盗,外御流贼,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境内晏然,使荆州成为乱世之中难得的一方乐土。若非为了国家大义,实不忍伐之。” 鲁肃出言道:“昔日隗嚣雍容风议,亦有长者之誉,其虎踞凉州,刑政修举,兵甲富盛,三辅耆老士大夫争相归附。可惜不识时务,坐论西伯,终不免败亡。刘表,犹今之隗嚣也。” “足下强辩,有仪、秦之风。”刘景苦笑摇头。之后不再矫情,本就是为了人设,正所谓过犹不及,演的太过就显得虚伪了。 随后双方正式敲定盟约:明年三月,同时举兵,刘景主攻南郡,孙权兵进江夏,一人一郡,瓜分荆北,谁也不吃亏。 第三百七十四章 围攻 成功缔结盟约后,刘景即于正堂之内,大摆宴席庆祝。 由于今年荆南获得大丰收,仓有蓄积,民有余储,不再以粮食为患,因此刘景也就顺应民意,取消了禁酒令。 不过乱世之中,粮食乃是最重要的物资,没有之一。而荆南下湿,士民好酒,荆南各郡每年用于酿酒所费米谷多达百万斛。 荆南眼下虽已解除粮荒,但说不定未来哪一天,就会再次爆发去年那般波及数郡的水患,刘景不能不居安思危。 为了抑制荆南嗜酒的风气,以节约粮食,刘景以身作则,几乎很少举办大型酒会,希冀起到上行下效的效果,今日为庆祝双方结盟,才算破例一次。 鲁肃得知后,感慨不已,酒是圣物,也是毒药,昔仪狄善制酒,献与大禹,大禹饮后觉得酒甚甘美,却从此疏远仪狄而绝旨酒,并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后果不出其所料,夏桀、商纣皆因耽溺酒色而亡国。 刘景既不嗜酒,也不好色,据闻他只有一妻邓氏,而别无妾室,深有世祖之风。世祖光武不喜饮酒,贵为天下之主,后宫却只有原配阴丽华,及联姻的郭圣通,无宠的许美人三人而已。 与刘景接触越久,鲁肃心里便越发敬佩,同时也越发忌惮。 江东日后若想有所作为,刘景是不得不跨越的一道难关。一想到未来将要面对刘景这样的对手,鲁肃心情便感到万分沉重。 “江东,真的有胜算吗?” 不久宴会正式开始,刘景当先举杯邀饮,鲁肃暂时按下心事,端起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所谓清酒,即过滤了酒糟的酒,相比于色泽深重,纯度较低的浊酒,清酒明澈清香,纯度更高。 酒水顺喉而入,鲁肃眼眸顿时一亮,只觉润滑无比,十分甘醇,鲁肃亦是好酒之人,生平遍尝美酒,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此酒。 鲁肃忍不住问身旁的诸葛亮:“孔明,此酒甚是甘美,这是你们荆南所产的美酒吗?” 诸葛亮颔首道:“没错,此乃酃酒,以酃湖之水,经秘法酿制而成,是荆南最好的美酒。” 鲁肃盛赞道:“世人云:‘酒言宜成醪、苍梧清之属。’想来就算是名传天下的苍梧清酒,也未必比得上此酒吧?” 诸葛亮颔首道:“苍梧清酒虽妙,但酃酒的酿酒之法,并非沿袭前代之法,而是另辟蹊径,是以远非苍梧清酒所能比。” “原来如此。”鲁肃不禁感叹道:“从前楚国求酒于赵,以鲁酒薄而攻之,不想如今楚地竟酿出足以冠绝天下的好酒。” 继而又道:“待我返回江东时,定要多带几坛回去,好使江东上下,皆可一尝如此美酒。” 诸葛亮笑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必让子敬满载而归。”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刘景持酒来到鲁肃面前,与鲁肃对饮一杯,而后拉着他的手问道:“子敬,孙(权)讨虏继位江东不久,声名尚未远扬,不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与其兄孙(策)讨逆相比如何?” 左右闻言,皆聚焦鲁肃。 鲁肃略一沉吟,娓娓说道:“讨虏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为人聪明仁惠,敬贤礼士,继位虽短,江表英豪咸归附之。讨逆临终时把手与语曰:‘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大致如此。” “恐怕不尽然吧。”刘巴在一旁出言驳道,“故庐江太守李术,孙讨逆旧将也,据守淮南,为江东外藩,而孙讨虏举兵攻杀之;故吴郡太守盛(宪)孝章,乃江东名士,器量雅伟,名望素著,而孙讨虏无故残害之,如此作为,似非英明之主。” 刘巴之父刘祥虽和孙坚有旧,但刘巴和孙氏却没什么交情,加之其性格清尚简傲,看不上孙氏这等寒门出身,以军功起家者,是以言辞显得颇不客气。 鲁肃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指望双方一团和气根本不现实,只见他不慌不忙道:“足下身在远方,未知详情。李术虽小有功绩,可他在讨逆身殒后,不尊江东号令,招降纳叛,阴怀异志;盛宪自恃名望,对讨逆、讨虏多有不敬,后更交通外敌,心怀不轨,二人之死,非讨虏无容人之量,实乃二人自招祸端!” “李术卑劣小人,以下犯上,谋害州长,死不足惜。”刘景惋惜道:“只是盛孝章海内高士,孔(融)北海亦与之友善,其死于非命,殊为可惜。” 鲁肃毫不示弱的反击道:“蒯(越)异度才略兼人,名著南州,乃荆楚奇士英豪也。而亡于刘将军之手,亦为憾事。” 刘景一时嘿然,赖恭出言道:“蒯异度乃是死于两军对垒,而盛孝章却是因名重而遭冤杀,足下岂能一概而论?” “不然。”鲁肃安然自若道:“自古以来,危机多出自于内,是以《左传》曰:‘唯圣人能外内无患,自非圣人,必有内忧。’当初世祖光武以圣德灵威,龙兴凤举,起于河北,鞭笞天下,群雄无不就擒,却有彭宠叛于幽州,邓奉起于南阳,一时竟不能制,几败社稷。盛宪素有虚名,而阴怀贰心,若不除之,异日讨虏西征刘表,盛宪必叛。” 邓芝开口讽道:“孙讨虏因猜忌杀盛孝章,与昔日孙(坚)破虏借讨伐董卓之名,以“坐无所知”杀荆州刺史王叡,可谓是如出一辙,真不愧是父子。” 鲁肃勃然大怒道:“破虏忠勤汉室,声冠中夏;讨虏继位江东,安定黎庶,不知足下有何功于世?” 眼见麾下群臣几对鲁肃展开围攻之势,如今双方已经结盟,这么做无疑十分失礼,刘景急忙给诸葛亮、桓阶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立刻开口岔开话题,以缓和双方紧张的气氛。 接下来,双方不再剑拔弩张,宴会再度恢复欢快的气氛。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返回 以后世之法酿造的酃酒度数颇高,鲁肃固然酒量不浅,却也架不住荆南群臣车轮战,最后被灌得酩酊大醉,抬回馆舍。 接下来几日,刘景再未举行酒会,随着新年的临近,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但每天不管多忙,他都会抽出一些时间,召见鲁肃,纵论时事,畅谈天下。 鲁肃不仅是三国时代最杰出的外交家,也是最杰出的战略家之一,虽然《榻上策》相较于《隆中对》过于粗糙,不够严谨,亦为三国时代不可多得的战略规划,直指帝王之业,孙权将其比作邓禹之于光武,由此可知。 原本鲁肃心气甚高,自认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然而与刘景几番交谈后,让他深深意识到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鲁肃早就听说刘景智略超世,机虑如神,不过他觉得刘景身处偏远的荆南,对天下的见解必然不如他,没想到事情正相反,刘景对天下的见解远在他之上。 鲁肃除了感叹刘景神略计较,生于天心,还能说什么呢? 这日,来到临湘已有八天的鲁肃,正式向刘景提出告辞。 得知鲁肃要走,刘景忍不住出言挽留道:“子敬何必急着走,你之前不是已经派人回江东报信了吗,再有几天就是正旦了,不如等过了正旦再走。” 鲁肃婉言拒绝道:“多谢将军盛情挽留,但讨虏还在江东日夜期盼我的消息,且眼下距离双方约定出兵之日,只剩三个月,时间颇为紧迫,实在耽误不得。” 刘景紧握鲁肃的手,迟迟不愿松开,口中道:“子敬胸怀大志,思度弘远,才兼文武,王佐之才也。让我知道,江东除了张(昭)子布、周(瑜)公瑾外,还有子敬这等奇士英杰。” “多谢将军盛誉。”鲁肃郑重拜谢道。 刘景不单是荆南的霸主,也是荆州士之冠冕,他这番话若是传回江东,鲁肃必定身价倍增。 届时恐怕就连张昭,亦不敢再对其肆意诋毁,毕竟鲁肃是刘景亲评的“王佐之才”,再继续针对他,不免有嫉贤妒能之嫌。 刘景又叹道:“只恨不能与子敬共襄大事。” 鲁肃心中亦是一叹,刘景汉室贵胄,器度宏深,志在天下,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同符世祖,是一位近乎完美的乱世英主。奈何他已委身江东,孙权待他甚厚,不但器重有加,更赐其宅邸财物,令他身家富拟其旧。孙权以国士遇之,他自然要以国士报之,舍此之外,再无他想。 鲁肃再度拜谢,而后言道:“方今汉室陵迟,豺狼当道,讨虏与将军皆心存王室,今已结为同盟,日后自当携手共进,诛灭无道,以宁社稷。在下虽不在将军麾下,又有什么分别呢?” 鲁肃这番话,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刘景摇了摇头,“希望如子敬所言。”随后取出竹纸,亲自研墨,给孙权写信。 鲁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刘景埋首挥毫,江东善书法的人不少,其中又以二张为魁,张昭能隶书,张纮善篆书。不过鲁肃私以为,二者皆不如刘景,刘景之字结体方正,雍容典雅,恢宏如宫殿庙堂一般,令人一见难忘。 同样难忘的还有竹纸,鲁肃连日来出入官寺,自然发现了在荆南,竹纸竟已取代竹简,成为官方公文的主要书写材料。 听说这种色泽泛黄,厚实柔韧的纸,是由刘景发明。竹子质地坚硬,刘景居然能用以造纸,简直是匪夷所思。鲁肃特意向刘景求了一些,准备带回江东。 刘景写好信后,交于鲁肃,并在午后设宴为鲁肃送别。 翌日,刘景不顾寒雨,坚持出城相送鲁肃,这般礼遇,使鲁肃心中感动万分,一再称谢。 临别之际,刘景道:“希望不久之后,能与孙讨虏会于汉沔,到时再与子敬把酒言欢。” 鲁肃郑重道诺,接着又和诸葛亮、徐庶等人一一拜别。 此番出使长沙,鲁肃结识了颇多荆南才俊,其中与诸葛亮、徐庶关系最为要好,其次是蒋琬。蒋琬是刘景的(主簿)大管家,将代表后者,礼送他出境。 鲁肃和蒋琬并肩登上荆南方面为其提供的大客舟,在刘景、诸葛亮等人的目送下驶向北方。 数天后,鲁肃在长沙、豫章二郡交界处与蒋琬分别,独自踏上返回江东的道路。 相比于来时,回程一路顺流,鲁肃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回到吴郡。此时已是建安七年(公元202年)的正月末,西征刘表之期,日益临近,分布在江东各地的水、步大军,正源源不断朝着吴郡北方的丹徒汇聚而来。 鲁肃眼见出兵在即,立刻加快速度,自丹徒登陆,兼程而行,火速回归吴县,面见孙权。 孙权一见鲁肃归来,迫不及待的拉着后者询问。 鲁肃将在长沙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一道来,刘景其人,乃是重中之重,鲁肃对刘景评价极高,称其英杰盖世,有世祖之风。鲁肃本意是要引起孙权足够的重视,不想此举却令孙权心生不快,质问道:“子敬是要效仿马援,说服我归降刘景吗?” 当年隗嚣派遣马援奉书洛阳,马援见到世祖光武后,深为其所折服,返回凉州后,盛赞光武肖似高祖,有贤达之风,帝王之相,并力劝隗嚣遣子入质。 鲁肃自然知道这个典故,心知自己对刘景赞誉过高,必然是让孙权心生误会了,急忙道:“肃乃一介凡才,却得将军殊遇,委以腹心,视为谋主,怎敢不竭尽辅佐之力,以图报效?之所以对刘安远多有美言,是因为刘安远确实是当世英杰,远胜刘表、刘璋之流,是将军一统南方的最大阻碍,将军不能不防。” “是我误会子敬了。”孙权急忙上前拉住鲁肃的手,诚恳地道:“子敬乃是我的邓禹,若子敬弃我而去,日后无人为我出谋划策,建立大业,是以才有所失态。” 第三百七十六章 出征 听到孙权将他比作邓禹,鲁肃不禁动容道:“肃虽无子胥、屈原的才干,却也心慕他们的忠贞,既已决定辅佐将军共图王霸之业,便绝不会改投他人。” 不过之后,鲁肃顾及孙权,不再称颂刘景其人,而是改赞荆南之政。 刘景主政荆南以来,实行了诸多惠民政策,零陵、桂阳、武陵三地鲁肃未曾去过且不提,仅就长沙而言,百姓近年连遭兵祸水溢,刘景亦屡屡用兵,按理来说,长沙百姓本该生活困苦,可他一路行来,途经多县,发觉长沙百姓居然少有面带菜色者。 昔大禹遭十年水,成汤遇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刘景治民虽不及古之圣君,亦值得称道,与之相比,江东不免相形见绌。 孙权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可神色却越来越深沉,不悦之色,几乎掩盖不住。在他看来,鲁肃赞美荆南之政,比赞美刘景本人,更让他感到不快。 鲁肃接着又聊起荆南之军,以及荆南诸才俊,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入时分才离去。 送走鲁肃,孙权独自坐于昏暗的室中,眉头深锁,心情沉重。 刘景起于市井,以一县之地而尽有荆南四郡,自非寻常之辈,孙权心里不可谓不重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鲁肃仅仅去了一趟长沙,就被刘景彻底折服了。 孙权心里甚至一度发生了动摇,联手刘景,共同对付刘表,真的是一个正确选择吗? 不过孙权很快就摒除了这个念头,江夏乃江东西方门户,黄祖又是其杀父仇人,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攻占江夏。就像鲁肃所言,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作壁上观,等到荆州分出胜负,他再想夺取江夏,则为时晚矣。 再说,此刻江东大军尽集于丹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双方约定三月共同举兵,但丹徒距离江夏足有千余里之遥,即使乘船,也需要近一个月时间,因此孙权二月便要出发。 动身之前,孙权拜别母亲吴氏。 吴夫人今年四十余岁,五官典雅,风韵犹存,雍容守礼,投足举手之间透着一股贵气。与寒门出身的夫君孙坚不同,吴夫人出身于吴郡吴氏,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之家,其父官至丹阳太守。 本来以孙坚的出身,绝无机会娶到吴氏之女,当年孙坚求婚,被吴氏族人视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但吴夫人念及父亲早逝,加之孙坚为人强狠狡诈,拒婚恐为宗族遭致祸端,遂主动委身于孙坚。 吴夫人出身士族,从小饱读诗书,智略权谲,不逊于男子。 孙策平定江东之时,对地方名豪妄加诛杀,吴夫人认为孙策过于残暴,为此忧心不已,常常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劝导孙策,甚至不惜以投井相威胁,许多江东士大夫,都因其而得活。 可惜,吴夫人做了这么多努力,孙策最终还是死在了故吴郡太守许贡小子与门客之手。 孙权继位后,吴夫人更是主动现身台前,帮助孙权治理军国大事,每当有重要事务,朝廷表文、诸郡调令,实际上都是吴夫人吩咐张昭、张纮草创撰作。 此番与刘景结盟,孙权也是率先取得了吴夫人的支持,并由吴夫人出面安抚张昭等人,不然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 “咳咳……”吴夫人与孙权话别时,不时低头咳嗽几声。 孙权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母亲入春后突然染病,至今已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好转。“阿母,我听说虞(翻)仲翔不仅精于易术占卜,亦兼通医术,不如我将他招来,为阿母看病。” 吴夫人闻言面露不豫,责道:“虞仲翔博学洽闻,才兼文武,乃国士也,昔日汝兄视为萧何。前年汝从兄孙暠见你年轻,恐不能统事,欲取会稽自立,是虞仲翔化解了这场萧墙之祸。两年间刘(馥)扬州举茂才,朝廷召为侍御史,曹公辟司空掾,虞仲翔皆不应。你应当亲自延请虞仲翔,任寄股肱,托以国事,怎能因为我生病,就随意招之?”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孙权见状,立刻伏跪于母亲身侧,乖乖认错道:“是儿失言了,阿母不要动气,身体要紧。” 吴夫人心中一叹,这一个多月来,她看了无数名医,吃了无数药方,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恐怕是活不久了。 吴夫人并不怕死,她忧虑的是孙权,所幸江东还有张昭、周瑜这等股肱之臣,就算她死了,在张昭、周瑜等人的辅佐下,孙权也足以坐稳江东之位。 孙权对此亦有所揣测,只是心中的恐惧让他不敢深想,离去前,他对着母亲重重一叩首,口中道:“阿母,我这次前往江夏,一定会亲手斩下黄祖的头颅,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勉之……”吴夫人轻轻叹了一声。作为一个接连失去了夫君与长子的女人,她不想再次经历这种痛苦,与报仇相比,她更希望孙权能够平安归来。 孙权长身而起,目光望向侍立在母亲身旁的三弟孙翊,孙翊今年十九岁,其骁悍果烈,喜怒快意,甚有孙策之风。正因为如此,当年孙策遇刺,张昭等人皆属意孙翊继位,是孙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印绶交给了孙权。 孙权挽着孙翊的手道:“我走之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是。”孙翊用力点点头。 孙权拍了拍孙翊的肩膀,又摸了摸四弟孙匡,幼妹孙氏的头,转身大步流星的迈出家门。 张昭、周瑜、朱治等人送行,望着孙权车驾渐渐远去,张昭对左右叹道:“讨虏继位不久,本该暂弃兵事,与民休息,今冒然西征,恐非益事。” “讨虏出兵之际,长史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周瑜含笑道:“今江东良将尽出,讨虏此番西征,纵然不能取得大胜,亦不致战败。” 第三百七十七章 再孕 周瑜所言,绝非无的放矢,此番西征,孙权麾下可谓是猛将如云,其中大致可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孙坚之旧部,如荡寇中郎将程普、武锋校尉黄盖、先登校尉韩当等。程普乃诸将长者,战功最著,黄盖深有谋略,韩当骁勇无比。 第二类是孙策之旧部,如征虏中郎将吕范、督五校陈武、扬武都尉董袭、破贼校尉凌操等。吕范乃中国士大夫,陈武、董袭、凌操皆江东虎将,善战无前。 第三类则是孙权准备培养的亲信,如讨虏将军府吏鲁肃、胡综,宜春长周泰,别部司马潘璋、吕蒙、徐盛等。他们或是孙权的“潜邸”之臣,或是在孙策时代就已崭露头角,但地位还相对较低,被孙权收为心腹。 当然也少不了孙权的亲戚宗人,如平虏将军徐琨、威寇中郎将孙河。孙河是孙坚族子,和徐琨一样,早年随孙坚征战四方,后随孙策平定江东,出为良将,入为腹心,战功累累。 这些人大多都参与了三年前孙策进攻江夏,大破黄祖一战,再征江夏,可谓是轻车熟路,因此周瑜才敢放言,此番西进,纵然不能取胜,亦不致战败。 “希望如此吧。”张昭暗暗摇头。他心里还是不看好此行。 朱治开口道:“大军尽出,国中空虚,必有宵小之辈心生觊觎,我等当为将军守好门庭。” 朱治是最早追随孙坚的江东士大夫,论资历,远在张昭、周瑜之上,且为孙权举主,在江东地位极高。今年初被孙权表举为吴郡太守,行扶义将军,以娄、由拳、无锡、毗陵四县奉邑。 太守、将军、食县,不管哪一种,都已达到了当前江东人臣之极致,放眼整个江东,只有朱治及孙权的舅父,丹阳太守,行扬武将军吴景同时兼而有之。要知道,周瑜直到去世,也才只是偏将军。 张昭、周瑜闻言皆点了点头,大本营吴郡有他们亲自镇守,或许出不了什么乱子,可丹阳、会稽二郡就不好说了。至于豫章、庐陵二郡,自有孙贲、孙辅兄弟去头疼,轮不到他们操心。 孙权率军北至丹徒,并在宽达三四十里的辽阔江面上大阅三军,之后浩浩荡荡开赴江夏。 就在孙权举兵向西之际,身在临湘的刘景却是喜从天降,时隔四年后,妻子邓瑗再度有孕。 刘景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一时失态,抱起邓瑗足足转了三圈,由此可知他内心的喜悦之情。 两人的第二个孩子本不该这么晚到来,只是邓瑗曾为父亲邓攸守孝三年(二十五个月),刘景又领军四处征战,两人直到去年正月才重新团聚,不到一年就造人成功,效率不可谓不快。 “阿父、阿母,我要做兄长了吗?”刘旂在旁仰起小脸,满怀期待地问道。其今年已经四岁,高近四尺,丰颐宽额,眉目疏朗,简直就是刘景的缩小版。 刘景将儿子揽入怀中,笑道:“没错,阿央就要做兄长了,阿央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或许是周边缺少同龄人,生长环境过于孤独,最近几个月,刘旂一直吵着要弟弟妹妹,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了。刘旂在弟弟和妹妹间纠结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道:“想要弟弟。” 看着儿子一脸纠结的模样,刘景、邓瑗不禁相视而笑。 刘景此次北伐刘表,短则三五个月,长则逾年,或许直到邓瑗生产,他都未必能够赶回,刘景利用出兵前最后的闲暇,整日陪伴在邓瑗身旁,稍作弥补。 二月中,刘景于北津举行誓师,并作檄文,痛斥刘表于外勾结袁绍,对抗国家,于内妄兴刀兵,残害荆南。刘表看似仁义君子,实则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南阳邓(羲)子孝,劝其勿与袁绍结盟,反被刘表逼得远走他乡;南阳刘望之,以正言直谏著称,竟被刘表无故杀害…… 为了显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刘景在檄文中对刘表展开了全方位的猛烈抨击,将刘表描述成一个所为不轨,包藏奸心之徒。 当然,刘景檄文中提及的事皆有现实依据,并非凭空捏造。 最后,刘景展示天子诏书,诏书中直斥刘表为“逆贼”,彻底坐实了己方北伐的正义性。 誓师结束后,刘景站在北津渡口,一手拉着刘巴,一手拉着桓阶,肃容道:“当年高祖留萧何镇关中,终成山东之业;世祖以寇恂守河内,得建河北之基。今长沙,犹高祖之关中、世祖之河内也,而二君,便是我的萧何、寇恂,我今北上击贼,长沙就托付给二君了。” 刘巴、桓阶相视一眼,皆下拜道:“必不负将军之重托。” 刘景点点头,该交代的事之前早就已经交代好了,不必赘言,接着他又来到族兄刘修面前,叮嘱一番。 刘修方严持重,有大将之风,刘景每次领军出征,都会让他留守,这次也不例外。 他也是七位中郎将中,唯二不随刘景北上者,另一人是兼任郁林太守的王彊,后者的任务是严防交州牧张津。 张津经过前年冬那场近乎全军覆没的大败,已然元气大伤,实力大减,不过他若是得知刘景倾巢北上,就算一时无力入侵荆南,也会找机会收复郁林郡。 眼下刘景没有多余的兵力支援王彊,暂时只能靠他自己了。所幸交趾远在数千里外,张津得知消息至少也是三四个月后了,郁林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危险。 同样兼任武陵太守的刘宗,则将随刘景北伐,武陵郡由左司马潘濬暂代,功曹廖立为辅。另外长沙西部都尉单日磾去年收编了一部分五溪蛮俘虏,加上自己的衡山部众,编为五部,驻扎于沅陵、辰阳间,监视五溪诸蛮。 而零陵、桂阳二郡,有严肃、桓彝坐镇,刘景又以习珍为零陵都尉,区雄为桂阳都尉,足可令刘景高枕无忧,无复南顾。 最后,在长沙臣民的欢送下,刘景登上座舰,扬帆北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策反 二月下,刘景与刘宗、刘祝会师于巴丘,一时间水上舟舰蔽江,岸上云辎遮路,精甲耀日,,朱旗绛天,水步军三万四千余众,汇聚一堂,军容甚为壮观。 这三万四千余众,是刘景这些年来纠合的精锐,以原从部曲为基础,此后又相继收编了长沙郡兵,及荆州降卒,乃是刘景纵横荆南无敌的最大倚仗。 当然,刘景坐拥五郡,兵力绝不止于此,荆南四郡及郁林郡,各有数千郡兵,合计不下两万之众。只是郡兵战力低下,只能守备地方,难以驱使破敌。 即便日后北伐兵力捉襟见肘,需要从后方调派兵力,刘景首先考虑的也不会是郡兵,而是那军屯的两万荆、交降卒。 负责两万荆、交降卒的正是善于治军的族兄刘修,哪怕眼下正值农忙时节,他也没有放松军事训练,只要刘景有需要,随时可抽调出五千人北上支援。 刘景在巴丘稍作休息,而后命刘祝率数千水军留守巴丘,刘景自将水步三万,出征江陵。 望着舰队渐渐远去,刘祝心中一叹,相比于留守巴丘,他更想追随刘景左右,摧敌建功。 身为水军三将之一,刘宗、王彊皆已升任中郎将,并拜为太守,而刘祝至今仍只是凌江校尉,领巴丘县长,心中岂能不急? 不过他也知道巴丘的重要性,巴丘乃是荆南的北面门户,堪比江陵之于荆北。而且从荆南四郡征集来的军资、粮谷,皆屯集于此,不容有失。刘景命他留守巴丘,正是对他的最大信任。 ………… 刘景舰队从巴丘出发不久,孙权亦率军出柴桑,进伐江夏。 刘景举兵三万,孙权亦不惶多让,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根本无法隐瞒,南郡、江夏第一时间将情报传回襄阳。 刘表得知刘景、孙权同时大举来犯,不禁大惊失色。 他此前也曾猜测过二人有可能联合起来对付他,可考虑到孙权继位时日尚浅,威信不足,暂时应无暇西顾,刘景也需要一定时间整合荆南,便没有在意。 如今,最坏的状况出现了! 刘表入主荆州十余载,只有在最开始面对袁术、孙坚时,被对方攻入腹地南郡,形势一度危矣,之后不管是曹操,抑或孙策,都无法对他构成致命威胁。 时隔十年后,荆州再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稍有不慎,便会落得基业尽毁,身名俱灭的下场。 刘表不敢迟疑,紧急召集镇南将军府及州部群臣商议对策。 群臣闻听消息,尽皆色变。 荆州近些年北挡曹操,东拒孙策,皆丧军以万计,前年更是在荆南损失了数万精锐,刘表手中可调动的直属兵力,一度不满两万。 刘表两年来多次征募荆楚、关中之众,时至今日,总兵力堪堪恢复至五万人规模,然而由于新兵过多,战力堪忧。 而今刘景、孙权各将数万虎狼之徒,来势汹汹,荆州面对其一,尚不敢言必胜,更何况同时面对二者,众人无不忧惧万分。 主簿蒯良强自镇定,率先打破沉寂:“江陵乃郡旧治,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刘(琦)南郡前年奉将军之命,南下江陵,修缮城防,整饬士众,为战守备。今江陵城中甲士万余,谷支一年,上下同心,婴城拒战,刘景虽善用兵,亦无能为也。” 蒯良顿了一下,接着又道:“黄(祖)江夏勇而有谋,乃我楚之名将,镇守江夏近十载,百姓归附,吏士信服。昔日以孙策之骁勇,尽举江东之众而来,黄江夏犹能拒之,不失寸土。孙权孺子,用兵远不及孙策,黄江夏必能一举击退江东之敌。” 蒯良的一番言论,并没有减轻众人的忧虑,刘景、孙权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特别是刘景。 要知道,即使面对横扫中原无敌手的曹操,己方也能够与之有来有往,不落下风。可面对刘景,己方却是惨败连连,无一胜绩,刘景简直就是己方的克星。 治中庞季开口道:“主簿言之有理,刘南郡、黄江夏依托长江之险,坚城之固,足以御敌。且刘景、孙权并非后顾无忧,荆南有蛮夷之扰,江东有山越为乱。将军可派遣使者,阴渡武陵、豫章,以财物、印绶诱荆蛮、山越反叛,荆南、江东之兵若闻后方生乱,定然军心大乱,届时刘景、孙权唯有撤军一途。” 刘表不禁点了点头,庞季的建议可比蒯良实际多了,至少他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对于策反,刘表可谓是得心应手,当年刘焉死后,他立刻派别驾刘阖入蜀,策反了甘宁、沈弥等将,后来讨伐荆南,又让蒯越策反了张羡麾下大将吴巨。 这次策反的对象是荆蛮、山越等蛮夷,看似难度很大,实则不然。武陵郡过去一直是刘表的地盘,和当地五溪诸蛮多有联络。而豫章郡,黄祖早在诸葛玄时代就开始对其渗透了,随着孙策一统江东,黄祖更是加大了渗透的力度,对豫章郡境内的山越等势力称得上知之甚详。 別驾刘先等人随后也纷纷赞成此议,策反这种事,代价小,收益大,成了固然好,就算没成,对己方也没什么损失。 此事刘表便交由庞季负责。 庞季为人沉毅有智谋,当年刘表初入荆州时,襄阳为江夏人张虎、陈生占据,庞季与蒯越策马入襄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张虎、陈生献城归降。 策反交给刘先、蒯良这等儒人雅士,多半无所成,只有庞季这等智勇兼备之人,方能胜任。 “诺。”庞季欣然领命。 刘表侄子,中郎将张允出言道:“刘景、孙权挟众跨江而来,江陵、江夏危如累卵,策反固为良策,却需要时间,此远水难救近火也。刘南郡、黄江夏一日数书,请求援兵,我们是否要应其等所请,派兵支援?” 有人提议道:“刘(备)豫州,中国之名将,将军之肺腑也,不如让其统军南下……” “不可!”从事中郎韩嵩,別驾刘先等人皆大惊反对。 第三百七十九章 屈服 “不可!” 有人提议让刘备领军南下,对付刘景、孙权,未等说完,便被刘先、庞季等人出言打断。 庞季肃容言道:“刘豫州乃当世人杰,素有雄才大志,甚得众心,实非久居人下者。如今将军以其镇守新野,以备曹公,大敌在侧,刘豫州自然无暇他顾。使其领兵南下讨伐刘景、孙权,则无异于放虎入山林也。” 刘先点头附和道:“没错。刘豫州,枭雄也,不可入内,入内必为害,还望将军明察。” 刘表心里当然想借用刘备的武力,以解当前困境,但他心里更清楚,自己驾驭不住刘备。 刘备和张绣之流全然不同,来投还不到半年,就令荆州豪杰竞相归附,刘表既惊且疑,深感忧虑,在他眼皮底下,尚且如此,若放其南下,那还了得? 再说,刘备若南下,谁来为他抵挡曹操? 曹操在前年初冬的官渡一战中,几乎全歼了袁绍十万兵马,不过袁绍逃回河北后,收合徒众,肃平叛乱,实力依然不容小觑,曹操暂时无力进图河北。 目前双方正处于僵持之中,此时曹操若闻荆州遭到刘景、孙权联手围攻,刘表敢肯定,曹操绝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定会派兵南下,趁火打劫。毕竟当今天下,能让曹操心中有所忌惮者,除了袁绍,也就只有他了。 刘表开口道:“刘景、孙权虽兵众势盛,犹可当也,而曹孟德,方为孤之大敌,刘玄德身负抵御北方重任,不可轻动。” 群臣闻言,心情沉重万分,面对刘景、孙权,荆州犹有一搏之力,可若曹操也举兵来攻,荆州十有八九难逃倾覆的结局。 从事中郎韩嵩心中不由冷冷一笑,当初他和邓羲等人极力劝谏刘表,身为宗室,当尊奉国家,远离袁绍,勿与其结盟,可惜刘表不听。刘表如果听从他们的劝告,何至于有今日之忧? 念及于此,韩嵩进言道:“将军之虑,也是嵩之忧。曹公感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奉天子以伐叛,今破袁绍,定东夏,威信著于四海,实不可力敌也。” 韩嵩仿佛没有看到刘表越来越深沉的脸色,继续说道:“今荆州危在旦夕,将军应当立刻断绝与袁绍往来,遣子入许都,面见天子、曹公,表明心迹,消除芥蒂,化干戈为玉帛。日后将军与曹公,便犹如昔日周公、太公辅佐周成王一般,一左一右,拱天子而维之,天下犹不足定,况刘景、孙权之徒乎?!” 刘表眉头深锁,群臣亦默然,只有韩嵩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当韩嵩说完,堂中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目光全都聚焦于刘表身上,等待他的决定。 刘表看着堂下群臣,心中不觉有些悲凉,这些人皆为他的心腹之臣,但他们此刻心里十有八九皆赞同韩嵩的提议,真正一心为他着想者,可谓寥寥无几。 更可悲的是,刘表现在也不得不慎重考虑韩嵩的提议。 刘表沉思良久,有了决定。他自诩长者,生平最重名声,背弃盟约,必会为人非议,累及名声。眼下远未到穷途末路之时,他不愿背盟,不过为了摆脱当前的困境,他愿向曹操“示好”。 “从事一席话,令孤如梦方醒。”刘表叹道:“孤与曹孟德,本无仇怨,昔日更曾联手击袁术、孙坚。双方反目,也是从曹孟德无故兴兵南阳开始,非孤之意。若双方能够尽弃前嫌,重修旧好,此亦国家之福也。” 刘表先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随后问韩嵩道:“不知从事可愿为孤使者,入许都职贡?” 刘表绝口不提遣子入质,他迫于形势,不得不向曹操屈服,但遣子入质等同于向曹操投降,这已经突破他的心理底线了。 刘表既无意背离袁绍,也不愿遣子入质,令韩嵩心里稍稍有些失望,不过刘表到底还是做出了关键性的改变,韩嵩躬身领命道:“嵩愿为将军诣许。 对此,刘先、庞季、蒯良等重臣无一反对,只有刘表次子刘琮、侄子张允等数人面有疑虑。 刘表暗暗摇了摇头,将话题重新引回援助江陵、江夏一事,这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刘备乃至北方章陵、南阳之兵,皆不能动,唯有出动襄阳之兵。而今襄阳有兵两万,至多可抽调万人,再多襄阳也将不稳。 荆州被中国称为荆蛮,绝非无因,襄阳与南都南阳看似仅一水之隔,然其境内,却生活着大量的蛮夷,尤以夷水一带为多。襄阳若是兵少,不足以震慑蛮夷,尤其当前有外敌入侵时。 经过一番商议后,刘表最终决定以侄子张允,大将王威,各将五千人南下增援刘琦、黄祖。 ………… 刘景、孙权同时举兵来犯的消息,犹如旋风一般迅速席卷整个荆北。身在新野的刘备,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以致连日来巡视诸营,都有些心不在焉。 当年刘备投靠陶谦时,陶谦直接赠送他四千骁勇善战的丹阳兵。刘表不及陶谦大方,只给了他三千以关中流民组成的新卒。不过刘备却也并无不满,加上原有部曲近千人,编为四营,严行部勒,详申军律,日夜操练。 数日后,刘备接到刘表的来信,打开一看,不禁又惊又怒。 刘表不仅没有派他南下之意,反而有与曹操握手言和之心。虽然刘表在信中一再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屈服于曹操,但依然令刘备失望透顶。 这时,一员雄壮威猛,髯须虬结的虎将长身而起,迫不及待地问道:“将军,刘荆州此番来信,可是要请我等南下助其破敌?”此人正是刘备麾下,堪与关羽并驾齐驱的大将张飞。 刘备摇了摇头,将信递给麾下文武传看。 张飞性格暴躁,看了信立刻气得暴跳如雷,道:“枉我一直以为,刘荆州数抗曹操,乃当世英雄,不想其人竟如此不济!” 刘备叹道:“翼德,慎言。” 张飞心犹不能平,继续宣泄道:“区区刘景、孙权,何足为虑?刘荆州若以将军为将,届时我与大兄(关羽)充任前锋,破荆南、江东之众,易于反掌,何须向曹操俯首求饶?!” 关羽抚须颔首,深以为然。 他和张飞随刘备纵横中原十余载,会尽天下英雄,创出赫赫威名,被世人誉为“万人敌”。 似孙策、刘景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在中原根本不会有立足之地,只有在荒芜的江南,才有崛起之机。在关羽看来,就是南方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至于孙权,坐享其成之辈,关羽都不屑言之。 刘景也好,孙权也罢,关羽、张飞根本不放在眼里,使二人各领一军,莫说退敌,便是反夺其荆南、江东基业,亦未可知。 刘备不禁慨然长叹,张飞之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刘表舍近而求远,何其不智也! 张飞负气道:“刘荆州今日俯首曹操,明日便会出卖将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卷了南阳的关中流民,出武关,入三辅。以将军的名望,加上我等为爪牙,何愁不能打下一片基业?” 三辅即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也就是狭义上的关中。目前三辅仅名义上归附曹操,司隶校尉钟繇,将治所设在函谷关以东的洛阳,三辅实际上的统治者是韩遂、马腾等关中诸将。 刘备想都没想,一口拒绝了张飞的建议,关中诸将内部固然纷争不断,如一盘散沙,可一旦有外人入侵,他们必定会停止内斗,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以刘备的实力,不足以在关中立足。 况且,刘表现今正处于危难关头,刘备向来以仁义立世,这时背弃刘表,对他有害无益。 刘备而今只能寄希望于刘表真的只是与曹操虚与委蛇,这种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觉,令他心情十分郁闷,示意众人退下,刘备独坐室中,拧眉沉思。 。 第三百八十章 津乡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三月十日,晴。 刘景一身戎装,站在楼船座舰最顶层的爵室中,遥望长江北岸,映入其眼帘的,是犹如绿色海洋般,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 荆南气候潮湿多雨,农作物以稻为主,只有长沙、武陵郡等少数几个地方种麦,且规模不大。 江陵地处汉江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气候宜人,不仅适合种稻,同样也适合种麦。 与春种秋收的禾稻相比,小麦秋冬种之,至明年夏季乃熟,横跨近一年时间,故云宿麦。 小麦收获的季节,在五六月间,不过如果急需粮食,可以提前至四月收割。 也就是说,最早下个月起,刘景军就可以“因粮于敌”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孙子兵法》云:“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国家之所以因作战而贫困,是由于军队远征,不得不进行长途运输。长途运输必然导致百姓贫穷。 刘景之军虽有水利之便,可从荆南运粮,仍然损耗惊人,能够因粮于敌,自然最好不过。 刘景身后除了诸葛亮、徐庶、蒋琬、邓芝等僚属,冯习、高翔、霍笃、霍峻等将也赫然在列。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出身南郡,对南郡事了如指掌,刘景此番北伐,势必要重用他们,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刘景伸手指向长江北岸,问左右道:“此地就是昔日岑彭讨伐田戎的津乡吗?” 岑彭在云台二十八将中排名第六,中兴诸将唯有岑彭、冯异建方面之号。邓禹本也有机会,可惜最终兵败关中,功亏一篑。 而田戎则是当时盘踞于南郡夷陵、江陵一带的割据者,如果没读过《东观汉记》,即便是南郡当地人,多半也不知其人。 冯习、高翔此刻就一脸茫然,霍峻却是熟读《东观汉记》,回道:“将军博闻强记。昔年岑彭于此大破田戎,斩获数万人。经此一战,国家威德得以播于江南,长沙至交趾皆传檄而定。” 刘景摇了摇头道:“田戎不过是一介匹夫,可面对挥师南下的汉军,明知不敌,犹敢奋身一搏。而刘琦、蔡瑁二人,坐拥强兵,明知我到来,却龟缩江陵,不敢迎战,还不如田戎。” 津乡位于江陵县东,刘景大军至津乡,刘琦、蔡瑁必然早已知晓,可江陵却毫无动静,显然二人已打定主意死守不出。 霍峻沉声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刘琦、蔡瑁固守江陵不出,反而对我军不利。” 刘景轻轻颔首,江陵乃是荆楚名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三国时期江陵曾发生过两次著名的大战:第一次是在赤壁之战后,周瑜挟赤壁大胜之威,乘势进军江陵,足足攻打了一年时间,才迫使守将曹仁弃城北归。 第二次是在夷陵之战后,曹丕恐孙权兼并蜀汉,遣曹真、夏侯尚、张郃等将攻打江陵。这一战又打了半年多,最终曹军无功而返,守将朱然由是名震敌国。 江陵之坚固,由此可知。不过城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人,似糜芳这等不知忠信,贪生怕死之徒,坐拥江陵坚城,却开门降敌,卒为天下所笑。 刘琦、蔡瑁虽说没有曹仁、朱然的本事,可他们却是刘表的长子、妹夫,与刘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不会献城归降。 刘景只能采取强攻,他虽研制出了飞石车(投石机)、连弩(床弩),又有“临冲刘君车”(攻城塔)这等秘密武器,可想要攻下江陵,仍非一件易事。 所幸刘景可以借鉴历史上周瑜攻打江陵的方法:其一是“绝北道”,派兵北上袭扰,挡住北方的援兵。其二是“取夷陵“,占据长江上游,切断西方的支援,使江陵彻底沦为一座孤城,进而瓦解守军的意志,最后发动全面进攻,一举攻占江陵。 刘景军拥有战舰数百,骑兵千余,而蔡瑁率领的荆州水军,近年来三次败于刘景之手,两度全军覆没,而今别说江陵,便是襄阳也凑不出一支能与刘景水军匹敌的舰队。骑兵情况大致与水军相同,刘表多年积攒的千余匹战马,全都白白便宜了刘景,现在刘表麾下满打满算也就三四百骑,还比不上客军刘备。 刘景军在水军和骑兵两个方面,比起刘表军占有绝对的优势,不管是绝北道,还是取夷陵,皆可进退自如。相信最终取得的效果,也绝不会逊于周瑜。 刘景下令道:“既然刘琦、蔡瑁主动放弃长江天险,龟缩江陵不出,任由我们上岸,那我们也别辜负了对方的一番好意,传我命令:登陆津乡。” “诺。”文武皆肃拜而道。 除了津乡的渡口外,刘景又命水军于江中洲上另立营坞。 长江江陵、枝江段,东至津乡,西至上明,长达百余里的江面上,其中有九十九洲。 当然了,所谓九十九州,只是概数,实则只多不少。 这些江中之洲,大小不一,最大者名曰“百里洲”,洲上有居民城池,桑田甘果,枝江县的县治,便设于此洲之上。 历史上孙权就曾让孙盛督万人驻扎于百里洲,建立围坞,作为江陵外援。 刘景让水军立营处,并不在百里洲,而是江陵近左的大洲。 率先登陆津乡渡口的是刘景军骑兵,斥候骑兵甫一上岸,便分别驰往东、西、北三个方向。 一支正规军中,骑兵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军中可以没有驰强敌,乱大众的精锐突骑,但一定要有一支斥候骑兵。 斥候骑兵能够起到的作用非常、非常巨大,如警戒、巡逻、侦查、报信、勾通……等等。 毫不夸张的说,骑兵斥候就是步兵的眼睛,若是没有骑兵斥候,步兵与瞎子无异。 骑兵之后,步军亦开始源源不断登陆。 津乡人口过万,颇为富庶,津乡百姓事先听闻荆南军将来,虽然刘景素有“仁义爱民”之名,可津乡百姓却不敢信以为真,纷纷携家带口,或是躲入县城江陵,或是避入豪族坞堡,不但乡野之人逃亡大半,便是居住在乡邑内的百姓,也是十去六七。 面对来势汹汹的刘景军,津乡吏民第一时间举城投降,刘景军兵不血刃就占领了津乡乡邑。 不久,刘景在一干文武的拱卫下离船登岸,进入津乡乡邑。 刘琦、蔡瑁并肩站在江陵的东面城墙上,望着数十艘游弋于江上,肆无忌惮的刘景水军战舰,两人皆是气得脸色铁青。 目前江陵有大小船只百余艘,看似数量不少,其实大多都是不堪战斗的轻舟走舸,楼船、斗舰、艨艟等重楼大舰寥寥无几,实力还不及刘景水军的偏师。 因此刘琦、蔡瑁及江陵军民,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景水军在城外耀武扬威,而毫无办法。 刘琦与刘表十分相像,身躯高大,容貌温伟,须眉茂美,出镇江陵一年多,总领军政大权,让他身上少了一份浮华,多了一份威严,越发与刘表肖似了。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刘琦收回视线,转身望去,却是之前派往当阳的使者回来了。 使者快步行至刘琦、蔡瑁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口中言道:“府君、军师,这是张中郎的回信。” 张中郎即中郎将张允,刘表数日前让他率领五千人南下支援江陵,目前他已带兵进驻江陵以北百余里的当阳县。 说来刘琦和蔡瑁、张允的关系皆不睦,甚至可以称得上恶劣。诸子中,由于他最像刘表,因此最得刘表喜爱。然而随着蔡瑁将侄女嫁给二弟刘琮后,一切都变了,蔡瑁和继母蔡氏一外一内,屡屡在刘表面前诋毁他,而褒赞刘琮。刘表初时不听,却架不住蔡氏兄妹日夜不停的诋毁,刘表便慢慢改变了态度,对刘琮日趋宠爱,对他则日渐疏远。 而张允虽是他的外弟,但张允与刘琮年龄相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密,平日没少帮着刘琮,同他作对。 过去,刘琦心中常恨二人,只是刘景突然崛起,危及荆州基业,他只能暂时抛弃私怨,这一年多来,倒也与蔡瑁相安无事。 刘琦打开信笺,匆匆扫了一眼,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 张允此前已经向他解释过,不来江陵的原因,他认为江陵有甲士万余,谷支一年,足以自守。他这五千人,进驻江陵,不仅作用不大,反而会自陷于重围。与其如此,还不如驻守当阳,既可为江陵外援,亦可起到襄阳屏障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对此刘琦自然心有不喜,谁会嫌弃自己手中的兵太多呢? 不过张允取得了父亲刘表的同意,刘琦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他觉得五千人驻守当阳,有些太过浪费了,让张允分他两千人守江陵,这要求并不过分,没想到竟被张允拒绝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江陵 张允拒绝分兵增援江陵,令刘琦大为光火。 而今江陵城中有兵一万两千余人,固守江陵有余,反击则稍显不足。要知道,守城最忌死守,张允如果能分他两千兵力,他便有余力遣一军别屯城外,与江陵互为犄角,使刘景军攻城时投鼠忌器,不敢放手攻打江陵。 可恨道理已经和张允讲得明明白白,后者仍推脱不肯分兵,刘琦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蔡瑁同样对张允心有埋怨,虽然二人私交不俗,张允不分兵亦有其道理,可他和刘琦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事关自身安危,他自然站在刘琦这一边。 正在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刘琦、蔡瑁循声望去,只见一支二三十骑组成的刘景军斥候,正向江陵疾驰而来。 刘景军斥候并没有直冲城下,而是停于百余步外,对着江陵城指指点点,随后刘景军斥候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留在原地,另一部分则绕城向北而去。 没过多久,又有一支刘景军骑兵向着江陵而来,这次足有三四百骑之多,其等铠甲器杖精良,当真是人如虎,马如龙。 刘琦看得心中滴血,不仅是因为这支骑兵本该属于己方,更睹物思人,令他想起了死去的从弟刘磐。 刘磐骁勇善战,乃是不可多得的猛将,且和他情谊极深,本是他最大的臂助,却战死于荆南,刘琦每每念起,便痛彻心扉。 刘亮勒马驻于一箭之地外,观望江陵城头,见其上守备森严,颇有章法,暗暗点了点头。 刘琦乃是公子,不通军事,这城防十有八九是蔡瑁的部署,没想到面对己方屡战屡败,平庸无能的蔡瑁,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守起城来,似模似样。 刘亮翻身下马,按照原定计划,从怀中取出《讨刘表檄书》,大声诵读道:“安远将军、董督荆南四郡(刘)景,奉王命告荆北诸郡、将校:‘盖闻祸福无门,惟人所召。见机而作,不处凶危,上圣之明也。……夫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勾结袁绍,抗拒国家……’” 刘亮每读一句,左右皆应,向城大呼,不但江陵城头的将士听得一清二楚,便是居于江陵城东的士民,也听得真切。 这篇檄文乃是刘景和群臣共同的杰作,将刘表过去所有“黑点”全部挖了出来,抨击之狠,连蔡瑁都不禁为之愕然,更勿提身为刘表之子的刘琦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一向沉稳的刘琦直气得面容狰狞,当着儿子的面骂老子,世间最恶毒之事,莫过于此。 “昔日刘景未及弱冠,大人不顾内外非议,一意举为茂才。刘景非但不念恩情,反而以怨报德,世间怎有如此无耻之人!”刘琦越说越冒火,红着眼睛对身旁的蔡瑁道:“军师,你速遣步骑精锐,出城夷灭这些贼子!” 蔡瑁见刘琦几乎失去理智,出言劝道:“对方当众宣读檄文,毁谤将军,便是要故意激怒南郡,诱我军自弃坚城,与之野战,南郡万万不可中敌人奸计。” 刘琦闻言渐渐冷静下来,但心中犹愤愤不平,道:“难道就这么坐视贼子侮辱大人吗?!” “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蔡瑁道:“当年太公为项羽所执,为逼高祖臣服,声言欲烹之,高祖反言‘幸分一杯羹’。南郡若能暂忍一时之气,固守江陵,阻遏南贼,何愁不能雪耻?” 刘琦长叹一声,道:“军师所言甚是。今日之辱,暂且记下,来日必十倍百倍报之。” 刘亮一连念了三遍檄文,嗓子都快喊哑了,可江陵守军仍然“无动于衷”,毫无出击之意。 显然,“激将法”并没有取得成效,刘亮不禁面露失望之色。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就连己方登陆北岸之际,对方都不敢出击,又怎会因一篇檄文而上当。 约一刻钟后,刘景军前锋出现在江陵守军的视野内,尘土飞扬间,军阵如泰山压顶一般推进过来,人数当不少于五六千人。 刘琦不由暗自庆幸,幸好刚才听从了蔡瑁的劝告,没有贸然出击,否则一旦被刘景军骑兵缠住,必被敌军围杀于城外。而若不愿舍弃城外之兵,继续派兵出城救援,则是正中刘景下怀。 率领这支前锋队伍的正是武锋中郎将蔡升,刘景并不在其中,他此刻正在津乡乡邑内,接受吏民持牛酒米谷拜见、劳遗。 直到中午,大军皆已上岸,刘景才亲率大军前往江陵城下。 霍峻稍稍落后刘景半个马身,遥指远处的江陵城,为刘景解说道:“将军,此为新江陵城,乃百年前所建。原江陵城在邑北十里,如今名‘纪南城’,亦是昔日楚国国都‘郢’。” 刘景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若非仲邈介绍,我还以为这里便是楚之郢都。” 霍峻又道:“新江陵城规模虽不及原江陵城,但地势更佳,且城高墙厚,守备完善,实有金城之固,强攻乃是下下之策。” “哦?”刘景笑问道:“那依仲邈之见,该当如何?” 霍峻显然早有准备,略一沉吟道:“江陵以西,大江两岸,计有枝江、夷道、佷山、夷陵、秭归、巫六县,这些地方大多山险夷众,比不上江陵、襄阳等地富庶,犹有民口不下二十万众,加之处于上游,对江陵助益甚大。将军可遣一军溯江而上,袭取西部诸县,以断江陵外援。” 刘景并未向霍峻透露“西取竟陵”的计划,不过霍峻本就是枝江人,熟知南郡西部风土,为人又素有谋略,他能够想到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刘景笑道:“我亦有此意,你我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霍峻抱拳道:“原来将军心中早有成算……” 刘景道:“仲邈,你出身枝江大族,对山川城池多有了解,异日西行,你当为军之前锋。” “诺。”霍峻沉声应道。 第三百八十二章 西进 刘景军水步三万大军,尽集于江陵城东、南,一时间旌甲耀目,舟舰满江。 正所谓“人到一万,无边无沿。”阵列于江陵东郊的刘景军步骑多达两万余人,铺陈开来,扯地连天,向东一眼望不到边。 南贼军势如此之盛,不但令江陵城头的守军惴惴不安,便是刘琦、蔡瑁亦暗暗吃惊。 他们在此之前曾推测过刘景的兵力,可到头来还是低估了对方。刘景据有荆南还不到两年,就已能够发动三万以上大军出境作战,这证明其实力已不弱于刘表,刘琦、蔡瑁心里不惊才怪。 刘景水步大军在江陵城下耀武扬威时,后方也没闲着,“主垒壁之事”的垒尉正带领数以万计的民夫,在江陵东部之津乡,北部之纪南两地修建营垒。 刘景军的垒尉,人人都有一本手册,上面记述着建营流程,自划地始,而后凿沟、设障、立栅……垒尉必须严格按照手册章程行事,违者将受到军法严惩。 正是靠着这样的建营手册,刘景军仅仅用了半天时间,便建起了自东而北,连绵十余里,齐整如一的军营。 接下来几日,刘景军围绕着江陵城深挖壕堑,一副准备长期围困的架势。 同时,刘景派出斥候,探查江陵周边,尤其是北面,乌扶邑、麦城,斥候一路北上,直至当阳。刘景虽不知张允在当阳,但当阳位于江陵、襄阳之间,乃南郡南北水路要冲,用屁股想也知道刘表必在当阳设有重兵。 三月十六日,负责探查北方的斥候返回津乡大营,坐实了刘景的猜测,当阳确有重兵把守。 为防备当阳兵从后袭扰,刘景稍稍加强了北边的防守,之后便暂时不再关注当阳,甚至江陵也不是他当下关注的重点…… 当夜,津乡乡寺内灯火通明,诸葛亮、徐庶、蒋琬、邓芝等刘景心腹僚属皆在,此外还有甘宁、黄忠、魏延、霍峻、霍笃等五名领兵大将,他们拥簇着刘景,站在两幅绢制地图前。这两幅绢制地图,分别是《南郡西部地形图》及《南郡城邑图》。 在探查完江陵周边后,刘景即决定以军师诸葛亮督军,中郎将甘宁为大将,率黄忠、魏延、霍峻、霍笃四校尉,将水步军五千,西取江陵上游六县。 诸葛亮自不用说,他可谓是刘景日后抗衡曹操的最大倚仗。 刘景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因为前世经历,熟知历史等,他或许会是一名合格的主君,但却非军事天才,至少无法与三国唯二的军事家曹操比肩。 刘景麾下有能力抗衡曹操的,只有诸葛亮。为了让诸葛亮尽快成长起来,似这种独当一面的机会,刘景根本不做他想,诸葛亮必是首选。 用甘宁为将,是因为历史上周瑜顿挫江陵城下时,便是其向周瑜献计先取夷陵,断江陵西援,这也成为了南郡之战的转折点。甘宁是最适合的领军人选。 四大校尉中,黄忠、魏延勇冠三军,可重要性却不及霍峻、霍笃兄弟,二人出身枝江,而大军西进的第一站,就是枝江县。 霍峻主动向在场众人介绍起家乡枝江的情况:“枝江之名,源于境内江汜枝分,东入大江,故称枝江。枝江县县治设于江中的百里洲上,百里洲因周围百里而得名,亦谓之中州。” “百里洲上虽能种植桑田瓜果,却不足以自给,且县治城小墙低,难以守备。大军登陆百里洲之日,我族游说于内,枝江吏民必举城归附。” 霍峻敢这么说,自然有原因,早在刘景军抵达江陵之初,霍氏兄弟便奉刘景之命,派人悄悄潜回枝江,联络族人。 霍氏乃枝江大族,出任县职者不在少数,甚至就连县中大吏廷(五官)掾,亦为霍氏族人。 枝江既不能守,又有霍氏为内应,除了投降,别无他路。 刘景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手指地图上夷陵的位置,对诸葛亮、甘宁等人道:“此番西进,重在夷陵。正所谓兵贵神速,夺取枝江后,不可久留,应趁着上游诸县无备,迅速溯江西进,攻占夷陵。夷陵一下,分兵把守峡口,即可立于不败之地。届时不管是回师夷道、佷山,还是进军秭归、巫县,无不遂意。” 所谓的峡口,也就是三峡夷陵峡之口,西起益州鱼复,经巫县、秭归,至夷陵为止,长达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极其险恶。 由于刘表素与刘璋不睦,因此靠近益州的巫县、秭归设有一支数千人的驻军,以备西方。刘景军扼住夷陵峡口,巫县、秭归之兵立刻便会成为瓮中之鳖。 诸葛亮对三峡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书籍、地图,甘宁则不然,当年他兵败益州,走入荆州,横穿七百里三峡,纵然过去了八年之久,至今仍记忆犹新。 离家八载,甘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心中对刘璋可谓恨到了极点。让他稍感欣慰的是,亲手将他赶出益州的赵韪,也没能逃过兔死狗烹的下场。 刘景对甘宁了解甚深,特别告诫他道:“我们当前之敌,乃是刘表,刘表未除前,不宜另树大敌,异日入峡,若是遇到蜀军,尽量不要与之发生冲突。” 甘宁一脸桀骜地道:“那若是蜀军主动攻击我等呢?” 刘景反问道:“你认为可能么?” 甘宁一时哑然。 历时大半年,波及半个益州的赵韪之乱才过去一年,这一战令益州元气大伤,刘璋正忙着休养生息,哪顾得上荆州。 刘景之后又与诸葛亮、甘宁等人商议良久,直到人定时分才散会。 次日,霍笃、霍峻兄弟为前锋,将轻舟千人,先行出发。诸葛亮、甘宁率水步四千,大小舟舰百余艘,尾随其后。 此时长江已为刘景军内湖,江陵无寸板入江,几乎与瞎子无异,是以刘景军西进,刘琦、蔡瑁完全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第三百八十三章 李严 霍笃、霍峻轻舟疾进,两日而至百里洲,而此时诸葛亮、甘宁的主力舰队,尚在数十里外,还需小半日才能抵达。 霍笃、霍峻立功心切,也不等后面的诸葛亮、甘宁会合,径自登陆百里洲,一路奔袭,杀至城下。刘景军突然神兵天降,枝江全无防备,兼有霍氏为内应,兵不血刃便夺取了枝江县城。 枝江县长是中庐廖氏子弟,其族世代为沔南冠族,他本人亦受刘表恩惠,虽然无力抵抗刘景军,却也不愿归降,乃弃印绶而走。枝江县长为官清廉,蔚有善政,士民皆爱之,霍笃、霍峻不敢阻拦,任他带着家眷离去。 傍晚时分,诸葛亮、甘宁率领的主力舰队终于抵达百里洲。 霍笃、霍峻族兄,廷掾霍瑞,率枝江吏民,迎于渡口。 诸葛亮当众宣读《讨刘表檄文》,表明己方出兵的正义性,对霍瑞等人去逆举顺,多加赞赏。 此番兵不血刃占领枝江,霍瑞功劳不小,自然不能轻易打发了事,使对方寒心。诸葛亮除了让他暂领枝江县事,还会为他向刘景请功,以他的功绩,虽难企百里侯之位,县丞则可期。 霍瑞喜不自胜,连连拜谢。以他的出身,想要由吏入官,亦非易事,族弟霍笃、霍峻变节,更是几乎堵死了他的上升之路。为此,他心中不无抱怨,却不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如今反而因二人,而得以步入官途。 眼见天色逐渐变得暗淡,诸葛亮不再多言,随枝江吏民进入城中,甘宁则与将士夜宿舟上。 次日,诸葛亮留五百人守百里洲,而后率领舰队继续西上。 ………… 夷道因境内夷水而得名,县治位于江之南岸,北枕大江,与夷陵对界。 时值三月下旬,春耕已经进入最后关头,夷道县长李严几乎每日都会带着门下诸吏巡视田间,劝督农功。 李严今年才二十五岁,已为一现之尊,可谓年少有为。 他是南阳郡人,少时为郡吏,以才干知名,其为人自矜,用性深克,苟利其身,因此乡里谚曰:“难可狎,李鳞甲。”意指他性情严峻,如同动物的鳞甲一样,难于接近。 刘表十分看重李严的才华,之前让他在诸郡县供职,去年更是直接提拔他为夷道县长,那时,他才刚满二十四岁,是刘表治下最年轻的百里侯之一。 这日李严渡江来到北岸,巡行至女观山下,忽闻山上有人疾声大呼,李严仔细一听,顿时脸色大变。当他气喘吁吁的登上女观山山顶,亲眼看到东方江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衔尾连旗而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李严前几日才接到刘景军入侵南郡,进围江陵的消息,本以为刘景军重心放在江陵,暂时不会波及到自己,然而他猜错了,刘景军竟然这么快就杀来了。 “南、南贼,是南贼舟军……”左右皆大惊失色,更有人一把拉住李严的衣袖,急劝道:“南贼来势汹汹,明廷身系一县之安危,此时不宜滞留于外,请明廷速速回城,迟则晚矣!” 李严自然也知道此理,当即不再逗留,带领门下诸吏匆匆下山,奔至渡口,乘船南渡。 李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渡船刚刚行至江心,便被刘景军的数艘斥候船截住归路。 李严被门下诸吏紧紧护在中间,可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哪怕一丝安全感,刘景军斥候虽不着甲,却有重弩,一旦对方展开攻击,自己顷刻间就会被射成刺猬。 李严面色沉深如水,可持剑的手却微微颤抖,证明他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在生与死面前,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李严门下一吏,心中恐惧到极点,突然丢弃手中之剑,纵身一跃,试图跳江逃生,然而尚在半空中,就被刘景军斥候乱箭射杀。 李严一怔,唯恐对方收不住手,大开杀戒,急忙开口道:“住手!我乃夷道长李严,你们擒我即大功一件,不要伤及他人。”说罢收剑入鞘,以示顺服。 门下诸吏暗松一口气,李严若是执意不降,他们只能以死相随,可能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刘景军斥候闻言无不大喜,他们早就盯上李严一行人了,没办法,他们身上的吏袍实在过于惹眼,想不注意都难。却也没想到夷道县长就在其中,正如李严所说,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严乃是主动投降,又是一县之尊,刘景军斥候并没有对他捆绑,只是没收了他的佩剑。 诸葛亮与甘宁正在座舰中商讨事情,忽然有人来报,前方斥候擒获了夷道县长李严,两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两人原本制定的作战计划是,略过夷道及内陆的佷山,直扑夷陵,一战定全坤。然而计划却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夷道县长竟然会自己送上门来。 甘宁开口道:“这个李严,我在南阳时和他有过交往,此人人如其名,为人严刻,甚有才干,乃南阳年轻一代中的俊杰。” 诸葛亮颔首道:“李严之名,我亦有所耳闻。”李严颇得刘表器重,他自然也听说过其人。 不久,李严被带入爵室,见室中端坐二人,一人年约二十出头,戴葛巾,衣素袍,手持折扇,姿容甚伟,正含笑看着他;一人年约三十余岁,著武弁,着戎装,脸容粗豪,气势不凡。 李严一眼认出了后者,正是曾在他家乡南阳待了六年之久的蜀将甘宁甘兴霸,两人虽无深交,却也有过数面之会。 诸葛亮收拢折扇,起身道:“足下乃楚之才俊,声闻汉沔,我在襄阳求学时,常闻足下高名。在下琅琊诸葛亮,字孔明,现为安远将军军师。这是振威中郎将甘宁甘兴霸,足下与其乃是旧识,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李严从容回礼道:“在下南阳李严,见过足下。”接着又与甘宁见礼。 第三百八十四章 招揽 李严为人孤傲、自矜,表面与甘宁寒暄叙旧,实则心里根本看不起甘宁这等粗暴好杀的武夫。只有诸葛亮这等东州士族出身的人,才能得到他的正视。 不过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诸葛亮之名,他二十岁后,就开始在各郡县供职,诸葛亮则在襄阳求学,两人完全没有交集。 让李严感到诧异的是,诸葛亮实在太年轻了,他二十四岁出任一县之长,就已经算是年轻有为了,可诸葛亮明显比他还年轻,却被刘景拜为军师。 对比一下刘表的军师蔡瑁,便不难得出诸葛亮在刘景军中的地位。李严看到的亦是如此,甘宁虽然贵为中郎将,可两人间占主导地位的,却是诸葛亮。 “此人莫非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智,所以才不受年龄所限,被刘景破格提拔……”李严心里暗自揣测道。 诸葛亮邀请李严入座,出言赞道:“自入夷道县界以来,见两岸阡陌交通,田壑纵横,百姓躬耕,勤于庄稼,不同于他处,虽未窥全豹,亦知夷道县长,定是一位有治民之才的能吏。” “不敢当……”李严面露苦笑,其少习申、韩之法,为政严刻,且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才将夷道治理得得井井有条。然而坏就坏在亲力亲为这点上,他若老实待在城中,岂有今日之祸。 “足下不必自谦……”诸葛亮笑道。之后随着不断的交谈,诸葛亮心中对李严也越发欣赏。 荆南土地之广袤,不逊于荆北,可若以人才而论,则逊色远矣,似李严这等年轻俊杰,放眼整个荆南,也是寥寥无几。 诸葛亮欲为刘景招揽贤才,道:“安远将军乃高祖苗裔,心系社稷,顺应民心,仗义而起,平定荆南,虽窦融保河西,无以过之,国家以为外藩。今安远将军奉王命讨不庭,自将水步军五万,进围江陵,命我率一万偏师西进。枝江已不战而降,足下又为我所擒,夷道眼下群龙无首,不出意外,必步枝江后尘。” 李严嘿然,何止是他一人被擒,功曹、主簿、贼曹等门下吏也一并成擒,现在夷道城中做主的是县丞和廷掾,二人皆非智勇之人,绝没胆子抵抗刘景军。 诸葛亮又道:“以足下之智,应不难猜出我接下来的目的。” 李严沉声道:“足下准备袭取夷陵,以断江陵上游之援。” 诸葛亮颔首笑道:“我将荆南之众,取竟陵,定三峡;孙讨虏率江东之兵,攻江夏,讨黄祖。如此一来,江陵失两翼之援,孤悬于外,百姓惶恐,守军丧志,以安远将军之英勇明断,用兵如神,攻克江陵,指日可待。” 事情当然不会像诸葛亮所说这般容易,诸葛亮率领偏师夺取南郡西部诸县,固然对己方大不利,然而只要江陵能够击退刘景,诸葛亮便只能放弃诸县,乖乖退走,届时西方传檄可定。 至于东边,当年以孙策之勇,都没能奈何得了黄祖,孙权就更不行了,此番必定无功而返。 不过李严并没有出言反驳诸葛亮,而是选择了沉默。 身为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他本就无意刘表尽忠死节,反驳诸葛亮,落其颜面,除了逞口舌之利,于他有何益? 甘宁看出诸葛亮有招揽李严之心,出言劝道:“昔马援答世祖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安远将军出身宗室,英才盖世,秉忠信、行仁义,四方名士豪杰,莫不归德,若水之归海也。足下才略过人,乃荆楚之俊杰,何不弃逆归顺,辅佐将军以成王霸之业。” 李严眉头深锁,迟迟不语。 诸葛亮见李严没有直接拒绝,心知有戏,立刻趁热打铁道:“昔观丁父,鄀国之俘也,楚武王以为军帅,遂克州、蓼二国,使随、唐臣服,大启群蛮;彭仲爽,申国之俘也,楚文王以为令尹,变申、息二国为属县,使陈、蔡来朝,封畛于汝。此二人,俱为荆楚之先贤也,虽初为阶下囚,后皆得擢用,成为楚国名臣,足下何不效仿二贤?” 鄀国和申国,都在李严的家乡南阳郡境内,诸葛亮举观丁父、彭仲爽为例,再合适不过。 李严脸色变换不定,最后化为一声长叹,开口说道:“在下受刘荆州恩遇,而今外出被擒,本应尽节,以全名声。不想二君竟会看上我这凡庸之人,以马援、观丁父、彭仲爽喻之,免死已为万幸,不敢奢求其他。” 诸葛亮抚掌大笑道:“正方英才伟士,足可担大任,将军若知正方归心,必定大喜过望。” 甘宁亦点头附和。 李严既然已经归顺,心里便不再多纠结,与诸葛亮、甘宁谈起如今夷道的情况,接着以老母在城中为由,自请入夷道劝降。 城中之人虽未必敢去惊扰母亲,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母亲真被吓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他百死莫赎。 诸葛亮笑问道:“正方这是要如冯异故事吗?” 当年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冯异为王莽郡掾,据守父城,以抗更始。后冯异外出,被世祖光武麾下军士所擒,当时冯异老母在城中,请求光武放他回去,安顿老母,之后必献城而降。光武痛快的放行,而冯异也没有辜负光武的这份信任,由此也成就了一段史上难得的君臣佳话。 李严轻轻点了点头,而后问道:“军师可愿放我回去?” 诸葛亮淡笑道:“这有何不可,未免令母担忧,正方这就回去吧,我在此静候正方佳音。” 李严郑重拜谢道:“必不负军师所望。” “正方不必多礼。”诸葛亮上前扶起李严,与甘宁一起送他出门,目送其乘船远去。 甘宁问道:“军师真的不担心吗?” 诸葛亮笑着摇头道:“正方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况且,就算李严假意投降,又能如何?以他的实力,根本影响不了局势,只会自绝于人。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夷陵 诸葛亮不但放归李严,甚至就连其门下功曹、主簿、贼曹等人也一并放走,着实气魄惊人,纵然自矜如李严,亦对诸葛亮深感佩服。换成他,未必敢如此。 当然,李严也确实是真心归附,他年纪轻轻,就已成为夷道县长,看似前途无量,可事实却非如此。未来五年,即而立之年前,他的极限就是转任万户大县,做个千石县令,想要跨入两千石门槛,却是难如登天。 这是因为刘表乃是依靠南郡士族的鼎力支持,才成为荆州之主,作为回报,十余年来南郡士族遍布内外,掌握要职,权倾荆楚。而刘表本人,也不是能够破格提拔人才的英主。李严一个南阳人,不熬个十年八年,根本别想企及两千石之位。 不是李严诅咒故主,面对强势崛起的刘景,刘表疲于招架,颓势尽显,莫说十年八年,两三年内覆灭,都不是什么意外事。 刘景这边则不同,作为新兴势力,充满机遇,荆南的两千石太守,算上刘景本人在内,皆在三十岁以下,无一人超过而立。 刘景英才盖世,有鞭笞天下之志,总揽英雄,求贤若渴,李严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能,必会受到刘景的器重,远比在刘表手下,要有前途得多。夷道,就是李严为刘景准备的见面礼之一。 李严带着门下诸吏匆匆赶回夷道县城,此时夷道城中已然得知刘景大军来袭,城门紧闭,大小吏士蜂拥城头,严阵以待。 远远望见李严一行人,城头立刻有人高呼道:“是明廷,明廷回来了……” “还有纲纪……” “快开门……” 李严性情严刻,号为“李鳞甲”,夷道上下,无不畏之,代领县事的县丞尚未发话,守门吏就自顾自打开城门,恭迎李严,由此可知李严往日积威之深。 李严面容威严的进入城中,第一时间便让贼曹接管城防,又询问门下吏,得知其母尚不知他外出被俘,李严心下大安,乃召县城、廷掾等人入县寺议事。 李严坐于正堂主位,直接开门见山道:“安远将军之名,想必诸君皆有耳闻。昔周文王不忍白骨暴露于荒野,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故能获天地之应,克商如林之旅。今安远将军奉天子之命,将荆南之军,跨江北来,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民皆感化,真乃仁义之师也。我有意举城归顺,诸君以为如何?” 堂下之人,无一反对,从李严回到夷道的那一刻起,城中便再无其他声音,就算是同为命官的县丞,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李严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率领诸吏,出城北迎接刘景军。 夷道县城建于夷水右岸的层岩之上,因此别名“岩邑”,刘景军舰队溯江而来,直抵城下。 诸葛亮在众多甲士的护卫下登岸,行至李严面前。李严不等诸葛亮开口,先是深深一拜,继而道:“军师,在下幸不辱命,特率夷道吏民,恭迎义师。” 诸葛亮拉着李严的手,笑道:“正方果有冯异之风……” 诸葛亮的赞誉让李严颇为受用,云台二十八将中,得建方面之号者,也就冯异、岑彭二人而已。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 不过与冯异崇让谦逊不同,李严为人极有野心,他是先被俘,之后才献城归降,谈不上有多大功劳,因此他打起了夷水上游佷山县的主意,准备夺取佷山,以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李严向诸葛亮进言道:“军师,夷道以西,夷水上游,尚有佷山县,南郡、巴郡蛮五大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佷山。其地群山环绕,道路艰险,加之蛮夷不服王化,大军西讨,非一日之功。” “哦?”诸葛亮心知李严这么说,必有对策,虚心询问道:“不知正方有何高见?” 一如诸葛亮所料,李严不疾不徐地道:“佷山地处偏远,消息闭塞,必不知我军消息。军师可假我五百精兵,我佯装战败,借口寻求庇护,以骗开城门,如此便可兵不血刃夺取佷山。” “善。”诸葛亮听罢拊手道,“五百精兵足矣?” “足矣。”李严用力一点头,兵少才能显示出他的不凡来。 诸葛亮又问道:“正方打算何时出发?” 李严回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今日就出发。” 诸葛亮叹道:“正方辛苦,功成之日,我必为正方请功。” 为伪装成败兵,刘景军五百精锐皆弃重甲,仅持刀弩,跟随李严,乘坐轻舟,逆夷水而上。 佷山虽西通巴蜀,南接武陵,然深处内陆,民少蛮多,说实话,对如今的刘景军而言,无关痛痒,真正重要的,是夷陵。 诸葛亮自然不会舍本逐末,因佷山而停止进军夷陵的脚步。次日,诸葛亮便让甘宁率领三千人,北取夷陵,他则将千人坐镇夷道,以为甘宁、李严后援。 夷陵乃是南郡西部之中心,其西扼三峡,东控江陵,南有荆门(山)、虎牙(山)之险,由于二山隔江对峙,形成天然江关,地势极其险要,历史上这里曾发生过无数次大战,如秦、楚荆门之战、公孙述浮桥拒汉等。 不过由于刘景军来得实在太过迅速,夷陵根本反应不及,刘景军毫无阻碍的通过了这处天险,长驱直入,杀至夷陵。 刘景军突然兵临城下,夷陵城中几乎为之大乱,所幸夷陵不仅有县长主持大局,亦有屯兵将领,因此很快就稳定住了局面。 眼见夷陵一副据城死守的架势,自甘宁以下,诸将皆面露喜色,因为只有打仗,才有建功的机会。刘景军西行以来,所过诸县皆降,尚未发生一战,若是夷陵也降,他们上哪捞取战功? 甘宁率军登岸,在夷陵之南安营扎寨,修造战具,准备攻城。 两日后,李严成功夺取佷山,诸葛亮当即以其监二县事,自将千人北上,与甘宁会合。 第三百八十六章 面曹 三月下,河南尹,中牟县。 时隔一年有余,曹操重归官渡故地,虽然已经过去许久,可战场仍然横陈着累累白骨,无人收敛,风中似乎有无数的亡魂在呜咽、在嘶喊、在悲号…… 曹操心中充满怜悯之情,但他却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就算重新来过,他依旧会毫不犹豫下令将七万余袁军士卒全部坑杀。 官渡袁绍势大,一时间四方瓦解,远近顾望,只有颍川郡忠于职守,丁壮荷戈,老弱负粮。 然而光靠颍川一地,根本不足以供养全军,奇袭乌巢前,军中仅剩一月之粮。他连自己的军队都快要养活不起了,突然多出七万余张嘴,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除了坑杀,他别无选择。 曹操深深叹息一声,随后命军士收集战场遗骸,集中掩埋。 官渡一役,曹操几乎全歼了袁绍的十万大军,不过他也并不像对外宣传的那般大获全胜,自身同样死伤惨重,元气大伤。 战后,他一直忙于清剿袁军残余势力,次年先入陈留,破袁绍仓亭之军,将袁军全部赶回河北。再征汝南,击刘备及黄巾余孽,将刘备彻底逐出汝南。 今年自正月开始,曹操先是驻军家乡沛国谯县,接着北上陈留浚仪,最后西入河南尹中牟,三个月来,足迹遍布豫州、兖州、司隶三地,一路清剿贼寇,震慑不轨,肃宁地方。至此,才算彻底消除了官渡之战的影响。 这还是获胜的情况下,曹操实在不敢想象,官渡之战若是败了,自己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曹操心中对袁绍,可谓是忌惮到了极点,至今都没做好进军冀州的准备。不过近日北方有消息传来,袁绍自败归河北后,常感愤愧,今年更是发病呕血,或许就此一病不起,亦未可知。 曹操的好消息,还不止于此,南边的刘表,近来遭到刘景、孙权联手围攻,内外交困下,不得不一改过去敌视的态度,派遣使者前来许都向他表示顺服。 一北一南,两个心腹大患同时出现状况,曹操原本崎岖的前路,忽然变得光明起来,似乎剪灭群桀,重整山河,指日可待。 就在曹操信马由缰,想得入神之际,背后忽然传来一把无比浑厚的声音:“明公,中牟有人来报,刘表使者已至……” 说话之人身长八尺余,腰大十围,容貌雄毅,正是与曹操出入同行,不离左右的虎将许褚。 曹操回过神来,道:“听文若说,刘表的使者乃是南阳韩嵩韩德高,此人向以正直见称,为人甚有德操,名著汉、沔,乃楚国之望。” 接着又失笑道:“文若书信前脚才到,韩嵩后脚便追了过来,看来荆州形势确实不太妙。既然来了,那就回去见一见吧。” “诺。”许褚抱拳应道。 曹操随即弃马乘车,返回中牟,于县寺之中接见韩嵩,在座者除了荀攸、郭嘉、贾诩、董昭等心腹谋臣外,还有司隶校尉钟繇,河南尹夏侯惇等人。 韩嵩峨冠大袖,气质儒雅,从容施礼道:“在下镇南将军府从事中郎韩嵩,拜见明公。” 曹操并没有给韩嵩丝毫好脸色,一上来就对刘表横加指责:“袁氏兄弟,一者刻玺于北方,一者称号于淮南,俱为国之大贼!刘景升身为宗室,不思报国,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屡与国家为敌。而今遭刘安远、孙讨虏夹攻,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危在旦夕,又恐孤率六军南下,灭其基业,这才假惺惺派遣足下来许职贡。” 曹操冷笑道:“足下认为,孤会答应刘景升之请吗?” 韩嵩神色从容地道:“刘镇南与袁本初结盟时,明公亦受命于袁本初,刘镇南虽不肯背盟,亦未废职贡,终不失信义之道。” 曹操被韩嵩当面揭了老底,几欲恼羞成怒,韩嵩却是一脸沉着,继续说道:“昔日齐桓公贯泽之会,有忧中国之心,不召而至者数国,及葵丘自矜,叛者九国。人心所归,惟道与义。今明公奉天子,兴霸业,继桓、文之功,岂能不引以为鉴?” 曹操闻言脸色稍霁。 韩嵩又道:“刘镇南与明公过去虽有纷争,然而今日派在下前来,亦是出于真心。明公拒之,恐令四方失望,远人寒心。” 曹操失笑道:“哦?依足下之意,对于刘景升的‘好意’,孤是非接受不可了?” 韩嵩摇头道:“在下只是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到底如何选择,还在明公自己。” 曹操并不急于做决定,反而问起韩嵩避居荆州的王鉨,“对了,足下可认识汝南王君子文?” 曹操姿貌短小,又是阉宦之后,年轻时不被士人所重,为此他“卑辞厚礼”,前往汝南求见许劭,以期获得“品评”,奈何许劭却看不上他,屡次将他拒之门外。曹操怒极“伺隙胁”,许劭才惧而给出:“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 其境遇之难,由此可知。王鉨以及太尉桥玄,是为数不多对曹操另眼相看的人。 时过境迁,曹操如今已成为雄霸中原的霸主,而王鉨则年过六旬,垂垂老矣,桥玄更是早已身故多年。两个月前,曹操率军途经桥玄家乡梁国时,曾派遣使者以太牢之礼,祭祀桥玄。 见曹操顾左右而言他,韩嵩自知急也没用,回道:“王君中国之名士,我辈之楷模,岂能不识?王君久居武陵,此前与我等多有书信往来,不过去年刘仲达夺取武陵后,便断了联系。” 曹操忍不住叹息道:“天子都许后,曾遣使者南下,征王君为尚书,可惜王君无意仕途,加上疾病缠身,没有应命。也不知日后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韩嵩默然,他想到了自己的同乡好友邓羲,他因不满刘表联袁抗曹,一气之下举家迁往江东,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曹操之后又问了几位故人,便以韩嵩远来辛苦为由,让其暂回馆舍休息。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夏口 “诸君对此如何看?” 韩嵩退下后,曹操看向自己的心腹谋臣们,目光最终锁定在荀攸、贾诩二人身上。 当初荀攸在董卓死后,曾以“巴蜀险固,人民殷盛”,求为蜀郡太守,但因刘焉、刘表交恶,道路断绝,因而滞留荆州数年。 而贾诩之前则依附于南阳张绣,与刘表多有往来。论及对刘表的了解,众人无出二者之右。 荀攸今年四十六岁,作为曹操的谋主,其外貌敦厚古朴,并无出奇之处,曹操评价其:“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智可及,愚不可及。” 贾诩年长荀攸十岁,今年已经五十六岁,面容清癯,双目狭长,或许是智者的通病,其颔下胡须已经花白大半。 荀攸率先出言道:“刘表素无王霸之略,入主荆州十余载,只知坐保江汉间,而无四方之志。今刘景崛起于内,孙权觊觎于外,刘表自保尚且艰难,已难与明公争锋。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眼下刘表势穷来归,明公不妨纳之,以示天下。” 贾诩亦颔首赞同道:“军师言之有理。明公欲加威德于四海,允刘表之请,有益无害。且刘表此刻腹背受敌,岌岌可危,明公若发兵大举进攻,刘表纵然以刘备拒之,亦难逃败亡的结局。只是这却未必对明公有利。” “这是为何?”曹操问道。 贾诩答道:“袁绍虽败,犹据四州之地,带甲十万,今北方未定,明公便举兵南下,或可尽收南阳之地,却无法占有汉沔以南。孙权继位不久,内部未肃,大军出征在外,江东不日必乱。最终得利者,不外刘备、刘景二人。” 说到刘景时,贾诩下意识皱起眉头,相比于江东的孙权,他们对荆南的刘景更加陌生,这是因为朝廷的势力与江东接壤,与荆南则隔着刘表,他们对刘景的认识,全部来自于传言,还是那种转了不知几手的传言。 贾诩继续说道:“刘备乃明公宿敌,有雄才而得人心,若使其重复昔日徐州故事,必为明公心腹大患。但更可虑的,却是刘景。此人以一城起家,摧刘表于鼎盛,而尽有荆南四郡。传闻此人龙章凤姿,神智天授,百家博览,政事文辩,用兵韬略,无一不精,盖有世祖之风。使其一统荆州,恐危害不下于袁绍,从此南方不复为国家所有矣。” 贾诩这一番言论,令室中众人,皆陷入沉思。 “去年张(津)交州遣使至许都,告刘景派兵入侵交州,占领郁林,由此观之,刘景绝非如其自己所言,忠心为国,而是心怀异志,明公不可不防。” 开口说话之人,乃是军祭酒郭嘉,他是曹操心腹谋臣中年纪最轻者,今年才三十三岁。其五官英俊,气质脱俗,风仪甚佳,只是身体略显单薄。 “孙权亦然。”郭嘉又道,“过去明公专意北方,无暇南顾。而今明公大破袁绍,仗威东夏,则可稍顾南方。刘景、孙权,皆有胞弟,明公不如趁此机会,让二人遣弟入许都为质。” 钟繇、董昭、夏侯惇等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曹操也认为郭嘉的提议不错,刘景、孙权遣弟入质最好,就算拒绝,对他也没什么损失。 曹操随后又与众谋臣商讨许久,最后定下决策,即内纳刘表归顺,外令刘景、孙权入质,而后陈兵于汝(南)、颍(川)之间,静观刘表、刘景、孙权三方争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 ………… 三月下,江夏郡,夏口。 夏口,即汉水入长江之口,由于汉、沔同源,又称汉口、沔口。 夏口南临高山,三方阻水,易守难攻,乃楚、吴水路之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夏口东北方向十数里外,正有一支数百艘大小船舰组成的舟军,舳舻相继,覆江而来。 这支舰队,正是孙权率领的江东大军,和诸葛亮的偏师情况类似,自入江夏以来,他们途经蕲春、鄂县、邾县等处,几乎没有遭到抵抗,进展十分顺利。 不过孙权知道,这并不是黄祖畏惧江东军,而是有意收缩防线,不出意外,夏口,就是黄祖选定的双方决战之地。因为一旦通过夏口,就可乘船直达黄祖的治所沙羡城下,所以黄祖必会在夏口设下重兵阻击江东军。 前方斥候的回报,也证实了孙权的猜测,黄祖以两艘庞然巨舰,横截河面,扼守夏口,其上甲士林立,不下千人。 孙权当即命平虏将军徐琨为前部督,率军前军舟舰,进讨夏口,他则亲率中军继之。 徐琨收到孙权的指令,立刻指挥前军,杀向十余里外的夏口。 不过由于夏口水道狭窄,舟舰难以展开,若是挤在一处,则有被敌人火攻的危险。因此徐琨并没有大举来攻,而是仅派出数艘艨艟、斗舰,试探进攻。 挟守沔口的庞然巨舰上,千名黄祖军士卒皆披重甲,持强弩,待江东军舟舰临近,他们立刻扣动弩机,一时间飞矢雨下。 江东军的第一波试探性进攻,甚至都没能靠近黄祖军巨舰,就以失败而告终。 徐琨倒也没有动怒,本来他就存有试探之意,如今已经大致了解敌军的情况,他当即以破贼校尉凌操为前锋,再攻之。 凌操乃是孙策旧将,吴郡余杭人,少时轻侠有胆气,后孙策崛起于江东,凌操带着数百游侠投其麾下,每战斗,常先登冠军,可谓江东屈指可数的猛将。 凌操作战勇猛,不避箭矢,亲自驾舟冲在最前方。江东军士卒无不勇气倍增,人人奋进,数十艘舟舰衔尾杀来。 然而这次,不但两艘庞然巨舰射来漫天的箭雨,两侧山崖上,亦同时落下石块及火把。 原来黄祖军在两侧山崖,亦伏有重兵,顷刻间,江东军舟舰,或是被石块击毁,或是被火把引燃,加上前面弩箭交错,攻势如潮,即便以凌操之勇,亦无可奈何,败下阵来。 第三百八十八章 突破 江东军的第二波攻势,以猛将凌操为前锋,投入了大量兵船,可仍然以失败告终,徐琨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不再安然居中指挥,命座舰直接开至前线。 凌操见状,亲登徐琨座舰请罪,他之前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身中五六箭,幸亏身披双铠,才不致受伤,却也十分狼狈。 凌操沉声道:“将军,敌人横于夏口的两艘大舰,乃是以棕榈大缆,系石为碇,只需切断大缆,敌舰便会不攻自破。刚才我本已冲至敌舰下,不想祖军狡诈,竟然在两侧山崖设伏,我等一时无备,才被祖军击败。” “希望将军能够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这次有了防备,定会一举成功。”凌操随后一脸狠厉地道,“若是再败,愿受军法处置!” “好……”徐琨抚掌道,“这次,我让董元代与你俱为前锋,希望你二人可以齐心协力,打开缺口,为大军扫清障碍。” 董元代即扬武都尉董袭,其乃会稽余姚人,身长八尺,勇力过人,同为孙策旧将。当年山阴宿贼黄龙罗、周勃聚党数千人,董袭随孙策讨之,所向无当,阵斩二贼,威震吴(郡)、会(稽)。 “诺。”凌操抱拳领命,然而神情却有些不快,他是游侠出身,向来义形于色,徐琨派董袭同行,明显是对他信心不足。 徐琨故作不见,目光望向夏口两侧山崖,黄祖军埋伏于两山间,居高临下,肆意攻击,而己方却只能被动挨打,至于由陆路攻山,费时费力,亦不可取。所幸只要顺利突破夏口,山上的黄祖军就会不战自溃。 不久,董袭乘大舸船赶来,与凌操会合,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再度杀向夏口。 凌操有戴罪立功之心,董袭却并无谦让成全之意,在其厉声呵叱下,棹夫无不竭力,使得其船从一开始就快凌操一步,直到接敌前,凌操也没能追上。凌操落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只能将气撒在棹夫、士卒身上。 “咚……咚……咚……” 拳头乃至头颅大小的石块, 接连不断砸入江中,激起一道道水花,董袭昂立船头,顷刻间就被江水打湿了衣甲,船上士卒神情大骇,可董袭却不为所动,最终船如其人,带着一往无前之势,穿过石雨,杀至敌舰前。 “咻……咻……咻……” 董袭英勇无畏之举,明显震慑到了巨舰上的黄祖军将士,才入射程,就迫不及待朝其射箭。 这次董袭没再托大,伏于楯后,左右部曲亲卫亦举楯掩护。 董袭所乘大舸船虽然也称得上大船,可同对面黄祖军的庞然巨舰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直接撞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因此最后数十步距离,董袭有意放缓速度,不过即便如此,两舰相撞的巨大冲击,仍是让双方将士立足不稳,东横西倒。 董袭从甲板上爬起身,立刻组织敢死,冒着对面飞蝗般袭来的箭矢,以钩、拒勾住敌舰。董袭则亲率十余亲厚健儿,冲至敌舰下碇之处,一刀砍断大榄。 没有碇石固定船身,黄祖军巨舰顿时被江水冲得横流。 正当董袭准备再接再厉,解决另一艘巨舰时,凌操从后赶到,抢在他之前,砍断巨舰大榄。 至此,黄祖军两艘巨舰皆失碇石,再也无法横截江面,挟守夏口,面对汹涌而至的江东军,两艘巨舰毫不犹豫的掉头而逃。 董袭、凌操自然不愿就此罢手,驾驶舟舰,紧追不舍。徐琨见已成功突破夏口,一面派人禀报孙权,一面统率前军跟进。 身处后方的孙权收到战报,不由开怀大笑道:“夏口既破,锻锡老贼,无能为也!” 锻锡老贼,指的正是江夏太守黄祖,因为其早年冶铁为业,是以被孙权骂作“锻锡老贼”。 鲁肃点点头,亦以为然,说道:“夏口失守,黄祖再无险可恃,只能选择在江上与我军一决雌雄,黄祖兵、船皆不如我军,正面对决,必败无疑。我军破其舟师,乘胜包围沙羡,克之,则顺势席卷江夏,进窥襄阳,不克,亦可从容退走,以夏口为界,与黄祖分治东西。日后黄祖再难威胁江东,而我军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不自由。” 孙权听得心潮澎湃,江夏东西,便是以夏口为分界线,哪怕此次无法消灭黄祖,夺取江夏,保住夏口以东,亦足以自喜。 要知道,强如其兄孙策,也没能夺取江夏寸土,而他第一次出征,就能一举占领江夏半壁,这必定会极大提升他的威望。少年继位的他,最缺的就是威望。 却说董袭、凌操率领前部船只,一路溯江而上,追击落荒而逃的敌舰,然而刚刚出夏口不久,便看到远处江面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数以百计的黄祖军战舰。 先前断榄之功被董袭抢走了一半,凌操心中颇感不忿,这次自然不愿再“相让”,为拔得头功,当即便驾船径直冲向敌军。 董袭亦不甘示弱,紧随凌操之后,前部其他舟舰受二将激励,即便面对数十倍的敌人,亦毫无惧色,各个奋勇争先。 当然,他们并非自寻死路,此时徐琨的前军舰队,已源源不断驶出夏口,并在徐琨的指挥下,以五船为一编队,列阵江中。只待凌操、董袭等人冲乱黄祖水军阵势,便发起全面进攻。 “这是何物?”随着双方越来越近,凌操眉头渐渐皱起,刚才离得尚远,没有看清,敌军的大舰船首,装有如同船桅一般的大竿,约五六十尺高,上端置有巨石,凌操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却也不难猜出其功用。 凌操当年曾随孙策征讨江夏,那时黄祖水军并无此物。 对面突然乱矢来袭,凌操暂时按下心头的不安,一边避于楯后,一边组织还击。 鉴于敌舰巨大,且有神秘武器,凌操不敢直撄其锋,准备从侧方接舷。不想敌舰两侧,亦置有大竿巨石,对着凌操船舰,猛然拍下…… 第三百八十九章 战死 黄祖军大将邓龙立于拍竿之下,望着对面船上,位居士卒先的凌操,眼中露出刻骨的仇恨。 当年孙策入侵江夏,邓龙作为黄祖先锋,奉命前拒孙策,而江东军的先锋,正是凌操。 凌操乃是江东屈指可数的猛将,勇不可当,邓龙率领的前锋舟舰很快便被杀得溃不成军,其本人更是险些被凌操生擒,幸亏左右拼死相救,才得以逃脱。 对此,邓龙一直引以为耻,今日,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了。 邓龙亲操拍竿,待凌操船只靠近过来,看准时机,果断放开绳索,发动攻击,巨石夹带着历啸之声,轰然拍落。 凌操也早就注意到了邓龙,然而此时他前后左右全都是人,面对当头砸来的巨石,根本无从躲闪,只能下意识举楯抵挡,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巨石击碎牛皮楯,重重轰在他的胸口。 拍竿犹如天威一般,一击过后,甲板上立时哀嚎四起,一片狼藉,而被拍竿正面击中的凌操,毫无悬念的毙命当场。 凌操身上的双层铁铠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其胸口直接被巨石轰得凹陷,当左右亲卫奋力将他救出时,凌操已经停止了呼吸。 拍竿的优势,在于出其不意,在于临敌第一击,毕竟拍竿威力惊人,但攻速慢,目标大,很容易被对手针对。邓龙没想到一击就成功砸死了凌操,大喜回望,挥刀大吼道:“杀、杀……获凌操首级者,赏钱十万……” 黄祖军士卒闻言,无不踊跃,争相杀上敌船。 原本斗志昂扬,奋勇争先的江东军士卒,则因主将凌操之死而陷入慌乱,面对黄祖军凶猛的进攻,抵挡不住,节节败退,而不愿后退的勇士,全都被砍掉了脑袋,成为敌人的战功。 凌操亲卫虽然舍命相护,奈何寡不敌众,转瞬间就被一拥而上的黄祖军士卒屠戮殆尽,凌操的首级,亦送至邓龙的面前。 邓龙拎起凌操的头颅,见其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忍不住得意洋洋,大笑道:“昔为你所破,今杀你雪耻,何其快哉!” 接着邓龙举头过顶,高呼道:“贼将凌操已授首!” “贼将凌操已授首……”左右皆扬声大叫,以为呼应,不一会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凌操并非无名之辈,相反,两军将士,皆闻其威名,得知凌操战死,黄祖军无不欢呼雀跃,江东军则个个如丧考妣。 董袭业已与敌接战,不过他运气不错,躲过了拍竿的第一轮攻击,并且迅速组织敢死,攀上敌舰,亲以刀斧砍断拍竿。 然而董袭的做法,几乎是不可复制的,其他的前锋舟舰,被拍竿直接拍沉者,绝不在少数,即便逃过一劫,也会方寸大乱,根本挡不住黄祖军后面的进攻。 董袭听到凌操战死的消息时,正率领敢死进攻敌舰最后的据点——楼室,大惊之下,立刻环顾战场。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己方的前锋舟舰不仅没有冲乱黄祖军,反而正在被黄祖军不断围杀,加上凌操战死,形势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 董袭虽勇猛冠军,却非莽夫之流,当初孙策死后,孙权统事,吴夫人担忧孙权无法保安江东,曾问策于张昭、董袭,是时董袭慷慨陈词,认为孙氏兼有地利、人和,江东无忧,众人皆壮其言。 因此董袭见势不妙,立即放弃进攻,果断退回自己的座舰。无奈他的行动还是晚了一步,黄祖军已提前封死了他的后路。 远处观战的徐琨亦大感震惊,黄祖军竟然掌握有如此水战利器,而他们却毫不知情。 《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而今江东军的情况,便是“知己而不知彼”,徐琨一时间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首先肯定不能撤退,夏口水道狭窄,其上又有伏兵,撤退必会引发恐慌,黄祖军顺江而下,从后掩杀,后果不堪设想。 对方掌握有水战利器,主动进攻似乎也不可取,无奈徐琨却不得不这么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前锋被敌人围歼,这将会对己方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徐琨一边派人向后方的孙权禀明情况,一边发起进攻。 “可惜今日无风,否则以火船攻之,倒不失为对策……”徐琨凝望战场,暗暗叹息道。 “杀……”董袭手中长刀左劈右砍,几乎从不落空,看似勇猛无比,然而连战之下,精疲力竭的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靠着过人的意力在支撑。 他的脚边,层层叠叠躺满了敌人的尸体,有他所杀,有亲卫所杀,不过战到现在,他身边的亲卫业已所剩无几。当他的亲卫全部死光,就该轮到他了。 黄祖军士卒根本不给董袭喘息之机,犹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不将董袭彻底吞没,决不罢休。 董袭奋起余勇,再斩二人,代价是左肩中了一矛,深可入骨,这一矛,近乎废了他的左臂。而他身边的最后一名亲卫,亦被敌卒围攻杀死。至此,董袭两翼再无保护,彻底暴露于敌前。 这时黄祖军士卒反倒不急于进攻,而是围着董袭指指点点,脸上皆带着敬畏之色。 董袭此时的形象极其惨烈,其单膝跪地,衣甲上插满了箭矢,犹如刺猬一般,周身利刃之伤,亦不下二十处,甲胄早已破烂不堪,鲜血不断从伤处溢出,哪怕是敌人,亦不免心生敬意。 不过敬佩归敬佩,这并不妨碍黄祖军士卒想要杀死董袭,他们再度迈开步子,逼近过来。 董袭利用这最后的喘息之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在他看来,与其像凌操那样,脑袋成为他人的玩物,他宁愿便宜了江中的鱼虾。 随着敌人临近,董袭突然暴起,一刀捅死一名敌卒,并以其身体为盾,向前撞去。左右敌人的刀矛,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肩背,他却不管不顾,埋头前冲,直到双脚踏空,笔直坠入江中。 第三百九十章 责备 董袭身上穿着两层铠甲,重逾百斤,加之伤重濒死,身体坠落江中,立时便沉了下去。 眼见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黄祖军士卒自然心有不甘,竞相驾舟入水打捞,可惜却毫无所获。 黄祖军士卒只能以矛挑着董袭兜鍪,宣称“董袭已授首。” 凌操开战不久即被黄祖军杀死,一直是董袭在独撑大局,而今董袭坠江而死,让本就四分五裂,各自为战的江东军前锋将士,彻底丧胆,纷纷逃离战场。 眼见前锋溃不成军,徐琨心中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前锋舰队居然败得如此之快,快到不等他率前军赶到,就被敌人击溃。 更让徐琨痛心的是,连丧凌操、董袭二将,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二人皆为江东大将,向来被孙策、孙权兄弟所倚重,而今俱死,他都不知该如何向孙权交代才好。 不过他们的死,并非毫无价值,至少让徐琨知道了,在敌军拥有拍竿这等水战利器的情况下,不宜以大舰与之正面对垒。 凌操、董袭率领的前锋乃江东军精锐,所乘多重楼大舰,然而大舰行动迟缓,目标巨大,面对敌军的拍竿简直就是活靶子。 有了前面血淋淋的经验教训,徐琨改以轻舟走舸为前拒,夹以蒙冲斗舰,楼船大舰居后。 这么做固然令江东军失去水上优势,却也最大程度降低了拍竿的威胁。 事实证明,徐琨想出的应敌之策颇有成效,双方一经交战,江东军便利用船小机动灵活的特点,以五船为一编队,围着黄祖军大舰,发起一波波进攻。 而黄祖军将士惊愕的发现,之前大发神威的拍竿,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作用。 没办法,拍竿只能直线攻击,江东军小船有意避开正面,不断四处游弋,拍竿便很难奏效了,即使偶尔成功,也不过是击毁一条舢板小舟,杀伤数人,对江东军来说可谓无关痛痒。 江东军以小船迎战黄祖军大舰,本是以卵击石,但江东军凭借士卒精锐,一时间竟不落下风。 只是徐琨却高兴不起来,水上战斗,别无他术,说白了,不过是大船胜小船,多船胜寡船。 江东军以小搏大,本就处于劣势,而夏口水道狭小,其上又有黄祖军伏兵,是以江东军空有兵船优势,却难以发挥。 也就是说,江东军目前正在以“小船战大船,寡船战多船”,之所以未露颓势,全凭将士用命,可这却不是长久之计…… 孙权坐在楼船座舰的甲板上,听着前线不断传回的战报,面色阴沉如水,先前攻克夏口,他都已经开始幻想胜利了,没想到不久之后,形势突然急转直下。 黄祖水军居然有一种发石利器,不管是斗舰、艨艟,抑或楼船,当之无不立碎。 前锋突击不成,反为黄祖水军所败,凌操、董袭二人亦凶多吉少。如今徐琨正率领前军与敌作战,形势同样不容乐观。 这时,孙权就是再后知后觉,也发现了黄祖的险恶用心,后者根本就没打算死守夏口,其目的,竟然是想要利用夏口狭窄的地形,一口吃掉己方的前军。 “锻锡老贼……”孙权恨得咬牙切齿,他一脚踩进了黄祖的陷阱,陷入到了极其不利的境地,只能不断调遣兵船,通过狭隘而又危险的夏口,支援徐琨。 孙权自己也知道这种添油战术,实非良策,可一时也别无他法,由陆路支援风险太高了,毕竟身处敌境,冒然上岸,一旦被黄祖军伏击,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被动的局面,皆因“拍竿”之故,若是黄祖军没有拍竿这等水战利器,任你有什么诡计陷阱,江东军自可以力破之。 孙权满心疑惑,黄祖乃刘表下属,黄祖有这种发石战具,想必刘表定然也有,可既然有如此利器,为何面对刘景水军时,却一败再败? 还是说,这种发石战具,根本就是来源于刘景军?这也解释了刘景为何总能以弱胜强。 念及于此,孙权不由扭头看向身旁的鲁肃,这才发现,后者脸色惨淡,心神不属。 孙权见鲁肃有些失态,心中一凉,忍不住问道:“子敬,你可在长沙见过这种发石战具?” 孙权猜测的没错,鲁肃确实在出使长沙时,在刘景军战舰上见过拍竿,当然,那时拍竿皆以绛布蒙之,外人难窥虚实。 当时他出于好奇,特意问了诸葛亮,只是后者并未详答,既然对方无意相告,鲁肃也不好再窥探盟友的机密,只能作罢。 在鲁肃看来,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是以回到江东后并没有和孙权说起,本来他都已经忘记了,直到今日…… 面对孙权的询问,鲁肃脸色阴晴不定,暗暗叹了一口气,选择如实相告。 孙权听罢,又气又急,起身不住来回踱步,口中责备道:“子敬,你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犯起了糊涂!刘景以绛布蒙之,可谓是欲盖弥彰,不正是说明了此物的重要。你即便顾及盟友,亦可命人私下打探,怎能轻易放弃!” 鲁肃离坐伏拜于甲板,向孙权请罪。但对于孙权的指责,他心里并不认同,他认为自己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有告知孙权。 至于窥探、窃取盟友机密,他是一个性情磊落,心有壮节的大丈夫,根本不屑做这种事。 况且,与荆南结盟,对江东至关重要,任何有可能影响到双方结盟的事,都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 如果他自作主张,导致结盟失败,孙权会不怪罪他?到时怕是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孙权将如今的被动,归罪于鲁肃,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埋怨,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从前线传回,他持续调派兵船,赶赴前线支援,也没能挽救大局,鏖战良久,前军已有不支之相。 现在,孙权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是继续增兵,死战到底,还是放弃夏口,就此退走? 第三百九十一章 大败 在进退之间,孙权犹豫不决,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现在已经无力翻盘,继续打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 可若就此退兵,等于是放弃了前线上万将士,如此巨大的损失,是孙权所无法接受的。 而且,之前征讨庐江李术,孙权只是名义上的统帅,这次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领兵作战,如果大败而归,将会对他的威信造成非常大的打击。那些隐伏江东各地的山越、豪杰、黄巾……必定趁机掀起叛乱。 届时,为平息各地叛乱,他势必要更加倚重父兄旧臣,自己掌权的计划,将大幅延后,甚至就此沦为傀儡也不是不可能。 是以,此战绝不能败。 当然,孙权也不奢望取胜,只要能够击退黄祖军,“全身而退”,他就心满意足了。 心中有了决定,孙权即刻命族兄、威寇中郎将孙河率兵船赶赴前线,支援徐琨。 孙河服侍孙氏父子三代,出为前驱,入为腹心,乃族中大将,他接到孙权的命令后,以最快的速度组织兵船,赶赴战场。 孙河行动不可谓不快,可当他来到前线,即使有了一定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只见黄祖水军乘流而进,以无可阻挡之势横扫前军,几乎凿穿中路。己方之所以还未全盘崩溃,是因为主帅徐琨死战不退。 徐琨此时的处境已是十分不妙,其座舰被黄祖水军团团围住,一时间险象迭生,岌岌可危。 孙河与徐琨皆是少时便追随孙坚左右,二人不仅年龄相近,且志趣相投,情谊甚笃,不管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其败亡,当即杀入重围,解救徐琨。 “哈哈哈哈……”见水军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已然胜利在望,黄祖不由抚须长笑。 黄祖体躯魁梧,相貌堂堂,其早年以打铁为业,后周旋于军旅,是以虽年近六旬,身体依旧十分硬朗,并无老态。 黄祖对甲板上的众人笑道:“我之前常常耻笑蔡德珪,统帅一国水军,面对刘景小儿连战连败,一世英名尽毁。今日见拍竿逞威,方知蔡德珪败得不冤。” 黄射颔首道:“拍竿确实是水战无上利器。我军有此利器,破江东之军,易如反掌。” 黄射乃黄祖长子,官拜章陵太守,要知道刘表名为荆州牧,实际上满打满算也就控制四五个郡,而黄氏父子俱为太守,其势之盛,整个荆州无出其右者。 “我军必胜、我军必胜……”这次说话者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彩羽赤喙,灵气逼人的鹦鹉。 这只鹦鹉,是前些年一位商人献于黄射,后黄射又转献给父亲,青州名士祢衡曾为其作《鹦鹉赋》,至今在楚地广为流传。 而今鹦鹉犹在,祢衡却已死,其为人才高,可惜失之骄狂,连曹操、刘表都不放在眼里,数侮慢之,终死于黄祖之手。 鹦鹉一开口,自黄祖以下,甲板上的众人尽皆大笑。 这时,忽见大批江东军舟舰,自夏口冲出,加入战场,试图扭转败局。黄祖一边摇头,一边嗤笑道:“孙权小儿这是不甘心失败,还要作垂死挣扎。” 区区前军,完全不能满足黄祖的胃口,若孙权这时果断撤军,他还真拿对方没办法,所幸孙权并无退走之意,这正合他意。 黄射亦摇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用兵之大忌,孙权与其父兄相比,真乃豚犬耳。” 对于儿子的话,黄祖心里深以为然,随即传令都督苏飞、陈就,命他们尽快击破当前之敌,而后挟大胜之威,反攻夏口,争取一鼓作气荡平江东之军。 黄祖军都督苏飞身处于一艘雕镂彩画,庞大若山的巨型楼船上,船首尾及两侧共设有六座拍竿,这可不是摆设,自开战以来,已先后击毁四艘江东军战舰。 苏飞年近不惑,面容粗犷,浓髭密髯,形貌威武。其少为游侠,见天下大乱,聚客千余家,自为党帅。后投入黄祖麾下,十余年来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战功显赫,乃黄祖军二号人物。 苏飞按剑而立,一脸沉深,在他的指挥下,江东军前军主帅徐琨已成瓮中之鳖,眼看就要将其擒杀,不想孙河突然杀到,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救出了徐琨。 不过苏飞并未因此而气馁,虽然让徐琨逃过一劫,但却不足以改变战场大势,胜利的天平,仍在不断向己方这边倾斜。 不久,黄祖的命令传来,苏飞亲自雷鼓助威,另一位都督陈就亦亲临前线,不避矢石,在二人的鼓舞下,黄祖军将士人人踊跃,向江东军发起最后的猛攻。 孙河救出徐琨后,二人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成功摆脱黄祖军的围追堵截。可惜黄祖军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面对黄祖军的猛攻,江东军节节败退,江面上到处都是江东军的舟船残骸及将士尸体,场面惨不忍睹。 率先崩溃的是江东军的前军将士,他们先攻夏口,再战黄祖水军,连连大战,早已筋疲力尽。 更要命的是,他们根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面对一场必败的战斗,江东军前军将士终于支撑不住,纷纷掉头而逃。 前线将士溃逃很快就引发了连锁反应,越来越多的江东军舟舰开始掉头而逃,徐琨、孙河竭力阻拦,然而水上不比陆地,基本无法有效制止士卒溃逃。 当后方孙河带来的舟舰也加入到逃亡的队伍,徐琨、孙河心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暗自叹息一声,任由士卒裹挟而逃。 然而江东军想要逃离战场,并非易事,夏口水道狭窄,江东军将士惊慌失措,蜂拥至夏口,立时便将夏口堵得水泄不通。 这时夏口两侧山崖上的黄祖军将士乘机放火,江东军舟船首尾相接,顷刻间便延烧成一团。如此一来,夏口更加难以通行。 徐琨、孙河因为撤退较晚,落在后面,自然被堵死了归路。前方道路阻绝,后方敌人又至,逼不得已,二人只好放弃座舰,登陆南岸,改走陆路脱身。 绝境之下,江东军将士各谋生路,有随徐琨、孙河登岸者,亦不乏向黄祖军投降者。 在黄祖军舟舰的疯狂攻击下,江东军成功逃上南岸者,仅两千余人。然而江东军将士还没来得及庆幸大难不死,西南山林之中,忽然杀出数千敌军。 这支伏兵,正是不久前刘表派来支援黄祖的援军。 江东军将士骇得肝胆俱裂,他们之前为了方便逃生,弓弩等远兵、矛戟等长兵大多都被丢弃了,甚至有些人连刀都扔了。 而来袭之敌,皆重弩长矛,与之交战,绝对有死无生,江东军士卒不等敌人临近,便一哄而散,向东、北两个方向逃去。 “杀……”中郎将王威举刀大吼道,“江东之人无故侵犯州县,残害百姓,罪行累累,实乃豺狼也,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杀……杀尽江东之人……”数千士卒同仇敌忾,如惊涛骇浪般扑向四散而逃的江东军。 望着排山倒海杀来的敌人,孙河惨然一笑,对身旁的徐琨道:“子玉,我留下断后,你速北归。” 他刚才弃船登岸时,被黄祖军流矢射中右腿,伤势颇为严重,基本已经没有脱身的希望,与其仓皇逃跑,被敌人追上杀死,还不如主动留下断后。 “伯海……”徐琨不忍丢下孙河,独自逃生。他之前身陷重围,命悬一线,皆赖孙河舍身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要断后,也该他来才是。 孙河叹道:“子玉不必介怀,我腿部负伤,已经走不掉了,你却不一样。此次征讨江夏不利,江东必生祸端,你要守在讨虏身边,助他度过难关。”说完,冲着徐琨大喝道:“走!” “伯海……”徐琨深深看了孙河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孙河亲卫部曲及自愿断后者三百余人,树楯执刀,结为圆阵,死死当在荆州军的面前。 虽然孙河等人皆已萌生死志,战力倍增,然而荆州军人数,却是十倍于他们,不久之后,孙河等人便被荆州军彻底淹没。 第三百九十二章 落幕 “败了、败了……” 前线溃败的江东军舟舰疯狂涌入夏口,夏口水道本就地势狭窄,且上有埋伏,后有追兵,最终能够顺利逃回者,十无二三。 眼见败归的将士魂飞胆丧,惊慌之下,不顾军令,径直冲击中军,混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孙权不由心如死灰。 他赌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向前线增兵不仅没能挽回败局,还赔上了族兄孙河及数千将士,一时间孙权心中悔恨交加。 站在孙权身后的鲁肃此刻心急如焚,几次张口欲言,可顾及到孙权因拍竿一事对他颇有怨愤,只得频对胡综、周泰使眼色。 胡综弱冠之年,褒衣大袖,风姿潇洒;周泰年近三旬,体如熊虎,威武异常。 二人皆为孙权“潜邸”之臣,胡综与孙权有总角之好,十四岁起便和后者一起读书。周泰则对孙权有救命之恩,当年孙权为数千山贼所围,周泰舍命护卫,身被十二创,力保孙权脱险。 胡综心领神会,来到孙权身侧,小声进言道:“将军,今前部受挫,军心已乱,难以再战,不如暂时退守,以避锋芒。” 周泰上前一步,抱拳说道:“末将愿率部曲断后,掩护大军撤退,还请将军恩准。” 孙权看了看胡综,又看了看周泰,忍不住悲叹道:“此番进军江夏,本欲为父报仇,以告慰其在天之灵,不想竟遭此挫败,我还有何颜面回去见江东父老?” “胜负乃兵家常事,将军何必介怀?况且……”胡综正色道:“《兵法》云:‘知己而不知彼?一胜一负。’贼军船上有发石利器?我等不备,方有此败?非战之罪也。” 说到这?胡综顿了一下,又道:“我江东兵船?远胜贼军,黄祖所恃者?不过发石利器耳。将军日后可遣谍人伺探?或以重金收买敌将,待我军掌握此器,届时破江夏贼易如反掌。” 孙权闻言面上悲意稍敛,瞥了鲁肃一眼?下令道:“传我命令?后军变前军,以次撤退,左不得至有,右不得至左,前后不得易。违令者——斩!” “诺。”众人齐声应道。 “将军……”周泰想要留下断后?可刚一开口,就被孙权抬手阻止?断后任务极其危险,甚至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孙权视其为嫡系,岂能轻易就这么舍弃。 “幼平?我属意让陈(武)子烈率部断后?你就留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吧。” 周泰虽然一脸失望之色,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九江人,而陈武是庐江人,两人皆属淮南,陈武乃淮南远近闻名的勇士,且其麾下有五部人马,皆庐江乡人。庐江人性情躁劲,风气果决,视死如归,陈武督之,所向无前,为孙策打下江东,立下赫赫战功,实非周泰所能比拟。 面对如此艰险的任务,陈武毫无惧色,一边组织防线,一边收拢溃兵,掩护大军有序撤离。 陈武效法之前江夏军的做法,以数艘大舰横截江面,鉴于敌人船上有发石利器,陈武乃选敢死数百,驾驶火船,反攻敌军,成功挡住了敌人追击的脚步。 双方激战一个多时辰,大军已成功撤退,任务完成,陈武正打算抽身而走,这时徐琨带领数百残兵败将,自南岸步行而归。 陈武救下徐琨等人,并再一次击退江夏军的进攻后,飞速撤离。江夏军自然不愿就此罢手,在后穷追不舍。 接下来几日,江夏军追江东军于邾、鄂间,两战两捷,斩获颇丰,并顺利收复邾、鄂二县。 不久蕲春、下雉二县士民闻讯,亦斩杀江东长吏,举城反正。至此,江东夺取的江夏东部四县,全部宣告失守。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江东军一路逃窜之际,孙权忽然接到后方来报,豫章、庐江、丹阳三郡皆反。 孙权登时眼前一黑,心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其率大军西取江夏,导致国中空虚,而今江东五郡,反了三个。 江东众文武此时亦不知所措,唯有鲁肃不改颜色,开口言道:“将军,今三郡反者,皆山越、寇盗之流,其等虽侵凌郡县,却难以动摇江东根基。将军可命周瑜往丹阳,太史慈赴庐陵,将军自率大军,还定豫章,三郡之乱,旬月可定。” 鲁肃一番言论,令孙权大乱的心稍稍镇定下来。 鲁肃又道:“黄祖老贼才是我等真正的威胁,若让江夏贼军冲入江东,与国中叛贼联手,内外勾结,后果不堪设想。是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将黄祖老贼击败,使其不敢东顾。” 徐琨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亦道:“昔日以邓禹、冯异用兵之明,也因轻敌追击,而败于赤眉流贼之手。江夏贼军连战得利,黄祖必生骄纵轻敌之心,如今正是我等反击之时。” 接着徐琨主动请命道:“我愿率敢死,反攻贼军,为将军免除后顾之忧。此战不成功,便成仁!” “子玉……”孙权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徐琨之前能够脱险,令他喜出望外,他不愿徐琨再以身犯险。 徐琨伏拜道:“我辜负了将军的厚望,兵败夏口,损兵折将,幸赖孙(河)伯海舍命断后,方才免于一死。自归来后,将军不曾有一言责备,可我心却实在难安——还望将军成全。” 孙权上前扶起徐琨,紧紧握住后者的手,略有动情地道:“外兄决心如此,我自无不应之理。只是,二兄乃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今从兄(孙河)不幸战死,外兄万万不能再有所闪失,否则我日后将无所依。” “诺。”徐琨重重应道。 翌日,天公作美,大起东风,徐琨于日落之际率众逆击江夏军。江夏军无备,徐琨乘风纵火,激战至天黑。天黑后拍竿效用大减,江东军兵精将勇的优势渐渐发挥出来,不久即击溃江夏军,削其都督陈就、大将张硕以下数千人,黄祖率军狼狈而逃。 虽然获得了胜利,可这一战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加之天色已黑,视线不清,徐琨无力追击,扩大战果。 孙权身在后方,急得就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当前线捷报传回,他不禁长舒一口气,众文武也都纷纷开怀,互相庆祝。 这一战若是再败,江东基业必将危矣,所幸徐琨不负众望,成功击败了江夏贼军。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从容返回江东,应对叛乱。三郡叛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疥癞之疾,或许一时难治,却不足以致命。 至此,江夏之战落幕,孙权兴师动众,进攻江夏,不仅没有讨到丝毫便宜,反而落得损兵折将的下场。自孙河、凌操、董袭以下,仅战死的将、校就多达十余人,兵卒死亡过万,船舰损毁数百,损失可谓是极其惨重。 当然,黄祖也没好到哪里去,兵船同样损失过半。这一战,双方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 刘景对江东军撤军一事毫无所知,此时其仍驻军于江陵,而诸葛亮、甘宁则正兵围夷陵。 夷陵县长站在城头,望着城外部伍整齐,肃然而立的刘景军,虽红日高悬,亦不由心惊胆寒。 刘景军数日前进抵夷陵,修造战具,今日终于要开始攻城了。 这时一把粗重宏大的声音响起:“夷陵何必惊慌,我前几天不是已经派人分别前往秭归、江陵、襄阳等处求援,我等只需坚守十天半月,援军必至。” 说话之人年约二十余岁,身长七尺余,虎目方口,容貌挺特,尤其说话,声若洪钟。此人便是夷陵守将,荡寇校尉辅匡。 “守个十天半月?说得轻巧……”夷陵县长心里没好气地道。城外的刘景军,少说也有五千之众。而辅匡麾下,只有七百余兵,加上夷陵县吏士百余人,满打满算,也凑不齐千人。 况且,刘景军兵甲精良,一看就是精锐之师,岂是己方这不满千人的乌合之众所能抵抗? “咚……咚……咚……” 沉闷若雷的鼓声响起,夷陵县长见刘景军攻城在即,心中大惧,急忙对辅匡道:“辅校尉,在下不通兵事,留在城头无济于事,就先行告退了,夷陵城防,就拜托辅校尉了。” 辅匡鄙夷其贪生怕死,用鼻音“嗯”了一声。如此无礼之举,令夷陵县长大为光火,可他自知理亏,只得强忍怒意离去。 望着对方背影消失于城头,辅匡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暗骂道:“无胆鼠辈!” 继而对左右道:“南贼来袭,沿途诸县,纷纷陷落,投奔贼军者,多不胜数。我受刘将军厚恩,必当以死相报,你们却不必如此。若不愿随我奋战,可取我项上人头,向南贼请降,如此则性命可保,富贵可得。” 麾下部曲皆神情激动,纷纷嚷道:“校尉何出此言?我等誓与校尉同生共死,绝无二心。” 夷陵吏士也都争相表态。 “好!”辅匡抚掌道。“既然诸君不肯杀我求荣,那便随我坚守夷陵,等待援军。我前几日已派人向将军求援,相信援军不日便至,届时敌人退走,我等皆会获得将军厚赏。如援军不至,而形势危急,诸君就把我绑了,出城归降,亦不失富贵。” 辅匡一番话,说得极是诚恳,无论是麾下部曲,抑或夷陵吏士,无不感动万分,皆道:“愿随校尉坚守义节,杀贼建功。” 与此同时,城外的刘景军正式对夷陵发动进攻。 刘景军仗着兵力上的优势,从东、北两个方向同时进攻。 由于时间有限,像临冲车(攻城塔)这种机械武器的集大成者,复合巨型攻城战具,费时费力,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够建造。因此刘景军所用的攻城器械,皆为常规的井阑、云梯、冲车、发石车等。 北面乃偏军,诸葛亮、甘宁以黄忠为将,而东面主力军,甘宁不顾诸葛亮的一再劝阻,自领攻城督,甘宁虽为一军统帅,但其天性勇猛,粗暴好杀,是以不喜居中指挥。甘宁亲临第一线,手执枹鼓,激励士气,率领士卒向夷陵城下进发。 夷陵兵力不多,箭雨规模无法有效压制刘景军,刘景军士卒训练有素,高举盾牌,快速推进至护城河下,数座由木板拼凑而成的壕桥,横于护城河上。 率先通过壕桥的是冲车,接着是一架架各式云梯,而诸多井阑、发石车则留在护城河外,配合弓弩方阵,不断向夷陵城头倾泻矢、石,以掩护先登攻城。 魏延力压霍笃,成为刘景军先登大将,作为军中仅次于甘宁、黄忠的猛将,这个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霍峻,诸葛亮数日前便派他率领五百士卒,奔袭夷陵西北方向的峡口。 峡口扼守三峡,乃是巫山、秭归通往夷陵的必经之路,只要控制住峡口,巫山、秭归之兵便难出三峡半步。用五百兵以绝西方之忧,自然是万分划算。 一架架云梯搭上夷陵城头,刘景军先登战士手持大楯,刀藏楯中,沿梯腾踊而上。 魏延身为大将,自不能甘居人后,当然也不能过于显眼,以免成为众矢之的,其混杂于士卒间,“悄然”攀上夷陵城头。 “杀……杀……杀……” 此时双方士卒已经杀成一团,魏延纵身跃上城头,也不分敌我,直接持楯向着前方人群撞去。 魏延膂力过人,这一楯击竟一下子撞倒了四五个人,魏延趁着敌人扑跌地上,晕头转向之际,收起刀落,连斩二人。 与此同时,魏延左右亲卫亦登上城墙,拱卫左右。这使得魏延不必再担心两侧的威胁,只需一心向前即可,其所过之处,肢首横飞,鲜血四溅,挡者披靡。 魏延骁勇无敌,如虎入羊群一般,很快就引起了辅匡的注意。 辅匡心知如此勇士,对己方士气伤害极大,绝不能放任不管,当即便带着部曲朝魏延扑去。 第三百九十三章 破城 魏延凶神恶煞,大呼向前,手中长刀左劈右砍,无人能挡。在他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刘景军士卒冲上城头,奋勇厮杀。 关键时刻,辅匡带着部曲亲卫杀了过来,双方狠狠撞在一起,于方寸间亡命搏杀,反复拉锯。 双方每倒下一人,后面立刻便有人补上位置,短短片刻间,地上便躺满了死者、伤员,令双方将士几无立锥之地。 辅匡为人粗强,但他绝非恃勇斗狠之徒,他出身襄阳大族,熟读兵书战策,是以他虽然武艺不俗,却没有冲在前方,与魏延捉对厮杀,而是躲在后面,指挥部曲作战。 然而魏延实在太过勇猛,在他不知疲倦的反复冲击下,夷陵守军渐渐不支,防线不再严密。魏延抓住机会,一鼓作气,杀入其阵,挥刀朝着辅匡斩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魏延,辅匡怡然不惧,举刀迎战。 “铛!” 双方刀刃猛烈相击。 魏延登城以来,斩杀无数,单身突阵,直取敌首,气势攀至巅峰,只是几经厮杀,体力消耗甚大,辅匡亦非易与之辈,双方初次交手,竟是不分伯仲。 “杀……”魏延双目圆瞪?暴吼一声?再次挥刀砍向辅匡。 “铛!铛!铛!……” 二人如同两头发疯的公牛一般,毫不退缩?激烈碰撞。 十余回合下来?辅匡终究不敌魏延,身中数刀?败下阵来,所幸其身披双铠?防护甚坚?所受伤势并不严重。 辅匡自知非魏延敌手,心生退走之念,魏延见他要逃,怒不可遏?咆哮连连?奈何辅匡左右亲卫甚是忠勇,为掩护辅匡脱身,死死挡在魏延面前。 魏延几番突击,直杀得手足酸软,仍是不能冲破阻碍。感到力气不济?魏延亦暂时从前线战场退下,靠着女墙休息。 对于未能斩杀辅匡?魏延心中不免大感遗憾,不过这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他的任务是“先登”,此时夷陵城墙多处皆已被刘景军先登占据?城下士卒正源源不断通过云梯登上城墙。 霍笃翻身跃上城头?见魏延倚墙而立?喘息甚急,不由笑道:“恭喜魏兄,夺下先登之功,后面就交给我好了。”说罢,霍笃便率领部曲,直扑敌人。 魏延登时大急,区区先登之功,如何能满足他的胃口,当即也顾不得休息,再次投身战场。 魏延过去只是新野一游侠,辅匡不知其人,霍笃则不然,其乃南郡豪杰,辅匡没少与他打交道,一见到后者,当即瞋目大骂道:“霍笃!你枉为南郡豪杰!食刘将军之禄,却不能尽忠职守,反而背主投敌,反戈相向,你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霍笃被辅匡骂得面红耳赤,恼怒不已,偏偏无法还口,不管他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都改变不了他贰臣的身份。 霍笃心中恨极,誓要斩杀辅匡,以雪其辱。 辅匡之前面对魏延一人,已是大感吃力,如今又来一个霍笃,辅匡一时间左支右捂,疲于应对,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而城墙多处防线,也先后失守,刘景军占领的据点越来越多,甚至有连成一片的趋势。 眼见形势危急,辅匡满腹苦涩,就算今日能够成功击退刘景军,损失也必然惨重,明天呢?后天呢?…… 本以为吏士同心,婴城固守,足以抵挡刘景军十天半月,如今看来,这个想法委实可笑。 “城破了、城破了……” 忽然北方传来阵阵大呼。 “北城门失守了?”辅匡闻言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北方。那边的刘景军只是一支偏军,而他留的兵力并不少,按理来说,北面的压力要远小于他这里,怎么会这么快就失守了? 北城门失守的消息,立时压垮了夷陵守军紧绷的神经,将士斗志全消,争相而逃。 刘景军在后面紧追不舍,肆意砍杀,自古战场伤亡,大部分皆来自于溃败,而非正面对抗。 数百夷陵守军一窝蜂涌向通道,立时便将通道堵得水泄不通,随着刘景军的逼近,为了活命,后方士卒不惜对身前同袍挥刀,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辅匡落在后面,见士卒为求活命,自相残杀,不禁满心悲凉,他对左右部曲道:“你等取我首级,向南贼献降,足以保命。” 部曲皆慷慨激昂道:“我等愿与校尉共存亡!” 辅匡环顾众人,大声道:“好!便让南贼看看,我南郡不唯有霍笃这等背主贰臣,亦有忠义之士。诸君,随杀我……” “杀……”部曲皆应道。 辅匡率部曲二十人于绝境下亡命反击,利用刘景军轻忽心理,一举击溃数倍之敌。 辅匡、霍笃互视对方为必杀目标,双方嘶吼着杀成一团。 辅匡只攻不守,浴血厮杀,不可谓不勇,无奈双方人数差距太大,辅匡左右尽死,其身中二戟、五矛、十余刀,力竭而亡。 在原本的历史上,辅匡乃蜀汉重臣,官至右将军,要知道,在他之前担任右将军的可是关羽、诸葛亮、高翔,由此可知他在蜀汉的地位。 站在辅匡破损不堪的尸体前,霍笃此时心中再无一丝怨气,只剩满心的佩服。对左右道:“此辈皆忠义之士,不可轻辱之,将他们合葬一处吧。” “诺。” 随着辅匡的战死,夷陵的抵抗便宣告结束了,夷陵东城门大开,诸葛亮与甘宁俱入城中。 北面的情况,不仅辅匡感到诧异,就连诸葛亮也十分意外,他入城后立刻找来黄忠细问,才知黄忠身先士卒,亲登城墙,成功斩杀守将司马。守将司马一死,守军立时群龙无首,很快便被黄忠率众彻底击溃。 虽然黄忠说得轻描淡写,但诸葛亮却知道,也就是黄忠这等绝世猛将,换了旁人,绝难做到。难怪刘景对黄忠重视有加,如今看来,刘景果然有识人之明。 当日昏时,霍峻派人回报诸葛亮,已顺利夺取峡口。 诸葛亮放下心来,西方至此无忧矣,他的目光,转向东方。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夜袭 夷陵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敌人若知夷陵被围,绝不会坐视不管,问题是,援军将从何来?江陵?当阳?襄阳?…… 在出兵之前,诸葛亮和刘景、徐庶、蒋琬、邓芝等人有过讨论。 他们最希望当阳出兵,如能引出张允,歼灭其军,反占当阳,便可截断襄阳与江陵的联系,到时候刘景就能够毫无顾忌的收取包括江陵在内的南部十县。 其次是江陵,若刘琦、蔡瑁派兵救援夷陵,自身必将陷入兵力不足的窘境,届时无疑会大大降低刘景夺取江陵的难度。 最后是襄阳,只能起到削弱刘表的作用,对当下战局帮助不大。 而不管敌人最终如何选择,他们都有应对之策。 诸葛亮按下心思,一面派人通知刘景,汇报战果,一边分遣斥候,巡视四方,侦察敌情。 ………… 刘景军围困江陵已有近一个月之久,却始终没有攻城,对江陵的封锁也远谈不上严密,是以辅匡派出的使者借着夜幕掩护,顺利的突破了刘景军防线,进入江陵城中。 诸葛亮、甘宁一路连破数县,动静不小,刘琦、蔡瑁不可能毫不知情,如今夷陵使者前来求援,算是坐实了此前的传闻。 难怪刘景一直不打江陵,原来是在暗地里谋划夷陵。 不得不说,刘景此举可谓是一举击中了他们的要害,本来江陵、当阳防线,兵精粮足,固若金汤,他们只需静等刘景来攻即可。谁知刘景另辟蹊径,西取夷陵?攻其必救?化被动为主动。 “辅校尉忠义刚烈,誓死不降?然夷陵城中兵不满千?难敌荆南虎狼之师,请府君、军师出兵相救?迟则晚矣。”夷陵使者面见刘琦、蔡瑁,连连叩首?用力之猛?额头都磕青了。 刘琦与蔡瑁相视一眼,面有难色地道:“足下涉险而来,应不难看出,城外南贼兵力之盛?我等自保尚且艰难?实在没有余力援救夷陵。” 夷陵使者知道刘琦所言不假,可他身负任务,只能硬起头皮,一再哀求。 刘琦面上渐露不耐,对夷陵使者道:“张中郎目前正率领五千人马驻扎于北面的当阳?你不如去他那里求援。” 蔡瑁不由皱眉道:“张中郎扼守当阳,未可轻动。” 刘琦叹道:“当阳重要?夷陵就不重要了?我等为南贼所围,无力救援。而襄阳城中仅剩万余兵?再抽调兵力南下,必将不稳。军师?你说?现今除了当阳?还有哪里能派出援军?” “……”蔡瑁一时无言以对。 刘琦又道:“进攻夷陵的南贼偏师仅数千人,张中郎完全可以留两千人守城,派三千人驰援夷陵,南贼兵少,久攻不下,见援军至,必会惊走。” 蔡瑁这次没有再反对,因为这已是现阶段最好的办法了。 接下来刘琦、蔡瑁又事无巨细的询问夷陵使者刘景军情况,直到夜浓,使者才入舍歇息。 次日鸡鸣时分,使者潜出江陵,跋涉百余里,进入当阳。 对于夷陵使者,张允一度怀疑其是刘景的人,目的是骗他出城,直到对方取出辅匡、刘琦的信笺,张允才算彻底放下怀疑。 张允看完刘琦的信后,陷入沉思,危急时刻,刘琦暂时放下了对他的私怨,言辞十分诚恳。 并且刘琦向他保证,他若愿出兵救援夷陵,刘琦和蔡瑁会配合他的行动,出城进攻刘景军军营,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刘琦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允自然没理由不答应,毕竟双方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时再因私而废公,无异于自寻死路。 张允当即召唤诸将,并于次日亲率三千人驰援夷陵。 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刘景军谍人、斥候的注视下。 事实上夷陵使者尚未进入江陵时,就已被刘景军盯上,他之所以没有被抓,只不过是刘景想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收网的时候到了,当张允率军横渡沮水,赶赴夷陵之际,刘景命蔡升率三千精锐,出纪南大营,奔赴当阳。又命刘亮率两营骑士,驰往夷陵,配合诸葛亮、甘宁,围歼张允。 当阳兵少,势必会多遣斥候,监视南方,蔡升未免被当阳斥候察觉,特意率军偷渡麦城,迂回至南漳水以西,再向东至当阳。 蔡升此举果然起到了瞒天过海的效果,一路有惊无险的到达当阳。攻城宜早不宜迟,每拖延一刻,都有暴露的风险,蔡升指挥将士伐木,紧急赶制了一批云梯,当夜便对当阳发起突袭。 当阳外紧内松,除了南面城墙,其他城墙守夜的士卒都不多,良久都不见士卒巡视城头。毕竟多日来,刘景军一直未有动作,他们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蔡升见当阳防卫不严,放下心来,为以防万一,他又分遣千人,从北面登城。 之后蔡升大手一挥,士卒前后互搭肩膀,潜渡护城河。 待数百人成功来到当阳城下,竖起云梯,蔡升再按耐不住,快速渡过护城河,攀援而上。 第一批登城者皆为精锐中的精锐,个个身手敏捷,悄无声息间,便杀了七、八个守卒。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当阳的寂静。 虽然泄露了行迹,不过此刻登上城头者已不下百人,以当阳守军的反应速度,短时间内绝难反扑,不出意外,大局定矣。 蔡升纵声吼道:“张允已死,当阳已破,降者免死……” “张允已死,当阳已破,降者免死……”数千刘景军士卒共呼应,声震当阳,城中军民无不从梦中惊醒,神情大惧。 蔡升对左右道:“随我夺取城门。” “诺。” 蔡升左举火把,右持长刀,率领数十皂衣玄甲勇士,顺梯而下,沿途所见当阳守军,很多都是衣衫不整,两手空空,惊慌失措,少有敢上前阻拦者。 直到打开城门,蔡升的刀竟然奇迹般未沾一滴血。当城外的刘景军士卒涌入城中,当阳守军顽抗者寥寥,大多选择投降。 第三百九十五章 悲凉 宿于当阳馆舍的王粲被一阵阵惊天的喊杀声惊醒,他起身披衣,推开窗户,遥望城西。 此时夜色极浓,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只有络绎不绝的喊杀声,回荡在当阳城的上空。 “主人、不好了……”两名僮仆慌手慌脚的冲入寝室。 “慌什么。”王粲回头斥道。 感到恐慌的不只是他的僮仆,整个馆舍都已乱成一团,尤其当城门失守的消息传来,这让原本就混乱不堪的馆舍变得更加不可收拾,相比之下,王粲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袭城者,当是刘景军无疑,以他和刘景的关系,绝无危险,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一丝喜意。 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他乃是奉刘表之命,为张允传达救援夷陵的指令,只是他抵达当阳时,张允已经先一步离开。 王粲难得走出那个让他郁郁不得志的襄阳,便暂在当阳住下。 发觉城中厮杀逐渐平息,王粲合上窗,对身后侍立的二仆道:“没事了,回房,继续睡。” “诺。”二仆心中惊叹主人的淡定,惴惴不安的退下。 王粲重新躺回榻上,一时间思绪万千,他之前认为刘表或许进取不足,但稳守有余,毕竟如曹操、袁术、孙坚、孙策等一干当世雄杰,都奈何不得荆州。孙权举江东之众而来,亦落得丧师数万,大败而逃的下场。 刘景虽然强势崛起于南方,可想要吞并荆北,可谓难矣。然而刘景跨江以来,驻军江陵,西取夷陵,突袭当阳,手段之高超,刘表简直被玩弄于鼓掌之上。这不禁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王粲卧于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蔡升率兵直入县寺,自县令以下,百余官吏皆一网成擒。 接着,蔡升派兵巡视全城?平息骚乱。同时通告全城?让百姓安心待在家中,敢有外出者?皆视为贼人?格杀勿论。 刘景军奔走半宿,直到次日平旦?当阳才彻底安定下来。 蔡升一天一夜未合眼,才睡两个时辰?就被叫起?头脑一时昏昏沉沉,可当他看着木片上写着“山阳王粲再拜,问起居,字仲宣”?登时清醒过来。 昔日他随刘景北上迎亲?与王粲有过多日接触,对这位身材瘦小,容貌鄙陋,却才华盖世的中原名士印象深刻。也知道刘景对王粲极为重视,因此不敢怠慢?简单梳洗一番,便赶往前堂。 “王君……” “足下别来无恙……”王粲一边含笑还礼?一边打量起武弁戎装,潇洒倜傥的蔡升。 当年蔡升只是刘景身边一介剑客护卫?不值一提,若非王粲有过目不忘之能?早就将他忘了。如今蔡升却已是今非昔比?数年来追随刘景纵横荆南?威震楚地,就连刘表都闻其威名。 “王君何故在此?”蔡升邀王粲入座,好奇地问道。 王粲也未隐瞒,悉数告知对方。 蔡升听罢笑道:“夷陵现已被诸葛军师攻克,张允此时前往夷陵,无异于自投罗网。” 张允前脚离开,蔡升后脚就到了,王粲哪还不知刘景西取夷陵,是为将张允引出,却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攻下了夷陵。尤其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领军之人竟是诸葛亮。 王粲感慨道:“我素知孔明才略过人,乃天下奇才,但世间又有几人敢让年仅二十出头的他当方面之任?仲达好魄力。” 诸葛亮投奔刘景还不到两年时间,不仅出任军师要职,现今更当方面之任,再想想自己的怀才不遇,王粲一时间百感交集。 当初刘景席卷荆南,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南下投奔刘景,只是荆南下湿,瘴气滋生,丈夫早夭,他身体一向不好,冒然南下,染病的概率极大,是以只能作罢。 蔡升笑道:“将军识人之鉴,当世无双,如我这等市井闾里之徒,都能受到将军的重用,更何况是诸葛军师这等人杰。” 王粲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蔡升又道:“将军自与王君分别,返回长沙,每次举办酒宴,皆为王君设需坐。常言:‘王仲宣国士也,空有惊世才华,却不得重用,甚是可惜。’” 王粲长叹道:“世间知我王粲者,刘仲达是也。” 蔡升提议道:“王君与将军情谊甚笃,阔别多年,必然极为想念,眼下将军就在江陵,不如我送王君南下,与将军相见。” “这……”王粲面露难色,他的家人目前皆在襄阳城中,刘表若是知道他转投刘景,必会祸及家人,刘表或许碍于他的名声,不敢将事情做绝,但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要王粲抛妻弃子,投奔刘景,他实在做不到。 蔡升见王粲不愿,道:“既然王君心有顾忌,在下也不敢强求,只是适才谈话,王君已得知我方不少秘密,没有得到将军的允许,在下万万不敢放走王君,所以只好请王君暂住当阳。” “这个自然。”王粲暗松一口气。以他对刘景的了解,后者知道他的情况,十有八九会放他回襄阳,绝不会让他为难。 两人又聊了片刻,王粲起身告辞,并自愿与被俘的当阳县令、丞同住一舍,免得日后回到襄阳,没有人证,难辨清白。 却说张允率军渡过沮水,又行十余里,进入夷陵县境。 然而不久之后,派出的斥候就传回“夷陵已被南贼占领”的噩耗,张允不由大惊失色。 夷陵若是未失,他在外遥应,尚有几分把握逼退刘景军,而今夷陵已失,他等于是孤军奋战,想要以寡击众,击败敌军,夺回夷陵,简直比登天还难。 张允没有一丝犹豫,当即下令撤退。张允不可谓不果断,无奈诸葛亮以有心算无心,张允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纵然其等一路亡命狂奔,仍被刘景军追上。 张允望着前方宽阔的沮水,又看了看后方正在列阵的刘景军,顿时心凉了半截,不过他亦不愿束手待毙,急吼道:“列阵、迎敌……列阵、迎敌……” 甘宁乘骑一匹黑色骏马,以鞭遥指对面,冷笑道:“背水结阵,乃是兵家大忌,张允小儿落入死地,还想继续负隅顽抗,莫非以为自己是韩信复生吗。” 黄忠洪声道:“中郎,敌军逃亡良久,心气大衰,趁其等立足未稳,阵列不齐,可一战而定,末将请为先登,必破其众。” 不等甘宁开口,魏延在旁急道:“黄校尉之前攻打夷陵,已立下大功,这次就让给我吧。” 黄忠哪肯相让,一口回绝。 看着黄忠、魏延争论不休,甘宁同样心痒难耐,只是他身为一军统帅,却也不好和手下争功,开声道:“别吵了,你们二人,并为先登,共破敌阵。” 黄忠、魏延相视一眼,齐声道“诺。”之后二人各归阵地,亲援枹鼓,率士卒突击敌阵。 双方的兵力大致相当,皆为三千人左右,然而双方的斗志,却天差地别,面对如狼似虎,疾冲而来的刘景军,张允军士卒远发弓弩尚可,一旦近身肉搏,立刻便落入下风。 “杀……”黄忠、魏延披甲执锐,为士卒先,在二人的带领下,刘景军先登无不以一当十,张允军阵列本就不严,如何能抵挡两位无双猛将的突袭,一个又一个的方阵被冲得支离破碎。 张允虽然熟读兵法,可他本身却非智勇之将,只是因为刘表外甥的身份而成为领兵大将,担任副将可能没什么问题,可若要其独挡一面,就显得不足了。 就像现在,身处逆境之中,张允彻底陷入慌乱,根本想不到有效的应对之法。 张允麾下本就新卒多,老兵少,又摊上这么一位无能的统帅,面对数量相当的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背后就是沮水,无甲者还好,若是身披重铠,一旦落入水中,再善泳的人,也免不了溺亡的下场。 黄忠、魏延二人,犹如两道利箭一般,分别从两个方向朝着张允杀来,所过之处,波开浪裂,不可阻挡。张允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眼中惧意几乎溢出。 就在这时,风中隐隐传来震动声,张允下意识扭头看向南方,很快他就知道震动的来源,那是骑兵,大股的骑兵…… “轰隆隆……轰隆隆……” 黑压压数以千计身披重铠,手持刀矟的骑士自南驰入战场,刘景军士卒欢呼不已,可黄忠、魏延却面有不悦,骑兵这是来与他们争功的,这让他们怎能高兴得起来。黄忠、魏延收回视线,加速杀向张允,必须赶在骑兵之前,斩杀张允,抢下首功。 刘亮见敌军师老兵疲,几不能支,当即也不停下整顿,而是直接向张允军侧翼发动冲锋。 本就行将崩溃的张允军士卒,面对上千甲骑的全速冲锋,根本不敢与之相抗,双方未等接战,侧翼的张允军士卒便一哄而散。 “杀……”刘亮率众马踏敌阵,追击溃卒,手中长刀左劈右砍,马前之敌,悉数被他斩杀。他的目标,同样是张允。 然而黄忠、魏延、刘亮不知道的是,张允的将旗虽然仍高悬于战场,可他早在刘亮抵达战场的那一刻,就带着数名亲卫,弃军而逃了,此时其已成功通过沮水之桥,逃到东岸,成功脱险。 也亏得他当机立断,若是再迟疑片刻,全军崩溃,士卒争渡,届时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黄忠、魏延、刘亮三人几乎同时杀到张允的军旗下,然而却是不见张允踪影,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刘亮气急败坏道:“张允鼠辈,何其无胆!”他数日间行数百里,几乎是以一日百里的速度赶到战场,结果却什么功劳也没捞到,这让他如何不气。 黄忠、魏延虽然也很遗憾为竟全功,不过毕竟他们正面击溃了敌军,却是比刘亮强多了。 刘亮随后将气撒到了张允军士卒身上,立刻跪地投降还好,稍慢一步,便被其斩杀当场。 最终张允军三千士卒,战死、降者多达两千余人,能够如张允一般逃脱者不过二三百人。 张允与数名亲卫,不惜马力,日夜兼程,回到当阳,正当他们准备渡过漳水时,忽闻当阳陷落,张允立时惊骇欲绝。 其实他在路上已经隐隐有所担忧,但他在当阳城中留有两千兵卒,足以抵挡万人进攻,而刘景若是调动上万兵力,很难不被江陵察觉,刘琦、蔡瑁必会竭力阻止,因此张允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 张允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当阳是怎么丢的,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断了渡河之念,沿章水北上,经由编县回到襄阳。 看着伏跪在地,痛哭流涕得张允,刘表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张允并不是擅自行动,他亦曾派遣王粲命张允救援夷陵,只是王粲抵达当阳时,张允已经先行出发。是以要真论起张允战败失城的责任,他也逃不掉。 其实近来他心情甚佳,黄祖成功击败孙权,虽然不像他自己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斩俘数万,楼船千艘,但杀敌过万,却是无疑。 至于黄祖同样损失惨重,刘表却根本不放在心上。 经此一败,加之江东大乱,孙权至少两三年内不敢再觊觎荆州,如此一来,东部压力大减,他就可以专心对付刘景了。 没想到还没高兴多久,就接连接到当阳、夷陵陷落的消息。尤其是当阳的失陷,等于切断了他和江陵方面的联系,自然也失去了对当阳以南十县的控制权。 “大人,我等皆中了刘景狗贼的奸计了……”张允自知此次罪责极大,而刘表亦非心狠之人,因此连连叩首,涕泗横流,以求得到刘表的宽恕。 刘表确实不是一个能对亲人狠下杀手的人,特别是这几年来侄子刘虎、刘磐接连战死沙场,令刘表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一见张允痛哭流涕的模样,刘表心中没有怒意,只有悲凉。 第三百九十六章 怒吼 当阳处于襄阳、江陵之间,沟通南北,位置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只是目前襄阳城中仅剩万余兵,就算调回驰援黄祖的王威部五千人马,也不到两万。 虽然知道夺回当阳的希望不大,但刘表还是在王威部归来后,拼凑万人,以王威为正,张允为副,督军南下攻打当阳。 蔡升率三千人据城而守,荆州军连攻二十日,至五月中旬,当阳仍旧固若金汤,而荆州军死伤无数,士气低落,无心再战,王威、张允乃乘夜撤军。 五月十八日,刘景亲至津乡渡口,迎接诸葛亮等人的归来。 此时距离诸葛亮等人攻下夷陵,击败张允,已过去一月有余。 在覆灭张允之军后,诸葛亮不久即率军入三峡,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连克秭归、巫县二县。 至此,江陵以西枝江、夷道、佷山、夷陵、秭归、巫县六县,悉归刘景所有。 算上当阳,以及刘景新近占领的华容,南郡南部十县,刘景已得八县,只有江陵及地处偏远,且紧邻江夏的州陵尚未拿下。 诸葛亮、甘宁一登岸,刘景立刻迫不及待的上前,挽起二人的手,笑道:“孔明,兴霸,你们辛苦了,我已命人在津乡大营准备酒食,飨劳将士……”说罢,刘景望向诸葛亮身后一人。 此人身量高挑,长方脸,两腮无肉,腮骨刀削般直下,眼神锐利,鼻梁有势,予人强势之感。不出意外,当是李严无疑。 果然,诸葛亮为刘景介绍道:“将军,这位便是夷道长李严李正方。李正方明于方略,才干超群,实乃荆楚之俊杰。” 李严伏拜道:“李严拜见将军。” “正方不必多礼。”刘景含笑扶起李严。 历史上李严曾先后侍奉刘表、刘璋、刘备,数易其主,却能越混越好,从一介微末小吏最终混成与诸葛亮并列的托孤大臣,绝对算得上三国难得的人才。 只是此人有才无德,先是怂恿诸葛亮受九锡,进爵称王,接着又不愿北伐,反而请求割让益州东部五郡作巴州,自领巴州刺史。最后更是在诸葛亮北伐时拼命扯后腿,致使四伐大好局面下功亏一篑。为人处世,失败到连乡人都不愿接近。 不过刘景并不会因此就不予重用,其麾下已经有了和李严同传的魏延、廖立,以及尚未长大的寇(刘)封,不差李严一人。 刘景有十足的自信压制他们,使他们安于职守,施展才能,而不敢像历史上那般恣意妄为。 “正方吏能之名,我亦有所耳闻。”刘景问李严道:“不知正方可愿入我将军府为参军?” 李严肃容答道:“承蒙将军看重,严愿为参军。” 参军即参军事,本参谋军务之称,只是将军府的属吏。而李严则是执掌一方的百里侯,由夷道县长改任参军,看似降职,实则不然。参军位卑,却是刘景心腹,实非小小县长所能比。 刘景简单为李严介绍了一下将军府众人,如同为参军的邓芝,主簿蒋琬,右司马徐庶等。 之后刘景又分别对黄忠、魏延、霍笃等将嘉勉一番。至于霍峻,则被诸葛亮留在了夷陵。 返回营地时,刘景让诸葛亮与自己共乘一车,以显尊贵。 路上,刘景对诸葛亮道:“蔡宏超昨日来信,荆州军久攻当阳不下,日前已乘夜撤围北返。” 诸葛亮对此并无意外,蔡升乃刘景帐下大将,前年仅以两三千孤军,便生生将万余交州大军挡在泉陵城下长达两个月之久。今当阳城中兵精粮足,后方又有强援,纵然刘表万人来攻,到头来也只能是铩羽而归。 诸葛亮问道:“不知江夏那边情况如何?”眼下西、北皆已无忧,唯一的顾虑就只剩东边了。他在夷陵时,与刘景书信不绝,已经知道黄祖击败了江东军。 见诸葛亮提及江夏,刘景面露古怪之色,道:“我近日刚刚得到确切消息,黄祖本来在夏口大破江东军,可他之后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盲目追击,疏于防备,反为江东军所败。”说到这,刘景笑着摇了摇头:“此战黄祖虽说重创了江东军,自身亦伤亡惨重,已不足为虑。” “双方两败俱伤?”诸葛亮略显诧异,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刘景颔首道:“没错,江陵如今已经彻底沦为孤城。我军渡江已来,虽连克八县,可江陵一日不下,我等便一日如无根浮萍。眼下当阳之围已除,你亦率军归来,是时候攻打江陵了。” 自三月兴兵以来,刘景驻军江陵城下已近七十日,如今攻城战具已毕、壕堑已平、土山已起……万事俱备,只待其一声令下,便可对江陵展开全面进攻。 诸葛亮点点头,己方之前四处出击,都是为夺取江陵做准备,现在时机已经成熟,自当着手攻打江陵,毕其功于一役。 午后,刘景大宴三军将士,次日即正式对江陵发起进攻。 刘景本人亲将主力坐镇东方,以甘宁为升城督,主持攻城。又命褚方从北面进攻江陵,韩广从西面进攻江陵,刘宗则率水军在南,游弋江面,往来巡视。 刘景和诸葛亮并肩站在一辆高耸的云车上,瞰临江陵城中。 江陵东城墙上,密密麻麻遍布数十座楼橹,这东西,便如同古代的碉堡,当年刘景在修建酃县城防时,便建了大量的楼橹,给刘表军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这次轮到刘景军了,不过刘景对此却不太担心,他的军中,可是有着楼橹的克星——投石机。 只见刘景眼前,星罗密布罗列着数以百计大小不一的投石机,大量的民夫手推鹿车,川流不息,将一筐筐石弹送至战场。 自刘琦、蔡瑁以下,江陵守军,无不面露惧色。江陵城中也有投石机,只是数量十分有限,根本无法与刘景军匹敌。 “放……” 随着刘景一声令下,三个方向,数百架投石机同时发出震天的怒吼。 第三百九十七章 攻城(1) 不同于刘琦,蔡瑁可是真正领教过刘景军飞石车厉害的人,当初不管是他的水军,抑或蒯越的步军,都吃足了苦头。 蔡瑁心里很清楚,若是放任不管,他们苦心经营年余的江陵城防,必将遭到毁灭性破坏。 在缺少反制手段的情况下,最有效的应对之策,便是重金招募敢死,出城将飞石车捣毁。 可问题是,刘景军的飞石车实在太多了,西、北两个方向,飞石车数量便在百架以上,东面,即正面战场,飞石车更是超过两百架,想要在刘景军重重护卫下,将数以百计的飞石车摧毁,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况且,之前为配合张允救援夷陵的行动,蔡瑁曾派遣三千精锐突袭刘景军纪南大营,结果对方早有准备,三千精锐遭到伏击,最终逃回者不过数百人。 要知道江陵一共也只有一万两千人马,一战折损近四分之一兵力,现今城中兵不满万,蔡瑁哪有底气再冒险。若再损失几千兵力,届时就算将刘景军的飞石车全部毁去,也守不住江陵。 蔡瑁权衡再三,终是放弃了出击的打算,为避免无谓的伤亡,其在城上仅留少量士卒,其余大部分人,皆暂时避入城中。 蔡瑁的决定可谓十分果断,士卒才退出城墙不久,城外的刘景军飞石车便开始发出轰鸣…… 刹那间,数斤至数十斤不等的石弹,从一架架飞石车中弹出,夹带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历啸声,以雷霆之势射向江陵城。 “轰……轰……轰……” 石弹密集地落入江陵城头,城门楼因为目标过大,首当其冲,如同陨石雨般的石弹,不一刻就将雕梁画栋,宏伟壮观的城门楼砸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不过城门楼板屋数重,大而坚固,绝非一时半刻能够彻底摧毁。而城上众多的楼橹就不同了,根本挡不住漫天的石弹雨。 蔡瑁、刘琦站在百步外,望着一座座自己费心费力修建的楼橹,尚未发挥作用,便轰然倒塌,化为废墟,心里无不滴血。 面对飞石车的攻击,木质的城门楼与楼橹不堪一击,即便是土质的马面、女墙,因厚度不足,亦难以承受持续不断的攻击。 土木建筑,尚且难以保全,遑论血肉之躯,留在城上的守军只能将身体死死缩在女墙之后,并默默祈祷不要被飞石砸中。 诸葛亮与刘景并肩立于云车之上,感叹道:“飞石车真乃攻方之幸,守方之大不幸也。”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种飞石摧城的场面,去年在攻打武陵郡治临沅时,刘景军就曾动用上百架飞石车攻城,可诸葛亮心中仍是感到十分震撼。 飞石车大约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只是由于实用性欠佳,数百年来始终未能得到重视。前些年刘景在研制拍竿时,顺便将飞石车鼓捣出来,并加以改进,使其实用性有了质的飞跃。 《墨子·备城门》云:“凡守围城之法,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楼撕修;守备缮利。” 楼橹与城墙、护城河并列,乃是最为重要的城防设施之一,每每予攻城方以巨大杀伤,堪称攻城者的噩梦,如今在飞石车面前,却显得脆弱不堪。 刘景也很满意飞石车取得的效果,但他认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目前最轻型的飞石车,射程也只有百步上下,而重型飞石车,射程更是只有数十步远。 并且极耗人力,此番进攻江陵,刘景军动用飞石车约五百架,单单操作者就高达两万人,此外还有运送石弹的民夫,护卫安全的士卒…… 其实这都不是什么致命缺点,现有的飞石车已经完全能够满足需要,不过刘景到底是现代人,见识远胜古人,并未故步自封,对飞石车的改进从未停止。 正因为刘景的坚持,目前飞石车无论是射程、威力……相比最开始都已有了巨大的提升。 在围困江陵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刘景调集上万民夫开山采石,储备了大量的石弹,因此飞石车的轰鸣声,从日出一直持续到日落,直到日夜方止,次日一早,则又再度轰鸣起来。 两天时间,刘景军总计向江陵城投射出数以万计的石弹,巍峨壮观的城门楼早已不复存在,楼橹亦十不存一,马面、女墙等设施同样遭到极大破坏,城上城下,尽是乱石,几无立锥之地。 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日间江陵守军死伤近五百人,这还是蔡瑁提前将主力撤入城中,不然伤亡将会更大。 见江陵城防工事毁坏殆尽,刘景当即下令全面攻城,数千弓弩之士第一时间登临土山,居高临下,雨射城头,压制守军。 刘景军堆砌的土山,高度略高于城墙,而低于城门楼、楼橹,然而江陵的城门楼及楼橹俱已毁,虽然蔡瑁、刘琦在昨日夜里紧急建造一批楼橹,可对偌大的江陵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成功压制住江陵城上的守军后,刘景军的攻坚部队开始向城下进发,云梯、井阑、撞车、临冲(攻城塔)……一时俱进。 “这、这是何物?!”刘琦看着数十人共推而行的临冲直逼而来,登时呆立当场,和当初武陵太守刘叡的反应如出一辙。 刘琦入主江陵一年有余,自问早已不是当初襄阳城中那个不知军事的公子,可他对眼前之物却一无所知,心中充满恐惧。 蔡瑁亦大惊失色,一开始他还以为此物是放大版的井阑、箭楼,直到它们碾过被填平的护城河,直抵城下,他才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井阑、箭楼,而是能够直接攀附城墙的战具。 蔡瑁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强忍惧意,失声吼道:“快!放火箭、放火箭……烧了它……”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城上的守军将士纷纷惊醒过来,点燃缠着油脂的箭矢,引弓射向令他们惊恐万分的临冲。 临冲虽大而迟缓,却外蒙以生牛皮,不惧火箭,江陵守军见状,脸上莫不露出绝望之色。 第三百九十八章 攻城(2) 临冲(攻城塔)乃古典时代机械武器的集大成者,高六丈,阔二丈,分为上中下三层,内藏甲士,外蔽皮革,重量超过万斤,需要数十人共推而行,十余座临冲同时横压过来,对江陵守军造成的冲击可想而知。 历史上以“吕公车”之名出现在中国战场上的攻城塔,甫一露面,便骇得守方“满城皆哭”。 江陵守军虽然没被吓哭,却也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射出的火箭对这些庞然大物根本不起作用的时候。 传统的攻城武器云梯,缺乏防护功能,士卒在攀爬的过程中,时刻面临着头上箭矢、巨木、礧石、沸水的威胁,想要成功爬上城墙,绝对是九死一生。 相比之下,临冲就有保障多了,在攻城前,士卒躲在其内,敌人难以伤其分毫。攻城时也远比云梯便捷,士卒无需攀爬数丈高的城墙,直接跨过吊桥即可。 因此当十余座临冲陆续到达江陵东城墙下,并徐徐落下吊桥,立刻便有数以百计的刘景军甲士蜂拥而出,杀进城墙。 过去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有机会登临城上,现在刘景军借助临冲,轻而易举就成功了。 江陵守军此前从未见过临冲这种大规模投送兵力的方式,措手不及下,阵地接连失守。 眼见刘景军源源不断杀上城头,十余处同时告急,蔡瑁不由心急如焚,先是飞石车,再是这种攻城利器,南贼战具,何其之利也,江陵,真的能守住吗? 当年襄阳遭到袁术、孙坚联军围攻,形势岌岌可危,随时有覆灭之祸,他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动摇过。其实这也怪不得他,面对巧思堪比鲁班、墨翟的刘景,谁又有自信一定能够守住城池? 尽管心中有些悲观,但蔡瑁却也不愿坐以待毙,蔡瑁瞥了一眼慌乱无措的刘琦,暗暗摇头,平日里刘琦倒是颇有几分其父的雍容气度,可到了危急之时,却表现得如此不济,终究是虎父犬子。 蔡瑁对刘琦道:“南贼仰赖战具之利,攻势甚猛,必须要尽快遏制住其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说罢,蔡瑁亲率亲卫部曲,游走各地,指挥士众作战。 蔡瑁虽无良将之才,可也绝非无能之辈,至少在笼络人心方面,颇有过人之处,其出身名门,家世豪富,为人轻财而好施舍,因此极得军中之心。 守军将士见蔡瑁不避矢石,亲临战阵,不由士气大振,人人奋勇争先,殊死搏战。 “杀……”黄忠手持宝刀赤血,于城墙之上横冲直撞,疯狂搏杀,赤血刀下,无一合之敌,所有阻挡他前进的敌人,最后都变成了他脚下的尸体。 战前,为了向刘景表忠心,冯习、高翔、霍笃、魏延等原荆州军将领纷纷自请为先登,黄忠自然也不例外,刘景几乎没做考虑,便将先登重任交给了黄忠。 黄忠是众降将中最晚归顺者,却最得刘景看重,众将无不嫉妒万分,黄忠亦有感刘景之信重,誓要先登破敌,拔得头功。 黄忠一记横扫千军,斩断三支长戟,持戟者亦纷纷吐血倒地,黄忠顾不上补刀,趁机冲入缺口,挥刀斩向一名重盔厚甲者。 此人身上穿着精致的鱼鳞甲,且左右有亲卫保护,至少是个别部司马。黄忠早就盯上他了,一路杀来,就是为取其首级。 黄忠猜测没错,此人的确是一名别部司马,负责其所在地段的防御。面对势如猛虎的黄忠,其与亲卫舍身迎战,奈何黄忠乃世间无双猛将,根本不是区区数人能够匹敌,不过数息工夫,他们便尽数成为黄忠刀下亡魂。 黄忠割下敌将之首,系于腰间,口中气喘如牛,厮杀良久,以他的体力也感到有些吃紧。 “杀啊……” 守军并没有因为别部司马被杀而畏战不前,他们很快便再度合聚,向黄忠发起疯狂进攻。 黄忠亦惊讶于敌军的韧性,不得不中断休息,挺刀再战。 哪怕体力不在巅峰,黄忠依然勇猛无敌,赤血刀暗红的刀光在人群中熠熠生辉,顷刻间,便连斩六七人,杀人如同割草。 可黄忠再勇猛,也架不住敌人不惜性命相搏,黄忠每杀一人,对方马上便补上一人,甚至两人、三人……城墙上本就空间有限,守军利用人数上的巨大优势,犹如一张慢慢收紧的大网,不断压缩黄忠的活动空间。 当黄忠再无闪转腾挪的余地,左右伤亡开始剧增,其本人也接连被敌人刀戟击中,好在身上袍铠十分坚固,才不致重伤。 黄忠不解敌人为何如此悍不畏死,直到他在人丛中看到了蔡瑁的身影,方才恍然大悟。 黄忠心中一动,江陵虽是刘琦做主,可蔡瑁才是关键,若能够将其杀死,江陵可不攻自破。 奈何两人之间隔着无数的敌人,想要突破重重阻碍,击杀蔡瑁,纵使霸王复生也难办到。 明知希望不大,但黄忠却不愿就此放弃,他集结数十名先登死士,冒险一搏,结果陷入重围,数十名先登死士便已十不存一,黄忠也险些被敌人围杀。 幸而后续援兵及时赶到,黄忠才得以脱险,随后敌军乘机大举反攻,黄忠率众死守阵地,经过反复多轮的拉锯,终是未能挽回败局,被敌人赶下城墙。 黄忠回到地面,心中不胜愤懑,抓紧时间休息,待体力稍有恢复,便重新率众登城。不久后,黄忠再度被守军击退。 黄忠的情况,便是刘景军整体的缩影,将士们不断杀上城墙,又不断被敌人赶下。 这也正常,江陵带甲超过万人,临冲兵力投送能力虽然远远强于云梯,但和城上的守军相比,人数仍然处于绝对的劣势。 激昂的战鼓声响彻竟日,刘景军自旦至日昳,对江陵城发起无数轮猛攻,当刘景军鸣金收兵时,江陵城上城下,双方士卒尸体枕藉,血液交融,不分彼此。 第三百九十九章 攻城(3) 眼下正值仲夏时节,尽管太阳已经落山,但天色依然明亮。 “铛、铛、铛……”伴随着阵阵清亮的钲声,刘景军停止攻城,转而有条不紊的撤离战场。 见刘景军鸣金收兵,站在城头的蔡瑁不由长舒一口气,环顾四下,目光所及尽是一片狼藉。 双方激战一整日,刘景军伤亡惨重,江陵守军亦死伤甚巨,若往后皆如今日一般,不出半个月,江陵就再无可用之兵了。 当然,这般不计代价的进攻,刘景亦难持久。 开战后便一直躲在后方安全地带的刘琦,这时终于出现在城头,抚慰将士,鼓舞军心。 同时数以万计的民夫被驱赶上城墙,搬抬尸体,救护伤员,回收兵甲,箭矢、杂物…… 刘琦来到蔡瑁面前,道:“军师,辛苦了。”接着望向城外,见刘景军撤退时队列严整,旗帜不乱,秩序井然,不禁叹道:“荆南之众真乃天下强兵也,若能为大人所用,何惧北方。” 蔡瑁嘿然,荆南人当初在张羡麾下时,可不是如今这般模样。而这正是刘景的可怕之处。 刘琦扭头问身侧的蔡瑁道:“军师,经过今日一战,以你观之,可有把握坚守一两个月?” 此前刘表试图派兵夺回当阳,重新打通襄阳、江陵的道路,结果大军久攻不下,败归襄阳,短时间内已然无力救援江陵,他们现在只能靠自己,至少要坚守一两个月,才能等来援兵。 蔡瑁眉头紧锁,叹道:“刘景小儿跨江而来时,我有信心坚守一年,开战之前,我认为可守三个月,今日一战后,我认为,能守住一个月已是万幸。” 刘琦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极是难看,忧道:“只有一个月的话,援兵未必能够赶得来。” 蔡瑁道:“我等外无救援,坐困孤城,加之南贼攻具甚精,将士骁勇,一个月时间已是极限。”继而叹惜道:“南贼军资粮谷,尽在巴丘,而巴丘又为荆南之门户,若黄江夏能够溯江而上,袭取巴丘,以胁长沙,刘景军必定撤围退军。” 听蔡瑁提起黄祖,刘琦立刻气不打一处来,黄祖击败孙权后,本该见好就收,可他却被胜利冲昏头脑,盲目追击,结果反为孙权所败,而今躲在江夏当缩头乌龟,半点忙都帮不上,刘琦杀了这个老贼的心都有了。 蔡瑁心里又何尝不恨,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刘景回到津乡大营,立刻传唤诸将,召开军议。 会上,身为新人的李严,积极建言献策,表现得十分活跃。 刘景亦采纳了他挖掘地道的建议,江陵城高墙厚,储粮丰足,甲士过万,非短期内所能攻克,地道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甘宁则提议招募敢死,夜袭江陵,刘景稍作考虑就同意了。他也没奢望靠夜袭攻下江陵,只要能够起到疲敌的效果即可。 入夜后,甘宁、黄忠、魏延率三百敢死,披甲衔枚,抗抬云梯,绕至西面城墙发起突袭。 之所以选择这边,是因为江陵东、北城墙分别对应刘景的津乡、纪南两座大营,守备甚严,相比之下,西城墙则略显松懈。 甘宁、黄忠、魏延各将百人,由上中下三路同时登城,守军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三人当即借着浓浓夜色,在城上纵横决荡,大开杀戒,各击杀数十人。 西城墙上一片大乱,喊杀声铺天盖地,席卷全城,江陵士民无不大骇,一时间满城亮起火光,与天上的繁星遥相辉映。 西城守将陈生紧急集结士众,赶到城上杀敌,然而甘宁、黄忠、魏延等人早已撤离,此时城上只有无数的守军尸体及伤者。 陈生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不久,蔡瑁亦匆匆赶到,当他得知就这么一会工夫,刘景军竟杀戮己方过百,并从容撤走,心中立时掀起滔天怒火,而身为西城守将的陈生自然成为他发泄的对象,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陈生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伏地向蔡瑁请罪,确实是他疏于防范,才给了敌人以可乘之机。 陈生乃军中大将,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蔡瑁倒也不会真以军法惩治他,骂他一通,怒意已消,便轻轻放过,让其戴罪立功。 蔡瑁前脚才离开西城墙,甘宁等人后脚又杀了回来,蔡瑁掉头而返,却见甘宁等人并未再登城,而是在城下鼓噪不休。 此时夜色已深,蔡瑁恐外面有埋伏,没敢派兵出城击之,只让将士站在城头,以弓弩驱赶。 甘宁随即率众消失于夜幕中,半个时辰后又现身城北,同样在城下鼓噪,俄而又出现在城东,扰得江陵守军将士整夜不得安宁,直到平旦时分,天色渐明,众人耳根才终于清静下来。 可惜没过多久,刘景军便倾巢而出,再度向江陵发动起猛攻。 无数刘景军甲士冒着矢石之雨,杀上城墙,与守军舍命相杀,金铁交鸣声、兵刃入骨声、凄厉惨叫声互相交织,连成一片,共同谱奏出世间最残酷的乐章。 太阳东升西落,循环往复,而刘景军,每天也在机械的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攻城。 转眼五月已经进入尾声,刘景军猛攻十日,江陵始终屹立不倒,期间甘宁、褚方、韩广等督军大将,相继率众登城,浴血博战,结果依旧未能攻下江陵。 十天下来,士卒伤亡高达六千余人,占到了全军总人数的五分之一,刘景早知江陵不易攻取,可看着如此惨烈的伤亡人数,仍不免感到触目惊心。 夜间,刘景与诸葛亮同榻就寝,谈及伤亡,不禁叹道:“《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真可谓至理名言。”投石机、攻城塔,即便拥有古典时代最为先进的攻城器械,可想要打下一座坚城,依然无比困难。 诸葛亮道:“我等虽有所死伤,但将军坐拥整个荆南,可随时补充兵力,而江陵孤城死地,无处补充兵力,近来江陵已显颓势,克城之日,为期不远矣。” “希望如此吧……” 第四百章 大雨 今年江陵的梅雨季来得稍有些晚,直到五月中旬,才开始陆续下雨,且雨势一直不大。然而进入六月,江陵的天仿佛塌了一般,暴雨倾盆而下,数日不止。 突如其来的大雨,迫使刘景军不得不暂时停止攻城。不过正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法可设,刘景倒也不至于怨天尤人,将士攻城多日,伤亡惨重,身心俱疲,趁机休养一番也好。 江陵守军确实受惠于这场大雨,才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与刘景军城头血战十余日,伤亡固然惊人,但这还不是最让蔡瑁担心的。 最让他担心的是,南贼围困江陵已有近三个月之久,持续的围困,令城中疾疫滋生,初时仅在百姓间传播,近来士众亦纷纷染疫,泄下流肿,凋伤无数,如今城中堪战之兵,仅剩五千人。 若非这场及时的大雨,恐怕不用十天半月,江陵便会失守。 蔡瑁现在只能祈祷这场雨,能够下得久一些,最好一直下到襄阳的援兵赶来为止。 ………… 六月,交趾,龙编。 前年张津率军北上谋取零、桂,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泉陵一役,一败涂地,万余大军最后只逃回两三千人,就连自己治下的郁林郡,也被刘景抢夺走。 更要命的是,交州各地的夷僚、豪杰听说他战败的消息,顿失敬畏之心,竞相发起叛乱,交州一时间内外交困,风雨飘摇。 张津并非无能之人,他乃南阳名士,曾是大将军何进及袁绍的幕宾,当初和刘表一样,都是单身赴任,成为一方诸侯,由此可知其心智手腕。 因此张津回到龙编后,立刻向士燮诚恳道歉,请后者助他安定人心,接着又派区景、钱博镇压叛乱的夷僚、豪杰,只花了数月时间,就重新稳固了统治。 之后张津对刘景任命的郁林太守王彊视而不见,一心招抚夷越、流民,治军理政。 张津表面上对北方不闻不问,其实心里常有复仇之念,无奈刘景大势已成,仅凭他一己之力,绝非对方敌手,唯有暂时蛰伏,以待时机。刘景为人野心勃勃,日后必定北上与刘表争夺荆州,届时他就有机会一雪前耻了。 五月时,有传言刘景不久前联合江东孙权,北上攻打刘表。 张津闻讯大喜,当即派遣亲信前往北方查探事情真伪,六月初亲信归来,证实传言为真。 张津再按耐不住,急招士燮、区景等文武商讨。 士燮今日休沐在家,大置酒会,宴请宾朋,受邀者一部分是交趾本地名流,另一部分则是避乱交州的北方名士,如许靖、袁徽、桓邵、邓羲等。 许靖字文休,汝南平舆人,大名鼎鼎的月旦评创始者,以品评人物著称于世,其名望虽不及从弟许邵许子将,亦有重名于天下。当年韩馥、刘岱、孔伷、张邈等关东诸侯,皆为其所举。 袁徽出身陈郡袁氏,陈郡袁氏盛隆不及汝南袁氏,但清誉却过之,袁徽一如家风,谦恭仁谨,清虚豁达,乃清高之士。 桓邵出身沛国桓氏,是大儒桓荣之后,亦为中国名士,他与曹操同乡,却看不起后者,多有谩辱之语,后曹操崛起,桓邵怕遭到报复,举家逃亡交州。 邓羲自不用多介绍,其乃刘景妻子邓瑗的从父,曾出任刘表治中,因刘表不听其建言,一气之下远走江东,后来与许靖等人结伴,浮涉沧海,南至交州。 士燮高冠博带,气度雍容,宴上频频举杯邀饮,他今年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依然腰不弯,背不驼,体态健朗,能饮酒数斗。 正当宾主酒酣耳热之际,张津使者到来。 士燮停酒会,罢歌舞,静静听使者讲明来意,接着又询问了几句,便猜出了张津的心思。 士燮老家苍梧郡,与荆南桂阳郡相邻,对于刘景出兵的消息,他比张津知道得更早,之所以不向张津透露,就是怕他再兴刀兵。可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唉!交州又要重起战火了……”士燮心中一叹,他们兄弟四人,割据四郡,雄霸交州,威尊无上,宛如皇帝一般,张津与刘景开战,他们又岂能置身事外?这并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士燮满心忧烦,缓缓起身,对众宾客道:“使君有急事相招,仆不得不往,今日未能尽兴,改日仆再设宴向诸君赔罪……” 言讫,士燮别过宾朋,乘车前往州部。 士燮的车舆通体涂有赤漆,装饰华丽异常,其出行,笳箫鼓吹,车骑满道,道中蛮夷、百姓见士燮车驾,无不避让,如此威势,就连交州牧张津也比不上。 士燮是最晚抵达的人,此时州部堂中已经聚满了交州文武。 “士府君……”堂中众人,见士燮到来,无不起身行礼。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士燮为人贤厚,谦虚下士,一一还礼。 不久,头戴绛帕,身着纱袍的张津从后舍转出,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孤前年奉诏命以收零、桂,刘景小儿不仅抗拒王命,更举兵来攻,孤为其所败,郁林郡也被刘景小儿乘机强占。孤威严扫地,几沦为州中笑柄。” 说到这,张津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道:“近日孤收到确切消息,刘景小儿倾巢而出,跨江北上与刘表争利,如此良机,万不可错过,孤当亲率三军,收复郁林失地,再取零、桂二郡。” 堂中文武,一时尽默。文臣不愿打仗,而武臣,则是彻底被刘景军杀怕了。 士燮见堂中众人皆缄口不言,只好亲自起身劝道:“使君,前岁大败,使得将士凋敝,国中多叛,几至倾覆,如今国中虽稍有恢复,但郡县依旧虚弱,不堪驱使。零、桂外郡,郁林穷鄙,实在不值得使君大动干戈。” 张津面露不豫,右手一挥,道:“先不说零、桂,孤身为交州之主,若是连一个郁林郡也号令不得,还有何威信可言?士君不必再劝,孤意已决!” 第四百零一章 城塌 堂中众人见张津直接驳了士燮的建言,态度十分坚决,顿时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劝,敢于尽言直谏者,向来都是异数。 见张津目光投来,区景、钱博不由相视一眼,知道该表态了,齐齐出列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等愿为使君前驱,摧城破敌,收复郁林失地。” 张津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光有二人的支持,还远远不够,他还需要争取到士燮的支持。 毫不夸张的说,他就算获得了交州上下所有人的支持,也抵不上士燮一人。士燮支持与否,乃是他此次能否成功的关键。 而士燮显然是持反对意见,自被驳了建言,便陷入沉默,直到会议结束,也没再发一言。 会后,张津独留下士燮,邀其入后舍,焚香置酒,举杯敬道:“当年孤初来交趾,士君诚心接纳,亲率吏士相迎,后又向国家建议改交趾刺史为州牧,军败之际,又助我安抚蛮夷,稳定人心,助益之大,无人能及。希望这次士君也能鼎力相助。” 士燮老于世故,岂会因三言两语就范,停杯不饮,再劝道:“使君昔日在京师,志匡王室,诛除阉宦,忠义为世人称叹。而今天下大乱,诸侯并争,州县荒废,万民涂炭。使君身为国家藩镇,正应于纷乱之中,保土安民,以待天下安定,届时虽窦融保河西,无以过之。” 张津慨然道:“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孤志在匡扶国家,建桓、文之业,窦融非孤之志向。” 士燮不禁嘿然,张津空有大志,然而在他看来,莫说桓、文,即便是窦融他也远远比不上。 张津心知要想打动士燮,空口白牙没用,自己必须要拿出诚意,他略一沉吟,再度开口道:“士君,此番北上,若能顺利收复郁林,夺取零、桂,孤准备将州治迁往苍梧(郡)广信。” 这件事张津已经考虑很久了,并非仓促做出的决定。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张津与士燮同在一地,虽然从未发生过冲突,但两人都感到束手束脚,极不自在。 其实前年北上争夺零、桂时,张津就已生出此念,只是当时苍梧太守史璜并不同意,来信婉拒。 今年以来,诸病缠身的史璜病情愈加严重,据说现在连下榻都费力,已经无力再阻止张津。 士燮心里一动,其雄踞交趾郡十余载,恩威素著,交趾百姓只知有士燮,不知有张津。 可说到底,张津才是君,而他是臣,谁也不愿头上有个指手画脚的人,士燮也不例外。张津如改治苍梧广信,那是再好不过了。 士燮态度当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出兵出粮,大力支持张津北伐。 数日后,张津集结汉夷兵万余人,于龙编北郊举行誓师,继而发兵郁林,再度向刘景开战。 ………… 六月,江陵。 这场从月初开始的大雨,一直下到六月十日才止,这场大雨,阻止了刘景军攻城的脚步,给了江陵喘息之机,但同时也给江陵带来了新的危机。 夯土城墙取材方便,造价低廉,经久耐用,不过却有一个极大的缺点——怕雨水冲刷。 连日的大雨,使得江陵北面城墙某段严重龟裂,如果不及时补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面积塌方,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刘景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对此早有留意,当年据守酃县时,城墙就曾被大雨冲塌,所幸坍塌处临水,位置相对隐蔽,等蒯越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带人连夜封死了缺口。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刘景断不会放过,立刻调集上百架飞石车,对着北城墙龟裂处狂轰滥炸,经过一整天的持续猛攻,终于在日落之际成功轰塌城墙。 刘景并没有急于下令突击,城墙坍塌处直接将城中守军暴露在刘景军面前,飞石车、床弩、弓弩,同时奏响,铺天盖地的矢石之雨,穿过城墙的缺口,轰入守军阵中,瞬间死伤满地。 江陵守军亦发起还击,但他们缺少飞石车、床弩等重型器械,仅靠积弩长弓,不免有些软弱无力。 在刘景军覆盖式的连续打击下,江陵守军伤亡惨重,溃不成阵,或仓皇而退,或避往两侧。 刘景见状,随即下令进攻,他拒绝了甘宁、黄忠、魏延等人的请战,将进攻的任务交给褚方。 他本就是北城墙的攻城督,又是刘景麾下首屈一指的大将,刘景肯定不会改用他人。 褚方姿容平平无奇,却威重三军,他亲率两千甲士,深一脚浅一脚的涉水趟泥,蹒跚而行,在漫天的箭雨中朝着城下杀去。 短短百步,褚方手中大楯已连中五六箭,他在队列中央,左右有严密保护,尚且如此,身处最前端的士卒,个个楯面如猬。 由于城外泥泞不堪,难以奔行,褚方直到跨越壕堑,距离城下仅数步之遥,才发动冲锋。 此时江陵守军业已在蔡瑁、蔡勋的指挥下,重新集结于城墙缺口处,严阵以待。 “杀……”霎时间,双方前排的士卒在城墙断口处狠狠相撞在一起,以长矛、长戟互相搠刺,头顶上方,矢如雨下。 不久,双方便再难保持阵型整齐,双方士卒在宽不过数丈的范围内,犬牙交错,亡命搏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缺口内外已然伏尸数百,双方士卒踩着敌我的尸体,继续激烈厮杀。 眼见攻打良久,却迟迟无法取得突破,褚方内心不免有些焦急,此时天色已渐昏暗,一旦天黑,进攻将会变得更加困难。 褚方当即不再迟疑,集结数十名敢战猛卒,亲为先登,冒锋履刃,猛攻断口。 “杀……”褚方手中大铁戟一经叉入,敌人矛戟无不摧折,握戟横扫,挡在前方的人无不吐血而倒。 褚方乃荆南名将,勇冠三军,说是刘景麾下第一猛将亦不为过,他亲自出马,不过几个回合,便击溃敌军,率众杀入城中。 第四百零二章 噩梦 蔡瑁、蔡勋等人早就知道缺口难以久守,被敌人突破的概率极大,因此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他们开战之初便驱使民夫搬来鹿角、木栅等物,以城墙缺口为中心,组成一道半圆形的简易围墙。即兵书上说的偃月营。 城墙被突破后,守军立刻退入简易围墙,依托围墙再战。 褚方率众追斩溃敌,冲入城内,此时即将入夜,视线不清,直到行出数步,才发现敌人竟不声不响间修起了一道简易内墙。 褚方心里一惊,这时也容不得多想,他一手举楯,一手舞戟,带领士卒直扑敌军围墙。 然而尚未接近围墙,敌军的箭矢便如飞蝗般袭来,刘景军士卒虽有重甲大楯,但仍难以抵挡敌人疾风骤雨般的攻击,冲在前方的士卒,如割麦子般倒下。 以鹿角、木栅组成的围墙,尽管十分简陋,却也能够提供一定的保护,守军无需再与刘景军白刃相接,他们只需躲在围墙之后射箭即可。在围墙被推倒前,刘景军很难对他们构成威胁。 眼见左右纷纷扑地,其中不少人都是为他挡箭而死,褚方目眦欲裂,犹如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径直冲到木栅前,双手握戟,由下至上,重重劈在木栅上,木栅立时如天雨散花般散架。 后方三四名守军士卒,皆被木栅碎片击中,惨叫着后退,其余人看着膂力绝人的褚方,亦是未战先怯,进退失据。 “杀……”褚方纵身跃入围墙,大铁戟闪电般刺入一名敌卒咽喉,用力一扯,其头颅便滚落地上,鲜血从断颈处喷薄而出。 褚方双目赤红,状若噬人,大铁戟如风车般扫过人群,当真是沾上就伤,挨上就亡,敌卒在他面前,犹如妇孺一般,毫无还手之力,顷刻间便杀得四散。 此刻刘景军士卒亦纷纷顺着缺口杀入围墙,尾随褚方之后,在敌阵中狼奔豕突,疯狂击杀。 虽然现在天色昏黑,但褚方在蔡瑁眼中,却格外刺眼,他紧急调集精锐,对褚方等人进行围追堵截。褚方突进很快受阻,随后便遭到守军四面八方的围攻。 褚方身陷险境,不得不率众突围,此时后方形势同样不妙。 城墙缺口不过数丈宽,刘景军只能分批进入,而江陵守军的半弧形内墙,能够从多个方向攻击入城的刘景军。加之天色昏暗,刘景军入城后尚未搞清楚状况,就被敌军射杀过半,剩下的人也大多倒在了敌军的围墙前。 经过一番血战,褚方成功突出重围,而他身边之人,却已十不存一,且人人带伤,褚方本人,亦未能幸免。 就在这时,城外响起了清亮的钲声。 刘景显然也发现了己方的不利形势,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所以果断鸣金收兵。 褚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接受现实,率众退出城墙。 蔡瑁顾不上庆祝胜利,再度驱使民夫,收集木材,修补围墙,并准备连夜将城墙缺口堵死,并修建一条更加牢固的内墙。 为了凑齐足够的木料,他直接下令将郡府诸屋舍拆了,刘琦知道事情轻重,亦未反对。 刘景当然不愿看到敌人补全城墙,夜间派人不停骚扰,刘景此举大大延缓了补墙进度,直到后半夜,守军才用木栅、石块于城墙内外补好两重,封死断口。 次日,刘景再度出动上百架飞石车,对着缺口处大肆攻击,将木栅和石碓尽数摧毁,继而再度发起进攻。同时命甘宁和韩广从东西两面攻城,以分其守兵。 目睹辛辛苦苦修补的城墙,转眼间就被刘景军飞石车摧毁,蔡瑁心中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继续收集木石,重新修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双方围绕着城墙断口处展开了极其惨烈的攻防战。不过数丈宽的地方,却犹如一个死亡漩涡一般,不断卷走双方将士的性命。 城墙每天都要修补无数次,郡府诸屋舍拆完了,蔡瑁就下令拆民宅。至于引起士民非议,他现在哪顾得上这些,若是江陵失守,他十有八九难逃一死,事关自己的性命,其他都是次要。 ………… 夜半,雨声潺潺,拍打着屋檐。 蔡勋平躺在榻上,眉头紧锁,脸容变换不定,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蓦地,蔡勋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身来,一时间汗如雨下,眼神中透着一抹惊慌。 蔡勋环顾左右,见是在自己舍中,才意识到是在做梦,终于慢慢定下神来,适才所做的梦,实在是太可怕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梦中江陵失陷,他随从兄蔡瑁突围而出,一路逃回蔡氏族地蔡洲。然而正当他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际,刘景军突然杀到,对蔡氏全族展开血腥屠杀,蔡氏男女老少,鸡犬无余,昔日繁盛的蔡洲,沦为死地。蔡勋在家中被刘景军擒获,眼睁睁看着父母、妻儿被乱刀砍死,他疯狂挣扎之下,从梦中惊醒过来。 “我不想死……”蔡勋一脸木然地坐在床榻前,喃喃自语道。 刘景仿佛是蔡氏一族的克星,三年来,双方几番交手,包括蔡中、蔡和等族中俊彦,死在刘景手中的蔡氏子弟多达十余人。蔡氏从军子弟,几乎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蔡勋很幸运,是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 可他马上也要死了! 没有人比他这个北城守将更清楚江陵的虚实,江陵至多至多还能再坚持十日。以蔡瑁和刘景之间的恩恩怨怨,江陵城破之后,刘景绝不会放过他。 而如蔡勋这般身居高位的蔡氏子弟,势必会被株连,以绝后患。至于如梦中一样,逃回家乡,但现实毕竟不是梦境,能够逃脱的几率微乎其微,而且就算侥幸成功,最后仍免不了一死。 这场争夺荆州的战争,蔡勋更看好刘景,最后获得胜利的一定是后者,所以逃也没用。 蔡勋不想死,他想活。 只有一个办法…… 第四百零三章 破城 平旦时分,刘景准时醒来,两世灵魂,令他精神异于常人,每天只睡两个半到三个时辰,也就是五六个小时即可,因此即便每天睡得很晚,也能早起无碍。 刘景从蚊帐中钻出,披衣来到窗边,支起窗,顿时一股带着泥土花草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 此时虽破晓在即,但天空乌云密布,雨潇潇,雾朝朝,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不见明朗。 忽然,刘景眼神一凝,只见一名身披蓑衣的军士大步来到庭院外,和守门侍卫说着什么。 随即侍卫反身匆匆来报,有人自称是平贼校尉蔡勋部曲,只身来到津乡大营外求见。 刘景听罢不由扬了扬眉,蔡勋不仅是蔡瑁的从弟,亦是其左膀右臂,负责镇守北门,刘景近来主攻北城墙,没少和他打交道。 蔡勋派人前来求见,说实话着实有些出乎刘景的意料,不过其目的并不难猜,无非是来请降。蝼蚁尚且偷生,更别说人了。 刘景对此颇为重视,召见此人的同时,又遣人通知诸葛亮、徐庶、蒋琬、邓芝、李严等人。 诸葛亮住所离得最近,是以最先到达,刘景和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这时其余人亦陆续赶到。 不久,蔡勋使者被侍卫引领着进入前堂,对着刘景伏地拜道:“小人蔡宝,拜见将军。” 刘景毫无架子,和颜问道:“足下所为何来?” “小人此次乃是奉家主人蔡勋之命,特来向将军请降。将军当世英杰,才明勇略,非人敌也,江陵虽有金汤之固,亦难挡将军兵锋。家主人心慕将军久矣,常恨不能为驱使……”蔡宝能够担任使者,自然是能说会道。 “如今江陵城中疫病肆虐,军民死者不计其数,而刘南郡、蔡军师却无动于衷,犹不肯降,家主人不忍见城中生灵涂炭,愿为将军内应,开门献降。” 刘景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虽知江陵城中滋生疾疫,却不知道已经如此严重,历史上荆州就是瘟疫的重灾区,很多三国豪杰都是因为染上疾疫,壮年暴亡。 刘景当即询问城中具体情况,蔡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景正容道:“蔡校尉知晓顺逆,弃暗投明,智者之举也。蔡校尉及时反正,使得江陵百姓免遭涂炭,可谓功德无量。”说罢,便让人带蔡宝下去休息。 蔡宝退下后,刘景扭头看向诸葛亮,问道:“孔明,你认为蔡勋请降,是否出自真心?有没有可能是蔡瑁故意设下的诱敌之计?诱我军入城,半渡而击?” “蔡勋应是诚心归顺。”诸葛亮沉吟一声道。“今北军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生疫疾,军心动荡,危若累卵,此时此刻,蔡瑁绝不敢放我军入城。” 徐庶轻轻颔首,道:“的确,眼下江陵形势,已经没有施展计谋的余地,我军一旦入城,恐怕北军立刻就会不攻自溃。” 李严却想到了另外的可能,出言提醒道:“江陵内外交困,陷落不过早晚而已,蔡瑁此人,向来自私自利,必不会与江陵共存亡。这有可能是蔡瑁故意抛给我们的诱饵,诱我军入城,从而趁机突围,将军不可不妨。” “正方所言有道理。”刘景点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不过无论蔡瑁是不是有意借机突围,自己都要分兵把守江陵城外各个要道,以免蔡瑁等人脱逃。 李严又道:“江陵东、北方向有我军大营,而南面则临江,因此蔡瑁等人最有可能从西侧突围,将军当设重兵严加盯防。” 刘景不由失笑道:“有正方在,蔡瑁简直插翅难逃。” 因为有蔡勋作为内应,攻占江陵几无悬念,所以白天刘景并没有再不惜伤亡,猛攻江陵。当然他也没有闭营不战,以免引起蔡瑁的怀疑。 看着潮水般退去的刘景军,蔡瑁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疑惑,今天南贼似乎战意不强,几次攻势都颇有些虎头蛇尾,莫非经过连续不断的攻城血战,南贼终于也有些受不了了? 蔡瑁心态放松下来,注意力转到身旁的蔡勋身上,问道:“咦,怎么没看到蔡宝?”蔡宝是蔡勋的家奴,平日从来不离蔡勋左右,所以蔡瑁才有此问。 蔡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故意苦着脸道:“蔡宝昨日晚上腹泻不止,也不知是不是染上了疫病,我让他在舍中休养。” 蔡瑁不疑有他,拍了拍蔡勋的肩膀,安慰道:“我看蔡宝身体极为强健,应该不会有事。” “借从兄吉言。”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刘景军再度向城墙发起进攻,当然,很快又被江陵守军击退。 之后刘景军攻势一直不见起色,到了午后,更是草草收场。 大战在即,刘景杀猪宰牛,以飨将士,众将士酒足饭饱后,早早歇息,次日才至夜半,天色尚一片漆黑,士卒即纷纷起身。 黄忠、魏延各将千人,担任先登入城的重任,其次是刘亮和他麾下的上千骑兵,他们吃过饭后,人衔枚,马摘铃,悄然出营,摸黑赶往江陵城北。 甘宁、褚方各率五千人,作为进攻的主力,紧随其后。 而刘宗、韩广则督水步军数千人,封锁江陵水路要道,同时也作为预备队,若战事不顺,随时入城支援。不过以现在江陵的情况,两人几乎没有登场机会。 至于刘景,他和诸葛亮等人留在津乡大营,静等胜利消息。 此时外面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几率不大,但仍有可能遇到危险,他如今已是胜券在握,完全没必要外出冒险。 江陵守军近来的防守重心,几乎都在北城墙缺口处,而北城门,自然便有所忽视。 蔡勋提前安插数名亲信,而后夜深人静之际,带着数十名亲厚健儿,借着巡夜之命,里应外合,悄无声息间便击杀了非亲信守卒,成功夺取城门的控制权。 城门已从内部彻底封死,蔡勋花了极大力气,才开启城门。 双方约定的时间是鸡鸣时分,再晚被发现的风险将成倍增加,黄忠、魏延率众如约而至。 为表明自己是真心投诚,蔡勋只身出城以迎。 兵贵神速,黄忠、魏延无暇与蔡勋多费唇舌,简单查看一番城门上下,确定没有埋伏,立即将兵入城,留下一部人马接管城门,接应后继,随后在蔡勋及其亲信的指引下,直扑守军住地。 黄忠、魏延入城后,再无顾忌,不再如之前一般小心翼翼,隐藏行迹,很快就被守军发现。 “南贼入城了、南贼入城……”凄厉地喊叫声瞬间响彻江陵上空,内容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轰隆隆……轰隆隆……” 此时刘亮率领千骑亦进入城中,纵横于巷道间尽情驰骋,沿途所有相遇之人,不管是守军,抑或百姓,皆被一卷而没。 “南贼入城了、南贼入城……” 蔡瑁睡梦中隐约间听到阵阵呼喊声,登时惊醒过来,顾不得头昏脑涨,急忙几个大步冲到门口,凝神细听,当确认了自己之前没有听错,脸色不由大变。 这时有亲信踉跄着跑进来,满脸惶恐的禀报道:“军师,大事不好了!南贼进城了!” 蔡瑁双目充血,极是骇人,失态的大吼道:“南贼怎会进城?!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天亡我也!”江陵城墙损毁,士卒多亡,大疫横行,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因此近日他已有弃城突围的打算,没想到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刘景军就杀入江陵了。 亲信又道:“南贼是从北面入城,北面有重兵把守,必是有叛徒,开门迎贼。” 蔡瑁心中一凉,原本在他心里,最不可能的就是北面,因为江陵有超过半数的兵力都驻扎于此,守将更是他的从弟蔡勋。 “难道子固背叛了我?” 见蔡瑁怔怔发呆,亲信心中焦急不已,说道:“军师,南贼突然杀入,城中大乱,诸营亦惊,江陵已经彻底完了!军师不应再此耽搁,速速突围方是上策。军师乃我荆州柱石,南贼必欲除之而后快,叛徒为邀功,肯定会带着南贼前来捉拿军师,若现在不走,一会就走不成了。” “对、对……突围……”蔡瑁回过神来,急忙吩咐道:“快,牵我马来。”同时又叫人将他铠甲兜鍪取来。 蔡瑁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盔甲,和左右二三十名部曲亲卫,乘马而出,向西逃去,而无马者,蔡瑁只能咬牙抛弃了,这时候万万不能有妇人之仁。 蔡瑁认为北、东、南三面皆难以突围,唯有西面,有一定希望。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刘景早就在城外布置了重兵。 当蔡瑁逃到西城下,城门已被急于逃命的守军打开,只是由于逃亡者太多,城门前密密麻麻全是人,被堵得水泄不通。 生死存亡之际,蔡瑁急于逃命,心里一发狠,直接率数十骑马踏人群,瞬间惨叫、咒骂四起,蔡瑁不管不顾,硬是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血路,成功出城。 此时天已微亮,蔡瑁唯恐撞上刘景军,不敢跟着溃卒直接向北逃亡,他准备继续向西行,走枝江、临沮路线返回襄阳。 可惜他注定是徒劳无功,未出里许,便迎面遇上刘景军三四百人。 望着对面十倍于己的敌人,蔡瑁毫不迟疑,直接掉头向北,未等甩开敌人,再度遭遇刘景军。 这支刘景军人数同样不下三四百人,且阵中有骑兵,因此很难直接甩开敌人。 蔡瑁眼神绝望中透出一抹疯狂,要想活命,如今已别无他法,唯有奋力一搏,在敌人前后合围前为自己博出一条生路。 “杀……”疾驰之中,蔡瑁拔出腰间长刀,口中暴喝道。 “杀……”蔡瑁部曲亲卫,皆弓马娴熟之辈,悍勇敢战之徒,关键时刻,无一怯战。 蔡瑁也是倒霉头顶,竟然遇见了骁武校尉阿仆。 望着迎面冲来的蔡瑁等人,阿仆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他所乘之马高六尺二寸,颇为雄俊,即便放在北方,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只是阿仆身长八尺余,体如熊虎,异于常人,因此反衬得胯下骏马平庸无奇。 阿仆取下三百斤强弓,箭簇指向蔡瑁,缓缓引动弓弦。 历史上能够开弓三百斤者,无一不是当世猛将,比如本朝初年的虎牙大将军盖延、辽东太守祭彤,而今刘景军中的韩广、甘宁。 阿仆乃羌胡中的落雕手,百步穿杨,例无虚发,曾在军中射箭比赛力压其主韩广及甘宁。 “咻……”当蔡瑁突至数十步,阿仆果断放箭,只见一道乌光划破长空,瞬间射入蔡瑁胸膛,蔡瑁被箭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失去平衡,一头栽落马下。 左右大惊,纷纷勒马避让,冲锋之势,登时瓦解,随后其等便遭到了灭顶之灾,一轮箭雨过后,还能稳坐马上的只剩五人,第二轮箭雨过后,全员尽灭。 阿仆策马上前,意外的发现蔡瑁中了自己一箭,竟然没死,甚至都不算重伤,阿仆心生好奇,下马检查后,才发现是对方身上穿的精良铠甲,救了他一命。 能够穿戴如此精良的铠甲,必非普通人,阿仆忍住补刀的冲动,操着一口略显怪异的汉话问道:“想来你也不是无名之辈,说说吧,你究竟是谁?” 蔡瑁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杀,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咧嘴惨笑道:“我就是刘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蔡瑁蔡德珪。” 阿仆闻言脸上难掩惊讶之色,继而大笑道:“哈哈……被将军安排守在城外,不能入城杀敌,建立功勋,原本心中还颇为不喜,没想到竟然获得头功。” 蔡瑁吃力地坐起身,对阿仆道:“带我去见刘景吧。” “这个自然。”阿仆弯下腰,如拎鸡一般将蔡瑁拎起,说道:“将军之前说过,刘琦、蔡瑁,能擒最好不杀。”他还有任务在身,暂时走不开,指派一队人马,押送蔡瑁返回津乡大营。 第三百零四章 赴死 蔡瑁虽然最终没能逃脱,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逃出了江陵城,只是因为刘景提前派兵封锁了城外道路,才导致功亏一篑。 而刘琦则是连江陵城都没能逃出,他居住在城东北的郡府太守舍,当刘景军从北门进入城中,对于近在咫尺,且为江陵中枢的郡府,自然视为主要目标。 因此即便刘琦当机立断,被发出逃,但也只是堪堪逃出郡府,就被刘景军骑兵撞个正着。 刘琦心中大惧,立刻调转马头,拼命打马疯逃,可他的骑术哪里能比得上弓马娴熟的刘景军骑兵,眼见对方越追越近,刘琦自知逃脱不了,只好放弃逃跑,驻马回身,大声呼道:“诸君勿杀我,我能让诸君得富贵……” 不想冲在最前方的刘景军骑兵乃是一名披头散发,神色狰狞的羌人,他根本没听刘琦说什么,策马冲到刘琦面前,照头就是一刀。 霎时间,刘琦惊恐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好大头颅,冲天而起,斜飞着落在地上,而其马上的尸身,几乎同时着地。 羌人出手太快了,电光火石间就将人杀了,后面的汉人同伴根本来不及阻止,不禁责备道:“驴掌,你怎么把他杀了,你没听到他的喊话么。”对方敢说让他们得富贵,肯定是敌军重要人物,擒获比杀死价值更大。 驴掌喜滋滋的从地上捡起刘琦首级,放入马侧的皮囊中,听到队友们的质问,粗糙泛红的脸庞满是茫然:“他说了什么?”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刘琦出逃匆忙,被发单衣,身上没有能够表明身份的东西,驴掌只好将其首级呈交,一连经手数人,最后送到刘亮的面前。 刘亮当年随刘景北上迎亲,曾在襄阳见过刘琦数面,当年刘琦作为荆州少主,身份尊贵,权倾襄阳,风光无限,给刘亮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哪怕时隔多年,他仍能一眼认出对方。 看着刘琦死不瞑目的脸庞,刘亮摇了摇头,心中感慨万千,当年的刘琦,宛如天上的明月,而他则是地上的石头。谁能想到,七年之后,刘琦竟然会死在自己手下一名羌人骑兵手里。 刘亮又看了看候在一旁,略显紧张的驴掌,不由笑骂道:“你这羌儿可真会杀,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他便是荆州牧刘表嫡长子,南郡太守刘琦。” 驴掌闻言大喜,继而恨恨道:“当年我们跟随杨将军南下荆州,被刘表打败,我弟弟就是在那时被刘表军杀死,当年刘表杀我弟弟,今日我杀他儿子!” 刘亮赞赏地点点头,道:“我们汉人有一句俗谚:‘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兵器,遇见就杀。你这羌儿,心里始终不忘报兄弟之仇,却也当得起大丈夫之名。” 刘亮随后又对驴掌道:“你这次立下了大功,我会禀报将军,为你请赏。” “多谢校尉。”驴掌喜道。 刘亮接着又派人随驴掌,去寻刘琦的尸身,准备将尸首缝合,让他不至于做个无头之鬼。 说到底,双方虽是敌对关系,却并无深仇大恨,且同为高祖苗裔,应该给予其基本的尊重。 刘琦、蔡瑁这两位江陵主事之人一死一擒,加之有北城守将蔡勋为内应,刘景军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横扫整个江陵,当黎明来临之际,城中已大体平定。 刘景坐在主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面衣甲血污,狼狈不堪的蔡瑁,半晌含笑道:“足下乃荆州豪杰,名著楚地,我少时便常闻足下之大名,今日才得以相见。”两人此前从未见过面,当然,战场上远远观望不算。 蔡瑁略微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之所以束手就擒,前来见你,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想要亲眼看看,屡屡在战场上击败我,让我徒唤奈何的刘仲达,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何?”刘景好奇问道。 蔡瑁如实说道:“不如我所想。” “哦?”刘景闻言不觉失笑。 蔡瑁解释道:“足下未出世前,我纵横荆州,未尝受挫,足下出世后,我数年之间,屡战俱败。我曾费尽心思,试图击败足下,可到头来仍难逃败局。我心中的足下,如天人也,非人力所能抗。今见足下虽英姿挺特,气度宽宏,却仍是凡人。” 刘景大笑道:“没想到我之前在足下心中,竟如天人。不知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 蔡瑁死死盯着刘景,问道:“是谁为足下打开了北城门?” 刘景道:“足下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真的是子固……”确认了心中所想,蔡瑁此时心情复杂极了,良久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蔡勋归顺刘景,也算是为蔡氏保留了一份元气,不至于因为他一人,而使整个蔡氏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蔡瑁再无疑虑,缓缓闭上双眼,说道:“如今我心愿已了,足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足下可愿降?”尽管知道希望不大,但刘景还是问出口。 蔡瑁不禁冷笑道:“刘仲达,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辱我。” 刘景摇了摇头,即便是蔡瑁这等历史上佞邪秽政,爱恶败俗的小人,亦能在军败之际,慷慨赴死,这怎能不让他心生感慨。 刘景命侍卫将他带出,并给他一把剑,让他于军门前自裁。 “多谢足下成全。”蔡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刘景,长叹道:“我死以后,荆州再也没有人能阻挡足下了。”说罢转身离去。 “……”刘景怔然。 蔡瑁自刎后,刘景命人将其尸体装入棺木,不久刘琦的尸体亦送归大营,刘景对此略感意外,没想到连刘琦也死了。 随后他亦将其装入棺中,准备将二人送归襄阳,就如之前送归蒯越的尸棺,既能显示自己的仁慈,又能打击刘表,还能起到震慑襄阳士族的作用。 第四百零五章 防疫 当太阳自东方缓缓升起,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原本还有零星骚乱的江陵彻底恢复安宁。 在多日残酷血战与瘟疫的双重打击下,江陵城中堪战之士仅剩三千,一夜过后,被杀者数百人,降者两千余人,能够突破刘景军封锁逃出生天,百中无一。 占领江陵后,刘景的首要任务是防疫,这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没有什么事比防疫更重要。 而防疫涉及方方面面,必须要有一个人总揽全局,协调各方,因此刘景经过一番考虑后,表拜右司马徐庶为南郡太守,主持江陵防疫事宜。 刘景之所以提拔徐庶为南郡太守,除了徐庶本人才能杰出,通晓律法,足以胜任太守之位,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千金市骨。 徐庶出身寒门,昔日在襄阳求学时,也不过是稍有名声而已,如今投奔刘景还不到两年,就一跃成为南郡太守,这足以体现刘景用人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对于刘景的任命,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连徐庶本人也大感意外。 徐庶心里颇有自知之明,不管是论资历、论亲疏、论功绩……哪怕是论才能,他都不是首选,而刘景却偏偏选了他。 徐庶觉得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跟随好友诸葛亮一起南下投奔刘景。 想他二十九岁前,寄寓襄阳,一事无成,因看不到前路,而时常陷入迷茫。今南下不过二载,便已为两千石太守,刘景之殊遇,令徐庶感激涕零。 刘景挽着徐庶的手,说道:“元直,当前江陵疫情颇为严重,此时入城恐有风险,元直不如暂时留在津乡治事,待城中疫情有所缓解,再入主郡府不迟。” 徐庶想也没想就婉言拒绝了刘景的提议,道:“刘景升为人优容,施政以宽,素有恩于民,今江陵虽克,人心未附。眼下江陵疾疫肆虐,士民惶恐,正当入城施恩惠、抚人心,若畏惧疾疫,裹足不前,必失众望。” 刘景岂能不知这个道理,见徐庶态度坚决,执意要入城,当即不再说什么,点头道:“好吧,不过元直务必要多加小心。” “诺。” 事不宜迟,徐庶随即拜别刘景,在士卒的护送下进入江陵,他抵达郡府后,立刻召集郡吏。 由于太守刘琦死于非命,加上心底不认同新的统治者,应召而来的郡吏还不到半数,功曹、主簿、督邮等郡府大吏更是一个没来。 徐庶对此毫不意外,汉代视郡如邦国,尤其功曹、主簿、督邮等大吏,作为刘琦的门下亲近吏,在故主被杀的情况下,不管心中想法如何,都不能妥协,否则必声名尽毁,为人唾骂。 徐庶下达的第一条政令,便是诸吏家中有染疫者,即使身体无恙,也要即刻归家隔离三十日,届时身体无异常,方可回来。敢有隐瞒疫情不归家者,斩! “……”诸吏不由面面相觑,这个命令未免也太严格了。只是徐庶这位新任太守容貌刚毅,神情冷峻,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也不敢提出异议,当即就有十余人告退归家,偌大的郡府正堂,顿时变得更加空旷了。 徐庶并非自作主张,而是按照刘景拟定的防疫条令行事。这个隔离三十日,正是防疫条令的第一条,毕竟瘟疫若开始在官吏间传播,防疫也就无从谈起了,所以官吏防治乃是重中之重。 所谓的防疫条令,乃是刘景两年制订,当时荆南经过多年战乱,加上又爆发水患,以致不少地方皆生瘟疫。刘景为防治瘟疫,集合将军府众幕僚及吏民诸医,经过数日商议,编纂而成,条令林林总总,足有数十条之多。 正是得益于防疫条令,使得荆南各地的疫病尚未开始大规模爆发,就被及时遏制住了势头。 而此次江陵城中爆发瘟疫,而宿于野外的刘景军却安然无恙,不得不说皆是防疫条令之功。 防疫条令,总结了古往今来十余种常见疾疫,如痢疾、疟疾、伤寒、祸乱、鬼注、肺痿、苦风病、水毒病等,及应对之法。 从江陵城中染病者多上吐下泻等症状来看,似与霍乱相似,夏月暑时,正是霍乱的高发季节。 霍乱多起于饮食,受污染的水和食物是霍乱滋生的罪魁祸首,发生战争时,饮食通常无法得到保证,因此霍乱是战争中最容易爆发的疾疫之一。 随后医曹吏也证实了徐庶的推测。 确定城中疾疫为霍乱后,徐庶心中便有了成算,眼下主簿、功曹、督邮等大吏皆空缺,必须尽快补上,不然郡府难以运转。 徐庶现在没时间仔细挑选心腹,只能随意挑选几名诸曹掾暂时先顶上来,若是防疫期间表现良好,未尝不能坐实大吏之位。 接着,徐庶亲笔写文:“世人皆云疫者,役也,言有鬼行役,或刻桃符、或燃爆竹,以逐疾疫。此大谬也,夫疫病者,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饮食不周所致,非有鬼神,药石可医……” 徐庶让人将此文布告全城,继而正式颁布政令: 首先江陵被围数月,死者无数,积尸甚众,必须尽快将尸体运出城外,就地火化。 华夏崇尚入土为安,若有百姓接受不了火化,则自掘深坑,埋尸于地下,覆以生石灰,确保彻底隔绝尸体里的疫毒。 其次是隔离,在城中划定区域,建疫所、备医药,以安置军中染疫者。而百姓染疫者,则居家隔离,期间所有染病者及家人,皆不得随意出家门,一月之中,敢越里门者,杀无赦! 再次,告诫百姓不要饮生水,要多饮开水,至于百姓缺少木柴的问题,徐庶会下令诸乡,让人多上山采伐,供应城中所需。 最后是组织城中吏民,清理粪水垃圾,灭除蚊虫蛇鼠等。 随着徐庶的一条条政令下发,一时间诸吏四处奔走,军民齐心协力,整个江陵热火朝天的投身到防疫、抗疫之中。 第四百零六章 打击 雄霸北方的袁绍死了,于五月二十八日,薨于邺城。 袁绍出身名门,弱冠登朝,留有清名,后为母守孝三年,又追父丧三年,海内莫不义之。是时党锢之祸正烈,阉人当道,朝野混乱,袁绍服阕徙居洛阳,不应朝廷辟命,闭门结交天下,士无贵贱,与之抗礼,天下豪杰、名士,莫不争赴其庭。 袁绍趁着黄巾之乱出仕,不过数年间,便已将朝廷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曾有机会挽救社稷,且不止一次,但都被他错过了,最终在官渡输给了他一手扶持起来的曹操,皇图霸业,尽数成空,两年来积郁成疾,病死榻上。 刘表收到袁绍去世,袁尚嗣位的消息时,已是二十天后。 今年以来,袁绍便卧榻不起,呕血不止,所以刘表早就预料到袁绍活不久了,可真的接到对方死讯,心中仍感到悲痛不已。 两人相识数十载,本就是至交好友,后又在天下纷乱之际结为同盟,互相扶持,共抗袁术、曹操,两人的情谊在守望相助中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除了哀痛于袁绍的死,刘表也对袁氏的未来感到无比担忧,袁尚既非嫡子,亦非长子,却后来居上,得以嗣位,分据青州、幽州的袁谭、袁熙会心服吗? 袁氏兄弟即使手足同心,亦未必是曹操的敌手,一旦袁氏兄弟阋墙,北方必为曹操所有矣。 不过刘表现在也无暇为别人担心,他自己都已自顾不暇。 自上个月刘景正式举军攻打江陵,刘琦、蔡瑁每两三天就发一封求援信,而前些日城墙被大雨冲塌后,更是改为一天一封。 刘表对二人感到无比失望,江陵城高墙厚,带甲过万,谷支一年,即使外无援兵,也有能力死守数月。二人开战不久,就被打得频频求援,简直就是废物。 失望归失望,但刘表还是决定派兵南下救援江陵,就在他调兵遣将之际,江陵却已失联整整三天,这种反常的现象,使刘表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果然,越是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刘表的担忧不幸成真,傍晚,有江陵兵匹马逃回襄阳,带回江陵失陷的噩耗。 “江陵怎么会丢?!江陵怎么会丢?!”刘表再也难以维持雍容风度,气得发指眦裂。忽地,刘表只觉体内气血如同火山爆发般涌上大脑,顿时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大人……” “使君……” “将军……” 次子刘琮及荆州文武不由大惊失色,齐齐扑过来搀扶刘表。 “孤没事……”刘表强行将涌上喉咙的血沫咽回,接着挣开众人的搀扶,一脸凄然地道:“刘仲达虽围困江陵百日,但一个月前才正式开始攻城,期间还下了十天的大雨,满打满算,也不到二十日,伯玮、德珪,只坚守了不到二十日……” 刘表惨笑一声,继续说道:“伯玮无经略之才,德珪数丧军失地,两人皆非坐镇江陵之选,江陵之失,皆在我用人不当。” 主簿蒯良柔声道:“南郡天性慈孝,待人宽和,大有将军之风;蔡军师虽屡战不行,亦是我荆州名将,放眼整个荆州,又有几人比二人更适合?江陵失陷,乃是城墙被大雨冲塌,城中又爆发疾疫,非战之罪也。” “又是非战之罪……”刘表惨笑道:“之前蒯异度在酃县城下,为洪水所没,数万精锐,一朝丧尽,你们皆说非战之罪。今江陵失陷,你们又说是非战之罪……难道天意在刘景吗?!” 蒯良一时哑口无言。 众人亦钳口结舌,房中气氛顿时变得压抑极了,治中庞季紧皱眉头道:“刘仲达跨江以来,连夺江北八县,但只要江陵未下,其便如无根浮萍一般。今既克江陵,使九县连成一体,刘仲达再无后顾之忧,刘景一旦水陆并举,率军来攻,恐襄阳危矣,因此将军应尽快调遣兵力,布防于外,防患于未然。” 庞季随后又补充道:“黄江夏此前轻率追击,败于孙权之手,但犹有战舰百艘,甲士数千,尚堪一战。将军当严令黄江夏出兵威胁刘仲达之后,使刘仲达投鼠忌器,不敢冒然北上。” 刘表先是看了看今天格外沉默的別驾刘先,继而又看了看儒生之见的蒯良,忍不住感叹道:“当此危急时刻,能够为孤出谋划策者,唯子微一人而已。” 庞季当即伏拜于地,言道:“只恨季庸碌,只有一点浅薄之见,而无法为将军除去大敌。” 刘表心中苦闷,难以言喻,荆州只有一个人,有机会为他除去刘景这个大敌,那就是蒯越蒯异度,可惜他没有败于刘景,却败在了天灾,时也,命也。否则他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刘表纳庞季之言,于襄阳以南百里的宜城布防,又急书黄祖,令其尽快出兵巴丘,迫使刘景率兵回援,以免威胁襄阳。 三天后,刘琦与蔡瑁的尸棺被送回襄阳,全城大震。 刘表眼神直愣愣盯着长子的棺木,他之前曾询问从江陵逃回之人,刘琦、蔡瑁的生死,可惜没有得到答案,而今有答案了。 刘琮侍立在刘表身侧,神情呆滞,自从父亲入主荆州,他和兄长刘琦便陷入了明争暗斗,几如仇人,如今看到刘琦的尸体,刘琮心里没有一丝喜意,反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刘景竖子!向以仁义视人,没想到心肠居然如此狠毒,竟杀我儿!”刘表脸上变幻不定,突然大吼一声,吐血而倒。 现场立时大乱,哭喊声四起。 刘表今年已经六十六岁高龄,此番经受丧子的沉痛打击,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之久,当他再度醒来时,身体已然大不如前。 一时间,襄阳城中传言满天飞,士民无不忧心忡忡。 身在新野,为刘表防备北方的刘备,在接到刘表吐血晕倒的消息,立刻便带着关羽、张飞、赵云、孙乾等人星夜赶往襄阳。 第四百零七章 烽火 江陵位居荆州之中,其北据襄阳,南控长沙,东连江夏,西扼三峡,乃是荆州的绝对核心及战略枢纽。 江陵一失,襄阳等于是直接暴露在刘景军的兵锋下,加上刘表吐血病倒,这时候,哪怕是身处底层的贩夫走卒,也能看出荆州怕是要变天了。身处上层的荆州文武及南北士庶,自然不会看不出,他们因各自利益不同,进而分裂成三大阵营。 首先是死硬派,治中庞季,主簿蒯良早在刘表单骑入荆州时,便开始追随左右,定下君臣之义,时至今日,早已密不可分,休戚与共,乃死硬派的代表。 三大阵营,死硬派人数是最多的,刘表坐拥荆楚十余载,提拔了不知多少文吏武臣,客将刘备,亦属于这个阵营。 其次是骑墙派,別驾刘先即为骑墙派的代表,他是荆南零陵人,和刘景算半个老乡,一直以来都非常欣赏刘景,其族中子侄辈,很多也已投入刘景麾下。刘先不会背叛刘表,但也不抗拒刘景,所以近来变得格外沉默。 最后是三大阵营人数最少的,谈不上投降派,充其量只能算暗通曲款派,偷偷写几封信,表达一下对刘景的敬仰之心。毕竟刘景现在虽然得势,但只要刘表还没死,事情就仍有变数。 自打进入七月以来,刘景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自襄阳的书信,当然,除了老师宋忠,及王粲等寥寥数人的书信外,其余大部分来信,都是通过诸葛亮、徐庶、李严等人之手,转交于他。 正是这一封封书信,襄阳对刘景来说,已经再无秘密可言,当他得知刘表吐血病倒,恨不得立刻北上,趁其病、要其命。 奈何攻打江陵,士卒死伤高达八千之巨,已经超过了总兵力的四分之一,加上江陵瘟疫肆虐,目前他暂时无力进军襄阳。 不过他也不会拖得太久,他准备花一到两个月时间,重新补充兵力,并控制住疫情,而后即刻北上,以免让刘表缓过气来。 ………… 交州,郁林郡。 布山乃郁林郡郡治,周回七里余,以夯土为墙,开六门,北、东、南三面环江,西面凿堑,可谓有山川之险,易守难攻。 一名黑袍骑士一路飞驰出布林北城门,手擎旌旄,大喝道:“府君行郡,行人回避……” 众多行人,不管是束发短襦的汉人,抑或椎髻裸足的蛮夷,闻言莫不退往道旁,伏于地上。 钟响磬鸣之中,一辆辆彩饰盖斗的安车,在甲士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城门,整支出行车队前后计有九辆安车,甲士三百余人。 九辆安车之中,尤以第四辆尺寸最大,装饰最奢华,汉制:“公卿以下至县三百石长导从,置门下五吏、贼曹、督盗贼功曹,皆带剑,三车导。”第四辆车中,自然便是郁林太守王彊。 王彊安车左右两侧,不但有众多甲士护卫,亦有缇骑执杖举扇,笳箫鼓吹,排场之大,即便是刘景见了恐怕也要自叹不如。 王彊商贾出身,的确喜爱奢华,但他之所以这般高调张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当初刘宗攻占郁林郡,只是凭借大军强行压下了不服,并没有真正掌握郁林郡。 王彊接管郁林郡后,刘宗率军北返,郁林诸县顷刻间大乱,王彊靠着自带的千余部曲,打压、拉拢、离间并用,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彻底平息各地的叛乱。 郁林地处边荒,莫说质野不训的蛮夷,就算是汉人,也往往性情凶悍,不畏官吏,王彊高调张扬行事,也是为了震慑不轨。 车驾出北门,沿泿水而行,王彊于车中遥望泿水两岸,见原野中青葱林立,如从篁密,此作物便是甘蔗。蔗从庶,凡草木皆为正生,唯有蔗侧生,因此名蔗,又因其汁甘美,称为甘蔗。 去年初,他在出发南下时,刘景特意叮嘱,让他在郁林境内广种甘蔗,并传授制糖之法。 王彊虽然心有疑虑,但到任后却立刻着手种植甘蔗,只是随后各地的叛乱,分走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兼且又是第一次种植,为谨慎起见,只种了数百亩。 去年在收获甘蔗,并成功制出甘美无比的蔗糖,王彊曾是商贾,岂能意识不到蔗糖隐藏的巨大利益,今年毫不犹豫将甘蔗的种植规模扩大了数倍。 就在王彊于泿水间巡视蔗林之际,忽然听见有人疾声大呼道:“烽火、烽火……” 王彊心中一惊,急忙望向车外,果然见到西方冒起冲天黑烟。 他入主郁林郡已经一年有余,期间平定叛乱,招抚蛮夷,威望日高,便不再甘于布山以东。 今年春时,当他知道刘景准备率军北伐刘表,张津肯定不会放过这等良机,当即便派人进驻布山以西四五百里外的领方、安广二县,设烽火台,以备张津。 如今烽火起,必然是张津杀来了。 王彊性情阴鸷,城府极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见左右神情惊恐,不知所措,沉声呵斥道:“敌人尚在数百里外,如此慌张,成何体统?”继而解下腰间佩剑,交给一名亲卫,道:“再有大声喧嚣者,持此剑斩之!” “诺。”亲卫皆剑领命。 左右心中凛然,无不噤若寒蝉,王彊为人强狠,不仅对敌人狠,对自己人也狠,若有人敢违背其意,绝对有死无生。 亲卫手持王彊佩剑,纵马于车队间,所过之处,风平浪止。 见车队恢复井然,王彊不禁冷哼一声,又对另一名亲卫道:“速去烽火台,引火传讯。” “诺。” 不一刻,布山烽火起,不久中溜烽火起、桂林烽火起、潭中烽火起……桂阳郡烽火起……长沙郡烽火起…… 烽火或百里,以炬置于孤山头,皆绿江相望,或五十里,或三十里,寇至则举以相告,一夕可行万里。 历史上孙权合暮举烽于南郡夷陵,鼓三竟,横跨荆、扬二州,直达吴郡。 王彊举烽于郁林布山,亦是当日即横跨交、荆二州,直达江陵。 第四百零八章 试探 刘景站在津乡城头,望着远处浓密的黑烟,心情也仿佛被黑烟熏染了一般,充满阴郁之色。 荆南有事,快马数日可至,根本无需烽火,所以此烽火乃是专为交州而设。 他早在出兵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张津极有可能会趁他讨伐刘表时,发兵袭其背后。 毕竟历史上张津就是以头铁著称,面对实力远胜自己的刘表,以弱击强,屡战屡败,始终不肯屈服。连年征战,令其麾下交州人苦不堪言,最后逼得交州人只能将他杀死,以终结战事。 所以,除非将张津杀死,不然他便会不断跳出来生事。 刘景也想杀了张津,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如今距离曹操统一北方只剩数年时间,他必须在这之前夺取荆州,乃至江东,实在抽不出精力对付张津。而若不解决张津,他势必不能倾力北上,这似乎是一个死结。 刘景当即召集众文武,商讨对策。 “张津此人,向有虚名,而无实才,自入主交州,自以为远在荒域,国家鞭长莫及,乃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所作所为,何其可笑。”对于张津这位南阳老乡,邓芝丝毫没有嘴下留情。 接着邓芝又道:“交州乃不毛之地,户口稀少,且又有士燮等割据于内,张津虽为州牧,最多不过如上次一般,聚拢万余人马。王郁林为人勇鸷有谋略,乃荆南之名将,今麾下甲士不下三千,据布山而守,张津庸人,必顿挫城下,无能为也。” 蒋琬面露忧色道:“不管怎么说,张津都是国家正式任命的交州牧,占有大义名分,其率兵而来,郁林汉夷,或有倒戈之险。” 不是有倒戈之险,而是肯定会倒戈,刘景对此心知肚明。以王彊的能力,足可抵挡张津,怕就怕四方倒戈,届时王彊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为力。 诸葛亮开口道:“公琰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汉夷倒戈,王郁林陷入孤立,必将危矣。将军可急令零陵都尉习珍率兵南下,支援郁林。再令驻扎长沙的督军中郎将刘修移驻零陵,以备不时之需。”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诸葛亮的建议是目前最佳的应对之法,习珍是距离王彊最近的人,能够以最快速度支援王彊。而刘修则在零陵布置第二道防线,以防万一。一旦郁林战事不顺,王彊、习珍可退回零陵,与刘修会合。 零陵乃是他的核心地盘,长沙、桂阳、武陵三郡随时可发兵支援,张津如果敢再入零陵,必让他重温一遍昔日泉陵故事。 之后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刘景随即派人传令刘修、习珍。 会议结束后,刘景再度登上津乡城头,遥望南方,眉头深索,希望南边可以尽快有结果。尽管知道张津绝没有夺取零、桂的能力,但只要他一日不退,刘景便一日不敢倾力北上。 ………… 却说王彊派人点燃烽火台,传讯刘景,而后命车队掉头回城,一路上,所见汉夷,皆神色惊恐,行色匆匆,恍如大祸临头。 郡府诸吏,并不比百姓强多少,同样惶惶不安,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慌张,如长史吴砀,虽面有焦急,却毫无惧色。 吴砀字叔山,交州南海郡人,其今年三十五岁,身高七尺,五官刚硬,一把半尺余长的胡须,又浓又密。 他并不是刘景的嫡系人马,而是以正统的举孝廉入仕,在建安初年时被任命为长沙郡连道县长。 后来荆州南北大战爆发,张羡令刘景兼摄长沙南部九县,吴砀从此才正式归入刘景麾下。 刘景夺取郁林郡后,怕王彊一人独木难支,便让有交州北京的吴砀担任郁林长史,辅佐王彊。 长史即郡中副官,边郡名长史,内郡则为丞。长史秩六百石,高于连道县长的四百石,但县长乃是名副其实的百里侯,而长史虽为一郡之副,奈何权柄大小,全看太守心意。 由县长转任长史,吴砀本就满心不喜,何况太守王彊还是商贾出身。吴砀乃前汉牂柯太守吴霸的后代,家族世代官吏,他更是举孝廉为郎,入宫服侍过天子的人,让他在一介商贾手下任事,对他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王彊也清楚自己出身寒微,不受对方待见,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吴砀,相反,他对吴砀信任有加,上任以来,郡中大小政事,几乎全部托付给吴砀。 王彊如此做派,反倒让吴砀颇有些惭愧,即使心里对王彊仍有意见,却也开始诚心任事。 王彊迎面遇到吴砀,立刻拉着他入便坐,而后屏退所有人,问道:“长史,张交州举一州之众而来,我等该如何应对?” 吴砀听到王彊称张津为张交州,而没有直呼其名,心里登时一紧,回道:“布山三面环水,我等只需在西面布防,今城中有汉夷兵三千之众,足可以抵御十倍之敌,明府何必忧虑。” 王彊忧道:“张交州乃国家之藩镇,有署命之权,他若以大发印绶以诱人心,郁林上下必叛,届时恐怕交州军一至城下,立刻便会有人开门以迎。” 王彊接着长叹一声,又道:“将军倾荆南之众,北上与刘表争衡,短期内难以撤军,而荆南亦无兵可援,仅凭郁林一地,实难与张交州相抗衡。” 吴砀皱眉道:“所以明府准备作何打算?” 王彊故意压低声音道:“长史是交州名士,必认识张交州麾下之人,长史可否……” 吴砀霍然而起,拔剑厉呵道:“你这商贾,竟生投敌之念!我吴砀,誓不与你同立天地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彊见吴砀直欲上前与他搏杀,急忙道:“长史勿怒、长史勿怒……适才所言,实非有投敌之念,只为试探长史之心。” “哦?此言当真?”吴砀止步不前,面有疑虑道。 王彊苦笑道:“自然是真。” 第四百零九章 诈降 “长史亦知,我曾为商贾,蒙将军不弃,拔于市井之中,授以驱使之任。将军宽博容纳,知人善任,不以我出身卑微,擢为两千石太守,当方面之寄。” 说到这里,王彊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当今之世,除了将军,还有谁会对我这样出身的人,信重若此呢?所以,哪怕郁林上下人人皆叛,只剩我一人,我王彊也绝不会背叛将军!” 吴砀闻言脸色缓和下来,的确,天下间恐怕也只有刘景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才会让一个商贾出身的人担任两千石太守。 汉人视郡如邦国,两千石太守,放在古代就是一方诸侯,多少家族奋斗数代,亦难企及。想他吴氏也算一方大族,自先祖吴霸算起,近三百年间,出过的两千石太守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眼下张津倾一州之众而来,郁林上下,人心思叛,我不知长史心意,是以才出言试探。” 吴砀当即将剑重新收入鞘中,撩衣下拜,向王彊请罪道:“是下官错怪明府了。下官刚才激愤之下,难以自已,言行多有孟浪之处,还望明府勿怪。” “不知者不罪。”王彊急忙上前扶起吴砀,接着心有余悸地笑道:“只是没想到长史竟然如此忠义刚烈,若非我及时开口解释,今日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吴砀确实是忠义刚烈之人,历史上,孙权因荆州归属问题与刘备爆发冲突,出兵袭取荆南三郡。吴砀时为长沙安城县长,据城而拒之,称:“砀受天子命为(县)长,知有汉,不知有吴也。”后与吕岱战、与鲁肃战,纵使不敌,亦不肯屈服,兵败后返回交州家乡,终身不仕孙氏。 吴砀正色道:“大丈夫处世,唯忠孝不可弃也。《左传》曰:‘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下官受将军表举,为郁林长史,自当尽忠职守,不负将军之托,断不会失节以降敌。” “说得好!长史真乃大丈夫也。”王彊忍不住拊手赞道。“有长史和我同心,张津纵然兵势再强,我又有何惧?” 两人重新落座,吴砀探身问道:“不知明府可有御敌之策?” 王彊心中早有腹案,说道:“适才所言,固然是为试探长史之心,却也不失为破敌之法。” 吴砀立时明悟过来,道:“明府是想诈降以诓骗张津?” “没错。”王彊点头道,“张津乃交州之主,今率军入境,所过之处,必望风而降,一路顺遂,等其到达布山,必已生骄矜之心,视我为俎上之肉,此时如果诈降,张津定然会上当。” 听罢,吴砀也觉得此计可行,诈降是成本最低,却又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诈降成功后,敌人若松懈下来,便可出奇兵击之,若没有机会,亦可拖延时间。 王彊目光炯炯地看着吴砀,道:“我不能亲自出去见张津,不然就是诈降变真降了,而能够代替我的人,非长史莫属。长史乃郡中之副,亦是南海名士,足以取信张津,就是不知长史可敢以身犯险,深入虎穴?” “有何不敢?”吴砀自然知道王彊是在故意激他,不过他却不以为意,长身而起道:“张津一至,下官便亲入其营诈降,保证让张津不起疑心。” “壮哉!长史!”王彊大喜赞道。 二人之后又商讨近一个时辰,才从便坐中走出,王彊当即下令封锁布山城门,不许进,更不许出,敢有试图越城者,就地格杀,不必通报,彻底根绝内奸。 就在王彊、吴砀围绕即将到来的大战做着各种准备时,张津率万余大军,一路沿着郁水长驱直入,数日厚出现在布山西郊。 王彊和吴砀站在西城墙上,神情凝重地观察着交州军。 正所谓“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一万两千余交州军,加上新近投奔的数千郁林汉夷兵,总人数接近两万之众,在城外摆开阵仗,倒也颇有几分气势逼人。 而王彊为示敌以弱,已经将精锐尽数藏起,西城墙上的守卒,全部都是老弱羸兵,引得城外的交州军指指点点,大笑不止。 吴砀缓缓收回视线,对王彊拜道:“明府,交州军已至,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见张津。” 王彊拉着吴砀的手,一脸郑重地道:“长史此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诺。”吴砀再拜,接着转身走下城墙,率领二百名兵卒,及数百名民夫,带着美酒、米肉,开启城门向着交州军行去。 对于布山前来劳军,张津并没有感到意外,之前王彊已经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极其谦卑的请降信,称只要张津能够继续任用他为郁林太守,他便愿举城而降。 前年张津北上,与刘景大战于泉陵时,王彊正在巴丘驻守,并没有参与此战,加上王彊不像褚方、蔡升一般勇冠三军,而是以智谋取胜,所以名声不显。张津对王彊十分陌生,只知他是商贾出身,曾往来交州,贩货为业。 张津第一次听说此事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介商贾,居然堂而皇之成为了两千石太守,这让从小饱读诗书,以期未来能够出任一方的士子情何以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王彊不战而降,在张津眼里也并不显突兀,反而十分合情合理。商贾嘛,历来都是贪婪成性,唯利是图,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在这种人眼中一文不值。 “还想继续当郁林太守?”张津心中不禁冷笑,刘景不怕世人笑话,他可怕得很,他若敢继续用王彊,还不被许靖等人嘲笑死? 等到一入郁林,他就立刻剥夺王彊太守之位,若其听话,便让其充当大军北上的向导,若其不听话,直接杀了就是,左右不过一介商贾,何足道哉。 张津望着前来劳军的郁林士卒,见其等身强体壮,兵甲齐备,一看就是精锐悍卒,与城墙上的老弱羸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非布山城中的精兵,都被王彊派来了?”念及于此,张津忍不住失笑摇头。 吴砀被人引至张津车舆前,俯身拜道:“郁林长史吴砀,拜见使君。在下闻州军到来,特奉牛酒前来劳军。” 张津于车中正襟危坐,微笑道:“足下就是南海吴叔山?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吴砀面上故作感激道:“不想使君也听说过在下之名。” 张津颔首道:“叔山事母至孝,通《诗》《礼》,乃交州才俊之士,孤为州伯,岂能不知。”他是在吴砀担任郁林长史后,才听说其事迹,之前根本不知其人。 张津又说道:“据说王子健为人粗疏,不理政务,郁林郡中政事,皆出自于叔山。” 吴砀点头承认道:“王府君早年以贩货为业,后周旋于军旅,缺乏治民理政的经验,在下身为郡中之副,有辅佐太守之责,自当为王府君分忧。” 吴砀虽然话语恭敬,但却隐隐流露出对王彊的不屑,张津并没有意外,换了谁在王彊这个商贾手下任事,都不会感到愉快。 张津笑道:“以孤看来,叔山比王子健更适合坐郁林太守之位。” 吴砀叹气道:“在下非安远将军亲信,才被剥夺县长之位,打发到郁林做长史。在安远将军麾下,在下怕是永无出头之日,因此听闻使君举众而来,才私下鼓动王府君,献城归顺。” “原来王子健举城请降,皆因叔山之故。”张津恍然道,“叔山乃我交人,才干出众,此番又立下大功,孤必有重用。” “多谢使君……”吴砀面露喜色,当即拜谢道。 张津接着问起徘徊心里许久的问题:“为何只有叔山一人前来劳军,王子健为何不来?” 这个问题吴砀和王彊早就有所商量,从容回道:“安远将军起于市井,向来体恤下人,是以城中有许多吏卒不愿归降,王府君需留在城中盯着他们,不敢轻易外出,以免其等叛乱夺城。” “原来如此。”张津不疑有他,双方虽是敌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景确实是一代英杰,礼下庶民,能得人死力。 在布山城下耀武扬威一番后,张津便驱使投靠的义军及周边的百姓,在野外修建军营。 由于布山局势已经投降,因此交州军营垒外围只挖了浅浅一层壕堑,完全就是应付了事,外围也只是简单的用木栅围起来。 午后,张津用布山城中奉上的米肉、美酒,飨食将士。 交州军从交趾龙编出发,一路走到布山,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将士长途跋涉,十分辛苦,如今见布山投降,不必打仗,心中无不大喜,放开吃喝。 吴砀坐在中军大帐内,手端酒杯,看着无论汉将、夷将,个个放浪形骸,大呼小叫,将宴会闹得人仰马翻,而坐在主位上的张津对此却毫不介意。 吴砀之前就曾听说张津为人小检摄,威武不足,管不住下面的骄兵悍将,今日看来,倒也不是虚传。 张津不知吴砀心里正在非议自己,见其停杯愣神,催促道:“叔山,别愣着,接着饮……” “诺。”吴砀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平日不好饮酒,今重任在身,只能舍命相陪。 “再饮、再饮……” 随着夜幕降临,交州军大营变得灯火通明,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止,将士皆饱醉而眠。 交州军大营的情况,从宴会开始后就不断传回布山,王彊见交州军只顾饮食作乐,毫无戒备之心,当即就决定夜袭其营。 当交州军大营渐渐恢复宁静,王彊开始唤醒沉睡的士卒,集结于城北的舜帝庙。 舜帝昔年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因此江南地方,多设有舜帝庙。 布山的舜帝庙不只有舜帝一人,还祭祀着秦始皇,二帝同庙。这不是布山独有的现象,事实上交州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盖因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发兵五十万攻打岭南,设象、南海、桂林三郡,桂林正是郁林郡的前身,交州百姓感念秦始皇,数百年来,祭祀不绝。 江东的会稽郡亦类似,当年王朗为会稽太守时,见民间祭祀秦始皇,王朗认为秦始皇乃无德之君,不配获得祭祀,于是除之。 布山城中有兵三千,吴砀带走二百,老弱羸兵又五百,是以王彊能用之兵,只有两千出头。不过如今决战在即,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所以王彊连老弱羸兵也都一并召集来了。 知道夜袭计划的,只有王彊从长沙带来的亲信部曲,而郁林人,包括将领在内皆被蒙在鼓里,对王彊深夜召集他们感到十分困惑不解,而聪明的人已隐隐猜到其目的,心中忐忑不安。 王彊环顾众人,缓缓说道:“我王彊,本是长沙一匹夫,今登太守之位,皆因将军信重。张津举盛兵而来,敌众我寡,不可力敌,是以我设下诈降之计,取信于敌,以轻其心。张津果然上当,而今交州军皆饱醉,此时若夜袭之,必可将其等歼灭。” 王彊话音一落,郁林兵登时骚动连连,虽然摄于王彊平日的淫威,不敢提出反对意外,但神情惶恐不安,毫无斗志可言。 交州军足有数万之众,而他们只有三千,除非他们个个能够以一敌十,否则断无获胜可能。 王彊必须给他们必胜的信心,这也是他在舜帝庙前集结士卒的原因。 就在郁林兵人心不安之际,舜帝庙中缓缓行出一名黑袍巫祝,只见他来到士众前,扬言道:“明府白天求问于我,欲击城外贼军,胜负将何?我在二帝前诵祷一夜,二帝有教,此战必胜!” 岭南向来迷信成风,巫祝的话,远比王彊说话有用得多,巫祝言此战必胜,那就肯定会胜,郁林兵顿时一改颓废,士气大振。 王彊见士气可用,当即只留百人守卫城门,自将两千七百人,自北门而出,抹黑迂回向交州军大营背后。 第四百一十章 中箭 黑暗中,王彊目光炯然地望着远处的交州军大营,营门处空空荡荡,看不到一名守夜士卒,显然他们也参加了之前的宴会,个个酒足饭饱,早早睡去。 王彊早知交州军无备,却也没想到竟然无备到这个地步。 如果说,在出兵前王彊只有八成胜算,那现在就是十成了。 王彊大手一挥,精锐居前,羸兵殿后,两千余士卒如黑色潮水般涌向交州军大营。 交州军只在营垒正面,正对布山方向挖了一层浅浅的壕堑做样子,背面却没挖,加上营门无守备,防守形同虚设,王彊率众轻易便打开营门,冲入营中。 也不知是听到外面动静,还是起夜入厕,有守夜士卒迷迷糊糊走出军帐,猛然见到外面密密麻麻,全是被甲执兵者,顿时愣在原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连中数箭,其中一箭更是直接射穿了他的咽喉。 王彊令一什精锐进入帐中,将里面的守夜士卒全部斩杀,而后率领精锐,一声不发,直扑张津中军。沿途遇到敌军士卒,以最快速度击杀,绝不恋战,羸兵则跟在精锐的后面四下放火。 当诸多营帐被点燃,大火熊熊,延烧四处,后知后觉的交州军终于发现有敌人袭营,声嘶力竭地叫道:“敌袭、敌袭……” 沉睡中的交州军大营先是一片死寂,随即轰然沸腾起来。 交州军士卒被喊声惊醒,慌乱之下,根本来不及多想,单衣空手便跑出了大帐。如此状态下撞上全副武装的郁林兵,结果可想而知,几乎转瞬即被击杀。 吴砀坐在帐中,闭目养神,此时他不再是高冠褒衣的文吏打扮,而是披甲戴胄,利剑横膝。 今日宴上,他为应付张津,喝了许多酒,为了不因醉酒误了大事,宴会一结束,他立刻催吐,直吐得面无人色,手足酸软,不过总算令他彻底醒酒。 “敌袭……敌袭……” 吴砀耳闻呼声,霍然而起,大步行出。其带来的两百名精锐士卒,亦齐齐涌出营帐,反应不知比交州军快了多少,且身上甲兵齐备,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张津对吴砀显然十分放心,将他们一行人安置在中军近左。此时吴砀暴起发难,带领二百甲士,径直冲向张津的中军大帐。 面对陷入惊慌,身无片甲,甚至手无寸铁的敌人,吴砀一行人自然不会有丝毫手软,逢人便杀,见人便砍,所过之处,横七十八躺满了敌人的尸体,一直杀到张津大帐附近,才遇到真正的抵抗。 由远及近的喊杀声,令张津惊恐万分,奈何宿醉下大脑晕晕乎乎,身体不听使唤,跳下床榻,刚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上。 帐外侍卫冲进帐中,将张津扶起,急禀道:“使君,郁林兵夜袭大营,吴砀亦反……” “王彊!吴砀!”张津哪还不知中了对方诈降之计,咬牙切齿的同时,心中亦懊悔不已。 王彊这个商贾毫无信义可言,自己当初就不该轻信他。吴砀更是可恨,作为交州人,竟然死心塌地帮着外人对付他这个主人。 “不杀二子,孤誓不为人!”张津大骂道,随后在左右侍卫的搀扶下走出大帐,查探战况。谁知他刚一出来,就被吓了一跳,吴砀赫然已经率众杀来,此时距离自己只有区区数十步远。 所幸中军大营乃交州军的核心,守卫力量不是别处能比,吴砀虽是以有备击无备,到底人数有限,已被交州军挡下。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援兵赶到,吴砀被围杀几无悬念。 不过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自己身为一州之主,实在没必要自陷险地。想到这里,张津便准备避往他处。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行动,便听到一阵如雷鸣般的马蹄声,俄而百余骑从西飞驰而入,横击挡在吴砀面前的交州军。 这百余骑正是王彊的先锋部队,步卒随后亦到。 交州军遭到夜袭,将士本就内心惶惶,缺乏斗志,能够挡住吴砀等人,全凭巨大的人数优势,而面对人数更多的王彊步骑,就无能为力了,顷刻间大溃。 王彊、吴砀合兵一处,尾随溃卒之后,直抵张津中军大帐。 张津早在防线崩溃前,就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向北面的区景营,危急之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大将区景。 为了不被敌人注意到,张津放弃了自己的车舆,乘马而往。 无奈人都有从众心理,有人见张津向北逃,自然紧随其后,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逃亡队伍,最后发展到所有人皆向北逃。 王彊、吴砀没有在中军大帐内找到张津,只找到印绶等物,心知张津已逃遁,大感可惜。 随后二人兵分两路,王彊带人向北追击溃卒,吴砀带人进攻东面营地,至于南边,那里是归附张津的郁林汉夷的驻地,早在夜袭时就已大乱,不必理会。 区景望着众多溃卒尾随张津之后涌入,使得本就混乱的营地彻底失控,心中不由气极,甚至连张津都一起恨上了。 张津逃往哪里不好,偏偏逃到他这里,这哪是对他的信任,这分明是在害他。 张津不知区景心中所想,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之色,问道:“区都督,若令你指挥全军,你可有把握击退来犯之敌?” 区景忍不住瞥了张津一眼,都到这时候了,居然还在幻想击退敌人,简直是无知到了极点。 “昔日周亚夫领军平七国之乱,夜间军中大惊,周亚夫世间名将,面对大乱也只能坚卧不动,莫可奈何。而今我军遭到敌人夜袭,形势更加败坏,纵使周亚夫复生,也只能弃军而逃。而我又哪里比得上周亚夫呢?” 张津心中一叹,其实他也知道这想法有些不切实际,只是不愿接受失败罢了。 之前败于刘景之手,张津勉强还能接受,毕竟刘景也算是一代人杰,输给他并不算太丢人。这次居然败在王彊这个商贾之手,这叫他情何以堪? 二人说话间,王彊率领步骑,驱赶着大批溃卒杀来,之前逃入营中的交州军士卒惊恐至极,,竟不战而溃,区景麾下士卒亦随溃卒逃跑,全营如鸟兽散。 张津一把拉住区景的手臂,急道:“区中郎速速护孤离开,待回到龙编,孤必不负卿。” 区景心中冷笑,前年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结果回到龙编,自己不过是从校尉晋升为中郎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好处。这次又会施舍自己点什么? “区中郎……”张津急得变声。 区景一咬牙,带着数十骑,护送张津向北逃去。 王彊早就注意到了张津、区景等人,哪肯让他们从容逃走,将麾下百余骑全部派出追击。 张津、区景之前在泉陵,竟然能够在刘景数万大军面前成功突围,可谓幸运至极。这次运气却没有再站在他们这边,由于天黑难以远视,加上不熟悉道路,他们不仅没能甩到身后的追兵,反而被围在了一座密林中。 张津、区景数次尝试突围,都被乱箭逼回密林,区景也是倒霉,竟被射中大腿,血流不止,而且已经难以骑马。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不义 区景在部曲的搀扶下退往密林深处,其右腿几被长箭贯穿,伤势甚为严重,鲜血流了一路。 这样的箭伤,必须要尽快将箭取出,包扎止血,不然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因流血过多而死。 区景不敢拖延,被扶着坐到一棵大树下,让亲卫为他取箭。 当亲卫用匕首切开伤口,并猛力拔出深入骨肉的箭矢,巨大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令区景脸部扭曲成一团,若非口中咬着匕鞘,早就痛得失声惨叫了。 张津站在一旁,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等区景一包扎好伤口,立刻急催道:“区中郎,我们应趁着此时天黑,赶快突围,若是等到天亮,恐再难有突围机会。区中郎腿伤严重,难以骑马,可与部曲共乘一匹马。” “哈哈……”区景闻言不禁笑了起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树林中显得格外阴森。 “区中郎……”区景反常的行为,让张津隐隐有些不安。 区景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双眼略显放肆的盯着张津,喘着粗气问道:“使君真的认为,我们能够突围成功吗?” 张津心里越加不安,道:“难、难道要向敌人投降不成?孤乃一州之主,国家之藩镇,向一介商贾出身的逆贼投降,必定声名尽毁,成为天下笑柄。” “使君威武不屈,实在令末将佩服,”接着区景话锋一转:“末将没有使君的气节,为了活命,只能投降,为此,需向使君借一样东西,还望使君恩准。” 如今山穷水尽,区景想要投降,张津也不好苛求对方,可听他最后的意思,赫然是要取自己的项上人头,张津不由大怒,瞋目喝道:“区景!尔敢!” “杀!”区景一声令下,周围二十余名部曲无一迟疑,齐齐向张津扑来,不过眨眼间,张津和左右亲卫便被乱刀砍倒在地。 “狗奴!竟然戕主,世间岂能容你?你日后必不得好死!”张津身中数刀,带着对区景的满腔怨恨死去,头颅旋即被砍下。 听到张津临死前的诅咒,区景一时陷入沉默,他岂能不知戕主乃是世间大忌,为礼法所不容,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 武将失去部众,就如同虎豹失去爪牙,他部众尽失,身边仅剩二十余人,必须要送上一份大礼,才能在刘景麾下拥有一席之地,而张津,便是这份大礼。 对张津的处置,无非擒、杀两种。 若擒张津而降,张津必定对他心生怨恨,张津乃是交州之主,刘景十有八九不会杀他,而是借助他的名义号令交州。张津只要活着,对他就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张津必须死。 ………… 平旦,交州军大营仍然火光冲天,将四野照得亮如白昼,不过战事却已停止,包括之前响应张津的数千郁林汉夷在内,降者过万,其余不是死了就是逃了。 就在王彊、吴砀为善后忙得不可开交时,有骑回报,他们将交州牧张津等人围困在一处树林中,之后交州人爆发内讧,中郎将区景斩杀张津,献首而降。 王彊闻听消息,大喜过望,此战己方以微小的代价斩首数千,俘敌过万,可谓大获全胜,而张津授首,简直就是惊天之喜。 吴砀却是先喜后怒,对王彊道:“明府,区景此人弑杀主君,背逆人理,实乃狼子野心,断不可留,当枭其首以正人心。” 王彊对此有不同意见,说道:“昔日彭宠违逆天命,叛于幽州,世祖光武告示天下:‘杀彭宠者封侯。’后彭宠家奴子密杀彭宠诣阙,世祖光武虽不齿其人,仍封其为‘不义侯’。” 王彊出自商贾之家,从小识字,后来投入刘景麾下,除了兵书外,史籍也没少看。 王彊接着又道:“何况,杀与不杀区景,不是我所能决定的,当上报将军,由将军定夺。” 吴砀长叹道:“凶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恶一,当初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后董卓亦为其所杀。希望将军能够以前事为鉴,处死区景这等不忠不义之徒。” 王彊没有再接话,他认为刘景多半不会杀区景,毕竟后者出自长沙区氏,也算是刘景的乡党,在没有损害自身利益的情况下,刘景又有什么理由杀他呢? 吴砀亦就此打住,目光望向南方,交州军大营唯有那里保持完好,几乎没有战斗痕迹。 驻扎在那里的,正是之前充作张津爪牙的数千郁林汉夷,他们从始至终都在隔岸观火,当战事一有结果,立刻遣使来降,将墙头草的本性展示得淋漓尽致。 吴砀问王彊道:“明府,对这些人,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王彊平淡无奇的脸上,瞬间充满阴鸷狠戾之色,冷笑道:“这还用问吗,自然是诛其魁首,收其徒众……” 吴砀下意识皱起眉头:“二十多个魁首、渠帅全部杀掉?” 王彊微微颔首道:“这是自然,谚云:‘除恶务尽。’这次若不将他们全部杀掉,很难说下次外敌入侵时,会不会有人抱有侥幸心理,再度背叛投敌。” 吴砀虽觉王彊杀戮过重,但他说的也有道理,当即不再多言。 区景因腿上有伤,难以骑马,直到天亮才坐着鹿车回到交州军营地,拜见王彊。 两人泛泛聊了一会,王彊让他安心养伤,随后便将他打发。 城外的喊杀声令布山百姓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百姓纷纷出门打探情况,得知太守王彊率兵夜袭交州军,不但全歼其军,连交州牧张津亦被击杀,百姓登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午后,王彊在城中设宴,遍邀布山各方,庆祝胜利。 宴上王彊突然发难,坐杀新降魁首、渠帅二十余人,并随从三百人,直杀得整个宴会现场血流成河,受邀宾客无不大骇。 随后王彊派兵直入军营,斩杀不服,接管汉夷兵五千余人,王彊从中挑选三千精壮,收入麾下,剩下的人则分给诸将。 第四百一十二章 刺史 七月末,在南郡太守徐庶的主导下,经过一个多月的隔离抗疫,江陵城中疫情得到了初步控制,当然,仅仅只是初步控制,距离彻底扑灭瘟疫还为时尚远。 同时,刘景从长沙军屯的两万荆、交俘兵中,抽调八千人充入军中,以弥补之前进攻江陵造成的损失。 江陵本就是荆州重镇,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城中万余荆州守军,大部分都是当初刘琦从襄阳带出的精锐,其等家人质于后方,是以人人皆拼死奋战。 刘景军纵然有飞石车、临冲等攻城利器,围攻江陵一个月,仍然付出了八千人的伤亡代价,占全军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看似损失严重,其实也不尽然,没人会傻到拿精锐当消耗品攻城,这八千人,伤亡最多的是新降之兵,其次是前年归顺的荆、交之卒,再次是荆南普通士众,最后才是刘景的嫡系人马。 因此刘景军虽伤亡八千人,但主力并未大损,补充八千生力军,使总兵力重新突破三万大关,不说实力尽复,亦相差不远。 期间黄祖曾派长子黄射、大将邓龙将兵数千人,入寇巴丘,刘祝率众逆击,破其舟军,斩首千余级,黄射、邓龙狼狈而逃。 随后在刘景的授意下,刘祝率领兵船东下,进驻州陵县。 州陵县位于南郡最东边,因孤悬于外,且与黄祖的江夏郡毗邻,刘景之前精力都被江陵牵扯住,因此便没有出兵占领州陵。现今江陵已克,刘景再无牵制,自然也就将州陵收入囊中。 州陵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位于江夏郡上游,距离黄祖的治所沙羡仅二百余里,兵船顺流而下,两日便可杀到黄祖的面前。 刘景军入驻州陵,虎视江夏,令黄祖心中震恐不已,担心刘景借机攻打江夏,立刻将夏口以东的兵力全部调回沙羡自守。 不过黄祖显然是杞人忧天了,刘景暂时没有攻打江夏的打算,襄阳,才是他接下来的目标。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景目光聚焦于南方,八月初,在焦急等待了十余天后,刘景意外收到来自郁林的捷报。 刘景此前心里不是没有幻想过王彊像三国历史上那些守城名将一般,凭借一己之力击退来犯大军,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更实际的办法,是王彊死守布山,暂时挡住交州军,而后荆南源源不断向郁林派遣援兵,增援王彊,迫使张津知难而退。 结果王彊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其先是示敌以弱诈降,而后出其不意夜袭,一战大破交州军,斩首数千,俘虏过万,张津本人亦被自己人杀死。 刘景、诸葛亮忍不住面面相觑,如在梦中,这战果好到让他们有些不敢相信,王彊不但全歼了交州军,还除掉了张津这个荆南的心腹大患,就算让他们来,也未必能够取得如此战果。 诸葛亮笑道:“王子健为人勇鸷有智谋,果毅有思理,真乃世之良将也。其孤守郁林,以数千之众,大破十倍之敌,虽不及将军,亦足以相比古人了。”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诸葛亮这话听听就好,他可不会当真,当初在酃县,他是赖天时相助,才得以成功,比不上王彊以智谋取胜。不过话说回来,听诸葛亮拍马屁,还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邓芝再次嘲讽起张津这位南阳老乡:“张津昔日出入京师,谋划诛阉,为天下所重。后国家以其忠贞,委以交州之任,若张津甘为国家藩镇,内抚黎庶,外攘蛮夷,安定南域,日后汉室兴复,功比窦融。可张津人心不足,屡屡兴兵与将军为难,而今为王子健所破,死于身边小人之手,真可谓死有余辜。” 对张津的死,刘景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太意外,原本的历史中,他就是被麾下部将所杀,至于是不是区景,他就记不清了。 李严开口道:“将军,张津一死,交州已变成无主之地,我等是否要趁此机会插手交州?” 蒋琬皱眉道:“将军之前夺取郁林郡,就已多有逾越,若再插手交州,恐为国家所非议。”攻打刘表还可以说是为国家讨伐逆贼,但强夺交州就没有借口了。 “不然。”李严道:“方今天下大乱,凡事自当随机权变,岂能墨守成规,畏首畏尾?” 李严顿了顿,又道:“交州远在南荒,与中原隔绝,境内蛮夷众多,向来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张津死后,朝廷一时鞭长莫及,交州必定陷入动乱,届时交州烽火四起,生灵涂炭,百姓何辜?万一朝廷派来的新任交州牧,仍如之前的朱符、张津一般昏庸,交州将永无宁日。” 李严转而面向刘景,言辞恳切地道:“今汉室衰微,曹操骄横,恐非国家之福,将军乃高祖苗裔,素有兴复汉室之心,澄清四海之志,当收荆、交,以观中国。若曹操有叛逆之心,将军举荆、交之众,北上勤王,若曹操无叛逆之心,异日天下太平,将军献荆、交,亦不失王侯。” 刘景默然,李严虽然满口忠义,但对朝廷却没有半点忠义,不过只要忠于他一人就够了。 诸葛亮这时开口道:“州牧乃一州之主,非人臣能够表举,将军不妨向朝廷举荐一人,暂代交州刺史之位。” 这个折中的办法立刻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 刘景问诸葛亮道:“你可有推荐人选?” 诸葛亮想了想,回道:“正议可任。”正议即正议校尉赖恭。 众所周知,刘景团队极为年轻,平均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赖恭今年虽然还不满四旬,却已是刘景团队中年纪最长者。刺史主管一州,必须有长者担任。除此之外,赖恭乃零陵郡人,家族世代有人在交州为官,赖恭对交州有所了解,综合考虑,诸葛亮认为赖恭是最佳人选。 刘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赖恭历史上就是刘表任命的交州刺史,可他却没能压制苍梧太守吴巨,反而被吴巨逐回家乡。后来归附蜀汉,也只是在朝中担任贵重而清闲的职位,由此可知,他并不适合主政一方。 第四百一十三章 潘濬 刘景拒绝了赖恭的提议,道:“交州山川长远,汉夷杂处,割据者众,局势极为复杂,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安定此州。赖君才器过人,然其智有余而勇不足,并非交州刺史最佳之选。” “大智大勇之人?”诸葛亮想了想,又提议道:“潘司马如何?”潘司马即左司马潘濬。 潘濬如今身在武陵郡,刘宗随刘景北上后,由其暂代太守之位,其治理武陵,恩威并施,不但士民依附,就连五溪蛮也不敢再叛,足以胜任交州刺史之位。 诸葛亮这个提议深合刘景之心,潘濬智勇兼备,又是他的同门师兄,确实可托以南方大事。 虽然历史上他和关羽不和,最终叛蜀降吴,但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为刘备镇守荆州,当方面之任,却不能和睦同僚,无疑是责任更大的一方。 王彊不同于关羽,其人心性隐忍,城府深刻,加上出身卑微,向来敬慕君子,潘濬亦非苛刻之人,相信两人一定能够和平共处,为他管理好交州。 刘景之后又询问众人的意见,此时任谁都能看出刘景的心意,当然不会有人跳出来唱反调,一致赞同潘濬出任交州刺史。 见众口一词,刘景当即拍板定下,以潘濬为交州刺史,随后又道:“武陵郡新附不久,潘司马走后,还需有人镇守,你们认为谁适合接替潘司马的位置?” 诸葛亮看了看下面,见徐庶、蒋琬、邓芝、李严等人都不开口,诸葛亮才道:“酃县长刘仲嗣文武备足,有牧人御众之才,可以接替潘司马镇守武陵郡。” 刘景轻轻颔首,刘承在军中、地方历练多年,能力没有问题,而且作为武陵太守刘宗的胞弟,代兄治郡,倒也合情合理。 而酃县乃是刘景起家之地,县长自然不是谁都能当,刘景考虑到弟弟刘和今年已经十八岁,担任浏阳县长载余,深明为政之要,可以放心把酃县交给他。 会后,刘景分别派人传令潘濬、刘承、刘和,武陵郡与江陵仅一江之隔,潘濬接到刘景通知,即刻北上,数日便赶到江陵。 “大兄……”刘景亲自前往津乡渡口,迎接潘濬的到来。 自从去年七月潘濬随刘宗进军武陵,事后便留在当地,一直没有返回,两人已分别一年有余,所以甫一见面,刘景就紧紧握住潘濬的手,显得格外亲热。 感受着刘景手上传来的力量,潘濬心中十分感动。 刘景一边拉着潘濬上车,一边说道:“我前几日已正式向朝廷表举大兄为交州刺史。” 潘濬强忍胸中潮涌,道:“刺史居牧伯之位,秉一州之统,选第大吏,督察郡国,任重职大。刘(巴)子初才智绝人,赖(恭)伯敬器量雅伟,皆为良选,将军何以用我为交州刺史?” “大兄不会以为,这是份好差事吧?”刘景缓缓摇了摇头,道:“交州境内势力众多,大者如士燮兄弟,割据四郡,雄霸交南,小者如魁帅夷僚,遍布州里,残害地方,想要打开局面,谈何容易?长史、赖君皆非开拓之人,只有智勇兼备如大兄者,方能在交州有所作为。” 听刘景说刘巴、赖恭皆不如自己,潘濬眼眉皆笑,颇为自得,当然,嘴上却是连连谦虚。 “我虽向国家举荐大兄为交州刺史,不过士燮兄弟想必不会承认。”说到这,刘景笑了笑。 历史上刘表以镇南将军督交、扬、益三州,有举荐三州刺史的权力,结果士燮对刘表委派的交州刺史视若无睹,直接遣使至许都职贡,取得名分,割据交南,刘表也拿他无可奈何。士燮连刘表都不服,更何况刘景。 潘濬点点头,说白了,他这个交州刺史,国家认不认还在两可之间,士燮怎么可能承认。 刘景又道:“大兄此番南下,可先将刺史部设在郁林。听说苍梧太守史璜近来病情加重,已经卧榻不起。大兄可写信向史璜表露移治苍梧之心,史璜若同意,自然是最好,若不同意,也不必急图之。史璜在苍梧素有威望,深得人心,如今他已命不久矣,不妨等他病死,再派兵接收苍梧。届时大兄合郁林、苍梧二郡,整顿交北,安抚民夷,之后便可徐图交南士燮兄弟。” 潘濬听得连连点头,刘景对交州规划之详细竟至于此,就算是一介庸人,只要按部就班,也能慢慢坐稳交州刺史之位。 刘景又道:“对了,大兄,我还为你物色了一位別驾。” 別驾乃州吏之首,号称“任居刺史之半”,也就是相当于半个刺史,可知其权力之大。 “他就是郁林长史吴叔山,大兄对他可能不太熟悉,吴叔山乃交州南海名士,举孝廉出身,此人不但才干出众,且忠义果敢,布山之战,吴叔山深入虎穴,诈降张津,又在夜间反戈一击,与王子健共破交州军……” 潘濬此前只知道王彊在布山城下全歼交州军,但并不清楚具体细节,如今听刘景所言,不禁感叹道:“不意交州荒域,竟然还有如吴叔山这样的佳士。” 刘景颔首道:“世间从不缺少人才,只是缺少发现人才的伯乐而已。” 潘濬笑道:“将军就是世间一等一的伯乐,王子健过去不过一介混迹于市井的商贾,谁能想到,他今日会立下如此奇功?” 刘景犹豫了一下,对潘濬道:“大兄,王子健忠而谨重,勇而有谋,乃大将之才,可匹于吴汉。然其出身卑微,常以此自轻,大兄切不可轻之、辱之。” 潘濬脸容不由一肃,道:“将军放心,昔贾复率性斗气,目无国法,寇恂犹能忍让再三,我才智虽不及寇恂,但心意却是相同的。王子健乃将军大将,为将军镇守南方,我只会对其敬之、重之,安能轻之、辱之?” 刘景放下心来,喜道:“如此,我便可安心北上,南方,就全部托付给大兄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托孤 次日,刘景悉率文武,于大江北岸,送行潘濬乘船南下。 刘景除了表举潘濬为交州刺史外,亦表举王彊为裨将军,董督交州军事,领郁林太守如故。 王彊也是刘景麾下诸将中,第一个升任将军的人,心里不服者大有人在,如刘宗。 其性护前,耻为人下,一向以军中第一人自居,过去王彊与他同为中郎将兼任太守,倒还没什么,如今王彊竟然后来居上,压他一头,这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了。不过王彊确实为刘景立下惊世之功,刘宗也不好说什么。 另外刘景让潘濬辟吴砀为別驾,別驾尽管相当于半个刺史,可到底是百石吏,让吴砀由六百石郁林长史转任百石吏別驾,不符合规矩,因此刘景表举吴砀为比两千石昭信校尉,辅助州事。 送走潘濬后,刘景开始准备北伐事宜,从江陵进军襄阳,有两条水道,一条是顺大江而下,由江夏郡的汉水转入,北上襄阳。然而这条路必须经过黄祖的大本营沙羡,黄祖断不可能放刘景军通过,双方必定爆发大战。 另一条则是经由江陵的夏水,转入汉水,北上襄阳。夏水顾名思义,夏流冬竭,眼下八月,正是丰水期,可以通行大船。 夏、汉之间的猪口,位于江夏郡境内,有黄祖的兵船驻防于此,不过相比于黄祖的大本营沙羡,却是不值一提。 刘景命刘宗率领水军万人,由江入夏,攻占猪口,一方面是打通北上水路,另一方面,猪口和州陵,一前一后,如同两把大钳,死死钳住沙羡的黄祖,使其动弹不得,难以北上支援刘表。 正所谓同人不同命,当初荆南、江东结为同盟,共伐刘表,如今刘景已准备北伐襄阳,相比之下,孙权情况就要惨淡多了。 孙权攻打江夏损兵折将,后方丹阳、豫章、庐陵三郡亦叛。 孙权返回江东后,率领大军讨伐豫章、庐陵二郡山越,同时命周瑜带兵入丹阳平叛。 经过三个多月的鏖战,豫章、丹阳悉平,唯有庐陵地处偏远,仍有不服,不过已无碍大局。 然而孙权刚回到吴县,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会稽郡南部,建安、汉兴、南平等县皆叛。 而后许都使者奉曹操之命,出使江东,责令孙权遣弟入质。 孙权召集江东文武商议,结果令他失望至极,以张昭、秦松为代表的江东重臣,大多表示赞成,反对者寥寥无几。 显然孙权进攻江夏失利,江东诸郡亦叛乱不止,令孙权的统治不可避免发生了动摇。 张昭本就是江东众臣之首,此前曾极力劝阻孙权西征黄祖,奈何孙权不听,以致大败,张昭由是威望更高,无人能及,江东众臣唯其马首是瞻,张昭赞成送质,众臣自然一片应和。 更让孙权愤恨的是,张昭居然入后堂,欲说服病重的母亲,让四弟孙匡入质。孙权心知一旦母亲同意,就再无回旋余地了。 孙权天性薄凉,将四弟孙匡送往许都,对他来说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这件事绝不能由张昭主导,否则日后这江东,到底是他做主,还是张昭做主? 目前的江东,能够勉强与张昭分庭抗礼者,唯有周瑜,这也是孙权现在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因此火速召回身在丹阳的周瑜。 经过多日的等待,孙权总算盼回了周瑜,两人刚一见面,孙权就迫不及待和周瑜说起张昭欲说服母亲送质一事。 周瑜当即慨然而叹道:“从前楚国初封于荆山之侧,地不过百里,后代贤能,广土开境,立基于郢,遂据荆杨,传业延祚九百余年。今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虽有小挫,不损根基,有何逼迫而欲送质?” 周瑜顿了顿,又道:“人质一入许都,我等便不得不与曹氏相呼应,尊其号令,受制于人。那时,我等最多不过能得到一方侯印,十余仆从,车数乘,马数匹,岂能与南面称孤相比?” 孙权拉着周瑜的手,叹道:“公瑾之言,深得孤之心也。” 周瑜最后道:“是以将军断不可送质,静观其变即可,若曹氏能率义以正天下,我等再归之不晚。若曹氏骄纵不轨,欲乱国家,最后必将玩火自焚。” 孙权摇头道:“张(昭)子布,秦(松)文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母亲几被说服,而今只有公瑾,方能令母亲回心转意。” “将军勿忧,我这便随将军拜见夫人。”周瑜也不解甲,就这么一身戎装去见吴夫人。 吴夫人自从去年初染病至今,病情日益严重,如今饮食起居,全部都在一张床榻上,孙权、周瑜联袂而至,拜于榻下。 看着丰姿英伟,相貌轩昂的周瑜,吴夫人便如同看到了死去的长子孙策,苍白的脸上满是慈祥之色,伸手招周瑜到近前,问道:“公瑾,你不是带兵去丹阳了么,莫非已经平定叛乱?” 周瑜点头称是,而后将之前对孙权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吴夫人听罢沉默良久,她出身士族,从小饱读诗书,智略权谲,不逊于男子,孙权继位之初,江东政令,多出其手,岂会不知送质的坏处。况且,她作为母亲,又怎愿送儿子入火坑。 无奈她眼下病重,恐将一病不起,她怕自己死后,孙权无法保住江东,才生出送质之念。 而今见周瑜坚决反对送质,足以为孙权靠山,吴夫人顿时改变心意,一边拉着周瑜的手,一边唤来孙权,叮嘱道:“公瑾之言是也。公瑾与伯符同年,稍小一月,我一直视之如子也,你日后要以兄事之。” “诺。”吴夫人这番话,无异于托孤,孙权流泪叩首道。 此后几日,吴夫人病情急转直下,自感大限将至,派人招来张昭等人,属以后事。 前有孙策,后有吴夫人,两次托孤,张昭深感重托,流涕应命,所谓送质,自然就此作罢。 又数日,吴夫人薨。 第四百一十五章 庞统 八月中,刘宗将水军万人,一举攻占夏、汉二水之交的猪口,留两千人驻守猪口,防备黄祖,刘宗自率水军八千,沿汉水而上,直扑江夏郡属县竟陵。 同一时间,刘景亦将步骑两万,从江陵出发,数日后到达当阳,与蔡升及刘宗水军会合。 一时间刘景数万大军,水陆并进,舟舰蔽江,云辎遮路,声势极为浩大,大军所过之处,江夏郡之竟陵,南郡之临沮、编县、鄀国,莫不望风而降。 刘景率水步军驻于鄀国西郊,沔、夷二水间,襄阳距此已不到二百里,刘表重兵布防的宜城,距此更是只有区区数十里。 刘景军行营。 “临沮(县)长向朗,拜见安远将军。” 向朗今年三十六岁,密发浓眉,相貌敦厚,冠裳修整,其乃宜城大族向氏子弟,早年曾拜师于“水镜先生”司马徽,与庞统、徐庶等人皆相友善。 徐庶两个月前一坐上南郡太守之位,便立刻给“治下”的好友写信劝降,不过向朗一直犹豫不决,直到刘景举兵而来,必须要做出选择,方才献城归降。 向朗也算是蜀汉名臣,历史上深得刘备、诸葛亮的器重,若非因包庇马谡,导致前途尽毁,他在蜀汉的历史地位还会更高。 然而刘景此时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旁的人身上。 只见一名二十余岁,容貌古朴,风度自然的青年,从容拜道:“襄阳庞统,拜见安远将军。” “士元……”此时出现在刘景面前的庞统,已经有了名士风范,和六年前那个面黑朴钝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对于庞统的到来,刘景心中着实感到惊喜,本以为只有攻灭刘表,全据荆州后,才能将庞统收入帐下,没想到他竟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士元、巨达……”诸葛亮同样对好友庞统的来投倍感欢欣,另外他与向朗也颇为相熟。 刘景用力握住庞统的手,喜形于色地道:“自襄阳一别,至今已六载,士元别来无恙否?” 庞统微笑道:“一别六载,将军已然虎踞荆、交,威震天下,而在下仍旧默默无闻。” 当年刘景以德行、才华名著荆州,但当时他的地位并不高,只是长沙郡主簿。而今的刘景却已是荆、交二州最有权势的人。 尽管刘景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过庞统觉得刘景至少有一点始终没变,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热情”。 刘景摇头笑道:“士元你这就太过谦虚了,你可是被誉为‘南州士之冠冕’,‘凤雏’之名,我即使在荆南亦有所耳闻,,怎么能说是默默无闻呢?” 刘景和庞统相识时,后者确实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后来庞统在弱冠之际,往见“水镜先生”司马徽,获得“南州士之冠冕”的评语,由是显名,渐渐为人所知。 “将军之言,实在令在下汗颜,放眼荆州,何人敢在将军面前自称‘南州士之冠冕’?” 庞统自家人知自家事,“凤雏”之名,乃是从父庞德公所赐,而“南州士之冠冕”则是司马徽的评语,并未得到大众认可,和刘景这位公认的“荆州士之冠冕”相比,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刘景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士元,你怎么会和向临沮同行?” 庞统回道:“我和向巨达乃是多年的好友,近日恰好在其舍中做客,得知将军已至北方,便与向巨达一同前来拜见将军。” 庞统在这个敏感的时期离开襄阳,探访向朗,绝非偶然。 如今荆州上下,任谁都能看出刘表大势已去,荆州即将变天,庞统亦不免提前做打算。 刚好他和徐庶、向朗皆私交甚笃,知道徐庶私下写信招揽向朗,也知道向朗已经动心,闻刘景兴兵北上,庞统立即只身前往临沮,说服向朗归顺刘景。 庞统此番来投,并非自作主张,而是得到了家族的默许。 毕竟庞氏乃是襄阳大族,和襄阳蔡氏、中庐蒯氏一样,早在刘表初入荆州,便投入其麾下,双方牵连极深,刘表的心腹,治中庞季,正是襄阳庞氏子弟。 不过大家族向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是这个篮子已破旧霉烂,因此即便是庞季,也没有反对庞统投奔刘景。 “原来如此。”刘景点点头,随后一脸郑重地道:“士元乃楚之英俊,有王佐之器,当委以股肱、腹心之任,眼下左司马潘承明出为交州刺史,不如就由士元接替潘承明,担任左司马。” 左司马在安远将军府的地位,仅次于军师诸葛亮、左长史刘巴、右长史桓阶三人,甚至仅以军事而论,只在诸葛亮之下。 “诺。”庞统欣然应命,对于刘景的重用,并未感到意外。 先不提两人乃是旧识,他固然无法与刘景比肩,却也是荆州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去年刘表长子、南郡太守刘琦曾有意请他为功曹,托以郡中大小事,只是他不太看好刘琦,才没有答应。连庸如刘琦都重其才,更勿论以识才、爱才而闻名的刘景了。 听刘景谈到潘濬出任交州刺史,庞统心里一动,出言问道:“将军,近日有传言张交州被将军击杀,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确有其事。”刘景微微颔首道,这消息本就是他故意散播出去的,用以震慑襄阳。 “张津一向对荆南怀有觊觎之心……近来趁我率军北上,荆南空虚之际,再度出兵来犯,被我麾下大将王子健大破于郁林,其亦在逃亡时为部将所杀……”刘景和庞统讲起交州的始末。 庞统听罢心里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今张津已死,刘表病重,刘景在荆、交已经没有敌手了。 刘景虽然拉着庞统聊个不停,却也没有忽视一旁的向朗,鉴于刘表集结重兵,在宜城布防,而向朗正是宜城人,熟知当地情况,便任命他为参军。 第四百一十六章 畅谈 午后,为庆祝庞统、向朗来归,刘景特意举办了一场欢迎酒宴,荆南文武几乎悉数到场。宴上,众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直欢饮到夤夜人定才散去。 刘景并不是一个嗜酒之人,平时饮酒极有节制,今日虽因喜获庞统,心情大好多饮了几杯,却也不曾喝醉,仅微醺而已。 宴会结束后,刘景拉着诸葛亮、庞统围炉而坐,在氤氲的水雾中,细细品味着茶汤的清香。 刘景饮下椀中清茶,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洗涤了一遍,笑道:“士元,还记得你我初识吗?六年前我北上来到襄阳,士元随孔明造访,你我三人在都亭内煮茶纵论天下,仿佛昨日之事。” 庞统面色酡红,眼带三分醉意,回道:“怎会不记得。将军智略如神,虽不满弱冠,又远在荆南,却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当初预言,而今无不应验。” 不过最令庞统记忆深刻的,是刘景的狂傲自负,直接在刘表的地盘襄阳都亭内,批评刘表“坐拥楚地,却无远志,非王霸之才。”语气中充满不屑之意。 当时庞统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要知道两人乃是第一次见面,又是在人多口杂的都亭,一旦这话传入刘表耳中,虽不至于因言获罪,但也绝对前途尽毁。 然而不得不承认,刘景确实有狂傲自负的资本,他仅仅只用了四年时间,就从长沙郡一百石小吏,成长为荆南霸主,与刘表划江而治,分庭抗礼。 又过两年,刘景已有雄主之相,毅然兴兵北伐,纵使两线作战,犹能南灭张津,北克江陵,大有一口吞下荆、交之势。 刘景忍不住叹道:“即使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又能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汉室沦丧,百姓死亡。若刘景升心存社稷,我当初或许就应其辟命了。可惜,刘景升据荆州以观世事,实乃守护之犬耳。既然刘景升不能救国救民,那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庞统正色道:“《书》云:‘兼弱攻昧,取乱侮亡。’兼并弱小,讨伐昏聩之主,夺取将亡之国,正是古人所推崇的,也是五伯得以称霸的原因。方今国家多难,刘景升身为宗室,据有荆楚之地,却毫无作为,实在有负国家信任。将军同为汉室贵胄,素有兴复社稷之心,澄清天下之志,取而代之,不失大义。” 刘景、诸葛亮听得眼前一亮,他们虽然在北伐前给刘表安了一堆罪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攻打刘表,乃是擅自出兵,并没有取得朝廷的授命。庞统这番一话,等于是给他们的行动套上了一层“合乎礼法”的外衣。 庞统又道:“目前刘景升病重不起,由其子刘琮代为视事,刘琮年轻而无威信,又非英明之主,荆州上下,莫不人心惶惶。 将军举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荆州连战连败,精锐丧尽,诸将并凋零,为阻止将军北上,刘琮不惜抽空北方兵力,集于宜城,试图殊死一搏。” 刘景轻啜一口茶,问道:“听说刘玄德受到刘琮猜忌,只驻军樊城,拱卫襄阳,未曾南下?” 襄阳暗中向刘景投诚者,不知凡几,毫不夸张的说,刘景对北边的了解,还在庞统之上。但随着他发兵北上,襄阳方面有意加强了封锁的力度,他现在很难再收到来自襄阳的情报。 庞统颔首道:“刘备,世之枭雄也,来荆州不过一年,就令州中豪杰争相归附,连刘景升都对其心生忌惮,而阴御之,刘琮远不如其父,又岂能不防?” 刘景点了点头,刘琮的做法,也不能说做错了,宜城之兵,可以说是荆州最后的家当,不太可能交给刘备一个外人。 且用刘备为将,败了自不说,即便胜了,刘琮也有被架空的可能,与其如此,还不如交给信任的人。 不过刘景对此,仍心怀疑虑。 庞统继续道:“眼下统帅宜城之军者,乃王威、张允,张允庸儿,不值一提,王威虽是荆州名将,却非将军对手。将军举众向北,必可破其军,其军一破,荆州再无可战之兵,届时将军水陆并进,合围襄阳,断绝内外,刘备亦无能为也。刘琮懦弱之人,穷困之下,必不敢抵抗。将军入主襄阳,使舟军顺水而北,章陵、南阳二郡,传檄可定。” “哈哈……”刘景抚掌笑道:“希望一切皆如士元所言。” 一直默不作声的诸葛亮开口道:“曹操有奉君之名,而无忠义之心,卑侮王室,残害百姓,今袁绍已死,诸子皆非曹操敌手,使其兼并中国,社稷必亡。环顾天下,能制曹操者,唯将军一人耳。将军平定荆州后,应趁北方未定,纠集群义,董督三军,勤王许都,以宁社稷。” 刘景笑而不语,诸葛亮所言群义”,想必包含了孙权。 历史上诸葛亮主张“连孙抗曹”,是因为“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以为援而不可图也。” 如今孙权攻打江夏失利,江东亦叛乱不断,令诸葛亮对孙权有所轻视,未将其视为威胁。 然而刘景可不会轻视孙权,这是一个利欲熏心,且毫无底线的人,陈寿评价他有勾践之奇,可谓是实至名归。 统一荆州后,交州都要放到一边,刘景下一步肯定是攻打江东,除掉孙权,只有在曹操平定北方前,先一步解决孙权这个祸患,届时联合袁氏,夹击曹操,他才有那么三五分胜算。 不过令刘景有些头疼的是,他和江东已经结为同盟,若无故背盟讨伐盟友,似有违道义,与他的人设不符。 然而这也并非无解,曹操肯定不想在征讨北方时,有刘景在其背后虎视眈眈,他若暗示为国讨伐孙权,曹操必然答应。 茶饮之后,刘景与诸葛亮、庞统又到榻上继续畅谈,直到深夜才睡下。 翌日,刘景水步大军沿沔水而北,两日后进抵宜城。 第四百一十七章 柤中 刘景军大舟巨舰蔽江而来,一时间沔水之上帆樯如云,赤羽若日,朱旗绛天,金鼓齐鸣,将士向城大呼,沔水为之沸腾。 刘景与诸葛亮、庞统等府中幕宾站在楼船座舰的飞卢内,瞭望沔水西岸的宜城。 相比起只是楚北津戍的襄阳,宜城的前身却是楚国陪都鄢。 不过鄢城早已毁于战火,宜城是在鄢城的遗址上重新修建,规模虽不及江陵,周回亦有八九里,城高墙厚,远胜寻常县城。 宜城东临沔水,西面则是低洼的沼泽地,唯有南北开阔。荆州军并没有龟缩城中,而是在西南别立营垒,与宜城互为犄角。 刘景观荆州军营垒规模,少说也有万人,城中也应不少于此数,这和他得到的情报差不多,宜城的荆州军,约在两三万间。 刘景不禁和左右感慨道:“自我举事以来,凡斩俘北军,几有十万之众,而刘景升犹能聚集数万徒众,与我周旋,家底之雄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斩俘十万,可能有些夸张,但也不会相差太远,刘表仅在荆南,就折损了超过五万水步军,对刘表来说,损失之惨重,不下于官渡之战的袁绍。 今年刘景跨江北上,夺夷陵、破张允、克江陵,又斩俘两万。 前后相加,刘景斩俘北军至少在七万以上。 且刘表敌人可不止刘景一人,期间还曾与曹操、孙策、孙权等人交战,损失同样不小。 事到如今,刘表竟然还有一战之力,这怎能不让刘景感到惊讶? 庞统在旁说道:“以荆北数郡之地,至多不过供养五六万兵马,刘景升之所以兵力充足,皆因收录了数十万北方流民,尤其是南阳境内的数万家关中流民,选其精壮编入军中。不过随着刘景升大肆征募,加之三辅日渐安定,关中流民纷纷举家北归,现在基本征募不到什么人了。” 刘景点点头,历史上刘表平定荆南,统一荆州,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是以并未大肆收编关中流民。 诸葛亮出山第一计,就是建议刘备收关中流民为己用,刘备由此摆脱了兵寡的窘迫。 而今由于刘景的存在,刘表屡遭重创,兵力捉襟见肘,不得不将主意打到关中流民的头上。 听闻关中流民开始大批返乡,刘景心里感到十分可惜。 乱世之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人口,人口越多,能够征到的赋税就越多,能够招募的兵员也就越多。并且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北方人,有着比南方人更先进的文化、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刘景已将荆州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自然不希望关中流民离开。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将沦为韩遂、马腾等关中诸将的部曲宾客,不知还会不会执意返回家乡。 这时庞统再度开口,将刘景的思绪拉回现实,“正因兵力殚竭,无处补充,所以刘琮才会以金帛、印绶招揽柤中蛮夷。” 柤中位于夷(蛮)水之北,宜城和中庐二县之间,此处土地平敞,宜种桑麻,有水陆良田,乃沔南膏腴之地,数以十万计的蛮夷,世世代代生活于此。 说是蛮夷,其实已经半汉化,柤中的柤,音如租税之租,由此便不难看出,柤中蛮夷和汉人一样交税,而非像荆蛮一般,象征性的缴纳贡布、贡钱了事。 向朗道:“据说柤中夷王梅平已答应刘琮之请,率万人前来助战,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 梅平乃柤中势力最大者,依附他的夷、汉不下万家,拥有上万部曲,连刘表都不敢小觑之。 刘景笑了笑,心里并未太在意,说实话,荆北蛮夷相比荆南蛮夷差远了,五溪蛮可是和汉军血战上百年,连伏波将军马援亦不免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刘宗、诸葛亮去年在收复武陵郡时大破五溪蛮,斩俘万余人。凶恶如五溪蛮,都远非刘景军敌手,柤中蛮夷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刘景与众幕僚观望探讨时,步军及民夫开始围绕宜城东南一座津渡修建营坞,在此期间,不管是宜城,抑或城外的荆州军营垒,都没有出兵袭扰。 见荆州军始终龟缩不出,刘景眉头轻轻皱起,宜城荆州军有数万之众,若是真的打定主意死守,绝对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所幸宜城不比江陵,没必要不顾伤亡强攻,襄阳已近在咫尺,他又有绝对的水上优势,完全可以让刘宗率领水军,顺沔水长驱直入,威胁襄阳,逼迫宜城荆州军回援,使宜城不攻自破。 当然,宜城荆州军也可能不回援,众所周知,水军缺少攻坚能力,襄阳又有樊城的刘备相助,足以抵御刘宗的水军。 不过世事无绝对,刘琮绝非有胆有识之人,刘景水军一旦兵临城下,封锁汉沔江面,阻断交通,刘琮未必能够冷静应对。 刘景军诸垒尉严格依照建营手册,驱使士卒、民夫修建营垒,仅仅不到半日工夫,一座座栅坚堑深,整齐如一的方形营垒,于沔水西岸拔地而起,呈半圆形,将水军营坞护在中心。 刘景下船上岸时,已近晡时,营地炊烟袅袅,饭香弥漫。 刘景依然如往常一般,巡视诸营,检查营幔,直到将士用餐完毕,方才返回中军大帐用饭。 入夜,一直龟缩不出的荆州军一反常态,前来袭营,刘景军虽有所防备,但还是被荆州军攻破一处营垒,死伤数百人。 荆州军对刘景军营地的袭扰,持续了整整一夜,就算后来刘景军加强了营中守备,甚至出营击之,也只能令荆州军暂时退去,不久又复返,不胜其烦。 翌日平旦初,天色刚蒙蒙亮,刘景突然接到斥候禀报,荆州军竟主动出城,列阵邀战。 刘景不由大感意外,这当然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问题是,荆州军凭什么敢出城与他决战?莫非是那一万柤中蛮夷? 刘景一时想不通,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做出出战的决定。 第四百一十八章 预备 清晨,刘景军将士吃过堪称丰盛的战前餐,而后被甲执兵,在各营队率、屯将、曲长的指挥下,排成纵队,次第出诸营。 刘景与诸葛亮、庞统等僚属登上数丈高的营门望楼,居高眺望,观察远处的荆州军。 不过由于双方相距较远,只能看清荆州军背倚城池列阵,人数颇众,至于具体细节,还要依靠前线的斥候汇报。 随着一拨拨斥候频繁往返,刘景渐渐摸清了对面的情况。 荆州军总人数约在两万五千人上下,分为左、中、右三军。 中军及左翼皆为汉人打扮,右翼则是椎髻裸足的蛮夷,不出意外当是柤中夷王梅平的部曲,虽没有传言中的万众,亦有六七千人。 刘景神情略显严肃,扭头问身侧的诸葛亮、庞统道:“孔明、士元,你们说,王威、张允为何敢于出城野战?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些柤中蛮夷之故?” “不会。”诸葛亮断然否定,言道:“数千柤中蛮夷,尽管不容小视,却也不足以决定成败,王威宿将,乃知兵之人,绝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庞统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将心里的猜测说出:“刘备驻军樊城,会不会是刘表、刘琮父子为迷惑我等,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其实刘备已暗中来到宜城?” 这正是刘景担心的地方,只是斥候并没有在敌阵中发现刘备的旗帜。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刘备也有可能故意隐藏踪迹,以便关键时刻,突然发难。 诸葛亮一脸凝重,道:“刘备乃当世雄杰,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之敌,若刘备亲至,当为我等大敌,不可轻忽。” 这种事根本不用诸葛亮提醒,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王威、张允出于什么原因,决定出城野战,刘景都要假定刘备已至,此战必须要留出足够的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 刘景在征询了诸葛亮、庞统等人的意见后,以振威中郎将甘宁为前部督,督前军五千人,先登校尉黄忠担任先登。 以折冲中郎将褚方为左部督,督左军五千人,厉锋校尉高翔、平虏校尉霍笃等佐之。 以建武中郎将韩广为右部督,督右军五千人,骁武校尉阿仆、鹰扬校尉冯习等佐之。 辅义校尉马周、武卫校尉于征、陷阵校尉魏延等率领中军七千人,拱卫刘景。 后军今天将作为全军预备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必然要交给最信任的心腹、手足,刘景以武锋中郎将蔡升为后部督,骑都尉刘亮佐之,率步骑五千居后。 另外绥军中郎将刘宗督水军以为外援,参军邓芝率羸兵留守大营。 当两万七千步骑于营外集结完毕,刘景和诸葛亮、庞统等僚属下楼乘马,驰入阵中。 刘景擐甲介马,尊严若神,亲持麾旗,所过之处,将士无不欢呼雀跃,巨大的声浪久久回荡在天地间,莫说对面的荆州军,就连宜城士民亦清晰可闻。 刘景在山呼海啸声中策马直入中军,一声令下,数万步骑轰然而动,开赴战场。 “咚、咚、咚……” 刘景军阵列前端,有持鼗鼓者,整肃行伍,有持旌旄者,引导行进,刘景军军阵宛若乌云压顶一般移动过来,荆州军将士看在眼中,心中充满压抑之感。 刘景军共计两万七千人出战,单单铁铠就有万领,皮甲亦有数千领,全军披甲率超过五成,黑压压一片,极具震慑力。 刘景近些年虽然一直不遗余力发展荆南冶铁业,奈何荆南底子太薄,暂时难见成效。而刘景军之所以拥有如此多的铁铠,大多来自于荆州军的“贡献”。 此消彼长下,哪怕荆北诸郡皆产铁,短期内也难以填补巨大的缺口,眼前荆州军披甲率仅三成左右,这还没算缺少甲胄的柤中蛮夷,不然披甲率还会更低。 刘景军军阵最终停于敌阵二百步外,重新整顿队伍,为交战做最后的准备。一时间朱旗摇荡,鼓声隆隆,令兵纵马穿行阵中,传达指令,大战一触即发。 被任命为前部督的甘宁纵马于阵前,粗豪的脸上神采飞扬。 也不怪他面有得意,前部督可不仅仅只是指挥前军那么简单,由于战场瞬息万变,刘景身处后方,很难及时作出应对,这时候就需要前部督的辅助,也就是说,前部督相当于副帅。 想想两年前,他困顿于南阳,郁郁不得志,而两年之后,他竟然成为了刘景军的副帅,心里怎能不感激刘景的信重。 甘宁用力拍了拍黄忠宽厚的肩膀,道:“今日陷阵破敌之功非我前军莫属,汉升,努力。” “诺。”黄忠抱拳应道。 “进攻……”刘景身处大阵中央,华盖之下,以麾遥指对面的荆州军阵地,平静地下令道。 刘景话音方落,阵中的数十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震耳欲聋的战鼓声瞬间席卷整个战场。 早已蓄势待发的刘景军闻鼓而动,阵中一座座五十人队,一改行军时的纵队,变为突击的锥形阵,由东至西,延绵数里的战场上,数十座锥形阵同时俱进,犹如一柄柄大锥,凿向荆州军。 二百步,刘景军士卒踩着节奏舒缓的鼓点,徐徐而行。 一百五十步,荆州军率先发起攻击,阵中刹那间积弩乱发,只是由于距离尚远,且刘景军士卒甲楯周全,因此并未造成太大威胁。不过刘景军士卒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由徐行变为疾行。 一百二十步,刘景军重弩手在前方甲楯的掩护下,开始向对面的荆州军阵地倾泻箭雨。 荆州军亦不甘示弱,大举还击,两边弩手你来我往,箭如雨发。如此密集的攻击下,双方士卒伤亡剧增,每时每刻都有人中箭倒地。刘景军士卒硬抗着头顶无穷无尽的箭雨攻击,向前推进,百步、五十步、三十步…… “杀……”当与敌阵相距二十步远,刘景军突然鼓声大作,士卒皆大呼奋进,发起冲锋。 黄忠率领的先登率先冲到荆州军阵地前,一座座锥形阵以一往无前之势,凿入荆州军楯墙。 第四百一十九章 猛将 “呼、呼、呼……” 黄忠一手持刀,一手举楯,在激昂的战鼓声中,率领先登死士,全速冲向荆州军阵地。 数息之后,双方激烈相撞,一座座锥形阵,轻易便撕开了荆州军的楯墙、矛林,楔入其中。 一时间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矛戟乱搠,箭矢丛飞,喊杀声铺天盖地,震动四野。 “杀……”黄忠率众在敌阵内横冲直撞,其手持赤血宝刀,兼且天生神力,刀锋所向,盾碎矛折,肢首横飞,勇不可当。 在荆州军士卒的眼中,黄忠简直就像是一只铁猛兽,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敌,黄忠所过之处,荆州军士卒无不亡魂丧胆,如波开浪裂一般,或仓皇而退,或避往两侧,不敢直撄其锋。 正是有着黄忠这样的绝世猛将身先士卒,率众冲锋,以致区区千人先登,居然一路摧枯拉朽般攻破荆州军前阵。 后方督战的甘宁一见荆州军被先登冲得阵脚大乱,立刻命族弟、别部司马甘曜率部继之,甘宁自将大众,紧随其后。 此时褚方、韩广率领的左右两翼业已与敌接战,不过目前还在僵持之中,尚未取得突破,相比之下,前军可谓是一枝独秀。 刘景军阵地中央偏左,一座矮丘之上,庞统缣巾被甲,立于刘景身后,遥望黄忠先登陷阵,所向无前,不禁赞叹道:“黄汉升骁勇善战,推锋必进,万人辟易,真乃天下猛将也。有此人相助,天下再无坚阵、固垒。” 庞统过去从未上过战场,今日见黄忠率众冲锋破阵,方知史书所载“陷陈却敌,万人辟易”的猛将,并非史家夸张之言。 而就是这样一位绝世猛将,昔日在荆北,竟然只是作为刘磐的部将,并不为人们所熟知。 还有已经威震荆楚的甘宁甘兴霸,过去亦旅居南阳多年,始终不见进用。刘表不识人才,乃至于此,实在令人唏嘘。 反之,刘景却能识甘宁于江湖,拔黄忠于系虏,两相对照,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刘表面对刘景,一败涂地,基业难保。 闻庞统之言,诸葛亮连连点头,说道:“自跨江以来,黄汉升每战必先登陷阵,勇毅冠三军,虽樊哙、铫期,无以过之。” 诸葛亮之前率军西征,攻夷陵城,黄忠先登,杀司马一人,首三十余级,遂克夷陵。 后击张允部,黄忠又陷阵,杀校尉一人,司马一人,首四十余级,功高封首。 江陵之役,黄忠亦屡屡缘城搏战,勇冠诸将,功劳甚著。 世人赞誉猛将,或以“万人敌”称之,但万人敌更多是指领兵能力,而非力敌万人。 事实上别说万人,能够以一敌百者,古往今来都属凤毛麟角。 西汉开国功臣樊哙、东汉开国功臣铫期,就是这样的猛将。 樊哙曾在击赵贲军时,却敌先登,斩候一人,首六十八级,捕虏二十七人,合计斩俘九十六人。 铫期在攻王朗军时,先登陷陈,手杀五十余人,俘获无算。 在诸葛亮心中,黄忠之勇,足以与樊哙、铫期相媲美。 华盖下的刘景笑道:“诚如孔明所言,汉升确有樊哙、铫期之勇,然褚(方)子平、韩(广)公辅亦不惶多让,且观之。” “哦?”庞统只知褚方、韩广乃刘景麾下大将,莫非二人可比肩黄忠?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景的话,不久之后,右军便取得了突破。 原来荆州军左翼皆是由关中流民组成,其等性情坚忍,身高力强,挟长矛、翳大楯、具弓弩,结阵甚坚,冯习率众数攻不动。 眼看前军势如破竹,自己这里却进攻受阻,韩广渐渐有些坐不住了,他把冯习叫到身边,将右军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他,以爱将阿仆接替他为前部。韩广本人则将部曲健儿、羌胡数十骑,缀于前部之后,与其俱进。 阿仆从少年时代就开始追随韩广左右,随其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主仆之间,可谓默契十足。为了给韩广创造机会,阿仆亲冒矢刃,带领部众猛攻荆州军阵地。 阿仆本就勇猛过人,加之不惜伤亡,一轮狂风暴雨般的急攻,成功击溃荆州军左掖某部。 韩广目光如炬,见机会来临,当即亲率数十健儿、羌胡,跨马持弓,疾驰向敌阵左掖。 韩广出身凉州,猿臂善射,其手持强弓,一马当先冲到敌阵前,连发数箭,射倒四五人,而后弃弓持矛,杀入荆州军阵中。 韩广姿容魁伟,乘骑白马,盔甲鲜丽,望之如若神将,看到韩广迎面杀来,荆州军士卒皆面露惧色,几乎握不住长矛。 “杀……”韩广策马驰至,居高临下,手中长矛骤然刺出,将挡在前方的一名荆州军士卒搠杀,继而将其挑起,甩飞丈余,重达数百斤的尸体,直接将几名向他逼近的敌卒砸翻在地。 韩广没有理会摔到地上,无力反抗的敌卒,策马从其等身上跨越,随即运矛横扫,不但将数支当胸搠至的长矛全部荡开,余力更是击中一名敌卒的面门。 韩广手中所持乃两刃矛,即两面施刃,可搠刺,亦可劈砍,韩广亦膂力过人,敌卒被其两刃矛劈中面门,头颅几被劈开,连惨叫都没喊一声,便一命呜呼。 韩广继续深入敌阵,长矛再度袭来,且密集程度远胜之前,难以防卫,所幸部曲将韩广护在中间,为他挡下了两侧的攻击。 韩广无虑两边威胁,一意向前,手中两刃矛上下翻飞,左右旋舞,当真是擦上就死,挨上就亡,精壮的关中兵在他面前,犹如纸人一般脆弱,不堪一击。 随韩广陷阵的数十汉羌骑士,全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勇之徒,其等紧随韩广左右,无不大呼奋战,以一当十。 虽仅数十骑,却横行于百倍于己的敌阵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且不算,在韩广的反复冲击下,荆州军左掖竟然大乱。 阿仆旋即以荆州军左掖为突破口,亲将部众,蹂阵而入。 第四百二十章 评价 韩广率数十骑,将荆州左军左掖阵地搅得四分五裂,乱不成阵,阿仆趁机率众杀入敌阵。 阿仆身长八尺三四寸,约合一百九十多公分,即使放在现代,也是十分惊人的身高,放在古代,简直犹如小巨人一般。 阿仆身高臂长,力大无比,身体素质可谓是万中无一,因此他不仅是一名例无虚发的神射手,亦是一位战斗冠军的猛将。 “杀……”阿仆手中一柄长约一丈的铁鋋,舞得好似风车一般,一路疯狂冲杀,非但荆州军士卒死伤无数,兵器亦多损毁。 所谓铁鋋,即铁柄短矛,因通体由精铁打制而成,沉重异常,无论是木质的矛杆,抑或铁质的刀刃,与之碰撞,莫不摧折。 阿仆临难不顾,冲锋在前,为士卒先,其麾下部众自然胆气倍增,紧密相随,奋力厮杀。 韩广将数十骑于内陵蹈,阿仆率数百甲士于外猛攻,不出片刻,荆州军阵地左掖便被击溃。 韩广、阿仆率步骑追杀溃卒,斩获颇丰,但也仅此而已。 荆州军阵列之后,设有督战屯、队,对于逃兵,督战伯、长们毫不手软,一连斩杀多人,如此杀戮之下,溃卒大受震慑,齐齐止步,转身还战。 同时,后方及中路火速派出援兵,经过一番艰苦激战,总算是遏制住了溃势。 韩广也没奢望凭借千余步骑,就能一举击败荆州左军,眼下双方皆留有余力,远未到决定胜负之时,真正的苦战还在后头。 正因为对战局有着清晰的判断,是以韩广在荆州军援兵赶到前,迅速撤出战场,回到后方。 韩广踩镫下马,目视左右,开始默默清点人数,随其陷阵者一共五十五骑,而今安全归来者,仅四十二骑,折损了十三人。 韩广内心不由大感痛惜,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追随自己多年,可托付生死的老兄弟,他们的死去,宛如在其心口狠狠割了一刀。 不过韩广戎马十余载,早已见惯生死,并未让自己沉湎于悲痛之中,包括韩广自己在内,他们这些人,能够死在战场,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诸骑显然也和韩广抱有相同的看法,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饮酒畅聊,虽偶有人面露悲色,可更多的却是看淡生死的豪迈。 韩广出身边地,却不好饮酒,颇为另类,他坐在胡床上,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观察战况。 左侧自不必说,己方占有绝对优势,阿仆就像一根钉子,死死钉在敌阵左掖,荆州军迟迟无法夺回失守的阵地,导致中路侧翼暴露在己方的兵锋下,中路敌军腹背受敌,不可避免渐落下风,唯有右侧形势尚不明朗。 自觉体力已恢复大半,韩广缓缓站起,左右见状,全都停下话语,望向韩广,静候其命令。 韩广环顾左右,笑着问道:“诸儿可敢与我再入敌阵?” “有何不敢?”不管是汉人,还是羌胡,皆急声答道。 “哈哈……”韩广放声大笑道,“壮哉!不愧是我凉州男儿。”言讫韩广纵身跨上白马,背负弓箭,手持两刃矛,匹马当先驰往前线,四十二骑如影相随。 此时冯习正临阵督战,韩广策马而来,一边遥望激烈的战场,一边对冯习道:“我军两面夹攻,敌人顾此失彼,疲于应对,只差最后一击,我当率骑再陷其阵,乱其军,休元做好准备,待敌军一乱,你便大举进攻,争取一鼓作气击溃敌军。” 冯习闻言不觉皱起眉头,开口劝道:“中郎勇略兼人,然摧锋陷阵实在太过危险,中郎身负统领右军的重任,如今我方居于上风,何必再以身犯险?” “休元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我乃是凉州人。”韩广说道:“凉州百余年来饱经战乱,陇右诸郡,皆习兵事,妇女犹载戟操矛,挟弓负矢,何况丈夫?我自从军以来,每战必先,战不旋踵,方才有了今日成就,使我居中指挥,非我所长也。” 冯习心知劝不动对方,暗叹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再多言了,还望中郎多加小心。” “休元放心,且看我陷阵破敌。”韩广长笑驰出,其胯下白马四蹄翻飞,瞬间化作一道白影,在阵间间隙飞速掠过,随后笔直撞入略显散乱的敌军阵地。 四十二骑紧随韩广之后,仿佛汹涌澎湃的浪潮般席卷而过,顷刻间,一个百人屯便被生生淹没,只留下一地狼藉。 韩广于敌阵内纵马驰骋,肆意践踏,两刃矛左右横击,一击动辄杀伤数人,勇如鬼神。 随着不断深入,荆州军的抵抗也变得越发无力,对此韩广并未意外,敌军两面受敌,早已是焦头烂额,哪有精力围剿自己。 冯习一边叹服于韩广的骁勇,一边下达全面进攻的指令。 冯习亲援枹鼓,刘景右军士卒人人踊跃,奋勇向前。 荆州军阵势已乱,士气萎靡,面对刘景右军潮水般的进攻,仅稍作抵抗,便溃不成军。 不同于之前的左掖局部崩溃,这次荆州左军,由数千士卒组成的前部全线崩溃。 庞统目不转睛的望着东部战场,良久惊叹道:“以区区数十骑,两度陷阵,击溃敌军,韩公辅真乃虎将!适才孔明言黄汉升有樊哙、姚期之勇,依我看来,韩公辅亦有灌婴、盖延之勇。” 庞统当然不是胡乱作比较,灌婴、盖延并非刘邦、刘秀的起家班底,二人属于半路出家,韩广与他们经历相近。其次灌婴、盖延皆为骑将,屡屡在战场上斩将搴旗,勇冠三军,这一点,韩广同样与他们颇为类似,所以庞统将韩广比作灌婴、盖延。 诸葛亮颔首笑道:“士元的评价,颇为中肯。说来韩公辅与盖延皆出身边地,身长八尺,开弓三百斤,以气闻……” 刘景见诸葛亮、庞统对韩广评价如此之高,心中倍感欣喜,毕竟是他,让本该淹没于历史中的韩广,有了绽放的机会。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三英 荆州左军前部全线崩溃,数以千计的士卒弃阵而走,狼奔豕突逃往后方,由于人数实在太多,督战屯队大开杀戒也没能阻止溃势,反而被溃卒潮冲散。 统帅荆州左军的正是张允,看着密密麻麻的溃卒直奔后阵,张允脸色苍白,额头不瞒汗水。 溃卒其实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跟在溃卒之后的刘景军,对方显然是打算逼着溃卒冲击后阵,一旦后阵动摇,刘景军趁乱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张允对担任荆州军主帅的王威并不服气,此前还暗暗嘲笑中路的王威被刘景军打得节节败退,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更糟,一个不好,便有全军覆没之危。 张允心知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清隽的脸庞渐渐扭曲成一团,拔剑出鞘,厉声喝道:“敢有冲击军阵者,杀无赦!” 同时又派人向王威求援。 王威同时面对甘宁、黄忠两大绝世猛将,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其兵力尽管多于刘景前军,仍被压得抬不起头,只能采取守势。 这时左路形势突然急转直下,王威不禁又气又急,暗骂张允废物,不过心里骂归骂,他还是抽调一部分兵力,驰援张允,毕竟左路一败,全军皆难幸免。 在韩广、阿仆、冯习的带领下,刘景军对着张允左军阵地发起一波又一波猛攻,一时间荆州军阵地风雨飘摇,危急之下,张允不得不亲临前线,以励士气。 关键时刻,中路援兵及时赶到,帮助张允重新稳住了阵脚。 没能一举击败荆州军左翼,韩广心里颇感可惜,不过在进度上,他的右军已经超过了甘宁的前军,在刘景军中独占鳌头。 刘景与诸葛亮、庞统等人密切关注着东部战场,不停商讨对策,如今荆州左军基本失去了反击能力,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 现在刘景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出动后军预备队,配合韩广的右军,围歼荆州左军。然而后军预备队乃是刘景军的最后一道保险,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动。 其二是让韩广配合甘宁的前军,从侧方夹击荆州中军,这也是目前最为稳妥的选择,刘景几乎不假思索,便选择了第二个。 甘宁的前军,韩广的右军各有五千人,开战至今,皆有不小的伤亡,当下仅剩数千人,而荆州中军人数犹在万人以上。 刘景自然不能让己方以寡击众,决定出动中军,而庞统自告奋勇,主动请缨领兵出战。 看着一副跃跃欲试的庞统,刘景眼皮直跳,急忙摇头拒绝道:“士元乃是我的左司马,当运筹于帷幄,岂能轻身犯险?” 历史上庞统就是率众攻城,身中流矢而死,一代英才,就此殒命,刘景岂敢让他上前线。 庞统正容道:“昔日马援、贾复皆为田间诸生,埋首经诰,时逢天下大乱,二人乃投笔从戎,将万众、冒矢石、临危难,建立不世功业,大丈夫当如是。” 庞统言下之意,是要做马援、贾复一样文武双全的人,而非张良、陈平一样的谋士。 刘景大感头痛,悄悄以眼神示意诸葛亮,后者心领神会,开口劝道:“士元虽熟读兵书战策,但到底初入军旅,何必急于领兵,我当初也是花了大半年时间熟悉军务后,才开始带兵……” 庞统顿时哑口无言,诸葛亮才能丝毫不逊于他,且与刘景更有总角之好,诸葛亮都没有一开始就掌握兵权,他自然也不行。 见庞统被诸葛亮成功说服,暂时放弃了领兵的想法,刘景暗松一口气,派人传召魏延,命其率领三千中军甲士,奔赴前线。 魏延大喜领命,被刘景委以腹心之任,拱卫左右,不知令多少人羡慕,可魏延内心还是更渴望纵横战场,杀敌建功。 就在魏延集结三千甲士,赶往前线之际,韩广也接到了刘景的命令,他当即收缩兵力,而将荆州中军作为主攻方向。 王威原本面对甘宁、黄忠,便已大感吃力,而今魏延、韩广又相继来袭,背腹受敌,一时间阵地接连失守,险象环生。 与此同时,一直处于胶着的左军,也终于取得了突破。 左军之所以进度缓慢,是因为阵中缺少像黄忠、甘宁、韩广、阿仆这样冲锋陷阵的猛将。 左军统帅褚方倒是有冠军之勇,不过他在之前攻打江陵时,身被数创,伤势尚未痊愈,想要率众陷阵,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另外荆蛮虽不耐苦战,却蛮勇无比,并且人数亦多于褚方的左军,因此才迟迟没能取得突破。 如今开战已久,荆蛮伤亡甚重,又见荆州军形势不利,心气动摇,再难抵挡刘景军的猛攻。 荆蛮组织力远不及汉人,前阵一朝溃败,后阵也跟着乱了起来,竟有土崩瓦解之势。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褚方立即指挥左军,发动全面进攻,荆蛮登时兵败如山倒。 一时间,荆州军左中右三线皆形势不利,危若累卵,大败在即。 “废物!废物!废物!……”一声声有若惊雷般的咆哮声,回荡在宜城的北城楼内。 咆哮之人乃是一位身长八尺,雄壮威武,黑面虬髯的大汉,正是追随刘备纵横北方十余载,被世人誉为“万人敌”的盖世猛将张飞。 城门楼内除了张飞,还有另外两人,一人方面大耳,相貌堂堂,一人姿容魁伟,威风凛凛,不是刘备、关羽是谁? 正如刘景、诸葛亮、庞统战前猜测的那样,刘备驻守樊城,只是襄阳方面为了迷惑刘景,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刘备早在数日前,便率部众由陆路潜至宜城。 刘表受到长子刘琦战死、江陵失陷的打击,一时气急,吐血昏迷,传闻其已病重不起,由次子刘琮代为理事。 可事实是,刘表虽然染病,却没有严重到不能主事的地步,这无疑也是刘表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也只有刘表,才敢任用刘备,换了刘琮,未必有这个胆量。 第四百二十二章 出阵 城门楼内,张飞就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不断来回踱步,大声咆哮道:“城外的荆州军可是有两万五千人!整整两万五千人啊!就是两万五千头猪,也要杀个大半日吧?可王威、张允倒好,日出开战,这才日中就坚持不住了,真是废物!废物!” 关羽手抚又黑又浓的通髯长须,面有矜色地道:“南方向无英雄,才使刘景小儿成名。刘荆州若是将两万五千大军交由将军指挥,荆南贼众,反手可败。” 张飞没好气地道:“荆州已危在旦夕,覆亡不远,可即便如此,刘荆州仍不能尽信将军,就这器量,难怪保不住基业。” 见张飞越发口无遮拦,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备不得不开口提醒道:“益德,不得胡言。” 张飞一脸不服气,继续说道:“将军信义之名,著于天下,刘荆州深有城府,以信义裹挟将军,为其征讨荆南之贼,只说成功之后,共伐曹贼,救济王室云云,没有半点实利。” 刘备皱起眉道:“益德这是什么话?刘荆州与我等有收留之恩,助其平乱乃应有之义,何谈利益?我等岂是为利而战?” “……”张飞嘿然,有时候他觉得刘备实在太天真了,这种天真根本不适合乱世,可也正是这份天真,才让他誓死相随。 一旁的关羽突然指向城外,出声道:“将军,快看……” 刘备、张飞闻言,顺着关羽手指望去,只见荆州军阵中,遥遥升起一只朱红色大旗,这正是双方约定好的出击信号,王威快要顶不住了,在向他们求救。 “废物!”张飞再度骂道。 刘备平静地瞥了张飞一眼,什么也没说,张飞却乖乖闭上了嘴巴,接着刘备又看向关羽。 关羽抚须傲然道:“将军,下令吧,今日便让无知的江南之贼见识一下,何为中国英雄。” 张飞亦对刘备道:“飞必为将军摘下刘景首级。” 刘备两手重重拍在关羽、张飞宽厚的肩上,一脸郑重地告诫道:“刘景虽然年轻,但其起兵以来,大小战无数,横扫荆、交二州,从无败绩,绝非易与之辈,云长、益德万万不可轻敌。” 关羽、张飞皆抱拳应诺,心里却不以为然。 三人朝夕相处十余年,刘备岂能不知二人的想法,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说心里话,就算他也没把刘景视为同等的对手。 盖因荆南自古至今,一直都是蛮夷之地,从来没有出过什么显赫的人物,西汉末年之际,光武兴复汉室,鞭笞天下,荆南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传檄而定。 因此哪怕刘景异军突起,刘备也很难将其视为劲敌。 刘备、关羽、张飞三人走出城门楼,集结徒众,不一刻,六百骑兵、三千步卒皆集于城下。 这三千六百人中,真正跟随刘备南征北战的嫡系人马不到千人,其余皆为去年来到荆州后,刘表所赠之兵。 不过刘备宽仁有度,甚得人心,短短一年时间,不管是荆州兵,还是关中兵,皆归心刘备。 出战在即,老兵还好,早就已经习惯,新兵却一脸紧张,忐忑不安。刘备行伍多年,经验丰富,三言两语,就安抚了士众,而后命人开启城门。 随着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沸腾的战场映入眼帘,刘备狠狠一踢马腹,当先冲出宜城。 关羽、张飞、赵云等大将率领六百骑兵紧随其后。 之后是陈到、卓膺、士仁、傅肜等将统领的三千步卒。 刘备策马驰过壕桥,而后向右而行,之前在城门楼内观察战况时,他就已经决定从右翼对刘景军发起进攻。因为荆州军左翼临近沔水,而沔水之上有刘景水军,他若选择从左侧发起进攻,很容易遭到刘景水军的攻击。 此外右翼的荆蛮在刘景军攻势下节节败退,几有土崩瓦解之势,若不施以援手,必将崩溃,右军一败,便再无力回天。 眼下分秒必争,片刻耽误不得,刘备率领六百骑兵绕到右侧战场,也不等步卒赶来会合,直接对褚方统率的左军发起冲锋。 在刘景左军潮水般的猛攻下,荆蛮阵地已经千疮百孔,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眼下刘景左军将士或是追杀逃卒,或是深入敌阵,阵型已经难称严谨,刘备率领的六百骑兵如同神兵天降般,突然出现在侧翼,褚方、霍笃、高翔等将莫不大吃一惊。 “轰隆隆……轰隆隆……” 六百骑兵,百人为一排,列为六重,以关羽、张飞、赵云为锋镝,一泻而下。 若是凉州出身的韩广,或许还能够从容应对,可褚方尽管是刘景麾下首屈一指的大将,但他此生从未出过荆南之地,也没有应对骑兵的经验,面对六百骑兵的冲锋,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只能竭力大吼道:“结阵……立楯……举矛……弓弩……” 霍笃、高翔虽出自江北,但他们并非刘表的嫡系,而是地方豪族出身,他们和褚方一样,也没有对付骑兵的经验,只能效仿褚方,结阵立楯,硬抗骑兵。 “轰隆隆……” 随着六百骑兵排列成阵,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褚方心脏怦怦跳动,几有窒息之感,大滴大滴汗珠顺着额头滚落。 身为一军主帅的褚方尚且如此,士卒更是不济,个个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几欲转身而逃。 “射……”褚方神色狰狞,手中长刀用力挥下。 勉强猬集一处的刘景左军阵地,霎时间飞射出数以百计的箭矢,带着历啸声飞射向敌骑。 刘备骑兵以幽州乡人、乌丸为主,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的作战经验,堪比韩广旧部,他们将身体死死贴在马背上,最终一轮箭雨过后,落马者不过二三十人,且大多还是坐骑中箭。 刘备骑兵乃是从阵后绕出,突然出现在侧翼,刘景军射了一轮箭雨,双方便已然临近。 “轰隆隆!” 一声仿佛能够把天震塌的巨响后,刘景左军排成的楯墙瞬间就被刘备骑兵冲得千疮百孔。 第四百二十三章 战死 “刘备……” 刘景站在矮丘之上,目光严峻地望着西方战场,敌骑甫一出现在左翼,他就注意到了。 这支骑兵可谓是人强马壮,甲具精良,杀气腾腾,一看就是北方精骑,刘表麾下绝无如此精骑,虽未打出刘备的旗号,但刘景敢断定,此必是刘备之兵。 刘备军事才能尽管不是三国顶级,但也差不多能够跻身第二梯队,麾下更有关羽、张飞两大“万人敌”,后世谈及猛将,必言关、张。 对于关羽、张飞,说实话刘景心里还是有些发憷的,毕竟以颜良之骁勇,身处万众之中,仍被关羽突入阵中,砍掉脑袋。刘景身处中军,亦谈不上安全。还好他谨慎,预留了预备队,没让自己陷入到更加凶险的境地。 诸葛亮、庞统暗暗相视一眼,皆面色凝重,俗话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刘备乃天下枭雄,除了弘雅信义,亦以骁勇善战闻名,根本不是王威、张允之流可比,绝对是己方之大敌。 幸好刘表、刘琮父子对刘备有所忌惮,没有将大军交给刘备统领,而是把他当做奇兵使用。 若刘备为荆州军主帅,必是一场恶战,胜负难料,而刘备作为奇兵,威胁就要小多了。 刘景中军原有七千人,魏延率三千出战,还剩四千,加上作为预备队的后军步骑五千,共计九千人,足以应付刘备的奇袭。 诸葛亮急谓刘景道:“将军,左军追击荆蛮过猛,以致前后脱节,阵型松乱,将士无备,恐怕难以抵挡敌骑的突袭,眼下当务之急,是速调后军支援。” 不等刘景回应,诸葛亮又提议道:“刘玄德目标并非左军,而在将军,将军应大力增强左翼防守,不给刘玄德可乘之机。” “孔明所言甚是。”刘景连连点头道。正准备下令,刘备骑兵却已向左军发起冲锋。 “呜呜呜……呜呜呜……” 盛行于北方的牛角号,响彻于荆南大地,低沉而悲凉的号角声,与迎面袭来的敌骑一样,如有实质般重重压在刘景军将士的心头,让他们感到极度压抑。 “轰……轰……轰……” 面对狂涛骇浪般的骑兵冲锋,刘景军仓促间组成的楯阵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就被击溃。 全速冲锋的骑兵,根本不是血肉之躯所能够抵挡,即便身着盔甲,手持大楯,亦无济于事。 在荆南,从来都是刘景军以骑兵陵蹈敌人,而今当刘景军将士真正直面骑兵,方才体会到曾经敌人们的恐惧与无助。 马匹重逾千(汉)斤,一路飞驰,冲击力之强,简直难以想象,刘景军士卒只能徒劳的举着矛楯,瑟瑟发抖,顷刻间,便被滚滚铁骑洪流淹没。 第一排骑兵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过,刘景军阵地就像经历了一场风暴,变得满目狼藉,尸体、兵器、旗帜……散落一地。 幸存的刘景军士卒还处在茫然无措之际,第二排骑兵接踵而至,接着第三排、第四排…… 关羽匹马冲在最前,手中长矛化作一条蛟龙,肆意吞噬敌人的性命。张飞、赵云则分列关羽左右,二人同样有万夫不当之勇,犹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 关羽、张飞、赵云为军之锋镝,三人齐头并进,骑兵在他们的率领下,在刘景军阵中一路狂飙突进,犁出三道深深的痕迹。 刘备骑兵并不是漫无目的的进攻,关羽入阵不久便发现了褚方的麾盖,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万众之中斩将夺旗,如探囊取物的关羽,已将褚方视为目标。 眼见敌骑直奔他而来,褚方坐于马上,眉头紧锁,刚才为尽快收拢兵力,列阵阻挡敌骑,他亲至前线督战,结果不但没能挡住敌骑,反而使自己落入险地,此时想退也已经来不及了。 褚方暗叹一声,从部曲亲卫手中取过大铁戟,然而大铁戟方一入手,右肩便大感不适。 六月时江陵城墙被雨水冲塌,褚方率众先入,结果蔡瑁以鹿角、木栅作内墙,拼死抵抗,褚方连续猛攻,身被数创,无功而返。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养,他身上伤势已无大碍,只是若要动武,却是力有不逮。 褚方望着已冲至麾下的敌将,其姿容魁奇,长须丰茂异常,垂于胸前,威势赫赫,不出意外,他便是勇盖天下的关羽关云长了。 褚方就算处于巅峰,八成也不是关羽的对手,何况有伤在身,断无幸免之理,除非他现在弃军而逃,或许能够捡回一命。 然而相比灰溜溜的逃跑,褚方宁愿轰轰烈烈的战死,面对死亡,褚方毫无惧色,他举戟策马驰出,率领数百名亲卫部曲,正面迎击关羽骑兵,口中大喝道:“我乃长沙褚方褚子平!” 关羽一双凤眼死死盯着逆势而来的褚方,他虽然性情骄矜,眼高于顶,看不起南方之人,但褚方之名,他还是听说过的,据传他以孝勇闻于江、湘,昔日曾为孙坚前驱,后为刘景所重,乃是荆南首屈一指的猛将。 只是见面不如闻名,褚方身材仅中人之姿,相貌也不出众,关羽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轻视。 但褚方既然已主动报上姓名,关羽便也回应道:“我乃河东关羽关云长……”说话间,关羽手中长矛横击左右,数名挡在身前的步卒皆无力地倒在战场,或是头颅落地,或是矛贯胸背。 随着最后的障碍被扫清,关羽、褚方二人之间,再无阻拦。 不过率先杀到关羽面前的,却并非褚方,而是其亲卫部曲。他们作为亲信,自然知道褚方有伤在身,而且敌将又是天下猛将关羽,莫说取胜,就连活下来的机会都微乎其微,因此他们决定舍却性命,为褚方创造机会。 褚方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关羽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心道:“没想到荆南蛮夷之地,也有这么多忠义之士。而褚方能得人死力至此,倒也不负名声。” 但欣赏归欣赏,关羽却毫不手软,长矛接连搠出,褚方亲卫一个个倒下,纵然前仆后继,也难以伤到关羽分毫。 褚方亲卫基本都是酃县的游侠儿,因敬慕他的名声,甘愿陪他入山守孝,之后随他周旋军旅,出生入死,无怨无悔。 “杀!”眼见亲若兄弟的人如同稻草一般被关羽肆意屠杀,褚方睚眦欲裂,加速冲向关羽。 “杀!”关羽长矛挥舞间,再度击杀二人,继而闪电搠出,只见一道乌光直射向褚方胸膛。 褚方无视当胸搠来的矛锋,双持大铁戟,自右而左,倾力横切向关羽的脖颈,完全是不管不顾,以命换命的打法。 关羽自然不会与褚方同归于尽,他迅速收回长矛,截击侧方飞来的大铁戟。 然而矛戟相撞,关羽立刻感到对方力道不对,褚方双持大铁戟,力量还不及他单手,这太不合常理了。 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关羽不及多想,本能的再度以矛刺向褚方胸膛,这次却是一击命中。 尽管褚方身上所穿袍铠乃是当今天下防护最为精良的铠甲,但矛本就是破甲利器,且关羽乃天下猛将,又借战马冲势,因此轻易便洞穿了袍铠。 长矛上附带的巨大冲击力,直接将褚方撞落下马,矛锋卡在其骨肉之中,被关羽拽矛拖行,褚方口中鲜血喷涌,神智涣散。 褚方部曲亲卫皆欲上前施救,可惜未等靠近,就被从后赶来的张飞、赵云率众杀略一空。 见地上的褚方已无声息,关羽亲自下马,斩下其首,高举头顶,大声吼道:“我乃关羽关云长,褚方已被我斩杀,何不早降……” 左右皆纵声大呼道:“褚方已死,何不早降……” 张飞策马冲至褚方麾盖下,拔刀砍断褚方幡旗。 自霍笃、高翔以下,刘景左军将士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褚方可能不是刘景麾下诸将中最有才能的人,但他绝对是诸将中名声最大的人,不管是荆南,抑或荆北,很多人都将他视为荆南第一名将,刘景军中,只有刘宗勉强可与他一争高下。 褚方不但是荆南第一名将,还是左军的统帅,他的战死,简直就像一道晴天霹雳,重重劈在刘景左军将士的头顶。 就在这时,陈到、卓膺、士仁率领的三千步卒终于抵达战场,而本来已濒临崩溃的荆蛮,也重新恢复了斗志,三方合力,共同向刘景左军发起猛攻。 如今主将被杀,群龙无首,又遭敌军夹击,刘景左军顿时兵败如山倒。 “败了、败了……校尉,速走,迟则晚矣!”亲卫拉着霍笃的手臂,连连催促道。 霍笃奋力挣开亲卫,怒目而视道:“褚中郎身为左军统帅,纵然身体有伤,仍奋斗而死,不曾退却半步。我岂能逃跑?” 亲卫急道:“全军溃败,校尉死战不退,又有何益?” 霍笃缓缓摇头道:“我乃是将军任命的左军副将,全军大败,我难逃罪责,若是逃跑,那就是罪上加罪,纵然将军事后不杀我,我亦再无面目视人。” 逃跑不仅关乎他,更关乎整个家族,霍氏已经彻底投靠刘景,其弟霍峻沉稳果敢,胸有韬略,深得刘景、诸葛亮的信任,如今镇守夷陵要地,在刘景军中地位更在他之上。若因为他,影响了霍峻前途,他百死莫赎。 “校尉……”亲卫还要再劝。 霍笃挥手打断他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说罢,霍笃抽刀出鞘,直面溃兵潮,只见数以千计的败兵,被敌军追赶,铺天盖地奔来。 “敢有退者,死!”霍笃大吼一声,挥刀连斩数人,其身后数百部曲,也都刀矛俱下,对着溃兵大砍大杀。 霍笃以杀止溃的做法,颇有成效,虽然很多人从两侧绕过,以避开霍笃的堵截,但也有不少人选择反身,与霍笃并肩作战。 可惜霍笃的努力,很快就随着马蹄声的响起,而付之流水。 关羽、张飞、赵云三大猛将冲在最前,数百骑兵相随在后,强大的冲击力,一瞬间就吞没了数以百计的刘景军士卒。 刘景军士卒本就兵无斗志,因为霍笃以杀戮手段逼迫,才勉强反身一战,是以在刘备骑兵的突击下,很快便再度大溃。 这次霍笃再也阻挡不住溃势,甚至就连他自己的本部人马,也开始加入到逃亡的大军中,所谓兵败如山倒,不外如此。 转眼间,霍笃部曲亡走过半,身边仅剩二三百人。 霍笃苦笑着对左右道:“我兄弟被将军纳于系虏之中,深受将军厚恩,今日军败,不得不以死相报,至于你们如何选择,就由你们自己选吧。” “愿与校尉同死!”部曲皆慷慨激昂道。如今还愿意留在霍笃身边的人,自然都是不惧死亡的人,怕死的早就逃了。 “好!”霍笃奋力吼道:“诸儿,随我杀敌……” “杀……”部曲挥舞刀矛,毫无畏惧的迎向敌军铁骑。 霍笃及其部曲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舍命相斗,竟然奇迹般成功挡住了骑兵第一波突击,但这已经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极限了,随着骑兵的连续冲击,霍笃部亦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杀……”霍笃侧身避过戟锋,一刀砍在马腿上,敌骑从马上滚落,霍笃看也不看,一记挥砍,将其半个头颅割裂。 此时霍笃前后左右都是飞驰的敌骑,而他的亲卫早已淹没在铁骑的浪潮中。 霍笃身上挨了不知多少攻击,只因铠甲精良,才未死取。 “砰!”迎面一骑,直接将霍笃撞飞出一丈来援,霍笃背部重重砸在地上,随后头顶一黑,马蹄竟朝他身上踏来,霍笃一个翻身避开,刚一起身,又一骑驰过,矛锋直接划破了他的颈部。 霍笃踉跄着几欲摔倒,他左手按着颈侧伤口,右手还要挥刀杀敌,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刀矛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转眼间,身体便淹没在铁骑浪潮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入阵 主将褚方、副将霍笃接连战死,左军一时间兵败如山倒,全军溃败之际,只有高翔及所部人马还在苦苦支撑,死不旋踵。 而高翔部作为左军最后的抵抗者,自然吸引了刘备的注意,其率领骑兵,向着高翔部杀来。 “杀……”关羽纵马疾驰,长矛连挑带刺,将一个个只顾埋头逃命,全无防备的敌卒击杀。 陷阵以来,关羽已手刃数十人,衣甲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就连垂至胸前的丰茂长须,也被鲜血染红,远远望去,宛若杀神。 关羽一马当先,在逃亡人潮中一路劈波斩浪,直抵高翔阵前。 高翔部防线早已被本方溃兵冲击得七零八落,如此散乱之阵,哪能挡得住勇猛无敌的关羽,只见他大吼一声,右臂挥出长矛,一击便将身前的数支敌矛尽数荡开,接着飞马撞入敌阵。 张飞、赵云亦从两侧破阵而入,数百铁骑衔尾而至,顺着三人撕开的缺口,杀入阵内。 在关羽、张飞、赵云的带领下,铁骑于敌阵内横冲直撞,大加杀戮,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看着麾下被敌骑任意践踏、屠杀,高翔心中悲愤交加,他想要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与敌人死斗,却被左右亲卫死死拦住,现在冲上去,几乎与送死无异。 就在高翔与亲卫僵持不下时,前方士卒终于经受不住敌骑的蹂躏,轰然崩溃。众人丢盔弃甲,如溃堤的洪水一般逃往后方。 危急关头,亲卫不理高翔喝骂,直接将他架起,裹挟而逃。 至此,褚方被关羽阵斩,霍笃没于乱军,高翔披靡而走,左翼全军尽溃,落荒而逃。 矮坡之上的刘景、诸葛亮、庞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左军这么快被击败,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有多快?快到后军的蔡升、刘亮根本来不及救援。 “危险了……”刘景目光死死盯着崩溃的左翼战场,脸色极为难看,左军一败,将使中军直接暴露在刘备的兵锋下。 他即将要面对的,是勇盖天下的“万人敌”关羽、张飞,两年前关羽于万众之中斩杀颜良,其武力正处于巅峰,以褚方冠绝荆南之勇,亦难挡关羽一击。 若是被关羽冲到麾下,后果不堪设想,刘景顾不上痛惜褚方之死,紧急传令马周、于征二人,让他们加紧布置左翼防线。 对于能这么快击败刘景左军,刘备亦大感意外,此战最大的功劳非关羽莫属,正是他第一时间斩杀刘景军大将褚方,使左军群龙无首,陷入大乱,不然就算能够取胜,也不会如此迅速。 刘备目光越过密密麻麻,不可胜数的溃兵人潮,望向远处,只见一支人数多达数千之众的刘景军步骑,正向这边火速赶来。 刘备暗暗庆幸,没想到刘景还藏有后手,若是不能速胜其左军,等待他的必将是一场苦战。 时间紧迫,刘备不敢再耽搁,大声喊道:“吹号、吹号……向左……直冲中军,诛杀刘景……” “呜呜呜……呜呜呜……” 浑厚低沉的牛角号声再度响起,回荡在战场上空。 数百铁骑不再追杀溃卒,转而向左,跟随刘备直扑向刘景中军,陈到、卓膺、士仁等将率步卒紧跟在后,荆蛮亦分兵相助。 望着敌骑波翻浪涌般杀来,于征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他和刘景少小结识于襄阳,有总角之好,后来为避祸南下投奔刘景,从一开始的扈从,到现在的武卫校尉,一直折冲左右,护卫刘景的安全,类比于朱佑,后者便是以世祖光武发小的身份,掌护军之任。 只是于征虽掌兵多年,但战斗经验却并不多,毕竟他的主要职责是保护刘景,因此当数百铁骑夹带着风雷之声迎面杀来,于征心跳快得几有窒息之感。 麾下中军士卒,亦战战栗栗,他们可是亲眼目睹数千左军同袍,被敌骑摧枯拉朽般击溃,连勇冠三军的褚方都死在了对方手中,他们心里岂能不惧?他们宁愿与荆州军大战一百回合,也不愿面对这些北方的虎狼之士。 不过能够被选入中军者,皆为精锐,加上刘景、诸葛亮以法治军,是以中军将士纵然心有俱意,亦阵列严整,寂若无人。 “轰隆隆……轰隆隆……” 关羽、张飞、赵云各率一队骑兵,以锐阵飞速驰进,若从空中俯瞰,宛如一柄“三叉戟”。 之前刘景左军阵型散乱,所以刘备列百人横队击之,而刘景中军阵列严整,就不能再用横阵,而是要用阵如利锥的锐阵。 于征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紧张的心情,撃刀向前,纵声吼道:“弩……” 中军士卒闻令,轰然开动起来,臂张在前,蹶张在后,两侧杂以长弓,士卒各引弓弩上弦,箭簇对准敌骑。 “射……”于征狠狠一挥刀。 霎时间,数以百计的弩箭从阵中飞出,射向“三叉戟”,冲在最前方的刘备骑兵接二连三被密集的箭雨扫倒在地,刘景军根本不给刘备骑兵喘息之机,第二、第三波箭雨接踵而至。 刘备骑兵身体伏于马背,手中紧握刀矛,在硬顶过数轮箭雨的攻击后,终于冲到刘景中军阵前,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三座锐阵犹如三颗流星砸入平静无波的海面,顿时激起滔天巨浪。 “三叉戟”虽然击破了中军楯阵,但阵型却未乱,于征居中指挥士卒,对三支刘备骑兵展开围追堵截,只是效果却不甚理想。 没办法,关羽、张飞、赵云皆有超人之勇,而他们率领的骑兵也都是幽州汉、胡勇士,中军将士能够在他们的突击下保持阵型完整,已经足以自傲了。 就在于征率众与刘备骑兵血战之际,马周一瘸一拐的从矮坡上下来,走进一座阵列森严,旌旗铠甲,光照夺目的军阵中。 马周跛足,拄杖而行,一直来到阵中央才停下脚步,身后亲卫急忙取胡床,置于马周身下。 马周坐于胡床上,将佩刀横于膝上,闭目养神。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中箭 刘景对刘备不可谓不重视,尽管没有得到刘备南下的情报,但战前仍抽调五千精锐,作为预备队,其中包括刘亮率领的两营上千骑兵。左军只要能够抵挡刘备军片刻,届时蔡升、刘亮的预备队一至,必可挫败刘备。 结果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身为左军主将的褚方开战之初就被关羽袭杀,直接导致左军闪崩。 眼见刘备击破左军后,立刻调转兵锋,直扑中军,蔡升、刘亮不由大惊失色。 刘景中军仅有四千人,而刘备步骑则有三四千众,刘备携大破左军之势,一泻而下,席卷中军,则中军危矣!刘景危矣! 绝不能让刘景陷入险境,蔡升、刘亮瞬间达成共识,二人当即舍却步卒,仅率千骑急进。 左军将士一路弃甲曳兵,狼奔豕突,猛然撞见上千铁骑迎面驰来,大骇之下纷纷避往两侧。 又见骑兵之后,跟着数千步军,左军将士心下稍安,这时才有勇气回看身后,却意外发现,追在他们身后的并不是刘备军,而是柤中蛮夷。 左军将士气恼不已,他们之前可是打得柤中蛮夷濒临崩溃,若非刘备突然插手,他们早就将这些柤中蛮夷击败了。想到自己被柤中蛮夷追得慌不择路,狼狈不堪,将士们肺都快气炸了。 左军败得太快,将士奔溃,真正战死者,不过十之一二,高翔趁机收合士卒,不一刻便得两千余人,旋即反攻柤中蛮夷。 “轰隆隆……轰隆隆……” 千骑奔腾间,铁蹄如雷,震颤大地,烟尘漫天,天地亦为之色变,更何况人呢?左军将士选择避让,柤中蛮夷亦如鸟兽散。 当然也有不及躲避,抑或不知死活者,挡在铁骑的前路,然而铁骑驰过,却是连朵浪花都没掀起,就淹没在无数的铁蹄中。 蔡升、刘亮没时间理会这些柤中蛮夷,为了截住刘备军,二人不惜马力,全速奔驰。 然而蔡升、刘亮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刘备骑兵已经杀入中军阵地,不过刘备步军还缀在后面,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蔡升、刘亮相视一眼,稍加修整后,便各率一营骑兵,对刘备步军发起冲锋。 刘景军马匹皆装有马蹄铁,数千只铁蹄踏在地上,爆发出的巨大轰鸣,直如天崩地裂一般,虽仅千骑,却有数千骑的声势。 陈到身处阵中,望着刘景军骑兵冲锋而来,神色格外凝重。 他是豫州汝南人,初平年间因家乡兵乱,举家避往淮南。兴平初,刘备被陶谦表为豫州刺史,因豫州久乱,而刘备又素有仁义之名,他和陈群在内的很多豫州人,都投入到刘备麾下。 陈到追随刘备八年,与各路群雄交手,碰到过不少天下名骑,如吕布的并州骁骑、曹操的虎豹骑,而观刘景军骑兵冲锋,却也当得起“精骑”二字。 荆南并非产马之地,而荆南之人向来以舟船为马,刘景能够在荆南之地练出一支颇具规模的精骑,不得不说是一个异数。 刘备步军以关中流民及南阳人组成,而中高层将领,则多为刘备旧部,因此在面对骑兵突击时,虽然谈不上有多镇定,但也没有像刘景军士卒那样慌张。 在陈到、卓膺、士仁诸将的沉着指挥下,刘备步军方阵弓弩齐鸣,箭矢如雨般射向刘景军骑兵。 冲锋中的刘景军骑兵亦举弩还击,不过他们并没有追求覆盖式打击,而是集中攻其一点,原本黑漆漆一片,密不透风的楯墙,立时便多出了几个硕大缺口。 不等后面的刘备军步卒堵上缺口,刘景军骑兵便已杀至,顺着一个个缺口冲入阵中。 蔡升虽未冲在最前,却也是第一批入阵者,刘备军列阵甚严,他左右皆有亲卫严密保护,亦遮挡不住全部的攻击。 面对一支支向他飞搠而来的敌矛,蔡升毫不慌乱,借助马匹的冲势,手中长矛左右挥击,一举扫开敌矛,随后“噗噗”两声,矛锋蜻蜓点水般划破两名敌卒的喉咙,奔不数步,再杀三人。 蔡升亲卫部曲,皆长沙勇士、剑客,随蔡升征战沙场多年,骁勇异常,刀矛过处,无有全者。 有蔡升及亲卫部曲在前开路,数百骑兵放马驰骋,大呼奋进。 另一边刘亮亦是不遑多让,两支骑兵,就像是两条闹海的蛟龙一般,尽情在敌阵中翻腾。 陈到、卓膺、士仁诸将或挥舞旗帜,居中指挥,或不避危险,身先士卒,试图堵住围歼蔡升、刘亮骑兵。但蔡升、刘亮也不傻,他们并未与敌人硬碰硬,而是专击敌军防线薄弱处。 若是戟楯、刀楯方阵,他们就尽快避开,若是弓弩方阵,他们就纵骑突之,而后扬长而去,绝不给敌人包抄的时间。 蔡升勇不可当,在他的率领下,骑兵贯穿刘备步军方阵,自阵后驰出,拐了一个弯,复从薄弱处突入,蔡升大矛挥舞,无一合之敌,骑兵紧随其后,肆意冲杀。 陈到原本躲在后面指挥,可眼看拿蔡升毫无办法,若任由他这么反复陷阵,己方早晚要被对方冲垮,不得已下,陈到亲自上阵,指挥士卒围堵蔡升。 而蔡升也看到了陈到,立即调转方向,径直向陈到杀来。 陈到沉稳的坐在马上,悄然取弓在手,待蔡升冲至麾下十余步外,陈到突发冷箭。 长剑顿时离弦而去,化为一抹乌光,穿过丛丛人群,正中蔡升前额。 箭簇瞬间射穿了蔡升的兜鍪,万幸的是,箭杆被甲片卡住,箭簇没能深入,仅刺破其额头。 蔡升不由一愣,只觉一股热流自额头流下,他用手一抹,发现竟是自己的鲜血。 “中郎……” “大兄……” 左右亲卫见蔡升中箭流血,无不大惊失色。 蔡升不理左右亲卫,双目猩红的望着远处举弓的陈到,观此人姿容雄壮,相貌忠厚,没想到竟然暗箭伤人,大怒暴吼道:“不杀你,乃公誓不拔箭!”说罢策马运矛,直突陈到。 第四百二十六章 拔箭 蔡升姿容英俊,潇洒倜傥,过去混迹于市井之时,身处于贫贱之中,便喜好华服美冠,是一个十分注重仪容仪表的人。 而今被陈到暗箭射中,额头被创,日后必然会留疤,蔡升心中怒意沸腾,不可抑制,誓要亲手斩杀陈到,以泄心头之恨。 “不杀你,乃公誓不拔箭!”蔡升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须发皆张,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十余步外的陈到,视两人间密密麻麻的敌卒若无物,匹马杀入其中,一往无前的冲向陈到。 “杀……”左右部曲亲卫及骑兵同仇敌忾,人人奋不顾身,紧随蔡升之后,杀入敌群。 双方虽相距仅十余步远,但中间却全是人,几乎被堵得密不透风。蔡升本就是一名勇冠三军的猛将,如今盛怒之下,纵马舞矛而进,挡者披靡,顷刻间便击杀五六人,如入无人之境。 看着蔡升面目狰狞,径直向他杀来,陈到默默收起长弓,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杆长戟。他出身汝南豪族,自幼熟读兵法,不喜逞匹夫之勇,不过真的被敌人逼到近前,他也毫不畏战。 “挡我者死……”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蔡升身上的杀气也越来越盛,最后数步,蔡升再斩数人,气势攀升到顶点。 正当蔡升准备一鼓作气,突杀陈到时,陈到左右亲卫一拥而上,率先与蔡升及麾下骑兵接战,其中一个剪发髡头的胡人骑士格外勇猛,连杀二人,继而持矟直刺蔡升。 “滚!”眼见胡人骑士拦住去路,蔡升不禁勃然大怒,暴吼一声,长矛一举拨开其矟,闪电般还刺胡人骑士的面门。 蔡升出手快若闪电,这一击本是十拿九稳,然而胡人骑士乃是以鞍马为居,射猎为业的北方游牧民族出身,自小长在马背上,因此以一个非常规的侧卧动作,灵巧的避开了蔡升的刺杀,并再度以矟自下而上,斜刺蔡升。 蔡升不由大感意外,不过他昔日为游侠时,便与人斗剑数百次,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丝毫没有发楞,条件反射般举矛猛击其矟。 胡人骑士马上侧卧,本就平衡不稳,骤然被蔡升砸中矟杆,身体当即失去平衡,栽落下马。 胡人骑士重重摔在地面,当他晕头转向的爬起,不辨东西,一柄青幽染血的矛锋神兵天降,瞬间便刺穿了他的咽喉。 胡人骑士勇悍非常,自知必死,双手竟死死抓住矛杆不放,蔡升连拔两次,都没成功拔出。 就在这时,陈到飞马赶到,胡人骑士拼死为他创造出的机会,他自然不能放过,手挥大铁戟,朝着蔡升头颅疾斩而下。 胡人骑士喉咙早就被矛锋搅烂,之所以没有倒下,全凭一口气在支撑,见陈到已至,胡人骑士心气泻去,顿时一阵天旋地转,扑倒地上,抽搐死去。 胡人虽死,但此时再抽回长矛已来不及,蔡升却是临危不乱,右手松开长矛的同时,左手瞬间抽出腰间长刀,堪堪抵住戟支。 接着蔡升双手握刀,奋力而击,重重斫在戟头与木杆连接处,一刀斩断陈到之戟,并顺势斩向陈到脖颈。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蔡升被胡人骑士拖住,又遭陈到突袭,可谓陷入绝境,危在旦夕,可蔡升却凭借过人的反应,超绝的武艺,硬是破除了死局。 陈到大吃一惊,急忙拔刀出鞘,抵挡蔡升的攻击。 “铛!铛!挡!……” 蔡升挥刀成风,猛攻不止,二人刀刃疯狂撞击,火星四溅。 他乃是剑客出身,后来听取甘宁的建议,弃剑,转习刀矛,因为刀剑相类,所以他的刀法更在矛法之上。 而陈到则更擅长弓戟,刀法一般,一时间被蔡升杀得节节败退,汗流浃背。 “死!” 俗话说久守必失,陈到在连续抵挡蔡升十余刀后,终于护不住中门,蔡升举刀直入,重重劈在陈到的头顶,重达十余斤的兜鍪从中分裂,刀刃砍入头骨。 “啊……”陈到痛得失声惨叫,鲜血如瀑布般直下,将其刚毅忠厚的面容染得猩红一片。 蔡升心中大觉快意,开口问道:“鼠辈,你是何人?” “我乃汝南陈到……” 蔡升不屑地撇了撇嘴,刘备麾下,他只听说过关羽、张飞,从未闻陈到之名,料来也不是什么大将,念及于此,蔡升对陈到失去了兴趣,不再多言,奋力抽出刀,复砍向陈到颈部。 陈到头部遭到重创,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同样也提不起力气,面对蔡升的砍杀,根本反应不过来,头颅霎时间冲天而起。 陈到亲卫试图夺回其首,然而蔡升部曲亲卫及众骑蜂拥而上,风卷残云般将陈到亲卫全部击斩,而后将陈到首级交给蔡升。 直到这时,蔡升才冷哼一声,抬手拔下插在兜鍪上的长箭,一如他之前当众发下的誓言:“不杀陈到,誓不拔箭。” “万岁……万岁……” “中郎威武……中郎威武……” 蔡升部曲亲卫及众骑,无不高举刀矛,欢呼雀跃。 而刘备军将士则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畏惧不前。 蔡升坐于马上,对左右朗声大笑道:“当初铫期为世祖光武先登,被创中额,却勇气倍增,摄帻复战,从而大破敌军。今我欲效法铫期,裹巾再战,诸君亦当努力,随我杀敌建功。” 蔡升部曲亲卫及众骑皆扬声大叫道:“愿随中郎杀敌建功!” “好!”蔡升长笑一声,随后摘下头上兜鍪,取来一条赤帻,擦去脸上鲜血,草草裹住伤口,继而挺矛再战,横突敌阵。 “杀……”蔡升部曲亲卫及众骑皆扬声弛进,肆意冲撞,疯狂砍杀,横扫敌军如卷席。 另一边刘亮虽然没能像蔡升一样斩杀敌方大将,但他取得的成果却也不比蔡升逊色多少,两支骑兵队伍犹如飓风一般,在刘备步军阵中肆虐,飓风过后,满地狼藉,完全是一副修罗地狱的模样,地面坑洼,尸体枕集,惨不忍睹。 第四百二十七章 身当 中路战场,随着左翼崩溃,中军遭到突袭,本来势如破竹的前军顿时停下了进攻的脚步,将士心中大恐,骚动不安。 而荆州军主将王威则抓住机会,将手中所有预备队一股脑投入战场,试图一举击溃刘景前军,而后与刘备围歼刘景中军。 “杀啊、杀啊……” 荆州军士卒手持大戟利矛,长刀大楯,长弓重弩,向刘景前军阵地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猛攻。 从开战之初,荆州军就一直被刘景前军死死压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荆州军众将士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刘景前军陷入混乱,正是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众将士人人向前,踊跃攻杀。 甘宁重盔厚甲,双手各持一戟,率领百余名亲卫健儿立于阵地后侧,粗豪桀骜的脸上显得生硬无比,看不出一丝情绪。 刘备、关羽、张飞之名,可谓如雷贯耳,甘宁心中岂能不忧虑刘景的安危,但他再担忧也无济于事,他的主要任务是挡住荆州军的反扑,完成了这个任务,就是对刘景的最大帮助。 甘宁虎目冷冷扫视战场,哪里出现险情,他便带着百余亲卫健儿第一时间补上去,双戟龙虎交汇,轮转如飞,无论普通兵卒,抑或敌军将领,一出手便是秒杀,双戟之下,绝无活口。 成功击退敌人后,甘宁使士卒补上缺口,而他则重新回到后方,一边观察战况,一边恢复体力,直到阵地再度出现险情。 后方遭到突袭,敌军又大举反攻,前军夹在中间,可谓危险至极,但甘宁几乎凭借一己之力,重新稳住了前军形势。 这并非夸张之言,黄忠、魏延二人已率兵回援中军,现在前军,只有他一人独撑大局。 可就是他一人,王威即便挥军万众,亦是拿他毫无办法。 “杀……”刘备纵马驰于刘景中军阵地,浑身浴血,举矛狂吼。 刘备虽是汉室宗亲,但到他这辈家世已经衰落,缺少入仕途经,仅“义兵”出身。所谓义兵,就是地方动乱时,响应国家号召,自行招募部曲,随军征战。 刘备早在征讨黄巾时,便闯下“武勇”之名,因而被平原刘子平推荐,参与平定张举之乱,后以军功为中山安喜县尉,从而摆脱白身,正式进入仕途。 刘备有今日,都是他靠着自己手中的刀矛,从战场上舍命搏来的,世人皆谓刘备“有骁名”、“善用兵”,自然不是虚传。他的武力,或许比不上麾下关羽、张飞、赵云等人,却也是一位能够纵横于战阵的猛人。 “杀……”刘备长矛左右乱搠,只见乌光闪烁间,毙敌无数。 刘备位居骑阵之中,两侧有亲卫拱卫,护其安全,每当有亲卫死亡,后方马上便有人接替其位置,不令刘备处于危险之中。 而能够出现在他面前的敌人,基本都是被前方关羽、张飞、赵云等人扫荡过后的漏网之鱼。 “冲……”刘备纵声大喊道:“不要纠缠、不要纠缠……直冲刘景麾盖,斩杀刘景……” 此时刘备麾下六百骑兵,连续突击刘景左军、中军,虽势如破竹,却也折损了超过二百骑。 这六百骑兵,大多是刘备讨黄巾时招募的幽州汉胡健儿,另外一部分是公孙瓒送给他的乌丸杂胡,最少的也追随他十年以上,多者十七八年,绝对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身披刘表所赠精甲利刃,在战场上足以以一敌十。 这六百骑兵,是刘备真正的倚仗,是他战斗力的最大保障。 说句难听的话,三千步卒,他随时可以舍弃,大不了再重新招募,而若是六百骑兵死完了,将会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平日死一人,都足以让刘备心痛半天,何况是死了二百多,他心中的痛苦,简直无法言喻。 不过刘备的眼中虽然充满了悲痛之意,却坚定无比,只要能够一战杀了刘备,哪怕将这六百骑兵拼光大半,都是值得的。 刘备望着矮坡上不再遥不可及的刘景麾盖,喃喃自语道:“快了、快了……” “轰隆隆……轰隆隆……” 三百余骑兵紧紧跟在关羽、张飞、赵云之后,不停地挥舞刀矛,开弓射箭,杀死眼前所有能够看到的敌人,死不旋踵的向着刘景中军阵地深处杀去。 于征身处阵地后方,脸容几乎扭曲成一团,他用尽了所有方法,都无法阻止刘备骑兵。 眼见阵地即将被刘备骑兵凿穿,于征一时间心如死灰,一旦自己的阵地被突破,拦在刘景面前的,就只剩下马周了,他能够抵挡住刘备骑兵的冲击么? 于征心中充满悲观之意,他和刘景乃总角之交,又受其恩惠,如今自己的阵地将被击破,他绝不还继续苟活。 “大丈夫,唯死而已!” 于征率领亲卫部曲,义无反顾的堵在了刘备骑兵的面前。 “轰隆隆……轰隆隆……” 刘备骑兵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于征及其部曲碾压而来。 于征已萌生死志,举楯撃矛,直面刘备骑兵,然而就在双方即将碰撞之际,其亲卫也不知是自己畏惧死亡,抑或不忍于征丧命,关键时刻,竟抱着于征躲往一旁,成功躲过了一劫。 于征尽管捡回了一条命,却毫无喜意,他大怒之下,险些杀了自己的亲卫,可念及他也是出于忠心,终是没有痛下杀手。 刘备骑兵成功击穿于征阵地,随后一头撞上马周的军阵。 诸葛亮脸上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急拉住刘备的手臂,道:“将军,俗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刘备骁锐,今于子祥阵地已破,马子谨亦危矣,将军不应让自己落入险境,不如暂避他处。” 刘景登时色变道:“孔明此时何言?今大军激战,士卒皆仰望于我,我岂能避走?”袁绍被公孙瓒数千骑兵围困,矢如雨下,没有躲入墙垣;孙权被张辽突至麾下,狼狈不堪,没有选择避走,他岂能连二人都不如? 第四百二十八章 突围 庞统亦开口劝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将军乃三军之所系命,实不应以身犯险。” 刘景依旧不肯避走,态度十分坚决,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然而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危险到需要避让的地步。 刘备骑兵有关羽、张飞为锋镝,锐猛无比,但到底只有数百人,或可陷阵,而无法败敌。之前突击前后脱节,阵型散乱的左军,也是依靠步军跟进,及柤中蛮反攻,才一举击溃左军。 而今刘备步军被蔡升、刘亮率领的骑兵截击,陷入大乱,自顾不暇。 中军坚甲厚楯,严阵以待,刘备仅靠数百骑兵,击穿于征的阵地,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再想突破马周阵地,谈何容易?就算突破成功,还能剩下几人? 刘景左右犹有大戟、长矛各百人,强弩数百张,又处于一座矮坡上,刘备只能纵马仰攻,想要突破重重护卫,威胁到刘景,成功的几率可以说微乎其微。 而此时后军四千步卒,及从前线撤下的数千人,正火速赶来,加上中军,人数超过万人,三方即将完成对刘备军的合围,全歼刘备军,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得益于刘景对刘备的特别重视,战前留出了充足的预备队,让他能够在遭到刘备突袭时,仍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所以眼下他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 当然,世事无绝对,诸葛亮、庞统正是怕事有万一,才劝他暂时避走。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也要尽量避免。 见刘景不为所动,执意不肯走,诸葛亮、庞统只能摇头作罢,随后二人注意力转回中军阵地,看了一会儿,心中大定…… 刘备骑兵看似势不可挡,实则连战之下,已是折损近半,人疲马乏,一头撞上阵列森严的马周部,顿时如同陷入泥潭之中。 身披重铠,手持矛楯的马周部士卒,层层叠叠挡在刘备骑兵面前,以阻其冲势,两侧霎时长矛飞搠,刀光乱舞,箭矢雨下。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力、冲击力,一旦骑兵失去速度,被迫与坚甲利刃的精锐步兵贴身肉搏,那么离失败也就为时不远了。 关羽、张飞、赵云冒锋蹈刃,奋不顾身,竭力冲杀,可仍然举步维艰。并且越是深入,阻力越大,这让他们一直无比坚定的内心,不由产生了一丝动摇。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马周,不同于缺少经验的于征,作为第一个投身刘景门下的人,马周几乎参与了刘景起兵以来的所有战斗,称得上是身经百战。 另外他也是刘景麾下最早带领骑兵的人,深知骑兵的优缺点。面对近乎于强弩之末的刘备骑兵,马周自然应对自如。 马周身处阵中,据坐胡床,指挥若定,士卒依据其令旗而动,或进或退,交替进攻,对刘备骑兵持续不断的展开围杀。 马周亲卫小心翼翼地对马周道:“校尉,此处并不安全,校尉不如暂时退回后方指挥?” 马周眼下所在的位置,与刘备骑兵相距不过数十步远,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一旦被敌人欺到近前,以马周腿脚行动不便,必然凶多吉少。最稳妥的做法,是退回到阵地后方。 马周闻言扬了扬乱眉,冷哼道:“退回后方?退回到哪个后方?后面就是将军所处之地,你难道让我退回到将军身边吗?” 亲卫刚要再开口,马周猛一挥手,斩钉截铁地道:“少废话,我哪也不去,就坐在这里,你若怕了,就自己滚回后面去。” 亲卫当即钳口,不敢再言。 马周亲卫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事实上关羽、张飞、赵云等人早就注意到了马周的旗麾,内心亦有击杀马周之念,奈何他们此刻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双方虽相距仅数十步远,但对他们来说,却无异于天堑一般。 “杀……”重围之中,刘备瞋目大吼,长矛狠狠捅穿刘景军士卒铠甲,刺入其胸,突然“啪”的一声,矛柄从中折断,刘备身体前倾,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时又有领命刘景军士卒冲上来,他们虽不知落马者就是刘备,但也知道此人必是敌方大将,一人持刀砍向趴在地上的刘备,另一人则举矛刺倒刘备坐骑。 危急关头,刘备亲卫从旁击杀刘景军士卒,救下刘备,而后亲卫将摔得七荤八素的刘备扶起,道:“将军,请乘我马。” 刘备也不推迟,当即翻身上马,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换乘马匹了,由此可知战斗的激烈。 亲卫徒步相随,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四面围集的刘景军士卒击杀,刘备也被一支长矛刺中右肩,挑落下马。 霎时间三支矛两柄刀,俱向刘备袭来,就在刘备心里大呼我命休矣,闭目等死之际,数骑飞驰而来,顷刻间便将刘景军士卒击溃杀散,正是从前方退回来的关羽、张飞、赵云等人。 关羽急言道:“将军,事不可为,速走!”见刘备负伤,关羽伸手拽住刘备衣甲,奋力将其拽上马背,二人共乘一骑,纵马突围,张飞、赵云拱卫左右。 比起向前突进,撤退就要容易多了,关羽、张飞、赵云等人奋起余勇,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出了刘景中军阵地。 只是刘备的六百骑兵,最终活下来的,已不满二百之数。 而刘备步军先遭蔡升、刘亮骑兵突击,而今刘景后军四千步卒又至,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刘备只能无比痛苦的舍弃步军,他伏在关羽的背上,离去前,回首遥望远处矮坡上的刘景华盖,气愤填膺,悲恨交加。 见刘备落荒而逃,刘景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没能除掉刘备,心里略感遗憾,但刘景知道,刘备没那么容易除掉。他就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一生都在颠沛流离,百折不挠,越挫越勇,对此,曹操当体会最深。 第四百二十九章 逆转 虽然成功击退刘备,但刘景依然感到颜面无光,刘备袭杀大将褚方,击溃左军,直冲中军,逼近麾下,让他不免联想到了三国历史上著名的合肥之战。 当然,他自认自己比“孙十万”强多了,历史上孙权将十万之众攻打合肥,却被张辽率八百人先登陷阵,斩杀大将陈武,击伤徐盛,破走宋谦,一路冲到孙权麾下,所向无敌,无人能挡。 后面逍遥津一战,孙权更是被张辽打得几乎扑街,狼狈而逃,以至于就此落下心理阴影,此后十几年不敢再觊觎合肥,哪怕张辽病重,亦不敢抚其虎须。 而刘景面对的,却是刘备率领的三四千步骑的突然袭击,其麾下关羽、张飞,都是足以匹敌,甚至超过张辽的盖世猛将。 虽然自身损失很大,但刘景也让刘备骑兵折损大半,步军亦在劫难逃,也不算太吃亏。 望着刘备远遁,刘景对左右道:“马子谨以一己之力,力敌刘、关、张,真铁壁也。若非子谨,今日恐为贩履之徒所迫。” 刘景与刘备虽同为刘氏宗子,但刘备偷袭在前,着实让刘景吃了一个闷亏,他自然不会留情面,直接拿刘备少时随母织席贩履说事,讽刺他是贩履之徒。 这般揭人之短的粗鄙之语,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不过却也有趣,加上危机解除,左右一时皆笑,连诸葛亮亦不例外。 诸葛亮笑着开口道:“荆州军所恃者,在于刘备,今刘备破走,荆州军无能为也。” “没错,”庞统指向左翼战场,对众人道:“你们看,柤中蛮见刘备败走,已开始退缩。” 向朗道:“柤中蛮乃是被利引诱而来,如今一战死伤数千人,眼下荆州军形势不妙,夷王梅平必已胆寒,生出退走之心。” 庞统接着说道:“蛮夷若是想走,就让他们走好了,我们当前应集中全力,对付北军。蛮夷不知礼仪,畏强凌弱,不足为虑,只要我们击败北军,他们自己便会主动前来请求依附。” 刘景听得连连点头,几人谈话间,刘景称赞马周“铁壁”之语,也迅速传播开来,开始有人呼马周为“铁壁校尉”。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响应,最后中军将士皆举刀撃矛,齐声大喊:“铁壁校尉……铁壁校尉……”欢呼声顷刻间传遍战场,震动四野。 另外马周据坐胡床,指挥作战,亦有人呼为“胡床校尉”。 黄忠、魏延带兵从前线匆匆赶回,正好看到这一幕,魏延不由扼腕叹息道:“我等回来晚了,让那个‘跛马’立下奇功。” 黄忠见魏延这个南阳老乡口无遮拦,直呼马周为“跛马”,忍不住大皱眉头,开口说道:“文长,马子谨乃荆南大将,将军所爱,这话以后切不可再言,以免传了出去,落人话柄。” “大兄说的是……”魏延乃游侠出身,性情高傲自负,能让他佩服的人极少,而黄忠恰好就是其中之一,黄忠乃同乡长者,平日对他照拂有加,他知道黄忠是为了他好,因此虚心接受。 魏延心道:“经此一役,日后怕是再无人敢呼马周是‘跛马’了。唉,马周一个跛子,若非将军怜悯旧情,根本无法继续留在军中,没想到今日他居然走了大运,一举击退刘备,不日即将名传天下,为世人所知……” 在他看来,刘备兵马有限,马周能够将之击退,不过是恰逢其会,换成他魏延,也能做到。 魏延心里如此想着,脚下却不停,和黄忠并肩登上矮坡,行至刘景麾下,以军礼拜道:“我等救援来迟,还望将军恕罪。” “汉升、文长已尽力赶回,何罪之有?”刘景上前扶起二人,含笑问道:“汉升、文长,你们现在可还有力气反身再战?” 黄忠、魏延下意识相视一眼,齐齐抱拳道:“我等力气,用之不尽,将军只管下令,我等必为将军破阵催坚,攻灭顽敌。” “壮哉!”刘景抚掌赞道,随即让二人率军重返前军,与甘宁会合,反攻荆州中军。 就在黄忠、魏延火速赶回前线之际,左方战场,随着四千后军步卒抵达战场,蔡升、刘亮趁机脱离战斗,稍加休息后,二人各率骑兵,分别从两翼对刘备步军发起排山倒海般的冲锋。 蔡升、刘亮身先士卒,二人策马奔驰,冒锋猛进,锐不可当。有二人做表率,二营骑兵矛刀并举,人人奋进,所向无前。 刘备自己都逃了,步军士卒哪还有战意,之所以没有溃败,皆因将领弹压,而今被刘景步骑三面夹攻,顿时便土崩瓦解,将士如溃堤的洪水般轰然溃败。 蔡升、刘亮率二营骑兵一路追杀溃敌,并乘势突击与高翔率领的左翼残军缠斗的柤中蛮。 “父王,快走……”一名年约二十余岁,容貌英武,身着精美铠甲的青年拉住夷王梅平的手臂,急催道。 他名叫梅敷,乃是夷王梅平的长子,也是梅平的智囊兼大将,和普通的柤中蛮不同,他从小是在汉人老师的教育下长大,虽不通经文,却也颇有智慧。他之前见形势不妙,屡劝梅平退走。 但梅平考虑到他的领地柤中,毕竟就在刘表的眼皮底下,虽然刘表现在势微,但收拾他却绰绰有余,他怕临阵而逃,事后遭到刘表的清算,因此犹豫不决。 没想到梅平这一犹豫,立刻便让他以及他的部曲失去了安全脱离战场的机会。 蔡升、刘亮率领骑兵冲入柤中蛮之中,刀矛齐下,肆意砍杀。柤中蛮虽出自荆北,但他们和荆南的荆蛮并无太大区别,根本没有应对骑兵的经验,一时间被杀得溃不成军。 梅平这时再顾不得其他,当即舍弃部曲,和长子梅敷,带着数十名亲卫转身而逃,他们逃出战场,绕过宜城,向北而去。 蔡升、刘亮率骑兵接连击溃刘备步军及柤中蛮,让落败的左翼战场实现了大逆转。 第四百三十章 落幕 中路战场,当刘备突袭击溃刘景左军时,荆州军主将王威按照计划,第一时间将自己手中所有的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企图击破刘景前军,进而与刘备军合围刘景中军,一举锁定胜局。 这个计划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然而王威的对手却是虎将甘宁。 关键时刻,甘宁不避矢石,出入战阵,激励将士,前军人心始定,坚如磐石,直到刘备败逃,荆州军也没能突破前军阵地。 随着黄忠、魏延的归来,被荆州军攻得心头火起的甘宁,立刻对荆州军发起猛烈反攻。 一时间,甘宁、黄忠、魏延三大猛将三箭齐发,齐头并进,率领部众当先击溃荆州军的进攻,而后长驱直入,以无可阻挡之势反攻向荆州中军阵地。 同时,右路的韩广部亦从侧翼配合前军,夹击荆州中军。 “杀啊……” 在甘宁、黄忠、魏延的带领下,刘景军士卒面红目赤,肆意狂吼,挥舞着刀矛,如潮水一般涌进荆州中军阵地。一时间双方士卒犬牙交错,疯狂厮杀,战鼓声、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黄忠自右掖先登入阵,手中赤血刀雷霆般斩出,只见两道赤练划过长空,两名挡在他面前的敌卒来不及做出反应,项上人头便已离开身体,掉落地上。 黄忠不等尸体倒下,把膀一晃,合身冲撞,两具无头尸体顿时被撞得倒飞入后方的人群中,引起一阵混乱,黄忠趁机冲入人群,左右砍杀,当者皆靡。 黄忠猛若熊罴,神勇无比,有这样的猛将身先士卒,刘景军将士自然无所畏惧,奋勇杀敌。 黄忠一往无前,率众连破荆州军数阵,而此时韩广亦将部众,从侧翼攻入荆州中军阵地,二人一向北,一向西,并力攻之,荆州中军左部腹背受袭,立时溃不成军,士卒争相奔逃。 随后黄忠、韩广合军一处,他们也不追杀溃散而逃的敌卒,而是径直向荆州军中坚杀去。所谓中坚,即主帅所在之地。 中坚不但有保护主帅之责,往往还充当全军预备队,因此中坚通常是全军最精锐的部队。 然而王威之前孤注一掷,将手中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中坚兵力几乎被抽走过半,而今黄忠、韩广两位猛将联手进攻,王威兵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 “噗嗤!”韩广一矛洞穿一名敌卒的左胸,将其心房绞碎。接着纵马向前疾跃,避开两侧袭向他的矛锋、戟刃,跟在韩广身后的数十汉羌骑士,刀斩矛搠,瞬间便将两侧敌卒一卷而没。 而韩广则一意向前,借助战马冲势,长矛挥刺,再毙两人。 韩广率数十骑在前冲锋陷阵,大军随后跟进,扩大战果,最终击溃敌阵,无往而不利。 不过让韩广有些惊讶的是,眼前的对手表现出了极为惊人的韧性,这不是单单用中坚士卒精锐可以解释的。要知道,现在荆州军的形势十分不妙,可荆州军士卒却丝毫没有崩溃的迹象。 “也许原因出在荆州军主将王威的身上。”韩广高据马上,望着数十步外的王威麾旗。 常言道:将乃兵之胆。荆州军士卒死战不退,足以证明王威领兵有方,深得士卒之心。如此看来,王威倒也不负名将之名。 而此刻的王威,正气得暴跳如雷,刘备、柤中蛮相继败逃,直接令中军右翼,暴露于敌前。中路及左翼,形势也万分危急,此战己方已是必败无疑。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损失,避免被敌人全歼,光靠他一人,显然没法做到,还要张允通力配合,与他共进退。 然而就在刚刚,左翼的张允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独自率军而逃。张允明显是把他当做诱饵,吸引敌人注意,以求脱身。 王威肺都快气炸了,张允这个无耻之徒,此前连战连败,累丧大军,因为是刘表的外甥,才没有治罪。当初刘表任用他为大军副将,自己就该极力拒绝。念及于此,王威心中悔恨交加。 一名司马满脸鲜血的从前线退回,裤劝王威道:“中郎,今左右俱败走,前面也顶不住了,中郎,下令撤退吧。再不撤,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王威望着前方一个个方阵,接连土崩瓦解,将士亡命而逃,心生悲凉,咬牙道:“撤。” 随着王威一声令下,中坚士卒也不再奋战,争相逃跑,王威在亲卫的保护下,混杂在汹涌的人潮中,向着后方的宜城逃去。 然而王威不知道的是,黄忠早就盯上了他,眼见王威要逃,他立刻率领部曲,斜插向北,一路劈波斩浪,成功将王威截住。 王威见被敌人堵住去路,正要殊死突围,却发现领兵者乃是黄忠。他和黄忠虽然交情一般,但因为同是南阳人,也算有过一些交往,他素知黄忠骁勇,心知不能力敌,扬声道:“我当初听说汉升随大军失陷荆南,音讯全无,心中颇为汉升感到担忧,没想到你我再见之日,会是这样的情形,真是让人吁叹啊!” 黄忠并非冷血无情之人,闻王威肺腑之言,心有触动,说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安远将军英杰盖世,诚为良主,王君何不归之?” 王威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道:“安远固然是一代英杰,但将军待我不薄,托以统军之任,兵败已是愧对将军,若再投敌,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黄忠叹道:“王君欲为刘荆州尽忠,在下也要为安远驱驰,那就生死各凭本事吧。” 王威闻言不由大急,说道:“汉升难道一定要用乡人旧友的鲜血,作为进身之阶么?” 说罢,王威不等黄忠有所反应,便准备从旁绕过黄忠而走。 王威乃荆州军主将,黄忠万万不敢放过他,刚要有所行动,忽然一支长箭划破长空,穿过密集的人流,射入王威后颈。 王威毫无防备下,登时向前扑倒地上,左右亡魂大冒,急忙将王威扶起,却发现他颈部已被箭矢射穿,鲜血霎时染红衣襟。 这样的箭伤无疑是致命的,就算没有立即死去,也活不了多久,而且每时每刻都要承受无尽的痛苦,直到死去才能解脱。 王威不愿受尽折磨而死,他无力地冲亲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独自逃命,不必管他。 而后王威缓缓坐起,双目圆瞪,用力握住颈上的箭杆,猛然一拔,鲜血立刻如瀑布般涌出,王威瞬间便伤重而亡。 “中郎……”王威如此刚烈的死去,左右亲卫皆大哭。 黄忠亦愣在当场,他顺着箭的方向回望,见一员骁勇骑将纵马驰骋,手举长弓,正是韩广。 黄忠恍然,也只有像韩广一样的神射手,才能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一箭中地,射杀王威。 王威亲卫伏尸痛哭,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齐齐起身,逆流而上,嘶吼着杀向韩广,欲拼却性命,为王威报仇。 他们的忠义之举,固然令人佩服,但却实力有限,还没接近韩广,就被其左右骁骑一拥而上,斩杀一空。 黄忠行至王威身前,看着脖颈糜烂而死的同乡,心中一叹。 韩广亦纵马而来,开口问道:“汉升与此人有旧?”他刚才恰好看到了黄忠犹豫的一幕。 黄忠颔首道:“我俩同郡,王君有将才,乃荆州名将,我刚才本想劝其归顺将军,可惜王君誓死不降。死在公辅手上也好,总好过被我这个同乡杀死。” 韩广命左右将王威首级割下,塞入马侧的皮囊中,此时囊内已装有一颗首级,这也是一位比两千石的校尉,韩广一战击杀两将,其中包括敌军主将王威,不出意外,此战必将功冠诸将。 韩广没有就此满足,继续率军追杀溃敌,黄忠失去擒杀王威之功,也不得不鼓起余勇,卖力追击。 数以万计的荆州军溃卒,大致逃往两个方向,首先便是宜城,荆州军此战乃背靠宜城结阵,因此逃入宜城的人最多,其次则是位于宜城西南的营垒。 当然也有人直接向北逃,但往往逃不多远,就被刘景军骑兵追上,最终不是被杀,便是投降,能够逃出生天者,寥寥无几。 荆州军军营之前主要是柤中蛮的驻地,汉军只占一小部分,柤中蛮溃败后,并没有返回营地,而是直接逃回柤中老家。 因此荆州军军营几乎毫无防卫,只有逃入营中的溃卒据守。 高翔身为败将,急于立功自赎,他亲率左军两千余士卒,猛攻荆州军营地,力战而克之。 荆州军军营一战而下,宜城那边却出现了一点小状况,原来刘景军将士一路追杀溃兵,准备乘机攻入宜城。 然而先一步逃回宜城的张允、刘备已经组织起了防御,刘景军数次进攻都被二人挫败。 更让刘景恼火的是,宜城期间还发动了一次极其凌厉的反攻,在刘备指使下,关羽、张飞等率数百步骑突然从宜城西门杀出。魏延部因冲在最前,首当其冲,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魏延也险些被关羽突杀于阵中。 关羽、张飞等人见好就收,在甘宁、黄忠、韩广等人合围前逃回城中,气得魏延连连跳脚。 午后,双方基本结束战斗,刘景军此战以伤亡五千余人为代价,斩俘一万三千,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而荆州军虽然大败,犹有七八千人,且保住了宜城,足以继续与刘景军周旋。 刘景军将士陆续返回营地,堪称丰盛的战后餐早已准备就绪。 将士们自日出出战,与荆州军激战大半日,只在战前吃了一顿早饭,从中午开始,就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背,饭菜一上来,将士们就开始狼吞虎咽猛吃起来。 “霍伯邈也战死了?”中军大帐内,刘景一脸阴沉。由于一直没有霍笃的音讯,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霍笃的死讯,仍是感到痛心不已。 霍笃或许才能不及其弟霍峻,却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刘景不知道历史上霍笃为何没有像其弟霍峻一样,青史留名,想来无非是病故、早死。刘景本以为,他的命运,会因自己而改变,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改变命运。 高翔难掩悲痛地道:“军败之际,我只知他没于乱军,不知是死是活,刚刚有人已经找到了霍伯邈的尸体,他已面部全非,难以辨认,只能从他身上佩戴的印绶,确定他就是霍伯邈。” 刘景闻言陷入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伯邈虽身体残破,好歹还留有全尸,褚子平的头颅却是被关羽带走,死不安宁。” 魏延之前险些被关羽突杀,心中火起,恶狠狠道:“将军,来日攻打宜城,末将愿为先登,斩杀关羽,取回褚中郎头颅。” 刘景蹙起眉头道:“此战固然大败敌军,可我军亦伤亡不小,而宜城之内,敌军犹有数千之众,且守城之人乃是刘备、关羽、张飞,最少也要集结五倍于敌的大军,方能有成功的希望。” 一想到还要从后方调兵,刘景就大感头疼,毕竟,他在攻下江陵后,就从后方征调了八千人,如今至少还要再征调八千至一万人。所幸张津已除,南方无忧,他能够最大程度调集兵马。 庞统忽然开口道:“其实要破宜城,也并非难事。” “哦?”看着庞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刘景不由一愣,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强攻,要怎么才能打下宜城,正要追问庞统,亲卫忽然入帐通报,夷陵守将霍峻派出急使,求见刘景。 “夷陵出事了?”刘景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招使者入帐。 夷陵使者进入帐内,见帐内坐满了人,不敢随意开口,以免泄露军情,直到刘景相问,才道:“将军起兵北伐之日,秭归大族邓忠、邓任兄弟,召集部曲、夷兵数千人作乱,今夷陵以西皆叛……” 第四百三十一章 献计 夷陵使者又说道:“扬武校尉(霍峻)闻邓忠、邓任等聚众叛乱,立即亲率部曲,入驻峡口,将叛贼堵于峡内,只是扬武校尉麾下兵不过千人,只能坚守关隘,而无法出击败敌。” 听完夷陵使者的叙述,刘景眉头皱起,后方发生叛乱,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刘表入主荆州十余载,期间为政宽和,广树恩德,深得士民心。而他新定南郡诸县,人心未附,之前大军驻扎江陵,足以震慑不轨。然大军一离开,宵小之徒顿失畏忌,邓忠、邓任自恃远在西垂,兼有三峡天险,刘景一时鞭长莫及,便聚众反叛。 若非江陵爆发大疫,徐庶又治理有方,十有八九也会生乱。 邓忠、邓任虽招集数千人作乱,但刘景对霍峻还是比较有信心的,相信他有能力挡住叛军。 毕竟历史上霍峻可是仅凭数百人,就抵挡了刘璋万余大军一年之久,之后更是趁敌怠隙,主动出击,大破敌众,斩杀主将。 不过正像夷陵使者所言,霍峻兵少,守者有余,攻者不足,刘景总不能寄望于霍峻“重演”历史,先坚守一年,再打败叛军,因此派遣援兵势在必行。 但现在的问题是,刘景这里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士卒伤亡不小,他自己都急需补充兵力,哪有余力分兵支援夷陵,为今之计,只能从后方调派援兵了。 就在这时,诸葛亮主动开口,询问起夷陵使者具体细节,江陵以西,皆是由他率军攻下,如今秭归失守,他自然分外关心。 使者将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道出,诸葛亮听罢沉思片刻,心中有了主意,对刘景道:“将军,现在叛军兵进峡口,驻扎于大江北岸,将军可让武陵的单翁叔走陆路北上驰援霍仲邈。叛军注意力皆放在东边,必然想不到我等援军自南而来,届时单翁叔不管是绕袭敌后,抑或奔袭秭归,叛军都难逃败亡。” 刘景不由听得眼前一亮,诸葛亮这个建议确实颇为可行。 武陵郡至夷陵的道路山多路险,极不好走,但这对单日磾及其麾下部众来说,根本不是问题,荆蛮从小生长在于山谷之间,最擅长的便是翻山越岭,常人难行的山险,他们却如履平地。 诸葛亮的建议固然可行,但也不是没有隐忧,比如五溪蛮。 刘景对诸葛亮道:“单翁叔率军北上,确实可解夷陵之急,只是单翁叔走后,五溪蛮会不会趁武陵空虚,起兵作乱?” 诸葛亮先是看了一眼刘宗,而后和刘景道:“去年刘武陵率军西进,大破五溪蛮,斩俘万人,此后我又领兵深入远山穷谷,诛其余孽,五溪蛮自此元气大伤。料想短期内,五溪蛮应该没有能力再度掀起大规模叛乱。” 刘宗亦颔首赞同。 刘景点点头,不再纠结五溪蛮会不会叛,他现在兵力捉襟见肘,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先让单日磾解决秭归叛乱再说。 谈完正事,诸葛亮对使者道:“我记得足下之前常随霍仲邈左右,不知是否是霍氏子弟?” 使者闻言不禁有些意外,恭敬地回道:“没想到军师竟然还记得小人,小人霍布,乃平虏(霍笃)、扬武(霍峻)从弟。” 诸葛亮和刘景相视一眼,轻叹道:“今日我军与北军大战,虽取得大胜,但霍伯邈却不幸战死沙场,足下请节哀顺变。” 霍布不由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过来,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洒当场,垂着泪向刘景告退,前去收敛从兄霍笃尸首。 刘景心中一叹,接着扭头看向庞统,刚才他说破宜城不难,刘景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夷陵使者的到来打断了,“士元,你说说,有何良法攻克宜城?” 庞统相貌平平,却气质古朴,风度自然,如苍松古柏,只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容道:“将军可知宜城的古名?” 刘景颔首道:“自然知道,宜城乃昔日楚之别都鄢城。” 包括刘景在内,帐中众人皆不明就里,唯有诸葛亮马上洞悉了庞统的意图,面上露出惊容。 庞统笑道:“将军既然知道鄢城,那必然也知道鄢之战……” 鄢之战是鄢郢之战的一部分,当年白起率军伐楚,沿汉江东下,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直到进攻楚之别都鄢城,也就是如今的宜城时,遇到了楚军的激烈抵抗,以白起用兵之能,秦人之勇,亦屡屡碰壁,久攻不下。 白起考虑到秦军孤军深入,难以久战,于是利用夷水从楚国西山长谷流向东南的便利条件,在鄢城西方百里处筑堤蓄水,然后开渠灌城,成功攻克鄢城。 刘景这时终于反应过来,挑眉道:“士元的意思,莫非是让我效法白起,水灌宜城?” “不可!”向朗大惊而起,双目狠狠瞪向好友庞统,白起水淹鄢城,造成的严重后果,史书上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录了下来: “水从城西,灌城东,入注为渊……百姓随水流死于城东者,数十万,城东皆臭……” 向朗本人就是宜城人,绝不能让历史上曾发生在宜城的惨剧再一次重演,他若不竭力阻止,怕是要被家乡父老戳断脊梁骨。 向朗冲刘景深深一拜,道:“大水一起,宜城数万百姓,必将遭到浩劫,死亡殆尽。将军素有荡涤天下之心、复兴汉室之志,建仁义之师而济天下,实在不应做下这等有伤天和之事。” 李严一脸不以为然,开口道:“欲成大事,岂能畏首畏尾?今刘备、张允拥兵数千,据守宜城,以关羽、张飞为大将,我等若要强攻之,要死多少人?” “你……“向朗怒指李严。 庞统脸上笑容不改,对向朗道:“巨达何必如此急躁,等我把话说完不迟,我和将军提起鄢之战,并不意味着我是要献水淹之计策。” “哦?”向朗面露迟疑,“那士元是何意?” 第四百三十二章 献计 (2) 迎着向朗怀疑的目光,庞统不慌不忙地道:“北军主将王威被韩公辅射杀,如今宜城做主者乃是张允。张允其人,巨达想必也有所了解,平庸无能之将,贪生怕死之徒,逊王威远矣。” 向朗下意识点点头,庞统对张允的评价虽有些刻薄,但张允确实是因亲戚见用,而非能力。 庞统继续说道:“张允,鼠辈耳,今日一战,必已破胆,若是知道我军欲截夷水,筑堤淹城,定然闻风丧胆,弃城而逃。” 帐中众人皆恍然大悟,向朗心中一腔怒火自然也熄灭了。原来庞统根本无意效仿白起,而是假作筑堤蓄水,以恐吓张允。 “刘备乃客将,张允一逃,他断然不会独自留守,宜城不战而下。”庞统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将军事先可派一军埋伏于宜城之北,半途伏击张允,一战可覆灭其军。届时襄阳再无可用之兵,将军水陆并进,进抵岘山,兵临城下,刘景升本就病重,闻将军围城,或将一命呜呼,就算不死,亦无力回天。将军一统荆州,指日可待。” 刘景刚才还在为如何攻克宜城而犯愁,没想到庞统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他的困扰,甚至还有可能将张允、刘备一网打尽,这就是顶级谋士的作用。 刘景霍然站起身,来到庞统席前,抚着他的背赞道:“士元之智谋,足以匹敌万众。” “将军过誉了。”庞统含笑道:“将军让在下担任主军事的左司马一职,在下自然要承担责任,尽心尽力,为将军画计,如此方不负将军的信重。” 诸葛亮亦出言赞道:“运筹策於帷幄之中,我不如士元远矣。” 刘景闻言不觉失笑,同样的话,历史上诸葛亮也曾这样评价过刘巴,不知其话语有几分真? 随后庞统、诸葛亮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刘景最终拍板决定,大军休整两日,然后在宜城以西别立营垒,明面上修筑堤坝,截流夷水,暗地里埋伏重兵于宜城之北。 刘景从中军大帐出来时,已是昏时,有了克城破敌之策,他的心情不再如之前一般沉重。 心中记挂着头部受伤的蔡升,刘景乘马前往其驻地,不过他到来时,发现蔡升已睡着,刘景不予打扰其休息,便要离开。 或许是听到了帐外动静,蔡升转醒过来,扬声问道:“门外何人?” 见蔡升醒来,刘景一头钻入帐中,含笑道:“宏超,是我。” “将军……”蔡升头缠白布,面无血色,自榻上起身。 刘景大步走上前,将蔡升强行按回床榻,口中说道:“宏超你头部受创,别妄动,快躺回去。” 蔡升苦笑道:“箭簇仅刺破额头,并未深入骨肉,区区小伤,不值一提。只是当时身处战场,不及仔细包扎伤口,久战之下,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罢了。” 刘景坐到床榻边,抚着蔡升的手,语气责备道:“宏超,你既然受伤了,就该及时让军医治疗,怎能不管不顾,继续奋战?难道你忘记子谨的教训了吗?” 每每想起马周因受箭伤而成为跛子,刘景就感到痛心不已,所幸马周并没有自暴自弃,养伤期间沉下心来,苦读兵书史籍,如今终于得以涅槃重生,今日一战,成功挡住刘、关、张,从“跛马”一跃变为“铁壁”。 蔡升和马周一路从市井互相扶持至今,情谊非比旁人,沉默了一下,道:“当时将军遭到刘备骑兵突袭,形势严峻,莫说只中一箭,就是身中十箭、百箭,我也绝不能退缩分毫。” 刘景叹道:子平战死,痛煞我心,若是宏超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日后还能依靠谁呢?” 蔡升亦痛惜褚方之死,道:“褚子平勇略过人,心怀壮志,实乃我荆南奇伟丈夫,可惜从前为照顾病重老母,自断前途。后来幸好遇到将军,才未泯没于江湖,可惜刚刚有所展志……” “褚子平之前攻打江陵受伤,至今未愈,不然就算对方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关羽,胜负亦未可知。”蔡升没有和关羽正面交过手,不知深浅,但他知道褚方勇冠荆南,足以与任何人一战。 刘景暗暗摇了摇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关羽的恐怖,其眼下正值巅峰,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说实话,即便是黄忠、甘宁碰上,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而此时的关羽,正和张飞并肩立于刘备身后,关羽现在的官职乃偏将军,张飞业已是中郎将,然而两人仍然如十几年前一文不名时一样,侍卫刘备左右。 看着犹如虎熊一般的关羽、张飞,张允眼中露出羡慕之色,谁不想拥有这样的猛将呢?今日他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为何关羽、张飞被世人誉为“万人敌”。 褚方乃荆南第一猛将,很多人都说,酃县之战,是他挡下了蒯越的大军,刘景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之前褚方就为张羡守临湘,让数万荆州军,围攻连年不下。 就是这样一个让荆北谈之色变的猛将,却被关羽匹马先登,斩杀于万众之中,简直让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张飞虽然没有特殊表现,但他和关羽齐名,必然不是虚传。 倒是刘备…… 张允暗地里撇了撇嘴,心中颇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之感。 刘备率六百骑兵,三千步军,作为奇兵,结果只击溃了刘景左军五千人,冲击中军失败,不但没伤及刘景半根毫毛,反而被刘景军反包围,以致六百骑兵,仅余不到二百,三千步军,更是只逃七八百人。 刘备作为奇兵,突袭刘景军,结果双方伤亡竟然大致相当,没有捞到丝毫便宜,这让张允心里怎能不对刘备有所轻视。至于杀死褚方,那也是关羽的功劳。 当然,张允还要依靠刘备帮他守城,所以面上对刘备十分恭敬,甚至为弥补之前战斗的损失,主动拨给他二营人马。 第四百三十三章 坚韧 刘备右肩裹着的厚厚一层麻布,已完全被鲜血浸透,令人触目惊心。这是他今日率骑冲击刘景中军时,被敌人长矛所伤,伤口极深,险些废了他整条手臂。 可即便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刘备依然神色自若,和张允商量对策,仿佛没事人一样。 刘备戎马十余载,受伤无数,当年他随青州从事进讨张纯时,被贼军重创,靠装死捡回一条命,后来修养许久才康复。相比之下,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张允叹道:“今日一战,想必刘豫州也见识到了刘景小儿的厉害,当能体会我等的难处,此前州军连战连败,非我等无能,实在是荆南贼众骁勇难当。” 刘备、关羽、张飞一时皆哑口无言。 古人云:“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他们刚刚被刘景打得灰头土脸,狼狈而逃,自然缺少底气。 张允接着又道:“刘景小儿少时便心怀异志,折节力行,骗取名誉。江、湘之人多仰慕其名,甘愿效死,是以荆南贼众,忠勇无畏,实乃虎狼之师也。” 见张允似被刘景吓破了胆,刘备开口说道:“贼军固然精勇,亦被我击破左军,杀伤甚多,贼军仅惨胜而已。我军虽败,仍有近万人,据守宜城,足以自保。《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刘景若驱两三倍之兵,强行攻城,必不能克。” 张允吹捧道:“刘豫州乃天下英杰,用兵老矣,我不及也,城中防务,就拜托刘豫州了。” 刘备微微颔首,答应下来,之后两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结束会谈,刘备起身告辞,带着关羽、张飞匆匆而去。 返回驻地,刘备并未入舍休息,而是巡视营中,安抚将士。 今日一战,不但刘表赠送给他的三千士卒亡失七八成,就连跟随他南征北战十余载的六百旧部,亦折损大半。 将领也多有死伤,最令他痛心的,莫过于陈到陈叔至的战死,其人忠克刚毅,有勇有谋,乃是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当逃回的步军将士带回陈到战死的消息,刘备忍不住潸然落泪。 刘备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因为从小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造就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他这些年流过的血,远比泪要多得多,由此可知他内心的悲痛。 从营中出来,回到住舍,刘备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萎靡下来,他呆呆地跽于坐榻上,直视着案上明昧不定的灯火。 关羽、张飞皆默不作声,默默相伴左右。 刘备之所以应刘表之请,南下击刘景,除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急于改变现状。 刘表将他安置在新野,抵御曹操,和当初陶谦让他驻守小沛,防备曹操,简直如出一辙。 可刘备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公孙瓒擅自任命的平原国相了,而是名闻天下的左将军、豫州牧。 刘备自然不甘心再做棋子,新野夹于曹操、刘表之间,注定无法施展,只能另辟蹊径,环顾左右,唯有荆南适合发展。 为此,刘备曾主动提出,愿为刘表南下征讨刘景,不过刘表心里对他十分猜忌,没有答应。 今年以来,刘景举荆南之众,跨江北上,短短数月间,攻占江陵,席卷大半个南郡,大有一举吞并荆州之势。刘表终于怕了,不顾身体病重,急召刘备,卑辞厚礼,请他南下讨伐刘景。 刘备自觉机会来了,只要击败刘景,他就能够趁机将手伸进荆南,若是杀死刘景,平定荆南将变得更加容易,以刘表病重,刘琮懦弱,根本钳制不住他。 当他整合荆南四郡,以为讨贼之资,或许刘表已死,届时他未尝没有入主荆州的机会,毕竟同样的事已在徐州上演过一次。 刘备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惜却偏偏算漏了刘景这个关键。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荆南一直被中国视为蛮荒之地,古往今来从未出过什么显赫人物,谁能想到,荆南这方浅池,居然能够养出刘景这么一条蛟龙来。 今日一战,刘备可谓是一败涂地,不但自身部曲折损大半,图谋荆南的计划亦宣告破产,只能继续充当刘表的棋子。 对未来,刘备心中满是迷惘,看不清前路、看不到希望…… 刘备情绪低落了一整晚,不过到了第二天,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这就是他的性格,越挫越勇,百折不挠。 接下来两日,刘景军闭营休息,直到第三日,才有动作,他们并没有急着修造攻城战具,而是跑到宜城之西另立营垒。 刘备、张允不禁一头雾水,猜不透刘景的具体打算,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刘景军居然在筑堤截流夷水,并驱使民夫挖掘引水长渠,直指宜城。 刘备、张允皆大惊失色。 张允虽然才能平庸,但到底出身大族,通读兵、史,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鄢之战,只是之前未作联想,如今见刘景筑堤蓄水,明显是想学白起,当即破口大骂道:“刘景小儿,向以‘仁义’自居,没想到心思却如此歹毒,竟要效法白起,水灌宜城!如今正值季秋,尚处于丰水期,大水一泻,不光我等,就连宜城数万百姓,亦将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嘴上叫得凶,张允心里却是不由为之胆寒。 既然刘景决定水淹宜城,那继续坚守宜城,就是坐以待毙。 而现今城中兵仅七八千人,加之新败,士气低落,主动进攻刘景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守又守不住,打又打不过,现在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刘景军决水灌城前,弃城而走。 刘备本就是客将,知事不可为,亦心生退意。 未免夜长梦多,两人当即决定,今夜鸡鸣前,便率兵北返。 宜城以北十余里有邔国(县),不过那里并不保险,两人打算越过邔国,直接退到百里外的中庐,那里是襄阳的最后一道屏障。 第四百三十四章 伏击 就在张允、刘备准备放弃宜城,撤往中庐时,却不知刘景早在数日前,便明修堤渠,广树旗帜,以张声势,实则暗遣甘宁、韩广、刘亮等,将步骑万人,伏于宜城西北的柤中山谷。 没错,这个柤中就是柤中蛮的聚居地,夷王梅平刚刚逃回柤中不久,刘景军便杀过来,梅平以为刘景军是来围剿他的,登时吓得魂不附体,一边敛众据险而守,一边派遣使者请降。 为了向刘景展示诚意,梅平不惜派出自己的长子梅敷。众将来之前已得到刘景的授意,对梅平、梅敷父子善加安抚,而后静待张允、刘备自投罗网。 鸡鸣时分,张允、刘备令将士饱食一顿,接着舍弃一切辎重,乃至重伤员,全军轻装简行,鱼贯而出宜城,往西北而去。 中庐距离宜城约百里,而汉代行军,通常日行四五十里,不过若是急行军,亦可日行百里,荆州军便要在一日内赶回中庐。 开始张允、刘备还有些胆战心惊,见刘景军始终没有追来,一直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了肚里。 不过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途中未作停歇,一口气奔出数十里,至食时中,已是行程过半。 荆州军赶了半天的路,将士又累又饿,步履蹒跚,有人建议张允休息片刻,再继续赶路。 张允想也没想便拒绝了,眼下他们尚未脱离险境,刘景军随时都有可能追来。他计划再行十数里,等渡过维水再休整不迟,到时候就算刘景军追来,亦只能隔水相望,拿他们无可奈何。 荆州军将士为了尽快脱离险境,唯有咬紧牙关,继续赶路。 “来了……”甘宁站在半山腰,望着荆州军自南向北而来。这支荆州军虽经历大败,犹有七八千人,行进之间,尘土飞扬,颇具声势。 不过刘景军人数更多,足有上万步骑,且又是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面对荆州军,刘景军可谓占尽优势,此战结果早已注定,毫无悬念可言。 甘宁传令各部,掩旗息鼓、消声匿迹,不得发出声响,另一侧的韩广亦下达相同的命令。 不一刻,荆州军前部便踏入伏击地点,一路向北而去。 刘景军将士伏于道路两旁山谷、密林间,或卧或坐,弓弩持满,屏住呼吸,放任荆州军前部从面前通过,耐心等待时机。 荆州军将士只顾埋头赶路,浑然不觉已落入埋伏。 当荆州军全部进入伏击圈,山林间顿时鼓声大作,刘景军弓弩手大叫而起,发动攻击,箭矢如疾风骤雨般飞射向荆州军。 “咻……咻……咻……” 一波波密集箭雨,倾泻而下,荆州军轻装而行,被甲者少,将士无备,一时间死伤狼藉。 “完了……”张允、刘备面面相觑,心里皆是一凉。他们一直在防备刘景军从后追来,却不想刘景已提前在这里设下埋伏。 “这么说来,蓄水灌城也是假的,只为逼我等弃城而走,以便半途伏击?”张允、刘备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难掩震惊之色。 原来他们之前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不是出于自己,他们就像提线的木偶一般,被刘景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这样的发现,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杀啊……杀啊……” 数轮箭雨打击过后,甘宁、韩广一左一右,自山谷、密林中杀出,夹攻道中大乱的荆州军。 甘宁一马当先,势如猛虎,自山上俯冲而下,当先撞入荆州军队伍中,双戟左右挥击,所向披靡。部曲紧随其后,蜂拥冲上道路,与荆州军白刃相接。 荆州军将士一连赶了数十里路,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十分疲惫,连面对弓弩都有些力不从心,更何况近身肉搏。双方一经交战,荆州军便如纸糊的一样,一触即溃,四散奔逃。 另一侧的韩广同样势如破竹,两人一左一右,对荆州军前、中、后发起潮水般的猛攻,荆州军顷刻间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同时刘亮亲将二营骑兵,自后方密林中驰出,从背后对荆州军发起冲锋。 看到骑兵狂涛骇浪般奔涌而来,缀在后面的荆州军士卒恐惧到了极点,根本不敢与之对抗,士卒发一声喊,立时作鸟兽散。 刘亮率领二营骑兵,如一柄利刃,一路长驱直入,所过之处,荆州军波开浪裂,无敢挡者。 张允、刘备眼见七千余大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纵然孙、吴复生,怕是也无力回天,二人这一刻十分有默契,相视一眼,果断弃军而逃。 像壮士断腕这种事,张允、刘备做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毫无心理负担,可谓是当机立断。 而也正是这份果决,让他们在刘景军完成合围前成功走脱。 此时刘亮正率骑兵在后方冲杀,甘宁、韩广则缺少骑兵,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允、刘备二百余骑,突破封锁,扬长而去。 等刘亮率领骑兵赶来时,张允、刘备早已离开多时,刘亮心有不甘,率骑急追,可惜一直追至维水岸边,也没有看到张允、刘备等人踪影,刘亮只好放弃追击,改为抓捕荆州军溃卒。 当刘亮及麾下骑兵押解着数倍于己的俘虏归来时,甘宁、韩广这边也早已结束战斗。 由于荆州军在开战前就已筋疲力尽,将士毫无战意,因此荆州军降者超过五千人,另有千余人趁乱逃走,战死者仅数百人。而刘景军的伤亡则微乎其微。可惜被张允、刘备逃脱了,不然这就是一场完美的伏击战。 捷报于午后传回,此时刘景已不在大营,而是身在宜城。 张允、刘备出逃后,宜城吏民十分知趣,天不亮就牵着牛酒来到大营拜见刘景,献城归顺。 宜城北面十数里外的邔国,也在闻讯后开城投降。 至此,南郡十七县,除了襄阳、中庐二县,其余十五县皆已落入刘景手中。 接下来,便是直捣黄龙…… 第四百三十五章 裴司 刘景自春季跨江北上,经过取夷陵、袭当阳、克江陵等一系列大战,斩俘荆州军超过两万。如今又歼灭王威、张允、刘备两万余大军,前后斩俘四万余人。 刘景结合情报推测,刘表现在怕是连一万人也凑不出了,这还是算上北方章陵、南阳之兵,估计现在襄阳城中,最多只有数千羸兵新卒,战力不值一提。 未免章陵、南阳之兵回援,刘表困兽犹斗,刘景一接到甘宁、韩广、刘亮等人捷报,便让族兄刘宗率大舰百余艘,甲士数千人,溯江而上,进围襄阳,封锁汉沔江面,彻底困死刘表。 刘景则暂时留在宜城,与甘宁、韩广、刘亮等人会合,水陆并举,大张旗鼓,开赴襄阳。 却说张允、刘备抛弃大军,率二百余骑突围而走,一路快马加鞭,直接越过中庐,逃回襄阳。 时值仲秋,襄阳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王粲与好友裴潜、司马芝,相约乘车出游。 王粲出身名门,天生聪慧,博闻强识,少年即有名于天下,为人自视甚高,能被他视为朋友者,自然都不是凡俗之辈。 裴潜年约二十六七岁,身长七尺余,姿容英隽,风仪极佳。 他出身河东裴氏,祖父裴晔,官至并州刺史、度辽将军。父亲裴茂,官至尚书令,前些年曾率段煨等关中诸将,讨伐凉州逆贼李傕、郭汜,以功封侯。 裴潜乃家中长子,下面有四个弟弟,鉴于北方不宁,裴潜并没有跟随在父亲裴茂的身边,而是留在襄阳,代父教训诸弟。 裴潜博学多才,雅量非常,深得王粲欣赏,与之倾心结交。 司马芝年龄和王粲、裴潜相仿,其肌肤微黑,脸容清癯,目光有神,风仪虽比不上裴潜,但也比貌寝体弱的王粲强多了。 司马芝出自河内司马氏,相比族弟司马朗、司马懿之家世吏两千石,司马芝祖上并未出过显赫高官,不过亦以诗书传家。 董卓乱国时,年仅十余岁的司马芝带着母亲南下避乱,刚入荆州地界就遇到贼寇,同行者皆弃老弱而逃,只有司马芝独守母亲。生死之间,司马芝对贼寇叩首道:“母老,唯在诸君。” 汉代以孝治天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莫不遵守孝道,贼寇认为司马芝是一个孝子,杀之不义,便放过了他们母子。 司马芝旅居襄阳期间,亲自躬耕,奉养母亲,清贫守节,对此,王粲、裴潜都十分佩服。 三人乘车出城时,正好在城门口撞上张允、刘备一行人。 “张允……他此刻应在宜城抵御刘仲达才是,怎么突然回襄阳了?莫非荆州军又败了?”看着张允形色仓皇的模样,王粲惊讶中带着一丝窃喜之意。 数日前,荆州军于宜城城下迎击北上的刘景军,结果荆州军再度大败,连主将王威都战死沙场,张允率残军据守宜城。 如今张允“只身”归来,不用问也知道,宜城必已失守。 王粲内心断言道:“刘表气数已尽,时日无多矣!” 对于王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窃喜之意,裴潜、司马芝毫不意外,毕竟王粲与刘景的关系,在襄阳城中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 数月前王粲南下当阳,传达刘表命令,被刘景军俘虏,结果没过几天,就被放了回来。此事还引起了刘表的疑忌,当然,无凭无据,刘表也拿王粲没办法。 裴潜、司马芝正要探头一看究竟,王粲目光突然一定,讶道:“咦?刘玄德?他不是在樊城吗?怎么会和张允在一起?” “刘玄德?”裴潜、司马芝急忙顺窗望向车外,果然见到张允、刘备策马从车旁驰过。 王粲心思电转,立刻想通关节,不禁失笑道:“刘玄德驻守樊城,竟然是假消息,刘荆州瞒过了所有人,看来他的病情,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严重。” 裴潜忍不住感叹道:“刘玄德,人杰也,善用兵,以其纵横中国之能,也不敌刘仲达吗?” 王粲撇了撇嘴道:“依我看来,刘玄德名过其实了。其人虽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却迟疑少决,拙于用兵,与中原群雄争衡,胜少败多,奔亡不暇,这样的人,又岂是刘仲达敌手?” 王粲接着吹嘘刘景道:“刘仲达智略超世,用兵如神,数年之间,以一城而席卷荆、交二州,所向无敌,其若生于中国,足以与曹公、袁本初一较长短。” 裴潜笑着摇头道:“仲宣对刘玄德的评价,有失偏颇,昔日曹公曾对刘玄德言:‘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玄德纵横中国多年,深为曹公所忌,视为平生大敌,绝非浪得虚名。” 一旁的司马芝忽然开口道:“我们现在还要出城吗?” 王粲、裴潜相视一眼,同时摇头,他们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城游玩,当即命车夫掉头而返。 张允、刘备火急火燎的纵马冲入州部,往见刘表,沿途州中诸吏,莫不侧目,议论滔滔。 刘琮听到外间马蹄声,立刻走出房门,远远看到张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问道:“外兄,你怎么回来了?” 张允从马上滚下,惨然道:“败了、败了……我等败了!赶快通知舅父,迟则晚矣!” “这……”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刘琮同样惊慌不已,只是父亲前几天接到荆州军失利,王威战死的噩耗,气得再度吐血,本来日趋稳定的病情,又有所反复,已经卧榻数日。若是再闻败讯,父亲身体必定承受不住,万一有个好歹,天就塌了! 闻刘表病情加重,张允陷入沉默,看着略显稚嫩的刘琮,问道:“你能独自做决断吗?” 刘琮哑口无言,他既年轻,又无威望,就算能够做决断,荆州上下,又有谁会听他的号令? 张允摇了摇头,叹道:“还是通知舅父吧,今荆州危亡在即,非你我所能决断。” 刘琮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带着张允、刘备去见刘表。 第四百三十六章 托孤 自从六月长子刘琦战死,两个多月来,刘表连遭重大打击,身体彻底垮了,而今骨瘦如柴,面容灰败,毫无生气,再也不是那个容貌温伟,气度雍容,有长者之风的刘荆州、刘镇南了。 刘表卧于榻上,看到本该在宜城的张允、刘备跟随刘琮走入寝室,不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用说,宜城必已失守。 荆州军虽败,犹有近万人,张允虽庸,刘备却是天下雄杰。他没指望二人可以击退刘景,只要坚守宜城,抵挡数月即可,让他有喘息之机,结果万万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宜城就丢了。 宜城一丢,刘景军溯江而上,两日便可兵临城下,而今襄阳城中兵不过数千,如何抵挡? 刘表一时间万念俱灰,了无生趣,恨不得就此魂归蒿里,他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大人!”看着已经瘦到脱相的刘表,张允即便有一定心理准备,仍是大感震惊,快步来到床榻前,扑到刘表身上,流泪道:“甥离开襄阳之时,大人身体还未至此,怎么、怎么……” 张允少年丧父,刘表从小将他养在身边,视若亲子,张允一番真情流露,使刘表重新睁开双眼,他拍了拍外甥的肩背,断断续续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古语云:‘人年五十,不称夭寿。’我今年已六十有余,就算身死,又有什么可伤心的?” “大人……张允握住刘表瘦骨嶙嶙的手,涕泗横流。 刘备站在一旁,神情悲痛,见刘表看向他,便开口和他说起宜城之战始末,最后面露惭愧道:“备小觑了刘景,数败于其手,实在有负刘牧寄望。” “我又何尝不是小觑了刘景。”刘表轻轻扯了扯嘴角,自嘲道:“刘景小儿以弹丸之地,与我全楚角力,数载之间,竟几乎覆我基业。在世人眼中,我多半已沦为刘子舆之流矣。” 刘子舆即西汉末年割据于河北一带的王昌(王郎),当年王昌打着汉成帝之子刘子舆的名号,建号河北,是时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尊其号令。 而光武帝刘秀初至河北,要兵没兵,要地没地,可光武帝刘秀硬是通过合纵连横,迅速崛起,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就成功消灭刘子舆,称霸河北,建立基业。 同样是强大反被弱小吞并,刘表经历与刘子舆何其相似。 刘表不得不承认,刘景英杰盖世,计虑如神,的确有世祖之风。 目前荆州形势岌岌可危,即使刘表身体无恙,也没有把握扭转败局,何况如今病重将死。 若想保全家族,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刘琮举荆州而降,以刘景的为人,定然会厚待他的家人,以全其仁义之名。 可刘表不甘心,他每次入睡,都会梦见长子刘琦满身鲜血的哀求他为自己报仇。刘表无论如何,也不想向杀子仇人低头。 刘表双眼浑浊的看着刘备,刘琮自己绝难对抗刘景,若有刘备辅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宜城之败,不怪玄德,刘景小儿大势已成,非战之罪也。”接着刘表又哀叹一声,道:“只恨没有早用玄德,若以玄德守江陵,刘景必不能为害,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刘备沉声道:“刘牧不必气馁,今襄阳城中,犹有数千甲士,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刘景就算举数万之众而来,亦无惧也。” 刘表吃力地道:“刘景小儿善用兵,举兵以来,未尝受挫,非智勇兼备者不能御之,荆州近年累战累败,诸将相继凋零,御敌重任就只能托付于玄德了。” 刘备肃容言道:“刘牧于备有收留之恩,待遇甚厚,备必拼死守护襄阳,不负刘牧之托。” “以襄阳现有之兵,自守稍显不足,”刘表目光转向刘琮,吩咐道:“仲玉,你传我命令,让文仲业率兵回援襄阳。” 文钟业即文聘,其乃荆州大将,之前一直为刘表镇守北方,当方面之任,深得刘表信重。 刘琮犹豫了一下,点头应诺。今年以来,刘表已经数次从章陵、南阳二郡调兵南下,现今北方全靠文聘独撑大局,若再将文聘召回襄阳,北方就彻底空了。到时莫说曹操,就连关中流匪、南阳贼寇也要弹压不住了。 刘表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常言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如今襄阳危在旦夕,为了保住襄阳,他只能暂时放弃北方。 刘表又道:“仲玉,大战一起,祸福难料,为了安全起见,你这就派人将家眷送往新野。” “诺。”刘琮与张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次道诺。 刘表随后强打精神,又交代了几件事,一时间疲惫爬上心头,没过多久,便昏睡过去。 看着刘表面无人色,气息奄奄,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刘琮、张允心中悲伤不已,相拥而泣,刘备亦默默流下两行眼泪。 刘表以为自己这一睡,当不会再醒来,但第二天日落之际,一阵闷雷般的战鼓声如狂风一般席卷整个襄阳,刘表从昏睡中转醒,发现身体竟然能够勉强坐起,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因此立刻召集荆州文武,属以后事。 刘琮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脸色灰白暗淡,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憔悴不堪。 随着宜城再度大败,刘景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传开,立刻引发襄阳强烈大地震,城中士民惶恐不已,纷纷携家带口出逃,就连军中将士也多有逃亡。 刘琮这两天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大厦将倾,而随着刘景水军进抵襄阳,封锁汉沔江面,文聘之军已经难以入援襄阳。 如果说之前刘琮还对守住襄阳抱有一丝幻想,那么现在,他已经彻底死心了。 刘琮站在刘表床榻边,浑浑噩噩,如同木偶一般,直到刘表颤颤巍巍的拉住他的手,交于刘备,道:“我儿不才,而诸将并零落,我死之后,玄德便摄荆州,统内外军事,以御大敌。” 第四百三十七章 薨 “我儿不才,而诸将并零落,我死之后,玄德便摄荆州,统内外军事,以御大敌。” 刘表话语虽软弱无力,可落在众人耳中,却直如惊雷一般,荆州众文武,包括刘琮、刘备两位当事人在内,无不愣在当场,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刘表托孤刘备,乃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毕竟眼下刘景大军压境,襄阳危如累卵,只有依靠刘备,才有一线希望度过危机。 众人感到意外的是,刘表竟然欲让刘备“摄荆州,统内外军事”,刘表名为托孤,实则与“让荆州”无异,众人岂能不惊? 且不提本就是骑墙派的別驾刘先、从事中郎韩嵩等人,即便是死硬派的治中庞季、主簿蒯良,也都面露迟疑。 当年张羡深得江、湘间欢心,即便后来病死,长沙吏民也不肯开城投降,而是复立张羡之子张怿为长沙太守,继续抵抗。 刘表入主荆州十余载,为政宽和,比张羡更得人心,因此无论是死硬派也好,骑墙派也罢,尽管心里有着各自的想法,但都愿在刘表死后,继续辅佐刘琮。 效忠刘表、刘琮父子,乃臣下应有之义,可现在刘表有意让位刘备,这就值得商榷了。荆州文武就算再愚忠,也不可能因为刘表一句话,就转而效忠刘备,哪怕刘备是享誉天下的豪杰。 张允更是一脸焦急之色,频频对一旁的刘琮使眼色,几次张口欲言,又都生生憋了回去。 眼见荆州众文武静默不语,房中气氛变得十分压抑,刘备自知自己不能服众,难以重演徐州故事,赶忙对刘表道:“君何出此言?恕备不敢从,请君收回成命。”接着不等刘表开口,刘备又道:“君自有贤子,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仲玉少而惠,足以继承荆州基业。” 刘表看了看刘备,又看了看神态各异的众臣,心知难以如愿,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他紧紧握住刘备的手,叹道:“仲玉有几分才器,我这个做父亲的焉能不知?其绝非刘景对手……” 刘备正色道:“君于备有收留之恩,扶助之义,只要我一息尚存,必舍命相护,君大可安心。” 刘表闻言心下稍安,转而对刘琮道:“刘豫州,我之肺腑(宗室)、汝之长辈也,我死之后,汝当以父事之,不可怠慢。” 直到此时,刘琮才堪堪回过神儿来,对于父亲的临终遗命,刘琮不敢不从,当即以子侄之礼拜刘备,正式定下名分。 “仲玉不必多礼。”刘备没有托大,第一时间扶起刘琮。 刘表又对众臣道:“卿等俱为孤的股肱之臣,今孤传位于次子琮,还望卿等尽心辅佐。” “诺。”这次荆州众文武不再沉默,在庞季、蒯良的带领下,齐齐伏拜应命。 刘表接下来又分别唤庞季、蒯良等心腹到近前,一一嘱咐,交代完后事,刘表气色急剧衰败下来,自感大限将至,他挥退众人,只留刘琮一人陪伴在身边。 “仲玉,你是否已将母、弟送走?”弥留之际,刘表问起妻、子,这是他心里最后的牵挂。 刘琮强忍悲伤,回道:“父亲放心,我昨日便已派兵船将母亲、弟妹送往新野。” 得知妻、子已安全脱离险境,刘表长舒一口气,心中再无牵挂,徐徐合上双眼。 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刘琮伏于床前,既悲伤又无助。 他一直以来都不服兄长刘琦,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刘琦才是荆州名义上的继承人,他是靠后母蔡氏、妻舅蔡瑁、外兄张允等人的帮扶,才得以与刘琦竞争。 刘琦作为继承人,很早就开始参与荆州政务,相比之下,刘琮更多的是躲在刘表的羽翼下,如今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撒手人寰,刘琮心中满是彷徨。 当年荆州大军攻陷临湘,伪长沙太守张怿按罪当死,刘表为人宽厚,免其一死,但也没有放过他,而是将他关入襄阳地牢。 张怿的凄惨遭遇,一时间成为襄阳士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刘琮自然也没少参与,甚至出于好奇,还曾入地牢探视张怿。 那是他第一次踏足地牢,里面环境之恶劣,简直超乎想象,以至于时隔多年,仍记忆深刻。 刘琮现在的处境,与当初张怿在长沙时的情况何其相似?他绝不想落得和张怿一样被囚地牢的下场,当然,他更不想死。 可想要击退刘景,保住荆州,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两天襄阳动荡不安,人心涣散,军民争相出逃,这让刘琮清醒的意识到,据城抵抗,绝不会有好结果。 此刻刘琮忽然羡慕起被他送走的诸弟…… “刘荆州欲将荆州托付于将军,将军为何拒绝?”关羽与张飞一直候在外面,当二人得知刘表有意让位,却被刘备拒绝,不由大感不解,二人憋了一路,直到回到住地,才开口相问。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荆州虽形势危急,核心之地南郡诸县尽皆沦陷,仅剩襄阳一座孤城,但章陵、南阳、江夏三郡犹在掌握之中,足以为立身根本。 只要击退刘景,三郡必定归心,届时据荆北之地,收汉沔之众,南讨刘景,北伐曹操,何愁功业不成?二人实在想不通刘备有什么理由拒绝。 刘备摇了摇头,要说对荆州不动心,就有些自欺欺人了,他非不愿,实不能也。 荆州的情况,与当年的徐州截然不同,当年徐州面对的是曹操、袁术等外部强大诸侯的觊觎,徐州危在旦夕,陶谦及徐州士民根本没有选择,只能推举刘备上位,保卫州郡,抵御外敌。 而荆州说白了,乃是内部斗争,刘景作为荆州冠冕、楚国之望,荆北士民大多并不排斥,反而乐见其成,如今襄阳上下,暗中与刘景交通者不知凡几。 刘备如果不知深浅,冒然接管荆州,怕是刘景到来之日,便是襄阳开城投降之时。 不久,有人来报,刘表薨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劝降 自打宜城败讯传回,襄阳便一日数惊,军民大量外逃,留于城中者亦是终日惶惶不安。而随着刘景水军的到来,襄阳士民的恐慌情绪也随之达到了顶峰。 这个时候如果再爆出刘表去世的噩耗,襄阳必定大乱,是以刘琮与荆州众文武私下商议后,决定隐瞒刘表死讯,秘不发丧。 然而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当下这种环境,更难守住秘密。刘表死后不久,消息就泄露了出去,于城中流传开来,就连城外的刘宗也收到了消息。 刘宗率领水军于午后进抵襄阳,一面派兵船封锁汉沔江面,一面于襄阳以南、岘山以东,沔水北岸设立军营。 不过刘宗本人并未进驻北岸军营,而是选择驻军于蔡洲。 蔡洲位于沔水之中,乃是一座沙洲,因襄阳蔡氏一族世代生活于此洲,故以“蔡”为名。 蔡洲堪称沔水有数大洲,其上屋宇数百间,其中尤以蔡瑁的宅邸最为奢华,连四墙都是以青石结角,家中婢妾多达百余人。 蔡氏一族追随族长蔡瑁,与刘景军鏖战经年,青年一代几乎半数战死于疆场,双方可谓仇深似海,纵然蔡勋归附刘景,亦不足以消除仇怨。 听闻刘景军将至,蔡氏族人或避入襄阳、或逃进岘山,留守蔡洲者仅十之二三。 刘宗作为刘景水军统帅,蔡氏族人多死于其手,按照他的本性,必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不过因蔡勋有献江陵之功,刘景已承诺对蔡氏既往不咎,刘宗自然不好再对蔡氏痛下杀手。 况且蔡氏能逃的都逃走了,留下之人多是行动不便的老弱,刘宗自诩英雄,不屑屠戮老弱。 刘宗登陆蔡洲后对蔡氏族人好言安抚一番,而后在蔡勋的引领下入住蔡瑁宅邸。没过多久,便有襄阳士民乘船前来拜见。 沔中诸洲,几乎都是襄阳著姓的私产,如蔡洲西北的鱼梁洲,就属于襄阳庞氏一族,而襄阳杨氏、习氏等姓,则生活在蔡洲之西的洄湖、高阳池一带。 刘景军进驻蔡洲,虎视襄阳,周边的襄阳大姓安能置身事外? 事实上习氏的习珍、蔡氏的蔡勋、庞氏的庞统等人已先后投入刘景麾下,双方此前早有书信往来,襄阳诸姓闻讯,第一时间派遣子弟至蔡洲,奉迎义师。 随着襄阳士民的争相来投,襄阳对刘宗已再无秘密可言,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刘表的死讯。 当时刘宗正于蔡瑁宅邸内设宴,与襄阳士民欢饮,忽闻刘表病死,刘宗内心欣喜若狂,不过面上却是叹息不已,当即放下酒杯,起身离席,以示哀悼。 刘宗除了是荆南水军统帅,还兼任武陵太守一职,刘表这个荆州牧正是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而今刘表身故,刘宗身为下属,表面上必须要给予尊重。 宴上众人,不管是荆南文武,抑或襄阳士民,皆起身哀悼,甚至有些襄阳人默默垂泪。 刘表或许称不上乱世英主,但他入主荆州十余载,内平宗贼,外御强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沔南之地成为乱世少有的安宁之所,襄阳人多受其惠。 刘宗见状,内心大感庆幸,来投之人,都对刘表感恩至此,更勿论襄阳城中之人,若刘表不死,想要攻下襄阳,实非易事。 现在好了,刘表已死,其子刘琮乃庸闇之辈,无论威望,还是能力,都逊刘表十万八千里,襄阳再无金汤之固,破之何难? “中郎,牧伯薨,我等当罢宴以悼……”峨冠博带,风度自然的庞统出列对刘宗言道。 庞统不久前甫一投入刘景麾下,便献计破宜城,灭敌军,立下大功,可他并未因此而有所自满,其后又主动请缨,加入刘宗的先头部队,欲再建新功。 见庞统对自己使眼色,刘宗心领神会,从其所言,终止宴会,而后唤庞统入后舍密议。 庞统与刘宗合榻促席,侃侃谈道:“中郎当知,我出身襄阳著姓,又薄有名望,往日与刘琮多有交集,以统观之,刘琮此人器非英杰,才非人雄,碌碌之徒耳,莫说其父刘表,便是与其兄刘琦相比,亦有所不及。” 刘宗轻轻颔首,颇以为然。 庞统又道:“如今刘表身亡,襄阳上下必定人心惶惶,心气涣散,刘琮既无凝聚人心之能,又非临难不屈之人,若遣使入城劝降,当有五六分把握。统不才,愿入襄阳,劝刘琮出降。” 刘宗闻言不觉扬起眉,刘景给他的任务是率水军封锁汉沔江面,断绝襄阳交通,如果能在刘景大军到来前逼降刘琮,绝对是一件足以冠绝诸将的大功。 刘宗道:“士元既然认为劝降有五六分把握,试试倒也无妨,不过士元不必亲身犯险。刘表虽是病亡,但刘琮未必不会怪罪于我等。士元才智兼人,有王佐之器,仲达视为股肱,若有个万一,我如何向仲达交代?” 刘宗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谁也不敢保证刘琮不会发疯,抵死不降,届时入城劝降的使者就危险了,十有八九会被刘琮杀之祭旗,以向内外展示决心。 当然,以庞统的名望,刘琮未必敢杀他,但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他回来。 刘景对庞统的重视程度,刘宗最清楚不过,出兵之前刘景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不要让庞统涉险,因此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想让庞统冒这个险。 庞统笑道:“中郎多虑了,古语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我此番入襄阳,名义上是为吊丧刘牧而来,刘琮身为人子,绝不敢动我分毫,襄阳看似凶险万分,实则安全无忧。” 庞统有自信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哪怕说服不了刘琮,也能全身而退。如果成功,便是天大的功劳,他岂肯让给他人。 刘宗面有踌躇,庞统出身、名望、智略、口才无一不佳,他心里也认为庞统是最佳人选,唯一的顾虑便是对方的安危。 最后庞统一再坚持,刘宗终究还是被其说服。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文聘 庞统费了好一番口舌,总算成功说服刘宗,同意他入襄阳劝降刘琮,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出发,眼下天色已晚,不便出行。 再说刘表尸骨未寒,若此时前去吊丧,必然会被刘琮视为挑衅与羞辱,加大劝降的难度不说,更有激怒刘琮的危险。 庞统准备明日上午动身,这个时间点不早不晚,刚刚好。 庞统与刘宗在后舍秘议没多久,就因为大量到访的襄阳士民,而不得不终止谈话。 刘表的死,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多观望中的士族豪家,纷纷转变立场,不顾天色赶来蔡洲,拜会刘宗,一时间蔡洲上人来人往,冠盖如云。 受到刘表之死影响的绝不止士族豪家,当日深夜,襄阳东门校尉忽率麾下部曲,逾城而走,直奔刘景军大营前请降。 刘琮听说后直吓得魂不附体,冷汗迭出,幸好此人只是率部出降,如果其暗中联络刘景军,以为内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也给刘琮提了一个醒,如今抱着投降心思的肯定不止他一人,为杜绝隐患,刘琮以外兄张允及左右亲信,接管襄阳城防。 至于名义上“督荆州军事”的刘备,刘琮现在连荆州人都信不过,更别提刘备这个外人了。 事实证明,刘琮的决定很有必要,后半夜襄阳城南突然响起一片喊杀声,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至黎明前才彻底平息。 事后张允汇报,有叛军乱民试图冲击南城门关卡,幸好他早有提防,才没让叛军乱民得逞。 虽然成功剿灭了叛乱,可刘琮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父亲才去世,襄阳军民便离心离德,争相投敌,让他怎能不感到寒心? 这也再次印证了他连日来的担忧,想要依托人心涣散的襄阳抵挡刘景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现在的情况是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刘琮心中不可避免生出投降之念,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生出此念。 刘表弥留之际,刘琮便想要吐露心声,但父亲因兄长刘琦的死,恨刘景入骨,宁可将荆州基业送给刘备这个外人,亦不肯向刘景屈服。因此直到刘表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也没敢说出口。 “唉……”刘琮孤坐堂中,重重一叹,如果可以,他当然想继父亲之遗命,保荆楚之基业。 奈何以父亲的英明,鼎盛之际,面对刘景也不免连战连败,丧师失地,忧病而亡。他英明远不及父亲,今困守孤城,将寡兵微,就更不是刘景对手了。 刘琮坐在堂中,思虑一整夜,当天地破晓之际,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倒向了一边…… 刘表去世的消息,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然传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天色方亮,襄阳士民便不约而同前往州部求证真伪。 庞季、蒯良等州中大吏自然矢口否认,安抚众人称刘表只是病情有所反复,并无大碍,此谣言是敌人故意散播,不足为信。 然而这样的解释,根本无法安定人心,刘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公开露面了,谁知是生是死? 此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于州部门前,徘徊不去,议论不休。 日出时分,一支人数约两千人的步骑队伍,一路风尘仆仆,沿淯水南下,直抵樊城。 文聘纵马来到沔水岸边,望着密布江面的刘景军战舰,文聘刚毅的脸上满是凝重忧虑之色。 文聘出身南阳大族,中平年间应募讨黄巾,期间屡立战功,威震汉沔,乃荆州之名将。 其性慷慨有大节,当初刘表、袁术相争,他不理袁术的招揽,毅然加入势弱的刘表一方,帮助刘表逐走袁术,收复南阳。 此后文聘坐镇南阳,为刘表御守北方,当方面之任,其权势之重,外将之中少有人及。 文聘为人忠烈,刘表相招,他毫不迟疑,当即亲率兵马驰援,可惜就算星夜兼程,仍是晚了一步,被刘景水军堵在江北,明明襄阳已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在这里望江兴叹,徒唤奈何。 南下襄阳,当然不止眼前这一条路,可无论走哪条路,到头来都绕不开沔水。 江面上到处都是刘景军的战舰,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渡江,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是渡江期间被刘景水军截击,两千将士尽为江中鱼蟹。 与此同时,文聘及其部众的到来,也引起了刘景军的注意,诸多战舰齐齐向着北岸驶来。 文聘部一日夜间急行百余里,此刻早已是强弩之末,发现刘景军大舰破浪而来,文聘果断选择退走,率众进入樊城休整。 刘景军将士见敌军退入樊城,倒也没有冒然登陆,在岸边耀武扬威一番后,调头返回江中。 情报传回蔡洲,一身缟素,即将动身的庞统一脸笃定的对刘宗道:“此必是文聘之军。” 这并不难猜,目前整个北方,也就文聘有能力派遣援军。 庞统虽与文聘没什么交往,却深知此人忠烈果毅,带兵有方,乃是荆州首屈一指的大将。 不过眼下本方已封锁了整个汉沔江面,文聘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对着沔水干瞪眼。 刘宗不甚在意,莫说文聘现在过不了江,就算过来了又能如何?荆州名将?蒯越、刘磐、邓方、蔡瑁、王威……死在他们手上的荆州名将还少吗。 相比之下,刘宗更在意庞统,一路送至渡口,道:“昔日郦食其不废一兵一卒,仅凭一张利口,便说降齐王,使齐地七十余城不战而降。望士元亦能如古人一般,说服刘琮举楚以降。” 庞统胸有成竹地笑道:“统必竭尽全力,完成使命。” 对于前往襄阳劝降,昨天他提出时只有五六分把握,但随着昨夜襄阳东门校尉率部来归,证明襄阳内部动荡远比想象的要剧烈,他现在已有八成的把握。 见时间已不早,庞统告别刘宗,仅带三五随从,登上一艘大舸船,出蔡洲,溯江北上。 第四百四十章 匕见 庞统负手立于船头,一座江心之洲映入其眼帘,此乃鱼梁洲,所谓鱼梁,即捕鱼的篱栅,洲中民善以鱼梁捕鱼,故名鱼梁。 鱼梁洲也是襄阳庞氏一族的居地,庞统父母兄弟,皆居于洲上。 另外颍川名士、“水镜”司马徽也在鱼梁洲安家,与庞统从父、襄阳名士庞德公比邻而居。 庞统能够从一个不为人知的朴钝少年,成长为名满汉沔的士之冠冕,二人可谓是最大功臣。 庞统昨日随军至襄阳,由于事情太多,未能抽出时间回鱼梁洲,今日身负重任,亦无暇归家,说起来已是两过家门而不入。 大舸船自鱼梁洲侧方水道驶过,继而转向西行,最终停于襄阳城北的渡口内。 因襄阳方面缺少兵船,刘景水军一经到来,他们就主动放弃渡口,退入襄阳。而刘景水军面对空荡荡的渡口,亦无心占领。 以至于庞统登岸后,居然无人问津,他指派一名随从,先行前往襄阳通报,自己则乘坐一辆装饰简朴的素舆,在后徐行。 刘景军使者到来的消息,很快就被城上守军汇报给刘琮。 刘琮对刘景军使者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让守军将人放进来。 同时,刘琮派人召集外兄张允,州部別驾刘先、治中庞季、主簿蒯良,镇南将军府东曹掾傅巽、从事中郎韩嵩等十余位重臣前来,随他接见刘景军使者。 至于名义上“督荆州军事”的刘备,再次被刘琮忽略了。 庞统进入襄阳,被骑吏引入州部,一路来到正堂前。 不过刘琮并没有在正堂,而是选择在便坐别室内接见庞统。 庞统从车上下来,步履悠然的走入便坐,神态分外从容。 庞统乃是襄阳年青一代中当之无愧的冠冕,在坐者十有八九都认识他,有些还颇有交情。 不过除了同族庞季外,无人知道他南投刘景,因此见他代表刘景而来,都感到十分惊讶。 更让在坐者瞩目的,是庞统一身缟素,其意图不言而喻。 庞统来到刘琮面前,落落大方的肃拜道:“安远将军府左司马庞统,拜见府君。”刘琦死后,刘表便让刘琮继任南郡太守之位,是以庞统称其为府君。 当然,刘景这边也认命了徐庶为南郡太守,现在其治下拥有包括郡治江陵在内的十余县,而刘琮能够控制的仅剩襄阳一城。 庞统对刘琮并不陌生,后者和其父刘表一样喜好饮酒,庞统过去没少赴对方的酒宴,不过两人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 相比之下,庞统和刘琦倒是更熟一些,去年刘琦曾有意请他为南郡功曹,托以政事,只是庞统不看好对方,便婉言谢绝了。 刘琮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合过眼了,连日来的沉重压力,以及父亲去世带给他的巨大打击,让他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庞统见刘琮精神状态如此不佳,心里更有把握了,冲刘琮肃拜道:“府君请节哀。安远将军闻使君病薨,深感痛心,特遣在下前来吊唁,以表寸心。” 庞季唯恐被人误会是他泄的密,当即起身斥驳道:“使君只是病情有所反复,一时难以视事,病薨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你等听闻谣言,未加证实就贸然前来吊唁,简直失礼至极。” 庞统并没有咄咄逼人与族父争论,目光坦然的看着刘琮。 刘琮嘿然,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避而不谈,又何尝不是一种表态。刘琮叹息道:“士元乃我荆楚俊杰,州郡数辟皆不就,如今却又为何南投长沙?” 庞统从容道:“自董卓以来,汉室衰败,豪杰并起,以致天下土崩,四海大坏。安远将军昔在市井,便常有澄清天下之志,自酃县举兵,雷霆电扫,救江湘百姓于水火,主政荆南,选才任良,劝穑务农,利民无穷,故江南歌叹,声布四远。” 说到这,庞统稍缓一口气,接着纵声道:“于是诸葛亮出隆中、潘濬弃州职、徐庶慕德,皆跨江而南,甘为驱驰。邓芝远在巴蜀,听闻事迹,不愿万里来投。李严、向朗,楚之良才也,亦心折于将军,举城归降。” 庞统最后说道:“天下望风慕德、南下长沙者,不可胜数,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坐者鸦雀无声,神态各异。 庞统昂首立于堂中,环顾左右,见荆州君臣被其话语触动,陷入沉思,立刻趁热打铁,谓刘琮道:“府君自料宽仁容众,为天下所附,与安远将军相比如何?” 刘琮如实道:“不如也。” 岂止是不如,简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没有可比性。 庞统微微颔首,又问道:“明慎政体,选贤任能,治理万民,与安远将军相比如何?” “不如也。” “英勇明断,运筹演谋,临阵对垒,与安远将军相比如何?” “不如也。”刘琮一连说了三个“不如”,神情赧赧。 庞统对刘琮深深一揖,道:“安远将军智略超世,用兵如神,今提荆南虎狼之师,一战下江陵,再战陷宜城,水军枕于汉沔,断绝南北,黄祖龟缩江夏,不敢异动,襄阳已沦为孤城矣。” “明日,最迟后日,安远将军就将率领五万大军,进抵襄阳。江陵天下坚城,内有精甲数万,外有四方援手,仍难挡安远将军奋威一击,旬月即下。襄阳城小兵微,又如何能够抵挡?” 庞统这话倒也不是胡说,江陵乃南郡郡治,周回达十余里,城高墙厚,易守难攻。而襄阳过去只是一座普通县城,直到刘表入主荆州,看重襄阳优越的地理位置,才将州治所设于襄阳。 十余年来,襄阳虽有所扩容,奈何襄阳底子太差,别说江陵,连宜城都有所不如。 庞统前面说了这么多,都是在为劝降做铺垫,穷图匕见道:“今为府君计,不如举荆州以让安远将军。府君与安远将军俱为高祖苗裔,又有让贤之名,安远将军必待以殊礼,赏延于世。”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大骂 面对庞统的当面劝降,刘琮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庞季与蒯良不禁面面相觑,二人心中皆生出不妙之感,刘琮的反应着实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两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蒯良率先起身道:“襄阳城虽小,却有金汤之固,兵虽少,亦有甲士数千,君臣同力,上下一心,荆南之军虽盛,犹可一战。” “没错!”庞季跟着起身道:“当初刘安远孤守酃县,力挫州军,遂有荆南,如今我等未尝不能重复刘安远昔日故事。” 庞统听得连连摇头,出言反驳道:“君臣同力,上下一心?蒯主簿这话就有些自欺欺人了,若真如你所言,就不会发生城门校尉率部逾城出降的事了。” “眼下襄阳人心惶惶,军心涣散,根本守不住襄阳,强守之,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庞统恐吓荆州君臣道:“将军麾下不但有五万虎狼之士,其巧思更是堪比古之鲁班、墨翟,所制临冲、飞石、床弩,皆为攻城利器,摧城破坚,易如反掌。以江陵之固,尚不足以自守,何况襄阳?” “不然……” 庞季、蒯良没有轻易被庞统的言语吓住,继续与之争辩。 只是除了二人外,其余人都缄口不言,就连一向性格骄躁的张允,亦显得格外的安静。 他们有的本来就倾向于投降,有的骑墙观望,有的则是看到刘琮态度不明,暂不急于发声。 庞季、蒯良皆是能言善辩之人,前者数为说客,后者亦有雍季之论,不过庞统这个后起之秀明显技高一筹,不出几个回合,就将二人彻底驳得哑口无言。 当然,庞季、蒯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襄阳现在的处境,让他们很难有底气与庞统争辩。 庞统面向刘琮一揖,诚恳地道:“在下所言,皆出自肺腑,还望府君能够早做决断,退位让贤,使荆州恢复安宁,将军必厚德于府君,愿府君勿有疑。” 刘琮默然,目光逐一扫过堂下群臣,最后转回到庞统身上,缓缓开口道:“方今汉室倾颓,我与安远俱为宗室,兄弟阋墙,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安远将军抵达襄阳之日,我当亲率襄阳吏民,出城相迎。” 说完这句话,刘琮感到压在心头的沉重压力消散大半,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将军……”庞季、蒯良皆失色而起,欲劝刘琮收回成命。 刘琮抬手止之,道:“度德而让,《春秋》之义,古人所贵也。安远将军才德十倍于我,今退位让贤,以全美名,此我心也,诸君勿劝。” 庞季、蒯良悲切而叹,刘琮心意已决,他们还能说什么。 庞统赞道:“府君高义,荆州上下必感念府君之恩德。” 刘琮轻轻颔首,接着对庞季、蒯良道:“治中、主簿,先君的丧事,就交给你们了。” 既然已经决定投降,也就没必要再隐瞒刘表的死讯。 庞季、蒯良垂泪应诺。 刘琮继而又对別驾刘先道:“別驾可持我印绶,与庞士元南迎安远将军,以示诚意。” 刘先是荆南零陵郡人,別驾又是“半刺史”,由他代表刘琮面前刘景,最适合不过。 “诺。”刘先欣然领命。 安排完事情,刘琮随即结束了会议,群臣相继告退,只有外兄张允留了下来,他也是唯一一个事前就知道刘琮决定的人。 却说刘备被刘琮排除在外,浑然不知刘景军使者到来,若非有人私下通风报信给他,他还蒙在鼓里。 “竖子!”刘备对此自然是又惊又怒,昨天刘表才托孤于他,今天刘琮就翻脸不认人了? 刘备恨不得立刻前往州部,当面质问刘琮,不过理智最终还是压倒了冲动,但他也不愿干等,发动所有关系网打探消息。 刘备乃天下英杰,为人宽宏,礼贤下士,甚得人心,州中愿为他通风报信者不在少数,甚至就在会议结束不久,就收到了刘琮决定举荆州而降的消息。 这次刘备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带着关羽、张飞、赵云等十余骑,火速赶往州部。 一路快马加鞭,抵达州部门前,守门亭长看着气势汹汹的刘备一行人,直骇得两股战战,奈何职责所在,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阻拦,不然事后必被治罪。 刘备哪有心情和守门亭长废话,扬声喝道:“让开!” 守门亭长正犹豫间,忽然看到刘备身后的关羽、张飞按刀怒视,守门亭长不由暗暗吞了吞口水,颇为识趣的让开了道路。 刘备马不停蹄,直入州部。 州部乃是一州中枢要地,刘备十余人毫无顾忌,纵马驰骋于内,引得州吏纷纷驻足观望。 刘琦自知自己投降的决定肯定会引来刘备的不满,因此早有防备,不但躲回官舍,更让外兄张允调来数百精锐长矛、弩士,拱卫左右,以确保安全。 刘备来到官舍外,见有重兵把守,哪还不知是针对他。 刘备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怒火,翻身下马,步行至官舍门前,护卫首领乃是张允的麾下部将,刘备正好与其认识,道:“烦请足下进去通知刘荆州,就说刘备前来求见。” “请左将军稍等,在下这就进去通报。”护卫首领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反身走入官舍。 刘备站在官舍外,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对方归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备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意识到继续等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一直极力压制的怒火,腾地一下爆发了。 “刘仲玉!为何不敢见我?!”刘备目光如炬,纵声大吼。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刘仲玉,你父、兄皆因刘景而死,你不仅不思为父、兄报仇,反而欲向仇人卑躬屈膝,摇尾乞降,如此行径,你难道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刘备心里犹不解气,继续大骂道:“刘镇南何等英雄,竟然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犊耳!” 第四百四十二章 破局 尽管室中门窗紧闭,但刘备的骂声仍然清楚地传入室中,直叫刘琮羞愤欲死,如坐针毡。 众所周知,大汉以孝治天下,刘备以此入手,骂刘琮是无父无兄之徒,这样的指责足以彻底毁灭一个人,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莫说刘琮,张允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怒而起身道:“刘备匹夫!竟然堵门谩骂,简直欺人太甚!我这就出去将他拿下……” “算了。”刘琮想了想,没有同意。 昨日父亲临终前,托孤于刘备,让他“以父视之”,他亦当着父亲及荆州众臣的面,以子侄之礼拜刘备,双方已然定下名分,能不翻脸最好还是不翻脸。 再说,刘备哪有那么容易对付,其麾下关羽、张飞,皆万人敌,勇不可当,即使有数百甲士护卫,也难保万全,万一被他们杀进舍中,后果不堪设想。 张允重新坐回位置,道:“那就由着他堵门谩骂?” 刘琮道:“等他骂够了,自然就会走。”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不一会刘备的骂声便开始减弱,直至彻底消失,刘琮不由松了一口气。 官舍外,关羽雄躯昂立,手抚浓密长须,对面虽甲士林立,他却视之如土鸡瓦狗,谓刘备道:“将军,不如让我等护送你杀进去,当面问个明白。” 张飞附和道:“飞愿为前驱,替将军杀出一条血路。” 刘备面色不住变幻,良久,从齿缝间蹦出一个“走”字。 关羽、张飞相视一眼,没有再多言,默默的跟随刘备离去。 回到住地,刘备立即派人召集群下,商讨对策。 不久,众臣便悉数赶来,除了简雍、孙乾、糜竺、糜芳、刘琰等跟随刘备出生入死多年的旧臣,还有刘备来到荆州后新招揽的楚地才俊刘邕、郝普等,放眼望去,称得上人才济济。 然而这些才智非凡之辈,对于目前的处境,全都一筹莫展。 刘景数万步骑,自南而来,逼近襄阳,其水军封锁汉沔江面,不但阻断了北方之兵的入援,同时也堵死了他们的北归之路。 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降。 关羽郁声道:“难道我等真要随刘琮,归降刘景不成?” 关羽对归降刘景抱有极大顾忌,毕竟刘景麾下头号大将褚方,可是死在他的手里,甚至其头颅作为战利品被他带回襄阳。 关羽扪心自问,若是他被人杀死,刘备绝对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刘景想必也是如此。 或许刘景碍于名声,不会立刻杀了他,但日后保不齐随便找个由头,就将他害死。大丈夫,生死岂能操于他人之手? 刘备自然知道关羽在担心什么,他也不愿向刘景这个黄口孺子屈服,但眼下北归之路断绝,除了归降,别无其他出路。 刘备默不作声,室中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就在这时,章陵(郡)人刘邕忽然开口道:“将军既然不愿南附,西行可也。” “西行?”刘备闻言不由一怔。 刘备及麾下众臣大多都是北方人,来荆州不过一年,并不是很熟悉荆州地理,只知襄阳西边是米贼张鲁割据的汉中。 难道刘邕想让他们前往汉中投靠张鲁?刘备等人大感诧异。 只有郝普等荆州本地人,隐约猜到了刘邕的意图。 刘邕来到堂下,以仗为笔,以水为墨,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口中道:“将军,诸君,且看,这是襄阳,”接着又在襄阳西侧连画三个圆圈,由近及远介绍道:“这是(益州)汉中郡的房陵县、这是上庸县、这是西城县……” 《史记》记载房陵:“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上庸、西城二县同样群山环抱,地势险恶。 初平年间,张鲁奉益州牧刘焉之命,率军北上,攻杀汉中太守苏固,窃取汉中。 因房陵、上庸、西城三县远离汉中盆地,又有山河之险,易守难攻,张鲁鞭长莫及,索性便放弃了三县的管理。 而另一边的刘表也将三县当做与张鲁之间的缓冲,此后十余年,三县成了三不管地带。 刘邕当然不是让刘备投靠张鲁,张鲁乃妖贼也,安能投之。 只见刘邕在房陵、上庸、西城三县西南画出一个硕大的圆圈,并在里面写了一个“巴”字。 包括刘备在内,众人皆恍悟,这个巴,正是益州巴郡。 刘邕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是让刘备通过房陵、上庸、西城三县,南入巴蜀,投奔益州牧刘璋。 刘邕道:“益州沃野千里,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天府之国也。然益州牧刘璋懦弱多疑,才非人主,内有庞羲、李异等将恃功骄豪,跋扈难制,外有张鲁雄踞汉中,屡犯巴地……” “将军王室之胄,英才盖世,天下所慕仰,刘璋若闻将军来投,必喜不自胜,倚为肺腑。届时将军不妨主动提出为刘璋讨伐汉中张鲁,以获兵马、军资。” 听到这里,刘备再按耐不住,霍然而起。 刘邕缓一口气,又继续说道:“汉中之地,财富土沃,四面险固,足以为立身之基。张鲁,妖贼也,以鬼神愚民,不足为虑,将军举众往讨,必克。克定之日,广农积谷,蓄养士众,上可匡扶汉室,以为桓、文,下可固守险要,以观天下。” 刘邕一席话,直令刘备有种拨开云雾见明月之感,只见他绕案而出,拉着刘邕的手,赞道:“南和真乃楚之奇才也!”而后环视左右,对众臣道:“我意入蜀,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自然无一反对,刘备起兵以来,屡仆屡起,数丧基业,意志不坚定的人早就离开了。 事不宜迟,刘备立刻让众人回去收拾行囊,刘景大军还有一两天就将到达襄阳,今日如果不走,再想脱身就难了。 午后,刘备让人给刘琮送去道别信,而后带着仅剩的三百余步骑及家眷,直奔襄阳西门。城门校尉没敢阻拦,乖乖放行。 第四百四十三章 韩暨 古代行军,以三、四十里为程,以戒不虞,刘景心念襄阳,在宜城稍作休整,便即挥军北上,一日急行七十余里,至黎丘。 黎丘位于宜城与襄阳之间,其西倚汉水、北临襄江,乃沔南控扼之重地,襄阳襟带之要冲。 西汉末年,南郡人秦丰曾聚众数万,定都于此,自号“楚黎王”,与新兴的东汉帝国血战三年方灭。 乘车直抵黎丘城下,刘景忍不住感叹道:“黎丘名为乡邑,实则城高池深,犹甚于县城,难怪名将如岑彭、傅俊、臧宫,皆顿挫城下,束手无策,即使世祖御驾亲至,亦只能望城兴叹。” “秦丰智小而谋大,德不配位,不识天命,纵然桀骜一时,亦免不了身死族灭的结局。”与刘景共乘一车的韩暨开口说道。 韩暨字公至,南阳郡堵阳县人,其今年四十四岁,容貌清癯,峨冠多髯,风仪甚佳。其乃汉初诸侯韩王信之后,家族世吏两千石,祖父韩术,官至河东太守。父亲韩纯,官至南郡太守。 韩暨少时,其父兄遭到同县豪右陈茂陷害,险被处死,韩暨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庸赁积资,阴结死士,最终将陈茂斩杀,以其人头祭奠亡父,由是知名。 韩暨知天下将乱,举孝廉,司空辟,皆不就,乃变更姓名,隐居南阳山谷中。 后为避袁术、刘表辟命,辗转多地,始终不为所屈,直到惹得刘表“深恨之”,韩暨恐遭到刘表迫害,才惧而应命,被刘表除为宜城(县)长。 张允、刘备弃城而逃时,曾邀韩暨一同北返,韩暨却以身为县长,守土有责为由回绝了。 韩暨当然不是要为刘表尽忠,相反,他是要借机脱离刘表,张允、刘备走后,韩暨当即便派人携牛酒,前往刘景军营请降。 韩暨主动来归,着实令刘景大喜过望,韩暨乃南阳名士,声闻著于州里,是迄今为止,归顺刘景的荆北士人中,名声最大者,远非李严、向朗等辈所能比。 为此,连日来刘景与韩暨坐则同席,出则同舆,礼遇甚厚,荣宠至极。这么做,也有借其名望,收北人之心的意图。 刘景颔首道:“韩君所言甚是,世祖继高祖之休烈,兴于匹庶,十余年间,荡平天下,兴继汉室,实乃天命所归,秦丰妄图逆天而行,岂有不败之理?” 二人说话间,正准备入城,庞统、刘先却恰在此时到来。 “什么?!” “刘表已病死?!” “刘琮举州而降?!” 面对这等天降之喜,以刘景城府之深,也险些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不过当他得知是庞统冒险入襄阳,说服刘琮投降,不由脸色大变,拉着庞统的手责道:“士元才智兼人,略不世出,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岂可做说客,逞口舌之利?在我心中,士元之重,过于荆州,日后切不可再以身犯险。” 庞统听得心中暖意洋洋,没有多做辩解,拱手应诺。 刘景这才点点头,接着目光转向一旁的刘先,道:“昔日入襄阳,刘君视我若子侄,多有教诲,恍如昨日一般。刘君尚安好?” 刘先虽是刘表的心腹,居“半刺史”別驾之位,但由于其出身荆南,对刘景十分欣赏,并且其族中子弟,多已投入刘景麾下,因此近些年刘表对他多有猜忌,不再如以往一般信任有加。 看着龙章凤姿,甚有威仪的刘景,刘先不禁感叹道:“荆南本是荒芜之地,历来蛮多士少,竟能诞生出将军这等当世人杰。古往今来,荆南之地,豪杰英雄,未有过于将军者。” 刘景摇头道:“刘君夸奖过矣。自董卓乱国,天下崩裂,生民几亡,鬼神泯绝,秦项之际、王莽之时,不过如此。” 刘景顿了顿,又道:“招命英俊,延揽豪杰,与天下争衡,非我之志也。惟愿建伊、吕之业,追桓、文之功,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安定海内,使万民不再受战乱之苦,饱食暖衣,耕田凿井,熙熙皞皞。” 刘景言辞慷慨,意气昂扬,闻者莫不动容,刘先亦不例外,他终于知道为何刘景能够在短短数年间白手起家,雄霸荆、交。 值此天下大乱,诸侯并争,试问如刘景这般既有救济天下之心,亦有救济天下之才的英主,有识之士谁不想追随左右呢? 刘先肃然而拜道:“先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刘別驾之言,亦粲之心也。” 南下来见刘景的不止庞统、刘先二人,事实上襄阳士族豪家几乎都派出了子弟,加上州中吏士,整个使团人数多达百余人。 王粲也跟着一起来了,其性格素来躁竞,如今刘景入主荆州在即,他自然不愿在襄阳枯等,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当初被他视为后辈的潘濬、诸葛亮,一个被刘景提拔为交州刺史,据万里之土,如古之诸侯;一个被刘景任命为军师,委以大事,地位仅在刘景之下。 反观王粲自己,这些年来在襄阳只能用“碌碌无为”四字来形容,至今仍是一刀笔小吏。 王粲从不怀疑自己的才能,当初他若随潘濬、诸葛亮一道南投刘景,如今身份地位,不说在二人之上,也绝不会相差半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粲辗转反侧,常常悔恨当初的选择。不过话说回来,他从小体弱多病,而荆南乃卑湿之地,瘴气横行,丈夫多夭,以他的身板,未必能够经受得住荆南的风雨。 王粲正是考虑到自己身体的状况,才最终选择留在襄阳。 刘景握住王粲的手,笑道:“六载不见,仲宣雅度恢廓,亮拔不羣,风采更胜往昔啊。” 两人数月前曾有机会见面,当时王粲奉刘表之命,南下当阳传达指令,适逢蔡升率众袭取当阳,王粲被堵个正着。他虽有投靠刘景之心,奈何家眷皆在襄阳,为此,他特意给刘景写了一封信,说明情况。刘景没有为难他,连面都没见,就将他放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东曹掾 “风采更胜往昔?”王粲苦笑着摇头,叹道:“我客居襄阳,至今已有九年,这九年完全可用‘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来形容,潦倒之人,何谈风采?” 想他十五岁与大儒蔡邕结为忘年之交,名动天下,十七岁被当今天子召为黄门侍郎,当世无两。 如今年二十六,空有济世才华,却无用武之地,只能委身于刘表幕府,以文辞媚上,其中心酸苦闷,不足为外人道。 刘景手抚其背,道:“仲宣才华横溢,博学多识,独步汉南,乃王佐之才也,刘荆州以文人待之,何其不智。好贤而不用,故国危而无辅,这或许就是刘使君最终败亡的原因吧。” 王粲、刘先皆为刘表故吏,刘景自己也算是刘表的手下,倒也不好多加非议,点到而止。 “方今天下骚乱,关中、兖、豫士子避乱荆州者,何止千数?此辈皆天下英俊,而仲宣为之翘楚。” 刘景又道:“今欲上报国家,下安黎庶,正需此辈鼎力辅弼,仲宣素有知人之鉴,我欲以仲宣为东曹掾,为我选拔贤良,充任幕府,不知仲宣意下如何?” 东曹掾,原为丞相属官,本朝以来,三公乃至重号将军皆置,秩比四百石,主管两千石长吏升、调及军吏任免,权力极大。 按理来说,刘景一介杂号将军,没资格设置东曹掾。 不过他已据有荆、交二州之地,正所谓:“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专之可也。”如今天下大乱,制度驰废,没必要事事墨守成规,事后上书天子,报备一下就行了。 曹操的东曹掾,乃是提出“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重臣毛玠。孙权的东曹掾,则是出身吴郡四姓“顾、陆、朱、张”的顾徽、张温,刘表的东曹掾,用的也是名士傅巽,由此可知其重要性。 “敢不从命。” 王粲欣喜若狂,从一介舞文弄墨,不受重视的文吏,一跃成为荆、交二州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何谓一步登天?这就是了。 王粲深深一拜:“将军以国士待我,我定当以国士报之。” “仲宣不必多礼。”刘景托起王粲,一时感慨良多,数月前王粲写信给他,还直呼其字“仲达”,如今也改口称“将军”,现在还会称呼其表字的,只有族兄刘宗、刘修等寥寥几人。 刘先一旁看在眼里,心中叹服,王粲之才,世人皆知,无需赘言,王粲不但和刘表是同乡,其祖父王畅更是刘表的老师,双方关系如此亲密,刘表犹不能重用。 而刘景甫一见王粲,即拜东曹掾,委以重任,两人对人才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 刘景接下来又接见了几位襄阳士族豪家及州吏的代表,而后邀王粲、刘先一行人入黎丘。 身处乡寺堂中,看着刘景麾下群臣,除了新近投奔的韩暨、向朗,其余如诸葛亮、蒋琬、邓芝、李严等,全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刘先不禁大受触动。 就是这样一群年轻人,跟随同样年轻的刘景,纵横荆、交,所向披靡,直杀得二州豪杰俊士,闻风丧胆,俯首称臣。 刘先今年才四十岁,正处于壮年,但面对这群年轻人,竟心生老矣之感。刘先暗暗摇了摇头,一手托着镇南将军印绶,一手托着荆州牧印绶,敬献于刘景。 刘景接过印绶,拿在手中把玩,神情显得十分平静。 镇南将军,不单是重号将军,更被天子授予“督交、扬、益三州军事。” 这权力可谓大到没边了,等于是可以随意插手交州、扬州(江东)、益州的事务。 刘表正是靠着天子授予他的权力,西窥巴蜀,东侵豫章,直到刘景崛起于荆南,才令刘表不得不绝了觊觎益、交之心。 可以想见,曹操定然不会同意刘景接任镇南将军,此事绝无妥协余地。 而荆州牧,受限于本朝“三互法”回避原则,刘景身为荆州本土人,是无法担任荆州牧的。 也就是说,镇南将军、荆州牧,不出意外他一个也捞不着。 “不过,我为曹操除掉了刘表这个心腹大患,他怎么也要有所表示吧?”刘景心中笑道。 曹操闻袁绍病死,再按耐不住,已于不久前率领大军北上,准备趁此良机,一举荡平袁氏,统一北方。 这也是刘景夺取荆州未受外部干涉的原因,曹操若在许昌,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他吞并荆州。毕竟刘表之前已向曹操服软,他也有足够的借口出兵干预。 历史上曹操跨河北上,与袁尚、袁谭兄弟激斗,虽连战连捷,却不足以击败袁氏兄弟。 而袁尚面对不利处境,命外兄、并州刺史高干、南匈奴单于,挥师南下河东,开辟第二战场。 曹操兵力捉襟见肘,一时无力救援河东,最终还是靠着马腾、韩遂等关西诸将,才勉强击退了高干和南匈奴的并州联军。 可惜刘景新定荆州,郡县尚未尽服,暂时腾不出手来,不然领兵北上,联合袁氏、高干,夹击曹操,绝对够曹操喝一壶的。 想到这,刘景摇了摇头,曹操大势已成,难以卒除,为今之计,还是要趁着曹操与袁氏兄弟相争,尽快除掉孙权。孙权一日不死,他一日不敢放心北上。 傍晚时分,刘景于黎丘乡寺内大摆宴席,招待襄阳吏士。 刘景本就不好饮酒,且明日将至襄阳,因此没有多饮。 夤夜,酒阑人散,与刘景同榻而寝者,从韩暨变成了王粲。 王粲素好饮酒,加之蹉跎多年,一朝得志,所以宴上不免多喝了几杯,眼下已有七八分醉意,当着刘景的面袒胸露腹,直呼其字,颇为失仪。 不过刘景并不在意,与其秉烛茶饮,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当王粲听说刘景和邓瑗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世,心里一动,提议道:“昔尊父与尊舅,指腹为婚,遂成佳话。今我有一子,年且三岁,聪慧可爱,若所出为女,做我王家妇,如何?” 第四百四十五章 荐才 刘景闻言一怔,王粲的提议虽有些冒昧,却让他陷入沉思。 王粲家世无可挑剔,其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尽管早亡,亦知名天下,曾任大将军长史,山阳王氏,是真正的公卿之家,高门名族。 刘景曾祖刘寿官至司徒,曾与王粲曾祖王龚共事,但不得不说,两家门第相差一大截,单以家世而论,山阳王氏子娶长沙刘氏女,绰绰有余。 只是,刘景看了看王粲瘦弱的小身板,其子身体若也和他一样,女儿嫁过去八成要变寡妇。 路过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王粲好像是绝后了,其(二)子受到魏讽谋反案牵连,被曹丕诛杀。 由此也可看出曹丕的阴狠,要知道,王粲可是他的至交好友,王粲素好驴鸣,其死后,曹丕曾不顾身份,在葬礼上当众学驴叫,以告慰好友王粲在天之灵,此事流传后世,引为佳话。 然而一旦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曹丕立刻变得残暴起来,丝毫不念旧情,直接杀得好友绝后。 以致远征在外的曹操听说后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对左右叹道:“孤若在,不使仲宣无后。” 虽是酒后戏言,刘景却也不好当面拂其意,既未同意,也为拒绝,而是道:“不瞒仲宣,此前曾有良医断言,此次少君所怀,必为男孩,出兵前,我已提前为其取好名字——弼。” 弼者,辅也。 刘景取这个名字,是借鉴了光武帝刘秀,其为次子取名辅。 刘景作为后世人熟知历史,三国发生了太多次兄弟争位,互相倾轧的闹剧,从袁绍到刘表到曹操到孙权,莫能例外,晋代八王之乱,更是将华夏推入深渊,数百年都无法恢复元气。 刘景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为次子取名弼,希望他能像沛献王刘辅一样,做个谨慎守节的“贤王”。 若能更进一步,如东平王刘苍一般,为人宽宏,雅有智思,以宗室之身,位居宰辅,辅佐兄明帝、侄章帝两代君王,最后功成身退,那就最好不过了。 “原来如此,愿如医者言。”见刘景顾左右而言他,王粲心中稍感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两人若仍是朋友关系,提议结亲自无不可,但现今两人已定下君臣名分,他这提议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要提也是刘景提,哪有他说的份,所幸刘景并未见怪。 瞥见王粲神色变化,刘景心下一笑,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对王粲道:“仲宣,你既为东曹掾,当为我多多举荐贤才,不知眼下你心中可有人选?” “自然有,”王粲轻轻颔首,本着举贤不避亲疏,率先推荐两位好友:“河东裴(潜)文行,为人材博有雅思;河内司马(芝)子华,性亮直有干略,二人皆为世之良才,足以担大任……” 刘景听王粲介绍二人的出身、经历种种,不住点头,二人皆是史书有传的三国名臣,尽管不是济世之才,却也是一时之选。 谈及司马芝,刘景不可避免联想到了其族弟司马懿,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注定,两人不仅同岁,且表字都为仲达。 眼下司马懿尚在家乡河内,其父司马防是曹操的举主,曹操闻司马懿少有奇节,博学洽闻,欲召入幕府,司马懿不愿曲节曹操,借口自己有风痹病,不就。 曹操都招揽不到司马懿,刘景就更没戏了。 “陈留蔡(睦)子笃,博学善辞章,扶风士孙(萌)文始,清雅有文采,皆一时之美士也。可惜士孙文始因父功封侯,已离荆就国。蔡子笃尚在襄阳……” 此二人同样是王粲的好友,甚至比起裴潜、司马芝还要亲密,二人与王粲少小相识,当年一同离京,南下荆州,沿途同甘苦、共患难,情谊之深,远非旁人可比,只是二人才干不及裴潜、司马芝,才被王粲放在后面。 士孙萌出身扶风大族士孙氏,其父士孙瑞,仕历显位,名垂朝野,官至尚书令,后为西凉乱兵所害,天子迁都许昌,追论其功,封其子士孙萌为澹津亭侯。 而蔡睦,出身陈留蔡氏,乃卫尉蔡质之子,大儒蔡邕之侄,王粲十五岁登门拜访蔡邕,与蔡睦结识,二人可谓有总角之好。 推荐完好友,王粲又开始举荐乡人:“山阳伊(籍)机伯,学识不凡,明于法理……” 刘景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在他这个后世人看来,伊籍的表字简直辣眼睛,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他自然知道伊籍其人,尽管他在三国史上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可谁让他是刘备的臣子呢,相比于裴潜、司马芝等曹魏大臣,刘景无疑对伊籍更熟悉。 王粲不知刘景为何发笑,大感愕然,不由停下话语,刘景收起笑容,摆手道:“想起一事,不觉发笑,仲宣,你继续说。” 王粲点点头,又继续道:“安平崔(钧)州平,少传家业,有名称;颍川石(韬)广元,专务经纶,有节礼,二人素与诸葛孔明友善,自不用我多做介绍,想必将军早已有所了解。” 刘景微微颔首,崔钧、石韬及徐庶、孟建,合称“诸葛四友”,可惜听诸葛亮说,孟建思乡心切,已返回汝南家乡。 刘景问道:“还有吗?” 王粲点头道:“京兆赵(戬)叔茂,其乃司徒王(允)公故吏,王公为凉州叛贼所害,长安莫敢有为其收尸者,唯赵叔茂弃官营丧,海内义之。其人忠正多谋,可以济大事……” “京兆隗(禧)子牙,出身单家,学问精深,通《诗》《左传》,尤善天文、星官……” “南阳陈(震)孝起,敦笃不苟、南阳刘(廙)恭嗣,黄中通理……” 王粲博闻强记,一连举荐二十余位北方士人,其等出身、经历、品性、才能,王粲不假思索,随口道来,也只有他这等过目不忘之人,才能记得如此清楚。 第四百四十六章 入城 王粲一口气向刘景举荐二十余人,他认识的北方才俊当然不止说的这些,他此番举荐的人基本都是尚未出仕的青年士子。 已经出仕荆州的,如安定梁鹄、北地傅巽、河南杜夔等人,不用王粲举荐,刘景入主襄阳后,他们自然会转入刘景麾下。 而年长的儒者、名士,如颍川邯郸淳、陈国颍容、汝南和洽等人,推荐也是白推荐,他们出仕的概率,近乎于零。 王粲所举以关中、兖、豫等地士子为主,荆州人,他只举荐了几个南阳的才俊,汉沔以南,则是只字未提。 倒不是王粲看不上沔南士子,刘景自己少时曾游学襄阳,其身边重臣诸葛亮、潘濬、徐庶等,也都曾在襄阳生活多年。麾下更有庞统、向朗等沔南出身的士子,刘景对沔南才俊,必然十分了解,所以王粲也就没提。 刘景听罢,心下感慨不已,王粲举荐的这二十余人,青史留名者不在少数,即便史书无名者,也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刘景拊手而叹道:“此辈皆海内英才也,因北方动乱而避居楚地,诚非一州所能拥有。刘荆州长者,爱人乐士,中国士大夫但有来投者,无不安慰赈瞻,皆得资全,然而却不知任用,如此舍本逐末,实在令人费解。” 王粲冷笑道:“刘表身为宗室,不思助国,坐保江、汉,优游自喜,其虽有仁义之名,却外宽内忌,无容直之度,有才而不能用,闻善而不能纳,故四方奇士多隐居不出。” 王粲对刘表直呼其名,看得出他心里确实对刘表怨念颇深。 王粲又道:“将军今定荆州,未入襄阳,即授粲东曹掾,询问人才,求贤若渴,和高、世相类,刘表拍马难及。” 刘景闻言大笑,与王粲一直聊到后半夜,才卧榻而眠。 黎丘距襄阳约五十里,大军急行,一日可至,次日一早,刘景率军北上,向襄阳进发。 路上,刘景忽然接到刘备潜逃的消息,立时勃然大怒,虽然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刘备,但其逃走,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刘备其人,他颠沛半生,却不改其志,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终于在年近五旬之际,被他抓住机会,联合孙权,一战破曹,三分天下。 当刘景得知刘备逃往襄阳以西,不由一怔,略一思虑,便猜到刘备十有八九是准备通过房陵、上庸等地,前往巴蜀。 刘景未来的战略是,西和刘璋,东攻孙权,刘备若入巴蜀,恐怕会让他的计划横生枝节。 而且,刘璋性格懦弱,哪里是刘备的对手,怕是不出几年,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刘景一时间心急如焚,急命蔡升、韩广、刘亮、黄忠等将,率轻骑追击,绝不能让其入蜀。 目送蔡升等将横渡沔水,绝尘而去,刘景眉头紧锁,心情奇差,直到抵达襄阳才有所好转。 襄阳为表示臣服,诸门洞开,从事中郎,南阳名士韩嵩、东曹掾,北地名士傅巽,代表刘琮,率襄阳吏民出城数里相迎。 刘琮之所以没有出城相迎,是因为他正在为其父刘表治丧,他若是一身缟素,出迎刘景,刘景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就算刘琮有心,刘景也万万不会同意。 刘琮让韩嵩、傅巽代他出迎刘景,自然有其原因,二人在荆州地位既高,又素有名望,二人一个代表荆州人,一个代表流寄北士,足以彰显刘景众望所归。 韩嵩这位“楚国之望”,与刘景老师宋忠乃是至交,当年刘景来襄阳,曾以晚辈之礼拜之。 如今见对方向自己下拜,刘景急忙大步上前,将他扶起,口中连连道:“韩君不必多礼。” 韩嵩顺势起身,看着姿容英伟,威重甚著的刘景,韩嵩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他是南阳人,自中平黄巾乱起,南阳便饱经战乱,韩嵩深受其害。后曹操横空出世,迎天子以讨不臣,澄净中原,威震宇内,他断定曹操是救世之人,常劝刘表远离袁绍,归心国家。 可惜刘表不听,数月前,刘景、孙权联手来攻,形势万分危急,韩嵩趁机说服刘表,弃袁就曹,并自告奋勇为使。 曹操早知其人心慕朝廷,甚见亲近,韩嵩也由此彻底归心。 对于刘景这个好友弟子,州里英杰,韩嵩心里颇为欣赏,但这份欣赏,在国家大义面前,却无足道哉,与刘景相比,他更愿看到荆州落入曹操手中。 可惜曹操当下的首要目标是河北袁氏,暂时无暇南顾。 韩嵩暗叹道:“刘景英才盖世,素有鞭笞天下之志,其得荆州,非国家之福……” 刘景不知韩嵩心中所想,自顾自与其叙旧,而后看向一旁容貌瑰伟,倜傥不凡的傅巽。 他出身北地大族傅氏,乃是傅介子的后人,名臣傅燮,正是其族兄。当年韩遂等起兵凉州,入寇三辅,国家不堪其扰,司徒崔烈提议放弃凉州,傅燮当庭疾呼:“斩司徒,天下乃安!”自天子以下,朝野莫不震惊。 傅巽虽不及其族兄傅燮,亦有名声,曾受三公征辟,入朝为尚书郎,后天下大乱,弃官而走,辗转来到荆州,因其有知人之鉴,被刘表任为东曹掾。 傅巽曾评价庞统是“半英雄”,而历史上庞统归入刘备麾下,就因临阵督战,被流矢射杀。事业未竟,壮年而亡,半英雄的评价,可谓是实至名归。 荆州之军,已尽数撤出襄阳,降于刘宗,刘景让甘宁、马周等率军入城,接管城防,而后在韩嵩、傅巽等荆州文武的陪伴下,进入襄阳。 路上,刘景问韩嵩、傅巽道:“刘使君灵柩,目前在何处?” 韩嵩回道:“使君灵柩本放在州部舍中,刘子玉为避将军,已将使君灵柩移往城中别府。” 刘景脸色大变,忍不住责道:“刘子玉这么做,不是先我于不义吗?快,你等速速带我前往别府,祭奠刘使君。” 第四百四十七章 高义 刘景得知刘琮将刘表灵柩迁出州部,安置在城中别府,当即命令车驾调转方向,前往别府。 刘表为政宽和,百姓深受其惠,闻其病死,襄阳士民莫不垂泪,如丧考妣,皆自发前往奔丧,一时间辎軿柴毂,填接街陌。 刘景见状,不禁感叹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刘使君虽无王霸之才,坐观时变,却有安民之德,百姓爱之。今病亡,市巷哀怨,如丧亲人,刘使君若泉下有知,足以瞑目矣。” 此言一出,不管是刘景之臣,抑或荆州官吏,皆嘿然,不管他们心里是何想法,这话只有刘景能说,他们唯有沉默以对。 最终,刘景不得不让甲士居前开路,车驾才得以顺利通行。 刘琮提前得到通知,与外兄张允、主簿蒯良、治中庞季等人,候于别府门前,迎接刘景。 刘景车驾尚未停稳,刘琮便已俯身拜道:“戴罪之人刘琮,拜见将军。” “足下有孝在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刘景从车上下来,扶起刘琮,静静打量对方,两人此前素未谋面,刘表、刘琦父子皆有仪容、风度,刘琮自然也不差,只是看上去有些憔悴。 刘景温声安抚道:“足下心高志洁,轻荣重义,忽三军之众,蔑万里之业,举州归附,使荆土免于浩劫,百姓得以安康,有大功于社稷,即使鲍永之弃并州,亦不及足下之德。” 刘琮恭敬地道:“度德而让,古人所贵,荆部大州,非有德者不能居之,琮乃无德之人,窃居高位,常怀惶恐,将军才德,百倍于琮,诚为荆州之主也。” 刘景拍拍刘琮的手,道:“今汉室倾颓,国家多难,我等宗室,当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这话从刘景口中说出,实在没有半点说服力可言,刘表、刘琦父子若是听到这番无耻言论,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刘琮却是连连点头,一脸郑重。 刘景又道:“可惜刘备此人,不足信也。其出道以来,向以仁义自居,实则阴怀异志,不甘居于人下。其初周旋于军伍,碌碌无为,直到投奔公孙瓒才时来运转。然而他却在公孙瓒危难之际弃其而去,改投陶谦。陶谦死后,得徐州而复失,先降吕布,后奔曹氏,未几故态复萌,降而复叛,北依袁绍、南附荆州。今为我所破,又潜逃巴蜀,如此行径,实属延岑之流也。” 延岑乃是西汉末年的反贼,趁着天下大乱聚众起兵,攻略郡县,其先归附更始,后降于刘嘉,一度割据关中,力拒世祖光武,战败后南投秦丰,复又西奔巴蜀,辅佐公孙述,期间数败汉军,最终投降仍被吴汉族灭。 刘备乃当世英杰,纵横天下多年,历来褒者多、贬者少,刘景将刘备比作延岑,可谓恶意满满。 不过话说回来,刘备的人生经历,确实和延岑有些相像,两人皆心怀奇志,勇而善战,流窜大半个天下,多次改换门庭,就连最后逃入蜀地,都如出一辙。 当然了,两人也只有经历有些相似,刘景强行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不免有牵强附会之嫌。 刘琮唯恐波及到自己,急忙向刘景解释道:“刘玄德听闻我欲举州归附将军,心生怨恨,强闯州部,堵门咒骂,我念其是宗室长者,才未加理会。没想到他竟不告而别,等我收到消息时,他已出城走远,追之不及。” 刘景颔首道:“此事不怪足下,事发突然,仲玉反应不及,也是常情。我已派出精骑追之,断不能放其入蜀,以为后患。” 见刘景没有怪罪于他,刘琮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刘景随后看向蒯良、庞季,道:“二君沔南之翘楚,荆州之股肱也,我少时游学襄阳,便常闻二君高名,今荆州初定,百废待兴,望二君鼎力相助。” 二人相视一眼,蒯良躬身道:“微末之才,不敢当将军如此盛赞。我二人深受先使君厚恩,已决定为先使君持丧三年。” 刘景听得一愣,一时无言。 汉朝初立时,服丧较短,如文帝时曾下令:“既葬之后,服大红十五日,小红十四日,纤七日,凡葬后三十六日除服。” 不过随着儒家兴起,三年丧制渐渐兴起,但尚未普及,及王莽当国,开始盛倡三年丧制。 世祖光武恢复汉室后,尽管常绝告宁之典,奈何大势所趋,难以扭转,以至于发展到后来,连天子、皇后都服三年之丧。 并且,服丧对象也不再局限于亲属,有弟子为老师服丧者、有孝廉为举主服丧者,有吏民为长吏服丧者,这样的风气甚至都波及到了胡人,羌胡为中国长吏服丧,并非什么罕见之事。 蒯良、庞季作为刘表的心腹重臣,欲为主君守孝三年,也算合情合理。不过二人这么做,也从侧面反应了不愿为刘景效力。 刘景对此并没有太过意外,当年临湘城破之际,桓阶选择自匿,不肯屈事北方,族兄刘蟠若未病故,必然也和桓阶一样。 对于失去两位人才,刘景心里深感遗憾,但木已成舟,也只能叹一句:“二君高义。” 说话间,大批甲士涌入别府,刘景随后挽着刘琮的手进门,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刘琮道:“仲玉,使君乃是荆州之主,其灵柩当陈列于州部之内,仲玉为何擅自将使君灵柩移至此地?” 刘琮自然不敢当着刘景的面说是为避他,老老实实认错道:“此事是琮考虑不周。” 刘景点点头,没再抓着不放,说到底此事全因他而起,而他之所以明知故问,则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若对此不闻不问,岂不等于默许了此事? 一路来到灵堂前,刘景率麾下文武,入堂中祭拜刘表。 如果想收买人心,此时最好挤出几滴眼泪,然而刘景性格坚毅,此世只有在得知族兄刘蟠病逝时,才流了一次泪,要他惺惺作态哭泣,他做不到。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下马威 刘景自己哭不出来,其麾下群臣的反应,也同样略显冷淡,只有李严、向朗、韩暨等原荆州官吏,默默为刘表流了几滴泪。 站在刘表的棺柩前,刘景心道:“‘人五十不称夭’,你年过六旬,有名于天下,为士之领袖,亦据土万里,权倾一方,也算不负此生了。” 吊祭完刘表,刘景从灵堂出来,被刘琮引入别室。 刚一落座,刘景便开门见山地对刘琮道:“仲玉今奉印绶以归,然江夏、章陵、南阳犹未归服,还需仲玉写信劝导之。” “诺。”刘琮应道,随后说道:“眼下章陵太守黄射正在江夏,其父江夏太守黄祖,先君之心腹,得蒙殊遇,父子俱为郡守,荣宠冠绝江、汉。我书信招之,黄祖必率众归降,届时江夏、章陵二郡,传檄可定。” “至于南阳……昔日董卓及其党羽暴虐关中,人民流散,由武关入南阳避难者,十万余家。今三辅稍定,关中民纷纷北返,但仍有数万家滞留南阳。” 刘琮说到这,顿了顿,道:“其等久与羌胡接触,颇染胡风,贱礼义而贵勇力,贫则为盗,富则为贼,南阳百姓,深受其害。先君在世时,亦不能禁,唯有采取怀柔策略,笼络流民渠帅,假借他们之手以治关中民。” 刘琮最后说道:“流民渠帅素来桀骜,未必会听我命令,将军欲得南阳,当先压服其等。” 刘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人所说的南阳,仅指南阳郡西部,北起武关,南至山都。 众所周知,南阳乃世祖光武家乡,号为“南都”,有县三十六,城池过百,巅峰之时,人口多达两百四十余万,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郡,其虽名为郡,实则相当于一州。 经过多年的动荡,如今南阳郡已一分为三,以郡治宛县为界,宛县以北,乃曹操控制区。 宛县以南,以新野为中心,刘表单独划出,另设章陵郡。 宛县以西,以南乡为中心,北起武关,南至山都,共计十一县,这便是目前荆州控制下的南阳,无论土地抑或人口,比起全盛时期缩水了大半,再不复昔日光景。 不过刘景心里却极为重视南阳,首先那数万户关中流民,无论编户为民,还是收其精壮,以供驱驰,都将让自己获益无穷。 其次,南阳可通往关中。荆南地处南方,向来缺少良马。 而关中与凉、并边陲接壤,马匹易得,官渡之战前,韩遂、马腾等关西诸将一次就向曹操献马两千余匹。 刘景完全可与韩遂、马腾互市,用关中急需的粮食、铁器,换取战马、耕牛、毛皮等物。 如此,用不了几年,刘景就能组建起一支颇具规模的骑军。 当然,首先要先降服关中流民渠帅,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 此事对刘景来说倒也谈不上难,自他崛起以来,数年间收编了数以万计的荆州降军,其中关中人不在少数,其将校原本便是关中豪强、流民渠帅,这些人,将成为刘景掌控南阳的关键。 这是动之以情,若流民渠帅不识抬举,他不介意挥舞屠刀,“晓之以理”,荆、交二州都被他踩在了脚下,一群丧家之犬,又哪会被他放在眼里。 刘景这时忽然想起一事,开口问刘琮道:“对了,我听说文(聘)仲业眼下就在樊城?” 刘琮点头称是。 刘景欣喜道:“文仲业,楚之名将也,虎踞北方,威震荆土,我素闻其名,心慕久矣。” 刘琮立刻知趣的道:“文仲业确实有大将之才,足以托付大事。我这就派人过河相招。” 刘景轻轻颔首,接着又和刘琮聊了一会,随即起身告辞。 从刘氏别府出来,在刘琮等人的恭送下,刘景乘车离去,直入州部,登堂召见荆州官吏。 以刘先、韩嵩、傅巽为首的州部、镇南将军府诸吏,洋洋洒洒数百人,山呼海啸拜于堂下。 刘景正襟危坐,接受朝拜,而后示意众人起身就坐,缓缓言道:“昔王莽篡汉,豪杰并起,是时更始、公孙述等辈,皆快情恣欲,怠于为善,游猎饮食,不恤民物,遂致基业倾覆。” 刘景目光环视堂下,继续说道:“今天下丧乱,实过于莽世,刘荆州宗室长者,一心坐保江、汉,以观时变。而子弟并骄贵,衣服饮食,奢侈至极,皆豪取于民,实在有失天下所望。” 毕竟刘表已死,加之堂下皆其旧臣,刘景没有像檄书上那般,直斥刘表为逆贼,但也对刘表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不如此,则不足以彰显他起兵的正义性。 堂下数百人,鸦雀无声。 刘景又朗声道:“从前灵帝在位时,每每大赦,致使法度驰废,至曹司空秉政,气象为之一变。然我在长沙,尝闻刘荆州自行其是,岁岁赦宥,如此一味施仁,不重威刑,何益于治?” 汉灵帝在位二十二年间,大赦天下多达二十次,当今天子继位之初,更是年年大赦。 这种情况,直到曹操秉政才有所改变,曹操历来重视法度,只在第一年定都许昌时大赦了一次,此后六年,再未大赦天下。 与曹操相比,刘表仍死抱着“明德慎罚”、“平世重刑、乱世轻刑”那套思想,破坏国家法度,以全自己声名。 和他一样的,还有益州的刘焉、刘璋父子,他们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为笼络地方豪姓大族,以稳固统治基础。但在刘景看来,这么做无异于饮鸩止渴。 刘景的声音再度响彻于大堂内:“当初世祖初至河北,冯异等劝之曰:“当行人所不能为。”世祖欣然纳之,遂务理冤狱,节俭饮食,动尊法度,故北州歌叹,声布四远。我才德虽不及世祖万一,亦有效法之心,望诸君能够诚心辅佐,以济大业。” 刘景这番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像从前那般文法羁縻,缓刑弛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日后所有人都要夹起尾巴做人。 第四百四十九章 隐户 刘景一见面,就给荆州众官吏来了一记下马威,声称日后不再缓刑弛禁,而是要威之以法。 要想在乱世成就大事,就必须当这个“恶人”,“明德慎刑”那一套,根本就行不通,这自然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测,远者不提,就以魏、蜀、吴三国为例: 史载曹操“揽申、商之法术”,强调“夫刑,百姓之命也”、“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其治国“皆以明罚敕法、齐一大化也”。 诸葛亮执政,史称:“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罪不惩,无善不显”,蜀地百姓“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 东吴方面,后世长沙出土的十余万枚吴简,极大的还原了东吴的政治制度,其赋税之繁重、刑律之严峻,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魏、蜀、吴三国能够在纷乱的汉末乱世脱颖而出,建立帝业,重法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原因。 刘表、刘璋则是反面教材,由于他们“威刑不肃”,以致士民自恣,君臣不能同心,虽据土数千里,拥兵十余万,却只能做个守护之犬,而难有大作为。 不过也不能一味用威,恩威并施,才是为政之道。所以接下来刘景又换上另一副面孔,温言安抚、勉励荆州众官吏一番。 之后刘景开始下达政令,首先是命主簿蒋琬,及东曹掾王粲起草安民告示,让吏士张贴市、巷,传达旨意,安抚人心。 同时传檄南阳、章陵、江夏诸郡,宣告荆州易主,郡县长吏皆委以本任,并尽快遣使诣襄阳,不至者将以叛逆论处。 王粲才华倾世,文采妙绝,也不谦让,执笔一挥而就。 蒋琬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看着文藻富丽,辞无所暇的文书,蒋琬心中叹服不已,心道王粲以文才著于世,果然非虚。 刘景看过后,亦大感惊艳,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增一字不容,减一字不能。”王粲的文章,大概就是这样的程度吧。 刘景的第二项政令,是将刘表的镇南将军府数百官吏,全部并入他的安远将军府。 刘景碍于“三互法”的规则,无法担任荆州牧,日后安远将军府,就是荆州的政治中枢。 按理来说,荆州州部也要并入其中,但州部乃一州之治所,荆州郡县皆受其调令。如今荆州初定,刘景还要依靠州部稳定地方,因此决定暂缓合并州部。 刘景并不担心无法掌控州部,別驾刘先这个“半刺史”是他荆南老乡,算半个自己人。而主簿蒯良、治中庞季等刘表的心腹之臣,皆已弃职而走,他只需安插一两个人进入州部担任主簿、治中,便可彻底掌控住州部。 人选方面,刘景心中已有成算,他准备将右司马桓阶从长沙调来,担任治中一职。 主簿他则属意向朗,向朗不但才干出众,还有襄阳背景,重用向朗等于是告诉襄阳士民,他用人不分亲疏,唯才是举。 之后刘景又连颁数项政令,直到夜幕降临,朝会才宣告结束。 刘景从正堂出来,转入便坐,此时诸葛亮、庞统、蒋琬等人正在埋头清点户籍、仓、库。 荆北四郡,论户口南郡最多,有户近十万,口五十万。其次是江夏郡,有户四万三千,口二十万。南阳郡、章陵郡分列第三、第四,各有三万户,口十余万,荆北四郡总人口几近百万。 而荆南四郡,有户十六万八千余,口九十二万,整个荆州现如今总人口约一百九十万上下。 看似不少,实则却不及昔日南阳一郡之人口,比起荆州全盛时期锐减了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口,乱世的破坏力,由此可见一斑,位于南方的荆州尚且如此,也就不难想象中原的惨状了。 当然,这里计算的仅是荆州的在籍人口,事实上荆州境内还有大量的流户、隐户、荆蛮,人数不比荆州的在籍户口少。 刘景在荆南,数年间屡屡招诱荆蛮出山内附,卓有成效,目前其治下已有近十万荆蛮部民。 而寄居南阳的数万关中流户,刘景也已有了收编的计划。 相比之下,依附豪族,不纳赋税的隐户,刘景却是有心无力,哪怕他已经成为荆州之主,也不敢去碰触这个能够轻易将他炸得粉身碎骨的“地雷”。 身处乱世之中,作为有着外部压力的割据势力,根本没有清查隐户的条件,若强行为之,则无异于引火烧身,自取灭亡。 历史上魏、蜀、吴三国在籍人口,竟然不满八百万,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结果三国归晋没多久,人口就凭空翻了几倍。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哪怕雄主如曹操,贤相如诸葛亮,面对隐户问题也同样束手无策。 只有统一的新兴政权,才能压下一切反对声音,推行度田、案比,即丈量土地、核实户口。 本朝建立之初,世祖光武为了清查土地、人口,曾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太守,引得天下皆反,其中尤以青、徐、幽、冀四州为最,地方大姓纷纷起兵,勾结群盗,攻劫官寺,害杀长吏。 世祖光武不得不改变强硬态度,宽猛相济,招抚、镇压并用,才平息了度田所引起的骚乱。 总之,刘景暂时不打算去碰隐户这颗“地雷”,这件事还是等他一统天下之后再说吧。 刘景随后又拿起仓库账目翻阅,看着上面远不及预期的数字,刘景眉头不由高高皱起。 历史上刘表雄踞荆州,号称“有众十万,财谷如山”,这个时空因为刘景的出现,致使刘表夺取荆南,一统荆州的希望破产,后面几番大战,更是一败再败,丧师失地,所费何止巨亿? 因此刘景根本没对荆州仓库抱有什么希望,但看着账面上那可怜巴巴的数字,他还是大感无语,这点钱粮也就将将够犒赏将士所用,之后呢?喝西北风吗? 他不由有些怀疑,是不是刘琮将仓库里的钱粮悄悄转走了。 第四百五十章 官学 刘琮当然没有转走荆州仓、库内的米谷、钱财,事实上刘表、刘琮父子自有私库,有别于公库,这是他们的私有财产。 刘表据有荆州十余载,积累下的财富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至少远比公库要多得多,刘琮根本没必要挪用公库的财物。 要说不眼馋,刘景自己都不信,只是他已经夺取了刘表、刘琮的荆州基业,若是再觊觎其私产,就显得吃相太难看了,他自然不会做这等为人诟病的事。 其实不管是曹操攻克邺城,还是刘备入主成都,都曾放任麾下大军侵暴士民财富,袁氏、刘璋亦无例外,宝货被洗劫一空。 尽管事后曹操、刘备为彰显仁慈,归还了一部分财物,但相比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刘景到底是现代人,自认为道德底线要远高于古人,既然诸葛亮“其兵出入如宾,行不寇,刍荛者不猎,如在国中。”岳飞“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刘景总不能还不如古人吧? 眼下钱粮虽然紧缺,却也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以荆州沃土万里,士民殷富,只需与民休息,相信很快就能摆脱当前困境。 从便坐中出来时,已近人定时分,连续多日行军,令刘景颇有几分疲惫,当即入官舍休息。 次日一早,精力尽复的刘景,带着诸葛亮、庞统等人,乘车出州部,前往襄阳南郊的官学,也是前身生活了两年的地方。 说实话,三国群雄,刘表在刘景心中只能排在中游位置,认为他身为宗室,却一心雍容荆楚,坐视社稷沦丧,诚非英雄。 但刘表有一点,刘景不得不感到佩服,那就是他来到荆州后,见沔南之地文学不昌,于是亲行乡射,建立学校,表显儒术。 和他相同的还有孔融,在这个群雄虎争,充满杀戮的乱世,二人的做法,无疑为这个冰冷残酷的时代,增添了一抹温情。 汉代的官学,分为京都的太学,以及地方的官学,地方的官学一般多集中于郡、国、县。 郡、国官学曰学,县、道、邑、侯国官学曰校,中原某些文学昌盛的地区,就连乡、聚都设有学校,称之为庠、序。 明帝时,班固在《东都赋》中云:“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 这当然是夸张之言,但本朝以来,学校较西汉时期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却是不争的事实。 官学遍布郡、县,但州一级却不置,刘表在荆州,率先设立州级官学,也算是开创了先河。 毁于战火的洛阳太学,诸生高达三万余人,加上家人、奴婢,几乎占到洛阳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荆州官学规模固然比不上洛阳太学,却也有数千士子,负书荷器,自远而至,潜心修学。 遍寻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规模的官学,即使曹操在许都重建的太学,亦有所不及。 若要问刘景乱世之中什么最宝贵,他会回答:“人才。” 荆州官学,就是一座人才宝库,里面汇聚了四方才俊,所以昨日刘景抵达襄阳,尚未入城,就第一时间派兵护住学城,确保学校内的讲师、学子不受骚扰。今日一早,便将官学定为出行的首站,以示对人才的重视。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主管荆州官学的,正是他的老师,五业从事宋忠。 宋忠乃是一名白首穷经、诲人不倦的儒者,极少参与政事,加之弟子刘景崛起于荆南,成为荆州的心腹大患,宋忠为了避嫌,一心躲在官学内教书育人。 刘景听说近年来宋忠又收了几名弟子,其中尤以益州广汉人尹默学识精深,最为出众。 由此也可以看出荆州官学的巨大影响力,就连益州人都不远万里,慕名而至,求学问道。 荆州官学坐落于襄阳南郊,襄水河畔,有墙垣,南北长百丈,东西宽八十余丈,周回二里,四面各开一门,隐然一城之貌。 由于官学学子及家眷众多,为方便其等生活起居,官学附近还设有一市,名曰:“会市。” 里面除了贩卖各种生活起居用品外,还贩卖“经书传记、笙馨器物”,买卖双方,也都雍容揖让,彬彬有礼,相比于寻常市井,更多了几分文化气息。 刘景对会市可谓十分“熟悉”,前身昔日游学襄阳,不好读书,整日厮混会市,耽于玩乐,令宋忠直呼:“朽木不可雕也。” 不过随着刘景起于市井,名声日隆、势力日盛,他的这段不堪过往,反而成为传奇佳话。 君不见,当年世祖刘秀亦曾混迹于市井,还曾与人合伙买驴,跑起运输业。高祖刘邦就更不用说了,其本就出身于市井。 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不用刘景自己开口解释,人们自然而然就为他找好了理由。 刘景车驾抵达学城北,宋忠事先得到通知,早已率领官学师、掾、诸吏数百人出城相迎。 荆州官学有两大系统,首先是教育系统,五业从事宋忠之下,有师者五十人,另有孝义掾二人、业掾二人、易掾四人、春秋掾四人、尚书掾五人,诗掾五人,议掾、文学掾各二人……凡正式及辅助教学者多达八十余人。 其次为方便管理数以万计的学子及家眷,官学内还设有行政执法系统,诸如法曹、贼曹、集曹、辞曹等,一应俱全,诸曹吏比教学者还多,人数超过百人。 除了官学师、掾、诸曹吏,学子们也纷纷赶来,或缘墙、或出城,翘首相望,一时间学城北门内外,人山人海,观者如堵。 宋忠是刘景之师,他可不敢大喇喇乘车到其面前,离得尚远时,他就急命车驾停下,带着诸葛亮、庞统等人徒步行至宋忠面前,拜道:“弟子刘景,拜见先生,劳先生出迎,弟子惶恐。” 见刘景执师礼甚恭,宋忠心情大悦,托起刘景,含笑道:“仲达不必多礼,看到你有今日这般成就,为师亦与有荣焉。” 第四百五十一章 水镜 刘景执弟子之礼,拜见宋忠,之后又与宋忠身旁褒衣大袖,白须垂于胸前的綦毋闿见礼。 綦毋闿字广明,耆德故老也,学贯五经,名亚于宋忠。 当初刘表立学校,以“五经章句烦琐,远离本质”为由,命宋忠、綦毋闿对《易》《尚书》《诗》《礼》《春秋》五经删繁就简,编成《五经章句》,谓之《后定》,作为荆州官学教材,极大提高了学子学习的效率。 自今文经学成为官学,数百年来可谓繁荣到了极点,以至于一经之注解,动辄百万言,造成学者白头而不能通一艺的困境。 世祖光武曾入太学读书,深知其弊病,曾让精通《严氏春秋》的钟兴“定《春秋章句》,去其复重,以授皇太子”。汉明帝亦“自制《五家要说章句》”。 帝师桓荣、名臣张奂等也都对经书进行过大幅删减,然而始终不成体系,直到刘表命宋忠、綦毋闿编纂《五经章句后定》。 且《五经章句后定》并不局限于今文经学,如《五经章句后定》收录的《周易章句》,所依据的就是古文经《费氏易》。 这是本朝以来,古文经学首次成为官学教材,刘表此举,堪称开创先河之举。宋忠、綦毋闿也凭借着《五经章句后定》,确立了一代儒宗的地位。 綦毋闿虽是儒宗长者,面对刘景却也不敢托大,含笑还礼。 宋忠身侧还立有一人,此人年约五旬,身量一般,容貌丑陋,却别有一番儒雅气质。 经过诸葛亮介绍,刘景方知此人就是“水镜先生”司马徽。 说实话,刘景心里吃惊不小,司马徽乃中国名士,谁能想到,其人容貌竟是如此不堪。 据说司马徽之前在鱼梁洲隐居时,刘琮闻其名,前往拜望,当时司马徽正在园中亲自耕锄,刘琮左右见其容貌鄙陋,衣着简朴,以为其是司马家的下人,问道:“司马君可在家?”司马徽回道:“我是也。” 结果惹得刘琮左右大骂:“死庸!将军诸郎欲求见司马君,你这园奴,也敢妄称司马君?” 司马徽是位“好好先生”,并无一般名士的清高自傲,被骂也不生气,旋即返回家中,刈头著帻,来见刘琮。刘琮自知看走眼了,行大礼向司马徽谢罪。 刘景与司马徽素无交集,前身在襄阳求学期间,司马徽尚在鱼梁洲隐居,但诸葛亮、庞统、向朗等人都曾受学于司马徽,且又有私谊,因此显得分外热络。 刘景对司马徽也颇为上心,言语间十分亲近,他和宋忠、綦毋闿不同,绝非单纯的“教书匠”,其为人清雅,有知人之鉴,被沔南名士庞德公誉为“水镜”,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诸葛亮曾说过,司马徽并非无心仕途,只是知“刘表性暗,必害善人”,所以才在面见刘表时,故意藏拙,甘愿被当做小书生,安心躲在官学内教书育人。 历史上曹操南下荆州,意欲重用司马徽,可惜司马徽其时已身染重病,不久之后便去世了,只留下了几则寓言故事及“水镜”之名,若非诸葛亮,恐怕其人早就淹没在历史的浪涛中。 刘景心中对招揽司马徽并没有多少把握,准备先让诸葛亮、庞统私下探一探对方的口风。 接下来刘景又见了几位官学师、掾,及诸曹大吏,而后当众道:“自董卓乱国至今,十余年来,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衰败,儒道尤甚。刘荆州虽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然于国家丧乱之际、礼教凌迟之时,修文学、立庠序,国学之兴,自其始也。” 刘景肯定了刘表兴学的功绩。刘表入主荆州十余载,期间为政宽和,广树恩德,深得人心,刘景作为最终的胜利者,动动嘴皮子,对失败者说上几句好话,既能显示自己的气度,又能借此收获人心,何乐而不为呢。 刘景一席话,如预期般获得了极其显著的效果,随后邀老师宋忠共乘一舆,进入学城。 天下学城皆模仿太学而建,荆州官学亦不例外,由师掾吏舍(博士舍)、学子横巷(诸生横巷)、内外讲台三大部分组成。 其中外讲台乃是荆州官学的标志性建筑,长十丈,阔三丈,宏大宽广,甚为壮观,可同时容纳数百千人听讲。 刘景车舆绕过外讲台,停于大堂门前,刘景进入堂中,刚一就坐,便命人取来竹纸,盛放于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案前。 看着面前色泽土黄的纸张,宋忠不由“咦”了一声,取一张在手,只觉此纸紧致绵韧,匀细光滑,一时间颇有些爱不释手。 宋忠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如此精良的纸,包括大名鼎鼎的左伯纸,亦远不及此纸。 宋忠目光望向刘景,急切地问道:“仲达,此纸你是从何处得来?耒阳?不对,耒阳纸我也用过不少,绝无这般精良。” 刘景含笑道:“先生也知道,弟子素好书法,挥墨之际,常觉纸张质地薄脆,差强人意,便想着造出堪用之纸。经过多番尝试,弟子终以嫩竹造出佳纸。” “嫩竹?”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闻言莫不愕然。 据他们所知,造纸的原料,以树皮、麻布、鱼网等柔软之物为主,嫩竹虽有一个嫩字,却是竹子,材质坚硬,如何能造纸? 刘景对此没有多做解释,制造竹纸的技术,可是荆南的最高机密,岂能随意泄露。 宋忠、綦毋闿、司马徽显然也知道此事涉及机密,没有多问。 当听刘景提及竹纸目前已经量产,正逐步取代竹简,成为荆南官府公文的载体,宋忠大喜过望,立马向刘景求取竹纸。 刘景痛快的答应赠送官学竹纸万张,继而说道:“昔汉高受命,招延英异,光武中兴,群俊毕至,今荆州始定,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官学学子,皆海内之俊杰也,我欲参考太学之甲乙考课,选拔人才,先生以为可否?” 第四百五十二章 自白 两汉取士,实行的是“察举制”,高祖刘邦首下求贤诏,要求郡国推荐具有治国才能的贤士、大夫,是为“察举制”之始。 其后惠帝、吕后时期更进一步,诏举“孝悌力田”,孝悌就是孝敬父母兄长者,力田则是勤于农事者。 真正的“察举制”,诞生于汉武帝之手,即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茂才)”,中央和州郡直接从民间和低级官吏中选拔人才,极大扩展了国家的选材范围。 贤良、方正等中央特科选士,尽管时断时续,没有形成常制,却也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如本朝名将,“凉州三明”中的皇甫规、张奂,都曾举贤良方正。 汉武帝开创的“察举制”选士,除了诏举“贤良、方正”、郡国察“孝廉、茂才”之外,还有太学“设科射策”。 当年大儒董仲舒在《对贤良策》中提出:“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 董仲舒不仅把太学视为培养人才之所,而且也把它作为推行教化的手段及官僚选拔的基地。 汉武帝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遂“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 所谓设科射策,就是将考试内容书于简策,并根据问题的难易程度,分为甲科与乙科。 王莽执政时,又将甲、乙二科改为甲、乙、丙三科,甲科录四十人,授郎中;乙科录二十人,授太子舍人;丙科录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光武中兴汉室后,恢复甲乙二科之制,之后又屡有变革,如采用“两岁一试”定制,废除甲乙之名,不设人数限制等等。 可惜这种取士方式,充其量和贤良方正一样,只是作为国家选士的补充。 孝廉、茂才,才是国家最主要,同时亦是最重要的入仕途经,这也是本朝民间乡论品藻风气如此盛行的根本原因所在。 毕竟要被举为孝廉、茂才,首先要有称于乡里的德行,这就需要名士的点评,为其扬名。 于是狡诈平庸之徒,或使用手段,或依靠家族,影响乡评,博取名望,借以入仕,方才有那首妇孺皆知的童谣:“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陈蕃、黄琬等有识之士,皆欲整顿察举风气,然而事情刚刚开了一个头,就因侵犯到权贵的利益,而遭到免官,乃至禁锢。 九品中正制,说白了,不过是国家将人物品评的权力,从民间手中收归国有罢了。 可惜这根本就治标不治本,人物品评的权力,最终还是被士族所垄断,以至于西晋建立之初,就有卫瓘、刘毅、司马亮等人上书,以阻碍人才晋升为由,请求废除九品中正制,司马炎出于统治的需要,最终没有同意。 刘景因“躬耕养客”、“质书救邻”,德著长沙,从而入仕,算是乡论品评的受益者。 然而作为熟知历史进程的后世之人,他深知品第取士,是一条歧途,而九品中正制,则是在这条歧途上,越走越远。 历史证明了,科举制才是正途,刘景完全可以借鉴科举制,对官学考课加以改进,以便为未来真正的科举制铺平道路。 宋忠听到刘景有意参照太学,射策取士,颔首道:“夫学者,治乱之轨仪,圣人之大教也。自初平初,刘荆州崇立学校,已十余年矣,如今学有所成者不在少数,足以为国家分忧。” 刘景笑着对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道:“那就烦请先生及诸君,选取《五经》难问疑义,书之于策。此番考课,我准备录取百人,以面试策问定夺最终排名,其中甲科二十人充任幕府,乙科八十人补入州郡。” 说到这,刘景顿了顿,又说道:“经学虽为国之根本,然汉家法度,本以王霸道杂之。除通经外,不如再增设明法一科。” 明法乃是国家特科的一种,国家特科可不止贤良、方正,此外还有明法、明经、文学,乃至明兵法、明阴阳灾异等等。 是以对刘景增设明法一事,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尽管有些意外,却并未出言反对。 刘景随后又与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商议具体细节,接着起身行出大堂,登上宏大的讲台,面对数以千计,席地环坐的学子,缓缓言道:“诸君皆海内俊士也,身在官学,自可不烦赋役,饮酒赋诗,悠游终日。” 官学学子,无赋、役之虑,他们既不交赋(人头税),也不服役(劳役),这是国家赋予他们的特权。所以太学生从数千人一路蹿升至三万余人,所以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 刘景此话一出,颇有嘲讽的意味,自宋忠以下,官学师生,莫不面面相觑,现场一片死寂。 刘景肃然扫视台下,继续说道:“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今天下丧乱,社稷凌迟,诸君皆为饱学之士,通经明义,何忍神州沉沦,万民涂炭,而置身于世外?” “我生于江南,未经战乱,是以少时顽劣,读书不求甚解,待年岁渐长,见天下悲苦,始有兴复汉室之心,澄清宇内之志,虽处市井之中,亦不改心志,蒙张长沙看重,为酃县长。” “后荆州内乱,数载之间,长沙庐落丘墟,田畴芜秽,民不聊生,为救荆南百姓于水火,愤而起兵,平息动乱,尽复荆南。今南平交域,北定荆州,地方万里,带甲十万,足以展志。” “我今日至此,是为开甲乙之科以取士,选拔英俊,与我共济天下。《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孔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诸君若认为尚可辅佐,不妨射策量才,登甲乙之科,届时我必于州部之中,扫榻以迎。” 第四百五十三章 拦路 闻刘景欲开甲乙之科,射策取士,现场气氛顿时沸腾起来,学子们欢欣鼓舞,议论纷纷。 刘表崇立学校,供养南州学子,赈赡流寄北士,兴先王之道,振儒教之萎靡,可谓功莫大焉。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刘表仅仅只是将荆州官学当做一面吸引世人眼球的“招牌”,十余年来,很少从官学内选拔人才。 出身著姓大族的学子倒是不愁没有出仕的机会,而那些出身寒门单家的学子,荆州本地人还好,至少返回家乡有机会入事郡县。流寄北士,若无名声,纵然再有才,亦难有出头之日。 刘景开科取士,让所有心有抱负,却缺少机会的学子看到了希望,内心之喜悦,可想而知。 正面靠近讲台处,人群中坐着两名高冠巍峨,衣袍精理的青年士子,二人一名杨仪,字威公,一名杨颙,字子昭,乃同族兄弟,皆为襄阳著姓杨氏子弟,才学远超同侪,堪为官学翘楚。 杨仪年纪较杨颙稍长,仪表出众,唯有嘴角下扬,给人以强势之感,只见他对杨颙道:“子昭,安远将军帝室之胄,心怀天下,今据荆、交,思贤如渴。你我何不就此射策登科,辅佐安远将军上匡社稷,下安黎民,等到海内清复,佩金带紫,刻功昆吾,著书青史,岂不美哉?” 看着意气飞扬,夸夸其谈的杨仪,杨颙不免嘿然。 自己这位族兄智略谋虑,超群绝伦,远非自己所能比,只是其性情高傲狷激,很容易得罪人,为自己遭惹祸端。所幸刘景器度广大,尊贤重士,倒是不用担心他落得和祢衡一样的下场。 念及于此,杨颙便点头同意了杨仪的提议。 杨仪随后又扭头望向另一侧,对一位容貌俊朗,姿质风流的士子道:“文祥,你之意呢?” “威公所言,亦我心也。安远将军兴仁义之师,尊奖王室,讨伐不服,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我等正当投效,以尽微薄之力。” 文祥姓习名祯,出身襄阳望族习氏,乃襄阳侯习郁之后。 自和帝以来,外戚专政,宦官擅权,败坏朝纲,导致国势日衰。太学生有感于此,开始联合有识之士,积极参与政治,危言深论,不避强权,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直至两次党锢之祸,太学始衰。 刘表乃党人领袖“八顾”之一,当年曾亲历太学生运动,所以他建立的荆州官学,颇有太学之遗风,学子们在学校内品覈权贵,裁量执政,激扬名声。 习祯为人有风流,善谈论,乃是荆州官学中的领袖人物。靠着“清议”,他轻而易举成为了刘表及荆州权贵的座上宾,放眼沔南,名望仅稍逊庞统半筹。 以习祯的名望,其实无需参加射策,只要安心等待即可,以刘景对待人才的重视程度,相信不出数日,就会派人登门礼召。 不过习祯却不想这么做,他作为学子领袖,实在没有理由躲避射策,他对自己的学识有着充足的信心,就算不能独占鳌头,登个甲科却不成问题。 杨仪早就料到习祯会出仕,丝毫没有意外,事实上习氏一族,是最早投靠刘景的襄阳大族。 习祯族兄习珍当年随蔡瑁南下征讨刘景,途中遭遇伏击,蔡瑁竟抛弃习珍,独自而逃。习珍迫不得已,于阵前归降刘景,如今为刘景镇守零陵,深受信任。习氏一族,早已暗投刘景。 “良只恨年少学浅,不能与诸兄共射策。”说话之人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其姿容脱俗,且眉中有白毛,令人见之难忘。 他名叫马良,字季常,宜城大族马氏子弟,今年十六岁,家中排行第四,别看他年纪不大,学识却已超过三位兄长,得到了习祯、杨仪、杨虑等人的认可。 习祯出言劝道:“季常虽然年少,却有学识,试试亦无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验证所学。” 杨仪也建议马良可以一试。 杨仪已故亡兄杨虑,少有德行,学识精深,为沔南冠冕,十余岁就开始传道受业,有门徒数百人,可惜天妒英才,十七即夭折。马良自然没有杨虑十余岁便为人师的学问,但以其之才,射策乙科还是有可能的。 见习祯、杨仪全都劝他参与射策,马良便答应下来,就像习祯所言,就当是验证所学了。 崔钧遥望讲台上龙章凤姿,天日之表的刘景,以及立于刘景身后,含笑视来的好友诸葛亮,问身旁的石韬道:“如何?” 石韬紧抿嘴唇,目露热切,言道:“古语云:‘学而优则仕。,我这些年来孜孜不倦,苦修学业,为的不就是今日么。” 眼见同窗好友诸葛亮、徐庶南下不过两载,便一为刘景军师,寄股肱之任,一为南郡太守,专一国之政,石韬内心为好友高兴的同时,亦不免感到遗憾。 当初诸葛亮、徐庶南下时,曾盛情邀他一同前往,只是他心中多有顾虑,婉拒了二人之邀。 他不比崔钧,崔氏乃北州高门,崔钧曾祖崔骃、祖父崔盘、从父崔寔、父亲崔烈、兄崔均并为名士,著于天下。 以崔钧的显赫家世,想要出仕,随时随地都可以。 石韬出身、才能皆不如崔钧,入仕之路,必定崎岖,好在好友诸葛亮、徐庶如今得志,有二人的照拂,他仕途无忧矣。 石韬自忖才能虽不及诸葛亮、徐庶,却也绝非庸碌之辈,定能在刘景麾下占据一席之地。 崔钧惋惜道:“可惜公威(孟建)已返回汝南家乡,不然我等五友携手同心,辅翊明主,以立功业,必为难得佳话。” 石韬亦深以为然。 刘景见台下学子欢呼雀跃,欣然而笑,接着又说了一番勉励之语,之后在官学师生们的欢送下,登车离去。 刘景车驾刚刚驶出学城,就被迫停了下来,刘景坐在车中,满心疑惑,不久于征回报,告知原委,原来是有人在前方拦路,欲献祥瑞。 第四百五十四章 委蛇 于征骑马而行,神色郁郁,之前的宜城之战,他身为“护军”,肩负护卫刘景的重任,结果面对刘备的突袭,他布置的防线如同纸糊一般,轻易就被击穿。 危急时刻,幸赖马周勇毅沉着,安坐胡床,稳定军心,最终成功击退刘备,否则一旦被刘备欺到刘景麾下,后果不堪设想。 刘景战后并未降罪于他,但于征却深为自责,认为自己辜负了刘景的信任,就算时隔多年,重返襄阳,衣锦还乡,也没能平复内心的积郁。 忽然,前方一阵骚动,于征眉头皱起,策马前往查看。 “诸君息怒,小人非是无故阻拦,小人乃会市商贾,今日偶得一祥瑞,欲献于贵人,还请诸君通禀一声。” 于征尚未来到近前,便听到有人高声说道。 “祥瑞?”于征不禁心生好奇,驱马上前,打量拦路之人,其年约三十余岁,身着贾人服,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竹篓,不出意外,所谓的祥瑞就在竹篓之中。 于征高据马上,开口问道:“你欲献何物?祥瑞可不能乱搠,若你所献之物,不是祥瑞,将军怪罪下来,你可知道会有后果?” 贾人见于征乘骑骏马,衣甲精美,眼睛不由一亮,道:“借小人八个胆子,也不敢蒙骗将军,小人要献的是一条瑞蛇,君一看便知。”说罢,行至于征面前,将竹篓稍稍打开一条缝隙,以便于征观看。 于征定睛一看,不禁面露愕然,竹篓内的蛇是不是瑞蛇他不好判断,但这绝对是一条异蛇。 只见其长不过二尺余,通体黑紫,一看就有剧毒,最令人惊奇的是,它长有两个头,两头共用一个身体,简直闻所未闻。 于征不知此异蛇算不算祥瑞,这不是他所能够决定的,便带着贾人去见刘景。 刘景坐在车中,听完于征禀报,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祥瑞?他虽然两世为人,却不信鬼神,祥瑞之说,就更不信了。 诸葛亮、庞统、王粲等人听闻有人献祥瑞,全都赶了过来。 王粲博闻强记,一见双头异蛇,立刻脱口而出道:“此乃委蛇也,又曰延维,《庄子》有云:‘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左右有首,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说到这,王粲向刘景深深一拜,又道:“恭喜将军,委蛇不易见,见之者必霸天下。昔齐桓公遇委蛇,而伯天下。今将军见委蛇,必可诛灭无道,一匡天下,兴复社稷,成就霸业。” 王粲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诸葛亮、庞统等人自然要跟上步调,纷纷祝贺刘景,霸业可期。 见众臣煞有其事的模样,刘景不由嘿然,什么委蛇,什么见之者必霸天下,纯属无稽之谈。 古人见识少,才以为怪,他前世生活在信息时代,别说双头蛇,就是连体人也见过不少。 说白了,不过是妊娠时出现意外,孪生没能完全分离,结果导致连体,被迫共用一具身体。 诸葛亮、庞统、王粲虽为古人,却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他们心里未必相信祥瑞,只是祥瑞有利于己,所以因利乘便罢了。 刘景对众臣摆了摆手,道:“古来史书记载诸多祥瑞,多是不经之谈,不足为信。夫百姓富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困苦而多瑞,不害为桀、纣。” 刘景顿了顿,继续说道:“如非要论祥瑞,在我看来,天公作美,年谷丰登,民有所食,才是真正的祥瑞、嘉瑞。不然就算麟凤五灵齐至,又有何益?” 所谓麟凤五灵,即麒麟、凤凰、龟、龙、白虎,此乃王者之祥瑞也,是最高级别的瑞兆。刘景以此表达对祥瑞的不屑。 刘景为人重实务虚,王粲尽管与他结识多年,但之前多为笔谈,相处时日不多,还不太了解刘景的风格,此番拍马屁直接拍到了马腿上,令他倍感尴尬。 不过这是君臣合作初期,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王粲慢慢摸清刘景的秉性,双方会越来越合拍。 刘景虽不信祥瑞之说,但既然已经献上门来,他倒不好一拒了之,赐其一金,以为奖赏。 贾人脸上难掩失望之情,委蛇乃是他从猎者手中收来,仅花费千钱,转手就获利十余倍,但这却远不及他的预期。 他哪里想得到,如今坐拥整个荆州的刘景竟会如此吝啬,仅仅只用一块金饼就将他打发了。 刘景若是知道贾人心中所想,定会收回金饼,眼下他正缺钱用,委蛇在他眼里可不值一金。 事实上委蛇的价值,可远不止一金,刘景回到襄阳,不到半日工夫,其“道遇委蛇,必霸天下”的传言,就传得妇孺皆知,原本还有些暗流涌动的局势,登时河清海晏,其稳定人心的功效,又岂是区区金钱所能衡量? “委蛇……”午后,文聘横渡沔水而来,才入襄阳,便听说此传言,心里不禁疑道:“难道,刘景真是命世之人不成?” 文聘到来时,刘景正于便坐内,与诸葛亮、庞统、王粲等人整理征辟名单,这份名单囊括了数十名南北才俊,北人由诸葛亮、王粲负责,南人由庞统、向朗负责,而名士长者则不宜假他人之手,刘景准备亲自登门相请。 “好个文仲业,总算来了。”刘景迫不期待的起身相迎,双方甫一见面,刘景便忍不住抱怨道:“我昨日便请刘仲玉写信相招,以为你上午就会到来,不意日落才至,让我等得好生心苦,不知仲业为何姗姗来迟?你若再不到,我就要渡河去找你了。” 刘景这话看似抱怨,实则隐含质问,文聘面色不改,沉着应道:“聘蒙刘荆州恩遇,以爪牙之才,当方面之任,然而聘却未能替刘荆州守住基业。今荆州倾覆,聘茫然无所从,既愧对于刘荆州,亦无颜来见将军。” 第四百五十五章 投降 文聘称自己身为荆州大将,倍受恩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败主降而毫无所为,心中既感悲痛,又觉耻辱,无颜早见刘景。 文聘这番话在外人听来,倒也入情入理,却不是他迟来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在接到刘琮书信相招后,心存犹疑。 文聘并非只有归降刘景一条路,他还可以北上投奔曹操。 故主刘表灭亡于刘景之手,文聘深受刘表厚恩,实在很难心安理得的归顺刘景。 相反,投靠曹操就没有顾虑了。 曹操奉天子以讨不庭,拥有大义名分,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归德,荆州人北投曹操者不在少数,如江夏李通、南阳邓展等。 就连文聘的同族昆弟,也有不少人投靠曹操,毕竟文氏一族所在的宛县就在曹操治下。 不过文聘想要率众北投曹操,却有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那就是他和麾下将士家眷,皆在襄阳,就算他能够狠下心来,抛弃妻、子,麾下将士也未必肯。 且刘景水军已由沔入淯,截断了文聘北归新野之路,刘景步军亦登陆北岸,对樊城虎视眈眈,想要脱身,简直比登天还难。 文聘考虑良久,最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选择归降刘景。 当然,刘景乃当世人杰,其英明神武,恢廓大略,有高、世之风,王霸之器,堪为明主,文聘投其麾下,倒也没有不满。 “荆州之败,非仲业之罪。”刘景抚其手背安慰道,“仲业勇而有谋,镇守北境,折冲外御,威震敌国,若刘荆州以仲业守宜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将军谋略超世,用兵如神,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聘一介凡人,岂是将军敌手。”文聘颇有自知之明,荆州一干名将,有一个算一个,对上刘景,无不大败,非死既降,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例外。 刘景笑道:“仲业若是凡人,世间就再无人可称良将了。” 接着为文聘介绍诸葛亮、庞统、蒋琬、王粲等心腹之臣。 文聘不敢怠慢,一一见礼。 之后刘景拉着文聘就坐,询问北方之事,文聘当即毫无保留,娓娓道来,章陵郡下辖十四县,有户三万,口十余万。 章陵境内的兵马,分别掌握在文聘与章陵太守黄射的手中。 黄射眼下不在章陵,之前江东军大举进犯江夏,黄射接到其父黄祖求助,亲将兵马,南下驰援。如今文聘又率众归降,这意味着章陵已经没有可用之兵了,刘景随时可以将其收入囊中。 章陵郡地界与曹操势力接壤,乃荆州北方屏障,刘景再胆大,也不敢用文聘这个新降之人守章陵,他暂时只适合担任副职。 能居此重任者,除了必须是刘景亲信之人,还要有内抚士民,外御强敌的才能,使刘景日后攻略江东时,不为北方所忧。 刘景环顾手下诸将,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族兄刘宗。 不过刘景并未急于做出决定,还需视江夏那边的情况而定。 尽管昨日刘琮信誓旦旦向他保证,必能说服黄祖、黄射父子归诚,但世间哪有万无一失之事,还是等江夏那边有了结果再说。 文聘当前的官职是奋武中郎将,由刘表所任,而今投入刘景麾下,自然不宜再用,刘景改表其为扬武中郎将。 傍晚,刘景于州部之中,召集文武,为文聘举办欢迎酒会。 酒会上,文聘的座次与刘宗、甘宁、韩广等同,甚见亲待。 三日后,刘琮信使长途跋涉数百里,抵达沙羡,面见黄祖。 黄祖今年虽已年近六旬,却体格魁梧,面色红润,丝毫不显老态。 对于刘琮来信,黄祖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是来信向他求援,然而他打开书信一看,才知大错特错,不禁惊骇而起。 刘景率军北上前,为防备黄祖,分别派兵驻于长江上游的州陵,及汉水上游的诸口,使黄祖既不能溯江袭扰巴丘、江陵,也无法沿汉水北上驰援襄阳。 州陵、诸口驻军虽不多,但黄祖连战孙权、刘景,兵船亦折损大半,根本无力突破封锁。 黄祖坐守沙羡,消息十分闭塞,哪里会想到,刘景竟然旬日之间就击破了宜城这个荆州军最后的防线,进而包围襄阳,刘表忧病而死,刘琮举州而降。 黄射见父亲看过信后竟如此失态,心中大感不妙,急问道:“大人,诸郎信中所言何事?” 黄祖此时心乱如麻,哪有心情开口,直接将信丢了过去。 “这……”黄射接过信匆匆一瞥,顿时惊得面如土色。 黄祖为人粗鄙,早年以冶铁为业,至今仍有人暗地里以“缎锡”呼之,刘表却不以为他出身卑微,拔擢于卒伍,恩遇甚厚。 如今黄祖、黄射父子更是分掌郡国,权倾荆州,冠绝江汉。 知刘表病死,以黄祖为人之薄凉,亦不免潸然泪下。 黄射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黄祖道:“大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两郡军民,皆仰望于大人,是战是降,当早做决断。” 刘琮信中提到,刘表入葬之日,定于九月十五日,也就是八天后。这也是刘景给他们父子下达的最后通牒,如果他们九月十五日前没有出现在襄阳,刘景必将挥师东进,剿灭其父子。 江夏西倚南郡,南滨长沙,东临江东,北接汝南,除了西面,其他三个方向都与外部势力接壤,可谓四战之地,难以自立。 当下作为后方的南郡被刘景夺取,就更没有自立的可能了。 江东的孙权与其有深仇大院,投靠江东无异于自寻死路。 北面的曹操倒是可以投靠,问题是,曹操如今正在全力对付河北袁氏,此时拉拢刘景还来不及,又怎会为了江夏一块无足痛痒的飞地,而与刘景交恶。 思来想去,可供黄祖、黄射父子的选择不多,要么投降,要么外逃,要么死! 黄祖、黄射父子不想成为丧家之犬,更不想为刘表殉葬,那么就只有投降一条路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房陵 房陵县属益州汉中郡,其位于汉中郡东部,与荆州的襄阳比邻,《史记》记载房陵地界:“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取名房陵。 由于房陵四面环山,地势险恶,进来容易出去难,又有“十年九旱、九旱九灾”之说,称得上是穷山恶水,土地瘠薄,自秦时起,就是流放犯人的场所。 一支由数百千人组成的队伍,蜿蜒行于房陵的山道间,身处队伍前方的刘备望着周围重峦复嶂,眉头深锁,好不忧烦。 刘备自知刘景对他恨意颇深,绝不会轻易放他入蜀,必会派兵追击,所以连日来兼程而行。 然而刘备还是大大低估了房陵的路况,队伍虽一路急行,但一连数日,仍未走出房陵地界。 刘备戎马十余载,游历大半个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论地势之险恶,少有能与房陵相比。 而要前往巴蜀,途中还需翻越天堑一般的大巴山,据说大巴山地势之险恶远超房陵。这也解释了,为何由楚入蜀,大多走三峡水路,实在是陆路太过艰险。 不过相比路途的艰难,刘备更担心刘景的追兵,所幸队伍已来到房陵与上庸的边界,再向西行二十余里,便是堵水了。 有堵水这座天然屏障,队伍的安全性将大幅增加,等队伍进入巴山,就可彻底摆脱掉追兵。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又苍凉的号角声,忽然响彻于山谷之中,刘备登时脸色大变,马上猛然回首,吹响号角的,正是他安排在队伍后方的侦骑,他吹响号角的原因只有一个,刘景的追兵追来了。 刘备一时间气急败坏,以马鞭猛笞地面,此时距离堵水仅“一步之遥”,只要渡过堵水,就能顺利脱险,偏偏敌人在这个时候追来,这叫他如何不恨? 就在队伍骚动不安之际,关羽飞马来到刘备面前,进言道:“将军,刘景小儿新定襄阳,人心未服,需以重兵镇守,追兵必然不多。不如我率步卒断后,将军自将骑兵,护送家眷渡河。” “这……” 刘备绝非优柔寡断之辈,稍一思量,就同意了关羽的建议。 随后刘备不仅将二百六十余步卒全部留给关羽,另外又拨给关羽一百骑兵。要知道经过宜城之战,刘备麾下六百精骑折损大半,眼下已不满二百之数。 分别前,刘备紧紧拉着关羽的手,说道:“云长,你我名为君臣,实为兄弟耳,曾发誓患难相扶,生死与共。敌人若可挡,则挡之,敌人若不可挡,则切不可恋战,当速速抽身而走。” 关羽手抚长须,一脸傲然道:“荆南之兵固然骁劲,我又何惧之?将军只管带领家眷先行,我必将敌人尽数拦下,将军渡过堵水前,敌人休想跨过一步。” 刘备与关羽朝夕相处十余载,知他只是性情高傲,而非轻敌,颔首道:“云长,我在堵水西等你,你不归来,我不走也。” 关羽目露温情,抱拳应诺,接着对赶来的张飞及刘备身后的赵云道:“益德、子龙,你们保护将军先行,等渡过堵水,尽量收集薪柴油脂,一旦见到敌人追至,不要管我,立刻焚桥。” 赵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张飞则急道:“大兄虽勇盖天下,但独自断后,终究力有不逮,不若飞留下,与大兄并肩御敌。” “将军身边,不能无人。”关羽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张飞的请求,“益德,渡过堵水后,亦不可掉以轻心,当警惕上庸申氏,以防他们趁机落井下石。” 此前据向导说,上庸目前被申耽、申仪兄弟占据,二人出身上庸豪族申氏,前些年趁着张鲁攻杀汉中太守苏固,汉中大乱之际,在上庸、西城间聚众数千家,暗通张鲁,割据一方。 尽管关羽看不上申耽、申仪这等地方豪强,但也不得不承认,二人拥兵数千,足以对己方造成致命威胁,必须要加以提防。 张飞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见关羽如此说,他也不好再坚持己见,唯有重重道一声“珍重”。 关羽目送车队离去,随即率步骑三百余人,退守到一处地势褊狭,适于防守的地方。 关羽先是在道上洒满蒺藜,继而将二十余辆辎重车围成圆阵,列于道口,每车配备战士十人,关羽自将百骑,位于阵后。 这边关羽才布好阵,刘亮、蔡升、黄忠不久便率千骑杀到。 当年刘景在酃县城下全歼蒯越率领的荆州军,获战马一千三百匹,加上自有战马百余匹,战马一度多达一千四百余匹,刘景从此以后便有了自己的骑军。 此后数年里,这支骑军跟随刘景南击张津,北伐刘表,立下赫赫战功。不过连年大战,尽管刘景倍加珍惜,战马仍亡、病三百余匹,如今仅剩千骑出头。 骑兵统领刘亮深受刘景的影响,十分爱惜马匹,自然不会傻乎乎驱使骑兵冲击关羽的车阵。 刘亮停于车阵百余步外,命麾下骑士下马休整,他则与蔡升、黄忠观察敌阵,商议对策。 黄忠主动请缨道:“我军忽至,敌人仓促列阵,难言缜密,且其等败军丧家之徒,只有苟且之心,而无死战之志。可予我二百敢战,配重甲大楯,弃马步行,前驱陷阵,蔡中郎、刘都尉率骑于后跟进,破之不难……” 蔡升与刘亮不由相视一眼,二人虽自负勇武,却也不敢夸口胜过黄忠,自北伐以来,凡十余战,黄忠每战必先登陷阵,勇毅冠三军,诸将莫不叹服其勇,黄忠确实是破阵的最佳人选。 黄忠说服蔡升、刘亮,也不休息,马不停蹄从二营骑士中募选二百敢战,被甲持楯,如墙而进,逼向百余步外的敌军阵地。 见刘景军弃马步行来攻,关羽暗叹一声,终究未能如他所愿。 之前见刘景追兵仅千骑,关羽长舒一口气,敌人若是轻视自己,纵骑直接而攻,他定会借助车阵,给予敌人迎头痛击,一旦对方阵脚大乱,他率百骑出击,说不得就能一举击溃敌人。 对面领兵之人显然不是庸将,舍弃战马,步战来攻,眼下希望落空,只能硬着头皮死战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飞矢 关羽立身于车阵之后,混杂于士卒之间,神情严肃地望着刘景军甲士高举大楯,步步逼近。 之前关羽于车阵外约百步远放置了一块山石,以作为标记,如今见刘景军跨过山石,已进入己方射程,关羽当即下令放箭。 隐伏于辎重车后的二百余步卒闻听关羽命令,第一时间扣动弩机,数以百计的弩箭激射而出。只是双方相距尚远,且刘景军士卒皆厚甲大楯,效果不佳。 待刘景军到达第二个标记地点,也就是六十步远,上百骑兵亦纷纷张弓搭箭,射击敌人。 关羽弓马娴熟,称雄中国,而其左右汉胡骑士,也都是跟随刘备十年以上,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百战精锐,个个善射,仅仅一轮便射倒十余人,使刘景军一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顿。 黄忠率领的先登勇士,肩负摧阵破敌之任,但持长矛刀楯而已,未曾配备弓弩,无力还击敌人。不过后方的蔡升、刘亮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二人指挥将士下马步射,压制敌军,掩护黄忠。 双方你来我往,流矢漫天,黄忠及其麾下先登,硬顶着一波波箭雨,一路趟开地上密布的铁蒺藜,进至敌军车阵前,于方寸之间,同敌军展开血腥的白刃战,一时间刀矛交错,杀声震天。 刘备军步卒基本都是从宜城逃回的幸运儿,当初为了能够摆脱刘景军的追杀,似铠甲、兜鍪这等沉重的“累赘”多被舍弃。 是以刘备军步卒虽有辎重车作为屏障,但被甲者寥寥,与黄忠带领的精锐甲士短兵相接,不出片刻就流露出不支的迹象。 黄忠身披重甲,当先撞进车阵,杀入其中,手中赤血刀连斩,刹那间刀下再多了二三亡魂。 一鼓作气杀退周遭之敌,黄忠并没有盲目追击敌人,因为他很清楚,光靠他和麾下二百先登,不足以击败对手,他现在要做的是组织人手,搬开横在道中的车辆,为后方的骑兵扫清阻碍。蔡升、刘亮眼见黄忠居然这么快就成功突破敌人车阵,不由相视一笑,蔡升道:“黄汉升不负所望,现在该轮到我们一显身手了,此战若能擒杀刘备、关羽,不但可告慰褚(方)子平、霍(笃)伯邈的在天之灵,亦可使我等名扬天下,为世所重。” “大兄所言极是,惊世之功,就在眼前,绝不能让刘备、关羽走脱。”刘亮一想到名震天下的刘备、关羽被自己斩于刀下,便不由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随着蔡升、刘亮一声令下,八百骑士重新上马,因山间道路狭窄,施展不开,蔡升、刘亮乃以二十骑为一列,纵四十排,于人喊马嘶中,第次而进,先是小步,接着快步,最后冲锋…… 就在刘景军骑兵准备冲进敌军阵地,一举荡平敌人,关羽竟于此时,悍然率领百骑出击。 以区区百骑逆击十倍之敌,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但关羽如今别无他法,刘备带着家眷才走不久,若是放任敌骑冲过来,阵地恐怕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粉碎。 他自己生死无足轻重,刘备则万万不能有所闪失,否则他就算死了,心亦难安。何况妻儿亦在其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尽可能拖住敌人,为刘备争取时间。 不得不说,关羽的选择,着实有些出乎刘景军将士的意料,黄忠和其所部先登首当其中,面对关羽的殊死反击,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士卒几乎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便被冲得大溃。 目睹部下被敌骑肆意践踏、砍杀,黄忠尽管气得目眦欲裂,却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眼下士卒皆披走,已经难有回天之力,黄忠只得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带领余众撤出战阵,避其锋芒。 关羽率领百骑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黄忠部先登,之后也不理会四下溃散的败兵,全速冲刺,迎面狠狠撞上刘景军骑兵。 “我乃关云长,挡我者死!”关羽自负勇武,一边大呼名字,一边持矛突击,一个照面就当先搠死一人,接着长矛左右挥刺,再杀二人,手下无一合之敌。 关羽乃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又在不久前的宜城之战中,阵斩荆南名将褚方,是以刘景军将士面对关羽,未战便已先怯七分,敢于正面与之交锋者寥寥无几,更多人则是下意识选择避让。 关羽神勇如此,直如天人一般,麾下骑士亦勇气倍增,大呼奋进,紧随关羽之后猛突敌阵。 关羽身先士卒,自为锋镝,率领百骑于刘景军阵内横冲直撞,沿途波开浪裂,所向无敌。 不过在一连击穿十阵之后,关羽冲势不可避免慢了下来,一来关羽一方人数有限,其人虽然勇不可当,却难以持久,二来关羽已杀到蔡升、刘亮近前,二人左右部曲皆为精锐,关羽自然无法再像先前一般肆意逞威。 尽管冲势受阻,但因为刘景军士卒奋身迎战,死在关羽手上的人反而激增,关羽如割草般屠戮所有敢于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目睹关羽大发神威,蔡升、刘亮二人既震惊于对方的勇猛,又愤怒于将士的死伤,义无反顾的带领部曲,迎击关羽。 “杀!”关羽膂力绝人,长矛直刺,竟将敌人当胸刺个对穿,其身上的甲胄如同纸糊的一般,完全没有起到半点防护作用。 关羽欲拔出骑矛时,猛然发觉矛锋被敌卒身体卡住,一时难以抽出,关羽来不及多想,当即施展全力猛拽,岂料非但没有顺利拽出长矛,反而矛杆因承受不住他的神力,从中断为两截。 关羽戎马多年,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只见他没有半点停顿,手挥半截矛杆,重重砸在另一名敌人颈部,并趁机抢夺其矛,反身搠杀两名向他逼近的敌卒。 关羽本就神勇无双,骑矛折断,亦能化危机为转机,连杀三人,简直机变如神,刘景军将士大受震慑,一时间皆裹足不前。 关羽高据马上,颠了颠不甚趁手的长矛,一脸傲然的环顾左右,接着觑视迎面而来的蔡升、刘亮,他虽不认识二人,但观二人衣甲盛丽,护卫众多,当是刘景军大将无疑。 “斩此二人,敌军自败!”关羽虎目圆瞪,策马横矛,冲向蔡升、刘亮,口中大吼道:“我乃关云长,谁敢与我一战!” 其势若猛虎下山,声若惊雷炸裂,震撼四方,刘景军将士无一敢应者,就连蔡升、刘亮二人,也都被关羽的气势震慑到了。 此时二人方才意识到直面关羽的恐怖,褚方虽死于关羽之手,但褚方此前攻打江陵时,曾身被数创,因此众将对关羽并不服气,认为他胜之不武。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即使褚方没有受伤,怕也绝非关羽的对手。 感受着战鼓一般剧烈心跳,蔡升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乃市井游侠出身,向来快意恩仇,轻生重义,即便关羽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他亦无所畏惧。 蔡升扬声道:“我乃长沙蔡宏超,关羽匹夫,速来受死!” 刘亮此时亦缓过神来,心知关羽难以力敌,急忙吩咐左右暗备劲弩,寻找机会将其射杀。 听到蔡升自报姓名,关羽不由心头一喜,蔡升向来和褚方齐名,皆为刘景麾下大将。 宜城之战时关羽斩杀褚方,直接导致刘景军左翼崩溃,此番若能杀死蔡升,就算追兵不崩溃,也必将丧胆,脱身再非奢望! 念及于此,关羽心中杀意沸腾,目光死死锁定蔡升,这一刻,他的眼里,只余蔡升一人。 关羽当即不再出手,沿途敌人,全部交给左右,他则默默积蓄力量,以便在面对蔡升时,能够以雷霆之势一举击杀对方。 关羽为人勇而有义,亦善抚士卒,甚得众心,人人皆舍命搏战,前仆后继,一路突破重重阻碍,掩护关羽突至蔡升面前。 面对势若猛虎的关羽,蔡升浑然不惧,竟率先出手,长矛夹带着劲风,直戳向关羽面门。 “死!” 关羽横眉大喝,手中骑矛电射而出,荡开蔡升长矛的同时,顺势一搠,刺中蔡升胯下坐骑。 战马颈部被矛锋洞穿,吃痛嘶叫,人立而起,蔡升身体失去平衡,直接从马背上折落下来。 战场上敌我双方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跌落下马,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九成九的人会被围攻至死,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百中无一。 蔡升身躯重重砸在地上,一时难以起身,关羽正要驱马上前结果了对方,忽听身旁有人吼道:“将军小心!”继而一道身影扑至关羽身前,以人马做盾,为他挡下数支疾射而来的弩箭。 为关羽挡下暗箭者是其麾下健儿,多年感情,非比他人,然而未等关羽作色,蓦地又有人失声提醒道:“将军小心!” 关羽尽管不知危险来自哪里,但多年的战场经验,令他条件反射般侧身闪避,奈何他反应快,从侧方袭来的暗箭更快,直如闪电一般,瞬间射穿其颈。 第四百五十八章 斩羽 刘亮乃刘景族弟,又素有勇力,性子难免有些骄矜,毕竟是十五六岁就敢上战场搏杀荆蛮的狠角色,向来恃勇轻敌,不过此番对上关羽,他却深感难以匹敌,命左右暗备劲弩以图之。 事实证明,刘亮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关羽眨眼间就将勇冠荆南的蔡升击落下马,刘亮见状大惊失色,急令左右射之。 可惜弩箭被关羽身旁护卫舍命拦下,未能射中关羽。 “死卒……”刘亮不由气急败坏,刚要破口大骂,忽见一抹乌光自侧方飞来,射中关羽左颈,自另一侧破颈而出,关羽整个脖颈被利箭贯穿,一时间口鼻溢血,关羽满脸不敢相信,雄壮身躯摇晃着摔下马。 刘亮先是一怔,继而狂喜,沿着来箭的方向望去,便见黄忠策马执弓,飞驰而至。 原来黄忠被关羽击溃后,逃回后方,深感耻辱,待取回自己的战马,为雪前耻,追击关羽。 黄忠一路疾行,总算追上关羽,目睹蔡升被关羽击落下马,生死不明,情急之下张弓便射。黄忠箭术超绝,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一箭便射翻了关羽。 刘亮反应不可谓不快,见关羽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若待宰羔羊,当即纵声高呼道:“得关羽首级者,赏金百斤!” 关羽乃是天下名将,能够亲手将其杀死,可谓是无上荣耀,如今又闻有百金重赏,刘景军将士无不大喜,或驭马,或步行,围聚过来,皆欲夺取关羽首级。 关羽左右为救出主将,亦蜂拥而上,与刘景军将士展开激烈厮杀,然而他们虽悍不畏死,但终究人数有限,很快便寡不敌众,被刘景军潮水般的攻势淹没。 几名刘景军士卒脱颖而出,率先冲到关羽身前,其等相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正要俯身割下其头,原本若死人一般的关羽,突然自地上弹起,只见一道银辉划过,聚于关羽身前的刘景军士卒齐齐喷血倒地。 “呼……呼……呼……”关羽被利箭穿颈,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巨痛,更要命的是,因为流血过多以及缺氧,他的力量正断崖式的下跌。 关羽自知伤势严重,已是必死无疑,因此拒绝了手下突围的建议,心叹道:“没想到我关羽一世英雄,竟然会死在这等穷山恶谷之中,无名鼠辈之手。” 关羽戎马半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惟一的心愿,便是在自己死前,斩杀蔡升,为为刘备和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望着几步外被左右搀扶而起,灰头土脸,略显狼狈的蔡升,关羽用尽全身力气,最后深吸一口气,继而大步直冲向蔡升。 关羽刚才从马上摔下,不仅兜鍪脱落,发髻亦散,此刻披头散发,衣甲猩红,脖颈上还插着一箭,奔行之间,状若恶鬼,刘景军将士少有敢上前接战者。 然而关羽尚未接近蔡升,黄忠已是从侧后方追至,其手中赤血刀化作一抹猩红血影,朝着关羽颈部斩去,“关羽匹夫,杀你者,南阳黄汉升也……” 关羽此时连行动都分外吃力,已无力闪躲黄忠的斩击,无奈之下,只好勉强避开要害,以肩甲代颈,挡下黄忠的致命斩击。 关羽左手则趁机抓住赤血刀身,欲拼着手掌受伤,将黄忠拽落下马,黄忠膂力绝人,并不逊于关羽,关羽若在全盛时期,或还有一丝可能,如今身负重伤,气力大衰,如何能拽动黄忠? 黄忠于马上稳住身形,刀身一转,将赤血刀从关羽掌中抽出,顺势割伤其数指,旋即举刀自上而下,再度斩向关羽。 与此同时,蔡升亦欺身而上,挥刀斫中关羽前额,关羽痛呼出声,一脚将蔡升踹得吐血而飞。 然而面对黄忠的斩击,已是油尽灯枯的关羽却再无办法,霎时间,好大头颅,冲天而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刘景军众将士眼中,关羽的无头雄躯,伫立了数息,才轰然倒地。 刘亮将咳血的蔡升扶起,两人此刻犹有余悸,相顾无言,关羽的神勇简直突破了他们的认知。 幸亏黄忠一箭重创了关羽,使其一身本领十去七八,否则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己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其杀死。搞不好,他们也会落得和褚方一样的下场,成为关羽威名的垫脚石。 “所幸、所幸……” 黄忠一手持关羽头,一手持赤血刀,望向残存的三十余敌骑,他们跟随关羽以寡敌众,奋战至今,无一怯者,着实令人敬佩,黄忠不忍屠戮,出言劝降道:“关羽已死,诸君可降矣。” 降者可生,不降者死,面对生死抉择,陷入敌人重围的三十余人毫无迟疑之色,皆声言道:“将军战死,我等岂能独活?今日我等当与将军同死……”说罢,三十余人达成默契,毅然决然的冲向数十倍于己的刘景军,一番搏战后,尽皆战死。 “刘备得人心如此,难怪能够纵横中国。”刘亮随后又对左右道:“此辈皆义士也,不可弃置于荒野,当收敛厚葬之。” 蔡升擦去嘴角血迹,道:“正因为刘备有雄才而得人心,所以必须要将其除掉,绝不能放其入蜀,否则必为将军后患。” 刘亮点头道:“刘备携家带口,行进速度有限,我等轻骑疾行,必定可在其等渡河前,将他们截住。” 刘亮等人也都带了向导,毕竟上庸、房陵等地群山环绕,密林丛生,没有向导寸步难行。他们皆知断不可让刘备渡过堵水,不然他们很难再追上对方。 “事不宜迟,走!” 刘亮、蔡升、黄忠迅速达成一致,留下伤兵及数十骑打扫战场,三人则率八百骑,追击刘备。 一路上不断能够看到慌不择路逃命的刘备军步卒,见刘景骑军从后追来,跪于道旁乞降,此时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刘亮等人自然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做理会,一路向西。 第四百五十七章 飞矢 关羽立身于车阵之后,混杂于士卒之间,神情严肃地望着刘景军甲士高举大楯,步步逼近。 之前关羽于车阵外约百步远放置了一块山石,以作为标记,如今见刘景军跨过山石,已进入己方射程,关羽当即下令放箭。 隐伏于辎重车后的二百余步卒闻听关羽命令,第一时间扣动弩机,数以百计的弩箭激射而出。只是双方相距尚远,且刘景军士卒皆厚甲大楯,效果不佳。 待刘景军到达第二个标记地点,也就是六十步远,上百骑兵亦纷纷张弓搭箭,射击敌人。 关羽弓马娴熟,称雄中国,而其左右汉胡骑士,也都是跟随刘备十年以上,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的百战精锐,个个善射,仅仅一轮便射倒十余人,使刘景军一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顿。 黄忠率领的先登勇士,肩负摧阵破敌之任,但持长矛刀楯而已,未曾配备弓弩,无力还击敌人。不过后方的蔡升、刘亮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二人指挥将士下马步射,压制敌军,掩护黄忠。 双方你来我往,流矢漫天,黄忠及其麾下先登,硬顶着一波波箭雨,一路趟开地上密布的铁蒺藜,进至敌军车阵前,于方寸之间,同敌军展开血腥的白刃战,一时间刀矛交错,杀声震天。 刘备军步卒基本都是从宜城逃回的幸运儿,当初为了能够摆脱刘景军的追杀,似铠甲、兜鍪这等沉重的“累赘”多被舍弃。 是以刘备军步卒虽有辎重车作为屏障,但被甲者寥寥,与黄忠带领的精锐甲士短兵相接,不出片刻就流露出不支的迹象。 黄忠身披重甲,当先撞进车阵,杀入其中,手中赤血刀连斩,刹那间刀下再多了二三亡魂。 一鼓作气杀退周遭之敌,黄忠并没有盲目追击敌人,因为他很清楚,光靠他和麾下二百先登,不足以击败对手,他现在要做的是组织人手,搬开横在道中的车辆,为后方的骑兵扫清阻碍。蔡升、刘亮眼见黄忠居然这么快就成功突破敌人车阵,不由相视一笑,蔡升道:“黄汉升不负所望,现在该轮到我们一显身手了,此战若能擒杀刘备、关羽,不但可告慰褚(方)子平、霍(笃)伯邈的在天之灵,亦可使我等名扬天下,为世所重。” “大兄所言极是,惊世之功,就在眼前,绝不能让刘备、关羽走脱。”刘亮一想到名震天下的刘备、关羽被自己斩于刀下,便不由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随着蔡升、刘亮一声令下,八百骑士重新上马,因山间道路狭窄,施展不开,蔡升、刘亮乃以二十骑为一列,纵四十排,于人喊马嘶中,第次而进,先是小步,接着快步,最后冲锋…… 就在刘景军骑兵准备冲进敌军阵地,一举荡平敌人,关羽竟于此时,悍然率领百骑出击。 以区区百骑逆击十倍之敌,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但关羽如今别无他法,刘备带着家眷才走不久,若是放任敌骑冲过来,阵地恐怕顷刻间就会被撕成粉碎。 他自己生死无足轻重,刘备则万万不能有所闪失,否则他就算死了,心亦难安。何况妻儿亦在其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为今之计,只有主动出击,尽可能拖住敌人,为刘备争取时间。 不得不说,关羽的选择,着实有些出乎刘景军将士的意料,黄忠和其所部先登首当其中,面对关羽的殊死反击,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士卒几乎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便被冲得大溃。 目睹部下被敌骑肆意践踏、砍杀,黄忠尽管气得目眦欲裂,却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眼下士卒皆披走,已经难有回天之力,黄忠只得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带领余众撤出战阵,避其锋芒。 关羽率领百骑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横扫黄忠部先登,之后也不理会四下溃散的败兵,全速冲刺,迎面狠狠撞上刘景军骑兵。 “我乃关云长,挡我者死!”关羽自负勇武,一边大呼名字,一边持矛突击,一个照面就当先搠死一人,接着长矛左右挥刺,再杀二人,手下无一合之敌。 关羽乃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又在不久前的宜城之战中,阵斩荆南名将褚方,是以刘景军将士面对关羽,未战便已先怯七分,敢于正面与之交锋者寥寥无几,更多人则是下意识选择避让。 关羽神勇如此,直如天人一般,麾下骑士亦勇气倍增,大呼奋进,紧随关羽之后猛突敌阵。 关羽身先士卒,自为锋镝,率领百骑于刘景军阵内横冲直撞,沿途波开浪裂,所向无敌。 不过在一连击穿十阵之后,关羽冲势不可避免慢了下来,一来关羽一方人数有限,其人虽然勇不可当,却难以持久,二来关羽已杀到蔡升、刘亮近前,二人左右部曲皆为精锐,关羽自然无法再像先前一般肆意逞威。 尽管冲势受阻,但因为刘景军士卒奋身迎战,死在关羽手上的人反而激增,关羽如割草般屠戮所有敢于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目睹关羽大发神威,蔡升、刘亮二人既震惊于对方的勇猛,又愤怒于将士的死伤,义无反顾的带领部曲,迎击关羽。 “杀!”关羽膂力绝人,长矛直刺,竟将敌人当胸刺个对穿,其身上的甲胄如同纸糊的一般,完全没有起到半点防护作用。 关羽欲拔出骑矛时,猛然发觉矛锋被敌卒身体卡住,一时难以抽出,关羽来不及多想,当即施展全力猛拽,岂料非但没有顺利拽出长矛,反而矛杆因承受不住他的神力,从中断为两截。 关羽戎马多年,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只见他没有半点停顿,手挥半截矛杆,重重砸在另一名敌人颈部,并趁机抢夺其矛,反身搠杀两名向他逼近的敌卒。 关羽本就神勇无双,骑矛折断,亦能化危机为转机,连杀三人,简直机变如神,刘景军将士大受震慑,一时间皆裹足不前。 关羽高据马上,颠了颠不甚趁手的长矛,一脸傲然的环顾左右,接着觑视迎面而来的蔡升、刘亮,他虽不认识二人,但观二人衣甲盛丽,护卫众多,当是刘景军大将无疑。 “斩此二人,敌军自败!”关羽虎目圆瞪,策马横矛,冲向蔡升、刘亮,口中大吼道:“我乃关云长,谁敢与我一战!” 其势若猛虎下山,声若惊雷炸裂,震撼四方,刘景军将士无一敢应者,就连蔡升、刘亮二人,也都被关羽的气势震慑到了。 此时二人方才意识到直面关羽的恐怖,褚方虽死于关羽之手,但褚方此前攻打江陵时,曾身被数创,因此众将对关羽并不服气,认为他胜之不武。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即使褚方没有受伤,怕也绝非关羽的对手。 感受着战鼓一般剧烈心跳,蔡升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乃市井游侠出身,向来快意恩仇,轻生重义,即便关羽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他亦无所畏惧。 蔡升扬声道:“我乃长沙蔡宏超,关羽匹夫,速来受死!” 刘亮此时亦缓过神来,心知关羽难以力敌,急忙吩咐左右暗备劲弩,寻找机会将其射杀。 听到蔡升自报姓名,关羽不由心头一喜,蔡升向来和褚方齐名,皆为刘景麾下大将。 宜城之战时关羽斩杀褚方,直接导致刘景军左翼崩溃,此番若能杀死蔡升,就算追兵不崩溃,也必将丧胆,脱身再非奢望! 念及于此,关羽心中杀意沸腾,目光死死锁定蔡升,这一刻,他的眼里,只余蔡升一人。 关羽当即不再出手,沿途敌人,全部交给左右,他则默默积蓄力量,以便在面对蔡升时,能够以雷霆之势一举击杀对方。 关羽为人勇而有义,亦善抚士卒,甚得众心,人人皆舍命搏战,前仆后继,一路突破重重阻碍,掩护关羽突至蔡升面前。 面对势若猛虎的关羽,蔡升浑然不惧,竟率先出手,长矛夹带着劲风,直戳向关羽面门。 “死!” 关羽横眉大喝,手中骑矛电射而出,荡开蔡升长矛的同时,顺势一搠,刺中蔡升胯下坐骑。 战马颈部被矛锋洞穿,吃痛嘶叫,人立而起,蔡升身体失去平衡,直接从马背上折落下来。 战场上敌我双方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旦跌落下马,立刻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九成九的人会被围攻至死,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百中无一。 蔡升身躯重重砸在地上,一时难以起身,关羽正要驱马上前结果了对方,忽听身旁有人吼道:“将军小心!”继而一道身影扑至关羽身前,以人马做盾,为他挡下数支疾射而来的弩箭。 为关羽挡下暗箭者是其麾下健儿,多年感情,非比他人,然而未等关羽作色,蓦地又有人失声提醒道:“将军小心!” 关羽尽管不知危险来自哪里,但多年的战场经验,令他条件反射般侧身闪避,奈何他反应快,从侧方袭来的暗箭更快,直如闪电一般,瞬间射穿其颈。 第四百五十八章 斩羽 刘亮乃刘景族弟,又素有勇力,性子难免有些骄矜,毕竟是十五六岁就敢上战场搏杀荆蛮的狠角色,向来恃勇轻敌,不过此番对上关羽,他却深感难以匹敌,命左右暗备劲弩以图之。 事实证明,刘亮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关羽眨眼间就将勇冠荆南的蔡升击落下马,刘亮见状大惊失色,急令左右射之。 可惜弩箭被关羽身旁护卫舍命拦下,未能射中关羽。 “死卒……”刘亮不由气急败坏,刚要破口大骂,忽见一抹乌光自侧方飞来,射中关羽左颈,自另一侧破颈而出,关羽整个脖颈被利箭贯穿,一时间口鼻溢血,关羽满脸不敢相信,雄壮身躯摇晃着摔下马。 刘亮先是一怔,继而狂喜,沿着来箭的方向望去,便见黄忠策马执弓,飞驰而至。 原来黄忠被关羽击溃后,逃回后方,深感耻辱,待取回自己的战马,为雪前耻,追击关羽。 黄忠一路疾行,总算追上关羽,目睹蔡升被关羽击落下马,生死不明,情急之下张弓便射。黄忠箭术超绝,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一箭便射翻了关羽。 刘亮反应不可谓不快,见关羽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若待宰羔羊,当即纵声高呼道:“得关羽首级者,赏金百斤!” 关羽乃是天下名将,能够亲手将其杀死,可谓是无上荣耀,如今又闻有百金重赏,刘景军将士无不大喜,或驭马,或步行,围聚过来,皆欲夺取关羽首级。 关羽左右为救出主将,亦蜂拥而上,与刘景军将士展开激烈厮杀,然而他们虽悍不畏死,但终究人数有限,很快便寡不敌众,被刘景军潮水般的攻势淹没。 几名刘景军士卒脱颖而出,率先冲到关羽身前,其等相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正要俯身割下其头,原本若死人一般的关羽,突然自地上弹起,只见一道银辉划过,聚于关羽身前的刘景军士卒齐齐喷血倒地。 “呼……呼……呼……”关羽被利箭穿颈,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巨痛,更要命的是,因为流血过多以及缺氧,他的力量正断崖式的下跌。 关羽自知伤势严重,已是必死无疑,因此拒绝了手下突围的建议,心叹道:“没想到我关羽一世英雄,竟然会死在这等穷山恶谷之中,无名鼠辈之手。” 关羽戎马半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惟一的心愿,便是在自己死前,斩杀蔡升,为为刘备和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望着几步外被左右搀扶而起,灰头土脸,略显狼狈的蔡升,关羽用尽全身力气,最后深吸一口气,继而大步直冲向蔡升。 关羽刚才从马上摔下,不仅兜鍪脱落,发髻亦散,此刻披头散发,衣甲猩红,脖颈上还插着一箭,奔行之间,状若恶鬼,刘景军将士少有敢上前接战者。 然而关羽尚未接近蔡升,黄忠已是从侧后方追至,其手中赤血刀化作一抹猩红血影,朝着关羽颈部斩去,“关羽匹夫,杀你者,南阳黄汉升也……” 关羽此时连行动都分外吃力,已无力闪躲黄忠的斩击,无奈之下,只好勉强避开要害,以肩甲代颈,挡下黄忠的致命斩击。 关羽左手则趁机抓住赤血刀身,欲拼着手掌受伤,将黄忠拽落下马,黄忠膂力绝人,并不逊于关羽,关羽若在全盛时期,或还有一丝可能,如今身负重伤,气力大衰,如何能拽动黄忠? 黄忠于马上稳住身形,刀身一转,将赤血刀从关羽掌中抽出,顺势割伤其数指,旋即举刀自上而下,再度斩向关羽。 与此同时,蔡升亦欺身而上,挥刀斫中关羽前额,关羽痛呼出声,一脚将蔡升踹得吐血而飞。 然而面对黄忠的斩击,已是油尽灯枯的关羽却再无办法,霎时间,好大头颅,冲天而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刘景军众将士眼中,关羽的无头雄躯,伫立了数息,才轰然倒地。 刘亮将咳血的蔡升扶起,两人此刻犹有余悸,相顾无言,关羽的神勇简直突破了他们的认知。 幸亏黄忠一箭重创了关羽,使其一身本领十去七八,否则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己方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其杀死。搞不好,他们也会落得和褚方一样的下场,成为关羽威名的垫脚石。 “所幸、所幸……” 黄忠一手持关羽头,一手持赤血刀,望向残存的三十余敌骑,他们跟随关羽以寡敌众,奋战至今,无一怯者,着实令人敬佩,黄忠不忍屠戮,出言劝降道:“关羽已死,诸君可降矣。” 降者可生,不降者死,面对生死抉择,陷入敌人重围的三十余人毫无迟疑之色,皆声言道:“将军战死,我等岂能独活?今日我等当与将军同死……”说罢,三十余人达成默契,毅然决然的冲向数十倍于己的刘景军,一番搏战后,尽皆战死。 “刘备得人心如此,难怪能够纵横中国。”刘亮随后又对左右道:“此辈皆义士也,不可弃置于荒野,当收敛厚葬之。” 蔡升擦去嘴角血迹,道:“正因为刘备有雄才而得人心,所以必须要将其除掉,绝不能放其入蜀,否则必为将军后患。” 刘亮点头道:“刘备携家带口,行进速度有限,我等轻骑疾行,必定可在其等渡河前,将他们截住。” 刘亮等人也都带了向导,毕竟上庸、房陵等地群山环绕,密林丛生,没有向导寸步难行。他们皆知断不可让刘备渡过堵水,不然他们很难再追上对方。 “事不宜迟,走!” 刘亮、蔡升、黄忠迅速达成一致,留下伤兵及数十骑打扫战场,三人则率八百骑,追击刘备。 一路上不断能够看到慌不择路逃命的刘备军步卒,见刘景骑军从后追来,跪于道旁乞降,此时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刘亮等人自然不会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不做理会,一路向西。 第四百五十九章 焚桥 刘备带着家眷穿行于山道间,尽管他屡屡催促队伍加快行进速度,奈何山道崎岖难行,队伍中多有妇孺,实在快不起来。 刘备心急如焚,照这个行进速度,怕是天黑也赶不到堵水,关羽手下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多人,凭这点人马,又能坚持多久? 己方能否脱身,全在关羽,刘备行进之时,注意力始终放在后方,他与关羽分别后,尚未行出多远,后方便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于山谷之中久久回荡。 追兵比他预想的更快到来,这么点时间,根本不足以让关羽构筑起一条稳固防线。 刘备只能希冀关羽凭借个人勇武稳住局面,尽可能拖住敌人,为他们争取时间。 可惜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如刘备所想,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厮杀声正在慢慢减弱,就在刚才,厮杀声已经彻底平息。 “莫非云长已经击退追兵?还是……”刘备心里隐隐不安,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赵云显然也有和他一样的担忧,果断进言道:“将军,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形势不明,将军实不宜以身犯险,不若率骑先行。” 刘备想也不想摇头道:“将士在前血战,将家眷托付于我,我岂能抛弃他们,独自逃命?” 赵云正容道:“看护家眷,何须将军,一将足矣,云愿留下护卫,将军只管安心先行。” 刘备明知赵云的建议是正确的选择,可让他弃众而逃,他于心何忍,是以迟迟不能决断。 事实上刘备在中原与曹操、吕布、袁术等群雄争锋时,曾不止一次抛妻弃子,不过那都是万般无奈下,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目前形势虽然十分严峻,但敌人尚未露面,他便急不可耐的弃众先逃,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正当刘备犹豫不决时,后方山谷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刘备脸色大变,长叹道:“刘景难道尽显精锐以追我,不然云长何以败得如此之快?”刘备以为这马蹄声是关羽归来,毕竟以关羽的神勇,他若一心想走,世上还真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然而马蹄声越来越响,巨大的轰鸣声,传遍群山峡谷,这等声势,绝非区区百骑所能做到, 赵云率先反应归来,这时也顾不得刘备同意与否,招呼张飞一声,一左一右裹挟刘备而走。 诸骑及有马者,多随刘备离去,而乘牛车和步行的将士家眷,见追兵将至,又被刘备抛弃,登时大乱,哭喊声响成一片。 山谷中的岩石共鸣,无形中放大了马蹄声,加上山路蜿蜒,看似近在咫尺,实则距离尚远,直到两刻钟后,刘景军的骑兵才追上乱哄哄的刘备军家眷队伍。 “轰隆隆……轰隆隆……” 刘景军坐骑皆镶有马蹄铁,奔行之时,声若风雷,加上山谷的加成,几有天崩地裂之势。 刘备军家眷皆为妇孺,其等跪迎于道,身体死死贴在地面,无助的等待着对方的“判决”。 “刘备何在?”刘亮高据马上,顾盼而问,当得知刘备早已弃众而走,不由撇了撇嘴,当即留下一队骑兵,看管俘虏,而后与蔡升、黄忠继续追击刘备。 没了家眷的拖累,刘备的行进速度快了不止一倍,十数里外的堵水,再非遥不可及,日落前,刘备便顺利到达堵水岸边。 此时刘备身边,已不足百人,大部分都是刘备的臣属、部曲,家眷中,只有刘备妻子、关羽妻子等极少数人,因乘坐马车,勉强跟上了刘备。 因忧心关羽安危,刘备一开始不愿渡河,想要留在东岸等候关羽。 赵云深知现在还远未脱离险境,只有渡过堵水,才能彻底摆脱敌人,是以强拖着刘备过河。 同时张飞则带人凿沉津渡内的渡船,并从两岸诸多百姓家中收集油脂、薪柴,埋于渡桥下,随时准备焚桥,以断绝追兵。 刘备站在堵水西畔,眺望对岸,脸上满是忧愁,关羽至今未归,他已经意识到关羽恐怕回不来了,可他仍抱着万一的希望。 然而刘景军骑兵披着夕辉,轰然而至,刘备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一时间伤心至极。 赵云心情同样沉重万分,但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发现张飞手举火把,迟迟没有行动,不由急道:“益德,还愣着作什么?敌人追来了,快焚桥……” 张飞闻言回过神来,强忍悲痛,将火把丢入渡桥下的薪柴中,有着油脂助燃,不过顷刻间便燃起熊熊大火,延烧渡桥。 望着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难以通行的渡桥,刘亮气得咬牙切齿,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渡桥焚毁,渡船也被凿沉,己方想要横渡堵水,只能制作竹筏,或搭建简易浮桥,到时候,刘备等人早就跑没影儿了。 即便心里再有不甘,刘亮也不得不承认,刘备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杀死关羽带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关羽尽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将,但十个关羽,也不如一个刘备重要。 刘亮越想越气,让人将关羽首级悬挂于矛上,大肆炫耀。 堵水是一条小河,宽不过四五十丈,西岸的刘备、张飞等人看得一清二楚,顿时目眦尽裂。 “云长,我们曾发誓同生共死,今功业未成,云长何以弃我而去?”刘备一时间难以接受关羽战死的打击,仰天悲呼道。 关羽跟着他纵横中原,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没想到今日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急火攻心下,站立不稳,就要倒下,幸亏赵云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扶住。 “大兄……!”张飞此刻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上河岸,杀光敌人,夺回大兄的首级。可他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以关羽头颅作乐,此情此景,简直令他痛不欲生。 张飞跪在地上,双拳疯狂锤打地面,发泄情绪,双拳直砸得鲜血淋漓,刘备上前揽住张飞,涕泣不止。 第四百六十章 赵戬 赵云见刘备悲泣过度,恐其伤身,忍不住出言劝道:“将军请保重身体,云长若泉下有知,亦不愿看到将军如此伤心。” 见刘备似乎并没有听进去,赵云又道;“将军,今我等焚烧渡桥,烟火冲天,上庸城中的申耽、申仪兄弟必已看到,二人拥众数千,若率兵前来查探,一旦见我等势弱,或受敌人蛊惑,未必不会生出不轨之心。为安全起见,我等需在申氏兄弟到来前离开此地,避免与之碰面。” 刘备知赵云的提醒绝非无的放矢,稍稍止住悲意,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对岸,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铭记于心,暗暗发誓日后必为关羽报仇雪恨,随后带着众人沿着堵水向南而去,奔往巴山。 事情正如赵云所言,刘备一行人前脚才离开,申耽、申仪后脚就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看着对岸成群结队的铁骑,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皆露惊容。 他们虽拥众数千,实则能战之士,不过千把人,而且上庸环境闭塞,与世隔绝,少有战事,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战力可言。 而对岸的骑兵,显然乃是精锐之师,申氏兄弟毫不怀疑,一旦让对岸的铁骑冲过来,顷刻间就能将他们通通杀光。 这支精锐骑兵,绝非刘表人马,刘表面对刘景的进攻,连战连败,军士伤亡殆尽,目前坐困襄阳,形势已是岌岌可危。 前些日子,刘表派人卑辞厚礼,恳请他们兄弟出兵相助。像申氏这等地方土豪,刘表何曾放在眼里过,如今却求到他们的头上,由此可知刘表目前的处境。 申耽、申仪兄弟俩没有疑惑太久,随着对面的喊话,谜底很快便揭开了,原来对岸的这支精锐骑兵,竟是刘景的人马。 “刘表已死?” “刘琮举州而降?” “刘景入主荆州?” “一路追击刘备至此?” 申耽、申仪越听越心惊,他们虽知刘表形势不妙,但也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们以为刘表再不济,也能坚持个一年半载,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亡了。 说实话,他们更希望刘景、刘表僵持不下,这样他们就能高枕无忧了。刘景入主荆州,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结果。 刘表儒人,一心坐保江、汉,而无四方之志,是以并没有兼并近在咫尺的房陵、上庸等地。 刘景则不同,其以一城起家,南枭张津,北灭刘表,势力横跨荆、交二州,据土万里,带甲十万,乃是真正的乱世雄主。 如今刘景入主荆州,以其为人,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鼾睡?他们若是还看不清形势,妄想继续像以前一样,割据上庸,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申氏兄弟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便决定率众归降刘景。 与此同时,身在襄阳的刘景,眼见襄阳日趋稳定,便开始招命英俊,延揽人才,充任幕府。 流寄北士的招募工作,刘景交由诸葛亮、王粲、傅巽等北方出身的人负责。而征辟荆州本土士人的工作,则交由庞统、蒋琬、邓芝等荆州人负责。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甩给手下,有些人就需要刘景本人亲自相请,比如,关中名士赵戬。 赵戬字叔茂,关中京兆人,性刚正多谋,年轻时遭到禁锢多年,后党锢解除,因有名于世,举为贤良,官至尚书、平陵令。 董卓当国时,赵戬就屡逆其意,险些被杀。初平三年,司徒王允设计铲除董卓,不久即被凉州诸将攻杀,当时长安吏民皆畏惧凉州诸将淫威,无人敢为王允收尸。只有赵戬自认曾为王允故吏,不顾危险,弃官为王允营丧。李傕、郭汜等人惮其名望,不敢见害,赵戬因此名重天下。 不过赵戬名望虽隆,仍比不过其叔父,其叔父不是别人,正是关中大儒赵岐赵邠卿。 可惜寄寓襄阳多年的赵岐,已于去年去世,刘景当年至襄阳时曾与赵岐见过一面,如今天人永隔,深感遗憾。不过赵岐死时已经九十多岁了,别说古代,即使在现代,也称得上高寿了。 赵戬事前不知刘景要来,其正于家中宴客,忽然接到家仆禀报,刘景即将登门拜访,不由一脸惊讶,宴会自然无法再进行下去,赵戬只得罢宴送客。 众宾客陆续离去,只有一人被赵戬留了下来,与赵氏子弟一道,随赵戬出门迎接刘景。 不一刻,刘景车驾在众多车骑的拱卫下抵达赵戬府邸门前。 “赵戬拜见将军……” 刘景从车上下来,扶起赵戬道:“足下不必多礼,今日冒然登门,还望勿怪。我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可惜自入襄阳以来,事情繁多,直到今日才抽出空。” 看着姿容英武,甚有威仪的刘景,赵戬心下感慨,当年叔父赵岐十分欣赏刘景,希望他未来能够辅助国家,安定社稷。 赵戬记得很清楚,刘景当时的回答是:“长者之望,不敢负也。”言语间,尽显自负。 赵戬当时心里多有不喜,让他没想到的是,五年前那个自负的少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已经一跃成为荆、交二州的霸主。 在曹操已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当下,也不知刘景崛起于南方,对国家而言,是福是祸。 赵戬暗暗摇了摇头,随后为刘景介绍身边之人,正是惟一被赵戬留下的宾客,窦辅。 刘景对窦辅早有耳闻,他的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党人领袖“三君”之首,大将军窦武。 当年窦武、陈蕃谋诛宦官不成,身死族灭,窦辅当时才两岁,窦武属吏胡腾、张敞冒死抱出窦辅,一路逃至零陵、桂阳间。为躲避宦官追捕,胡腾让窦辅改姓胡,直到前些年,窦辅被桂阳举为孝廉,才恢复本姓。 窦辅虽无大才,可架不住祖父窦武留下了丰厚的政治资产。况且,扶风窦氏乃本朝数一数二的豪门大姓,尽管如今有所衰败,但就如同南阳邓氏一样,廋死的骆驼比马大,窦辅在刘景眼里,绝对算得上是一块香饽饽。 第四百六十一章 守节 “窦辅拜见将军……” 窦辅四方脸,高颧骨,阔口宽腮,是典型的关中人样貌,不过因他从小长于桂阳,却是满口的荆南口音,令刘景倍感亲切。 刘景含笑道:“我起兵时,足下已北上,遗憾没能与足下共事,好在现在也不算迟。” 窦辅对此亦深感遗憾,他这些年在襄阳,并不受刘表重用,但处闲职而已。他当初若没有北上,而是留在荆南,以他的出身、才能,绝对比现在强千百倍,说不定已跻身荆南重臣之列。 接下来赵戬又为刘景简单介绍了一下身后的子、侄。 京兆赵氏素来门风清正,赵岐、赵戬,莫不如此,年轻一辈虽比不上祖父辈,亦称得上是可造之材,刘景一一温言勉励。 而后刘景随赵戬入府,刚一落座,刘景就直接开门见山地对赵戬道:“自董卓乱国,九州崩裂,社稷沦陷。我虽不才,欲上匡国家,下安黎民,然智术有限,急需赵君这样的贤才辅翼。” 赵戬今已年过五旬,有重名于天下,曾入朝为尚书,辅国理政,也曾外放县令,主政一方,寻常职位,根本打动不了他。 刘景为邀赵戬出山,欲举其为南阳太守,可谓下足了血本。 当然,这里的南阳,仅指刘表实际控制下的南阳地区,也就是原南阳郡西部,南起山都,北至武关,一共十一个县。 眼下南阳境内盘踞着数万户关中流民,他们不纳赋税,不服劳役,常为寇盗,桀骜难制。赵戬是关中人,素有名望,他若出任南阳太守,能够最大限度稳住你那样局势,不使关中人生乱。 赵戬本无意出仕,此前刘表屡次三番邀他出山,他都没有同意,是以刘景虽亲自登门,礼贤下士,仍不足以动摇其心。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刘景竟然有意拜他为南阳太守,如此一来,赵戬顿时犹豫起来。 沉吟片刻,赵戬心里不由苦笑,他终究没有颍容那般的操守,面对刘表许以的武陵太守之位,毫不为所动,一心守节不仕。 见赵戬答应出山,刘景喜形于色,道:“善!有赵君坐镇南阳,我无忧矣。” 刘景继而又拜窦辅为南阳析县长,两人正好一起上任。 届时景会让韩广率兵与他们一道北上,沿途清剿地方,震慑不轨,韩广的最终目的地是武关,武关乃荆州门户,勾通关中的桥梁,必须要赶快掌握在手中。 刘景之后还要出城拜访庞德公,是以没坐多久便起身离去。 庞德公乃沔南高士,为人学识渊博,淡泊名利,更难得的是,其人有识人之鉴,诸葛亮、庞统、司马徽皆为其门徒。 说实话,刘景最“怕”的就是这种人,说好听点是淡泊名利,说难听点就是胸无大志。当初一心想做隐士的好友刘瑍,可是让刘景吃了无数次“闭门羹”,至今想来,还有些气结。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刘景还是决定试试,就算被拒也没什么,刘表都被拒绝无数次了。 万一庞德公认为他是乱世真龙,从而答应出山相助呢…… 刘景又特意喊来诸葛亮、庞统二人,陪他一同去见庞德公。 刘景入主襄阳以来,要论最忙的人,非诸葛亮、庞统莫属,二人每天处理公务,从早到晚,几乎无片刻清闲,即便二人年轻体强,亦身心俱惫。 今日被刘景叫出,荡舟沔水,饱览风光,俱都大感轻松。 庞德公家住在沔水中的鱼梁洲,诸葛亮看着洲上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诸葛亮少时旅居襄阳期间,这里几乎成了他最频繁拜访的地方,名义上是来看望二姐及姐夫庞山民,实际却是为见庞德公。 毫不夸张的说,庞德公是对少年时期的诸葛亮影响最深的人。 舟船停靠于岸边,刘景随诸葛亮、庞统步行前往庞德公家。 庞德公不愿食官禄,耕种以自给,家门前开垦着大片黍田,时值九月,黍子已经收割完毕。 庞德公家方宅十余亩,草屋七八间,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好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刘瑍若是来此,就算要他拿长沙太守来换,他怕是也心甘情愿。 庞德公只是无心仕途,并非孤高清傲之人,闻刘景来访,立即带着诸子大开柴门相迎。 刘景见庞德公朝自己行礼,急忙上前止之,口中道:“公,长者也,何敢劳烦长者出迎。” 庞德公峨冠单衣,胡须精美,虽已五十多岁,但因为长年下地劳作,身体十分硬朗,只听他道:“我虽年长,却是民,将军虽年少,却是君。礼者,尊卑之差,上下之制也,我身为民,若不出迎拜君,才是失礼。” 刘景当即不再多言,就他肚子里那点墨水,哪辩得过庞德公这等钻研了一辈子学问的老儒。 这时诸葛亮、庞统适时站出,行子侄之礼,拜见庞德公。 庞德公笑着拉起二人,满脸欣慰,诸葛亮、庞统少年时或外朗,或内润,皆不同于凡俗,庞德公坚信二人日后必能成为国家栋梁,“卧龙”、“凤雏”之誉,就是对他俩最大的期许。 如今诸葛亮、庞统年纪轻轻就受到刘景别特对待,任以股肱,参谋大事,可谓少年得志,庞德公又怎能不为二人感到高兴。 庞德公无欲无求,一心隐居,所以刘景没有像先前招揽赵戬那样,直接开口邀请,而是大谈汉室倾颓,天下疾苦,最后才隐晦地道:“庞公德行高广,才周当世,怎能保全一身,而弃天下于不顾?” 庞德公摇头道:“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有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有所宿。人亦如此,天下非我所保也。” 见刘景还要再劝,庞德公手指诸葛亮、庞统,对刘景道:“我已年老,不堪驱使,孔明、士元俱得我所学,将军有他们相助足矣,何必执着于老朽?” 庞德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景自然没法再劝,只好放弃,不久即告辞而去。 第四百六十二章 郊迎 像庞德公这般淡泊名利,拒食官禄的人,终究是少数,此后虽然也偶有人拒绝刘景的招揽,不过答应的人无疑要多得多。 安远将军府成为了整个襄阳最热闹的地方,每天都不断有新的人才加入进来,荆州、司隶、雍、兖、豫诸州英才俊士汇聚一堂,盛况空前,与荆南时缺少人才的窘迫境况不可同日而语。 却说黄祖、黄射父子自决定归降刘景,稍作安排,便立即动身北上,一路快马加鞭,兼程而行,终于在九月十四日,也就是刘表下葬的前一天赶回襄阳。 黄祖、黄射父子二人皆领大郡,据守江、汉,他们是战是降,将直接影响荆州未来的走势。 而今二人举郡归降,使荆州免于内耗,这样大的功劳,刘景自然待以殊礼,亲自出城相迎,这样的待遇,几乎从未有过。 黄祖、黄射从渡船上下来,赫然得知刘景正在岸边等候自己,这等殊荣,直令父子俩受宠若惊,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在来襄阳之前,黄祖、黄射父子曾有过一番争论,黄射的想法是,让父亲黄祖留守江夏,他自己独自前往襄阳面见刘景。 毕竟他们父子俩乃是刘表的心腹,过去曾数与刘景为难,他父子俩若是一起来襄阳,刘景或许碍于名声,不会杀了他们,却难保不会将他们软禁起来,强夺江夏,他们没必要冒此风险。 黄祖没有同意儿子的建议,黄射能想到的问题,他自然也想得到,但他却不得不来襄阳。 一方面,黄射独自前往襄阳,显得诚意不足,此举必令刘景心生不满,乃至怀疑他们父子有异心,并非真心归顺,从而遭来覆家灭族的大祸。 另一方面,黄祖一个出身卑微的锻锡匠,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权势,皆因刘表知遇之恩,刘表下葬,他无论如何也要回来为故主送丧,如此方不负君臣一场。 所幸,观刘景的态度,父子俩心中的忧虑顿时散取大半。 黄祖、黄射被人引着来到刘景麾下,他们父子俩此前都未见过刘景,却也不敢多看,匆匆瞥了一眼,便赶紧下拜道:“罪人黄祖(黄射),叩见将军。” “黄江夏、黄章陵请起。”刘景抬手上托,继而安抚二人道:“足下父子手握强兵,称雄一方,却明大义、知顺逆,今率众来归,使荆州重归安宁,百姓免遭涂炭,功莫大焉,罪从何来?” 刘景这番话倒也并非客套话,黄祖父子没有与他分庭抗礼的实力,可拖他后腿却绰绰有余。 刘景熟知历史进程,他心里十分清楚,袁绍病死后,曹操统一北方便开始正式进入倒计时,几年之后,曹操就将独霸中国,留给刘景的时间不多了。 在这个争分夺秒的时刻,一旦被黄祖父子拖住一年半载,将会极大影响刘景的计划,黄祖父子不战而降,乃是最好的结果。 黄祖非善谈之人,扭头看向黄射,与粗鄙少文的黄祖不同,黄射从小饱读诗书,颇有口才,“当年季布为项羽帐下将,数窘高祖,后项羽败亡,高祖悬赏千金缉拿季布,敢有舍匿季布者,罪及三族,高祖恨意之深,可见一斑。” “我父子过去不自量力,屡同将军作对,内心常怀惶恐。将军度量宏广,不记旧怨,对我父子礼下至此。过去常闻将军之德,荆楚士民,莫不乡风慕义,甘为臣妾,我父子今知矣,日后愿为将军驱驰,死而无恨。” 刘景闻言大悦,而后诚恳地道:“足下父子具为楚之英杰,黄江夏坐镇沙羡十余载,内平蛮寇,外御江东,威震楚、吴二国,有黄江夏为我把守东方,我还有何虑?黄章陵亦才智过人,深合我意,不若留在襄阳,为我谋主,共商大计,如何?” 说罢,刘景笑意吟吟地看着黄祖、黄射父子,静等答复。 黄射没有迟疑,欣然应命道:“此亦臣下之愿也,只恐才智不足,有负将军厚望。” 黄射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哪当得了刘景的谋主,这不过是刘景为留下他所找的借口罢了。 黄祖、黄射父子俩曾设想过多种可能,最坏的结果,自然是被杀,其次是被软禁、闲置,再其次是调任他处…… 相比之下,刘景愿意让黄祖继续镇守江夏,已经是他们父子俩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章陵,黄射根本没敢奢望,章陵乃是荆州北方门户,与曹操势力接壤,重要性犹在江夏之上,刘景必然要以亲信之人镇守,断不会用黄射这个外人。 正如黄射心中所想,刘景确实准备让族兄刘宗出任章陵太守,为他镇守北方,防备曹操。 刘总不但是他的族兄,也是他麾下少有能够当方面之任的人,综合考虑后,刘宗是最佳人选。 而空出的武陵太守之位,则由刘宗胞弟刘承接任,目前后者就在武陵,主持郡事,已是实际上的武陵太守,缺的只是名分。 加上之前任命赵戬为南阳太守,如今荆州八郡,除了黄祖外,其余七郡太守皆为刘景任命。 分别是长沙太守刘瑍、桂阳太守桓彝、武陵太守刘承、南郡太守徐庶、南阳太守赵戬、章陵太守刘宗,零陵太守则是刘景本人,严肃以郡丞行太守事。 此七人或为刘景同宗,或为刘景心腹,即便是新近加入的赵戬,亦深得刘景的敬重与信任。 相比于此七人,刘景并不信任黄祖,他虽应允黄祖继续担任江夏太守,但肯定不会像刘表那样完全放权,必须加以限制。 刘景打算从文武两方面着手,文的方面,派遣亲信出任郡丞、郡从事,分割其权势。 武的方面,提拔其麾下大将苏飞、邓龙等人,削弱其军势,并派兵驻扎诸口、夏口等要津,对沙羡形成钳制。 当然,刘景的目的是限制黄祖的权力,而非逼反对方,所以事情要一步一步慢慢来,绝不能轻率行事,以免弄巧成拙。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三郡 刘景此番可谓给足了黄祖父子面子,又是出城郊迎,又是共乘一车,又是鼓吹开道,待遇远超常规,襄阳士民,莫不瞩目。 黄祖父子举江夏、章陵二郡以降,意味着荆州彻底落入刘景掌中,襄阳百姓皆松了一口气。 荆州南北大战已持续四五年之久,襄阳尽管身处后方,未曾遭受战火,但赋税却一日重过一日,而青壮不是被征入军中,便是调为丁夫,百姓苦不堪言。 而今南北一统,战乱消弭,百姓们的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至少压在人们身上的沉重负担,能够稍稍减轻一些了。 由于刘表下葬在即,刘景不好设酒宴招待黄祖父子,毕竟刘景名义上都是刘表的属下,更别说荷蒙殊遇的黄祖父子了,于情于理,此时都应以低调为主。 刘景以茶代酒,边饮清茶,边询问黄祖父子江夏之战详情。 他之前只知黄祖利用拍杆的优势,在夏口以逸待劳,大破江东军,但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听着黄祖、黄射你一言我一语讲述此战经过,刘景尽管早已知晓结果,仍不免为孙权“捏一把汗”,这一战败得太惨了。 此战江东军死者以万计,大将孙河、董袭、凌操等皆战死,已经不能简单用损兵折将来形容,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败。 然而即便遭逢如此惨败,江东军仍然能够于撤军途中,设伏重创追击的黄祖军,其将帅之勇略,士卒之果劲,可见一斑。 不过也多亏了江东军的这记回马枪,令黄祖兵船折损大半,难以起到牵制刘景的作用,刘景由此不再顾虑黄祖,专心对付刘表,最终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便成功击败表军,夺取荆州。 所以,江夏之战,刘景是最大且惟一的赢家。 刘景心情极好,与黄祖父子畅聊不止,不知不觉已至日落,刘景察觉天色已经不早,正准备结束谈话,刘亮、蔡升、黄忠恰在此时归来。 刘景虽然派出手中全部骑兵追击刘备,但说实话,他心里对此并未抱太大的希望。 房陵、上庸等地重峦叠嶂,地形复杂,想要追上并杀死一心逃命的刘备,几率几乎为零。 事实也确实如此,刘备危急时刻抛弃家眷,断尾求生,从而成功摆脱了刘亮等人的追杀。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是以刘景到也谈不上多么失望,不过刘亮等人随后给了刘景一个巨大的惊喜——他们竟然击杀了关羽。 关羽是谁?他可是天下名将,颜良威震河北,褚方勇冠荆南,二人皆为世间猛将,却先后死于关羽之手,关羽之骁勇,完全配得上“当世无双”四个字。 得知刘亮等人击杀了关羽,自刘景以下,在座者无不震惊。 “将军,这里面装的就是关羽的首级。”刘亮捧着一个四方木匣上前,语气不无得意地道。 看着放置于面前案上的四方木匣,刘景一时间心潮腾涌,迟迟没有打开木匣查看。 这个时空,关羽虽然不至于泯没众人,他依然是东汉末年数一数二的猛将,可相比于原时空的威震华夏,却是逊色远矣。 而杀死关羽的黄忠,因是系虏投降,当前仅为先登校尉,自三月渡江北伐以来,黄忠每战必先登陷阵,勇毅冠三军,功劳居众将之首,今又斩杀关羽,只升为中郎将已不足以表彰其功,刘景心里升将军的人选再添一人。 刘景最终也没有打开木匣,对左右喟然而叹道:“我与刘镇南之争,并非因为私怨,而是出于公心。刘备以同宗身份,表面写信劝和,暗地里却不宣而战,突然出兵偷袭,致使诸子平、霍伯邈及上千将士枉死!危难之际,幸赖将士同心,三军用命,才得以化险为夷,击败逆贼。” “刘备罪该万死,然关羽忠义勇挚,虽吴汉、盖延不能及也,如此良才,本该效命国家,结果所托非人,亡于荒僻,昔哉!”说到这,刘景不禁拊掌惋惜。 诸葛亮道:“吴汉、盖延皆沈勇而有谋断,辅佐世祖,兴复汉室。关羽勇则勇矣,却不识时务,充其量不过是钟离眛、龙且之流,安能比拟吴、盖?” 刘景嘿然无语,在他心里,不管是吴汉、盖延也好,还是钟离眛、龙且也罢,都不及关羽,只是关羽已死,多说无益。 随后听刘亮讲起追击始末,得知他们几乎全歼刘备军余众,尽俘其家眷,刘备仅率数十骑仓皇逃脱,刘景不由点了点头。 接着刘亮又说到割据上庸、西城一带的豪强申耽、申仪兄弟,率众数千家归顺刘景,为表示诚意,此番申耽亲自随军至襄阳,眼下就在门外等候刘景召见。 刘景眼前不由一亮,立刻命人将门外的申耽引入堂中。 历史上房陵、上庸、西城等地合称为“东三郡”,因地处荆、益之交,成为四方关注的重点,申耽、申仪兄弟以乡下土豪之身,周旋于张鲁、曹操、刘备、曹丕之间达三十余载,以善终。 孟达更是仗着掌控东三郡,在蜀汉与曹魏之间反复横跳,最终落得身死名灭,徒为天下笑。 这个时空由于刘景崛起于荆州,上庸、西城等地的重要性必然大不如历史,但申耽、申仪举城归附,依然令刘景大为欣喜。 “小人申耽,拜见将军。”申耽跟随侍者身后,亦步亦趋来到堂下,对着上方的刘景俯身拜道。 申耽虽雄踞一方,本质上不过是乡下土豪,首次来到金碧辉煌的州府正堂,面见权倾南州的刘景,内心自然止不住的紧张。 “足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刘景笑言道,“今天可真是一个好日子,前有黄江夏父子舍逆蹈顺,举郡归附,后有足下兄弟心存忠国,献城来投,可谓双喜临门,恨不能浮一大白。” 申耽再度伏拜于地,道:“我兄弟二人纵然身居偏僻,亦久闻将军之威名,今蒙将军不弃,得以效命麾下,愿施犬马之劳。” 刘景不觉失笑,既然申耽、申仪诚心来投,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以免寒了远人之心,便如历史上一般,改三县为三郡,表举申耽为西城太守。 以申耽为西城太守的原因有三: 首先西城本就是申耽的地盘,没人比他更合适太守之位。 其次西城位置过于偏远,距离襄阳足有千里之遥,且多为山路,刘景纵使有心亦鞭长莫及。 最后西城与汉中张鲁势力接壤,刘景未来的战略重心在东、北两个方向,暂时无暇西顾。 综合以上三点,将西城交给申耽,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不同于地处偏远的西城,上庸位居中部,乃是掌控三郡的枢纽,必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刘景考虑片刻,决定以族弟刘亮为上庸太守,不提两人的关系,此次刘亮率兵追击刘备,一举迫降三郡,加上之前积累的战功,升任上庸太守绰绰有余。 房陵距离襄阳最近,二者地界相连,过去便一直依附刘表。刘景目光扫视堂下众文武,最终落到了黄射的身上,既然打算免去其章陵太守之位,自然要有所补偿,就让他做房陵太守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上书 被刘景任命为房陵太守,对黄射来说,无异于天降之喜,要知道,之前刘景可是打算将他留在身边,看似重用,实则闲置。 而房陵郡虽地不过一县,户不过数千,可终归是两千石之任,黄射当然更愿意外放房陵。 刘景分完了东三郡这块“蛋糕”,至此,荆州治下拥有荆南四郡(长沙、零陵、武陵、桂阳)、荆北四郡(南郡、章陵、南阳、江夏)、东三郡(房陵、上庸、西城),总计多达十一郡。 之后刘景又与黄祖、黄射、申耽聊了一会,直到大堂逐渐昏暗,需要燃灯照明,才结束会谈。 黄祖、黄射父子从安远将军府中出来,既没有返回自家宅邸,也没有入住官舍,而是直接来到刘表别府,入灵堂为刘表守灵。 翌日清早,刘表出殡,黄祖、黄射父子更是亲扶棺柩送葬。 刘景看在眼中,一笑置之。 这种心怀故主的行为,若是放在后世,或许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然而放在极度重视“忠孝”的汉代,不但没有性命之忧,且还会受到世人的高度赞扬。 刘景麾下右长史桓阶、南阳太守赵戬都曾冒着生命危险为故主(孙坚、王允)收尸营丧,从而天下人交口称赞的义士。 刘景当初誓死抵抗刘表,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故主张羡报仇。 世风如此,刘景心里不管作何感想,面上都要予以褒赞。 受刘表恩惠的岂止黄祖、黄射父子?刘景亲自出席刘表葬礼,向外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此举彻底打消了襄阳士民心底的顾虑,是以刘表出殡之时,随行车辆超过千乘,徒步者数万,襄阳内外人山人海,场面蔚为壮观。 刘表墓地位于襄阳城东门外二百步,尽管修建时间不算长,规模却颇为宏大,前、中、后室和东、西耳室一应俱全,形制符合其镇南将军、荆州牧的身份。 刘表从来不是一个简朴之人,其师王畅担任南阳太守时,因南阳是光武帝乡,贵戚众多,风气奢靡,王畅为纠正风气,常常身着布衣皮褥,乘坐简陋车马。 对此身为弟子的刘表认为王畅行事过于激进,虽是出于好心,却有“以俭逼下,强人所难”之嫌,劝说王畅遵循孔圣明训“奢不僭上,俭不逼下”即可。 可惜刘表成为荆州之主,直接将当年的言论抛到九霄云外,生活极尽奢雅,子弟并骄贵。 汉世厚葬之风极盛,百姓纵然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刘表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即便基业覆灭,墓中仍陪葬了大量的金、银、铜、陶、瓷等贵重物品。 今荆州初定,多年的战乱导致州中仓库空虚,刘景正为缺钱而发愁,见此不禁扼腕叹息。 这些陪葬品全都是荆州的民脂民膏,它们应该有更大的用处,而不是毫无意义的埋入土里。 王充《论衡·薄葬篇》中有言:“死人无知,厚葬无益。” 古人都能看清厚葬的弊端,刘景这个现代人自然不会看不清,他暗下决定,日后必须要对厚葬之风加以遏制,倡导薄葬。 刘表顺利入土为安,当日,刘琮便被刘景迁往武陵郡汉寿县。 此前刘琮曾提出想在父亲刘表坟前结庐守墓,持孝三年,刘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请求。 刘表坐拥荆州十余载,期间受其恩惠者不知凡几,若非刘表死得突然,刘琮又坚决投降,刘景岂能如此轻易的进入襄阳? 刘表墓地与襄阳近在咫尺,同意刘琮为刘表守墓,简直和在身边放一颗定时炸弹没什么两样,除非刘景一直坐镇襄阳,否则他前脚离开襄阳,后脚可能就会有不轨之徒挟持刘琮,聚众反叛。 不能将刘琮留在襄阳,也不能放他回(兖州)山阳老家。兖州可是曹操的地盘,尽管双方目前正处于“蜜月期”,可未来双方终会反目,刘景没理由将刘琮主动送给曹操,为自己添乱。 思来想去许久,刘景最终决定将刘琮迁往武陵郡汉寿县。 首先荆州刺史部的治所,原本就设在汉寿县,只不过刘表单骑入荆州后,才改治襄阳。 其次汉寿县位于长江之南,而荆南正是刘景的大本营所在,一旦到了荆南,别说刘琮,就算刘表复生,也要乖乖受囚到死。 如今黄祖、黄射父子归降,刘表入土,刘琮南迁,放眼整个荆州,惟有三峡尚未安定,不过那只是疥癞之患,无碍大局。 秭归豪强邓忠、邓任兄弟此前趁着刘景北伐襄阳,后方空虚之际,聚众叛乱,霍峻及时守住峡口,将叛军堵在三峡内。刘景已命驻守武陵郡的单日磾率蛮兵北上平乱,相信以二人之能,通力合作,不日即可平定叛乱。 此前鉴于黄祖、黄射父子未降,尚存变数,所以刘景并未急于上书,而今刘景手握荆州十一郡,心中再无顾虑,亲自执笔尚书,向朝廷邀功求赏。 毕竟刘表可是朝廷钦定的“逆贼”,刘景为国除贼,可谓有大功于社稷。 刘景和朝廷全然没有客气,一口气表举麾下五将为将军,一偏四裨。 刚刚被任命为章陵太守的族兄刘宗,又被刘景表为偏将军。 刘宗性护前,耻为人下,向以军中第一人自居,此前一直对王彊升任裨将军,压他一头而耿耿于怀。如今凭借逼迫刘琮举州而降,立下大功,顺理成章升为偏将军,重新成为众将之首。 四裨将军则分别为蔡升、韩广、甘宁、黄忠。 蔡升、韩广皆为刘景旧部,追随刘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甘宁、黄忠虽是后来加入,然每战必先,功劳常居众将首。 此番北伐,蔡升、甘宁独领一军,当方面之任,韩广、黄忠先登陷阵,斩将搴旗,四人战功卓著,拔为裨将军,合乎众望。 刘亮、刘祝、马周、于征、阿仆、魏延、冯习、高翔、文聘等十余人皆为中郎将。都尉、校尉就更多了,足有二三十人。 第四百六十五章 出使 刘景除了为麾下众将邀功求赏外,亦大量表举太守、郡丞、县令、长、丞等,名单上密密麻麻,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人。 刘景自然有底气这么做,他不但为国家除掉了刘表这个心腹大患,还派兵西入汉中,使房陵、上庸、西城等早已沦陷于米贼之手的地方,重归国家所有。 如此大功,刘景丝毫没有居功,仅仅只是为手下讨些封赏,尽管人数有些多,却也无可指摘。毕竟眼下朝廷穷困,拿不出钱帛下赐有功之臣,若再吝啬官爵之赏,谁还愿为国家效命? 同时名单上亦附录了刘景之前任命的交州刺史、郁林太守等。 刘景在信中写到,交州牧张津自前年兵犯荆南,大败而归,始终怀恨在心,数月前趁他北伐刘表之际,再度兴兵,欲图不轨,最终为麾下抚南中郎将王彊击败,于逃跑途中被左右杀死。 称张津死后,交州群龙无首,一时间贼、夷蜂起,寇略郡县,州中大乱。 因刘表在北,阻塞道路,难达上听,刘景不忍见交州动荡,百姓遭殃,万不得已下,只好暂时越权,以安远将军左司马潘濬,暂代交州刺史。 潘濬到任后恩威并施,旬月之间,平定纷乱,汉夷宾服,实乃社稷之桢干、国家之良辅。 刘景对潘濬极尽夸赞,无外乎是逼着朝廷承认其交州刺史之位。 刘景写写停停,停停写写,耗时良久,洋洋洒洒,写满了数篇纸才停下笔,而后密封好,交给等候在侧的邓芝。 邓芝,正是刘景选定的出使许昌之人。 要说出使许昌的最佳人选,首推刘瑍,两年前他奉刘景之命出使许都,以风仪才具名动京师,自天子、公卿以下莫不赞叹。 不过刘瑍如今远在长沙,又居太守重任,不可轻离,刘景环顾左右,最后选定邓芝为使。 邓芝虽性情刚简,不善修饰情绪,但贵在真诚,亦有口才,历史上就曾数度担任蜀汉使者,出使东吴,深受孙权的敬重。 “听闻曹孟德不久前亲率兵马,北渡黄河,进攻袁氏兄弟。曹孟德威上凌下,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极不得人心,今离京北上,许都必定戒备森严。” 刘景叮嘱邓芝道:“伯苗,你到达许都后,需谨慎言行,除尚书令荀彧外,尽量少与朝中公卿接触,以免遭到曹孟德党羽猜忌,从而为自己惹来大祸。” 若是换做刘瑍,刘景不会多说什么,邓芝年轻气盛,性格过于率直,终究让他有些不放心。 另外邓芝出身南阳邓氏,南阳邓氏乃贵戚之族,世受汉恩,与汉室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然亲近天子,敌视曹操,刘景担心邓芝受到唆使,做出不智行径,因此不得不出言告诫。 邓芝闻言一怔,本来他听说曹操出兵河北,目前不在许都,此番北上,不免存着探听许都虚实,看看有无可乘之机。可听刘景话中意思,似乎并无此心。 其实邓芝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曹操深有谋略,善用兵,十余年间灭袁术、擒吕布、克袁绍、走刘备,横扫群雄,称霸中原,诚非一州之力所能敌。 况且荆州经过多年的内战,财物空竭,人力殚尽,就算有可乘之机,亦心有余而力不足。 邓芝并非无谋之人,当年他从蜀中不远千里投奔刘景,刚一见面便向刘景提出:“进伐刘表,西取益州,北联韩遂、马腾,东和袁绍、孙权,勤王许都,讨伐曹操”的宏大战略。 或许是刘景半年内连灭张津、刘表,胜利来得太过容易,才让邓芝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 想通后,邓芝平复略显急躁的心情,颔首道:“将军且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景又道:“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能与朝中公卿接触,只是这里面的分寸伯苗你要把握好,总之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 “诺。” “其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只盼伯苗早去早回。”刘景笑道,“当初文朗出使许都,被拜为长沙太守,此番伯苗前往许都,想来天子也不会吝啬官爵。” 邓芝道:“刘长沙风度、才量称绝一时,我是拍马难及。”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道:“伯苗不必妄自菲薄,以你的才干,担任两千石郡守绰绰有余。” 之前在选择谁为南郡太守时,刘景首先想到的就是邓芝,他出身、才能俱佳,又是妻子邓瑗的族兄,在古代,戚族亲近程度仅次于宗族,没道理不重用。 不过刘景出于收买人心的考虑,最终选择了寒门出身、曾旅居襄阳多年的徐庶为南郡太守。 经过一天的筹备,次日,邓芝整装待发,刘景亲自送行。 上次因要躲避刘表的耳目,刘瑍出使许昌时身边仅带数名随从,亦无贡品,职贡有名无实。 这回则截然不同,刘景特意为天子准备了大量的贡品,其中既有竹纸、酃酒等荆州特产,亦不乏珊瑚、珍珠等交州珍宝,随从人员更是多达近百人。 另外刘宗将率一万水步军,前往章陵赴任,正好与邓芝同行,刘宗将一路护送邓芝使团至章陵与曹操南阳辖区交界处。 韩广已先刘宗一步离开襄阳,他昨日便率五千步骑护送南阳太守赵戬北上,他首要任务是帮助赵戬稳定南阳局势,最终的目的地则是秦楚咽喉——武关。 甘宁、蔡升也即将离开,前者将率五千睡不陪同江夏太守黄祖,前往江夏,后者同样率领五千人,南下驻守江陵。 刘景刚刚向朝廷表举刘宗、韩广、甘宁、蔡升、黄忠五人为将军,转眼便有四人外驻,只有黄忠被刘景留在了身边。 经过十余日的整编,刘景从俘虏、受降的三万荆州军士卒中精选两万人,编入麾下,加上他自己的本部兵马,聚集在襄阳的兵力一度超过五万。刘宗、韩广、甘宁、蔡升尽管带走两万五千人,刘景身边犹有两万余人。 第四百六十六章 射策(上) 邓芝告别刘景,在刘宗的护送下沿淯水北上,途经家乡新野时,邓芝特地回了一趟邓氏族地。 由于曹操、刘表近年不再针锋相对,新野的局势勉强还算安定,加上疫情有所缓和,之前四散逃亡的邓氏族人纷纷返回家乡,只是气象却不及昔日百一。 南阳邓氏自太傅邓禹始,世代官禄,兴盛至极,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族,可惜盛极而衰,在繁荣昌盛了百余年后,终究还是不可避免的衰败下来。 邓芝劝宗人出仕辅佐刘宗,亦可南下投奔刘景,有邓瑗这层关系,南阳邓氏必能再度兴盛。 邓芝祭拜完祖坟,在刘宗的护送下继续北上,直至棘阳县。 棘阳县位于章陵郡最北端,与曹操辖区宛县地界接壤,如今的宛县令,正是刘景好友杜袭。 杜袭之前为南阳郡西鄂县长,他上任之初,西鄂县外有刘表为患,内有寇盗作乱,百姓离散,田野荒芜,处境十分艰难。 所幸不久之后,刘景崛起于荆南,全歼刘表南下之军,从此刘表专心南方,不再北寇。 没有了刘表的掣肘,杜袭征募壮士,很快剿灭境内贼寇,继而劝课农业,恢复生产,四方百姓多归之,两年间至五千余家,政能为曹操所叹,迁为宛县令。 邓芝队伍才进入宛县地界不久,城中的杜袭就收到了消息,当即心急如火的出城相迎。 刘景尽管一直严密封锁消息,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杜袭近日听到不少南方传来的消息,有说刘表、刘备击退了刘景,也有说刘景已成功夺取襄阳…… 杜袭急切想要知道答案,听说有传车自南而来,哪还坐得住。 车队抵达宛县城下,邓芝钻出车厢,见一位高冠华服,佩戴印绶的官吏迎于城门,扬声问道:“足下可是颍川杜子绪?” 杜袭闻言心中一动,颔首道:“正是,敢问足下是?” 邓芝从容道:“在下南阳邓伯苗,为安远将军右司马,此番特奉将军之命,入京职贡。” 坐实了心中的猜想,杜袭喜不自胜,道:“这么说来,传言不虚,刘仲达真已夺取襄阳?” 邓芝点头道:“将军自三月举兵北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北军死、降略尽,刘表忧病而死,刘琮不战而降,荆州诸郡,黄祖等辈莫不望风归顺,现今整个荆州尽为将军所有。” 杜袭听得一脸震惊,所谓荆州尽降云云,可能并非实情,但刘表病死,刘琮投降当是事实。刘表雄踞江、汉十余载,曹公亦不敢轻之,视为平生大敌,没想到面对刘景的进攻,竟然一战败亡,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邓芝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杜袭,口中说道:“这是将军写给足下的信。” 杜袭没有急着看信,将邓芝邀入县寺,才打开信笺,不想越看越是震惊,原来近期灭亡于刘景之手的除了刘表,还有张津。 仅仅半年时间,刘景连灭张津、刘表两大诸侯,吞并交、荆二州,莫说他感到震惊,就算曹公听说后,也要寝食难安了吧? 杜袭久久无言,当年他北归时,刘景还只是长沙一百石吏,次年,即建安二年(公元197年),二人先后成为一县之长,可谓起点相当,并无差距。 一晃五年过去,杜袭只是由西鄂县长迁为宛县令,增秩几百石而已,仕途之路不及预期。 相比之下,刘景却摇身一变,成为荆、交二州之主,两人如今差距大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对于刘景所取得的成就,杜袭并无嫉妒之情,发自内心为好友感到高兴,只是高兴之余,他心里亦不免生出几许忧虑。 杜袭实在太了解刘景了,他性情极其自负,昔日寄身市井时,便视天下群雄如无物,常有鞭笞天下之心,澄清天下之志。 偏偏他又有着与之匹配的才智,志大才疏的人天下多矣,董卓、袁术,莫不如是。刘景则不同,其英明神武,略不世出,用兵如神,简直就是光武第二。 刘景、曹公皆为超世之杰,志在天下,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二人相遇,岂能相安无事? 刘景不知杜袭的担忧,他此刻正在将军府中,接见五业从事宋忠、綦毋闿、司马徽三人。 三人虽然皆领州职,算是刘景的下属,然宋忠乃刘景之师,綦毋闿、司马徽亦为耋德故老、清雅高士,不能以下属视之,刘景亲自出迎,引三人入室。 宋忠不等落座,便迫不及待的对刘景道:“射策考题已经全部拟好,将军请看,若无问题,随时可以开考。” 刘景从宋忠手中接过厚厚一摞纸,笑道:“先生辛苦了。” 刘景认为以茂才、孝廉为代表的察举制发展到现在,已然僵化,有意革新取士途经,所以一入襄阳,便巡视学校,公开表示要开甲、乙之科,取士百人,甲科供职州、府,乙科补郡、县,并准备形成常制,两年一考。 此番开科取士,一共三轮,即帖经、试义、会试。 第一、第二轮帖经、试义,主要考的是《五经》要义。 专业的事,自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刘景命宋忠、綦毋闿、司马徽负责拟定考题,历时半个月之久,而今总算完成了。 宋忠摇头道:“此非我一人之功,綦毋广明、司马德操,乃至学校诸掾,无不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遍阅《五经》,期间辛苦诚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 “皆赖先生及诸君之力。”刘景又道:“既然考题已定,自然是越快开考越好,不如就定在明日吧。” 有一天时间准备足够了,宋忠问道:“明日将军是否亲临考场?” “首轮帖经,至关重要,我若现身考场,恐怕会令学子分心,影响考试。”刘景指了指身旁的诸葛亮、王粲二人,对宋忠道:“明日我会让孔明、仲宣代我前往学校,巡视考场。” 宋忠点点头,诸葛亮、王粲皆为刘景麾下重臣,他们出现在考场,足以表明刘景的重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射策(中) 未免宋忠三人多心,刘景又补充道:“孔明、仲宣虽代表我,但不会干涉考场,万事仍以先生、綦毋君、司马君为主。” 说罢,刘景低头翻阅考卷,自穿越以来,他基本手不释卷,却只是观书大略,并不专研章句。 射策第一场《贴经》考的是《五经》经文,他自忖过关不难,第二场《试义》考的则是《五经》章句,就有些难以应付了。 也就是说,刘景本人若参加考试,大概率通过不了第二轮。 而参加此次考试的学子们,至少要闯过第二轮考试,方有机会得见刘景,获得一官半职。 不难想象,日后随着科考体系的实行,将会有无数有才而无学的人折戟考场,无法入仕。 相比之下,以茂才、孝廉为代表的察举制选才就要广泛多了,察举制不仅看通经与否,甚至通经都不是首要之选,品性、才能、出身……乃至精通法律、兵法等,皆可作为进身之阶。 当然了,科举制取士纵然有缺点,可相比于日益僵化的察举制,仍然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历史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况且此次射策,不止明经一科,还设有明法科,只不过声势不及前者罢了。 且刘景计划在不久的将来增设明算、明史、明字等科,尽可能扩大选才的范围。 刘景匆匆翻看一遍,合上考卷,望向危襟正坐,形貌鄙陋却风流蕴藉的司马徽,开口问道:“不知对于先前所请,司马君考虑的如何了,是否已有决定?” 司马徽既为中原名士,又在襄阳教书多年,在南北士人中皆有德望,就算只留在身边做一个吉祥物,都能起到极大的作用,刘景自然想要将他收入麾下。 之前司马徽一直忙着筹备考试,刘景不好上门叨扰,便让诸葛亮、庞统先行试探其口风。 和一心隐居的庞德公不同,司马徽面对诸葛亮、庞统两位半徒的试探并未一口回绝,推说眼下忙于筹划射策诸事,暂时无暇他顾,考虑些时日再作答复。 司马徽没有当场拒绝,就代表其有出仕之心,所以今日见面,刘景便迫不及待地出言相询。 司马徽拱手拜道:“在下一介儒生俗士,白首穷经,不识时务,不意竟得将军如此看重,只恐年老才疏,有负将军期望。” 刘景笑着摇头道:“司马君颍川高士,雅好人伦,诲人不倦,自谓才疏,岂不谦虚过矣?至于年老,司马君年龄比之赵充国、姜子牙如何?赵充国七十余安邦定国,姜子牙八十为天子师,司马君才五十,何言年老?” 司马徽连称不敢当,“将军之言,实在是折煞在下了,在下何德何能,敢比于先贤?” 诸葛亮看不下去了,一旁出言道:“先生不必过于自谦,先生宽厚长者,为人仁信笃诚,有当世之具,台辅之器,足以共襄大事。” 王粲性情狷急,很是看不惯司马徽的“矫揉造作”,并认为对方这样的小书生,只是徒有虚誉,并无济世之才。 不过既然刘景有意招揽,他便也开口道:“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刘景升割据荆襄,以观世事,北士避乱荆州者,乃以千数,皆海内俊杰,而刘景升不能用之,有识之士,莫不吁叹。司马君怀才不遇,寄身庠序,教书自娱。将军心怀天下,思才如渴,自入襄阳以来,四方贤才归之若流水,司马君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宋忠、綦毋闿与司马徽相交多年,对后者的才能十分清楚,知道他并非是一个只知专研儒术的书生,因此也都出言相劝。 司马徽见室中众人相继来劝,遂不再推脱,正冠敛容,徐徐言道:“将军及诸君皆以为徽才智堪用,在下便勉为其难,应下辟命。只是做事当有始有终,望将军允许我继续监考,待射策结束,再入幕府,效命麾下。” 刘景自然一口答应。 考试定于明日,时间颇为紧迫,宋忠、綦毋闿、司马徽哪能坐得住,不出片刻便提出告辞,刘景起身将三人送到门外。 宋忠三人乘车回到学校,当即宣布考试消息,霎时间学城为之沸腾,顷刻间诸学子纷纷返回住舍,埋首书海,临阵磨枪。 当晚,学子横巷灯火通明,直到后半夜才逐渐暗淡下来,更有通宵达旦者,灯火一夜未熄。 翌日食时,学子们吃过早饭,准备就绪,三三两两走出寝舍,如百川归流般涌向考场。 刘表崇儒立学,但之前甚少开科取士,是以学子们对此次射策报以了极大的热情,上至五六十的白发老者,下至十余岁的束发成童,皆踊跃报名,经统计参考者超过一千五百人,要知道学校学生总数也才两千出头而已。 由于考生人数过多,考场只得设于室外开阔之地,所幸时下正值九月中,秋高气爽,气候宜人,倒也不会造成不便。 学子们陆续到达考场,在学校掾史的引导下,排队领取写有号码的竹牌,而后对号入座。 诸葛亮、王粲同宋忠、司马徽等人共坐于讲台之上。 遥见崔钧、石韬二人前来参加考试,王粲颇感惊讶,他之前向刘景推荐北方人才时,就曾提到二人,以他们和诸葛亮的关系,怎会来此参加考试?扭头问诸葛亮道:“孔明与崔州平、石广元相交多年,对二人才能知之甚详,为何不将二人引荐于将军?” “非我不引荐,而是广元不愿也。”诸葛亮道出原委,“广元言:‘靡不有初,自当善终,不然岂不辜负了这些年的努力,此番射策,正可验证所学。’州平知其心意,亦婉拒引荐……” 王粲目露激赏,评价道:“石广元固非超世之才,但专务经纶,有节有礼,不失为良士。” 王粲雅有知人之鉴,他对石韬的评语在诸葛亮看来颇为中肯,其四友之中,论才能,以崔钧、徐庶为最,二人不分伯仲。 诸葛亮最先结识崔钧,屡闻得失,后来相交徐庶,勤见启诲,诸葛亮从他二人身上学到了很多,已返回家乡的孟建孟公威稍逊崔、徐,石韬则排在末尾。 不过四人才能虽有高低,倒也相差不大,俱为难得的人才。 接下来不到片刻工夫,诸葛亮、王粲又陆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有北人,也有南人,尤其是近年来以风流谈论著称襄汉,与庞统齐名的习祯也来了,王粲不由失笑道:“看来盯上此次射策魁首的人不在少数啊。” 诸葛亮笑道:“这倒也不意外,如今将军麾下人才济济,制度日严,不比长沙草创之时,也只有仲宣这般有王佐之略的大才,方能令将军破格超擢,授以东曹雄职,跻身股肱之列。” 王粲闻言面上难掩得色。 诸葛亮继续说道:“此次射策,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能技压群英,拔得头筹,必可获得将军看重,青云直上。” 王粲听罢抚掌大笑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杨仪和族弟杨颙分到了不同区域,其手持竹牌,步履从容的来到所属的座位坐下,对周遭全无兴趣,徒自研墨,目无余子。 随着千余考生陆续就位,掾史们开始依次发放考试纸张,抚摸着这种紧致绵韧,平整光滑的长沙纸,考生们无不赞叹有加。 事实上考生们对这种纸张并不算陌生,之前刘景来学校,曾赠予学校一些长沙纸,只是数量有限,只有少数人有幸分到。 掾史们分发考试纸张时,数以百计的学城诸曹吏亦随之进驻考场,以监视考生,防止作弊。 待纸张分发完毕,宋忠起身来到讲台前沿,向考生们宣布考场规矩,由于是草创,仅寥寥几条,如不得夹带文字,不得与人讨论,不得窥视他人考卷,不得越坐与他人换写,想要方便需向监考请示,由其陪伴如厕等。 接着宋忠又宣布考试内容,尽管学子们早就已经知晓,但在考前还是有必要再详细说一遍。 第一场《贴经》,即将需要考的经文遮住若干字,考生根据前后经文补充句子,将所缺的字正确填写,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填空题。《帖经》主要考察的是考生对儒家经典的熟悉程度。 《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孝经》各十贴,总计六十贴,答对三十为合格,四十以上为乙,五十以上为甲。 《五经》《孝经》乃大汉士子从小熟读之书,又入学校专研多年,不说倒背如流,那也是滚瓜烂熟了。何况答对一半即可通过,这一关总体来说并不算难,主要是为筛掉不学无术之徒。 宋忠讲完,随即公布第一题,宋忠将一块木板悬挂于讲台之上,木板上书:“世之不显,厥犹翼翼。”空一行。之后书:“王国克生,维周之桢。”再空一行。 台下掾史们第一时间抄之于竹简,而后奔走传告诸考生。 马良年十六,是此次射策最小的考生之一,原本心里还颇为紧张,不过听到“世之不显,厥犹翼翼”八字,心下立时大定,挥笔写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此题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愿众多优秀人才,生于此王国,无疑是表达求贤之心,用这首诗作为射策第一题,再合适不过。 宋忠不久后又挂上第二块木牌,出自《诗经·小雅·正月》,此诗批评君主亲小人,远贤臣,行暴政,显然是意有所指。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诗经》十贴陆续公布,接着是《尚书》《礼记》…… 与考生们想像的不同,考题堪称包罗万象,却极少涉及生僻字,令不少提前有所准备的考生大失所望,一番努力全做了无用功。 这是刘景特别叮嘱宋忠等人的,他不希望射策选出来的人,是一群只知咬文嚼字的书生。 六十道考题看似不多,然而当公布《孝经》第十贴,也就是最后一道题目时,已是午后晡时,整场考试,共耗时四个时辰有余,直令考生们身心俱疲。 杨仪将考卷交给监考,转身离开考场,步履依旧从容。 似《贴经》这种程度的考试,对他来说全无半点难度,闭着眼睛都能轻松过关。甚至明日的《试义》,他也全不放在心上。 射策前两场考试,说白了,不过是一道门槛,只有跨过这道门槛,才有资格面见刘景。 对于像杨仪这样的才俊,前面都是走过场,由刘景本人亲自出题对策,才算是真正的考验。 何谓对策? 显问以政事、经义,令各对之,而观其文辞定高下也。 杨仪为人自视甚高,他认为自己尽管名声比不上庞统、习祯,才能却不输半分。 庞统以旧交投奔刘景,即拜为左司马,随侍左右,参谋大计,杨仪自知无法与之相比。 习祯也参加了此次射策,哪怕两人交情不俗,杨仪亦暗生计较之心,此番定要压过习祯一头,使刘景知道荆襄不止有庞统、习祯,还有他杨仪。若能对策夺魁,那就更好了,不过以杨仪之骄傲,也认为希望不大。 杨仪才出考场,就看到族弟杨颙正与习祯、马良等人交谈。 杨仪加快脚步来到几人面前,环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到马良身上,问道:“季常考得如何?” 马良腼腆一笑,回道:“考题比我想的要简单不少,过关应该不难,明天的《试义》就不好说了,十有八九通过不了。” 习祯道:“《试义》考五经,却也不必博通五经,通一经即合格,季常修《左传》数载,未必没有机会闯过第二轮。” “那就借大兄吉言了。”马良自知希望不大,拱手笑道。 几人谈话之间,疲惫涌上心头,考试考了一整天,眼下又饥又乏,没什么心思多聊,几人结伴返回寝舍。几人皆出身襄阳大族,自不用亲自做晚饭,家中奴仆早已备好餐饭迎接。 第四百六十八章 射策(下) 临近日落之际,考生散尽,掾史将收集来的一千五百余份考卷上交宋忠、綦毋闿、司马徽。 三人中最年轻的司马徽业已年过五旬,年长如綦毋闿已六十余,一天下来,年轻的考生们都是身心俱疲,就更别说他们了。 不过三人自知重任在身,惟有强打精神,草草用过晚饭后,便立刻带着数十名经师审阅考卷,一直到次日中午,才将一千五百余份考卷全部审完。 和三人设想的出入不大,此次一千五百余名考生,答对三十题以上通过者,有七百余人,正好占到考生人数的近一半。 答对四十题以上者三百余人,答对五十题以上者数十人,答对全部六十题者只有寥寥几人,皆为白首穷经的老儒生。 宋忠、綦毋闿连日来着实有些操劳过度,命人将考卷上呈刘景,便匆匆返回寝舍休息。 司马徽比二人年轻不少,加之多年来一直耕读不缀,身体颇为健朗,他并没有急于回寝舍休息,在独自处理完收尾工作,又前往考场,视察明法科考试。 与昨日明经科千余学子济济一堂的盛况相比,明法科的声势就差远了,考生不到三百人,仅为明经科人数的五分之一。 说实话,这还是刘景东拼西凑的结果,本朝以儒学为根本,法学越发落寞,刘景担心明法科参考人数太少,特意下令荆州下属各郡县督邮、法曹、决曹、贼曹、狱等,凡通义理明习法律者,皆可报名参加明法科考试。 事实证明刘景的做法十分有必要,明法科在学子间可谓备受冷遇,报名参考者不满百人。 倒是明习法律的各郡县属吏们,平日少有上升的机遇,纷纷将此次明法科考试视为进身之阶,报名参考者超过两百人。 明法科考的是《汉律六十篇》,也就是《九章律》九篇、《傍章律》十八篇、《越宫律》二十七篇、《朝律》六篇。同样出六十题,答对过半即为合格。 由于明法科只有这一场考试,不像明经射策,一共要考三轮,所以考试难度自然非常大,考生们从早上开考,至暮时方休。 与此同时,射策第一轮考试结果对外公布,通过与落选者各半,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翌日,射策第二场《试义》开考,内容以宋忠、綦毋闿等人编纂的学校教材《五经章句后定》为主,通一经为合格,通二经为乙等,通三经以上为甲等。 考生们都很有自知之明,大多选择考一经,敢于考三经的人,都凑不齐十指之数,至于更高的四经、五经,更是一个也无。 毕竟,通五经算得上是儒家最高成就之一,有此成就者,如宋忠、綦毋闿等,无一不是当世大儒,考生们再努力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够走到这一步。 刘景此次开科取士,计划录取百人,以面试对策定夺排名。所以今天的考试,七百余位考生,至少要淘汰掉六百人以上。 虽然通一经就算合格,但能否在一众通一经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获得第三场考试的入场券,那就不得而知了。 今日的考试,将注定激烈无比,不过眼下刘景无心关注考试,从长沙而来的家仆宋谷,为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主母于六天前为主人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宋谷叩头报喜道。 邓瑗又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从此这个世上,又多了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刘景一时间难掩兴奋之情,起身于堂中不住走动,什么王图霸业通通被他抛到脑后,如今满心都是对妻儿的牵挂,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妻儿的身边。 在离家前,刘景就已为腹中子取好名字,生男则名弼,生女则名捷。刘景之前为拒王粲指腹婚,曾谎称有良医断言,腹中子必为男孩,不想一语成谶。 刘景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宋谷依旧跪在地上,立刻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谷从小长于刘家,更与刘景有同耕一垄田,同食一餐饭的特别情谊,刘景从不以奴仆视之。 可惜宋谷为人过于憨厚朴实,又不识文字,难以独立门户,否则刘景必不吝给他一个前程。 倒是其弟宋锦,与之不同,颇有才智,从小随刘和修习文武艺,如今已成为刘和左膀右臂。 宋谷猛一拍额头,与刘景久别重逢,光顾着高兴了,却把正事给忘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刘景,口中道:“主人,这是主母写给你的信。” 刘景打开信笺,逐字逐句细细品读。 自二月中旬领兵出征,他已离家七个月,夫妻俩分居两地,只能以书信寄托相思之情。是以每隔十天半月,便有信使往来于江湘间,为夫妻俩传递信笺。 “将军,夷陵大捷……”就在刘景沉浸于妻子信中时,于征领着一人走进大堂。 刘景闻言一怔,随后看向于征身边之人,此人是假司马霍布,乃扬武校尉霍峻从弟,之前秭归大族邓忠、邓任兄弟趁他挥师北上之际,作乱三峡,进犯夷陵,便是此人前来禀报。 霍布见刘景目光望来,一五一十的讲起战事经过:霍峻率孤军扼守峡口,将秭归数千叛军尽数堵于峡内,期间邓忠、邓任率兵屡攻关隘,皆为霍峻挫败。 同时驻守武陵郡的单日磾接到刘景北上驰援夷陵的命令,立即率领五部荆蛮,一路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八百里,成功绕到叛军之后。接着单日磾派人与据守峡口的霍峻取得联系,双方约定日子,前后夹击,一战全歼叛军,邓忠、邓任皆死于乱军中。 邓忠、邓任一死,秭归、巫县相继请降。三峡地区,是整个荆州最后一处动乱之地,随着邓氏兄弟叛乱的平息,预示着荆州全境彻底安定,再无纷扰。 刘景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当即为二将请功,拜单日磾为衡山中郎将,霍峻为平贼中郎将。 第四百六十九章 重法 妻子临盆与三峡叛乱是刘景近来最为挂心的两件事,二者同时传来喜讯,令刘景彻底放下心来,注意力随之转回到科考上。 首先是明法科最先有了结果,刘景在州部正堂亲自接见了三十名考试获胜者,他们从近三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可谓十中选一,皆为刑律方面的干才。 且他们大部分人均是郡县小吏出身,才干、阅历、经验,样样不缺,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面对刘景和颜悦色的问话,他们竭力想要表现得严肃得体,以免给刘景留下轻浮的印象,可脸上的喜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也不怪他们沉不住气,本来他们只能委身于郡县曹、狱,几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刘景入主襄阳后突开明法科,为法吏大开官途,而今他们通过考试,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如何能够不喜? 刘景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情,东汉儒学大兴,大举侵逼法学,法律儒化日甚一日,法学地位由此一落千丈,日渐边缘化。 就以诸葛亮、徐庶这样兼通儒法者为例,如果让他俩参加考试,不管他俩心里想法如何,最后必定是弃明法科而选明经科。 刘景作为一个后世之人,自是不愿看到法律儒化,儒家“引经决狱”、“论心定罪”那一套简直毁人三观,儒生们引经据典,甚至干脆断章取义,作为依据决狱,视《汉律》如无物,长此以往,法律还有什么效力可言? 刘景有志改变尊儒轻法的风气,以法御下,以刑治民,所以首次明法科选出来的人才必然要予以重用,以作为后来者榜样。 刘景在同诸葛亮、庞统、王粲等心腹近臣商议后,决定将这三十人一分为二,一半留于幕府,另一半外任县尉、县丞等职。 前者就不用多说了,在主君身边听用,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未来前途一片光明。 后者同样也不差,别看县尉、县丞只是几百石的芝麻小官,但官在小,那也是官。 当初曹操、刘备起家也不过才县尉,尽管曹操供职于京师雒阳,不能单纯以县尉视之。孙坚年轻时更是做了十多年的县丞。 从郡县小吏到县尉、县丞,绝对算得上是一次跨越了。 这结果一出,在襄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刘景此举,也算是开了一个先河。 不过汉世历来崇儒轻法,非短期所能改变,相比于明法科,襄阳士民还是更加关注明经科。 在他们想来,刘景对明法科都已这般重用,明经科还不得一飞冲天? 就在襄阳士民议论纷纷之时,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夜以继日评审考卷,总算初步拟定好了百人名单,并连同数百名落选者的考卷,一同上交刘景。 相比于第一场考试时的漫不经心,草草翻阅了事,刘景这次就重视多了,特意空出半天时间,并招来诸葛亮等人共同阅卷。 刘景从容坐于便坐,随手翻看考卷,越看心里越是感慨,之前明法科取士三十人,却是一个“三国名人”都没有,再看看明经科,崔钧、石韬、杨仪、习祯、杨颙、庞林、刘廙、裴徽……真可谓人才济济,群星璀璨。 而这也更坚定了刘景重法的决心。 有鉴于明经科考试以经学为准,刘景生怕遗漏有才无学之辈,在看完录取者的考卷后,接着又翻阅起落选者的考卷。 果然,没过多久便看到一张落选考卷上赫然写着“南郡马良,字季常”。 马良乃马谡之兄,历史上早早死于夷陵之役,传记乏善可陈,并无出奇之处。但也正因为马良死得早,加上那句“马氏五常,白眉最良”的谚语,给人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知名度反倒比很多三国重臣都要大。 刘景拿起马良的卷子细看,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意。 此次科考,也不知考生们是故意投他所好,还是他的书法已成为官学学子争相模仿的对象,反正考生用他所创颜楷及行书答卷者不在少数。马良所写正是颜楷,其字端严工整,形质雄健,已然有了不浅的造诣。 试义上也没什么问题,怎么看都应该获得一个录取名额才是,怎么会落选呢? 刘景心有疑惑的看向宋忠,问道:“老师可知马季常?我观其试卷颇为出众,足以跻身甲等,这般良才,老师为何不取?” 宋忠似早有准备,只见他手抚胡须,不慌不忙回道:“马季常聪颖有才,知名学官,乃沔南俊彦。之所以不取,是因为他今年才十六,正是潜心读书,积累学识之时,实不宜过早入仕,以免揠苗助长,难成栋梁。” “仲子所言甚是……”綦毋闿、司马徽也都持相同的观点。 刘景却不以为然,说道:“选拔人才,岂能以年齿为嫌?若因年少而不用,则颜回难贯德行之首,子奇终无理阿之功。” 接着刘景又以自己为例自夸道:“就说我吧,我十七事郡治市,自问颇有治理之法,市中豪强偷盗,奸商黠贾莫不逃匿敛迹,巿无阿枉,枹鼓不鸣,政为诸县冠。时至今日,为国平讨逆贼,安定荆交二州,倒也当得起‘栋梁’之称。既然我能成为国之栋梁,又怎知马季常不行?” 宋忠等人哪能听不出刘景的意思,自然不会再和他唱反调。 见自己一番话语成功说服了宋忠等人,刘景心满意足地将马良试卷放入录取者的行列中。 之后刘景继续翻阅考卷,寻找可能的遗珠,然而全部翻完,也未能再看到熟悉的名字,亦未看到足可跻身甲等的考卷。 不得不承认,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人在选才方面还是颇具慧眼的,除了马良因年少而落选,并没有遗落其他贤才。 第二轮考试录取名单最终敲定,总计一百零一人。 明经科刘景的原计划是录取百人,按理马良应替换掉一人,但这么做对被替换者太不公平,索性便多录取一人,无伤大雅。 第四百七十章 策论 翌日,为迎接一百零一名明经科考生的到来,荆州州部正堂大门再一次轰然开启。

正堂作为荆州朝会之所,平时处于封闭状态,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朝会,及发生重大事情,刘表召群臣会议时才会开启。

此次科考,刘景已是两度开启正堂,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一百零一名考生在两名前导小吏的引领下,依次进入正堂。

刘景现在的身份其实并无资格开科取士,他不是天子,甚至都不是荆州的主政官,如今的官职仅为安远将军,领零陵太守,是以面对一众考生,他没有安坐接受拜见,而是起身下阶迎接。

刘景一副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模样,但他可以不拘礼节,考生们可不敢没上没下,谨守尊卑之道,低眉垂首,齐齐拜道:“吾等拜见将军……”

刘景抬手止之,含笑道:“诸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一众考生中,熟面孔不在少数,刘景一一颔首致意,而后道:“诸君连过两试,才学超群,皆为国之英才。今天下丧乱,生灵涂炭,余不才,欲救国家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不得以应权通变,开科取士,延揽俊杰,共襄兴复大业。今日策问,不考经义,惟以政论,望诸君勉之。”

“诺。”众考生对此丝毫不觉意外。时值乱世,刘景需要的是济世之才,而非经学博士。

刘景又说了些勉励之言,随后冲考生们点点头,转身回到上座。

这时主簿蒋琬上前,代刘景公布今日策问考题:“社稷何以衰败?何以兴复?”字数当在千字以上,时间则以日昳为限。

考生们闻言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社稷之兴衰,这个题目太大了,哪是区区千字所能阐明,非数千字长篇大论不可。

所幸眼下食时才堪堪过半,距离日昳足有三个半时辰,考生们有充足的时间思考、作答。

有了前面两次经验,众考生驾轻就熟的领取号码牌入坐,有的人才思敏捷,立即执笔点墨,埋首疾书,有的人谨慎持重,则皱眉凝思,久不动笔。

考试时间颇为漫长,刘景可没耐心在上面缄口枯坐几个时辰,约半个时辰后,他命主簿蒋琬代替自己监事考场,便转入别室便坐休息,期间亲自煮了一壶清茶,边饮边与诸葛亮、庞统、王粲等近臣闲话正堂中的考生们。

刘景细细体味着环绕于唇齿间,久久不散的茶香,笑着问几位心腹道:“你们认为,今日谁可力压群英,问对夺魁?”

诸葛亮率先道:“崔州平出身名族,才学广博,我过去在襄阳求学时,每与其讨论天下之事,常受启发,获益匪浅,以其才学见识,诸生中无出其右者。”

刘景闻言若有所思,诸葛亮对崔钧的评价居然这么高,他当然不会认为诸葛亮是在替好友吹嘘,崔钧必然有着过人的才能。

历史上诸葛亮四友中,徐庶、孟建、石韬仕魏,尽管最终官职不高,总归还有些许记载。而崔钧也不知是早早去世还是隐居了,竟然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王粲也提出一个人选:“崔州平固然是天下英才,南阳刘恭嗣也不差,足以和崔州平一争高下。可惜其兄刘望之亦楚国佳士,却以正言直谏被刘表冤杀。”

刘恭嗣即刘廙,其乃司马徽弟子,黄中通理,知名官学,王粲之前就曾向刘景推荐过他。

其兄刘望之有名于世,曾为荆州从事,与两位好友并以正直遭到佞人谗害,为刘表所诛。

刘景举兵北伐时,发布讨伐刘表檄文,就曾以刘望之为例,抨击刘表是非不分,残害忠良。

刘望之被害后,刘廙恐受株连,不敢留在官学,潜归乡里,直到刘景入主荆州,老师司马徽书信相招,他才重新回到襄阳。

庞统也认为崔钧、刘廙最有可能夺魁,他和二人相识已久,深知二人皆身怀大才,环顾沔南年青一代,着实找不出一个能够和二人比肩之辈,即便是名声仅次于他的习祯也要稍差一筹。当然,庞统没把自己算在内。

时间就在几人的闲谈中飞速流逝,转眼就到了日中时分,此时距离开考已过去近两个时辰,想来下笔快的差不多都写好了。

念及于此,刘景当即结束谈话,重新返回正堂,闲庭信步穿梭于一众考生间,查看考生们的策论,有的见地让他暗暗叫好,有的观点则让他大摇其头。

一路走,一路看,刘景行至崔钧的书案前,后者仍在伏案疾书,写好的文章则摆置于案边。

刘景定睛细看,不禁暗赞一声:“好字。”其八分书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已然登堂入室,仅以书法而论,考生中当属第一。

崔钧有此书法功力却也正常,需知博陵崔氏以文学兴家,世为儒表,崔钧从祖崔瑗、从父崔寔均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崔钧近水楼台,书法自然高人一等。

再看其观点,他认为汉室之所以衰败至此,昏聩无能的君主当负首要责任,其言辞激烈地道:“后嗣之愚主,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其信任亲爱者,尽佞谄容说之人;宠贵隆丰者,皆后妃姬妾之家……委任宦孽,禁锢忠良,荒废庶政,贩爵鬻官,使天下无不厌汉……”

虽未指名道姓,然而任谁都能看出,他说的是桓、灵二帝。

接着崔钧又对外戚、宦官发起了猛烈的抨击,称:“前朝因外戚失祚,本朝因阉宦倾颓。”

正是因为外戚、宦官长期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令贤达退守穷处,忠良摈于下位,远近失望,遂致奸雄蜂起,天下大乱……

在谈到如何复兴汉室时,崔钧认为“承百王之弊,值厄运之会”的今日,已然做不到纯法八世(三皇五帝),如今惟一能够挽救社稷的办法,便是用霸政。

刘景继续往下看,越看越觉熟悉,崔钧所提倡的“弃德教而用霸政”的言论,和他近来拜读的某书中观点颇有雷同之处。

刘表或许不是争霸天下的料,但于文学方面,却有功于世。且不说其所办官学,更胜许都太学,单说书籍一项,乱世以来,士民流离,典籍亡佚不知凡几,刘表安定荆州后,乃“遍求遗书,写还新者,留其故本,于是古典坟集,充满州闾。”

可以说,刘表藏书之丰富,若称第二,当世无人敢称第一。

当然了,现在都白白便宜了刘景。

刘景近日正好在读崔寔的著作《政论》,而崔钧乃崔寔从子,其所写文章参考了《政论》,所以才让刘景生出熟悉之感。

事实上崔钧并没有一味照抄《政论》言论,他的一些个人观点亦令刘景感到眼前一亮。

但不可否认的是,崔钧有《政论》作参考,堪称高屋建瓴,这让他在面对一众竞争者时占尽优势。

崔钧才学本就冠绝诸生,又有崔寔这么一位文学家、政论家、思想家加持,第一舍他其谁?

…………

“铛!铛!挡!……”

午后,清亮的钲声响彻于空旷的大堂内,仅剩的几名考生面露惶急之色,在监考们的一再催促下,磨磨蹭蹭的上交了考卷。

相比于空旷的正堂,此时隔壁便坐内却是坐满了人。

每名考生少则数千言,多则上万言,上百名考生就是数十万言,刘景不可能一一详看,他让诸葛亮、王粲、庞统、蒋琬、韩暨、刘先等僚臣与宋忠、綦毋闿、司马徽等监考一同阅卷,遴选出优秀佳作,上呈刘景过目。

当最后几份考卷送过来,刘景大略扫了一眼,见并无出奇之处,轻咳一声,继而对室中众人道:“眼下考试已经结束,诸君以为此次对策,谁为第一?”

宋忠作为考试的主考官,当先开口道:“博陵崔州平文章精妙,政治得失,军国计略,无所不通,可谓博达,当为第一。”

王粲轻轻颔首道:“崔州平虽承前人之惠,亦有其独到见解,诸生无有过者,可为第一。”

诸葛亮心里很是为好友感到高兴,笑道:“崔州平乃冀州名士,此番参加考试,非其本意,以其才略,第一当之无愧。”

其余众人也都表示认同,崔钧夺魁,算得上是众望所归了。

刘景当即顺应人心,点崔钧为第一,接着与众人商讨二三名。

既然第一名给了崔钧这个北人,为了平衡,第二名无论如何不能再给北人,必须给荆州人。

司马徽、王粲等人提名刘廙,宋忠、庞统等人则提名习祯,二人得到了最多人的支持,而诸葛亮与众人不同,提名杨仪。

杨仪名望,远不及刘廙、习祯二人,诸葛亮过去并不认识杨仪,对他知之甚少,然而杨仪一篇策论写得精彩绝伦,全文数千言,诸葛亮读罢拍案叫绝,直呼:“杨威公真王佐之才也!”

对于诸葛亮如此看重杨仪,刘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历史上诸葛亮就十分爱惜杨仪的才干,即便他和魏延势如水火,互不相容,诸葛亮也不忍有所偏废。

刘景低头重新翻看杨仪的策论,不得不承认,尽管杨仪性情狷狭,品德有亏,但也确实才华过人。

正是因为有着令人称叹的才华,历史上杨仪奔关羽,则关羽看重之,见刘备,则刘备厚遇之,入相府,则诸葛亮视为股肱。

对于杨仪其人,刘景心中尚有疑虑,并不急于下决定,目光随之转向刘廙、习祯的考卷。

刘廙的文章同样十分精彩,只是多为儒家之见,频繁引经据典,动辄春秋之义,圣人之言。

刘景对刘廙的评价是,文章过于杨仪,而策略逊之。

刘景手指无意识的敲击书案,心里反复思量,如果选才,就选杨仪,如果选德,就选刘廙。

至于习祯,才不及杨仪,德不及刘廙,稍显平庸,与他称于襄汉的偌大名声不太匹配。

刘景思考良久,最终念及杨仪历史上居朝中,则与刘巴不睦,入军旅,则同魏延结仇,性格缺陷太大,若是让他居崔钧之下,荆楚之首,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遂弃杨仪,以刘廙为第二。

第三名刘景没选习祯,而是点了河东裴徽。

河东裴氏世为著姓,裴徽之父裴茂建安初曾奉诏率领关中诸将讨伐逆贼李傕,因功封为列侯。

其兄长裴潜得到王粲举荐,已于数日前投身刘景麾下,任西曹令史之职,辅佐西曹掾韩暨,主持安远将军府内官吏署用事。

裴潜为人博学多才,不过由于少时放荡无度,不修细行,因此为其父所不礼。裴徽与之正相反,从小洁身守礼,甚有父风,所以很得其父裴茂的欢心。

裴徽年龄比兄长裴潜小数岁,才识却不逊多少,于诸生中秀出班行,被刘景定为第三名。

接下来刘景点石韬为第四,素有盛名的习祯仅为第五名。

刘景并非对习祯有偏见,但仅就策论而言,确实有些名不副实。若非担心舆论,怕引起非议,他的排名可能还要再低几名。

第六为益州广汉人尹默,巴蜀之地历来贵今文而不崇章句,尹默有感巴蜀学问不博,因此游学襄阳,求教于宋忠、司马徽。若只考较经义,他或能夺魁。

第七为荆南零陵人刘敏,其乃蒋琬外弟,两人弱冠俱知名,后刘敏北上襄阳求学,蒋琬则成为了刘景的心腹重臣。

襄阳人庞林、罗蒙分居第八、第九,庞林乃庞统胞弟,罗蒙亦出身襄阳大族,两人皆为沔南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

刘景把杨仪排在第十,对此诸葛亮认为杨仪的排名过低,以其才略,足以进前五,乃至前三,再怎么样也不该仅列第十。

然而刘景态度十分坚决,诸葛亮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结果。

刘景亲自敲定前十名后,便不再多言,完全放手给下面,以宋忠等监考为主,诸葛亮、王粲等人为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出一个时辰就拟好了甲乙榜单。

年仅十六岁,备受刘景看重的少年才俊马良仅居四十七名,未能入甲等。

第四百七十一章 官爵 拟好甲乙之榜,定下最终排名,刘景盘算起“量才授职”,首先是夺得魁首的崔钧,刘景决定拜其为安远将军府从事中郎。 从事中郎秩六百石,职责是主吏事及职参谋议,无定员,通常设置二人至四人不等。 从事中郎在当前安远将军府中的地位,仅次于军师(诸葛亮)、左右长史(刘巴、桓阶)、左右司马(庞统、邓芝)、东西曹掾(王粲、韩暨)等七人。 目前安远将军府已经有了两名从事中郎,他们分别是原刘表从事中郎,南阳名士韩嵩、原刘表东曹掾,北地名士傅巽。 崔钧尽管也有些名望,但和两人相比就显得有些不够看了。从这也不难看出刘景对崔钧的看重。 而第二名刘廙为人清鉴有文采,这样的人适合留在身边听用,刘景准备任命他为主记,和主簿蒋琬一起负责机要文书。 主记尽管只是百石小吏,却是心腹之任,可谓位卑而权重,论权位并不比从事中郎差。 接下来是裴徽、习祯,二人皆风流儒雅,善谈论,刘景计划让他俩出任议曹掾、文学掾。议曹掌言职,文学掾主教化礼仪诸事,正可发挥二人的长处。 石韬、尹默专务经纶,节制守礼,可为典学掾、劝学掾。 刘敏、庞林、杨仪等人有军略之才,可授参军、兵马掾。 其余甲科也都分居要职,而乙科则外放地方担当郡县长吏。 除了甲乙科这一百零一人以外,刘景又让老师宋忠推荐十名五十岁以上品德纯良,却不幸落选的考生,授予他们一官半职。 汉代历来有奖赏年长者官职的传统,毕竟那些白首穷经,研究了一辈子学问,却依旧一事无成的人,着实让人心生怜悯。 纵然以汉灵帝之昏聩贪鄙,视财如命,公侯卿士、刺史太守,迁官袭级无不以货,也曾下诏试太学中六十岁以上者百余人,补郎中、太子舍人、王家郎、郡国文学吏等职,分文未取,这是一身污点的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干净的事。 刘景此番开科,已取士数百,也不差十个名额,况且还能展现自己的仁德,何乐而不为呢。 次日甲乙科名单对外公布,至此,这场轰轰烈烈,影响深远的科举考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 九月下,黄河北岸,黎阳。 曹军中军大帐内,曹操合衣躺在床上,以手覆额,双目微阖,口中不住呻吟哀叹。 曹操六月时收到袁绍病薨于邺城的密报,简直惊喜若狂,袁绍既死,天下何愁不定? 不久又闻袁尚、袁谭兄弟互生嫌隙,几致反目,曹操认为平定北方的机会到了,随即不再关注荆州战事,八月间亲将数万步骑,北渡黄河,军于黎阳。 驻扎在黎阳的袁谭自知难以抵挡曹操大军,火速向袁尚求援,袁尚心中虽深恨袁谭,却也知唇亡齿寒,只得领兵南下会合袁谭之军,与曹操决战于黄河之滨。 河北精锐大半葬送在了官渡,如今袁军多是新卒,加上缺少精良铠甲,更兼人心不齐,自然不是曹操的对手,连战连败,不得不躲回营垒内,高挂免战牌。 曹操挟连胜之威,进而围攻袁军大营,企图一鼓而下,哪想到竟碰了个头破血流,袁军野战或许不行,守营则全无问题。 曹操偏不信这个邪,又几番派兵攻打袁军大营,结果无一例外,皆以惨淡收场。 重兵猬集,壁垒深严的袁军大营,就像是一只刺猬,令人无处下口,曹操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战事随之陷入僵局。 袁尚固然年轻,却远比曹操想象的要难缠,他一边死守黎阳,一边命外兄,并州刺史高干联合南匈奴单于呼厨泉,率汉匈联军南下河东,开辟第二战场。 曹操前日接到夏侯惇、钟繇的急报,一时间急火攻心,头风病都被气犯了,剧烈的疼痛使他坐卧不安,夜不能眠。 曹操眼下没有余力救援河东,就算勉强抽调一些兵马,对夏侯惇、钟繇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韩遂、马腾等关中诸将能够出兵相助。 毕竟关中诸将中,程银、侯选、李堪等辈皆出身河东,关中诸将又素来仰赖河东的盐铁,他们肯定不会坐视高干吞并河东。 只是就算韩遂、马腾等人肯出兵相助,能不能挡住高干、南匈奴联军,也还是一个未知数。 韩马二人前几年还打生打死,韩遂更是杀害了马腾妻子,不背后捅刀子就不错了,要他们勠力同心,一致对敌,何其难也。 “明公,荀令君有急信送到……”许褚在帐外宏声禀报道。 曹操心中一惊,荀彧来信,必有要事,这时也顾不上头疼了,立刻弹坐而起,命许褚将信送进来,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一看之下,顿时头疼的更厉害了。 曹操八月初闻刘景攻陷江陵的消息,不禁惊呼:“刘表危矣!” 江陵之于荆州的重要性,曹操可谓万分清楚,他断定刘表无力抗衡刘景,加上此前刘表遣使职贡,表示臣服,曹操一度生起出兵沔南,相助刘表之意,毫不掩饰对荆州的觊觎之心。 只是随着袁尚、袁谭兄弟阋墙,曹操决意出兵河北,南下荆州的计划,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曹操虽预料到刘表不是刘景对手,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刘表只坚持了两个月就败亡了。 刘表何许人?相信世上没人比曹操更清楚了,当年他雄心万丈,挥师南征,结果面对刘表、张绣联军,几番交手,不仅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损兵折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皆死于乱军之中,至今想来,仍感到痛彻心扉,不能释怀。 而今刘表盟友从张绣换成了“有雄才而得众心,万人敌关羽、张飞为之爪牙”,被曹操视为心腹大患的刘备,二者联合,连曹操心里亦忌惮不已,结果居然也挡不住刘景全力一击?! 更让曹操震惊的是,刘景在与刘表、刘备大战期间,竟还有余力对付张津,而且一战就干净利落的除掉了张津,伪署刺史太守,吞并交州之心,昭然若揭。 数月以来,袁绍病死、刘表职贡,曹操环顾天下,除了韩遂、马腾,尽为小儿辈,几乎无一抗手,以为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事实证明,曹操有些小觑天下英雄了,眼下他就被袁尚、袁谭、高干等小儿辈逼得束手无策。 如今曹操受阻于黎阳,看不到平定河北的希望,刘景又强势崛起于南方,其南枭张津,北灭刘表,雄踞荆、交,甲兵十万,虎视中原,一想到自己日后将要面对这样一個难缠的对手,曹操就感到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曹操不停揉着太阳穴,以缓解头痛,可惜却收效甚微,对候再一旁的许褚道:“仲康,速招诸军师、祭酒,来孤帐中议事。” “诺。”许褚应命出帐。 不一刻,荀攸、郭嘉、程昱、董昭、贾诩等谋臣相继到来。 曹操被头风病折磨得心浮气躁,实在没有开口说话的心情,直接递出书信,让他们自己看。 一众谋臣全都是当世人杰,才智超绝,算无遗策,然而在看过信后,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又是刘景!似乎从他们第一次听到刘景的名字起,后者就在不断突破他们心底的评价。 这位市井走出的枭雄,从一县之地,到称霸荆交二州,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崛起之速,纵使光武取河北,也不过如此了。 一直默不做声的曹操终于打破了沉寂,叹息道:“今北方未定,刘仲达又起于南方,威胁更甚于刘表、刘备,如之奈何?” 荀攸作为曹操的谋主,首先道:“刘仲达初定荆州,便立刻遣使诣许职贡,尽管他只是为获取名义,以稳定荆州,未必是真心忠于国家,却也可看出他无意与明公为难,南方暂时无忧。” 荀攸看了曹操一眼,又道:“明公当专务北方。当初袁绍合四州之众,马步十万,大举南侵,声势浩大,天下震怖。明公以盈万之旅,相峙官渡,兵折而意不衰,在危而听不惑,临事决机,遂以弱胜强,大破袁绍,威震华夏。” “今大军受阻于黎阳,不过是一时之困,袁尚、袁谭才能智略远不及乃父袁绍,彼此又不能和睦,只因明公威逼,才勉强联合在一起,时间一久,必生龌龊。届时明公尽起精锐,分而击之,乘胜席卷河北,如反掌耳。” 荀攸显然是想重复官渡之战故事,对敌人采用拖字诀,一直拖到对方生变,而后一战而定。 郭嘉眉头深锁,第二个发言:“昔日孙策粗定江东,便有阴袭许都之意,刘景未必没有此心,他若趁我等在北,勾结袁氏,出兵宛、叶,窥视许都,后果不堪设想,明公不可不防。” 郭嘉继续道:“诚如军师所言,袁尚、袁谭兄弟遘恶,势难相容,又有逢纪、郭图、辛评等从中挑拨,久必反目。然袁尚、袁谭兄弟素畏明公虎威,急之只会逼其等死战,缓之则自乱。不如就此回军,南备刘景,西御高干,待袁尚、袁谭兄弟爆发内讧,再出兵河北,可收全功。” 曹操认为荀攸、郭嘉说的各有道理,不过他更倾向于荀攸的建议。 要知道,他出兵前可是抱着一举而下河北的心思,奈何事不遂人愿,他亲将数万兵马,跨河北上,鏖战二十余日,损兵折将不说,寸土未下,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他岂能甘心? 曹操否决了郭嘉的建议,说道:“孤受国家之命,督六军以讨逆贼,河北士民皆翘首以盼王师,今贼子尚未授首,若就此退军,何以服人心?” 曹操坚持不退军,随后将话题引到刘景身上,“刘仲达上表自称替国家除掉了逆贼刘表,刘仲达在信中为麾下请功,对自己只字不提,孤却不能无视之,诸君以为,朝廷当如何奖赏?” 刘表数月前遣使面见曹操,表示臣服,已非国之逆贼,然而刘表已死,曹操又要安抚刘景,只能被迫承认其诛贼之功。 贾诩建言道:“明公赏赐,可名重而实轻。” 什么是名重而实轻?就是给予其高官显爵,而不授实权。 曹操略一沉吟,既然抱着安抚刘景的意图,那就不能不加以厚赏。“刘仲达现任安远将军,汉昌亭侯,此番立下大功,可拜为安南将军,封汉昌县侯。” 安远将军乃杂号将军,而安南将军尽管比不上刘表的镇南将军,却也是名号将军,并且由亭侯升为县侯,赏赐不可谓不重。 而刘景为麾下文武大肆请官,包括僭越推荐武陵人潘濬为交州刺史,曹操也全部照准。 曹操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大方,是因为刘景完全可以不理朝廷,自己私署官职,曹操当初未迎天子前,可没少这么干。 刘景愿意向朝廷请命,无疑是一种态度,只要不涉及自身利益,曹操当然不会轻易拒之。 曹操也不是毫无原则的迁就刘景,安插起钉子来也是毫不手软,如荆州刺史一职,他肯定不会交给刘景。 当然,就算曹操任命荆州刺史,也没办前往襄阳赴任,只能将治所放在他所控制的宛城。不过刺史毕竟是荆州名义上的主官,可名正言顺插手荆州事物,就如扬州刺史刘馥之于江东。 曹操询问众谋臣道:“刘表已死,荆州出缺,依诸君之见,谁可为刺史,为国牧守南土?” 此时荀攸脑海中登时闪过一个人选,向曹操推荐道:“宛令,颍川杜(袭)子绪出于名族,才称当世,历任南阳诸县,熟悉荆土、人情,可为荆州刺史。” “尤其难得的是,杜子绪早年间避乱长沙,识刘仲达于微时,两人由此结下了深厚情谊。旁人出任荆州刺史,刘仲达或有不喜,杜子绪若为荆州刺史,刘仲达必不会反对。有杜子绪居中调和,将极大降低冲突风险……” 曹操被荀攸说服了,杜袭确实是当前荆州刺史的不二人选,当即决定迁杜袭为荆州刺史。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失策 孙权直到十月初,才收到刘景夺取荆州的消息,比曹操晚了差不多十天时间。 微妙的是,这个消息并不是“盟友”刘景派人告知他的,而是其从兄,豫章太守孙贲从入境的长沙商贾那里探听来的。 孙权当时正在书房临摹刘景的书帖自娱,乍闻此消息,顿时惊得笔都掉落于地。 继而孙权内心妒意大起,荆南开发程度,远不如江东,交州更是不毛之地。然而荆北江汉之间,却是沃野千里,士民殷实,实乃王霸之资,用武之地也。 他孙氏父子三代,都对江、汉有觊觎之心,眼下被刘景占据,这叫孙权怎能不妒火中烧。 而孙权心里除了嫉妒外,亦充斥着恐惧,如今刘景南收交域,北定江汉,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实力数倍于前。 刘景素怀异志,野心勃勃,绝不会满足于荆、交二州之地,接下来他会将兵锋指向哪里? 是挥师北伐,与曹操争霸中原?还是西进巴蜀,立高祖之基?甚或顺江而下,抢夺江东? 说实话刘景若亲提十万之众进犯江东,孙权并无信心保住基业,这就是他内心恐惧的原因。 孙权一时间坐立不安,急命人传唤周瑜、鲁肃、张昭、张纮、徐琨等人前来商议对策。 鲁肃乃是孙权府中属吏,距离最近,是以第一个到来。 望着脱履进门的鲁肃,孙权心中极不是滋味,暗自埋怨道:“当初实不该听信鲁子敬的建议,与刘景结盟共谋刘表……” 江东军将士战死于江夏者数以万计,结果除了和黄祖拼得两败俱伤,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捞到,白白为刘景做了嫁衣。 与刘景结盟,损己利人,如今看来无疑是一招昏棋,而提出这个建议的鲁肃自然要负首责。 “唉!恨未听张公之劝……”这时孙权又想起了张昭的好。 当时张昭极力反对鲁肃“联合刘景,共伐刘表”的计划,他认为刘表据江、汉山川之险,虽进取不足,而自守有余,冒然兴兵,恐有不测之险。而且江东形势远谈不上安定,豪杰、山越、黄巾遍布州郡,大军西行,内部空虚,必有人趁机兴兵作乱。 事情发展正如张昭所言,大军西伐刘表,果然大败,伤亡惨重,而豫章、庐陵、丹阳、会稽诸郡亦相继发生叛乱。若非张昭、周瑜、太史慈、贺齐等人用命,及时平定动乱,孙权还能不能坐稳位子,都要打一个问号。 “将军……”鲁肃小心见礼,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孙权急切招他前来,又面带不豫之色,想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孙权为人城府极深,并没有流露出对鲁肃的不满情绪,叹息道:“子敬,孤刚刚接到豫章来报,刘景已夺取襄阳,不出意外,荆楚之地尽为其所有矣!” “这……!”鲁肃大惊失色,刘景不是才攻克江陵不久吗,怎么转眼间就北上夺取了襄阳?这也就是孙权,换了其他人,鲁肃肯定以为对方是在和他说笑。 “刘景运道之好,真有如天助!”孙权难掩羡慕嫉妒恨。“其北上襄阳之际,黄祖兵船俱失,无力应援,恰好刘表又病死,其子刘琮年少无威仪,既无安抚人心之能,又无抵御外侮之略,内外交困下,举州而降。”说完,君臣二人一时皆陷入沉默。 鲁肃意志略显消沉,刘景夺取荆北,意味着他所倡导的与刘景瓜分荆北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尽管为刘景做了嫁衣,但鲁肃坚持认为和刘景结盟没错,为何刘景能够轻易夺取江陵、襄阳,他们却在江夏碰得头破血流? 说到底,只能怪自己,如果江东军和刘景军一样善战,大可击杀黄祖,占领江夏,而后坐看刘景、刘表鹬蚌相争,收渔翁之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刘景独占荆北,自哀自叹。 不过想来张昭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会对他大肆攻讦。 好在鲁肃已经习惯了,自江夏归来,张昭几乎每次撞见他,都会对他冷嘲热讽一番,鲁肃是能避则避,不能避就听之任之,反正只要孙权信任不改,张昭就不敢动他,最多骂两句了事。 鲁肃并不是很在意個人荣辱,他真正在意的是江东的未来。 过去荆州南北分裂,江东尚有机会插手其间,如今刘景一统荆州,江东再无可乘之机,反而还要提防刘景对江东生出觊觎之心,所以现在要立刻调整战略,转攻为守,以保住江东为要务。 鲁肃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孙权,其作为三国有数的战略家、外交家,才思敏捷,能言善辩,有着极强的说服力,孙权听得连连点头,心头不快消散大半。 不久,周瑜、张昭、徐琨等人相继到来。 几人中,孙权独对张昭礼重,亲自出门迎接,谈及刘景夺取荆北,连连叹道:“悔不听张公之劝、悔不听张公之劝啊!” 张昭闻此消息也是震惊不已,随孙权进入室中,瞥了一眼敛容而立的鲁肃,对孙权道:“《韩非》上说:‘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鲁子敬虽有才智,却性粗疏,谦下亦不足,这是智者之大忌,而欲以智术纵横诸侯间,到头来只会误国害己。这也是我常劝将军此子不可大用的原因。” 鲁肃在一旁不由为之气结,偏偏又难于反驳,羞惭交加。 孙权尽管对鲁肃有所不满,但对他的才能还是非常信任的,将他视为自己的邓禹,劝张昭道:“子敬为人粗而不鄙,骄而不傲,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方今天下有事,正是用人之际,虽性情有瑕,亦当容之。” 见张昭不为所动,似还要再说,周瑜急忙出言替鲁肃解围,“我等如今对荆州事知之甚少,依我之见,当速遣使至襄阳,探听虚实。若荆州已定,便续结盟约,以绝刘仲达东进之心。若荆州未定,则再图江夏不迟。” 鲁肃自请道:“将军,肃愿为使者,赶往襄阳一探究竟。” 孙权见鲁肃愿“戴罪立功”,颔首道:“好。子敬,你此去襄阳,其余皆不论,惟有一事,一定要与刘景固盟续好,引其用兵西、北。”孙权心里极度后悔和刘景结盟,现在却怕刘景觊觎江东,想方设法与其续盟。 “诺。”鲁肃大声应道,当日便收拾行装,启程北上。 第四百七十三章 回归 就在鲁肃启程前往襄阳之际,奉刘景之命诣许职贡的邓芝亦拜别天子、公卿,踏上归途,和他同行的还有携带天子策书的谒者、虎贲、羽林等二十余人。 出城里许,邓芝最后回望一眼帝都许昌,相比于东都雒阳、西都长安、南都宛,许昌就显得太过于平凡了,没有丝毫“天子气”,看到它,不禁会让人怀疑,大汉真的还能够再兴吗? 至少邓芝在许昌的这些日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汉室复兴的希望不在这里,而在襄阳。 不过话说回来,此行比邓芝预计的还要顺利,不但刘景被拜为名号将军,四安将军中的安南将军,封汉昌侯,其所举诸将军、太守,乃至僭越表举交州刺史,天子、曹操无不答应,邓芝本人也被拜为襄阳太守。 邓芝虽不像两年前刘瑍那样,以风仪才具倾倒许都,但邓芝亦非凡庸之辈,其文武兼备,加之出身南阳邓氏这等与大汉休戚与共的名门世家,并且此次又为天子带来了大量的贡品,如荆州之竹纸、酃酒,交州之珍玩、奇物,想不被天子重视都难。 如今国家残破,财用不足,曹操又厉行节俭,身为天子,自然要做表率,平日躬俭省约,虽为天下之主,却过得颇为寒酸。 天子毕竟是从小饱经沧桑,住过民舍,吃过野菜,经历过人间疾苦的落魄天子,倒也没有养成奢侈之性,只是逢年过节,堂堂天子,连赏赐后宫、百官都常感力不从心,简直难堪至极。 刘景此番进献大量宝货,几乎将天子私库塞满,日后赏赐后宫、百官,总算可以稍稍宽心。天子对刘景感激万分,邓芝亦受到优待,数次召见,甚见亲近。 按照过往惯例,诸侯使者入京职贡,凡有才干者,多授两千石之任。 因荆州各郡太守已经齐备,所以天子在询问了荀彧、刘艾等人的意见后,分南郡之襄阳、中卢、宜城、邔、鄀诸县,置襄阳郡,以邓芝为襄阳太守。 除了襄阳郡以外,天子,或者说曹操,又改刘景控制下的南阳郡为南乡郡,以阳安太守,荆州江夏人李通为南阳太守。 南阳郡原本就分属两家,现在朝廷只是正是定下名分,即南阳郡北为曹操所属南阳郡,西、南为刘景所属南乡郡、章陵郡。 曹操不仅任命“荆州地头蛇”李通为南阳太守,更以久在南阳,熟悉荆土人情,又与刘景交情深厚的杜袭为荆州刺史。 用刘景好友、乡人出任刺、守,使刘景难以发作,进可以以刺史之名,插手荆州事,退可以扼守宛、叶,为许都屏障。不得不说,曹操手段十分高明,不愧是能够称霸中原的一代雄杰。 可惜曹操远在河北,而河北乃袁氏势力范围,如今双方战事正酣,乱兵、盗贼四起,安全无从保障,邓芝终未能北上与曹操见面,内心深感遗憾。 颍川乃京师要地,曹操又屯田安民,百姓倒也能安居乐业,而入南阳地界,所见却是田野空旷,贼寇肆虐的乱世景象。 所幸邓芝随从、护卫及虎贲、羽林超过百人,铠甲武器精良,一般贼寇不敢打他们注意。 一行人沿淯水一路南下,杜袭接到天子使者到来的消息,立即亲率吏民,出城十里相迎。 “宛县滨于南境,寇贼纵横,野荒民困,仓庾空虚。宛令杜袭,忠孝彰著,广施方略,外御寇虏,内抚百姓,郡境以安,三公议州课第一,迁荆州刺史,封关内侯,今遣谒者授印绶……”谒者当众大声宣读皇帝策书。 杜袭之前就已经从报信之人处先一步知晓,所以在听到策书迁自己为荆州刺史,封关内侯,始终神情自若,颇显从容。 自从得知刘景接连吞并张津、刘表,成为荆、交二州之主,杜袭便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 作为至交好友,他深知刘景心怀社稷,志在中国,绝不会偏安一方。 然而现在国家已有曹操,两人皆命世英雄,非常之人也,天下虽大,却也容不下两位英雄。 刘景,友也,曹操,君也,杜袭实在不愿见两人兵戎相见,可是他官止小县,人微言轻,根本就没有介入的资格…… 幸好!幸好! 他现在一跃成为了荆州刺史,总算稍有资格周旋二者间,他日后当尽量从中调和,使二人相忍为国,如此则国之幸甚、民之幸甚,汉室复兴亦有望矣! 谒者宣读完策书,连同印绶一起交到杜袭手里,口中祝贺道:“恭喜杜荆州,刺史总统诸郡,赋政于外,古之方伯也。望杜荆州不负陛下、曹公之殷盼,为国安定南疆,肃齐万里……” 这些场面话杜袭也就一听,不会真当真,他虽为刺史,实则下辖不过南阳一郡,要想荆州不乱,关键不在他,而在刘景。 “刘仲达心存忠国,执义征暴,清定江汉,功在社稷,乃国之屏障也。日后吾自当与其和衷共济,以安荆楚,使国家不以南方为念。”这话杜袭既是回复谒者,也是说给邓芝听的。 邓芝心领神会,上前祝贺杜袭道:“恭喜使君。出行前,将军曾心有忧虑,今荆州无主,若国家能够委任如钟司隶(司隶校尉钟繇)、刘扬州(扬州刺史刘馥)这等贤臣为荆州刺史,自然是社稷之福,若所托非人,则恐坏国家大事。如今使君入主荆州,将军若知,必转忧为喜。” “同喜,闻足下被拜为襄阳太守,足下年未三十,却居两千石之任,日后必为国家良辅。” 杜袭又道:“足下不必急于起程,不妨在此暂住一晚,正好我有很多事要和刘仲达商量,书信不能尽详,你可代为转达。” “好。”邓芝颔首道。 杜袭当即安排天子使者下榻都亭休息,而后邀邓芝入官舍,两人共坐一席,聊至深夜。 翌日,邓芝及天子使者告别杜袭,继续沿淯水南下,经章陵,跨汉川,回到襄阳。 第四百七十四章 柤中 邓芝归来时,刘景并不在襄阳,他此刻正率领大军巡视柤中。 柤中位于襄阳以南一百五十里,中庐、宜城二县之间,这里土地平敞,宜种桑麻,有水陆良田,堪称沔南膏腴之地。 在此繁衍生息的汉夷民足有十余万人,其中势力最大者便是夷王梅平,拥有部曲近万家。 之前梅平受刘琮邀请,率领数千部曲赶至宜城助战,结果被刘景打得大败,死伤数千,仅带数十护卫一路仓皇逃回柤中。 梅平经此大败,意识到刘景势大难敌,遣使向刘景投诚,并请求刘景将柤中交给他管理。 说白了,他根本没有认清现状,还幻想着刘景能和刘表一样,继续让他做柤中王。 刘景当时为尽快夺取荆州,只好假意许之。如今荆州已尽在刘景掌握之中,柤中这块“法外之地”就变得格外显眼了。 柤中虽交租税,却自成体系,夷首、渠帅各拥部曲,不附郡县。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景可不是刘表,他绝不允许治下有独立势力存在,更何况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日不解决,刘景一日都睡不踏实。 两天前刘景亲率大军南下,进入柤中地区,名为巡视,实则耀兵。 大军所过之处,柤中诸夷首、渠帅无不大惧,望风而降,梅平孤掌难鸣,犹豫再三,终不敢反,硬着头皮入军营拜见刘景。 柤中蛮夷与汉民杂居日久,汉化颇深,梅平尚有些许蛮夷风气,其子梅敷锦袍革履,束发着巾,看上去已经与汉人无异。 刘景静静打量着梅敷,对方和他年龄相仿,约二十四五岁,身长八尺,容仪可观。据说此人自幼拜汉人儒者为师,知书识礼,颇有智谋,梅平之所以称雄柤中,和他的辅佐有很大关系。 刘景邀梅平、梅敷父子入座,而后对梅平道:“足下于柤中甚有威信,素为汉、夷所服,今足下归心,柤中安矣。” 梅平俯首请罪道:“我之前受刘琮蛊惑,与将军为敌,事后常感惶恐,早就想当面向将军赔罪。只是吾子称将军初掌荆州,事务必多,便没有前去打扰,没想到将军今竟亲来柤中……” 对于父亲甩锅给自己,身为人子梅敷也只能接下,随后巧妙的将话题引到上个月的科考上。 “将军此次开科取士,真可谓荆楚一大盛事。即便是柤中蛮夷,也都听说了此事。我自幼向学,颇读诗书,虽然不及诸生专务经纶,难登甲乙之科,却也想亲身参与这场盛事,可惜我出身蛮夷,没有资格报考。” 刘景听得眉毛一扬,后点头道:“足下之言触及我心。科考之目的,在于为国选拔人才,自当不论出身,不拘地位,惟以才学论高下。日后再开科考,当不再限于诸生、官吏,天下人,包括蛮夷,皆可报名参考。” 梅敷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刘景竟然当真了,并且口头上还近乎荒唐的同意荆蛮参加科考,简直不可思议。 梅敷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心里不住感慨,难怪刘景能够灭亡刘表,独霸荆州,这等胸襟气度,着实是非常之人。 梅敷道:“科考若真能为我等蛮夷开放,明年我一定报名参加。” 刘景摇头道:“明经策论,非足下所长,何必执着于此。在我看来,足下勇而有谋,征战沙场才是你之所长,我欲拜你为忠义校尉,领三营兵,如何?” 梅敷与父亲梅平暗暗交换一个眼神,心里皆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来之前,就预料到刘景此次来势汹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轻则破产覆家,重则身死族灭,全在刘景一念之间。 好在目前看来,刘景并没有下死手,仍以拉拢为主,只要梅敷乖乖带上三营部曲,前往襄阳听命,刘景就不会再为难他们。 一营兵力通常在数百人至千人不等,三营兵就是两三千人。 梅平虽拥有部曲近万家,但之前宜城大败死伤数千,这两三千兵,已是他们大半家当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被逼捐出大半家当,那也总比破产覆家,身死族灭要强得多吧…… 条件如此“优厚”,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梅敷当即拜道:“承蒙将军看重,愿效死力。” 刘景含笑勉励道:“我麾下有大将单日磾者,亦出身蛮夷,多年来随从周旋,战功卓著,今官至衡山中郎将,督五营兵,未来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望你能成为单日磾第二,勉之。” 梅敷闻言不禁一怔,他此前没有听说过单日磾之名,他倒是知道西汉名臣金日磾,想来对方应该是慕其人而改名。 刘景麾下将军仅寥寥数人,中郎将已算是军中大将,单日磾以一介荆蛮之身,竟能跻身大将之列,实在令人惊奇。 刘景既然能重用单日磾,自然也能重用他。 梅敷过去最大的愿望,就是继承家业,在柤中称王称霸,如今遇到刘景这般宽容博纳,不拘华夷的明主,他心中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他才不屑做单日磾第二,他要做金日磾第二。 刘景原本计划将在柤中停留数日,不料襄阳忽然飞马来报,告知刘景邓芝归来,天子亦派遣使者前来,请刘景速归襄阳。 刘景听说曹操给他的封赏是安南将军,汉昌侯,颇为满意。 安南将军尽管比不上四征四镇,但好歹也是名号将军。 中兴名将岑彭曾被世祖光武拜为安南将军,其败秦丰,走田戎,平定荆州。今刘景剿灭刘表,安定荆州,以其为安南将军,也算是一种传承。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对刘景的殷切期盼。 刘景随后又得知,自己举荐的文武官职,几乎全都得到承认,甚至他认为并无把握的交州刺史一职也如愿拿到手,刘景不禁大喜过望,笑称贡品没白送。 但在听说曹操竟以杜袭为荆州刺史,李通为南阳太守,一时嘿然,大笑对左右道:“曹孟德想干什么?他这是要用我的好友、乡人以御我?” 第四百七十五章 妹夫 刘景凭借压倒性的军事实力,成功压服了整个柤中地区,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此万事大吉,相反,真正的考验在后面: 清查人口、丈量土地、编户齐民、设乡置亭,安抚蛮夷等等等等,要做的事情非常多,而且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引发骚乱。 刘景原本计划至少要在柤中停留数日,以确保诸多举措能够顺利展开,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现在不得不提前返回襄阳。 若仅邓芝归来,刘景倒也不急于回去,但天子使者也来到了襄阳,那就不能耽搁了。 刘景只好留诸葛亮、庞统负责柤中善后事宜,只身北返。 次日,刘景赶回襄阳,首先见了天子谒者,领受印绶,而后召见邓芝询问北方之事。 “恭喜将军再添佳子。”邓芝已知族妹邓瑗又为刘景诞下一子,是以一见面就向刘景道喜。 “哈哈,同喜、同喜……来,伯苗,坐我身边来。”刘景招邓芝与自己同席,共坐一榻,这样既方便交流,亦彰显荣宠。 刘景亲自为邓芝倒上一杯茶,笑道:“伯苗,也恭喜你,被国家拜以襄阳太守,荣登两千石。不过徐元直若是知道南郡遭到拆分,恐怕不会感到开心。” 徐庶自被刘景任命为南郡太守,治瘟疫、抚民生、辟贤良、平盗贼,又在大军北上后,输调谷帛,前后不绝,使大军衣食无忧,做的是寇恂在河内之事。 结果没有得到奖赏也就算了,地盘反而无故缩水三分之一,人口更是直接腰斩,就算是泥人恐怕也要大为光火,何况徐庶? 邓芝不禁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国家竟会分南郡以授之,回到襄阳当日,我便亲自修书送往江陵,向徐元直解释原委。” “如此我就放心了。”刘景点点头,邓芝性情刚简,不饰意气,徐庶早年尚气任侠,也是个急烈性子,刘景唯恐二人因此事失和,现在邓芝主动写信和徐庶勾通以化解矛盾,那是最好了。 刘景拍拍邓芝肩膀,画饼道:“伯苗,你与元直皆有佐世之才,当同心协力,与我共图王霸之业,如潘承明一般,执掌一州,督司万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邓芝颔首道:“此番入许都,所见曹操党羽遍布朝野,忠义之臣,不得伸张;部曲围守宫阙,外托宿卫,内实拘禁。国家大小事,曹操一言而决,天子傀儡而已,与王莽如出一辙。以我看来,曹操专制朝权,威福由己,终不久为人臣,天下能制曹操而兴汉室者,惟将军一人耳。” “要制曹操,谈何容易!”刘景轻声叹道,“曹操今虽受阻于黎阳,然袁氏兄弟势不两立,终非其对手,不出数载,曹操必荡平北方,届时带甲百万,麾钺南指,江汉为池,何以匹敌?” “曹操势大,以荆交二州之地,确实力有不逮。”邓芝同意刘景的判断,随后向刘景建议道:“益州户口百万,国富民盛,天府之土也,其主刘璋闇弱无能,羊质虎皮,虚有其表。将军何不趁曹操专心北方,无暇南顾,出兵巴蜀,取而代之。届时合三州之众,足与曹操相敌……” 这不是邓芝第一次提出西取巴蜀了,早在两年前他初投刘景时,就提出“先并荆北,再图巴蜀,北联韩、马,东和袁、孙,勤王许昌,还于洛阳”的计划。 刘景摇头道:“我与刘季玉素无恩怨,况且刘季玉亦是汉室宗亲,方今汉室多难,我等宗室正应该精诚合作,共保社稷。如今北有大敌,岂能萧墙于内,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刘景之所以不同意邓芝的计划,当然不是他口中说的那般冠冕堂皇,单纯是因为刘璋安分守己,对他没有威胁,攻之则平白为自己树一大敌,得不偿失。 曹操乃刘景心中首要大敌,孙权则次之,与曹操开战前,定要先除掉孙权,所以刘景下一步战略必是顺江而下,吞并江东。 不过眼下毕竟与江东有盟约,不便暴露真实意图,只有和刘景心意相通的诸葛亮一人知晓。 邓芝不由急道:“将军若不取,则巴蜀恐为刘备所乘。” 刘景不为所动,历史上刘备之所以能够夺取益州,是因为他拥有半个荆州的地盘,军事实力比起无法有效整合益州的刘璋也不差多少。刘备在进攻益州的过程中,先后从荆州调来数万兵马,这才打到成都,逼降刘璋。 这个时空入蜀的刘备,却是丧家之犬,兵不足百,连最重要的大将关羽都死了。他凭借仁义之名,英雄之气,想要有一番作为不难,但想要取刘璋而代之却不易,至少短期内没有希望。 见无法说服刘景,邓芝不好多做纠缠,便将话题重新引回许都,谈及一事:“将军,我在许都期间,曹操曾遣族人拜访,称曹操听说将军有一弟一妹,尚未婚配,有意同将军结为姻亲。” 刘景闻言一怔,说道:“文义和桓长史幼妹已经定下婚约,不出意外,明年就将完婚。” 这件事邓芝也知道,点头道:“此事我已告知曹氏。” 妹妹刘饶倒是没有婚约,不过刘景却无意将她嫁去北方。 他和曹操皆志在天下,两人绝无握手言和的可能,没必要牺牲家人的幸福与之联姻。 何况妹妹刘饶天真单纯,缺少城府,而且颇得继母张氏的真传,性格十分骄纵跋扈。这要是嫁到北方,届时举目无亲,若再任性而为,恐怕不会有好结果,还是留在身边就近照看为好。 刘景作为一个现代人,十分清楚早婚早育的危害,所以才没有急于将妹妹刘饶嫁人,但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两三個月就将年满十八,不宜再拖下去。 刘景前不久开科取士,收录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有几人被刘景列入考察名单。 最让他满意的当属马良,他不仅才华出众,容貌、性情亦是上上之选,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足以包容刘饶的任性,堪为妹妹良配。 第四百七十六章 冬至 却说鲁肃奉命出使襄阳,自吴郡北登船,溯江而上,越二十日抵彭泽。 由于黄祖和江东之间仇怨极深,鲁肃没敢冒然入境江夏,以免遭到杀身之祸,他最终选择在柴桑弃船上岸,走陆路前往长沙,再通过巴丘渡江北上至襄阳。 十一月,鲁肃终抵襄阳,一入城,便见里巷士庶,往来如云,衣服整洁,人人皆面有喜色。 鲁肃初时不解,一算日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明天就是冬至了,之前光顾着赶路,竟没有觉察。 汉代虽无“冬日大如年”的说法,但冬至乃阴极阳生之起始,所以历来有祭祖、敬老的传统,堪称汉代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冬至前后,君子要安身静体,官吏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一般至少会放假五日以上,假期之长,仅次于正旦。 因此冬至前的这段日子,刘景变得格外忙碌,加紧处理积累的政务,以便能够安心过节。 不过在听说鲁肃到来,刘景立刻放下手中之事,于便坐中亲自接见鲁肃,并招来诸葛亮、庞统、王粲、桓阶等人作陪。 桓阶乃是本月初被刘景从长沙调来襄阳,刘巴则继续留守长沙,代刘景监管荆南四郡政事。 “子敬,近一年不见,别来无恙否?”刘景表现得十分热情,一见面就与鲁肃把臂言笑。 “有劳将军挂心……” 鲁肃心里很是感动,他去年出使长沙时,刘景就对他极为热情和看重,更是评价他:“胸怀大志,才兼文武,王佐之才也。”鲁肃由此身价倍增,连一向轻视他的张昭亦不敢再轻辱之。 可惜随着江东军惨败于江夏,他作为策划人受到众多指责,如今在江东已然是声名狼藉。 诸葛亮、蒋琬、桓阶等荆南旧臣,鲁肃俱都认识,特别是诸葛亮,他回到江东后两人私下还通过书信。至于庞统、王粲等后来加入者,鲁肃就不认得了。 刘景拉着鲁肃为他一一引见。 王粲自不必多做介绍,“出身显赫,才冠当世,名重天下”十二个字足以概括其人。 庞统名声不显,但他能够接替潘濬出任左司马,成为刘景军事方面,仅次于军师诸葛亮的辅弼,在鲁肃看来必非凡俗。 刘景和鲁肃说起庞统,先是宜城之战献计夺城,全歼表军,刘备、张允仅以身免。后只身入襄阳,说服刘琮举州归降,毫不夸张的说,其一人可抵万军。 鲁肃心中佩服庞统之余,亦感到心酸,庞统初投奔刘景,即拜为左司马,庞统亦不负所望,旬月之间献良计,立奇功,有若张良遇高祖。再看看自己,投奔江东已有两年,至今仍为府吏。 刘景邀鲁肃就坐,出言问道:“不知子敬此来所为何事?” 鲁肃收回心思,肃容道:“十月初孙讨虏忽闻将军北破刘表,全取江、汉,刘表,孙讨虏杀父仇人也,弗与共天下;将军,江东之盟友也,为孙讨虏报父仇,孙讨虏心中感激不尽,所以特命我前来襄阳,向将军表示感谢,并祝贺将军一统荆楚。” 刘景摇头道:“孙讨虏倒也不必如此,刘镇南乃是病薨,并非我所杀。” “不然。”鲁肃道:“刘表老而弥坚,若非将军灭亡其军,诛其长子、覆其基业,刘表何至于愤懑结病,呕血身亡?” 刘景失笑,就此打住,转而道:“原本与孙讨虏相约会师江、汉,奈何事不遂人愿,孙讨虏出师未捷,今黄江夏已经归降于我,望子敬转告孙讨虏,今后你我两家就以荆扬二州为界吧。” 黄祖归降刘景在荆州并非什么秘密,鲁肃在路上就听说了。 尽管双方早有约定,一取南郡,一取江夏,以汉水为界,瓜分荆北。奈何江东自己不争气,打不下江夏,现在黄祖举江夏归降刘景,江东除非想与刘景反目,不然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鲁肃此来,目的在于巩固盟好,本就没抱奢求,从容道:“孙讨虏承父兄之余,只有坐保江东之心,而无经略四方之志。与将军结盟共攻刘表,只为报父仇,今刘表败亡,又与将军有盟,自不会再图谋江、汉之地。” 鲁肃顿了顿,才继续道:“今曹操暴虐无道,恐将篡汉自立,荆、扬兄弟之邦也,当戮力一心,共讨国贼,以匡汉室,届时虽桓、文之功不能过也……” 鲁肃不愧是三国首屈一指的外交家,口才着实了得,先拿孙权年幼继位,缺少威信说事,故意向刘景示弱,降低刘景的警惕之心。再以江夏上的退让为条件,巩固盟好。未免刘景对江东生出觊觎之意,鲁肃又搬出曹操,表明后者才是刘景的心腹大敌,孙权愿与刘景联手对抗曹操,双方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若非刘景来自于后世,怕是就要被他说服了,可惜啊…… 刘景眉头一扬,故作惊讶道:“曹公篡汉?子敬何出此言?曹公行事虽过于暴烈,不尽如人意,然当今之世,天下土崩,四海大坏,德教无用,非申、商之法术无以救国家、振社稷……” 刘景话锋一转:“况且,曹公并非暴而无恩之人,闻我平定荆州,即拜安南将军,封汉昌县侯,凡有所举,无不答应……” 鲁肃心中惊疑不定,在他的设想中,曹操是双方续盟的关键,可此时刘景的反应却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刘景竟对曹操赞许有加,并不敌视,双方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结盟的必要。 开玩笑!鲁肃宁愿相信太阳明天早上从西面升起,也不相信这是刘景心里的真实想法。 刘景,曹操,必不两立! 那刘景这么说的原因是什么? 难道是想趁江东急于固盟,逼孙权做出更大让步,或者干脆对江东图谋不轨? 就在鲁肃猜测刘景的意图时,却见刘景从身前书案上拿起一封信,让人递交给他,口中说道:“子敬,你先看看这封信。” 鲁肃忙中断猜想,一头雾水的接过信,原来这封信是刘景从兄、绥军中郎将刘修发来的捷报:十一月初,有千余豫章贼寇自东而来,袭扰(长沙郡)醴陵县,杀掠吏民无数,刘修率兵讨平之。信的最后称,这已经是今年以来豫章贼的第三次入寇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要求 豫章郡地处吴、楚之交,乃是江东西面之门户,由于境内山川蛮夷众多,历来民风彪悍,以强梁为能事,山越、寇盗盘踞于诸山谷,铸山冶铁,聚谷耕织,拥兵自守,对抗官府。 汉末天下大乱,豫章亦随之陷入动乱,山越、寇盗开始频繁下山,裹挟百姓,抄略乡县。更有甚者,见西面长沙士民饶有储蓄,竞相越郡入寇长沙。 从张羡时代起,长沙就饱受豫章贼寇入侵的困扰,刘景当初借鸡生蛋,假蔡升之手以养私军,主要便是以豫章贼寇为对手,用两年时间磨练出一支堪战之军,成为刘景崛起荆南的关键。 刘表、张羡鏖战长沙期间,豫章贼寇更加猖狂,几乎无月不寇,直到刘景收复长沙,屡屡派兵追讨,豫章贼寇的嚣张气焰才得到有效遏制。不过今年随着刘景挥师北伐江、汉,荆南地方空虚,豫章贼寇竟又再度为患。 其实由于刘景的出现,这个时空的豫章贼寇已经比历史上弱势不少,历史上同时期豫章贼寇可是一举攻陷了醴陵县城,饱略而去。 要知道,那可是刘表兼并张羡,全据荆州,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的最鼎盛时期,结果仍是拿豫章贼寇没有半点办法。 归根结底,原因不在长沙这边,而在豫章,只有豫章局势安定,民不为贼,才是根本解决之法,但此事说来容易,做来难。 当年孙策席卷江东,豫章乃是最后降服之地,其时豫章不过粗定,很多地方仅名义上臣服。 为此,孙策以从兄孙贲为豫章太守,分豫章南部为庐陵郡,以孙贲胞弟孙辅为庐陵太守,又分豫章北部六县,以太史慈为建昌都尉守之,周瑜亦留镇庐陵。麾下宗室、大将悉留二地,由此可知孙策对豫章、庐陵的重视。 然而孙策不久遇刺身亡,周瑜将兵赴丧,遂留吴郡,太史慈则将主要精力放在治下六县。 孙贲、孙辅虽兄弟齐心,骁勇善战,奈何孙策身死而孙权新立,战略由进攻转为防守,二人失去外部支持,仅凭自身力量,很难彻底掌控豫章、庐陵二郡。 后曹操以长沙为饵,诱孙贲出兵长沙与刘表为敌,孙贲因江东内部不宁,最终没有出兵。但他也没闲着,使了一招祸水西引,期间豫章贼寇频繁入侵长沙,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即便后来刘景入主长沙,孙贲亦未收敛。 此事刘景是从被俘的豫章贼首那里得知,鲁肃却是浑然不知。 豫章贼入寇长沙,既有豫章自身的原因,孙贲亦难逃罪责。 “唉……!”鲁肃看完信,不禁大感头痛。去年双方结盟时,怎么绝口不提豫章贼寇的事?还不是因为那时刘景需要江东为他牵制黄祖,使荆南之军能够全力攻打刘表,与此事相比,豫章贼寇根本不值一提。如今见江东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开始找后账? “子敬看完了?”刘景又将豫章贼首的供词递给鲁肃,上面明确提到受了孙贲的蛊惑,直看得鲁肃脸色煞白,后背发凉。 这供词若是真的,刘景绝对有足够的借口对江东发难。 刘景道:“眼下刘镇南败亡,曹公非敌也,楚、吴似已无结盟必要。而孙贲纵容贼寇袭扰长沙,图谋不轨,其心可诛!若非之前北有大敌,当和睦同盟,我必亲率大军击之,相信孙贲之头颅,足以震慑豫章贼子!” “子敬不必多言。”见鲁肃张口欲言,刘景抬手止之,道:“子敬回去,可转告孙讨虏,如真心与我结盟固好,必当先惩孙贲,再偿长沙,而后可议。” 刘景并没有堵死结盟之路,前提是满足他所提出的两个要求,鲁肃此时心里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因为他知道刘景提出的要求,江东方面很难满足。 就说惩罚孙贲,他是孙坚兄子,曾任郡中督邮,孙坚在长沙举义兵讨伐董卓之际,他便弃职随从征伐,屡立战功。孙坚死后,由其接管余众,成为孙氏部曲统帅,直到孙策长大才让位。 孙策平定江东五郡,而孙贲、孙辅兄弟俩就占据二郡。孙权嗣立未久,又遭败绩,威望大跌,此时正需要笼络孙贲、孙辅兄弟,以稳固江东基业,别说惩罚了,怕是半句重话都不敢说。 至于赔偿长沙,鲁肃不清楚长沙这些年的损失情况,但他知道刘景必定会趁机狮子大开口,向江东索要天文数字的财物。 鲁肃明知不会有好结果,仍抱万一之希望,“敢问将军,惩罚孙豫章到何等地步,赔偿长沙多少财物,才会令将军满意?” 刘景大度地道:“孙贲虽居心叵测,到底未曾交兵,而且孙贲乃孙讨虏之兄,逼弟弑兄,有违人伦,但孙贲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必须罢其官位,幽禁终身,如此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刘景对鲁肃脸上的难色视而不见,继续说道:“长沙历年来,因豫章贼寇抄略而损失的财物难以计数。孙贲担任豫章太守已近三年,就以长沙三年租税收入做补偿吧。长沙每年岁入约八千万钱,三年合计两亿四千万钱,再加上将士们讨伐豫章贼寇的奖恤之费,就算六千万好了,江东总共赔偿长沙三亿钱即可。” 长沙每年租税能有八千万?有没有五千万钱都是个问题。鲁肃心中嗤之以鼻,江东比荆南开发更早,江东五郡无一能达到岁入八千万。就算他的家乡徐州诸郡国,盛时能达到的也没几个。 奈何形势比人强,鲁肃就算争辩亦无济于事,对刘景苦笑道:“将军提出的两个条件过于苛刻,孙讨虏必不会同意。” “同意与否,在孙讨虏,子敬只管转述即可。”刘景本也没指望孙权会同意,起身对鲁肃道:“我还有事,子敬远来辛苦,不妨先下去休息,稍后州中会举办冬至酒会,到时你我再详谈。” “诺。”鲁肃腹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无奈告退。 第四百七十八章 黄钟 鲁肃告退而出,并没有随府吏前往下榻之所,而是候于堂下回廊,眉头深锁,尽显惆怅。 来之前,他对双方固盟续好的前景极有信心,此行不说有十成把握,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的。 结果一见面刘景就给了他当头一棒,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刘景后面还会改变主意吗? 鲁肃态度悲观,盖因像刘景这样明智果决的雄主,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再轻易改变。 不久诸葛亮从堂中出来,径直走向鲁肃,口中邀请道:“子敬,馆舍人来人往,环境嘈杂,不得清宁,不如去我家住,我妻如今尚在长沙,家中仅我一人,子敬正好可以和我作个伴。” “孔明盛情相邀,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鲁肃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两人本就有私交,而且诸葛亮深得刘景信任,他若能够说服诸葛亮,使其一起劝说刘景,或能令刘景改变主意。 鲁肃语气诚恳地道:“孔明,以你之智略,不会看不出曹操对汉室的危害吧?楚、吴,乃唇齿也,同心合力,进可勤王许昌,挽救社稷,退可互为犄角,自保无虞,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安南将军不知是何缘故,竟不欲固盟续好,吴、楚若起纷争,只会让曹操渔翁得利,孔明不可不察,当劝安南将军改变心意。” 可惜鲁肃注定要失望了,诸葛亮可谓是刘景麾下惟一一个知道刘景下一步战略方向的人。 谋取江东已是定策,事实上诸葛亮很早就察觉到,刘景对江东,或者说对孙权抱有极大警惕。这种没由来的警惕心理在诸葛亮看来很是莫名其妙,实在看不出孙权有何值得刘景如此重视。 诸葛亮至今仍认为,不该将江东定为下一步战略方向,然而刘景态度极其坚决,固执己见。诸葛亮只能遵从,并尽心为其筹划,以豫章贼寇问题向江东发难,就是出自他的计谋。所以,诸葛亮根本不可能被鲁肃说服。 诸葛亮辩解道:“今非将军不愿与江东固盟续好,而是孙贲对长沙暗藏祸心,若不先去之,双方暗生嫌隙,何谈盟好?” “可是……”“可是孙贲真的动不得啊,鲁肃心中苦笑。 若动孙贲,就要连其弟孙辅也一并收了,否则以两人之间深厚的感情,孙辅必举兵叛乱。 先不说孙权有没有能力同时解决孙贲、孙辅,退一万步讲,就算侥幸成功了,丹阳太守吴景会不会兔死狐悲?堂兄弟说废就废,舅舅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孙权敢对孙贲出手,无论成功与否,都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江东大乱,届时刘景若趁机出兵江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孙权绝不会动孙贲。 鲁肃叹气道:“昔秦杀白起,而诸侯相贺;赵黜廉颇,而国乃灭亡,孙豫章以宗室之亲周旋三世,功勋卓著,江东之大将也,孙讨虏断不会自掘坟墓。” 鲁肃又道:“安南将军乃是志在天下的人,曹操不计杀子之仇招纳张绣,以显胸怀,是以天下豪杰,莫不归心。安南将军今何不为国暂释小怨,如此则江东上下感激不尽,日后必当马首是瞻。” “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你需说服将军才行。”诸葛亮唯恐鲁肃继续纠缠,急忙道:“我还有一些公务需要处理,暂时脱不得身,眼下距离酒宴还早,子敬不妨先回我家休息,待酒宴开始,我再派人接你前来……” 此时诸葛亮家中无人,诸葛亮虽不在意,鲁肃却不能答应,摇头道:“不必如此,孔明,你在何处办公?我随你去办公之地暂歇,也省得来回折腾。” “也好。”诸葛亮颔首,随后带鲁肃前往办公之地。 诸葛亮目前的职位是军师,而军师在安南将军府并非单纯的幕僚,而是一个庞大的独立军事机构,下辖参军数人,掾史佐吏数十人,类似于后世的参谋部,刘景的军事命令皆由此出。 作为荆州权力最大的机构之一,军师署紧邻安南将军府正堂,占地极广,有屋舍数十间。 诸葛亮将鲁肃安排在别室休息,自己则继续坐堂自校薄书。 鲁肃连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确实疲惫已极,尽管满腹心事,却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他再度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鲁肃起身行出别室,见诸葛亮依旧坐在书案前处理公务。 “子敬,你醒了。”诸葛亮放下笔,对鲁肃道,“酒宴快开始了,我正要唤你……” 鲁肃忍不住开口劝道:“孔明,你当知为政之道,上下需各安其分,不可相侵也。你乃安南将军股肱,属吏数十,文书自有佐吏校之,何必事必躬亲?” 诸葛亮笑道:“将军也常以此劝我,然天性如此,如之奈何?” 这时有人在外通报宴会时间到了,诸葛亮当即起身离坐,拉着鲁肃出门,此时不惟军师署,安南将军府、荆州州部数以千百计的官吏,皆往正堂而来。 诸葛亮在荆州,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堪比张昭在江东的地位,他所过之处,吏无大小,年无长幼,皆与其见礼。 诸葛亮一一还礼,纵是小吏亦不忽视,遇到重臣、才俊,还会停下聊几句,并为鲁肃引见。 随着认识的人越来越多,鲁肃心里也是越来越不能平静。 如今刘景麾下人才已经和荆南时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去年他出使长沙,刘景麾下还是以荆南本地人为主,只有诸葛亮、徐庶、刘瑍等寥寥几人出身北方,就人才而言远比不上江东。 而如今刘景不仅将整個荆州的人才一网打尽,还大举征辟寄居襄阳的司隶、兖、豫等北方士子,数量之多、人才之盛,比之江东有过之而无不及。 “铛!铛!铛!” 黄钟之钟撞响,声音宏大庄重,接着是律管、竽,磬、瑟、鼓亦同时奏响,皆以黄钟为准。 诸葛亮班在朝右,率领群臣,次第进入正堂,拜见刘景,片刻间山呼海啸声席卷而来,鲁肃感受着隐隐作痛的耳膜,面色阴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第四百七十九章 苍梧 刘景在襄阳举行冬至宴会时,潘濬在布山也筹办了一场宴会,不过参宴者仅三百余人,与襄阳的盛况相比,有若天壤之别。 这也很正常,潘濬徒有交州刺史之名,实则治下不过郁林一郡,如今上任才满三个月,还未来得及施展经略,广布威恩,郁林很多地方甚至都不知其人,若非郁林太守王彊愿意听从他的调遣,怕是政令都出不了刺史部。 王彊出身商贾,门户至贱,然其人勇鸷而有谋,沉毅而能断,有吴汉之奇。以单兵孤城,逆击张津数万之众,覆其军,斩其首,威震交域,汉夷宾服,被刘景表为裨将军,董督交州军事。 王彊既是郁林太守,又督交州军事,是刘景所属交州权力第一人,潘濬只是空有名头而已。 尽管王彊对潘濬极为尊重,凡有所命,无不遵从,可潘濬仍感到极不自在,他可不是一个甘于饱食安步,坐啸画诺的人,如果心中没有宏图壮志,他又何必跑来交州这不毛之地? 所幸刘景在北方以雷霆之势迅速屠灭刘表,遣使诣许。十天前,襄阳传来喜讯,他的交州刺史一职,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不再只是刘景私署。 潘濬喜出望外,由于他的交州刺史乃是刘景僭越表举,不管是雄踞交南四郡的士燮四兄弟,还是苍梧太守史璜,都不会听从他的命令。现今有了天子背书,他总算是坐实了刺史之位。 潘濬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外迁治所,士燮的交趾郡,乃至由士家兄弟掌控的南海郡、合浦郡、九真郡潘濬都不会去,他在王彊这里都感到不如意,若是到了士家兄弟的地盘处境必定更难。 当初张津率军北驻郁林、苍梧,大举入侵零陵、桂阳,固然是受到了曹操的引诱,生出吞并荆南之心,但也未尝没有摆脱士燮,立足交北之念。 日南郡位于九真之南,在交州荒域亦属穷僻之地,潘濬自然也不会去,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与郁林郡紧邻的苍梧郡了。 苍梧太守史璜身体一向不好,今年以来更是诸病缠身,据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公开露面了。 刘景、潘濬原本的计划,是等史璜病死,再接管苍梧郡。不过现在潘濬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交州刺史,自然不必再空等下去。 数日前,潘濬出于礼貌,派人前往苍梧广信通知史璜,他将交州刺史部改治广信的决定。 接着也不等史璜回复,冬至过后,潘濬立即开始组织搬迁。 临行前夜,王彊于郡府大摆筵席,送别潘濬。 宴上,众人开怀畅饮,兴之所至,纷纷起舞相属,王彊常自感微贱,又不喜跳舞,便没有以舞属潘濬,只频频向其敬酒。 酒过三巡,王彊已有几分醉意,举杯对潘濬道:“使君,我还是认为你不该独自前往苍梧,史璜眼下态度不明,万一对使君心怀歹意,使君岂不危矣?万一使君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让我如何向将军交代?我看还是由我亲率兵马送你上任为好。” 苍梧之事,断不容王彊插手。潘濬摇头道:“史苍梧乃桂阳名士,素有声誉,今大病在身,能有什么歹意?何况我并非孤身一人,有百余州吏相随,两千甲士护卫,足以保证安全。” 见王彊还要再言,潘濬则反劝道:“足下不仅是都督一州军事的将军,还是郁林太守,太守者,一郡之君也,今郁林以西,叛者、夷獠仍聚集山谷,将为叛乱,足下此时岂可轻动?” 王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冷笑道:“此辈不足为虑,前时郁林以西不少渠帅、夷首皆随张津进犯布山,期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事后竟还敢恬不知耻向我请降,其等连同亲信三百人皆为我所斩尽,头颅至今仍悬于道旁,以为警示。若敢生乱,不过是再多添几颗头颅罢了。” “其等虽只是癣疥之疾,亦不可不防。”潘濬笑道,“足下若是实在忧心我的安危,不如在我入苍梧后,陈兵两郡交界,舟舰往来郁水,以为奥援。”其实他认为这么做都是多此一举,只是为了安王彊的心才提出。 “好吧。”王彊想了想,点头道,“万一有事,使君不必亲身冒险,明里可虚与委蛇,暗中遣人招我,届时我必亲提大军,踏平广信,屠尽违逆。” “好,请满饮此杯。”潘濬举杯敬了王彊一杯酒。 “请……” 次日,潘濬在郁水岸边与王彊把手作别,而后率吏士两千余人,乘船沿郁水东下,广信距布山约四五百里,五日即至。 汉家旧典:“传车骖驾,垂赤帷裳,迎于州界。” 因潘濬没等史璜回复就自行出发,此时迎接他的队伍才出广信不久,双方在津渡撞個正着。 “苍梧功曹陈乾,拜见明使君。”当先一人率苍梧众吏拜道。 “足下就是陈文凯?不必多礼,请起。”潘濬含笑打量着陈乾,他年约四旬,危冠褒衣,气度儒雅,一看就是饱学之士。 陈氏乃苍梧冠族,世代以经学传家,陈乾祖陈钦,乃西汉经学大家,博通五经,尤善《左传》,王莽亦从其学。陈钦子陈元,少传父业,亦为学者所宗。 陈乾曾被郡中举为孝廉,官至桂阳曲江长,几年前张津北犯零、桂,陈乾的曲江首当其冲,他自知不敌,干脆弃官返乡,太守史璜久闻其名,请为功曹。 陈乾家世冠盖,本人亦有清誉,深为苍梧汉、夷所推崇,也只有他,才能在太守史璜病重不能理事后,稳住苍梧局势,若没有他主持大局,苍梧早就乱了。 潘濬道:“久闻足下高名,苍梧时至今日仍能安定不乱,皆足下之功。今我初来广信,欲宣威德于交域,必要仰赖足下这般的贤才,我有意以足下为治中,也不知史苍梧是否肯割爱。” 治中乃刺史左膀右臂,权力之重,仅次于“半刺史”别驾,陈乾当然有意治中之位,不过此事还要征得史璜的同意才行。 潘濬听了陈乾的回答,心里对他更加看重,问道:“对了,我在郁林时,听闻史苍梧病重不起,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陈乾略一沉吟,承认道:“府君确实已病重不能理事。” “今四海倒悬,民人涂炭,史苍梧却能为国牧守南疆,安定黎庶,可谓有功于国家,这样的社稷功臣,岂能不为世人所知?我当上书天子,为其请功。当然,诸君皆有辅翼之功。” 潘濬此话一出,包括陈乾在内,苍梧诸吏无不倍感欢喜。 在苍梧诸吏的拥戴下,潘濬自南门入广信,不但百余州吏紧紧跟随,两千士卒亦堂而皇之进入城中,并第一时间接管城防。 潘濬首先前往郡府官舍,看望抱病在床的史璜,史璜今年才五十,却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面容枯槁,使人心有戚戚焉。 陈乾在旁提到潘濬将向朝廷为他表功的事,史璜听得十分感动,他一生为人清白,为政也算有方,如今百病缠身,康复无望,最在意的便是名声了,无论是身前之名,还是身后之名。 史璜投桃报李,表示愿主动辞去苍梧太守之职,不过潘濬拒绝了,一入广信,就夺其太守之位,吃相太难看了,反正苍梧已是囊中之物,又何必急于一时。 从官舍出来,潘濬立刻前往郡府正堂,并派人召集刺史部属吏、苍梧郡吏,齐聚正堂会议。 潘濬的首个命令,便是以陈乾为治中,之后向陈乾询问郡吏中有名声才干者,陈乾一连推荐十余人,潘濬皆招入刺史部。 苍梧虽然是交州大郡,但太守史璜素以宽仁抚慰汉、夷,不好武事,是以仅养有三千郡兵。潘濬此次赴任带来两千甲士,其中半数都参加过与张津的战事,轻而易举便兼并了苍梧郡兵。 至此,潘濬彻底掌控苍梧,郁林、苍梧二郡由此连成一片,独霸交北,总算有了些气象。 接下来,便是励精图治,积蓄力量,而后徐图交南。 第四百八十章 买马 马蹄声轰隆作响,一支约五十余人的骑队自略显破旧的武关城门驰出,其等既有束发的汉人,亦有被发的羌人,皆上长下短身材,背弓跨刀,骑术精湛。 为首者乘骑一匹白马,其身长八尺,姿容魁伟,器宇不凡,正是刘景麾下大将韩广。 其九月中率领步骑五千,护送南阳太守赵戬北上,当然,现在南阳郡已经更名为南乡郡。 之后花费不到两个月时间清剿贼寇,镇压不轨,帮助赵戬坐稳太守之位,继而进军武关。 武关自董卓死后,先后数次易手,随着关中破败,武关失去战略地位,渐渐遭到废弃,时至今日,竟被一伙关中贼寇窃据。 这伙贼寇占关为王,勒索往来秦楚的商贾,乃至急于归乡的三辅流民,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当韩广率领五千步骑进抵武关,几个贼首顿时吓得两股战战,他们一共才千余人,且甲胄不全,兵器不精,哪有据关一战的勇气,第一时间向韩广请降,生怕晚了为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韩广兵不血刃占领武关,一边收编贼寇,一边修缮关防。 此番刘景派他北上,除了镇抚南乡,驻防武关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利用他凉州人的身份,联络马腾、韩遂等关西诸将,向他们求购战马。 这件事不管是委托商贾,还是派遣亲信,都稍显诚意不足,韩广必须亲自走一趟才行。 待武关初步稳定,韩广便让阿仆代他统帅部众,驻守武关,他则立刻动身,仅带五十名亲卫部曲,轻装简行,前往关中。 武关至蓝田,延绵八百里,几乎全是山路,当真是一山未尽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其道路之艰险难行,由此可见一斑。 太平时节,武关道每隔十数里或数十里,便设有亭、驿,供旅途之人休息。当前正值乱世,亭、驿多废弃,只有商县、上雒等县城及周边乡邑可做歇脚。 韩广一行人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即便有良马代步,也用了十几天才走出茫茫群山。 一过蓝田,就进入了关中平原,道路变得平坦易行,但盘查也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基本每经过一地都会受到百般盘问。 好在韩广乃是朝廷任命的裨将军,银印青绶一亮,加上一行人气质彪悍,一看就是出自西凉的秦胡兵,轻易也没谁敢刁难。 韩广一行人横穿京兆尹,直抵右扶风槐里。 “恭喜将军,高干、郭援率领数万大军南下,与匈奴合从,钟司隶督诸军驰援平阳,数战不能胜,汾、浍以北,危在旦夕。当此紧要关头,孟起率军赶至,渡汾水、击平阳,一战斩杀郭援,高干奔走,匈奴请降,河朔大震。此战过后,将军之名,必将显于朝堂,为天子、曹公所重,委以西方之事。”一名身高近八尺,着大腋之衣的英朗青年站在堂上,向马腾祝贺道。 青年身材已是极为高大,不过仍然不及马腾,马腾身长八尺余,面鼻雄异,天生奇表,却并不显凶恶,反有几分憨厚。 马腾抚须笑道;“前时高干、郭援派遣使者前来,欲与我等结盟,共抗曹公,幸亏彦材出言劝阻,否则别说立此奇功,身家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 青年姓傅名干,字彦材,凉州北地郡人,其乃已故壮节侯,汉阳太守傅燮之子,当年傅燮战死汉阳时,傅干年仅十三,同在城内,被主簿杨会护送归乡里,现今傅干长大,托庇于马腾。 傅干从容道:“古人有言:‘顺道者昌,逆德者亡。''曹公奉天子以诛暴乱,可谓顺道矣;袁氏背王命,驱胡虏以陵中国,可谓逆德矣。我等举顺除暴,岂有不胜之理?功名唾手可得也。” 马腾听得频频点头。 这时,门外有人禀报,槐里城外来了数十骑,为首者称是将军同乡故旧,投刺求见。 “同乡故旧?”马腾面露疑惑,接过木谒一看,口中不禁“咦”了一声,“裨将军,关内侯陇西韩广再拜,字公辅。” 韩广乃董卓大将杨定部曲出身,马腾则先为边军,后投叛逆,两人虽是陇西同乡,却没什么交往,甚至还不止一次在沙场上兵戎相见。而马腾也在历次大战中见识到了这位老乡的厉害,他不但勇猛冠军,胸有亦有计谋,马腾常叹麾下没有这样的大将。 前些年马腾听说杨定南下劫掠,被刘表所诛,以为韩广也凶多吉少,曾深为可惜,如今看来,韩广当年应该是归降了刘表。近来传言刘表已败亡于刘景之手,难道韩广是来投奔自己的? 念及于此,马腾心下大喜,急命人请韩广入城,想想又觉不够重视,当即亲自出府相迎。 不出片刻,韩广单骑而来,见马腾出迎,下马与其见礼。 马腾上前拉住韩广的手,仔细端详一番,大笑道:“公辅,多年未见,你气度越发沉毅,看来这些年在南方颇受器用啊。” “承蒙安南将军看重……”韩广简单和马腾讲了一下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马腾得知韩广效命于刘景,顿时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刘景如今官拜安南将军,雄霸荆、交二州,带甲十万,兵强马壮。无论官职、地盘还是兵力,他都不及刘景,韩广又怎会投奔他。 马腾强忍失望,问道:“不知公辅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韩广道:“将军亦知,我凉州边鄙,土地瘠薄,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机杼之饶,向以鞍马为居,射猎为业。我和麾下健儿在南方与楚人作战,既缺少战马,又不通船楫,常感力不从心,健儿多有枉死。今荆楚初定,可直通关中,我便想向将军求购良马,用于作战,安南将军也有心组建骑军,所以特派我前来……” “原来是为求购良马……”马腾点了点头,倒也不觉意外。 获取良马对马腾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且不说凉州大马,冠绝天下,单说三辅右扶风、左冯翊境内,就生活着数以十万计以“善养马”而闻名的羌人。 这些羌人大多是桓、灵之际,“凉州三明”皇甫规、张奂、段颎平定凉州羌乱时,俘虏、招降的叛羌及家眷,未免他们再度作乱,而迁入内地,以便监管。 此后西方无事,算是消停了十几二十年,可随着汉室衰微,这些羌人又开始不安分起来,韩遂、马腾入寇关中时,右扶风羌人多有加入,李傕、郭汜共秉朝政时,左冯翊羌人也曾掀起叛乱。 马腾是汉羌混血,其母为羌女,所以天然被羌人亲近,马腾又为人贤厚,处事公允,深得三辅羌人的信赖,羌人的良马,常人获取不易,他就简单多了。 傅干一旁不觉皱眉,刘景才除掉刘表,夺取荆州,此时不想着罢兵止戈,与民休息,反而第一时间入关中求购良马,这等心怀异志之辈,恐非国家之福。 见傅干神色不对,韩广问马腾道:“不知这位是?” 马腾为他介绍道:“他乃壮节侯、傅汉阳之子,傅彦材,现在我府中任事,其性质正多谋,颇有父风,我倚之为腹心。” “哦?原来是忠良之后。”韩广得知对方是傅燮之子,登时肃然起敬。傅燮当年严拒赵忠,怒斥崔烈,深为天下敬仰,其战死时,自天子以下,莫不惋叹。 “见过韩将军……”傅干亦与韩广见礼。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辅,请。”马腾引韩广入府,两人并肩而行,马腾扭头问道:“公辅此番打算购买多少匹马?” 韩广含笑回道:“荆州素来少马,自然是多多益善。” “哦?”马腾忍不住提醒道:“公辅曾为董卓将,当知董卓坏五铢钱,改铸小钱,此后钱贱而物贵,斛米至数十万,眼下关中钱币不行,以布粟为货……” 韩广自然知道因为董卓的肆意妄为,导致关中经济彻底崩溃,已然退回到以物易物的时代。 韩广不慌不忙地道:“将军且放心,南阳之铁,荆南之稻、江汉之布,乃至金、银、铜、漆、盐、酒……凡关中所需,荆州应有尽有。将军若对南海奇珍异宝感兴趣,也可以马易换。” 马腾听得怦然心动,他对所谓的南海奇珍异宝不感兴趣,他最看重的是荆楚的铁、米、布。 建安初,随着郭汜、李傕的死去,关中逐渐恢复安定,流落四方的关中民开始陆续回归,仅南阳一地,归者就达到万余家。 然而他们的土地,或为大姓兼并,或为诸将霸占,归者无以生计,这时马腾等将各竞招怀,以为部曲,郡县贫弱,难与之竞争,诸将实力大涨,马腾一次派遣万余人驰援河东,就是证明。 麾下部曲急剧增多,固然令马腾高兴,但他也有烦恼,突然多了这么多张嘴,养活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关中农事荒废已久,短期内很难做到自给自足。 以羌人之良马,交换荆楚之物资,马腾不仅两头赚,还能满足自身所需,简直不能再好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团圆 而且马腾心里很清楚,刘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选择,他在关中并非一家独大,大大小小割据势力比比皆是,他们获取马匹虽不如自己优势大,然谚云:“有钱可使鬼。”况人乎?手中有钱有粮,什么买不到? 何况还有凉州的韩遂在侧,尽管凉州路远了些,可架不住凉州出良驹,刘景安能不动心? 是以马腾对韩广表现得极为殷勤,在马的价格上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并主动提出将交易地点定在武关,表示愿承担物资的运输工作,可谓是诚意十足。当然,这么做也是为了垄断荆州贸易,不给关中诸将插足的机会。 韩广这次来槐里见马腾,收获之大远超预期,在槐里小住数日后,遂拜别马腾,满载而归。 与韩广相比,鲁肃却不得不面对任务失败,无功而返的局面。冬至过后数日,鲁肃仍未能说服诸葛亮,就更别提刘景了,无计可施下,只能向刘景请辞。 刘景挽留不得,亲至渡口送行。鲁肃乘坐的是荆州之船,自不必再绕开江夏,船只顺江而下,不倒一个月就回到了吴郡。 当江东君臣从鲁肃口中得知,刘景提出的两个苛刻无比的续盟条件,一时间皆瞠目结舌,若真照他说的做,哪里还是结盟,这不完全成对方附庸了吗?! 周瑜深感受辱,勃然大怒,起身道:“当年楚国自恃强大,与晋争霸,欺凌小国,曾因争桑而擅起边衅,兵伐吴国,终落得郢都失陷,楚王出逃的下场。” 周瑜又继续说道:“我江东与荆楚续盟固好,不过是因北方未定,欲结为唇齿之邦,以观世事,若刘景就此以为我江东软弱可欺,生出不轨之念,我江东十万将士,必擐甲执兵,以待其来!区区之楚,岂足畏哉!” “公瑾说得好!”徐琨拍案而起道,“我江东兵精粮多,三军用命,泛舟举帆,朝发夕到,士风劲勇,善战无前,刘景若敢兴兵来犯,定叫其有来无回!” 张昭出言道:“刘景,豺虎也!吞张津、噬刘表,兵锋无敌,鲜有败绩,诸君不可轻视。况且江夏大败而归,内乱也才平息,此时当以休养生息为上,劳师动众为下,依我之见,不如暂与刘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 孙权忧心忡忡,听了张昭老成持重之言,脸色稍霁,出言问道:“不知张公有何建议?” 张昭道:“刘景借豫章贼发难江东,我方亦可以此应之。将军不妨传令孙豫章,命其征剿境内贼寇,斩贼首送往襄阳,并稍给钱粮,使刘景难以发作。” 孙权暗暗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如果刘景真有图谋江东之心,这办法是阻挡不了刘景的。孙权目光看向鲁肃,问道:“子敬,你来说说,刘景对江东究竟有没有非分之想?” 鲁肃想也不想道:“刘景所谋并非江东一隅之地,而是整个天下。今曹操称雄北方,刘景欲与之争衡,则必取江东、巴蜀,作为根基,否则无以抗中国。” 孙权心中苦笑道:“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与这等人结盟,结果为虎傅翼不说,而今更面临恶虎反噬的危险,何其愚蠢也!子敬、子敬……唉!” ………… 十二月末,辞旧迎新之际,正是政务繁忙之时,刘景今日却难得不在府中治事,而是候于汉江边,翘首以待家人的到来。 “来了……” 一支由数十艘大型客船及战舰组成的船队,忽然闯入眼帘内,即将与阔别大半年的家人团圆,刘景心情止不住的激动起来。 这支船队,除了刘景的家人,也带来了其麾下群臣的家眷。 根据“保质”制度,守令、将士家眷必须要留于后方,以为人质。刘景如今已移治襄阳,群臣家眷自然要迁来襄阳居住。 刘和、刘饶不惧寒风,站在甲板上,不住向岸边的刘景招手。船只方一靠岸,刘和、刘饶就迫不及待的下船与刘景相见。 “好、好……”刘景看着不满弱冠,却沉稳有度的刘和,心中欣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景原本计划让刘和在自己的起家之地酃县好好历练历练,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夺取荆北,如今移治襄阳,再将刘和仍在荆南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便让他随同家人一起北上,转任宜城令。 刘景又看向刘饶,笑着说道:“阿离,我在襄阳看中一青年才俊,认为可以做你的夫君。” “哦?是谁?”刘饶好奇问道。她可是知道刘景眼光有多高,寻常青年才俊可入不了他的眼,不然她早就嫁人了。 刘景遥指身后人群中卓然而立的马良,道:“就是那人。” 刘饶顺着刘景手指望去,见是一個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美少年,顿时怦然心动,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竟然也变得害羞起来,小声对刘景道:“我全听阿兄的,阿兄替我做主就好。” 刘景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说破,随后正了正衣冠,径直上船拜见继母、嫂子。 嫂子赖慈依旧温柔,寥寥几句温言问候,就让刘景不由心安。侄儿刘群大半年不见,个子长高一截,面上已经脱去儿童的稚嫩,转变为英俊的小少年。 继母张氏表面上谈笑如常,心里则有些不开心。她觉得刘景如今占据荆交二州数十郡,刘和乃是他的手足兄弟,就算不分他一州,总该分得一郡吧?结果仍只给一县之地,何其薄也。 不过以刘景今时今日的地位,张氏已不敢随意摆脸色,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生闷气。 刘景并没有注意到继母张氏的心思,他现在满心都是妻儿,和母、嫂见过礼后,来到妻子邓瑗面前,揽住长子刘旂,对二人诉说思念之情,接着从邓瑗手中接过襁褓中的次子刘弼,见其大眼圆瞪,不哭不闹,十分可爱。 刘景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以数月之龄跋涉千里,容色如常,此儿将来必定不凡。” 邓瑗深以为然,和刘景感叹道:“我本念他初生体弱,不堪奔波,准备将他留在临湘,待满期岁,再接来襄阳。谁想离别之时,他在乳母怀中哭闹不止,众人皆言此子不愿与我分离,我试着抱他上船,果然哭声立止,这才改变心意带他北上。” “此儿虽口未能言,却是天生至孝,真天赐佳儿也。”刘景听得感慨不已,心中爱之更甚。 第四百八十二章 预言 午后,刘景在官舍内设下家宴,除了邀请诸葛亮、王粲、邓芝、桓阶等姻亲好友外,马良这个“准妹夫”亦有幸出席。 马良无论家世、相貌、人品、才华,皆出类拔萃,乃是冠绝沔南的少年才俊,不但刘饶一眼相中,继母张氏对他也很满意。 事实上继母张氏早就没有了女儿的婚姻决定权,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催促刘景为女儿寻找夫家,她之前总觉得刘景对此不太上心,现在看来,倒也不是真不上心,只是没遇上好人选。 一顿饭下来,马良、刘饶的婚事,就算是彻底定了下来。 建安七年走到尽头,时间来到建安八年(公元203年),元日朝会,刘景在接受了麾下文武的入贺后,当即宣布放假七天。 随后的七天时间里,刘景深居官舍,不问外事,一心陪伴在家人身边,尽享天伦之乐。 直到第八天,刘景才重新露面,不过每天一到日入,他就罢政归舍,与之前专心政务,不遑暇食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正月下,刘和与右长史桓阶幼妹桓湘大婚。尽管刘景一向不喜奢侈,倡导节俭,可结婚双方毕竟是目前荆州最顶级的权贵之家,即使已有所收敛,场面依旧十分盛大,襄阳为之轰动。 二月,刘饶与马良大婚,襄阳再次为之轰动。 同月,马腾自三辅羌人处收来马骡两千匹,遣人送至武关,由此拉开与荆州贸易的序幕。 此番带来的两千匹马骡中,体高五尺八寸(约133公分)以上,可作军马的有近千匹,而体高在六尺(约140公分)以上,可作突骑的良马则有三百匹左右。 羌人自然有更高的好马,不过都被马腾私下截留了,马腾倒也没有将好马全部据为己有,至少他将其中一匹七尺神骏(约160公分)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刘景。 且不说刘景对此毫不知情,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好马固然重要,但他现在需要的是大量的战马,只要马腾能为他源源不断送来合格的战马就行了。 显然,马腾不仅做到了,甚至还远超刘景的预期,仅仅花费三个月时间,就为他送来千匹战马,千匹驮马、骡,效率可谓十分惊人,直令刘景心花怒放。 而当马腾方面宣称半年后,至少还会送来同样的数目,即两千匹马骡时,刘景恨不得立刻跑到关中,与其开怀畅饮一番。 与此同时,曹操同袁尚、袁谭兄弟相持近半年之久后,终于在二月底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于黎阳城下大破其众,袁尚、袁谭率领残军,仓皇逃回邺城。 三月,曹操顺利攻克黎阳,至此,邺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彻底暴露在曹军的兵锋之下。 四月,曹操挟大胜之威,进军邺城,气势如虹,一副准备彻底消灭袁氏,荡平河北的架势,冀州震怖,天下瞩目。 消息传到襄阳,人人皆大惊失色,包括诸葛亮、庞统等才智超绝之辈,也都认为袁尚、袁谭久守之下,又遭大败,锐气尽失,士众破散,尽管邺有金汤之固,依旧毫无胜算可言,曹操统一河北的脚步,似已不可阻挡。 与众臣的忧心忡忡不同,刘景神情自若,丝毫不见紧张之意,只见他手摇折扇,细啜清茶,之后才不慌不忙的开口道:“诸君勿忧,曹孟德此番进攻邺城,必不能如意,或有大败之险,诸君且拭目以待。” 众臣,特别是荆南出身的旧臣,都知道刘景有机鉴先识之能,最夸张的是,其过往多有惊人预言,事后无不应验,从无失手,简直就像有如神助一般。 刘景断言曹操必败,众臣便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不说心中忧虑尽去,却也稍稍宽心。 “将军神智天授,机虑如神,非我等所能及也,不知可否为我等解惑一二?”诸葛亮虽信服刘景的先识远量,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刘景何以断定曹操必败。 见诸葛亮一副迷惑不解,虚心请教的模样,刘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从容说道:“曹孟德为人谲诡,有智谋,临危制变,料敌设奇,鲜有不胜,尤其擅长以弱制强,这是他能够称霸中国的原因。” 众臣皆点头表示认同。 刘景随后话锋一转,“然其性轻佻急躁,此乃为将者之大忌,观其起兵以来历次大败,汴水之滨、兖州之失、宛城之外……无不因轻佻急躁而陷入危殆。” “冀州者,天下之中州也,山川襟带,原野平旷,兵强将勇,英杰所利,世祖光武兴肇于此。袁氏往日素有恩惠于冀州士民,袁尚、袁谭虽败,民心未失,敛众坚壁,犹有一搏之力。” “而曹孟德残暴不仁,嗜杀成性,与袁氏交兵以来,冀部将士多遭屠戮,以致河北缟素。冀州儿女心中恨其之深,纵然倾尽黄河之水,亦难以洗刷。” “今邺城军民同心,众志成城,曹孟德若轻敌躁进,攻打邺城,必定会碰得头破血流。” 刘景最后道:“曹孟德如果能够忍住轻躁之心,暂时罢兵,外无压力,袁尚、袁谭必起内讧,河北殊死之决心,自然土崩瓦解,届时再出兵,平之不难。” 众臣听罢,皆叹服,当然,也有人将信将疑,毕竟曹操现在占据绝对优势,大不了无功而返,怎么也看不出有落败的危险。 五月,曹操自河北退军,还许都,下《军败令》。 襄阳众臣听说消息后,哪还不知刘景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了,纷纷跑来祝贺刘景,不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刘景脸上毫无喜色,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随着曹操的撤军,不再威胁河北,袁尚、袁谭那两个蠢货必定会再度自相残杀,最终引狼入室,白白便宜了曹操。可怜袁绍一世英雄,生的儿子却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曹操明后年就将统一冀、青,我也要赶快行动了……”刘景登高遥望东方,喃喃自语道。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定议 和历史上一样,曹操前脚才退出河北,袁尚、袁谭后脚就打了起来。起因是袁谭以追击曹操为由,向袁尚索要兵马、铠甲。 袁尚可不傻,对方明显是存着吸他的血,以壮大自己的心思,若两人兄弟和睦还好,现在两人面和心不和,早晚必有一战,他岂会做出资敌的蠢事来,所以既不许兵,也不给甲。 见袁尚一毛不拔,袁谭不由勃然大怒,谋士郭图、辛评为了一己之私,从中挑拨离间,直接导致袁谭愤而起兵,反攻邺城。 双方大战于邺之外门,袁尚尽管年轻,却骁勇善战,前大挫曹操之锋,今又大败袁谭之军,袁谭连黎阳都不敢再回,引败兵向东逃往渤海南皮。 渤海郡属冀州,乃是袁绍的起家之地,地域广大,人口众多,名为郡,实则与州无异。袁尚怎肯让袁谭窃据,不久即亲率大军追至南皮,袁谭再次大败,不得不放弃渤海,退保平原。 平原郡属青州,却位于黄河北岸,是青州的一块飞地,袁尚收复渤海后,乘胜南下进攻平原,誓要将袁谭彻底逐出河北。 袁谭自恃年长才高,袁尚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无知小儿罢了,尽管屡战屡败,犹不肯认输,在得到别驾王修的支援后,更不肯回河南,据守平原,死战不退。 然而袁谭到底是孤军,不比袁尚背靠冀州,兵多粮足,到八月时,袁谭渐渐有些顶不住了,思来想去,竟听信谋士辛毗的意见,试图借曹操之手,压制袁尚,辛毗自告奋勇,为袁谭出使许昌,向曹操求和、请援。 殊不知辛毗早已有脱离袁谭,归附曹操之心,其一入许都,立刻将河北情报全部告知于曹操,并献上攻取河北的方略,力劝曹操应袁谭之邀,出兵河北。 荀攸、郭嘉等心腹谋臣也都认为二袁相争,乃自取灭亡,平定河北的时机已到,因此曹操当机立断,再度出兵攻打黎阳,击袁尚之必救,解袁谭之困厄。 就在曹操率军北上救援袁谭之际,荆州却在忙着秋收事宜。 荆南地区在连续两年获得大丰收后,今年荆南多处皆生水患,导致谷物歉收,所幸前两年天公作美,加上刘景又曾禁酒节粮,因此民有余粮,国有积蓄。 荆北地区去年饱经战乱,短短一年时间很难恢复元气,好在南乡郡被刘景收归治下,关中流民聚集沔水两岸,广种粟麦,今年收成不错,收租三十余万斛。 荆南之稻,皆送往长沙屯储;荆北之谷,皆运往江夏积存,一时间,舟船充塞江面,辎车填满道路,首尾相衔,络绎不绝,这针对的是谁,不言而喻。 事实上早在去年时,刘景“拒绝”与江东续盟固好,襄阳众臣便猜出刘景有吞并江东之志。 不久刘景对外透露了接下来的战略方向,正是江东,荆州上下围绕这个计划开始全力备战。 俗话说攘外必先安内,首先是清剿境内寇盗、蛮贼,既可消除内部隐患,又能起到练兵之效。 清剿行动足足持续了大半年时间,称得上硕果累累,不仅地方大安,更收民三万余户,得精兵五千,引为部曲,以供驱驰。 同时刘景又命人尽起储材,兴修舟舰,开矿冶铁,锻造铠兵,通市关中,购买战马,经过大半年全力生产,军资器械,堆积如山,足以支撑大战之所需。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没有东风,也要创造一个出来。 八月底,荆州秋收基本结束,驻扎在各地的大军开始源源不断向襄阳、江夏、长沙聚集。 就在这时,忽有豫章贼越境入寇长沙安城,旋遭歼灭…… 今年以来,豫章太守孙贲唯恐刘景借豫章贼之事向他发难,开始对盘踞在诸山谷中的山越、贼寇展开疯狂进攻,甚至为了取得最大效果,联合胞弟庐陵太守孙辅一起行动,不可谓不卖力。 然而豫章境内多山,尤其是与长沙交界处,有着诸多山脉,延绵千里,山越、贼寇往山中一钻,一时间又哪里剿得完。 豫章官兵的围剿,逼得山越、贼寇不得不将目光转向西面的长沙,此时只要刘景让防线稍稍卖个破绽出来,引豫章贼自投罗网,如此东风自然就到手了。 有了开战借口,于是刘景大招群臣会议,不但两府(安南将军府、刺史部)大吏悉数到场,四方屯将也大多赶回襄阳出席会议,包括驻守武关的韩广。除了远在荆南的刘修、习珍等将外,惟有江夏的甘宁、刘祝,正整训兵船,全力备战,未曾回来。 刘景今日脱去褒衣危冠,改服戎装大冠,按剑坐于高堂之上,目光环顾堂下数十名文武。 将军府军师诸葛亮、右长史桓阶、左司马庞统、右司马李严、东曹掾王粲、西曹掾韩暨、主簿蒋琬、主记刘廙、司直司马芝、从事中郎韩嵩、傅巽、崔钧,参军事杨仪、刘敏、庞林…… 偏将军刘宗、裨将军蔡升、韩广、黄忠,上庸太守中郎将刘亮、中郎将马周、魏延、霍峻、冯习、高翔、文聘、于征、单日磾,校尉申仪、梅敷…… 刘景以军事起家,在整合了荆北才俊、流寓之士后,如今麾下当真是战将如云,谋臣似雨。 大堂内如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在默默等待刘景开口。 终于,刘景声音响彻于堂内:“我自起兵以来,南取交州,北并江汉,所向无敌,未尝遇阻,惟豫章贼常入寇为患,杀之不尽,斩之不绝,实在可恨!” 刘景愤道:“豫章贼之所以屡禁不止,关键在于背后有人扶持,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豫章太守孙贲。去年鲁子敬来使,我让其转告孙仲谋,罢免孙贲,清剿豫章贼,补偿长沙损失,结果等了大半年,只等来几颗所谓的贼帅首级。近日,豫章贼又入寇安城,简直欺人太甚!我决意亲率大军,进讨豫章,诛杀孙贲,彻底根绝匪患!不知诸君有何建议?” 刘景虽意在吞并江东,但却不能明说,哪怕以豫章贼为借口出兵,理由也稍显站不住脚。 而且,孙权的正式官职是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孙贲则是征虏将军,领豫章太守,两人虽为君臣,实际上并无统属关系。 刘景只言讨伐孙贲,表达的意思是此次出兵只针对孙贲一人,无意与孙权为敌。若孙权派兵支援孙贲,便是他主动挑衅,到时刘景就可名正言顺攻打孙权。 庞统率先发言道:“孙贲此贼,先是攀附逆贼袁术,攻烧州郡,戕害守刺;后窃据豫章之地,心怀不轨,侵扰长沙。之前荆楚未定,只能暂时忍之。今荆楚已定,兵甲已足,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将军不可再放任孙贲继续为害,当尽快统帅三军,沿江东下,夷灭此贼!” 诸葛亮颔首道:“将军素有振兴社稷之心,欲北上中国,入卫王室,孙贲此贼,非除不可。” 韩嵩忧道:“孙贲,孙权之兄也,豫章,江东之外屏也,我军攻打孙贲,孙权必定来救,届时大战一起,连年兵伐,士卒亡多,仓库殚尽,何益于国家?” 韩嵩乃刘表旧臣出身,又心向朝廷,所以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与诸葛亮、庞统等人截然不同。 “不然。”王粲立即出言反驳道:“当初越王无彊妄信谗言,无故兴兵楚国,最终兵败于楚,身死国灭!孙权若袒护孙贲,无彊的下场,就在眼前!” “王东曹岂不闻兵者,国之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韩嵩当即和王粲争论起来,不想这下可捅了马蜂窝,顷刻间便遭到诸葛亮、庞统、邓芝、李严等一众人的围攻,甚至就连年轻且无资历的杨仪,也敢公然跳出来打他的脸。气得韩嵩险些背过气去,他一向自负楚国之望,何曾遇到过今天这样的窘迫。 眼见双拳难敌四手,韩嵩急忙以眼神示意傅巽,傅巽却装作没看到,嘿然不语。 傅巽过去确实倾向于许都,可那是因为刘表无王霸之才,非拨乱之主。与之相比,刘景龙章凤姿,英杰盖世,同符高、世,真可谓乱世明主也。 当今之乱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既然有幸遇到明主,傅巽自然想要尽心辅佐,共图王霸之业,异日名刻竹帛,垂于后世,荫及子孙,岂不美哉? “唉!竖子不足与谋!”见傅巽不吭声,韩嵩不由暗骂道。不过他也意识到了,荆楚上上下下皆有意征讨豫章,此乃大势所趋,自己出言反对,完全是螳臂当车之举,根本改变不了结果,所以韩嵩索性不再开口。 其实堂下之人,也不乏抱有和韩嵩一样心思的人,无奈他们势单力薄,加上亲眼目睹韩嵩的遭遇,哪还敢表达真实想法。 见韩嵩钳口沉默,堂下再无反对声音,高坐上首的刘景再度开口道:“既然诸君都认为豫章可伐,近日我将亲率水步大军,进讨豫章……”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丹阳 刘景又道:“我走之后,襄阳由桓君、赖君、伯苗秉事。” 右长史桓阶、正议校尉赖恭、襄阳太守邓芝齐齐出列道诺。 刘景选他们三人守襄阳,除了能力之外,桓阶是弟弟刘和的妻兄,赖恭是嫂子赖慈的兄长,邓芝是妻子邓瑗的族兄,三人全都和刘景有姻亲关系。只有此三人替他看守家门,他才能放心的领军出征,而不以后方为念。 接着刘景视线投向刘宗,嘱托道:“从兄,韩公辅、文仲业皆会率军南下,从征豫章,北方之事,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 刘宗一时怔在当场,久久无言,他过去一直都是刘景麾下水军第一主帅,直到刘景入主襄阳,以他为章陵太守,镇卫北方,防备曹操,他才交还水军兵权。 此次攻打豫章,水军无疑将是主力,他本以为自己会是水军主帅的不二之选,结果刘景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韩广、文聘都带上了,却惟独没有带上他。 刘景见刘宗神情不豫,似有不快,未免他心生芥蒂,柔声解释道:“从兄精于水战,若为军之前部,必可击败江东舟师。” 刘宗闻言脸色稍霁,刘景话锋一转道:“然今征豫章,大军尽出,后方空虚,若曹孟德此时派军潜出宛城,进窥沔南,荆楚纵有山川之险,金城之固,亦不足恃也,基业或有倾覆之危。必须要有一位上将,总统内外,以备不测,此人非从兄莫属。” 刘宗手抚短髭,终于展颜,刘景的顾虑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曹操性谲诡狡诈,说不准真能干出偷袭荆州这样的事情来。而他素有威名、将略,又是刘景的宗亲,谁能比他更适合留镇荆州? 想到这里,刘宗心中有了决断,颔首道:“好,仲达只管安心东行,我必紧守门户,曹孟德若亲来,我当为仲达拒之,曹孟德若遣将来,我必为仲达破之。” “善。”刘景拊掌笑道,“有从兄守家,我可无忧矣。” 说到曹操,桓阶提出心中的顾虑,“此番出兵,到底是征讨他国,是否遣使诣许?如事先不通知朝廷,似有僭越之嫌,如通知朝廷,又恐为曹公所拒,届时失大义之名,凭何讨罪?” “《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庞统从容言道:“将军被国家授予安南将军之职,委以安定南疆之任,尊奖王室,讨伐无道,本就是职责所在,不必禀报许都,只需在出兵前,派人前往九江合肥,通知扬州刺史刘馥即可。” 庞统的建议,令众人眼前一亮,刘馥乃曹操所属扬州刺史,据淮南九江、庐江二郡,正是豫章太守孙贲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刘景出兵讨伐孙贲,不管于情于理,都应该知会刘馥一声。 而且,不同于曹操,刘馥既没资格,也没能力干涉刘景,必须上报许都,由朝廷定夺,这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十天半月时间,到那时刘景怕早就打进豫章了。 刘景心里暗暗盘算着有没有可能以豫章太守之位作为诱饵,拖刘馥下水,若他肯公开反对孙权,当可起到分化江东之效。 不过此事多半没戏,因为决定权不在他,而在曹操手中。 曹操断然不会坐视他吞并江东,在河北袁氏尚未平定之时,多半会指使刘馥声援,乃至联合孙权,共同抵御他的侵袭。 虽注定为敌,但使者还是要派的,刘景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问道:“谁愿为我出使合肥?” “将军,仪愿往。”杨仪起身离席,自告奋勇的请命道。 他之前参加科考,仅列第十,自觉名位低于预期,事后又不见重用,是以急于立功自效。 刘景对他早有安排,摇头拒绝道:“威公有军戎才略,此次将随军师出征,不能为使。” “诺。”杨仪知趣的退下。 “将军,祯愿使合肥。”习祯继杨仪之后,毛遂自荐道。 习祯有风流,善谈论,的确是出使的上佳人选,刘景颔首道:“好,就由文祥出使合肥。” 接下来刘景又逐一询问役夫、军资、粮秣诸事…… 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正当刘景准备结束会议时,突然接到武关阿仆来报,马腾第二批马骡到来了,和之前大体相当,总计约两千匹,军马、驮马各半。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刘景本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马腾竟赶在出兵前,送来了急需的军马。 要说马腾也确实是一个守信之人,说半年后会再送来至少两千匹马骡,就真的说到做到。 《孙子兵法》上说:“军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当前大战在即,粮乃兵家之性命,此时肯定不能再拿出做交易,铁器也要有所限制,空出的缺口,就以金、银、南海珍玩弥补。 马腾虽不好南海珍玩,可关中大姓、军将、羌长则喜者多矣,可谓宝贝万分,根本不愁销路。 ………… 荆州今年以来,一直在全力备战,尤其最近一段时间,更是已经连掩饰都懒得做了,江东方面又不是瞎子,岂能没有察觉。 去年的江夏大败、国内动荡,令江东元气大伤,如今远未恢复元气,心里并不愿与刘景开战,然而这却由不得他们决定,只能空竭民力,修缮舟船,增作器械,广积军资,以备攻守之用。 八月末的一天晚上,孙权刚刚忙碌完政事,正打算解衣就寝,忽闻外弟吴祺在门外大哭求见,孙权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吴祺乃舅父吴景次子,一直随吴景居于丹阳,今奔数百里,大哭求见,必是坏消息无疑。 “舅父近来抱病,莫非……!”念及于此,孙权心急如焚的奔出寝室,赶往大堂去见吴祺。 孙权一出来,吴祺立刻扑到他面前,伏地大哭道:“外兄,大人、大人……他去了!” 孙权内心不好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一时间悲痛万分,一边扶起吴祺,一边涩声问道:“舅父正当壮年,何以弃我等而去?” 吴祺垂泪道:“大人前奔姑母之丧,便哀痛毁身,近来又染上恶疾,由此一病不起……” 吴景少失父母,是由吴夫人一手带大,姐弟俩有着极深的感情,对于亦姐亦母的吴夫人的离世,吴景悲伤至极,以致身形瘦损,染疾亦未尝没有此原因。 孙权听罢更添悲恸,心中叹道:“今有大敌在侧,对江东虎视眈眈,直欲吞之而后快,尚未交锋,先失臂助,如之奈何?” 孙权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稍稍安慰了吴祺两句,便立刻派人召文武前来商议对策。 门下值守者四散而出,没过多久,张昭、周瑜、朱治、徐琨、吕范、鲁肃等人相继到来。 江东众臣闻吴景病卒,皆为之色变,孙权叹道:“丹阳地势险阻,与吴郡、会稽、豫章三郡邻接,周旋数千里,乃必守之地,万万不容有失。今舅父遭遇不幸,而二子未冠,难承大任,诸君认为,谁可为丹阳太守?” 丹阳不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且民风彪悍,好武习战,高尚气力,乃天下精兵之所在,孙权绝不会将它交到外人之手。 众臣也都知道这点,所以首先考虑的就是孙氏宗人、亲戚。 “昭义如何?”张昭沉吟片刻,提名昭义中郎将孙静,他乃是孙权的叔父,为人宽厚有智谋,足以担当丹阳太守的重任。 “大人志不在此,我亦不能屈也。”孙权摇头否决道。虽然其长子孙暠在他嗣立之初,曾觊觎其位,但孙权对叔父孙静还是非常信任与尊敬的,问题在于孙静一心隐居,不愿出来做官。 周瑜则提名徐琨,后者当年随孙策征战江东,丹阳就是他打下来的,也曾担任丹阳太守,后吴景自广陵归吴,才取而代之。由他继任丹阳,再合适不过。 徐琨也认为非自己莫属,结果孙权再度否决道:“外兄,吾之腹心也,当居中持重,议计军国大事,不可授以远任。” 徐琨麾下部曲众多,皆丹阳精锐,孙策在世时,便对他颇有忌惮之意,不欲其在外独任,而招回身边听用。孙策尚且如此,孙权自然也不敢放徐琨外任,更何况还是丹阳这等至重之地。 孙权连拒二人,众人一时默然,朱治开口道:“古人云:‘举贤不避亲仇。’我推荐叔弼。丹阳多宿恶之民,放逸山险,则为劲寇,将置平土,则为健兵。叔弼骁悍果烈,有父、兄之风,由其担任丹阳太守,必可除劲寇之害,而增健兵之锐……” 叔弼指的是孙权三弟孙翊,其表字叔弼。朱治作为吴郡太守,曾举孙权、孙翊二人为孝廉,是二人的举主,所以在推荐孙翊时,才有举贤不避亲仇之言。 孙权心中亦属意孙翊,询问堂下众人意见,皆曰可,当即决定以孙翊为丹阳太守。 第四百八十五章 誓师 决议即定,孙权命人去请孙翊,不一刻,孙翊绛衣冠剑,飞步而来,其不但性格有孙坚、孙策之风,相貌也肖似父、兄,体躯健壮,姿容魁杰,颇具威仪。 孙权绕案而出,来到孙翊的面前,拉着他的手告知舅父吴景病死的消息,打算让他接替舅父的位子,以偏将军领丹阳太守。 孙翊听罢,一时间悲喜交加,五味杂陈,悲的是舅父不幸离世,喜的是终于能够得掌大郡。 他今年方及冠,正是急切想要建功立业的年纪,常有将数万兵,驰骋沙场之念。可孙权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其纵有万丈雄心,亦无处施展,心中常感郁郁。如今出镇丹阳,天下精兵,皆归于己,何愁不能展翼翱翔? 看着孙翊悲喜形于色,缺少城府的模样,孙权暗暗摇了摇头,三弟天性峭急,喜怒快意,不加掩饰,和父亲、兄长简直如出一辙。不过话又说回来,孙翊本就继承了父、兄的骁勇果烈,若再有深沉心机,现在做主江东的可能就不是孙权,而是他了。 好在荡寇中郎将程普驻扎在丹阳石城,武锋校尉黄盖守春谷长,有这两位追随孙家三世的老臣扶助孙翊,令孙权安心不少。 孙翊可不知孙权内心的担忧,就算知道了也多半会不以为然,自矜地道:“弟愿往丹阳,施惠政、揽贤才,收吏民之心;讨除寇贼,清郡界之污秽……” 孙权重重拍了拍孙翊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丹阳,天下剧郡也,好乱难治,弟当谨慎。程公、武锋,俱在丹阳,可为依靠,有事可书信询之。” “诺。”孙翊口中应道,随后与孙权把臂作别,踌躇满志的返回家中,令妻妾侍婢收拾行囊,次日一早,便带着家眷、部曲,与外弟吴祺一起前往丹阳。 路上,孙翊一直在思考人才问题,就像孙权所说,丹阳乃是剧郡,民刁夷恶,极难治理,这就需要贤才的辅佐。而他手下骁勇善战者不在少数,可要说治理之才,却是一个都没有。 在途经吴郡与丹阳边界时,孙翊猛然想起一事,吴之才俊妫览、戴员,似乎就隐匿于附近。 妫览、戴员乃是前吴郡太守盛宪所举孝廉,盛宪会稽人,以才器名重天下,深为孙策所忌,后被孙权杀死。妫览、戴员作为盛宪故吏,不愿服侍孙权这个杀主仇人,二人俱亡匿山野。 盛宪有知人之鉴,又能提携后进,在任职吴郡期间,举荐了很多贤才,如妫览、戴员、高岱等。可惜高岱亦被孙策冤杀,由此可见,孙氏在夺取江东的过程中,杀戮了多少名士豪杰。 孙翊对二兄的做法不置可否,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他认为妫览、戴员皆吴之英俊,弃之不用,太过可惜。 而且放任他们这样的人处于江湖之中,对孙氏的统治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不如招致麾下,为己所用。 孙翊性峭急,少顾虑,想到就做,孙翊招来部曲中有认识妫览、戴员二人者,携礼相请。 妫览、戴员并非孑然一身,当初随他们迁居山谷,耕植自给的就有三百余家,后来又陆续有民人举家来投,而今已近千户。 妫览、戴员虽居山中,却一直关注着江东的局势,刘景对江东的觊觎已是路人皆知,二人都不是甘于平凡之辈,现在就盼着刘景赶快出兵攻打江东,讨伐孙氏,他们好箪食壶浆以迎义师。 所以,当妫览、戴员得知孙翊有意请他俩出山,第一个反应,竟是以为这是孙氏设下的骗局,想把他们骗出山再杀掉。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难道,孙翊真有意请他俩出山?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了。 猜到真相的二人,不由面面相觑,这孙翊的胆子也太大了,当初孙策就是被许贡门客刺杀,孙翊居然不吸取教训,还想招揽他俩?难道他就不怕他俩刺杀其兄弟,为故主盛宪报仇吗? 妫览、戴员以需要考虑为由,暂时屏退使者,关起门来合计。 其实没什么好合计的,他俩实力有限,按照正常发展,只能充当看客,箪食壶浆迎接刘景。 今若答应孙翊的出山邀请,必受重用,好好谋划一番,或有机会夺取丹阳,届时献给刘景,甚至割据一方,亦未必不可。 二人几乎没有多做讨论,就达成了共识,数日后,将部曲千余家,前往宛陵,拜见孙翊。 对于妫览、戴员率众来投,孙翊大喜过望,当即以妫览为大都督,戴员为郡丞,分掌军政。 ………… 九月一日,两千匹马骡运抵襄阳,驮马骡刘景平均分给诸营,战马则集中配给黄忠、韩广。 刘景原有战马八百余匹,今年先后两次从马腾处获得战马约两千匹,如今已有战马两千八百余匹,分作五营,每营在五六百不等。 此次出征江东,刘景将投出四个营的骑兵,以期在对阵缺马的江东军时收到奇效。 九月三日,刘景大集水、步、骑三万人,于襄阳城外誓师。另外江夏、长沙各有万人,进攻豫章的兵马多达五万之众。 要知道整个荆州的总兵力,也就在八万人左右,刘景一次投入八分之五的兵力,对豫章、庐陵二郡,显然是志在必得。 刘景站在高台之上,朗声宣读讨孙贲檄文,此文是由文采冠世,下笔成篇的王粲亲自撰写。 王粲半点不留情,将孙贲依附袁术,助纣为虐的黑历史全都扒了出来,甚至就连私德都不放过,直斥其抛妻弃子,以最华丽的辞藻,将孙贲骂得狗血淋头。 宣读完檄文,刘景又祭祀求福,接着卜之守龟,卦象大吉,预示着此次出征,必将获胜,三军咸悦,高呼“万岁”。 誓师完毕,刘景率军登船,汉江之上,弘舸连舳,巨槛接舻,帆旗蔽日,蔚为壮观。 大军顺汉水南下,至猪口,诸葛亮与大军分开,自将兵船万人,入夏水至江陵,奔赴长沙。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主力 诸葛亮身体伏于书案上,全神贯注的盯着面前的豫章地图,其上详细记录了豫章、庐陵二郡之山川、县、乡邑、关要,乃至里程,制作极为精良。 这幅地图过去一直收藏于豫章郡府主记室,诸葛亮叔父诸葛玄曾任豫章太守,诸葛亮少年时代就见过此地图,后诸葛玄被朱皓所逐失官,将此图献给刘表,如今又辗转回到诸葛亮手中。 这幅地图诸葛亮已研究不下千百遍,特别是近期以来,更是将此地图置于寝室内,早晚观看研究,上面每一处山川、城邑,诸葛亮皆烂熟于心,就算让他重新绘制一幅,想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很多人都以为,刘景亲自率领的水陆大军,将是攻打豫章的主力,实则不然。 根据己方打探到的情报,江东军去年江夏大败,死者万计,丧舟数百,尽管损失惨重,却也从黄祖那里获得了拍杆技术。 目前江东军战船已大量装备拍杆,尽管尚未经历大战考验,但在技术上已经与刘景军没有差别。加上江东军将士惯习水战,如果在江上与之硬碰硬,就算取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得不偿失。 因此,刘景率领的大军,目的不在攻打豫章、庐陵,或与敌人决战,其主要任务有二: 一是夺取豫章北部重镇柴桑,将孙贲、太史慈兵力引出。 二是扼守彭泽,封锁长江入赣入口,挡住孙权的水上援军。 这两个任务,都是为了给真正的主力创造进攻的有利条件。 没错,此次攻打豫章、庐陵的主力,正是诸葛亮所率之军。他将率领兵船万人归长沙,而后会合荆南之众,出醴陵,由陆路进攻豫章腹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刘景调裨将军蔡升、黄忠,中郎将刘亮、魏延、霍峻、单日磾、习珍等七将,归入诸葛亮麾下。又调南郡太守徐庶、参军杨仪、刘敏、司直司马芝等,参谋计议。 刘景率领数万大军给诸葛亮打掩护,做陪衬,又尽遣猛将谋臣辅佐,其信任至此,可想而知诸葛亮身上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否则诸葛亮都没脸回去见刘景了。 “军师,到津乡了,渡口有人相迎,似是徐南郡。” 诸葛亮边看地图,边思考策略,神情异常专注,连杨仪进入庐室都未察觉,直到后者出声。 诸葛亮一听徐庶来迎,立刻起身出庐室,立于甲板,果然看到渡口聚集了一群人,为首者脸庞隐隐可见,正是好友徐庶。 船只一靠岸,诸葛亮就迫不及待的下船,与徐庶握手言欢,两人上次见面还是正旦之时,一晃大半年不见,分外想念。 寒暄过后,诸葛亮笑着问徐庶道:“俗语云:‘州郡记,如霹雳;得诏书,但挂壁。’守、刺之令,犹胜天子之诏。元直在南郡,专政一方,信理庶绩,举善除恶,威福由己,今却入我麾下,受军旅奔波之苦、策画筹度之累,不知心中可否有怨气?” 徐庶没有在意诸葛亮的调侃,淡然回道:“孔明还不知我的志向么,乃辅佐将军以成王霸之业耳。将军认为我治郡有益,我便治郡,将军认为我治戎有益,我便治戎。在我心中,二者并无高下之分,又何谈怨气?” “相交至今六七年,元直之言,总能予我启诲。”诸葛亮先是感慨一声,接着夸赞好友道:“元直刚毅明断,处兹不惑,明于将略,有你在旁助我节度军戎,规画分部,我可无忧矣。” 徐庶笑道:“我今为孔明帐下吏,孔明认为我可任,只管吩咐便是。”徐庶知道渡口人多眼杂,绝口不提军中之事,问诸葛亮道:“孔明进不进江陵?” 诸葛亮肃容道:“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幕未施,将不言困,总之,为将者当与士卒同也。我为一军主帅,安能弃将士于野,独自入城中休息?” 徐庶早知道诸葛亮不会同意,道:“我已命人在津乡备下饮食,将士上岸,即可就餐。” 诸葛亮称谢。就像他之前所说,将士用餐,他方用餐,将士安寝,他方安寝。次日,诸葛亮即率军登船,顺江而下长沙。 ………… 却说刘景在猪口与诸葛亮分别,继续沿汉水而南,至夏口,甘宁、刘祝皆驻军于此,黄祖亦率江夏文武,自沙羡赶来迎接。 刘景看着胡须花白却体躯健壮的黄祖,笑道:“黄江夏近来为征讨豫章筹备,调派民夫、舟车,运转军资、粮秣,可谓劳苦功高,着实辛苦了。” 黄祖面露怒容,恨道:“孙坚、孙策、孙权父子三人,皆狼子野心,孙坚侵寇襄阳,为我所斩,孙策、孙权亦觊觎江夏,相继来攻,我荆楚男儿,死于其父子三人之手者,以数万计,此血海深仇,虽十世不能忘也。闻将军欲举兵讨伐江东,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几不能眠,恨不得亲自驾船楫棹,痛杀江东贼子!” 刘景含笑道:“黄江夏虽老当益壮,可到底年纪大了,当镇守后方,武事交给小辈即可。此次子弋将随军出战,正所谓虎父无犬子,黄江夏楚国名将,子弋亦有父风,必能讨贼建功。” 子弋即黄祖长子,房陵太守黄射,他将作为江夏军的主将,统领江夏兵船随刘景征战豫章。 黄祖知道儿子的斤两,他只是江夏军名义上的主将,实际领兵者乃是其麾下都督苏飞。 黄祖为刘景介绍道:“将军,此人名苏飞,乃我麾下都督,从我征伐多年,数救我于为难,为人勇毅有谋,可堪大任。” 苏飞年近不惑,面容粗犷,浓髭密髯,形貌威武,任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真伟丈夫也。 “足下就是苏孟扬?”刘景对苏飞的第一印象极佳,道:“兴霸屡屡向我推荐足下,称你治军严整,尤善水战,有大将之才,异日举兵伐吴,可为前部。” 或许是性格相合,或许是英雄相惜,甘宁、苏飞仍然如历史上一样结为好友。不过两人的境遇却已是完全不同,历史上甘宁在黄祖麾下,郁郁不得志,惟苏飞重之爱之。如今苏飞沦为降将,甘宁则多次向刘景举荐他。 苏飞向甘宁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冲刘景军礼肃拜道:“蒙甘将军看重,飞不才,愿为大军前部,陵波而进,扫清吴贼!” “好,”刘景颔首道,“就以足下为前部,望足下扬我军威。” “诺。”苏飞沉声应命。 翌日,刘景合甘宁、刘祝、苏飞诸部,总计三万人,一时间大船截江,千帆竞发,遮天蔽日,浩浩荡荡向着豫章进发。 第四百八十七章 盛匡 习祯奉刘景之命出使扬州,比刘景先行出发,由于楚、吴开战在即,水道断绝,习祯只能沿着长江北岸,走陆路前往合肥。 习祯踏入庐江地界,沿途所见,尽是一片残破荒凉的景象。 庐江郡自袁术时起,就饱经战乱之苦,百姓多逃亡。 三年前孙策所置庐江太守李术,见孙策身亡,遂不尊江东号令。孙权有意拿其立威,举兵攻灭之,以族兄孙河为庐江太守。 不过由于庐江郡尚有梅乾、雷绪、陈兰等拥众数万,割据一方,加上孙权新立不久,江东内部未稳,无力兼顾庐江,因此尽弃江西之地,徙民归于江东。 刘馥出任扬州刺史以来,造城邑、立学校,广屯田、兴农事,颇有政声。但他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在九江郡,对庐江郡则是以安抚为主,只要梅乾、雷绪、陈兰等人尊其号令,不为叛乱,刘馥也就默许他们割据庐江。 当前庐江郡的形势,和关中颇为相似,地方上割据势力远强于郡县,这样的环境下,百姓根本没法安心生活,庐江好好一处膏腴之地,就此沦为荒凉之所。 相比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庐江百姓,九江百姓过得就好多了,至少他们能够安心耕织,而不必担心遭到贼人劫掠伤害。 习祯沿施水北上,在抵达与肥水的交汇处,合肥赫然在望。 合肥和襄阳一样,过去都只是普通县城,因寿春屡遭兵祸,毁弃无余,刘馥乃改治合肥。 合肥城虽小,战备却十分周全,深沟高垒,楼橹林立,纵然数万之众来攻,亦足以自守。 习祯车乘来到城门前,投以谒刺,守门吏见是荆州来客,不敢怠慢,急忙入郡府通禀刘馥。 刘馥此刻正和别驾蒋济、主簿盛匡商议兴治茹陂。 这两年刘馥在芍陂修筑堰堨,灌溉稻田,九江官民皆受益,因此刘馥打算再接再厉,兴治茹陂,使庐江百姓也能受益。 听到有荆州使者前来求见,刘馥颇感诧异,看向蒋济、盛匡二人,疑道:“我与刘安南素无往来,他派人来见我作甚?” 蒋济九江人,少有名称,才智绝人,二十余岁便成为州别驾,任居“半刺史”之职,以其心智,几乎瞬间便洞察了对方的来意,看了一眼旁边面色大变的盛匡,开口道:“不出意外,当是刘安南决意兴兵伐吴。” “嗯?”刘馥皱起眉头,他这个扬州刺史虽有些名不副实,但在江东也有一些耳目,知道刘景、孙权这对盟友近来反目成仇,双方兵戎相见是早晚的事。 对此,刘馥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他现在对江东几乎施加不了任何影响,江东只有乱起来,他才有机会将手伸进江东。 盛匡沉声说道:“若果如别驾所言,刘安南将兴兵伐吴,对使君来说却是大好机会。” 盛匡与蒋济年龄相仿,体格瘦弱而容貌严毅,他不是别人,正是前吴郡太守盛宪之子,与孙权有杀父之血海深仇。 他之所以跑来合肥投靠刘馥,就是抱着万一之念,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向孙权复仇,这也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之一。 刘馥对盛匡的话不置可否,让人引荆州使者前来。 习祯衣冠赫奕,气质风流,步履从容走进堂中,拜见刘馥。 “安南将军府吏习祯,拜见刘使君……” “足下不必多礼,”刘馥懒得和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足下此来,所为何事?” 习祯在官学时,就以谈论名动襄阳,口才极佳,从孙贲觊觎长沙开始讲起,称其暗中资助贼寇,侵扰长沙,刘景为顾全大局,一忍再忍,直到现在已忍无可忍,决定发兵豫章,根绝祸患。 习祯最后说道:“安南将军与孙讨虏过去曾指水为盟,共讨逆贼,是以孙讨虏虽包庇其兄孙贲,安南将军犹念旧盟之谊,不愿与其刀兵相向,此次出兵,只讨孙贲一人,不会侵攻吴地。” 这话怕是三岁孩童都不肯信,更别说刘馥了,只见他沉下脸责备道:“孙豫章固然有错,可到底是朝廷所任,刘安南未得天子诏命,岂能私自出兵?” 习祯坦然自若地回道:“下吏今来合肥,安南将军尚在江夏,未有举动,何言私自出兵?况且安南将军总领南方军事,为国讨伐无道,不必拘于君命也。” 刘馥闻言面露不悦,习祯故作不见,继续说道:“安南将军此番只诛孙贲,还长沙、豫章二郡百姓以安宁,无意侵占扬域。因此安南将军特派我前来,询问刘使君,有无豫章太守人选,安南将军愿派兵护送其上任。” 刘馥听了习祯的话,心里大感吃惊,没想到刘景竟有如此决断,为了能够争取到他的支持,甘愿让出豫章太守之位。 当然了,刘景也不傻,不会真的将豫章完全交给他,但哪怕只是名义上,也足以让他动心。 可惜这件事非刘馥一人所能决定,他需得请示天子、曹公。 刘馥让人带习祯下去休息,而后询问蒋济、盛匡二人意见。 盛匡立刻急不可待地劝道:“使君无论同意与否,都阻止不了刘安南出兵,既然如此,何不应其请,趁机将豫章收归刺史部,乃至更进一步,联手刘安南,剿灭孙权,收复江东。” 盛匡进一步说明道:“孙氏经营江东,已有三世,士民亲附,刘安南率兵攻略吴地,士民定然追随孙氏,舍命相抗,刘安南想要夺取吴地,绝非易事,届时杀戮必重。吴地百姓惨遭涂炭之苦,使君善而抚之,就算不能传檄而定江东,亦足以与刘安南分庭抗礼……” “万万不可!”在蒋济看来,盛匡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刘安南,人杰也,素为曹公所忌。今曹公用兵于北方,委使君以东南之事,使君当以牵制刘安南为上,若任由其兼并孙权,无异于纵虎吞狼,遗患无穷,到时恐东南不复为国家所有矣!” “子通所言有理……”蒋济一番分析,令刘馥不住点头。 见刘馥不用其计策,盛匡心中愤恨不已,起身道:“‘杀父之仇,寝苫枕干,不共戴天。’匡惟有辜负使君信任,请辞主簿,返回江东,望使君应允。” 盛匡性情刚烈,有此选择,刘馥毫不意外,上前握住盛匡的手,叹道:“《春秋之义》:‘子不复仇,非子也。’我虽不愿放走贤才,亦不敢阻拦子通。” 盛匡谢之,当即拜别刘馥,去见习祯,次日,两人俱西返。 历史上盛匡官至魏征东将军司马,一辈子都在魏吴前线,可惜到死都没能等到报仇的机会。这个时空,他能如愿吗……? 第四百八十八章 柴桑 柴桑位于豫章郡最北端,因地处豫章、江夏、庐江三郡交界,既是吴之西面门户,亦是攻楚前进基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柴桑城东西两侧皆有万亩湖泊,南倚庐山,北滨大江,不过这个时期柴桑东北角的湓水尚未修筑关隘,因此长江上的船舰可以通过湓水,直抵柴桑城下。 这日夕阳西斜,秋风送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柴桑北城墙上的守城吏士,却是人人汗流浃背,两股战战,恐惧与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 也不怪他们表现得如此惊慌失措,此时湓水之上楼船、艨艟、斗舰密密麻麻,遮盖水面,旌旗器甲,属天满江,如此之军容、如此之威势,谁不破胆? 要说柴桑城中有谁不畏荆州兵威,那必然是徐盛无疑了。 徐盛雄健的身躯昂立城头,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恐惧之色,反而隐隐透出一丝兴奋之意。 徐盛是徐州琅琊人,和诸葛亮一样,少时因曹操放毒东徐,被迫逃离家乡,客居吴地,以勇气而闻名,后被孙权看重招致麾下,授予别部司马,守柴桑长。 徐盛原本仅领兵五百,随着刘景图谋江东愈发明显,孙权为防备不虞,以徐盛忠勇持重,有抵御外寇之能,增兵至两千,加荡寇校尉,督柴桑、彭泽二县。 徐盛寸功未立,孙权却对他又是加官,又是增兵,恩遇至此,徐盛感激涕零,惟有替孙权拼死守住柴桑,以报答孙权的知遇之恩,除此之外,再无他念。 当然,徐盛并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单凭两千人,就能够抵抗住刘景的数万虎狼之师,早在刘景大军抵达前,他便已命人点燃烽火,向太史慈、孙贲报信了。 柴桑的烽火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虽风吹而不散,刘景又不是瞎子,自然早就看见了,不过这却正合他意,他本就计划将太史慈、孙贲的兵力吸引过来,以便给诸葛亮创造有利条件。 荆州军大舰集于城下,刘景招来几名嗓门既大,且又识文的部曲军士,向城大呼道:“伪豫章太守孙贲,豺狼之性,包藏奸谋,祸乱长沙,是可忍孰不可忍!安南将军今举十万之众,楼船千艘,上尊天子诏命,下慰长沙民心,诛讨孙贲,以宁南州。” “柴桑军民若明断是非,当献城归义,我军必顿止城下,秋毫无犯;若助纣为虐,负隅顽抗,必将城毁人亡,悔之无及!” 柴桑城头听闻此言,人心浮动,徐盛勃然大怒,对左右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射之!” 诸屯将、曲长以最快的速度将人心浮动的守城士卒组织起来,向荆州军战舰射出一轮箭雨。 荆州军将士亦不甘示弱,弓弩手依托战棚仰射城头,双方你来我多,互射多轮,各有死伤。 “诸君观柴桑如何?”刘景身处一艘高大壮观,犹如水上宫室一般的巨舰上,庞统、王粲、蒋琬、李严、崔钧、裴潜等心腹股肱,皆垂手立于其后。 听到刘景的问话,庞统目光自柴桑城头收回,说道:“徐盛素非江东名将,今观其守御应对,颇得章法,柴桑恐难卒下。” 李严一旁突然道:“庞司马似乎从未见过将军所造的临冲吧?” 庞统闻言一怔,颔首道:“确实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 攻城器械,由于笨重不便携带,大部分都是就近取材制造,事后拆除,临冲,即攻城塔,更是攻城器械中的巨无霸,当初为攻江陵而建造的临冲皆已销毁。 庞统自加入刘景麾下以来,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临冲威力如何如何惊人,可到底没有见过实物,也没有见过临冲攻城的景象,对它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李严傲然道:“临冲高与城齐,内可容纳百人,登城如履平地。江陵,南域之名城也,刘琦、蔡瑁将甲士万余人固守,将军造临冲攻之,旬月即克。以江陵之固,尚且如此,柴桑城小兵寡,又如何挡得住临冲之攻?” 唯武器论可要不得,刘景告诫李严道:“正方切不可自恃利器,而小觑敌人,器械只是外物,人,才是最重要的。何况临冲并非没有缺点,它虽外蒙牛皮,但到底是木材所制,又迟重难行,极易遭到火攻破坏……” “将军教训的是。”李严立刻认错。 这时崔钧开口道:“将军,庞司马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柴桑不能卒下,届时孙贲之兵自南来,孙权援军自东来,我军将陷入敌人包围,不如先取彭泽。” 柴桑和彭泽,就像一对钳子,一左一右牢牢钳住长江进入豫章的入口,掌握了柴桑和彭泽,就等于掌握了豫章北部的大门。 庞统原本的意图便是先谋彭泽,再图柴桑,接话道:“敌军兵力有限,如今柴桑兵众,则彭泽兵必少。我军明里可伐木取材,大造攻城战具,摆出攻打柴桑的架势,暗里则遣精兵突袭彭泽,敌人无备,一战可下。彭泽即下,再无陷围之险,届时还攻柴桑,围而克之,尽有豫章北。” 崔钧、王粲、蒋琬等人也都赞同庞统的策略,刘景颔首道:“好,就按士元说的办,先取彭泽。” 刘景抬头看看斜下的夕阳,必须要尽快搭建好营地,否则有被敌人偷袭的风险,想到这,刘景当即下令诸舰撤出柴桑城下。 刘景先是让刘祝、苏飞率领水军,屯驻江中桑落洲。桑落洲南临鄱阳,中居长江,北依雷池,进可攻退可守,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非要派重兵把守不可。 接着又让韩广、马周率领步骑五千,于柴桑南部扎营。 最后刘景自将甘宁、文聘、冯习、高翔、于征、黄射、梅敷诸部,在柴桑北登陆,于湓口险要处立营。 徐盛原本还想趁着荆州军刚刚上岸,立足未稳之际,征募敢死,出城击之,以振奋军心。 结果当他看到荆州军战舰上下来数百玄铠骑兵,顿时打消了出击的念头。对方有如此精锐的骑兵,出城偷袭几与送死无异,退一万步讲,就算侥幸成功,事后也很难摆脱敌军骑兵的追杀。 荆州军将士、役夫经过几个时辰的努力,终于赶在黄昏之际建好营地,营防也初步建起,外有濠堑,次则栅门,内立楼橹,足以抵挡敌人的觊觎。 第四百八十九章 太史慈 建昌都尉治所海昏距离柴桑仅二百余里,烽火自柴桑升起,沿途未及十举,便已传到海昏。 “闻子义当年为太守劫州章,赴文举(孔融)、请诣玄德(刘备),皆有烈义,天下智士也,但所托未得其人,以致壮志难酬。昔齐桓公险丧于管仲之手,而不以为嫌,反用管仲为相,终成霸业。我是子义的知己,你不用担心在我这里会不如意……” 伏在书案上的太史慈猛然睁开双眼,他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外讨伐鄱阳贼,前天才回到治所海昏,这两天一直在处理积压的公务,适才感到有些疲倦,本想闭眼休息片刻,没想到竟然睡着了,还梦到了亡故多年的孙策。 太史慈自座位上站起身,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孙策,他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现在以建昌都尉督豫章六县,被孙权委以南方之事,算得上事业有成,可这和他心里的志向相比,却又差之甚远。 他平生素来仰慕本朝中兴名将冯异,后者和他一样,都是郡吏出身,做人以忠信为先。 当年冯异以郡掾监五县,归降于世祖光武,即便后来光武遭到更始猜忌,失去权力,冯异亦不改初衷,只认可光武一人,拒不归附更始,更始麾下众将前后攻打十余次,皆被冯异击退。 及光武出使北方,冯异立刻弃职,追随左右,从征河北,累战有功。后赤眉、延岑暴乱关中,大司徒邓禹不能定,光武以冯异代替邓禹,赐以七尺具剑。冯异果不负光武所望,先破赤眉,再败延岑,一举平定关中。 太史慈的志向,就是像自己所仰慕的冯异一样,大丈夫带七尺之剑,为国讨平逆乱,以升天子之阶,如此方不负此生。 孙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有志于天下,如果他还活着,太史慈追随他左右,或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可孙策却死了,孙权就目前看来,仅是守成之君。 眼下太史慈因孙策、孙氏兄弟的恩信而困于南方,不出意外,他这辈子都很难有机会离开江东了,更别提实现心中抱负。 太史慈有志不能伸,心中悲愤难平,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此也就梦到了当初与孙策引为知己,促膝长谈的景象。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人大叫道:“都尉,狼烟、狼烟……” 太史慈闻言立刻按下心思,快步奔出大堂,仰头望向北方,果然看到天空燃起滚滚浓烟。 北方……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刘景大军杀来了。 太史慈虽从未与刘景有过接触,但他却和刘表军有过交手,刘表侄子刘磐骁勇善战,曾数寇豫章艾、西安诸县,太史慈以六县兵,并督诸将,才勉强将刘磐逐走。结果不久刘磐连同荆州数万大军,便覆灭于刘景之手。 还有刘备,其人弘雅有信义,乃当世人杰,兼有关羽、张飞这等万人敌为之死用,足以纵横天下,结果对上刘景,却是一败涂地,连大将关羽都战死了。 以刘表之名望,刘备之武略,联起手来亦敌不过刘景,这是一个足以与曹操争霸天下的人杰,江东真的能够挡住他吗……? 太史慈倒不是故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除了刘景这个外敌太过强大外,江东还有着严重的内忧,那就是山越。 他之前一直在讨伐鄱阳贼,而鄱阳贼近来之所以屡屡发起叛乱,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了荆州人的蛊惑。 太史慈尽管剿灭了数股鄱阳贼,却也未竟全功,这和鄱阳湖所处的环境有关,鄱阳湖北接彭泽,直达长江,南入赣、余二水,东为鄱水,水网纵横,四通八达。除非能够动用三五万大军,封锁所有水道,再行围剿,不然根本无法彻底消灭鄱阳贼患。 这还只是鄱阳一处,还有豫章东部的乐安等县,因与丹阳诸山谷接壤,山越动以万计,极为强横。又如长沙边界诸山,近来也成为山越贼寇盘踞之所。更勿提南边的庐陵郡,豫章的乱象与之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 一旦刘景大军到来的消息传开,豫章、庐陵都不用敌人攻打,自己就会烽火四起。 太史慈尽管心里有些悲观,不过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不久,海昏亦有狼烟升起,继续向南方传递军情。随后太史慈又招来亲信部将,使其召集散布在外的人马,准备北上驰援柴桑。 次日傍晚,柴桑信使飞马抵达海昏,向太史慈禀报前线详情。得知刘景军容极盛,兵力或多达四五万众,太史慈心情越发沉重,又过一日,部曲终于全部回到海昏,集结待发。 太史慈拥有部曲四千五百余人,以刘繇旧部和山越为主,他们只知太史慈,而不闻孙权,这支部曲正是他立足江东的本钱。 太史慈留千余人守海昏,以备鄱阳贼,而后自将步骑三千,北上驰援柴桑。 豫章治所南昌位于海昏以南二百余里,孙贲一接到狼烟预警,便立刻召集手下商议。 孙贲恐柴桑难挡刘景兵锋,有意亲自领兵北上,阻击刘景。 “万万不可!府君乃一郡之主,当留在后方主持大局,安能轻出?万一战事不利,豫章必将土崩瓦解。”功曹刘壹大惊,急忙出言劝阻孙贲。 “楚军虽举大众而来,然柴桑有山川之险,城池坚固,之前孙讨虏(孙权)亦增徐柴桑(徐盛)兵,柴桑短期内当无陷落之危。太史都尉,天下名将也,足以当方面之任,今有太史都尉在北,府君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刘壹乃汉室宗亲,豫章名士,早在华歆担任豫章太守时,他便已是功曹,拥有极高名望。孙贲平日对他十分尊敬,对他提出的建议,一般也很少拒绝。 孙贲思考片刻,觉得刘壹说得有道理,终于打消了亲自北上的念头,征调南昌外所有船只,先期运送三千人马及军粮北上。 …… 书评讨论区发了豫章地图,里面有双方分布图。 第四百九十章 尽出 今年以来,随着与刘景关系日趋紧张,大战似无可避免,孙权为防备刘景偷袭江东,沿着长江南岸修建了大量的烽火台,以确保能够第一时间掌握前线军情。 因此吴郡虽远在千里之外,孙权却依靠烽火台,当天夜里就收到了刘景率兵进犯的消息。 深夜,讨虏将军府灯火通明,数十名江东文武汇聚一堂,对于刘景举兵来攻,文吏多有忧愁之色,武将则个个摩拳擦掌。 刘景南枭张津,北覆刘表,横扫荆、交二州,固然声名赫赫,威震南疆。可他们同样称雄江东,无有敌手,内心并不畏惧刘景,到底谁强谁弱,不是靠吹出来的,要打过才知道。 孙权身着戎服、佩剑,高坐主位,面上既无文吏之忧虑,亦无武将之兴奋,神情异常平静。 一来强敌来袭,江东上下人心动摇,孙权身为君主,在外人面前,断不能表现出慌张之意,必须要沉着冷静,以安众心。 二来单单豫章、庐陵二郡,就有不下两万人马,前一段时间孙权又陆续向豫章增兵万人,以韩当、蒋钦、潘璋、徐盛等将出任县长,镇守地方。 眼下豫章、庐陵二郡人马多达三万之众,与刘景荆楚大军对战或力有不逮,自守则绰绰有余。 心中有底,自然不慌。 “砰!”孙权解下腰间佩剑,重重拍在身前的奏案上,口中讥讽刘景道:“刘景不愧是市井出身,将奸商猾贾利欲熏心,见利忘义的习性全都学了去。当初若非有我江东之助,他岂能夺取江、汉之地?如今刚刚兼有荆州,立刻反戈盟友,谋夺江东,这是何等的卑鄙无耻!而这种人竟素有仁义之名,简直贻笑天下!由此可知世人虚誉,不足信也。” 孙权一开口,江东众臣,尤其是武将,纷纷破口大骂刘景。 周瑜亦附和道:“我观刘景其人,虽外以仁义,内实奸宄。长沙太守张羡,刘景故主也,提拔刘景于微末之中,刘景却忘恩负义,杀其子,夺其基业。” 刘景做人很少有落人话柄的地方,周瑜只能将道听途说来的谣言拿出来说事。然而张怿只是遭到刘景软禁,随着刘景一统荆州,很快就将他放了出来,扔到南边的交州苍梧郡做县长,所谓被杀云云,完全是胡说八道。 周瑜又道:“刘景狼子野心,以暴力占有荆、交,若以为我江东也如荆、交一般可以轻侮,那就大错特错了。将军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刘景自负兵强,侵扰江东,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瑜愿将精兵往讨,以解豫章之围。” “哈哈……壮哉,公瑾!”孙权击掌大笑道,“公瑾文武兼济,江东无出其右,有公瑾为孤率军西御刘景,孤还有何忧?” 由于去年西伐江夏,后方大乱的教训太过深刻,孙权自是绝了亲征的念头,免得前脚才离开,后脚自家后院就起火。 放眼整个江东,有独当一面能力的大将,不外是周瑜、程普、吕范、徐琨、孙瑜几人。 鉴于从兄孙贲、孙辅皆在豫章,且手握重兵,选择领兵大将就不宜再任人唯亲,所以外兄徐琨、从兄孙瑜首先被排除在外。 吕范资历足够,为大将则稍显勉强,此战事关江东生死,孙权不敢轻易冒险,亦被排除。 思来想去,惟有周瑜、程普二人,最为适合,如今周瑜主动请缨,却是正合孙权之意。 孙权一边手抚周瑜的背部,一边问道:“以公瑾之见,要多少兵马,才能击败刘景?” 周瑜略一沉吟,回道:“去年刘景举荆南之众北伐刘表,水步不过三四万,今合荆州南北,兵力当倍于从前。刘景对我江东觊觎已久,志在必得,此番出兵必不少于五六万众,楚兵悍勇,水战、步战皆精,至少需要三万劲卒,方有把握击败之。” “……” 孙权闻言,抚其背的手不由一僵。他当然不可能满足周瑜的要求,他现在能够调动的精锐,满打满算也就三万左右,全都给了周瑜,他不成孤家寡人了? 孙权沉声道:“刘景固然为我江东大敌,山越亦不可不防,去年大军远征在外,豫章、庐陵、丹阳、会稽四郡皆叛,岂能不引以为戒?吴地必须要留有重兵,以震慑不轨之徒。” 见周瑜张口欲言,孙权抬手制止,又道:“豫章、庐陵二郡,有三万重兵。我意以公瑾和程公为左右部督,各将万人,进讨刘景。豫章之事,悉决于公瑾,豫章诸将,亦听命于公瑾。” “诺。”周瑜没有再和孙权讨价还价,痛快的拜领命令。 他之前向孙权索要三万兵,不过是狮子大开口,其真实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逼迫孙权做出让步,拿到前线的指挥权。 否则程普年长功高,太史慈名重天下,孙贲、孙辅并以宗室肺腑,显贵江东,若互不统属,各自为战,必难挡刘景兵锋。 翌日,孙权于吴县北郊为周瑜及三军将士送行,出兵之前,孙权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誓师仪式,既为壮声势,也为安民心。效果出奇的好,吴县士民大安。 誓师结束后,孙权并没有返回,而是带着江东文武又送出十里才止,临别之际,孙权握着周瑜的手叮嘱道:“公瑾,若战事不利,不必死战,可暂时退入丹阳,届时我将亲率大军,与公瑾会合,再和刘景一决高下!” “有将军在后,我可以安心应敌了……”周瑜意气轩昂地道。随后拜别孙权及江东百僚,率领鲁肃、吕范、陈武、周泰、吕蒙、宋谦诸部,将兵万余人,北上丹阳石城与程普、黄盖等会合。 再加上正在豫章的孙贲、孙辅、太史慈、徐盛、韩当、蒋钦、潘璋等将,此次江东可以说名将尽出。成败在此一举,胜了,自可保全江东,乃至进窥荆楚,败了,则后果不堪设设想。 第四百九十一章 徐宗 却说荆州大军在柴桑东北湓水口扎下大营,休整一夜后,次日刘景即遣民夫截断柴桑护城河的水源,以土石填充护城河。 柴桑守军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护城河被荆州军填平,弓弩手躲在女墙之后,对背负土石,直趋城下的民夫、士卒展开疯狂射击。 荆州军亦不甘示弱,或登土山,攒射城头,或乘轻舸,直逼城下,每一轮齐射,都会将数以千计的箭矢倾泻到柴桑城上。 柴桑守军人数虽少,却有城墙作为依托,不仅没有被荆州军压制,反而与其斗得有来有往。 刘景并未过多关注柴桑城下的战斗,因为毫无意义,柴桑靠弓弩可打不下来,他又派出一批民夫,前往柴桑以南庐山中采伐树木,修造攻城战具。 傍晚时分,昨天被刘景派往彭泽查探情况的斥候陆续返回湓口大营,向刘景汇禀彭泽情报。 彭泽守兵人数远不及柴桑,连千人都不到,至多只有几百人,主要防备的方向是西面和北面,南面虽有守卫,却较为松懈,而东面几乎没有投入兵力防守。 彭泽守将的选择倒也不出刘景意料,毕竟彭泽兵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西面和北面由于直面荆州军,肯定要重点布防。 东面、南面属于江东腹地,自然不会投入太多的兵力。南面滨鄱阳湖,多少还会盯着点,东面背靠丹阳,就几乎不设防了。 刘景在和庞统、李严、崔钧等心腹谋臣商议后,决定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就派遣一支精锐,乘船沿江而下,绕到彭泽东面,如果一切顺利,在天亮前对彭泽发起突袭,争取一战而下。 甘宁见刘景有了决定,马上主动请战道:“将军,甘宁愿亲将部曲,浮江东下,夺取彭泽。” 刘景想也没想便摇头拒绝:“兴霸乃军中大将,岂可轻出。” 刘景麾下六大将军,跟随他来到柴桑的只有韩广、甘宁二人,韩广已分兵驻守柴桑以南,眼下军中只有甘宁一位将军,夜袭本就有着极大风险,万一甘宁有个三长两短,岂不痛失一大将?届时谁来为他统帅大军? 文聘自忖为降将,身份尴尬,现在迫切需要战功证明自己,此次夜袭彭泽,他势在必得,起身对刘景道:“聘归于将军以来,寸功未建,却得将军厚待,内心常感羞愧,愿为将军夺取彭泽,以报恩遇,望将军应允。” “嗯?”在刘景的印象中,文聘并不是那种攻城先登,陷阵却敌的猛将,所以一开始并没有考虑他,不过刘景倒也能理解他身为降将,急于立功自效的心情,想了想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刘景随后又点将冯习,让他和文聘各将千人,奔袭彭泽。 当天黑之后,文聘、冯习及两千将士在营中饱食一顿,又饮下刘景所敬壮行酒,整甲持兵,出营至湓水口,登船出发。 目前彭蠡泽,及出江口皆掌握在荆州水军手中,文聘、冯习不必担心在水上突然遇到敌人。数十艘轻舸顺流而下,夜才过半,便已成功绕到彭泽之东。 二人寻一处背风之地登陆,留下棹卒看守船只,二人各将千人,直奔彭泽,期间派出斥候先行查探,结果和之前的情报一样,偌大城墙之上,守卫寥寥可数,简直和不设防没什么不同。 尽管彭泽防备十分松懈,但文聘、冯习谨慎起见,没有冒然靠近城下,而是躲在东郊一座山谷中,命部众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羸兵负责制作简易云梯。 鸡鸣之时,文聘、冯习见已制成十架云梯,当即集结部众,潜出山谷。 黎明前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也是最易困倦的时候,彭泽城头看不到半个守卫,荆州军将士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冲到城下。 冯习轻佻而骁勇,一向身先士卒,第一个攀梯而上,文聘亦紧随其后,爬上城头,二人部众见此,士气振奋,人人争先。 很快,数以百计的劲卒随冯习、文聘登上城墙,两人分工明确,一个带人摸进门楼,抹杀熟睡的守军,一个带头冲下城墙,斩杀门卒,打开城门。 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太好,还是对手太烂,总之,直到荆州军开始不断通过城门,涌入城中,他们的行动才彻底暴露。 而此时面对超过两千人的荆州军精锐,彭泽守军纵然有心抵抗,亦无力回天。 “荆州军杀进城了、荆州军杀进城了……”一声声凄厉的叫喊声,瞬间惊醒了整个彭泽县城。 彭泽长徐宗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陡然惊醒过来,侧耳倾听,声音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当他听到荆州军已经杀入城中,不由脸色大变,这时也顾不上多安慰惶恐的妻子几句,匆忙披衣持剑,外出查看情况。 不久,门下主簿、贼曹相继带着人赶来官舍护卫,然而这却不能给徐宗带来任何安全感,因为就这么一会工夫,敌人已经攻入县寺,在漫天的喊杀声中,向着他这里急速逼近。 徐宗握着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他猛然发现在面对死亡威胁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无畏。 徐宗出身豫章冠族徐氏,其从祖徐稺,博学五经,兼通天文、历法,号称“南州高士”,州中三举茂才,郡中四察孝廉,三公府五辟,徐稺均未赴任,一生淡泊自守,深受世人敬仰。 其从父徐胤亦有贤名,华歆为豫章太守时,礼请相见,徐胤却不为所动,以患病为由拒之。 徐宗没有从祖徐稺、从父徐胤隐居不仕的节操,少以才华名动豫章,被华歆举为孝廉,之后徐宗随华歆归降于孙策,因素有名望,被孙策任命为彭泽县长。 数月前,孙权以徐盛为荡寇校尉,督柴桑、彭泽二县。徐宗对孙权的决定大为不满,徐盛区区一个流户兵子,有什么资格来督他?认为孙权没有识人之明。 徐宗心中苦笑,如今看来,孙权并没有看错人,当敌临难,奋不顾身,他不如徐盛。 第四百九十二章 名士 “明廷……”主簿、贼曹掾听着官舍院外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皆心惊胆战的望向徐宗,到底是战是降,请他速决。 “……!”徐宗板着脸,一言不发,以此掩饰内心的惶恐,可微微抖动的剑身却出卖了他。 徐宗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没有舍身就义的勇气,只能用“孙权非吾君”来安慰自己。 徐宗哑着声音对左右道:“如今汉室衰陵,群雄并起,刘安南与孙讨虏虎争江隅,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参与的,现在彭泽已破,就算我等抵死不降,与城俱亡,又何济于事?反而累及家人、百姓遭难,不如暂留有用之身,以图后事。” 听到徐宗这话,门下众吏全都暗松一口气,孙权对他们可没有恩惠,岂愿为他拼却性命。 接着徐宗又对主簿道:“主簿代我出去拜见刘安南部曲将,只要他们肯放过彭泽吏民,我愿亲诣刘安南,奉印绶请罪。” “诺。”主簿领命,解下配剑,小心翼翼走出閣门,没想到立刻便被荆州军甲士团团围住,一时间长矛挟胁,白刃加颈,主簿惊骇不已,飞快说明来意,唯恐说慢了惨死在刀矛之下。 文聘、冯习已攻占县寺,彭泽县长投降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不过有彭泽县长出面安抚百姓,倒是能够尽快恢复城中秩序,二人当即答应了徐宗的投降请求。 县寺一定,文聘、冯习随之分兵四下出击,进攻城中各处,仍旧负隅顽抗的江东军守卒。 江东军守卒因为“保质制度”,家眷皆被安置在后方,面对荆州军与彭泽官吏的态度截然不同,或是拼死抵抗,或是潜逃出城,只有少部分人身陷重围,走投无路下,才会向荆州军投降。 日出时分,天色已大亮,江东军城中守卒非死既逃,趁乱混水摸鱼,打家劫舍的恶徒,也都被巡逻的荆州军士卒斩杀殆尽,悬首示众,彭泽基本恢复安定。 接下来文聘、冯习二人兵分两路,文聘继续留在彭泽,发布安民告示,维护城中稳定。冯习则带兵接管彭泽城外的津渡,为后续水军的进驻扫平障碍。 中午,文聘见彭泽已尽在掌握,不再需要徐宗,便派人将他送往柴桑湓口大营去见刘景。 刘景收到文聘、习祯送来攻克彭泽的捷报,心中很是欣喜。 彭泽紧扼豫章出江口,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刘景最担心的就是孙权的援军入据彭泽,联合南方的孙贲、太史慈等人,对己方形成夹击之势。 眼下己方先一步抢占彭泽,孙权的援军不仅失去了立足点,同时也失去了主动权。 据刘景估计,孙权的援军最快也要二三十天才能赶到豫章,如果能在孙权援军抵达前再拿下柴桑,那就最好不过了。当然,就算失败了也不打紧,反正他这一路仅为诱饵,又不是主力。 对于徐宗,刘景还是很重视的,没有将他视作俘虏,亲出大帐相迎。毕竟要想统治豫章,就必须要依靠这些右姓大族,及在地方素有声誉的名士,没有他们的支持,在豫章将寸步难行。 徐宗有无真才实学尚不清楚,但其仪表却颇为不俗,身量修长,容貌温伟,甚有风度,这卖相,倒也配得上他名士之誉。 刘景不知道的是,其实徐宗也是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人物,其曾入许都,与孔融结交。孔融是何等高傲之人,能得他认可者,其他且不论,必然是有才之士。 只是徐宗和交州牧张津有着相同的毛病,儒生诞节,御下无方,最终张津死于部下之手,徐宗则受部下牵连而遭杀身之祸。 “彭泽长徐宗,拜见安南将军。”徐宗没有因为自己的生死操于刘景之手,而卑躬屈节,和刘景见礼,虽恭敬而无媚容,这就是所谓的名士风度吧。 刘景自己就是名士,哪会不知其意,无非是故意展现风骨,以便在他面前抬高声价罢了。 刘景引徐宗入帐中,邀其就座,亲自煮茶接待,口中说道:“我与足下临郡,足下少传家业,孤介有节,称著豫章,即便我在长沙,亦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徐宗拱手回道:“不敢当,将军誉满天下,与将军相比,我这点微末名声又算得了什么?” “哈哈,足下过谦了。”刘景亲为徐宗斟茶,含笑道:“此茶出于洞庭之南,产量有限,平日颇为珍惜,闻足下到来,特意拿出此茶作为招待。请饮。” 由于刘景喜饮清茶,上行下效,荆州,特别是荆南地区,官吏士民皆以饮茶为尚。 豫章郡和长沙郡比邻,这股饮茶的风气,自然也慢慢影响到了豫章,虽然仅限于上层社会。 徐宗此前也曾饮过几次清茶,但因不得其法,也没喝出什么特别滋味。这次品尝刘景亲手煮的茶,顿感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眼前不由一亮,连称好茶。 “足下喜欢就好,”刘景又笑道:“昔陈仲举(陈蕃)设榻迎足下从祖徐孺子(徐稺),今我备茶迎足下,当可稍稍追慕于前贤了。” “陈蕃下榻”乃千古佳话,当年陈蕃任职豫章太守时,从不接待宾客,惟有徐稺前来拜访,陈蕃才特设一榻接待,徐稺离去则撤榻悬之,世人引为美谈。 两人又闲聊片刻,刘景开始回归正题,谈起此次出兵豫章的始末原由,说道:“我此次举十万之众,吊民伐罪,只诛孙贲一人,余俱不问。现彭泽已定,惟柴桑阻道,烦请足下亲至柴桑城下,对城中军民喻以利害,让他献城归降,以免受鱼池之殃。” 徐宗皱眉道:“柴桑守将徐盛,为人颇有胆勇,深为孙讨虏所重,恐非言语所能动摇。” 徐盛是什么样的人,刘景比徐宗更清楚,轻抿一口茶,道:“纵然无法说降柴桑,亦可瓦解城中守志,足下但去无妨。” 徐宗立时明了刘景的打算,随即不再多言,躬身应命。 第四百九十三章 猝遇 徐宗领了刘景的命令,从军营中出来,直趋柴桑城下。 随着徐宗的到来,柴桑东城外的荆州军接到指令,随即停止向护城河中倾倒土石,双方弓弩也因此变得稀落下来。 徐宗遥望柴桑城头,暗暗一叹,他知道劝降不仅没有成功的希望,反而有遭到羞辱的风险。 徐宗作为名士,非常爱惜羽毛,自是不愿受辱,可他一介降臣,刘景又是亲自出迎,又是煮茶接待,可谓礼遇有加,刘景既然亲自开口让他劝降柴桑守军,他又哪有拒绝的余地,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徐宗站在城下,深吸一口气,纵声道:“吾乃彭泽长徐宗,徐校尉可在?请出来答话……” 柴桑城头听闻喊话的是彭泽县长徐宗,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柴桑与彭泽一左一右,互成掎角之势,如今还没正式开打,彭泽就已失守,众人岂能不惊。 徐盛刚好正在东城巡视,闻讯第一时间赶到城墙上,见果然是徐宗本人,哪还不知彭泽已经失陷于敌手,一时间惊怒交加。 荆州军之前已派兵驻守柴桑南面的庐山,如今又夺取柴桑东面的彭泽,加之舟军封锁水道,柴桑这下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城。 只听徐宗喊话道:“徐校尉,孙豫章纵容贼寇侵扰长沙,非无辜也,今刘安南兴义师,讨无道,不愿多造杀戮,此次只讨孙豫章一人,只要不助纣为虐,俱不问罪。徐校尉非孙豫章将,不受其禄,何必为其效死……” 徐盛直接打断他的话,出言嘲讽道:“足下受讨逆(孙策)、讨虏(孙权)之禄,又为何弃主从贼?现在更是主动为涂毒家乡的敌人做说客,上对不起东主之恩,下对不起百姓之望,难道足下就真的不惧江东士民的非议吗?” 徐宗被徐盛怼得满面通红,哑口无言,半晌才再度开口道:“徐校尉困守孤城,而援兵难救,终究挡不住刘安南兵锋,不如早降,刘安南必厚遇足下……” 徐盛不为所动,慷慨言道:“我本流人,孙讨虏却不以我卑微,引为亲信,授以爪牙之任,刘安南即便以千金、万户侯许我,亦不及孙讨虏知遇之恩!” “柴桑城池严固,兵精粮足,旬月之内,纵然十万之众齐攻,也休想踏进城池一步,旬月之后,孙讨虏援兵必至,届时柴桑危局自解,楚贼反有倾覆之险。望足下转告刘景,不如就此退军,不然待江东大军四面合集,那时再想走就走不了了。”说到最后,徐盛倒反劝起徐宗来。 见徐盛油盐不进,徐宗转而向城上的吏士喊道:“徐校尉贪慕官爵,所以有拼死抵抗之心,诸君不过从附之人,没道理跟着他往火坑里挑,自寻死路……” 接着徐宗又许诺道:“诸君若能开城献降,刘安南必不吝重赏,官爵钱帛,唾手可得。” 徐盛环顾左右,将士虽无异动,不过徐宗的话终究对士气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徐盛心知不能再任由徐宗以言语扰乱军心,大笑道:“我柴桑将士,但有死斗之意,而无苟且之心,足下就不必多费口舌了,退去吧。” 看到徐宗仍不肯退走,徐盛厉声道:“我敬足下名望,才没有动用手段驱逐,现已仁至义尽,足下如果继续喋喋不休,乱我军心,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言讫,徐宗示意左右张弓拔弩,对准徐宗。 徐宗心里何曾想留在这里自取其辱,他自问已尽心尽力,奈何徐盛意志坚决,不为所动,怪不得他,当即返回向刘景复命。 刘景本就没指望徐宗能够成功,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继续按部就班的填平护城河,修造攻城战具,为大军攻城做准备。 接下来三天,皆是如此,城东、城南护城河已被填充近半,再有五六日即可完全抹平。 攻城战具方面,除六座临冲(攻城塔)尚未完工外,其余器械皆已初具规模。 而在刘景抵达柴桑的第五天,终于有江东军前来增援柴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史慈,他在收到荆州军进犯柴桑的消息后,迅速集结兵力,而后三天急行军二百里赶到庐山附近。 太史慈止步于庐山,他也想一口气冲到柴桑城下,然而荆州军已先一步在庐山险要处布防,他若不管不顾,直往柴桑,必被荆州军截断后路,到时就不是他救柴桑,而是要柴桑救他了。 由于彭蠡湖已经完全落入荆州军的掌握,随时可以从水上发动突袭,太史慈谨慎的命人在远离彭蠡湖的地方扎营,当然了,也不能离太远,免得取水不便。 太史慈则自将十余骑,外出侦查敌情。 巧的是韩广亦率数十骑出巡,双方于庐山下猝然相遇。 太史慈一眼就认出了对面敌将,正是刘景麾下大将韩广,因为他实在太好辨认了,一般领兵之人都不敢乘白马,以免成为众矢之的,他偏偏反其道而行,骑一匹浑身如雪,无一丝杂色的白色骏马,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认出他是“白马将军”韩广。 韩广虽没认出太史慈,但也猜到了,能这么快赶来救援柴桑的,只有驻守海昏的太史慈。 而且此人不但身姿魁伟,不似南人,还有着一部长达尺余,又浓又密的连髯长须,听说太史慈就是“美须髯”,由此韩广推论出,此人必是太史慈无疑。 韩广绝非心慈手软之人,当初追随杨定,在长安中不知杀了多少名士豪杰,连公卿都手刃过。对于太史慈,韩广毫无惺惺相惜之意,只欲除之而后快,暗中取下三百斤强弓,搭箭便射。 只听“嘣”的一声弦响,箭矢瞬间弹射而出,疾如流星一般,直奔太史慈而来。 太史慈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像韩广这样享有盛名的勇士,居然一声不响,出手偷袭。 太史慈在马上刚做出躲避动作,箭矢便已飞至身前,不过韩广这一箭并非冲人,而是冲着马来的,马胸立时被射个正着。 第四百九十四章 战临 太史慈胯下坐骑被射个正着,吃痛嘶鸣,人立而起,好在太史慈骑术精湛,只见他双腿紧夹马腹,手臂环住马颈,身体牢牢固定在马鞍上,即使坐骑一再暴跳,也没能将他甩下马背。 正当太史慈试图制伏坐骑时,对面箭矢如疾风骤雨般袭来,坐骑又连中数箭,轰然而倒。 太史慈反应神速,在坐骑倒下前,敏捷的向侧方扑去,落地后就势一滚,避开乱箭。尽管看上去颇为狼狈,却是毫发未伤。 相比之下,左右从骑就没有太史慈这么幸运了,十八人中,有两人被箭矢射中要害,当场身亡,另有数人或遭重创,或失战马,超过三分之一失去战力。 韩广及麾下数十亲信部曲,皆凉州秦、胡兵,自小以鞍马为居,射猎为业,个个弓马娴熟,矢无虚发,因此仅仅一轮施射,就重创了太史慈的从骑。 太史慈自地上一跃而起,匆匆扫视左右,这些从骑不是出自青州的乡人,就是平日厚养的健儿,看到从骑死伤惨重,直气得太史慈目眦欲裂,他摘下背上的角弓,取箭入弦,开如满月,对着远处的韩广含恨射去。 韩广素知太史慈善射,对他早有防备,然而太史慈射出的箭凌厉无比,出乎韩广的意料,险些躲避不及,箭簇擦着他头盔侧面的甲片,带起一串火花,贯入一名被发羌人的胸膛之中。 太史慈见一击不中,还要开弓再射,这时一旁从骑急忙出言劝道:“都尉,如今敌众我寡,徒耗下去,于己不利,不如暂且退去。”说罢不等太史慈回应,自顾自让出坐骑,扶太史慈上马,他则与另一人同乘一马。 太史慈并非鲁莽无智之人,恨恨看了韩广一眼,拽马而走。 韩广岂能容太史慈从他面前逃走,立刻对太史慈展开追杀。 太史慈也不是一味逃跑,因为那意味着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敌人,任由宰割。 尤其韩广等人所乘不是凉州大马,便是羌种良驹,奔行之间,速度极快。而太史慈及从骑所乘多为关东马,两者差距明显,根本摆脱不了韩广等人。 是以太史慈持弓矢殿后,与从骑且战且退,不时兜转圈子,乃至回身反击,双方从庐山脚下,一直斗到距营地里许处。 经过一路激战,此时太史慈身边十八名从骑死亡殆尽,仅存二人。太史慈本人倒是没有大碍,虽然身中数箭,幸而铠甲精良坚固,仅仅只受了些皮肉伤。 营地一经发现太史慈遭遇敌人追杀,立即驰出百余骑赶来救援,另有数百步卒从后跟进。 眼见太史慈会合援兵后,气势汹汹的向着他杀来,韩广不禁冷哼一声,果断掉头而返。 韩广等人马快,太史慈即使拼命追击也只有吃灰的份,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之夭夭。 返回途中,太史慈看到战死从骑无一例外,皆无头颅,显然是被韩广作为战利品割走了,太史慈心中更加愤懑,命人收敛从骑尸身,送回海昏好生安葬。 太史慈的到来不是一件小事,韩广让马周守营,亲自去了一趟湓水大营,向刘景汇报军情。 刘景得知韩广猝遇太史慈,险些将他擒杀,先是一阵惊讶,继而大呼可惜,击掌而叹道:“太史慈乃江东名将,素为孙权所仰仗,视为藩屏,豫章众将,惟有此人能让我忌惮几分,其余皆不足论,孙贲、孙辅之流不过以亲戚见用,何足道哉。公辅如能擒杀太史慈,豫章反手可定。” 韩广心里也很是遗憾,可话说回来,他已经尽力了,以数倍之兵突袭太史慈,也没能将他拿下,反而被他射杀数名健儿。 刘景听完韩广的讲述,感慨道:“太史慈素有勇名,当年救北海,战孙策,出入战场,无人能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刘景又问道:“公辅可曾探知,太史慈带来了多少兵马?” 韩广回道:“据探骑传回的消息,太史慈兵力在三四千人上下,至多不会超过五千人。” 刘景点点头,这与太史慈掌握的兵力数相符。现在太史慈已经上钩,接下来就看孙贲了。 入夜,太史慈派遣数名死士,从多个方向穿越刘景军防线,最终只有一人成功进入柴桑。 徐盛亲自接见了来人,闻太史慈亲率数千兵马,驻于庐山以南应援,连日来因柴桑内外断绝而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 刘景号称十万之众,即便打个对折,也有五万兵马,仅凭太史慈显然还不够保险,徐盛问道:“孙豫章是否已派遣援兵?” 徐盛作为柴桑县长,本应该称豫章太守孙贲为“府君”,但他认为自己是孙权之将,而非孙贲之臣,所以称孙贲“孙豫章”,而不称“府君”。 来人回道:“孙豫章已派出三千援兵,不日即至。” 徐盛听到孙贲只派来三千援兵,面上难掩失望之色,不过孙贲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总要留有足够的兵力,以备不测。 接着徐盛又问了几个问题,而后亲自手书一封,让来人带回给太史慈。 且不提太史慈看过信如何。 次日,韩广自将步骑千余人,至太史慈营垒前耀武扬威。 太史慈虽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但他却生生忍下心头怒火,高挂免战牌,不理韩广挑衅。 太史慈心里很清楚,韩广绝不止眼前这点人马,之所以仅带千把人前来挑战,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出营垒,太史慈岂会上当。 何况,太史慈的任务是支援柴桑,避免柴桑被刘景夺取,眼下刘景尚未攻打柴桑,自己也应按兵不动,只有刘景陷入到柴桑的泥潭中难以自拔,才是他真正出手的时候。那时想必孙权的援军也应该到了,届时三面合围,水路并攻,就算不能全歼荆州之军,亦足以将其击退。 数日后,孙贲三千援兵抵达太史慈大营,太史慈并没有因兵力倍增而妄动,仍旧坚壁不出。 又过数日,濠堑已平,器具皆备,攻城大战即将爆发。 第四百九十五章 铁楼 荆州军前前后后总共花了十一天时间,才将柴桑东、南两面的护城河完全填平,而这两个方向也将是荆州军的重点进攻方向。 至于柴桑西、北两面,则因为滨水之故,不方便大规模展开,只能起到牵制、辅攻的作用,填平护城河费时费力,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等到攻城时,临时赶制几座甬道、濠桥就足够用了。 包括八架临冲(攻城塔)在内的攻城器械业已准备就绪,如今万事俱备,考虑到孙权的援军正快速向柴桑赶来,不宜久拖,刘景当即下达进攻柴桑的指令。 甘宁被刘景任命为攻城督,全权负责攻城事宜,并亲督士众,由东面发起进攻,文聘、冯习、高翔诸将,则负责其他方向,一时间荆州数万水步大军,将柴桑围得水泄不通。 这十一天里,荆州军不但填平了柴桑东、南两面的护城河,又各起一座土山,高度还要超过柴桑城墙一线。 荆州军攻城的第一步,便是派出大批弓弩手登上土山,朝柴桑城头集射,压制城上守军,掩护后续部队跟进。 徐盛以勇气享誉江东,不是那种能够安然待在后方,从容指挥的人,特别是眼下困守孤城,更是必须要其本人亲临前线,与守城将士患难与共,鼓舞众心。 徐盛披甲持矛,带着数十名亲信部曲,不断往来奔走于东、南城墙,组织弓弩对城外土山上的荆州军进行反压制。 双方你来我往,交锋数合,相持不下,直到荆州军东、南两阵同时行出数以百计的飞石车。 这些飞石车高度在一丈至三丈之间,由于构造与云梯车颇像,没见过的人远远望见很容易混淆,徐盛开始就错认成了云梯车,心里还吃惊于刘景的手笔。需知云梯车可不是简易云梯,一次投入数百架,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 然而当数百架云梯车停于城墙数十百步远,徐盛终于反应过来,这些战具根本就不是什么云梯车,而是传闻中荆州军的攻城利器——飞石车。 刘景自造出投石机,只在酃县守城战,及攻打武陵、江陵等少量地方使用过。 除去刘景军将士,见过投石机实物的人很少,大多人云亦云,传到江东就更失真了,什么可飞数百步,声震天地,石如雹雨,无坚不摧,陷地数尺……总之就是怎么夸张怎么来。 徐盛从来都只当笑话听,不过刘景素有机巧之名,他所研制的拍杆,被黄祖学去,用以对付江东军,令江东军损失惨重。 徐盛认为飞石车纵然没有传言那般夸张,想必也是攻城利器,有备无患总无错,他根据飞石车抛石砸物的特点,极有可能对楼橹、栅墙、城门等守城设施造成破坏,因此提前收集了大量的木石。 可随着数百架飞石车开始轰鸣,一枚枚石弹带着霹雳般的啸声,砸落城头,徐盛眼皮止不住的跳动,心里既庆幸又无奈。 庆幸的是,提前准备了木石,城防设施不至于被对方飞石车一拨尽数摧毁,事后总能修补。 无奈的是,储备的木石只够修复一两次,如果对方飞石车昼夜不停攻击,等到木石耗尽,己方就只能用血肉之躯抵挡了。 有亲卫一把拽住徐盛的衣袖,劝道:“校尉,此发石车如天威,不可抗,留在城上太过危险了,还是先到城下暂避为佳。” 徐盛闻言眉毛一横,扬臂甩开亲卫,以手中长矛指其面门,厉声说道:“临战之前,我还和吏士把臂言誓:‘必与将士同生死,与城共存亡。’而今一见有危险,就背誓弃众,撤离城头,独享安宁,你让我以后还有何面目面对在城上坚守的众将士?” 话音刚落,一枚足有人头大小的石块,呼啸着砸在徐盛不远处的栅墙上,继而穿栅而过,直入地面,石块碎裂开来,霎时间,碎石、木屑四散飞射,周围守军顿时遭了殃,被扫倒一大片。 甚至有几块石子飞射向徐盛,幸好其左右亲信部曲反应及时,提前组成楯墙,挡下了碎石。 好巧不巧,又有一枚飞石袭来,落在徐盛的另一侧,这次飞石击中的是守城士卒,一连砸翻数人才落地,而被飞石砸中的士卒不是惨死,就是重伤,哀号呻吟声此起彼伏,见者无不色变。 以徐盛的胆略豪勇,看到这样的惨状,亦不免感到心寒。 “校尉,此地危险……”亲卫又想劝徐盛下城暂避。 徐盛面不改色道:“慌什么?不过是几颗石子而已。” 见周围将士心有戚戚,徐盛又道:“发石车看似威力惊人,实则毫无准度,我就算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它也未必能够砸中我。” 周围将士闻言,稍稍安定,不过心中仍是恐惧万分,发石车确实没什么准度,但架不住它数量多,石如雹雨,说不准下一刻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这玩意的威力,简直就是催命符,众人心里哪能不惧。 连挨几轮猛砸,守城士卒不敢再轻易冒头,纷纷将身体蜷缩于城堞、栅墙下,驻守楼橹、门楼内的守卒,也因为遭到飞石车猛烈攻击,而相继撤出躲避。 在向柴桑城头倾泻了数轮石雨后,最大尺寸的飞石车开始陆续发射装满柴炭膏油的瓦罐。 仅仅片刻间,柴桑东、南城头便燃起熊熊大火,一团团黑烟直冲天宇,连远在十数里外的太史慈大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太史慈站在望楼上,远眺北方弥漫的浓浓黑烟,眉头深锁。 荆州军在攻打柴桑的同时,亦大加了对他的封锁力度,太史慈现在对柴桑的情况所知有限,不清楚柴桑现在是什么状况,怎么才一开打,柴桑城头就火光四起,这样下去,柴桑还怎么守? 太史慈急,徐盛只会比他更急,手忙脚乱的组织人手灭火。 如今这个时代,守城方采用火攻,焚烧攻城器械才是常态,攻城方采用火攻,则并不多见。 更别说荆州军使用飞石车这种领先时代的攻城器械发动火攻,徐盛不手忙脚乱才怪。 柴桑南面的庐山,不仅木材多,石材也多,十余天下来,荆州军收集的大小石子足有数千筐,因此荆州军完全放开手脚,飞石车从日出到日中,轰鸣不绝,大火也一直烧到中午才熄。 刘景身处军阵后方,坐于一辆有着伞盖的戎车内,当他收到前方禀报,石弹已消耗过半,便下令飞石车停止进攻,继而将象征着指挥权的麾旗交给甘宁。 甘宁郑重地接过麾旗,随即拜别刘景,乘马赶赴阵前,高举麾旗,一边巡阅诸阵,一边纵声言道:“将军任命我甘宁为攻城督,授以麾旗,总率攻城事务,诸君皆知我甘宁为人,绝非贪生未死之徒,我必与诸君携手并进,竭力致死,共拔坚城!” “万岁……万岁……!”数万将士皆击兵楯,大声以应。 甘宁粗豪的脸上难掩飞扬之色,麾旗前指:“进攻!” 顷刻间,临冲(攻城塔)、云梯、井阑、撞车……诸般攻城器械齐齐出动,在大批甲士的拱卫下,向着柴桑城下驶去。 八座临冲(攻城塔),东、南各分得四座,似临冲(攻城塔)这等在一众攻城器械中,亦显得无比突兀的庞然巨物,第一时间就引起了柴桑守军的注意。 如果说江东方面对飞石车还能听到一鳞半爪的传闻,对临冲(攻城塔)就一无所知了。 临冲(攻城塔)对汉代人来说,完全超乎想象,很少有人能够在首次面对它时,保持镇定。 徐盛望着逐渐逼近,压迫感十足的临冲(攻城塔),强忍下内心的不安,冲左右吼道:“快取束刍油膏来,快、快……!” 之前荆州军的飞石车火攻,不但烧毁了大量的楼橹、栅墙,还烧掉了堆积在城头的束刍油膏等易燃物,这些东西本是用来对付攻城器械的,结果反而助长火势,烧到了自己的头上,最终导致城头几乎被烧成白地。 更让徐盛吐血的是,火势延及城下军营,除了束刍油膏等物,至少三成的军资、粮秣彻底化为乌有,损失可谓无比惨重。 徐盛迫不得已,只能动用县寺内的储备,此时束刍油膏等易燃物才堪堪送到城下,还要以油膏浸湿束刍、布料,制作火把、火箭,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咚……咚……咚……” 临冲(攻城塔)吊桥陆续搭上城头,徐盛亲率守军将士,严阵以待,然而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对面竟然冲出一群铁猛兽。 其等头戴全覆式兜鍪,面部亦有甲片遮蔽,仅露双目,上身铠甲延及手臂,下身裙甲缀至小腿,不持楯,只持长矛大戟,以一往无前之势冲上城头。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眼见敌人浑身裹甲,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到,就像面对一只只铁猛兽,尚未接战,柴桑守军便已先怯七分,一经接战,登时溃不成军。 覆盖全身的袍铠,刘景早在酃县时期就造出来了,可惜由于造价太过高昂,难以普及士卒,只有司马以上才能分到此铠。 随着荆州的一统,刘景集合整个荆州的人力物力,历时一年打造出一千具袍铠,并从数万大军中选拔一千精锐组成铁楼军。 顾名思义,刘景希望他们能够像一座座可移动的铁楼一般,坚不可摧,无所不破,这次是他们首次进行实战。 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江东军士卒明显不适应全身披甲的对手,心中本就惊慌失措,手中兵器也不知该朝何处攻击,就在犹豫中,或是被杀,或是溃退,铁楼先登轻易就占据了城头阵地。 有了铁楼先登的掩护,城下的荆州军士卒勇气大增,通过云梯源源不断登上柴桑城头,很快,东、南城墙上就聚集了数百甲士,西、北两面,荆州军亦发起佯攻,以牵制柴桑守军。 开战不久,柴桑各处就已是风雨飘摇,逼得徐盛不得不亲身搏战,以激励低落的士气。 徐盛不避矢石,身先士卒的做法,确实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他出现的地方,总能击退敌军。 问题是他只有一人,险情却层出不穷,顾此而失彼,如果任由局势发展下去,柴桑必失。 果然,仅仅过去两个多时辰,柴桑守军已露出不支的迹象,防线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徐盛衣衫满是血污,看上去十分狼狈,身上气势却不曾衰减半分,反而越发凌厉慑人。 徐盛见形势危急,知道不能再留手了,急令留守的五百部曲,即预备队,登城作战。 这五百部曲与后来孙权拨给他的兵马不同,皆为徐盛原从部曲,是他在吴郡时招募的青徐流民组成,训战多年,甚为精锐。 只要有这些原从部曲在,徐盛就有守住柴桑的底气,结果荆州军远比传闻中还要勇猛善战,柴桑居然连一天都顶不住,逼得徐盛只能提前亮出最终底牌。 徐盛将五百原从部曲视为底气,自有道理,其等甫一登城,便稳住了城头倾颓败坏的局势。 一番激战下来,不但与守城将士一起击退了荆州军,还乘胜摧毁了两座临冲(攻城塔)。 当然,原从部曲虽取得不俗战果,自身亦伤亡惨重,仅战死者就超过百人,重伤者数十人。 换句话说,荆州军如果继续维持这样的烈度,只要两三天时间,他们就会死得一个不剩。 一想到这里,徐盛因挫败荆州军而喜悦的心情便消散大半。 绝不能任由荆州军放手攻打柴桑,为今之计,只有派人向太史慈求援,让他主动邀战,迫使荆州军分兵,不能全力攻城。 徐盛为人心气极高,仅仅守城一天就坚持不住向太史慈求援,让太史慈、孙权怎么看他?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可不求援,柴桑绝难守住,他死不足惜,坏了孙权的大计则百身难赎。 念及于此,徐盛当即舍下脸皮,天黑后派人出城向太史慈求援。 第四百九十六章 铁壁 太史慈深夜接到徐盛的求援信,着实大吃一惊,白天柴桑烟火四起,喊杀竟日,尽管太史慈没有亲眼目睹,亦知柴桑战事的激烈程度必然远超想象。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徐盛竟然只坚守了一天,就忍不住向他求援。 太史慈是青州东莱人,徐盛则是徐州琅琊人,二人虽不同州,却是临郡,同为客居江东的北方人,加上性情也十分相投,慢慢也就结下了不俗的交情。 太史慈深知徐盛的为人,其性敦直,有胆勇,战斗从来都是临难不顾,有进无退,深得士卒之心。以其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开口求援。 太史慈在仔细看过徐盛的信后,神情变得凝重,一时无言。 徐盛信中详细描述了荆州军的飞石车、临冲(攻城塔)、铁楼军等。太史慈光凭想象,都不由为徐盛捏一把汗,面对荆州军层出不穷的手段,换成他守城,也未必能做得比徐盛更好。 良久,太史慈放下信,起身于帐中不住踱步,深深一叹道:“楚之战具,何以精良至此?” 感慨过后,太史慈收拾心情,眼下已近鸡鸣,事不宜迟,他先是命人传召屯、曲以上诸长,又传令火兵造饭,并取牛、酒,以飨将士。 平旦之际,将士用过早饭,秣马厉兵,太史慈留千人守卫军营,自将步骑五千,直趋庐山。 驻守城南大营的韩广、马周早就注意到了太史慈的异动,一边派人通知刘景,一边集结兵马,迎战太史慈,双方于庐山脚下,彭蠡之畔相遇。 太史慈见对面的荆州军仅数千人,与己大致相当,便从容布下方阵,以一千轻兵为前部,这些轻兵主要以山越为主,多持弓弩,脚力强劲,奔走如飞。一千战力较弱的新兵为后部。 太史慈亲自统率三千人为中军,中军由太史慈、孙贲麾下精锐组成,士卒披甲率超过六成,即使无甲者亦手持大楯,武器以刀盾、矛戟为主。这样的精锐部队,放眼整个江东也不多见。 韩广、马周并马于麾盖下,遥望太史慈布阵有方,部伍齐肃,韩广不禁赞道:“太史慈素以勇武著称,今观其布阵,轻兵在前,锐卒居中,深合兵法之要,非匹夫之雄,不可轻视……” 马周沉默的点了点头,他原本颇为开朗健谈,亦有骄豪之气,只是跛了一只脚后,令他性情大变,从此以后变得少言寡语。 韩广似早已习惯了马周的沉默,又对他说道:“子谨乃我军名将,想那刘备、关羽、张飞,皆为当世雄杰,纵横天下,少有敌手,宜城之战,子谨击走刘、关、张,全军上下,莫不叹服,呼为‘铁壁’。太史慈亦北方英豪,享有盛名,子谨可有意否?” 马周当然有意,主动请缨道:“马周愿为前部。” 韩广笑道:“好,有子谨居前督战,太史慈无能为也。待其久战无功,士卒疲惫,我亲率精骑击其侧翼,必可收到奇效。” 马周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立即召集部曲赶赴前阵备战。 “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骤然响彻于山野。 太史慈曾在辽东旅居多年,边地汉、胡皆以牛角为号,太史慈很喜欢牛角号雄浑苍凉的声音,是以其军中以号角代替鼓声。 前部士卒闻号而动,脚步轻快的冲向对面的荆州军方阵。 由于前部皆为轻兵,行进之中,阵型十分松散,士卒之间间隔相当大,这也导致了荆州军连射数轮箭雨,效果都很一般。 而这些轻兵则只敢远远朝荆州军阵地放箭,完全不敢与甲胄齐全的荆州军士卒近身搏战。 不过轻兵本就是用来骚扰激怒敌军的,正面作战非其所长。 可惜太史慈注定要失望了,马周已经不是那个把守市门,大字不识一个的亡命游侠,如今熟读兵书战策,岂能不知“轻兵进挑,阵而勿搏”,面对太史慈的轻兵骚扰,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严守阵地,不理挑衅。 眼见轻兵前后已死伤百余人,而荆州军仍旧坚守不出,太史慈知道继续纠缠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随即召回前部轻兵,让他们退到后方休整。 接着太史慈将三千中军分为三部,次第进攻荆州军阵地。 中军不同于前部,皆为精锐,士卒持长矛大戟,如墙而进,阵列十分严密。 看到太史慈终于按耐不住,要动真格的了,马周不禁露出一抹冷笑,命左右搬来胡床,而后从容坐于胡床上,发号施令。 去年的宜城之战,刘备、关羽、张飞率数百精骑突袭,左翼全军尽溃,中军亦岌岌可危,紧要关头,马周据坐胡床,指挥作战,以表明死战不退之心,由是军心大振,一举击退之。 经此一战,马周不但为自己赢得铁壁之名,也被众将士呼为“胡床校尉”。随着“胡床退敌”的事迹轰传楚地,胡床自然也就成为他独有的标签,说来也怪,将士一见胡床,士气必盛。 胡床既能提升名望,又能振奋军心,没道理不用,此后马周出入战阵,必携带胡床。 经过几轮试探性的互射后,两道钢铁洪流猛烈撞击到一起,霎时间,喊杀声、惨叫声、兵甲撞击声交织成一团,直冲云霄。 马周能够击退刘备、关羽、张飞率领的数百精骑,绝非侥幸,其部曲本就是百战精兵,加上马周跛足之后,自忖威信不足以服众,治军变得极为严厉,同时又不忘养众,其部曲战斗力之强,在刘景军中数一数二。 刘、关、张都奈何不了马周,太史慈亦无例外,大军连番冲击下,马周部防线始终坚若磐石,反而江东军阵脚有些乱。 更让太史慈难以接受的是,他远远望见了据坐胡床的马周。 太史慈早就听说过马周的事迹,知道他此举并非是故意羞辱自己,可心中仍感到气愤难平。 太史慈当即不再居中指挥,亲率数十骑,驰往两阵之间,哪里战况激烈,便冲向哪里,手中角弓,箭出必中,从无虚发,一旦敌阵出现疏漏,便纵骑陵蹈之,步卒随后跟进,无往不利。 不过太史慈虽数陷敌阵,但只是局部取得突破,从整体上来看,马周部防线依然稳固。 第四百九十七章 来投 太史慈东敲一下,西敲一下,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使对手放松警惕,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马周。 想要击败眼前的这支荆州军,就必须先击败马周。 马周因胡坐而成名,同时也被胡坐束缚住了,他绝不敢轻离胡坐后退,否则军心必丧。 在太史慈眼里,马周简直就是一个明晃晃的活靶子,只要能够杀到马周面前,太史慈就算让他一只手,都能轻松将他擒杀,届时马周无论退与不退,都难逃败局。 终于,在虚晃数枪后,马周部中间防线出现破绽,太史慈亲率百余骑,自中路强攻而入。 这次太史慈不再像之前一样浅尝辄止,攻得十分坚决,一举冲散马周部防线。太史慈跃马横戟,大呼自名,直突马周麾下。 太史慈来势甚凶,马周却连屁股都未挪动一下,横在膝上的佩刀也没出鞘,众将士见马周镇定自若,稳如磐石,心中大定,人人皆冒刃临难,奋战争先。 这大大超出了太史慈的预想,眼下他犹如深陷泥潭之中,每向前一步,都感到万般困难,就这么片刻工夫,跟着他杀入阵中的从骑,就已经伤亡三四成。 太史慈望着不远处从容据坐的马周,虎目圆睁,弯弓再箭,结果仍是被其护卫用盾牌挡下。 太史慈暗暗切齿,明明目标马周就近在咫尺,对他来说却遥不可及。他发泄似的以大戟扫飞两名敌卒,最后恨恨看了马周一眼,拨转马头,溃围而出。 太史慈撤退的决定可谓十分果断,因为韩广见他陷入围中,江东军群舞龙首,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机会,便亲率六百精骑,自阵后绕出,奔袭江东军侧翼。 如果太史慈没有及时退回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面对如此不利的局面,太史慈临危不变,从容应对,一边派遣轻兵,阻击荆州军的骑兵,一边组织人手,抵挡马周部的反攻。 轻兵被甲者少,尽管山越民风果劲,骁勇善战,可又哪里是韩广率领的荆州军精骑的对手。即便轻兵以骚扰为主,不曾正面相抗,无奈双方差距太大,纠缠半天,仍被击溃,四散而逃。 轻兵虽败,却给太史慈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正面战场在他的指挥下,勉强挡下了马周部的攻势。随后太史慈毫不犹豫下达撤退的命令,顷刻间后阵变前阵,徐徐而退,脱离战场。 韩广、马周自然不愿让到手的鸭子飞走,各率部追击。 然而由于太史慈亲督精锐断后,拼死抵抗,二人虽有所斩获,却未能击溃太史慈部。 望着退入营垒之中的江东军,韩广、马周皆大感可惜,尽管此战前后斩俘近千,可这点战功,又岂能满足得了他们的胃口。 然事已至此,两人只能班师回营,同时派人向刘景报捷。 太史慈主动出击,声援柴桑的举动,并没有对刘景造成影响,依然按部就班的攻打柴桑。 韩广、马周皆为他麾下大将,手中又握有重兵,对上太史慈,就算不能取胜,亦不致大败。 事情和刘景预料的一样,才至隅中,他就收到了韩广、马周的捷报。刘景笑着对左右道:“马子谨真铁壁也,前挫刘备、关羽之锋,今又折太史慈之锐,使世人知道,我荆楚亦有名将。” 与左右闲谈片刻,刘景目光重新转回到柴桑城上,只见荆州军将士,借助临冲(攻城塔)、云梯,源源不断涌上柴桑城头。 临冲(攻城塔)最大的价值就是让登城变得更加容易,往日需要消耗无数人命,才有可能爬上城头,如今临冲(攻城塔)只需靠近城墙,放下吊桥就行了。 由于临冲(攻城塔)吸引了大部分守军的注意,云梯不再是众矢之的,登城风险大大降低。 二者结合,使得登城变得不再困难,加上荆州军相比柴桑守军,有着巨大的人数优势,攻城从一开始,就牢牢占据了主动。 徐盛不敢再留预备队,几乎将全部兵力都投入到战斗中,可即便如此,仍只是勉强支撑。 徐盛对守住柴桑已不抱希望,当城外的荆州军士卒拿着缴获的太史慈部军旗,在城下炫耀武功,大呼万岁,徐盛知道太史慈多半也指望不上了,心彻底凉了,只想着能多守一天算一天,至于投降,从不在他考虑之列。 午后,柴桑城头战事越发激烈,刘景暗暗摇了摇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今天肯定攻不下柴桑,不过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克城之日,也就在这三五天内。 刘景才收回视线,忽然看到于征引着习祯向他这边行来,习祯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瘦弱,却容貌严毅的青年儒生。 “将军……”高冠大袖的习祯来到刘景戎车前,长揖拜见,说道:“祯出使合肥,未能说服刘扬州,有负将军之托……” 刘景摇头道:“出使合肥,本就是一步闲棋,成则固然好,不成也无所谓,文祥不必在意。”接着目光看向习祯身边的青年儒生,问道:“此人是?” 习祯为刘景介绍道:“他乃扬州主簿盛匡盛子节,闻将军兴兵伐吴,特弃职来投。” 盛匡大礼拜见道:“会稽盛匡,拜见将军。” 刘景一听盛匡是会稽人,又姓盛,心里顿时恍然,问盛匡道:“不知盛吴郡是足下何人?” 盛匡闻言不禁双目泛红,惨然道:“正是家父。” 刘景从戎车上下来,拉着盛匡的手道:“原来是贤者之后,尊父天下名士也,孙氏兄弟迫害君主,海内闻之,无不愤慨。” 盛宪曾任吴郡太守,正是孙策、孙权的父母官,所以刘景说孙策、孙权迫害君主。此事在江东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要说海内愤慨,就不免有些夸张了。 盛匡泣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孙氏兄弟侵占江东,杀戮无算,江东士民皆恨之,只是顾虑孙氏残暴,才隐忍不发。今将军兴义师,讨孙逆,江东士民必喜而从之……” 第四百九十八章 城破 江东士民对他的到来会不会喜而从之刘景不清楚,但他抵达豫章不过十余日,就有徐宗、盛匡两位冠姓名士归附,由此也可以看出,孙权的统治并不稳固。 说到底,还是孙氏门寒,孙策又以暴力夺取江东,难以服众,只能行杀戮手段以震慑人心。死在孙策手里的名士、豪杰,双手双脚加一起,都数不过来。 本来随着孙策被许贡门客刺杀,双方恩怨一笔勾销,孙权继位后,对江东豪族改以拉拢为主。当然,对某些不肯屈服的刺头,如盛宪,他也会毫不犹豫除掉。这种拉拢大部分,打压一小撮的策略,令孙权如愿坐稳江东。 可这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没有外敌入侵,如今刘景率荆楚之卒,顺江而下,来攻江东,那些因孙权势大,而被迫屈服的人,还会继续安于现状吗……? 盛匡又建议道:“会稽素来富实,且又处于后方,对孙逆助益良多。盛匡不才,愿潜归会稽乡里,联络亲、故,召合山越,于东遥应将军,共讨孙逆。” 盛匡不知其父故吏妫览、戴员已被丹阳太守孙翊招揽入麾下,分掌丹阳军政,否则就不会起意潜归会稽,而是直奔丹阳了。 刘景听得眉梢一扬,不过他十分怀疑,盛匡一介书生,真的有能力在会稽搅风搅雨么? 不是他小觑盛匡,会稽虽地处偏僻,却是卧虎藏龙,文有顾雍,武有贺齐,盛匡怕是前脚刚回到乡里,后脚就有灭家之险。 事实上不止顾雍、贺齐,虞翻、朱然、朱桓等目前皆在会稽,盛匡想要单骑归会稽,与江东群英掰手腕,简直与送死无异。 而且刘景攻打江东,也需要盛匡这块招牌,岂能轻易舍弃,因此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的建议。 “子节勿急、勿急……”刘景重重拍了拍盛匡的手背,说道:“我此次浮江而来,专为讨伐恶贼孙贲,对江东并无觊觎之心,孙讨虏若能够顾全大局,彼此相安,我亦不愿与其为敌。” 刘景对江东无觊觎之心?这样的鬼话连三岁孩童都骗不了。 盛匡听出了刘景话中的意思,他当前的目标,是除掉孙贲,夺取豫章,而后坐等孙权主动上钩,并以此为借口与孙权开战。 盛匡心绪稍平,道:“将军思虑周祥,匡所不及也。” 只要能够向孙权复仇,无论等多久,他都不介意。 “子节放弃州职,渡江助义,深为可敬……”刘景先是夸赞盛匡一番,而后又道:“子节出身江东,熟知人、土,可暂居参军之职,为我东方向导。” “诺。”盛匡俯身受命。 激烈的攻城战一直持续到日落才止,荆州军将士一次次杀上城墙,又一次次被赶了下来。 必须承认,在徐盛的带领下,柴桑守军表现得十分顽强,城墙上的楼橹、栅墙等防御设施,多被荆州军的飞石车破坏焚毁,虽事后有所修补,却也难以复原,如此条件下,柴桑守军仍能守住城墙,不得不让人佩服。 不过刘景可不会因为佩服而手下留情,接下来两天,荆州军对柴桑发起了更加猛烈的进攻。 经过连日的激战,城上人手已经严重不足,徐盛无奈之下,只能将注意打到柴桑百姓身上,驱男子登城助战,驱女子运输粮械,然而这么做只能拖延一时半刻,终究改变不了败亡的结局。 这两天太史慈也并未对柴桑见死不救,他一边派人向南昌的孙贲求援,一边不顾大军新败,士气萎靡,强行出击,结果面对韩广、马周之军,数战不利。 更令太史慈心惊的是,刘景遣水军绕到其后,袭取历陵,历陵位于柴桑与海昏之间,这意味着他的后路被荆州军截断了。 此时太史慈自己都身陷险境,哪里还顾得上柴桑,在固守和撤军二者间,太史慈反复权衡,最终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眼下大军前战不利,后路断绝,军心动摇,一旦撤退途中被敌军追上,必然难逃大败结局。还不如固守营垒,先图自保。 第五日清晨,刘景站在柴桑城下,遥指城头,传令全军:“今日不克柴桑,绝不退兵!” 三军将士皆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柴桑守军确实已是强弩之末,徐盛亦回天乏术,不到日中,荆州军就攻占了东城墙,而担任策应的西面也乘机突袭得手,东西一失,南边自然也守不住了。 “杀、杀……”徐盛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直如恶鬼一般,手中长矛奋力挥击,顷刻间就将围上来的五六名荆州军士卒尽数击溃。可敌人实在太多了,转眼间又涌上来七八人,杀之不尽。 左右亲卫一边苦苦抵抗,一边哀求徐盛:“校尉,如今大势已去,趁着敌军尚未发现校尉,还是赶快突围吧,一旦被敌军认出,那时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徐盛看着聚集在自己周围,始终不离不弃的部众,一咬牙,大声喝道:“跟我走!”说罢,徐盛一马当先,率众突围。 一时间箭矢如雨,刀矛齐下,徐盛身被数创,反而锐气益壮,推锋而进,所向无敌,成功带领百余残兵败将杀出城墙。 此时城门洞开,荆州军士卒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蜂拥而入。 徐盛让众人各自逃命,却无人肯走,将士皆愿与徐盛同生共死,徐盛便带着他们撤往县寺。 徐盛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选择突围,而是赶往县寺,是因为其妻妾子嗣皆在官舍内,尤其他今年刚得一子,实在不忍抛弃。 徐盛一路逃回县寺,以马车载上妻子,向西突围。 徐盛以为荆州军主攻方向在东、南两面,西边兵少,易于突围,却不知刘景对此早有防备,怎容他逃离,文聘在西城门布下重兵,以防止徐盛出逃。 距离出城只剩一步之遥,徐盛自然不愿束手就擒,率领余众拼死一搏,可惜终究寡不敌众,徐盛久战力尽,被文聘生擒。 第四百九十九章 缢杀 见柴桑已克,甘宁亦进入城中主持大局,刘景便安心的返回湓水大营,命厨兵杀猪宰牛,以酬将士。不久之后,文聘遣人来报,已生获柴桑守将徐盛。 刘景很是高兴,攻占柴桑固然可喜,擒获徐盛,才算全功。 徐盛怎么说也是三国名将,刘景心里对他还是比较重视的,立刻让文聘将人带来相见。 徐盛以忠勇闻名,孙权对他有知遇之恩,很难改弦易辙,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劝降的可能,如果不试试便杀掉,就太可惜了。 片刻后,文聘亲自押送徐盛进入刘景的中军大帐。 徐盛此刻形象十分狼狈,披发垢面,衣不遮体,文聘为防止他暴起伤人,不但解去其甲衣,更将他五花大绑,绳索直勒进肉里,血流不止,可即便如此,徐盛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帐中除了刘景外,庞统、王粲,蒋琬、李严、裴潜、徐宗、盛匡等,皆陪坐在侧。 面对帐中众人充满异样的目光,徐盛丝毫没有身为俘虏的觉悟,雄躯昂立,不屑一顾。 两名负责看押徐盛的军士见状,以矛交其颈,大声呵斥道:“将军当前,还不快快跪下!” 徐盛冷冷一哼,闭目不言。 两名军士勃然大怒,眼看将要对徐盛动粗,逼其下跪,刘景及时出面阻止,说道:“徐文向乃忠勇之人,心有雄气,士可杀而不可辱,何必为难他。” 刘景接着又对徐盛道:“柴桑之失,非足下之责,我军将士骁勇,器械精良,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足下能够抵抗五日之久,已超出我的意料。” 徐盛闻言重新睁开双眼,直视刘景,开口道:“我不过一无名之辈,尚能与刘安南周旋,江东英杰无数,名将如云,如周瑜、太史慈、孙贲、徐琨、程普、黄盖、韩当、吕范、陈武、贺齐……皆智足以御众,勇足以却敌。江东君臣同心,士民乐戴,刘安南图我江东,必败无疑!” “足下何出此言?”刘景摇头笑道,“我此番兴兵之目的,乃为长沙百姓声讨孙贲,只诛孙贲一人,无意与孙讨虏为难。” 徐盛听罢不禁冷笑,这话骗得了谁?孙贲与孙权,乃兄弟也,休戚与共,刘景能不清楚? 刘景可不管徐盛信不信,又劝说道:“足下是徐州人,因战乱客居吴地,何必为吴人卖命,不如……” 徐盛不待刘景说完,直接开口打断他的话:“刘安南不必多言!我乃柴桑守将,今柴桑失守,有负孙讨虏之托,无有他想,唯一死以报将军,全臣节!” 见徐盛态度如此强硬,刘景自知劝说不了对方,只好递眼色给徐宗,让他再试试看。 徐宗不由苦笑,徐盛纵然沦为阶下囚,仍然意气昂扬,没有半点屈服之意,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劝说得了。 可刘景有命,他又不能不从,只好硬着头皮对徐盛道:“徐校尉此言差矣,江东之君,在合肥,孙讨虏擅据江东,私授印绶,非我等之君也。徐校尉抗拒义师,兵败受擒,何不就此去逆举顺,助安南将军平定东隅,来日封侯拜将,亦可期矣。” 徐盛闻言大怒,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竟钳口不发一言。 徐盛的反应令徐宗大感意外,以为他被说动了,再接再厉道:“听说徐校尉家眷皆被截获,其中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想来他就是徐校尉之子吧?徐校尉就算自己不顾生死,也该多为家人考虑考虑……” 徐盛一时默然,他刚才之所以没有对徐宗口出恶言,就是想为儿子留一条后路。这也是他愿意来见刘景一面的原因,否则以他的刚烈性子,岂能容忍自己遭擒受辱,早就战死或自杀了。 徐盛轻声一叹道:“我徐盛无能,使柴桑陷于敌手,若是再不能守节,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今日有死而已,绝不偷生,足下不必再为我费心费力了。” 徐盛与徐宗虽为同僚,却无交情,不是托孤的好人选,他目光从帐中众人脸上扫过,出言问道:“不知诸葛孔明可在?我与足下兄长素有乡谊交情……” 出乎徐盛意料的是,座者无人应答,显然诸葛亮不在帐中。 按照原定计划,此时诸葛亮应该已经从长沙出兵了,脚程快的话可能都进入豫章地界了。 刘景也懒得欺骗徐盛这个将死之人,直言相告道:“诸葛军师不在此地,他别遣数万众,出醴陵东,现在或许已攻占宜春。” 徐盛勃然色变,刘景完全没有理由欺骗他,也就是说,荆州军竟是兵分两路,攻打豫章。 由于刘景亲率水步大军,号称十万之众,顺江东下,声势浩大,他们都以为荆州军主力尽在北方,西面至多派些游兵骚扰,因此重防于北,而轻忽于西。 万万没想到,长沙居然还隐藏着数万大军,这下豫章危矣! 刘景起身对徐盛道:“足下有胆略才器,本该为国之干成,我实在不愿杀之,所以我最后再问足下一遍,可愿归降于我?” “……”徐盛默然不语。 刘景已知其心意,忍不住叹道:“足下不必担心妻子,正所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既然足下有意将家眷托付给诸葛军师,我可先代为照顾……” 刘景确实不负仁义之名,入帐以来始终威武不屈的徐盛,终于弯下腰来,对着刘景深深一拜,而后一言不发,向帐外走去。 望着徐盛坚定离去的背影,刘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左右感叹道:“如果江东将士,人人皆如徐文向一般,谁敢轻辱?” 为表示对徐盛的敬重,刘景没有使用刀斧之刑,分其尸首,而是以绳索缢杀,留其全尸。 之后刘景派人将徐盛安葬于庐山北,可遥望柴桑。可惜其他江东军将士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防止瘟疫滋生,尸体被集中起来烧成枯骨,草草埋葬了事。 第五百章 败慈 柴桑陷落后,有少量溃兵突围而出,冲破荆州军的封锁,一路向南逃入太史慈营中。 太史慈早知道柴桑守不住,可仅仅只坚持了五天时间就宣告失守,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徐文向……”太史慈心中一叹,尽管还未得到徐盛的确切消息,不过他认为徐盛逃出的希望十分渺茫,加上其为人忠勇,性情刚烈,多半已凶多吉少。 太史慈没有多少心情哀怜徐盛的不幸,他的处境也十分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步徐盛的后尘。 太史慈之所以能够在后方粮道断绝的情况下按兵不动,是因为营中尚有二十日粮,也可临时从西面的艾、西安二县征调一些米谷应急,此二县正是太史慈麾下治县,短期内不虞粮断。 但眼下柴桑已失,他就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了,必须赶在荆州军反应过来前火速撤离,以免被荆州军围住,再难脱身。 首先肯定不能向南撤退,南边的历陵已被荆州军占据,到时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个不好,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为今之计,只有往西走,当年他曾在艾、西二县抗击刘磐的侵扰,深得二地民心,只要能够退入艾、西二县,足可自保。 不过荆州军肯定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最终能有多少人退入艾、西二县,还是未知之数。 太史慈乃是果决之人,既然有了决定,也不等天黑,立即召集部众,焚毁军资粮秣,命将士各背数日粮,弃营而走。 太史慈让数百羸兵带着两千余民夫往南逃,队伍多树旗帜,虚张声势,以迷惑荆州军。他本人则带着四千余部曲向西逃。 太史慈的做法,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架不住荆州军兵力雄厚,分辨不出主力又何妨,两路皆派重兵追击就是了。 太史慈率部仅逃出十余里,天黑前就被荆州军骑兵从后追上,死死缠住,很快步军亦赶到,太史慈只得列阵迎战。 徐宗骑在马上,遥指太史慈左阵,对韩广道:“将军,这些敌卒被甲着少,不着鞋履,必是山越无疑。山越虽民风果劲,然军纪涣散,不耐苦战,战则蜂至,败则鸟窜,乌合之众耳。” 韩广听得频频点头,之前他数与太史慈交手,自然认得其麾下的山越兵。 只见徐宗又道:“今敌军连战连败,仓惶西逃,山越必已丧失斗志,将军可遣铁骑侧击,破之易如反掌,而后驱使其等冲击太史慈中军,一战可定也。” 韩广不由笑道:“此战若能取胜,皆赖徐参军献策之功。” 本来韩广心里对不战而降的徐宗很是看不起,像他这种有名无实的名士,韩广在长安时见多了。现在看来,徐宗并非无能之辈,胸中倒也有几分智谋。 “不敢当……”徐宗颇有自知之明,如今荆州军士气高昂,面对兵无战心的太史慈部,就算硬莽上去,都能获得胜利,他的计策最多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韩广随后不再多言,命高翔指挥步军正面进攻太史慈阵地。等到大战爆发后,韩广立即亲率六百精骑,绕阵而出,迂回至敌军左翼,对山越方阵发起冲锋。 韩广麾下六百铁骑,所乘皆关西良马,奔行之间,马蹄声轰隆作响,震天撼地,有若闷雷。 当先百骑,浑身皆包裹于坚盔厚铠内,只露双目,就连坐骑前半身亦披戴铁铠,人马具装,犹如一座座驰骋的钢铁战车。 后面五百骑,装备不及前者,人被襦铠,马着当胸,事实上这才是这个时代突骑的标配。 面对夹带着风雷之声席卷而来的铁骑,山越兵无不大惊失色,人人皆有弃阵亡走之念。 山越兵在之前的战斗中就吃足了荆州军铁骑的苦头,可那时总还有营垒可以作为避风港,就算被打败了也能逃回营垒自保。 现在却是在逃亡途中,面对荆州军铁骑的冲锋,他们惟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及手中的兵器,两者相碰,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山越虽蛮,却不傻,怎么可能拼死抵抗。 “轰……轰……轰……” 山越稀疏的箭矢并没有对荆州军铁骑造成多少影响,直如海啸一般冲至山越阵地前,前排举楯的山越兵几乎全线崩溃,真正接战者寥寥无几,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曾抵抗,就转身而逃了。 楯阵一破,后面的弓弩手转瞬间即被奔涌而来的铁蹄吞没。 矛戟也被前方退下来的溃兵冲得阵脚大乱,失去阵型的保护,人自为战,又哪里能抵挡得住荆州军铁骑的冲撞,马蹄过处,便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与伤患。 如果这时从上空俯瞰,就能清楚的看到,山越方阵就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瓦解。 一举冲垮山越方阵,韩广再接再厉,率领铁骑一路驱赶山越溃兵,朝着太史慈中军杀去。 见左翼糜烂,太史慈面色铁青,韩广的手段谈不上多么高明,无奈形势比人强,他即使看穿了对方的伎俩也没用。现在惟一的期望,就是能够坚持到天黑,然后借着夜色的掩护突围。 荆州军正面攻势甚猛,太史慈暂时抽不出身,便以正在左翼的孙贲部将吴金勒阵拒之。 吴金乃孙贲麾下有数猛将,即使深陷绝境,仍有奋战斗死之心。 但他部下却和他截然相反,他们都是孙贲的部曲,家人皆在南昌,回家的愿望十分迫切,因此对太史慈不南返海昏、南昌,而西奔艾、西,深感不满。 若非太史慈治军甚严,顾虑军法,早就一哄而散了,有几分抵抗之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孙贲部曲先是被山越溃兵冲击,接着又遭到荆州军铁骑践踏,立时兵败如山倒。 处于阵后督战的吴金见状,怒不可遏,手持长矛接连搠杀数人,欲逼迫溃兵返身战斗。 然而平时颇为有效的手段,今日却意外失效了,吴金和督战队反倒被溃兵冲得七零八落。 荆州军铁骑顷刻间杀至,个人勇武在铁骑冲锋的煌煌大势面前显然微不足道,吴金虽勇冠贲军,面对甲骑具装,也不过是强壮些的蝼蚁罢了。 铁骑呼啸着一扫而过,吴金没能掀起半点波澜,身体被砍得如破布娃娃一般,右臂齐肘而断,头颅也被荆州军勇士割走。 太史慈没想到吴金会败得这么快,并引发了连锁反应,就连他的部曲人马都开始出现逃亡。 “大事去矣……”太史慈重重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如果能再多坚持半个时辰,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突围将更加容易,奈何天不遂人愿。 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太史慈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向西突围,随后便带着数十骑往西而逃。 主将太史慈一逃,全军顿时土崩瓦解,将士惊慌失措,加上天色昏暗,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朝着一个方向埋头狂奔,盔甲、武器皆被视作累赘弃于道旁。 江东军四散而逃,但人皆有从众心理,往西逃的人无疑最多,韩广留高翔清扫战场,他则率领步骑追击。不过随着入夜,韩广不得不停下了追击的脚步。 韩广停止追击,太史慈却马不停蹄,一夜狂奔数十里,直到渡过傅易川,才松一口气。 期间不断有溃兵赶来傅易川会合,总计有八百余人,太史慈将他们重新编为一营,未免荆州军追来,太史慈不敢久留,继续西行,两日后抵达西安县。 “如果潘璋还在西安县就好了……”太史慈遥望城小而坚,守备完善的西安县城,忍不住叹道。西安城固,皆潘璋之功,可惜他已转任建昌长,现在的西安县长是一个不知兵的儒生。 太史慈率部进入西安后,也懒得和县长多费口舌,简单说了一下当前情况,便开始发号施令:先是关闭四面城门,许进不许出。继而清点城中人口,十五岁以上成年男子共六百余人,连同县中数十吏士,皆被编入军中。 同时太史慈又派遣亲信沿修水而上,接管艾县。 第五百零一章 彭虎 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大敌,太史慈一时也顾不得百姓了,近乎粗暴的整合艾、西二县,殚竭民力,以赡军用,心里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全力备战。 结果左等右等,只见荆州军探骑出没,始终不见大军前来,一番准备,全做了无用功。 原来刘景接到韩广的禀报,称西安城池虽小,却十分坚固,加上太史慈勇略还要过于徐盛,攻打难度恐怕未必小于柴桑。 刘景一听,立刻偃旗息鼓,让韩广带兵返回。虽然攻打柴桑前后只用了五天时间,可士卒伤亡却超过了三千人。 这还是有攻城塔、投石机等攻城利器相助,否则伤亡至少还要再翻一倍,古时攻城的难度由此可见一斑。兵法上说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真可谓至理名言。 刘景之前派韩广、高翔、冯习等率军追击太史慈,两路共斩首千余级,俘虏三千余众,随太史慈逃到西安的不会超过千人。 说实话这点人马,已不足以影响大局,刘景不可能因为西安这座偏僻小县,以及数百残兵败将,而再搭进去数千将士,哪怕太史慈为江东大将,也不值得。 而且根据东边斥候传回的消息,孙权的吴地援军就快要进入豫章地界了,其舟舰数百艘,兵锋极盛,不出十天,必至柴桑。 如此强大的军势,加上领兵之人不出意外的话,必是周瑜无疑。这位可是整个江东最令刘景忌惮的人,肯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此时岂敢分心他顾。 当然,太史慈即便实力大不如前,也有能力搅风搅雨,不可不防,艾、西二县地处山区,北、西、南三面环山,刘景只需派兵分别在东面的傅易川、修水驻守,便可将太史慈堵在山谷之内,使其不能为乱。 南面亦止步于历陵,不过刘景在将刘祝、苏飞等人召回备战的同时,亦让他们摆出进攻海昏的姿态,以吸引孙贲的注意。 “将军,刘中郎、苏中郎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于征走进柴桑县寺大堂向刘景禀报道。 刘景正在给江夏的黄祖写信,催促他尽快送一批军械粮谷过来,听到刘祝、苏飞归来,笑着颔首道:“快让他们进来。” 刘祝、苏飞闻召而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皮肤略黑,矮壮精悍的中年人,见刘景目光威严,中年人不敢与其对视,低首拜道:“小人彭虎,拜见将军。” “足下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刘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出言夸道:“足下乃鄱阳大豪,拥众过万,威震一方,我在长沙时就曾听过足下的大名,足下率众来投,必可为豫章表率。” 刘景既然有意吞并江东,自然对彭虎这等江东境内的半割据势力格外关注,早在数月前就开始派人私下联络他,以为内应。 只是彭虎前段时间被太史慈、孙贲、蒋钦等人轮番围剿,死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潜伏,直到刘景大军抵达柴桑,刘祝、苏飞率兵船深入彭蠡湖,他才重新冒头。正是在他的帮助下,刘祝、苏飞二人才得以攻占历陵,截断太史慈归路。 “没想到小人的薄名,竟然能够入将军耳中……”彭虎从地上起身,面上难掩得色。 说到底,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地方土豪,甚至被归入山贼水匪之列。刘景何许人也?他可是割据荆、交二州的霸主,连刘景都听过他的名声,岂能不暗自得意。 刘景笑了笑,事实上他前世就知道此人,彭虎在三国历史上只留下只言片语,这等路人甲一般的小角色,即使熟知三国历史的专家,也多半不知其人。 刘景之所以知道彭虎,是因为偶然看到一篇三国考证文,将鄱阳彭氏与金城(西平)麴氏并列。 金城(西平)麴氏堪称汉末三国时代的一朵奇葩,麴胜、麴演、麴光、麴英……从汉末开始,又历经曹魏曹操、曹丕、曹奂三世,数十年间矢志不渝的反叛。 其实差不多同一时间,还有一个鄱阳彭氏,自彭虎起,其后又有彭绮、彭旦等,也是数代人前仆后继的叛乱,不过由于孙权特别能活,倒也没能为祸数代。 这两大家族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在造反上可谓一时瑜亮。 因为文章观点奇特有趣,给刘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时隔多年虽已记不清细节,但彭氏一直活动于澎湖一带,彭虎名字与澎湖谐音,所以始终记得其人。 刘景笑道:“足下不必妄自菲薄,如果不是足下引众为乡导,我军也不会如此轻易夺取历陵,论功行赏,足下当为首功。” 彭虎扯了扯嘴角,挺胸故作豪迈道:“历陵小城耳,不值得夸功,海昏,太史慈之治所也,民口殷实,今太史慈败走艾、西,海昏空虚,如此难得的良机,将军若不取之,岂不可惜?” 刘景岂能不知海昏的重要性,只是形势所迫,他将孙权吴地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告诉彭虎。后者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刘景执意召回刘祝、苏飞等人,不肯南取海昏。 彭虎内心不甘,试图劝说刘景改变心意,“海昏东临赣水,西接群山,乃豫章要冲,海昏一下,豫章北部皆在将军掌握。” 见刘景不为所动,彭虎咬牙道:“将军东备大敌,暂时无暇南下,不知可否抽调两千精兵,助小人一臂之力?小人必攻下海昏,献于将军。” 彭虎如果实力尚在,自己就出兵攻打海昏了。奈何前一阵跳得太欢,遭到太史慈、孙贲、蒋钦等人联合围剿,上万徒众死伤大半,如今麾下只有两三千可战之兵,这点人马自然攻不下海昏,因此只能向刘景借兵。 “哦?足下此言当真?”刘景听了彭虎的话,顿时改变了主意,周瑜大军眼看就要到了,他确实不愿分兵,可若出兵两千就能夺取海昏,他没理由不同意。 彭虎面色一喜,拍着胸膛道:“小人岂敢诳骗将军,只要将军肯出兵相助,若没能打下海昏,小人愿受责罚。” 第五百零二章 选将 见彭虎立军令状,失败甘愿受罚,刘景摆了摆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勇于任事者本就难能可贵,若事有不顺,便动辄获咎,谁还敢尽心为我效命?” 刘景又说道:“我遣精兵两千以助足下,足下攻下海昏自然最好,失败了也无妨,可退回柴桑与我会合,待我解决了东方之敌,再挥师南下,荡平顽敌。” 彭虎并非真心归附,只是势穷才来投奔,而且只想着利用刘景以东山再起,事成即叛走。 可听了刘景这番话,亦不免大为动容,彭虎感叹道:“将军真乃当世英主也,我彭虎在江东被视为贼,却得将军倾心接纳,敢不为将军前驱,以效死力。” 刘景含笑道:“足下何必因出身而自轻呢,当初彭越曾做群盗,马武亦为流贼,结果得遇高、世二祖,终辅汉室,平定天下,书名竹帛,数百载后英名犹伟。足下何不以二人自勉?” 刘景让他以彭越、马武为榜样,这是自比高祖、世祖吗?彭虎被刘景的气度深深震慑住了。 他最多也就是想要割据鄱阳,与刘景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彭虎沉默半晌,才道:“彭越、马武皆命世英杰,小人一介凡夫,不敢奢望彭、马之功。” 刘景大笑,指着陪坐的刘祝,对彭虎道:“刘文绣少时以偷盗为业,”又一指身后护卫的于征,“于子祥早年为亡命之徒,他们的出身比之足下如何?” 彭虎再度陷入沉默,刘景继续说道:“他二人自随我起兵以来,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今皆官拜中郎将,为我麾下水步军大将。待日后扫清天下妖氛,入京觐见天子,何愁不能封侯拜将,书勋竹帛,比肩前人?” “愿随将军匡扶汉室,讨平四方,以成霸业。”不止刘祝、于征,苏飞见机亦离席拜道。 如此一来,只有彭虎一人在坐,这简直就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仓促起身,僵在原地,一时间汗流浃背,如热锅上的蚂蚁。 “诸君共勉之。”刘景轻轻颔首,对彭虎的窘迫故作不见,问道:“足下准备何时南下?” 刘景出言为彭虎解围,彭虎暗暗松了一口气,回道:“自是越快越好,小人打算明早就出发,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好,明日我便派兵船随你南下。”刘景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请求,随后又与其闲聊起来,彭虎毕竟是豫章地头蛇,从他口中能够得到很多有用的情报。 刘祝虽然不是龙丘刘氏出身,和刘景的关系却犹胜亲族,等到彭虎退下后,立刻对刘景道:“将军,我与彭虎相处多日,发现此人只是表面恭顺,实则内怀不服,将军绝不可轻信此人。” 刘景不置可否,彭虎是什么人,历史已有定论,这家伙骨子里就有反叛的基因,刘景当然不会信任这样的人。不过他却不能流露出对彭虎的怀疑,毕竟房间内还有苏飞这个降将在呢。 刘景目光看向刘祝身旁浓髭密髯,形貌威武的苏飞,问道:“足下认为彭虎其人如何?” 苏飞毫不犹豫地道:“我与刘中郎看法一样,彭虎心怀异志,只是徒众亡散,才来依附将军,眼下有求于将军,自然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可若让他占有海昏,兼收澎湖诸县,就算不立刻反叛,怕也很难听从调令。” 对于彭虎,两人显然早有沟通,刘祝又道:“将军,两千精兵断不能交给彭虎,否则必将有去无回。将军可遣一将领兵南下,与彭虎共取海昏,若其敢有异动,则立杀之,以绝后患。” 刘景深以为然,彭虎生性狡诈,为人又颇有勇力,不是易与之辈,和他共事,若有勇无谋,则必为他所骗,反之,若有谋无勇,则很难压制他,所以领兵之人,必须要智勇兼备才行。 刘景环顾麾下众将,智勇兼备者不再少数,可大多有重任在身,不能轻出,刘景思来想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文聘身上。 文聘尽管新降未久,但毕竟是三国名将,刘景对他十分看重。他也不负刘景所望,自入豫章以来,夜取彭泽,从破柴桑,生擒徐盛,战功之高,仅在甘宁、韩广两大将军之下,冠绝诸将。 刘景的军事班底,早在荆南时期就已基本形成,后期加入者,很少有人能够跻身大将之列。 文聘一介降将,寸功未立,就被刘景表为中郎将,摇身一变,成为刘景军大将,诸将心中就已有所不满。 如今文聘在豫章又屡立战功,眼看着就要爬到自己的头上,诸将一时间多有牢骚之言,有些话甚至都传到了刘景耳中。 武将皆任气自负,这样的事很难避免,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从而影响军队的战斗力,刘景也懒得干预,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将文聘派往南方,独当一面。 “文仲业可否?”刘景象征性的询问刘祝、苏飞的意见。二人当然不会和刘景唱反调,皆认为文聘智勇双全,足以胜任。 刘景随即让于征召文聘前来,刘祝、苏飞亦随之告退。 不久文聘赶到,刘景招呼他入座,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他。 文聘听罢,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则颇感欣喜,有机会领兵南下,独当一面,他岂会不愿,抱拳领命道:“谨遵将军之命。” 刘景对文聘直言相告道:“仲业此番南下,不但要提防敌人,更要提防身边之人,彭虎此人,不可信也,你要派人死死盯住他,一旦发现他有所不轨,我准你便宜行事,可先斩而后奏。” 文聘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将军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景又道:“彭虎出身草莽,多年来纵横鄱阳,为祸甚烈,军纪必定败坏。我此番举义兵,讨无道,不愿多造杀戮,海昏若下,你当约束彭虎部,不可残害百姓,枉杀无辜,尤其太史慈及部曲家眷,当一力保之。” “诺。” 刘景又叮嘱一番,便让文聘回去准备,毕竟明早就将出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第五百零三章 饿虎 洭浦关,交州之名关,位于南海郡北部,坐落于溱、洭、浈三水交汇之处,为昔年南越赵佗所筑,北与荆州桂阳郡接壤,乃是楚、越东部水路通道之枢纽。 这日,一支由数百艘舟船、车马组成的水步大军,一路沿着溱水北上,进抵洭浦关前。 还没等大军派人通传,洭浦关守将就急不可待的开关放行。 开玩笑! 对面大军的统帅,可是虎踞交州,素为汉、夷所畏服,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王彊。 得罪他会有什么下场? 据传,交州牧张津连同数千支党的头颅,至今还挂在郁林郡的道旁,供人参观,以为警示。 王彊来到交州不过两年多,死在他手里的人却以数万计,交北汉、夷,谈到他无不色变,不敢直呼其名,而以“饿虎”代之。 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饿虎者,永远饥肠辘辘,择人而噬,暗示他性情凶猛而又残暴,为一州之所惮。 这次王彊率军大摇大摆的过境,南海太守士武连个屁也不敢放,反而又是送牛酒诣军,又是调民夫运输,一路毕恭毕敬,礼送出境。似生怕王彊以借道为名,行假道伐虢之计,突然掉转过头,灭了他的南海郡。 士武堂堂一郡太守,三位兄长皆掌大郡,权倾交州,面对王彊尚且如此卑下。 借洭浦关守将八百个胆子,也不敢生事,他现在只求王彊能痛痛快快的离开。 王彊可不知洭浦关守将内心的祈求,像对方这样的小人物,王彊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连面都懒得见,就直接将他打发了。 车船排成一字长龙,开始有条不紊的通过关口,王彊站在一艘斗舰的甲板上,对身旁一位身形清瘦,面带风霜的中年儒士说道:“邓君,过了洭浦关,就是荆州桂阳郡地界了……” “终于回来了……” 邓姓儒士喃喃说道,一时情难自禁,险些泪洒当场,他不是别人,正是前荆州治中,邓瑗、邓芝的族父,南阳名士邓羲。 当年邓羲劝说刘表,尊奉天子,远离袁绍,勿与其结盟,无奈刘表不听,邓羲一气之下以身体有疾为由辞去荆州治中之职。适逢南阳大疫,邓氏宗族离散,他便携全家老小,迁居江东。 结果刚好碰上孙策攻略江东,时局板荡,朝不保夕,邓羲不得已只好与许靖、袁忠、桓邵等好友结伴浮海南渡,逃往交趾。 一晃邓羲已旅居交趾多年,期间不少亲朋好友皆客死荒域,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否回到家乡。 随着刘景崛起荆南,跨有荆、交,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奈何张津图谋零、桂,屡兴刀兵。 去年张津死在郁林郡,算是亲手为交州与荆南这场横跨三年的战争画上了休止符。邓羲亦心生返乡之念,只是碍于兵荒马乱,道路阻绝,始终未能成行。 潘濬的交州刺史在获得了朝廷的正式任命后,于今年初派兵遣使前往交趾,一是通知交趾太守士燮,他已得到国家的承认,让士燮不要再自行其是。二是得到刘景的指示,礼请邓羲北返。 流寄外乡多年,终于能够返乡,没等邓羲高兴多久,他的家门旋即便被接踵而来的人踏平。 避乱于交趾的北方士人何止千百,人人皆思归家乡,就算中原战乱未定,暂时回不了家,也都想离开交趾这个鬼地方。 听说安南将军刘景派兵来接邓羲,交趾的流寄士人圈顿时沸腾了,不管认不认识邓羲,皆登门拜访,恳请邓羲带上他们。 众人盛情难却,邓羲亦不忍拒绝,最终同意包括好友许靖、袁忠、桓邵在内的数十名北士,连同家眷三百余人随其北返。 如果不是队伍实在装不下了,随行人数至少要再多一两倍。 一行人跋涉数千里,一路风餐露宿,尝尽辛苦,直到八月才抵达苍梧郡。 万幸的是,不久之后,王彊率交州军万人北上荆州,让他们成功搭上了免费的顺风车。 “过去在江东,闻孙策兵至,众人皆惊慌奔逃,惟独子孝临危不惧,身自断后,直到亲疏悉皆登船,才从容而走。生死面前,子孝尚且谈笑自若,何以临近故乡,反而露出小女儿姿态?” 开口说话者是一位发须半白的儒雅老者,他就是昔日名动天下的月旦评创始者,以品评人物著称于世的汝南名士许靖。 当初韩馥、刘岱、孔伷、张邈等关东诸侯,皆为其所举,如果不是看他名望太高,杀之必失天下所望,早就被董卓砍了。 袁忠一旁抚须言道:“子孝近乡情怯,就算一时失态,也是人之常情,文休何必苛求。” 袁忠出身于名门汝南袁氏,与生活奢侈,尽失家风的袁逢、袁隗、袁绍、袁术那些人不同,袁忠这一脉,很好的继承了高祖袁安的品性风范,自曾祖袁京起,就门风清正,持身守节。 袁忠颇能守家声,曾官至沛相,以清亮著称,当初他在沛任职期间,险些将曹操给法办了。 要知道沛国曹氏本就是地方强族,又因大长秋曹腾而兴盛,族中子弟遍布朝野、天下,这样的强势家族,也就只有出身名门,为人清正的袁忠才敢招惹。 邓羲稍稍平复心情,叹道:“夫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各哀其所生。鸟兽都知依恋巢穴,我又岂能不思家乡。” 在场众人,谁不是离乡游子,一时皆心有戚戚焉。 邓羲随后振奋心情,他早知刘景绝非池中之物,却也没想到他短短几年时间,就取得了今日这等辉煌成就,如今快到荆州了,开始考虑为刘景挽留人才。 在场几人,许靖、袁忠、桓邵等皆德才兼备,当世伟器,朝廷征召他们,起步就是公、卿,许靖不好说,但袁忠、桓邵却与曹操有怨,应会答应留在荆州。 邓羲出言试探,袁忠、桓邵果然选择暂居襄阳,许靖则还未有最终决定,到了襄阳再说。 第五百零四章 进兵 交州水步大军顺利通过洭浦关,继续沿溱水北上,横穿浈阳县境,最终大军停于曲江县以北十余里处的一座渡口内。 邓羲等人皆是一头雾水,眼下才刚过中午,远未到休息的时候,不知大军为何停止不前。 王彊来见邓羲,面上略带歉意地道:“邓君,我还有要务在身,只能止步于此,不过邓君不必担心,我会派兵船继续护送诸君北上,荆州境内颇为安宁,少有寇盗,邓君无须担心安全。” 邓羲大感意外,心里更加疑惑了,这里有什么值得刘景不远千里,从交州调来上万大军? 他们刚从南边而来,桂阳郡内部平稳,不是自身问题,北为长沙郡,西为零陵郡,皆是刘景久营之地,士民拥戴,也不会出问题,东面……是扬州庐陵郡。 “刘景莫非要对江东用兵了?”邓羲心里暗暗吃惊。 此时刘景出兵豫章的消息尚未传开,邓羲仅凭王彊的只言片语,竟然猜到了结果。 王彊自然不会和他解释,很快就派船将邓羲等人送走,接着下令全军弃舟登陆,向东进发,三日后抵达桂阳与庐陵交界处。 台领山下,豫章水畔,此地属于偏僻地带,原本应该少有人烟才对,可此时这里却聚集了数以万计的民夫、工匠,正热火朝天的运输物资,修造舟船。 “王将军,你终于到了……”桂阳太守桓彝得知王彊终于率军到来,立刻抽身赶来相见。 桓彝在这荒郊野岭蹲守了足有一个多月,面庞晒得黝黑,衣冠也不再整洁,简直和王彊印象中的判若两人,险些没认出来。 “桓桂阳辛苦了。”王彊忍不住干笑两声,随后问起正事,“不知船、资是否已经准备齐全?” 桓彝轻轻颔首道:“粮谷足够万人两月之食,舟船也已装造数百艘,随时都可以出发。” 王彊不禁感叹道:“有桓桂阳为我筹措,足食足兵,我可以安心的出兵了。”说罢,和桓彝并肩前往豫章水畔,视察地形。 没错,刘景实际上不是两路进攻豫章,而是兵分三路,同时攻打豫章、庐陵。 刘景顺江东下,为北路军;诸葛亮出长沙,为中路军;王彊率交州军万人,乘船沿豫章水而进,直攻庐陵郡,为南路军。 王彊的这条进攻路线,历史上东晋时期卢循麾下大将徐道覆曾经走过。 卢循乃卢植后代,与孙恩起兵战败,率领残部南下占领广州。后徐道覆趁刘裕北上攻打南燕之际,说动卢循再度起兵。徐道覆十余日内便修造战舰数百,然后自豫章水而入赣水,先克庐陵,再下豫章,横扫晋军,一鼓作气杀入长江,直扑建康,直到刘裕回师,才平息卢、徐之乱。 徐道覆麾下精兵数万,或为三吴旧贼,百战余生,或为交州劲卒,骁捷善斗,加上刘裕尽起精锐,北伐南燕,以致后方空虚,这才被徐道覆钻了空子,一路势如破竹,攻占数郡。 刘景也没指望王彊能够复制徐道覆的奇迹,他对王彊的要求并不高,只要率兵攻取庐陵南部南野、赣县、雩都诸县,从南边牵制住庐陵太守孙辅即可。 王彊虽出身卑微,却素有雄志,自然不会甘心于刘景为他定下的目标。他率交州精卒万人,不远千里北上,难道就是为了攻打庐陵南部的几座偏远小县吗? 全取庐陵!斩杀孙辅! 这是王彊为自己制定的目标。 接下来王彊下令全军休整两日,同时派人快马北上长沙通知诸葛亮,第三日即挥师杀入庐陵。 却说诸葛亮率军回到长沙,会合荆南之众,屯于醴陵县。 这日王彊信使抵达军营,诸葛亮看过王彊的信后,忍不住暗松一口气,拿着信对左右笑道:“王子健终不失期……” 北面刘景连战连捷,南面王彊业已就位,诸葛亮当即下令,尽起大军,东进豫章。 眼下豫章北部,彭泽、历陵、柴桑等县先后失守,太史慈大败而逃,形势岌岌可危,整个豫章的注意力都放在北方,相应的,西面的防备自然就有所松懈。 此时宜春可用之兵,不会超过千人,诸葛亮率领两万步骑,突然从西面的群山中杀出。 正所谓“人到一万,无边无沿。”两万步骑大军浩浩荡荡,沿着南水北岸而行,连旗成云,精甲曜日,光照天地,军容之壮,声势之大,沿途莫不瞩目。 南水两岸土地肥沃,宜种庄稼,人口稠密,由于诸葛亮大军来得太过突然,百姓多来不及逃亡,只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不过很快他们便惊奇的发现,这支大军不但军容威武壮观,军纪也十分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 豫章乃久乱之地,这十来年里就从来没有一刻安宁过,不管是官兵,还是贼寇,在豫章百姓眼里并无区别,皆一丘之貉,何曾见过这等毫不扰民的军队。 说实话,这是只有在书生讲古中,才会出现的仁义之师。 期间不止一次发生百姓举家逃亡时被大军从后追上,军民并肩而行,两两相望的尴尬场面。 诸葛亮持军整齐,鸡犬不惊,很快就赢得了南水两岸百姓的欢心,甚至有一些胆大之辈,纷纷跑到诸葛亮面前想要投军。 诸葛亮也不好寒了他们的心,将他们编为义营,等到抵达宜春城下时,义营已有三百余人。 却说宜春自得知数万敌军从西面杀来,军民相顾骇然,旋即城中大乱,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出城逃往乡下,守兵不能止。 发展到最后,连县吏也开始逃亡,转眼县寺诸曹,便已十去九空。 宜春乃是剧县,历来山越横行,宗贼肆虐,非勇士无以镇守,前任县长乃孙权爱将周泰,现任县长也是一位勇士。 不过他们虽然勇猛善战,能够平息外部叛乱,却也粗鄙少文,不知收服内部人心,是以县中诸吏,皆不亲附,一旦大难临头,诸吏皆弃职而走。 第五百零五章 周凤 宜春县吏虽然争相逃亡,却也有忠于职守者,如贼曹掾周凤。不过他心里忠的可不是宜春县长孙南,而是刘景。 刘景深知孙权的威胁,一统荆州后,马上开始谋划江东,提前布置先手,宜春与长沙紧邻,自然成为了主要攻略方向。 周凤今年三十出头,强健有武艺,他本是宜春乡下土豪,后来见天下大乱,郡县不宁,内心野心勃发,便纠合门客、不法、亡命等,入山谷结寨为贼。 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他最终也会和彭虎一样,成为豫章大贼,鼎盛时期徒众过万,肆虐郡县,后被张昭督诸将剿灭。 这个时空周凤尚未成气候,就在劫掠长沙时,被刘修击败擒获。在生与死面前,周凤毫不犹豫选择了生,刘景抽空亲自见了他一面,善加抚慰,继而将他放回,让他潜伏宜春等待召唤。 至于周凤是否真心归附,说实话刘景根本不在乎,因为本就是随手布置的一枚闲棋,不管成与不成,都不影响大局。 而周凤已经完全被刘景的气度折服了,将这安排视为进身之阶,回到宜春后,思来想去,认为继续为贼,就算重新聚众千人,恐怕也很难发挥什么作用,便将主意打到宜春头上,若是能谋得宜春,献与刘景,必是大功一件。 周凤在宜春素有名声,愿弃贼从善,率众来归,宜春县长孙南当然不会拒之门外。 周凤本人既有能力,手下又有一帮亡命之徒,不久便混成了贼曹掾,其利用职务之便,暗中招降纳叛,培植亲信,排除异己,现在整个贼曹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家中亦养着上百剑客。 要知道,目前宜春城内,也就只有五百战兵。 当周凤听说刘景率荆州十万之众,顺江而下,席卷豫章北部,不禁喜出望外,他素来性急,不愿干等,近日便准备斩杀宜春县长孙南,据城而反,遥应刘景。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诸葛亮就率领数万大军从西面杀来,这次周凤就是惊大于喜了。 由于刘景在北方势不可挡,随时都有可能南下南昌,孙贲屡屡征调各地人马入卫南昌。宜春原本有战兵千人,也被调走一半,目前只剩五百士卒,这点兵力,根本挡不住数万荆州军。 必须赶在荆州军攻城前,先一步动手,找机会杀死县长孙南,取得宜春的控制权,不然他之前的所有谋划,都要付之东流了。 “校事小吏,皆不可信!”宜春县长孙南望着空荡荡的县寺诸曹,面色铁青,恨恨说道。 孙南体貌魁梧,一看就是勇武不凡之辈,他是吴郡人,虽非孙氏族人,却早在孙坚时代起,就随从征伐,算是江东元老。 随在孙南身后的周凤闻言赶忙收束心神,只见孙南回过头来,问周凤道:“子云,你说,我平日待县寺诸吏如何?!” 周凤毫不迟疑,立即回道:“明廷对待下属自然极好,不说旁人,下吏原本出身群盗,蒙明廷不弃,招致门下,视若腹心,下吏必拼死以报明廷之恩。” 孙南听得感慨不已,叹道:“我自问待下面之人不薄,可如今宜春有难,他们却忘恩负义,纷纷弃我而去。子云,满县属吏,只有你是忠义之人……” 周凤一时嘿然,正要再表忠心,忽然有人来报,荆州骑兵已至数里外,不久即会兵临城下。 “楚贼来了……?”孙南不由脸色大变,他以为荆州军最快也要明日才会抵达,没想到对方派骑兵先行,提前一天到来。 幸亏他领兵多年,经验丰富,早早做了防备,紧闭北、西城门,又派探骑外出侦查,不然还真有被对方偷袭得手的可能。 见周围众人脸上皆有惊惧之色,孙南故作镇定,说道:“宜春城池坚固,绝非楚贼短期可下。我已派人赶往南昌求救,只要我等可坚守数日,明府的援军便会赶到,楚贼不足虑也。” 周凤立即表态道:“下吏愿随明廷登城死战,抵御楚贼。” 众人反应过来,齐声附和道:“愿随明廷登城死战,抵御楚贼……” “好!”孙南递给周凤一个赞赏的眼神,而后大笑道:“诸君随我到北城墙以候楚贼。” “诺。” 孙南当即率百十部曲、县吏,出县寺北门,径直往北。 途经桃里时,骑马随在孙南身后的周凤,突然加速来到孙南身旁,进言道:“明廷,谚云:‘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今大敌压境,将士恐惧,须以厚赏激励士气。” 这道理孙南又岂会不知,问题是江东军制与其他地方不同,外任之将,孙权不拨军费,而是让他们就食驻守之县以养兵。宜春以一县之赋,养兵过千,平日都过得紧巴巴的,哪有余财奖赏将士。 看到孙南面有难色,周凤暗暗冷笑,抛出诱饵道:“下吏亦知明廷为人忠正,不蓄财货。下吏当年曾为盗贼,颇有赀产,这些皆是不义之财,今宜春有难,下吏愿献家财,以做军资。” “子云此言当真?!”孙南双目圆瞪,一脸难以置信。 周凤大义凛然地道:“自然是真,区区浮财而已,明廷对下吏有知遇之恩,下吏自然要为明廷分忧。”接着一指前方的里巷,说道:“我家就在前面的桃里,明廷可随我归家取之。” “好!”孙南大喜道:“此次若能击退楚贼,我必向孙讨虏保举你,功名富贵皆可期也。” “多谢明廷,下吏仰慕孙讨虏久矣,只恨身份低微,不能效命麾下……”周凤一边说,一边引着孙南前往家宅。 周凤自称颇有赀产,虽是为了引诱孙南入瓮,却也非虚言,其家占地广大,纵横三进,楼阁数重,孙南见了都忍不住心生嫉妒,没想到周凤竟豪富至此。 周凤先前已派人归家报信,上百剑客皆伏于后庭墙下。 周凤领着孙南一路穿廊过院,进入后庭,打开存放财物的藏库大门,孙南定睛一眼,顿时被库中大量的宝货迷花了眼睛。 “明廷,请……”周凤只请了孙南及左右几名亲卫入内,其余人却全被挡在了门外。 对此孙南倒也能理解,毕竟是存放财物的重地,哪能让人随便进入,万一有人手脚不干净,他脸上也不好看,便没说什么。 周凤带着孙南参观,其手下则趁机关上府库大门。 听到后面响动,孙南回头一看,隐隐察觉不对,正要喝问为何关门,忽然感到脑后生风,多年浴血搏杀的经验,让他下意识侧身躲避,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利刃划过颈侧,鲜血喷涌。 孙南左手死死按住伤口,连连倒退,不敢置信地看着持刀冲他狞笑的周凤,破口大骂道:“你这狗贼!安敢噬主?!” 周凤冷笑着嘲讽道:“凭你区区一个兵子,也配当我的主人?我早已投身安南将军麾下,你的项上人头,和这座宜春城,就是我献给安南将军的大礼。” “狗贼!安敢欺我!今日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你垫背!”孙南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都被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气得双目充血,不顾一切的朝着周凤杀去。 由于是以有心算无心,就这么一会工夫,孙南的左右亲卫便已全部被杀,外面也响起了激烈的厮杀声。如今大局已定,周凤自然不会亲身犯险,他挥了挥手,示意众手下上前围杀孙南。 孙南尽管勇武过人,无奈颈部遭到重创,失血过多,战力十不存一,面对四面八方的围攻,很快便倒在血泊之中,可就算死去,其双目犹死死盯着周凤。 周凤心中不喜,让手下将其双目戳瞎,并割下其头,拿到外面示众,不降者与孙南同罪! 孙南部曲本就遭到偷袭,死伤惨重,又见孙南已死,斗志全消,皆跪地投降,只有寥寥几名忠义之士,试图夺回孙南头颅,最终寡不敌众,血溅当场。 接着周凤率众马不停蹄赶往北城门,负责看守城门的守军将士以为他们是孙南派来的援军,对他们没有半点防备。 周凤欺近后,高举孙南头颅,大呼:“孙南已死,降者不杀!”率众杀散守军,打开城门。 此时刘亮及麾下骑兵刚到不久,尚在南水北岸,与宜春隔江相望,忽然看到宜春北门洞开,一群人从城门行出,迎于道旁。 刘亮剑眉一扬,心里猜测对方是真的想要归降,还是有意引他过江,以便伏击…… 不过很快他便驱散心里的杂念,一声令下,率骑过江,他有上千精骑为恃,何惧对方阴谋。 “轰隆隆……轰隆隆……” 马蹄声地动山摇,灰尘滚滚升起,上千骑兵飞驰而至,包括周凤在内,众人无不面露惊容。 江南历来少马,几乎没有成建制的骑军,第一次见到上千铁骑冲锋,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刘亮此时已经确定对面没有诈,不然距离城门仅剩几十步,对方根本挡不住自己的冲锋,一口气就能直接冲进城中。 第五百零六章 桃李 上千铁骑排山倒海般冲到城下,突然向两边分开,呈半圆形,将城门口的周凤等人团团围住,弓上弦,刀出鞘,虎视眈眈。 “吁!”刘亮飞马冲至周凤面前,手勒缰绳急停,坐骑一声嘶鸣,人立而起,两只修长健壮的前蹄在周凤面前不住翻飞。 周凤强自镇定,一动不动。 刘亮见状,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安抚下坐骑,以手中马鞭指之,口中问道:“足下何人?” 周凤恭敬地回道:“小人周凤,受安南将军之命,潜伏宜春以待有变。宜春县长孙南乃吴郡旧臣,对孙权忠心耿耿,听闻义师西来,妄想据城顽抗,小人便率城中义士,将其斩杀。”说罢取来孙南的首级,上呈刘亮。 “哦?原来你就是周凤。”刘亮也是从诸葛亮口中知道周凤其人,以为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内应,没想到首功竟然被他得去。 刘亮接过孙南的头颅,见其双目皆被戳瞎,面上立时便有几分不喜,心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还真是凶狠残忍。” “正是小人,不知将军是?”周凤小心翼翼问道。 刘亮将孙南的头颅扔给身后的亲卫,找个匣装起来,自矜地道:“我乃上庸太守刘亮。” 两千石太守,说来好听,实则上庸过去只是汉中郡东部一县,即便刘亮到任后析出上庸北部设立建始县,治下也才两县。 周凤听到骑将自称刘亮,神情顿时变得更加恭敬了,这位可是安南将军刘景的族弟兼大将。 周凤肃拜言道:“刘上庸击杀勇冠天下,号称‘万人敌’的关羽,闻者莫不称叹,小人亦久仰刘上庸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刘亮嘴角微咧,击杀关羽确实令他名声大噪,尽管关羽是被黄忠手刃,但领兵之人却是刘亮、蔡升、黄忠三人,斩杀关羽的功劳自然可以算到刘亮头上。 在吹捧了刘亮一番后,周凤说起正事:“孙南及其身边党羽虽然都已被我击杀,但城中守军犹未降服,阴图生乱者不在少数,还请刘上庸带兵入城平乱。” 刘亮也听到了城中的喧嚣之声,当即留百骑驻守城门,让周凤在前引路,策马杀入宜春。 不出里许,迎面撞上百余宜春守军,他们显然是收到了北门失守的消息,赶往北门御敌。 “给我杀……”刘亮自不会与他们客气,纵骑直冲其阵。 这百余宜春守军,尚未与刘亮铁骑碰面,光是听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就已上下惊怖,阵脚大乱,如今直面刘亮铁骑的冲锋,才一接战,便立刻大溃而逃。 刘亮率骑追击于后,一路疯狂砍杀,尽饮敌血,等到将这伙敌军尽数歼灭,刘亮又四面出击,横扫城中各地顽敌,整个宜春城内到处都是隆隆作响的马蹄声,直到午后才渐渐平息。 次日,诸葛亮率领大军抵达宜春,刘亮、周凤立即放下手中事务,抽身赶往南水北岸迎接。 诸葛亮对周凤道:“足下别来无恙否?”刘景去年接见周凤时,诸葛亮也在场,其为人也不像刘亮那般骄矜,就算面对群盗出身的周凤,也能和颜悦色。 诸葛亮又道:“今兵不血刃夺取宜城,皆足下之功也,不能不酬赏。本来宜春县长之位最适合足下,不过国家制度,本地人不得为地方长吏,足下乃宜春人,却是做不了宜春县长。” 其实就算没有三互法制约,诸葛亮也不可能将宜春交给周凤,宜春的位置至关重要,一旦有失,诸葛亮大军立刻就会变成瓮中之鳖,必须要用重将镇守。 周凤本已将宜春县长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这两天也是以宜春县长的名义发号施令,结果听到自己无缘宜春县长之位,面上难掩失望之情,半天才勉强开口道:“小人全凭军师做主。” 诸葛亮仿佛没有察觉周凤的异样,笑道:“这样,我先上报将军,暂表足下为别部司马,别领一营部曲,随军出征讨贼,一旦攻下其他县城,我必表举足下为百里侯,足下认为可否?” 周凤心理稍稍平衡了些,俯身拜谢道:“多谢军师。” 诸葛亮微微颔首,随后婉拒了周凤的入城邀请,下令在南水北岸就地扎营,诸葛亮则与徐庶、杨仪等人散步江畔。 诸葛亮指着南水南岸,宜春之郊的桃李之林,对身后几人道:“宜春桃李,乃世间之美景也,可惜眼下已是初冬,桃里皆已凋谢,诸君无缘得见美景。” 长沙定王刘发第三子刘成曾被封为宜春侯,享国十七年,后被夺爵国除。其在位期间,营造“五台”,其中尤以宜春台为最,植桃李以万计。从此宜春桃李,成为世间美景,为江南所知。 诸葛亮叔父诸葛玄与朱皓争夺豫章失败,就是经由宜春逃往长沙。当时正值桃李花开季节,虽然是在逃亡途中,可宜春桃李之美,还是给少年时代的诸葛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时隔多年,仍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傍晚,营地建立完毕,将士亦用过晚餐,诸葛亮于大帐内召集众将,一时间黄忠、蔡升、刘亮、魏延、霍峻、单日磾、习珍等齐聚帐中,真可谓名将如云。 诸葛亮环顾帐内众将,缓缓说道:“诸君皆宿将,应知宜春乃东西要冲,一应军资粮秣,皆由此过,断不容有失,需以大将镇守,诸君谁愿担此重任?” 帐中一片死寂,无人吭声,平日在战场上英勇无畏的一众虎将,此刻全都做了缩头乌龟。 诸葛亮不禁哭笑不得,既然没人主动,那就只能他亲自点将了,目光反复在帐内众将身上扫过,最终停在霍峻的身上。 黄忠、蔡升两大将军肯定不能留下,刘亮、魏延一骑一步,为诸葛亮所倚重,也不能留下,单日磾统帅五部荆蛮,也不适合留下,最后就只剩下习珍和霍峻了。习珍已镇守荆南数载,不曾参与北伐,若再让他守宜春,就有些不近人情了,如此一来,霍峻就成了惟一的人选。 第五百零七章 占卜 霍峻去年以数百之众独守夷陵,成功挡住十倍于己的三峡乱军,可谓智勇兼备,可担大任。 霍峻见诸葛亮目光落在他身上,便不再移开,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军师多半属意他守宜春。 果然,只见诸葛亮对霍峻道:“仲邈素善守御,乃镇守宜春之不二人选,不知仲邈愿否?” “军师有命,不敢不从,愿为大军后援。”霍峻为人稳重,识大体,非桀骜不驯之辈,尽管满心不愿,还是乖乖领命。 诸葛亮含笑道:“有仲邈坐镇宜春,大军可后顾无忧矣。” 随后诸葛亮起身来到悬挂的豫章地图前,对众将道:“豫章之兵目前皆集于南昌,西部空虚,宜春乃豫章西部之屏障,宜春一失,西部诸县便如俎上之肉,我等应趁孙贲反应过来前,尽快出兵攻掠诸县,直逼南昌。” “子明,”诸葛亮点名刘亮,手指地图,以宜春为起点,沿着南水向东,直至入赣,沿途有汉平、新淦二县,“你明日率骑兵为大军前部先行,汉平、新淦二县若肯出降,你便接手城防,若闭门死守,你便回来报我。” “诺。”刘亮起身应道。 接着诸葛亮看了看黄忠,又看了看蔡升,手指宜春北面的蜀水,以及蜀水北岸的上蔡、建城二县,对蔡升说道:“宏超,你明日别遣五千步骑,北渡蜀水,分取上蔡、建城二县,然后与我会师赣水,共攻南昌。” “诺。”有机会别领一军,独当一面,蔡升自是倍感欣喜。 诸葛亮神情一肃,面向众将,郑重说道:“将军将数万众,亲为诱饵,以吸引敌军注意,为我等创造良机。今宜春即下,前方已是一片坦途,我等当有进无退,一往无前,进克南昌,讨灭孙贲,以报将军之殊恩。” “诺。”众将轰然道。 ………… 南昌,郡府。 自刘景率兵东下,登陆柴桑以来,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回,不给孙贲丝毫喘息的时间。 先是彭泽失守,继而历陵失守,最后连柴桑都失守了。 孙贲现在已不敢奢求太多,只盼望陷入包围的太史慈能够突出重围,结果第二天就收到太史慈大败逃往艾、西的消息,其麾下六千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次,孙贲终于绷不住了,忍不住埋怨功曹刘壹道:“当初若非刘君以‘郡将不可轻动’为由,一意阻止我领军北上,北方局势何至于败坏到这等地步?” 刘壹闻其言,一时陷入沉默,看到孙贲神情无比认真,这是真的没有一丁半点的自知之明! 刘景自起兵以来,百战百胜,楚、越无一敌手,太史慈天下名将也,尚且难挡刘景兵锋,孙贲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抵挡? 所幸,不用刘壹自己多做解释,孙贲前脚刚埋怨完刘壹,后脚便接到荆州数万大军自长沙攻入豫章,宜春失守的噩耗。 事实证明,刘壹的建议没错,甚至无形中救了孙贲一命,孙贲当初若是不听他的劝告,坚持领兵北上,现在会是什么后果? 豫章西部、南部大概率全部沦陷,郡治南昌恐怕也将不保,孙贲必会遭到荆州军前后夹击……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孙贲此时也顾不得羞愧,忙向刘壹诚心道歉,并询问对策。 刘壹看完宜城传回的情报,沉吟一声道:“豫章西部兵少,宜城一失,余县皆难自守,不用多久敌军就会顺江而至南昌。明府速招四方之兵,迟则晚矣。” 孙贲听得不住点头,刘壹又道:“尤其韩(当)乐安、蒋(钦)葛阳、潘(潘)建昌,三人皆江东猛将,骁勇善战,足以为明府依靠,明府可传令三人尽快率兵马入卫南昌,以御大敌。” 孙贲连连道:“刘君所言极是,我这就写信召三人前来。” 刘壹继续说道:“敌军自陆路来袭,深合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确实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但长沙与豫章中间隔着群山,粮谷运输,实非易事,远不如水路便捷。宜春,实乃粮道中转之枢纽,明府可请孙庐陵派兵从后袭取宜春,断绝楚军粮道,楚军必惊乱而走,届时明府率军从后追击,一战可定。” 孙贲听罢感叹道:“适才听闻宜春失守,心中忧惧,茫然不知所措,如今听了刘君的计策,终能安心矣,有刘君为我出谋划策,何愁不能击退来犯之贼。” 刘壹尽管表面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内心对未来却很是悲观,除非孙权的吴地援军能够击败刘景,否则豫章势难保全…… 就在孙贲四下求援之际,诸葛亮、蔡升分别沿南、蜀二水东进,沿途汉平、上蔡、建城诸县,其长吏或献城而降,或挂印绶而走,只有新淦试图守城对抗荆州军。诸葛亮率众一日克之,继而北上与蔡升合军,杀往南昌。 却说庐陵太守孙辅收到兄长孙贲的信,得知宜春失守,也是大惊失色,急招军师刘惇前来。 刘惇乃青州平原郡人,因躲避家乡战乱,客游庐陵,其不但学识渊博,更精通天文、占卜之术,每当地方有水灾、旱灾,乃至寇盗,他都能提前知晓,指明出处。 孙辅对刘惇的前知之能十分惊异,任命他为军师,全军上下皆敬畏其能,呼为“神明”。 刘惇一到,孙辅马上起身相迎,将兄长孙贲请他出兵突袭宜春的前后经过和刘惇说了一遍,道:“军师,烦请你替我占卜一番,此次出兵,是吉是凶。” 自从见识过刘惇的神异后,孙辅也开始慢慢变得迷信起占卜之术,每次出兵,必要先请刘惇占卜一番,军中将士也是见吉则欢天喜地,见凶则如丧考妣。 刘惇闻言轻轻颔首,以《六甲孤虚法》占卜,待卜出结果,刘惇为孙辅讲解道:“甲寅旬,子丑为孤,午未为虚,从北方入。从卦象上看来,兵祸确实起于北方。” 孙辅追问道:“那此卦是吉是凶?” 刘惇沉默良久,叹道:“凶!” 第五百零八章 南昌 别人敬畏刘惇如神明,刘惇却自家事自家知,他的占卜之术哪有什么神异,只是他熟知天文、地理,又善于揣摩人心,所以才能屡屡先人一步,察知灾祸。就算判断错误,也能以“天道无常”搪塞,反正全凭一张嘴。 刘景倾荆楚一州之军,水陆同时进击,夹攻豫章,连战连捷,势不可挡,根本不是一郡两郡之力能够抗衡,刘惇自然不看好孙辅派兵北上,是以占卜为凶。 “……”一听是凶卦,孙辅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他从小失去父母,乃是被兄长孙贲一手抚养长大,两兄弟有着极深的感情,如今兄长孙贲为楚贼所迫,危在旦夕,无论卦象是吉是凶,他都会出兵相助。 之所以让刘惇占卜,本意是想为此次出兵讨个吉利,没想到却卜出凶卦,真是晦气。 孙辅强笑道:“周武王伐纣,占曰大凶;晋文公伐楚,亦占曰凶,然二者最终皆能克敌制胜,由此可知,占卜可信而不可尽信。” 刘惇知道孙辅的心意,便顺着他的话道:“孔子有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上天不言,所谓占卜,不过是利用神灵之物偷窥天意,但天意高远,又岂能尽知?吉可为凶,凶亦可为吉,皆在人心。” 孙辅起身对刘惇道:“兄长有难,不能不救,我打算派兵三千北攻宜春,还请军师不要将卦象告诉将士,以免动摇军心。” 孙辅乃刘惇的衣食父母,自然不会拆他的台,“明府只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次日,孙辅即发三千精卒北上,当然,出兵前他故意哄骗将士,称军师占卜为吉,此次出兵,必将获胜,将士闻之无不大喜,个个摩拳擦掌,誓取宜春。 孙辅才送走部曲,第二天就收到南方急报:有荆州军顺豫章水来袭,其船舰数百,兵以万计,南野、赣县望风而降…… 孙辅、刘惇一时间全都傻眼了,怎么南边又冒出一股荆州军?刘景哪来的这么多兵马?! 庐陵南部地处偏远,汉民寡少而山越势众,不服官府,好为暴乱,历来是统治的薄弱地带。 整个庐陵南部地区,只有一两千驻军,面对十倍来犯之敌,拿什么抵挡?可以预见,庐陵南部全部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惇一想到庐陵仅剩两千可战之兵,就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当年他就是因战乱才逃离家乡平原,一路转战多地,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才在庐陵安定下来,他可不想再度颠沛流离。 刘惇心急如焚,赶忙对孙辅道:“明府,今数万楚军自南来袭,庐陵兵少,不足以自守,明府速速召回北上的兵马。” “这……”孙辅犹豫不决。 “明府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刘惇不由跺脚道,“孙豫章虽与楚军交战不利,麾下甲士犹有万余,南昌又有金汤之固,楚军仓促间绝难攻下南昌,待孙讨虏援兵抵达,南昌之围立解。 刘惇又分析道:“反倒眼下庐陵形势凶险万分,若明府不召回北上之军,待楚军席卷南部,沿赣水而来,庐陵必不保也!” 孙辅听罢,面色不住变化,良久,仰天长叹道:“非我不助兄长,实在是自顾不暇……”随后派人连夜追回北上之军。 ………… 南昌,寓意为“昌大南疆”,相传为汉初名将灌婴所筑,因此南昌别名“灌城”。 南昌城墙高大坚固,周回达十余里,有南门、东门、北门、皋门、昌门、松阳门六门拱卫。其西临赣水,东滨大湖,大湖广十里,向南折入南塘,是以南昌三面环水,易守难攻。 由于孙贲已暗中写信给胞弟孙辅,让他出兵从后突袭宜春,心里抱着诱敌深入的念头,没有沿途阻击,而是放任诸葛亮大军一路畅通无阻的抵达南昌城下。 此时四方之兵已陆续赶来南昌,孙贲自将万人据守南昌,而韩当、蒋钦二人则率兵四千,别屯东面湖畔,与南昌互为犄角。 孙贲与豫章文武站在南面的松阳门楼上,遥望城外,只见一支旗甲鲜明,车马众多,军容鼎盛的大军沿着赣水东岸而来,烟尘铺天盖地,行伍不见首尾。 孙贲观察许久,收回目光,和左右叹道:“荆楚一支偏军,尚有如此军势,实难想象刘景亲领之军,该是何等的精锐。太史子义以数千兵卒,对阵刘景数万精锐,败于其手不冤也。” “明府何必长他人志气,我看楚贼并无出奇之处,明府何不趁楚贼新到,立足未稳之际,募敢死开门逆击之,以挫其锋?”开口说话者乃建昌县长潘璋,“璋愿亲率敢死,突袭贼军!” 潘璋兖州东郡人,出身贫寒,性博荡嗜酒,勇力过人,孙权十五岁初出茅庐时,他就追随左右,可谓是孙权的“潜邸之臣”。因此孙权继位江东后,潘璋立刻跟着飞黄腾达,历任别部司马、吴巿刺奸,再转守诸县。 “常闻潘建昌放荡好大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五官掾徐平一旁出声讥讽道。 潘璋为人粗暴,其自恃孙权心腹,常自行其是,不尊守法度,让徐平很是看不惯,数次在孙贲面前指责他,两人由此结怨。 潘璋闻言勃然大怒,手按刀柄,虎目圆瞪。徐平不加理会,他出身豫章徐氏,岂会畏惧潘璋这个兵子,对孙贲道:“城外楚军持军整齐,纪律严明,明府乃知兵之人,应知冒然出击,有败无胜,反而大伤我军士气……” 潘璋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徐平的话,喝问道:“足下畏敌至此,难道是想效仿徐宗么?” 徐平见潘璋拿投降刘景的族兄徐宗来挖苦他,也是大怒,正要回击,孙贲急忙制止,大敌当前,文武失和,这怎么能行。 孙贲分别对他俩进行安抚,而后一手拉着一人,肃容说道:“今楚贼已兵临城下,南昌有倾覆之危,还望诸君能够暂时摒弃私怨,一致对外,共拒大敌。” “诺。”不惟潘璋、徐平二人,左右文武皆齐声应道。 潘璋口中答应,面上却犹有不平,被徐平这么一搅合,出击的提议,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竖儒!我早晚必杀之!”潘璋心中恨恨道。 诸葛亮乘坐素舆,直抵松阳门外,遥望少年时代生活过数月之久的南昌,心中感慨万千。 当年诸葛亮随叔父诸葛玄逃离南昌时,不过仆数人,车数乘,牛马数匹;今日重回南昌,却拥众数万,舟车千计,骑千匹。 “可惜南昌终非故乡……”诸葛亮心下微叹,琅琊,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家乡,也不知何时才能真正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即使诸葛亮坚信刘景乃命世之人,有主宰天下之象,却也不认为短期内能够打回徐州琅琊。 诸葛亮喃喃自语道:“先取豫章、庐陵,次取江东,而后便可规划徐、豫,一步一步来……” 诸葛亮以自身做诱饵,暗伏精兵,在许昌城下停驻许久,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对方来攻。 诸葛亮哂然一笑,当即掉头而返,于南昌以南数里外,临近水源处一处空旷之地挖堑筑营。 第五百零九章 设计 孙贲死守南昌,闭门不出,与东湖别营成犄角之势。 诸葛亮率领之军不过两万人,而孙贲则拥兵万余,实力虽稍逊诸葛亮一筹,却也相差不远。 这样的实力对比,显然不足以让诸葛亮放开手脚攻打南昌,必须要将孙贲从南昌引出来。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攻打东湖别营,毕竟东湖别营一破,南昌就成孤城了,孙贲不敢不救。 接下来两天,诸葛亮命人入山林采伐木材,修造攻战器械。 “军师,新淦县长周凤求见。”正在大帐中和徐庶、杨仪等人几人商讨军务的诸葛亮,忽闻侍卫禀报,不由微微一怔。 “周凤不好好待在新淦,来我这里干什么?”诸葛亮心中疑道。他没有对周凤食言,在东进的过程中攻下汉平、新淦诸县后,立即上表周凤试守新淦县长。 “带他进来。”诸葛亮道。 “诺。” 周凤被侍卫领进帐中,面对坐在主位上的诸葛亮恭恭敬敬拜道:“小人周凤,拜见军师。” 诸葛亮与徐庶、杨仪相视而笑,忍不住提醒周凤道:“足下现在已是一县之尊,为国牧守百里之疆,岂能再自称小人?” “小……”周凤急忙改口道:“在下乡野粗鄙之人,不知礼仪,让军师及诸君见笑了。” 诸葛亮邀周凤就坐,开门见山问道:“足下弃县寺于不顾,跑来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周凤回道:“在下被军师委以县长之任,不胜感激,只恨不能追随左右,杀敌建功。知军师专意南昌,一时无暇东顾,便自作主张,出兵东取临汝。” “嗯?”诸葛亮面色微讶,临汝县位于新淦县以东,因为不在行军路线上,所以诸葛亮也就没有出兵占领。周凤寇盗出身,从不是个安分的人,其私自出兵占领临汝,诸葛亮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在下攻克临汝后,在城中抓获了庐陵太守孙辅的使者,并在其身上搜出孙辅写给孙贲的信。”说到这,周凤将信从怀中取出上交诸葛亮,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说来孙辅使者也是倒霉,庐陵与南昌之间主要有两条道路,分别途经新淦和临汝,孙辅使者知道新淦已经易主,便改道临汝,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诸葛亮打开信匆匆一瞥,不觉失笑,他还道孙贲为何不做抵抗,任由他一路长驱直入,进抵南昌,原来是打着让孙辅从后偷袭宜春,断他后路的念头。 可惜孙贲算盘打得再精,也猜不到荆州军还有一支人马,从南进攻庐陵。 孙辅的这封信,正是要告诉孙贲,庐陵南部遭到荆州军袭击,眼下庐陵形势十分不妙,他要先图自保,暂时无力攻打宜春。 “元直,你也看看……”诸葛亮将信交给身旁的徐庶。 “军师莫非想要利用这封信大做文章?”徐庶快速扫视一遍,又把信递给邻座的杨仪。 诸葛亮颔首道:“没错,我等可佯装宜春遭袭,使营中将士鼓噪,并大举调兵回援。孙贲探知此事,定然按耐不住,十有八九会倾巢而出,与我决战。” 徐庶暗暗点头,认为这个计策可行,孙贲上当的概率极大。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攻打东湖别营,以引出孙贲,可东湖别营虽新建不久,防备未周,到底也是一座重兵据守的营垒,强行攻打,损失绝不会小,届时孙贲出兵袭其后,很容易顾此失彼。 相比之下,诸葛亮这个计策就好多了,引诱孙贲主动来战。 杨仪也认为此计可行。 诸葛亮对徐庶、杨仪道:“元直、威公,此事由你二人负责。”徐庶思虑精细,处兹不惑;杨仪才智敏捷,勇于任事,只有交给他们办,诸葛亮才能安心。 “诺。”徐庶、杨仪起身领命。 诸葛亮目光重新转回到周凤身上,赞道:“足下旬日之间,连立大功,真可谓我军福将也,我看用不了多久,足下就有机会荣登两千石了,请继续努力。” 诸葛亮所言两千石,指的当然不是比两千石的校尉、中郎将之流,而是一郡之太守。当然,诸葛亮这话只是为了勉励周凤,他距离太守之位还差得远呢。 周凤却信以为真了,咧嘴笑道:“借军师吉言,若能为两千石,我家必可跻身宜春著姓。” “勉之。”诸葛亮笑道。 接下来又风平浪静的过了几天,算算时间,差不多应该“收到”宜春的“消息”了,在徐庶、杨仪的亲自主持下,荆州军将士相继鼓噪起来,诸营皆哗。 这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被江东军斥候第一时间察觉,消息很快便传回南昌。孙贲听罢大喜,心道:“难道国仪(孙辅)已经出兵夺取宜春了?就算暂时未下,也必攻之甚急,不然楚贼何至于慌乱成这个样子?” 豫章文武则大多茫然不解,孙贲唯恐走漏消息,导致计划失败,没有告诉任何人,知情者只有身旁寥寥几名亲信,连功曹刘壹、五官掾徐平都未透露。 二人虽是他治理豫章的左膀右臂,但如今这个危急时刻,他实在对二人没有半点信心。 当年刘壹能说服华歆放弃抵抗,出迎孙策,难道就不会背叛他吗?徐平族兄徐宗已投降刘景,谁知道徐平心里有没有同样的想法? 这些豫章大族出身的士子,首先考虑的是家族,其次才是君主,如果归顺刘景对家族有益,关键时刻,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孙贲,投入刘景的怀抱。 孙贲也不多做解释,招呼众文武赶往南城墙,观察敌情。 荆州军营驻扎在南昌以南数里外,双方距离颇远,看不真切,好在斥候不断传回消息,荆州军诸营陆续哗然,不过情况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在敌将的安抚下,诸营已经陆续安定下来。 豫章文武尽管不知荆州军出了什么事,见没有发生营啸,大感失望,孙贲却成竹在胸。 入夜,斥候突然来报,荆州军正暗中调动兵马,情况不明。 第五百一十章 计成 孙贲夜间始终没有上榻休息,一直在等待消息,人定时分,终于等到荆州军营异动的消息。 豫章文武此时大多也没有休息,孙贲便再度带着众人登上松阳门楼,见远处的荆州军营垒灯火暗淡,与平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像有大动作的样子。 孙贲则自以为看穿了荆州军的计策,心下笑道:“宜春对楚贼至关重要,不容有失,楚贼此刻想必早已心急如焚,却怕我有所察觉,不敢在白天调兵遣将,只敢在夜晚悄然无息回援。” 豫章文武至今仍被孙贲蒙在鼓里,对此议论纷纷,有猜荆州军要夜攻南昌的,有猜要夜袭东湖大营的,有猜要分兵攻掠周边诸县,以进一步孤立南昌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一而足。 最终还是孙贲亲自揭开了谜底,豫章文武皆大吃一惊,继而倍感振奋,最近一段时间,荆州军带给他们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北面刘景大军连克彭泽、历陵、柴桑,大败太史慈,兵锋直抵距离南昌仅有百里之遥的海昏。 百里是一个什么概念? 正常行军,仅需两天,急行军,一日可至。 数天前,他们就失去了海昏的消息,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刘景大军并没有出现在南昌,这代表海昏虽遭到围困,却未陷落。 海昏守军皆为太史慈精锐部曲,加上家眷都在城中,是以人人有拼死守城之心,以荆州军战力之强悍,一时也难以攻克。 但海昏守军终究人数有限,面对数十倍于己的荆州军的围攻,城池失守不过是早晚的事。 其实不止海昏,鄡阳、鄱阳诸县,近来也都失去了音讯。 诸县不比海昏,城小兵寡,十有八九已经沦陷或投降。 南昌以北,如今还在坚守的,除了海昏,就只有地处偏远,由太史慈据守的艾、西两县,因刘景一时鞭长莫及,才逃过一劫。 西面诸葛亮就更不用说了,由于豫章疏于西部防守,让诸葛亮几乎兵不血刃便席卷了整个豫章西部、南部,一路势如破竹的杀到南昌城下。 毫不夸张的说,豫章已被刘景、诸葛亮两支大军彻底肢解,陷入支离破碎的局面,包括郡治南昌在内,诸县只能各自为战,形势之危急,可见一斑。 而且更让豫章文武心惊的是,一旦让刘景、诸葛亮对南昌完成合围,众人只要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那绝对是有死无生! 豫章文武曾寄希望于孙权的吴地援军,可随着彭泽、柴桑相继沦陷,长江入口、彭蠡湖、北段赣水全部落入荆州军之手。 他们十分怀疑,吴地援军真的有能力击败刘景,突破荆州军的重重封锁,赶来救援南昌吗? 江东军要是有这等惊天的战斗力,去年在江夏又岂会被黄祖打得丢盔卸甲,大败而归。 豫章文武也曾对庐陵太守孙辅抱以期望,毕竟孙贲、孙辅向来兄弟同心,豫章有难,孙辅绝不会坐视不管。结果让他们失望的是,孙辅居然迟迟没有动静。 现在他们才知道,原来孙辅并未见死不救,而是孙贲担心走漏风声,向众人隐瞒了消息。 孙贲之前种种令人费解的做法,也都有了充足的解释。 若能借此机会一举击败诸葛亮,解除南昌之围,他们就能从容应对北面的刘景了。到时联手吴地援军,一南一北两面夹击,何愁不能赶走刘景,尽复失地? 当即便有一名司马满脸兴奋的提议道:“将军,楚贼闻后路断绝,上下怀恐,必生退走之意,而再无奋战之心,此时何不趁机派遣精锐,夜袭其营……” “不可!” 刘壹不等那名司马说完,立刻出言反对道:“诸葛亮是刘景麾下大将,其行军,进如风,止如山,戎陈整齐;其立营,营垒、障塞、藩篱……皆应绳墨。” 刘壹顿了顿,继续道:“由此可知诸葛亮乃用兵谨慎之人,今潜兵回援,岂能不做防备?营中定有伏兵,明府仓促夜袭其营,恐会落入诸葛亮算计之中。” 司马一脸不屑道:“君士大夫,不知兵也,不宜妄论军事。畏首畏尾,如何能战胜敌人?” 孙贲斥责司马道:“不可胡言乱语。刘君乃老成持重之言,与我不谋而合。”他也认为楚贼不会大意到疏忽防备,此时派人突袭其营,十有八九讨不了好。 见众武将面上多有不服,孙贲又说道:“楚贼虽然人心动荡,但营垒严整,足以自守,想要通过夜袭击败楚贼,可谓万难。不如待其分兵回援,然后作势断其后,逼楚贼出垒决战!” 这次无论文吏,还是武将,无一反对,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们惟一的自救方法,必须要赶在刘景大军抵达南昌前,击败城外的诸葛亮大军。 后半夜,城外的斥候回报,称楚军防卫愈严,探骑四出,有大股兵马,出营向南而去。 豫章君臣,无不额手称庆。 不过他们的好心情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晚上,等到白天,城外兵船忽然来报,有十余艘荆州军船舰,自北突入南昌附近水域。 这支规模不大的舰队,尽管很快就被己方兵船驱离,豫章君臣仍相顾失色,因为这预示着刘景大军距离南昌越来越近了。 孙贲强忍住焦躁不安的心,又等了一天,确保回援宜春的楚贼已经走远,来不及赶回,才派人传令东湖大营的韩当、蒋钦,让他们大张旗鼓,率军南下,对外声称要出后断荆州军粮道。 荆州军反应略显“迟疑”,显然不愿此时出战,可最终顾虑后路,不得不上钩,派遣步骑数千前往截击韩当、蒋钦,双方对峙于南昌以南,荆州大营以东。 “吾计成矣!”孙贲见楚贼终于如愿离开营垒,喜出望外,当即留千余羸兵守城,亲率八千步骑,大开城门,赶赴战场。 “吾计成矣。”诸葛亮望着孙贲亲自领军,倾巢而出,对徐庶、杨仪等人笑道。 第五百一十一章 开战 韩当、蒋钦,一个军旅陪隶,一个闾里游侠,出身都不高,没读过什么书,更别提兵法了。 不过两人带兵多年,特别是韩当,从极北的幽州之地,辗转大半个天下,一路打到长江以南,可谓用兵老矣。虽然说不出“军扰者,将不重也;旌旗动者,乱也。”经验与眼力却都不差。 对面的荆州军旌旗杂乱,队伍交错,乍一看似乎符合军心动荡,仓促出战的形象,可不知怎地,韩当总隐隐感觉不对劲。 蒋钦不及韩当敏锐,但他为人谦虚谨慎,听了韩当的疑虑,细心观察下,也慢慢品出不对。 韩当性情果决,立即便派数百轻兵前去试探荆州军的虚实。 结果证明,他们的感觉没错,荆州军的乱象只是表面,实际上方阵散而不乱,士卒杂中有序,派去的轻兵很快就败下阵来。 韩当、蒋钦不由面面相觑,内心皆生疑窦,荆州军竟然精锐至此?就算面临后路断绝,军心不稳,依旧能够保持战斗力? 蒋钦眉头深锁,对韩当道:“韩校尉,孙府君虽使孙庐陵袭取宜春,但我们至今也没有收到南边的消息。你说,楚贼连日来的种种表现,会不会是为将我们引出,而故意设下的圈套?” “应该不是,”韩当想了想,摇头道,“楚贼前天确实派遣数千人回援宜春,我方探骑一路尾随,亲眼看到楚贼渡江西去,后面也没有发现楚贼潜回。” 韩当猜测道:“或许楚贼自恃有刘景在北为奥援,加上诸葛亮治军有方,才慌而不乱……” 韩当、蒋钦正讨论间,孙贲率步骑八千出南昌,赶来与二人会合。与此同时,荆州军亦大开营门,鱼贯而出,驰赴战场,双方皆摆开阵势,大战一触即发。 孙贲乘马出于阵前,遥望对面的荆州军阵地,只见荆州军方阵随旗而动,士卒如臂使指,整个阵地除了移动时发出的声响外,几乎听不到一点杂音。 待列阵完毕,荆州军士卒黑压压一片,无边无际,好似乌云盖顶一般,铺满整个视野。各色旌旗杂居其间,迎风飞扬,长矛密集如林,玄甲耀日夺目,远远望去,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 此时不用韩当、蒋钦再和孙贲多说什么,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对面的荆州军乃是一支士气锐盛,军纪严明的虎狼之师。 见到这样的对手,孙贲内心开始止不住疑神疑鬼起来,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出战前那种必胜之念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可惜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然,孙贲身为一军主将,众目睽睽之下,自是不能露怯,面上始终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对孙贲来说,惟一的好消息是,荆州军分兵回援后,能够出战的人数并不比江东军多多少。 鉴于楚贼强势,孙贲决定修改计划,变攻为守,以韩当为前部,潘璋为左部,蒋钦为右部,孙贲自将精锐居中,严阵以待。 时值日出,一万五千名荆州军将士皆屏息凝神,屹立不动,静静等待中军那辆装饰简朴的车舆下达作战命令。 素舆内,诸葛亮危襟正坐,成竹于胸,万众期待下,手旌指向前方,麾旗随之摇动,顷刻间,数十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 荆州军率先发起进攻的,既不是黄忠、魏延所在的中军,也不是蔡升所在的右军,而是单日磾统帅的五部荆蛮所在的左军。 单日磾麾下这五部荆蛮,主要由衡山旧部,及武陵蛮组成,总兵力超过四千人。 衡山旧部随单日磾投入刘景麾下,征战多年,铠甲兵器已和汉人士卒无异,加上单日磾善于治军,战力之强,不逊于汉营。 武陵蛮质野不驯,彪悍好斗,曾凭借自身骁勇与地利优势,同装备精良的汉军血战百余年,经过单日磾的调教,武陵蛮战力提升极快,直追衡山旧部。 单日磾出身蛮夷,却素有雄心壮志,去年他率部留守武陵,未能随刘景北伐,后来虽北上镇压了三峡邓忠、邓任之乱,但这点功劳对他来说也就聊胜于无。 此次攻打豫章,几乎兵不血刃就杀到了南昌城下,如今好不容易引出孙贲,单日磾哪还忍得住,立马主动请缨,为军先登。 诸葛亮见他求战心切,也乐得答应。 对面江东军打出的旗号是“别部司马蒋”,对此单日磾不屑地撇了撇嘴,他现在的官职可是衡山中郎将,而且得到了汉庭的承认,别部司马算个屁,他手下就有好几个军司马、别部司马。 单日磾一声令下,前营八百余人快速向江东军阵地推进。 冲在最前方的荆蛮,相比后面的同伴明显更加高大健壮,他们不但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手中亦持数尺板楯,罩住周身。 在这些楯甲士的身后,是手持角弩的弩手,弩手之后,则是刀楯、矛楯等,他们无一例外,使用的都是汉人的制式武器。 双方相距百余步远,江东军阵地就开始弓弩集射,荆蛮任由箭矢雨点般砸落,闷头举楯,继续猛冲,直至相距数十步,荆蛮弩手才扣动弩机,大叫还击,仅仅一轮弩射,战果就堪比江东军多轮射击。 一来抵近射击,杀伤力更强。二来荆蛮有弩猎传统,单日磾麾下弩手之前多是弩猎老手,弩射本领完爆对面的江东军弩士。 荆蛮第二轮弩射很快来袭,不过这一次江东军有了防备,应对充分,以彭排挡下了大部分弩箭,只有少量的流矢,穿过盾墙的缝隙,伤害到里面的士卒。 荆蛮随后又发动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弩射,此时双方已是近在咫尺,荆蛮楯甲士个个悍不畏死,直接持楯蛮撞上江东军的盾阵,强行撕开一道道缺口。 后面手持刀矛板楯的荆蛮,口中呼喊着蛮音,顺着缺口蜂拥而入,与江东军士卒贴身厮杀。 由于荆蛮性情憨直,血性好斗的特点,完全没有试探,双方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白热化。 第五百一十二章 伏兵 蒋钦是九江郡寿春人,九江、庐江等淮南之地,境内也生活着大量的蛮人,他们与一江之隔的山越关系不大,反而和荆蛮的分支,江夏蛮同根同源。 蒋钦对蛮人自然不陌生,事实上由于蛮人天性劲勇,乃是天生的战士,蒋钦麾下就有几十个九江蛮。可像眼前这支完全以汉军的组织形式作战的蛮人,他却是从未见过。 这有些像江东的山越兵,不过山越并不是单纯的异族,里面参杂了不少汉人流亡逋逃,加上将领悉为汉人,才能有此效果。 眼前的这支荆蛮,据蒋钦观察,从上到下都是蛮人,却能严整如此,不能不让他感到惊异。 荆蛮固然勇猛,可到底只有八百余人,不足以击穿防线,是以蒋钦尚显从容,但随着单日磾不断增兵加码,蒋钦终于感到压力了,亲赴第一线指挥防守。 左路的单日磾开打不久,中路的黄忠、魏延,右路的蔡升也相继对江东军防线发起进攻,顷刻间,两军便爆发全面大战。 蔡升将五百铁骑驻于阵后,目不转睛的望着前方战场,眉头渐渐锁紧,神情也越发严肃。 按照诸葛亮的战前计划,他这一路将是此战的主要进攻方向,为此诸葛亮拨给他五百铁骑,以便于击溃江东军的防线。 可开战已有一段时间了,他这一路却迟迟打不开局面,战事进展比不上中路的黄忠、魏延也就罢了,竟然连左路单日磾的荆蛮军团也比不上,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蔡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倒不是蔡升部曲精锐不及其他两路,问题出在敌人的身上。 对面打出的旗号是“武猛校尉潘”,蔡升除了知道此人名叫潘璋,为人骁勇善战,是孙权的亲信爱将,其他就一无所知了。 没想到这样一个默默无闻之辈,治军严整,排兵布阵,比起名声响亮的韩当还要得法,以致蔡升的精锐部曲和没能占到丝毫便宜。 蔡升显然对这样的局面十分不满,传令让前线上久攻不下,锐气已失的将士暂时退下来休整,换上一批新的生力军继续攻,蔡升亲执桴鼓,鼓舞士众。 古人云:“为将执桴鼓,则有必死之义。”众将士见蔡升自执桴鼓督战,上下咸奋,无不踊跃,勇往直前,一举攻入江东军阵地,将战线向前推进。 比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突破的蔡升,中路坐拥黄忠、魏延两大绝世猛将,两人身先士卒,连连突破,势不可挡,以韩当之能,亦生出难以招架之感。 眼见防线摇摇欲坠,韩当再也坐不住了,亲率数十精骑,逆击荆州军,一番殊死搏战,总算成功击退敌人,稳固住了防线。 黄忠、魏延也不气馁,整顿部伍,轮换战士,重新组织进攻。万人以上的会战,除非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决出胜负,打上一整天,甚至打上几天都是正常现象。 红日渐渐爬升至天际中央,战场上交战之声,依然不绝于耳,两军从日出鏖战至日中,三个多时辰的高强度作战下来,士卒不仅疲惫万分,亦饥渴难耐。 荆州军中军,大纛下。 徐庶幅巾披甲,立于舆上,目光从战场上收回,对车中从容安坐的诸葛亮道:“军师,久战之下,敌军已师老兵疲,强弩之末矣,毕其功于一役,就在现在!可令刘上庸率部出击了。” 荆州军此次出战人数只有一万五千,江东人以为荆州军分兵回援宜春了,实则刘亮正带领六百铁骑,三千劲卒作为伏兵,守在营垒,等待诸葛亮召唤,以在紧要关头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诸葛亮轻轻颔首,他也认为不宜再拖下去,眼下不但对方士众饥疲,己方也同样如此,每拖延一刻,伤亡都会急剧增加。 诸葛亮命人大发战鼓,同时摇动大纛旁的黄色旗帜,一时间鼓声大震,旗帜翻飞。 刘亮一直站在营垒中的望楼上观察战场,一见诸葛亮信号,心中大喜,再也按耐不住,以最快速度下了望楼,跃上战马,在他身后,是三千余酒足饭饱,精力充沛,士气高昂的步骑甲士。 “成败之机,在此一举,大功唾手可得,诸君咸共努力!” 出击前,刘亮没有过多废话,毕竟他们是伏兵,需要隐蔽行动,稍稍鼓励一番后,便率领三千余步骑甲士出营垒北门,由北面迂回向江东军右翼。 刘亮这支伏兵一经出现,立刻引得江东军上下一片哗然。 当前两军将士已苦战半日,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到达某种极限,刘亮这支人数高达三千余,甲兵精良的步骑,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贲犹如一个赌输一切的赌徒一般,双目赤红,情绪失控,不住怒吼咆哮,他此刻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楚贼从哪里变出这么多的伏兵?难道他们没有回援宜春?是不是国仪(孙辅)那边出现了什么变故?……可惜,眼下没人能解答他的问题。 蒋钦没有孙贲这么多的疑问,事实上他现在也没心思疑问,他所在的右部,正是刘亮的攻击目标。 右部将士苦战多时,突然遭到伏兵侧击,本就惊恐不已,何况伏兵还是自北而来,隐隐截断归路,右部将士愈加恐慌,仓促布置的防线根本挡不住刘亮步骑的突击,不久便土崩瓦解。 蒋钦不甘就此束手待毙,退到后面试图重新再布置一条防线,可惜刘亮根本不给他时间,率领铁骑如狂风扫落叶般扫过,让蒋钦所有努力全部付之流水。 与此同时,正面战场,没有蒋钦在后压阵,加上侧翼遭袭,江东军将士渐渐顶不住单日磾荆蛮军团的猛攻,防线不断失守。 单日磾见刘亮已经取得突破,当即毫不犹豫,下达全线进攻的指令,霎时间,数千荆蛮排山倒海般接连冲击江东军的阵地。 在单日磾、刘亮两面夹攻下,江东军右部终于抵抗不住,土崩瓦解,全线溃败。 第五百一十三章 斩当 刘亮伏兵突袭江东军右翼之际,蔡升亦重新持矛上马,率领铁骑对江东军左翼发起冲锋。 大战至今,蔡升已三冲江东军左翼,反复蹂躏其阵,光是他一人,就亲手格杀数十人,直杀得矛折刀缺,血流满袖,麾下铁骑随其屡陷敌阵,亦斩敌无数。 换做一般人,或许早就顶不住了,但偏偏潘璋不是一般人,尽管其为人粗鄙,却治军肃然,置阵坚严,颇有大将之风。加上亲当锋矢,为士卒先,深得众心,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击退蔡升的进攻,力保阵地不失。 然而潘璋守得再好也没用,右翼一崩,连锁反应下,他所在的左翼防线也跟着动摇起来。此时蔡升铁骑又再度来袭,防线终于承受不住,转瞬间支离破碎。 “杀……!” 蔡升率领铁骑突入敌军防线,于敌阵内纵情驰骋,手中新换的骑矛锋刃甚利,挥舞之间,鲜血喷溅,肢首乱飞。 “杀……!” 数百甲具精良的铁骑如影相随,一路横冲直撞,肆意陵蹈阻路之敌,刀砍矛搠,疯狂屠戮亡命溃兵。 “杀……!” 步卒继而跟进,给予摇摇欲坠的敌军最后一击。 继右翼之后,江东军的左翼也没能逃过溃败的结局。 一时间兵败如山倒,将卒不分尊卑,并肩争逃,潘璋脸色狰狞,直接把劝他逃命的侍卫砍了,又接连截下一曲长、一司马,毫不手软的将二人斩杀当场,其中那名司马还是他的爱将。如今非常之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正好可以借其人头震慑人心。 果然,溃逃的将士看到潘璋竟然连自己的亲信司马都杀了,半点不留情面,皆大骇止步。 潘璋目光凶狠地瞪着一众溃兵,厉声喝道:“敢退者,杀!敢逃者,杀!罪及家人!尔等此时若随我返身战斗,可既往不咎,否则……”潘璋语气森森。 溃兵们听到潘璋话里的威胁,顿时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稍稍从慌乱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心里纵然百般不愿,可想到后方的家人或因自己而遭到株连之祸,也只能乖乖就范,返身再战。 潘璋的队伍逆流而上,沿途收拢溃兵,仿佛滚雪球一般不断壮大,很快便与荆州军撞上。 蔡升心中颇感惊讶,没想到潘璋竟然还能够重整旗鼓,随即冷冷一笑,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对方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 蔡升并未盲目正面强攻,虽然他有十足的自信击溃之,但正面强攻无疑会加大伤亡,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以步卒正面牵制,他本人则率铁骑从侧翼突击。 江东军将士本就是靠着对家人的信念在强撑,能够返身再战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哪里经得住铁骑的侧翼突击,顷刻间再度大溃,这次潘璋就算杀再多的人,也止不住溃败之势了。 潘璋自知无力回天,不禁长叹一声,吃了败仗已是让他羞愧难当,说什么也不愿就此逃离战场,明知败局已定,还是带着十余骑撤往中军,与孙贲会合。 追击溃敌无疑是战场上斩获最易最多的时候,不过蔡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配合另外两路,夹击江东军中军,是以蔡升没有过多追杀溃敌,掉转兵锋,率领步骑紧随潘璋之后,杀往中军。 左右翼皆溃,前军亦独木难支,在黄忠、魏延的持续猛攻下,阵地接连失守,不断向后败退。 黄忠遥望韩当策马横矛,往来驰骋,整厉将士,敌人前军之所以能够一直撑到现在,除了孙贲不断派兵增援,也和此人有莫大关系。 韩当不仅领兵能力不俗,个人勇武同样值得称道,每每防线出现险情,韩当便与麾下数十骑逆击陷阵,等到防线重新稳固,便立刻退回阵内,从不恋战。 正因为如此,使得黄忠、魏延几次围杀行动,都没能成功。 不过连番大战下来,此时韩当麾下从骑已阵亡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也人人带伤,筋疲力尽,很难再随韩当冲锋阵线。 眼见敌军节节败退,却始终吊着一口气就是不肯“死”,黄忠耐心尽失,将指挥权暂时移交给魏延,他带着数十骑顺着敌阵缺口杀入,径直冲向韩当。 “挡我者,死!”黄忠一马当先,借着战马冲势,一杆大铁戟左右横扫,敌军甲士仿佛纸糊的一般,瞬间被扫荡一空,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只留下满地的尸体伤者与残兵破刃。 其麾下铁骑亦奋勇争先,以一敌十,势不可挡。 江东军早已是强弩之末,见黄忠神勇如此,简直如战神一般,其所过之处,士卒为了活命,纷纷避其锋芒,退往两侧。 一路波开浪裂,转眼间黄忠便已飞马冲至韩当近前,其目光死死锁定韩当,以大铁戟遥指,口中暴喝道:“北奴受死!” 韩当闻言勃然大怒,他很忌讳别人提起他曾为军旅陪隶的经历,更别说直接以“北奴”称之,韩当横矛回骂道:“楚贼徒逞口舌之利,素来上前领死!” 韩当左右从骑试图上前阻击黄忠,然而黄忠一路杀来,力气丝毫不见衰竭,气势反倒攀至巅峰,此时可谓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大铁戟下,无一合之敌,几息之间,便击破阻拦。 韩当自不会乖乖等在原地受死,在黄忠冲出的一瞬间,韩当策马奔至,直刺其面。 遭到韩当突袭,黄忠夷然不惧,右手一挥大铁戟,抵住其矛锋,左手不知何时已反握住赤血宝刀,闪电般斩向韩当脖颈。 韩当大吃一惊,扭腰缩颈,险险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未等庆幸,胯下战马忽然一个踉跄,扑倒于地,韩当一时无备,身躯重重砸落在地上。 原来黄忠刀斩韩当只是虚招,真正目的是吸引韩当注意,暗中以戟支割断韩当坐骑后蹄。 韩当这下摔得很重,一时间头昏脑涨,起不得身,不待黄忠回转,其麾下铁骑便接连出矛刺向韩当,霎时间,韩当肢体连中四五矛,口中发出连连惨叫。 最终黄忠一刀斩断韩当头颅,使其彻底失声。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后事 黄忠捞起韩当头颅,见其虽死而神色犹厉,将其头高高举起,纵声吼道:“韩当已死……” “韩当已死……” 左右皆扬声附和,随后全军将士发出震天般的欢呼声。 “杀……!”黄忠以大铁戟挑着韩当首级,继续跃马突进,江东军士卒望之无不肝胆俱裂,轰然作鸟兽散,无一敢阻拦者。 魏延见黄忠成功击杀敌将韩当,趁机挥众猛攻,一举冲垮江东前军,与两翼合围孙贲中军。 “杀啊……杀啊……” 面对荆州军西、北、南三面排山倒海般持续不断的进攻,江东中军顿时险象环生,岌岌可危。 蒋钦浑身血污,手拄长矛,声音嘶哑地对孙贲道:“府君,此战我军败矣,继续缠斗下去,也不过徒增伤亡,不如暂时退回南昌,据城自保,以待东援。” 蒋钦一开口,左右也都纷纷来劝,孙贲脸色格外阴沉,目光凝视战场,一言不发。 从刘亮伏兵出现在战场的那一刻起,这一战就已彻底失去悬念。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明知必败,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局不断败坏,直至一败涂地。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中了诸葛亮的诡计造成的,孙贲心中羞愤可想而知,已生决死之意。 眼见孙贲不为所动,蒋钦一时间心急如焚,话语不由重了起来,“为将者,当胜而不骄,败而不馁,府君何必计较于一时之成败?南昌,豫章之郡城,江东之要冲,绝不可落入楚贼手中,否则豫章、庐陵二郡必定不保。讨逆(孙策)、讨虏(孙权)视府君为肺腑,封于豫章,倚为藩屏,府君何忍辜负……” 孙贲被蒋钦说得羞愧不已,终于醒悟过来,忍不住吁叹道:“若非公奕直言,几坏大事。” 言讫,孙贲将麾旗交给一名亲信部下,让他代替自己坐镇中军指挥,而后与蒋钦、潘璋等将带着百余骑悄然向东遁走。 孙贲虽然已经尽可能小心行事,但他毕竟是一军之首,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众将士看到主将弃军而逃,自然有样学样,顷刻间,中军尽溃,士卒亡奔。 孙贲出逃,不但没有瞒住江东军将士,也没能逃过荆州军的法眼,刘亮、蔡升很快就锁定了孙贲,尤其是北面的刘亮,率骑提前封死了孙贲的北归之路。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孙贲等人别无他法,惟有正面强突刘亮的骑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遥望孙贲百余骑径直冲过来,刘亮冷冷一笑,将麾下数百骑兵分作三重,次第迎击。 “轰……!” 双方毫无花哨的撞在一起,由于排在前列的刘亮骑兵人马皆被重甲,手持长矛,并辔齐进,仅仅一轮交锋,孙贲一方就伤亡了二十余骑,蒋钦亦遭创落马。 “公奕……”潘璋看到蒋钦自马上摔下,不由大惊失色,环首刀左劈右砍,接连击杀数人,随即调转马头,便要去救蒋钦。 恰在此时,只见荆州军一骑高高扬起铁蹄,继而狠狠踏在蒋钦的头上,纵然蒋钦戴有兜鍪,怕是也难以幸免,潘璋看得目眦欲裂,终是放弃了援救之念,打马追上孙贲,护其突围。 孙贲开始被潘璋和从骑死死护在中间,然而随着不断深入,几番血战下来,周围护卫不断减少,屡被荆州军骑兵欺到近前,逼得孙贲不得不亲身搏战。 孙贲戎马十余年,虽也有些武艺,不过陷阵冲突,非其所长,一对一尚能应付,人数一多就显得手忙脚乱了,不一刻就挨了一矛两刀,所幸其身上铠甲十分坚固,仅受些轻伤,无碍行动。 孙贲近乎机械的挥舞长刀,不知与敌人厮杀了多久,眼前骤然一空,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登时充斥心间,“杀出来了……” 接着孙贲环顾左右,随他一同杀出的不过二十余骑,包括蒋钦在内,足足上百健儿皆折在了敌人之手,一时悲从中来。 “府君,小心……!”孙贲忽闻左右示警,心下一惊,还没等有所反应,便感到背部一麻,接着左胸传来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痛,身体前倾,吐血不止。 原来刘亮看到孙贲即将突破封锁,逃出生天,情急之下取出角弓,朝着孙贲连射三箭。 刘亮箭术虽然比不上韩广、阿仆、甘宁、黄忠等神射手,却也极为不俗,前两箭射空后,第三箭终于成功命中孙贲。 “府君……” 潘璋见孙贲遭到重创,身体伏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已神志不清,唯恐他跌落下马,潘璋急忙上前将他抱到自己的马上,随后以刀尖刺伤马股,拼命北逃。 刘亮自然不甘心放过孙贲,与赶来的蔡升率骑紧追不舍,可惜直到追至南昌城下,也只是击杀了几名从骑,未能截获孙贲。 孙贲伤势极重,本已陷入昏迷之中,傍晚,他忽然醒了过来,他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不敢耽搁,急忙派人传召潘璋、刘1、徐平等豫章文武,交代后事。 “文珪,士卒逃回来多少?”说完,孙贲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 潘璋面色如常地回道:“前后返回者约有两千人,加上城中守军千余,尚有甲士三千余,仓库粮食亦足够三千人数月之食,府君无须担忧。” 孙贲心知潘璋是报喜不报忧,南昌形势危矣,叹道:“文珪,我死之后,南昌就交给你了。” “诺。”潘璋抱拳应道。 孙贲不放心,又叮嘱道:“文珪不必强求,南昌可守,则守之,若不可守,文珪便带着士卒向东突围,今豫章各地多已沦陷敌手,惟有东部还算安宁。届时文珪可据葛阳、乐安诸县,东倚丹阳、会稽,南联庐陵,待援军一至,共击楚贼……” “诺。”潘璋再度应诺,心里却不以为然。 孙贲轻轻颔首,又望向刘1、徐平,沉默良久,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勉之。”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不忠 “勉之……?” 刘1、徐平虽极力保持镇定,可脸上仍浮出一抹尴尬之色。 二人一为功曹,一为五官掾,乃是孙贲的左膀右臂,结果孙贲将后事尽托于外臣潘璋,而将二人排除在外,甚至隐隐有告诫之意,摆明了是对他们不信任。 其实这也怪不得孙贲,且不说刘1、徐平皆出身豫章本地大族,绝不会在一根绳子上吊死。 而且严格来说,刘1、徐平只是从属于孙贲的豫章太守府属吏,和孙权并无君臣关系。只要孙贲一死,他们就成了无君之人,可心安理得的转投刘景。 相比之下,孙权嫡系出身的潘璋无疑更加可靠。 孙贲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必然会令刘1、徐平感到寒心,可事至于此,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孙贲确实已油尽灯枯,交代完后事不久,便伤重而亡。 此时城中将士刚刚经历一场大败,困守孤城,风声鹤唳,人皆不安,孙贲身亡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孙贲死后,潘璋第一时间派兵封锁官舍,禁止出入,以防消息外泄,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刘1、徐平也在禁止之列。换句话说,两人被潘璋软禁了。 刘1、徐平面上难掩愠色,即使以孙贲之尊,对两人也是尊敬有加,从无轻慢言行,潘璋区区一个市井无赖,仗着有几分勇力,侥幸得了孙权的宠幸,怎敢对他们如此无理? 刘1性格敦厚,故能隐忍不发,徐平为人一向刚直,与潘璋又素有旧怨,哪受得了这气,立马就发作了,直接撕破脸质问潘璋道:“潘校尉这是何意?” “足下莫急,一会便知。”潘璋按刀冷笑道,看着徐平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见潘璋这般作态,显然是要借机生事,可徐平又猜不出对方的意图,内心十分不安。 刘1试图缓和气氛,潘璋亦不置一词,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三人就这么枯坐在空旷寂静的大堂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徐平忍无可忍,准备拂袖离开之际,忽然听到官舍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接着一将带着十余名甲士进入堂中,向潘璋禀报道;“不出校尉所料,徐平果然通贼,末将从其家中搜出数封楚贼的劝降书信。” “你……!”徐平悚然而起。最近一段时间,他确实收到了一些明里暗里的游说书信,其中就包括族兄徐宗的来信。尽管他不曾背叛孙贲,但也没告诉孙贲,而今被潘璋抓住了小辫子。 潘璋匆匆过了一眼,将信摔在徐平面前,冷笑着说道:“足下平日一副忠臣模样,没想到背地里却干着这等无耻勾当,证据当前,足下还有何话要说?” 徐平强自镇定,说道:“这算什么证据?自楚军入境以来,招降纳叛,应者不绝。我乃豫章大吏,受到楚人游说,再正常不过,我要背叛府君,又何必等到今日?” “哼!任你摇唇鼓舌,颠倒黑白,今日也难逃制裁!”潘璋一边说,一边拔出腰间佩刀。 “你想干什么?”徐平不由面色大变,看着潘璋持刀步步逼近,厉声道:“你敢杀我?!” 刘1亦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劝道:“潘校尉,徐五官为人忠正亢直,绝非背主之人……” 刘1近期也收到了不少劝降信,按潘璋的做法,是不是也要将他杀了?他比徐平聪明的地方,是他生性谨慎,已经将书信全部销毁,没有留下把柄。 潘璋充耳不闻,他想杀徐平久矣,此次就算没有找到通贼信件,他也会伪造一份证据出来,岂会因刘1的劝说而动摇。在徐平、刘1难以置信的眼神下,潘璋挥刀横斩,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徐平的头颅便滚落到了地上。 刘1由于距离过近,被溅了一身血,他怔了许久,才颤颤巍巍的指着潘璋,连道:“你怎敢、你怎敢……?!”他万万没想到,潘璋竟然真的杀了徐平。 潘璋满心厌烦,强忍住砍死对方的冲动,刘1还杀不得,至少现在不能杀,孙贲、徐平死后,刘1已是惟一能够稳定南昌局势的人,潘璋身为外将,威望不足,必须借助刘1来掌控南昌。 想到这里,潘璋耐着性子道:“刘功曹这是什么话?徐平通贼,可谓铁证如山,今非常之时,我以军法斩之,有何不对?” 刘1反驳道:“潘校尉仅搜出几封游说信件,并未找到徐五官背叛的证据,徐五官充其量也就是知情不报,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潘璋挥手打断刘1道:“知情不报,就是不忠,为人臣不忠就该死!” 刘1登时哑口无言。 潘璋又道:“若刘功曹不满我的做法,过后可上报将军,由将军裁决。眼下还望刘功曹能够与我同心协力,共守南昌。” 刘1嘿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潘璋到现在竟然还抱着如此不切实际的念头,当前的形势下,即便孙贲没死,也很难守住南昌,何况孙贲已死,潘璋又擅杀徐平,就更不可能守住了。 刘1将徐平被杀,与孙贲身亡并列,绝非信口雌黄,徐平身居五官掾多年,又好臧否,豫章郡内受过他提携的人不知凡几。 而且豫章徐氏虽然历代名士辈出,却非单纯的经学家族。事实上一个家族要想在豫章这等山越肆虐、宗贼横行的地方立足,光靠经学是不够的,还要有武力支持,徐氏作为豫章首屈一指的大族,部曲数以千计,徐氏子弟投身军旅者亦不在少数。 除非潘璋能够将受过徐平恩惠的人全部杀光,再将豫章徐氏连根拔起,才能彻底消除徐平被杀的影响,然而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刘1已经预见到了,不久之后随着徐平被杀持续发酵,加上孙贲身亡,南昌必将陷入大乱。 当然,这些话刘1是不会如实相告的,潘璋杀死徐平,真的激怒了刘1,他决定坐视潘璋败亡,甚至关键时刻推波助澜。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夜取 事情发展一如刘1所料,徐平被杀与孙贲身亡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很快便传得满城风雨。 潘璋也知徐平素有虚誉,提前对其党羽展开捕杀,然而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潘璋一介外将,在南昌毫无根基,他这边刚一行动,那边就收到了风声,是以虽满城搜捕,却成果寥寥。 随着夜幕降临,徐平族亲、属吏开始反击,其等四处奔走,联络义士,作为地头蛇,他们轻易就避开了潘璋的耳目,找上刘1。 刘1为人谨慎,不愿涉险,但也不阻止门生属吏参与其中。 有了刘1的默许,徐平党羽心里最后一丝顾虑也消除了,他们一边暗暗筹备起兵事宜,一边派人出城与荆州军接洽。 诸葛亮白天率军大破江东军,并乘胜攻克东湖大营,破其掎角之势,使南昌彻底沦为孤城。 诸葛亮与徐庶、杨仪等一众幕僚,晚上一直在统计战果,计斩首包括江东军大将韩当、蒋钦在内三千余级,俘虏近五千众,军资、器械、粮秣数以万计。 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而己方的伤亡还不到三千,诸葛亮心情畅快,整个晚上言笑不断。 这时忽闻侍卫禀报,营外有人前来投靠,称有大事告禀。 “莫非南昌有变……?”诸葛亮和徐庶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让侍卫将人带来帐中相见。 “豫章功曹吏徐苗,拜见将军。”徐苗乃徐平族侄,尽管其才望比不上徐平、徐宗,亦为豫章徐氏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其人不仅相貌出众,口才亦佳,三言两语,就将南昌始末讲清。 “这可真是天助我也……!”诸葛亮听罢不觉站起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刘亮战后归来,曾和他说起射中孙贲一事,没想到这一箭居然直接要了孙贲的命。更没想到被他托以后事的潘璋,竟公然以私怨废公事,擅杀五官掾徐平,弄得人心向背,此时谋夺南昌,简直易如反掌。 徐苗泣道:“潘璋本是市井无赖子,因孙权宠信而出为令、长,常自行其是,不守法度。五官为人亢直,屡次当面告责,不想潘璋不但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怀恨在心,今以欲加之罪,而妄诛五官,南昌军民,莫不愤恨,皆有为五官报仇雪恨之心。” 徐苗顿了顿,又道:“在下此番便是代表城中军民而来,愿引贵军入城,诛杀潘璋贼子!” 诸葛亮义愤填膺地道:“徐五官,豫章之望也,潘璋怎敢害之?我少时随叔父居豫章,曾有幸见过徐五官一面,本以为此入豫章,还有再见之期……”说到这,诸葛亮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时徐庶出言问道:“不知足下等人,可有详细计划?” 徐苗点头道:“我等准备后夜起事,明里攻打郡府,并于城中四处放火,引发混乱,暗里则与贵军里应外合,夺取南门及松阳门。豫章新遭大败,将士沮丧,潘璋暴虐无道,不得人心,只要贵军入城,南昌须臾可定。” “善。”诸葛亮抚掌赞道,“有足下等仁人志士鼎力相助,此次绝无失败之理。”随后诸葛亮与徐苗商议具体细节,直到接近中夜,徐苗才告辞离去。 徐苗走后,徐庶对诸葛亮说道:“潘璋虽是粗鄙之人,却非无能之将,他未必对徐苗等人毫无所觉,徐苗等人也有泄密的风险。为了保险起见,我等应做两手准备,切不可孤注一掷。” 诸葛亮颔首问道:“元直有何建议?” 徐庶从容说道:“我等可别遣一支精锐,隐于城北,待南门及松阳门战起,立刻抢占北门,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届时就算潘璋有备,亦分身乏术,只能沦为瓮中之鳖……” “好,就依元直之计行事。”诸葛亮随即派人传召诸将。 考虑到黄忠、蔡升白天的战斗里曾多次亲身搏杀,体力消耗极大,也有一些小伤,因此诸葛亮拒绝了两人的请战,以刘亮、习珍领军攻打南门、松阳门,另派魏延率精锐绕袭北门。黄忠、蔡升部勒士众,以为后继。 鸡鸣时分,魏延率部先行,为防止南昌城头的守军察觉,期间只能摸黑赶路,沿着东湖迂回向城北。刘亮、习珍稍晚出发,率众潜至南昌南郊,静待信号。 黎明前,南昌突起喧哗,并伴有火光,徐苗等人果然如约起事,宁静的夜晚就此被打破。 刘亮、习珍见状,同时率众泅渡南昌南护城河——南塘。 此时已是初冬,南昌虽然地处江南,气候温暖,但夜间仍凉意袭人,众将士潜入冰冷的池塘,顿时感到寒冷彻骨,出战前饮得烈酒,也驱不走这股寒意。 不过相比于头顶箭矢的威胁,这点寒冷委实不值一提。荆州军将士才渡河没多久,便被南昌守军发现,显然对方早有防备。 正像徐庶推测的那样,潘璋对徐苗等人的行动早有察觉,甚至他还从抓获的徐平党羽口中逼问出了与荆州军里应外合,谋夺南昌的具体计划。 对此潘璋不敢怠慢,第一时间赶往南城墙布置防守,有潘璋亲自坐镇指挥,刘亮、习珍想要攻入南昌,绝非一件易事。 好在徐庶一早就看出了风险,做了两手准备,这边刘亮、习珍被潘璋阻于城下之际,另一边魏延的进展却很是顺利,直到云梯搭上城头,才被守军察觉。 魏延勇猛过人,其身披两铠,手持刀楯,与首批先登死士一同登上城头,一马当先杀入敌群之中,大呼奋战,所向无敌。 北城墙可没有潘璋坐镇,守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面对魏延率领的荆州军精锐,往往一触即溃,士卒争相逃离城头,不久北城墙便悉数落入荆州军手中。 魏延一边命人开启城门,一边亲自吹号报信,诸葛亮听到魏延的号声,不由大喜过望,立刻让蔡升统率骑兵赶赴城北。 潘璋也注意到了北面的情况,别看徐苗等人在城中四处作乱,闹出不小动静,实则威胁有限,真正的威胁,只有荆州军。 北面出现险情,潘璋自然不能不救,无奈城外的荆州军攻势甚急,他片刻也离开不得,惟有派亲信部将带兵增援北城墙。 结果可想而知,面对以逸待劳的魏延部,增援变成了送人头。潘璋听了败归的士卒禀报,方知北门已经失守,这时又听到城内响起密集的马蹄声,知道荆州军骑兵已经入城,势不可为,当即带着几名亲信,弃军而逃。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古樟 潘璋见大势已去,仅带三五亲信,悄然撤出城头,取马直奔东门,借着夜色的掩护,成功突破荆州军的封锁,向东逃去。 潘璋前脚才离开,后脚守军就崩溃了,或退往城中,或跪地投降,南门、松阳门相继落入荆州军之手。刘亮、习珍率众入城,一路追剿残敌,最终与蔡升、魏延会师于豫章郡府前。 不久前还在城中四处放火搞破坏的徐苗等人,此时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开始协助荆州军安抚百姓,维持治安。 不得不承认,荆州军能够快速稳定住城中局势,和他们这些地头蛇的鼎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日出之际,随着最后一处守军据点被荆州军剿灭,至此南昌城内再无纷扰,重归平静。 诸葛亮尽管一天一夜未眠,但他脸上却毫无疲倦之色,反而精神抖擞,得知南昌已经恢复安定,立刻起程出发,蔡升、刘亮、徐苗等人迎于松阳门外。 “军师,这是贼子孙贲的首级,请过目。”刘亮向诸葛亮献上装着孙贲头颅的木匣。 此事说来还颇有一番波折,城陷时,孙贲亲信害怕孙贲受辱,曾将其尸体藏了起来。刘亮等人攻入郡府后,没有找到孙贲尸体,岂能甘休,几乎将郡府翻遍,又拷打无数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孙贲的尸体找出并斩首。 为此还惹得功曹刘1大为不快,直接称病返家,闭门谢客。 诸葛亮打开匣盖过了一眼,神情肃穆地对众将道:“我等此次出兵讨伐豫章,便是因孙贲包藏奸心,图为不轨,祸乱长沙。今南昌克定,孙贲伏诛,上可宣国家之威严,下可慰长沙之民心,此皆诸君之功……” 众将闻言皆眉开眼笑,洋洋得意,他们自入豫章以来,拔城十余,斩俘万计,攻取郡城,击杀孙贲,可谓战功累累,足以让所有人至少官升一级。 “可惜没有抓到潘璋,被他逃了。”蔡升拊掌叹道。 诸葛亮略一沉吟道:“我料潘璋难以西归建昌,必然向东逃亡。绝不可让他安心整合豫章东部诸县,威胁南昌侧翼。宏超,你速遣轻骑,追击潘璋,东取葛阳、上饶、乐安诸县,将东部防线推进至丹阳、会稽交界。” “诺。”蔡升领命而去。 诸葛亮又对刘亮道:“眼下将军在柴桑,正日夜期盼我等消息,子明,你速派人携带孙贲首级,快马北上,向将军报捷。” “诺。” 诸葛亮点点头,继而看向一旁的徐苗等人,他们此时神情极其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们反的是潘璋,孙贲可没有对不起他们,古语云:“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孙贲死后也不得安宁,遭荆州军斩首之辱,他们身为孙贲的属臣,只要有一点廉耻之心,都会感到难堪。其实他们已经算脸皮厚了,君不见,刘1气得直接跑回家中。 诸葛亮仿佛没有看到徐苗等人脸上的尴尬,对他们的义举大加赞赏,接着为他们引见徐庶,后者将以豫章太守的身份入主南昌。 事实上早在出兵之前,刘景、诸葛亮就已决定攻下豫章后,以徐庶为豫章太守。 南郡之富庶,远非豫章可比,由南郡太守转任豫章太守,看似左迁,实际上随着荆州一统,南郡已经变为内郡。 徐庶本人儒法兼修,文武双全,若只当个内郡太守,就不免有些屈才了。 豫章尽管不如南郡富庶,却是身处前线,只有在这里,徐庶才能完全发挥出自身的能力。 徐庶亦是不甘平凡,勇于任事之人,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命。 而庐陵太守,刘景则属意零陵郡丞严肃。严肃狱吏出身,治政严猛,执法清刻,代刘景治理零陵郡近三载,期间束豪强、治民生、镇蛮夷,成绩斐然,连续两年政为荆南第一。 也就是说,不管是长沙的刘瑍,武陵的刘承,还是桂阳的桓彝,仅就治郡而言都不及严肃。 如果不是庐陵在未来的江东战略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刘景根本不会将严肃调离零陵。 徐庶、严肃二人皆允文允武,精于申韩之术,以法治下,刘景选择这两个人出任豫章、庐陵太守,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江东之患,莫过于山越,即便到了东吴末年的时候,还曾被山越一路打到国都建业近郊,这在曹魏和蜀汉是不可想象的。 刘景熟知历史,知道像东吴一般,一味严猛,并不能解决山越问题,反而让自己陷入到无尽的麻烦中,不得不将大部分精力虚耗在内部,再无力进取中原。 当然,也不能一味宽仁,《书》云:“蛮夷猾夏”,《诗》称:“戎狄是膺”,对付桀骜不驯的蛮夷,如果过于优容,只会使其失去敬畏之心,百害无益。 治理山越,一味严猛与一味宽仁皆不可取,惟有宽猛相济,恩威并施,方能驯服山越。刘景如今麾下人才济济,但现阶段徐庶、严肃是最适合的人选。 刘景也没指望徐庶、严肃二人能为他彻底解决山越问题,因为那不现实,只要能够让山越安分守己,不为叛乱即可。 “拜见明府君……” 徐庶在南郡时,治瘟疫、抚百姓、平盗贼,甚有威惠,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徐苗等人急忙敛容正冠,俯身拜见。 “诸君不必多礼……”徐庶态度和善,好生勉励了一番。 随后诸葛亮与徐庶在众人的拥簇下,通过松阳门进入南昌。 距松阳门不远,赫然可见一株参天古树,此树乃樟树,树干之粗大,需要十几二十几人才能合抱,高度亦达到了惊人的七八丈,比之南昌城墙还要高出许多。枝叶也是极其繁茂,树荫遮蔽之处,有数亩之广,远远望去,犹如一把撑开的巨型绿伞。 此树就是闻名遐迩的南昌古樟,相传,豫章(郡)之名,就取自此树。诸葛亮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此树,仍不免感慨其伟。 第五百一十八章 海昏 却说诸葛亮、徐庶入城后,第一时间发布安民告示,谕令里巷开放出行,市井照常营业。 并于城中各处张贴《讨孙贲檄文》,向南昌士民历数孙贲对长沙做出的种种罪恶之事,表明荆州军绝非妄自兴兵,而是上应国家,下顺人心,吊民伐罪。 接着两人于正堂召见郡府诸吏,由于功曹(刘1)称病,五官掾(徐平)被杀,主簿(孙贲亲信)弃职,郡府眼下已无主事大吏,徐庶以徐苗有功,擢为主簿,协助自己治理豫章郡事。 午后,诸葛亮、徐庶稍稍得闲,联袂前往刘府,拜访刘1。 刘1称病归家,不过是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态度,并非真的要为孙贲尽忠竭节。如今诸葛亮、徐庶亲自登门拜访,给足了刘1面子,他也就顺势从病床上起身,与二人相见,同返郡府。 有刘1、徐苗共同主持大局,至少郡府内部已是稳如泰山。 南昌以北百里,海昏,城北。 彭虎脸色阴沉地望着城头,只见他大手一挥,下令进攻,其麾下徒众顿时发一声喊,扛着简陋的云梯,推着迟重的撞车,乱哄哄的朝着海昏城下冲去。 彭虎原有徒众过万,之前遭遇江东军众将联合围剿,死伤惨重,现在麾下部众只剩三千,看似也不少,可大部分都是新近收编的贼寇和裹挟而来的乡民,真正跟随他多年的鄱阳宿贼仅许千人。 彭虎原本心里抱着暂时依附刘景,借兵攻取太史慈老巢海昏,收其财货部曲,以东山再起的想法。结果刘景确实借给他两千精兵,但却没有将指挥权交给他,而是另派大将文聘统领。 文聘表面上以副将自居,对他这个名义上的主将十分客气,实则彭虎根本指挥不动对方,如此次攻城,文聘领兵别屯城东,自行其是,完全不理他的命令。 彭虎心中愤恨不已,却也拿对方毫无办法,只能强忍下这口恶气,驱使自己的部众攻城。 彭虎往日纵横山川,剽略乡里,很少攻打城池,攻城经验少得可怜,加上麾下尽是乌合之众,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相比之下,海昏守军皆为太史慈旧部,人数虽少,却十分精锐,彭虎部众冲到护城河前,守军立刻弓弩齐发,雨射城下。 彭虎部众披甲者寥寥无几,只能一边举楯抵挡箭矢,一边踩着浮桥行进,横渡护城河的过程中,彭虎部众不断中箭落水,能够成功登上对岸的十无二三。 好不容易抵达城下,才将云梯架稳,岂料热油、粪汁兜头浇下,梯上的彭虎部众登时被淋得满头满身,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后面的人何曾见过这等骇人场面,一时间心中大惧,皆踌躇不前,旋即被守军的箭雨淹没。 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逃跑,随即引发连锁反应,彭虎部众死伤无数才抵达城下,没有给守军造成一点压力,就这么轻易的败退了,直气得彭虎破口大骂。 浮桥上,败退的溃兵与进攻的士卒撞个正着,双方挤作一团,后果可想而知,不是被守军射杀,就是溺毙于水中,就算侥幸逃回,也很快被督战队捕斩。第一次进攻,就这么草草收场。 稍作休整后,彭虎马上又组织了第二轮进攻,尽管比第一轮进攻强一些,却也强得有限。 彭虎这次出奇的平静,因为他心中再无侥幸,本以为太史慈不在,海昏或可一战而下。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凭自己手下这群乌合之众,根本攻不下海昏。 另一边文聘稍作试探,发现海昏城防稳固,将士用命,更加坚定了心中“攻城为下,招抚为上”的想法,当即停止进攻。 数天前,文聘与彭虎渡江而来,偷袭海昏以失败而告终,他意识到海昏恐不易攻取,便派人潜入城中,游说守军出降。 连日来,随着情报陆续传回,文聘了解到海昏守军并非铁板一块,既有誓死不降者,亦不乏态度暧昧之人。 尤其是昨日传来诸葛亮率军于南昌城下,大破孙贲的捷报。这个消息对海昏守军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太史慈败走艾、西,孙贲已是他们惟一的希望,而今闻孙贲大败,自顾不暇,彻底没了指望,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献城投降,要么与城俱亡。文聘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坚持不住,出城归降。 隅中,有骑自南昌而来,手持孙贲头颅,从海昏城下驰过,向城大呼道:“孙贲肆行凶虐,放毒长沙,今已伏诛……!” 城外的荆州军将士闻言,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而海昏守军,则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军师真神人也!”对诸葛亮之能,文聘由衷叹服。仅仅几天时间,就击杀孙贲,攻克南昌,即使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海昏降矣……”文聘断言道。 果然,中午的时候,海昏城中便爆发了大规模叛乱,几名不愿投降的将领皆被杀死。 日昳之际,海昏城门洞开,守军出降,文聘一一安抚,继而率军进驻海昏,接管城防。 彭虎一直觊觎太史慈的财货、部曲,准备和文聘一起入城,饱略一番,以壮大自己。 文聘却以彭虎与太史慈部素有仇怨,放其入城,恐生事端为由,将彭虎挡在了城外。 彭虎愣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文聘竟会做得这么绝,这算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彭虎麾下皆山民贼寇,今日攻城,死伤了数百人,见荆州军不让他们进城劫掠,顿时怒目切齿,鼓噪起来,有的怂恿彭虎攻城,有的唆使彭虎叛走。 彭虎虽然气得怒火中烧,却没有失去理智,眼下刘景势大,而他麾下仅三千人马,连刘景的偏师文聘部都打不过,与刘景作对,无异于自取死路。 谋夺海昏的计划落空,现今彭虎只能继续在刘景麾下委曲求全,等待时机。 想到这里,彭虎强忍怒意,安抚部众,返回营地。 第五百一十九章 抵达 豫章,大江上,一支弘舸连舳,帆旗成云,连樯十余里的庞大舰队由东向西,破浪而行,规模之宏大,两岸观者莫不瞩目。 这支舰队正是孙权派出支援豫章的吴地之军,总兵力达两万之众,战舰数百艘,在历经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后终于到达豫章。 自从进入豫章郡界,江上便到处是荆州军的轻舟走舸,严密监视着江东军舰队的行动,周瑜心里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随着派出斥候探查,周瑜心里的不安得到了证实。 而今不但柴桑已经失守,彭泽也没能保住,豫章沿岸城池、津渡、入江口、彭蠡湖……悉数落入楚军手中,江东军现在想在豫章沿岸寻一个落脚点都不易。 周瑜本人就是江北岸的庐江郡人,之前又曾随孙策征讨庐江刘勋、江夏黄祖,对这一带地理环境十分熟悉,不久便选定了彭泽以东数十里一处江中沙洲,作为舰队暂时栖身之地,待安顿好兵船,马上召集众将,共商对策。 接到通知,不一刻,鲁肃、黄盖、吕范、陈武、周泰、吕蒙、宋谦等将便齐聚大帐。 程普最后一个抵达,其年逾五旬,身材高大,姿貌魁伟,甚有威重,因他在江东诸将中年纪最长,诸将皆呼为“程公”,以示尊重。 程普和众人一一打招呼,然而轮到周瑜时,却立刻板起面孔,只是不咸不淡的点了点头。 显然,程普心里对周瑜这个小儿辈压过他一头极为不满,以致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程普当然有理由不满,不是他自夸,江东一众外将,论年纪,他最长;论资历,他最深;论战功,他最多,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是主帅的不二人选。 谁想孙权竟只让他担任右部督,而且军中之事,一应听命于周瑜这个不满而立之年的毛头小子,这怎能不让他感到愤怒。 程普也不是第一次公然摆脸色了,周瑜性度恢宏,也不和他计较,言笑如常,帐中众将看在眼里,无不佩服其器量广大。 程普冷哼一声,径直越过周瑜,向主位走去,其自恃与周瑜俱为都督,堂而皇之坐上主位。 周瑜依旧不改颜色,只是让人再添一榻,与程普并坐主位。 两位都督落座后,众将亦相继就坐,周瑜神色肃然,目光环视帐中众将,缓缓说道:“眼下豫章形势不容乐观,楚贼攻取柴桑、彭泽,布防彭、赣,隔绝南昌,使我军和孙豫章无法合力,诸君以为,我等该如何破局?” 众将闻言或皱眉凝思,或交头接耳,黄盖脸上则有些许尴尬之色,他是荆南零陵郡人,周瑜称荆州军为“楚贼”,却是连他也一并骂进去了。 黄盖知道周瑜不是故意针对他,没有放在心上,率先出言道:“依盖愚见,我军当务之急,是尽快夺回彭泽,一来可作为我军立足之地,二来可向南打通南昌的道路,和孙豫章取得联系。” 程普微微颔首,开声说道:“公覆言之有理,沙洲位居大江之上,地方有限,缺少回旋余地,极易被楚贼针对,绝非久留之地。是以夺回彭泽,刻不容缓。” 鲁肃亦出言附和,虽然他觉得强攻彭泽,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奈何荆州军已经抢占先机,他们哪还有选择余地,就算明知道彭泽是刘景专门为他们设下的陷阱,也只能硬着头皮强攻。 众将也都没有其他意见,正向鲁肃所想,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不是攻彭泽,就是攻柴桑。 且不说荆州军在柴桑布有重兵,越过彭泽,直攻柴桑,必将陷入荆州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攻打彭泽,还有那么几分胜算,攻打柴桑,则与送死无异。 周瑜见众人意见趋于一致,自坐中起身道:“既然诸君皆以为当先取彭泽,那么就这么定了,今日可稍作休整,明日尽起大军,前往彭泽。” “诺。”众将齐声应道。 吴地援军抵达彭泽附近水域,自然瞒不过刘景,事实上借助遍布江岸的斥候,吴地援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刘景的掌握之中。 刘景心知吴地援军到后,必先攻彭泽,因此派大将甘宁领兵五千,据守彭泽。刘祝、苏飞率水军万人,大舰数百艘,屯于桑落洲,扼守豫章长江入口,与甘宁互为犄角。刘景则自将步骑万人,驻守柴桑,作为预备队。 如此布置,可谓滴水不漏,除非江东军能够集结数倍兵力,不计代价,无视伤亡的强攻,否则绝难突破荆州军的防线。 然而如今孙权就算倾尽江东家底,恐怕一时之间也很难凑出数倍于刘景的兵力,更别说全部派来豫章作战,所以这一战尚未开打,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相比之下,刘景更加关心南方诸葛亮的动态,双方不久前恢复了联系,刘景从诸葛亮信中得知,西路军就和两人预想的一样,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豫章西部、南部,兵锋直抵南昌。 诸葛亮在信里也谈到了南昌城池坚固,兵精粮足,不易攻取。 对此刘景毫不意外,历史上孙权五年三攻江夏,才杀死黄祖,但也没能尽得江夏之地。 孙贲、孙权组合,未必逊于黄祖、刘表,刘景没指望能速战速决,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用一个冬天时间,夺取豫章、庐陵的心理准备,就算战事拖到明年开春,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刘景未报太大期待,反而迎来天大惊喜,傍晚,南昌传来捷报:诸葛亮率军与孙贲战于城南,大破之,俘斩八千余级。 诸葛亮为人谨慎,为以防万一,事先并未向刘景透露“诱敌出城”的计划,因此刘景收到诸葛亮捷报,顿时被这天降之喜砸晕了头。 “此战过后,孙贲部众伤亡殆尽,只怕是守不住南昌了……”刘景仔细看过诸葛亮的战报及信笺后,做出如此论断。 翌日,南昌信使飞马直入柴桑,为刘景带来南昌克捷的喜讯,及孙贲的首级…… 第五百二十章 厚礼 举汉最新章节 ;;;;信使将南昌捷书与装着孙贲首级的木匣,一同上呈刘景。 ;;;;刘景听着堂下信使的汇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毫不夸张的说,他都做好了在柴桑顶住周瑜一个冬天的准备,使诸葛亮能够专心对付孙贲。哪曾想,周瑜这边才到,诸葛亮那边就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孙贲。 ;;;;刘景没有急着查看孙贲首级,而是先看起诸葛亮亲笔写的捷书,看完之后,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还奇怪,孙贲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一天都守不住,原来孙贲败归南昌当天便伤重而亡,潘章又擅杀大吏徐平,导致徐平族亲属吏群起而反,与诸葛亮里应外合,攻陷南昌。 ;;;;刘景失笑摇头,没想到潘章这位历史上的“江东十二虎臣”,也会做出如此不智的行为。 ;;;;庞统、王粲,蒋琬、李严、裴潜、习祯、盛匡、徐宗等安南将军府属吏,闻讯后陆续赶来。 ;;;;王粲从刘景手中接过捷报,大略扫了一眼,喜道:“孙贲一死,豫章诸县传檄可定也。” ;;;;庞统点点头,对刘景道:“豫章、庐陵二郡,历来豫章强而庐陵弱,孙辅勇略亦不及孙贲,今豫章既克,将军可命军师南下,与王(疆)将军会师于庐陵。孙辅知孙贲覆灭,外无援手,内困孤城,必生亡走之心,纵然负隅顽抗,亦难逃败亡,如此则旬月之内二郡皆可定矣。” ;;;;盛匡则有不同意见,开口说道:“庐陵,偏僻小郡,兵微将寡;孙辅,以宗亲见用,非智勇之将,王(疆)将军素善用兵,交卒又劲,破之不难,何劳军师?”盛匡顿了顿,又道:“依匡之见,不如调军师北上,与将军会合,围歼吴军于彭泽城下,继而顺江东下,席卷丹阳,进逼吴、会,届时义旗所指,江东士民必望风响应,箪食壶浆以迎将军。” ;;;;刘景听完二人的建议,不由陷入沉思,庞统走的是原定计划路线,即先吞并豫章、庐陵二郡,再徐图丹阳、吴郡、会稽。 ;;;;而盛匡见诸葛亮这么快攻灭孙贲,已不满足于原定计划的豫章、庐陵二郡,想要一鼓作气围歼周瑜之军,杀入江东腹地。 ;;;;与庞统相比,盛匡话中所描绘的前景更加诱人,刘景听得大为心动,不过在经过慎重考虑后,他最终没有采纳盛匡的建议。 ;;;;需知风险和收益永远是成正比的,如今豫章西北有太史慈盘踞艾、西山谷,潘章亦逃出南昌,不知去向,诸县也未尽服,这时冒然将诸葛亮大军调来柴桑,岂不是给敌人以可乘之机? ;;;;更何况,孙辅虽非名将,却也不是怯懦之人,其勒兵数千,据守庐陵,王疆麾下兵马不过万人,独自攻打庐陵,力有不逮。一旦相持不下,等孙权反应过来,遣丹阳、会稽之兵由陆路驰援豫章、庐陵,那就彻底被动了。 ;;;;见刘景拒绝了盛匡的建议,庞统长松一口气,或许是急于向孙权报杀父之仇,盛匡提出的建议十分激进,他还真怕刘景被盛匡说得头脑发热,兵行险着。 ;;;;以当前的形势,继续执行原定计划才是最佳方案。 ;;;;要知道,吞并豫章、庐陵二郡,就等于吞掉江东五分之二的地盘,四分之一的人口,三分之一的兵力,对孙权造成的打击可想而知。此消彼长下,刘景将在日后的攻守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完全没必要行险。好在刘景头脑清醒,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刘景和庞统等幕臣稍作商量后,即命主簿蒋琬起草文书,恭贺诸葛亮取得南昌大捷,并让他尽快平定豫章中、东部地区,领兵南下,与王疆并力攻取庐陵。 ;;;;同日,海昏捷报亦至,刘景最看重的并非海昏这座城池,而是城中的太史慈及其部曲家卷,有了这些人质在手,不管是太史慈,还是其部曲,皆无能为也。 ;;;;刘景急书文聘,命他马上将太史慈一家老小,送来柴桑。 ;;;;刘景这里捷报频传,周瑜对此却浑然不知,江东军在沙洲休整一日夜,于次日向彭泽进发。 ;;;;周瑜对豫章当前形势可谓知之甚少,出于谨慎,他并未直趋彭泽城下,而是选择临江筑营,并第一时间派遣探骑南下南昌。 ;;;;事实证明,周瑜的谨慎十分有必要,第二天便有探骑回报,称赣水东西两岸,历陵、鄱阳、郧阳,乃至海昏,皆为楚贼占据,更有传言,南昌也已经失陷。 ;;;;周瑜不禁大惊失色,在军帐内来回踱步,柴桑、彭泽失守,就够令他头疼了,但和探骑带回的情报相比,却是不值一提。 ;;;;南昌沦陷这等未经证实的传言暂且放到一边,仅就已经掌握的情报,便足以令他心惊肉跳。 ;;;;历陵、鄱阳、郧阳等县城小兵少,守不住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海昏可是太史慈的大本营,海昏也失守了,意味着太史慈败了,还是大败,以致力量衰弱到连老巢海昏都守不住了。 ;;;;如果南昌沦陷的传闻也是真的,那么此时豫章或已易主。面对如此形势,莫说力挽狂澜,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未知数。 ;;;;当然,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希望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就在这时,帐外侍卫入内禀报道:“都督,有楚使乘船前来,言奉刘景之命,求见都督。” ;;;;周瑜闻言一怔,眉头紧锁,一边猜测着对方的来意,一边同意楚使的求见。 ;;;;不久,一名衣冠赫奕,风度潇洒的青年士子,捧着一个木匣,步履从容地走进帐中。 ;;;;周瑜一见对方手中木匣,哪还不知其来意,顿时离坐而起。 ;;;;“在下安南将军府吏习祯,见过周中郎。”习祯让身边的护卫将木盒转交给周瑜,而后朝周瑜揖道:“将军久闻足下之名,今闻足下到来,特命在下携‘厚礼’前来拜见。” ;;;;周瑜缓缓打开木匣,也就是习祯口中所谓的“厚礼”,里面果然放着一个硝制过的头颅,周瑜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面孔,不是别人,正是豫章太守孙贲。 第五百二十一章 倾出 看着木匣中的孙贲头颅,周瑜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孙贲被荆州军击杀,基本算是坐实了南昌失陷的传闻,眼下整个豫章郡,就算没有全部沦陷,也相差不远。 “孙贲庸儿,坏我大事!”周瑜放在膝上的双拳死死攥紧。 周瑜虽然只是左部督,但在出兵前,孙权已经授予他前线指挥大权,豫章诸将,包括孙贲、孙辅两大宗室太守在内,都要受其节制。可现在孙贲战死,豫章沦陷,使周瑜的作战计划全部作废,心里恨透了孙贲的无能。 豫章、庐陵本就有不下两万兵马,今年孙权为防备刘景来攻,又陆续向豫章增兵万人。也就是说,可供孙贲调遣的兵马高达三万人,比周瑜带领的援兵还要多。结果仅仅一个月时间孙贲就兵败身亡,可谓是无能至极。 程普、吕范、鲁肃等江东将领接踵而至,进入军帐之中,习祯视若无睹,继续说道:“楚吴两家,本为盟友,去年并力诛锄刘表,天下瞩目。将军思虑汉室衰弱,四海不宁,曾希冀楚吴两家能够风雨同舟,共兴汉室。” 习祯随后话锋一转道:“奈何孙贲心怀不轨,涂毒长沙,将军为了社稷大业,一忍再忍,只求孙(权)讨虏能够免去孙贲官职,赔偿长沙损失,可就是这么一点小小要求,孙讨虏都不肯满足,将军迫不得已,只能出兵亲讨之,给长沙士民一个交代……” 程普、吕范、鲁肃等人对习祯的说辞充耳不闻,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周瑜桉上的木匣吸引住了,面庞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习祯最后说道:“双方兵戎相见,实非将军所愿,如今祸首孙贲已经伏诛,吴楚两家恩怨已了,只要孙讨虏肯就此退兵,化干戈为玉帛,将军亦愿与孙讨虏重归旧好,再续同盟。” 周瑜一脸铁青,此时退兵,等于是主动放弃豫章,可不退兵,仅凭他手中两万人马,想要从荆州军手中夺回豫章,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也是周瑜为何如此痛恨孙贲的原因,他的死,令周瑜陷入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 这时鲁肃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到周瑜向他递来眼色,鲁肃马上心领神会,对习祯说道:“双方交恶,亦非我等所愿,但此事非我等能够做主,需回报将军,由将军定夺。在此期间,贵军可否暂时止兵,以示诚意?” 习祯来时,刘景、庞统早有交代,哪会中对方的缓兵之计,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回道:“首恶孙贲虽已伏诛,然次恶孙辅助纣为虐,偷袭我军,尚未讨平,此时还不是止兵的时候。当然,孙辅罪不至死,待攻克庐陵,我军如擒获其人,必交还贵方。” 周瑜忍不住拍桉而起,刘景不但要吞并豫章,还要吞并庐陵,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对刘景“得豫望庐”之举,周瑜并不意外,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做。 “楚贼敢尔!” “楚贼欺人太甚……!” 程普、吕范等人也都勃然大怒,纷纷拔出佩刀,嗔目叱之,仿佛下一刻就会一拥而上,将习祯乱刀分尸。 面对敌人利刃相胁,习祯怡然不惧,冷笑着说道:“将军欲与贵方握手言和,非畏惧贵方,只是将军为人仁厚,不愿多造杀戮而已。自我军入豫章以来,大小十余战,所向披靡,斩孙贲、韩当、徐盛、蒋钦……以下万余级,俘亦相当。足下等若不领情,自可来战!” “义公……”程普听闻好友韩当也战死了,不禁惊怒交加。 鲁肃、吕范则相顾骇然。 周瑜倒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连主将孙贲都战死了,诸将又岂能幸免,可听到习祯说出一串名字,仍感到心头滴血,这些人可都是江东的熊罴之臣啊!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听到太史慈的名字,他或许在豫章某个地方,继续与荆州军对抗,甚至南下投奔孙辅,也未可知。若果真如此,庐陵或能保全。 周瑜示意程普、吕范等人将刀收起来,对习祯说道:“足下来意,我已悉知,我会尽快派人回吴请示将军,足下请回。” 《万古神帝》 “告辞。”习祯拱手而去。 习祯一离开,周瑜等人相顾无言,大帐内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周瑜叹息一声,道:“事已至此,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禀报将军,由将军决断。” 说罢,周瑜伏桉疾书,待写好后,即刻封缄起来交给信使,令其星夜兼路,奔告孙权。 信使顺流而下,兼以骑行,只用了不到十天就赶回吴郡。 孙权收到信时正在和家人用晚餐,心情颇佳,可看了信上的内容,气得他一脚踢翻食桉,又拔刀乱斫,砍得食桉支离破碎,左右皆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足足发泄了半天,孙权总算伺怒稍解,命人通传徐琨、朱治、张昭等人,前来商讨对策。 孙权在后室等待众臣期间,又反复看了几遍周瑜的来信。 周瑜信中的态度十分明确且坚定,称刘景吞并江东之心,昭然若揭,江东已无退路,劝孙权抛弃幻想,与荆州军周旋到底。 孙权和周瑜所见略同,绝不能放弃豫章、庐陵二郡。 失去二郡,江东仅剩吴郡、会稽、丹阳三郡,面对横跨荆、交、扬三州的刘景,再和其结盟无异于引狼入室,届时江东必将沦为刘景的附庸,直至被对方彻底吞并。 孙权被刘景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唯战而已! 徐琨、朱治、张昭等人闻讯赶来,得知孙贲战死,豫章沦陷,无不大惊失色,尽管几人心思各异,但值此危难之际,他们观点却惊人的一致,咸欲死战。 孙权见此,颇感欣慰,和众臣商议一番后,当即下达三道命令:一是,命会稽的贺齐统兵万人,从陆路驰援庐陵。二是,命丹阳的孙翊率兵数千,进逼豫章东部。三是,孙权亲将万人,出屯丹徒,以为周瑜后援。孙权此次,可谓是倾巢而出了。 wap. /103/103474/29651750.html 第五百二十二章 变故 孙翊为人骁悍果烈,有父孙坚、兄孙策之遗风,常有将数万兵,纵横天下之念。 初闻刘景举兵进犯豫章郡,孙翊康慨激烈,屡屡上书请战。 不过孙权考虑到孙翊性情峭急,又恐其自恃宗室,会对主帅周瑜造成掣肘,且丹阳处于江东之中,乃是江东重镇,郡将不可轻离,因此没有同意孙翊之请。 孙翊则认为孙权对肖似父、兄的自己始终心存忌惮,不愿让他执掌兵权,是以深为叹惋。 然而战事的发展着实出乎了孙翊的意料,仅仅一个月,豫章便被刘景攻占,孙贲亦战死沙场。 如此惨败下,孙翊得偿所愿,获得了领兵出战的权力,可此时他心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孙翊虽然渴望建立功名,威扬中夏,但当前的局面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这一战败得实在是太惨了,足以动摇江东的根基,孙翊深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内心岂能不忧? 孙翊焦急如焚,火速派人传召都督妫览、郡丞戴员,部曲将徐元、孙高、傅婴等亲信臣属。 戴员今日休沐,妫览脱去戎装,身着便服,低调拜访戴府。 妫览、戴员眼下尚不知孙贲已死,豫章已失,只是近日听闻刘景率军攻陷柴桑、彭泽等要冲,江东西面门户洞开,荆州军顺江而下,可直逼丹阳,两人大喜之下,当即密谋遣使西迎刘景。 只要荆州军进抵丹阳,两人便趁机袭杀孙翊,举兵以应,届时丹阳群龙无首,必望风而糜。 妫览、戴员在密室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这时忽闻孙翊派人相招,两人不由大惊失色,心跳如鼓,几乎以为事情泄露了。 两人强自镇定下来,毕竟他俩密谋的,是抄家灭族的事情,两人平日不可谓不谨慎,皆守口如瓶,从未向他人透露分毫,因此断无泄密的可能。 二人提着的心落回肚中,向前来通传的孙翊近侍打探原由。 妫览、戴员尽管不是孙翊嫡系,却身居文武要职,深得孙翊的信重,近侍虽为孙翊心腹,也不敢无视之,便悉数告知二人。 妫览、戴员听罢,面面而视,眼中几乎难掩惊喜之意。 孙贲坐拥大郡,部众数万,不可谓不强大,却在旬月之间,兵败身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孙贲自随孙坚起兵以来,南征北战十余载,堪称江东名将。 谁能想到,孙贲面对刘景时,竟是如此不济,一战灭亡。 孙贲一死,孙辅势难独存,刘景吞并豫章、庐陵二郡,已成定局,到时刘景挟连胜之势,进军丹阳,则大事成矣! 妫览、戴员强忍喜意,脸上摆出一副忧急的模样赶往郡府。 对于妫览、戴员一同到来,孙翊不以为意,毫无避讳的将孙权书信交给二人阅览,口中抱怨道:「从兄(孙贲)自恃兵众,失于谨慎,不但自己死于非命,亦令豫章落入楚贼之手。」 孙翊接着又道:「豫章乃江东西面门户,断不容有失,二兄(孙权)命我尽快出兵,相助周公瑾,击退楚贼,夺回豫章。」 妫览心中一动,出言道:「今豫章大败,形势险恶,将军万金之躯,实不宜以身犯险,览不才,愿代将军领兵出征豫章。」 孙翊想也不想摇头道:「非我不信妫君,然此战关乎江东生死存亡,非我亲自出马不可。不过妫君之才智谋略,正是我所需要,妫君当随我一同出战。」 「诺。」妫览抱拳应道。 孙翊又对戴员说道:「我走之后,郡事就交给戴君了。」 戴员心头一喜,不敢去看妫览,以免为孙翊所察,肃容言道:「员必为将军守好丹阳,使将军后顾无忧。」 不久 ,徐元、孙高、傅婴等部曲将陆续抵达郡府堂中,孙翊简单和他们说了一下当前情况,而后令众将归营召集部伍。 众将领命而去,两日间聚众五千。 丹阳乃江东大郡,户口丰实,兵员过万,只是程普之前已经带走了数千丹阳精兵。而镇守丹阳北部的丹阳都尉全柔,也掌握一部分兵权,全柔的部曲,孙翊眼下调不动,所以可供孙翊调遣的兵马,实际不过五千上下。 就在孙翊完成誓师,行将出发之际,泾县突然传来噩耗:麻、保二屯又又又反了! 这已经是麻、保二屯第三次叛乱了!直气得孙翊暴跳如雷。 麻、保二屯,立寨于丹阳泾县以西群山之中,西与豫章郡接壤。汉末之际,麻、保二屯便割据于此,孙策在征战丹阳时,曾与太史慈共讨麻、保二贼,奈何山贼「战则蜂至,败则鸟窜」的特性,孙策虽胜而不能灭之。 去年孙权江夏大败,麻、保二屯闻讯立叛,孙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平之。 岂料时隔仅一年,麻、保二屯竟又反了! 麻、保二屯刚好拦在丹阳和豫章之间,孙翊要进军豫章,必先拔除麻、保二屯这两个拦路虎。 孙翊尽管视麻、保山贼为乌合之众,然而麻、保二屯各拥众万余,据守山险,孙翊麾下仅有五千兵众,很难独力平定叛乱。 孙翊委实想不出对策,只好一边快马急告孙权,一边领军进驻泾县,以防麻、保贼东进。 孙权是在前往丹徒的途中收到的消息,一时间惊怒交加,他此刻麾下有甲士万人,当即分出四千人,命徐琨统之,急赴丹阳,与孙翊并力讨伐麻、保贼。 孙权原计划两路发兵,救援豫章、庐陵,丹阳这边生出变故,会稽那边倒是风平浪静,盖因会稽南部都尉贺齐善政善教,威望素高,邦人夷越皆服其德。 贺齐出身会稽大族,伯父贺纯,儒学有重名,官至侍中、江夏太守。父亲贺辅,名望亚于贺纯,亦官至永宁县长。 贺齐和周瑜、吕范等人一样,皆为士大夫领兵。 去岁江东军西征江夏,遭逢败绩,江东诸郡一时皆叛,尤以会稽为祸最烈。 会稽南部贼洪明、洪进、苑御、吴免、华当等五人,率各万户,起兵作乱,又有吴五、邹临各将六千户应之。 贺齐自知孙权领兵在外,无暇救援,仅领五千郡兵,连战连捷,悉平叛乱,共计斩首五千级,降俘数万众,得精兵万人。 贺齐现如今麾下兵强马壮,出兵万人救援庐陵,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粮草才是大问题。 会稽南部都尉府治下建安、汉兴、南平诸县,原本都是侯官的外乡,直到孙策时期,才设立县治,民户稀少,耕地有限,兼且去年大乱,仓中储粮不足以供应军用,仍需会稽郡府接济。 征集兵马,筹备军粮,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而南部都尉府所在,距离庐陵郡城足有一千余里,期间还要翻越天堑般的虎(武)夷山,非四五十日不可。 也就是说,孙辅起码要坚守三个月,才能等到贺齐的援军,也不知他能不能坚持这么久…… /103/103474/31370490.html 第五百二十三章 南下 却说潘章擅杀豫章五官掾徐平,导致南昌失守,潘章仅带三五亲信,借助夜色,越城东逃。 潘章大意失南昌,自觉辜负了孙权的信重,无颜返回吴地。 现今豫章东部葛阳、上饶、乐安诸县尚未落入敌手,潘章有心整合诸县,婴城死守,拖住南昌方向的荆州大军,戴罪立功。 潘章的盘算很快便落空了,诸葛亮没有因潘章只身出逃而轻视之,第一时间派遣轻骑追击。 面对荆州军轻骑的追杀,潘章不敢有片刻喘息,一路亡奔。 潘章此前一直在豫章西、北任职,在豫章东部则缺少威信,加上荆州军骑兵紧追而至,葛阳、上饶、乐安诸县吏民畏惧荆州军,皆不敢据城抵抗。 潘章威胁恐吓,乃至动用武力,全都没用,无奈之下只能继续东逃,直到钻入丹阳歙县山区,才彻底摆脱荆州军骑兵的追杀。 潘章自知在豫章已无翻身的机会,也不愿就这么灰熘熘的返回吴郡,便打算往依丹阳。 途经泾县时,刚好遇上孙翊,潘章当即决定辅左孙翊讨伐麻、保贼,等立下大功,再回去见孙权。 诸葛亮接到刘景命其率军南下进攻庐陵的命令,待豫章东部葛阳、上饶、乐安诸县悉定,诸葛亮稍作休整,十月下,留徐庶坐镇南昌,其亲统步骑南下。 豫章南部诸县,皆已归附,诸葛亮大军所过之处,豫章南部诸县吏民俱奉牛酒,郊迎于道。 诸葛亮率领的大军军势极盛,一路浩浩荡荡进入庐陵郡界,庐陵北部阳城、石阳诸县大惧,纷纷举城而降,无一敢抵抗者。 而王疆统率交州万人,自南朔赣水北上,一路奏凯,比诸葛亮大军早数日抵达庐陵城下。 至此,庐陵除郡城外,余县俱失,孙辅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孙辅并不畏惧城外的王疆军,但诸葛亮领兵南下,却令孙辅如坠深渊。 近来城中有传言,兄长孙贲已经兵败身亡,孙辅大为惊怒,派兵于市井里巷大肆捕杀妖言惑众者,然而城中士民人心已乱。 随着诸葛亮大军南下,似是坐实了此前的传言,城中一日十数惊,孙辅虽斩之而不能安。 孙辅这下彻底慌了神,只得求教于军师刘惇,让其以《六甲孤虚法》为他占卜吉凶。 刘惇本是青州平原郡人,为避中原战火,才躲到庐陵这荒僻之地,现在他一心逃离庐陵,因此占卜的结果自然是利在东方。 孙辅看着占卜结果,不由陷入沉默,脸色阴晴不定。 当前形势固然万分凶险,但孙辅有坚城可以据守,有部曲数千可供驱驰,足以与敌军一战。 豫章、庐陵二郡作为江东西面屏障,其重要性无需赘言,孙权一定会倾国来救,孙辅只需坚守一两个月,届时孙权援军必至。 见孙辅迟迟没有动静,刘惇心下大急,目前诸葛亮大军尚未抵达,正是出走的最佳时机,一旦其与王疆军会师城下,完成合围,那时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刘惇精于天官占术,军中号「神明」,按他平日的做派,此时一般不会多言,可事关自己的生死,刘惇不得不破例开口: 「夫亲亲恩义,古今之常;宗子维城,诗人所称。将军以宗室肺腑,镇据边陲,显贵江东,当此危难之时,将军纵怀死战之心,然城中军民却未必肯随将军死战到底。」 孙辅眉头深锁,刘惇一语中的,这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 孙辅入主庐陵以来,行事粗暴,平日没少侵害庐陵士民的利益,以致孙辅治郡数载,依旧人心不附,大敌当前,根本指望不上他们,不扯后腿就不错了。 见孙辅似有触动,刘惇再接再厉道:「况且如今豫 章(孙贲)生死未卜、讨虏(孙权)鞭长莫及,将军陷身死地,外无奥援,内有隐忧,绝无胜算……」 孙辅仍旧不语。 刘惇内心虽急,却也不好再劝,以免惹来孙辅怀疑。 孙辅最终也未能做出决断。 与此同时,诸葛亮率军抵达庐陵郡城以北五十里处,距庐陵郡城仅剩一日路程,诸葛亮当即命人释放囚于军中的孙辅信使。 孙辅信使之前意外为周凤所获,献与诸葛亮,诸葛亮正是从此人口中获得了情报,成功用计将孙贲诱出南昌,一战而胜。 诸葛亮放归此人,便是打算借此人之口,将孙贲已死的消息传回,从而瓦解庐陵军民斗志。 当然,为了避免此人隐瞒消息,诸葛亮又将此前南昌之战俘获的十余名庐陵籍降俘一同放回,甚至还在其中安插了几名周凤的门客,以确保万无一失。 信使等十余人直到被释放出营,仍有些不敢置信,及至行出数里,始终不见追兵,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众人重获自由,不由归心似箭,一口气狂奔五十里,于天黑前顺利回到庐陵郡城。 周凤门客隐于其中,入城时故意声张,孙贲战死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城中为之大哗。 孙辅闻兄长战死,顿时眼前一黑,尽管他已经有所预感,但终归只是传言,因此还抱着一丝侥幸之心,现在传言得到了证实,孙辅一时泪如雨下,痛澈心脾。 孙辅少失父母,是被兄长孙贲一手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感情非同一般,孙辅拔刀指天,边泣边骂道:「杀兄之仇,不共戴天!刘景、诸葛亮狗贼!我孙辅今日指天发誓,来日必杀你二人,以告慰兄长在天之灵!……」 刘惇等到孙辅骂累了,逐渐恢复理智,才出言相劝道:「诸葛亮放归降俘,用心实在险恶,眼下城中军民,皆知豫章(孙贲)遭难,人人怀恐。今将军据孤城,将疑众,自身尚且难以保全,又如何能为兄长报仇?」 刘惇随后话锋一转道:「当前敌人势大,与之正面相抗,有死无生。依惇之见,不若暂避锋芒,退守吴、会,借讨虏(孙权)之力,再图复仇……」 孙辅双目赤红,良久方从之。 /52/52495/28668123.html 第五百二十四章 马尾 孙辅内心几经挣扎,最终还是听取了军师刘惇的建议,决定弃守庐陵,率军东归。 此时诸葛亮大军虽远在数十里外,但王疆军却驻于城南,对方可不会轻易放其离开,一旦撤离时遭到攻击,后果不堪设想。 孙辅于堂中来回踱步,半晌使人唤来亲信部曲将,让其重金招募数百敢死,于明日黎明前突袭敌营,为大军撤离争取时间。 部曲将本是北方流人,投靠孙辅以来备受恩信,所以明知此次任务九死一生,仍毅然领命。 翌日,平旦时分,孙辅部曲将及四百余敢死用罢餐饭酒肉,辞别孙辅,自城西门潜出,借着夜色的掩护迂回向城南王疆军大营。 王疆用兵,历来善于出奇设变,知诸葛亮大军即将抵达,自然防着孙辅狗急跳墙或弃城而逃,是以孙军敢死之士才潜至军营门前,就被守夜的军士发现。 孙辅部曲将见状,却是毫不迟疑,一马当先,率领数百敢死跨越濠堑,破开栅门,涌入营中,一边疯狂冲杀,一边放火烧营。 王疆军中夷兵甚多,这些夷兵尽管剽捷善斗,却安土重旧,自由散漫,今远离故土,又遭夜袭,立时陷入混乱。汉兵不可避免受到影响,亦有些自乱阵脚,未能有效阻遏孙军敢死的突击。 王疆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他自榻上弹起,赤脚冲出大帐,遥望声音的源头,只见星火点点的前营已是乱作一团,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直冲云霄。顷刻间,火光四起。 王疆脸色阴沉得可怕,此时恨不得将负责前营防务的区景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王疆原本没打算用区景,是区景自忖降将,欲建功勋,自请为前部。王疆见他主动请缨,不好拒绝,为此特意叮嘱一番,让他一定要提防孙辅夜袭。毕竟当初在郁林城下,王疆就是靠着夜袭才一举击败了区景、张津。 显然,区景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也不吸取当初的教训,草草布防,以致被敌军轻易突入营垒,引发骚乱,真是该死! 王疆强忍恨意,紧急从中军抽调一营精锐,派往前营支援。 王疆中军精锐皆荆、交百战劲卒,其等甲胃齐备,兵械精良,善战无前,赶到前营后,很快就遏制住了孙军敢死的攻势。 孙辅部曲将见赶来的援军阵列严整,坚若磐石,冲之不动,当即调转方向,转而攻烧四方。 孙军敢死虽然被拦了下来,威胁大减,但混乱却仍在继续。 孙辅在敢死出城不久,便聚拢部曲、家卷于城北,南边战事一起,孙辅立即带领队伍,潜出北门,以最快的速度向东逃去。 为了能够顺利脱身,孙辅特意留下十余亲信,待队伍走远,便放火引燃粮仓、府库、官舍等城内设施,以拖延敌军的脚步。 日出之际,前营的骚乱总算尘埃落定,彻底平息,孙军袭营者被斩杀一空,无一幸免,王疆脸上却毫无喜意,其目光阴鸷得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一来此次夜袭,己方士卒死伤达数百人之多,王疆自率军进入庐陵以来,一路高奏凯歌,所向无敌,何曾吃过这么大亏。 二来王疆已经收到孙辅出逃的消息,这更令他感到颜面大失,以致兵不血刃夺取庐陵郡城,都不能让他开怀。 王疆岂能容忍孙辅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正待拣选精锐,展开追击,不意庐陵城突起大火。 王疆虽知这是孙辅的诡计,可也不得不打消亲自率军追击的念头,转而先入城中救火。 当然,王疆可不会就这么放过孙辅,他决定再给区景最后一次机会,命其率部追击孙辅,若能击杀孙辅,便可功过相抵,若再失败,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区景十分清楚王疆的为人,因自己的疏忽,被敌军突袭,几至大败,这等过失,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没想到王疆竟然没有怪罪他,仍愿给他机会,让他戴罪立功,区景不由欣喜若狂,发誓必取孙辅首级,献给王疆。 事不宜迟,区景当即告退,火速召集部众,展开追击。 区景骑在马上,被清晨冷风一吹,慢慢冷静下来,喜意散去,忧虑复起,孙辅已经离开一个时辰有余,按其逃命的速度,此时怕是已经距离赣水不远了。 也就是说,等他率部赶到赣水江边时,孙辅十有八九已经安全渡过赣水,届时孙辅只需在赣水东岸留下少许兵力,就足以挡住他追击的脚步。 说来己方大军之前一直水陆并进,直到抵达西乡,才弃船上岸,步行至庐陵城下,若本方船舰还在,孙辅哪有渡江的机会。 区景吁叹连连,心急之下,不停催促部众,加快行军速度。 行出七八里,天地间隐隐有雷霆之声传来,区景不禁一愣,侧耳仔细倾听,这次听真切了,这哪是什么雷霆之声,赫然是大队骑兵冲锋时带起的声势。 不用问,必是诸葛军中骑兵,区景立时转忧为喜,狂笑不止,同时下令全军全速前进。 等区景率部狂奔十里,赶到赣水江边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孙辅带着数千部曲、家卷,才开始渡江不久,便遭到了蔡升、刘亮率领的骑兵突击。 数以千计的铁骑排山倒海般袭来,孙辅根本来不及做部署,整条防线就被彻底冲垮了,藏在阵中的数千手无寸铁的将士家卷,直接暴露在骑兵的铁蹄下。 随着家卷的崩溃大乱,将士亦斗志全无,战事至此再无悬念,只剩下单方面的屠杀…… 孙辅眼睁睁看着敌骑屠戮部众、家属,直气得目眦欲裂,几欲吐血,可恨中了诸葛亮诡计,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守庐陵! 孙辅并非怯懦之人,当年也曾拒袁术、缚祖郎、破刘勋,身先士卒,战功卓着。今虽陷身绝境,犹敢跃马横矛,亲身搏战。 只是战之良久,左右死伤略尽,孙辅亦身被数创,坠入赣水,幸得爱马神骏,跃入水中,孙辅手拽马尾,方得脱险。 /103/103474/31447443.html 第五百二十五章 刘晔 孙辅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失血过多令他头脑昏沉,很快就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好在他求生意志极强,虽神志不清,却死命拽着马尾,这才没有沉入江中。 冬季的赣水,已经进入枯水期,孙辅选择的又是较浅处,江面宽度仅里许,战马在水中拖拽着孙辅,竟一路将他拖上对岸。 此时侥幸游过赣水,逃上东岸的孙军将士,一眼就认出了这匹神骏异常的战马,正是孙辅的坐骑,随即七手八脚救起昏迷不醒的孙辅,然后匆匆逃离江岸。 此时西岸的战事已经逐渐平息下来,现在不走,难道要等着荆州军追过江来,引颈就戮么。 「嗒、嗒、嗒……」 刘亮擐甲执鞭,英姿勃勃,与蔡升并马而行,放眼望去,到处是血污残破的尸体和毫无生气的哀号,这些死伤者并不都是敌兵,亦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刘亮、蔡升皆是性格高傲之人,不屑靠屠杀妇孺来冒领军功,不过战场刀剑无眼,孙军家卷随在军中,不可避免受到波及。 刘亮以马鞭遥指岸边密密麻麻的降人俘虏,扭头对蔡升说道:「本以为此次南下庐陵,或有一番恶战,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接着刘亮忍不住感慨道:「跟着军师打仗,真是痛快!」 刘亮之前对诸葛亮并不是很服气,毕竟他随刘景横扫荆南时,诸葛亮尚在隆中隐居,后刘景北伐刘表,诸葛亮虽独当一面,却也不过攻取了几座城池。 但这一次征讨孙贲,刘亮对诸葛亮是彻底服气了。孙贲、孙辅兄弟也算是江东宿将了,可二人面对诸葛亮时,却宛如孩童一般,被诸葛亮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战定豫章,再战定庐陵,覆军数万,底定二郡,这样的惊人战绩,说是用兵如神也不为过,谁不愿追随这样的统帅呢。 「可惜未能擒杀孙辅。」蔡升驻马江畔,眺望对岸,叹道。 「孙辅适才几被我军围杀,伤势极重,或许早就淹死于江中了。」刘亮不以为意地说道。 此战大破孙辅军,尽降其众,能逃到对岸者十中无一,就算孙辅侥幸得生,也无损大局。 「看,王(疆)子健的人到了。」刘亮瞥了一眼抵达战场外围的交州兵,冲一旁的蔡升努努嘴,似笑非笑地道:「之前王子健欲独揽庐陵之功,不愿我等南下。这回要不是我俩及时赶到,孙辅就从他眼皮底下熘走了。」 蔡升笑笑,没有接话。 刘亮、刘宗等刘景宗族将领,历来看王疆不顺眼,原因无外是王疆出身低微,以商贾之身,建方面之号,让他们眼红。 「在下镇夷中郎将区景,拜见蔡将军、刘上庸。」区景来到蔡升、刘亮面前,下马执礼道。 双方尽管不是直属上下级,但蔡升、刘亮乃刘景亲旧肺腑,区景一介降将,哪敢不恭敬。 刘亮闻言不禁脸色一黑,他少时便追随刘景左右,出生入死五六年,才官至骁骑中郎将领上庸太守,区景区区一降人,身无寸功,何德何能,与他并列? 刘亮高据马上,虎着脸问道:「你就是区雄的族兄区景?」 见刘亮直呼其名,区景暗感不妙,不知哪里得罪了对方,莫非是因为区雄,而遭无妄之灾? 只见刘亮又问道:「足下可知自己与将军同名?」 区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是看他的名字不顺眼,连忙回道:「这个自然,在下自归附安南将军后,便有心改名,本打算拜见将军后再改之,无奈交州道远,始终没有机会面见将军。」 刘亮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次不就有机会了。」 「刘上庸所言极是。」区景垂眉低首道。 刘亮冷哼一声,懒得再与区景多说废 话,直接命令其部打扫战场,并将数千名降俘,及数百乘辎重、财货押解回庐陵城。 蔡升觉得没有擒杀孙辅,难言全功,派轻骑渡江搜索,远及数十百里,可惜始终未能找到孙辅的踪影,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午后,诸葛亮率军抵达庐陵城下,与王疆联名向刘景报捷。 ………… 十月下,京师许昌,北郊。 今天是司空曹操讨伐河北,凯旋归来的日子,司徒赵温、尚书令荀或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在百官士民的翘首期盼下,凯旋之军渐渐浮出地平线,只见汉军将士皆绛衣玄甲,行阵中矛戟如林,旌旗漫天,两翼骑兵践起的灰尘,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曹操正容危坐于戎车内,看着百官或自豪、或振奋、或惊惧,脸上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年四月,曹操在黎阳击败袁尚、袁谭后,乘胜直攻邺城,企图毕其功于一役,结果在邺下为袁尚所败,不得不尽弃河北之地,十余天内狂奔八百余里,一路退回许昌,下《军败令》,当时的狼狈,至今还历历在目。 今年八月,袁尚、袁谭兄弟同室操戈,曹操应袁谭之请,再度出兵冀州,此次跨河北上,曹操不但与袁谭完成联姻,更是牢牢占据了冀州的军事重镇黎阳。 黎阳既是拱卫黄河的屏障,也是进攻邺城的桥头堡,对曹操具有无与伦比的战略价值。 这两件事令曹操不禁感慨,距离平定河北已为期不远矣。 因此此番班师还京,曹操特意命步骑大军于京师近郊列阵而行,向出迎的百官及许昌士民大宣军威,彻底消除之前战败的影响,现在看来,效果颇佳。 戎车行至百官面前,曹操下车先同司徒赵温叙话,以示尊重,之后才接受百官的祝贺。 对于群僚们争先恐后的恭维、逢迎,曹操含笑抚须,很是受用。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老搭档荀或的神情略显严肃,曹操与荀或相识相知十余载,对后者了解甚深,知他必定有事,当即遣散百官,拉着荀或登车详谈。 荀或没等曹操开口相问,主动说道:「明公,刘(馥)扬州刚刚派人飞马急书,刘景已于近日攻杀孙(贲)伯阳,夺取豫章。」 孙贲乃是曹操的姻亲,其女嫁给了曹操的三子曹彰。 曹操先是一怔,继而感叹道:「初闻刘景之名,其所领不过一县之地耳,时孤专意北方,无暇南顾,本欲借其以牵制刘表,没想到刘景乘势而起,短短数载间,已横跨荆、交、扬三州之地,带甲十万,雄霸江表……」 荀或一脸凝重地道:「我与明公一样,都小觑了刘景,若再不加以干涉,恐其日后对国家的威胁,更在袁本初之上。好在现在醒悟,为时未晚。」 曹操眉头深锁,久久不语,荀或知道曹操在担心什么,又道:「今河北尚未平定,不宜对南方用兵,否则刘景逆命,联合袁氏,国家必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然刘景亦不能继续放纵,刘(馥)扬州君子也,贤德有余,智略不足,非刘景敌手。明公不若选一位才兼文武,长于谋略之人辅左刘扬州,以制刘景。」 曹操听到荀或这么说,便问道:「文若心中可有适合人选?」 荀或略一沉吟,说道:「九江刘(晔)子扬,为人有胆智,世之奇士也,可以托付大事。」 /103/103474/31466442.html 第五百二十六章 薄行 「刘子扬……」曹操闻言不由皱起眉头,荀或推荐的人选,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刘晔是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代,目前担任征虏将军刘勋的司马,其少时以才智知名淮南,被许(劭)子将誉为「左世之才」,乃淮南之名士英杰。 曹操有志扶助汉室,澄清四海,求贤若渴,按理来说像刘晔这样的人才,曹操早就该收入囊中,为己所用,而曹操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建安初年,袁术在淮南僭号,加之淮南遭遇大旱,将士饥困,由此众叛亲离,豪杰蜂起。 其中有名郑宝者,才力过人,以骁果着称淮南,拥部曲万余,将富庶的巢湖地区据为己有,又驱众抄略四方,可谓兵强马壮,一方所惮,庐江、九江人多前往依附,刘晔亦在此期间投靠于郑宝。 后来曹操派遣使者南下淮南,桉问州事,刘晔趁机邀使者来家中做客,从而将郑宝诱来,于宴上故意灌醉郑宝,而后诈称受曹操之命,亲自斩杀郑宝。 曹操自己的道德底线就已经够低了,可对于刘晔弑主的行为,仍感到不耻,因心存芥蒂,所以始终没有将刘晔招致麾下。 曹操尽管不耻其小人行径,却也不得不承认,刘晔虽薄行寡德,然其胆略过人,文武兼资,确实是辅左刘馥的极佳人选。 曹操心中当即有了决定,对荀或说道:「刘子扬乃子台腹心,也不知子台愿不愿意割爱。」 曹操谈及子台,也就是征虏将军刘勋时,语气显得十分轻松,显然两人交情非同一般。 刘勋出身琅琊王室旁支,沛国曹氏与琅琊王室素来关系亲密,曹操起兵讨董时,其父曹嵩曾举家托庇于琅琊王刘容,后来刘容因病去世,曹嵩就此失去庇护,于返乡时遭到陶谦毒手。 除了曹、刘两家世代交好,曹操和刘勋亦有着深厚的私交,双方好到什么程度?刘勋之前割据庐江,后被孙策所败,几至灭亡,只得北上投奔曹操这位故友。刘勋势穷来投,竟然靠着和曹操的亲密关系,从一介丧家之犬,一跃「贵震朝廷」。 「明公待刘征虏,可谓宠信至极,冠于京师,明公亲自开口要人,刘征虏必然不会拒绝。」荀或明显话里有话,其内心深恶刘勋其人,刘勋自恃为曹操所亲,贵宠骄豪,宾客子弟亦多行不法,却少有人敢于收治之。 曹操当然听出了荀或的话外之音,却故意装湖涂,说道:「孤正欲宴请百官,庆祝大捷,正好让子台带刘子扬一同前来。」 荀或暗暗摇头,不再多言。 傍晚,百官纷纷赶往司空府赴宴,司空府巷道中一时间牛马车舆,奴仆僮客,填塞街衢,牛哞马嘶,人声鼎沸,喧闹异常。 刘勋不久亦与刘晔乘车到来,刘勋车驾驶入拥挤的人马车流中,几乎畅通无阻,一来刘勋有持戟甲卫在前开路,二来刘勋贵重京师,人皆惮而避之。 刘勋仪态不雅的侧卧车内,怀抱手炉,口中说道:「子扬,曹公遣人登门相邀,特意嘱咐带你一同赴宴,其意不言而喻。」 刘勋随后又道:「不过曹公时至今日才生出招揽之心,着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刘晔当年是带着万余郑宝旧部投奔于刘勋,两人又同为皇室支属,因此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盟友,曹操要挖刘晔,刘勋纵然再不舍,也只能同意。 「曹公非常之人,超世之杰也,其行为,非我等所能揣度。」刘晔表面一副澹然的模样,内心却着实有些波涛汹涌。 他随刘勋来到许昌已经四载有余,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名声、才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受到曹操的重用。然而四年过去了,却始终不见进用,刘晔实在想不通,曹操为何视自己如草芥。 好在四年的苦等没有白费,如今曹操相招,即将苦尽甘来。 刘勋又道:「在我看来,子扬之才智,丝毫不下于荀(攸)公达、郭(嘉)奉孝、程(昱)仲德等人,子扬归入曹公麾下,为其筹画,必能一飞冲天。」 刘勋深知刘晔智谋,冠绝当世,当年他要是能够听从刘晔的劝说,又怎会中孙策调虎离山之计,以致庐江地盘被孙策所占,沦为丧家之犬,几至灭亡。 刘晔内心也认为自己才策谋略,不逊于任何人,只是念及曹操之前的冷落,又有些患得患失,叹道:「希望如将军所言。」 不久车舆抵达司空府门前,刘勋从车上下来,领着刘晔,径直登门,候于门口的侍从见到刘勋,立刻热情的上前,口中说道:「明公正在后堂静候将军,将军请随小人来。」说罢,在前引路,将刘勋、刘晔引往***。 后堂中只有曹操、荀或二人,见刘勋、刘晔到来,曹操当即起身,屈尊相迎。 曹操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刘勋的手,笑道:「子台,你不是一直觊觎我府中所藏美酒吗,今日我有求于你,将尽出府中所藏美酒,作为补偿,你今日可敞开肚量,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刘勋肃容道:「公有令,岂敢不从。」 言讫,两人齐齐大笑。 曹操转而看向刘晔,说道:「子台平日里屡屡在孤面前称赞足下,称足下深中足智,料事如神,有良、平之才。孤心慕久矣,只是不忍夺人所爱。」 接着曹操话锋一转道:「今南方有警,安南将军刘景擅自发兵,侵犯豫章,刘(馥)扬州不能御。孤之前询问荀(或)令君,谁可辅左刘扬州,安定南方,荀令君向孤推荐足下,孤亦深以为然,今孤有意以足下为扬州别驾,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刘晔一怔,内心大感失望,别说并肩荀攸、郭嘉、程昱等人,连司空府掾史都未捞到,直接被曹操一脚踢回了淮南老家。 不过刘晔转念一想,既然自己在曹操这里得不到重用,回淮南也不失为一个上佳选择,毕竟别驾有「半刺史」之称,在州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念及于此,刘晔俯身应命。 免费阅读. wap. /103/103474/31489408.html 第五百二十七章 有君 「季子为臣,吴宜有君。今吴有君矣。」曹操笑着将刘晔扶起,改称其字以示亲近:「子扬,你为人深有智勇,名重江淮,今之扬州,非卿莫能安。」 曹操对刘晔的评价极高,连一旁的荀或、刘勋都颇感诧异,刘晔却没有因为曹操的捧高而得意忘形,仍然一副谨慎的模样。 他平日和淮南乡亲故旧常有书信往来,但对江东目前的战事却知之甚少,在不了解详情的当下,还是谨言慎行一些为好。 曹操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如果刘晔在他面前不切实际,大夸海口,他反而要担心对方有名无实了。 随后曹操邀刘勋、刘晔就坐,主动和两人谈起江东的战事。 在听到刘景击杀孙贲,攻占豫章,刘晔不由面带凝重之色。 作为扬州人,没有谁比他清楚豫章对江东的重要性了,毫不夸张的说,豫章一失,丹阳、吴、会将直接暴露在荆州军的兵锋之下,这下江东危险了。 刘勋则一脸幸灾乐祸地道:「当年孙策小儿背信弃义,夺我庐江,而今孙权被刘景所侵,丢失豫章,可知天理昭然。」 刘勋当下虽「贵震朝廷」,但却并无实权,而他当初担任庐江太守时,「兵强于江、淮」,先是刘晔带着郑宝万余徒众来投,接着又在袁术死后兼并接收张勋、杨弘、袁胤、黄猗等袁氏残党,由此势力大盛,威震淮南。 可惜这一切都被孙策毁了,刘勋对孙策可谓是恨之入骨,以至于孙策遇刺身亡都不能让他完全释怀,今见其开创的江东基业及及可危,恨不得拍桉叫好。 曹操素知刘勋和孙策的恩怨,不以为怪,目光望向刘晔,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刘晔稍稍组织一番语言,娓娓说道:「刘景文武兼资,英杰盖世,有命世之才具,若其人心存社稷,忠于职守,则为国家之福。然而纵观刘景近年来所作所为,先是兼并荆州,之后又进犯交、扬,可知其人阴怀异志,非国家之藩援,明公之臂助。」 曹操听得连连点头。 刘晔继续说道:「今刘景兴兵江东,对明公来说并非全是坏事。益州之地,天府之国也,而其主刘章庸暗,取之不难。刘景若效法高祖,进军巴蜀,明公即便有心阻止,亦鞭长莫及,好在刘景并没有这么做。」 「孙氏经营江东,已有三代,兵精粮足,将士用命,眼下尽管遭遇小挫,却并未伤及根本,杜绝河津,据守险阻,足以自守。等到双方相持日久,难以为继,届时我与刘使君便可陈兵江北,声援孙权,刘景必无能为也。」 曹操抚掌大笑道:「子扬一席话,令孤茅塞顿开,有子扬主持扬州军政,孤再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了,日后当专务河北。」 刘晔起身离坐,伏拜于地,口中说道:「晔此次归返扬州,必竭忠尽智,辅左刘使君,以制刘景,不令明公以南方为念。」 接着刘晔以南方事急为由,连后面的酒宴都没有参加,便提前告辞还家,收拾行礼。 次日,刘晔匆匆告别京中友人,带着天子诏书及曹操手书启程南下,离京之际,随行的宾客、部曲达数百人之多。 刘晔一路沿着颖水而南,车船兼行,夜以继日,即便如此紧赶,也走了半个月之久。 到达之日,扬州刺史部治中蒋济亲领数十名州吏迎于淝水。 别驾尽管号称「半刺史」,可终归只是百石吏,接待本不该如此隆重,治中亲迎,简直闻所未闻。不过刘晔本就是淮南名士,声扬江、淮,素有人望。加上他又是曹操亲自任命,托以南方之事,连刺史刘馥都不敢视若等闲,就更别提刺史部诸吏了。 望着宽袍博带,衣冠巍峨,气度从容的蒋济,刘晔朗笑着来到蒋济的面前,说道:「子通,暌 违数载,别来无恙否?」 刘晔与蒋济同为淮南名士,年龄也相近,自然早有交情。 「比不得子扬在京师,」蒋济笑了笑,又道:「子扬今得曹公看重,出镇扬部,隐然方面,日后必将展翼雄飞,青云直上。」 刘晔缓缓摇头道:「说来此次归来,倒是抢了子通的别驾之位,还望子通勿怪。」 没错,之前的扬州刺史部别驾正是蒋济,曹操越权任用刘晔,蒋济只能让位,转任治中。 蒋济神色澹然地道:「度德而让,古人所贵。子扬天下奇才,非我所能及,自当让贤。」 「子通不必自谦,你之才智,独步江、淮,足以当大任。」刘晔摆摆手,接着又道:「曹公在北方闻刘景未得诏命,擅发大军,攻打豫章,深以为忧,因此特遣我南下阻之。子通若能助我退却刘景,必可入曹公法眼,来日跋涉江湖,肃齐吴、越,虽万户侯不足得也。」 「还是子扬知我心。」蒋济为人胸怀大志,常有越江吞吴之意,刘晔一番话可谓深得其心。 在前往刺史部的路上,刘晔向蒋济问起扬州最新情况。 蒋济称刘景在攻下豫章后,并未采取进一步行动,目前仍陈兵柴桑,与周瑜、程普对峙。 倒是半个月前,孙权曾遣使诣合肥,卑辞厚礼求见刘馥,请求刘馥出兵相助。而刘馥认为孙权诚意不足,婉言拒之。 刘晔微微颔首,表示认同,孙权如果真有诚意,就应该将其幼弟送往许昌为质,看来,他还有几分底气在,不愿受制于人。 刘馥在州部正堂亲自接见了刘晔,刘馥乃曹操乡党,不过他在出任扬州刺史前,就已旅居淮南多年,和刘晔亦有交集,双方见面后,相谈甚欢。 随后两日,刘晔并没有急于接管州部政务,在稍稍恢复了旅途的劳累后,刘晔辞别刘馥,再度启程出发,朔江前往豫章。 刘晔除了被曹操任命为扬州别驾,还兼任着朝廷使者一职,负责调停刘景、孙权的纷争。 又是长达半个月的跋涉,刘晔抵达愁云惨澹的江东军大营。 免费阅读. wap. /52/52495/28780247.html 第五百二十八章 恶气 江东军大营内一片愁云惨澹,将吏士卒皆惵然有忧色。 盖因近日军中有传言,荆州军南路人马已经攻占庐陵郡。 这个消息对于江东军将士而言,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他们朔江而来,就是为救援豫章、庐陵,现今二郡皆已失守,因此众将士战意锐减,皆欲归吴。 不惟下面的将士归心似箭,主帅周瑜亦有退走之意,因为传言就是被他身边的人泄露出去的。 数日前,周瑜收到南方斥候传回的情报,荆州军于十一月十二日攻占庐陵郡城,孙辅大败不知所踪,而现在是十一月二十五日,距今已经过去十三天了,这意味着刘景随时都有可能将庐陵方向的荆州军调回柴桑。 周瑜当前麾下仅有两万兵马,面对柴桑、彭泽一线的荆州军尚且处于下风,一旦庐陵方向的荆州军北返,结果可想而知。 更让周瑜无奈的是,原本应该派兵增援他的丹阳太守孙翊,被境内麻、保二屯的叛乱牵制住手脚,短期内是指望不上了。 而驻军丹徒的孙权此时也不敢轻出,以免吴、会后院起火。 这就是当前周瑜所面临的处境,刘景举荆、交之众来攻,势大难当,周瑜孤立无援,根本不可能夺回豫章、庐陵二郡,与其使自己置身险境,不如退守丹阳春谷,重新布置防线。 春谷地理位置极佳,东可与丹徒的孙权互为犄角,南可和宛陵的孙翊守望相助。刘景若敢恃强轻敌,长驱而入,周瑜定会在春谷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周瑜急书孙权,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想来不日即有回复,周瑜料定孙权一定会同意,他现在的烦恼是该如何带领大军安全的撤离。 就在这时,刘晔来了。 周瑜顿时喜出望外,这可真是打瞌睡来了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周瑜急忙派人招程普、吕范、鲁肃等人,随他一同出营迎接天使。 象征着天子使者的轺车停于江东军大营外,营中将士好奇之下,皆探首而望,议论纷纷。 刘晔始终坐在车内,摆足了天子使者的派头,直到周瑜、程普、吕范、鲁肃等恭迎于车外,刘晔才不慌不忙的从车中出来。 刘晔目光扫过江东众将,暗暗冷哼一声,眼前这些人,都是当年跟随孙策追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敌人。刘晔目光最终转回鲁肃、周瑜的身上,笑道:“子敬、公瑾,别来无恙否?” 不等二人回应,刘晔又对鲁肃道:“我几年前写信相招,而子敬信中答应却未至,此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既然子敬不来,那我就只能亲自来找你了。” 鲁肃不由苦笑道:“大兄今日是来向我兴师问罪吗?” 数年前,刘晔投靠郑宝,曾写信邀鲁肃共商大计,鲁肃素与刘晔相善,以兄事之,本来已经准备前往,结果周瑜同样十分看重鲁肃的才能,提前将其老母接来江东,鲁肃只得留于江东。 不久刘晔手斩郑宝,转投刘勋,旋而又为孙策所破,逃亡荆州。当时鲁肃心中还颇有几分庆幸,他若投奔刘晔,也免不了成为丧家之犬。相比之下,无论是孙策,抑或孙权,皆为世之英杰,远非郑宝、刘勋之流可比。 哪曾想,刘晔随刘勋北投曹操,不过几年便得到了曹操的看重,顶着天子使者的名头重返扬州,令鲁肃感慨于刘晔的际遇。 刘晔笑问道:“子敬客居江东,流连忘返,想来必是极得孙(权)会稽器重,不知现为何职?” 鲁肃面露尴尬之色,一时无言以对,孙权待他极厚,倚为腹心,但因不受张昭的待见,又因一力促成孙、刘联盟,进而遭到江东上下的非议,几年来始终不得提拔,至今仍为将军府吏。 周瑜皱起眉,毕竟当初他挽留鲁肃时,可是信誓旦旦的宣称“承运代刘氏者,必兴于东南”,盛赞孙权“亲贤贵士,纳奇录异”,劝鲁肃“攀龙附凤”。 结果时至今日,江东不仅毫无兴盛之兆,反而有累卵之危,鲁肃虽得重用,却位卑权轻。 这让周瑜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开口道:“子敬智略开果,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孙讨虏托以股肱之任。只是孙讨虏虽为国家外藩,却不敢僭越承制,因此子敬暂居讨虏将军府令史。” 刘晔一脸诧异地道:“以子敬之才略,都只能屈居令史之位,看来江东真是人才济济啊。” 周瑜摇头苦笑,不再争辩。 见周瑜沉默,鲁肃惭然,刘晔总算出了压在心底几年的一口恶气,不再继续挖苦二人,肃容言道:“天子、曹公在京师听闻安南将军刘景擅启兵衅,侵扰扬州,皆忧急在心,所以特派我持诏南下,调解荆、扬纷争。” “刘景心怀奇节,宽仁有度,机虑如神,非人臣也,国家不可不提防。”周瑜说道:“刘景污蔑孙(贲)豫章纵寇劫略长沙,打着吊民伐罪之名,却倾荆、交之军,三路同时俱进,大有吞并江东之势,如今不但尽占豫章之地,亦将庐陵据为己有。” “连庐陵也失守了?”刘晔听得心下一沉,刘景果然如传闻一般厉害,短短两个月时间,连克豫章、庐陵二郡,江东军在其面前竟然毫无抵抗之力。 刘晔再无闲心,当即随周瑜入军营,在帐中与周瑜、鲁肃秘议,直到一个时辰后,才告辞而去,乘船前往柴桑去见刘景。 刘景兵船遍布江面,刘晔一经到来,刘景就收到消息了,早早召集众文武,恭候于县寺。 因刘景提前有所吩咐,刘晔一路畅通无阻的被引入县堂。 刘晔冠剑持诏,直入堂中,无视两侧数十道犹如利剑般的目光,静静打量一番正坐于主位的刘景,果是龙章凤姿,人主之相,口中朗声道:“安南将军刘景接诏。” 刘景正要上前接诏,这时盛匡大惊之下,也顾不得礼节了,一把扯住刘景的袖子,口中急道:“将军,不可上前!” /103/103474/31532070.html 第五百二十九章 诏书 盛匡本就是扬州人,又曾在合肥担任扬州刺史部主簿,别人或许不认识堂下这位天子使者,他却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九江名士刘晔。 刘晔不但以才智显名,亦以胆勇著称,其十三岁时,就奉母亲临终遗命,持刀入室手刃家奴,前些年更是于坐中击杀天性骁勇,才力过人的淮南豪杰郑宝,淮南士民,莫不震惊。 刘景对刘晔毫无防备,冒然上前,万一刘晔暴起发难,左右救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 尽管盛匡认为以刘晔的聪明才智,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如此不智之举,但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当年本朝中兴名将岑彭、来歙,平荆州,定陇右,所向无前,威震天下,却在进攻巴蜀时轻忽无备,疏于保护,死于刺客之手,前车之鉴,岂能不防? “将军,此人乃九江刘子扬!” 盛匡唯恐刘景不了解其人,三言两句便揭开了刘晔的老底。 刘景恍然大悟,难怪盛匡表现得如此紧张,面对这样一位表面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武力惊人的狠角色,刘景虽少习击剑,且多年来勤练不缀,但自料对上对方,却也绝非其敌手。 接着刘景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谁能想到,眼前这位深有胆勇智略的奇才,历史上以汉室之支,跻身曹魏腹心,最后竟因揣摩上意,佞谀迎合,被人告发而发狂忧死,实在令人唏嘘。 刘景还没有什么表示,倒是负责保护其安全的于征大为紧张,急招左右甲卫上前,欲解除刘晔腰间佩剑。 望见甲卫大步逼近,刘晔不禁勃然色变,按剑怒视之,大声呵斥道:“我乃天子使者,代表国家而来,汝曹敢解我剑?!” 几名甲卫被刘晔话语震慑住,全都顿步不前,不知所措。 刘景这时开口道:“不得对天使无礼,还不快快退下。”甲卫闻言,如蒙大赦,急忙退下。 接着刘景又一脸诚恳地对刘晔道:“士卒皆边野粗鄙之人,不知礼法,还望天使勿怪。” 刘晔脸色稍霁,手掌松开剑柄,正容道:“晔在京师,素闻安南将军身处江湖之远,却忧心社稷,志匡王室,常以康伯自处。”说到这,刘晔话锋一转道:“安南将军既然有心效法康伯,做国家的藩屏,不仅要克己复礼,更要严于律下,免得日后荆楚将吏只知有安南将军,而不知有国家。” 刘景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马周大怒而起,瞪目喝道:“将军北灭刘表,南诛张津,为国家安定荆、交二州,功绩著于天下,乃国之柱石,足可与曹司空比肩,岂是你一个小小书生可以非议的!” 马周话音一落,众将蜂拥而起,齐齐叱骂,唯恐落于人后。 见大堂内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刘景面露不悦之色,以剑撞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众将闻之,如闻军令,齐齐止声。 刘晔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吃惊于刘景的威重。 同时刘晔心里也对曹操“先北后南”的战略生出疑虑。 河北袁氏诸儿,以骨肉之亲,而萧墙于内,不足为虑。 反而刘景英杰盖世,尽有荆、交,今又窥视扬州,慨然有饮马中国之志,这样的大敌不尽早除之,日后必为国家大害。 想到这里,刘晔暗暗摇头,曹操才智绝人,略不世出,又有荀彧、荀攸、郭嘉等智谋之士辅佐,岂会意识不到刘景的威胁。 只是袁绍死后,曹操几乎投入自身全部资源用于攻略河北,如今眼看就要到了收获的时候,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曹操知道刘景威胁巨大,一时也顾不得了,只能先平河北。 “自己能够在曹公剿灭袁氏诸儿前,拖住刘景吗?” 说实话,刘晔对此毫无信心,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 刘晔收敛心神,手捧诏书,言道:“安南将军刘景接诏。” “臣刘景接诏。”刘景没有行至刘晔身前,而是就地俯身下拜,堂中众文武随之轰然拜倒。 刘晔朗声宣读道:“策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安南将军刘景,文武兼全,深执忠孝,平定荆、交,功效尤著……” 诏书全文数百字,无一字指责刘景擅启兵衅,反而大夸其功绩,毕竟天子、曹操的目的是稳住刘景,而不是激怒刘景。 诏书最后,才浅浅提了一句,称国家委刘景以南方之任,今国家用兵北方,希望刘景能做出表率,罢兵止戈,相忍为国。 刘景神情肃然,拜谢皇恩,于征则代为上前恭领诏书。 待刘景重新起身,刘晔方才叹道:“国家对安南将军信任至此,真天下罕有也。”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入江东军营,听说将军近日派兵袭取了庐陵郡。《春秋》之义:‘功在元帅,罪止首恶。’安南将军以讨伐孙贲之名,出兵豫章,今孙贲受戮,安南将军为何还要抢夺庐陵?” “足下不知内情,切勿听信吴人污蔑之言。”刘景心中早有腹案,不慌不忙地回道:“我此次大发义军,诛讨无道,唯治罪孙贲一人,原本并没有攻打庐陵的打算,奈何庐陵太守孙辅是非不分,助纣为虐,与其兄孙贲互为狼狈,从后偷袭我军,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攻灭孙贲后,乃兴师问罪于孙辅。” 刘景占领豫章、庐陵,已成定局,刘晔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问道:“眼下孙贲已死,安南将军又得豫章、庐陵二郡,是否愿遵国家之命,就此罢兵,返回荆州?” 刘景笑道:“若足下不来,我近日便准备大举进攻彭泽吴军大营,不过足下既然带来了陛下、曹公诏信,我自然不会再冒然兴兵,让陛下、曹公为难。” 刘晔闻言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刘景不管不顾,继续进兵。他才至扬州,尚未来得及整合势力,此时根本无力干涉刘景。 wap. /103/103474/31552117.html 第五百三十章 仁义 刘景并没有诓骗刘晔,他目前的确没有继续进攻江东的打算。 刘景这次摧枯拉朽般攻占豫章、庐陵二郡,看似垂手而得,实则他为了这一战足足准备了一年之久,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才一举成功。 江东尽管损失惨重,然而孙权继承父、兄之基业,可谓家底雄厚,今犹有三郡,兵甲数万,进攻或许不足,防守则绰绰有余。 刘景此时十分冷静,他知道自己一旦没有压住内心的贪婪,急于求成,说不定就会重演曹操上半年在邺下被袁尚击败的故事,还是应该徐徐图之为上。 刘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豫章、庐陵二郡,消化所得,此役一举夺取江东五分之二地盘,四分之一人口,可谓战果累累,确实要好好消化一番。 当然,也不能耽搁太久,袁尚、袁谭这两个蠢货已然反目,曹操统一河北正式进入倒计时,最迟明后年曹操就将平定冀、青二州,留给刘景的时间不多了。 “足下自京师而来,长途跋涉数千里,想来早已疲惫万分,现诏书已宣,使命已达,不妨先入亭舍休息,有事明日再谈不迟。” 刘景虽然对刘晔十分感兴趣,有心结交,但对方毕竟效命于曹操,且他的过往经历也让刘景心生顾虑,不敢与之接近,为了自身安全起见,只得作罢。 见刘景下“逐客令”,刘晔没有多说什么,当即辞拜而去。 目送刘晔从容离去,王粲嘴角含笑道:“曹孟德内统六军,外平群雄,乾纲独断,专制朝野,动辄诛夷不服,海内皆畏其威,纵观天下,也就只有将军才能令曹司空如此低头示好了。” 庞统冷笑道:“曹孟德今欲一统北方,安能不示好于将军,不过刘子扬却是来者不善。” 李严对刘景道:“曹孟德颇能识人,刘晔有胆略机谋,又在淮南享有虚誉,若使其久居扬州别驾之位,必将贻害无穷,不若找机会除之,以绝后患。” 盛匡对李严耍弄阴谋诡计很是不以为然,出言反驳道:“司马此言差矣。匡在合肥任主簿数载,对扬州州部了若指掌。刘(馥)使君名为刺史,实则所辖不过九江、庐江二郡,兵不过数千人。且境内梅乾、雷绪、陈兰等,各拥众数万,割据江淮,刘使君不能制,惟怀抚以安之。” 盛匡顿了顿,又道:“以当前扬州的形势,刘子扬即便有堪比窦融、鲍永的才能,也未必能够整合扬州,凝聚人心,毕竟他只是别驾,而非刺、牧。就算他不自量力,强行纠合州部吏卒,与将军为难,将军亦可北招梅乾、雷绪、陈兰等,使其等起于江淮,届时后院起火,刘子扬自然再难对将军造成威胁。” 庞统、王粲、蒋琬、裴潜等人也都不赞成李严的提议,蒋琬更是对李严心生不满。 刘景少失怙恃,起于市井小吏,起点不可谓不低,之所以短短数年间成长为横跨三州的一方霸主,皆因其出身宗室,心怀天下,在这大乱之世仍然秉忠信、行仁义,盖有世祖之风,因此四方名士豪杰,莫不倾心归德。 不管是躬耕养客,质书救邻的小仁,抑或兴举义军,解救万民的大仁,仁义,一直是刘景的立身根本,李严竟然敢唆使刘景使用诡道,简直是不知所谓。 “正方多虑了。”刘景也不认同李严的建议,笑道:“孙权承父、兄之余资,麾下猛将如云,智士如雨,尚且非我敌手,区区一个刘子扬,又何足为虑?” 李严连忙认错道:“是下吏所言不当,还望将军勿怪。” 刘景点到而止,又对盛匡道:“参军与刘子扬皆州里人,稍后可去亭舍拜访,试探一二。” “诺。”盛匡拱手应道。 刘景继而看向刘祝,说道:“之前还有些拿不准,不过刘子扬到来,周公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良机,我料定今明两日吴人必走,文绣,你统率水军,不需要我多做交代了吧?给我盯紧对方。” 刘景仍有些不放心,又补充道:“一旦江东军拔营而走,若见其兵船混乱无序,便可乘机掩杀,若其兵船整齐严备,就不要轻举妄动了,放他们离开就是,现在还不是与之决战的时候。” “诺。”刘祝领命而去。 事情果然如刘景所料,次日平旦,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江东军突然大开营门,乘船出逃。 好在刘祝、苏飞早有防备,迅速集结战舰棹卒,展开追击,终于在隅中时分追上江东舟军。 周瑜为了掩护大军安全撤离,婉拒程普、吕范等人,亲率精锐殿后。周瑜高悬将旗,亲执金鼓,原本见敌人追来而忐忑不安的江东军将士登时军心大振。 周瑜首先以数十艘蒙冲斗舰为前拒,负责与敌军正面作战。又预备轻舟走舸百艘,里面堆满薪柴,膏油浇灌其中,以帷幕遮盖,系于大舰之后,作为奇兵。 刘祝眉头紧皱的望着对面的江东军,只见其等兵舰在震天的战鼓声中列阵备战,旌旗器甲,光照满江,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若是按照之前刘景的吩咐,眼下应该避免交战,让对方离开。刘祝却心有不甘,自打刘景发兵豫章以来,步、骑皆立下大功,惟有水军,几乎寸功未建,因此哪怕明知对面的江东军不好对付,刘祝依旧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一场规模之大足以载入史册的水战就此爆发,双方率先以弓弩互射,箭矢遮天蔽日,如雨而落,继而大舰以拍杆互砸,船舰无分大小,触之立碎,战至最后,火船成为了战争的主角,江上到处黑烟弥漫,火光熏天。 大战从日中一直持续到日落,双方皆精疲力尽,无力再战,刘祝意识到己方虽占有优势,却不足以战胜对手,只能无奈接受现实,鸣金撤离战场。 周瑜见荆州水军率先撤出战场,亦徐徐而退,只留下遍布江面的船舰残骸及士卒尸体,无声的诉说着此战的残酷。 /103/103474/31572633.html 第五百三十一章 放归 刘祝立于座舰的甲板上,望着江东水军次第而退,井然有序,不禁感叹周瑜真天下奇才也! 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景,之前刘景时常当着众将的面,夸奖周瑜文武筹略,雄冠江东,实乃天下奇才也。 众将心中多有不服,刘祝亦是如此,说到底,周瑜虽名重江淮,但他过去遇到的对手,以及取得的战绩,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实在看不出其人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刘景如此另眼相看。 然而今日一战后,刘祝始知刘景所言不虚,周瑜将奔亡之众,逆击盛锐之师,士气、水流、战舰、器械……皆不占优势,竟能维持不败,简直不可思议,刘祝自问换做自己,绝对做不到。 刘祝深深叹了一口气,留几艘赤马舟继续跟在江东舟师后面,直至对方离开豫章郡界为止,本人则带着水军主力返回柴桑。 刘祝归来后,不敢有丝毫隐瞒,包括明知江东军有备,仍执意开战,全都如实禀报刘景。 刘景听罢无语,脸色深沉如水,眼中难掩失望之情,他失望的不是刘祝不听他的劝告,擅自开战,而是打了,却没打赢。 刘景深知水军在南方的重要性,很早就开始筹建水上势力,从大小船三两艘,发展到现在楼船战舰数百艘,称霸江汉,举目无敌,刘景敢说,他麾下的水军乃是当世最强水军,没有之一。 结果就是这样一支强大的水军,在刘祝的带领下,不仅没能战胜对手,反而自身损失大小船舰百余艘,水步士卒两千人。 刘景此时份外想念族兄刘宗,刘宗带兵能力、军中威望、决断力等都在刘祝之上,如由其统领水军,即便不能一举战胜周瑜,至少自身损失不会如此之大。 刘景此次出征,之所以没带刘宗,一则他离开后,需要有人替他镇守荆州,刘宗是最适合的人选。二则刘宗担任水军统帅多年,在水军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刘景欲以刘祝代之,事实证明,刘祝尚不足以代替刘宗。 “文绣,起来吧。”刘景看着伏拜于地的刘祝,半晌叹道。 刘祝少为偷盗,被他识于市井,善加培养,一步一步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乃是刘景真正的心腹,别说此战没败,就算真打败了,刘景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会真的惩罚。 就在这时,刘晔在外叩门求见,他对刘景派兵追击江东军感到极为不满,明明已经说好罢兵止戈,怎能出尔反尔?刘景则以江东军挑衅在先为由搪塞。 刘晔明知刘景是在睁眼说瞎话,却也拿他毫无办法,当天便心生归意,向刘景请辞。 刘景知其心去难留,只得让盛匡、徐宗等扬州人替他送行。 江东军、天子使者相继离去,刘景目光重新转回豫章,如今豫章、庐陵二郡大体平定,惟有太史慈盘踞艾、西诸县,未肯降服,是时候着手解决太史慈了。 上个月文聘率兵占领太史慈大本营海昏,尽俘太史慈老母、妻儿。 刘景闻讯后,特意让文聘派船将她们送来柴桑,一个多月来,刘景数次拜访太史母、妻,嘘寒问暖,并赐予衣服帏帐,器具杂物,居处堪比在海昏之时。 太史母绝非无知妇人,不然也养育不出太史慈这样优秀的儿子,她心里很清楚,刘景之所以对她们这么好,并非出于好心,不过是想利用她们迫使儿子屈服,所以从来不给刘景好脸色。 今日刘景再度登门,太史母仍然和之前一样,背身卧于床上,一动不动,仿佛正在熟睡。 “老夫人还没醒么。”刘景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了,笑着对候在一旁的太史妻道。 太史妻低眉垂首,恭顺的回道:“姑本就年事已高,昨日又睡得极晚,所以才迟迟未起。” 太史妻出身豫章大姓,其家族日后还要在刘景手下讨生活,并且她有膝下幼子牵绊,心有顾虑,自然不敢对刘景不敬。 “无妨,”刘景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前来,是有事要和老夫人商议,稍等片刻就是。” 躺在床上的太史母听闻有事,不久佯装醒来,见刘景坐于室中,不由埋怨儿媳道:“刘将军来了,你为何没有叫醒老身?这岂是待客之礼?” “老夫人错怪太史夫人了,是我没让太史夫人唤您,晚辈拜访长辈,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刘景顿了顿,又道:“老夫人或许不知,前天天子使者至豫章,深陈国家恩德,劝荆、扬罢兵安人,双方皆深然之,周公瑾昨日已率军返回吴地。” 太史母听罢大为震惊,周瑜一撤,儿子岂不是成了弃子?如果孙策尚在,必不弃吾儿! “之前豫章兵荒马乱,这才将老夫人一家接来柴桑居住,今豫章已定,所以我准备派人送老夫人一家前往艾、西,与太史子义团圆。” 刘景这话本无歧义,可太史母却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以为刘景要对儿子动手了,准备以她们的性命相胁,逼迫儿子投降。 太史母心中萌生死志,断然道:“若将军以为用老身等人的性命,就可使吾儿束手就擒,那就大错特错了!吾儿贵重然诺,笃于信义,一旦意许知己,则死亡不相负。孙氏兄弟待吾儿以国士之礼,吾儿必以国士报之!将军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老夫人何出此言?”刘景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苦笑说道:“胁迫老弱妇孺,岂是君子所为,难道在老夫人眼里,我刘景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太史母登时大讶道:“将军难道真的要放我等回去?” 刘景正色道:“岂敢戏谑长辈。” “将军真仁义君子也。” 太史母沉默良久,起身对着刘景深深一礼,这是她这些时日以来,首次向刘景低头。 “这里有一封我的亲笔书信,请老夫人代为转交太史子义。”刘景取出信交给太史母,而后告辞离去。 wap. /103/103474/31647414.html 第五百三十二章 用意 刘景走后,太史妻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年仅数岁,一脸懵懂的幼子,喜极而泣。太史母表面看似镇定,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是出卖了她此刻激动的心情。 姑、媳二人做梦也没想到,刘景竟会无条件放她们离开。尽管怀疑刘景此举别有用心,亦难掩即将与太史慈团聚的喜悦。 姑、媳二人当天匆匆收拾好行囊,次日即向刘景辞行。 刘景早知她们急于离开的心情,提前就备好了车舆,又遣数十步骑护送她们前往艾、西。 却说太史慈自庐山大败,西奔艾、西二县,一边聚集败卒,重整旗鼓,一边整合艾、西二县,耐心等待江东大举反攻。 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太史慈等来的无一例外全是坏消息,尤其当得知老巢海昏失陷,老母、妻儿生死不知,以太史慈的强韧精神,也险些被击垮。 好在随后周瑜率军抵达豫章,又让太史慈稍稍振作起来。 只是太史慈心志过人,尚能振作,他麾下的部众就不行了,他们听说家眷被荆州军俘虏,一时间人心大乱,士卒争相逃亡,连太史慈左右亲信亦不例外。 太史慈对此束手无策,旬日之间,其麾下八百余海昏旧部,亡走者十之六七,加上从艾、西二县强征来的六百余吏民,可供驱使者已不足千人,可堪一战者更是少之又少,就算想要出兵呼应周瑜,亦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周瑜驻军彭泽,毫无作为,坐视刘景吞并庐陵,让太史慈隐隐意识到,江东短时间内恐怕已无力夺回豫章、庐陵。同时他对自己的未来也越发悲观。 太史慈当年北海单骑救孔融,神亭岭下战孙策,节介气勇,胆烈过人,名传天下,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与荆州军殊死一战,拼个鱼死网破,以全名节之时,忽闻下面来报,刘景派人将其老母、妻儿送回来了,太史慈一时间怔在原地,一脸难以置信。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虚幻,太史慈许久才回过神来,当他得知老母、妻儿车舆已至西安东郊,当即心急火燎的跃上爱马,疾驰出城,迎接老母、妻儿。 太史慈一路行来,满怀忐忑,直到看到老母、妻儿从车中钻出,一颗心才真正落回肚中。 太史慈勒马下鞍,三步并作两步扑倒在母亲的面前,连连叩首,口中泣道:“儿子无能,以致连累母亲身陷敌手。若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叫儿子还有什么面目立身于天地间?!” “人各有命,吾儿不必自责。”太史母眼含热泪,拉起儿子,徐徐说道:“吾儿心有士谟,希慕冯异,常言:‘大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吾儿有此宏志,吾不幸落入敌手,若刘安南以势相逼,吾亦愿效法王陵母,自裁以明志。” 太史慈自然知道王陵母的故事,西汉开国功臣王陵当初与高祖刘邦俱起于沛县,楚、汉相争之际,王陵母被项羽所获,因不愿儿子受到项羽的要挟,王陵母当着儿子使者的面自杀,如此弃身立义之举,为后世所叹。 太史慈心头苦笑,要不怎么说是母子呢,连想法都极其相似。如果刘景大兵压境,以母亲、妻儿作为人质,逼其出城投降,以太史慈刚烈信义的性子,绝对不会乖乖就范,定会和赵苞一样,死战到底,大不了与母亲、妻儿共赴黄泉。大丈夫行事,终不能以私废公。 但刘景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放回母亲、妻儿…… 太史母随后话锋一转道:“然刘安南实乃仁义君子也,非项羽可比,自被俘以来,刘安南从无相逼,反而屡以晚辈之礼登门拜见,放还仆婢童属,赐予衣物器具,生活拟于海昏旧居。今又奉旨罢兵,放吾等离开,如此心胸气度,委实令人钦佩……” 太史慈从母亲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不禁陷入沉默,久久不作声。 孙氏据有豫章、庐陵二郡已有三载,至今山野深险之地仍未尽服,眼下刘景看似气势如虹,连夺豫章、庐陵二郡,实则隐患不小,正好借着天子、曹公使者到来,止戈为武,消化战果。 让太史慈想不通的是,刘景竟会无条件送回母亲、妻儿,所谓的仁义可说服不了他。如果刘景以为这么做就能使他不战而降,那就太看轻他太史慈了。 但当太史慈无意间瞥见左右向他一家投来复杂难明的眼神,太史慈心下一沉,有所明悟。 刘景此举乃攻心之计,不但针对他,也针对他的海昏旧部。 母亲、妻儿安全归来,令太史慈死斗之心消散大半,而此时他若执意与刘景对抗到底,必然会大失部众之心,毕竟太史慈家人回来了,他们的家眷还尚在刘景手中,这么做岂能让人信服? 太史慈察觉到刘景的用意后,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甚至冲淡了家人团聚的喜意。 果然,正如太史慈担心的那样,返回西安不久,其母亲、妻儿归来的消息便轰传全城,其麾下将领蜂拥而至县寺,打着恭喜太史慈的幌子,实则逼其表态。 太史慈素有威望,众将言语不敢太过露骨,但他们的态度,却清楚无误的传达给了太史慈。 太史慈心知不止眼前的众将,底下的士卒亦多有投降之意。太史慈心中并无愤怒,将士们之前遭逢大败,未曾弃他而去,家眷落入刘景之手,仍未弃他而去,将士们不曾负他,反而是他有负将士,现在他还有什么理由阻止麾下将士离开? 太史慈对众将叹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是人臣的本分。我受讨逆(孙策)、讨虏(孙权)厚恩,当尽忠职守,诸君则不必如此,自可离去。” 众将闻言无不愧惭,皆俯首于地,表示愿与太史慈同生共死。 太史慈自然不许,示意左右亲卫,将众将赶出县寺。之后又遣散亲卫,身边仅留数人。 /103/103474/31666152.html 第五百三十三章 劝止 深夜,西安,县寺。 太史慈孤身坐于室中,神情无比专注的擦拭着手中的爱刀。 此刀乃是当年他避居辽东时,以塞外陨铁打制而成,跟着他纵横天下,饱饮敌血。 而今太史慈麾下海昏旧部,大多已经离去,从艾、西二县强征来的吏民,也都放归回家,西安眼下处于不设防的状态,只要刘景派兵前来,即可不战而下。 “咚、咚……”太史母拄杖进入室中,太史慈急忙起身相迎。 太史母略显浑浊的双眼看向太史慈手中的刀,继而直视儿子,开口问道:“吾儿深夜在此擦拭宝刀,不知是何用意?” 太史慈犹豫了一下,终不忍欺骗母亲,沉声回道:“母亲当深知儿子的秉性,刘安南送回母亲,儿子若继续与刘安南为敌,不但有违道义,亦将母亲再次置于危险之中。可若归降于刘安南,又有负讨逆(孙策)、讨虏(孙权)恩遇。思来想去,惟有一死,除此之外,再无两全法。” 太史母早料到以儿子刚烈的性格,多半会心生死志,可亲耳听他说出,还是感到心头剧震。 太史母竭力平复心情,强忍颤抖说道:“吾儿与孙伯符性情相投,君臣同契,如果孙伯符尚在,吾绝不会多言半句。然孙伯符不幸早逝,孙讨虏继位江东,其年轻无威仪,才智军略,也逊色孙伯符远矣,就算有你等悉心辅佐,亦难保江东基业。” 太史母缓了缓,又继续道:“今孙讨虏命周公瑾率军归吴,吾儿无异于弃子也,如此举措,岂是人主所为?吾儿心怀宏志,今所志未酬,怎能甘心就死?!” 太史慈默然,他自然不甘心,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孙权之所以将周瑜调回,乃是为形势所迫,怪不得他,太史慈岂会因此生怨,心安理得的转投敌人? 见儿子毫无动摇,太史母急得双目泛红,绞尽脑汁道:“从前箕子违衰殷之运,因此避地朝鲜,智果料智伯必亡,故而变名远逝。吾儿既然不愿弃孙讨虏而从刘安南,可仿效二位先贤,去职北归,相信以刘安南的胸襟气度,定然不会为难我等。”说到最后,太史母已是泪洒当场。 看着白发苍苍的母亲为了自己担忧落泪的模样,太史慈一时间心如刀割,凝噎难言。 “吾儿若不愿做箕子、智果,执意为孙讨虏尽忠死节,吾亦无惧,自当随吾儿同死!”说完,太史母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太史慈犹如失魂一般呆立原地,良久,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翌日,一夜未眠的太史慈招来西安县长,命其率吏民前往柴桑向刘景请降。太史慈本人则带着母亲、妻儿搬出县寺官舍,暂时宿于百姓之家。 艾、西二县臣服,代表豫章全郡尽数落入刘景之手,无奈太史慈不肯归顺,让他大失所望。 前世的时候,刘景就十分欣赏太史慈,认为他是三国乱世中难得的英雄豪杰,因此哪怕知道他历史上病逝于赤壁之战前,此时已命不久矣,但刘景仍然不惜花费心思,想要将他收入麾下,看看是否能够改变他的命运。 可惜,正如刘景欣赏他的地方,太史慈信义笃烈,盖有古人之风,况且孙策、孙权皆待他不薄,他又怎会甘作贰臣。 不过如此大才,刘景不愿轻言放弃,考虑良久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西安,当面延揽太史慈。 刘景将军中事务暂时交给庞统、甘宁、刘祝等人,而后亲领步骑出柴桑,急行数日至西安。 入城时,刘景听闻太史慈搬离县寺,借住民居,不由心下一沉,太史慈此举并不是摆摆样子以自抬身价,而是真的不愿归降,自己这次多半要失望而归了。 刘景在西安县吏的引领下前往太史慈的居处,太史慈提前收到消息,带着家人迎于门外。 刘景望见太史慈,忍不住赞叹道:“好一个北方奇男子!” 太史慈出身北方,体态异于南人,其身高达七尺七寸,虎体猿臂,燕颔美髯,形貌甚伟,虽布衣葛巾,亦难掩其过人风采。 刘景从车上下来,于征及亲卫便寸步不离左右,同时目光死死盯着太史慈,也不怪他们如此紧张,太史慈乃天下闻名的勇士,就算身上没有佩戴刀剑,危险程度也绝非刘晔之辈可比。 刘景反倒神情自若,假如在战场上碰到太史慈,他或许会顾虑对方骁勇善射,紧张一二。 眼下则完全不需要担心,太史慈以信义立世,又有家人牵绊,绝不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刘景行至太史母面前,拱手拜道:“天气日渐寒冷,竟劳长者出门相迎,我心何安?” 太史母道:“将军于我一家,有活命之恩,老身教子无方,无以为报,只能稍尽礼节。” 刘景摇头大笑,说道:“太史子义乃当世豪杰,信义著于天下,北至辽东,南及江表,皆传其名。长者若称教子无方,天下父母,谁还敢言教子有方?” 说完,刘景目光转向一旁的太史慈,语重心长地道:“足下气勇有胆略,天下智士也,今汉室倾颓,四海扰乱,足下当思报效天子,为国爪士,建功于社稷,岂能在此纠结于孙氏之恩,自暴自弃,而遗忘国家之难。” 太史慈默然良久,才回道:“我与讨逆(孙策)、讨虏(孙权),有君臣之义,今全军覆没,辖地俱失,未能死节,已是心有不安,又岂敢再背主?” 刘景磋叹道:“足下有大将之才,奈何无识人之明,所托非人,昔年马援答世祖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孙仲谋虽亲贤礼士,能得众心,然其有野心而无王霸器,如果没有遇到我,或许其能够像隗嚣、公孙述一般,割据一隅,顾盼自雄,若庸中之佼佼者。可惜其遇到了我,不出一两年,其必为我所擒,足下信否?” 太史慈再度陷入沉默。 刘景见状,暗暗一叹。 /103/103474/31700731.html 第五百三十四章 归心 随着太史慈再度陷入沉默,眼见气氛渐有僵住之势,太史母赶忙出言道:“外面天气甚寒,将军快请入舍中叙话。” “那就叨扰了。”刘景轻轻颔首。太史慈一家现在借住在百姓之家,屋舍既不奢广,也不薄狭,刚好足够容纳其全家居住。 刘景随太史慈母子穿过庭院,进入厅室,不等落座,便再度对太史慈说道:“江东偏居一隅,荒僻之地,对天下社稷无足轻重,待我讨平之,即举兵北上,勤王许昌,重振汉室。足下素有大志,难道就不想随我奋翼于关东,收功于河洛?及功成之日,铭着鼎钟,勋载竹帛,比拟先辈,万世不朽,岂不美哉!” 刘景这番话语,将自己内心的雄图大志展露无遗,对太史慈这样有志辅左明主,立功天下的人,有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太史慈脸上首次露出挣扎之意。 刘景见状心头一喜,知道太史慈已然心动,再接再厉道:“足下义重于此,我亦不愿足下受伍员之讥。今荆州以西,房陵、上庸、西城三郡新定,由于其地多山闭塞,时有宗贼为乱,我有意以足下为镇护中郎将治乱,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伍员即伍子胥,其本是楚国人,因父、兄被楚王杀死,因此出奔吴国,后助吴国成就霸业,攻陷楚都,鞭尸楚王。伍子胥尽管为报父仇而背叛楚国,情有可原,仍不免遭到后世的讥讽。 刘景心知太史慈十分重视自己的名声,为了避免他背上背主骂名,承诺不让他面对旧主。 刘景为人考虑,竟到如此地步,太史母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儿子。 太史慈心中长叹一声,刘景先是无条件放还母亲、妻儿,现在又亲自登门延揽,为了成全他的名声,更是不惜做出种种让步,礼贤下士至此,连他都觉得刘景的做法有些过了。 迎上刘景满怀期待的目光,太史慈无力再拒绝,俯身拜道:“慈与将军为敌,有不赦之罪,将军量同高、世,待以殊礼,慈万分惭愧,愿归于将军,效犬马之劳,期于尽节,没而后已。” 刘景听罢大喜,上前扶起太史慈,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道:“子义乃北方英杰,用于江表,无异于牛刀杀鸡,北方才是子义驰骋之地,日后凌迈中原,子义当为我北道主人。” 北道主人,乃当初世祖光武寄语耿弇之言,耿弇可是被光武帝比作韩信的,太史慈听得心潮澎湃,抱拳大声应道:“诺。” “哈哈哈……” 翌日,刘景更置艾、西二县长吏,又留数百兵马驻守西安,而后便带着太史慈返回柴桑。 十二月初,诸葛亮自庐陵归来,刘景当即决定撤军回荆州。明里是响应天子、曹操罢兵宁人的号召,实则却是消化战果,等待时机,为第二轮进攻做准备。 是以此次撤军返荆,刘景只准备带走少量人马,大部分兵船继续留在豫章、庐陵二郡待命。 留镇人选,刘景根本不做其他考虑,非诸葛亮莫属,命诸葛亮以军师都督扬州,下辖豫章、庐陵二郡,全权负责江东事务。 刘景离开之日,诸葛亮、徐庶、甘宁、黄忠、王疆、刘祝等留镇文武至湓口送行。 刘景立于湓水岸边,对以诸葛亮为首的众文武说道:“我走之后,这边就托付给诸君了。” 诸葛亮等人皆道:“请将军放心,臣等必不负将军所托。” 刘景点点头,拉着诸葛亮漫步于湓水江畔,边走边道:“我此番回襄阳乃是权宜之计,最迟明年春夏之际,就会重返豫章,届时不下江东,誓不还师。孔明,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你要尽快安定二郡,收揽民心,争取将二郡变作我等进攻江东之基。” “是。”诸葛亮深知肩上的担子之重,神情显得份外严肃。 刘景遥望大江,对诸葛亮说道:“昔日邓禹杖策北渡,投奔世祖,常宿止于中,与定计议,此张良事也;是时世祖选任诸将,多求问于邓禹,邓禹每有所举,皆当其才,世祖有云:‘自吾有回,门人日亲。”此萧何事也;及赤眉西入关中,世祖以邓禹深沉有大度,故授之以西讨之略,掌方面之任,此韩信事也。” 刘景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世祖之所以能够席卷天下,成就大业,邓禹可谓居功至伟,虽败挫关中,不足为累。” 刘景视线转回诸葛亮身上,最后说道:“孔明,我对你的期许,就像世祖之于邓禹。邓禹二十三岁出镇关中,你今年也刚好二十三岁,亦独当一面,希望你能够吸取邓禹的教训,宽博容纳,严肃部伍,为我守好东方,来日功迈前贤,亦未尝不可。” 诸葛亮虽为人持重,闻言仍不免大为动容,稍稍平复心绪,沉着回道:“将军淳淳之言,倾尽肺腑,亮牢记于心,定当竭忠尽智,以不令将军失望。” 刘景笑着接话道:“孔明从不令我失望。” 继而对诸葛亮及随在身后的众文武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就止步于此吧。” 说罢,离岸登上座舰。 在诸葛亮等众文武的恭送下,座舰缓缓驶出湓水,进入广袤的大江,在数以百计的舟舰拱卫下,朔流向西行去。 与来时顺流而下相比,归时逆流而行,速度慢了一半,由于已是腊月时节,为了赶在正旦前回到襄阳,刘景连黄祖的治所沙羡都没去,直接经由夏口北归。 此次出征豫章,黄祖、黄射父子出力甚大,黄祖在后供给军资,黄射在前奋勇搏战,父子俩可谓尽心尽力,因此刘景特意写信向黄祖道歉。 好在刘景有意在明年春时,召集诸郡长吏共商大事,黄祖也会出席,到时再当面奖赏不迟。 舰队日夜兼行,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十二月末回到襄阳,刘宗、邓芝、桓阶、赖恭等留守重臣率荆州文武,迎之于津渡。 /103/103474/31707305.html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人望 虽然刘景此次带回的兵马并不多,但却带回了大量的江东降俘,在归还太史慈两千余部曲后,江东降俘数量仍多达万人。 这些降俘,若是继续留在豫章、庐陵,实在叫人难以安心,所以刘景干脆将他们全部带回襄阳,准备复制荆南军屯故事,让他们屯田于沔、夷二水之间。 至于主持屯田者,非右长史桓阶莫属,荆南军屯,就是其一手操办,以荆交之降虏,耕湘水之荒田,农时劳作,闲时训练,短短数年间,不但收谷以百万石计,更为刘景提供过万精兵。 刘景北伐刘表,东征孙贲,而能足食足兵,多赖桓阶之力。 刘景对屯田之事极为上心,和刘宗、邓芝、赖恭等人稍作寒暄后,便拉着桓阶商谈起屯田一事,以致回城时,仍无止意,邀桓阶共乘一车,继续商谈。 待车驾抵达州部,桓阶见刘景面上难掩疲惫之意,知趣的告退道:“屯田事务繁琐,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将军跋涉千里,旅途辛苦,不如暂时归舍休息,待明日精力稍复,再作计议。” 刘景微微颔首,他眼下确实有些疲惫,便没再勉强。 回到官舍,就见妻子邓瑗、嫂子赖慈领着一群人迎于閤外。 刘景脸上不觉露出笑容,随后目光投向邓瑗身旁的中年儒士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邓瑗族父,前荆州治中邓羲。 刘景早在柴桑时,就已得悉邓羲从交趾归来的消息,而且其并非独自而归,海内名士如许靖、袁忠、桓邵等俱随其北返。 刘景不敢怠慢,急忙下车与之相见,不等开口,邓羲却先行说道:“多谢将军遣人至交趾相迎,否则我必死于异域矣。” “邓君非外人,何必言谢。”刘景轻轻握住邓瑗的手,叹道:“当初我和少君(邓瑗)在荆南听闻邓君为刘镇南所忌,举家迁往江东,后来又听说邓君为避孙策之乱,浮海南渡交趾,深以为忧。之前因有张津从中作梗,力不能及,去年张津再度擅起兵衅,为我所斩,这才彻底打通荆、交道路,迎回邓君。” 邓羲听罢不由感慨万千,他因刘表不纳忠言,又赶上南阳大疫,宗族离散,乃远走江东。 如果当时他南下投奔刘景、邓瑗,就不会经历这么多磨难了。 可惜那时刘表、张羡已然反目,荆州南北大战一触即发,他自然不会带着家人往火坑里跳。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景竟然在刘表、张羡两强夹缝中强势崛起,一举夺取荆南,继而南诛张津,北灭刘表,东枭孙贲,势力横跨荆、交、扬三州,地方万里,带甲十万,称雄江表。 当初邓羲在襄阳,一见刘景,即评价其为“王左之才”,如今看来这个评价还是有些低了,其至少也是“桓、文之属”。 刘景又说道:“邓君之前任荆州治中,掌事多年,甚有威惠。我有意表举邓君为参议校尉,兼任荆州治中,共秉政事,不知邓君可愿出山相助?” “此亦我愿也。“邓羲本就有出仕之心,刘景开出的价码不算低,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善。有邓君辅左,我还有何忧?”刘景面露喜色,随即邀邓羲共入第舍,“邓君,请……” “将军请。”邓羲执臣子礼道。 刘景这时才得空和妻子邓瑗、嫂子赖慈寒暄,长子刘旗再过几天就将满六岁,已粗读《孝经》,见刘景同邓羲谈话,便静候在旁,不言不语,颇为懂事。 刘景十分欣慰,摸了摸儿子刘旗的头,又拍了拍侄子刘群的肩膀,当年那个抱着他大腿用稚嫩的声音呼喊大人的孩童,现在已成长为俊雅少年,眉宇和刘景颇为相似。 刘群的身后,还站着另外两名束发少年,他们便是族兄刘蟠独子刘舒,及外甥寇封。 族兄刘蟠对刘景有大恩,是提携他进入仕途,并一路扶助的恩人,可惜其为张羡尽节,死在临湘。自刘蟠死后,刘景就将他膝下一子一女收养于府中。 寇封从小随母亲刘氏居于母族,和姑表兄弟刘舒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因此常往来府中。 邓瑗、赖慈带着诸儿离开,刘景与邓羲进入前堂就坐。 邓羲道:“想必将军已知,许(靖)文休,袁(忠)正甫,桓(邵)元将诸贤眼下皆在襄阳。袁正甫,桓元将和曹司空素有旧怨,断无北归之心,我私下相询,二人都未明确拒绝。惟许文休尚处犹疑,许文休英才伟士,智略足以计事,又名声夙着,以臧否人物为称,此等大才,将军万万不可错过,当亲自相请,邀入幕中,借其人望以兴社稷。” 刘景闻言不由陷入沉思,作为大名鼎鼎的“月旦评”创始人之一,许靖说是誉满天下也不为过,又曾身居朝廷中枢,提拔无数贤士,关东群雄多为其所举。 如此德高望重之人,堪称廊庙器也,何谓廊庙器?即能负担朝廷重任,可居三公位者。 刘景如今只是一方诸侯,像许靖这样的廊庙器,说实话,对他的作用还不如一位务实之士。 不过就算许靖没什么大用,刘景仍要竭尽所能,将其收入麾下,就像历史上诸葛亮劝刘备所言:“许靖人望,不可失也,当借其名以竦动宇内。” 念及于此,刘景肃容道:“许公德重四海,天下所望,我仰慕久矣,若许公愿与我共襄大事,天下不足定也。待我稍作准备,明日即登门相请。” 邓羲盛赞道:“将军虚怀若谷,敬贤爱士,未来安定社稷,拨乱反正者,必将军也。” 次日,食时刚过,老师宋忠便匆匆赶了过来,开门见山地对刘景道:“许文休倜傥瑰韦,有当世之具,仲达当以为指南。” 刘景听得一怔,随即笑道:“我正准备和邓君前去拜访许公,老师和许公交情颇深,不妨同行。” 宋忠笑道:“原来邓子孝已荐文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103/103474/32161431.html 第五百三十六章 邀请 刘景盛骑车马,携带厚礼,前往许靖住所拜访,除了宋忠、邓羲二人外,桓阶亦随行同往。 盖因桓阶和许靖颇有渊源,中平末二人曾同在尚书台为郎。 当然了,桓阶那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南州青年,而许靖则是誉满天下的名士,两人虽同为尚书郎,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说来许靖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早年他和从弟许劭许子将并有人伦臧否,共创“月旦评”,但私下却感情不和,许劭任郡功曹,一直打压许靖,逼得许靖一度靠替人磨粮以维持生计。 直到四十余岁,许靖才被郡中举为孝廉,入京为官。结果没过多久,灵帝就驾崩了,接着何进被杀,董卓进京,朝野大乱。 许靖时在尚书台,难以置身事外,他和礼部尚书汉阳周毖,进退天下之士,沙汰秽浊,显拔幽滞。岂料二人所举冀州牧韩馥、兖州刺史刘岱、豫州刺史孔伷,陈留太守张邈、南阳太守张咨等,后来皆起兵讨伐董卓。 董卓暴怒之下,不顾乡谊,处死周毖,许靖因有重名于天下,又非主谋之人,才免于一死。 尽管逃过杀身之祸,许靖却心不能安,唯恐事后遭到董卓清算,不久便找机会潜逃出京,其先后依附豫州刺史孔伷、扬州刺史陈祎、吴郡都尉许贡、会稽太守王朗等人。 然而许靖堪称霉运当头,其所投奔之人,或身死,或败亡,或基业覆没,无一全者,许靖数失依恃,沦为丧家之犬,一路逃到交州荒域,才勉强安定下来。 许靖有公卿之量,本是廊庙之器,倘若天下不乱,现在多半已位列公卿。无奈遭逢乱世,颠沛十余载,如今归来,已是年近六旬。“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用在他身上,再贴合不过。 许靖眼下暂时栖身于城南一栋三进宅院,此宅乃桓阶亲自为其挑选,环境清雅,屋宇甚多,足以容纳许靖家族数十口居住。 刘景车舆到达许宅门前,许靖亲率诸子侄道旁相迎。 刘景哪敢坐在车中坦然受礼,急忙钻出车厢,冲着许靖长长一揖,口中言道:“许公长者,名重海内,亦曾专席独坐,屈身相迎,实在愧煞小子了。” 所谓专席独坐,指的是许靖曾官至御史中丞。 自御史大夫更名司空,御史中丞便晋升为御史主官,其内领侍御史,外督部刺史,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权位极重,朝会时,与司隶校尉、尚书令皆专席而坐,号曰:“三独坐”。 许靖身量高长,姿容温伟,不过由于其饱经战乱,颠沛流离,寄寓蛮荒,是以颇显老态,脸上沟壑深刻,胡须也白了大半。 刘景少年得志,面对自己却毫无骄矜,执礼甚恭,许靖心怀大慰,手抚白须道:“仆流落交趾多年,见天下纷扰不断,又已近花甲之年,常常自哀将老死边域,而今能够重返中原,皆将军之力,仆怎能不感恩戴德?” 刘景正色道:“许公年德人望,海内所宗,社稷之器也。当前国家多难,正需要许公这样的股肱之臣挺身而出,扶助社稷,以靖天下,安能坐视许公荒废于边野,与禽兽、虫豸为伍。” 许靖哪会听不出刘景话中的招揽之意,却笑而不答,转而和宋忠说道:“仲子,仆不羡慕你授徒千计,服道数十,学为南宗,惟羡慕你教出刘安南、潘(濬)交州这样的国之栋梁。” 宋忠忙谦虚道:“余不过一儒生,只知讲述易礼,吟咏诗书,不知治乱安危之术,二人有如今的成就,余实不敢居功。” 许靖摇了摇头,明珠出于老蚌,这正是他眼红宋忠的地方。 随后许靖又和邓羲、桓阶等人见礼,并引荐身旁的子侄辈。 对于许靖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刘景毫不意外,许靖毕竟乃当世人望,更曾官至御史中丞,绝不会被其三言两语所打动。 好在许靖为其引荐子侄,就证明他并不排斥晚辈出仕荆州,待许氏子弟入其彀中,到时他本人自然逃不出刘景的手掌心。 许氏诸子,尽管没有大才,但也绝非庸辈,尤其许靖长子许钦,为人仁恕笃厚,颇有许靖之风,担任守、令,富富有余。 “将军,请……”许靖介绍完诸身旁的子侄,邀刘景入府。 “许公,请……” 许靖、许钦父子亲为前导,引领着刘景一行人来到中庭大堂。许靖本欲让出主位,刘景自然不肯,坚持坐于宾位。见刘景态度十分坚决,许靖不再推让。 “初平以来,群雄并起,天下肴乱,仆自中原越江南下,所过之处,但见烽火不断,郡县萧条,万民涂炭。惟有交趾士(燮)府君,能够于大乱之中保全民生,十余年疆场无事,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之扰。”许靖和刘景谈及士燮,赞不绝口。 邓羲亦出言盛赞士燮“体器宽厚,学问优博,以礼义教导国人、蛮夷,使蛮域慕习华风。” 士燮之前拒不承认刘景所署交州刺史潘濬,径自遣使诣许,欲引曹操为外援。谁知使者尚未归来,刘景就已吞并刘表,全据荆楚,不久潘濬又取得朝廷承认,成为交州名正言顺的主人。 士燮立时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其自感大祸临头,迅速转变态度,此番不但派遣主簿至襄阳拜见刘景,以示臣服,更私下恳请许靖、邓羲等人为其说情。 许靖、邓羲客居交趾多年,深受士燮恩惠,正愁没有机会报答,左右不过是在刘景面前替其说几句好话,何乐而不为呢。 刘景颔首道:“士交趾于天下丧乱之际,抚慰汉、蛮,保完南服,羁旅之士,多蒙其庆,虽有失意之处,亦瑕不掩瑜。” 刘景的战略规划是先东后北,孙权、曹操才是他的心腹之敌,对偏在万里,雄长交南的士燮则是以拉拢为主。只要士燮尊其为主,奉其节度,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刘景也能像历史上的孙权一般,容忍其割据交南。 许靖闻言放下心来,知道刘景无心南征交趾,当即点到为止,转而夸起刘景:“仆本以为士府君为政,已是天下少有,然今北上,郁林、苍梧还看不出什么,而荆南诸郡乃将军起家之地,境内百姓富,民恒一,国无盗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交趾之治,亦不及荆南远矣……” “许公谬赞了。”刘景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谦辞道:“此非我一人之功,皆赖桓长史诸君竭诚辅佐,荆南方有今日之治。” 许靖含笑望向桓阶,点头致意,对刘景道:“桓伯绪,国之良士也,昔在台阁(尚书台),仆便认为其有宰辅之才,可惜未等拔擢,其便遭遇父丧,辞官归乡,仆亦为避董卓,亡命天下。好在将军素有识人之明,收桓伯绪于幕府,授以重任,不至于使贤才埋没于江南菰芦之中。” 刘景摇头道:“桓长史少时即已知名长沙,后来更冒死为故主孙坚敛尸,义举为天下所叹。古人云:‘国有三不祥,有贤而不知、知而不用、用而不任。’桓长史有国士之风,王佐之才,在下怎敢不用之、任之?” 许靖道:“为政之道,不外举贤、官能,举贤以临国,官能以敕民,纵观天下,能够识才、用才、任才者可谓凤毛麟角。” 这时桓阶出言道:“汉室衰陵,为日久矣,将军高祖之苗裔,欲弘大义于天下,思贤如渴,许公身在蛮荒,仍忧心社稷,今重返中夏,何不出仕辅佐将军,荡涤凶秽,重振汉室?” 许靖根本不作考虑,婉言拒绝道:“仆虽薄有虚名,然惟知清谈,不通时政,恐怕无助于将军。” 刘景早知道许靖会拒绝,也不多做纠缠,果断转移话题,和许靖聊起中国轶事,双方相谈甚欢,刘景直到日中才起身离去。 接下来刘景又分别拜访袁忠、桓邵,袁忠和许靖一样,亦婉拒邀请,桓邵则欣然应允,让刘景暗松一口气,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本章完) 第五百三十七章 茂才 翌日,除夕,刘和带着母亲张氏和妹妹刘饶自宜城归来。 刘和如今官居宜城令,作为一县之长,本不宜轻离辖地,他这次返回襄阳,并不是仗着刘景弟弟的特殊身份,而是他接到襄阳来信,荆州刺史杜袭准备举他为茂才,其主簿已至襄阳,待其明日正旦及冠后,正式宣布。 望着孕肚明显的刘饶,刘景又好气又好笑,口中微责道:“阿离你有孕在身,不在夫家安心养胎,跑回来作甚?” 刘饶和马良成婚还不满一年,却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可谓进境神速,令刘和羡慕不已,他成婚比妹妹还早一些,可妻子桓湘的肚子直到现在都没动静。 “我想阿兄了……”刘饶抱住刘景的手臂撒娇,这自然是借口,实际上她是不愿待在夫家。 刘饶是遗腹子,从小没有父亲,在母亲和几位兄长的宠爱下长大,自由惯了,很是不喜马氏严谨的家风,在夫家养胎的日子里,对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之前时常借着看望母、兄之名,留宿宜城官舍,迟迟不归,这次更是跟着刘和跑回襄阳。 刘景最是清楚妹妹的秉性,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目光转向刘和,问道:“文义,对于州中欲举你为茂才,你是何看法?” 刘和沉声回道:“杜(袭)使君虽与兄长相交莫逆,然杜使君乃清正之士,绝不会徇私废公,此番举我为州茂才,想来是为替曹司空拉拢兄长,或者,此事干脆就是曹司空本人的意思。” 刘景微微颔首,向妻子邓瑗递去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知道夫君和小叔有事要谈,当即领着继母张氏及刘饶、桓湘离开。 转眼间厅堂内仅剩刘景、刘和二人,兄弟俩同席而坐,刘景一边悠然斟茶,一边冷笑道:“阿弟猜得没错,曹孟德这是在借机试探我。按照旧典,孝廉、茂才皆要进京面圣。” “那兄长你的意思是……?”刘和略显紧张地问道。 尽管他知道刘景多半不会让他入朝为质,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事他完全没有自主权。 刘景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接受茂才,婉拒赴京了。” 刘和放下心来,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道:“去年兄长就已拒绝曹司空联姻之请,如今兄长又不遂其心意,会否彻底恶了曹司空,引其怒而兴师?兄长当前正在谋划江东,若曹司空横生掣肘,恐对兄长大业不利。”说到这里,刘和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若兄长需要,弟愿入京为质。” 刘景闻言倍感欣慰,用力捏了捏刘和的肩膀,慨然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至于入质云云,休要再提,大丈夫处世,当自作主见,岂能受制于人?!” “来,喝茶。”见刘和犹有忧色,刘景从容道,“文义不必担心,河北袁氏没有讨平前,曹孟德绝无大举南下的可能,最多遣偏师袭扰,不足为虑。不过接下来几年,将是汉室兴亡的关键,若我能在一两年内兼并江东,而曹孟德未定河北,我当举荆、交、扬三州之众,西和刘章,北联袁氏,勤王许昌,兴复汉室!反之,若曹孟德先于我……” 刘和心下大急,赶忙出言打断刘景道:“兄长乃命世之人,智略盖世,用兵如神,必能攘除无道,安定社稷!” 刘景不由哑然失笑,点头道:“希望如阿弟所言。”随后和刘和聊起东征孙贲之事。 刘和听得十分认真,不时提出军事方面的问题,他从小就对军事极为感兴趣,幻想着有一日能与刘景兄弟携手,纵横天下,可惜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 刘景此次东征孙贲,两月间连下豫章、庐陵二郡,歼俘数万敌众,取得的战果远超预期。 只是相较于陆上取得的辉煌战果,水上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刘景叹道:“欲取江东,水军乃重中之重,文绣(刘祝)虽有才武,终究太过年轻,难以独任。明年再征江东,我打算让大兄刘(宗)伯嗣来统领水军。” 刘和心中一动,出言问道:“大兄若随兄长征战江东,荆州谁来镇守?” 刘景没有回应弟弟期待的眼神,他心中早有人选,“将从兄刘(修)元德调来襄阳即可。” 对于从兄刘修,刘景心里颇有几分歉意,长沙、荆南之于刘景,犹如关中之于高祖,河北之于世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刘景以从兄刘修方严持重,有大将之风,每次领军出征,便让刘修留守长沙。 数年间,麾下众将跟随刘景南征北战,覆军杀将,破国陷城,无不加官进爵,升为偏、裨将军者六,中郎将十余,而刘修由于长年坐镇长沙,缺少立功表现的机会,至今仍为中郎将。 随着刘景夺取荆南东边的豫章、庐陵二郡,荆南内部安定,四面无敌,不必再留大将镇守,刘景正好趁机将刘修调来襄阳,表其为裨将军,领章陵太守,以弥补其这些年来的默默付出。 刘和虽知自己希望不大,却也存了几分奢想,听到兄长属意从兄刘修,脸上难掩失望之情。 刘景从小看着刘和长大,对后者的想法自然是一清二楚。 然而纵观历代开国者,兄弟齐心者有之,兄弟阋墙者亦不在少数,刘景身为后世之人,对三国名将可谓了若指掌,族内又有刘宗、刘亮、刘修、刘祝等人可为臂助,没必要让刘和掌军。 】 刘和今年还不满弱冠,却已位历浏阳、酃、宜城三县,刘景摆明是准备将刘和培养成文吏。 刘景抚着刘和的后背,说道:“茂才乃国家奖拔吏士之科,文义此番被州中举为茂才,不宜继续留任宜城,我打算近日上表天子,让你转任襄阳令。” 刘和精神不由为之一震,由宜城令转任襄阳令,看似平迁,实则不然,襄阳乃是刘景的治城,刘和身为刘景之弟,本就身份特殊,出任襄阳令,意味着他有了涉足荆州权力核心的资格,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 “弟必不令兄长失望!” 第五百三十八章 董和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正旦,刘景于州部正堂举行正旦朝会,朝会者除了安南将军府文武,及荆、交刺史部属吏外,荆州襄阳、南郡、章陵、南乡、江夏、长沙、零陵、武陵、桂阳,房陵、上庸、西城,交州苍梧、郁林,扬州豫章、庐陵,总计十六郡,皆遣上计吏诣襄阳朝贺。 另外交趾士燮、关中马腾亦派使者前来襄阳,入朝庆贺,士燮畏惧刘景征讨,急于示好,马腾自贸易中获益,实力大增,他俩派人前来襄阳,倒也正常。让刘景感到意外的是,益州刘章、汉中张鲁的使者竟然也来了。 这事还要从一年多前刘备亡奔益州说起。 是时,刘章遣大将庞羲、李思等数攻汉中,连年不克,最终竟然被张鲁反攻入巴郡。 巴郡賨夷首领杜濩、朴胡、袁约等群起响应,一时间巴土糜烂,局势及及可危,刘章不得不将巴郡一分为三,层层布防,又以大将杨怀、高沛率兵进驻白水关,从西面威胁张鲁侧翼,才堪堪将张鲁兵锋挡在巴西之地。 因此当刘章听说刘备亡入巴蜀,势穷来投,不由喜出望外,亲率麾下文武,出城十里相迎。 刘备自起兵以来,虽多败少成,数丧基业,颠沛四方,但也要看他的对手是谁。 袁术、吕布、曹操、刘景……皆当世雄杰,能够与他们一较长短,恰恰证明了刘备的能力,至少比他手下那群连汉中“米贼”都打不过的废物强多了。 刘备和关羽名为君臣,实为兄弟,关羽被刘景杀死,刘备心中恨刘景入骨,夜不能寐。 和刘章见面后,刘备极尽夸大刘景的威胁,称其狼子野心,来日必窥巴蜀,他愿为刘章镇守东境,以备刘景。 刘章却不为所动,他性格暗弱,却不傻,如今他的首要大敌是汉中张鲁,与刘景则素无恩怨,收留刘备,或许还勉强说得过去,若再驱使刘备针对荆州,岂不是故意寻衅,自取其祸吗? 见刘章无动于衷,刘备大失所望,内心连叹:“竖子不足与谋!”只得暂时压下对刘景的复仇之念,与刘章虚与委蛇。 益州之地,士民殷富,风气奢侈,刘章与刘备连宴十余日,期间遍邀成都名流,大醉方休。最后还是刘备受不了,主动提出,刘章才不甚情愿的中止宴饮。 恰好此时张鲁又有异动,刘章请刘备前往白水关,与守将杨怀、高沛等共拒张鲁,为“说服”刘备北上,刘章出手十分阔绰,赠其汉叟兵五千,军资以巨亿。 刘备眼下兵不过百人,将不过十余,军资什物,一无所余,堪称举事以来,最穷困潦倒之时,自然不会拒绝刘章的请托。 换源app】 刘备也确实没有辜负刘章的期望,及北上之日,张鲁听闻消息,当即偃旗息鼓,退守汉中。 刘备自此留在白水关,一边演武治兵,一边结交四方英俊,东州、蜀地不得志者,多往依附之,数月之间,众至万人。 去年秋,眼见刘备在白水关广树恩德,收买人心,声势日隆,巴蜀有识之士深以为忧,纷纷提醒刘章警惕其人。 刘章此时如梦方醒,立刻传令刘备,命其督杨怀、高沛诸将,即日发兵攻打汉中,以期刘备与张鲁虎狼相斗,两败俱伤。 历史上刘备入蜀,挟破曹大势,将精卒数万,背后又有荆州作为后盾,自可不听刘章命令,自行其是,乃至反戈一击。 而今刘备虽有部曲万人,然军资补给,皆仰赖于刘章,对于刘章的命令不敢不听,只能尽量拖延,直至入冬才姗姗出兵。 不同于一心坐保江、汉,无他远略的刘表,刘景深有大志,欲陵天下,未入襄阳,即派兵攻占东三郡,朔江而上,可直抵汉中,越岭南下,可深入三巴。 益州、汉中大战再起,刘景的态度就变得至关重要了,双方不约而同派出使者,游说刘景。 朝会结束后,刘景首先接见了刘章的使臣,江原长董和。 董和年约三十余岁,身量中等,容貌清癯,头着葛巾,身上穿着粗制的缊袍,其清约如此。 刘景自然知道董和,其乃蜀汉前期重臣,深得刘备、诸葛亮信重,其子董允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蜀汉即诸葛亮、蒋琬、费祎后,第四位良相。 刘景没有急于起身相迎,而是高坐上位,问道:“我听说益州富实,号称天府,货殖豪姓,侯服玉食,足下身为益州使者,出使邻国,何以俭朴至此?难道足下就不怕为外人所笑吗?” 董和从容回道:“昔晏子辅齐,鹿裘不完,季文子相鲁,妾不衣帛,二贤可曾为人所笑?” 刘景道:“孔子有云:‘大俭极下。’遵循圣人中庸之道,奢不僭上,俭不逼下即可。” 董和摇头道:“蜀土素以奢侈为荣,以俭约为耻,婚姻葬送,不惜倾家竭产。欲正蜀地风气,惟有躬率以俭,恶衣蔬食,才能起到移风变善之效。” 刘景听罢叹道:“足下清约谨严,大有古贤之风。” 刘景随即起身来到董和面前,握住其手道:“之前邓(芝)伯苗曾避居蜀地,我问他同在蜀地的荆楚大才有谁,他便向我推荐了足下与王(连)文仪。” 刘景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去年王文仪接到邓伯苗书信,举家返回荆州,我以为足下不久也会应邀归来,谁知空等至今。我常常想,难道是因为我才智短浅,不堪辅左吗,以至于遗落在外的贤才不肯回归。” 董和没想到刘景一下子变得如此热情,稍稍有些不适应,口中回道:“在下和王文仪不同,祖上本是巴郡江州人,前些年举宗西迁,乃是回归故土。今宗人在蜀安家立业,在下亦受刘牧厚遇,因此才回绝将军之请。” 刘景不以为然,直言道:“足下仕蜀已经有不少年了吧?却位止小县,何来厚遇?使足下宰百里,真可谓大材小用,若我为刘益州,必引足下入州部,授予别驾之任,托以机衡之要。” 董和身为臣下,忍不住为刘章开脱,可说着说着,却见堂中荆州众臣皆面带不屑之色,董和尴尬不已,一时间再难启齿。 也不怪荆州众臣瞧不上刘章,刘章虽非无道之主,但说他是庸碌之君却不为过,和知人善任的刘景相比,直若天壤之别。 第五百三十九章 所求 见董和面露窘色,刘景适时出面解围,为他介绍堂中群臣。阑 刘景现今麾下,可谓英才辐辏,贤士如林,外有诸葛亮、潘濬、徐庶等受任方面,卫镇州郡,内有庞统、王粲、李严等入居腹心,谋谟帷幄;政事有刘巴、桓阶、邓芝、蒋琬等,以干理见称,清正有赖恭、邓羲、刘先、韩暨等,以器干显闻,风雅有司马徽、韩嵩、傅巽、习祯,以声名光国……海内英俊,汇聚一堂,荆州人才鼎盛至此,令董和心中吁叹不已。 自天下大乱以来,益州因有山川之险,安定富足,同样接收了大量的北方人才,总体数量上虽不及荆州,亦相差不远。 可惜刘章懦弱多疑,才非雄主,尽管为人宽厚,凡羁旅之士,前来投奔,皆待以宾客之礼,却不知任用,致使贤才有志难展,隐患丛生。 刘备入蜀短短载余间,实力就膨胀到引起益州君臣的警惕,于此不无关系。 刘景介绍完群臣,邀董和入座,也不绕圈子,直言问道:“刘益州此次派遣足下前来襄阳,不知所为何事?” “回禀将军,为共商讨伐国之大贼而来。”董和坐而复起,正容回道,“蜀有妖贼张鲁,挟恃鬼道,蛊惑人心,乃国之大害也。其窃取汉中,犹不知足,近年来屡兴刀兵,寇略巴、蜀,益州民、夷多遭妖贼屠戮。前时赵韪叛乱于内,使君分身乏术,无暇北顾。今益州安定,兵甲齐备,使君再难容忍张鲁为害巴、蜀,使君近期将举益州十万之众,攻讨汉中,以诛张鲁。” 刘景听得暗暗摇头,董和对张鲁的起家过程,却是只字不提,若非刘焉当初大力扶持,张鲁又岂能夺取汉中?而张鲁反叛益州,也是因为刘章擅杀其母及家室所致,可惜刘章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张鲁,打虎不成,反被虎伤,今日益州乱局,怪不得别人,纯属刘章咎由自取。阑 见刘景不置一词,董和又继续说道:“张鲁盘踞汉中,以鬼道愚弄民、夷,至今已十余年矣,眼下汉中之地,百姓只知有妖师张鲁,而不知有国家天子。将军与使君俱为汉室宗亲,又素有济世救民之志,何忍汉家子民,为妖贼奴役、残害?” 这话刘景不好接,王粲才思敏捷,反应奇快,率先向董和发难道:“荒谬!将军入主荆州,思及同刘益州皆以枝叶之亲,而据万里之土,今汉室危难,国家蒙尘,楚、蜀当同心协力,共扶社稷。刘益州却无远度,拒绝荆州结盟之请,一心自守巴、蜀,又不顾我方劝告,执意收留刘备,刘益州所作所为,全无宗亲之念,有何颜面向将军求助?” 董和不由嘿然,且不说收留刘备,对益州来说利大于弊,单说拒盟一事,当初刘景和江东孙权结盟,以对抗刘表,结果刘表一亡,刘景立刻就将屠刀对准孙权这位昔日盟友。益州应该庆幸拒绝了刘景的结盟之请,不然今日遭殃的或许就是益州了。 刘景打破沉默,出言问道:“我听从蜀地回来的人说,刘益州用刘备守白水关,抵御张鲁。此次攻打汉中,可是刘备领兵?” 刘景与刘备仇怨极深,董和毫不意外刘景有此问,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回道:“非也,此番使君将亲自统军北上,征讨张鲁,刘(备)豫州仅为大军前部。” 刘景叹道:“刘益州明知我和刘备有仇,还妄想引我为援,难道就不觉得是强人所难么?” 董和道:“夫欲建大事,当不忌小怨……”阑 庞统当即打断其言:“足下这话应该言于刘益州,刘益州若能记功忘过,张鲁又岂会背叛?” 董和不理庞统挑衅,继续对刘景道:“将军与刘豫州皆为宗室雄杰,现在天下未定,两雄相争,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刘景笑道:“足下所言不无道理,昔高祖忍雍齿背叛之罪,世祖释朱鲔杀兄之仇,我固然不及高、世二祖,为天下社稷,亦愿暂弃私仇。问题是,我与刘益州并非盟好,如何出兵相助?” 董和在蜀地常闻刘景英杰盖世,每自比高、世,今日观之,果然如此。摇头道:“结盟这等大事,非在下所能决定。” “那就烦请足下尽快归蜀,回禀刘益州。”刘景随后又意有所指地道:“足下应该知道,张鲁的使者,目前也在襄阳。” 董和闻言面色微变,益州所求,刘景出兵相助最好,作壁上观亦可,惟独不能倒向张鲁。 刘景这般说,虽然可能只是逼迫刘章的手段,但也足以令益州上下,胆战心摇,人人怀恐。阑 】 董和定了定神,说道:“将军之言,在下牢记于心,回成都后必将如实禀告使君。” 董和思虑满腹,归心似箭,不久之后便向刘景提出告辞。 刘景挽留不行,亲自起身相送,后马不停蹄召见张鲁使者。 刘景的战略方向在东,在北,因此西面的刘章和南方的士燮一样,早早就被刘景视为拉拢争取的对象,不过刘景并不愿看到刘章夺取汉中,统一益州。 原因很简单,刘章作为君主实在算不上合格,益州前有张鲁、赵韪举兵叛乱,反攻巴蜀,后有李异、庞羲恃功骄豪,隐有外意,这些凡庸之辈刘章尚且驾驭不住,又如何驾驭得住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的刘备?使刘备立基汉中,刘景日后怕是再难专心对付孙权、曹操了。 维持现状,才最符合刘景利益,是以就算此次与刘章缔结盟好,刘景也不会出兵相助。 张鲁虽仅有一郡之地,但汉中接收关中、南阳流民,户出十万,胜兵数万,又有宗教加持,士众悍不畏死,战力颇强。阑 历史上曹操逐马超,走韩遂,复举十万马步精锐,南临汉中,亦花费近一年时间,才迫使张鲁投降,彻底平定汉中。 相信没有自己的支持,刘章、刘备短期内绝无攻占汉中的可能。 第五百四十章国士 丹阳,泾县以西,群山之中。礠 麻屯乃丹阳山民为躲避官府、战乱,于深谷中择山而建,地势极为险峻,易守难攻,又与保屯成犄角之势,实不易取。 丹阳太守孙翊,连同平虏将军徐琨、武猛校尉潘璋等江东一干名将,挥军万众,前后围攻五六十日,依旧未能攻下麻屯。 不过长久的围攻,麻屯业已是强弩之末,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正月,退守至春谷重新布防的周瑜奉孙权命令,遣兵南下,相助孙翊平乱。 周瑜援军的到来,令麻屯守军失魂落魄,江东军士气大振,孙翊趁机择选精锐,以潘璋为攻战督,会同周瑜之军全力猛攻。 潘璋前失南昌,自感无颜回吴见孙权,所以留在丹阳,助孙翊讨麻、保贼,以图戴罪立功。 只是潘璋急于建功,每次攻战,必为吏士先,尤其最后一次,因突击过猛,陷入重围,一度危急,幸得左右拼命相救,方得以脱险,养伤月余才见好转。 本来这次孙翊没打算用潘璋为将,是潘璋不甘人后,自请带伤上阵,其言辞慷慨,意气激昂,孙翊亦为性情中人,对潘璋之举深为赞赏,当即力排众议,以潘璋为将,督军攻打麻屯。礠 潘璋亦不负孙翊所望,尽管伤势未愈,胆气益壮,抱鼓持练,亲冒矢石,率众缘城而进,自旦鏖战至日暮,一举攻克麻屯。 “麻屯破矣!麻屯破矣!”随着麻屯屯门大开,江东军攻城将士爆发出响彻山谷的欢呼声,随之蜂拥杀入屯内,大肆杀掠,麻屯一时间沦为人间炼狱。 江东军将士窝在深山两月有余,久战之下,人心积愤,如今功成,将士们自然要好好宣泄一番。 亲至山下督战的孙翊见大局已定,不由长出一口气,对左右叹道:“过去二位兄长都曾向我讲述麻、保二屯之险要难取,我当时心里不以为然,今亲征麻、保贼,才知二兄所言不虚。” 孙翊为人心高气傲,之前在吴郡时,常自负器勇不下长兄孙策,足以纵横沙场,只是为二兄孙权所忌,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 而今出镇丹阳,对付一个小小的麻屯贼,便几乎令他精疲力竭,麻屯贼尚且如此难以对付,更何况刘景?孙翊自此内心傲气大减,不敢再像过去那般不知天高地厚,视天下群雄如无物。 “麻、保二贼盘踞丹阳,为害多年,讨逆(孙策)、讨虏(孙权)数征而不能定,反而贼焰日炽。府君弱冠典军,即讨平贼寇,捷报传回吴地,府君之名必震动江东。”妫览心里亦暗松一口气,违心吹捧孙翊道。礠 麻、保二屯举兵作乱,固然破坏了孙翊救援豫章的计划,但同样也阻碍了他和戴员西迎刘景的密谋。 孙翊听了大为受用,故作矜持地道:“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麻屯虽下,保屯尚在,现在就言平定贼乱,为时过早。” “不然。”妫览道:“麻、保二贼,历来以麻屯贼为首,麻屯一下,保屯贼必破胆丧志,想必旬月之间,便可得胜还师。” 孙翊闻言喜形于色,忍不住大笑道:“希望如妫君所言。” 往后数日,一如妫览的判断,保屯贼得知麻屯失陷,斗志全无,不等孙翊兴军来攻,便主动弃屯而走,欲遁入群山躲避。 孙翊早有预料,第一时间派兵追击,大获全胜,斩首千计,俘亦相当,尽得其辎重、财物而还。 正月中,孙翊率军返回郡城宛陵,麻、保贼财物,自己不取分毫,悉数分发,以飨吏士。众将士大喜过望,咸称“万岁”,孙翊此举甚得军心,威望大涨。礠 欢庆过后,徐琨率部归吴,周瑜军北返春谷,与此同时,妫览、戴员也暗自派出使者,赶赴豫章,意图与刘景取得联系。 二月,妫览、戴员使者在秘密潜入豫章时,为荆州军斥候擒获,使者讲明来意,负责镇守郡界的高翔不敢轻忽,立刻派遣一队人马,护送其前往南昌。 诸葛亮收到高翔的禀报,十分重视,秘密接见来人,只有徐庶、杨仪、盛匡三人陪同。 “子业……”盛匡一见到来者,立时弹坐而起,脱口呼道。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妫览的胞弟妫整,其才德名望虽不及其兄,亦为吴郡之佳士,昔日盛宪很是看重妫氏兄弟,提携有加,盛匡亦与二人相友好。 “尊兄不是在合肥州部供职么,何以出现在此?”妫整卒然见到久违的好友,亦感到意外。 盛匡稍稍平复心情,回道:“我已于去年末辞去州职,转仕安南将军。”礠 “原来如此。”妫整恍然,其兄妫览作为盛宪的故吏,都在想方设法为举主报仇,更勿论身为人子的盛匡了,后者转投刘景,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盛匡迫不及待地问道:“子业此前曾言欲见主事者,有大事相商,不知是何大事?” 其实对于妫整来此的目的,盛匡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当即为妫整引见诸葛亮道:“这位是都督扬州,总览江东事务的诸葛军师,子业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伴随着孙贲之死,诸葛亮现今已是威震江东,可止小儿夜啼,妫整肃容正冠,冲诸葛亮一礼,不疾不徐地说道:“盛府君德重江东,深为孙氏兄弟所忌,无辜遭戮,吴、会士民,莫不愤慨!家兄妫览深受盛府君恩遇,常思报仇,今家兄为丹阳都督,郡丞戴(员)伯云素与家兄同心,闻安南将军兴举义师,吊民伐罪,诛灭孙贲,喜不自胜,是以特遣在下前来,以迎义师。” 盛匡虽已有所预料,仍难掩惊喜之意,盖因妫览,戴员在丹阳身居高位,二人若反,夺取丹阳,易如反掌。盛匡眼含热泪道:“大人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子奂(妫览)、伯云(戴员)心怀忠义,终不相负。” 诸葛亮听罢,亦出言盛赞道:“为报举主旧恩,不惜甘冒族灭之险,君等真国士也!” 礠 第五百四十一章有望 “诸葛军师过誉。”妫整再度向诸葛亮长揖一礼,而后道:“古人云:‘人无礼义则乱,不知礼义则悖。’孙氏父子出身低微,不知礼义,悖逆无道,昔日孙坚逼死荆州刺史王(睿)通耀,孙策攻灭扬州牧刘(繇)正礼,孙权残害盛(宪)府君,父子一如是也。” 在视州、郡如邦国,视州、郡之长如君主的汉代,孙氏父子三人,皆有迫害刺、牧、郡守的事例,可谓十分罕见。 妫整继续说道:“孙坚尚有破逐董卓,收复雒都之义举,功足抵过,而孙策、孙权兄弟却于国家无寸尺之功。 孙策甘为袁术爪牙,助纣为虐,侵暴江表,故庐江太守陆(康)季宁,吴郡冠族长者,海内称誉,而孙策附逆相攻,破城害之;故合浦太守王晟,与孙坚有升堂见妻之分,而孙策不念旧情,咸诛其族。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孙策终因悖逆无道,杀戮过多,而死于义士之手。 谁知孙权接掌江东后,未曾吸取其兄的教训,反而变本加厉,不但杀害盛府君,吴、会名士豪杰,亦多遭屠戮。且连年兴兵,败多胜少,民力岁衰而赋役岁兴,江东百姓,苦孙氏久矣! 故吾等冒死西诣豫章,披肝胆,布腹心,恳肯安南将军再兴义兵,诛讨孙权,廓清江东!如此,则吾等虽万死而无怨!” 妫整一番说辞,直令坐者动容,诸葛亮不由叹道:“昔项羽灭秦摧汉,几有天下,然卒败垓下,自刎乌江,为笑后世,皆因不施仁义,陵上虐下之故。孙氏如此不仁,基业又岂能长久?” 接着诸葛亮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孙氏尽管罪行昭着,士民怨之,到底已历三世,根基稳固,羽翼已丰,恐难卒除,君等皆江东俊杰,胆智绝人,不知心中可有定计?” 妫整颔首回道:“丹阳太守孙翊,与其父、兄一样,皆勇而果躁,轻而无备,除之不难。孙翊一旦身死,家兄为大都督,自可统摄丹阳诸部,安插亲信,清洗不服,举郡以应义师。” “善!”盛匡忍不住拍案而起,目光热切的看向诸葛亮,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军师,此计若成,则孙权无能为也,惟困守吴地,束手待毙耳!” 不怪盛匡如此激动,妫览、戴员等人如果真能杀死孙翊,不必举丹阳全郡(事实上他们也没这个能力,毕竟周瑜、程普数万大军,就在丹阳春谷),他们只需举郡城宛陵而反,就足以对孙权造成致命打击。 这绝非夸张之言,宛陵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堪比江陵之于荆州,向西,可从背后威胁春谷周瑜大营;向东,可直逼吴郡城下;向南,可攻略会稽之地,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击,皆为孙权所必救。 若成功占据宛陵,等于是直接捏住了孙权的“七寸”,孙权即便不甘就擒,困兽犹斗,亦无力回天,败亡只是时间的问题。 诸葛亮心中亦喜,只是他年纪虽轻,却性沉毅有度,喜怒不形于色,外人很难窥探出其内心真实想法。诸葛亮笑着对盛匡点了点头,转谓妫整道:“有君等为助,何愁大事不成?” 之后诸葛亮详问丹阳之事,妫整从妫览、戴员二人为寻求复仇,接受孙翊礼聘出山讲起,再到几人密谋西迎刘景,意外为麻、保贼所阻,至孙翊平定麻、保二屯,大军云散为止。 期间诸葛亮不时提出问题,妫整一一答之,谈话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诸葛亮心中已有腹案,对妫整道:“将军命我都督扬州,授予便宜行事之权,然此事事关重大,已超出我之权责,还需派人禀明将军,请将军定夺。” 妫整亦知此理,所以面上并无失望之情,善意提醒诸葛亮道:“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吾等所图甚大,每拖延一日,就增加一分泄露的风险,吾等身死是小,使孙权有所防备,导致功亏一篑,则追悔莫及。” 诸葛亮颔首道:“足下所言甚是,我这便派人火速传报将军,同时厉兵柴桑,筹度粮谷,脩缮舟车,增作战具,以待将军之令。” 妫整闻言稍感安心,恭维道:“诸葛军师遇大事而有静气,安排军务井井有条,成竹在胸,真世之良将也,难怪能够建功江、赣,戮贲斩当(孙贲韩当),所向无敌,令孙权君臣,谈之色变。” 诸葛亮笑而不语,督扬州数月间,这等吹捧之言,时有耳闻,已经习以为常。随后诸葛亮让盛匡招待妫整入亭舍休息。 盛匡、妫整告退后,诸葛亮问徐庶、杨仪道:“元直,威公,此事你们怎么看?” 杨仪不同于盛匡,他对吴人始终报以警惕之心,疑道:“军师,这会不会是敌人的诡计,为诱使我军深入,故意诈降?” 诸葛亮不置可否,又看向徐庶。 徐庶略一沉吟,道:“我倒是认为妫览、戴员是真心投靠。二人乃盛宪所举孝廉,身份敏感,尽管被孙翊看重,却为孙权所忌,二人仕吴,除非有一日孙翊执掌江东,否则几无仕进可能。而转投我军,不但能为举主报仇,亦有机会占领大郡。之前妫整声言:“举郡以应。”视丹阳为禁脔,似不欲我军插足。” “这岂能由得他们。”杨仪薄唇一抿,忍不住冷哼出声,道,“难道他们还妄想割据丹阳不成?简直是痴人说梦!” 诸葛亮认为杨仪话虽有些难听,却深有道理,宛陵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绝不可假手旁人,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诸葛亮道:“我的看法与元直相同,妫览,戴员必是真心投靠,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断不可犹疑,我这便写信给将军,说服其出兵。”说到最后,诸葛亮已是心情激荡,几难自持,当即撇下徐庶、杨仪二人,返回后室奋笔疾书,内心所思所想,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信的最后,诸葛亮对刘景道:“宛陵一下,则东南再无变数,将军霸业,可成矣!社稷,亦有望矣!”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二章出兵 诸葛亮的密信,仅仅只用了六七天时间就摆上了刘景的奏案。 刘景近来心情颇有些浮躁,盖因他接到北方密报,曹操于近期再度领军北上,讨伐袁尚。 自袁绍死后,不到两年间,曹操已是四征河北,而这也将是最后一次,今年之内,曹操就会彻底击败袁尚,攻取邺城,曹操统一北方之日,已是为期不远。 刘景看罢诸葛亮的亲笔手书,立时转忧为喜,作为后世之人,他很清楚历史上孙翊正是死于亲信之手,结合妫览、戴员等人的过往经历,十有八九便是他们所为,因此不虞有诈,刘景在象征性地征求了手下谋士的意见后,便即密令诸葛亮发兵丹阳。 古来谋事,速则乘机,迟则生变,刘景此刻远在荆州,欲聚众赴讨,非数十日不能至,耗时越久,密谋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且刘景割宰南土,竟有万里,天下瞩目,一旦兴师动众,必为敌人所察,徒增变数,倒不如让诸葛亮先行出兵,为其前驱,刘景将荆州之众,自为后援。 孙权乃是刘景争霸道路上,必须铲除的对手,去年夺取豫章、庐陵二郡后,刘景将大部分兵马都留在豫章,以为后图,诸葛亮有足够的兵力可供驱使。 是日,刘景招族兄刘宗密议,不久,刘宗仅带十余部曲亲信出襄阳,星夜兼程,赶赴柴桑。 最终刘宗和诸葛亮的水步大军,几乎前后脚到达柴桑,由此可知刘景之果决,刘宗之神速。 诸葛亮见刘宗风尘仆仆赶到柴桑,哪还不知刘景心意,对刘宗道:“江东地多水泽,吴人自幼善识水性,以船作马,是以吴人步战为下,而水战为上。 去年我军自陆路进攻豫章、庐陵,所过之处,无不克捷,惟水上未能奏凯,事后将军屡叹,若用君为将,必可破吴舟师。” 刘宗闻言心中大悦,自矜地点了点头,言道:“周公瑾,江淮之杰,素有声闻,将军亦对其赞赏有加,称其用兵之能,雄冠江表,比于(韩)信、(英)布,非徒有虚誉之辈,确实不是文绣(刘祝)能够应对得了。” 刘宗对周瑜评价极高,认为刘祝非其对手,不过他自己却表现得信心十足。 莫说周瑜只是比于韩信、英布,就算二者复生,刘宗亦无惧哉。 刘景曾有言:“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刘宗对此深以为然。 诸葛亮莞尔笑道:“周公瑾固然是当世奇才,君亦万人之英,足相敌也。” 刘宗虽为人自负,但也确实有大将之才,由其统领水军,诸葛亮将如虎添翼。 刘宗倒也没有被诸葛亮夸得忘乎所以,而忽略主次之分,肃容道:“来时将军曾有告语,江东之事,悉决于军师,吾此番来,但骥尾军师,为偏裨耳。” 刘宗性护前,耻为人下,换做是以前,刘宗未必愿屈居诸葛亮之下,然而去年东征孙贲一役,诸葛亮表现得实在太过惊艳,其率偏师由陆路长驱而入,一战克豫章,再战定庐陵,覆军杀将,破城陷邑,无往不胜,威震江表,以刘宗为人之自负,亦深感佩服。 诸葛亮见刘宗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都散去。 诸葛亮素知刘宗秉性,生怕其自恃宗室大将,与自己负气争权,好在刘景来时已特别叮嘱,刘宗本人亦表达愿受其节度之意,这是诸葛亮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此番谋划若成,则丹阳一举可下,届时我等据丹阳,鼓行而东,以临吴、会,传檄郡县,招诱豪杰,江东之地,可席卷而定也!”诸葛亮最后对刘宗道:“我等有幸为将军仗钺前驱,断不容有失,愿与君共勉。” 刘宗郑重应是,接下来两人又密商许久,之后刘宗谢绝诸葛亮下榻暂歇的建议,不顾旅途疲惫,径直前往水军大营。 刘景水军虽非刘宗所建,但却是在他手中发展壮大,形成规模,并以弱胜强,战胜刘表水军,称霸江、汉。 刘宗在水军中威望之高,可想而知,而这也是刘景一度将刘宗调离水军的原因。 刘宗一入水军大营,吏士见之,无不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众将亦负甲迎拜,附骥为荣。 全营上下,只有刘祝失意怅然,他之前一直担任刘宗的副将,对后者并无意见,反而尊敬有加,他更多的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刘景给了他机会,他却没能把握住,辜负了刘景的信重。 刘宗深知刘景战前换帅之举,必然会对刘祝造成不小的打击,紧握其手,温言宽慰。 刘祝少失怙恃,混迹市井,以偷盗为业,饱受苦难,心志甚坚,并没有因此而自暴自弃,反生知耻后勇之心。 刘宗见状放下心来,随后勉励众将,巡视大营,忙碌竟日,直到入夜才入帐休息。 两日后,诸葛亮、刘宗尽起水步军三万余众,大小船舰千余艘,顺江东下,直指丹阳。 自豫章郡界至春谷,无虑六七百里,沿途人烟寥寥,只有零星聚落散布其间,一派荒凉景象。 周瑜退守春谷后,为防备刘景来袭,一边在春谷构筑防线,一边沿江大设烽火台,是以荆州军才抵达丹阳边界,便被吴军守烽士卒发觉,当即举烽报警,滚滚黑烟,顷刻间直充云霄,沿江数百里,数十座烽火台依次燃起,一夕之间,即已传至春谷。 “来了……” 周瑜一脸平静的站在春谷城头,眺望城外孤山,升起狼烟,鼓声大作,心中默默道。 敌人来袭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早不少,本以为有朝廷的调解,至少能够拖个一年半载,没想到这才不到三个月,刘景就按耐不住,再度出兵进攻江东。 好在经过连月赶工,春谷防线已大体成型,以春谷为中心,以大江为屏障,筑数坚垒,内实精兵,连栅数十里,使其相连。 凭此道防线,周瑜有信心挡住刘景军,乃至更进一步,打破刘景的不败神话,亦未尝不可。 (本章完) 第五百四十三章 刺孙 宛陵位于丹阳郡内陆,距江岸约二百里,因此孙翊直到后夜才收到荆州军大举入侵的消息。 孙翊昨晚同心腹近臣欢饮至深夜,昧旦之际,正睡得深沉,突然被人唤醒,内心十分恼火,不过随着门外侍卫告之原因,孙翊心下一惊,睡意全无,急忙披衣冲出寝室,询问详情,其后火速召集文武亲信商议对策。 妫览也才睡下不久,可他的心情却和孙翊截然相反,尽管胞弟妫整尚未归来,亦知是其之功,否则天下何来这般巧合,其方西诣豫章,荆州军便挥师东下。 妫览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乘车赶往军府,戴员已先一步抵达,两人不动声色间,交换一个只有彼此才可会意的眼神,随之分开就坐。 夜漏尽时,亲信皆至,孙翊目光扫视堂下,口中恨恨地道:“诸君,楚贼再度入寇!今豫章、庐陵军民之血未干,而楚贼竟罔顾王命,再兴兵衅,侵犯丹阳,视国家天子如无物,视我江东男儿如草芥,简直欺人太甚!” 堂下坐者十余,惟有三两人愤慨而应,余者面色各异,相顾默然,堂中气氛异常沉重。 去年豫章、庐陵之战,江东损兵超过三万,吴地不说家家披麻戴孝,也是闾里萧条,号泣不绝,当前江东,几至谈楚色变。 见此,孙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当即用力一拍身前奏案,冷言责道:“在坐诸君全都是翊之腹心,今楚贼来犯,正需诸君挺身而出,尽心竭力,共保丹阳,何以畏敌至此,不敢言声?” 孙翊话语犹如一把利剑,直戳人心,坐者纷纷面露愧色。 妫览身为军府大都督,为众将之首,率先起身对孙翊道:“将军息怒,我等岂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只是楚贼此番来袭太过突然,事前毫无征兆,令我等有些措手不及,实非畏敌也!” 戴员紧跟其后道:“正是,我等深受将军荣擢之恩,无以为报,大敌当前,我等只有奋身死斗之心,绝无退缩畏战之念!” 徐元、孙高、傅婴等孙翊亲信部曲将,更是争先拔刀请战,唯恐落于人后。 “是我误会诸君了……”孙翊脸色稍霁,当即缓下语气。“吾兄不以我年轻才疏,力排众议,托我以大郡,委以方面之重,我誓与丹阳共存亡,还望诸君能够与我同心,共拒楚贼!” “诺。”堂下众文武齐应道。 春谷防线由周瑜亲手打造,其麾下亦有两万精兵,暂时足以抵御敌军,无需孙翊出兵相助,孙翊只需供应大军粮谷即可。 不过这也亦非易事,丹阳虽是大郡,然而三月间,正是旧粮将近,新粮未出之时,加上之前支援豫章、庐陵二郡,征讨麻、保二屯,已是屡增输调,民力耗竭,此时再想征粮,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以丹阳民风之彪悍,稍有不慎,就会激起民变。 可此时敌人大军压境,形式严峻,孙翊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使戴员传书诸县长吏,命其等尽快征集大军所需粮资,筹措不利者,将以失职治罪。 孙翊素来果躁,不耐俗务,将郡中大小事全部交给戴员,他则领着妫览、徐元、孙高等将,准备出城巡视诸营,整军备战。 可惜事有不顺,孙翊上马之际,上马镫皮绳突然断裂,孙翊全无防备,一头撞在坚硬的鞍鞽上,额头顿时迸裂出血。 负责备鞍的亲近边鸿见状大惊失色,赶忙伏地请罪。 “你这死奴!”孙翊当即怒火万丈,一把推开为他止血裹伤的亲卫,举起手中马鞭,狠狠抽在边鸿的脸上。 边鸿捂脸倒地,叫声凄厉,孙翊犹不解恨,接着第二鞭、第三鞭呼啸而落……一直抽打十余鞭,孙翊才稍稍泄去心中邪火,其后不顾众人劝阻,草草处理伤口,继续前往城外诸营巡视。 待孙翊一行人离去,军府仆从对边鸿遭遇虽生兔死狐悲之感,却也不敢冒然上前救助,任他躺在地上呜咽,场面甚为凄凉。 “足下伤势不轻,不宜拖延,还是尽快治疗为好。”最终打破僵局的不是别人,正是戴员。 他上前将边鸿扶起,温言说道:“仆家中正好有上好金疮药,仆这便叫人取来。” 孙翊心无城府,礼贤下士,颇有兄策风,但同时他性格冲动易怒,左右亲近之人,时常遭其打骂。戴员和妫览每每暗中施以援手,收买人心,因此两人在军府内风评极佳,备受尊敬。 对戴员这位屡屡在其深陷困境伸出援手的恩人,边鸿自是感激涕零,强忍伤痛道:“多谢戴君,小人伤势并无大碍,良药难得,没必要浪费在小人身上。” “金疮药乃救急之药,空置匣中,才是浪费。”戴员态度坚决,接着不由分说,遣吏归府取药,他则扶边鸿返回住所。 “戴君数救小人于水火之中,小人只恨自己碌碌无能,难以报答戴君之大恩大德。”回到住地,边鸿对戴员施大礼叩谢道。 “足下无需妄自菲薄,以仆观之,足下有将才,非凡俗之辈,未来必有出头之日。” 受到戴员另眼相看,边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次不比往常,每每回想起孙翊那充满暴虐杀意的眼神,就令他感到不寒而栗,几欲窒息,不由哀叹道:“小人今日恶了将军,性命都不知能否保全,又何谈未来?” 戴员故意沉默片刻,才提议道:“仆实不忍足下这等良才枉死,仆有一位好友,正于会稽典兵,足下可持仆书信往依之。” 戴员此举无疑冒了极大的风险,一旦被孙翊所觉,必为孙翊所怪,边鸿感动得无以复加,拒绝道:“小人宁愿死,也不愿连累戴君。”况且逃亡会稽并非良策,不但累及戴员,以孙翊气性之暴烈,定会派人追杀他,不死不休。 戴员长叹一声道:“江东何其广大,竟无足下的容身之地,难道非要远走他乡才行吗。” 边鸿听得一怔,若有所悟。 戴员继而又别有意味地道:“足下现今的遭遇,不禁让仆想起盛府君,昔日仆曾苦劝盛府君,暂避他乡,以保性命,可惜盛府君不听,终为孙讨虏所害。” 边鸿也是吴郡人,自然知道戴员口中的盛府君是指其举主,故吴郡太守盛宪。而且听戴员的言下之意,似对害死其举主的孙权,不乏怨怼,莫非……? 边鸿试探地问戴员道:“依戴君之见,小人当避往何处?” 见边鸿已有意动,戴员图穷匕见道:“今之乱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仆闻刘安南宽博容纳,乃命世英雄,用人不重出身,只重才干,是以短短数年间便席卷荆、交、扬三州,雄霸南土,以足下之才,如出奔往投,定能受其赏识,出人头地。” 边鸿闻言,更加坐实了心中猜测,深深一拜道:“多谢戴君为小人指出一条明路,小人日后但有所成,必不忘戴君之恩。” “有足下这句话足矣,未来或许真有仰赖足下的一天。”戴员抚须笑道,接着为边鸿出谋划策:“如今刘安南兼有三州,麾下可谓猛将如云,足下虽有才,却也难以卒得大用,尤其足下出身孙氏部曲,楚人岂能不心疑之?最好的办法,是足下在投奔前,先立一桩大功,一来取信于楚人,二来以为进身之阶。” “戴君所言有理。”边鸿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不过什么样的功劳才算大?戴员没有明言。 恰在此时,戴员先前所遣属吏来送金疮药,戴员不便再久留,借机与属吏一同离开。 边鸿送走戴员,越发感到浑身剧痛难忍,便准备解衣敷药,可刚取来铜镜,立时愣在当场。 边鸿容貌俊美,其平日亦极为自得,可现在两道血淋淋的鞭痕,交叉布于脸上,哪还有半点俊美可言,只剩下狰狞可怖…… 边鸿心中不禁掀起滔天恨意,脸容渐渐扭曲,孙翊的项上人头,算大功否?! 一连多日,边鸿终于等来机会,泾县大帅陈齐率众数千来投,现今大敌将至,孙翊正愁手中兵力不足,闻讯大喜,设宴相庆。 在戴员的暗助下,边鸿携弩混入宴会,后趁孙翊大醉如厕之际,尾随其后,以利弩先后射伤孙翊及其亲卫,再上前手刃之。 孙翊席间喝得酩酊大醉,手足酸软,又遭暗箭重创,即便为人再骁勇,也只能饮恨当场。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边鸿才割下孙翊首级,未等撤离,就被“闻讯”赶来的妫览等人撞个正着,结果毫无意外,边鸿甚至没有开口的机会,转瞬间即被惊怒交加的众人乱刀砍杀。 历史上妫览、戴员趁孙权领兵外出之际,暗杀孙翊,可当时江东尽管外有黄祖为扰,内有山越叛乱,却都不过是疥癣之疾,因此妫览、戴员既不敢明反,也不敢清洗孙翊亲信,如此畏首畏尾,最终阴沟里翻船,被孙翊遗孀徐氏联合孙高、傅婴等亲信旧将使计反杀,也就成了必然。 眼下则不同,妫览、戴员有荆州大军为援,心中再无顾忌,两人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第一时间调来亲信部曲,接管军府及城防,并以“勾结边鸿,暗害主人”为由,将宴会上的徐元、孙高、傅婴等大将一网打尽。 宴会发生如此惊天之变,泾县大帅陈齐直骇得面如土色,其党羽如今皆在城外,不足为恃,为求活命,只得转而依附妫览。 妫览暂时无暇理会陈齐,稍加安抚一番,即留戴员坐镇城中,自己则连夜出城收编诸部。 妫览本就是军府大都督,诸部将领又多被其斩杀于城中,群龙无首下,妫览几乎兵不血刃便控制住全军。其后妫览展开大清洗,凡心属孙翊者,或杀或执,骚动持续一整夜,天明方止。 是日,妫览与戴员传檄丹阳诸县,历数孙氏罪恶,号召江东士民共迎荆州义师,以诛无道。 丹阳诸县令、长收到檄书,或遣使请降,或弃城而逃,或闭门自守,更有歙县毛甘、金奇,黟县陈仆、祖山等趁乱而起,攻劫城邑,杀害长吏,丹阳大乱。 第五百四十四章 葛周 却说诸葛亮、刘宗将水步军三万余众,大舰数百艘,浩浩荡荡,覆江而下,长驱直入,不数日即横跨数百里,进抵春谷。 诸葛亮身处于旗舰顶庐,遥望南岸,见江东军夹岸连城,深栅重垒,几有金汤之固,不由对左右感叹周公瑾真良将也。 短短时日内,就修建起如此坚固防线,周瑜确实深有将略,难怪将军尝以韩信、英布喻之。 此时周瑜亦率江东众将,登楼观望敌情。 周瑜之前率军从豫章撤离时,为摆脱荆州军追杀,曾于江上列阵,主动邀战,那一战,江东将士血战竟日,付出了极大伤亡,才得以脱身,荆州军的勇猛善战,给周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眼前这支大军,军容之整肃、军威之盛隆,明显比他记忆中交手的荆州军更加强大。 对此周瑜倒也没有太过意外,毕竟此前交手的,只是荆州的水军而已。在刘景崛起的过程中,水军固然十分重要,但真正帮助刘景称霸荆、交,乃至日后逐鹿中原的却是陆地之军。 这也更加印证了周瑜先前的判断,江东军经历江夏、豫章两次大败,将士死亡数万,几乎将孙策时期积攒的家底败去大半,再不复昔日强盛,荆州军则兵强马壮,正面交战,必非其对手,惟有依靠戍栅固守,方有胜算。 因此听闻麾下有人提议趁荆州军新至,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周瑜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周瑜一边命令众将紧守津、垒,一边写信给诸葛亮,斥其违逆国家诏命,无故兴兵犯界,称春谷有长江之险,津垒之固,兵精粮足,将士用命,若诸葛亮执意进犯,必叫其有来无回。 诸葛亮见信不觉失笑,他正准备写信劝降周瑜,没想到却被周瑜先来了一个下马威。 不过比起这封信,诸葛亮无疑更重视送信的人——鲁肃。 鲁肃两年前只身入长沙,一手促成刘、孙联盟,期间诸葛亮和鲁肃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两年来两人虽未再见,却书信不绝。 与良朋久别重逢,诸葛亮喜形于色,鲁肃却是一脸严肃,其智谋过人,深有大略,岂能不知当前形势,江东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退一步,就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为此鲁肃忧急于胸,寝食难安,又怎会有笑意。 鲁肃对诸葛亮道:“江东虽失豫章、庐陵,犹有三郡之地,劲卒五万,刘安南纵举十万之众来攻,亦难如愿。且事有不济,孙讨虏必北归曹公,届时吾军牵制于东,而曹公发难于北,刘安南两面受敌,必败无疑!” 诸葛亮收起笑容,摇头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今汉室倾颓,群雄并起,务相兼并。割据自守,或能苟全一时,终难长久,惟有志在天下者,方能脱颖而出,平定乱世。当今天下,英雄无出将军与曹氏,江东今日将军不取,来日曹氏也会取。” 诸葛亮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天下这盘大棋,只有刘景和曹操是棋手,余者皆为棋子,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无有例外。 鲁肃心中既绝望又不甘,还要再劝,诸葛亮抬手阻止道:“子敬若要与我叙旧,但讲无妨,若要劝我罢兵,便无须再言。” 鲁肃一脸苦涩地道:“生死存亡之际,肃岂敢私而忘公。” 对此诸葛亮亦不强求,随后亲自执笔,以墨为锋,以字为刃,写下一篇慷慨激烈,气贯长虹的回信,让鲁肃带回给周瑜。 鲁肃喟然一叹,失望而归。 周瑜见鲁肃匆匆归来,心情更加沉重,表面则依旧从容。 为防敌人离间,周瑜没有避开左右,而是当众打开信笺,只见其上书云:“亮顿首:‘足下雅量高致,才不世出,雄冠江表,余久闻足下高名,心慕久矣,恨不能与君共事王业。’” 诸葛亮先是恭维周瑜一番,接着话锋一转:“然足下云春谷江险垒固,足以自守,余实不敢苟同,古人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余深以为然。昔刘表以江、汉为天堑,与将军争衡,结果一朝之内,即告灭亡;张津自负交州远阻,数出兵侵扰,最后军破身死,头悬道旁。 孙贲亦恃豫章阻山带江,四塞之地,驱贼入寇长沙,残害吏民,安南将军愤而兴师,诛讨孙贲。将军之德望,天下所共誉,军至柴桑,则彭泽长徐宗举县而降;舟抵彭蠡,则豪杰彭虎率众响应;余军出宜春,则县吏周凤献城归顺,进围南昌,则功曹刘壹、主簿徐苗举事就化;太史子义天下豪杰,信勇着世,亦心折而服,将军其得人心如此。旬月之间,孙贲授首,孙辅亡窜,豫、庐士民,拍手称庆……” 信至最后,诸葛亮意味深长地写道:“足下认为春谷坚险可守,却不知军中早已人心摇动,江东士民亦翘首以盼义师。孙氏无道,大厦之倾覆,就在眼前,非足下一柱所能支也。何不效仿太史子义,弃暗投明,共辅将军,匡扶汉室。朝为仇虏,夕为上将,建丘山之功,享不訾之禄,岂不美哉?此皆余肺腑之言,望足下深思。诸葛亮顿首。” 周瑜看罢冷笑,谓众将道:“我听闻诸葛孔明器量宏渺,文武兼济,王佐之才也。不想其人之言竟是如此诡谲,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实在让人不齿。刘景背盟逆命之徒,也敢言德?!” 言讫,周瑜命人取来书案纸笔,就在垒下,当场写信回击诸葛亮,同样全篇围绕“德”,痛批刘景狼子野心,背弃盟好,违逆圣训,外托仁义之名,而内施并兼之实,乃祸国之奸贼也! 这次周瑜彻底撕破脸开骂,因此没有再让鲁肃送信,而是择一死士,将信送入诸葛亮手中。 果然,周瑜之信一经公开,荆州文武无不怒目切齿,更有大将愤而拔刀,要杀送信者泄愤。 诸葛亮及时制止,再度回信:“昔齐桓诈邾袭莒,并国三十五,而孔子作《春秋》褒之,何也?盖因其尊奖周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攘夷狄而救中国,虽小节有损,而大义无亏!安南将军王室之胄,志救社稷,见天下多难,群桀肆虐,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以宁社稷,有何非议?言尽于此,足下好自为之……” 第五百四十五章 对策 俄而,诸葛亮闻报大军后部已在赭圻山附近建好营地,当即下令全军退往赭圻大营,离开前,诸葛亮最后望一眼春谷方向。 周瑜修筑的春谷防线以春谷城为基,于中洲、鹊屿、赭圻等险要处设戍筑垒,固守不战,强行攻打,不知要死多少健儿。好在诸葛亮不必为此烦忧,只需静静等待丹阳变天即可。到时丹阳举兵于内,则春谷不战自溃。 接下来几日,诸葛亮、刘宗虽屡遣大舰、轻舟,冲击江东军津垒、水寨进行挑衅,但却没有更进一步行动。 荆州军的异常,令周瑜不由心生警惕,要知道荆州军可是不宣而战,突然袭至,出乎所有人预料,包括周瑜自己,可荆州军到达春谷后,反倒不急于进攻。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周瑜首先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麾下诸将,因为他突然想起诸葛亮之前信中曾谈到,江东军人心摇动,或许有人被楚军策反,心生贰意?尤其诸津垒守将,若里通外敌,放楚军入内,后果不堪设想。 事关全军生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在周瑜着手准备暗中排查时,一篇从宛陵发出的檄文,揭开了最终谜底。 孙翊被杀! 宛陵反叛! 大帐之中,不管是三世老臣,沉毅有谋的程普,抑或士大夫出身,有容观风度的吕范,听闻噩耗,皆大惊失色,难以自持。 其余众将就更不用提了,甚至有孙翊部曲出身,伏地嚎泣不止,闹得大帐内鸡飞狗跳。 “砰!”眼见帐中乱象丛生,周瑜不禁面露愠色,拍案而起,大帐内霎时间为之一静。 周瑜目光如电,直刺伏地大哭者,呵斥道:“今我等前有强敌,后有叛乱,形势危急,本督召诸君前来,乃是为共商对策,以挽危局,足下此时却效小女儿姿态,哭泣无节,乱我军心,当真以为本督不敢杀你么?!” 哭者大骇,急忙收泪叩头,向周瑜请罪道:“小人乍闻故主为贼人所害,一时情难自禁,望都督恕罪、望都督恕罪……” 众将这时全都回过神来,纷纷为其说情,此人尽管举止失态,对孙翊却是一片忠心,大敌当前,不宜妄杀忠臣义士。 周瑜性度恢廓,雅量高致,本就不以严猛治军,随之借坡下驴,免其死罪,将其逐出大帐。 大帐内恢复清宁,周瑜重新坐回帅位,问众将道:“诸君现在可定下心来?” 与周瑜并坐的程普闻言深感汗颜,面对如此险恶局势,周瑜依然能够镇定自若,不急不躁,相比之下,自己却是差远了。 被周瑜这小儿辈强压一头,曾令他耿耿于怀,程普自恃年长久将,数陵侮之,周瑜却折节容纳,不与计较,程普非亦心胸狭隘之辈,渐渐不再与之争气。 程普为人素有计略,又是右部督,当先建言道:“宛陵不止是丹阳郡城,更是江东之枢纽,其西及吾军之背,东抵吴、会之地,落入贼手,江东危矣!我等应立即出兵,夺回宛陵!” 吕范却持有不同意见:“妫览、戴员皆吴地英俊才士,非无能之辈,二人以报仇为名,引楚军为援,刺杀丹阳,夺占宛陵,计划之周详,行动之隐秘,绝非仓促起念,必是图谋已久。 现妫览、戴员尽得丹阳军资财货,招降纳叛,据守坚城,我等出兵少则不足以夺回宛陵,出兵多则恐为楚军所趁,届时顾此失彼,或有全军溃败之险。 不如留少量人马坚守春谷,阻击楚军,大军退至石城、当利一带重新布防,如此一来,既可避免两面受敌,亦可与讨虏(孙权)互为犄角,以抗楚军。” 两人一个主张夺回宛陵,一个主张暂避锋芒,各有各的道理,帐内众将亦分成两派,争论不下,最后不约而同看向周瑜。 “本督亦赞成程公之论,宛陵乃至重之地,不容有失,必须尽快夺回宛陵!”周瑜毫无意外的站在了程普这边,吕范的策略太保守了,非但不救宛陵,还要弃守春谷,周瑜根本不作考虑。 左右部督意见一致,吕范等人就是再不认同,也只能接受。 陈武高大威猛,出于众人,向周瑜请战道:“都督,末将愿率兵前往宛陵,讨平叛乱。” 陈武不仅英勇善战,且为人仁厚好施,善于抚众,又是庐江老乡,周瑜对其深为器重,只是陈武更适合担任前锋、偏将之属,由其主持方面,周瑜着实有些不放心。 黄盖紧随陈武之后出列:“都督,末将亦愿领兵往讨叛逆。” 黄盖深通兵法,智勇兼备,倒是足以担此大任,不过周瑜心中亦不无疑虑,黄盖虽为江东老臣,却是荆南零陵郡人,其安家江东,其族仍居零陵,从属于刘景,黄盖会否受到影响,心向刘景?遣其前往,一旦倒戈…… 也不怪周瑜心里疑神疑鬼,既然以信义立世的太史慈都能投降刘景,黄盖又有何不可? 程普见周瑜不应陈武、黄盖之请,反而看向自己,哪还不知其意,环顾帐中众将,确实没有比自己更适合的人选了,当即擐甲而起道:“还是老夫去吧。” 周瑜倍感欣慰,道:“有程公亲自出马,本督再无忧矣。”接着又问道:“程公需要多少人马?” “五千。”程普沉声回道,少于五千,不足以夺回宛陵,多于五千,则会对春谷防线造成影响,五千不多不少,刚刚好。 周瑜立即答应道:“好,五千就五千。另外我会传书全都尉,催促其尽快领兵南下,与程公会合。” 程普点点头,不甚在意,驻守石城的丹阳都尉全柔麾下只有千余人马,就算倾巢而出,也对他帮助有限,只能说聊胜于无。 兵贵神速,程普当即辞别周瑜,带着黄盖、宋谦等将行出大帐,召集部曲,奔赴宛陵。 与此同时,诸葛亮以甘宁为大将,魏延为前部,妫整为向导,亦领兵五千,间道驰往宛陵。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入质 不管是由春谷南下的程普军,抑或间道而行的甘宁军,通往宛陵的道路,都绕不开庐江,此庐江非长江北岸的庐江郡,而是丹阳境内一条横贯南北的大江。 因此,位于庐江东岸的宣城县,此时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程普抢先占据宣城,不但可将其作为进攻宛陵的后方基地,亦可阻断荆州军和宛陵叛军的联系,从而彻底孤立宛陵叛军。 甘宁抢先占据宣城,则可与宛陵互为掎角,届时进可攻,退可守,自身将立于不败之地。 程普军顺庐江南下,无疑比走山间小路的甘宁军更快到达宣城,好在妫览、戴员亦深知宣城的重要性,已提前派兵进驻。 程普前部黄盖率众日夜兼程,疾行近二百里,最先杀至宣城。 遥望对岸,见宣城城门紧闭,墙垣甲兵林立,黄盖心知宣城已经陷于贼手,不由重重一叹。 黄盖没有留在原地等待程普大军,其亲率士卒,冒险渡江,宣城一阵骚动,却未出城截击。 黄盖见状,又是一叹,其所部虽然精锐,人数却只有千余,野外浪战,他有十足的把握击败叛军,攻打城池,则力有不逮。 无奈叛军死守不出,黄盖惟有直驱城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劝说城中叛军反正。 黄盖自随孙策平定江东,大部分时间都在丹阳郡,期间历任诸县,锄强扶弱,甚有威望。然而宣城守军多为妫览部曲,黄盖就算说破嘴,也难以劝降守军。 数个时辰后,程普率军赶到,在与黄盖会合后,丝毫不做停留,绕过宣城,往宛陵而去。 程普之所以走得如此之急,皆因黄盖麾下斥候在宣城西数十里外发现了荆州军的踪迹,此时不走,等荆州军到来,与宣城叛军联手,局面就彻底被动了。且程普的首要任务是夺回宛陵,顿足宣城城下,岂非舍本逐末? 程普离开不久,荆州军前锋部队便出现在庐江西岸,领兵者正是担任大军先锋的魏延,妫览胞弟妫整作为向导,亦在其中。 妫整作为妫览一派仅次于妫览、戴员的第三号人物,其甫一露面,宣城守将便再无疑虑,立即大开城门,出迎荆州军。 甘宁大军则于日落前抵达宣城,甘宁和魏延都是性格强势之人,二人商议后,一致认为宣城必须由己方完全掌控,遂将宣城近千守军编入军中,带往宛陵。甘宁留八百精兵镇守宣城,另在庐江西岸别立一营,以卫后路。 ………… 吴郡,吴县,讨虏将军府。 “这是天要亡我孙权啊!”在接到三弟孙翊遇刺身亡,丹阳反叛的噩耗,孙权绝望而叹道。 “叔弼,我早就告诫过你了、早就告诫过你了……妫览、戴员心存异志,似贤实奸,你应该处死二人,而非留在身边,你为何就是不听?!” 孙权说着说着,热泪夺眶而出,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本来这场悲剧是可以避免的。当初孙权在处死盛宪后,由于有兄长孙策的前车之鉴,便有意尽诛其党羽、亲近,以绝后患。 如果不是孙翊一意求情,妫览、戴员二人绝对难逃一死。 孙权既后悔于自己当时不够果决,没有坚持己见,以致三弟身遭横祸,同时亦叹恨不该让轻佻果躁的三弟出任丹阳太守。 孙权心里其实很清楚,外兄徐琨才是丹阳太守的最佳人选,徐琨不但功勋卓着,亦曾担任丹阳太守。只是孙策都免不了对徐琨存有忌惮之心,孙权自也不例外,因此才弃徐琨而用孙翊。 如今看来,这无疑是一步错着,若是徐琨守郡,丹阳局势绝不会败坏到这个地步。孙权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任命徐琨接任丹阳太守,命其率部西讨宛陵叛逆。 徐琨全无抗拒,坦然领命,对于孙权直到丹阳大乱,才想启用他来收拾烂摊子,徐琨又非圣贤,心中岂会没有怨言?只是他和孙权为外亲,双方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江东有难,徐琨亦难置身事外,只能暂弃个人得失,尽其所能以保江东。 丹阳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徐琨连夜典兵西进,孙权送走徐琨后,又马不停蹄招张纮密议。 张纮闻孙权单独相招,立时明了其意,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果然,张纮一入后室,孙权立即屏退左右,关闭房门,如实说道:“东部,楚贼强悍,非江东一地所能敌也,孤有意引曹公为外援,东部可愿再度为使,入许职贡?届时季佐将与东部同行。” 孙权尽管年少,却素有宏志,不甘屈于人下,当初进攻江夏,大败而归,江东多叛,曹操趁机派使臣过江,令其入质,孙权不曾屈服;去年豫章大败,连失二郡,根基动摇,曹操再度遣使见逼,孙权依然不曾屈服。 但这次荆州军大举来袭,丹阳反叛,江东随时有倾覆之险,孙权终于挺不住了,决定入质以示臣服,换取曹操施以援手。 季佐是孙权四弟孙匡的表字,张纮闻言难掩惊愕,他料到孙权有入质许昌之意,但也只以为孙权会送出庶弟孙朗,万万没想到他送出的竟然是亲弟孙匡。 孙权一脸苦涩地道:“兄长、三弟相继遭厄离世,孤同胞兄弟惟剩四弟一人,若是有选择,孤又何尝愿意送走四弟,然阿朗既非嫡子,又无声闻,纵使送去许昌,亦不足以彰显诚意,只有四弟入许,方可打动曹公,还望东部能够理解孤的苦心。” “将军心意,纮尽知,愿护送乌程侯入许职贡。”张纮一揖倒地,久久不起,如同诀别,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江东了。 翌日,张纮、孙匡启程北上,随行者多达百余人,然而一行人抵达丹徒,却只能望江止步,倒不是因为风大浪急,不得行船,而是因为荆州军的舰队,赫然出现在了吴郡的江面上,这一幕,直令所有人脸色大变,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