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 第1章 书名: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穿书]  作者:一罐普洱  文案:  (本文攻受一路成长,变化极大,双向救赎,最后甜到发齁。最开始想骂时请理性表达,谢谢。预收:《美貌神棍,在线救世》)  路听琴穿书了,穿成同名反派师尊。  原著中,反派师尊是个黑暗孤僻的研究狂,每天病病殃殃。  他对身为男主的徒弟进行了残忍的研究和虐待,后来男主激发龙族血脉,小黑本子上记了多少仇,就对他报复了多少次。  第一次让他穿心一剑,功力尽消,第二次叫他耳聋眼盲,根骨全断。  第n次,他终于死得不能再死,男主释怀了心魔,一路开挂,统御四海。  他穿过来时,正是第一次报复的前夜。  徒弟已经黑化,磨刀霍霍,准备天亮就让他身败名裂。  路听琴:……给我一个洗白的机会?我还能抢救一下。  他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打算艰苦斗争。  结果……躺赢了。  同门师兄师姐一个个脑补过头,心疼又心碎。  偏执黑心莲徒弟:后悔,问就是一万个后悔。  徒弟悔恨焚心,辗转反侧,终于有一天,鼓足勇气,变成一只肉嘟嘟的小黑龙。  “师尊!不要管别人了,不要揉猫了!我也有尾巴,我也可爱,喵——你能不能多看看我?”  【食用指南】  1、团宠病美人师尊受 x 醋精小黑龙徒弟攻  2、师尊是社恐,假高冷、真温柔、有脾气。开局就是死局,弄明白后拿回主动权;  3、徒弟上来就是黑的,醒悟后悔不当初,前面黑得多狠,后面火葬场多长。  4、非正统仙侠世界,徒弟姓重(chong二声)。  5、问题都解决了之后,很甜的。  【总结一下前期可能有疑问,后期会交代的点】  人物有成长的过程,前期有很多尚未揭开的过往。  文里分得清穿越和原身,不存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造成伤害的彼此都付出了代价,交出感情的知道自己要的对象是谁,意难平的到后面还有新进展。  不是渣攻贱受,救是因为良知,渣是因为误解,最后会双向救赎。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听琴,重霜 ┃ 配角:嵇鹤,叶忘归等 ┃ 其它:团宠,预收《美貌神棍,在线救世》  一句话简介:团宠师尊,年下醋龙  ==================第1章   夜。山风微凉,一轮弯月的夜。  树木影影绰绰,惨白的月光透过无帘的窗,洒入室内。室内空空荡荡,荒凉得老鼠都不稀罕扫荡,墙壁上挂着一道带刺的短鞭、粗糙的绳索、小刀,下面摆了一排大小不一、密封的黑色罐子。  路听琴没工夫研究这些奇怪的物件,他的目光紧紧黏这简素的屋内,唯一称得上家具的东西。  一张桌子。一张冰冷、干净,大小正适合做些什么的桌子。  桌子上横躺着的少年,也凝视着他。  “……”路听琴咽下唾沫。他很想说,这太恐怖了,你穿上衣服。然而他不能。  他低下头,自己穿着一身漆黑的、类似古装剧里的衣裳。左手拿着一个细长的管,右手拿着一根奇怪的利器,一头是刀刃,一头是针。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应该拿的正常东西。  路听琴的额头渗出冷汗。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神情冷淡,对少年道:  “你走吧。”  球球你快走,让一睁眼就换了个世界的我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吧!  桌上的少年闻言,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扭曲面容。  “这是新玩法吗,我的好、师、尊。”他的声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肩膀稍一动弹,无数透明的、大约两指宽的线,骤然出现在他的身上。没有蜡烛、只凭月光照亮的室内,这些线散发着浅蓝色的幽幽冷光,将少年紧紧绑在桌上。  路听琴的表情差点绷不住,想拔腿就跑。  这不是一个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也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前。他想说真的你走走走走快走吧,但是很明显人家现在确实走不了。  他感到背后的手凉嗖嗖的,将针和管都放在一手拿着。右手转到身前,手心向上,冷漠地摆出一副“还能怎样”的手势,趁机看了眼为什么这么冷。  一团跟少年身上一模一样的蓝光出现在他的手心。随着他手上蓝光的明灭,少年身上的线发出相同的反应。少年似乎感到了痛苦,不住挣扎着。一双漆黑的眼瞳,燃烧着怒火,死死盯着路听琴,牙齿咯吱作响。  很好,这是我控制的y。  路听琴有点眩晕。这具身体不中用极了,经不住他的情绪波动,一会功夫汗已经把后背湿透。  消失。他在心里想,希望蓝光趁早消失。当然,要是少年,或者他本人就此消失更好。  没有反应。  消失,消失,消失。消失n连。路听琴的嘴角微微抽搐,他的脸有点僵,要绷不住掌控全场的表情。  像是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这团明显由他身体控制的蓝光,连带着少年身上的线,化作点点粒子,轻巧地消失在空气里。室内的气温似乎也有所回升。  少年停下挣扎,警惕、怀疑地看向他,像一只饱受虐待的兽,一点点从桌子上爬起来,翻身到地面,系紧里衣,捡起外衫披好。这期间,他一直保持面向路听琴,随时准备接受任何狂风暴雨。  路听琴绷紧肌肉,假装自己是一个室内石雕,或者一具单纯的躯体。他看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决定一旦有任何不妙的反应,立即不管三七二十一,转头就跑。  好在,少年最终安全穿好了衣裳,他们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路听琴额外注意了一眼,确认少年的上半身,除了数道伤痕,没有任何会被和谐的痕迹。  有伤痕也很要命啊。他握着针的手觉得有点烫。  少年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前。月光照耀在身后,让少年单薄的身影像深夜隐忍的幽灵。那双乌黑的,泛着异样亮光的黑眼睛,仇恨地注视着路听琴。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迅速跑了出去  路听琴后退两步,背靠墙面站了一会,听见外面毫无动静,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吸气,呼气,好。  路听琴在屋里转了一圈,把手里的危险物品丢进绳索旁边挂着的小框里,试探性地摸向桌面,感到残留的躺过人的余温,和汗水的湿意。  他拽紧身上的衣裳,疑神疑鬼地走到门口。夜色幽深,月光照亮青石板路,满天繁星。  这是一间山里的小院,他现在在偏房。另一间偏房像是灶台。正房一进门,是光秃秃的正厅,堪称真实意义上的家徒四壁。没有家具,更没有任何装饰。要不是地面还算整洁,没有积灰,路听琴几乎要以为自己穿到了什么吃人的深山老妖身上。  其中一间偏厅是卧式,摆着一张塌,一桌一椅一柜。另一间摆了书架,书桌上有纸,墨迹未干。路听琴走到书房,眯起眼睛,借着月色仔细看桌上的纸,打了个寒噤。  他穿之前练过十多年书法和山水画,坚持不断。这手小字,分明是他惯写的笔迹。  路听琴的心脏砰砰乱跳,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聒噪,他翻遍书架、多宝阁,甚至角落里的藏书箱,在一个陈旧的纸盒里,找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画。  一副泼墨山水,山峰俊秀、生机勃勃、亭台隐现。也是和他一样的笔法,他会写的题字风格。但右上角,题着绝对不是他会题的画名: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玄清春和”,落款“路听琴”。  玄清、玄清、路听琴……这组合怎么这么熟悉。  这不就是前几天他刚看完的那本小说,里面提到的门派名吗?里面和他同名同姓的反派路听琴,就虐待男主,住在人迹罕至的后山里。  那反派还有什么信息来着?  路听琴的额上滑落冷汗,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周围的氧气好像都稀薄起来。忽地,一股剧痛从心口涌出,疼得他咚地一声跪倒地上。仿佛有什么在心口灼烧、啃噬,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迷蒙中,黑色的雾气从胸口钻出。  这股雾气遮挡了他的视野,侵入神志,他的脑子嗡得一声就要爆炸。有什么欢呼着、喧闹着,用一万种口吻和声音,在他耳边汇聚成一句喃喃私语。  ‘杀掉……杀了他们……捏碎……玉牌……他们要杀了你……’  蛊惑的私语刚出现,仿佛有宝剑出鞘,路听琴的胸前光芒大放。一阵极寒随光芒出现,压抑了疼痛,让他的头脑获得短暂的清明。  寒冷似乎在跟黑雾搏斗,纠缠、相冲,将纷乱的杂音斩杀殆尽。这带来新的难以忍耐的痛楚,身躯像覆在一层厚重的冰层下,他想张口,想喊叫,失去了力量,只有微弱的气音。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他觉得有十年那么漫长。冰寒赢得战斗的胜利,一切回归如常。路听琴蜷缩在地上,缓了好一会,颤抖着手,伸进衣襟摸索,拽出来一个光滑冻手的玉牌。  玉牌表面残留微微光芒,渐而消逝。上面用庄严的刀法,雕有四个字“玄清门令”。  “……”路听琴无语。他果然穿成了书里的反派!  那是个标准的龙傲天玄幻升级流小说。主角重霜开头是个小可怜,真实身份是未来会血脉觉醒的龙崽子。作者不惜用十多章描写他小时候混得多么惨。一次冲突里,被欺负的主角力量爆发,被一位正巧下山的仙尊捡到,进了远近闻名的玄清门当了徒弟。  一般都安排个同门师兄弟当踏脚石吧,作者写了个研究狂反派师尊。外表有多谪仙下凡,行事就有多残酷冷漠。他看中男主不同寻常的力量,秘密折磨他,鞭笞他,甚至还挖出过一块骨头。每当男主被抓去研究,就恨得牙根痒痒,在心里的黑本子上记上一笔。  谁能告诉我,这本子现在记到第几个正字了?  路听琴扶着桌子腿,颤颤巍巍站起来。拿着玉牌,翻来翻去地研究,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记得书里提到,一次匆忙结束的研究后,男主偷窥到了师尊旧疾复发,发现他早已被魔气污染。而后设局,众目睽睽之下,让师尊当场堕魔,仓皇逃窜。里面堕魔的关键点,就是师尊捏碎了一块随身玉牌。  男主经此一局,收获各种补偿的宝贝。从此换地图、涨实力、破阴谋。作者还不让师尊死干净,总要安排他出来搞事情,搞一遍被清算一遍。第一次穿心一剑,第二次断骨刺眼,第三次……男主心中的黑本子记了多少笔,就清算了多少次。最后,师尊死得不能再死,精致的皮囊化作污泥,男主终于释怀了心魔,最终统御四海,成为一方霸主。  这都什么玩意儿!  路听琴完全是抱着找虐的心态,跳着章节看的,就想知道跟自己同名这人什么结局。男主的一堆报复终于结束后,他书一摔,莫名其妙地气了好几天,睡一觉一睁眼,穿了过来。  发作之后,他现在浑身无力,心口疼、脑子疼、身上冷。也不知道是刚才的后遗症,还是吓的。也许是疼痛融合了他的身体和精神,路听琴感到自己的五感,比原先增强了数倍。  他的视野清晰了,能看清昏暗的室内、梁上的纹路、墙壁的皲裂。听觉灵敏了,听见了远方呜咽的山风,层层吹动树木草丛的波澜。再集中精力,时间似乎都能放慢,分辨每一处摇曳的草尖。  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不近的某一处,一声极其轻微,像是树枝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他整理衣衫,绕过一地书册,走到院子里。院墙外,一棵高大的槐树,在院中投下斑驳枝影。夜风中,黑色的树影轻微摇晃,沙沙、沙沙。  “出来。”他平复呼吸,用冷漠的声音唤道。 第3章 重霜唇角缓慢向上的弧度,眼瞳中逐渐烧灼的憎恶,割开掌心的剑,飞溅而被吸收的血,骤然亮起刺目红芒的符。符文增幅下,一柄资质平庸的弟子佩剑化作神兵,以一往无前之势,脱离主人的手,冲他直飞而来——  电光火石之下,他控制不了身体,只来得及后仰,意识脱缰奔腾,想到了昨夜翻书时,某一本乱七八糟的书里,他见过那符文的样式。想到此时此刻,应该配的一句词。  当时那把剑离我喉咙,只有零点零一公分。  叮——  重霜染血的复仇之剑,划破外衫,刺中路听琴。剑锋撞上胸前的玉牌,发出清脆的鸣响,声势渐弱,最终颓然落地。剑意却丝毫不停,闪电般穿透了他的心口。  “唔。”路听琴当即摇晃,手堪堪撑住地。喉咙里涌出浓浓的血腥味,感觉身体被捅了个对穿。  熟悉的痛楚,刹那间从心口钻出。境界差距之下,重霜的剑意没有造成致命伤害,这具身体中潜藏的魔气,像油锅遇水,骤然炸开。  昨夜,那霎时间光芒暴涨、压制魔气的玉牌,此时安静地待在路听琴的胸口,表面流转一层幽微的光芒,丝毫没有响应的趋势。  有这么临阵停工的吗,昨晚不是还能用吗!  路听琴的眼睛失去神采。  很好,他完了。  原着里,路仙尊在剑气刚袭来之时,就飞掠到山峰之外。面对追来的师兄和弟子,主动捏碎了能压制魔气污染的玉牌,选择堕魔。入魔后,理性全失,放弃人的过往与感情,沉入纯粹的杀戮和破坏。  现在,同样是没了玉牌的压制,一道紫黑雾气冲破宿主的躯体,凝聚成模糊而诡谲的巨兽,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怒吼。无数声音交织,钻入路听琴的意识,侵蚀他每一秒的思维,激起、放大无数负面情绪。  ‘杀了他……杀了他们……监视……憎恨……’  以前只是厌烦的人,现在觉得刻骨铭心的恨;以前只是看不惯的事,现在想毁灭到只剩残渣。那些声音引导着、哀叫着、厉声嘶吼着:  ‘凭什么……为什么……世道不公……’  重霜捂住流血的掌心,作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步步后退。  刚走到讲坛上的嵇鹤,倏然偏头,见状大怒。一手青云诀,引云而下,云雾缠绕,牢牢拢住路听琴的身形。  台下,弟子们乱成一锅粥,尖叫的、拔出佩剑的、凝目愤怒的,纷纷扬扬的碎语,分不清是谁,在叫着:  “是魔气,坠月仙尊堕魔了!”  “看着道貌盎然,居然是这么污秽的东西,呸。”  “我一直就说,他从来不管我们,还雪藏了重霜师兄。大家都被他的样子骗了。”  “仙门败类,不配当一峰之主。玄清门名声要完了,首座师伯还不管管?”  此起彼伏的议论钻入嵇鹤的神识,他额头青筋直冒,暴躁道:“都给我收声!老三,把他们都逮回去。叶忘归你干什么呢!我把场清了,你帮帮他!”  嵇鹤手一拢,他站在山间时,就是所有风和流云的主人。无数弟子的身上被缠上气流,被强引着走到远离问道台的方向。坛上的劲装青年、玄清门老三健步一跳,快步走到嵇鹤的身边。  “你送。我看诊,留下。”他言简意赅道。  玄清门老三,姓厉名三,分管三峰一谷中的药师谷。师父将他捡回来时,自己给自己取了这名。平日话不多,身材健硕,带点异域风情,颇受附近十里八乡的阿婆们欢迎。  面对一片混乱,厉三嘴唇嗫嚅,还想问点什么。嵇鹤已经愤怒地哼了一声,清点弟子,将他们一个个赶下山峰。  厉三:“……”  为何,每次都,不听完?  路听琴旁,玄清门下首座叶忘归,拔出了剑。  叶忘归褪去了平日玩世不恭的神色,一双飞扬的桃花眼里,压抑着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他左手持剑,纹丝不动地指向自己最小、也拒绝跟所有人接触的师弟。右手成拳,引动灵气成绳。  黑雾暴起,所过之处阴风阵阵,草木枯萎。叶忘归灌注力量的灵绳飞天而起,交织成天罗地网,将雾气凝聚成的怪物包裹其中,光芒闪现,碾压斩碎。  路听琴身形剧颤,咳出一口血。  叶忘归的灵绳驱散空中其余的黑雾,转而向下,将他牢牢捆住。  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路听琴的皮肤往骨髓里渗。脑中纷乱的低语终于一顿,获取瞬息的安宁。  代替玉牌,叶忘归的灵力一波一波地洗刷他胸口的魔气。他的灵力如高山亘古不化的白雪,用坚韧、恒久的态势,与迫切要透体而出的黑雾对峙。路听琴的身体仿佛被撕裂,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躯壳冰冷刺骨,内脏在燃烧殆尽。  重霜面朝叶忘归,跪拜在地,声音破碎。  “禀首座。弟子……弟子用了方才您教导的,驱魔剑。弟子学会后,想,请示师尊,指导要领。驱动后,突然……这是……”  叶忘归持剑,剑尖轻微下垂,指向路听琴身前的地面。  “驱魔剑法,以符入剑,以血驱动,不破不立。剑身将吸收精血,自行冲向魔祟,雷霆一击。”  “这本是苦战中最后的手段。如果没找到目标,剑身将回归噬主。重霜,你没学清后果,仓促应用,太轻率了。回去思过亭领罚。”  重霜应是,膝行退后。  “……五师弟。我这样罚你徒弟,你觉得可以吗?”  不要你觉得,要我觉得。能不能先把黑莲花关起来,给我机会想想办法,找条生路洗白一下。  路听琴咽下一口血,刚想开口,叶忘归灵气动荡,黑雾翻涌而上。路听琴感到喉咙火烧火燎的,赶忙集中精神,对抗起雾气的蛊惑。  现在这关头,玉牌失效,他全靠叶忘归大大的灵力压制魔气的污染。他不想堕魔,没了理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该不会,还不知思过亭是什么吧。毕竟根本没管过徒弟,连他们死了活了都不知道。”叶忘归嗤笑道。他厌恶地看着路听琴胸口翻滚的黑雾,手中力道一紧,束缚路听琴身上的灵力顿时收紧。  “路听琴,你告诉我,整天闷在山里装死,你是怎么染上魔气的?”  “你我都被这东西害得家破人亡,怎么偏偏你又沾上了?”  “师父护着你,宠着你,你要什么书,都费工夫到处找给你,你就拿这个报答他?”  叶忘归避开剑锋,拿剑面拨开路听琴捂住心口的手,露出破碎的衣衫,和里衣外的玉牌。  他连连发问,一声比一声严厉。剑随着主人逐渐激荡的心绪,泛起阵阵冷光。  “你就拿他的信任,压在他这辈子立誓要驱逐的东西上?”  “如果今天你徒弟没误打误撞弄出来,你想怎么,随便哪天堕落成杀神,毁了这座山,毁了他心血付出过的所有吗?”  “说话啊!”  “咳……师,师兄……”路听琴的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  这声师兄太轻,差点被忽略。叶忘归五味杂陈。有多久了?距离路听琴上一次开口叫他。  路听琴的眼前已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只感觉叶忘归叨叨咕咕吐槽了一大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师兄啊……怎么还没……压制下来?  你这业务水平,和玉牌比起来,不太行……  意识里,魔音低吟轻语着,咆哮暴怒着。他冷得发颤,痛得经脉郁结、五脏六腑纠成一团,脑海里嗡嗡隆隆,天旋地转。  忽地,他心神一松,没控制住神志。  所有的噪音消失了,身上的寒冷与痛苦也消失了,一切变得轻松而缓慢。有什么念头在白茫茫的世界里,不断翻滚着。松开吧,松开自己,松开反抗,消失吧。就这样消失,意识也消失,什么都快乐了。  “松开……”他喃喃道。  “路听琴,你说什么?”  “松开……”  不对,不能松,我还,能思考……还可以,抢救一下……  路听琴挣扎着夺回意识。  重霜低垂着头,保持跪拜的姿势,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赌赢了。  本来担心路听清装作被魔物感染,博取同情,继续留在山门折磨自己。但现在,只要他有一丝彻底堕魔的念头,首座叶忘归势必会斩断山门潜在的威胁。  这么多屈辱的,躺在冰冷的桌面上被小刀割破皮肤的日夜……真想亲手让这个伪君子,感受被当成牲畜和死物对待的感觉。  叶忘归深深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的面色比纸惨败,无神的眼瞳中,染上执着的色彩。  “你认真的?”叶忘归缓缓抬剑。  这一抬,风云变色。山风呼啸、百草呜咽,以剑为中心,冷光乍现,凝聚出愈发增强的涡旋。  首座叶忘归,祖师之外,玄清门最出名的人物。山下的少女们津津乐道他的笑,为他的一个回眸,编无数词篇。山野中、沧海边,影影绰绰的邪物,只记得他的剑,名为鸣旋。  一剑出,百邪伏。  “五师弟。”叶忘归先前质问的怒火被掩盖,他的声音冰冷,持剑的手,很稳。  “堕魔之人心性丧失,为祸一方。我尊重你的意愿,松开灵绳。如果你彻底入魔,莫怪师兄在此……清理门户。”  路听琴:?  他好不容易挣扎出一点神志,听到了什么?  别啊,360度魔音穿耳增强buff精神物理攻击,我还没放弃,就要被放弃了吗?  路听琴一时坚持不住,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悲从中来。  原身折腾徒弟,暗中堕魔。叶忘归恐怕一开始就不信他。不论他解释什么,都会把他打到包藏祸心这一档。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路听琴额头滑下,坠落地面。他竭力凝聚精神,试图调用身体内存在的力量,准备迎来叶忘归撤回灵力,堕入黑暗的那一刻。  一只手伸了过来,是三师兄,厉三。  面容深邃的男人眉目平静,露出思考的神色,挡在叶忘归的剑前,蹲下。用常年和药草打交道、染成青色的指尖,拾起路听琴胸前垂落的玉牌。  稍远一点的坛上,耐心等待的重霜察觉到异状,猛然抬头。  山峰之外,传来破空声,飞云峰峰主嵇鹤御剑而来。他俯视众人,面容满是溢出的怒火,还没落地,气势便夺风挟云,滚滚而来。  像一只护犊子的母鸡。第4章   “叶忘归,收剑!”  嵇鹤一个翻身落地。他平时轻功如蜻蜓点水,在树梢上掠过,树叶都不带颤的,此时重重一声砸在地上,烟尘四起,几块小石子被气流带起。  他环顾一圈,瞪视路听琴以外的所有人,胸膛大幅起伏,显然在先骂谁,先追谁的责,还是干脆一起都打一架之间犹豫未决。  叶忘归迷茫地眨眨眼,看看路听琴,又看了看自己看着长大的老四,气势一点点消失。 第5章 如果能活下来,他想尽可能对重霜好一点……如果这龙崽子还愿意接受的话。  嵇鹤愤愤然翻了个白眼。掏出一个绣着银丝暗纹的丝帕,用气流裹着弄成一个球。他手臂晃了晃,想往路听琴身上砸,临脱手,更改路线砸向大师兄。  “路听琴身上的魔气是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招上的,我亲眼看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们都知道结果全是傻瓜笨蛋,有疑问就有本事去抓师父问。你们自己闹吧,我不管了!”  他用力跺了下脚,甩起袖子转身就走,迈了两步,跑到远一点的讲坛前,手一撑,坐到坛边不动了。  叶忘归小臂画了个弧线,卸了力道接过手帕球,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现在在场的,一个气性十足,说走不走;一个旧疾发作,刚被误会,楚楚可怜;一个还是个控制不好情绪的孩子,犯了错,也受了委屈。  只有老三最省心。叶忘归叹了口气,决定先对师弟道歉,再给师侄擦眼泪。  他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面皮微红,有些惭愧。清了清嗓子,郑重道。“小五,对不起。”  “……别找我,去找重霜。”路听琴震惊。路听琴害怕。他瑟缩了一下,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先让大家关心关怀一下黑莲花。  一动弹,眼睛里积攒的水气化作一滴水珠,流下脸颊,消失在线条姣好的下颔处。  叶忘归心碎了。  下一瞬,他敏锐地感到一股杀气,遥遥凝视这里的,四师弟嵇鹤的杀气。  “小五,我……”叶忘归忧伤地眨巴眼睛。  他看着路听琴明显的拒绝模样,忍不住反省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师弟。  师弟虚弱地靠厉三的身上,对比黑峻峻的老三,好似一块脆弱的白玉,清冽高洁。他身上带着血和烧伤的痕迹,到处都是本可以避免的伤痕。就算遭到这么过分的对待,满心依然想着徒弟。  自己太不是东西了!  叶忘归垂下脑袋,像一只毛都湿透、耳朵耷拉下来的大狗。  “去……去找他……咳咳……”路听琴咳个不停。  “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叶忘归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  重霜的泪已经止住了,血和泪痕,就留在脸上。他在这一派兄友弟恭中,感到无尽寒意,忍不住自嘲的笑起来。他等着叶忘归走到自己跟前,冲着他恭恭敬敬,重重往地上一跪。  “首座,弟子不服。”  路听琴挣扎着坐直身体。  重霜的额头磕到地上,力道之重,让人担心这一下会不会磕晕他自己。他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下。  “首座于我,有再造之恩。师尊于我……他不配为师,不配玄清门下之名。”  来了!路听琴晃了晃。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面容因为紧张而绷紧,决定不论发生什么,都点头应是,寻求宽大处理。  在紧盯着他的师兄们眼里,师弟青丝凌乱,神情冷寂,这一下,仿佛被徒弟的指控伤透了心。  嵇鹤单手颤动,忍了下来。  叶忘归犹豫道:“重霜,你是不是有误会?”  少年咬咬牙。他右手持剑,往自己衣袖割去,举起胳膊,将内侧展示在叶忘归眼前。  青色的静脉处,有明显不正常的淤痕,以修真之人的目力,能看到明显的道道针孔。有的已经近似无痕,有的接近崭新。  嵇鹤不言不语,轻功点地,落在叶忘归一侧,仔细看起重霜的手。  “怎么弄的?”他冷冷发问。  重霜讥讽道。“禀嵇师伯,这得问我的好师尊。”  “非得打一顿才能老实交代是吗!”  叶忘归按了嵇鹤一把。  重霜攥着剑,将剩下的袖子往下一扯,露出肩膀、胸口。几道狰狞的鞭伤,触目惊心地盘桓在少年单薄的臂膀。和针孔一样,有新旧之分。  “够了吗?”  路听琴脑中涌起眩晕,快不知道怎么呼吸。想撑一下地面,撑住了厉三的手。  这只手微热,有力地扶住了他。路听琴心虚地悄悄抬头,没有窥见想象中的愤怒和鄙夷。三师兄仍是一副平静沉思的面容,仔细凝视着重霜的展示。感到路听琴的视线,空出一只手,再次拍猫一样拍拍路听琴的头。  路听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就算要被清算。也轻松了一点。  “有什么证据,是你师尊做的?”嵇鹤道,双手抱在胸前。  他的语气比之前更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人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不论听到、看到什么,都坚信不疑地有另一套自己的想法。  重霜怒视他。“去他那屋子搜!搜都不用搜,工具都挂在墙上!”  “这又如何?”嵇鹤四平八稳地反问。  路听琴听得流下一滴冷汗,对四师兄维护自己的心情有了新的认知。作为案发当事人兼首恶,他都觉得这反问过分了。  重霜又急又恨又气。“我怎么知道,除非时光倒流,叫你站在旁边!”  他手伸进衣襟,拽出一个挂链,链子尽头,挂着一个粗糙的小布袋子,看上去是拿破布缝的,封口系着一根绳。  他抽开绳,攥着袋子,骨节咯吱作响,像攥着路听琴的心脏,猛地往嵇鹤脚下一砸。  几块惨白的,边缘处泛着青黑的硬质碎片蹦出来。  嵇鹤掏出另一块丝绸帕子裹住指尖,弯下腰,隔着帕子,捏着袋子一角,把里面东西全倒在地上。  叶忘归看了一眼,心沉了下来。他们在外奔波,追逐堕魔的妖物,对这东西都不陌生。一些由纯粹的恶组成的妖魔,碾碎后,往往掉出这种东西。  小时候,跟着师父到处跑时,他就问过这是什么。当时师父没答,只是将碎片包好埋了。再后来,他懂了,这是吞食活物后,没消化的骨头碎片。通常是人骨。  重霜怎么会有这个?叶忘归想到众多不妙的可能性。  冷静。冷静。  重霜的掌心握着剑。这佩剑是刚刚他被迫驱动玉牌后,在路听琴身前捡回来的。他拿回这柄染血的剑,就有了奋力一搏的勇气。  “诸位师伯。”重霜将剑对准自己的肩膀。“路听琴,取走过我一根肋骨。当我讨要时,扔给我这些东西。现在,用我怎么证明?切出骨头来,看看是不是同一种来源,由师伯们明鉴?”  “你……”嵇鹤语气不变,就要开口。  “不必了。”一道轻而缥缈的声音,虚弱地从不远处传出。玄清门下,两个师兄齐齐回头。  他们最小的师弟,迈着艰难、不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乌发披散,眉眼顺从,去了清高而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止步在他们面前。  “我证明。”  “路听琴!”嵇鹤叫道。  路听琴牢牢盯着地面,不敢抬头。他不想看到嵇鹤失望的眼光。来到这世界,从第一面起,只有嵇鹤从一而终地信任他、护着他。念此,他的眼眶有点酸涩,几乎要像自己不争气的徒弟一样,当场失态。  他觉得此时应该跪,但从没跪过,干脆就脊梁笔直地站着。  “愿接受门规处理。”路听琴顿了顿,他推测不出原身面对这种情况会说什么,只能按自己的心声来。穿过来,占了他的身,就也占了他的债。  “重霜,我……向你致歉。”  说完,他终于坚持不住,身形微晃,向下倒去。  像一片鹅毛,将命运交于莫测的风雪,随便结局是融合还是搅碎。他将意识交于黑暗。第6章   路听琴这一觉睡得很深,很长,似乎意识也感到疲惫,沉浸在睡梦中不愿抬眼。  幽深的梦里,偶尔闪过几片彩色的间隙。是一个眸子清亮的少年,叽叽喳喳地蹦跳,似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  太亮了,这只小鸟的眼睛,金灿灿,浸着阳光、欢欣和毫无保留的憧憬。细碎的笑容,模模糊糊的。  唉,换,换。  他看出了这少年是谁,在梦里都要叹息,想快进过这些碎片。  小鸟委屈地抬眼,身形老照片一样泛黄、破碎。他如愿以偿,坠落,坠落,没入舒适、安全、寂寥的黑暗里。  ……  路听琴不情不愿地睁眼,他被日头晃醒了。  刚醒来,全身上下都松快很多。略一低头,见自己睡着一团暖和的被子里。  被子外面盖着一件纯白、厚实、质地华贵的披风。内里是毛绒面,外层是缎,缎面有龙飞凤舞的金银线暗纹。  路听琴有点懵,琢磨了一会,认出是嵇鹤的风格。心就像封闭在冰层的猫爪子,在披风的温度下一点点化开,小幅度抓挠着。  他想摸一摸披风毛毛。手抬起,腕子被绑了个银环,下面跟着一条细细编织而成的锁链,手臂一动,叮当作响。  路听琴转了转圆环。银环冰冷,扣住他的脚踝、腕子,和皮肤相贴的地方,都缠着一层和披风一样的软毛。  这就是牢里有人的感觉吗?  他苦中作乐地想,谢了谢嵇鹤,研究起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说是屋子,更像个三面被围挡起来的廊台。面向院子的一面没有墙壁,挂着一道竹帘,隐约能看见一点。屋子朴素到简陋,地面垫着草,铺着他睡的被褥。瓷枕旁边放着两个小碗,一个盛着水,一个装着几粒药丸。  路听琴抽出碗底的纸条,上面的字刚劲有力,两个大字将纸条占得满满当当。“喝,吃。”  纸条翻过面,是几道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仔细写了药性药理,服用须知,叮嘱水用灵力温过了喝,落款厉三。  路听琴心里的小猫爪子,酸酸软软的。  ……不知道师兄们,和原身到底关系如何。要是他们知道如今这芯子里,已经换人了呢?  他叠好披风放在褥子上,去拿旁边的碗。锁链一阵被牵扯的声音。  有个身影闻声,从院子另一头走来,在竹帘外站定,一道一道将帘卷起。  天光大放,路听琴眯起眼睛,心沉沉坠下去。  穿着天青色利落袍服的少年,卷着帘子,幽深的眼眸,落在路听琴身上,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睡得好吗,师尊?”  他语气中彻底去掉了虚伪的敬意,口中叫着师尊,更像是一种嘲讽。  “真不巧,时运轮流转啊,一转眼,咱俩都从坠月峰,到了思过亭。看师尊这链子,可比当时给我拷上的舒服多了。”  路听琴背靠和被褥平行的墙壁上,面冲对面的墙,当重霜不存在。  “你会遭报应的,谁也救不了你。”重霜踢了一下墙。看了眼凉水和药碗,没再管路听琴。提着剑,继续去院子里练功。 第7章 “多嫌弃啊,还用我喂你不成!”嵇鹤嘴里喊得凶,手掐成诀,控制气流环绕在碗旁边,怕路听琴再拿不住,等到他喝完才收回去。  路听琴就着水吞了药。嵇鹤不知什么时候加了热,给过来的水温度正好,不似他刚起来时的冰凉。  他的心更虚了。“查屋?”  先不说嵇鹤大大到底怎么回事,见了男主身上各种虐待痕迹,都心偏得要命。原身那屋子,一查不就完了。  刀啊、鞭子啊、乱七八糟的罐子啊。作案工具就明晃晃挂在墙上,指不定还有什么没挖掘出的密室、暗道。  路听琴默默弹了首凉凉给自己。说不准哪条暗道下去,就是金碧辉煌的赃物囤积点,或者恶臭扑鼻的邪恶研究房。  幸好书里,原身的黑点除了残酷虐待、漠视雪藏主角,好像没什么更丧心病狂的,比如搞个小密室关未成年少男少女。否则他真是就地自尽也洗不清。  “啊,查一查。这事就算收尾了。”嵇鹤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不用怕见人,一路上的障碍我都清空了,嚼舌根的蠢货们一个个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听得越来越像个反派团伙了师兄,我们这样没问题吗!难道我错过了剧情,最后黑莲花不仅端了师尊,也干脆一锅端了宗门?  “我不去……行吗?”路听琴向墙根挪了挪。  如果可以,他不介意拿起链子,再栓回自己的手腕脚腕上。在这等待,总比去案发现场提心吊胆好……重霜估计也得跟去吧,一见那堆东西,还不得当场又闹起来。他不由得瞄了眼受害者。  这一瞄,立刻吓呆在原地。  重霜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地,缓慢地爬起来。迷茫的眼神在看清在场人之后,马上变得阴郁。  “醒了啊。”嵇鹤偏要激他。“你首座师伯交代的反省如何了,你那点可怜的脑子有想清楚什么事了吗?”  “不用你管!”重霜呲牙呛了回去。  “没大没小的混蛋,看我哪天非得收拾得你服服帖帖!”  “师伯这么会放狠话,现在就来啊?”  路听琴往三师兄的方向靠了靠。一贯沉默的厉三就好像一座靠谱的大山,神仙打架时往他身边凑准没错。  厉三领会了精神,拿身形挡住了比他矮一截的五师弟。  “四师弟,差不多,要走了。”他提醒道。  嵇鹤把路听琴的事排在很高的位次,为此什么事都能放一放。他威胁地瞪了一眼重霜,转头对路听琴好声好气解释道:  “去还是要去一次,师父回来了也好交代。毕竟你……”  他说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渐沉。  路听琴心里一紧,怕他说出什么新的大事情,赶紧点了点头打断。  重霜听见话,这才看清,路听琴手上已经去了链子。  几条长长的银链子和手环,在地上随意丢着,刺痛他的眼。他用指甲抵住掌心,抠开驱动驱魔剑时划上的伤口,在痛楚中找回自己。  看看,原来这就是教他养他的宗门,他掏出了难以启齿的屈辱,想换一个公正。结果却被判为口说无凭。恶人被百般关照,罪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路听琴是名门仙尊,名声污不得。他呢,?他生来就是草芥,活该被践踏么?  “事情没查明白,路听琴为什么能走?”重霜恨声叫道:“难道天下闻名的玄清门,也要包庇人渣恶棍了吗?”  “小畜生,嘴巴放干净点!你叶忘归首座马上就到你师尊的屋子里查,我们也去查,查不出东西,你就跪下谢罪!”  “还用查?那地方就是个贼窝!”  “找死我现在送你上天,”嵇鹤啐了一声脏话就要撸袖子,一道清幽的灵力突然出现,像一株兰草,绕在他的身前,阻止了他的动作。  嵇鹤猛然回头,“路听琴,都到这步了你还护着他?”  路听琴躲在厉三身后,他刚高兴自己能控制灵力,下一秒眩晕再度袭来。  厉三的背后好像长了眼睛,见到灵力的刹那,手就护到了路听琴身边,拦了他一下。  路听琴拿指尖碰碰师兄的手,当做道谢。  “嵇师兄……走吧。”  他怕嵇鹤真的做出点什么。让男主心里的黑本子,再多记一个人。  “路听琴。过后我真的要和你谈谈,这次你再躲,我就真的再也不管了。”嵇鹤严肃中带着指责,像是在看自己不听话的弟弟。  “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小混蛋害死。”  他抛下一句,拂袖而去。脚下借力,踏到空中,直接往路听琴居住的坠月峰赶去。  “我……”  路听琴来不及琢磨嵇鹤的话,内心慌成一团。四师兄你怎么用飞的?这太高级了,我还不会!  厉三替他系好披风,将领子毛茸茸白毛,严严实实贴到师弟白皙的脸颊上。  路听琴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三师兄也原地起飞。  “你不能,轻功太久。身体,隐患很大。”厉三看着师弟愣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脑袋。“四师弟谈完,我也排个队。”  路听琴突然觉得前途一片沉重。对不愿意和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比“你明天要死了”更可怕的是,“我想要和你谈谈。”  光是听到这个说法,就要窒息了。  路听琴不情愿地点点头,坏心情肉眼可见地摆在脸上。他不想对三师兄发脾气,走向重霜。  仙人高洁,面若寒冰。像端坐在高高之上的云巅,笼罩亘古不化的冰雪。  重霜肩膀、胸膛上,刚愈合的伤痕,仿佛又回到了被撕裂的时候,麻麻痒痒。他望着路听琴,躯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每一丝神经都下意识发疼。  路听琴板起脸,居高临下俯视他时,就是神,是天。  他想要膜拜,想要奉献,想要凌迟内心深处,仍然会震颤的自己。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依然经不住来自路听琴的任何目光。  他本是充满憎恨,浸泡于无边黑暗痛苦,一对上路听琴认真看向他的眼,便什么都抛到身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跃动着、紧促请求着:  看看我,再看看我……第8章   “你也去。”  路听琴冷淡道。实际心里虚得很,手指搭在披风边缘,获得一点毛茸茸的安抚力量。  “查屋子……我跟去干什么。”重霜声音低哑,他憎恨动摇的自己,压抑内心的冲动,用自己最嘲讽的语气说:“看你们兄友弟恭,蛇鼠一窝?”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叶首座既然教了你,你不该这么说话。”  重霜咬紧嘴唇。  路听琴见他不愿松口,耐着性子继续道,“随便你怎么看我。但你得信他。”  追书时,路听琴对玄清门记忆最深的是首座大师兄。在男主视角里,满怀憧憬的师尊高傲冷漠,对他如对待案板上的肉。同门师兄们得过且过,嘲讽他每日练功。只有首座,丰神俊逸,伸出引路的手,带他走入新世界。  到最后,男主成了一方霸主,统率四海,和陆地有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战。这一战中,他力压诸仙,独抗人皇,奠定无上尊的地位。却因首座的存在,独独放过了玄清门,使其根骨未伤,留有生机。  “你得信他。”路听琴重复了一遍。  叶忘归这人很简单,随心所欲,按自己的一套标准活着,眼里容不进沙子。一旦确认了师门真有人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必然会彻查清楚。  重霜漆黑的眼睛盯着路听琴,眼瞳中的情感波动着。  僵持一阵后,他闷着头往院门外冲去,运起轻功。  厉三等在原地,不赞同地摇头。  路听琴踢了一下地上的石子,小小的石头一连串滚动,停在青石板缝隙。他看着石板的花纹,和缝隙中钻出来的小草,不去看厉三的脸。  “师兄,我们也该走了。”  思过亭是后山一处院落群,嵇鹤大概真的一路清理了一遍,他们一路弯弯绕绕,没碰见一个人影。  不多时,过了石坛,来到他熟悉的小路。林木耸立,虫豸低鸣。越往里走,静谧的山林中,一栋青砖白墙的院子,伫立在婆娑树影中。  一颗巨大的桂花树微微摇动,花已落尽,残花掩埋在附近的泥土里,似乎还有秋的清香。  挺美的。路听琴暗暗叹气。  如果门口没站着两个要他命的人,这算上是他梦想的院落。有花有树,走出去有饭,走进来没人。  叶忘归拿着鞭子站在门口。  一个路听琴非常眼熟的鞭子。他刚穿过来那晚,绑桌子上的重霜身侧,那面墙上挂着的鞭子。  路听琴死猪不怕开水烫,木着脸走进院子,往墙边一站。大有“你们随便来吧,我都准备好了”的架势。  嵇鹤坐在房檐上,翻身一跳,落脚在路听琴后面的墙上。厉三停在院落外。  重霜站在叶忘归后侧,视线紧紧黏着路听琴。  “五师弟,你来了。”叶忘归平淡地打了声招呼,等路听琴站定,开始往他身前摆东西。  他先丢下手里的鞭子,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白底蓝纹的乾坤袋,将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针、刀具、罐子、瓷瓶、其他古怪的容器……一个个偏房里的东西,排在路听琴身前。  工具之后,是书房里的不该有的物件。一本带着褐色污迹的线装笔记,散发腐臭味的皮面册子,残破竹简,和其他看上就很邪恶的笔记书籍  路听琴往地上一瞟,赶紧收回视线,看着叶忘归,等他开口。  叶忘归蹲在地上,见着这一溜物件,眼里酝酿着狂风暴雨。良久,叹了口气。  “还有。”  路听琴等着他下半截的话,紧张到失去表情。  下一刻,他看到玄清门闻名一方的鸣旋剑叶忘归,拿着自己的爱剑,除起草。  虽然以这个除草的力道,怕不是想把房子拆了。  叶忘归持剑,对着路听琴放工具的偏房,横劈一扫。剑气之下,草叶纷纷扬扬飞起,露出光秃秃的土地,土地正中央,有一块不起眼的碎石。  一块在叶忘归的剑气下,依旧纹丝不动的,刻着符文的碎石。  路听琴眼神一黑。  还真有暗道啊……他自己估计是在场所有人中最惊讶的那个。  他看着这块九分之一掌心大小的小石头,和石头上被剑气一激,密密麻麻光华流转的符文,甚至不知道这玩意要怎么开启。  叶忘归拿剑戳了下碎石,桃花眼斜了路听琴一个眼刀。  “渊博学识,全用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五师弟,密室搜过后,你就在亭里等着师祖回来裁决吧。”他说罢,声音冷峻,警告蹲在墙上那个,“嵇鹤,这次不准搞小动作。孰是孰非,你自己考虑清楚。” 第9章 路听琴张张嘴,低头。兔子肉乎乎的身体,暖融融地拱在他的掌心。  可能是心理作用。厉三更说完,他就觉得疲惫感更明显了,心口隐隐有痛意。  ……这也太难了。路听琴绷着后背,端庄地坐在亭上,心里烦躁。我黑料还没洗干净呢,又告诉我一不小心就要死了。  厉三按住他的肩膀,温和但不容拒绝地,引他倚在靠垫。“你最近,发作次数,多了。联系过,师父吗?”  “……没有。”路听琴抱紧兔子。他都不知道师父在哪,更别提要联系。  玄清门的师祖玄清真人,算是全书比较边缘的人物,只知道非常厉害,一直在外界云游。男主换地图后,名字就没怎么出现过。  厉三眉头蹙起,以为他不愿意,严肃道:  “师弟,之前我,叶师兄,你徒弟,误解了你。你可能累了……但是,别放弃。师父那边,我会,去联系。”  兔子扭动,它身上的毛突然被捏狠了一下,蠢蠢欲动地想跑走。  “我没有……”路听琴没什么说服力地随口应道,捞回兔子,垂下眼帘。  师兄,你说晚了。  原身路听琴被当众刺了一剑后,选择直接堕魔,被万众唾弃。谁还知道,原来他也压制了多年,有所苦衷?  也就是他穿过来,阴差阳错的,才半黑半白的理清了这事。现在看来,不论虐待徒弟的事怎么算,入魔这件事,算是过关了。  路听琴抱起挣扎的兔子,搂在怀里。“师兄,重霜的事……你怎么看。”  他想打听这件事的走向,模糊地发问。  重霜身为人龙混血,后来一路开挂到了龙宫,找回身世,血脉突破。  这段经历,在书里写出来是波澜壮阔,爽点多多。但如果,换成仙门视角呢?  龙族与人界争执多年,以原身的目力,应该早看出了徒弟并非纯人类。其他人呢,又知道多少?  厉三闻言,从怀里拿出一块早有准备的手帕,小心揭开,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  几块晶莹的硬质碎片,内部透白,边缘发黑,不知经过什么处理,在手帕上发出幽微的荧光。  兔子鼻尖蹭蹭路听琴的手,后腿一蹬,跑了。  路听琴没有去拦,看着这些东西,握住自己的指尖。  这是那一天,重霜从脖子上挂的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就是这双手,把骨头从他身体里挖出来。  厉三捧着碎片,肃然道,“这是我,想问你的,事情。”  “这是你徒弟的,骨头。我看过他的脉象,健康,十成十,是人类。但,这不是,人骨。”  厉三将碎片包好,伸向路听琴的手心。幽深而奇异的翠色双眸,注视路听琴躲闪的眼睛。  “这是,龙骨,对吗?”  路听琴抗拒地往后仰了仰,“这东西还给他吧,别给我。”  这个黑料,估计也能洗白了。既然师兄不知道重霜是龙混血,到时候被质问,就说自己憎恨妖物,一时间失了本心。  厉三没有勉强,拿着碎片,忧虑地看着师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对吗?”  他的话音很轻,像是怕说重了,师弟一不高兴,一溜烟又跑了。  “或许吧。”路听琴含糊地说。  厉三起身,走到凉亭外面,一伸手敏捷地抓住了兔子,放回路听琴怀里。  他没有坐回去,站在广场上,长久地凝视白玉柱上赤红色的绳状物。  源源不断的热气,从绳子上散发出来,让室外温暖如春。  “师弟,你很少来,药师谷。师父当年,斩杀七龙,一战成名。杀掉的龙,有的炼药,有的还了回去,有的做装饰。这就是,那条,南海龙筋。”  龙筋?路听琴悚然看向环绕的绳状物。  玄清门的祖师玄清道人,出身自仙家秘境,实力高深莫测。玄清门方一创立,便位居仙门前列,而后声名渐旺,与传承甚广、弟子众多的传统三大山门,并称仙家三山一门,地位尊崇。  书中着重描写了玄清门的地位,但从没提过祖师斩龙成名。路听琴努力回想。重霜知道这段门派历史吗?他现在还没发现自己是龙崽子,要第一次化形失败后才知道。  到那时,他发现自己尊敬的首座的师父,是个抓龙抽筋扒皮的狠人,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厉三布满茧的手指,停在龙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限于温度,没有靠近。  “你的徒弟,人身,生龙骨。一般人龙混血,生而夭折,能长到这个地步,自古,闻所未闻……”  “幼龙成型,必须有成龙,精血哺喂、龙气引导。人龙混血,该如何活下来,没人知道。”  “师弟,你身体,衰落的速度,远远超过,魔气侵蚀的,负担……你做了,什么?”  路听琴沉默,代替了回答。  兔子不知他的心绪,懵懂嚼着草。药师谷风吹日晒的龙筋,不知多少年,依旧外散着力量  他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如果没有一个人龙混血能活下来,重霜的存活,必然因为原身。甚至他的经脉里,现在还留着原身输出的灵力。  他之前觉得,原身输出灵力,保证重霜体内力量的平衡,是研究的一部分,可能别有所图。  但灵力缺失的不适如此明显。如果他穿来之前,原身的身体就是这样,没必要自损八百。  那堆看着可怕的工具,如果真见不得人,也不会光明正大地挂在墙上。  原着的坠月仙尊路听琴,可能,是在通过某种方式救重霜。  只是不善言辞,手法严苛,层层误解。  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迎来比死亡更残酷的终局。第10章   天色渐沉,夕阳最后一丝余光没入大地。药师谷陷入幽静的秋夜。  白玉柱上终年捆绑的龙筋,在夜色中发出莹莹红光。学徒们点起灯笼,看顾饲养的灵兽。  除了这里的主人厉三,没人知道,讲习会上,入魔之事闹的沸沸扬扬的坠月仙尊,今日就留宿谷中。  路听琴再三推拒了师兄的各式关怀,关紧门,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屋内的正常的摆设、铺在舒适床榻上的被褥、温暖照明的灯烛,几乎要掉下眼泪。  终于……终于能睡个正常觉了!  他走到靠墙的铜镜前,卸下自己头上随意扎起的束发,青丝如瀑滑落。  路听琴怔在原地,指尖犹疑地前探,摸上镜子映出的脸。  一张与他七分相似,但肤质更白、气质不同、眉眼更精致,像开了层谪仙滤镜的脸。  一双偏浅色的瞳孔冷若千年冰雪,眉宇间蕴着道不明的阴郁,唇色浅淡,唇角自然抿起。  他收回手。发现捏住自己的脸颊,这张脸就是画中仙人入凡世,多了一丝真实的人气。眨眨眼,本是呆愣的动作,换作这张脸来做,便是心有千千结未解,欲语还休。  路听琴抓来一块枕头,挡在镜子前。  怪不得开个全体讲习大会,嵇鹤先一个障眼法,把这张脸给遮住了。放在前世,这张脸就是自带聚光灯,谁看都心神浮动。  夜色静谧,烛火摇曳。他解散了发丝的束缚,感到微微困意。  厉三多次强调不能动用灵力,特地在洗浴的隔间备好了热水、换洗衣物。路听琴没有费心再去琢磨怎么用净身决,简单泡了下澡,入睡。  药师谷的被褥,带着烤过的温暖气息。他在之前连番的折腾下,心神俱疲,很快陷入梦境。  这一次路听琴睡得很熟。  没有惹得人心里怅然的小鸟,快乐地绕着圈。没有衣衫褴褛的小可怜,干着杂役的活被混混们欺辱。没有任何……关于龙崽子徒弟小时候的影像回忆。  他的梦里,出现了一个成年人。  一个如清风冷月,山崖孤松,立在那里,就另四周压力剧增的成年人。  路听琴:“……”  不用担心啊,我的睡眠很充足。他这么想着,疲惫地站在梦境中,感觉眼底的黑眼圈更深了些。  梦中人哼了一声,走近,脸庞上轻笼的薄雾散开。  路听琴一瞬间忘了呼吸。  这是一张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过的脸。  仙气愈弱,戾气更深,纤长的睫毛微微遮住眼眸,神情阴翳。整个人笼着一层微弱的黑色雾气。  “愚蠢。”梦中人轻声斥道。  他们相视而立,四周是一片空茫的白色空间。路听琴低头,梦中人的胸膛处,插着一柄染血的剑。  路听琴胸口一窒,手揪住衣襟。他感到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骤然在白茫茫的空间中回荡,激荡在他的胸口。  仿佛有魂灵在哀叫,在嘶喊,在不甘,在质问。他艰难抬头,见梦中人握住胸膛的剑,用力一拔。无数黑暗与血光,在梦中人烧灼成焦状的心口处涌现。  梦中人面色清冷,依然如山之巅、月之仙,皮肤却龟纹般道道皲裂,渗出血来。惨不忍睹的身躯浮到空中,四肢不正常的摇晃,显然骨节已断。  路听琴艰难开口道:“你是……坠月仙尊。”  而且是原着中,经过种种磨难,被彻底偏执、黑化的男主报复后的样子。这是预兆的梦吗,说明不论怎样,自己都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坠月仙尊的眼睫覆盖上一层白霜,视线空洞、没有聚焦地对准路听琴的方向。  “我已是一缕无名游魂,即将转世,现在的路听琴是你。这不是梦,是我的歉意。”  像是应和他的话,尸山血海般令人窒息的情绪散去了,白茫茫无垠的空间,显出一株苍郁的桂花树。  清风拂过,满树的桂花打着旋,点点如星子般散落,在梦里萦绕着秋日的香气。  坠月仙尊一袭白衣,披发、赤脚,盘坐桂花树上,抬起手,接到一片落花。  “在你尚未经历的未来,我已经历的过去,无上尊统御四海,破开屏障,天地异变,迎来末世。天道选大机缘者,即我,重活一世,引其走入正途……我不愿。再活一遭,无非重蹈覆辙,何必。我化作游魂,重新转世。作为替代,天道召来了你。”  坠月仙尊轻飘飘落下树,捧着满掌心的花瓣,一步一步,走到路听琴身前。  “天行有道,诸天世界,森罗万象。无数人情故事,以梦或灵光,流转到无数世界,化作话本。你在彼世可能听说过我,我为故事中人,也真实活过。”  他将花瓣放到路听琴的掌心,神情中的阴郁稍稍淡化,露出一点微弱的笑容。  “路听琴,我……向你致歉,也向你致谢。你是彼世的我,我是此世的你。我们本质为一,境遇不同。请你原谅,我的选择。”  路听琴动了动手心。轻如无物的桂花瓣,雾气般落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纷纷飘向别处。 第11章 黑猫立刻又翻起肚皮,将自己扭成弯月一样的弧度,黑亮的眼瞳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乖乖。”路听琴凑上前,用双手挠了起来。黑猫一被他挠,整个猫都软了下去,变作一滩猫。不断变化着姿势,让路听琴挠得更到位一点。  “要是重霜也向你这么可爱就好了。”  路听琴划了划猫脸,和它碰了碰鼻子,帮它来了场全身spa。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他的拿手绝技,被他摸过的猫,不论脾气多凶,都会立即缴械投降。  黑猫快活地蹭着他的手。在路听琴表示停下后,轻巧一跳,熟门熟路地翻到窗外,身子一扭跑远了。  路听琴看着它离开,活动下身体。原身已结丹,几乎不会感到饿意。他看了看天色还好,捡起嵇鹤留下的一筐东西——这是嵇鹤临走时,怕路听琴动用灵力,从乾坤袋里一件件掏出来放下的。  竹筐里,主要是怕路听琴烦闷拿来的书。大多数是他在书房里见过,有几本像是叶忘归当时排在地上的,还有……话本?哪来的这么多话本?  路听琴愣了愣,按捺住自己想挨个翻一遍话本的心,拿起一个看上去最严肃的本子。  这是叶忘归查房时,从书房里挑出的一本线装笔记。当时他看到,就特别有留意。  朴素的封皮上,染着大片褐色的污迹,页与页间也粘结着。  路听琴用指甲,小心地揭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属于“自己”的笔迹。  “某年某日秋,徒重霜,采血……”  路听琴的手背一阵发冷。  污迹是重霜的血。这是“路听琴”取血的研究笔记。第12章   不得不说,这是一本十分有科研精神的笔记。有的页面还设置了简易符文,需要破解后才能翻开。其中主要以时间顺序,记载了坠月仙尊对徒弟血液研究的过程与分析,不时有假设、求证、推翻重来的过程。  路听琴瘫坐在圈椅上,看见上面的血迹就想打退堂鼓,分外怀念起毛茸茸在手心里抚慰的感觉。  他强打精神,翻开笔记。  笔记上,用坠月仙尊的视角,简要记着内容,能推断出研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  大致为,坠月仙尊在小巷子里发现重霜,看到他有别于常人的力量和隐患,便将其带入山门。观测后,判断这是个尚未觉醒的人龙混血,决定暂且不教他东西,先研究清楚怎么养他活下来。  再后来,重霜跟从首座学了归元诀。坠月仙尊发现在归元诀的刺激下,重霜肋下凝聚出属于龙族的力量。幼龙化形,须有成龙引导。人龙混血,如果没有长辈引导,便会在化形之前,先被这股力量撕碎、吞噬。  形势紧迫,坠月仙尊决定让重霜先塑成坚固的人身,再承载龙的力量。他在龙气凝聚时,取重霜精血,引得归元诀衰弱,龙气显型,而后注入自己的灵气,引导龙气安静蛰伏。一引一压,保持两者平衡,共同增盈。  为了确认进度,偶尔他会用非常规手段,比如鞭笞或针,通过皮肤的硬度、伤口再生的能力,判断龙族力量积攒的程度。并且在重霜归元诀筑基的前夕,斟酌后,挖去了肋下诞生的龙核。一为防止扰乱筑基,二为在体外淬炼龙核,待重霜仙道修有小成之后,将龙核交于可靠的龙族,引导重霜化形。  “……”路听琴拿手挡住脸。  坠月仙尊真的也是他吗?再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能简单成这样啊。  里面某年,甚至记了,“徒质问,口沸目赤,龙气起……以压制。”某天,重霜大声质问他,情绪激动,龙气动荡,坠月仙尊用几种手法输入灵气,进行压制。  坠月仙尊明显没跟重霜解释一连串的前因后果,直接上手行动。重霜快跟他闹掰了,他满心关注的还是怎么引导龙气。  路听琴把头磕在桌面上。  加点脑补,换位思考,不难理解重霜的心情。  重霜的视角里,这是个凄凉的故事。  刚入门,便被师尊冷漠放养,每日找些粗使杂役的活,希望能与师尊见一面,求他传道。百般尝试后,心灰意冷,在首座开的小灶里好不容易学了归元道,得到了师尊第一次召唤。满心期待的过去,迎接他的是一张冰冷的桌面,和尖利的器械。  师尊用利器,仔细、缓慢地抽了他的血。他虚弱,力量流失,而后涌上一阵剧烈的痛苦,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身体内生成,肆虐。他晕了过去,再睁眼,发现依旧是冰冷渗骨的桌面,和压抑、黑暗的房间。  此后,师尊定期的召唤,就成了他的梦魇。永远是冷漠无声的抽血,一阵比一阵激烈的疼痛。又时他会抽搐过去,再醒来,实验依旧继续。他挣扎质问,想要逃跑,从来没有得过任何回应。他开始憎恨,在愈演愈烈的折磨中,在鞭笞、挖骨里,刻下永不磨灭的憎恨。  然后他经此大难,成功化形,走上龙生巅峰,彻底黑化。  完美的龙傲天受虐流主角。  路听琴想起之前思过亭时,重霜跪伏在地上的模样。  当时,就有一道强劲的黑金色力量,在重霜肋骨中以旋涡状诞生,隐约为龙型,所过之处恨不得摧毁一切。这就是坠月仙尊一直要压制引导的东西。  这力量霸道而强势,挖去龙核都不曾减弱。如果放任不管,凭人类的身躯承载,重霜必然活不到成年。  路听琴将笔记压到小框里的最底下,心中忐忑。  ……之前他引导的仓促,完全按直觉在做,算成功了吗?  如果不成功,这两天会不会随时复发?复发了大师兄他们能找到症结吗?  他不能24小时跟在重霜旁边,当救火车啊。要看好少年的小命,还是得定期叫到旁边……取血压制。  取血。  路听琴想到这个,脸都白了,赶紧随便找了本话本。他快速翻过一页页,上面的图和字,根本进不到眼睛,心思百转千回,总是惦记着重霜的情况。  可能因为那本笔记上,事无巨细的分析、验证,实在太认真了吧。  他拿到这本笔记,就好像拿到了一种要重霜活下去的意志。像一块带尖角的石头,静默地扎在心里,时时刻刻难以忽视。  路听琴随意翻了几页,猛地起身。  厉三端着药碗,正要进门,和急于出门的路听琴撞了个正着。他身后,金黄眼瞳的黑猫迈着猫步,优雅地窜了进来,像今天第一次见路听琴一样,亲热地扑了上去。  “咪呜~”  厉三挡住路听琴的步伐,把药碗意味深长地放在他手里。  “师弟,这两天,都要。然后隔周。”  黑猫蹭蹭厉三,好像在表示赞同,绕在路听琴的小腿,爪垫搭上路听琴脚面。  厉三蹲下来,挠挠猫,对路听琴道,“猫,上午回来了。要不要,和它玩会。”  路听琴:“?”  不是说是我养的猫,怎么又是师兄的猫。确认了,是到处认主人的心机喵。  路听琴抱起猫,蹭了蹭猫脸。“师兄,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借住了。”  厉三思考了一会,勉强道,“好吧,但是,避免用灵力。下周,复诊。”  “嗯。”路听琴低声应了一声,想到重霜的一系列麻烦事,肯定要用到灵力,心里的小猫爪抱歉地挠了挠。他喝干药,道了别,往太初峰赶去。  天色已是下午,尚且有余光。他赶到时,正巧钟声响起,讲习会散。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登下台阶,回到其余各峰。路听琴耐心等了半晌,等到没人之后,向阶上爬去。  叶忘归和嵇鹤,正在半山腰的地方争吵。说是争吵,看上去是嵇鹤在单方面的输出火力,叶忘归没了平时风流倜傥的潇洒模样,肩膀塌着,时不时应上一句。  见到路听琴,嵇鹤面上先是惊喜,然后显露不快,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抓住路听琴的手臂。  “小五!不是让你用传音符,这么高,跑一趟干什么?”  路听琴在脑子里搜索了一圈传音符,歪了下头。  嵇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根本就忘了这东西是不是?我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也没反应,也不知道丢到哪个鬼地方了……”他嘟哝道,骤然提高声音,“叶忘归,把你传音符找出来,抹了痕迹给他!”  叶忘归被点名,很快从白底蓝纹的乾坤袋中,找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长方形玉牌,手一抹,不敢走近路听琴,原地冲嵇鹤伸手。  “你们真是蠢死算了。”嵇鹤一把抓过迷你玉牌。  “会用吗?师父做的千里传声,我们几个人手一个。”嵇鹤穿了红绳,将迷你玉牌系在路听琴手腕上,像一个小巧的吊坠。“你先用叶忘归的,他那还有备用的。”  路听琴摸了摸吊坠。  自从继承了脑中的知识,他一眼看懂了吊坠每面刻印的符文。并不复杂,是个单向定向传话装置。只要心中有大致的方向性,就能定位到该位置的其他吊坠,进行传话。  看到路听琴没有拒绝,嵇鹤的表情缓和下来。“行了,过来有什么事?”  “我来找重霜。”  “找他干嘛!”嵇鹤自从前几次,就有了重霜应激反应,一听这名字就要炸。  路听琴默默退了一步,厚着脸皮拖长音,“师兄……你答应不管了。”  嵇鹤又被他这一手糊弄住了,眼神偏移,一时不能直视路听琴,面皮上泛起一丝微弱的赤色。  叶忘归见到师弟破天荒说软话的模样,心里满满的酸意,跺跺脚,跑了上去。  “小五……”他刚叫了一声,见陆听琴一副不愿意听的样子,立即改口,“五、五师弟。重霜他,现在暂住在弟子舍的单间。山腰这条路直走,岔道口走大道就是。”  “叶忘归,你这个狗腿!”嵇鹤暂时不能盯路听琴,但敢当面训斥大师兄。“我下次见着百晓生,就跟他说鸣旋剑的真面目。”  叶忘归撇撇嘴,左耳进右耳出。  在两个师弟轮番跟他讲过重霜的状况,路听琴做事的缘故后,他虽然觉得方式可以更柔和,但自认自己错了两次,看着路听琴就满心愧疚。如果能讨五师弟欢心,恨不得用鸣旋剑当场表演削兔子苹果。  “那,嵇师兄,我走了。”路听琴匆匆走上伸进山腰的路。  理解归理解,他看着叶忘归,还是有些心悸,干脆装死。  太初峰到处是翠竹,郁郁葱葱。金红色的夕阳洒在碧绿的竹林里,隐约传来弟子的朗朗笑声。路听琴停下脚步,踟躇不能向前。  他想找重霜,但一点不想撞见其他不认识的弟子。磨蹭着在路上来回转了两圈,不知不觉,走上岔道口的小路。  缓步一阵后,见到路尽头的景象,他屏住呼吸。  曲曲折折的小路尽头,是一片翠竹环绕、背靠峻峭山石的寒潭。几株高大的垂杨柳长在潭边,挡住了夕光,让气氛阴郁而寒冷。  水潭边,一个天青色袍服的少年,半跪在地上,正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他的手指已被潭水浸得发白,感觉不到寒冷般,从剑身到剑柄,擦得十分仔细。  路听琴一眼看出这是谁,积攒的勇气随着少年的擦拭,一点点消逝。  他想开口,喉咙因紧张而僵硬。坠月仙尊的游魂已去,残留的情感仿佛还刻在他的身上。  少年抬起头,漆黑幽深的眼眸颤动一瞬,对上路听琴的身影,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而后放弃。  剑身光洁的表面,映出他的眉眼,少年看着剑中的自己,双眼微阖,强行静下心神。  “师尊?”第13章   夜风垂柳,寒潭深水。  路听琴克制住自己愈发不规律的呼吸。入夜的风似乎冰冷了十度,缠绕过他带汗的脖颈。  “重霜……今晚,到坠月峰找我一下。” 第13章 重霜胡乱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静下心神,感受体内灵力的运转。  内视是修行的必备一课,观察自身,时时体悟。个体不同,能感受到的东西也不同。  出入门的弟子,多看到一片漆黑,间或有模糊的光团。窥见灵光后,按天赋不同,逐渐可分辨灵流运转。修行有成的仙尊,不仅能看破自己,更能观察、干扰他人,成为破敌之策。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是鸣旋剑叶忘归、飞云峰嵇鹤。一个锄奸去恶,名誉天下。一个天赋高绝,驱云拨雾。再其次,是常年在外的铃仙子陶晚莺,闭门不出的坠月峰路听琴。  坠月仙尊功力不显,常年避世。但诸仙门里,流传着一句话。“惶惶桂花雾冷,莫近玄清坠月。”他以“看功”闻名,有传言道,诸事万物、人间经络,尽显于他的双眸。  你站在他面前,修过的功,内里运转的轨迹。优势、或一击必杀的破绽,暴露无遗。  重霜环视内里,看到归元诀的灵流,仿佛黑暗中闪光的溪水,循环往复。他反复观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仿佛刚才撕裂般的痛苦,是一场幻梦。  他犹疑地看向路听琴。理智提醒着一个个过去的梦魇般的夜,抑制胸中涌动的惊惶。  “所以思过亭时,是师尊帮了我?”  路听琴缓了一会,眩晕感不弱反增。他出门没有带嵇鹤的披风,也没拿自己原来的玄色鹤氅,穿一身单薄的月白色长袍,此时夜风吹得发冷。  “对。”他简单地回复,长久的停顿后,补充道,“以前是,今后也是。”  重霜模糊的回应,不置可否。  路听琴没空理重霜,强打精神,缓步向院门口走去。暮秋的风寒凉,让他忍不住发颤。冷汗黏腻,呼吸却燥热、滚烫。再待在室外,可能真要晕过去。  重霜面色沉郁,亦步亦趋地跟着,双臂犹豫一下,虚扶在空气中,提防路听琴再栽倒。  通向正屋寝室的青石板路,路听琴走得很慢,几次停步。  每当他脚步一停,重霜就绕在旁边候着。等到路听琴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才又缀行其后。  等进了屋子,去了鞋履,坐上榻,两人具是一头的汗。  重霜在梳洗架子上找到布巾,看着屋子内简陋的摆设。他知道路听琴这座院子很朴素,但从未进过内室。此时见床榻老旧、被褥单薄,该有的物件都没有,眉头微皱。  “你那个龙气……”路听琴方一坐稳,喘了口气,就像接着之前的话题。  “师尊,不如今天先歇下,我去找厉师伯来看看。”重霜不愿再听,打断道。  路听琴倚靠在榻上,比在山野中舒服许多。他攒出一点力气,眸中含着一层高热生出的氤氲。对向重霜的方向,执着解释道:  “……不只是心神动摇、情绪激荡时,会涌出来,压迫你的身体。你修为愈深,龙气受制,在肋下盘旋,久而久之……咳咳……”  重霜半跪在塌前,用法决清洁了布巾,温热妥帖后,放在手中,双手掌心向上,呈在路听琴手指一动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忍耐再三,劝道。  “师尊,擦擦汗吧。弟子知道了。”  路听琴没有拿布巾,他的心口开始钝痛,有点看不清东西。重霜说话的声音飘入耳中,忽远忽近,明显没有认真听他的意思。  “重霜,不要敷衍。”路听琴严厉道。  “我现在要和你强调的,也和这个有关。龙气生于肋下,若不定时引出安抚,你将随时会像方才这样,突然受制,有性命之忧。过往,我行事偏激,令你误解。也因为……咳咳……如此。”  重霜攥紧了布巾,眼神阴郁,听到路听琴的咳嗽,倏然清醒,重新平整了布巾,放置在路听琴手边。  “别说了。”  他声音低沉,攥紧手指,压住掌心里利剑割破过的痕迹。  路听琴气息一窒。  “你不信?”  重霜低垂下头,盯着塌前的一小节地面,不去看路听琴的脸。  “弟子愚昧,修行不精,走火入魔。师尊助我平复,我感激涕零。但师尊所言,我……不敢信,不能信。”  路听琴的头更疼了,心口的痛意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声一声放大,师祖的玉牌在胸前,发出冰凉的幽光。  “自欺欺人,你非要等到长出犄角、尾巴的哪天,才能承认吗?”  重霜脸色刷地白了。“我承认什么?”  “愚蠢……”路听琴深呼吸,气得眼前黑雾翻滚,视线晕眩,难辨人型。  他合上眼睛,倚在塌前。“一叶障目,冥顽不灵。”  重霜再也忍不住。  “师尊说这些……玄清门铲除妖邪,世人赞颂。玄清真人斩龙成名,护卫八方太平。我流落长宁镇,承蒙师尊不弃,粗鄙之身,得进山门。而后首座授业,修得道法……”  他身躯微颤,拔高了声音。“我作为玄清门弟子,承斩龙之意、除妖之志,如何能是龙,是妖?”  路听琴揉着头,绕出了一点重霜的意思。  “你怕身世暴露,被赶出去,或者被杀?”  他不知道这世界人类对妖族的态度,但既然几个师兄都知道了重霜是人龙混血,也没喊打喊杀,说明问题不大。至少不是你死我活,血火不容。  “师尊目力无双,冠绝宗门。师尊说是即是,说有即有。无人能辩驳。”重霜生硬地说道。  “混小子……”路听琴听出了重霜的弦外之音,感到身上发冷,不由得探向旁边,想拽来被子。  山居无人看顾,被褥入手冰凉。他放弃被子,紧了紧衣襟,疲惫地向后靠。  “有话直接说,不要阴阳怪气。你觉得我污蔑你,给你扣罪名?”  “师尊认定我感受过异状——对,我是见过。”  重霜胸膛起伏,停顿再三,缓缓道。  “气力、恢复力,等等——但这异状,次次都在师尊找我试验的前后。甚至师尊说的所谓龙气……除了上次思过亭和这次。都在你偏房的那张桌子上发生。又怎能说……和这试验没关系?”  他说着,腔调难以平稳,尾音破碎。  “若弟子确为妖异,师尊心有苦衷。七年了……整整七年,为何师尊,不在七年中的任何时候说,偏偏到现在?”  “你!”路听琴一急,心口顿时激痛。  “你偏要死认着这理,是我七年间在害你不成?”  “怎么可能。”重霜的声音低哑。“我每天都在等待着……每一天,每一次晚上,等着师尊给我一个缘由……”  “在我的血一次次被抽出时,你没有。在我不止一次询问、质问、挣扎时,你没有。我请求过,恳求过,跪在地上,求你给我一个解答时,你没有。师尊,你是天上仙,我是泥中草芥。但草芥也……”  会痛,会心死。  重霜收回立起的腿,改半跪为跪,额头触地。  路听琴闭着眼睛,忍着眩晕和心口的短痛。听着重霜声音渐消,深深呼出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开口。  “重霜,你执念过深。我再怎么讲,也不会有用……现在,我最后问一遍,我说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手臂与地砖交叠而成,昏暗而混沌的漆黑中,重霜短促地呼吸着,埋着头不曾抬起。  他的惊惶已经平息,只剩下流不干的血与泪。  路听琴的胸口涌上恶心,烦闷在加剧。他想呕吐,但又自觉吐不出什么东西。心里默念着数字,念到一半,没有听见回应。  他卸了力气,轻声道:  “你走吧”  塌下,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走。”路听琴再次道。他有心要严厉一点,但此时倦极,高烧着,说出的话,显得绵软无力。  “今天……不,明天,后天……你自己去想吧。缘由我已经给了。不信,尽管去求证。”  屋室寂静,再没有任何响动。  也可能是有,但路听琴意识昏沉,几瞬之间模糊了感知,什么也没有察觉。他靠着冰冷的墙,想就这样睡去。心口的烦闷,一次次将人从坠落中提起。  他的思维七零八落,在高热中运转着奇异的路径。  一会想起重霜瞪着眼掉泪珠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一会复述着重霜刚才的控诉。中间间隔着些猫、兔子,树海氤氲的谷地,嵇师兄吵架的模样。再一会,被染血的本子一带,又回到了重霜。  重霜……重霜。  路听琴烦闷地睁眼。他睡不着,越想越清醒。  屋内月光清冷,房门虚掩,已没有重霜的身影。第15章   路听琴烧得睡不着,摇摇晃晃下了塌,懒得踏履,仅穿足衣,一路扶着东西,走到书房去。  他满脑子都被重霜的事扰着,心烦意乱,想起一样东西。  坠月仙尊提过,他乾坤袋里有初骨,淬炼后给龙族,才能让重霜化形。  这所谓的初骨,应当就是当时从重霜身上剜下来的,最初生成的一块龙骨。重霜拿出的那些晶莹的骨头碎片,只是随手还回去的一些边角料。  玄清门下几个师兄弟,人手一个乾坤袋。各自纹样不同。第一天穿来时,他似乎见到了袋子,但外表容量小,打不开,就没注意,随手放到了盒里。  也不知道首座他们搜屋子时,这东西有没有搜出来……  路听琴的眼睛烧得酸痛,睁一会,时不时闭上歇息。他撑住书架,弯着腰,一点点翻了起来,找出最里层陈旧的纸盒。  一个漆黑、小巧,金线绣着名字的袋子,安静待在盒中。下面压着那副泼墨山水“玄清春和”。  路听琴脱力地坐到浸着月色的地砖上。他没有先拿乾坤袋,而是拿出陈旧的画。  这幅与他笔法一模一样的山水画和题字,此时再看见,终于有了他、坠月仙尊,本质是同一人,只是境遇不同、性情各有偏差的实感。  坠月仙尊受魔气侵蚀,更为偏激、阴郁。  厌言辞,多行动。却也曾在一个个夜晚,观察弟子的状态。整理相应的藏书放到舍内,任人取看。也曾挚爱过这连绵的山峰,在万物萌生之时,画下初春的烟雨。  路听琴摩挲起叠好的画作。  梦中的桂花落去后,他已然有了决意。要为坠月仙尊,也为了自己,拨正命运偏离的轨道,重新对待周围的人,还有……重霜。  他想起梦中眼神清亮又快乐的小鸟。  本该一路成长,少年明媚、意气风发,可惜阴差阳错。  他也许补不回重霜失去的东西,但会尽力而为,确保重霜活下去。  路听琴拾起乾坤袋,手指颤动,想要解开符文。  力竭的识海一阵刺痛,视野发黑。看似简单的符文,在高热下,仿佛天书。 第15章 第16章   重霜抓住骨头,触手冰冷。  “师……师尊?”  他惶然抬头。  路听琴双目紧闭,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重霜面对着路听琴,步步退向门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莹白的骨头,心中慌乱,脑子发蒙,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对路听琴再次动了手。这是七年来,头一次路听琴顺了他的意愿。他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胸口破开个荒芜的洞,嗖嗖倒灌着冷风。  一切都结束了。  痛苦的,哀伤的,质疑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块骨头的交还,结束了。他还能拦住路听琴说什么,让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还回来吗?更何况,路听琴说的对,不论是迟是早,他已经给了缘由。  清秋,冷月,桂花树。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听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环顾。  他有多少次带着痛苦来,带着屈辱回去,就有多恨这个院子。恨每一块青石板路,每一扇老旧的门窗,每一个摆设,每一间房。厌恶坠月峰,如同厌恶干净纸面上误坠的墨点。  而现在,他却不愿离开。  正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书籍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仓促间扶了桌面,弄掉了东西。  重霜心里一颤,小跑到墙壁下,听起壁角。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穿得薄点,用了灵力,就染上风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贴到窗户纸上。  路听琴走到哪,他也跟着移动。做贼似的,隔着一层墙,从书房这边,避开正门,挪到了内室。  半晌,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重霜立即想冲进屋子里看。艰难按捺住了冲动,估计路听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说,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头发。他心如乱麻,隐有恐惧,想马上将事情弄个明白,又知道路听琴绝对不愿意再见他一眼,憋着呼吸,生怕弄出动静,让里面的人听见。  他蹲到地上,贴着墙。脑子里不停转着路听琴的每句话,想着,想着,思绪不受控制,渐而飘飞。  桌上随便倒的水是冰凉的,夜里口渴喝会不会太冷。寝具没烘过,能不能用、够不够用。路听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说已成仙体,不应如□□凡胎,一病难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头的冰冷,肋下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痛苦。  那只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的手。  那双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悬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视一切,一半在焦虑里浮沉。  他侧耳,分辨着路听琴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辗转的动静。说服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急促、不连贯的呼吸,终于趋于和缓。  这是睡熟了。  重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药师谷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风。  风吹过砖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转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主屋,卧房。  路听琴睡得不踏实。  他在浅眠和深眠中挣扎,梦里光怪陆离,不时梦到在找水。找遍山间谷底,林中树顶,千辛万苦中灵光一闪,到了一处寒潭。  寒潭旁有擦剑少年。路听琴见着这身影,在梦里就心烦不安。  心神波动,触到现实世界的边缘,还未清醒,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到他的身上。路听琴略略瑟缩一下,感到心口钝痛,头疼脑热,没有宁处。  他长睫微颤,朦胧地睁开一条缝,觉得头晕目眩,又闭了回去。  抓紧身上的薄被,在滚烫的意识中,艰难地斗争着,是不是清醒点,起床找口水喝。  等一下,薄被……  昨晚他晕得不行,衣服也没解,躺到塌上就算完事。根本不记得有什么薄被。  难不成重霜又回来了,还是什么山之妖精盖的……  田螺姑娘吧……这门怎么谁都能进,是不是加把锁……怎么可能……重霜……  路听琴的念头乱飞,侧着身蜷缩起来,在高烧中烧尽了所有的精神,怎么也不愿睁眼。  床榻旁。  边上守着的人,听到路听琴的呼吸一变,马上意识到人醒了。  一道传音,叫回了屋外压低了声音,正在比划着争执的人。  嵇鹤板着脸,匆匆冲进屋子里。厉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守了一天的叶忘归让出塌前的位置,自觉地躲到屋子最边缘。  师兄师弟们目光灼灼的紧盯下,厉三从被子里挖出路听琴的手腕,不紧不慢搭上手指。  “一样。”  仔细判断后,他对嵇鹤小声道。指了指桌上紧急煎熬的药,示意没有变化。  嵇鹤颔首。摆摆手,示意都可以下去了,剩下的他来。  厉三惦记着在熬的药,率先往门外走去。  叶忘归不想走,试探地想要待在床榻尾部,在嵇鹤越皱越紧的眉头中,磨磨蹭蹭地站到门口,委屈地被扫地出门。  嵇鹤端起药碗,确认温度合适。  看着缩在被子边,明显已经醒了的路听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拿自己语气最好的声音,叫了一声。  “小五?”  “嗯……”  路听琴的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  嵇鹤戳一下被子,他的头就往里埋一点。到最后,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你要憋死自己吗?”  嵇鹤无可奈可。放下药碗,把被子往下一扯。  路听琴眼睛紧闭,手指按在心口。眼底青黑隐现,嘴唇干裂,往日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可怜兮兮的红晕,靠近了,就能摸到烫手的热度。  嵇鹤柔软的指肚,轻碰路听琴的脸。  “忍一忍,起来喝口水。”  修仙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生病的机会却十分罕见。即使病,调整几天,也会有所好转。  嵇鹤见过路听琴伤口遍布、嘴角带血,比这更惨的样子,但像这样虚弱地窝在病榻,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里发疼,想起厉三的诊断,更是郁闷不安。看向路听琴,好像看着个随时会不行的猫崽子,动作重一点都怕他受不了。  嵇鹤坐到塌边,胳膊从路听琴的脖颈底下穿过,缓慢把人扶起来。见到路听琴柳叶眉微微一皱,立刻停下动作。  几次停顿后,等把人安置好,塞了抱枕坐稳当,路听琴也清醒了。  “嵇师兄……”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张嘴。”  嵇鹤拿着汤匙,浅浅盛着一勺温水,往他嘴边凑。  “不用了吧……自己来。”  路听琴攥了攥被子边缘。  闻言,嵇鹤挑了挑眉。在路听琴渴望的眼神里,收回汤匙,放进桌上的碗。  “你能耐。”他拿下巴点了点碗的方向。“自己来。”  路听琴瘪瘪嘴。  师兄你不按常理出牌。  他现在浑身软着,心口难受。真真不愿意动弹。只不过都是有徒弟的人了,被这么喂,面子上抹不开,推拒一下。  路听琴觉得自己嗓子里都冒着火,口水都快烧干。扭过头,真情凝视着桌上的碗。  刚一动,牵动心口的疼痛,不由得抓紧衣襟。  “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停停。”嵇鹤连声道。  他拉过被子,一把按下路听琴伸到一半的手,塞进被子里裹好,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转头,用灵力温了温碗底,确保还是适宜的温度,重新盛了一勺,放在路听琴的唇边。  路听琴一口气喝完了水,舔舔嘴唇,还是困倦,干脆合上眼睛,微微张嘴。  嵇鹤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勺,送了满满一汤匙药进去。  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路听琴的喉咙,他强行咽下,忍不住咳嗽几声。  “咳咳……师兄!”  “闭嘴,别呛着。”  但这药有臭袜子味!  路听琴绝望地看向药碗。那里还有小半碗黑色的药汁,隐约飘来酸臭怪异的味道,闻之欲呕。  他记得之前喝过厉三的药,明明没这么恐怖。  “路听琴,你这次折腾的实在是……”嵇鹤顺着路听琴的目光,忍不住开了个话茬。“算了,你病这么惨,我不想说你。”  他把药碗往远挪了点,又盛了一勺,递过来。  路听琴面露拒绝之意。  “你只有两个选择。”嵇鹤伸出两只手指。“其一,换人选,我把我换下去。找涨修为不涨脑子的叶忘归,或者闷葫芦老三。其二,换喝的方式。一口干,或者分批。” 第17章 “我保证,按你说的做。至少一周不动灵力。”  厉三郑重地点头,听到路听琴的话,放松了一点。  “重霜是人龙之事,姑且在,我们几个师兄间,保密。你常年不出门,可能不知,近年形势好转,仙门内,也有宗派接纳妖修存在。只要,不滥杀、嗜血。并非,不共戴天。你可以帮他,但不能,伤害到自己。”  厉三忧虑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师弟。  他猜测,路听琴将此事隐瞒多年,是怕重霜的血脉暴露,前途尽毁、不容于宗门。  “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找我们。再用灵力,你的身体压制不住,魔气侵染的速度。可能会有,更棘手的结果。”  厉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路听琴眉头微微蹙起,“会聋,还是会瞎?”  要是瞎了,会影响他看清重霜的经脉,引导化龙吗?  “都有可能。”厉三忧郁道。  “魔物,这几年才出现。触碰到的人类,不论是否修道,非死即疯。我联络过,断肠、慈航,各地同道,诸多手法,都无法净化清除。这么多年,你是目前所知,唯一一个,身染魔气,还存活的例子。”  神州浩土,人族与妖族共存,修行千奇百怪。光是路听琴在书房里看过的记载,就有鬼道,妖修,炼药,炼器,符文……其中涉及医修的,不在少数。涉及魔气的记载,寥寥无几。  如果这么多条路,都找不到净化的方法……  路听琴攥了攥手指,有点心慌。  他想到刚穿来时魔气发作。令人发疯的窃窃私语环绕在耳边,蛊惑着,扰动而放大着人心中所有的负面情感。若不压制,他毫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撑不住,理智难寻。  “没有……办法吗?”  厉三安抚性地把兔子,往他怀里塞了塞。  “从你幼时,师父将魔气,压制到现在。他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魔物产生的根源,和净化的方法。行踪难觅,音信常断。我们,联络了很多天,没得到回应。”  路听琴的手搭在胸前,隔着布料,感受玉牌的温度。  厉三声音磁性而平和,警示道:  “这一阵,玉牌不稳,濒临失效。需要尽快,让师父重新填补。所以,不要动。千万不要动。等他回来。”第18章   厉三监督着路听琴喝完药,跟他说了一通身体的严重性,出门,叫重霜回去休息。  路听琴靠坐在床榻上,揉捏着灰兔子脸颊的软肉。  兔子懵懂憨傻地窝在怀里,爪垫扒拉路听琴的衣襟。青丝垂落,搭在绣桂花的白色靠枕上,塌上人眉眼清冷,像是月宫仙,留宿凡间。  厉三告知完重霜,在门口看了半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中央,手指弯曲抵到唇,吹出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哨音。  坠月峰上如丝如缕的白云,在湛蓝高远的天空上卷舒。厉三的哨音在灵力的护持下,遥遥向远方消散,穿过风,落入林中一处隐蔽的巢窠。  一只毛发顺滑,没有一丝杂色的银狼,听见哨声,睁开冰寒的翠色双眼。  它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滚动声,前肢撑地,改卧为立,小跑着,在族群中溜溜达达转了一圈。  银狼高挺着胸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它身躯巨大,比正常的成年狼大了不止一圈,高于一头发育良好的雄性麋鹿。群狼见到它,无不垂下头颅与耳朵,尾巴低低垂在身后。  几只幼崽,迈着颤抖的步伐,摇摇晃晃,想和它亲近。  银狼主动走近几个毛崽子,低下头,挨个舔了小狼崽的脸。  而后,它发出一声威武的嚎声,四肢蹬地蓄力,向前冲刺奔跑,日光下,银色的毛发闪闪发光,随风摇动。一阵清风吹过,巨大的银狼足下用力,踏风而起。  像一朵银色的流云,它穿过林间树顶,飞跃山川河流,顺着风和哨音的指引,一往无前,来到玄清门的界外。  随着银狼的靠近,玄清门群山外围,一座笼罩全峰的透明防卫层,闪烁起符文的光亮,识别到银狼的气息,融化敞开,留出一条通路。  银狼气势不停,钻入屏障,循着气息,落到坠月峰,一座避世的山居小院。  院落中央,身着深紫劲装、配银饰的异族青年,向它张开有力的双臂。院落正屋的门口,一个着月白色单衣,抱着兔子的谪仙人,扶着门框,惊讶地看过来。  “嗷呜~”  银狼巨大的身躯,气势不减,砸到厉三的身上。厉三单脚后撤,早有准备,稳稳站在原地拥住巨狼,被蹭上一脸湿乎乎的口水。  门口的路听琴,被巨狼的体型吓了一跳。他察觉到异状,出来看看,没想到见到这大一只猛兽,怀里的灰兔球,对比下,无害地像只小鹌鹑。  灰兔球感到狼的气息,瑟瑟发抖,变成一只振动兔球,拼命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路听琴把兔子放进屋里,估算着巨狼的冲击力,敬畏地看着厉三。  没想到三师兄不显山不露水,下盘这么稳。  他一打量,发现厉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下半身覆了一层石化,牢牢黏在地砖上。  银狼扒着厉三肩头,鼻尖嗅着,翠色的眼睛,牢牢盯着路听琴身后蠢蠢欲动要逃跑的兔子。  路听琴向前一步,挡住兔子。一边走着,双手拢到脑后,牵起发丝,及腰的长发在手中丝滑流淌,随意打个结。  “五师弟,怎么出来了,外面凉。”厉三让银狼下去,解了下半身的石化,  路听琴好奇地看向银狼。  “这是……狼?”  虽然但是,也太大了吧。  银狼听见他的问题,不屑地从鼻子里喷了口气,自顾自地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  厉三拍了拍狼脑袋,去屋里抱了件银丝鸾凤纹刺绣斗篷,披到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刚想推拒,被厉三裹了个严实。  他的手指蹭了蹭斗篷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面料,感受到溢出斗篷的强烈个人风格。  嵇师兄把他的衣柜也大换血了吗!他记得原来,全是一模一样的黑。  “这是阿狼。”厉三替路听琴系着丝带,介绍道,“一只灵兽。我的家人。”  银狼一声喷气,眼眸眯起。  路听琴扭过头,清楚地在狼脸上,感受到了银狼对这个名字的嫌弃。  “这是路听琴,五师弟。好好相处。”厉三对银狼道,“不要吃兔子,烤肉,给你。”  银狼甩了甩尾巴,矜持地凑上来,闻着路听琴身上的味道。  它的鼻尖拱到路听琴的腰背,小腿。路听琴初次和巨兽近距离接触,不由得身躯绷紧。银狼嗅过的地方,感官好像放大了十倍,路听琴被闻得小腿麻麻的,不敢动,不知道能不能出声。  闻了一遍后,银狼喉咙地发出呼噜声,前肢着地,在路听琴腿旁趴下。  “你可以,摸摸他的脸。”  路听琴心跳得有点快。  他拢起嵇鹤的斗篷,小心不沾着尘土,比银狼更矜持地蹲下,向银狼的皮毛伸出手。  “他真漂亮。”路听琴叹息。  暖烘烘的,溜光水滑。手放上去,根本拿不下来。  灰兔球解除了被捕食的危机。傻乎乎地左瞅瞅,右嗅嗅,蹦到屋门口青石板路的旁边,去咬长出的杂草。  厉三到偏屋的灶台旁,找了个小凳子,净去灰尘,示意路听琴坐着。  “五师弟,给阿狼闻一下,师父的玉牌。”  “这个吗?”路听琴被厉三的体贴弄得有点害羞,挪到小凳子上,从衣襟里掏出玉牌。  玉牌被一个精致的链子,挂在他的脖颈上。他把开关转到眼前,用指甲按压,试图解开。  身上还在发热,软绵绵的。他的手有点不听使唤,在链子细小的机关上试了几下,有点挫败。  突然,他皱眉,抬头远望。  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从银狼出现开始,就模模糊糊,笼在他身上。  风吹动小院的木门,吱呀呀地开着。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空间,看向每一片草叶的摇动。有个极小的,天青色少年的身影在树冠中,接触到他的视线,一闪身,隐匿进层叠的林木深处。  “五师弟?”厉三问道。  “……师兄,之前重霜回去了吗?”  “他说,会回去休息。怎么?”  “没事。”路听琴若无其事道,继续和链子搏斗。  坠月峰山居小院,和弟子舍之间,隔了相当长的距离。密林深处的身影,十有**,是重霜。  他不走,还在这附近干什么?  银狼感受到路听琴变动的心绪,翠色的眼睛看向同样的方向,扭头,鼻尖拱着路听琴的手。  “他想,让你再摸摸他。”  厉三看不下去了,弯下腰,帮路听琴解开缠绕的链条。  像是应和厉三的话,银狼低低呜了一声,身躯一翻,微微露出肚皮一角。  路听琴顿时什么都暂时抛到脑后。  还有什么,是比猛兽露肚皮更大的奖励?  他觉得自己的手艺受到莫大的肯定。伸出双手,摸向银狼后脑勺的毛。  以前,他摸猫的手法是一绝,碰上的家猫野猫,不管脾气如何,只要碰了他的手,没有不马上消停、打滚求摸的。没想到,现在业务水平上涨,还能摸好猛兽。  银狼俯下头颅,耳朵抖动,暖融融的身子像个暖手笼,往路听琴旁边凑着。  “阿狼。”银狼平时高冷威严,厉三见它现在这样子,莫名觉得没眼看,还有点酸味。  他呼唤回银狼的注意力,将解下的玉牌,放在银狼鼻子底下。  “你闻闻,我、五师弟之外,这块玉牌上,师父的味道。”  银狼见过玄清道人,还打过一架。听见要闻玄清道人的气息,老大不乐意。冰冷的翠色眼眸转向厉三,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闻出来,然后,帮我找到他。”厉三拍着银狼的头,“不是把你,当狗。” 第19章 奶橘满地乱窜躲着风,还没发育完成的喉咙,发出嘤嘤的恐吓声,听着像是敲击小石子的声音。忽地,它刹住步伐,对着无形涌动的敌人,低下重心,弓起身躯。  扑哧。仿佛空气爆裂,它身后冒出四条细弱的尾巴,额上挣出一只灰色、仿佛天眼的角。  “啊,是狰。”嵇鹤懒懒地改变手决,让风绕着奶橘快速转起来。  奶橘一连串嘤嘤低嚎,追着风在原地飞快转起圈,转着转着,转出了残影,头晕脑胀,往地上一栽。  “还挺少见的。毒性不错,耐力也不错。”嵇鹤评价道。  路听琴望向奶橘,这是他见到的第二只异兽,相比身躯放大数倍、更威严神圣的银狼,五条尾巴的长角幼崽,冲击力要大的多。  他面上波澜不惊,内心下意识有些怕,往叶忘归身边靠了一点。  这一凑近,心神观测的范围内,路听琴察觉到重霜猛地从隐藏处站起,几个轻跳,躲到离静心坛更近的地方。  ……又怎么了?  路听琴觉得青春期少年难以捉摸。  “现在怎么办?”嵇鹤问。  他用法决,清理了地面的灰尘,蹲在奶橘旁边。  掏出小巧的绣金线蓝底乾坤袋,从里面堆积如山的帕子中,随意摸出一张新的,裹在指尖,隔着丝帕一把抓住五条猫尾巴,拎着晕得彻底的奶橘,冲叶忘归晃了晃。  “师父丢过来,总不是让我们做掉它的意思。谁来管?”第20章   嵇鹤暗示叶忘归,叶忘归扭头看向厉三,厉三沉思良久,正要开口。  路听琴试探举手。“我……可以吗?”  厉师兄家的黑猫四处留情,吃百家饭、去留随意。他愿意爱的供养,但现在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他有没有可能养成一只专属奶喵?  虽然这只和真正的猫有段距离。  “啧。”嵇鹤将奶橘崽子裹在手帕中,放到路听琴跟前,顺便戳了戳路听琴的脸颊,“你想养?”  “按道理该轮到,五师弟,但是……”厉三想着路听琴的身体,犹豫道。  “轮到我?”路听琴奇怪地问。这么多次后,他对嵇师兄一系列掐脸戳脸的小动作已经有了免疫力,权当不存在。  叶忘归手心亮起冰蓝色的灵力,轻轻笼在奶橘身上。晕乎乎的小兽抽了一下腿,砸吧着嘴,看上去晕得舒服多了。  叶忘归为难道:“虽然不确定情况,五师弟,这小兽既然是师父送过来的,很可能是咱们的新师妹。”  师、师妹?  路听琴一抖。觉得刚诞生的希望破碎了。  “按老规矩,每当师父捡进来一个新的,就是最小的带。我和晚莺最早入门,一块带了老三,厉三带嵇鹤,然后嵇鹤带你。五师弟……我可以叫你听琴吗?呃。”叶忘归小心地询问。  五师弟太生疏,他其实想叫路听琴小五,显得亲昵又爱护。但嵇鹤偶尔温柔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叫。问道台之后,他在太初峰上遇见路听琴,再这么叫时,路听琴脸色显得不太好。  “大师兄,随你。”路听琴想到屋子里一堆精美缝制的靠枕,觉得自己很难拒绝。  叶忘归的桃花眼瞬间放光。他愁容顿消,眉梢都飞上喜意,搓着手,就想跟师弟好好说说话。  “蠢。”嵇鹤冷道,“叶忘归,你继续解释清楚。”  “哦。”叶忘归缩回原地,老实地用灵力哄着不安分的幼兽。“听琴,你要想清楚。既然被师父捡回来,她爹娘应当是出了些问题。你带她,就是她半个爹,半个娘。如果带,这次要认真带好。”  “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提……嵇鹤你瞪什么!好吧,随时跟我们说。”叶忘归强调了“我们”两字。  路听琴心里有点慌。  他不知道奶橘是师妹,看着地上四肢摊成大字的幼兽,也不太能联想成传统意义上的师妹。  更何况,既然叫师妹,就说明能化成人形、说人言吧,这和带奶猫,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路听琴觉得这场面有点应付不来,想跑,但答应了厉三不用任何轻功,只能僵硬地待在原地。  奶橘在灵力安抚下,打了个哈欠,四肢抽动,好像要起来。叶忘归收了灵力,示意路听琴看向猫额头,那里的角已经收回去,若隐若现,留了道浅浅的痕迹。  “这只狰血统纯粹,爹娘应当都修为高深,所以天生就能在伪态间收放自如。一旦心情放松,察觉到修士的灵力,就会根据传承的知识化作人形,保护自己。”  叶忘归解说道,想让路听琴看一眼师妹的人形,“要让她放松,很简单,我已经安抚了她的穴位,现在只要把她揉开心……”  叶忘归手摸向奶橘脑门处独角留下的痕迹,轻轻捏揉。奶橘醒了,见到是之前拿净化决洗了她一头一脸、还拿好几个帕子搓她浑身毛毛的男人,愤怒地呲牙咧嘴,眼看着又要露出五条尾巴。  啊,翻车了。  路听琴恐惧地想。  他自己不会带小孩。现在反悔,暗示师兄们带,来得及吗?  “没救了。老三,你来。”嵇鹤指挥道,有自知之明地站到很远的地方。  他不喜通人言、化人形的妖兽,勉强能接受与人心灵相通、基本还算在动物范畴内的灵兽。更何况,奶橘闻到了他的气味,向叶忘归呲牙后,转身就要向他冲来。  厉三见路听琴没动作,一手抓住奶橘的后脖颈,提到自己面前,笨拙地揉了两把。奶橘浑身炸毛,发出嘤嘤嘤的嚎叫,四条尾巴凭空冒出,啪啪乱晃,打到厉三的脸。  厉三:“……”  他永远学不会,顺毛**。认命了。  厉三拎着幼兽,翠色的眼眸,求救地望向路听琴。  路听琴原地装死。  叶忘归突然站起来,望向静心坛旁,山壁上的树林,厉声喝问:“谁?”  嵇鹤翻了下眼睛,接过奶橘,丢到路听琴旁边,不再言语。  天青色的身影,在林中迟疑一瞬,而后脚踏山壁,轻盈地落在地面。  他天赋绝佳,仿佛生来就能穿云纵雾,从再高的地方落下,也没有忧惧之意。  叶忘归的神情变得古怪。  是重霜。  少年落了地,面色沉静,向在场的诸位师伯,躬身一礼。  “诸位师伯恕罪。我见师尊在此,实在关心,忍不住旁听了一会。”  叶忘归见路听琴闭目不语,其他几个师弟也没有救场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  “重霜,若你有心,便光明正大站到旁边看,不要做窥视之事。这次我不追究,你的师尊会管教你。”  “这是自然。”重霜低笑一声。“首座师伯的口风,变得真快。先前问道台上,还一口一个师尊的名讳,现在又对我说起尊称来。”  叶忘归皱眉,“你师尊没跟你说明白?”  “说什么?”  “你是个龙崽子的事。”嵇鹤双手抱胸,凉凉道。他说话时,隐在手肘下的手,攥得很紧,忍耐着上去再吵一架的冲动。  路听琴面色一白。  师兄啊,说点好的开场白行吗?  怎么好端端的,一碰上重霜又到了这种局面。路听琴觉得心脏越跳越快,身上的低热都快又烧起来。  重霜没有反驳,他的眼神冰凉,不带情感,嘴角保持着笑的弧度。  “师尊说是就是。”  叶忘归耐心道,“重霜,你师尊应当跟你解释过,我们之前都对他有误会。你之前拿出的碎骨——厉师伯应当还你了,他看过后,认出是龙骨。你的身体里,流着龙的血液,算是半妖……”  “首座不必多言。”重霜打断道,“诸位师伯们说是就是,弟子不敢有二话。”  路听琴下意识按住太阳穴。  瞧瞧,听这语气。今天诸事不宜,不该出门,就该放任龙崽子在山里蹲着。  经过那次夜里的争执,他已经弄清楚一点重霜的脑回路,现在估计认定了,他这个师尊的说辞,已经被师伯们接受、包庇。  “重霜。”路听琴出声道,嗓音因头疼,显得沙哑而冰冷,“我跟你说过,要有话直说。”  “师尊指教的是。”重霜躬身。  路听琴见他这样,一股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你一直待在附近吧,你想干什么?”  他模糊地责问,不想让师兄们知道重霜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再引出新的矛盾。  重霜垂眸,缓慢道,“弟子见师伯们一直围着只小猫,师尊又面有难色,想为师尊分忧。”  “你能老实待到天尽头,没个十年百载的不回来,就是为你师尊分忧了。”嵇鹤冷哼一声。  “师伯说的是。”重霜冷淡道。  “你!”嵇鹤差点要撸起袖子,被厉三赶紧按在原地。  路听琴揉着额角。  不愧是未来的龙傲天,这执行力和勇气很可以。自从撕破脸后,每次都把嵇鹤气得明明白白的。  “你要分什么忧?”路听琴问。  重霜显得有些犹疑。  他一磨蹭,眉宇间刻意的阴沉淡了不少,显出点少年的清亮来。  路听琴一愣,仔细地打量重霜。发现重霜避开他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脚边的幼兽。  奶橘刚才被嵇鹤扔过来,此时浑身炸毛,缩成一团,滴溜溜的竖瞳,不断转动。  重霜……想养这个?  差辈了啊,他知不知道,这幼兽保不齐是他新师叔。  看这样子,应该是不清楚。以重霜的修为,能远远藏着看清人在干什么,就相当不错了。可能连猫崽子妖态的样子都没瞧见,就知道是个吃奶的小兽。  路听琴的指尖,轻轻拍向奶橘头顶上竖起的毛。  他刚伸出手指,立即感受到重霜关注重心的变化。幽深的黑眸移到他的指尖,盯着每一丝移动的迹象。  ……这是干嘛?  路听琴不明所以。他尝试性拍拍低声威胁中的奶橘脑袋,发现重霜没有大反应。  手指顺着兽脸,向下,一直到下巴。重霜的身躯,一下子紧绷。 第21章 “哦,你心软了。妖兽见惯了血,没那么脆弱。别看着她这样,年岁可能比你徒弟都大,身子还能嗖嗖嗖地长。”嵇鹤没问出来地点,有些挫败。看见路听琴睫毛一颤,马上补充道:  “不过你哄哄也没毛病。用妖兽的算法,她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宝宝。”  “老三,她提到的黑雾,应当是魔物。我们搜索范围缩小,找狰群出没,近些天被魔物侵扰的地方。”叶忘归对厉三道。“我知道几座妖兽特别喜欢的山。待会我把方位标给你。”  厉三点头。药师谷育有各类灵兽,时常兼顾些迎来送往、找物寻人的活计。  “听琴,这只小狰,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叶忘归转头,对路听琴软下声音。  他看出路听琴之前的勉强,想建议路听琴把照顾幼兽的任务交给他们,安心养身体。  “……不用了。”路听琴没等叶忘归说完,鼓起勇气,打断道。“我来吧。我这次……会用心待她。请师兄们监督。”  他隔着斗篷,摸着怀里温热、湿润又颤抖的一团。  对阿挪而言,玄清门陌生而恐惧。路听琴感到幼兽的信任,像一株春芽,选择扎到他身上。他想护住这棵幼芽,直到她有勇气,呲出牙,选择自己的命运。  重霜孤零零地,站在离所有人都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不可置信地盯着路听琴,以为自己听觉出了错。  天上掉下来一个毛崽子,扑进路听琴怀里。清高冷淡的师尊,话语温柔而郑重。  这一切,仿佛是他梦中昏了头所听、所见。  重霜觉得眼前迷雾丛生。此时的路听琴和他所知的,既相似,又仿佛是两个人。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七年是一场癔症,想开口,心中苦闷,沙哑难言。  这时,一只漆黑的、真正的猫咪,结束了长长的午睡,勾着尾巴,溜溜达达地跳下台阶,往坠月峰的方向走。  它到了静心台,闻到熟悉的两个饲主的味道,金色的眼瞳,迷惑地转动。  “喵?”  突然,它迈到半途的爪,优雅地顿在半空中。  路听琴正托着奶橘,往胸前抱了抱,让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斗篷,能够呼吸。奶橘不乐意冒头,一个劲地往路听琴怀里挤。  黑猫尾巴炸成蓬松的团,冲上去,“喵嗷!”  路听琴吓得缩了一下,无端生出一股心虚。  嵇鹤一把抓住猫后颈,嫌弃地放到地上,对路听琴道。  “……你的猫。”  黑猫喉咙里发出威胁地声音,焦躁地在路听琴身前转来转去,想把缩在他胸前的奶橘赶出来。  对啊,我的猫……不对啊!  路听琴偏过头瞅厉三,不清楚这到底先是谁的猫。  叶忘归挨个研究了所有师弟,手揪着光滑的下巴,皱紧眉头。  “嗯……我们那天在,咳,坠月峰小院的机关石密室里,见到了这只猫。不过……现在看怎么这么眼熟,老三啊,你老早养的那只黑的,是不是也是金眼睛。”  厉三脑门顶上发绿,谴责地看向猫。  路听琴懂了,他心虚消失,理直气壮地注视黑猫,偏浅色的瞳孔饱含批评的意思。奶橘在他怀里蹭动,闻到兽类的味道,好奇地探出一点脑袋。  黑猫歪头,口水沾湿爪垫,不紧不慢给自己洗了把脸。在饲主们严厉地瞪视下,就地一滚,弯成弯月状,举爪露肚皮。  “喵呜?”它奶音叫道。  “……乖乖。”路听琴投降。  他单手托好斗篷里的奶橘,伸出右手就想挠挠黑猫的软肚皮。  奶橘意识到路听琴要摸黑猫,拼命挣动起来,她太小了,像只怀里的豚鼠,爪垫隔着衣衫,藏住指甲,拍打路听琴的胸膛,“嘤嘤。”  这是不要的意思?  路听琴迟疑地收回手。  黑猫在原地来回蹭蹭,等来等去,没等到路听琴摸上它的手。猫身一翻,四爪落地,气势全消地蜷成一团,尾巴软踏踏搭在身上,寂寞又可怜。  “喵……”  路听琴缩回的手停在半路。  “不是我想摸,是它太可怜了。”他对憋笑的师兄们解释。  “赶紧的。”嵇鹤笑道。  路听琴快速薅了把猫脑袋。  黑猫耳朵抖动,鲤鱼打挺蹦起来,不忘讨好地冲厉三叫了一声,顺着路听琴的手,三两步轻巧地蹬上,往路听琴胸前的斗篷里一跳。  “喵呜~”  它的身躯比奶橘大一圈,进了斗篷,被路听琴赶忙托稳,先向外面软绵绵地喵了一嗓子,转头变脸,金眸闪动,冲奶橘哈了口气。  奶橘呲牙,炸成毛团团。  路听琴掂量一下,面色如常地搂着毛崽子们站起,胳膊微颤。  这两只崽子不知道怎么吃的,待在他臂弯里,真是甜蜜的重量。  他身上还发着低热,蹲久了,突然站起,眼前冒出些黑雾,不禁闭了一会眼睛。  嵇鹤的手搭上他的后背。路听琴再睁眼,见到重霜不知何时走来,咬着下唇站在他面前。  “师尊,我……”  重霜犹豫道。  嵇鹤冷眼站在路听琴的后方,叶忘归和厉三停了交流,等待重霜开口。  众人的视线下,重霜镇定自若。  他从小见惯各类鄙夷冷漠的眼神,不相信有谁能无缘无故为他好。唯一给过他善意的路听琴,而后又变了模样。  将这件事捅破到现在,他只想将路听琴弄个明白。不怕死,不要哑忍地活。  重霜斟酌着要说的话,路听琴先受不了了。  路听琴站在众人关注的中心,浑身发毛,只觉得自己睁眼的方式不对。  他眼眸垂下,看似在思考,实则眼珠小幅度地向左前、右前的方向转动。  等确认了没人的方向,搂着毛崽子们,抬腿就往坠月峰的归路走。  重霜不知路听琴的心思,只道路听琴彻底厌恶了他,不愿跟他多说话。他着急地想要跟上,忽然听见脚步,回身望向叶忘归。  叶忘归向他走来,拍了拍重霜的肩膀。  鸣旋剑不懒散的时候,顿时散发着唬人的仙门首座气息。一双桃花眼都不再笑,显得稳重可靠。  “你还不信他,对吗?”叶忘归温声道。  重霜闻言,犹豫地盯着叶忘归的眼睛,良久,向叶忘归深施一礼,诚恳道,“首座。弟子先前昏了头,妄行无端。诸位师伯所说,弟子……真的是龙?”  “折腾!”嵇鹤怒道。“我们一起骗你作甚?”  “师尊……那般如此,也因弟子是龙?”  “重霜。”叶忘归想摸一摸重霜发顶翘起的一根碎发,见到重霜的表情,手又缩了回去。  少年嘴唇紧抿,眼神坚定,一看便是难以被旁人说动的类型,认定了什么事,便要一条道走下去,直到自己彻底想通。  叶忘归曾经最欣赏他这股劲,也曾遗憾于明珠埋没,在坠月峰得不到及时的指点。现在见他如此,暗自懊叹。  “你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嵇鹤与你师尊交好;厉三为你师尊看病;我有愧于你师尊,忽然改了态度。我们说是,你难免不信。”  叶忘归缓声道:“玄清门引你入山,却令你光阴蒙尘,遭遇非常规的磨炼,这一点,作为首座,我同样有愧于你。”  重霜默然不语,咬紧嘴唇,几滴血涌出来,他舔去,一股腥味。  “首座,我……信不了。该如何是好?”  “小子。”嵇鹤推开厉三拦住他的手。  他没有动手,破天荒心平气和地站在少年身前,俯视着开口,“他做错了,你刺了一剑。他对你好,你如何回报?  嵇鹤不知想起什么,嗤笑一声。既像对重霜,也像对自己。  “你要的答案,没那么复杂,再不济等化形了,就能清楚……劝你三思,不要做会后悔的事。莫被苦痛遮眼,珍惜眼前人。”第23章   重霜脚下踏风,赶往通向坠月峰山居的小路。  没过多久,就见到路听琴缓慢的身影。  他想起嵇鹤的劝告,身形一顿,远远缀在后面。  路听琴像是走累了,单手抱着两只崽子,倚靠在一棵树上,目光淡淡,看向摇曳的草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霜心生忧虑。  秋日寒凉,下午日光渐暗,路听琴大病未愈,在外面久累,终是不好。  他怕惊扰了路听琴,尽可能放轻呼吸,站在林木中,不知自己应该上前,还是就此离去。  路听琴盯了会草叶,忽然开口。  “我已说过,会用心待她,你大可放心。”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重霜知道自己被发现了,走到路中,隔着蜿蜒曲折的一段小路,望向尽头倚着树的路听琴。  路听琴的斗篷里一拱一拱,露出个黑猫脑袋。  不苟言笑的仙人任由黑猫闹腾,抬起一根纤长净白的手指,点上猫额头。黑猫登时眯起眼,主动蹭着他的手指。路听琴嘴角翘起一点弧度,清风化雪,寒意顿消。  “你还有什么事?”路听琴逗弄了一会猫,对重霜抬起眼皮。  这一眼,又是收敛了所有柔和,冬回大地,重新冰封。  重霜酸涩,低下视线不愿多看。  他只见过路听琴阴郁而冰冷的面容,在旁边跟了大半天,才发现路听琴不是不笑,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展现。  路听琴短暂的微笑对着猫晃动的尾巴,对着幼兽粉嫩的脚爪,对着拂过眉眼的风……  从来不会对着他。 第23章 他可以做到吗?  他想过替了坠月仙尊的身,便承担起坠月仙尊塑成的因果。但重霜的感情太过纠缠复杂, 那些浓烈的敬与恨,平心而论,皆与他无关。  他尝试解释,试图平息少年的憎恶、与他和解。但显然,不能一蹴而就。  他烦了。骤然换到此世, 不愿意再接受这些狂乱的、跟他没关系的情感了。  “师尊, 这是何意?”重霜见到路听琴眼中的疲惫, 愈发不安。  路听琴充耳未闻, 纤长的身影走向主屋。  他裹着银丝斗篷,墨色的长发被秋风吹拂,不曾回头。似乎打定主意, 再不予以重霜一次回应。  重霜呼吸急促, 膝盖跪在冷硬的青石板路, 沾着泥土, 向前徒劳地挪动几次。  路听琴走到了主屋门口, 侧身,眼看着要关上门。  重霜惶然,他直觉地感受到,路听琴关上这扇门,便是撤回了他再进到这院子的许可。  从此山高路远,万般纠葛皆化为尘土。路听琴不再追究那一剑,以及他的数次顶撞。他那些说不清的往事,也不必再执念。  这是,什么意思……  路听琴不会再找他了?  重霜以为自己应当轻松,眼眶却簌簌滚下泪。他睁大眼睛,不想让泪水掩盖了视线,竭力想看清路听琴。  坠月峰主屋的门,缓缓合上。  路听琴的面容在关门的间隙,一闪而过。  带着病气的苍白,眼帘微阖。没了往日的阴郁,像秋日一株清桂,单薄而脆弱。  没有……阴郁?  对,自从那天起……讲习会前,魔气发作的那一夜起。路听琴身上无处不在的阴郁散去了。即使冷漠、争执,那双清冷的眸中,再没有杀气肆意的戾气。  重霜的手抓住胸口。  天青色的衣衫下,藏着一个小袋子。他掏出布袋,指尖发颤,摸出冰冷而莹白的一截骨。  路听琴挖出这截骨时,眼神冰冷无情,望向他,恍若在看一团死物。  他拿回这截骨的时候,路听琴发着高热,疲惫无奈,开口解释着,甚至还有一声叹息。  有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的路听琴,像褪去了深沉笼罩的阴云,露出更鲜活柔软的内里。  他会有摸猫的小动作,会找些密室里堆叠的枕头似的,绵软又舒服的东西。会接受旁人更近距离的相处,而不是一见人就躲。  重霜握着这段骨,茫然跪在原地,泪水滑落,凝视紧闭的门。  路听琴有一段日子没见到重霜。  师兄们都在忙,三天两头总有一个人得了空,就往他这边跑。细算上去,他没几天是自己一个人待着。  路听琴这会才知道,他昏睡的那些天,嵇鹤不仅收拾了正屋,还彻底修缮了密室。  第一次见到所谓密室,他眼睛都亮了。  机关石被改造成更简单、不用灵力就能开启的样式。外部通道重新打通,加了通风窗,安出可控制的类似下沉天井的装置,一旦开启,机关自动移动,投进自然的天光。  地下空间内部,加了数颗夜明珠,所有的白色石材地面上,铺上同色系绒毯。书籍原样未动,添置了大大小小的嵌螺钿紫檀矮柜。据说是他自己、也就是坠月仙尊粗制的枕头被放置在收拾好的角落,新加了一干更精致、柔软的东西  叶忘归出品、手工缝制的物件,精巧地摆在各处。含盖靠枕、引枕等各类倚枕,脚垫、茶杯垫等各种垫,还有几个填充了棉花的圆兔子玩偶。  路听琴见到兔子玩偶时,耳朵都要烧起来,羞耻地不敢多看。叶忘归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天,眼巴巴地又送过来一只新缝的黑猫。  最快乐的要数奶橘,她在密室里安了家。  每日嵇鹤会遣弟子送些肉类吃食和水,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除了吃,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睡醒就挠黑猫玩偶磨爪子,时不时和顺着连接森林的通路进入密室、来找路听琴撒娇的金瞳黑猫对上,呲牙咧嘴地互相炸成两个毛团团。  路听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密室里陪她。  “嘤……”  “困了就睡。”  路听琴从奶橘的爪垫里,救出自己的一绺头发,拍着橘白色幼兽的后背。  他黑发披散,随意地束起,身着宽松的衣袍,斜倚在靠枕上翻着书。等到奶橘在自己肚子上睡熟,轻手轻脚将她捞起来,放到一旁的竹编篮子里。  路听琴仅穿足衣,踏过舒适的绒毯,半跪在几座矮柜前,翻出下一本书。  这些天,他收拾起四散的卷轴和书籍,按照一眼看上去的结果,粗糙地分了类。  坠月仙尊的藏书包罗万象,有功法秘册、符文阵法,更多的是风土地理、奇闻异志。仿佛身在山中密室,心却在世俗的风情与土地上。  碍于重霜的事迫在眉睫,路听琴先挑出妖兽相关的内容,研究了好几天。这一次遵从心意换换脑子,挑了相中的几本地理志和话本。  “神州浩土……”  他窝在几个软枕搭出的角落里,手指划过书中的描写。  他快速地翻阅地理志,看到极寒冰原、大漠孤烟、高山峻岭、江南烟雨。看到话本中编撰过的故事,王朝轮换,人皇当世,世家衰落,人龙相战。  比起他熟悉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相似,更为广袤多姿。  路听琴找出一张模糊而抽象的舆图,指尖顺着一条长河,蜿蜒而下,圈画出该是他家乡的位置,一声喟叹,拿手背久久遮住自己的眼睛。  奶橘在睡梦中打着小呼噜,脚爪抽动。  路听琴的心回到舒适、安全的密室,揉了揉幼兽不安分的脚爪。  他拎起一个叶忘归做的大兔子玩偶,满满当当地塞在怀里。书摞到兔子上,沉下心,一本一本,找起关于海洋的记载。  龙族诞生于海,与人相争陆地。  有修道者运行轻功,日行千里,试图问询天有多高、地有多宽,见大陆的东南西北边,全部包围着看不见尽头的海。  从海岸再出发,时而狂风暴雨,时而迷雾笼罩,时而空间撕裂、迷失方向。探访者渐而减少。  海洋的尽头变成禁忌,海对面有什么,无人能回答。  路听琴提笔蘸墨,在大海尽头的描述上,标了个问号。  突然,机关石传来移动的声响,叮叮叮,紧接着是敲击的声音。  路听琴敲了敲身后的墙壁,作为回应。  密室一角的天花板向上开启,露出一条透着光的通道。  嵇鹤跳进来,轻巧落地,靛蓝金丝袍服的衣摆随下落扬起,像一只精贵而爱惜羽毛的鸟类。  “嵇师兄?”路听琴起身,“我正好有事想问你。”  他躺靠着看书,一动弹,肚子上堆叠放的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嵇鹤松了松领口,仿佛有什么事压着他,让他焦躁不安喘不过气似的,见到路听琴,失笑道。  “这傻兔子你还挺喜欢的嘛,我要告诉叶忘归,让他再给你缝一个——”  “师兄,别。”路听琴讪讪坐好,收拾好书,给嵇鹤腾出做的地方。  “说吧,什么事?”嵇鹤拒绝了靠枕,盘腿坐在路听琴面前。  他身上喜好点缀金银宝饰,待在密室里被夜明珠一照,熠熠发光。  路听琴觉得自己被闪到了,直白地开口道,“龙宫在哪?”  “小五,我大老远的过来,你第一句,又是那小崽子的事?”嵇鹤漂亮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作势要掐路听琴的脸。  “咳咳。”路听琴避开嵇鹤,不好意思地假咳嗽了两声。  没办法,虽然嵇师兄不喜欢,但这是他眼下最关心的事。  梦中,坠月仙尊提到龙宫有东海、南海之分。但翻阅手头的东西,找不到具体的在哪、怎么去。  路听琴想到海水,不舒服地动了动。他不喜欢被弄得全身湿乎乎的。  嵇鹤见路听琴蹙眉,神情严肃,伸出手背就往额头上贴。“怎么还在咳?”  “没有。”路听琴歉意道。冰凉地手指搭上嵇鹤的手,引他放心。  前几天,也许是高热的后遗症,他肺里痒,说话常带咳。厉三诊断后确认没大碍,但嵇鹤和叶忘归如临大敌,一点风吹草动,就恨不得将厉三叫过来再诊一遍。  “最好没事,这几天好好歇着。”嵇鹤道,“龙宫在四海都有,没有成年龙族引路进不去。”  他提到龙,嫌弃地拧紧眉头。  “别问我去哪找龙族,上次大战后,它们很久没冒出来了。我小时候零星见过几只,后来都是抽筋扒皮后的死的。”  路听琴想起药师谷里挂着的龙筋,压力顿增。“东海龙宫也是这样?”  嵇鹤狐疑地打量路听琴。  “你别说,东海的风声最近倒是不太一样……但想进的话方式一样,还是要找龙族。小五,你帮那小子化形,不会要到龙宫吧。”  他身体前倾,眼神凌厉,阴云密布,盯着路听琴躲闪的目光。  “玄清门跟龙族,可不太对付。你老实待在山里,有任何动作,必须叫上我。”第25章   “我尽量。”路听琴模糊应道。  他不能确定以后的事,不敢明确作答。  “是必须, 不能尽量!”嵇鹤深吸气, 无奈地吐了出来,抓起地上的大兔子玩偶, 往路听琴怀里一塞。“别躲了我不是凶你。”  叶忘归做的兔子用料很足,像个超大型的鹅卵石,在怀里充实极了。路听琴下意识抱紧一点, 躲开嵇鹤的瞪视,勉强道。  “记住了。”  “我之前就想问, 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嵇鹤双手拢在路听琴的后脑勺上, 强迫路听琴正视自己。  “你现在认真告诉我,重霜化形的事,有几成把握,会不会影响身体。”  路听琴放松了一点,这个问题他能回答。“进展不错, 化形没问题。对身体不会有隐患, 未来只会更好。”  “我不是指你徒弟。在说你,你。”嵇鹤恨道。  路听琴抱着兔子往靠垫上一靠, 不说话。 第25章 路听琴冷静问道。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  灵兽与妖兽不同, 受天地感化而灵智初开,能与人进行简单的心灵交流。除此之外, 更类似于强化版的普通动物, 不像妖兽, 修行成妖修,能与人类修士抗衡。  灵兽传递信息,靠最基本的跑。银狼若不亲自回来,只能说明它遇见了难以回信的境况。  “西南边的骨头山,寿西古镇附近。”叶忘归抓了抓头发, “这地方产宝石,自古妖兽盘踞,瘴雾弥漫, 人迹罕至。但是对我们而言,谈不上有大危险。”  “阿挪说她遇见了黑雾, 是魔物吗?”  路听琴摸上心口。那里玉牌冰凉, 提醒着难以根除的隐疾。  魔物没有实体, 惑乱心智、吞噬血肉,杀戮越多,力量越强。无量山的兽,可能全做了魔物的祭品,玄清道人去时,只来得及救下了阿挪。  “嘤?”奶橘听见自己的名字,从椅子底下发出细小的叫声。  路听琴叹气,蹲下来,从高背椅子底下捞出奶橘,将她放到膝盖上。冰凉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想把她哄睡着,远离大人的谈话。  奶橘湿呼呼的鼻子蹭了蹭路听琴的手,无忧无虑地翻身,肚皮朝天,秒睡,不一会响起有节奏的小呼噜。  “对,所以老四去了。”叶忘归看着路听琴对待奶橘的模样,不禁露出轻笑,“一是为了赶紧叫师父回来,二是顺便去看下寿西镇有没有遭灾。”  “但是两天了,他没回来……甚至没消息,对吗?”路听琴问道。  叶忘归嘴巴抿起,点了点头。  “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寿西镇上,之后就找不到人了。别担心,他们的魂灯亮着,性命无碍,应当是遇见迷阵被困住了。”  放置魂灯的单殿,在太初峰最隐蔽的地方,层层设防。一般非异常情况,不会有人去看。  路听琴摸着奶橘,沉默地注视着叶忘归。  叶忘归心思简单,脸上藏不住东西。路听琴看着看着,心里沉甸甸的。  “师兄。”路听琴指出道,“你也想去。”  叶忘归眼神四下乱飘,“不是我要逃课,我找老三代了。”  他当然想去。  玄清门内,战力最强的就是他和嵇鹤。路听琴轻功无双,但大病初愈、身有旧疾。副首座陶晚莺虽然也能打,但从远方赶来,恐来不及。  路听琴高热昏睡后,厉三说的判断,无时无刻萦绕在他们几个做师兄的脑中。  要是师父晚回来一步,来不及给玉牌续灵呢?要是就算压制了,最后也净化不了魔气呢?  叶忘归想起这个可能性,手都在颤。  问道台上,他的灵绳捆绑路听琴,差点以为路听琴是自愿堕魔,准备为一方百姓除魔挡灾,清理门户。  要是……现在的路听琴,支撑不住,再次被迫堕魔呢?  他修道多年,鸣旋剑混了个天下闻名,最后,竟是要刺进师弟的胸膛吗?  叶忘归蹲下来,挡住自己的脸。他胸口起伏,眼睛微红,不愿被发现,显得分外可怜。  路听琴不知叶忘归想了这么远,自我拷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只当大师兄又闹起脾气。  他找了张手帕垫到桌面上,搭出一个临时被窝,将玩累后睡得昏天地暗的奶橘塞进去裹好。起身,望向殿门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那里,挡住光线。  厉三穿着黑紫相间便于活动装束,背着包袱,手拿一个镂空的银盘,匆匆向殿里走来。撞见路听琴,一愣。  路听琴板着脸,从厉三的包袱,研究到厉三的表情,语气冰冷,沉声道:  “不用解释了,历师兄。你也想去无量山。”  厉三不知前因后果,被劈头盖脸一问,无辜地顿在原地,不敢动弹。  “……听琴,你生气了?”叶忘归小心翼翼地抬头。  “如果我今天没来呢?”  路听琴走到叶忘归和厉三中间,低头看着地砖。  “如果我永远都不来,师兄们,是不是永远不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嵇鹤的眼,在密室里带着笑意,清亮又温柔。带着满腹心事来,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他是否过的好,然后转身就走。  他是喜欢一个人窝着,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但不意味着这种情况,还能心安理得待下去。他得做好该做的事。  路听琴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  “……类似这种事,首座师兄应当叫我。”  路听琴艰难道,自觉与叶忘归、厉三不够熟,主动提出要求,有些难为情。  “但你病刚好……”叶忘归下意识就要驳回,见到路听琴的神色,凭直觉闭了嘴。  “我没那么弱。”路听琴闷声道。“需要我现在,拿外面的弟子们练一遍吗?”  叶忘归和厉三同时激烈摇头。  开玩笑。  路听琴从不和人一对一近战,趁手的武器是一个寒光四射的长鞭。一鞭飞出,山地震荡。太初峰这一干弟子们,不够他热身。  “但你不能用灵力,万一情况危急呢?出点什么事,老四还不得杀了我。”  叶忘归努力劝解道,他听出了路听琴的意思,不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五师弟出门。  “听琴,跟老三好好呆着。”  路听琴面若寒霜,几次试图开口,组织语言。  “师兄,你是首座,你留在玄清门,弟子才能安心。厉师兄掌管后勤,应该坐镇后方,用灵兽支援。你们在,玄清门就不会出问题。”  他顿了顿,低下声音。  “我身有魔气,但一周期限已过,不是变成了一个废物,只能躲在后山被师兄们照顾。”  每一次,师兄们的善待压在他身上,都像新增的稻草,提醒他异世孤魂,何德何能。  他试图回馈过去,待他们好,但力量微薄,能做的事几乎没有。  他像迷茫的叶片卷入这个世界,来不及、也不敢去想自己的意愿。只希望先替坠月仙尊完成未完的事,护好他爱过的山峰。  《玄清春和》不会是一张孤画,剩下的夏秋冬雪,他想尽力完成。  叶忘归张了张嘴,一双桃花眼,傻傻地看着路听琴。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路听琴,强烈而主动地要参与某事。他眼睛发酸,想畅快地大笑,想马上让在外的师父、二师妹、四师弟都知道。  但看见路听琴的脸色,叶忘归的心又紧缩不安,问厉三道,“行吗?”  厉三抬起一只手。  路听琴气势顿弱,像被浇了一头冷水的猫,耷拉着耳朵提起衣袖,伸出一截皓白的腕子,让厉三搭上指尖触诊。  天大地大,不能惹医修。  厉三仔细诊了半晌,染着草药颜色的指尖搭完左腕,又换右腕。  叶忘归和路听琴双双盯着他的表情。  一旦厉三的眉头皱起一点弧度,叶忘归都会压抑地抽气。路听琴不太忧心自己的身体,但会紧张叶忘归的反应,怕他担心过头。  最终,厉三给了肯定的眼神。  叶忘归和路听琴同时放松。路听琴眼角眉梢似破开的寒冰,露出清淡的笑意,  “无碍。”厉三补了句,“但最好不用灵力,寻见师父立即让他,给玉牌续灵。”  “不用灵力怎么能出去!”叶忘归一下子变了脸色。  “是最好不用。我配置丸药,定期服用,适当可用一些。”厉三和路听琴站在一侧,对叶忘归沉稳说道,“师父、师弟,应当是被困住,五师弟精通阵法,比你我强百倍。”  “嗯……”叶忘归纠结万分。  “万一有阵,你去,有用吗?”厉三诛心之问。  叶忘归哑口无言。  符文阵法考验算力。叶忘归什么都行,到了符文只能当甩手掌柜,恳求嵇鹤给弟子讲。嵇鹤会到是会,耐性不足,就看了两眼,学到教人的水平。具体的东西,用的时候才会研究。  只有路听琴,每日钻在书册里,目力强悍。千变万化于他眼中,恍若囊中取物。  厉三替路听琴拢好衣袖,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他记得路听琴躲在药师谷榕树树冠上的样子,像只格格不入、不信任何人的兽,只待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  一旦下定决心,要迈出第一步……  藏在树冠里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做你想做的。”厉三平静道。翠色的双眸凝视路听琴,像静谧而柔和的海。  路听琴的嘴角轻翘,对厉三点头。忽然,若有所觉,绕开厉三,走向大殿门口。  天青色的少年衣袖挽起,鬓角额头,带着尚未干透的汗水,挺拔地站在大殿的数层台阶下,一动不动,像棵扎根的小青松。  见到路听琴走出,重霜双手抱拳,姿态恭敬地行礼,掩去眼中克制的情绪。  “师尊。”他语气如路听琴所期望,公事公办,无恨无喜。  仿佛是个普通弟子,不知路听琴身份,与他初次相见。  “方才首座师伯安排的任务,已全部完成。弟子代同门师兄师弟,前来汇报。”第27章   路听琴被重霜的态度取悦了。  他本想出来看一眼就回,见重霜安分守己, 不再是前些日子情绪激荡的模样, 耐心多说了一句。  “再等一会。我与你首座师伯、厉师伯在商讨。”  “是。”重霜规矩应道。“弟子先行告退, 在台上等。”  “可。”路听琴转身,衣摆扬起,回到大殿。  重霜心中有些奇异。  路听琴素来冷漠, 说话多厉声训斥,很少和他说些平和的日常话。这样对话, 好像默认他们真是一对关系疏远的师徒,切分了往日, 可以重新开始似的。 第27章 “师尊曾说, 我有妖气盘旋肋下,要经师尊引导, 才能存活?”  路听琴颔首。  他神情纹丝不动, 一颗心高高提起, 进入警戒状态,怀疑重霜的思路进入了一个新的、他不能理解的领域。比起单纯的敬憎怀疑,更加棘手。  重霜血丝遍布的眼球,迟缓地转动,在月色下哀哀望向路听琴。  “师尊,我为何能活?”  重霜感觉不到痛似的,抓起佩剑,不管不顾握住剑刃。  锋利的剑刃割破手掌,伤口涌出血液,立即凝固。他愣愣看着,再割开,直到天青色的衣衫沾染大片的血。  “你为何不能活?”路听琴看不下去了。“停手,不要再试了。即使可以快速愈合,失血超过界限,也会对身体有碍。”  “但,我是妖,为什么师尊、师伯们允许我待在山门里……”重霜不能理解路听琴的反问。  路听琴纠正用词。“半妖。”  重霜跪爬在地,沾满血的手一手抓剑,一手撑地,往远离路听琴的方向挪了几步,好像在怕脏了路听琴的衣摆。  “师尊……我会变成那种怪物,对吗?叶首座带我们在外除妖时,说村里吃人……呕……吃人的那些半妖,都是……”  “不,你不会变成怪物。”路听琴反应过来重霜纠结的东西,追问道,“叶首座告诉你们什么?”  重霜想回答路听琴,胃里翻江倒海,涌上一阵阵的恶心感。他不得不捂住嘴,低下头,躲开路听琴的目光。  “……慢点说。”路听琴放轻了声音。  重霜大口大口地呼吸,回想着,仿佛回到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那天。  形势严峻,超乎预计。他见到满村的残垣断壁、四处撒落的鲜血、交叠的尸体,还有覆在尸体上蠕动的……三目赤红、诡异邪佞的妖兽。  他想呕吐,良久平复,找回说话的能力。  “首座说……半妖都是修合欢道的妖邪,为寻欢作乐、或试验邪法,取人类新鲜尸身……□□后,母体受孕而生。”  “呕……对不起,师尊,我……呕。”重霜背过身,呕吐起来。  他尚未完全辟谷,所食不多,吐出的都是些酸水,到最后,颜色愈发黄绿,越来越苦。  路听琴快步走近,冰凉的手指抚上少年汗水渗透的后背。  不行,那里脏!重霜身躯一僵,猛地错开,不让路听琴碰到身躯。  慌乱中,他搅成浆糊的脑海想起净化诀,不受控制的手指掐了几次,终于,一股清亮的灵力从指尖溢出,溪流般带走地面散发异味的脏污。  他嫌不够,一遍遍用出净化诀,让灵力洗刷坠月山居小院的土地,直到风清草净,青石板路光洁地反射月光,才收了手。  重霜刷干青石板,又觉得自身的存在就难以忍受,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不想让脏污沾染路听琴清净的院落。  “弟子无能,脏了师尊的眼。弟子没想到自己,是这般……”  “你不是。”路听琴当机立断地打断。  他追着重霜,隔一段距离,用自己最冰冷、显得最可信的声音安抚道。  “重霜,看着我,听我的话。你不是叶首座说的半妖,你和那些是两回事。你诞生在……正常的方式下。你有双亲。”  路听琴试图回忆看过原书。  他当时翻太快了,对重霜的身世毫无印象。但有一点确定,直到书的最后,重霜饱受磨难、偏执黑化,但从没有一刻,变成只知道杀戮的怪物。  “你有龙的血,你另一半的血液,来自有理性、有感情、能思考的人。你有龙的天赋,也有人的心性,不是那种只会被鲜血吸引、诞生自诅咒的妖物。”  重霜惶然地看着路听琴。  他的眼瞳颤抖,提着剑,忽然手腕一转,剑尖一动不动,稳稳指向自己的胸膛。  “重霜!”路听琴厉声道。“放下剑。”  “师尊,弟子大逆不道。身有妖血,污了师门,刺伤师尊。我不该……”  “听话……停下。”路听琴披着月色,几步上前,站在重霜身侧。  他不敢刺激少年,学着嵇鹤对他做过的动作,轻轻理了理少年额头湿透的发。  他的手指灵过仙家道法,少年一点一点,放下手中剑,眼睛通红,哀求地望向路听琴。  “你要活着。”路听琴艰难地思索此时该说什么。  重霜跟他不在一个频道上,大概因为过往所见所学,对诞生自无辜生命之上、嗜血而没有理智的半妖,有根深蒂固的嫌恶。现在,确定了自己和憎恶的东西沾边,恨不得亲手把自己抹杀。  ……这种非黑即白的一根筋思路,真有叶忘归的影子。  路听琴不知道如何劝导为好。  他来自异世,对各种东西接受良好,就算看到山川倒挂,大型蒸汽机械在飞檐重楼上飘,都不会吓到失去神志,更不用说区区半妖。  就像阿挪,虽然是一只纯种妖崽子,但化形失误后,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迷茫地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还挺可爱的。  重霜要是化形不熟练,撑死了也就是这样。头上顶两个犄角,加条没毛的尾巴。  “我……”重霜攥着手中的剑,不敢放松。  “身怀妖血,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路听琴干涩地说。“生命中还有很多好的事情。”  “好的……事情?”重霜像是不理解他的话。  路听琴沉默了。  好的事情,就像春风、夏花,小猫翘起的尾巴尖尖。这是他喜欢的,重霜会喜欢吗?  重霜从小到大的生命里,知道什么是“好的事情”吗?  “比如……努力修炼,成长到足够强大。你不想这样吗?”路听琴沉闷地问。  “强大了之后,要是我……控制不住疯了呢,滥杀无辜了呢?”  重霜抓紧胸口,拿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将里面惨白的一截骨头和碎片,狠狠倒在泥地上。  “啊,师尊,对不起,我不该丢到院子前,我只是……”  只是想挖出身上交杂的,属于妖的血、妖的骨,丢进最滚烫的火焰中,焚烧净化。  重霜慌乱地拢起骨头。  路听琴眼疾手快地先他一步拿起,收进袖中,手指一抹,藏入乾坤袋。  重霜茫然地看着路听琴的动作。  “师尊之前要这个骨头,是要救我?为什么……师尊将我领进山时,就知道我是……妖吗?”  “半妖。”路听琴抽走重霜手中的剑,替他收回到剑鞘,轻声道,“你问题真多。”  繁星点缀秋夜高远的天空,月光清冷。也许是魔气侵蚀真的损耗了太多身体机能,他披着大氅,依然感到寒意。  路听琴喉咙有点痒,忍住咳嗽。  他冰冷的手指,堪称温柔的拂过少年颤抖的眼角,清楚在此时,这个尚且青葱的幼龙,完完全全,失去了继续前进的方向。  重霜的生命本是一条既定的轨迹,从被抛弃的幼年、饱受折磨的少年,到大放异彩、成为一方之主的青年。  现在,他的到来改变了这条路。重霜不曾因“受虐”受到师门补偿,不曾选择离开……不知后续是否还有机遇,成长到该有的地步。  重霜是个勤奋而有天赋的孩子,如果扳回正路,会走很远。路听琴不愿因为自己的干预,让重霜在此戛然而止,失去该有的未来。  他得给重霜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对,我领你进山,就因为你是人龙混血。”  路听琴沉稳开口。他一惯言出必行。此时半真半假说话,心中焦躁不安。  “我身染魔气多年,身体衰败。你师祖、厉师伯也束手无策……正如你刚才所见,人龙之力,治愈力强悍。一旦发挥,可能能够配出治愈魔气侵蚀的药引。让你成活,既为你,也为我自己。”  重霜灰暗的双眸,渐渐亮起。  亮得好像满天的星光,终于再次眷顾,落到少年的眼中。  重霜干涸的双眼湿润了,一道泪水轻轻滑下。他小声吸气着,不敢让情绪太过激动,引得路听琴心烦。  “我,能帮师尊?”  “嗯。”  路听琴开了头,不忍道,“抱歉,先前未说,因为我有私心。”  “师尊不必如此,折煞弟子。……弟子有罪,太过愚钝,没能早发现,屡次冒犯……”  重霜拭去骨头碎片上的泥土,将碎片捧着手心。  脸颊尚带着滑落一道泪痕,对路听琴露出雀跃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还需要什么能让师尊身体康复?凡是我有的,师尊全拿去,全拿去……”第29章   夜已深,重霜不愿离去。  路听琴担心重霜独自回去会继续割伤自己, 破天荒松了口, 允许重霜留宿在偏房。  他没时间就地安装床榻,便从密室里找出枕头、绒毯, 在书房的桌子上, 给重霜铺了个临时被窝。而后, 他回到卧房,简单打理了自己, 瞬间入梦。  路听琴神思飘摇,做了个买了机票,结果睡过头没赶上飞机的梦。  梦里,他似乎是个人工智能领域的学者, 受邀参加业内顶尖的研讨盛会, 身穿一件浅蓝衬衫, 正对着镜子不耐烦地整理领带。  他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眼神阴郁,正凑近了镜子和领带搏斗。路听琴觉得自己应当是会系的,然而身体不受他操控,往日灵巧的手指像中了诅咒,两根简单的带子, 怎么也系不利索。  忽然, 房门打开。路听琴的视角轻忽而上, 飘在空中, 仿佛变作幽灵。  一个身着蓝黑色正装的青年走进屋子, 他留着中长发,发丝整齐地拢到脑后,身姿挺拔、轮廓精致,眉眼间有不符合年龄的忧郁。  青年步伐很轻,臂弯中搭着一套熨得精细的灰色马甲,还有同款西装外套。他蹑手蹑脚,将衣服整齐地摆放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路听琴发现“自己”转过身,冷声呵斥道,“让你进了吗,出去!”  青年掏出两张临近登机时间的机票,幽深的黑眸苦闷地望着“自己”,恳求道:“可否允许弟子帮忙……师尊?”  这是重霜?  路听琴猛然惊醒。什么啊,好不容易梦回熟悉的场景,居然还要再见到重霜?  晨曦的微光透过纸窗,院子外,隐隐有一声鹿鸣。路听琴想起与厉三的约定,翻身下了塌,快速洗漱后,抓上包裹往外走。 第29章 “坐。”路听琴指了指凳子。  “重霜……听我说,不要激动。我需要一点你的血。”  路听琴心中提防着,等待少年怒气冲冲的抗拒。  重霜惊愕地瞪大眼睛,身体前倾,手搭上塌边。“厉师伯的药不管用,师尊又难受了是吗?”  他撸起左臂、右臂的袖子,手心冲上,双臂往路听琴身前一放。  “师尊现在感觉如何,想亲自动手,还是弟子自己来?”  路听琴讶异地看了看重霜,用手指划过少年结实的小臂。  重霜的皮肤在风吹日晒的练剑下,不算白皙细腻。小臂肌肉紧实,曲线并不夸张,显出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力量。  重霜任由路听琴研究着,黝黑的眼睛溢满担忧和自责。  “闭眼。”路听琴一声叹息。  重霜听话地合上双眼。  路听琴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壶嘴成斜面的玉壶、一柄尖锐的匕首,和一条绣着桂花的抹额。  路听琴拾起抹额,当作眼带,覆上重霜抖动的眼睫。  “师尊,不用这样,可以直接……”重霜的声音有些发颤。  重霜感觉到路听琴帮他系好眼带,用从未有过的耐心,按摩他的小臂。他不敢置信,几乎要坐不住,滑落到凳子底下。  “别动。”路听琴的手指一点一点放松少年紧绷的肌肉。  路听琴察觉到重霜对自己的态度,正在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只能用这种方式覆盖重霜对试验的回忆,告诉重霜,过往已去。  会好的,一切会变好的。  路听琴记着梦境中、以及今天清晨见过的,重霜眼中的光。  不论出自何种目的、又落得何种结局,客观上,前身将这孩子领回来,又让他破碎。  路听琴决意将破碎的重霜粘好,交还给叶忘归。  一旦交出,他在此世承载的执念,便少了大半。  路听琴期望叶忘归能给予重霜更多的东西。  教会重霜畅快地笑、无忧无惧地握紧手中的剑,给予重霜,前身及自己永远不能给出的,直率而明快的关爱。  路听琴拿起小刀,放置好接血的玉壶,稳准狠地割破重霜的小臂。  再之后,各自休憩,准备明日一早,奔赴无量山。  次日,寿西镇西南。  路听琴带着重霜,顺小道西行,寻找叶忘归提过的白骨入口。  一路上,林木渐疏,为数不多的树木仅剩焦黑的枯萎枝干,脚下泥土粘稠,仿佛渗有殷殷血迹。  小路绵延的尽头,一座巨大的骨骼,卧在焦黑枯枝交错的山谷中心,像是某种巨型鱼类的骨架,安静搁浅在光秃秃的陆地。  “师尊,这是无量山?”重霜手持佩剑,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  山野寂静,没有一丝声音。风似乎停滞,没有草木摇动的声响。  “不,再里面一点。”路听琴站在骨架前,眉间微蹙。  叶忘归说白骨是无量山的入口,穿过头骨的眼眶,可看到玉石闪光,对着玉石光芒走入其中,即可见无量山真正的面目。  路听琴透过骨骼的空隙望去,试图找到叶忘归所说的闪光,以他的目力,一无所获。  巨骨静默,山谷尽头一片昏暗,迷雾蒙蒙。  “重霜,后退。”  路听琴抽出腰间的软鞭,解除附于其上的伪装。  一道银光冷冽的长鞭,雀跃着在空气中展开细长的身形。灵器似主,路听琴的鞭子“玉晖”,擅远战、控场,难以捕捉。  “去。”路听琴轻声斥道。  长鞭在主人的驱使下,闪电般前冲,钻透头骨空洞的眼眶,没入茫茫雾气。  一道高大的透明屏障,倏然亮起,挡住长鞭的攻势。  这道屏障极宽、极高,像天神之罩,笼在白骨之后。罩内,光华隐现,隐约可见迷雾朦胧中的骨山。  “祖师的御灵罩!”重霜低呼出声。  玄清门数座群山的周围,常年笼罩着这样的罩子。  误闯山门者进到罩子范围内,会懵懂茫然忘了来意,自动归去;妖气邪魔遇见此罩,若无准许,轻易不能突破。  路听琴踏上骨架的顶端,伸手,掌心向前。  就像程序拥有后门,玄清道人的御灵罩,留有亲传弟子能够开启的破绽。  路听琴手中灵力涌动,源自玄清门所学的道法与御灵罩互相映衬,在透明屏障上激起一阵光华流转的灵光。  他眼神淡漠,用解构万物的双眸,飞快破解玄清道人留下的路径。  很快,罩层表面的灵光分解汇聚,形成一道容一人通过的门。  路听琴控制灵力,将门打开一丝裂缝。浓郁的黑色雾气顿时躁动着,要从里向外涌出。  路听琴听见兽类的呼啸嘶吼,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手掌成拳,瞬间将罩子重新封锁。  “重霜,你在外面等……不,你过来。”路听琴唤道。  重霜不用路听琴吩咐,看到黑雾的刹那,便背着包袱,轻巧地跳上骨架。  “要我做什么,师尊?”  重霜紧张万分,只想护在路听琴身边。  来之时,路听琴讲过,无量山是一座白骨累积的妖山,无数妖兽在此盘踞、修炼。  魔气蛊惑心智,对人类与妖物,一切有形的实体都有效力。  现在,既然罩内魔气充盈,无量山的范围该是妖兽厮杀、血流遍地。  “抬起手。”路听琴道。  重霜立即照做。  路听琴指尖涌动幽兰般的灵力,在重霜双手的手腕上,画下一道小小的符文。而后,眉心、脖颈,同样如此。  重霜睁大眼睛,对上路听琴专注的眼眸,听见路听琴近在咫尺的呼吸,不由得身体发颤。  “害怕吗?”路听琴道。  “什、什么?”  路听琴指引他,“感受身体内的灵力。”  重霜闭目。他感到路听琴清冷的力量,顺着符文涌入,护佑着他的意识与身体。  重霜惊慌道:“师尊不用浪费力量,弟子有自保之力!”  “并非如此。”路听琴淡淡道。  魔气无形,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盘踞。叶忘归与厉三都没有想到,无量山依然充斥着魔气。  黑雾肆意之处,对路听琴而言,就是死局。扎根在他心口的黑雾,会借势而起,瞬间吞噬他的身体。  “我需要进去,但现在不能进。”路听琴解释道。  玄清道人和嵇鹤,一定就困在无量山中的某座阵中。  路听琴隐约回忆起,原书中,无量山算是重霜的一次机缘。在这里,重霜突破魔障,继承了某种信息。  此时令重霜进入,即能感应阵法,亦能得遇机缘,也算一举两得。  为确保重霜不会遭遇万一,折在这里,路听琴做了相应的防护。  一旦事情有变,他的灵力可通过符文源源不断地保护重霜的意识,令他免受魔气侵扰。  “接下来,我打开缝隙,你进。”  路听琴指示道,“里面妖兽出没、地形复杂,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魔气会蛊惑人心,你必须闭上嗅觉、听觉,避开疯狂的妖物,凭借意识的灵光,寻找最不和谐的地方。”  “可能是空间的交错,可能是一种诡异。找到它,想尽办法打开它……可以试着用你的血。”  “我……可以吗?”重霜不自信地问道。  他多次外出历练,都是结对行动,甚少有独自的机会。话落,他骤然反应过来,马上驳回了前言。“……对不起,师尊,我一定能行。”  他去,就意味着路听琴留在罩外,不会涉险。想至此,重霜的眉眼间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路听琴冰凉的手指,轻轻点在重霜的眉心,温声道。  “去,灵力会保护你。”第31章   重霜运转轻功, 在路听琴打开缝隙的刹那, 冲入屏障。  屏障内, 是一条白骨铺成的路, 由无数碎骨交叠而成,散落着看得出形状的头骨、胸腔、盆骨。骨骼愈积愈高, 路的尽头, 耸立着一座石山。  黑雾凝聚成诡异的兽型, 在半空中咆哮着,被新鲜的血肉吸引,冲向重霜。  重霜谨遵路听琴的指引, 闭上听觉、嗅觉, 穿梭在层层白骨间, 向石山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无数残肢与大半截兽身。身躯如山的魔猿、长着四个脑袋的狮虎、眼睛鲜红如血的秃鹫……无数兽类的尸身,散落在白骨堆积而成的山路上。它们经过猛烈地厮杀, 互相掰断头颅,咬碎身体。  重霜心中发寒。  突然, 他的身后, 一条蛰伏的巨蟒猛地从头骨中钻出,在半空中身形壮大十倍,张开阴森幽深的大口。  重霜身形一错,向斜前方躲去。  黑雾紧追在重霜身后, 路过巨蟒, 将蟒身卷入其中。  一阵嘶嘶之声在黑雾中响起, 数息之后,黑雾骤然散开,重新凝聚。半截蟒身坠落在地,巨蟒冰冷的血液流入满地碎骨,破开的肚腹中,露出尚未消化的小兽。 第31章 待重霜登上山顶,寻到石坛,路听琴收了手。  灵力消耗过度, 让路听琴心口钝痛, 喉咙中泛起铁锈味。他轻咳两声, 从身旁重霜留下的包袱中,抓出厉三给的药,胡乱吃了几粒。  药物迅速在体内生效。路听琴忍住尚未压制的疼痛, 双手交叉,快速握成不同手势, 驱动漂浮在自身周围的符文交错变化, 排列成一组新的繁复纹路。  纹路灵光一闪, 路听琴稳住心神,将空气中灵力流转的符文组,精准而快速地印刻到自己的肩膀、后背。  感受到冰凉的符文组没入衣袍,刻上皮肤,他抚住心口,合上双眼。  这是路听琴在密室藏书里看到的一组符文。书中空白页上,留有玄清道人的批注。  玄清道人用舒展从容的笔迹,讲解了他创造这组符文的因果、以及符文组在空间定位与转移中的具体应用。  这组符文分为子母两组,两组符文遥相呼应,通过任意一组,能精准定位另一组的位置。随后,辅助以空间秘术,能够跨界传送。  在旁人眼中,玄清道人神出鬼没、难以寻到踪迹,实际上他常使用此符文组,在陆地中定位穿梭。  按理说,玄清道人擅长空间道法,不应被困在阵中。路听琴不知他与嵇鹤为何会多日未出,只能寄希望于重霜触动阵法,进到阵中查探。  为此,路听琴在重霜进入屏障前,在重霜的身上眉心、脖颈、手腕处刻画出子符文组。  刻画时,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研究的结果,在玄清道人创造的基础上,对符文加以融合改进,使得重霜身上的子符文组既能空间定位,又兼顾了灵力输送的功用。  一旦重霜开启阵法,见到玄清道人。玄清道人便能够通过重霜额头明显的符文,发现子符文组,从而定位到路听琴确切的位置。  玄清道人既可以选择将重霜身上的符文转移到自己身上,以路听琴的位置为终点传送,脱离阵法,也可以将重霜的位置做为终点,破开空间,帮助路听琴来到重霜身边。  路听琴静下心神,安静等待。  他已经力竭,胸口翻滚的黑雾被厉三的药效短暂压制,眼前阵阵晕眩。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周身的空间传来怪异的波动,他睁开眼,见到空间裂开一道一人多高的裂口。裂缝后,浓重的昏黄雾气,汇聚成压抑的底色。  嵇鹤身影模糊,衣衫破损,凝固着大片的血迹。他半跪在裂缝之后,大声对路听琴喊着什么。  嵇鹤旁边是重霜昏迷的身影。重霜身上,无数符文光芒绽放,如先前路听琴身上的符文一样,在半空中浮动旋转,形成复杂的轨迹。  路听琴懂了玄清道人的意思,这是让路听琴顺着重霜的定位,传送到阵中。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踏着脚下的白骨,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昏黄的雾气奔去。  空间交错,路听琴落到嵇鹤结实、有力的怀抱中,感觉自己被箍得很紧。  随后,灵力使用过度与药物的后遗症涌上,路听琴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路听琴陷在深沉的昏睡中,没有被梦境干扰。  他心脏中狰狞肆虐的魔气被药物压制着,一道雄浑的力量缓缓涌入,抚平身体内的创伤。  魔气试探着要冲破药物形成的保护层,接收到外来的力量,龟缩回路听琴心源深处,像颗黑暗的种子,蛰伏着等待破土而出。  路听琴从未睡得这般平静。他感到舒适而安心,仿佛睡在穿越前,公寓里柔软的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疲惫的躯体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意识轻悠悠上浮,昏沉的眼皮感受到外界的光亮。  路听琴不愿睁眼。  他希望睁开眼见到熟悉的浅灰色墙壁、多屏幕黑色系主机,和自己精心照顾的那株兰草。  而不是充斥鲜血的陌生世界,和一个个对他或愧疚或善意、他却难以心安理得给予回馈的人。  有谁用温柔的指尖,一点点替路听琴打理鬓角的发丝。  路听琴眼睫颤抖,轻轻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枕在一双腿上,膝枕的主人是一个少年。  少年唇角含笑,眉宇清亮,沉稳地看着他。  路听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受到少年动作中溢出来的关照和体贴,猜测这是原身的师父玄清道人,但不敢确定。  少年对上路听琴的神情,目光一凝。  路听琴轻咳一声,想起身寻找嵇鹤的位置。  “嘘。”少年对路听琴抬起一根手指,比在唇间。  下一秒,以他们为中心,纷飞起数不清的冰蓝色灵蝶。  路听琴怔楞地看着空中。  灵蝶像被风吹起的花瓣,席卷而来,四散着落去。蝶身分布到空中各处,身躯闪烁着淡化,化作冰蓝色的纹路。  无数蝶纹,像一颗颗繁星或宝石,交织成一张半球状的网。  这张网光华流转,阻挡住灰黄的雾气,将路听琴与少年拢在其中。  路听琴只来得及听见嵇鹤的一声“喂”,而后世界陷入安静,没有杂音。  少年低头看着路听琴,手伸到路听琴的脖颈下,扶起路听琴,帮他坐好。  路听琴强忍住慌乱的心境,看着少年的神情。  少年平静的眸子望着他,透出一丝哀伤。看着路听琴的面容,似乎在缅怀再不会回来的人。  “这是灵蝶生成的阵中之阵,可隔绝外界的窥探,他们听不到我们的交谈,你大可安心。”  等到路听琴坐稳后,少年收敛了眸中的哀情,柔声道:  “我是你的师父玄清。孩子,你叫什么?”  “我……”路听琴艰难地开口。  这问句什么意思,是最开始时他眼中的犹疑露出破绽,让玄清道人发现了自己不是本尊吗?  坠月仙尊让路听琴看顾好师父和同门,路听琴便兢兢业业与师兄们相处。  他希望顺着坠月仙尊的意愿,让师父、师兄师姐们一切安好,不因坠月仙尊的变动而伤心。  路听琴自觉对不起梦中坠月仙尊的嘱咐,微微偏头,不去看玄清道人的目光,回答道:  “我叫路听琴。”  “别怕,我无意惊到你,”玄清道人绕过了名字的问题,安抚道,“你做得很好,既保护了自己,又将重霜带到这里。”  “师父,你知道我是……”路听琴问道。  既然玄清道人一眼认出他不是本尊,是否有一天,师兄们也会发现这一点?  玄清道人温热的手,搭上路听琴的额头。平稳的灵力从他的手中涌出,带走路听琴渗出的冷汗。  “你与他很像,无非是神态轻松了些,更好相处了一点。如果不是我知道一些隐情,无人能知他已离去。”  玄清道人叹了口气,自责道:  “是我无能,至今没能够找出净化魔气的方法。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但我们都没想到,此日会来得这么早。我知道你心中困惑,但我们不能谈太久,等时间允许时,我会详尽地跟你解释。”  玄清道人温柔地望着路听琴,重新提起先前的话题。  “你不是琴儿,来自此间之外的异世。既然来了,从此也就是我的弟子。若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原本的名字,私下相处时,我便这样叫你,不会让鹤儿他们听见。”  路听琴眼眶发涩。这是在此世,第一次有人透过原身看到他是谁。  “……我叫路听琴,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他重复道,“我就是路听琴,另一个。”  不是坠月仙尊路听琴,是生在钢筋水泥都市中的路听琴。  这个路听琴有导师、有同门,有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研究课题。会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进行仿真调试;会泡在古籍馆阳光最合适的位子翻阅书籍;会随身带着猫粮,喂给便利店附近常驻的一窝野生橘猫。  他不是虚空中一缕随时被换来的幽魂,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愿景。  “我明白了。这就是天枢所说的,你是他,但也不是……”  玄清道人目光流露出更深重的哀伤。他身躯前倾,握住路听琴的手,“骤然来此,辞别了过往。一路走到这里,很难吧。”  路听琴僵硬地跪坐在原地。他的理智想避开玄清道人的亲近,他的感情让他无法移动。  路听琴感到,这一次玄清道人的哀情不是因为原身,而是明明确确地落到了他的灵魂上。  “我可否叫你听琴?”玄清道人问。  路听琴酸涩的眼眶,蒙上一层微薄的水雾。他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玄清道人解开了结界。  冰蓝色的蝶纹梦幻般消散,半球形的网状结界分解。路听琴回到灰黄色浓雾组成的世界中。  路听琴茫然向四周看去。  重霜跪在不远处,见结界消失,快速站起,向路听琴跑来。  嵇鹤的动作比重霜更快。他丢出剑鞘,用气流托着,让剑鞘稳稳挡在重霜身前,自己轻轻一绕,避开玄清道人,停在路听琴身边。  “说什么悄悄话,不带我一个。”嵇鹤单膝跪在路听琴身边,掐了一把路听琴的脸。  “师兄!”路听琴捂住脸。在玄清道人和重霜面前被掐,他莫名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你受伤了吗,全身都是血。”  “呵,没事,不全是我的,”嵇鹤厌恶地扯了扯衣衫。“这衣裳我穿得快烦死了,等出去立即就换了,一个时辰一件!”  嵇鹤说完,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天。  昏黄的浓雾中,隐有气流涌动,吹来异样的气息。  嵇鹤转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那两个家伙差不多要回来了,下一轮带不带小五?”第33章   嵇鹤话音刚落, 上空灰黄浓重的雾气之中, 两道细长条的暗影分别从两个方向接近众人所在地。 21  嵇鹤“啧”了一声, 驱使宝剑归位,踩着剑鞘浮到半空中。  “冲这么猛是想干什么, 停下!”嵇鹤厉声喝道。  听到呵斥, 其中一条暗影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啸,一颗长角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 对嵇鹤露出阴森的利齿。  路听琴看到这颗头颅的样子, 赫然从地上站起, 灵绳一出, 将重霜捆缚住拽到自己身后。  半空中从浓雾中探出头的生物有着银青色的鹿一样的角,灰色的兔一样的眼。随着接近, 这条生物露出细长的、布满鲤鱼般鳞片的身躯,张开四爪,在昏黄的雾气中, 神圣而威武。  这是龙!路听琴上前一步。  路听琴一直知道此间世上有龙, 但听说过、心里知道, 和真正见过是两码事。  在他的印象里,药师谷的龙筋像条散热的赤红粗绳子,祖师斩龙的故事仿佛遥远的传说, 整天在眼前晃的龙崽子,说是人龙混血, 更像是心思太过细腻的青春期少年。 第33章 两条龙同时激烈摇头,“不能说。”  “你们还有同族在陆地上吗?”路听琴问道。  两条龙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能说。”  “这样吧,等破了阵,我说服师弟送你们回家,如何?”嵇鹤懒洋洋插嘴道,轻拍路听琴的肩膀,“你们带路就是了,什么都不用说。”  “弟,这个好啊!”龙海猛点头,“叔不让我们说话,但没说不能这样。”  龙江舔了舔嘴唇,嘴角逐渐咧了上去,下一瞬回过神,眼神变成死鱼眼,“不太对,叔嘱咐过,让我们完事了直接回去……”  路听琴叹了口气,感觉再跟龙江龙海对话下去,智商都要被拉低。  这两条龙只有变成青年状态不说话的时候还算能看,其他时候完全不行,需要回炉重炼。  路听琴揉了一把重霜的脑袋。同样有龙血,路听琴庆幸重霜倔是倔了点,好歹不傻。  他手刚伸向重霜的头顶,重霜立刻微微弯身,让自己的头位于路听琴合适搭手的高度。  “师尊,阵法有异,早探为好。”重霜趁机建议道。他迫切地想丢下所有人,让他和路听琴能单独相处。  龙江听到路听琴的叹气,“啊”了一声,身子前倾,想抓路听琴的衣摆。  “美人,别叹气,玄清门太穷酸,你是不是待的不开心,破了阵就跟我们走吧。”  “穷、酸?”嵇鹤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狠狠吐了出去,“龙宫那点家底,四海加起来都不够我塞牙缝,还能照顾好我师弟?你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自己身上的皮筋,抽出来还能卖几个散钱。”  玄清道人拍了拍手,打断了所有的话音。他温柔地对路听琴招手,让路听琴不用搭理二龙,回到自己面前,“鹤儿,跟听琴讲你的发现,然后让龙江龙海说明白。”  嵇鹤瞪了一眼二龙,对路听琴道:“这阵中到处是浓雾,寻不到边界。师父和我与二龙汇合后,把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做为中心,让灵蝶向四周探测。本来什么都没发现,差不多在重霜和你进来后,灵蝶有了回应。”  “它感应到同时有七个地方产生异状,”嵇鹤道,“师父和我守着你,二龙各自寻了一个方向去探,他们现在已经探了四个,剩下的轮到我们来。”  “探到什么东西?”路听琴问。  “雕塑,”龙江把自己抽长成青年模样,慢悠悠地说道,“巨大的雕塑,比我们拉到极限的身量还要高,蒙着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找到这边也是,很大,看不见!喷水喷火都没用!”龙海挥了挥拳头。  嵇鹤说:“四个都是这样,剩下的估计也是如此。七处雕塑的中心点,还出来了一个东西,我们正要去看。”  “龙江龙海确认剩下的雕塑,我们去中心点,”路听琴询问玄清道人的意见,“师父,这样如何?”  玄清道人笑着点头。  “我想和美人在一起。”龙江无精打采地说。  嵇鹤双手抱胸,站到龙江面前。  他们都是精瘦型、面目精致的青年。一个蓝衫带血,一个银发如瀑,各有各的风姿。  只要不开口说话。  路听琴用手堵住重霜的耳朵,带着重霜往玄清道人的方向走。  嵇鹤对龙江抬起就是一脚,“蠢货,滚吧。”  龙江嘟嘟囔囔地和嵇鹤吵了一通。随后,两声悠长的龙吟响彻天地,银青色的双生龙盘旋向上,以玄清道人的灵蝶为指引,奔赴未确认的雕像。  一只蝶飘忽在空中,往中心点飞去。嵇鹤看了路听琴一眼,腾空而起,追着灵蝶而去。  路听琴正要运转轻功,被玄清道人拦下。  玄清道人拿出一张白色的小纸船。纸船迅速变大,幽幽浮在路听琴脚下。  “听琴,省着点力气,你和重霜坐这个。”玄清道人眨眨眼。  路听琴不愿拂了玄清道人的好意,坐进纸船。重霜见路听琴坐稳,对玄清道人施了一礼,迅速窜上船,坐到路听琴对面。  纸船虽说宽敞,也就容两个人。重霜身高已经抽长,坐下来,膝盖几乎要碰到路听琴。重霜绷紧了膝盖,不敢让自己的身体主动碰到路听琴,尽可能往后缩着。  “你随意。”路听琴看出重霜的局促。  重霜听话地松下来,膝盖碰到一点路听琴的腿,立即过电般收了回去。他想给路听琴留出最宽敞的位置。  纸船往前飘去,玄清道人轻如柳絮地跟在后面。四野俱是昏黄的浓雾,他们是雾气中一抹突兀的,在不见天日的迷阵中,跟着一点冰蓝色的亮光,寻向迷雾深处。  灵蝶在一片荒芜的空场停下。嵇鹤看上去已经在场上绕了很久。  看到纸船停下,嵇鹤扬声问道:“师父,有什么阵与七星相关?”  灰黄的地面上,七个石碑立在七个方位,石碑漆黑光滑,顶部呈尖角状,没有刻字。  路听琴跳下船,手指抚摸石碑的纹路,忽然,他注意到七座石碑的中心处,神情一凝。  嵇鹤说:“看石碑的位置,应该和二龙发现的雕像对应。这里是七座雕像的中心,按理说,石碑的中心也应该对应一个什么,但现在空无一物。”  玄清道人走近,他的灵蝶在石碑中心飞了一圈,点点冰蓝色的光点洒落,隐没在昏黄之中。  “这不是与星斗相关的阵法,”玄清道人说,“石碑理应有阵眼……我感到了什么,但不清晰。”  路听琴蹲在石碑中心,听到嵇鹤与玄清道人的话,眉头微蹙,对重霜道:  “重霜,你看看有没有异处。”  重霜眯起眼睛,他隐隐从迷雾中看到了什么东西的轮廓,但不能确定。听到路听琴的话,竭尽全力调动体内的灵觉,试图透过地面漂浮的雾气,看到更多的东西。  重霜的额头渗出细汗。“师尊,我看到一块圆坛,上面似乎有模糊的纹路。”  路听琴没有再追问。“师父,我想看看雕像,行吗?”  “当然。”玄清道人说。  这一次,纸船加快了速度,以石碑为导向,飘向最后一个没有被二龙探查到的雕像。  隔着很远,路听琴感觉一股深重的气息在雾气深处涌动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座顶天立地的黑色塑像,静默地伫立在昏黄里。  随着纸船的接近,路听琴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甚至泛起丝丝疼痛。他凝神屏息,没有察觉到黑雾的异状,疑心是心理作用。但疼痛愈发加剧,胸口的玉牌似乎感应到什么,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师尊,不舒服吗?”重霜第一时间发现了路听琴的异样。  “你们看到了什么?”路听琴对重霜摇头。  路听琴的目光穿透雾气,紧紧地盯住这雕像。他冰凉的手指搭上心口,想压制住疼痛,平复心跳的速度。  “雾气,好像有两个伸出来的东西。”重霜瞥了一眼雕像,眼神不敢再离开路听琴。  “浓雾笼罩的雕像,什么都看不清楚。”嵇鹤快步走到路听琴身旁,“你哪疼,魔气又发作了?”  “听琴,放松。”玄清道人的指尖,搭上路听琴的手腕。  路听琴茫然地看着雕像。  路听琴的眼中,这座漆黑的雕像清晰明了——  与龙江、龙海一样,这座雕像同样是一条路听琴在彼世便熟悉的生物。  它有着狮子般的身躯,修长的脖颈,邪恶而狰狞的头颅。它粗壮的尾巴上布满尖锐的倒刺,背部展开两双巨大的羽翼。  这是龙,黑暗而狂野的另一种龙。  “师父……其他的雕像,也让我看一眼,可以吗?”路听琴缓缓道。  魔龙双目紧闭,路听琴想探究它的面部,刚一仔细看,就感到一阵眩晕。他不得不合眼休息,心中盘旋着方才在石碑中心看到的东西。  众人眼中或模糊或空无一物的石碑中心,在路听琴眼里一目了然。  他看清重霜说的圆坛,看到了上面的字符。  那是一句古英语,翻译过来大意为:透过遥远的时光,与我相遇。第35章   “听琴, 你心源中的魔气不稳, 尽量不要动用灵力, 用灵力护住心脉。”玄清道人的手覆在路听琴胸口的玉牌上, 以玉牌为媒介,帮助路听琴疏导心口的不适。  “雕像跑不了, 那两条傻龙看着呢。你歇好了我们就过去, ”嵇鹤盯着路听琴, “别瞎折腾,知道吗?”  重霜跳下纸船, 把位置留给玄清道人看诊。他听到路听琴的不适由魔气引起,脸登时失去了血色,半跪在纸船边,不断回想问道台上他祭出的那一剑。  彼时重霜在黑暗里走投无路,想用驱魔剑符揭露路听琴身染魔气之事, 博得一线转机。现在, 路听琴每一次蹙眉, 每一下脸色苍白的闭目歇息, 都像一把利刃割开重霜的心脏, 让他不敢抬头,自觉无颜面对路听琴。  路听琴察觉到周围人的照顾, 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轻声谢过玄清道人的帮助, 再次凝望昏黄中庞大的雕像, 思索着那句古英语背后的含义。  这片大陆不该出现古英语。  路听琴根据密室中的书册, 推断玄清门位于神州浩土的西南边。  如果这片大陆诞生了有着日耳曼语族特点的古英语, 也应当有孕育了印欧语系中印度语族的土地,即类似南亚的地方。神州浩土的西南方位算是陆地边缘,多少应该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但路听琴没有在任何讲风土人情的书册上,见到明显是外来输入的事物。  玄清门内的建筑一派古风古韵的仙家气息,嵇鹤的用度再奢侈,也没有与西洋相关的舶来品。出了玄清门,一路西行到无量山,路听琴途径的数座村落小镇,都是古朴而纯粹的民俗风情。砖瓦瓷雕的配色、屋檐楼宇的形貌,就算与中原的习惯不同,也出不了路听琴熟悉的范畴。  这片大陆的功法异常繁盛,有飞剑、符箓、妖鬼、炼器……所有路听琴读过的功法,都源自本土。除了仙门,还有诸多使刀弄枪的武学流派,但没有武僧。  没有……武僧?路听琴眨眨眼。  他刚刚意识到,这片大陆没有信仰教义的僧人。民间将仙门之人奉为神,祭拜切实有名字的大能,相信得道的修真者能庇佑一方。在寿西古镇的庙宇里,就摆着玄清道人和人皇的香火。此外,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送子神、土地神等功能性的小祠堂。  没有外来传入的神佛信仰,这片大陆应当是封闭的。  路听琴下意识地望向玄清道人,想询问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路听琴想问玄清道人知不知道魔龙或古英语,这片大陆有没有外来输入的东西,一张口,有点卡壳。他怕问错了话,让嵇鹤觉出异样。  路听琴在玄清道人鼓励的目光中,简单地问了一句:“师父,海的尽头是什么?”  密室的书册中,记载大陆的周边全部是海,没有修道者成功探访过尽头。如果有魔龙的存在,海的尽头必定有另一片大陆。  玄清道人温声说道:“是屏障。”  这不算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神州浩土每一个听说过大海的小孩都问过这个问题。  玄清道人知道路听琴内里来自异世,详细地说道:“我的好友天枢年少时好奇过此事,他修道有成之后,立刻动身去寻找天与海的尽头。他到了海的尽头,发现了一道弧光,穿透弧光之后,空气渐渐粘稠。他再往前走,逐渐难以呼吸,不愿意就这样停止,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向前冲去……”  玄清道人顿住,想到友人归来后颓丧的模样,叹了口气。  “师父,别卡在这里,然后呢?”嵇鹤第一次听到玄清道人说这些,追问道。  玄清道人说:“再然后不止是呼吸,他全身的血流和经络好像被抽干堵塞住一样,躯体干瘪凝固,难以移动。在这九死一生的时候,空气突然通畅起来。他兴奋不已,以为自己活过来到达了新天地,结果眼前看到一道弧光。”  “……最开始的那道弧光?”路听琴沉声询问。  “对,来时的弧光,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穿透弧光前的位置。此后,不论怎么尝试结果都一样。不少修道者听说后赶来尝试,都折在了弧光前的风暴或海怪里。到最后,仙门将这道大海尽头无法穿越的弧光,取龙族的称法统一叫做‘屏障’,劝告诸君莫要尝试。” 第35章 “坚持。”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路听琴这一次的传音用了鬼修的功法,与龙族秘法一样,声音直接在重霜的灵魂深处响起。“这是千年前的龙王,你我暂时难以对抗。宁心静神,感受我的力量,不要跟从任何低语,耐心等待,龙的力量将要告竭。”  路听琴顿了顿,补充道:“重霜,你要信我。”  巨龙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兼顾有盘桓的黑雾引诱心神。路听琴对这种折磨一回生二回熟,在玉牌的帮助下,已经能熟练忍痛,行使力量。  但重霜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路听琴担忧重霜被勾起偏激与黑暗,再次一条路走到偏。  黑雾与巨龙的低语中,重霜神情扭曲。他死死将脸埋下,不让路听琴察觉到自己的表情。  重霜经受了路听琴曾经经受的东西。  无数碎语纷飞着,激荡起重霜心中的负面情绪。那些声音重叠着说道:“他害了你……他要杀你……他在欺骗你……”  重霜一瞬间控制不住,双眸露出恨意。  “不……不……”重霜咬破嘴唇,在血腥中保持意识。  路听琴心中一悲。他听到这声不,就在心中做好了准备,等渡过这一关,面对一个更麻烦的重霜。  “师尊如何……我……亲眼来看……”重霜继续道,挪动膝盖,转动身躯。  夜空和海面之间,重霜浮在半空,压抑着身体因痛苦产生的颤抖,对路听琴跪拜。  黑金色的巨龙发出怒吼,庞大的身躯游动着。路听琴察觉到,巨龙的力量正逐渐失去支撑。  巨龙本身便是残留至今的一抹气息,无法动用更多的力量。  “吾只能劝告至此,好自为之……无尽的力量依旧属于汝。以此为证,去南海龙宫,我忠诚的臣民们将臣服于汝,亦如服从吾。”巨龙用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磅礴的龙吟,吐出金色的残片,冲向重霜的脖颈。  这道残片融化在重霜后颈的皮肤上。重霜大声呛咳起来,捂住喉咙。  路听琴的手带着灵力残留的冰冷,摸向重霜的喉咙。  重霜仰头,对路听琴露出脖颈,让路听琴能更方便地伸手。  “疼吗?”路听琴轻声问。  重霜的眼中尚且带着刚才痉挛中溢出的泪水,听到问话,努力摇头。他张口,嗓子中一阵刺痛。  重霜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露出绝望的神色,那里长出了一片鳞。  夜空崩落成黑色的碎片,浪潮逐渐平息,巨龙的身影渐渐淡去。  重霜的身影与路听琴下坠,落到坚实的白骨路上。一只守在附近的灵蝶感应到动静,瞬间扇动着翅膀,停到路听琴心口。  玄清道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忧虑:“先不要动,听琴。”第37章   玄清道人的灵蝶停在路听琴胸口处, 化作冰蓝色的灵流,融入路听琴胸前的玉牌。  玉牌的灵力得到补充,温润地滋养着路听琴的心口。  方才黑金色的巨龙释放出黑雾,路听琴怕重霜被黑雾扰乱心智, 一直专心致志替重霜压制。现在见到玄清道人, 路听琴松了口气,后知后觉感觉到不适。  路听琴环顾四周, 发现自己身处无量山内。他的身后是一片石山,身前是一条碎骨铺就的路。  玄清道人站在白骨路中间,曲起右臂在身前,指尖交叠, 仿佛拈着一支没有形体的花。灵力从玄清道人的指尖溢出, 改变着无量山妖兽尸身堆积、血流遍地的状态。  天空中御灵罩的光芒若隐若现;闪着荧光的灵球像雪花般落下,吸收空气中的血腥气;冰蓝色的灵蝶在灵球间飞舞, 落在四处散落的妖兽残躯上, 让破损的躯体细沙般崩落, 长眠于无量山的白骨堆中。  路听琴有些愣神。他看着飘落的光球、飞舞的灵蝶, 和像是被洗刷过一遍的白骨地,觉得玄清道人将本是尸山血海的地方,净化成了某种观光盛景。灵蝶甚至催生了土壤深层的种子,几株植株从白骨缝隙钻出,开出紫色的小花。  “你们触碰到阵眼后, 我、鹤儿、二龙被弹出了古阵。大量的魔气涌出, 零星有一些突破了罩子落到外界, 鹤儿去追踪魔气,我简单收拾了这里。”  玄清道人说道,温润的眼眸望着路听琴,显出关怀的神色。“听琴,你在阵中也遇见了魔气,对吗?”  “嗯。”路听琴感觉自己的衣角一沉,低头看去。  两条一模一样的小青龙,缩成细长娇小的模样,左一只右一只咬住路听琴的衣摆。  眼睛下垂一点的龙江咬着衣裳模模糊糊叫着:“终于出来了,我们等得好苦,快等到褪皮了。”  龙海声音洪亮,摇头摆脑,“弟,抓到公主了,我们走!”  “离我师尊远点!”重霜忍无可忍,手握成诀。两道灵绳飞出,利索地绑住两条青龙,拽着青龙往后,逼他们松开路听琴的衣裳。  “你小子……”龙江扭动着变成青年模样,挣破重霜的绳索。他冰冷的淡灰色眸子望向重霜正要发怒,忽然哑了声音。“哥,你瞅瞅。”  龙海反应慢了半拍,没有变形。他被重霜的绳索锢住,愤怒地嚎叫着,没有搭理龙江的话。  龙江一把抓起折腾的迷你小青龙,伸出手臂,将哥哥戳到重霜喉咙前。  “这这这?”龙海顿在了身形,蛇一样前探身躯,快要将眼睛杵到重霜的喉结上。  重霜的喉结出有一片金色的龙鳞,在日光下反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说道:“师父,我们在阵中遇见了一条黑金色的巨龙,他称自己是南海和大陆的王。他的龙身很奇异,尾巴粗壮有力、布满倒刺,尾巴尖向外散出魔气。”  “应衍?他还没死……我知道了。先前追溯的魔气源头,都在近百年前,没想到与应衍也有关,这件事我会去查。”玄清道人沉思,为路听琴解释道:  “先前说这里是古战场,无量山是南海龙宫北上占据的第一处据点。这里曾经很繁华,龙族过来后都变成了废墟。应衍是南海上一代龙王,他得胜后,位置没坐稳多久,前代人皇便卷土重来,与他战了最后一场,最终同归于尽。”  路听琴从书上以及师兄们口中听过人龙之战,有些弄不清楚时间。“厉师兄药师谷里那条是什么时候的?”  玄清道人笑道:“那是之后的事了。南海龙宫争霸失败,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之后,北海东海联合又闹了一场。当代人皇牵制住南方,我北上。现在你看到的那根筋就是当时折腾得最欢的一条,三三说你在药师谷住过,怎么样,挺暖和的吧。”  玄清道人的微笑高深了几分,对龙江龙海道:“那边的小龙,我知道你们想带听琴走,但走之前得告诉我要去哪,否则我会一路跟去,与你们的长辈会一会。”  路听琴身上莫名有点冷。  龙江龙海感受到清晰的威胁。龙海嗷得一嗓子:“我不会说的,战就战!现在就来啊!”  龙江疯狂摇头,刷一下变作小龙,慢悠悠地绕着玄清道人转。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龙江懒洋洋道,他尾巴尖变成一条直线,指向重霜的喉咙,“再说了,你要再过来杀我们,何不先杀了这个?这是条杂血。”  重霜脸色一变,捂紧喉咙。他的嗓子仍有干哑,说起话来每一句都感觉到疼。“师祖在上,弟子绝无欺瞒之意,弟子……”  “重霜,起来吧,”玄清道人温声打断道,“鹤儿和我说过,你是个可怜孩子。我与龙并非不共戴天,杀的是为非作歹之徒。你安心修炼就好。这鳞片是阵中所得?”  路听琴见重霜沙哑难言,替他答道:“阵中的黑龙做的,先前没有。”  “美人,既然如此,你带着这杂血跟我们一起走吧。”龙江对路听琴道。  路听琴听到问话,沉默地注视着龙江。  路听琴的目光下,龙江银青色的脸先是发红,而后转青,左顾右盼地在半空中晃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这片鳞有问题,黑龙说得之能接管南海,龙江知道内情。”  路听琴察觉到龙江对重霜态度转变得太过异常。龙江先前提到杂血时语气不屑,之后邀请二人同去时又带着僵硬和惧怕。  路听琴琢磨着,龙江龙海作为某个龙宫的代表出现在此处,又不说出来意,应当是得到了某种信息,来探查此阵出现的东西。  龙江龙海张口闭口叫着“叔”,应当是龙族某个大人物的子弟。派出这种好骗又出身良好的小龙出来探查,说明这个阵的信息重大,而且只在高层流通不能外传,阵中有一定危险但是不会致命。  龙江惧怕的、一定要带到族内的信息……  这枚金鳞真是黑龙所说的,能够接管南海的证明?  玄清道人对路听琴简单地传音道:“接管南海?放屁。”  师父,不对吧?你化成了贵公子的模样,怎么能说脏话!路听琴微微瞪大眼睛,惊恐地看向玄清道人。  玄清道人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如玉般的手指伸出,轻点在重霜的喉结处。他的指尖在金鳞上微微摩挲,半晌后收了手。  玄青道人再次曲起手臂,面向二龙手指摆成拈花状,指尖冰蓝色的光芒凝聚着。  “龙江、龙海,我最后问一遍,你们是哪个龙宫?”玄清道人微笑道。  “东海!”龙海一哆嗦,屈辱地闭紧眼睛。  “南海。”龙江平淡地回答道,细长的身躯僵成一条直线。  “那不巧了,我曾立下誓言,若见南海之龙,必定……”玄清道人话说到一半,顿了顿。  “南海是不可能的。”龙江颓废地蜷成一团细龙卷。“东海,我们是东海的良龙……不杀人不偷鸡,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龙神作证,我说假话立刻被抽筋扒皮。”  “可以,我们去。”路听琴无语地看向龙江,颔首道。  路听琴的首选目标就是去东海、其次找北海碰碰运气,轻易不去南海。如今龙江龙海算是撞上门来。  路听琴心情舒畅。他看向重霜,想到这孩子马上有机会化形,自己能解下一大重担,神情温和了不少。  重霜直到现在还受不得路听琴的柔和,被路听琴一看,顿时脸皮变红、七窍冒烟。  玄清道人关注着路听琴的神情,心中感到异样。他微微皱眉,没有立即开口,轻拍手掌,吸引回路听琴的目光。  “需要我一起去东海吗?”玄清道人道。  “不用。”  路听琴、龙江龙海一起开口。重霜的内心想着同样的话。  路听琴不愿打断玄清道人的行程,凡事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龙江龙海恨不得马上冲出御灵罩,和玄清道人的距离隔开半块大陆;重霜只想和路听琴单独待着,人越少越好。  玄清道人站在漫天飘落的灵光中,有些萧瑟。  “好吧,我去寻些老友,探查应衍的话和魔气的源头。听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但不排除有个别状况,你此行务必小心。”  “明白。”路听琴点头。  “关于你要做的事,稍后我再叮嘱几句。不过现在你大概也不想听我这种老人家说话……”  “……师父。”路听琴无奈道。  重霜怒瞪二龙。看什么看!师尊也是你们能看的吗!  这两条龙得知路听琴会跟着出行之后,就开始绕来绕去在空中游动,眼睛黏在路听琴脸上。现在,见到路听琴睫毛微颤、对玄清道人淡去了寒霜的模样,更是游得快了无数倍。  玄清道人笑了笑,拿出自己的传音符,指尖轻点。  传音符马上亮起温暖的荧光,像是有人一直在守候来信。一道清亮的声音从那边急切响起:“师父!小五呢小五怎么样了你之前说他们还在阵里没出来,现在呢?”  玄清道人温柔的目光鼓励着路听琴。  路听琴深吸一口气,唤道:“大师兄。”  传音符那边的话音顿住,发出一阵子衣料摩擦的声音。  路听琴凭借对叶忘归的印象,总觉得这人在紧张地搓脸。  突然,一声奶音传来。阿挪呜呜咽咽地叫道:“听、琴,听琴,听琴——” 第37章 重霜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黝黑的眼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还记得要在路听琴前保持冷静恭敬的模样,使劲绷着嘴角。但他太雀跃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声音都带着笑。  “是,师尊!”  重霜刚要开口,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望向路听琴,“弟子先前愚钝,没能向师尊请教无情道,而是在太初峰学习了归元道。我向师尊汇报归元道的心得可以吗?”  “无碍。”路听琴示意重霜继续。  路听琴不在意重霜到底学的哪一门,相反他还挺庆幸重霜学的是归元道。要学了无情道,叶忘归还真教不了。  虽说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对重霜而言,玄清门的筑基是他漫长修行道路的开始,路听琴按照自己的习惯,想将“领进门”这个过程做得更扎实一点。  路听琴刚跟叶忘归讨论了教学,现在突然有了兴致,决定从各方面听一听重霜修行的特点,结合化龙后的龙族天赋,帮重霜梳理出一份教学计划出来,交给叶忘归参考。  到时候,将重霜交给叶忘归他也放心,不枉他们师徒一场。  “禀师尊,弟子当前学到真元卷。卷中讲经气上行……我的理解是……”  重霜心跳得快极了,琢磨着措辞,说着自己最领悟最深的内容,希望能在路听琴面前博取一个好表现。  师尊问他这个问题,一定是想给予指导的意思。重霜感到自己在梦中,上天赐予了师尊与他解除误会的机会,师尊又不计前嫌,愿意重新对他指导。  “再讲一讲你修行的习惯,”路听琴问道,“何时内修,何时用剑。”  路听琴根据重霜的话,心中对重霜的修行有了大致分析,开始考虑排出具体的修炼时间表。  路听琴琢磨着,等重霜正式进入太初峰后,就将教学计划给叶忘归参考,时间表给重霜。以此为基础,再结合叶忘归的教导、玄清道人引入山门的藏书,重霜未来在太初峰的修行,应当是一片坦途。  “弟子卯时内省,而后练体术外功……”重霜努力沉下声音说道。他说着说着想笑,嘴角咧着,又有点想哭。  重霜的心飘飞着回到孩童时,那时他刚入坠月峰,参加过一次全门的讲习会。  讲习会上,他听到太初峰的弟子对叶忘归汇报修行内容,以为每个师尊都会问这些。重霜怕路听琴问自己时自己露怯,就在内心不断做着演练,准备用最完美的姿态向路听琴汇报。  现在他终于也能跟师尊说这些了。  “对不起师尊,我失态了。”重霜抹了把脸。等这趟远行之后再回到山门,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成为坠月峰的弟子了吧。  “继续,讲一下你对妖修、剑修、法修的理解,说出异同之处。”路听琴一心多用,没有注意到重霜的神情。  路听琴一边听着重霜的话,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根据既有的经验,推演以重霜化形后的状态,该以什么样的节奏修行、如何分配比重。  不知道太初峰能不能腾出一间单人的弟子舍,路听琴推演中,一瞬间想了下这个问题。  重霜做了太久的人类,化形后必定会有不适应的过程,每日最好有固定的时间让他保持龙型,如此才算功夫没有白费。等进太初峰后,他会和叶忘归建议这一点。  路听琴大致整理出思路后,从乾坤袋内摸出在寿西古镇抽血时的桂花抹额。“用这个遮住喉咙。”  “是。”重霜接过抹额,闪亮的眼神沉寂下来,他摩挲着触感光滑的抹额,慢吞吞地往喉咙上系。  就像在一场美梦中苏醒,路听琴洁白的抹额让重霜忆起自己是肮脏的半妖。就算路听琴愿意接纳他,他自己不想脏了坠月峰的土地。  “你不喜欢?”路听琴看了他一眼。  “不,怎么会!”重霜立即道,“我只是……不愿让师尊的东西沾上妖鳞。”  妖鳞?重霜怎么还没绕过弯,不能接纳自己是半妖。路听琴有些头疼,劝说道:“这不是污浊的东西,既然长在你身上,你需要接受。”  重霜系好带子。他感受着自己脖颈处的皮肤与路听琴的绸带相接触,就好像路听琴在抚摸他的脖颈似的。他点头,轻声道:“是。”  路听琴严肃地说:“重霜,我们此行去东海龙宫,一为探听这片金鳞的内情,二为寻龙族助你化形。你诚实跟我说,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化形的过程坎坷而痛苦,如果重霜有犹豫,路听琴必须让他坚定信念,才能成功。  重霜道:“……弟子,弟子不敢欺瞒师尊。”  “你不愿化形?”路听琴道。  “我……愿。”重霜愧疚地低下头,“是弟子魔怔了,一时抗拒成妖,难以接受化形。师尊说过,需要龙血治愈魔气,弟子活到今日全靠师尊,必将全力以赴、完成化形。”  路听琴面若寒霜,还是觉得不对,“如果我不需要龙血呢,你就不化形了?”  重霜惊惶地看着他,“师尊?”  “假设。”路听琴道。  重霜松了一口气,迷茫道:“我不知道……化形之后,我并非人、也并非龙。师尊与各位师伯愿意收留我,我又真的有资格留下吗?不留下,我又能去哪呢?”  路听琴没有立即回答。他听着也有点茫然,这种心理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他的专长。  “你不化形就会死,”路听琴道,“你现在担忧的事都是能克服的东西。只要能活,就要努力活下去。”  路听琴说完,一阵沉默。重霜的问题不难解答,只要他化形成龙观念改变,自然能发现新天地。反倒是路听琴自己,在生存的问题前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玄清道人说,他好像舍了命也无所谓,要帮坠月仙尊完成愿望似的。  这话没错,路听琴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不是出自什么大无畏的精神,只是单纯地找不到方向。  他本来就是一缕异世的魂魄,在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的,总有种路过此地,完成了任务就可以走的感觉。等重霜能拨正轨迹、坚韧又茁长地活下去;等玄清门欣欣向荣,师兄们与自己消除了误会,愉快地度过一段时间……  等这具身体魔气发作、救治不得,离去就离去了。毕竟坠月仙尊的魔气根深蒂固,在原有的时间线也早早堕魔。认识他的人就算伤心,漫长的时间后也会走出去。  如果能活下来,路听琴会去尽力感受这个世界。如果他的灵魂离开了寄存的躯体,好像也没什么。路听琴想到此,并不恐惧,甚至有一丝期待:到那时,他能回到熟悉的世界,看一眼课题的进度、看一眼便利店前喂了多年的猫吗?第40章   白色的纸船在云海间穿行。  路听琴不再与重霜交谈, 端坐在纸船上闭目养神。他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 心神悠悠下坠,落到一个梦境里。  怎么又是梦?路听琴在梦中迷茫地眨眼。他不是多梦的人, 自从来了异世总容易做梦, 每每醒来都跟没睡似的。  这次的梦中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湛蓝的天际下白云卷舒, 仿佛坠月峰上见过的蓝天。  路听琴发现“自己”骑在一匹毛发油亮的黑色骏马上, 不时甩出马鞭, 让骏马在草原上飞驰。  “驾!”路听琴看到“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攥着缰绳,手腕处露出一截带着黑曜石袖扣的白衬衫。  黑曜石袖扣?这闷骚的装饰不是我的风格啊……我梦到谁了?路听琴仔细看着白衬衫的袖口。  路听琴在前世除了手表,不会用任何配饰。他穿的最多的是各种格子衫, 每次都和研究所里的同门撞得惨不忍睹。外出参会时他有几件高定,旅游和居家时怎么舒服怎么来。  “师尊,小心!”突然,路听琴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声呼喊。  这是重霜的声音。路听琴和重霜打了好几回合交道,依然没法对重霜的黑化程度放心,总担心重霜什么时候又黑了。  他听到师尊两字下意识汗毛倒竖, 想回头看。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躯, 挣扎间意识晃出了身体。  路听琴在半空中瞪大双眼。  他看到黑马在剧烈的拐弯中,前蹄触到草原中一处凹陷的土地。它受了惊,前蹄高高昂起, 发一阵嘶鸣。  另一匹通体洁白、更为温顺的马被主人驭使着从后赶上。白马的主人控着马绕在黑马身边, 对黑马大声喊着什么。  黑马注意力被分散, 前冲的态势一缓。黑马的主人抓住机会,不断安抚着马,最终马匹平静。他翻下身,晃了晃,坐在了草坪上。  白马的主人见此大惊,跳下马跑过来,“师尊,没事吧!”  这是重霜,还是路听琴在上次梦中见过的青年状态,但更成熟、眉眼更平和。  他中等长短的黑发已经留长,随意扎在脑后。穿着一身上黑下白的骑装,配中筒黑靴,显得英姿飒爽。  黑马的主人、被唤作“师尊”的人,是路听琴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他眉眼冷漠,看着重霜跑近,眼神中笼着淡淡的阴郁。身着带袖扣的白衬衫、黑马裤与皮靴,正不耐地揉着自己被缰绳磨破的手。  他的脸比路听琴上次在梦中看到的更为沉稳,保养良好的眼尾有极淡的细纹,显示出岁月的痕迹。  这是四十岁左右的“自己”,和三十岁左右的重霜!  路听琴的意识向上飘去,朦朦胧胧地看到重霜极度紧张地跪在“自己”身边,听到断续的对话。  “师尊,让我看看手行吗,我带了应急的药膏……待会还是换回来吧,我骑黑马。”  “我允许你跟过来了吗,滚。”  “师尊还是多歇歇,现在没灵力,身体比不得以前……弟子该死!不说了不说了,师尊赏光坐我外套上行吗,地上潮。”  “……行了,停下。下午的议程说一下。”  “是,师尊!今天下午的开幕式原定两点半开始,我们现在……”  路听琴被青年重霜的狗腿和卑微糊了满脸,他感到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又不敢相信。他的意识晕乎乎地在黑暗里浮沉,不愿意醒来,想再回到那片草原上看一眼。  空气似乎重新流动了,路听琴感到风吹过自己的脸颊,听到鸟鸣声声和若隐若现的嘈杂人声。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异世,这是玄清道人隔绝冷气的罩子消失,纸船落了地。  路听琴叹了口气,睁开眼。他身处一片落光了树叶的桃树林中,少年模样的重霜安静地站在船边等待着,手指掐出障眼法阻止路人对此的窥视。  见到路听琴睁眼,重霜立即道:“师尊,我们已在莲州城外围。城里人多眼杂,弟子恐怕师尊会不适应,可以再歇会。”  “不用,”路听琴自觉睡过头,有点丢脸,“帷帽给我。”  重霜早有准备地递上白纱帷帽。  路听琴接过帷帽戴好,看着重霜的态度,怎么看怎么觉得和梦中的青年重霜相似。他哂笑一声,自嘲沾了坠月仙尊的光,到异世还感受了一把“师徒情深”的贴心服侍。  白纸船感应到重量的变化,在路听琴与重霜下船后自动缩小,化作一个光团浮在路听琴身前,像是在带路。  路听琴跟随光团,走近他来到此世见过的第一座城池。  这是一座依山靠海的城,高耸的城墙好像由一整块山石劈造而成,城墙上刻画着密密麻麻的巨型符文。城墙后可见一座丘陵大小的山,山顶上有一座站在莲花宝座上的巨大立像,面朝海水的方向。  立像刻画着一位长须老者,眼神平静而睿智,仿佛拥有无尽力量,能震慑群龙、荡平海啸。老者一手伸出成拈花状,指尖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蝶。  “重霜,你看到造像了吗?”路听琴不动声色地问道。这造像的姿态让他觉得很熟悉。  “禀师尊,弟子看得有点模糊……啊,是祖师,原来祖师在此斩的七龙!”重霜兴奋地往前几步,转头对路听琴道,“师尊稍等,我去等录入路引。”  路听琴:“……去。”  玄清道人到底多大了,他保持着美少年的样子不会哪里觉得奇怪吗!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怀着朝圣的心态,像一只小鸟快活地向城墙蹦去。蹦了两步,他记起在路听琴面前要守规矩,改成了每次迈步间距都相等的沉稳步伐。  城门分三道门,正门是官路,如果没有要人出行就会常年紧闭。其余两道侧门一道走商贩,一道走平民百姓。修士的登记处在城门之上,凡是修真者入城,都要经过刻有密集符文的墙头。  路听琴看着墙头和重霜的背影,脸色忽然一变,他对重霜传音入密:  “重霜,回来!”  重霜停住步伐,转身就要往路听琴身边走。但是晚了一步,他刚才迈出的一只脚踏入城墙符文的感应范围,瞬间所有的符文绽放出血色光芒,半空中传出一声短促的尖啸。  “妖物!”守城的士兵举起长矛,迅速结成小队。  看见血光,排队入城的商贩和平民大乱,有胆小怕事的骑上驴就往城外跑。一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正在土路上玩蚂蚱,被母亲紧紧搂在怀中。 第39章 “想什么呢, ”陶晚莺戳了一下路听琴的脑门。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路听琴的脸,发现多年不见,自己年轻的师弟身上多了些活人的气息,“走吧,师父在顶层有专门的房间, 我带你到门口,就不进去了, 省得他一见面就啰嗦个没完。”  陶晚莺冲重霜摊开手, 调笑道:“小宝贝,把你师尊的帷帽拿出来吧?楼里虽然人不多, 还是有几个。你师尊带上帷帽, 知道他长什么样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开不开心?”  重霜一股热气蹭地涌到脸上, 脸爆红。他哆嗦着手从包袱里拿出刚才收好的白纱帷帽, 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呈给路听琴。  自路听琴变化以来,重霜观察着路听琴,心中总是盘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见路听琴逗弄奶橘时酸,见路听琴和嵇鹤、厉三轻笑时酸,就算路听琴柔和地看向一株新生的小紫花,他也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边酸着,目光一边舍不得离开路听琴。  听了陶晚莺的话,重霜像是被戳破了心中的泡泡,控制不住地跟着关键词幻想起来:师尊,只有我一个人……  不行,我怎么能这么想!重霜在内心啪啪打自己的脸。他死死低着头,通红着耳朵尖,跟着陶晚莺和路听琴一路走到最顶层的门前。  路听琴刚想敲门,玄清道人柔和的声音从门内响起:“听琴,重霜,还有……莺儿?快进来吧。”  陶晚莺没有动。她单脚立在廊道的栏杆上,对路听琴无声做了个“再会”的口型,笑着后仰,像一朵红蝶般翻了下去。  路听琴的脑海在这一刹那,过完了一整部“老父亲独守空阁闻声识人,叛逆女儿多年不归家为哪般”。  他正要推门,想起心中存着事要问玄清道人,不好让重霜听见,随便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想沐浴热水,哄得重霜急三火燎地下楼去准备房间。  屋内。  顶层的装饰与外间截然不同,清淡雅致、仅摆放了几件必要的物件和一张古琴。  玄清道人坐在琴后,轻拨琴弦。他期待的眼神见到只有路听琴进来后,微微暗淡了下去。“莺儿又走了啊……”  路听琴看着玄清道人用美少年的形象叹气,从乾坤袋里掏出龙骨,默默地递出去。  “唉,我也不是年纪大了要碎嘴,就是希望她换个毒性少点的蔻丹,少喝点酒,出去办事时别总逗着乾元山的小修士玩,那帮小子读圣人书读多了,天天清心寡欲的,根本经不住……”  玄清道人接过骨头,从矮柜中找出个坐垫,让路听琴坐得软乎点,又叹了一声,“乾元的几个老头,状告书都递到极乐仙宫了。”  “什么仙宫?”路听琴本来不想接话,听到这个词一愣,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路听琴大概知道乾元山是仙家“三山一门”之中顶尖的一座。修君子剑,只挑根骨极佳、心性坚韧的幼童进山,从小就磨炼弟子的品行,门风严谨,规矩众多。  至于极乐仙宫,这听上去像合欢派的老巢,或者其他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你不知道?”玄清道人无辜地眨眼。“极乐仙宫是我求学得道的地方……”  路听琴面容严肃,眼瞳中包含深深的疑问。  玄青道人的指尖搭在龙骨上,指尖触摸表面,轻笑出声。  “这名字吧……习惯了就没什么了。你可以将这个地方理解为仙门的藏书室。仙宫轻易不开,每三千年收一次人,总人数保持在九人,一个走了,就补进来一个新的。每一个走出去的人都需开宗立派,传播修行的种子,我是近百年来出来的唯一一人,与乾元、紫霄、苍山那几个老家伙,算是曾经的同门。”  “师父之前说的天枢,也是这里的人?”路听琴问道。  无量山的迷阵中,玄清道人一眼认出路听琴已经换了芯子,提到“天枢预见到了这一天”,路听琴一直记挂着这一句。  “是。”玄清道人说道,“除了外出探访海水尽头的那一次,他一直在仙宫内,不曾出过门。”  玄清道人的指尖凝聚出冰蓝色的灵力,摩挲重霜的骨节。他的灵力微微悬浮在龙骨表层,中间隔了一段极薄的空气,没有直接接触表面。  “你还想问鹤儿的事吧。”  “嗯。陶师姐说他是先皇第四子……师父之前说前代人皇在千年前和应衍作战,那嵇师兄岂不是很大了?”  “嗯,他也有千岁了。”  路听琴凝固。  “逗你的,他就比你大一些,”玄清道人笑道,“前代人皇和应衍同归于尽后,并无子嗣。他的弟弟曦亲王代为摄政。曦亲王代政期间百废俱兴,民间修生养息。他作风清正,代政的数百年之间不曾称皇,三个儿子奔赴各地残留的战场,相继捐躯,直到最后,他老来得子,有了鹤儿。”  “嵇师兄应当是这位亲王的继承人?”  “他本可以是。曦亲王认为人皇肩负人族兴衰的重任,不应草率继承。他力排众议,将刚出生的鹤儿剥去继承权、改姓隐藏身份,送到世家做假子。自己新立禅位制,以人皇剑法为传承和制约,培养了当时天赋最优、品性最坚韧的一位传人,多年考核后,将其推为新皇。”  “新皇不会对曦亲王之子不利吗?”路听琴很难想象嵇鹤知道身世时的心情。他抛下一切孤身来求玄清道人为师,也与这个有关吗?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着路听琴,“不必担心,当代人皇也算是天生圣人。他做的很好,广开商路,藏富于民。他追封了曦亲王为先皇,厚待鹤儿,待他如亲如弟。不过鹤儿对此不太接受,他在世家过得也不算顺畅,进了山,有一阵子发了疯似的练剑,现在好多了。”  玄清道人不再说话,他专心地看着龙骨,指尖向下,让凝聚的灵力接触到龙骨表面。莹白的龙骨骤然爆发出一阵黑金色的龙气,形成一层浮在表面的薄膜,将玄清道人的灵力弹开。  路听琴认为这是排异反应。  淬炼龙骨,应当模拟龙骨在重霜体内生长的环境,加以刺激,使它在体外形成龙核。  在路听琴长期的干涉下,重霜体内有归元诀、龙气,以及属于路听琴的灵力,这三种力量达到了制约平衡。  玄清道人知道了重霜的状况,想要帮路听琴淬炼龙骨。但龙骨已经形成了固有的力量平衡,若想强行打破,就会得到反抗。  “师父,我来。”路听琴取出乾坤袋中储藏血液的玉壶,打开壶盖,将重霜的血液抛洒在空中,同时指尖释放出浅蓝色的灵力,包裹住血液。  浅蓝色的灵力与血液泾渭分明地组合在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圆环。  “听琴,”玄清道人摸着龙骨,“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  “龙宫就在眼前,迟早要淬炼龙骨。我做,师父在旁边看着,会更安全。”路听琴坚持地看着玄清道人。  淬炼龙骨不仅需要能够融合的灵力,还要求别的东西。玄清道人是全能型的人物,但在某些专业领域,路听琴觉得还是得专业的来。  玄清道人再次叹气,他看着路听琴就像看着另一个让自己头疼的孩子。他想要劝说,最终松开手,让龙骨飘在空中,悠悠进入圆环中心。  黑金色的龙气、重霜的血液与路听琴的灵力交织在龙骨上。  路听琴眸色转为浅淡,他的视野中将诸多力量分解成亿万个分子,不断微操着灵力,压迫三种力量凝聚融合,再不断压缩,催生龙骨改变构成。  这种操作不考验灵力的输出量,但极为精细,不容出一丝差错。路听琴精神高度集中,不一会额角就浸出冷汗。  他不敢停手,视野里只有半空中不断缩小的由黑金、浅蓝、红几种颜色组成的圆环,其余都模糊成一片。  就在数种力量即将彻底融合的,颜色变为统一的黑色时,异变突生。  龙骨承压,骨节本身爆发出强劲的龙气,激荡着室内装潢震动、古琴嗡鸣。  玄清道人迅速稳定了室内,他坐到路听琴侧面,忧心忡忡地伸出一只手,抵在路听琴心口。  路听琴额上的冷汗殷殷落下,积攒在眼窝处,顺着眼睫滑下。他不敢眨眼,早有预料地操纵着灵力分成百亿细流,渗入奔涌的龙气,与数次抚平重霜体内痉挛时一样,引导突然激荡的龙气汇入融合的洪流。  精力的过度集中,让路听琴忽视了护住自己心脉。他心口隐隐有痛意。  玄清道人的手感受着路听琴的心跳速度,探查着路听琴体内的情况。他不能轻率出手,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可能影响路听琴的操作,造成更多的麻烦。他等待着,随时准备好强行打断路听琴的动作。  终于,圆环越缩越小,变作一层薄薄的光膜覆盖在龙骨之上。龙骨边缘愈加圆润,从长方形缩短成柔角正方形大小。  路听琴收了手。龙骨失去力量支撑,骤然下坠。  一只等候已久的灵蝶飞速冲过去,作为缓冲载着龙骨缓缓落地。  玄清道人跪坐在路听琴身边,想让路听琴枕在自己膝盖上。  路听琴身躯前倾,一手撑地面,一手死死压住心口。他感到玄清道人的指引,但无法做出回应。他睁着眼睛试图看清地面,数息过后,眼前依旧是昏黑,似乎有什么堵着他的心肺,让他吸不上气。  路听琴恍惚间听到重霜的声音。  “师祖……师尊……水已经……房间……”  应当是重霜站在门外,汇报他已经将今夜留宿的房间收拾妥当,安置好沐浴的热水。  让他回去,别等在门口。  路听琴的手摸索向玄清道人的方向,轻轻摇了摇。第43章   玄清道人抚住路听琴的心口, 让玉牌散发出冰冷的灵力。  路听琴好像浸在冰窖中。玄清道人的力量沉稳地盖向他的心口, 逼得涌动的魔气层层后退,缩成阴暗的种子。  “听琴,好点了吗?”  路听琴没有作声。过了一阵, 他心口的痛意消退, 眼前逐渐看到光亮,向玄清道人沙哑道:“好了。”  “这次是什么疼法,有什么症状?”玄清道人让路听琴靠坐在矮桌前。  路听琴听到门口传来衣裳的摩擦声。他闭目,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门外有一团黑金色的光团, 这是属于重霜的力量。  重霜还没走, 正在门口屏息听着。  路听琴对玄清道人传音入密道:“撕裂。”  玄清道人的微笑收敛了一点, “再详细一点好吗,我想判断魔气侵蚀的程度。”  “重霜, 回去。”路听琴皱眉,他不愿意在小辈面前诉苦, 刻意放大了声音,“这种事是弟子应当听的吗?”  门外静了一瞬, 路听琴听到小声的“师尊恕罪,弟子告退”, 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路听琴磨蹭了一阵,在玄清道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从一个点向外裂开的那种痛感, 五感受到影响, 呼吸跟不上, 四肢也有一点麻痛,师父的灵力上来后就好了。”  玄清道人的手向玉牌输出完最后的灵力,缓缓放下,“我的灵力不是万能药,听琴,你来了之后发作过几次了?”  路听琴沉默,这问题他不好回答。  魔气发作有不同程度的表现,最疼时是刚穿过来那两次,他听到快让人发疯的低语声、全身都好像被撕裂;其后是帮重霜梳理龙气的几次,他没有听到低语声,心口疼痛、眼前发黑;最轻的一种是动用轻功或者画符文时,他精力集中后,会有微弱的眩晕,一会就好。  说起来,上次高热后,他身上一直若隐若无有着力量被抽空的无力感,不时额角抽痛。这种算是发作的话,他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不过这种轻微的不适可以忽略不计。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换了个问题,“你刚才一段时间内不能视物,之前有这种症状吗?”  路听琴继续沉默,这问题他不想回答。  厉三警示过魔气继续侵蚀会影响听觉和视觉、最终会失去神志,路听琴没当回事。他做事会排优先级,当前重霜这档子事优先级肯定是最高的,至于其他后果都是可能性。他不会因为概率的事情停止当前必须要完成的事项。  如果魔气真的会影响视觉,玄清道人会不会制止他?他已经到了龙宫门口,龙核再淬炼两三次就能达到完美的状态,他不想功亏一篑。  玄清道人等了半晌,回忆起了熟悉的跟空气对话的感觉。坠月仙尊在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基本就是这样。玄清道人十句,坠月仙尊半句。  玄清道人有了孤寡老人的萧瑟,“听琴,别总在心里头想事情,多跟师父说说话好吗?”  路听琴乖顺地点头,“好。”  “三三应当跟你说过,魔气侵蚀的程度在加深。虽然有玉牌压制着发作,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天不找到解决的办法,这种侵蚀一天就会继续下去,直到……”玄清道人的声音顿了顿。  路听琴替他接了下去:“直到我死。”  房间内长久地寂静。路听琴心里不安,随手拨弄了古琴的琴弦,制造出声音打破沉寂。  “时也命也,师父。”路听琴安慰道。  “这是我的错。”玄清道人突然道。  “师父?” 第41章 无尽的漆黑之下,路听琴透过避水珠的光亮,看到各式形态恐怖的鱼妖。它们有的满脸脓包,有的长着尖牙倒竖的巨口,在深海肆无忌惮地游动着,遇见龙族出游,即刻远远避开。  平时这么黑大家谁也见不到谁,就瞎长长。  路听琴恶心了数次之后,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只新的。他专注地看着龙江银光闪烁的龙鳞,多少理解了几分这俩兄弟见到美的感受。  大概就像是连吃近百年的毛毛虫拌饭,突然吃到了精心烹调后色香味美的一餐。  深海最深处,路听琴看到了龙宫。  一片透明的光球遮蔽住海域,光球下遍布珊瑚和形态优美的观赏鱼类。数座类似人类宫殿的建筑立在粗壮的岩石柱子上。最高的一个岩石上,由无数闪光珠贝镶嵌而成的十二根细柱,撑起了一个宽广的平台。  一条巨大而美丽的银龙浮在平台之上,冰冷地注视着来客。银龙旁边,随侍着数条身形略小的龙。  龙江落在平台上,缩小身形让路听琴落地站稳。他化作青年模样,对银龙单手抚胸,低下头。  重霜跟着龙海的后面。他远远看见路听琴,握紧佩剑往下一跳,站到路听琴身后侧。  白珊轻飘飘落在银龙身后,化作白裙少女的模样,安静地坐在平台上摆放的坐席之中,水润的眼眸凝望着重霜。  “陛下,预言之子为人龙混血,这位是他的师尊。”龙江恭敬道。  “混血,露出你的脖颈。”银龙道。  重霜摸着脖颈处的绑好的绸带,见路听琴颔首,解开了带子。  巨大的银龙如一座高山,盘踞在平台上放。重霜吞咽了一下唾液,喉结处金鳞跟着一动。  “应衍,千年了……还不停息吗?”银龙银灰色的眼瞳凝视着金鳞,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把他绑起来。”银龙一声令下。  龙威之下,寂静的深海不断震颤,遥远的海面之上荡起阵阵巨浪。几道随侍在银龙身边的小龙化作人形,闪电般冲向重霜。第45章   路听琴抽出藏在腰间的软鞭。  银鞭“玉晖”化作一条坚硬如铁的直线,牢牢挡在路听琴和重霜面前。与此同时, 路听琴的灵力凝结成坚固的灵绳, 比龙族的速度更快,将几只龙绑的严严实实。  重霜紧紧攥着佩剑。银龙的龙威之下, 他喉结处的金鳞发出烧灼的刺痛。他稳定运转着体内的归元道, 在灵力冰冷的循环中稳固住自己身体。  路听琴修行有成,纵使身有顽疾,凭一己之力也可轻松收拾侍从级的小龙,对上更高级别的龙王, 也可动用轻功自保。重霜不担心路听琴的安危,只忧心万一事情有变故, 自己会成为路听琴的拖累。  要是我再强一点……  再强一点……  重霜充血的眼眸里,倒映着路听琴挡在他面前的背影。  “这就是东海龙宫的待客之道?”路听琴冷冷望向银龙。“玄清门与龙宫虽有旧怨, 但我等带着诚意前来, 望陛下知悉。”  路听琴面上淡漠,内心忐忑。他与玄清门的其他人不同, 是真真切切地第一次和龙族打交道。  玄清道人临走前,告诉他不同龙族特性有差别, 对上东海龙族一定要抬头露脸, 架势摆得越高越好。路听琴姿态是摆出来了,自觉有求于龙族,悄悄在心底发慌。  要命了, 不仅要提要求, 还要高高在上地提要求。路听琴心想, 这对嵇鹤来说简单,对他真的太难了。  银龙喷出一声气息,“玄清门的人类,你师门护卫大陆,历来与龙族为敌。什么时候竟也收了龙的杂血……”  银龙冰寒的目光锁定在重霜身上,“怪不得,你剜去了他初骨,让杂血也能活到今天。”  重霜咬住嘴唇,眼眸泛起一层微薄的水光。无量山的古战场里,应衍说路听琴挖空他的骨,是在欺骗与扼杀他。此时东海的龙王说,路听琴违背师门传统,救了一个杂种,让他活到今天。  重霜握住自己的肋下。那里曾经被利刃刺进血肉、割断一块骨头。他为此憎恶过许久,此时只憎恶自己脏了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在玄清门不曾主动揭露他,在无量山古阵前护住他,在莲州城门前百姓恐惧的眼神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  他是一个肮脏、活该受人摒弃的杂种,被龙族鄙夷、人族不容,只有路听琴……真正地接纳了他。  路听琴紧接着银龙的话说道:“如陛下所言,剜去初骨非长久之计,若要使其化形,还要借龙族之力。”  银龙浅灰色的竖瞳从重霜身上移开,转向路听琴昂起的脸上。  看清路听琴的脸,银龙瞳孔凝结了一瞬。  时间恍若静止,半晌后,银龙声调放轻了少许,平静地继续说道:“人类,他身上的金鳞是应衍所赠,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路听琴意识到银龙的态度松动,放松了手中捆住侍从龙的灵绳。“请陛下解惑。”  银龙庞大的身影在高台上游走着,探下头颅,凑近路听琴的脸。  “应衍死后曾留下话。千年后有继承他力量的混血,再度登顶为王。四海龙宫都将归于王的麾下,人族将沦为最低贱的走兽,陆地迎来新主……自那之后,无数龙族日思夜想,盼望着这一天。”  路听琴闻言,环顾四周。  龙江龙海低着头,时不时小心地瞧一眼路听琴的脸;北海公主白珊优雅地坐在王座旁左手的次座,一双轻灵的眸子眼波流转,垂眸不与路听琴对视;王座右边的次座,一个化作中年男性模样的龙族,矜贵地端坐着,他面带厌恶地望向重霜,感受到路听琴的注视,颔首示意。  路听琴心中有了考量。“陛下担心重霜化形之后,去南海继承力量?”  东海、北海之龙看重霜的神色,并没有银龙话中对与预言之子的狂热。千年前龙宫以南海为尊,恐怕应衍的狂热分子都集中在南海。  应衍死后,南海力量凋敝,东海有崛起之势。东海龙宫很可能与北海为盟,共同狩猎预言之子的出现,提防他改变现有的势力格局。  玄清道人说,东海是对人类最友善的龙宫。路听琴认为银龙王对应衍预言中景象并不心动,而是另有谋划。  银龙没有直接回答。“你心态平静,没有杀意……为什么?玄清门已堕落了吗。”  “预言说他将成为,而不是已经成为。”路听琴冷静地说,“我基于事实而不是推测,来判断重霜是否会对陆地产生威胁。”  如果重霜心性歪曲,内心满是恶念,路听琴不会放任他自由成长到掌握力量的那一天。  路听琴根据猜测,绕开重霜的事,提出另一个话题:“陛下对莲州城如何看?”  路听琴脑中盘旋着几种信息:  其一,白珊在龙礁上,提到他们“不是私自上岸,是有许可”,龙江在无量山时,说自己是“东海的良龙,顶多上岸买点东西吃”,说明莲洲城对龙族有一定的通融和管制措施  其二,莲州城是东部第一城,经济繁盛,直面东海龙宫;女王对人类相对友善,不愿让重霜继承南海力量,完成应衍的预言。  若是龙宫对分主战派、主和派。东海龙宫龙瑶这一派,很可能是主和。她或许是表面友善,实则想上岸侵占莲州城的地界;或许有合作的倾向,有意与莲州城加紧联系,互通商贸与资源。  银龙沉吟,身躯缩小化作一个高挑的女性。她淡漠的立于高台上,一头银色的长发瀑布般坠下,身穿金银丝线缝制而成的长裙,像穿着一条闪亮的银河。  路听琴收起软鞭和灵绳以示友善。他见到女王,从记忆深处的原书碎片里,又扒拉出一个名字:龙瑶。  东海龙宫的女王龙瑶,冰寒而冷漠,她继承龙宫数百年,压制了飘摇的内乱。王座右手次座的男人,应当是她的哥哥。  龙瑶坐在王座上,“人类,坐下说话。”  侍从对龙瑶扶胸行礼,将路听琴引入王座下一个宝石与珊瑚拱卫的坐席前。  路听琴心知有戏,缓步坐到席间。  重霜紧紧跟着,站在路听琴身后。  龙瑶道:“莲州城物产丰厚,与玄清门关系紧密。”  路听琴默认道:“人皇宽厚,有所恩泽。”  龙瑶有求于莲州城,在问莲州城背后的主人是谁。路听琴默认了龙瑶的意思,说人皇宽厚,将莲州城的控制权分出一部分在玄清门的手中。  龙瑶说:“我的部下曾与贵门接触,未有佳音。”  “见了哪位?”路听琴问。  陶晚莺说这座城都算是嵇鹤的。路听琴见过嵇鹤及玄清道人对东海龙宫的态度,尚且能说得过去。而莲州城的城防与百姓对妖修的恐惧,说明莲州城近期内仍然有遭到妖兽的侵扰。  人龙相争,妖修乱世,如东海龙宫有意谈和,以龙王对妖修天然的威慑力,或可保证莲州城方圆之内的和平。  路听琴有意以撮合东海龙宫与莲州城洽谈为诱饵,让龙瑶答应找部下帮重霜化形,但如果东海已经接触过玄清门且失败,他不会擅自做承诺。  “陶晚莺。”  “陶师姐事务繁忙,或许可改日再谈。”路听琴思索道。  陶晚莺掌管玄清门的外事。魔物出现后,陶晚莺的活动重心就变成了与仙门各派联合、追踪魔物的轨迹。她拒绝龙族的接触,或许只是□□乏术,判断此事并非当务之急。  “仙尊有此一言,再好不过。东海龙宫与莲州城相依为邻,百年内未有战乱,如对谈,或可促成一件佳事。”龙瑶寒霜般的面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仙尊是东海难得的贵客,远道而来,该尝尝东海的珍馐。”  她手握权杖,往地面轻敲了一下。“设宴。莫让玄清门的仙尊,误解了东海的待客之道。”  路听琴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龙江龙海一直在担心打起来,听到吃饭,活动绷到僵硬的身躯,快活地坐在路听琴正对面。  白珊婉转地提议道:“陛下,既然仙尊是预言之子的师尊,想必这预言之子,也并非吾等预想的那般,不如一同入席,结个善缘。”  龙瑶颔首。  白珊亲自走到重霜身边,对重霜笑了笑。她缓缓伸手做出邀约的样子,袖口滑下,露出一截小巧精致的手腕。  这母龙要干什么,不知检点。重霜瞥到了白珊前倾时垂落的领口,厌烦地转过头。他磨蹭着不说话,等候路听琴的指示。要是可以,他一丁点都不想坐到远处,只想护在路听琴身后。  “客随主便。”路听琴对重霜传音道。  “……是。”重霜蔫蔫地跟着白珊,到了路听琴斜后方的坐席。  龙宫奢靡,所用之物尽是精致。重霜见过嵇鹤的喜好,对再精致的东西也见怪不怪,不论席间上了何等菜式,换了何等餐具,他都味同嚼蜡,面不改色。  琉璃杯、镶嵌宝石的碗碟、金玉筷箸;细腻到入口即化的鱼肉,精心调制的果浆……这些都比不过坐在路听琴对面喝一杯白水。  满座银龙化形后各个姿态高贵、银光闪烁,重霜被晃到眼晕,一门心思从侧后方看着路听琴。  路听琴仙人之姿坐在上首,慢斯条理地吃着一块鱼。  重霜见路听琴举筷,自己也夹了一筷子。他看着筷中嫩白的鱼肉,不知为何脑中一嗡,又想起浴池中对路听琴肩膀的一瞥。  我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重霜闷着头吃下鱼肉。他一边厌弃着自己,一边默念起归元诀,将精神集中到路听琴吃鱼时的样子。  这一想,又是停不下来。重霜想到玉筷夹起细滑的鱼肉,送入路听琴微张的口中。路听琴的唇舌吸入喷香的汁水,在口腔内分开鱼肉,含着咽下。玉筷入了仙人的口再拿出,润泽的表层沾着金津玉液……  重霜再也不敢多看路听琴。他脸上起烧,狠狠骂了自己两声,想要钻到桌底。第46章   路听琴略略尝了几道菜便放下筷子。他在这一顿饭中察觉到无数目光,实在吃不下去。  斜后方的重霜就不用提了,对面的龙江龙海让人想捏断筷子。龙海还好,吃两口就抬头看路听琴两眼,嘿嘿傻笑。龙江状似优雅地撑着头,晃着个琉璃杯,一双下垂眼迷离地看过来,似乎沉醉在幻想里。 第43章 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光。深海里万物寂静,间或一两声悠远的龙吟。宝石与珊瑚发出的幽光中,路听琴与重霜素雅的衣袍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是此地的外来客,能信任的唯有彼此。  “化形之后有什么打算?”路听琴闲聊道。  重霜被问住了。他绷紧身躯,显得拘谨而严肃,“……修行?”  “修炼是好事,之外呢?”路听琴引导道。修行艰苦,人多少应有些调剂的爱好,这样才会丰富生活,避免一条路走到黑。  “练剑?”重霜自觉这个回答会让路听琴不满意,更僵硬了。  路听琴摸了摸重霜头顶翘起的两撮毛,“重霜,人活一世并非只有修行。你看师祖和门内诸位师伯都有自己喜好的东西。你年纪尚轻,尚有足够时间去发现自己,而不是压抑自己。”  路听琴说:“如果太初峰上让你沐休半日,你会做什么?”  “为什么是太初峰?”  “假设。”  “说什么都可以吗?”  路听琴耐心道:“自然,现在如此,以后也如此。”  重霜舔了舔嘴唇,“我想在师尊旁边……什么也好。我能做很多事,也会很听话。我想学习任何能帮上师尊的东西,想去和叶师伯学些手工活计,还想和厉师伯去学医理……”  重霜说着说着,心怦怦跳着,滑过一轮深夜池水中的月色,还有唇舌抿过的玉筷筷尖。  还不够……他内心好像有火苗,在燃烧跳跃着。  那是什么,他还在渴求些什么?  重霜猛然惊醒,垂下头说道,“对不住,师尊,我是不是又得意忘形了?”  “我最后再说一次,放松些,”路听琴无奈地说道,他听到重霜地回答,压力很大,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重霜能自然地说出想法,总归是件好事,“回答问题时,就算答错也没关系。”  “弟子愚钝,有时口无遮掩、举止失仪……可能会让师尊烦心。”重霜小声地说,他在路听琴平静的注视下,缓缓放松了下来,嘴角抿出笑涡,“弟子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劳烦师尊提点。”  “我也有不妥的地方,你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问。”路听琴轻声道。与重霜打交道的过程,让他的心态也有所变化。如果重来一次,他也许能更好地处理和重霜的关系。  重霜的眼眸映射着萤石的光,像深海中小小的繁星,他咀嚼着路听琴的话,有些诚惶诚恐,又有些害羞,抬起眼,冲路听琴露齿而笑,“师尊,我没有任何问题。”  他想更努力,更努力地修行和学习。  变得更强、更贴心,能守在路听琴身边,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的珍宝。即使化作龙的形态,被世人恐惧、仙家不容,如果路听琴接纳,他便无所畏惧。  而后,路听琴在院中令重霜舞起剑法,以嵇鹤的方式为例,指点了重霜可以提升改进的地方。疲惫之时,他们各自归去休息,直到龙族的宝器发出清幽的长鸣,提醒已经次日约定化形之日。  龙轩早早来到路听琴屋舍之前,带路听琴与重霜前往布置好的场地。  一路上,路听琴得知龙轩就是龙江龙海口中念叨的叔叔。  龙轩与女王龙瑶是东海的主和派,有意通过友好的方式推动东海龙族扩展活动范围,与人族共同在陆地生活。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双生龙的父亲是主战派,与部下定居远海。龙江龙海不愿跟出去,从小赖在女王身边生活,被叔叔管教着。  “教育是个大问题。”龙轩深沉地说道,“如果与莲州城的路打通,我方希望能在陆地设学馆,请夫子认真教育这一批子弟。”  路听琴严肃同意,“化形之所是否安全,不会被打扰?”  龙轩道:“预言之子之事为机密,如今留驻东海龙宫内皆听命于王,若见异状,不会轻举妄动。”  “那便好,北海公主呢?”路听琴记得陶晚莺嘱咐。  “白珊公主今日与女王去远海巡游。北海与东海的结盟根深蒂固,白珊公主从小流落在大漩涡海域,被我族部下救出,与东海十分亲厚。”  路听琴记下了大漩涡海域这个地方,准备离开龙宫后询问陶晚莺。  重霜的化形之所已经就在眼前。  这是深海中一处小型的漩涡,一根布满孔隙的岩石柱子立在旋涡中心,被几道粗壮的锁链固定。路听琴根据旋涡的转速与柱子磨损程度,估计这是一根新设立的石柱。  龙轩拿出一根金锁链,“这是龙江龙海这几日的成果。我族幼龙长成前需自行去远海寻找漩涡,预言之子情况特殊,我便在此布置了类似的场所。”  “需要用这根链条将重霜固定在石柱上?”路听琴望着旋涡。  “对,而后刨开肋下,打碎体内多余的人骨,放置好龙核,”龙轩说道,“我将催生龙核生出龙骨,激发血脉传承的力量,引龙骨生长在正确的位置上塑成龙身,同时路仙尊需要做两件事。”  路听琴认真道:“请说。”  龙轩说:“首先在龙身形成的过程中,仙尊用灵力淬炼人骨的碎片,使人骨与不断生长的龙骨融合;其次是龙身即将形成后,仙尊需及时分析龙身,调整预言之子体内的道法循环,引导出新的周天。”  一个是淬炼的过程,一个是修改路径对应新版本的过程,懂了。路听琴凝重地点头。  前期操作要精密稳准,后期要现场分析给出解决方案,速度还要快。否则龙身成了,归元道还在以惯性的方式循环,版本不兼容又弄出新的问题。  龙轩道:“外培龙核植入体内,此法前所未闻,我只能尽力一试。龙族力量强横,古今人龙混血就没有成活的先例,仙尊做好失败的准备。”  “好。”路听琴看向重霜。龙轩所描绘的过程比路听琴之前的挖骨要疼千百倍,他怕重霜听了害怕。  重霜黝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龙轩,嘴唇紧咬。  “重霜,不要咬嘴唇,有任何疑问就提出来。”路听琴道。  重霜对路听琴行礼,“弟子无能……要劳烦师尊至此。师尊身有旧疾,前些日子身子也不爽利,此法是否对师尊身体有碍?”  “你不必担心。”路听琴思考一瞬,没有做出承诺。  重霜得到答案,心知路听琴说一不二,追问也没用,转头哑声问龙轩:“请问殿下,化形的过程中我能帮师尊分担什么?”  “预言之子,幼龙成年对每条龙都是劫难,你莫要小觑了龙气。”龙轩道。他欣赏重霜的眼神,多提点了几句。  “你要凝神感受每一块碎骨融合的过程,每一丝龙气重塑神经的过程,每一段龙身突破原有的血肉、抽长出来的过程。你要全程清醒、接纳并主动促成这些,就算痛不欲生,都不能产生任何抗拒的念头。”  “……我明白了。”重霜道,“师尊为我走到今日,我不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件事。”  龙轩道:“你的母亲为南海龙族,我引导你化形,你从此也算与东海相关,望你记得这一点。”  “我已入玄清门,不是什么预言之子。”重霜恨道,“我从没见过双亲。”  重霜有记忆起就是流落街头的孤儿,靠别人的施舍活下来,过去与现在的路听琴给了他存活的方向,他会用尽所有来回馈。  龙轩拉直手中的金锁链,“很好,那么开始吧。”  “不用锁链,我来绑。”路听琴用灵力聚成绳型,将重霜绑得严严实实。  路听琴与龙族相交尚浅,不会将重霜的安危依托出去。这条灵绳将送重霜进入碎骨与烧灼的剧痛中,一旦发生意外,会将重霜带回。  龙轩颔首,“龙核可准备好?”  路听琴从不离身的乾坤袋中,拿出晶莹的骨头。  经过三次高强度的淬炼,这截骨头已融成圆润的球型,外层裹着黑金色的薄弱龙气。龙气感应到在场成年龙族的气息,力量暴涨。第48章   路听琴将龙核郑重地交到龙轩手上。  “重霜,”路听琴唤道。他像在莲州城门口的那一次,稍稍用力将手搭在重霜肩膀,“我会用灵绳将你送到柱上,隔空割开肋下。你注意刚才提到的事项,疼可以叫出口,忍不住就看我的方向。”  “有师尊在,我不怕。”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关心,眼眸闪闪发亮。  重霜脱去外衫,褪去一半里衣走到旋涡前。他站得笔直,嘴角带着笑意。仿佛有路听琴在,前方什么困难都不会压垮他。  “好。”路听琴鼓励地注视着重霜。  一道灵绳迅速在空中凝结,捆绑住重霜的手臂和身躯,将重霜带到旋涡中心的石柱上。到达预计的位置后,灵绳交错变换,将重霜与石柱牢牢绑在一起。  万事俱备,龙轩化作一条银色的长龙,威严而神武地盘旋在旋涡之上。  龙轩的控制下,旋涡的转速突然加剧。  喜欢看一罐普洱写的《病美人师尊洗白了吗[穿书]》吗?那就记住旧时光文学的域名  重霜眯起眼睛,从模糊的水流中凝视着路听琴的方向。  “开始了。”路听琴道。  重霜听到路听琴的声音在耳边柔和地响起,好像路听琴正站在他身后一般。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重霜感到肋下被尖利的刀锋深深割开。他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一块异物破开水流钻入他肋骨的缝隙。  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发碎裂,重霜闷哼一声。  重霜的意识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全身剧痛。一道澎湃的龙气在他体内冲撞,敲碎对化形有碍的骨头。他的胸骨断开数根,肩胛骨碎了大半,四肢几乎同时被碾碎半截,软趴趴荡在旋涡中。  重霜的眸中涌出大量泪水,他难以呼吸,喉咙间梗着血块,想杀了自己求一个解脱。下一秒,他唾弃自己的念头,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望向路听琴的所在。  “感受骨骼生长与融合。”路听琴声音平稳地传音道。  就在刚才,路听琴驭使银鞭飞入旋涡。银鞭锋利的前端仿佛一柄匕首,精确地割开重霜肋下取出龙核的位置,与此同时,龙轩松开爪中抓取的龙核,一道浓郁龙气卷着龙核冲入割开的血肉。  下一步,龙轩的力量会催动龙核生长出龙骨,逐渐将重霜的身躯塑成龙型。路听琴要用灵力淬炼打碎的人骨,让其与不断长成龙骨融合,最终形成完整的形态。  路听琴上前一步。他双目变成浅淡的瞳色,追踪着龙轩的龙气在重霜体内游走的过程。  龙轩打碎了多少人骨,路听琴的灵力就同时包裹住多少碎骨。  重霜的体内像一片爆炸后的宇宙,路听琴分别处理每一颗残留的星辰,让它们融合入不断生成的新星上。一步出错,就是整个宇宙的崩解。  路听琴面若寒霜,冷汗殷殷。  先前淬炼一块龙骨,路听琴便精疲力竭,如今是同时淬炼无数块不同状况的龙骨。路听琴灵力运转到极致,心神停驻在每一块细微的碎片上。他的眼中除了重霜体内无数道分解融合的微型旋涡,再也看不到其他。  “坚持,快好了。”路听琴还剩大半没做完时,分出一丝心神安慰重霜、  重霜的泪水源源不断往外涌出,面目因剧痛而狰狞。他想对路听琴点头,但无暇做出任何动作。  骨头抽长的异物感让他想呕吐,碎骨的疼痛还未散尽,便开始酸麻的融合。好像千亿只蚁兽啃噬着碎骨。他记着路听琴与龙轩的提点,沉下心感受自己体内的变化。  重霜感觉自己是一块干裂的泥土,身体内的种子往外挣着发芽。  他的皮肤好像被挣破的土地表层,钻出细密的鳞片。他的双腿在失去知觉,仿佛被揉碎了化作一条丑陋的长尾。他的双臂不断缩小,怪异地弯曲在胸前。他的指甲在伸长,五根手指变作锋锐的五爪。头颅被挤压,额头冲出两只长角。  他在变成怪……不对!重霜咬紧牙关,簌簌落泪。  “接受它,不要抗拒!”路听琴在重霜耳边厉声喝道。  重霜心中刚升起一点苗头的自我厌恶瞬间压下,他涕泗横流,死死凝望着路听琴的方向。即使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道白色的影子。  他不能抗拒,不能抗拒,他在变成这个世界上只属于师尊的龙——  师尊需要他!  “仙尊,最后一步!”龙轩吼道。  路听琴让双腿表面覆上一层岩石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他站不住了。  重霜的化形到了最后关头,即将形成完整的龙身。路听琴要在龙身形成前,调整修炼路径,帮助重霜奠定化形后修炼的基础。 第45章 “师尊……这样说?”重霜道,“他还好吗,让我远远看一眼行吗,就一眼,我马上就走……”  “不、行。”狰兽缩小身躯变成奶橘,扭头就往山居小院的方向跑。  奶橘没跑两步,又猛地刹住脚步,停得太快差点栽了个跟头。她往后一蹦,浑身毛炸起,面对来人缩成一团。  重霜紧跟着跑出去,见到来人后步伐一顿,深深行礼道:“叶首座。”  重霜像往日一般行礼,忽地忆起自己已化作龙身,脸皮燥热,对叶忘归更深地低下头。“弟子先前无礼,劳首座与诸位师伯教诲,如今弟子已经全明白……请首座准许弟子远远看一眼师尊,必不会打扰师尊的安宁。”  “你化形如何?”叶忘归沙哑地开口。  “禀首座,已经顺利完成。”  “……那就好。”叶忘归道,“这件衣裳化得不错,之后我弄一件更适合的。”  “谢首座。”重霜羞愧道。  龙江龙海穿得是特殊的宝器。这件弟子服是重霜用道法凝结而成的意象,介于实体与虚无之间,在叶忘归这等修为的修士眼中,很可能会发现异样。  “嘤,嘤!”奶橘恶狠狠地叫了几声,趁着重霜和叶忘归说话的功夫,撒腿往道路尽头跑去。  重霜的心跟着奶橘远远飘到路听琴的居所。  “首座,如果师尊……”“阿挪她刚才……”  重霜和叶忘归同时开口,又同时停顿。  叶忘归深深叹气。他的眼底青黑遍布,疲惫地看向重霜,“不是不让你见,只是他现在……”  一道灵力的传音响在叶忘归的耳畔,打断了叶忘归的话。小路尽头的院落中,有什么人扩大了自己的感知范围,盯着坠月峰范畴内所有人的异动。  叶忘归听完传音,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好吧,重霜,你跟我来。”  重霜低垂着头跟在叶忘归身后。他脚步极轻,怕惊扰了此方的主人。  重霜见到熟悉的白墙青瓦,常绿的桂花树微微摇动着。他穿过一道木门,进到青石板路铺就的小院中。一步一步,踏入正屋。  正屋中透着浓重的药味,两层厚重的帘子挂在每道门间,隔绝了室外的凉意。  路听琴的卧榻四周垂着帘幕,嵇鹤面无表情地坐在榻边。  嵇鹤单手搭着帘幕,露出一丝缝隙,察觉到叶忘归和重霜进来,没有分出一丝眼神,俯身凑在帘幕中的人耳朵旁边轻声道:“他来了。  榻上的人微微说了声什么。嵇鹤皱起眉头,拢好帘幕,不言不语地将榻上人扶抱起来。  重霜无法呼吸,感觉三魂七魄在这一刹那已经随着药香散去。  路听琴合着双眼倚靠在嵇鹤身前。一头如瀑的青丝已经全白,皑皑白雪般垂落着。他的脸苍白得可怕,唇色寡淡,整个人像是风一吹就要碎了。  嵇鹤不说话。路听琴安静地窝了半晌,头偏向嵇鹤,轻声问道:  “师兄……他在哪?”第50章   嵇鹤拢着路听琴没有马上回话。他垂下眼帘, 指尖挑起路听琴的一绺白发。  路听琴的长发还是往常一样柔顺, 像一抹脆弱的月光安静地待在嵇鹤的手中。  奶橘探头探脑地从路听琴身旁钻出来, 刚才她被嵇鹤用净化决从头到尾狠狠刷了一遍才被允许上榻, 没蹭一会,嵇鹤的话就带走了路听琴的注意力。  奶橘委屈地嘤了几声, 脸埋在路听琴的手背上左蹭右蹭, 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被子。  “……有谁在说话吗?”路听琴感觉到一点声音,但朦朦胧胧地听不清楚。他茫然对嵇鹤问道。“嵇师兄……”  路听琴还在病中, 叫着嵇师兄的语调软软的。嵇鹤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他原本不赞同路听琴让重霜进屋,现在垂下头,凑在路听琴的耳边解说道:  “刚才是猫在闹, 不用管。你徒弟已经进来了,现在跪在地上。叶忘归我不用说了吧,在不在都一样。”  路听琴点头。他嗅到空气中一丝微弱的血腥味, 担忧道:“重霜, 你没事?”  路听琴的话音刚落, 来自嵇鹤、叶忘归和重霜自己的净化诀同时落在重霜身上。重霜垂下头, 跪着往后挪了一点,艰难地挤出声音,“禀师尊,弟子已完成化形,没有任何问题。”  路听琴微微侧头, 蹭过嵇鹤的胸膛。  “他回话了, ”嵇鹤对路听琴咬耳朵, 一本正经地传话道,“他说自己已经能变成货真价实的龙崽子,现在壮得很不用担心,让你早点休息别再瞎折腾了,毕竟刚醒没多久也不容易。”  “师兄,我觉得你在瞎编。”路听琴小声道。  路听琴挣动了一下,想离开嵇鹤自己坐直身体。但他沉睡了快三个月,身体机能近乎停止,刚醒来几天实在没什么力气,脑中一晕,又靠了回去。  制止住白珊后,路听琴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虚无,不时有火花闪现。他记得在龙宫时双眼的刺痛,知道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再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听觉也有了毛病,只能听见别人紧挨着耳边说的话。  明白回到了玄清门后,他昏沉地又睡了十几天。就在前不久刚醒来,晕乎地想起重霜的事,恰巧,嵇鹤说重霜回来了。  “瞎编又怎样,”嵇鹤恨道,“你还要不要命了,赶紧睡觉,休息够了才能好。”  “哦,但我不想睡。”路听琴的声音有了几分孩子气。他一向不把自己代入到躯壳里,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自己要面对些什么,“重霜……既然没事了就过来,叶师兄在吧。”  “是。”重霜额头磕在地砖上,稍微往前又挪了一点,声音沙哑,微不可闻。  嵇鹤对路听琴道:“你不用管他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路听琴歪了歪头,觉得嵇鹤说的有道理。他现在仿佛在一片寂静的白雾中,只知道自己躺靠在榻上,外界来了谁、在做什么、是哭是笑一律不清楚,只能靠嵇鹤来转述。  但代理翻译官嵇师兄现在正在气头上,一门心思想按着他睡觉休息,不论外界怎么了,嵇鹤都不会好好转述。  路听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出自己想了多日的话,“重霜,恭喜你化形。师祖也允许了,从此你安心在玄清门修行。”  路听琴顿了顿,缓过一眩晕,继续道:“我自认不是个够格的师父,没能教你什么……你从此就跟着叶首座吧。”  路听琴感到嵇鹤温热的手贴在自己耳朵上,过了一会,嵇鹤轻声道:“你要断绝师徒关系?”  “解除,不是断绝。”路听琴纠正了措辞。他现在对重霜没什么反感,不想跟重霜再起矛盾,和缓地补充了一句,“重霜,到太初峰后,我准许你有问题偶尔来问我。”  嵇鹤怕路听琴□□扰似的,又捂住了路听琴的耳朵。路听琴能感到嵇鹤的胸膛在起伏,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路听琴没来由地有些寂寞。他眼皮颤动,想要睁眼看看。想到睁开眼眩晕更剧烈,又是一片与闭眼没什么区别的白茫,抿抿嘴唇,又忍住了。  “嘤~”奶橘察觉到路听琴的心情,鼻尖贴了贴路听琴的手。她趁着嵇鹤不注意,后爪颤巍巍踩在榻上,前爪向上伸,努力想把自己凑到路听琴耳朵边。  “你重死了,别压到他。”嵇鹤眼疾手快地扒掉圆鼓鼓的奶猫。  奶橘咕咚一声倒在被褥上,嘀咕着窝回路听琴手边。  “让重霜单独和我说吧,师兄。”路听琴道。他主动提出了要单独对话,感到心中平静如水,没有以前的抗拒。  路听琴印象中的重霜还停留在龙宫化形前,那个深海中穿着天青色练功服,眼中满是繁星的少年模样。他就像路听琴精心浇灌的一棵小树,现在终于长成了。  嵇鹤拿了几个抱枕严严实实塞到路听琴身后,让路听琴靠好。  “还有阿挪,毕竟男女有别,以后还是别到榻上了。”路听琴用手背蹭了一把毛茸茸,猝不及防直接摸到了奶橘翻出的肚皮上。  路听琴感受到奶橘膨胀的体积,一时不敢确定地问道:“……她到底长了多少?”  “老三管不住她,偷吃太多了。”嵇鹤弯下腰说了一句,“我们就在外面。”  说完,嵇鹤一把抓住奶橘的后颈。  奶橘听到路听琴的话,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知道自己好像不能上榻了,她发出绝望的嘤声,四肢挣动着要回到路听琴的身边,被嵇鹤无情地抓出了屋子。  世界归于寂静,路听琴忽然有点紧张。他抓住被子一角,闭着眼等待重霜的来临。  “师尊。”重霜唤了一声。  路听琴白发垂落,拥着锦衾陷在月牙白的靠枕上,玉雕似的面容无悲无喜。  重霜怕脚步重了就会惊到他,走快带起风就会吹到他,屏住呼吸走近路听琴的床榻,微微俯身,凑近路听琴的耳边道;“师尊。”  他还能这么叫吗?重霜话一出口,眼泪直愣愣地往下掉。  “我刚才的话……你听到了吗?”路听琴轻声道。  重霜慌乱将脸抹干净,“师尊,不要赶我走……”  “你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攥紧被角,微微皱眉。  路听琴一皱眉,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添了弱柳扶风之态。  重霜被唬得话也不敢说了。他不知道路听琴现在的身体状况,满脑子都是最坏的想象。他平复了好久气息,用自己最平稳的声音对路听琴说道:  “弟子无意违抗师尊的任何意愿。弟子已知师尊的苦心,恳求师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师尊的恩情。”  “没什么恩情。”路听琴探出手,一截白皙纤细的腕子从里衣中露出来,颤巍巍地往上空伸着。  重霜咚地一声半跪在榻前,护住路听琴的手引到自己的头顶。  路听琴失笑,“……重霜,我想摸你的脸。你这是什么姿势?”  重霜面上满是泪痕,“师尊,弟子回来的匆忙,脸上有尘土,改日再摸吧。”  重霜捧着路听琴的手背放回被褥中盖好,凑到路听琴的耳边继续回答道,“我刚才是半跪在榻边,化形后我长高了,半跪时就是师尊方才摸到的高度。”  这是重霜第一次有机会离路听琴这么近,近得能看清纤长的睫毛,鬓角的发丝。  “师尊若是厌烦弟子,我马上滚得远远的,不再出现。若是师尊多少能接受弟子存在……让弟子留在这里照顾师尊,行吗?”  重霜说罢,怕路听琴不应,绕了个弯又拽出师伯们当理由,“师伯们有时琐事缠身,不能跟着,师尊现在身边离不开人,有弟子在师伯们多少也能安心。”  重霜腿在发颤,他见到路听琴紧闭的双眼与白发,全身泛起疼痛的幻觉,好像又回到了漩涡中半数骨头被打碎的刹那。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早点被打碎,最好在更久前,久到他还没见过路听琴前就被龙气涨破身躯,死在哪个阴沟里。  “我自己可以。”路听琴道。  重霜绞尽脑汁在找新的说法:“师叔喜欢黏在师尊旁边,若是弟子在,凡事能有个帮衬。”  “她……还算听话吧。”路听琴不确定地说。  “厉师伯要看顾药炉,没法长时间离开谷,我,我化形后也许可以与灵兽沟通,向厉师伯借灵兽到师尊身边。”  “就这么不愿意去太初峰?”路听琴沉默了。  “请师尊给弟子证明的机会。”重霜脑子变成一团浆糊,再也想不出能打动路听琴的话。他等不到路听琴的判决,捂住脸缓缓蹲在路听琴榻前。  路听琴轻叹了一声,“重霜,你好像成熟点了,以前不是哭就是生气。”  重霜胡乱地抹着眼泪,拼命想让泪水停下来。  以前,是啊,以前……  同样是这间屋子和这个位置。师尊也是这么靠坐着,发着高热试图跟他解释。他那时候,要是再多成熟一点,师尊会不会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师尊什么时候虚弱下来的? 第47章 光团凝固了一瞬,默默离开路听琴,变成一开始的大小,又缩到了和塌差不多高度的地方。  路听琴等了一会,温声道:“试验已经完成了,你化形的样子就是做好的成果。”  “师尊,我不明白……是我现在修为还不行,师尊用不上吗?还是化形我哪里没做对吗?  路听琴缓缓闭上眼睛,手放在榻边,掌心向上。  少年颤抖的指肚,搭上他冰冷的手心。  “你做得很好。”路听琴道。  “嗯。”重霜应了一声,鼻音浓重。  “我当时取血,是为了判断你化形的进展,和研究如何淬炼龙核,后来发现不用血也可以。”  “……嗯。”隔了好长一段时间,重霜回应道。  路听琴手指合拢,虚虚握住重霜的指尖,缓声道: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妖血……但你生来是半妖,这不是你的错。”  “你的念想决定了你是什么。若认为自己是人,只要心性坚韧,保持着你现在的真挚和善念,你就是很好的人。我会欣赏你,师伯们会接纳你,龙气能为你所用做出更多的好事。”  “百姓恐惧妖修,是因为他们见过的都是嗜血又伤人的东西。像阿挪和龙江龙海,还有更多躲藏在这世上的妖,也许没那么可怕。”  “现在你作为半妖,若是暴露了身份可能难以被同门和百姓接纳,但也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认为没什么,说不准还会有新的风潮。”  “所以不用再想着伤害自己,把自己当成是材料或者什么脏东西了。在玄清门,我和师伯们会是你的后盾,你安心修行就好。”  路听琴说一句顿一会,想好了再说下一句。等他全部说完,还是没有听过重霜的回应。  路听琴感到手中重霜的指尖,在一点点往外抽出。  “重霜,你在听吗?”  路听琴摸索着,向之前黑金光团的位置伸出手。他摸到微硬的发丝,顺着往下摸到重霜汗湿的额头。“傻孩子,你的眉头怎么皱这么紧……你在哭?”  “师尊,对不起,对不起……”第52章   重霜想把自己埋到地里。他捂住脸颤抖着往地砖上缩去, 觉得自己的身躯笨重而无用,变作一条小黑龙。他的龙躯缩小再缩小,直到小得像一颗石子,紧紧蜷缩起来,一口咬住自己的尾巴。  他咬得很深, 上下两排尖利的牙齿将尾巴刺穿。强悍的再生能力让伤口翻涌着愈合。他咬住自己撕扯, 再度搅动起愈合的血肉,好像这样能杀死当时跪在这榻前,对师尊出言不逊的自己。  他金黄色的眼瞳紧闭着, 不愿让眼泪落到路听琴卧榻下的地面。但就算他化为龙, 泪珠也从眼睑后方的泪腺里不断溢出,沾湿了鳞片。  错的,他是错的。  他该在孩童时就死在街头。他该发现自己是半妖。他该被龙气涨破, 变成不人不龙的怪物, 被抽筋扒皮放在沸水里煮。  他进了仙山。师尊冷漠时,他以为自己受到了折辱。师尊和缓时, 他以为自己能给师尊带来生的希望。等师尊发丝全白, 耳不聪目不明, 他终于明白, 他自己亲手毁了自己的归宿。  路听琴的手摸了个空,往榻下探了探, 也没碰到人。  “重霜?”  重霜等伤口愈合后化作人形, 跪伏在地上, “是。”  “你抬起头, 对着地面我听不清。”路听琴说。  “师尊……师尊……”  “你又哭了啊。”  “师尊,让我做点什么,别赶我走……”  “你怕到了太初峰同门不接受你?我会跟叶首座说一声,争取腾出一间单人的住处。”路听琴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扶着立柱起身。  “师尊?”重霜虚扶着他,怕惹路听琴不快,不敢搀扶。  路听琴微微睁开眼,霜雪似的眸子视线虚无地睁着。他对重霜说:“去书房等我。”  “师尊……至少让弟子服侍你穿靴……”  “不必。”路听琴道。他见重霜不动弹,自己摸索到墙壁,往门的方向走。  重霜小步跑到路听琴身侧,双臂前伸,替路听琴挡着所有可能撞到的地方,一路护到了书房。  这是一间被嵇鹤改造过的书房。所有边角被包裹了软绒,地上铺了白毯。仿佛知道路听琴不管什么状况一定会过来一样,几个大抱枕塞到圈椅上,让人能坐得舒服。  路听琴的乾坤袋就放在桌面上,嵇鹤征求同意后,破开了袋口,将袋子改成任何人用灵力都能取用的状态。  路听琴紧了紧衣襟,轻咳了一声。  重霜立刻跑出去,抱来了一件更厚实的大氅,搬来一个暖炉。  “重霜,帮我在乾坤袋里找一个册子。”  重霜将手抚在乾坤袋上,闭目感受里面的东西。他见到有两个类似书册的物件,都拿了出来。  “师尊,我找出两个……”  路听琴沉默了一瞬。“都给我吧。”  路听琴接过两个册子,指尖摸过封皮。  先前路听琴在玄清道人的白纸船上,听了重霜的修炼心得,想为重霜的修行写个参考方案。龙宫时路听琴将龙骨淬炼成核之后,在修养的几日里,斟酌地写出了纲要,记下一版初步的想法。  如今方案未完,却也难以为继。路听琴想到梦中见过的场景,放弃了将册子直接交给叶忘归的打算,想先跟重霜解释清楚。也许一些内容可以由他口述,让重霜补充完整。  路听琴忘了乾坤袋中还有另一个册子:坠月仙尊所记的染血的笔记。  现在两本册子都在手上,路听琴根据褶皱和破损程度,轻易地分辨出了哪一本是坠月仙尊的笔记。脑海中,他记得梦境中青年重霜、中年重霜叫的一声声师尊。这些声音和现在小黑龙重霜的声音重合,和记忆中太初峰的寒潭旁,少年重霜憎恨、流泪却又憧憬着的面容重合。  路听琴摸着染血的笔记,心沉沉坠了下去。有什么堵得他心口发疼,让他浑身一阵一阵发冷,  “重霜,暖炉拿过来点。”路听琴道。  路听琴将坠月仙尊的笔记放好,一手攥着自己的册子,一手微微前探。  “师尊,搬来了。”  为了让屋子尽可能快地暖和起来,嵇鹤放的不是小巧的熏香炉,是一尊烧着木碳的青铜器。  路听琴感受到炭火的温度,“盖子打开。”  “不行,万一师尊呼吸不畅……”  “打开。”  “……是。”重霜搬开暖炉的盖子。  暖炉中火焰燃烧着,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我的手在火上了吗?”路听琴不确定地问。  “再过来一点。”重霜将路听琴的手引到烧灼的火焰上方,“师尊,千万别动了,再往下就烫到了。”  “好,你离开。”路听琴看着视野中黑金色的光团向后移动一些,靠伸出的手为定位,将自己攥着册子丢进炭火中。  火焰被纸张压了一瞬,而后更猛烈地烧起来。  路听琴听到燃烧的声音,拢着大氅靠回椅背。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轻声说道:“盖好吧。”  重霜迅速拿起盖子。他低下头,在火焰烧焦的封皮上一眼看到了路听琴的字迹,那上面隐约写着自己的名字。  “师尊稍等,我将炉子搬远点。”  重霜看了眼路听琴,手伸到火中将册子抢救了出来。他的皮肤很快溃烂发焦,而后又再生愈合。而后,重霜一声不吭地搬着暖炉,顺手夹带着册子,放到路听琴闻不到异味的远处。  等重霜掩盖好烧伤的痕迹,跑回路听琴跟前,他见到路听琴摩挲着另一个册子。册子封皮陈旧,染着干涸的血迹。  “这个你留好,”路听琴示意重霜上前,“这是你师尊的东西,以后……不要再叫我师尊了。”  重霜嘴唇嗫嚅,双手接过册子,“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我不明白……请师尊解惑……”  重霜颤抖着翻开册子,认出这是自己以前在书房见过的写着种种试验进度的笔记。当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抽血挖骨的牲畜,被鞭笞后还要被人记录反应。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再看这本笔记,发现字里行间都变了个模样。  曾经师尊阴郁孤僻的面容,已经逐渐模糊。  “我不是他,我是我……”路听琴喃喃道,眼皮颤动,逐渐闭紧,“你要的师尊不是我,带你进山门的不是我……”  路听琴像是陷入了梦魇中,额头渗出冷汗,与其同时,他胸口处的玉牌光芒大绽。  “师尊,别急!”重霜从怀里掏出厉三给的救急丸药。他的指尖撬开路听琴的嘴唇,强行将丸药送了进去,而后扶上路听琴的心口。  重霜从玉牌中感受到师祖蓬勃的力量,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也许是玉牌和药丸起了作用,良久,路听琴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揉着额角,恍惚道:“对不住,我刚才突然……”  重霜半跪在路听琴的座椅前,执起他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暖着路听琴冰冷的手背。  “师尊……”重霜将额头抵在路听琴的手背上,“你在说什么啊……”  路听琴用空着的手捂住脸,久久不言。  “师祖曾说,让我将过去与现在做一个切割,看清现在的师尊。师尊刚才说,你不是他,你是你……”  重霜慢慢道:“师尊没了以前的记忆,或者有了新的记忆,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了,对吗?”  重霜闭上眼,“所以每当我叫师尊,师尊会觉得……我在叫别人?”  “……没有,不要再说了。”路听琴抽出手猛地站起,刚起身就摇晃了一下。  重霜紧跟着起身,扶住路听琴的肩膀,微微使力,按着路听琴坐回去。  “师尊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在我……发现师尊身怀魔气之后?是那次魔气发作引起的?”重霜翻找着过往的记忆,找出师尊最柔和无害的一天。  那一天,他站在坠月峰山居前邀请师尊前往讲习会,师尊依然冷漠,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他。以师尊的修为,即使被驱魔剑符瞄准,也不应就这么简单被刺中……  除非师尊暂时忘记了功法。不是不躲,是不能躲。  “……是我的错。”重霜为路听琴擦着额角的冷汗,将垂落的白发拢到耳后。  路听琴眼睫轻颤着,眼角隐约渗出一点赤色。  “我去找法子清空自己那天之前的记忆,植入新的记忆……我也变成一个新的人,这样就算跟师尊重新认识了,好吗?”重霜声音轻缓。  重霜掏出一块新的手帕,颤抖着贴到路听琴眼角。那里渗出的血液很快沾湿了帕子一角。 第49章 “仙尊今日身体如何,我念念书?嵇师伯闭关前给了我进入密室的权限,我在他监督下挑了几本书,以后再进入,会等仙尊首肯后再进去。”  路听琴拒绝的话吞回到嗓子眼,“……哪些书?”  “厉师伯说仙尊现在不能费心神,所以我拿了些讲风俗和吃食的。”  “放在那我自己……嗯,你挑一本吃食的念念吧。”路听琴说。  重霜搬来一张凳子放在路听琴塌边,从包袱皮中翻找出符合路听琴要求的书。  重霜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楚又抑扬顿挫。他念着糖葫芦、桂花糕、蟹子、荷叶鸡的各地做法,偶尔停下,与路听琴轻声说几句感想。  角落的包袱皮中有一个烧焦的册子。  册子依稀能辨认出清隽的笔迹,每一张粘连的页面都已被小心地撕开、处理干净并附上誊抄的纸张。  它和一个绣着桂花的抹额一起,被珍重地藏好。第54章   随着时日过去, 路听琴的听觉逐渐好转, 能听到山居小院范畴内的声音。他的视觉毫无进展,停留在睁开眼能看到修真者或妖修能量光团的程度。他五脏衰竭, 每况愈下, 添了咳血的毛病, 日日夜夜轻咳着, 不让人近身。  自听过重霜读书的那一日后,路听琴严词拒绝了所有人的靠近。他每日昏昏沉沉地卧在榻上,偶尔坐起来、摸索着在原地走一走,或是攥着被子发呆,想一想再也见不到的人。  魔气侵蚀着他的身体, 药石无医,路听琴没什么求生的意志, 有一天是一天的等着。  重霜心急如焚, 每日蹲在路听琴门口, 听着屋里的动静。  这几天,叶忘归等人来了多次,总激得路听琴咳得更厉害。只有重霜仿佛得到了某种豁免,可以等在门口,偶尔进去换炭盆或水。  重霜进到卧房中时,路听琴总是在睡,好像要一睡不醒下去。  重霜心里记挂着路听琴态度尚且和缓时提到的词, 还要叫他念的那几个称呼, “教授”、“小路师兄”、“老婆婆”……他隐约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 但不敢深想,好似会触及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重霜搁置了思考,决定有机会见到师祖时再去询问。不论如何,他只知道师祖在外尚未找到魔气净化的方法,玄清门甚至整个仙门都对此束手无策。  这个师尊,这个带他走出去、一路护着他、温柔地替他写了密密麻麻的修行方案、白了头发也不曾怪过他一句的师尊要死了。  “仙尊,要我温一下水吗?之前换的是不是凉了。”重霜今日也等在门外。他听见路听琴咳嗽过一阵,知道路听琴已经醒了,用灵力将话音送到路听琴身侧不远不近的位置。  路听琴没有回应,重霜攥着身边的小包袱,继续道:“前日拿来的书可能太老旧,仙尊提不起兴趣。我去藏书阁借了新的书,仙尊要听听吗?”  重霜侧耳听了一会,只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日头已经西沉,路听琴睡眠不分昼夜。时常睡了大半个白天,在夜里咳嗽半宿,快清晨时坐起来。  重霜除了到外面找东西,几乎就在路听琴的门口安了家,实在累极了就贴着门眯一会。  重霜等到繁星满天,等到晨曦微亮,等到屋内再度有了动静,装作刚来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轻快地开口道:“仙尊,睡得如何,花开得更多了,我帮仙尊找几株放在屋里?”  屋内无人回答。又等到下午,重霜问道:“仙尊,药师谷新来了两只漂亮的白鹿,我借过来,仙尊出门看看?”  重霜静静听了半晌,眸子暗淡下来。他沉思良久,想到进了玄清门就一门心思黏着路听琴的奶猫,试探着开口:  “仙尊……你要见一见师叔吗?”  重霜听见屋内压抑的轻咳,等着一阵子过了,靠着门缓声道:“师伯们怕她闹,这些天一直压着她在太初峰读书。但我觉得仙尊待她是不同的……师叔现在书也读不下去,每日也提不起精神玩,总是说想见仙尊。”  重霜说完一段,不敢再啰嗦地说下去,他凝神屏气等待着。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路听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书读不下去?”路听琴很久没有开口,声音沙哑。  “叶师伯这阵子忙,也不太顾得上她。仙尊要亲自看看她吗?”  “……叫她将看过的书一起带过来。”  “是。”重霜眼里浮出一丝水光。  重霜飞快跑到太初峰。跟叶忘归说了情况后,拿袋子装了大大小小的书,又带出了奶橘。  奶橘听说要去坠月峰,变出五条尾巴就要腾云而去,被叶忘归一把抓住尾巴。她缩成奶猫的姿态,端坐在重霜头顶上,发出气势十足的嘤声。  等重霜和奶橘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山居小院,路听琴已经披好衣裳,简单束起头发,端坐在书房。  重霜见到路听琴,恭敬跪下,还没开口,头顶的奶橘一下子扑了出去。  奶橘咚地一声落到地上,迈着短腿挣扎着要跳到路听琴的腿上,路听琴睁开白霜般的眼眸,看向奶橘的方位,一手捞住重量十足的橘白小兽。  重霜默默添了一把力,让路听琴将奶橘放在书桌上。  “阿挪,”路听琴和缓地说,“我回来前跟你说过什么?”  “嘤……”奶橘迷茫地蹭了蹭,她在变回人形说话、变成狰兽说话和现在说话间犹豫了一下,奶声奶气地开口道:“找、掉叶子的树,等听琴。”  她琥珀色的眼瞳变得晶莹,“阿挪等了好久,听琴都没回来。”  路听琴揉了揉猫头。他听到奶猫的呜咽声消失,变成舒服的呼噜声之后,继续道:“还有一句呢?”  奶橘四爪抱着路听琴的手,将自己的脑袋贴在路听琴的手心。“还有?”  “重霜,你告诉她。”  “仙尊说让师叔做些准备,到时候把看过的书念给仙尊听。”重霜一字不差地念出了路听琴说过的话。  奶橘砰地炸成毛团团,尾巴高高竖起,不敢动也不敢出声。  路听琴的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眼。他姿态随意,像此时只是一场午后小憩,温声问道:“这几个月,你都读了什么?”  “嘤……”奶橘眼瞳睁到最大。她下意识在桌面上打了个滚,双爪向上拉伸,向路听琴露出肚皮。俄而,她想起路听琴看不见,耷拉着耳朵缩成一团,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东、东……”  “东山十问。”路听琴道,这是妖修基础中的基础,故事和字数不多,就算不能完全理解,全背下来对日后修行也大有裨益。“三个月了,这一本还没完?”  奶橘的双耳缩成一个平面,紧紧贴在脑袋上。  “修行呢?”路听琴问。  “嘤?”  “就是自保能力,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变好大!”奶橘苦思冥想,“还有毒!”  “这是本能,不是修行。”路听琴揉了揉太阳穴,“修心呢,听过了吗?”  “师兄讲过,”奶橘小小声,“听琴不会,就去问师兄~”  “你都会什么?”路听琴摸索着捏住猫后颈,想起前世看过的东西,补了一句:“能不能长点心!”  奶橘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流出一点口水,“点心?”  “重霜,你来,带着师叔读完一遍。”路听琴叹了口气,转头对奶猫说,“阿挪,他念一遍,你念一遍,直到念完。就算念给我听了,好吗?”  奶橘挂着口水,瑟缩了一下,“听琴,别生气,我好好念。”  “念书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念……算了,你先念吧。”路听琴靠回椅背,示意重霜开始。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到路听琴的身上。路听琴听着少年和奶猫的读书声,留心是否有断句和错漏。他听着听着,困意涌上,就这么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路听琴感到身上搭了件衣裳,手边窝着暖融融一团。奶橘在桌面上睡着了,发着鼾声,肚皮一起一伏。  路听琴的手微微一动,重霜立即跑到他身边,悄声道:“仙尊,一本已经念完。”  “嗯。”  “我,我还整理了其他的书,还有符文入门……”重霜说,“仙尊对符文颇有心得,可能师叔也会……喜欢。”  重霜没得到路听琴的回答,心颤了一下,“不敢欺瞒仙尊,弟子有心想学,但着实看不明白,如果仙尊愿意教师叔,请让弟子在旁边跟着……要不,要不让我继续留在门外也行,能听见仙尊说话就行。”  路听琴抿唇,戳了戳奶橘的猫脑袋,“阿挪,学符文吗?”  奶橘呼呼大睡,这点动静根本闹不醒她。她感到路听琴的手,下意识四仰八叉地翻过来,嘴角留着口水,“嘤~”  听在路听琴的耳中,这就是要学的意思。  “……重霜,去我密室找一本笔记。正数第二个书柜最下层,里面有我整理过的东西。”路听琴道。  这个世界的符文不像心法,它由散乱的知识点组成系统性的东西,多方交叉。既需要由简到难的理解、又需要实践。  路听琴看过现有讲符文的书籍,不是太泛泛就是太精深晦涩。这种内容读起来,等于上来就对一元二次方程都不会解的学生,拍一组傅里叶变换。  路听琴最初在密室中梳理知识时,用导图的形式列过要点,后半部分附注了简要的心得。他梳理时,以外来初学者的角度,再结合现有的知识去理解,所做的笔记正适合入门。  重霜眼睛一亮,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出去。院中的机关开启又闭合,不到一会,重霜就跑了回来。他用灵力烘去自己身上的寒意,将书册放在桌上。  “仙尊,我可以跟着学吗?”  “明日此时,带师叔来找我。”路听琴托了托奶橘的身体。“这本你拿去自己理解,明天告诉我第一页几条曲线表述的含义。”  “是!”重霜眼睛闪烁着泪花,他嫌答应一声不够真挚,大声又重复了一句,“是,师……仙尊!”第55章   奶橘不记得自己在睡得正香时答应了什么。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送到了药师谷的窝中, 第二天, 欢天喜地地等到重霜拿着一个小竹篮接她,说要去见路听琴。  到了山居小院, 她先被带到密室中, 舒舒服服地在枕头堆和毯子里打滚了三圈。重霜跟在她身后, 把她喜欢的东西和用习惯的毯子都带好, 统一拿到书房铺成一个临时的小窝。  在路听琴的授意下,重霜和奶橘在山居小院里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学习。  “你自己拿被褥,选书房或偏房睡吧。”路听琴对重霜说。  重霜嘴角忍不住地上翘。  奶橘懵懂地抱着路听琴撒娇,对未来的生活一无所知。重霜的心快飘到天上了,忙来忙去地帮路听琴收拾要用的东西和位子。  重霜上午监督奶橘复习,下午跟在路听琴身边听讲。等夕阳西下,路听琴进卧房休息后就守在门口。他数着路听琴咳嗽的次数,多了就焦躁不安, 等人睡着后悄悄跑到药师谷去请脉;少了就喜笑颜开,学习之余, 变着法子找点新东西带给路听琴。  这样的日子一晃已是十天。  “这是什么关系?”路听琴指着膝盖上摊开的书问奶橘。  路听琴记得每一页的内容、每个图形的位置。他让奶橘变成最小的形态窝在自己膝上,边讲边把手搭在猫头或猫下巴上, 根据重量和奶橘的鼾声判断奶橘有没有走神。  “关系……”奶橘晕乎乎地重复道。  “想好了告诉我。”路听琴给了奶橘充足的思考时间。他抿了一口药茶, 尝到果肉的香甜和药草的青涩混在一起,既有甘甜又有茶味,对重霜点点头, “还不错。”  “谢仙尊, 我按照食谱尝试做的, 又去药师谷改进了一下。”重霜等路听琴刚喝下一小半,殷切地又帮他斟了一些,用灵力温好。  “重霜,你刚才提到的问题很好,但第二种解法有一处省略的错误,我给你画出来。符文现在在书房中施展不开,你可以找山中空旷处自行实践。”路听琴说,“伸手,和我一个方向。” 第51章 奶橘在竹篮铺就的小被窝里翻了个身,睡梦中砸吧着嘴:“呜,听琴,我想吃。”  路听琴的嘴唇抿成一字,抓了抓少年的头发,想让他喷吐着热气的口鼻离开自己,“多大个人了,像什么样子。”  “想要听琴,别走,听琴……”重霜抱着路听琴,身躯也不晃了,抱着人不动,眼珠一连串滚落到路听琴的脖颈里。  路听琴往后艰难地挪了挪,靠坐到墙壁上。  重霜像追着热源的小狗,蹭着跟着过来,温暖而有力地扑在路听琴身上。重霜拥抱着他,像抱着包括自己在内谁也不能伤害的宝贝。  重霜嘴唇嗫嚅着:“听琴……”  奶橘的呼噜声中途走了个调。她蹬蹬腿,换成趴着的姿势继续睡。  初春的日光透过窗格,洒到摊开的书页上。室内寂静,只有奶猫瞌睡的动静,和重霜一声比一声弱的呼唤声。  路听琴的手顺着重霜湿漉漉的头发。他睁开覆着白霜的空洞双眼,望向应该是窗棂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重霜的热度逐渐降了下去,他的理智回笼,朦胧地想起自己刚才都做了什么,身躯僵硬。  路听琴轻微动了一下。  重霜猛地弹开,向后退了很远,脑门咚地一声磕到地上,“仙尊恕罪,请仙尊责罚!”  “你先起来,别磕了,再磕傻了。”路听琴靠着墙壁活动自己酸软的手臂,“去看师叔,醒了就让她背书,睡了就放药师谷去睡。”  “禀仙尊,师叔刚才醒了一下,马上又睡了。”  “哦,没事,反正书迟早要看的。”路听琴挥了挥手,让重霜把奶橘的竹篮子端走。  重霜小跑着送走了奶橘,用最快速度赶了回来。他端着一个水盆进了屋子,缩着身子将路听琴扶起来,送进了卧房。  “仙尊,擦擦吧。”重霜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想要钻进地缝。  “你现在清醒了?”路听琴接过帕子,敷了敷自己的脖颈。那里被重霜哭得湿乎乎一片,“以后注意点,酒也少喝,否则就会刚才那样口不择言,醒了后悔莫及。”  “仙尊宽宏大量……但弟子,弟子说的话是真心的。”重霜脸红得滴血,小声说道,“我不后悔。”  路听琴擦脖子的手顿了一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仙尊之前还说我大了……”  “嗯?”  “我小,我还不成熟。请仙尊指点。”重霜小心地接过路听琴递过来的帕子。又准备了一个手炉,放在路听琴手里暖着。  路听琴捂住手炉,感到金属镂空的质感没有重霜的鳞片好,热度也不如滚烫版小黑龙高,捂了一会就放到一边。  “你当然小,”路听琴说,“你这个年纪见过什么,出了几次山?玄清门算上你师叔只有两个姑娘,世界大得很,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姑娘,和她情投意合,结为道侣。”  “我不要。”重霜的面容纠结成一团,他瞥了眼路听琴,见路听琴没有生气,紧紧拧着眉头说道:“仙尊在哪我在哪,仙尊不找道侣我也不找。”  “要是我找了呢?”  “我,”重霜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两排牙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我……”  “我不知道……”重霜抓着路听琴的榻沿,“只要仙尊开心,我……”  “重霜,别这么紧张,只是一个假设。”  “我想永远跟在仙尊旁边。”  “你怎么这么倔。”路听琴一只手掌心摊开放在身边,想舒展一下,下一顺摸到一颗毛茸茸的头。  “重霜,你起来,我不是要摸头。”  “仙尊恕罪。”重霜马上直起身子,轻轻搭上路听琴的手。  “也不是要握手。”路听琴抬起手放在半空,做了个要弹的姿势,很快感到指尖处凑近了一个光滑的额头。  路听琴不清不重地弹了一下重霜的脑门,“你要长大的。雏鸟总有一天要到外面飞,我也不会一直陪着你。”  “会的……仙尊会健健康康的,仙尊会一直在。”  路听琴弯了一下唇角,没有说话。他的指尖滑过重霜脑门、滑过挺直的鼻梁和颤抖的眼睫,勾勒出重霜嘴唇的轮廓。  重霜眼角湿润了,他轻轻握住路听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仙尊老是这样,一副随时就能走的模样。”  “仙尊在密室里单独拿出了好几本书,里面讲各地的风俗,仙尊不想去看看吗?我会陪着仙尊,我又好用又听话,说东绝不往西,能帮仙尊打尖住店买小玩意,一路上还能改进符文组……”  路听琴任他握着。  “仙尊的眼睛会好的,身体也会好的。师伯们也都在想办法,弟子之后也出去找办法,仙尊耐下心多等等,不要放弃……”  重霜轻轻按揉地路听琴的手,“仙尊先前提点弟子,说活着有很多好的事情。弟子先前不明白,后来逐渐懂了一点。”  “我想看着仙尊,不想看别人一眼。我看着仙尊笑就也想笑,看着仙尊皱眉就很难过。能让仙尊笑的事情,就是好的事情。弟子愚钝,请仙尊告诉弟子更多好的事情……好吗?”第57章   路听琴的指尖被重霜捂暖。他垂下头, 犹豫着正要开口,忽然听到太初峰的方向传来一声钟声。  钟声浑厚, 飘飘荡荡地响彻玄清门上下。就算是山居小院这般偏僻的地方,也听得明晰。  随着钟声响起,路听琴感到重霜的手一紧。  “召集令……”听着七下钟声结束,重霜眉头紧拧, “仙尊,召集令百年不出,一定是哪出大事了, 仙尊别担心, 弟子去去就回。”  “重霜, 带我一起去。”路听琴面容沉静,摸着榻沿找靴子。  “太初峰台阶陡峭,仙尊不能用轻功, 这怎么爬得上去,”重霜急得冒汗,见路听琴自己开始穿靴, 赶紧上去帮忙,“等弟子去听完了,回来跟仙尊汇报也是一样的。”  “召集令百年不出,此次一出,可能和东海提过的预言相关。重霜, 你喉结的金鳞还在吗?”路听琴没有搭理重霜的话茬, 示意重霜帮他披上大氅。  “在, 但弟子化形后能遮掩一二,鳞片没有异状。”  “将它藏好,务必收敛龙气,”路听琴面容严峻,“等召集令结束,你再确认一次鳞上有没有残留应衍的气息,不要让龙族循着气息追踪过来。”  路听琴迈出院门,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他一颤。  风从远处带来了灵兽的气味,路听琴轻声开口问道:“谁?”  他话音刚落,一匹银色的巨狼从远处而来,落到坠月峰的小院。  银狼王发出长嚎。它快步迈了几步,垂下威严的头颅,舔了舔路听琴的脸颊。  “阿狼。”路听琴根据叫声和体型认出了这是之前厉三叫过的狼。  银狼鼻里喷出气,蹲伏下来卧在路听琴身前,似乎在邀请他骑上去。  厉三跟在银狼身后破空而来,落了地,二话没说先往路听琴嘴里塞了个苦药丸,“就知道,你要去,坐吧。”  “厉师兄?”  路听琴被药丸苦得说不出话。  厉三拉着路听琴的手,将他引到狼背上。路听琴自知理亏地侧坐在银狼身上,抱住毛茸茸的脖颈。  银狼脚下蹬地,载着路听琴腾空而起。  风吹过路听琴的脸颊,他睁开眼睛,在四周看到重霜黑金色的光团,还有厉三与灵狼的光团。除此之外,依然是白茫一片。  灵狼速度极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到太初峰的峰顶。它掠过弟子聚集的广场,到了内殿的院中停下。  路听琴透过大殿,模糊地看到无数个晃动的小光团。他感到眩晕,赶忙又闭上了眼。  “在殿内等着着,重霜,你也是。”厉三叫住重霜。  重霜扶了路听琴下地,正要往广场赶去,闻言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将路听琴引到内殿的椅子上坐下。  广场上传来叶忘归的宣讲声,而后不断有破空声,似乎弟子们分批次往山外赶去。路听琴听不清叶忘归在说什么,数着破空声,神情逐渐严肃。  玄清门内弟子不多,若是分成几人一组行动,听声音差不多是全走了。  “师兄……啊,没事。”路听琴开口想问出了什么事,马上放弃。有厉三跟他说清楚的时间,够嵇鹤将事情说三个来回了。  路听琴睫毛轻颤,等着外殿事情了结。  不多时,太初峰峰顶再没有新的破空声,重归寂静。  “小五!”  路听琴听到嵇鹤的奔跑声,几乎下一瞬,他的胳膊就被嵇鹤一把抓住,而后脸颊和肩膀被捏了个遍。  “我要吓死了,”嵇鹤的声音含着颤抖,他的手这一次力道不减,牢牢掐住路听琴的脸,“你这个小混蛋,你知道我闭关出来,老三跟我说你差点——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  “掐红了,少用点劲!”叶忘归紧跟其后。他面上憔悴极了,一巴掌拍到嵇鹤胳膊上。  “对不起。”路听琴老老实实道歉。  “想通了就好,”叶忘归挤到路听琴的身侧,像个大狗一样蹲在地上,将手搭在路听琴的膝盖。“魔气侵蚀到了这个地步,最忌心绪起伏。你心思多,有事也不愿意说……听琴,多信任我一点,好吗?”  “师兄?”路听琴觉得叶忘归话里有话。  叶忘归沉默下来。他瞥了一眼嵇鹤。  “赶紧现在说了吧。”嵇鹤垂下眼,“省得一眨眼人又没了。”  叶忘归瘪瘪嘴,“听琴,不论我说什么你别着急。”  路听琴往椅子靠背处缩了缩,“嗯。”  厉三绕到路听琴身后,把手搭在路听琴的肩膀上。  叶忘归吸了一口气,“我问过师父了,我知道你不是他。不仅是我、嵇鹤、老三都知道了。”  路听琴瞬间睁开眼,他空洞的眼眸望向叶忘归说话的方向,呼吸急促起来。  嵇鹤骂了声脏话,一把握住路听琴的手,“叶忘归你说这么直接干什么,闭嘴!小五,路听琴,听我说!”  “我……”路听琴挣扎着要跑,他的手、肩膀和膝盖被三个师兄按着,难以动弹。  他们知道了,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坠月仙尊了?  知道待他的好,都是错付了?  “对不起……”路听琴抽出手捂住自己的眼。  重霜攥紧胸前的衣襟,他神情复杂,好像某种盘旋已久的猜测成了事实。  “你道什么歉,”嵇鹤拢着路听琴的一绺白发别到耳后,“本来想着等你醒过来,身体好点再跟你说,结果差点你钻到牛角尖出不来……我们做师兄的太差劲了。”  路听琴弯下腰。他的泪水从眼角渗出,滴落到叶忘归的手臂上。 第53章 路听琴看到了他梦见过的影像,还有更多没梦过的东西。他看见面黄肌瘦的少年重霜风尘仆仆出现在青年身边,原地跪下;青年一次次的拒绝,最终默许了重霜跟在身边。  路听琴见到赶飞机的前夕,重霜帮青年系好领带;某次会议的间隙,他们在草原上策马飞奔;时日飞逝,曾经的青年垂垂老矣,到了油灯尽枯的时候。  他的名字成为领域中难以跨过的山峰,仰慕者无数。他不曾亲自带过弟子,身边只跟着重霜一个人。他资助孤儿院,资助每一个或偏激愤世、或懵懂无知的孩子,偶尔用毛笔亲自写些信件,文风古朴,多为劝善、劝学。  路听琴默然看着一块白布,盖到了老人失去生机的脸上。光影变换,路听琴合上眼,等待从梦境中抽离,回到天枢所在的白色空间。  忽然,他听到一声啼哭。  路听琴惊疑睁眼。他看到一个破败的茅草棚,衣衫褴褛的女人抱住一个哭皱了脸的婴孩,不断安抚着。  再往后与先前一样。只不过换作了没有灵力的古代。路听琴看到婴孩逐渐成长,在兵荒马乱中被身着锦衣、发丝凌乱的重霜找到,最终隐居在一处僻静清幽的山野,过了一生。  而后又是一声啼哭。  “够了,停下吧……请停下。”路听琴道。  路听琴回到了白色空间中,“阁下,这是你的躯体……你躯体是无数记忆?”  天枢的声音回荡在空间中,“我曾探究天与海的尽头,未果,为了探求大道,我最终舍弃了躯体,只留意识,化作了现在这般模样。”  路听琴问:“我刚才看的是坠月仙尊,这是他的现在,还是未来?  “彼世之间流速不一,你方才所见是他已经历的过去。”  路听琴看着飘荡的光团,“刚才那是……什么?坠月仙尊转世之后,每一次都想起了记忆,还遇见了同样有记忆的无上尊?”  “无上破开屏障后,引得天地异变。他神魂殒灭前,立血誓留住了自己的记忆。”  “他追去了?”  “他跟着转世,在每一世寻找坠月的气息,有则跟着停驻,无则自尽,重入轮回。”第59章   路听琴因坠月仙尊的选择到了此世, 磕磕绊绊走到现在终于拼凑出坠月仙尊的形象。  玄清道人在莲州城说, 坠月仙尊幼时遭遇魔气侵蚀,村人将他和死状恐怖的尸身一同丢进坑中掩埋。他心性坚韧, 强撑到最后一刻, 最终决定要结束自己的性命时,被玄清道人用无心石救出。  无心石融合在心脏里造就了更大的隐患。玄清道人留下玉牌镇压魔气, 在外奔波寻找净化的方法, 魔气根植在心脏,蛊惑着初入山的坠月仙尊。  路听琴刚来到此世时听到过魔气的蛊惑。那些声音纷扰着, 像千万个尖利的噪声在耳边碎碎私语,说着“他们要杀了你”, “这是在监视你”, “捏碎玉牌”。  魔气放大了坠月仙尊心中的负面情绪,让他阴郁避世,怀疑所能见到的一切, 更不对玉牌的所有者玄清道人求助。而山居无人知晓的密室,应是坠月仙尊唯一能放下心喘口气的地方。  路听琴见到的密室已是被嵇鹤改装后的模样,通风舒适且有照明。嵇鹤提过几句密室最开始的样子,只有纯白的石面与小山一样乱放的书,还有一处猫窝与抱枕。  这间密室和书房里仔细收好的那副玄清春和水墨画, 好像荆棘深处隐藏的果子。路听琴推测, 坠月仙尊修行有成又接重霜进入山门之后, 就是书中提到的, 坠月仙尊身怀魔气之事暴露, 捏碎玉牌选择彻底堕魔。  而后坠月仙尊那个重霜变成了统御四海的无上尊,纠葛之下,坠月仙尊放弃重生、选择转世。等他第一次出现在路听琴梦中,桂花树上白衣如仙的模样,已是魔气消逝后的姿容。  “不断想起记忆有好也有不好,希望他过得不错。”路听琴垂下眼帘,浮在无垠的天地之中,“阁下,我能回去吗?”  “若你想回,可随时回去。玄清还在等你。”天枢的声音隆隆回响。  “阁下,我是说,我想回去。”路听琴道,“坠月转世了,现在的重霜也没问题了。他如今很听话,不会再去打破什么屏障。我的任务……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你要回彼世?”  “阁下……我生在孤儿院,一个婆婆将我带大。我过来时,刚约好要去看她。”路听琴扯起唇角,“我的仿真刚运行了一半,昙花还没浇,师弟漏洞百出的报告还没改。这一切太仓促了……我没跟他们说我挺好的,就是换了个地方。”  天枢说:“我并非全知,意识在某个瞬间可与未来的自己交接,看到已经发生的未来。”  “已经发生的……未来?”  “这个时空原本的未来。”  路听琴道:“也就是说,原本的时间线上,坠月仙尊选择轮回,未来的阁下知道了会有人替代坠月仙尊的过去。所以现在的阁下预见到了我会过来。”  “正是如此。”  “我的未来还没有发生,所以阁下看不到。阁下看见已发生的未来……就是说,现在这条时间线上,过去的阁下,能知道刚穿来的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很遗憾,我无法告诉你回去的方法,”天枢说,“即使真的能够回去……以坠月转世后的世界的流速推断,你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太久。”  路听琴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心,白发滑落,半遮半掩住他的脸。  “这样啊……我知道了。”  无边无尽的光球漂浮着,路听琴久久未动。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天枢道。  “请告诉我那个无上尊的事,”路听琴缓缓道,“我知道他统御了四海,和人族打了一仗。我想知道他身上的龙血最后有没有负面影响。”  半妖到底与纯粹的妖修不同,多为失去理智、纯粹靠嗜血为生的生物。起初重霜难以接受自己的存在,就是怕自己变成这类东西。  “负面影响,你指什么?”  “重霜的心性现在是人,但他害怕自己会失控变成怪物。我记得无上尊一直到最后心性也是人,但龙血会不会让他嗜血、有杀戮的冲动?”  光球运动的速度加快了,无垠的空间仿佛吹来一阵风,搅得柳絮般的光球纷乱地飘舞。  天枢的声音嗡嗡隆隆响起,“你说的不对。无上在很早的时候,就算不上人了。”  “但我记得书里……”路听琴蹙眉,原书他翻得不多,但整体走向还是确定,前期饱受磨难的主角一路开挂,到了最后成为一方霸主,身边跟着人数大于一的各色美丽女性。  “说书人只梦见诸天世界的灵光,他们构思的传奇与话本,均有自己的偏好。”天枢道,“我不知你看到的是什么,我这里有无上留下的过去,可直接一观。”  “我……可以吗?”路听琴道。  “无碍。我不能用未来干涉现在,但此时时局已变,你看到这份记忆将不会受到影响。”天枢道,“再者,无上已转世,他若知道此间记忆能令你看到,再知道此世自己的模样,必然会欣慰。”  路听琴看到光球之海的尽头,一个表面萦绕黑金与血色的光球向他飘来。他想起梦中坠月仙尊根骨尽断、当胸插着一柄剑的模样,微微后退了一步。  光球融入路听琴的手心,路听琴的视野陷入黑暗。  路听琴感到自己是个小孩子,正扒着一个馊馒头。他心念一动,知道自己进入了幼年时无上尊的身体内,飘出来浮动在半空。  天枢似乎加速了这段过去。路听琴看到影像飞速变化。幼年的无上尊或是说重霜,与路听琴认知中的一样,靠拾荒艰难活着。  坠月仙尊出现的刹那,这段记忆仿佛镀上了金光。谪仙般的仙尊面如寒霜,手握缝针和羽毛,帮重霜收拾好了破损严重的衣裳。  再之后是路听琴梦到过的景象,重霜抱着藏着衣裳的木盒一路被追打着,他在拳脚击打中,爆发出一次异于常人的反抗力量,被路过的坠月仙尊救下,从此拜入山门。  路听琴眼帘微微垂下,不愿多看重霜进山门后的记忆。他听到欢笑声、拜师声,而后漫长的沉默后是一次次询问和哀求。某些刹那,路听琴会抬眼看一眼进度。他看到重霜眼中的光在熄灭,衣衫遮蔽下的皮肤遍布伤痕。  回忆似乎侵染了路听琴的心绪,他感到透不过气,有仿佛淹没在深海中的窒息感,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路听琴见到重霜发现了坠月仙尊身怀魔气,一直到坠月捏碎玉牌堕魔,到此后就与他的认知有了差异。  原书里,主角经此一局扳倒邪恶的师尊,而后自请离开玄清门,一路修为猛涨,突破一次次血脉与化形带来的危机,最终化身为龙,号令四海。  回忆中,重霜刚出玄清门就遇见了一次龙气爆发的危机。他痛苦不堪,黑金色的龙气突破身躯,冲出很远。这一次,一个清纯如水的女孩从远方赶来救了他。  路听琴瞳孔紧缩,这女孩是白珊!  白珊的出现是坠月仙尊之后又一道明亮的时刻。她自述是南海的公主,而重霜的真正身份是南海遗落在外的真龙。  她穿着白裙,带着重霜从阴郁中走出,不断说服了重霜相信自己。她声音轻柔,每一次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脚踝、和胸前的肌肤,都让重霜面目僵硬,不敢直视。  路听琴眉头拧紧。他现在是一道幻影,感受不到疼痛。但见到白珊依旧回想起了在东海龙宫时双目的刺痛。  路听琴一边看着回忆中的进展,一边飞快想着他遇见的关于白珊的信息:银龙王没有对白珊北海公主的身份表示质疑;龙轩说白珊从小流落到大漩涡海域,被东海部下救出;陶晚莺追着白珊到了莲州城,说她行程有说不清的地方……  白珊明显为南海办事。她北海公主的身份是真,但流落大漩涡海域这段时期,已经与南海龙宫扯上了关系。  她在回忆中要带重霜去南海龙宫,这会与应衍的预言有关吗?  路听琴凝神屏气,看到重霜赶往南海龙宫,寻找父母的痕迹。重霜一路受到款待,最终决定在南海化形。他没有完全相信白珊,但希望借助南海的力量解决龙气的困境。  化形的大阵中,重霜踏入旋涡中心。十余条锁链从天而降,数条成年的黑龙将他团团围住,阵眼中蓬勃而出黑色的魔气。重霜双目血红,挣扎着要突破,而后他最终化形,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路听琴自重霜进入南海龙宫后,紧蹙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知道这是回忆,这里的重霜已经转世,跟着坠月仙尊走过了无数轮回,依旧心中发紧。  这个化形不对……  路听琴半透明的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他见过重霜化形的这条黑龙……是在古战场的迷阵中。他的漆黑的尾巴上有尖锐的倒刺,这是应衍的形态。  这声长长的龙吟之后,南海波涛震荡,群龙恭迎圣主。北边、东边、西边响起应和的龙吼,大陆中百兽拜伏。  新生的黑龙有着极为深重的威严,仿佛千年前的旧主重临世间。  这是应衍形态,不对……这就是应衍……  路听琴呼吸急促,他心绪动荡间,眼前一黑,从回忆中被弹了出来。  “阁下!”路听琴叫道,“请让我再回去。”  “无影之间之中,你的身躯虽非实体,但依旧受心绪影响。”天枢道,“你魔气未消,如此下去对身体有碍。”  “那是应衍,他夺舍了对吗,重霜……无上尊呢?”  天枢道,“他还活着,也没有。你可理解为在此时他身体中有三份意识。”  “三份,”路听琴喃喃,“一份是他自己,一份是应衍?还有一份……”  路听琴想到阵眼中喷涌而出的魔气。  “也是他自己。”天枢道,“魔气侵蚀了他,但没有完全成功。他切分了自己的灵魂,让一半在魔气中失去理智,一半保留着记忆。”  “所以他记得玄清门,也记得坠月仙尊……”路听琴道。  “坠月也没有完全堕魔,他们的意志远超想象。”天枢道,他轰隆隆的声音滚动着,在此时似乎有一声叹息。  “再之后,应衍试图吞噬无上的意识,同时发动攻势进军陆地,仙门与之对抗,坠月在远处观望。”  路听琴干涩道:“坠月仙尊目力无双,他的话……会发现不对,然后动手干涉。重霜这时知道坠月仙尊要救他?”  “他怀疑过,但此时已是龙的心性,厌恶人类。他与应衍一起肃清了陆地,重伤坠月,放过玄清门。这之后他继续与应衍对抗,直到最终,他的意识战胜了其余两种意识,寻找到了真相。你需要继续去看吗?”  “我……不必了。”路听琴胸口发闷,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他也不用去承担了。  路听琴脑海中闪过自己带出来的重霜明亮的眼睛。他涌出一种冲动,想现在就见到那条颤抖着、喜欢将自己缩得很小的小黑龙,摸一摸光滑而没有倒刺的尾巴。  “阁下,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是屏障?”  “不可说。”天枢道,“我无法透露将会影响到现在的事。只能说,无上破开屏障,是要对一切的源头复仇。”第60章 第55章 “第三座雕像、第四座雕像、一直到第六座雕像,我看到别的神明。有独眼的巨人、拿着金苹果的女性、有山羊躯体的丑陋男性……与第二座神明不一样,他们说是神明,更像是具有超凡力量的人类。他们与魔龙来自相似的体系。”  “有这些神明传说的土地,在我的前世对应着神州浩土更西边的地方。那里土地广袤,有诞生了文明的内海,有流传着神话的岛屿,还有大部分时间是冬季的半岛。”  “师父,西北边的屏障后面,可能有一个跟神州浩土现在的状况类似,修炼体系繁多,生灵形态更多的陆地。魔龙、魔鬼、妖精、魅魔、亡灵……也许会有这些东西。”  “无心石、魔龙与魔气,应当就来自这片土地。”  第二次雷劫落下,天地为之动荡。殿宇上无数道防护的罩子随着一震,随后更紧密地将殿宇保护其中。黑龙肌肉鼓胀。他的皮肤撕裂开道道血口,骨骼承压,随时有崩断的可能。他不退反进,咬紧牙关继续向上。  “第七座雕像,是一个青年,也许师父知道,就是应衍化作人形的样子。我对上他的眼睛后,被拉入了他残魂所在的空间里。重霜跟着进去。”  “从古战场出来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雕塑,为什么重霜能看到?现在我猜测,这应当是应衍筛选夺舍者的一个方式。”  “书上有记载,说屏障附近的海布满空间裂缝,修真者到附近可能就会迷失。千年前也许有一条魔龙在机缘巧合下,突破了裂缝掉到南海。而应衍就是魔龙与南海龙族的混血。  “为了  夺舍,他要找一个南海龙族的混血,最好还要有屏障后的血脉。满足他的标准越多,能看的雕塑越清晰,最后就能进到他的空间里。”  “无心石来源不明,又挂在应衍脖颈,很可能是随着魔龙一起掉出屏障的东西。我能看得最清楚,是因为无心石融到了心脏里。重霜能看见轮廓,是因为它是南海龙族的混血。师父能看到一点,很可能与师父之前随身带着无心石有关。”  “这是我的推测……而东部、北部的屏障后又有什么,我不能确定。古战场内没有对应的神像,那里的屏障尽头可能是海,也许有还在诞生中的文明。比如一座有八百万神的岛屿。”  第三次雷劫落下,白色的天地被黑沉的乌云遮蔽,如深夜般看不见光亮。重霜的身形再度膨胀。他金色的眼眸像黑夜中的太阳,鳞片边缘泛着淬炼后的金光。他的经络一次次破碎再生,骨骼一段段打碎重炼。就像开始在东海的化形。  “为什么南部、西部,完全不同体系的神明雕像,会同时出现在古战场中?我只能给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  “他们之间的屏障打破了,那些文明和陆地,是完全连通的。应衍从魔龙那里知道了这些存在,造出雕塑放在古战场,作为某种特殊的纪念。雕像有七座,可能对应着创世七日,也可能对应着七芒星。我知道一点语言和神话,但对神秘学和宗教了解不多,没法有更详尽的解释。”  “打破屏障后的世界是怎样的?”路听琴的手臂泛起寒意,他的声音停止了,没有聚焦的眼神看着前方,良久继续道。  “杀戮、征伐、文明的覆灭……总有人、总有生物,要拿起权杖做所有土地的霸主。无上尊打破屏障后,天道重启,这可能不是毁灭,而是一种保护。”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雷劫……重霜发出一声贯彻天地的龙吟。经过无数次打碎又重炼,无数次吸收吐纳,雷劫的灵光尽数充盈进他的经脉。他的身躯大过东海的银龙王,近似于古战场中应衍。他分叉的双角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锋锐的五爪仿佛能撕裂乌云、让黑云中露出光。  路听琴一眨不眨抬眼看着上空,等待着黑金色的光团落入他的视野。  雷声渐消,乌云散尽。云海再度透出光亮,恢复成无暇的白色。殿宇上空的光环逐渐撤走,灵蝶轻悠悠向上飞去,组成一张网,兜住直直坠落的一条黑龙。  玄清道人从侧面拥住了路听琴。他闭上眼睛,额头贴在路听琴的肩上。“谢谢,听琴。不仅是我,我替天枢感激你。他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天的尽头是什么,海的尽头是什么?也许直到最后一丝意识消逝我们都不能知晓,但至少接近过。”  “师父,你能变大一点吗,这样太像小孩了,我有点控制不住想摸头。”  “啊,你摸,很软的,我的发质比鹤儿他们都好。”  灵蝶载着千疮百孔黑龙来到白玉榻上。路听琴双手微颤,摸到冰凉的鳞片和小龙的起伏的身躯。  玄清道人用灵蝶的触须查探黑龙体内的脉络,“  还不够,明天我带着他找几个老朋友,实战打几次。”  “他什么时候出发?我能做什么……”  玄清道人爱怜地将手指搭在路听琴颤抖的眼睫上,“云海没有昼夜之分,现在算是下界的夜晚。你耗费心神累了很久,现在能坐稳就算不容易,睡吧。”  路听琴被玄清道人催促着躺到榻上。他的头枕上白玉石枕,觉得又凉又硬,睁开眼睛坚持道:  “师父,我总是不放心……他要怎么去南海?自己去?路上被截怎么办,到了能不能顺利找到那个大阵,启动了怎么办,启动不了怎么办……”  “听琴,你能直接说出来,而不是在脑子里想到天亮,我还是挺高兴的。”玄清道人叹了口气,“你做事情都这样吗,提前预估好所有的结果?”  “至少按照概率,嗯,概率就是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然后往下用树型多过几遍。呃,树形就是……这要说起来前置的东西太多了。”  “今天先不用解释了,准备休息。你知识渊博,前世的成就也很了不起吧。过来这边别沮丧,我感觉这些知识在符文创造上有相通的地方,说不准能开创出新流派。”玄清道人坐在榻边,一下一下轻拍着路听琴。  “师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让小龙醒了之后跟你说吧。你把每一种可能跟他讲明白,让他给你满意的答案。”  “你会帮他吗?”  “我会下去,其他人也都会在。你大师兄和师姐杀恶龙可是一把好手,后来被鹤儿迎头赶上……最不行的就是三三,他一开始还有股子狠劲,到最后越来越不行,还以为我不知道,我几次撞见他找兔子。”  “三师兄为什么说话那样啊……”  “惯的,三三跟你说话多吗?”  “还挺多的,有时候说长了听着有点费劲。”  玄清道人微微瞪大眼睛,“那你可以跟踪一下他,数数他在你之外,十天内说过几句话。”  “嗯,那我跟一下。那时候我是不是能看到了……不对啊师父,不是我不相信你、不相信重霜,假设掌握了魔气,掌握就等于净化吗?如果没有净化,你一定别着急……不对,吞噬了应衍的力量,真的能掌握魔气吗,会不会魔气是另一种存在方式,用某种媒介……”  玄清道人稍微用了一点力道,捏了捏路听琴的后颈,“听琴,我该怎么让你的脑子停下来?”  “对不起,这就睡了,师父。”路听琴合上眼。他的困意越来越浓,强撑着总想再说点什么。就像如果一直说下去,今天就不会结束,第二天就不会到来,重霜和他都能安全地待在殿宇中一样。  玄清道人替路听琴按揉了一会太阳穴和头顶的穴位,等到路听睡着后,悄声离去。  路听琴睡得并不踏实,玉石枕硌得人脑后发疼。他翻了个身,身躯微微蜷起一点,手指摸到枕边呼呼大睡的小黑龙。  路听琴的指尖轻轻搭在小黑龙起伏的身躯上。印象中,这好像是重霜第一次老实地睡在了榻上。以前在他身边时,不是睡地板,就是早早站在门口等,也不知道睡没睡。  小黑龙的身躯带着热度,睡得很沉,呼吸平稳,仿佛只要在路听琴身边,面对再难的事情也能撑过去。  路听琴脑海中不断推演的思绪逐渐停息。他让自己此时此刻的世界只剩下重霜的呼吸声,数着数着,睡了过去。第62章   重霜朦胧地睁开眼,他浑身像是被拆散了重接,经脉隐隐透着痛意。  神州浩土在千年中未有一次雷劫,玄清道人也仅是提点了集中精神的要领。重霜记得自己在雷劫中,好像重新经历了无数次东海化形的过程,到最后全凭本能在修炼。  师尊真厉害……随口说出的事都能引起雷劫……等等,师尊?  重霜僵硬了。他感到冰凉的指尖搭在自己的鳞片上,而化形后,愿意这么亲近地接触自己的只有一个人。  此刻路听琴的手一动不动,但只要察觉到这双手搭在自己身上,重霜浑身上下都习惯性痒了起来。他想象出路听琴的指尖轻柔地拂过每一片鳞片、按过侧腹与喉结,不轻不重地搓着尾巴……  啊啊,不行,不行。  重霜颤抖地缩成一个团,一点点往榻边蹭去,掉到地上变回人形。  变成人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往身下看去,仔细看了几次,见没有问题才放松了身体,扒着榻沿探出半个脑袋,小心地看着路听琴。  重霜知道路听琴睡得很轻,不论是在客栈还是在山门养病时,经常一有风吹草动就醒了。他刚才挪开身体已经尽可能慢,但路听琴的手指落在榻上,可能又要醒。  “重霜?”路听琴带着睡意唤道。  “师、仙尊,我在旁边呢,仙尊睡吧。”  “你要走了吗?”路听琴伸手往枕边摸了摸,没摸到缩成一团的小龙,他撑起身子就要下地。  “还没有,我在这里等师祖,”重霜赶忙扶住路听琴,将他带到能靠坐的地方,“仙宫什么都好,就是太冷硬了,一点软乎东西都没有。仙尊忍忍,我们马上就回玄清门了。”  “你怎么也开始哄人了,我不喜欢那些。”路听琴靠在床榻一边的玉石围子上,抿了抿嘴唇。那上面似乎刻了浮雕,凹凸不平,让人靠着浑身难受。  “是,是,弟子知错。”重霜说,“仙尊手冰凉,能不能允许弟子捂一下。仙尊现在还病着,虽说结界内温度合适,但暖和点还是舒服一些……”  “不必。”路听琴干脆拒绝。但玉石围子实在太冷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睡着时还好,睡醒后被重霜这么一提醒,路听琴只觉得寒意从指尖望上渗透着,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冷气。  路听琴忍了一会,把手往榻边放了放,“麻烦你了……能变成龙形最好。”  “仙仙仙尊恕罪,弟子今天先这样,以后再化作龙形。”重霜通红着脸握住路听琴的手。  路听琴感到一双温热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的指尖。起初带着颤抖,而后坚定而有力地握着,源源不断传递着热度。  “重霜,你知道自己做什么吗?”  “弟子要用最快的速度提升,然后去南海掌控魔气的源头,为仙尊治病。”  路听琴的心口发堵,他弯起唇角,“傻小子,你要面对的是一条要夺舍的龙王……去南海的路上,  无数成年的龙可能会围堵你,到了阵中……应衍那个所谓的继承力量,会压制你、吞噬你,你怎么保证活下来的是你?”  “仙尊,南海现在到处惹出乱事,应衍要复活的时间可能就是最近,不找我,没准会拿别的龙替代。”  重霜捂热了路听琴的指尖,开始仔细为他捂着手心和手背,“我主动去,失败了能让师祖他们做好准备,成功了就能替仙尊治病,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失败了你会死,成功了你会染上邪恶与灾祸的源头,你一开始接受妖血都这么难,现在能接受这个吗?”  路听琴想到魔气发作时的窃窃私语,呼吸急促起来,“还有……先不说应衍的力量到底能不能在反夺舍中继承,你会在阵中遇见魔气,魔气会放大你的情绪,让你失控,变得不像自己。”  “嘘,嘘……仙尊,别急,千万别急。”重霜说,“仙尊现在魔气侵蚀得严重,经不起多费神思,因弟子的事更严重了,弟子得被师祖、师伯们和师叔里里外外拆一遍。尤其是师叔,她爪子带毒,躲都没法躲。”  “她要是没轻没重的,你找我。”路听琴觉得自己又被哄了。他轻咳一声,坐直身体,端正地看着眼前空茫的白色。  “是,”重霜露出一点笑意,“仙尊说的问题师祖和我都准备过了。嵇师伯和叶首座会打点好东海龙宫,去南海的路上有陶师伯帮忙,我到了南海就露出金鳞,要求继承南海王的力量。”  “我知道仙尊说的魔气,仙尊忘了吗,我们第一次遇见应衍,他给我那片鳞片时,我经历过。我做好准备了,仙尊……”重霜黑亮的眼睛,带着忧伤看着路听琴没有聚焦的双眼与白发。  “仙尊相信我,然后等着我就好。”  “……拜师吧。”  “仙尊?”  “此去南海,凶吉未知。你愿意的话,现在就拜师吧。”  路听琴坐得很直。他微微偏头,又强行令自己面向重霜。  “你知道我的情况,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自己去问师祖。我已说过,带你进山门的不是我。我来自异世,名字是路听琴,与你只有问道台之后的记忆。”  路听琴顿了顿,说道:“我能教你的不多,甚至对这个世界了解的也不多,也许符文能教一些,学习方法上能教一些……修行上也许可以,但还需要时间。我能做到的地方就是这些,你要是接受,便不用再改口了。”  重霜尽力控制着,眼睛里依然浮现出晶莹的水光。他跪在榻前,对路听琴三次叩首。  “师尊。”  礼成,路听琴留在白玉殿宇,重霜被玄琴道人接去修炼。南海之事变局颇多,为避免夜长梦多,重霜几乎没日没夜地玄清道人及仙宫隐世的大能对练。  路听琴独自一人留在殿宇中,每分每刻侧耳倾听着殿外的动静。终于,不知多久的沉寂后,他再次听见了少年生机勃勃的脚步声。  “重霜?”路听琴唤道,声音带了一丝笑意。  “师尊,  我要走了。”重霜快步上前,半跪在路听琴身前,让路听琴一伸手就能摸到自己的发顶。  “……嗯。”  玄清道人跟在身后,“玄清门现在是封闭状态,只有三三和小猫在。听琴,你要留在仙宫,还是我送你回山?”  路听琴的手揉了揉重霜的头发,顺着带着汗水的额角向下,摸到少年挺直的鼻梁、颤抖的唇瓣。 第57章 厉三想了想,说道,“他怕自己撑不下去,有事情,交代了我。”  路听琴陷在黑暗中。  他很久不曾陷入这种黑暗,以往睁开眼虽说不能视物,眼前也有白光,和一团永远在炽热晃动的黑金色光团。  有时候晃得小一点,远远缩在门口,好像担心自己近了就惹他烦了一样。有时候晃得剧烈,放在手心上像上了发条。哆哆嗦嗦的,爪子轻轻抓着他的手心。  路听琴仿佛在昏睡,又好像在做噩梦。他一会梦到坠月仙尊姿容凄惨、浑身是血,一会梦到青年重霜在屏障后窒息身亡,次次自尽。  他挣扎着醒来,却做了更怕的梦,他梦到心血付出数年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自己熬过无数黑暗、奋斗过的半生烟消云消,来不及留一声碎语。  路听琴在梦中呛咳起来,他的胸前闷痛,心口似乎要撕裂,血液顺着唇角流下。  一双颤抖的手探入被子,握住了路听琴的指尖。  路听琴被这双手带出黑暗。他意识刚一回复,天旋地转的眩晕袭上,他难以开口,小声唤道:“重霜?”  路听琴没有听到厉三的回复。他迟钝地转动思绪,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竭力睁开眼睛。  握住他的手离开了。路听琴空茫的视野中,看到了充斥了整个天地的黑色光团。  黑色的光团熊熊燃烧着,像一团壮大了无数倍的火焰,萦绕着不详的黑色雾气。但他的核心是金色的,纯粹的太阳般灿烂的金光。  路听琴的眼角流下液体,他眼角刺痛,不知那是血还是泪,怔怔看着光团。  黑色的雾气在光团凝聚,而后更多的雾气从路听琴的身上被勾起,如丝如缕地渗入光团深处。  路听琴像是精血被抽净般提不起一点力气,动一动手指都难。但是有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消失了,好像他黑暗中走出,有了能接受光明的许可。  胸口的隐痛随着黑雾的离去,慢慢弱化。  他几乎失去了所有。但有一人愿为他,用生命去博取生  命。  路听琴牵起唇角,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  “师尊……师尊,弟子无能,弟子来晚了,再等等,再等等就不疼了……”  “无碍……你……慢点……”  让我记住这个感觉,让我看到你。  路听琴的视野变得模糊,他眼角愈发刺痛,几乎要睁不开。他强撑到最后一刻,直到万物从混沌中现出,逐渐有了轮廓。  他看到重霜金眸中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还是今天把这章放出来了。这是我唯一的存稿,现在又一滴不剩了or2  明天如果写出来的话,会开始更恋爱番外,是他俩感情变味的一些事,恋爱日常(比如文案中的猫猫吃醋)  这章是我预期中结局的位置。他们彼此交付了生命,彼此成为光,往后再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  甚至也经历了共枕、幻想、倾诉衷肠……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一旦有一个契机,一个人先意识到,顶多纠结那么一会,之后就水到渠成了。  很感激能和你走到这里。  -补充-  这篇故事预计的是听琴从茫然的穿越—被按着头往前走—否定自己的存在—接受这个世界并留下来。  到结尾他接受了师门师门也宠他,净化了魔气重见光明并解释了魔气的来源,拯救了徒弟徒弟变成贴心小棉袄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原身的纠结故事也有了比较完整的后续。  这一串的很多东西、包括魔气啊、屏障啊、夺舍阴谋啊都是从前几万字就开始铺垫的,随着听琴为重霜化龙而做出努力,这些事情也一直在进展,直到这一章所有主线的伏笔都有了收尾,所以说是我预期中的结局了。  关于番外:肯定会谈恋爱的,场所都铺垫了。有重霜先开窍,然后追求听琴最后修成正果的过程。  放在番外,主要因为正文又生又死的,全是生存啊、存在啊这种东西,纯粹的荷尔蒙显得太轻了。不能在听琴盲眼时恋爱吧,眼睛好了又都生死相托了,就贤者时间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写成这样,一开始预计的明明是又病又美的美人轻松快乐被团宠,烟。这真的是新手上路了,谢谢大家多包容)第64章   盘踞心口的黑雾散去后, 路听琴看清了重霜的模样, 愣了一下。  不算狭窄的房间中, 黑龙将空间撑得满满当当。这不是优雅细长的东方龙,而是脖颈修长、狮身蝠翼的西方龙。  重霜低垂头颅,闪烁着水汽的金色眼眸注视着路听琴。他紧紧收着自己的翅膀, 双脚局促地交错在身前,尾巴尖吸收着空气中残留的黑雾。  “师尊,你能看清了吗?”  “我大概可以了……”路听琴在榻上躺了一会。他试着动弹,身体一阵乏力、撑不起来。  庞大的西方龙一下子缩小, 变成一个青年。他有紧实的肌肉,流畅的身形, 漆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 长腿一迈就到了路听琴的塌边, 稳定地撑住了路听琴的后背。  “师尊先别动, 跟着我的力量慢慢来。刚醒肯定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别急着动灵力。”  路听琴缓慢运转灵力, 枯竭的经络逐渐丰盈起来,身体恢复着力气。他深深看着青年重霜的脸,微笑道, “你比我想象中的好看。”  重霜的脸腾地红了。  路听琴继续说道:“刚才的化形什么回事, 以后都这样了吗?”  重霜脸上的热度还留着,扶着路听琴的手微微发颤, 哑声道:“不, 不是……还能再变回去, 就是化形之后突然多出了一个样子。我发现用这种怪模样操作魔气更准确……很难看吗?是不是很恶心,很丑……”  “再变回去我看看。”路听琴道。  重霜握着路听琴的手,抿紧嘴唇犹豫半晌,身形消失,变成一只胖嘟嘟的小黑龙。这是刚才那只黑龙的缩小版,还没有榻高。他翅膀乖巧地缩在身后,睁着晶亮的金眼睛,紧盯着路听琴的表情,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就要马上变回原身似的。  路听琴失笑,“不用紧张。你继承了应衍的知识还是记忆,他还活着吗?”  “力量,我继承的只有力量。”小黑龙扒拉了一下地砖。“他将自己的一部分骨架埋在了南海,骨头里蕴含着力量,还有很多邪恶的感觉……我说不清楚。就像化形那样,他想把自己的骨头植入宿体,而后侵占意识。”  “你现在的身体里有他的龙骨?”  “没有,我欺骗了他的意识,先打碎一点自己原有的骨头,将他留下的金麟化作他的骨,然后接受力量的传承,传承后再吞噬他的意识。这个过程慢了点,师尊,差点我就来不及赶过来……”小黑龙的声音又带了哭腔。  “停,”路听琴抬起一只手,“别哭。”  这不是路听琴第一次看见重霜掉眼泪,他很早的时候,刚看到那本笔记,走到太初峰想找重霜说清楚时,就见过重霜落泪的速度。到后来,他眼盲了之后,重霜说话声音更是时不时带上哭腔。  “你吞噬了应衍的力量……理应能掌管南海残留的龙族,不能这么说哭就哭。”  “我没有……”重霜埋下头,用前爪抱住自己的脸,“师尊,可以了吗?我可以变回去了吗?还是你想看看最开始的样子?”  “变回去吧,很讨厌这个形态?”  胖嘟嘟的小黑龙又变回了人形。重霜像一只大狗一样,毛发湿漉漉地沾着汗水。“只要师尊不讨厌,我就能接受。”  “以后不要在外面变成这样。”  重霜咬得嘴唇失了血色,“我明白了,只有这一次,我以后再不会让师尊看到这种样子……”  路听琴打断了他,“我是说,不要在外面,但是我面前可以。修道者不知情况,可能会把你当成邪恶的妖兽,但我知道这个形态是怎么回事,而且不讨厌……你想要了解吗?”  “我想!我还想知道师尊其他的事情,”重霜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浸满星光,“我想知道师尊的过去,师尊学过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东西……师尊愿意的话,能全部告诉我吗?”  路听琴被少年的热情吓得往回缩了缩。“重霜,不要得寸进尺。”  他总觉得重霜的话哪里怪怪的,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地方有问题,最终,想要满足他人求知欲的心态占了上风,小声道:“只跟你讲讲龙的故事。说到这个形态,先从马比诺吉昂的红龙切入好了。”  “不要记笔记,也不用钻研。你就当这些都是梦中梦到的事情,我不想再惹出雷劫了。”路听琴握住重霜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马比诺吉昂,写作对应的文字,是这个样子。他的意思有几种说法……”  重霜掌心的热度逐渐升高。  路听琴的指肚在重霜的手心滑过了两下,停住,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笑地看着少年颤抖的掌心。青白的指尖顺着惯性,又沿着掌纹,在上面随意划了几道数学符号。  “这黑板不错,我都习惯了,忘了可以用笔墨。”  重霜不知道什么是黑板,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路听琴的动作。他看着路听琴带笑的眼睛,呜咽一声变成长条的小黑龙。  “不用、不用笔墨了,就继续用手也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路听琴戳了戳小黑龙的鳞片,“让嵇师伯知道了,还不得一车一车往这边搬纸。”  “让我知道什么?”嵇鹤的声音传来。  重霜从榻上弹起三尺高,化作人形,规规矩矩地站到房间的角落。  嵇鹤穿着一身破损的衣袍,发丝规整的束在冠下。他抱着胸扫视了一圈屋内,哼笑出声,“要不是师父说你们没事了,我还不敢进来。小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重霜说,“一旦有任何情况,马上出去禀报师伯。”  “现在呢,你师尊都要开始现场教学了,还不知道知会一声?掌管了南海后翅膀硬了是吗?”  路听琴轻咳一声。他本意是要吸引嵇鹤的注意力,询问南海的事。没曾想这一声咳嗽,把重霜和嵇鹤都吓了一跳。  重霜夺门而出去找厉三,嵇鹤掏出手帕,一副随时怕路听琴咳血的样子。  厉三赶进门,严肃地把脉许久。他张开口,正要说话,先看了一眼嵇鹤。  “看我做什么,老三,说啊,”嵇鹤盯着路听琴的脸色说道,“啊,等会,我问你答吧,省时间。”  厉三:“……你就是,每次,都不听我说话。”  嵇鹤说,“能猜到的你就不用现在说了,小五眼睛一看就是好了。你判断一下他能不能用灵力,有没有后遗症。”  “可以,没有。”厉三深思熟虑挤出两个词。  嵇鹤说:“还有这头发怎么回事,还是白的,好不了了吗?”  路听琴眨眨眼。他醒来后一直没留心自己的头发,听到嵇鹤这么说,从耳后捞出来一绺,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了看,“什么时候……全白了?”  “你从东海回来后。”嵇鹤偏过头,“反正也看不见,一直就没告诉你。”  路听琴注视着嵇鹤青黑色的眼底,伸手摸了摸,“别在意。”  摸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手缩了回去,“习惯了,总想摸一摸。”  嵇鹤一声叹气,把路听琴推回到靠枕上坐好。“你还是多歇歇吧,刚醒别瞎折腾。头发真没事?”  “能有什么事。”路听琴道,“留着也挺好,就当是个见证。”  “见证你为了这个傻小子丢了半条命?”嵇鹤看向重霜。  “师兄。”路听琴语气带了点埋怨。  嵇鹤马上不继续说了,“我道歉,他这次做得不错。”  路听琴指尖卷着一绺白发。春日的阳光映在重霜身后,路听琴心情很好。他靠坐在舒服的兔子抱枕上,对重霜露出浅淡而温柔的笑。  “见证我……差点迷失了方向。这个傻小子拉回了我。”  重霜心跳如鼓。  嵇鹤怀里的传音符亮起光亮。他抿起嘴唇,不耐地掏出来看了眼,继续跟路听琴说话。 第59章 “龙江,不要再说了,此事不必再提。我意不在此,未来也不打算找道侣。诸位师兄,劳烦你们收尾此事。我还要给徒弟讲课,先行一步。”路听琴匆匆起身,回头看到重霜,愣了一下。  “重霜。”路听琴道。  “是!”重霜瞬间站直。  “你在想什么?”  “没、没有……”  “哼。”路听琴拂袖而去。  “师尊,真没有!是热的,我就是纯粹觉得太热了!”重霜跟在后面小跑,不断用灵力冰着自己通红发烫的耳朵。第66章   “路仙尊!”龙江变成龙形, 眨眼间冲到了路听琴身前。他下垂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路听琴, 身形一晃成了还没到路听琴腰部高的娃娃,猛地抱住路听琴的大腿。  “求你了, 答应我吧!从你走后我茶不思饭不想, 什么都干不了。”  “……你们求婚都这个年纪吗?”路听琴挣了挣,没躲开。  “叔叔说可以。”龙江说。  路听琴摸了一把龙江银光闪烁的头发, 感受着丝绸般的触感, “哦。”  龙江忧愁道:“答应我,我会好好待你的。带刺的花啊, 你可千万别应了别人……”  路听琴道:“你这措辞还是要重新学。”  太初峰上的空间忽然波动, 一只灵蝶飞了出来。玄清道人凭空出现, 轻盈地落在地上,散开的长发在身后荡起漂亮的弧度。  “嗯?人都在啊,”玄清道人环视一圈,“听琴, 你气色还不错,就是什么时候有了个孩子。”  “师父!”路听琴猛地把龙江从自己腿上扒开, 往旁边错了好几步。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龙江那个生子秘药,听到有孩子,思路往奇怪的地方拐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不纯洁了。路听琴木着脸想, 母胎单身二十多年, 直接跳过异性接触的阶段到了这么刺激的话题。  但怎么想都挺在意的, 仙法和符文就算了, 真的能有生、生子秘药这种东西吗?是暂时性改变男性生理结构还是什么……  不不算了,别想了,这世界太危险了。  路听琴狠狠掐灭心中的好奇,抱住自己的手臂。  玄清道人到路听琴身边替他把了一会脉,彻底放下心。他对几个徒弟说道:  “正好你们都在,不用我一个个去问了。三山的几个老家伙提议要如期举办仙门大比,你们意下如何,去吗?”  “仙门大比?”路听琴从记忆深处挖出了这个词汇,他听重霜提过叶忘归正在做仙门大比的筹备工作,后来事情一多就忘了这回事。  嵇鹤道:  “小五,去看看呗。五年一轮的比试,今年本来要提前办,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正赶上南海这档事耽搁了。大比主要在新一代弟子间举行,魁首有资格得到仙宫游学的机会。”  “尊者之间以指导赛为主,也可以相互挑战,输赢有彩头。赛场主要分剑修、法修,但最近名气旺了,奇门遁甲、鬼道和医修都开辟了新的道场,以作交流。”  路听琴品着嵇鹤的话,总觉得像电视购物的导购,“嵇师兄……为什么你这么热情?”  “这算是他的产业,”叶忘归拉起在地上颓废的龙江,“感兴趣的人越多,就会有更多的碎银和灵石进到他的口袋里。当然,他让你过去不是要收钱,八成是想……”  “让小五开心。”嵇鹤斩钉截铁打断道。  “炫耀。”叶忘归冒着被揍的风险把话说完。  路听琴心里头为嵇鹤的形象刷上一层更闪亮的金光,“嵇师兄是背后的主办方?”  “不止是主办,”嵇鹤瞥了眼龙江,“这小子的红珊瑚确实是宝物,但比起缙安郡还不够看的。”  “缙安……郡?”路听琴咽了口唾沫,郡听着比城大多了,“这个地方不会也是嵇师兄的产业吧,像莲州城一样?”  “我将仙门大比引入郡内,又说动了人皇广开商路,”嵇鹤得意道,“缙安郡隔了几座山就是大漠,本来是没什么人丁的荒郡,现在已经是西北第一大城,好几条交通要道必经的地方。”  “往日还好,一旦赶上仙门大比,满城商户都会为此做准备,要说吃的玩的,可比莲州城要有意思的多。”  “我考虑一下。”路听琴想到人潮涌动的场景,有些退缩,“师兄刚才说大比有奇门遁甲,有什么关于符文的讨论吗?”  “符文?”嵇鹤顿住。  玄清道人听到符文,笑道:“符文艰涩,修士常用的都是几种基础组合,到不了谈论的地步。近些年,也一直有声音说要重视符文,不过没有引起水花。听琴,仙门大比有开坛主讲的机会,如果你有想法的话……”  玄清道人眨眨眼,暗示路听琴主动跟上。  路听琴:“算了。”  “这样啊。”玄清道人垂下眼帘,精致的面孔上透出浓重的委屈感。  “师父我一直期待听琴能在这上面大放异彩,不主讲出书也行,先让鹤儿印出人手一份的数,然后办几个学堂,从此三山的符文都要跟着玄清门的路数走,以后再跟老头们一块吃饭我也面上有光……”  路听琴后退数十步,他面皮燥热,话音带着点恳求,“师父,别说了。我,我想一下。”  嵇鹤对厉三传音入密:“你看小五刚一好又要跑路了。你待会跟他说说,危言耸听一下,说身子还没好透让他合理用灵力别没事就用轻功开溜。”  玄清道人好笑地看了一眼嵇鹤,转头对路听琴招招手:“过来吧,我不勉强你。还有时间,你自己决定。”  路听琴坚定地站在和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重霜趁没人注意到自己,往后躲了几步,变作小黑龙要溜到路听琴身后,绕到一半,被一只冰蓝色的灵蝶截住。  玄清道人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小龙的,跟两只都有关系。”  “我?”一只灵蝶也飞到了龙江面前。龙江撞见灵蝶本能地颤抖,变成小银龙躲避着,和重霜撞到了一起。  “看路。”重霜对龙江没什么好感。  “能被东海的王族撞到……”龙江瞥见重霜幽深的金瞳,浑身一冷。他想起重霜已经去过南海,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玄清道人温柔地看向两只龙,“龙江,这一次东海龙宫付出颇多,我代表玄清门在此感谢。此次仙门大比,东海龙宫的年轻一代也可参加比试,算是作为交流的新尝试。等你回东海后,银龙王会跟你说这件事。”  “路仙尊也会去看吗?”龙江眼睛亮了一点。  玄清道人看了眼远远站着的路听琴,“有可能。”  “好,我知道了,师父,红珊瑚先放在这,我先去做准备。”龙江尾巴快速一摆,电光火石间消失在了问道台,往东海的方向奔去。  “这混小子叫谁师父呢!这就改口了。”嵇鹤翻了个白眼。  玄清道人有点茫然,没有细究,对重霜说道:  “重霜,你继承了应衍的力量,但尚未拿到南海的权柄。如今南海龙宫还是无主之地,我建议你在仙门大比时考虑一下自己的方向。”  “……方向?”重霜哑声道,“我想一直在师尊身边。”  玄清道人顿了顿,“你与听琴相互交托过性命,关系亲厚、非比寻常。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自己走。此事我不多干涉,你自行与听琴商量。”  “是。”重霜道,“师祖……关于仙门大比,我是不是不能参加了?”  “你想参加?”  “师尊说过希望我参加。如果师祖和叶首座都认为没问题,我还是想参加。”  玄清道人望向叶忘归和嵇鹤,“重霜被我开过小灶了,直接去和弟子们比不妥,和成熟的修士比又不公平。有什么能放的地方吗?”  叶忘归道:“他可以选择跟龙族一起,也可以单独挑战在场修士。”  嵇鹤一手握拳,击到自己的掌心,“对啊,挑战赛。”  他心里惦记着要拉路听琴出去转转,脚下生风,跑到路听琴跟前:“小五,我要搞个挑战赛的话,你想不想看?可以设符文专场。”  路听琴往后又退了几步,在嵇鹤殷切地注视下,投降般点点头,“嗯。”  重霜侧耳听着路听琴的声音,垂着头,压抑着心中燃起的火焰。  夜晚,太初峰寒潭。  重霜为路听琴安置好山居小院的暖炉与被褥,等路听琴入睡后,独自来到潭水边。  玄清门奔赴在外的弟子们已经得到消息,可以不用回山,直接在各处出发赶往仙门大比,如今太初峰上几乎没人。  重霜的手捧起一掬冰冷渗骨的潭水,拍在自己脸上。重复数次后,他跳入潭水中,保持着人的样子,身躯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脑袋。  热,无比的燥热。  无数纷乱的思绪和心中的火焰一起涌动着。他停不下来自己的臆想,又厌弃这般幻想的自己,干脆躲进深潭,想寻找一丝宁静。  重霜想到玄清道人的话,他心中有声音在抗拒着,又深知玄清道人说的是对的。他想留在师尊身边做乖巧的学徒,但没有哪个弟子能永远留在师尊身边——  但别的方向,别的方向又是什么意思,他人生的想象中,完全没有师尊以外的方向。  重霜在潭水中睁着黝黑的眼,他心上的火又往上烧了一点,烧得眼角发赤。  他又想到龙江说的生子药。  “也许有一天仙尊愿意的话……”  师尊愿意的话……那双握着银鞭、能画出繁复符文的手,会温柔地扶着腹部吗?他会撑着腰慢慢走着,在躺椅上念出稚童会喜欢的故事吗?  重霜想着画面,身体像过电一般战栗,整个人好像要躁动地飞起来。  还有,谁、谁会让师尊……  不行了,不能想了……停下,快停下……  重霜变成小黑龙,使劲往水底沉着。  他紧紧闭上眼,想着路听琴沐浴时褪下的衣裳、月色般光洁的肩膀、咀嚼鱼肉时晶莹的玉筷。在绝对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想象中,他更进了一步,他好想……  他怎么能想……成为数种想象的结合中,握住月色、舔舐晶莹、扶住师尊走到躺椅上的那个人。第67章   路听琴在山居小院里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天。  他眼睛刚好, 正赶上春回大地、草木萌生,看什么都新奇。一株提前开放的小花、清晨草叶上的露水、雾气朦胧中的桂花树摇曳的枝叶……每一项都越看越喜欢。  随着灵力逐渐回复, 路听琴也试着动用轻功。  他裹着纯白的披风,轻而易举地踏上屋檐与树枝, 顺着后山的林木一路往峰顶而去。他触碰到玄清道人布置的护山屏障, 在云雾中静立许久, 看着符文在苍穹中闪烁出神秘的色泽, 玄清山在晨曦中逐渐醒来, 掩藏在山峰中的殿宇笼罩上一层金边。  路听琴找出书房内藏着的水墨画托付给嵇鹤, 又拜托师兄拿来纸笔。 第61章 重霜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地看着路听琴停下的手。此时此刻看着这双莹白如玉的手指,再也泛不起一点遐思,“师尊折煞弟子了,千万不用道歉,是弟子无能。”  “我不清楚玄清门的符文教到了什么程度,以你现在的领悟力,已经相当可以了。”  路听琴学着玄清道人的喜好,用灵力凝聚成一只符文组成的蝴蝶。  符文蝴蝶仿佛得到了生命般,在符文的驱动下自行飞到重霜鼻尖,翅膀扇动间带出冰凉的气息。  “……师尊,这是聚符成灵?”重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符文蝴蝶。  路听琴随手弄出蝴蝶后,起了兴致,照葫芦画瓢做出一只纯粹由符文组成的兔子。兔子蹬起后腿,跳到了重霜身上。  “怎么?”路听琴道。  蝴蝶和兔子不是真实的形态,由功能性的降温符文组成,它们绕在重霜旁边,源源不断提供着凉意。  “师尊,这是聚符成灵!师尊什么时候会的,师祖知道了吗?”重霜的手没有真正碰到符文,隔着一段空气,抚过兔子晃动的耳朵、移动的身体、还有圆球状的尾巴,最终虚虚拢在兔子身边,像捧着一种神迹。  路听琴不明白重霜突如其来的激动。他手指一动,默默在空气中画了个问号,又飞快抹去。  “怎么了?”路听琴重复问道。  重霜数着时间,见数息过去,蝴蝶与兔子依旧如生,叹服地看着路听琴,“嵇师伯教符文的时候,说成灵是符文的最高境界,至今无人能达到这一点……师尊,你怎么像没事发生过一样,你是不是不清楚仙门现在符文的水平?”  “现在是什么水平?”路听琴不自在地垂下头,画了一个小乌龟。符文乌龟在石桌上慢腾腾爬着,被路听琴戳成底朝天,四肢刷地缩回壳里。  “会的人基本上只知道起始符文和几种基本用法,精深一点的都是奇门遁甲那边的人在研究,用在高级阵法里。”  “不至于,莲州城城墙那个还是可以的。”  “那是师祖早年亲手画的。那个符文组一出无人能破解,莲州城因此被叫做人类最安全的城。”  路听琴回想了一阵,谨慎问道:“……师祖的符文在大陆中,算是什么水平?”  “前无古人,他用符文实现了很多法诀解决不了的事情。”  “那仙门呢,对于符文的教学是什么水平?”  “仙门中只有玄清门还保留着基础符文教学,其他都已经放弃。”  路听琴手一抖,画出一只走了形的小胖猫,“这样啊……我疏忽了。我以为莲州城的符文是通用水平,按着那个程度教你们的。”  怪不得阿挪学得魂都吐出来了。路听琴以为自己在从一加一教起,顶多超纲加一点立体几何或者简易方程,没有到高等数学的地步,实际可能上来就是理论物理。  “师尊该去仙门大比,让世人知道师尊的见解,”重霜往前坐了一点,身体前倾,“师尊教学的方法和所有的符文书都不一样……是我完全没听过的内容,由浅到深。”  路听琴苍白的脸泛起一点红晕。  重霜呼吸一窒,要说的话都抛到了脑后,“就,就是这样,特别不一样。”  “你能学明白,挺好的,”路听琴低头改着符文小胖猫,让迷你小猫活蹦乱跳地去和乌龟玩,“大比的事……再说吧。讲就算了,可能到时候去看看你的比赛。”  “师尊,请你一定考虑一下。”重霜按捺不住心思,绕过石桌,半蹲在路听琴身侧,仰头看着他。  “师尊能把复杂的符文教明白,还在让弟子考虑简化的问题,争取做出入门者都能用的东西……师尊是想让每个仙家弟子都能用上符文吗?那就一定要去仙门大比,那时候人最全,是讲学的好机会。”  “不,我……”路听琴捏完小猫,又开始戳符文乌龟。乌龟随着他的指尖躲避着,一被碰到缩起头装死。  路听琴沉默了很长时间。  重霜的话给路听琴展开了一个新的方向。  让每个仙家弟子都能用上的符文……  路听琴穿来后,最早见过的符文就是师祖的传音符,之后是封住乾坤袋和包袱的符文。受这些影响,路听琴讲符文,从来都是当做实用性的工具来讲。  既然是实用性的工具,就应当是简单方便、老少皆宜,因此他让重霜试着改进一下复杂精深的传音符,但更多的扩展还没想过。  “仙家弟子不会符文,也有法诀可以作为替代品,到也没有那么急需……”路听琴的指尖在石桌面上划出杂乱的纹路。  “重霜,你觉得有可能,让不会灵力的人也能用上符文吗?”  “师尊……愿意让所有人用符文?”  “不可以吗?”  “不,不,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重霜低下头,快速按了一下眼睛,嘴角上翘,“我没想到这一点……进山太久,都快忘了以前的生活。”  “有些还是可以用的,”路听琴想着自己觉得方便的地方,“比如包袱扩充和减重、最简单的烧水加温……”  重霜接着说道:“还有加固和照明,衣裳和茅草太容易破了,夜里也太黑。”  “等你有空的时候,去村镇和城里分别帮我看看吧,”路听琴想了想,“看看不同的人家都有哪些不便的地方。”  “不过这个也没那么容易。设计时首先要考虑没有灵力的启动方法,要简单直接,还有危险度、应急方案、失效预警……”  路听琴脑子飞速运转起来,他同时列出了最简单的几种基本符文,在这脑中演变着。  “师尊,不着急,不着急,”重霜赶忙把路听琴唤回来,路听琴大病初愈,刚轻松几天,他实在不愿意让路听琴再开始费神。  “师尊要是想做,带我一起做这件事好不好?师尊之前讲符文说,学习的计划可以分短中长三期,有次序地往前推进,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把要考虑的东西都列出来,一件件往后走。”  “可以。”路听琴听到重霜的话,忍不住笑了。  这都无师自通开始学会项目管理了,哪天没准可以独自领课题。  路听琴拉起重霜,看着重霜的脸。  重霜自从化形了之后,又去南海磨难了一圈,身形气质较以前都有了变化,不是先前那个青葱少年模样。  他个头高了,要路听琴微微仰头才能对上眼睛。凌厉的剑眉下,一双黝黑的眸子正担忧地回望路听琴,薄唇紧抿。  路听琴越看越顺眼,“我的方向有眉目了,你的呢?”  “什、什么?”重霜紧张地偏过头,不敢再直视路听琴。  “你最开始不是要过来和我探讨方向吗,是师祖说的那件事吧。”  龙江求婚之后,玄清道人说南海龙宫还是无主之地,建议重霜考虑一下自己的方向。当时重霜说要跟在路听琴身边,路听琴就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呃,对,是……请师尊、师尊解惑……”  “选择权在你手上,我只提供参考。”  路听琴双手覆上重霜的脸颊,让重霜面向自己。  “南海龙宫有侵犯陆地的传统,没有一个可靠的、我们这边的人看着不行。南边屏障也出过问题,最好要加强巡视防护。龙江拿出了一个红珊瑚,想必在南部的深海有更多值得开发的资源……你明白吗?”  “我,我,我,”重霜的脸颊一点点变红,他看着路听琴弯起的唇角,心砰砰跳着,几乎要听不清路听琴在说什么。  “我什么我,”  路听琴双手合拢,刮着重霜的脸颊收了回来,指尖无意中碰到重霜干燥的嘴唇。“明白了就去吧,我的小黑龙……保护好自己,去拿师祖说的权柄。”  重霜的身形砰的一声消失了。  他仓促间变错了形态,变成了带翅膀的肉嘟嘟小黑龙,浑身冒着热气,缩小身形,将自己牢牢藏在羽翼之下,一连声地答应道:“好,好,好。”第69章   飞云峰,嵇鹤所在地。  月色清冷, 玄清门笼罩在静谧的春夜中。  重霜轻功飞到峰下, 沿着长而陡峭的石阶向大殿走去。  大殿伫立在半山腰, 雕梁画栋、用料考究, 道两旁燃烧着精雕细刻的庭燎,煌煌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一座铸铜大缸放在殿旁。  仙门建筑多庄重古朴, 嵇鹤的飞云殿精致奢侈, 有当代最顶尖的雕刻工艺,和明亮璀璨的宝珠装饰, 整座大殿常常翻新。  重霜站在玉阶下,耐心等待着。  一道破空声传来, 嵇鹤从峰顶御剑而下。他踏着宝剑,从高空俯视重霜, 俄而轻飘飘地跳下。  “稀客啊。”嵇鹤打了个响指。  几道气流携着火折子, 点燃了大殿内的数座灯具。嵇鹤站在灯火昏黄的大殿前, 半边脸没在阴影中,“你不陪着你师尊,来我这干什么?”  重霜面色沉静。他对嵇鹤按照龙族的习惯, 手按在心脏处行礼。  嵇鹤眉头一跳,“丑话说在前面, 我依然不喜欢龙族, 跟你也发展不出什么师伯师侄的好感情。有话直说, 不要耽搁。”  “请师伯教我经商和营造。”重霜道。  “啊?”嵇鹤的宝剑没有出鞘, 在空气中绕了半圈,“我看你这样,还以为你要去南海,找我帮忙打不听话的龙。”  “去过了。”重霜催动龙气,在喉结处显露出一片金麟。  嵇鹤的面容凝重起来。他掠过玉阶,站在和重霜平齐的位置仔细看着金麟。  龙族以力量为尊,手按住心脏处行礼的意思,即为甘愿为至高者献出自己的生命。王族为了掌控部下,会在重要部下的心脏处打上自己的烙印,通过特殊的鳞片控制。  鳞片中烙印的数量,象征着王的权柄。  烙印是征服的象征,取得方式很简单:打到服气为止。一旦王的力量衰落,无法驾驭烙印,权柄也随之终结。  “这鳞片里有烙印?”嵇鹤皱起眉头,“权柄最好一气呵成,不要给他们准备的机会。你前些天还在听琴那里晃荡,按最快速度也拿不了多少。赶紧再过去,把他们都解决掉。”  “都完成了,师伯。”重霜收了金麟,语气凉薄地说道,“他们比不过应衍的一根龙角。就是有一条躲进了大漩涡里,抓出来费了点功夫。”  “你要确定好,一条都不能落。”嵇鹤强调,“也不要让他们上岸生事。”  “师伯放心,我令他们待在南海,先理清南海内听龙族指令的海兽巨怪的数量,然后去探查屏障附近的空间裂缝,设立警戒。”  嵇鹤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重霜,“权柄一拿,就要拿到底。绝不能轻易再交出去。你想好之后要走的路了?”  “我想好了,一直没有变过。”重霜垂下目光,微微弯起唇角,“我的路是师尊,他的意愿就是我的方向。”  嵇鹤侧身,向大殿一摆手,“进殿说,南海王。”  他们在大殿中分坐两侧。  “我想造一栋白玉楼,”重霜坐在官帽椅上,黝黑的眼眸中反射夜明珠的光亮。  “师伯营造经验高超,将法诀和匠造结合得□□无缝,能在最短时间内造出最漂亮的殿宇。请师伯传授我要诀,可能的话,请借我一些大匠。作为报偿,我去找师伯要的任何深海珍宝。”  嵇鹤轻哼一声,“陆上和龙宫不同,我的人只能在水上干活,不可能到海底。”  “就是在陆上,建楼这件事还请师伯帮我保密。”重霜道,“我想填出一块岛礁在上面开工。银钱的话,可以挖掘南海的资源,去新开放的口岸互通。”  重霜话音和缓。他发丝还带着海风的腥味,下摆残留几滴没弄干净的血。为了节省时间,他在南海搅动起滔天巨浪,抓住能找到的龙,强行按着一起往死了揍。  他本想快速赶回山居小院,却在南海秀丽的风光中搁置了速度。  “我给师尊整理密室中的藏书时,看到他在大海的地方做了标注。师尊一定想去看看的吧。”重霜笑容多了温度,他想到路听琴的面容,声音放轻,表情软化下来。 第63章 ……每次出门的行李怎么都这么怪。  路听琴无语了一会,靠在车厢上眼神开始放空。  车被灵鹿驾驶得很稳,偶尔受气流影响有一丝颠簸。路听琴手指一晃,在空气中用灵力划出几个符文组的样式,不紧不慢地调试着。  “师尊……”重霜等路听琴彻底放松下来,开口唤道。  “嗯?”  “我有个问题……”  “说。”路听琴的目光没有从符文上移开。  重霜问了两个不咸不淡的符文问题,既有点难度,需要路听琴作答,又没有复杂到需要路听琴分出精力仔细解释。  路听琴随口答了几句,继续改着自己的符文组。安静了一会后,重霜又是几个问题。  “师尊。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有点无趣……”  “没事,你讲。”  “师尊心中相伴一生的道侣,是什么样的?”  “嗯,至少要……你问这干什么?”路听琴从符文组中一下子回过神。  重霜收好针线,攥紧手里做到一半的抱枕,“闲聊,就是闲聊。”  “跟你没关系。”路听琴强硬道。  重霜额角的汗缓缓渗了出来,“师尊之前跟龙江说,未来不打算找道侣。”  “……嗯。”  “我是说,如果,万一遇见特别合适的呢?”  路听琴抱住小胖龙抱枕,皱眉瞟了一眼重霜,“怎么就特别合适了,你这次去南海,遇见哪个姑娘春心萌动了?”  “没有!”重霜猛地坐直,“绝对没有!我,我不喜欢……”  “行了,不用解释了。”路听琴道,“你也是成年人了,这些都正常。”  “我不是,我,我其实……”重霜耳根子变红,张口犹豫几次,没能说出完整的话。他掐着自己的手,找回正常的声音,“那,那师尊呢,有没有……”  “有什么?”路听琴道。  “就、心动的,对象……刚才师尊说至少,至少什么?师尊喜欢什么样的?”  路听琴被重霜的紧张感染了。  他漫长的单身时间里,不是没想过这种事。更年轻的时候,在天才少年班分配的寝室里,他和室友也夜聊过彼此的幻想。后来课题一个压一个,每天在实验室里泡着见不到几个活人,这点遐思就抛到了脑后。  当时他想的是什么来着?  “……聪明的。”路听琴小声道。  “就,就是像嵇师伯那样的?”  “你干嘛拿他举例?”  “嵇师伯天赋绝佳,在法诀上有很高的造诣,是师尊之外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师祖呢?”  “师祖不算。”重霜想都没想地接道。  路听琴下意识捏着小胖龙抱枕的脚爪,“聪明不只是这种,嵇师伯聪明,但太过凌厉。还有别的聪明……比如……”  “比如?”  “课题一点就透……”  重霜严肃点头,“能举一反三,能理解符文。”  “话不用说第二遍,或者不说就明白。能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不容易生气。”  重霜额角滑下冷汗,想到自己过去听不进话的时候。  “不过这点我做的也不好。”路听琴把小胖龙的脚爪紧紧按在椭圆形的抱枕上,按进去一个小坑。  重霜长长松了一口气,再次活了过来,“师尊既然想,就肯定能做到。从不同角度看问题很重要,我之前也没做好,现在会努力改正,凡事多做多想。”  “还有……”  “还有?”重霜紧紧追问。  路听琴把手上的抱枕向重霜丢去,“别问了!”  重霜不敢违抗路听琴的意志,没有伸手去拦,被小胖龙抱枕糊了满脸。“不问了不问了师尊,别,别生气。”  路听琴哼了一声,对重霜摊开一只手。“给我。”  “啊?”重霜说完就提起心,“呃,等一下,师尊,不用说第二遍,我想一想师尊要什么,包袱里还有书,我还放了几块师叔非常推荐的糕点,还有……”  路听琴面皮上泛起极淡的红晕。他指尖窜出灵绳,绑着重霜手上的小胖龙抱枕,又拽回自己手里。  重霜心跳漏了一拍。他口干舌燥,看着路听琴莹白的手指扣在漆黑的龙抱枕上,视线逐渐向上,分辨的路听琴的神情。  “看什么看!”路听琴侧过脸。  忽然,外界传来破空声,车厢向路听琴的一侧剧烈倾斜,重霜随着惯性往路听琴的方向滑出一大段。  “师尊,你坐着我出去!”重霜匆忙起身,要往车厢外走去。  重霜刚站起来,灵鹿发出高亢的鸣叫,车厢又一阵晃动。  路听琴怕重霜站立不稳,还没彻底收回的灵绳顺势缠在了重霜的身上。  车厢这次荡得厉害,往重霜的方向倾斜了大半。路听琴措手不及之下,往前倒去。  重霜后撤一步,双腿覆盖上一层岩石,将自己固定在车厢内。他张开坚实的双臂,将带着清苦药香的师尊抱了个满怀。第71章   路听琴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撞进重霜怀里。  他双手环在小胖龙抱枕上, 抱枕挤在他和重霜的中间。重霜结实有力的小臂锢住他的身躯,随着车厢的不断摇晃抱得更紧。  路听琴羞恼地挪动身躯, 想要找到借力点重新坐稳。他一转身,抱枕不再阻挡在他们之间。他的肩膀直接触到了重霜剧烈起伏的胸膛,耳畔听到急促的心跳。  砰砰,砰砰。  重霜的手臂在颤抖,带得路听琴的心也跟摇晃。  “干什么呢!快出去看看。”路听琴挣动地更厉害了。重霜的手臂虽然在颤,但是固若金汤地搂着他。  逐渐升起的热度从重霜的身躯染到路听琴身上, 路听琴把小胖龙抱枕往上抱了一点, 按在自己的心脏处。“重霜!”  “好,好……师尊稍等, 我解下法诀。”  重霜除去腿部固定的东西。他闭紧眼睛, 耳朵尖通红,在路听琴光滑细软的发丝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踉跄地冲出车厢,还没掀开门帘就变成了一只细长的小龙。  路听琴没有关注到发顶一触即离的触感,紧跟着踏出车厢。  他们正在万米高空上,脚下是洁白的云层。厚重的云层像是被利刃切开,分出几道细长的线条, 隐约可见陆地山脉的形状。  路听琴往下瞄了一眼, 收回要踏到空中的脚, 扶着栏杆站在车厢外狭窄的观景台上。  “师尊,抓稳了。估计还要再乱一下。”  受惊的灵鹿放慢了速度,几乎停滞在半空。重霜放大身形, 几乎是车厢的两倍大小。他安静地浮动在路听琴身侧,眸子望着后方。  “嗯。”路听琴眺望同样的方向。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异样,但有什么从远方快速接近着。  四头灵鹿震颤起来,它们焦躁地发出响动,带着车厢轻轻摇晃。  路听琴攥紧栏杆。轻功范围有限,再怎么浮空而行,也要借力踏一下什么。也许是亭台楼阁,也许是落叶飞花。他此时在高空之上,能借力的只有这辆车和灵鹿,若是出些什么意外,帮得上忙的只有……  路听琴瞄了一眼黑龙。  黑龙美丽而威严,灿金色眼眸牢牢凝视异动的方向,修长的身躯蕴藏着蓬勃的力量。漆黑的光滑的鳞片本应让人觉得黑暗而恐怖,但每一道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光。  路听琴微微松开握住栏杆的手,靠在车厢上。  他偏过头,不再去看重霜。脑海中一会浮出黑龙庄严的面貌,一会是那只在他手掌间埋着头、又颤又热羞成一盘蚊香似的小黑龙。  “师尊,他们来了。”黑龙话音落下,身形已窜到车厢后很远的位置。他身躯膨胀数倍,变成银龙王一般的大小,尾巴尖一甩,浓厚的灵力倾泻而出,在车厢之间构建出坚固的保护罩。  路听琴透过罩子,看到苍天之下无数道身影飞快向车厢接近。  他们速度极快,身形好似银色的流光,尾巴摆动间带起气流剧烈的波动。  这是从东海而来,赶往仙门大比的银龙群。  重霜发出一声浑厚而悠长的龙吟,他高高昂起头,显露出喉结的金麟,长尾一扫,卷起波涛般的云浪。  飞速赶来的身影被迫一停,分列在空中各处。  路听琴扫过龙群,试图找到他认识的龙江龙海。只见一片银光闪烁,每一条银龙或高傲或凶狠地瞪着重霜,发出此起彼伏的低吼声。  “银龙王没跟你们强调吗?赶路要看路。”重霜往路听琴的方向挪了挪,身躯严密地挡在车厢前,“要不被扒皮了都不知道。”  银龙群中,一条明显更为苍老、龙须飘荡的银龙向前飞了一段。  “南海的新王啊,人类的修真者除了个别几个,何足畏惧。你太过谨慎,此次大比如何立我龙族之威?”  重霜庞大的身躯缓缓移动着。  年轻的银龙同时感到金色的眸子盯在自己身上,他们摆着龙尾,身躯不由自主地震颤着,低垂下昂起的头颅。修为更深的成年银龙退后半分,不再有动作。  “我不管你们立不立威,从现在开始,先向东北飞几十里,绕道往缙安郡走。谁带起气流,让我身后的车动一下……就去南海挖沙子吧。”  银龙群在重霜威胁的目光中,气势顿失,一条一条地安静离开。  路听琴在观景台上前后走了走,试图越过黑龙的身躯,看看这些银龙都是什么样子。  黑龙没有回头,他的尾巴好像长了眼睛,路听琴往哪边走,他粗壮的尾巴就挡到哪边。  等微弱的破空声彻底消失,半空恢复了平静,路听琴道:“好了吧,南海王。别挡了,我一个都没看到。”  重霜尾巴颤了颤,他迅速缩小,变成比巴掌大一些的小龙,晃着尾巴飞到路听琴身前。“他们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龙江那种不长脑子的。要是见到师尊的脸,我……”  重霜的声音阴沉下来,“我就把他们尾巴打成结,学会了说话再放开。” 第65章 “住处都在城里。明天先在绿洲有一个简单的宣讲,然后就分散到大漠里进行分开的比试。”  “你要参加哪场?”  “师尊,坐过来慢慢说,要落日了。”  重霜轻轻一跃,跳到一座沙丘上。他从包袱中拿出几个垫子,在沙上铺好,自己直接席地而坐,盘腿坐在垫子旁。  路听琴犹豫两下,坐到重霜身边。  西边一轮红日正缓缓下坠,烧得天边的云彩和的沙地泛起金红。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漫在沙丘之间,在夕阳中变换着色彩。  在这一刹那,天地悠悠,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路听琴望着落日,一时忘了说话。等他回过神,注意到重霜一直看向这边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么?”路听琴偏过头。  重霜眼眸好像一汪漆黑的潭水,其中烧灼着夕阳的金色。  “师尊,我……”  重霜气息有些不稳。  “你要比哪场?”路听琴接着之前的话问道。  重霜泄了气,“再看看,等明天再说吧。明天的宣讲大概就能知道这次都来了什么人。新一代的弟子肯定没什么比的必要,银龙那边水准也就跟南海差不多,除非银龙王这次亲自过来。”  “你去南海那几次,没和银龙王打过交道?”  “没有。那次她跟他兄长对上了,不是龙轩,是另一个,在外面另立门户的主战派,听说打的还是挺厉害的,这次之后,她应当是稳坐王位。”  “银龙王是个有魄力的王,她能给莲州城带来和平。”路听琴回想起女王银河般闪光的长裙。那顿饭他吃得挺累,有种酒桌上的应酬感。印象最深的是东海龙宫晃眼的着装风格。  “师尊很欣赏她?”重霜顿时提起心,警惕地问到。  “怎么?”  “不,没什么,就是……我,我也能。”重霜让喉咙处浮现出金麟,“人皇已经宣令,嵇师伯下辖的郡城可以作为龙族上岸的地方。我已经让南海清点海怪,可以开辟航路,方便西南和东北的商人通航。龙威能震慑妖兽,可以保护南部的城镇和村落。”  路听琴道:“那你可要努力。不会的事情可以去问师伯,需要引荐谁也去找他们。只要你能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会支持你。”  重霜舔了舔嘴唇,“师尊,我……”  他沉浸在路听琴淡而温柔的微笑中、充满信任和期许的眼眸里,心中的情绪翻涌着,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最完美地表达。  “等一下,传音符。”路听琴举起手腕,那里系着的玉牌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重霜:“……好。”  “小五,跑哪去了?没跑回玄清门吧。”  嵇鹤的声音从传音符对面响起。  “嵇师兄,”路听琴被戳破想法,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我在旁边的沙漠。”  “天差不多要黑了,你回城吧。”嵇鹤那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过一会,他似乎换了个位置,重归寂静。  路听琴听见风声,猜测嵇鹤又到了哪个高处。  “嗯,过一会。”路听琴道。  “今晚放心,没人能看得见你,小龙在旁边吗?”  路听琴把小玉牌往重霜的方向递了递。  白皙的手腕展露在重霜眼前,重霜咽了下唾沫,回话道:  “师伯。”  “重霜,要不你直接过来找我一趟,我把东西给你。你带着你师尊好好逛逛。我在会馆里,最高最漂亮那栋楼,屋顶。”  “好,我知道了。”重霜道。  “师兄,不用麻烦了。我晚上直接回去休息就是。”  路听琴拿回玉牌。他还没看过异世的夜市,听到逛街有些好奇。想到城中乌泱乌泱的人,试探的心又收了回去。  “放心。”嵇鹤笑道,又重复了一遍,“都是陌生人,谁也不会碍着谁。你转就是了,看上什么报我的名字,直接拿走,小龙记一下账。”  “好。”重霜这边答应着,那边对路听琴传音入密,“师尊,不用嵇师伯破费,我挣钱了,我来。”  路听琴感到成年人的经济独立在异世受到了挑战。  他想说你们都省省,我来买单,但突然发现直到现在,他还没弄明白什么时候花银钱、什么时候花灵石,几种货币的换算关系又是什么。  重霜发现了路听琴表情微妙的变化,趁着夕阳最后的微光,在路听琴手边的沙丘上写下两个字:师尊。而后,又在字的外围画了一个圆。  路听琴结束了传音,看到重霜的字,“这是什么?”  “怎么说呢,我也很难说清楚……我想像这道圆弧一样,帮师尊把麻烦的事都挡掉。”  夕阳下,路听琴的发丝镀上一层金红的光亮,重霜凝视着路听琴的脸,看了没两眼,自己的脸皮先泛起赤色,好像染上了夕光。  “今天的事是个意外,以后我会留神的,绝对不会让师尊陷在不高兴的地方。”重霜说,“人也好,钱也好,这些都不是需要师尊担心的事。我会变得很厉害,我能帮师尊解决问题。我能跟师尊一起钻研符文,我,我……”  “谢谢,”路听琴心乱了,他打断了重霜,好像再听下去,就会触碰到什么危险的东西。  “师尊,我。”重霜还想再说。  路听琴慌乱起身,往城镇的方向飞去。“好了,你嵇师伯要等急了,走吧。”第73章   嵇鹤单膝支起坐在高楼上。他身穿绀青色织金袍服, 头戴玉冠,漫无目的地望着夜色下的城镇,见到路听琴与重霜一起从大漠的方向赶来, 面露微笑。  “来了?”嵇鹤道。  “师兄。”路听琴在嵇鹤旁边坐下, 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远方。  入夜的气温逐渐降下, 缙安城散发出新的生机。一道游龙般的火光在街巷中燃烧着, 四周的巷道燃起星子般的灯火。  路听琴仔细看去,那条仿佛烧灼着火焰的街市里挂着数不清的灯笼。商贩在路边叫卖, 饮食铺子将桌椅摆到了店外,转角处的说书人旁边聚拢着人群。  乍一看是市井景象, 细细看去, 商贩除了卖日常的衣饰,也卖仙家消耗品、或真或假的宝器。饮食铺子有街边小食,也有灯火通明的高级酒肆。说书人一副普通的书生打扮,身前围着的是衣着考究的修真者。有些三五成群穿着统一袍服的年轻男女,明显是哪家小门派的弟子出来玩。  街上闲逛的人中, 半数带着或奇异或狰狞的面具。  “怎么样, 你们要去转转吗?”嵇鹤从乾坤袋里摸出两个面具, “夜市只有今天和大比结束时的晚上,其他时间照常宵禁。这个面具是本次多出来的活动, 没想到接受度还挺高, 出来逛的人比上届要多不少。”  重霜接过面具, 替路听琴收好。这是两个兽形面具, 一个玉面猫耳, 一个金色狐面。  嵇鹤道:“面具是临时起意做的,不算精致。我挑了两个还算好看的,不喜欢的话我再去要。”  “这个就可以。”路听琴小声道谢。  “除了居住区,今夜东市西市都是开放的。面具我请师父做了隐匿气息的符文,你们日常走动基本没问题,不怕被看脸。”嵇鹤补充道,“不过离说书的那小子远点。他是百晓生,最近突然有另一个人跟他打擂台,他为了保持地位,最近的小道消息越来越邪乎了。”  “小道消息?”  “各种排行榜之类的,还有对外透露私人喜好。你要让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没准哪天仙门都知道了路仙尊喜欢抱枕。”  “我……”路听琴艰难地压住了后面的话,“我知道了。”  他想说我不喜欢抱枕,但重霜缝制的小胖龙抱枕还在包袱里,还有叶忘归做的各种小东西。这话要是说出口,他可能得面对两双失落的狗狗眼。  路听琴戴上猫耳面具,轻盈一跳,到了昏暗的街巷中,他顺着刚才看到的方向,七拐八拐绕到了最热闹的地方。  眼看着出了巷子就是热闹的街市,路听琴踌躇停步。  “师尊,怎么了?”重霜走到路听琴身前,替路听琴挡住人群。他带着金色的狐面,穿了一身往日甚少穿的黑色劲装,英姿勃发。  路听琴看不到重霜的面容,听着青年沉稳的声音,心跳莫名乱了一拍,“没什么,就是有点不适应。”  “师尊想转吗?”  “难得来一次,转是肯定想转……但是人……”  路听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重霜上前一步握住路听琴的手。说是握,更像是虚虚拢着指尖。  金色的狐面冲着街道的方向,不去看路听琴的脸。  “你干什么,放手。”  路听琴试图挣动,刚一动重霜就握得更紧,灼热的温度从重霜颤抖的手掌一直传到路听琴的指尖。  “我拉着师尊,师尊在我身后就好。”  重霜手下微微用力,引着路听琴踏入灯火中的街市。  蜂拥而来的喧闹声包裹住路听琴的耳膜,他的感官察觉到周边的每一个人,下意识绷紧身躯,想离开这个地方。  重霜的手牢牢牵住他,不容拒绝地带着他往前走。  “没事的,没关系的。就像是在东海一样,师尊在东海的时候那么厉害,现在也一点问题都没有。”重霜传音入密说道。  路听琴没法回答。  重霜的手非常温暖,指肚似乎因为紧张,不断轻颤着。  路听琴无暇去思考周围人在做什么,心跟着重霜的颤动一晃一晃的。  灯火通明的街市上,叫卖的吟唱声、讨价还价声,少年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人世间的热闹洒在路听琴的身上,他恍若未觉,一门心思都黏在重霜的手上。  他忘了去看铺子上的东西,忘了去找糖葫芦是不是跟印象中的一样,忘了去瞧花灯上有没有写着诗句与谜语,只记着重霜的手,握得那么紧,挣都挣不开,一路拉着他走在光明里。  短短几步路听琴仿佛走了大半天,到下一个巷子口,重霜终于拐了进去。  这是个人丁稀薄的暗巷。一只野猫正在滴水的屋檐下趴着,听到人来,翘起尾巴跑远了。  路听琴长舒一口气,靠在石墙上。他的气势又回来了,不自在地要抽回手。  “你还干什么,松开。”  金色的狐面平静地看着路听琴,手没有动,轻颤得更厉害了。  路听琴看不清重霜的面容,只能见到重霜微微下垂的眼睛。  那双黝黑的眼睛看着他们中间的地面,仿佛在做什么深思熟虑的重大决定,良久,重霜抬起眼,隔着狐面专注地望着路听琴。  灵力从路听琴的指尖中涌出,化作坚固的绳索,绑在重霜身上。  “不要说话,我不听。”路听琴趁着重霜被绑住,使劲抽回了自己手。  重霜:“……” 第67章 “路仙尊,请赏光观我一舞。”  路听琴磨蹭着抬起头。  五位侍从搬出骨笛、贝钟等龙宫乐器,凑出轻灵而悠远的乐曲,一位侍从吟唱古老的歌。仿佛远古的海洋泛起轻柔地波涛,人们回到大陆上万物新生,互相扶助的时代。  龙瑶在踩着云雾开始旋转。她身姿轻盈而柔软,肌肤光洁。顾盼回眸间,寒冷的眸光微微融化,对路听琴泛起轻笑。  轻风随着她的心念而动,云雾为她作陪。她是此时天地间最亮的一抹美色,刻印在无数年轻弟子的视野中。  “雕虫小技,不值一看。”陶晚莺懒洋洋地活动身体。  “师姐,你不会要……”路听琴紧张道。  “傻瓜。”陶晚莺说完,飞身落到台下,挤在叶忘归和嵇鹤中间。  她个头虽高,站在师兄和师弟间依然矮了一头,像朵娇艳的花。  “干、干嘛?”叶忘归低头看着师妹,说话逐渐不利索,“莺莺,你也要跳的话,咱换个地方,别在银龙这边。”  “蠢。”嵇鹤绷着脸往师兄师姐远一点的地方挪了半步。  龙宫之乐余音绕梁,龙瑶一舞终结。她的目光在路听琴的脸上流连半晌,对重霜伸手示意。  “到你了。”  黑龙化作青年模样。重霜皱紧眉头,手握在剑鞘上。  “不要用那个,用我的软剑。”陶晚莺抽出一柄系着红绸的软剑,抛向重霜。  重霜在空中旋身,利索地接住剑。他挽了个剑花,惊讶地看向陶晚莺。  陶晚莺用口型道:“我支持你。”  重霜耳朵红了。他握住软剑,正要开始剑舞,忽然听到一声古琴拨弦声,而后清冽的笛声加入。  陶晚莺借了玄清道人乾坤袋里的古琴给叶忘归,竹笛给嵇鹤。在她的微笑下,嵇鹤满脸不情愿地开始吹奏,叶忘归兴高采烈地和声。  笛声悠扬,古琴旷远,似乎能见到高山苍柏,流水潺潺。这是符合仙门审美风格的合奏,吹奏与弹奏者技艺高超,配合默契,一听便是有过长时间的磨合。  陶晚莺开始唱歌。她的歌声带着灵力,将众人卷入到奇妙的画卷中,昏昏然不知所在何处。一段空灵的应和后,她声音骤然一转,唱起金戈铁马的战歌。笛声紧跟着变奏,古琴接上。  重霜得到信号,拔剑起舞。  他的身形像是与剑融入在一起,在空中矫健地翻飞。幽深的眼睛在每一次转身时,凝视着路听琴的方向。  他神情坚毅,嘴唇紧抿,有青年的力量与少年的锐气。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恰到好处的力道与韵味,像一团黑色的火焰。  玄清道人手指轻点,打着节奏。  年轻的弟子的视线来回移动,大多看向陶晚莺和龙瑶,有胆大包天的偷偷凝望路听琴,或是苍山队伍中为首的冷面美人断魂剑。  百晓生的仙门美人榜上,路听琴高居榜首,自从一夜白发后,百晓生更是放话说榜首永不会改变。仙门第二美人便是苍山的断魂剑,他路过莲州城时引发了大动荡,被追着看了大半天。  头一次出山门的少女们不一样。她们年纪尚小,本来追捧着青年侠士,见到气势十足的黑龙后一夜间转了喜爱的方向。此时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重霜,悄悄拿传音分享感想。  重霜专注地望向路听琴。  终于,路听琴唇角微微弯起,白玉般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浅淡的赤色。第75章   “师尊。”重霜眸中带笑, 对路听琴传音道。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多说什么, 与龙瑶和嵇鹤交谈几句,推动下一场比试。财富与美丽之后,是展现求偶者的英勇。  本来龙瑶要挑战老祖,以示自身的实力。既然重霜出现, 自然而然改为了双王对抗。  主办方嵇鹤对这个发展很看好,“没问题。场地有现成的。为表示对龙王的尊重,这次不设彩头。”  “正当如此。”龙瑶道,“求偶是严肃的传统, 怎可儿戏。”  “嗯。”重霜听到求偶,脸皮泛起热度。  嵇鹤瞪了重霜一眼。他对礼冠吩咐完, 趁着诸人修整的时间,对重霜传音入密道:“重霜,银龙都是纯粹看脸的家伙, 你这一场要赢得漂亮, 把后面的都堵死。”  “自然。”重霜凝重点头。  “赢了之后, 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自己要有分寸。”嵇鹤威胁道。  “师伯, 我明白。”  “你真的知道我在说什么?”嵇鹤不放心地打量重霜, 想再旁敲侧击几句。  “嵇峰主!”一个弟子小步跑来, 恭敬地站在嵇鹤身后, “老祖有事, 说要加强防护, 以免误伤。”  “啧,就是这样,你自己掂量。”嵇鹤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重霜目送嵇鹤离开,仰头看向高台。  高台上,路听琴正托着奶猫要送回竹篮子里,陶晚莺手搭在路听琴的肩膀上,引着他往沙漠的方向的看去。  重霜望着路听琴,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他定了定心神,在惊呼声中重新化作黑龙,长尾一摆,用最漂亮的姿态出现在路听琴的视野中,向着陶晚莺所指的方向飞去。  礼官被嵇鹤嘱咐过,调整了说辞,引众人到沙漠深处准备好的场地进行观看。那里为了仙门大比事先布置出了防护措施,交战者处于宽广的屏障之中,四周有高矮不同的观礼台。  玄清道人站在沙漠中,指尖轻轻搭在防护的屏障上。半圆形的罩子上复杂的符文交错闪现,屏障改换了形态。  “师父,完全不限制上空可以吗?”嵇鹤双手环胸,站在玄清道人身边。  改换形态后的防护罩,从包裹擂台变成了包裹城镇与人群。整片天空都变成了战场,便于龙王庞大的身躯辗转腾挪。  玄清道人加强着防护,“银龙王要是挑战我,败了就败了,也能展现英勇,但她这次挑战的是重霜。”  “龙族实力为尊……如果重霜赢了,可能东海的权柄要动荡?”嵇鹤皱眉说道,“用莲州城做点什么吗?”  “这是龙族内部的事,迟早会有一战。只要走向是好的,我们就不干涉。”玄清道人平静地望向沙漠上空,“银龙王会全力以赴,堵不如疏。与其用屏障限制,不如完全放开,任他们打。”  人已到齐,沙丘上下无数浮空的台面上,仙门年轻的弟子被年长者带领着,准备见证此生第一次的龙王之战。  远处,银龙群得到消息,纷纷赶来浮动在周围观战。  位置最佳的观礼台上,路听琴被陶晚莺按着坐下。厉三怕龙威影响到奶橘,送回猫崽子后去叶忘归身边帮忙。  双龙盘旋在黄沙之上,等待开始的号令。  “这不是我擅长的地方。”银龙缓缓道,冷冽的银色眼眸看着漫天黄沙,“我怀念大海。”  重霜道:“你可全力以赴,我不伤东海龙族,点到为止。”  “不必,切磋与血誓无关,你尽管全力施为,胜者为王。”  空气沉寂下来,巨龙银色与金色的瞳孔同时望向中央观礼台。  龙威下,礼官拿着黄旗的手一颤,几乎要站不稳。他手臂发软,仓促转身,不敢惊扰老祖,走到路听琴身前,躬身捧上旗帜。  “双龙夺珠,天昌我朝。请路仙尊开旗。”  路听琴:“……”  夺什么珠,会说话吗?  “把旗子扔下去就行,说允。”陶晚莺传音解释道。  路听琴拿过旗帜,走到中心,往下面一扔。“允。”  灵力挟着旗帜冲向黄沙,将黄旗稳稳立在沙地上。  四周嘈杂,双色巨龙升到半空。  为消除龙威的影响,修行有为的仙尊分散到各处,支起针对性的防护。玄清道人的灵蝶在城镇上空飞舞,预防意料之外的危险。  三山老祖停止交谈,收敛笑意,凝重远观。  “感想如何?”陶晚莺一点没被紧张的气氛影响,把玩着玉铃铛,对路听琴说悄悄话,“我刚才看到人皇的史官混进来了。上一次有龙王上陆,还是应衍时代吧。没想到这次一下来了俩,还要相互开战。”  “师姐,拜托你一件事。”路听琴沉重道。  “哎呀,难得啊,你说。”  “那个史官,不管他记什么,你能不能用法子让他抹去起因?”  路听琴想想就要窒息了。千年后陆地再次迎来的龙王之战,起因是……  求偶仪式。  别打了,让他安静地从社会上消失吧。  沙漠开始摇动。  仿佛有隐匿的巨兽从沙海深处钻出,重现人间。  “是虫,沙虫!”年轻的弟子面带仓皇。  沙丘尽头出现了一只狰狞的巨虫,虫身有三层楼高,头部的位置是一个空洞,布满尖牙。它发出刺耳的鸣叫,并未攻击在场的人类,高高抬起身躯。  苍穹上一只有着巨大羽翼的黑鹰盘旋着,它双眼血红,尖爪锋利,忽而直冲而下,抓向巨虫的后颈。  “鹤儿,你借此机会令人清点大漠的妖兽。”玄清道人说。  “是。”嵇鹤飞身离去。  黑龙与银龙在半空中对峙,没有立即发动攻势。它们的龙威笼罩大地,御使方圆听从于龙族的妖兽相互缠斗在一起。  陶晚莺道:“龙族天生是妖兽的王,重霜不错,刚拿到权柄不久,就能和统领东海百年的银龙王对上,还占了上风。”  路听琴面容纹丝不动,目光穿透云雾,追踪着黑龙的动向。  “开始了。”陶晚莺道。  银龙率先进攻,冰寒的龙息让沙漠仿佛覆盖上冰雪。  黑龙闪身避开,化作黑色的闪电骤然间出现在银龙之后,利爪抓向她后背的鳞片。  银龙急速拉升,俯冲落下,要将黑龙按进沙地。  黑龙长尾扫过,不躲不避,锋利的双角撞向银龙的眼睛。  悠长的龙吟响彻在天地中,龙王身躯放大,犹如两座大山撞击在一起。他们的鳞片强度极高,精心锻造的宝剑划不出一丝痕迹;速度极快,一瞬间缠斗数回合又分开,犹如两道利芒。  银龙群发出躁动的声响,跟着发出一声接一声的龙吟。  玄清道人浮在高空,竖起新的屏障。  大地震颤,普通弟子鸦雀无声,他们竭力对抗着龙威,平复越发艰难的呼吸,目力最好的人也很难看清龙王的动作。三山的弟子面色冷峻,有人小声交谈,推演起剑阵对上龙族的胜算。 第69章 嵇鹤顿了一下,“还行吧。你去听了就知道了。位置在绿洲西北角,到了出示玉牌,或者露脸就行。差不多马上就开始。”  “嗯,但是重霜……师兄能不能帮忙我拦一下?”路听琴接过玉牌,犹疑道。  嵇鹤长长叹了口气。“不行。”  路听琴愣了一下,这是嵇鹤第一次拒绝他。  嵇鹤道:“你要是跟我说一句,你讨厌他,这事马上就能办妥。但现在你明显又不是。你们之间经历了太多,旁人琢磨不清,没法轻易插手。我只能建议你跟着内心走,有话直接说。”  路听琴微红着脸点头。  “干脆一点。”嵇鹤忍不住又补充道,“是就是,否就是否。就算要犹豫也不要拖太久。要谈心找……算了别找我了,我还是想揍他,找师父吧。”  “好啦,师兄。”路听琴再次赶他走。  嵇鹤事务繁忙,本来也不能久待,又交代了几句就匆忙离开。  路听琴摩挲着手中的玉牌,日光透过窗格洒在玉牌和他的指尖上。  有话直接说……吗?  路听琴想到重霜带着热气的身躯,捏紧玉牌。不行……不行。  路听琴运转灵力,很快回归到平静的状态。  他下定决心出了门。  玉牌内嵌了简易的指路符文,跟着方位走就能走到会场。  此时正是一日初始的时候,城镇中已经有了人语声。修真者多聚集在沙漠和绿洲的会场,路听琴一路轻功而行,顺利地找到了嵇鹤说的地方。  无他,人太多了,非常好找。  一汪碧蓝的湖水上,架起了一座木质的讲台。轻纱飘扬,童子随侍,讲台布置得朴素而清雅。  正中坐着一个黑发青年,他面容很美,令人乍见之下分不清他的性别,细看会被冷冽的眸光摄住心魂。他的身后背着一柄黑布条缠住的断剑,发出极淡的血腥味。  他背着的剑没有名字,自他出山之后,亦无人知晓他真正的姓名。人们根据他的剑法叫他断魂剑,久而久之,这成了他在外的名号。  一圈一圈的修真者围坐在绿洲旁,聆听断魂剑的讲述。  几个仙童浮在半空,检查着每一位新来者的信物。  路听琴往后退了一点。人多得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他打算悄悄溜走。  断魂剑抬起头,在半空中画出一个符文。  “基于此,我的尝试如下。”断魂剑声音冷漠地讲解着。  路听琴被符文吸引,停住脚步。看着看着,随着断魂剑灵力的运转,蹙起眉头。  这组符文有错误。  断魂剑想配合苍山功法,在击杀时事先利用符文制作埋伏,寻求一击必杀的结果。但按着这种发展,到不了断魂剑一开始说的效果,反而走了相反的方向。  路听琴一停下,两个仙童飞过来,恭敬请他入席。  “……稍等。”路听琴道。  “符文艰深,有错漏之处请诸君指出,助我完善。”断魂剑道。  路听琴抿了抿唇。断魂剑最后一句“助我完善”打动了路听琴,他悄声传音道:“打扰。坤位下方,甲类结构调三分。”  断魂剑端坐台上,没有对路听琴的传音展现出一丝惊讶。  他指尖微动,飞快按照路听琴的说法调整了结构。随后跟着路听琴其他的几次提示,修正了符文组。  半空中,繁复的符文亮起光芒,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声。几道锋利的暗箭一闪而过,隐藏在符文中。  这是符文成功的象征。几乎同时,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和讨论声。  “不愧是断魂剑,剑法高深,在符文上也造诣惊人。”  “这就是一通百通!以前没怎么关注过符文,没想到还能这样。”  “最后那步骤你看懂了吗……”  “别说了,打一开始我就没懂。”  路听琴对仙童摆摆手,打算就此离去。一道传音响在他的耳边。  “不来讲吗?路仙尊。”  是断魂剑。他口唇微动,这一次不是传音,而是直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最后完成符文的不是我,是玄清门路仙尊。”  台下安静一瞬,轰然炸开。  耳目灵通的人已经得到消息,仙门第一、第二美人齐聚,要开坛讲符文。  符文枯燥复杂、又难以入门,历来不受修真者的欢迎。但此时别说符文,就算断魂剑和路听琴面对面坐一天不说话,也有大量的人愿意在旁边看着。  路听琴动了动耳朵,他敏锐地察觉到,远处的剑修都停下切磋,共同往这边赶来。紧张中,他忽然听到重霜的传音。  重霜正在树下向仙童出示玉牌,显然也是刚刚赶到。  他身姿挺拔,像一棵沙漠里扛过了风沙的白杨。隔着人群凝望路听琴,唇角弯起,声音平稳而温暖。  “师尊,想要更多人用符文,现在是个好机会。师尊说点想说的,像教我和师叔时那样就好。不用看其他人一眼,看我就行。”第77章   仙童在高台上摆出另一个席位, 断魂剑制止了仙童。  “不必, 我坐台下。”黑发青年道, “路仙尊,请。”  断魂剑干脆地飞身下台。在他的落脚处,修真者很快让出一片空阔的区域。他席地而坐,不声不响地望着路听琴。  日头正好, 远处隐约传来其他讲坛的问道声, 路听琴心中疑惑。断魂剑动作太利索,刚开坛又立即让出位置,就好像专门等着他来一样。  路听琴疑心是嵇鹤的安排, 但此时由不得多想。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有期待也有不满。  “路仙尊也不错,但我这次来是想看断魂剑的。”台下有人悄声私语道。  “嘘, 别乱讲, 南海王在那边盯着呢。”  “路仙尊也研究符文, 没听说过啊。”  “等等呗,不行提早点走,我还想去医修那边听一听。”  路听琴落在高台上。他的白发被风吹起,衣袖翻飞, 好像一片羽毛或一朵云, 停留在了清澈的湖水中央。  台下嘈杂的声音消失, 讲坛周边陷入寂静。  路听琴端坐正中。他垂下眼帘, 不去看黑压压的人群, 指尖溢出灵力。  灵力在空气中不断交织着, 画出一个个复杂的符文。符文相互交叠、改换着位置,在半空形成一个立体的龙形。  先是龙尾,颤动的、光滑的、小狗一样晃来晃去的龙尾。  再是龙身,优雅的、细长的,其实还能变作另一种小翅膀形态的龙身。  最后是龙首。威严的、庄重的,到了外面就唬人得不得了,一道他身边,就喜欢埋在尾巴上的龙首。  最后一笔收回。符文组成的小龙身形变大,变作一个成年修士的大小。它发出一声龙吟,绕着高台盘旋两圈,自动奔向重霜所在的位置,尾巴轻摇两下,往大漠的方向飞远。  “这是……聚符成灵!?”  台下有懂符文的人霍然起身。  还没明白的人在旁边人的讲解下,露出惊骇的神情。  当今世上,公认的符文第一人是玄清道人。他师承仙宫,开创出无数精深的用法。但因为对修为与天赋要求过高,几乎无人能学。  其次是钻研奇门遁甲的修士,会布置复杂的符文组放在阵眼中。大部分剑修、法修只了解几种符文的基本用法。  聚符成灵是传说中符文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到此境界,往深触及道法核心,往宽造化万千。  重霜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听琴。他想立即变作小龙,冲上台待在师尊的手掌中,碍于越来越多的人,完全无法行动。  路听琴开始讲课。他声音很轻,辅以灵力演示,从最初级的起始符文引入,讲起自己对符文的认识。他的话直接而简单,个别时候有艰涩的用法,稍加思索便能理解。  重霜注意到周围变得安静,似乎飞鸟都不敢路过此地,怕扇动翅膀的声音惊了讲解。新来的人蹑手蹑脚地坐在最外围,更远处有人浮空而听。  重霜默默往僻静处挪了挪,他闭目听着路听琴的讲解,不再看一圈又一圈人灼热的目光,怕再多看两眼就控制不住自己。  真希望他们都走。不对,真希望他们只听师尊讲,看不见师尊的脸。  瞎看什么,师尊最在意的、最关注的……  一定是我。  符文讲坛的盛况持续了数十天,一直到仙门大比结束。路听琴回到玄清门后,传信的鸽子如雪花般飘来,淹没了太初峰的接引处。  三山老祖都对路听琴由浅入深的教学方式产生了兴趣。他们请路听琴着手编撰书籍,最好附带习题册。  玄清道人在山里留了好一阵子,和路听琴一起简化传音符文,研究更接地气、普通人也能用的符文应用。  奇门遁甲的修士希望邀请路听琴出山,共研符文蕴含的大道。常年游走在外的剑修、法修喜欢路听琴提到的小技巧,想学扩充包袱之类的实用手段。  重霜不忍心在这种时候打扰路听琴,每日在太初峰和山居小院间跑来跑去,替路听琴归类信件、寄出回信。  “……麻烦了。”路听琴低着头,讲亲自写好的回信递给重霜,匆匆又回到书桌前。  “师尊,我不会缠着你非得要给答案的,你千万别躲我。”重霜接过信件,为路听琴温了一遍倒好的茶水。  “没有,真的忙。”路听琴装作非常认真的样子,划出密密麻麻的符文绕在自己身边,遮挡住重霜的视线。  重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院。  这般忙碌的日子又是无数天。重霜黑眼圈越来越重,每日帮完忙之后,就坐在太初峰的大殿门口叹气。  呆久了,叶忘归都看不下去了。一日,叶忘归蹲在重霜旁边。  “师侄啊,哎你不用起来,坐着就行,我就闲聊。”叶忘归道。  “师伯,什么事?”  “就是,听琴那边……你俩怎么回事啊?”叶忘归挠头,“我看他也不是没意思啊,最近怎么有点……躲着你?”  重霜闻言,燃起一丝希望。他想找叶忘归帮忙,话没出口,又叹了口气,“没有,师伯。师尊就是太忙了,我再等等。”  等着等着,终于有一天,传信的鸽子们少了。先前交流的内容开始在各地得到推广,路听琴的回信越来越少,山居小院的生活又回归了清净。  重霜做好心理准备,仔细梳了头发、理好着装,前完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