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前方有诈》 第1章 望卿速归 卫戗背对如血残阳,策马扬鞭,飞驰在崎岖野路上。 四年前,她临危受命,再一次女扮男装,率军出征,她的夫君当众宣布:“待到他日卫将军凯旋而归,本王必将倾城相迎!”临别前一刻,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握住她的手,附在她耳畔小声说:“戗歌,我等你回来——我和诺儿还有芽珈一起等着你回来!” 诺儿,她与夫君成亲第九年,在聚少离多的情况下,历经两次流产后,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出征前,那小家伙话还说不清,只管使出吃奶的劲儿抱着她的腿不撒手,口齿不清的哭求:“娘,不走,要抱抱!” 芽珈,她永远长不大的双生妹妹,这么长时间看不到她,肯定也是要闹的,想来又要让夫君他绞尽脑汁去安抚。 因为有他们,所以她咬牙坚持,浴血奋战,几次死里逃生,落得一身伤疤,好在,不输她常胜将军的名号,又一回大获全胜。 日前,回程途中的她接到夫君手书,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四个字——望卿速归! 她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倾城相迎的荣耀,只盼望可以早一点骨肉重聚,夫妻团圆,所以把军务移交给桓昱,独自一人背着羌人的降书,轻装上路,彻夜狂奔! 只要穿过前方小树林上了官道,她日思夜念的家,就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再挥一鞭,沙哑的嗓音中透出浓浓的欢欣:“驾——”马蹄扬尘,转瞬就扎进树荫下,嘴角一点点翘起来:“芽珈、诺儿、静渊——我回来了!” 穿林而过,抬眼看去,笑容彻底绽放。 官道上披坚执锐的侍卫整齐划一的排排站,列队前面停着一辆奢华牛车,那车是夫君斥重金聘请知名匠人专门为她制造,出征前一天,夫君特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带她和诺儿外出游玩,当时他们一家三口乘坐的就是这辆云母车。 夫君和儿子近在咫尺,卫戗恨不能飞过去,不曾耽误片刻,眨眼就到了车前。 与此同时,一个侍女在车厢后安置好踏脚,另一个侍女打起帷帘,扶下一位身着素服,小腹微凸的妇人。 妇人站定后轻启朱唇:“殿下料定卫将军今日必归,但你动作也委实慢了些,叫姐姐好等!” 卫戗翻身下马,但觉一阵有些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引得她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视线跟着扫过妇人精描细画的眉目,还有素白罩衣下隐隐露出的艳红裙裾,最后定格在妇人凸起的小腹上:“姐姐等了多久?” 这位确实是她的姐姐,名叫卫敏,只不过与她和卫珈同父异母,因情况特殊,所以继母将卫敏也送进了王府,也就是说,卫敏是她夫君名义上的如夫人。 卫敏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差不多快一炷香了。” 卫戗不太想问卫敏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她只在乎和她关系最密切的那三个人,将视线从卫敏小腹移到牛车上,再一次确认,晃动的帷帘后空无一人,低哑出声:“让姐姐久候,实在抱歉。”顿了顿,忍不住问出来:“殿下呢?” 卫敏应道:“受虞公邀约,到他府上赴宴去了。” 卫戗紧张起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卫敏“哦”了一声:“虞公那园子这几日景致大好,所以邀殿下去品酒赏花。” 卫戗微怔:“品酒赏花?” 卫敏笑起来:“与其说是赏花,倒不如说是赏人,你常年在外不知道,但这江东大族间谁人不晓虞公那位嫡亲的孙女满十五岁了,今日上午的及笄礼,赏花不过是个由头,为其庆祝才是本意。” 卫戗脱口而出:“殿下竟去参加这种宴席,于理不合吧?” 卫敏的笑容中泄出一丝嘲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死心眼,这所谓的‘合理’不‘合理’,还不是看殿下有没有那个心,如果有那个心,不合理也是合理;如果没那个心,再合理也是不合理。”又摸了两下自己的小腹:“何况,那位还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呢!” “什么皇后娘娘?” 卫敏上前一步,凑近卫戗耳畔低声道:“妹妹,我们的夫君即将登基为帝,你辛苦这么多年,终于得尝夙愿,将他送上那个位置,你欢不欢喜?” 平地一声雷,炸得卫戗脑袋里糊成一团。 卫敏也不等她回应,继续道:“但所谓有得必有失,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必然的,你看开点。”略显诡异的笑了笑:“好在只要再帮我们夫君这最后一次,余下的事情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卫戗条件反射的接道:“什么‘失’,什么‘最后一次’?” 但卫敏已退后,声音也跟着抬高:“几年没见,你肯定很想芽珈和诺儿吧,我出门前,殿下特地嘱咐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看着卫敏表情,卫戗的心脏莫名抽了一下,她抬手按住胸口:“他们人呢?” “在别院,离这不远。” 于是,卫戗跟随卫敏走上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说是别院,其实不过是一座位于山坳里的小庄院,孤零零的坐在山水间,明明到了掌灯时分,可院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俨然如一座荒宅。 见此情景,卫戗心里咯噔一下,勒住缰绳,转头看向牛车。 隔着帷帘传出卫敏威仪十足的训话:“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曾是王府的人,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狗奴才,胆敢如此怠慢,交代下去,让他们自去找管事的领罚。” 不多时,宅门口就点亮两个白灯笼,卫戗目光发直的盯着那幽幽的灯光:“‘曾’是什么意思?” 卫敏不答反问:“你不是一直传书给夫君说想早点见到他们么,喏,就在那里,怎得又要踌躇不前?” 隔着帷帘,卫戗看不见卫敏表情,但她听得出,卫敏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意,她的脑袋更乱了,不及细想,一夹马腹,快速前冲。 行经大门,不曾停顿,趴伏在马背上,直闯进院,再抬头,整个人僵住了。 触目所及,迎风招展的灵幡,夺人眼球的孝幔,无不昭示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卫戗晃了晃,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谁,谁去了?” 卫敏步下牛车,吩咐侍卫候在门外听令,而她自己则由两名侍女搀扶着进门,走到卫戗身侧停下来,居高临下道:“我原本是打算进去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又抬手轻抚凸起的肚皮:“不过我腹中乃是殿下骨肉,身份尊贵不凡,不能出半点闪失,万一进到这种不祥之地,被秽物冲撞了去,殿下怪罪下来,跟在我身边侍候的这些仆从都得丢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总得为身边活着的人多着想着想,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戗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冲进简陋的灵堂,堂内只有三四个身形佝偻的老奴守在并排摆放的两张灵床前,从那布衾的轮廓起伏上不难判断,底下是一大一小的两人。 卫戗颤着手揭开遮住这边布衾的一角,低头对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就在不久前,她还幻想再见这双眼睛的时候,它们一定蓄满泪水,无声控诉她的又一次欺骗,还纠结到底要如何才能哄得它们的主人破涕为笑,可如今,它们连动一下都不能了,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艰难的转身,尝试了几次,终于掀开另一侧布衾,露出一张眉目酷似她的俊美小脸,再往下,是紧攥成拳的小手,虎口处探出针脚粗糙的兽头囊一角——那是她亲手给他绣的生辰礼物。 见此情景,卫戗只觉心窝处好像被狠狠的戳了两刀,哇的呕出一口鲜血来,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擦拭,身体却慢慢矮下来,到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恸哭出声:“芽珈,诺儿,我回来了,你们起来看看我啊!” 直哭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把抽出腰间湛卢剑,转身冲出灵堂,来到卫敏面前:“他们因何而亡?” 卫敏捏着绣帕轻遮口鼻,轻描淡写:“意外溺亡。”连一句客套的宽慰话也没有,接续道:“既然人已经见过了,就开始说正经事吧。”稍稍后退两步:“殿下登基,须得借妹妹项上人头一用,还望妹妹成全。”森然一笑:“对于妹妹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东西,总比带兵打仗容易多了不是么!” 卫戗错愕的盯着卫敏:“你说什么?” “殿下曾身陷内外交困的局面,于外,边境动荡,连年战火,百姓流离;于内,他乃皇族旁支,声望不足,士族轻怠,好在老天怜爱,给他指出一条明路。”笑了笑:“羌人遣来密使,言称只要殿下愿意祭出你的首级告慰他们十万将士的在天之灵,他们必将割城献地以表缔结盟约的诚意;而后虞公也和殿下达成协议,他助殿下提升在士族中的威望,殿下娶他孙女为后,你看,一颗人头,所有麻烦都迎刃而解,这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殿下没有弃之不用的道理不是么!” 卫戗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滑下来:“所以,芽珈和诺儿的死,并不是意外!”咬着牙:“我为他出生入死十几年,他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将士的心?” 第2章 重生归来 卫敏不甚在意的笑笑:“你麾下有诡计多端的桓昱,还有为你马首是瞻的百万雄师,不过,日前从‘王妃’房中搜出‘卫将军’叛国通敌的密函,你认罪伏诛,他们还能怎样?” 对于一个忠心为国的将领来说,这个罪名,绝对是不能承受之重,卫戗一字一顿道:“我若不帮司马润这最后一次呢?” 卫敏语调轻松:“怕是要叫卫家上下百十余口跟着人头落地,要知道,你犯下的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卫戗目疵欲裂:“除了我安排的人之外,能接近芽珈的只有你,就算我们不是一母所出,可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卫家的人。” 卫敏指若兰花,轻抚小腹:“我自是不同。”眉梢眼角蓄满得意,上前两步凑近卫戗耳畔:“这些年,我与殿下夫妻缠绵,百般恩爱,我还可以跟你保证,虽然你的诺儿没了,但将来继承大统的,定是我卫氏血脉,你只管放心的去吧,殿下亲口承诺,只要你帮他这最后一次,日后局势稳定,必将为你昭雪沉冤,追封为后!” 卫戗眼中有泪,嘴角却翘起嘲讽的弧度:“我出征的那天,他也曾当众承诺,等我凯旋,必将倾城相迎。”环顾清冷的小院:“结果呢?”猛地拔剑出鞘,不等有进一步动作就察觉到异样——肢体麻木,动作僵硬,她敢保证,这种感觉绝不是因奔劳和伤心而造成的脱力。 与此同时,原本站在卫敏身边,看似平凡的侍女突然出腿,携着凛冽杀气踹向卫戗小腹。 卫戗凭借多年实战经验,本能的挪身错开致命伤害,但因腿脚麻痹,没能完全躲开,腰侧挨了一脚,踉跄几步后,以剑尖拄地,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被谨慎保护着的卫敏冷哼:“当初嫁他时,说什么愿意为他排忧解难,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就开始六亲不认,戗歌,你可真够虚伪的。”抬手理理纹丝不乱的鬓角:“好在殿下睿智,料到你不会乖乖伏法,不但派来禁卫……”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香囊,举到卫戗眼前晃了晃:“味道是不是有点熟悉?这可是殿下专门为你研制的,拖延这么久,药劲也该上来了,戗歌,你是插翅难逃了,现在识时务点,卫家就不会出事,而殿下也会念在往日情分上,争取为你保留下全尸,给你个体面。” 卫戗硬生生咽下急涌而上的热血,抬手擦掉嘴角血痕:“好一个六亲不认,卫敏,我只问你一句,芽珈和诺儿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然而卫敏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一声令下,招来院外听令的侍卫将卫戗团团包围,随后那个深藏不露的侍女也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置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樽,卫敏随手一挥:“妹妹上路吧,动作快点,兴许还能追上你那傻妹妹和蠢儿子!” 卫戗攥紧剑柄,抬头冲卫敏绽开一抹嘲讽的笑:“卸了磨盘,驴就没用了,卫敏,你好生看着我,呵……今日我的结局,就是明天你的下场!”深吸一口气,执剑朝卫敏虚晃一招,惊得禁卫纷纷做出防御姿势,而那剑却出人预料的落在她自己身上。 卫敏捂住胸口:“你?” 卫戗拔出剑来,复又刺向自己,冷冷的盯着卫敏:“从前我也曾遭遇过类似境况,想来司马润并没有告诉过你,痛楚可以缓解药效!” 卫敏惊诧的瞪大眼睛,有点失态的尖叫:“杀了她,快给我杀了她!” 卫戗懒得再看她一眼,视线一转,发现突破口,提剑横冲过去,钻进灵堂,弓指入口,吹起一声响哨招来坐骑,左臂夹起芽珈,右臂揽住诺儿,步出灵堂将他们安放到马背上,她跟着上马,在众人反应过来前,驱马冲出院门。 凭着一股血气,卫戗杀出一条路,狂奔几十里后,人倦马乏,追兵也跟上了,抬头看看眼前的悬崖峭壁,侧耳听听崖下的惊涛拍岸,俯身贴上久别重逢的至亲:“芽珈,诺儿,我来陪你们了!” 飞马扬蹄,一跃而起,冲进汹涌的河水中…… 究竟是哪位说的“人死如灯灭,万事成空”?你出来,咱们青梅煮酒,辩辩机锋! 卫戗感觉胸腹疼痛难忍,脑袋好像也要炸开,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阵,想要小憩片刻,不知从哪又蹦出一群家伙,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真叫她忍无可忍。 可不等她发作,对方居然先下手为强,啪的一声,直打得她的脸火辣辣的疼,好歹她也身先士卒好多年,就算身体状况再糟糕,应有的反应还是具备的,霍然起身,凭直觉伸手搪下又一轮掌风,色厉内荏道:“放肆!”待看清行凶者之后,顿由怒目圆睁转为瞠目结舌:“姨、姨、姨婆……咦?” 眼前这位素服荆钗的妇人,乃是她生母的奶娘,后来又抚养她和芽珈长大,却因她之故,早在多年前已经去世。 “戗歌——”伴随着这句沙哑到听不清发声的高呼,一个单薄的身体扑入她怀中,撞得她原本就难受的肺部更疼了。 而那家伙不但要用粗暴的行动折磨她的*,还要用粗嘎的嗓音摧残她的耳朵:“戗歌、戗歌、戗歌……” 卫戗憋着一股火低头,竟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那个红呦,就像她当年出征前,捉来送给芽珈诓她开心的小白兔。 不过这不是重点,卫戗探出手轻触近在咫尺的脸,声音也哑得刺耳:“芽珈?” 芽珈的回应是伸出细瘦的胳膊搂住卫戗的腰:“戗歌……” 不管是狠狠抽她的姨婆,还是紧紧抱她的芽珈,都是多年前的模样,而且她们原本就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人,所以卫戗觉得,她是和她们在九泉之下重聚了。 管它是死是活,还能见到她们,就是值得高兴的。 嘴角一咧,扯痛脸皮子,卫戗抬手捂住先前被抽的脸,小声咕哝:“怎么死了还会痛?”一抬眼,又对上一位鹤发童颜,眉头紧蹙的老者。 那张老脸,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无甚变化,从前叫她十分艳羡,可此刻再看,姨婆和芽珈统统变得年轻,只有他还是老样子,优点也不是那么突出了,大快人心呐! 虽然这样想,但有一个疑问她实在搞不明白,索性开口询问:“师父,您老人家怎么也下来了?” 师父没听明白:“嗯?” 她问得更直白:“您老人家是什么时候死的?” 结果触怒他老人家,板起那张看似刚直不阿的脸,一本正经的公报私仇:“孽障,既然没死,就给为师去祠堂跪着反省!” 卫戗:“(⊙o⊙)……” 身为一军之帅,处变不惊是为最基础的要求,填饱肚子才能更好的去战斗——卫戗盘膝坐在蒲团上,啃着姨婆指使芽珈钻洞送进来的馒头,冷静的思考着眼前诡异的局面。 大约是上天怜见,给心有不甘的她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她又活过来了,现在是元康元年,她和芽珈刚满十三岁。 至于身体上的不适,实在是因为她上树掏鸟,结果不小心掉下来,一头栽进树下深潭,险些溺毙,被捞出来后,在榻上躺了三天两夜没反应,慌了神的姨婆手足无措,一狠心,铁砂掌拍过来,彻底将她打醒。 而她醒来后,不但大逆不道的诅咒师父去死,而且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年,对于这种症状,大家只当她脑子进水,暂时不灵光,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来也怪,明明是她溺水,结果从这以后,芽珈怕水怕的要命,所以卫敏说芽珈是溺毙的,一听就有问题,要知道,只要芽珈近水五十步以内,必将浑身虚软瘫倒在地,并抱着脑袋失声尖叫,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遭遇特殊情况,芽珈根本不可能自己主动靠近足以溺死人的深水。 但就目前来说,那是十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真|相”和“改变”之中二选其一,只要脑子正常些的,大概都会选择“改变”吧! 可对此刻的卫戗来说,要她现在放弃怨恨,那根本做不到——纵然表面上再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她有眼无珠,死有余辜,可芽珈和诺儿有什么错? 假如有可能,她还真想当面问问司马润:“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前世,元康三年秋天,她父亲被俘,继母送来消息,她匆匆下山,第一次踏入卫家大门,尔后率领五百精锐之士奇袭敌营,救回父亲,奈何父亲身受重伤,归家后全凭师父配的药吊着一条命,起榻都难,更甭提上阵杀敌! 在镇日听着继母哭诉“卫家前程不保,愧对列祖列宗!”,看着父亲悔不当初,悲痛欲绝的表情,她于心不忍,终于答应以“嫡长子”身份接替父亲之职。 翌年春天,得胜而归,庆功宴上,同僚轮番敬酒,她推脱不掉,多饮了几杯,于是被司马润发现女儿身。 第3章 幡然醒悟 司马润,年长她三岁,世袭琅琊王,是除去王家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十一郎之外,最为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美男子——不得不承认,他生了张好脸! 但,明明府中储着七八个侍妾,还有一位艳名远播的如夫人,却对乔装打扮,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她说什么“一见倾心”,“非卿不娶”,这连篇鬼话她竟深信不疑,不愧是从山里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无知少女! 死过之后,才幡然醒悟,所谓的“倾心”,不过是看中她的本领和家世。 司马润乃日渐式微的皇族旁支子孙,更有传言说他是老王妃与小官吏私|通产物,而他本身也在成亲之前便纳了来历不明的歌姬为如夫人,并隆恩盛宠,如此,诸如王谢大家的贵女哪个肯嫁他? 卫家虽不如王谢桓虞,但也算得上是名门世家,娶了她,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自嘲的笑笑:“卫戗,你个白痴!” 也罢,距那命运的转折点还有两年时间,且行且想,或许到时候答案自己就跳出来也说不定。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祠堂的门被打开。 细瘦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披着旖旎的晨曦望向她。 对上那赤红的双目,紧张的表情,她的眼圈又涩了。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卫戗抬手捂住嘴。 这个轮廓鲜明,肤色略深的少年,名唤裴让,是姨婆的独孙。 因这次意外,姨婆飞鸽传书,将潜伏在师父老对头北廋门下偷学武艺的裴让急召回来。 她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裴让,停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就是,单薄瘦小,沉默寡言,很像她偷偷养在后山的那只被母猴抛弃的小猴子。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短短半年时间里,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郁结而亡,失踪很久的姨婆就是回去处理这些事情去了。 她的师父,被世人尊为南公,名满天下,可惜重文轻武,又不准痴迷刀枪棍棒的她出山,她也很郁结,虽说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但心中憋着一口怨气,每天就靠上蹿下跳来发泄。 七岁那年,她终于逃过姨婆耳目,攀上山巅,迎风而立,身后跟着影子似的他。 透过缭绕的云雾,看着远处海市蜃楼般的山峦,她伸手指向一处:“你看,那里住着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师,可是我不能去,也不能让他们把人派过来。”攥紧拳头,愤愤不平:“你说他为什么偏偏要当师父的死对头啊?” 然后没过几天他就下山了,此后每隔半月二十天,她就会收到一份帛书,最初只是笔法粗糙的手绘武术姿势,逐渐丰富起来,到最后,则是密密麻麻的书写着武术套路,并附上绘制精准的招式解析。 就这样一晃几年过去,直到他被姨婆找回来。 裴让行事一根筋,姨婆让他盯住她,从此在他视线范围内,她不能再上房揭瓦,下河扒虾;更不能去摸老虎的屁股,动太岁头上的土…… 姨婆让他守住她,他便如影随形,默默地跟着她东征西讨,最终在“珠玑事件”中,为了救她,年纪轻轻,死于非命。 如今想想,前世的她简直就是头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他刚回来,她就嫌他“把她当囚犯看管”,跟他闹了两年别扭,后来,她救父,她成亲,她挂帅出征,她被珠玑构陷……他始终默默护着她,她却从未回头看他一眼,直到他过世,她才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成亲,她在他灵前跪了一整夜,时隔多年,那种悔不当初的滋味,仍旧记忆犹新。 姨婆拿她和芽珈当亲孙女照看,结果他们卫家却害得她老人家断子绝孙,既然上天给了她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去珍惜? 卫戗粲然一笑,上前两步,紧攥住裴让的手:“让哥,我们结拜成异姓兄弟吧?” 他那张遭遇生死关头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惊诧表情,接着轻巧的从她手中挣脱,并哼唧一声:“果然伤了脑子。” 但其实她是这样盘算的,如今这乱世,凡事皆有可能,他的出身虽差了些,但他本人相貌堂堂,武艺高强,他们结拜后,他就是她卫戗的义兄,只要好好经营,没准他也可以像汉桓侯那样,娶个世家女为妻,留下身份尊贵的后代…… 他已经十五岁,可以着手准备了。 谁知姨婆获悉她的想法后,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给出的理由竟是:“你乃少主,他是家臣,这么做不合规矩。” 上辈子她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结果呢?一声冷笑:“既然遵我为少主,那么我的话就是规矩!” 看着气势凛然的卫戗,姨婆和裴让惊呆了。 还是见广识多的姨婆首先回过神来,上前两步,对她又看又摸,紧张的追问:“戗歌,还有哪里感觉不好,快跟姨婆说说。” 但她执意坚持,姨婆和裴让只得妥协。 正巧撞上黄道吉日,未防夜长梦多,卫戗决定把这事给就地办了。 这没桃林,但有漫山遍野的竹子,备好祭礼,拉来依旧像个红眼兔子的芽珈,焚香跪拜,金兰谱上按下手印,歃血为盟,从此他们三个就是异姓兄妹。 等她出门在外的师父闻讯赶回来,他们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估计把他老人家给气得不轻,坐在榻上喝茶,喝茶,再喝茶,一连七八盏,就是不出恭。 默默跪着的卫戗都替他担心——如此继续下去,还不把他给泡发了? 约莫着是憋不住了,师父终于出声:“一晚上的祠堂是白跪了,说吧,又在作什么妖儿?” 她不遮不掩,简明扼要:“结拜。” 南公将茶盏撂在几案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得卫戗抬头看过来,他板着脸:“就算裴让当真学成归来,他也只能当你的侍卫,像你这样擅作主张,叫为师如何跟你父亲交待?” 她不以为然:“师父乃当世圣贤,只要您老人家言语一声,我爹绝无二话。” “你仗着为师宠你便有恃无恐,胡作非为,闯下祸事就搬出为师替你兜着,当真好算计!” 她果真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 没想到南公不怒反笑:“被那潭水一泡,竟把你脖子上头顶着的那颗榆木疙瘩激开窍了,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听这话,显然是不打算怪罪她的,她顺势就想借坡下驴,起身的瞬间,突然福至心灵,膝盖又重新落回去,微微仰头,一脸真诚状:“师父,不管怎么说,带累您老人家跟着操心,就是弟子错了,所以您罚我去扫书斋吧。” 一席话说得南公喜上眉梢,连连叹道:“孽徒竟主动要求进书斋,真是老天开眼!” 透过窗子望天,默念:老天开眼么?或许吧…… 她是南公的关门弟子,却不能安坐下来静读诗书,久而久之,把她关进书斋竟变成一种惩罚方式,后来她是宁肯跪祠堂也不愿迈进书斋半步,如今这样要求,南公哪能不允? 卫戗从前觉得拥有一技之长足矣,死过才知道,要想活得明白点,还是全面发展的好一些,回想前一世,她的身边武有裴让,文有桓昱,左膀右臂,这才是无往不利的关键! 第二天,卫戗进了书斋,同时把芽珈和裴让一起带了进去。 外人并不知道芽珈的存在,而知道她的人全当她是个傻子,事实上,芽珈在很多地方确实和正常人不一样,她生活不能自理,没办法和除了卫戗之外的人正常交流。 但,卫戗知道,芽珈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有惊人的计算能力,这一点是连桓昱都做不到的。 假如爱才若渴的司马润知道芽珈竟是这样的奇才,大概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让她死去了吧! 会把裴让也拽进来,很简单,他写得一笔好字,颇具风骨,十分合她眼缘。 至于她究竟在打什么小算盘?这是明谋——她和裴让整理记录下索引,然后让芽珈把相关的书籍内容装进脑子。 这一世,她肯定要把芽珈随时带在身边才放心,而且,带着一个芽珈,比拉着几车竹简轻松多了;再者说,师父那个抠老头,怎么舍得把好不容易搜刮来的那些孤本统统给她啊? 裴让最初搞不明白卫戗想干什么,等他亲眼目睹她念出他记录的索引,而坐在对面的芽珈开始背诵相关内容时,他惊诧的挑眉:“这……” 卫戗笑中带泪,伸手捧起芽珈笑容甜美的脸,一站一坐的姐妹两个,额头抵着额头:“那时候是我错了,我觉得如果这样做,就是在利用你,可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直想成为我的助力,害怕成为我的累赘……” 裴让听不懂,所以站在旁边盯着卫戗脑袋发呆。 卫戗也曾试探过芽珈是否记得诺儿,但从芽珈的反应看来,她是真不清楚卫戗在说什么,所以卫戗也就暂时放下这个心思,一心一意整理索引。 煮上一壶茶,伏在案前,听着窗外鸟叫,翻阅竹简帛书……从前觉得乏味的生活,在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后,重新来过,觉得这简直就是神仙过的逍遥日子。 但,仅仅过了三个月,这美好生活就结束了。 这天,南公领了个人来,并亲手交给卫戗一封帛书。 卫戗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大字——速归! 第4章 良缘佳配 卫戗心口一揪,又见“速归”——就在不久前的上一世,这“速归”于她,就是一道催命符啊! 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对现在的司马润来说,她卫戗就是个路人甲,既无利又无害,他才懒得理她,何况这字迹,她可是熟到不能再熟——这是她爹的笔迹。 上阵杀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单凭一腔热血可是远远不够的,她个南公门下不务正业的黄毛丫头,被赶鸭子上架,只能临时抱佛脚,翻烂她爹整理的相关战略战术的手书……特别是那个“速”字,她印象尤其深刻,这确实是她爹的笔迹无疑。 但,她上过一次当,并为此丢掉性命,身为一名战将,绝对不应该在同一款陷阱上栽两次跟头……不过,可那是她亲爹,总不至于把与世隔绝,豆蔻年华的她诓回去宰了吧? 卫戗抬头看看安静的站在南公身侧的来人,脸上有疤,胡子拉碴,没见过,不由问道:“这位是?” 来人上前两步,抱拳道:“在下梁逐,乃卫府门客。” 梁逐?很是耳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卫戗又仔细看了来人两眼,个子很高,黝黑壮硕,眼神也正,不卑不亢,这绝对是个叫人印象深刻的家伙,如果她上辈子见过他,肯定不会忘记。 来自卫府、久仰大名的陌生人、捎来她爹的亲笔手书……这事从前没经历过,究竟是怎么个状况? 门口传来脚步声,卫戗下意识的转头看去,竟对上姨婆笑逐颜开的大脸,真是吓她一跳,伸手轻拍胸口,纳闷到底是啥好事能让姨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蹿到她眼前不费劲了。 姨婆身后还跟着个人,这个她认识,是卫府管事卫勇,前世就是他历经艰难险阻,送来她爹被俘的消息,这回也是风尘仆仆的,不过脸上的表情却是截然相反。 姨婆跟南公打过招呼,回头就来拉卫戗的手,激动到眼圈泛红:“这孩子遭了十几年的罪,总算熬出头,可以回去享福了。” 卫戗一头雾水:“什么?” “家中给你说了门亲事……” 卫戗十分惊诧:“什么?” 兴奋的姨婆没注意到卫戗的异常,兀自继续:“你那未来的夫婿可不一般,他乃琅琊王世子,单名一个‘润’字,长你三岁,为人谦和,品貌绝佳。”说着说着,松开卫戗,双手合十,念念叨叨:“老天开眼,赐我家女郎如此良缘佳配,真是感激不尽……” 卫戗摸着一抽一抽的心口,暗忖:这叫开眼?这分明是瞎了!我的那个亲爹呦,您老这不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么? “我爹上了岁数,做事难免犯糊涂,我是他儿子,怎么能给我找个男人结亲?再者说,我年纪还小,学业未成,这个时候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一席话说的姨婆目瞪口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说得什么浑话,你爹才三十六,怎么就糊涂了?”突然想到了什么,抬手来摸卫戗额头,不确定的问道:“戗歌,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你爹的儿子了吧?” 卫戗昂起下巴,一口咬死:“我本来就是我爹的儿子。” 姨婆僵在原地,南公冷眼旁观,卫勇偷偷抬手抹掉脑门上的汗珠子,梁逐恰如一截木头桩子,杵在那里没什么反应,卫戗趁机逃之夭夭。 随后,卫戗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山前山后的乱窜,单薄稚嫩的身体逐渐适应强悍成熟的灵魂,一举一动慢慢跟得上心理反应,她的动作越来越敏捷,速度快得超出裴让反应,连他也逮不到她。 南公满门皆文人,统统不是她对手,倒是和卫勇一起的梁逐,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好在她虽没有“人和”这项条件,但还有“天时”和“地利”,也没让比她更“野马”的梁逐给擒获。 第三天上午,卫勇和梁逐外加她师兄、师侄若干人,把卫戗堵在一片林子里。 眼见她捡了棵大树就往上爬,梁逐上前两步,抱拳道:“事态紧急,若女郎实在不愿,我等也只能把女郎的同胞妹妹接回去复命。” 果然人不可貌相,瞧这闷不做声,貌似挺厚道的家伙,一开口就如甩刀子,直戳她心窝子,戳得她恨不能一口老血喷他脸上,因为分心,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从树上栽下来,幸好裴让眼捷手快,在她落地前跑过来接住她。 卫戗借着裴让稳住身形,收敛漫不经心的表情,横眉冷目盯着梁逐:“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对气势迥然的卫戗,梁逐表情未变:“在下梁逐,乃卫府门客。” “你进卫府多久了?” 不等梁逐回话,卫勇赶上前来插嘴道:“梁逐是一等一的高手,曾多次救主公于危难间,是值得相信的人,因为这次事情重大,而时间又很紧迫,所以主公遣蓝婶熟识的小人和身手不凡的梁逐前来迎接女郎。” 姨婆闺名蓝素,卫府中和卫戗她爹同辈的仆从习惯性的称她为蓝婶。 卫戗嗤之以鼻:“不过一门亲事,何谈重大?而我才十三岁,何谈紧迫?” 卫勇抬手擦汗,沉吟片刻,终于坦白从宽:“琅琊王身染恶疾,世子重金礼聘八方名医,却不想越治越严重,到今年开春,连榻都起不来了,幸得许真君游经琅琊,给了个方子并指出一条明路。” 卫戗微微挑眉:“嗯?”在她记忆中,司马润他爹是今年中秋后去世的,谥号恭王,他死于疾病,这种事,再怎么挣扎都没用。 卫勇支支吾吾:“所以世子听从许真君建议,决定迎娶适龄女子……” “呵,原来他还是个孝顺的人呢!”卫戗边说边转身往树上爬,头也不回道:“我和妹妹都不会嫁给他,既然他是个‘品貌绝佳’的,那一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去给他冲喜,实在不行,不是还有卫敏么,想必我那个姐姐一定很乐意帮他这个大忙。” 卫勇当卫戗不愿意是因为听说是去冲喜,所以连忙解释:“女郎尽管放心,虽然对你来说很匆忙,但世子大婚,只此一次,怎么可能轻怠,所以王府那边已经开始筹备,只等女郎回府,便可风光大嫁。” 卫戗冷笑着咕哝:“世子大婚算什么,今后还有‘琅琊王’大婚,‘陛下’大婚呢!”声音很轻,就连近在咫尺的裴让都没听清。 梁逐二话不说就要跟着上树,被裴让伸手拦下:“你想干……” 没想到他话没说完,就被梁逐擒住手腕,顺势外旋,一个前压,轻巧的按倒在地。 卫戗见此情景,纵身跳下树,抽|出腰间木剑直指梁逐:“放手!” 梁逐十分听话,乖乖松手并站直身体。 等裴让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卫戗再转头,发现自己已经被人团团围住。 卫戗浑不在意的收起木剑,斜睨梁逐:“是个好猎人。” 梁逐笑笑:“不过是因为女郎放弃了。” 是,明抗不是办法,所以她暂时放弃挣扎。 当天晚上,卫戗见姨婆又准时准点的迈进门来,她往榻上一倒,抱着肚子就开始打滚。 姨婆吃了一惊,快步上前,关切的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卫戗装作有气无力:“姨婆,我大概是要来天癸了。” 姨婆转身一屁股坐在榻沿,撇嘴:“你是你爹的儿子,不会来天癸。” 卫戗见姨婆不吃她这套,立刻不疼了,坐起身:“哦,是这样啊。” 姨婆果然故技重施,又开始捏着巾帕遮住半张脸,哭天抢地,嘴里直喊她娘,连说明白自己就是个奴仆,事事都想插上一脚,实在是她不知好歹的逾越了;又说自己老糊涂,能力不足,照顾不好小主人,有负重托,她这就去找她娘当面请罪…… 卫戗给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好识时务的交待自己已经决定随卫勇回府,姨婆立马破涕为笑。 也罢,不说姨婆怎么逼她,单看师父那架势,假如她还死皮赖脸耗在这,估计他老人家能直接拎着她后脖领子把她从后山断崖处丢下去。 其实最为关键的是,逃避不是办法,南公纵着她胡闹,但不会纵着她怯懦。 行囊什么的,姨婆已经打包好了。 卫勇和梁逐骑快马而来,回去因为要带上姨婆和芽珈,所以他们又找来两辆牛车。 而南公欣慰于卫戗的“痛改前非”,特意搬出他珍藏的帛书,让她带回去勤学苦读。 最后便是行程安排,因山高路远,途中多匪患,所以卫戗她大师兄游江通过关系把他们塞进一个车队。 临行前,游江把卫戗拽到一边,小声交待:“如果别人问起,你千万别说是南公门下。” 卫戗不明所以:“为什么?” 游江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才小声说:“因为那是王十一的车队。” 第5章 知己知彼 卫戗受游江影响,也压低声音:“什么王十一?” 游江给噎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卫戗是山里的孩子见识少,不知道王十一也是情有可原,于是简单解释道:“琅琊王氏十一郎王瑄,与司马润同岁,虽说年纪轻轻,但在王家却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竟被王家墨守成规的老族长王峦逾礼指定为王家下一任族长。” 卫戗恍悟:哦,王瑄啊,这还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提起他,她也是啧啧称奇——明明备受北叟推崇,可就连素来喜欢和北叟唱反调的师父见过他之后,竟也由衷的赞上一句:“此子体貌娴丽,才惊千古!” 说来也怪,她是司马润发妻,他是司马润挚友;她是“武”助司马润定国,他是“文”辅司马润安邦,他和她本该是颇有渊源的两个人,但前世她出山十五年,居然一次都没遇见过他,思来想去,唯有八字不合,命中犯冲可以解释了。 游江见卫戗一副了然的表情,便又继续道:“但他和北叟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只知道他每隔三年便会来此住上一段时间,这一次更是住满三个月,我听说他即将启程回府,便拜托甄瑞将你们安排进他的车队,跟着他走,管保你们这一路上顺风顺水,不过万一给他发现你是从咱们南边过去的,实在不大好。” 卫戗点头,表示明白——她师父和北叟明争暗斗几十年,但两人的大弟子却在背地里勾勾搭搭,互通有无,被人发现多不多好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父年龄是高了点,可又不是真正的老糊涂,大师兄和甄瑞私交甚密的事连她都知道,哪能瞒得过以谋略著称天下的师父的法眼? 而那个北叟,也是精得给只猴都不换的人物,会被门下弟子蒙骗,那才叫稀罕呢! 想来他二人心照不宣,统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游江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知道那车队是他王瑄的,卫戗第一个念头就是婉拒游江的好意——她实在不想和任何跟司马润有关系的人有所接触,更别提在人家面前自报家门。 可开口之前却又想到,此行正常算来,差不多要两个月时间,但假如途中遇上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蹉跎些日子也便拖过中秋,到那时,司马润也用不着拿她冲喜了。 而那“变故”出在王瑄车队中,别说卫勇和梁逐,就是他司马润也无话可说。 想到这里,卫戗笑颜逐开,欣然同意。 对于游江的安排,卫勇和梁逐没有提出异议,所以卫戗一行人很顺利的加入进举家迁移的李氏车队中。 卫戗事先了解过,据说这李氏出门在外闯荡的儿子,三年前谋了份好差事,根基稳固后,置办田产和宅院,捎信让全家都过去。 这一大家子七八十口人,多了卫戗他们六个外加两辆牛车,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两天后,李氏的小车队并入王瑄浩浩荡荡的大队中。 王瑄和卫戗,一个打头,一个殿后,中间隔着近千人,基本上没有相见的可能性。 当然,王瑄是不知道他的车队中还有一个易容换装,女扮男装,名叫卫戗的小姑。 可卫戗的耳朵里却是塞满了有关王瑄的议论。 比如:“之前听说要跟着王家车队走,俺还想着总算有机会亲眼看看传说中的王十一,没曾想这都进来好几天了,居然连个人影儿都没瞅着!” “他是何等身份,就连我们主人都没能见上一面,何况是你!” 再如:“还以为王瑄的车一定是镶金嵌玉,奢华无比的,没想到除了比一般的车大一些之外,整个车身都是乌突突的,连个花纹都没有,还不如我家主人的车好看呢!” “你家主人的车再好看又能金贵到哪里去?人家那车通体都是用乌木中质地最坚硬的铁力乌木打造,没听过‘纵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半方’?” 又如:“不愧是琅琊王家十一郎,就连身边的侍女都好看的跟仙女似的。” “你是说那位叫緑卿的吧,刚才我和她走个正对面,柔柔弱弱,都把我给看呆了,据说她还不是那四侍里最美的,啧啧,王瑄真是好艳福啊!” 听着听着,都把卫戗给听乐了——嗯,王瑄身边确实有四位美貌非常,娇媚纤细的侍女,但假如说她们柔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随便叫这四侍中的哪个出来,都能眼皮不眨一下,徒手拧断壮汉的脖子。 虽然都是一些表面消息,但卫戗还是默默的记在心上,指不定哪堆鱼目里就混着珍珠呢,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这天晚上,卫戗拿到芽珈按照她要求绘制出的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到琅琊这一段区域的地形图,裴让看过后也表示,这图和他记忆中的原图分毫不差。 芽珈绘制出的只是原图中的一小部分,而那原图是她二师兄徒析根据收集整理的上百幅舆图,结合裴秀的《禹贡地域图》,又耗时十几年走遍大江南北,亲自测量和探索后绘制成长卷,最后送给师父作为他七十大寿的贺礼。 那长卷实在太珍贵了,她自然不可能开口跟师父索要,所以下山之前,特意带芽珈去阅览整幅长卷。 瞧,刚下山就派上用场。 卫戗双眼晶亮的盯着地图,食指捋着他们前行的这条官道移动,最后停在一个多岔路口处,她抬头看看默不作声站在对面的裴让,笑了一下,突然将食指转向最北的那条陆路和水陆交错的路线:“大哥你说,假如车队走这条路会怎么样?” 裴让略一估算,便道:“再原来抵达日期的基础上,至少也得延迟半个月才能到。” 卫戗收回放在地图上的手,改摸自己的下巴,喃喃:“就走这条了。”又道:“只要筹划一个完美的契机……” 见她这样,裴让就知道她又打算使坏,但只是换条路走而已,并不能危害到她自身的安全,所以裴让也不过问她究竟打算干什么。 第二天上午,车队前方一阵骚动,那距离有点远,所以跟在队尾的卫戗直到中午才听说车队中来了位新的话题人物——珠玑。 那是个艳名远播的美人,套上前人的诗句来形容她便是:“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 而司马润也曾当卫戗的面说她是:“冬软如棉,暖似烈火;夏润如玉,凉若寒冰。” 她们两人,一个是司马润正妃,一个是司马润宠妾;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平日鲜少有见面机会,卫戗曾以为她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人,直到裴让和她一干亲卫惨死后,她才顿悟,自己错的多么离谱。 最初发现珠玑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个“玩物”那么简单,是在元康八年,那年卫戗二十岁,时任中郎将。 因时|局动荡,太后专|政,成都王司马英不得太后欢心,而他本人也现出不臣之心的苗头,太后懿旨讨贼。 司马润分析后得出,那将是一场以众敌寡,稳赢的战役,只要参与进去,上可表忠心,下可杨威名,他不能错失良机。 卫戗和桓昱讨论后认为,参与讨伐的诸王各有各的盘算,如果冒然举兵,万一哪位王爷临阵倒戈,他们将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但司马润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执意出兵,并在两军对峙多日未果后,听取幕僚献计,令她率铁骑五百引蛇出洞,他将率大军从后方包夹收网。 她冲出去了,结果等了三天后面始终风平浪静,到第五天的时候,他的幕僚马维遣人给她送来消息,说他在军中突然失踪,且在他失踪的同时,敌方出现异动,问她该怎么办。 她心急如焚,急率铁骑掉头,却遭遇伏击,在那场苦战中,她不幸流掉了和司马润的第一个孩子。 在裴让的拼命掩护和桓昱的设计搭救下,她勉强突围,但这一战是彻底失利。 如此重大的决策失误极有可能将司马润苦心经营出来的名声毁于一旦,继而失去好不容易笼络的军心和民心,所以这个罪名只能由别人担着。 于是回归封地后,这次讨伐的原因就变成了“卫戗好大喜功,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出兵,又在战场上临阵脱逃……” 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在她率铁骑先行离开的第三天,司马润收到珠玑血书,说她梦见他身受重伤,放心不下,想见见他。 司马润询问之后获悉,原来珠玑怀上身孕,近几日寝食难安,动了胎气,只要他回去看看她,让她安心养胎便可。 那是司马润的第一个孩子,他很激动,又见敌军按兵不动,他盘算骑着千里马日夜兼程,应该没问题…… 第6章 顶门立户 即便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背后还有她呢! 所以这次惨败以卫戗卸甲归家,闭门思过做结。 因卫戗小产发生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又是在战场上,从此身子就不大好了;而司马润也说,她累了几年,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所以她没回王府,而是住进卫家。 其实关键是,不能让有心人士登门造访时,找不到正在“思过”的“罪臣”。 从前忙得像个陀螺,突然闲下来,感觉无所适从,卫戗便在园子树荫下的石桌旁摆上一张竹榻,把大把闲余时间耗在躺这上面看天发呆,望鸟出神……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 那个午后,卫敏遣人通知她,珠玑生了,是个儿子,司马润十分高兴,正在准备大宴四方。 卫戗唯一的反应就是抬手摸摸自己日益单薄的肚皮,轻声念了句:“如果他还在,大约也是这个时候出生呢!” 五天后,驻扎在外的桓昱借此机会回返,他首先来到卫府,见到卫戗的第一句话竟是:“那一战,恐怕我们是中了敌人的奸计。” 卫戗愣了一下:“此话怎讲?” 桓昱转头对端茶送水的婢女温和一笑,柔声遣退她们,拣个角度合适的石墩坐下,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上两口,方道:“先是小心谨慎的殿下执意出兵;接着又有人献策让你率领精锐之士诱敌;然后殿下前脚被引开,你后脚就收到暗示他有可能被俘的消息;最后你被困进只能挨打的山谷,而敌方趁我军群龙无首之际突袭……” 卫戗蹙眉:“我也觉得此役疑点重重。” “换个角度来想,假如是你,见平静多日的敌军突然有了行动,就算心中存疑,也不可能置若罔闻,至少也会派人探他一探。” 卫戗点头,当初她派人盯着敌营,确实没人来探。 桓昱继续:“而他们连探都不探,居然就在那个山谷设下埋伏,似乎料定你会回返,再者,他们也太会选时机突袭了。” 卫戗沉默良久后,轻叹:“你认为细作是谁?” 桓昱不假思索:“珠玑。” 送走桓昱后,卫戗易容换装,直奔王府而来。 月余不见,一扫愁云,神采飞扬的司马润愈发俊美逼人,但卫戗却没体会到熟悉的心动,反倒觉得和他生出一种距离感。 司马润见到她先是一愣,随即屏退左右,起身前来拥抱她,并连连道歉,他说他很想她,可实在太忙,所以一直没能去看她,接着眉开眼笑道:“戗歌,我们终于有儿子了,你是接到阿敏的消息,所以来看他的吧?他十分可爱,你见着他一定也会喜欢的。”又兴冲冲的问她:“作为嫡母,你打算送他个什么样的见面礼?” 她抬起双手,慢慢推开他,耷拉着脑袋,低声道:“抱歉,我是从山里出来的野丫头,这些规矩我不懂。” 他又要来抱她:“也算不上什么规矩,只是一份心意……” 她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再次推开他:“我不是来看你儿子的。”并把攥在手中的帛书递到他眼前:“这个你看看。” 他笑着接过去:“是什么?”展开一看,眉目间的喜色瞬间褪去,手指收紧攥皱绢帛:“你什么意思?” 她抬起下巴,一字一顿道:“这是珠玑等人坑陷我军的证据,我希望殿下还我枉死的将士一个公道。” 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不等她分辨已经回归平淡,甚至攒出温柔笑意,将被攥皱的帛书展开折好,小心收入袖中,接着展臂拥她入怀,嘴唇落在她额角:“这事我记下了,早晚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我夫妻二人难得见上一面,暂且忘掉那些烦心事,让我们好生亲近亲近。”接着将唇从她额角一路吻到耳根,最后啜着她耳珠轻柔道:“等你将养好身体,我们再生个儿子……” 于是她回卫府等消息,结果只等到司马润在他庶长子的满月酒上当众宣布为孩子命名为“韶”,因王妃体弱多病,司马韶将由其生母亲自抚养,为方便照顾,将司马韶极其生母迁入王府内新建的禄园中…… 从那以后,人们再提到珠玑,皆称她为“禄园夫人”,王府中奴婢私下传闻,禄园夫人的吃穿用度完全比照着王妃的规矩来的,她是王妃之下第一人,而王妃常年不出门,所以禄园夫人才是偌大的琅琊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这就是他给她的交待? 听到这个消息,卫戗的脑海里突然浮现那些和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一个个缺胳膊断腿飙着血从自己身边倒下的画面,心底涌出异样痛楚,虽和曾经熟悉的生离死别不太相同,但也是十分煎熬,让她喘不过气来。 阿静等待不是她的性格,所以她连妆都没换一下,提起赋闲的冒牌湛卢剑,冲出园子来到马厩,骑上她的爱马一口气蹿到街上,直闯王府——只要她想,没人能拦得住她! 嫁给他四年,她第一次拿剑指着他:“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我能放下这把剑的理由。” 司马润冷静的盯着她,语调上扬:“嗯?”见她红了眼眶,叹息一声,脸上露出疲惫神色,伸手按揉太阳穴,声音沙哑道:“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体会这种彻底失败的滋味,我一直认为,你聪慧大度,只有你才是最能理解我的女人,可居然连你也让我失望了。” 卫戗冷冷一笑:“继续。” 司马润眉头微拧:“戗歌,你变了,从前的你心胸不会如此狭隘,是桓昱从中挑拨……” 她将剑往前一送,剑尖直抵他胸口:“如果没有桓昱,我早就死了,别拿他来搪塞我!” 他又叹气:“那好,我换个角度来说,其实你心里明白,从礼法上讲:你是正妃,她不过是个妾室;从私下来讲:你是门阀士族出身,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母族做依傍,而她只是个孤苦伶仃的歌姬,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我;戗歌,不管多少次,我还是这么说,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只有你,让她进禄园,只是为了给韶儿一个好的环境,等你将来生了儿子,他才是我的嫡子,正式继承人,所以,你有什么好嫉妒的?” 她一愣:“我嫉妒?” 他点头:“对,你嫉妒她!”顿了顿,又道:“屡战屡胜的你无法接受失败,急于找个替罪羊将自己解脱出来,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将矛头指向珠玑,你因为嫉妒,所以失去往日冷静,把巧合当疑点,把那些含糊其辞的胡话当证据,拿到那些便兴冲冲的来找我讨个说法,其实这不过是个一箭双雕的好算计罢了!” 他这样说,她便真的以为自己心里头的难过是因为嫉妒,而她之所以怀疑珠玑,也是因为自己心胸狭隘。 他后来又说:“既然你担心珠玑会动摇你的地位,那好,也给阿敏一个名分,让她住进和禄园对应的卿园,阿敏毕竟是你的亲姐姐,总归是站在你这边的,这是我给你的保证……” 这件事最终便以惩处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幕僚,司马润慎重其事的纳了卫敏为卿园夫人做结。 呵……那个时候的想法还真是天真! 回头再来看,卫家当时顶门立户的就是女扮男装的她,所以那所谓的强大母族,不过就是她自己而已。 当时她只顾反省自己的“不够大度”,而没有追究到底,结果导致苦心栽培多年的亲卫和裴让,还有她的第二个孩子,统统命丧“孤苦伶仃”的珠玑之手,但最终司马润还是饶了她一命。 其实,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郎情妾意吧! 重生之后,她曾追问南公:“师父,何为恨?” 南公答曰:“内怀怨结,故名为恨!” 她再问:“何以解怨?” 南公再答:“你若在意便无解,你若放下,它自消除。” 怎能放下,那可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还包括她立誓保护的芽珈和自己的亲生骨肉。 但如今细想这段过往,自己的优柔寡断才是最大的帮凶啊! 卫戗像个吊儿郎当的坏小子,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仰躺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歪脖子树上,偏头向左看看,梁逐抱剑席地而坐,上半身倚靠这棵歪脖子树,似乎在打盹;再往右看看,裴让抱臂环胸,背对她站在树下,应该在眺望前方车队的动向。 盯着那挺拔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无声念道:“卫戗,这一世,你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珠玑啊珠玑! 对了,上一世的珠玑是怎么当上司马润的如夫人来着? 第7章 名正言顺 珠玑没到琅琊之前,琅琊王氏未来主母,也就是王瑄妻室的热门人选之首,陈郡谢氏才貌双全的嫡女谢菀,被广泛传扬为中原第一美女。 珠玑进了司马润府中俩月,谢菀还是中原第一美女。 但两个月之后的某天,一夜之间,整座临沂城都知道了司马润后院藏着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 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从前皆道谢菀是中原第一美女,那是没见过珠玑,见过珠玑才明白什么叫人间真绝色。” “那个惺惺作态的谢菀也配称第一美女?要不是靠着家世和刻意营造出的名声,谁知道她是哪个?人家珠玑一没显赫家世,二不抛头露面,都能名扬四方,那才叫真正的实力。” 珠玑和谢菀,卫戗都见过,说句真心话,这两位美得各有千秋,可假如硬要分个高下,还是谢菀略胜一筹。 珠玑的妖媚,是属于她接受以|色侍人训练的成果;而谢菀举手抬足间,自有一股恣意风流的韵味,那是门阀士族积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儒雅。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的发展。 当时贪婪好|色的谯王司马随打着探望病重的老琅琊王旗号,在其治下游山玩水捎带收集美女,突然听说司马润后院藏着一位比谢菀还漂亮的女人,当然,谢菀他觊觎了好几年,可碍着她的家世,他始终不敢染指,但珠玑只是个小小玩物,实在叫他心痒难耐,当即就遣人给司马润去消息索要这个女人。 司马随自视甚高,这个瞧不起那个看不上,更是多次当众讥讽司马润,司马润对其十分反感,但局势又不容他和司马随当面撕破脸,于是司马润与几个心腹商量:“虽说不过是个区区玩物,但我实不甘心就这么轻易让谯王称心遂愿,各位可有什么妙策?” 几个心腹面面相觑,唯有马维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属下倒是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润微蹙眉头:“但说无妨。” 马维便道:“只要殿下纳珠玑为如夫人,珠玑有了名分,谯王自是不好再开口。” 一听是这种有碍声誉的招数,几个心腹同时反对,但年少气盛的司马润管不了那么多,然后珠玑就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如夫人…… 卫戗总结了一下,她认为珠玑之计甚好,可用! 马上又意识到:前世这个时候,珠玑已经进入司马润后院,今次怎么还在路上? 不过回头一想,上辈子这个时候,自己还蹲在山里头数蚂蚁呢,现在不也在路上,所以没啥大不了的。 低头又往左边看看,梁逐好像睡得还蛮香的; 再往右瞅瞅,背对她而站的裴让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接,他挑挑眉,无声询问她想干什么。 卫戗狡黠一笑,竖起食指比着嘴唇做了噤声手势,接着一翻身从树上轻巧跃下,落地无声,刚抬腿就听背后传来梁逐清朗的嗓音:“少主打算干什么去?” 卫戗转过身,对上梁逐明亮的眼睛,她嘴角一抽:“搞半天,你搁那假寐呢?” 梁逐坐直身体:“没,先前确实睡了。”又问:“少主想干什么?” 卫戗抬手捏捏自己肩膀:“在树上躺的胳膊腿都僵了,我想去溜溜。” “车队马上启程,坐车里颠颠就好了。” 卫戗干笑两声,眼珠一转,干笑变佞笑,抬步走到梁逐面前蹲下,神秘兮兮道:“刚才听说车队里来个叫珠玑的美人,长得那叫一个倾国倾城,你不去瞧瞧?” 梁逐看着她的表情,也回了两声干笑:“没兴趣。” 卫戗霍然起身:“那好吧,我有兴趣,我去看看。” 梁逐闻声跟着站起来。 卫戗斜眼看他:“你想干什么?” 梁逐回道:“跟你一起去。” 卫戗耸肩摊手撇撇嘴,转身就走,边走边以梁逐能听见的声音咕哝:“嘴上说着没兴趣,其实心思早就飞过去了,男人嘛,都这样!” 才走两步的梁逐听了这话,僵立当场。 卫戗又走出去十几步才转头来看他:“怎么?” 梁逐回到歪脖子树下:“算了,你们自己去吧,反正没出车队,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不去可别后悔。” 梁逐拱手:“你们快去快回。” 卫戗也不废话,拉起裴让就走,但一走出梁逐视线范围外,立马偏转方向,撒腿就跑。 裴让已经习惯她这种突如其来的行动方式,问也不问,直接跟上来。 卫戗钻进灌木丛,跳进里面一条半人高一丈宽的干沟。 裴让紧随其后跳进来,抬眼看看周边环境,到底出声:“怎么?” 卫戗抬手捂住他的嘴,接着小心查看一圈,确定梁逐确实没跟过来,这才松开裴让的手,低声说:“哥哥,什么都别问,听我说。” 裴让澄澈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她,她不让问,他便连话都不说,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 卫戗酝酿片刻,才又道:“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绝对不能嫁给司马润。”咬咬牙,说出她的目的:“哥哥,我需要你的帮助。” 让一支上千人的车队改道,单她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实现,所以她需要一个帮手,裴让是不二人选。 她太了解裴让,对于他来说,似乎守护她的生命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只要她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就算再出格的麻烦,他都会无条件服从,绝对没有多余的质疑。 果不其然,裴让静静的看了她一会便又点头:“好。” 见他如此干脆,卫戗反倒迟疑了,上一世,裴让死后,她很伤心,司马润安抚她说:“为保全主人而死,是他身为侍卫的本分。”但很久之后,她无意间听他与心腹交谈:“裴让此人,博学多识,武艺精湛,只可惜为人愚忠,又跟错了主人,不然定能成为不世名将!” 她盯着他,良久,终究问出了上辈子来不及问的问题:“哥哥,如果让你选择,你是希望隐姓埋名,富足安逸的过完平淡的一生;还是希望在这乱世中扬名立万,成就千古伟业?” 他言简意赅:“我选跟随你。” 她扶额,无力的强调:“我是在问你真正的心意。” 他却说:“这就是我在竹林中的誓言。” 卫戗盯着他顽固的表情,暗忖:人要是认了死理,仅凭三言两语,想要一时半会儿就改变他,根本不可能!她叹息一声:“好吧,这事以后再说,咱们先解决当务之急,去探探珠玑的情况。” 于是他二人一前一后跃出干沟,卫戗走在前头,裴让默默跟在她身后。 卫戗边走边分析:“王瑄的车队,不时有单人或者小家族加塞进来,截至目前为止,肯定超过千人,按理说这么大的一支车队,进进出出很正常,一般不会引起多大关注,可珠玑加入进来不到半天功夫,所有人都听说车队中加进来这么个美人,看来是有人刻意为之。” 裴让顺着她的话接茬,表示他有在听:“所以……” “我们助她一臂之力。” “嗯?” 卫戗嫣然一笑:“只这车队中的千八百人知道珠玑哪里够,我们帮她扬扬美名。” 裴让看着她的笑容,打了个哆嗦:“哦。” 诚如卫戗所料,珠玑的牛车附近被人团团围住,根本挤不透,她环顾一圈,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棵格外粗壮的老槐树,虽然上面也趴着几个围观群众,但都是普通人,能力不足,爬得都不高,不过她在这方面十分拿手,可以想见,最上头的视野肯定特别好。 心动立马行动,卫戗几步蹿过去,动作敏捷的攀爬起来。 裴让原来对她的爬树本领还是十分信任的,但之前她有过“从树上栽下来差点淹死”的不良记录,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只好跟在她后面,尽最大可能的维护她。 卫戗很快就攀到别人没办法达到的高度,她将自己置身在一处有点单薄的树杈间,一手环抱树干,一手在眉骨处搭棚,居高临下的观察地面情况。 珠玑的牛车和王瑄的车之间隔了七八十辆车,除了装饰的耀眼夺目外,似乎没什么好值得特别注意的。 卫戗将视线转向王瑄的车,虽然对其耳熟能详,但亲眼看见这还是第一次,嗯,距离是有点远,不过单凭第一眼的感觉就知道和后面的车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存在。 她想让裴让也看看,一转头,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直冲过来,惊得她失声尖叫:“啊——” 第8章 形影不离 裴让闻声暗道不好,就要上前护住她。 但她这次并没有栽下来,而是条件反射的抱紧树干,借以稳住身体。 与此同时,一只通体乌黑,羽毛闪着紫蓝色金属光泽,身长约有成人一臂的大鸟从她眼前掠过。 她惊叹:“那是什么,乌鸦?好大一只!” “哑——”已经飞出去老远的黑鸟似乎微微偏了偏脑袋。 卫戗低头看向裴让:“喂,你觉不觉得,它好像转头看我来着?” 裴让抬头看看手脚并用缠抱在树干上,像只穿着衣服的猴子一样的卫戗,低下头去,抿嘴一笑。 见他如此,卫戗突然向上攀爬,爬到距裴让两人高的位置,接着脚下一蹬树干,借力一个后空翻,身体翻转一周后,双手抓住下方的一根枝桠,整个人吊在半空中,身体前后荡了几下,最后一松手,稳稳的落在裴让对面的树杈上。 脸色苍白的裴让松了口气,知道她是故意吓他,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低声咳了咳,然后正色道:“刚才那只应该是王十一郎养的渡鸦,名叫渡引,十分通人性,听说是魁母送给他的,如果传言属实,这只渡鸦肯定非比寻常。” 魁母?那位能力更在许真君之上的世外高人?卫戗转头去找那只渡鸦,发现它已经停在王瑄车顶,正在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卫戗从前听说过,王瑄养着一只会说话的大鸟,他们一人一鸟形影不离,但她并不清楚那鸟的来历,真要是魁母送的,那它究竟是什么的干活? 不过她现在关注的重点是珠玑,对于不相干的人和物,再多疑问,搁脑袋里打个转儿,回头就忘了。 之前说是来看珠玑,其实主要还是为了甩开梁逐,策反裴让,现在目的达成,对于她十分熟悉的珠玑,看一眼便足够。 卫戗和裴让回到队尾,他们只有两辆牛车,前车坐人,后车载物。 这时车队已经启程,卫戗直接钻进后面带蓬牛车,翻箱倒柜,扒出自己的钱口袋,捧起来掂一掂,表情垮下去——住在山里,有吃有喝,哪会想到钱的重要。 放下钱口袋,又掀开一边的箱盖,倒腾出上面的衣服,露出下面的酒坛子,这可是她从师父的酒窖里偷偷搬出来的陈酿,堪称极品,抱在怀里想半天,实在有点舍不得……于是她对自己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好酒用在鸿门宴上! 接着就把酒坛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又把衣服一件件叠好遮住酒坛,盖上箱盖,钻出车篷,蹲在车夫旁边朝后面裴让招手:“哥哥!” 裴让驱马上前:“嗯?” “你身上有钱不?” 裴让默不作声的从腰间解下一只鼓鼓囊囊的口袋,扬手一抛。 卫戗抬手轻松接住,掂了掂,分量很重,她微微一笑,转身钻回车里,抽开袋口,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全倒在箱盖上,定睛一看,差点背过气去——裴让那家伙,居然在钱口袋里装了这么多光滑圆润的小石头! 卫戗耐着性子蹲那一枚一枚的往外挑,最后一共捡出六十六枚五铢钱,还没她富有呢! 双手捧着这六十六枚五铢钱,喃喃:“嗯,是个好兆头。”但随即哭丧了脸:“我们哥俩的加起来也不好干什么呀!”沮丧的把箱盖上的五铢钱和石头重新装回去,掏出芽珈绘的那幅地图认真观看,这一路上有不少城池,但更多的还是层峦叠嶂的群山,抬手拍头,笑道:“有了!” 将裴让的钱口袋丢还给他,顺道咕哝一句:“装那么多石头,你也不嫌累?” 裴让呆了呆,擎着钱口袋不答反问:“你难道不觉得它们很好看?” 卫戗回了裴让一个皮笑肉不笑,接着转头看向他旁边的卫勇,笑得那叫一个黄鼠狼:“勇伯——勇伯伯!” 见她这样,卫勇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微微攥拳遮嘴,咳了咳:“少主有何吩咐?” 卫戗一手背到身后捶腰,一手搁在身前捏腿:“这牛车坐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勇伯伯,把你马借我骑骑吧!” 这是司马润赞助的千里马,骨子里透着难驯的野性,可不是小丫头能轻易驾驭的,所以卫勇想也不想:“不借。” 卫戗似乎笑容不变,声音也还保持着轻轻柔柔:“你再说一遍!” 但卫勇却生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他咽了口口水,抬手擦擦脑门上的汗珠子,嗫嚅:“这马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卫戗微微歪着脑袋,看上去一脸的天真无邪:“它会善待我的。” 半个时辰后,卫戗身背箭囊,手持弯弓,策马穿行在林间,后面跟着裴让和梁逐。 裴让马背上挂着山鸡和野兔若干只,追得有点吃力。 而梁逐不但两手空空,还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我说少主,玩够了就回去吧,这深山老林的不知道都有些什么,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卫戗不理他,径自跑得欢,转过几道弯,终于给她发现一头大家伙,只见它站在草丛中,龇着獠牙,耸着鬃毛,看上去十分凶猛。 “野猪!”紧追过来的梁逐一声惊呼,驱马来到卫戗身侧,目光锁住那头野猪,沉声道:“少主你靠后,这不是哄着你玩的兔子、山鸡,你不是它对手……” 不等梁逐将话说完,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朝着那头野猪飞过去,野猪吃痛哀嚎,但因皮糙肉厚,并没有立刻倒下,反倒迎着卫戗奔过来。 梁逐大声疾呼:“少主,快跑!” 卫戗一声冷笑,搭弓上箭,接二连三又是几箭,箭箭命中要害,野猪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但还是没倒,卫戗把弓丢在一边,反手抽|出梁逐腰间佩刀:“借刀一用。”纵身下马,飞起一脚踹倒摇摇欲坠的野猪。 野猪挣扎着要起来,卫戗上前两步,抬脚踩住它,手起刀落,刀尖没入野猪颈侧,顺势往旁边一压,貌似不费吹灰之力就切断了它的咽喉:“给你个痛快!” 野猪蹬蹬腿,很快不动了,卫戗抬脚踢踢,确定它没有反应,这才笑道:“总算不虚此行。” 目瞪口呆的梁逐老半天才反应过来,翻身下马走过来:“这是头经验不足的小猪吧?这么容易就□□掉了。” 卫戗不应声,将带血的刀递给梁逐,转身去捡自己的弓。 碰了个钉子的梁逐还在继续:“你真的是个小姑么,我可没见过哪个十三岁的小姑像你这样心狠手辣,杀起生来,眼皮都不眨一下……” 沉默的走在前面的卫戗再次拉弓上箭,接着转身,突然发射,那支羽箭朝梁逐飞过来。 梁逐条件反射的闪身躲避,那支羽箭削断他鬓角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擦着他耳根飞过去,最后牢牢钉进他身后不远处的树干。 侧着身子的梁逐挑眉:“喂?”感觉脸颊火辣辣的,抬手一抹,果真出血了,他嘴角抽|抽:“你来真格的?” 卫戗歪头笑道:“抱歉抱歉,手滑了。” 裴让的普通马远不及卫戗和梁逐千里马的体力和耐力好,又驮了那么多猎物,等卫戗放倒野猪他才追上来,看到眼前这一幕,错愕道:“这?” 卫戗挑起下巴:“今天的晚餐。” 随后卫戗让梁逐拿野兔和山鸡去附近城池换几坛好酒回来,而她和裴让则把野猪带到最近一处依山傍水的空旷草地,按卫戗计算,这处空地距离车队宿营地应该不会太远。 梁逐换酒回来,卫戗又遣他去给卫勇送口信,交待卫勇去找李氏主事接洽——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准备打着李氏的旗号。 等她点上火烤上猪,李家主事也到了,听她说要借李家的名义广结良缘,李家主事欣然同意。 猪熟了,卫戗割下两块好肉,拜托裴让将肉给姨婆和芽珈送去,而她则留在原地呼朋引伴。 李家主事领来十来个侍从,外加新近结交的七八个游侠,梁逐也喊来四五个说得上话的队友,这天晚上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玩得很高兴。 第二天有李氏的加入,打猎的人手增加,时间也宽裕,卫戗轻松多了。 傍晚脱离车队,找个清幽的地方,汇聚游侠和过路客商,他们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四五天,他们这个团体就聚起了将近二百人, 卫戗为人豪爽,处事有大家风范,很快和游侠散客打成一片,在她极具技巧的引导下,佐酒的话题几乎全部围绕在“王瑄究竟有钱到什么程度?”、“珠玑的美貌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转眼到了十五,卫戗算了算,与裴让道:“差不多了。”特意从那箱子里搬出一坛酒抱在怀里:“今夜不醉不归!” 第9章 引蛇出洞 今天的猎物十分配合,争先恐后往她套里钻,尔后王家也是照比往日提前半个时辰停宿,真是事事顺心,卫戗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火堆点起来,卫戗开始准备烤肉,正这时,在她左手边的梁逐偷偷拽了她一下,引起她注意,就见他朝左前方努努下巴。 卫戗举目看过去,嫣然一笑,无声道:“果真又来了!” 那人接连三天都出现在他们这里,当然,这没什么好值得格外注意的,因为还有人从一开始就跟着他们,关键是这人给人的感觉十分特别——虽是一身游侠打扮,可皮肤却比别人白上很多,细长的脸,精心修理过的八字胡,眼神中透着一股斜气,吃的很少,除了东张西望就是找车队中的人搭话。 卫戗并不理会梁逐的顾虑,反倒抬手招呼道:“那位兄台,劳请你帮忙抱点柴火过来。” 于是开席后,那八字胡顺理成章加入到他们中间。 卫戗搬出她的珍藏,开坛倒酒,酒香散出来,坐在不远处的八字胡啧啧赞道:“好酒,看来鄙人今晚是有口福喽!” 听他这话,卫戗暗道:这是个识货的!这酒绝对够劲,她今晚最多喝一碗,不能贪杯,不然乱性就麻烦了,上辈子就是喝高后才招惹到司马润那个祸害,那是桩叫她悔得肠子都青了的恨事…… 席间话题无非是围绕王瑄和珠玑的老生常谈,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酒过两巡,话题还是没有任何新意,八字胡便凑过来与卫戗攀谈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虽小,但双眼如炬,处事大气,绝非等闲之辈,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卫戗先看了一眼自己见底的酒碗,接着霍然起身,把碗往地上一摔,高亢激昂道:“赚上王瑄的财富,迎娶珠玑为妻!” 坐在旁边的裴让刚好喝了口酒,听她这话,一时没憋住,噗地一声,悉数喷在梁逐脸上。 梁逐嘴角抽抽,抬手擦掉脸上酒水,仰头看向卫戗,戏谑道:“在下一直认为二郎的志向要更加远大,譬如‘坐拥敌国财富,迎娶天下至美。’”这一路上,他们当外人的面始终这么称呼——裴让是大郎,卫戗是二郎,芽珈是三妹。 卫戗低头瞪他:“你又怎么知道,王瑄没有敌国财富,珠玑不是天下至美?” 接收到卫戗的威胁,梁逐噎了一下,但这么噤声有点丢脸,索性端起碗来灌酒,以掩藏尴尬。 卫戗的视线从梁逐脸上转到自己碎成一摊的酒碗,搔头叹气:“一时忘形,我去去就来。” 裴让跟着站起来:“要拿碗么?我去。” “那就一起吧。” 但卫戗却领着裴让朝放置餐具的牛车相反的方向走去,八字胡眯起眼睛,等卫戗和裴让的身影没入树林后,他站起身,借口如厕,绕道尾随而去。 卫戗放缓脚步,竖耳聆听,果然听到除了她和裴让之外的第三人脚步声,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角余光瞥见一丛灌木后的身影,她勾起嘴角,抬手做摁揉太阳穴状,实则是通过指缝注意那人动向:“似乎有点喝多了,心里堵得慌。” 裴让一下紧张起来:“我背你回去?” 见把他吓到,卫戗忙给他使眼色,裴让愣了一下,只听卫戗又道:“多半是因为近来寝食难安,休息不好,又喝了酒才会如此,不碍事,吹吹风就好了。” 裴让贴心的配合她:“为什么寝食难安?” 卫戗便道:“正所谓树大招风,王瑄简直就是只富得流油的羊羔子,身边还带着四个难得一见的美貌侍婢随行,现在又加进来一个绝色无双的珠玑,万一遭遇了什么,我们也跟着倒霉,所以我思来想去,要不咱们脱离他王家车队,自己走吧?” 裴让解读卫戗的唇语,照本宣科:“你多虑了,车队里这么多护卫,没问题的。” 卫戗拔高嗓门:“就凭那些个布老虎?哈——昨天他们三个对我一个,都被我打趴了。” 裴让一脸苦笑,他就说么,平日里行事低调的卫戗昨天被那几个壮汉三言两语的一激,居然就动起手来,原来是为这话做准备呢!但那几人看着威猛,其实不过是普通武夫,哪里会是卫戗的对手,她这么说,绝对是在混淆视听。 但明显有人相信了,那急忙离开的脚步声连裴让都听到了。 等那人走远,裴让才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卫戗正色道:“之前我给你指的多岔路口,再过去一百里,驻扎着一支约有一千二百人的杂军,这些年局|势动荡,军饷时常被贪扣,被逼无奈的校尉便扮作山间匪盗,打劫过路豪富,将掠来的财务充作军饷。” 裴让道:“难不成他们连王家的车队也敢动?” 卫戗回道:“你给馋虫尝到甜头,又将更大的诱惑送到他们眼前,叫他们如何舍得轻易放手?何况,一支军队对上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是他们胜算更大一些,最主要的还是,王瑄的财富和珠玑的美貌,实在很值得他们铤而走险。” 裴让寒了一下,但还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卫戗摊手:“不必,我们只要安静的坐等王瑄的探子将前方有伏击的消息送回来就好。” 随后,卫戗拿了碗和裴让回到席间,刚坐下,李家主事就抱着酒坛子凑过来:“小郎这酒实在太好喝,大家一时没留意就见底了,喏,就剩这些,理应留给主人。”边说边给卫戗斟上,正正好好满一碗。 裴让横插一手:“我替她!”说罢就要接过去,不过李家主事下意识的出手搪他一下,裴让的手就偏离酒碗方向。 卫戗思考了一下:上辈子这家伙确实有个好酒量,但那是在她酒醉被司马润发现女儿身之后练出来的,在此之前,他可是有名的一杯倒……要是今天这一大碗给他灌进去,要单薄瘦小的她扛他回去是小,害姨婆担心可就祸大了。 这样一想,卫戗端起酒碗,对裴让笑道:“这可是李家伯伯特意留给我的,哥哥别跟我抢。” 其实前世害怕因酒误事,可身处那种场合,又不能推拒人家好意,所以神不知鬼不觉把酒吐掉那种事,她没少干,此番也是这样打算的,可酒一入口,那难得一尝的好滋味,实在舍不得啊!转念就想,现在又不是行军打仗,更没有司马润那祸害,喝醉大不了就回窝老实睡觉去! 虽做如此打算,但卫戗还是小声拜托裴让:“哥哥,等会儿让姨婆帮我熬点解酒汤。”接着就放心大胆的敞开喝。 不出所料,卫戗被超出她能力之外的这碗酒给撂倒,反正八字胡已经没影,裴让索性背起她回营帐。 夏夜的林间小路,莺歌蝉鸣,裴让背着卫戗穿行其间,清风拂面而来,一股舒爽惬意感油然而生,莫名希望这条路可以更长一点…… 正这时,起初安分的趴在裴让背上的卫戗突然开口:“这辈子,我卫戗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裴让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醉话,摇头笑笑,继续前行。 “让哥,此生换我用命守护你——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裴让僵在原地,轻轻唤她:“戗歌?” 卫戗半天没反应,裴让表情复杂的吁出一口气,抬腿接着走。 “芽珈,诺儿,我对不起你们……”后来卫戗嘴里只剩这一句,反反复复,就像念经,泪水渐渐洇湿裴让肩背。 再长的路也会走到尽头,回到营帐,姨婆见卫戗这这副模样,伸手直戳裴让脑门:“你个孽障,我嘱咐你盯紧她,结果她还搞成这样,我要是不嘱咐你,那还了得?” 裴让却只想知道:“诺儿是谁?” 姨婆被问懵了:“诺儿?什么诺儿?”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后来,姨婆为了能让卫戗好好休息,脱掉她潮乎乎的外衣,替她盖上被子就出去熬醒酒汤,怕芽珈吵到她,顺便也带了出去。 没曾想,她们两个才出去不大一会儿,卫戗就觉得口渴坐起来,喊了两声没人应,虽然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但还能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眯着眼环顾一圈,发现芽珈那件绛红色的广袖衫搭在一边,她顺手捞来,裹在身上就走出营帐。 晃晃悠悠来到河边,蹲下就想捧水喝,不经意的一眼,居然看见在她上游,几个衣衫褴褛的大汉光着那毛茸茸的大黑腿在河里蹚来蹚去…… 这水还怎么喝啊? 算了,另寻水源吧! 卫戗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很久,隐约听见潺潺流水声,她眼睛一亮,加快脚步,但不管怎么走,那水声始终若有似无,抬手拍脑袋:“真喝多了,听声辩位都不准了。” 又走了好一会儿,卫戗被酒水麻痹得不甚灵光的脑子终于回过味来——不管她怎么走,似乎都在原地兜圈子! 她想了想,扯下头上发带,顺手绑在一棵矮树上,接着沿小路一直朝前走,无视各种岔路,结果一刻钟之后,她确定自己果然又一次回到原地,伸手拉扯绷在树上的发带,困惑道:“呃,鬼打墙么?” 第10章 一劳永逸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何况她又累又渴,实在懒得再继续走,索性攥着发带靠在大树上休息休息,风一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举目再看,突然觉得对面耸立在草丛间那几堆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头很眼熟,蹙眉努力思考半天,终于想起来,抬手拍拍脑门,失笑道:“原来如此!” 难怪她怎么也走不出去,原来是误入石阵,也不知是什么人布下的,不过她前世就来过这里,那时她没喝酒,又是大白天,所以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和桓昱没怎么费劲就闯进去了……如果她没记错,这石阵中有一处十分别致的风景,还藏着一个很稀罕东西。 但那次是两个人一起行动,现在只有她一个,冥思片刻,有办法了,一手刀劈下一根婴儿手腕粗细的树枝,简单修理成一根拐杖,又看了一眼对面石堆的分布情况,然后就拿发带蒙住眼睛,竖耳聆听流水声,用拐杖探路。 不到半盏茶工夫,水声豁然清亮,卫戗扯掉覆眼发带,一抬头,愣在原地——在她正对面是一株老干粗大,虬枝盘曲的大桃树,树上繁花,灼灼盛开。 当初来的正是花开时节,看到桃花满树很正常,关键现在已是六月的天,怎么可能还有桃花? 被震惊的卫戗都忘了口渴,径直来到桃树下,一跃而起攀折下一根桃枝,仔细观察,的确是真花,摇摇头,自语道:“难道我是在做梦?”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丢下桃枝和拐杖,爬上老桃树,从一处隐蔽树洞中掏出个金丝楠乌木盒,盒身上嵌着一个由五组拨轮组成的藏诗锁——只要将这五组拨轮对成一首诗或者一句什么话,就能打开盒子。 卫戗顺势坐在树桠上,按照前世桓昱教她的那句开始拨转起来,但诗对上了,锁却打不开,又对了几遍,仍旧打不开,拧眉咕哝:“我肯定没记错,怎么会打不开?” 本来就被酒劲顶的有点难受,又遇上明明印象深刻,却怎么也打不开的锁,再看上面这些笔画繁复的小篆,卫戗觉得体|内好像烧起一把火,口更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出来就是为了找水喝,深吸一口气,循着水声望过去,就在老桃树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瀑布,水流如一条条白练垂下来,落入清可见底的水潭。 麻溜起身,抱着乌木盒从树上跳下来,一口气冲到水潭边,撂下盒子,洗把手,挪身换到更往上游的位置,掬水敞开来喝个痛快。 解渴后,焦躁感也少了不小,回头捡回盒子,坐在潭边大石板上,脱掉鞋子把脚泡进水里,继续解锁。 清风刮过,竟卷来一阵花瓣雨,卫戗错愕的扭头看向那株老桃树,而她停在藏诗锁上的手指无意识的触动拨轮,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卫戗再看过来,那锁已经打开。 莫名的心跳起来,缓缓掀开盒盖,一如前世,盒子里装着一块巴掌大的玉牌,鲜红如血,朝上的这面雕刻着一些弯弯曲曲,她看不懂的文字,有点类似某种符咒。 “嗯,这玉牌的另一面绝对是个‘瑄’字。”她还强调似的点了点头,结果翻开一看:“啊?”伸手揉揉眼睛,她没看错,这玉牌的另一面是个醒目的“珏”字。 对着月光照了照,又用手指狠狠的搓了搓,“珏”还是“珏”,没变成“瑄”,最后卫戗得出结论:“我果真是在做梦吧!” 但脚下的流水如此真实,卫戗抬手敲敲头顶:“哦,没做梦,那就是还醉着呢!” 虽说承认自己是醉了,但脑子还是转筋的,她知道这石阵一般人绝对进不来,虽然耳朵尖的能听到水声,却不能通过水道找到这里——这水潭的出水口应该是地下暗河,或者是分散成许多条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小溪流。 “下水清醒清醒……”边说边宽衣解带,其实她早就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很难受,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洗洗。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卫戗把自己从手指丫到脚趾缝洗了个遍,就差没一根一根的洗头发了,泡了个酣畅淋漓,才又折回岸边拿起那块玉牌来看。 当然,上面的文字不会改变,仍是个“珏”字,但她拿起玉牌对着月光时,似乎有一道诡异的流光从玉牌里发散出来,环绕着她转了个圈后消失不见。 接着卫戗就觉得周遭气温骤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身弯腰去捡堆在石板上的衣物,正这时,老桃树方向十分突然的响起了羽翅破空声,卫戗下意识扭头看过去,没找着鸟,反倒发现桃树下站着个人。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果真看得更清楚,那里确实有个人,还是个男人! 卫戗僵硬的低头看看自己——全身上下连根发带都没有,光光的…… 来不及一件件穿回去,拽起那件绛红色的广袖衫狠劲一抖,飞快的披在身上,身手快于脑子冲了过去,如猛虎扑食一般将那人压倒在地,跨坐到他身上,一手盖在他眼睛上,另一手抓来刚才丢在着桃树下的拐杖当兵器比在他颈侧,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还口气阴冷的威胁道:“仔细着点你的性命,别动!” 等人被彻底制住,安静的躺在她身下,卫戗这才开始动脑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想办法买通他,让他就当刚才是在做梦,回去洗洗睡下,明早再起来,就把今夜所见所闻忘得干干净净; 或者狠狠的揍他一顿,揍到他失忆; 要不干脆杀人灭口,一劳永逸…… 又是一阵清风,树上桃花簌簌飘落,掉在她头发上,衣服间……片刻功夫,就把他们周围的地面铺满,一眼看去,全是层层叠叠的花瓣,都看不到地皮。 很快,一树桃花就谢了个精光,只剩下稀稀疏疏的树叶。 目瞪口呆的卫戗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眯着眼盯着被她压住的家伙。 因她穿的是广袖衫,遮住他眼睛那只手的袖摆有一截正好落在他脸上,所以她只能看到他如桃花般的唇和弧度完美的下巴,而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白纱衫,原先大概只露出一点锁骨,被她冲撞倒下后,别说漂亮的锁骨,就连圆润的肩头都露出来了。 面对如此景致,卫戗无暇欣赏,她脑袋已经被驳杂的信息填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桃树下的白衣男子、被她压住后安静柔顺不挣扎、还有这树上桃花诡异的凋谢速度……越思考,身体绷得越紧,她不确定的开口:“你是什么鬼?” 他唇角缓缓勾起来,发出一声低沉磁柔的:“呵……” 尽管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但卫戗还是没有彻底醒酒,见他如此,直觉反应就是亲自去确认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松开拐杖,先把手试探的触上他肩膀,嗯,手感温润,好像精心打磨过的上等玉石;接着移手向他胸口摸去,因衣襟碍事,还往外扯了扯,直到手心严丝合缝的贴上他光裸的心口,感觉到那里正在有规律的起伏着,她脑子一热,竟又低头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听,“扑通、扑通——”心脏跳得十分欢快,她咕哝道:“嗯,是个活物!” “扑棱棱——”又传来羽翅扇动声。 卫戗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定睛一看,只见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从老桃树后面飞出来,怪声怪调的叫着:“哑,主君被登徒丑鬼推倒按住啦——” “哑,开始扒|衣服啦——” “哑,主君清白不保啦——” “哑,我可怜的主君啊——” 聒噪的叫人头大,卫戗想也不想,抓起拐杖抬手就甩向那团黑,但那团黑十分敏捷,竟只被扫掉几根羽毛,有惊无险的躲开她的攻击,然后叫得更大声:“护卫,护卫——快来人,救命啊,灭口啦——”哑哑的飞走了。 卫戗眯眼磨牙道:“不过是只个头大一点的鸟,嚣张什么,等我养只猫吃了你!” 不等说完就感觉到盖在人家眼睛上的手被捉住了,心一慌,急声道:“你干什么,别动,不然宰了你!” 他嘴角的弧度更明显,心情不错的样子:“再不快走就来不及了。” 第11章 自荐枕席 他以为她不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么? 但,就这么放过他,她感觉自己很吃亏; 如果不放呢,看他肌肤呈现不常见光的白皙,身体柔软的跟没骨头似的,应该很容易就能弄死,不过他如此识时务的配合她,真把他宰了,她又感觉自己有可能会良心不安!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到底还是决定放他一马,可问题又来了,脑子被酒精麻痹的不太灵光的卫戗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现在这姿势,简直是比被他看光还要毁她闺誉!但马上起身,肯定又会被他再看一次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这滋味就叫骑虎难下吧! “扑棱棱——”又听到振翅声,卫戗直觉反应,那只聒噪鸟带帮手来了,于是她立刻行动起来,发带不在身边,就从衣服上撕下一大块布料蒙住他的脸,接着又扯断他的衣带将他一双手提起绑紧:“听好,我不伤你,你就当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在做梦……” 他轻笑出声:“假如我不呢?” 都躺砧板上了,还敢出言挑衅,真是个胆肥的,卫戗冷笑道:“不然他日再见,在下必灭你口!” 他并不惶恐,反倒慢条斯理的问道:“你认得我么?”没等到她回复,他又诚心建议道:“想必你之前并未看清我,既然要记仇,总该知道对方模样。”声音愈发低柔,透着诱惑意味:“来,把它拿开。” 乍一听,好像是这个道理,但转念一想,布一揭开,她是看清他了,同样,他也和她面对面了,她才不上他的当,一手擒住他被绑紧的双腕抬高至他头顶压牢,另一手卡住他脖子:“再废话,我现在就结果了你!” 如此一来,卫戗的脸便端端正正对上这人蒙着红布的脸,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她曾经见过的一个混账纨绔,有一年去逛灯会,在灯火阑珊处,那纨绔邂逅了一位清丽脱俗的寒门少女,从此害上相思病。 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宠他上天的父母拗不过他,便请媒人去提亲,不想少女早已定好人家。 得到这个结果,他父母认为他应该死心了,熟料没过多久,那纨绔挑了个花好月圆夜,找人将那少女一捆,蒙上盖头塞进花轿,大摇大摆抬进府来。 即便那纨绔后来被修理的很惨,但米已成粥,还能有什么办法? 跨坐在人家身上的卫戗猜想,那纨绔和少女的洞房花烛,估计就和眼前情景差不多……这真是个叫人不寒而栗的联想! 卫戗被针扎了似的从身下男子身上弹跳起来,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呼喊,她一时情急,也顾不上什么非礼勿视,反正早就授受不亲了,一把将他拽起来,接着动手撕他衣服,然后用撕出来的布条将他已经被束缚的双手吊绑到老桃树的枝杈上,而她则冲回潭边,卷起自己的衣服和那块玉牌,开溜。 不过在蹿入草丛前,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顿觉头皮一炸——原本被她绑在树上的家伙,此刻竟又像她第一眼看到的那样,静立在老桃树下,当然,照比之前,满树桃花现在全铺在他脚下,距离有点远,她看不清他模样,风吹过,撩起他的长发…… “妖怪啊——”一声尖叫,卫戗撒丫子就跑。 虽说这个石阵进来不简单,但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卫戗一口气跑到营地外,现在已是亥时五刻,明早还要赶路,一般情况下,大家早就休息了,所以卫戗直接冲回自己的营帐。 没想到姨婆和芽珈都还没睡,她进来时,她俩正双手合十,跪地祷告着。 原来发现她不见了,裴让、梁逐和卫勇组织了一群人分头去找,姨婆岁数大了,就留在这里等她。 当然,经过好一通胡诌八扯的解释,再等大家回来都半夜了,累极的卫戗一挨枕头就睡着,一觉到天亮。 “聒噪敏捷的黑色大鸟,风姿卓然的年轻男子——王十一!”半睡半醒的卫戗霍然起身。 睡在一旁的姨婆紧张道:“出了什么事?” 彻底清醒的卫戗僵硬的干笑:“没,没什么,突然想通个问题。” 因为起得有点晚,姨婆也没时间再追问,穿戴好就出去了,而留在营帐中的卫戗翻出铜镜,对着镜子捣鼓了半天。 等她再出现在人前,差点呛死一众就着溪水啃馒头的亲友。 卫勇拍着噎住的胸口含糊不清的问:“少主,一晚上没见,你咋黑成这样了?” 卫戗拿起一个馒头,淡然自若道:“哦,昨夜月亮太大,晒的。” 卫勇:“……” 裴让:“……” 梁逐:“……” 片刻后,卫勇清清嗓子,又道:“对了少主,刚刚王家来人了。” 一听这话,做贼心虚的卫戗第一反应就是:她把人家金贵的十一郎搞得狼狈不堪,他们前来追查罪魁祸首,准备打击报复…… 见卫戗沉默不语,卫勇便径自继续道:“他们来找李家的主事,问了问咱们最近打猎喝酒的事。” 王家是车队的领导者,对于他们这种行为肯定会过问,所以她才要打着李氏的旗号,因时下不少家族有这种呼朋引伴广结善缘的癖好,只要李氏照此解释,很容易就糊弄过去了。 卫戗点头:“然后呢?” “李家管事解释说想结交点朋友,王家的人也便不再追问,只说前面可能不怎么太平,嘱咐大家警觉些,暂时不要和陌生人来往,晚上也别喝酒了,以防匪患突袭。” 卫戗眯起眼睛:“这么说,他们是不打算换一条道走了?” 卫勇反问:“换什么道,为什么要换道?” 卫戗已经顾不上自己在卫勇面前失言这件事,磨牙恨声道:“那个顽固不化的死小子!” 随后,卫戗也不跟卫勇抢马骑了,老实本分的缩在牛车里,搬出芽珈手绘的地图铺在矮几上研究对策。 午饭时,卫戗见大家三五成群凑在一起热烈的讨论着什么,气氛高涨的就像刚刚加入到王家车队时那样,她知道这肯定是又出了什么新奇事。 环顾一周,只见李家几个中年妇人做好饭,正在往一起凑,于是卫戗悄悄靠过去,果不其然给她听到:“我一看就知道那珠玑不是个省油的灯,喏,才进车队几天工夫,就混到王家车队中间去了。” “嗯,我刚才也听人说,她那牛车往前提了好多,和王家十一郎的车只隔了十来辆,真没想到,她那么有本事!” 先前那妇人嗤之以鼻道:“她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豁上脸皮子造罢了。” “这话怎么说的?” “说什么有重要的事情要找王十一郎商量,可白天不去找,偏要等天黑之后钻人家营帐,孤男寡女的,这半夜三更能商量什么要紧事?我看就是去自荐枕席的,不然,那么多找王十一郎商量正经事的族长、主事都还吊在后面,就凭她一个小小歌姬能商量出让王十一郎刮目相看的大事来?” 虽然那妇人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耳力极好的卫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完之后,心底涌出一阵欢喜——按照她们的说法,昨天晚上王瑄是和珠玑在一起的,那即是说,她遇见的白衣男子并不是王瑄,如果这样真是再好不过,要知道王瑄是出了名的难搞,得罪他,他肯定不会让她顺心遂愿的将归期拖延到败家司马润那倒霉父王驾鹤西去后…… 第12章 洁身自好 得到对自己有利的消息,卫戗也懒得继续听那几个妇人唾弃珠玑是个披着美人皮的癞蛤~蟆,妄想吃那王家十一郎的天鹅肉,她心情很好的转身就走,边走边咕哝:“兴许人家天鹅就喜欢躲被窝里偷偷给癞蛤~蟆吃呢!” 但这样的好心情没过几个时辰就被搅乱——晚饭前,梁逐意有所指的与她道:“小人方才听到个消息,不知少主有没有兴趣?” 卫戗十分鄙视梁逐这种卖关子的行为,她老实不客气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兴趣?” 梁逐干笑几声,接着神色一敛,低声道:“珠玑去找王瑄,说这段时间车队所经之处,总有人大肆宣扬有关她和王瑄的消息,她越来越感觉那些有针对性的传闻太过刻意,恐怕有人要对他们不利,希望王瑄多加留心。” 安静的听完后,卫戗莞尔一笑:“轻敌了呢!” 直到这一刻卫戗才想起来,在她印象中那个神乎其神的王瑄,其实和司马润同岁,而司马润年长她三岁,那即是说,她今年十三,那么现在的王瑄也才十六而已,正是年少气盛的岁数,要是干出一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蠢事也不足为奇,何况还有像珠玑那样的美人盯着他,如果他表现的只因为一点风吹草动就退避三舍,岂不是愧对他那琅琊王氏十一郎的盛名? 至于珠玑,她和她虽是前世死敌,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在王家车队中动手干掉珠玑,风险大不说,成功率还不高,所以卫戗完全没把心思放在珠玑身上,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是解决掉司马润那劳什子的冲喜逼婚。 不过既然珠玑主动跳出来,那这事可就得重新计较了——非但不能让珠玑从中作梗,最好让她为己所用! 珠玑是个真绝色,而且手段了得,嗯,只要让珠玑和她一样迫切的希望改道,到时候美人计一出,撂倒王瑄那冥顽不灵的死小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脑子通顺,办法也出来了,要是她没记错,按照王家车队的既定路线前行,那么在他们回到琅琊之前一定能和贪婪好色的谯王司马随遇上,想来以司马润为目标的珠玑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主动出击动摇王瑄的想法…… 梁逐没听见卫戗近乎唇语的声音,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她回应,便出声追问:“你怎么看?” 卫戗回过神来,拿眼角余光瞥他:“嗯,珠玑不但人长得美,还很有脑子,怎么着,你相中了,来找我替你出面求娶她?” 梁逐盯着卫戗黑炭似的脸,莫名就想起她那句高亢激昂的“赚上王瑄的财富,迎娶珠玑为妻!”,忍不住脱口而出:“人家连小人的少主都未必能看上,何况是小人,这点自知之明小人还是有的。” 卫戗微微眯起眼,突然来了句:“你月钱归谁管?” 梁逐一愣,但还是据实回答:“虞管事。” 卫戗点头道:“嗯,我记下了。” 梁逐想了又想,终于明白过来:“少主,那可是我的辛苦钱,你可不能……” 笑得像只狐狸的卫戗又想起一个事:“好吧,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好好想想,这车队里除了王瑄外,还有谁养鸟——黑色的,个头很大,会说话的那种?” 梁逐想也不想,直接回答:“这车队除了王瑄外,没人养鸟,至于个头大,黑色会说话的鸟,少主是指渡鸦吧?”见卫戗点头,他又道:“据我所知,别说这个车队,就算整个琅琊,也找不出第二人养这种鸟。” 这简直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她个透心凉,但卫戗还要垂死挣扎一下:“珠玑昨天晚上是什么时辰去见的王瑄?” “只听人说她去找王瑄,但具体什么时辰我还真不太清楚。” “探消息只探半截的蠢辈!”转念又想到:“珠玑跟王瑄说了什么,别人怎么会知道?” 梁逐也愣了:“这个……” 卫戗见他一副茫然表情,就知道他不过是个传话筒,看来这消息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当然,能放出这消息的大概只有两个人——要么是王瑄,要么是珠玑。 而卫戗主观更倾向于珠玑,因为王瑄没有解释的必要,而珠玑呢,毕竟她的目标是司马润,结果还没到琅琊就传出这样的绯闻,司马润那个高傲的家伙肯定不会再要她,那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卫戗随口问了句:“珠玑是打着司马润的旗号跟进车队的吧?” 梁逐断然道:“绝对不可能,世子洁身自好,怎么会跟个来路不明的歌姬夹缠不清!” 洁身自好?“噗——咳、咳、咳……”卫戗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满脸通红连拍胸口,断续道:“等、等等,你和我说的是同一个人么?”顺了口气,接续:“我说的是琅琊王他儿子司马润。” 梁逐有些莫名其妙:“除了琅琊王世子,还有别个司马润?” 缓过来的卫戗皮笑肉不笑道:“洁身自好!呵呵……他后院那些侍妾歌姬呢?” 梁逐摇头道:“别说侍妾歌姬,世子院里连个粗使丫头都没有,端茶送水都是小厮在做,曾有人猜测世子是不是有厌女症,更有人到世子面前说,作为高洁典范的王家十一郎都有四个美婢贴身服侍,世子年龄也不小了,早该知晓人事,他们府中都储着一些身家清白,品貌绝佳的处|子,只要世子开口,他们马上送过去,但统统被世子婉言谢绝了。”对上卫戗这副模样,再看她言行举止,梁逐常常忘记她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不自觉拿她当男人看,所以有时说话百无禁忌。 听完这些,卫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极速蹿升——梁逐口中的这个人,不是她所熟悉的司马润。 沉吟片刻,卫戗不确定的开口:“琅琊王现在是卧病在床对吧?” “病得很严重,怕是拖不过今年了。” 卫戗点头,又问:“琅琊王除了司马润之外,还有别的儿子么?” “没有,只世子一个。” 卫戗微微眯起眼,试探的开口:“你说,有没有可能,琅琊王他真儿子被人做掉了,现在的司马润其实是个假世子?” 梁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卫戗:“世子身边那么多人跟着,怎么可能被人替换,还有,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卫戗转头看了看芽珈所在的方向,她心道:这世上还真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存在,譬如她和芽珈…… 思来想去,卫戗决定诈一诈梁逐:“哦,我明白了,你是怕我不想嫁给那个司马润,完不成我爹交待给你的任务,所以才当着我的面百般维护他。” 梁逐呵呵干笑:“世子名声在外,你随便找个人一打听便知真伪,我说少主,听到自己未来夫君洁身自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实提前两年把她找下山,这就已经偏离前世轨迹,她知道有些事情不同了,却万万没想到,就连她原本以为了如指掌的对手也变得完全陌生起来,看来这将是一场硬仗! 夜色渐浓,卫戗换上夜行衣,因突然间获悉司马润的改变,她心绪不宁,睡不着觉,所以决定亲自去探一探眼前这个珠玑还是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位蛇蝎美人。 珠玑有晚睡晚起的习惯,这个时辰一般不会休息。 避开所有人,卫戗很容易就找到了珠玑所在——在王家自己车队划定的范围内,珠玑座在角落的那顶与众不同的帐篷叫人想忽视都难。 四下环顾,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卫戗悄无声息的跑向珠玑帐篷,刚一靠近就听到窃窃的交谈声,卫戗附耳过去,扯开嘴角——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这些日子你的所作所为有些过了,要记住,你的任务是司马润,不是王十一。” “从九岁起,我便被教育,活着的目标就是司马润,成为司马润的女人已经是根植到我骨子里的信念,怎么可能轻易改变,但那群废物出师不利,我们错失直接进入王府的机会,只好另想办法,王瑄是司马润的至交,通过他很容易就能接近司马润,最关键的,王瑄还是琅琊王氏下一任族长,要是将他成功收服为我所用,将来对主公伟业必有极大助益。” “你说的倒是轻巧,可那王十一是什么人,能是你轻易掌控的了的?” 珠玑信誓旦旦道:“只要他是个男人,就逃不出我的掌心。” 卫戗点了点头,这话她还真是信了,要知道上辈子司马润身边好多男人都没能逃出她掌心呢! 就在卫戗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缕从帐篷里透出来的烛光,卫戗循着光亮找过去,发现一个大小正合适的窟窿——嗯,适合偷|窥用。 先看那个出声警告珠玑的妇人,大约四十多岁,一脸的刻薄相,这妇人卫戗还有点印象,好像听人称她为焦婆,据说孤苦无依,一直把珠玑当亲闺女照顾着,所以司马润就准她留下继续服侍珠玑,后来,在珠玑构陷卫戗前,焦婆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卫戗对焦婆兴趣不大,接着将目光转向珠玑,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轮廓柔美的侧脸,这年珠玑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眉目含春,惹人娇怜,竟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妩媚多姿,卫戗想了想,假如自己是个男人,看到这一幕,没准也要怦然心动。 这样的珠玑,想要拿下王瑄应该不难,何况,王瑄已经把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了不是么,看看珠玑所在的这些营帐外,头尾相接围成个大圈的牛马车,简直就是在无声的宣告:此乃王家势力范围内,闲杂人等请勿靠近! 不过一愣神的工夫,前方突然冒出几簇火光,并伴随着一声厉喝:“什么人?” 第13章 鸳鸯戏水 卫戗一惊,心下暗道不妙,转身就想原路返回,却发现刚才进来的缺口处突然亮起火光,接着缺口两旁的牛马车就如火药被点燃的引线,次第燃起火把。 见此情景,卫戗果断往反方向跑去,可她将将跑到中间,所有的牛马车已经全部竖起火把,火光串联成一个大圈,照亮了小半边天空,她成了火圈中的困兽。 完蛋了,她这身一看就不是良民的扮相加上黑灯瞎火鬼鬼祟祟的行为,一旦被逮住,全身长嘴都说不清! 走投无路的卫戗情急之下撩起身旁超大毡帐的帘帷,一猫腰钻了进去,却被扑面而来的馨香熏停脚步,定睛看去,但见不远处安置着一只落地三足金兽香炉,轻烟袅袅,缭绕空中,又被从穹顶骨架上垂下的层层纱帐阻挡回来,滞留在毡子和纱帐之间。 卫戗第一反应:出门在外,诸事从简,搞得如此复杂,真能摆谱啊! 但转念便明白过来,恐怕宿在这毡帐内的家伙是个身娇体贵的主,荒郊野外蚊虫多,这香大约是用来驱虫的。 “哗啦”一声水响,惊得卫戗差点跳起来,她绷紧身体,端起应战姿势,与此同时,毡帐外出现大量脚步声。 她是马背上的将军,精通十八般兵器,但她现在身无长物,即便近身搏击也算拿手,可要以一敌百,怕是脱身不易。 正思考对策,忽觉背后劲风突起,卫戗条件反射的闪身躲避,眼角余光瞥见一团黑从旁掠过,冲入纱帐中不见踪迹,她忍不住小声咕哝了句:“什么鬼?” 少顷,从纱帐内传出轻柔的一声低唤:“进来吧。” 这声音,有点耳熟呢?卫戗循声望去,眼前纱帐层层叠叠,把里头的人和物遮个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 “还不进来,难道是要出去?” 进就进,怕他不成?虽说双拳不敌四手,她不敢硬扛外面百八十人的围攻;但一对一单挑,她还是很有信心能劫了他当人质。 穿过几层纱帐,抬高视线,一眼就望见蹲在对面高架上,正梳理羽毛的黑色大鸟,卫戗头皮一麻,暗道:他亲娘老子的,这都能撞上,还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想想她都化成这副模样了,别说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估计她娘要是还在,都未必能认出她来,心下稍安,这才鼓起勇气去细看由纱帐隔出的这一方不算太大的空间。 四颗斗大的夜明珠安放在四角高架上,代替膏烛充当照明物,散着幽幽的冷光,倒也将中间那巨大的浴桶映的清清楚楚。 那侧对着她的家伙原本将胳膊懒散的搭在桶沿上,头微微后仰,泡的很惬意的架势,可她一进来,他便收手转过身来正对她。 不过,她还是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因他眼睛上覆着一条约四指宽的锦带,仔细闻闻,除去外面的熏香外,这里似乎还飘着一股子药味。 他这模样,莫不是看了不该看的,遭报应了? 就在卫戗愣神的档口,那家伙竟“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起来,他身上虽穿着白袍,但薄如蝉翼,被水一泡,更是通透,那些介于露与不露之间的特殊部|位,被毫无防备的卫戗尽收眼底。 等她反应过来,忙闭眼转头,暗骂道:这遭雷劈的死小子是打算害我也伤眼吧! “过来给我擦背。”他不容置喙的命令道,居然还伸手脱那白袍,好在边脱边转身,等将那白袍脱掉,他也彻底转过身去,湿漉漉的黑发披垂在身后,遮|羞效果比那白袍强多了。 擦背?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把她当他的侍女了? 卫戗心里边合计边磨磨蹭蹭挪过去,硬着头皮拿起浴桶旁高几上托盘里的手巾。 这小子也配合着抬手将黑发捋至身前,露出弧线优美的项背。 卫戗不经意的扫了一眼,顿时呆住——原来这家伙看似白璧无瑕,摸着温润细腻的肌肤,却从项后发际线正中直上一指处的哑门穴到尾骨,呈现出一行类似符咒的文字。 是用朱砂描上去的么?卫戗好奇的探出食指抹抹,宛如上等玉石般光滑,摸不到任何异物的粗粝感,又忍不住伸出指甲抠抠,没抠掉,难不成是天生的? “不觉得眼熟么?”被卫戗抛诸脑后的事主漫声道。 “嗯——” 卫戗尾音还拖在口中,就见那只她原本以为只顾臭美,没空搭理她的聒噪鸟突然展翅飞过来,落在桶沿上,歪着小脑袋盯着她黑亮黑亮的脸看了老半天,然后冒出一句:“主君,这只是阿引的同类。” 卫戗小不忍,咬牙切齿,近乎唇语道:“谁跟你这遭猫吃的愚蠢笨鸟是同类!”她就算把自己的模样搞得再糟糕,也不至于和眼前这只渡鸦一般黑就是了! 他又发出她当初听到的那种低沉磁柔的轻笑声:“呵……”但这次紧接着又跟了句:“果然是你!” “什、什么我?”懊恼的卫戗开始装糊涂——难不成那么低声的咒骂他也能听到? 他转过身来,将腰线以下沉入飘着花瓣的药浴内,温柔款款道:“我是王家十一郎,单名是个‘瑄’字,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卫戗嘴角抽搐,如果他不用眼睛,就算她把自己伪装成蹲在桶沿上那只蠢鸟,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但他究竟是怎么将她认出来的,因为相似的咒骂? 等不到她的回应,他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们暂时不说这个,你也知道,现在外面全是我的人,只要我喊一声,你便再也出不去了,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如实的回答我,那块‘珏’字牌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原来那块玉牌和王瑄有关,但这死小子居然在威胁她,脑壳子被鸟啄了,她卫戗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他也不想想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外加一聒噪鸟,逼急了她,她把他当小鸡一样拎出去,看谁敢拦她?到时候他这副狼狈相传扬开来,怕是要带累整个琅琊王氏跟着一起丢脸。 卫戗微微眯眼,装成听不懂的样子:“什么‘珏’字牌。” 他耐着性子,细致的解释:“血玉雕就,正面是个‘珏’字,背面是咒符,装在乌木盒子里,封入老桃树的树洞中,乌木盒我已找到,但玉不见了,寻常人进不去那里,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找到那盒子,而满树桃花也是在那晚谢的,所以那玉牌一定是被你拿走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得她头大,竖起耳朵聆听毡帐外动静,嘴上胡乱应付道:“搞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用蛊|惑闹别扭的小孩子一般的语调继续温柔道:“乖,那玉牌并不是可供人把玩的物件,对你来说更没有什么实际价值,把它还给我,我可以给你一箱珠宝外加一箱黄金当作原物奉还的酬金。” 卫戗错愕的盯着王瑄,原来那块玉牌比她想象中的还值钱! 在这个时代,血玉虽不常见,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她前世拿到的那块玉牌,除了正面刻的是个“瑄”字外,余下不管背面图案还是质地,都和这辈子找到的“珏”字牌一般无二,不过那个时候她身兼琅琊王妃和骠骑将军双重职位,不差钱,而且桓昱也说那玉牌透着一股邪气,她便将它丢在一边。 后来司马润无意间发现那玉佩,他当时表情很怪,转天便拿来许多曾答应给她,但迟迟没有送来的名刀宝剑将那玉牌换走了——嗯,她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兵器。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见过那块玉牌,倒是和司马润无话可说时拿它当缓解尴尬气氛的话题问过他,司马润只说,有人急着找那玉牌,但那玉牌究竟有什么用处,他也不清楚。 卫戗将心底的小算盘拨得劈啪作响:要是她足够有钱,再结合前世记忆,找出未来十几年的太平地段,买田置屋,当个富足安逸的地主婆,好好弥补前世曾亏欠过的人们,还有桓昱,如果他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呆子,那么这一世她就嫁给他…… 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王瑄又抛出一个更有诱惑力的饵:“不然这样吧,我可以许你一个承诺,在我能力允许的范围内,无条件为你做三件事,如果你现在想不出要求,那么日后想到了,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你来,我便如约兑现承诺。” 琅琊王氏下一任族长的三个承诺,貌似比金钱的价值更高,这还真是个叫她左右为难的选择! 等等,要不第一件事就让他把刚才说的那些珠宝和金子给她? 正当卫戗越想越激动时,王瑄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准确无误的捂上她的嘴,她一惊,作势便要挣扎。 而王瑄比药浴上荡着的花瓣还要红润的唇微微翘起,另一手穿过她腋下,环住她的背,面不改色,轻轻一拉便将她拖入了浴桶内,接着挟她转身背对入口处坐进浴桶,捂住她嘴的手如蛇一般滑到她脑后,手指轻点了一下,等她再张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顺势将她的头按在他胸口,抬起另一手环过她的脖子压在她肩膀上。 跪坐在他双腿间的卫戗双手横过他腰侧撑在桶璧上,这姿势实在太叫她难堪了——司马润在享乐上是个翘楚,但她嫁给他十几年,也没陪他洗过所谓的鸳鸯|浴。 是谁说的王瑄是个谦谦君子来着,谁家谦谦君子和未出阁的良家女子才见第二面,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拉人家鸳鸯戏水? 卫戗面红耳赤,挣扎再挣扎,别看王瑄像个病秧子似得,而且压着她的手好像也没怎么用力,但她就是起不来身。 她气得想杀人,他居然还和她很熟似的说:“别闹。” 第14章 投怀送抱 她动作一滞,接着便听帐外传来一声恭谨的轻呼:“主君?” 是护卫遍寻不到已经落入陷阱的困兽踪迹,终于找到这来了么?那把她拖进浴桶也是为了掩护她?但她刚才进水时搞出那么大动静,除非那人是个聋的,她倒要看看,他怎么跟人家解释。 安静而服帖的靠在他胸口,忽觉头顶一沉,却原来是他悠哉的将下巴搭在了上头,顺道附送一声喟叹:“刚刚好!”不等她发作,他声音微抬,云淡风轻道:“嗯,没事,都歇了吧。” 她又想多了,王瑄是主,来人是仆,何须解释! 那即是说,这不是真心实意的掩护,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调|戏了?卫戗又开始挣扎,扑腾的浴桶内药汤哗啦哗啦直响。 来人迟疑道:“主君?” 他四两拨千斤,毫不费力压住她,气息也不见紊乱,清淡道:“送两身家僮的衣裳来。” 优秀的奴仆,懂得“听话”的精髓,没有多余的“为什么”,于是来人称喏退下,但不等卫戗的反|抗出结果,他便折返,仍是立在纱帐外:“主君,长途跋涉多有不便,家僮新裳储备不足,这里有八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十六岁各一套,您看合适么?” 王瑄头也不回道:“行了,退下吧。” 直到周遭复归寂然无声,王瑄才又轻点了一下卫戗脑后,然后放开她。 一获自由,卫戗首先要做的就是与王瑄拉开距离,她想立刻站起来,但没能成功,反倒不由自主往前栽,幸好在紧要关头及时出手撑在桶沿上稳住自己,才中止了这类似投怀送抱的举动。 直到这一刻,卫戗才觉察到自己手脚虚软,身体麻痹,低头看向位于自己双臂间,王瑄那仰起正对她的脸:“你这药浴有问题。”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说出心中所想。 他红唇微翘:“假如我一早料到你今晚会来,便不会让桅治下那几味猛药了。”说罢咬住自己下唇,须臾,便见了血。 愕然的卫戗呆愣愣的看着王瑄,纵然他的眉目被锦带遮掩,可她还是觉得此刻的他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冶。 也就在卫戗愣神时,王瑄突然动了,只见他一手勾住她脖子,将她的头拉低,另一手捏住她下巴,送上自己沥血的唇。 真是岂有此理!卫戗怎能不挣扎? “解药,吃下去。”言简意赅。 清白与性命,孰重孰轻? 裴让和姨婆还在等她回去,芽珈更不能没有她……一咬牙,闭上眼,就当他是仇人好了——不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能生啖其肉,活饮其血么! 可后来他居然又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嗯,你吃的太用力了,我觉得有点疼。” 听完这话,卫戗只觉心口一堵,差点气昏过去:“王瑄,你不是高洁典雅的有如谪仙一般的君子么,这么做也不怕污了你琅琊王氏十一郎的盛名?” 好一通冷嘲热讽,但他浑不在意,轻描淡写道:“又没有外人。” 一直蹲在旁边高架上,举着一边翅膀遮住头脸的渡引从羽毛间探出小脑袋,插嘴道:“阿引也不好意思出卖主君。” 她个女人更不好意思出去声张,恨声道:“脸皮厚比城墙。” 油盐不进的王瑄轻抚自己的唇,呢喃:“肿了呢!”又道:“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啊!”最后放下手,对她理所当然道:“就这样吧, 我予你三个承诺,你把玉牌送回来。” 这是正经买卖,感觉体力稍稍恢复了些的卫戗果断拉开和王瑄的距离,不过仍旧站不起来,只好倚在他对面桶璧上坐着。 其实住在山里,像只野猴子一样长大的卫戗贞操观念并不强,何况她还死过一回,实在懒得纠结那些没用的,真要追究起来,她已经活过三十来年,而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看这表现,也不是个有经验的,这分明是她更占便宜啊。 所以,此刻卫戗更关心的还是:“真的只要是你能办到的,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为我做到?” 他颔首:“嗯。”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是不超出我能力范围太远的要求,我都会尽最大可能的满足你。” 他也太好说话了些,反倒叫她生疑,或许这是个圈套也说不定——他认识她的声音,却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或许是打算诱以重利诓她乖乖奉上玉牌,事成之后,杀她灭口…… 若然如此,鸡飞蛋打是小,丢掉性命可就亏大发了——怨不得她疑神疑鬼,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她刚被自己的夫君和姐姐合伙坑害,下场绝对够凄惨,那锥心的背叛使她成了惊弓的鸟,这尤其深刻的实例再一次教育她,遇事三思而行! 就在卫戗胡思乱想时,王瑄抬手解开自己左手腕上那条花纹繁复的乌金链,捉住她的右脚,就将那乌金链系到她脚踝上,等卫戗反应过来,王瑄已经退回原位。 卫戗弯腰曲膝,双手探入药汤下拉扯右脚踝上的乌金链:“这是什么东西?” 王瑄懒洋洋的靠着浴桶:“口说无凭,此物自我出生后便一直戴着,从不离身,今日我将它暂存于你处,待到他时我践诺之后,你再将它取下还我。” “你王十一郎从不离身之物,想必十分珍贵,就不怕我把它弄丢了?” “无碍,此物除我之外,旁人是摘不掉的。” 还在拉扯乌金链的卫戗一听这话,豁然抬头,眯着眼审视王瑄露出来的下半张脸,试探道:“你有没有活砍人脚的嗜好?” 王瑄轻笑出声:“我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可你还是不相信我。”叹了口气:“我若有心使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只管拿住你,叫你家人将玉牌送来便可。” 卫戗本想说“挟持人质,勒索财物,会破坏你的大好形象……”,但这话出口之前却又想到:背信弃义,背后捅刀,还不是一样落人口实?前者是真小人,后者是伪君子,不管怎么做,都不是好东西,暴露只是时间问题,王瑄犯不着冒这个险——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琅琊王氏下一任族长,区区几个小钱未必看在眼里,而且她在上辈子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良记录。 想到这里,卫戗的眼睛已是亮晶晶——捡来的玉牌换王瑄的三个承诺,这就是空手套白狼啊,傻子才不干,早早想好三件事,让王瑄赶紧办了,然后她就躲他远远的,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嗯,她目前最想干什么来着,让他改道,要不要直接开口呢? 还是算了,万一给梁逐他们知道她是有意拖延,没准直接押她上千里马,抄近路飞奔回家丢进司马润那火坑里。 决定之后,卫戗把她之前考虑过的问题提出来:“假如我第一个要求是你说过的一箱珠宝外加一箱黄金呢?” 他勾起被蹂|躏惨了的嘴唇:“如果换我是你,肯定会要求更多。” “要是太贪心,搞不好到头来成了竹篮打水。”卫戗笑了一下,然后敛了自嘲的表情,正色问道:“你们王家装金银珠宝的箱子多大?可别告诉我,跟胭脂盒差不多。” “你可以自己抬箱子来。” 看王瑄的态度,卫戗突然想起那块被她随便丢进箱子里的玉牌,这叫王瑄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拿回去的东西,它本身应该没那么值钱,那珍贵的便是它所代表的意义或者它的实际用途……卫戗突然有点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玉牌是干什么用的?” 王瑄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卫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没想到他突然出声:“或许是我的未来吧!” 未来?是指前途?难道传说有假,他那王家继任族长之位并不是十拿九稳,只有把这块玉牌拿回去才会获得认可? 也不对啊,那她前世捡到的那块“瑄”字牌又是怎么回事?从那天晚上的事情看来,王瑄是早就知道那个地方的,既然这玉牌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他一早就把它拿回去好了,又怎么会等她捡到,他再想方设法讨回去,而且从前世司马润的举动看来,那块“瑄”字牌同样很重要…… 卫戗越想头越大,算了,如今这世道,哪个门阀士族家中还没有点不为人知的秘辛呢,她可别挖得太深,到头来没因狠敲王瑄的竹杠得罪王家,反倒因为知道太多被灭口,那她重活这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啊? 抬抬胳膊动动腿,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卫戗哗啦一声站起来,动作利落的翻出浴桶,低头看了一眼右脚踝上的乌金链,嘴角抽了抽:“玉牌我会在方便的时候拿来给你,告辞!”抬腿就走,伸手撩起纱帐,一眼就看到外面案几上摆成一排的五个托盘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换上吧,穿着湿衣服出去,给夜风一吹,怕是要害病的。” “我身强体健顶得住。”开什么玩笑,在这里换衣服,要是他眼睛上那锦带是闹着玩的,她衣服一脱,他立刻摘掉锦带,那她岂不是又摊上损失了! “那就挑一套合身的带回去,下次再来不想被人发现,就穿它。” 卫戗想了想,还是顺从了王瑄的“好意”。 当然,她接连两天晚上都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害姨婆十分担心,当她的面给裴让下了狠令——除非她洗澡和出恭,余下时间,严盯死守,再让她出事,就拿他是问。 但让她带着裴让去见王瑄,呃,她这位义兄的样貌属实有点扎眼,才几天时间,就有七八位待字闺中的小姑,或明或暗旁敲侧击的打听他的情况……所以说,把他带到王家人面前一晃悠,不出半天工夫,王瑄就能把他从上千人之中揪出来,这样实在不好,该想个法子才行! 第二天,卫戗又躲进后面那辆载货的带蓬牛车里,将地图摆在箱子上,举着那玉牌翻来覆去的看,正这时,牛车突然停了,卫戗忙收起玉牌,撩开帘子看出去:“怎么回事?” 第15章 意料之外 车夫随口应道:“不太清楚,前方堵住了。” 这种情况在作战行军时经常遇到,所以思绪尚未完全回笼的卫戗习惯性的发号施令:“梁逐,去探探情况。” 梁逐本能的抱拳低头,恭敬应道:“是!”说完抬头,诧异的看了卫戗一眼,来此之前,他那棺材脸的恩主不经意间提到她,竟破天荒的笑了一下,还用叫他炸寒毛的口吻说了句:“她呀,有点特别!” 见到她后,他默认:她呀,确实特别——滑不溜丢,像只狐狸;身手不凡,极难对付;还有就是她那张脸,人家十三四岁的小姑,哪个不是怎么漂亮怎么打扮,再看看她,怎么难看怎么折腾,短短几天功夫,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切实的感觉到:她啊,何止特别那么简单——这不经意的言谈举止所泄露出来的气魄风度,绝非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山野少女所能拥有的,怎么回事?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快回。”等得不耐烦的卫戗出声催促道。 梁逐这才回神,再次抱拳:“少主……”想了想,他的任务就是将她安全带回卫家,至于其他的,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该说的。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梁逐便折返,回话说,从内部传出的消息:琅琊王氏本家的一个庶子和旁支一个嫡子为了根白玉笄打得不可开交,发展到后来,两家百十号人乱成一锅粥,在拥挤山路间铺开好大一摊子,谁还能过去? 当时卫戗正懒洋洋的歪靠着箱子,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研究玉牌,只好把玩她那把破木剑,听了回报后,嗒的一声撂下木剑,眯眼问梁逐:“什么簪子那么重要,值得王家子弟为它豁上了脸皮?” 梁逐是个办事认真的人,他也察觉到了这个疑点,但连他们王家内部人都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何况是他,所以只能据实回报:“看到的人都说那白玉笄材料普通,做工粗糙,不值什么钱,也搞不懂二位小郎为何挣得面红耳赤,闹到最后还大打出手。” 卫戗眨眨眼睛,暗忖:莫非不计代价争取不怎么值钱的东西,是他们王家的优良传统?摆摆手:“算了,等着吧。”反正她也不急着赶路,要是这一仗能拖它个半月二十天的,她回头就买一筐白玉笄给这两位小恩公送去…… 百无聊赖低下头,突然发现剑柄右下角的地图上点了个小黑点,旁边标注着“周庄”二字,不由出声:“这个小村子感觉怎么这么怪?” 刚才凑过来听信的卫勇接茬道:“什么小村子?” 卫戗移开木剑,伸手指着那个小黑点:“这里,后面是群山,前面是水道,前后上百里没有任何城池,只它一个小村子座在这里,难道不怪?” 卫勇伸头来看,但看不懂,梁逐也靠过来,他识字不多,更看不懂,但他知道这个周庄——从卫家出发前两天,他与密友饮酒,他说要上南山,密友说将去周庄…… “这个周庄,应该不是个村子,而是一座宅子。” 卫戗蹙眉重复:“宅子?”她二师兄的原图中,门阀世家也只标注了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余下的,就连司马润和桓昱他们家都懒得理会,怎么会特别圈画出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宅子? 梁逐抬手挠挠鸟窝似的脑袋:“可能是周杵的别院。” 卫戗略一沉思,眼睛突然亮起来:“周杵——新平太守周杵?” 梁逐没想到卫戗竟还知道周杵,呆愣愣的点头:“是。” 周杵,湛卢原来的持有者,那把剑,曾是司马润许她的聘礼,但她最初接到的却是一把高仿的假湛卢,她曾天真的以为他被人骗了,怕他难过,便装作十分开心的样子,为显诚意,还把它当佩剑时时戴在身边,结果它遭遇到真正的宝刀,只对抗了三两下便崩断,剑尖顺着一股巧劲没入她胸口,差点要了她小命! 直到她最后一次出征前,司马润才将真正的湛卢给了她,但随后珠玑便领着她儿子登门,说湛卢是司马润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她是个柔弱女子,才不稀罕这种东西,可司马润说如果她不喜欢,就把剑留给他们的儿子,因她卫戗是替她珠玑的夫君和儿子去打江山,所以暂时把剑借给她用用,待到他日凯旋时,还须原物奉还……呵呵! 算算时间,现在湛卢应该还在周杵手里,卫戗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有了! 周杵除了湛卢剑之外,还有些别的稀奇物——很对王瑄胃口的稀奇物,所以上辈子王瑄发现周杵踪迹后,马不停蹄找上门,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诓回了一堆宝贝,其中就有湛卢剑。 是的,最初她问湛卢剑的具体来历,司马润总是含糊其辞的应付她,最后那次,他对她格外的温柔小意,对她不知道的事情也是有问必答,他说,他用了一样王瑄十分在意的东西换回了那把湛卢剑…… 湛卢剑,她用着十分趁手,这一次她自己拿回来! 在脑子里将具体步骤推演一遍:先让珠玑获悉谯王司马随的消息,诱使珠玑去将王瑄迷得晕头转向,接着她再投王瑄所好,不着痕迹的将周庄的位置透露给他,双管齐下,不信王瑄那死小子还不上套——如此一来,既能改道,又能得剑,想想就忍不住笑出来! 抬头看看天,王家那俩小子真不错,瞧瞧,这都拖到快晌午了,也不用等人家通知,赶紧各找各的地方埋锅造饭吧! 卫戗吩咐过后,伸手进袖中摸摸那块玉牌,盘算着瞅空去王瑄那一趟,可一斜眼就看见兢兢业业蹲在一边紧盯着她的裴让,她无力扶额,又忘了还有一个小麻烦在。 一抬眼,发现路边的河里有几个妇人在洗手,卫戗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只见她回头笑吟吟的看着裴让:“哥哥,我衣服上不小心沾了些秽物,想去洗洗,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居然点头:“嗯。” 卫戗嘴角抽了抽,回头翻箱倒柜,捣腾出一堆东西,找个包袱皮一裹,甩到肩上,跳下牛车,转身就走。 裴让看了一眼她肩头的大包裹,什么都没问,抬腿跟上。 穿过树林,找到相对僻静的支流,有七八个妇人脱鞋进了小河沟,将裙摆掖在腰间,露出一截小腿,正在弯腰清洗贴身衣物。 卫戗转头瞄了裴让一眼,一如她所料,他那耳根子红得好像要渗出血来似的,步伐也不复沉稳——这是在咬牙坚持啊! 但她并不心软,还要火上浇油:“哥啊,我要换衣服……” 这下他整张脸都红了,终于放弃盯梢:“我去外面等你。” 卫戗强调了一下:“要是我磨蹭的有点久,你就先回去吃饭。” “我等你。”他坚持。 卫戗叹口气,她也只好速战速决了。 又往更里面的地方走了走,猫腰钻进草丛中,利落的换上从王瑄那拿来的衣服,打开她定制的妆奁盒,用里面装着的特殊材料,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贴贴补补,描描画画。 片刻工夫,镜子里便出现一个小眼睛塌鼻子,面目平庸的黄瘦童子脸,卫戗左边照照,右边照照,感觉十分良好,简单收拾一下,将包裹塞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她站起身,估算了一下方向,接着便像豹子一样,敏捷而矫健的在林间极速奔跑。 冲出树林一看,正确方位和她估算值误差不超过一丈,也就是说,只要不被王家人发现她是个外人,那么很快就能见到王瑄,在心中设想一下,一箱金子外加一箱珠宝,不说风险,就是搬来搬去也麻烦,还是先让王瑄立一张字据给她,等回到临沂,她再拿着字据去收账…… 只可惜她的计划撞上了意料之外——那位平日里闲得肉疼,只能靠玩鸟逗女人消磨时间的王家十一郎,今天终于遇上一桩非他不可的麻烦事。 先前他闲着,是因为手底下有个名叫桅治的万能主管,但桅治再强大,终究还只是个下人,叫他出面处理王家子弟,恐将遭人诟病,所以那两位王家小郎的事情只能由王瑄亲自出面。 这是家丑,当然不可能让人围观,卫戗凑近人群,也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伸手进袖中摸摸那块玉牌,心道这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搞出个结果,裴让还在那边傻等着呢,还是改天再来吧。 可不等她转身,就耳尖的听到远处传来了娇媚入骨的哀求:“大家都在说,经此一闹,恐将误了两位哥哥的前程,桅叔,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求您通融通融,放我过去跟十一郎当面解释,如果真要罚,就罚我好了。” 第16章 被逼无奈 卫戗顿住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貌清癯,神情冷峻的中年人面前站着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虽仅一眼,还是个背影,但她却已认出——是珠玑呢! 别看珠玑总是一副娇娇柔柔的形容,但这声音还是蛮有穿透力的,瞧,她一开口,就把老远之外忙碌的人群的目光统统给吸引过去了。 “两位哥哥都是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却因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生出误会,伤了和气,是我造的孽,两位哥哥本是好意,若因此带累前程,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不得安宁,求求您了桅叔,就让我过去跟十一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吧!”边说边举起巾帕做出拭泪动作。 卫戗跟随人群往前挪了挪,不过在这角度仍旧看不见珠玑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珠玑必是十二分惹人娇怜的,抬眼看向那个应该就是桅治的中年人,咦?不为所动也便罢了,竟还露出不满表情,难道是个眼神不好的? 双方陷入僵持,正在这时,从王瑄的车所在方向,娉娉婷婷行来一位眉目如画的绿衣女子,到了桅治身侧,笑吟吟道:“桅主管,主君让我带荀大家进去。” 卫戗蓦地瞪大眼睛,再看那珠玑也是明显一僵——珠玑原本姓荀,此事鲜为人知,就连司马润也是多年后才搞明白他庶长子的外祖乃燕国罪臣荀匡。 “荀大家,这边请。”得到桅治首肯后,绿衣女子伸手给珠玑引路。 珠玑的失态只在一瞬间,等绿衣女子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复成之前娇柔无助的模样。 对于珠玑这种意料之中的表现,卫戗不感兴趣,她将目光锁住那绿衣女子,如果她猜得不错,这位就是王瑄四个侍婢中,最为大家熟悉的緑卿。 想到这里,卫戗心头打了个突,假如那棵老桃树是王瑄的秘密基地,所以前天他没带护卫进去,那么被她推倒压住并扒|衣服算他倒霉,那么昨天晚上呢? 就算白甲、青奴、緑卿、红友四个扮作婢女的女护卫不必服侍王瑄泡澡,可他还有四个深不可测的暗卫啊,她都整出那么大动静了,那四个家伙就不去看看他们的主人怎么样了? “活都干完了?” 被桅治阴沉的嗓音打断思考的卫戗抬起头来,就见围观人群纷纷作鸟兽散,只有她原地立定,为了表现的与众相同,她也跟着迈开步子,不过边走边往珠玑消失的方向瞄去。 或许是为了照顾他的爱鸟,王瑄总喜欢把车停在大树附近,看看前方那几棵尤其茁壮的老树,想来一定是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心动立马行动,卫戗跑起来,见没人注意到她,倏地一下钻进小树林,抬手比在眉骨处遮了个棚,仔细观察,没发现那只聒噪的渡鸦,用最快的速度靠过去,然后用最敏捷的动作爬上树,时间刚刚好——珠玑将将到王瑄车外。 如此佳人到了眼前,他也不出来迎迎? 也是,不管传说中王瑄是如何的美姿仪,但也只是传说罢了,毕竟连琅琊王氏族内的人都难能见他一面,何况是外人,她算撞大运,勉强见过王瑄半张脸——别人家都是把待嫁女郎养在深闺,他们王家却把个未来族长培养的见不得人,都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妾,太原王骏义女珠玑,拜见十一郎。” 自报家门?如此说来,这是珠玑第一次见到王瑄了! 在珠玑旁边并排站着两个鼻青脸肿,瑟瑟发抖的少年,想来这就是珠玑口中那二位“宅心仁厚的大善人”,其实依卫戗之见,应该说是“猪油蒙心的小傻子”更贴切。 卫戗一闪神的工夫,珠玑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婉凄楚道:“妾本是个苦命人,父母去的早,幸得义父垂怜,收做养女,那根白玉笄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却是妾的父母留给妾仅有的念想,妾及笄那日便是用它簪发,以期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抽噎两声,又道:“奈何妾一时疏忽,不小心将它遗失,遍寻不着,不由自主神伤落泪,恰好十一郎本家的五郎哥哥路过,出于好心,上前询问妾发生了什么事,妾如实相告,没想到五郎哥哥见三郎哥哥拿着我那根白玉笄,却不知道三郎哥哥是碰巧捡到,误会了三郎哥哥,才引出后来的事情,十一郎,此事由妾引起,与王家二位哥哥无关,你若要罚,便罚了妾吧。” 蹲在繁茂枝叶间的卫戗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这珠玑真是出她意料之外的上道,她还没来得及将前方有谯王司马随出没的消息透露给珠玑知道,珠玑便自行施展开她最拿手的美人计了。 什么不小心遗失,九成九是故意丢在王三眼前,然后再跑到王五面前百媚千娇的哭一哭,此事便成了——也只有这样,她才能见到王瑄,并且按照常理来说,她还能给王瑄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再听听她的说法,听着好似口口声声要讨罚,可话里话外早就把自己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了。 至于说为什么卫戗会在转念间便看穿珠玑的把戏,其实并不是出于她对珠玑手段的了解,而是因为她知道,珠玑的亲生父母尚在人世,人没死,何谈告慰在天之灵? 彼时珠玑害死裴让和她一干亲卫,她提剑杀入珠玑的禄园,放倒司马润给珠玑配的一院护卫,但闻讯赶来的司马润以自身为盾,挡在了珠玑面前,说什么她要怨,就怨他吧,珠玑也是被逼无奈。 还能怎么办,她只能放下剑,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在珠玑鲜卑细作的身份被揭穿的当天,她就收到司马润的亲信透给她的消息,等司马润去到她禄园,她便跪倒在地,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她说她身不由己,她说父母兄弟统统扣住,那些人可全都是他们儿子的至亲,她哭得肝肠寸断,泡软了司马润那一颗怜香惜玉的心…… 于是司马润对她说,珠玑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鲜卑人,她要报仇就去找鲜卑人,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她果真就要去找鲜卑人,但临行前,他又柔声细语的拜托她,看在“他们儿子”的面子上,顺便搭救了珠玑的家人,不然她大仇得报时,他们也必死无疑——因她当时无子,司马润便一直跟她强调,他和珠玑的儿子司马韶也是她的儿子。 那件事最后的结局是:她身上新疤叠旧疤的带回了珠玑的家人,而安逸的等在禄园的珠玑却活剥了她爱宠的皮。 想到这里,卫戗突然回过味来——司马润那些侍妾歌姬时不时在背后议论他是个如何如何有情趣的男人,她同他成亲伊始,他也会和她玩些叫人面红耳赤的游戏,但后来同她生孩子,便如例行公事一般的按部就班,原来啊,她那一身的伤疤,她自己瞧着都恶心,何况是凡事要求尽善尽美的司马润呢! 珠玑活剥她爱宠的皮给出的理由是什么来着?那头猞猁惊了她的金丝雀…… 呵,看看,王瑄和渡引形影不离,珠玑也是爱鸟如命,他们两个还是很有共同话题的,一定可以融洽相处。 说起来,珠玑那鸟养得也算赏心悦目,再看看王瑄那只,还真是闹心伤眼……伤眼,咦,对面树枝上蹲着的那只歪着脑袋盯着她的看的黑鸟,不就是渡引? 看清这个情景,惊得卫戗差点从树上栽下来,好在她反应迅速的及时抱住树干,稳住身形后,抬起一手小幅度的驱赶还在盯着她看的渡引:“去、去……” 结果它也出声了:“哑,主君,阿引的同类变色了!” 第17章 一见倾心 假如她养的那只猞猁在这,一定可以叫这聒噪蠢鸟立马闭嘴——要知道那只经过特殊训练的猞猁可是尤其善于捕捉飞禽。 但转念便想到,这是个不可能成立的假设,因现在是元康元年,她那猞猁还是只窝在亲娘肚皮下吃奶的幼兽,怎能奈何这个头超大的渡鸦? 卫戗紧张的扫了一眼王瑄牛车方向,没发现异动,索性大幅度摆手,并刻意压低声线:“去,你认错人了——去去,闪一边玩去!” 结果它也更大声:“哑,主君,阿引的同类变声了——哑,难听的都快赶上桅治了!” 气得她额角都开始爆青筋,直恨不能一把掐死它,抬眼再看,果然瞥见一条白影从王瑄车后蹿出,朝她这个方向极速奔来。 稍作权衡:只要珠玑能拿下王瑄就好,至于具体细节,不看也罢! 思及此,卫戗顺着树干滑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仍蹲在原处,歪着脑袋盯着她的渡引,耳听来人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她来不及多说,咬咬牙,拔腿就跑。 “哑,又变成兔子了!” 卫戗暗骂:欠收拾的贱嘴鸦!脚下加速,很快就只剩她一人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身着宽松丝袍,眼覆厚实锦带,慵懒的半躺在车里的王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片刻后,“主君!”一身白衣的白甲回来复命。 “知道方向了?” “是。” “去吧。” 渡引从树上俯冲下来,立在车旁的緑卿伸手打起帷帘,放渡引进去。 已在旁边跪了半天的珠玑抬眼透过佯装拭泪的巾帕看过去,却只窥见帷帘内轻纱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心中揣测着莫不是因为突发状况吸引去王瑄的注意力,所以把她给忘了,深吸一口气,提声啜泣,但那只黑色大鸟的嗓门盖过她——“哑,主君偏心!”珠玑咬咬嘴唇,更用心的哭起来,引得为她打的头破血流的王家二位少年郎忘记自身处境,全都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而车内的王瑄却是置若罔闻,且还悠哉的屈起食指,以食指第二节的指背轻捋渡引脖颈处蓬松的羽毛。 珠玑见王瑄还没反应,又狠咬了一下娇艳欲滴的下唇,接着快要断气似的抽噎两声,捏着巾帕的手按住太阳穴,另一只手捂上胸口,身体明显晃了两晃,绵软无力的缓缓倒下去……姿态甚优美,十分容易触动旁观者的一颗恻隐之心——无论男女。 站在珠玑身侧的王三郎眼疾手快弯腰扶住她,这个出自王氏旁支的少年,在家里也是被宠上天的嫡子,娇惯出一身唯我独尊的毛病,出来之后,却处处受人制约,此刻更是在比自己还年幼的王瑄面前做小伏低,本就倍感窝火,就在这关头,突然给他接住心上人的香软娇躯,顿觉全身热血直冲脑际,他再也沉不住气,愤然道:“王十一,从前我便听人说过,你是个藏头缩尾不敢见人的懦夫,今日一见,原来还恁地铁石心肠,就凭这德行,怎堪担当我王氏族长的大任?” 听到王三郎这样说,倒在他臂弯的珠玑挣扎的跪直身体,又抽搭两声,才虚弱道:“三郎哥哥切莫这样说,十一郎不出现自有其必然的道理,今日之事毕竟是我等有错在先,岂可在此恶人先告状?” 厚重的帷帘后传出一声撩人心颤的笑声,引得珠玑半遮在巾帕后的眼睛一亮,随即又听到车内传出温柔款款的轻唤:“荀氏。” 珠玑立马应道:“妾在。” “你说的不错。” 珠玑不明所以:“什么?” 王瑄继续用那如涓涓清泉般温柔的嗓音说道:“我王氏几百年基业,子孙后代枝繁叶茂,难免出些莽撞无脑之徒,但今日之事确然由你引发,且不论他二人应受何惩处,但,该由你担当的,旁人也替代不了。” 一听这话,王三郎又跳出来:“王瑄,你个心胸狭隘的,有什么怨气冲我来,欺负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王三郎搁那叽里呱啦吐沫横飞,可王瑄只轻飘飘的唤了声:“青奴。”眨眼工夫,一条青色人影便蹿到王三郎身前,猛地出手,拇指探入他口中扣住他下牙,食指卡住他下巴,看似毫不费力的向下一压,便将他下颌骨拽脱臼了,接着那青色人影绕到他身后,反剪他双手后又踹向他后膝盖——扑通一声,口不能言的王三郎跪倒在地,因为痛苦,整个人弓成了一个大虾米,头拱着地皮,十分狼狈。 “荀氏,你虽有错,但我素来与司马润交好,你既持着他府内出具的拜帖前来投靠,且念在你是初犯,我便暂时给你留个面子,但若是再来招惹我王氏子弟,休怪我翻脸无情。” 见王瑄如此狠心,将珠玑说的摇摇欲坠,王五本想“英雄”一回,可开口之前下意识的瞄了一眼扭曲得不成人形的王三郎,吓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回肚腹中。 珠玑硬下心肠将朱唇咬得血迹斑斑,看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惶恐无助的看了一眼紧盯着她的王五,这才幽幽道:“妾不该让个人私事影响大局,妾知错,多谢十一郎宽宏。”说罢又瞄了王五一眼。 被寄予厚望的王五到底忍不住替珠玑出头:“十一郎,追根究底,是我行事鲁莽,错怪了三郎,珠玑是无辜的,她只是因为丢失父母遗物独自伤神,这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身为庶子的王五早已习惯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是上位者,他就必须做到谨言慎行的恭谨态度,所以开口便是自我检讨,以期达成为珠玑开脱的目的。 王瑄轻叹一声:“罢了。”不等珠玑和王五展露欣喜神色,他又补充道:“这一路上恐怕还要蹉跎些许时日,正好谯王司马随就在前方不远处,也要去探望琅琊王,未免耽误你的正事,我遣人护送你过去,让他顺道捎你一程。” 这下珠玑可是真的花容失色,声音颤抖:“可是,谯王他……” 王五也是失声惊叫:“十一郎,司马随是个什么人品你又不是不知道,把珠玑送过去,无异于送羊入狼口啊!” 被摁倒在地的王三也开始剧烈挣扎,但他哪里是青奴对手,瞧着就像稚子在小打小闹。 王瑄适时出声:“便是贾后见到王将军也要礼让三分,荀氏既是他义女,谯王自然会善待她的。” 珠玑瘫倒在地,先前她亮出王骏义女的身份,目的不过是震慑一下王瑄,让他不至于怠慢了她,事实上,她也的确是王骏义女,但王骏门下像她这种身份的义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算她珠玑是个中佼佼者,可也只有在她成功接近目标人物,并制掣其肘,从而成为王骏不可或缺的助力后,才能从真正意义上享用“王骏义女”的名号——假如她给昏聩无能,早被王骏视为废物的司马随收用了去,那她就是任务失败,一颗派不上用处的棋子,是死是活,王骏当然不会管,而与王骏合作的,她原来的主人,更不会理会她…… 不过珠玑毕竟是受过严苛训练的,很快便镇定下来,表面仍维持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手支在地上撑着瑟瑟发抖的身体,一手捏着巾帕擦拭簌簌滚落的泪珠:“多谢十一郎细心安排,不过谯王此刻应该和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想要和他汇合,势必经过那段有匪患出没的险路,十一郎不也认为这些日子车队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是有人刻意为之,如此一来,大队人马经过恐怕都很困难,何况寥寥数人,当然,我一个无知愚妇,死不足惜,万一带累十一郎的心腹好儿郎,珠玑怕要死不瞑目。” 王瑄轻淡道:“无妨,你带上此物,万一遭人拦截,便将此物交给领路人,令其交给他们头人,随后定当畅通无阻。”说罢从帷帘后递出一块木牌,守在一旁的緑卿顺手接过,转交到珠玑手上。 珠玑低头看向手中木牌:“十一郎,这是?” 緑卿伸手揽住想要接机凑近马车的珠玑:“该说的我家主君都已经说过了,荀大家还是早点回去准备上路吧!” 珠玑诺诺称是,却趁緑卿不注意,拼尽全力闯过去,一把揪住王瑄的车帷帘——王瑄应该出来看她一眼,只看一眼便足够,她有信心,能让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郎对她一见倾心…… 第18章 再见钟情 掀起帷帘,隔着两重轻纱看进去,虽不太清晰,但珠玑还是意识到,对面这个人,他拥有弧度精致的难以形容的下巴;往上是比她刻意妆点过的朱唇更完美的唇瓣;再往上……咦?眼睛被蒙住,难怪对弱柳扶风的她毫不怜惜,原来是看不到她的美好。 浑然忘我的珠玑抬起另一只攥着木牌的手想要拨开迷雾,可她的手将将触上轻纱,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珠玑顿觉腕部剧痛难忍,不由娇呼一声,木牌掉落在地,而她则条件反射的收回攥着帷帘的手护住受伤的手腕。 失去支撑的帷帘瞬间垂落下来,遮住那隐约可见的容颜。 珠玑低头审视自己多出一条血口子的白皙手腕,额上沁出汗珠子,扭头看向那个凭空出现的黑衣男子,此人身形高大,目光凛冽,手中提着一柄泛着幽光的宝剑——这个年轻男人是怎么回事,看眼神也不像是个瞎子,居然舍得对她下如此黑手? 要知道像她这种身份,万一废掉在外可弹奏美妙乐曲,入内能撩拨男人性|致的手,无异于文人不能执笔,武者不能提刀…… 见此情景,被按倒在地的王三郎愈发暴躁,可他反抗不能,更没办法开口说话;而可以动弹,也能说话的王五郎被血光震慑住,开始克制自己的言行。 静寂片刻后,车内传出王瑄轻柔的嗓音:“东亭,带荀氏去疗伤。” 珠玑心头一喜,暗忖:难道那覆眼锦带只是故弄玄虚的装饰物,其实他是可以看见的,不然怎么会知道她受伤了,听这温柔语调,他其实是心疼她的吧! 可她的小心肝才欢快的扑腾几下,便听到王瑄又补上一句:“通知桅治安排人手护送荀氏去谯王的车队。” 自认为定力过人的珠玑没想到自己会因王瑄一言而喜,一言而悲……心乱如麻,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假如就这么轻易走掉,恐怕前程尽毁,她岂能甘心? 东亭弯腰捡起那块木牌递给珠玑,但她并没有接过去,而是抬起满是血迹的手轻按太阳穴,闭上眼睛,人一晃,便侧身向东亭怀中倒去。 按照珠玑的经验推算,像东亭这样血气方刚的男人通常都会出手接住她,可就在她的肩头挨上他胸口的一瞬,没想到东亭脚下一旋,身体往旁边一扭,灵巧的躲过了珠玑的投怀送抱。 事到如此,珠玑不可能收回冲势,只得一倒到底,扑通一声响,摔了个实诚。 刚才放水送自我感觉良好的珠玑去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的緑卿,此刻蹲下来,双手托腮盯着保持着优美身姿躺在地上挺尸的珠玑,啧啧叹道:“东亭,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样下去,谁家舍得把掌上明珠嫁给你呀!” 东亭冷声道:“你先管好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向主君谢罪吧!” 緑卿探出手指轻戳珠玑白皙的脸颊,嬉笑道:“这个女人好歹也有几分姿色,只是被追捧的太过,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我只是一片好心,想让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举世无双!” 东亭收剑回鞘:“随后你自去白甲那里领罚。”转身抱拳对着车帷帘道:“主君,属下并未伤及荀氏女腕部筋脉,然,她现在佯装晕厥,倒地不起,属下无可奈何……” 緑卿插嘴:“哦,前几天我看见胡老叔那有头闲着的癞皮驴,或许你可以去借来一用。” 王五郎鼓足勇气:“我、我可以背她回去。” 王瑄出声打断他:“五郎,出门在外,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我王氏的家教,切记谨言慎行。” 王五郎弱弱申辩:“我虽是个庶子,但和族内其他弟兄一样,读得都是圣人诗书,懂得仁义礼智信的道理,帮助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我不觉得这是给家族颜面摸黑的行为。” 王瑄仍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五郎,你阅历有限,识人不清,情有可原,但若是执迷不悟,休怪我不再予你情面。” 王五郎还想再争辩几句,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愣是不敢吐出来,于是整个人慢慢颓靡了。 办完事回来的白甲看见躺在地上的珠玑,眯起眼睛走上前来,抽|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看剑!” 如果珠玑不躲,这一剑很可能划花她的脸,那她就彻底完蛋了,所以她只能“及时”的醒转过来,虚弱的攀扶着车辕站起身,凄凄楚楚道:“十一郎,妾……妾真的知错了,妾早早便听闻郎君风华绝代,如今有幸进到郎君车队,曾欢喜到无法成眠,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郎君真容,辗转难眠……妾,妾只是想见郎君一面,求郎君看在妾的一片痴情上,饶过妾这一回吧!” 珠玑明白王瑄看清她耍的小把戏,现在不是死鸭子嘴硬的时候,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将犯错的根由坦白出来,任何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遭遇像她这样美好的少女,如此尽心竭力的谋划,甚至不惜践踏其他男子的心意,只为与思慕良久的他见上一面……这样深情款款的告白,就算没能立马打动这个少年的心,也会令他对她多几分垂怜吧! 总之先留在王瑄身边,日后再伺机接近司马润,她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可以同时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不被发现,并且让他们对她死心塌地,至于她情真意切的向王瑄告白这件事,王瑄的手下肯定不会出去张扬,而另外那两个一看就知道口风不紧的旁观者,没关系,她可以让他们双双死于意外…… 王瑄轻笑出声,轻易触动珠玑心弦,可他说出的话竟是:“恐怕王某要辜负你的‘心意’,真是十分抱歉,就在前两天,王某对某位少女‘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已经在心中立下誓言,此生非卿不娶。” 这几天并没有新人加入进来,至于原本就在车队里的人家,没有一个身份高贵到可以和王家人比肩,何况是王瑄呢?珠玑想说,你王十一郎的妻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上的,但这可不是她该说的话,“隐忍”许久的清泪溢出来:“以十一郎的尊贵,自是应与世家贵女结成良缘,妾身份卑贱,从不敢生那妄念,只求能留在郎君身侧,端茶送水,每日能与郎君见上一面,妾便心满意足了。” 王瑄疑声道:“见上一面便能心满意足?” 珠玑忙点头:“是的,妾不求名分,只求可以日日见到郎君。” 王瑄叹道:“每天见上一面,感觉就会满足,确实是这样的。”珠玑想得不错,王瑄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某些方面,他是个道道地地的生手。 听到王瑄这样说,珠玑欣喜的又想上前掀车帘,但王瑄话锋一转:“你本就没有当个使唤丫头的想法,我也很忙,没闲心和你周旋,东亭,带荀氏下去,让桅治在半个时辰内安排好一切。” 珠玑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荀大家,这边请。”东亭一手举着木牌,一手攥住剑柄,很有一股她再废话,他就拔剑出鞘干掉她的架势。 “十一郎……” 东亭果然拔剑,还特意搞出“噌啷啷——”的响声,惊得珠玑闭上了嘴——留得青山在,今后才能有柴烧啊! 等珠玑被带走之后,王瑄才将话头转向停止挣扎的王三郎和呆愣愣的杵在那里的王五郎:“二位可知错了?” 就算他们两个再糊涂,毕竟是从高门大院里出来的世家子弟,珠玑已经承认她为了接近王瑄用了手段,很显然,他们两个就是被珠玑设计的垫脚石。 他们两个不服,王瑄就利用珠玑迫切希望能留下来的心理,诱使她坦白交代,从而让他们看清她的真面目,事到如今,怎能不服? 两个少年郎双双五体投地,甘愿受罚。 青奴扶起王三郎,手法利落的替他接回下巴,随后,被东亭唤来的王家主事赶到王瑄车前,领着两个冲动少年下去完成他们应受的惩罚。 “白甲?” 听到王瑄的轻唤,白甲走上前来,抱拳道:“属下已照主君吩咐将它安置好,未免被人发现,所以提前回来复命。” “行了,你们全都下去吧!” 站在明处的白甲、青奴和緑卿察觉到王瑄口气有变,异口同声道:“主君?” 他果真生出变故,语调不复平日惯常的温柔,以不容他人置喙的威严口吻命令道:“退下!” 几人面面相觑,连藏身在暗处的几人都站出来了,大家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时退后,各自奔向一个角落,以王瑄的车为中心点,组成一个常人无法突破的大保护圈,当然,距离足够远,留给王瑄一个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 “呵……妇人之仁!” 第19章 以儆效尤 这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嘲,惊到了王瑄身侧的渡引,只见它瞬间炸毛,整只鸟大了一圈不止,现出震慑人心的凶煞模样,张牙舞爪的冲着王瑄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低鸣。 再看王瑄,脸上血色尽褪,但凡□□在外的肌肤均呈现出骇人的白皙,晃一眼,彷如一尊羊脂白玉雕就的玉人。 一鸟一人对峙半天后,王瑄慢慢抬手探向渡引,可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渡引头顶前,渡引突然缩脑俯身,避开了王瑄的手指。 于是王瑄漫声道:“阿引——嗯?” 听到熟悉的温柔语调,渡引歪着脑袋审视王瑄表情,并试探的叫了声:“哑,主君?”见到王瑄嘴角翘起一点和缓的弧度,这才挺身上前,并将自己的小脑袋送到王瑄停在半空中的手指下。 王瑄虚弱的笑了笑,安抚性的轻捋渡引的头顶,使它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片刻后,他低声念道:“绞杀女子,杖毙兄弟,以儆效尤,这才是你喜欢的处理方式?” 没人回答他,不过渡引倒是再一次炸毛了,引得王瑄轻笑出声:“你呀!”终于给它顺好了毛,王瑄才轻叹一声:“他出现的比我料想的还要快……” 却说卫戗逃离看戏现场后,察觉到身后有追兵,也没敢原路返回,而是七拐八扭,竖耳聆听,没有任何脚步声,估计是把来人给甩掉了,抬头一看,树高林密,视线受阻,环顾一周,前后左右都差不多,抬手搔搔脑袋:“真是一次了不得的脱逃——别说是狡猾的敌人被迷惑,就连我自己都找不着方向了呢!”她在判断方向这方面有点薄弱,所以这种时候,便格外想念起那位自她重生醒来后,便暗下决心,打算重点培养的未来夫婿:“要是桓昱在这就好了。” 但那呆子此时还窝在高宅大院里遍阅群书,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深山老林中给她带路,长叹一声:“蒙吧!” 事实证明,她运气不错,随便沿着一个方向跑了没多久就听到人声,穿过草丛一眼就看见说到做到的裴让。 当然,裴让也看见她了,假如她突然缩回去再绕道去找她先前藏起来的衣服和妆奁盒,肯定会引起他怀疑,眼珠一转,卫戗决定正大光明走过去。 回想记忆中那些十二三岁的童子见到裴让的表情,看他一眼,走过之后,再看一眼……卫戗自认为模仿的天衣无缝,也很顺利的通过了像截木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的裴让。 但没想到,她刚要加快脚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裴让的脚步声,她转弯,他也跟着转弯;她止步,他也不再前进……不是她的错觉,裴让果然是在跟着她走,怎么回事? 预备,心中默数三个数,开始——卫戗拔腿就跑,裴让也跟着一起跑起来,才跑了十几步,卫戗突然刹住脚步,猛地回头,用被渡引污蔑为赶上桅治难听的嗓音质问他:“喂,你干嘛跟着我?” 裴让老实回答:“奶奶吩咐的。” 卫戗嘴角抽了抽,重复着先前对那贱嘴鸦说过的话:“你认错人了。” 裴让抿着嘴角笑了一下:“……” 见他这表情,卫戗颓靡了,她有点搞不懂,或许鸟类有特殊的识别方法,她迷惑不了那贱嘴鸦也便罢了,可裴让这傻小子究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蹲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没有答案,卫戗干脆直接去问裴让,在她看来,既然被认出来了,那就代表她的伪装还有漏洞,防患于未然,现在改进,将来才不会吃大亏,所以诚心求教:“难道是我的技术有问题,都化成这副德行了,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裴让蹙眉抿嘴:“看眼睛——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 卫戗不明所以:“怎么个‘不一样’法,你告诉我,我改。” 裴让沉吟老半天,最后给出一句:“我也说不清楚。” 卫戗牙疼似的哼唧:“问了也白问啊!” 随后裴让又等了一阵子,容卫戗换回之前扮相,两个人这才一起往他们的牛车方向走去。 隔着老远就听到卫勇的惊呼声:“这是什么?好大一只猫!” 接着是梁逐稍显困惑的回应:“看这身形,不像是猫。” 卫戗和裴让相视一眼,不必多说,同时拔腿循声跑去。 就在他们牛车不远处的一条干涸的山沟里,卫勇和梁逐蹲在一团乳灰底色,点缀深色斑点的毛球前,梁逐手里还握着一截树枝,试探性的扒拉着那团毛球。 或许是被戳痛了,那团毛球突然探出两只茸嘟嘟的前爪,接着身体一扭站了起来,弓起脊背冲着梁逐呲牙咧嘴。 如此一来,在场几人终于得见它的真容,它的个头比猫大很多,四肢粗壮,尾巴短小,还有最明显的就是它耳尖上耸着两簇长长的黑毛,两颊也生着下垂的长毛……这是一只还没长成的幼年猞猁! 卫戗心头一动——她刚刚念叨过,居然就在这里遇上,不对,这个地方不应该有这种东西,怎么回事?难道老天爷看她上辈子死得冤,所以格外厚爱她,不但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还赠送她一样心想事成的本事,所以天上就掉下一头猞猁来? 如果真要这样的话,那她就从现在开始祈祷:“司马润去死,司马润去死,司马润去死……” 当然,她要真有那本事,就不至于还在为王瑄那死小子坚持不改道而纠结了。 仔细打量这只小猞猁,单看外形,这只和她前世养得那只十分相似,但她知道,它们是不同的,这只受到惊吓,虚张声势假凶猛,但眼神十分温和;而她那只,就算是休息时,目光中也透着狠辣…… 触景生情,卫戗又陷入前世回忆。 或许是混在山猫野兽堆里长大的,卫戗闲暇时除去收集兵器外,再就是喜欢和动物嬉戏,特别是那种毛茸茸的大型动物,所以那年她生日时,司马润投她所好,送给她一只成年猞猁,并笑着告诉她,他第一眼看见这只猞猁就想起了她,因它的眼神和战场上的她十分相似,所以他费尽心思把它换来送给她。 她开心得不得了,司马润说它原来的主人没给它取名,作为新主人的她可以给它个名字,但她文采不佳,思来想去,最后憋出来俩字——阿舍! 死过之后,回头再看,她的阿舍猎过苍鹰,捕过秃鹫,如果动真格的,怎么可能叫一只养在笼子里,供人赏玩的金丝雀逃出生天? 她确实喜欢诸如此类的动物,但她更在乎芽珈,所以时至今日,她对那次回返之后,看见芽珈如受惊的小兽一般,蜷曲着身体蹲在阿舍的铁笼里,抱着她给它准备的玩具低低抽泣的情景仍旧记忆犹新。 那次芽珈见到久别的她,没有像以往那样兴奋的扑进她怀中,反倒连连摇头,絮絮道歉:“芽珈没能照顾好戗歌的阿舍,芽珈没用,芽珈是废物……戗歌,对不起……阿舍,对不起……对不起……” 本就没办法清晰的表述内心想法的芽珈慌神之后更是语无伦次,卫戗问过跪在笼子旁边,抖如筛糠的侍女后才弄明白,原来珠玑听说司马润送她一只猞猁后,便撺掇她儿子司马韶去跟司马润讨要,司马润不允,司马韶便又是哭闹,又不吃饭,甚至害了病……然后司马润就妥协了,答应借给他玩几天。 没她在,芽珈身微言轻,没办法阻止司马润将阿舍上套拉走,不过他牵走阿舍前曾答应芽珈,过两天就把它还回来,芽珈信了。 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半,就有人通知芽珈,说禄园夫人恼了阿舍,要活剥它的皮。 芽珈急火攻心,忘记她临行前的叮咛,闷头往外冲,说来也是巧合的过头了,平日守卫森严的院落竟在那一天,让弱不禁风的芽珈畅通无阻,于是她闯入禄园,被珠玑以抓刺客的名义指使护卫按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阿舍被虐|杀。 高高在上的珠玑和一干奴仆的笑声盖住芽珈声嘶力竭的哀求:“阿舍很痛,求求你们放过它……戗歌回来看不见阿舍会难过……阿舍……很痛的……” 司马润闻讯赶来,非但没有惩罚珠玑,反倒怪罪芽珈,将芽珈关进地牢,直到她回来之前才放芽珈出来。 获悉这一切,卫戗去找司马润理论,结果他板着脸训斥她将芽珈宠过了头,娇惯出芽珈任性妄为的毛病,幸好那一天她只是闯出了自己的院落,万一闯出王府,被人发现王妃有问题,继而追踪到她卫戗头上,或将动摇军心,使他们多年努力毁于一旦,这个责任芽珈担得起么? 第20章 勾搭成奸 龙生逆鳞,不可碰触,她虽非龙,亦生逆鳞——芽珈就是她的逆鳞。 她怒火熊熊,他非但不去灭火,还要往上泼油,到底将她点炸。 卫戗双目赤红,左手刺啦一声撕开前襟,右手指向胸口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痕,一字一顿道:“司马润,且不论‘卫将军’这个名号是我脑袋拴裤腰上,用赫赫战功垒出来的,单说这一次,我在外为救你儿子的外祖,险死还生,你在家就是这样对待我的至亲的?” 见她气大了,他的目光闪烁两下,接着便绽出温柔笑意,上前环抱住她,贴在她耳畔轻声慢语道:“我们是夫妻,你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我怎么可能真去伤害她,不过是吓吓她,让她学会更好的保护自己,再说那只猞猁,当初是我考虑不周,不曾想它野性难驯,一只畜生而已,死就死了,也免得将来伤到芽珈,至于叫你气成这样?你若当真喜欢,将来我去找只小的,亲自驯养长大,然后再送给你……” 对于他的臣民,他一言九鼎;对于他的女人,他言出必行;唯独对于她,他屡屡失信…… 看不惯的桓昱替她出头质问他:“你对其他人都很好,为什么独独对她刻薄?” 他沉默良久后,给出一句儿戏般的回答:“因为只有她才是我的妻子啊!” 或许当初门里的桓昱和门外的她都听错了,司马润说的压根就不是“妻子”,而是“棋子”吧! 对于一颗棋子,不需要有心,所以能毫不手软的将她的逆鳞连根拔起,彻底搅乱她的心神,让她没办法冷静思考,终致一代名将,悲凉陨落…… “这东西好吃不?”卫勇十分严肃的问询声惊醒卫戗。 “应该能吃。”梁逐摸着下巴斜眼打量那猞猁:“烤烤够咱们几个喝一顿了。” 好像能听懂卫勇和梁逐的对话,那猞猁将脊背弓得更高,努力呲出犬牙威吓着他们,可惜它太□□,身形没有长开,眼神也泄了底气,人家完全不拿它当回事。 看不下去的卫戗挺身而出,一手一个扒拉开凑在一起争论到底应该烤着吃还是炖着吃的卫勇和梁逐,走上前去,微微俯身,张开双臂,柔声唤道:“乖,不要怕,到我这来,有肉吃哦……” 梁逐一愣,马上回过神来,绕到卫戗身前,一手挡住她,一手按住剑柄,沉声道:“少主你退后,这不是猫,很危险!” 卫戗推开他的胳膊,浅浅的笑了一下:“我认识,这是猞猁,知道该怎么养,你靠边,不要妨碍我。” 梁逐稍作迟疑:“不……吃么?”对上卫戗鄙夷的眼神,讪笑一声,怏怏退后。 没有碍事的家伙,卫戗又往前凑了凑,拿捏出诱拐小孩子的口吻:“乖乖呀,跟我走,肉管够。”见那猞猁先满是疑惑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接着戒备的扫了一眼梁逐和卫勇,卫戗顿悟,果断伸手指向梁逐和卫勇:“你累了,叫他们抬你走;你脏了,叫他们给你洗澡擦身;万一哪天没肉吃,我就把他们两个宰了炖炖,给你下酒……” 梁逐:“……” 卫勇:“……” 这话说的,鬼都不会信她,何况猞猁是混沌畜生,也不懂人语,但他们没想到,卫戗说完这些后,那猞猁非但没攻击越发靠近的她,反倒经过一番嗅闻后,像只小猫一样扑进她怀中,挺高脑袋去蹭蹲下来的她的下巴。 卫戗一手揽住它腰背,一手捋顺它脖颈处的长毛,并念叨着:“真是个乖孩子。” 被刺激到的梁逐不经大脑道:“恭喜少主喜得贵子!”还习惯性的问了句:“取个什么名字啊?” 重生后,她还没来得及攀登书山就被拎出师门,所以还停留在功夫了得,文采欠佳的程度,不过见到这只猞猁,脑子里总是不自觉的浮现那只乌漆墨黑的贱嘴鸦的样子,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噬渡。” 梁逐表示没听懂:“啥?” 卫戗没搭理梁逐,拉起噬渡两只茸嘟嘟肉呼呼的爪子,挤出锋利的尖甲看看,满意的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如果那只聒噪蠢鸟再蔑视我,就派你去吃掉它。”不必再为那人东征西讨,她有大把时间,完全可以亲自驯养它,一点一点教会它捕鸟三十六式…… 见卫戗是来真格的,梁逐拿胳膊肘撞撞裴让,引起他侧目后,与他耳语道:“你奶奶不是让你盯紧她么?” 裴让挑眉:“嗯?” 梁逐继续道:“别看那小东西现在瞧着讨喜,可它终归是猛兽,养着很危险,少主她这么任性,你也不管管?” 裴让不以为然道:“猞猁再强悍,也不如老虎凶猛,老虎她都骑着玩,养头猞猁又能如何?” 梁逐呲牙咧嘴:“啊——这样哈,呵呵,猞猁是不如老虎大哈,嘻嘻,少主不愧是我们的少主,哈哈哈哈……” 裴让上前打算接手卫戗怀中的噬渡:“既然那事惊动了王十一郎,由他亲自出面,想必很快就能处理完,你也该饿了,早点回去吃饭吧,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车队该启程了。” 但噬渡不喜欢裴让,见他伸手,果断出爪,差点挠伤他,幸好卫戗早有防备,把它往后一抱,拉开了它和裴让的距离。 “也不沉,我自己抱着就好。”仰头看看天,心里合计:她被那贱嘴鸦破坏看一出好戏的机会,不过那出戏的女主角可是珠玑啊,她全力以赴杠上王瑄,那小子应该逃不出她手掌心吧?嗯,现在肯定是郎情妾意,已经勾搭成奸了…… 今儿个真高兴——卫戗抱起毛茸茸的噬渡,哼着小曲,脚步轻盈的穿林而过。 她的芽珈,拥有令荀氏珠玑和陈郡谢菀望尘莫及的倾国之貌,博览群书并倒背如流,奈何稚童心性,前世死在她之前,那时已经三十岁,还是天真懵懂,不识人心险恶,眼底心里只有她——她喜欢的,芽珈便用心去爱;她在乎的,芽珈便豁出命去守护……这一世,她一定会加倍弥补芽珈,她发誓! 卫戗抱着噬渡,献宝似的送到白天时就像王瑄一样藏身在车里不出现的芽珈眼前。 芽珈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噬渡,见噬渡也扭过头来看她,芽珈抿着嘴唇笑起来,捣蒜一般点点头。 卫戗也笑了,往噬渡嘴里塞了一点东西,接着就将它手感超好的肉爪子递给芽珈:“喜欢就摸摸看。” 芽珈怯生生的伸出手来,摸到噬渡的毛爪子后,先捏了捏,又揉了揉,接着猛地抬头望向卫戗,惊喜道:“戗歌!” 见到芽珈的灿烂笑容,卫戗倍感欣慰,抬手轻抚芽珈头顶,唇语:“所以,我绝对不能嫁给司马润……” 车队重新上路,姐妹二人挤成一团,玩了一会儿噬渡,前方又出现骚动,他们的牛车逐渐慢下来,哎呀,难道又有英雄好汉不怕死的跳出来挑衅王瑄?笑容满面的卫戗挑起车帘望出去:“怎么,又有人打架?” 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引得梁逐斜眼看她:“恐怕要让少主失望了,没人打架,只不过是那个珠玑提前离开。” 卫戗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梁逐清清喉咙,提声道:“珠玑有急事,先行一步。” 卫戗脸上的笑容僵住:“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人已经蹿出去,她现在有些多疑,信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于是她亲眼目睹了珠玑从她那辆装饰的花里胡哨的牛车上下来,然后上了一辆乌突突的马车,并由一小队王家护卫簇拥着疾驰而去,看那速度,卫戗哼唧道:“这是赶着去投胎么?一群糙汉子,也不怕把那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给颠散架了!” 旁边目送珠玑离开的大叔叹道:“这珠玑本来就是琅琊王世子邀请的娇客,现在接到世子殿下捎来的口信,自然要尽快赶到殿下那儿啊!” 卫戗眯着眼睛打量身侧这位看似平淡无奇,却好像知之甚多的大叔,试探道:“难道有什么内情?” 大叔摊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貌似大家都在传,呵呵,给世子殿下办事,哪能不上心啊!” 卫戗还是不信邪,又在人堆里挤了一会儿,到底确定珠玑是真走了,她一口闷气堵住心窝子:什么赶着去办事,纯粹是美人计失手,被人轰出去了吧! 她不跟珠玑算旧账,还对她寄予厚望,谁知这个不争气的一出手就被王瑄那个乳臭未干的死小子干掉了。 卫戗很生气,气得想追过去一剑劈了珠玑,她恨铁不成钢的咬牙道:“珠玑啊珠玑,你上辈子多么了不起啊,把琅琊王府内外一大帮子人耍的团团转,今生咋就这么窝囊了,连个十六岁的小屁孩都搞不定!” 第21章 直截了当 还是说,王瑄那小屁孩用实际行动佐证了上辈子她和司马润就是一对饭桶! 当然,司马润色令智昏,明知上当受骗,但念在珠玑涮得他通体舒畅,心甘情愿当笨蛋,但原本可以当个安静的路人甲的她上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遭遇这么两朵奇葩? 追随在她左右的梁逐见她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关心道:“少主怎么了?” 卫戗哀婉道:“珠玑真的走了!” 顷刻间,梁逐的脸色就不大好了,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卫戗,憋了老半天,还是问出来:“莫非少主真对那个珠玑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始终不曾忘记那晚卫戗高亢激昂的当众宣布“赚上王瑄的财富,迎娶珠玑为妻!”,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他当她是喝高了,被酒劲一顶,配合着当时气氛插科打诨,可珠玑走了居然给她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思考再三后,梁逐十分诚挚的劝慰道:“少主刚刚下山,没看到过真正的美人,难免受到……迷惑!”这两个字他说的很艰难,顿了顿,才又接续道:“其实珠玑也不是那么出色,只因大家见识少,又听信那些人云亦云的传闻,才误认为她真是天姿国色。”深吸一口气,又道:“在下识得一人,样貌便在其之上,身份更是尊贵不凡……” 卫戗一手捂住心口窝,一手制止聒噪的匹敌贱嘴鸦的梁逐:“你先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关于珠玑美色的传闻还是她散播出去的呢,哪里用得着蒙在鼓里的梁逐跟她解释! 回手摁揉太阳穴,不管她是想借刀杀人还是借鸡下蛋,作为关键道具的“刀”和“鸡”飞了,别的统统是白扯,眼见没几天就要到岔路口了,再想不出对策,靠拖延时间躲婚的想法恐怕要泡汤,要不她干脆逃婚? 斜眼看看寸步不离守着她的梁逐和裴让,撂倒梁逐很容易,可她如何忍心让裴让摊上这无妄之灾,唉,还是想办法攻克王瑄那块滚刀肉吧! 垂头丧气回到队尾,直接钻进后面载货的牛车,蒙住车帘趴在箱盖上绞脑汁:王瑄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惧千八百人的匪患,所以还是得继续投其所好,以达成调虎离山的目的,而眼前能动摇王瑄心意的,非周杵莫属,可周杵别院的具体方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打草惊蛇,吓跑周杵就不好了,她原计划是通过珠玑的嘴告知其周杵别院的位置,现在只能另想办法…… 趴累了,转头换个方向,不经意间瞥见被她随意丢在箱盖上的玉牌,好像一摊流动的血液,吓她一跳,坐直身体,定睛再看,那玉牌确实变得有点不一样,比之前更红,特别是那个“珏”字,简直红得发紫。 抬起一手轻拍胸口,安抚受惊的小心肝,伸出另一只手扒拉了一下那块玉牌,干的,没有任何液体渗出来,小心的抓起一试,居然是热的,有点像感染风寒的人额头的温度,但就在她感觉到这热度的一瞬间,忽觉全身寒毛刷的一下根根倒立,莫名的打起了冷战,似乎还有谁在她耳畔轻笑了一声:“呵……”惊得她一跃而起。 “戗歌?”听到响动的裴让出声询问。 车厢本来就不是太大,又堆放着那么多东西,被她这么一跳,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摊得到处都是,这回别说坐下,连站的地方都快没了,卫戗恨恨的甩开玉牌,转头敷衍车帘外的裴让:“没事没事,我没事。” 裴让轻应一声,就再没动静了。 卫戗转过身坐到刚才趴着的箱盖上,扭头斜眼瞅着那块混在杂物间的玉牌,暗忖:这不知道有啥用处的玩意儿果真有够邪门的,还是早点拿它去换实用的正经东西吧! 想到这里,卫戗眼睛一亮,抬起右脚蹬着箱沿,拽出脚腕上的乌金链把玩起来——从前她和王瑄八竿子打不着,但现在他们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虽然不想直接要求他改道,但是她可以拐弯抹角的暗示他周杵的别院在哪里啊!多简单的事,被她搞得那么复杂,果真没有桓昱在,她就容易走弯路。 卫戗是行动派,有了想法立马执行,从箱盖上下来,伸手把掉落在上面的杂物扫下去,掀开箱盖翻出压在下面的酒坛子,又从箱子里的箱子里拿出一个碧玉壶,两只夜光杯。 但才舀了半壶酒就停住,她不由自主想起上回那坛叫她肉疼了好多天的酒,一事无成不说,还差点搭上清白,赔了,赔大发了。 有正经事,她是万万不能再贪杯,但这酒喝一点少一点,她又捞不着,平白便宜那死小子……要不就舀这些,回头往里再掺些水?转念一想,能干掉珠玑的王瑄应该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主,何况他又是琅琊王氏娇惯出来的家伙,什么样的好滋味没尝试过,别因小失大,忍痛继续舀吧! 卫戗克制了好久,终于忍住掺水的冲动,灌满碧玉壶。 这天晚上,卫戗选择简单粗暴有成效的方法——半壶蒙汗药,撂倒裴让、梁逐和卫勇,安置好他们三个之后,哄睡芽珈,骗过姨婆,又把自己装扮成王家的黄瘦家僮,揣好夜光杯,提上碧玉壶,拎起装着玉牌的绣花囊,朝王瑄的营帐走去。 一路行来,没蹦出半个人来拦她,卫戗暗道:可能是王瑄料到她会来,提前跟守卫打过招呼了! 等她一靠近毡帐,果然就听到里面传来王瑄轻柔的招呼:“我等你很久了。” 卫戗一挑帘帷,又闻到那熏香味,她停下脚步,咬牙道:“又搁药汤里泡着呢?” 他笑了一下:“假如我现在还泡着,你一定会转身就走。” 卫戗唇语道:“还算懂事。”撩起帘帷钻进帐内。 王瑄毡帐内一如之前,还是用从穹顶骨架上垂下的纱帐隔断出几个房间的样子,其中最大的一间充作他的卧室,卫戗扒开纱帐,一眼就看见那张四面悬挂床帏的架子床,不由白了一眼——出门在外,把这么大一张架子床搬来搬去,也不嫌费劲? 在这朦胧的珠光下,一只白的瘆人的手从床帏内伸出来,吓了卫戗一跳。 “我一直在外行走,时常宿在荒郊野岭,桅治便找来巧匠打造出这床,可以拆解组装,很方便的,你要不要也来一张?”王瑄挽起床帏,用挂钩勾住。 得到这样的解释,反倒叫卫戗脸色丕变,忍不住暗自揣摩王瑄是一条蛔虫的可能性!眼风扫过去,嗯,今晚他确实没泡澡,但也不比泡澡那时体面多少,十分通透的白纱袍松垮垮的穿在身上,大片雪白的肌肤都露在外面,散在胸前的黑发因为潮湿粘成一缕一缕的……这家伙是刚被人从浴桶里捞出来没多久吧? 他的眼睛上仍覆着锦带,挂好床帏后便倚靠着栏杆歪坐在床沿,按理说今晚又不冷,泡完澡之后,肌肤应该是白里透红的,但他却只现出毫无血色的白,一眼看去,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 怎么回事,一日不见,琅琊王氏下一任族长就病得要翘辫子了? 她真恨不能冲过去抱住他,恳求他:“好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呀——至少也要熬到改道后再呜呼哀哉啊!” 转头看向蹲在床边高架上的渡引,它今晚也格外懂事,除了歪着脑袋藐视她之外,就安安静静当它的鸟类。 渡鸦和乌鸦是亲戚吧? 这是感应到主人命不久矣,明白自己即将失势,所以夹起舌头做鸟? “既然都已经来了,为什么还要离我那么远?”王瑄疑惑道。 卫戗“嗯啊”一声回过神来,缓步走向王瑄。 随着她的靠近,那蹲在高架上的渡引居然夸张的抬起一边翅膀遮住口鼻,还咕咕哝哝:“哑,阿引这只同类不但变得更丑,还一身畜生的臭味!熏死阿引了!” 卫戗嘴角抽了抽: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王瑄真翘了,贱嘴鸦还是还不了嘴贱就是了!畜生的臭味?是在说噬渡?它个飞禽有什么资格瞧不起走兽啊!你丫且等半年,再看我家噬渡怎么收拾你! 算了,正事重要,她现在没那闲工夫跟只蠢鸟死磕,一口气来到床边,这才发现王瑄把玩着一只乌木盒,盒身上嵌着藏诗锁,正是当初存放玉牌的那盒子。 仔细想想,其实那玉牌原本就是王瑄的东西吧,她趁机讹他三个承诺,好像不怎么厚道啊! 但转念又想到,上辈子她就是太厚道,结果呢? 想着就要递出装着玉牌的绣花囊,却在王瑄伸手来接时又缩回去——玉牌要等他按照她的要求立下欠债字据画好押后再给他,这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于是把绣花囊塞到提壶的手里一并攥住,空出那只手探入怀中摸出夜光杯递到王瑄手里:“喏,难得一见的夜光杯。” 王瑄接过夜光杯,拇指拂过雕花的杯身,嘴角缓缓翘起,以前所未有的动人嗓音漫声道:“你今晚过来,除了原本约好的玉牌,还准备把这杯子交给我?” 第22章 不醉不归 卫戗一愣,她下意识的觉得王瑄这话透出几分诡异来,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这夜光杯是她的珍藏,说什么都不能让王瑄占到便宜诓了去,忍住从他手中夺回杯子的冲动,看着他覆眼的锦带,倒是省心——不必费劲伪装出谄媚笑容,只要拿捏一下声音便好:“这是我十二岁生辰时,一位我尤其尊敬的长者送我的礼物,不能……” “这样啊。”他出声打断她,顿了顿,再次开口,嗓音柔和的让她放松戒备:“那你现在多大呢?” 卫戗条件反射的脱口:“三……”好在及时醒悟:“十……十三。”但马上想到,她多大又跟他们的交易有什么关系?抬手掩口轻咳了咳,转身张望,看到挨在床脚旁的雕几,走过去一手提起,回来放到床上,撂下碧玉酒壶:“既然今天晚上正式缔结契约,那我们就算有关系的人了,值得庆祝一下,所以我请客。” 王瑄先是若有所思的轻“哦”了一声,随后又不知被她哪句话逗笑:“确实呢!” 卫戗被他笑的不舒服,皱巴着脸,勉力维持着温和嗓音:“虽说你们王家有财有势,但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不是靠着金钱和地位就能得到的,譬如这个酒,你在市面上就绝对找不到,举凡喝过的,没有不夸它好的,所以我带来给你尝尝。”言罢,看着他恹恹的状态,又皱了皱眉,毕竟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只得虚情假意的关怀两句:“你好像生病了,喝酒不大好吧?” 王瑄勾起嘴角,从容尔雅道:“无妨,适量饮酒反倒可以通经活络。” 交出酒杯放下酒壶,手上还剩一只装着玉牌的绣花囊,卫戗提溜着囊上的系带,轻轻摇晃:“那我就放心了。” 自卫戗走过来便飞到远离床边的渡引,仍旧煞有介事的举着一边翅膀遮掩住口鼻,虽然角度有偏差,但一双小眼睛始终贼兮兮的盯着卫戗看,到卫戗吐出那个“了”字后,它终于忍不住:“哑,你欺负阿引的主君看不见,都不笑的。” 卫戗猛地转头瞪向渡引。 渡引扑棱棱飞起来,绕空一周,最后停在原位,抬起翅膀做捧心状:“哑,眼睛瞪好大,吓死阿引了。” 卫戗暗暗发誓,回头就让她的噬渡好好吃肉,快快长大…… “阿引!”王瑄适时出声。 渡引缩缩小脑袋,咕哝一句:“主君偏心。”然后老实了。 卫戗倍感快慰,还冲渡引挑衅的挑挑下巴,引得它几不可查的一声低嗤,换来王瑄一声轻笑,令她回味过来——她好歹活了两辈子,跟一只鸟类置气,真是有够丢脸,好在王瑄看不到,回身接着摆酒掩饰尴尬,咦?好像少了点什么,有酒有杯,下酒菜呢?忘了带…… 光想到怎么给王瑄灌*汤,却遗漏不可或缺的必要准备,卫戗懊恼的想撞墙,挠挠头:“喂,商量一下,我提供美酒,你负责佳肴,如何?” 他又笑了,将脸转向渡引方向:“阿引,让桅治准备几样佐酒小菜来。” 渡引得令飞出去了。 等这里只剩他们两个,王瑄让卫戗坐,卫戗也没跟他客套,当了十几年的男人,她将男女大防看得很淡,自然而然脱鞋爬到床上,与王瑄隔着雕几,相对而坐。 坐好后,卫戗提高绣花囊盯着它看,思考着如何委婉的开口让目不能视的王瑄给她立下字据,就在这时,静寂的空间里突然响起“咔哒——”一声脆响,卫戗循声看过去,就见王瑄从掀开的乌木盒里拿出一块丝帛,然后递过来。 “这是什么?”卫戗不解道。 “字据。”王瑄言简意赅道。 卫戗伸手接过去,展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俊秀优美的字迹,细读内容,竟是早前设想过要让王瑄写给她的欠债凭据,末尾还有他的印鉴:“这?”她惊诧的看向王瑄。 王瑄温文一笑:“此行路途遥远,随身携带那么多财物恐有不便,这张字据你收好,有需要的时候,随时来找我。”言罢又从那乌木盒里拿出一块质地莹润,雕功精美的玉佩递给卫戗:“拿着它,不管你以何种样貌前来见我,都不会有人拦你。” 卫戗暗道,此物具有通关文牒一样的作用,不过王瑄他家为了彰显土豪风范,连个通行证都要用上等美玉雕就,真败家呢!不要白不要,等回到卫家就让裴让拿着它去提现,接来一看,上面竟刻着一个“瑄”字,字体与她前世拿到的那块血玉殊无二致。 心口莫名抽了一下,卫戗将玉佩小心摆在雕几上,倒出绣花囊里的玉牌,盯着上面的“珏”字,想了又想,最后试探的开口:“这块血玉的牌子很特别,想来这世间再也找不出同样的另一块罢?” 王瑄的笑容滞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之前的模样,如实道:“此玉采自西域,由魁母前辈亲手雕琢,这世间确实没有完全相同的另一块,不过有一块相似的。”抬手抚了一下覆眼锦带:“那上面是个‘瑄’字。” 魁母?她记得裴让说过,渡引就是魁母送给王瑄的,这玉牌也是魁母送的?抬眼看向王瑄,他的表情有些飒然,既然已经接了人家的字据,就不好再扣着人家的玉牌,所以将玉牌递到王瑄手边:“那这玉牌是?” 他伸手来接,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抓住玉牌的同时还轻握住了她两根手指:“锁魂玉。” 她没听清,因注意力全被玉牌后的咒符吸引去,定睛一看,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突然像虫子一般蠕动起来,文字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涌动,并且那玉牌也越来越热,片刻工夫便热得灼手,她“呀”的一声抽回手来,低头审视自己泛红的指尖:“怎么回事?” 他哒的一声将玉牌扣在雕几上,五指并拢将它遮住,虚弱道:“他想出来。” “谁,谁想出来?” “哑,主君!”渡引的大嗓门盖住卫戗的疑问。 却原来是桅治准备好了下酒菜,因王瑄之前有过吩咐,他不能贸然打扰,所以让渡引进来报信。 “进来吧!”王瑄出声吩咐道,并抬手将床帏从挂钩上取下,床帏散下来,将她藏住。 看着从床帏外递进来的一碟又一碟小菜,品种齐全,菜色精美,偏甜口,适合饮酒,嗯,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种程度,桅治不愧是出了名的万能管事,等有机会她去探探他口风,看他有没有兴趣换一个待遇优厚,工作轻松,对他要求不严的新东家…… 被桅治这一打断,满怀心事的卫戗已经忘记先前话茬,等桅治退下,面色渐渐恢复红润的王瑄先斟满一杯酒,然后送到卫戗面前,接着又斟满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看他从容自如的做完这一切,卫戗突然反应过来,眯着眼睛盯着他覆眼锦带看了一阵,接着又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被他轻松捉住:“嗯?” “酒倒得刚刚好,杯子摆放位置也是分毫不差,你这锦带只是幌子?” 他放下酒壶:“我此刻确然看不见。”举起酒杯:“来,为庆祝从现在开始我们有了关系,不醉不归。” 卫戗蹙眉,这话是她之前说过的,他只是重复而已,但她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看他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雅,或许是她又犯了多疑的毛病吧!不过,不醉不归?这是他的毡帐,醉不醉都不用“归”,而对于她来说,醉了还怎么归?好在她曾练就一手假喝的高杆本事,糊弄他个瞎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管黑还是白,对他来说都没什么不同,所以这里的夜明珠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两人推杯换盏,就像相识已久的老朋友畅谈起来,没多久便自然而然转到她迫切希望展开的话题上,她心中窃喜,忍不住抿了一小口酒,欢快道:“我倒是觉得新平太守周杵那个人比较有趣。” “哦?说说看,哪里有趣?” “周杵其人,年少顽劣,为祸乡里,后改过自新,建功立业,或许是矫枉过正,行事又变得十分板正耿直,是以得罪权贵,被陷|害排挤。”又抿了一小口,佯装突然想起状:“哦,听说他现在正好留在周庄别院中,也就在前方多岔路口偏北的那条路上。”慨叹一声:“如果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 “呃……”他沉吟片刻:“给我个理由——你想见他的理由。” 给你一个理由?告诉你我是为了逃避你那狐朋狗党司马润的逼婚,故意拖延时间,没准你丫为了所谓的哥们义气,就像对付珠玑那样,把我捆捆丢进你家车里,快马加鞭直接送进琅琊王府。 第23章 缔结鸳盟 那她岂不是很冤? 端起玲珑剔透的夜光杯,垂下宛如羽扇般的长睫毛,配合这叫她莫名心安的氛围,她也可以如此娴雅……前世,她个刚及笄不久的少女,被赶鸭子上架成了一名武官,因年纪小阅历浅,为了不被排挤,她强迫自己装得更像男人——席地而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付出便有回报,她那样尽心竭力的模仿,不出半年,言谈举止看上去果然和军中男人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贾后寿诞,司马润受邀带她出席,结果他同她说:“你既是本王正妃,这便意味着你与本王同行时,一言一行不再是你个人的事,而代表着我琅琊王府的体面,然而,纵观平日里你的言谈举止,实在有些粗鲁无礼,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毕竟你是在山里长大的,不过现在时间紧迫,来不及去洛阳请宫人教导你,这样吧,珠玑举止典雅,你放下架子,跟她好好学学。” 她确然是山里长大,但那山可是南公的山!她即是南公的弟子,又是世家的嫡女,那浸润到骨子里的优雅严整,比起以才情闻名于世的谢菀也是毫不逊色的,假如他想了解,其实很容易,但他外有强敌要对抗,内有美妾要安抚,实在没时间呀! 卫戗轻叹一声后,手比兰花轻托杯身,浅笑微颦,轻启朱唇:“周太守收藏了一把欧冶子大师的绝世名剑,名唤湛卢,那把剑对于习武者来说是巨大的诱惑,我想得到那把剑。” “是这样么?”,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也不曾围绕这个话题刨根问底。 或许是因为王瑄看不见,所以和他在一起,竟让卫戗不自觉的卸下那种令她踹不过气的紧迫感,甚至忘记坐她对面的家伙是个让她自相识以来,每天都恨得牙痒痒的“死小子”,反倒和他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喝了一杯又一杯。 喝光她带来的,王瑄又十分豪爽的搬出他的珍藏,也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极品,入口醇香、落喉绵爽,不过理智尚未全失的卫戗举杯之际略显踌躇,于是等了好久没听到响动的王瑄便宽慰她说这酒对酒量好的,喝个三五杯的不会醉。 然后她就放心大胆的继续品尝,完全忘记自己之前还喝了那么多自己带来的酒。 好在心中绷着根弦,没有吐露太出格的话,只是瞥见蹲在床头架子上的渡引,她得意的笑笑,接着对王瑄道:“我捡了只幼兽,决定把它驯养大,还要让它学会逮鸟吃,对,就逮那种黑色的,大个的鸟!” 渡引瞬间炸毛,颤抖着抗议:“哑,主君……”接收到王瑄凉凉的脸色,它识时务的噤声。 “你喜欢就好。”面对卫戗时,王瑄却是一副宠溺表情。 “哑,偏心……”渡引到底没忍住。 “嗯,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休息了。”迷迷糊糊的卫戗冲王瑄一拱手:“十一兄,告辞!”边说边推开雕几,就要起身下床。 “等等。”王瑄一把抓住她手腕。 “怎么?”卫戗重心不稳,顺着王瑄施力方向栽倒,跌趴在他身上,压出他一声闷哼来,她挣扎着想要爬起,语气也现出不耐烦:“还有什么吩咐?” 顺势仰倒摊平的王瑄抬手揽住她腰身:“你不是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身份么?醉成这样,很难隐藏自己吧?”感觉到她逐渐放弃挣扎,他再接再厉蛊惑道:“反正我这里地方够大,如若不嫌,就在此将就一晚罢!” 卫戗脑子糊哒哒的,似乎有过反抗和挣扎,好像还骂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着,但具体细节实在记不清楚,念念有词的陷入沉睡。 等她终于不动了,王瑄唤渡引找来桅治,隔着床帏将雕几递出去,当然,卫戗带来的玉牌,还有碧玉壶和夜光杯肯定是要保留下来的,随后王瑄盥手漱口,等做好这一切,帐内复归平静后,王瑄单手解下覆眼的锦带,随手搭在床头栏杆上,缓缓睁开水光潋滟的双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睡在他身侧的卫戗,眨了眨眼,接着绽开粲然笑容,柔声低喃:“果然看得见你。”伸出手来,指尖拂过她蜡黄的脸颊:“嗯,确实很丑呢!” 翌日,天刚放亮,卫戗便醒转过来,脑子沉沉的,感觉怪怪的,努力撑开眼皮一看,光洁的胸膛,漂亮的锁骨——原来缩进王瑄怀里,脑袋下枕着的是他的胳膊,手里紧抱着的是他的腰身……她居然跟个几面之缘的小屁孩睡在一起了,还睡得那么香,感觉更是自重生后前所未有的踏实? “醒了?”她明明动了一下,却不抬头看他,所以王瑄主动出击。 做贼心虚的卫戗被惊得猛然抬头,四目相对,这一眼居然令两世为人,见惯司马润和桓昱那等人物的她都被惊艳到了。 但王瑄立刻用言语打破这迷咒,他竟一本正经道:“我乃世人尊崇的高洁之子,却与你一个浴桶里洗过澡,一个被窝里睡过觉,如若传扬开来,恐将使我名誉受损,所以你得对我的清白负上责任。” 她疑心自己幻听:“什……什么?” 他语速照比往常快上许多:“你甚名谁,生辰多少,八字几何,家住何方,同行之中可有能做主你婚姻的长辈?” 原来她并没有听错,不说上辈子他最终与谢菀结成夫妻,单说这一世,他如今的岁数,想来家族中已经给他定下了谢菀,可此时此刻他却以如此儿戏的口吻想要与她缔结鸳盟,是在耍她取乐,还是当真打算纳她为妾? 呵,就是那琅琊王妃之位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又岂会去给人当个地位卑贱的如同器物的妾室? 稍稍活动一下因为睡姿压迫的筋骨,然后憋上一股劲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跳下床,低头看看,衣衫完好,松了口气,拱拱手:“抱歉,我乃寒门庶女,高攀不起身为琅琊王氏嫡子的王十一郎,告辞!”转身前还不忘拎起摆在显眼处的碧玉壶,接着几步就蹿没影了。 “哑,比兔子还快呢!” 憋屈了一整晚的渡引终于解|禁,一开口就犯了让卫戗牙痒痒的毛病,但她哪里顾不上它,抬头看看,天亮了,姨婆该起来了,前几晚她只是搞得衣衫不整就叫姨婆担心上好久,昨晚上干脆夜不归宿,该怎么解释才能蒙混过去? 还有裴让,虽不会多说什么,但他肯定会拿那种叫她倍感愧疚的眼神紧盯她一天…… 回到营帐,惊喜的发现姨婆和裴让他们还没起来,可也只开心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发现居然忘了把那对夜光杯带回来,懊恼的直拍脑门,好在尚未感到宿醉的不适,但接着又察觉到胸口有些异样,解开一看,那块诡异的玉牌竟被塞在她缠胸的布带中,紧紧贴在心口窝上,真要把她气炸了,深呼吸再深呼吸,最后咬牙切齿道:“那个变态!” 好在吃过早饭后她便得到一个消息,及时浇熄她的怒火——桅治当众宣布,王瑄刚刚获悉一位长辈的行踪,临时决定改道去拜访他,因路途相对遥远,肯定会耽搁些许时日,如有着急赶路的,请结伴自行离开。 这车队中的大部分人,原本就是畏惧匪患,不请自来加入其间的,所以王家如此通知并无不妥。 卫戗忍不住窃窃欢喜——看吧,周杵的去向果真能触动王瑄,早知如此她也不必为着个不成器的珠玑着急上火! 但卫勇和梁逐显然不会高兴,不但不会高兴,而且一脸焦灼,梁逐更是直言道:“这怎么能行呢,临行前主公特意交待我们,一定要赶在中秋前回到家中,这改成远道,万一再遭遇什么变故,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耽搁了婚期,这个责任……” 卫戗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他:“是王家十一郎要改的,你有什么意见找他说去。” 梁逐蔫了,想了半天,又提出:“实在不行,我们自行……” 再次被卫戗打断:“听说前头那一千二百个杂军扮得悍匪准备好了大干一场,你觉得你有成功突袭的可能性么?” 于是梁逐和卫勇开始着急上火了。 卫戗目的达成,暂时放松下来,让芽珈画了一幅更大的新地图给她,凭借前世记忆圈画出未来十几年的太平地段,寻找理想的居住地。 至于那块玉牌,反正是王瑄那死小子塞给她的,他都不着急,还指望她上赶着颠颠的给送过去? 每日坐车里圈圈地图,玩玩渡引,也挺惬意,这天傍晚,车队提前停驻,卫戗下车去看,前方就是岔路口,那即是说,明早一早,急着赶路的会在此分道扬镳。 “哑,臭臭!” 卫戗将将落个单,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聒噪,她咬咬牙,这只该死的蠢鸟!循声望去,就见渡引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抬着翅膀遮住口鼻,小眼睛睥睨着她。 “哑,主君找你!” 卫戗心头一动,暗忖:反正那死小子已经提前放话说要改道,她不信他会肆无忌惮的出尔反尔! 眼珠一转,解下腰间挂着的绣花囊,抬手招来渡引,将绣花囊系于它颈项上:“这是你家主君的宝贝,你带回去还给他。” 渡引却歪着小脑袋盯着她:“哑,是有关周杵和湛卢剑的事情。” 第24章 出尔反尔 卫戗迟疑了一下,接着便断然道:“没空!” 渡引两只圆圆的小眼睛直勾勾的嗔瞅着她。 她也不甘示弱的回瞪着它。 半晌,它突然张开翅膀,一挫身直飞出去。 就在卫戗正要为轻易打发掉王瑄派来的狗腿子窃喜时,却见它又翩然下降,落在旁边一棵笔直的高树上,昂首挺胸,声如洪钟的大叫:“哑——”惊得卫戗小心肝一颤,直觉认为没好事,果然,它接着又叫:“快来看呀,这里有个始乱终弃的坏女人!” 虽然附近没人,但卫戗还是下意识的猫腰藏身进草丛,并低声道:“闭嘴!”她是看明白了,假如她今天“不识时务”,这贱嘴鸦没准会把她和王瑄那点破事张扬到人尽皆知,不但要搞得人尽皆知,还要往里添油加醋,比三姑六婆更要命!卫戗暗暗磨牙,片刻后,识时务的妥协道:“我挤出点时间,跟你走一趟吧。” 它缩下小脑袋,俯身前倾,低低叫了声:“乖——”竟神似王瑄音韵。 卫戗干笑两声,偷偷白它一眼,心里暗道果真是什么样的刁徒养什么样的恶鸟! 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渡引来到王瑄单独停靠在一处偏僻角落的车前,惊讶的发现还有旁人在,卫戗有点发懵。 亭亭立于车旁的緑卿见到卫戗后,冲她嫣然一笑,伸手掀开车帘,露出端坐在内的少年。他似乎也笑了一下,便起身下车,动作从容悠然,就像能看见一般,但他眼睛上仍覆着锦带。 卫戗定睛一瞧,今日的王瑄锦衣玉带,束发成髻,收拾的很是利落,晃一眼,还真像传说中那个温润君子王十一。 王瑄一站定,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我不去找你,你是不会主动前来见我,真令人伤心。” 卫戗冷哼一声,才见几面就睡到一个被窝里去了,再见还了得?她脑子又没进水! 没等到卫戗回话,王瑄也不在意,端正态度,接续道:“此番请你来确实有正经事——有关你之前提到的周杵和湛卢剑。” 尽管之前渡引就给过她提示,但听到王瑄亲口说出来,她的心还是狠狠的抽了抽,虽说她用惯了它,但真要再次面对,心情还是十分复杂的,毕竟它对她来说,既是许嫁的聘礼,又是她前世死后唯一贵重的陪葬品——当然,也未必会陪她沉睡在水底太久,毕竟卫敏说过,司马润登基要用到她的项上人头,所以他肯定会倾尽全力将她遗体打捞出来,然后剁下她的脑袋去和羌人换城池……不敢继续再想,一想到就痛得没办法呼吸。 沉默了好久,卫戗才艰涩开口:“怎么?” 王瑄在她愣神时来到她身前,略觉无奈道:“我的人晚到一步,周太守已经离开别院,而你想要的那把湛卢剑,应该也被他馈赠给了别人。” 闻听此话,卫戗豁然抬头,对上近在咫尺的王瑄那光洁漂亮的下巴颏儿,但她被丛生的疑窦填充满心神,没工夫去欣赏或尴尬,理应在此几年后才被王瑄从周杵手中谋得的湛卢剑,居然被周杵提前送人了? “会不会是你的人被周杵骗了,或者周杵仿造了一把假湛卢……” 这是卫戗仅能想到的两种可能性,却被王瑄一口否决:“不可能。” “为什么?” 他低缓柔和道:“你那晚也说过,周太守行事板正耿直,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用下三滥的伎俩蒙骗别人呢?” 确然如此,所以她也搞不懂了。 “白甲。”王瑄唤道。 卫戗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宛若冰雪雕就的美貌女子双手捧着个长方形的乌木匣走上前来,在她和王瑄旁边停下,然后一手捧匣,一手掀开匣盖。 匣内红缎衬底,上面安放着一柄收在华美剑鞘里的长剑,卫戗先看看那剑,又瞅瞅王瑄:“这是?” 王瑄准确抓起那长剑递给卫戗,温声解释道:“此乃龙渊剑,虽有不及湛卢之处,却也出自欧冶子大师之手,同样是能令这世间习武者爱不释手的神兵宝器,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卫戗盯着王瑄手里的剑,双目炯炯——此物甚好,叫她十分心动! 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抬手捂住跳得跟战鼓似的心口,渐渐冷静下来,艰难的从龙渊剑上移开视线,狐疑的扫了一眼安静的站在旁边的緑卿和白甲,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很是规矩。 她又看向王瑄,他今天气色很好,嘴唇红的更艳,涂了口脂似的,就在她仰头盯着他看时,他似乎感应到了,嘴角溢出一抹愉悦的微笑,卫戗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你莫不是听我说想要湛卢剑,结果没找到湛卢,就随便搞来一把糊弄我,充作允我的第二个承诺吧?我只说我想要,可没要求你送我!”边说边向龙渊投去歉然的目光:对不住了龙渊,你才不是随便就能搞到的,我说的都是违心的话,但不这样说,很有可能被那个假仁假义的死小子给坑了,你是神兵,是宝器,是叫像我这种习武之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好剑! 王瑄发出一声轻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看,我既然收下你如此珍贵的杯子,自是应该还你一份心爱的礼物。” 一提到那对夜光杯,就让她这些天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肝火飕飕往上蹿,深吸一口气,卫戗咬牙克制道:“我记得当时我跟你讲得很明白,那杯子是我尊敬的一位长者送我的生辰礼物,它虽然罕有,对我来说更是意义非凡,然而真正追究起来,却是不如龙渊剑贵重,所以这桩交易,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是亏本的,无功不受禄,这剑我不能要,你收回去,当然,随后还请你将我的杯子还给我!” 王瑄叹了口气:“卿卿,民无信不立,岂能出尔反尔,你既把这杯子送于我,我如此欢喜,更是珍之重之,龙渊只是表达我欢喜的区区心意,当然,便是在我心中,它也远不如你这杯子珍贵,所以你暂时先收着龙渊,我已遣人去寻雷焕,他那里还有一把太阿,到时两把名剑换一把湛卢,应该还是可行的。” “什么卿不卿的,不要乱叫!”她首先驳斥了王瑄对她的称呼,但想了想,她知道他是王瑄,可他并不知道她是卫戗,万一继续纠结称谓,没准他就能顺坡追问她姓甚名谁,那样更麻烦,算了,还是跳过这条,至于他口中的雷焕,很熟悉的名字,想了想,终于想起曾听过的传闻,于是她道:“雷焕,豫章人,与太子少傅张华有私交,张太傅曾言,有相师告知他,年过六十,位登三公,并获得宝剑……所以明面上补任雷焕为丰城县令,背地里却是让雷焕找寻宝剑,后来雷焕于监狱屋基下掘出石匣,匣中存龙渊与太阿双剑,雷焕将龙渊送给张太傅,私藏下太阿,当然,张太傅暂时不知太阿,不过他煞费苦心得来的龙渊,才入手没多久,怎么可能又到了你手上?” 王瑄想了想,道:“或许是我没在他前程似锦时给他送去两朵花,反而是在他陷入冰天雪地的窘境时,给他送了一盆炭,所以他觉得我是个可以相与的人,就把龙渊送给我表达结交的心意?” 她才懒得理会王瑄和张华究竟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反正湛卢都被别人给捷足先登了,龙渊换个主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现在只想要回自己的夜光杯,却每每被他搪塞过去,绕到最后,甚至连她自己都要怀疑,那天晚上她喝得太多,或许真的没管住自己的嘴,就把那对夜光杯送给王瑄了,那样的话,她还真不好意思再要回来。 就在卫戗和王瑄僵持不下时,没想到王瑄突然转了话题:“按照原计划,明早应该改道。” 卫戗心一动,正色看向王瑄,脱口道:“怎么,你刚刚还说‘民无信不立,岂能出尔反尔’,回头就把这话忘了?” 王瑄还在笑,只是卫戗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那笑容透出一股正中下怀的算计意味,就在她更用心的探察时,就听他说道:“看来就算周太守已经离开,你还是想要走那条路啊!” 卫戗当然要反驳:“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他叹息:“是这样么?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原本还想着,一旦更改路线,势必会加重大家旅途负担,所以考虑还是我自己带着亲卫走那条路,让大队人马继续按照原计划前行,如果你希望走那条路,就带你一起……唉,可惜,明天就要分别,真是太可惜了!” 卫戗的一双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等等,她听错了吧,这死小子说啥,他自己走那条路?让大家该怎么走还怎么走,那怎么行,她才不关心他究竟走哪条路,她关心的是可以借着大队人马不得不改道的由头,光明正大拖延时间啊! “可是,那条路有悍匪出没,如果你不在,大家遇到危险可怎么办,事关人命,可比绕个远道多花点时间和金钱严重多了!” “无妨,我王氏护卫可以留下保护大家。” 卫戗看看王瑄,又看看他手中的剑,思来想去,她再一次妥协,一把夺过那剑,然后坚决道:“把你王家的护卫留下保护大家,你就落单了,如果不留下你的护卫,大家又可能遭遇危险,怎么样都不好,所以还是让大家跟着你一起改道吧,嗯,我突然觉得这龙渊真是太招人喜欢了,我就先拿回去了,如果你哪天觉得我那杯子不如这剑值钱,随时可以找我换回去哈……”退后两步:“我还有点急事,就先告辞了!” 不等王瑄反应,一溜烟跑没影了。 接下来,惴惴不安的度过一晚,第二天老早就醒了,事实上桅治也的确出来说过,如果有担心强盗为患,却因为时间和精力问题而要继续沿着原定路线走的,王家可以抽调一些侍卫护送他们。 不过大家普遍觉得,跟着王瑄走才是最安全的,何况能加入这个车队的都是高门大户的人家,谁也不差那点路费和时间,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跟在王瑄车队后改路了。 卫戗松了口气,感觉踏实了,也有了闲情,她不善于穿针引线,但对舞刀弄剑还是十分拿手的,于是她从梁逐那里借来匕首,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木头鸟,又翻出她那特制的妆奁盒,从里面取出一些黑色粉末,打来一盆水,将粉末投入其中,片刻后,清水就变成墨汁样,然后她将那木鸟在水里泡了一夜,第二天捞出来一看,木鸟变黑鸟,晃一眼,就是一只小号的渡引,看着这成品,她眉目弯弯,笑得像个狐狸样。 找梁逐还匕首,才发现他又不见了,从改道后,他就变得很忙的样子,常常不见人影,这次更严重,居然夜不归宿,卫勇说他是酒瘾犯了,去市集上买酒喝,但卫戗觉得,能喝到夜不归宿的酒,其实是花酒吧? 像梁逐这个年纪,喝点花酒,她也不是不能理解,没必要遮遮掩掩啊。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接下来很多天,一有空,她就领着噬渡钻进小树林,看到周围没人,她就爬上树,用绳子吊着那只黑木鸟,来回逗弄树下的噬渡扑捉木鸟。 而它一咬住木鸟,就乖乖的趴下,还用两只前爪捧摁住不可能飞跑的木鸟,等着她从树上跳下来,就用这擒获的木鸟换肉吃。 噬渡是只悟性很高的猞猁,短短几天工夫,已经可以完美的跳跃扑捉,卫戗倍感欣慰的抚摸它的脑袋,喃喃念道:“你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好孩子,等你再长大一些,绝对可以胜任功臣的名号,嘿嘿……” 结果才夸完它第二天,它就闯祸了,看着它叼回来的鸽子,卫戗觉得头有点疼。 那倒霉的鸽子下来喝水,可它落哪儿不好,偏要落在噬渡藏身的草丛前面,到了嘴边的鸟,还是活的!噬渡岂会放过它? 等噬渡叼着那倒霉鸽来到卫戗脚尖前趴下,卫戗把黑木鸟拎到噬渡眼前直晃:“不要这种白色的鸟,要黑色的,不要这种小小的,要那种个头大大——和你一般大的……”边说边发现问题:“咦,这居然是一只信鸽,怎么会有人用这么招眼的颜色当信鸽,都不怕被人打下来?”边说边将信鸽从噬渡嘴里接过来,解下绑在它腿上的布条,打开一看:我亲自来迎接她!短短几个字,却叫她涩了眼圈。 第25章 一家之主 熟悉的字迹,相同的丝帛,她想她不会认错,那时的“望卿速归”,眼前的“我亲自来迎接她”,明明出自同一人之手,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意思,呵……为了那所谓的“仁孝之名”,还真是委屈他屈尊降贵——亲自前来押解她回去给他苦命爹冲喜!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唯愿他时时事事称心如意的卫戗,如果他想让她往东,她肯定朝西走,就算那边是刀山火海,她也不会后退。 “哥哥,帮我取笔墨来!” 默默的跟在后面的裴让听到她的要求,眼睛里蓄满担忧,又看了看她僵直的背影,这才转身离去,并用最短的时间取来笔墨。 等裴让回来,卫戗已经从中衣上撕下一块白布条,接过笔墨,仿照司马润字迹,写下“静观其变”四个大字——笔迹这东西,如果不做刻意研究,想要坑骗一个普通人,形似便已足够。 就算是她,前世一辈子也只记住了三个人的笔迹,她爹卫毅,军师桓昱,还有一个就是司马润。 会记住她爹的笔迹,是因为她翻烂了她爹记录下来的上百卷战事手书; 会认识桓昱的笔迹,是因为下山十五年,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在一起,而且每次战役过后,他都会按照她的要求,像她爹那样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然后送给她审阅; 至于司马润,说句实话,他亲笔写给她的东西少之又少,一般是在有密令要下达时,才会写给她寥寥几字,或者他偶尔心情好,为表示雨露均沾,会批量抄袭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情诗,分别送给她和他的美妾们,但那个时候她足够无知,以为她在他心中是个特殊存在,于是小心翼翼的将那些烂大街的情诗收进锦囊,每天都要翻出来一看再看,甚至到了战场上,她会将那收着情诗的锦囊安放到护心镜里当护身符……她就是这样记住了司马润的笔迹,如今回头再看,真够白痴的! 卫戗将叠好的布条绑到鸽子腿上之后,想了想,又扯了下来,既然她已经知道他就要来,主要还是想出对策,多余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妙,因早晚有一天,这小人要和那叛徒接上头,到时候刁主恶仆一对口供,她的这个字条肯定会成为最大的疑点,甚至有可能给对方留下什么线索,算了,就让他们以为原来的字条被这只愚蠢的鸽子搞丢好了。 将两个布条一并收入怀中后,卫戗又看了一眼那白色的信鸽,她大约明白了司马润为什么会用这么显眼的颜色——因这些信鸽完全是按照归巢的路线飞行,想让行踪不确定的他们及时发现它的存在并截获消息,只能让信鸽十分显眼,而且以司马润的谨慎性格,想必携带这条消息的信鸽不止这一只,她得小心了! 卫戗捧着那信鸽,突然转头,冲裴让莞尔一笑:“哥哥,假如我现在放了它,然后暗中盯紧它,会怎么样?” 别看她把自己折腾的要多丑就有多丑,但这个笑容还是令裴让一阵恍惚,然后才低声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收信的人。” 卫戗又笑成了一副狐狸样,双手一抛,将那倒霉信鸽送上天,然后悄悄跟上去。 不过半刻钟,那倒霉鸽子就被一支羽箭贯穿,卫戗蹲在草丛后紧盯着信鸽掉落的方向,然后她就看到了来捡鸽子的人——梁逐! 看着翻来覆去研究鸽子的梁逐,卫戗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些过去被她忽略的细节。 这天晚上,梁逐没跑出去“喝酒”,他们围坐在火堆前闲聊,卫戗特意坐在梁逐身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没用的话,铺垫一通后,似不经意提到:“你好像对我说过你认识一个身份尊贵,长得比珠玑还好看的人,是陈郡谢菀么?” 梁逐一愣,随即想到卫戗问的是珠玑离开那天,他见她失魂落魄,安抚她说过的话,咳了咳,搔头道:“虽然陈郡那个谢菀长得也比珠玑好看,但我那天说的不是她哈!” “那你是在说谁啊?” “自然是你那未来的夫君——琅琊王世子司马润啊!” 卫戗心道果然,面上仍维持着好奇状:“你提到他的时候,表情敬畏,语调恭谨,像你这样豪迈的游侠,不会单单只因为他的身份就这样尊崇他,所以他肯定做过值得你敬重的事情……”装成天真少女的模样,双手托腮,诚挚道:“我说得对不对啊?” 找准对的谈话切入点,特别是拿对方喜欢的人做话题,很容易引起对方共鸣,进而卸除对方的防备,像梁逐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此招尤其适用,只见他那张黑脸慢慢变成紫红色,仰头喝干碗底的酒,撂下碗,激昂道:“殿下是个值得大家尊敬的人!” “为什么啊?” “当初我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殿下途经我卖身的市集,怜我孝心,不嫌我破衣烂衫,赠我以重金,待我医好母亲去见殿下,他没有让我入府为奴,他说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非可以买卖的奴仆……” 啊哈——确实很像那小人能说的话!想到这里,卫戗突然呆住,她终于想起来,当初听到梁逐自报家门,那耳熟感从何而来,因在前世,她曾不止一次听司马润提起梁逐,每每总是扼腕叹息,说梁逐一代任侠,本应成就一番事业,可惜跟错了主人。 梁逐,尤其崇拜“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豫让,且最后为给赏识他的家主报仇,效仿偶像豫让,涂漆毁容,吞炭变声,三番五次刺杀仇敌,但其实他那家主原本就是个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伪君子,而对方只是替天行道,得知真相的梁逐,削断仇敌一缕头发后,自杀身亡。 事实上,他那家主所谓的“赏识”,也不过是因为先前见识过他以寡敌众的本事,后来经过市集,见他卖身,便以极低的价钱将他买下来了…… 见卫戗沉默,梁逐嘿嘿笑道:“所以说,少主和殿下的婚事,绝对是天赐良缘!” 卫戗回过神来:“可是你既然那么尊崇他,又为什么要进入我卫府呢?” 梁逐一滞,最后极小声的嗫嚅:“为了确保少主的安全……” 探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卫戗也没了谈话的兴致,又不咸不淡的闲扯了几句便回营帐了。 第二天一早,卫戗被芽珈摇醒,抬手一摸,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姨婆也挤上前来,紧张的追问她是怎么了? 卫戗看看芽珈,又看看姨婆,忙揪着袖子擦擦眼睛,然后勉力挤出尴尬笑容:“没什么,只是梦到了父亲。”吸吸鼻子,又道:“我长到这么大,还一次都没见过他呢。” 听到这个回答,姨婆表情更复杂了,最后一声长叹:“你听我说,当年你曾祖父乐善好施,散尽家财,你祖父空有才情,却生不逢时,如今卫氏的偌大家业,全凭你父亲一手经营,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上百口人等着他去养。” 卫戗扯扯嘴角:“我还梦到了我母亲,姨婆你说,她乃桓氏旁支嫡女,嫁妆不会少吧?” 姨婆锁紧眉头:“戗歌,我是你母亲的奶娘,最是维护你母亲,她十分聪慧,你应该相信她的眼光,她放弃琅琊王妃之位,下嫁给你家产微薄的父亲,自然有她的道理,或许你认为你父母要是感情真那么好,就不该在你们姐妹之前,还有个卫敏,可你要知道,卫敏的存在,也是你母亲授意的,你继母虞姜,出自虞氏,你母亲生前,和她十分要好……” 卫戗抬手摁揉太阳穴,虞氏啊,她要是没记错,当时卫敏说过,司马润那天就是去给虞公的孙女过生日,构陷“卫将军”通敌叛国,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休掉身为“卫将军”胞妹的“琅琊王妃”,然后迎娶虞公初长成的嫡亲孙女为后……涩然一笑:“姨婆,你误会了,我想说,不管是从父亲方面,还是从母亲方面,我的嫁妆肯定会很丰厚吧?” 姨婆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孩子终于想通了?” 卫戗双手交叠捂住胸口,貌似羞涩的点点头:“昨天听梁逐讲起世子,我这里一直没办法平静下来,除了父母外,还梦到他了!” 姨婆眼睛都红了:“所以?” 第26章 不辞而别 卫戗咬牙强撑羞怯貌:“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又是如此优秀的郎君,我甚欢喜……”说不下去了,低头敛目,捂紧胸口,默默道歉:实在对不住了——我可怜的良心!深呼吸几下,艰涩地继续道:“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终于有机会见面,可以谈谈话,好好亲近一下,可回家之后,很快便要嫁出去,相处的时间不多,实在不该浪费在这漫漫长路上,所以我想早些赶回去,或许还能全家人一起赏个中秋月!” 姨婆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化,从不允许卫戗对她爹卫毅有半句怨言,但其实就像姨婆自己所言,她最是维护卫戗她娘桓辛,十分心疼桓辛留下的一双刚出世就没了娘的女儿,而自打南公将这一双身染毒素,奄奄一息,猫崽子似的小女婴抱回南山后,十三年来,卫毅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姨婆心中岂能没怨? 但她害怕,假如让小小年纪的卫戗心生愤懑,将来不管是归家还是出嫁,势必要去忤逆她爹的意志,太过叛逆,只怕不能见容于当今之世,那样吃苦的还是卫戗自己。 所以听卫戗这样说,姨婆心疼的眼泪簌簌,却也只是双手合十做祷告状,连声道:“谢天谢地,我家戗歌终于长大了!” 梁逐听到这个消息,两眼发直,他又想起昨天那鸽子,他猜想它之所以没捎来一言半语,肯定是因为它太愚蠢,半路将字条弄脱了,所以他一怒之下,将它烤烤下酒了。 现在不知道他恩主是个什么态度,而卫戗又要抄野径并到原定路线上,那野径狭窄崎岖,跋山涉水的,十分难走,王瑄超出常规宽度的车肯定过不去,何况他们王家也不会因为队尾一个默默无名的李氏而改变既定路线,那即是说,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不但艰难还很危险……真叫他头大! 不过这样就能赶在中秋前回到卫府,也算圆满完成了恩主的托付,而从地图上看来,从那条野径并到官道的入口,已经超过那一千二百杂军的地盘二百多里,此后的行程中,哪怕遭遇十几二十个小蟊贼,他和裴让外加卫勇,应该十分容易就应付过去了——如此想来,梁逐也开始期待再次改路了。 当天下午,卫勇去向李氏辞别,卫戗也考虑着要不要跟王瑄知会一声,毕竟他们也算有些交情……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考虑到:她解决掉司马润之后,马上就要买屋置地,而王瑄则是为她提供资金援助的主力军,假如她就这样不告而别,他会不会怪罪她礼数不周,并小肚鸡肠的以此为借口,赖掉许她的三个承诺? 可是与人告别这种事,想想就觉得麻烦,何况对方又不是个善茬,真是为难,抬手摸摸藏在怀里的锦囊,那里收着王瑄写给她的字据,算了,还是不去了,反正他都签字画押了,日后等他回到王家,她拿着字据和信物找上门,假如他真能豁出去,死不要脸的耍赖,那她就拿着证据直接去找王家现任族长王峦,那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循规蹈矩,给他知道自己指定的下一任族长不守信用,他没准会活剥了王瑄那死小子的皮! 所以卫戗安心的留在载物的后车中,一行几人拐上小路,经过山重水复,日暮时分,眼见柳暗花明,前方炊烟袅袅,竟是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庄。 卫戗满意的连连点头,要知道这一路上,没几座能一次接纳下这么多人马入住的城池,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露宿荒郊。 他们几个身强体健的倒还好说,关键是姨婆和芽珈,就算帐篷搭得再好,也不如住家安逸,姨婆近来的动作明显迟缓,芽珈更是现出憔悴状。 因他们下山之前,师父要芽珈留下,说芽珈这样下山很有可能拖累到她,而芽珈怎么舍得和她分开,执意跟她走,但芽珈自幼体弱,就算王瑄车队走得很慢,而她也在牛车内做过许多铺垫,芽珈还是病了,只是害怕被送回去,始终咬牙坚持,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也不敢吭一声,叫她十分心疼。 现在好了,人少,吃住便容易多了——有客栈就住店,没客栈就找个大一些的人家,给点钱借住一晚,至于这多出来的花销从哪儿出?不是还有个叛徒梁逐么!没捅他出血,只榨他点油水,她还真是个心地善良,大度宽容的好姑娘! 就在卫戗盘算的欢快时,忽闻梁逐一声厉喝:“来者何人?” 卫戗心下一惊,随即便听到打斗声,她条件反射的抓起摆在一边的木剑,但马上又想到,能惊到梁逐的,绝非泛泛鼠辈,当机立断,撇开木剑,掀开搁置在角落的剑匣,拿出龙渊,拔剑出鞘,一掀车帘冲出来,脚下一蹬,提身蹿到前车车顶。 卫勇是个管事的,仅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傍身,遇上个把杂碎还能勉强应付,然而撞上今天这场面,毫无悬念,被人一招撂倒,摁趴在地上连反抗都不能。 梁逐和裴让是练家子,可也在二十招之内就被人打下马,明明是一对一,却败得这样迅速而彻底,卫戗紧张起来,也就在这瞬间,她眼角余光敏感的捕捉到一星寒芒,那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手上的利刃。 在那利刃割裂遮掩芽珈和姨婆的车帘前,卫戗纵身跃下,并于空中挽出一朵绚丽的剑花,成功扫开对方进攻,飘然落到被吓木了的车夫身侧,亭亭站定。 虽然她面上仍是一派从容,但私下却感觉到握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不由暗暗庆幸,幸好提了龙渊出来,如果还是之前的木剑,想必已然被对方削断。 十三岁的卫戗,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其实照比一般女孩已经算高了,但她现在是个男孩扮相,如此一来便显得有些矮小,可却莫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执剑指向被她拦下的黑衣人,凛然道:“退后,不然休怪某刀剑无眼!”那不是年少无知的卫戗该有的气势,而是经风历雨的“卫将军”含而不露的威仪。 对面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提剑端出迎战姿势后便不再行动。 卫戗也不敢轻举妄动,因那三个原本素手制住裴让他们的黑衣人,见她出现,纷纷操刀架上裴让他们的脖子。 就在两人相对僵持间,后方突然传来“笃笃”的,徐缓而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她很熟悉,是马蹄不紧不慢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只稍稍将身体挪了个角度,快速扫了一眼。 来人身着便服,头戴幕离,骑着一匹通体黑亮,四蹄雪白的良驹,洒然而至。 尽管那家伙搞得跟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一样神秘兮兮,但卫戗还是一眼认出,这厮就是王瑄:“你又想干什么?” 显然在场四个训练有素,打扮的都跟那贱嘴鸦似的黑衣人是他派来的,他们偷袭她的人,差点惊到芽珈和姨婆,被她一眼看穿,非但不见他有丝毫歉意,反而倒打一把质问她:“你这么凶干嘛?”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卫戗还真想像他的人对付她义兄那样——把他一脚踹下马!她深吸一口气,道:“让他们放开我的人。”脑子里突然跳出前世画面,促使她又犯了疑心病,攥紧龙渊:“或许你一直都在等这样的时机,只要我们落单,你便杀人灭口!”竖起剑身,冷笑道:“在下不才,略懂一招半式,虽不值一提,但敢保与眼前这位兄台比试,尚可险胜一筹,只要我的人能成功拖住那三位兄台片刻时间,我便有取你性命的把握,你要赌么?” 跟他说话就像对牛弹琴,她已经提到攸关性命的紧张话题,结果他却说:“你这样不辞而别,叫我很伤心呢!” 卫戗怀疑他可能有心脏病——屁大点事都能让他伤一把,怪不得他们王家人养得那么小心翼翼!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你派人监视我?” 他笑道:“难道我不曾告诉过你,阿引嗅觉是很灵的?” 于是卫戗默默在心底又给渡引记上一笔账!听他这语气,应该没有杀人越货的打算,所以不必防备对面黑衣人的突然袭击,卫戗趁机扫了两眼被按住脑袋看不到这边情况的梁逐,想了想:“有什么吩咐,到旁边去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心有灵犀啊?” 鬼才跟你心有灵犀!卫戗没搭腔,径自跳下牛车,被压制住的裴让他们开始挣扎,张着嘴却没办法发声,她投给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往一边走去,她知道,不管王瑄看不看得见都能跟上来! 等距离足够远,确保梁逐他们听不到,卫戗才停下脚步,王瑄也翻身下马,来到她身后,刚才不知藏在何处的贱嘴鸦,突然现身,于空中盘旋半圈后落到她对面的树杈上,歪着脑袋打量她,最后给出一句点评:“哑,丑出新花样!” 卫戗决定等秋后再跟它一一清算,现在没闲心搭理它,转身面对王瑄:“你究竟想干什么?” 结果王瑄轻笑一声,道:“东亭、南阙、西楼、北苑——他们四个是我最信任的暗卫,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介绍一下他们!” 卫戗切齿道:“既然如此,那用得着一上来就将我的人擒住?” 王瑄悠然漫声道:“或许他们觉得这样做可以给你留下一个深刻印象,让你再也忘不掉他们?”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卫戗脑子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我已经把那玉牌给你了,你还这样不辞辛苦的盯着我,是怕我带着你这条宝贝链子跑掉吧?”边说便提起裤脚,露出那条乌金链并一截小腿来,反正他也看不见:“你放心,没几个人会放着那么一大笔财富不要,何况我还特别缺钱,我只是暂时有点事要先走一步,等你回到王家之后,我会立刻登门造访,只怕到时候你还不想见我呢!”顿了顿,又道:“如果这样你还不放心,那就把这条链子拿回去!” 就在卫戗侃侃而谈时,王瑄抬手扯掉覆眼锦带,等她说完,他赞许的点头道:“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白一些!” 卫戗手里还提着剑呢,一听他这话,松开裤子端起剑:“要么正经点,要么就去死,二选其一!” “这样容易动怒可不好!”皂纱后的王瑄笑得光风霁月:“你不来向我辞行,我便追来跟你告别,刚才试了一下,你那几个随从有点靠不住,还是让东亭和南阙护你一程罢!” 然后让他顺藤摸瓜,挖出她老巢?她又没疯了!果断拒绝:“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只是小户人家,不值得响马豁出性命来抢劫,至于普通蟊贼,他们三人足够,而你树大招风,背地里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你,还是让他们留下来保护你吧!” 他轻轻颔首:“好吧!”伸手唤来那匹良驹:“此马名唤踏雪,速度极快,性格温顺,很适合你,万一遇到什么事,也可以跑快点!” 卫戗不为所动:“你又在盘算些什么?” “你想多了,这也只不过是你杯子的还礼罢了!” 她那对夜光杯哪有这么值钱?难道王家把他藏起来不让他见人,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总做赔本买卖,王家人担心偌大家业就这样被他败光,所以才把他豢养起来? 看他这架势,她不收这马他就不会放她走,算了,暂时从了他,等到她登门取钱时,再把这马一并还回去吧! 最后,他慎重其事的同她道别:“后会有期,你多保重!” 见他如此,她突然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羞赧,含糊的说了几句客套话,飞身上马,抱拳道了声:“告辞!”匆匆离去。 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王瑄才抬手系上覆眼锦带,回身问道:“东亭,如何?” 第27章 私定终身 东亭顿了顿,一双凛冽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困惑:“深不可测!” 倾听马蹄声的王瑄轻轻的:“嗯?” “呃……”东亭迟疑了一下:“那番话并非是在虚张声势——她出手果断、狠决,最关键的是不要命!”想了想,又补充道:“那种打法,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应有的。” 沉默片刻,王瑄才轻笑着道了句:“她原本就是特别的!” 南阙站出来:“主君,我们还需跟上去么?” 王瑄摇头:“不用了,谯王司马随行经的道路,必定被仔细清理过,偶尔有几条漏网之鱼,奈何不了他们的。” 于是王瑄和卫戗,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入口处,一个朝南,一个往北,暂时分别了。 数日后,青山侧,绿水旁,一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车队,浩浩荡荡的行走在如画风景间。 碧蓝苍穹下,横空出世的断崖边,盛装华服的冷峻少年,端坐在通体雪白的马背上,一双如积淀风雨汇成的森凉古潭的眸子幽幽的注视着这一卷山水里那绵延不断的车队,嘴角慢慢攒出一点弧度。 在他附近,几位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青少年,牵引缰绳驱马凑成一堆,窃窃议论起来: 高甲:“殿下日夜兼程这么多天,昨天太阳老高竟找客栈入住,早早歇下,今日容光焕发,难道全是为了这支车队?” 矮乙:“殿下还泡澡,丧心病狂的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啊,从头发丝到脚丫缝,扫|荡了个一干二净,幸好天生丽质,不然还不折腾抽抽了?” 胖丙:“蠢货,天生丽质和泡不泡抽有什么关系。”摸下巴:“不过殿下今早特意换上的这套御赐的散花锦裁成的新衣裳,晃一眼,呃……还真像前不久收进别苑里的那只公孔雀啊!” 持续揉眼睛的瘦丁:“我眼睛可能出了点问题,居然看到殿下笑了,怎么办,谁认识眼医呀?” 紧跟在华服少年身后的藏青胡服青年忍无可忍,驱马来到几个愈发放肆的家伙前,压低声音呵斥道:“闭嘴,殿下宽宏,又十分宠信你们,所以对你们多加纵容,但你们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竟在此大逆不道妄议殿下……”右手攥着的马鞭敲打了两下左手心:“要是实在觉得皮子紧得难受,我可以帮你们松松!” 几人同时低眉敛目,诺诺称是。 “乔楚,走了!”华服少年扬鞭策马,掉头沿着来时路返回,经过他们几人时,轻声如是说,也不知听到之前议论没有。 一行人绕至王瑄车队末尾,华服少年放缓马蹄,从后往前,翩翩徐行,视线于一辆接一辆的载人牛马车间顾盼流连,引得端坐车内的女眷纷纷挑帘观望,更有甚者,解下随身的五彩绣香囊抛到他身上,他侧目看去,但见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对着他露出妩媚笑容。 嗯?不认识,于是他垂下嘴角,表情冷淡,径直过去,香囊掉到地上,被恰好落下的马蹄重重踏住,瞬间碾碎一颗芳心…… 这样的骚动,势必引起位于队首的王家注意,很快,桅治便带人迎过来,见到华服少年,愣了一下,翻身下马,抱拳躬身道:“桅治见过世子殿下。” 这少年正是送信鸽给人下酒的司马润,他在桅治下马的同时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回道:“无须多礼!”又问了句:“十一郎近来还好吧?” 桅治仍旧恭谨:“托殿下的福,主君尚安!” 司马润颔首:“看来还是老样子,带我去见他。” 司马润见着王瑄时,他正坐在一方置于雕花几上的棋盘后,修长手指间拈着一颗白子,将落未落,看来马上就要出个结果,却被突然打断。 “世子殿下,别来无恙!” 司马润先看看王瑄脸上覆眼的锦带,又瞅瞅棋盘上铺得晕眼的黑白棋子:“你打发时间的方法,还是如此的别致!” 王瑄苦笑一声,叹道:“手谈一局,换来几日清静,何乐而不为?” 不过是重逢后的客套话,司马润此刻真没多余的心思深究王瑄的话中藏着怎样的机锋,他径自上车,坐到王瑄对面。 王瑄撂下白子,顺手斟了碗茶递于司马润:“殿下来此是?” 反正王瑄也看不到,所以司马润面无表情的信口开河:“有点公务,办完后正巧遇上你的车队,不介意的话,我和几个侍卫便与你们搭个伙。”搬出“公务”当借口,知趣的人绝对不会刨根问底。 王瑄果然不问,只微笑着应道:“这一路上有殿下作陪,瑄便可不再寂寞。” 司马润轻笑了一声,但眉梢眼角却平静无波:“你这一走又是两年整,此次回府,想必会多留些时日吧?” 王瑄又给自己斟上一碗茶,端起小抿一口:“怎么?” “你我同年,你仅小我月余,我不日便要大婚,想来你家中也该为你议亲了,这么关键的时期,你哪里走得开?” 王瑄诧异道:“殿下竟要大婚了?”边说边放下茶碗,然后拱手道:“那可真要恭喜殿下了!”想了想:“殿下可有什么稀罕的心仪之物,若我这里恰好有,便赠与殿下,算我私下送给殿下的贺礼。” 司马润沉吟片刻,接着爽然道:“还真有一样,听说你从西域带回来两只猞猁幼崽,我那即将过门的妻子对此兽很感兴趣,如果可以,便请你割爱送我一只吧!” 王瑄的动作一顿:“我确实从西域带回两只猞猁,一只温驯,一只凶猛,可惜殿下来晚一步,那只温驯的已经被我送人,现在只剩一头凶猛的,不知世子妃她……” 司马润浑不在意道:“无妨,我会亲自驯养它,等适合了再送给我那小妻子。”嘴角抿出一抹自豪的笑:“何况,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区区一头猞猁可奈何不了她!” “那好,稍后让桅治将那只猞猁直接送入王府。” 司马润真心实意道:“多谢!”现在的王瑄还是个好说话的乖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在那只猞猁的份上,也该提前跟他知会一声:“对了,那个陈郡谢菀……”顿了顿,斟酌着要怎么说才好。 但王瑄并不等他后半截话,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一路上,我已与一位女子定下终身。” 司马润讶异:“你竟与人私定终身?”转念又道:“聘则为妻奔是妾,还是说你已经纳了她?呵……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收几房姬妾侍候着了,想来这车队中也没哪个女子身份可以比你比肩,被你收下也算她祖上积德,只要是良家女子,你家中长辈也不会说些什么!” 王瑄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她会是我的妻子。” “你疯了?即便不提礼数,单说门户,你的妻子是琅琊王氏未来的族长夫人,那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女人都能做的!” 王瑄仍然在笑:“她一定会成为我的妻子。” 见王瑄这个态度,司马润一怔:“为什么?” “因为她对于我来说是特别的。” 司马润古潭似的眸子渐渐深不见底:“特别到可以令王峦放弃门户之见?” 王瑄不答反问:“你觉得王家会让一个瞎子当族长么?非但是王家,当今之世,任何一个家族,也不可能让一个瞎子当族长吧?” 司马润特意看了看王瑄覆眼的锦带:“还是不行么?前一阵子许真君游经琅琊,如果你早几个月回来……” 王瑄仍然摇头:“如果许真君有办法,我不至于到现在还是如此。” 司马润扭头看向安静的蹲在架子上,歪着脑袋盯着他,仔细看,身上羽毛竟微微炸起的大黑鸟:“不是还有渡引么?” 王瑄抬起胳膊,招来渡引落到他手臂上:“阿引虽非凡鸟,但它也不是万能的,目前暂时还能应付,但他日我若承袭族长之位,很多事情,就必须亲自过目才行!” 司马润迟疑道:“那……” “那个女子,是我康复的希望!” 司马润微微眯起眼睛:“那我同样要恭喜你了!”又道:“是谁家的女子如此特别?此刻就在你后面的车里?” “她有点急事,先行一步离开了。” 司马润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小抿一口,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真不巧!”话到如今,已然忘记先前提过的陈郡谢菀。 下腻了棋,玩够了鸟,突然捡着个自动送上门给他解闷的,王瑄便格外热情起来,招待司马润茶水,一碗接一碗的灌,不够就叫外援,把奉茶的緑卿都吓着了,特意瞄了一眼,确定车内的确只有王瑄和司马润两个人在。 结果就是,司马润的肠子被王瑄彻底透干净,而王瑄最初给他自己斟的那碗茶,还剩一半…… 于是司马润再也受不住,随便扯了个理由蹿出王瑄的车,环顾一周,寻了一处树高林密,外围杂草丛生的风水宝地,跳下车后,挺直腰杆,身姿优雅,步履从容,待钻进草丛,立马变了个人似的,捂住水患格外严重的某区域,弯腰躬身,一路小跑,最后藏身进一条格外隐秘的山沟沟。 留在车内的王瑄,单手支颐,侧靠在凭几上,轻声唤道:“东亭?” 候在车外的东亭并不废话,直接回道:“世子轻装出行,随行只带着五个生面孔,并且其中四人资质并不高,年纪也很轻,世子进入主君车内之后,那五人便分散开来,似在寻找什么。” 王瑄若静默片刻,才淡淡淡应道:“如此,便随他去吧!” 与此同时,藏青胡服的乔楚寻到刚刚解除尴尬的司马润:“殿下,已找到李氏……” 第28章 祸国殃民 望着自相识以来,始终死水微澜的一双眼突然绽放出如漫天繁星一般璀璨的光芒,乔楚咽了口唾沫,斟酌再三,才艰涩道:“殿下,李氏的人说,梁逐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说的很明白,但平日里凡事一点就通的司马润却表现得好像不能理解:“什么离开,离开去哪儿了?” “说是有点急事,车队正好路过一条只有当地人知道的连通原定路线的野径,卫勇来跟李家管事辞行……” 于是乔楚见证了死水瞬间凝结成寒冰的过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由为好友梁逐捏把冷汗。 梁逐那家伙,为人远不及长相精明,就是考虑到他脑筋太直,所以在谋周杵的宝剑和接卫毅的闺女回家两项任务中,乔楚选择难度明显大一些的求剑之行。 他去周庄前,两人私下喝酒,梁逐还替他担心,说什么“接个十三岁的女娃娃回家还不容易,倒是你,要知道那湛卢可是盖世宝剑,当今第一,让周杵把它交出来,恐怕不怎么容易啊!” 结果,世子把一切都铺垫好了,他按照世子的交待,拿着世子手札去见周杵,顺风顺水换回湛卢剑;反倒是迎接女娃娃的梁逐搞得一波三折,连再次换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也没知会一声,让世子白跑一趟,真是自作孽活该被打死,但这猪一般的家伙再犯蠢,也是他朋友啊! 乔楚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替梁逐开脱道:“兴许,他们担心跟着王家车队走太耗时间,耽误了婚期,所以一听说那条路,立刻决定换道,而那时我们已经出府,就算梁逐送回消息,我们也接不到。” 听到这番解释,抿着嘴角,沉默不语的司马润脸色稍微缓和:“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赶婚期才又换道的?” 乔楚忙点头:“肯定是这样的,再说也找不出别的理由让他们脱离游江冒着被南公惩处的危险,通过关系才给安排进来的车队吧!” 于是,司马润开启归心似箭模式,奈何他溜出来放水之前刚跟王瑄说要搭伙,转身就要改主意,实在不太好,只好咬牙按捺。 不同于司马润的焦灼不安,卫戗可是吃得好睡的香,游山玩水逗猞猁,一路下来胖二斤,没事还要捏捏芽珈终于被养出肉来的小脸,满足的喟叹:“这才叫人生啊!” 会如此安逸,全都是白信鸽的功劳,它送来了有关那人面兽行踪的消息,那兽一辈子交往密切的朋友只有王瑄,从前他也说过,十分羡慕王瑄可以走遍大江南北,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到处看看。 喏,机会来了,他们一对好兄弟碰到一起,今儿个勾肩去东边看日出,明儿个搭背往西头赏落雨……感情更上一步,从此团结一致,合伙祸国殃民! 呃……想远了,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司马润现在肯定不在王府内,那她在中秋前回到卫家也不必担心被她爹捆捆塞进花轿抬进狼窝去! 所以,卫戗掐准时间,于八月十三天黑后回到卫府。 因卫家即将与琅琊王结亲,是以常年在外的卫毅获得特准,回家亲自操办女儿婚事。 自卫毅归家后,天天宾客盈门,夜夜张灯结彩,骑在踏雪上的卫戗转过街巷,老远就看见府前通明的灯火,那是完全不同于上辈子她临终前,看见的那座停着芽珈和诺儿遗体的漆黑小院的热络,心底涌上涩痛,她近家而情怯了。 不过卫勇和梁逐却是激动万分,不停的催促卫戗快快赶路,后来梁逐索性直接跑去报信,而卫勇则着手安排人来接他们带回的行李。 前世,她爹被俘,继母走投无路,想起身为南公关门弟子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她急招回府,她到家的那天也是晚上,但那时已近秋末,比现在可冷多了,斑驳的大门上悬着两顶破灯笼,她继母领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卫源,站在随风摇摆的灯笼下等着她……那一幕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随后好多年,她都对继母言听计从。 眼前,新漆的大门严丝合缝的关闭着,只开了旁边的角门,大约是接到梁逐消息,从门内匆忙跑出几个仆从来迎接。 端坐马背的卫戗抬头看向门上新匾那苍劲的“卫府”二字,莞尔一笑:这一世,真是不同了! 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她就尽量扮演好一个才从山里出来,没见过世面小丫头好了——足够内敛,不被人注目,才能浑水摸鱼,暗度陈仓……嗯,首要任务,先搞搞清楚她爹给她准备了多少抬嫁妆! 卫戗翻身下马,将芽珈和姨婆从牛车上搀下来,先将戴着幕离的芽珈送进轿子,随后来扶姨婆,回到卫府,姨婆便以奴仆自居,哪里会肯上轿,结果被卫戗强行塞进轿内。 一进二门,便见一个油光满面,滚圆滚圆的妇人率七八个婆子风风火火迎上前来,老远便嚷嚷:“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把女郎给盼回来了!”她是冲着芽珈的轿子说的。 卫戗对这妇人印象颇深,此妇很小便被辗转倒卖,原本的姓氏早就记不清,后来进了虞府,因十分伶俐,便被指给同样会讨嫡母欢心的虞姜,也就是卫戗的继母为婢女,虞姜给她取名为瑞珠。 瑞珠原来也很清秀,在一干粗使奴仆中很是招眼,不过她相中同批被卖入虞府,看着老实巴交,但被主人赐名虞省的僮仆,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事,不巧被人撞破,为此差点被管事打死,幸被虞姜撞见并保下,后来他二人双双作为陪嫁,跟随虞姜一并进入卫府,更在虞姜的主持下结成夫妻,从此夫妻二人便对虞姜忠心耿耿。 虞省现掌管着卫府的账房,瑞珠管教着卫府仆妇。 其实卫戗对这些后宅的事情并不上心,她之所以会记住瑞珠,完全是因为瑞珠的强悍。 许是卫府油水太足,致使瑞珠生个孩子就胖三十斤,她还一口气生了仨,完活后整个人简直肿成了一颗大肉丸。 然后,变得有权有势,慢慢被养刁胃口的虞省面对太过油腻的瑞珠,渐渐感觉消化不良,于是,他开始拿卫府婢女改善伙食,偶尔还出去打个野味,最后甚至开了小灶…… 结果被瑞珠发现,揪着耳朵拖进院,关起门来,摁倒在地,大屁|股往上一夯,差点坐折他的小蛮腰,瑞珠还想活活掀了他的肋巴骨,但被虞姜拦住,没能成功,不过虞省从那以后,就开始夹起小尾巴做人——卫戗便记住了瑞珠!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瑞珠,卫戗开始回忆:虞省现在是处于打野食阶段,还是开小灶阶段呢?反正还没被瑞珠生擒就是了! 早就烂熟于心的府宅,此刻却要装作陌生模样,也算是个技术活。 一边拿捏着初见繁华景象的惊呆表情,一边在心底默默酝酿着和那些至亲“初次见面”该有的正常表现,原本不算短的一段距离,居然很快就走完了,只听大嗓门的瑞珠又出声:“女郎到了。”仍是对着芽珈的轿子说的,卫戗抬头一看,已经进了主院。 卫毅升迁后换到如今的宅院,一并替换掉了府内大部分奴仆,所以除了卫毅几个心腹老奴外,几乎没人知道,前一任主母死后留下的是一双孪生姐妹。 也正因为如此,卫戗前世才能作为“嫡长子”,顺利的接任卫毅的职位,并将她的软肋顶替她送入琅琊王府——她在,芽珈是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妹妹;她不在,芽珈便是身染宿疾,不能被打扰的琅琊王妃。 拦下伸手打轿帘的瑞珠,卫戗亲自将芽珈扶下来,并握紧她的手,迈开步子。 瑞珠盯着卫戗和芽珈交握的手,讷讷的来了句:“这样不太好吧?” 她这是把卫戗当成长大的裴让了,不过卫戗也懒得跟她解释,径自牵着芽珈进入房里。 刚进门,便见一身段窈窕,穿金戴银的妇人迎上来,一把拉起芽珈的手,满目慈爱道:“都回家了,这屋里也没外人,还戴着幕离作甚,快快摘掉,让母亲好好瞧瞧!” 芽珈瑟缩一下,接着便微微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站在她身侧,因其貌不扬而被略过不计的卫戗忍不住出声替芽珈解围:“母亲,我是戗歌,她是我妹妹芽珈。”又轻咳一声,方道:“妹妹身子虚,加上这一路颠簸,最近不大舒服,临到家之前脸上又生出一些红疹来,巫医恐其传染,便嘱咐这样隔着。” 早在进入琅琊后,卫戗担心卫府中人惊扰到芽珈,便忍痛拿出积攒下来的五铢钱,收买两个巫医,分别在不同时间当着一行人的面背出相同的说辞,明明是胡诌八扯,但假巫医之口说出,可信度大大提高,还是从两位互不相识的巫医口中听说,大家果然信以为真。 此刻义正辞严扯出这些鬼话,连懂得一些医术的虞姜都被蒙住,只见她笑容僵在眼角,不太自然的松开芽珈的手,道了句:“这苦命的孩子,真叫人心疼,回头找几个医术好的过来给她仔细诊诊。”边说边转向卫戗,却在看清她黑黄黑黄的脸之后,先是诧异的挑了挑眉,接着嘴角几不可查的向上扬了扬,但很快恢复成先前表情,抬手隔着袖摆握住卫戗手腕:“你爹这段时间,每天一睁开眼就开始念叨着你,都快急成心病了,总算把你念回来,快上前给他解解。” 卫戗静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虞姜,鹅蛋脸型,额头光洁宽大,眉毛平顺,杏眼椭圆,鼻头挺翘,嘴唇略薄——所以才让口脂微微漫出了唇线……较之时下妇人,虞姜保养得十分好,晃一眼看过去,似乎比卫敏大不了几岁,但整体面相也有欠佳的地方,譬如笑起来,眼睛周边乱纹交错,鼻子山根塌陷。 研究完虞姜,卫戗才将视线转向她爹,直到她和芽珈进门后,卫源才从他盘坐的双|腿上爬起来,他站起身之后,卫源又黏上去,双手抱住他的大腿,躲在他身后朝她这边看过来。 第29章 承欢膝下 卫源,现年七岁,虞姜她儿子,卫敏她胞弟,卫府真正的嫡长子…… 卫戗由着虞姜牵引,缓步走到卫毅面前,铺陈在黑漆条案上的白纸太过扎眼,卫戗不由侧目,只见上面写着: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内容出自赵岐的《孟子章句》,不过看这字迹,歪歪斜斜,大小不一,能摆在这里,应该是出自卫源之手。 了然一笑,卫戗抬眼对上卫毅。 这时的卫毅,还是意气风发的护羌校尉,又逢喜事,修眉凤目间张扬着傲然神采。 她爹长得好看,她一直都知道,不然怎么会让她当时已是准王妃的娘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嫁给他,但她不知道,她爹好看到这种程度! 上辈子初次见面,他已经被羌人折磨到脱相,和眼前的他简直就是云泥之别——看着卫毅,卫戗突然想起养出司马润那个倒霉孩子的现任琅琊王司马瑾,他死后的十几年,坊间一直有传闻,说他年纪轻轻就没了,完全是因为桓辛不在了…… 再看她爹,她娘一死,立马扶正虞姜,没过几年又生出承欢膝下的卫源来;而那司马瑾,就司马润这么一个儿子,还总被人说不是亲生的。 如此想来,她一路上默默祈祷着司马瑾快快死掉,好像真有点缺德啊! “戗歌……” 沙哑的一声,唤回卫戗理智,她迎上卫毅的视线,轻点了一下头:“父亲,我回来了!” 眼圈泛红的卫毅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把藏在他身后的卫源捞起来送到她眼前:“这是你弟弟阿源。”又抬手招呼刚从门外进来的卫敏:“那是你姐姐阿敏。” 卫戗循着卫毅的手扭头看过去,只见身着丹碧纱纹双裙,轻点胭脂,淡扫蛾眉,笑得温柔可人的卫敏由瑞珠和她贴身婢女寄莲外加几个仆妇簇拥着走进来。 不得不说,卫敏很会打扮自己,靠着七分颜色,十二分妆容,使得她在未出阁以前,名扬临沂,而且不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是如此的端庄典雅,面对她时也展露出了身为姐姐应有的和善,但她只想说:卫敏,别来无恙啊! 或许是看她表情有点淡,虞姜吩咐瑞珠他们一干闲杂人等退出去,已经过了饭口,仍要求备宴,显然是为他们准备。 等屋里只剩他们一家人还有姨婆,虞姜幽幽道:“姐姐生前,待人温和,是以倍受大家敬重,对我更是恩重如山,尽管已经过去十几年,但每次想起她来,就叫我忍不住垂泪心伤,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卫戗也垂眸,但没有接茬。 虞姜长叹一口气,续道:“你姐妹二人是她拼出性命换来的,而你父亲为了保住你们,迫不得己拜托南公收留你们,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你父亲和我的心就跟着你们飞出去了,天天都想着去看你们,可你父亲身担重职,难得回家一趟,更别说跑那么远,你二叔又是个不成器的,这么大一家子都得靠你父亲撑着,他哪敢有半分懈怠;而我也走不开啊,你母亲去的那么突然,把偌大一个烂摊子撒手撇给了毫无经验的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夫君又不在身边,还带着一个奶娃娃,真是焦头烂额,又想念你母亲和你们姐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好不容易才挺过来,还想着得闲就去看看你们,倒也是巧,你们就回来了!” 卫戗扯出一抹笑:“女儿不孝,让父亲和母亲操心了。” 虞姜也露齿一笑:“这小嘴啊,真讨人喜欢!” 一路行来,虽也到处是人,但芽珈白天躲在牛车里,夜晚宿在帐篷内,哪像这样一下子和许多陌生人接触,她很不适应,卫戗也难受,好在随后的家宴没持续多久卫毅便发下话来,说她们也累了一天,早点歇着,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结果虞姜竟将她们姐妹分别安排住进东院的西厢和西院的东厢,说是怕芽珈把病传染给卫戗,很充分的理由,虽然芽珈不肯,但卫戗表示服从,并拜托姨婆照顾好芽珈。 指给卫戗贴身服侍的婢女名唤寒香,原是虞姜院里的人,但卫戗对她没什么印象,大约前世她回来时,寒香已经离开卫家了罢,瞧着低眉顺目的,十分恭顺。 卫戗想要试她一试,便随口胡扯说自己住在山里喜欢安静,不习惯夜里睡觉有人在侧,会被打扰到,让寒香回去原来的房间,寒香还真点头答应,然后乖乖退下,再也没回来……或许这真是一位可以貌相的好孩子吧! 初回乍到,这几天晚上肯定很忙,好在这是内宅,裴让不可能再像路上那样紧迫盯人,她可以节省一小点脑汁;和芽珈分隔两院,姨婆也要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怎么哄芽珈乖乖睡觉上,她又节省下一大点脑汁——如此一来,轻松多了。 将褥子裹几件衣裳卷成一卷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伪装出她在睡觉的轮廓,遮好床帷,换上夜行衣,迈出房间。 看看府内院墙,和她那令人发指的师父关徒弟禁闭的地方一比,简直就是小儿科,提口气跃上墙头,在这临沂城内,卫府护院相对来说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对于卫戗这种靠奇袭发迹的行家来说,也便不值一提了。 她循着记忆一路无障碍摸进主院,嗯——她近来还真走运,每次估摸着有戏时,一来就能赶上关键时刻! 就听到刚才进门的她爹开口问:“这眉头皱的,又怎么了?” 接着她继母幽幽一叹:“我真是太对不起姐姐了!” 她爹透着鼻音的一声疑问:“嗯?” “姐姐用命换回的这一双孩子,小的是个痴的,连南公都束手无策,我们无能为力也勉强说得过去,关键是那个大的……”又是一声长叹:“看着不像个愚钝的,可不说面对我这个继母,便是对上你这个父亲,也只管拿眼直勾勾的盯着瞅,别说跪拜,连道个万福都不曾,就这样送她出去,丢了卫家的名声是小,可污了姐姐一世美名,叫我将来拿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见姐姐呀!”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 她爹便柔声细语的哄慰她继母:“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也说过那时是迫不得己,假如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让南公把她们带走,反正她现在还小,请几个宫人来好生教导便是。” 她继母的抽搭声渐渐收敛:“可是距和王府约定的婚期只差这么几天了……” 她爹好像终于想起这茬,惊道:“是啊,那怎么办?” 静默良久后,才又传出她继母的声音:“不然,就让阿敏代替戗歌嫁过去罢!” 她爹当即否决:“不成,王府当时指定的是戗歌!” 于是她继母放缓语调:“姐姐品貌绝佳,誉满天下,或许王府那边觉得戗歌既是你和姐姐的血脉,又是南公的关门弟子,就想当然的认定她必将不凡,万万没料到竟然如此,假如把戗歌就这样嫁过去,没准从揭盖头的那一刻起,世子便要怨上我们,更是要给戗歌委屈受的,就算你不在乎卫家的前程,难道也舍得让自己和姐姐的亲骨肉去遭罪?” 她爹果然动摇了:“但我好像记得,你已经在和袁氏三房议亲,要将阿敏嫁给他们家的嫡次子?” 将将停止抽噎的她继母一听这话,突然放声哭起来:“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爹疑惑道:“说得好好的,这又怎么了?” “你总念叨没时间去看戗歌姐妹,可你常年在外,连我想要见你一面都难,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偶尔能陪陪阿源已是难能可贵,你可曾记得自己还有个大女儿?不记得了吧,连记都记不住,更不可能知道,她明明和阿源同样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因为早出生了几年,不管去哪,只要有贵女在场,她就变成低人一等的笑料,更不缺那些嘴贱的,当她的面就开始背《吕氏春秋》中的什么‘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甚少矣。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中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而生纣。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然后以此为据,说她只能算是个庶女。那袁氏三房的嫡次子就是个病秧子,都不知道能活多久,好人家的女儿都不愿意嫁过去,就跟这种人议亲,他们还挑挑拣拣的!幸好我阿敏乖顺贤良,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关起门来勤学苦练,才出息成如今的模样,看在她那么努力的份上,谁舍得将她随随便便托付给一个病秧子,女人这一辈子,嫁个好夫君才是最关键的!” “可说好嫁戗歌过去,临时又换成阿敏,这样不太好吧?” 第30章 两全其美 她继母当即反驳道:“怎么就不好了?” 她爹:“嗯?” 她继母接着摆事实:“不说远的,就看看当今皇后,想当初贾太宰也是想把小女儿嫁给彼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可他小女儿年纪轻,长的小,最后不也是临时决定让姐姐代替妹妹出嫁,如今再看她们姐妹二人,姐姐成了说一不二的皇后娘娘,妹妹也嫁给了心爱的如意郎君,两全其美,多好的结果?” 她爹:“嗯!” 她继母继续讲道理:“姐姐她一生活得恣意洒脱,受士族推崇,但也正因为太过随性,难免留下遗患,就说对待琅琊王的态度上,她罔顾人家颜面,执意悔婚并在随后不久大张旗鼓下嫁于你,虽然后来各自安好,但要说没让王府和卫家结下芥蒂那是不可能的,而你今次之所以会同意这桩婚事,一来是因为欣赏世子的为人,但最主要的还是为我们卫家的将来着想,说到底,连府里看门的都明白,这就是一桩为了家族利益而进行的联姻。” 她爹:“嗯……” 她继母最后下结论:“既然是联姻,那就让阿敏去吧,反正她是个温软性子,又够懂事,只要让她明白,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卫家的前程,她一定会答应的,而等阿敏嫁入王府后,戗歌既有你这个当护羌校尉的父亲做依傍,又有阿敏那个做琅琊王妃的姐姐当靠山,虽然模样不够标致,可她才十三岁,完全可以等两年再议亲,这期间我遣人去洛阳请来最好的宫人教导她,但凡她还有些悟性,到时候言行举止即便不如阿敏出挑,也比寻常人家女郎优秀得多,我们尽量给她创造最好的条件,让她可以像她母亲那样随心所欲的过日子,而且不提前给她定下婚事,将来就不会留下任何麻烦,等她自己相中称心的郎君,我们再陪送她一笔丰厚的嫁妆,管保她一生无忧,如此一来,也算稍弥补了这十来年亏欠她的亲情,对得起姐姐了!” 她爹:“可世子会同意么?” 她继母:“别告诉他不就行了。” 她爹还是有点踌躇:“等世子知道实情后,会不会怪我们蒙骗他?” 她继母笑了一声:“只要过了那一天,世子已经和阿敏生米煮成熟饭,他要真为被蒙骗而生气,那就让他和戗歌见上一面,比照一下阿敏的言谈举止,容貌气度,他就会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将来慢慢体会到阿敏的好,更会感激你这个岳父做出的正确安排。” 有理有据,于是她爹被说服:“你看着办吧。” 蹲在窗外听壁脚的卫戗忍不住大力点头,心中附和:对,就这么干,这绝对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也会感激您的英明睿智的! 就在卫戗为万事如意而感到通体舒畅,窃喜不已时,竟又听到:“既然是替戗歌出嫁,那嫁妆也便抬了戗歌的过去吧!” 恰如一桶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瞬间浇凉她澎湃的热血——她是太过得意以至忘形,怎么连如此关键的重点问题都给遗漏掉了,她房已相中,地也圈好,就等着抬了嫁妆去交付定金,再等王瑄回来去结清尾款,然后带着余下钱财,领着她的妹妹,赶着那牛车去做她富贵安逸的地主婆…… 然而,寄予厚望的嫁妆就要随卫敏一起被抬进狼窝,这怎么能行? “这怎么能行?”她爹说出了她的心声。 “怎么就不行?”她继母高声反问。 “那嫁妆都是戗歌她娘留下来的吧,当初桓公登门,我们也承诺过,把那嫁妆将来陪给戗歌。” 她继母哼了一声:“那十几抬哪里够,为了不丢卫家的颜面,我豁上脸皮,东挪西借,还是不够,又从我的嫁妆里拿出几抬,才凑上你看到的那些。” 她爹诧异道:“我记得阿辛的嫁妆有很多,怎么就剩这么点了?” 她继母委屈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过着守活寡的日子,给你操持着家事,给你养着儿子,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来给你当牛做马,我任劳任怨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不安慰我也便罢了,还怀疑我贪了姐姐的嫁妆?” 她爹无力道:“看你说的,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她继母开始抽搭:“姐姐她爷爷是桓氏族长桓公的族叔,据说姐姐她爷爷对桓公有救命之恩,而姐姐家这一支到姐姐这一代,只剩下姐姐这一根独苗,桓公自然要对姐姐多加关照,姐姐过世后,姐姐的父母只管伤心,顾不上别的,所以后来的事都是由桓公出面处理的,而姐姐留下的嫁妆,也是经由桓公的人清点过的,你觉得就算我真要是丧良心在姐姐的嫁妆上动手脚,桓公会置之不理?” 垂头丧气,倚墙坐在地上的卫戗受到启发,右手攥拳轻敲左手心:对了,有困难,找桓公啊! 桓公,桓昱他爷爷,上辈子桓昱就是经过桓公首肯,所以才一直跟了她那么多年……所以只要桓公出面,那她就可以慢条斯理把那煮熟的鸭子一点一点吞进肚! 她爹到底还是问出来:“那阿辛的嫁妆呢?” 她继母便道:“既然你不信我,那我就给你一笔一笔好好算算,首先是姐陪嫁过来的那些奴仆,你说看了伤心,我便替你把他们都打发了,你又说都是跟了姐姐十几年的老人,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不能轻怠了,给姐姐操办丧礼,已经把家里掏空,哪还有闲钱?但人家全都等着拿钱走,我只好从姐姐的嫁妆里拿出一些,用姐姐的钱打发姐姐的人,这是合情合理吧?” 她爹没吱声,她扒拉着手指头算,这话说的,好像没什么不对? 她继母再道:“发送完了姐姐后,你一走三年没登家门,好在那三年你在外头也算熬出了头,不过就算你俸禄多了,可这偌大府邸哪天不要钱花?你升迁了,需要打点走动的地方也更多,花销自然跟着水涨船高,根本攒不下钱来,三年过去,你还不回来,说是怕睹物思人,心里难受,那好,我为了让你能回家,咬牙搬家换宅院,钱不够怎么办,便又从姐姐那里暂时借用一些,想着等你送回俸禄就补上,可这几年你的俸禄不是贴补你的将士,就是填了二叔那无底洞了。” 卫戗抬头环顾一周:原来这宅子是用她亲娘的嫁妆置办的啊! 她继母最后道:“还有戗歌和芽珈两姐妹,当初耗费那么多稀有的药材才保住性命,让人家帮忙养孩子已经落人话柄,要是药费再不出,将来还不被人戳断脊梁骨?反正姐姐的嫁妆早晚都是她俩孩子的,提前用一些也无可厚非吧?” 卫戗扒拉又扒拉几个手指头:成片种植的药材是多少五铢钱来着?还有姨婆念叨让她们姐妹长大成人后一次结清这些年欠她的月钱,好让她去养老,是在讹她们啊?还有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那些五铢钱,买两个巫医几句话都不够,她现在还欠着裴让呢! 虽说她师父那老头子时常不着调,但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很正经的…… “姐姐的嫁妆是很丰厚,但你自己算,这样一来还能剩下多少?” “桓公那边……”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账目,不管谁来都说得过去。” 她爹沉默好久,最后叹了口气:“你不是已经在给阿敏议亲了么,难道就没给她准备嫁妆?” 她继母怏怏道:“准备是准备了,可碍着所谓的‘嫡庶’之分,总遇不上可心的人家,我便只给她准备了嫁进寻常人家的妆奁,而戗歌这个亲事议得太匆忙,令我措手不及,我怕凑不够,连阿敏的嫁妆一并塞进去了。” 她爹的一颗慈父心被触动:“委屈阿敏了。” 她继母附和:“的确如此,戗歌和芽珈有你惦着,阿源是嫡长子,将来还可以继承卫府家业,唯独阿敏,什么都没有,是我们委屈了她!”一阵长吁短叹,又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戗歌是你女儿,难道阿敏就不是了?我们之前已经很对不住她,现在还打算让她代替妹妹去联姻,在嫁妆上做一些弥补也是应该的,而且,如果嫁妆太过寒碜,会让世子低看我们一等的,也不利于你将来的发展,更会让阿敏在王府内遭人嘲笑,继而举步维艰,我们现在咬咬牙,把这关挺过去,最终受益的还会是我们卫家,等一切步入正轨,戗歌也长大了,要是出嫁,我们再照着现在的礼单,给她置办上一份完全一样的不就行了,说到底,也不是要她的嫁妆,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已!” 第31章 龙阳之癖 她爹这耳根软的,跟棉花絮似的,焉有一口回绝的硬气? 当然,反思一下她过去种种,还不是随那司马润的枕头风飘来荡去,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五十步笑百步的资格都没有! 算了,还是回去早点睡吧,明天就去拜见桓公,看看有没有可能既让卫敏神不知鬼不觉嫁给司马润,又能保住她生母留给她姐妹二人仅剩的小部分遗产。 卫戗退回去,沿着来时路,飞檐走壁,顺利抵达她暂住的西厢,屋里一派宁静,看来寒香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 今夜,月光皎洁,不必点灯就能看清室内情景,卫戗顺利摸回自己卧房,一撩床帷就要往上爬,却在这时突然发现被子起伏了一下。 她僵住,定睛再看,原本仿照她身形垫起的被子明显粗壮许多,而且正在蠕动,惊得她心脏快跳几下,慢慢抬手握住腰间木剑的剑柄,正要发力,就见被头探出两簇黑毛,紧跟着就是一颗毛绒绒的大脑袋,卫戗松了口气,放开剑柄,压低声音道:“噬渡,你搞什么鬼?” 噬渡掉头转向她,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身子来,将一双肉呼呼的毛爪子交叠在一起,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就那么一脸委屈的仰视她。 于是她跟她爹一样,轻而易举被攻下阵来:“好吧,毕竟初来乍到,你可能还不太适应,今晚就留你在这住一宿,但我们事先讲下,明天可不许你再这样乱跑。” 见她同意,噬渡猛地从被窝里蹿出来,欢快的摇晃着小短尾就想扑上来,结果被卫戗一巴掌拍回去:“趴下,睡觉。” 噬渡得令,乖乖的挨紧裹着她衣裳的褥子卷趴好,只是小短尾仍快速的扑腾,敲打得被褥“噗噗”作响。 “安静!”卫戗呵斥道。 噬渡这才彻底没声,服帖的就像一只绒抱枕。 见它这样,卫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自捡到它之后,从相熟开始,芽珈便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明明是只禽兽,却像个人类一样争风吃醋,并充分发挥它远高于同类水平的智商,欺负思考能力远低于同龄人的芽珈,从而占据卫戗卧榻之侧的绝佳位置。 闲来无事时,卫戗也会想,这样的噬渡,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她的诺儿托生来的,但假如当真如此,那老天也委实太残忍了些——造孽的明明是司马润,凭什么报应到她儿子身上? 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自嘲的笑笑后,对噬渡却更加爱惜,也直接造成它越来越离不开她的后果,就像眼前这情况,她之前把芽珈托付给姨婆,将噬渡托付给裴让,芽珈是没办法跑出来,但噬渡狡黠,估计裴让一时不察就叫它逃脱,顺着府里狗洞找到这间布满她味道的房间,习惯性的爬上榻紧贴着裹住她衣裳的褥子卷潜伏下来…… 卫戗脱衣上榻,伸手轻捋噬渡下巴上的长毛,脑子里却由狗洞联想到明天要去拜访的桓府,忍不住笑了一下——因桓昱那呆子的关系,她熟知桓府内每一个狗洞的具体方位。 桓昱,家中排行第九,人称桓九郎,乃桓公长子的嫡三子,因人品悟性,深得桓公宠爱。 前世最初是受桓公指派前来助她,许是觉得给她这个小他四岁,四肢不发达,头脑更简单的“表弟”打下手有点丢人,所以每天都拿一张臭脸对着她。 她也是年少气盛不能忍,就跟他打赌,最后三擒三放,彻底挫败他的锐气……当然,她不会告诉他,自己作弊了。 时隔多年后,儒雅的他微笑着告诉她,其实他当时就察觉到她在作弊,但经过桓家特殊培养出来的他,举凡比试皆战场,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输了便是他技不如人,还连输三次,岂能不低落? 上辈子,截止她死亡,他仍孑然一身。 起初,桓公也为他议过几次门当户对的亲事,结果他听到风声,便跑到人家府上,言称自己断袖分桃,有龙阳之癖,对方果然退婚。 她当时还在想: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桓昱他真是太狠了! 不曾想他竟举着这个幌子,一连推掉三桩好姻缘,她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但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居然被她捉到,他和裴让这对大龄男青年,睡着一张榻上……晴天一声霹雳,炸懵了她! 一连几年时间,她都想方设法将他们分隔两地,直到裴让惨死,她被刺中胸口,奄奄一息,他抱着她形象尽失的恸哭出声,她才明白他所谓的“龙阳之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公也曾无意间提到过:“小九是老夫众多孙子中最出色的一个,我本打算把他留给你,奈何你们有缘无分!” 或许司马润早有所觉,但桓昱是她麾下不可或缺的奇才,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有时多喝几杯,便对她发火,更是指着口鼻和他一般无二的诺儿,说诺儿是桓昱的种……大约说的次数多了,他便当真那么认为,并在最后用诺儿的遗体为她铺开黄泉路。 唉,有些事情注定会成为遗憾!但,假如桓昱还会再次喜欢上她,等彻底解决掉司马润的婚事后,她就撺掇她爹去找桓公,早早定下亲事,她发誓,这辈子都会对他好,加倍对他好! 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天已亮了,卫戗利落的爬起来,虽然她爹昨晚说有话今天再续,但他早饭还没吃就被人叫走,而她继母要嫁亲生女儿更是忙,夫妻两个统统顾不上她,她也乐得轻松,先去陪芽珈和姨婆吃饭。 因行李多半被送入她的厢房,所以吃完饭她便折返回来,随便扯个由头将寒香支出去,接着翻箱倒柜找出下山前南公用新得的蜀锦按她的意思给她裁制的翻领胡服,穿到身上,腰束郭洛带,脚蹬黑革靴,挺直腰身,整个人立刻变得不同,又搬来她那特制的妆奁盒,掀开盒盖,拿出卸妆的药膏。 她三师兄墨盏在易容换面方面的造诣登峰造极,更是调得一手稀奇古怪的药物,她仅学了个皮毛,携上三师兄亲手调制的药物和道具下山来,便足够混淆视听。 为确保万无一失,三师兄的药物防水防汗防风沙,只能用对应的药膏卸除,不过虽说上妆后她的肌肤看着碍眼,但那药膏实际上养颜效果惊人的好——她被藏起来的肌肤,胜似无暇白璧。 既然是去桓府,极有可能见到桓昱,女为悦己者容,她想以本来模样去见他……却在将将卸掉半边妆的时候停下来,思考再三,放下卸妆的药膏,又将那半边完美无缺的脸重新遮起来——关键时期,凡事须谨慎。 考虑到在城内骑着踏雪已经很扎眼,如果再带上一只大家普遍没见过的超大个头灰猫,想不引来围观,除非白日做梦,所以她将噬渡拜托给姨婆,并勒令它不许跟来,不然就把它送回深山老林,任凭噬渡将一双饱含委屈的大眼睛眨得跟抽筋了似的也不动摇。 卫戗昨晚归家,除了个别的几位,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她,甚至还有人压根就不知道她回来了,由此可见,混他卫府的人,口风都还蛮紧的呢! 走在府中,偶尔遇上几个奴仆,看她装扮,只当她是哪个来拜访她爹的客人带来的小郎,客套的与她打过招呼便放她过去,于是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马厩。 老远就看见一条细长的人影在她踏雪马槽前忙活,她快跑几步:“哥哥,你在这干什么?” 裴让边往槽里添精料边解释:“府内马僮太过年少,不识踏雪金贵,恐怕照顾不好它。” 卫戗心头一暖:“多谢哥哥。” 裴让平静道:“不用。”又添了两把精料才低声道:“奶奶说你是个闲不住的,回到这里肯定要出去野,她老人家让我盯住你!” 卫戗嘴角抽抽,抬手摸摸鼻尖,小声咕哝道:“她老人家还真了解我呢,哈哈哈……”沉吟片刻,才又正色道:“哥哥,我有攸关前程的要紧事要去拜访桓公,你会拦着我么?” 裴让摇头道:“不会拦,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两刻钟后,卫戗和裴让牵着马,避开大部分忙碌中的奴仆,由卫戗引路,顺利的从卫府后门走出来,然后沿小巷直奔桓府而去。 她对道路的熟悉程度,完全不是第一次到这的人能办到的,但裴让只是沉默的跟随,并不追问,卫戗满脑子都是稍后见到桓公,该怎么套近乎,也没留意到这点。 两人骑的都是好马,又抄近路,也才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桓府大门外,守门的年过半百,日复一日蹲在这里,练就一双如炬慧眼——不管对方什么样的衣着打扮,给他瞧一眼,就能将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卫戗一出现,他便恭敬的抱拳,听说是来见桓公的,他有礼回复:“实在抱歉,主公这几日有要事外出,归期不定,不如这位小郎将拜帖留下,待主公归来后,我等再行通知小郎。” 在她记忆中的桓公,很少出远门,所以她真没料到此行会扑空:“可否请老伯行个方便,将桓公去向告知于我?” 门人见她当真焦急,便如实相告道:“主公去了陈郡谢家。” 那么远,她是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去了,想了想又问道:“敢问桓昱桓九郎可在府中?” 门人的表情立刻变了,笑容也有点勉强:“在是在,不过小郎也别为难老奴,九郎他近来不会客。” 卫戗想问为什么不会客,但一看门人那表情,想来问了也是白问,来之前也没准备拜帖,只能拱手告辞。 有些丧气,又不想立刻回去,走走看看,碰碰运气吧,然而不到一刻钟,卫戗便觉出诡异来——接连看到的三个狗洞都被堵死了!要知道桓昱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每次都靠这“密道”离家出走啊!上辈子,给他一次又一次逃脱成功,也没见哪个绝了他的出路不是? “让,让开——” 第32章 授受不亲 卫戗由着本能做主,反射性的往旁边一跳,不等稳住身体,就听见“扑通——”一声响,转头一看,就见她刚才立足的地方,凭空出现一个身着湖绿衣服的男子,发带断开,结成椎髻的墨发松散下来,肩头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呈现惨死于沸水下的蛤~蟆状,五体投地的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抬头看看高高的院墙,卫戗第一感想:以这样的姿势重重拍在青石板地面上,她都替他觉得疼,没有反应,估计是摔懵了! 第二感想:看这造型,是个小偷吧,光天化日之下,敢上桓公府上偷东西,贼胆不小嘛! 卫戗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握住腰间木剑剑柄,低头盯着他,绕他周身转了一圈,最后在他头侧蹲下:“这位小哥,你没事吧?” 那人转向卫戗,缓缓抬起头,双眼透过散乱的发丝与她四目相对,尴尬道:“没,没事。” 对上这张因痛楚而微微扭曲的俊逸面容,卫戗只觉得心口一揪,眼中酸涩起来:“桓昱?” 她认识他十几年,半辈子生死与共,但对他来说,这一面只是初见,呲着牙眯着眼,仔细打量她,确定当真不认识,勉强挤出走形的笑容:“抱歉啊,你认错人了吧!” 卫戗一愣,桓家人丁兴旺,但长成这样的,只有桓昱,而且阖家十几位少年郎君中,能为逃跑豁出脸皮,无所不用其极的,也只有桓昱能干得出来,再看他这一副侍从打扮,狼狈形容,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来扶他:“说吧,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熟稔的口气中流露出习以为常的平静——从前,她蹲在桓府狗洞外,不知堵过他多少次!既然洞被封住,那他只能勉为其难的去翻墙了。 被个比自己小很多的陌生少年这样说,桓昱的脸腾地一红,挥手扫开卫戗的手,挣扎着爬起来,先抬手以指为梳,将散乱的头发拢在一起,重新绾成一个髻,用破损的发带凑合着绑住,接着开始拍打粘在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服上的灰尘。 卫戗又抬头,看向院墙上探出来的树枝,很明显,桓昱是先爬树后上墙,不小心刮散了头发……真难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为了跷家也是蛮拼的! “不好了——九郎又跑了——快来人啊!”高墙内传来飙到荒腔走板的高音,惊得桓昱身体一僵,回过神来,灰也不拍了,夹紧肩头包袱,一瘸一拐的往桓府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卫戗赶紧牵马跟上:“你要去哪儿,我顺道送你一程?” 桓昱压低声音,果断拒绝道:“多谢好意,不过在下此行路途遥远,恐怕不与小郎顺道。” 不等卫戗回话,高墙内又传出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沉稳道:“九郎脚伤尚未痊愈,跑不远的,大家不必惊慌,分头找找。” 听这话,桓昱加快脚步,但痛得呲牙咧嘴,摇摇晃晃,越急越走不快。 “啊——九郎在这,快来人啊!” 卫戗小声道:“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许多,暂且权宜行事。”边说边作势要扶他上马。 桓昱回头瞅瞅朝这边跑来的人影,脸色一变:“那就拜托小郎了。” 就在卫戗的手将将触上桓昱的胳膊时,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裴让突然驱马蹿过来,经过桓昱身侧,弯腰伸手将他捞上马背,并对卫戗道:“少主快跑。” 卫戗看着头脚各一边,像条布袋一样挂在马背上的桓昱,不由咕哝道:“权宜之计,表哥委屈你先忍忍吧!”飞身上马,追上裴让。 “九郎,九郎,快停下……”卫戗他们跑出去老远,还能隐约听见:“九郎,您这是打算要了小的们的性命啊!” 桓昱也算厉害,一路上一声不吭,直到卫戗约莫着桓家人追不上,才叫停裴让,裴让翻身下马,顺手将桓昱搀下来。 面白如纸的桓昱双脚一踏上实地,片刻都不耽误,踉踉跄跄就往前跑去。 翻身下马的卫戗见此情景,不由喊出声:“表——九郎?” 桓昱就像没听到,捂住嘴继续往前。 裴让看不过眼:“喂,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不用桓昱回答,很快卫戗和裴让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只见这个狼狈不堪的美少年扶着路边一棵垂下万条绿丝绦的大柳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卫戗与裴让相视一眼,探手入怀摸出素白巾帕,快走几步来到桓昱身侧,一手轻拍他后背,一手递上巾帕:“喏,擦擦吧!” 结果又被他推拒,这个倔小子!于是卫戗恼羞成怒:“对了,你带钱了吧?” 桓昱无力的倚靠着树干,掏出帕子擦拭嘴角:“怎么?” “既然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该感谢我们吧?” 桓昱挑挑眉,收起帕子,抱拳拱手道:“多谢二位!” 卫戗摇头:“来点实际的。” 桓昱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卫戗毫不客气的敲他竹杠:“听说福源楼的酒菜甚可口,我没吃过,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择日不如撞日,还望九郎做东,请我们到楼上一聚。” 桓昱为难道:“但在下现在有急事……” 卫戗“哦”了一声,平静的转身对上裴让:“哥哥,劳请你回桓府给管事送个话——” 桓昱忙伸手拉住卫戗:“在下给钱,你们自己去还不行么?” 卫戗不为所动,继续道:“就说九郎在我手上,呵呵,到时候别说一顿,就是十顿百顿也由着我们……” 桓昱只得改变主意,因福源楼与桓府相距甚远,所以不必担心被桓府的人马上发现,去向福源楼的路上,仍是桓昱与裴让共乘一骑,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和裴让两个身量明显大很多的挤在一匹相对小一些的马上,反倒让卫戗一个瘦小的矮子单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卫戗理解,裴让一心护主,怎能不介意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呢? 闲着无事,桓昱便来套卫戗的话:“在下极少出门,小郎却能一眼将在下认出来,敢问我们可是在哪里遇到过?”全不在意不久之前曾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 卫戗一双秋水似的眼眸荡漾出潋滟华光,斜着瞟他一眼,嘴角翘起来:“说来话长!” 桓昱被她看得呆了呆,老半天才摇头叹息道:“白瞎了一双好眼睛。” 卫戗也呆了呆——她明明对自己眼睛的轮廓动过手脚,他怎么看出问题来的?当然,就算心存怀疑,暂时也不能当面直接问出来,毕竟他们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并且她还干出挟恩索报的缺德行为,难免叫他心生防备,都知道一会儿坐下来,能不能好好谈呢! 到了福源楼,桓昱也不问,直接领着卫戗和裴让往二楼上,紧跟在他后面的卫戗盯着他不敢着地的后脚跟,忍不住问出来:“你这脚是怎么伤的?” 桓昱很自然的回复道:“艾草烧伤的。” 卫戗又道:“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桓昱想也不想:“我故意的。” 卫戗惊诧:“为什么?” 桓昱停下脚步,后背靠向墙壁转过身来,咧了咧嘴:“说来话长。” 把她说过的话还给她,但卫戗却没恼,反倒盯着他的笑脸出神——虽然是青涩少年样,但这笑容却与前世一般无二,叫她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 酒保端着托盘要上楼,却被堵住去路,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有动的意思,不由赔笑道:“几位客官,咱这楼上雅间风景独好,有什么话不妨叫上一壶好酒,坐下来慢慢谈。” 被唤回理智的卫戗轻咳两声,快步上前搀住桓昱:“我扶你。” 桓昱自是不肯:“不用,我能自己走。”边说边要抽回胳膊。 “没瞧见人家等着上楼么?拜托你体谅一下人家的不容易行不?”相处那么久,卫戗当然知道怎么给他顺毛。 桓昱果然屈服,任由卫戗扶上楼。 卫戗体谅桓昱,就近找了个雅间钻进去,等酒保忙完别间的客人,卫戗招呼他过来,顺溜的点上几样招牌菜,叫了两壶镇店酒,挥手让他下去准备。 “在下若没记错,你好像说你没来过这里吧?”桓昱眯眼打量她。 卫戗看看桓昱,又看看同样一脸不解的裴让,耸肩摊手一笑:“向往已久,酒菜自然烂熟于心。”解释完,也不给桓昱琢磨的时间,直接问道:“九郎接下来打算去哪?” 她也就是转移他注意力的随口问问,没想到他居然回答了:“在下打算去陈郡谢家。” 卫戗心念一动:“桓公去了陈郡谢家,你要去,随他老人家一道便可。”看看他乱蓬蓬的发髻,灰锵锵的面容,松垮垮的衣裳:“即便没赶上桓公,你要去陈郡,和家里人打声招呼便好,何至如此?” 第33章 心有余悸 桓昱秀窄白皙的手执起茶壶先给卫戗和裴让各斟一杯,接着又自斟一杯,目光斜着投过来:“既然小郎知道家祖去了陈郡谢家,难不成,却又不知他老人家为何而去?” 虽然他表面搞得很邋遢,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优雅的动作一如印象中的好看,过去她是被一片刷上绿漆的烂树叶子遮蔽视线,甚至看不到仅距她一步之遥的青松翠柏……等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公去谢家干什么?”卫戗茫然问。 桓昱用茶漱了口:“小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还是初来乍到一无所知?” 卫戗端起茶杯,含糊其辞:“我还真没听说过什么。” 虽然她之前拿话明目张胆要挟他,但看她眼神全无恶意,甚至还饱含着他所无法理解的亲近,令他不由自主卸除心防,反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只要她下楼右拐,站大厅吆喝一声请吃酒,估计一群人乐于凑上来和她陈述整个事件的大致经过,并分享最新进展,与其让她去听那些被传得面目全非的道听途说,还不如身为当事人的他主动坦白呢! “家祖虽以访友之名前往陈郡谢家,但路人皆知,他实是为议亲而去。” 卫戗心中一紧,这说法太过不合常理,桓公乃一族之长,什么样的亲事犯得着让他老人家亲自登门造访? 桓昱见她一头雾水状,便径自继续:“他老人家是在为谢菀与在下的婚事奔波。” 卫戗噗地一声将刚刚含进口中的茶水尽数喷出,给桓昱搓揉得皱巴巴的衣服上又添一圈水痕,但她顾不上尴尬,双目紧盯着桓昱:“谁——你说谁和谁的婚事?” 桓昱蹙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脏衣服,但已经这样了,也不差这点茶迹,叹口气抬起头:“是陈郡谢氏阿菀与桓氏九郎阿昱——呃,我们正在议亲。” 她没有听错,桓昱要和谢菀定亲了,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郡谢氏的阿菀不应该是和琅琊王氏的王瑄在议亲么?”在她的印象中,谢菀和王瑄,女貌郎才,举案齐眉,虽同样聚少离多,但他们夫妻二人明显比她和司马润要幸福,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家有女百家求”?但桓公也曾说过,他原本打算将桓昱留给她……老辣姜什么的说的话,果然是不可尽信么? 桓昱俊脸涨红,他抬高茶杯半遮了脸,低咳了咳:“世人皆知,虽王瑄和谢菀尚未纳吉,但谢菀自幼便在为成为王瑄的妻室做准备,君子不夺人所好,所以在下才急着要赶去陈郡谢家。” 卫戗喝口茶压压惊,不知是在宽慰桓昱还是她自己:“是这样啊,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谢家早就打算好了,应该不会临时更改……” 桓昱却出声打断她:“是谢氏先派人联系家祖,让家祖遣媒妁往谢氏提亲。”边说边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苦笑一声:“在下用艾草烧伤脚底,他们也不嫌弃,只要求尽快完婚。” 如何形容她这一刻的感觉? 那滋味就好比自己相中一只鸭,筹划着带回家养肥后大快朵颐,却不想即将下手前被人突然拦截去下锅煮了,怎能不惆怅? 酒菜陆续上来,摆满整张桌面,色香味俱全,其中还有两样是她格外偏爱的,但她却是胃口全失,再看一眼桓昱撂在一边的包袱,也不知带没带够钱,万一到时候不能结账,那就把他押在这,反正打死她也没钱埋单,不过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她替他去通知谢菀来把他赎回去好了…… 卫戗双手捧着酒碗,看着倒影在酒水上自己怅然的双眼,有些想不透为什么自己的计划一再被打乱——如果这桩婚事已然敲定,那么就算桓昱真是个断袖,谢菀也只能干熬着,也就是说,桓昱走不走这一趟,结果都不会改变! 看得出,桓昱也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动着竹筷,要知道摆在他面前那盘,可是他尤其喜欢的。 既然都吃不下,也没必要刻意勉强自己,所以卫戗借口自己有事要忙,提前结束了再世重逢后相聚的第一餐,当然,做事仔细认真的桓昱也不可能干出吃霸王餐这种贻人口实的糗事,于是他们三个顺顺当当走出福源楼。 讲真,她和司马润那档子腌臜事还没彻底解决掉,即便想帮桓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看着他单薄的身板,跛行的伤脚,哪里放心得下:“九兄,你极少出门,此去路遥,不如叫我哥哥陪你一程吧?” 裴让诧异的看向卫戗,却没有说什么来拒绝。 桓昱当然不肯,他连连摆手道:“多谢小郎好意,不过我已遣书僮将一切安排好,只等人过去便可。”对上卫戗蓄满关切的双眸,心头一动,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沉湎在焦虑中的自己居然忘记询问对方名讳,实在失礼!于是正衣衫,拱手弯腰道:“今日多亏小郎出手,才让在下顺利出府,敢问小郎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待日后在下从陈郡回返,必将登门拜谢。” “区区微劳,何足挂齿?”抬头看了一眼福源楼上高高挂起金字招牌:“再者,九兄不是已经谢过我们了么?”低头再看自己这身不伦不类的扮相,让她自报家门,那她该介绍自己是护羌校尉卫毅的儿子还是闺女呢?还是算了,于是她抱拳回道:“萍水相逢,有缘自会再见!”虽在嘴上故作神秘,心里却在盘算:她抄近路昨晚刚到,虽路上也有耽搁,但照比王瑄一行的路远人杂诸事从繁,肯定还是快上很多的,想来王瑄还得耗些时日才能到,那她就不必紧着将踏雪还回去,所以先借给桓昱应个急好了。 卫戗将心中想法说出来,桓昱还是一口回绝,随便卫戗摆事实讲道理,就是不为所动,只是拒着拒着,他的脸慢慢红起来,卫戗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桓昱不会骑马! 叹口气,想个折中办法,他们送他到事先约好的接应地,结果他不但要摆手,就连脑袋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了,看着都觉得头晕的卫戗半天才想明白——之前他被裴让那么简单粗暴的对待,差点把个苦胆都给吐出来,此刻定是心有余悸,哪里还敢用他们? 最后,卫戗和裴让一前一后站在福源楼门侧,目送桓昱雇上一辆不起眼的驴车,稳稳当当的上路了。 直到那驴车消失在大街尽头,卫戗才将视线抬高,转向蔚蓝天空,风很轻,云很淡,偶尔有鸟组团飞过……就这么干站了许久,她才轻声问道:“哥哥,你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觉得谢菀如何?” 老实的裴让斟酌片刻后,坦诚道:“梦寐以求的妻室!” 听到裴让这话,卫戗释然一笑,扳鞍上马,朗然道:“假如我当真是我爹的儿子,卫家的长子嫡孙,如果有可能,估计也会想迎娶谢菀为妻!”牵引缰绳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驾——”先裴让一步跑开,却在无人时,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句:“只要他能幸福,其实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啊……” 正值日当午,卫戗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策马直奔城外,裴让的坐骑虽也是百里挑一,但比之王瑄送给卫戗的踏雪委实差得远,是以卫戗在无人的路上敞开了跑,裴让想追上她都难,更别说阻拦她,只好眼睁睁的由着她渐行渐远。 对于此刻的卫戗来说,桓昱那边已经出了意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她不能再让买房置地的事情有个差池——那可是关乎到她最在意的芽珈,姨婆,裴让等等一干亲人的未来幸福! 回来之前,她曾故意绕道去拜访过前世为护她而亡的几个侍卫家,但被不约而同的告知,他们已经到临沂来寻找前程了,她怏怏而归,但买房置地这种事,没几个心腹是不行的,好在她凭着记忆,找到几个日后以仗义著称天下的侠士,他们也愿意跟随言谈举止一看就非“池中物”的她谋个前程,双方一拍即合,事先约定好接头地点,然后各奔东西。 如此,买房置地的事情还是稳稳当当的搁在板上,只等她拿钱去钉钉! 又详细的听取了几个接头人的回报,做好一番具体安排后,天色渐晚,卫戗才辞别众人,回转卫府。 她失踪将近一天时间,除去自己人外加寒香外,居然无人发现,真不知到底该笑还是该哭! 迈进她的房间,就见噬渡四肢摊开,像张毛皮地毯一样趴在地上呼哧带喘,卫戗一惊,回头看了一眼被她支开的寒香背影,然后快速上前,蹲下伸手来扶它:“噬渡,你怎么了?” “哑,无脑蠢物,累死它丫的!” 第34章 不守妇道 还是原来的腔调,还是熟悉的招恨,不会错,除了那杀千刀的贱嘴鸦之外,还有哪个能做到这样的闹心? 卫戗猛回头,端端对上那只蹲在高几上,盛气凌人的黑色大鸟。 “哑,士别三日……”扭身歪头,全方位多角度将她仔细打量:“你还是一样的丑!” 真是个一开口就令人恨不得点火烧水将它涮了的货色! 卫戗磨磨牙:“你把我的噬渡怎么了?” 一句话,又把它刺激到炸毛,声音也拔尖几分,十分不满的模样:“哑——是猞猁是猫,拉出来耍耍!” 简言之,这只老奸巨猾的黑鸟趁她不在家,登堂入室,欺负屋里年幼无知的小猞猁,实在有够臭不要脸! 卫戗慢慢站起身,缓缓移步至高几前,却在下黑手替噬渡报仇前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家里?” 渡引歪着小脑袋,先瞄了一眼卫戗举在半空中的手刀,又看看自她进来后就关门闭窗的狭窄卧房,悄悄往旁边挪了挪,毛也趴了,声也细了:“来找你!” 卫戗知道乌鸦可以分辨出极远距离外的腐肉气味,渡鸦和乌鸦是亲戚吧?所以之前渡引在上千人的车队中将她找出来,她并没有感到多惊奇,但这里并不是排成条线的一支车队,而是分成大摊的整座城池:“我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渡引缩头缩脑,又挪了挪:“阿引是神物!” 卫戗白了一眼这“卖瓜王婆”,又想到它和王瑄总是影不离形,微微眯起眼:“既然你在这,那王瑄那小子……” 渡引将小脑袋抬高一点,战战兢兢纠正她:“嘎,要叫主君……” 卫戗瞪它一眼:“少废话,你在这,王瑄肯定也回来了吧?” 被瞪得退无可退的渡引,缩成一个团,弱弱道:“是。”跟着又补充一句:“主君是特意赶回来的。” 但提到王瑄,卫戗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她是没听到渡引后面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正为钱的事着急上火呢,哎呀!就有一棵摇钱树自己颠颠送上门来——王瑄他,还真是一件贴心小棉袄! 蹲旁边窥视着卫戗的渡引见她老半天没个回应,于是忍不住嘴贱道:“哑,主君知道你听说他回来都喜疯了,一定很开心!” 这一声有点响,令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卫戗被吓一跳,她抬手连拍胸口,并又瞪渡引一眼:“真敢想,还我听说他回来喜疯了?啊——”王瑄已经回来了,那和他哥俩好的司马润还能继续在外头飘着么?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呀!更关键的是,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麻烦给忘了? 旁边那只表里如一全都黑的刁鸟见她放弃揍它的打算,伸头展翅抖羽毛,恢复高高在上的姿态:“哑,主君让我给你带个话儿——明晚黄昏后,月主祠前见!记住了没?” “记住个屁!”焦躁的卫戗口气不善道:“既然你们能这样轻易的就找上门来,如此神通,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定亲了?邀请一个即将嫁做人妇的良家小姑晚上出去,你家高贵典雅的主君就不怕遭世人唾弃?” 它歪着脑袋斜眼盯着她,不吱声。 她比较烦,懒得说话。 而瘫在地上的噬渡至今还没缓过气来,也不能搞出什么大响动。 于是一人外加一对仇敌陷入僵局,半晌,忽听门外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并伴随姨婆兴冲冲的叫嚷声:“戗歌,戗歌,好消息,定了定了……”接着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 “哑——你个不守妇道的小泼妇,等我告诉主君,让他亲自来收拾你!”渡引瞅着时机,振翅一飞,冲出门去。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姨婆被渡引惊吓到,双手扶住门框,目光追着渡引转过头去:“什么东西?” 卫戗顾不上操~家伙灭渡引的口,她快走几步迎过来,伸手搀住姨婆:“没什么的,就是一只被人教坏的鸟而已。”仔细查看,见姨婆没什么大碍,卫戗便刻意的转移开话题:“姨婆,什么好消息?” 姨婆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导回原来的轨迹,就见她双眼逐渐泛红,握住卫戗的手,激动道:“戗歌,我方才洗完衣服,顺道去下房坐了一会,听她们都在议论,说婚期已经敲定,就在这个月的二十二,不算今晚,还有七天。” 卫戗愣了愣:“怎么突然就定好日子了?” 姨婆也当她的表现是喜疯了,拉她到榻上坐下,与她细致解释道:“这桩婚事在咱们看来,或许是匆忙了一些,但毕竟是世子大婚,岂会太过草率,何况王爷和世子本人对这门亲事都十分看重,所以早就选出了几个吉日,端看你什么时候回返。”抬手将她跑了一天后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喏,现在你回来了,距现在最近的一天便是二十二。”忍不住乐出声,笑呵呵道:“嗯,听说请期礼书今早已经送过来了。” 卫戗算是听明白了,这感觉就像——不知道她从哪儿出现,于是事先挖好一堆坑,看她冒头时离哪个坑近,顺手就把她推哪个坑里去! 闭了闭眼,卫戗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二十二么?她记得恭王司马瑾的祭日是八月十七,那即是说,司马润他爹会在他们定好的婚期前去世,万一又出变故,他老人家没去成,还有她继母贡献出的亲闺女卫敏给殿后呢!双重保障,应该能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呵,这辈子,和他司马润,还有他司马润的宠妾们,再无瓜葛,她只要待在安逸的田园,守着真心爱她的人,坐看他们窝里斗个你死我活好了! 嗯嗯,她还是先考虑一下该派几个人去王瑄他们家,既能保证低调不显眼,又能搬回足够多的钱财…… “谢天谢地,我家女郎总算苦尽甘来……” 卫戗闻声转回头来,就见姨婆又习惯性的双手合十念叨着,看她那一脸的满足开心,卫戗突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到时候被姨婆得知一直翘首企盼的美满姻缘,最后关头却被虞姜的女儿截去了,她肯定会难过的。 不想再看姨婆为这桩婚事搭进去更多空欢喜,于是卫戗伸手挽住她胳膊,额头抵上她肩膀,撒娇道:“姨婆,明晚就十五了,你都准备了些什么用来祭月啊?” 姨婆合十的双手被卫戗扯开,不过她还努力要将手重新贴回去:“嗯?” “今年和以往不同,我们全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估计也是最后一次阖家团圆,所以明晚的祭月一定会格外慎重吧?姨婆你看,我们需不需要做些别的准备呢?” “可是我听说,你父亲已经听从你继母的建议,明晚会带着全家人一起去月主祠,为你的婚事拜月祈福,虽然拖家带口的去月主祠有些麻烦,但既然是为了你的姻缘,那便不是麻烦,而是满满当当的心意。”边说边替她顺顺额发,欣慰的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终归还是打从心底疼爱你的。” 听到“月主祠”三个字,卫戗心里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紧接着听清姨婆后面的话,她嘴角抽抽:“嗯,是啊,哈哈……”干干的笑起来。 随后,卫毅遣仆妇来通知卫戗,只说府中二十二日要办喜事,因时间紧迫,他和她继母两夫妻实在太忙,所以今晚不能陪她们姐妹一起用餐,她想吃什么便言语一声,让厨子给她准备。 听完仆妇的转述,卫戗看看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淡淡道:“这个时辰,想必府中的晚饭已准备齐全,只等上桌了吧?” 那仆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赔笑道:“晚饭确实是准备好了,但如果实在不对女郎胃口,女郎只管吩咐,老婢让他们重新给女郎准备几样可口的。”微微抬高下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卫府的饭食就算在整个琅琊也是出了名的好,这可是山里和路上的那些粗茶淡饭远远比不了的,应该能让女郎满意。” 卫戗扯扯嘴角,微微一笑,弯腰揪住勉强靠着她的腿站起来,没撑多久又要滑下去的噬渡后脖颈,意味深长道:“这样啊——” 仆妇点头道:“就是这样。”循着卫戗的动作盯着噬渡看了好一会儿,极小声的咕哝一句:“怎么带回来这么大一只猫?” 耳尖的卫戗自然没错过这仆妇后面的一句,但她懒得理会,捋着噬渡的背脊,慢条斯理道:“父亲它考虑的还真周到,家里的饭菜,我们的确有点吃不惯呢!” 第35章 活剥生吞 仆妇随口接道:“便是主母亲生女儿也没有这样的偏待,这是主人对女郎的恩宠,女郎当铭记于心。” 卫戗将视线从噬渡身上转回仆妇脸上,这妇人眼生得狠,如果是家仆,估计也是前世她爹出事后,被贱卖的那批中的一员,她莞尔而笑:“恕戗歌眼拙,敢问婶子可是教授‘三从之道’和‘四德之仪’的大家?” 仆妇哈哈一笑:“女郎折煞老婢了,老婢哪敢称什么大家,只是近两年代瑞珠姐提点不懂事的新人明白府中规矩。” 卫戗又看了一眼这仆妇头上的金银,身上的绫罗,再见噬渡已可以自如行动,她回身走到靠墙的矮榻前坐下,抬手招来噬渡继续轻抚:“据我所知,卫家祖上并未积下恒产,而我父亲年俸不足二千石,且其中大半都被他贴补在军中同生共死的弟兄们身上,他也没有那些旁门左道的生财之术,但我今日见识到这府内用度,尔等吃穿,具是上佳,那么,可否请婶子指点,这不菲的花销从何得来?” 仆妇想也不想便回道:“是主母贤能,善经营,懂持家……” 卫戗打断她:“继母乃虞氏庶女,当年又执意嫁于我父亲为如夫人,是以她的家族并没有陪送丰厚嫁妆,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实是不知,继母是如何做到白手起家的?” 仆妇挑高的下巴一点点缩回去,支吾半天,才讷讷道:“主母经营的是先夫人留下的田产和铺面。” 卫戗做恍悟状:“原来尔等皆在享受我亲生母亲留下的财富呀!” 仆妇强撑笑脸道:“老婢铭记先夫人的恩惠。” 卫戗点头:“嗯。”又道:“你方才说晚饭不合我胃口,可以重给我做,但已经这么晚了,会不会感觉麻烦?” 仆妇呵呵笑道:“那有什么麻烦的,要知道这是在车水马龙的临沂城,又不是那荒无人烟的穷山沟,那些个女郎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物随处可见,再者说,府内常备鸡鸭鱼肉,还不能叫女郎你满意?” 卫戗眼皮都不抬一下:“驼蹄羹有么?” “这……” 卫戗扫那仆妇一眼:“没有啊,那武昌鱼有么?” “那……” 卫戗又扫那仆妇一眼:“还没有啊,那蒸豚总该有吧?” 仆妇嗫嚅:“府内今晚未备乳猪。” 卫戗冷笑一声:“都是些‘穷山沟’的寻常菜色,一个两个没有,三个还没有,这是刻意轻怠吧?” 对上突然间气势迫人,威仪远胜虞姜的卫戗,仆妇打了个激灵,感觉双股战战,勉力撑住才没屈膝下跪:“老婢怎敢轻怠女郎。” 卫戗轻轻挑眉:“府内没有啊,既然外头随处可见,你不会出门去买么?” 仆妇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可是这个时辰……”说不下去,到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卫戗重新站起来:“既然自称是教人规矩的,不懂就多学学,至少明面上的礼数大体能过得去,不然就这样出去,会令我那‘善持家’的继母遭人耻笑——瞧瞧她这都管教出一群什么样的家奴!”冷哼一声:“别说你个贱籍的老婢,便是我的父亲,你的主公提及我师父,都须谨言慎行,以后说话给我长点心!”从五体投地的仆妇身边走过去:“知道晚了,日后就早点,起来吧,选几样清淡些的送到我妹妹的房间去。”临出门前稍顿,等噬渡追上,她又意味深长道:“对了,差点忘记叫婶子知道,我这猫大,所以专吃硕鼠,活剥生吞,血肉模糊的那种吃……” 仆妇哆哆嗦嗦,唯唯连声,直到卫戗走远才站起身。 就在卫戗去到芽珈房间的同时,王家府邸内,各宅各院,灯火俱已点齐,许多人候在大门外,往街头张望。 不多时便传来马踏石板笃笃声夹杂车轮滚过辘辘响,等候的人群中,几个有身份的往前靠了靠,果然见到车马出现在街头,很快到了门前。 为首的轿舆停下,旁边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墨绿锦袍,浓眉大眼山羊胡的男人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早已等候在侧的马夫,转身走向轿舆,迎下一位须发皆白,目光深邃的老者。 众人见到老者,皆躬身施礼唤族长,是了,这位正是王家老族长王峦,而那墨绿锦袍的男人则是王瑄小叔祖王翔。 王峦现身,对众人点了点头,抬腿就走,没几步却看见落在人群后,门楼纱灯下的鹅黄身影,王峦放缓脚步,皱起眉头,沉声道:“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走在他身后的王翔忙上前两步:“我即刻遣人去处理。” 见王峦点头,王翔退到旁边,四下一看,寻到管事,抬手招他过来:“谁把那个珠玑放出来,还让她站在那么招眼的地方?” 管事循王翔视线看向珠玑,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道:“她听说十一郎今晚会回来,便找我说她也想出来迎接,起初我没同意,但看她哭得着实可怜,便许她走出那院子,却是没想到,她不但走出小院,还跑到这大门外来了。” 王翔厉声呵斥:“精明那么多年,却被几颗泪珠子泡糊涂了——此事一夕之间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连族长都觉得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倒好,还放她出来招摇,这是要昭告世人传言属实?” 管事的腰弯得更低:“是我失职。” “通知下去,事情没个结果前,谁再放她迈出那院子半步,就给我吃不了包着走!” 那厢,王峦步履矫健,入主院,进正堂,落座后,端起侍婢奉上的茶水轻啜一口:“小十一何时能到?” 不等随从回话,便听帐幔后传来脚步声,王峦警觉道:“谁?” “太公……”伴随着一声悠扬的轻唤,身着玄服的少年撩开帐幔走出来。 王峦看到这少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撂下茶碗站起身,笑迎上前:“十一啊,你提早回来了?” 先前随王峦一道进来的王家嫡系子孙也凑过来将少年围住。 玄服少年洒然挺立于众人中间,并未立刻回答,不知哪个声音极地的咕哝了句:“怎的着黑裳了?” 听到这话,王峦瞪大眼睛,他又仔细将眼前的玄服少年上下打量一遍,不确定的开口:“阿瑄?” 玄服少年的嘴角一点点翘上去,他抬手扯掉覆眼锦带,视线对上王峦审视的目光:“好久不见。” 盯着少年的眼睛,王峦脸色丕变:“你……”看看两旁面面相觑的众人,王峦挥挥手,哑声命令道:“统统退下。” 众人搞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但没一个敢多嘴问他一句,纷纷低眉顺目退出去,走在最后的两人还顺手替他们带上房门。 直到彻底安静下来,王峦才低低道:“阿珏?” 少年粲然一笑:“是啊,太公,我回来了!” …… 这一夜:王家陷入凝重的气氛中,众人莫名不安。 这一夜:桓煜坐在颠簸的车内,马不停蹄的赶路。 这一夜:司马润坐在灯下,望着湛卢剑出神。 这一夜:卫敏穿着合身的大红嫁衣,对镜自赏。 这一夜:虞姜裹着薄被贴在卫毅耳畔,眉飞色舞的描绘着理想中的美好未来——等卫敏嫁给司马润之后,就让司马润去上头走动一下,把卫毅调回来,羌人现在不消停,守在那边太危险,到那时候,她再给他多生几个儿子,也算为他们卫家开枝散叶;至于他们的儿子卫源,那可是卫家的长子嫡孙,可不能让他走上他爹的老路,带兵打仗搞不好就会丢掉性命,卫家的将来全都靠这孩子了,万万不能大意了,再者说,这孩子本性纯良,不喜舞刀弄枪,更见不得血光,所以还是让司马润出面邀请当世鸿儒,全心全意教导他,以她儿子的聪慧,将来必定位极人臣,光宗耀祖…… 这一夜:没被虞姜提到半句的卫戗姐妹,吃饱喝足,额头抵着额头侧卧在同一张床榻上,窃窃私语:“芽珈,你希望我们将来的家是什么样子的?依山的,傍水的,还是依山傍水,就像在师父那里的院子……” “戗歌——就是家……” 第二天一早,寒香来报,卫毅和虞姜因为晚上的祭月事宜早早出门了,如果她们姐妹想吃什么就吩咐一声,让厨房给做。 直到午饭过后,卫毅和虞姜才回府。 那时卫戗正懒洋洋的歪在软榻上,逗着噬渡晒着太阳,看着芽珈蹲在树荫下专心致志的摆弄裴让送她的孔明锁。 “女郎,主公遣老婢来找您去一趟。” 第36章 抛头露面 卫戗微微抬眼看了看毕恭毕敬侯在一旁的仆妇,莞尔失笑,心道这还真是位可塑之才,一夕不见,判若两人! 听到卫毅传见,她也不急着起身,反而若无其事道:“敢问婶子怎么称呼?” 仆妇低眉顺眼道:“老婢夫家姓方。”看卫戗不急,她有些不安,又将前话重复一遍:“女郎,主公遣老婢来找您去一趟。” 去端茶果回来的姨婆听见这话,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快走过来,将捧着的托盘往卫戗软榻旁的石桌上一撂,转身就来扶卫戗起榻:“你爹总算来找你了,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不紧不慢的,快去快回,第一次作为卫家的嫡女和即将过门的琅琊王妃出现在人前,肯定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临了又补上几句老生常谈的唠叨:“好好的一张脸,偏要抹上一层乌七八糟的东西,你那三师兄果然人如其名——满肚子黑水,都不教你好的!回头等我找到那破妆奁,一准跟你扔了!” 在姨婆的观念里,女儿家就该把自己妆点得貌美如花,然后嫁得如意郎君,传宗接代,相夫教子……回头想想,幸亏师父他老人家从不拿她当女孩来养! 卫戗没心没肺的虚应着姨婆的耳提面命,然后随方婶去到她父亲的书斋。 推门而入,她继母不在,屋里只她父亲一人,纶巾束发,素衣皂绦,如一介儒生,手握书卷坐于案旁,在她进门的同时,抬起头看过来。 午后的温暖阳光被镂空的窗棂割裂,形成斑驳的暗影落在她父亲身上,慢慢走近,愕然发现,原来那晚觉得意气风发的父亲鬓发已染霜花——前世她一直以为,父亲的华发是被俘受辱所致。 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直到她轻咳一声,开口唤他“父亲”,他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只一双眼睛与阿辛有几分相似……”长叹一声:“可惜了!” 她的母亲桓辛,曾是当之无愧的琅琊第一美女,她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有些对不住母亲的一世盛名,可举凡见到她真容并认识她母亲的,无不交口称誉:此女容色更在其母之上! 话又说回来,就算她当真貌不惊人,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先前回来的路上,穷极无聊瞎琢磨:在她葬身水底后,卫敏还活着,珠玑也没死,司马润欢欢喜喜的迎娶了美丽贤淑,年纪小到可以做他女儿的虞舒为妃为后……但那已是隔世,所以有时候她会想,见到父亲后,一定亲口问问他,她的亲娘对于他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是相忘于岁月的踏脚? “戗歌,当年你尚在母体内便脏中积毒,一出娘胎更是险些夭亡,幸得南公出手相助,这些年我始终不曾间断与南公的书信往来,听说你十分活泼,可是身子已经大好了?” 卫戗点头:“师父和姨婆照顾得好,女儿彻底康复了,只可惜芽珈积毒太深,至今还需用药吊着。” 她爹沉默半晌,才慢慢道:“这对我来说,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苦笑一声:“戗歌,我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你们姐妹,你会怨我心狠吧?” 卫戗摇头:“父亲公务繁忙,加之路途遥远,是以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爹愣了一下,接着欣慰道:“你师父将你教得很好。”说完话,却又极小声的补了句:“我不去,其实是因为害怕……”顿了顿,释然一笑:“不过现在好了,你们安然回府,我定会好好补偿你们。” 卫戗乖顺道:“多谢父亲。” 接着便是一段堪称漫长,相对无言的沉默。 看得出她爹有点踌躇,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声音来:“戗歌,我找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卫戗的心跳加快,满脑子想的都是:又谋又划近仨月,总管守得云开见月明! 但等了老半天她爹都没接续,卫戗不由出声催促:“父亲,什么事?” 她爹又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才开口:“今晚我和你继母会去月主祠为你们祈福。” 诶,搞错了吧? 按理说,许她甜枣后,接下来不是应该拍过来极具伤害性的巴掌么?反正他都撇下她们姐妹十几年,还差那一天半宿的忽视?看他那难以启齿的为难表情,想商量的绝不可能是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吧! 于是卫戗尤其贴心的抢白:“我明白,芽珈病了,外头人多嘈杂,不适合她修养,还有可能传染给姐姐和弟弟,今晚就不让她去了,而她又离不开我,所以我会留下来陪着她。” 她爹被她抢得一愣一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家里有几辆车,把芽珈裹严点,分开坐就没事了。”点点头:“当然,你们一直住在山里,一时间可能有点不适应这种嘈杂,所以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再者,诚如你继母所言,现在这种时期,你也不好出去抛头露面。” 将近半个时辰的交谈,她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一到关键就卡住,然后东拉西扯绕过去,直到她继母派人来找她爹去换礼服,他父女二人才结束这时断时续,痛苦而艰难的对话。 等卫戗推开西院东厢的房门,一眼对上盛装打扮的芽珈,卸除伪装,轻施粉黛,淡扫蛾眉的她,呈现出惊心的美丽:“这是?” 芽珈双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在她眼前转个圈,并兴冲冲道:“姨婆说……芽珈……和娘一样好看!” 卫戗含笑点头:“是啊,我的芽珈和娘一样好看。” 芽珈放下裙摆,分别拉起卫戗双手:“姨婆说……拜月神娘娘……给戗歌祈福!” 不等卫戗反应,姨婆捧着另一套奢华长裙匆匆走来:“戗歌,这是从你母亲的嫁妆里找出来的,你身量高,应该能穿。” 看看芽珈亮晶晶的眼睛,再看看姨婆幸福的表情,卫戗实在没办法开口说今晚哪也不去,想了想,她接过姨婆手上的长裙放到一边,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姨婆,父亲说我这个时期不好抛头露面。” 姨婆眨眨眼,接着一拍大腿:“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你再过几天就要出嫁,这种时候确实该慎重些,还是你爹考虑的周到。”说完回头看看提着裙摆扭来扭去的芽珈:“只能让芽珈失望了。” 昨天被那讨人嫌的贱嘴鸦光顾,捎信让她今晚去月主祠,说实话,她还真有点担心冤家路窄,原以为不用她出门正好,却忽略了姨婆满溢的兴奋劲……转念想想,想必渡引已经把她定亲的消息转述给王瑄知道,那小子毕竟是琅琊王家的十一郎,但凡有一点身为君子的自觉性,从今往后,就该对她避而不见。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成功说服“闯祸”的姨婆,又以方便去“看好看的,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为借口哄着芽珈换下盛装,他们几人打扮得绝对够“慎重”,等她爹和继母大张旗鼓出门后,他们也从后门偷溜出来。 月主祠啊,卫戗记得在城西,早年司马润给身怀有孕的珠玑祈福,还郑重其事的带着王府上下去那里拜过月神来着,嗯,就往东边走吧! 虽然姨婆亡羊补牢,勉为其难点头答应,但为防他们一行太过扎眼,是坚决不准卫戗骑踏雪出去的,噬渡见势不妙,绕在姨婆脚前脚后,贴她的腿蹭两下,仰起小脑袋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低头再蹭两下,仰头继续眨……卫戗都担心它会不会把眼皮眨抽筋了,好在只耗上不到小半个时辰,它就把姨婆那颗铁石心磨成了龙须酥。 天色渐暗,花灯挑起,卫戗抱着双膝坐在车里,歪着脑袋盯着撩起车帘观灯的芽珈,由单薄的厢板和老旧的帘帷隔出的这一方狭窄空间,竟叫她莫名踏实,其实她从前渴望的现世安好,就是这样简单。 “戗歌……好好看……喜欢……”芽珈突然抬手指向街边,回头兴奋道。 卫戗凑过来顺着芽珈手指望出去,是卖花灯和面具的摊子,她会心一笑:“想要?” 芽珈连连点头。 “走——”说着边要往车外跳,却被姨婆一把拉住:“想要哪个叫阿让去买就好。” 卫戗将嘴抿成一条直线,憋了一会儿:“可是哥哥又不知道芽珈喜欢哪个?” 听她的话,被她牵着的芽珈立刻嘟起嘴,像噬渡之前那样眼巴巴的盯着姨婆。 姨婆招架不住,叮嘱几句,放她们下车。 下车后,芽珈反握住卫戗的手,拉着她快跑到那摊子前。 左边挂面具,右边卖花灯,看摊的老伯身后还有两人相对而坐,一个修整面具,一个调试花灯,正在畅谈,竖耳一听: “好好的一对金~童玉~女,实在可惜了!” 第37章 天生一对 金童玉~女? “就是,当今之世,怕是再难找出如此登对的一双小儿女了。” “这大约就是命中注定吧!”整面具的一声慨叹,又道:“谁能想到,那总也不出家门的桓氏九郎怎么就被钦点跟着给陛下寿诞送贺礼的车队去了洛阳,更是平步青云被陛下认作义子,也是巧,谢氏阿菀的胞兄,也就是陈郡谢氏这一代中的两个俊彦,也为着个什么事待在洛阳,被皇后娘娘召见,说他们家谢菀秀外慧中,与陛下温文尔雅的义子实乃天生一对……后来,谢家和桓家就议亲了。” 试花灯的附和:“要是桓氏的九郎或者陈家的俊彦没走那一趟洛阳不就没这个事了?”突然想到:“对了,你说王家的十一郎会不会就是因为听说原本要定给自己的小媳妇被却别人捷足先登,气不过,才一反常态,随随便便拉个女人就私定终身了。” “那谁说得清呀,不过由此倒是可以看出,世子殿下对王家十一郎是多么重视——听说十一郎在路上与一个女人私定终身,而那女人途中居然被谯王司马随给截了去,殿下二话不说,直接派人花重金将那女人从谯王手里赎了回来,为了给十一郎一个惊喜,特意赶在十一郎到家之前,把那女人送进了王家。” 试花灯的再次点头附和:“可不是,世子殿下对十一郎真是好的没话说!” 卫戗左手擎着傩婆面具,右手挑起二龙戏珠灯,看似借灯光鉴赏面具,实则在聆听那两位手艺人的对话,且眉头随着他们的对话而慢慢锁紧:原来桓公之所以会亲自去往陈郡,完全是因为这桩婚事乃贾后特指,而把谢菀当王家未来族长夫人培养这么多年的谢家会这么痛快的着手议亲,根本原因还是那两个俊彦被扣在洛阳了罢! 还有被司马随“截了去”的女人,应该是珠玑吧?之前真是错怪珠玑了——珠玑这辈子也不是窝囊废,她是战斗力仍然彪悍的女天才! 其实除去原本曾想过的要把桓昱培养成完美夫君这个意愿之外,此时听到的这些传闻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但她就是没办法做到听而不闻,且心底渐渐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 余下的对话,除了揣测珠玑美到何等倾国倾城;就是艳羡桓昱撞上天大的好运,居然可以娶谢菀为妻……没什么实质内容,懒得继续听下去。 “芽珈,选好了么?”卫戗放下面具,回手去拉芽珈,碰到手,一把握住,却立刻察觉到不同——被她握住的这只手,修长,冰凉,不可能是芽珈的! 猛回头,对上一张傩公面具,吓她一跳,被针扎似的松开那只手,捂住自己心口,定睛一看,对方高她将近一头,通体素黑的广袖衫,束发未戴冠,大约是个少年……因她当初跟三师兄墨盏混,三师兄他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老、时而少,所以她认人有时不看脸——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少年,她不认识! “抱歉,方才我认错人了。”边说边将花灯还回去,想要绕过黑衣少年去找芽珈,却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他握住手腕:“卿卿——是我!”他移开面具,露出胜似好女的一张脸,对她粲然一笑。 身侧是五彩花灯,身后是繁华街景,站在她对面的这个高挑少年,在灯光的映照下,好看到诡异,特别是一双眼,似能夺魂摄魄,将她的思绪瞬间从这喧嚣闹市中抽离出去,脑子里不时蹦出“妖姿艳丽,蓊若春华。”这样的诗句,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谁?” 他将傩公面具重新戴好,又拿起她刚才放下的傩婆面具替她戴上:“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是我先看到了你!” 两个月前?六月十五!那天她一不留神喝多了…… 以王瑄的气质和风度,就算没见过他的全貌,只要和他有过接触,估计都能将他认出来,而且还是用这一如既往的轻佻态度外加那熟悉的嗓音,但她就是莫名感觉眼前的黑衣少年是个陌生人——莫非她再世为人忘性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从此陌路? 环顾一周,没发现他那如影随形的贱嘴鸦,灵机一动,拱手道:“抱歉,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吧!” 且不说她今晚这个模样和在车队那时大相径庭,单说他之前可是有眼疾的,连见都没见过她,此刻她又顶着一张男人脸,神情嗓音也尽可能的豪爽些,他奈她何? 摘下面具:“在下有急事,先行一步。”抬腿就走。 这次他没拦她,放她大步走过去,间隔有段距离后,她笑了笑,暗忖:有些时候,用眼睛去判断一件事物的真伪,反倒更容易被蒙骗! “芽珈、芽珈、芽珈——”遍寻不到,匆匆跑回之前停车的地方,就连姨婆他们也不见了,关心则乱,从街头跑到巷尾,卫戗慢慢慌了神:“芽珈,姨婆,哥哥——你们在哪?” 他们绝不可能丢下她一走了之,而且他们打扮的如此普通,就和这满大街都是的百姓没任何区别,应该不会碰到打劫吧?退一万步讲,就算当真那么倒霉,遭遇到饥不择食的,可还有裴让在呢,一般宵小哪里会是他对手,再者说,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动手,怎么可能不惊动任何人? 想到这里,卫戗豁然转身,拔腿跑向刚才的面具花灯摊。 看摊的老伯已经不见,渡引蹲在挂满面具的架子顶端,端端正正,就像个木头疙瘩雕成的特大号面具,见到她之后,只是微微转了转眼珠,然后再无反应。 “你那主君呢?”卫戗与它大眼瞪小眼老半天,终于憋不住问出来。 “锁住了。”它极其小声的吐出三个字,得亏卫戗耳朵极其好使,才勉强听清它说了什么。 “什么意思?” 渡引木呆呆的蹲着,没应声。 “好好看……喜欢……”摊子后面突然传出芽珈的声音,卫戗顾不上其它,快跑几步绕过去,一眼就看见她找了许久的妹妹和她以为被蒙骗住的少年相对坐在之前两个手艺人坐过的马扎上,刚才她被渡引吸引住注意力,加上距离稍远,视线被花灯和面具阻挡,才没发现摊子后面的他们。 “芽珈……”卫戗声音不稳的轻唤:“你刚才去哪儿了?” 芽珈提着那顶二龙戏珠灯转过脸来,见到她,将灯高高举起,歪着脑袋笑得一脸甜蜜:“戗歌……多好看!” 卫戗长出一口气,拖着松懈下来后变得像铅灌一样的双腿挪到芽珈身旁,慢慢蹲下来,仰头看她,柔声细语道:“你知道刚才我有多害怕么,以后不许再偷偷跑开,记住了么?” 芽珈将嘴抿成一条直线,先看看坐她对面的少年,又看看蹲在腿边的卫戗,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的点了点头。 “原来你也是双生子。”轻笑一声:“你说,是有身无脑不幸呢,还是有脑无身不幸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忍心叫芽珈失望,卫戗站起身,翻出姨婆给的五铢钱,一枚一枚点出足够买下花灯的数目放到摊子上,反正渡引在这里,她也没必要继续装路人,抬高下巴对着少年:“我不管你是谁,就想问你一句,我的家人不见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他脸上仍戴着傩公面具,所以看不到他表情,只是安安静静的听她说完,才站起身来,没有说是,也没说不是,徐缓道:“你瞧,这夜景多美呀!” 卫戗抬头看看空中皎洁的满月:“嗯?” “所以我会陪你一起看!” 脑子坏得这样彻底——他果然很不幸! 卫戗拉起芽珈,抬腿就走。 芽珈提着二龙戏珠灯,虽频频回头,但还是乖乖的追上卫戗步调。 这次少年仍没拦她,但她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嘈杂声,连芽珈也开始惊呼:“戗歌……着火了……好亮……” 卫戗一转头,视线端端对上冲天的火光,还有站在火堆前那个眼见就要被烧到的黑衣少年。 又不是真呆子,烤熟烧焦前会离开的,她转回头又要走,可芽珈这回却不再乖乖跟随,反倒努力将她往回拖:“戗歌……他会痛的……求求你……” 第38章 调虎离山 这句话令卫戗想起当初阿舍被珠玑虐~杀后,那个把责任一股脑儿揽到自己头上,痛苦自责到无以复加的芽珈……甩甩头,把糟心的记忆统统抛开,长出一口气,没奈何,只能转身。 等她一手牵着芽珈,另一手把黑衣少年从火堆前拽开,这才发现并非是聚拢过来的百姓明哲保身见死不救,实因白甲、青奴、緑卿、红友四人将他们阻隔在侧,无法靠近。 她们皆乃王瑄一手培养出来,只奉他为主,是连王峦也没办法差遣的特殊女卫。 走到被隔离出来的僻静角落,卫戗松开少年的手:“你真是王家十一郎王瑄?” 少年反手攥住她往回撤的手,并将脸上傩公面具稍稍揭下,露出半边脸,目光灼灼的望着她,答非所问:“我知道,你会回来。” 卫戗扥了一下,看似轻柔的拢握,凭她的力量竟没挣脱,诧异的挑挑眉,暗暗使劲儿,嘴上却是一派轻松道:“你不是要去月主祠,怎么跑城东来了?” “你又不去。”他淡然自若的回道。 卫戗暗暗使大劲儿:“那摊子是你烧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干?” “留不住你,要它何用?”他面不改色道。 一听这话,卫戗停止较力,歪头斜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暗忖:莫非他是流年不利,回程途中,祸从天降,把他脑壳砸坏…… 想着想着,卫戗释然一笑——她还真是吃饱撑的,跟个脑病患者计较什么呀! 芽珈的心智相当于五岁稚童,瞧他这所作所为,也就比芽珈略强那么一小撮撮,嗯,五岁半吧! 于是卫戗妥协,今晚就当一回临时保姆,替人家哄哄这个被惯坏了的,任性妄为的小屁孩,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我可以和你一起赏月,但你必须保证我家人能安全回府。” 他头也不回:“白甲。” 白衣侍女闪现在王瑄身侧,抱拳躬身道:“主君!” “去吧。” 白甲得令,率四个千娇百媚的女护卫瞬间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卫戗盯着白甲消失的方向,对王瑄冷哼道:“果然是你搞的鬼。” 他将面具随意的歪挂在脖子上,低着头专心致志的把玩她的手,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他才将手心贴上她的手心,与她十指交缠,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道:“难道你希望被他们发现我们在约会?” 一句话噎她半死——呸呸!童言无忌,月神在上,请莫见怪! 八月十五,“纵情玩月、火烛竟宵”已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卫戗左手牵王瑄,右手拉芽珈,漫步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芽珈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热闹场面,自然看什么都新鲜,而王瑄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也在四处流连,似乎也有些目不暇接? 卫戗暗叹一声,默默将步调放得更慢。 跟随人群穿过一条巷子,来到河边,远看是流光飞舞,近处是游水浮灯,卫戗感觉自己的一双手同时被攥紧,右边的芽珈兴奋道:“戗歌……好好看……” 左边的王瑄漫声道:“卿卿,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卫戗先冲芽珈温柔一笑,转过脸面对王瑄,冷若冰霜道:“你身上带钱了么?” 王瑄沉吟片刻,然后摘下腰间玉佩递给她:“拿去,足够了。” 卫戗嘴角微抽——正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厮为了玩乐也是蛮拼的! 看来他是把随从全都支走了,出来鬼混又不能祭出大名,只好出此下策。 卫戗攥着玉佩回过头来看芽珈:“你也想放河灯么?” 芽珈大眼睛亮晶晶,连连点头,但仔细一看微微荡漾的水面,又立刻摇头。 卫戗果断转身:“我妹妹怕水,要玩你自己去玩吧。”说着便要将玉佩递还给王瑄。 “你太宠她了。”王瑄没有接回玉佩。 “用不着你管!” “但这样对她并没有好处。” “和你无关。” 于是王瑄稍稍移步,与芽珈面对面,笑得牲畜无害:“芽珈,不是要给戗歌祈福么?” 卫戗见状,忙将芽珈拉到身后,张开双臂像只护仔老母鸡迎上王瑄:“你小子皮痒是吧?” 不等王瑄回应,被她护在身后的芽珈已经站出来,她轻轻拽了拽卫戗的袖摆:“戗歌……要祈福……” 卫戗回身握住她的手:“芽珈,我们不去。” 芽珈却坚决的摇头:“戗歌……要去……” 如同被下蛊,不管怎么劝,芽珈都固守己见,卫戗没办法,只能恶狠狠的瞪了王瑄一眼,也不跟他客气,敲开附近一家当铺的门,换来一张当票外加大包金锞子,她将当票塞给王瑄:“拿好,记住这门面,明天遣人来把你那玉佩赎回去。” 也不管王瑄接没接住,回身牵起芽珈就去买河灯租船。 一刻钟后,他们租下的这艘整条河道中最奢华的画舫缓缓航入深水区,与成百上千盏河灯一起随波逐流。 王瑄把一盏盏寄予厚望的莲花灯轻拿轻放,摆上水面。 芽珈如风中落叶,瑟瑟颤抖,却执拗的要将手中莲花灯投入河中。 卫戗双手紧紧环抱住她腰身:“芽珈乖,害怕就回船舱里去。” 芽珈双手捧着莲花灯:“戗歌……要幸福……” 王瑄趁机蹭过来:“卿卿,你不放一盏么?” 卫戗瞥了他一眼,表情冷淡的转过去,这东西要是当真顶用,她和芽珈上辈子就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结局——要知道她十几岁时,也和时下的小女孩没多大区别,听说放河灯可以祈福,便按照他们的指导,慎重其事的祈祷:亲人平安,夫妻恩爱……结果呢? 最后芽珈的莲花灯在王瑄的鼓励下,成功放到河里,卫戗有点郁闷:一面之缘怎么会比十三年相伴更顶用呢? 夜深,卫戗断然拒绝了王瑄的相送,雇上一辆车打道回府,分别之前特意叮嘱王瑄备好金银珠宝,等她过两天派人去取。 头上是圆满的月,身后是璀璨的灯,王瑄手执傩公面具,半遮了脸,玉立于河畔,含笑点头:“我等你——等着你来!” 卫戗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放下车帘催促车夫快快上路。 回家路上遭遇裴让,一问之下才明白,原来当她发现芽珈不见了,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时,等在车里的姨婆接到一个童子送过去的,芽珈随身携带的香囊,并告诉姨婆,她们姐妹遇上车队中的熟人,相谈甚欢难舍难分,所以临时决定跟那熟人一道去月主祠,让姨婆随后跟上。 结果姨婆风风火火赶往月主祠,可那里人山人海,姨婆去晚了,挤不进去,就等在外面直到人群散去,没发现她们姐妹的身影,姨婆又马不停蹄赶回家一看,她们还没回来,姨婆慌了,她自己守在后门,让裴让出来寻找她们。 默默听完,卫戗满脑子只剩一句——那个挨千刀的孽障! 回府之后,姨婆自然要追问她们究竟遇到了谁,幸好卫戗早有准备,这才搪塞过去。 今晚卫府上上下下都很忙,所以没人发现卫戗他们曾溜出去过——不被重视,有时候也算是个好事呢! 转眼到了十六,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别的原因,卫戗在芽珈房间用过早餐后,就见寒香一头汗的跑进来,说是她继母发下话,马上换季了,要给她们姐妹裁几身应时衣裳,让她们好好准备一下。 当然,此时正是府内奴仆齐齐出动,在院里忙忙碌碌之际,寒香从东往西这么一跑,阖府上下全都知道,她继母要给她们姐妹裁新衣了,据说这次裁衣连卫敏都没份…… 然后这一整天,卫戗除了见到两个不入流的小裁缝,外加寒香三不五时在她眼前晃上一晃,她就再没瞅着任何直立行走的生物。 *早,卫戗直接开口,要上满满一托盘茶果点心,然后搬个小马扎坐在正对院门的位置上盯着。 眼睁睁的看着太阳打东边冉冉升起,又从西头缓缓落下,还是没见有人来。 不同于前一天的淡定自如,今天不见人来,卫戗有点急了,眼见月亮出来了,卫戗试探着开口问寒香:“今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啊?” 寒香一头雾水:“什么特别的事情?” 卫戗审视寒香,看她表情不像装的:“没什么,我去西院看看我妹妹。” 反正寒香是拦不住她的,说完之后,卫戗撒腿就跑,去问姨婆,结果她也没听说什么。 卫戗喃喃自语:“看来果然遭遇到‘万一’,司马润他爹真没去成……”转念又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还有卫敏顶着呢!” 十八上午,卫府迎来两位十分特别的客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虞姜和卫毅双双放下手头事,出面恭迎来人进府。 结果客人一开口就叫他们变了脸色。 嗯,那话是这样说的:“叫卫戗出来给我们瞅瞅。” 第39章 因祸得福 浓妆艳抹的虞姜脸上血色褪尽,却还要勉力撑出惊喜的笑容,只因发话的这位乃当今圣上一奶同胞的亲姐姐——阳平长公主。 阳平长公主的生母杨后,与先皇乃是少年夫妻,先皇待她隆恩盛宠,杨后所出子女,全都娇惯着养大,就说这位阳平长公主,半辈子顺风顺水,性子有点骄,脾气也很大,顺从她,什么都好办;忤逆她,后患无穷…… 可她一来就要见卫戗,这怎么可以! “这样……”虞姜转眼去看坐在一边,锦衣玉带,容色逼人的沉默少年:“不大好吧?” 阳平长公主面色一凛:“有什么不好的?” 虞姜忙赔笑解释道:“长公主许是有所不知,我们这边有些规矩,譬如即将成亲的男女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今天已经十八,再有四天便是正日,公主不妨……”这不是有些地区的规矩,而是人尽皆知的礼俗,虞姜只是希望借此叫她打消这念头罢了。 但阳平长公主并不买账,啪嗒一声将茶盏摔在几上,拉长脸道:“你们的规矩与本宫何干?” 虞姜一抖:“长公主息怒!” 阳平长公主目光转向沉默少年:“阿润虽是我司马氏旁系所出,但在本宫眼里,他与嫡亲的侄儿并无任何区别,甚至更要亲厚,他要成亲了,本宫十分欢喜,是以不辞劳苦大老远赶过来,但到了之后才听说,他那未婚妻是你们放在外头养大的,毕竟是要成为阿润正妃的女子,若不提前看她一眼,本宫还真不放心,然则你却在此推三阻四,可是暗中盘算些什么,害怕被我们发现?” 沉默少年,也就是卫戗前世冤家,虽因阳平长公主的一席话成为在座的焦点所在,被那么多双眼睛齐齐盯住,却是面不改色,一手擎着茶盏,一手拈着盖子拂开漂在水面的茶末,举盏低头啜茗时,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心虚胆怯的虞姜被阳平长公主一通抢白,胸口跳得好似擂鼓,一时语塞,只好拿眼去瞅卫毅。 卫毅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虽然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心态还算平稳,轻咳一声:“长公主此言实是折煞我等,终归是我等亲生孩儿,一心巴望着她能幸福,又岂会暗中盘算些什么呢?” 阳平长公主笑笑:“确是这个道理,都是做长辈的,自然望着他们好,行了,把卫戗叫出来,本宫看一眼就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耽搁。” 卫毅暗叹一声,抬手唤来侍立堂外的卫勇,不等开口,坐在旁边的虞姜竟捂住心窝缓缓倒下,惊得卫毅一跃而起,快步上前搀扶住她:“夫人你怎么了?” 眼疾手快的瑞珠在虞姜另一侧扶住她,并凄然解释道:“这偌大家业全凭主母一己之力强撑着,如此没日没夜的操劳,熬得都是心血,哪能不落毛病?” 见此情景,司马润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放下茶盏,与阳平长公主道:“姑母,您此行不是带了太医,劳请他过来给侄儿的岳母大人瞧瞧。” 阳平长公主闻言点点头,对侍立后侧的仆从道:“让赵太医过来给卫夫人瞧瞧。” 虞姜藏在广袖中的手捏了一下瑞珠,瑞珠会意,忙道:“多谢长公主和殿下费心,不过我家主母这是老毛病了,有惯用的药方,没什么大碍,容她缓过这口气就好了。” “这也不是办法,还是让赵太医给瞧瞧吧。” 有些担心的卫毅忙接话道:“那就有劳赵太医了。” 瑞珠无话可说,虞姜趁大家乱作一团时,贴在瑞珠耳畔小声道:“让阿敏代那丫头出来。” 卫毅的耳朵不大好使,没听到虞姜的话,听清的瑞珠冲虞姜点了点头。 于是虞姜在赵太医进门前“醒转”过来,捂着胸口“虚弱”道:“叫长公主和世子殿下见笑了。”抬眼看向瑞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戗歌’找过来。” 瑞珠领命下去。 卫毅见虞姜已令瑞珠去找卫戗,便让卫勇先行退下。 太医过来,竟真诊出虞姜脉搏短绌。 得到这个结果,卫毅自然紧张起来。 司马润端起茶盏遮住嘴角的冷笑,语气甚诚挚道:“请赵太医给修一副好方,无论何种奇珍异草我琅琊王府的药房里皆有,只望岳母能早日康健。” 在赵太医修药方的同时,卫敏翻出新裁的浅粉色罗裙套上身,尽管她每日都将自己妆点的鲜妍悦目,但听说司马润到府,她还嫌自己不够光彩照人,所有人都说粉色最衬她的肌肤,尽管时间匆忙,她还是执意翻出这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裙子换上。 卫敏听说司马润为时已久,与他并称的王瑄太过缥缈,而且传说王谢两族早有约定,那样的婚姻没有她介入的余地,但司马润不同,他是司马氏皇族的旁系子孙,聪明睿智,样貌绝佳,交游甚广,并且洁身自好,是无数名门小姑偷偷倾慕的对象,但登峰造极的门阀士族并不太愿意把嫡出的女儿嫁给他,是以留给她无数遐想空间——琅琊王妃,听着就叫人艳羡的称号。 她日夜祈祷,当真把他求了来,但他却要娶她妹妹——那个或许连听都没听说过他的,山里长大的野丫头!难道就因为是从父亲原配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就高她一等? 那天她哭得很伤心,但母亲安慰她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办法的,果真被母亲料中,真是天助她也——卫戗,貌丑还不知礼数,母亲说,那丫头的颜色照比桓辛差了老远,叫父亲很是失望,母亲趁机游说父亲,成功叫父亲点头答应让她代为出嫁。 之前总有人拿她的出身说事,她不想听那些冷嘲热讽,便很少出门,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王瑄没见过她,就像她母亲说的那样,洞房过后,生米成熟饭,就算知道他们合伙骗了他,那又怎么样? 她可不是那些小家小户出身的阿猫阿狗,作为护羌校尉卫毅的长女,谅司马润也不好翻脸不认! 再者说,娶了她也算他赚到,要知道她比他原本选定的卫戗不知好上多少倍,假如让他娶了卫戗,那才真是能令他悔青肠子的憾事呢! 穿戴完毕后,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直到瑞珠出声催促,卫敏才走出房门,且一路上再三追问:“我这样好不好看,有没有哪里不够美……” 瑞珠不厌其烦的夸赞她原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今天更是光彩夺目,一定能让世子殿下一见钟情。 迈进主院后,卫敏的身姿格外婀娜起来,来到房门前,深吸一口气,娇声道:“母亲,您找女儿?”说着风情万种迈进正堂,双眼不由自主向上位看过去,与司马润四目相对,心口怦然大动——果然一见钟情了! 第40章 咫尺之遥 从隐约听到脚步声那刻开始,司马润便干擎着茶盏目光炯炯的盯着房门方向,但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却在对上那双脉脉含情的媚眼后,慢慢垂下去。 不死心的移眼向她身后看去,呃……果不其然蹦出一颗油腻腻的大肉丸子! 然后,没了? 卫毅听到卫敏的声音,蓦地睁大眼睛,随即看到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瑞珠,心下了然,事已至此,还能怎样?端起茶盏啜饮两口,借此遮掩自己的惊慌失措。 见到卫敏,虞姜露出满意笑容,正欲起身去迎,不经意间瞥见不知何时停笔的赵太医正狐疑的盯着她看,她恍然想起自己是“犯了心病”的,忙抬手捂住胸口,深喘一声道:“怎的才来,叫大家好等,快快见过长公主和世子殿下。” 阳平长公主就要抬手招来仆从,开口前发现她难得露出雀跃表情的远房侄子,却在卫氏女进门后又恢复成棺材脸,且眸色愈加深沉——这分明是气上了! 于是阳平长公主不动声色的放下手,冷眼看向娉婷袅娜走上前的明艳小姑。 卫敏来到阳平长公主面前,动作标准,姿态优雅的万福,轻启红唇:“妾拜见长公主殿下。” 司马润懒得多看一眼,抬眼望向卫毅:“卫戗呢?” 忙着给自己灌茶水的卫毅呛着了,满脸通红:“咳、咳、咳……” 阳平长公主了悟,睥睨虞姜:“这位就是你那庶出的长女卫敏吧,嗯,长得倒还不错,但本宫今日来此是为了瞧瞧阿润那即将过门的媳妇,也就是卫校尉原配夫人桓辛所出的卫家嫡女,你把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喊来作甚?” 虞姜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还端着万福的卫敏也僵了笑脸,被揭穿已经够难堪的了,这位长公主还专挑她的痛脚来踩,嫌她痛得不够?踩完再碾……苗条的身量摇摇欲坠,幸被瑞珠及时出手搀了一把才没跌倒,稳住身形后,卫敏难以置信的望向司马润,唇语道:“怎么可能?” 被她殷切凝视的司马润转头看她一眼,那表情,竟是充满嫌恶的。 卫敏这下真站不住了。 卫毅还在咳,虞姜蹙眉,不满的白眼相向,但他压根就不看她,没办法,虞姜只能硬着头皮回复阳平长公主:“实不相瞒,我们也没料到戗歌会是那样子,恐惊了长公主,才没敢让她出来……” 阳平长公主不耐烦的挥挥手:“本宫事先已经跟你说过,没多少时间耗在这,你们把卫戗叫出来,本宫看她一眼就回去,怎么那么多废话呢,还惊了本宫——你这是在暗讽本宫没见过世面,连个十三岁的小姑都害怕?” 司马润的嘴角复又抬上去,正所谓有备无患,他就是冲着阳平长公主这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才特意把她请了来——虞姜那种弯弯绕,遇上阳平可就行不通了! 若再找借口,那便叫不识抬举,虞姜暗忖,既然他们想见,那就让他们看看好了——卫戗那模样,啧啧啧…… 此时,卫戗所在的东院,因不曾接收到任何风声,是以仍如平日里一样静谧安逸。 芽珈蹲在石桌上,提着卫戗回程途中制作的黑色木鸟逗弄噬渡。 姨婆坐在软榻上,替卫戗缝补上树给芽珈掏鸟刮坏的旧衣裳。 卫戗躲在屋里,面前书案上摊着一张纸,上面写满人名,她特别圈画出来十多个,并盯着那醒目的人名笑得宛如一只狐狸——万事俱备,只等司马润来人规规矩矩把卫敏从前门抬出去,她立刻从后门开溜,嗯,作为司马润至交的王瑄应该会去琅琊王府观礼,所以她先去找人,然后雇车,最后去王家大门外蹲守王瑄回府,嘻嘻嘻…… “女郎,女郎?”瑞珠连跑带颠,全身肥肉跟着乱颤,一口气冲进东院,见到蹲在石桌上的芽珈,先是一愣,接着便抽出汗巾遮住口鼻,不自然的转向姨婆,喘着粗气道:“蓝婶,二女郎呢?” 姨婆停下手头针线活:“在屋里,怎么?” 瑞珠挤出笑容:“好事好事,世子殿下陪同阳平长公主来府里,要见二女郎。” 姨婆皱眉:“这不合规矩啊!” “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差点惹怒长公主殿下,她执意要提前见见侄媳妇,夫人也没办法,蓝婶你要是不满就去跟长公主说,别为难我一个听差行事的。” 瑞珠那高八度的大嗓门能传老远出去,何况是近在咫尺,耳力极好的卫戗,她走出门来:“司马润来了?” 听到卫戗不知进退的直呼世子大名,瑞珠的眼底流出一丝轻蔑,但她很快掩饰过去,并堆出满脸笑容道:“长公主和世子殿下都在正堂等着女郎,还请女郎跟老婢走一趟。” 卫戗转身就走:“我很忙,没空。” 瑞珠的表情立刻变了:“女郎您别这样,且不说世子殿下如何,单说那长公主,万一惹得她心生厌恶,怕不但要连累卫家前程,便是你未来夫家也跟着遭殃。” 卫戗不为所动,就要反手关门,瑞珠豁出一条腿,猛地伸进来,横在门缝里,成功阻止卫戗将她拒之门外。 瑞珠痛得呲牙咧嘴,但顾不上自己的腿,回头去求姨婆:“蓝婶,你来劝劝女郎,别让她任性,还没进门就给夫家留下不好印象,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卫戗不得不承认,瑞珠有时候说话还真懂得怎么准确无误的戳上人家心窝子,看吧,原本不以为然的姨婆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色,撂下衣裳和针线,起身快跑过来:“戗歌,听话,赶紧把你的脸收拾干净去见长公主和世子殿下。” 卫戗背对门板,思绪渐远: “待到他日卫将军凯旋而归,本王必将倾城相迎!” “戗歌,我等你回来——我和诺儿还有芽珈一起等着你回来!” ——那些言犹在耳的甜蜜情话,支撑她熬过一场又一场战斗,却也成为他给她的诀别赠言,现在看看,真是有够荒唐可笑的! 如今重头开始,她以为往事成烟,但听闻故人就在咫尺之遥,眼角却有滚烫的东西涌出来——哈,掐指算算,原来那些锥心刺骨的伤害,对她来说,仅仅过去半年而已! 放下啊,说得容易,她是将军,又不是宰相,肚里撑不下船,所以不能做到说放就放! 姨婆开始拍打门板:“戗歌,算姨婆求你,别使小性。” 卫戗仍没回话。 姨婆开始抹眼泪:“戗歌,你这样,往轻了说,是姨婆没教好你;往重了说,你这样不但有辱你师父一世盛名,还给你娘的脸上抹黑……” “姨婆不哭……戗歌……要听话……”芽珈也来劝她。 这是她的软肋,拿捏住了,她自是不能再任性妄为。 再者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这么躲着肯定不是办法,眼珠一转,呵……不是想见么,那就给你们见好了! 第41章 久别重逢 卫戗清清嗓子,爽利道:“就这么出去不大好,容我换身衣服,稍作打扮。” 毕竟是丑媳妇要见夫家人,这个要求也算情有可原……其实关键还是,比照着她之前执意不从的架势,现在只是要求点时间打扮一下,这种大退一步后的附加要求,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但是,方才阳平长公主的愠怒也是显而易见的,再让她久候,怕到时候真就一发不可收拾! 瑞珠干笑两声,举起汗巾擦擦脑门,捏着嗓子细声细声道:“女郎,您也知道,长公主和世子殿下这几日十分忙碌,没多少时间在这耽搁,劳请您快着点!” 卫戗把门板拉开一些,瑞珠一阵欣喜,就要迈进门来,不想卫戗猛出一脚,正中瑞珠挤在门缝里的象腿上,猝不及防的瑞珠顺势往后倒退,噔噔噔一连几步还没稳住身形,最后脚下一绊,一屁股墩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口中直念哎哟妈呀! 卫戗没工夫去欣赏这个狗眼看人的奴才的狼狈,她冲进卧室,翻出妆奁盒,抠开暗格,拿出一只净瓷瓶,揭开瓶塞,倒出一些褐色粉末送进嘴里,转身再拿起搁在高几上的酒壶猛灌两口,撂下酒壶一抹嘴,转身又开始翻箱倒柜,弄出一些叮叮咣咣的动静来。 终于爬起来的瑞珠揉着屁股凑过来,听到声音,惊疑道:“蓝婶,这……” 姨婆猜测:“应该是在翻衣服。”说罢抬手拍门:“戗歌,把门打开,你不知道衣服都放在哪儿,我进去给你找。” 那些花团锦簇的漂亮织锦衫她是不知道搁在哪里,但适合今天的场合穿的衣服可是她亲自收藏的! 等了片刻,门外的人才听到卫戗回应道:“姨婆我找到了,正在换。” 又等了些许时间,卫戗开门出来,一照面,就连经风沥雨几十年,活了大半辈子的姨婆都惊呆了。 只见她用一块皱巴巴的花布蒙住半张脸,上身穿通红通红的丝罗衫,下身着油绿油绿的素缎裙,金簪子、银笄子、步摇、华胜插满头,阳光一照,简直要亮瞎人眼。 还是芽珈跳出来打破沉默气氛:“戗歌……好亮……大红萝卜……”还笑嘻嘻的拍着手——早已习惯了卫戗变着花样瞎折腾的芽珈,是卫戗最忠实的观众,她认为卫戗再创经典,所以由衷赞美! 卫戗走到芽珈对面,拉起她双手,笑道:“你也觉得这样很好吧?” 芽珈重重点头:“戗歌……好好……” 姨婆不干了,上前两步劈手分开姐妹二人,攥紧卫戗手腕就往屋里拖:“你这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胡闹,赶紧跟我进去换下来,这样出去会被你夫家人笑话的。” “主公差小人来问一声,女郎还没准备好么?”那边等急了,遣卫勇过来催促。 瑞珠一听,该出手时就出手,仗着体型优势把卫戗从姨婆手里抢过去:“这样挺好的,珠光宝气,看着就提神,再耽搁下去,长公主可要怪罪了,到时候大家都跟着遭殃,所以我们还是快点过去为妙。” 姨婆拦不住她们,只能连连跺脚,并悔不当初的恨声道:“知道你不懂打扮,刚才我就该撞门进去——你个糟心的傻孩子呦!被你那夫君看到你这个模样,叫他如何能一心一意的来宠你?” “姨婆不要担心,没事的,我去去就回,今晚我要吃截饼和跳丸炙!”卫戗没心没肺的回应道。 “这可关乎到你一辈子的幸福啊,你还有心思想吃的?” 姨婆想跟过去,又放不下芽珈——芽珈是被勒令隔离的,在卫戗的掩护下到东院坐坐还行,去主院肯定会被惩处的,今后还要在这过日子,总不能把他们都给得罪了! 左右为难时,卫戗已经走远。 “二女郎到了!”像是怕卫戗临阵脱逃,一路上瑞珠都死死攥住卫戗的手腕,并在刚进主院,距正堂还有一段距离便扯着嗓子喊开了。 先前卫敏走进主院后是刻意放轻脚步,形态优雅的好像在跳舞;而卫戗进院后,也特别留心了一下,坚决做到一步一个脚印,啪嗒啪嗒,那架势,真是虎虎生威。 就连瑞珠都被她搞懵,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女郎,您轻着点……” 来到房门前,她也深吸一口气,只是不同卫敏娇滴滴的轻唤,她这一嗓子,简直不逊于瑞珠:“爹,听说你给我找的那个男人来了?”大步迈进门。 喝茶等着的诸位见此情景,反应可比刚才瞧见卫敏时激烈多了。 首先是一直眼巴巴盯着门口的司马润,听完那番话,再见形象如此鲜明的卫戗,他也呛着了:“咳、咳、咳……” 阳平长公主更是直接,她转头对着虞姜,噗一声将含在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力道有点大,她两人中间还隔着条雕花木几呢,那茶水都能落到虞姜脸上; 这一次又一次的出糗,卫毅觉得自己的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了,索性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虞姜嘴角微抽,还算淡定的维持着端正的坐姿,拿出巾帕拭去脸上茶水,柔声细语很慈母的关切道:“戗歌啊,你这身上和头顶是怎么回事?” 卫戗撇腿站着,耷拉着眼皮道:“听说要来见夫家人,理应打扮的得体一些,所以我就把最喜欢的都穿戴来了。” 听完她的说法,虞姜转头笑着跟阳平长公主解释:“这孩子刚从山里回来,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不懂,长公主切莫见怪。” 阳平的反应和虞姜的预料大相径庭——不嫌恶卫戗,反倒怪罪她:“好歹是当人继母的,她不懂你不会教么!”见虞姜要解释,阳平抬手制止她:“即便你这几天很忙,照顾不到,可偌大的卫府里养着的这百八十口都是一群白吃饱么,卫校尉的嫡女,未来的琅琊王妃回府,连几个照顾衣食起居的明白仆妇都没有?你们就让她搞成这样子出来见人?” 虞姜被噎住了。 卫戗适时出声:“我就喜欢这样,难道你觉得不好么?”不但要丑,还要做到不知进退! 虞姜找到台阶,忙出声教育她道:“戗歌,别‘你’啊、‘我’呀的,太没规矩了。” 阳平再次抬手制止虞姜,她又看向卫戗覆面的花布:“怎么还蒙着脸呢?” 卫戗低下头,貌似很纠结:“嗯,刚才我照镜子,感觉自己今天有点不好看,就遮起来了。” “不好看?”阳平不解的重复,定睛再看,就见卫戗黑黄黑黄的脑门子上冒出一颗小红疙瘩,两颗、三颗……雨后春笋般的纷纷露头,不大会儿工夫就连成一片。 虞姜又插嘴:“戗歌,长公主要看看你,你把那块布摘掉……”就在虞姜暗自盘算怎么说才能既让大家听着顺耳,又能如愿达成目的时,卫戗已经“顺从”的抬手揭开花布,虞姜一眼扫过去——阳平惊没惊她不太清楚,她自己可是被惊到了! 只见卫戗原本就不怎么受看的肌肤上此刻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看着十分恶心。 察觉到异样的卫毅也转脸看过来,见状错愕道:“戗歌,你这是怎么了?” 卫戗端起同样生出小红疙瘩的手臂,动作夸张的挠痒,吸引大家看过来:“我也不知道,感觉痒痒的。” 定下心神的虞姜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捏着巾帕遮挡止不住上扬的嘴角,低声念叨:“你说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明知道你妹妹那病传染,我还特意嘱咐他们把你和你妹妹隔开住,可你倒好,想方设法往她那跑,寒香那丫头也是个蠢物,你说什么她都听什么,知道着了你的道儿,下次还照样听你的,也不是我心狠就不让你们姐妹见面,这千防万防还不是为你好,提心吊胆怕你出个什么差池,果不其然,就差这么几天,却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唉……” 特意把寒香点出来,这次阳平长公主可不能怪她照顾不周,是卫戗任性妄为,咎由自取。 见大家全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虞姜偷偷给卫敏递了个眼神过去,卫敏接收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悄悄上前两步,与卫戗间隔两臂远,排排站。 卫戗用眼角余光瞄着她母女二人的互动,见卫敏上前,忍不住一阵窃喜——这娘俩实在够上道,她现在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卫敏趁机上前,与她来个视觉冲击强烈的对比:一个是明月珠,一个是死鱼眼;一个是气质婉约的大家闺秀,一个是粗鄙毛躁的山野村姑……但凡叫个眼睛没瞎的就知道该怎么选择,何况他司马润还是个道地的好~色之徒! 沉默良久的司马润突然站起来,堂内一时间静寂无声,大家全都盯着司马润看,只有卫戗低头盯着自己来不及换下的皮靴,这靴子也是定制的,十分适合上蹿下跳。 卫敏见司马润向这边走过来,立刻拿捏出比之前更妩媚的笑容,甚至还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往卫戗方向挪了挪——她娘当初就留了个心眼,只说要和琅琊王府结亲,却没说要把哪个女儿嫁过去,何况她是卫毅的长女,要嫁也是先嫁大的,所以直到现在,绝大多数外人还认为是她卫敏要成亲,反正婚期近在眼前,应该不会取消,就让司马润看看清楚,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到底哪个才值得他娶。 哈——过来了,过来了! 啥——过来了,过来了? “戗歌,你回来了!” 如珠玉般清冽而玲珑的嗓音,携着努力压制下去的激动,温柔的盘旋于她耳畔。 半年前,她做梦都想听到这句话。 听他微笑着说:“戗歌,你回来了!” 听芽珈哭着说:“戗歌……回来了……” 听诺儿激动地说:“娘,你回来了,要抱抱!” 但那已是前尘旧梦,等着她的那些人已经沉冤屈死在上辈子,所以,那个全心全意把他的梦想当成自己使命,希望他心想事成,平安快乐的卫戗再也回不来了! 再一次被忽视的卫敏克制不住的扭曲了表情,时刻保持完美形象的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浑然不觉洁白的牙齿沾上了嫣红的口脂,她开始怀疑,司马润要么眼神不好,要么就是口味太特别——放着她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不理会,反倒跑到那个比癞蛤~蟆还恶心的丑鬼面前热络的搭话,疯了么? 不曾想,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是让她差点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了。 第42章 打情骂俏 那个传说中讨厌与人接触,除去极个别的几人能近到他一步之内的世子殿下,竟主动拉起那只看一眼就叫人汗毛倒立的手,还用那撩拨得她心弦颤颤的嗓音,贴在卫戗那只开始冒出小红疙瘩的耳朵旁重复道:“戗歌,你回来了!” 被这样温柔的对待,是多少小姑梦寐以求的事,结果不能动手的卫戗居然抬起了脚……幸亏世子身手敏捷,及时躲过,真是不知好歹的蠢丫头! 而被嫉妒到无以复加的卫敏紧盯着的卫戗,此刻注意力全放在自己被攥得紧紧的双手上,早在这之前,司马润就上过战场,前世的她便是被他骑在战马上,指挥若定的飒爽英姿所蛊惑,也就是说,司马润的功夫底子很不错,好歹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呢,她又不能恣意发挥,单纯拼力气,还真有点不是他对手! 她都“病”成这副德行了,他居然还敢跟她这样黏黏糊糊,呵,为了一个孝子之名,这厮还真舍得豁出小命来表演呢! 又拽了两拽,还是没能把手拽出来,卫戗瓮声瓮气道:“放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司马润还是没松手,卫戗心烦意乱的抬起头,四目相对…… 咦?眼圈有点红! 咦咦?表情十分生动! 近来好像不止一人跟她透露过,司马润平日里总是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形象——在她看来,其实就是这厮年纪轻轻,恐怕不能服众,就刻意伪装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在人前务必端出一张棺材脸来! 所以说,他这个瞧着不像是作伪的激动劲儿,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即将成亲,所以没关系的。” 居然用这么烂的借口回绝她,成亲?除非她给驴踢傻了,否则休想让她再在同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于是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一脸欣喜兴奋道:“你就是我的男人啊?” 这个称呼……司马润愣了一下,但还是颔首微笑:“对,我就是你的夫君。” 她就像在菜市场上挑萝卜一样,将他从头看到脚:“嗯,你和传闻中的一样。” 他挑眉:“什么传闻?” 她咧嘴一笑:“好看的跟个娈童似的!” 司马润:“……” 碍于场合,虞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卫毅实在是听不下去,沉声道:“戗歌,休得无礼!” 阳平长公主倒是出人意外的开通:“他们小夫妻打情骂俏,你个当爹的跟着掺和些什么!” 卫毅呐呐称是,干笑着表示受教。 卫戗感觉自己的额角都快爆青筋了:这叫打情骂俏?这分明是人身攻击好吧! 既然阳平长公主发话了,那不管她怎么说,别人也不会再当面置喙:“我还听说,你们这些山外的男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么?” 司马润:“这个……” “也就是说,你们山外的男人都欠打,闲着就要揪过来揍一顿对吧?”无礼算什么,她还要放肆呢! 司马润:“那个……” 卫戗歪着脑袋,天真无邪道:“虽说我力气未必有你大,不过我有宝剑龙渊,所以你应该打不过我,所以呢,我嫁过去之后,如果你不听话,惹得我不高兴,我就会揍你,如果你胆敢‘上房揭瓦’,我更会打得你缺胳膊断腿,这样也可以么?” 初闻“龙渊”二字,司马润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随后耐心听完她叽里呱啦的吐出这番离经叛道的话,竟双眼晶亮的笑起来:“你这样真好!”轻叹一声,又与她温柔道:“放心吧,嫁给我之后,我会听你的话,也绝不会惹你不高兴。” 卫戗只一个想法:司马润,你这样真瘆人! 前世相遇,司马润已将近十九岁,也就是说,十八岁之前的司马润卫戗并不认识,但其实就算那个和她同床共枕好多年的司马润,她也是不了解的,或许正是因为重活一次,才看清他的表演是何等浮夸——听她的话,不会惹她不高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卫戗垂下眼帘,遮住眼底急涌而出的嘲讽,淡淡道:“既然会听我的话,那就放开我的手。” 司马润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果然慢慢的放开了她的手。 卫戗勾了勾嘴角:“表现的真好!” 司马润又是一声长叹:“戗歌……” “殿下?”门外传来一声有些焦急的轻唤,卫戗觉得这嗓音很是耳熟,忍不住回头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藏青胡服的瘦高青年,仔细一看,竟也是个故人——乔楚,前世被她发掘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亲兵队长,虽身手不是顶级的,但行事缜密,能够服众,并绝对忠诚,只可惜为了保护她这个主将,也是年纪轻轻就去了,他死在裴让之前。 乔楚是贫寒出身,前世参~军就为混口饭吃,到后来却将命都搭进去了,卫戗觉得自己对他所有亏欠,且她此生并不打算以身涉险,所以回程途中避开卫勇和梁逐,特意绕道去他的家乡找过他,幻想着日后行商,可以让他帮忙打理铺面,保证他富足安逸的过完这辈子…… 但找上他家门后却听说,他已经到临沂来寻前程了,她想他找到新出路也不错,只要不去打仗,怎么样都好! 却没想到,他竟跟了司马润?敢在这种场合下出声,一定是司马润的心腹,爬得出乎意料的快呢——前世陪伴在司马润整个少年时代,最得他信任的不是马维么? 卫戗朝乔楚身后看去,没瞧见马维身影,难道马维是去忙别的了? 司马润见乔楚一脸焦急,对卫戗点了下头:“稍等。” 卫戗哼唧了一声。 司马润走到乔楚身侧,卫戗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一些诸如“王氏十一郎”,“湛卢剑”,“太原王骏”,“珠玑”等等熟悉的字眼。 不等听完,司马润的面色就沉了下去。 一直老神在在坐于上位一边喝茶一边看戏的阳平长公主,见司马润变了脸,轻咳一声,引得卫戗回头看过去。 阳平长公主对随行仆从道:“呈上来吧。” 早就准备充分,随时待命的仆从应声双手奉上一只精雕细绘的锦盒,然后躬身退下。 阳平抬手招来卫戗,将沉甸甸的锦盒交到她怀中。 “这是什么?”反正她现在是“不知礼数”的粗鄙村姑,说话百无禁忌,不明白就问。 阳平仍然不曾怪罪她,反倒一脸慈爱的解释道:“初次见面,作为阿润的姑母,这是本宫送你的见面礼。” 长公主送的礼物,一定是可以换钱的好东西——那她就不客气了! 于是卫戗欣然接受,并露出自从进门后,第一抹真心实意的微笑。 阳平长公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你的生母,本宫是认识的,她是本宫这辈子见到过的最美的女人,你是她的女儿,本宫相信,如果你肯好好的‘打扮’一下自己,绝不至会是这样的形容。” 卫戗一僵,那边司马润已经听完乔楚的汇报,他果然有急事要去处理,而且阳平长公主已经送完见面礼,即便再是不舍,也该告辞,好在今天已经是十八,距离二十二仅差四天了。 临走前,阳平长公主竟也像司马润那样毫不嫌弃的拉着卫戗的恶心巴拉的手,玩笑似的对虞姜道:“这孩子还真是投本宫的眼缘,虽说她亲娘是不在了,可这边有我们司马氏,那边还有桓公一家,你们也别当她孤苦无依,就来欺负她!” 虞姜牵强笑道:“戗歌,还不赶快谢谢长公主对你的关爱?” “哦,多谢长公主。” 虞姜也硬着头皮上前,握住卫戗另一只手:“其实我与姐姐的感情最是亲厚,这在整个琅琊是人尽皆知的事,既是姐姐舍命诞下的孩儿,又是夫君的心肝儿肉,我哪能不喜欢呢,只是这几天实在是太忙,才稍有疏忽,还望长公主不要见怪!” 阳平点头:“那就好。” 司马润没手可拉,便干站着,宠溺道:“且不说还有四天便要大婚,单看你这样也够难受的,我让姑母把赵太医留在这,一来可以给你好好瞧瞧,再来也可以给岳母调理一下心疾。” 嗯,明目张胆往她身边安插细作,还是个一看面相就知道,绝对老奸巨猾,不容易对付的! 一忍再忍,在她忍无可忍前,他们总算走了。 卫戗长出一口气,觉得有些痛快! 从她出现后就被忽视的卫敏,等阳平长公主和司马润彻底离开,不阴不阳的来了句:“妹妹的运气真是不错,叫姐姐好生羡慕!” 第43章 没脸没皮 卫戗抬眼看她,十四岁的卫敏果然嫩着呢,要知道后来的卫敏,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到她面前也还是一派轻松自如的表情,她曾经十分敬佩自己这位心胸豁达的姐姐,所以当她又一次出征前夕,她继母提出让她这位寡居的姐姐进入琅琊王府替她陪伴照顾芽珈,她毫不迟疑,欣然接受。 “姐姐的脑子真是明白,妹妹我的运气就是这样的好。”卫戗仿照卫敏的句式,气死人不偿命的回道。 卫敏溜光水滑的小脸蛋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本就有点泛红的大眼睛渐渐氤氲出一层水雾……嗯,这么看,还真是楚楚可怜呢! 记得上辈子她手下一个亲兵曾跟她提到过,坊间有传闻,说她那药罐子姐夫暴毙,其实就是被她姐姐给活活气死的。 这个事她没听过,但她听说那亲兵曾暗中喜欢过她姐姐,所以她分析,大约是那亲兵求而不得,继而心生怨愤,最后发展成恶意中伤,于是她一通乱棍,将那亲兵给打了出去! 但瞧瞧卫敏这副模样,谁会去信那种传闻呢? 她继母看了她父亲一眼,于是她父亲开口道:“戗歌,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 不等卫戗回应,卫敏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接着双手捂脸,转身踉踉跄跄跑出去……嗯,是要多叫人心疼,就有多叫人心疼! 卫戗冷眼目送卫敏离开,回头对卫毅说:“父亲,真是对不住,伤了您亲生女儿的心。” 听她这话,卫毅先是一愣,随即俊脸飞红,以拳遮唇轻咳了咳:“你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马上要当王妃的人了,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又极小声的咕哝一句:“同样都是蓝婶带大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卫戗就当没听到她爹的话,没心少肺的笑着,是啊,她和她娘都是姨婆带大的,如果不重走这一遭,人生境遇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受相同的教育,做一样的傻事,得同样的下场…… 她继母手指垫着巾帕按揉太阳穴,疲惫道:“好了伯坚,你也别一味地埋怨孩子,终归是在山里长大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行事无忌了些,也不能全怪她!”又转过来与卫戗慈爱道:“戗歌,你爹也是担心你,再过几天你就要嫁进王府,不懂如何讨得世子欢心也便罢了,说话还这样无礼,哪能不叫你父亲担心你将来会吃亏?你先回去,稍后我让瑞珠把当初教你姐姐礼仪的宫人请过来,你跟着她先学学这面上的规矩。”伯坚是她父亲的表字。 卫戗乖顺的点头。 她继母瞪了一眼垂手侍立的方婶:“跟根木头似的,就没瞧见戗歌捧着那么大个盒子?”那是阳平长公主赏的,即便再好奇,但只要卫戗不主动显摆给他们看,他们也不好过分追问——至少目前这关口上,他们是不能的。 虞姜终于发话,方婶哪还敢愣着,忙上前两步从卫戗手上接过锦盒,战战兢兢捧在怀中。 卫戗谢过她继母,又用那块皱巴巴的花布蒙住脸,转身退下,方婶亦步亦趋跟上来。 她走得有点慢,不等迈出房门,就与端水回来的瑞珠打了个照面,趁着冲瑞珠点头的空隙,眼角余光扫回去,果然看见她继母一脸嫌恶的丢掉刚才握过她手之后用来擦拭的巾帕。 再然后,她走出房间没多久,就听到洗手声,还有她继母低低的念叨:“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 是啊,得想个办法! 一路走回东院,途中遭遇的仆从,对她的怪异造型视若无睹,不约而同的点头哈腰,显而易见——大家都已听到风声,嗯,这传播速度真令人惊奇! 老远就看见姨婆,芽珈还有噬渡,一字排开,候在门口,抻长脖子等着她回来。 发现她,身姿矫健的噬渡最先蹿过来,接着是活力十足的芽珈,最后才是垂垂老矣的姨婆,但首先发话的还是姨婆:“怎么样,没让长公主和世子见怪吧?”接着发现跟在她身后的方婶,看着那醒目的大锦盒,姨婆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卫戗抬抬锦盒:“这是长公主给我的见面礼。” 得到这个回复,姨婆松了口气:“看来长公主是没见怪。”又伸手去接锦盒:“给我吧。” 方婶赔笑道:“我给女郎送进去。” 见方婶不想放手,姨婆也没再坚持,让开道放方婶进院。 方婶径直来到卫戗房间,按照卫戗的指示,将锦盒放到她的书案上,放下后却没有告退,反而一脸期待的垂手侍立书案旁边。 姨婆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卫戗,方婶在这,说话怎么也不如平日里方便,所以她没有善解人意的满足方婶的好奇心,而是毫不客气的下逐客令:“她婶子,这边也没什么要紧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方婶还想说些什么,一抬眼看见卫戗阴沉的表情,咽了口口水:“女郎,老婢这就退下了,您有什么事,只管遣人来吩咐老婢。” 卫戗点点头:“嗯,你去吧。” 方婶这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离开,那表情,都快赶上之前司马润临走时的生动了! 姨婆也很好奇阳平长公主到底给了卫戗什么,但她更关心的还是司马润对卫戗的态度,所以等方婶一走,立马拉起卫戗疙疙瘩瘩的手追问:“刚才见到世子,怎么样——他看到你这副模样,可表现出了什么不满没有?” 卫戗扯扯嘴角,一字一顿:“他很满意。” 姨婆赞许道:“没有以貌取人,果然像传闻中的一样优秀。”赞完之后又有点怀疑,审视着卫戗的表情:“那世子可有说过什么?” 卫戗勉力挤出笑容:“他说,等我嫁给他之后,他一定会做到听我的话,还绝对不会惹我不高兴。” 姨婆难以置信的追问:“世子殿下当真这么说过?” 卫戗重重点头:“当真说过。” 于是姨婆破颜一笑:“大婚前见面,已经很不成体统,不能再让你们更进一步,所以那些话是世子当众说出来的吧?” 卫戗点头:“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他居然没脸没皮的说出来了。” 姨婆嗔怪她:“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世子当众这么说,分明是叫大家都知道他有多看中你,你该觉得荣幸,何况这种保证,原本就应该是你给你夫君的承诺,而不应该是你夫君说给你听的!”虽然嘴上怪罪着她,但仍是边说边合十双手,搬出老一套:“多谢老天爷,赐我家女郎这样的大好郎君!”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哽咽道:“霜儿,你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 她娘八月生人,辛金为霜,是以小字霜儿。 芽珈掏出巾帕,手足无措的给姨婆拭泪,结结巴巴安抚道:“姨婆……好好的……不伤心……” 被忽视了好久的噬渡也凑上前,在姨婆小腿上蹭来蹭去。 卫戗硬起来的心肠又被姨婆的泪珠子泡软,深吸一口气:“姨婆,咱们不说那些了,快来瞧瞧,长公主给了我什么。”边说边掀开盒盖。 姨婆伸头一看,不解道:“怎么会送你一套酒具呢?” 虽然她也喝酒,但正常来说,送给未婚小姑的见面礼,都该是些对女儿家来说具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吧? 锦盒内装着一只玉壶,搭着六只夜光杯。 卫戗伸手拿起一只,对着窗外阳光审视——这夜光杯比她被王瑄坑去的那两只还要好! 逐个查看,确定六只杯子应该来自同一块玉石,一只已经弥足珍贵,一套绝对可以卖上大价钱……嗯,万一王瑄那边出了什么差池,等风头一过,她就把这套酒具拿去卖掉换大房子…… 指尖不经意间刮到玉壶上的花纹,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忙拿起玉壶对着阳光好生查看。 “戗歌,怎么了?”姨婆看她神情,不由出声问道。 “这玉壶和杯子不是一套。”卫戗得出结论。 “看着不都一样么?” 卫戗一手擎壶,一手拿杯,比在一起:“姨婆你看,壶身和酒杯上的花纹有些细微出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按理说阳平长公主慎重其事送人的东西,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姨婆咕哝:“反正老太婆我是看不出来,是不是一套又有什么关系啊!” 也对,反正又不影响它们卖大钱,是不是“原配”又有什么呢!这样一想,也就懒得再理会它们,酒壶和杯子装回去,盒盖一扣,就那么撂着了。 下午,瑞珠奉命带着宫人来教卫戗,进门便听到如下对话: “姨婆,你为什么提前让人把我们的饭煮上?” “还说为什么?早晨的时候,你说今天晚上要吃截饼和跳丸炙,中午的时候又说今天晚上想吃煮饭和蒸鱼,刚刚又吵着吃豚皮饼和粟米粥,这一时一变的,我不提前让人把饭煮上,指不定等会你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呢!” 第44章 生米熟饭 “就算提前把饭煮好,难道我就不能想吃别的了么?” “饭都煮好了,难道你还把它倒了不成?不想吃也得吃,不然我就去找你爹,看他来了怎么收拾你!” 作为一个靠善解“主”意发迹的优秀仆妇代表,在主子搜肠刮肚想办法时,自己也不能毫不在意没事人一样,所以正愁眉不展绞尽脑汁的瑞珠,突然撞见这一幕,大受启发,计上心头,顷刻间一张十八褶的包子脸舒展恢复成原来的发面大饼脸,走路一阵风,几步蹿到姨婆面前,笑逐颜开道:“好了好了蓝婶,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都回自己家了,女郎想吃什么,吩咐下人去给做就是。” 和事老跳出来和稀泥,端着管事架势,不咸不淡的扯上几句,片刻工夫,寻出一个由头,脚底板上擦油,一走了事。 留下那个模样规矩,表情刻板的宫人,说是奉她继母之命,前来指点她知书识礼。 在她受到姨婆目光施压,不得不在书案后端坐好,却见宫人掏出一本班昭的《女诫》,接着照本宣科,甚是无趣,好歹姨婆讲这些东西的时候,还知道引经据典,寓教于乐…… 半个时辰的教授过后,卫戗确定,眼前这位中年妇女,即便当真是个宫人,那也是个没品的宫人。 天色渐晚,即将要用晚饭,宫人收拾一番告退了。 姨婆走上前,问出心中疑问:“你这孩子,本不挑食,怎的偏让我当她们的面说那些话?”顿了顿:“难不成是好叫那群势利眼谨记你的身份?” 卫戗站起身,来到姨婆左后侧,展臂环住姨婆腰身,将下巴搁在她左肩膀上,嬉笑道:“他们想给人家煮上一锅别具一格的好饭,不曾想淘米下锅前,人家却提前跑来看了一眼他们的米,呵……其实就是想提点他们一下,既然遭遇变故,反正开席还早,不妨提前煮米,饭好了,迫于外部压力,哪怕是煮糊了,人家也只能梗着脖子硬咽下了。” 姨婆对于卫戗的小红疙瘩浑不在意,当然,别说几片小红疙瘩,就算生疮流脓她都见识过,明白这是卫戗瞎折腾的成果,抬手握住交握在她肚腹前的红疹手:“一听这话,就知道你又没想好事,我可事先跟你讲好,逗逗那些个势利鬼没关系,但别把大好的幸福给折腾坏了。” 卫戗目光悠远:“我没闲心去逗他们。”喟叹一声:“就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我才要这样折腾。” 姨婆伸头看向门外:“今天长公主和世子殿下特意跑来,向他们明示对你的看重,怎的都到这个时辰了,还不见他们来找你同吃晚饭?” 卫戗解释道:“姨婆,你瞧瞧我这模样,肯定是要隔离开的嘛!” 姨婆认同了这个说法:“也对。”又来教育她:“马上就要成亲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真是不省心,限你大婚前把这些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 “遵命!”在姨婆看不到的地方会心一笑——就连装装样子都不曾,看来她狡黠的继母已经豁然开朗,接下来,安静的等待就好。 十九这天,卫府内和往日没太大区别,不过卫戗所在的东院明显热闹起来。 不管她最后嫁不嫁得成司马润,但就眼前形势来说,好歹她也是阳平长公主亲口发话要罩着的人,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裁缝:这次来的几个据说是专门给虞姜和卫敏做衣裳的; 仆妇:侍立两旁,躬身待命,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宫人:衣着得体,举止端庄,“三从之道”,“四德之仪”娓娓而谈,卫戗想,她们一定是有品秩的——后来才弄明白,搞半天,原来人家当年是阳平长公主的陪嫁…… 赵太医:这奸诈狡猾的白胡子老头,起初见她症状,眉头深锁,很是上火,但经过一套严禁而细致的诊断后,吐出一句:“小姑娘真是太顽皮了!”然后今天再到东院,便捧着茶盏,悠闲自在的坐在旁边,看裁缝给她量身,看仆妇给她奉茶,看宫人手把手教她动作,而他只是笑,比她更像狐狸的笑着。 反正只要熬过这两天,今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没必要去威逼或者利诱——被折磨中的卫戗看着坐在昨天芽珈蹲过的石桌前吃茶啃果的赵太医,恹恹的盘算着。 晚饭后,卫戗发现姨婆给她绣的那块巾帕不见了,这也不算什么,反正是用旧了的东西,回头让姨婆再绣一块就好,但锦盒里的夜光杯也少了一只,这问题可就严重了,要知道这种成套的东西,少一只,价格可能要大打折扣! 随后卫戗默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为了光明的未来,割一块心头肉又能怎样……要知道传说中有人为了套住色狼,连媳妇都舍得。 于是卫戗絮絮叨叨念了一通,没有声张,乖乖歇下。 八月二十,距离婚期只差两天了。 一大早,红光满面的瑞珠就敲开了卫戗的房门,说是她们姐妹俩得了一样的病症,可一个在东院,一个住西院,赵太医上了年纪,叫他一个老人家来回两头跑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所以还请卫戗今天暂时去西院和芽珈一起。 这个安排……卫戗听到后,心花怒放:终于要来了! 就在卫戗用过早饭,去往西院的途中,司马润从侧门入府,随行只带了三个人,虽然他行事够低调,但他样貌不够内敛,一进门就被负责洒扫的家僮发现,继而回禀给卫毅知道。 少顷,意气飞扬的卫毅大步流星迎过来,老远便道:“殿下要来,怎不差人通知我一声,也好让我事先准备一下。” 司马润探手入怀摸了摸藏在那里的东西,眸光沉了沉:“小婿也是心血来潮——”顿了顿,解释道:“府内到处是人,晃得我眼晕,反正暂时也没我什么事,就出来散散心,不知不觉便来到这里,想着既是岳父门前,过而不入实在不妥,便失礼的不曾知会岳父而直接进门了。” “确然如此,就连我这里都是人来人往的,何况是王府那边,既然来了,就先找个清净地方坐坐。” 然后百忙中的卫毅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有时间了,正堂总有人来,卫毅便将司马润拉进他的书房,给司马润看他绘制的地形图,与司马润讲他的军~事构想,捎带还详细的介绍了他麾下几员精兵的家庭背景……不管他讲什么,司马润总能跟上他的步调,甚至还给出恰如其分的建议,叫他越讲越来劲。 期间,瑞珠用托盘端来两碗肉苁蓉汤茶,放下托盘后,先端起一碗双手奉给司马润,随后才给卫毅。 卫毅端起汤茶直接啜饮一口,视线若有似无的瞥向司马润端起凑到嘴边的茶碗碗身。 看见卫毅的目光,司马润顿时停下动作,趁着卫毅移开视线之际,将碗拿开,观察一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卫毅的碗,还真有所发现…… 这次欢聚,足足耗上将近三刻钟,直到虞姜差人来找卫毅,方才作罢。 当然,临走前是百般赔不,千番道歉,司马润平和道:“原本就是小婿莽撞冒失,耽搁岳父不少时间,不过岳父说的这些甚是有趣,令小婿流连忘返,待到他日小婿与戗歌成亲后,逮到空闲,定来与岳父详聊。” 听完这话,卫毅的笑容稍稍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对于卫毅来说,与司马润的谈话,就好像酒桌上遭遇知己,感觉就是共饮千杯还嫌少,但天下无有不散筵席,总要分别,好在司马润即将成为他的女婿,今后还有大把时间欢聚。 卫毅起身走了,司马润又伸手入怀摸了摸那只东西,退回手后,顺势将面前的茶水递给身侧的壮硕青年:“喏。” 壮硕青年痛苦的拧了拧眉,但还是老实接过,仰头咽下。 司马润站起身,掸了掸别说灰尘,连根皱褶都没有的衣摆:“走吧。” 而那边差人来把卫毅找走的虞姜,此刻正热情洋溢的接待着一群特殊的贵客。 为首的自然是目前整个临沂城里最尊贵的女人——阳平长公主,余下还有桓家和虞家来的贵妇。 当然,上面的三位是虞姜特地邀来的,说是请她们帮忙参考一下嫁妆礼单和婚礼细节,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阳平长公主看完礼单后很满意,夸赞虞姜准备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如果礼单上的东西全都在的话,以卫家目前的财力来说,根本就办不到。 这个年代,也有世家为了女儿嫁出去之后,不至于看夫家脸色行事而举债陪送丰厚妆奁的,所以超出实力的嫁妆不足为奇。 阳平夸完虞姜没多久,瑞珠气喘吁吁的出现在门口。 虞姜转眼看过去,瑞珠冲她点点头,于是虞姜开怀一笑,与阳平道:“既然这边也没什么事,长公主要不要去东院看看戗歌?” 第45章 鬼迷心窍 阳平收回投向瑞珠的视线,眼底荡漾起玩味笑意,颇感兴趣道:“也好,自那日回去后,本宫便一直惦记着她那瞧着就叫人心疼的毛病,既然已经来了,就顺便去看看吧!” 东道主和长公主已经商量好,旁人哪还有置喙的余地,只能跟随同去。 眼见临近正日,这一天卫府照比平常却要安静许多,一路行来,连个仆从都没遇到。 阳平站在东院门前,不无惊奇道:“府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虞姜回道:“赵太医说戗歌需要静养,妾身便令他们无故不得前来搅扰。” 阳平眼角微微上挑:“哦,这样啊……” 虞姜从容道:“仅剩两天便是正日,戗歌那毛病还不见好,怎能不叫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跟着着牵肠挂肚,别说就是屏退闲杂人等这样的小事,便是要我们去摘天上的月亮,如果有可能,也是要照办的啊!” 阳平颔首道:“真是有心了。” 虞姜欢快道:“应该的。” 正这时,“啊——”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接着是走调的痛呼:“好痛,畜生你出去,母亲救我!” 虞姜脸上浮现复杂表情,走在最后的瑞珠咧嘴一笑,唇语道:“成了!” 阳平蹙眉:“怎么回事?” “疼啊,疼死了,阿敏不行了,母亲快来救我!”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虞姜这下沉不住气了,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没有回应阳平的疑问,先一步迈进院内,步履生风,径直冲向房门。 同来的几个贵妇面面相觑,但见阳平毫不踌躇的走进院子,她们也没奈何,彼此间点点头,沉默不语的拎着裙摆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虞姜抬脚踹开房门,一眼对上两条粗壮的毛毛腿,看清眼前这一幕,她僵立当场:此人生的高大魁梧,上身穿着墨绿布衣,裤子褪到腿弯,将卫敏摁在靠墙的矮榻上,纵然她踹门发出巨大声响,也没能打断他的动作。 撇在男人身侧的两条白嫩小腿和那双粗糙大腿成鲜明对比,突然男人吃痛闷哼一声,紧接着就听到卫敏哭求:“阿敏要死了,母亲救救我!” 男人举高被咬的血肉模糊的手,重重的落在卫敏脸上,啪的一声响,引得卫敏又一声惨叫:“啊——”惊得几位摸不着头脑的贵妇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你这贱人再敢咬老子,老子就撕烂你的臭嘴!”男人低声咕哝一句,看得出他那只手已经吃过好多次亏,竟还没个记性,又伸过去堵到卫敏嘴上,再接再厉动~起来,似乎压根就没注意到门口站了一溜人。 “女郎?”察觉到情况有变的瑞珠挤上前来,见此情景一声惊叫,终于唤回脑袋空白,身体麻痹的虞姜的理智,她疯了似的冲上前来,爆发出惊人力量,一把推开那男人:“阿敏,阿敏,你还好吧?”看清那张原本美丽的小脸青紫连片,肿胀成行,而且口鼻蹿血,虞姜颤抖的合拢卫敏大敞的前襟:“阿敏,阿敏,不要吓娘……” “出了什么事?”如一株临风玉树的司马润,指间拈着一朵朱槿,步履安详的走进院内,云淡风轻道。 听到司马润的声音,那双眼迷茫,跌坐在地的男人终于正常起来,先看看缩在虞姜怀里狼狈不堪的卫敏;又看看冷眼旁观的阳平长公主外加一干以帕遮眼,尴尬不已的贵妇;再看看眸色深沉似海的司马润;最后看看自己处乱不惊,仍旧屹立不倒的好兄弟,脸上肌肉明显抽搐几下,猛地跳起来,拎起裤子连滚带爬冲向司马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他大腿比卫敏嚎得还大声:“不关属下的事,殿下饶命,是她……”回手指向卫敏:“是那个贱人勾引属下,属下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着了她的道,殿下你要相信属下,属下敢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司马润冷漠的看他一眼,然后露出一抹嫌恶表情,抬脚狠狠的踢开他:“闭嘴,你这色~欲熏心的无知蠢物,卫校尉的长女岂能容你诋毁。” 被踹翻的男人顽强的爬起来,复又上前抱住司马润大腿:“殿下,殿下,真不是属下,属下在此等候殿下,她就来了,她还在属下面前拉开衣襟袒~胸露~乳,属下鬼迷心窍,一时按捺不住……对了,肯定是他们家的汤茶有问题……”男人急于解释,但脑子还是不怎么灵活,越急越说不清,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表达些什么了。 稍稍和缓的卫敏终于忍不住,凄凄楚楚,抽抽搭搭:“妹妹患病,阿敏放心不下,前来探望,不想妹妹没在,阿敏四下寻觅,外衫被树枝刮住,然后这禽兽突然扑过来,揪着阿敏的头发把阿敏拖进屋里……母亲,你要为阿敏做主啊!” 那厢卫毅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见状,不由痛心疾首,不管不顾的质问司马润:“世子殿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马润摸出怀中夜光杯摩挲着,意味深远道:“小婿也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接近午时,赵太医离开,宫人退下,卫戗得以休息,她悠哉的仰躺在软榻上,欣赏头上明媚阳光,感受身侧习习和风,由衷赞叹:“八月二十,还真是良辰吉日呢!” 话音刚落,就见方婶慌里慌张跑进门,冲到姨婆面前连声道:“蓝婶啊蓝婶,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姨婆停下手头针线活,不满的瞪她一眼:“什么大事能让你慌张成这样?” 方婶神秘兮兮的环顾一圈,然后凑近姨婆低声道:“主公将大女郎许给马维了,下个月就成亲。” 不远处的卫戗闻声猛地坐直身体,竖起耳朵仔细听。 姨婆不解道:“成亲,这是大喜的事,你这么乱说话,小心被轰出府去。”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马维,是哪个马家的郎君?” 方婶翻了个白眼:“什么郎君啊,也就是个在世子手下听差的,听说前一阵子在秦楼楚馆里惹是生非,遭到世子嫌恶,好久都不搭理他,今天世子心情好,把他带出来,结果又闹出这种事……” 要说司马润身边那些人中,令卫戗印象最深刻的,女的自然是珠玑,而男的,非马维莫属: 珠玑能顺利爬到司马润如夫人的位置,马维功不可没; 卫将军一生唯一的败绩,也是经由马维献计献策,并亲自实施导致的: 马维更是间接害死裴让和她一干亲兵的凶手; 这个人,偶有传闻说他和珠玑不清不楚,但从没听说他还卫敏扯上过什么关系! 那厢姨婆听了方婶的话,跟着好奇起来:“既然是这么个不成器的,戗歌她爹怎么舍得把闺女许给他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戗歌她爹有多在意那个闺女。” 方婶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不也是没办法么,那厮逛逛秦楼楚馆也便算了,哪曾想居然跑到咱们卫府来耍混,要是没外人在场,偷偷处理掉也就没事了,偏叫阳平长公主外加桓家夫人和虞家夫人撞个正着……” 姨婆满是怀疑的打断她:“这是你亲眼所见的么?” 方婶想也不想:“怎么可能?我这种身份,哪够格凑到长公主眼前去啊!” “既然不是你亲眼所见,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且不说他一个下人是怎么进到女郎闺房的,单说女郎看着也挺聪明伶俐的,又是在府内,青天白日,人来人往,还能叫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近了身?” 被质疑的方婶有些不满,声音也不捏着了:“这还用得着亲眼所见,府里早就传得沸反盈天了,说是出事的那地方,当时就女郎和马维两个,而那个马维孔武有力,纤纤弱质的女郎落到他手里哪有个逃!”心有余悸道:“唉,听说大女郎被折腾的那个惨呦,现在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 姨婆惊诧:“这种人,虞姜舍得把闺女交给她?” 方婶摇头:“主母当时跟疯了似的,坚决要宰了那个马维给大女郎雪耻,不想虞公突然来访,他听说这件事之后,也是扼腕叹息,之后便说,把事情闹大了,丢脸的只能是卫家,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把大女郎下嫁给马维,好歹马维的堂伯祖是蜀汉安远将军马谡,马维也是名门之后,加上足智多谋,相貌堂堂,虞公再认下他做义子,这样一来,他和大女郎就成了表亲,如此也不算辱没了大女郎。” 姨婆也是连连叹息:“这事闹得……” 卫戗双眉颦蹙——又失败了! 连锅都没看明白就开始下米,卫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愚蠢了? 这样一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卫敏顶替她嫁给司马润了。 卫戗正心烦意燥呢,寒香给她送来那只昨晚丢失的夜光杯,杯子是用一块边角绣着“润”字的男用汗巾包裹住的,寒香还捎来两句话,说是她那块绣帕他就收下了,但这杯子让她一定好好珍藏,切莫再落入闲杂人等手里去。 听完寒香的转述,卫戗不但焦躁,还陷入莫名的不安中…… 也就在卫戗举棋不定时,位于王家府宅后方一处环境清幽的楼阁,脂粉未施的珠玑,着一身洁白襦裙,拎着裙摆拾阶而上,最后停在房门外,恭敬谨慎道:“郎君,您召妾?” 门内传来明明悦耳动听,却总叫珠玑感觉不寒而栗的嗓音:“进来吧。” 珠玑深吸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低眉顺眼,如履薄冰走上前来万福,开口道:“妾见过郎君。” 墨发披垂,黑衣微敞的少年,悠闲而慵懒的斜倚在矮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块红色玉牌,看也不看珠玑一眼,漫不经心道:“想好了?” 珠玑日渐单薄的身体打了个寒战,但还是抬起头来坚定道:“妾想好了,就照郎君提点的办。” 少年支起身子,抬手拢了一下衣襟,水光潋滟的双眸闪烁不定:“你可仔细想清楚,一旦失败,那个后果……” 珠玑的身体晃了两晃,最后咬住苍白的嘴唇,重重点头:“妾想清楚了,大不了一死,也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后果了,赌一把至少还有个希望,要是什么都不做……”凄然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少年粲然一笑:“这性子,还真招人喜欢呢!”站起身,缓步走到旁边的高架前。 缩头缩脑的渡引蹲在那上面,与以往不同的是,此刻它的腿上多了条精细的链子,见到少年走过来,它往旁边挪了挪,但被链子拴住,没办法挪到更安全的地方,再看少年已经近在咫尺,渡引忍不住炸毛:“哑——主君救命!” “呵……”一声冷笑便叫渡引噤若寒蝉,少年也不说话,抬手从它翅膀上拔下三根翎毛,将翎毛并一张符咒递给珠玑:“好生收着,到时照着我教你的去说即可。” 珠玑双手接过:“是。” 少年又道:“回去把自己打扮的精神一点,好歹现在也是王瑄的女人么,就这么领出去,多扫面子呀!” 珠玑又抖了抖,头垂得更低:“是。” 少年提溜着玉牌走回矮榻坐下去:“酉三刻出发,去吧。” 珠玑得令,如释重负,做辞后正要退下,却听到少年又轻描淡写的补上一句:“荀氏,记住,这世上还是有比死亡更严重的后果存在的。” 珠玑差点一头栽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唯唯诺诺的应着:“是。”倒退着走出房间。 “十郎……蛇蝎心肠!” 彻底安静下来的房间内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却没有惊到渡引或少年,只见他啪的一声扣下玉牌,冷笑道:“十一郎……妇人之仁!”拎起放在矮榻旁的雕花几上的匕首,脱手而出。 锋利的刀刃破开空气,携着凛冽杀气直奔渡引而来。 第46章 日月可鉴 “哑——”的一声惊叫,渡引张开双翅,一挫身,径自挣开锁链,直冲窗口逃出生天。 少年慢慢的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弯腰捡起渡引振翅抖落的,染血的匕首,举到嘴边,伸舌一舔,轻蔑笑道:“十一,所有人都宠着你,可瞧瞧你这优柔寡断的性子,就连这么简单的一桩小事也要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如此懦弱,岂能成大事,呵……所以王峦那老狐狸才更中意我,迫切的希望我能取你而代之。”扬手抛起匕首再接住,复又抛起再接:“看看渡引,明明是魁母为你请来的神鸟,却被你养成了只会油嘴滑舌的凡物,今次我权且放它一回,待他日成事之后,它若还不肯履行使命,休怪我不给魁母她老人家留脸!”言罢一甩手,匕首当的一声钉入矮榻旁木雕屏风的雀鸟眼睛上。 “哥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回答他的,是少年陡然爆出的大笑声,笑得肆无忌惮,气质尽失,如果谁在这个时候进门,估计会被他吓到,当然,这里是王峦特别安排给他的,未经允许,没人敢靠近半步。 笑够了,少年回到矮榻前,拈起方才扣下的玉牌,将它翻转过来,对着那醒目的“瑄”字,冷然道:“我等着——等着看究竟还能怎样‘自毙’。”这玉牌,正是前世卫戗拿到的那块。 与此同时,不甘心坐以待毙的卫戗,将芽珈扮作她的样子,反正赵太医不在,芽珈只要老实坐在那里,专心听讲就好,卫戗相信,芽珈绝对能胜任这个角色——万一有谁问起芽珈,就让姨婆告诉他们,芽珈在休息,其实这一手不过是多余的准备,芽珈本身脑子不好,又携带传染病,加之卫府目前的混乱情况,便是她们亲爹都想不起这个女儿来,何况旁人? 其实翻越卫府的围墙对卫戗来说,简直如履平地,她不好随意进出,完全是考虑到姨婆的承受能力——就在平日里,姨婆也要将卫戗看得死紧,绝不允许她胡作非为,何况是在这么关键的时期,但今天卫戗的眼神太过凄楚,轻易触动姨婆的恻隐之心,不但放她出门,还答应出面替她打掩护。 卫戗翻墙前,姨婆对着她这张全然陌生的少年脸,苦口婆心道:“戗歌,自那日你溺水后醒来,我便再也猜不透你都在想些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你娘临终前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们姐妹,所以请你做事之前,就算不顾虑到我,也想想你那可怜的娘。” 说是猜不透她,但戳她心窝子,一戳一个准!卫戗叹息一声,不厌其烦再三重复,更甚至指天为誓,保证她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姨婆才不情不愿的放行了。 她要去做的这个事,必须得低调内敛不张扬,所以她贴上一张假脸,换上一套粗布衣裳,又写上一张字条,让噬渡叼着从狗洞爬出去交给裴让。 等她翻墙出来,裴让已按照她的要求,牵来一匹远不如踏雪张扬的马蹲在外头等着她。 卫戗接过缰绳:“多谢。” 裴让盯着她的脸:“我陪你去!” 正要上马的卫戗停下动作,不解的看他:“怎么?” 裴让解释道:“你这张脸化得太过用心,连我都要认不出,所以你此番去办的绝非寻常小事,当日竹林中,我们歃血为盟,同生共死……” 卫戗挥手打断他:“你想太多,现在河清海晏,我又不出城,会有什么事呀,我警告你,别诅咒我,我还要孝顺姨婆,保护芽珈呢!”飞身上马,在裴让做出反应前,一踢马腹,箭一般蹿出去。 裴让听话的只牵来一匹马,看着卫戗绝尘而去,他也只能干瞪眼——十五岁的裴让,也是太嫩! 穿街过巷,途中没有多少人,容她纵横驰骋,直到转上去琅琊王府所必经的正街,才不得拉住缰绳,放慢速度。 就在卫戗刚转上这条街没多久,就遭遇到一队十分特别的行人。 为首的纶巾束发,明眸皓齿,一身红装,腰悬钢鞭,骑着一批通体雪白的宝马。 虽是做着男子扮相,但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一个雍容美丽的少女。 美丽的女人卫戗常常遇到,但像这个少女一般英气逼人的却很少见,叫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大约是被人看习惯了,那少女并未侧目,就这样与卫戗擦肩而过。 跟在她身后的是三辆马车,最前的一辆载人,最后的一辆载物,而夹在中间的那一辆,好像是辆囚车,只不过囚笼外头罩着密不透光的幕布,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卫戗正纳罕着,一阵劲风刮来,卷翻开那并未收紧的幕布一角,内里果然是个笼子,还是铁打的,笼子里囚着一只鸟,个头和渡引差不多大,只不过颜色却是截然相反的,它洁白无瑕,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眼珠红得诡异。 许多路人都跟卫戗一样盯着它看,但它却转过头来,只盯住卫戗,直到风过去,旁边的护卫驱马靠过来,将幕布重新遮好,挡住彼此视线。 卫戗打了个激灵,抬手摸摸鼻子,咕哝了句:“什么鬼,比那黑的贱嘴鸦还邪门?” 但心有旁骛,看完就置之脑后,无暇再想。 径自来到琅琊王府后院高墙外,将马拴在一棵小树上,她提气上墙,观察一下府内情况,嗯,不错,相较于前院的人来人往,这后院明显静谧安详。 这时的琅琊王府,还没翻新扩建,所以没有禄园,也没有卿园,司马润收集来的莺莺燕燕分别养在几个小院落里,距司马瑾所在的院落隔着半座府邸……不对,之前梁逐好像说过,此时的司马润为了营造出像王瑄一样完美的好形象,尚未养莺纳燕——也就是说,这一部分人她完全不必防备。 至于司马润他娘,众所周知,和他爹感情并不好,他们两夫妻早就分开居住,一个月也不见一面,等她进去,应该不会撞见他娘以及她娘的侍婢什么的。 观察好盘算完,卫戗纵身跳进府内,循着记忆,很快找到司马瑾所在的台榭。 窗子未关,可以窥探到房间内情况,没见到有下人出没——听说司马瑾厌烦喧闹,即便病重之际也不叫人贴身伺候,看来果真如此。 卫戗翻窗而入,径直往里走,伸手撩起素色珠帘,发出一阵脆响,引得立在书案后作画的男人抬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此人身着浅紫的丝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鹤氅,神清骨秀,如瑶林琼树,长身玉立,明明面容极为年轻,但发丝却已斑白,没有束冠,一头华发拿一根帛带松松的绑着,发尾因他之前低头在纸上作画而垂落胸前。 看他气度和风韵,再看他恹恹的神色,不会错,这就是司马瑾——她前世所见的画像严重失真,估计照那画像找人,她翻遍整座王府也不可能找到现任琅琊王。 “你是谁?”低哑的嗓音打破对峙的局面。 卫戗并不回答,反手抽出短刀,迎着司马瑾直扑过去。 尽管前世这个时候,司马瑾已经去世,但此刻他还是活生生的,这个人,他毕竟是无辜的,所以卫戗下手之际,难免有些迟疑,也就一闪念间,刀刃便被司马瑾捉住。 被人刺杀,他竟还笑起来:“抱歉,我还不能死。” 卫戗下意识的吐出心中所想:“可你应该已经死了。” 司马瑾咳了几声,莞尔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应该去了,便连许真君也说,我气数已尽,这样苟延残喘是在逆天而为,但我的儿子告诉我,他即将迎娶阿辛的女儿,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成亲,所以暂时还不能死!” 卫戗一怔,继而斜眼打量他:这人气色虽不怎么好,但看上去并不会马上死掉的样子,所以他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病入脑髓吧——正常人会跟一个刺客说这些东西? 不经意的一瞥,发现司马瑾在她进来前,应该是蘸着丹砂画朱槿,据说她娘年轻的时候,最喜欢采摘朱槿簪于发间,所以卫家当初换宅子时,她爹唯一的要求就是将老宅的朱槿移栽过来…… 司马瑾看着卫戗移向他画的朱槿上的视线,笑了一下,运用巧劲,将她握得并不算紧的短刀夺过来,仔细看看,这短刀打造的很粗糙,应该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用不了几个五铢钱就能买到的民用刀,玩味道:“你下狠手的决心并不大,这短刀也不是专业杀手会配备的,来刺杀我,是你临时起意吧?” 被夺走短刀,卫戗并未慌乱,她怀中还揣着□□,那才是她此行真正的“配备”,毕竟留下伤口的刺杀,一个疏忽就很容易惹祸上身,但下毒便不同了,这□□可是她三师兄墨盏亲手调配,能让死去的人看上去很“正常”——至少寻常仵作检查不出任何中毒迹象……世人皆知:司马瑾一直沉疴不起,缠绵病榻,突然暴毙,也不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稀罕事。 见卫戗沉默不语,司马瑾又看了一眼窗外,太阳距离西山还有一段距离呢:“大白天,你敢脸都不遮一下就跑到我热闹非凡的琅琊王府来刺杀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鲁莽人,所以说,这张脸也是假的吧?”顿了顿,又问:“你究竟是谁?” 卫戗冷笑:“我是谁并不重要,假如你能立刻死去,我会十分感激你!” 他叹息一声,见短刀丢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复又执笔画朱槿。 卫戗一把拎起短刀,架上他脖子:“你很自信嘛!” 他一低头,细白的脖子上被她的刀锋刮出一道血痕,惊得她往后退了一步,他笑了笑:“我觉得和你很投缘,想来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吧,所以你应该不会真想杀我的。”慢慢收敛笑容,目光落在他刚刚完成的那朵朱槿上:“你的眼睛,真得很像阿辛。” 卫戗心脏一滞,错愕的看着司马瑾,就连裴让都说差点认不出她来,他是怎么看出她的眼睛像她娘的? 她沉默不语,别说生人,便是熟人也免近的司马瑾好像突然逮到倾诉对象,也不管她有没有那个闲心去听,便兀自回忆起来:“我和阿辛自小便认识,彼时我一直认为,我们会结为夫妻,阿辛也这样以为……” 从司马瑾口中听到的故事,又和从姨婆那听到的,或者坊间流传的,都有些差别。 原来她娘当初也是很喜欢司马瑾的,并一心一意的准备嫁给司马瑾,结果因为一些误会,两个人谁也不肯低头,用司马瑾的话来说,他还太年轻,她娘又高傲,于是两个人渐行渐远。 就连听说她娘遇见了她爹,司马瑾还是自信满满,他认为反正两个人的婚事已经定下,而且由于她曾祖父太过散财童子的行为,使得他们卫家几十年都没缓过乏,她爹家境不好,除去一张脸生的勉强可以和他拼上一拼,余下处处皆不如他,完全够不上威胁。 但他没想到,她娘毅然决然的退了婚事。 都到了那种时刻,颜面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司马瑾上门追问她娘为什么,结果她娘告诉他:她爹的条件确然不如他,当她爹对她的心意却是日月可鉴,家境不好,更能懂得人心的可贵,而且她爹是个积极进取的人,没有像司马瑾那样大把的空闲时间,也便不会出去拈花惹草——说白了,也就是他爹承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彻底俘获了她娘的心。 每个人的回忆都是经过粉饰的,大家会下意识保留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而逐渐摒弃那些自己不喜欢的真相,所以听到和姨婆说法不同的版本,卫戗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但说她娘是被她爹的承诺俘获,卫戗不服,她忍不住插嘴:“但她主动帮她夫君抬了虞姜进门。” “那是因为……”司马瑾冷笑一声:“虞姜怀上了身孕。” 第47章 醍醐灌顶 关于她爹为什么会纳虞姜,姨婆给出的解释是:那时她爹最大的梦想便是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而她娘作为她爹的贤内助,自是竭尽全力帮助她爹达成心愿。 她爹在带兵打仗上有大才,奈何在人情世故上少练达,于是她娘亲自游走在名门命妇间,甚至不惜回娘家低头服软,以期借助桓家人脉……一番运作下来,成果斐然。 也就在她娘多方走动时,与从前只是泛泛之交的虞氏阿姜逐渐熟识起来,虞姜虽只是个庶女,但生的娇俏可人,又能说会道知进退,很讨人喜欢,在桓辛和虞姜嫡母接触时,虞姜没少帮着出谋划策,事成之后,她娘和虞姜便成了金兰之交。 当然,她父母的姻缘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初初成亲,自是鹣鲽情深,如胶似漆,她爹体健,她娘安康,成亲没多久,她娘便有了身孕,但她爹正处于扶摇直上的关键时期,无暇顾及她娘,而她娘或许是因为太过操劳,怀胎六个月,突然小产,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不过从那以后,身子就垮了。 一连两三年不见好转,她娘担心绝了她爹的香火,便主动提出让她爹纳了和她娘十分亲密的虞姜为次妻…… 但司马瑾却给出另一种说法,甚至还要强调:“怀的是卫毅亲口承认的孩子!”轻咳两声,补上一句:“也就是那个卫敏。” 此后的经过,便与卫戗一直以来的认知没多大出入。 在虞姜生下卫敏后没多久,她娘终于再一次怀上身孕,因有前车之鉴,她娘倍加小心,甚至迁往百里之外的僻静别院专心养胎,拼上性命,历尽辛苦,终于生下胎内带毒的一双女儿,看上一眼,遗下一句:“娘对不起你们!”含泪离世,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是司马瑾说的,因当年产婆随后失踪,随侍在侧的仆妇也都被遣散,唯一在场的姨婆不愿多说,所以这些细节,卫戗并不是很清楚。 而司马瑾听到她娘过世的消息,直觉心如刀绞,最后没能忍住,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自此落下病根。 安静的听完这些,卫戗放下手中短刀,试探道:“司马润当真是你儿子么?” 司马瑾坦然笑道:“虽然他的母亲现在是这个样子,但他的的确确是我儿子。” 卫戗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你自己已经痛苦半辈子,难道还希望你儿子也步你后尘?” 司马瑾挑眉:“此话怎讲?” 卫戗耐心解释道:“你儿子根本就不喜欢卫戗,他是听信术士之言,为了给你冲喜才匆忙决定迎娶卫戗为妻,而且卫戗她是在山里长大,性子野得很,配不上你儿子的。” 司马瑾摇头:“怎么会?戗歌既是阿辛的女儿,又是南公的弟子,只怕我的儿子配不上她。”欣慰的微笑:“好在,现在的阿润不同了!” “不同了?” 司马瑾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她良久,然后缥缈道:“三年前阿润大病一场,醒来后同我说,他梦到自己娶了一个用兵如神,绝色倾国的妻子,可惜他醉心权术,多次利用自己那性子憨直没心计的妻子,以致铸成大错,抱憾终身……”摇头笑笑:“幸好那只是一个噩梦!”又咳了两声,最后正色道:“不过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他说要打造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司马润,才有脸去见那个女子,今年开春,我病重,他跟我说,他梦中的妻子就是桓辛的女儿,他会迎娶她为妻,恳求我一定要坚持住……咦,你怎么了?” 醍醐灌顶,如此一来,之前觉得怪异的地方统统变得合情合理——难怪她百般谋划却屡屡失败;难怪她认为探囊取物的东西却总被人捷足先登;难怪她“丑陋粗鄙”,他也毫不嫌弃并温柔相待……呵,看她装疯卖傻,他一定觉得她比上辈子被他恣意玩弄在股掌间的那个卫将军更加的愚蠢可笑吧? 在经过胞妹和独子枉死,遭受姐姐和丈夫背叛,身亡重生等一连串的变故后,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对她来说,也变得十分寻常了,甚至还有一种荒谬的错觉——他也来了,这样才对! 但她还是开始颤栗,尽管咬紧嘴唇强撑,却是没能阻止眼泪落下来——她被来势汹汹的委屈感击溃! “戗歌?” 神游太虚的卫戗被惊吓到,条件反射的抓起短刀逼近司马瑾的脖子:“你怎么会知道?” 司马瑾从容笑道:“或许是出于即将往生者的直觉吧。”直视着她:“但你承认了!”接着叹息一声:“你不想嫁给阿润对么?” 卫戗冷笑:“你那儿子太优秀了,我高攀不起!” 司马瑾蹙眉:“你不想嫁他,是因为也做噩梦么?”等了许久,没等到她回答,他又轻柔而慈爱的补上一句:“但阿润已经知道错了啊!” “主公?” 门外有人恭谨而疑惑的轻唤,心神不定的卫戗闻声落荒而逃。 回程已是日薄西山,暮霭沉沉,卫戗策马扬鞭,一路飞驰,这一幕与当初凯旋时何其相似,但目的却是截然不同。 彼时是迫切回归,此刻是拼命逃离! 回到卫府西墙外,不出意料,裴让像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等着她。 见她这模样,他吓坏了,惊慌失措道:“戗歌,你怎么了?” 卫戗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裴让,在裴让伸手来接时,她突然盯住他眼睛,盯得他更加无措,她趁机开口:“哥哥,禄园夫人是不是很该死?” 裴让澄澈的眼睛泛起迷茫:“禄园夫人?谁啊?” 他不善伪装,所以是真的不知,卫戗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赧然,自嘲的笑笑,信口扯谎道:“刚才在街角听来的故事里的坏女人。” 裴让回望她红红的眼圈:“真的?” 卫戗点头:“嗯。”想了想,又一脸诚挚道:“我还想吃板栗酥,结果跑了很多地方都没买到,再看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一时间感觉特别惆怅,突然有点想念师父他老人家了。” 看她表情,裴让信以为真,还宽慰她道:“等你成亲后,可以让世子殿下陪你一起回去探望他老人家。” 宽慰得她越发揪心,捂住胸口闷闷道:“哥哥,姨婆还等着我呢,我先进去了。” 祭出姨婆,裴让连连点头,卫戗提气上墙,这里很僻静,所以她没什么顾虑的直接落下,没曾想刚走不几步就听到“哑——”的一声低唤,她现在没心情跟这只嘴贱的渡鸦周旋,所以听而不闻,直接路过。 “救命!” 卫戗一愣,停下脚步,循声望过去,就见渡引蹲在繁茂枝叶后,只把小脑袋探出来对着她,哎呀那双小眼睛呦——比撒娇耍赖时的噬渡更水汪汪。 渡引见成功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便沿着树干一点点挪爪,直到把身体完全移到枝叶外才停住,最后还扭转一下角度,将它那不自然的耷拉着的翅膀展示给她看,并再次哀求:“主母,救救阿引!”沙哑卑微,楚楚可怜到了极致。 “谁是你主母,不要乱叫!”盯着它翅膀上干涸的血迹,拧眉:“怎么,王瑄那小子终于忍受不了你这张嘴,打算宰了你烤烤吃肉,结果却被诡计多端的你给逃了?” 渡引哆嗦了一下,缩头缩脑,都快成一团黑色大毛球了:“才不是主君,是十郎……” 卫戗眉头拧得更紧:“什么十郎?王十郎?从来没听说过琅琊王氏还有个十郎。”话音落后方觉失言——有十一郎自然就有十郎,她没听说过可不代表人家不存在! 渡引听她这话,怏怏的挪着小步将身体转过去:“阿引不能说。”竟开始尝试扇动受伤的翅膀,果然没扇几下,伤口裂开,鲜血沿着翎毛淌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树根下草皮外的青石板路面上,十分醒目。 卫戗磨牙:“你赢了,跟我进来。” 渡引看似笨拙的身体却如麻雀一般灵活的跳转过来,天真烂漫的歪着脑袋:“主母!”一双小眼睛熠熠生辉。 卫戗扭头就走:“别管我叫主母。” 渡引从树干上跳下来,拖拉着翅膀,倒腾着碎步,追上刻意放慢脚步的卫戗:“好的,主母。” “我再说一次,别管我叫主母!” 渡引欢快道:“遵命,主母。”而后一通阿谀奉迎:“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主母大善,他日阿引定当为主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医个翅膀就能让它肝脑涂地,王瑄养的鸟还真好收买! “阿引还要替主母誓死守护主君清白,不让像珠玑一样的野女人占到主君便宜!” 对了,珠玑被司马润送给了王瑄,此时的珠玑,名义上是太原王骏的义女,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管怎样,还是要给王骏留些颜面,所以司马润把这只烫手山芋丢给了王瑄,还假惺惺的对外宣称是对王瑄的看中,一箭双雕,好计! 幸好这里足够偏僻,鲜少有人经过,不然被人看到有一只个头超大的乌鸦追在一个陌生少年身后,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没了,还不被吓个半死? 避开人多的地方,直接钻进芽珈房间,姨婆因做贼心虚,提心吊胆,为避免东窗事发,来回奔波在听讲的“戗歌”和休息的“芽珈”之间。 卫戗进门后,姨婆也回来“探视芽珈”,见到卫戗,明显松了口气,不等说些什么,又发现渡引的存在,伸手指向渡引:“戗歌,这鸟是你带回来的?” “这个……” “我听人说,王家十一郎养了这样的一只鸟!” 卫戗为自己的心不在焉,大意疏忽感到懊悔不已:“姨婆,你听我说……” 姨婆纠结不已的看着戗歌:“戗歌,这不是路上那会儿了。” “嗯?” 姨婆苦口婆心道:“想吃什么,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就好了,至于大费周章跑出去逮一只鸟回来,就算真那么想吃,你也不能逮这种鸟,何况还是王家的……” 卫戗嘴角抽搐,这误会也太离谱了,她想姨婆最近还真是越发老眼昏花了,难道都没瞧见,她所谓的“猎物”就像等待喂食的雏鸟一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长叹一声:“姨婆,这只可怜的鸟受伤了,恰好落在我们院子里,我就把它捡回来,给它包扎一下,不过这鸟毕竟有些不同,你千万不要出去声张啊!” 得到这个解释,姨婆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不是我家女郎造的孽就好!” 她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姨婆这边放下心,接着又马不停蹄赶到那边守护芽珈去了。 “哑,夭寿了,臭臭,快把你那无脑蠢物给我轰出去!” 正在翻药的卫戗额角鼓青筋,她是不许它叫她“主母”,但更不想听它喊她“臭臭”,这只蠢鸟,亏它刚才还舌灿莲花的给她下了那么多保证呢! 一扭头,果然看见噬渡两只前爪攀着渡引所在高架的架腿站起来,正盯着渡引垂涎三尺。 卫戗笑了一下:“嗯,今晚你就吃它好了!” “主母,阿引知错——主母,救命!” 知道服软就好,后来,渡引倚在卫戗怀中,乖乖的任她给它清理掉伤口上的碎毛,上药,包扎…… 这一天,芽珈为初次装扮卫戗而兴奋,并为成功完成卫戗的嘱托而开心不已,虽说卫敏出了那种事,但这天晚上,她继母还是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除去卫敏之外,全家人再次坐到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东院发生了那种事情,为免晦气,她继母特意交待下来,她想住哪就住哪,于是卫戗留在了芽珈所在的西院。 也就在她们回到西院没多久,就见方婶跌跌撞撞跑了来:“不好了不好了,这下真出大事了!”和白天差不多的说辞,但表情明显更为凝重。 第48章 油尽灯枯 姨婆白眼相向:“怎么着,天塌了,叫你这样一惊一乍的?” “是……”见卫戗正好奇的盯着她看,方婶尴尬的笑笑,施礼道:“二女郎!” 姨婆等了一会儿,不见方婶接续,遂不耐烦的催促:“你倒是说啊,究竟是什么大事?” 方婶又看了看卫戗,才低声道:“大女郎上吊了!” 姨婆错愕的抬眼,默了片刻,由衷赞叹:“真是个烈性女子。”但随即又道:“虞姜又不是个蠢的,所以阿敏应该没事吧?” 听出姨婆对虞姜的轻慢,方婶微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提出任何异议:“主母就是怕大女郎想不开,出事后一直陪着她呢,还多派了两个有经验的身前身后跟着伺候,没想到,主母离开吃顿饭工夫,她就拿了由头把人支走,然后用衣带自缢,好在主母及时赶到,才没闹出人命来。” 卫戗撇撇嘴:如此一来,确实赚到贞烈好名声,但成亲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说了! 马维虽是个大男人,但那心眼小的就跟针鼻儿似的。 许是被司马润刻意压制,所以这辈子马维名号不显,但要知道,一个能借势将珠玑扶植成司马润如夫人的谋士,想来也不会是个好拿捏的。 马维比司马润大六岁,今年已经二十二了,他是成过亲的,传说中他那原配夫人,心宽体胖,奈何嫁他将将半年,猝然吐血,倒地而亡,因他和官府中人多有走动,事发后,他请仵作去了一趟酒楼,使上两个金锞子,便顺利将他原配收敛了。 他岳父心有不甘,几次三番登门去找,结果被他一顿好打轰了出去,他岳父连伤带气,回家后瘫在榻上不到半年也去了。 他虽顶着一个鳏夫名头,家中却储着一窝小妾,数量直逼前世的司马润,嗯,很是热闹…… 不过,自杀未遂,值得方婶这样大惊小怪? 姨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唉,事到如今,米已成炊,还能怎样啊,幸好照你的说法,那个马维相貌堂堂,足智多谋,出身也还可以,等他们两对小夫妻成亲后,他又和世子殿下成了连襟,谋个光明前程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婶干笑两声,眼神又一次瞟卫戗,也跟着叹气:“这个事,恐怕没那么容易。” 姨婆终于留意到方婶的视线,跟着仔细瞧瞧卫戗,也没什么特别的,忍不住出声道:“怎么不容易了?”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你来找我恐怕不是说阿敏的事吧?” 方婶表情一滞,没承认也没反驳。 “说罢,到底出了什么事?”姨婆直言道,看着方婶视线又往卫戗那边移,姨婆表情凝重起来:“是关于戗歌的?” 方婶咽了口口水。 卫戗面色一凛,冷然命令道:“说!” 方婶一哆嗦,是她莽撞了,竟被这个事的正主撞上,但转念又想,这么大的事,不等明天早上估计就会被传得尽人皆知,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稍事酝酿便道:“回二女郎话,是王府那边刚刚派人来,说是要把这桩婚事给退了。” 卫戗先是一愣,俄而便感到心中泛起百般滋味,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她都快要绝望了,事情突现转机,叫她如何能淡然处之,忍不住追问一句:“退婚,要退谁和谁的婚事?” 方婶看着卫戗难以置信的表情,有些不忍心,但还是坚定道:“是要退了世子殿下和女郎你的婚事。” 卫戗又问:“是司马润主动提出要退婚的么?” 方婶摇摇头:“不是世子,是琅琊王的意思。” 卫戗默默赞叹:司马瑾——果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 震惊的姨婆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捂住胸口,颤声道:“好歹也是堂堂琅琊王,怎么能出尔反尔,再说成亲这种事又不是儿戏,筹备那么久,眼瞅着后天就是正日,怎么能说退婚就退婚?”说着说着便哭起来:“大婚之前把我家女郎给退了,叫我家女郎怎么办——闺誉受损,今后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家?”老天爷的忠实信徒此刻开始质疑它:“老天爷,你怎么不开开眼呐……” 方婶接续道:“主母一时间也不能接受,竟仪态尽失的拖着来人要个说法,最后主公出面才将她劝下,但她难以平静,现在已经和主公一同赶往琅琊王府,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急火攻心的姨婆不想再克制,是以抹着眼泪冷哼:“又不是她的亲闺女,会这样担心,莫不是又在作伪吧?” 卫戗却不认同姨婆这个说法,她觉得虞姜的慌乱是真心实意的。 她也是回来后才听说,对于这门亲事,起初她父亲并不大同意,是虞姜极力促成,即便不能把卫敏嫁过去,那退而求其次,把她嫁过去也是可以的。 虞姜是卫敏的亲娘,更是卫源的亲亲娘——对于卫敏,虞姜是想方设法替她谋划婚姻幸福;而对于卫源,虞姜却是竭尽所能替他铺垫出光明前程。 所谓联姻,便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携手合作,把她嫁过去,他们卫家和琅琊王就成了正儿八经的姻亲关系……虽然非亲生的女儿嫁得比亲生的还好,肯定会心有不甘,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虞姜还是拎得清的! 如果有可能,卫戗还真想当面去对良心发现的司马瑾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奈何姨婆悲痛欲绝,她哪能到处乱跑? 急于知道结果的姨婆坚持要到正门外等着她爹和虞姜回来,此时府内灯火通明,早该休息的仆从还都站在院子里交头接耳,见到卫戗和姨婆,纷纷噤声,想也知道他们都在议论些什么。 临到子时,马车终于回来,但只有垂头丧气的虞姜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她爹却不见了。 姨婆挤过去,一把拉住瑞珠的手:“事情怎么样了?” 瑞珠一脸不耐烦的扥开姨婆的拉扯:“你们死心吧,这桩婚事彻底完了!”抬腿便要走,被姨婆再次拉住:“怎么会彻底完了的?” 姨婆抓得死紧,瑞珠这次没能挣开,表情更加不耐烦:“白天时还和往常一样留在书斋画花的琅琊王,连句遗言都没留下突然薨了,当年一出生就克死亲娘,现在没过门又把公公给克死了,这样的丧门星谁家敢要?反正当初也是为了冲喜才匆忙定下的婚事,如今退了也是合情合理!”冷笑两声:“再者说,你还巴望着孝名远播的世子殿下在亲爹薨了的第三天,灵柩还停在堂上,就欢欢喜喜来抬你的女郎过门?” “怎么可能?”姨婆瞬间脱力,再也抓不住瑞珠,被她趁机挣脱,而姨婆只是喃喃的重复:“老天爷怎么那么不开眼……这下怎么办……我家女郎该怎么办?” 瑞珠还站在一边絮絮叨叨说风凉话:“你那女郎啊,她一回来我就看她不像个有福的,多亏有个好继母,帮她争取到这么一门好亲生,可她自己不争气,带累继母跟着费心劳力。”还要倒打一耙,明明是她们技不如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怪罪到她头上:“还有呢,她亲姐姐也差点被她给克死,这才回来几天,就搞得鸡犬不宁的,我看你还是带她回山里去蹲着,一辈子都别回来,省得再害了别人……” 姨婆被她气得浑身打颤,回过神来的卫戗见此情景,抽出那把路边摊买来的短刀,看也不看,随手一挥,刀刃端端停在瑞珠嘴角,成功逼停她的絮叨后,卫戗才偏过头来,斜眼睨她:“别忘了,这个家是姓卫的,你个虞氏的走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这个卫家的嫡女品头论足,恣意侮辱?呵……别跟我扯什么‘费心劳力’,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把短刀又往前送了一些,成功在瑞珠嘴角到耳根之间的脸颊上割出一条血痕,引得她杀猪一般的尖叫,卫戗狠狠一瞪,瑞珠的尖叫戛然而止,卫戗勾勾嘴角:“还有啊,我今天把丑话讲在前头,今后要是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这些颠倒黑白的蠢话,如果我父亲没工夫治你,我那继母不舍得治你,没关系,身为他们的好女儿,我会替他们出面,保管这一刀下去,叫你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鸡犬不宁’!” 瑞珠喏喏连声,姨婆看着周围奴仆震惊的视线,忙上来拉扯卫戗:“遇上这种事,难免心烦意乱,好了,把气撒了就回屋去吧!”她是担心卫戗本来就受损的声誉更添污点,还要替她解释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举动,旨在让大家明白卫戗是受到“刺激”,平日里才不会这样粗暴! 琅琊王虽然薨了,但活着的人日子还是要照过的,大家该休息都去休息了。 这一晚卫戗本该高枕无忧,睡个好觉,奈何姨婆辗转反侧,看姨婆这样,卫戗哪里还睡得着,开解了姨婆半宿,等姨婆终于撑不住,卫戗抬头看看,天亮了! 既然婚事都取消了,也不用跟宫人学礼仪了,卫戗想出去探探风声,便给姨婆留了张纸条出门了。 街道上果然有不少人凑在一起讨论这个事,卫戗佯装买东西,扎进人堆里。 “诶,你听说没,琅琊王有可能是被人刺杀的!” “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大家都知道,世子殿下要给琅琊王冲喜,他近来状态好多了,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薨了?” “状态再好也是油尽灯枯硬挺着,许是挺不住了罢!” “实话跟你说吧,我堂叔今早去给王府送菜,也是听府里人说的,他们说昨天世子差人去问琅琊王晚膳想用点什么,结果那人去了,隐约听到房间里有对话声,你想啊,琅琊王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都不留,怎么会有对话声呢?琅琊王当时把人给遣走了,后来又过了两刻钟,世子殿下亲自去见琅琊王,结果一进门就发现琅琊王已经薨了。” 卫戗心里咯噔一下,她昨天就是听到说话声才匆忙离开,但她只是想刺杀他,并不曾真正动手,司马瑾怎么就死了?先前她还想着亲自去王府里探探情况,好到司马瑾临终之前也助她脱离狼爪,她顺便再拜祭拜祭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能去了,万一横生出什么枝节来可就不大好了。 又有人凑过来,并加入对话:“明天就是大婚之日,琅琊王突然薨了,这婚还怎么结啊?” “哎呀,你们说,琅琊王会不会是被他那没过门的儿媳妇给克死的啊?” 卫戗嘴角抽抽,刚才那人不都说了,司马瑾是被刺杀的,克毛克! “还结啥结啊,我听说世子一怒之下把婚给退了,卫家不甘心,昨天晚上还找上门去,结果对上琅琊王的灵堂,他们还能说什么?” “诶诶,我也听说了,听说卫毅他那位续弦的夫人觉得颜面扫地,很不甘心,回头就把闺女许给马维了。” “马维,哪个马维?” “这临沂城里,还有哪个马维能有幸娶到卫校尉的闺女哈?” “啊,不会是那个马维吧?” “就是那个——不过想想看,一个丧门星,一个克妻汉,进了一个家门,多有意思呀!” “是啊是啊,就看谁命更硬了。” “诶,你们有做庄下注的没?” “……” 卫戗连连摇头:这道听途说还真不能信,事情的前后顺序颠倒也就算了,还张冠李戴! 但她抬腿刚想走,就又听到有人说:“你们都别胡猜了,琅琊王确实是被刺杀的,凶手已经就范。”默默缩回腿,等着听后续。 “凶手,谁啊?” “王十一郎的那个珠玑。” 第49章 悔不当初 这也太没道理了! 说到底,珠玑就是鲜卑和王骏合作研发出的“美人蛊”,被包装成一颗秀色可餐的“甜蜜饯”,送到像司马润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身边,腐化他的身心,搞残他的脑袋,以便让“下蛊者”可以为所欲为,最终餍足他们的狼子野心。 珠玑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接近司马润,还没将那厮魅惑得五迷三道,是非不分,上来就把他倒霉爹给宰了,接下来还怎么玩? 所以这么极端的做法,应该不是出于珠玑本意,可是,派她去当刺客,简直就是拿着精心打造的阉割刀去斩首嘛!究竟是谁想出这样的馊主意,让跳舞跳得炉火纯青,但练武练得一窍不通的珠玑在门庭若市的琅琊王府内暗杀琅琊王,除非王府上下全是饭桶,才会让她安然无事! “人所共知,王十一郎和世子殿下感情甚笃,那为什么王十一的女人要去刺杀世子他父亲啊?” 这个人简直问出了卫戗的心声,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没有人能给出靠谱的回答,犹不死心,从南街跑到北巷,因人多嘴杂,所以答案也是花样百出…… 卫戗抬头看天,太阳老高,叹一声,罢了,先回府看看情况,别让昨晚没怎么休息的姨婆再为她提心吊胆。 一转头就看见满脸焦急的裴让策马而来,见到她之后,勒住缰绳纵身下马:“戗歌!” 卫戗挑眉:“哥哥这么焦急,可是府里又出了什么事?” 裴让摇头,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宫人没有来,她继母一早便出门,前往王府正式吊唁,府里几个主事的也都跟了去,所以卫府中人压根就没发现她溜出府去。 而姨婆早已习惯她这种想起要走拔腿就走的作风,也没有太过紧张,只是写了张字条,拜托噬渡转交给裴让,交待裴让出来找找她。 一路上,裴让的表情始终不很自然,卫戗明白,他是想安慰她,奈何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一直纠结来纠结去。 卫戗会心一笑,转身直面裴让:“哥哥,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裴让迟疑道:“可是……” 卫戗抬手大力的拍他肩膀:“年纪轻轻的,记性怎么这么差了?难道都不记得回程途中我曾跟你说过,我绝对不能嫁给司马润,现在是求仁得仁,应该庆祝才对。” 裴让眨了眨眼:“哈?” 卫戗笑得像只偷到鸡的黄鼠狼:“叫弟兄们准备好,随时去王家抬钱!” 裴让抽了抽嘴:“哈!” 其实,把人家给退了是一回事,被人家给退了是另外一回事——在裴让看来,心高气傲的卫戗绝对不能忍,但他不知道,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 回府一看,姨婆花也不修了,衣也不补了,坐在石桌旁一门心思想对策。 芽珈什么也不懂,但她能感受到紧张气氛,模仿姨婆那样锁紧眉头,一脸凝重,嘴抿成条直线,挺直腰背,双手扣住两膝,端端正正坐在石桌另一边,动也不动,直到看到她,才转过眼珠,小小声的说:“戗歌……芽珈……听话……” 我很乖,很听话,所以不要丢下我…… 卫戗眼圈一红,大步上前,双手环住芽珈肩膀,将她的头揽入自己怀抱,亲亲她的发顶,轻声承诺:“戗歌再也不会丢下芽珈,这一次不管去哪里,戗歌都会带上芽珈一起,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芽珈抬手紧紧抱住卫戗的腰身,脸颊在她胸口轻轻蹭了蹭:“戗歌……死也一起……” “呸呸呸!小孩子不会说话,大风刮去,佛祖莫怪!” 呃……姨婆觉得老天爷欺骗了她的感情,所以她幡然醒悟,一夜之间,从道教的虔诚信徒转为佛教的忠实拥趸! 双手合十,祷告完毕,回头与卫戗苦口婆心道:“我想了想,这个事以你爹的地位,怕是无能为力,没关系,等琅琊王出殡后,让你爹去找桓公商量商量,关乎到你的幸福,桓公一定会替卫家出头,他声望高,世子殿下一定会卖他个颜面,婚事暂时就先这么放着,殿下应该会为他爹守孝三年,反正你才十三岁,等他三年又如何?” 卫戗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姨婆,退婚是他爹的遗命,作为孝子的他焉能不从?” 姨婆并没有被卫戗打击到,她长叹一声:“这点确实是个麻烦,我也想过了,万一桓公出面也不行,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 卫戗直觉认为,姨婆要出损招:“怎么退而求其次?” “那小子火急火燎把你叫回来,事到临头却又不娶了,怎么着,损了你的闺誉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好歹桓卫两族也是名门世家,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无依寒门,就让那小子对外宣称,是因为他要守孝三年,不忍心耽误你的宝贵青春,才主动提出退婚,我听说他知人善用,交游广泛,这样真是再好不过,让他长点心,帮你找一个出类拔萃的世家郎君!” 呃,从“世子殿下”变成“那小子”了……不过在关乎到她未来幸福上,姨婆的脑筋时候转的也不慢,只是,让司马润帮忙找如意郎君?饶了她吧! 回到房间,一眼看见四肢摊开,像张毛皮地毯一样趴在地上的噬渡,这情景似曾相识啊,只是这一次连舌头都垂下来了,卫戗蹲下来检查一番,确定它只是累坏了,猛地站起来,横眉立目:“刁鸟给我滚出来。” 渡引从架子床顶架上面探出小脑袋,嗲声嗲气的回应道:“主母,阿引在这呢!” 卫戗打了个寒颤,先道:“舌头捋直了说话。”接着伸手一指噬渡:“把我的噬渡搞成这样,你伤好了是吧?” 渡引忙剧烈的摇晃它那小脑袋:“哑,是它无脑愚蠢。”接着缩进去叼起拴着她雕的那只木鸟的绳子,一甩头,将木鸟丢下来,然后它就叼着那木鸟从顶架这头走到那头。 卫戗回头一看,噬渡的目光果真追着那木鸟移动,竟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渡引一点点把那木鸟又拽上去,然后松开绳子,试探着微张翅膀,纵身一跳,落上她肩头。 幸好她是练武之人,不然这么一下还不被它给压趴下? “干什么?” 说噬渡无脑愚蠢,它不照样也模仿噬渡的撒娇手段,不过因为个头太大,又站在肩膀上,没办法运用自如,多次调整角度,才勉强可行,用下巴来蹭她头顶,边蹭边发出肖似猫类呼噜呼噜的声音,间或分外谄媚的叫一声:“主母~~” 卫戗额角蹦青筋:“说吧,你想干嘛?” 渡引停下来,附低身子回头来观察她表情,接着:“哑,主母要是遇到一只像阿引这样雄伟,不过长了一对难看得要死的红眼珠子,外加一身刺眼的白毛的家伙,别跟它废话,一刀过去,取它项上鸟头!” 卫戗一愣,大个头,红眼白毛,不就是昨天她在街上看到的那只鸟? “为什么?” 渡引又来蹭她,边蹭边说:“那家伙比王珏还要坏,留着就是个祸害,我们要未雨绸缪,等到主君被它给魅惑住,我们再想办法就晚了——呼噜呼噜……主母……呼噜呼噜呼噜……” 卫戗:“……”怪不得谄媚到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原来是打算借她这把“刀”来铲除异己啊,真是好算计:“其实,你是申公豹借鸟还魂来的罢!” 吃过饭,补了一觉,神清气爽,光明正大走出门,反正大家都很忙,没工夫来盯她,卫家放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寒香,不过也是一直不多言不多语,安分守己懂进退。 当然,料定她还会往外跑的裴让蹲守在她必经之路上,果然成功堵住她,倒也不说什么,默默跟上她脚步。 嗯,两个人一起上酒楼,看上去自然多了,也不上二楼,就坐在楼下大堂人最多的地方,点上几样小菜,叫上一壶好酒。 也就在卫戗点菜时,裴让先是捏捏腰上钱囊,然后看看袖口,最后探手入怀。 “哥哥,你干什么呢?” 裴让尴尬道:“恐怕,我没钱了。” “等从王瑄那抬回钱来,我多给你留一些。” 裴让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今天。” “哦,放心吧,刚才出来之前,我从卫家账房支了些。” 尽管明知道管账的虞省随同虞姜一起去吊唁,但裴让也没问卫戗究竟是怎么支出的钱。 他们两个刚坐稳,就听到对面点完酒菜的一桌人议论开来:“诶,你们听说没有?琅琊王果真是被珠玑给杀了,世子今天上午亲自审问的,珠玑也承认了,她说是因为倾慕世子,眼见世子就要大婚,她一时情急才干出了这种糊涂事。” “世子殿下果真非同一般,那个珠玑都跟了王十一郎了,竟还对他念念不忘,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啧啧啧,真是可惜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居然有人对珠玑大加赞赏? 好在立马又有人出面反驳他:“你太天真了,也不想想那个珠玑是干什么的,一个以色事人的玩物罢了,和世子顶多见过几面而已,再者说,王十一郎是什么人物,才貌更在世子之上,珠玑既然已经进了王家,怎么可能会因为对世子存在什么不切实际的念头而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来?” 被反驳的那人觉得有点丢脸,忍不住带刺道:“既然你这么明白,那你说说看,珠玑为什么要这么干?” 那人故弄玄虚的咳了又咳,最后才捏着嗓子小声道:“我听说啊,那珠玑其实就是王骏派来的细作,目标原本就是世子,可世子洁身自好,没中她的美人计,后来她听说王十一郎在路上与一个女子一见钟情,于是她又生一计,冒充那个女人进了王府。” “不对不对,你这个说法太扯了,当初大家都在说,与王十一郎私定终身的那个女人,因为途中被谯王司马随截了去,才和王十一分开,而世子也是出于对王十一的看重,才不惜冒着得罪谯王司马随的风险,愣是把珠玑从他那里抢了回来。” “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笨,也不想想,要当真是被王十一郎看中的女人,还会让谯王司马随给截去么?” “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就是这个珠玑没能成功迷惑住世子,没办法,扯了个由头混进王十一郎的车队中之后,又打算色~诱王十一郎,结果又没成功,还被王十一郎给赶了出去,而谯王司马随,脑满肠肥不说,还有那种嗜好,每年死在他榻上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于是珠玑放出风声,说她和王十一郎有了私情,一则让司马随不敢轻易动她,二来也成功糊弄住世子,最后让世子把她从司马随手里弄出来送进了王家。” “殿下素来精明睿智,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大约是太重视王十一郎了吧!” “还是不对呀,既然都已经进了王家,就安安稳稳的当个妾室好了,杀了琅琊王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有什么不对的,培养出这样一批棋子,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王骏花上那么多心思,背后不用点手段牵制住她们,万一放出来之后,让她们像这样跟人跑了岂不是损失大了?所以珠玑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王骏手里,然后王骏拿着那个把柄要挟她,让她想办法离间世子和王十一郎之间的关系,呵呵……还有什么是比好朋友的女人杀了自己的亲爹更直接有效的办法啊?再说了,别说一个柔弱女人,就是一个壮汉,也不能在守卫森严的王府里轻易杀人吧,肯定是王骏派人辅助珠玑,然后再把她推出来,让世子和王十一郎生出罅隙。” “唉,果真如此的话,世子现在一定很后悔,本打算接机加深和朋友之间的友谊的,没想到差点让两个人决裂不说,更关键的还是搭上亲爹一条命,其实殿下也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过人嘛!” “既然珠玑不是王十一郎相中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早说呢?” “你朋友煞费苦心的送你一件礼物,你会告诉他,这东西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你不稀罕?” “也是啊!” 卫戗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听完这一段之后,匆匆的吃了几口,就又换了地方,然后她发现,关于这件事,民众的口径高度统一,几乎全是拿下珠玑后,司马润亲自审问,得出珠玑乃是受到狼子野心的王骏授意,离间司马润和王瑄的友情,司马润悔不当初…… 然后卫戗就明白心底的怪异感从何而来——且不说珠玑刺杀司马瑾的动机如何,就说司马润,他竟会让这种因为自己愚蠢而害死亲爹的传闻,在一夕之间,闹得满城风雨? 晃荡了一下午,也实在找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消息,卫戗决定回返。 进到卫家之后,和裴让分开走,路过花园时,听到树上有声音,警觉的抬头。 “戗歌?” 卫戗瞪圆眼睛,就见通体雪白的大鸟从郁郁葱葱的枝叶间现身出来。 第50章 与子成说 渡引那谄媚货说,见到这家伙,别跟它废话,一刀过去,取它项上鸟头? 明知道渡引那禽兽说话不靠谱,但眼前这只洁白大鸟比乌黑渡引看上去更诡异,卫戗不动声色攥上悬于腰侧短刀刀柄,可不等抽刀,便听到它又出声:“愚乃渡守,见过卫家女郎。” 呃……瞧这彬彬有礼的架势,卫戗开始怀疑那黑心烂肚肠的渡引撺掇她把人家干掉,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自称渡守的白鸟扭头叼住颈侧红色绳头,使劲一扥,绳结松开,它仍叼着绳头,展翅而起。 这红色丝线编就的细绳下连着一个锦囊,渡守叼着它,环绕卫戗转了个圈,然后来到她身前。 卫戗下意识松开刀柄抓住锦囊:“什么东西?”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一只乌木小匣,匣身上嵌着极玲珑的紫金藏诗锁,她知道的藏诗锁,一般是三或五组拨轮,极个别的会设置七组拨轮,就像装着“珏”字牌的那个金丝楠乌木盒,盒身上嵌的就是五组拨轮,但这小匣上的藏诗锁却有四组拨轮。 “与子成说。”渡守脆声道。 卫戗心头一动,抬头看向渡守:“嗯?” “与子成说。”渡守重复道,又补上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开锁。” 卫戗拨动转轴,对出“与子成说”,咔哒——锁开了,心跳突然加速,怦怦怦……缓缓掀开匣盖,果不其然,匣里装着鲜红如血的玉牌,朝上的这面雕着繁复的符咒。 啪的一声扣上匣盖,猛抬头看向飞回树杈上昂首挺立的渡守:“什么意思?王瑄他反悔了,不打算兑现当初的承诺,所以把这玉牌退还给我?” 渡守答道:“阿瑄托愚将此物转交于女郎,望请女郎能妥善保管。” “保管?” “阿瑄请你在掌灯时分,到城西络渊台一叙。” 卫戗想也不想:“我很忙,没时间。” 渡守便道:“事关承诺,不见不散。” 承诺?金银珠宝? 不似渡引那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净废话,把消息全部转述清楚,它便与卫戗辞行:“渡守告辞,后会有期!” “诶,你……” 但渡守已像利箭一般,直冲而去。 “那小子当初说这东西是关乎到他未来的重要信物,所以不计代价也要拿回去,那为什么又要把它送来给我保管?”边说边顺着林荫下的青石板小路走到花园里那一方小小的鱼池边,在石墩上坐下,复又掀开匣盖,伸手去拿那玉牌。 指尖触上牌身的时候,微微一愣,她记得之前摸那玉牌,总是沁着丝丝凉意,但此刻却是无比温润,令她不由联想起王瑄来…… 将玉牌拿起翻过来一看,眼睛再次瞪圆——出她意料,竟不是不久前的这辈子捡到的“珏”字牌,而是很久前的上辈子捡到的“瑄”字牌,先对着阳光照了照,又拿拇指反复摩挲,“瑄”还是“瑄”,没变成“珏”,不会错,这就是她前世捡到的那块玉牌。 “女郎?” 卫戗忙将玉牌放回去,啪的一声扣上匣盖,然后才循声转头看过去,就见梁逐局促的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你来干什么?” 梁逐混进卫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确保她能在司马瑾去世前回到临沂,既然任务已经完成,而他的身份也暴露了,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卫家。 她爹听说梁逐是司马润的人,非但不怪罪梁逐两面三刀,反倒对司马润的卑劣用心大加赞赏,她真要怀疑,引得她都要怀疑,她爹的脑袋是不是被司马润给踢了! 梁逐不答反问:“女郎今天肯定又出府了吧?” 卫戗眉头一凛:“我想干什么,还轮不到你过问!” 梁逐抬起双手举到胸口,连连摇摆:“小人不敢,是女郎误会了。”哭丧着脸道:“殿下丧父,悲痛万分,无暇他顾,却叫小人钻了空子,一夕之间,风言风语遍布大街小巷,别人怎么看待殿下,殿下并不在乎,只是担心被女郎听到那些传闻,积毁成山,三人成虎,错怪了殿下。” 卫戗:“呵……” 梁逐接续:“婚事并不是殿下要退的,事实上,他也是后来才听说主上临终前派人来卫府退了婚事,殿下想补救,奈何王府那边实在走不开……” 卫戗摩挲着乌木小匣道:“退婚这个事,既然是你那恩主他亲爹的遗命,那即是说,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了,总不能让他爹死不瞑目吧!所以呢,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的么!” 梁逐连连摇头:“主上一直都在期待可以亲眼见证殿下和女郎的大婚,昨天早晨还询问殿下准备的怎么样了,结果下午突然要退婚,当时在跟前伺候的幕僚们再三追问,主上也没给出原因,再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去了,殿下认为此事必有蹊跷,或许退婚并不是主上本意。” 卫戗站起身,一手捏着小匣,一手轻掸衣褶:“那是你们琅琊王府的内部的事情,与我无关。” 见卫戗要走,梁逐也顾不上那么多,移身拦住她去路:“这些事确实不需要女郎操心,殿下命小人前来,也不是想给女郎添堵的,他只是想让女郎知道,退婚并非他本意,也请女郎放心,这个事他一定会想到解决的办法,只是婚事可能要拖到三年后。” 事已至此,还想娶她才叫她不放心呢!卫戗深呼吸,随口应付道:“你们王府来人就已经说明,是你们主上的意思,所以你和你的殿下也不用担心什么‘风言风语’,回去吧!”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 梁逐还不肯让路,表情更沮丧:“但现在城中传扬的最广的流言其实是在说殿下和王瑄……” 话没说完,被卫戗一把掀开:“走了一天,都要累死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人情,挡着絮絮叨叨烦死个人!” 梁逐踉跄几步才稳住身体,站在原地竹筒倒豆子似的:“女郎,女郎,小人就想告诉你,我们弟兄分析后一致认为,街上流传的那些话,应该是王瑄放出来的,他是报复殿下把珠玑送给他惹得他心上人误会,但那个时候他只跟殿下说他在车队中与一名很特别的女子私定终身了,又没说那个女子是谁,殿下调查后确定,当时车队中最特别的女人就是珠玑,费那么大的劲把珠玑从谯王司马随那里换回来送给王瑄,即便是搞错了,可他也不该小肚鸡肠的这样报复殿下呀……” 虽然卫戗不曾停步,但耳尖的她还是听清了全部——司马润当真会犯那种错误,她咋不怎么相信呢? 不过有一点她还是相信的——王瑄他,并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谦谦君子,只是,这满城风雨当真和他有关的话,那司马瑾的突然离世…… “主母,主母!”刚迈进院门,就见本是飞禽的渡引变走鸟,蹦蹦哒哒迎过来,反正姨婆已经知道它的存在,而噬渡又太嫩玩不过它,也就没必要躲躲藏藏。 “主母,阿引思你如狂——哑?”眼见相距不到十步远,却看清她手中捏着的小匣时突然刹住身形,虽然还像从前那样歪着小脑袋,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 卫戗也停下来:“嗯?” 渡引静默片刻,竟不顾翅膀上的伤口,展翅飞过来,落在她脚尖前,伸长脖子凑近她手中小匣,最后还是问出来:“这匣子里装的是‘瑄’字牌对么?” 卫戗诧异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渡引发出一声泪人长叹后,似乎轻松起来,不答反问:“你见过那种装腔作势的刁鸟了?” 听它这话,卫戗微微眯起眼睛:“人家说话谦和有礼,做事稳当靠谱,你想让我替你除掉它,其实是害怕它到了你主人身边,从此与你主人形影不离的便要改成它了,而你则彻底失宠,对吧?”她今天心情好,有逸致拿它开涮,砸吧砸吧嘴,再往渡引心伤上补上一刀:“换我是王瑄,肯定也会二话不说,直接将你扫地出门啊!” 于是渡引炸毛,发出呲呲的威胁声:“那家伙才不是什么好鸟,我家主君不像你这样有眼无珠,他是绝对不会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所蒙蔽。” 卫戗嗤之以鼻:“你那主人的眼睛还不如我呢!” “哑,阿引不要你这个主母了,你还是去给王珏当媳妇吧!”它激动的直扇翅膀,呃,看样还没彻底失去理智——只扇好的那边,受伤的那边却是动也不动。 但有闲心的卫戗这次却注意到了“王珏”这个名字,她顺口追问道:“王珏是谁?” “心如蛇蝎的王十郎!” “哦……没听过。” 但渡引已经噤声,而那边姨婆和芽珈正好走过来,卫戗也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压在心底的大石头搬掉了,卫戗十分轻松;姨婆因为想到对策,也是喜笑颜开;而芽珈见卫戗和姨婆都很开心,更是跟着憨憨的笑,晚饭照比平日还多吃了半碗。 晚饭过后,卫戗回到东院的西厢,虽然昨天出了卫敏那回事,这里被当成晦气所在,不过她爹和继母此刻都还没回府,而这里原本也是空闲着的,所以根本就没人会多事的前来守着这里。 卫戗连收敛都不必,翻墙而入后,大摇大摆走进屋,直接翻出装着龙渊的剑匣——接连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逐渐生出一种感觉,王家人太邪乎,还是敬而远之吧! 虽然司马润并非良配,但她对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而那个王瑄,对她来说,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前世道听途说的消息,完全排不上用场,对于司马润,甩掉就可以了;对于王瑄,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无功不受禄,龙渊是他的,那就退回去;踏雪也是他的,一并还给他;还有虚头巴脑的刁鸟,全当她日行一善,便不收他医药费…… 卫戗去马厩的时候,发现裴让也在,她有些惊奇:“哥哥还要出去?” 裴让给踏雪填料:“我来给踏雪再添点料。” 卫戗看看踏雪的料槽,突然明白过来,既然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自然也会“一人失势牛马落难”,也不知道今天一天它吃了多少,所以说,还是送它回到原来的主人那里才对得住那一路上它尽心尽力的驮她回来啊! 随后卫戗牵踏雪出门,裴让自然要默默的跟在她身后,但她表情诚挚的拜托他去琅琊王府替她探消息,这理由太强大,他没办法拒绝,只能与她分开行动。 卫戗身后背着剑匣,骑上踏雪,直奔城西而去。 转过这条街,再走两里路就是络渊台,这个时辰,街道两边的府宅早已点亮灯笼,一阵清风过,灯笼随之摇曳,有种别样的祥和感觉。 街头拐角是一座大酒楼,楼上挑着一大串灯笼,所以这里照比别处明亮许多,因不时有人来往,所以卫戗放缓速度,转过拐角,一眼看去,却叫她勒住缰绳。 对面骑在白马上的红衣女子,不正是昨天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位? 昨天这女子目不斜视,今天却堵住这里,目光在往来过客间流连,渡守是她送来的,那她和王瑄肯定是有些关系的,她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卫戗打量那女子的同时,女子抬眼看过来,先瞅瞅她身下的踏雪,再瞧瞧她的脸,望着望着,慢慢眯起眼睛,驱马过来,绕她一周,最后停在她正对面,挑高下巴问:“就是你把我太师叔放出来的?” 第51章 其心可诛 太师叔?卫戗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她应该并没有和老年人打过交道,于是拱手道:“抱歉,女郎大约是认错人了罢!” 红衣女子又瞅瞅卫戗身下的踏雪,断然道:“没错,你就是卫家那个要嫁给司马润却没能如愿的卫戗。” 说得好像她很希望嫁给司马润似的,卫戗觉得自己的胃有点抽,这俊俏女郎,还不如她带来的那只鸟温文有礼——家门都不报一下,上来就信口雌黄,诗经都云:“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还赶着去赴约呢,懒得鸟她! 思及此,卫戗便也目不斜视,一抖缰绳:“驾——” 就在与那女子擦身而过时,不想女子突然抽出腰上双鞭,毫不迟疑的朝卫戗面门挥来。 假如被这钢鞭击中,就算侥幸不死,这张脸也没法看了,卫戗本能的向外侧闪身躲避,同时拔出短刀迎上女子的连击。 “想去见阿瑄,先过了我这关再说!”女子如是说。 短刀这东西,搞搞暗杀还可以,一旦到了马背上,它就是一摆设,何况还是一把烂大街的崩刃刀……卫戗在心底默默的问候着王瑄他令尊和令堂——约她出来,又在半路放上一头拦路母老虎,其心可诛! 看对方这架势,是准备和她打持久战? 但招呼不打直接动手,还想指望她陪她大战三百回合?她现在又不是胸怀坦荡的卫将军,没必要为了一个光明磊落的虚名咬牙硬抗干吃亏! 趁着女子扬鞭再击之际,卫戗驱马后退的同时瞄准女子的马屁股,一刀甩过去,接着便传来马匹吃痛的嘶鸣声,女子哪还坐得住,她纵身下马,刚刚站稳,也不理会跑走的马,而是抬头对卫戗咬牙道:“卫戗,你真卑鄙!” 卫戗回复她:“呵呵……”抬脚轻踢马腹:“架——” “卫戗,你给我回来!”竟还不死心,妄图倒腾双腿赶超四蹄。 但卫戗连头都不回,她料定对方不会像她一样对付她身下的踏雪,因对方称呼王瑄为“阿瑄”,想必和王瑄很亲密;而对方遇上她之后,不止一次看向踏雪,应该是通过踏雪将她给认出来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是像踏雪这种宝马良驹! “阿堇,你逾越了!”迎面驶来的马车内,传出不怒自威的一声轻斥。 女子刹住脚步,一手攥住双鞭拄在地上,另一手掐在要侧,大口喘气:“抱歉,我只是有点好奇……” “既然戗歌伤了你的马,那你便坐我的车回去吧。”一只秀美修长的手将车帘慢慢撩开,这好看的手苍白的似乎要和他身上的白衫连成一色了:“戗歌,好久不见。” 好久?他们十五那天晚上刚见过,今天也才二十一! 但对上他覆眼的锦带,莫名感觉就是没办法反驳他——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王瑄。 他的脸也是毫无血色,整个人呈现一种大病初愈的形容,似乎随便刮来一阵风就能把他掀翻一样。 卫戗看看充当马夫的白甲还有眼疾手快垫好踏脚的緑卿,有些想不明白,十五那天晚上的王瑄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瑄,夜凉风大,你还是回马车去吧!”红衣女子疾步走到王瑄身侧,关心道。 王瑄微微摇头:“不碍事。”又与卫戗介绍道:“这位是甄堇,甄瑞甄公的长孙女。” 甄瑞,北廋大弟子,为人洒脱豪放,当初她大师兄就是拜托甄瑞把他们一行人安排进了王瑄的车队,卫戗不由多看了甄堇几眼,搞偷袭啊,真给她爷爷丢脸! 王瑄介绍完甄堇,便吩咐白甲和緑卿:“你二人送阿堇回去。” “可是阿瑄,你这样我们怎么能放心?”甄堇焦急道。 “有阿守在。” 随着王瑄这句话,卫戗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醒目的白直冲过来。 甄堇还想说什么,结果王瑄不容置喙道:“有些话,我只想和戗歌单独谈。” 还能怎样,甄堇不情不愿爬上马车,但临走之前还不忘伸头和卫戗来一句:“卫戗,下次再见,有种就光明正大的跟我比试武艺高低!” 卫戗默默回她:我没种……嗯,你也没种! 别看表明年龄甄堇是比她大一些,但实际经验,甄堇可是远不如她——能被她那么轻易就逮到突破口,也实在没有再比试的必要了。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样的骚乱怎能不引来围观群众,但对于目不能视的王瑄来说,这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了,他嘴角攒出一丝笑容,那笑容慢慢荡漾开来,遍布整张脸:“我一直在等你,可你总也不来!” 卫戗抬头看看天,确实完全黑下来了,但她又没有迟到多久,用得着这样说?转念一想,觉得他大约是在说她总也不去上门讨债,真虚伪啊,有哪个欠钱的会翘首期盼债主登门造访?她居高临下道:“我很忙。” 王瑄颔首:“我知道。”又说:“我有点累,你拉我上马歇一会儿吧。” 拉他上来?除非她脑袋被他给踢了,不过环顾一圈,站在这里讲话也是真不成样子,再看看王瑄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卫戗叹息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王瑄:“我坐累了,你自己骑吧。” 王瑄牵住缰绳:“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走吧。” 卫戗点头:“好。”话罢就想绕到踏雪另一边,却被他一把握住手:“我有话说!”强调一遍:“不好声张的话,你挨我近点。” 她同意了,但他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怎么也甩不掉。 于是路人眼中便出现这样一幕:一个病怏怏的瞎子一手牵着一匹漂亮的高头大马,另一手牵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单薄少年,悠闲漫步在街市上。 到了偏僻街尾,王瑄才又出声:“阿引还好吧?” 经他一提她才想起来,抬头扫了一眼仍在盘旋的渡守:“你有了新宠物,就把那破鸟玩残了给轰出来了?” 王瑄朝渡守所在方向仰起头:“其实原本跟在我身边的应该是阿守,因一些变故,才让阿引代替阿守来到我身边守护我。”顿了顿,转头对卫戗道:“阿引不是宠物。”苦笑一声:“说来或许你会不信,但这是真实的——阿引它如果愿意,是可以把已经不属于这里的,完整的魂魄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那聒噪的贱嘴鸦,还有这本事?这年头人不可貌相也便罢了,连鸟都不能随便藐视了! 最后王瑄竟又补充上一句:“阿引很喜欢你!” 一听这话,卫戗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真用不着它喜欢,只求它哪天别一不高兴就把她送回前世当孤魂野鬼便好! “既然那鸟这么神奇,还望你早些接它回去,寒舍蓬门荜户,粗茶淡饭,只怕怠慢了它。” 她想早点摆脱这烫手山芋,只是表达的稍微委婉了一些,没想到他竟毫无自觉的接茬道:“没关系,它要是待够了,自然会回来。” 卫戗嘴角抽搐,这就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吧? “王瑄,你知道你养的鸟有多能吃吧?你家大业大,财大气粗,养个万儿八千的那种鸟不成问题,但我不行,我现在出门前都要叮嘱姨婆把我养的那只小猞猁看住了,我是真的担心,我那猞猁一不小心就被你养的鸟用来果腹了!” 王瑄避重就轻道:“放心吧,阿引是不会吃掉你养的猞猁的,其实它还是蛮喜欢它的。” 卫戗干笑两声,刚才还说喜欢她呢! “还真看不出来,你养的鸟这么博爱。” 但王瑄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直接转到找她出来的真正目的上:“戗歌,今晚我找你出来,主要是想当面跟你辞行。” 卫戗一时没能理解:“什么?” 王瑄更凑近她一些:“原本打算这次回来要久留些时日,奈何出了变故,由不得我随性而为,所以,不日我将启程上路,最快也得到年底才会回来。” 听着听着,卫戗的表情凝重起来,沉默良久后,突然挣开王瑄的牵手,咬牙道:“怎么着,估摸着这几天我要登门要钱,你打算收拾包袱跑路对吧?” 明明看不见,但抓她的手一抓一个准:“如果你当真需要,我名下所有产业都可以交由你打理。” 什么意思,看她实在缺钱,所以给她一份油水厚的肥差,让她顶替桅治出任他的大总管? 王瑄等了片刻,没等到卫戗回应,他叹息一声,慎重其事道:“戗歌,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卫戗被他的严肃表情搞得紧张起来,口气颇为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等琅琊王过了头七,家中长者的时间便宽裕了,到时候,我太公会差人到府上找令尊商量议亲之事。” 第52章 成人之美 王瑄的嗓音低沉轻靡,以他特有的舒缓节奏,在她耳畔徐徐言道。 他说的每个字,卫戗都听的清楚分明,奈何连在一起,便觉得难以理解:“定亲?定什么亲,谁和谁?” 与她并肩而立的王瑄转过身,站到她面前,松开缰绳握住她另一只手,微微俯身,额头抵上她的额头,温柔笑道:“自然是你我——卫氏阿戗和王氏阿瑄的亲事。” 他们站在巷口,身后是健美温驯的踏雪,对面有一座大宅,冲着巷口的角门上悬挂一顶红纱灯,纱灯随风轻荡,曳动的朦胧灯光落在静止的两人身上,明明灭灭,斑驳陆离,一如卫戗此刻的心情。 她不止一次的明示自己,王瑄这个人,别看年纪不大,但心思极深,甚至还有可能是干掉司马瑾的恐怖分子,但跟他在一起时,会令焦躁不安的她逐渐放松下来,这点只要看看她完全没生出靠武力解决他的死缠烂打的念头便知道。 但和他成亲……怎么有种好不容易爬出狼窝,接着又要掉进虎穴的感觉呢? 他们卫家虽然也是百年望族,但照比王谢袁萧桓虞仍是稍逊一筹,即便谢菀已经和桓煜定亲了,可他们王家也没必要破罐子破摔,随随便便逮一个就要议亲。 谢家又不是只有谢菀一个嫡女,就算谢家没有合格的,那还有桓家和虞家呢! 前世司马润宰了她给虞公的嫡亲孙女虞舒腾地方,虞舒和她隔了一代人,是以她并不了解,但她知道虞舒还有个小姑姑,名唤虞濛,无论人品和样貌都是超群越辈的,只不过那时有秀外慧中的谢菀,还有烟视媚行的珠玑,而虞濛又低调内敛,才没被冠上什么响彻八方的盛名。 据说虞濛曾对司马润有情,而司马润也有意要娶她,奈何那时司马润风评不怎么好,地位也差了点,虞公并没有同意这桩婚事,卫戗见过嫁做人妇的虞濛,虽面容不及谢菀明艳,但那微蹙的双眉,清冷的笑容,却也别具风情,完全可以胜任王家的继任主母。 王峦放着那么多出类拔萃的人选不议,而挑上名不见经传的她,只有一个可能:“是你提出来的。” 王瑄笑而不语。 卫戗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王瑄继续沉默,就在卫戗认为他又想蒙混过关时,他却突然开口:“我和你的事情,不想让不相干的人掺和进来,所以最初的时候,我并不清楚你为什么挖空心思想要改道,直到那天晚上阿引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苦笑一下:“那真是我始料未及的,于是我的心境出现了波动……”敛了笑:“后来我有了大把闲暇时间,就将这件事从头理了一遍,然后我明白了,改成那条路,如果按照正常的行进速度,归期肯定是要延后许多的,但你在安稳踏实的走了不多时日,又匆忙换回原来的路线,应该是因为截获阿润将要亲自来迎接你的消息。”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抬手抚上她发顶,总结道:“戗歌,你并不想嫁给阿润,不是么?” 卫戗看着他苍白的脸,听着他认真的推论,心中涌上复杂滋味,忍不住反问:“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与你的好友是什么关系,还来找我?” 她指的是之前,但他却强调当下:“你和阿润已经没关系了。” 卫戗打蛇随棍上:“我被退婚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一并将心中的怀疑问了出来:“还有,琅琊王的突然暴毙,和你有没有关系?” 王瑄又是一阵沉默,随后竟坦诚道:“我只能告诉我,在这件事上,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心揪了一下的卫戗又问:“是因为我么?” 王瑄和缓道:“这件事的确和你有些关系,但你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那主要原因究竟是什么?” 王瑄又摸了摸她的发顶:“大约是……”含糊其辞道:“一个心有不甘的幽魂的野心。” 因他眼睛被蒙住,所以她能肆无忌惮的打量近在咫尺的他,看他的神情,不像在说笑,莫名感觉,如果她继续追问,他还会说下去,但她摇头拒绝了自己的好奇心,很多实例教育她——知道的太多没什么好处。 于是她抬胳膊搪开王瑄停在她头顶的手,并将话题导回正轨:“你要走了,我祝你一路顺风,但请你离开之前,把承诺给我的钱准备好,明后天你方便时,我亲自带人去取。” 没想到王瑄竟然提出:“议亲的事情,交由家中长辈便好,反正你年龄还小,等你长大一些,我再迎你过门,此行我差不多是原路返回,所以,你要不要顺便回去看看南公?” 婚事吹了,接下来她父亲就会回到驻地,前世随她出生入死的旧部,今生也都各奔东西,桓昱也有了新的牵绊,需要她守护的人,都在她身边了,所以去哪里安家都是一样的,而且她师父那里,未来十几年都不会发生战乱,风调雨顺,景色宜人,真的很适合居住。 但以上念头只在她脑子里打了个转便没了,她断然道:“我不想嫁给司马润,也不想嫁给你,而且我刚刚被人退婚了,定下我对你们家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你现在就回去让你太公忘掉这件事,然后把金银珠宝给我准备好了,实在不行,你原来许给我的余下两个承诺我也不要了,你现在就把这条链子拿回去,就当我用那两个承诺换大家各自安好了。” 王瑄慢条斯理回她道:“先帝立法‘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你是朝廷命官之女,岂能带头违抗皇命?与我定了亲,也便解除了后顾之忧,而且,嫁给我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譬如说:如果你喜欢游山玩水,那正好,在未来几年时间内,我大约还会在外面游走,你我正好结伴而行;如果你不喜欢那种漂泊不定的感觉,那就留在家里,我名下的产业都会移交给你,随你任意处置;如果和我成亲满三年,你还像现在一样认定不能与我白头偕老,那也没关系,我许你一纸和离书,你可以带着移交给你的所有产业一起离开。” 卫戗眯着眼打量王瑄,如此诱人的条件,只有两个可能性:其一,王瑄的脑袋也像她爹那样,被司马润给踢了;其二,这是一个诱人的饵料,等她张口咬住,就会落入隐藏其后那深不可测的陷阱中……贪小便宜都能吃大亏,贪大便宜那还了得?于是她果断胡诌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想嫁给司马润,是因为已经有了心仪的郎君,还望十一郎你可以成人之美。” 王瑄虚情假意道:“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小叔祖王翔已经跟令尊和令堂接触过了,他们欣然同意,只是碍于时机不好,才要等到琅琊王的事情过后,我太公再正式派人走一下过程,怎么办,我王瑄个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不能让整个王家因为我的私事背负上言而无信的骂名罢!” 卫戗额角蹦青筋:“没关系,反正我们卫家现在也这样了,也不差一个‘不识抬举’的骂名,到时候让我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她又抬眼看看王瑄,虽然他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但在大家心目中的王瑄是完美无瑕的,她父亲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即便他稍微迟疑,想必她继母也会极力促成这门婚事——卫家需要一个势焰非常的姻亲做依傍,何况在卫敏即将下嫁给马维,而她又被退婚这种敏感时期,遭遇一个比琅琊王府更强大的提亲对象,她继母岂会放过? 她沉默了,他也不催促,就像之前那样,一手拉起踏雪的缰绳,一手牵着她的手,并肩走上西街。 “王瑄,给我一个理由。”在络渊台前,卫戗终于开口。 “嗯?” “一个执意娶我的理由。”接着又补上一句:“别跟我说什么‘一见钟情’。”冷冷一笑:“通常情况下,一见钟情看的只是容貌。”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面对络渊台,抬手扯开覆眼锦带,缓缓睁开眼睛:“七岁那年,我和家人遭遇劫难,侥幸获救,但从此落得隐疾,至十岁,这双没有任何问题的眼睛也无法视物了,但时隔六年后,我却看见了你。”摇头笑笑:“即便是因为特殊原因,但那一刻的激动,只有失而复得珍贵宝物的人才能明白啊,所以戗歌,我对你还真是‘一见钟情’。” “错觉。”她干脆直接道。 他转过头来,笑得光风霁月:“当然,非你不娶,也是有更现实的理由的。” 第53章 尽善尽美 对,这才符合常理嘛! 但听他这样说,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也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来。 在她极具利用价值时,有人口口声声跟她说爱慕;在她看似平淡无奇时,又有人跟她讲理由! “什么呢?” 他目光澄澈:“若想治愈我的顽疾,还缺一位‘药引’,这些年我走南闯北,终于找到,焉能轻易放过?” “嗯,有道理。”她点点头,接着拱手道:“抱拳,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告辞!” 他在她转过去的一瞬间移身至她眼前,与踏雪密切配合,前后包抄将她堵住,他还伸手搭在踏雪身上,彻底封住她的去路:“卿卿,你的恻隐之心呢?” 她仰头看他,面无表情道:“喂狗了。”又道:“络渊台前如此唐突,也不怕鬼神怪罪?” 他慢慢俯下身:“先贤上善若水,岂会拘泥于如此小节?” 她看着越靠越近的他:“你想干什么?” 出她意料,他只是将额头轻轻搭在她肩上,声音漫然悠长,虚弱无力道:“我累了,让我靠一下。” 假如他又端出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死皮赖脸贴上来,她势必要一巴掌扇过去,然后摔他到与他狼狈为奸的踏雪身上,那畜生不但可以给他依给他靠,还能驮他回家去睡觉。 但他如此模样,令她深刻认识到,没有人可以做到尽善尽美,盛名之下的王十一郎,其实只是个年仅十六的病弱少年。 夜风习习,撩动络渊台上的檐铃,撞出阵阵叮铃脆响; 通往络渊台的道路两侧,整齐的悬挂着白纱灯笼,与络渊台廊下纱灯合成了个“冂”字,灯随风舞,错落起伏,光影跌宕。 络渊台上的檐铃,较之它处,更大更响,因寻常檐铃,只为赶走想在檐下栖息筑巢的鸟雀,而这里的檐铃,却是在为迷途的孤魂指引方向; 络渊台前的纱灯,较之它处,更暖更淡,因寻常纱灯,只为活着的人驱逐黑暗照亮前程,而这里的纱灯,却是在为知返的野鬼点明归途…… 卫戗笔挺的站着,任由王瑄倚靠,他身上清新的气息让她紧绷的心弦逐渐松弛下来。 或许是场合的缘故,这里的温度明显偏低,但轻枕着她肩头的这个人,却散发出异样的温暖,悄无声息的消融裹住她受伤的心脏外的冰墙——危险,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卫戗慢慢抬起手,但不等有所动作,手上却突然多出一物。 “有朝一日,我坚持不下去,而他又过分残虐,你就带他来这里,用这把剑刺下去,切记要一击毙命,千万别手软。” 大爱收集兵器的卫戗,不必刻意去看,此物上手一掂量,便知道是把桃木短剑……他又在说些什么浑话,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去将他一击毙命,用木剑?当然,她是能办到,但他这样说一定是在逗她罢? 王瑄调整角度,改成侧枕卫戗肩膀,原本抵在她肩头的额头此刻贴上她脸颊,轻笑出声:“当然,你若许我白头偕老,我自是要撑下去,今生今世,绝不负你;如若不然,那杀了我就是在为民除害,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他认为自己最严重的是眼疾,但她怎么觉得他病灶是根植在脑壳中的,额头又不很热,竟在胡言乱语,可见病的不轻! 她原本想着张开口讥讽他几句,但最后却只是闭上眼,叮铃,叮铃——檐铃越来越响,这一声声似将叩开她心扉…… “戗歌,此番你当真不与我一起走么?” “不去。” “那你明天过来一趟吧。” “嗯?” “我后天离开。” 卫戗一愣,下意识脱口:“这么快?” 他笑起来,心情非常好的样子:“时不我待,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早去早回,明年的元宵灯会,还能亲自陪你去逛逛……” 最后,王瑄没有收回龙渊剑和踏雪,还跟她说,他已经知道湛卢剑的去向,只是那剑的新主人大约是怕他开口索要,竟咬死不承认剑在他那里,连东亭都没能找到,那小子真是坏透了。 卫戗听明白了,简单点解释就是:王瑄遍游天下,总能搜刮回来一切稀奇古怪的宝贝,司马润要是缺点啥,就去王瑄那里倒腾,结果突然听王瑄跟他提湛卢剑,正所谓拿人手短,而司马润又拿过那么多次,简直短到不能再短,万一王瑄要他还人情,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的,是以防患于未然,索性一问三不知。 司马润不是什么好鸟,王瑄也绝非什么善类——你明着说没有,那我就暗中派手下第一高手偷偷来拿,结果没拿到,这厮不以为耻,反倒怪罪人家物主太坏…… 不过王瑄身体虚弱确是真的,之前由白甲驾驭的那辆马车送甄堇回府,随后桅治亲自驾着那辆外行人眼中绝对够低调的乌木车前来迎接他。 于是,今夜的相聚到此结束。 卫戗上马,头也不回,飞也似的跑没影; 而王瑄却是站在原地,目送卫戗转过街角,才上车离开。 卫戗身背感觉愈发沉重的龙渊剑,骑着想要退货却没有成功的“细作马”,腰间还多了把精雕细刻,并用绘满与那血玉上相同的符咒的黑布包裹住的桃木短剑,疾驰在逐渐清冷的街道上,本该一门心思盘算拿钱付账的具体事项,但此刻脑子里却是混乱跳跃的,都到家了,才发觉自己走神了。 松开缰绳,使劲摇了摇头,抬起双手拍拍脸颊,感觉好多了,带着踏雪不能翻墙,而且踏雪个头太大,不能像身形还没完全长开的噬渡那样来去自如钻狗洞,所以卫戗干脆直接敲开角门,接着大摇大摆走进去,然后将踏雪送回马厩。 顺便看了一下,裴让的坐骑没在,这意味着裴让还没回来,其实她之前也料到他大概没回来——假如他回来了,知道她还在外面,肯定是会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的。 是琅琊王府那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要是没出别的事,裴让肯定早就赶回来了。 就在卫戗站在踏雪的马槽前,左手托着右臂手肘,右手捏着下巴暗自琢磨时,忽闻马蹄响,她循声转头看过去,就见裴让牵马走过来:“哥哥,怎么才回来?” 裴让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表情凝重的看她一眼,道:“琅琊王府那边出了点事。” 卫戗盯着他的脸,跟着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 裴让支支吾吾:“呃……不太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卫戗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爹应该还在琅琊王府没回来:“难道是我爹?” 裴让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是那个珠玑。” 卫戗松了口气:“珠玑怎么了?”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之前珠玑被王瑄赶出车队,她一时不能接受计划的失败,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被梁逐错以为她真对珠玑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还要把某粉饰过后的败类当超群绝伦的俊彦介绍给她来着……“到底出了什么事?” 踌躇老半天的裴让终于低声道:“珠玑死了。” “诶?” 见她脸上只有惊诧,裴让才放开声音重复道:“珠玑死了。” 卫戗迷惑不解道:“昨天出的事,今天就死了,是被司马润杀的?” 裴让仔细观察了一下卫戗的表情,才缓慢的摇摇头:“不是,世子殿下今天很忙,根本就没腾出时间理会珠玑。” 卫戗点点头:“也对,这档口并不是处理凶手的好时机,而且很多事都没搞清楚,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重要的知情人给宰了呢!”抬眼看向裴让:“那珠玑是怎么死的?” 确定卫戗只是想搞明白具体原因,裴让便放开顾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据守卫交待,珠玑从一早就哭哭啼啼的哀求,说是一定要见殿下一面,她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殿下说清楚,守卫不敢怠慢,去请示殿下,殿下说昨天已经亲自审问过她,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令他作呕的杀父仇人,让珠玑有什么话写出来交由守卫转交给他便可,得到这个回应,珠玑并不相信这是殿下的话,连连说守卫势利眼,落井下石,闹得守卫干脆躲她老远,后来到了晚饭换防时,接手的守卫肠胃不适,一时没盯住,结果就让珠玑趁机自杀了。” 那么难缠的珠玑就这么轻易死掉了?卫戗难以置信:“怎么自杀的?” “*。” 卫戗印象中的,在身陷牢狱时,人要自杀一般选择解下衣带缢死;磕破饭碗割脉抹脖子;实在找不到工具就撞墙或咬舌头……*? “珠玑被关在哪儿了?” “暂时关在王府的地牢里。” “在那地方能*?” 裴让如实道:“起初我也觉得稀罕,后来探听到大致经过,说珠玑收集到一些灯油,全部倒在自己身上,又把地牢内的干草全堆在一起,她就坐在上面*了。” 卫戗挑眉:“火烧起来,那么疼,她还能坐住?” 裴让点头:“嗯,所以烧死了。” 卫戗继续挑眉:“烧的很厉害?” 裴让继续点头:“看到的人都说,简直焦成一块黑木炭了。” 卫戗眯眼:“确定是珠玑?” 这么晚才回来,就是去调查这些卫戗有可能会关注的疑点,所以裴让对答如流:“殿下闻讯赶到后,亲自审问并检查过珠玑遗体,应该不会错。” 卫戗眼珠一转,突然想到:“对了,前去王府吊唁的人当中,可有来自青州刺史府的?” 裴让眨眨眼:“你是说珠玑她义父王骏的人?” “对。” 裴让摇头:“事发突然,青州方面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也就是说,正常出入王府的人里面,还没有王骏的人。” 裴让最后总结道:“那地牢是世子殿下去年修建的,还没往里关过什么人,所以不可能有私人挖掘的地道什么的,而整个地牢只有一个出入口,并由殿下的心腹把守,应该不会让什么可疑的外人溜进去的。” 其实珠玑是死是活,最在意的还是司马润吧——不管是前世的余情还是今生的纠葛,都由不得他介怀。 所以,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忙的她,还是关注重点吧! “算了,那些事和我们无关,哥哥,有没有办法通知他们明早跟我去王家取钱?” 裴让果断道:“我再跑一趟。” 卫戗一把拉住他:“都这么晚了,你也累了一天,还是早点歇着吧。” “心里有事,歇不下。”把她交待的事情逐一汇报完,裴让又恢复成惜字如金的模样。 “那好,早去早回。” 裴让点头:“为方便,接头人就在附近不远处。” 卫戗这才安下心,放裴让牵马原路返回。 裴让走后,卫戗又给踏雪填上几把好料,拍拍它的大长脸:“虽然你吃里扒外,但我宽宏大量,还要给你夜草吃,供养你膘肥体壮,望你还有一点良心,痛改前非,早日弃暗投明!” 踏雪低头嗅嗅草料,抬头打了个响鼻,然后不动了。 什么意思?学人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它令堂的,不喂了,饿死丫的! 卫戗回到西院,一眼看见裹着旧披风坐在院子里的姨婆,如果琅琊王没死,明天就是姨婆盼了十来年的,卫戗的大喜之日,突然美梦成空,姨婆哪能睡得着? 这个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只能让她自己想通,所以卫戗沉默的拉过马扎,陪姨婆一起坐着,直到姨婆反应过来,站起来像从前那样念叨她:什么这么晚才回来,真是跑野了;什么再不改掉这毛病,会被将来的夫君嫌弃;什么都是她的罪过,没能教好她…… 看姨婆念得这样底气十足,卫戗也就放心了。 等姨婆念够了,卫戗搀着她一起进了屋。 不懂人情世故的芽珈,自然也就没姨婆那些纠结心思,她直觉认为卫戗心情好多了,也便跟着放轻松,事先给卫戗留出位置,困极自然而然睡过去了。 卫戗替她撩开嘴角的湿发,掖好被子,回身解下腰间的桃木短剑,放下身后的龙渊剑匣,将它们一同压进箱底,忙完想歇下,看到缩在床角被子底下的噬渡才发觉今晚安静的过分。 “渡引——渡引……”没回应。 卫戗伸手揉揉太阳穴,她原本打算把王瑄要走的消息转告它,让它赶紧滚蛋,没想到这鸟居然没等她回来就不见了,果真是不讨人喜欢的粗鄙禽兽,被她治好后,吃她的喝她的,最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偷偷溜掉了,和那渡守两相比较一下,简直天差地别,如果从今往后渡守都要留在王瑄身边,它怎么能不失宠呢!难怪居心不良的想要借刀杀鸟! 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不是王瑄把它轰出来的,那它可以行动了,自然是要回去的。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得早早起来,今天跑了一天,的确有点累,卫戗倒下就着了。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今早前来伺候的除了寒香外,还多了几个有点眼熟的婢女,不过卫戗心里揣着事,也没那闲情多加关注,飞快的洗漱完毕就打发她们去服侍芽珈了。 连早饭都不等就想出门,姨婆看得出她的急切,例行公事的叮嘱几句,就放她离开,没想到刚到院门口,却被意料之外的人堵住:“女郎,你这是……” 第54章 通情达理 卫戗抬眼望去,是笑得花枝乱颤的方婶……嗯,一朵硕大的,迎风招展的老□□! “有事?”卫戗面无表情道。 “二姐姐。”卫源自方婶身后探出头来,一双肖似其父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卫戗,并怯生生的喊道。 即便被卫敏坑得那样惨,但说心里话,卫戗并不讨厌这个弟弟,那时初回卫家,因她扮作男装,又在虞姜的刻意隐瞒下,卫源便真当她是哥哥,只要她闲了,便追在她身后:“哥哥,你的师父真的不再收弟子了么?” “哥哥,你的大师兄真的和爷爷一般老么?” “哥哥,你的二师兄真的走遍了大半个天下么?” “哥哥,你的三师兄真的可以想装成什么人就装成什么人么?” “哥哥,你真能一刀劈死一头老虎么?” “哥哥,你教我武艺吧!” “哥哥,……” 只要她回头看他一眼,他便像个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端正站好,仰起小脸充满期待的看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崇敬……回头想想,整个卫府里,他是唯一真正给过她家庭温暖的人。 所以卫戗非但不讨厌卫源,甚至还有些喜欢他,当他跟她打招呼,她当即回以他微笑,并解下腰上锦囊,松开系带,拉开囊口,左手托着囊底,右手翻腾寻觅,锦囊里最值钱的莫过于王瑄给她的那块玉佩,不过那是她随意出入王家的“通行证”,还要拿它去取更多的钱呢,所以不能送人。 余下的就是一些乱七八糟,不适合小孩子的东西。 扒到最底下,卫戗眼睛一亮,有了,探出食指勾出一串光润的菩提子手链,这是她二师兄从西域带回来的,稀罕而又有意义,她收起锦囊,拉过卫源的小手,将菩提子郑重其事放到他手心上:“喏,见面礼。” 一直安静的看她翻东西的卫源眨眨大眼睛,然后开怀的笑起来,两颊上露出小酒窝,这一点也很像她爹:“谢谢二姐姐。” 躬立在侧,屏息以待的方婶见状,明显松了口气,接着絮絮阐明来意:“主母这几天都没时间陪小郎吃早饭,而大女郎她……”长叹一声:“小郎自女郎回来那天起,便一直吵着要来找两个姐姐玩,奈何二位女郎身染疾病,主母怕小郎搅扰二位女郎养病,便没同意小郎的要求,现在女郎大好了,主母说,虽是亲姐弟,但总也不走动便要生疏了,将来卫家还要靠女郎和小郎共同努力,现在理应多加亲近,瞧瞧二女郎私下一见亲弟弟的面,便送上这样贵重的礼物,果真是像主母在外对人夸赞的那样通情达理,想来二女郎也很喜欢小郎吧,今日的早饭,便叫小郎留在这里陪两个亲姐姐一起吃吧!” 平日里,虞姜多半是将卫源交给瑞珠来照看,但之前瑞珠没能管好自己的嘴,逞一时口舌之快开罪她,不晓得是没脸还是没胆,反正不敢来见她,便让方婶将卫源送过来。 就在方婶滔滔不绝时,卫源将手链收进怀中,然后小心翼翼走过来拉住卫戗的手,方婶话罢,卫戗许久没表态,于是卫源仰起头,露出卫戗记忆中的表情,弱声道:“二姐姐,可以么?” 姨婆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见到卫源,十分欣喜,再听方婶又解释了一遍来意,更是眉开眼笑附和道:“这么想就对了。”转身拉起卫戗另一只手:“戗歌,反正时间还早,有什么事吃完饭再去也不迟。”又苦口婆心道:“你继母说的在理,将来小郎就是卫家的顶梁柱,你们姐弟同心,其利断金,等家族强大了,看谁还敢给你亏吃!” 叫她如何拒绝?卫戗抬头看天,这个时辰,那位身娇肉贵站着都嫌累的主肯定还没起呢,不用那么急。 芽珈听说卫源是亲弟弟,很是新奇,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卫源起初也像芽珈看他一眼盯着芽珈看,但噬渡一出现便将他的注意力勾走了,他对噬渡十分感兴趣,观察了它好一阵儿,见它只是懒洋洋的歪在卫戗腿边,偶尔转过头来舔舔身上的毛,和他娘养的猫也没什么区别,便一点一点蹭过去,蹲下来试探的伸手去摸它耳尖上耸立的黑毛。 眼见就要碰到,结果噬渡腾地一下站起身,冲着卫源呲牙咧嘴,十分凶狠的模样,吓得卫源一屁股坐到地上,瘪瘪嘴,就要哭起来。 方婶吓坏了,忙过来伸手去扶他。 卫戗摇摇头,拉长尾音喊了句:“噬渡——” 噬渡扭转身体,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卫戗,见她只是瞪它,这才不情不愿挨近卫源,服服帖帖趴下去给他摸,它大约是讨厌卫源身上的脂粉味罢! 不久早餐便送过来,花样繁多,品种齐全,非比寻常的丰盛,都把姨婆和芽珈看呆了。 卫戗不解道:“此为何意?” 方婶解释道:“主母说,你们亲姐弟三个,第一次私下欢聚,理应庆祝庆祝!” 姨婆喟叹:“考虑的还挺周到。” 虽然府中要求“食不言,寝不语”,但此次送卫源来和卫戗一起用餐的目的就是让他们姐弟联络感情,不言不语怎么联络? 所以方婶起头,一开始拉拉杂杂说些不温不火的车轱辘话,谁知骨碌来骨碌去,竟扯到了梦想,姨婆顺口问卫源:“小郎,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卫源撂下筷子,豁然起身,挑高小下巴,气势万钧道:“阿源要像卫青卫大将军那样,做名垂青史的万户侯。” 此言一出,立马博得姨婆连声夸赞。 卫戗却在想,卫青他有一个得了圣宠,做了皇后的姐姐,但关键还是卫青本人能力了得,再看卫源,虽出自虞姜,却并未继承虞姜的精明;虽生的很像卫毅,但也没有遗传卫毅的勇武,截至卫戗身故前三个月,她收到卫源来信,说他当上了六品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那时他二十三岁。 当然,卫源最初之所以能够出仕,完全是因为他既是琅琊王的小舅子,又是卫将军的亲兄弟,但在九品门下书佐的位置上一蹲好几年,便是后来终于当上的著作郎,没有上阵杀敌的危险,也没有运筹帷幄的顾虑,只需照着身边人的指导,按部就班的进行便可。 或许卫敏后来成功的扳倒虞舒,让她肚里那个卫家骨血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会给他亲舅舅一个万户侯当当? 用过早饭,卫戗收拾收拾便要出门,却又被方婶拦住,她故作神秘的将卫戗拉到一边,凑到她耳朵边说:“女郎,你不知道主母今天干什么去了吧?” 卫戗挑眉:“难道不是去吊唁琅琊王了么?” 方婶咧嘴一笑:“昨天都去过了,今天去不去都行,再者说,闹出这么一桩事来,是他们琅琊王府亏欠了咱们卫家的,今天这个日子,就算我们卫家没一个人到场,那也是情有可原的。” 卫戗有些不耐烦:“所以说?” “主母其实是为了女郎的终身大事,才连早饭都没陪小郎吃就出门了。” 卫戗嘴角抽搐:“哈?” 在这几乎没什么人到的偏僻院落,方婶还要东瞧瞧西看看,确定附近没有人,才压低声音说起来:“府里有那么几个眼光浅没见识的,瞅着世子退了女郎的婚,就嘴贱说些不干不净的,但老婢一看就知道女郎是个有福的,喏,这不就被琅琊王家相中了,要定下女郎给那位比世子还优秀的十一郎当妻室呢,正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主母就是为这件事奔波劳碌,她说先前都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有什么差池,不然也对不住女郎的亲生母亲和女郎啊!”又前瞻瞻后顾顾:“不过王家那边说这个事不宜声张,主母让我单独给女郎透露一下,好让女郎心里有个数。”最后迟疑道:“但小郎平时不是跟着主母便是跟着大女郎,可现在……” 其实方婶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你看,卫源他娘现在正为你的婚事操心费力连儿子都没时间陪,作为回报,你就替她陪陪儿子,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以便把你成功的推销出去…… 卫戗很希望这件事不成功,所以她一点都不想替虞姜看孩子,隔着锦囊捏捏玉佩,抬头看看,太阳已经老高,出门要是再耽搁些许时辰,到王家差不多都该吃晌饭了,王瑄要是还不起来,她可就跟他不客气了。 于是通情达理的卫戗诚挚道:“哦,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赶去处理,如果阿源实在离不开我继母,你就差人去琅琊王府把她找回来罢!” 第55章 单刀直入 她当机立断一口回绝。 没料到自己把暗示的话说得这么明白,却被毫不客气的推拒,方婶呆若木鸡了。 但姨婆容不得卫戗如此造次,而她老人家又有许多办法拿捏住她,加上卫源用他清亮的童稚嗓音,一口一声“二姐姐”的叫着,于是没奈何的卫戗将玉佩交给裴让,拜托他全权负责。 接到那块价值不菲,上刻“瑄”字的玉佩,再听她将具体的行动计划说出来,换作旁人,最起码也要问上一句——这玉佩是怎么回事?但裴让什么都没说,点头表示明白,收好玉佩转身就走。 按理说,此次行动的随行人员都是真正的仁人志士,虽然现在他们还都默默无闻,但在卫戗的记忆中,这些人全都因坚守至诚至善的信念,为此甚至不惜放弃生命而名扬四海,正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因司马润搅局,很多事情偏离原本轨迹,但这部分人的本性应该不会变,知人知面又知心——这就是她的优势。 所以这个事是十拿九稳的,纵有一成偏差,也是王瑄那小子突然反悔赖账,但看着裴让逐渐走远,卫戗感觉自己的心莫名吊起来,到底忍不住开口:“哥哥——” 裴让驻足转头:“嗯?” 卫戗殷殷叮嘱:“万事小心。” 裴让抿嘴一笑:“嗯。”顷刻间,灿若星花。 卫戗目送裴让走出院门,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转西院。 彼时芽珈和卫源双双趴在石桌上,头挨着头,摆弄着裴让送她的孔明锁。 看到这一幕,卫戗慢慢停下脚步,抱臂环胸倚向近旁大树,忍不住去想:彼世,在琅琊王府里那处与世隔绝的院落中,是不是常能看到这样的画面——永远长不大的芽珈和日渐懂事的诺儿,偎依在一起研究着孩童们喜欢的小玩意…… 不过卫戗并没有走神太久,因为总往门口看的卫源已经发现她,丢下孔明锁哒哒跑过来,扬起笑脸脆声道:“二姐姐。” 卫戗扯扯嘴角,抬手摸摸他发顶,柔声道:“会拼了么?” 卫源鼓起腮帮子皱起小眉头:“我比三姐姐小多了,她都玩不好……” 虽然芽珈的心智停留在了孩童时期,但她在某些方面的大才,是把桓昱和王瑄捆在一起都没办法匹敌的;可卫源他却是天生驽钝,就算成年也不会有多大进步。 等方婶和姨婆先后离开,卫源看看还在那里摆弄孔明锁的芽珈:“二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哦。” “什么?” 卫源将卫戗拉低一些,趴在她耳朵边,小声告诉她:“我其实并不想当卫青那样的万户侯。” 卫戗挑挑眉:“那你想当什么?” “呃,我还没想好,总之不要当什么万户侯就好了。” 卫戗眨眨眼:“这样啊……” 卫源重重点头:“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娘和大姐姐哦!” “为什么呢?” 卫源愤愤道:“给她们知道,肯定又要说我没出息了。” “嗯,我不说。” 卫源嘻嘻的笑:“果真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做了南公弟子的二姐姐,和娘还有大姐姐是不同的。” 卫戗一愣:她爹会和卫源说这种话? 于是在原定的“大喜之日”上午,卫戗陪着妹妹和弟弟,盯着从别处扛来的木雕日晷,不快不慢的度过。 最近在抓鸟那件事上遭遇大挫折的噬渡,终于在传递消息这方面找回自信心,狗洞钻得那个溜,都快赶上当初的桓昱了,它不停往返于内外院之间,终于在午饭后叼回一只陌生的旧布囊。 卫戗解开一看,里面装着的旧布条上龙飞凤舞的笔迹也是她没见过的,不过内容值得欣喜,说从王家取出的一箱珠宝外加一箱黄金已押回他们暂住的小院。 尽管心存疑虑,但卫戗还是写上一张感激的字条装进旧布囊让噬渡送回去。 傍晚,噬渡又叼回一只锦囊,这次是裴让的,里面还有几枚光滑圆润的小石头,在卫戗给他准备的一沓布条中,有一条被写上了字,笔迹却还是之前那人的:郎君,裴让可能出了点事,我等现正在卫府西角门外恭候,望见面详谈。 看罢,卫戗只觉心里咯噔一声,哪还坐得住,豁然起身就往屋里走。 坐她旁边的卫源迟疑道:“二姐姐?” 卫戗没有停留,边走边说:“阿源乖,你和三姐姐玩,二姐姐有点事,必须马上出去一趟。” 快步走到门口,猛地推开门,发出砰地一声响,惊得屋里姨婆弹跳起来:“戗歌?” “姨婆,我现在有点急事必须马上赶出去,有什么话我们回头再说!”卫戗边说边钻进卧房,动作麻利的掀开箱盖翻出剑匣,掏出龙渊剑将剑匣丢在一边,顺手抓起箱底的锦囊,顾不上将箱子恢复原样,套上男装提剑出门。 姨婆看卫戗神色,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在卫戗走出房门后,才说了一句:“你小心点!” 卫戗回头,勉力一笑:“没事的。” 但她将将走到院门口,却又被方婶给堵住了。 方婶也不看卫戗是什么表情,只管一个劲的絮叨:“二女郎,大女郎从昨天晚上就没吃饭,这会儿又难过上了,哭得那个可怜人呦,瑞珠姐劝了好久也没劝住,要不你就过去瞅一眼吧,她之前就一直想和你聊聊,但主母没同意,可让她一直这样,非闹出毛病不可……” 不等她说完,卫戗就抬起提剑的手将她扒拉到一边:“饿个三两天死不了人的,我现在还有正经事要忙,别挡道!” 方婶还想继续游说,但看见卫戗手中的剑也便噤声了,在卫戗去往马厩时,方婶快跑回去搬救兵,因远近的便宜,脸上包着药布的瑞珠带着七八个仆妇拦截住卫戗。 受到教训的瑞珠再见卫戗,自是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二女郎,再怎么说,您和大女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啊,她遭了这么大的罪,您好歹也去看一眼,说几句姐妹间的体己话呀!” 心烦意乱的卫戗毫不留情顶回去:“既然敢赌,就该做好输的准备,自己闯出的祸就该自己担着,岂能指望别人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瑞珠被卫戗呛得面红耳赤,换作之前肯定要端出架势教育她几句,但今时不同往日,只能赔笑呐呐道:“二女郎说的极是,极是……”又道:“二女郎这是打算出府么,您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便是,实在用不着亲自去跑!” 骑在马上的卫戗居高临下冷然道:“让开!” 瑞珠的腰身躬得更厉害:“二女郎,您要是实在不想见大女郎,那就不去,可这么关键的时期,您是万万不能出府的,一旦被王家那边知道了……”人多嘴杂,她只能点到为止。 但卫戗这次连话都不说了,直接驱马硬闯。 瑞珠等人见卫戗是来真格的,仓皇躲闪,你推我我撞你,最后摔作一团,“哎呦”,“妈呀”不绝于耳。 卫戗头也不回,就在院子里纵马狂奔,一路通畅的来到西角门外,见到候在门外的几人和裴让的马,却不见裴让他人。 给她写字条的那青年名唤祖剔,曾被举为孝廉却没有应命,他的好友极是不解,他笑而答曰:良禽择木而栖! 卫戗翻身下马,也顾不上客套,单刀直入:“我哥哥他人呢?” 祖剔眉头紧锁,直言不讳:“不见了!” 卫戗的脸刷的一下血色尽失:“怎么会不见的,难道你们出了王家又去了别的地方?” 祖剔摇头:“没有。”也不用等卫戗询问,主动开口:“当时我等顺利从桅治那里取出财物,驾车便往外走,眼见就要走出王家,可不知裴小郎看到了什么,当即变了脸色,交待几句,让我们先行一步,他自己又急匆匆折返回去,我等押回宝箱,左等右等还不见裴小郎回来,就到这边询问,然而府中的人皆说没见裴小郎回来,我们又赶往王家,因裴小郎执着王十一郎的玉佩出入,是以门房对我等格外客气,他说没见裴小郎出府,又帮我等联系其他门房,没有一个见过拿着王十一郎玉佩的小郎出过门,而小郎的马也还拴在原地。” 卫戗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我哥哥是被王家的人给扣下了?” 祖剔仍摇头:“不是。” “什么意思?” “门房最后帮我等联系桅治,桅治问过沿途洒扫的家僮,都说没见过裴小郎折回,扩大范围寻找,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卫戗却想到:“你们去的时候,可曾见到王瑄?” 祖剔干脆道:“不曾,王十一郎让桅治捎话说,料到郎君可能不会来,所以他先去忙了,我们到的时候,他好像是在和王公王峦议事,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去琅琊王府了。” 卫戗心乱如麻:“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下,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祖剔附和道:“这便是蹊跷之处,王家进进出出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在那之后看到过裴小郎的身影。” 卫戗掏出裴让的锦囊:“那这个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 祖剔面色凝重道:“是王家仆从捡到的。” 卫戗的心吊起来:“在哪里捡到的?” “王家后山入口处。” 卫戗飞身上马:“果真还是被王家的人给扣下了,我亲自走一趟总行了吧!” “可是……”祖剔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祖剔翻身 他们几个爬上雇来的马车,跟在卫戗身后直奔王家而来。 因知道卫戗肯定会来,桅治候在王家正门外等着她。 见到桅治,卫戗也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道:“我来了,可以把我哥哥放了吧?” 桅治拱手道:“见过郎君。”又不卑不亢道:“怕要叫郎君失望了,裴小郎当真不是被我等扣住了。”当着那么多的面,自然不能拆穿卫戗的女儿身。 明知桅治不是口出妄语之辈,但她就是忍不住要说:“不是被扣住,难道是我哥哥眷恋你们王家奢华,不舍得离开?” 桅治也是面色凝重:“确然不是被扣住,怕只怕是被困住了。” “此话怎讲?” “郎君,能否借一步说话?” 卫戗环顾一周,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想早点把裴让接出来那就配合一下吧,所以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祖剔,自己跟着桅治来到僻静角落。 “郎君,据在下猜测,裴小郎大约是进了后山的宝塔里。” 获悉裴让去向,但看桅治表情,卫戗的心愈发揪紧,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她逐渐冷静下来:“那塔有什么玄机?” 桅治原本并不是王家人,这些年又随王瑄飘在外面,本家的事并不十分清楚,但对这个塔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该塔乃王家禁地,据传塔内机关重重,莫说外人,便是王家自己人,如若误闯,也是有进无出的。” 卫戗深吸一口气:“误闯进去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桅治面露不忍:“死无全尸!” “总有侥幸生还的吧?” 桅治摇头:“无一例外。”又补充:“所以主君曾特别交待我们,别妄图闯塔,没要紧事,连后山都不要随便进入。” 卫戗不信邪:“既然是你们王家自己的塔,总该有应对的办法吧?” 桅治点头:“是,但只有族长或经过族长特许的人才可以进入,而在下听说,在过去几年间,老族长进塔的次数屈指可数!” 听到这里,卫戗拱手道:“多谢桅主管据实相告!” 桅治忙还礼:“不敢当。” 卫戗接道:“还要劳请桅主管给指条明路。” 桅治惊道:“可是王公此刻并不在府中,今晚怕也回不来,女郎莫非是要硬闯?”着重强调了“女郎”二字。 “我只是想把我哥哥接出来!” 桅治劝阻道:“万万使不得,那位裴小郎乃仆从之后,女郎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再者说,裴小郎已经进去那么久,只怕……” 卫戗抬手打断他:“下山之前,我与他结下盟约,立誓同生共死,若桅主管因畏惧担上责任,不便告知,卫戗也不勉强!”言罢抬腿便要走。 桅治移身到卫戗眼前拦住她去路:“在下已差人通知主君,想必他很快便会回来,女郎不妨再等上些许时间。” 卫戗断然道:“可我哥哥他等不了。”桅治还想拦她,卫戗毫不客气的祭出龙渊剑:“还望桅主管行个方便!” 桅治是个综合性全才,遭遇卫戗这种偏武力的专家,自然不是对手,他识时务的让路,放卫戗过去的同时,一边派人去催促王瑄尽快赶回;一边吩咐人通知下去,谁也不许透露宝塔的具体位置,如果有可能,让府中侍从尝试着拦住卫戗…… 见卫戗回来,祖剔等人围上前,关切的询问:“谈得怎么样?” 卫戗的视线从祖剔等人脸上逐个过了一遍,最后慎重其事做了一揖,咬咬嘴唇,低哑道:“诸君,倘我明天正午前仍不曾回返,今日诸君取到的财物,其中一箱大家只管拿去分了,只是我尚有一个心智不全的妹妹,而我哥哥还有一个老迈的奶奶,望请诸君将那一箱财物交付于她二人,并将她们护送到南公那去!”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祖剔带头道:“当初我等看中郎君是个能成事的人,二话不说跟了来,合着跑一趟就能坐分大把财富,真遇上事了,郎君独享惊险,却要我等稀里糊涂散伙,这是觉得我等没本事,不值得结伴闯荡?” 卫戗再拜,然后正色道:“正是因为知道诸君的本事,卫某才将最重要的亲人托付给大家,诸君也都知道,那一程山高路远多风险,又携带大笔财物,不知要遭遇多少匪患,分给大家的,实乃卖命的辛苦钱!” 祖剔接续道:“那好,留下他们在外面等候,祖某随郎君进去!” 听他这话,其余几人也是不甘落后,争先恐后要随卫戗进去,被卫戗一口回绝,她快步走向并排站着的两匹马,却绕过踏雪来到裴让的马前,先伸手摸摸它项后长长的黑鬃毛,后又用额头抵靠的它的马脸,轻声道:“骆生,拜托你了!”接着飞身上马,趴伏在马背上,直冲进王家敞开的侧门。 且不说她一个陌生人,便是自家人也不能在院内纵马疾驰,门房猝不及防,被她趁机闯入,而祖剔也打算效仿她,可一来踏雪根本就不配合,二来门房也有了防备,他到底没能如愿。 不等第一波侍从前来阻拦,卫戗掏出之前拿龙渊剑时顺道捎来的锦囊,倒出里面刻着“瑄”字的玉牌,她觉得,一块刻着“瑄”字的小玉佩就能让裴让他们在王家进出自如,那这块比玉佩大很多的“瑄”字牌肯定更好用。 果不出她所料,见到玉牌的侍从,不约而同的往后退——桅治的确是王瑄的主管,但他不是本家的管事,府内侍从会听他的话,只是鉴于不久的将来,王瑄承袭族长之位,作为他主管的桅治很有可能成为王家的大总管,于情于理都要卖他个面子。 事发突然,桅治只让他们阻拦闯入者,却没说过来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突然见到特大号,且材质非凡的“通行证”,谁敢冒犯? 裴让的马带卫戗走的这条路,尽管不算宽,却很通畅,除了刻意赶过来阻拦她的人之外,几乎没见到王家仆从,而且即便遇到墙,安得也是高门,不必下马就能通过。 最关键的还是,没有闲杂人等来来往往,对残留的味道干扰就会少许多,可以让裴让的马更快的找到他的去向——让王家的人指路,不如问裴让的爱马可靠! “叮铃、叮铃——”从缥缈到清晰,是塔铃响,这声音虽然比络渊台的檐铃小了一些,但给人的感觉却很相似。 转过又一道弯,抬头望去,一个高耸的塔尖赫然映入眼帘! 第56章 同生共死 找到了——果真还是裴让的骆生值得信赖! 继续前行,穿过叠翠丛林,上到一处宽阔的平台,触目所及,皆是似锦繁花,中间留了条六尺宽的青砖路,通向一座石雕的牌楼,楼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 到达这里,骑马肯定不如徒步方便,所以卫戗纵身下马,为防万一,她并没有将它拴住,伸手摸摸它,转身拾阶而上。 天色逐渐黯淡,周遭景色全都朦胧起来,只有塔铃声愈发清晰,更往上,竟还隐隐传来竹枝有规律的划刮地面的声音,卫戗下意识攥紧腰间龙渊剑的剑柄。 终于攀登上来,眼前豁然开朗——据说闲人免进,就连非闲人的王峦都极少来的地方,此刻却是灯火通明。 那所谓的宝塔,浑不似卫戗以往见到的建筑,它上累金盘,下为重楼,共有三层,通体一色,没有……门! 或许是在后面? 卫戗绕塔而行,走到塔身一半的一半,与一身着白氅衣的耄耋老者迎面遭遇,这位走路掉渣的老人家,手执扫帚,对迎面走来的她置若罔闻,只顾低头打扫空无一物的地面,大概是老眼昏花?先前她听到的竹枝划刮地面的声音便是由他搞出来的! 卫戗已经绕到塔后,还是没找到入口,继续再走,行至塔周大半,又遇到一身着黑氅衣,背对她扫地的老者,同样对快步赶超过他的她置若罔闻。 超前五六步之后,卫戗忍不住回头看去,一眼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愣了一下——如果不是氅衣颜色不同,她很有可能会错以为自己与先前扫地的老者重逢了! 绕塔一周后,卫戗还是没找到门,连窗也没有,她不死心,又绕塔转了一圈,途中分别遭遇黑白两位老者,他们一如既往对她不理不睬。 等卫戗一步一步仔细研究,绕塔走完第三遍后,黑白二老终于在塔前相遇,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瞬间,卫戗发现塔身正前方出现一道若有似无的缝隙。 卫戗几步蹿过去,确定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伸出双手试探的推了一下,随着一阵石碾滑过青砖的巨响,那与塔身浑然一体的厚重石门轻被她轻易推开。 卫戗看看这么大动静过后,仍然无动于衷继续扫地的两个老头,心中疑窦丛生,可她实在顾不上那么许多,小心迈进石门内,迎面扑来一阵异香。 因当初卫敏就是用迷香撂倒她,她对此很是警觉,忙抬手遮住口鼻,奈何之前吸入的少许已沁入心脾,她后退一步,回到门外,也就一步距离,这边空气清新,那边暗香涌动。 回到门外的卫戗伸手撕下一截衣摆,又从怀中摸出个小药瓶,倒出一点药末,均匀洒在衣摆上,收好药瓶,用衣摆蒙住口鼻,于脑后系住,再次迈进门里。 但这次却好像穿过了什么,卫戗回头看去,发现塔外景物与她之间,似乎隔上了一层水帘,而那原本已经错过去的老人家又回到相遇之前,他们一点点接近,相距六尺时,同时驻足抬头,就在这一瞬,敞开的石门缓缓闭合。 也没见他们动嘴,就听到缥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有问:“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有答:“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当生如是心,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1 然后,石门彻底关闭了。 出乎卫戗意料,塔里并不黑,抬头望去,每隔一段距离,拱顶上便有一盏灯,投出幽幽的光芒,照亮两侧墙壁上的浮雕——石门后,是一条环塔而建的六尺宽走廊,仍旧没有门,除了进门这一段六尺见方的平台,前后都是石阶,一边是上一边是下。 卫戗暗忖:这塔大约是两重墙,内外墙之间的石阶,往上通向塔顶,往下通向地宫,想要进入塔的中心,要么上塔顶,要么入地宫! 该上该下?卫戗稍作判断后,决定先往上看看,桅治说这里机关重重,有进没出,所以卫戗走得格外谨慎,但一路过来,连暗箭都没遇上一支,更别说顷刻间便能令人粉身碎骨的大型机关了…… 但走了一段时间后,卫戗还是察觉到诡异之处——她走了这么久,别说三层高的塔,便是九层也该登顶了,但前方仍是随塔身盘旋而上的阶梯,而且最初的时候,耳畔始终飘荡着塔铃的叮铃脆响声,此刻却是异常的安静了。 抬眼看看,回头望望,卫戗咬咬嘴唇,毅然回身,没走几步便是刚才路过的平台,这种平台,她一路走来遇见过三个,之前一直认为是相似的缓台,此刻站在这里,抬头再看,突然发现拱顶的灯和别处全都不同,这一盏格外大些。 卫戗眯起眼睛,想了想,又撕下一截衣摆,将它丢在平台上,接着继续沿石阶向上,拔腿开跑,没多久时间,便又登上平台,抬头看,灯很大;低头看,衣摆也在——原来她每次经过的平台,都是又回到原点了,怎么可能呢,这里只有一条路,而且上台阶和走平地完全是两种感觉啊! 既然上不去,那就往下走,卫戗调头再跑,结果还是一样——又回到原点。 卫戗停下脚步,捋着心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桅治等人没有骗她的必要,所以裴让肯定进塔了,如果这就是“有进没出”的原因,那么途中她一定会遇上之前进塔的裴让,但没有,那就是说,裴让进到塔内去了,回想一下之前进来的石门,卫戗开始试探的摸索平台两边的墙壁。 不管怎么推都不开,甚至没找到任何缝隙,连平台两边的浮雕都摸索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 卫戗转过身倚着墙壁,抬头看那盏灯,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那盏灯有一角的颜色照比别处要亮很多,她心念一动,选了个角度,蹬墙上去,手指触上那明亮处,咔哒一下,接着便听到石门开启的声音。 安稳落地,看着开启的石门,卫戗攥紧龙渊,小心的走进去,和之前一样,石门在她进入后便又闭合住。 石门后是开阔明亮的大厅,大厅正中有一方石祭台,定睛看去,她此行来寻的人,就耷拉着脑袋,背倚着祭台坐在地面上,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胸口还插着他自己的佩剑…… 卫戗只觉眼前一黑,趔趄几步,直到倚上墙才稳住身形——这一幕与前世何其相似,只不过前世他胸前插着的是别人的剑而已! “不——”缓过神的卫戗直冲过去:“哥哥,哥哥,你不要吓我——哥哥,哥哥,我是戗歌,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哥哥,求求你,不要死……” “戗歌——”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唤,他慢慢抬起头,缓缓睁开眼,冲她吃力的一笑,抬起血淋淋的手摸她的脸:“戗歌,你终于来了!”随着他开口,又有许多血涌出来,但他全不在意,只是摸她的脸:“我一直在等你!” 卫戗跪坐在他身侧,手忙脚乱的替他擦血:“我来了我来了,你不要说话——嗯……”她胸口一阵刺痛,跟着也呕出一口血来,茫然的低头看去,就见之前插在裴让胸前的那把剑,此刻已经没入自己心口。 裴让伸手接过她栽倒的身体,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们发过誓,要同生共死的呀……” 在她无力的闭上眼睛前,看到他翘起了嘴角。 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司马润震怒的声音:“都是一群废物,养你们何用?” “殿下,时值秋冬交季,天气反复,正常人都易染病,何况是本就体弱多病的小殿下,王妃不管不顾,就这样带他出去……能保住小殿下性命已属万幸!” 他不耐烦听这些解释:“来人,把这群饭桶给本王拖下去砍了!” “殿下三思而行呀,您的仁义之名远播万里,岂能因一时之气,做出令自己抱憾的错事!”间或夹杂着轻缓的脚步声:“再者说,此时真要追究起来,怕最该受罚的还是‘王妃’啊!” 好熟悉的腔调——卫戗猛睁开眼,就看见卫敏站在对面,正一脸仁慈宽厚的开解着盛怒的司马润。 她们姐妹两个相距不过一步之遥,卫戗看卫敏,那是一清二楚;但卫敏却看不到她! 随着卫敏出声,司马润竟慢慢收敛扭曲的表情,最后好像平静下来,坐回矮榻,沉默了。 卫敏转身一挥袖摆:“还不赶紧再去给小殿下好好诊诊,都愣在这里是要给殿下添堵么?” 跪趴在地的一群人连连道:“多谢卿园夫人!”然后爬起来倒退着出去了。 等到彻底清净下来,卫敏弯腰附在司马润耳畔,柔声细语道:“诺儿他外祖母,当年就是病身子,也是不顾妾身父亲劝阻,非要怀孕生子,最后到底丢了自身性命,戗歌已经算是万幸,若不是当初遭遇南公,怕早跟她娘去了,但芽珈病得太厉害,就连南公也是束手无策的,当初戗歌怀着诺儿时,我娘便担心她会生个不好的孩子,是以日夜替她祈福,老天可怜我娘的良苦用心,保佑了诺儿这些年,但老天的福泽总有用完的一天,穷人家的孩子,有发热一晚上就没了的,自然也有热傻热残的,但诺儿生在王府中,最后还变成这样,只能说,戗歌实在不是个有福的,诺儿摊上那么个亲娘还有什么都不懂的姨母,变成这样在所难免,殿下怎能迁怒无辜旁人,葬送这些年累下的仁义之名?” 变成什么样了? 卫戗抬手便要抓卫敏问个清楚,结果却抓了个空,眼前画面随着她的动作,如一池被划开的静水,瞬间扭曲起来,不多时,隐约传来芽珈的声音:“诺儿……叫娘……” 卫戗迎声跑过去,便看见王府那处清冷的院子里,芽珈举着一个手缝的,勉强能认出人形的粗糙娃娃,摆在诺儿眼前,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教他:“诺儿……喏……戗歌……叫娘……叫娘……娘啊……” 而她的诺儿,嘴角淌着口水,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不说不动,如一个木雕娃娃,僵硬的倚坐在软榻上。 她走的时候,诺儿明明会抱着她的腿哭求:“娘,不走,要抱抱!”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卫戗张开双臂,俯身来抱他,结果眼前画面同样被她拨皱。 “诺儿……诺儿……”卫戗耳畔又传来芽珈惊慌失措的叫喊。 “快来人啊,小殿下落水了!” 一声惊呼,蓦地揪紧卫戗的心,等她眼前复又明亮起来,就见卫敏一手拖着踉踉跄跄的芽珈,一手指着水中沉浮的诺儿,冷声道:“芽珈,戗歌把诺儿托付给你,你怎么看的,竟把孩子给看进河里去了,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还要让大家叫你王妃,身为卫家人,我都觉得丢脸!” 芽珈拔高嗓音一声尖叫,接着挣开卫敏的手,毫不迟疑冲向她尤其畏惧的河水:“诺儿……不要……戗歌……会痛……不要……” 眼睁睁的看着戗歌跳进河里,卫戗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一口血喷出来,她想上前,却无力移动脚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 努力向前探出手去,却只是像先前那样将画面搅乱,又抓了几次,终于抓住一个温热的物体,她蓦地收拢手指,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将它死命攥紧了。 “你呀,还真是不叫我省心,一时看不住便要闹事,这可如何是好?” 叮铃,叮铃——是塔铃声! 第57章 暗室欺心 悠扬的铃声配合着婉转的嗓音,组成一首曼妙乐曲,荡涤她驳杂的思绪,使她绞痛的心口得以舒缓:“嗯……”她发出一声长叹,又能顺畅的呼吸了。 随即便有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贴上她的唇瓣,停留片刻后,开始沿她的唇形,轻柔细致的描绘起来,有点像在涂口脂,但感觉却是天壤之别,她颤栗了,有些畏缩,却退无可退,因她的后枕骨处被一只手给兜住了。 她有撤退的想法,却因外力制约没能成功,反倒促使那东西攻城略地——它挤开她的唇,探进她口中,咦,还夹带着粮草? “乖,咽下去!”温热的气息扑进她耳道,这次听得清楚些,日渐熟悉的嗓音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微喘。 她从前很“乖”,却总也得不到好果子吃,所以她现在不想“乖”了,她要崛起,要顽抗到底。 “你还真是……”宠溺中透出一点莫可奈何的低笑。 然后,那东西又贴上来,强势的迫使她就范,连个挣扎的机会都没留给她,就令她一败涂地。 那颗有着特殊味道的“粮草”滑入她咽喉,一路向下,沁着清凉,滚进她胃里,不多时,力量迸发出来,由那一点源源不绝的输往四肢百骸,她撑开眼帘,尝试着抬手,却没能办到,她之前脱力的很严重。 苍白的脸,染血的唇,在晦暗灯光衬托下,呈现出几分诡异的妖娆。 “你也死了?”这是卫戗的第一个念头。 王瑄莞尔一笑,朝她伸出手来,曲起的食指托住她下巴,拇指捋过她的唇,擦掉残留的血迹,而后转身挨着她倚靠祭台坐下,对自己唇上的血迹却是满不在乎,伸手揽住她肩头往自己这边一带,让她的头枕他肩上:“怕要叫你失望了,虽然我现在很不舒服,但还不至于死掉!”歪头贴上她的发顶,补充道:“何况,我现在还不能死!” 她斜眼瞄向他的唇,想着那大约是她的血,至于怎么沾到他嘴上的……她板起脸:“你刚刚对我做了很失礼的事情吧?” 他轻描淡写:“你想多了,只是口渡而已。” 这个解释实在不能令她信服:“渡什么渡?” 他坦诚道:“你中了幻毒,那是解药。” 她蹙眉:“那也用不着……” 他打断她,一本正经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须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有些不满的抱怨道:“而且我救了你,你不感激也便罢了,怎的反要质疑我的动机?” 被他这么一说,卫戗反思一下的行为,好像的确不应该,是以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见她沉默,他微微一笑,又道:“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一会儿!”得寸进尺,更加偎靠向她。 卫戗因“有错在先”,不好意思直接推开他,但又有些郁闷,便斜眼看他,眨眨眼——先前她囫囵看去,以为他穿了一件白底红花的衣服,此刻细瞅,才发现那红花竟是鲜血染就,并且很多地方也被利刃划破:“你这是?” 他不甚在意的轻笑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此乃王家禁地,即便是我,在没成为族长之前,也不能例外!” “那我……”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除了因呕血滴淌上的痕迹外,再无其他:“怎么回事?”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忙张望寻找,却没看见裴让身影:“我哥哥呢?” 王瑄不答反问:“那个裴让?” 卫戗勉力站起身:“你把他弄哪去了?” 王瑄仍坐在地上:“我没有看见。” “怎么会,他刚刚明明就在这里的。” 王瑄叹息一声:“原来你的心魔之中,还有这个人。” “什么意思?” “你中了幻毒后,又在塔里上上下下跑了几圈,促使毒性发作,然后便放出了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魔,也就是说,假如你刚刚看到了自己受伤甚至死亡,便是你曾诅咒过自己得到那样的结局。”扶着祭台站起来,伸手来摸她头发顶:“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展臂将她拥入怀中:“有我在。” 她冷笑:“你自己都弱成这个样,在不在又有什么用?”虽是这样说,但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她却觉得异常安心。 他没有反驳她,只是收紧手臂,将她拥得更紧,半晌后,积存出少许力量,才又漫声解释:“此塔仿照天竺国的窣堵波建造,虽从外面看来只有三层,但往下却有占据半座山的地宫,进塔之后,有三道虚门和三道实门,虚门对心魔,实门对机关,我还算幸运,只闯了两实一虚三道门就将你找到了。”叹息一声:“不找到那个裴让,你是不会出去的,所以你容我缓口气。” 听他这话,她双手撑在他被血水浸透的胸口,拉开两人距离:“多谢你,不过接下来你只要教我怎么走就好了,我自己去,你留下来,桅主管说过,他已经差人去找你太公了,等你太公回来,他就会把你带出去……” “我不知道。” “嗯?” “我不知道该怎么走。” 卫戗震惊:“可你是王家十一郎啊?” 他浅笑:“我要是知道,就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卫戗难以置信:“不知道你还要硬闯进来?” 他叹息:“可以想象,假如我等太公回来,十之九成,你已经把自己变成一具遗体——找个自己真心实意要娶的女孩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没经过我允许,怎么能由着你随随便便去自残呢!” 他来得早,所以她获救了;那她去太迟,裴让会怎么样? 她低垂着头,还在继续推拒他:“对不住!”抬腿便要走,却王瑄抓住:“好吧,我不缓了。”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去石祭台旁边摸索:“你干什么?” “暗道!”话音刚落,沉重的石祭台缓缓移开,露出通往下面的阶梯,他拉起她:“跟在我后面就好。” “为什么?” 他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拇指按住她的唇:“嘘,别扰了大家休息,会被见怪的!” 虽然两人都没什么经验,但他终归是王家人,听他的总是没错的,所以卫戗屏息跟上。 狭窄的阶梯两侧都是浮雕,好像是通过壁画讲诉什么,但卫戗心里搁着事,无心观赏。 下了阶梯,又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途中虽遭遇机关,但都由走在前面的王瑄以诡异的身法逐一化解,跟在他身后的她全无用武之地。 又打开一道石门后,进去一看,里面的布置竟和之前的大厅一模一样,因有过重复爬楼梯的经历,让卫戗忍不住出声:“又回到原点了?” “这里的门在明处。” 听到这话,卫戗再看,才发现原来大厅六面墙上各有一扇门,之前的大厅进入后,六面墙只能看到壁画:“这里是?” 王瑄侧头对她微笑:“之前是地下一层,那里就跟普通地宫一样,供奉舍利子;这里是地下二层,是王家的宝库,要不要进去瞧瞧?” 卫戗蹙眉:“我要找我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摊手:“那好吧!” 闭眼做聆听状,片刻后,复又拉起她的手:“这边。” 这次却并不是走中间的祭台,而是推开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 进到宝库前,各种凶险,而正常情况下,进来的人一般都会在宝库里止步,所以后面也就不需要什么机关了,反正这一路十分通畅,比之前用时少许多便到达目的地,王瑄看着雕花的石门,淡淡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裴让有可能在这。” “那还等什么?”卫戗说着便要挣开他冲过去。 但王瑄并没有松开她,而是说了句:“戗歌,窣堵波原本就是坟冢。” 卫戗的心一抽:“你想说什么?” 王瑄虚弱的笑笑:“先进去看看吧。”他总要走在她前头,拧开旁边机关,让石门自动开启。 出乎卫戗意料,这里虽然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却并不十分宽敞,看上去像间卧房,那边有架子床,金丝银线勾勒花形的厚重床帷垂下来;这边有矮榻,上面还铺着绣花垫子:“地下三层?” 王瑄拉着她走到架子床前,伸手撩开床帷,卫戗顺势看去,就见裴让横躺在床沿边上。 “哥哥!”卫戗挣开王瑄,上前一步,首先探他鼻息,她的手都是抖的,好在他还是活着的:“哥哥?”再看他身上,至少从表面看来,没有受到外伤:“哥哥,我是戗歌,你醒醒啊,我来接你回家了。”但他就是没反应。 王瑄伸手轻推开卫戗,俯身捏开裴让的嘴,塞了一颗药丸进去,然后托着他的下巴合上他的嘴,完活! 卫戗瞪圆眼睛,老半天才出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用口渡了?” 王瑄平静道:“嗯,他服的这颗药和你那颗不同。” “怎么不同?” 王瑄煞有介事道:“这颗入口即化。” 卫戗:“……”但不管怎样,裴让没事便好,她泄了勉强撑出的底气,一下子瘫坐在地。 王瑄也是不顾形象的挨着她坐下来。 卫戗的眼角余光瞥见他衣服上的血迹,咬咬唇,小声咕哝道:“不管这样,这次都要谢谢你,我欠你两条命,日后……”因不自在,目光乱飘,却在不经意见发现一个不同于卧室的地方:“什么?”眯起眼睛:“王珏,十郎,生:丙申年;卒:壬寅年……”架子床对面竟停着一口水晶棺材,棺材下的基座上刻着这些字。 王瑄也看过去,缥缈道:“这座塔里虽也存放宝物,但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窣堵波原意就是坟墓,这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安葬着我王家几代早夭的嫡系子孙。”叹息一声:“最近送进来的这个便是王家十郎王珏,他是我的孪生哥哥,别看棺材那样大,其实里面只剩下小小的一捧骨灰了。” 卫戗呢喃道:“丙申年到壬寅年,仅仅七岁?” 王瑄附和:“是啊,仅仅七岁!” 卫戗沉默了。 王瑄虚弱的靠在卫戗身上,娓娓道来:“我的九世祖父和九世祖母十分恩爱,但九世祖母在诞下小儿子不久便故去了,她生前尤其喜欢这个小儿子,我九世祖父在妻子故去后,痛不欲生,好在还有肖似妻子的小儿子聊以慰藉,不曾想,没过三年,小儿子也夭折了,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葬入祖坟的,于是他运用自己的才智,耗费余生为自己的小儿子修建了这座坟墓,他的好友对此十分不解,他便说:‘我有财富,也有地位,怎么能让我那可怜的孩子死无葬身之地?他那么小,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做孤魂野鬼,他会害怕,会孤单,天黑肯定会哭着要回家,我把他安放到这里,如果他寂寞了,我还能来陪陪他,修得严密一些,也是为了不让乱七八糟的人前来打扰他的安睡。’其后,每一辈总会有要么因疾病,要么因意外而早夭的稚子送到这里来,原来的规模肯定不够用,是以每一代的王家族长,都会从异域组织一批能工巧匠,蒙住眼睛送到这里来,进行秘密的修复和扩建,于是有了你现在看到的规模。” “那你哥哥他……” “死于意外。” 卫戗又看了一眼那口水晶棺材,怪不得她从来都没听说过王家十郎,原来他深藏在这里,眨眨眼,突然想到:“这些应该算是你们王家的秘辛吧,就这么随随便便讲出来,不怕你太公惩罚你么?” 王瑄不以为然道:“我太婆没进门之前,他也把这些事情告诉她了,现在怎么好意思来罚我?” 第58章 争风吃醋 卫戗眄睨倚靠在她身侧,弱不胜衣的王瑄,暗自琢磨:像他这种,对于王峦来说,是该叫不肖子孙呢,还是应说后继有人? 她没有接话,王瑄也便安静下来。 但须臾时间,卫戗就感觉到被王瑄靠着的这边衣袖很有些异样,定睛一看,发现自己整个袖子都差不多快要被血浸透,是王瑄的血,而他的呼吸也愈发沉重——沉默不是因为她不接话,他意兴阑珊,而是因为没力气开口! 终归是为她而来,她焦急起来:“你既然给我们带来药,难道不会给自己也用些药?”一手扶住他,一手翻自己身上的损伤药。 王瑄不甚在意的轻笑道:“没用的。” 卫戗已经翻出药,又来扒他衣服:“先把血止住再说。” 他缓了片刻,突然莫名其妙道:“我不叫他称心,他自然也不会让我好过,但也只是给个教训罢了,总不至于当真舍得折损这副皮囊,所以你无需担心。” 卫戗扯开他中衣前襟,双手同时用力,往两旁一分,就将伤痕累累的王瑄给剥了出来,接着头也不抬道:“你失血过多,大概有些糊涂,还是省着点力气吧,不要乱说话。” 他捉住她要替他擦血的手,还有心情与她开玩笑,他说:“你这样真像个猴急的女~色~魔。” 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身后躺着她昏迷不醒的哥哥,她身后停着他不幸早夭的胞兄,虽然两人近在咫尺,但他们可是身处墓地,实在没办法催生出什么暧昧念头,她面无表情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便连你这层皮一道给剥了。” 他不以为意道:“反正也只给你一人看,只要你开心,随你怎么处置!” 卫戗抬头望墙,暗叹:这人原就是个脑病患者,现在又身负重伤,更是跟他扯不清! 扯不清也便懒得再去扯。 但他又来纠缠:“戗歌,再过几个时辰我便出发,你当真不一起么?” 忙着从他脱下的中衣里撕出干净布条的卫戗猛抬头:“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走?” 他浅笑:“无妨。”又问:“你来不来?” 卫戗手上的动作慢下来,她先前只想着买房置地,好好珍惜失而复得的人们,但经过初进塔时看到的那几幕,到底让她心中滋生出疑窦,她想,有些事情,势必要去调查一番了…… “戗歌……” “我认为你应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她下定决心后,开始加快手上动作。 他点头:“确实啊,但假如我睡了,你该怎么办呢?”视线投向王珏的棺材:“在这种地方!” 卫戗一僵,她只想让他歇一会儿,却没想让他睡过去,假如这样睡了,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她板起脸说:“你放心,假如你闭上眼睛,我会毫不手软揍醒你!”虽然这样说,但随即又主动扯话题:“对了,你养的那只黑鸟回去了吧!” “嗯。” 卫戗便问:“不是说形影不离么,怎么不见它来?” 王瑄淡笑:“阿引么,大约是和阿守相约决斗去了罢!” 卫戗:“……”搀扶他转身,让他趴靠在床沿,以便为他处理后背伤口,却又看到那串自他项后发际线正中直上一指处的哑门穴一路延伸到尾骨的字符,颜色比她上次看到还要深:“这是?” “护身符。”笑了一声:“但对我来说,不是十分管用。” 卫戗边听边给他处理伤口,将墨盏特意给她准备的这瓶损伤药统统用在他身上了,在她印象中,像王瑄这种世家子弟是很注意仪容的,所以她还好心的宽慰他道:“这是我三师兄墨盏秘制的伤药,我看过了,虽然你流了很多血,但伤口并不深,配合这药,应该不会留下难看伤疤。” 他并不关心身上伤口,拽出裴让攥在手中的玉佩递给卫戗:“想来你是有事要去处理的,所以收好这块玉佩,如果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拿着它来王家,即便我不在,也会有人尽可能的帮助你!” 卫戗看着他的血色尽失的脸,没有接过玉佩,反倒伸出右腿,提起裤脚,将那条乌金链子露出来:“你已经不欠我什么,所以这条链子你拿回去吧!” “这是两码事。”又朝她招手:“这个姿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你过来扶我一把!” 他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所以她很配合的靠过来,伸手搀他时,他顺势把玉佩硬塞给她,然后借她的力量站起来。 卫戗看着裴让内侧干净的床铺:“你要不要到里面躺躺?” 王瑄指着那边矮榻:“我还是想去那边坐坐。” 要让王瑄躺到床上,要么把裴让往里挪,要么让王瑄从裴让身上翻过去,都挺有难度的,到那边坐坐也好,于是她扶他过去,结果他又说冷,她只好陪他一起坐。 天亮之前,王峦带人赶来,当然,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点可以理解;但她不能理解的是,王峦见到她这个把他重孙子害得如此凄惨的祸首,非但不怪罪,反而歉然道:“给郎君添麻烦了!”——都说王家现任族长王峦是头老狐狸,但她对他这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出了塔,见到晨曦,卫戗长出一口闷气,回头看看这座伪装成宝库的坟墓,一夕之间,叫她又体会了一回死而复生的感觉! 被王家人抬着的裴让,在出塔的一瞬,嘴角微微翘起来一点,但无人察觉。 骆生还在原地等着他们,就在卫戗请抬着裴让的王家人把他扶上马背时,裴让醒转过来,他看到卫戗,眨眨迷离的眼睛:“戗——”看到身边一群陌生王家人,又把她的名字咽下去,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卫戗见他醒来,自是激动万分,不过当着王家人,说话不怎么方便,他二人默契的交换了个眼神,同时噤声。 在与王瑄分开之前,他特意停在原地等掉到队尾的卫戗走近,他说:“我巳时出发,希望你能来送我一程。” 出了塔后,他的眼睛又被覆上锦带,她对着那四指宽的锦带,轻轻的应了声:“好。” 他笑了:“我等着你来!” 随后王瑄便被王峦的人抬走了,而桅治则按照王瑄的授意,亲自送卫戗和裴让出府。 一开门就看见祖剔等人,他们没有回去,就这么蹲在王家门外干等了一夜。 回程途中,卫戗和祖剔追问裴让为什么突然回转,裴让脱口而出:“我看到了个人!” 大家自然接着问他看到了谁,裴让又回:“我看到……诶,我看到……看到了谁?”他迷茫了,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看到了谁,更不记得追过去之后发生的一切,再想下去,就开始头疼,连额角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卫戗看他痛苦的样子,忙开解他:“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只要人平安就好,反正以后也不来这里了。”想了想,又道:“回头我们一起去庙里请几道平安符回来。” 卫戗不让他想,裴让就不想了,他的思绪接回昨天,关切的追问那些财宝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卫戗立马心情大好,说等大家歇一天后,明天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但裴让等不了,他睡了那么久,精神很好,祖剔等人虽然熬了一夜,但也亢奋着,要不是答应王瑄要去送他,卫戗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立马行动。 想了想,卫戗让裴让跟着祖剔他们先去吃早饭,然后整理一下财宝,顺道让祖剔等人稍事休息,而她回府去给姨婆保平安,等送走王瑄后,她再去跟裴让他们汇合。 安排好之后,卫戗就和他们分开,骑着踏雪赶回卫家。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姨婆怎能不担心,她又是一夜没睡,见到卫戗才放心下来,连声道:“多谢佛祖保佑!”——姨婆这是铁了心改信佛了。 后来姨婆告诉卫戗,她执意要走,没去探望卫敏,卫敏很伤心,不过这次没上吊,而是去投了后院的鱼池,嗯,因发现及时,卫敏没什么大碍,只是吓坏了一池无辜的锦鲤…… 接到这个消息,她爹和她继母匆忙赶回来,又是好言相劝,又是承诺保证的,总算把卫敏安抚住了! 她爹还遣人来找过她,被姨婆搪塞回去了——她爹对姨婆还是比较敬畏的,姨婆说的话,她爹多少会听一些。 卫戗心不在焉的安静听完,等姨婆想不出什么要说的了,卫戗开始试探姨婆,追问当初有关她娘的事情,但姨婆只是把曾经告诉她的又说一遍,并没有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来日方长,怎么说姨婆也熬了一夜,卫戗不想继续纠缠她,告诉姨婆要出去和裴让汇合,姨婆知道拦不住她,嘱咐她今天一定要在她爹和继母回府前回来,然后就放她出门了。 卫戗马不停蹄赶往城外,老远就看到空中盘旋着一黑一白两只大鸟,她想:禽兽果真不可靠,主人差点死掉,而它们只顾争风吃醋!转念又一想:那种地方,就算它们两个跟了去,也只能算是给王珏送去俩解闷的陪葬品罢了——七岁的小孩子,应该会喜欢这种带毛宠物罢! 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渡引几次三番在她面前提到“王珏”,每次都不是好话——如此看来,那贱嘴鸦果然不是什么好鸟,见风转舵也就算了,还嘴损,连惨死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正想着呢,渡引就从天空中俯冲下来,隔着老远就开始鬼叫起来:“哑,主母,阿引思你如狂!” 卫戗盯着它的翅膀想:它好的也太快了点,还是不想给竞争对手看笑话,死撑着? 渡引落在马背之上卫戗怀抱之前,谄媚的蹭啊蹭:“哑,就是那个坏家伙欺负阿引,主母,你要给阿引做主啊!” 卫戗伸手将它拍一边去,抬头看向渡守。 渡守盘旋在半空中,在卫戗抬头看向它时,开口道:“阿守见过卫家女郎!”招呼过后,又道:“阿瑄在左前小树林中等候女郎!” 是要私下见她? 卫戗循着渡守指引改道,渡守又飞上来,蹲在她身后主母长主母短…… 再次看到王瑄的乌木车,卫戗心里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在她距乌木车十步时,红衣的甄堇极其不满的瞪了她一眼,才跟着白甲等人一起离开。 已经听不到马蹄声,车帘才被从里面掀开来。 卫戗抬眼看去,探身出来的王瑄,又恢复成白衣胜雪的形容,晃一眼,和她过去见到模样好像没什么不同,但她知道,他是个有伤在身的病患:“你……还好吧?” 他温柔笑道:“已经没事了,你不必在意。”又招手道:“你靠近一些。” 卫戗驱马上前。 王瑄又递过来一只锦盒。 卫戗自然推拒,但王瑄却说:“这不是给你的”! 卫戗不解:“嗯?” 王瑄道:“我出塔之后,才让东亭去络渊台取回来的,此物同样出自魁母前辈之手,你回去之后,把他交给裴让,让他务必戴在身上,切记,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摘下来。” 卫戗更加不解:“这是?” 王瑄漫声道:“护身符。” 卫戗豁然抬头:“你怎么会……” 王瑄玩笑似的说道:“还要让他看紧你呀,自然要上心些。” 卫戗斟酌片刻后,还是接下了:“多谢!” 那么多人等着,不可能耽搁太久,匆匆一晤后,便到了分别时,王瑄最后同她说:“你来送我,我很开心,还有,要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 即便是点头之交,遭遇正儿八经的离别,多少也会有些伤感,何况他们几个时辰前才有过那样的经历,所以卫戗没有刻意逆着他说话,而是诚挚的送上祝福:“一路顺风!” 第59章 离经叛道 从前,她与至亲至爱的每一次生离,都要事先做好死别的觉悟……所以,每一次转身,都是干脆而决绝的——如若拖泥带水,只怕会消磨掉踏上征途的勇气。 但这一次转身,却听到前所未有的温柔轻唤:“戗歌!”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次不是别人送她,而是她送别人,没关系的,勒紧缰绳,回过头来:“怎么?” 绿林萋萋,铺满半幅眼帘,华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缕缕明媚,那个清雅绝尘的少年郎,伫立在车头,广袖长衫随风轻扬,在她回头的瞬间,抬手扯掉覆眼锦带,笑的比他身后阳光更明媚:“保重!” 这副心无城府的模样,到让卫戗有些恍惚,她条件反射的回应道:“你也保重!” 明明是她来送他,但最后却是他站在车头,目送她策马而去! “诶——”车厢内传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你这孩子,终究只是把这当成一场博弈看待,不想输给她,更不想输给他,但须知纵然你在手谈上从无败绩,但人心却不是棋局,只要算无遗策便能轻易取胜,纵然当真被你赢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没得到王瑄的回应,那人愈发的语重心长道:“即便换作是你,在那种时刻被有选择的放弃,也不会甘心,他只是个执拗的孩子,你让他称心遂愿一次,想来他就会自动离开,你又何必处处与他作对!” 王瑄重新扎缚锦带,撩开车帘钻进去:“可我就是不想叫他如愿!” 坐在雕花小几旁自斟自饮的老者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在王瑄坐下后,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清酒:“阿堇已经十七了,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但她又是那个脾气,我此行本打算替她在你身边谋个位置,可现在……” 王瑄端起酒杯,轻啜一口,淡然道:“承蒙甄兄抬爱,但我已定下卫氏阿戗,所以短时间内是不会考虑旁人的。” 饮酒的老者,也就是北叟大弟子甄瑞,被一口回绝后,并未现出任何恼意,反而轻笑道:“如此也好!”又与他闲话家常:“阿堇十二那年与你初见,便开始吵着非你不嫁,近来却没怎么听她提起这些,我想了想,是不是她那次无意间撞见阿珏,给吓着了?” 王瑄轻描淡写道:“嗯,吓得不轻!” 甄瑞挑眉:“故意的?” 王瑄点头:“故意的。” 甄瑞又叹:“那孩子……” “爷爷?”见到卫戗离开,随白甲他们一同回来的甄堇开口。 王瑄的乌木车正式上路,驱马跟在车后的甄堇不满的咕哝:“我们都主动离开,只有爷爷不但不走,还要躲在车厢内偷听,真是为老不尊!” 甄瑞低声呵斥:“你这丫头,休得在此胡言乱语,难道不怕被阿瑄笑话了?” 甄堇还要反驳,一行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的启程了。 当然,因王瑄这次赶时间,并未像上次一样接受冗杂的小车队并入他的车队,虽说照比寻常还是规模不小,但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轻装上路了! 而与王瑄分开的卫戗,直接穿野径来到城外小院,那时裴让和祖剔等人已将购置房产和田地的金子分装好,只等卫戗来便可以出发。 卫戗首先把王瑄给的那个护身符郑重其事交给裴让,并反复叮嘱他一定要随身携带,随后才处理房地的事。 她这次要购置的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庄园,虽在琅琊国境内,距临沂也不算太远,但因位置偏僻,四面环山,外人很难发现,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真是理想的家园。 宅院主人的先祖当年为避祸躲进那里,只可惜子息单薄,而这一代家长也不愿意安于现状,他要南移到江东去发展,当然,假如司马润仍醉心权术,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迁往江东,还有王家…… 常言道,狡兔三窟,卫戗肯定还要再寻觅几处安身之地,不过目前首要任务是把这里拿下——不在别人屋檐下,才不用低头! 这深山里的宅子比卫府还要阔气,三个大院,内套十个小院,统共一百六十间房屋,因人丁单薄,有几个院落都荒废了,房主主动给他们打折扣,田产也是他们家的,山里山外都有,加起来近百顷,一并出售。 虽说婚事搞得一波三折,不过买房却是异乎寻常的顺利,签好契据后,卫戗又拿出一些钱财,让裴让和祖剔等人请一些靠谱工匠将老旧的房屋修缮一下,等她爹走后,房子修好,就带芽珈和姨婆搬进来。 处理完这些事情后,再回到卫府,天都快亮了,又惊又吓,又颠又跑,整整熬了两个昼夜,卫戗再也撑不住,连洗漱都顾不上,挨到床板,倒头就睡。 但两个时辰后,姨婆就把她强行拉起来,剥干净塞进浴桶洗刷刷,给她换上一身新罗裙,之后才告诉她,她爹昨天晚上回来后,都没遣人通知一声,直接和她继母一起来到西院,于是她偷溜出去的事情再也藏不住。 她爹很生气,幸亏她继母好言相劝,才让她爹放过这院里的人,其后她爹又派人过来几次,但她始终没回来,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溜出府已是离经叛道,还夜不归宿……她爹怎么可能不暴跳如雷? 熬到亥时,她爹突然被人找走,西院才消停下来,直到刚才,她爹回府来,连气都没歇,开口就说要找她。 姨婆这才把她拉起来,说给她拾掇干净些,也许她爹看了能消消气。 迷迷糊糊的卫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像个牵线木偶,姨婆怎么摆弄她就怎么动,闭着眼睛来到正堂。 她爹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跪下!” 她听到一个“下”字,稍作思考,乖乖的坐下了。 于是她爹的火气又被她点燃:“卫戗,你这德行,就不怕给你师父和母亲丢脸么?” 卫戗盘膝,手肘撑在膝头,双手托腮,半眯着眼咕哝:“师父他老人家常说: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凡事尽兴便好……”脑袋颠了一下,清醒了一些,抬眼看看她爹,又拉长眼皮:“我母亲啊,她不是嫁给父亲你了么!” 她爹简直要被她气炸了,她继母忙站起来,伸手替她爹顺胸口:“戗歌她还小,又是在外面长大的,有些事情不懂,你好好跟她说便是,生什么气呀!”安抚她爹几句,又转向她:“戗歌,你是因为不喜欢姐姐和弟弟的亲近才要出去的吧?” 卫戗挑眉:“嗯?” 虞姜便忧伤的慨叹:“你姐姐遭遇了十分不幸的事情,每天都是以泪洗面的,那天终于缓和一些,便强打起精神来,顾念你们是亲姐妹,担心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有什么不适应的,所以想当面关怀一二,但你却没有理会她,她以为被你嫌恶,又联想起自己的悲惨境遇,一时想不开……”啜泣两声:“戗歌,你爹心心念念望着你们姐弟几个能好好相处,没想到你躲出去,当然,你自小就没跟姐姐和弟弟相处过,生疏是在所难免,这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可你不该跑出去,连晚上都不回来,等过几天,我们便要给你和琅琊王氏十一郎议亲,他们那是什么门第,一旦议亲的事情传扬开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得盯着我们卫家,更是要盯着你的,万一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把这天大的喜事给弄没了,那你这辈子可就真完了,你爹也是为你担心,才会这么生气。” 卫戗头不抬眼不睁:“哦?” 见她如此,她爹又跳脚了:“戗歌,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等卫戗反应,便见瑞珠急冲冲跑进门:“主公!” 虞姜不满瑞珠的失态:“天塌了?” 瑞珠停下来,喘着粗气说:“主母,长公主殿下来了。” 虞姜惊道:“长公主殿下在哪儿?” 但接茬的却是阳平:“本宫在此!”话音未落,人已进门,看到席地而坐的卫戗,忙拎起裙摆快走几步上前弯腰来扶她:“天气都要转凉了,你这孩子怎的还坐在地上,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虞姜抢在卫戗之前开口:“殿下如此仓促,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阳平将卫戗拉起来,径自往上位走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事,就是我那侄子,他见你神情不对,有些担心,可又抽不开身,就拜托我替他走一趟。”意味深远的笑笑:“他啊,就是担心自己的小媳妇在你们这受什么委屈!” 虞姜勉强挤出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殿下快别这样说,世子已经把我家戗歌退了。”干笑两声:“再者说,戗歌可是她父亲心尖子上的一块肉,谁舍得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呢!” 阳平捏捏卫戗冰凉的手,皮笑肉不笑道:“都坐地上去了也没人管,还不委屈?” 虞姜赔笑:“那是……” 阳平挥手打断她:“你先不要说话,本宫要和戗歌聊聊。”边说边坐到上位,开始像个至亲长辈,对卫戗嘘寒问暖起来,关怀完毕,又跳过虞姜,直接与卫毅商量,说她很喜欢卫戗,而司马润暂时又不能和卫戗成亲,所以她打算认下卫戗做干女儿,这样今后走动起来也算名正言顺。 与当今圣上一奶同胞的亲姐姐攀上亲戚,这种好事,就算卫毅迟疑,虞姜也万万不会容他错过,于是卫戗正式成为阳平长公主的义女。 拜完之后,阳平拉着卫戗的手,让她和她同坐,接着又意有所指的扬声道:“戗歌,今后谁要敢给你添一点堵,哪怕是阿润,你也不要忍着,只管跟义母开口,义母给你做主!” 卫戗乖顺的点点头:“多谢义母!” 说完这些,阳平端正身体,终于将视线投向虞姜,威仪十足道:“女孩子家,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嫁人生子,本宫既然成了这戗歌的义母,也便有资格对她的人生大事略作关怀,所以你把桓辛当年的嫁妆礼单给本宫一份。”顿了顿:“桓辛的去的那么早,理应剩下不少妆奁,她没能尽到母亲责任,想来必将希望在嫁妆方面做些补偿,本宫瞧瞧可还有不足之处,替她补齐了!” 虞姜笑不出来了:“但那天妾身已将礼单呈给殿下过目了。” 阳平似笑非笑:“那日本宫是阿润姑母,身为男方长辈,岂好盯紧女方嫁妆;但今日立场不同,本宫是戗歌义母,关于她的嫁妆,可是一点都不能马虎的。” 虞姜含糊的应答,说桓辛原本的礼单在卫家换宅子时遗失。 阳平退而求其次,要虞姜拿出那天给她看过的那份礼单。 尽管心中百般不愿,但虞姜还是笑脸迎人的拿出了那份她替卫敏辛苦凑齐的嫁妆礼单。 对虞姜来说已算是竭尽全力的一份礼单,也没能让阳平满意,她抱怨寒碜的同时,还要质疑桓辛的嫁妆怎么可能就这么点,然后将单子收起来,说要回去看看,缺什么她再给填补一些。 如此一来,记录在案的妆奁虞姜便不能再“借用”了。 阳平走后,卫毅也失去“好好教导”卫戗的念头,放她回去休息了。 虞姜更是打不起精神,卫敏也沉溺在忧伤中不能自拔,只有卫源有闲心,总往卫戗院子里跑。 卫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达成心愿,神清气爽,也乐意陪芽珈解孔明锁,和卫源玩游戏。 眼见就是和王家约定议亲的日子,方婶跑卫戗这里更勤了。 但就在议亲的前一晚,突生变故。 第60章 熊心豹胆 西羌异动,身为护羌校尉的卫毅责无旁贷,即刻动身。 这是连已经定好日子的卫敏婚礼都顾不上了,更别说还存在不确定因素的卫戗的议亲。 卫毅整理戎装时,虞姜跟在他身后,满面愁容的与他商量:“夫君,距阿敏成亲也没剩多少时日,你现在走,到了正日肯定赶不回来,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如把婚事延后,等你回来再说,毕竟你是为国尽忠,想来马家也不能妄下非议之言!” 卫毅头也不回:“此乃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待之!朝令夕改,即便马家不置一词,也会让世人笑我卫氏没有规矩!” 虞姜微扬声:“你总不在家,小事我还能自己拿拿主意,可这种大事,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到时候怎么办?” 卫毅系好包袱,转身拿佩剑:“照你这么说,人家没爹的就不嫁女儿了!”剑拿到手,转过来面对开始抽泣的虞姜,叹了口气:“再过两天仲强便回来了,到时候让他代我主事也是一样的。” 仲强,也就是虞姜口中的“无底洞二叔”,乃卫毅的胞弟卫坚,早年随卫毅上战场,结果落下残疾,又不喜欢舞文弄墨,卫毅给他在官府里谋了个闲职,结果他嘴上无德,得罪上司,人家看在卫毅的面子上,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可他自己反倒来了脾气,说人家看不起他是个残废,他还不伺候了呢! 毕竟是卫毅带卫坚上的战场,他变成这样,卫毅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后来卫坚崇拜上范蠡,就学人家弃仕从商,卫毅自然要鼎力支持,但没想到,不管卫坚是倒腾胭脂水粉,还是柴米油盐,要么被骗得一无所有,要么就赔个血本无归,后来更在一干狐朋狗友的蛊惑下,吞了熊心豹胆,竟铤而走险去私铸五铢钱,结果被所谓的好友出卖,让捕役逮个现行,累得卫毅又交付大笔罚金……总而言之,卫坚败家的本事,比他那散财童子的祖父还邪乎! 让这种人主持自己女儿的婚事,虞姜如何能甘心,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但卫毅是她执意要嫁的,当初她进门前,卫毅曾板着脸告诫过她,他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让她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她为了博他欢心,指天明誓,能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如若反悔,就被天打雷劈,所以她没办法食言说自己是有眼无珠嫁错人,只能哭诉卫敏红颜薄命投错胎! 本就心慌意乱的卫毅再给虞姜这么一哭,是愈发烦躁,提剑拎包抬腿就走:“好了,有什么事等我把那边局势稳定住再说!” 虞姜见他走的决绝,忙双手拖住他胳膊:“好好,就让二叔主持阿敏婚事,可嫁妆怎么办?”见卫毅有些茫然,她立马解释道:“那天阳平长公主心血来潮走上这么一趟,把咱们给阿敏准备的嫁妆全劫给戗歌了,如果我们挪用礼单上的嫁妆应急,万一给阳平长公主发现,肯定会惹她不快,可是不用那些,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哪去凑那么多妆奁啊?”又开始抹泪揉眵:“嫁了那么个糙人,本就让阿敏受尽委屈,要是连个嫁妆都没有,你让她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卫毅迟疑半晌,艰涩道:“聘礼呢?” “所以我就说要把婚事往后延嘛,定的那么匆忙,又遇上琅琊王突然薨了,我差人去他马家问,结果他们回话说,主公的丧事都忙不过来,哪还能顾得上这些,只说让咱们放心,等迎亲之前,肯定会送过来的,可等到那时候再准备嫁妆就晚了啊!” 卫毅又默了一会儿,声音愈发嘶哑:“世子殿下不是早早就把聘礼送来了么,事发突然,也没倒出时间给退回去,殿下豁达,加之是王府在大婚之前突然退婚,想来我们跟他借用一下,他也不会跟我们计较这些,到时候我俸禄下来,再慢慢还他。” 虞姜摇头:“当初我就怕阿敏嫁妆少了,过门会被人家瞧不起,东挪西凑还是不够看,就用世子送来的聘金又购置了一些珠宝首饰,那些东西统统记在被阳平长公主拿走的那份礼单上了……” 卫毅抬头看着漫天星辰,无奈道:“阿辛还有几间铺子,卖了罢!” 虞姜一口回绝:“那可不行,把那些铺子卖了,你又拿不回钱,府里的开支怎么办?” 卫毅还在看天,最后只丢下一句:“卖了罢!”然后大踏步的走离。 虞姜拎着繁复的裙摆,磕磕绊绊追不上卫毅,最后停在院当中捶胸顿足:“这日子可怎么过……” 卫毅离开的消息传到西院时,卫戗正和芽珈肩并肩,头靠头坐在一起逗噬渡玩,听说卫毅匆忙上路,卫戗心里咯噔一下,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进屋里拿出芽珈近来按照她的要求绘制的一幅羊皮地图,外加两卷帛书,塞进布袋,拎着冲到马厩牵出踏雪,一路追出城外。 卫毅见到策马而来的卫戗十分惊讶:“戗歌,你?” 卫戗勒住缰绳,掏出装着羊皮地图和帛书的布袋,扬手丢给卫毅:“这里有一幅舆图和两卷帛书,那图临摹自我二师兄徒析最新绘制的西羌地形,定然比父亲原有的舆图详尽,而那两卷帛书则记载着我师父对西羌的形势分析,父亲拿着,或许会派上用场。” 卫毅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擎着布袋,定定的盯着卫戗看了许久,最后低低道:“真是个好孩子!” 卫戗坦然的迎视卫毅赞许的目光:“羌人悍勇,还望父亲多加保重!” 卫毅踌躇片刻后,郑重承诺道:“你与王十一郎的婚事,等为父回来后再议。”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为父尽可能快些回来!” 卫毅赶去平乱,卫戗和王瑄的议亲自然耽搁下来。 虞姜很焦躁,卫敏很忧郁。 府中下人听说财务出了问题,大女郎的嫁妆都要凑不齐,搞不好有可能要变卖铺面,因他们多半都是贱籍,万一主母发狠,把他们随铺面一起低价处理掉,想想他们在卫府吃香喝辣惯出一身懒肉,出去可怎么活?是以人人自危,统统夹着尾巴过日子。 瑞珠一家靠吸食卫府脂膏,养得脑满肠肥,瑞珠她男人虞省在账目上动手脚的事,不久前还被人捅到虞姜那里,是以瑞珠近来行事尤其谨慎,她是真怕一不小心惹得因气不顺而阴晴不定的虞姜生发火,继而拿他们开刀泄气。 作为虞姜心腹,瑞珠自然清楚府内陷入这种捉襟见肘的困境的根源是阳平长公主把虞姜原本给卫敏准备的嫁妆强夺送给卫戗的缘故,虽说这个事并不是卫戗的错,但却因她而起,瑞珠揣摩着,虞姜心底肯定是要迁怒卫戗的,可是卫戗和王家要扯上关系,又不能得罪,那就敬而远之罢! 因卫源每次从卫戗那里回来,就跟在虞姜身后二姐姐长二姐姐短的说个没完没了,崇敬之情溢于言表,之前已经让虞姜很不耐烦,现在再让虞姜从他嘴里听到卫戗的好,那还得了?所以瑞珠竭尽全力的盯紧卫源,不让他去跟卫戗接触。 综上所述,卫戗的日子是难得的悠然自在,解除后顾之忧后,她生出闲情,打算和虞姜玩几个小游戏。 在虞姜决定出售早已转到她自己名下的,本属于桓辛的铺面这天,卫戗让祖剔找上几个手法巧妙的赌徒,又到秦楼挑了个十分风骚的红伎。 先把那红伎放到煎熬了许多时日的虞省面前,扭腰摆臀晃上一晃,那捆见着火星的老干柴棒子果真立马着了,然后晕晕乎乎的跟着红伎进了祖剔为他特意准备的赌坊,半宿时间,把这些年攒下的丰厚家底搭进去不算,更是高筑债台。 半夜三更,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把虞省拉进乱葬岗子,将他团团围住,威胁说他要是不还钱,就切他命根剁他手,砍他脑袋去喂狗,吓得虞省屎尿齐流,磕头如捣蒜,划破手指签下借据,承诺一天内把钱筹齐。 翌日上午,卫戗看着祖剔送来的田契和房契,有点纳闷,这个虞省的胆子,究竟该算是太瘦,还是巨肥呢? 当然,虞姜不可能把全部财产都拿出来,只是把打算变卖的交给虞省处理,不过对于目前的虞姜来说,这惨重的损失也比割她几斤肉还叫她疼就是了! 收好田契和房契,卫戗把先前带回来的最后一个箱子整理好,让裴让和祖剔合力搬上她新买的载货马车——她那大宅的正房因之前一直住着人,所以稍作休整,再换上新的家具摆设,被褥幔帐,也就可以入住了。 她这些日子如蚂蚁搬家,把属于她们的东西一点点转移进新宅子,直到搬得差不多,才跟姨婆说要带她和芽珈去个好地方瞧瞧。 不管卫府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段时日卫戗所在的西院都被刻意疏离了,叫姨婆很是闹心,听说要出去散散心,也懒得坚持她那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高高兴兴的给芽珈穿戴上,便随卫戗一起出门了。 就像当初回来时那样,芽珈和姨婆坐在载人马车里,卫戗骑马跟着,出了城之后,芽珈撩起车厢上的小窗帘,眨着满是好奇的大眼睛往外看。 卫戗笑吟吟的盯着芽珈看。 钻进隐秘群山,穿过险峻峡谷,终于到达目的地,这里山清水秀,这里梯田如画,这里的青壮农夫在田地里忙忙碌碌,这里的黄发垂髫在小院外怡然自乐…… 就连姨婆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感叹一句:“真是个好地方!” 卫戗翻身下马,把芽珈从马车上接下来,举到踏雪背上,她随后上来,将芽珈置于她胸怀间,一拉缰绳,踏雪动了,惊得芽珈一声尖叫,扭转身子尽可能的往卫戗怀里缩,卫戗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安抚的轻拍芽珈:“莫怕莫怕,我带你看看新家园——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芽珈听她这么说,怯怯的抬起头来,视线透过卫戗胳膊望出去,慢慢适应后,她咯咯笑起来:“戗歌……好好……” 姐妹两个,共骑一匹马,缓缓徐行在她们自己的地盘上,真是说不出的惬意——这是前世的卫戗梦寐以求的生活,明明很容易办到,却成为她半辈子的妄念! 她们的新家,飞檐反宇,碧瓦朱甍,亭台轩榭一应俱全,小桥流水穿庭而过。 她们的大架床,可以并排躺下七八个人,卫戗再也不用担心喜欢打滚的芽珈会掉下去了。 姨婆操劳一辈子,卫戗将她的卧房布置的胜似士族家中的老夫人住处一般奢华舒适。 不过姨婆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她爹回来给她议亲,一时半会儿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她干出“离家出走”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所以卫戗暂时并没有把实情告诉姨婆,但也没编造假话诓她说这里是别人家,含糊其辞的搪塞过去了。 转眼又是半个月,卫敏要成亲了,卫戗被姨婆强押在卫家,不准她再乱跑——怕人多嘴杂,毁她闺誉。 回来后才知道,虞省闯了这么大的祸,虞姜没把他活活打死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他留在卫府,当然,账房是不可能让他继续管下去,随便安排了个杂役的活让他去做,真是出人意料。 府里明明很忙,但前段时间沉寂的方婶却好像突然多了大把时间,总往西院这里跑,每次来都是那一套说辞:什么她和卫敏是亲姐妹,相互扶持才能过得好;什么芽珈脑子不好,帮不上她是个累赘…… 第61章 为虎作伥 卫戗尤其厌恶有人拿芽珈的脑子说事,她的芽珈,只是不会照顾自己,不懂人情世故! 但,试问世上有几人有她的芽珈这般的奇才,更关键的还是,不管她是愚不可及被人利用,还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千帆过尽,在她的芽珈眼中,她还是最初的那个可以额头抵着额头,抱在一起傻傻笑的姐姐,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芽珈一样,对她从始至终都保持一颗最纯粹的心,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戗歌……好好的……” 于是她板起脸来,不留情面下逐客令。 可方婶装傻充愣死赖着不走,还愈发的“语重心长”起来,拐弯抹角教诲她:飞上枝头凭的是运气,坐稳上位就要靠实力了,什么是实力,声势烜赫的母族就是实力! 朝代可更迭,土地能易主,没落的王公贵胄比比皆是,就拿他们卫家来说,祖上昏聩,没给后代积下多少福泽,前景也是堪忧,辛亏她爹睿智,先娶了她娘,和桓家成了姻亲,随后又纳了她继母,和虞家也联上了关系,从此飞黄腾达……她爹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就是四门姻亲,好钢用在刀刃上,才能让卫家更上一层楼,卫家显贵了,她在夫家的腰杆才更直,继而过上极尽荣华的安逸生活! 道理她都懂,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戗到底还是把方婶轰出去了,不过转眼工夫方婶又扯个新由头找上来,继续口沫横飞。 九月十六,卫敏出嫁的日子。 尽管府里张灯结彩,却不见大家脸上浮现喜色,一个个如履薄冰,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虽说卫家上下全都在强调卫戗和卫敏是亲姐妹,但卫敏要成亲了,除了方婶外,也没几个卫家人敢来搅扰卫戗。 不过马家前来迎亲之前,来人把姨婆请了出去,说她见多识广老资格,让她帮忙主事。 外头人来人往,卫戗本打算芽珈要是想出去瞧瞧,她就领她去凑个热闹,但芽珈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坐在软榻上摆弄裴让才给她带回来的九连环,玩着玩着竟还打起了瞌睡。 卫戗无奈摇头,把芽珈搀回架子床上,给她盖上薄被,让她小憩一下。 重回案前,翻看祖剔送来的账册。 “二女郎,不好了!”寒香慌里慌张跑进来。 卫戗收了账册抬起头:“嗯?” 寒香一口气道:“小郎他在咱们后院玩纸鸢,没想到纸鸢被树枝刮住,大家都在忙,没人守着他,他为了拿回纸鸢就自己爬上树,结果下不来,现在正在树上哭着。” 卫戗皱了下眉头:“带我去看看!” 距后花园还有一段距离呢,就听到卫源声嘶力竭的哭喊:“娘,救命,快来救救我……二姐姐,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 卫戗加快脚步冲过去,老远就看见卫源骑趴在一截比成年男子手臂稍粗的横杈上,横杈前头吊着一个纸鸢,卫源像个猴子一样死死抱住身下横杈,他稍微一动,横杈就颤起来,引得惶恐不安的他哭得更大声:“救、救救我——” 横杈距地面约有两人高,卫戗来到树下仰起头,举高双手:“阿源,来,不要怕,二姐姐在这接住你,松手,跳!” 但被吓蒙了的卫源仍死死抱住横杈:“二姐姐,阿源害怕!”他还摇头,一摇头,身下横杈又颤起来,惊得他拔高嗓子又是一声尖叫:“二姐姐,求求你救救阿源!” 那横杈虽不粗,但韧性好,卫戗稍作估算便蹬着树干攀到上面来,足尖轻点横杈,两个纵跃就到了卫源身后,抓住他的腰带像拎小鸡一样提起他,不等卫源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稳稳落地。 站起身之后,卫戗想查看一下卫源可有受伤,没想到卫源一下扑进她怀中,抱紧他便嚎起来:“还是二姐姐对阿源好!”嚎得那个伤心。 卫戗微微俯身轻拍他后背:“好了好了,不哭了,这不没事了么!” 等卫源哭累了,卫戗又替他将纸鸢给勾下来。 但卫源却将它狠狠摔在地上并重重踏了两脚:“就是它来害我,我不要它了!” 卫戗莫可奈何摇摇头,结果卫源撂下狠话没一会儿,又蹭过去把它捡起来,还伸手抹了抹刚才被他给弄脏的地方——这孩子! 等卫源彻底平静下来,卫戗才问他:“怎么一个人在这玩?” 卫源噘着小嘴:“还不是那个瑞珠,平常总看着我,不许我来找二姐姐玩,今天又说没时间陪我,给我这个让我自己来玩,还说我放的好,二姐姐看了高兴,就会陪我一起玩,我想和二姐姐一起玩,可它总也不飞,突然飞了又跑树上,我喊人又没喊到,就自己爬上去了……” 听到“瑞珠”二字,卫戗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妙,拔腿就往回跑。 卫源拎着纸鸢跟在她身后:“二姐姐,你不和我一起玩么,是因为我放的不好么?” 但卫戗已顾不上他,回到卧房撩开床帏一看,果不其然,刚躺下没多久的芽珈已经不见了。 远处响起迎亲队伍到来的声音。 一瞬间,卫戗脸上浮现久违的煞气,提起挂在床头的龙渊剑,转身冲出房间。 方婶躲在门后探头探脑,卫戗窜过去把她揪出来,噌啷一声祭出龙渊抵住她颈动脉:“说——我妹妹现在人在何处?” 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卫戗,吓得方婶两股战战,她心知肚明,卫戗动真格的了,如果拒不配合,肯定会被放血,但她真不清楚芽珈在哪儿,只能连声求饶:“二女郎饶命,这个事和老婢一点关系都没有,从二女郎和三女郎进府老婢就来这鞍前马后的侍候着,人心都是肉长的,跟二位女郎相处这么久,怎么可能没感情呢!老婢知道二女郎舍不得三女郎,更明白那个马家明面上说的这好那好的,可谁不清那其实就是个火坑,三女郎这心性,去了没个好,老婢也是有儿女的人,得给他们积点德,不能干那丧天良的事,瑞珠姐看老婢不愿意帮她,再有什么事就开始背着老婢了,所以老婢真不知道三女郎被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卫戗不为所动,冷着脸将方婶颈侧割出一条血痕:“你要是不愿意为虎作伥,会天天跑来跟我说那些废话?” 方婶哭出声来:“二女郎,老婢冤枉啊,那些话都是瑞珠姐逼老婢来跟女郎说的,她跟老婢说,主母近来手头紧,打算处理一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吃饱,老婢是个贱籍,岁数也大了,老婢的儿女年纪还小,万一不从瑞珠姐,叫她记恨上,老婢倒是无所谓,可老婢担心自己那一双儿女呀……”抹把眼泪,又道:“去年府里新买了几个丫头,瑞珠姐她那大儿子看中一个,想要糟蹋,结果那丫头抵死不从,还打破了瑞珠姐大儿子的头,瑞珠姐就记恨上了,没过多久,就传出那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主母和大女郎东西的传闻,还被同屋的丫头在枕头下发现主母丢的镯子,后来牙婆再来,主母就把那丫头给卖了,牙婆是要巴着瑞珠姐的,瑞珠姐透个口风,牙婆就把那丫头送进了窑子,可怜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去年过生日,今年过祭日!” 卫戗信了方婶这话,却没有把剑移开,她静下心来思考着: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浪费时间,迎亲队伍刚到,还要耽搁些时间才出发,瑞珠把芽珈带走没多久,此刻应该正忙着给她装扮,为防万一,十之九成不在卫敏闺房…… 方婶以为卫戗还不信她,咬咬牙,眨也不眨的盯住卫戗,长吁短叹道:“其实瑞珠姐这次也是被逼急眼了,她家那糟心的男人胆大包天,居然把主母交给他去质卖的田产和铺面还了赌债,这下倒好,不但没搞到钱给大女郎置办嫁妆,还把府里主要的收入来源给搭进去了,主母差点被他们给气死,还是瑞珠姐脑子活,她就跟主母说,反正大女郎寻死觅活不想嫁那马家郎君,而那天出事时,马家郎君也是稀里糊涂的,不如就让脑子不好的三女郎代大女郎嫁过去,她一个呆傻的,嫁个那样的郎君也不算委屈,收了马家聘礼多少能缓解一下虞省给卫家掏出的窟窿,陪嫁也好办,就从给你备下的嫁妆匀出一份给三女郎,这样既全了卫府的颜面,又让长公主殿下挑不出个不是来——毕竟那是你们亲娘留给你们的,二女郎用得,与二女郎一奶同胞的三女郎自然也用得,把三女郎给嫁了,二女郎一时半会儿想不开也正常,如果要怪罪,瑞珠姐会自动站出来,把责任全揽在身上,她一人撑着,等过了这阵子,二女郎想通,就会发现她的用心良苦,这样做,对大家都好,到时候二女郎嫁进王家,通过王家那边和长公主殿下双双使把劲儿,主母这边再走动走动,把大女郎许给世子殿下,哦,不,现在应该改称琅琊王殿下,如此一来,卫家扶摇直上,还愁那几亩田和几间铺面的小损失么!” 卫戗咬牙,眼角余光瞥见噬渡从狗洞钻回来,她刷的收剑,冲噬渡命令道:“带我去找芽珈。” 噬渡扭身从狗洞退回去,卫戗直接上墙跟着。 见卫戗走了,方婶一屁股坐地上,老半天起不来,伸手捋着胸口,缓了口气,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小声咕哝了句:“瑞珠,你这是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再说,这些年你们两夫妻也捞得够本了……” 芽珈果然没被带进卫敏的闺房,而是送到相对偏僻很多的院子,卫戗带着噬渡赶到时,七八个仆从在院门外站一排把守着,卫戗懒得跟他们纠缠,直接翻墙而入,房门前聚着十二三个粗壮仆妇,见卫戗“从天而降”,顿时炸开了锅。 瑞珠闻声跑出来:“吵吵什么?”看到卫戗,愣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二女郎是来给大女郎贺喜的吧,不过现在大女郎忙着,不方便见二女郎啊!” 看瑞珠眼色行事的仆妇凑成一堆,将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卫戗伸手攥住剑柄:“我没那闲心去关注你的大女郎,让开,我只要接回我的芽珈!” 瑞珠仗着人多势众底气足,并不畏缩,反倒扬声道:“二女郎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今天可是你亲姐姐的大喜之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呢,你可不能胡闹,损了闺誉,将来怎么去和王家议亲呀?” 卫戗微微眯眼:“我说让开,你听不懂么?” 瑞珠张开双臂:“二女郎这样可不行,对一个忠心为主,没功劳也有苦劳的老人这么无礼,今天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二女郎给卫家抹黑,我就在这守着了,除非二女郎踏着我的尸体……”她还越说越起劲了! 卫戗打断她:“我之前曾警告过你,你不但不听,还变本加厉,敢打我芽珈的主意,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良苦’!” 第62章 李代桃僵 话音未落,人已闪身至瑞珠眼前,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纤细的卫戗已将臃肿的瑞珠掀翻在地,抬脚踏住她肥厚的腰背,手起剑落,寒芒流转,方才还放言高论的瑞珠此刻只剩连声杀猪似的惨叫——她四肢筋脉眨眼间全被挑断,这人是彻底报废了! 最后一剑端端落在就像离水的鱼,瘫在地上抽搐挣扎的瑞珠咫尺眼前,卫戗半蹲下来,轻蔑的看着她:“你自认为是虞姜养得一条好狗我就不敢动你?呵……我今天打折你的狗腿让你那护短的主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语气森冷,一如从地狱爬出的索命厉鬼。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先前堵在门口的仆妇呆了片刻后,顿时作鸟兽散,全都自顾不暇,谁还有闲心关注她们的“瑞珠姐”是死是活。 “站住——”声音不高,却震慑住所有人,仆妇们如被施了定身咒,保持或跑或蹿的姿势停在原地,不敢逾越半步。 “别让这欺主罔上的狗奴才污了我芽珈的眼,把她给我拖下去!” 煞星发话,仆妇们忙回转,换作从前,哪怕瑞珠重过老母猪,那也是要小心翼翼的抬着走的,但现在卫戗用了个“拖”字,谁敢不照办,众人七手八脚,拉胳膊拽腿,扯得瑞珠又嚎叫起来。 卫戗右手握着龙渊剑,左手拔出短刀丢在瑞珠面前,顺势抬手伸出食指按住左耳洞,冷眼睥睨众仆:“既然她管不住那根乱吠的舌头,那就割掉罢!” 虽说伤天害理的勾当,这十多个仆妇在背地里没少帮着瑞珠干,但把这残酷端到明面上,一个个却都拿捏出宅心仁厚的表情,你瞅我我看你,都指望着别人去做那挨弹子的出头鸟——跟瑞珠混了那么久,谁也不是傻子呢! 卫戗竖起龙渊剑一振,惊得众仆一抖,她仰头盯着剑尖上即使再炙热的阳光也晒不暖的寒芒,轻描淡写道:“你们猜,我斩下十三只右手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于是瑞珠的舌头也被割下来,见者有份,统统都是帮凶,谁也不用诟病别人心狠手辣。 最后,众仆手脚麻利的拖着死狗状的瑞珠退下了,青砖地面上,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线,卫戗冷冷的看了一眼,转身踹开房门闯进去。 屋里侍着的侍婢和媒婆战战兢兢跪趴在地,见卫戗进门,磕头如捣蒜:“女郎饶命,饶命!” 卫戗未有半刻停留,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内室,就见一身大红喜服的芽珈歪倒在镜台前,卫戗冲过去抱住她:“芽珈,芽珈——醒醒!” 芽珈被她晃醒,撑开眼皮,见卫戗一脸紧张表情,她有些茫然,抬手抚上卫戗眉宇间的褶痕:“戗歌……这样……不好看……” 卫戗展臂抱住她,又气又笑道:“傻丫头!”抱过之后,再看那身艳红的喜服,真是十分扎眼,卫戗自己动手将它扒掉,不过没有丢掉,反倒紧紧攥住,回头看向仍趴在地上的众人:“把我妹妹怎么请过来的,再怎么给我送回去。”并发狠道:“我卫戗在此立誓,若我妹妹少一根头发,我就剁你们一个脑袋,等我办完事回西院,见不到我妹妹,你们就用全家人的性命来跟我谢罪!” 前车之鉴往那一摆,就是这些狠话最好的佐证,谁敢造次,前呼后拥将芽珈送回西院。 不过走在最后的侍婢被卫戗横剑拦住,吓得胆小怕事的小丫头抖如筛糠:“主子饶、饶、饶命——” 卫戗斜她一眼:“你去告诉我姨婆,有人要坑我妹妹,让她回去看紧她!” 小丫头诺诺连声,卫戗这才抬剑放她过去。 卫戗拎起喜服迈出房门,将喜服在噬渡鼻子前晃了晃:“去找另一个穿过这衣服的人!” 噬渡嗅了嗅,扭身就跑,卫戗抬腿跟上。 她们没带芽珈去卫敏的闺房,而卫敏也没留在那里,她被虞姜藏进卫毅书房——那是闲人免进的地方,在卫毅离开后,更是锁起来了。 卫戗踢门而入,对上卫敏的贴身侍婢寄莲和两个仆妇。 愣过之后的寄莲挤出笑容迎上前:“二女郎,您怎么来了?” 卫戗看也不看,抬手用剑鞘将寄莲扒到一边去,提步走向内室,就见面容憔悴的卫敏穿着白色的中衣,披散着头发,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坐在矮榻上。 “戗歌?”卫敏惊疑的招呼道。 卫戗冷笑一声,缓步走上前,将手中的喜服摔在卫敏身上:“姐姐要嫁人了,做妹妹的岂能不来送送!” 卫敏看那那大红的嫁衣,就好像见到洪水猛兽,抬手将它从自己身上拨开,又伸腿将它踹远,同时往榻内缩去:“不,不,我不嫁,母亲说过不用我去嫁那魔鬼了!” 卫戗用剑鞘挑起那嫁衣丢回卫敏身上:“你不嫁谁嫁,难不成让我替你嫁?” 这次嫁衣罩在了卫敏头上,引得她拔高嗓子尖叫连连,手忙脚乱掀开嫁衣,荒腔走板道:“不是还有芽珈么,让她去啊,母亲说让我嫁给世子……” “端的好算计!”伸手一把将卫敏拽下地:“不想穿喜服出嫁,那就这样出去好了!”残忍笑道:“只要你不怕给你那脾气不怎么好的夫君丢脸!” 见卫敏被如此粗暴的对待,寄莲和两个仆妇涌过来护的护,拦的拦:“二女郎怎么能对长姐这样……” 卫戗抬脚踹翻挡她面前的仆妇:“刚刚我才挑断瑞珠的手脚筋,割掉她的舌头,怎么,你们也想落得一样的下场?” 仆妇和寄莲虽不是十分相信,却也不敢再贸然行事。 卫敏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卫戗的腿:“戗歌,我可是你的亲姐姐,你不能这样对我!” 卫戗抽~出龙渊拍打卫敏脸颊:“你也是芽珈的亲姐姐,怎么就能那样对她?” “可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能嫁出去已经很不错了,你不是要嫁给王十一郎么,我嫁给世子能帮到父亲,更能帮到你,她什么都不能,只能给你添麻烦……” 卫戗伸手揪住卫敏披散着的长发,看也不看就往外拖:“我听说你那夫君是个急性子,想必已经等得不耐烦,姐姐这样瞧着甚是楚楚可怜,希望就算不穿嫁衣,也能博得你那夫君的几分怜爱——你我姐妹一场,妹妹我今天亲自送你上路!” 卫敏尖叫挣扎,平日里精心打理的青丝都被扯掉好几大缕。 卫戗拖着卫敏走到院门口,和闻讯匆匆赶来的虞姜遭遇。 虞姜看到被拖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卫敏,疼得她好似割肉剜心,怒火中烧也顾不上所谓的家族前程,像老母鸡一样冲过来将卫敏抢过去护到自己羽翼下,横眉怒目呵斥道:“戗歌,别以为你姓卫就能在此肆意撒野,给我放明白点,这是我的家,只有阿敏才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真以为王家有和我们卫家议亲的意思,我就必须得把你嫁过去?我就明摆着告诉你,亲女儿我虞姜只有一个,但不是亲生的,要多少有多少!狼心狗肺的东西,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毒辣的心肠,放你出去也是丢人现眼,瑞珠跟了我二十年,一门心思为我卫家着想,只不过劝诫你几句,你就废她手足,拔她舌头,改天你父亲和我惹你不快了,估计你也能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杀父弑母,为免你将来铸成大错,贻害我卫氏满门,我今天就替你父亲清理门户!” 在虞姜拉大旗作虎皮时,卫戗祭出龙渊,默默数了一下,一共二十三个全副武装的壮汉护在虞姜左右,看着十分威猛,但其实不过是些酒囊饭袋——好儿郎早就跟她爹上沙场谋功名去了! 不等虞姜下令“清理门户”,卫戗已冲过来,剑花翻飞,顷刻撂倒大半,连连惨叫声中,卫戗将龙渊逼上虞姜脖子,咬牙道:“虞姜,你若再把主意打到我的芽珈身上,我就用你项上这颗蓄满稻草的绣花枕头垫脚!” 虞姜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真是伤人眼睛。 “嫂嫂,马家郎君都到了好一会儿了,你们还躲在这里干什么呢!”整条左臂齐根断掉的卫坚大踏步走来,见到如此混乱的场面,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将卫戗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突然笑起来:“你就是戗歌吧?” 卫戗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位二叔,长得很像她爹,不过身子骨明显偏弱,大约因为身有残疾的缘故,性子有些阴沉,经商也不成功,不过他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在卫戗看来,二叔这种明赔也比虞省那种暗抠好多了,至少知道他把她爹的钱给祸祸到哪里去了,而且,二叔在某方面比她爹更有原则——就算他当初被人算计,对方拿他妻儿做要挟,他也不曾把主意打到她母亲的嫁妆上面,他说,那是他亲嫂嫂留给他那双可怜侄女的依傍,他不干那缺德事! 就凭这话,卫戗就敬他,所以她在兽血沸腾之际,还能还以卫坚微笑:“戗歌见过二叔!” 卫坚颔首微笑:“真是个好孩子!” 她的剑还架在她继母脖子上呢! 卫坚转眼看了看衣衫不整的卫敏,拧眉道:“都这个时辰了,戗歌,别再和你继母闹着玩了,让她赶紧给你姐姐拾掇拾掇,马家还等着抬人呢!” 卫戗卖他面子,听话的收了剑。 虞姜腿一软,跌坐在地,这实在太丢脸了,她连忙咬牙爬起来。 卫坚正对卫戗,慈爱笑道:“戗歌,二叔才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你们姐妹。”探手入怀摸出一个狭长锦盒,郑重其事的交到卫戗手上:“二叔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次出门看到这对玉簪,就想到你们姐妹了,不要嫌弃啊!” 卫戗握紧锦盒:“多谢二叔!” 卫坚又道:“让你继母在这看着,你跟我去前面聊!” 卫戗摇头:“不,我要在这盯着。” 卫坚挑眉:“怎么?”他一直在前院忙碌着,后宅的事情并不太清楚,只听说闹起来了,才匆匆赶来打圆场,毕竟是他哥托付给他的事情,肯定要尽心竭力的办好。 卫戗又现出冷笑:“不看紧点,指不定到时候哪个被送上花轿——二叔你说,万一被人发现我们卫家居然找人代嫁,会不会把我父亲这些年经营出的好名声毁于一旦呢?” 卫坚摇头道:“戗歌,这种玩笑可不好乱开!” “怎么会是乱开呢,刚刚她们还打算让我妹妹代我那个姐姐上花轿呢!” 卫坚豁然转头看向虞姜:“嫂嫂你——”但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算了,戗歌你留下,我出去应付一会儿,让她这样出去,最后丢的还是我们卫家的人!” 卫坚走了,卫戗冷眼旁观虞姜泪流满面的给卫敏装扮好,然后将她交到媒婆手上。 卫戗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在卫敏被送到马家花轿上之时,抱着龙渊剑的卫戗抬手推开挡在她前面的仆妇站出来,仰头对上骑在马上的马维,当着众人面,意味深长道:“我这个姐姐很是贞烈,万望姐夫你多加‘关怀’,切莫让她孤单寂寞独守空闺!”干笑两声:“咱们丑话讲在前头,我把这个姐姐完好无缺的交到你手上,万一你照顾不周,又让她干出什么傻事来,那可就是你们马家的责任了,到时候别怪我继母和你没完!” 初听这话,很是逆耳,但马维又不是个傻子,岂能听不懂卫戗的话外音,于是本就不怎么开心的他把脸拉得更长了,但他清楚卫戗身份,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的,对卫戗拱手道:“小郎放心,我定差人寸步不离的‘守护’你的姐姐!”此刻的卫戗又是一副少年扮相,他自然要识时务的称她为“小郎”。 卫敏是美,但她却让好不容易回到殿下眼前的他又被打回原形,如果她和卫戗的感情亲厚也便罢了,可她似乎并不懂得自己这个妹妹的贵重,甚至还不知怎么得罪殿下,叫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的殿下听到她的名字都皱眉,漂亮有什么用?他需要的是前程,还贞烈?真的贞烈会给男人下药? 卫戗的话没错,他一时没看紧,让这烫手的女人出了闪失,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原因,只要在他家,就是他马维的责任——真是个麻烦! 人群最后,一前一后站着两人,不多时又从旁边挤过去一人,那人凑近站在前面的黑衣少年身侧,与他耳语,断续传出几句“虞氏身边的瑞珠”、“废了”…… 少年听后,微微偏头看过去:“真废了?” 那人坚定的点头:“真废了,特意把赵太医找过去给瞧的,筋脉全断,而且有短缺,没有接回的可能了!” 少年沉吟片刻:“他们是把主意打到她妹妹头上了吧?” 那人又点头:“殿下英明,他们谋划着李代桃僵,给三女郎用了些药,准备让她代替卫敏嫁给马维,王妃察觉追过去,但那个瑞珠率人堵在门口不让开,还要对王妃指手画脚,出言不逊!” 少年又将目光胶在卫戗身上,眼底荡漾璀璨华光,嘴角勾出一点笑容:“难怪,那可是她的心头肉啊——不过,长进了呢!看来他们真是把她给逼急了!” 那人嘴角抽了抽,他们家的殿下,听说自己的小媳妇心狠手辣,不打寒战也就算了,还一脸满意表情是怎么回事? “对了,事情进展的如何?” 那人忙收敛表情,恭谨道:“最迟明天晚上消息就会传进虞氏耳中。” 第63章 自投罗 少年微颔首:“很好。”目光始终追随那在大庭广众下,举手抬足一如翩翩贵公子般雍容闲雅的少女,直到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卫府大门后,他才落落转身,脸上表情也在同时由春暖花开转为冰天雪地,寒光滑过深邃的眼底,冷绝道:“走吧,再去访访我姑母。” 卫戗亲自押送卫敏上了马维的花轿,才返回西院。 因了解虞姜在卫毅面前说话的分量,挂记卫戗幸福的姨婆才对卫敏的婚事表现的那样上心——但愿以心换心! 忙碌中听到卫戗差人捎去的话,惊得姨婆顾不上那么许多,甩手就往回跑,途中陆续听来一些风言风语,全都在讲卫戗的不是,叫她有些不安,回到西院见芽珈好端端躺在架子床上,虽放下心去,却又吊起胆来,一边搬来马扎坐在床头寸步不离的守着酣睡的芽珈,一边反复咀嚼听来的那些片段,揣测分析各种可能性。 见卫戗推门而入,姨婆弹跳起来,三步并做二步,跑着迎上来:“戗歌,你当真把你继母身边的瑞珠给打成重伤了?” 卫戗不答反问:“姨婆,芽珈还好吧?” 姨婆点头:“方才赵太医过来给瞧过,没什么大碍。”再次追问:“我听说瑞珠不中用了,是你干的吧?” 卫戗坦然承认:“是。”绕过姨婆去看芽珈,边走边说:“姨婆,收拾收拾,我们离开这里。” 姨婆一把抓住她,痛心疾首道:“戗歌,你母亲温婉贤淑,你父亲敦厚纯良,抚养你长大的师父更是宅心仁厚,被尊为当世圣贤,你小小年纪,手段如此毒辣,将至他们于何地?” 卫戗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姨婆:“若是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无动于衷任其发展,那才是‘将至他们于何地’呢!”咬紧牙:“姨婆,你只道我伤了瑞珠,却不问问我为何伤她?” 姨婆见卫戗这副表情,有些惴惴,顺她话茬问道:“为何?” 卫戗轻推开姨婆的抓握,抬步继续走向架子床:“她要把芽珈推出去代替卫敏嫁给那个禽兽不如的马维!” 姨婆瞠目结舌。 卫戗见到芽珈,感觉踏实了,也有了闲心,便将事情的大致经过与姨婆讲个明白,最后断然道:“此地不宜久留!” 姨婆瘫坐在矮榻上,素来挺直的腰板也佝偻下去,老半天,终于开口:“家是你们姊妹的家,这宅院也是用你们生母的嫁妆置办的,要走也是她虞姜走!”因循守旧不代表就会任人拿捏,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何况人家都要捉她的小兔崽儿塞火坑里去烧烤! 将芽珈的孔明锁和九连环等一干小玩意,一件一件小心收入藤编箱,听完姨婆的话,停手抬头:“姨婆,您老要知道,人心总是更易倾向相对弱势的一方,假如今天我把她赶出去,不管因由为何,明天我嚣张跋扈,不忠不孝,欺凌继母之名大概就会传遍街头巷尾。”苦笑一下:“当然,我卫戗声名不显,就像姨婆方才不明所以时,首先想到的也是拿我父母和师父说事,倘使那些传言被有心之人利用,真是后患无穷……姨婆觉得,是‘南公十几年苦心栽培出的关门弟子仗势欺压弱母幼弟’好呢,还是‘虞氏阿姜自私自利,逼走夫君早丧的原配夫人所出的一双幼女’好呢?” 姨婆沉思片刻,站起身来帮着卫戗一起收装芽珈的玩具,反正已经说服姨婆,卫戗又把自己才是山里那庄园的主人的事实顺便跟热血沸腾的姨婆坦白了。 安静的听完后,姨婆只是感慨,孙子跟她都不是一条心了——裴让事先没和她透过半句口风。 芽珈还睡着,卫戗肯定是要等她清醒后才出门的,也就在这时候,眉目间蓄着喜色的方婶匆匆跑来:“二女郎,长公主殿下来了,主母差老婢请二女郎去一趟呢!” 不等卫戗反应,姨婆已经紧张的握紧她的手腕,凑在她耳畔小声咕哝道:“不会有诈吧,反正已经撕破脸,去不去都无所谓了,要不我把芽珈叫起来,咱们现在就走?” 只怕虞姜这个时候整颗心全悬在卫敏身上,分不出一点来对付她,更不可能搬出阳平长公主的名号来诓她,定是确有其事,才吩咐人来找她。 卫戗安抚的回握了一下姨婆的手:“没事,我去瞧瞧。”眯起眼睛:“何况,让只披着猫皮的硕鼠守着黍麦,总也不是个办法,我既然有了粮仓,就该把母亲仅存的余粮都妥善保管起来,不是么?” 要令人信服,就要端出胸有成竹的气势,面对这样的卫戗,姨婆说不出个“不”字,最后只是殷殷叮嘱一句:“万事小心。”也便放她去了。 卫戗与方婶一前一后走在偏僻小径上,看着前后都没人,卫戗突然出声:“方婶是个聪明人呢!” 方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过来,明明跟在卫戗身后,她不回头就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还是一丝不苟的点头哈腰:“多谢二女郎夸赞。” 卫戗莞尔一笑:“方婶虽称瑞珠为姐,但据我所知,你实际比瑞珠还要年长一岁。” 方婶笑着解释:“瑞珠素喜尊大,府内几个老人都要喊她一声姐姐,老婢人微言轻,混条活路实属不易,所以不能免俗。” 卫戗意味深长道:“是啊,方婶通时达变,又是个老资格,瑞珠没用之后,想来卫府的大事小情,都要仰仗方婶操劳了!” 心里有鬼的方婶笑不下去:“女郎这话可是折杀老婢了!” 卫戗不耐烦的摆摆手:“行了,我也没那闲工夫跟你周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随后我会带着我妹妹离开卫府……” 听说煞星要走,其实方婶心底是欢喜的,但场面上的客套还是要办到的,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所以不等卫戗说完,她便“不安的”插嘴道:“这怎么使得,两位女郎孤苦无依,离开卫府能去哪?女郎可不能因为和主母赌气,一时意气便要离开,再者说主母是个宽厚的,或许之前因为大女郎的事,情急之下和二女郎有了争执,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等到大女郎那事过去,主母想开自然也就没事了,实在有什么,不是还有主公么,他是你和三女郎的亲爹,总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卫戗伸手拍拍方婶的肩膀,和善笑道:“难为方婶设想的如此周到,不过我要走自然是有我自己的道理,只是这里毕竟是我家,多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所以等我走后,方婶担上这内宅管事,还请替我多加‘费心’。”上前一步,笑容跟着阴冷下来:“不然呢,替我继母□□一个瑞珠不过举手之间的小事,□□两个‘瑞珠’也是轻而易举的,婶子说,是也不是?” 先前红光满面的方婶这会儿血色尽失,战战兢兢道:“二女郎只管放心,这府里的事,老婢一定替二女郎倍加留心。” 卫戗抬腿又走:“我就说么,方婶是个聪明人!” 方婶继续点头哈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出乎卫戗意料,这次阳平长公主大驾光临,是实实在在的“大驾”,正堂门外一溜两行披坚执锐的侍卫,令卫戗生出一阵恍惚感,仿佛看到当初卫敏“亲自来迎接”她的画面。 不过那个趾高气扬的卫敏就在不久之前已被她强押着送上犹如豺狼虎豹的马维的花轿了! 卫戗落落大方迈进正堂,阳平长公主一见她,竟夸张的主动迎过来,拉起她的手上下查看:“我可怜的小心肝,这回真是受了大委屈。” 卫戗:“?” 明明活蹦乱跳,精神着呢,却还要精查细看,确定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之后,拉着她双双坐到主榻上,是看也不看面如土色,泪眼婆娑的站在一边的虞姜,冷声发话:“想必你心中也有数了,本宫今日来,便是要接这一双干女儿离开你这虎狼窝的!” 虞姜颤声道:“长公主殿下,这怎么行!” “本宫的女儿,本宫要接走怎么就不行!”怒目而视:“难道你还想着把她们留在这里,给你恣意欺凌,回头再把她们卖个大价钱,好为你亲骨肉的康庄大道添砖加瓦!” 虞姜喏喏道:“殿下真是冤枉妾身了,她们姐妹二人既是姐姐舍命保下的,又是夫君的心头肉,妾身也巴望着她们能幸福!” 阳平不买账:“本宫可都听说了,什么‘只有阿敏才是你的亲生女儿’,还要替卫家清理门户?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大放厥词,本宫才认下戗歌几天,你就打算伤害她,你将本宫置于何地?” 虞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息怒,妾身会那样说也是事出有因,实在是戗歌手段太歹毒,她割断了跟随我多年的老婢的手脚筋脉,还拔了她的舌头,妾身也是怒其不争,一世情急才会说出那样的狠话,再者说,她亲生母亲早亡,父亲又为国尽忠顾不上她,若她在闯下这样的祸事后妾身不责罚她,只怕她日后早晚要吃大亏!” 阳平嗤之以鼻:“你怎么不说是你那刁奴算计她那相依为命的胞妹在先呢!想来如果戗歌不是本宫义女,没准你们会把她推出来代你那亲生女儿出嫁呢!” 虞姜将腰弯成一只虾米状,匍匐在地,她是咬死了口供:“妾身冤枉,芽珈是个痴儿,妾身也是为她将来考虑,才想着把她嫁给马家郎君……” 阳平挥手道:“都是明白人,别跟本宫扯那些没用的!”将侍婢奉上的礼单啪的一声拍在几案上:“把这礼单上的东西抬出来,一样不准少,本宫带了人来,会替戗歌找个妥善的地方收藏着!”冷哼一声补充道:“别等她将来出嫁,才发现亲娘给留下的那点东西都被心怀不轨的人给倒腾空了!” 虞姜打了个激灵:“那嫁妆里应该也有芽珈的份儿啊!” 阳平还是赞同这个说法的:“芽珈和戗歌是亲姐妹,她自然能用。” 虞姜狡辩道:“可阿敏也是戗歌的亲姐姐啊!” 阳平并没有被她绕进去:“不过区区庶女罢了,什么亲姐姐不亲姐姐的,再者说,你那阿敏是有亲娘的,本宫的戗歌可是一小就没了生母!”挥挥手:“本宫时间精贵着呢,没空跟你在这废话,赶紧把单子上的东西交出来,本宫还等着回别院好生给戗歌姐妹两个去去晦气呢!” 虞姜又现出哭腔:“之前妾身想着让阿敏将这桩良缘让给芽珈,又担心芽珈没嫁妆进了夫家的门日子不顺畅,殿下不是也说戗歌的嫁妆芽珈用得,所以妾身便将这礼单上的部分妆奁划给芽珈,只是没想到最后嫁过去的还是阿敏,那嫁妆也早就进了马家的门,退不回来了!” 阳平一拍几案:“就算本宫有言在先,你还是将邪念打在本宫女儿那点嫁妆上,真是有胆啊!” 虞姜忙磕头:“殿下息怒,妾身没胆,妾身不敢……”吓得不轻,开始语无伦次的告饶。 看她把额头磕出血来,阳平才又出声:“罢了,看在卫毅的面子上,本宫暂时留你一条狗命,呵……别到时候让人说本宫的干女儿一回卫家,就搞得你们‘鸡犬不宁’,还让义母伤你性命!” 虞姜继续磕头:“多谢长公主殿下宽宏!” 阳平道:“本宫言出必行,既然说了一样不准少,就要不准少,你把缺的妆奁给本宫统统补上。” 虞姜又软了:“可妾身实在拿不出……” “马维的聘礼呢,还有卫府的田产房契,折个价作为补偿罢!” 半个时辰后,阳平长公主带来的侍卫抬着妆奁,浩浩荡荡的走出卫府,那场面比上午嫁女可是热闹多了。 迈出高悬着“卫府”匾额的大门后,卫戗回头看去,这才真叫扫荡一空呢——阳平长公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简直就是雁过拔毛! 当然,阳平有她自己的公主府,汤沐邑距琅琊国也隔了老远,偶尔心血来潮走上一趟,怎么可能在这里有房产,不必问就知道,所谓的别院肯定是她那位“胜似嫡亲”的好侄子——司马润名下的产业。 领着她的妹妹,带着她的嫁妆住进他司马润的别院,岂不是自投罗网? 但阳平长公主这性子,呛着她来肯定不行,好在她自己也说,因为遭遇变故才在这边停留到现在,此行实在是超过预期太久,再不回去,她那府邸就好闹翻天了,所以即日便要打道回府。 于是卫戗稍稍组织了一下说辞,走出卫府不久后,凑到阳平面前,先是给她大灌特灌*汤,等把她灌得晕晕乎乎后,接着便楚楚可怜的搬出一套诸如:想到干娘的好,再看看干娘不在的清冷别院,会觉得很伤感…… 把阳平说得都打算带卫戗回她的公主府了,但理智战胜冲动,话到嘴边硬生生的憋回去,只说等处理完家里的事,还会再来看卫戗。 卫戗乖顺的说理解阳平,紧接着道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她说她师父在这边有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私宅,等阳平走后,她想住到那里去。 南公名号响,搬出他来十分管用,加上卫戗的表情,于是晕陶陶的阳平放任卫戗自己做主。 卫戗是打算将那山里的庄园建成不为外人所知的世外桃源,所以先将嫁妆送进所谓的阳平长公主别院中,打算等阳平走后再差她的人来将嫁妆一点点倒回她的庄园。 阳平在别院里只住了一晚,半夜接到急报,第二天赶早出发,卫戗在她走后立马又开始蚂蚁搬家,当然,在人家地盘上做事,肯定要多加小心。 才搬了两天,就接到方婶捎回的消息——是个叫卫戗心里发毛的坏消息! 第64章 祸不单行 她爹失踪了! 她爹的左膀长史连涂,右臂司马宋归,先后带人出去寻找,也都失去行迹。 卫戗第一反应是:她爹接获西羌异动的消息连夜启程,正所谓蛇无头不行,紧盯着这边动态的羌人可能是看她爹落单,趁机把她爹给虏了去——这照比前世整整提前两年。 难不成又是司马润弄鬼? 但婚事可以儿戏,军事岂能胡闹! 卫戗问出心中疑问,可方婶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张家长李家短她随口就来,殿堂里沙场外她一头雾水,甚至连她爹具体失踪地址都说不清,更别提其他。 卫戗斟酌片刻,便派“过的桥比裴让走的路都多”的祖剔出去探查情况,不得不说,祖剔在这方面确实是个斫轮老手,一个顶的上两打笨嘴拙舌的裴让。 不多时便传回卫府目前境况,她爹出事,冲击最大的自然是她继母,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祸不单行——先是精雕细琢的掌上明珠被凶狠歹毒的卑贱野夫贱价捡了去;随后东挪西凑攒下的那些妆奁和家资又被她义母洗劫一空;还没从这接连的打击中缓过气来,顶梁柱竟也出事了,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虽是厄运连连,但虞姜连卧床不起的资格都没有,因上面对她爹的失踪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于是虞姜马不停蹄奔走起来。 母族是出嫁妇人的依傍,是以虞姜第一个找上的就是虞家,不过虞公并不因她也姓虞而多加袒护,拈着稀疏的山羊胡打着官腔:“阿姜无需担心,此事已上报朝廷,伯坚他是护羌校尉,如此要员出了问题,主上岂能坐视不理,你就回去静候佳音吧!” 虞姜并不认同这话,她摇头反驳:“叫妾身如何静得下心来,单是去岁一年,就出了几桩大事,先是皇叔公——太宰司马亮被乱军戕害;后有皇胞弟——镇西将军司马柬受困身亡,更有不少贵族子弟为叛兵流民截杀,也没见朝廷出面管管,护羌校尉可以有很多,但妾身的夫君只这一个,等朝廷批复下来,只怕……” 之前虞公还维持面上的客套,听她一席话,连虚礼都省了,板起脸道:“国家大事也是你个妇道人家可以非议的?道听途说的不实消息竟敢光明正大搬出来抹黑朝廷,卫夫人你不想要项上人头,我虞氏满门还想要自己小命,好好回你卫家守着去,别再出来惹是生非,给你那不懂人事的夫君平添祸端!” 虞姜引以为傲的母族就这么把她打发了。 母族不行,还有姻亲,虞姜出了虞府后门,又迈进自家亲女婿的前门,不过马维对这位新上任的岳母大人并不敬畏,正颜厉色的说他现在连司马润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递上话了。 王家虽不是姻亲,但他们有这个意向,所以虞姜也去找过,结果门人一听是她,连连摇头,压根就没给她通报。 还有桓氏,卫毅可是他们的女婿,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接待她的主事的说桓公至今未归,能管上这事的都没回府,让她回家去等消息。 从前砸下大笔本钱才攀交上的那些个贵妇人,要么虚礼应付,要么婉言回绝,更有甚者,人在家中却说有事外出,毫不留情的避而不见…… 当然,虞姜手头空空,连饭都要断顿,哪还有钱去上下打点? 卫戗等了一晚,终于得到确切消息,说她爹是在一片绵延三百里,被当地人称为不祥之地的深山老林失踪的,卫戗在简图上将大概位置画圈出来,让芽珈填充出细节。 芽珈很快完成任务,卫戗凑上前定睛一看,莫名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突兀感,喊裴让过来,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而祖剔又出去打探消息,这种时候,卫戗便格外想念起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桓昱来——如果此图当真有问题,他必定一眼就能将其找出来,而且还能顺道给她一个十分中肯的建议…… 又盯着看了一阵,还是没找到突兀感的源头,而在芽珈的记忆中,也没有任何关于这片林子的只言片语,卫戗想了想,拜托裴让去找一张官府绘制的舆图回来。 就在裴让去找图的时候,祖剔再次带回消息,说有人怜惜虞姜那身快被马车颠散架的细皮嫩肉,给她指出一条明路——那人先是明说虞姜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做事果真不靠谱,急起来就干些掘地寻天的蠢事,家里放着那么大尊南公关门弟子的儿子不用,跑出来求爷爷告奶奶,看看她到的这些地方,哪有靠谱的,即便人家给她这个脸,也不过就是替她上报一下,但一级一级批复下来,估计她夫君都烂成骨头架子,还不如直接让儿子带人去救爹呢! 虞姜十分茫然,家里确实有个南公的弟子,但那是个女孩,而她儿子才七岁,马背都上不去,还能去救爹? 于是那人更直白的点拨她:“怎么会没有呢!你女儿上花轿时,那男孩还出来警告他姐夫要善待他姐姐,不然你们卫家跟他没完!”啧啧有声:“不愧是卫毅的儿子,小小年纪,气势不凡,堪当大任,其实你也不要舍不得,这也算一个历练的机会,担心雏鸟摔着,就把它困在窝里,它翅膀什么时候才能硬呢?” 虞姜回忆了一下,那天的卫戗的确像个少年,当然,卫戗平时也是不男不女的。 之前虞姜包藏私心,只对外宣布要嫁女儿给司马润,却没说是哪个女儿,后来卫戗回府,她也是把她安置在偏僻的闲置院落,府里人知道卫戗是“二女郎”,可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眼中,她就是个小郎啊! 好消息:有办法了;坏消息,要跟刚刚闹掰的继女低头……虞姜陷入纠结中。 卫戗没心思理会虞姜的纠结,她拉祖剔到案前,让他瞧瞧那幅图。 祖剔盯着看了半晌,最后手指一点,落在她爹失踪的那片山林上:“这里,好像和我从前看到的舆图不太一样,是不是画错了?” 卫戗坚决摇头:“原图出自我二师兄徒析之手,不应有错。”芽珈在这方面更是从未出现过丝毫差池,所以卫戗胸有成竹。 相较于辽阔的幅员,三百里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又不是地处要害,一般简图上并不格外标注,所以在祖剔的印象中,十分模糊,看卫戗信誓旦旦,他也拿不定主意。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裴让赶回来,他拿到三份不同时期的详图。 卫戗接过展开一看,和芽珈描绘的确实有出入,三幅皆是如此。 卫戗想了想,又在简图上着重圈出那一处,让芽珈重绘一幅。 因卫戗只圈出方圆千里之内的区域,芽珈自然将图放得更大,细节也更详尽,甚至山势起伏和水脉走向都画出来了。 拿到成图,卫戗又与祖剔等人研究商议。 还是祖剔提出疑问,在其他三幅舆图上空白的地方,在这里却出现山脉,出现山脉也便罢了,因为时下能力有限,很多舆图对人迹罕至的地方都做空白处理,或许这一片山林也是如此才没在从前的舆图上体现出来。 可把这一处其他舆图上不曾出现的山脉补充上已经很特别,怎么还会精确到几条小水脉的走向,要知道即便是要塞之地,许多江河支流也是忽略不画的。 如果她二师兄徒析在这里,她就可以当面请教他为何对这里情有独钟,可问题是连她师父都搞不清楚她二师兄现在人在何处,她想问也没处问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让突然出声:“嗯……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站他右前方的卫戗扭头看向他:“见过什么?” 裴让上前一步,伸手遮住夺人眼球的山脉走势:“这样再看,假如不说这是溪流,单看这些弯弯曲曲的细线,是不是有点眼熟?” 经他这一说,卫戗再看,果然有些眼熟,但祖剔等人异口同声的说没印象。 卫戗一时间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线条,想着此图既然出自她二师兄之手,或许她和裴让曾经偶然看到过,因时间太久印象不深,而再次瞧见又觉得眼熟,这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不再绞脑汁,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阳平长公主别院”那边传回消息,她二叔找上门去了。 很明显,她继母没脸来见她,而她二叔身为她父亲的胞弟,初次见面便赠她礼物,又当众偏颇于她,所以她怎么也得给她二叔留些颜面,至少不会一口回绝他就是了! 但她没在别院那边,她二叔没见着她,自然不会走,现在还在那边等着。 关于她要不要去救她爹这件事,祖剔等人皆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之中不少人都有建功立业的意愿,跟着卫戗躲在世外,虽然能富足安逸的过一辈子,但机遇就摆在眼前,只要敢赌,就有美梦成真的可能性,他们怎么可能不雀跃? 裴让对此却表现的十分平静,他不会左右她的判断,只会安静的等待她的决定,反正不管她是去是留,他都会默默的跟在她身后。 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瞒着姨婆,她听说之后,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最后叹息一声,一脸为难道:“百善孝为先,父亲有难,儿女岂能袖手旁观,可你毕竟是个女儿家,如此这样出去,那和王氏十一郎的婚事可怎么办啊?” 虽然卫戗现在对婚事不感兴趣,但她还是好奇,去救她爹和成亲会有什么冲突。 听她开口询问,姨婆耐心和她解释,就算人家不明摆着说出让虞姜派卫毅的“儿子”出面救爹,如果卫戗自己要走这一趟,女儿身份实在多有不便,肯定是要扮作少年模样,一旦她以卫毅的“儿子”身份出现在人前,那么到时候王家再来议亲,是要议卫戗还是卫珈?如果她直接以女儿身示人,这一路上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恐将损及闺誉,如此一来,不但有可能令王家闻风而退,怕是连寻常士族也不敢轻易求娶了。 卫戗这才想起,前世的时候,虞姜为了让她在那么艰难的时期替卫家顶门立户,便对外宣称,桓辛身后留下一对龙凤胎,卫戗是兄,卫珈是妹,而司马润在发现她的女儿身之后,虽然实际上迎娶的是她,但宗谱上载的却是她妹妹的名字。 姨婆顾虑的便是这点,她成了她爹的“儿子”,如果王家还有结亲的意愿,那只能议卫珈了,可真正的卫珈是个痴儿,这乱七八糟的家事,还不把人家吓跑了! 听到姨婆的纠结,卫戗反倒觉得这样真是再好不过,她就是她爹的儿子了,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她爹逼她嫁人了! 也就在姨婆默默祈求佛祖给指条明路时,别院那边又传回消息,说卫勇经卫府人指点,也找上门来了。 听到卫勇的名字,别说是卫戗,就是祖剔裴让等人也觉得蹊跷。 要知道卫勇当初可是随她爹一起走的,现在她爹失踪了,如果卫勇没事,首先做的应该是去驻地搬救兵吧,而且她爹失踪地点明显距驻地更近,卫勇不去驻地,反倒一连累死几匹马赶回来找她,究竟是为哪般啊? 祖剔听完后,转向卫戗:“郎君意下如何?” 卫戗略一沉吟:“走,先去看看再说!” 第65章 无稽之谈 快马加鞭,卫戗几人在午饭前赶到别院。 管事亲自来迎接她,卫戗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递给管事,并吩咐设宴款待她二叔。 安排妥当,便带领一行人疾步走向偏厅。 她二叔见她进门,忙起身迎过来,而栉风沐雨,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卫勇,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憔悴,勉力撑着矮榻扶手才站起身。 不等她缓口气,她二叔便迫不及待将她爹失踪的消息告知她,并委婉的道明来意——他实在担心她爹,又等太久,会如此急切也是正常。 卫戗点头表示听懂,脚下步调不乱,径直来到卫勇面前,按他肩膀压他坐回矮榻:“勇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卫勇面色凝重:“我等途中遭遇伏击,寡不敌众,只好潜入附近山林,不曾想入林第二天开始起雾,一连多日都不见太阳,不过正因为如此,我等顺利逃过敌人追踪,后来离开山林,看着浓雾中隐约可见的城郭,的确是往来途中的必经之地,我们便以为又回到官道上,可一连走了两天,沿途的风景没有任何改变,那座城郭也还在我们前方十几里远的样子。” 祖剔插嘴道:“这是遇上鬼打墙,在原地兜圈子呢!” 卫勇摇头:“事实上,我们已经偏离正道将近三百里。” 卫戗左手托着右臂手肘,右手捏着下巴:“等你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来到我父亲失踪的那条山脉。”这是肯定句,她根据卫勇叙述,结合她二师兄的地图,推断出这个结果。 在她爹失踪的山脉和通往西羌的官道间,图上是用一条虚线连接的,先前她不理解这条三百里的小路为什么会是虚线,现在大约有点懂了。 卫勇点头:“是。”十分艰难的抬胳膊,探手入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卫戗:“这是主公留下的。” 卫戗接过去展开一看,心口一抽,那是一封血书,上面寥寥数字:戗歌,芽珈,爹对不起你们。 她认得她爹笔迹,此书的确出自她爹之手,卫戗倏地收拢五指攥紧血书,抬眼看向卫勇:“我父亲呢?” 卫勇一脸沮丧道:“我不知道。”不等卫戗质问,他主动开口:“那条山脉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有截然相反的两种叫法,一部分人管它叫仙境,还有一部分人管它叫鬼域,以一条丈宽的水渠做界线,那小村子的人都是为了躲避战乱而逃到那里去安家,当初也不清楚这些,不少人过渠进山,然后再也没回来,据说近三十年,只有一个青年在进山两年后,被人发现倒在渠边,但抬回家已经得了失心疯,总说身边人都是恶鬼,他要回家,他老父亲没办法,就把他锁在房间里,结果他因为出不来,就一把火烧了房,自己也被烧死了。” 攥着血书的卫戗蹙眉道:“你说的这些和我父亲失踪有什么关系?” 卫勇表情痛苦道:“主公认为这些纯属无稽之谈,因挂记战事,想着原路返回还要多耽搁两天,绘出简图一算,穿过山脉算是一条捷径,再看进山的路宽阔平坦,便率领我等进山,结果宿在山里的第一晚,翌日醒来后,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们几人是轮番休息,如果突发变故,肯定会有声音的,可我什么都没听到。” 卫戗将血书送到卫勇眼前:“你既然一早就跟我父亲失去联系,那这血书又是怎么回事?” “我在山里绕了三天,竟绕到渠边,当时岸上坐着个钓鱼的老者,他将这血书交给我,并转告我,主公吩咐说,让我什么都不要管,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血书送到二女郎手上,我追问那老者,主公人在哪里,结果老者回复我说,不让我管我还问,真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属下,嘟嘟哝哝的走了,等我反应再追过去,已经找不到那老者的身影了。” 安静的听完后,祖剔啧啧叹道:“我编的鬼故事都没你这个离奇!” 虽是话里有话,但卫戗活了两辈子,十分了解卫勇,他对她爹绝对忠诚,就像裴让对她一样忠诚,所以绝不会拿她爹的性命开玩笑。 挖坑下套,也该是有利所图才是,此事确然蹊跷处处,但照常理来说,应该不是为了钓她,毕竟起雾这种事,绝非人力所能及,再者说,费那么大工夫,来诈她个吃原配老本的穷爹和她个初出茅庐的豆蔻小女孩,能榨出几两油?有这本事,就去干票大的——捆了王瑄那小子,够吃几辈子的! 宴席备好,管事来通知卫戗等人。 这种情况下,谁能吃的进,但卫坚和卫勇因求上门来,不好推却,勉强吃了一些,等卫戗放下筷子后,他们立马搁下碗筷,紧接着便问卫戗何时出发。 卫戗斟酌片刻,与卫坚道:“二叔你先回去,让我考虑考虑。” 卫坚张了张嘴,之前虞姜跟他提起,他就觉得这是强人所难,但病急乱投医,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即便卫戗一口回绝他,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何况她只说要考虑考虑,最后一声叹息:“二叔没用……”怏怏离开。 卫勇连坐都坐不住了,卫戗把他留下来,让管事给他安排个房间稍事休息。 “郎君,现在该怎么办?”等房间里只剩自己人,祖剔开口。 卫戗从还没搬回去的箱子里拿出一些金子交给祖剔:“和弟兄们去挑些趁手的武器,记住,别图便宜,一定要选最精良的,再置办些厚实衣物外加路上可能用到的东西。” 祖剔眼睛顿时亮了:“郎君做出决定了!” 卫戗深吸一口气:“他毕竟是我生身父亲,焉能见死不救。”顿了顿:“何况有些事情,我还想和他当面问个清楚。” 祖剔收好金子,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坐骑呢?” 为方便行事,他们近来为每个人都配了一匹马,但那些只是普通马,体力和耐力都一般,城里城外跑几趟还勉强,长途跋涉肯定不行。 卫戗果断道:“我走一趟王家,他们的马场里应该还有几匹宝马。”有王瑄给的“通行证”,和王家谈买卖方便又快捷,而且绝对不会被坑。 两拨人分开行动,等凑齐上路的装备,天已擦黑。 因卫勇还在别院,所以卫戗等人也回到这里,管事准备晚膳,卫戗拿出笔墨和白帛,提笔疾书。 祖剔凑上前一看,一行行的都是人名,人名后还有注释,譬如一句话特征或所在军营,他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出声:“郎君,这是?” 卫戗头也不抬:“如果我父亲只是被迷阵所困,我等可破阵救人;如果是被装神弄鬼的给抓去,能搞出那么多花样,恐怕不是区区几人所能办到,有备无患,万一到时候我们人手不够,增员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这些都是我父亲军中的菁英,足可以一当十。” 祖剔十分惊奇:“原来校尉大人还同郎君说过这些!”再看一眼满满的人名,由衷赞叹:“郎君好记性!” 卫戗停了笔,看着大片人名出神,好记性么?她会记得这样清楚,不过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由她一手提拔起来,并随她出生入死十几年,怎么可能忘记呢! 他们的命绝对够硬,全都比她活得久,突然有点好奇,前世获悉她死亡,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 写满百人,卫戗便不再继续,匆匆用过晚饭,便把帛书交给卫勇,让他通过驿站加急送往军营,并按照名单将这些人抽调出来,由写在第一位的朱潇领导,原地待命。 卫勇听完卫戗的安排,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不是祖剔,自然清楚,卫毅从不曾跟卫戗提过军中事物,而且匆匆扫了一眼帛书上的名单,几乎都是这一两年内入伍的新人,别说她爹,怕是她爹麾下掌管军务的人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 “勇伯,事不宜迟!”卫戗看卫勇发呆,出声道。 卫勇醒过神来,救人要紧,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等事过之后再慢慢了解,于是他由卫戗的人护着出门了。 也就在卫勇走后没多久,别院外又迎来一辆马车,车帘掀开,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而那时卫戗正打算回到庄园,一行人迈出大门,与来人走个正对面。 已入了深秋,山里的夜晚格外清冷,来人披着旧斗篷,瑟缩的站在晃动的灯光下,见到她,尴尬的唤了一声:“戗歌!”又赶紧扯了扯身侧的男孩:“这孩子,不是一直吵着想念哥哥么,你哥哥就在这,快叫啊!” 卫源听他娘的话,怯生生的叫了声:“哥哥!”一则卫戗和他印象中的大有不同,他不敢认;二则,也是搞不懂,明明是姐姐,为什么他娘非要让他喊她做“哥哥”。 这一幕,与从前何其相似,但终归是不同了——彼世她先入为主的认为虞姜是个纯良的;但此生就在几天前,虞姜如意算盘落空,暴跳如雷与她撕破脸…… 卫戗莞尔一笑,想必是二叔回去告知虞姜,说她还要“考虑考虑”,虞姜担心她考虑过后给出否定回答;或者干脆认为她是在拿把,趁机逼虞姜主动前来低头认错,不管怎样,急红眼的虞姜硬着头皮咬紧牙,豁上脸皮来跟她服软了。 “戗歌,不管我怎么样,但你父亲终归是最疼爱你的。”又将卫源推出来:“你和阿源感情那么好,他才七岁啊,这么小,万一没……”说不下去,开始抹眼泪。 卫戗也看到了,虞姜的眼睛的确肿的很厉害,想想也知道,从前大手大脚惯了的贵妇人,而今连发给奴仆的月钱都凑不出来,母族又是那种态度,万一她爹有个三长两短,别说给卫源谋划一个锦绣前程,怕是连怎么把他养大都不知道了。 再看卫源红红的鼻头,卫戗叹了口气,唤来一边的管事,让他回去找一件厚斗篷来,主事行动很快,很快捧来一件滚毛边的斗篷,卫戗给卫源披上,然后摸摸他的头:“回去吧,我明早出发!” 听她这话,卫源一下扑进她怀中,紧紧抱住她的腰,极小声的抽泣道:“二姐姐,一定要把父亲带回来啊!” 卫戗点头:“嗯,一定会的。” 得到她的承诺,母子爬上马车回去了。 卫戗也往庄园赶,走到一半时,突然跟裴让商量:“哥哥,虽然我之前和芽珈承诺过,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她,但你也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实在受不住那种颠簸,所以我打算把她留在庄园里。” 裴让:“嗯?” “所以你也留下来吧——留下来帮我守护着她。” 裴让的回答是:策马跑远,不搭理她了。 他不能理解她的担心,那庄园本身就处在易守难攻的深山中,在他们买下后不久,卫戗又亲自在入口外布下石阵,别说普通匪患,就是受过特训的军队,想要攻克那里也绝非易事,所以他觉得卫戗不想让他去,纯粹是因为听说那山脉危险,不打算让他跟她一起冒险,但他们已经在竹林里立下誓言,她怎么可以说了不算呢! 秉持三从四德的姨婆,听到卫戗决定去救父,她是无法拒绝的,但听卫戗让她去劝裴让留下来,她断然回绝了——她的夫婿,她的儿子,全都因护主而亡,可她还是不改初衷,将孙子送到小主人身边…… 芽珈不知道怎么听闻这个事,抱住她就不撒手:“戗歌……在一起……不算数……” 尽管经历许多次,但新的分别还是这样心酸,卫戗艰难的移开视线,看见正在蹭她腿的噬渡,灵光一闪,拉开芽珈,指着噬渡道:“芽珈,你看,我最宠爱的噬渡还这么小,如果带它赶路,很有可能让它生病死掉,所以我把它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让它快快长大……” 一顿*汤灌下去,稚子心性的芽珈就被蒙住了。 哄睡芽珈后,卫戗把人召集起来,除去几个常跟她进出的外,余下根据意愿,要么留下来守护庄园,要么随她去救父,不过一直没看到裴让。 一夜过去,起早出发,裴让已在石阵外等候,他看到她,低下头来,小声道:“奶奶说,如果我就这样回去,她就不认我是裴家子孙!” 卫戗看着他额发上被晨曦耀得晶莹剔透的露珠,她还能对这截木头桩子说些什么呢? 随后与卫勇汇合,虽然刚刚天亮,但她二叔一早就到了,是专门赶过来为她送行的。 卫戗慎重与他辞行,随后一行人策马出发,踏上官道没多久,竟又遭遇故人——前世的故人! 默默数一下,乔楚、步铭、文竹、砚梅、墨松……十二人,一个不少,他们前世为护她而死,但今生早早就奉某贼当主了。 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字排开,将前路堵个严严实实是为哪般? 等他们近了,越众而出乔楚拱手道:“卫家郎君!” 卫戗知道,这个曾经的好兄弟,早已取代马维等人,成为司马润的心腹,意兴阑珊的回礼:“乔大总管。” 乔楚尴尬笑笑:“在下不过是个听差的。”驱马过来,直言道:“殿下已受封平西将军!” 第66章 养虎为患 卫戗微怔,十六岁的司马润成为琅琊王,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世子,哪怕只有六岁,只要他爹一咽气,他就是继任琅琊王的不二人选。 但平西将军? 在世人眼中,他个娇生惯养,既没带过兵,又没打过仗,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上来就二品要员——只能说和项上顶着一桶浆糊的皇帝老儿搞好关系,简直太便捷了。 “所以?”默了片刻,卫戗冷淡出声。 乔楚恭谨道:“殿下已于几日前动身赶往驻地,做完部署安排后,就会折返与卫家郎君汇合,一同寻找校尉大人,然此去凶险,殿下担心郎君势单力薄,便命我等随侍左右,听候郎君差遣。” 卫戗不动声色打量乔楚,从前他是被她发掘出来并栽培重用,但现在他是奉命前来听她安排,好像都是为她所用,但实际却是大不相同的。 乔楚这些人,有个共通之处,那便是知遇之恩,以命相报! 说好听点,就叫忠心耿耿;要是说得不好听,那就叫死心眼——跟着忠贤能安邦定国,跟着奸佞能蠹国害民,跟着土匪能打家劫舍,跟着叛军就会揭竿而起…… 让她收了这群家伙,那不是养虎为患么,别到时候爹没找到,还把自己给搭进去! 眼珠一转,卫戗拿捏出和善笑容,拱手道:“多谢诸位好意,然则卫某只为寻亲,是为小义,而殿下却在为尽忠保国而以身涉险,此乃大义,若卫某记得不错,诸君皆是精良之材,殿下正值用人之际,诸君理应恭候在侧,以报殿下的知遇之恩。”一派华而不实的官腔,没什么诚意的婉拒乔楚等人。 乔楚坦荡笑道:“此事无需卫家郎君劳心,殿下已做好万全准备,必将安然脱身并在郎君入山之前赶到。”顿了顿:“殿下若知晓郎君在此关头仍记挂着他,定然倍感快慰。” 卫戗无语望苍天——真能扯啊!虽然那厮表面看来油光水滑,嫩的跟棵小青葱似的,但谁知道壳子里那货究竟活了多少年,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东西,用得着她记挂么? 当真蹦出来一条好汉,一刀结果了他,那也算是替天行道! 但乔楚等人油盐不进,死皮赖脸跟上来,有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们是来帮她的,还能怎样! 即便两拨人混在一起走,那也是泾渭分明的,她是个暴发户,手下的人临到出发前匆匆购买的装备,各式各样,十分驳杂;而乔楚等人,配备一致,着装统一……据说司马润近年来潜心经营,迅速积累大笔财富,看看他们身上锦衣,□□宝马,可见传闻属实。 “既然如此,那琅琊王殿下和王氏十一郎谁更有钱呢?”这愣头青问出了卫戗心中的疑问,就譬如窃盗之前要踩盘子,她打算敲他竹杠,自然也要事先摸清他家底——敲了王瑄一笔,说实话她问心有愧,但宰司马润,她绝对心安理得! 文竹傲然道:“殿下有座黄金城……” 后面的话被乔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给打断了。 但竖着耳朵的卫戗已经收获好消息一条——呵……一棒子夯死司马润,足够她造一座固若金汤的小城,在这乱世中,没有什么比平安更可贵! 途中歇息时,卫戗等人便凑在一起,不厌其烦的听卫勇描述当时情况,以期从细节中发现新问题。 当然,根据卫勇描述,卫戗又添置司南、铃铛等等零七八碎的小物件,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顺风顺水,偶尔遇上一窝不开眼的小蟊贼,都不必卫戗的人动手,乔楚他们二话不说,一哄而上,三下五除二统统撂倒。 到达卫毅被袭击的地点,比卫戗预估的还快了半天时间,当然,伏兵早就撤走了。 卫戗停下,一边让卫勇根据回忆找路,一边掏出芽珈绘的图和司南,研究路线。 卫勇原地兜了好几大圈,终于找到一条相对眼熟的林中野径,卫戗拿司南比了比,再看看周遭植物长势,通常情况下,南面枝叶茂盛,树皮光滑……根据方向判断,卫勇找到的这条野径应该可以通向地图上的那条虚线——也就是当初他们找到的那条诡异的“官道”。 穿林而过,果真找到一条官道,不过在林中虚耗了不少时间,出来后,天已擦黑。 卫勇指着前面的城郭,兴奋道:“那就是我说的那座城,看着好像挺近的,可我们整整走了两天都没走到。” 卫戗心急如焚,看看天色,果断道:“还能再赶一段路,走吧!”轻踢马腹,直冲而去。 众人也是迫不及待,紧随其后跟上。 结果卫勇说走了两天还没走到的城郭,他们走了不到两刻钟就到了。 卫戗看着尚未关闭的城门,只觉得太阳穴里好像有条虫在乱撞,搞得她一撅一撅的疼,前世她多次西征,每回都路过这里——合着他们绕来绕去,又绕到老路上了! 卫勇一门心思想着前方的城郭,加上天色已晚,受心理暗示,认为这就是他之前走过的那条路。 她呢,进林之前做过方向判断,而林中又只有那一条野径,加之卫勇带路,也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会出错,但她却忽略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如果那条路会被如此轻易找到,那么裴让收集来的,跨越上百年的几张舆图就不会全都没有那片山脉的存在,而她二师兄也不会用一条虚线描画那条路。 祖剔驱马上前:“郎君,这个……” 卫戗深吸一口气:“进去住一晚,明天起早回头。” 别看这城不算大,但因地处特殊路段,每天总有不少要么打仗,要么经商,要么逃命的人来来往往,是以城里开设了不少客栈。 乔楚等人出的是公差,食宿费自然由司马润报销,卫戗只要负责祖剔等人的费用便可,现在她有钱了,弟兄们也该跟着吃香喝辣住大店。 不必跟乔楚他们商议,卫戗全权做主,一行人直奔城中最显眼的三层楼大客栈。 将马匹安置好,进门之后,发现大厅里格外热闹,卫戗蹙眉,外面马夫明明说还有房间,但看看眼前情况,都挤得水泄不通了,哪像有空房的样子。 不过就算酒保忙得焦头烂额,可卫戗一行人实在太扎眼,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忽略,很快就有一个模样伶俐的少年跑过来,点头哈腰的招呼他们。 卫戗询问住宿情况,酒保数了一下他们人数,笑着告知后院还有空房,够他们住了,顺道还征询了一下卫戗等人晚饭需要用些什么。 等全都安排好,酒保带众人往后院走时,卫戗问出心中疑问:“敢问小哥,贵店每日都这样热闹?” 酒保笑道:“毕竟咱们这店是城中最好的,平日客人也不少,但没有今天多,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卫戗下意识回头看过去,那闹哄哄的好像赌场一样的效果,莫非有人在聚众赌博? 祖剔好奇的插嘴进来:“什么特殊情况?” 酒保凑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第67章 长生不老 心不在焉的卫戗随口道:“大人物——谁啊?” 酒保是个爽快人,没跟他们卖关子,立马公布答案:“境魑真君!”一脸的崇拜表情。 卫戗也爽快:“镜痴?没听过!”至于能被尊为真君的,在卫戗的印象中,只有许旌阳许真君一人,别的真君,还真没听说过。 然后卫戗就被酒保鄙视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竟连境魑真君都没听过?” 于是一群没见识的人洗耳恭听酒保发蒙解惑,在酒保口中,这个什么“痴”,简直就是个碾压许真君,直逼魁母的不世神人,他无所不知,他降妖除魔,他还长生不老。 卫戗挑眉:“长生不老,这你都知道?” 酒保梗着脖子自豪道:“当然,他儿子大老远的找过来,现在就住在我们客栈的上房里,一直由我接待!” 卫戗来了兴趣:“儿子?” “都八十四了!” 卫戗沉吟片刻,道:“去会会他。” 祖剔立马明白她的意思:“郎君打算让他给指条明路?” 卫戗勾唇一笑:“既然如此了得,找条路应该是很容易的罢!” 乔楚与步铭等人道:“你们随这位小哥看房间,我跟卫郎去瞧瞧。” 卫戗几人调头往回走,重新迈入大厅,卫戗不经意的抬头,发现二楼回廊上站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人群中心,虽穿着粗布衣裳,却被几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团团围住……想来这老人家便是那位真君的“儿子”了。 本身就有功夫,加之又被裴让和乔楚护着,卫戗很容易便挤进人堆里。 但见一位二十六七岁,身披鹤氅,手执罗盘的青年盘端坐其间,此人面容清俊,皮肤异常白皙,比王瑄还白,一个肥头大耳的士人点头哈腰殷勤道:“多谢真君赐药,在下身体果真大好了。” 哦,原来这位真君也卖药啊! 他头不抬眼不睁,微微颔首表示听到。 卫戗挤到最前面来,祖剔紧随其后,将此人上下打量一番后,抱拳道:“真君,在下祖剔,与主君行经此处,不想陷入迷途,还望真君指点一二。” 真君这次连头也不点了,倒是那臃肿的士人出声了:“你从哪冒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朝青年手上的罗盘拱手拜了拜:“灵罗仙人已经歇了,有什么事明早再来。” 卫戗顺着士人的动作看过去,那罗盘只比她半路买来的司南少了柄勺子,除此之外,看不出有多大区别。 祖剔摸摸鼻尖:“哦,这样啊,那我们明早再来。” 卫戗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惊奇之处,心里搁着事,也懒得再凑热闹,转身就走。 回去时,路过一间客房,耳尖的卫戗突然听到一句:“什么真君啊,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她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祖剔不明所以:“郎君?” 卫戗不曾回头,抬手制住他说话,竖耳聆听。 “此话怎讲?” 那人打着嗝道:“我也是慕名而来,可刚才我看到他那个所谓的‘儿子’。”冷哼一声:“那老头我认识,是我们老家的,他祖上也是个高门士族,不过他爹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就死在沙场上,后来他们家就没落了,倒是听说他最小的孙子痴迷上道术,前几年跑出去再也没回来,后来这老头也不知所踪,原来祖孙俩出来合伙骗钱了,就拿那个买药的赵郡丞来说,两颗药丸就是一百金,啧啧啧,大赚啊!”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不去揭穿这对骗子?” 那人又打了个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有钱乐意被骗,我逞什么英雄,到时候得罪那对骗子,又没人替我挡刀。” “说的也是,那个境魑既然能蒙住这么多人,多少还是有点本事的。” 那人也附和:“黄监戎家走失的孙儿,杜令史家被拐走的女郎,都被境魑给找回来了。” 听到这里,卫戗有了决定。 翌日,卫戗并未像之前说得那样起早回头,反倒留了下来。 “灵罗仙人”醒了,客栈大厅比昨晚还热闹,卫戗等人登上二楼回廊,昨晚的老者不在,他们取而代之,站在那个位置看下去。 境魑盘膝坐在矮榻上,手执拂尘,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 而昨晚被他擎手上的罗盘此刻煞有介事的安置在他正对面的翘头案上,罗盘一角叠着小山似的一堆金锞子,压得那一角都要倾斜到案面上。 罗盘前站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天已凉了,她都披上斗篷了,而那男人竟满头大汗,扯着宽大的袖摆擦擦额头,又掏出一个金锞子,小心翼翼叠到罗盘上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罗盘,而卫戗却盯住境魑。 她看到他右眼皮偷偷掀开一条缝,然后嘴角微微翘了翘,扬起拂尘在虚空中挥了挥,宽大的袖摆扫过罗盘,一阵令人窒息的沉寂过后,人群中忽然爆出欢呼声,而罗盘前秉着呼吸的胖男人也笑起来,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多谢灵罗仙人,多谢境魑真人……” 或许是感应到卫戗的目光,境魑抬头睁眼看过来,四目相对,卫戗一愣——这人的眼神很特别,竟令她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来。 境魑冲卫戗笑笑,收了拂尘自身侧童子手上接过一个锦盒递给胖男人:“回家贴于卧房中,不出三日,秽物自去!” 胖男人又是一番絮絮叨叨的感谢之言。 卫戗不看境魑了,她看罗盘上的小金山,嘴角抽搐——真是够狠的! 刚好昨晚的酒保从他们身侧路过,卫戗伸手拦住他,笑道:“小哥,敢问那个罗,呃……灵罗仙人是怎么回事?” 于是酒保再一次给他们这群无知的家伙发蒙解惑,原来那罗盘中间有一颗水银珠,罗盘的几个边角刻着各种诉求,譬如寻人、除秽、寻龙点穴……想求什么,就往那上面压金子,如果灵罗仙人应了你,那颗水银珠就会顺着凹槽滚入诉求上的孔洞里;如果灵罗仙人不应你,就算把罗盘压得倾斜到案面上去,它也不滚;如果水银珠滚入孔洞里不再出现,那就代表灵罗仙人累了,去休息了! 饶有兴致的听完后,卫戗从钱囊里翻出一片小小的金叶子:“走,咱们也去试试!” 祖剔看看她手上的金叶子,又看看罗盘上的金骡子,默默掏出自己的钱囊,裴让也扯开钱囊低头翻起来。 卫戗捏着金叶子冲两人摇了摇:“足够了。”说罢转身下楼。 祖剔和裴让相视一眼,收了钱囊抬腿跟上。 卫戗灵活的挤进人群,站在罗盘前,昨晚一眼扫过,很是含糊,此时定睛细看,上面刻有八大类诉求,这罗盘的确和司南有个明显区别,那就是它表面还覆着一层十分通透的水晶——当然,不覆水晶,估计那颗象征“灵罗仙人”的水银珠早就跑没影了。 童子收完金骡子,将罗盘复归原样,那颗水银珠也从罗盘中心冒出来,他见卫戗盯着罗盘老半天没反应,忍不住出声催促:“施主,您若无所求,可否……” 卫戗打断他:“在下——”脚下一绊,突然往前倾倒,人群中不知哪个一声尖叫:“哎呀,灵罗仙人!” 好在卫戗在压上罗盘的前一刻被境魑伸手扶住:“施主小心!” 虽然人被对方扶住,但斗篷却垂在罗盘上,卫戗冲境魑挤出一抹尴尬笑容,伸手将斗篷从罗盘上扫下来,指尖不意间还刮了一下罗盘,旁边有看不惯的人,忍不住咕哝:“在屋里穿什么斗篷啊,冒犯仙人还能求到什么呢!” 卫戗听而不闻,拿出那片金叶子,轻轻放在罗盘上:“真君,在下找人!” “怎么可能?”先前咕哝那人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伸头看过来,就见几乎没有一丝倾斜的罗盘上那颗水银珠顺着凹槽,十分通畅的滚到“寻人”的孔洞中去了。 卫戗会心一笑,拱手道:“多谢‘仙人’眷顾,不过在下要寻的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否请真君借一步说话?” 境魑先看看罗盘,又看看卫戗,也扯出一抹笑:“好说!”笑容里竟透出几分讨好意味。 祖剔和乔楚相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迷惑。 然后连日来不动如山的境魑真人乖乖的站起身来,亲自收了罗盘,跟着卫戗等人到客栈后院的上房去了。 进屋之后,关紧房门,卫戗伸手让境魑坐,但他却笑着说坐了几天有点累,站着就行。 人家这么说,卫戗也便不再礼让,自己坐下,不提自己的要求,反倒漫不经心的问他:“我听说真君‘儿子’他令尊已仙逝几十年了?” 境魑笑笑,没说话。 卫戗又道:“真君那机关做的甚是巧妙,明明将水银珠梗阻住,可表面却是丝毫都看不出来,不过,一次要那么多金,是不是黑了点呀?” 听到卫戗这席话,境魑很识时务的绽开那种透着讨好意味的笑容来:“至亲不远千里找过来,总该给他凑些盘缠,让他安然回归故里。”叹息一声:“他年事已高,这一面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如此伤感的话题,但他一双眼却是静若止水的。 卫戗白眼相向:“你可以送他回去,顺道还能尽尽孝心。” 境魑又笑笑,仍不接茬。 卫戗自己事还没处理明白,实在没闲心劝人向善,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便不再拐外抹角,拿来地图展开,指着圈出的山脉:“真君是个高人,我们要到这里去,想必真君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吧?” 境魑看向地图,目光闪了闪,点头痛快道:“好说。” 看他这样,是知道路了,卫戗一阵欣喜:“多久能到?” 境魑想也不想:“给我点时间,等我把至亲送走后,今天下午出发,最迟明天傍晚便可到达。” 卫戗也笑了:“那我等就在此恭候了。” 境魑微微颔首:“好说。”随即与卫戗等人辞别,一手擎罗盘,一手执拂尘,悠哉悠哉晃出去了。 等境魑走远,祖剔才凑过来:“郎君,你是怎么发现他那罗盘上有诈的?” 卫戗淡淡道:“哦,我看见那罗盘上有个滚珠,他袖摆扫过后,那滚珠动了,然后胖兄台就‘心想事成’了!” 祖剔干笑两声,很简单的招式,只是他们之前把注意力摆错地方,才被蒙住。 境魑和他们说好下午出发,但太阳都要沉入西山,他还没回来。 祖剔抱臂环胸,摇头晃脑道:“被拆穿了,傻子才不跑,唉,白瞎一片金叶子!” 卫戗盯着地图,把希望寄托在境魑身上,只是想走个捷径,她莫名感觉那人不会这么轻易跑了,所以才没让乔楚等人去盯住他,但万一她直觉有误,那也没什么好懊悔的,反正遇上这么个主也是意料之外。 现在的感觉就像当初跟她师父学破阵,把阵法摆到她眼前,让她自己琢磨破解,她誊画十份地图,干脆直接在其中一份新图上用木炭条直接连线,把此刻所在的城郭,虚路,山脉全用线连起来。 连好之后,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卫戗又陷入沉思,城郭和山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按照卫勇的说法,他们不应该会拐到那条虚线上去——卫勇说穿过一片森林就拐到那条虚路上了,但仔细算一算,那条虚路和深林压根就不挨着,所以之前他们在林中绕了一圈,才会又回到这条通往城郭的官道上。 即便手中有图,但要知道,图上一小点地方,放到现实中,就有可能偏出几里几十里去,而那条虚线的入口又处理的十分模糊,一时间还真不好判断它究竟在哪里。 太阳彻底沉下去之前,卫勇急匆匆跑回来:“少主,那个境魑求见。” 第68章 刮目相看 再见面,境魑已褪下峨冠博带,换上劲装疾服,身后还背着个竹笈,揖礼道:“抱歉,我迟了!” 卫戗不动声色打量他半晌:“按你之前所言,今天下午出发,明天傍晚能到,那明早出发呢?” 境魑说得斩钉截铁:“明日天黑之前。”稍歇,又补充道:“不过因贫道个人之故,恐将劳请诸君路上多加辛苦了!” 卫戗不以为意:“只要能尽快抵达,我等倒是无妨,还望真君勉力为之。” 境魑点头:“好说。” 你来我往客套一番,境魑便告辞离开。 卫戗在境魑转身后,双眼一眨不眨的盯住他背后的竹笈。 确定境魑走远后,祖剔靠过来,压低声音:“郎君,此人甚是可疑,不足为信。” 乔楚也凑上前来:“此人身上散发异香,然则仔细分辨,却又隐隐夹杂着一股血腥气,而他身后所负竹笈,在下也靠近看过,里面装有三个用布帛包裹住的人头大小的鞠状物,不知其为何物!” 卫戗也注意到了那三个东西,所以她才境魑转身后,盯着他的竹笈看,可现在……低头看看越研究疑点越多的舆图,按揉太阳穴:“但我们目前别无他法。”像只无头苍蝇那样东碰西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听她这话,祖剔和乔楚不约而同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面前摊开的舆图,之后相视一眼,虽然常言有云,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但他们将近三十人,也没研究明白这舆图。 最后乔楚坚定道:“如此瞻前顾后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赌它一回,即便遭遇什么变故,以我等身手,想来足可应付。”环顾一周:“何况我等轻装上路,无外露之财,能令人生出何种企图?” 做出决定后,众人方觉腹中辘辘,卫戗放弃清净的房间,选择到人多嘈杂的大堂用餐——虽然道听途说十之七八言过其实,但总有可取之处,卫戗视之为获取消息的一种捷径。 今晚的大堂没有境魑坐镇,又过了饭口,明显冷清不少,不过还是有三五成群的食客凑在一起热烈的讨论什么。 卫戗选了一处人特别厚的地方,坐过去。 原本以为他们扎堆是在讲境魑,没想到却是在说一桩骇人听闻的凶案——今天下午,城外小树林中发现三具男尸,四肢被硬生生拗断,白森森的断骨露在外面,肚肠全被掏空,人头也不见了。 一个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者慨叹道:“世道不好,就连妖魔鬼怪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来作乱。” 立刻就有个尖嘴猴腮的青年跳出来反驳他:“什么妖魔鬼怪,我二伯他邻居家三女婿的四姨妈她五儿子当时就在现场,他回来跟我们说,那三个家伙平时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最近胆子愈发大了,居然开始拦路抢劫,估计这回是不开眼,拦了茬子,财物没抢到,反倒把小命给搭进去了。” 老者偏头睨视青年:“既然他在现场,难道没和你说,那三人的肚腹和外露的肋骨上,布满硕鼠的齿痕?” 青年一噎,但马上又说:“那有什么奇怪的,野外多少人死后被野物给分食了,还有的死人,明明埋得好好的,也被挖出来啃得不像样子呢!” “死了之后遭野物啃食和活着就被掏了肚腹的残尸能一样么?” “刚咽气就被啃食和活着被咬的能有什么区别啊?” 于是一群人为此展开激烈辩论。 这时,坐在卫戗右手边的祖剔也出声了:“郎君,你怎么看?” 他问得简短,但卫戗知道他的意思不在这桩疑事的本神,沉吟片刻后,反问道:“若你因故杀掉无名鼠辈,会不会割下人头,背着去往人多嘴杂的地方?” 祖剔摇摇头,撇嘴道:“若是用大价钱悬赏的首级,我或许会这么干,但寻常的宵小之徒嘛,背着都嫌浪费体力。” 坐在对面的乔楚放下水碗,握住佩刀,低声道:“究竟为何,探探便知。” 一路走来,多数时间沉默不语的卫勇听了乔楚的话,忍不住抢在卫戗之前接茬道:“此时不宜节外生枝,若是惊动那个境魑,他一怒之下撇开我等自己走了可如何是好?”见众人的视线全投在自己身上,卫勇底气不足的低下头去:“已经这么久了,我怕再耽搁下去,公主他们……” 卫戗轻咳一声:“此人对我等来说,不知根不知底,若明知他有蹊跷,却不去查查,只怕我等也不能放心大胆的跟着他走。”锁紧眉头,提出她最为担心的一点可能性:“万一此人是西羌细作,于我等来说,可就危险了。” 卫勇噤声不语。 乔楚豁然起身:“在下先去查看一下那三具男尸的情况。” 卫戗道:“吃完再去。” 乔楚婉拒道:“在下快去快回。” 祖剔笑得不怀好意:“还是吃了再去吧,听他们那描述,为兄真怕乔老弟查完之后,回来就吃不下了!” 乔楚居高临下的睥睨祖剔:“小弟阅历浅薄,在验尸方面尤其生疏,我观祖兄言谈,想必经验十分丰富,不如同去,还能一起研究研究。” 祖剔的笑脸瞬时瘪下去:“好心做了驴肝肺,得了,你爱吃不吃!” 卫戗朝着乔楚压手道:“先坐下,吃完后我跟你一起去。” 乔楚坐回去,但看着面不改色的卫戗,迟疑片刻后,还是说出来:“那地方怕是不适合卫家郎君去,您还是留在这里,等我们消息便好。” 卫戗头也不抬:“哦,我在这方面经验很丰富。” 她说真格的,但乔楚和祖剔等人全当她在逞强,一个个呲牙咧嘴,但此行她是主,他们也不好太落她面子,哼哈应承:“郎君不愧是南公弟子,胆识过人,我等佩服,实在佩服!”噼里啪啦的马屁,拍的一点都不好听。 卫戗没理他们,吃完之后,掏出一把五铢钱买到可靠消息,让大家留守客栈,她只带上裴让、祖剔和乔楚,四个人直奔目的地。 就在他们策马而去的同时,客栈三楼一间客房的窗户微微敞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狭长的丹凤眼,盯着卫戗等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出乎祖剔和乔楚的意料,卫戗见到那三具烂肉似的残尸,非但没现出一丝一毫胆怯或作呕表情,反倒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盖尸的白布,就着敛房墙壁上的油灯仔细查验起来,看那神态,完全不像在咬牙强撑,倒是叫他们刮目相看。 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她曾在尸山上扒过人头,血河里捞过断指,那些可都是她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相对而言,这三具陌生残尸真是小意思了。 “他们应是活着的时候被拗断四肢,然后由善啮之物咬破肚皮,掏食内脏而亡,死后被拧下头颅。”卫戗查验过后,总结道。 乔楚好奇追问:“何以见得?” 卫戗指着眼前断臂:“被活着啮噬肚腹,疼痛非比寻常,此人曾不顾断肢剧痛,甩动断臂驱逐聚在他身上的东西,而这些挣扎的痕迹,不是死后所能产生的。”她还翻动残尸指给他们看:“而且你看这里和这里,全都是剧烈的翻滚挣扎所造成的。” 乔楚:“呕……” 祖剔伸手拍拍乔楚:“行了郎君,您就别刺激乔老弟了。”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血洞,也不由捂嘴,咕哝道:“我等知道您不愧为南公弟子了!” 卫戗白了他们一眼,绕到尸身正上方,指着脖颈上参差不齐的皮肉:“如果不是猛兽所为,那么拧下他们脑袋的家伙,手劲非同小可!” 乔楚强撑着凑过来:“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因为对境魑心存怀疑,所以有什么疑点都往他身上扯:“难道是身份被揭穿,所以老羞成怒杀人灭口?” 祖剔看也不看,随手指向那被掏的干干净净的腹腔:“杀人灭口需要搞成这样?” 乔楚也不看:“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祖剔撇嘴:“变态杀人不需要理由,或许他们只为了杀着好玩!”说完之后,却转头看向卫戗:“郎君,你怎么看?” 卫戗沉思片刻:“我们明早还要赶路,没时间在此研究他们三人究竟因何而亡,只要确定这件事和那个境魑有没有关系便好。” 祖剔皱眉道:“但要确定他们的死和境魑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来之前他们也都去打探过,他们死亡地点有点偏僻,没人目击他们死亡的经过,甚至连惨叫声都没人听到。” 卫戗皱眉道:“他们死后不久就被人发现,所以说那里也不算十分偏僻,而且他们死亡的过程很漫长,竟没人听到惨叫,莫非是被拔了舌头?” 乔楚啧啧有声:“不管怎样,这哥仨死得可是够惨了!” 祖剔伸手比比他们人头的大小,抬眼看向乔楚:“你说,那装神弄鬼的家伙背着的三个东西,是人头的可能性有多少?” 乔楚模仿他之前的神情撇嘴道:“你不说寻常的宵小之徒,背着都嫌浪费体力么?” 祖剔耸肩摊手道:“而今祭祀,多用猪羊牲畜,但保不齐有些偏远地区还保留着人牲的祭祀习惯,那厮本就是个邪门歪道,弄三个人头当贡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乔楚想了想,提议道:“不如这样,你想办法把他引出去,并拖延一段时间,我进去瞧瞧,他那竹笈究竟装的是不是人头?” 祖剔用眼角余光扫视他:“撂倒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手可不一般,我功夫不好,乔老弟是新任平西将军的心腹侍卫,定有过人之处,此等手脑都须了得的重任,还是由乔老弟出马,而且乔老弟你见着尸体,脸都白了,万一他那布里裹的真是人脑袋那种恶心玩意,你也受不了,所以还是由你引他出来,我进去查看吧。” 乔楚也没逞强:“呃……我功夫也不好呢!” 他这话是真的,卫戗知道,乔楚几人出自贫寒,少年时期跟着落魄游侠学个一招半式,没什么体统,即便被司马润收到门下,可他资质有限,再怎么训练,勉强够上三流水准已算难得。 “我去。”裴让挺身而出。 卫戗摇头:“还是算了。” 祖剔呲牙道:“万一他是打算把我们骗去当人牲呢?” 卫戗想也不想:“此三人如果死于人手,那么凶徒定有驱动鼠兽之法,真是那个境魑所为,你进去打草惊蛇,只会叫他提前下手,没准还会觉得你比那三个家伙长得俊,把你脑子也这么拧下来,换掉一个长得格外丑的,背你上路。” 祖剔摸摸自己的脖子:“那还是算了吧。” 卫戗又细细查看一番,没发现什么有利线索,时间不早了,把敛房恢复原样,也便退出来了。 回到客栈,留守者没发现异常,卫戗洗洗干净,躺在榻上将思路整理一遍,慢慢睡去。 翌日天不亮,卫戗便起了身,就着昨晚预留的净水简单洗漱一番,背上行囊,开门出来,裴让和祖剔等人具已整装完毕,恭候着她,而那边乔楚等人也都穿戴整齐,匆匆走来。 卫戗点点头:“吃完饭就走。” 迈进客栈大堂,背着竹笈,戴着帷帽的境魑坐在显眼处,见到他们,立刻抬手招呼道:“这边——” 周遭景物都处于迷蒙状态,他还打扮成这样,虽然卫戗理解他应该是担心被狂热的信徒们发现“境魑真君”的身份,继而围追堵截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才会刻意伪装起来,但他这样更扎眼好吧! 更叫卫戗惊奇的是,周围明明有不少人,竟没一个侧目的,看来大家果真都是走南闯北见识广泛的淡定人。 卫戗给众人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走上前来,拱手道:“境魑真君,看你这装扮,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处理,昨日是我等考虑不周,商量过后,决定还是不劳烦真君。” 境魑帷帽的帽群很厚,加之此刻光线不好,别说他的表情,是连眼睛鼻子嘴在哪里都不分明,不过他声音却如昨晚一般平稳:“既然如此,那佣金……” 第69章 临阵脱逃 单纯以貌取人的话,看这位“境魑真君”,还真是九成九的道骨仙风,没想到被婉拒之后,他首先想到的竟会是钱财问题,这实在是出乎卫戗意料的。 但她转念又想到,如果要她假扮成什么人,肯定也会为了配合身份而伪装成贪财或者好~色模样;退一步来讲,如果只是她多心错疑他,瞧瞧这厮之前干的事,搞个机关就出来招摇撞骗,冤大头给钱少了他都不乐意…… 总而言之,这厮就不是个好东西,思及此,卫戗皮笑肉不笑道:“昨日我等坏了真君一整天的生意,以真君能耐,那可不是区区一片金叶子可以抵消的,既然真君都不与我等计较,我等若是得寸进尺,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听她这样说,愉悦都从他嗓音里满溢出来:“以施主之意,我们算是两清了?” 境魑不纠缠,卫戗也轻松,说清楚之后,他酒足饭饱再去支他的诈骗摊子,她吃饱喝足继续找她的诡异前程。 一行人解决早饭,卫戗去结账,回头却发现境魑的位置空了,她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正好与他们比较熟识的酒保从那位置旁边走过来,卫戗随口问他一句:“小哥,那位客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酒保愣了一下:“哪位客人?” 卫戗也愣了,伸手指向境魑之前坐的位置:“就是之前坐在那里,戴着帷帽的客人啊?” 酒保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打量卫戗:“客官,那个位置从小的起来忙时,就一直空着。”嘴角抽了抽,小声咕哝道:“再者说,天都没亮,怎么会有人戴帷帽来吃饭呢?” “我之前进来时,还和他交谈过的。” 酒保信誓旦旦摇头道:“诸位客官从后院进来后,直接点餐吃饭,没和任何人说过话!” “是不是你在后面忙没注意到?” 酒保梗着脖子道:“你们这么一大群人,走到哪里都不可能不引人注目,何况从诸位客官进店,便一直是由小的伺候着,小的怎么可能不留心呢?” 卫戗看酒保这架势不像说谎,放他去忙,但她仍不信邪,回头问掌柜,结果得到相同回复,一头雾水回到座位旁。 祖剔察觉异常,追问道:“郎君,出了什么事?” 卫戗指着那位置:“你们有谁注意到那个境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祖剔顺着卫戗视线,僵硬的一点点转头看过去,半晌才转回来,笑容牵强道:“郎君,我压根就没看见过境魑。” 卫戗挑眉:“之前他就坐在那里冲我们招手喊‘这边’,我还给你们递眼神,让你们原地等我。” 祖剔与乔楚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卫戗拧紧眉头,转向裴让:“哥哥,你也没留意么?” 裴让收回盯着那空位的视线,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好像……有点印象。” 卫戗思考片刻,果断决定:“算了,出发。” 祖剔迟疑道:“那个境魑……” 卫戗道:“已经说清了。”抬手揉揉太阳穴:“真要带着这么个主一起走,才更麻烦罢!” 一行人迈出客栈,天边已现鱼肚白。 客栈旁边还有一家食肆,门外支着露天大灶,灶上架着几层高的蒸笼,旁边有个棚子,棚下案板上放着一扇笼屉,笼屉内是才出锅的,热腾腾的包子。 乔楚身后心宽体胖的墨松摸摸鼓鼓的肚子,想了想:“我们买点路上吃吧!” 卫戗手下的杂牌军纷纷侧目,乔楚尴尬的笑笑,低声训斥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肥成什么样了还想着吃。”对上墨松委屈的表情,又不忍心了,但语调还是一样的严厉:“快去快回。” 得令的墨松颠颠跑过去,可叫了老半天都没人应,想着耽搁不得,于是他自己动手,尽管没问过别人想不想吃,但他本着有福同享有饭大家饱的理念,将整屉包子一份一份分装起来。 文竹和砚梅见他一个人忙活的吃力,也过去搭把手。 他们这么多人,一屉包子哪里够,又喊了几声,仍是没人应,文竹和砚梅看蒸笼上的大盖已掀开,知道包子好了,便自己动手,又抬下两扇笼屉。 都是穷苦出身,知道讨个生活不容易,尽管没人守着摊位,但他们也不会贪这不义之财,留下足够的钱财压在笼屉下面,一人拎着十来份包子归队,然后逐个分包子。 卫戗手上自然也被硬塞了一份,她拎着包子,却望着空空的摊位出神。 祖剔牵马过来,将踏雪的缰绳递给卫戗,也不满的咕哝:“这客栈的马童也太懒了,添了半槽草料就跑没影了。” 卫戗接过缰绳,眯眼道:“你难道不觉得,这街上实在太冷清了么?” 祖剔闻声望向街面:“难道他们全都没有早起的习惯?”嘟哝完,自己立马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方才客栈里明明有不少人啊!” 卫戗飞身上马:“从我们踏出客栈后,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和之前不同了,反正我们马上就要离开,有什么问题,等回来有时间再慢慢研究吧。” 大家十分赞同,纷纷上马。 天逐渐亮了,可他们却连几丈之外的景物都看不清了——因为起雾了,很大的雾,触目所及,白茫茫的一片。 宽敞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就好像他们无意间闯入一座空城一样,纵马狂奔,都已经跑了将近两个时辰,竟还没看到城门,跑在最前面的卫戗减缓马速,直至彻底停下,纵身下马,翻出司马寻找方位。 一直紧跟着她的裴让和祖剔也下马,三人凑在一起,卫戗盯着司南道:“在我印象中,我们所在的这条街应该是南北走向,可你们看,街的走向和司南的指向出现矛盾。” 乔楚也凑过来:“这座城郭并不大,以我等速度,至多两刻钟便能走完,但现在已经走了这么久……”抬头看看天:“按理说这个时辰,雾气早该散了,可这雾非但没有散的意思,似乎还更浓了!” 卫戗抬头看看前路,正考虑着要不要折返,忽然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笃笃声,她惊疑的看向众人:“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众人一脸茫然。 卫戗将司南塞给裴让,做了个让大家噤声的动作,接着伏地仔细聆听起来,确定她当真没有听错,在一座空荡荡的安静小城中狂奔这么久,终于听到除他们之外的人或物发出的声音,怎能不叫人激动? 刚站起身,又听到有节奏的叮铃脆响声,卫戗再看众人:“这回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众人连连点头:“好像有铃铛声。”又过了一阵,乔楚补充:“还有马蹄声。” 大家站在路边,循声望去,本是先有的马蹄声,后又传来铃铛声,没想到首先拨开浓雾出现的不是骑马的,而是步行的,定睛再看,头戴帷帽,身背竹笈,赫然就是那个一身古怪的境魑,“叮铃”声就是从他身后竹笈下吊着的铃铛发出的。 卫戗嘴角抽了抽,她这次学明白了,先出声问身侧众人:“你们这次看到戴帷帽那厮没?” 众人再次点头:“看到了,看到了!” 周遭的一切都是混沌的白,只有他是多彩的,随着“叮铃、叮铃——”的脆响,悠然徐行在这诡异的街道上,自有一股别样风流,但看在卫戗眼里,却不觉得多么赏心悦目,反倒感觉毛骨悚然,不由呢喃出声:“不是人啊!” 踌躇间,境魑已到卫戗眼前,揖礼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贫道受了诸君的金,却什么也不做,为实于心有愧,幸得诸君并未走远,还在这里等着贫道。” 卫戗深吸一口气,缓缓情绪后,居然绽开笑容:“真君昨晚与我等言说,今晚天黑之前可到达那处无名山脉,但此刻我们□□都还没走出去呢,如果现在麻烦真君,敢问,我等何时能到?” 境魑想也不想:“天黑之前!” 祖剔凑过来:“郎君……” 卫戗头也不回,抬手制住他的话,稍作斟酌便笑道:“那就拜托真君了!” 境魑笑应道:“好说。” 话音方落,便见两人骑马穿出浓雾,直奔他们而来。 卫戗眯眼看过去,身边乔楚一声欢呼:“是殿下。” 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的确是司马润,虽难掩风尘,但笑得特扎眼——重生后卫戗痛定思痛,总结出一套经验,一旦那货笑得太过温柔灿烂,肯定就是不安好心的前兆,每每如此,她必遭难,所以如今再看他笑成这样,她岂能不觉扎眼? “戗歌,让你久等了!”他跃下马背,蹿到她眼前,难掩激动道。 卫戗冷眼看他,虽说防他之心不可无,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身为一名武将,惯性思维令她首先想到:“殿下乃平西将军,擅离职守,一旦羌人来犯,军中群龙无首,贻误军机,这罪名该由谁来承担?” 他脑袋搬家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身为主将的他临阵脱逃,万一羌人趁机作乱,叫他们一败涂地,到时候圣上追究起来,即便她救回父亲,可论罪责罚,主要原因还是她那个身为护羌校尉的爹没有按时回返,在如此紧要关头,她爹的司马和长史也相继跑没影,这才让“没什么经验”的司马润前来顶替,主要责任还在她爹头上,所以司马润万万不能败,一旦败了,他们卫家轻则发配,重则杀头…… “你放心吧,那边已经没事了。”他言笑晏晏道。 既然活了两辈子的狐狸精这样说,那羌人的问题便是真的结局了,但解决的这么容易……卫戗斜眼睨着他,忍不住问了句:“殿下是何时知晓家父失踪的消息的?” 司马润倒是坦然:“比令堂早上几日。” 他的坦然出乎卫戗意料,不过她揪住话柄顺势问道:“殿下从何而知?” 司马润理所当然道:“卫家与我琅琊王府交情匪浅,近年来西羌频频动作,而令尊又为护羌校尉,本王必将多加留心,是以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获悉令尊失踪的消息。” 前世司马润就秘密组织起四通八达的消息网,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个斫轮老手,这辈子再织一张消息网,还不是轻车熟路,所以他的回答也说得通,不过她又随口问了句:“既然一早就接到消息,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他叹息:“怕你担心,所以不曾相告。” 司马润的贴心话,一向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随后乔楚给司马润引见境魑。 跟着司马润赶来的梁逐一脸讨好的跟卫戗打招呼:“少主……”她扮作少年,他自然不能当着大家的面称她为“女郎”。 卫戗冷然道:“不敢!”抬起下巴冲司马润努努:“你的主子在那儿呢!” 梁逐搔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嘿嘿笑道:“一样一样——都一样!” 卫戗翻个白眼打算上路。 没想到梁逐携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凑过来,神秘兮兮的卖主求荣:“少主我和你说呀,你别看殿下这会儿干净清爽,其实之前搞得和小人也没什么区别,昨天早晨路过一条河,他特意扒得光~溜溜跳进去洗的。”说着说着还打俩寒颤,啧啧有声道:“我用手一试,再看殿下,都替他起鸡皮疙瘩!” 卫戗冷哼两声:“喏,你那主子盯着你呢!” 梁逐循声转过头去,吓了一跳,是真的跳起来,一蹦老高的那种跳:“殿下,殿下,您听属下解释,殿下……” 卫戗已上了马,回头看向境魑:“此地没什么宝马良驹,就委屈真君与我等轮流共乘。”又看向他背后的竹笈:“两人共乘,真君背着竹笈恐怕多有不便,不如摘下来,由在下替真君背着。” 境魑一口回绝了她:“又不重,贫道背着不碍事。” 司马润看看境魑又看看卫戗,眉开眼笑道:“不如这样吧,本王的坐骑让于真君,反正卫家小郎单薄瘦小,没多少重量,本王也还算纤细,而小郎的坐骑又是这里最上乘的,驮两人完全不成问题,本王便与小郎共乘一骑罢!” 第70章 抵足而眠 一席话说得卫戗油然生出一股要吐血的冲动——这是何其无耻的一个败类啊!为了占便宜,脸都不要了,一个老男人竟自诩“纤细”,他哪里细了? 纵观他全身上下,也就那套花花肠子算得上细,呵……细过筛子眼! 回头看看自己的马:“殿下所言极是。” 司马润笑容更灿,胜似餍足的黄鼠狼,呲着满口大白牙朝她伸出手来:“那……” 卫戗冷眼对上他,皮笑肉不笑道:“然,卫某出自山野,粗鄙无礼,而殿下身娇肉贵,共乘一骑恐多有不便。”冲他晾在半空的手慎重的揖了揖,转向裴让:“哥哥,殿下言之有理,你暂时将骆生让与境魑真君,我们共乘踏雪。” 那耀眼的大白牙瞬时隐没,不等裴让吱声,司马润跃前两步,横插一脚挤进她和裴让之间:“这绝对不行!” 卫戗冷淡反问道:“这怎么就不行?” 司马润脱口而出:“男——男授受不亲!” 理智及时回笼,但话头已起,无法收住,所以硬生生的拐了弯,就出现了这种效果,连他手下都没给他留面子,此起彼伏:“噗——”且还不约而夸张后退,他平日里实在太惯着他们了! 卫戗快慰的微笑:“我们‘兄弟’二人自幼亲厚,抵足而眠都是常有的事,共乘一骑又如何?” 先看裴让,他的脸,红了,嘴唇几不可察的翕张:“那是她五岁的时候……” 再看司马润,他的脸,绿了,他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此刻最在意的还是那句“抵足而眠”,张口结舌道:“眠、眠了?” “诸君,再拖延一会儿,贫道可不敢担保天黑之前准到了!”径自爬到卫戗的马背上的境魑,高高在上道。 阴云笼罩的司马润有气没处发,逮到个主动往枪尖上撞的,哪能不戳他:“这马也是你能骑的,下来!” 境魑疑惑道:“殿下方才不是说,此马是这里最上乘的,贫道不骑这个,要骑哪个呢?” 竟还给他火上浇油,司马润的脸绿得发黑:“本王……” 卫戗截断他,笑容明媚:“既然真君喜欢,便骑着它罢!”说完就打算往裴让的骆生那边走。 “施主不与贫道同乘么?” 司马润眯眼盯住境魑,默默抬手攥住腰间佩剑的剑柄。 卫戗驻足抱拳:“不才区区凡夫俗子,恐亵渎真君,还是与我哥哥同乘为宜。” 境魑点点头:“说的也是!” 卫戗呵呵干笑两声。 境魑抬手一指:“喏,你的马跑那边去了!” 众人循着他的指引望过去,果然看到从旁边小巷里跑出一匹马,赫然是卫戗的踏雪。 再看看境魑骑着的马,与踏雪竟是一般无二,这种情况,就连见多识广的司马润也呆住。 卫戗在短暂愣神后,探手入马鞍旁的革囊,从中摸出一块麦芽糖,送到踏雪眼前晃了两晃。 就见踏雪打了个响鼻,接着在原地似跳舞般踏起优雅的小碎步。 卫戗微笑点头,将麦芽糖塞进它嘴里,拍拍它的脸:“真乃我爱将也!”接着飞身上马:“真君,启程罢!”别说招呼,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司马润一小撮撮,就那么扬长而去。 司马润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乔楚,压低声音道:“你说……” 乔楚见状赶紧凑上前:“殿下?” 司马润下意识的摸摸脸:“今日本王看上去是不是不够好?” 乔楚:“(⊙o⊙)……” 迷雾始终不曾散去,卫戗等人跟在境魑身后,一路狂奔,天黑之前果真抵达。 卫勇下马盯着那条丈宽的水渠激动道:“没错,就是这里!”抬手指向水渠对岸那条宽阔平坦的山路:“当初我们就是从这条路进山的。”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卫戗:“少主?” 卫戗翻身下马,来到水渠边蹲下,观察片刻后便得出结论:“这是人工开凿的。” 跟在她身侧的祖剔闻言,也蹲下来,歪头看看,随即伸手剥掉渠堤上的绿苔,露出里面的石砌堤坝,点头附和:“果然是人造的。” 司马润也要凑过来,但裴让眼疾身手快,抢在他前面蹲在卫戗另一侧,他也不研究,只是干干的蹲着。 司马润斜他一眼,然后沉着脸从卫戗身后绕回去,挨在祖剔另一侧蹲下了:“来此之前,本王翻阅大量典籍,并未发现一丝一毫关于这处无名山脉的记载,而这山脉地处我国境内,又是人工开凿,不该出现这种情况才是!” 卫戗探手入怀掏随身携带的舆图,展开来盯着看:“殿下大约是没找对地方罢!” 司马润又站起来,绕到卫戗正后方,双手拄膝俯身来看,看了两眼,一只手自然而然从自己膝头移到卫戗肩头,用她前世最喜欢的温柔腔调低缓道:“本王听闻卫家小郎的二师兄是个制图高手,想来此图便是出自二师兄之手,果真是无可比拟,本王日前曾打算正式拜谒南公,不想出了差池,所以等此番卫校尉安全返回后,想来卫家小郎也想回去探望师父,你我正好同行,到时候还要请小郎帮忙引见几位师兄呀!” 那狼爪子搭也就搭了,它还不安分,几句话工夫就从肩头爬到她颈侧了,真叫她忍无可忍,在另一只爪子也要搭上来之前,卫戗豁然起身,重重顶上他弧度美好的下巴。 心猿意马的司马润措手不及,被撞出好大一声响,他条件反射捂住下巴,旁边的梁逐等人呲牙咧嘴——都替他觉得疼! 卫戗一手拎着舆图,一手捂头,没什么诚意道:“哎呀,卫某鲁莽,殿下没事吧?” 司马润俊脸通红,勉力挤出云淡风轻的倜傥笑容:“本王无碍!”视线飘向她捂着的头顶:“你疼么,快过来让本王瞧瞧!” 在她替他挡刀挨箭时,他没问过半句她疼不疼; 在她咬牙苦撑三天三夜,差点力竭而死,好不容易产下诺儿时,他也没问过她一句她疼不疼; 在她为救他心爱的珠玑家人,带着累累新伤出现在他眼前,珠玑却剥了她爱宠的皮时,他别说问个“疼”字,甚至在看见她被流箭划破的脸颊,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如今不过这么不痛不痒的撞上一撞,他反倒关心起她疼不疼了——矫情得她都感到胃不适了! 卫戗冷冷抛出一句:“多谢殿下关心,我没事!”懒得理他,转身拎着舆图走到境魑身前:“劳请真君给过过目。” 境魑微笑:“好说!” 卫戗掏出炭条,将图贴在马腹部,让裴让帮忙按住,将炭条递给境魑:“望请真君帮忙画出这处入口的所在。” 境魑将炭条揉来捏去,搞得一手黑:“施主之前只是让贫道带路!” 卫戗给祖剔递了个眼神,他默契的掏出金子递上来:“佣金!” 境魑眼睛一亮,盯着金子看了一会儿,莫可奈何的摇摇头:“还是不行呢!” 卫戗不耐烦道:“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境魑笑笑:“其实……贫道看不懂。” 卫戗疑惑道:“什么?” 境魑坦然解释:“施主这图,贫道看不懂。” 祖剔攥住金子抬起另一只手,一把揪住境魑的脖领子:“耍我们呢!明明是看过图之后带我们来的,这会儿又看不懂了?那你还‘好说’个鸟?”反正入口找到了,他也没必要再跟这阴阳怪气的家伙客气。 境魑高举双手无辜道:“贫道可从没说过能看懂你们的图,只是猜你们大概要来这而已。” 祖剔搡他一把后放手,回头看卫戗:“勇叔说这附近有个小村子,不如我们去那边歇一晚,顺道打听一下情况,明天起早进山?” 不等卫戗接茬,境魑好奇插嘴道:“你们确定要找的就是这条路?” 卫戗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道:“真君此言何意?” 境魑耸肩摊手:“贫道意思是说,要进山就趁早,兴许你们住一晚再来,这路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乔楚也凑过来:“这位道长真会说笑,在下从未听说路还会跑了。” 境魑漫不经心瞥他一眼:“今早施主不就在跑了的路上一连跑了两个时辰!” 乔楚一愣。 缓过来的司马润走到卫戗身旁,与她肩并肩排排站,朗然笑道:“本王素闻有得道之人可移形换位,却从未亲眼见到。”抬眼环顾一周:“真君不但能令我等同时移位而浑然不觉,更能做到只手遮天,果真乃不世高人,本王今日结识真君,真是三生有幸!” 境魑摇头摆手:“殿下谬赞,贫道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哪敢妄称什么高人,路一直在诸君马蹄下,这雾也与贫道无干。” 卫戗眼角余光扫了司马润一眼,抬腿走向卫勇:“勇伯,你还记得那个小村子在哪个方向么?” 卫勇站在水渠前,转身往来时路看去,搔头道:“当初我们来这的途中经过那处村落,好像就是这个方向,但我们这次一路走来却没看见任何人烟,所以我也有些拿不准!” 卫戗又看看笑容坦荡的境魑,他说路会跑,没准真会“跑”,就像上午的城郭,如果他们硬来,或许绕到半夜也找不到那个村子,最后反倒连进山的入口都找不到了,思考半天,最后果决道:“进山。”反正该打听的她爹当初进山前都打听过了,他们即便去打听,也未必能找到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境魑揖礼道:“贫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司马润抬手攥住他手腕,一脸亲和笑意:“我等人生地不熟,容易走失,还请真君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 境魑扭头看看背后的竹笈,为难道:“可贫道还有要事……” “本王愿以真君每日酬金的十倍相请!” “贫道真有急事。” “二十倍。” “殿下莫要为难贫道。” “五十倍。” “这不是金的问题。” “百倍。” “成交。” 众人:“……” 卫戗嘴角抽抽,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司马润的脑壳子大了三圈还不止…… 进到山中,卫戗等人各个屏息凝神,看四周草木繁茂,似乎和平常见到的林地没有什么区别。 司马润凑过来与她商量:“大家一路走来,又累又饿,不如先找个开阔的地方歇脚,本王再去猎个野物回来。” 司马润提出来,卫戗才感觉到自己饿了,一路浓雾不见天,也就没办法根据太阳的高度判断午饭时间,加之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到达,所以也便错过了午饭。 两个主子不发话,底下人的坐骑又不如主子的精良,一不小心就被落下,各个都绷着弦,紧随其后,哪里顾得上肚子饿? 人和马都不是铁打的,卫戗若再坚持,估计就算人没散架,马也要完蛋了,不能确定入口,舆图便不管用,就近寻找一个开阔地,一部分人修理杂草捡拾枯枝拢起火堆。 司马润带着另一部分人去打猎,祖剔和裴让跟在卫戗身边忙着理出夜里睡觉的地方,但几人不约而同的分神看向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玩火的境魑。 那竹笈已经卸下,就摆在他旁边的位置。 盯了一会儿,境魑突然站起身,冲三人尴尬笑笑:“贫道去去就回。” 裴让也站起来:“在下也去。” 境魑爽快道:“那就同去。” 裴让快走几步跟上境魑。 等听不到二人脚步声,卫戗和祖剔麻利的蹿到竹笈旁,祖剔尝试搬出里面缠着布帛的可疑物,但卫戗伸手拦住他:“时间不够。”边说边伸手拔下头上特制的簪子,顺着竹笈的孔洞往里戳,只一下便顿住。 祖剔紧张道:“如何?” 第71章 模棱两可 卫戗尝试加大力道,仍扎不动,只得摇头:“硬的。”旋转簪子,发出金属刮划瓷器的吱嘎声,她和祖剔相视一眼:“坛子?”抽回簪子一看,簪尖上带出细微的瓷末。 祖剔松了口气:“不是人头就好!”又有些好奇:“难不成他是担心路上遭劫,所以故弄玄虚的将诓来的不义之财塞坛子里背着?” 卫戗将簪子插回发间,伸手提起竹笈掂了掂:“重量不对。” “咳咳——”耳尖的卫戗听到裴让的轻咳声,忙将竹笈复归原位,并给祖剔递去个眼神。 “这么快?”祖剔边咕哝边矫捷的蹿回原位。 不多时,境魑和裴让一前一后走回来。 卫戗神态自若的从革囊里掏出事先备好的铃铛和丝线,朝境魑喊道:“过来搭把手!” 境魑的笑脸凹下去,不情不愿蹭过来:“施主又要做什么?” 卫戗头也不抬:“扯线,拴铃铛。” 祖剔偷眼看她,不由佩服——刚对人家做出失礼的事情,转过头来就这样理直气壮的支使人家,不愧为他们选定的主子,将来要是率领他们作奸犯科,占山为王,估计也能做到大气都不喘一下…… 等司马润等人抬着野猪回来,卫戗已在营地四周扯出一圈与她膝盖等高的步哨线,每隔一段距离穿上一个铃铛,一触就响。 铃声大响,惊到猝不及防的司马润等人,但毕竟训练有素,很快镇定下来,司马润更是凑到坐在毛皮垫子上穿铃铛的卫戗身边,温柔笑道:“小郎在做什么?” 抬着野猪的梁逐看到这一幕,凑近无话不谈的好友乔楚耳畔,小声道:“你看!” 正找地方放置野猪的乔楚听他的话,不解道:“看什么?” 梁逐冲司马润方向努下巴:“看殿下。” 乔楚看过去:“怎么?” 梁逐虚心求教:“那样是不是就叫谄媚啊?” 乔楚狠狠瞪他一眼:“你这样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又看了两眼司马润,不由摇头:“这要是当真娶进门,殿下还不得给人家扇枕温衾,唯命是从,要不得,实在要不得!” 梁逐嘿嘿笑道:“只要殿下高兴就好,管那么多呢!”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子:“认识殿下这么久,看他笑的次数加起来,都没这半天的多。”啧啧两声:“原来殿下不但会笑,还能笑成这样啊!” 虽然他二人说得够小声,但耳尖的卫戗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猛地拎起穿好的铃铛,搞得丁零当啷一阵响,引得那两个家伙闭嘴侧目,而她则将铃铛一把塞进司马润怀中,冷声道:“睡觉的时候把这线拴在你的人手腕上,不要割断,就这么把人连在一起。” 司马润蹲在原地抱着铃铛:“这是?” 卫戗豁然起身,居高临下睥睨他:“勇伯说他们在此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后,人就全不见了,他连他们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离开的都不知道,今晚大家拴上铃铛,一旦有人起身,这些特制的铃铛会发出比寻常铃铛更大的声响,旁人就会有所察觉。” 司马润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铃铛,忍不住提问道:“万一有人睡觉不老实……” 卫戗眯起眼睛:“打瘸他就老实了!” 司马润忙赔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们这么多人,晚上肯定不时有人翻身。”竟连“本王”的自称都不用了。 梁逐撒手不管野猪了,凑过来多嘴多舌道:“我家殿下就时常因为睡不着而翻来覆去。” 卫戗漫不经心应道:“没关系,丝绳够长,铃铛垂在地上,翻身不会搞出太大响动,只有起身才会惊醒旁边的人。”又斜眼补充上一句:“为了大家能睡个安稳觉,还望殿下可以节制一点!” 司马润的笑容有些勉强。 卫戗已不理他,迈步朝野猪走去,他打的猎物她帮忙处理,都动过手,谁也不欠谁人情。 梁逐又凑到卫戗身边,一脸怀念道:“我长这么大,山珍海味没少吃,唯独对郎君烤的野物念念不忘,那可真是吃上一块口齿留香,不过后来我自己烤,明明完全照搬郎君的步骤,却再也没有那种味道,真是遗憾,好在今天又有口福了!” 卫戗真想回他一句:我不会成为你的主母,不必如此逢迎我!但她莫名觉得疲乏,实在懒得动嘴。 期间,墨松一早买回来的包子终于派上用场,当然,早就凉得透透的,咬一口都觉得冰牙,若非如此,先前停下那会儿估计他就能翻来吃了,这会削根树枝,将包子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给火堆添柴的祖剔见状,拿他开涮:“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墨松很感兴趣:“将来听听。” 于是祖剔摇头晃脑道:“我曾与一个搬山道人交好,我们一起喝酒时,他就跟我讲过不少稀罕事,说是有那么一回,他和同伴途经一处鲜少有人经过的村落,村里人好心告诉他们,山里有古怪,让他们不要靠近,其实他们就是冲那山去的,表面哼哈答应,但第二天一早趁人不注意就溜进山里去了,没想到却迷了路。” 墨松狐疑看着祖剔:“你说的究竟是你好友,还是我们啊?” 祖剔白他一眼:“你着什么急,听我把话说完啊!” 墨松憨憨点头:“那好,你继续。” 祖剔便又说起来:“他们在山里绕了半个月,身上带的粮吃完了,连只兔子都逮不到,又累又饿,都要绝望了,没想到那天天黑后,居然隐隐发现前头有灯光,他们狂奔过去,呦呵,好气派的大宅。” “然后呢?” “主人好酒好菜的款待他们,还差府中美貌歌姬尽心服侍……” 卫戗冷声道:“又那磕牙的闲工夫,不如过来抬猪。” 墨松咕哝:“还没讲完啊!” 祖剔赔笑:“还有两句,不说完墨兄弟今晚也睡不着觉不是!” 不必听到最后,看祖剔那表情,卫戗就知道他不怀好意:“怕你说完,他今晚更睡不着了。” 祖剔转头:“诶兄弟,你还想不想听?” 墨松长得敦实,心眼比体格更敦实,所以尽管他老早就“弃明投暗”,但卫戗还是下意识的想要维护他。 就是因为太过敦实,所以从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不能体会卫戗的良苦用心,他左瞅瞅卫戗,右望望祖剔,最后低头啃两口烤热的包子,弱声道:“想听。” 祖剔恐怕被卫戗打断,快人快语道:“他们乐呵了三天,结果一游方道人经过,挥动拂尘扫开迷局。”叉腰大笑三声:“什么大宅,分明是乱葬岗子,当时搬山道人只觉眼前一亮,定睛一看,他那同伴一手提着豁口冥器,另一手捧着个骷髅头,还搁那吧唧吧唧亲呢,至于他们眼前的丰盛晚餐,蛇鼠虫蚁还算好的,特别是那包子啊……” 墨松看看咬了几口的包子,结巴道:“包、包子,怎、怎么?” 祖剔面容一敛,正色道:“死人手变的。” 墨松又看看包子里的肉馅:“呕——” 卫戗瞪了祖剔一眼:“你还能更缺德点么?” 祖剔耸肩摊手:“我那朋友就是这么说的。”又转向趁机蹲火堆边偷懒的境魑,意味深长道:“真君见多识广,想来也遭遇过类似的蹊跷事吧?” 境魑眨眨眼,呵呵笑道:“是够蹊跷的哈!” 这个回答,连模棱两可都算不上,卫戗眯眼看过来,境魑只是干笑,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却是无波无澜,死一般的平静。 野猪烤透,两队人,从中劈开,一方一半,不但要分猪,连界线也事先划好,但司马润却捧着从他们那半边猪身上切下的最好的一块肉越过界到卫戗这边,正要将肉递给卫戗,裴让眼疾手快,先他一步将同一个位置的好肉塞给卫戗:“你喜欢的!”说完之后,顺道挨着她坐下,占据了司马润之前相中的空位。 卫戗冲裴让甜甜笑道:“多谢哥哥!” 自己这么大个人站在她眼前,可她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匀给他,司马润的温柔笑意慢慢黯淡下去,咬牙看向裴让——他从前怎么没发现那闷葫芦似的臭小子这么碍眼呢? 王瑄那小子上辈子就是卫戗生命中的路人甲,这辈子许是因他之故,导致他二人有了交集,不过他们既然前世无“缘”,今生纵使见过面,也不该有“份”才对! 而且王峦那老狐狸本就不属意卫家,也不知道那小子用什么方法说服王峦,但现在卫戗已是“男儿身”,王瑄还能怎样?王峦万万不会同意王瑄迎娶卫珈那空有美貌的痴儿进门,等回头有时间了,就像之前对付桓昱那样,随便搞个司马皇室的公主或者哪个士族家的嫡女塞给王瑄,也就把他打发了——当然,这也算是他整个计划中出现的一个小小纰漏,之前他一门心思想着上辈子情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桓昱,而除了他府中的几个,最令他看不惯的女人就是谢菀,这辈子干脆提前把这对令他牙痒痒的男女凑成一对,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哪曾想他替王瑄解决了谢菀,这个没事一身轻的坏小子回头就把主意打到他的戗歌身上了,真叫他肝疼! 不过那些都好办,只是这个裴让,卫戗似乎比之前更看中他了,究竟要怎么处理,才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又能让卫戗满意呢?要不也搞个县主什么的,通过他奶奶塞给他?嗯,此次回去,他还得多动动脑筋,和戗歌她姨婆搞好关系才行…… 卫戗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司马润眼睛一亮,但她却歪头看向他身后的境魑:“哎呀,看我真是失礼,真君也跟着我们跑了一天,早该饿了,你要吃的话,自己动手啊!” 司马润恨恨的回头看向境魑。 而境魑只是笑:“好说!”却不动手。 卫戗给祖剔又递了个眼神,祖剔忙动手切下一块好肉,用刀插住站起来,递给境魑:“我家主人烤的绝对够美味,真君别客气!” 境魑点头接过,却还是没吃。 司马润皮笑肉不笑道:“本王曾读《大戴礼记》,其中有云: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想来如真君这等世外之人,早已练就服气辟谷之术,尔等却要令他食肉,此举为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卫戗恍然道:“原来如此。”不等司马润得意起来,她又问:“听说殿下之前要与我卫氏联姻,是受许真君指点?” 司马润一愣,很快点头:“诚然。” 卫戗点点头:“敢问殿下,当初是如何招待许真君的?” 司马润噎住,好在境魑出声替他解了围:“确实够美味!” 卫戗和司马润循声看过去,境魑果然在吃东西,只是看他吃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一小口一小口,比未出阁的小姑子头一次出来见世面还要别扭。 祖剔和卫戗交换一个眼神,彼此没说什么,祖剔拎刀回到原位。 吃饱喝足喂完马,安排好轮值的人,就要准备歇息了。 大家按照卫戗的交待,各自在手腕上缠上丝绳,司马润抱着毡毯,披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又从火堆另一边晃过来:“卫家郎君?” 卫戗抬头,见他这样,嘴角抽了抽:“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司马润温柔笑道:“现在山林夜间风寒露重,郎君年岁尚小,身体单薄,恐不胜风露侵袭,一旦染病就不好了,本王备了毡毯和大氅,一铺一盖,足够我们两人共用。”在卫戗眼中,他又笑成了一副狐狸精的形容:“挤挤也暖和,而且一旦遭遇什么状况,彼此还有个照应!” 第72章 视而不见 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这么“挤挤”,将来还扯得清么? 卫戗面无表情道:“多谢殿下好意!”朝司马润不曾留意的角落努努下巴:“今夜在下与兄长睡那里。” 司马润扭头望去,就见裴让已经搭起一个简易的矮帐篷,手脚当真麻溜,眨眼工夫,垫上干草铺好毡毯…… 看着看着,司马润脸上刻意拿捏出的笑容逐渐撑不住——真是一时不察,这颗闷葫芦就要跳出来兴风作浪给他添堵,他还好心想给他娶个县主来着,算了,还是直接开他瓢,掏他瓤,把他做成葫芦瓢来得省心! “其实有个‘照应’倒是其次,主要还是这一路行来,本王仔细思考了一遍卫校尉失踪的过程,发现几个疑点,想和小郎研究研究。”他不死心,抛出目前最具诱~惑力的饵,目光蓄满柔清,媚笑着等她上钩! 卫戗审视着他难得一见的俊美眉目,暗自琢磨:像他现在这样,是不是就叫勾引啊? 她从前没被勾引过,只听醉酒的幕僚讲荤话,说男人在那种时候对女人那么做,就叫霸王硬上弓……在听到那些话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世间的夫妻相处,全都是那样的。 偶尔也在无意间听珠玑跟他的侍妾们炫耀:“殿下真要动了心,勾引的女人简直把持不住,那嘴呀,比蜜饯还甜,跟你们说啊,昨晚殿下他事后……” 他也曾信誓旦旦的与她说过:“戗歌,她们只是棋子和玩物,只有你才是特别的,我跟你保证,百年之后,我的陵寝之侧,只留你一人之位!” 那时听他一席鬼话,她也赞同珠玑的看法——的确,比蜜饯甜上不知多少倍! 为此,她不留余地的拒绝各方势力对她的招揽,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现在想想,死后啊,连具全尸都未必能保住,以司马润那处处要求完美的性格,会允许在他陵寝内出现一具无头女尸? 她看着他,有时候真的很想问问他:“司马润,你原本属意的是虞濛,可虞公不许,你退而求其次娶了我,但这对高傲的你来说,象征着无法摆脱的屈~辱,看到我,就会令你想到求而不得的不甘,所以你才对你后院里所有的女人都温柔,唯独对我这样残忍吧?” 其实以司马润这三年经营起来的名声和地位,再去求娶虞濛,虞公肯定不会百般推托,不然那趋炎附势的老匹夫最后也不会把自己最宠爱的嫡亲孙女许给了他,他和虞濛完全可以再续前缘,实在没必要来纠缠她…… “戗歌?”见她久久不语,司马润抱着毡毯蹭过来,俯身在她耳畔温柔轻唤。 卫戗抬头对上司马润灼灼的目光,霎时醒过神来:其实真正的放下,是视而不见的淡漠,而不是费心揣摩他的心思——想到这里,她付之一笑,心情豁然开朗! 火堆噼啪作响,火光映在她脸上,尽管她为了让自己更像个少年,对自己尚未长开的面容做了手脚,但轮廓还是隐约可见的,这一笑,令他心口一荡,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名的不安,他急切的匀出一只手来探向她肩头:“戗歌?” 却被她轻易闪身避开:“殿下,您也说我年岁尚小,身体单薄,都这么晚了,我实在累了,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吧!”她冷淡的拒绝去咬他抛出的诱饵。 他静静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温柔笑道:“那好吧,你早些歇息。”抱着毡毯转身,却没有回到她给他们划分出的阵营,而是走到裴让搭好的简易帐篷边,将怀中毡毯沿着帐篷走向铺好,脱了狐裘大氅躺下去,将大氅塞进帐篷,拉出她充当被子的披风盖在自己身上,并将胳膊伸出来:“还要劳请卫家郎君稍后给本王系上丝绳啊!” 卫戗皱起眉头看着死皮赖脸躺那挺尸的狗皮膏药,再看裴让也是一脸无奈——这位毕竟是继任琅琊王,圣上新封的平西将军,身份搁那摆着呢,实在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像打狗一样把他轰走。 裴让憋了一会儿,把脸憋得通红,抬头看看卫戗,咬牙瞪眼把心一横,对司马润拱拱手:“殿下,得罪了!”在司马润反应过来之前,沿着他和帐篷之间那一条半人宽的空隙背对司马润侧躺下去,如此一来,便彻底阻隔了司马润和卫戗接触的可能性。 “你——”眼见司马润要炸,但卫戗一开口就让他熄火,她说:“哥哥,那地方太窄,你还是到里面睡吧!”听她说完,司马润不但不炸,还往旁边挪挪,给裴让匀出足够宽的地方:“不窄不窄,就睡这吧,挤挤还暖和!” 终于清净,拴好丝绳该睡就睡。 卫戗将她爹失踪前的细节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迷迷糊糊睡过去,但毕竟惦记着卫勇提过的诡异情况,心里绷着一根弦,不敢睡太沉,果然,没多久就让她听到异常的响铃声,豁然起身,撩起帐帷。 因为有人值夜,所以火堆还是旺旺的,将周围照得一清二楚,卫戗一眼看见几个身量妖娆,披散长发的女子,领着墨松等人,越过她之前拉起的步哨线,往树林深处走去,随着他们移动,系在手腕上的铃铛还发出清脆的“叮铃,叮铃——”声,但他们却好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木然的跟从。 帐篷旁边的裴让和司马润也醒来,经历过一次,所以尤其警觉的卫勇最先跳起来,就要开口喊人,却被司马润伸手拦住,卫勇一脸不解,焦急道:“殿下,不赶快救人,你拦着小人作甚?” 司马润眯眼看了片刻,沉声道:“这是摄魂术,他们此时已经失去意识,一旦强行唤醒,只怕会损及心智!“ 卫勇一惊,声音不由放低:“那怎么办?” 司马润果断道:“制住那几个妖物,带回他们,让他们继续睡,等到自己醒过来就没事了。” 对司马润知根知底的卫戗知道他的说法肯定是有根据的,也不追问什么,拎起龙渊就冲上去,王瑄没收回的这把剑,在这里派上用场——此剑不仅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而且一旦出鞘,还能斩妖辟邪。 卫戗上阵的时候,信奉擒贼先擒王,对付妖物,也用这招,她盯住走在最前头,穿的花里胡哨,扭得格外风骚,发长及膝的女人,直接杀过去。 司马润见她招呼都不打一个,直接出手,低呼一声:“小心!”从毡毯底下取出他之前背在身后的剑匣,掀开匣盖,拿出里面的湛卢剑,提在手中追了过去。 因卫戗本就是破军杀将,刀头舐血的将军,在这种时候,更是杀~戮果决,这全力以赴的一击,携着凛然正气,势不可挡直奔妖首而来,惊得余下女妖四下逃散,钻入林下草丛,弄出沙沙的响声。 硬扛是扛不住的,妖首身体扭成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草书“之”字形,却仍没避过卫戗的进攻,她被刺中后腰,发出尖锐的痛呼,竟直接扭过上半身来面对卫戗。 这妖首拥有极浓艳的眉目,竖立的瞳孔,青紫的嘴唇,冲着卫戗吐着分叉的青紫色舌头。 司马润挥剑刺伤一只跑得慢的女妖,押着她来到卫戗身侧:“你太冲动了,幸好这几只妖物道行不深,不然没等你接近它们,可能已经被它们伤害!” 卫戗不以为然道:“我素来如此!” 司马润一怔。 卫戗冷笑两声:“依殿下之意,莫非要事先组织大家坐下来慢慢研究出对策再分头行动?呵……待到那时,估计它们早跑没影了,拜托殿下看看清楚,这些可全都是你的人,行事如此瞻前顾后,你将他们的安危置于何地?” 司马润反问她:“那你又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何地?” 卫戗扭转龙渊剑,引出妖首尖到刺耳的嘶吼,她盯着剑身上繁复的花纹,沉稳笑道:“当然,我也要为跟着我的弟兄负责,所以绝不会冒然的以身试险,何况,我还有宝剑在手,这种寻常妖物岂能奈何得了我?” 卫戗之所以会絮絮叨叨的解释这么多,可不是突然生出闲心来跟司马润搭腔,只不过是看到尾随其后跑过来的裴让那满脸的担忧表情,她说的话,全是为了宽裴让的心罢了! 但司马润却当她是在认真回复他的关切,感觉十分良好,看看她手中的龙渊,微微皱了皱眉,不过那一丝疑虑很快被喜悦取代,他宠溺道:“唉——你呀!” 卫戗见裴让展颜一笑,松了口气,转身看向妖首,不等发话,那迟来一步的境魑将他用来坑蒙拐骗的道具罗盘翻转过来,用背面对着被卫戗制住的妖首一照。 霎时,妖首的痛呼变惊叫,身体疯狂扭转挣扎,连旁边碗口粗的树都被她撞断。 卫戗渐渐感觉力不从心,只能抽回龙渊剑,也就在剑尖退离妖首皮肉的同时,便见这妖首就好像被抽了筋骨似的,顷刻间堆下去,众人定睛一看,它已变成一条如少女手腕粗细,盘成一坨的软皮蛇。 “小小孽畜,也敢自不量力的出来弄鬼?”听这语调,看那神情,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转头又要去照司马润押着的那条。 “慢着!”卫戗及时出声制住他。 境魑不明所以:“怎么?” 卫戗拧紧眉头:“在下特意避开它要害,为的就是要留下活口,真君把它们统统打回原形,可还能叫它们开口?” 境魑挑眉:“嗯?” 卫戗眯眼看着他:“如果这就是家父失踪的原因,在下希望可以让它们开口说说,它们究竟把家父等人弄哪儿去了!” 境魑恍然大悟道:“这样啊!”拍拍前额,尴尬笑道:“抱歉抱歉,是贫道考虑不周。”讪笑着收起罗盘。 可不等卫戗开口询问,那条之前还反应迟钝的女妖,这会儿又变得出人意料的机敏,在卫戗转向它的同时,自己瘫软下去,乖乖盘成一坨,把脑袋埋起来,打死都不说的架势。 卫戗跟着蹲下来,用龙渊挑了挑蛇头,森冷道:“是蛇呢——”尾音拉出去老长:“祖剔,让大家把酒囊里的酒都拿出来!” 被点名的祖剔站出来:“郎君?” “将酒汇在一起倒入锅中,再把它们俩塞进去掺着雄黄一起泡酒,过个几天捞出来,咱们坐一起吃烤蛇喝雄黄酒。” 祖剔呲牙咧嘴,一脸嫌恶——可以理解,且不说这么泡酒能不能喝,单看二妖之前变化出的那副模样,就算立马剥皮抽筋,架火堆上烤得外焦里嫩,金黄流油,估计也没办法勾引出大家的食欲来……呃,墨松除外! 不过祖剔明白卫戗意思,一手捋着稀稀拉拉,一手拔出靴刀,盯着埋头认怂的女妖狞笑道:“提前搁它们身上划好鱼鳞纹,再放雄黄酒里泡着,效果更好,到时候捞出来烤,蛇肉吃透了酒……”咂巴咂巴嘴:“一个字——真香!” 那不堪入目的猥琐笑容,那令人难以招架的缺心眼胡话——真不愧是祖剔! 显然它是听进去了,盘得更紧不说,仔细看,还在微微颤栗。 祖剔神色一凛,将刀比在蛇身上,冷绝道:“前段时间进来的人,你们给带哪儿去了?” 女妖抖了抖,没吱声。 “不见棺材不掉泪!”祖剔心狠手辣,果断下刀子。 女妖吃痛,猛地挺起脑袋张开大嘴,扭身就来咬祖剔,但被早有防备的祖剔抬脚重重踩住蛇头,他又割了一刀:“你说是不说?” 大家注意力全都放在这条蛇身上,竟无人留意到那妖首,它从旁边突然蹿过来,一口叨住这蛇七寸,眨眼工夫,便给了自己的小喽啰一个痛快。 祖剔恨声啐道:“它令堂的,真要烤烤吃了!”他松开死蛇,复又踏住妖首,怪道:“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一个发现它靠过来了?” 卫戗抬头看看寂寥的夜空,沉吟片刻,正视境魑:“真君,能否令它带路?” 境魑耸肩摊手:“很明显,它是个威武不能屈的?要不施主试试它富贵能不能淫?” 卫戗真恨不能回他一句:你当大家都跟你一样贪财么?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该拿这妖首怎么办,但人没被引诱去已算万幸,而且也有了方向。 要把杵在那里的“愣木头”们搬回去,不管是司马润还是裴让,都不可能让卫戗搬人,但一对一,人手不够用,于是祖剔打算麻烦境魑,大家挑来挑去,轮到境魑,就剩墨松这位格外有分量的重担,祖剔笑得特真诚:“这位小兄弟就拜托真君了!” 境魑干笑:“好说好说!”他将罗盘放下试了试,搬着实在太累,放开墨松拿起罗盘对其晃了晃,墨松就像来时那样,又自己走回去了。 当然,其他“愣木头”也都跟上。 回到营地,大家该睡觉的睡觉,该守夜的守夜。 境魑割了些柳条,编了一个小窄口筐,将妖首硬塞进去,盖上盖子,掏出随身携带的符咒贴上去,递给祖剔,嘱咐他看紧了。 卫戗也没逼它引路,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迫使这条三脚猫软皮蛇带路,没准它会把他们给带坑里去。 天亮之后,卫戗特意数了数,一个都不少,看来那些铃铛还是比较好用的。 不过刚刚放下心来,林中便开始起雾,前车可鉴,看到云雾缭绕,朦朦胧胧的境况,大家都生出不好的念头。 吃饱喝足,卷铺盖上路后,每走一段距离,卫戗便下来在路旁树上刻下特殊暗号,好在一路行来,风景各不同,也没与暗号重逢,而且没过多久,雾气就慢慢消散,一整天过去,没出现任何诡异的情况,就连司马润境魑也都异口同声的说,这应该只是普通的林雾而已。 不过从这一天起,还是出现了一个令卫戗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 第73章 厚颜无耻 一夕之间,司马润和裴让从互不相让到惺惺相惜,总之,开始像对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恨不能出个恭都要手牵手一起去那种,黏糊的叫卫戗遍体生寒! 每天看着他二人腻在一块的身影,直叫当了十几年“好汉”的卫戗怀疑,莫非男人之间,除了喝出来的交情外,还可能存在睡出来的感情? 进山之后,他们选定一个方向,曲折前行,始终没发现人烟,却一直不曾放弃,因为只有这条路上发现树木草丛人为毁坏的痕迹,甚至有一天还捡到一块绣着个“毅”字的手巾,虽然不能确定这手巾就是她爹留下的,但还是令他们信心大增。 按照行进速度计算,他们应该已经步入无名山腹地,看看周围环境,除了第一天遭遇的小妖和浓雾外,和以前见过的山林也没什么区别,就连司马润都说:“卫校尉一身正气,不可能被区区几只小妖所迷惑,而他更是早就习惯翻山越岭,怎么会走不出这样一座山?” 卫戗手中的司南指向,身边枝叶的稠密程度,头顶太阳的位置,全都对上了,而且她也从二师兄的舆图上找到他们现在的落脚点,因为要寻找人迹,所以他们走的很慢,但就是这种速度,再过不到十天也该出山了,她爹也算得上见多识广,真会被这样一座山给困住? 当然,若硬要找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在这座山中时常能见到一种她不知名的艳丽花朵,成片成片的灼灼盛开,起风时,偶尔能闻到醉人的芳香,就像现在,她就置身在沁人心脾的花香间。 从擒获那妖首之后,便一路畅通,听到司马润那一席话,又见卫戗不曾反驳,亲历过那诡异的一幕的卫勇愈发不确定,他嗫嚅:“或许只是我等太心急,没准主公只是在这里多耽搁了几日,现在已经回到驻地。”想到这里,坐立不安:“万一他听说我等进山,再放心不下,又回过头来找我们,那可如何是好?” 司马润不以为然道:“那正好,我们走个对面,然后一起离开。” 虽然司马润这样说,还是不能让卫勇安心,因他开始疑心,那个时候他在山中醒来,发现大家都不见,一时没能沉住气,开始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出山后,更是到处张扬说主公等人失踪,引得连涂和宋归先后带人进山,没准主公他们当时就是发现他不见,才在山里逗留寻觅……如果是那样,他的罪过可大了! 这边卫勇情绪低落,那边境魑专心致志逗蛇玩,旁边乔楚和祖剔等人合伙,捡柴的捡柴,煮饭的煮饭——又到中午了。 “让哥,喝口?”老奸巨猾的司马润又在勾引她少不更事的哥哥了。 什么叫厚颜无耻到极致? 看看司马润就知道了,不说宿在壳子里的老狐狸,单看那副臭皮囊,也比裴让大一岁,张口闭口管他叫“哥”? 卫戗以过来人的经验判断,那厮表面裹的蜜有多甜,骨子里淬的药就有多毒,所以趁司马润一时不察,将裴让拉到一边,耳提面命: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像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升斗小民,要做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面对那种老成持重的达官显贵时,一定要倍加堤防! 裴让抿着嘴点点头。 卫戗满意的微笑,哥俩好的伸手拍他肩膀。 但这一幕被突然回返的司马润撞见,他立刻拉长俊脸,但也只是不动声色的走到他们俩对面,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份,一撩袍摆,就那么大咧咧的席地而坐,目光灼灼盯着他们俩看。 直引得卫戗白眼相向,她拉起裴让:“我们去那边说。” 转身刚走两步,就听司马润低沉道:“让哥,我想起来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却成功勾住裴让,他停住并挣脱她的手:“戗歌……”看那表情,是不打算跟她走了。 卫戗审视裴让,她已经开始疑心他被司马润下了蛊,也顾不上那么多,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哥,姨婆让你跟紧我,莫非你给忘了?” 他现出为难表情:“没忘,可是……”居然转头去看司马润,那眼神,就跟待哺的小乳狗似的,看得卫戗小心肝跟着一揪一揪的:“算了,你多加小心。”说完便放开他。 “戗歌,我记住了!”裴让在她走开之前,出声喊道。 虽然司马润那没头没尾的一句,卫戗不明所以,但裴让这话,她却是完全理解,回头给了他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嗯!” 对于司马润来说,他俩这就是在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他的表情更阴沉了:“让哥,再过一会儿我又要忘了。” 于是裴让这次毫不迟疑的转身大踏步走向司马润。 卫戗站在原地盯着裴让的背影,莫名想起了乔楚等人,甩甩头,却对上司马润明艳的笑容,那明明是温柔的讨好,但在此刻的卫戗看来,这就是得胜之后的示威……人家都是一笑泯恩仇,他这是一笑结新仇! “你去哪儿?”司马润见她转身时面露不悦表情,忍不住出声问道。 她听而不闻,继续走。 “戗歌?”裴让也出声。 卫戗叹了口气,回头无奈道:“我去看看踏雪。” 一脸紧张的裴让这才放松表情,慢慢攒出笑容:“快去快回。” 卫戗转过去,抬起胳膊挥挥手,表示明白。 “施主!”先前玩蛇的境魑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挡住她去路。 卫戗挑眉:“怎么?” 境魑狭长的丹凤眼扑闪了两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递给她一只金钵:“用这个帮贫道舀些水回来。” 卫戗本来是要拒绝的,但听司马润不满的咕哝:“渴了就自己去!”她立刻微笑点头:“好!” 于是司马润沉默了,卫戗端着金钵大步离开。 每到一处,他们就放开马匹,由踏雪领头去寻找水源和草地,这次也是,听到潺潺水声,卫戗判断水源就在不远处,也便像往常一样放它们随意。 跟裴让说是去看踏雪,其实主要还是想去简单的清洗一下,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些腻。 听着好像近在咫尺,但卫戗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走到,越走感觉越不对,将拇指和食指相对塞入口中,吹起响亮的马哨,平日里,只要听到她吹的马哨,踏雪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就算是在饮水和吃草也一样,但这次,她的哨音响起好久,也没见踏雪出现。 明明水声就在耳畔,踏雪如果在饮水,肯定会听到的——她用眼睛判断方向,或许就像从前那样误入迷阵而原地兜圈子,但踏雪不同,它有灵敏的听力和发达的嗅觉,听到她的响哨,循着她的味道,不会被困在迷阵中而找不到她。 她又吹了几次,站在原地等半天,还是没见到踏雪,心里咯噔一下,想着原路返回,可转身走了几步,却发现周围环境眼生的很——青天白日,她竟找不到来时路了。 稍作思考,放下金钵,顺手攀折下一截树枝,并掏出随身携带的锦带蒙住眼睛,拿起金钵拄着树枝,沿着她来的方向往回走。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抬手扯掉发带,再睁开眼睛,什么景色都看不见了——入目所及都是浓雾,这回她是彻底把自己搞丢了! 忍不住撇开树枝,丢下金钵,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起来:“哥哥,祖剔?” 没人回应,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果他们要是听得见,在她不停的吹马哨唤踏雪时,那些生着七窍玲珑心的人精不可能无动于衷,肯定早就赶过来探情况了。 “叮铃,叮铃——” 卫戗竖耳聆听,的确有声音,而且是由境魑竹笈下吊着的那个铃铛发出的,那铃声十分特别,一般的铃铛发不出那么空灵的脆响,所以她应该不会认错,说真话,此刻听到这声音,真是倍感亲切,她弯腰捡起金钵,循着声音追过去:“真君,真君——” 但回应她的只有铃铛的响声:“叮铃,叮铃——” 卫戗足足追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追到,但她好像看到缭绕的云雾后,隐隐现出一座气势磅礴的宫殿。 “叮铃铃铃——”这一声走调的铃响过后,声音戛然而止,卫戗下意识的四处张望,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座牌楼下,上面题着苍劲的四个大字——极乐仙境。 卫戗的心怦怦跳起来,她直觉认为,如果她爹还没走出这座山,没准人就被困在这里,竟被她误打误撞找到这来了,应该算是走运吧? 眯着眼审视半天,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一个红衣垂髫的稚子一闪而过,卫戗定睛看去,却是什么都没有,咕哝一句:“跑的还真快!”说着下意识追过去,一脚迈进牌楼里,再抬头,豁然开朗,那还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 而眼前的石阶两旁,郁郁葱葱的百年老树,笔挺排列,一看便知是人为栽种。 就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后,露出小小红衣的一角,在满目的浓绿中,那一抹红格外招眼,卫戗忍俊不禁,她就说嘛,小孩子哪能跑那么快,原来是躲到大树后面去了。 “喂,我看到你了!” 听到她声音,那抹红突然缩进去,接着便传来一声稚嫩的痛呼:“哎呦!” 卫戗马上跑过去,就见一个肉乎乎的红衣娃娃趴在地上,正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大约是听到她声音,慌不择路而跌倒。 “你叫什么名字?”卫戗走过去蹲下来,伸出手想要扶起他。 不想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他的一瞬,那小家伙突然躲开,抓住掉在眼前一个东西,站起来拔腿就跑。 “诶,我只是想跟你问个路,你跑什么啊?” 听到她的话,那红衣娃娃果然站住了。 “我叫卫戗,我的父亲失踪了,我们一行人进山寻找他,我无意间走到这里来,想问一下,这是哪里?” 红衣娃娃背对她,稚声稚气道:“这里是仙境。” 卫戗微微拧起眉头,但声音还是轻柔的:“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红衣娃娃的背影颓唐下去。 卫戗盯着那落寞的小背影,心口抽了抽,翻了翻,从腰间的小革囊里翻出几颗麦芽糖,虽说这是她专门为踏雪准备的,但别人都是买回去给孩子吃的,只不过她不怎么爱吃甜的,所以只拿它们当奖励踏雪的零食。 话说有一次,司马润见踏雪吃过之后,大脑袋贴着她像噬渡那样蹭啊蹭,居然趁她不注意,扒开马鞍上的革囊,曲起拇指和食指从中拈出一块,就在她以为他在抢走她前世的心腹后,又开始争夺她今生的哥哥,现在更是动起她爱马的脑筋时,没想到他竟把那块麦芽糖塞进自己嘴里去了,还吃的津津有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卫戗擎着麦芽糖,慢慢靠近那红衣娃娃:“我这里有糖呦,只要你乖乖的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这些统统给你!”边说边往红衣娃娃那边送,只要他回头就能看到,但他似乎不为所动,卫戗眨眨眼,索性直接问起来:“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笑起来脸上有酒窝的陌生伯伯?” 红衣娃娃不答反问:“你只是来寻找父亲的么?” 卫戗愣了一下:“呃……还有他的部将。” 红衣娃娃继续问:“除了你的父亲和你父亲的部下,就再没有别人了么?” 这问题把卫戗搞得一头雾水:“别人,谁啊?”想了想,给出红衣娃娃肯定的回答:“嗯,再没有别人了。” 第74章 水月镜花 “娘,您是不是把诺儿给忘了?”红衣娃娃慢慢转过头来,酷似她的俊美小脸,与司马润一般无二的口鼻,看向她时,澄澈的大眼睛蓄满专注,像极了芽珈。 卫戗的眼睛蓦地瞪大,手中金钵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出去老远,她捂嘴失声道:“怎么可能?”在震惊过后,首先想到的是王家宝塔地宫里发生的那一幕,王瑄说,那是她的心魔,经由塔内幻毒引导后,呈现出来的假象,看得见却摸不着……她轻手轻脚,就像噬渡试图捕捉渡引,一步一挪接近红衣娃娃,距他一臂之遥时突然出手,成功抓住一片衣角,拿手搓了搓,质地柔滑,是上好的锦缎。 “娘,您真的不认得诺儿了么?”他仰起小脸,表情落寞的问。 卫戗盯着他的脸,慢慢松了手,却在他绽开灿烂笑容的同时,猛地拔出悬于腰侧的龙渊,挥剑劈面而去。 红衣娃娃吓得一声惊叫,闭上眼睛双手抱头往旁边闪去。 卫戗的剑端端停在他颈侧,她看到了,从他叠在头顶的小手虎口处探出针脚粗糙的兽头囊一角,原来他之前跌倒,慌里慌张爬起来还没忘的东西就是这个。 等了一会儿,红衣娃娃慢慢睁开眼,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娘——”先前澄澈的大眼睛,此刻水雾弥漫,小脸抽成一团,可他克制的隐忍,不肯让逐渐攒成片的晶莹泪花滚下来,但怎么也掩不住满溢出的委屈。 类似的隐忍表情,她曾在司马润脸上见到过,彼时,虞濛风光大嫁,他去了,回来后,便露出这种形容,她追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不语,吩咐仆从上酒菜,拉她一起喝酒,一碗又一碗,终于将她灌醉…… 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混乱,只记得他似要勒断她肋骨的拥抱,他埋在她颈侧的湿润的脸,还有他断断续续的呢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和那抵死的缠绵。 她内心早已波涛汹涌,但表面仍是风平浪静——诺儿死了,他短暂的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成为一块踏脚石,奠定他亲生父亲通往帝王宝座的康庄大道…… 始终不见卫戗有进一步动作,红衣娃娃试探的将握着兽头囊的手伸出来,尽可能的将那兽头囊举高给卫戗看:“娘,您还记得这个么——这是您亲手给诺儿缝制的生辰礼物。” 怎么可能忘记?不为那令她汗颜的粗糙手工,而是他至死都将它紧紧攥在手中的感情…… 收回龙渊,伸手接过兽头囊,翻过来看看,的确出自她手,想当初桓昱看她绣这囊,还调侃她:“能把头猪绣成只耗子,你也算个奇才了!”——诺儿和她一样,都是属猪的,将视线从兽头囊移到红衣娃娃身上:“你真是……诺儿?” 她也死了,此刻不是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她死得冤枉,老天又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就连司马润都能再活一回,诺儿自然也可以——卫戗这样告诉自己。 被她认可,他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猛扑过来,使出吃奶的劲儿抱着她的腰,一如当年她出征前的模样,只是他已长大,可以清晰的表明自己的心迹:“娘,诺儿想你,很想很想,你为什么都不回来看看诺儿?” 这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心中的疑问;但对她来说,却是最戳心的诘责,她是司马润的好将军,却不是诺儿的好母亲! 双手微颤,轻轻俯下身环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你怎么会在这?” 其实她问的是他怎么会在这座山中,但他似乎没听懂,像噬渡那样,小脑袋在她怀中蹭蹭:“诺儿在这等娘!” 卫戗蓦地攥紧兽头囊:“你知道娘会来?” 诺儿心无城府的回答:“诺儿每天都在这里等着娘回来。” “你等了多久?” 诺儿松开对她的环抱,将手拿到眼前,扒拉起又肉又短的小手指头,念念有词:“一天,两天,三天……咦,几天了?”最后仰起头,小鼻尖泛起了红,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诺儿记不清了!”又可怜兮兮的哀求:“娘不要不喜欢诺儿,诺儿跟娘保证,一定好好跟夫子学数数。” 卫戗伸手抚着诺儿柔软的额发:“你的夫子是谁?” 诺儿稚声稚气道:“是父王给诺儿指定的郁垒郁夫子。” 郁垒?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当然,那四年里,她对诺儿的情况了解甚少,她留在王府里的人几乎不怎么传消息给她,实在想得紧了,她便在给司马润传递军务之余,捎带追问一句,每次司马润都回她:诺儿很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等等,这个诺儿提到了他父王,是司马润?卫戗眯起眼睛:“你父王也在这里?” 诺儿摇摇头:“不知道,诺儿好久没见过父王了。” 想起应该还在附近徘徊的司马润,她忍不住的问了一句:“你想他么?” 诺儿沉默了。 卫戗挑眉:“不想?” 老半天,诺儿才讷讷的回道:“父王喜欢哥哥,不喜欢诺儿。” 她也知道司马润不喜欢诺儿,当初卫敏曾传书给她,说是司马润有意改立珠玑的儿子司马韶为世子,但废嫡立庶,遭到包括王瑄在内的一干人反对,迫使司马润不得不打消念头……如今想来,或许他压根就没打消那个念头,没准这就是诺儿死亡的另一个原因——就像杀了她给虞舒腾地方,弄死诺儿也好给司马韶腾地方啊! 卫戗紧紧搂住落寞的诺儿:“没关系,你还有娘,娘最喜欢诺儿了。” 他努力从她怀中抬起小脑袋,目光炯炯的仰望她:“真的?” 她重重点头:“真的!” 他满怀期待的问:“那娘再也不丢下诺儿,会从今往后一直陪着诺儿么?” 卫戗刚要点头,可马上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承诺过再也不丢下芽珈,可没过多久就因为父亲失踪的事情而不得不把她留在庄园里……想了想,她抚着诺儿柔软的额发笑道:“你想姨母么?” 诺儿眨眨眼:“想的。” 卫戗笑道:“那娘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诺儿抬手握住她的手:“娘,诺儿带你去见个人。” 她由他牵着:“谁啊?” 他还跟她卖关子:“看到您就知道了!” 她笑笑:“你不说我就不去!”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跟他一起拾级而上,境魑拜托她帮忙打水的金钵被她抛之脑后,静静的俯卧在她之前迈过的牌楼下,被打磨的光灿灿的钵底隐约映出四个字来——水月镜花。 这远看气势磅礴的宫殿群,待到近处,也如寻常府邸,分割出许多小院落,进角门,穿回廊,七弯八拐,终于抵达一处偏僻院落,诺儿回头对她天真一笑,然后推开院门,大喊一声:“我回来了!” 卫戗眼角余光瞥见一物飞奔而来,她定睛看去,愕然道:“噬渡?”仔细一看,体型不对:“阿舍!” 它个头那么大,差点把不及防备的她扑倒,噬渡和阿舍在外形上很相似,但它们毕竟不同——噬渡是虚张声势的凶猛,而阿舍则是野性难驯的狠辣。 当然,现在的噬渡还没长大,个头比眼前的阿舍要小很多,假如噬渡看到她,肯定是扑过来跟她撒娇,而阿舍,它直立起身,贴着她嗅闻不止,是在确定她是否为假冒吧? 可阿舍在诺儿出生前已经被珠玑活剥而死……卫戗伸手抚着阿舍脑袋,转头问:“诺儿,你认得这只猞猁?” 诺儿眯着眼睛笑:“阿舍常常驮着诺儿去后山玩。”说完这句,鼓起腮帮子白了阿舍一眼,然后才说:“但它昨晚偷鸡吃,所以今天被罚不许吃肉,然后就不开心了,也不陪我出去等娘,错了就是错了,罚它它还耍脾气,都那么老了还没诺儿懂事!”陈述完阿舍的罪状,然后满怀期待的看着卫戗:“娘,你还是更喜欢懂事的诺儿,不喜欢不知错不改的阿舍,对吧?” 听到诺儿的话,一把年纪的阿舍竟出她意料的像噬渡那样来蹭她——争宠么? “真是戗歌么?”沙哑的嗓音,轻轻的唤。 “真的是我!”卫戗应声而答,抬头看过去,是姨婆,白发苍苍,眼神木讷,曾经丰润的脸颊彻底凹进去——这不是被她安排在庄园里的那个姨婆,而是镌刻在她记忆中那个死了独孙绝了后,万念俱灰的姨婆,前世的姨婆,在哭瞎眼睛后,抑郁而终。 姨婆迎上前:“你怎么才回来?叫诺儿和芽珈好等!” 卫戗不确定的唤道:“姨、姨婆?” 姨婆嗔怪她:“真是够久了,连姨婆都不认识了!” 卫戗试探的伸出手来握住姨婆的手,骨瘦如柴,不凉也不热,关键还是,可以触摸到。 “戗歌……戗歌……”是芽珈特有的呼唤方式。 卫戗循声望过去,拎着裙摆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芽珈,也是深深烙印在她记忆中的模样——她前世最后一次出征前,芽珈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拎着裙摆这样奔向她。 但这个组合,怎么可能呢?每个的存在都和其他人或物出现矛盾! 就在卫戗愣神时,芽珈已经冲过来,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入她颈侧,抽抽噎噎:“戗歌……芽珈……听话……可你……不回来……芽珈……好难过……” 颈侧渐渐湿润,芽珈哭了,流出了泪水——不但能触碰到,还能给她特别的感觉,当真不是幻觉。 其实想想,这才是她一直渴望的团聚,有诺儿,有芽珈,还有姨婆。 “戗歌……不要走……”上辈子芽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要走”,最初重生回来的那些日子,她曾不止一次半夜惊醒,醒来后便紧紧拥住睡在身侧的芽珈,贴着她耳畔一遍又一遍重复:“芽珈,戗歌在这,不走,不走了……” “戗歌……不要走……求求你!”芽珈再次出声,苦苦哀求。 卫戗眼眶热了,抬起另一只手搂住芽珈:“不走,不走了。” 听她这句话,芽珈抬起头来,红眼兔子似的盯着她,笑中带泪。 姨婆也开始抹眼泪:“你能留下来真是再好不过了,诺儿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心里明白事了,他父王又不喜欢他,他每天都蹲在门口眼巴巴的等着喜欢他的娘回来,瞧着那个揪心啊……总算苦尽甘来,你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卫戗心口一抽,忍不住的问出来:“姨婆,诺儿他父王多久没来看过他了?” 姨婆低头道:“姨婆上了年纪,都记不清楚了,反正很久了。” 她被三人一兽团团包围住,一个个泪眼汪汪的瞅着她,叫她如何忍心? 随后,姨婆去准备饭菜,诺儿和芽珈带她四处看看,这里和琅琊王府里那处偏僻的院落没什么不同,就连卧房的摆设,也是她出征前的模样,只是这里除了他们几个外,似乎就没别的人了。 但这里并不是一座空城,当天夜里,卫戗有听到更夫敲竹梆子的声音,第二天早晨,有面容和善的农夫挑着新鲜蔬菜送过来。 第二天,卫戗借着上树给芽珈和诺儿掏鸟的机会,往别的院子里看,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绫罗绸缎,富足安逸的形容。 卫戗也曾试探的问过姨婆有没有见过她爹。 但姨婆只是一脸茫然的回问她:“戗歌,你怎么了,你爹不是早就没了么?” 第二天夜里,卫戗哄睡诺儿和芽珈后,偷溜出去,结果一无所获,还差点迷路,幸好阿舍尾随在她身后,在她找不到路的时候,带她回到这里。 一连三天,在卫戗的陪伴下,芽珈和诺儿笑口常开。 卫戗陪芽珈解孔明锁,陪诺儿蹴鞠;给芽珈梳头,教诺儿练武;看芽珈绘图,听诺儿背诗…… 虽然很快乐,可心里毕竟揣着事,总会在不经意时皱起眉头。 第四天,趁着芽珈和诺儿全都不在时,卫戗试探的问起姨婆:“好几天没看见让哥了,他去哪儿了?” 姨婆愣了片刻,然后木然的转过身:“谁知道那不听话的臭小子跑又哪儿去了!”接着又絮絮叨叨念着:“都一把年纪了,说他好多次,让他赶紧讨个媳妇生个娃,给裴家留个后,就是不听,现在更是干脆跑没影,不肖子孙,等他回来我就打断他的腿,看他还能往哪儿跑……”边说边走开。 卫戗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姨婆是因为失去裴让才变成这样的,她那么问,不是往她伤口上大把大把撒盐么! “娘——” 在卫戗凝视姨婆背影时,诺儿突然跳出来,轻轻拉扯着卫戗的袖摆,引得卫戗低头:“嗯?” 诺儿踮脚探手来勾她脖子。 卫戗配合的附身:“怎么?” 诺儿终于搂住她脖子,接着伸另一只手来抚她额头:“娘皱眉头就不好看了!” 卫戗努力挤出一抹笑容:“这样好看么?” 诺儿歪着小脑袋看她半晌,最后摇摇头,想了想:“娘,您跟我来!” “去哪?” “来了就知道。”他又卖关子。 卫戗摇头笑笑,由他拉着走出院子。 出了相似的角门,但眼前的景色却是全然不同的,卫戗不由问道:“这是哪里?” 诺儿回头,竖起食指比在嘴前:“嘘——这里是后山!不可以随便进的。” 又走了两刻钟,四周的温度逐渐升高,并渐渐出现雾气,卫戗扯住诺儿:“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诺儿没吱声,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闷头往前跑。 转过一道弯,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水气氤氲的温泉,有大有小,错落有致的排列着,从池沿可以看出,这也是经过人工修饰过的。 诺儿仰起头,兴冲冲道:“娘,进去泡一泡,就不会再皱眉头了!” 卫戗挑眉:“嗯?” “大家都说,到这里泡一泡,心里就轻松了!” 卫戗笑了,有时候泡泡温泉是能缓解一下心情,特别是现在天逐渐变冷,而她的手脚又开始犯凉,只是……往前迈了两步,手腕突然被人抓住,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轻唤:“戗歌——” 第75章 邪魔外道 循声转身一抬头,对上那张唇红齿白的桃花脸:“王瑄?”眼前的少年,泼墨青丝松松挽起,眼覆四指宽锦带,身着银灰色锦袍,似是故人,却又有些陌生。 他抬手解开锦带,露出潋滟双眸,目光如炬望着她,似笑非笑道:“自那日别后,我是时时挂念着你的,你可曾刻刻相思于我?” 虽然这话说得一如既往不着调,可他身后既没有聒噪谄媚的渡引,也不见沉稳守礼的渡守,再者说,就连她这个明眼人,也是在林中兜兜转转,因缘际会下偶然闯进这宫殿,又在诺儿的带领下来到温泉,凭他一个半瞎,单枪匹马直接摸到这里,还不被素来警觉的她发现——其实这王瑄,他是个假货吧? 诺儿也这样认为,在她拔剑相对前,一把抱住她另一条胳膊,边冲王瑄呲牙瞪眼,边对她紧张解释:“娘,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他是来蛊惑您的,您不要被他给骗了!”瞧这架势,还真像受惊后炸毛的噬渡。 卫戗还在不动声色打量王瑄,出现在这里的芽珈、姨婆还有阿舍,都是烙印在她心底最深刻的模样,即便是诺儿,虽说衣着的颜色不同,但和她见到的最后一面的款式却是一样的,还有他头上的垂髫,手中的兽头囊,也和那一面没什么区别,但眼前的王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放手!”听完诺儿的话,王瑄的视线漫不经心扫过他,漫然悠长的命令道。 诺儿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愈发将卫戗的手臂紧紧抱住,示威似的大声宣布道:“娘亲是我的!” 从大大小小的温泉水面冉冉升起的乳白色雾气,渐渐攒成袅袅烟云,随清风腾移过来,将王瑄笼在其间,有那么一瞬,虚无缥缈的好像消失,但卫戗知道,他还在,因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倏地加重,从他手心源源不绝传递过来的温度,呵暖了她冰凉的手。 待到云消雾散后,他在她面前莞尔轻笑,笑得如此秀美绝伦,搔人心动——单从表面看来,五岁的诺儿管十三岁的卫戗叫娘,怎能不令人发笑? 他攥在她腕上的手慢慢滑下去,渐渐贴上她手心,微微碾转调整方向,继而与她十指相扣。 卫戗愣了一下,低头看向他们交缠的手,他的手真的很温暖,温暖到莫名热了她眼眶。 “喏,来的路上捡到的,是纯金的呢,想来你大约会喜欢,我就把它带过来了。”王瑄说着便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 卫戗的视线移过去,对上境魑的金钵,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胶在诺儿身上,竟把这金钵给遗失而不自知,两只手全都受制于人,她自然而然的抽~出被诺儿抱着的那只手来接金钵。 在卫戗接过金钵的一瞬,王瑄的视线再一次扫过诺儿:“戗歌,你当真就那么喜欢孩子么?” 卫戗审视着钵沿上类似符咒的花纹,听到王瑄的声音,抬起头来。 王瑄伸手替她将散下的鬓发挽至耳后,顺势轻抚她头顶:“可你现在还太小,不能马上有亲生的孩儿,不过我们可以提前成亲,那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你带在身边,好生抚养,时机一到,我们立刻圆房,到时候你想要几个孩儿,那就生几个好了。” 若说司马润的脸皮厚比城墙,怕这王瑄更在司马润之上——居然当着小孩子的面调戏孩子他娘! 卫戗板起脸:“十一郎,请你爱惜羽毛,莫要因口舌之快而坏了名声,我正要与爱子泡温泉,望你自重!” 王瑄微微一笑:“爱子呀——”目光转回诺儿脸上,语调柔和,令人不由自主放下戒心:“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她儿子姓司马,名信,小字诺儿,但他这个加上时间限制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诺儿没应声,王瑄也没追问,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你现在叫什么都与我无关,但你不该将主意打到内子身上,自重些,放手罢!” 王瑄在世人眼中,简直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但在诺儿眼里,没准整个就一张牙舞爪坏妖怪——不然他怎么会在听完王瑄的话之后,小心翼翼的抓住她衣袖,惶恐的往她身后躲去。 本就心怀愧怍的卫戗在见到诺儿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顿时火起,抬起拿着金钵的手搪开王瑄停在她头顶的手,并挣开他们紧扣在一起的另一只手,转身护住诺儿,目光冷冷的扫向王瑄:“王十一,你不要欺人太甚!” 见她如此,王瑄叹息一声:“他一定不曾与你直言,这些泉水究竟是何用途吧?” 若是普通温泉,诺儿又为什么要说这里不可以随便进?卫戗沉默不语,不过她的表情已经给出答案。 王瑄抬手指向她身后的一处:“看!” 卫戗循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适时,云开雾散,灿灿阳光洒下来,将环环相扣的温泉,生机勃勃的草木耀得分外旖旎,而王瑄指着的那处,却是一面陡峭的崖壁,上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忘忧泉。 忘忧,忘掉忧愁——诺儿说过:“进去泡一泡,就不会再皱眉头了!”以一个五岁孩子的智商,这样说,也算是直言了罢! 在卫戗眼里弱柳扶风的王瑄,动作却出她意料的快,不过一个失神,护在怀中的诺儿就被王瑄夺去,等她反应过来再看,他的手已经卡住诺儿纤细的小脖子,而诺儿也说不出话来,小脸揪成一团,十分痛苦的模样。 能轻而易举的从她手上把人夺走,这个王瑄果真是个妖怪……卫戗噌啷一声拔剑出鞘,毫不迟疑的挥剑抵上他咽喉:“放开我儿子!” 王瑄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剑,转头脸来,眼底生出一抹怜惜,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假的,却一而再的被这种漏洞百出的小伎俩困住,完全是因为你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罢!”由于他转头,白皙的脖子上被她的剑尖划出一道血痕,血很快涌出来,映红她的眼。 看着看着,好似被纯酥油兜头淋下,那些叫她费解的混沌场景逐渐清晰起来,她甩甩头拒绝深入了解,冷然道:“我愿意怎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一遍,给我放开他!” 脖子上已经有一道伤口,他还不老实,又转回去,造成二次伤害,但他漠不关心,只是盯着诺儿:“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已叫你摸清她的心境,行事才会如此的有恃无恐,但你大约还不知道,她可是能令你师父视作心腹重患的家伙动心的女子,你这样急功近利,怕要不得善果啊!” 也不知是因为听了他莫名其妙的威胁,还是被他卡得实在太难受,总之诺儿开始手脚并用的剧烈挣扎,并努力将惨白惨白的小脸转向卫戗,大眼睛蓄满水泽,掰不开王瑄卡在他脖子上的手,索性不再白费力气,而是将手努力朝卫戗方向探出来,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嗝嗝”声,应该是在求救。 哪个做母亲的能受得了这样的一幕,卫戗急红了眼,但她并没有直接抹了王瑄的脖子,反倒多此一举的抽回剑朝他胸口刺去。 出剑的同时,卫戗便想到,以王瑄刚才的速度,肯定能轻易躲开,待到那时,恼羞成怒的他对上诺儿…… “卟”的一声,卫戗愕然瞪大眼睛,视线从没入他胸口的剑尖一点点移上去,对上他无可奈何的笑脸:“你?” 王瑄淡淡的扫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长叹一声:“一时不看住你,就要惹事,今后我再要去哪里,不把你带在身边,可怎么能走得开!” 卫戗攥着剑柄,进退两难。 王瑄松开诺儿,回手温柔的抚摸她较之正常温度低很多的脸:“这里的泉水,名叫忘忧,实则令人忘世,以你现在的情况,入泉之后,怕就再难走出这水月镜花之境,不过,假如你觉得活在这幻境里会让你感觉轻松,那我就留下来陪着你一起!” 卫戗视线转向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脖子咳咳咳的诺儿,他看上去如此真实:“你胡说!” 王瑄附和:“好吧,我在胡说!”顿了顿,又道:“能让你不思离去,除了你的‘儿子’外,大约还有‘妹妹’吧?你看,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没爹呢,我留下来正好。”由于失血,脸色渐渐苍白,他还死性不改的调戏她:“你不是要泡温泉么,正巧,我一路赶来,风尘仆仆腻得难受,也打算泡泡,喏,我现在已经是你‘儿子’的爹了,那一起泡就是既合情又合理的事情,不过你肯定不喜欢被观摩,所以你先将剑收回去,我们先把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兔崽子捆起来找棵大树吊着,让他好好反省,之后再回来,想怎么泡就怎么泡。” 卫戗迟疑了一下,果断将剑□□,别看王瑄嘴上是一派轻松,可就在剑尖离体的一瞬,他突然往前倾倒,卫戗条件反射的展臂接住他。 他额头枕着她肩膀,气息奄奄道:“诶,还是先止血吧,不然没等我们合力教训‘儿子’,反倒有可能先让你变成寡妇。” 她的剑刺的并不深,而他那脖子也是因他自己不老实而划割出的皮外伤,刚刚还气势汹汹的要掐死她的诺儿,眨眼工夫就虚弱不堪了? 卫戗收剑入鞘,一把推开他,解下腰间革袋砸在王瑄身上:“里面有药,你自己处理。”说完转身去看还在咳的诺儿。 诺儿抬起头,小手捧着脖子泪眼盈盈的看着她:“娘,那个妖怪看诺儿不顺眼,他一定会趁娘不注意害死诺儿的,诺儿不要跟他一起!” 卫戗展臂拥他入怀:“好孩子莫要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边说边轻拍他后背安抚他,她已经说的这样明白,可诺儿还是在她怀中挣扎起来,卫戗放开他:“怎么?” 诺儿回身一把打掉卫戗手里的金钵:“这是妖怪给的,会蛊惑娘的心,把娘从诺儿身边抢走。” 金钵落在地上,咕噜噜滚远,卫戗听着诺儿的解释,眼睛却止不住的盯住翻滚的金钵,从光可鉴人的钵底隐隐现出一团朦胧的黑。 不等她看得更分明,诺儿突然扑上来,他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抽抽搭搭道:“娘,诺儿一直在这里等着您,等了那么久,终于把您等来了,求求您,不要再把诺儿丢下了!” 卫戗的视线被遮住,迫使她不得不收回注意力,空了的手拥紧诺儿,小声道:“不会,娘发誓,再也不丢下我的诺儿。” 得到她的承诺,诺儿的视线飘向坐在巨石上的王瑄,挑高下巴得意的笑起来。 王瑄也笑了,回他以唇语道:“她说的是她的诺儿,又不是你。” 于是诺儿的脸倏地沉下去,他直起身拉起卫戗的手:“娘,这里不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卫戗二话不说就要跟他走,王瑄也站起来:“这地方不适合养伤,的确还是回房间里比较好。” 金钵滚到温泉边慢慢倒下,颠了两颠彻底停下,王瑄走过去弯腰捡起金钵,拎着它跟上卫戗。 “娘,妖怪跟过来了。” 卫戗淡淡的扫了他一眼,轻声道:“不管怎么说,他曾经救过娘的命,要是没他的话,诺儿也等不来娘,我的诺儿最是知书达理,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娘亲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行径,对吧?” 她都这样说了,诺儿也只好噤声,他双手紧紧抱住卫戗的手腕,戒备的盯着王瑄。 但王瑄视若无睹,他绕到卫戗另一侧:“诶,我感觉有点晕,卿卿扶我一把!” 诺儿忍不住出声:“妖孽,你不要得寸进尺。” 卫戗瞥了一眼他还在流血的脖子,白眼相加的同时,却挣开诺儿的手,将他摁在旁边的石板上,探手入怀掏出棉帕。 王瑄将金钵递给她:“用这个打水。” 她掏出棉帕是要给他处理伤口附近的血污,其实旁边不远处就是温泉,只要把棉帕伸进去沾湿就好,但他这样说,她便照着办,接过金钵转身来到温泉边,蹲下去舀起大半钵泉水,视线往旁边一扫,发现诺儿已经退到一边去了,她再看盛着泉水的金钵,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这才端着金钵站起来,顺便绕道去捡回王瑄丢在一边的覆眼锦带。 回到王瑄面前,将金钵放到石板上,沾湿棉帕动作轻柔的替他擦拭血污,她在这方面经验丰富,而他受得又不是什么重伤,干净利落的处理完,一把夺过他甩着玩的革囊,从中找出一只小巧玲珑的药瓶,揭开瓶塞放倒王瑄,将药面均匀撒在他脖子的伤口上:“这药也出自我三师兄之手。” 虽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但王瑄明白她的意思,微微一笑:“其实只要你不嫌弃,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卫戗放下药瓶,用那锦带替他包扎颈上伤口,听他这样说,故意加重手上力道。 他摊开手任她作为,嘴上却要说:“你是打算谋杀亲夫么?” 卫戗在他颈侧打了个漂亮的结,漫不经心应付他道:“再胡说八道,我就切了你的舌头。”边说边避开他伤口,扒掉他的衣服。 王瑄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她,眼底流光溢彩:“因为习以为常,你就不打算对我负责了么?” 胸口的血迹多半都被他的衣服吸纳,比脖子容易处理,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后,她又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什么大碍之后,撒上药面,将他洁白的中衣撕成等宽的布条,缠住他胸口,又帮他把衣服穿好,最后才哼唧一声:“看来你是真不打算要自己这根舌头了!” “这个……还是得替你留着的。” 卫戗狠狠瞪了他一眼,再说下去,指不定还能从他嘴里吐出什么浑话来,她转身端起那钵混杂血色的温泉水,还特意看了一眼,仍不见任何异样,这才放心倒掉。 诺儿跑过来,抱住她空闲的那只手:“娘,诺儿饿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卫戗摸摸他发顶,微笑道:“好!”回身将空钵丢给王瑄,冷声道:“能走就自己跟上来,不能走就搁这躺着吧。” 王瑄抬起右手接住金钵,长吁短叹道:“真绝情!”轻松站起身跟上卫戗,伸手揽住她肩头:“卿卿,你看你把我伤的如此严重,我孤身一人找过来,侍婢都没带一个,实在是多有不便……” 卫戗斜眼看他:“你又想怎么着?” 王瑄理所当然道:“今晚就有劳夫人陪寝了!” 第76章 心口不一 卫戗微微眯起斜看他的眼睛,半晌,轻描淡写道:“既然不方便,那你今天晚上就不要睡了,正好我家还缺个守门使。” 王瑄也不恼,他粘着她:“人言嫁狗逐狗,我是可以理解你盼嫁的心情,但当着外人的面这样说你夫君,我觉得不太妥帖。” 外人?眼下除了他们俩之外,唯一会喘气的就是诺儿了,到底谁才是外人啊? 不过卫戗没和王瑄争这些,因为他先前搭在她肩头的手在与她跅弛不羁的斗嘴时悄悄往下移了移,看似行为不端的毛手毛脚,实则是在用指尖在她后背划字——境魑。 卫戗停下脚步,抬眼正视他。 王瑄抬起双手轻环住她脖子,仍是一派腻死人的油腔滑调:“卿卿总是这样的心口不一,分开这么久,岂能不相思?看吧,今晚果真还是要陪寝的。” 卫戗配合地干笑两声,抬脚踩住他脚背,暗暗使劲碾转:“放心,既然是我有错在先,自必要承担相应的承认,今晚会去给你换药的。” 王瑄似乎不觉得痛,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吾儿几时入眠?” 叫的还真顺口!卫戗默默告诉自己要忍住,深吸两口气:“亥五刻。” 王瑄念念有词:“两刻钟足够沐浴更衣的了!”接着独断专行道:“那就这样,亥七刻,我在榻上等你!”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但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卫戗也没闲心跟他争口舌,冷哼:“我会准时的。” 得到她的回复,他反倒敛了笑,微微蹙起秀雅的眉峰:“戗歌?” 卫戗磨牙:“还有什么要求?” “感觉……有点疼呢!” 卫戗:“……” 从始至终,诺儿一直安静的站在卫戗身侧,冷眼旁观他俩打情骂俏,原本澄澈的大眼睛,此刻晦暗不明。 回程途中,王瑄见诺儿对他总是白眼相待,他挑眉道:“吾儿似乎与我不怎么亲近呢?” 卫戗暗道:你都要掐死他了,转个身的工夫,他就跟你亲密无间,那他骨子得多轻,记性得多差? 王瑄自问自答:“初次见面,生疏也是在所难免的。”想了想,又道:“听说给小孩子讲故事,可以拉近彼此间距离,这样吧,我也给你讲个异闻。” 卫戗斜眼看王瑄,似乎这家伙一时不说话,舌头就闲得难受! 卫戗不吱声,诺儿懒得理他,于是王瑄兀自讲起来。 七十五年前,魏武南征吴主,这样的事件,书于青史,无非是不痛不痒的时局跌宕,朝代更迭;但在民间,却是铭肌镂骨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时年二十六岁的郁家郎君,在吴军中任七品帐下右部督,魏武来袭,他不可能偷得安闲日子,自是要随军出征,翌年,那场战争以吴主惜败归降做结。 战争结束,郁部督却没有回来,同僚说他战死沙场,但也有人言之凿凿的声称在异地见到逍遥自在的他,这条消息经郁家仇敌大肆宣传,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最后,郁家被抄,郁部督柔弱的发妻和三个年幼的孩子流落街头。 郁部督与发妻恩爱非常,他的离去让发妻肝肠寸断,恨不能随他而去,可看看三个年幼的孩子,大的年仅十岁,小的还在襁褓中,郁妻只能擦干泪水,咬牙硬挺。 一晃二十年,郁妻含辛茹苦,终于将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她自觉完成任务,泻了那股韧劲,不支倒下,临终前对守在病榻前的三个子女说,她深知自己夫君的为人,从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她的郁郎不会因谋取富贵安逸而抛妻弃子,假如他当真活着,那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背井离乡…… 郁妻的遗愿便是:假如郁部督尚在人间,那就找到他,然后把她的骨灰交给他,告诉他,她此生无愧于他;假如他早已战死沙场,那也要找到他,把他的遗骨带回故乡,让他落叶归根,郁家的香火明明没有断,怎能让他游离在外,做那孤魂野鬼……她与他,生要同衾,死亦同穴! 听到这里,卫戗斜睨王瑄:这是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看吧,诺儿的表情果然不好了。 王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味不明的瞟了卫戗一眼,接着讲下去。 卵翼之恩大于天,煎熬二十年的母亲身后就这么一个愿望,当儿女怎能不替她完成! 但当时烽火连年,实在没有条件,后来逐渐稳定了,他们兄妹也都上了年纪,不过始终不曾放弃。 有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仇敌后来竟结成亲家,对方更是把当年打探到的具体消息据实相告。 根据那些消息,郁家兄妹划定出寻找范围,可郁家长子从六十岁找到八十岁,还是没有结果,后来,郁家长子最小的孙子见爷爷已是耄耋之年,还要出远门,实在太辛苦,他便自告奋勇,替爷爷去找。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给小孙子找到线索,他客死异乡前,给爷爷捎回消息,到最后,郁部督八十四岁的长子,领着小孙子的儿子,循着小孙子的指引,不远万里找过去,终于和父亲见了面——最后的一面…… 八十四岁的老人——大老远出来找爹的儿子?卫戗错愕的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王瑄。 王瑄看诺儿一眼,接着迎向卫戗视线,淡淡道:“所谓魑魅魍魉,实乃川泽山林中惑人伤命之鬼怪妖物也!” 卫戗沉默不语的看了王瑄半晌,最后低头对上诺儿:“诺儿,你跟娘说过,你夫子叫什么来着?” 诺儿松开卫戗的手,抱臂环胸,鼓着腮帮子道:“讲得一点都不好听,娘,诺儿讨厌那个笑脸妖怪!” 故事讲完,他们也到地方了。 在阿舍迎面扑来的同时,诺儿哼了一声:“娘被表里不一的坏妖怪迷住,不欢喜诺儿了,诺儿很伤心!”边说边哒哒跑远。 王瑄先看看端着架势,冲他呲牙咧嘴的阿舍,又看看紧随其后,面容苍老的姨婆,最后诧异的看向卫戗,但什么也没说。 卫戗慢慢蹲下来,伸手搂住阿舍的脖子,制住它。 姨婆见到王瑄,不解的问:“戗歌,这是?” 卫戗怕王瑄胡说八道,万一他和姨婆这样说:“我是诺儿他爹。” 姨婆再回他一句:“可我们诺儿是世子,他爹是琅琊王。” 那样可就麻烦了,所以卫戗抢在王瑄之前开口:“姨婆,这位是我的救命恩人,方才我不小心伤了他,你给他安排个房间,让他好好修养。” 姨婆“哦”了一声,然后便不再出声,王瑄也没多嘴,他脸色越来越苍白,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形容。 姨婆最后将王瑄安排在厢房里,卫戗看着他躺下,刚给他盖完被子,就听到匀细的呼吸声——他睡得真快! 午饭时,卫戗费了好大劲都没能叫醒他,姨婆说看得出他实在是累坏了,再加上太虚弱,叫不醒也正常,就让他好好休息,等他自己醒过来,她再专门给他准备些补身子的。 晚饭时,还是没能叫醒王瑄,都让卫戗疑心,他会不会就这样睡死过去。 回到小院后,诺儿就像其他争宠失败的任性小孩一样,一直腻在芽珈怀里,说什么都不理她,叫卫戗无可奈何,而且照比平日,更是早早躺下入睡。 随后芽珈和姨婆也都歇了。 不知怎的,卫戗直觉认为,不管王瑄现在是什么状态,既然他和她约定亥七刻,到那时,他绝对会醒过来,所以她不能失约,那即是说,此刻应该开始准备了——当然,不是准备沐浴更衣…… 亥六刻,卫戗端着药物棉布和温水,臂弯上还挂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她拜托姨婆搞来的衣服,往王瑄房间走去。 等她站到门前,忽闻院外人声鼎沸,这突如其来的大响动惊住她,可不等她上前探寻,上了栓的院门就被几个大汉抬着小型攻城槌直接撞破。 卫戗看着攻城槌前端锈迹斑斑的铁头,嘴角抽了抽,心中暗道:你们这里擅闯民居的方法还真够简单粗暴的! 门开了,院外的人一拥而入,不多时,乌压压的人群便将不太宽敞的小院挤得挤得满满当当,人手一支火把,冲天的火光照得小院内宛如白昼。 说真话,卫戗好久没见过这么多人扎堆行动,一时间感觉还挺新鲜的。 睡下没多久的诺儿和姨婆也都被惊醒,披着衣服出来看情况。 卫戗看看王瑄仍然紧闭的房门,将手上端着的东西和包裹放到旁边不会被踩到的地方,站直身,伸手握住腰侧龙渊的剑柄,处乱不惊道:“半夜三更撞开我的院门,请问诸君有何贵干?” 人群中传来一声有些耳熟的沉稳回话:“尔等擅闯禁地,此乃重罪,我等奉命前来拿人。” 一听这话,诺儿拔腿冲过来,站到她身前,张开双臂袒护她,高声道:“那不关我娘亲的事,是我听人家说,那里可以让人忘记忧愁,我娘亲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我只是想让她高兴起来,就把她偷偷带带进去了,你们要抓就抓我好了!” 卫戗看着他小小的身子,短短的胳膊,再听他这番话,心底五味杂陈。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会网开一面,来人冷绝道:“既然如此,就把这黄毛小儿一并带走!” 见打头阵那几个着装统一的官兵当真有上前捉拿诺儿的架势,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前世卫敏带人来擒她的场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被这群人给抓住,先拖延上一段时间,让她想想对策……情况这样危急,她却莫名感觉心里有底,拔剑出鞘,闪至诺儿身前:“再敢靠前一步试试!” 试试就试试,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不把势单力薄的他们放在眼里,两个身披铠甲的中年男子越众而出。 卫戗打算先制服一个,然后要挟其他人退出小院,可就在出手前生生停住,愕然出声:“连叔叔,宋叔叔!” 这两人赫然就是前来寻找她爹,跟着失去消息的长史连涂,司马宋归。 两人闻声也愣住:“你是何人?” 卫戗激动道:“我是卫戗啊!” 两人相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道:“什么围墙,没听说过。” 卫戗详细解释:“我是卫戗,戗歌,我爹是护羌校尉卫毅。” 听她解释完,连涂嗤之以鼻道:“我家校尉大人一儿一女,儿子叫卫源,女儿叫卫敏,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卫戗来了?” 卫戗一愣:他们不知道她?难道她爹在这之前都没跟他们提到过她?转念又想,此行的目的就是前来寻找她爹,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她回以笑脸,柔声笑道:“我常年在外,两位叔叔不知道我也是正常的,等我和父亲见了面,一切了然。” 不曾想连涂冷笑道:“众所周知,我家校尉大人现在不在府中,想耍花招,也换个可信点的!” 见连涂再次逼近,卫戗厉声道:“站住,既然家父不在,尔等又是奉谁之命行事?” 连涂也拔刀出鞘,看来是打算武力解决,他给出一句:“无可奉告!”接着便提刀劈过来。 来人是她爹左膀右臂,前世曾给过她许多帮助的良师益友,打的话怕刀剑无眼伤及无辜;如果不打,看他们这咄咄逼人的架势,难道让她坐以待毙? 卫戗闪身躲开一刀,挥剑搪住连涂又一轮进攻,正在这左右为难的档口,忽听身后“吱呀——”,整个小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王瑄迈出房门,闲庭信步一般走到卫戗身侧,伸手轻搭上她肩头:“戗歌,不必做这无谓之争,他们是来找我的,我跟他们走一趟便好。” 卫戗乘隙斜眼瞟过去,对上王瑄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的一双眼,她心中一紧,明明是一样的笑容,但她就是觉得今夜的他有些不同,令她生出不安来,她拢起眉心:“要走一起走!” 他轻笑一声,无视近在咫尺的,连涂明晃晃的大刀,低头抵上她额角,温柔款款道:“你能这样说,叫我很开心,但你要是随我同去,那我们的儿子该怎么办呢?” 连涂见王瑄是个明事理的,主动撤了刀,当然,高手过招,一试便知——他是个偏文的长史官,对上卫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收刀回鞘道:“既然事主认罚,我等也便不为难无知稚子与老弱妇人了!” 卫戗扫了一眼连涂,偏头望向诺儿,他正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惶恐不安的盯着她,她轻咬了一下嘴唇,视线从诺儿仰起的小脸转回王瑄。 王瑄伸手安抚的握了一下卫戗执剑的手,娓娓道:“还不快快收起来,难不成你还想着大开杀戒?” 卫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广袖之下除了白皙纤细的手臂外,再无它物——他的中衣被她撕碎,此刻仅穿着单薄的银灰色锦袍,在这沁凉的冬夜里,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跟着打寒战,何况他还是个病恹恹的单薄少年。 “稍等!”卫戗说着收剑回鞘,闪身去拎包裹,解开后拿出最上面的狐裘斗篷,双手提起一抖,展开后给王瑄披上,并自然而然的替他系好领口的衣带。 他在她头上欢愉的笑出声来:“如此看来,也算我不虚此一行!” 听完这话,再看系得好好的衣带,是解也不是,不解还不甘心,她懊恼的抬头瞪了王瑄一眼。 他笑容灿烂,又要来握她的手,她自是要躲开,却快不过他。 就在他捉住她的一瞬,手法奇巧的将一块丝帕塞进她袖口。 卫戗不由得一怔,王瑄低下头来,唇轻轻落在她额头上,用极致温柔的嗓音与她道别:“保重!” 第77章 行尸走肉 之前那莫名的不安,在经过这两个字的刺激引导后,逐渐发酵出不详的预感,随着他不复温暖的唇离开她额头,她抬起眼帘,对上他有些模糊的眸光。 他灿烂的笑容转为安抚的微笑,慢慢放开她的手。 她想也不想,反手回握住他手。 “就这样舍不得我?”口吻一如既往的轻佻。 她如此忐忑,他居然还有心情戏谑她,果然是个没心没肺浑蛋,她收拢手指,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被她刻意施加蛮力对待,他却好像并不觉得疼:“你也走了,儿子和妹妹该怎么办呢?” “姨婆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他低下头来,与她额头抵额头,似笑非笑:“那就一起吧!”不等她开口,又慢条斯理的补充道:“他们是来抓我的,牢房只备了一间,你若非要跟去,也只能和我关在一起了。”边说边抬起另一只手轻握住她的手腕:“在那种地方,很容易令人丧失理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你还这么小,当真不怕么?”握着她腕部的手紧贴着之前塞在她袖子里的丝帕,手指以旁人不可见的细微动作轻点了三下。 卫戗宛如羽扇般的长睫毛微微颤了颤,最后一把甩开他的手,豁然转身背对他:“没句正经的,随你便吧!” 王瑄没再与她继续言语厮磨,他沉稳的脚步声混在杂乱的撤离声中,渐至缥缈,等卫戗回头看过去,灯火阑珊处,已不见他单薄身影,那些挤成一片的官兵,也如退潮般涌出院门,片刻工夫,小院便彻底安静下来了。 卫戗站在原地,怔怔看着被撞开的院门好一会儿,抬手捂住胸口,喃喃道:“有点疼……” “都这么晚了,戗歌早点休息吧!”姨婆打着哈欠招呼道。 众目睽睽之下,她跟一个陌生男子不但突破授受不亲的底线,更甚至做出交颈野鸳鸯的举动,恪守三从四德的姨婆非但教训她几句,反倒迫不及待的想去睡觉? 卫戗循声看过去,发现姨婆和诺儿都是一副恹恹欲睡的形容,芽珈更是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她机械的点点头:“是啊,都这么晚了。” 回到房间,芽珈还在榻上熟睡,诺儿爬上榻挨着芽珈躺好,闭上眼睛就睡过去。 守在榻前看了他们一会儿,伸手攥住藏着丝帕的袖子,起身就往外走,途经姨婆所在的外间,听她沙哑道:“还不睡?” “刚刚想起把药忘在客房门外,我去拿回来。”卫戗从容应道。 “快去快回!”姨婆说出这句话,便再没动静了。 “嗯!”大踏步走出房门,直奔客房而去。 这院子里没外人,东西自然好好的堆在客房门旁,卫戗去端起来,却没有回房间,而是推开客房的门走进去。 落地灯台上高高耸着三支点燃的白烛,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境魑的金钵,经晃动的烛光一耀,钵沿上类似符咒的花纹好似流水般闪出粼粼波光。 卫戗走上前来,放下手中东西,近看才发现,里面还蓄着半钵水,只是颜色似乎有些异常,她顺手捏起放在一边的白瓷药瓶探进水中,确定这水里混着血色。 心中一紧,竖耳聆听,没有脚步声,她放下药瓶摸出袖中丝帕,不等展开便发现斑斑血点——竟是血书! 上面大致是三点内容: 其一,境魑可信; 其二,这几天她的行动不会太受拘束,她应抓紧时机寻找她爹以及相关人员,等待接应; 其三,他日再见,如果他有出格举动,就用他之前教过她的方法杀了他。 最后还提醒她,看完之后烧掉它。 白色的丝帕,红色的血迹,在跳跃的烛光下,似施了咒术的符,摄住她心魂,令她脸上血色一寸寸褪尽。 木屐叩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啪嗒,啪嗒——”,在这寂静的夜,分外深刻,将她惊醒,忙举起丝帕靠近烛火,丝帕很大,好在轻薄,在木屐的脆响停在门口时,丝帕烧尽。 吱呀一声,端起烛台的姨婆推门而入:“戗歌,不回去睡觉,跑这里干什么?” 卫戗看着姨婆脚上的木屐,听着她啪嗒、啪嗒走过来,随口扯道:“我见屋里还有烛光,就进来看看。”边说边思考怎么解释烧丝帕留下的异味。 但姨婆似乎没闻到,径自来到书案前,与她隔案对立:“你这孩子,总是这样折腾,都不嫌累!” 卫戗习惯性的低头听训,目光无意间扫过案上金钵,发现钵中的水如镜子一般,清晰的映出姨婆的倒影——她看得见摸得着的姨婆,在水面上,竟是一个木偶! 视线从水面滑过,移到姨婆佝偻的身体,缓缓向上,最后对上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姨婆那苍老憔悴的面容,定定看了半晌,突然苦笑起来,脑子里回想起王瑄的话:“其实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们是假的,却一而再的被这种漏洞百出的小伎俩困住……” “不赶快去歇息,搁这傻笑什么?”姨婆出声询问。 卫戗仰头看向房梁,默了片刻,长出一口气,再对上姨婆时,神色已恢复平静,轻启朱唇:“姨婆,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问你个问题,却一直不敢开口。” 姨婆顺着她的话问:“什么?” “你的夫君和儿子随我父亲上战场,却没能回来,后来,就连独孙也因我而亡。”叹息一声:“姨婆,你可曾怨过我父女二人?”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没有答案,到了木偶这里,自然不能给出个所以然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作甚,你赶紧给我睡觉去!”它在顾左右而言他。 卫戗乖顺的点头:“马上就来。”顺势端起金钵转身吹熄蜡烛,跟在举着烛台的姨婆身后走出客房。 回到房间,放下金钵,撩开床帏,看了一眼诺儿和芽珈,他们仍像她离开之前一样,沉沉的睡着。 卫戗将床帏挽到挂钩上,将灯台移到床边,端来金钵放到床上,将诺儿的小手牵到金钵上面,果然,水面上映出一只木雕的小手,芽珈也是如此。 抽出龙渊剑闭着眼睛就要斩下去,却听到诺儿突然出声:“娘,不走,要抱抱!”她住剑睁眼,这个木偶,它还会梦呓的! 不管怎样,看着这一大一小并排躺着两个永远都不可能长大的孩子,他们是如此的生动,叫她如何下得去手,想了想,果断放弃——万一打草惊蛇,可就得不偿失了。 将灯台挪回去,放下床帏,冷静盘算,之前对方人太多,硬拼不是明智之举,今晚月黑风高,适合作奸犯科,去打探一下王瑄此刻被带到哪里去了,顺便劫个狱——对付几个狱卒可比对付上百个身强力壮的官兵容易多了! 刚刚迈出被撞烂的院门的卫戗隐约听到“叮铃,叮铃——”,仔细辨认,是境魑的铃铛声。 虽然他有那么多可疑之处,但王瑄说他可信,此刻听到他的铃声,便让卫戗倍感亲切,循声追过去,跑了大约一刻钟后,在一处夯土台前见到那个背着大竹笈的细高身影,黑灯瞎火,他还戴着幕离,看着就觉得瘆的慌。 她问:“你怎么在这?” 他答“我在这里等你!” 她重复王瑄说过的话:“所谓魑魅魍魉,实乃川泽山林中惑人伤命之鬼怪妖物也!” 他坦然点头:“早在七十五年之前,我已死于非命,如今不过是筑境豢养的一条狗,在他划定的圈子内,找出合适的人类,然后替他把他们叼回来。” 卫戗一边消化着他给出的消息,一边挑眉:“筑境?” 他笑了一声:“如果我没猜错,这几日,他应该叫‘诺儿’。” 卫戗僵住:“喏——儿……怎么会?” 幕离晃动,他在点头:“这是他喜欢的游戏,每次遇到心思复杂的就会出来陪他们玩上一场,既然你是他亲自迎进来的,所以这几天,他应该是你的‘诺儿’!不过,每场游戏最长都不会超过七天时间。” 卫戗疑道:“七天?” 境魑知无不言:“七天之内,要么沉溺在他为他们编制的美梦中无法自拔,要么看破红尘自戕身亡,或者干脆像我这样,成为无法挣脱的行尸走肉。”顿了顿,补充道:“所以,你的未婚夫不顾众人阻拦,在你还清醒的时候硬闯进来了。” 这个“未婚夫”,除了王瑄之外还能有谁呢? 卫戗按住感觉不适的心口:“那个时候是你故意露出破绽把我们引过来的吧?” 第78章 自作聪明 他言无不尽:“筑境喜欢收集聪明人,连如此浅显的小把戏都看不透的家伙,不可能入了他的眼。” 她皮笑肉不笑:“也就是说,看似我等棋高一着拆穿你的诡计,实则不过是自作聪明咬上你的吊钩。” 他不以为然:“女郎从未曾信任过我,何谈咬钩?所谓兵不厌诈,女郎寻父心切,又见我有移形换位之术,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她想起初入山林遭遇的那些身姿妖娆,面容狰狞的软皮蛇:“那妖物也是由你差使,前来诈我们的把戏,事败之后,你怕它们口风不严出卖你,所以顾不上自己的举动在我等看来有多突兀,迫不及待跳出来将它们打回原型?” 境魑沉默片刻才开口:“它们的确是奉命而来,负责甄别诸君是‘居民’还是‘劳力’,但我并没有将山中生灵化作人形的本事,至于将它们打回原形……”轻叹一声:“不管是人还是物,一旦生出不切实际的祈望,就容易落入陷阱,它们幻想成为主宰同类性命的人类,最后却变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异类,举凡出来做事的,换作人类的说法,就是有家有口的——有羁绊的才更容易掌控,一旦事败,它们往往会自决以保至亲,可万一它们做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事,那窝中嗷嗷待哺的幼儿稚子,要么活活饿死,要么被送到天敌那里生吞活剥,让大家围观那血淋漓的场景,知道犯蠢的下场。” 卫戗静静的盯着境魑,可他戴着幕离,看不到表情:“既然背叛的后果如此严重,那你之前引我等入套,而今又据实相告,这算什么?” 他淡淡道:“自是有利可图。” 卫戗挑眉:“嗯?” 他继续解惑:“你的未婚夫和我谈了一笔交易,我助他行事,他替我完成心愿。” 卫戗看着他身后的竹笈,脑子里灵光一闪,但到最后,也只是轻声问了句:“什么心愿?” 他轻描淡写的回了四个字:“落叶归根。” 他和他的妻,他的子,他的孙……当真是一家人! 因有王瑄的血书在前,卫戗已从心底信他,只是因为有些事情还不太清晰,才多此一举的问上一问,她迈步来到他身前:“王十一郎被家父部下带走,想必你知道他们把他带去了哪里,既然你现在站在我们这边,那就先带我去把他救出来。” 他直截了当:“恕难从命。” 卫戗面色一沉:“不能‘从命’,你来此作甚?” 他娓娓而谈:“你进入这水月镜花之境已经四天,照筑境的耐性,你还剩三天,时间实不宽裕,而你又必须在这迷宫似的城池里找到你父亲并带他离开,故而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卫戗侧目:“你是在劝我不要多管闲事?” 他点头:“是。” 卫戗冷笑一声:“他为救我而来,而我却要置他于险境中而不顾,‘真君’觉得我就那么像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她云淡风轻道:“尔等既然知道诺儿的存在,就该明白,我这条烂命也是偏得的,家父的生身之恩,我曾尽数还报于他,且达成他光宗耀祖的心愿,到头来却被他继室和长女欺骗利用,最后甚至命丧他长女之手……然则,王家十一郎如此待我,我又岂能对他的安危置之不理?” 境魑又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在审视她的表情:“原来如此……”停顿良久才续道:“但正是因为你未婚夫刻意吸引走筑境的注意力,才让筑境放在你身上的兴致转淡,为你赢得三天时间,也就是说,你未婚夫用自身把你替换了出来,你若执意要去救他,只会触怒筑境,在他的地盘上,以你二人之力,对上境内地面上万‘居民’,地下十万‘劳力’,我不认为你们有成功脱身的可能性,而你一意孤行,最后怕只能是辜负他一片心意了。” 听着境魑的话,联想起王瑄之前强调的“亥七刻”,在当时看来,是在约她,如今一想,实则是在约筑境,容留出的两刻钟,也不是给她“沐浴更衣”的,而是让筑境从木偶身上脱离去调人前来拿他。 怔怔的抬手捂住心口——那里跳得有些异常…… “那个筑境,打算用一个美梦困住我,又为什么要用那么强硬的手段对付王瑄?”她思绪还在飘,漫不经心的问道。 “因为你心中之物很容易办到,而他却不行!”他含糊其辞的回道。 权衡利弊后,卫戗又问起来:“何谓‘居民’,何谓‘劳力’?” “如果你留下来,就是‘居民’,只需在此好好生活下去便可;而当初琅琊王的侍卫要是跟着蛇妖走了,就会沦为‘劳力’,没日没夜的修缮旧城,建造新殿。” “那家父是居民还是劳力?” “你说令尊部下带人捉拿你未婚夫,那他们便不是‘劳力’,身为他们长官的令尊自然也不可能是‘劳力’。” 卫戗缓了口气:“如此说来,家父应该也在这座城池中,你和王瑄很容易便找到我,那么找他也不会太难吧?” 境魑摇头:“我只负责从外面挑选合适的人,然后再将其引入此境,境内的事情,便不是我能插手的了,能这样轻松找到你,是因为你尚未迷失心智,而且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是我找到你,而应该是你记得我的铃铛声,主动循声找到我才对,至于你未婚夫是怎么找到你的,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卫戗突然想到:“你在这里用铃铛引我出来,又把此间玄机告知于我,做的这样明目张胆,难道不怕被筑境察觉?” 境魑抬手指向头顶随风摆荡的白纱灯笼,还有夯土台上飞檐下叮铛脆响的檐铃:“这里亦是此境禁地,寻常‘居民’不会靠近,而为‘居民’特制的偶人一旦靠近这里,便会现出原型,至于筑境本尊,他已将你视作囊中物,早就放松警惕,再者今晚他擒住你未婚夫,定会亲自看守研究,也便无暇理会这边情况了。” 卫戗抬头看着白纱灯笼,上面画着符咒,视线随着灯笼起伏游转,半晌,轻道:“也就是说,王瑄他自己作饵,拖住筑境,让我可以放心大胆的行动,其实他完全可以顺水推舟的由我继续当这个饵,而他去找家父……” 境魑十分明显的摇起头来:“如果有办法,我想他的确会这么做,但现实却是,他并不十分了解令尊,短时间内没办法判断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魔将令尊餍服,最关键的是,他赶往某地去处理一件攸关性命的大事,半途中却接到你失踪的消息,不顾神疲体倦的现状,马不停蹄赶过来,又在了解到你的情况后,硬闯到对他这种特殊的身体状况来说十分不利的妖邪之地,在此之前,他就出现肢体麻木,丧失知觉的情况,想必现在已经虚弱到连清醒过来都是很吃力的境地了,更别提代你寻父,所以他去当饵,同时安排我进来辅助你。” 卫戗想起之前她踩住他,他却云淡风轻的对着她笑,原来那并不是在装傻充愣故意气她,而是他当真没有察觉…… “可据你之前所言,你对寻找家父这件事,似乎也是无计可施的,难道真要在三天时间内,从上万人之中,一个个的找过去?” 境魑继续摇头:“也并非毫无对策,他既然是你父亲,想必你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只要你告诉我他的心魔是什么,我就能帮你推演出他的大概位置,那样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她爹的心魔是什么? 除了追名逐利,光前裕后,还能有什么呢! 她将自己的推断说出来,却被境魑一口否定:“如果是这样,那他应该一门心思赶去平乱立功,而不是被轻易餍服。” 卫戗又发现疑点:“你之前说过,七天之后有可能出现三种结局,又是如何断定家父一定是被餍服了?” “因为近二十年,筑境未出现过一例失败,而我近来也没发现新添的‘同类’。” 卫戗沉吟片刻:“一般的小户人家,是六到八人,而大户,加上仆役,上百人也是常见的,如此算来,万人的城池,其实也就几百户而已,打听一下哪里有新人来,应该不是难事。” “对于正常的城池来说,这个方法可行,但你不要忘了,这里是筑境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建造的城池,所以这里没有上百人的大户人家,统统都是独门独院的小家小户,就像你现在住着的院子,在现实中,应该是个院中院,但到了这里,就是单独的院落,你翻上墙头看到的景物,也统统都是你记忆中希望看到的景物,而住在你隔壁的如果是个清醒的人,他也爬上墙看你现在住的院子,看到的也会是另外一番景致。” “那我把隔壁的人请到我的院子,他看到的会是什么?” 第79章 愚不可及 境魑不答反问:“你挟持两个人质,分开关押就会风平浪静,一旦让他们碰面,弄不好就会掀起惊涛骇浪,试问,你会让这两个人质比邻而居么?” 卫戗平静道:“事无绝对,总有例外,万一呢?” 境魑轻笑一声:“筑境他用了上百年的时间来构建这座城,自是算无遗策。” 卫戗不以为然:“但到底还是让王瑄找到了我。” 境魑想了想:“端的如此,就看谁的执念更深罢!” 卫戗垂下睫毛,遮住眼中起伏,缥缈道:“三界虚妄,唯一心作——”莫名笑了一下:“也就是说,假如我不如他人陷得深,那么我的出现,就会成为装饰他人梦境的一个臆造品……”思路一转,又想到一个可能性,她抬眼看向境魑:“那我怎么才能确定,在这诡异的幻境中,王瑄是真实存在的?”干笑两声:“全是假话或全是真话,反倒容易招人怀疑,但真真假假掺在一起,却能令人轻易信服,或许正是因为我心底渴望着在陷入危急时,有一个强大的人凭空出现,伸手拉我一把,所以你们把‘王瑄’送来了,叫我如何相信,王瑄他不是‘算无遗策’的筑境为我设下的套中套?” 在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又遭遇这匪夷所思的幻境,她怎么可能不多疑? 境魑探手入怀摸出一个锦囊递给卫戗。 卫戗接过锦囊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条发带,看着很是眼熟。 境魑一板一眼道:“六月十五亥七刻,石阵中桃树下。” 卫戗:“嗯?” 境魑又道:“你未婚夫说,如果你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生出怀疑,就把这个转交给你,并将他拾到它的时间和地点一并告知于你!” 卫戗抽出发带,收拢手指攥住,会心一笑:她自觉一把年纪,却在那晚酒后无状,恣意轻薄了人家俏生生的青葱少年郎,最后自是落荒而逃,翌日也只顾得懊悔,对于遗失一条发带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转身就给忘得一干二净,假如王瑄是假的,他们又怎么会拿出这条发带来呢? 既然已经了解目前处境,当务之急就是找到她爹,王瑄给她争取了三天时间,她将其中两天半分给她爹,而最后那半天,肯定是要留给王瑄的。 但她和她爹相处的时间,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多少,何谈了解? 静下心来想一想,或许她潜意识中就排斥去了解用她生母的财富和人脉重振卫家门庭,却将她生母以命换命遗下的她们姐妹二人丢在师父那里十几年不理不睬的父亲。 束手无策,也只能先试试看瞎猫碰死耗子的办法,或许碰着碰着也就碰到了,就算碰不到正主,也能碰出一点头绪来吧! 于是第二天一早,看‘诺儿’和‘姨婆’他们睡得死沉,没有起身的意思,卫戗套上境魑给她准备的破僧衣,戴上斗笠,将自己扮做一个带发的苦行僧,端上盛着血水的金钵走出小院,与候在院外的境魑汇合。 境魑说,筑境十分博爱,三教九流均有收揽,所以突然出现一个端着金钵挨家挨户化缘的苦行僧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兴许又是筑境养得哪条够叼回来的半成品也说不定,只要遮掩住她原本的气息,没人会对她可疑的行径多问一句。 卫戗就这样端着仅剩浅浅一层血水的金钵敲开这条街第一户的房门。 前来开门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长得乖巧伶俐讨人喜欢,蹦蹦跳跳十分活泼,但卫戗从金钵的倒影里看出,这个孩子和她的诺儿一样,是个木偶。 “我娘在做饭,我姐姐在缝嫁衣,我爹在后院劈柴,你要找谁?”木偶脆生生的问道。 卫戗将视线从水面中刻板的木偶身上移回到眼前生动的男孩笑脸:“小僧前来拜访令尊。” “令尊?”木偶皱眉搔头想了想:“哦,你要找我爹啊,等一会儿啊!”哒哒跑开:“爹,爹,有人找你!” 他的喊声先后唤来了中年妇人和年轻少女,卫戗从倒影里看出,她们俩同样都是木偶。 直到挽着袖子的中年汉子走出来,卫戗才确定,这个院子里被困住的是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不是她爹,最后她化得一把五铢钱,退出了他的梦。 等她出门后,境魑走过来,看着她手中的五铢钱,与她娓娓讲述:这个男人在家乡是个声名远播的义士,但最后却遭到女儿的青梅竹马攻讦,说他是个欺世盗名的自私小人,最后他被境魑引入幻境。 原来这义士出身贫寒,年轻时偶然从匪徒手中救下去寺庙还愿却被劫持的士族女郎,女郎感激并爱慕上这个救她一命的英雄,打算以身相许,但因门户之差遭到家里激烈反对,闹到最后,女郎以性命相逼,迫使她的英雄带她私奔。 十几年后,洗尽铅华的女郎,为义士生下一儿一女,虽勤俭持家,但义士总把家中粮食财物拿出去接济别人,他们自家反倒入不敷出,好在她和女儿心灵手巧,靠缝缝补补也能凑合着过日子。 那年,义士用船载着儿子和同村的几个小孩乘船去学堂,不想走到河中央却翻了船,义士绕过近在咫尺,拼命朝他伸出双手的儿子,救起了别人家的孩子,后来打捞出的儿子遗体,还维持着双手前伸的姿势。 同年,战场上救他一命的故交逝去,临终将妻儿托付给义士,义士二话不说,将故交遗孀和独子接回家来,并交待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发妻好生服侍。 翌年,就在女儿即将和青梅竹马成亲前夕,义士故交的独子被诊断出患上肺痨,义士希望能给故交留个后,生生退掉女儿大好姻缘,以下跪的方式迫使女儿嫁给故交的独子,半年后,故交的独子去世,又过了几个月,女儿产下遗腹子,而这个遗腹子却在两周岁的时候,因义士抱着他上街,却在途中发现一辆失控的马车即将撞上一个老叟,义士放下孩子去救老叟,结果老叟救下来,受惊的马匹调转方向,冲向不知躲避的孩子。 后来,义士的女儿疯了,他发妻带着疯了的女儿跳进了他儿子溺死的那条河…… 卫戗安静的听完之后,和那义士的女儿一比,她似乎还算幸运的呢! 敲开第二户的门,里面走出一位六十来岁的清癯老者,卫戗从钵中倒影分辨出,这也是一个木偶。 随后见到正主,也是个老者,生着一副富态和善的模样。 化到两个金锞子后,卫戗退了出来。 境魑又来解释,这两个老者年轻时是同窗,后来生出罅隙,在朝堂上更是互不相让,一个主张变法,一个死守旧规,斗了三四十年,期间大起大落,后来变法的被守旧的搞成众矢之的,那都不算完,还要再接再厉,将变法的折腾到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最后主张变法的老者在被罢黜,他背着铺盖卷和守旧的老者当年送他的一卷帛书回返故里,却因抑郁成疾,在距家乡不足百里的地方倒下。 出乎境魑意料的是,这守旧的老者在接到看似恨不能把对方挫骨扬灰的劲敌的死讯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接着大病三个月,之后主动辞官。 再然后,守旧的老者就被境魑诓到这里来了。 这两人的争斗,卫戗早就听说过,但没想到那个失踪的守旧者居然在这。 不过默默听完后,卫戗莫名想起了她师父和北叟。 敲开的第三户人家,出来开门的是个年纪和她爹差不多的男人,卫戗通过金钵里的血水确认过,这是个人。 当然,这个男人守着的也是个木偶——从表面看来,是个身体佝偻,头发花白,喘个气都困难的老妇人。 卫戗确定这里除他两个外再没别人,接过男人布施的玉珠,退了出来。 这户人家的故事更简单,那老妇人曾经也是官家女郎,但她爹在对局势的判断上出现错误,站错阵营被抄家,时年仅十五岁的老妇人成了营妓,二十岁时,她爱上了一个军官,并生下一个儿子,但军官顾虑前程,并不承认这个儿子。 老妇人也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怕儿子将来受人耻笑,抱着儿子逃了出去,到无人认识的边远小城住下来,靠做各种粗活累活艰难度日,结果儿子十岁那年染上恶疾,她求救无门,没办法重操旧业,筹钱给儿子治病,没想到被儿子撞见,而邻家们毫不避讳的议论也让儿子认定自己的母亲是个下贱的女人。 后来军官伤了命~根,家中妻妾只给他生了三个女儿,军官便想到了这个儿子,而当时老妇人和儿子在那个小城里已经没办法生活下去,母子俩又开始流离,也是巧,流离途中竟路过军官驻地,两人重逢后,军官留下了儿子,给了老妇人一笔钱,劝她为了儿子着想,有多远走多远。 老妇人思来想去,为了儿子的前途,咬牙离开。 她没从军官这里拿走一枚五铢钱,但军官回头却对本就对她心存不满的儿子说,他母亲当初拿腹中骨肉做要挟,军官因为没满足她的条件,她就带孩子跑了,现在又觉得养的辛苦,所以回来跟军官要一大笔钱,然后把儿子卖了…… 多年后,长大成人的儿子建功立业,名震一方,老妇人却因生养儿子而落下一身毛病,连给人缝缝补补都做不到,她自知命不久矣,唯一的心愿就是再见儿子一面,于是端着破碗一路要饭找上门来。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老妇人来到儿子家门外,但儿子却避而不见,老妇人边拍门板,边哭喊:“大将军,你就出来见见老妇人,就一眼……”怕损及儿子颜面,始终不敢喊出心中最想说的话——儿啊,娘来看你了! 翌日,门子开门一看,老妇人僵硬的侧靠在门板上,手还保持着拍门姿势,死不瞑目。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军官临终前向儿子坦露实情并忏悔。 又过了两年,儿子战败后又遭遇众叛亲离,他在怨愤过后,想的最多的却是那个雨夜在他门外苦苦哀求的母亲。 流放途中,被境魑诓进这幻境,见到幻化成老妇人的木偶,一面便彻底餍服。 境魑总结道:“你是旁观者,所以他们的行为在你看来愚不可及,但身为当事人的他们,因深陷其中,在当时是如论如何也不能看透的。” 卫戗安静的听完后,自嘲的笑了笑:“大家同是心中有愧人,一样的愚不可及,谁能看不起谁呢?” 因为不知道如何解脱,所以乐于自欺欺人! 从早到晚,一共进了一百六十九家,见识人生百态,世事无常,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心境都十分平和,一整天下来,卫戗虽没找到爹,但收入可观,只是对着这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化缘”得来金银珠宝,卫戗除了唉声叹气,再没别的情绪。 “姨婆”对于她的晚归机械的责怪几句也便完了,而“诺儿”和“芽珈”,早就歇下了。 第二天又走了一上午,还是一无所获。 吃午饭时,卫戗甚至猜测他爹的心魔或许是因为没趁着年轻,和虞姜再生几个厉害的儿子出来继承家业,所以倍感遗憾,现在正做梦生儿子呢! 听完卫戗的话,不用吃饭的境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过去,思来想去,境魑小声道:“当然,如果你实在想不出令尊的心魔,还有另一个办法。” 卫戗挑眉:“什么办法?” 境魑从背着的竹笈里掏出那条少女手腕粗的软皮蛇:“这个。” 第80章 得寸进尺 “这种东西,不是应该让它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么,为何要随身携带?”问完一想,境魑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过七十来年,就算慢慢养成某种特殊癖好也是正常的——漫长岁月,总得有个消磨时间的兴趣,日子才不会那么难熬呀! 对上卫戗斜着瞟过来的目光,境魑沉稳道:“自是有利可图。” 卫戗想了想,把上午“化缘”得来的财宝一股脑掏出来,统统堆在境魑面前:“这些我不需要,你拿去吧!” 一阵沉默后,才听到境魑清冷笑声:“我也不需要了。”将财宝推回给卫戗,空出地方给软皮蛇:“有点冒险,你敢不敢尝试?” 卫戗看着这条被祸祸得恹恹的软皮蛇:“既然你有办法,缘何不早些拿出来,反倒让我们平白损失一天半时间?” 境魑:“因为只有五成把握,搞不好人没找到,还把你的性命搭进去。”顿了顿又道:“那样的后果,我承担不起。” 是她将焦虑挂在脸上,让他看不过眼,才祭出这危险招数,其实本质上,她也算是个赌徒吧——只要有办法,就绝对会去尝试! “该怎么做?”卫戗平静问道。 境魑伸手提住蛇颈:“举凡能在同伴中越众而出的,定是有些非凡本事,而这条小蛇能成为头目,便是因其有通过鲜血分辨血亲的本事。” 卫戗恍悟:“就像我的噬渡可以通过气味找到我,而这条蛇则可以通过血缘找到家父。”抬胳膊撸袖子,突然想起:“如若它助我寻父,理当算是背叛境魑,可你那时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才要将它打回原形,现在它会乖乖就范?” 境魑道:“我已替它解除后顾之忧。” 听他这样说,卫戗拔出龙渊剑就往手腕上划去:“事不宜迟,找到家父要紧。” 却被境魑拦住:“慢着。” 卫戗挑眉:“怎么?” “这把剑能够斩妖辟邪,所以被你刺了一剑后,它的伤口至今不曾愈合,我也试过很多办法,可你也看到了,它现在虚弱成这样,能力大不如前,势必要吸取更多的血液,却无法保证一定能找到令尊。” 已决定要赌的卫戗不以为意道:“无妨,我血多,不是还有五成把握么!” 境魑将其中利害与她逐一讲明:“但你要知道,令尊入幻境已经许多时日,他未必能认出你来,如果你找到他,而他又不肯跟你走,万一再出个什么差池,你失血过多太虚弱,又以一敌众……” 卫戗轻声一笑:“这点你大可放心,家中尚有亲人盼我团圆,险地也有恩人等我营救,我命虽烂,却由不得我造次,见势不妙,我会懂得取舍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他二人一拍即合,当然,也没必要拿剑割腕,淌得到处都是反而浪费,境魑提着蛇颈凑过来,卫戗把手腕贴上它吻部,它就像饿极的小婴儿终于逮到饱涨的乳~房,一口叼住猛吸起来。 都吃到肚子明显鼓起来,境魑见它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果断出手,迫它松口:“你还打算把她整个人都给吞了不成?吃饱就去干活!”一手提着蛇颈,一手递给卫戗一条干净的白布条。 卫戗接过布条包住伤口,斜睨软皮蛇:“我伤你身,你饮我血,也算两清了,家父之事就拜托了!” 不管是老天抬爱还是软皮蛇赶劲,反正五成好运被卫戗撞上,当看到门内温文浅笑着的亲爹,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接着又听她爹说道:“原来是位小师傅。”当真认不出她来了?低头看看这身伪装,别说和她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爹,就算把她亲手带大天天都见的姨婆,也未必认得出她来,于是她试探道:“小僧法名戗歌。” 听她报出名字,她爹表情不变,附和道:“戗歌师父。”果然不认得她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反正还有时间,先混进去搞明白她爹病根在哪,才好对症下药,思及此,卫戗端起金钵装模作样:“小僧偶经此地,想在贵府借宿一晚。” 她爹抬头看看距离西山还老远的太阳,挑眉道:“借宿?”嘴角还噙着一丝笑。 虽说这借口烂上新高度,但看得出她爹心态够平和,不会关门放狗,想了想,还是补上一句:“方便的话还想讨口斋饭吃。” “阿毅,可是有客至?”恰似珠落玉盘的一把好嗓子,徐缓问道。 “是位小师傅,想在家里借住一宿。”他爹坦然应道。 “左邻右舍皆是富足人家,小师傅却单单停在我们门外,这便是缘分,你竟把他堵在那里,是何道理?”便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头上梳着高高的髻,身上穿着繁复的裙,顾盼皆风情,举止自威仪,真真的风华绝代,她挺着隆起的小腹,步调雍容的走过来。 卫戗谨记自己此刻是个和尚,虽说是昨儿个才“出家”的,半吊子水平都够不上,但也懂得遇到女菩萨,不能当着人家夫君的面,明目张胆细细打量——搞不好会被揍的,虽然她爹打不过她,但完全可以把她关在门外,不准她进去踩盘子。 所以,一眼扫过后,卫戗的视线停在华美精致的不像人类的女子云鬓间簪着的朱槿上,那艳丽的红刺的她眼圈发涩,赶忙垂下眼帘作掩护。 她爹听了女子的话,立刻对自己的失礼行为做出反省,并热情的将她迎进门。 境魑说,筑境设计的民居,规格统一,纵横排列,整座城池井然有序,只是每位“居民”心目中的家不尽相同,所以院内的景致,便由他们自己去“设计”了。 卫戗迈进来,便见庭院里到处都是灼灼盛开的朱槿,明明这样寒冷——可见她爹不只是有病那么简单,他简直就是中毒不浅! 院门在身后关起,隔绝出一方她爹梦寐以求的小天地。 这里只有他和他心中的她,那女子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又挺着个肚子,所以始终奉行“君子远庖厨”的卫毅撸起袖子,钻进厨房忙碌起来。 卫戗随女子进了厅堂,落座之后,卫毅送来茶水和果品,并趁着卫戗低头端茶碗的一瞬,偷偷握了一下那女子的手才退出去。 捕捉到卫毅这个小动作的卫戗怔了怔——原来她爹还有这样的一面! “小师傅从何而来?”女子朱唇轻启,柔声问道。 卫戗抬头看过去,是啊,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视线又缓缓降下去,落在女子隆起的小腹上,她母亲有她和芽珈那年是二十二岁,眼前的女子明显不足二十岁,所以藏在这隆起的肚皮下的孩子,绝对不是她们姐妹。 “小师傅?”迟迟等不到她回答,女子不由再次出声。 卫戗回过神来,信口胡诌道:“小僧自方外而来。” 女子嫣然而笑:“也是呢,比起我等凡俗之人,小师傅确然来自方外。”略一沉吟,又道:“弟子近来偶然间得了支娄迦谶法师译注《道行般若经》和《兜沙经》,还有聂道真居士译的《诸菩萨求佛本业经》,初初接触,多有不明之处,苦于不得解惑之途,小师傅来的真是时候。” 什么支娄迦谶,什么《诸菩萨求佛本业经》,统统没听过,她书读的少,上辈子做“武夫”很成功,装文人她差得远,人家是隔行如隔山,她更是跟人家和尚差了十万八千里:“小僧初入佛门,正在修正道苦行,佛经什么的,还没接触。”继续胡诌,也不知诌没诌对地方,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劈死…… 卫戗外头披着僧衣,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太上老君保佑我! “是弟子唐突了。”也不知是在打圆场,还是当真觉得向个看一眼就知道不成气候的苦行僧讨论佛经是她自己考虑不周。 看着女子温婉的笑容,卫戗突然想起那些关于她生母的传说——她生母为了她爹心心念念的事业前程,亲自游走在名门命妇间……或许眼前女子只是习惯性的要与进门的客人交游攀谈,只是把调起得高了点,她实在跟不上女子的节奏,真是汗颜啊! 沉吟片刻,卫戗试探性的主动挑起话茬:“女菩萨家中这满园的朱槿开得甚好。” 女子的笑容瞬间夺目:“弟子尤其喜欢这花,拙夫每每遇见新种类,便费心将它们移栽回来,倒也全部成活,当真算是弟子幸运。” 其实细看下来,卫戗的眉目和眼前女子是十分相似的,但从前世到今生的所见所闻,叫她如何相信,困住她爹竟是她生母,有些时候,她甚至都在怀疑,她爹到底爱没爱过她生母,在她看来,她娘就是一块美玉雕就的踏脚石,巴巴的送到她爹脚下,对于渴望着更上一层楼的她爹来说,焉有不踩的道理? 所以从最初境魑问她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餍服她爹的会是她娘,至于眼前这个女子,是不是她娘,一问便知,当然,身为一个和尚,不好直接问人家夫人的闺名,所以卫戗绕了个弯子:“小僧来此之前,借宿在名士桓衡桓公府上,他家后院也有开得这样艳的朱槿。” 女子莞尔:“不瞒小师傅,桓公正是弟子堂伯父。”随手一指:“那几株便是从弟子堂伯父府上讨来的。” 卫戗再次涩了眼圈,她僵硬的转开视线,小声咕哝一句:“看来小僧与女菩萨一家人当真有缘!”这个女子,果真是她娘的模样。 脑子里本就是一团干面粉,如今又填了水,简直要糊成一坨,她爹和她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爱,十几年来,她爹怎么会对她们姐妹置之不理,不都说爱屋及乌么,何况她俩还是她娘拼着性命为他留下的亲骨肉? 如果有爱,成亲将将几年时间,就因为她娘暂时不能生孩子,她爹就迫不及待钻了她娘好友的芙蓉帐,接着又把她娘好友欢天喜地抬回家? 如果有爱,会在她娘尸骨未寒时,就开始用她娘的嫁妆买大房子养小女人生胖儿子? 但要说她爹不爱她娘,又怎么会撇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家国天下事,被这个偶人困住。 是的,从金钵的水面上映出的倒影看来,这个偶人和她的诺儿是同类。 再看那隆起的肚子,对的,她娘成亲没多久就有了身孕,但她爹实在太忙,忽略了她娘的身体状况,而她娘也不得闲,要为没什么人脉又不会拉关系的她爹的前程奔走,以致操劳过度,怀胎六个月的时候小产了。 所以她娘小产前的模样,成功的餍服住她爹——是因为心中有愧,所以做梦补偿? 她娘轻抚小腹,柔声重复:“这是弟子的福分。” 卫戗顺着她娘的动作看过去,突然想起虞姜,沉吟片刻,道:“其实小僧也是走运,非但被桓公留宿,没几日又借住进虞家,他家那个唤作阿姜的女菩萨,还亲自给小僧端过斋饭呢!” 她娘表情不变,仍是温婉笑着:“小师傅言说初入佛门,但弟子观您这双眼睛,却是与这身扮相不符,是以能被桓虞两家奉为上宾也是情理之中的,岂在运道之说?” 提起桓公,她娘主动咬钩,提起虞姜,她娘却无动于衷了,轻咬下唇,想了想,再来一次:“那个虞姜还曾与小僧提到过她十分仰慕桓家的女婿卫毅来着。”好和尚是不会这么说的,佛祖原谅她! 她娘喃喃重复:“桓家女婿卫毅?正是拙夫呀!”抬眼看向卫戗:“你说虞姜?” 卫戗点头:“对,虞氏阿姜。”又装出惊诧模样:“原来卫毅是女菩萨的夫君,小僧真是失礼!”但没什么诚意的道歉过后,却还要再强调一遍:“但她说她一直很仰慕女菩萨的夫君呢!”对个臆造出来的偶人造口业,老天不会怪罪她的,对吧? 看她娘抬手轻按太阳穴,卫戗暗忖:原来自己这个习惯性动作来源自她娘! “虞氏阿姜——究竟是哪个呢?” 卫戗诧异的瞪圆眼睛,她娘居然不知道虞姜?举凡与她娘相识的人都知道,她娘这个时期,已和虞姜缔结金兰之谊,那么亲密的关系,怎么会不知道呢? “听说是个旁支庶女,不过为人机敏,甚得嫡母欢心,也便放在嫡母身边养大,吃穿用度照比嫡亲的女儿也是不差的,也到了适婚年纪,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只不过都是些凡夫蠢物,不是良配。”一听这话,就知道不是个正经出家人,但她娘被唬住,没注意这点,她接着装腔作势:“咦,女菩萨既然是卫施主的夫人,怎么会不知虞姜呢,她还同小僧说过,和卫施主的夫人情同姐妹,三不五时都要见上一见的。” 她娘蹙眉想了一会儿,接着轻笑出声:“既是未出阁的小姑,岂会宣称自己仰慕有妇之夫,小师傅说笑了。” 卫戗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胡扯:“就是未出阁才敢这样说,若是成了亲再这么说,可就要出事了。” 看来她这位偶人娘的木头脑袋里装得不是一坨浆糊,竟没被她带沟里去:“是小师傅诡辩了,无论是出阁的还是未出阁的好女子,都不会这样说的,何况虞氏乃名门世家,即便是旁支也是有规矩的,放在嫡母身边养大的阿姜,要是把这种话挂在嘴边,怕是虞家也不会放她出来见人的。” 这话不假,当初虞姜要是到处宣扬自己相中她爹了,她娘也不会掏心掏肺跟她好,卫戗打个哈哈:“哦,大约是小僧记错了,不过女菩萨当真不认得虞姜?” 她娘摇头:“抱歉,弟子当真不认得。” 卫戗佯作不解的咕哝:“可是小僧离开虞府时,她还特别拜托小僧,如果有机会到卫家,一定要和卫施主的夫人说一声,等过几日她有空了,就来府上好好住些时日。” 她娘挑眉:“小师傅言下之意,莫非不是偶然经过,而是刻意前来?” 卫戗决定再赌一把,她不答反问道:“假如小僧不是偶然经过,女菩萨会将小僧撵出去么?” 她娘定定看她半晌,最后又笑起来:“怎么会呢,弟子与小师傅甚是投缘,不管小师傅因何而来,既然相见便是缘分,自当好好珍惜。” 卫戗看似低眉顺眼,实则将视线落在金钵里,这是境魑耗费数十年打造出的法器,蓄水之后,比铜镜照人还清晰,此刻在她和她爹眼中雍容华贵的桓辛,在金钵里,虽也惟妙惟肖,但终归只是泥塑木雕,如果不曾相见也便罢了,见到之后,再看真相,怎能不惆怅? 忍不住幻想,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娘说的“甚是投缘”,有没有可能,不是虚礼的客套,而是出于血脉相连的亲切感,发自内心的亲近? 抬头与她娘再一次的四目相对,那眼神多么的真诚,真诚的叫她感觉自己像个心怀不轨的卑鄙小人! 深吸一口气,再一次低头看向金钵,对上偶人,负罪感才没那么重,也不会忘记此行的目的,既然“她娘”都说了要珍惜缘分,肯定就不会撵她出门,再看之前她爹那言听计从的模样,就算知道她目的不纯,看在她娘的面子上,也不可能把她怎么着,那她再得寸进尺一点也没关系罢? 第81章 棋逢对手 卫戗抬手掩唇轻咳了咳,引得她娘回眸,她一拍大腿,直接从先前扮演的腼腆苦行僧转变为豪气冲锋兵——不再捏着嗓子说那拗口的酸牙话:“差点给忘了,虞姜还拜托过我,如果见到连涂和宋归,顺便再帮她带个好。” 她娘不解:“带好?”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他司马润厮混十几年,鬼话信口扯来,都不用打草稿的:“先前连涂和宋归救了虞姜一命,可她当时惊魂未定,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事后懊悔不已,所以让我见到她的救命恩人时,一定代她好生谢谢他们。”抬头张望:“连涂和宋归可在此?”如果她爹和连涂、宋归有接触,她娘应该见过他们,这是关键,调查清楚才好行事。 她娘蹙眉想了一会儿:“你说的这两个人,我好像有些印象,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样吧,等拙夫忙完后,你当面问他。” 开玩笑,就凭连涂和宋归那俩家伙,别说救助,假如看见虞姜落水,搞不好还要蹲在岸边往下拍板砖,从前她不能理解他们的态度,后来吃一堑长一智,隐约搞明白,而她爹可是他们的长官,岂会不清楚他们心存芥蒂,这要是当面一对质,她拉大旗作虎皮的行为还不立马被戳穿,到时候她爹不把她轰出去,她就跟他姓——呃,就算把她轰出去,她也得跟他姓!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已经探得想要获悉的消息,被不被轰出去也没什么要紧,这样一想,便彻底放松下来,甚至生出闲情,吃着干果喝着茶水,静静的观察她爹心目中的她娘。 看着看着,卫戗言不经脑的脱口而出:“你知道么,琅琊王司马瑾抑郁成疾,年纪轻轻便薨殁了。” 她娘半天没反应,就在卫戗以为她娘就像不清楚虞姜一样,也没听说过司马瑾时,没想到她娘突然出声:“你说……什么?” 卫戗眨眨眼:“司马瑾薨殁了。”再看她娘,姣丽无双的面容此刻血色尽失,眼角似有晶莹流溢,卫戗低头看向金钵,愕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呢,一个偶人! 就在卫戗思考着她娘对司马瑾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时,她爹做好饭赶过来,见到她娘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上前关切的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娘捏着巾帕拭去眼角的泪珠子,回了她爹一抹安抚的笑:“没什么。”又将她爹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对了,小师傅似乎有些要紧事要问问你,你们聊,我去一下。” 她爹握着她娘的手:“真没事?” 她娘破涕为笑:“呆子,能有什么事?” 她爹又将她娘细细打量一番,才慢慢放手:“饭好了,你快去快回。” 她娘点点头:“只是换身衣裳,很快就出来。”站起身拎着曳地的裙摆迈步离开。 她爹目送她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过头来一脸阴沉的对着她:“你都和内子说了些什么?” 面对突然变脸的她爹,卫戗神态自若:“尊夫人与小僧辩机锋,说起世事无常,小僧慨叹,贵不可言如琅琊王,也抵不过天命所归……” 听她提到琅琊王,刚刚还阴沉如厉鬼的她爹立马摆出一张臭脸给她看,并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行了,卫某乃一介武夫,资质驽钝,与你佛无缘,还望小师傅在舍下不要再提什么天命不天命的,更不要提什么琅琊王。” 呦呵——不愧是她卫戗的老子,这话说的,还真是干脆直接呀! 不过有一点叫她很不理解,她爹既然能把虞姜排除在“她娘”的记忆之外,为什么不把司马瑾一起剔掉,放这么个连提起都要动怒的情敌在她娘心中,不是给自己添堵么?换作是她,想象一下司马润和珠玑……算了,还是让司马润去死吧! 晚饭,看着一大桌子色香味俱不全的饭菜,呃,其情可表,其技……忍着吧! 卫戗默默夹起摆在她面前的水煮面黄肌瘦卷心菜,欲哭无泪,她为她爹以身涉险,一天跑下来,累到虚脱,而她爹就拿水煮菜糊弄她! “没胃口?”听见这句饱含关切的询问,卫戗豁然抬头,就见她爹不停夹菜叠到她娘堆成小山似的饭碗上头:“你这些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去问过的,他们都说妇人到了这个时候,需要多吃才行,可你连筷子都不想动,如此下去,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撑得住啊?” 卫戗顺着她爹的话茬思考下去:那明明是个偶人,如果把饭菜硬生生的塞进肚子里,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扒下衣服,打开肚子……呕! 太阳一寸一寸落下山,室内一点一点黯上来,她娘的脸,被夜色一衬,整个白森森的——竟呈现出木偶的本色? 她娘捏着巾帕虚遮朱唇:“可是硬咽下去吐出来更难受啊!” 她爹纠结半晌,最后妥协道:“好吧,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下不为例”。 塞饱灌足,卫戗躺在卧榻上,闭着眼睛回想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原来这就是她爹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没有无关紧要的杂人……不存在别离和痛苦,只有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简单到令人发指! “笃笃——咣咣”更夫在巡夜,打梆之后便是唱诵:“天干物燥,适合放火!” 卫戗闻声睁开眼,谁家更夫这样干活,不打算要工钱了?但转念便想明白,这是境魑给她的暗号,竖耳聆听,周遭静悄悄的,她爹现在心无旁骛,酒足饭饱睡得香,应该不会留意到她这边的情况……够警觉的话,境魑也不敢那么喊! 和衣而卧的卫戗一跃而起,脚步轻盈的出了房间翻上墙头,向下一看,背着竹笈的境魑站在街上,手上还握着打更用具,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劲,只要摇一摇铃铛她就明白了。 下来之后才发现,境魑的铃铛不见了,狐疑的卫戗直接询问:“你的铃铛呢?” 境魑摊手,莫可奈何道:“丢了!” 卫戗不由扬声:“丢了?” 境魑坦然点头:“丢了。” 亡羊补牢捂住嘴的卫戗眯眼盯了境魑半晌,最后移开手压低声音道:“你儿子叫什么?” 境魑想也不想:“郁康。” “你发妻呢?” “文珠。” “假如王十一郎走不出这幻境,那他还怎么履行对你的承诺?” “桅主管和东亭会代他完成。” 卫戗松了口气:“看来是真的。” 境魑:“怎么?” 卫戗拱手道:“抱歉,我肉眼凡胎,难以分辨这诡境中的虚虚实实,只怕不是你把铃铛搞丢,而是把自己搞丢,然后筑境又搞个假货来诓我!” 境魑笑出声来:“放心吧,他现在棋逢对手,□□乏术。”正事要紧,敛笑沉声问:“里面情况如何?” 卫戗抬头笑笑:“比料想的容易些。”说出之前想好的对策:“明天一早我想办法支开我爹,然后把那个偶人绑出来,诱使我爹把他的部将都组织起来去救人,然后你就用迷阵困住他们,等我把王瑄救回来,我们一起出境。” 境魑摇头拒绝:“不行。” “你之前明明用障眼法将我等困住,现在怎么又不行了?” “用迷阵困住他们不难,关键是,如果你强绑了偶人,很有可能惊动筑境,到时候别说救你未婚夫,怕连你也要搭进去。” 卫戗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捏着下巴琢磨了片刻,迟疑道:“假如让偶人自己走出来呢?” 境魑这次点头:“那就不会惊动筑境。”接着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卫戗移开捏着下巴的手,攥紧拳头敲在左手心,笑成狐狸样:“跟踪。” 境魑不能理解:“嗯?” 卫戗凑近境魑:“能不能帮我搞一只木偶回来,再把它变作家父继室模样?” 境魑干脆利落:“不能!”将她上下打量:“是打算栽赃坑害你爹,再怂恿你娘去抓奸罢?”撇撇嘴:“你这样奸佞狡诈,你未婚夫知道么?” 她不过是要涮个偶人,王瑄那厮可是真坑朋友,论起奸佞狡诈来,她这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怎么又不能了?” 境魑轻声解释:“之前我便说过,我没有把山中生灵化作人形的本事,而把木偶变成他人心目中的模样,是比把生灵化作人形更高深的术法,所以呢,木偶我可以帮你偷一个回来,但让它变成你想要的模样,我办不到。” 卫戗低头又思考了一阵子:“没关系,我爹那位继室不出场也有办法,关键是把他们引到哪里去合适?” 境魑稍作思考:“后山!” 卫戗蹙眉:“那里不是禁地么,我还以为你会说把他们引去前面出口附近。” “后山确为禁地,但也正是因为绕过忘忧泉,再突破筑境设下的阵法,就可以直接走出这幻境,才会被限制靠近。” 卫戗展颜:“那好,就这么定了,我明早把那偶人诓出来,沿途给我爹留下线索,让他带人追着我们去后山。” 两人敲定诡计,境魑让疲惫不堪的卫戗趁夜好好休息,明天有硬仗要打,他去做事前准备。 卫戗也不跟境魑客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才是关键,原路攀上墙头,竖耳聆听,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落进院里,快速往客房赶。 “小师傅?”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定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客房门,懊恼的呲牙瞪眼,可她转过来的时候,已是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女菩萨,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她娘捂着心口:“这里堵得慌,出来透透气,小师傅怎的也不睡?” 卫戗呲牙一笑:“今晚喝的水,有点过量了!” 她娘歪着脑袋盯着她看,老半天来了句:“原来如此。” 夜黑风高,被那张白森森的脸盯着,感觉真不怎么好——看吧,明明这样冷,额头却渐渐渗出汗来:“嘻嘻——敢问厕在何处?” 她娘抬手指向通往后院的青砖路:“从那边过去便是。” 卫戗搔头干笑:“绕了半天都没找到,多谢女菩萨。”说着便抬脚走过去。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声音幽幽的,在卫戗身后断断续续的背着诗。 卫戗硬着头皮继续走,直到拐弯的时候,才偷偷回瞥了一眼,却好像看到那偶人惨白的脸上有泪水滑下,看得卫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地翻滚,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后再也不敢分心,加快脚步跑到后院。 等到再出来,已经看不到那偶人,卫戗松了口气,快步回到房间,她出门前没吹灯,此刻屋里还是亮着的,径自来到卧榻前,和衣倒下,翻来滚去睡不着——她爹的水煮卷心菜放了好多盐,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动一下,真要命! 起身捧起水碗牛饮,喝足放下碗,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纸笔,脑子里灵光一闪,就着灯光写了两张字条,小心收入衣袖,卸下一桩心事,很快便睡着。 第二天一早出门,就看着他爹捏着剪刀小心翼翼的剪下一朵滚着露珠的朱槿,回身放下剪刀,拈着朱槿走到端坐在一边的她娘身侧,俯身将那朵朱槿簪于她娘云鬓间。 卫戗嘴角抽搐,这大清早的就开始你侬我侬,家中还住着个“小和尚”呢,她爹也不知道节制一点! 再看她娘,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卫戗默默抬手遮住眼睛。 “小师傅!”还是她娘的声音。 卫戗佯装正在整理斗笠,然后若无其事的移开手,不料抬眼竟对上她爹落在她娘额角的唇,她端起架势,念叨:“南无阿弥陀佛!”旨在强调——这里有个出家人! 她爹终于自觉的离开。 卫戗来到她娘对面,咬牙坐到拔凉拔凉的石墩上,还要挤出笑容与她娘打招呼:“女菩萨!” “昨晚睡得可好?”她娘关切的问。 “好久没睡得这样舒坦了。”她诚心诚意的回。 早饭,她爹良心发现,没再继续给她上那齁死人的水煮菜,当然,也有可能其实是在替她娘肚子里那永远也不可能生出来的她的哥哥或姐姐积德。 饭桌上,她娘继续“没胃口”,她爹也继续“下不为例”。 饭后,见卫戗没有辞行的意思,她爹的脸更臭了,可是看她娘十分高兴,也只好默默收拾残羹冷炙,然后眼不见为净。 她娘是个木偶,坐在哪里都没关系,而她可是血肉之躯,但她娘貌似就中意院子那石桌石凳,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干挺,继续坐那冰死人不偿命的石墩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其实卫戗选得这个位置是用了心的——只要她爹一靠近,她马上就能察觉到,就像现在,她爹刚转过回廊,她就从眼角余光瞄到他了,勾唇一笑,清清嗓子提声道:“小僧昨天还到过一家名叫戴氏楼的酒店,他家的素斋很是可口。” 她娘出门交际养出的习惯,冷场时要没话找话,主动挑起可继续下去的安全问题,当然,如果对方抛出容易接茬的话头那就更好了——戴氏楼,姨婆时常提到,说她娘很喜欢那里的菜品! 果然,她娘笑盈盈,道:“确实呢,弟子也是十分喜欢他家的芙蓉干贝和酿炙白鱼,有些日子没吃到,经小师傅这一提,忽觉馋虫拱动起来,真是惭愧。” 卫戗佯装抬手调整斗笠,袖子挡住脸的同时,视线瞟过去,瞧着她爹果真退回去了,她笑了一下,放下胳膊后,继续说戴氏楼……讲真,她娘喜欢的戴氏楼,在她下山之前就易主了,虽然新店家仍挑着旧幌子,但味道早就不是从前,她哪里知道原来是什么滋味,此刻讲的都是照搬姨婆的陈词滥调罢了。 说了好一会儿,才从戴氏楼上跳过去,而她爹也笑容可掬走出来:“阿辛,我出去一趟。” “嗯?” 她爹补充:“去一趟戴氏楼。” 她娘眨眨眼,接着会心一笑:“快去快回。” 她爹故意用身体阻碍她视线,她笑眯眯的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条以灵巧的手法半塞入她爹的九环带,忙着偷握她娘小手的她爹没察觉,与她娘深情款款道:“等我。”然后恋恋不舍的松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卫戗看着她爹,有点担心她爹继续回头,会不会把脖子扭伤,更担心的是,那字条快掉了,他再回头,万一字条掉下来,第一个捡到的可就不是她娘了。 好在她娘实在看不过眼,及时出声:“再磨蹭下去,怕中午之前你是回不来了。” 她爹傻笑两声:“那我去了啊!” 她娘摆摆手:“去吧去吧!” 她爹这才痛快起来——步子一大,字条立马掉下来。 她娘和她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叫住她爹,卫戗果断抬手压唇示意她娘噤声,见她爹走远,站起身跑过去捡起字条拿回来交给她娘。 她娘大惑不解的展开一看,脸上的红润刷的一下褪去。 卫戗抬手扪心——这里生出了负罪感,人家都是做父母千方百计拆散子女私定的终身,到了她这,变成当女儿的想方设法毁掉父母大好的姻缘,造孽呦! 那字条的大意就是:卫郎,嫡母似乎察觉到我有了你的身孕这件事,我很害怕,你出来一趟,我在戴氏楼你替我包的客房里等你,虞姜。 原以为无比宠溺着自己的夫君是替自己去买可口的饭菜,但很快发现他其实是出去幽会外头有了身孕的相好,这巨大的心理落差,任凭你是多慧黠的女人,怕第一时间也难以淡然处之,除非压根就没爱,情愈浓心越乱,再有个蹲旁边和稀泥的,想要静下心来理智思考,没门! “小师傅,假如你突然发现自己的所闻所见似乎和真实情况有些出入,该如何去做?” 卫戗嫣然一笑:“先贤刘向有云,‘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 她娘定定看她半晌,直看得她心里发毛,她娘才扯了扯嘴角:“是的呀,不去确认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又在逗我玩呢!” 她娘进屋去换衣服,留在原地的卫戗掏出昨晚写好的另一张字条,用茶壶压住一角——既要确保她爹回来的时候可以一眼看到,又得避免她娘一会儿出门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它。 等卫戗忙完,她娘已经换上一身简朴易行走的衣服,卫戗端起她的金钵,领着她的娘亲,大摇大摆迈出她爹的“家门”。 所谓的戴氏楼,就和她娘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了,她爹想要找到,大约就可以找到,而他们想要找到,难于登天! 她娘迈出院门,走上陌生的街道,脸上现出迷茫。 卫戗之前刻意强调她是“昨天”才去过戴氏楼,所以“不记得”路的她娘主动开口:“小师傅,我想去一趟戴氏楼,但一时间想不起它究竟在哪里了,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引个路么?” “女菩萨留小僧食宿,小僧尚不知如何报答,区区微事,何足挂齿!”卫戗爽快应道。 这城池不小,她娘又是个大肚子,还要防备着被人发现,速度自然不快,直到中午,才到达事先和境魑约好的接头地点,卫戗将她娘推给境魑:“我把它带过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第82章 秀色可餐 听到她的话,她娘一脸震惊:“小师傅,你——” 那受伤的表情太过真实,令明知它是个偶人的卫戗还是无法遏制喷涌而出的负罪感,她咬着下唇别开脸:“抱歉!”说罢便打算迈步走开。 但她娘却一把握住她的衣袖:“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求你看在我肚子里孩子的份上,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另外一只手防护性的捂住自己隆起的小腹。 卫戗视线飘移,眼角余光瞥见她娘动作,不由一愣:她娘明明如此小心这个孩子,又不像她当初在战场上厮杀,怎么会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突然小产呢? 塞下满肚疑团,促使卫戗回过头来正视她娘,四目相接,她从她娘的眼睛里发现预感到大限将至的戚戚然,它,一个偶人? 卫戗紧蹙双眉,盯着她娘问境魑:“你说过它自己心甘情愿走出来,便不会有意或无意的通过特殊途径给筑境传递消息,待它迈进这里,即便传了筑境也接不到,对吧?” 境魑将事先准备好的符咒贴到她娘后背,道:“确然如此。”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研究这些,自是成竹在胸。 得到肯定回复,卫戗点点头,对着她娘扯扯嘴角:“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假如让你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厮混的夫君还有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之间二选其一,你留哪个?”表现得如此残忍冷血,就像个真正的劫匪。 她娘单薄的身子颤了颤:“你是来寻仇的么?” 或许,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自嘲的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她娘双瞳剪水:“若你我两家当真存在须得血债血偿的夙仇,我也不拿‘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的说辞劝你网开一面,只求你再缓几个月,容我腹中骨肉坠地之后,立刻便将这条命抵偿于你,也好让彼此卸下肩上重担,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对上她娘真挚的表情,卫戗觉得胸闷气短堵得难受:“你当真舍得让孩子一出生便没了娘?” 她娘幽幽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卫戗目光扫向她娘的肚子:“如果你就那么舍不得你的夫君,完全可以放弃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 她娘松开她的衣袖,双手护住肚子,连连摇头:“不——” 卫戗暗叹一声,即便眼前站着的是只木偶,但却顶着她娘的样貌和心性记忆,叫她不得不生出恻隐之心,怎能再板起脸来为难它,放柔表情:“你放心吧,我与你夫妻二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万万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情,你且在此安心等待,想必你夫君接到消息后,很快就能赶过来。” 她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最后轻声道:“我相信你。”也不追问缘由。 卫戗回了一抹安抚的微笑便不再看它,移步到境魑身侧:“把你那小宠物再借我用用。” 境魑:“?” 卫戗将都快见底的金钵送到境魑眼皮底下:“这里有王瑄的血,通过血缘寻人那种事都能办到,那通过饮下王瑄本人的血判断他的方位,想必容易得多罢!” 境魑看了一眼金钵里浅得可怜的血水:“你这都兑水了。”嘴角抽了抽:“何况还这么少!” “你的意思是说那条蛇已经变成无用废物了?”手握腰侧龙渊剑柄:“既然如此——”尾音拖出去老长。 境魑循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半晌,无奈笑道:“那就让它再试试,但万一不能如你所愿,还请你高抬贵手。” 卫戗点头:“只要它竭尽全力。” 按照境魑的说法,她时间不多,还要闯进连境魑都不知道情况的囚牢把王瑄带出来,真是容不得半点差池,但那软皮蛇饮下混着王瑄鲜血的水之后,就带着她在城中绕圈子,让午饭还没吃,又到晚饭时间的卫戗恨不能把它扒皮抽筋烤烤吃了。 体能消耗太大,卫戗也不强撑,路边食肆买来几个包子,边走边吃,也不理会来来往往纷纷侧目的路人,反正都是些偶人或者脑子不清的,看到又能怎样! 吃饱之后,抬头再看,已有店家悬挂起灯笼,卫戗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呔,你个小妖怪,还有完没完?” 那伤口明显好转的软皮蛇抖了抖,扭转过来举起身体的前半部对着卫戗,做出点头姿势,然后软下来转回去,加快速度蜿蜒前行。 又走了一刻钟,转出幽暗的巷道,眼前豁然开朗——通往宫殿的石阶两旁,每隔几步便立着一根石灯柱,夜深了,灯点燃,照亮前途。 那气势磅礴的宫殿群,一如她初入此境之时看到的模样,但当时跟着“诺儿”浑浑噩噩的一路走过去,也不知怎么的就进了看似寻常的市井间,那时注意力全都胶在“诺儿”身上,也没多想,只当远观和近看各不相同而已。 “这里?”收回视线看向软皮蛇……吓,不见了,赶忙寻找,却见它将身体紧紧盘绕在旁边的灯柱上,大有一股打死都不从的架势,卫戗明白了,前方就是筑境的老巢,让它对上筑境,还不如被她打死,会心一笑,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软皮蛇定定看她半晌,又举起身体前半部冲她点点头,接着从灯柱上滑下来,沿着原路折返。 卫戗从袖子里摸出境魑给她的符咒,提气一个起落,翩然立在灯屋上头,蹲下来将符咒通过窗孔塞进去,凑进灯火,符咒被点燃,发挥它的作用——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再过不久,筑境就会被引出老巢,她抓紧时间进去把王瑄救出来。 约莫着筑境要是发现异常,这会儿也该出去了,卫戗终身跃下,拾阶而上。 眼前是望不到边的宫殿群,没头苍蝇似的逐间寻找,天亮也未必能碰上王瑄,当然,卫戗之所以能痛快的放走软皮蛇,是因为境魑事先已为她铺好后路——他另外给她一道符咒,如果距离不太远,只要将那符咒贴在他曾经随身携带过的东西上面,那东西就能代替软皮蛇继续替她带路。 最初听到境魑介绍完这道符咒的使用方法后,卫戗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脚脖子上的乌金链子,那可是王瑄从小带到大的。 境魑听完她的回复后,试探地问:“你能把它解下来么?” 卫戗坦诚地答:“不能。” 境魑抚额道:“抱歉,我法力有限,制出的符咒牵引一条乌金链子已经很勉强,要是再加一个人,别说让它带路,就连动一下恐怕都困难。” 卫戗又翻出锦囊里王瑄给她的玉佩,递给境魑:“这个?” 但境魑还是摇头:“气息不够。” 卫戗凝眉:“我和他不熟……” 境魑斜眼瞅她:“我记得之前替他转交给你一条发带,你拿出来试试。” 于是乎,那条早就被她遗忘,后来王瑄让境魑拿来供她分辨真伪的发带,又在这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贴上符咒,它便成了第二条“软皮蛇”,于半空中蜿蜒前行,领着她长驱直入,进到筑境的宫殿群内部。 境魑说,在筑境的城里,地上住“居民”,地下是“劳力”,泾渭分明,一般不会过界,但筑境他本尊似乎也是藏身地下的——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到最后,卫戗更是在发带的指引下,打开主殿内镶金嵌玉的大门,进入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地宫。 出了地宫正殿再看,道路四通八达,宏大更胜地面,好在她有发带领着不会迷路。 地下部分,有天然的溶洞,还有后天的建筑,相辅相成,美不胜收。 穿过一条狭长而浑圆,发着幽幽冷光,犹如水镜似的通道,进到一处异常开阔的空间,不见明火,却可以将里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抬头向上,穹顶缀着点点亮光,如夜空中的繁星;放眼往前,有许多一抱粗的圆柱子,看似杂乱无章的耸立在缭绕的云雾上面,看不清底下的情况,立柱和立柱相距丈远,由漂浮在虚空中那些形状不一的踏板联通,组成一条条特殊的阶梯,通往中间那座类似亭子的建筑。 亭有八面,每面皆悬幔帐,无风自动。 卫戗定睛看去,透过偶尔掀开的幔帐和流星状的光线,隐约瞧见亭内好像并排躺着两个盖着被子的人。 难道是王瑄和筑境? 境魑说,他来此七十五年,从未能踏入筑境本尊藏身的地宫半步,但王瑄一到便被请进来,可见王瑄在筑境眼中是特别的。 境魑还说,他进来之前,筑境已将这座城池的雏形修建完毕,开始正式收集“居民”,那个时候的筑境就是今天男明天女后天老太婆,再过一天又变成小男孩……也就是说,筑境的本尊究竟是什么模样,境魑也不清楚。 综上所述,或许筑境原本就是个女人,当然,在见识过许多稀罕事之后,就算筑境是个男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在他玩了几十上百年的角色扮演游戏后,终于腻歪了,突然被他逮到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半瞎,却能突破他设下的迷障,单枪匹马闯进来的稀罕人物,看那模样生的,也甚是秀色可餐,再观察一下性格,阴阳怪气,与他十分登对……于是筑境心荡神驰,决定收了王瑄做压寨夫君! 如果真要是那样的话,究竟还要不要把王瑄救出去呢,这是个问题——或许王瑄他自己也乐于牺牲小我,解救大家也说不定啊! 虽然卫戗有那样的念头,但也转瞬即逝,毕竟已经来到这里,如果中途退场,那她也就不是卫戗了。 在她失神的空档,发带已飘入八角亭,卫戗抬脚试探的踩了踩前面飘在半空中的踏板,没踩空,整个人站上去,竟也纹丝不动,回想一下近来的所见所闻,再看这踏板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管踏板的形状如何,每两个立柱之间都是三块,卫戗踩着踏板走到第二根立柱,看着一路安稳,正打算放开速度,谁知下一块踏板便踩空,好在她反应够快,提气跳到下一块踏板上,回头一看,先前那块踏板砸开云雾,隐隐露出狰狞可怖的庞大暗影,在踏板掉落后,明显扭动起来。 卫戗抬手抹了一下脑门,仰天翻了个白眼——筑境个浑蛋! 其实丈远的间距,对于卫戗来说,不踩踏板也能轻松跳过去,但筑境是个狡诈的家伙,飘在半空的踏板有虚的,没准看似稳固的立柱也不是个个都实诚,所以她不敢跳跃,只能一步步试探着前行。 果然被她料中,正中间那个最粗的立柱就在她的前脚踩上的瞬间倾倒下去,卫戗及时退回来,不等站稳,就见一条碗口粗的长蛇冲出云雾,直奔她而来。 卫戗如蚂蚱般灵巧的蹦跳闪避,那紫黑色长蛇三番五次捉她不住,也便失去兴致,懒洋洋的退回去,稳住心神的卫戗定睛再看,什么长蛇,分明是根长舌头! 能容下这么个大家伙居住行动的空间怎么可能小了,由此看来,这些立柱也不是扎根在实地上,而是像那些踏板一样,以某种奇异的力量漂浮在半空中。 不管怎样,暂时逃过一劫,抬眼再看,王瑄近在咫尺,深吸一口气,多年赴汤蹈火的经验告诉她,越是接近目标就越危险,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小心翼翼,一步三探,幸运的避开所有陷阱,成功抵达八角亭,长出一口气,抬手撩起帷幔钻进去。 流光似飞虫,在这八角亭内徐缓的游来荡去,卫戗下意识的抬手捕捉,但它却像水一般从她指尖溜过去,没有实体,当真是光线。 抬脚迈开一步,就像踏进落叶中,带起几片巴掌大,似羽毛般轻盈,又似蝉翼通透的椭圆形薄片,什么东西? 卫戗弯腰抓起一片,就着流光一看,辨不出材质,只看得出鲜红如血。 再看向王瑄那边,她之前以为他们是盖着被子的,此刻才明白,那不是被子,而是数不清的红色薄片叠在一起,将他们遮了个严严实实。 黑如缎的长发披散开来,白如玉的肌肤散尽血色,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不像个活人。 之所以会把这些椭圆形薄片看成被子,就是因为它们整整齐齐的从他胸口铺下去,将他二人遮挡的严严实实。 呃,薄片没盖住的地方,是没有衣服的——莫非渡引那“如冰之清,如玉之洁”的主君已惨遭辣手…… 虽说非礼勿视,但情况特殊时,理当随机应变,是以卫戗毫不犹豫将目光移到旁边躺着的那位身上。 露在外面的地方也未着寸缕,尽管被厚厚的薄片盖住,但不敢看出,胸前一马平川,应该是个男人。 大约是因为她之前动作,或者是被那根大舌头搅合的,反正带起了薄片,其中的两片正好端端正正落在那家伙脸上,遮住他大部分面容,只看到弧度完美的下巴和如桃花一般的唇瓣……咦,好像哪里不对! 卫戗收回视线,趟过薄片,来到王瑄身侧,缓缓蹲下来,抬眼看看,那位脸上的薄片仍旧坚~挺,卫戗咬了咬唇,探出食指凑在王瑄鼻下,确定还有呼吸,才又轻戳王瑄脑袋:“喂,王十一郎,我来救你了,醒醒啊!” 第83章 有碍观瞻 但他没有反应,卫戗不敢扬声,只好加重手劲儿:“王十一郎,十一郎,王瑄——”直到他雪白的脸颊上红梅朵朵开,也没能把他弄醒,很明显,王瑄不是正在熟睡,而是陷入昏迷。 这种状况叫卫戗怎能不凝眉:她进来有一小会儿了,要知道以诡诈起家的百年老妖精可不是那么好混弄的,没准已经发现自己被耍,万一倏地出现,撞见她正打算偷走它相中的压寨夫君,继而勃然大怒,驱使下面那头大舌头宠物上来干掉她,那可就糟了! 卫戗开始考虑着要不要拔剑出来戳他一下,突然发现新问题——王瑄脖子上的伤口不见了? 即便她三师兄的药再神奇,可不满三天时间,别说伤口,就连疤痕都去无踪,那也是不现实的。 卫戗豁然起身,快步绕到与王瑄并躺的那家伙头上,蹲下来伸手揭开那两张红色薄片,一眼对上那精美到极致的面容,竟与躺在旁边那位别无二致——两个王瑄? 卫戗抬头看着吊在符咒下的发带,暗自琢磨,境魑应该不该出错吧,但转念一想,境魑这一身本领来自筑境,小青葱对上老辣姜,□□败也正常…… 卫戗记得清楚,在王瑄身上,除了脖子上的划伤,胸口应该还有刺伤,外加当初擅闯王家地宫救她搞出来的一身伤……于是她手脚并用扒开薄片,将两个王瑄一起挖出来——挖出一半来,筑境那个变态,果然把人家冰清玉洁的少年郎脱得光溜溜搁这摆着! 定睛再看,两个王瑄都跟剥了壳的煮鸡蛋似的,完全找不到任何受过伤的痕迹,转眼斜睨:“王瑄真在这?” 符咒作点头状。 卫戗又问:“那他们俩哪个是真的?” 符咒的回答是,晃晃悠悠落下来,横在两个王瑄之间,再也没有反应——它阵亡了…… 卫戗眉头微皱,嘴角抽搐:这简直就像跋山涉水,风餐饮露,不远万里去西域取经,结果却在人家大庙门口倒下了。 不过可以确定,这俩里有一个是真的,至于另外一个,肯定是筑境搞出来的偶人,而他身上的伤——相对于令一个人几十年容颜不改,祛伤除疤什么的,还不是小儿科! 只可惜她没把金钵带进来,单凭这凡胎肉眼,真的不能区分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伸出手去摸摸,感觉温热还有点滑;贴在胸口听听,心脏全在怦怦跳……怎么办?进来已经很不容易,纵然是个练家子,但她现在这副小身板,背一个出去都得豁出老命来,两个,干脆直接让她去给那大舌头怪物塞牙缝好了! 实在不行,还是拔剑放血罢,按照常理来说,偶人应该没血可流。 卫戗是个爽快的,心动马上就行动,“噌啷”一声拔出龙渊,比比划划,踌躇要从哪里下手好——手腕太慢,脖子才赶劲,或许一剑下去还能让他醒过来,一举两得。 “王瑄,王瑄——”考虑到一时兴奋控制不好容易放过头,那就白走这一遭了,所以卫戗动手前,还是尝试轻唤,最后极低的一声:“阿瑄!”失神的卫戗没有察觉到,她第一次这样亲昵的呼唤他。 “卿卿!”两个王瑄异口同声的温柔回应她。 卫戗瞪大眼睛,看着他们长睫微颤两下后睁开眼,又看着他们伸出一手撑身坐起来,最后看着他们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目光灼灼回望她,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包括胸前那缕发丝垂落的角度,都相似到诡异的程度,猛地一看,就好像是镜子的里外面。 攥紧剑柄,暗暗思量:既然像镜子,那么她丢一个东西过去,王瑄惯用的是右手,真正的王瑄应该会习惯性的伸出右手,而“镜子”里的假王瑄则会配合的伸出左手…… 可不等卫戗将想法付诸行动,周遭景物突然转起来,安定后,她已躺在两个王瑄中间,那些轻薄的红片在她倒下的瞬间,就好像一群被惊起的红色大蝴蝶,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视线穿过薄片和流光,隐约窥见上方亭下棚顶绘着彩图,不似寻常的雕梁画栋,可不等她看清,王瑄就压上来。 之前一个就令她应接不暇,如今两个同时叠上来,还都是滑不溜丢的,卫戗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下变老大,整个人简直僵成一块老腊肉。 接着发直的目光便对上那条紫黑色的,蟾蜍表皮一般麻癞癞的大舌头,于是卫戗更僵了——假如她没被放倒,应该已经被它卷住拖下去,生死未卜! 卫戗屏住呼吸,愣愣的看着那根舌头在亭内盘旋扫荡,最后一无所获,怏怏的退回去。 “到了这里还是这样不小心,幸亏筑境养的这头蠢物不常见人,不然我就要成鳏夫了!”两个王瑄同声说道。 卫戗面无表情的伸出双手,将一左一右压得她半死的两个家伙推下去,抓回龙渊攥在手里,目不斜视坐起来:“王瑄,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时间不多,我能力又有限,没办法一次带两人出去,你把假的那个处理掉,然后我带你走!”是真是假,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既然她无法分辨,那就把这个棘手问题推给当事人,让他自己解决。 非礼勿视,她就不全程监督他们两只妖精打架了,说完之后,仰起头望向棚顶,竟对上一张人脸,吓她一跳,仔细再看,发现不过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壁画,画的是个美貌女子,轮廓深刻不像汉人,双目微阖面容安详,额间有一道很鲜明的印记,就像是一只竖立的眼睛,上半身裹着一条短小紧绷的肚兜,袒胸露肚脐的;下半身胯骨上松垮垮的挂着一条长裙,但两边开着高叉,大腿都在外面晾着呢,尽管穿着很“不良”,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这是……视线再次被遮住,卫戗愣了一下,真是有碍观瞻,赶忙闭上眼睛,咬牙切齿道:“王瑄,再不想办法把你那碍眼的东西藏起来,我就帮你彻底解决它!” 他们惊奇道:“我不想当鳏夫,你却打算守活寡?” 卫戗深呼吸几下,端出长辈架势,语重心长道:“王瑄,风流和下流,真不是一字之差那么简单,难不成你想让人置喙,琅琊王氏十一郎其实是个浪得虚名的猥琐竖子?” 他们静静凝视她片刻,然后一手捂嘴陷入思考,半晌,点头道:“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就在卫戗要为王瑄的孺子可教而感到欣慰时,他们又补充:“成亲之前这样做就叫‘下流’,成亲之后才是‘风流’,也就是说,关键还是在成亲与否!” 卫戗被噎住:好像……没什么不对? 他们凑过来,一左一右贴上她耳畔:“卿卿主要还是想与我早日成亲,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外有强患,内有劲敌,夜长梦多无法安寝,喏,前辈在上,境灵为证,今日你我在此,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正式结成夫妻……” 本就让她个良家女子无力招架的厚脸皮,还是双倍的,真要吐血了,卫戗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举剑就刺,管他是不是刚从昏迷中挣脱出来,身体虚弱,闪避不能呢! 他们敏捷的跳开了,之后十分愉悦的笑出声来,并以异常精妙的步法在她身侧环绕,搞得她眼花缭乱,一个头两个大,而他们轻描淡写道:“筑境快要回来了,我们先别闹了,出去之后,我再陪你慢慢玩。” 谁跟他闹了? 算了,她宽宏大女人不计无耻小竖子的过,就当被无知的噬渡一不小心啃一口,卫戗望棚道:“看来你活蹦乱跳的很精神嘛,又和那个赝品相处甚愉快,所以用不着我献殷勤,你们完全可以相携走出去罢?” 他们说:“这个嘛……” 卫戗绕过他二人,伸手撩开帷幔向外望去,不知何时,来的路已改弦易辙大不相同,这意味着他们要重新探路,好在刚才看王瑄,跑得比她还快呢,所以不用她扛他出去,也算给她减轻负担了,心中有谱,她嘴角上翘转过头来:“我先走,你随后跟上——”淡定的抬手捂住眼睛:“你就这样出去么?” 他们轻声笑道:“当然不。”顿了顿,又道:“有些秘密,是只能给最亲爱的人观赏。” 卫戗将手打开一条缝,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劲装,天冷了,之前她一直披着斗篷,但那东西保暖还可以,披着闯险境就太不明智了,她简装闯进来,当时轻松了,怎料筑境是个老变态,王瑄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现在真是追悔莫及,有个斗篷好歹能给他遮遮羞啊,现在倒好——丢了王瑄的脸没关系,但众目睽睽之下,叫她领着个□□的男人从幽闭的暗室中走出来,到时候不管是她对他负责,还是他对她负责,总之不想嫁也得嫁了! 帷幔又飘起来,垂滑柔软的料子拂过卫戗的手,令她眼前一亮,随手握住又要荡回去的帷幔:“这个不错呢!”使劲往下扥,竟没拽下来,卫戗仰头看上去,没找到接口处,这帷幔就好像是亭子的一部分,既然如此,那也不能怪她野蛮粗鲁了,举剑就要来硬的,却被两个王瑄拦下来:“使不得!” 卫戗不满的蹙眉侧目:“怎么?” “这亭子是个整体,你若损它一丝一毫,怕它要拿你补伤口啊!” 听到这个解释,卫戗面露怀疑,环顾一周,的确处处透着诡异,身处此境,宁可信其有,何况王瑄应该和她是一伙儿的,也没骗她的必要,不情不愿收回手:“那你打算怎么办?” 王瑄们意味不明道:“前辈最是宠我,她不会让我丢脸的。” 卫戗挑眉:“嗯?” 却见俩王瑄同时作了个天揖,接着口中念念有词,秀美的手在虚空中翻出复杂而漂亮的手势,随着他们动作,铺在地上的红色薄片缓缓聚拢,环绕成堆,接着如两股凭空而起的龙卷风,分别将他们包围在其间,即将达到顶棚时,突然顿住,停留片刻后,薄片又如漫天飞舞的红蝶,鹅毛雪一般的打着转落下来,随着薄片落下的,还有两件宽松的大袖衫,和那些薄片一样的红,荡荡悠悠飘下来,披在两人光洁的身体上,他们抬手将夹入衣服里的黑发捋出来,接着系好衣带,莞尔笑道:“这样可好?”白肤红衣黑发,使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妖娆。 卫戗忍住试试看拉扯一下他们身上从巴掌大的薄片中结出的红衣能不能散开的冲动,木然点头道:“嗯,好多了。” 就在王瑄穿上衣服的同时,周遭的温度陡然降下来,这里原本就给卫戗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现在更是寒到骨子里,既然已经没什么好迟疑的,那就抓紧时间离开吧。 但,先前轻薄柔软的帷幔,此刻却变成铜墙铁壁,别说掀起来,就是拼出吃奶的劲,也不能撼动它分毫:“又怎么了?”不耐烦的咕哝了一句,并恨恨的踢了一脚。 “戗歌!”她的左手被握住。 自打唤醒他们后,一直都在听二重声,突然听到一个王瑄的轻唤,到让她有些新奇,在她循声望过去的同时,站在她左边的王瑄轻握住她的手:“之前的话,并不是在说笑。” 卫戗不解:“嗯?” “成——”长剑穿胸,打断他的声音,他先低头看看胸口,又抬起头来看她,艰难的吐出一个“亲”字后,呕出一大口血来。 第84章 自相残杀 卫戗从王瑄漆黑的眼睛移到血红的嘴唇,沿着新溢出的鲜血流走的方向一路看下来,直到没入他胸口的长剑,又从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转向自己被握住的左手——是站在她右边的那个王瑄带着她执剑的手,携带势不可挡的杀气,刺向她左手边的王瑄。 再也没有比这更地道的自相残杀了,如此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她却无心欣赏,脑子里乱哄哄的。 按照她之前的想法,偶人的身体里是没有血的,毕竟做个关节灵活的人偶就够麻烦的,反正派上用场的时候也是施加障眼法的,做的惟妙惟肖都不必,又何必自找麻烦给人偶灌汁,密封不好再漏了汤岂不更难处理? 抬起重伤的王瑄还不肯松开的左手,触上他嘴角的血,还是温的…… 之前她还想过,印象中的王瑄习惯性用右手,假如她搞出一个突发状况来,他大约会条件反射的出右手来应接。 侧目凝视仍覆在她执剑右手上的那只手,果不其然,是他的左手…… 前世在卫戗结识司马润之前便听说过王瑄,印象中他是个比桓昱更工于心计的文人,今生初见,他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个勤于动脑,懒得动手的单薄少年郎,而且他也说自己身患隐疾,似乎严重到搞不好就会丢掉小命的程度,总之就是和身手了得扯不上关系。 尽管之前也出现过她被他压制在浴桶内动弹不得的情况,但她那时单纯的认为自己是被药物泄了内力,属于特殊情况,直到他搞得伤痕累累闯进王家地宫,满身是血还能笑出来,才叫她重新审视他。 但刚刚那一击,功力远在她之上,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所能达到的境地,速度之快,竟让习惯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身手快于脑子的她都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王瑄的确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他真能如此了得? 卫戗开始怀疑,只用左手轻轻一带,便轻松借剑伤人的家伙,会不会像“诺儿”一样,是筑境本尊假扮的,那招对寻常人来说极难办到,但对于那个诡计多端的老妖怪来说,却是易如反掌的。 卫戗暗自思考着,假如伤人的王瑄是个假货,她该怎么维护受伤的那个。 “呵——”疑似假货的王瑄轻笑一声,移步转到她身后,仗着身高优势,攥着她的那只左手轻松绕过她头顶,横在她胸前继续掌控着她手中的龙渊剑,而他还抬起右手揽住她的腰身,整个人紧贴在她背后,低头将下巴磕在她肩头,柔声说道:“谨遵夫人指令,把这个低劣的赝品处理掉。”边说边加大左手力道,要把她手中的剑更往受伤的王瑄身体里送。 高手过招,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踩脚丫撞手肘这种小把戏怕是不行,但是让他再继续下去,王瑄可就透心凉了。 心念电转,几个想法一晃而过,卫戗最后一咬牙,自受伤的王瑄手中挣脱自己的左手,轻轻覆上跟她较力非要戳穿人家心脏的那只手,示弱的哀求道:“阿瑄。” 玩阴谋耍诡计不是她的强项,即便前世坐上骠骑将军之位,那也是因为她拼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举凡战事必将身先士卒,又与运筹帷幄的桓昱配合的天衣无缝……简言之,硬碰硬她是把好手,斗心眼还得看桓昱的。 不过面对这种状况,就算脑子再迷糊也清楚,最好的对策就是“美人计”。 呃……虽说她此刻这张未长开的干瘪少年脸跟“美”搭不上边,不过只要王瑄买账就成,努力回想一下珠玑对上司马润,都是怎么样的千娇百媚来着? 居然没什么印象了,也罢,他们俩是郎情妾意,怎么黏糊都不觉得恶心,但她身后那位极有可能是个假冒伪劣产品,让她跟真的王瑄你侬我侬都起鸡皮疙瘩,何况还是个老妖精装扮的! 所以努力作态的卫戗,话到嘴边全都忘记,最后只有气无力的吐出“阿瑄”二字。 可不等她为失败扼腕,就感觉到执剑手上的外力突然撤除,他居然放开她了,当真如此好糊弄? 卫戗卫戗难以置信的回过头,撞上他迎面凑过来的脸,她的唇和他的自然而然贴在一起,她瞪大眼睛,又僵成一块老腊肉,眼睛瞪得发涩,眨了眨回过神来,赶忙扭头躲闪,却被他抬起左手扣住后脑,更露骨的啃上来,间接口齿不清来了句:“这样才有诚意啊!” “嗯——”一声闷哼,趁他二人“忘我”的投入时,受伤的王瑄猛地倒退一步,将自己从龙渊剑上挣脱出来,跟着又呕出一大口血来,他无可奈何的笑笑,漫不经心的抬手擦拭,目光复杂的望向挣扎捶打中的卫戗。 “别动,就让那废物睁大眼睛看个明白!”扣着她的王瑄轻蔑笑道。 凉凉的嘴唇,傲慢的态度,这只果然是假货! 被禁锢在他怀中的卫戗满目担忧的回望受伤的王瑄,并偷偷调整龙渊剑尖指向,避开再次重伤王瑄的可能,还想尝试调转剑身偷袭身后那厮。 他又用额头抵着她额角,温柔款款道:“虽然有些曲折,但总算叫我见到了你。”顿了顿,喟然而叹:“戗歌,我很想你。” 后面的语调,深情到令卫戗感到愕然,又有些似曾相识,就在她侧目的一瞬,他绕至她面前,劈手夺下她的龙渊剑,并在她额间印下蜻蜓点水的一吻,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站到受伤的王瑄身后,举剑便往下劈。 他令堂的,美人计发挥失常也就算了,反倒中了对方美男计,卫戗懊恼的咬紧下唇,拼着一股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劲头,一个箭步冲过去,空手入白刃:“慢着!” 卫戗动作快得令自己都惊讶,大概也出乎疑似伪冒王瑄的意料,反正她拦截住他,手里的血随即溢出来,沿着剑刃流进受伤王瑄的伤口里。 “刚刚你还叫我把他处理掉,此刻又要来拦我,是何道理?”执剑的王瑄歪着脑袋不解道。 什么道理?她原本是让真的把假的解决掉,可没让假的取真的而代之,但她能坦白的跟他说——我怀疑你是个假货? 见她沉默不语,他又启口:“戗歌——”语调中竟透出一股浓浓的,不被理解的委屈:“其实我原本是打算把他带出去的,可你也看到了,现在这里变得牢不可破,而他还要搞小动作,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接着还像那种懂事的小孩子,受到冤枉后,极力克制委屈,反而为无知者着想:“快把手拿开,不然断了怎么办?” 卫戗斜睨他:“你什么意思?” 王瑄蹙眉:“你难道没发现,他后背没血?” 卫戗转头看过去,好像的确只有她的血,可他刚刚明明呕血了啊,还有他刚才的眼神…… 看着卫戗迟疑了,执剑的王瑄当机立断,出手拿开卫戗受伤的手,左手一鼓作气划下去,自受伤的王瑄项后发际线正中直上一指处的哑门穴沿脊椎一路向下,直至尾骨结束,顿了一下后反手一切,就在他后背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乚”字形伤口。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他令他腹背受伤,还要对他念往生咒。 这么大的伤口,竟连一点血都没淌出来,难道当真是她判断失误?可执剑的王瑄给她的感觉又是如此的不同! “戗歌……”受伤的王瑄艰难的转过身,又挣扎的说了两个字:“哥——哥……”沙哑走调的厉害,仔细分辨,好像是那两个字,他缓缓倒下来,趴在厚厚的红色薄片间,无数道流光从他背后的伤口里蹿出来,就好像炸开的烟花,璀璨夺目,却稍纵即逝。 待到亭内恢复原样,薄片间只剩一件红色的大袖衫,王瑄用龙渊剑挑起它,拿到手中之后抖开给卫戗披上:“这样就可以成亲了。” 这应该算是“遗物”吧,用它当喜服,亏他想得出! 卫戗抬眼看站在她对面的王瑄,王家的十一郎是凡胎浊骨,倘若死了也该剩下遗体,可见刚刚那个王瑄的确是由筑境塑造出来的,而且别的偶人还有个木头身子,他连实体都没有,是她走眼了啊,只是,怎么感觉心口堵得难受呢? 想要搪开身上的大袖衫,却在抬手的一瞬,一颗温热的珠子掉进卫戗手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她下意识的收拢手指握住它,直觉不想给王瑄发现。 王瑄反手握着龙渊剑,展开双臂环抱住她,仰头对上棚上女子,笑道:“前辈德高望重,劳您给做个证,我与卫戗在此结为夫妻,永生永世,不离不弃!”说完之后,歪头看卫戗:“在这方面我没什么经验,你说为了表达我们的诚心,是不是需要跪拜一下啊?” 她在这方面的确有经验,但她是绝对不会指导他的,而且看看他这形容,倘世间男女都像他这样嬉皮笑脸扯两句就算成亲,想来也便没有所谓的“苟合”与“淫奔”了。 卫戗板脸推拒王瑄:“现在已经分出真假,而且你之前也说过筑境快要回来了,既然如此,还是赶紧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才是最要紧的。” 王瑄紧缠着她不撒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拿你开心?” 卫戗没什么诚意的敷衍道:“我没那么想。”目光四下打量,寻找这亭子的突破口。 王瑄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额角,低柔解释道:“这不是儿戏,你要知道,筑境不过是被她驱逐出来的弟子,便有如此能耐,所以呢,假如我们的婚事由她作证,这世上也就没有谁能拆散我们了。” 卫戗不解抬头:“谁?” 王瑄坚定道:“还是拜一拜罢!” 卫戗以为王瑄口中的“拜”,是那种十分正统的三叩九拜,结果他只是拱拱手作个揖就算完活……且容她算一下,境魑入此境已经七十五年,在他入境前,筑境已经建造出一座城池,保守估计,筑境也有一百二三十岁,能教授他这一身本事的师父,如果健在,怎么着也得一百七八十岁了,瞧瞧王瑄这个态度——她还是离他尽可能的远一些好了,省得他把那高深莫测的老人家惹怒了,遭到天打雷劈,殃及她个无辜小池鱼。 王瑄硬拉着她玩完过家家,大声宣布从今往后她就是王卫氏,然后才放开她开忙正经事。 首先是捡起之前领她进来的发带将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绑在一起,卫戗看他动作,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飘在空中的踏板不大,两个人同时踩上去很不方便,还是一个一个的过容易些。” 王瑄摇头道:“此地进来容易出去难,如果我们不小心分开来,怕要遗失彼此。”最后将视线锁住她的双眸:“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 到底是谁找到谁啊? 不过目前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卫戗端出临战架势。 但准备好了一切,看着眼前仍是固若金汤的帷幔,卫戗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没发现它有恢复如初的迹象,慢慢转头对上王瑄:“然后呢?” 王瑄耸肩摊手:“按理说我们都把它造出来的假人还给它了,它也应该放我们出去了,或许它只是觉得花费好几天时间才凝聚起来的作品,结果这么容易就散掉了,一时间难以接受,等它想开就好了。” 卫戗:“……” 亭外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猛兽嘶吼声,惊得卫戗一抖。 王瑄端起龙渊剑,现出正经表情,低声道:“来了!” 第85章 动之以情 卫戗第一反应:那条干起本职工作总是敷衍塞责的大舌头它主子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终于发威了! 随着又一声嘶吼灌入耳道,百炼钢似的帷幔回归绕指柔状态,八角亭的八幅帷幔同时扬起,卫戗眼界豁然开阔,但很快又被一头庞然大物填满。 它有三角形的脑袋,突出的眼球,体表覆盖鳞片,脊背上耸着嶙峋的棘刺,身体大部分还是隐没在浓雾之下,只将头部和两条粗短强壮的前肢探出来。 什么东西,四脚蛇它家老祖宗? 不过卫戗已经没有心思再研究这怪物本身,她看到立在它两眼之间的平缓区域上那个红衣娃娃,是诺儿,不,不是诺儿,是伪装成诺儿的筑境——原来是主人回来了,难怪它表现的如此斗志昂扬。 由于这怪物的个头太大,那些飘浮着的踏板和立柱统统被挤到一边去了。 趁着筑境还没有反应之前,卫戗赶紧寻找出路, 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王瑄手执龙渊,气势逼人的模样,卫戗一怔,不由转头正视他。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的俊美,但头一次觉得,他竟是这样好看! 再看那气度,临危不乱,是因为胜券在握? 所以呢,等一会儿真王瑄和假诺儿打起来,她要做到的就是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因为筑境顶着诺儿的脸,她就做出拖王瑄后腿的行为。 两方对峙良久后,情绪高涨的大怪物首先沉不住气,它突然动起来,惊得卫戗条件反射的端起应战姿势,结果它却对站在自己对面的她和王瑄视而不见,掉头往亭子另一面转去。 怎么个情况,难不成它就是头虚有其表的傻大个,还是在耍声东击西的小把戏,逗着他们玩呢? 它一走,那些被挤到旁边的立柱和踏板就像训练有素的列阵士卒,迅速跑起来,各就各位,重新铺就一条条联通八角亭和出口的特殊阶梯。 眼见前方有路,本就攥着她左手的王瑄突然加大力道,引得卫戗再次侧目:“?” 王瑄挤了挤眼睛,唇语道:“快跑!” 卫戗短暂的呆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迅速的跟上王瑄步法,随着他闪转腾挪,却在即将到达彼岸时,忽听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疾呼:“娘,不走,要抱抱!” 这一声萦绕在卫戗脑海深处几年不散的哭求,如此深刻的重现在耳畔,尽管明白那不是真的,可还是让措手不及的她步伐乱了一拍,脚下一空,身体急速下坠。 与此同时,那条紫黑色的大舌头扫过来,两个选择——不是被摔死就是被咬死。 但防患于未然的王瑄给了她第三条路,他为了避免遗失彼此的情况发生,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一起,在那大舌头卷住她之前,他拽住了她。 “娘亲,难道你真打算再一次抛弃你的诺儿么?”不管那怪物怎么翻腾,始终稳如泰山一样立在它双眼之间的诺儿样筑境抽咽道。 明明驱动那么个大怪物来捉她,又何必惺惺作态的动之以情? 卫戗借力跃上来,由于脚下踏板有点窄,她自然而然挤靠在王瑄怀里,仰头想要开口说一声抱歉,却被他用嘴唇堵回来。 “娘亲,不要相信那个怨念缠身的厉鬼,他残暴狡伪,杀人不眨眼。”又开始晓之以理了。 只不过他初见王瑄时就说过“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外道,他是来蛊惑您的”,如今老调重弹,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王瑄放开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继续前行,终于脚踏实地。 “娘亲——”诺儿的声音异常响亮起来,引得大怪物嘶吼附和他。 卫戗克制着回头的冲动,任由王瑄牵起她撒腿就跑。 “王氏竖子,你言而无信!”筑境恼了,不再用诺儿的童稚嗓音,而是现出雌雄莫辩的低沉嗓音,厉声指责王瑄。 王瑄轻笑一声,回道:“那是有前提的,可你没能完成它,怎能怨我呢!” 那条紫黑色的大舌头循着王瑄的声音追过来。 而王瑄的应对方法则是,拉起她跑得更快了。 他二人在水镜似的通道里狂奔了一阵,王瑄才放慢脚步——那怪物舌头再大,也是有限度的,而这条通道窄而长,它庞大的身躯是无论如何也钻不进来的。 松了口气,卫戗也生出闲心思考筑境之前的话——言而无信?是说王瑄最初被请进来的时候,答应当筑境的压寨夫君,所以筑境才把他那一身伤疤给治好,又拿他当祖宗一般的供奉着,结果到头来,他却跟她私奔了! 那王瑄的“前提”又是指什么? 感应到她的视线,王瑄微微侧头:“有什么想知道的?” 卫戗略一沉吟,含糊不清道:“你做了什么?” 王瑄坦荡如砥:“我们两个绑起来也不是那小妖精和老怪兽的对手,肯定要逃命啊!” 卫戗嘴角抽了抽,原来不是胜券在握,而是在准备趁机开溜……深吸一口气:“我是说你做了什么,才让筑境和那怪物看不到我们?”静下心来就会发现,筑境立在怪物头上喊叫,却没有驱使它过来直接把他们抓住,应该是看不到他们,而筑境引得王瑄出声后,怪物才追过来。 王瑄笑道:“大概是前辈庇佑?” 卫戗白眼相加。 王瑄咳了咳,低声快速道:“哦,对于身处此地的小妖精和老怪兽来说,我们身上的衣裳掩住了我们的身形和气息。” 卫戗:“……”想了想,到底没问王瑄和筑境之前制定了什么协议——万一涉及到不可告人的*,那她岂不是很失礼? 说话间已到了通道尽头,但他们又遇上障碍。 卫戗看着面前这幅似乎由光线织就的筛网,没敢轻举妄动。 王瑄不曾迟疑,挥剑的动作漂亮而凛冽,剑尖划上筛网,火星四溅。 可过后再看,那筛网却是完好无损,龙渊剑都奈何不了,可见它有多结实! “哈,这次看你们往哪跑!”顶着诺儿样貌的筑境追上来了。 这边是死路,还能怎么样,他二人转过来面对筑境。 王瑄叹了口气,莫可奈何道:“事已至此,只好放手一搏了!”说完之后含笑与她道:“戗歌,我会与你同生共死,你有没有感觉有些欢喜?” 都要死了还欢喜?自己又没病,卫戗斜睨王瑄,不过由此可见,过去的王瑄只是贵体抱恙,时至今日,邪毒入脑,没得救了! 他之前还说,有这身红裳,筑境是看不到他们的,可此刻却不见他有偷偷从筑境身侧溜回去的打算,反倒端起龙渊剑,如履薄冰的盯着筑境。 卫戗试探的往前挪了半步,便见筑境抬手在虚空中做了个下拉动作,随即又一幅光线织就的筛网凭空而降,刷的一下挡住他们的退路。 整条通道就像一个放大的竹筒,筑境回来的时候,在“竹筒”的出口装上了堵头,现在又在半路加了个塞子,于是他们两人成了筒中困兽,眼睁睁的看着猎人嘴角噙着狞笑,一步一步,踏着令猎物揪心的节奏,缓慢的走上前来。 卫戗看到,王瑄虽然仍是面不改色,但握着剑柄的那只手关节明显泛白。 筑境距筛网丈远的地方停下来,歪着脑袋貌似天真道:“你有野心,我便许你城主之位,让你统领我苦心收集来的英才异士;你有不甘,我便为你重塑灵体,让你可以不再受魂玉所限,留下来多好,可你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偏要随那蝼蚁离开呢?” 听听那情深似海的告白,再听听这对“诱拐者”的轻蔑诋毁,他们果然有一腿了罢! 牢骚完毕,接着便是实质性的惩罚,筑境抬起手来,朝上的手心里渐渐汇聚出一个光球,他将光球往他们这边一推,光球在前行的一瞬炸成无数道光线,如箭矢一般射过来。 卫戗暗忖:当年前辈们草船借箭,大概也就这光景了! 王瑄迅速做出反应,他一抬右臂将卫戗甩到身后,左手挥剑抵挡穿过筛网来到面前的光线,奈何光线太过细密,而他手中只有一把剑,挥得再快也不如真正的盾牌严密,难免疏漏,于是光线透过来,如利箭一般扎到他身体上,戳出一个个血窟窿。 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卫戗却是毫发无损。 筑境就像猫逗老鼠,又接连推出几个小光球,炸出的光箭也是东一簇西一簇的。 如果只有王瑄一个人,对上后来的光箭,挥剑抵挡外加敏捷的闪避,应该不会伤得那么严重,但他之前非要把他和卫戗的手腕捆在一起,使得他们成了一条线上拴着的两蚂蚱,只能共进退。 听着王瑄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卫戗尽可能的不给他添麻烦,并尝试解开发带。 “哈——原来如此!” 第86章 装模作样 筑境恍然大悟道。 又在关键时刻因王瑄的突然移手而前功尽弃,卫戗郁闷的抬头看向一惊一乍的筑境。 “我当你的行动怎么这么怪,原来是将那蝼蚁和你绑在一起了!”筑境嗤笑两声:“身体的本能会驱使你趋利避害,而你无法抗拒这种本能,可如果你由着它行事,那势必会在紧急关头放开那蝼蚁,待到那时,她是必死无疑!”末了总结道:“终归不是自己的东西,用着不趁手也是正常的。” 闻听此言,卫戗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扭头看看血葫芦似的王瑄,再低头看看连皮都没破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 王瑄抬起执剑的手,以手背擦拭掉嘴角溢出的血迹,漫不经心的笑道:“果然瞒不过你呀!”低头看看已经被血水浸透的大袖衫:“这样就没办法隐藏身形了,怎么办呢,你要打死我了么?” 筑境笑得很开心:“像你这样的极品可不是年年都能遇到的,我怎么舍得呢!” 说到极品,身为一个兵器收藏爱好者,卫戗完全可以理解筑境此刻的心情,就像前世曾无意间购得一柄凤嘴刀,她爱不释手,但见到那柄凤嘴刀的人都说它看着有点邪门,甚至连桓昱也来劝她,说搞不好那刀是从哪座大墓里新挖出来的,它的前任是个冤死鬼,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将它丢掉为妙。 但如此精良的凤嘴刀实在难得一见,她思来想去,到底舍不得,最后请了几道符咒贴在刀上,将它妥善保藏起来…… “既然如此。”王瑄平和笑道:“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叮的一声将剑尖拄地。 “撑不住了话,就坐下来休息休息!”筑境怪笑一声,抬起小手拍自己脑门:“哎呀,是我疏忽了,假如你坐下去,可就再也挡不住那只蝼蚁了,所以不管虚弱成什么样,也得咬牙撑着!”啧啧叹道:“你对她还真是情深意重!”又抬高嗓门怪声怪气道:“娘亲,你不是打算把他从我这里偷出去么,怎么遇到麻烦又推他出来当盾牌使了,瞧瞧他都为你伤成这样了,你倒是出来回报回报他呀!” 王瑄往后退了一步,将身体倚在卫戗身上,与她背靠背,并低声道:“夫人,别给我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是怕她受了筑境的激将法而莽撞跳出去才这样说——在这种情况下,温柔的劝诫只会令她因心怀愧疚而干出蠢事,远不如冷淡的警告效果好。 卫戗深吸一口气,她此刻正面临两难的选择,就像筑境说的那样,把王瑄当人肉盾牌实在太不仗义,也不符合她做人的准则;但假如她冒然冲出去,引得本不打算要了王瑄命的筑境发飙,继而给已经被戳的千疮百孔的王瑄造成更严重的伤害,那她可就是个实打实的帮凶了! 筑境再次出声:“王氏竖子,别告诉我狡狯如你,当真看上这只平淡无奇的蝼蚁,那也实在太可笑了!”并配合的做出捂着肚子笑弯腰的姿势。 王瑄闻声突然握住卫戗的手。 他的手之前就有点凉,此刻大约是因着失血过多的缘故,简直冷如寒冰,却也让思绪有些混乱的卫戗冷静下来,她回握他的手,紧紧的。 接收到卫戗的心意,王瑄抿着嘴唇笑起来,就像一个心无城府的普通少年那样,为一些在旁观者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感到满足,快乐的如此简单而纯粹。 顶着诺儿模样的筑境见他表情,抬起小短胳膊努力环抱住自己肉肉的小身体,还夸张的打了两个寒颤,甩头撇嘴道:“真被你们腻味死了!” 背对着筑境的卫戗因要给王瑄倚靠,没办法转过来,只能将身体微微调整一下角度,扭头用眼角余光瞄过去,瞥见筑境一脸的不屑……那老妖怪,装人家爹娘,扮人家儿女,转天又成了人家的夫君和发妻,甚至连人家的姘妇和奸夫这种角色都会亲自上阵,她和王瑄牵牵手就腻得他浑身打颤死去活来——真是有够矫情的! “那你就转过身去呀!”王瑄诚心建议道。 没想到筑境如此听话,当真转过身去:“哼,你们就在这熬着罢!”看来有折返回去的打算。 果真听到脚步声,叫纠结的卫戗松了口气,可不等她转到王瑄身前查看他伤势,就听到一声透着浓重阿谀意味的尖叫:“哑,主君,阿引思你如狂——”砰地一声撞上了筛网。 卫戗抬眼一看,不由肃然起敬——渡引它果然是只神鸟,就连龙渊剑都奈何不了的筛网,被它这么一撞就破了个洞! 扭头瞥向筑境,见他果然掉头回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咦,渡引撞完之后怎么没反应了? 卫戗再次看向渡引,发现它的小脑袋被卡在破洞里,进退不能,于是它翅膀乱扑棱,爪子使劲蹬踹筛网,拼了鸟命努力要把自己的脑袋从破洞里□□。 呃……这只神鸟不太一样! 之前她几次尝试都没解开的发带,此刻被王瑄主动松绑,卫戗放开王瑄的手,转过身想要抱住他,但抬起的右手却触到他递过来的剑柄:“这是?” “他的咒术已被破解,我没力气了,你用这个帮那蠢鸟一把!”王瑄虚弱的解释道。 卫戗听懂王瑄的意思,接过龙渊剑果断出手,剑尖贴着渡引脑袋边扎进筛网,惊得渡引炸毛尖叫:“哑,夭寿啦,都不能离远点,你打算恩将仇报么?” “闭嘴,再吵信不信我剃光你的毛,让你过不去这个冬!”卫戗冷声威胁道。 渡引自诩是只聪明鸟,练就一身见风转舵的好本事,见手执利刃的卫戗表情不善,立马乖乖顺毛,且还要模仿王瑄声调,柔声细语道:“哑,主母最好了,阿引思你如狂!” 卫戗没理它,一剑劈下去,感觉就像斩在薄冰上,起初磕了一下,不过也磕出裂隙,接着不怎么费劲便一碎到底。 破开的筛网如冰碴子一般摊了一地,很快消失不见,重获自由的渡引落在地上,抖抖羽毛后,奔跑着冲到卫戗脚边,极尽谄媚的蹭她腿,还没什么诚意的端出陈词滥调给她灌*汤:“哑,主母大善,他日阿引定当为主母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卫戗抽着嘴角拿龙渊剑将它扒拉到一边去,不厌其烦纠正道:“不要叫我主母!”又道:“你不说思你家主君如狂,他就在那儿,你倒是去‘狂’呀!” “好的,主母!”大概是撞傻了,它从飞禽变成走兽,端着翅膀绕过卫戗,蹦蹦跳跳就要扑进坐在地上的王瑄怀抱,却在对上王瑄视线后猛地刹住脚步,歪着小脑袋与王瑄对视良久,接着又炸了毛,露出凶煞模样,冲王瑄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低鸣。 “诶,真狂了?”转过身来的卫戗见此情景,惊奇道。 沉默良久的筑境与她同时出声:“师……师父?” 卫戗惊呆了,啥?这只蠢若木鸡的聒噪鸟是那只神乎其神的老妖怪的师父,搞错了吧? 顺着筑境视线回头看过去,发现果然是搞错了。 八个奇装异服的妙龄女子抬着一顶架子床那么大的轿子,这轿子的样式很怪,就像之前困着王瑄的八角亭那样有八面,且每一面也都悬挂着白色帷幔,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何方神圣。 走在前头带路的是位身着浅粉衣裳,头发雪白的年轻人。 筑境是声音听着雌雄莫辨,这位是模样长得雌雄莫辩。 就在卫戗猜测这位究竟是男是女时,人家自报出来替她解惑:“小生桃箓,见过筑境师兄!” 哦,这位是个男人……哎呀,师兄?原来筑境也是个男的! 筑境眯起眼睛:“桃箓——我怎么没听说过?” 桃箓微微偏头,斜眼睨过来,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柄华丽丽的羽毛扇,但见此扇以象牙为骨,扇尖一排孔雀翎,扇面堆满白绒毛,他用扇子遮住嘴唇,气死人不偿命的咯咯笑道:“小生拜到师父门下时,师兄已经不在了呢!” 王瑄之前好像说过,筑境是被逐出师门的……感情眼前这位是打人就打脸,骂人就揭短,逮着你伤疤狠劲戳的主儿! 再看那面相,王瑄和他同样都是貌若好女,但王瑄看着如阳光般明媚,而这位则如血月般阴邪。 由此可见,他们同门师兄弟都不是什么善类啊! 筑境阴沉着表情,静静的盯了桃箓半天,最后一声冷笑:“小小妖孽,也敢来此叫嚣,真是自不量力!” 桃箓还在以扇遮唇微笑:“说起来,小生能力的确不如师兄!”顿了顿,话锋一转:“还好有师父宠爱,这腰杆照比起某些孤魂野鬼来,可是直多了!” 哦哦,一只妖孽,一只野鬼,原来这两位都不是人类啊! 眼瞅着就要同门相残,他们家师父也不出来管管?卫戗将视线从桃箓脸上转到他身后的八面轿上,等着看他们师父现身出来教育在外面胡作非为的不肖弟子。 等了好一会儿,结果只等到白色的渡守,它冲出帷幔,飞至还坐在地上的王瑄身侧,刚想近前,却突然刹住脚步,歪着脑袋用那双诡异的红眼珠子盯看半晌,最后疑道:“你?” 王瑄微笑点头:“是我。”抬手摸摸它的小脑袋。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的桃箓等人吸引住,渡引偷偷挪到卫戗身后藏起来,见王瑄和渡守亲亲热热,它从卫戗身后探出小脑袋,不屑的嘲讽道:“没志气的叛徒!” 筑境是顾不上他们这边的情况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八面轿,待到渡守冲出来之后,他的表情在一瞬间竟经历了几种明显变化,大起大落的叫卫戗眼花缭乱。 “哈,装模作样的抬只鸟来诈我,其实不过是王氏竖子请来的救兵吧!”筑境嗤笑道。 桃箓倒是落落大方的承认了:“筑境师兄说的不错,小生此行确然是为王氏郎君而来,不过还望师兄知晓,小生可不是擅自行动,而是奉师命所为!”神色一凛,冷声道:“竟把主意打到师父的座上宾头上,筑境师兄好大的胆子!” 筑境听到桃箓的质问,古怪的笑了一下,迈步向前,卫戗戒备的看过去,堵头的筛网被她斩碎,靠近筑境这边的筛网还是完好无损的,想来这筛网虽能拦住她和王瑄,但是肯定拦不住设网的筑境。 果然,在距筛网一步远时,筑境抬手一挥,筛网爆裂成点点晶莹碎片。 卫戗在筛网爆裂之前冲到王瑄身侧,弯腰打算扶起他,却被王瑄伸手推拒了,她不解:“怎么?” 王瑄抬眼,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道:“还记得我刚才是怎么处理那个低劣赝品的么?” 卫戗僵了一下。 王瑄抬手轻握了一下卫戗拎着龙渊剑的手,点了点头:“对,就像我那样,一剑下去,它就散了!” 卫戗抬眼看着越来越近的筑境,就算明知道是假的,可作为一名心怀愧疚的母亲,让她亲手劈开“儿子”的身体,她怎么下得去手。 王瑄在她耳畔柔声道:“戗歌,这是你的心魔,你自己都不想拔除它,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卫戗低头看着王瑄。 他歪着脑袋,微微一笑:“我相信你!” 卫戗咬牙攥紧龙渊剑,在筑境停下来,冲着王瑄抬起手的瞬间,她提气跃起,从筑境头顶空翻而过,落地时背对筑境,反手握着龙渊剑,剑尖朝后,准确无误的沿着筑境项后发际线正中直上一指处的哑门穴一路切到尾骨,最后也让剑尖像王瑄那样往旁边一拐,在筑境身后划出个“乚”形。 第87章 露水姻缘 筑境从先前那雌雄莫辩的低沉声调突然转回诺儿的童稚嗓音,且充满受到伤害后的无助:“娘亲……” 后面的话被噼里啪啦的巴掌声打断:“妙哉妙哉——再让你一大把年纪还装小孩子!”这腔调比渡引犯起浑来还叫人牙痒。 渡引搬来的救兵,脾性又如此类似,这一鸟一人,果然就是传说中的同道中鸟~人罢! 照比起桃箓的怪腔怪调,王瑄熏风解愠的低柔嗓音就顺耳多了,他循循道:“就像我不认为魁母前辈在你心中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有什么不妥,也请你不要觉得卫戗在我眼里是无与伦比的发妻人选是件可笑的事情。” 听到王瑄声音,逐渐放松下来的卫戗慢慢睁开先前紧闭的眼帘,他这话自然是针对筑境那番“平淡无奇的蝼蚁”论,不过卫戗之前听到这样的评论却并不觉得有多可气,毕竟站在一个以收集奇人异士为乐趣,活了一二百年的老妖怪来说,像她这种也的确没什么特色,但王瑄说得如此严肃,他是真的不认同筑境的见解,且直白的说出来。 胸膛中的某一处突然猛烈的跳了两跳,莫名想起前世,她刚从战场上凯旋,不等喘口气,就被姨婆逼着卸了男装,简单擦洗拾掇一番后,房门被姨婆打开,呼啦一下涌入一大群人,给她涂脂抹粉套上华服,接着就把还没搞清状况,像个木头人一样的她架出房间,随司马润一起出席宴会去了。 那也是卫戗第一次见到久闻大名的虞濛,自然,在她看向虞濛的同时,虞濛也再打量她,见到她的真容,虞濛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在烛光下一看,白的都有些骇人了。 虞濛的夫家和虞家是新结的姻亲,自然是要挨在一起坐的,他们见到她,虽说表情各异,但没有一个高兴的就是了。 没多久,从虞公后面的坐席站起一个小姑,婀娜多姿的款款走上前来,先是不胜娇羞的看了司马润一眼,接着从旁边侍者托盘上端起酒樽,对着她恭敬道:“妾,虞氏阿霏,敬王妃姐姐。” 疲乏又懵懂的卫戗,没能做到从卫校尉到琅琊王妃两种角色的自由切换,更不曾注意到对方的行为是多么突兀,还维持着军中那种不拘小节的豪爽表现,条件反射的站起来伸出双手来承接酒樽,但因她起身太快,撕裂腿上伤口,不由踉跄一下,宽大的袖摆刮倒司马润刚被斟满的酒樽,酒水顺势淌下来,洇湿她的华服。 卫戗首先留意到的就是站在她对面的虞霏,很清楚的看到这位小姑子的嘴角翘了起来。 回眼看向原本喜笑颜开的司马润,他此刻已经绷紧了表情;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虞氏那边,之前如丧考妣的一群人,转眼便各个喜形于色了;最后看向虞濛,她也似乎松了口气,落落大方的端起酒樽,以宽大的袖摆遮唇,姿态优美的啜饮起来。 司马润最后冷脸命令侍者带她到后面偏殿去整理一下,在她整理的同时,听到走廊上路过的贵妇旁若无人的议论: “原以为是个要压倒谢菀的绝色美人,却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果真是连珠玑之流都不如的。” “是啊,从前听说琅琊王迎娶了一个穷山僻壤长大的野丫头,我还不信,刚才一瞧,虞氏那小姑在大庭广众之下和琅琊王眉来眼去,与她称姐道妹,虽说她卫家的确不如虞氏显贵,但她此刻可是顶着琅琊王妃的名号,不端出王妃气度压住那还没进门的小贱人,反倒毛手毛脚站起身来双手承接那杯酒……啧啧,比起虞氏阿濛实在差远了。” “依我看,那个阿霏虽是个庶出,但也是虞濛同父妹妹,受过正统的教导,无论心计还是礼仪都在这个卫珈之上,没准进了王府不多时就会被扶正。” “妹妹只看到后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就没看到琅琊王这蒸蒸日上的名望,那背后可少不了卫珈她胞兄的功劳,再怎么说琅琊王属意的是虞濛,虞公棋差一着,把虞濛许了别人,哪曾想转眼琅琊王就一鸣惊人了,好在日前虞霏和琅琊王私会被人撞见,虞公索性顺水推舟,把虞霏补偿性的许给他,也算平了他一口怨气,不过琅琊王正处在用人之际,怎么可能休弃声名鹊起,被许多藩王盯着的卫戗胞妹,虞公自然更清楚这一点,终究不过是个庶女,为她争得一个侧妃之位已经很不错了。” 那是卫戗第一次觉得,耳朵太尖也未必是件好事,就像这种墙角,人家明明已经走出去老远,可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晚回来之后,司马润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怒火,他说嫁入王府之后,她就不再是那个可以恣意妄为的野猴子卫戗,她是琅琊王妃,举手投足代表着他琅琊王府的颜面,不知道怎么做就多学学……尽管她跟他解释过,她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惫,外加身负重伤才会如此,但他并不关心,拂袖而去。 至于虞霏,最后到底没能嫁进琅琊王府,因姨婆总是教育她,身为一位贤妻,“妒”可是大忌,特别她的夫君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藩王,这辈子更不可能缺少美女环绕,她是身份尊贵的王妃,万不可自降身份去跟那些玩物斤斤计较,丢了自己的颜面不说,还让夫君生厌。 所以即便听说了虞霏的事情,但只要司马润不与她提及,她便不去过问,最后隐约听府中下人偷偷议论,说怀着身孕的珠玑不喜欢虞霏,司马润不想让心爱的珠玑不开心,也只能委屈露水姻缘的虞霏了…… 因为经历过更难过的事情,所以才会把这种小细节都给忘掉了,听到王瑄在筑境面前维护她,突然拼出了这些尘封的记忆碎片,卫戗抬起左手捂住胸口,苦笑一声:这个王瑄,还真不好对付呀! 在她失神的工夫,现场几人的话题已经偏转方向,就听桃箓尖声尖气道:“小生掐指一算,师兄都出来快一百五十年了,哎呦喂,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死性不改呢!” 死性不改?什么,是顺着王瑄的话茬,说他惦记着魁母老前辈? 筑境沉默良久后,憋出一句:“师父还是不想见我?” 卫戗终于鼓足勇气转过身来正对“诺儿”的小身体。 “你不思悔改,反倒在这儿兴风作浪,万一给人知道你是她老人家的弟子,还不毁了她一世英名,怎么好意思幻想她还想看到你?”桃箓不屑道。 又是一阵沉默后,筑境突然大笑起来:“借口,都是借口!”笑到后来都笑抽了。 定睛再看,不对,不是笑抽了,而是“诺儿的身体”出现异常,就好像大型的攻城器械,机括突然崩断,继而导致整个器械痉挛性瘫痪,果然又抽两下之后,几道光球腾空而起。 而刚才还站得老远的桃箓,瞬间便到了筑境眼前,端起那柄华丽丽的羽毛扇,轻松拦截住那几颗光球。 眼见那些光球被那羽毛扇“吸收”,卫戗低头再看“诺儿”,就见他僵硬的扭晃几下后,变回一只没有生气的小木头人。 卫戗抽出龙渊剑,展臂接住他仰倒下来的身体,因她那一剑破坏掉木偶藏在腹腔内的机括,所以在她接住它的同时,它的胳膊和腿散落下来,她一边尝试将胳膊和腿替它重新装起来,一边将脸颊贴上它仍然柔软的毛发轻蹭,合上眼皮还是不能阻止眼泪淌下来,喃喃的念了句:“诺儿……” “哑,主母——” 卫戗醒过神来睁开眼,对着歪着小脑袋打量她的渡引:“嗯?” 渡引抬起翅膀,就像桃箓用羽毛扇遮嘴那样遮住自己大半个小脑袋:“阿引六个月的时候就不稀罕假鸟了,主母这么大了,还玩木偶啊?” 卫戗静静的盯着它,暗忖:魁母前辈是何等威武的传奇,怎么养出来的不管是人还是鸟,都是这样的给她老人家丢份儿啊? 那边桃箓使劲挥动着手中的羽毛扇,大声吆喝:“快快快,还有好多事等着处理呢,赶紧把小郎君扶上辇舆。”接着又来点评她:“嗯嗯,眼睛很漂亮,不过你这丫头,只顾抱着小生那位死不悔改的师兄做出来糊弄小孩子的木头疙瘩,都不过来关心一下伤成这样的夫君么?” 的确是她不对,卫戗依依不舍的放开小木头人,收剑回鞘,不等站起身,王瑄已来到她眼前缓缓蹲下来,与她平视,微微笑道:“我近来突然对机括生出兴趣,这人偶做的还是很巧妙的,可以带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渡引在王瑄走过来的同时蹦到卫戗身后,又开始炸毛。 卫戗与王瑄对视良久,最后轻轻道了句:“多谢你!” 王瑄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眉间印下一吻,意味深长道:“真希望你可以快快长大。” 最后卫戗终于确定,那造型奇特的八面轿,本以为里面藏着收服筑境的高人,结果当真就蹲了一只红眼白羽的渡守,回程时,抬着伤痕累累的王瑄和那散了架的小木头人……显然这阵仗不可能是为一只鸟类助威的,那只能是给王瑄摆谱的,在如此诡异的地方这样搞,有钱人什么的,真是够了! 所以给王瑄处理完伤口后,把身上那件完好的红色大袖衫脱下给王瑄披上,果断拒绝他同乘一辇的不合理要求,爬下来和桃箓一起步行,渡守蹲在八面轿宝塔形舆顶上,渡引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这种沉默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卫戗没话找话:“为什么我披上那件红衣时,筑境和他的怪物就看不到了,而你们却好像不受影响?” “红衣?”桃箓挑挑眉:“哦,你说那件羽裳啊,那是专门针对小生的师兄,还有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的孽畜做出来的,对我等倒是没什么影响。” 明明很冷的天,桃箓却使劲扇动羽毛扇,本就是那么扎眼的东西,令卫戗想忽略都难,是以忍不住问道:“师兄觉得热?”按照桃箓刚才的说法,筑境出来都快一百五十年了,那岁数肯定比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大,身为筑境师弟的桃箓,且不管年纪如何,辈分绝对小不了,但他坚持让她称他为师兄,并解释说,当了那么久的小师弟,就想听别人叫他一声“师兄”,但总不能如愿,今天终于给他逮到机会,于是卫戗勉为其难硬着头皮这样称呼他。 桃箓抬起另一只手拢紧刚刚上身的貂毛大氅,摇头道:“怎么会,天冷小生可就枯萎了。” 卫戗又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羽毛扇,呃,怕冷还越扇越快? 桃箓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看,接着勾起嘴角狞笑:“这坏胚子既然给师父添堵,小生自是不能叫他好过了!” 卫戗恍然大悟:原来是损人不利己啊! 终于重见天日,明明只有一夜,却漫长的如同经过多少时日,卫戗看着探出东山的太阳,深吸一大口气。 远处是层峦叠嶂的群山,近看是波澜壮阔的宫殿,全都罩上一层霞光,恰如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浓墨重彩的惊世画卷,但仔细一看,又呈现出丝丝诡异的气氛。 不过管它是惊艳还是阴森,全都不在卫戗心上,她此刻最在意的还是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爹率领她爹的左膀右臂杠上境魑,不知境魑凭一己之力,可还应付得了? 直到走出筑境的宫殿大门,卫戗才想起一个之前被她忽略的关键问题,那就是,她不记得路了…… 第88章 怜香惜玉 之前由发带引路,才顺利摸到筑境老巢,对了,那条发带呢? 卫戗回身去找王瑄,这一路上不管她和桃箓说什么,王瑄都沉默以对,她当他是要在外人面前保持“高贵典雅”,“神秘莫测”的琅琊王氏十一郎形象,结果撩起帷幔一看,其面色如羊脂白玉,其态静若冰雕玉琢……简言之:就像死了一样! 吓了卫戗一跳,可不等她上前查看,一直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渡引突然“哑——”的一大声,抢在她前头冲进帷幔,先绕着王瑄顺时针转了一圈,接着又逆时针转回来,最后停在他头侧,俯身用小脑袋蹭他的脸,并一声接一声的轻唤:“主君,主君……” 卫戗看到那条发带,王瑄把它缠绕在手掌上,此刻已被鲜血洇透——难道王瑄还在流血? 忙不迭上前细看,发现之前被她处理过的伤口果真在溢血,她心下一惊,伸手探他鼻息,微弱的好像行将就木,就在不久前他还欢蹦乱跳的对她动手动脚,怎么眨眼工夫就气息奄奄了? “师兄?”一挥扇子就能收了筑境那老妖怪,可见桃箓是个货真价实的不世高人,遭遇这等蹊跷事,卫戗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要请教桃箓。 桃箓叫停抬轿的八女,缓步走回来,执扇半遮脸,伸头一看,嘿嘿笑道:“这路数小生领教过。” 卫戗不明所以:“什么?” 桃箓举高扇子,以扇柄搔头道:“是要同归于尽罢!” 卫戗更糊涂了:“?” 桃箓撇嘴道:“这次斗得似乎格外残暴了点,不过这样也好,等他们把剩下的这具肉身玩废了,也就不必再花样百出的去夺舍,折腾的大家都跟着不得安宁,师父她老人家也省心了。” 他们,夺舍? 人命关天,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渡引已趴伏下来,头顶抵着王瑄脸颊上,无精打采机械地重复:“哑,主君……” 再看桃箓一副事不关己,站旁边看戏的架势,卫戗心下焦急,暗自琢磨这桃箓瞧着跟个大内总管似的,有没有可能采取暴力胁迫的手段,迫使他放弃见死不救的念头? 思来想去,最后却是低头拱手道:“请师兄出手相救。” 桃箓眨眨眼,拿扇沿一磕额角,如梦初醒道:“哎呀,小生糊涂了,你既唤小生一声师兄,小生又岂能让你成为望门寡!”说罢俯身伸手,却在触上王瑄之后,表情一凛:“难怪连这么窝囊的招式都用上了。” 卫戗看桃箓表情,不由跟着提心吊胆:“师兄?” 桃箓站直身体,抬手去捋自己披散的雪白长发。 那姿态,优美的甚是赏心悦目,却看得卫戗额角青筋一撅一撅的——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搔首弄姿? 等发梢离手,再看桃箓手心,赫然多出一颗桃红色大药丸,他将那柄羽毛扇递给卫戗,拈起药丸捏开王瑄的嘴,将其硬塞进去。 虽然那药丸来历不明,但桃箓总不至于害王瑄——真的想王瑄去死,其实什么都不用做,相信再过没多久他就会血尽而亡。 所以卫戗没拦着桃箓,她双手端着桃箓的扇子,没想到看似单薄的羽毛扇,却出乎意料的沉重,幸好她功夫好,不然很有可能在接到扇子的瞬间,因为猝不及防而砸到脚背,难道桃箓是因为疏忽而忘记提醒她? 塞完大药丸的桃箓回头看过来,一脸惋惜道:“小生给你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你怎么不好好把握呢?” 卫戗:“嗯?” “把他狠狠拍在地上,解一口被戏耍的闷气!” 卫戗:“……” 大约是因为想借她之手坑他师兄,结果没能成功,叫桃箓十分惋惜,摇头撇嘴接回扇子,才又说正经事:“你找到他的时候,可见到什么异样?” 卫戗想了想:“有两个王瑄。” “原来师兄中意的是那怨灵呀!”桃箓眯眼一笑:“本已助他夺舍成功,随后却又试图逆天而为,大费周章的为小十一重塑肉身,看来师兄是知道师父很喜欢小十一了!啧啧,总不跟师父一条心,还妄想再见师父一面?” 卫戗听的一头雾水。 桃箓话锋一转:“不过师兄手段确实了得,明明渡引已将锁魂玉送到师父手上,你却还能将他引回来,难怪他会把赌注压在你身上,诶我说师兄,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啊?” 卫戗耳朵听着桃箓的神神叨叨,眼睛盯着王瑄的神色状态。 桃箓的大丸子果真是灵丹妙药,才给王瑄服下没多久,止了血不说,脸上肌肤更是艳若桃李了。 对着扇子絮叨完毕的桃箓转向卫戗:“短短几天时间,也就做出个轮廓罢了,那个被摧毁的王瑄的核心呢?” 核心?卫戗摸出之前在大袖衫里捡到的温热珠子递给桃箓:“这个?” 桃箓翘着兰花指拈起珠子对着阳光照了照:“搞成这样,小生也无能为力了。”说罢将珠子递到抖擞着站起身迎过来的渡引:“喏,给你!” 渡引张嘴叼住珠子,回到王瑄头顶,将珠子摆在王瑄眉心,刷的一下展开翅膀,罩住它和王瑄,不给别人看到里面情况。 桃箓转向卫戗:“小生说了这么多,你都不好奇么?” 卫戗看了看那一鸟一人,最后摇头笑道:“通常情况下,知道的太多都没什么好处。” 桃箓赞同的点点头:“说的也是。”又道:“喏,前面好几条路呢,接下来要往哪儿走?” 卫戗抬手拍脑门:“这个……”灵光一闪,认真请教桃箓:“师兄的师兄手下有个叫境魑的,他养的宠物可以通过血缘寻人,师兄如此能耐,想来此术亦不在话下。” 桃箓歪着脑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迷路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果真不愧是那小子的心上人!” 卫戗干笑两声。 桃箓唉声叹气道:“阿守!” 始终优雅的蹲在轿顶的渡守闻声飞过来:“阿引那家伙是指望不上了,没办法,劳请你再替它出趟公差!” 卫戗尴尬的拱手道:“多谢了。” 渡守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途中,卫戗不止一次看到那颗珠子从王瑄眉间滚下来,有一次甚至滚到了地上,但每次都会被渡引叼回去,重复之前那一套。 见卫戗频频回头,桃箓突然叹息道:“阿引注定不会成为真正的‘渡引’!” 卫戗侧目:“怎么?” 桃箓笑了一下:“它呀,犯了一个使者的大忌!” 珠子再一次掉落,渡引似乎耗尽体力,拖着翅膀踉踉跄跄追过去,卫戗目不忍视,一个纵跃蹿至珠子前方,蹲下来捡起珠子,将变得有点凉的珠子递还给渡引,但它却没有接过去,反倒歪着小脑袋,泪眼汪汪道:“主母,帮帮阿引吧!” “你想让我帮你把它放到你的主君眉间?”说罢站起来就要把珠子放过去,却被渡引一把叼住袖摆,卫戗低头:“不对?” “你让主君信守承诺!” 卫戗一怔:“承诺?” 渡引作点头状:“主君明明承诺过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让他遵守约定。” “与子成说”?王瑄用金丝楠乌木盒装着那块“瑄”字牌送到她这里来,解锁的藏诗就是这句。 将信将疑的卫戗按照渡引教的办法,贴在王瑄的耳畔说了些平常打死她都不会说的肉麻话,要不是渡引虚弱到脑袋都耷拉了,卫戗甚至要怀疑,这一人一鸟是不是合起伙来涮着她玩呢! 一直冷眼旁观的桃箓终于良心发现,跳出来助了渡引一臂之力。 卫戗原以为渡引是要把那颗珠子啪的一下囫囵个的拍进王瑄脑子里,还想着那得多疼呀,但在桃箓的帮助下,也只是重复之前渡引的步骤。 最后桃箓不知从身上哪里又掏出三片巴掌大小,桃花瓣一样的东西,将那颗由实心变成半透明的珠子包裹其间,递还给卫戗,难得正经道:“看在小十一为你出生入死的份上,好好收着这颗珠子!” 卫戗接住包好的珠子,轻轻攥住,看了一眼趴伏在王瑄身侧的渡引,点点头:“会的。” 在渡守的带领下,卫戗等人顺利找到境魑划定的区域,但这里给她的感觉却和昨天大不相同:“怎么回事?” 桃箓一手拢着貂毛大氅,一手猛摇羽毛扇:“你们那个半吊子帮手撑不住了。” 又走了一段距离,发现本该浓雾笼罩的地方此刻也是云开雾散,老远听到她爹的声音:“放开我夫人!” 卫戗心里一咯噔,不由加快脚步。 转过这道弯,就见前方石台上,曾经将他们困在迷雾中耍得团团转境魑,此刻竟一手勒着她娘的脖子,一手攥着把短刀抵着她娘颈动脉,整个一穷途末路的形容。 “哎呀,跟着师兄混果真没前途,混来混去,把颗怜香惜玉的心都给混没了!”桃箓摇头晃脑道。 卫戗的目光锁在她爹身上,一天不见,卫毅华发散乱,胡子拉碴,竟憔悴至斯,令卫戗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她爹见她出现,目光满是祈求,低声下气道:“小师傅,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么?算我求你,放过内子,她腹中还怀着孩儿,如果你我当真有何宿怨,那也与内子无干,你们尽管冲我来,我绝无二话!” 看来知道她和境魑是同伙了,不过事已至此,知道她骗他又能怎么着? 卫戗理直气壮挺起腰杆:“父亲,我不是什么小师傅,我是你的亲生骨肉!” 卫毅猛地瞪圆眼睛,手指着她怒斥:“你这妖僧,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目光却投向她娘,唾弃完她之后,忙不迭跟她娘小心解释:“阿辛,你不要受她蒙蔽,我才没有什么别的骨肉,我只有你!” 卫戗闪身至卫毅眼前,挡住他看向她娘的视线:“父亲,你看看清楚,我是你女儿戗歌,你不但有我,还有我的双生妹妹芽珈,更有一位继室,她叫虞姜,还有虞姜为你生的女儿卫敏,儿子卫源!” 卫毅脸白如纸,伸手推开她,手足无措:“阿辛,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有你一人,我们之间才不可能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虞姜!” 境魑见他们出现,放手之后跌坐在地。 她娘只往前走了两步就站住,迟疑道:“阿毅?” 卫戗扯住她爹,与她娘道:“他,姓卫名毅字伯坚,任护羌校尉,今年三十六岁,与原配桓辛育有一对双生女,与继室虞姜育有一儿一女。” 她娘始终护在肚子上的手此刻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原配桓辛,一对双生女——那我呢,我是谁,我肚子里的孩子又是谁的?” 看到她娘比她爹更惊慌的表情,卫戗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那厢桃箓又开始婆婆妈妈的牢骚道:“天啊,几十个,这还不得把小生给薅秃了,早知道别说几滴鸦血,就把那只蠢鸟整个炖了给小生,小生也不来!” 卫戗不忍再看她娘表情,听到桃箓声音,逃避似的看过去,就见刚才还鄙视境魑不懂怜香惜玉的桃箓,此刻端起扇子挥向她娘,比她更残忍,开门见山直接拆穿假象:“你呀,谁也不是,一截木头疙瘩罢了!” 一阵暖风过后,再看她娘,露在外面的肌肤出现龟甲纹状的不规则裂缝,随着裂缝越来越大,她娘手上脸上,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房檐上暴晒过后的干漆面,一片片剥落下来。 她娘抬起双手,看着露出来的木料,一声尖叫,接着捂住脸狂奔而去。 她爹痛彻心扉的大声疾呼:“阿辛——”接着便要追过去,却被桃箓拦住去路:“慢着!” 第89章 大逆不道 她爹收回黏在她娘身上的视线,目眦尽裂对上桃箓,咬牙道:“给我滚开!” 桃箓慢条斯理将她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再研究回脸上,啧啧有声点评道:“真可怜,三毒侵脑,要不是遇到小生,这辈子也就那么样了,嗯,小一点的绝对制不住你,须得尤其大颗的,喏,看在你是戗歌她亲爹的份上,小生把老命都豁出来了,这个免费给你吃!” 卫戗定睛一看,嘴角抽了抽——的确够大颗,那个头,都快赶上军中伙夫蒸出来的大馒头,这究竟是解毒的丹药,还是果腹的干粮啊? 她爹不再浪费唇舌,操家伙就要解决拦路的碍事者,反被桃箓轻易卸除武器,捏开嘴填鸭似的往里塞解药。 看到她爹被塞的伸胳膊蹬腿,快要噎死的模样,她爹那些被拔地而起的透明屏障拦住脚步的左膀右臂亲信侍卫,各个心如火焚,刀枪剑戟一字排开,齐齐动手想要突围,不出意外,没一个成功的。 最后关头要是让一颗解药葬送她爹性命,那她不是白忙活一场? 卫戗刚要找家什取水来给她爹往下送送,却见他爹一梗脖子,竟硬生生的咽下去了,呃……她爹嗓子眼可真粗! “你且再看你那位‘内子’!”桃箓放开她爹,重新自未知领域掏出那柄羽毛扇,拿扇指向她娘跌跌撞撞的背影。 不管是从脱落的表皮还是越来越僵硬的动作,都可以明显看出,它不是人,但已经被强灌解药的她爹却仍执迷不悟,一获自由后,立刻大声叫着她娘的名字撵过去。 卫戗斜瞥桃箓:豁出老命来就这效果? 桃箓读懂她眼神,耸肩摊手:“令尊喜欢自欺欺人,旁人也是无计所奈呀!” 境魑突然出声:“不好,那边是悬崖!” 卫戗一惊,反应过来之后,毫不迟疑,拔腿就追。 在悬崖边,卫戗见到相对而立的一偶一人。 那木偶背对悬崖,两只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就像人世间那些担心色衰而爱弛的痴女子,绝不肯让情人见到自己的狼狈。 她爹温言相劝:“你不是什么木头疙瘩,你是我卫毅明媒正娶的夫人桓辛,那里危险,到我这边来。” 木偶连连摇头:“不,不要!” 他们的对峙给迟来一步的卫戗留下机会,不过她爹听到她的脚步声,条件反射的往旁边一躲,他这一躲不要紧,却吓坏了对面的惊弓之鸟,只见那木偶一绊,身体不由往后倾倒,直直栽下悬崖。 他爹反应迅速,兔子似的往前一蹿,跟着跳下去。 卫戗也不慢,紧随她爹后头,伸手抓住她爹的手腕,但由于惯力,她被她爹带出悬下,最后靠一棵成年男子手臂粗的崖柏勉强稳住身体,低头看去,她爹还死死抓住那木偶的手腕。 因被她爹抓住手腕,木偶不能捂脸,它便用后脑勺对着她爹,且还在用力挣扎。 卫戗面红耳赤,额角蹦青筋,咬牙道:“父亲,你明明看到了,它并不是我母亲,你赶快放手!”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她爹跟那木偶一起挣扎起来,搞得那孱弱的小崖柏更加颤巍巍,随时有可能连根拔起,卫戗怒了,也顾不上什么“在家从父”,“家讳父名”,脱口道:“卫毅,你个懦夫,为了这么个泥塑木雕的人偶,你置军务于脑后,令部下身陷险境,而今还要拖着亲生骨肉给这人偶陪葬,你算什么将军!如果这样枉死,你好意思去见卫家的列祖列宗么?” 她句句戳在她爹心坎上,迫使她爹抬起头,却给了她一抹了无生趣的微笑:“戗歌,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但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部下,更对得起卫家的列祖列宗……” 卫戗听到头上小崖柏垂死挣扎的声音,低声催促道:“有什么话我们上去说。” 但她爹在这关口还要摇头,他说:“可我对不起你母亲!” 卫戗一怔,哗啦啦——头上崖柏终因体力不支而阵亡。 仰头往上看的她爹快她一步做出反应,只见他蹬住崖壁上突起的一块石头,拼进全力将她甩到悬崖之上,那块石头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压力,从崖壁上垮塌下来,她爹并不挣扎,随那石头一起下落,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对不起!” 稳住身形的卫戗趴在崖边向下探手:“爹——” 猛地从她身后蹿出一道黑影,跃过她头顶,追着她爹而去。 又痛又惊的卫戗保持着伸手抓人的姿势努力往下看,可是下面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清。 姗姗来迟的桃箓还蹲她旁边说风凉话:“呦呵!深不见底呢,这可怎么办啊,你那个爹,他要像你那个娘一样是个木头造的还好说,看在你尊小生一声师兄的份上,小生勉为其难爬下去把他一段一段捡回来,帮你拼凑拼凑将就着继续用,可他偏偏是个大活人,这下还不摔成黏黏糊糊的一坨肉饼了,啧啧啧,真是白瞎了小生一颗还魂丹!” 忍无可忍的卫戗豁然起身,抬腿就走,她与她爹的感情本就寡淡,且前世已经有过生离死别,所以今生再遇,尽管给她个措手不及,却没有令她乱了阵脚,她准备寻找途径下到崖底,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好在桃箓还不算缺德到家——没追着撵着继续往她伤口上撒盐巴。 卫戗回到原地,连涂、宋归等人还没找到突破口,卫戗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屏障环着他们绕了一大圈,在三四人高之处慢慢收拢,直到完全封死,晃一眼,就如同一只倒扣着的巨型水晶碗,自是叫他们插翅难逃。 再去看境魑,他之前脱力瘫坐在石台上起不来,此刻却无影无踪,只留下褪掉那身招摇撞骗的峨冠博带后,从不离身的大竹笈,卫戗尝试着呼喊:“境魑?” 桃箓接茬:“你是在找那个半吊子同伙么?” 卫戗蹙眉:“师兄看见他了?” 桃箓眨眼:“他不是随令尊一起去了嘛!”见卫戗一脸茫然,他执扇半遮脸,斜睨她:“别告诉我那么大个东西,慢慢悠悠从你脑袋上头飘过去,你居然没看见!” 原来那嗖的一下就消失不见的黑影是境魑,卫戗走过去蹲下查看那竹笈,却发现躲在竹笈后的软皮蛇,她眼睛一亮:“有了!” 桃箓怪道:“你不是还没和那坏小子正式成亲么?” 卫戗懒得跟他喙争,指向还在“水晶碗”里焦头烂额的众人,正色道:“我们人手不够,劳请师兄把他们放出来。” 桃箓拢着大氅猛摇羽扇,哼哼唧唧道:“小生元气还没恢复呢,又要牺牲,回头你会炖了那蠢鸟给小生将养身子么?” 坐地起价的买卖干得这么溜,眼前这位其实是个生意人吧? 卫戗皮笑肉不笑:“回头我给师兄买两车老母鸡,保管给师兄补得脑满肠肥,数九寒天不穿衣服照样精神抖擞。” 这话不好听,桃箓却不恼,反倒眉开眼笑道:“我们一言为定。”接着身形一闪便转移进了“水晶碗”,凭他一己之力,对抗三十来个训练有素的官兵竟是游刃有余,可见身手何等了得。 再看他重复同样动作,逐个给连涂,宋归等人往嘴里塞药丸,虽那招式和对付她爹时一般无二,但那药丸的个头,简直就是蒸熟的馒头和未煮的米粒之间的差距。 完工之后,桃箓倏地闪现在卫戗眼前,一边拿手掸着干干净净的大氅,一边抬胳膊嗅嗅闻闻,嘴里还嘟嘟囔囔:“小生一看就知道,他们那群家伙凑在一起,味道肯定好不了,但小生却没料到,他们居然能臭到这种程度,哎呦哎呦这个臭,简直要了小生的老命!” 结果卫戗还是没看清他究竟是从哪里把那柄羽扇掏出来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爹部下的情况:“师兄之前给家父服下那么大颗药丸,可家父的神志似乎还不是十分清明,而那小小的一粒……” 桃箓扯开大氅用羽毛扇对着自己扇扇扇:“筑境师兄喜欢的是令尊,那些个不过是群赠品,敷衍的糊弄糊弄就留下了,中毒不深,自是好处理。” 说话间,服下解药的连涂,宋归等人已有反应,他们像喝醉一样摇摇晃晃,更有甚者竟然呕吐。 桃箓举高扇子遮挡视线,俊脸皱巴道:“真是受不了!” 卫戗背起境魑竹笈,旁边领会到她想法的软皮蛇早已准备就绪。 “善矣!”桃箓言罢,对着那“水晶碗”一挥羽毛扇,透明的屏障就像被硬物击中的薄冰,炸裂出无数道蜿蜒细纹; 桃箓再挥一扇,裂开的屏障顷刻间化成齑粉,如被扬起的雪雾,经阳光一耀,亮晶晶的还挺好看; 桃箓三挥羽扇,连涂,宋归等人甩甩头恢复正常,他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你们跑哪儿去了,叫我们好找?”、“这是哪里?”、“校尉大人呢?”…… 卫戗先前自报家门,但连涂等人纷纷表示没听说过,虽说那时他们是身不由已的糊涂虫,可即便他们清醒了,卫戗也不能确定她爹究竟当没当他们的面提起她,时间紧迫,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卫戗没有介绍自己,直接拱手道:“人在崖下,各位叔叔伯伯且随我来。”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难道是痴病后遗症? 卫戗抬手遮唇咳了咳,引来他们注目后又道:“拜托各位叔伯赶紧跟我走!” 连涂上前一步:“敢问小兄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怎知我家大人正在崖下?” 人要精明了,就不好糊弄了,于是卫戗深吸一口气:“晚辈姓卫名戗小字戗歌,家师南公司马通,家父护羌校尉卫毅,晚辈接到卫府管事卫勇通知,从卫府赶来营救家父,刚刚亲眼见到家父跌落悬崖。” 南公大名,如雷贯耳,他们家大人好像真和南公有些关系,可假如眼前这少年当真是他们家大人的儿子,见到父亲坠崖,还能如此平静? 于是连涂等人更要怀疑,可不等他们开口,便听到旁边那个怪模怪样的家伙阴阳怪气道:“都摔下去有一会儿了,再继续耽搁,就算活着也熬成死的了。” 抱持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连涂等人跟上了卫戗,他们算计的好,万一出现什么纰漏,他们三十来条威武雄壮的汉子,制住区区几个老弱妇孺还不容易? 都是练武之人,步伐很快,卫戗之前还想让抬轿的八个妙龄女子留在原地,但她们不肯,等行动起来,还真令卫戗刮目相看,瞧她们一个个小胳膊细腿水蛇腰,抬着个沉重的八面大轿,上山下坡竟是大气不喘如履平地,比那三十来条轻装好汉还平稳…… 在软皮蛇的带领下,卫戗等人没走冤枉路,从旁边的缓坡下到一处距崖顶不过百丈的开阔地,只是这里密布嶙峋怪石,普通人从上面掉下来,就别幻想什么奇迹了。 卫戗是在一个石头堆里找到的她爹,她爹仰面朝上,怀里是恢复原形的木偶,背后是充当肉垫的境魑,三个叠在一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父亲?”卫戗几步蹿过去,伸手探他颈动脉,还有反应,松了口气,伸手去扒她爹怀里的木偶,但他抱得紧紧的,怎么也移不开。 连涂等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喊着她爹,动手将她爹小心翼翼的从境魑身上移开。 既然她爹没事,卫戗自然要将注意力放在她爹的救命恩人身上,但他原本就是个活死人,卫戗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确定他伤势如何。 其间宋归突然说了句:“大人的腿?” 卫戗闻声侧目,这才注意到,她爹的腿反向扭曲,而且明显短缩,应该是掉下来的时候把骨头摔碎了。 “虽然少了腿,但这条命是保住了,可喜可贺!”桃箓又跳出来招人厌。 宋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我家大人可是武将,没了腿,今后怎么骑马上战场?” 桃箓云淡风轻道:“你家大人中毒不浅,随时有可能犯病,就算他肢体健全,也没办法再上战场,万一脑子突然浑了,敌人长戟刺过来,他不躲不闪,敞开胸怀去迎接,那你们得多糟心呀?” 卫戗想到这幻境内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而桃箓和筑境又是同门师兄弟,忍不住要问:“难道师兄不能让家父的腿恢复如初么?” 桃箓摇扇子:“实在抱歉,小生学艺不精,令尊那条腿的骨头都碎成渣渣了,小生也是无能为力。”顿了顿:“最后奉劝尔等,反正也保不住了,快刀斩乱麻,不然整个人都给带累没了。” 连涂,宋归等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知是救人一命的事情,可再怎么说也有点大逆不道,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都不想担上骂名,那就去挖坑或者拾柴架火堆,等他咽下这口气,抬过去埋掉或烧了,尔等也好拍拍屁股走人!”桃箓诚心建议道。 连涂善文,宋归能武,两人对视一眼,宋归拔~出佩刀,但手止不住的哆嗦,看那架势,擎刀都吃力,更别说剁掉卫毅的废腿。 看着她爹泛白的嘴唇,卫戗祭出龙渊,齐着她爹膝盖之上一剑斩下,干净利落,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举着大刀迟迟没有落下的宋归见此情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都是踏骨山淌血河的武将,面对残肢断臂早就习以为常,令他们胆怯的,只是对同伴下狠手的过程。 卫戗收剑之后,立马蹲下来动手给她爹止血包扎,之后捏开她爹的嘴,往里塞了一颗她三师兄特制的药丸,不多时,她爹的脸色就明显好转。 “谢天谢地,大人后继有人!”宋归诚挚道。 “我等在此立誓,今日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如违此誓,天打雷劈!”就算是为了保住她爹的命,但面不改色斩断亲爹的腿这种事一旦传扬开来,必将损及卫戗声誉,考虑周到的连涂主动起誓以期解除卫戗的后顾之忧。 “多谢连叔!”卫戗由衷道。 连涂诧异道:“少主认得下官?” 卫戗含糊其辞:“诸位叔伯皆是家父心腹爱将,戗歌自是认得。”千万别跟她刨根问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说出来管保会让他们觉得她比她爹病的还厉害…… “你有什么遗愿,估计那些凡夫俗子能办到,就说出来给小生听听,约莫他们办不到,那就烂在肚子里。”桃箓再次出声,引得大家注意,原来是境魑醒转过来。 卫戗忙转向境魑:“你还好吧?” 境魑剧烈的抽~搐几下,干咳两声,扯扯嘴角:“这几十年来,就属这一刻的感觉最好!” 卫戗见他面颊浮现红润,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 境魑看到卫戗身后的竹笈,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没能成功,只好开口:“劳请帮个忙。” 卫戗明白他的意思,卸下背后竹笈,将它摆在境魑触手可及的地方,接着伸手来扶他,却在手掌托住他颈项时发现异常:“这?” 桃箓撇嘴:“破破烂烂的喽,肯定玩完了。” 卫戗百感交集,最后低头道:“对不住……” 境魑反倒轻松笑道:“你们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反倒应该是由我来感激你们才对。” 这是反话吧,就算他是个活死人,肢体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可骨头都碎掉了,今后也没办法继续上蹿下跳坑蒙拐骗,被他们搞得这么惨,还要感激他们? 见卫戗眉头紧锁,境魑又道:“很多人祈求好好的活着,而我只想痛快的死去,几十年的夙愿终于成为现实,怎能不感激你们?”又咳了咳:“喉咙被卡住,说话不清楚,劳请扶我一把,后面有块立石,可以让我靠靠。” 刚刚表现的差劲透顶的宋归眼疾手快蹿过来,帮着卫戗一起将境魑托起来,看看那块嶙峋的立石,根本就不是给人靠的东西,宋归索性绕到境魑身后席地而坐,充当人~肉靠椅,让卫戗将境魑小心放到他胸前,而他则将双手自境魑腋下伸过来,托住他软趴趴的身体。 不得不说,活死人绝对是超出常理而存在的怪物,坐都坐不起来了,还能伸手拉过竹笈从里面往外掏东西,卫戗实在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办到的。 “你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如果不嫌弃就收下这只金钵吧,别看它模样不起眼,可毕竟耗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外头的小妖小怪见到它基本上都会主动退避,当然,如果你觉得这种死人造的东西很晦气,那就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好了。”境魑双手端着金钵道。 他都这样说了,假如她不收,就好像她当真认为他做出来的是晦气东西一般,卫戗双手接下:“多谢你,我一定会让它物尽其用。” 境魑欣慰的笑笑,接着又掏出之前令卫戗和祖剔等人胡思乱想的三只布帛包裹住的人头大小的鞠状物,揭开布帛露出里面的净瓷坛,他一个一个的介绍着: “这是我的结发妻子。” “这是我的孝顺儿子。” “这是我的小玄孙。”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时他就在我旁边给我打下手,你还有印象吧?” 小玄孙?卫戗想起当初境魑坑那胖男人的金子时,站他身侧给他递锦盒的那个眉清目秀的童子,顶多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看着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怎么短短一天时间就成了装在坛子里的骨灰:“他是怎么去的?”她小心问道。 境魑拍拍前胸,顺了口气:“那日我送他们离开,不曾想分开没多久,他们就被三个无名鼠辈拦截,等我感觉不妙急忙赶过去,为时已晚……” 三个?卫戗联想起亲眼所见的那三具瘆人的残尸:“是在城外小树林,活生生被鼠兽掏了肚肠的那三人?” 境魑坦然道:“我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惨死的子孙。” 那天他说要把至亲送走,下午就给他们带路,可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且以异香掩盖血腥气,当时他表现的是何其平静,可背后却是如此惨烈:“实在对不起,要不是我们……” 境魑打断她:“那三个鼠辈早就盯上犬子,是我的疏忽大意才会造成如此后果,怨不得旁人。”他急功近利,只想早日完成和筑境的协议,以便恢复自由,锁定目标后,放在儿子和玄孙身上的注意力就淡了,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教训。 其实现在想想,更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使得他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也逐渐死去了。 卫戗也经历过丧子之痛,知道那滋味,盯着境魑玄孙骨灰坛,咬紧下唇:“万分抱歉。”尽管境魑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可还是不能免除卫戗的自责,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 境魑宽慰她:“他们是为完成内子的遗愿,将她的骨灰转交给我,才不远万里找回来,可我不能留下他们,分别是迟早的事,这真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不必忍受衰老,疾病,又可以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那他又怎么会如此痛苦? 卫戗还是耿耿于怀,低头不语。 境魑又道:“他聪明伶俐,那样可爱,却还是因我之故,小小年纪,客死异乡,成了这坛中的一捧骨灰,死者为大,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办法给予他们,脸上反倒露出令人作呕的诡笑……这不是长生不老,而是筑境对我们这些不肯随波逐流,又不甘就此死去的刺头们的严酷惩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逃不掉死不了,即便于心不忍,还是要助纣为虐,将那些符合要求的聪明人诓进这幻境中,成为主子的新藏品。”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做违心的事,去和他们一家团圆。” 境魑明明是个活死人,可听他这些话,完全就是临终遗言,卫戗扭头看向桃箓:“师兄,他这是……” 第90章 水性杨花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如今‘松柏’倾倒,攀附寄生于松柏之上的‘茑与女萝’焉能安好?”桃箓停下摇扇,端正神情庄重道:“虽说目前形势对他十分不利,不过只要他躲进筑境师兄特别修建的地宫蛰伏起来,倒也能轻松渡过此劫,可他非但不闪不避,还要在本元受限的情况下,大开迷阵以致散尽灵力,实乃自取灭亡,当然,若他为求解脱那就另当别论了。” 卫戗联想起境魑之前提到过与王瑄的交易,正是因为知道王瑄请来的帮手是什么人,才会令他义无反顾的背叛筑境,所谓“落叶归根”,实际是指送死后的他回到家乡…… 虽然心里已经有数,卫戗却还是忍不住要追问:“真的只有这么做,才能脱离筑境的掌控么?” 桃箓平静道:“不然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因为失了心魂而成为行尸走肉,待到那时,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令人发指的残虐恶行。” 卫戗点点头,看向宋归怀里奄奄待毙的境魑,低声道:“此刻筑境受制于人,你趁机自毁,自身难保的筑境必然无力阻止你。” 境魑虚弱笑道:“你那未婚的夫君年纪虽不大,却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视线瞥向昏迷不醒的卫毅:“我这样,也算死得其所。”言罢,努力牵动碎裂的颈椎,将脑袋正对他发妻的骨灰坛,轻喃:“只求文珠莫要嫌我……”目光逐渐黯淡——他终于如愿了结了自己。 日上三竿,阳光渐烈,片刻工夫就耀得境魑形容丕变,若不是亲眼所见,卫戗还真不敢相信面前这具肌肤呈现紫黑色的鞣尸就是不久之前那个总是笑着念叨“好说”的清隽男子。 刚正经了一小会儿的桃箓掏出扇子遮住口鼻,摇头撇嘴道:“实在是太难看了,小生若是他夫人,久别重逢后,发现夫君变成这副德行,死去也被他给吓得活过来,怎能不嫌他?” 身为魁母的高徒,理应对那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屡见不鲜,竟对境魑稍稍有些与众不同的遗体大惊小怪,实在欠揍至极,只可惜她打不过他…… “总该给他留个体面,也不知这城中可有棺材铺……”卫戗喃喃自语。 “没瞧见已经异变了么,除非是筑境师兄亲手打造的棺椁,换作寻常的,你还不如放把火烧化他,不然撞上个邪乎日子,再让他从里头蹦出来,到时候别说什么体面,怕是连个好名声都保不住。”桃箓凉凉道。 听闻此言,卫戗又看了一眼境魑的遗体,咬咬牙,抱拳对连涂,宋归等人道:“劳请诸位叔伯帮个忙,将家父的救命恩人火化。” 于是众人该拾柴的拾柴,该架火的架火,卫戗征得桃箓同意后,将她爹抬上八面轿,挨着王瑄躺好,至于那只木偶,她爹死不撒手,她也只能由他去了。 不能给境魑留具全尸,至少也要找个好一些的骨灰坛盛殓了他,但这崖下平台除了怪石,连杂草都很稀少,思来想去,卫戗决定再回一趟城中,顺便去看一眼“姨婆”和“芽珈”。 救命之恩大于天,对于连涂,宋归等人来说,唯恐怠慢了境魑,听卫戗想法,各个都要叮嘱她,千万别怕花钱,一定要选最贵的买,不够大家合伙凑,结果从脑袋上的头巾翻到脚底下的靴子,三十来个人统共凑上不到一百枚五铢钱。 好在卫戗这个暴发户现在财大气粗不差钱,她婉拒众人好意,背上从竹笈中掏出来的那只装满化缘得来的金银珠宝的革囊——她之前准备把这些珠宝送给境魑,那时他就说不需要了,如今想来,他诓的金银大约是打算让老儿子小玄孙带回家去好好生活,结果反倒葬送他们的性命……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些东西真没什么必要,带得多了,反倒容易招惹摸金校尉。 卫戗拜托渡守带路,结果没走两步桃箓也颠颠跟上,说是机会难得,不参观参怎么能对得起他筑境师兄。 随后两人一鸟徒步走回城中,街上冷冷清清,耳畔时不时传来几声怪叫,此起彼伏。 其实早在之前刚出地宫时,卫戗就察觉到这城中现出诡异,但那时她心中有事,无暇他顾,此刻静下心来,才愈发觉得有问题:“怎么回事?” 桃箓摇扇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些个还能喘气的发现他们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亲友,昨天晚上好好躺下,可今早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卫戗心里一咯噔,让渡守带她回居住过的小院,一路飞奔,桃箓始终老神在在的跟在她身后。 看似安睡中的“姨婆”和“芽珈”,其实已恢复成木偶模样。 卫戗突然很想回家——回到属于她和芽珈还有姨婆自己的家。 可她之前扮作和尚化缘时见过的义士,官员和军人,事到如今,他们要回去哪里呢? 当然,如果要离开这里,首先就是要清醒过来,卫戗看向桃箓:“师兄,你还有药么?” 桃箓耸肩摊手:“十个八个痴的,小生勉强应付,但这城中那么多还能喘气的,你就是把小生碎尸万段也不够用啊!” 卫戗蹙眉:“那怎么办?” 桃箓不着调的建议道:“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点把大火,把整条山脉都给它烧光,一了百了!” 卫戗:“……”竖耳聆听那些痛苦的呜咽,半晌,有感而发:“师兄,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桃箓猜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那毕竟是极少数人才能办到的,余下的绝大多数,都是一生碌碌的普通人,他们不争名,不夺利,只希望能守着家人亲友平安康顺的度过这辈子。”长叹一声:“这一切虽是假象,但他们在这里遂心如意,自愿沉溺不醒,而我等的到来,却坏了上万人的美梦,究竟是对是错?” “你唤醒十个八个,那是正确的;你强行叫醒百八十个,那就得再商量商量;你一下打碎上万人的美梦,绝对是必错无疑。”撇撇嘴:“听说人类对失而复得这种事,承受能力没那么强!” 卫戗当即反驳他:“胡诌八扯,你听谁说的,误人子弟!”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们替这些半疯儿瞎操心了。”桃箓笑眯眯的接茬。 别说上万条人命,就是数以十万计,卫戗也曾毫不手软的屠戮过,可那是在战场之上——对敌人心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地方! 但在这里,她持钵化缘,虽是个假和尚,化来的却是真缘分,先前她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悔,此刻又亲耳听到了他们的痛——讲真,躲进这里的,多半都是些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的无辜百姓。 一夜之间,这“极乐仙境”变成“人间地狱”,他们看不清躺在榻上人偶的真实面目,见怎么都叫不醒它们,便当它们死过去了,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卫戗听得心如刀割。 凝思片刻,卫戗默默对自己说:“戗歌,权当你就是渡引了!”重复三遍,终于挤出生硬的取容表情,阿谀道:“这万把条人命,换作常人怕是无计可施,但师兄乃不世高人……” “呦呵!”桃箓突然出声打断她,举头对向太阳,双目不遮不掩迎视耀眼光线:“瞧这高度,估计令尊他救命恩人也烧得差不多了,你到底还给不给他找装骨头渣的罐子啊?” 这才是他们此行的最初目的,卫戗脱口道:“自是要买!” 低头跟在桃箓身后迈出房门,途经院中石桌,上面还摆着“芽珈”玩的孔明锁,“诺儿”最喜欢的鞠球,还有“姨婆”绣了一半的帕子,看了两眼,卫戗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就跟鬼迷心窍似的,忍不住将这三样东西塞进随身携带的革囊中,打包带走。 根据当今之世封邦建国的制度规定:大国二万户,兵五千;次国一万户,兵三千;下国五千户,兵一千五百。 筑境收集了上万人,一人顶一户,相当于他自己组建了一个高素质子民的“次国”,且居住地相对集中,加之筑境爱好广泛,如此一来,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一不有,自然也不能缺少棺材铺这种十分贴近生活的商品经销店。 当然,卖棺材的老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所以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出来看铺面。 桃箓大摇大摆的破门而入,不多时抱出一个玉坛,往她怀里一塞:“喏,上等美玉,雕工精湛,绝对是这里的镇店之宝。” 卫戗小心接住:“师兄估摸着,我留下多少钱合适?” 桃箓挑眉:“小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钱财这等身外之物何用?” 卫戗想了想,把玉坛轻轻放在旁边柜台上,取下挂在肩膀后的革囊,从里往外掏珠宝,兵器她在行,珠宝她没数,只能估摸着来,掏得让她感觉心理平衡了,收紧革囊系带背回肩上,抱起玉坛迈出棺材铺。 “那坏小子原本就生了一副黑心肝,再娶了这么能败家的你,要想不把你养跑了,还不得黑的没挡了,啧啧,不说人类女子以勤俭持家为美德么?”桃箓摇头晃脑道。 卫戗没心情跟他抬杠,低着头快步走。 “神医,神医开门啊,家母病重,求您出来救救她……”是那个避而不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儿子,怀中抱着个木偶,拼命的拍打一户人家的门板,按照境魑的说法,当年他母亲临终前,大约也便是这般急切的形容,边拍打门板边哭喊:“大将军,你就出来见见老妇人,就一眼……” “赵太医劳请你开个门,老夫那同窗病倒了,想请你帮忙给看看!”是那个斗败同窗的守旧派高~官。 “胡大夫开门啊,贱内,犬子和小女今早也不知怎的,全都病倒了。”还有那个祸害死全家的义士也在。 抱着玉石骨灰坛的卫戗僵在原地,看着突然热闹起来的街市,当然,每个人记忆中的医生都不同,而他们脑子里对幻境的“布置”也不同,所以没有聚成大堆,而是零零散散的站到不同人家门口外。 卫戗低头看看怀中的骨灰坛:“城中的棺材铺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店,那医馆?” “还没到中午就要乱起来了,筑境师兄你就这点本事?” 卫戗闭了闭眼,忍无可忍:“桃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扯淡,赶紧想想办法啊!” 桃箓眨眨眼,接着瘪瘪嘴:“好歹小生也长命过百岁,你这小女娃怎么可以直呼小生大名?” 卫戗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把怀中骨灰坛摔他脑袋上,深吸一口气:“原来您老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时候入土为安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就算被你置喙败家我也认了,回头就把革囊中的另一半财宝统统拿出来,那棺材铺子里还有一副花里胡哨的好寿材,瞧着跟您挺搭的,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回来。” 桃箓拍胸口:“小生怕怕!”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是一派从容表情,言罢,举头再看抬眼,随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是时候了。” 卫戗不明所以:“什么时候?” 就见桃箓抬起胳膊轻唤一声:“阿守!” 在天空中盘旋的渡守收拢翅膀降下来,落在桃箓胳膊上:“桃君。” 桃箓将那柄羽毛扇递给渡守,那么沉重的扇子,竟被渡引轻松叼住。 “今日要收了你,这里上万条人命也将就此不保,所以师父让我给你捎几句话:你这境中的人已经如此,也没必要另作处理,望你今后无论‘地上’、‘地下’一视同仁,且不要再引诱现世人入此异境,你须好生守护境内之人,待他们全部寿终正寝,师父自会圆你一愿!” 但见那扇上羽毛微微颤栗,似做出回应,桃箓又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随后渡守叼着扇子飞走了。 正经不过一罗预的桃箓又恢复吊儿郎当貌,目送那渐行渐远的羽毛扇,一脸的苦大仇深:“好不容易讨得一柄与小生风度如此合衬的扇子,到头来却便宜了那老小子,真是没天理!”前头刚刚作别,后脚就从“师兄”转为“老小子”,典型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卫戗明明盯着呢,却还是没看清桃箓究竟从身上哪里掏出东西来,只见他将那顶粉嘟嘟的毛绒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衬得那张俏生生的桃花脸真是要多妩媚就有多妩媚,直看得卫戗一口气没喘明白,差点没呛死。 桃箓凉凉道:“看也没用,小生几十年如一日的专一,只喜欢温柔多情的出水芙蓉,不喜欢你这种浑身是刺的野蔷薇。” 卫戗干笑两声:“真是巧,我也不怎么喜欢那种明明是棵垂杨柳,却偏要伪装成繁花树的朽木!” “信不信小生吩咐王瑄休了你?” “说话算数么,要是算,回头我就把私藏的好酒统统搬出来孝敬您老人家!” 桃箓:“……” 渡守带走筑境,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哀痛欲绝的哭喊转为欣喜若狂的欢呼,卫戗看着看着,莫名想到,假如王瑄不来,今时今日,她也将成为这浑浑噩噩的众人中的一员,但那样她就可以和她的诺儿还有芽珈和姨婆在此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直到终老…… “不要受到影响,千万莫要忘记,阿瑄还在等着你!”桃箓一爆栗敲在卫戗脑门上。 卫戗一哆嗦,醒过神来,一手抱着玉坛,一手捂着脑门,视线逐渐清明后,扯起嘴角笑了笑——对,还有人在等着她! 渡守回来,卫戗和桃箓跟在它后面返回断崖。 收敛了境魑之后,卫戗又将他的夫人和儿子玄孙的骨灰坛小心包裹起来,只等出了这里,便遣人送他们回到家乡。 做完这一切之后,无事一身轻的卫戗长出一口气,一头栽倒——连轴转的她实在挺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卫戗腹中响如擂鼓,竟被硬生生的饿醒了,睁眼一看,绣花帷幔,远处灯台上耸着高烛,燃着昏黄烛光:“这是哪里?” “总算醒过来了。”旁边人莫可奈何道。 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了睡眼朦胧的卫戗一跳,她循声看过去,愕然瞪圆眼睛:“你,你怎么在这?”张口结舌:“还,还——还穿成这样!” “哦,你抱住我的腰不撒手,哭着喊着把我拖上来,我弱质恹恹力不敌你,反抗未果被你得逞。”扯扯被她拽在手里的衣襟:“衣服也是被你扒掉的。” “骗人的!”卫戗满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 “司马润误闯进来,看到我们缠绵缱绻,怒斥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哭着跑出去了!” 第91章 近墨者黑 闻听此言,卫戗只觉“嗡”的一声,脑袋瓜瞬间大了两圈半还不止:“死小子又在胡说八道。”毫不客气抬脚就踹。 王瑄如一尾滑溜的泥鳅,灵巧的闪避开卫戗的攻击,一眨眼便起身下去了,长身玉立的站在床边,一手拢紧丝袍,一手捋顺披散的青丝,莞尔笑道:“那话的确是逗你的,不过你再不醒来,你那护卫可是的的确确要把这城中的医者闹得不得安宁了。” “护卫——我哥哥?” 王瑄轻笑道:“说什么都不肯相信你只是在熟睡,强掳来七八个巫医,得到同样的回答,非但不曾放下心来,反倒端出一副吃人表情,差点吓破那些老人家的小胆子。” 反正同榻而眠也不是一次两次,别说仅仅是衣衫不整,就连□□她也见过了,这种事情,大概都是睡着睡着也就睡习惯了,卫戗懒得和王瑄争论究竟是她粗鲁残暴强行把他拖上来,还是他厚颜无耻硬是自己爬上来,她只关心:“我睡了多久?” “昨天中午睡下的,再过一会儿就子时了。” “这么久!”难怪裴让要担心,诶,城里的巫医?难道裴让他们也进来了:“我们还在筑境的城池里?” 王瑄穿戴整齐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拉下另一件衣裳:“怎么可能,那处幻境连我的人都进不去。”他知道她醒转后听说裴让的事,肯定着急出门,也不拦她,甚至还贤惠的递上外套。 卫戗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衣裳,边穿边问:“当初我们由境魑引路,从附近城池马不停蹄赶到这无名山脉就花了一天时间,进山之后又绕了好些日子,我才进入那幻境中,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 王瑄耐心作答:“其一:有桃箓在,他可是备受魁母宠爱的小弟子,一个顶上不知多少境魑;其二:我们是直接从水月镜花之境另一边出来的,下山就进城,自是快。” 提到桃箓,再看王瑄,灵光一闪,卫戗突然想明白,难怪她一直对初次见面的桃箓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原来全是因为那副油滑腔调——他二人在这点上,颇为类似。 “那个桃箓……” “如何?” “油嘴滑舌的。” “投到魁母座下之前,他是纯野生的,你要体谅他!” 卫戗坐在床沿弯下腰穿软靴:“你和他有点像。” 王瑄盯着卫戗,沉吟一下,道:“当时年幼无知心性不定,大半时间都和他在一起……” 卫戗站起身斜睨他:“这么说来,渡引也是受他影响?” 王瑄果断道:“渡引是他一手带大的。” 言外之意:当初他和他的鸟岁数小不懂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被带坏……结果把罪过全推桃箓身上,也不体谅人家一介野生了! 还有正经事要处理,没时间搁这跟他闲扯,卫戗抬腿就走,却被王瑄一把拉住:“等等。” 卫戗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还是拜托你帮我收着罢!” 卫戗低头一看,又是嵌着藏诗锁的金丝楠乌木盒,她不解的审视王瑄,实在猜不透他在玩什么把戏。 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是这里如果存有玉牌,绝对是那块“珏”字牌,因为“瑄”字已被她妥善收藏起来,要知道一块牌子能换王氏下一任族长三个承诺,她岂会疏忽大意! 盒子没锁,打开一看,果真是那块他用三个承诺赎回去的“珏”字牌。 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让卫戗心惊了一下:他什么意思,当初不计代价弄到手,此刻却又儿戏似的交给她?莫非这玉牌已经报废不值钱,所以他反悔不打算履行承诺,跟她在这退货索赔呢! 平心而论,这玉牌原本就是他们家的东西,她拿着他们家的东西跟他索要大笔财物,确有勒索之嫌,但那些金银珠宝多半已经被她拿去换了大宅子,而且芽珈很喜欢那里,所以她暂时绝对拿不出那么钱来还他,不过他想要拿回锁在她脚腕上的那条破链子,她绝无二话。 就在卫戗斟酌着怎么说才能委婉的表达她手头不宽裕的现状,劝他暂时打消摇摇她就能在接到钱念头时,王瑄又仗着身高优势,顺手抚摸她头顶:“无需多虑,交给你保管,大家都能安心。” 大家?谁和谁? “还有啊,桃箓害怕被冻蔫失去美貌,昨天急匆匆的上路了,他说,待到春暖花开时,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自带酒水来与你畅饮三百杯,当然,不辞而别也怨不得他,实在是你睡得太死……” 卫戗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行了,我知道了,东西我会替你好好保管的,还有什么事,等我有空再说。”说罢扣好盒盖上了锁,塞进她随身的革囊,转身就走。 出门之后才想起,竟没看到渡引,难道被桃箓带走了? 长长的走廊里安安静静,起初卫戗并没有在意,毕竟已经这个时辰,没什么事的人早该歇下了,可又走了几十步,终于察觉到有问题,看走廊两侧房间都是寻常百姓家常见的木门,脚下的地板也是粗糙陈旧的,甚至还有缺角断裂现象,所以这里不应该是什么大型宫殿的内部,可如果是普通民居,走了这么久早该出去了——谁家房子这么直通通的盖上一大排! 卫戗耳力过人,但在这安静的夜晚竖耳聆听,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令她不由绷紧神经,又走了几步,发现走廊尽头悄无声息的冒出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卫戗抬手探向腰间,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刚才急着出来见裴让,并未佩剑。 “女郎——” 听着有点耳熟,卫戗定睛再看,那团白已近在咫尺,竟是渡守:“你怎么在这?” “那些人实在太吵,阿瑄怕他们打扰你休息,就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开来,担心女郎走不出去,遣愚来给女郎带路。” 难怪明目张胆趴上她的床榻,原来是有恃无恐,不过还是令她倍感惊奇:“你家主君还有这等本事?” 渡引应道:“在他还是个正常孩子时,就喜欢奇门遁甲,排兵布阵,那封印既是被女郎解除,便是说女郎破了他布下的石阵。” 正常孩子?听着怎么怪怪的; 解除封印?她解了什么封印; 破了石阵?是指存放“珏”字牌那株诡异的老桃树外的石阵? “当然,那时他才六岁,阅历尚浅。”渡守歇了一口气,复又补充道。 卫戗嘴角一抽:它令堂的,真是受够这些扁毛禽兽了! 出乎卫戗意料,待她终于走出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形似乞丐的祖剔。 祖剔见了她,甚是激动:“郎君,我们可算见着你了!” 卫戗满怀歉意:“真是抱歉,让诸君担心了。” 后来卫戗一边喝着王瑄老早命人备下的肉粥小菜,一边听祖剔将她失踪后的事情。 先说司马润,找了两天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急的他眼珠子都红了,与乔楚等人谋划准备调遣大队人马前来进行拉网式搜索。 再说裴让,在她失踪的那七天一直懊悔自责,但他是个闷葫芦,并不把心事挂嘴边,把她丢了的第三天,祖剔担心再让他那么不吃不睡的熬下去,这人就得废了,于是和大家合伙把他灌醉,后来便听他一直念叨说出发之前,他奶奶还特意叮嘱他,让他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可那天她明明让他跟她走,他却不听话…… 至于今晚她醒来,守在这边的是祖剔而不是裴让,理由也很简单,好不容易找到她,结果她却一直“昏迷不醒”,以致促使裴让生出戾气,祖剔害怕放任他继续,搞不好就要弄出人命来,无可奈何,只好一手刀放倒他,然后让差点吓尿裤子巫医开了副安神药给他灌下去。 同时被放倒的还有司马润,当然,祖剔他们可没那个胆子敢对琅琊王下黑手,乔楚他们更不敢,好在作为司马润至交好友的王十一郎没任何顾虑,也实在不忍见好友这副模样,他抬手一挥,随侍在侧的白衣女婢上前一步,抬手就劈,干脆利索——司马润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趴趴的倒下去了。 王瑄四个女护卫——白甲、青奴、緑卿、红友,衣色如名,却不是为她们喜好,而是因王瑄十岁前眼睛不好,让她们这么穿,容易分辨。 而这四女之中,属白甲功夫最好,也是手劲最大的,让白甲动手,如果她十分收敛倒还好说,万一她稍不留神,司马润就得长睡不醒。 但看祖剔对他二人坚贞不渝的友情一脸艳羡的表情,叫卫戗开始怀疑:莫非是她被坑死之后心态不好,总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第92章 颠三倒四 不过,他们究竟如何,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知道自己带出来的人除了困顿之外一切安好,卫戗稍稍松口气,又问起她爹目前情况。 她爹虽然丢掉一条腿,但处理及时,又有灵丹妙药顶着,老早就醒了过来,只是人还有些恍惚,说话办事偶尔会颠三倒四,身边不能缺了人。 卫戗想起桃箓的话,他说她爹中毒不浅,随时有可能犯病,想来她爹这种状态也是正常的。 等卫戗吃饱喝足,祖剔才再次开口:“郎君,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卫戗看着厅中烛光,明媚笑道:“稍事休整,养足精神,回家过年!” 祖剔露出失望表情:“就这样?” 卫戗挑眉:“那你还想怎样?” 祖剔搔头干笑:“我以为……” 后来祖剔回房休息,卫戗是睡不着了,前来收拾碗碟的仆妇介绍说,这里是王家别院,后面还有温泉,没事可以去泡泡。 对于此刻的卫戗来说,泡温泉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只要做好防火防盗防王瑄的事前准备。 由渡守引路,回到房间,看王瑄不在,想他大概是回自己卧室休息去了,卫戗并未多想,从自己行囊里翻出干净衣物,夹起她特制的妆奁盒,直接通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后山温泉。 一个时辰后,卫戗泡的通体舒畅,洗的干干净净,最后又给自己重新补了个无懈可击的黄瘦少年妆,全部搞定后,拎起团成一球的脏衣服,夹着妆奁盒迈出温泉室,一眼瞥见前厅几案后慵懒的歪坐着自斟自饮的王瑄,墨发湿漉漉的披垂在肩头,一袭素黑长袍,看向她的眼睛波光潋滟——这水汪汪的,是被温泉泡的? 可是他差点被筑境戳成筛子,浑身都是伤,水都不许沾,还能泡温泉么? 不对,管他能不能沾水呢,看那头湿发,肯定是清洗过的,她该关注的重点是,他究竟是在哪儿洗的? “你怎么在这?” “卿卿总是这样大意,没办法,我只好守在这里,盯住不让宵小闯进去!” 除他之外,谁敢硬闯进来?卫戗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关切的笑容来套他话:“你的伤口可以沾水么?” “多谢卿卿关心,我泡的是有助于伤口愈合的特殊药汤,无妨的。” 卫戗好奇道:“特殊药汤,哪里?” 王瑄露齿一笑:“就在卿卿那池子的另一头。”微微侧头一脸天真道:“难道卿卿都没发现?” 得了便宜还卖乖,卫戗咬牙克制想要掀他酒桌的冲动,抬腿就要走。 “长夜漫漫,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吧。”王瑄出言邀请她。 “我年纪还小,不宜多饮。”卫戗底气不足道。 “舒筋活血,一杯没关系的。”边说边替她斟上一杯,用的居然是当初从她这里坑去的夜光杯。 没有渡守带路,她也找不到路,又在王瑄以教授阵法的诱惑下,卫戗留下来了——学会如此玄妙的布阵方法,就能让她和芽珈的家园更加牢不可破。 结果他阵法没多讲,奇闻异事倒没少说,用那轻柔悦耳的嗓音娓娓道来,听的卫戗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期间卫戗也问过境魑的事,原来在她醒来前,王瑄已经按照之前的约定,遣人送境魑和他家人的骨灰回故乡,并给他其余的子孙后代一大笔酬劳,够他们富足安逸的生活下去,当然,首先还是得选一块风水宝地厚葬了境魑几人。 卫戗听完后感慨:“他这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罢!” 后来随着天色渐渐清明,王瑄的脸色也慢慢苍白,卫戗体谅他是个伤患,亲自送他回房休息,看他睡下,她回房间放好自己的东西就又出来了。 时间尚早,也不清楚大家醒了没,所以卫戗先去了马厩,踏雪见到她十分激动,马蹄在地上踢来踏去,要不是拴着缰绳,估计一早就冲过来了。 卫戗跑过去捧着它的脸,像对待朋友一般:“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人马之间亲近完了,卫戗开始动手给它添加精料,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猛回身,待看清来人后,愣了一下:“哥哥,你?” 短短几天不见,廋到脱相的裴让拘谨的站在那里,开口便是道歉:“戗歌,对不起……” 卫戗了解裴让,这个时候说些安慰的话,只会增加他的负罪感,所以她沉吟片刻后,笑着跟他说,如果她没落单,就不会误打误撞闯进那里,那样一来,他们现在还在山里徘徊呢,他要是再为这种塞翁失马的事觉得抱歉,就是存心让她难受。 一听有可能让她难受,裴让立马换上笑吟吟的表情,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实在是再好糊弄不过了。 那处幻境里生活着那么多不想被打扰的做梦人,所以卫戗也不想多提里面的情况,一直念叨想家,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起程,还说裴让要是不累,吃完早饭后,他们一起去街上看看,给姨婆和芽珈买点特产什么的带回去。 裴让看着神采奕奕的卫戗,逐渐展露出安心而腼腆的笑容。 “戗歌——”小心翼翼的一声轻唤,却令越说越开心的卫戗的笑容凝滞住,她板起脸面对憔悴不堪的司马润:“参见琅琊王殿下。” 变脸速度之快,别说司马润,就连裴让都给惊到:“戗歌?” 僵在原地的司马润结舌道:“戗、戗歌,你还好么?” 卫戗佯装给踏雪填料,转头不看他:“承蒙殿下挂记,小人不胜惶恐。”又道:“幸得殿下挚友——王氏十一郎王瑄出手相助,才叫小人救出家父并得以全身而退。” 司马润表情复杂道:“可他不是去拜访北叟了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卫戗坦然道:“十一郎接到我卫氏有变的消息,所以匆忙赶来了。” 司马润噎了噎,大约被白甲揍得太狠,脑子还没彻底清醒,混乱道:“你是说那个凡事漠不关心的小子,怎么可能?”摇摇头:“你和他,你们……”最后无力道:“你很感激他?” 卫戗想也不想:“救命之恩大如天,小人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自是感激他!” “原来只是感激呀!”司马润如释重负道。 “踏雪慢慢吃,一会儿带你出去玩。”说完转头面对司马润,皮笑肉不笑道:“殿下都廋了,还是要好好吃饭才行,想来早饭也该好了,殿下还是去用膳罢,小人与家兄还有些事,便不奉陪了。”说完一拱手,不等司马润挽留,拉起裴让就走。 早饭后,听说她爹正在换药,卫戗便带着裴让和祖剔等人上街搜罗去了,吃穿用度,面面俱到。 回去有可能还要面对司马润,索性午饭就在外面大酒楼解决。 最后买的东西实在太多,没办法,临时雇了辆牛车才运回王家别院。 回来后听说王瑄在睡觉,而司马润在他们出门后没多久也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卫戗松了口气,去见过她爹,比起她的尴尬来,她爹更显局促,始终耷拉着脑袋,明明是个长辈,却像闯祸后不敢面对父母的小孩子。 见她爹气色还不错,盘算着牛车慢点走,她爹应该受得住,便和她爹说司马润已受封平西将军,这边的事情交给他处理就好,明天她要回家,让他跟她一起走。 她爹点头答应,说完之后,两父女相对无言,卫戗嘱托她爹好生休息,便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开始整理给芽珈和姨婆的礼物,整理好了之后,又翻出从幻境带出来的孔明锁和绣帕,越看越想芽珈和姨婆,直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和她们团聚。 直到晚饭时,王瑄还没起来,司马润好像回来了,但忙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悠闲自在的卫戗和裴让还有祖剔等人一起吃完饭,想着再去泡泡温泉就睡了,可不等走回房间就被连涂拦住,说是她爹急着找她。 看着连涂那急切的表情,卫戗也不敢耽搁,直接随他到了她爹房间。 下午见面时,她爹坐在榻上,此刻进门,却发现她爹垂头含胸跪坐在地上,吓了卫戗一跳,要知道她爹腿伤未愈,这姿势简直就是在自残。 卫戗忙上前搀扶他:“父亲,你这是干什么?” 却被她爹推拒:“这样能让脑子清醒一点。” 她爹上了倔脾气,谁也拦不住,连涂摇头退出去,顺道帮他们带上门。 急着把她找来,可她来了之后,除了看她爹面色惨白的自虐,就是看她爹给自己灌酒,卫戗劝他说有伤在身不能饮酒,他还是拿脑子不清楚当借口。 就在卫戗猜测她爹是不是犯了桃箓说的毛病时,她爹突然开口:“戗歌,有个事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第93章 罪魁祸首 见她爹如此郑重其事,卫戗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但她并未立刻接茬,而是不露声色的打量起她爹。 被她这样盯着,她爹的身形愈发佝偻,借着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掩饰自己的难堪。 明明尚未及不惑之年,却呈现出耄耋老者的形容,眼见她爹又端起酒杯欲饮,同样跪坐着的卫戗一把抓住她爹颤抖不止的手腕,盯着她爹血丝弥漫的眼睛,沉声道:“父亲,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 她爹愣愣回望她半晌,才慢慢放下酒杯,断断续续讲起来。 原来在他们被困无名山的这段时日,羌人趁我军群龙无首之际大举进犯,这不单单是卫毅一人失职而有可能祸及九族的问题,还有前来寻找卫毅的连涂,宋归等人也有可能被治个临阵脱逃的重罪,甚至连新上任的平西将军司马润也要受到牵连,只有戴罪立功才有可能免于责罚,可他这个罪魁祸首却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没办法再上阵杀敌。 就在卫毅焦头烂额的档口,卫毅的部下不约而同向他推荐卫戗,说卫戗年纪虽小,可行事果决,又是南公弟子,定能成就一番大作为,何况子承父业是正统,只要卫戗顶着卫毅的名号站出来,绝对比那位“长得比小姑娘还美貌”,且从未上过战场的平西将军值得士卒信服。 要知道两军对阵,士气是不可或缺的制胜条件之一。 说到底,让她代父从军,并不代表就是对她的能力有多信任,毕竟她才十三岁,这好比远行之前去庙里求道护身符,那符未必当真有奇效,但挂在身上图个心安,行事底气也足些——简言之,就是想拿她充当吉祥物! 但转念想想,她个假小子比司马润那个真男人更值得信赖,还是稍稍值得欣慰的。 卫毅说着说着,愈发难以启齿,这十几年来,他对这个女儿不理不睬,原定给她的大好姻缘也想让另一个女儿取而代之,如今她千里迢迢赶过来救他出幻境,转过头来,他却要亲手推她入火坑——假如她是男儿身,这样的历练机会也是好事,但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儿家,一旦上了战场,不管胜败,对她来说,结局多半都不会美满。 败了,很有可能会被处以极刑; 胜了,就得以男装生活下去,因大家举荐的是他卫毅的儿子卫戗,回归女儿身,搞不好就是欺君之罪,就算圣上不怪罪,如果有心之人揪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卫戗也不能得个好结果就是。 如此一想,叫他如何好意思开口要求,但要不说,满门性命便有可能不保,还有受他所累的部将们…… 不过卫戗想的却是她爹犯了株连九族的重罪,作为她爹直接亲属的她和芽珈也都跑不了,刚登基不久的圣上,连昏君都够不上,整个就一白痴,朝政由酷虐的贾后把持,万一拿他们卫家杀鸡儆猴,就算飞到天边也给逮回来当众咔嚓了——这种事,在卫戗印象中,贾后为了扬威没少干! 做出决定后,卫戗一眨不眨的盯住她爹的眼睛,良久,只问了一句:“你究竟是怎样看我母亲的?” 她爹沉默片刻后,低哑道:“她是我的挚爱。”顿了顿,补充道:“今生唯一的。” 卫戗起身搀扶她爹:“好,我替你披甲上阵。” 这个冬天,卫戗成了卫毅的“嫡长子”,照比前世,整整提前两年。 待她这边一点头,那厢立刻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护羌校尉卫毅返程途中遭遇伏击,受伤致残,无法继续担当重任,平西将军及卫毅旧部联合举荐卫毅长子卫戗暂代其父之职。 卫戗回到房间后,看到给姨婆和芽珈买的礼物,怅然若失,她需要找个可靠的人把东西送回去,并转告姨婆,她要迟一些回去,让她们不要担心。 可裴让由于之前“把她弄丢”的恐怖经历,至今还没能从阴影中走出来,特别她这回还要上战场,刀剑无眼,叫他怎么放得下心,是以不管卫戗怎么说,他把心一横,权当没听到,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而祖剔听说她将顶替她爹的职位建功立业,眼珠子都冒绿光,当然也不肯接受护送一堆土特产回家这种枯燥乏味的差事。 后来王瑄获悉此事,提出可以让白甲带人把东西给送回去。 王瑄的人做事绝对可靠,但那样不就给他知道她的老巢了?转念又一想,就凭王瑄那成了精的大狐狸,真要找她,纵使她狡兔三窟,还不是照逮不误? 于是卫戗手书一封拜托白甲代为转交,又从她带来的人中选出两个熟悉她在庄园外布的石阵破解方法的,给白甲等人带路。 翌日,白甲和红友带着卫戗买的礼物回返,而卫戗则踏上征途。 马蹄扬起的一瞬,卫戗苦笑一声——命运这玩意,真它令堂的…… 她爹的腿虽然坏了,但还可以在幕后指挥,所以不曾随白甲他们返家,非要跟着一起来,好在司马润接到消息说,羌人那边这几天没什么大动静,可以照顾一下她爹的伤势,稍微走慢性。 至于王瑄,他既没有和白甲她们一起返家,又不曾接回先前的行程,反倒跟他们一起赶往战场。 卫戗问他又玩什么把戏,他的回答干脆利索,却也叫卫戗听得莫名其妙,他说:“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不过卫戗觉得他有点像睡颠倒了婴孩——白天总是萎靡不振,天一擦黑就变得精神焕发。 还有渡引那家伙,出了幻境醒来后没看到它,卫戗还以为它跟桃箓一起走了,原来只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不过从那以后,白天的时候,渡引总是寸步不离的守在王瑄身边,晚上却又要来钻她的房间,别说是轰赶,就连打都打不出去,卫戗觉得:王瑄他派来的细作,脸皮也忒厚了! 上路第三天,卫戗再次一口回绝了王瑄的“不合理”要求后,午饭时间,桅治亲自找上她,将她带到偏僻角落,与她语重心长道:“卫校尉,在下不过区区一介奴仆,您与主君的事情本没有在下插言的余地,但有些事情,主君不愿多说,可在下却觉得您不可不知,主君这些年在外奔波,并非因为喜好,实乃攸关性命迫不得已,之前的行程也是因卫校尉无意间引出的变故,他要到当初的事发地去弥补,可途中接到您受困的消息,他罔顾自己性命改道日夜兼程赶过来,更是冒着一去不回的危险硬闯进那水月镜花之境帮助您,出来之后,又拒绝了和桃君一起去见魁母的补救机会……所以在下能否请求卫校尉,至少不要让主君太难过。” 桅治离开后,卫戗蹲在原地认真反省,把王瑄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人家三番五次救她于危难间,她竟连人家让她帮忙换个药这种小事都拒绝,这不就是典型的知恩不报白眼狼一条么——莫非她也是近墨者黑,被司马润给同化了? 于是下午王瑄又派人来请卫戗,她不再推三阻四,命裴让、祖剔继续前行,她则驱马靠近王瑄的马车。 王瑄这厮,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享受,虽由牛车改为马车,但车厢还是一样宽敞,等她一靠近,他便撩起车帘邀她入内。 卫戗看着裹着纯白狐裘,温柔浅笑的王瑄,暗忖他今天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不过也有些纳闷他的穿着——夜晚喜着黑,白天却穿白,黑白分明,也不知是不是像他的侍女那样为了应景! 就在卫戗钻进车厢的同时,晃动的车帘又被人从外头撩起,她回头一看,那个阴魂不散,不定期出现在她前后左右的司马润竟尾随她上了王瑄马车——这无赖要干嘛? “听闻十一郎身体抱恙,小王刚好有空,便过来瞧瞧,你哪里不舒服?”话是对王瑄说的,眼睛却盯着她,眉梢眼角蓄满多情的微笑,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模样,不过此刻再看,只想一巴掌拍过去打他个满地找牙。 “劳殿下挂心,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伤。”王瑄也笑,不过照比司马润,怎么看怎么顺眼。 王瑄说话间自然而然把衣服一脱,递了药瓶给卫戗:“有劳了。” 司马润的月牙眼倏地变成满月,将视线转向卫戗,发现她看到王瑄脱衣服,居然面不改色,伸手来接药瓶的动作也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满月变太阳,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想也不想,一把夺过卫戗手上的药瓶,将她轻推到一旁,自己挤到王瑄身前:“这孩子在野外长大的,毛手毛脚,哪能照顾得好养尊处优的王十一郎你呀,还是让小王来吧!” 第94章 屈尊纡贵 王瑄雍容尔雅的笑道:“多谢殿下好意。”身体往旁边一歪,极其自然的避开了司马润伸过来的手:“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呀,被娇惯出许多臭毛病,像这种亲近的事情,假他人之手,我还真不惯!” 云淡风轻的三两句,却如平地一声雷,瞬间炸懵了司马润:“什,什么?” 眼见稍有精神的王瑄被凉气一侵,脸又白了,卫戗对抢占茅坑却不拉屎的司马润十分不满,不由脱口道:“小人确在山中长大,繁文缛节或不精通,但处理伤口尚不在话下,请殿下放心,小人绝不会怠慢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说着绕过他来到王瑄身侧。 “身子虚,经不住这冷风,想要换药就不能一早一晚在驿站的时候?”絮絮叨叨的说教着,并伸手拉起狐裘大氅给王瑄披上:“怕冷就让桅主管给你备个熏炉。”伸手去解他胸口的白缎时,触到他冰冷的肌肤,忍不拧紧眉头:“我那还有个手炉,回头拿来给你。”解开绳结,又道:“抬抬胳膊。” 王瑄听话的端起双臂:“给了我,你用什么?” 怕把王瑄冻坏了,卫戗手法较之平日更麻利,且还要尽量控制手劲,以防撕裂他的伤口:“我又不怕冷,那手炉就是觉得好看,买来玩的。” 王瑄歪头道:“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还喜欢这东西,我那还有几个尤其稀罕的,回头让桅治找出来给你。” 卫戗抬起头:“既然有怎么不拿出来用?你自己摸摸身上都凉成什么样了!” “之前没想到,而且也不知放哪儿去了。”又问:“你那手炉还给我么?” 卫戗继续去解余下的白缎:“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不嫌弃就遣人去拿。” “你刚才还说要亲自给我送过来的。” “王瑄你不要得寸进尺!” 王瑄偏头对卫戗微微一笑:“哎呀——” 卫戗紧张抬头:“怎么?” “你总这样,每次都要弄疼我。”说得好不委屈。 “你——”对上王瑄水光潋滟的眼睛,卫戗莫名就想起她的诺儿来,一颗铁石心瞬间化成满池春水,她默默告诉自己:算了,终归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一直被王家娇生惯养着,遇到她之后,三番两次遭受皮肉之苦,如果撒娇能让他好受点,那就随他去吧。 他二人你来我往,完全忽略了蹲在一边旁观的第三者——至少注意力全放在王瑄身上的卫戗是把司马润给忘得一干二净。 将王瑄染血的白缎全部解下后,看着那纵横交错的伤口,卫戗惊愕道:“之前没这么严重啊,你又干了些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王瑄轻声咕哝:“没人给换药,慢慢就变成这样了。” 卫戗被噎了一下,转身去找药,一眼对上脸色铁青的司马润,她先是一愣,接着便不耐烦的蹙起眉头,不过什么话也没说,伸手就把他之前夺去的药瓶拽了回来。 看着卫戗表情,脑子糊成一坨的司马润终于回过神来,转眼就见他变成一只被点上火的斗鸡,横眉竖目,怒发冲冠,颤手指着卫戗和王瑄:“你,你们……” 还有正经事要忙呢,应付个撒娇的就够受的了,哪有闲工夫搭理这位穷极无聊撒泼玩的操~蛋王爷,卫戗懒得多看一眼,转过身去专心致志的处理起王瑄伤口。 见此情景,差点没把司马润给气昏过去。 不过在震惊和气愤过后,司马润很快冷静下来,暗暗警告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其实早在他前去迎接卫戗回家,结果扑了个空,又听到王瑄说和一个特别的女子私定终身,便已经隐隐感到王瑄和卫戗之间可能有情况。 但那个时候他安慰自己,王瑄安静娴雅,和毛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的卫戗完全不搭边;而且王瑄眼睛不好,除了心腹侍卫,连王氏族人都不太见;还有他刻意安排在卫戗身边保护她的梁逐也说,卫戗夹塞儿进的李氏,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户人家,所以只能跟在王瑄车队的后面,卫戗和王瑄,中间隔着千八百人,怎么可能有机会碰到一起呢? 最关键的原因,前世卫戗和王瑄连面都没见过,由此可证,他们两人,连“缘”都没有,又何谈有“份”! 尽管这样的自我安慰十分奏效,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花了些心思,把被王瑄赶出车队的珠玑从谯王司马随那里搞出来,接着赶在王瑄回来前,大张旗鼓的以至交好友要“成人之美”的名义把珠玑送进琅琊王氏本家大宅,先把王瑄和珠玑的名号扯到一起再说。 虽然卫戗在她姨婆的教育下,完全符合时下名门望族对当家主母的一切要求,且宽宏大度能容人,但他知道,卫戗不喜欢珠玑,前世他巧言善辩能哄她,而以他对王瑄的了解,那高傲的坏小子就算对上才貌双全的谢菀也是不假颜色的,想来肯定不会屈尊纡贵向“黑木炭”似的假小子卫戗解释什么。 如此一来,假如他们两人当真有什么,被珠玑这么轰轰烈烈的横插一脚,芥蒂肯定埋下了…… 却没想到珠玑那成事不足的贱妇事到临头狠咬他一口,也不知用什么方法令一门心思想亲眼看着他娶“桓辛女儿”进门的亲爹临终前把婚事给退了。 王瑄这见缝插针的缺德玩意居然紧随其后准备捡漏,逼得他不得不出狠招——总之这三年,他娶不成卫戗,也不能让王瑄、桓昱,或者任何半路杀出来的阿猫阿狗占到便宜,只要她成了卫毅的“儿子”,就不会有名门子弟去求娶,至于哪个不开眼的想要嫁女儿给她,都不用他操心,相信卫毅和虞姜自己就会想方设法处理掉。 却没想到,再次中途生变,最后反倒成全了王瑄这黑心货。 晃一眼,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的确很和谐,但仔细观察还是会发现,卫戗完全是被动接受,而且看着王瑄的眼神,也没有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女应有的羞涩荡漾,或许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只是“绝不会怠慢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简单——说到底,卫戗是个容易被各种感情所左右的人,所以前世才会陷入各种被动的局面中。 还有啊,前世的卫戗可是毫不犹豫就嫁给他了,可见她是喜欢像他这样英武的马背将军,而不是那种像个娘们儿似的躲在香喷喷舆车里的病秧子小白脸! 何况现在,卫毅已残,卫戗这个校尉名号是准了,他琅琊王氏下一任族长当真敢任性妄为的和一个“男人”搞暧昧关系,老狐狸王峦还不报废了他? 想到这里,司马润逐渐放松下来,甚至还拿捏出爽朗笑容,假意上前帮忙。 他的靠近果真引起了已经包扎完的卫戗的注意,就见她侧过脸与他四目相对,且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对上令他魂牵梦萦的这双澄澈的眼睛,司马润感觉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而且今生见面后,她第一次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盯着他看,看得他心潮澎湃,于是绽开足以令所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怦然心动的多情微笑——上辈子一见到他的笑容,她便脸红心跳,就算生下诺儿后也是如此。 他们就这样当着王瑄的面,目光静静的交缠良久。 “殿下——” 第95章 不择手段 鄙视王瑄“像个娘们儿”的司马润,自己却笑得胜似女人般的花枝招展:“怎么?” 卫戗被他的大白牙晃得眼晕,蹙眉低头示意他挪手。 飘飘然的司马润脑子没转过弯:“嗯?” 就算看司马润再不顺眼,可人家该死不死偏偏成为自己长官,为了不被穿小鞋,淮阴侯男子汉大丈夫,□□之辱都受得;她卫戗女儿身小娘子,曲意逢迎又如何? 自我暗示一番后,卫戗皮笑肉不笑道:“劳请殿下高抬贵手,您压着十一郎的袖子了。” 司马润忙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好巧不巧正落在王瑄脱在一边的深衣袖摆上,烫着似的猛收手,讪笑着解释:“抱歉,我没留意。” 可顺利拿回衣服的卫戗早就转过去,明明比王瑄矮那么多,却像在哄孩子一样柔声细语:“赶紧穿,不然一会儿就该着凉了,来,胳膊抬起来……”截然相反两幅面孔。 司马润:“……” 把王瑄重新裹成一颗毛绒绒大白球,卫戗抱起换下的白缎就要下车。 “戗歌——”王瑄低柔轻唤。 卫戗随口应道:“我回去给你拿手炉来。”虽然王瑄的车厢够宽敞,可多了一个司马润,怎么感觉怎么挤,活干完了,卫戗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赶紧走人给王瑄和司马润这对至交好友腾地方互诉衷肠罢! 等到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司马润考虑该不该把话挑明了说,可转念想到,真正的王瑄,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卑以自牧的谦谦君子,甚至在后来的岁月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真正做到了“挡我者死”,即便是他生身父母站出来阻止他,也没能全身而退。 且长达十六年,伤亡逾五十万人的“八王之乱”,也是王瑄暗中操纵,司马润在看清王瑄的真面目之后,曾认为王瑄这么做完全是受野心驱使,想成为称霸一方的乱世枭雄,继而改朝换代,可到头来王瑄却将他推上帝位,自己还是做那王氏族长。 直到司马润忧郁而终之前,才终于搞明白,王瑄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暴虐残酷,痴迷杀戮,搅乱天下对他来说,就好像来了兴致,和棋友手谈一局那般儿戏! 而且这辈子为了提早迎娶卫戗进门,司马润对他爹的疾病倍加用心,不曾想他爹却在他大婚之前暴毙身亡,那手法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可素来明哲保身的珠玑竟把罪名统统揽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来,还让王瑄把欲加在他身上那些和珠玑之间的风流事摘得干干净净……如此布局,实在太像王瑄惯用的把戏。 当然,那只是司马润的怀疑,没有真凭实据,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假如他此刻明摆着和王瑄说:卫戗是我的人,请你不要纠缠她! 相信以王瑄的为人,肯定会厚颜无耻的顶回他:可是你们已经掰了,你还要守孝,而武帝泰始九年冬十月立法——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你不要那么自私,耽搁了人家小姑娘的大好年华,更何况我们两情相悦,早已缔结鸳盟,你却要硬生生的横插在我们之间,人曰“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思来想去,司马润决定——这层窗户纸,还是不捅为妙! “殿下?” 王瑄突然出声,吓了陷入苦思冥想的司马润一跳,他失措道:“怎么?” “殿下似有心事,在下虽不才,却也有些见识,殿下不如将那烦心之事说出来,你我共同商议,许能找出解决之道。”王瑄温和笑道。 司马润心中想着:本王脑子进水才跟你商量,商量过后,卫戗就成你媳妇了!但脸上却拿捏出欣慰笑容:“知我者谓我心忧——虽说你我聚少离多,但你还是一眼便能看穿我,能为我司马润知己者,唯你王瑄一人也!”虚套过后,接着便道:“实不相瞒,眼下我确有一难解心结。” 王瑄温文浅笑:“说来听听。” 司马润端起凝重表情:“是关于此次羌人作乱的事,你也知道,我虽担着个平西将军的名号,但因受封匆忙,兵马尚未调齐,而卫校尉又遭此横祸,据说其乃受羌人伏击所致,恐消息已在军中传扬开来,我怕军心不稳,被羌人趁虚而入,万一战败……” 王瑄点头:“确然,此战只能赢,万万不能败。”轻叹一声:“一旦败了,虽不至重罚于你,可日后你再想要兵权那就不容易了,更棘手的还有卫氏一族,此战若败,怕这满门性命就要危险了。” 司马润长吁短叹:“你说我岂能不愁?”其实问题哪有那么严重! 王瑄也跟着煞有介事:“事关江山社稷,焉能不愁!”若当真有人蠢到无可救药,搞出什么触怒天颜的大事,引得那贾氏婆娘大开杀戒以儆效尤,就算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保不住你司马润,我那亲哥哥也绝不会让卫家陷入绝境,他摇头笑了笑,又道:“姚柯回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此人早年持绥靖态度,于几方势力中摇摆观望,后审时度势果断出手,受封西羌都督,如此奸滑之人,若无十二分把握,不会轻举妄动,而我朝目前局势虽然不明,却还不曾真正乱起来,以姚柯回为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冒然进犯,想必此次来袭的,另有其人。” 司马润静静的听着:不管是羌人还是汉人,总少不了那种新官上任,贪功起衅的货色,只需从旁轻煽一阵小风,他便火起来了!也确如王瑄所言,姚柯回不敢冒然进犯,但他野心勃勃,见下面的人主动滋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如果成功了,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不成功,把那人推出来再赔些珠宝牛羊便好……而事出之后,护羌校尉卫毅竟在回返途中失去踪迹,朝廷新封的平西将军也不曾坐镇驻地,如此种种在姚柯回看来,简直就是天助他也!于是他眼睛一闭,让底下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那老匹夫! 这二人在车厢里你来我往谈得“不亦乐乎”,说话算数拿了手炉回返的卫戗听说司马润还不曾滚蛋,她实在不想进去看那眼抽风的家伙,也便骑着踏雪跟在车旁,瞧瞧蹲在车前的渡引,看看立在车后的渡守,一黑一白,隔车对峙,看的她直觉好笑,莫名想到,假如有机会再让她找到阿舍,把它带回家去和噬渡一见面,会不会也出现这样的局面!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司马润出来,等得卫戗有些不耐烦,正要将手炉递给桅治拜托他代为转交,一阵风吹过,夹杂隐隐哭号声。 见旁边的人都没反应,卫戗疑心自己会不会像卫毅那样受幻境影响,留下后遗症,出现幻听情况,所以还保持着递出手炉的动作,但脸已侧过去,竖耳聆听起来。 桅治见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不由出声询问:“卫校尉,可是发现什么异状?” 听到桅治的声音,久候卫戗不来,又和王瑄勾心斗角大耗脑力倍感疲乏的司马润立马有了精神,一跃而起撩开车帘,眉开眼笑道:“卫校尉,出了什么事?” 又是一阵风,那哭号声愈发清晰,桅治看见她噤声的手势,已经不再说话,眼见便要听个分明,结果被司马润这头猪给打断,怎能不叫卫戗恼火,什么长官不长官的,统统扔到脑后去,她拉长脸:“大事!” 看清卫戗不满表情,司马润愣了一下,他拧眉无辜道:“抱歉……” 卫戗又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转身,将那手炉塞给桅治:“拜托桅主管将它交给十一郎。”言罢拉起缰绳迎风而去。 王瑄撩起车帘另一头,只看到卫戗策马而去的背影,他侧耳一听,脸色微变,开口唤道:“东亭,南阙!” 两道黑影倏地出现,不必多言,径自追去; 而始终盯着卫戗的裴让和祖剔,早在卫戗拉起缰绳时便驱马跟过去; 司马润见此情况,直接从王瑄的马车跳到自己的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紧追其后。 虽然身后马蹄笃笃搅乱视听,但越来越接近声源,加上卫戗专心致志,倒也渐渐听个分明,确实有人在哭,而且是个小孩子,或许是哭得太久,嗓音不复童声的清凉,反而有些刺耳的沙哑,断断续续:“娘,娘,不要,不要伤害我娘,求求你们……”惶恐无助:“娘,娘,抱抱,不疼……救命——”瞬间拔高的凄厉哭喊,如利箭般穿透卫戗心口,脑子里突然浮现诺儿的恸哭的模样,她速度越来越快。 第96章 回天乏术 密林深处,曲折野道上停着一辆简陋驴车,车下有个花白头发的老者,背后中了三支羽箭,趴伏在那里一动不动,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竖耳聆听,细碎的响动就在附近不远处,低头看去,地面上有斑斑血迹,卫戗不敢耽搁,驱马循着血迹拐下野道,往林中而去。 没走多远,就见两个做猎户打扮,膀大腰圆的壮汉,其中高个壮汉,一手扯着身前妇人的后脖领子,一手握着尖刀刺入那整个后背都被血洇透的妇人的后心,而那个子稍矮的壮汉,正举刀劈向被妇人紧紧护在怀中的孩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卫戗果断出手,就见她拔剑甩向那矮个壮汉执刀的手腕,在他吃痛鬼嚎的同时,卫戗从马背上直接跃下将他踹翻在地。 稍迟一些赶到的东亭和裴让等人顺利制住那高个壮汉。 等到两个壮汉都被制住,卫戗顾不上别的,直接过来查看妇人和孩子的情况。 这妇人穿着仆妇粗衣,脸涂泥污,头发蓬乱,那孩子身体单薄,大概四五岁,脸埋在妇人身前瑟瑟发抖,已经哭不出声了。 他们旁边还丢着两支染血的带倒刺的羽箭,大约是从妇人身上拔下来的。 粗略的几眼,卫戗脑子里已浮现一个大概过程:那老者驾着驴车,载着这妇人和孩子逃命,结果半路被这两个壮汉追上,他们射杀老者后,同样中箭的妇人拼着一股劲头带着孩子逃入林中,不过终归是弱质妇孺,没跑多远就被追上,妇人索性以自身当肉盾,跪趴在地将孩子护在身下,而她自己的后背则被刀砍得血肉模糊,再看那妇人十指,全都是紧抓枯草地皮留下的痕迹,可见其有多执着,到最后也是实在支撑不住,才被那高个壮汉拎起来…… 但也正因为妇人的顽强坚持,才给卫戗赶来营救预留了足够的时间。 以卫戗经验,一眼扫过,不必细查便知道,这妇人伤势严重,已经回天乏术,卫戗伸手翻看她怀中的孩子。 正在这时,双目紧闭的妇人突然睁开眼,对上卫戗澄澈的双眸,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微笑,慢慢松开护着孩子的双手,呛咳一声,呕出一大口血,却还要断续道:“贱妾夫君亡故,主母不喜贱妾的小儿……多谢恩人,贱妾来生给恩人当牛做马……”话未说完,人已断气。 卫戗从她怀中接过孩子,检查过后确定孩子并未受伤,大概只是因为惊吓过度而昏厥过去。 东亭和南阙盯着高个壮汉,裴让和祖剔制住矮个壮汉,闲着的司马润抽回贯穿矮个壮汉手腕的龙渊剑,掏出巾帕将剑身擦拭干净,丢掉巾帕再看卫戗,见她双手抱着孩子,司马润甚体贴的直接将龙渊送回她腰侧剑鞘。 无论如何,总该搞清楚这孩子的身世,司马润见卫戗忙着查看孩子情况,他便主动去审问那俩壮汉,结果他们异口同声的说并不清楚这对母子身份,只不过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也是经过平常联络,却没见过面的中间人的介绍,接到定金后,确定了要杀的人的外貌特征,一路循着线索追杀过来。 在性命受到威胁时,他们还是这样说,看来是真不知情。 司马润征询卫戗意见:“卫校尉,你看怎么处置他们?” 俩壮汉一见这架势,顿时明白自己的生死就在卫戗的一念之间,忙跪地哀求:求各位英雄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卫戗抱起瘦骨嶙峋的孩子,居高临下睥睨二人:“如果我不曾及时赶到,你们可会放这可怜的孩子一条生路?”意思很明白。 司马润见卫戗此刻神情,微微一怔,眼前的卫戗,冷酷果决,与他记忆中那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卫戗大相径庭,而且这气势,完全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所能拥有的,怎么回事,难道是受到王瑄的影响? 杀鸡焉用牛刀,这种连孤儿寡母都下得去手的不入流小角色,真不够格让东亭这种一等一的高手受累,于是卫戗将其二人交给随后赶到的连涂他们处理。 卫戗亲自翻看过死去的妇人,从她身上没发现任何线索。 而他们此行是赶去处理羌人进犯,耽搁不得,卫戗抱着和死去的诺儿年纪仿佛的孩子不舍得放手,沉吟片刻后,决定带他同行,她告诉自己,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万一将这可怜孩子留下,被那个“主母”知道,那她岂不是白忙一场? 司马润安静的盯着卫戗看了半晌,最后招来乔楚,吩咐他带着步铭,文竹等人,去买两口上好的棺材,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了妇人和那老者,顺便到附近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关于这对母子的消息。 那厢王瑄听说这个消息,当即命桅治找出熏炉点燃,将车厢内烘得暖暖的,还找出一块厚绒毯,撤了雕花小几,将绒毯铺上,准备就绪后,便让桅治去请卫戗过来同乘。 抱着孩子骑马不方便不说,而且还冷,卫戗原本打算硬着头皮去她爹的马车内挤挤,听到王瑄的邀约,二话没说,立刻点头——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怀中的孩子身上,竟都没发现,与其跟她爹挤挤,还不如跟王瑄相处……更直白的说,在她潜意识里,她爹就是个难以相处的外人,而王瑄,已经成为凡事好商量的自己人。 当然,王瑄是个十指不沾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甭指望让他伺候人,所以孩子上了马车,卫戗自然要留下来照顾他。 有限的空间内,中间铺着一条毯子,里面裹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这头里边摆着熏炉,外边坐着卫戗;孩子的那头王瑄以手撑头,慵懒的玉体横陈……于是车厢内就满了,司马润想上也上不来了。 “那木偶已经修好,我还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送个你,让你开心一下,结果倒好,你竟弄回个真的稚子来,看来那木偶也只能落得个被丢弃的命运了。”王瑄眼波荡漾的盯着卫戗道。 审视着孩子睡颜的卫戗闻听此话心头一动,斜眼看向王瑄,想了想才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不曾打破沙锅璺到底,谢你在对我疑团莫释的情况下,还能毫无保留的帮助我……卫戗咬紧下唇,半晌轻声道:“劳请你继续帮我收着它,等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我就把它接回去。”她没车,带着个人偶跑来跑去实在不方便,至于与羌人的对战,她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上辈子对峙那么多年,她对他们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们对她却是一无所知,更何况这段时期,羌人还是比较“老实”的,只要一战镇住他们,就能换两年消停。 这天晚上,他们为了照顾这孩子,提前入住驿站,卫戗让祖剔找来两个仆妇帮这孩子好生清洗一番,而她则亲自去附近成衣店挑选了两身衣裳,外加一件狐裘小斗篷。 司马润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美其名曰保护她,卫戗最初还攥着剑柄估算她在十招内撂倒他的可能性有多少,后来干脆当他不存在。 回驿站前,和办完事乔楚等人相遇,乔楚说他们已经将那妇人和老者葬在一处环境清幽又好找的地方,且立了一块无字碑,假如将来确认了他们的身份,要重新安葬也容易找。 至于这对母子的身份,附近没有任何消息——打听了好多地方,没听说哪个大户新近死了男主人,至于主母容不下妾室的情况倒是很常见,但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关起门来私下处理,大费周章搞追杀,一但败露,可就难看了。 卫戗是快去快回,回来后听说那孩子身上太脏,两个仆妇换过一桶洗澡水,还在洗呢。 卫戗拎着装满新衣的包裹推门而入,那俩仆妇看到卫戗,其中一个从旁边的高几上取下一物,说是从孩子身上发现的,把它交给卫戗。 接过一看,竟是块半月形的玉佩,玉色温润,雕工精湛,仔细观察,不对,这原本应该是块圆形玉佩,被破开两半,所以成了半月形。 翻过来,玉佩后面刻着三条弯曲的竖线,像个古体的“水”字,或者是扭曲的“川”字,卫戗书念得少,不能十分肯定。 经热水一泡,又被两个妇人这样搓搓洗洗,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就听他梗咽一声,耳尖的卫戗握住玉佩转过身来屏息以待,就见那孩子浓密的睫毛轻颤两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愣怔过后的卫戗抬手捂住嘴。 第97章 骨瘦如柴 这是张玉琢冰雕而又极其陌生的小脸,但那眼神,却与幻境中的诺儿别无二致,叫她情难自禁的红了眼。 可这个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劫后余生的孩子,醒来后反倒不哭不闹,只是歪着脑袋盯着她看,清亮明洁的大眼睛里盈满迷茫和好奇。 片刻后,卫戗冷静下来,好歹也是两世为人,且就在不久之前刚刚经历过王家地宫和筑境幻城一而再的蒙骗,她可不能再而三的继续上当给别人添麻烦。 于是卫戗丢下包裹转身就跑,把旁边给她玉佩的仆妇都搞蒙了:“诶!诶?怎、怎么了?” 卫戗跑回房间,从行囊里翻出境魑临终前送给她的纪念品——用那刻满符咒的金钵一照,是人是妖,一目了然! 这金钵还有个特别之处,钵内干净之时,可映出模糊人影,一旦蓄上水,哪怕只是浅浅的一层,就会立刻变成照物映人比上等铜镜还清晰的灵境,所以她偶尔会拿它当镜子用。 端着金钵跑回来,伸进浴桶舀出半钵洗澡水,就着水面观察这孩子,还是一样的漂亮喜人,卫戗仍旧不放心,抬手捏住他被热水泡的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拉扯摇晃。 小脑袋随着卫戗动作摇摆的孩子还是不吭声,明明被弄疼了,却只是瘪着嘴隐忍的克制着,有些小倔强,这点像她。 “哎呦,这孩子多可怜呀,小郎君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旁边心地善良的仆妇对卫戗的“虐待”行为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声劝道。 已经确定眼前这不是个以假乱真的妖娃娃,卫戗讪笑着放手,说到“可怜”,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孩子的眼睛和小脸上,此刻分出神来将视线下移,看清这男童的小身子,顿觉心脏揪作一团——她先前单知道他骨瘦如柴,却没想到那覆盖着嶙峋肋骨的细嫩皮肤上竟叠着累累伤痕,背后也是纵横交错的伤疤,触目惊心! 脑子里回想起这孩子生母的那句“主母不喜贱妾的小儿”,所以百般折磨,到最后甚至痛下杀手……继而联想起她的诺儿,也因不讨生父喜爱而被害死! 卫戗再次红了眼眶,心下作出决定,她矮身半蹲下,放下手中金钵,双手扒着浴桶沿,与那这孩子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眨眨眼之后咬住嘴唇,眼中迷茫更甚。 看他这模样,卫戗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个假孩子,醒来后却不哭不闹,那就是吓出了毛病,忙吩咐两个仆妇将他洗净擦干穿上衣服,而她则快跑出去找巫医。 王瑄身子虚,随行自是少不了医术精湛的能人,新近添了个叫樊坷的,据说其曾祖乃神医华佗之徒,且服用华佗传授的“漆叶青黏散”,长命逾百岁。 卫戗请樊坷过来给这孩子瞧瞧,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这孩子因惊吓过度而失忆,可能还有失语的现象,樊坷说这是心病急不得,慢慢调理,或许有恢复的可能性。 卫戗和这孩子没什么关系,所以樊坷也不和她藏着掖着,实话实说,他曾遇到过年轻时遭袭忘了家,到老也没想起来的病人,让卫戗心里有个数。 卫戗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轻声道:“那样的经历,别说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便是成人遇到也难以承受,忘掉也好,可不说话是万万不行的。” 樊坷说失语的话,多花点心思应该没很快就能恢复。 送走樊坷后,卫戗回到房间,看见被拾掇的干净清爽的孩子,正规规矩矩的跪坐在茵席上,好奇的捧着金钵对着烛光打量。 听到脚步声,孩子看过来,见是卫戗,眼睛一亮,跟着露出微笑。 卫戗心头一暖,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她想,这孩子眼中的信任,应该就像破壳而出的雏鸟,会把第一眼见到的生物当作自己的母亲——他死里逃生,忘记过去,恰如新生,睁眼看见她,于是…… 来到茵席边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饿不饿?” 孩子在她伸手时,眼睛快眨几下并微微缩脖子,这是总挨打的常见反应,不过发现卫戗只是温柔的抚摸他,他又挺起头来,并睁大眼睛盯着她看,听她问他饿不饿,他摸摸自己瘪瘪的小肚皮,怯生生的点了点头。 卫戗起身来到门边,开门之后拜托守在外面的裴让,让他帮忙准备点肉糜粥什么的。 正是饭口,有些饭菜是一早就备好的,裴让知道卫戗今晚是不会出来吃了,便要了白饭和肉米粥,又点上几样现成的菜品,和跑堂一起送到卫戗房间。 裴让也没吃呢,卫戗自然要留他一起。 便是吃饭,这孩子也板板正正的跪坐着,端起小碗,用羹匙轻舀起一小点送到嘴里,品了一下,脸上顿时现出惊喜表情,接着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来。 由这端坐的身形和用餐的姿态可以看出,这孩子是受到过正规礼仪教导的,是以出身绝不会差。 看得出这孩子很喜欢那肉糜粥,可他仅吃了一小碗便摇头拒绝裴让给他再添的想法。 裴让拿眼神征询卫戗意见。 “不吃便不吃吧,长期吃不饱,一下吃多反倒容易撑着,晚些时候再让他吃一碗。”卫戗应道。 他二人吃完后,裴让喊跑堂的过来将碗碟收拾下去。 卫戗找出那半块玉佩,摩挲观看。 确定这只是一块玉佩的半边,再看这面的花纹就明白多了,这是半个羊头,而那另一面她看不明白是“水”还是“川”的曲线,应该也是一个字的半边。 翻来覆去的看,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来,卫戗一把攥紧玉佩,抬眼看坐对面捧着金钵的孩子,难不成他是……马上又想到,她是重生而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间接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如果按照前世轨迹,此刻这孩子肯定已像他生母那样,殒命在深山老林无人知晓的角落,今次却在那紧要关头被她正巧撞上——这便是老天重新安排给他和她的缘分。 沉吟片刻,她有了主意,抱起这孩子走出自己房间,直奔她爹的房间而去。 “父亲,你可曾安歇了?”时间尚早,房间也还亮着灯,但卫戗还是停在她爹门外如是询问。 她爹平日里睡得就晚,现在心里揣着事,更是睡不着,听到卫戗声音,忙应道:“不曾歇,你进来吧。” 卫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推门,进来之后,随手又把门给带上,抱着孩子径直走到她爹面前,躬身施礼:“父亲。” 卫毅在听到卫戗的声音时,便一展愁眉,端出温和笑意,见她抱着个孩子进来,仔细打量一番,道:“这便是你今天救下的那稚子?” 卫戗点头:“是。”接着又道:“父亲,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情。” 卫毅指着矮榻另一侧:“有什么事坐下说罢!” 卫戗将怀中孩子放到榻上,接着矮身挨着他坐下,直截了当讲明来意:“父亲,我想请您将这孩子收为养子。” 卫毅一愣:“这?” 卫戗解释道:“这孩子需要一个正式身份,只要您收下他,我就可以去官府将他载入黄籍。”她表皮年纪只有十三岁,且未成亲,认个四五岁的孩子当儿子有些突兀,但要是换她爹认下这孩子就合理多了,入籍也好办,反正都姓卫! 卫毅又看了一眼这个漂亮男孩,斟酌半天,才缓缓道:“此子容貌不俗,且遭遇追杀,怕其身世并不简单,我已如此,再怎样都无所谓,但你要知道,我们的任何决定都关乎到整个卫家的未来,万万不可草率行事……” 这孩子虽不说话,却听得懂卫毅的拒绝,他瑟缩了。 卫戗展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斜睨卫毅:“父亲,那个人偶,您还没丢掉罢?” 一句话说得卫毅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尴尬的支吾道:“啊,那个,其实我……” 卫戗并不是要让卫毅难堪,她也拜托王瑄帮忙保留着诺儿的人偶,嘴角扯开一抹笑:“所以父亲应该能理解那种感觉——想要不顾一切的保护一个人,哪怕代价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她爹那个时候不能挽救那人偶,便故意随它坠崖,她神情一敛,冷然道:“其实有时候想一想,那豁出性命守护的,或许正是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换句话说,失去这个动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卫毅瞪圆眼睛,视线在卫戗和孩子之间来回游移,他不能理解卫戗的执拗,但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现在的卫家要靠卫戗撑着,假如卫戗出个什么纰漏,还谈什么卫家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戗歌……” 第98章 自立门户 卫戗知道裴让就在既听不到他们父女间的对话,又能保证她有什么事能第一时间赶到的地方,所以她在卫毅开口前站起身:“稍等。”抱起孩子走出来,将他交给裴让——失忆并不代表变呆,有些话,还是背着他妥帖。 可在裴让接过他的时候,他的小手却紧紧揪住卫戗的袖摆不肯松开,大大的眼睛蓄满不安的祈求。 这小眼神又把卫戗整颗心给泡酥了,她用另一只手从腰间革囊里翻出两颗麦芽糖,握住他揪着她袖摆的小手,将麦芽糖轻轻放在他手心里:“先跟哥哥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孩子先看看手里的麦芽糖,再看看抱着他的裴让,最后将视线转向卫戗,乖顺的点了点头。 卫戗宠溺的摸摸他的小脑袋,转身回到她爹的房间。 不必面对那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说话就方便多了,卫戗一落座,卫毅便将酝酿好的说辞讲出来:“戗歌,你年纪还小,涉世未深,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南公将你教育的很好,让你懂得悲天悯人,为父很欣慰,但你须知,凡事过犹不及,如果你当真那么喜欢孩子,家中不是还有阿源么,而且他是你至亲的弟弟,何必为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万一他真有什么问题,我认下他,便有可能连累整个卫家,毕竟他只是一个人,而卫家可有上百口,就算你不为我和你继母这些老的想想,但也要为芽珈和阿源他们想想啊,阿源才七岁,他那么崇敬你……是,我知道那个孩子他很可怜,但能让他好好的生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我们自己收养他,你完全可以找个无儿无女的人家,给他们一些钱,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收留他,而且,我们现在是要去打仗,你带着他也危险……” 卫毅苦口婆心的说了那么多,直说到口干舌燥,而卫戗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似在仔细聆听,卫毅停了有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对着卫毅莞尔一笑:“允儿。” “什么?” “允儿,卫允——我给那孩子取的名。”卫戗朗然道。 卫毅的表情僵了一下,接着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握拳遮嘴佝偻着身子咳的面红耳赤,老半天才缓过来,艰涩开口:“戗歌,你听我说说……” 卫戗没听他说,她掏出那半块玉佩,放到卫毅眼前,沉声道:“我知道父亲的担心,也可以跟父亲交给实底,这是从允儿身上找到的,羌人崇羊,而这玉佩上的羊纹又极别致。”将玉佩翻过来:“还有这三条曲线,加在一起,想来是和西羌姚氏脱不了干系的。” 卫毅接过玉佩就着烛光仔细查看,最后肯定的点头:“这三条曲线确为‘姚’字半边,而这羊纹也是姚氏的象征。”坐直身子正色道:“所以戗歌,不管这孩子有多可怜,我们都不能留下他,即便他和姚氏没关系,但在这关口,一旦我们收留他,给有心人揪住大做文章,之前我已经出过差池,万一此战不能大获全胜,那这孩子就会成为我卫氏通敌叛国的证据……再加上你连叔叔和宋叔叔他们,那可就不止上百条人命了,孰重孰轻,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卫戗朗然笑道:“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不连累卫家,并取得此战胜利,便能解除父亲的顾虑?” 卫毅踌躇道:“这个……” 卫戗端正身姿,掷地有声道:“卫戗愿与父亲白纸黑字的立下军令状,此战若败,自会提头来见!” 她的气势倒令卫毅怯懦了:“戗歌,军中无戏言,这种话岂能乱说,万一落入旁人耳中……” 卫戗打断他:“王氏十一郎素负盛名,父亲可以请他过来做监督。” 卫毅瞠目结舌:“戗歌!” 卫戗挑高下巴:“但我若赢了,父亲便收下诺儿为养子。”从卫毅手中拿回那半块玉佩:“当然,也叫父亲放心,他日回到临沂,我不会把允儿带进卫府中,更不会劳烦继母抚养他,哪怕允儿当真是和姚柯回扯上关系,有我戗歌一力承当,绝不会给父亲和卫家添任何麻烦。”既然是她爹主动向外公开她是他“儿子”,那她日后行事可就方便多了,且已买下那处庄园,有了自立门户的资本,可以不必再仰人鼻息,说话办事,底气自然足,至于允儿,她会把他和芽珈一起藏起来,让他远离这乱世的是是非非,无忧无虑的长大。 卫毅盯着卫戗的表情,最后长叹一声:“既然你这样坚持,我也多说无益,不过‘军令状’什么的就不要再提了,就算要把那孩子载入黄籍,也得等回去才能办,还有,王氏十一郎那样的人物非同等闲,怎么可以让半道捡来的孤儿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万一传扬出去,会叫人诟病我卫家不懂规矩,明天你还是把那孩子放到我马车里罢。” 卫戗纠正道:“卫允,允儿,不是什么‘孤儿’或者‘那孩子’。”又道:“随后我会让祖剔去雇一辆马车,不会再麻烦王十一郎了。” 卫毅讷讷:“哦,我这里还有些金珠,你拿去用。”边说边去解腰上锦囊。 卫戗已站起身:“不必了,我有钱,父亲也不宽裕,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罢恭谨的施礼:“时间也不早了,父亲身体不好,早些歇息。” 卫毅眉间挤出一个“川”字来,追问道:“你哪儿来的钱?”想了想,失笑道:“看我这脑子果真不好了,你当初既是为寻我而来,这么远的路,身上不带点钱怎么行,是你继母给的?现在家中艰难,还是省着点用,马车也不要雇了,就让那孩……让允儿和我挤挤罢!” 卫戗平静道:“我现在用的是母亲留下来的嫁妆,不是继母给我的,而是义母帮我要回来的,所以父亲无需多虑,我暂时并不缺钱。” 卫毅一怔,脸上浮现复杂表情,嗫嚅:“既是嫁妆,那就是将来……”看看卫戗一身男装,再想想自己为了卫家送她上战场,这副模样还谈什么嫁人?于是他神色愈发颓唐,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卫戗宽慰他几句,然后退了出来。 门外廊道灯笼下,面对面蹲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卫戗轻手轻脚凑过去一看,原来裴让为了哄允儿,连他那些平日里积攒的家底都给翻出来,就见他正拈着一颗拇指盖大小,滚圆滚圆的,像玉石似的乳白色鹅卵石,轻轻放到允儿的手心里:“你二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格外喜爱这种光滑圆润的小石头,所以大哥哥每次外出都会带回几颗给她,后来她喜爱上了别的东西,但是大哥哥每次遇到这种尤其漂亮的小石头,还是忍不住要收起来,喏,这颗可是很特别的,是在你二哥哥长大的那座山上的水潭里找到的,大哥哥现在正式把它送给你了!” 灯光令裴让深刻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虽然外面很冷,可眼前这一幕却令她倍觉温暖,卫戗眨眨眼,原来没喝多的裴让也可以一次说这么多话。 “二哥哥”是指她吧!她曾经喜欢过小石头?仔细回想一番,好像是有过那么回事,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甜食,可换牙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喜欢上了麦芽糖,师父在这方面管得很严,然后目光短浅见识少的她听说一块“漂亮石头”就可以换好多好多五铢钱,有了好多好多五铢钱,就可以买回吃不完的麦芽糖……后来搞明白,那种可以换好多五铢钱的“漂亮石头”和她攒的漂亮石头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她那一木盒的漂亮石头连半块麦芽糖都换不到,然后她就不喜欢漂亮石头了。 卫戗这一愣神便漏了行迹,裴让发现她,惊诧道:“戗歌?”接着脸上便浮现出尴尬表情,不知是不是被灯光映的,反正脸色发红。 被抓现行了,卫戗索性笑嘻嘻的上前一步挨着他二人蹲下来,先是凑近裴让,伸手扒拉着他擎在手心中的小石头,从中挑出一颗带花纹的,摆到允儿手心那块乳白色的鹅卵石旁边:“这颗也蛮好看的,是二哥哥送你的。”又挑了一颗蓝色的:“这颗很少见,算三姐姐送的。” 裴让:“你?” 卫戗:“算我跟你借的,等回师父那儿我就还你。”伸手摩挲允儿的头发:“我塌下还藏着一大盒呢,到时候随你挑。” 裴让:“……” 允儿看看卫戗,又看看手上的三颗小石头,最后再看看卫戗,咧嘴一笑,攥住小手,将三颗小石头紧紧抓住。 卫戗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小脸:“冷不冷?” 允儿笑着摇头。 卫戗与他额头抵额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允儿——卫允,记住了么?” 站在廊道拐角的司马润听到这话,心头一揪:允——信也,他和她的儿子,名为司马信。 第99章 形单影只 再看那画面,三个人蹲在廊道灯笼下,凑成一堆分享着不值一钱的石头,却快乐的胜似发现价值连城的宝物,就像不知人间疾苦的一家三口,叫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特别是那个裴让,居然胆敢用那样的眼神偷看他的戗歌,真是活得不耐烦,哼,等他干掉王家那个阴险狡诈的死小子后,回头就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呆子! 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自是瞒不住耳聪目明的卫戗,眼角余光扫过去,瞥见一片明艳的锦袍,除了那个每天把自己妆扮的比发~情的公孔雀还张扬的司马润,还能有谁? 恰好她正蹲着,猛地抽了靴刀抬手瞄准司马润露在廊柱外的耳朵掷过去,只听嗖的一声,靴刀切断陷入凝思而猝不及防的司马润的一缕鬓发,梆的钉入他身后的廊柱。 司马润慢慢转过头去,看着还在震颤的靴刀,眨眨眼。 卫戗跑过来,她今儿个高兴,嘴角还噙着来不及收敛的笑容,对着司马润抱拳拱手道:“小人还当有宵小鼠辈前来窃盗,却原来竟是殿下,您来了怎的不言语一声,险些被小人误伤了去,好在殿下福大命大,不然就是把小人千刀万剐了也抵不上这罪过。” 这巴掌大的驿站整个被他们包场了,即便再不开眼的也能看出他们这群人气势不凡,得蠢到什么程度的宵小会这样大摇大摆的闯进来,她一定是故意的,不过看到她的笑,别的也就无所谓了。 于是就算知道自己被明着涮了的司马润,还是笑得灿若艳阳,语调也是那种可以搔得小姑娘心痒的靡丽:“抱歉,是我疏忽了。”都不曾端架子的自称“本王”! 但司马润笑得越多情,看在卫戗眼里,就愈发觉得胃酸胃胀胃抽筋,她实在看不下去,遂打起退堂鼓,拱手道:“既然殿下无碍,那小人便先……” 不过她的去意被司马润看穿,他在她说出“告辞”之前及时打断她:“想必卫校尉此时并不忙,本王找你有要事相商。”他端起架子,且不等她接茬,又自作主张替她安排裴让送允儿回房。 这样郑重其事的称她为“卫校尉”,可能是和军务相关,多年的卫将军生涯,使卫戗养成公私分明的好习惯,哪怕正在痛哭流涕,只要接触到和战事相关的消息,就能立刻调整自己的情绪,说句实话,她重武轻文,虽是个女人,却靠着匹夫之勇夺取了最初的几场小胜利,好在后来有了桓昱,他们两个一武一文,配合的天衣无缝,才造就出“卫将军”屡战屡胜的辉煌战绩…… 面对裴让问询的眼神,卫戗朗然道:“哥哥,外面冷,你带允儿先回房去。”即便司马润是琅琊王兼平西将军,但裴让只听她的话。 既然卫戗也这样说,裴让便轻点了点头,抱起允儿先行离开。 司马润目送他们背影,突然开口试探道:“允儿,是你替那孩子取的名字?”顿了顿,看似无意的补上一句:“怎么想到叫这名字?” 卫戗随口扯道:“哦,是王十一郎帮忙取的,我也觉得蛮好听,就这么叫他了。”嗯,回头找王瑄对对口供,他那么温和的人,一定会帮她兜着的。 什么,这个类似他跟她儿子的名字,居然是那个死小子给起得——他令堂的,等会儿回房立马让乔楚统计统计琅琊国境内还有多少待字闺中的败家小姑…… 心底的大黑算盘劈啪作响,面上却是一派磊落笑容:“带着孩子骑马多有不便,而且想来你也有所耳闻,王十一郎素来好静,不喜与人接触,所以我买下一辆马车,明早你和孩子就乘我的车罢!” 在王瑄和她爹两人的车之中,她毫不犹豫选了王瑄的车,让她坐他司马润的车,还不如叫她去跟她爹挤挤呢!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我家允儿可能会有些不惯,所以就不麻烦殿下了。”不等司马润继续纠缠,她果断转移话题:“既然有‘要事’,不如去王十一郎房间共同商议。” 司马润的注意力果然被她转移,他想也不想脱口道:“王瑄并非军中之人,按理说此程就不该与我等同行,事关军机……”见卫戗斜眼睨他,他假意咳了两声,改口道:“我是说十一郎他日前身受重伤,都这么晚了,不好打扰他。” 卫戗不以为然:“没事,他睡颠倒了,晚上比白天精神百倍。” 语调之中不自觉的便透出几分亲昵来,就好像王瑄是她的谁似的,又叫司马润怎么听怎么觉得不顺耳,但他要是说也没什么重要事,估计日后就算来了十万火急的要务,怕她也不会再信他一句了! 敲开房门,对上一身纯黑深衣,见到卫戗笑得比捡到撞树笨兔子的狐狸精还扎眼的王瑄,全都说他司马润打扮得花里胡哨,怎么就没人诟病这厮一天换好几套衣服? 就在司马润皱着眉头暗自嘀咕时,王瑄让开身,也没招呼,卫戗自然而然迈步就进,见此情景,司马润再次体会到心口窝好似被戳了一刀的痛感,就算有他跟着,可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子,半夜三更进男人的房间,连迟疑一下都不曾! “我当今晚怎么没瞅见阿引,原来是被你给锁了,它又闯出什么蠢事来了。”卫戗好奇道。 阿引?王瑄的上半辈子与他形影不离,比谢菀更像他妻室,后半辈子不知所踪的那只神鸟,不过大家都叫它渡引,卫戗却和王瑄一样喊它“阿引”,扁毛畜生攻势? 司马润抬头看去,就见房间的东西两角各摆着一副高架,东边蹲着昂首挺胸的白鸟,西边用一根链子锁着垂头丧气的黑鸟。 而那黑鸟在听到卫戗的声音后,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小眼睛水汪汪的勾着卫戗,还偷偷往她这边挪了挪,最后一张嘴:“哑,阿引天下无双的主母!” 一句话,差点让司马润栽了跟头,更叫他震惊的是,卫戗非但没有驳斥它,反倒走过去抬手抚摸它的小脑袋,这只破鸟也留不得,回头就把它宰了喂他的阿舍! “也没什么,只是它们两个斗战起来,阿引竟去拔阿守的毛,说要冻死它。”王瑄轻声解释。 见到能给自己撑腰的,渡引胆子肥起来,出声狡辩:“哑,主母是知道阿引的,阿引像主母一样的心地善良,都是那祸害,它要帮着恶……”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偷瞄一眼王瑄,打了两个哆嗦,彻底噤声了。 眼瞅着自己又被彻底忽视,司马润刻意清嗓子引他二人侧目:“十一郎,小王与戗歌同来,是因方才接到一个消息,想和你一起商议。”他岂能坐视这死小子通过一只该杀的蠢鸟和戗歌联络感情,但在他出声的同时,王瑄移眼过来,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居然令他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寒战,他不由一愣,眼前这个黑衣少年,当真是他认识的那个十六岁的王瑄么? “看来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的,我这边刚铺开舆图,你便来了。”王瑄恢复他惯常的微笑,柔声道。 司马润盯着王瑄,这话明面上是接他的茬,可眼睛却是盯着卫戗说的,竟当他的面调戏他的女人,这是连表面兄弟都不打算当了? “你用的是裴秀的《禹贡地域图》吧,我二师兄徒析在他那图的基础上绘制了一份更加细致的,今次我特意带来了一份这边的局部图,你把阿引放了,明早我让它给你带回来一份。” 卫戗这个不知道叫他说什么好的笨女人,居然没听出王瑄那死小子的画外音,傻乎乎的就接了话茬上了套。 “我对二师兄的风采仰慕已久,且同样都是常年在外奔波,早想去拜访他,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今日能见到他亲手所作的舆图也是好的。” 卫戗解释道:“原图在家师那里,我那儿的都是誊画的。” “一样的。”王瑄边说边把卫戗带到茵席上的条案前,他占据一边,伸手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坐。” 卫戗看看条案,连推辞一下都不曾,撩起袍摆就坐到那死小子的身边去了。 跟在他二人身后的司马润,已失去先机,总不好直挺挺的干站着,只能无可奈何的坐到他们的对面。 看看他们成双成对的靠在一起,再看看自己形单影的枯坐这边,司马润感觉自己的好像突然犯了上辈子的心疾,总之胸口堵得难受。 但这场景,却又有些似曾相识,只不过那个时候,一条几案,他和珠玑你侬我侬偎靠在一起坐这边,而卫戗却是形影相吊坐那边…… 第100章 扪心自问 其实眼前的两人,只是稍微显露出暧昧的苗头,而且大半都是王瑄主动,倒未必真的就怎么样了! 他对卫戗实在太了解,正是因为了若指掌,才能在上辈子将她拿捏得游刃有余,譬如此刻,她面对王瑄,虽表现的十分亲近,可她看他的眼神还是很明澈的,就像当初看待桓昱的眼神,那不是爱慕,而是对伙伴的信任,毕竟王瑄为了她竟然连命都能豁出去,以她的性格,即便对待曾经讨厌的人,也不会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和她父亲很像,都是容易被感情左右的人,正因如此,她受制于继母和姐姐虚伪的亲情;被困于他施舍给她的残缺的爱情;背负着裴让和桓昱真心实意的恩情…… 如此一来,她怎么可能长命,回顾她短暂的一生,前十五年,在南公的羽翼之下,她上树掏鸟,下河摸虾,无忧无虑的长大;后十五年,她为撑起卫家摇摇欲坠的门楣化作男子,又被居心不良的他诱惑,成为达成他梦想的强大臂助,立下赫赫战功,也积下累累伤疤,最终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那年她身怀有孕,可他判断失误执意参加讨伐成都王司马英的行动,她只能强撑着陪他出征,却因他误信奸佞落入圈套,带累她失去他们第一个孩子,为了不让他苦心经营出来的名声毁于一旦,他的幕僚劝谏他将罪名统统推到卫戗头上,他从善如流的答应了。 在她刚刚流掉孩子不久又替他背上黑锅之际,却要在一案之隔的距离,眼睁睁的看着他对怀上他骨肉的宠姬倍加呵护,她心里肯定比此刻他看到她和王瑄坐在一起,头挨着头商量军务还要痛上百倍罢! 就好比人的左右手,在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稀罕,可一旦失去,才会懂得它的珍贵。 她的死给他沉重的一击,还有那些远远的低估了她的作用的家伙们,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不惜杀鸡取卵,且手法是那般粗糙而卑劣,以致令他十几年汲汲营营建立起来的声誉顷刻崩塌,即使那些把赌注全部压在他身上的野心家们未经他点头便按照之前计划,大张旗鼓的把虞舒抬进了琅琊王府,还是于事无补。 反倒激怒桓昱,谁能想到,那温柔和善的桓九郎,在卫戗故去后,竟变成一匹油盐不进的饿狼,好在王瑄及时出现并力挽狂澜,但心伤未愈的他也从此彻底沦为王瑄鼓掌间的一颗棋子…… 在他学会反省的那十几年之中,他常常扪心自问:她绝色倾城,美貌远超谢菀和珠玑;她万夫莫当,能力匹敌前朝名将;她贤良淑德,全心全意助他完成大业……除了出身稍逊虞濛,她哪里不好,令他那样对她? 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他只是被宠坏了,养出一身骄傲自负的臭毛病,卫戗行的是丈夫事,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要谨防被人拆穿女儿身,怎么可能让她像珠玑这等以色侍人的女人一般对他媚好逢迎? 她被动的承受着他抚~摸、亲~吻还有欢~好,从不主动索取,渐渐叫他疑心她并不喜欢他,正所谓三人成虎,而他身边所有人都在说卫将军和桓九郎感情非比寻常,想来是有“断袖之欢”,就连她的亲姐姐也“失口”说出,曾经无意间撞见桓昱避开卫府众人,半夜三更到卫戗的闺房去拜访卫戗,她实在想不出,那时也没什么战事,桓昱那么晚找卫戗能有什么事…… 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再看到她生硬的反应和身上碍眼的伤疤,被珠玑和那些温柔如水,热情似火的各色美女餍足后,再对上好像刮了鳞的咸鱼似的卫戗,他是既无心又无力! 桓昱率领卫戗的亲卫,耗时半年,终于打捞出她的湛卢剑,双目赤红的桓昱提着剑来见他,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差点执剑劈了他。 桓昱目眦尽裂:“我承认戗歌是我此生挚爱,但我和她之间,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她眼中心底只有你,即便看穿你在利用她,也未改初心,就算你不爱她,可看在她为你立下汗马功劳,哪怕稍微对她好一点呢!你嫌她出身不如虞濛,可你知不知道,她原本是家祖——桓氏族长指给最受宠爱的我这个桓氏长房嫡孙的夫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那虞濛再高贵,也不过嫁了个纨绔败家子,如今士族饮宴,她勉强挤在后三排,焉有我桓九郎的夫人高贵?如果当初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还有她那唯利是图的继母贪你权势,我和戗歌一定很幸福……” 直到亲耳听到桓昱诘责,他才确信,她真的爱他,可她已经不在,想当面跟她说句对不起都办不到,突然就想起当初他把她灌醉,她双眼迷离的盯着他的娇憨笑脸,那样单纯,那样美丽,那样的令他怦然心动! 好在,老天给了他重头来过的机会,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真是再好不过。 当然,桓昱不会是他对手,可就算是曾经的潜在威胁也不能忍,只是没想到,他这头忙着操办婚礼,干掉虾兵蟹将,那头却跳出个龙太子乘虚而入,真是日防夜防,臭不要脸的最难防! 就在这边司马润因受刺激而而陷入自我反省的情绪之中时,那头王瑄和卫戗越说越投机,两人的脑袋几乎抵靠在一起,厚颜无耻的王瑄得陇望蜀,当着他的面抬起狼爪子就往卫戗肩上攀,简直岂有此理! 司马润一跃而起,像只猴子似的蹿过来,在王瑄的手指触到卫戗肩头的一瞬,硬生生的挤开王瑄,插足进他二人之间,在卫戗颦眉看向他的同时绽开笑脸:“提到蒋氏,肯定要说说他们家姜老夫人,别看她是个年近古稀的女流之辈,却是实实在在的名将之后,在蒋家她素来说一不二,有什么事不用跟她那俩孙子谈,直接找姜老夫人就好。” 可在他提供如此有价值的消息之后,卫戗看他却只余白眼,叫他倍感无措:“怎,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没说错。” “那?” 卫戗干笑两声:“刚刚阿瑄就是这么说的。” 司马润一愣,接着便感觉脸皮热起来,他刚才陷入自己的情绪中,隐约捕捉到“姜老夫人”四个字,又见王瑄意图对卫戗不轨,来不及细想就跳过来,不曾想,王瑄已把那老太婆的根底告知卫戗了。 他暂时没脸面对卫戗,只得转过头去看王瑄,结果那死小子居然说:“殿下,您这样横在我和戗歌之间,实在不妥!”直恨得他牙根痒痒:“怎的不妥?” “我们之间有些事,实在不便道与外人听!” 他和卫戗是前世的夫妻,他不但是她上辈子的挚爱,还是她心头肉的亲生父亲,就算这辈子,他也曾与她定过亲,即便他父亲替他退了婚事,但只要言语一声,想来虞姜在看到卫毅已经残废的情况下,定会软磨硬泡促使卫毅将卫戗嫁给他,而他们王家岂会准许他王十一郎迎娶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继任主母,说到底,究竟谁才是外人呢? 司马润怒目圆睁,而王瑄自始至终微笑以对,可就在他心中做出计较后,王瑄温和的笑容瞬间转为阴狠的诡笑,令他再次打了个寒战,接着便感觉颈侧一麻,他难以置信的盯着王瑄,眼睛明明瞪得那么大,可眼前的一切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麻痹的感觉从颈侧那一点蔓延开来,他不支瘫软下来。 最叫他难受的还是,紧挨着他的卫戗见他倒下,居然敏捷的跳开,任他的后脑重重的磕在茵席上,摔出好大一声响——上辈子,就算是刺客的利箭射过来,如果她没办法截断那利箭,肯定也会拿自身当肉盾护他周全,而今生,她居然连扶他一把都不肯,而他连“她是受姨婆影响,顾虑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自我安慰都不能,因就在他跳过来之前,她和王瑄差不点都要拥在一起了…… “咦,殿下这是怎么了?”卫戗不慌不忙的问。 “殿下他养尊处优,身子骨比我这种常年在外奔波的人还娇弱,这连日来叫他跟着我们颠簸,确实是为难他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王瑄信口雌黄的答。 “啧,真是成事不足……”大约是看他闭上眼睛了,卫戗居然这么点评他。 “毕竟是皇亲国戚么!”王瑄继续落井下石。 再然后,他就被王瑄喊来的人抬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的戗歌和那个明目张胆对他下黑手的死小子,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那么晚了啊…… 第101章 待价而沽 司马润绝对想不到,见他倒下,卫戗心中是何等快慰! 她都认识他半辈子了,他身子骨娇不娇弱,她能不知道么?说他成事不足,不过是因他之前坚称有“要事”找她商议,可进到王瑄房间后,他便眼睛直勾勾的坐在他们对面,屁都不放一个,如果他没倒下,卫戗真是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动手揍他趴下的冲动。 待到房间只剩两个人,卫戗长出一口闷气,坐到司马润刚才的位置,与王瑄隔着条案,正色道:“终于清净了,有什么话你便直说罢!” 王瑄左手肘支在条案上托着腮,慵懒的靠着条案歪坐着,右手执着刚刚自斟满上的夜光杯,一双紧锁着她的眼睛被烛光映得晶莹夺目,这样的王瑄,令卫戗不由自主想起八月十五东街上那个戴着傩公面具的少年——虽然他就是王瑄,可给她的感觉却又大不相同。 他轻声道:“你捡来的那个孩子……”那初见如桃花瓣的唇,而今昼时苍白的有如冰雕雪塑,到夜里又浓艳的好似施脂。 听王瑄提到允儿,卫戗不由正襟危坐:“怎么?” “以他为饵,是破解眼前局面的捷径。”王瑄云淡风轻道。 换作上辈子,听到这种话,卫戗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断然回绝他,但现在她学会遇事三思而行,且听他细细道来,再做定夺也不迟,先转移一下注意力,倒杯清酒给自己压压惊,端起夜光杯,她凝视半晌,道:“这是我的杯子,你要还给我了么?” 他问:“你这样说,是准备对我始乱终弃?” 在这方面,不等她跟他讲起道理,他就开始跟她扯淡,扯了好多回,吃亏的总是她,看他又要不着调,她索性转开话茬:“说正事吧,允儿和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允儿?” “我给那孩子取得名字。”又想起她之前跟司马润扯过的谎,啜饮一口清酒,低头含糊道:“对了,我之前跟琅琊王说这名字是你给起得,如果他要是问起来……”虽然他们已经很熟了,可要让她求他,还是感觉开不了口。 王瑄也抿了一口酒:“戗歌,我很开心。”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卫戗很是莫名:“嗯?” 王瑄放下酒杯改支腿侧坐为正身跪坐,双臂搭着条案,身体微微前倾,拉近和卫戗之间的距离:“你想怎样就怎样,我都听你的。” 这话叫卫戗心头一荡,但那悸动转瞬即逝,她又啜饮一口清酒,才缓慢道:“假如我说要你杀了司马润呢?” 王瑄面不改色:“有什么不可以。”又往前凑了一点:“要怎么办,暴毙而亡还是久治不愈?” 卫戗嘴角抽了抽:“他不是你的八拜之交么?” 王瑄就像稚童一般,扑扇着浓密的睫毛,诚挚道:“我和他不熟。”又煞有介事道:“是你放我重见天日,所以我只认你。” 卫戗盯着他的眼睛,暗忖:重见天日,是指这对招子又可以使用了——对啊,之前见着还遮着挡着,近来似乎都没见着他以锦带覆眼了,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算她要去作奸犯科,他也会二话不说跟她沆瀣一气,所以兜着谎话这点小事是绝对会帮她的,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杀人什么的,是我说笑的,但允儿的事,还请你多帮忙。” 听她说完这话,兴致勃勃的王瑄突然无精打采起来,嘟着嘴坐回去:“好吧。” 怎么着,莫非他还真打算干掉司马润啊?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穿一条裤子的友情,可见传说有多么不可信,卫戗又抽了抽嘴角,天色已晚,允儿还在等着她,没工夫跟他在这插科打诨,又拿清酒润润嘴唇:“允儿不过是个可怜庶子,怎么可能影响局势?” 王瑄端正表情:“谁说他是个可怜庶子的?” 卫戗一愣,她听允儿生母提到“主母不喜”,便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个“主母”就是其夫婿的正室,既然允儿生父有正室,他自然是庶出,难道竟不是这么回事? 见到卫戗一脸迷茫,王瑄微微一笑:“想来那蒋氏担心你将她儿子丢弃,便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以期混淆你的视听为儿子挣得一条活路,她口中的‘主母’,实为她的亲祖母——姜老夫人。” 卫戗一时不能消化:“蒋氏?不管怎么说,姜老夫人也算一代巾帼英雄,怎么会不远千里一路追杀一对孤儿寡母,而且他们还有血缘关系。” 王瑄食指指尖落在舆图上一点:“这是蒋家故居,距我们现在的位置不过二三十里。” 卫戗前世和姜老夫人打过交道,她听说蒋家在姜老夫人的主持下举家南迁,但具体迁移时间和故居地点却不大清楚。 于是王瑄将这前尘娓娓道来: 九年前,此地曾遭到毁灭性的洪灾,灾难过后死伤无数,万顷良田颗粒无收。 那年冬天,被人煽~动的灾民撞开蒋家大门,杀害了姜老夫人的夫君和两个儿子,哄抢了蒋家的粮仓和库房,可不等蒋家办完丧事,便又接到上头要求筹资赈灾的命令,且有数目要求。 蒋公清正廉洁,生前确实未曾积攒下多少财富,而全部的财产都在日前被洗劫一空,自是拿不出。 但上头的人不听这些,说门外饿殍遍野,他们蒋家却关起门来酒池肉林,毫无怜悯之心也便罢了,连皇命都敢违,是打算攒钱造~反么?这罪名扣得可不是一般的大。 上头给他们三天期限,三天过后不把钱和粮交上来,就拿他蒋家男丁问罪,姜老夫人知道,这种威胁绝不仅仅是吓吓他们那么简单,毕竟上头不拨赈灾款,却让他们这些大户掏钱,谁也不愿意,所以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拿几个刺头当典型,以便杀一儆百。 有所谓福不重至,祸必重来,看对方的强势态度,搞不好这倒霉事就要落在他们蒋家头上。 姜老夫人脱下孝服,开始多方走动,可那档口,别人家也都不宽裕。 第三天晚上,姜老夫人看着东挪西借来的三车粮食,距上头的要求实在差太多了,她夫君和儿子虽然没了,可还有几个比较出色的孙子,姜老夫人一合计,做出决断,带上孙子和孙女,连夫君和儿子的遗体都不要了,趁夜冲出包围,逃到了西羌。 他们走得匆忙,只带了仅剩的细软和少许粮食,等到了西羌境内,一个个都衣衫褴褛,不比倒在他们蒋家门外的灾民好多少。 幸得被当时驻守在边境的姚柯回胞弟姚柯宇所救,姜老夫人为了保住几个孙子,便将二儿子的小女儿蒋溪许配给了姚柯宇。 蒋溪乃名门之后,又知书达理,美貌非常,姚柯宇对她一见钟情,报过兄长后,为了以示尊重,全完按照汉人礼节操办了婚礼,迎娶她做了妻室,且只有她一个夫人,不曾纳妾宠姬。 但其实早在几年前,蒋溪随母亲去庙里进香时,结识没落的士族子弟吴殊,随后又有几次接触,郎有情妾有意,吴殊在蒋溪十四岁的时候,请媒人上蒋家求亲。 可吴殊万万没料到,蒋家没有给蒋溪一早就把婚事定下,完全是因为姜老夫人准备待价而沽,盘算着要用这个最出色的孙女攀根高枝儿,所以见到吴殊请来的粗鄙媒婆,连调查都不必,当即拿他家世太差为理由回绝了吴殊的求娶。 所以即便蒋溪为了家人,不得不委身于姚柯宇,可她心里还装着吴殊,镇日愁眉不展不说,还偷偷用家中秘方避孕。 如此过了两年,一次偶然机会,被姜老夫人获悉,当初在背后煽动灾民硬闯他们蒋家的人就是吴殊。 原来被拒婚的吴殊力争上游,仅用了不到两年时间便升为八品副散督司马长史,但这距姜老夫人的要求还是太远,洪灾那年蒋溪已经十六,于是急火攻心的吴殊走了一步险棋,他见到处都是饿红了眼的灾民,便暗中派人怂恿他们去抢蒋家。 在吴殊的想法里,只要蒋公和蒋公的长子一死,蒋家再被洗劫一空,他们蒋家近两年内肯定缓不过来,那他的机会就来了。 只是他没想到,当时蒋溪的父亲也在府中,且为了保护家产被灾民打死,更没想到,随后上头便发下了叫大户筹钱赈灾的命令…… 蒋溪听到竟是吴殊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心灰意冷,本打算以死谢罪,但察觉到她异常的姚柯宇寸步不离的盯着她,而姜老夫人也说,如果她这么不负责任的轻易死去,就是罪上加罪。 蒋溪想到那些因吴殊的罪过而背井离乡的兄弟姐妹,自己一死,万一姚柯宇一怒之下将他们驱逐,怕是又要让他们过上那种颠沛流离的可怕日子,于是她咬牙挺过来,翌年,怀上了姚柯宇的孩子。 第102章 斩草除根 那孩子就是允儿,蒋溪怀上他,完全是另有目的——她想着万一哪天自己实在活不下去,希望姚柯宇看在孩子的份上,善待他们蒋家人。 当姚柯宇获悉蒋溪有了身孕,竟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他们成亲两年来,蒋溪第一次好好看看自己的夫君,其实不管是品貌还是能力,姚柯宇都远在吴殊之上,她只是被一叶障目,所以不见泰山。 面对着喜不自禁的姚柯宇,蒋溪嫣然一笑,她终于由身及心的接受了他,继而真正爱上他,然后儿子出生,他们如胶似漆,度过了这辈子最快乐幸福的三年时光。 但姜老夫人却一直都是身在西羌心在汉,她当初带着家人逃往,也并不是直接往西取近道进入西羌,而是一路南下,没想到跑出去那么远,还有官兵追着不放,甚至遭遇截杀,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仓皇逃进西羌,被姚柯宇救下。 几年过去,时局动荡,谁还有闲心对当初那些陈年老账揪着不放?于是姜老夫人看着经过历练,愈发精明能干的孙子们,开始重整旗鼓,密谋卷土重来。 当时蒋溪大堂兄蒋睿已过而立之年,在姜老夫人看来,这个嫡长孙肖似其祖,可堪大任,她让蒋溪代蒋睿向姚柯宇辞别,说要回家乡祭拜先祖。 这是大事,姚柯宇本打算抽空同行,但被姜老夫人婉拒了。 事实上,蒋睿并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带着他刚刚及笄的长女前往蜀地,并按照姜老夫人的授意,找上蒋公当初的故交,通过这位故交和早过了不惑之年的益州牧联系上,然后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许给益州牧做了侧室。 如此一来,蒋家便在益州有了立足之地,随后三个月,姜老夫人分几批把孙子们从西羌转移到了益州。 不过这只是姜老夫人规划中的第一步,她不但要立足,她更要出头,所以她并没有急着跟孙子们一起离开西羌,而是留下来坐等时机。 两军对峙,偶尔出现一些小矛盾也是在所难免,姜老夫人要等的时机很快便出现,在羌人和汉人冲突前,姜老夫人打着探望曾外孙的名义,拿到姚柯宇的防御图以及一些密函,然后把它们统统交给蒋睿。 蒋睿献出这防御图和密函,平步青云;姚柯宇不知机密漏泄,被打个措手不及,战死沙场。 蒋溪痛不欲生,第一反应就是要追随夫君而去,可看看怀中年仅三岁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能死,这个孩子的外祖一家害死羌人首领的胞弟,如果把他丢在西羌,怕是不会受到善待,于是她抱着儿子跪求准备在事发之前逃离西羌的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本不打算带着蒋溪一起走,可转念一想,蒋家在益州崛起的太快,万一被眼红的政敌抓住蒋溪这个蒋家污点大肆攻击,简直后患无穷,还是把这个遗祸带在身边好一些。 那时姜老夫人虽然不喜欢蒋溪这个孙女,但还不至于虐待她,直到再遇时任州刺史领兵的吴殊,没想到他一个没落士族,竟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便攀升为四品要员,比自己担任州郡国都尉的嫡长孙还高一个品秩,更叫姜老夫人不能容忍的是,吴殊居然还惦记着蒋溪,而且当时他已经有了夫人,所以只能迎蒋溪为侧室。 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姜老夫人是彻底见不得蒋溪母子——都是这个没脸没皮的贱人,当年害得他们蒋氏家破人亡,忍辱负重多年后,终于重回汉地,却又带累他们蒋家要看不共戴天的仇人脸色行事!而那个小杂种,他父亲是羌人,他母亲是害惨蒋家的贱人,万一他们蒋家把他好吃好喝供养长大,他回头再搞什么为父报仇,这不就是养虎为患么! 姜老夫人本意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蒋睿却劝她说,好歹他们蒋家也曾受到过姚柯宇的庇佑,而且姚柯宇还教会他们兄弟几人不少东西,何必一定要对他留下的孤儿寡母赶尽杀绝呢? 姜老夫人也不好太过拂逆这个寄予厚望的嫡长孙的意思,便将蒋溪母子投进地窖,并告知吴殊,蒋溪早就死在逃亡途中了。 可吴殊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他暗中展开调查。 时年十一岁的司马英受封成都王,姜老夫人觉得这就是上天赐给他们蒋家的大好机会,当即附骥攀鳞于成都王,以期大展宏图。 眼见自己制定的计划循序渐进,可就在这时,吴殊又暗中找上门来,说他知道蒋溪尚在人间,威胁姜老夫人把蒋溪交出来,要不就去成都王那里告他们蒋家里通外敌。 蒋家曾在西羌停留过几年,这点哪能瞒过众多耳目,姜老夫人早就料到这一点,遂先发制人,到处宣扬蒋家当初留在西羌实为窃取羌人军机,甚至为取得羌人信任,不惜牺牲蒋家女儿,最终成功除掉姚柯回的胞弟兼最有力的臂助姚柯宇,并重创羌人元气,圆满完成里应外合的计策,而蒋家的好女也在大功告成之日,以死殉节…… 假如被揭穿蒋溪非但没死,还把姚柯宇的独子带回来抚养,打她的脸是小,影响蒋家的未来可就要命了。 所以一方面姜老夫人同吴殊虚与委蛇,交往酬酢,另一方面吩咐人对蒋溪母子痛下杀手。 姜老夫人的决定被蒋睿那个嫁了益州牧,且初为人母的长女无意间听到,她很同情蒋溪这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小姑姑,也因母性而怜悯蒋溪的儿子,遂以调虎离山计引开姜老夫人派去杀害蒋溪母子的心腹,趁机把蒋溪母子偷出来,并将这两年益州牧送给她的金银首饰统统给了蒋溪,让她隐姓埋名,带着儿子远走高飞。 蒋溪捧着首饰,泪眼婆娑的要跪谢蒋睿的长女,但被其拦下,并诚心诚意的与蒋溪说,当初要是没有蒋溪,估计他们已经客死异乡了。 后来蒋溪的行踪还是被姜老夫人发现,再然后的事情,卫戗就知道了。 卫戗安静的听完王瑄的讲诉,要不是手中攥着的是自己最喜欢的夜光杯,换作寻常酒杯,估计早就被她捏爆了。 但卫戗又是个曾与羌人对战多年的将军,有所谓兵不厌诈——姚柯宇的确帮助过蒋家,可对于姜老夫人来说,姚柯宇的胞兄姚柯回早年曾与魏军联手,杀死她父亲换得朝廷认可,受封西羌都督……所以在姜老夫人眼中,姚氏从来就不是什么恩人,他们是诡计多端的异族匪首,而且帮助他们蒋家,也是因为蒋家把最出色的女儿送给他糟蹋,站在姜老夫人的角度,窃取敌人的机密为我军所用,有什么不可以呢? 正因为能够理解姜老夫人的想法,才叫卫戗一口闷气梗在心头,堵得难受。 王瑄执起酒壶替她斟满夜光杯,给她足够的消化时间后,柔声问道:“获悉那遗孤的真实身份,你的决定是?” 卫戗低头看着荡漾的酒水,她明白王瑄的意思,既然已经确认允儿与西羌姚氏的关系,这对她来说,就是个昭然若揭的隐患,可在这关头把他送走……端起夜光杯一饮而尽,将杯子嗒的一声叩回案面,抬眼迎视王瑄,目光灼灼道:“允,信也,我虽是女子,但照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给他取名为卫允,自是要护他周全。” 王瑄颔首微笑:“我明白了。”说着又要来给卫戗斟酒。 被卫戗抬手搪开,再来一杯,绝对会被放倒,她等会儿还有回去陪允儿:“所以,不能让羌人还有蒋家知道允儿的行踪。”也就是说她不同意王瑄以允儿为饵的建议。 王瑄满脸可惜表情的盯着卫戗的夜光杯:“这酒不烈,而且很甘甜,你真的不再喝一杯了啊?” 这厮绝对没安好心,卫戗果断出手盖住杯口,另一手支在条案上摁着太阳穴,防贼似的盯着王瑄:“再甜也是酒,我年纪尚轻,不宜贪杯。”顿了顿:“我已经知道允儿的身世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 在卫戗说出告辞之前,王瑄终于又端出正经表情,放下酒壶,道:“虽说蒋睿是将门之后,且还和益州牧是姻亲,但他们毕竟是从它处迁徙而来,短短两年时间,根基实在太浅,而蒋睿此人,宽厚有余,诡诈不足,难成大业,现在蒋家几乎就是靠姜老夫人撑着,所以姜老夫人不敢贸然行事,她盯住年少的成都王,想趁他身边能人还少时占据高位,但只靠一幅防御图外加几封密函的功劳,根本没办法走太远,而且姚柯宇的战败已经是旧事,和成都王扯不上关系,所以她迫切的希望建立新功绩!” 第103章 金蝉脱壳 卫戗站在武官的角度忖度姜老夫人的心意:“既是将门,自当拿战绩说话,羌人此次异动,对她来说应该是个机会。” 已打消了卫戗的去意,王瑄又恢复之前不紧不慢的形容,只见他举起盛着过半酒水的夜光杯,对着烛光观赏,金黄透明的清酒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生辉,耀得他蓄满好奇的大眼睛光彩绚丽,待卫戗话音落后,他将视线自夜光杯后移过来,眉梢眼角绽开鲜妍悦目的笑:“是的呀。”发现卫戗对他三心二意的态度似有不满,但其实他明明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的收入耳中,不管怎样,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肯定没错,于是他放下夜光杯,端正身姿,老实的像学堂里听教的小学童:“所以那老太婆正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彼世十五年军旅生涯,卫戗唯一的一次惨败经验就是在参与讨伐成都王司马英时收获的,两军交战,知己知彼是基本要求,那时她曾与桓昱等人彻夜研究成都王倚仗的信臣,核心人物之中并没有蒋氏一族,看来在姜老夫人倒下后,蒋氏果然还是没落了。 如今那老太婆年事已高,她时间不多了,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而她自然清楚,自己的几个孙子看似聪慧,却都不是成大器之辈,既想贪功又要确保万无一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军队开拔到边境,等到护羌校尉和羌人两败俱伤,他蒋家再伺机而动,捡个现成的大便宜。 但假如这个时候发生什么,促使蒋家不得不提前动手,那他们这边肯定轻松多了,虽然如此一来,护羌校尉的功绩可能大打折扣,但那玩意是新封的平西将军司马润迫切需要的,可不是她卫戗急于取得的。 联想起王瑄之前的话,卫戗道:“所以你打算把允儿的行踪告知姜老夫人?” 王瑄摇头:“不!” 卫戗眯眼:“那?” “那老太婆狡猾着呢,你告知她孙女和曾外孙在哪里,她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先派人追杀过去,目前情况已迫在眉睫,哪有那么多时间跟她耗着?我们只要找人给吴殊送个消息,就说蒋家为了断他的念想,已遣人将蒋溪母子秘密送回西羌,如今那母子二人已被姚氏藏匿起来。” 吴殊为人本就不够磊落,多年求而不得,总算看到希望,可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以他的个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给他知道蒋家把蒋溪送回西羌,一方面肯定会揪着此事大做文章,另一方面,他对蒋溪并未死心,所以不会将蒋溪和允儿的存在闹得沸沸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曲解姜老夫人‘伺机而动’的用意,他完全可以说,蒋家自告奋勇领军出征,却在边境止步不前,表面是为成都王谋事,实际是要帮他蒋家姻亲西羌姚氏打我汉人,就在不久前,蒋家还和姚氏有过接触…… 等这样的风声传扬开来,蒋家要是继续等待下去,他们在此战中讨不到好处也便罢了,就怕政敌群起而攻,引得年少的成都王猜忌,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但这猛虎是他们自己骑上去的,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哪怕是牺牲掉领军的蒋睿胞弟,折伤元气,可好歹还能保住其他兄弟晚辈。 只要蒋家在南边有大动作,他们北边的压力自然减少,甚至可以悠哉悠哉的坐山观虎斗。 虽是拿允儿为饵,但对允儿来说,也算得上是金蝉脱壳之策,一举多得,可行! 思量完毕,卫戗嫣然一笑,站起来躬身揖礼,道:“多谢十一郎。” 王瑄抬眼看过来:“话都没说完,你就又要弃我而去了么?” 这话说的,半夜三更,自然要回房休息,什么叫弃他而去啊!但他刚刚帮她解除疑惑并指点迷津,她不能翻脸不认人,于是赔笑道:“太晚了,你身体又不大好,还是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王瑄瘪嘴道:“可是我睡不着呀,这漫漫长夜实在太难熬。” 卫戗锁眉盯他半晌,温柔道:“我那有安神定魄的药,你让渡守随我同去,随后叼回来给你用。” 王瑄疑惑道:“他们同我说,女儿家长大了,全都善解人意,难道是骗我的?” 这是在跟她撒娇?卫戗深吸一口气,别的女儿家什么样她不清楚,反正她是绝对做不到“善解人意”就是了,不然才貌双全的她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面对卫戗为难的表情,王瑄嘟嘴:“好吧,今晚就先便宜了那小崽子。”又义正辞严嘱咐道:“虽然我宽宏大量容下他,但他不能比我重要,记住了么?” 听君一席话,胜似被雷劈——王瑄这小子,近来只要天一黑,就好像吃错药,今晚的“错药”似乎吃得格外多了些,整颗脑壳子都混乱了,忽而精明睿智,忽而幼稚磨人,真是要人老命! 瞧着卫戗由左右为难转为哭笑不得,王瑄跟着站起身,又像个正经人了:“鉴于允儿的特殊身份,此计越少人知道越好,随后我便遣人连夜出发去通知吴殊,你若诚心保他,切记便是事成之后,也不要随意张扬。” 被亲者知道允儿的身世会替她担心,被仇者获悉允儿的身世,怕将拿他钳制她,所以她一定会守口如瓶:“我明白。”又指着渡引道:“把阿引一并放了,明早我让它把二师兄的舆图给你带回来。” 听她点到它的名字,渡引兴奋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只是当着王瑄的面,不得不克制,抬起一边翅膀遮住脑袋,小眼睛透过羽毛缝隙偷瞄着王瑄反应。 王瑄痛快的点点头,不知从哪掏出一串钥匙,拎着走向渡引,在他替它打开锁链前,冲着它勾了勾嘴角,兴奋的渡引立马顺毛缩头,弱弱道:“阿引最听话。” 打开锁链之后,王瑄抬手摸摸它的小脑袋:“乖——” 在王瑄放手后,重获自由的渡引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子,羞答答的点头,娇怯怯的振翅,滑到卫戗脚边,含蓄的蹭蹭她的腿,居然没像之前那样谄媚的叫她“主母”,说些溜须拍马的肉麻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当着王瑄的面不好发挥。 “那舆图就不必让渡引带回来了。” 被王瑄突然出声吓得一哆嗦的渡引,弹跳的闪到一边缩头缩颈的蹲着去了。 卫戗不解:“你之前不是还说想要来着?” “确实想要啊。”咧嘴一笑:“不过我觉得反正明天晚上我们还要见面,由你亲手交给我感觉一定很好。” 明天晚上还要见面?卫戗低头扫了一眼条案上的酒具,常在河边走,早晚会湿鞋,她要是继续在晚上和他碰头,如果能一直不被这混小子灌醉撂倒,她就跟他姓! “好吧,明早我亲自给你送过来。”卫戗折中道。 王瑄的笑脸垮下去,他扶额无奈道:“算了,还是让渡守随你同去把它带回来给我罢。” “好,你早些睡吧。”告辞之后,卫戗率领一黑一白两只大鸟迈出王瑄房间。 “戗歌——”在卫戗转身带上房门时,王瑄突然出声。 “还有什么事?”卫戗带门的手顿住。 “没有你在,我会早些睡下的,所以安神定魄的药就不必了。”双手分别捏着夜光杯,边说边将两只夜光杯轻轻碰在一起,就像两个人正在干杯一般:“你也早点歇息。” 卫戗点点头:“好。”缓缓合上门板,透过门缝看过去的最后一眼,那黑衣白肤,双手执杯,嘴角噙着落寞笑容的少年,叫她的心口莫名的抽了一下。 因他们的入住,今晚驿站廊道上的灯笼统统点亮,夜风不甚温柔,卷得它们起起伏伏,灯光影影绰绰,卫戗不曾驻足,大步流星的走过去,身后两只大鸟又吵起来。 渡引:“你这道貌岸然的败类,是非不分,认贼作父,不得好死!” 渡守:“你感情用事,玩忽职守,枉费主人精心栽培,丢尽家门脸面,留你何用?” 渡引:“哑,伪君子,拔光你的毛,冻死丫的!” 渡守:“你继续死性不改,保管过不去明天晚上!” 渡引:“……”一句话便被渡守干败,它蹦到卫戗肩膀,又以那极其别扭的姿势蹭她头顶,说些冷上加冷的谄媚话:“哑,阿引宅心仁厚的主母啊,你可要替阿引做主啊,不能眼看着阿引遭受败类的欺辱而置之不理,喏,回头祭出龙渊剑,嗖嗖两下就把那败类给解决了,你尽管放心,那小子为你马首是瞻,别说劈了他的走狗,就是劈了他本人,估计他也不舍得还你一根指头啊!” 那小子——谁啊? 第104章 死到临头 莫非是因为被锁而怀恨在心,所以把王瑄在它心中的地位从“主君”直落为“那小子”——禽兽就是禽兽,瞧这小肚鸡肠的德行! 当然,那是他们一人一宠之间的问题,她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替王瑄□□从外黑到里,全身上下皆毛病的谄媚鸟。 还有,她明明把自己折腾得越来越“丑小子”,到了它嘴里,竟然从“登徒丑鬼”蹿升成“天仙下凡”,也只过了短短几个月而已,不过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继续听它无所不用其极的逢迎下去,白毛风没把她怎么样,这耳朵风却要将她活活冷死:“那小子啊——”卫戗拉长尾音,意味深长道。 “嘎——”渡引发出一声被突然掐住脖子似的惨叫,用脑袋姿势别扭的蹭她头顶的动作也停下,静止片刻后,慢慢从她肩头滑下去,就像被羽箭射中一样重重跌落在廊道石板上,两爪朝天,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卫戗看看渡引,又看看渡守:“它这是怎么了?” 渡守蹬着一双红胜血玉的眼睛,不屑道:“它胡言乱语说错话,自知死到临头,干脆把自己冻死讨个痛快!” “哈?”卫戗蹲下来,伸手提提渡引支棱着的爪子:“有志气,不愧是渡引——你尽管放心的去死吧,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肯定会替你收尸的。”勾唇阴笑道:“虽然冻鸟不好吃,不过我家噬渡不挑食。” 听到这话,渡引就地一滚,扑棱一下站起来,扎进卫戗怀中:“阿引心地善良的主母啊,您一定要救救阿引啊!主君也说过,除了您之外,没人能制住他,您只要去跟他说,您最喜爱阿引,离不开阿引,阿引就安全了!” 卫戗一愣:“跟谁说?” 旁边渡守嗤诋:“真要丢掉小命,也是被自己给蠢死的。” 再听到渡守的话,渡引脑袋一低,藏头露尾噤声不语。 卫戗嘴角抽了抽:就这战斗力,连嘴仗都输得恨不能诈死逃脱,还口口声声要拔光人家的毛冻死人家?真是要把它主君的脸丢的一点都不剩啊! 虽然心中生疑,但卫戗并没有继续追问,因她知道,渡引虽在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可一旦涉及到实质性的东西,它绝对会豁上性命去守护……当然,更关键的还是卫戗她自己打从心底抵触去揭开真相——王瑄曾不止一次提出让她杀了他,或许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她动手之时! 转过拐角,一眼看到她房门口灯笼下,伸长脖子望向这边的一大一小两团毛球,心中是既生气又感动,等到了他二人面前,只剩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今晚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 裴让并不为自己辩解,低头道:“抱歉!” 允儿仰头看看裴让,挣出被他握着的小手,过来抓起卫戗的手,皱着小眉头冲她摇摇脑袋。 虽不曾直接说出来,但卫戗却看懂了他的意思,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摸他的发顶:“你睡不着,所以拉着哥哥出来等我,对么?” 允儿抿嘴点点头,然后扑进卫戗怀抱中。 刚刚还垂头丧气的渡引昂首挺胸的挤上前:“哑,一时没看住,又蹦出一个坏蛋来跟阿引抢主母!”冲着允儿直使劲,看来它是一败再败后,终于逮到个单薄瘦小的,准备拿他泻火并找回一点自信心。 浅见寡识的允儿被这炸毛的黑色大鸟吓到,更往卫戗怀中缩去。 “看来我弟弟很怕你,所以一会儿你还是跟着阿守一起回你们家主君那儿去罢!”卫戗慢条斯理道。 端出威猛架势的渡引听到这番话,立马泄了底气,顺毛谄媚道:“哑,原来是小舅子大人,阿引有眼无珠,多有冲撞,万望恕罪!” 允儿:“……” 卫戗:“……” 裴让:“……” 渡守:“呸——” 打开房门,暖气铺面而来,卫戗眨眨眼,发现显眼位置多出两个熏炉,旁边的裴让解释说,一个是王瑄吩咐人送过来的,另一个是司马润吩咐人送过来的。 实在太晚了,裴让并没有跟着进来,解释完以后又告诉她,允儿不久前吃过之前给他预留的肉糜粥,然后就回去歇息了。 卫戗进门后先把答应给王瑄的舆图找到,让渡守叼回去,之后才帮允儿解开斗篷,让他先上榻,就在她抬手脱自己的外衣时,发现往日都蹲在架子上的渡引竟也飞上榻:“你干什么?” “哑,阿引也要给主母侍寝!” 卫戗二话不说,揪着它的翅膀把它扯下去:“哪凉快哪歇着去!” 这天晚上,渡引在卫戗和允儿脚下蹲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打开门来,卫戗看到的既不是裴让也不是祖剔,而是憔悴不堪的司马润,那两只眼睛红的就跟渡守似的,他神色复杂的盯着她,老半天不说话。 被他堵住去路的卫戗有些不耐烦,她抱拳道:“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看到她的表情,司马润表情愈发凝重,到头来却问了一个叫卫戗感觉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昨夜饮过酒?” 想来是她身上沾着的酒气被他察觉,但她饮没饮酒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卫戗敷衍的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惭愧惭愧!”表情却没有丝毫没见惭愧之意和被揭穿的尴尬,反倒十二分的理直气壮。 司马润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戗歌,你不要忘记自己可是个女儿家,半夜三更的同男子……” 被卫戗打断:“咦,殿下您在说什么啊,下官明明是护羌校尉卫毅的嫡长子,再者说,赶了一整天的路,夜里与知心好友喝点清酒,谈谈正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短时间之内他没办法迎娶她为妻,为防止她被居心叵测的家伙盯上,遂苦心安排她变成“卫毅的儿子”,所以她端出这样的借口搪塞他,他无可辩驳,但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和王瑄继续这样混下去。 思及此,司马润深吸一口气,放柔自己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劝道:“戗歌,你年纪小阅历浅,识人不清在所难免,可我与他相识多年——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久远,实话跟你说,他绝不像世人传说中的那般美好,甚至连颗正常的人心都没有,千万别以为他那时闯进无名山脉是为了你,我了解他,他那么做只是因为好玩不服输,现在与你亲近,也是因为觉得你新奇,可即便他对你再好,一旦腻了,马上就会翻脸不认人,别说是你,便是他的生身父母,一旦触怒他,他也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手刃他们,所以听我一句,离他远点!” 卫戗保持安静,眯着眼审视司马润的神情,还真是看不出任何破绽,诚挚的都快赶上劝歹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老和尚了,于是她慎重其事的揖礼:“多谢殿下据实相告,下官谨记!”又道:“时间不早,殿下也当准备准备,一会儿该出发了。”说完抬腿就走。 司马润一把抓住她手腕:“戗歌,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王瑄很危险!” 对上司马润这副紧张的表情,倒把卫戗给看笑了,她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是比最令她在意的亲友一个一个死去更危险的事情,挣开司马润的钳制,轻抚被他捏疼的手腕,不以为然道:“殿下,恕下官直言,不管怎么说,王十一郎是您的至交,您背着他这样说,怕是不妥吧!” 司马润循着卫戗的动作看向她被他捏红的手腕,沙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接着又解释:“至于我和王瑄……” “哑,吵死了!”一直蹲在门后的渡引抖抖羽毛,精神抖擞,振翅而起,直接从卫戗和司马润横穿过去,打断司马润的话。 卫戗趁司马润惊魂未定,绕过他逃之夭夭,他和王瑄怎么样,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她才懒得听呢!反正按照王瑄的计策,只要蒋家在此战中强出头,无论输赢,都能把她的风头盖过去,等她爹的危急解除之后,让她爹以她年少能力不足的名头给她辞了官,她就带着想要守护的人躲得远远的。 等卫戗给允儿打回水来,挡道的司马润已经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房间,放下木盆,一转身,对上跪坐在榻上,小脸苍白,惊慌失措的允儿,他蓄满不安的大眼睛在看到她之后,蒙上一层水雾,直接从榻上跳下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跑过冰凉的地面,一头扑进她怀抱中。 别看这小家伙瘦小单薄,撞人还蛮疼的,也就是卫戗才没哼一声,换个人估计得叫出来,不过比起身来,更叫她疼的却是心。 第105章 眉来眼去 卫戗展臂紧紧环抱住允儿,再多口头上的安慰也不如须臾无声的陪伴能让他感觉踏实——那种滋味,她深有体会! 重活一次便有这样的好处,或许时局会因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得不可预估,但有些人的本性和能力却是不变的,虽说像桅治这种万能型人才早已名草有主,不过还有许多择木而栖的良禽待她网罗,且她知己知彼,很容易便能俘获他们善价而沽的心。 看看祖剔,或许暂时做不到桅治的面面俱到,但处事能力绝对是蒸蒸日上,一顿早饭工夫,他便买回一辆车厢特地用毛毡裹覆的马车,现在好了,既不用去和王瑄凑凑,又不用硬着头皮和她爹挤挤,更不必忍受司马润佛口蛇心的“好意”。 卫戗将马车布置的温馨而暖和,在司马润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从容的将允儿抱上马车,接着自己也爬上去。 坐在绒绒的毛毯上,卫戗从随身的革囊掏出从幻境中带出来的孔明锁和鞠球,这些东西她原本就打算亲手交给芽珈,所以没让那些送特产回家的人给捎回去,此刻正好拿出来哄允儿玩。 允儿对“芽珈”玩的孔明锁并不怎么感兴趣,却在接到“诺儿”玩的鞠球时,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好不容易攒出一点血色的小脸又变白了。 卫戗察觉到异常,忙伸手来夺他手中的鞠球,奈何允儿双手紧紧扣住球体,指尖甚至刺透鞠球表面的皮革,探进内里的填充物中,接着便从被他刺破的十个孔洞泄出十缕柔和的光芒,如藤蔓一般,缠绕着他久不见日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手指,急速向上旋转攀爬。 “允儿!”见此情景,卫戗大骇,却又担心强夺可能弄伤他纤细的手指,当机立断,起身抽出腰间龙渊剑,一剑劈下,鞠球从中一分为二,但内里只是一些寻常鞠球都会填充的毛发,并未发现什么异物。 鞠球被劈开之后,便从允儿的双手间滑落下来,他一点点抬起头来对上卫戗,迷蒙的双眼中水光点点,艰难的开口:“娘亲——” 卫戗手中的龙渊剑应声掉落,她机械的抬手捂住嘴,轻轻应道:“诺儿。” 允儿说完这句话后,单薄的小身子晃了一晃,眼睛一翻便仰身栽倒过去。 卫戗眼明手快,在允儿摔到之前跪地展臂从正面接住他,他已昏厥过去,她低头用脸颊紧贴他发顶,热泪盈眶,喃喃念叨:“幸好,幸好……” 看到掉在一边的鞠球,卫戗突然理解了她爹对那个人偶的执著所在——或许,那水月镜花之境中的偶人,并不仅仅是依据活着的人记忆而生成的傀儡那么简单,如果他日有缘再见桃箓,她一定会好好的请教请教他,或许等此次解决掉羌人麻烦,她回家接上芽珈和姨婆,举着去探望师父的名义,去拜访一下魁母老前辈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临时充当车夫的祖剔听到卫戗喊声,出声询问:“少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戗看着怀中昏厥过去的允儿,紧张道:“让我哥哥去王瑄那儿请樊坷过来。” 樊坷过来之后,确定允儿只是睡着,无须担心。 中午前,允儿醒过来,还是不能说话,只是看着卫戗的眼神中却好像多了一点什么,叫卫戗心口一揪一揪的痛着。 还有那被她情急之下劈开的鞠球,她迫切的希望把它复原,可她在做手工方面,实在糟糕透顶,被她动手修补过的东西,基本就算是彻底报废了。 于是她捧着两个半球,询问祖剔可有办法。 祖剔小时候时常打仗斗殴,总把衣服扯破,为防止回家再挨母亲荆条狠抽,遭受二次伤害,他学着湮灭痕迹,缝补衣服就是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项目,但他看完卫戗手中的鞠球后,摇头撇嘴,表示对这东西他没辙,可以等到大一些的城郭看看能不能找到制鞠工匠。 卫戗一想,也只能如此了,却没想到那阴魂不散的司马润又凑过来,见到她手上鞠球,当即表示他可以帮忙。 她又没疯,即便希望鞠球复原的心情再迫切,也不可能让它交给司马润就是了——万一这鞠球中当真还藏了些什么,交给司马润,还不是羊入虎口? 卫戗要修球的消息很快传进王瑄耳中,他告诉卫戗,西楼喜欢蹴鞠,所以緑卿在制作鞠球方面颇有建树。 听了王瑄的话,卫戗毫不迟疑的将鞠球交给緑卿,并拜托她不要遗失掉里面的填充物。 緑卿很痛快的答应,两天后,将修补的完好如初的鞠球交还给卫戗。 除去第一次之外,这鞠球再到允儿手上,就和寻常玩具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允儿似乎格外喜欢它,每次见到它,眼睛就弯成月牙形,十分好看。 一行人很快抵达目的地,虽然卫毅废了,但看看他领回来这支小分队的阵容——名动天下,琅琊王氏十一郎王瑄;朝廷新封的平西将军,琅琊王司马润;南公的关门弟子,护羌校尉的嫡长子卫戗,还有聚拢在他们身边的各种能人,将士们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且这主心骨还是前所未有的硬气。 反正西羌那边没动静,他们这边也不必主动出击,静待姜老夫人指示她的宝贝孙子们雄~起罢! 排兵呀,虽然是卫戗的活,但她年纪还小,经验不足,又是个女娃,还是让刚刚走马上任的平西将军去历练历练; 布阵啊,外头天寒地冻,大雪封门,她身体单薄,怕承受不住,还是让年富力强体格壮实的琅琊王殿下去磨练磨练; 还有带着将士巡游边境呢,这个更是至关重要的,她个山里走出来的愣头青怕是难当大任,还得有劳司马润亲自上场。 于是司马润顶着鹅毛大雪操练士兵时,卫戗躲在烧得暖乎乎的房间里陪着允儿玩蹴鞠; 司马润迎着如寒刀刮脸的白毛风巡查时,卫戗应邀带着允儿到王瑄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研究她二师兄的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地点,哪里最好玩,适合带娃一起去。 一连阴了十来天,终于见到太阳,天空碧蓝如洗,山林银装素裹。 司马润出去转了一圈,途中接到快报,急忙回返来找卫戗,但她人却不在房间,多方打听,终于在卫毅那里得到她带着允儿坐车去后山的消息,于是马不停蹄的顺着卫毅指引赶过去。 却在找到卫戗马车的同时,也发现了王瑄的车,他心里咯噔一下,策马上前,果然发现静候一旁的桅治等人。 桅治见到司马润,自是施礼打招呼:“殿下!” 司马润端坐马背,高高在上:“卫校尉呢?” 桅治也不瞒他:“与我家主君在那边……” 司马润不等桅治把话说完,策马循着两串新增的足迹追过去。 原来这处坡度和缓的矮山脚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如今河面已被冰封住,上面堆起两大一小三个雪人,远处老树粗枝上蹲着一黑一白两只鸟,而穿着白狐裘的卫戗和王瑄,一人拉起允儿的一只小手,拖着他在冰面上打滑。 只见那脸颊丰润起来的小家伙同样被裹在白狐裘里,随着卫戗和王瑄的动作,笑弯了眉眼。 再看那个平日里像个娘们似的藏在马车里不敢见人的王瑄,此刻也不心虚气短腿抽筋,笑得比平日里更加狐狸精。 最后还有卫戗,她对着那孩子笑,他无话可说,可她还对王瑄笑,简直给他心头添堵,更堵得他要炸了的还是卫戗居然对王瑄说:“我想过了,明年开春想去拜访一下魁母前辈,你要不要同行?” 司马润策马而来,整出好大响动,他不相信他们三人二鸟就没一个发现他的,特别是卫戗,她耳力有多好,他最是清楚不过,他们绝对是故意的。 卫戗还当着他的面邀请王瑄,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但他不能对他们的约会听而不闻,赶在王瑄开口前冲过去:“卫校尉,小王刚刚接获紧急军情,还请你回去共同商议。” 卫戗和王瑄相视一眼,心中都已有数,想必是蒋家那边终于行动了。 身为统帅的他都亲自来找她了,而且听到军情这种正经事,她居然还有闲心和王瑄眉来眼去,要知道前世的她一旦接触到军机,立马全心投入其中,别说这个路人甲的王十一,就连他这个夫君,也都顾不上。 此刻她变成这样,肯定是被王瑄教坏了! 司马润默默劝解自己稍安勿躁,再过几天,看王瑄还怎么恣意妄为的勾~引他的女人。 不管怎样,蒋氏那边有了行动,对他们来说就是好消息,赶紧解决这个麻烦,他们也好早点回去。 收拾收拾,回到营区,卫毅早已在帐内等候,王瑄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卫戗把允儿托付给他,跟在司马润身后迈进大帐。 第106章 当一面 尽管卫毅视此役为分内之事,但他已无法担当重任,此刻虽候在帐内,却也只能像个等闲幕僚一样坐在旁座,将他往日惯坐的上位主动让出来。 而司马润虽担着平西将军的头衔,官位远在护羌校尉之上,可在座诸位全是卫毅旧部,护羌校尉的人,纵观他连日表现,那主将之位他坐下无可厚非,不坐也是理所应当,是以走到上位时,他顿了顿,接着脚下一旋,坐到旁边的位置上去了。 紧随其后的卫戗并未迟疑谦让,走到主座前,一撩斗篷坐下来,挑高下巴气势凛然的睥睨众人,她迟来一步,这其间他们也该将前方形势仔细的研究分析过,所以也不必重头再讲一遍,只需问明她该知道的情况便好,遂开门见山道:“连长史,驻扎在西南方三舍处的羌军可曾被抽调?” 被一直油奸耍滑的卫戗突然现出的威仪震慑住的众人,再听她一开口便是重点,在惊诧之余,纷纷露出欣喜表情,十三岁的少年能有这气度,果真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司马润也在发愣,他看着沉稳的卫戗,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前世,那时他顶着将军名号将卫戗收到麾下,栽培提携,待她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他便退居幕后,偶尔几次亲征,也是像此刻这样悠闲自在的坐在旁边由她自己定夺。 他的确是了解卫戗的,她一旦接触到军机,立马就会全心投入其中,然而,这指挥若定的气度,当真是十三岁的卫戗所具备的么? 在司马润走神之际,卫戗做完部署安排,她有十成把握,谈吐间自是气定神闲,当然,多少也有些跃跃欲试,等到解决这个麻烦后,她就可以带着她的允儿回家和她的芽珈团圆…… 众人领命退下,卫毅将卫戗单独留下来,等帐内彻底安静下来,沉默已久的卫毅长叹一声,脱口的第一句竟是:“如果你当真是个男孩该有多好!” 卫戗淡漠道:“抱歉,叫父亲失望了。” 卫毅尴尬解释:“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又道:“我房间有一块当年你母亲特地为我求来的护心镜,稍后我会遣人给你送过去。”最后殷殷叮嘱道:“明日,望你多加小心!” 卫戗目光灼灼的看着卫毅,沉默良久后,只说了一句:“父亲,待我得胜归来,请您履行承诺。” 卫毅想了想:“是那孩子的事?”大战将至,最是忌讳在战前给主将泄了志气,于是他痛快点头:“好,等我们一回到临沂,我首先就去将他载入黄籍,至于族谱……” 上族谱那种事,不管经不经过虞姜同意,想来她爹都不可能落得个耳根清净,她并不在意她爹的家业和爵位,也就没必要在意族谱——财富地位,她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挣得,且更在她爹之上……所以打断她爹:“我只要给允儿一个姓氏,别的都无所谓。”一场小战,换得她的允儿随她姓,这买卖划算! 等出了大帐,发现司马润就在站在拐角显眼处向这边张望,卫戗第一反应就想调头走另一边,她也是这么做的,可司马润却死皮赖脸的追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戗歌!” 卫戗蹙眉转过头来:“殿下,这里人来人往,您与下官这样拉拉扯扯,怕是不妥!” 司马润非但没松手,反倒越抓越紧:“诺儿的事,我有错!” 卫戗的心一揪,好在看见牵着允儿信步走来的王瑄,才让她不曾变了脸色:“殿下在说什么?” 司马润循着卫戗目光看过去,见是王瑄和允儿,转过头来盯着卫戗:“你希望给那个孩子一个正式身份,我可以收他为养子,不但入黄籍,还会让他入我司马氏族谱,对那孩子来说,姓司马比姓卫更有前途!” 卫戗觉得,她大概是鬼迷心窍,听着司马润这番话,再对上王瑄的笑容,居然脱口说道:“真要论起前途来,想必让他姓王比姓司马更好!” 只一瞬,便叫司马润脸上褪尽血色,他咬咬牙,最后低声道:“戗歌,你当真甘做王瑄的妾室?” 卫戗将视线从允儿转回司马润:“你什么意思?” 司马润冷笑一声:“看你的神情,想来他还不曾同你说过,他即将娶妻,对方还是你们卫家的姻亲,也就是你那继母的侄女,只不过人家是嫡亲的。” 她继母的侄女,也就是虞氏,卫戗一愣过后,立马回神,王瑄身为王氏的下一任族长,已经十六岁了,成亲是早晚的事情,他的夫人,就算不是谢菀,也会是其他士族贵女,难不成还真当他会娶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乡野小姑?她莞尔一笑:“生死之交娶亲,理当恭祝。” 司马润目光灼灼审视她:“你……” 那厢王瑄松了手,得了自由的允儿哒哒跑过来扑进卫戗的怀抱,勾走她全部注意力。 眼瞅着王瑄已经走过来,司马润不好再说什么,话锋一转:“明日你且跟在我身后,切莫强出头!” “殿下好雅致,这滴水成冰的天,硬要拖着我家戗歌顶着寒风探讨军务。”王瑄微笑道,说话间运用极巧妙的手法,将卫戗的手腕自司马润的狼爪中解脱出来,并顺势握住她冰凉的手:“这么凉,我给你暖暖!” 司马润盯着卫戗被王瑄捉住的手,磨磨牙:“十一郎,你乃名流士子,言行举止还请自重!” 听完司马润的话,王瑄当他的面,捉起卫戗另一只手,将她两手贴合在一起,帮她揉搓呵暖:“下午突然冷起来了,你体质虚寒,又不曾添衣,就不知道有话回房再说么?” 卫戗落落大方的由他搓揉:“片刻工夫,无妨。”低头微笑着问允儿:“冷不冷?” 允儿还以她微笑,连连摇头。 便是面对路人,也不该如此这般视若无睹的你侬我侬吧?司马润怒极反笑,语调也像平日里私下交谈一般随和:“十一郎当真好本事,小王佩服!” 王瑄终于侧脸看过来,似笑非笑道:“殿下谬赞,愚实不敢当。”又拉长尾音道:“说起来,还是要提前恭喜殿下。” 和王瑄这样的人较量,不敢保证十拿九稳,绝对不能轻易出手,截止目前为止,一切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可看到王瑄这处之泰然的形容,再听到这样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司马润心底又是咯噔一下,无法遏制急速蹿升的不安感觉。 不过王瑄丢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之后,便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让司马润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把一颗心高高的提起来,无法分神继续纠缠下去。 彼此作别之后,司马润回自己房间,卫戗和王瑄就像之前那样,一人牵着允儿的一只手,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沉默良久后,卫戗终于出声,不过却是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刚刚说要提前恭喜琅琊王,可是有什么喜事?” 王瑄正色道:“此战我等胜券在握,不日凯旋,必令龙心大悦,殿下亦可成为手握实权,名副其实的平西将军,难道不该恭喜?” 卫戗干笑两声:“也是得偿所愿,确实应该恭喜!” 尽管王瑄口中直道,此战胜券在握,可还是送了卫戗一套特制的贴身软甲,别看轻薄,却是比她爹送来的护心镜还坚韧,卫戗双手提着软甲,斜视王瑄:“你既然有这样的宝物,当初进幻境,又怎么会被伤得那么严重?” 王瑄啜着热茶,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特意从筑境的宝库中替你找出来的赔偿,被他打伤的时候,我还没找到它呢,何况……”叹息一声:“那时候的模样你也见着了,你觉得他会给我留下一套软甲?” 一席话竟叫卫戗无言以对。 战场上刀光剑影,自是不可能带允儿同行,裴让也不可能看她上战场,而自己留在后方带孩子,所以卫戗只能将允儿托付给王瑄,她披战袍跨铁骑,英姿飒爽的出发了。 他们事前运筹帷幄,正式开战时,卫戗和司马润这对搭档配合的又是天衣无缝,打这种浑水摸鱼的仗,简直易如拾芥,且比原计划提前两天取得了对方的降书。 回营地的那日,无事一身轻的卫戗也懒得再搭理司马润,是以借着和裴让还有祖剔讨论回家到哪儿去玩的由头,故意落在后面,和被连涂等人簇拥着的司马润逐渐拉开距离。 司马润眼睁睁的看着和卫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却无能为力,十分懊恼。 营区就在触目所及的地方,和祖剔等人谈得热火朝天的卫戗忽闻前方一阵骚动,她抬眼看过去,愣在原地。 第107章 以身相许 彼世,司马润许她承诺——“待到他日卫将军凯旋而归,本王必将倾城相迎!”但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终究彻底负了她。 今生,王瑄三番五次说要娶她为妻,但她心知肚明,那只是他玩世不恭的调戏,却不想,待她凯旋,他竟身披连着兜帽的狐裘斗篷,手牵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允儿,携老挈幼,在碧蓝晴空下,亮白雪地上,拉开一道整齐的人墙,大张旗鼓的前来迎她。 是的,这次卫戗十分肯定,他是来迎接她的,因他带来的人之中,除了允儿外,还有芽珈和姨婆,虽然她们被精心伪装过,但她还是一眼便将她们认了出来,她没办法赶回去陪她们过年,所以王瑄让白甲把她们接了过来,对她来说,亲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如今他们一家团圆,人在何处也便无所谓了。 在短暂愣神过后,卫戗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驾——”越众而出,直奔王瑄所在的方向而去,马蹄扬起的雪粒子,经阳光一耀,折射出五彩光芒。 司马润下意识的出手想要抓住卫戗,可他和她之间还隔着好多人,他怎么可能抓得到她,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踏着五色华光,狂奔向王瑄;看着她翻身下马,握住王瑄朝她伸出来的手,看着她和王瑄,还有那个来路不明,却叫他莫名感到熟悉的孩子围成一团,互诉衷肠! 经此一闹,也不知是哪个舌头欠割的糟心货,竟编排出这样一套瞎话:惊才绝艳的谪仙王十一郎断袖了,证据就是卫戗大胜归来时,素来不在人前现身的王十一郎亲自率众前去迎接,搞得声势浩大,近在咫尺的旁观者亲眼目睹王十一郎和卫戗亲热的十指交缠……当然,古往今来,王侯将相,有那娈童之癖者比比皆是,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稀罕的是,王十一那相好居然不是两小无猜,艳如桃李,芝兰其馨的琅琊王司马润,反倒是其貌不扬,掐吧掐吧没一盘,捏吧捏吧没一碗的小校尉卫戗,可见有关其眼神不好的传言,果真非虚…… 对于以上绯闻,两个当事人听过之后,不约而同付之一笑,只是传进那位擦边的第三者耳中后,差点没把他鼻子给气歪了,勃然大怒过后放出狠话,竟敢抹黑有功之将,一定要揪出造谣生事的宵小之徒,严惩不贷! 是夜,将士们在营帐内推杯换盏,卫戗寻了个借口脱身出来,就像在幻境中一般,温柔哄着红兔子眼芽珈和紧抓住她不撒手的允儿,直到把他们哄睡。 噬渡也被一并带来,只是之前人多,怕它被惊着闯下祸端,所以把它关在笼子里藏在车上,一得自由后,也是黏她黏得紧,不过被芽珈和允儿挤在一边,只能可怜兮兮的来蹭她的腿。 后来渡引又来投宿,这一对禽兽老友重逢之后分外激动,只见渡引瞬间炸毛,整只鸟大上两圈,口中发出嘶嘶啦啦的兴奋声音;而噬渡的反应是,一高蹿上几案,边舔着尖锐的虎牙,边直立起身拿爪子去够它。 卫戗见它们很开心的叙着旧情,也便不去打扰,披上斗篷走出房间,一路径直来到王瑄门前,伸手轻叩他房门。 第三下刚刚落在门板上,王瑄便把门打开了,只见他换下白袍,身着单薄的黑缎大袖衫,头发松松的挽起,前额鬓角散下几缕碎发,姿容甚艳,卫戗看这样的他,联想起那个传闻,不由慨叹:单看这小模样,他的确和司马润更为般配! “比我预想的早到了呢!”他露齿一笑,柔声道。 卫戗将视线投向室内,几案上布着几样小菜,三五酒具,旁边的缠枝灯台上高耸着红烛,感觉很温暖,他是料定她今晚会来。 落座之后,卫戗主动开口:“多谢你!” 王瑄嘴角噙着愉悦的笑,伸手给她斟酒:“只要你开心。” 这算他私下给她办的庆功宴,她哪能不赏脸,端了酒杯与他同饮,其间谈起成都王那边的情况,果不出所料,领兵的蒋睿胞弟已然阵亡,他当初跟在姚柯宇身边,只学到皮毛,空有一身纸上谈兵的本事,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倒也不是姚柯宇有心藏掖,实在是因为姜老夫人怀有别样想法,她一则担心孙子的安危,再则不想让蒋家子孙为羌人鞠躬尽瘁……本想在此战捡个现成便宜,没想到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到底让咬牙硬上的二孙子把小命丢掉,带累大孙子蒋睿遭成都王嫌弃,被同僚排挤,而接连受挫,又遭吴殊恐吓的姜老夫自己也是一病不起,想必时日无多。 如今这世道,群雄逐鹿,百般手段,各显神通,成王败寇,枉你立下汗马功劳,输了,与当朝理念向左,为掌~权者所不容,一声令下,史官大笔一挥,功绩尽数抹杀,千古以后,只留下昭著臭名……真要追究起来,秦始皇焚书坑儒,汉高祖沉猜果诛,都是手上沾着血的,谁又能比谁干净多少? 尽管姜老夫人对待孙女一家人做得阴狠毒辣,但这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个案,姜老夫人不过是随波逐流,所以见怪不怪的卫戗并不格外厌恶她,连司马润和珠玑之流她都忍了,何况是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婆,不过听说她命不久矣,卫戗还是松了口气——姜老夫人一死,蒋家也不会再那样迫切的希望强出头,允儿不再是他们谋求上位的绊脚石,自然也就清净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旨酒盈樽再来一杯,卫戗面对王瑄,正襟危坐,双手执杯,道:“多谢十一郎屡次相助,我敬你!” 王瑄微笑着与她碰杯,目光紧锁住她,抬起头来,缓缓饮尽。 卫戗喝得太快,嘴角溢出少许酒水,她放下酒杯后,抬手以手背轻拭嘴角。 “然后呢?”王瑄突然出声道。 “什么然后?”卫戗不解的问。 王瑄也端端正正的跪坐起来,一本正经的问她:“我又不是什么烂好人,这样接二连三的帮助你,肯定是有所图谋呀,你又不像某人那样蠢,自是心里有数,却没有明白的拒绝过我,所以呢,接下来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的报答我了啊?” 卫戗呆呆的看他半晌,接着一口气没喘明白,剧烈的呛咳起来,王瑄站起身绕过几案走过来,伸手轻拍她后背,柔声道:“喏,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过了这个年,我已经十七,而你也十四了,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把事情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也难怪卫戗装男人那么多年不被拆穿,实在是她三师兄墨盏的易容术够玄妙,就像此刻,尽管有伪装,可脸上的绯红尽数透过来,却是与常人无异,当然,毕竟底子好,搭着那双略染醉意的空蒙双眸,委实别具风情,听完王瑄的话,她侧头迎视在她身侧弯腰盯着她的他:“你不是和虞家那个……”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应该是虞濛,你们不是……” 隐约听到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卫戗停下问询,想要听个清楚,却被王瑄捧住了脸,在她瞪大眼睛的同时,他俯身给她扎扎实实啃上来:“呜——” “砰——”房门被人踢开,发出好大一声响动,却没能拉开啃得难解难分的两人。 卫戗跪坐在几案前,身体微侧仰起头来,王瑄站在她左后方,松髻半散,柔顺的发丝一缕缕垂落下来,搭在衣襟大敞后露出的白皙肩头上,他们二人,一个穿红,一个着黑,经旁边融融烛光一照,更添几分朦胧的诗意。 这画面十分唯美,可映入司马润眼帘,却是万般揪心,估计他再迟来一步,就能把他们给捉~奸在床了。 但司马润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却不是凶神恶煞冲过来扯开他二人,反倒是回手关门,挡回尾随而来的众人视线,并低声道:“本王与十一郎要叙叙旧事,尔等退下罢!” 门外众人应声退下,而王瑄和卫戗也终于分开,但那该死竖子最后还要扣着戗歌小巧的下巴,以拇指轻轻摩挲她微微肿胀的双唇,那动作熟练的,比他这个欢~场老手有过之而无不及,说王十一洁身自好从没经过女人,谁信啊? 其实卫戗并没有当众表演的癖好,更不会为了和司马润置气那种无聊事去牺牲自己的色~相,可以肯定,王瑄不动是故意为之,而她不曾推开王瑄,则完全是想动却动不了,直到王瑄松开她,并看似不经意的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她才恢复自由行动的能力。 在卫戗潜意识里,王瑄已经是自己人,即便他犯了再大的错误,等打发走了外人之后,关起门来好生教育,没必要当着外人的面和王瑄算账让人家看笑话。 当然,王瑄也明白这一点,才当着司马润的面对卫戗为所欲为。 王瑄挨着卫戗坐下来,扭头看向司马润:“殿下,这么晚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司马润沉着脸缓步走上前来:“原来十一郎也知道晚了啊!本王还以为你是脑子糊涂,连时辰都搞不明白,所以将戗歌留下来了!” 这阴阳怪气的话叫卫戗觉得刺耳,她也拉长脸沉声道:“抱歉,让殿下见笑了,不是阿瑄搞不明白时辰,是下官前来拜访的晚了些。” 司马润一噎,想了想,竟笑起来:“对不住,是我多心了,随后我等还要去洛阳复命,不知何时才能归家,你从未和姨婆还要芽珈分开这么久,肯定十分挂念,还是小十一考虑周到,将她们接过来和我们团聚,理应过来道谢!”说到后来,径自落座,且拿起放在一边的酒具,先给王瑄斟酒,又给卫戗满上,最后自斟一杯,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端起来:“十一,多谢你一段时间以来对戗歌的照顾,我敬你!” 卫戗看着司马润动作,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那酒杯并不是多余的,而是特意为司马润准备的,王瑄这小子! 第108章 如花美眷 表面看来,司马润先干为敬,实则是在以酒浇愁——明明肝火炽烈,却还要拿捏出宽宏笑意,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争了眼前这口气,怕只会愈发促使他二人抱作一团与他为敌! 好在,只要熬过这段时日,待抵达洛阳,且再看他! 至于其他,王瑄这禁不起风吹雨打,镇日躲在车厢里的病秧子,近来更是变成走几步路都要喘个不停的软脚虾,除了能当他的面啃啃戗歌的小嘴之外,还能作出什么大妖来? 再者,凭他对戗歌的了解,那丫头素来只会被动承欢,从不主动进攻,以他手段,轻易将她撩拨得十二分情动,但中道而止,也只能见到她偶然间泄露一丝落寞表情,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她主动索取,十几年夫妻,仍是恁般羞涩,所以,他才不信那软脚虾能有本事诓她爬到他身上自己施为呢! 这样一想,心中果然舒坦许多,随后挤出来的笑容瞧着便不再像木头人那样僵硬。 这个晚上,他们三人,谈风花论雪月,把酒言欢,好不快慰。 当然,多半都是司马润没话找话插嘴进卫戗和王瑄之间,只要他沉默片刻,就会被那说的不亦乐乎的两人给彻底遗忘掉。 再后来,司马润就喝多了,等到醒来已是翌日正午,他敲着宿醉的脑壳,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隐约记得,最后王瑄似乎要和卫戗约定什么,被灌醉的卫戗迷迷糊糊的点头答应了,那约定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也记不清,不过直觉认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还有那一刻的王瑄对着他微笑的模样,他却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前世把他逼上绝路的那个王瑄惯有的表情。 军中事宜安排妥当,三天后,卫戗等人启程前往洛阳。 途中卫毅不知接到什么消息,整个人变得焦灼不安,问他他也不说,踌躇一天后,跟司马润辞别,先行一步。 余下众人不必急着赶路,且芽珈也受不住颠簸,卫戗从善如流的带着允儿坐上王瑄特意为他们备的宽敞牛车,一行人悠哉悠哉,没事还要下来观观雪山看看冰挂,走走停停,耗上正常速度两倍时间,到了洛阳,已过去元辰,临近上元节。 进宫面圣,论功行赏自不在话下,可还是出现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那就是卫戗一直没等到一同上殿的她爹开口替她辞官,就在她想着求人不如求己,正待开口,司马润却抢在她之前断了她的后路,让她从代校尉转正成陛下金口玉言亲封的护羌校尉。 事后,卫戗问卫毅,当时为什么不开口,卫毅耷拉着脑袋,沉默老半天,最后嗫嚅:“戗歌,爹对不起你!” 当时卫戗并不明白她爹为什么出尔反尔,可随后见到虞姜,她瞬间反应过来,九成九是虞姜的枕头风又把她爹耳根子吹软了。 卫源过了年才八岁,等他长大还有些年头,她爹的兵权一旦被卸除,移交他人之手后,想要再拿回来可就难了,对于虞姜来说,现在的卫家不能失去这个官位,至少要有一个卫家人担着这个职位,等待卫源长大。 至于虞姜见到允儿的反应,也不出卫戗所料,表面上倒是一派温和表情,等背过人去,虞姜彻底爆发出来:“现在卫家已经一贫如洗,她又带回来一个不知从哪搞来的野种,是自己没有继承权,就弄个傀儡来谋取家产吧,真看不出来,年纪不大,野心可不小,端得好算计!” 按照方婶的说法,自打看到卫毅少了一条腿之后,虞姜的火气一直很大,屡次三番找茬跟她爹吵,她爹从前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出了幻境之后,愈发沉默寡言,常常都是安静的等到虞姜骂累了事,但此番听了虞姜的咒骂,还是出声回顶她:“允儿不是什么野种,他是我遗落在外的骨肉,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让他认祖归宗。”最后冷笑一声:“就像你说的,现在卫家已经一贫如洗,还有什么家业好算计的?” 虞姜震惊过后,嚎啕大哭:“怪不得你总也不回来,原来是在外头养了小贱人,这些年我为你生儿育女,给你们卫家当牛做马,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这么做,对得起我么?”说着就要上来撕扯卫毅,结果被卫毅一把推开:“凡事有一就有二,从前阿辛还在的时候,我可以酒后乱性,现在她走了,我再乱一次又如何?” 那哭声太刺耳,卫戗懒得继续听下去,想也知道,她爹铁了心,虞姜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折腾不出什么新花样,便先行离开了。 瑞珠被废,方婶如愿取而代之,成了虞姜身边的红人,且随虞姜一起来到洛阳。 这方婶也算是个明眼人,知道如今在卫家,风往哪头刮,她对卫戗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力争抱紧卫戗的大腿。 等卫戗稍有闲时,方婶便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努力表现她收罗消息的能耐。 卫戗最初看到虞姜,还以为她是特意赶到洛阳来和卫毅团圆的,从方婶口中获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别看现在是数九寒冬的天,但洛阳城里可是“百花齐放”——谢菀,虞濛等一众待出阁的名门闺秀欢聚一堂,参加宫中的上元灯节大庆。 虞姜并非举着卫毅的旗号赶来洛阳,而是傍着虞家的势,见人便介绍说卫敏是虞濛的亲表姐。 提到卫敏,方婶一阵长吁短叹过后,慨叹:“你那姐姐,啧啧啧,可真是个苦命人儿!” 卫戗不无好奇道:“此话怎讲?” 方婶冷哼:“还不是被那个姓马的缺德短命鬼给坑了!” “姓马?”略一沉吟:“马维?” 方婶点头,后来便将卫戗离开临沂之后发生的事情同卫戗一一道来。 却说马维癞蛤~蟆吃到天鹅肉,撞大运娶到像卫敏这样的如花美眷,本该倍加呵护,可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处处看卫敏不顺眼,动辄打骂。 这事被虞姜发现,她心疼女儿,但也明白现在卫家底气不足,不敢和马维来硬的,便将马维请到卫家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说,卫敏也是卫戗的亲姐姐,卫戗现在与他们家殿下并肩作战,总不好太过难为卫戗的姐姐不是? 马维点头哈腰,当场拍胸脯答应,回家之后关起门来是怎么个情况,那虞姜可就不知道了! 不过从那以后,从前三天两头往家跑的卫敏,十天半个月也不回来一次,偶尔回来一次,人憔悴的不成模样,坐着都能睡着了,一双如柔荑般嫩白的小手也搞得伤痕累累,十根指头甚至有被针扎的痕迹。 虞姜追问卫敏是怎么搞得,卫敏回答说是刺绣不小心扎的。 初学刺绣的人,偶尔扎破一两根手指倒是有可能,但把十根手指同时刺破,就算把针绑到猪蹄子上,猪也办不到啊! 再继续问下去,卫敏就抽抽搭搭的哭。 后来虞姜花钱买通马家一个在后院听差的婆子,才知道马维在迎娶卫敏过门没几天,就从楚馆里搞回来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那个处处不如卫敏的女人究竟用了什么妖魅手段,竟把个狼心狗肺的马维哄得忘了姓啥,直把那下贱女人宠上天,还让卫敏这个出身名门的正室夫人去给那女人端茶送水,卫敏稍有不从,就是一顿好打。 没过多久,那女人便怀上身孕,这下更不得了,马维直接把卫敏配给那女人当婢女使唤,甚至在马维和那女人亲热时,卫敏得侍立在旁边睁大眼睛瞅着,等他们忙活完,她得给他们打来温水,帮他们擦拭身子…… 这一日马维外出,卫敏实在无法忍受那女人的颐指气使,冲动的推了那女人一把,没想到竟让那女人摔掉了孩子,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闻讯赶回来的马维怒发冲冠,竟打算活剥了卫敏的皮,把卫敏吓昏过去。 好在那婆子及时通知虞姜,虞姜赶过去,马维赔笑说只是和卫敏闹着玩,没想到卫敏装昏吓唬人,竟然把岳母大人都给惊动了。 虞姜不听他的,把卫敏接回了家。 回家后找来郎中一查,卫敏的昏厥,除了惊吓之外,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她怀上身孕,又吃不饱睡不好,心情郁结,岂能不倒? 再然后,听说卫敏怀孕的马维又是起誓,又是找人担保,卫敏终归是嫁出去的女儿,虞姜也不好太过扫了担保人的面子,便让马维把卫敏接回去了。 或许是看在卫敏肚里的孩子份上,从那以后,马维还真没再继续虐待卫敏,也将卫敏养得气色好了许多,谁曾想,好日子没过几天,马维竟把自己给作死了。 方婶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撇嘴摇头,眼中尽显不屑。 听到这里,卫戗才搞明白,方婶口中的“缺德短命鬼”,并不单单只是骂人话,而是指马维真的去世了。 要说上辈子卫敏那夫君暴毙,还算情理之中,毕竟是个药罐子,本就不会长命,可马维那是什么人,身强力壮,给头牛都不换,上辈子卫戗死了,马维都活得好好的,这辈子怎么突然变成短命鬼? 难道卫敏天生克夫命,也不对,她和司马润勾勾搭搭好多年,也没见司马润一命呜呼不是! “方婶,那马维是怎么死的?”见方婶总也不揭秘,卫戗忍不住出声追问。 见成功勾起卫戗兴致,方婶才又继续说起来。 马维虽不再虐待卫敏,却没改掉流连秦楼楚馆的臭毛病,有所谓酒壮怂人胆,那天晚上灌了点小酒,烧得他恶向胆边生,竟敢跟还在临沂逗留的谯王司马随争风吃醋耍威风,结果被司马随手下乱棍打死,而卫敏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承受不住,再次昏厥,醒来后,孩子也没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这个姐夫死的,还真香艳啊! 所以虞姜趁这个机会,带卫敏来洛阳散散心,而那时她爹匆匆离开,也是因为听说卫敏的事情,放心不下才赶过来的。 讲完这些,方婶唏嘘不止,絮絮叨叨一通废话后,话锋一转,凑近卫戗神秘兮兮道:“女郎,您可听说了,圣上在上元灯节庆典过后,会给几大世家的郎君和女郎赐婚,之前谢氏阿菀和桓家九郎已被凑成一对,接着便轮到虞氏阿濛和王家十一郎了?” 第109章 引狼入室 卫戗一愣,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王瑄手执九曲鸳鸯壶撂倒司马润,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半趴在几案上稀里糊涂找不到北的醉鬼,接着对她温柔款款道:“戗歌,你须记得,我的婚事,便是我太公——琅琊王氏现任族长都做不了主,更何况那连自家事都管不明白的司马氏,焉有资格来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 她当时也有些恍恍惚惚,搞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想着早点结束好回去睡觉,于是机械的点头,如今结合方婶的小道消息,恍然大悟——那是一早就接到风声的王瑄给她通气呢! 看来王瑄并不打算顺水推舟娶了虞濛,回头去探探他口风,如果他不是为了彰显个性而不从,纯粹就是不喜欢虞濛,那她就跟他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虞濛安排给司马润,就像司马润之前把谢菀安排给了桓昱那样。 这样一想,卫戗不禁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感到自豪——司马润前世把她坑得那么惨,她非但没有打击报复他,甚至还以德报怨,费心安排他和虞濛有情人终成眷属! 瞧瞧她这觉悟,都快赶超得道高僧了! 方婶还在那边絮叨,说也正因如此,虞濛的风头盖过即将下嫁桓昱的谢菀,所以虞姜才会处处跟人宣扬说卫敏是虞濛的表姐,自小就玩在一起,十分亲厚…… 嗯,这点很容易理解,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品质如何,那就看看她周围结交的朋友,身为虞濛的亲亲表姐,她卫敏的格调自然也不能差了。 简言之,卫敏夫婿死了,孩子没了,无事一身轻,所以虞姜着手替她物色位高权重的下家——不然也没必要在卫敏流掉孩子没多久,身体正虚着,大老远赶到洛阳来参加什么上元灯节大典,这里是皇都,又逢大庆,一网撒下去,很容易就捞到大鱼,机不可失! 后来卫戗掏出几颗金豆子塞给方婶,感谢她这一段时间的辛苦,方婶象征性的推辞一番后才接下,点头哈腰连声称谢,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堆车轱辘话,总结一下就两句: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老婢愿效犬马之劳。 打发了方婶之后,卫戗直接去找王瑄,即便天色已晚,人言可畏,但她现在是“少年”了,就算晚上留宿王瑄房间,除了姨婆外,谁还能把她怎么着了? 而素来坚守三从四德的姨婆,也不知被王瑄灌下什么*汤,竟主动开口鼓励她,没事就多去王十一郎那儿走走,不必担心芽珈和允儿,她会帮忙照看的…… 卫戗光明正大敲开王瑄房门,径自来到几案前坐下,她近来和王瑄相处愈发随性,犯不着搞那些劳心伤神的弯弯绕绕,拐弯抹角去试探,有什么话开门见山:“你当真不打算接受陛下赐婚么?” 王瑄边给她斟酒,便肯定道:“当然!” 卫戗盯着他手上的酒壶看了半天,这只酒壶和那天的九曲鸳鸯壶表面看来一模一样,司马润的酒量她是了解的,那晚灌下不见得有她多的酒水,居然烂醉如泥,所以她才感到十分蹊跷,忍不住问出来。 王瑄也不瞒她,说才得了个稀罕的酒壶,难得派上用场,也不知效果如何,正好至交好友不请自来,就请他试试看了——谁家的好友是这么交的? “这只是普通的壶。”王瑄将酒杯送到卫戗手边,突然出声。 走神中的卫戗没反应过来:“嗯?” 王瑄轻笑道:“听说殿下最近有些疑神疑鬼,不多备几只一样的酒壶,他岂会放心大胆的与你我畅饮?” 正因为之前确认过这是普通酒壶,司马润才会掉以轻心又着了王瑄的道,这就叫倒打一耙,明明是他之前坑过司马润,回过头来却说人家多疑。 不过只要坑得不是她,她才懒得多管闲事呢,再者说,被司马润坑过的人还少么,难道只许他设计套住别人,不许别人挖坑埋了他? 卫戗接过酒杯,跟着笑笑,附和王瑄道:“是啊,殿下的确有点狐埋狐搰。”她来找王瑄又不是讨论司马润性格怎样,遂将话题导回正轨:“你没见过虞濛罢?” 王瑄点头:“我出来之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你,” 卫戗认真道:“你要知道,虞濛容色倾城,性格温柔,可为良配!” 王瑄不甚在意:“那又如何?” 卫戗想了想:“卫敏近来和虞濛走得很近,我可以找个机会让你和她见上一面……” 王瑄一口回绝:“不必了。”又道:“说罢,你想干什么?” 卫戗轻啜一口杯中酒,润了润嗓子后,果断道:“既然你不要,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她配给司马润。” 王瑄沉吟片刻:“这个事,怕是不容易。”司马润他们家有个亲戚,折腾出来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在这方面,他们很有亲戚相,连比阿斗还少根弦的家伙都看得出他揣着怎样一颗祸心,且司马润比他印象中的更加阴沉狡诈,既然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必是事先做到曲突徙薪,岂会让他轻易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卫戗一手支在案上扶着额头,一手摇晃杯中清酒,咕哝道:“把虞濛那样的美人送到嘴边,他司马润岂有不吃之理?” 王瑄听清卫戗的疑问,笑而不语,他才不会告诉卫戗,司马润患上隐疾,近不得除卫戗之外的其他年轻女子。 见卫戗有些纠结,王瑄宽慰她道:“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只是不能操之过急,须徐徐图之。” 徐徐就徐徐吧,总比没得“图”好! 吃完一杯酒,扯了些闲话,卫戗就起身告辞了。 王瑄没有挽留她,等卫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低声道:“东亭,通知桅治,暂缓行动。” 隐藏在阴影处的东亭现身,抱拳应道:“遵命。”接着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王瑄举头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愉悦笑道:“虽然麻烦了些,但她高兴便好。”估摸着卫戗也该到地方了,他转身回到房间。 转过天来,前一晚还担心允儿跟她争家产的虞姜,竟满脸堆笑的来请他们一起吃午饭,说既然都是一家人,理应多亲近,听说允儿这孩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她个为人母的心疼的都睡不着觉,好在现在已经回家了,日后就跟着她,正好和阿源做个伴,他们兄弟两个一起长大,将来感情也深厚,云云。 卫戗不动声色的审视着虞姜的笑脸,暗自嘀咕,这虞姜究竟再打什么算盘,是想把允儿弄到自己身边监管起来,还是筹谋让允儿“死于意外”,以绝后患。 反正不管怎样,看虞姜笑成这样就知道没好事,她现在又没站在人家屋檐下,犯不着看着虞姜脸色行事,思及此,信口胡扯道:“真是抱歉,戗歌不知母亲今日中午有安排,昨晚已和王十一郎约好今天中午一起出去。” 虞姜的笑脸一滞,很快恢复过来,且笑容更灿烂,还透着些许谄媚:“之前便听人说你与王十一郎感情甚笃,我还当那是以讹传讹,看来果真如此,能与十一郎攀上交情,实乃我们卫家的幸事,既然事先约好,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赶过去,可不能让十一郎觉得我们卫家人言而无信不是?反正我们一家人现在都在洛阳了,这团圆饭什么时候吃都成,你还是先去赴约,我们晚上再聚,对了,允儿都喜欢吃什么,你跟我说说,我好让厨子给做。” 都不端起继母架子,批评批评她个未出阁的小姑,不该和即将成为有妇之夫的男子厮混?反倒比她姨婆还热情的鼓励她舍生忘死去勾搭王瑄,难道她都不在意她那亲亲侄女虞濛的心情么,对呀,说到后来,称呼都不同了,从“你和王十一郎”变成“我们卫家和十一郎”,由此看来,虞姜此刻的谄媚是发自内心的。 前世,她刚嫁给司马润时,虞姜对她就是这种态度,从未体会过母爱的她,误以为这就是母亲对子女的宠溺,乱感动一把,对虞姜愈发的言听计从,以致引狼入室,成为人妖版东郭先生,简直都被自己给蠢哭。 不过中午拿王瑄搪塞过去了,晚上还能继续拿他说话么? 见卫戗沉默不语,虞姜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只见她抬手猛拍自己额头:“唉,家里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我镇日忙得焦头烂额,外加你父亲又变成那般模样,我是心力交瘁,脑不够用,做事难免欠考虑,你莫要见怪。”啪啪响,卫戗都替她觉得疼得慌:“允儿是你流落在外的弟弟,你和他认识的时间还没有和阿源长呢,连你父亲都说不清他喜欢些什么,你又怎么可能知道,他自己也不会说,回头我吩咐厨子走点心,参照一下允儿待过的地方的饮食习惯,给他额外特别准备一份。” 曾经的允儿,经常食不果腹,能吃饱已经开心的不得了,哪有什么格外喜欢的? 正在卫戗思考着怎么把卫戗打发走时,突然听到:“哑,主母大人——” 第110章 心有灵犀 “啊——”渡引热情的高呼刚结束,虞姜惊恐的尖叫又接上茬,且连绵不断,很是折磨旁人耳朵。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虞姜,实在是渡引那家伙,落哪儿不好,偏要落在虞姜那梳得光可鉴人的高髻上,那髻里卷着假发,又插金簪玉,原就很有重量,哪还能擎得住偌大个头的渡引,它为了不滑下来,锋利有如剪刀的爪子紧紧扣住虞姜的真头发,看那深度,爪甲肯定已经戳进头皮。 卫戗也没克制自己,直接抬起靠近虞姜这边的手,伸直食指按着耳屏遮住耳洞,抬眼看向渡引:“阿引,休得对我母亲失礼!” 渡引歪着头:“啊呀,还以为这是主母特地为阿引准备的木头疙瘩呢,原来竟是人的脑袋瓜子,怪不得这么不顶用!”说完做振翅起飞的动作,但它却不像从前那样直接腾空,反倒踏着虞姜脑袋颠啊颠,翅膀也跟着乱扑扇,把虞姜被扯下的碎发扇得愈发凌乱,它还无理辩三分:“哑,别乱动,阿引都飞不起来了!” 虞姜被它压得直不起腰来,又不敢去碰它,像个大龙虾那样弓着身子,挓挲着两手,随着渡引动作,发出高低起伏,有节奏的惨叫:“啊——啊……” 再让虞姜这么鬼哭狼嚎的继续下去,不明所以的人还不得说桓辛的“儿子”翅膀硬了,逞威风虐待继母——真要虐待什么的,也该回家关起门慢慢来,而不是在这种人来人往的驿馆里,于是她瞪了渡引一眼。 接收到卫戗眼神,渡引瞬间腾空而起,落到旁边的高架上,扭过身子回头看了一眼被它折磨得不成样子,喉咙都叫破了的虞姜:“哑,阿引从未见过这般难看的老太婆,简直丑到惊天地泣鬼神!”这段时日跟渡守掐架掐得,这张嘴简直贱上加贱! 卫戗放下手,看看虞姜扭曲的表情,扯了扯嘴角:“阿引眼神不怎么好,母亲莫要放在心上。”事实上,渡引那双小眼睛,百步之外杨柳叶上趴着的苍蝇都能分出公母来。 缓过神的虞姜一边抬手整理自己的乱发,一边赔笑沙哑道:“无,无碍!” 卫戗有些好奇,白天总是寸步不离的黏在王瑄身边的渡引,怎么会突然跑到她这来了,不经意一眼,发现噬渡正端着伏击架势,透过虚掩的房门,贼溜溜的窥视着室内情况。 这段时间,渡引用肥美的鲜肉攻势动摇了噬渡一直想吃掉它的心思,毕竟干掉渡引,就没谁会随时随地去给它往回偷夜宵了,所以噬渡此刻这模样,应该不是冲着渡引来的。 卫戗起初看到渡引那样竭尽所能的讨好噬渡,还以为它天天晚上到她这里来过夜,为了防止打盹时被噬渡偷袭,所以才想着用贿赂的方式和噬渡搞好关系,但没过多久,卫戗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因噬渡被它成功拿下后,它还没停止小动作,那一天竟叼来两根白色羽毛,送到噬渡面前摆好:“哑,记住这臭味,他日等这臭味靠得近了,别犹豫,冲上去……事成之后,好肉享之不尽……” 在卫戗看向噬渡的同时,虞姜又开口:“这便是十一郎养得那只神鸟罢,果真非同凡响。”那一脸真挚的笑容,完全看不出就在片刻之前,她刚被这“神鸟”狠狠修理过。 听到虞姜的疑问,卫戗敷衍点头:“是的。” “哑,主君遣阿引来请主母。”渡引插嘴道。 卫戗眨眨眼,她这边才拿王瑄当借口,他那厢就把渡引遣来配合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主母?”虞姜这次终于听清渡引的招呼,她直觉反应就是:“十一郎要找我?” “阿引的主君找你个老太婆干什么?”渡引不屑的冷哼,转向卫戗:“主母——”尾音还打着卷,腻死人的甜。 虞姜张口结舌:“主君,主母——你是说十一郎和戗歌,可是,阿濛她……” 渡引歪着小脑袋打断她:“阿濛,那是什么玩意,能吃么?” 虞姜赔笑道:“阿濛不是什么玩意,她是你家主君即将过门的正室夫人,也就是你真正的主母。” 渡引瞬间炸毛,冲着虞姜张牙舞爪道:“敢跟阿引的主母抢男人,这个‘不是玩意’的小贱人不要那条烂命了?” 虞姜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却还努力端出和善长辈的姿态,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孩一样苦口相劝:“不管怎样,再过不久,你家主君就会用八抬大轿把阿濛迎进王家,你这样口没遮拦的讲究自己的主母,万一引得你家主君不快……” 渡引嗤之以鼻:“跟这听不懂人话的愚蠢简直没办法交流,主母我们走,再磨蹭下去,主君该着急了。” 实在笑不下去的虞姜,听到渡引这话,忙催促卫戗:“怎么好让十一郎久等,戗歌你赶紧收拾收拾过去吧,别惹十一郎不快,晚饭我们再一起吃。” “哑,晚上我家主君也安排好了,主母没空跟你这倒胃口的老太婆一起吃。” 不得不说,卫戗蛮佩服虞姜的,听渡引那话,连骂带损,居然愣是忍住没冲过去撕烂它的贱嘴,还附和它:“反正我们一家人都在洛阳了,什么时候聚都一样,还是十一郎那边要紧,戗歌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于是卫戗领着芽珈,带上允儿,牵着噬渡,在虞姜的目送下,欢快的去往王瑄的院子。 到了王瑄那里,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也没旁的事。 晚上回来时,卫戗才搞明白,原来渡引之所以出现的那么及时,完全是因为姨婆见着虞姜,都不等虞姜说明来意,她那头已经写好字条,让噬渡叼着给王瑄送过去,所以跑得不如渡引飞得快的噬渡,回来迟了一步,被姨婆拦住,没办法钻进房间,才会贼眉鼠眼的蹲在门外盯着虞姜。 也不知怎么的,这次重逢后,姨婆似乎格外不待见虞姜,上辈子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姨婆总是教育她,娘家是出嫁女儿的倚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和继母搞好关系,就算继母有时候会偏颇亲生女儿,但那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不管怎样,出门在外都是卫家人,遇到事,她继母肯定会分清里外的。 但现在一提到“虞姜”二字,姨婆便拧紧眉头,一脸戒备,十分不耐烦的问:“她又想干什么?” 那嫌恶态度,叫卫戗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虞姜赶在卫戗他们早饭口登门,同时还把卫源给领了来,当时卫戗这边坐着芽珈,那边坐着允儿,虞姜牵着卫源的小手大步走过来,朗声道:“你弟弟实在太想你了,这些日子一直吵着要来找你玩,我说你很忙,哪有空搭理他,他才没过来,可昨天晚上都想哭了,你父亲和我担心再让他这么继续下去,非想出病来不可,就跟他许诺,说今天带他来找你,哪想到天还不亮他就自己爬起来,穿戴好了等着,我说等吃完早饭再过来,他怕到时候你又出门了,连饭都没吃,磨着我带他过来,还真是巧,竟赶上你们吃早饭,你弟弟也饿着呢,让他跟你们一起吃,还热闹。”边说边想把卫源硬塞进卫戗和允儿之间,奈何中间的空隙实在太窄,她直接伸手去扒拉允儿:“允儿,这是你嫡兄阿源,你往那边挪挪,给你嫡兄让个座。” 一听这话,卫戗顿时眯起眼睛,当着她的面还想搞嫡庶之分?她没跟虞姜客气:“母亲,允儿这些日子习惯挨着我吃饭,换个位置怕不习惯。”抬头看向站在旁边拉长了脸的姨婆:“姨婆,麻烦您给母亲和阿源在对面添两副碗筷。”姨婆应了一声,转身就走,从始至终,没跟虞姜打个招呼,卫戗又转过来看虞姜:“母亲,我也不知道阿源喜欢吃什么,恐照顾不周,还是让他挨着你吧。” 卫戗已经发话,虞姜也不敢在这个关头和她顶着来,点头笑道:“小小年纪考虑得这样周到,我家戗歌就是懂事。”说罢扯着卫源,到卫戗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来到洛阳后,姨婆便不许裴让和卫戗一起用饭,她固执的坚守主仆之分,裴让十分听他奶奶的话,大半时间都和祖剔他们在一起。 所以虞姜坐下一看,这屋里除了她和卫戗之外,一个老仆妇,一个傻丫头,外加俩孩子,没必要在意,于是直接问出心中疑问:“戗歌,十一郎那只神鸟,为什么会管你叫‘主母’啊?” 卫戗并不想和虞姜聊自己和王瑄的事,于是敷衍道:“阿引叫的玩的。” 虞姜又追问:“它当着十一郎的面这么叫过你么?” 卫戗含糊道:“可能叫过吧。” 虞姜放柔声音:“戗歌,你还小,有些事可能不大明白,娘跟你说啊,或许你觉得一个称呼没什么,不当事,可你表姐阿濛正在和十一郎议亲,在这档口,被有心人听到这个称呼再传扬出去,不是给你表姐添堵么!” 卫戗挑眉:“嗯?” 虞姜长叹一声:“是,娘当初想着把你许给十一郎,不过有那么一句话,叫‘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就算咱们这家世勉强凑合,可你这品貌,实在配不上十一郎啊,或许现在十一郎觉得你这高兴有趣,可过了新鲜头,像他们那样的人家,最后都会选择对他地位和名誉有利的女子成亲,更何况你现在顶了你父亲的官位,你弟弟阿源还这么小,想来一时半会儿你也没办法卸下这个担子,十一郎已经十七了,根本不可能一直等着你,万幸的是之前谢菀已经由皇后娘娘做主许给桓九郎了,这次就轮到咱们自己人了,你现在谨慎点,千万不要引起你表姐和虞家不悦,过几年你弟弟长大替你分担责任后,假如十一郎他和你还有些交情,娘就去跟你表姐说说,让她做主,把你接进王家去,有她给你撑腰,保管你在王家不会吃亏。” 卫戗没心没肺的笑笑,没应声。 吃过早饭,虞姜便以卫毅腿疼,她要赶回去给卫毅找神医为由,将卫源丢在卫戗这边,匆匆跑了。 好在卫源和允儿相处的还蛮愉快的,允儿长这么大,头一次接触同龄孩子,十分开心,见到允儿的笑容,卫戗也觉得心里舒坦。 这天下午,虞姜遣方婶来接卫源,方婶唉声叹气,连连说一家人住那么远实在不方便什么的,卫戗说这边清净;于是方婶又说,虞姜他们住的地方狭窄,不如这边宽敞舒坦,她爹那样也不方便,不如接过来同住,卫戗直接回她,那边虽挤,但离虞家别院近,方婶立马反应过来,也便不再絮叨什么。 如此反复好几天,眼瞅着便是上元灯节了。 这天晚上,卫源回家后,当着卫毅的面问虞姜:“娘,二哥哥和王家那个大哥哥说好要在上元灯节晚上一起出去赏花灯,还带着三姐姐和允儿弟弟,阿源也想去,可以么?” 听到这话,虞姜抬头看了卫毅一眼,拉过卫源小手,柔声问道:“是哪个王家的大哥哥?” 卫源眨眨大眼睛,脆声回道:“二哥哥叫他‘阿瑄’的那个王家大哥哥。”自从卫戗顶替卫毅成为护羌校尉后,虞姜便要求卫源将对卫戗的称呼由“二姐姐”转为“二哥哥”,他改不了口就不许他出门。 虞姜抚摸阿源的软发:“娘的儿子越来越聪明了,名字记得这样清楚。”说完之后,抬眼看向卫毅:“阿瑄,王瑄,王十一郎!” 卫毅点点头:“我知道。” 虞姜沉吟片刻后,眼睛一亮:“诶,好机会啊!” 第111章 寄人篱下 十四这天早晨,过来送卫源的,不是她镇日忙碌的继母,反倒是她腿脚不便的亲爹。 同样赶上早饭,自是坐下来一起用餐,卫戗不动声色的打量始终垂头不语的卫毅,明明未满不惑,可遭遇接连打击,却令他看上去好像年过半百。 卫毅只吃了少许便撂下碗筷,目光发直的坐在那里发呆,直到他们全都吃完,婢女过来收拾走碗筷,他才低咳两声,沙哑开口:“戗歌,我有点事想和你单独说说。” 卫戗想也不想接口道:“都是自家人……”对上卫毅的眼神,硬生生的咽下后面让他在这说的半句话,点点头:“好。” 卫毅明显松了口气,回了卫戗一抹和善的微笑,叮嘱卫源和芽珈还有允儿不要打闹,好好玩。 待到了后院书房,只剩下他父女二人,关起门来,卫毅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卫戗。 卫戗抬手接过去:“这是什么?” 卫毅也不卖关子:“你要的黄籍。” 卫戗忙解了系带,拿出装在里面的黄纸,展开一看,上面确实是卫允的名字,且盖着官印,卫戗展颜一笑:“多谢父亲。” 不过卫戗明白,假如她爹只为兑现承诺,绝不会现出那般为难的表情,她等着他的后话,果真,她爹见她高兴了,话也多起来:“戗歌,如你所愿,允儿已经是我们卫家人了,能为个半路捡来的孤儿做到如此地步,可见你像你娘一样心地善良,看到你这样,我便放心了。” 听到她爹提起她娘,卫戗将视线从允儿的黄籍移到她爹的笑脸:“什么?” 卫毅趁热打铁道:“我是外强中干,这身体早就垮了,只是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家,才一直咬牙强撑,好在卫家现在有了你。”露出欣慰笑容:“对待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孩子尚且如此,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呢!他日假如我去找你娘,也可以瞑目了。” 卫戗拧紧眉头,她爹这话外音,分明就是托孤啊!她并未爽快的承接下这个责任,反倒劝慰她爹道:“父亲只是伤了腿,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疑难杂症,何况洛阳城里名医云集,相信父亲很快便会好转,再者说,阿源还小,父亲当真狠得下心撇下他?” 卫毅浅笑应道:“我只是看到你接到允儿的黄籍这般开心,有感而发罢了。”接着慢慢敛起笑容,声音也凝重了许多:“戗歌,你到洛阳也有几天了,想必已经听说过你姐姐的事。” 卫戗审视着卫毅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听过一些。” 卫毅一声长叹:“实话实说,在这件事上,我心中有愧,她小的时候,我就不曾理会过她,等她长大,又为了保全我卫家颜面,明知那个马维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还是硬逼着她嫁了过去,害她备受折磨,小小年纪便经历了如此惨祸,我对不住她!” 关于卫敏的婚事,卫戗承认自己曾在暗中推波助澜,但假如虞姜母女当时不是动了歪脑筋,也不会轻易落套,还有她爹,要是没有同意虞姜换亲的计策并参与其中,事情也不会闹得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她爹的确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于是她保持沉默,不去打扰她爹的自我反省。 后来,反省完毕的她爹满口都是她姐: “戗歌,你姐姐她实在太可怜了。” “戗歌,等你有空了,就过来陪你姐姐说说话,不然她就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大夫说再让她这样继续下去,怕早晚要生出难以治愈的心疾来。” “戗歌,明晚上元灯节,女儿家也可以去逛逛的,你带你姐姐一起去散散心罢!” 卫戗:“……”手中捏着她爹特意送过来的黄籍,耳中听着她爹对她生母的赞美,叫她怎么好意思回绝她爹的要求,见她同意,她爹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正月十五,按照原定计划,这一日圣上会很忙,他要先去祭祖,接着参加庆典,最后还要对从外地召来的臣子论功行赏,外加给王瑄和虞濛他们这些世家子女牵红线。 可谁也没想到,前一晚还活蹦乱跳临幸后妃的皇帝,第二天早晨却气息奄奄,快要驾崩了似的,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们全都赶过来,却没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人都要保不住了,难不成还抬着去主持祭祖和参加庆典? 皇后考虑过后,决定对圣上生病一事秘而不宣,通知太常按祖制准时举办祭祖和庆典。 圣上他人都快不行了,谁还有那闲工夫去操心几个小儿女的婚事,消息还算灵通的世家们,探听到圣上今日有事抽不开身,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本该是庆典过后的焦点人物的王瑄,此刻是无事一身轻,老早准备的妥妥当当,天还没黑就来到卫戗这里报道,今日他既没披黑也没挂白,反倒穿了一身惹眼的大红,显得尤为精神,他不但要自己穿,还带来一套逼着卫戗也穿上。 这二人,一高一矮,高的王瑄貌若好女,矮的卫戗扮作少年;一白一黑,白的王瑄肤如凝脂,黑的卫戗神似木炭;一美一丑,美的王瑄冠绝天下,丑的卫戗其貌不扬……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穿着同样款式的大袖衫,并排站在一起,竟意外的赏心悦目。 待到天色渐晚,街道两旁的灯笼亮起来,照亮前路,并排而行的两人,贴在一起的大袖衫遮住他们交握着的手,当然,卫戗之前并不习惯这种亲昵的接触,可王瑄有事时就攥紧她的手,没事时就搓揉把玩她的手,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他喜欢抓就抓着吧,而且进到冬天后,自己冰凉的小手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住,热度传遍周身,彻底省去携带手炉的麻烦…… 卫戗之前答应过她爹,要带着卫敏一起去赏花灯,她言出必践,拖家带口出门后,直奔她爹暂住的,属于虞家产业的别院。 正常情况下,其实应该让卫敏先过来的,但卫毅说卫敏现在不喜欢热闹,更是讨厌往人多的地方去,甚少出来见人,如果是卫戗这个当妹妹的去找卫敏,卫敏一定会给她面子的。 对于卫戗来说,那么麻烦的事情都应下了,还差跑一趟么,至于王瑄,卫戗在哪,他就去哪,完全没意见! 今晚到处都是人,很容易发生拥堵,所以王瑄放弃他平日里喜欢的大车,改和卫戗一样骑马,身后跟着一辆小马车,里面载着姨婆,芽珈和允儿。 卫戗没格外给卫敏准备马车,在她看来,每日虞姜都乘坐驴车送卫源到她这边来,所以他们是有车的,驴车更是小巧,易于通行,而且让他们自己人照顾卫敏也更合适。 拐过街头,老远就看见卫勇站在巷子口向这边张望,见到他们一行人,兴冲冲的迎过来,此刻他眼里只有卫戗,如释重负脱口道:“主公一直担心你们不来,说要是再晚点还不见少主,他便亲自驾车去迎接。” 卫戗对卫勇还是蛮尊敬的,翻身下马,真心实意歉然道:“让勇伯跟着担心了。” 听她这样说,卫勇紧张起来,连连摆手道:“少主这话可是折杀老奴了。”想了想,低声叹道:“虽然有些话不该是我这一介下人说的,可我还是希望少主知道,主公他实在不容易,要是有什么不周之处,恳请少主能够多担待一些。” 这话的确不该是卫勇说的,卫戗斜睨卫勇:“此话怎讲?” 不等卫勇讲清楚,方婶也出来了,见到卫戗,老远喊出来:“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少主您给盼来了!” 同为卫家下人,哪能让这口风不紧的家伙听到自己背后议论主公,所以卫勇噤声不语。 其实卫家原本在洛阳城里还是有一处别院的,但因为嫁妆那事,把那处院子也给卖掉了,现在算是寄人篱下,自然不可能风光无限,而且虞家主要管事的都赶到洛阳来了,宽敞奢华的别院统统都留给自家主人了,像卫毅这样从官位上退下来的残废女婿和虞姜这种嫁出去的庶出女儿,还给他们特意腾出一座小院,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说话间,王瑄也跟着下马,来到卫戗身侧,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 卫勇之前见过王瑄,尽管如此,看他对卫戗这动作,还是呆了一呆。 而初次见到王瑄的方婶就像被下了定身咒,瞠目结舌的僵在原地。 大约是从前眼睛不大好的缘故,即便出现在人前,王瑄也习惯目不旁视,他是看都不看挡在前面呆若木鸡的方婶,眼里只有卫戗,轻声问道:“怎的还不进去?” 姨婆已经把允儿和芽珈接下马车,一手牵一个来到卫戗身边,附和王瑄道:“戗歌,赶快进去吧!” 第112章 蓬门荜户 卫戗看看虽然回过神来,却依旧手足无措的方婶,和善笑道:“劳请婶子给带个路。” “啊,好,好,这边请。”方婶结舌的应承。 一行人拐进巷子,没走几步便到了一处小四合院,屋顶草木杂生,墙上外皮缺漏,大门漆面斑驳,只门檐下挑着的两顶红纱灯笼瞧着新鲜一些,难怪方婶觉得住不惯。 迈进大门,院子里不曾设置影壁,环顾一周,内里境况尽收眼底……嗯,表里如一的破旧。 “二哥哥,你来了!”卫源听到响动,兴奋的冲出来,便跑便喊,模仿允儿的举动,一头扑进她怀中。 卫戗转身自裴让手中接过事先准备好的鲤鱼灯,顺手塞给卫源:“喏,送你的。” 卫源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去,他提高鲤鱼灯,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细细观看。 “戗歌,你回来了。”她爹拄着拐,在虞姜的搀扶下,挪到门口迎她,“来”和“回来”,别看只多出一个字,但意思却大为不同。 卫戗揖礼回道:“不孝子卫戗应约前来拜访父亲!” 卫毅笑容僵住,虞姜却没发现卫戗的客套疏离,只看到跟在卫戗身侧的王瑄,一双精明的眼睛狼光闪烁:“这位便是我家戗歌的好友琅琊王氏十一郎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出尘如仙!”接着又热情招呼道:“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 王瑄听而不闻,没理会虞姜,伸手再次攥住卫戗,反客为主道:“卿卿进去吧。” 见到王瑄对卫戗的亲热劲,虞姜蓦地瞪大眼睛,从前只是稍有耳闻,说卫戗和王瑄走动频繁,她当那些只是好事者以讹传讹的夸大事实,如今亲眼目睹,这举动和称呼,何止是走动频繁那么简单?震惊过后,心底那股陈年的酸水再次翻涌起来,她对此很不能理解,桓辛母女凭什么? 在虞姜看来,桓辛是嫡女,出身比她好一些;又生的狐媚,比她会发~骚;最关键的是,有大笔嫁妆,比她这为了卫毅不惜和家里决裂,拎包下嫁的痴情女子有钱……所以才让卫毅对桓辛念念不忘,但同为卫毅的女儿,这黑瘦单薄,不懂规矩,穿上男装就和街头巷尾常见的寒门穷小子没任何区别的卫戗,到底哪点比得过她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的阿敏? 她的阿敏被逼下嫁给马维那么个低贱粗鄙的野蛮小人,受尽委屈;可卫戗却和王瑄这种高贵文雅的门阀贵子攀上交情,当然,他们卫家人能高攀上王家下一任族长,这也算是好事,但卫戗这没规矩的小贱人不该和王瑄手牵手来向她炫耀,这不是往她伤疤上补刀么! 这样想来,虞姜脸上的笑容便生硬了许多。 在与她错身而过时,王瑄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进屋之后,卫戗一眼看到坐在旁边捏着帕子好似在抹眼泪的卫敏,看来她确实吃过一些苦头,整个人照比出嫁前瘦上一大圈,不过脸上妆容极为精致,身上的罗裙也是素净典雅的,本就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再搭上这姿态,自是呈现出一股我见犹怜的风情,估计她卫戗真要是个真男人,也会被她打动罢,突然想起司马润来,要是他见到这样的卫敏,还能把持得住吗? 至于王瑄,卫戗分神去看,果不其然,他压根就没注意到卫敏的存在。 “表弟都已经到了,表姐就不要哭了。”一个软糯的嗓音,温柔道。 被卫敏勾住全部注意力的卫戗,这才发现就在卫敏旁边的位置上还端坐着一个盛装女子,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雪肤花貌,楚楚动人……正是近来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虞氏阿濛! “阿濛,阿敏快过来,见过王十一郎。”跟在后面的虞家伸手招呼虞濛和卫敏。 她二人应声起身,婀娜而至,施礼问好。 虞姜从旁介绍:“这是戗歌的表姐虞氏阿濛,那是戗歌的亲姐姐阿敏,阿濛挂记着我家阿敏,特意赶过来邀她一起出去散散心,不曾想竟这蓬门荜户里遇上尊贵不凡,万不可能在此出现的十一郎,看来你们当真是上天注定的大好姻缘……” 虞濛娇羞的打断虞姜:“姑母,您胡说什么呢?” 王瑄没跟虞姜客气:“哦,戗歌去哪,我便随她罢了。”又道:“既然你们家这个谁和那个谁是表姐妹,想来肯定比和我的戗歌在一起自在,就让她们两个一起去玩罢。” 虞姜的笑容透出尴尬来:“你们年轻人凑在一起,人多也热闹些,再说让她们两个弱女子单独出去,家里人也不放心,你们一起出去,万一遇上什么状况,也好有个照应。” 卫敏顺着虞姜的话接茬:“今晚就有劳戗歌了。”话是对着一进门就被忽略的卫戗说的,眼睛却一直看着王瑄。 卫毅也出声:“戗歌,今晚就麻烦你了。”他的眼睛倒是一直盯着卫戗的,见卫戗表情如常,接续道:“想来街上的活动差不多快要开始了,我便不留你们了,好好玩。” 听到卫毅的话,卫敏的贴身侍婢寄莲忙将一直捧在手里的斗篷抖开,走上前来替卫敏披上,且还趁机偷偷看了一眼王瑄,低下头去,脸上飞红。 那边虞濛的贴身侍婢见寄莲已给卫敏披好斗篷,她们也走上前来,替虞濛穿戴整理,自然,如此近距离的看到王瑄,一个个皆是脸红心跳,他日主子嫁入王家,她们也是要陪嫁过去的。 卫戗并不看那几个忸怩作态的小女孩,只盯着她爹,听他这些话,倒也不说旁的:“那我们便先走了,等街上的活动结束后,我会将二位姐姐安全送回。” 旁边卫源也吵着让方婶赶紧给他穿戴上,结果被虞姜拦下:“阿源,外面冷,还有那么多人,你个小孩子去了只会给哥哥姐姐添麻烦,乖,在家里娘给你做好吃的。”说完之后,转向姨婆:“蓝婶,你上了岁数,外面天寒地冻路上滑,摔到可就惨了,就不要和他们一群小年轻的一块去凑热闹了,留在这里看着允儿和芽珈吧,到时候让十一郎送阿濛,戗歌送阿敏回到这边,你再跟戗歌回去。” 听到虞姜这个安排,卫戗拉长了脸,侧目看过去:“继母,今晚我主要目的就是带着芽珈和允儿一起赏花灯,您要是把他们留在这里,我去还有什么意思?” 虞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也留下来,让十一郎和阿濛她们……” 卫戗转身就走:“姨婆,我们走。”河还没过呢,就准备拆桥了,真够急功近利的。 卫戗来,王瑄便来;卫戗走,王瑄也不逗留,他当着虞姜的面牵起允儿的小手:“走吧!” 虞姜慌了:“诶,诶,戗,戗歌……”边说边瞪向卫毅。 卫毅一着急,忘记自己的腿脚不便,往前一抢,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但他却顾不得疼,大声喊道:“戗歌,你答应过爹的。” 卫戗顿足,慢慢转过头,看着可怜兮兮趴在地上的卫毅,她并没有冲过来搀扶他,反而盯着虞姜:“母亲,父亲跌倒了,身为他的发妻,你怎么忍心视而不见?” 虞姜本想回嘴,但看着王瑄玩味的笑容,忙蹲下来搀扶卫毅。 卫戗居高临下看着他夫妻二人:“父亲,我言而有信,不过我们有言在先,这种事情,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提前为她准备好黄籍,作为报答,她带着他女儿出去“散心”,当然,如果王瑄只见了虞濛和卫敏一面,便被那二女收服,那今后还有什么脸面来缠她? 其实卫戗已经开始接受王瑄,正因如此,她才生出想要试他一试的念头,她想知道,王瑄会不会表现出前世司马润初见卫敏时的怜爱形容,假如王瑄被卫敏这表象迷惑,那卫戗绝对会当机立断,掐断心底即将拔节的爱苗——口口声声说想要娶她,可遇上美人轻易思迁,这种男子,不要也罢! 卫戗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有些懦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与其再遭一次刻骨铭心的伤害,不如偏安一隅,平淡度日! 只是没料到,虞姜竟举着卫敏的旗号,给虞濛搭桥,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卫敏这种身份不高,又嫁过人的女人是绝对没资格做王瑄正妻的,而她们和虞濛既是亲戚,又竭尽所能的帮助虞濛,待虞濛他日嫁入王家,自是感激虞姜母女,那卫敏要去拜访虞濛,虞濛自然不好意思把人拒之门外,就像前世插足进她和司马润的婚姻那样,隐忍克制,一点一点爬上去,最后搞出孩子来,彻底有了保证! 搞出孩子?想到这里,卫戗脑子里灵光一闪! 第113章 借坡下驴 卫敏呐,就是虞姜嫁给她爹之前怀上的啊! 卫戗视线从她爹身上转到卫敏脸上,卫敏正擎着帕子半遮面,目光透过帕子和手之间的缝隙窥视着王瑄,那眼神,肖似其母……卫戗玩味的笑笑:“姐姐,怎么还不跟上来?” 卫敏一慌:“啊,我……我这就来。”那表情就像受惊的小白兔,格外惹人怜,只可惜,她想招惹的那人,看都不看她一眼。 牵着允儿的王瑄,嘴角噙着微微笑意,目不转睛的盯着卫戗。 卫戗不再多看卫敏一眼,大踏步走过去,主动攥住王瑄手腕:“我们走。” 如果是她自己提出邀请,或许身后那两个柔枝嫩叶的美人还会故作姿态来拿乔,但此番可是她们刻意为之,所以无需操心,尽管走她的,她们自会想方设法跟上来,估计甩都甩不掉。 一行人走出巷口,竟迎面撞上前来拜访卫毅的司马润和连涂,宋归等人。 司马润看到卫戗握着王瑄腕部的手,先前老远发现她的踏雪绽开的笑意瞬间僵在眉梢眼角. 而身为一介武夫的宋归,是个豪爽性子,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见到并排站在一起的卫戗和王瑄,还都穿着大红锦袍,脑子里想到什么,嘴上立马讲出来:“你们这是要成亲么?今个儿日子好,整座洛阳城都挂满了大红灯笼,现成的祝福啊,哈哈哈……” 王瑄扫了一眼司马润阴翳的表情,笑容愈发明艳,反手握住卫戗的手,回应宋归道:“承宋叔吉言!” 待王瑄出声,宋归才反应过来自己口没遮拦的说了些什么,忙自抽嘴巴:“瞧我这张嘴,真欠揍,十一郎莫见怪呀!” 王瑄诚心诚意道:“这真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祝福,多谢你!” 明明是好话,却差点吓堆了宋归,卫戗挣开王瑄的手,上前一步宽慰宋归道:“阿瑄今晚心情好,和宋叔叔说笑呢,还望宋叔叔不要放在心上。”这语调,已经完全把王瑄当成自己的人了! 宋归看看卫戗,又看看王瑄,搔头干笑。 “殿下!”卫毅在虞姜的搀扶下挪出门来,见到被卫戗故意忽略的司马润,大声打招呼。 卫戗听到她爹的声音,不由拧紧眉头,如果说虞濛是虞姜事先安排好的,那么司马润呢?她才不信,在这种日子,司马润会有那份闲心屈尊光临她已被报废的爹寄居的贫寒小院。 司马润见到她爹,拿捏出和善笑容,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是些废话,最后说什么今晚是属于年轻人的日子,既然有缘碰到一起,那就一起去逛逛吧。 然后司马润就借坡下驴,跟着他们一起来,看看这拖拖拉拉一大群人,好好的逛街硬生生被搞成了□□,还玩个屁呀! 好在到了闹花灯的正街,司马润把乔楚他们给打发走了,尽管他们一行人还是分外扎眼,但总不至于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没得玩。 芽珈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已经见识过大面积灯火,虽还是觉得新鲜热闹,却不像初次看灯的允儿那般惊喜,要知道允儿从前惯见的,只是地牢墙壁的木托上燃着的一盏如豆油灯,光线黯淡,没有任何美感。 看允儿见什么都喜欢,于是卫戗尽显暴发户本色——十二生肖灯,一样一个,花鸟人鱼,顺眼就打包,心疼得姨婆犯了牙病,一路上哎呦连天! 一路走到灯谜区,卫戗在这方面很没天赋,本打算光明正大的路过,没想到允儿对此竟十分感兴趣,没办法,卫戗只好驻足。 允儿太矮,裴让二话不说,直接把他抱起来,让他骑到自己肩上,而芽珈也挨在裴让身边站着——只要卫戗和王瑄在一起时,芽珈总会自动退到裴让身边去,有一次卫戗追问她是怎么回事,芽珈绽开灿烂的笑容,连比划带说:“戗歌……姐夫……芽珈……不打扰!”也不知从哪里学的,若是卫戗执意把她带在身边,芽珈便抱着肚子蹲下来,夸张的喊疼…… 王瑄在左,卫戗靠右,就在裴让把允儿抱过去驮起来时,司马润见缝插针,悄无声息挤过来,占据卫戗右手边的有利地形。 而一直沉默的跟在他们身后的虞濛,终于逮到时机,和卫敏互相搀扶,闪亮登场! 卫敏念:“春去也,花落无言——字。” 虞濛答:“榭。” 卫敏念:“相依相伴对残月——字。” 虞濛答:“羽。” …… 卫戗:“==……”连思考都不必,果真是才女啊! 正在这时,前方不知生出什么变故,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你推我挤,站在卫戗前方的虞濛和卫敏被冲撞到,不由自主往后倾倒。 英雄救美的大好机会送到门上来,再看王瑄和司马润的反应,真不愧是故交,那个默契——两人不约而地同往旁边跳开,躲过眼见就要投入怀抱的软玉温香。 自认为安全的卫戗立在原地没动,结果被撞了个满怀,她在虞濛身后拦腰抱住了她。 而卫敏,很不幸,没有怜香惜玉的蹦出来接住她,于是她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瘦尖的小脸疼得扭曲成一团,躺在那里老半天起不来身。 “喂,你?”卫戗没心思理会卫敏的状态,她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虞濛,想问问看自己可不可以放手。 听到卫戗的声音,虞濛面红耳赤的从她怀里挣扎起来,站直身体,不过始终背对着她耷拉着脑袋,低声道:“多谢表弟。” 卫戗揉揉被撞疼的胸口,爽朗道:“无碍。”抬头看向前方,原来是有人博到大彩头,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开始撒五铢钱,见此情景,卫戗毫不犹豫,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泥鳅一样钻进人群,须臾,又挤出来,手上抓了一把五铢钱。 司马润抽着嘴角:“你就这么缺钱?” 卫戗斜瞟了司马润一眼,极小声咕哝一句:“土包子!” 王瑄拈起一枚五铢钱,对司马润扬了扬:“新年伊始,讨个好彩头罢了。”说罢拢起手指,将卫戗抢回来的彩头紧紧握住。 卫戗不理会司马润,攥住余下的五铢钱,转到驮着允儿,没办法去抢钱的裴让面前,允儿一枚,芽珈一枚,裴让一枚,姨婆一枚,手里还剩下三枚,她豁出脸皮子抢上一回,当然也给自己留一枚,还有祖剔,剩下的那一枚,见虞濛一直盯着看,卫戗会心一笑,收好自己和祖剔那枚,把最后一枚扬手抛给虞濛:“表姐,这枚给你。”——祝你和司马润早结连理! “本王的呢?”司马润板着脸挤过来。 卫戗皮笑肉不笑,虚应道:“哎呀,实在抱歉啊,下官方才以为殿下不屑这平民俗物,便没给殿下,现在没有了。” 司马润横眉:“真的没有了?” 卫戗攥了两枚五铢钱,点头肯定道:“真都没有了!” 司马润眼风扫向虞濛,她的反应是,低着头一把将钱塞进自己衣袖。 后来,王瑄当着司马润的面,将他事先抢到的那枚五铢钱,抛起接住,抛起接住,就那么玩了一路。 再后来,灯会结束,卫戗又将虞濛和卫敏送回去。 司马润途中接到个消息,和卫戗辞别后,飞身上马,匆匆离开。 第二天一早,卫戗还窝着暖被窝里呼呼大睡呢,突然被姨婆连人带被掀起来:“戗歌,戗歌,赶紧起来!” 卫戗裹着被子,看看旁边还在熟睡的允儿和芽珈,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解道:“姨婆你干什么啊?” “方才内侍从宫中过来,传来圣上口谕,让你收拾收拾,赶紧进宫。” 卫戗一下醒过来:“出了什么事?” 姨婆摇头:“他们没说,只交待让你不要耽搁,赶紧进宫,然后便走了,说还有别的任务要赶过去。” “戗歌?”芽珈醒过来,也搓揉着惺忪的睡眼,含糊不清的问。 “你继续睡吧,我去去就回。”心中却有些不安,难不成那个突然病危的天王老子熬不过去,暴毙了? 反正不管怎么样,先去瞧瞧,见机行事。 进到宫中,没发现国丧的苗头,途中竟还遭遇她爹,卫戗愣了一下:“父亲,您怎么来了?” 卫毅摇头:“方才接到圣上口谕,我没敢耽搁便过来了。” 接着又遇见虞公和虞濛一行人,卫戗心里咯噔一下,似乎闻到了不好的苗头。 不出所料,紧接着便遇上了王峦和王瑄,相对于昨晚精神抖擞的模样,今日的王瑄似乎格外的苍白憔悴了一些,他见到她,虽然仍是笑模样,但表情明显不复平日里的轻松。 “真是巧,大家都走到一条道上了呢!”司马润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满脸堆笑,见到王瑄,拱手道:“愚兄提前恭贺十一郎大喜!” 第114章 金口玉言 王瑄微微一笑:“殿下果然好本事,十一首肯心折!” 司马润眉梢眼角蓄着的喜色更炽,嘴上却道:“哪里,真要说起来,还是贤弟深不可测,愚兄不过是运气好,碰巧遇上许真君罢了!” 王瑄光洁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眉头轻挑:“呵,又是许真君……” 司马润轻松道:“贤弟是打算拜访他?真是可惜呀,他有急事,今早已经离开洛阳了。” 王瑄扯了扯嘴角,慢悠悠道:“一别经年未见,有些想念,他日许真君再来,还望殿下提前告知。” 司马润爽快道:“既然贤弟有此想法,愚兄有幸再遇许真君,一定代为转告。” 那头大病未愈的主上已经等候多时,而这厢琅琊王和王十一郎没事人似的站在路上闲话家常,他们不走也便罢了,还堵得别人过不去,旁边八面见光的内侍听他们闲扯告一段落,忙插话进来,委婉的催促他二人。 此次面圣,地址并非是在议事大殿内,而是在举办国宴的侧殿内,当然,就像王瑄这样的世家子,即便盛名天下,但毕竟也是一介白衣,还有虞濛那些贵女们,在宴会殿召见更为妥帖和放松。 王谢袁萧桓虞各大世家都有人前来赴宴,像卫戗这样家世不显,官位又低微的,本没资格排在前面,但她有战功在身,坐席便被安排在司马润下首,王家对面,落座后,正好与坐在王峦旁边的王瑄面对面。 皇帝虽然醒转过来,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憔悴,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席开许久后,才在皇后的示意下开口,声音沙哑而含糊:“众卿家……”断断续续的照本宣科,说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场面话,就这样,说上不到二十句,都要歇上老半天。 讲到西羌战事,卫戗端正坐好,侧耳细听,原本把她留在洛阳,就是为论功行赏,等封赏完毕,她便可以领着芽珈带着允儿回家了。 但没想到,赏赐还没说呢,却跑题扯到赐婚上面去了。 “朕知皇侄敦厚纯良,誓要为乃父守孝三年,然则于礼而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侄年已十七,不小了,今日朕便替你做主,听说卫氏有好女,又是皇姐义女,叫……” 听到这里,卫戗与面色潮红的司马润截然相反,她脸白如纸,目光发直的盯着王瑄,和她一般苍白的王瑄也是眉心紧锁,此番当真是他疏忽了。 皇帝在皇后的提醒下,才想起人名来:“对,卫珈——朕今日先为你们定下婚事,待你三年孝期一满,便择吉日成亲。” 听到皇帝赐婚,卫毅却高兴不起来,反倒抖个不停,芽珈是个痴儿,岂敢高攀上琅琊王? 但卫戗突然明白过来,原来皇帝老儿特地把她爹传来,就是为了赐婚。 不等卫戗回过神来,那个脑子进水,思维飘来荡去没个谱的皇帝又点到虞家——之前还说西羌战事呢,虞姜和这有什么干系? “虞爱卿,听说你那爱女阿濛正值芳龄,尚未婚配?” 虞伦站起身欢喜应话。 卫戗盯着虞伦,前世她凯旋,司马润就是去他府上饮宴,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来见…… 看到虞伦站起身,司马润嘴角的弧度愈发张扬,而王瑄的表情也愈发凝重。 听完虞伦应话,皇帝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王家坐席,视线跟王瑄交接上,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立刻移眼,转到司马润脸上,见司马润也开始变脸,皇帝突然显得有些无措,旁边的皇后还一个劲的催他,被逼无奈的皇帝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惹怒皇后,她低喝一声:“陛下!” 皇帝一抖,不及细想,把他们交待给他的后面那个人名提到前面,张口就来:“卫戗与虞濛,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朕做主,将这双小儿女配成一双!” 扑腾一声,坐在卫戗这边的卫毅栽倒在地。 啪嚓一声,坐在卫戗那边的司马润捏碎手中瓷杯。 抬头看向王瑄,他倒是面无表情的,只不过额角一撅一撅的青筋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那躬身候着的虞伦,也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后,先看看低头不语的皇帝,再看看瘦瘦小小,其貌不扬,家世也不太好的卫戗,简直要把一双眼珠子都给瞪突出来。 而虞濛,脸上明显露出失望表情,不过只是一闪而过,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卫戗之后,便恢复之前温婉的笑容,她倒是比在场其他人更容易接受这个安排,大约是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使然。 卫戗稍事思考后,霍然起身:“臣——谢主隆恩!”爽脆的高呼,打破僵局,就算这糊涂虫再混,毕竟是当今圣上,当着文武百官,门阀士族们的面,天颜不可轻。 皇后坐在旁边扶额,她已无话可说,若是在没人的地方说出这番话还能补救,可众目睽睽之下,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 卫戗谢完恩后,忙又补充:“然,臣年岁尚小,可否等他日年岁长成,建功立业,再行迎娶?” 虞伦听了卫戗这话,连忙站出来附和她,已经定下婚事,可不能让这白痴皇帝再把成亲日子敲定在近期,伐木成舟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事先安排好的鸿门宴,被皇帝这么“灵机一动”给彻底打乱,最后草草收场,不过有几家没有马上离开。 往日圣上颁旨,或许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但今天,大家绝对是没乐只有愁。 皇帝一溜,虞伦直接过来找被卫戗搀扶起来,又被她故意移到自己和司马润之间的卫毅。 卫戗扶好卫毅,视线不经意的撞上司马润,咬咬牙,什么都没说。 王瑄走过来,似笑非笑道:“殿下好算计!” 司马润拉长了脸,端起内侍新换的,斟满酒水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啪的一下摔在案面上,仰头看着王瑄,冷笑道:“至少芽珈是本王的了。” 卫戗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在虞伦从旁边内侍那儿接过酒杯,准备转过身和卫毅碰杯时,卫戗计算好角度,趁人不注意,果断出手,一颗佛豆直奔虞伦执杯的手背而去。 虞伦一阵吃痛,杯中酒倾洒出来,大半泼到了司马润脸上,他呆住,端着酒杯张大嘴。 司马润也愣愣的眨眨眼,半天才回过神来,淡定的抬手擦掉脸上酒水,抬头对着虞伦,皮笑肉不笑道:“好酒啊——虞公!” 如今司马润风头正劲,就连皇后也会顺着他的话,虞伦不好和他拧着来,再者说,把酒泼人家脸上,也的确是他不对,连忙解释:“也不知怎的,我这手背一痛……” 听了这话,司马润下意识扭头去看卫戗,但她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情况,正端着酒杯和虞濛眉来眼去——怎么着,她还真打算奉旨娶了虞濛不成? 司马润深吸一口气,转头盯住王瑄,阴阳怪气道:“呵呵,有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贤弟与其在这与愚兄做口舌之争,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收拾掉那‘棘手’的渔翁罢!” 虞伦看看司马润,又看看王瑄,渔翁?猛地看向卫戗,这位可不就是半路蹦出来捡大便宜的“渔翁”吗,哈?他之前听这卫家竖子吐出拖延婚期的话,还当他有些自知之明,怎么着,皇帝前脚刚在,他后脚就开始当众勾引他虞伦的掌上明珠,当真以为癞蛤~蟆可以吃上天鹅肉? 彻底散席后,卫戗被卫毅叫走,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桩婚事,媒妁一言九鼎,父母之命也便没那么重要,可不管怎样,都必须得回去商量商量。 卫毅暂住的小院比较偏僻,虞姜也没钱买消息,所以她一直站在门口静待佳音,看到驴车回来,眼睛一亮,接着又看到跟在驴车后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卫戗,一时不能想通,平日里怎么也请不来的倔强丫头,在圣上封赏过后,成为殿前新贵之初,怎么又会来她这边的? 但不管怎样,这死丫头还肯过来就是好事,于是虞姜拿捏出十二分的和善笑容,主动迎上前来,越过卫毅的驴车,来到卫戗马前:“戗歌,今日怎的有空了?想那宴席上也吃不好,早知道你要来,我便让方婶事先备上好酒好菜候着了。” 卫戗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跟在身后的裴让,沉声道:“有话我们进屋再说,母亲还是先去搀扶父亲吧。” 虞姜点头哈腰:“你看我这脑子,一见着你,便开心的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我这便去,这便去了!”边说边往驴车前小跑过去,卫毅正好下来,她双手承接着他,柔声细语道:“夫君你慢点,慢点!” 第115章 金蚕脱壳 在狭窄昏暗的密闭斗室内,卫毅神态凝重的说出第一个坏消息,出他意料,虞姜安静听完后,一拍大腿,眉欢眼笑道:“这可是大喜的好事啊!” 卫毅皱眉:“你不要忘了,芽珈是个痴儿,把个痴儿嫁给琅琊王殿下,算什么好事?” 虞姜起身拎着裙摆来到卫毅身侧跪坐下来,双手挽住他的胳膊:“夫君你想啊,这样一来,我们卫家又和琅琊王结成姻亲,是,芽珈脑子的确不好,可她的身子与寻常小姑没有任何区别,也是可以嫁的,而且这样一来,她将来也有了保证,你若担心她不懂事闹出笑话来,那就让阿敏牺牲一下,暂时不要改嫁,陪她妹妹一起进王府,有阿敏从旁帮衬,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卫戗跪坐在他夫妻二人对面,正在品茗,听到虞姜的话,轻托茶盏抬头看过来,她爹那表情,似在思考这个对策的可行性,再观虞姜,那眉目间蓄着的雀跃,是见风使舵,打算放弃之前狗苟蝇营铺设下的王家那条暗线? 就在卫戗这样想时,虞姜又开口:“对了,阿濛和十一郎那个事成了吧?” 卫毅挣开虞姜,抬起双手使劲按揉自己的太阳穴。 虞姜见状,忙站起身来到他身后,伸手来帮他按揉:“阿濛她……” 卫毅闭上眼睛,低哑道:“圣上赐婚,将阿濛许配给戗歌了。” 虞姜修得尖尖的指甲一下戳上卫毅的皮肉:“什,什么?” 被刺痛的卫毅猛地睁开眼,不过他吭都没吭一声,只沉着脸重复:“圣上把你那侄女指给戗歌了,我们卫家和虞家这次算是亲上加亲了!” 虞姜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你糊涂了么,就算戗歌长得再像男人,可她终归是个女儿身,怎么能娶阿濛?”再看她那张脸,别说笑容,连血色都褪尽:“不管娶和不娶,都是欺君之罪,搞不好就是满门抄斩,这可如何是好?”她彻底乱了阵脚:“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由圣上做主,将阿濛许给十一郎,怎么莫名其妙的改换成戗歌了?”视线飘移,撞上淡定自若喝着茶的卫戗,对视良久,她似突然有了注意,站起身,跌跌撞撞冲过来,紧紧抓住卫戗的双手:“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事还得由你解决,戗歌,我们卫氏一大家子上百口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了!” 卫戗不动声色道:“母亲有何高见?” 虞姜言简意赅:“你阵亡……” 卫毅大喝一声打断虞姜的话:“你胡说什么?” 虞姜瑟缩了一下,接着哭丧着脸回头道:“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啊,虽然这么做有点对不住阿濛——让她背上克夫的恶名,但总好过让她嫁个女人为妻吧?” 卫戗指尖轻抚茶盏,低头沉思,金蚕脱壳的计策也不是不可行,一则:她是个女儿家,不必在意宗祠,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再则:她从未在人前现出真容,换张脸,简直就像吃饭那么容易!更关键的是,不再受制于人情义理,背负一个家族的前途,如此她就可以带着芽珈领着允儿,躲进那与世隔绝的宁静之地,安心的过她梦想中的小日子…… 莫名的心里有底,反正卫戗对她和虞濛的婚事并不担心,说到金蚕脱壳计,接着便联想起桓昱,今天没瞧见他和桓公,也不知他和谢菀的婚事怎么样了? 那厢虞姜还在絮叨:“假如戗歌阵亡,战场上那么乱,很容易就躲开验尸那一关,还能替卫家赚个好名声,庇荫到她弟弟阿源身上,当然,也不能马上就阵亡,不能这边一定婚,那边就让阿濛背上克夫罪名,她想再找个像十一郎那样的人物可就难了,而且还容易引起我那族兄的记恨,还有,我们卫家也需要做一些准备,怎么着也得把眼前这段最艰难的时期熬过去,再找个合适的机会……” 虞姜在那厢说得吐沫横飞,而卫毅则是一直紧盯着卫戗的表情,他思来想去,觉得目前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可又有些顾虑卫戗的想法,见她没有动怒,稍稍放了心,最后试探着开口:“戗歌,你母亲不是真的打算让你去死,你意下如何?” 卫戗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请父亲容戗歌回去再想想。”当然,究竟是“阵亡”还是“退婚”,主动权得掌握在她手里,虞姜只是她名义上的长辈,而她卫戗,可是现在卫家货真价实的顶梁柱! 虞姜见卫戗这态度,还想劝说几句,被卫毅喊住:“阿姜,戗歌最是深明大义,不用你再啰嗦些什么。” 原本翘首以待好消息,结果虞濛嫁王瑄的希望落空不说,还接到这棘手的麻烦,虽说芽珈嫁司马润的妙事可以稍微平衡一下,但假如司马润不吃这套,而戗歌又必须要死在虞濛出嫁前,虞濛已经十五岁了,成亲的日子拖不了太久,那个时候卫源还没长大,这几年的空窗期要怎么熬过去啊…… 烦心事一大堆,哪里还有心思招呼卫戗用饭,而卫戗也不想再在这待下去,于是就这样散了。 知她者谓她心忧,不知她者,拱手道贺,祖剔等人获悉消息,组团来找她,贺词大多是这样的:“主公今年真是撞大运,一出山遇上羌人作乱立下战功,小小年纪就进宫面圣,加官进爵,这还不算完,蹲坑里都能捡到从天而降的上等天鹅肉,果真好事要是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卫戗:“==……统统给老子滚去刷茅厕!” 夜幕低垂,王瑄自榻上醒转过来,展臂拉下屏风上的素黑袍服,渡引却没有离开,反倒还蹲在一旁的高几上,和渡守隔屏相对。 一个模糊的人影候在屏风外,据实回报刚刚得到的消息。 王瑄安静的听完后,冷声笑道:“呵,赐婚,诈死?”面容一凛:“卫戗就是卫戗,她愿意当男人,那我就‘断袖’,她愿意做回女人,那就是我的发妻,他们有什么资格让她藏头护尾的过日子,以成全他们名利双收的私欲?何况他们一日都不曾抚养过她,凭什么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屏风外的人低声问道:“你甘心让她迎娶虞濛?” 王瑄系好衣带,左手捏住右手手腕:“十一,你这个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再松开手时,右手腕已现出一圈紫红的痕迹,王瑄看也不看,缓步来到屏风前,轻描淡写道:“按照原计划,让那女人暴毙了罢!” 屏风外的人迟疑道:“可瞧着她好像并不讨厌虞濛,假如当真是个男子,没准会顺势娶了虞濛也说不定。” 王瑄挑眉:“是么?” 屏风外的人肯定道:“是。” 王瑄歪着脑袋沉思片刻,接着阴邪一笑:“那就更留那女人不得了!” “十哥,得理不必抢尽,凡事留三分余地与他人,何况那个虞濛本是无辜被牵连其中,你做事如此狠辣,就不怕引得戗歌反感么?” “说你妇人之仁还不承认,做事如此婆婆妈妈,有那闲工夫去找虞家扯淡,还不如省下时间和戗歌一起去游山玩水呢,那女人死了,也是你那故交司马润干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就像司马瑾的死是珠玑干的那样?” “干净利索,一举多得,不是很好么!”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义必自毙?哈,那你说说看,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究竟行了什么‘不义’,居然要眼睁睁的看着亲生父母放弃自己,落得个死无全尸下场?” “十哥,他们也是被逼无奈……” “你不是被放弃的那个,说得自然轻松!”一挥袖摆,旁边缠枝灯台上耸着的六支蜡烛瞬间全灭:“少跟我扯那些没用的,正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若觉得于心不忍,就给我痛快的滚去投胎,省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尽给我拖后腿!” “哑——”渡引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箭一般冲出房间,飞走了。 而卫戗那边,晚饭过后,姨婆终于听说皇帝赐婚的事情,她顿时不安起来,原地转着圈子,连连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过一会儿又问:“王十一郎就没给想个办法?”说完之后又抬手狠拍自己脑门:“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十一郎再有能耐,那个时候圣上的话都脱口了,就连皇后娘娘都没办法,他又能怎样?”又转了两圈:“我今天听人说,阳平长公主获悉圣上龙体欠安的消息,急忙从封地赶过来,这一两天就能到,她那么宠爱你,反正现在圣上没事,她也不必忧心,不然你去找她给想想办法,总之无论如何,你是绝对不能和那个虞濛成亲的。” 第116章 狼狈为奸 她想,姨婆这真是病急乱投医,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是个道地的妻管严,在那种场合下,圣上一开口,就连他那悍妻贾后都束手无策,何况阳平长公主呢!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乱点鸳鸯谱的鏖糟事,十之九成都是司马润那厮搞出来的! 那厮先把王瑄前世的妻室配给桓昱,对此她到现在都没想通,给桓昱找个媳妇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偏偏是谢菀呢? 就算司马润和王瑄是对貌合神离的朋友,可司马润要登基为帝,绝对少不了王瑄的帮衬,说明白点,他们两人私下有点罅隙,但问题也不太严重,将他二人捆在一起的是利益,那可比离心离德的友情靠谱多了,所以呢,王瑄究竟对司马润做了些什么,令司马润把事情干得那么绝,前世的姻缘都给硬生生的拆开了? 而这次的赐婚,更是显而易见,如果不是爆红的皇室新贵司马润从中作梗,每天除了吃喝,就剩玩乐的呆瓜皇帝会有那闲心搞起拉郎配,关键还把她小羊羔一样的芽珈推到司马润那条老恶狼嘴边去,司马润这是准备走老路,抓紧她的软肋,把她姐妹二人当成两颗文玩核桃,耍弄于股掌间,驱使她继续给他作牛作马驮女人打江山?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芽珈送去给司马润祸祸的,所以要和王瑄更紧密的抱成一团才行! 她之前乖乖的随她爹一起回去,也是想看看他们对芽珈被指给司马润这件事有什么打算,结果没出她所料,虞姜满心欢喜的把芽珈视作可以送卫敏上位的踏脚石,而她爹竟也认为,这样一来,芽珈的将来就有了保证,呵,司马润那个人,必要的时候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何况是她脑筋不大好的芽珈? 对于姨婆的提议,找阳平长公主,不如去找王瑄,而且再怎么说,阳平长公主也是皇帝他亲姐姐,和她这个干女儿谁近谁远不言而喻,对她不错也是看在她那好侄子司马润的面子上,想方设法去欺君这种事,还是不要拿出来去为难人家,没有结果不说,反倒把那一点点交情给折腾没了,今后再有阳平长公主可以办到的事情,也不能再去麻烦人家…… 卫戗把其中的厉害关系和姨婆一一道来,终于打消姨婆催她找阳平长公主的念头。 就在卫戗起身想去换身衣服拜访王瑄时,一坨乌漆墨黑的东西破窗而入,接着没头苍蝇一样撞进她怀中,幸好她够结实,不然非被撞个大跟头不可,伸手接住落下来的渡引:“你这又怎么了?” 渡引筛糠似的抖着:“哑,王珏听说主母水性杨花打算背着他娶媳妇,火冒三丈准备大开杀戒,幸好阿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势不妙立马跑路,不然非被王珏那心狠手辣的恶鬼给活活烤了不可,那样主母就再也见不到阿引了!” 听到渡引这番话,卫戗直觉就是去看姨婆,见她老人家果真双眼瞪圆,一副错愕不已的震惊表情,想想她年事已高,真不好让她受太大的刺激,而且有些事给她知道,还要惹她寝食难安,所以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妙,思及此,卫戗找了个理由,柔声细语把姨婆给哄了出去。 待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渡引,且确定隔墙没耳之后,卫戗抱着缩在她怀里,像个无助小可怜的渡引坐回矮榻,沉声道:“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渡引用头顶蹭了蹭她下巴:“哑——” 卫戗挑眉:“装什么糊涂,你刚才又一次提到王珏,如果我没记错,阿瑄他孪生哥哥,王氏十郎就叫这个名字。” 沉默片刻后,这次渡引没像之前那样,大嘴一闭装死鸭子,它跳离卫戗怀抱,飞到屏风上站定,盯着卫戗,口气也是难得的正经:“卫氏阿戗,你喜欢白王瑄还是黑王瑄?假如让你二选其一,你会选谁?” 白王瑄和黑王瑄? 其实有些事情,她也渐渐察觉出异样,只是或有心或无意的忽略罢了。 且不说白黑两色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便看渡引,从魁母送给王瑄之后,几年来,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但自从出了幻境后,它夜夜来她这里借宿,虽然嘴上说它来找她,是为了替它“主君”守护“主母”,但其实它来这大半时间,都和噬渡混在一起,极尽所能撺掇噬渡去对付渡守,与其溜须拍马说守护,莫不如直说是找个遮风挡雨的避风塘罢了。 所以呢,喜欢着黑的,其实是王家早夭的十郎——王珏对吧! 选择抱团的队友,自然是能力越强的越好,但喜欢这种事?被伤害得那样彻底的她,在时隔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当真没有考虑过,只是觉得和王瑄在一起的时候,会很放松,近来一起喝酒,也不必再谨小慎微,担心万一喝高折腾出棘手麻烦什么的,更关键的是,和他在一起,会生出一种被小心呵护,倍加宠爱的感觉,那种滋味,是前世的司马润从不曾给予她的……这一次,换成卫戗沉默了。 结果站在屏风上的渡引开口:“我知道,你偏爱王珏,但你须知,王珏他是累世怨魂,每一世没能活过七岁,且次次死于非命,结局悲惨,怨念太盛,便连魁母都对其束手无策,王瑄脊背上的符咒,是魁母以自身灵血画就,目的是封印王珏附在阿瑄体内残留的魂魄,至于那块玉牌,只封住了王珏三魂七魄中的二魂二魄,即便如此,也稍微能克制住他,但你却把他给放了出来……” 卫戗:呃……怪我咯? “你被引入筑境的幻城,阿瑄明知那是王珏以你为饵,替他挖好的陷阱,还是义无反顾的闯进去了,以致魂魄受损,不得不与王珏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但终有一日,这种平衡会被打破,到时候你会选谁?” 卫戗:“……” “你要考虑清楚,如果让一个怨念横生的厉鬼占据主导,搞不好就会闹得生灵涂炭。” 卫戗:“所以王瑄三番两次提到的让我杀了他,是指杀死王珏?” 渡引干脆应道:“是。” 卫戗静静审视渡引:“你跟在王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渡引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我是引魂的使者。” 卫戗莞尔一笑:“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在众生大义和个人小情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对吧?那么你呢,假如你的主子是王珏,你会怎么选?” 渡引又是一阵沉默后,才低声道:“我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然后在那里一直陪着他。” 卫戗点头道:“忠义两全——好鸟啊!”接着翻翻白眼:“但那些关我屁事?” 渡引又炸毛:“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得口干舌燥,结果你却选择和王珏那死小子狼狈为奸,你要知道,自作孽不可活……” 卫戗一挥手:“不作孽也未必就见得有好活,所以呢,我也不管他现在究竟是王瑄还是王珏,我就想知道,他有没有办法,帮我解决掉这荒唐的赐婚。” 渡引斜视她,阴阳怪气道:“有,当然有,你放王珏那厉鬼出笼,今晚就帮你斩草除根,彻底解决了那个敢和他抢媳妇的虞家……”突然转头竖耳,接着腾空而起:“哑,来了!”原地旋转两周半,接着一头扎进垂在梁柱旁的帷幔后,藏住了小脑袋,余下大半截身子都露在外头:“主母最是心地善良,一定不会向那厉鬼告发阿引,等他进门后,主母就跟他说,没看到阿引,切记切记!” 那浅色的帷幔下堆着那么大一坨黑漆漆的东西,管他是王瑄还是王珏的,得瞎成什么样,才能看不到它? “戗歌,十一郎来了。”姨婆在门外喊道。 闻声再看渡引,它居然没影了,卫戗眯眼咕哝:“溜得还真快!”扬声应道:“就来。”快步走出来,伸手缓缓拉开房门。 橘黄的灯光下,墨发随风飞扬,红唇娇艳欲滴的黑袍少年,英英玉立,修眉俊眼,顾盼神飞——这妖冶的祸害,是王珏啊! 他静静凝视她半晌后,突然粲然一笑,接着朝她伸出手:“来——” 卫戗看看他的手心,再看看他的笑脸,最后又看看他的手心,慢慢抬手,将除去大拇指外余下的四根细长手指轻轻落到他手心中。 两手相触,他立马收拢手指,将她四指紧紧攥住:“跟我来!” 卫戗拇指轻按在王珏手背,她没问他要去哪儿,反而转向姨婆:“我去去就回。” 素来秉持“男女授受不亲”的姨婆,见到她和“王瑄”拉拉扯扯,不出声呵斥她也便罢了,居然还一脸的心满意足,都这个时辰了,听她说要跟男子出门,竟连连点头:“去吧去吧。” 姨婆已经准了,王珏却不急着带她走了,反倒牵着她迈步走进房间。 卫戗一愣,首先想到的便是:这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刚才看他眼神,想是已经料到渡引给她通过气了,现在进门,是要抓叛徒,然后就地正法,拔毛去内脏,划上花刀撒点盐面,烤烤下酒? “你?”渡引那张嘴确实够贱招人恨,但要把它烤烤吃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呢,再者说,引魂的使者?且不说好不好吃,更关键的还是,能吃么? 结果王珏进门,并没有四下环顾抓叛徒,反倒牵着她直接来到屏风前,上面搭着她的斗篷,他抬手取下来,抖开给她披上,接着帮她系好带子,又牵起她的手:“这次可以走了。” 都快走出大门,卫戗回头,看见姨婆还站在房门口灯笼下,一脸欣慰笑容的目送她和“王瑄”手牵手出门夜游,出门上了王珏马车后,车夫催马启程,卫戗才压低声音问:“你对我姨婆做了什么?” 王珏坦然道:“也没什么,就是跟她老人家实话实说。” 卫戗眯眼:“那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王珏眨眨眼,天真无邪道:“我说,我们已经在魁母的主持下,正式拜堂成亲了,就连洞房也入了……” 卫戗比了个让他闭嘴的手势:“等等,我什么时候和你入洞房了?” 王珏歪着脑袋:“那天晚上,在筑境的地宫中,我没穿衣服,和你先拜堂,之后又抱在一起滚来滚去,难道不是入洞房?那你说说看,这都不算入洞房,那什么还叫入洞房,还是你打算占尽便宜后,翻脸无情咬死不认?” 卫戗深吸一口气,听说他在七岁的时候就翘辫子了,之后一直被封印,想来某些心智未开也属正常,哪个男孩小时候没做过娶媳妇的梦,但娶了媳妇之后究竟怎么办,他们并不理解,算了,她都老大不小了,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计较些什么,敷衍的点头,含糊的应道:“认,认,我们已经拜堂成亲,连‘洞房’也入过了。” 跪坐在她眼前绒毯上的王珏突然直起上半身,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居高临下瞄着她光洁的额头,吧唧一口。 卫戗抬眼看这个照比真正的王十一郎,在她面前,不管是说话还是办事,处处透着未脱的稚气的少年,生灵涂炭?不可能罢! 而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局势动荡,血流成河,骨堆成山,那也是因为皇帝昏聩,外戚干政,群雄逐鹿导致,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一张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卫戗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在她看来,自己真要是像渡引说的那样偏向王珏,那也是身为一个曾经痛失爱子的母亲,对一个早夭的小男孩的怜惜,仅此而已。 卫戗与王珏四目相对,在他再次俯身,瞄准她的嘴凑过来的时候,她眼疾手快,抬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他的唇便落在了她手背上。 距离太近,两人都快变成斗鸡眼,但谁也不肯退一步,于是就这样僵持着。 “喂,卿卿,把手移开。”温软的唇在卫戗手背上嚅动。 “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给老子靠后!”她不甘示弱的顶回去。 “你靠后,我脱~光给你检查!” “臭不要脸!” 马车一颠,两人就势滚成一团,仰面朝天的卫戗盯着车顶棚,咕哝一句:“我说的抱团,不是这种抱……” 王珏在压下来的时候,曲起的双臂扣在她脑袋两侧,撑住自身大部分重量,防止压疼她,稳住身形后,才慢慢落下来,额角抵着她脸颊,大半张脸埋在她颈侧,极小声的呢喃:“戗歌,我不是有心隐瞒,我只是害怕……” 卫戗抬手,轻抚他后脑,思来想去,只说了一句:“不要动虞濛。” 王珏撑起身子,居高临下注视她:“你莫要忘记,自己已经跟我成亲了,怎么可以再和别人成亲?” 卫戗白眼相向:“我是女的,虞濛也是女的。” 王珏想也不想:“女的也不行。”又一本正经道:“名分很重要。” 顶着王瑄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还要什么名分啊?即便当真要到了名分,那也是王瑄王十一郎的,和他王珏王十郎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这样想想,还蛮替他心酸的…… 卫戗回想了一下她平日里是怎么对付卫源和允儿的,伸手摸摸腰侧的革囊,扯开系带后,从中摸出一颗麦芽糖塞进王瑄嘴里,柔声细语道:“乖,听话!” 王珏瞪圆眼睛盯着她看了老半天,然后快速的眨眨眼睛,最后一边吃着糖,一边乖顺的点头。 卫戗欣慰的笑了笑,抬手再次抚摸他柔顺的发丝——看吧,小孩子都一样! 但没过多久,这“小孩子”的表现,却不比司马润那块刷漆扮嫩的老干姜气场弱,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抵达目的地,王珏先下车,回头伸手将卫戗搀扶下来,然后攥紧她的手,来到紧闭的大门前,也不打声招呼,飞起一脚直接踹烂她爹的院门,搞出好大一声响动,放肆嚣张,野蛮粗暴,反正和温润如玉沾不上一点边。 卫戗:“==……”估计这厮埋了根长线,其实原本就没打算隐瞒她,就好像他说的那样,他想要一个“名分”,一个被人肯定的他存在过的事实,不然也不会纵容渡引夜夜来她这里,可一时间又怕她接受不能,所以鲸吞蚕食,让她逐渐适应他的存在,等他认为时机成熟时,便故意刺激渡引,让渡引来跟她“告密”,他紧随其后赶过来,审视她的表情,从她脸上没发现恐惧或者厌恶的表情,于是在她面前便彻底放开,回归真实的自我。 低头看看那破碎的门板,虞家的院子再烂,但门面也不该如此的不堪一击吧?由此可证,这厮脚力不容小觑。 不过,借着人家的宅子白住,回头还把人家的院门搞破了,于情于理都该替人家把门修好罢?但她爹现在是个道地的无劳动能力贫困户,这修门的钱,还不得羊毛出在羊身上? 想到这里,眼瞅着卫勇和方婶等人闻声从里面冲出来,卫戗一把拽住王珏,凑近他耳边小声嘱咐:“行了,我知道你威风,等会儿不管是这院里的人还是物,统统都不许出脚,记住了么?” 王珏眨眨眼,接着露齿一笑:“十一有钱,不败留着干什么?” 卫戗磨磨牙:“有钱也得用在正经地方!” 王珏抬眼环顾一周,然后点点头:“卿卿说得对,有钱也犯不着砸在这种破地方。” 卫勇和方婶见卫戗和“王瑄”硬闯进来,然后就站在那里,亲亲热热,旁若无人的咬耳朵,谁也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所以都僵硬的站在原地,等他二人想起来,再视具体情况做出反应。 “戗歌……十,十一郎?”站在门口的虞姜结巴道,在她身边,还有那位“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的卫敏,此刻非但不哭,还双颊飞红,窃窃不胜娇羞。 卫戗:“……” 王珏好像没听到虞姜的招呼,看都不看门口一眼,只是对卫戗咧嘴笑着,然后牵起她的手,抬腿往门口走来。 卫戗看着并排站在门口的母女二人,虞姜脸上蓄满狐疑表情,只是努力拿捏出和善的笑容,而她旁边的卫敏,站姿越发妖娆,眉目也更妩媚。 “起开!”他听她的话不动脚,可这两个女人也没个眼力见,硬生生的堵住去路,见他到了咫尺眼前也不让开,叫他怎么能有好口气? 就俩字,就让那比他还像鬼的女人花容失色,看在卫戗的面子上,他都没说“好狗不挡路”,真是有够矫情的。 “阿姜,可是戗歌来了?”门内传来卫毅沙哑嗓音。 “呀,啊,是是。”小心观察着王珏脸色的虞姜忽闻卫毅问话,支吾应道,话落之后,忙将还杵在原地,顾影自怜的卫敏拉到一旁,让开去路。 王珏见有门了,二话不说,牵起卫戗的手就往里走。 虞姜看“王瑄”这架势,就知道他夜访他们家,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之前就认为自己是卫氏当家做主人,现在卫毅不中用了,更是说一不二的虞姜,关键时刻当然要往前冲,而身为她贴身小棉袄的卫敏,自然也要跟她一起,所以虞姜拉起卫敏的手腕,紧随王珏和卫戗身后进了门。 回头关门前,看着还呆呆挤在门外等着看热闹的卫勇和方婶等人,虞姜皱皱眉头,她知道这些人的口风不严,不管怎样,卫戗现在扮作男装,且他们又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人红是非多,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卫家呢,上午皇帝刚刚赐婚,晚上就爆出卫戗是女儿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于是她板起脸来,端出女主人的架势,沉声道:“都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明早不起来干活了么?”想起被破坏的门板,又交待卫勇想办法处理一下,交代完了,房门一关,领着卫敏小碎步的往内室钻去。 第117章 为所欲为 彼时,王珏牵着卫戗的手,恭敬的跪坐在卫毅面前,声音琅琅道:“不出十年,我琅琊王氏必将成为当今天下的顶级门阀士族,而戗歌自当是我王氏的族长夫人,这是谁也无法动摇的既定事实,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婚姻之事更是如此,是以仪礼规矩,小婿自会从之,礼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此小婿特征得对戗歌有养育之恩的南公与姨婆首肯,今日来此,只是想提醒一下对戗歌有生育之恩的岳父大人,好叫岳父大人知晓,小婿与戗歌已在魁母见证下喜结良缘,至于须做与世人观看的盛礼,亦会逐一补上,今日因岳父大人私欲,落到我戗歌头上的无妄之灾,身为她的夫君,小婿会想办法替她解除,便不与岳父大人计较了,但有一事,小婿要事先讲下……” 卫毅抬眼看了看虞姜和卫敏,以手遮唇干咳两声,之后才沙哑道:“什么事?” 王珏冷冷一笑:“今日之前的旧事,小婿暂且揭过,但从今往后,若再有人敢将那些歪心邪意打在我王氏继任族长夫人头上,休怪我王氏翻脸无情!” 本就倍感尴尬的卫毅,在听完王珏的话,脸色非一般的难看。 虞姜安静的听完,拎着裙摆快步走上前,挨着卫毅坐下来,赔笑道:“十一郎啊,你也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珏挑高下巴,冷淡的瞥了虞姜一眼:“滚——我王十郎面前,还没你这妖妇说话的份儿!” 虞姜对上王珏眼中的煞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刻意挺高的身形一点点颓靡下去,彻底噤声不语。 再怎么说,自己的夫人被人当着自己的面骂做“妖妇”,绝对不能置若罔闻,于是卫毅挺起胸膛,端出长辈架势:“十一郎,这婚姻之事,既由魁母前辈做鉴证,那便是戗歌的福气,想来世人亦是无理可挑,于情于理,为父都当承认你二人已是夫妻,所以呢,不管怎样,拙荆好歹也是戗歌的母亲,你的岳母,你怎好对她出言不逊?” 王珏侃侃应道:“《孟子·公孙丑上》: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你那贱内,非我岳母,我岳母乃桓氏,且说以德服人,德行未到,空长些年岁便能服人,那我王氏族人中,不乏耄耋之年的老者,岂不都能坐上族长之位?退一步来讲,想要以力服人,力不及我,焉能制我?岳父大人,我敬你,只是看在你是戗歌生父的面子上,还请你不要把阿猫阿狗都推到我面前,妄自尊大!” 卫毅被王珏一通抢白,挺直的胸膛又缩了回去,特别是在王珏提到戗歌的生母之后,他的神情更是落寞,投向始终低头不语的戗歌的目光中也多出几分歉意。 王珏又道:“我等不日便要启程回归临沂,届时小婿太公会亲自过府与岳父商议结亲事宜,好了,小婿想说的皆以说完,时间不早了,小婿与戗歌先行告退,还请岳父早些歇息。” 义正言辞的讲了那么多,其实主要目的就是光明正大的牵着卫戗的小手过来打个招呼:喂,老小子,你这闺女已经是本郎君的媳妇了,日后再想怎么办她,先在心里合计合计自己几斤几两,可抵得住我王家的报复…… 流星赶月的来,把话说清楚,绝不多停留一刻,风驰电掣的去。 其实别说上马上车,就是上墙上树,对于卫戗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但王珏执意要像模像样的将她小心搀扶上车,然后自己再跟上来。 车帘一垂下,王珏立刻黏上来,和之前的傲气凛然判若两人。 一双笑成月牙样的眸子里倒映出车厢上嵌着的夜明珠的光亮,他挑起下巴:“这样说,会不会叫你很动心呀?”那神情,像极取得成绩后,急于跟父母邀功的稚子。 卫戗看着王珏,暗忖:果然还是个孩子!于是像对待允儿一般,抬高手怜爱的抚摸他发顶,欣慰道:“是啊,很动心!” 王珏眨眨眼:“我怎么觉得你这表情好像有点不对?” 卫戗也眨眼:“嗯?哪里不对?” 王珏沉吟片刻:“算了,你小不懂事,反正来日方长,我还是少安毋躁,徐徐图之罢!”抬手捉了她轻抚他发顶的手,又与她漫声解释此行用意:“我们须防患于未然,一旦那山猫野兽跑到他们跟前,说有办法既不让卫家背上欺君大罪,又能让岳父大人他那个儿子光宗耀祖,他们听完之后,肯定二话不说,直接把脑筋不大好的你诓回去,洗洗干净双手奉上请禽兽享用,那我得多伤心呀!他们既然叫我不好受,我也不能叫他们好活,你说是也不是?” 卫戗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感觉这儿戏似的说法,就是他的本心,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或许,王瑄的担心,并非无中生有。 挨得这样近,王珏抬起另外一只手轻托起卫戗下巴,一点点凑近,流转的眸光,诱惑的嗓音:“卿卿,千万莫要负我!” 啪——卫戗在王珏的唇贴上来之前,先发制人,抬手拍上他光洁的额头,虽说她外表看来年仅十三,但骨子里其实已经三十;而这总想占她便宜的家伙,表面看来年长她三岁,其实内心只比她儿子大两岁,这是豆芽想啃了老牛,如果她坐视不理,放任他继续下去,就是犯罪! 王珏眼睛瞪得大大的,愣愣的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接着猛然发力,轻而易举便将卫戗推倒在绒毯上,手对手,腿对腿,将她压制在那里,完全动弹不得。 卫戗也瞪大眼睛:“你?” 王珏笑吟吟的俯身压下来,与她的身形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最后却也只是在她耳畔雀跃道:“戗歌,今天我很欢喜!” 卫戗愣了愣:“为什么?” 因他的脸埋在她颈侧,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轻描淡写道:“我明明比十一聪慧且更努力,为了博得他们展颜一笑,百般讨好,可到头来,熊熊大火之中,他们却挣开了近在咫尺的我的手,焦急的找到藏身在更里面的小十一,抱着他从我身边跑过去,着火的房梁垮塌下来,压在我身上,戗歌,我好疼……” 卫戗心一揪,四肢受困,她只能艰难的转过头来,以唇安抚他:“乖,现在不疼了。” 他侧过脸来,以唇承接她的抚慰,在她针扎似的躲开时,他笑起来:“你不嫌我!”表情一如既往的轻松,但眼圈明显变红了。 卫戗长叹一声,主动凑上唇,吻上他的眼睛:“对,我不嫌你。”她不了解真实的情况,所以不会从主观角度出发,理所当然的说什么虎毒不食子,他的父母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才会放弃他之类的话开解他,她只能以他希望的方式安慰他。 更何况,毒虎当真就不会食子么?那她的诺儿该怎么解释? 后来,卫戗还是“犯罪”了,她迎视王珏那双泛红的眼睛,实在不忍心看他再露出失望表情,便任由他为所欲为——于是,她这头老黄牛被王珏那棵小豆芽啃了又啃…… 与此同时,虞家小院里,相对清幽处的房间里,卫敏双目赤红,伏在虞姜怀里:“母亲,女儿是不是变丑了?” 虞姜环抱着卫敏肩膀:“我的女儿怎么可能不漂亮,而且你最近消瘦了许多,更是平添几分楚楚可怜的风情,你没发觉,和阿濛一起出门时,有些出自洛阳大族的少年郎君都一直魂不守舍的盯着你看么?” 卫敏摇头:“那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见谁都魂不守舍。” “不是的,我问过寄莲,她从旁看得仔细,那些人看你的眼神和看寻常女子是完全不同的。” 卫敏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些没用的,我就想知道,琅琊王和王十一,是不是眼睛都瞎了,除去母亲怀着女儿的时候不是父亲的正妻之外,女儿到底哪里不如那山野里长大的,獐头鼠目的粗鄙丫头,他们一个两个的,全拿她当香饽饽,争着抢着,还族长夫人,我呸!” 虞姜紧张的竖耳聆听,确定外头没人之后,才拉高卫敏,与她苦口婆心低声道:“阿敏,娘知道你心里苦,但有些事情,即便你再看不惯,也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期讲出来,你今日忍了一时之气,他日才能扬眉吐气,娘当年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卫敏不想听虞姜这些老生常谈,厉声打断她:“难道我忍得还不够么?从嫁给马维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之前,你就一直跟我这么说,可看看我们现在,母亲你告诉我,这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第118章 忘恩负义 虞姜展臂抱紧情绪激动的卫敏:“阿敏,娘还是那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就能顺风顺水?一时风光无限不算能耐,笑到最后才是本事!” 卫敏再次挣脱虞姜,嗓音也越发尖锐:“你当年倒是忍了,可到头来又怎么样,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那贱货养的孽种就光明正大的带着相好回来羞辱你,是,父亲的确为你出过头,可人家三言两语顶回来,他就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了,你看看他那副窝囊样……” “啪——”虞姜一巴掌打断卫敏的口不择言。 卫敏捂住脸,愕然的盯着虞姜:“母亲,你打我?”眼珠子大颗大颗滚下来:“我都这样了,你还打我?” 虞姜又要来抱卫敏,却被卫敏躲开了,她叹了口气:“我这些年是怎么教你的,你须时刻谨记自己是大家闺秀,将来更是要当名门主母的,不管人前人后,都不能像个愚蠢的乡野泼妇一样大吵大闹!还有你自己听听你那话,再怎么说,他都是你爹,你怎么能如此没有教养的诟病他?” 卫敏两手叠在一起,捂着被打的半边脸:“母亲只知道让我这样,让我那样,可你自己呢?” 虞姜眼睛开始泛红:“就因为我是你亲娘,才会这样严格的要求你,我怎么样?我是嫡母带大的,看着那些不受宠的姐妹,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想方设法讨好嫡母上面了,规矩没学好,未出阁之前,随嫡出的姐妹们出门,因言行失当,没少遭人白眼和非议,背后付出多少辛苦,才逐渐在人前挺直腰杆,后来相中了你爹,嫡母并没有过多干涉,只冷淡的告诉我,想要嫁给你爹,便不给我陪送嫁妆,那意思就是同意了,当初我很开心,还满怀感激她成全我的痴心,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反正不过是一个庶女,也攀不上更好的门户,你爹当时声名鹊起,而我也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连嫁妆都不必,只要丢个破了身的庶女过去,就能笼络到一个后起之秀,何乐而不为啊!” 卫敏情绪稍缓和,低低的唤了一声:“母亲。” 虞姜长出一口气:“只是没料到,你爹后来会变得故步自封,不过至少在卫家,我是说一不二的,就连你爹也得顺着我!”再次展臂,这回卫敏没有躲开,虞姜低声软语道:“而你起步就比我好,不管是王十一郎还是琅琊王,都远比你爹出色,且家世地位,更是你爹望尘莫及的,你再安心等些日子,等他们成亲之后……”冷笑一声:“那些嘴贱的都说,没有桓辛,就没有你爹的今天,而你爹当年也言之凿凿的,许她什么一生一世永不背弃,现在怎么样?哼——男女之间不就那么回事么!”抬手替卫敏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水:“你乖乖听话,按照娘说的去做,娘向你保证,今天他们加诸到我们母女身上的屈辱,日后必加倍奉还给他们!” 彻底冷静下来的卫敏,柔顺的缩在虞姜怀中,听了这话,抽噎两声之后,乖乖的点了点头。 最后虞姜又殷殷叮嘱卫敏:“阿敏,这院子太小,人多嘴杂的,切记言行举止都要有个度,莫要让人抓到话柄,一旦传扬开来,必将成为你日后行事的绊脚石。” 卫敏低声应道:“母亲,刚才我就是被十一郎和那孽种刺激到了,心里堵得难受,所以说了不该说的,也惹母亲不快,我不是故意的。” “娘知道,娘也不好受,但娘明白现在还不是时候!”虞姜轻抚卫敏被她打过的脸:“还疼不疼?让娘看看。” 卫敏摇头:“不疼了。” 虽说皇帝式微,可诏书都颁下来了,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的。 阳平长公主确实在赶来洛阳的路上,但卫戗考虑阳平早就被司马润拐上贼船,和那厮达成统一战线,而她现在已经决定和姓王的小屁孩抱团对敌。 放眼将来,司马润和王瑄的确会因利益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合作,但就目前来说,这两人似乎互相看不顺眼,司马润跑来跟她说,王瑄没长人心,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玩她;而王珏则说司马润是没用的皇亲国戚,阴险的山猫野兽……指不定哪天兴致来了,还要互揭老底,什么撒尿和泥玩之类大损形象的陈年烂账。 而且她见到司马润,胃就要抽上老半天,想来要是去拜见阳平长公主,十有八~九又要“巧遇”司马润,没准还要听阳平王婆卖瓜,譬如说能嫁给司马润这样的“好男人”,简直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前世修来的福分什么的,想想那画面,卫戗就觉得遍体生寒。 思来想去,算了,还是不等阳平长公主,早早回老家去专心想对策,再耽搁下去,指不定那糊涂皇帝脑袋瓜里的哪根弦又搭错了,想出个火上浇油的“补救方案”,那就更麻烦了。 于是卫戗决定动身,反正也是住在驿站,没什么好收拾的,组织好车队,翌日就出发。 无论是王瑄还是王珏,肯定是她去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这点连问都不必问。 本就是扯着奉旨定亲的大旗离开洛阳,自然也不能把她爹撇下。 虞家听说她要回临沂,竟也送来帖子,说要加入他们的车队,她未来的“岳父大人”慎重其事的开了金口,哪好拒绝,反正就是一起走走,小心点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天一扫连日来的灰暗,风和日丽,叫人心情十分开朗。 卫戗骑着踏雪,走在车队前面,至于王瑄,他一直昏昏沉沉的,为此,渡引对她十分不满,说她鬼迷心窍,忘恩负义! 白天义正辞严的诘责她,晚上低声下气的求收留,嗯,真是一只格调特别的禽类…… 待出了城门,上了官道,老远就发现前方慢慢悠悠晃着一队人马,为首那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胜似公孔雀,见到他们,调头策马而来。 看姿势,那叫一个英姿飒爽;看笑容,那叫一个风流倜傥,看着看着,卫戗抬手摁住左胸以下部位。 祖剔见她变了脸,驱马靠近,关切道:“主君,你怎么了?” 卫戗呲牙道:“胃疼!”腹诽:他令堂的,居然都不等等对他倍加宠爱的阳平姑姑,果然狼心狗肺! 说话间,司马润已勒住缰绳,停在卫戗眼前,笑吟吟道:“本王府中有点事,临时决定要回去一趟,竟和卫校尉在此相遇,我们还真是有缘呐!”伸头往她身后的车队方向扫了一眼:“啊呀,你们也要回去,真是巧了,不如同行罢,彼此还有个照应。” 卫戗抽着嘴角:屁,她这个走狗屎运的“黄口小儿”,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呢,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闹个人尽皆知,何况她又是组织车队,又和虞伦的人正式碰头,搞出那么大动静,路人甲乙丙丁都知道她要离开洛阳了,何况他司马润呢? 心里问候着他老祖宗,面上却还要拿捏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装模作样揖礼道:“下官见过殿下……”能不叫她持续性胃抽筋么? 当时出来找爹时,他们一小队人马,轻骑上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现在倒是好,浩浩荡荡一群人,还要照顾着几位纤纤弱质的名门小姑,要求能怎么稳就怎么稳,还好,不用担心时间问题。 看到司马润加入车队,卫戗故意放慢速度,想不着痕迹和司马润拉开距离,可她慢他也慢,她稍微一快,他立马跟上,简直和她保持神同步,见此情景,卫戗也失去了骑马的兴致,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光明正大甩掉司马润时,后方突然蹿出一条绿色人影。 卫戗一转头,对上緑卿怡人的笑脸:“你?” 緑卿脆声道:“卫校尉,我家主君有点事,想请您过去商量一下。” 卫戗抬头看看,青天白日,她家的主君应该是王瑄吧,难道他也和她心有灵犀,知道她正在寻找脱身之策,便醒过来帮助她? 还不等卫戗做出反应,司马润先应声了:“听说十一郎近来身子总是不大好,奈何本王这几日十分忙碌,一直没抽出时间去看看他,现在总算有了闲时,便与卫校尉一同过去看看他罢!” 卫戗简直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腰间的龙渊剑——这厮都快赶超鼻涕虫了,怎么能这么腻歪人啊? 緑卿面不改色,迎着司马润不卑不亢道:“殿下,真是十分抱歉,我家主君先前昏睡着,醒过来之后便要见卫校尉,特别吩咐奴婢,他要和卫校尉说的是一些格外重要的私密事,千万莫要让不相干的旁人一起跟过来。” 司马润脸色丕变:“本王是不相干的旁人?” 第119章 同归于尽 见司马润终于收敛起那扎眼的笑容,卫戗觉得自他出现后便梗在心肺间的一口闷气豁然消散,她心安神泰,悠闲自在的补上一刀:“殿下,恕下官直言,谈及到个人私情时,除去当事人之外的第三者,无论是谁,都是不相干的旁人!” 司马润愕然转头:“个人私情,你们?第三者,我……” 卫戗眉梢眼角泄露出一丝娇羞笑意,她低声道:“是的呀,王郎与下官。”管他是不是属垣有耳呢,“朕与先生解战袍,芙蓉帐暖度*”1都可以,王十一郎和卫校尉谈谈私情又何妨? 司马润似一时不能反应,卫戗趁机逃之夭夭。 王瑄马车前,车帘一撩起,四目相对,都不必看衣着装扮,卫戗便知这个的确是王瑄,要问她原因,她大约会说——直觉! 视线往下一移,发现他果然穿着白色的大袖衫,只是今天虽然暖和,却还不是着单衣的时令,何况他还一副弱不禁风的形容。 卫戗动作利落的跳上车来,回手遮严车帘,拿起搁在旁边的大氅绕过雕花小几来到他身侧给他披上:“本来就不舒服,为何有衣不穿,偏要干晾着?” 王瑄抬手捉住她落在他肩头的手,不等开口,蹲在旁边的渡引发话了:“会撒娇的小鬼有糖吃,阿引的主君不会撒娇,没糖吃,心灰意冷,索性冻死自己,和丫的同归于尽!” 听了渡引的话,卫戗低头看了一眼王瑄,想了想,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解下腰侧革囊,从里面掏出两颗麦芽糖,蹲下来翻开他的手,将糖轻轻放进他手心:“其实这糖并不贵,你要是喜欢,就让桅治去给你买一些回来,反正你也不小了,不用担心吃坏牙齿。” 王瑄扶额道:“渡引的话你也信?” 卫戗眨眨眼:“原来你并不喜欢吃糖啊!”边说边出手想要拿回放入王瑄手心的两颗糖。 王瑄倏地聚拢五指,攥紧麦芽糖移开手躲避卫戗的动作:“我喜不喜欢吃是我的事,你已经给了我,岂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卫戗斜瞥王瑄:原来幼稚也是可以传染的! 王瑄接收到卫戗的眼神,耳根逐渐泛起了红,不过表面看来,还是一派的优雅从容:“方才醒过来,感觉有些热,是以脱掉外衣。” 卫戗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呀!”接着换回正经表情,道:“说吧,找我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王瑄执起雕花小几上摆着的茶壶,斟上一盏茶递给卫戗:“司马润来了。” 所以说,果然是“心有灵犀”,替她解围?卫戗坐到小几旁边,擎盏饮茶:“多谢。” 王瑄审视她的表情,见她面对他时,表情与往日无异,才又轻缓道:“其实那件事,就连桅治他们都不太清楚,在王家也只有太公和家父家母等极少数的几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卫戗擎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唇就盏沿抬眼看过来:“你十哥?”也是,王珏都坦白从宽了,王瑄肯定会就此事找她谈谈的,端看要谈什么内容了。 王瑄将视线放在手中的麦芽糖上,喃喃道:“那一日,火海里,我听到他的哭喊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卫戗想象了一下,那样揪心的一幕,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不管是死的那个还是活下来的这个,都是不能承受之重。 王瑄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或许是逃避,亦或许是其他原因,再次醒来后,我便彻底忘掉了那些,甚至想不起自己曾有个朝夕相对的孪生哥哥,家人怕我受到刺激,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他,不管是他穿过的衣,用过的物,写过的字或者画过的画,统统丢弃了。” 卫戗想了想,即便明知是假的,可自己还是把幻境中那个“诺儿”玩过的鞠球给带了出来,现在允儿还玩着呢。 “但从那以后,我开始夜夜做恶梦,醒来后又说不清梦到了什么,身体也愈发虚弱,眼睛更是渐渐失明,父母原以为我的眼睛是被烟熏坏了,可带着我去过很多地方,巫医们异口同声的说,我的眼睛没任何问题,身体也查不出病症。” 这些事情,她早有耳闻,但具体细节却不大清楚。 “直到我们巧遇桃箓,事情才出现转机,他对我太公说,我体内宿着一个怨魂,那怨魂从眼入,进到我体内之后,它便封堵入口,蚕食我的魂魄,以期有一日取而代之,桃箓带我去见魁母前辈,前辈用尽办法,也没能彻底将它从我体内驱逐出来,因我有一魂一魄已被它蚕食干净,成功取代。” 卫戗眨眨眼,所以“幼稚”不是传染,而是王珏的魂魄作祟? “所以呢,你当初发现的‘珏’字牌,它只封住了我十哥的二魂二魄,不过尽管如此,也令他无法继续蚕食我的魂魄,而我脊背上的符咒,也暂时封住了残留在我体内的十哥的一魂一魄。” 卫戗掰着指头算,算来算去:“等等,我听说人有三魂七魄,那玉牌封住了二魂二魄,你体内还有一魂一魄,还剩下四魄呢?” 王瑄苦笑一下:“所谓狡兔三窟,他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卫戗点点头:“你继续!” 王瑄果然听话的继续:“那时我由桃箓牵引,将锁着‘珏’字牌的盒子送入桃箓本体中封印起来。”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当初我的家人皆以为遇到桃箓是上天的指引,等我想起十哥,才突然明白过来,桃箓和十哥是认识的,十哥的眼睛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想来正因如此,所以他一直得不到父母宠爱。” 卫戗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不好的字眼,但那灵光一闪而过,再细想却又好像没什么。 那厢王瑄还在说着:“那年,我兄弟二人随父母去拜访北叟,途中经过桃箓的地界,正好歇晌,我和十哥躲开身边的护卫,偷偷溜出去玩,结果误闯进那里,我看到过了季节却还灼灼盛开的一株老桃花树,倍感惊奇,而十哥却见到了桃箓,他为了不让别人过去打扰桃箓,便在外面设下石阵,那时他才六岁啊,可见,他当真是个十分聪慧的孩子!” 卫戗终于想明白那不好的字眼是什么了,她才管不着那满脑子没好事的小屁孩有多智慧,她的全部注意力全在“桃箓”身上,猛地抓住王瑄:“你说——你说那男不男女不女,打扮得和司马润一样恶心的妖孽就是那棵老不死的桃花树?”那天晚上,她在桃花树附近洗澡,王珏曾主动跳出来认罪,承认他是第一个偷窥狂;王瑄也坦白,他可以“看见”她,那就是第二个罪犯;两个都够受的,现在居然又冒出个嫌犯三号,叫她如何能不爆粗口? 王瑄看着卫戗表情,莞尔一笑,抬手轻拍拍她肩膀:“放心,那只是他的本体,而他的神识早就离体了。”抬头瞥了一眼渡引:“不然估计我那小心眼的十哥早就劈了它给你烤渡鸦下酒了。” 听了王瑄的话,渡引又炸毛了,而卫戗却觉得心口卸下一块石头,在脑子里简单的整理了一下王瑄说过的话,又攒起眉头:“也就是说,我把你十哥放了出来,闯了祸就该负责到底,想办法收拾掉你十哥?” 王瑄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麦芽糖:“就算不是你,早晚有一天,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去把他放出来,其实现今看来,由你把他放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什么意思?” 王瑄苦笑一声:“你莫不是忘记了,那玉牌有两块。” 上辈子捡到“瑄”字,这辈子捡到“珏”字,怎么可能忘记:“嗯?”何况,两块玉牌全都交给她保存着。 “‘瑄’字牌,自然是为我准备的,其实啊,太公他,中意的是十哥。” 卫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她的手已经落在王瑄肩头,并像好哥们一般拍着他:“其实你也挺不错的,连我师父他老人家都夸过你……呜?”说着话呢,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块东西,她品了一下,甜的,直觉反应便是要吐出来,结果那刚刚还人模人样说着话的家伙突然凑过来,直接伸出舌头,从她唇齿间将那颗麦芽糖卷了出去,于是卫戗呆掉了! 那厢司马润终于突破重围,挤到马车后面,伸手一撩帘子,正好撞上这个画面,也呆掉了。 片刻后,司马润双目充血,暴突出来,一声怒喝:“王瑄,你小子干什么?” 王瑄搂住卫戗,与她脸颊贴脸颊,自然而然的应道:“我和夫人做些夫妻间常做的小游戏。”对着司马润笑得好不灿烂:“待殿下成亲之后便会明白了。” 第120章 阴险狡诈 蹲在旁边的渡引,举起一个翅膀装模作样的遮住脑袋,一双漆黑的小眼睛却透过缝隙窥过来,炯炯有神的盯着这边情况,见司马润眼珠子都红了,它还气死人不偿命的跳出来火上浇油:“阿引的主君和主母平日里一向这般恩爱,殿下初次撞见大约会不太习惯,没关系的,多看几次也便适应了。” 卫戗先被王瑄占到莫大便宜,接着又他被亲昵搂抱住,直觉反应便要挣扎,但转念一想:既然决定和王瑄抱团作战,那他们就是拴在一条线上的两蚂蚱,就算他的言行有失当之处,那也得等到没人的时候,关起门来再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当着外人的面,岂能落他面子,自然是怎么团结怎么来。 于是她将身子矮下去一些,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不再与他脸贴脸。 不过,他司马润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珠玑旁若无人的温存亲热,而她卫戗即便是背过人去也会觉得难为情,何况对面还有个故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盯着看,再听到渡引那番混淆视听的说辞,卫戗觉得伏在王瑄胸口的自己,简直僵成了一块木头疙瘩,变得愈发不自然。 正这时,王瑄将她之前披在他身上的大氅拽过来,兜头罩住她,再次展臂拥紧她,歪着脑袋,脸颊贴着她头顶,慵懒道:“内子很害羞,又被外人撞见我夫妻间的亲昵,实在不好意思出来相见!” 司马润怒极反笑,他上了马车,虽然根本没人能靠过来,但还是小心谨慎的遮严车帘,就着卫戗刚才用过的茶盏给自己斟上一盏茶,边品边道:“十一郎,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玩过头,不要忘记,你怀中这个,可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赐给虞公的未来女婿,现虞公人就在这车队中,你如此任性妄为,就不怕损及虞公颜面,继而坏掉王虞两大世家的交情?” 王瑄轻笑一声:“我有意求娶戗歌在前,此事在琅琊境内早就传得尽人皆知,他虞伦岂会不晓,却偏要听信那些卑鄙小人的蛊惑,跳出来横插一脚,给我和戗歌添堵,我都没追究他的责任,他就该偷着乐了,还有什么脸面在我眼前摆谱?” 一头老狐狸和两只黑小鬼就这么杠上了,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而缩在王瑄怀中的卫戗,近来十分劳碌,被各种事缠着,都没能好好睡上一场安稳觉,这里温暖舒适,马车还在缓行,晃晃悠悠,有点像婴儿的摇篮,身上披着厚实的大氅,鼻端萦绕着清新的药香,耳畔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叫她倍感踏实,于是乎,就这样睡着。 待卫戗睡熟,王瑄低下头来,柔声轻唤:“戗歌?戗歌!”再抬头,笑靥如花:“抱歉,都怪我,让内子累着了,她这一会儿工夫她又睡了,让殿下见笑了。” 司马润=皿=:“……”他为她不顾形象,和王瑄那挨千刀的死小子争得面红耳赤,她竟然胆敢给他在那对她百般揩油的死小子怀中悠哉悠哉的睡着了,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再然后,司马润就被王瑄以马车太挤,不利于卫戗躺下休息为借口,把司马润轰下去了。 跟在不远处的步铭,文竹等人,见到自家主子面色不好的下了车,驱马凑成一堆,七嘴八舌的议论: “喂,你们谁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个情况?” “距离这么远,车里出了什么事,谁知道啊,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殿下现在很生气,我等还是小心为妙。” “我就搞不懂了,那个黑黄黑黄的臭小子哪里好,叫咱们殿下和王十一郎你争我抢的。” “嗯,就你这种白胖白胖的香小子好!” “唉,我说梁逐,你怎么人身攻击啊?” 乔楚低声呵斥:“都给我闭嘴——没瞧见殿下已经过来了么!” 直到中午停歇时,卫戗听到桅治在车帘外的汇报声,才醒转过来,眨眨眼睛,看清自己竟还缩在王瑄怀里,脑袋下枕着他的手臂,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身上同盖一条大毛毯,这个情况?豁然坐起身,双手捧住血气急速上涌的脸颊,羞怒的问:“怎的不叫醒我?” 王瑄无辜道:“我叫了,可你就是不醒来,我也没有办法呀!”当着司马润的面,叫了整整两小声呢! 卫戗板着脸,貌似十分沉稳道:“算了,反正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这几天我很忙,你没事就不要再来找我。”不过看她动作,简直就像见了鹰的兔子逃命一般。 “哑,主母害羞了!” 卫戗脚下一滑,差点滚下马车,好在她身手麻利,及时稳住身形,回头恨恨的瞪了渡引一眼:这该死的贱嘴鸦,今晚再敢来她这里求收留,就让噬渡啃了它! 反正大家都知道王瑄和卫戗交情匪浅,对她在他马车里一待就是一上午的事情,也都见怪不怪,等她再在人前出现,也没见哪个拿异样眼光看她,但她还是觉得尴尬,也不再骑马,而是直接钻进后面芽珈的牛车里。 看她上车,抱着球的允儿笑眯眯的扑过来,瘦小单薄的身体整个蜷缩进她的怀抱。 芽珈也是满心欢喜的,唯独姨婆眉头紧皱。 卫戗抱着允儿问:“姨婆,可是出了什么让你烦心的事?” 姨婆怒声道:“除了你那继母和姐姐,还有谁能让我觉得闹腾啊!” “她们又干了什么?” 姨婆冷哼一声:“她们当初是搭着虞家车队来的,现在回去,卫敏还打算搭着虞氏阿濛的车走,结果连阿濛的面都没见着,人家的贴身侍婢说,他们家小姑身子不舒服,巫医嘱咐让静养,暂时就不见客了。” 卫戗一愣:“虞濛身体不舒服?” 姨婆撇嘴:“什么不舒服啊,就是个打发卫敏的借口罢了。” 卫戗一笑:“倒是有点意思哈。” 那厢姨婆还在继续:“你照顾你爹,给他特意准备了一辆大牛车,哪曾想你那继母和弟弟都挤进去了,还要再加一个卫敏,实在不方便,然后你爹就让卫勇过来找你,想和你商量商量,把卫敏安排进咱们这辆车里,说什么你继母和卫敏坐的那辆驴车颠簸不说,还透风,卫敏身子骨弱,受不住,就让她过来和弟弟妹妹们挤一挤。” 卫戗低头看看怀里的允儿,转头看看旁边的芽珈,也皱起眉头,干脆直接道:“不能让卫敏上这车。” 姨婆低声附和:“就是,那副娇贵样,还不得给我们芽珈和允儿气受啊!”接着又道:“可是不让她上这车,总得有个理由,难不成我们也说身体不舒服?” 卫戗想了想,对姨婆笑了一下,伸头出来招手喊来祖剔:“去车队问问,谁有多余的牛马车,咱们租来用用。” 祖剔一时间搞不明白卫戗用意:“除了咱们之外,谁家没有多余的马车啊,都是跟着咱们走的,只要开口,谁好意思不借啊?” 卫戗笑眯眯道:“你只管大声嚷嚷要租车,回头要是那位‘殿下’找过来,也甭跟他客气,他说不要钱,那咱们就不用,一定要让他同意收钱,记住了么?” 祖剔抽着嘴角:“校尉大人,您这又打什么小算盘呢?” 卫戗也不卖关子:“据我所知,卫敏她还有不少金银首饰,她要是不舍得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咱们日行一善,替她打!” 祖剔斜瞥卫戗:“主君,像你这样,是不是就叫阴险狡诈啊?” 卫戗抬手:“信不信我抽你!” 祖剔抱头逃窜,不多时间,就从司马润哪儿搞来一辆宽敞奢华的牛车,卫戗看到十分满意:“嗯,价格一定不便宜!” 那厢卫勇再来找,卫戗直白的告诉他们,芽珈的车挤不下了,不过还有一辆琅琊王的车,要是卫敏不嫌弃……卫敏听说后,花钱也认了,下午就和虞姜坐进司马润的车。 再然后,司马润就被虞姜母女缠上了,一会儿软了一会儿硬了,一会儿车厢夹层里放了什么,各种各样令人抓狂的问题,还不一次问清楚,搞得司马润想发作,奈何虞姜是他未来的“岳母大人”,当着大家的面,实在不好撕破脸皮,只能默默忍耐,如此一来,就把卫戗解脱了——司马润没办法再紧迫盯人。 晚上,王珏知道了白天的事情,觉得自己吃了亏,十分不满,竟打包行李,大摇大摆跑到卫戗这里,说什么要睡回来! 卫戗很火大,连人带行李把他丢出闷去。 哪曾想这厮竟抱着行李卷,像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坐在她门口,夜里很冷,而他衣着又够单薄,卫戗没办法,只好把他让进自己房间,她告诉自己,抱着允儿也是睡,抱着比允儿大两岁的小屁孩也没什么区别,而且他说他自幼就缺少母爱,粘人一些也可以理解…… 第121章 金屋藏娇 好在芽珈和允儿事先被姨婆带走,不然撞见这一幕,叫她如何跟他们解释啊? 卫戗回手关门,抱臂环胸倚门而立,看着王珏动作生涩的把他带来的行李挨着她的被褥仔细铺摆,挑眉漫声道:“小郎君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的今夜恁般大的一卷行李,也要亲自扛来?”毕竟是在驿馆这种公共场合,门外一片死寂,连个路人甲都不曾出来露个脸,除去被清场之外,卫戗再也想不出其他原因。 王珏铺好被褥,褪衣脱鞋跳上去,倚坐在架子床的围栏上,一手撩起围栏外垂下的床帏,一手轻拍靠内侧的空位,荡漾着异样神采的眼波投过来,绞缠着她的视线,他轻启朱唇,声调魅惑,边说边点头:“来——快过来!” 倚门的卫戗:“……”这一幕,瞧着怎么那么怪——那姿态形容,哪像什么缺少母爱的小鬼,简直就是以色侍人的尤物,抬手按住太阳穴,无奈道:“我还不困,你自己睡吧!” 挑着床帏的王珏并不气馁,他再接再厉道:“外面多冷呀,你上来我给你暖暖。”又宽慰她道:“其实喝着酒聊天和蒙着被聊天也没什么不同,你不要胡思乱想。” 卫戗:“==……” 正这时,敲门声给她解了围,卫戗转身时还纳闷,按理说王珏已经清场,谁有那个本事,轻而易举便突破王瑄四明四暗的八大高手,悄无声息来到她门外? 吱呀一声拉开房门,卫戗一抬眼,对上眉头紧皱的司马润,她眨眨眼:“殿下,这么晚了,您来……” 司马润单刀直入:“戗歌,卫敏那个事,是你故意的罢?” 哦,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可晚饭前不问,偏等她快要睡下又颠颠的跑来,这还真是司马他家祖上传承下来的“心”呀!不过那个事不是阴谋,那是明算,黑得就是你,你能把老子怎么着? 卫戗挑起小巧的下巴,迎视高挑的司马润,皮笑肉不笑道:“家姐身娇肉贵,却乘坐了一辆单薄简陋的驴车,家父于心不忍,下官替家父分忧代劳,本是责无旁贷的事,殿下用错了词,这不该叫‘故意’,而该说‘特意’才对!” 听她捣糨糊,司马润也不恼,反倒舒展开眉头往屋里挤:“这样敞着门,把房中的热乎气都给放出去了,我们进去说!”他还反客为主了! “卿卿,谁来了?”架子床上传来王珏靡靡的嗓音。 司马润闻声僵在原地。 卫戗抬眼望去,王珏慵懒的歪靠在围栏上,如墨青丝披垂在白皙胸前,眼神迷蒙……天空一声巨响,劈得她脑壳子隐隐作痛,这小屁孩,刚刚明明穿着中衣来着,好嘛,司马润一进门,他眨眼就把自己给脱光了,身手还真不是一般的溜! 昔汉武金屋藏娇,今卫戗被窝藏郎,还被捉“奸”在床,叫她如何不头疼? 就在卫戗失神的工夫,突然回魂的司马润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在她反应过来前,猛地撸起她的袖子,视线对上她如玉肌肤上嫣红的一点,笼在眉间的煞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弧度优美的唇缓缓翘起,意味深长道:“戗歌,我知道你喜欢孩子,不过哄哄允儿倒是无所谓,可年龄太大的,再要哄起来,恐将落人口实,姨婆她老人家最是在意这些,你很孝顺,肯定不希望她老人家跟着操心罢?”边说边轻柔的替她放下袖摆,遮住那一点嫣红。 搬出姨婆来压她,她偏不吃这一套!挣出自己的右手,快步来到床边,矮身坐下来,伸手拉起被子将王珏严严实实的裹住,娇嗔道:“着了凉又要来闹人。”说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情人间是这样打情骂俏的吧?她没这方面的经验,搜罗储存在脑海里的记忆,司马润当初养得那些女人就是这个模样,管它像不像,先装了再说。 王珏自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捉住她拢着被子的手,嬉笑道:“哎呀,又被你看穿了,我都想不出新花样,这可如何是好?”说话间,抬起手来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拉过来一些,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在旁人看来,俨然结成一双连理枝。 忍无可忍的司马润再次暴怒出声:“卫戗,你适可而止罢!” 卫戗并没有移开与王珏相抵靠的额头,只是微微移眼过来,斜瞥他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下官与王郎的事情,早就经过姨婆首肯,今晚也是姨婆把舍妹和舍弟带出去,留下官与王郎独处,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还请早点回去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逐客令都下了,司马润非但没走,反倒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捉起她另外一只手,直接将她拽起来,拉起她就要往外走。 而原本捉着她另外一只手的王珏,却在这关头松开了手,放她被司马润拖走。 待到离开房间,估算王瑄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司马润才停下脚步,他双手掐住卫戗肩膀:“戗歌,我了解你,你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和王瑄故作姿态来气我?” 卫戗扒开司马润的手,嗤之以鼻道:“殿下,您多心了,下官与王郎平日便是这样相处的。”当然,都是姓王的小子主动调~戏,而她则是被动接受,这种实情就没必要和司马润坦白了。 司马润再次捉住她的右手,撸起她袖摆:“戗歌,这是守宫砂,在你满月时,姨婆亲手为你点上的,如果你当真与王瑄怎样了,它便会消失。”嗤笑一声:“还是说他王瑄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空生了一副光鲜的臭皮囊,其实骨子里早就空了,只能在我面前耍耍威风,关起门来,也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卫戗斜瞥自己胳膊上碍眼的红点子,她娘没了,爹又不管,姨婆本着别人家贵女怎么办,自家孩子也不能缺的信念,就给她点上这么个玩意,她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闺阁中的娴静少女,镇日东跑西颠,哪里会在意这东西? 再说这红点子,前世活到十六岁就被司马润那厮给搞没了,这辈子重新来过,先为退婚劳神,后为救爹劳力,哪有闲心留意它,现在倒好,被司马润当作证据来质疑王瑄,哎,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可真冤,不过这也是他自找,谁让他没事就喜欢在司马润面前卖力表演,所以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卫戗在情人相处方面没啥经验,可混在军中那么多年,在母猪赛貂蝉的大营中,漫漫长夜,熬得眼珠子泛红的糙汉们,聚在一起说荤话,比谁更持~久谁更威猛,于是她晓得:哦,原来男人还在意这种事情!怪不得司马润在折腾她半个时辰后,问她他是不是很厉害,她不胜其烦,随口回他:“这算什么,乔楚他们都说自己超过一个时辰……”于是司马润又去摆弄自己,结果没弄起来,他阴沉着脸爬起来,穿上衣服摔门而去,之后半个月没搭理她。 “戗歌?”见她神色恍惚,司马润轻声唤她。 回过神来的卫戗,疏离道:“我与王郎如何,本与殿下无干,至于他是不是绣花枕头……”嫣然一笑:“待日后我与他大婚满周年,自会抱着孩儿来见过殿下。”她言之凿凿,说过之后,猛然想到,不对,上辈子王瑄和谢菀之间,好像没孩子? 为避免被司马润发现她底气不足,趁他失神的工夫,她挣脱出来,一溜烟逃回房间,关门上闩。 三步并做二步来到床边,王珏已乖乖穿好中衣,方便她一把拎起他脖领子:“喂,你小子刚才放手让我被那禽兽拖出去了。” 王珏一脸无辜表情:“外面都是我们自己人,一旦他有过激举动,肯定要揍得他半个月下不来榻呀!” 卫戗提高他:“其实你又是准备拿我当饵,找机会揍他吧?” 他敛起表情,正色道:“戗歌,你心里有数,如果我和他全都使出全力,谁都不肯放手,受伤的只会是你。” 卫戗心中一悸,慢慢松开手,却还要端着架势,居高临下问他:“怎的又穿上了?” 他把被扯开的前襟拢好,瘪嘴道:“要是不穿上,等一会儿那山猫野兽走远,你肯定又要借机把我丢出门去了。” 卫戗干笑两声,她确有此意,现在被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她还真不好再拿这个当借口,把他撵出去。 算了,时间也不早了,还是睡吧,看看横在床沿的王珏,卫戗蹙眉,难道让她从他身上爬过去:“你上里面去。” 王珏果断拒绝:“男人就应该主外,你上来,我搂着你。” 第122章 鸡飞狗跳 再这么争执下去,今夜就不必睡了,又不是第一回,何必矫揉,习惯成自然……于是卫戗褪衣脱鞋,纵身跃过王珏,跳到里边,躺下拉高被子蒙住自己,刚刚闭眼,王珏却伸手过来,将她轻轻揽入怀抱,并顺理成章钻进她被窝。 盖在同一床大被下,卫戗终于明白过来,王珏那行李卷不过是敲门砖,铺床什么的,也就是做个样子给她看,想通之后,理应推拒,可不知怎的,竟十分不舍他身上沁人心脾的药香,那些小纠结在脑子里转个圈儿便烟消云散。 虽然放王珏进门时,卫戗暗暗告诉自己,就拿他当渴求母爱的孩子抱着睡,可到头来,却换成她像个娇柔的小鸟,依偎在王珏的怀抱中,沉沉酣睡。 当然,缩在温暖怀抱中,一夜好梦的卫戗不可能想到,她的房门外,有个人在料峭的春寒中,枯站了一整夜。 翌日天亮之前,王珏起身,轻手轻脚的下床,替卫戗掖好被子后,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角,穿戴完毕,走出她的房间。 司马润双目赤红,抬头看着英英玉立在台阶之上的王珏,咬牙道:“王瑄,你本无心,而她多情,请你放过她,你想要的,本王可以帮你实现!” 穿着黑色大袖衫,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王珏,闻听此言,微微勾起嘴角,缓步迈下石阶,行经司马润身侧时,顿住脚步:“我想要的……”侧目看过来:“就是光明正大迎娶卫氏阿戗为妻!” 司马润出手擒住王珏手腕:“阿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了解你,你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不再纠缠卫戗,我保证让你尽快取王峦而代之,并在未来几年内,让琅琊王氏成为凌驾于谢,桓,虞三氏之上的钟鼎世家。” 王珏低头看看自己被钳制住的手腕,司马润捏得很紧,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微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殿下或不可兼得,然我王郎,自能做到好事成双!”手腕一转,像条得水的鱼,轻易自司马润掌控下滑脱出来,嗤笑一声:“殿下其实并不了解我呀——我想要的,自会亲自争取,犯得着拿心爱的女人去换么?” 司马润僵在原地,王珏笑着与他擦肩而过。 天亮了,卫戗睁开眼,下意识看向王珏睡过的位置,而他已不再,只余被褥间残留的清淡药香,她咕哝一句:“那小子……”坐起身伸个懒腰,顿觉通体舒畅,昨晚睡得真好! 不过见到王瑄,他的脸色却不大好,后来卫戗听他小声嘟囔:“呵,我那个狡诈的十哥啊,昨晚特意让樊坷给他配了一副可以安神静气的香薰药,把自己洗净熏透了,便跑去自荐枕席,又赶在我醒来之前退出你的房间,其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卫戗眨眨眼,也跟着咕哝:“哦,原来不等我醒过来就跑了,不是为防被我踢下去,而是在防你呀!” 王瑄:“==……” 吃过早饭便上路,先前在王珏那吃瘪的司马润,重整旗鼓,再次精神抖擞的出现在卫戗面前,嘘寒问暖好不温柔。 搞得卫戗也:“==……” 见他的表现,王瑄若有所思点评道:“这和我印象中的司马润不太一样,幼时的他,玩具等物,从不与他人分享,便连别人穿过的衣服,也绝不再碰一下,正因如此,所以玩伴很少,如今亲眼撞见我们同室而眠,怎么还会跑来对你死缠烂打呢?” 卫戗斜瞥王瑄:“所以说,你那幼稚哥哥昨晚是特地跑到我这边来,睡给司马润看的?”心里想得却是,大概是因为那厮确认过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还在,所以还在强撑,不过眼前这个司马润,的确不是王瑄认识的那个司马润了,别说同穿一件衣服什么的,就算同一只杯子喝酒,同一个饭碗吃饭,他也能做到眼皮都不眨一下,甚至在前世流传出珠玑和马维关系非比寻常的消息后,也没见他把那二人怎么着了! 王瑄冷哼道:“他做事,素来喜欢一举多得!” 卫戗看着略有些愤愤不平的王瑄,这表情也有些幼稚,大概又是王珏渗透到他魂魄中的“魄”在作祟,不过虽然她已经决定和他们抱团了,可关于守宫砂一事,她并不打算告诉他们,可以想见,一旦给他们知道她身上还有那玩意,肯定会举着“彻底打消司马润妄念”的旗号,想方设法把她折腾到褪色…… 车队在鸡飞狗跳的混乱日子中,走走停停行进七八天,虽说小灾不断,却也没闹出大祸来,对他们这诡异的组合来说,已算难能可贵! 这一日,前去探路的祖剔回报说,前方村民传言,近来在山野间,常有猛兽出没,已伤害多名村民,其中还有一个不足五岁的稚子。 卫戗最是听不得稚子伤亡的消息,当即决定暂缓行程,她要去为民除害,反正皇帝老儿给她留出充足时间让她去解决终身大事。 满肚花花肠子的司马润听说她要去“狩猎”,十分雀跃,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老奸巨猾的虞伦听说她要去抓老虎“玩”,也踊跃报名,想要跟去观望,本意大概是想要考察一下家世样貌皆不值一提的未来女婿,在其他方面能否有出色表现; 而这几日不知怎么被王珏折腾得瞧着愈发弱不胜衣的王瑄,听说她要去斗猛兽,死活都要跟上,言称要是不看紧她,搞不好就会被“禽兽”给叼了去…… 卫戗沉默的听完王瑄的借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暗忖:瞧这一身细皮嫩肉,和老虎打了照面,老虎定睛一瞧就知道哪个更可口,到时候指不定谁看紧谁呢! 等到卫戗整装完毕,背着箭囊来到集合地,看着攒动的人头,顿觉脑瓜子变大——她要去捕杀猛兽,不是去逛庙会,虞伦来就来了,那个娇娇柔柔的虞濛出现在这里是怎么个情况?还有卫敏,大约是怕她不同意,居然把芽珈一并给带出来,这不是给她添乱么? 卫戗闭眼咬牙,半晌后,大喊一声:“姨婆——” 在车里抱着允儿的姨婆听到卫戗的喊声,撩起车帘露出脸:“诶,在在,出了什么事?” 卫戗好说歹说,总算打消姨婆同去的念头,默默把芽珈领回去。 卫敏见芽珈被姨婆带走,这边是指望不上,又把念头打到“静养”多日不见好,今天突然容光焕发,连马都能骑了的虞濛头上,她拿捏出温和中隐隐透着讨好的微笑:“表妹,姐姐也想跟着去瞧瞧,你看……” 虞濛倒也干脆,笑脸迎人道:“表姐能骑马么?若是能骑,我让车夫给你解下一匹。” 寥寥几句,轻易就把卫敏给打发了——卫敏为保持娇柔淑女形象,从不参与类似投壶或者骑射方面的活动,身为她“亲密”表妹的虞濛岂会不知? 卫戗回头看了看虞濛,当然,人家是跟着亲爹出来的,就算遭遇什么情况,也有亲爹担着,她也不好越俎代庖,硬拦着不许人家跟去。 难得的放风机会,噬渡自是不能错过,待到正式出发时,她和王瑄齐头并进,白色的渡守在天空中盘旋,黑色的渡引蹲在王瑄肩头,而噬渡则绕在他们身前身后撒欢。 卫戗默默的看着噬渡,都替它急——蹦跶得这么欢,稍后看到真家伙,都不知道它还有没有力气去追? 当年带兵打仗,也没见司马润如此兴致高昂的身先士卒,这会儿打虎倒是一马当先,卫戗懒得跟他抢,遂放缓速度,慢悠悠的跟在后头和王瑄谈天说地。 他们那么一大帮子高手,扯开天罗地网,围捕一头有迹可循的老虎,自是手到擒来。 等司马润射杀了老虎后,策马而来,挤进围绕在卫戗和王瑄的人马之中,呲着一口大白牙,欲寻求卫戗的赞许,顺便压压王瑄那骑马都要有人从旁保护,来阵风或许就能把他吹下去的孬种的气焰! 可他刚勒紧缰绳停到卫戗眼前,尚未开口,却见原本与王瑄亲热交谈的卫戗,转向他这边,非但没见惊艳神色,反倒换上一副冷面孔。 不等司马润自这打击中回过神来,又见卫戗的眼睛蓦地瞪圆,紧接着回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拉弓上箭瞄准他便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变故实在太过突然,别说是受到打击的司马润,就连身为旁观者的白甲等人也没反应过来。 羽箭离弦,直奔司马润而去,他木在那里,艰涩的吐出一个轻微的低唤:“戗歌……” 第123章 指手画脚 嗖的一声,锋利的箭矢贴着他冠玉般的面容飞过,司马润下意识的抬手一抹,指尖染血——竟是耳垂被刮出一个豁口。 卫戗扶额,极小声的咕哝了一句:“真可惜,再偏一点点就能破了他那张碍眼的小白脸!”一回生二回熟,当初她就用这招唬过司马润的狗腿子梁逐,那次可真把梁逐的脸弄破了,但这次她是有的放矢,捎带着耍一把司马润,所以角度略有偏差,才没能叫她称心如意。 耳尖的王瑄听到她的话,斜瞥一眼呆愣的司马润,莞尔一笑。 卫戗懊恼完毕,放下扶额的手拉起缰绳,面对司马润,勉力挤出歉然笑意,言不由衷赔礼道:“殿下,形势所迫,逼不得已,请恕下官失礼!”众目睽睽之下,好歹也得做做样子,万一被人揪住小辫子借题发挥,那可就得不偿失。 司马润笑得也很勉强:“无碍。” 卫戗驱马前行,两侧护卫自动让开去路,放她畅通无阻,途经司马润,卫戗勒住缰绳停下来,凑近他耳畔,小声的咕哝道:“下官当日手滑,一个不小心,差点射杀殿下忠仆,幸好他身手敏捷,及时躲开!”啧啧有声:“殿下这反应速度,实在是……”她近来胆子被养得很肥,愈发的有恃无恐。 司马润亲手猎杀老虎的成就感,被她这么一挤兑,瞬间无影无踪。 卫戗最后还补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驱马与他错身而过,王瑄尾随其后,亦嘴角含笑,与他擦肩而过。 司马润的脸色青白相交,沉默半晌才慢慢的转过身,循着卫戗与王瑄的行迹看过去,发现百步之外,大树之下,几个硬要跟来的女人两股战战,花容失色,她们中心是僵住的虞濛。 一眼扫过,心中便猜到七八成,她们大约是骑累了马,下来凑成一堆在那儿休息,而护卫们不好靠的太近,便在外面围成一个大圈,有效的防止走兽靠近,不想树上竟挂了一条蛇,正在虞濛头上方,将掉未掉之际,被卫戗发现,果断出手,一箭便将那条蛇钉在树干之上。 卫戗勒住缰绳停在虞濛身侧,礼貌性的关怀她一句:“你还好吧!” 虞濛虽脸色苍白,但胆色相对其他几女明显好很多,对上卫戗时,还能落落大方的微笑:“阿濛尚安,多谢卫校尉搭救之恩。” 卫戗回以微笑:“没事便好。”又道:“还需劳请女郎移个身。” 虞濛娇呼一声,忙让开位置。 卫戗不再看虞濛,伸手拔箭,箭尖贯穿那蛇七寸处,蛇不小,提在手中很有些分量,且还有反应,身体正兀自扭转挣命,众女见状,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接着作鸟兽散,唯有虞濛还留在原地。 “还没出正月,蛇就出洞了?”卫戗盯着那蛇,疑惑道。 “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五事愆违则天地见异。”王瑄和缓道。 卫戗闻声侧目环顾一周,才凑近王瑄压低声音道:“大逆之言背后说说便好,怎能当众讲出?”天降异象,多喻帝王无道,不过初春偶遇一条蛇,便归于天地见异,有些言过其实,虽然世道的确是从当今圣上登基后彻底乱起来的。 王瑄粲然一笑,也贴近卫戗,柔声道:“谨遵……教诲!”估计旁边要是没人,他那话语稍歇处,定会补上“夫人”二字。 卫戗连箭带蛇丢给随后赶过来的祖剔:“拿去烤烤下酒。” 就算蛇头被斩下许久,有些都能跳起来再咬人一口,所以祖剔承接卫戗突然丢过来的,还在扭劲的蛇时,运用了特殊手法,待他确认过后,迎视卫戗道:“大人,这蛇有剧毒。” 卫戗眨眨眼:“哦,那就拿去烤烤献给琅琊王下酒。” 祖剔:“……” 所有人都向他们这边聚拢过来,虞伦赶过来,下马查看过虞濛,确定她安然无恙后,再投向卫戗的视线,已在挑剔中糅合激赏:“多亏卫校尉警觉,及时出手,小女才保住这条性命。”通过那一箭,可以判断出卫戗确有真本事,战功应该不是走狗屎运,平白无故捡来的。 如果卫戗是个急于讨未来岳父大人欢心的小女婿,应该顺水推舟的接茬:“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外道话。” 但她是个假小子,不能娶他的掌上明珠,所以打起官腔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于是他们“翁婿”二人,马下马上,旁若无人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搞得别说司马润,就连王瑄都不耐烦起来。 卫戗嘴上与虞伦周旋,眼睛却在观六路,耳朵也在听八方,忽闻一阵类似婴儿啼哭的声响,她循声看过去。 呃,这边被大家堵得严严实实,视线望不出去。 虞濛也听到了,她迅速行动起来,边嚷着:“让让。”边从人马之中灵活的挤出身去。 卫戗调转马头,随后跟出来。 却原来是噬渡逮到一只棕土黄色,背脊散布不规则黑色斑点的野兔子,往日它都是吃现成的,今时遇上活物,只管叼着那兔子的两只耳朵走来走去,却不知该从何下口。 野兔拼命挣扎,并发出那格外引人注目的声音。 渡引蹲在树杈上,搁那指手画脚:“哑,本神鸟都要被你蠢哭了,好不容易在本神鸟的指挥下逮到一只兔子,倒头来又不知怎么弄,你多给你的猛兽同类丢脸呀,你看看那位仁兄,虽然死得惨了点,可好歹人家生前也是咬过人的,一定会被大家铭记在心,再看看你这蠢物,跟你说过多少遍,你把它放下,摁住,咬住脖子,一会儿工夫就能把它给闷死了,你再叼着不就轻松多了!” 絮叨完这些之后,又开始打小算盘:“哑,本神鸟跟你说啊,等一会儿你就把这兔子送给你家主人,随便她煎炒烹炸,那些就跟我们没关系了,你切记,把兔子送给她之后,前爪抱住她的腿,抬起头眼巴巴的瞅着她,你把她瞅心软了,我们就有老虎肉吃了,啧啧啧,老虎那么大个,兔子这么小小一只,我们只赚不赔啊!还有,兔子可以天天吃,老虎难得尝一回,所以到时候你千万别舍不得!” 卫戗:“==……”她家噬渡就是这么被带坏的。 虞濛先听到那野兔的婴啼叫,再看到它的可怜模样,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她知道噬渡是卫戗养的宠物,于是转向卫戗,仰头恳求:“卫校尉,阿濛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那只兔子让与阿濛?”目光真挚,一眨不眨的盯着卫戗。 这虞氏阿濛,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个贤良淑德的典范,自从圣上赐婚后,也不再将视线投注到王瑄身上,这一路上更是镇日躲在车中,连卫敏都不见了,要而言之,就是个不闹幺蛾子的娴静女子。 此刻当众恳求她,怎么也得给些面子,于是卫戗一挥手,答应了。 卫戗下马去跟噬渡索要兔子时,噬渡并没有按照渡引嘱咐,痛痛快快把兔子交给她,反倒原地趴下来,两只前爪轻轻摁住挣扎中的兔子,仰头冲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卫戗一愣,它这形容……莫非也想养只宠物玩? 渡引在树枝上叽里呱啦:“哑,舍本逐末的笨蛋,你是不想要虎大腿了对吧,要不是本神鸟拿你当兄弟,早就亲自动爪,有肉自己吃,多痛快!” 卫戗觉得,渡引是懒得动弹,才把噬渡放出去抓兔子,哪想到关键时刻,噬渡却不听话,这才叫它急眼了。 她蹲下来,抬手抚摸噬渡脊背,低声安抚它,慢慢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它嘴里接过兔子耳朵,起身交给虞濛时,还轻声嘱咐她一句:“小心点,别被它蹬到。” 虞濛接过去,小心的提着兔子,抬头柔声道:“多谢。”两颊飞红,不胜娇羞。 卫戗见虞濛云鬓间不知从何处沾上一片枯叶,顺手帮她摘下来,递到她眼前:“有片叶子。” 虞濛头垂下去,声音更低:“多谢卫郎。” 旁观的司马润拧紧眉头,冷哼道:“不是该叫表弟么?” 梁逐搁旁边浇油道:“啧啧,从卫校尉到卫郎,有意思呦……” 从它处流窜过来,伤及多条无辜性命的猛虎已被杀死,此行目的达到,无需多留,众人抬虎下山。 来时兴致高昂的噬渡,回去垂头丧气,卫戗把它捞上马背,它头在这边,尾在那边,像条布袋子一样怏怏的横挂在马背上。 卫戗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扶着噬渡,安慰它道:“回去给你吃肉,你要是那么喜欢兔子,等我们回到家之后,我就去给你和芽珈各买一只小白兔,白色的呦,比那灰不溜秋的好看多了。” 虞濛不知从何挤过来,听到卫戗的话,出声道:“抱歉,阿濛不知……” 第124章 拈花惹草 卫戗像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着噬渡厚实的脊背:“那是只长成的野兔,若要驯服它,怕一时半刻难以实现,何况我等又走在路上,实在多有不便。”转头扫了一眼蹲在王瑄身后马背上,歪着脑袋盯着她看的渡引,笑了笑:“再者说,真要带上那只兔子,怕是一个不留神,就叫它被阿瑄养得那只渡鸦偷去解馋了,那野兔也是命不该绝,才让它遇上了你!” 虞濛嫣然一笑:“卫郎……”刚启朱唇,就被渡引打断:“哑——”阴阳怪气道:“主君,您要多跟人家卫校尉学学,什么‘英雄救美’、‘借花献佛’、‘花言巧语’,统统都得会一点,才能诓得主母大人对您死心塌地。” 卫戗见虞濛小脸瞬间由红转白,瞪了渡引一眼:“若再信口开河,便烤了你给我噬渡打牙祭。” 渡引突然抖开翅膀,好似拥抱一般紧贴在王瑄后背:“哑,还要懂得‘怜香惜玉’!” 卫戗抬手重拍噬渡:“去,逮住那黑鸟,回头马上给你买小白兔。” 噬渡一下来了精神,倏地站起身,作势便要朝渡引扑去。 渡引见状瞬间炸毛,用小脑袋拱着王瑄后背,鬼哭狼嚎:“哑,主君,阿引知道您心里不舒坦,可唯一不会背叛您的爱宠就要被人灭口啦,您倒是说句话呀! 不等王瑄应声,这边噬渡已经准备就绪,弓身,起跳,轻松跃上王瑄马背。 当然,渡引反应更迅速,在噬渡起跳的瞬间振翅飞离,同时拔高一嗓子:“蠢物,今后休想再让本神鸟给你偷肉吃!” 听到“肉”字,噬渡条件反射的伸舌头舔獠牙。 那边虞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王瑄冷冷的瞥了虞濛一眼。 卫戗扶额——老脸都被这俩破玩意儿丢光了! 之前同来的还有当地村民,他们见伤人猛虎已死,老早便跑回去通报,等卫戗他们一行人吵吵闹闹归来后,附近村民扶老携幼,夹道欢迎,好不热闹。 倾城相迎的场面,卫戗也数见不鲜,何况只是区区二三百人,她端坐马背,处之泰然。 暗中观察着卫戗的虞伦,见状满意道:“此子——善!” 而虞濛也是目光紧追着她的身影游移。 虽然打虎这个事是卫戗决定的,可在她看来,既然老虎是司马润打到的,那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她既不想邀功,也不想凑趣,更不想看见司马润那张阴晴不定的小白脸,于是一回来,也不管司马润怎么处置那死虎,直接去找芽珈和允儿了。 虞姜听说猎到了老虎,便打起那虎皮和虎骨的主意,又听说打虎的功劳算在司马润头上了,她十分焦急,卫敏自告奋勇,本就浓妆艳饰,还怕不够出彩,又特意换上新裁的春装,袅娜娉婷找上司马润,妩媚动人道:“殿下,家父受伤后,历节风百骨节疼痛,昼夜不可忍,妾身自家母那里习得些许医经药理,知虎骨温酒调下,有奇效,遂厚颜前来,欲请殿下让渡少许。” 卫敏这番既彰显学识,又表述孝义的说辞,从司马润左耳进了,连逗留一下都不曾,又从右耳原样泄出去,他张望卫敏来时路,并未发现卫戗身影,眉头愈发皱紧:“戗歌呢,她怎么不来?” 听司马润张口就问戗歌,卫敏笑容滞涩片刻,才又低声回道:“回殿下,戗歌她未曾接触医药,也不太来探望父亲,所以……” 司马润一挥手,打断卫敏的解释,冷声道:“的确够厚颜。”在卫敏脸色丕变时,又补上一句:“那虎本王早已让渡给戗歌了,你们若需要,便去求她罢!”说完不再理会卫敏,转身就走,留下衣着单薄的卫敏顶着春寒,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那不久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再也不给噬渡偷肉吃的渡引,叼回一大块好肉送到噬渡面前:“喏,老虎肉!” 在没骨气的噬渡大快朵颐时,渡引又对它耳提面训:“哑,你的确够笨,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你,物随主便,谁让你跟错了主人呢!但你也不要觉得这样就没事了,为了她好,你得替她夫君看紧她呀!别再让她出去拈花惹草,哎呦!我那可怜的主君,防兄防友就够累的,现在还要防厚颜无耻的小姑娘,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你要知道,我家主君不舒服,你鸟哥我就不舒服,我不舒服,你也别想好过!” 卫戗斜眼看过去,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校尉?”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卫戗循声转身,对上一个杏眼明仁的少女,瞧着有些眼熟:“你是?” 少女爽脆道:“婢子名唤雁露,乃虞家侍女。” 卫戗恍悟,怪不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虞濛的贴身侍婢,她有些好奇:“姐姐所为何来?” 雁露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着递给卫戗:“卫校尉今日先救我家女郎一命,后又应了我家女郎请求,将那野兔给了她,救命之恩,自是终身相报,而那赠兔之情,女郎思来想去,便吩咐婢子代她将这亲手缝制的绣囊转交给卫校尉,还望卫校尉莫要嫌弃。” 卫戗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挂着的革囊,她不太在意这些东西,什么都往里装,搞得不像样子,大约是被虞濛瞧见,她才遣侍婢送来一个绣囊。 在雁露期盼的注视下,卫戗打开布包一看,这绣囊与她随身携带的革囊一般大小,用料考究,花样典雅,内衬皮革,且在显眼出,绣着一个隶书的“戗”字,卫戗指尖掠过那字,这笔势矫若惊龙,那绣工比做了一辈子针线活的姨婆还精湛,要缝制出这样一个绣囊,怕三天两天的难以办到,单就这个“戗”字,要绣出来也要花费些时间,她今天上午才在无意间搭救了虞濛并给她兔子…… “这锦囊当真出自你家女郎之手?”卫戗小心求证。 雁露点头道:“当真!”又笑盈盈的补充:“近来我家女郎夜以继日赶制这绣囊,我等怕她累坏,曾想帮她缝制,但她断然拒绝,并告知我等,为表心意之物,岂能假他人之手?便是那个‘戗’字,也是我家女郎反复书写多次后,选出最满意的一个,当作花样绣成。” 卫戗翻看绣囊,她还真不知道虞濛有这手艺,字写的也好,不逊于桓昱,嗯,不负才女之名! 来而不往非礼也,卫戗想了想,翻出这两天刚刚觅得的那个新手炉,交给雁露,让她捎回去给虞濛。 雁露接过手炉,对卫戗施礼道:“婢子代我家女郎谢过卫校尉。” 告辞之后,雁露捧着手炉满心欢喜往回跑,不想就在快要抵达虞濛的车时,却被卫敏拦下:“雁露,去通知你家女郎,我要见她。”卫敏向虞姜保证的虎骨和虎皮没弄到,还在司马润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她不打算回去看虞姜脸色,想找个地方宣泄一下,自然而然便想到终于露面的虞濛。 雁露见到卫敏,脸上笑容尽敛,把捧着的手炉往怀里一抱,防狼似的盯着卫敏:“表姑子找我家女郎何事?” 卫敏拉长了脸:“我找你家女郎有什么事,也是你个婢子可以过问的?”受了琅琊王的气,她无话可说,可连个下贱婢女都敢质问她,真当她是个没法翻身的破落户?本就堵得难受的卫敏,越想越气,表情都要扭曲了。 毕竟虞濛今天在人前出现,不能再拿静养当借口搪塞了卫敏,雁露抱紧手炉,低应了卫敏一声,跑去请示虞濛定夺。 卫敏看着雁露背影,见左右无人注意,啐了一口:“哼,没嫁成王十一郎,却被赐给卫戗那小贱人,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摆谱,等你进了我卫家的门,有你好看的!” 虞濛接到手炉,心情大好,又听说卫敏求见,略一沉吟,便让雁露将她请过来。 卫敏忖度虞濛即将失势,而自己则很有可能成为琅琊王妃或者王瑄的夫人,再对上虞濛时,不复奴颜婢睐,说话也没有了从前的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夹枪带棒:“呦,表妹昨日还病得起不来榻,今日便能骑马了,可是遇见什么神医,也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好给你那未来公公也治治。” 虞濛捧着手炉,听到卫敏的话,虽不以为忤,但态度仍像前几日那般疏离冰冷:“表姐坐罢。” 这里除了雁露之外,再无他人在场,卫敏也不再为了保持形象而为难自己,一屁股坐到虞濛旁边,拽过盖在虞濛腿上的绒毯裹住自己的腿,搓着手看向虞濛捧着的手炉:“你那炉子是暖的么?给我用用。” 第125章 欺软怕硬 虞濛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我虽不吝与他人同用家常之物,但此炉却是万万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 听到这话,卫敏再次拉长脸,眯眼窥去,从虞濛双手没遮住的炉体纹饰看来,确是十分精美,想必价值不菲,但比这更好的东西,虞濛也不是没见过,值得这样宝贝?眼珠一转,试探道:“这手炉是你相好给的?”她在人前尽可能做到谈吐优雅,但其实幼时多半时间由瑞珠看护,骨子里难免浸透着浓重的市井气。 虞濛秀眉微颦,不置可否。 卫敏坐直身,抻长脖子,当自己是立于鸡群的鹤:“阿濛,你可想清楚了,你和我弟弟的婚事是陛下给定的,在这关头,你在外头和野男人勾勾搭搭,要是传扬出去,还不被治个欺君大罪?” 虞濛泰然自若道:“多谢表姐提醒。” 卫敏翻翻白眼,突然想到:“不要告诉我,这手炉是卫戗送的。” 虞濛终于抬眼:“是又怎样?” 卫敏一手遮唇,一手捂肚,笑弯了腰:“怪不得他们总说你心思单纯,我看你就是傻,就她送的破玩意,也能把你哄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虞濛神情不变:“表姐,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些日子为何不见你么?” 卫敏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为什么?” 虞濛低下头,摩挲着手炉上细致的花纹,慢条斯理道:“我虽仰慕过王十一郎的风采,但同他毕竟是无缘又无分,正所谓天命不可违,既然天子让我与卫郎结缘,不出意外,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想要了解一个人,单凭道听途说是不成的——表姐说他其貌不扬,可在我看来,他却有一双难得一见的漂亮眼睛;姑母说她不好相与,但她初回临沂,已结交许多豪杰,更与王十一郎和琅琊王成为莫逆之交;外人说他得胜全凭运气,可今日大家有目共睹,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了得的身手,就是家父亦对其赞不绝口。” 卫敏嗤之以鼻:“那又如何?” 虞濛冷笑一声:“我所厌恶的,便是表姐这种态度。”斜眼过来:“我既要嫁他,自当与他同心同德,可表姐每每来我这里,但凡提及他,开口闭口全是他的不是,你嫌他成长环境不好,阿濛倒想问上一句,当世鸿儒竞相游历的南公避世雅境都会被视作粗野之地的话,何处敢称高雅?” 卫敏被噎住,微微收敛高挑的下巴。 虞濛还在继续:“表姐时时受他恩惠,却处处看他不惯,试问今日的卫家若没有他站出来顶门立户,姑母和表姐还能这般悠闲自在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话卫敏实在不爱听,她强辩道:“我们自己有车,跟着车队来此,和她有什么关系?” 虞濛毫不客气的戳穿她:“表姐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如果不是看在‘卫校尉’的面子上,谁乐意捎一堆没什么本事,还净是毛病的老弱妇孺上路?要是没有受到关照,凭着一辆快要散架的驴车,你等能顺利抵达洛阳?还有这回程,多了行动不便的姑父,不是卫郎,表姐怕是连驴车都没得坐!” 卫敏被挤兑得脸红脖子粗,她很想反唇相讥,嘲讽虞濛即将嫁个女人还好意思在这端架子耍威风,幸亏理智及时回笼,想起虞姜的耳提面命,她把到了嘴边的狠话硬生生硬咽下去,虞濛嫁过来之前,卫戗是女儿身的事情一旦败露,那就是欺君,要满门抄斩的,到时候别说当夫人做王妃,怕是连这条小命都给丢了,暂且忍她一忍,等虞濛嫁过来,就算发现卫戗是女的,权衡利弊后,那黄连再苦,她也得咬牙吞下去。 如此一想,卫敏情绪缓和下来,她又挑高下巴:“表妹这样维护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姐姐我很是欣慰,但有些事还是要让表妹知道……”抬手理理纹丝不乱的鬓角:“你表姐我现在坐的车,是用自己的首饰租来的,可没占到你那未来夫婿什么便宜。” 虞濛又是一声冷笑:“谁人不知,琅琊王殿下最是厌恶与女子接触,偌大王府中,连个婢女都没有,若不是卫郎与殿下交好,殿下会因贪你那几件首饰,而把精心布置的爱车让与你坐?” 卫敏仍抻着脖子,煞有介事道:“殿下他是不喜庸脂俗粉,但在他眼里,我是与众不同的,我们私下是如何相处的,表妹又不曾见过,有什么资格在那儿说三道四!” 却引得虞濛噗嗤一笑:“殿下虽不喜与女子接触,但待人却是十分宽厚的,他明知你没钱,还要收走你的首饰赏给侍卫拿去换酒喝,对你的确够‘与众不同’的!” 卫敏豁然起身:“虞氏阿濛,你即将嫁进我卫家的门,竟敢如此羞辱于我,可想过后果?” 虞濛捧紧手炉,抬头凛然道:“卫氏阿敏,我即将成为卫府主母,你个嫁出去的妇人若还想继续赖在卫家不走,就给我放聪明点,从今往后,如果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卫郎半句不是,仔细你那根舌头!” 本想着来发泄,却被平日里温婉可人的小姑子劈头盖脸一通教训,卫敏抹着厚粉的脸都透出青来,背过人去,对着虞濛的车狠狠的啐了一大口:“呸,也是个有眼无珠的小贱人——还卫家主母,当我娘是死人啊!” 而那边虞濛的车内,雁露透过车帘缝隙往看,看清卫敏动作,回头撇嘴道:“女郎,表姑子在那儿啐咱们呢!” 虞濛摩挲着手炉:“她不啐才奇怪呢!” 雁露搞不明白:“女郎,既然你是真心实意想和卫校尉过日子,怎的还要在进门前得罪他姐姐?” 虞濛微微一笑:“这个卫敏,人前是一副贤良淑德的形容,可一旦背过人去,便会换上另一副面孔,她挑的那些关于阿戗的不是,不过是因她没有,才刻意去吹毛求疵,且她欺软怕硬,有些话不和她挑明说,她只当我好拿捏,将来又要给阿戗添麻烦!” 雁露看着虞濛手上动作,不由好奇道:“区区数日时光,女郎当真就对卫校尉死心塌地了?” 虞濛低头看着手炉,半晌,笑起来:“那一箭,射在了我心坎上!” 是夜,车队就在附近一个退隐官员的山间庄园借宿。 虽说这庄园够大,但一下挤进这么多人,还是略显拥挤,主人问明情况下,按身份和家世将主要的几拨人分配到几个院子里,余下的像裴让、祖剔和乔楚、梁逐他们,如果自家主人方便,就和主人同住,不方便,就委屈一下,去倒座房里挤大通铺。 卫戗的情况有点特殊,主人原本将她安排在挨着虞家的院落,不想到了晚上,又把她换进王瑄的院子里。 当然,因为卫戗现在是少年,所以主人格外将芽珈姨婆他们和虞姜等人安排进一个院落,虞濛听说后,直接让雁露去把芽珈和姨婆请进她的院子,和她同住一屋,当然,虞濛住的屋子可要比虞姜那里舒服多了。 出门在外,客随主便,人家费心做了安排,卫戗也不好违背,吃过晚饭后,卫戗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找裴让和祖剔——她今天下午闲来无事,又去和附近过往的游侠客商攀谈,无意间从来自临沂的客商那里听到了些传言,当时不觉得怎样,可过后越想越觉得蹊跷。 “哥哥,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想劳请你和祖剔跑一趟?” 卫戗近来和王瑄走得很近,王瑄的护卫个顶个的都是高手,裴让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往前挤,很多时候,就像个隐形人一般默默地跟在姨婆他们乘坐的车后面。 听到卫戗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裴让眼前一亮,祖剔替他开口:“主君想让我们去做什么?” 卫戗凑近他们,压低声音道:“你二人再喊上几个兄弟,不要张扬,明天到了岔路,你们就悄悄离开车队,先我们一步回到临沂,去调查一下,马维临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事,还有他死的那个秦楼,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祖剔和裴让面面相觑。 卫戗也不卖关子,主动为他们解惑:“我怀疑,马维的死并不是个意外。” 布置完毕后,已经很晚,卫戗往主人给她安排的院子走,老远瞧见前方有个花里胡哨的身影守在院门前,她当机立断,转身就往回跑,绕到院子另一侧,翻上墙头,对着院门方向冷嗤:“当你守住大树,老子就必须一头撞上去啊!” 落地无声,推开房门,香气扑鼻而来,迈进屋内,出乎她意料的暖和,灯台上耸着的蜡烛也是点燃的,一眼看过去,床帏居然也放下来了,是有人帮她铺过床了?这家主人果然是官场上退下来的,真不是一般的贴心啊! 第126章 活色生香 纳罕间,已来到床前,宽衣解带,褪下外袍搭在床屏上,回手一撩床帏,晃一眼,惊得她拔剑出鞘,差点搞出过失杀人的罪名。 但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俯卧在床上,借着烛光定睛一看,羊脂玉肤,精美曲线,雅致臀瓣……尽收眼底,真真的活色生香,羞红她一张老脸,用剑挑起被子盖住他:“你搞什么鬼?” 王珏闻声侧过头来,迷离的视线透过披散的青丝望过来,靡靡道:“卿卿,你回来了?” 卫戗擎着龙渊,一脚踏上床沿,端出准备严刑逼供的土匪架势,俯身沉声道:“我问你,又在这搞什么鬼?”又不是行军打仗途中,再加上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她便放松警惕,专心思考起马维暴毙的可疑之处,要不在进门之后没看见渡引,她就该想到是这小鬼来了。 王珏一脸无辜的反问她:“卿卿可知结绳记事?” 上古无文字,结绳以记事——古书记载: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之多少,随物众寡。但这和他把自己脱光又有什么关系? 王珏枕着自己手臂,温声细语解释道:“我手头又没有麻绳,所以呢,只好脱衣服,卿卿回来迟上一刻,我便褪下一件,本想着穿了那么多层,怎么也够脱的,哪想到最后连被子都掀了,你才回来。” 他干得如此出格,倒把过错全都推她身上来了,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卫戗收剑缩脚,抬起一手按揉太阳穴,另一手则像赶苍蝇似的轻挥:“我今天很累,没空陪你玩,你赶紧穿衣服回你房间去。” 王珏将脸埋进手臂,怏怏道:“你还是打死我罢!” 卫戗抱着龙渊剑倚着床栏:“你又怎么了?” 王珏小声咕哝:“我早有耳闻,世人皆好喜新厌旧,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倍加小心,唯恐行差踏错惹你不快,你就不要我了,不曾想,你还没给我生孩子呢,我就要被你厌弃了。” 这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搞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她实在想不出这小屁孩又受到什么刺激,因为怀疑她厌弃他,所以他才□□的来色~诱她? 卫戗被他气乐了,将剑放到床边花几上,挨着王珏腰侧的床沿坐了,伸手将方才情急之下,随意搭在他背臀上的被子平整好,替他盖严实:“说说看,我是怎么厌弃你的?” 他突然转过头来,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白皙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浅浅的胭脂红色,煞是好看:“我倒想问问你,那个虞濛是怎么回事?” 卫戗一愣,王珏答非所问也便罢了,扯上虞濛又是怎么个情况?对了,渡引说过的,王珏有意对虞濛不利,她之前不准王珏动虞濛,今天更是主动出手搭救了虞濛…… “呃,其实虞濛是个好女孩!” 王珏撑起身子:“然后你给了她一个手炉?” 就为这种小事,所以跟她闹别扭?小鬼就是小鬼!卫戗把滑下去的被子拉起来,将坐起身的王珏严实裹住:“那是为了答谢她送给我的绣囊。” 王珏斜睨她:“虞濛是个未出阁的小姑,绣囊那种东西,岂是随便送人的!” 卫戗抬头看看搭在床屏上的外袍,她已用上虞濛送她的绣囊,此刻绣囊自堆叠的衣褶间露出一角,可以窥见半个“戗”字,她沉吟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你想多了,虞濛她早就有了心仪的‘男人’。”重点强调最后两个字,在卫戗的记忆里,虞濛和司马润是一对彼此错过的痴男怨女,所以虞濛郁郁寡欢,司马润发愤图强,安排虞濛和司马润再续前缘,他们圆满了,自然无暇前来纠缠她! 她是个武将,半辈子东征西讨,惯见民间疾苦,狼烟一起,民不聊生,严重的时候,十室九空,是的,上辈子司马润的确负了她,重生归来之初,她也恨他恨到夜不能寐,甚至想着杀下山去,一刀结果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但对于不久的将来那混乱的局势来说,司马润却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在搅乱时局的诸王中,也就司马润可以救万民于水深火热。 而司马润对除她之外的女人,也都是极尽温柔的——就算珠玑鲜卑细作的身份被拆穿,也没见司马润把她怎么着了不是! 如今想来,莫非她上上辈子刨了他家祖坟,所以招致他上辈子的打击报复? 王珏不动声色的打量卫戗,见她神情坦然,他眉目间绽开笑意,不过嘴角还是垂着的:“你不但给弟弟,妹妹和姨婆送过手炉,还给过裴让和小十一,今天连虞濛也送了。”瘪瘪嘴:“唯独我没有!”他歪过头来,枕上她肩膀。 卫戗眨眨眼睛,世人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她能理解,何况王珏本就是个挣怀的幼稚小鬼,就像哄允儿一般,抬手轻抚他后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手炉我现在是没有了,不过还有个熏炉,和你的腿差不多高,无论是从个头还是取暖效果来看,它一个都能顶过好多手炉,我把它送给你,这样总行了吧?” 他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等她回过神来,已经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而光溜溜的他压在她身上,别看没用什么力气,却令她动弹不得。 卫戗总拿王珏当孩子看,忽略他的身体情况,被他压住后,恣意挣扎蠕动,不想诱发他的本能反应,直到被硌到,才明白过来,她瞬间僵成一截木头桩子,连手指头都不敢再勾一下,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王珏,明明退无可退,却还要尽量把头往后仰:“喂——赶紧下去!” 王珏却越发搂紧她,贴着她耳畔咕哝:“明明都抱得这样紧了,怎么还是觉得不够呢,这该如何是好。”以额头蹭蹭她脸颊:“戗歌,我大约是生病了,感觉甚是难耐!” 屁话,让他“够了”,她可就“难耐”了!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她抬起手,五指穿过他的发丝,扣住他后脑,将脸转过来一些,凑近他耳畔,坑蒙拐骗道:“虽说这屋里是挺暖和的,但你也不能把衣服脱光晾着啊,现在知道不舒服了,看你今后还敢不敢,你下去,我给你拿个汤婆子,捂一会儿就好了!” 王珏沉默片刻后,终于从她身上翻下去,平躺在她身侧,笑了几声后,长叹一声:“你呀——” 卫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要下床,被王珏一把拉回来:“汤婆子远不及你管用,你安静的在我身边躺一会儿,我便好了。” 听了这话,卫戗想了想,讨价还价道:“你把衣服穿上,我就在你身边躺一会儿。” 她不走,他穿衣,双方各退一步,生活和谐美好……至少卫戗是这样认为的。 王珏豁然起身,卫戗不经意的一眼,又看到他白璧无瑕的后背,猛地想起来:“你那符咒呢?” 王珏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一举一动都透着慵懒:“哦,筑境的确是个高人!” 卫戗稍作思考,出了幻境之后,王瑄和王珏才变成如今的模样,渡引说那符咒是魁母为了封印王珏附在王瑄体内残留的魂魄,而以自身灵血画就,现在王珏每天晚上都跳出来可劲蹦跶,所以说,其实符咒早就被清除掉了,只是她一直没注意罢了。 虽然王珏之前说让她安静的在他身边躺一会儿就好了,但其实后来还是搂着她睡的,入睡之前,又给她吹枕头风:“戗歌,司马润必须躲,虞濛也不能走得太近,还有小十一……”原谅她,当男人久了,再看到像王瑄这般婀娜多姿的美少年,便不由自主的总拿描述女性的词汇形容他! 彻底睡着前,卫戗既没想到该和谁近和谁远的问题,也没想起之前思考的马维事件,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这小鬼,一定又用樊坷给他配的那安神静气的香薰药了…… 翌日天不亮,王珏再次爬起来,替卫戗掖好被子,并在她额角印下一吻,悄悄退出房间,不出意外,在院子里遇上被东亭故意放进来的司马润,即将擦肩而过时,王珏轻笑道:“殿下既然有那闲心,与其在她屋外整夜守着,不如想想怎么处理她那个‘未婚妻’罢!” 司马润展臂拦住他:“你什么意思?” 王珏似笑非笑瞥过来:“那个麻烦是殿下替她惹来的,她对那麻烦印象很好,搞不好真会奉旨成婚。”顿了顿:“当然,她有意将虞濛和殿下凑成一双,我也觉得,殿下和虞濛郎才女貌,十分登对,殿下不妨考虑考虑,放过她什么都不懂的心头肉,成全她一片苦心,让她遂意一次?” 闻听此言,司马润目光现出呆滞:“她想……把我和虞濛……怎么可能?” 王珏见司马润表情,勾勾嘴角,心情愉悦的绕开他的拦阻,翩翩而去。 天亮之后,吃过早饭,辞别主人,大家正常上路。 中午的时候,裴让和祖剔按照卫戗吩咐,带上七八个人,从岔路先走一步。 而那时,司马润正捧着虎骨,把卫敏之前和他说过的话换个说法讲给卫戗:“本王听说令尊骨节疼得受不了,而这虎骨正是对症的良药,卫校尉便将它收下拿回去孝敬令尊罢!” 卫戗看看虎骨,又看看司马润,她伸出手来,往卫毅的车那边一指。 笑容抢眼的司马润循着卫戗的指引看过去,没搞明白卫戗意图,挑眉:“嗯?” 卫戗不耐烦出声道:“家父就在那边,殿下既然有心,何不亲自送去?”她爹骨节疼得受不了,她怎么没听说过?当樊坷这个华佗徒弟的传人是白给的么? 司马润还想说什么,在他背后,雁露一路小跑过来,便跑便喊:“卫校尉。”打断司马润想说的话。 面对雁露时,卫戗表情明显和缓许多,甚至露出笑模样:“怎么?” 司马润扭头看过去,雁露才发现是他,惊慌失措的施礼:“婢子见过殿下。” 卫戗已绕过司马润,来到雁露面前:“可是阿濛找我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快快过去,别给耽搁了。”借着虞濛的名义,顺利遁逃。 于是从这天开始,但凡车队停下午休时,或者一早一晚,虞濛总是有事,然后别说司马润,就连王瑄都很少能逮到卫戗了。 要问虞濛具体都有些什么事? 无非是骑骑马,射射箭,或者再带上芽珈,允儿和卫源,要么投壶,要么蹴鞠,总之很愉快。 而对于卫戗白天的时间被虞濛挤占去,王珏倒是没什么意见——如此一来,王瑄就没机会黏她了。 晚上,他连“敲门砖”都不扛了,空着两个爪子堂而皇之敲开她的房门,大摇大摆走进来,她要是赶他出去,他就拿一双蓄满忧伤的眼睛盯着她看,并失落的说:“我那时也喜欢投壶和蹴鞠,可是他们都不带我玩……” 如此一来,非但不会被赶出去,还能邀得一个主动的抱抱。 要是遇到住宿的地方,房间宽敞些,她便叫来噬渡,两人一猞猁一起玩。 抵达临沂前一天中午,司马润再次出面拦截卫戗,不出意外,卫戗又被虞姜勾搭走了。 看着卫戗的背影,再联想到王珏的话,忍无可忍的司马润,终于爆了:“乔楚!” 乔楚之前跟在司马润身后,后来为了不打扰司马润和卫戗相处,主动闪到一边去,害怕听到不该听的,闪得还有点远,司马润低声喊他,他自然听不到。 司马润等了片刻,没等到乔楚,脑门上爆出青筋:“乔楚?” 听到司马润声音不对,乔楚高应一声:“属下在!”快跑过来。 看见乔楚,司马润直截了当:“乔楚,去给本王废了那个虞姜!” 第127章 无耻之徒 乔楚瞠目结舌,半晌才缓过神来:“怎,怎么废?” 司马润瞪了他一眼:“你是个男人,你说怎么废?” 乔楚原本端正的面容,在听完司马润不惊死人不罢休的命令后,五官统统移位,他再三思量,最后小心赔笑道:“殿下,不管怎么说,那虞氏小姑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无论家世还是样貌,都与殿下十分登对,不如……”这话简直是,司马润哪儿疼他就往哪儿戳哇! 司马润目眦欲裂地打断乔楚:“你若不愿,便出去找那些个愿意的,实在没人愿意,不是还有那么一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出完损招,又补上一句:“反正叫那个女人再也没脸出来勾引本王的戗歌就好!” 乔楚的五官全都挤一堆儿来了:就算殿下用如此丧心病狂的手段铲除掉虞濛,人家卫校尉也不会是殿下的……当然,这话他是有贼心去想,可没贼胆去说。 像他们这些人,哪个手上不沾血,可让他们用如此下作的招式去对付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还真没法下手,考虑一下司马润的为人,想他应该是在气头上,随口说说而已,不过身为他的幕僚长,乔楚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头脑冒火的司马润:“殿下,您可想清楚了,卫校尉现在和虞氏阿濛十分要好,万一咱们对虞濛做了什么,一旦给卫校尉知道,那后果……”本来人家就不待见您! 一言惊醒梦中人,司马润慢慢收敛怒气,他是关心则乱,待彻底平静后,冷笑一声:“差点着了那无耻之徒的道儿!”低声咕哝:“怂恿本王出面替你除去眼中钉,回头你再把本王的所作所为添枝加叶说给耳软心活的戗歌听……呵,好个一石二鸟!” 乔楚察言观色,确定司马润打消念头后,才试探的开口:“殿下,那虞氏阿濛?” 司马润哼了一声:“先那么放着吧,反正明天就到临沂了,等戗歌回家忙起来,就不信那虞濛还会厚着脸皮去缠她!” 临近傍晚,赶在附近最大的邑里停驻,毗邻临沂,又是交通枢纽,车水马龙自不必说。 鉴于这一路上虞濛对芽珈,允儿和姨婆多有关照,分别在即,卫戗买了一头羊,准备当面答谢虞濛。 她亲自动手,宰羊剥皮,将羊肉切成方块,用葱花、盐、豉汁将肉块浸上,接着去邀请虞濛。 这一晚,卫戗带着姨婆、芽珈、虞濛、允儿等一干老少妇孺,围在一起吃烤肉,旁边蹲着噬渡和渡引等着捡漏。 卫戗坐中间,左手边是允儿,右手边是芽珈,虞濛则选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其实像虞濛这样的世家贵女,本不该在成亲前和未婚夫婿走得太近,但出门在外,凡事从简,而虞濛又本着“嫁乞随乞,嫁叟随叟”的信念,既然卫戗是这种生活方式,她自然要尝试适应,更为关键的还是,卫戗带她体验到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感受,令她逐渐沉迷其中。 客人为大,于是卫戗将最先烤好的肉夹到碟子里,递给虞濛,接着是姨婆和芽珈,最后夹上的烤肉,先吹到不烫口,才放进碟子送到允儿面前,低头柔声道:“快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已经过完年,按照通常算法,允儿六岁了,这般大的孩子,吃饭穿衣这样的小事,应该亲力亲为,所以允儿精神头好了之后,卫戗从不喂他吃饭,但今晚是允儿第一次烤肉,卫戗担心没经验的他烫着,才会事先吹一下再给他。 虞濛一直看着卫戗,看她照顾了一圈之后,又耐心细致的呵护着允儿,再听她对允儿说出那句话之后,也跟着听话的吃了一块烤肉,然后笑着说:“阿戗,你真的很喜欢孩子!” 卫戗闻声转过头,坦然道:“当然。”稍顿片刻,抬手指着嘴角,给虞濛递眼神。 虞濛没看懂,茫然的回望卫戗:“什么?” 卫戗微微扭转脸庞,将嘴角对着虞濛,又点了两下。 虞濛看看全在低头吃肉的姨婆他们,脸红了一下,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卫戗愣愣的眨眨眼睛,搞不明白虞濛在说些什么,索性站起身,伸手探向虞濛嘴角。 虞濛被卫戗动作惊到,却没有躲闪回避,任由卫戗施为。 姨婆在卫戗起身的时候便察觉到,她看看卫戗,再看看虞濛,低下头继续吃肉,在姨婆的观念里,男女授受不亲,但假如是卫戗和王瑄,那就随便亲没关系;至于女女,一个池子里泡澡都正常,何况只是擦个嘴? 更关键的是,对面坐着的可是虞氏阿濛,就像当年桓辛也游走在各大世家女眷间一样,如今要是卫戗嫁入王家之前,就已经和虞濛结成金兰之交,简直就是百利而无一害——习惯了卫戗男装扮相的姨婆,从不拿她当少年看…… 而防贼似的蹭到虞濛身侧的渡引,见到卫戗动作,肉也不吃了,挺直身子,抻长脖子,斜眼盯着她看。 卫戗指尖轻柔的滑过虞濛嘴角,瞧见渡引,白它一眼,翻转过手来,将指腹朝上,轻声解释:“沾到了豉汁。”回眼再看虞濛,她早已低下头去,不过可以明显看出,她的脸更红了,尤其是那耳根子,红的快要滴血一般。 卫戗:“?”少女的心思她搞不懂,虽然她当初也曾少女过,但形势所迫,逼她不得不努力变成一纯爷们,所以她无法理解虞濛此刻的表现,只当虞濛这种世家贵女,都是尤为注重形象的,结果刚才吃肉竟把豉汁沾到嘴角,还被她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感觉到尴尬,才会红成那样。 再看看身侧的老少妇孺,卫戗觉得虞濛真是想太多,就算虞濛整张脸都涂上豉汁,他们也不会觉得她失仪的,至于雁露那小丫头,那是她自己人,想必虞濛更糗的时候雁露都见过,弄脏嘴角还算个毛呀! 虞濛是个慧黠的,尴尬一会儿,自己想明白也便过去了,于是卫戗从虞濛身上移开视线,又一次投向门口——连日来一出现就往她这边跑的王珏,今夜这么特殊的场合,却没来凑热闹,卫戗是有些纳罕的,不过甭指望能从渡引那里套到什么消息,这黑鸟一听到“王珏”二字就炸毛。 卫戗思考过后,就像对待她爹一样,格外给王珏留出一块好肉,大不了等他闹起来,她在专门给他烤着吃,保管堵住他的嘴。 而被卫戗惦记着的,疑似失踪的王珏,此刻正在与人秘密接头。 王珏问:“如何?” 对面那人声音暗哑,以一种轻缓的,没有任何起伏的诡异节奏回话:“已经开棺验尸,确有问题。” “呵……”王珏不说话,那人就直挺挺的干站着,静寂半晌后,王珏才漫声道:“就把你们的调查结果,如实说与她听罢。”低声咕哝道:“不让她有点事情做,那惹人烦的苍蝇和臭虫又要黏上她。” 那人僵硬的点头:“遵命。” 王珏抬眼看过去:“你这傩公面具非但不丑,瞧着还挺威猛的,从哪儿搞来的?” 那人默了片刻,才回道:“月主祠,附近的匠人。” 王珏怪道:“那里我也去过,怎的就没发现这样的?”又好奇的问:“还有这样的傩婆面具么?” “有。” 王珏笑道:“你回去后,找到那匠人,重新做一对傩公和傩婆,要威猛好看的。” 那人再次僵硬的点头:“遵命。” 王珏又吩咐了几句,便放那人离去,而他也坐上马车回转驿站,听说今晚有卫戗亲手做的烤肉吃,怎不叫他归心似箭? 等马车上路后,驾车的东亭才出声:“主君,今日中午琅琊王去见卫校尉,结果卫校尉再次被虞濛叫走,琅琊王气急,脱口要求乔楚对付虞濛,但被乔楚阻止。” 王珏不甚在意的笑道:“被我那三言两语轻易左右,那他也就不是司马润了。” 东亭迟疑道:“那主君是?” “经由虞濛屡次三番的刺激后,他已现出贼心了不是?” 王珏赶回驿馆的时候,卫戗他们的烤肉摊子还没撤呢。 吃喝玩乐什么的,王珏不反对,可卫戗那个名义上的未婚妻,紧紧贴着他的戗歌,算怎么回事? 当时是姨婆为了让卫戗和虞濛各奔东西前,巩固一下金兰情,便把允儿抱过去,让虞濛坐到卫戗旁边。 而虞濛一坐过来后,卫戗便想起虞濛之前说过,要多接触一些“洒脱”的生活,想想上辈子虞濛活得那样憋屈,虽然她也憋屈,但虞濛和她全然不同,虞濛本来可以活得很好。 滴水之恩涌泉报,于是卫戗教虞濛“洒脱”,其实也就是喝点清酒而已。 “戗歌——” 第128章 岂有此理 微醺的卫戗抬头看过去:呦,这小鬼今儿个晚上,小模样格外俊俏啊! 转头看看身侧盼睐生姿,弱态含羞的虞濛,虽也恁般好看,但和王珏一比,简直被碾压。 她明明听到也看到他,却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便又忙着去和虞濛“眉来眼去”……王珏前一刻光风霁月的笑容,下一瞬就变成阴云笼罩的怒脸,他快走几步,来到卫戗和虞濛身后,俯身对跪坐在卫戗身侧的虞濛说:“喂,你没瞧见本郎君么?” 那么大个人,她又没瞎,岂会看不到?搞不懂王珏什么意思,虞濛下意识的去看卫戗,结果王珏突然横出手臂,展开的宽大袖摆,如在卫戗和虞濛之间扯出一帘帷幔,彻底阻隔了她二人的视线交汇,他身子又俯下来一些:“你占着我的位置了。” 虞濛看不到卫戗,只好去看姨婆,这里之前明明坐的是允儿,是姨婆把允儿抱走,让她坐过来的啊。 卫戗扶额:不都七岁了么,这挣怀的小性儿怎的还如此严重?竟不如六岁的允儿懂事,连坐哪儿都要抢,真要把他弟弟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良好形象统统丢光了! 虞濛脸皮没有王珏的厚,所以被干败。 于是王珏心安理得的在卫戗身侧落座,比虞濛挨她更紧,烤肉,夹起,送入她口中,那温柔细致劲儿,看得虞濛目瞪口呆。 卫戗边咀嚼边抽嘴角——没熟,又不能不给面子吐出来,没办法,梗着脖子硬往下咽,但这块都还没解决掉呢,他又夹起一块,观肉色,绝对更难咽! 司马润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当然,在他这个不明所以的人眼中,卫戗和王珏这是甜蜜到腻人,简直岂有此理,有伤风化! 卫戗看到司马润,刚想借着开口跟司马润打招呼的机会,就势推开送到嘴边的肉,结果她刚一张嘴,王珏立刻将那块肉塞了进去,这死小鬼是故意的吧! 王珏放下竹筷后,对上司马润,虚情假意道:“殿下要来,怎的不提前打个招呼?叫我和戗歌有失远迎!”俨然就是男主人。 卫戗本就懒得理会司马润,再加上嘴被堵住,干脆直接低下头,权当自己是个摆件。 司马润嘴上装腔作势的虚应着王珏,脚下雍容大雅的踱步过来,用脚丫子想都知道,卫戗和王珏之间,他是甭想往里插,所以他盯上芽珈那个位置。 他一撅尾巴,卫戗便猜出他想拉什么屎,当机立断,一把握住芽珈的手,咽下半生不熟的羊肉:“芽珈,还要不要吃肉?” 芽珈大眼睛弯弯,连连点头:“戗歌……肉肉……好香……” 卫戗笑道:“别急,我给你烤。” 再厚的脸皮,听到卫戗这话,也该适可而止了,司马润只好刹住脚步,挨着芽珈坐下。 卫戗这才出声:“怎好让殿下坐在侧位!”手牵芽珈,回头对王珏道:“还不快起来,让殿下上座。”他们三个一起身,司马润和虞濛自然而然就挨到一起去了。 但司马润之前被王珏“好心提醒”,再看卫戗举动,自是了解她意图,遂赶在王珏起身前开口:“既是私下聚会,何须那般多讲究,便这样坐罢。” 芽珈对王珏印象很好,却莫名畏惧司马润,见他挨着自己坐下,不由自主往卫戗身边偎去。 卫戗握紧芽珈的手,抬头狠狠瞪了司马润一眼,不待开口,门外又出现新情况,循声看去,竟是仪态万千的卫敏,都把肉给送过去了,卫敏又来干什么? 卫敏看着明明地方够用,却偏要挤成一堆儿,好不热闹的众人,再瞧瞧形单影只的自己,眼神中浮现怨毒情绪,毕竟琅琊王和王十一郎都瞧着呢,她言行举止不能太过,是以垂下眼帘,完美的掩饰住心中的不满,端庄施礼道:“妾身见过殿下,见过十一郎。” 司马润对其视而不见,王珏眼中只有卫戗,于是端着标准揖礼架势的卫敏便被晾在那里,若是兀自起身怕被责怪失礼,但这样端着真的很累。 “姐姐来此,所为何事?”估计晾得差不多,卫戗终于分神看过去。 有个应声的,卫敏终于敢站直身体,不过腿脚有些麻木,突然动作,踉跄一下险些栽倒,稳住身形后,抬头看向司马润,竟撞上他毫不遮掩的嫌恶眼神,看得她心口一揪,想不出自己又是哪里没弄好,惹他不悦。 “姐姐——”卫戗提高嗓门,拉长音调。 卫敏终于将视线由司马润脸上转到卫戗身上,仓皇回话:“啊?在!”司马润那一眼到底叫她泄了底气,姿态不复进门之初的落落大方,现出趑趄嗫嚅的本色,幸好来之前已经打好腹稿,一着急,都没有用上预想中抑扬顿挫的语调,叽里呱啦就讲起来:“父亲尤爱羊肉,不过刚才吃了一口,说是滋味不太够,我想着你这应该还有多余的,便过来跟你要一些回去。” 卫戗是把肉处理好之后送过去的,难道她爹的口味当真那么重?不过送给她爹的羊肉不是交给厨房去处理了么,厨房会缺佐料?再看卫敏偏向司马润的视线,哦,厨房并不缺佐料,缺的是远庖厨的伪君子……会心一笑,坦然道:“佐料在这边,需要多少,姐姐自行取用。” “那姐姐便代父亲多谢戗歌了。”说罢款款而来,来到司马润和芽珈之间,扶着袖摆微微俯身:“佐料在哪儿呢?” 司马润脸颊上肌肉抽动,看得出,正在努力克制逃跑的冲动,见卫戗并未搭理卫敏,他只好抬手一指,不耐烦道:“那边。” 卫敏循着司马润指引看过去,盛放佐料的托盘就在卫戗和王珏之间,她又把身子俯下来一些,胸口几乎贴上跪坐的司马润肩头:“抱歉,妾身方才没瞧见。” 忍无可忍的司马润,到底爆了,他豁然起身,将猝不及防的卫敏撞了个四仰八叉,泛白的俊脸转向卫戗:“本王突然忆起,日前得了一坛好酒,正好拿来与诸君同饮。”知道卫戗多半不会回应他,所以说完之后,径自离去。 回过神的卫敏,立刻改不雅的仰躺为娇柔的侧坐,可哎呦连天却没人理会,只好没趣的敛声自己爬起来。 卫戗一面摇晃酒杯,一面用眼瞟卫敏:“王郎,今日我偶得一个异闻,可有兴趣一听?” 王珏笑吟吟的配合她:“哦,什么异闻,快说来听听。” 卫戗低头扫了一眼杯中酒,便又用眼角余光去盯卫敏:“却说有一名门之后,为人虽好色,但颇有谋略,且野心勃勃,又因身处低位,素来懂得隐忍谨慎,可有那么一日,号称千杯不醉的他,竟在浅酌两盅后,为了一个貌不惊人的无名妓子开罪权贵,被人乱棍打死,你觉得这是怎么个情况?” 王珏啜饮一小口清酒后,放下杯子,漫声道:“人虽未改,性却大变,必然是那酒有问题呀!” 有那么一瞬,卫敏明显现出慌张神色,不过转瞬便恢复正常,若不是卫戗太了解她,又盯得紧,搞不好会疑心自己眼花,她仰头干尽杯中酒,撂下酒杯后,慢条斯理附和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王珏也同她一样,仰头干尽:“果然我们最是心有灵犀,不点都能通!” 卫戗并不理会什么通不通的,她就盯着卫敏,看卫敏的动作越发不自然起来,最后象征性的拿了少许佐料,也不扯理由等司马润或者找借口和王珏攀谈,丢下一句:“父亲还等着呢!”快步离开,差点和提着酒坛回来的司马润撞个满怀,好在司马润反应够快,及时躲闪开。 尽管有些慌张,但到了司马润面前,卫敏表现的还是够温婉的,她施礼道歉,而司马润再看也不看她一眼,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话都不说一句,抬腿就走。 卫敏忍不住回头看过来,却见司马润脚步轻盈,直奔卫戗而去,待到了卫戗眼前,说话的嗓音也是难得的温柔:“戗歌,这酒你品品,保管对你口味。” 卫敏眼中再现怨毒神色,她无声唇语:“瞧着好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就喜欢上那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丑鬼,果真如传闻那样——琅琊王身体有问题?万一他真不行,那她还是选王十一郎罢?”不过那个被人一捧,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贱人,居然还在得便宜卖乖,说什么她之前喝得有点多,现在就是把琼浆玉液堆到她眼前,她也无福消受,真是给脸不要,换作她卫敏,早就感恩戴德的和殿下一起畅饮,若是同罪,那便更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后,被忽略良久的虞濛突然出声:“阿戗,我有个事情想麻烦你!” 第129章 见色忘义 “什么事?”扭头看过去,又对上王珏言笑晏晏的脸,卫戗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好像有一会儿没瞧见虞濛了,原来是这小鬼在作怪——她每每一想到虞濛,作势往那边张望,便被他打过岔去,接着再听他扯上几句,灌点清酒,便彻底忘记之前在想的事情,现在虞濛主动找她,这小鬼又跳出来捣蛋,等回头再收拾他……思及此,卫戗站起身,扯了扯王珏:“来,我们换换地方。” 王珏又要耍赖皮,结果被卫戗瞪了一眼,他瘪瘪嘴,一脸委屈站起身,芽珈本就不想挨着司马润,见卫戗换了座位,自然也要跟着走,于是王珏只好连移两座,挨着司马润坐下。 这对传说中的至交故友凑在一起,“愚兄”、“贤弟”你好我好大家好,皮笑肉不笑的假客气。 已坐到虞濛身侧的卫戗无暇他顾,只重复先前疑问:“什么事?”本是女儿身,前世今生却结交众多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也正因为女扮男装,所以从未有过契若金兰的姐妹,两辈子加起来,虞濛算是她正儿八经的第一任手帕交,这一路上又没少帮她照顾芽珈和允儿,她十分珍视这位女性朋友,搞不好头脑一热,也会像那些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一样,干出回头插兄弟两刀的事情也说不定啊! 见卫戗来到身侧,虞濛并不急着说事情,反倒盯着她挂在腰侧的绣囊,嫣然一笑,轻启朱唇:“阿濛一直想送阿戗一件别具意义的物事,奈何心拙手笨,厚颜拿出这绣囊献丑,幸蒙阿戗不嫌,时时随身佩戴,借此机会,阿濛斗胆询问阿戗一句,可喜欢这花样?”话落,抬起细尖的下巴,似无意却有心的朝王珏和司马润那边瞥了一眼。 那二人在虞濛开口之际便已噤声,不约而同眯着眼睛盯着这边的风吹草动,自然全没错过虞濛这饱含挑衅意味的一眼。 低头看向腰侧绣囊的卫戗,浑然不觉周围飘来荡去的眼风厮杀,指尖拂过那隶书“戗”字,她微微一笑:“我是个粗人,鲜少注意这些衣食住行上的细节,素来怎么便宜就怎么穿戴,叫阿濛见笑,这绣囊是难得的精美,甚得我心,虽是时时佩戴,却是舍不得像往日那样无论何物都往里塞,唯恐辱没此等风雅之物。”虞濛是世家贵女,和她结交,言谈举止自然要尽可能的文雅一些。 虞濛噗嗤一笑,掩唇道:“绣囊本就是实用之物,阿戗若是喜欢,那我多绣几个便是,反正嫁衣已然缝好,正好打发那些穷极无聊的闲时,这个脏了,就再换另一个,亲手缝制的绣囊能被人喜欢,对阿濛来说,实在是件快慰的事情,可像你这样挂着不用,那平日习惯带在身上的小物件该往哪里装呢,如此想来,反倒是我给阿戗添麻烦了。” 嫁衣都已缝好,还特意和卫戗说一声,竟是如此盼嫁?司马润咬牙切齿:“厚颜无耻!” 王珏冷淡的瞥了一眼司马润,举杯轻啜,接着侧转身子,背对卫戗,对司马润唇语道:“你有本事喊出来啊!”卫戗耳朵很灵,所以他才不出声呢! 忍字头上一把刀,司马润被王珏这样一激,非但没爆,反而顶着尖刀忍下去,王珏撇撇嘴:“少年老成——老奸巨猾!”同样也是无声的。 果然,司马润那句被卫戗听到,她转过头来白眼相向,瞧见她眼神,王珏在苦闷之中寻到一丝快慰。 而回过脸去的卫戗又是眉开眼笑:“若能一而再的收到阿濛亲手缝制的绣品,实在是荣幸至极。”想了想,又道:“对了,可否给芽珈和允儿各绣一个,他们也是非常喜欢阿濛的绣囊。” 阿濛连连点头:“好的呀,回头你带他们到我这边来,让他们亲自挑选喜欢的花样。” “那就多谢阿濛你了。”突然想起些事情,卫戗抬手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记性,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说罢探手入袖,从中掏出一物递给虞濛:“那手炉毕竟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不比阿濛送我的绣囊珍贵,那一日我偶尔此鲛绡,觉得它十分适合阿濛,然……”她们已经算是手帕交了吧,那在分别之前,送虞濛一块鲛绡,不正好象征她二人的情谊么? 虞濛看看卫戗,又看看手中的鲛绡,她精通绣工,熟知许多珍贵罕有的布料,手指一拈,便知这是一种十分稀罕的材料织就的手帕,遂奇道:“恕阿濛眼拙,实在看不出这是何种材质,还请阿戗解惑。” 卫戗眨眨眼:“将此帕卖于我的店家说,这是鲛人所织的绡,我不懂这些,只瞧着好看,手感也不错,想起阿濛,便将它买下来了。” 虞濛心花怒放:“阿戗有心了,多谢你!”小心展开,发现在鲛绡一角写了个“濛”字,并画上一丛兰花,轻轻一搓,不见变化,也不知是用什么写画上去的,不过这个“濛”字写得令她再次怦然心动。 卫戗见虞濛盯着那个“濛”字不移眼,搔头尴尬笑道:“让阿濛见笑,我原本也想把阿濛的名字和那兰花绣上去。”接着双手摊开,伸到虞濛面前:“奈何这十根手指头,对于提个枪拎个剑这种粗事还勉强,若要换成那细细小小的绣花针,就实在力不从心了,没办法,只好写画上去,还望阿濛不嫌,你若有空,便将我那手写的名字和兰花当作花样,再补上绣活罢!” 虞濛将那个“濛”字特意调转到显眼地方,双手捧高鲛绡,让那边抻长脖子的二位可以看个清楚分明:“这是阿濛收到的最可心的礼物,这样便好,无需画蛇添足。” 那二位先看看难得一见的鲛绡,再看看得意洋洋的虞濛,接着又看看卫戗亲手写的“濛”字,同时沉下脸色来。 王珏唇语道:“殿下昔日射雕擒鹰不在话下,哪个不开眼的若胆敢拈一下虎须,那势必要活剥了他的皮,掘了他家祖坟,今时却怎得放任一只小家雀蹬鼻子上脸,这不像殿下的风格呀?” 司马润冷冷笑道:“愚兄那点能耐,到了贤弟这里,简直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面前耍大刀,说什么拈虎须?便是有那不合贤弟眼缘的,却偏要从贤弟面前经过,惹怒贤弟,贤弟一翻手,一张天罗撒下来,别说那些不自量力的小家雀,就是那翱翔九天的大雕和老鹰的祖宗八代也都一网打尽,不想贤弟今日脾气大好,都叫人家欺负到头顶上了,竟连吱都不吱一声!呵呵……”笑完一抬头,发现再次招来卫戗的白眼,紧急收敛冷笑,结果收成嘴抽筋。 待卫戗转过头去,司马润伸手揉脸一抬头,就对上面目可憎的王珏,那挨千刀的死小子正歪着脑袋津津有味的看他笑话呢!一而再的吃亏后,他终于长记性,磨牙唇语道:“你小子别得意!” 王珏回他耸肩摊手——我就是得意,你能奈我何? 他确实暂时奈何不了“王瑄”,只能憋着,不过暗暗告诉自己:你小子等着,等到了秋后的!一移眼,又瞧见那边“恬不知耻”的虞濛都快挂到他那粗枝大叶的戗歌身上,真叫正在气头上的他忍无可忍,遂出声道:“虞氏阿濛,不是说有事想要麻烦戗歌?不如说出来,或许本王亦可帮上些什么。” 虞濛对司马润疏离的笑笑:“多谢殿下好意。”又羞答答的看了一眼卫戗:“然此事非阿戗不可。” 啪嚓一声,碰到钉子的司马润再次使出爆杯神爪,卫戗目光冷淡的扫过来,看了一眼破碎的瓷杯,撇撇嘴,喊来侍从:“给殿下换个铜爵来。”接着又补充道:“那滑不溜丢的,像瓷杯那种,殿下用着不趁手,给他选个棱角多的,去吧!” 侍从得令下去。 司马润那张俊脸,拉得都快跟马脸比长了。 卫戗早已不看他,笑靥如花的对着虞濛:“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虞濛抿嘴含笑,连连点头:“嗯,是这样的,我近来尤其痴迷骑射,奈何资质驽钝,一直受阿戗指导,仍是常常脱靶,所以我想请戗歌方便时……” 一听是这个要求,卫戗立马拍胸脯:“此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箭无虚发。” 虞濛拈着鲛绡,遮唇含羞道:“多谢阿戗。” 那边侍从按照卫戗要求,取来一只棱角格外分明的铜爵放到司马润手边,并替他斟上酒水,待侍从退下之后,正好虞濛提出要求,而卫戗居然大包大揽的应承下来,司马润随手攥住铜爵就捏,于是他悲剧了。 第130章 锥心刺骨 他是英明神武的司马润,怎么能干出那种呆头呆脑的糗事,所以再痛也得忍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特别是……一转头,对上死敌“王瑄”,他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的手看,那表情,可憎至极,叫他实在不想再看下去——怕一时忍不住动手揍烂那张据说比他更好看的小白脸,愈发引来卫戗的不满!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好,居然叫上辈子对他死心塌地,微微一笑就能将其迷得七荤八素的卫戗,这辈子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越努力讨好她,就越惹得她厌烦,思来想去,唯有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王瑄”最可疑,八~九不离十是这个人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在背后使坏! 视线往旁边一偏,又发现自他到来后,几乎就不怎么看他,偶尔的几眼也是翻白的卫戗,此刻居然也在盯着他的手看,看得他那张老脸呦……情急之下,蓦地收拢五指,再次攥紧铜爵,痛!痛!痛!却还要勉力撑起若无其事的轻松笑容,举爵笑道:“果如卫校尉所言,本王用着此爵,甚是趁手!” 卫戗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斜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司马润——真能装啊!既然她盯着,他就不撒手,那她就继续盯下去,看他能死撑多久。 “阿戗?”满心欢喜的虞濛注意力没放在这边,见卫戗突然沉默下来,她不明所以,忍不住开口轻唤。 不像卫敏刻意拿捏出的娇媚那样令人全身不适,直起鸡皮,虞濛软软糯糯的嗓音,听着甚是悦耳,一声就把卫戗给勾住,再也无心和司马润较劲。 终于得到解脱的司马润松开攥着铜爵的手,之前是痛并快乐着——至少在那一段时间内,卫戗的视线全胶结在他身上!此刻,不再痛,快乐也没了。 酒足饭饱,侍从撤下残羹冷炙,王珏是绝对不会走的,而司马润见虞濛不走,他也豁出脸皮,只要卫戗不出声撵他,他就不走,面无表情的坐在离王珏最远的一角,冷眼盯着这边情况。 卫戗和虞濛带着芽珈和允儿玩了会儿孔明锁、九连环,讲了两段小故事,直到允儿出现睡意,卫戗扫了一眼始终嘟嘴沉默的王珏,长叹一声,她见到虞濛就有点飘飘然,心直口快说什么手炉是随处可见的寻常物,完全忘记旁边还有个屁大点小事都要争上一争的幼稚小男孩,现在好了,哄完乖巧懂事的允儿,回头还得哄乖戾不懂事的王珏,算了,先把允儿和芽珈送到姨婆房间去再说。 虞濛和她一起去送的芽珈和允儿,之后卫戗又把依依不舍的虞濛给送回去,转身一看,司马润居然还跟在她和王珏身后,卫戗深吸一口气,拿捏出看似真挚的笑容,拱手道:“殿下,夜已深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司马润抬眼看过去,长长的廊道,檐下等距离的悬挂着一排红灯笼,照亮前路,卫戗和“王瑄”紧挨在一起,尽管卫戗伪装成貌平的少年,但骨子里的气韵是遮不住的,和“王瑄”竟是如斯般配。 夜风撩起卫戗鬓角碎发,“王瑄”自然而然抬手替她绾起,她顺势捉住他的手,双手捂住:“冷了吧?” “王瑄”重重点头:“嗯,确实冷了。”真是无耻至极! 听他说冷,傻乎乎的卫戗便当真,牵引着他的手送到自己嘴边,温柔呵暖:“怎么回事,你的手今晚似乎格外凉,还是早点回房吧。”王瑄在的时候,他的手就是温热的,而换成王珏时,他的体温便降下去,但此刻他的手较之平日似乎更冰。 看着他二人你来我往,全然忘记他的存在,司马润咬了咬后槽牙,最后竟挤出笑容,硬搭上话茬:“既然小十一身子虚弱,受不住这风寒,那我们就一同回去吧。” 王珏迎视他:“抱歉,殿下走那边,我和戗歌走这边,我们不同路,不能一起回去。” 卫戗接着补刀:“正如殿下所言,王郎受不住这风寒,所以请恕我们先行告退。” 说完之后,也没等他回应,他们就手牵手离开,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寒风中目送他们渐行渐远…… 半晌,一阵冷风吹过,司马润打个寒颤,终于回神,看看空无一人的廊道,他心下一慌,拔腿沿卫戗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虽然房门早已关闭,但司马润知道,他二人果真又进了同一间房,要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看看窗户纸上映出的影子便知道! 他们先是面对面的站在相隔一臂远的位置上,接着慢慢走近,然后抱在一起,再然后一个俯首一个仰头,就那样亲上。 这画面有如利器,戳破司马润脸上淡定的伪装,贯穿他的心脏,他想闭上眼睛,奈何越是努力牵引眼皮,反倒把眼睛瞪得越大。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有可能睡在一起,但他一直认为,他和卫戗是前世的缘分,彼世他不懂珍惜,都可以轻易得到,今生他诚心诚意,非她不娶,她自然也该是非他不嫁的,这是注定的——他登基之后,作为天子,十年如一日的苦苦祈求,终于找到逆天改命的办法,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得以重头来过,而在他临终之前,也是完全按照高人指点,不停念着“卫戗”二字,她是他求来的,理应属于他,还有他们的儿子诺儿,他也是求过的,如果她不嫁他,诺儿该怎么办呢? 至于王瑄,他一直觉得那不过是颗考验他诚意的棋子,可是如今看来,这哪是棋子,这分明是尖刀,太过锥心刺骨! 怎么办?虽然很想立马除掉这小子,但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就凭他目前手下这些人,绝对没办法突破王瑄的防护网,轻举妄动后再让他反咬一口可就麻烦了,还是先静下心来,先想个办法让这小子去干掉虞濛,事成之后把这小子真面目揭露给卫戗知道,呵,一石二鸟,他也会。 司马润走了之后,王珏才放开卫戗,卫戗看看他们进门之后,王珏特意移过来,摆放得十分刻意的烛台,抽着嘴角道:“你搞什么?” 王珏以拇指轻刮她娇艳欲滴的唇,答非所问:“方才你表现十分良好,叫我很是满意,鲛绡之事暂且揭过,切记,下不为例!” 卫戗抬手拍掉他逗留在她唇上的狼爪子:“阿濛这一路上没少关照芽珈和允儿,送她一块鲛绡,也值得你这样斤斤计较?” 王珏略一沉吟,二话不说,径自出门。 卫戗不明所以,倒也未加理会,小孩子闹脾气,那不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么? 不等卫戗关门上闩,王珏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将一匹白绫往她怀中一塞:“喏,给你。” 卫戗看看怀中的白绫,又看看王珏:“你打算吊死我?” 王珏目光灼灼的回望她:“鉴于你今晚表现的这样好,我就不为难你,要什么鲛绡那种稀罕物了。” 卫戗挑眉:“所以?” “你就用这匹白绫练字。”呲牙一笑:“练‘珏’字。”最后还补上一句:“要写满呦!” “==……”卫戗的小脸皱成一团:“你还是吊死我吧!” 翌日,车队起早上路。 卫戗没有坐车,而是骑马,可精神却不怎么好,缩着脖子,蔫蔫的堆在马背上,乔楚受司马润指派,出面询问她这是怎么了。 面对乔楚时,卫戗还是十分和善的,她凑近乔楚,十分诚恳的问道:“兄弟,你应该认得那种善于模仿笔迹的人物,有没有特别厉害的,介绍给我啊?” 乔楚搔头:“认识倒是认识,可卫校尉找那种人物干什么?” 卫戗神秘兮兮道:“这个你就别管了,还有啊,不要告诉别人,包括你家主子,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当然,一旦走漏风声,我就把你年纪一把还尿床那些事,统统抖出去。” 乔楚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卫校尉,你看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 卫戗探过身子来拍他肩膀:“尿了就是尿了,敢作敢当才能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不是!” 看着卫戗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乔楚开始回忆,他最后一次尿床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大约是快要到家了,大家归心似箭,今天的行进速度明显快过往日,中午之前就进了城门。 卫戗扯着缰绳放慢马速,刚刚深吸一口气,不等吐出来,就见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不要命的迎着马蹄跑过来,边跑边哭号:“卫敏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娼~妇给我滚出来!” 第131章 贻人口实 卫戗反应迅速,及时勒紧缰绳,且马速不快,距那妇人咫尺之遥端端停下。 险丧马蹄之下的妇人并未现出惊魂未定的形容,反倒发了疯的在车马间横冲直撞,卫戗看明白了,这妇人是豁出性命要把卫敏揪出来。 “卫敏,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烂货,在人前装的多么娇柔无助,可背过人去,居然连自己的夫君都舍得下黑手……你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面兽心的毒妇……你个缩头乌龟,有胆子杀人,怎么没胆子出来,卫敏你出来……” 虽那妇人的哭喊颠三倒四,有些不得要领,但卫戗还是捕捉到了重点,她拧紧眉头追着那妇人的背影看过去,眼见那妇人就要摸到卫敏所在的马车,卫戗准备开口叫人,而这时,祖剔和裴让等人也骑马赶来迎接,老远便喊:“主君,我等来迟。” 卫戗笑道:“尔等来得正是时候。”话音方落,一马当先的祖剔已来到她眼前,勒住缰绳,卫戗驱马上前,压低声音道:“让她安静一会儿。” 祖剔循声望向已经摸到卫敏车辕的妇人,给随后赶到的裴让递了个眼神,他二人心照不宣,不消片刻,那扶着车辕的妇人便软软滑到,人群中不知谁问了句:“呦,这是怎么了?” 立马有人作答:“哭得太狠,背过气去了呗!” 尽管一路行来,车队以卫戗马首是瞻,但进到临沂城之后,可就是司马润说了算,他先前沉默不语,不过是想看看卫戗态度再做决定——万一他提前出手,被年幼无知的卫戗误会他维护卫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现在给他摸清,卫戗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还是很理智的,自是开始行动,务必要抢在王瑄之前替她出头,所以在那妇人倒下的瞬间,司马润立马声音琅琅的给乔楚下指示:“将那妇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待她醒来后问明缘由并做调查,若她所言属实,便替她伸冤;若她胡搅蛮缠,红口白牙想污人清白,也须严惩不贷!” 卫戗本打算将那妇人带到没人的地方再详细问讯,可司马润抢在她前头发话,别说人家是此地之王,一言九鼎;单说她目前的情况,可是嫌疑犯家属呀,理应避嫌,何况又是在众目之下,她岂好大包大揽,过分掺和? 所以卫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妇人被乔楚他们搀扶进司马润的空车中,无计可施。 待到围观人群散去,卫戗靠近祖剔:“那妇人必是与马维有些关系,你可知她是谁?” 祖剔回道:“主君料得不错,那妇人乃马维生母范氏,传说有些‘疯病’,被马维送到乡下静养,在马维暴毙后,马家人去把她给接了回来。” 卫戗挑眉:“当真是个疯子?” 祖剔耸肩道:“不过是嘴碎了些。” 卫戗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问道:“范氏前来取闹,可是受人蛊惑?” 祖剔更加贴近卫戗,知道卫戗耳力好,嗓音压低到近乎唇语,只要卫戗能听到便好:“若是知道她有这招,我等必将提前做好防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下这么闹。”顿了顿,又道:“属下说句心里话,主君也别不高兴。” 卫戗点点头:“说吧。” 祖剔掩唇佯咳两声:“主君那个姐姐,生了副刻薄相,观其面,鼻梁骨突起,三白眼,想来应是个两面三刀的好手,这种人,非但见不得旁人好,而且极具报复心,属下原以为,她自食恶果惹出祸端,麻烦找上门来,主君或将冷眼旁观。” 卫戗面色阴沉道:“粥锅里掉进一粒老鼠屎,被人发现,当众大肆宣扬,都来看呀,这锅里有颗奇臭无比的老鼠屎,即便忍痛将尚未被污染的粥倒掉,洗刷过锅子,重新熬粥,可大家一想起那颗老鼠屎,再看用这锅熬过的粥,心里难免还会犯膈应吧?” 祖剔笑道:“是啊,主君那个姐姐的名声并不显,现在主君成了殿前新贵,范氏这么一张杨,人们谈及此事,必会捎带上主君,要说主君如何如何,此案尚未明了前,还是谨慎行事为妙。” 名利乃身外之物,其实卫戗并不十分在意,但她现在与王瑄交好,人家对她多有帮衬,她不报答也便罢了,再让自家这些腌臜事带累王瑄名声,那就实在太不仗义了——俗话说:人以群分,她取司马润而代之,成为和王瑄来往最密切的朋友,一旦品性行为出现问题,就好像卫敏惹出乱子,人们谈论起来,肯定会揪住她不放,而她出了问题,人们自然也会借机诟病王瑄,所以呢,她肯定要多加留心,尽可能不让自己这边出现纰漏,贻人口实。 不过有些事情她还是很好奇,虽说她扮男人很成功,但毕竟不是真男人,是以借此机会问上一嘴:“祖剔,你跟我说实话,我那姐姐明明生的千娇百媚,难道你当真就一点都不动心?” 祖剔摆摆手:“得了罢,属下又没被猪油蒙了心。”撇撇嘴:“与其让我面对那种美如天仙,心如蛇蝎的狡诈女人,还不如跟个貌不惊人,心眼好使的寻常小姑相处呢!” 听罢此言,卫戗不可思议的嘀咕一句:“难道司马润还不如祖剔?” 祖剔畅所欲言后,突然想起卫戗和卫敏的关系,脸上的不屑表情瞬间转为尴尬的干笑:“啊,那个呀,主君,属下没别的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卫戗低笑一声:“无妨。”虽说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但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讲出来,所以卫戗就此沉默。 途中与虞氏等同行的几大世家作别,身为待嫁小姑的虞濛自觉不好在川流不息的市井间抛头露面,是以不曾现身与卫戗当面辞别,只是遣雁露给卫戗送来一个用丝丝缕缕的锦带手编而成的,缀着水晶珠的连环回文式同心结。 卫戗攥着同心结思考片刻,抬手拔下头上绾发用的,古朴大雅的玉笄,发髻散开,变成利落的马尾披垂在身后,她浑不在意,微笑着将玉笄递给雁露:“还要劳请姐姐将此物代为转交给表姐。”春日温暖的阳光洒下来,耀得她明眸皓齿,光艳照人。 接过玉笄的雁露,愣愣的看着卫戗,被连唤两声后才醒过神来,喃喃自语:“女郎说的不错,卫校尉当真不丑!” 卫戗眨眨眼,待雁露走后,她抬手摸脸,转头问祖剔:“难道我今日不够黑?” 祖剔抽着嘴角道:“若是再黑一些,太阳一下山,估计就找不到主君的脸了。” 卫戗听罢此言非但不恼,反倒松了口气:“那便好。” 祖剔无言以对,只好继续抽嘴角。 随后王瑄也被王峦派来的人接回王家,和卫戗分开之前,特意约好稍后再见,当然,她初回临沂刚置办上一处庄园,就因她爹的事情匆匆离开,而这一处藏身之所也被王瑄发现,现在她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至于司马润,让乔楚他们将范氏送回琅琊王府,而他自己则举着护送卫毅回府的旗号,堂而皇之的跟在卫戗左右。 卫戗又不能“婉拒”人家“好意”,毕竟卫敏还坐在人家的车里呢,没办法,只好转头不看他,眼不见心不烦。 祖剔他们回来前,卫戗还格外交待过,让他们到卫府通知一声,把卫府上上下下好生打扫一番,以便迎接卫毅回府。 虞姜没钱了,卖掉部分家仆,也借着由头赶走那些个老弱病残,即便如此,却还是没把虞省赶走,还有之前派到卫戗房里的寒香也还在。 卫坚站在门口迎接卫毅,这兄弟二人一个缺胳膊,一个断腿,见面之后,相对无语凝噎。 在卫戗轻咳两声后,还是卫坚先发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饭口进门,也不能再把司马润给赶出去,既然把司马润留下,自然要拉着卫戗作陪,还刻意把她和司马润的座位排在一起,说是按照地位排的,理由合情合理,让卫戗无话可说。 其间,司马润对卫毅和卫坚爱答不理,只管往卫戗碗碟里夹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定要多吃点儿,这是你喜欢的,还有这个也不错,应该对你胃口,最近一直东奔西走的,都给累瘦了,不知多久才能补回之前的模样。” 看得卫毅和卫坚目瞪口呆,听得卫戗不胜其烦,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诚心想让她没胃口,才故意这般絮叨,一把年纪的姨婆都没他婆妈。 因司马润坐下之前,特特点明,大家关起门来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过拘泥那些繁文缛节,就当这是家宴,所以虞姜和卫敏也在。 她们母女二人见到司马润对卫戗的体贴呵护,再看卫戗非但不领情,还时不时露出厌烦表情,而司马润明明看到,还要拿他的热脸却贴卫戗的冷屁股,她们实在搞不明白司马润究竟被卫戗灌下什么*药,虞姜甚至盘算,实在不行,就想个办法跟卫戗取取经。 饭后,卫戗借着带芽珈和允儿去休息的由头脱了身,而司马润则被卫毅请进书房。 卫戗出了饭厅,将芽珈和允儿托付给姨婆,她自己则把祖剔和裴让叫进东院的西厢,这里自打出了卫敏那事之后,便逐渐沦为禁地,压根就没人敢接近,为了以防万一,卫戗又让人在外头守着,他们关起房门,讨论起来。 祖剔也不拐外抹角,直接回答卫戗的问题:“我等幸不辱命,果真发现问题,说来也算马维运气,他死的时候正是天冷时,又恰好葬在一块养尸地,我们开棺时,他的尸身还保持着刚死的模样,瞪着眼睛,嘴唇紫黑,两手紧握拳头,腰腿蜷曲,初步看来,确实呈现中毒迹象。” 卫戗突然联想起上辈子那个姐夫,传说他的暴毙就和卫敏脱不了干系,但他本来就是个药罐子,有今天没明天的也很正常,可这个马维,身强力壮赛过牛,被司马随手底下那群酒囊饭袋花拳绣腿捶巴几下就轻易翘辫子了?何况在她上辈子的人生悲剧中,马维始终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这辈子还没等登场就一命呜呼,也太出她意外了。 当然,就算马维确实死于中毒,也不能一口咬定那毒是卫敏给他下的,而且醉酒闹事被揍死,这是理由很完美,如果不是巧合而是人为,那要确保马维在遇到司马随之后闹起来,也是个技术活呀。 卫戗继续询问祖剔他们可知马维中的是什么毒,他们谁也说不清,于是卫戗决定亲自去看看。 祖剔曾亲眼见证过卫戗面不改色检验烂肉似的残尸,料到他们无法确定马维究竟死于何种毒物,卫戗势必会亲自去查验,所以没把马维的遗体重新埋回去,而是暂将其存放在地下贮冰的停尸房里。 卫戗听到这里,当即决定动身去查看,结果迈出东院不久,就被四处寻找她的卫勇截住,说是她爹要找她。 既然被逮到,只能将验尸的事情延后,去往书房途中,卫戗试探的询问卫勇,司马润还在不在,卫勇直截了当的说,司马润有急事先行一步,还特意拜托她爹,一定要跟她说声抱歉,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卫戗还真希望,他就是故意不告而别。 也是因为司马润离开了,所以她爹闲下来,说是这一路上她一直很忙,他们父女鲜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已经回到家中,暂时也没什么好忙的了,所以想找她过去,他们父女好好聊聊。 第132章 作奸犯科 聊什么呢? 无外乎意料之中的老生常谈糅合不出意外的拜托叮咛。 她爹首先称赞她:“戗歌,你幼时便懂事省心,如今小小年纪已经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你做得很好,不曾辱没你恩师的盛名和你娘的美誉,为父甚是欣慰,你娘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她爹随后言近旨远道:“你是三生有幸,遇到像王十一郎这样惊才绝艳的如意夫君;而芽珈也是洪福齐天,下半辈子托付给琅琊王那般宽厚耿直的王公贵胄,你姐妹二人的将来都有了倚仗,所以,我要是追着你母亲去了,对你们也可以不必再牵肠挂肚。” 长叹一声:“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继母他们娘仨。”郁郁累累道:“说句实话,爹对不住他们。” 她爹说完那句,便耷拉下脑袋,沉默许久后,缓缓抬起头,盯着卫戗,眼眶泛红道:“戗歌,之前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跟着你母亲走了,卫家这一门百十余口何以为继;还有你继母,他们孤儿寡母要如何生活下去?好在现在卫家有了你。” 说着说着,喉间哽咽:“我知道,你继母有时候考虑问题有点狭隘,好在你承袭了你母亲的纯良,而且南公将你教育的非常好,你心胸豁达,不与她个妇道人家计较,爹很感激你。” 卫戗始终安静聆听,并不接茬,她爹咬咬后槽牙:“戗歌,爹想拜托你,他们失去我之后,请你不要对他们置之不顾,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管怎样,阿源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更是我们卫家的长子嫡孙,香火的传承人,待他长大成人后,能在清明,寒衣时,给我和你母亲的坟头扫扫墓,上上香,不然他日我和你母亲的坟头杂草丛生,谁能帮忙打理呢?” 这正是时下许多人所顾忌的,担心万一断掉子嗣,祖宗的祠堂成了破落庙,无人供奉;自己的阴宅成了绝户坟,无人打理……至于女儿,嫁出去之后,便是别家的人,怎好回来祭奠娘家祖宗? 她爹知道她是不忍心见到父母的阴宅成为孤坟野冢的——卫戗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幽幽道:“父亲不过是伤了一条腿,可您正值壮年,如何要说这些丧气话,叫女儿跟着担心。” 卫毅又是一声叹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些事情还是早作安排,免得将来死不瞑目。”见卫戗面色凝重,他软了嗓音:“我自那处幻境出来后,便寝食难安,有些话闷在心里实在很难受,除你之外,不知还能同谁讲,罢了,暂时不说那么远了。”掩唇虚咳两声,接着话锋一转:“先说说眼前的麻烦吧。” 卫戗微微侧目:“眼前的麻烦?” 卫毅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为父是个没本事的,既不善交际,又固执己见,守着护羌校尉之职,纵然多次立下战功,也还是止步不前,就像你姐姐这次摊上的无妄之灾,我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蒙受不白之冤。” 卫戗挑挑眉:“父亲是如何断定的,她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连声姐姐都懒得叫。 卫毅听卫戗这话不对味,猛地抬起头:“戗歌,不明所以的外人怀疑你姐姐也就罢了,而你身为她的妹妹,怎么也不相信她?” 卫戗肃然危坐,目光清明,不答反问:“女儿若是记得不错,父亲此生所愿,便是光耀我卫氏门楣?” 卫毅佝偻了身子:“你说的不错,当年我曾在你爷爷坟前起誓,定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又是一阵沉默后,才讷讷补充道:“就是因为顾虑着非但没有完成誓言,反倒有可能败坏门风,我才把你姐姐推入火坑——逼她嫁给那么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让她遭受许多非人的折磨不说,最后还背上一个骂名。” 卫戗不为所动,她只关心自己想知道的:“既然女儿没记错,那么女儿可以请教父亲一个问题么?” 卫毅目光混沌:“啊——什么问题?” 卫戗腰杆挺直:“父亲先是让我以‘嫡长子’身份承袭职位,方才又将卫氏满门和继母他们三人托付于我,想来应该是对我寄予厚望的。” 卫毅颔首:“你值得我信赖。” 卫戗扯扯嘴角:“那么女儿便问父亲一句:您是希望我铁面无私,秉公办事,将来光前裕后;还是希望我顾念血脉亲情,徇私舞弊,他日传扬出去,玷辱祖先?” 卫毅被噎了一噎,半晌,才沙哑道:“戗歌,我们卫家祖祖辈辈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你曾祖父更是矜贫救厄的大善人,为此甚至散尽家财,而你姐姐也是性情温雅,平日里连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又怎么可能干出谋杀亲夫的勾当?” 卫戗继续答非所问:“一户人家,父子二人,其父年轻时抢劫杀人被诛,其子交由善人抚养。”顿了顿:“父亲,依你之见,待到其子长大成人,可会肖似其父,越货伤人?” 卫毅底气不足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由善人带大,想是不应作奸犯科。” 卫戗莞尔一笑:“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父亲虽不曾出任过刑狱之职,但好歹也是为官多年,有些最基本的东西应该还是懂得的,可父亲是连调查都不曾有过,便一厢情愿的认定您的长女是被冤枉的,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罢?” 卫毅想解释些什么,卫戗抬手打断他的纠结:“父亲偏执的相信她也便罢了,甚至特意将女儿喊过来,以性命相逼,让女儿出面替您袒护她。”微微一笑:“女儿可以给父亲交个实底,回程途中,我已风闻马维的死因有异,早就派人回来暗中调查,待事实清楚后,若您的长女当真冤枉,女儿自会还她一个公道,并严惩造谣生事者,但若是马维的死当真是她所为……” 卫毅面色苍白,嘴巴无声翕张,像一尾离水的鱼。 卫戗挑高下巴:“父亲是打算力保被您看着长大,倍加宠爱的长女而搭上您漠不关心,放养长大的次女的前程和幸福;还是打算大义灭亲,保我卫氏百年清名?” 卫毅本就不直的腰杆,逐渐弓成虾子状,讷讷道:“为父有愧——阿敏也不是我看着长大的……”稍缓一口气:“你自幼有南公庇护,现在又受到王十一郎和琅琊王关照,而你姐姐命运多舛,吃了那么多苦,先丧夫后流子,在最艰难的时期,她那不仁不义的婆家又跳出来落井下石,陷她于水火之中之中,她现在可以依傍的只有家里人,可我自顾不暇,无能为力……其实也不是要求你不顾道义偏袒她,我知道你姐姐那个满嘴胡话的婆母现在被琅琊王殿下关押了起来,希望你去和殿下说说,事情未明了之前,可不可以不要去刺激你姐姐,而且众所周知,她那婆母是个疯妇,平日里都被人看管着,连门都出不来,哪里会懂那么多,肯定是受人蛊惑才跑到街上闹出来,一定要拜托殿下追查到底,让那些背后搞事的人知道,我们卫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见卫戗并未立刻接茬,而是目光清冷的盯着自己,卫毅又掩唇干咳两声,艰涩开口:“只是去和琅琊王殿下打个招呼,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和幸福的。” 卫戗淡淡道:“琅琊王殿下刚刚就在府中,父亲怎的不说?” 他是想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司马润和他说话,三句不离“戗歌”,思考良久后,他认为:一则自己现在卸掉官职,说话没什么分量;再则即便被赐婚,可司马润对他仍是十分疏远;最关键的还是,司马润曾“明示”过他,有什么要求,就让戗歌去找他…… 卫戗接着又问:“父亲只想到您的大女儿现在艰难,可曾考虑过,我虽承袭了您的护羌校尉之职,可骨子里毕竟是个女儿身,王郎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间,所以我已经决定和他厮守终生,我们卫氏的门户本就不能与王氏比肩,王公不反对这门婚事,也不过是因为宠爱王郎,出身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但品性至少还在我的掌控中,父亲明知道琅琊王对我居心不良,却在我与王郎定亲之后,吩咐我私下去找琅琊王求情。”涩然一笑:“人命关天的大事,单凭空口白话就想求情,父亲觉得可能么?” 卫毅替司马润辩解道:“戗歌,你大约是对琅琊王有什么误会,殿下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洁身自好……” 卫戗打断他:“司马润是什么样的人,与我并无干系,我现在想的是,在父亲看来,您大女儿的心情比二女儿的清白更重要!或许您认为,我只考虑自己的幸福,而不顾念血脉亲情,实在是自私自利,不过在我看来,自作孽不可活,自己闯下的祸,理应自己去承担,别人谁也替不了。”腰杆挺直:“我呢,的确是自私的,因我知道,假如我不爱惜自己,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么芽珈和允儿就会失去倚仗,而真心宠我的王郎也会难过,所以父亲大人,请恕女儿不孝,难以从命。” 是的,她现在翅膀硬了,说话办事底气足,不是当初刚回卫府,处处要看人脸色行事,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可能带累姨婆和芽珈的日子跟着艰难,此刻她断然拒绝了她爹的要求,要是惹得她爹不悦,她带着芽珈和姨婆他们走人便是。 卫戗言罢,昂首挺胸,静待她爹的回应。 但出乎卫戗意料,卫毅的脸色几经变化后,并没有恼羞成怒跟她翻脸,反倒耷拉下脑袋,极小声的呢喃:“抱歉,是爹强人所难了。” 卫戗吃软不吃硬,见她爹跟她低声下气,她也缓和了态度,最后叹息一声:“父亲,您身子不好,还是多顾念一下自己吧,您好了,阿源的将来才有保证不是!” 卫毅缄口无言,正这时,虞姜突然推门而入,拎着繁复的裙摆冲到卫戗眼前,不顾形象的踞坐下来,拉住卫戗哭天抢地:“戗歌,你姐姐她是被人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救她,救救她啊……” 卫戗冷眼旁观。 见卫戗无动于衷,虞姜缓口气,再接再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算不看在你父亲和我的面子上,你就想想你自己,你不是想要嫁给王十一郎么,要是你姐姐摊上这种罪名,哪怕王十一郎现在痴迷你,可以顶住所有压力迎你进门,那么将来呢?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他又看上别人,不再宠爱你,我们的家世本来就不显,而你再背上杀夫毒妇亲妹妹的名声,你还怎么有脸在王家立足?”叽里呱啦扯上一通。 卫戗神情淡漠,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虞姜喘上一大口气,接着道出她事先想好的办法:“戗歌,你去求求琅琊王,让他以毁訾诽谤的罪名狠狠治治那个疯婆子,马维那畜生分明是被谯王给活活打死的,这件事有很多人亲眼目睹,那疯婆子管不好自己的孽种,现在还要拉着你姐姐去给她那孽种陪葬,这种居心叵测的贱人就该给她点教训!” 卫戗给她爹一个面子,安静的听完虞姜的话,才出手推开她的拉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略显狼狈的虞姜:“母亲,正如父亲之前所言,琅琊王殿下是个好人,既然如此,如果你的女儿是被冤枉的,那么殿下他一定能还你女儿一个公道;若是不然,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虞姜瞪圆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戗莞尔一笑:“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虞姜急了,又来拽卫戗的袖摆:“戗歌,你看看你父亲,看看他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不管怎么说,他生了你一回,现在遇到难处,求你拉他一把,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只要你开口跟琅琊王殿下言语一声便可,你如何忍心拒绝他?” 卫戗挑眉道:“如此说来,马维的死,当真与你女儿有关系?” 虞姜愣了一下,接着立马摇头否定:“怎么可能,你姐姐是被人冤枉的。” 卫戗一抬胳膊,挣出自己的袖摆:“既然如此,母亲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大家眼中刚直不阿的琅琊王殿下还会凭空捏造事实,陷害你那娇柔可人的女儿不成?” 虞姜被卫戗噎得哑口无言。 卫戗端正身体面对卫毅,施礼道:“父亲,女儿还有要事赶去处理,便先告辞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还要叫父亲知道,女儿的事情,需要芽珈帮忙,所以今次会带她一起出门,父亲不必挂记。” “出门?刚刚回来,你又要往哪跑?还要芽珈帮忙,她是个痴儿,能帮到你什么?”卫毅皱眉道。 卫戗意味深长:“芽珈的本事,远比父亲料想的还要惊人。” 卫毅不认为芽珈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他更关心的是:“你要去哪儿?” 卫戗坦然道:“去会会我那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姐夫。” 卫毅:“……” 事到如今,她怎么可能把芽珈留在卫府,逼到份上时,或许她爹会看在她娘的面子上,顾念一下血脉亲情,然则狗急跳墙的虞姜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刚回卫府,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而且姨婆似乎也料到不会在府中停留太久,那些打包带回来的东西压根就没往外拿,卫戗说了声马上启程回庄园,姨婆二话不说,唤醒芽珈和允儿,待他二人缓过神来,穿戴完毕就往外走。 见姨婆一副身后有恶犬在追的形容,倒把卫戗逗笑,她怪道:“姨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爹跟我说了些什么呢?” 姨婆撇嘴道:“还能说些什么,反正除了那些听听就叫人觉得闹心的事,别的他也不会找上你。” 卫戗展臂搂住姨婆,看来她被王家兄弟洗脑洗得很彻底——那些浸润到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三从四德老观念都抛到天边去了,嗯,回头去套套那小屁孩的话,看他是怎么办到的,将来可以运用到逼供上头去…… 先是她爹,随后是她继母,不出意外,接下来便轮到卫源了,他由方婶牵着,怯生生躲在院门后向她这边张望。 姨婆见状,抢在卫戗之前,领着允儿走过去,姨婆对方婶,允儿对卫源。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方婶被姨婆轻易打发,而卫源则收下允儿的鲁班球,再无他话。 卫戗一行人出门后,对上停在大门外的铁力乌木车,她扯扯嘴角,咕哝一句:“来得还真快。” 车帘一掀:“卫校尉。”那浅笑盈盈的脸,竟是司马润? 第133章 卿卿我我 这车分明是王瑄的,但从车里钻出来的怎么会是司马润? 卫戗疑心自己眼花,特意揉揉眼睛,移开手,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惹人厌的小白脸,上面堆满比桃箓还夸张的桃花——真是要有决心,有毅力,才能克制住一巴掌扇过去,揍他个满地落红。 “下官见过殿下。”话是对司马润说的,眼睛却绕过他,看向王瑄的车:“不知殿下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司马润见卫戗神情,上翘的嘴角逐渐耷拉下来,皱眉道:“本王先前接到消息,马维的坟墓被人掘开,遗体不翼而飞。” 原来是有备而来呀,还说什么“不翼而飞”,真够做作的!卫戗收回视线,重新投到司马润脸上,拱手皮笑肉不笑道:“是下官疏失,事先忘记与殿下禀明此事,是这样的,虽说马维与家姐成亲时日不多便罹难,但他终归是下官名正言顺的姐夫,近日市井间传说他的故去另有原因,下官以为,既是进了一家门的亲人,就不能坐视他死得不明不明而不替他伸冤主事讨回公道,是以遣人将他请过来,让他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以便早日昭雪冤屈。” 听她信口扯完理由,司马润的嘴角又翘上去,当即接道:“原来如此,其实照卫校尉的说法,马维也是本王的幕僚,他有冤屈,身为他的家主,理应替他主持公道。”然后堂而皇之凑上来。 马维他娘已被司马润接进王府,相当于这个案子他越过太守,自己承接下来,现在要去查验被害人的遗体,他硬要跟来,她也没任何理由拒绝他,唯有眼不见为净。 “戗歌,怎的还不过来?”车帘再次被撩开,王瑄歪头凝眉道。 她果然没有认错,这当真是王瑄的车,只是,他们两个怎么会结伴而来? 和王瑄相处就是这点好,搞不清楚就直接问,没必要像当年和司马润相处那样,须得瞻前顾后,怕一言不合,便要带累芽珈和卫氏满门跟着受罪,但她刚起了个头:“你怎么……”旁边司马润便接去话茬:“本王因故去往王家,见十一郎闲来无事,又因他与卫校尉交好,想来卫校尉初回临沂便遇上烦心事,便邀他同来,十一郎终归是个博学多识的才子,想来遇到我等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或许他能助你我一臂之力也说不定。” 卫戗:“==……”是怕原因经由王瑄的嘴说出来引人怀疑,所以抢先坦白?侧目看向乔楚,当初她查验被境魑虐杀的盗匪残尸,这厮就在旁边,想来他与司马润通气,知道她的人带走马维遗体,等她回来之后,必将亲自前去验尸,所以故意叫上王瑄来见识她的所作所为。 她样貌至今未显,在亲友眼中是个穿上男装就没人认得出是个女娃的丑姑娘; 当然,这年头男婚女嫁,样貌倒是其次,主要还看家世,而他们卫家,因和桓氏结成姻亲,才跻身二流世家,简言之,家世也不值一提; 最后只能说说堪当主母大任的优良品质了,她男不男女不女,习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举止不端庄,行为不优雅,那也便罢了,今次再给王瑄见到她亲手剖尸,两相比较,瞧瞧别的大家闺秀,连只蚂蚁都不忍心捏死,再看看她,想要搞明白死因,竟会挖出别人尸体,撸起袖子操刀把自己姐夫开膛破肚,掏心挖肺,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样的媳妇娶回家,想象一下,晚上吹灯之后,并躺在榻上,想事了,嘿嘿嘿……二人一拍即合,他叫她自己摸索,她抬起素手,抚过他喉结和颈脉,捋着他胸口一路向下,游移过他紧实的小腹,来到他的要害,一把握住,几下搓弄,涌上感觉,刚想翻过身来,化被动为主动,但随即联想到,正是这只手,白天将将掏出那惨死的采花贼的一对腰子摆在明眼处,翻来覆去的研究,那画面……绝对够败火! 司马润那厮肚腹中正是敲着这样的小算盘,故意借个由头,把王瑄诓过来,旨在让王瑄这养尊处优,连风都不敢见的娇柔小郎看看清楚,他相中的小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准一惊之下,便叫死缠烂打的死小子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再也不敢来跟他司马润抢媳妇,哈哈哈…… 瞧瞧司马润那副嘴丫子都快咧到耳朵根的形容,卫戗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但她并不想制止,在她想来,与其成亲后才看清她的真面目而后悔不迭,继而变成一对怨偶,不如在此之前便让他清楚的了解她的为人,他若能忍她便嫁,忍不了,还可以继续当朋友。 原打算先把芽珈和姨婆他们送回庄园,可现在司马润来了,她才不会带他去参观她的老巢,所以兵分两路,她和祖剔去查验马维遗体,而裴让则负责将姨婆他们送回庄园。 在进入贮冰的停尸房之前,司马润还故意抬高嗓门道:“十一郎,卫校尉与本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是污秽恐怖,怕不适合像你这般冰清玉洁的少年郎君,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卫校尉与本王也不好向王公交待,所以你还是留在外面罢!” 明着像是为王瑄好,可谁听不出来暗里的嘲讽?大约是担心王瑄不进去,所以估计使出激将法刺激他,王瑄莞尔一笑,牵起卫戗的手:“多谢殿下关心,不过十一早前已立下誓言,此生无论何事,都会与戗歌风雨同舟共进退,不过验个尸而已,若十一都违背誓言打了退堂鼓,今后还有什么颜面前来见戗歌呢?” 司马润冷冷的扫了一眼王瑄和卫戗交握在一起的手,接着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吧!” 卫戗这厢,没出司马润所料,她检查完尸表情况后,决定将冻尸缓一缓,然后再行解剖。 待到尸体缓和的差不多,卫戗决定下手,而王瑄的表现,却是令司马润始料未及的——卫戗撸袖子,他就在旁边给她递刀子;卫戗下刀开膛,他就在旁边擎蜡烛;卫戗摘内脏,他就在旁边端盘子……还有他看向卫戗的眼神,就好像一个乐痴,突然发现身边那位五音不全的朋友,竟然精通音律,可奏高山流水! 直看得被挤在一边干瞪眼的司马润暗暗磨牙:王瑄这个变态,能不能搞搞清楚,卫戗不是在素手抚琴,而是在钢刀刮骨好吧,就这画面也能叫你发~情,你是喝倭黑猩猩脑髓长大的么? 因之前缓得够久,等卫戗摘出内脏时,护送芽珈去往庄园的裴让已经赶过来,见面之后,拿袖子擦掉额头汗珠,递上手中提着的,比她那个特制的小妆奁盒大上一倍的铁皮箱:“抱歉,我来迟了。” 卫戗接过裴让递过来的箱子,笑逐颜开道:“哥哥回来的正是时候,多谢你了。” 说完,转身将箱子放在旁边条案上,从腰侧锦囊中翻出一枚钥匙,开锁掀箱盖,王瑄凑过来,与她脑袋挨脑袋看向箱内情况。 箱内通体用鹿皮装饰,且特意裁出许多大小不等的口袋,里面塞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刀锥等物,还装着多个药瓶和几个带塞子的空瓶,总之装得满满当当。 王瑄眨眨眼睛,一时间搞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于是开口请教:“此为何物?” 卫戗柔声为王瑄答疑解惑:“这是我三师兄送我的生辰礼物,早年他痴迷研究人体筋脉,想要剖析出完整的筋脉,工具须得精良,为此他耗时经年,不断的研究改进,最后制成这样一套工具,然后格外打造出几套,其中一套便送给了我,另外还给我了几样可以试出普通毒物的药石。” 司马润嘴角抽抽:我的戗歌她三师兄,绝对是个比王瑄更要命的变态,谁给小姑娘准备生日礼物,会送上这样一套给人剥皮抽筋的器具? 然而王瑄听完卫戗解释,居然一脸向往的赞道:“三师兄当真是个妙人。” 这话甚讨卫戗欢心,只见她眉飞色舞道:“此间事了,我要回一趟师门,你若闲来无事,便与我一同前往,家师对你赞赏有加,定会十分欢迎,到时候我再将你介绍给我那三师兄,他若知道你对此十分有兴趣,必将引你为知己,倾囊相授。” 王瑄欢愉道:“那真是妙极!” 司马润斜睨王瑄,他才不觉得王瑄这个脚底沾泥都嫌脏,灰尘一多便抓狂的臭小子会对开棺验尸这种极其污秽之事感兴趣,他这么说,无非就是投卫戗所好,取悦她的手段罢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下作! 可卫戗不这么认为,她竟主动和王瑄靠在一起,并教授他使用那些刀锥钎子,瓶瓶罐罐,把马维的心肝脾肺肾逐个切割研究。 这马维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不过要是给他知道自己身后会被搞得像头死猪似的,估计也不敢那么随随便便就死了,还有王瑄带来的那两只食肉的大鸟,此刻虽安静的蹲在旁边架子上,但双双目露贼光,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马维的遗体,要不是有人看守,不得不克制,大概早就冲上前去大快朵颐——反正司马润亲眼瞅着马维的惨状,都替他感觉瘆得慌,好在前世见惯残尸断肢,此刻尚能招架得住。 招架不住的,就像来之前吃过猪下水的文竹和砚梅他们,早就扶着门框吐去了,那边卫戗一声惊呼:“啊呀,你仔细瞧瞧,这脾脏上有裂隙呢。”腿软胳膊僵的几人,拽着袖子机械的擦嘴,一点一点挪回来,听完这话,又都踉跄跑出去,继续往外吐,吐到最后,别说猪的下水,怕连自己的苦胆都吐出来了。 好在最后,卫戗只提取了部分胃容物和少许脏器切片,余下的皆给马维回填进胸腔,算是还他一个囫囵。 上到地面,清洗更衣后,再出义庄,太阳已偏西,眼见天便要黑了,卫戗有些担心王瑄,但他只是恹恹睡过去,就好像身体羸弱之人,操劳过度后,犯困一般,司马润见此情景,在卫戗身侧意味深长道:“不过是路上稍微颠簸一些,还没让他动手断骨呢,如此就倒下,就这身子骨,可怎么叫妻妾幸福?” 卫戗扯着嘴角道:“不劳殿下操心,王郎妻室内心甚欣慰,如此便是幸福。” 司马润笑笑:“你年岁尚小又未经人事,不懂这些也正常,待日后长大成人,便晓得其中的重要性。” 卫戗也笑,不过是冷笑:他大约忘记了,她前世别说‘人事’,就连孩子都生出来了,长年累月驻守在外地,没他在不照样过日子?且就算她回到王府,他也今儿个珠玑明儿个美妾,偶尔还去卫敏的院子“商谈一下府中近期安排”……说什么雨露均沾,道什么一视同仁,起初确实会觉得空虚,但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她并不觉得枕畔少了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而且有芽珈和允儿相伴,反倒更自在。 至于王瑄的身子骨,联想起之前相处的种种,卫戗的脸刷的一下红了——那坏小子,应该是可以生孩子的吧? 想到这里卫戗又微微拧眉,她可以确定王瑄的身体是有正常反应的,但他和谢菀成亲多年,却没有孩儿,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谢菀的原因?估计司马润也是因为王瑄和谢菀始终没生出孩子来,才会一次又一次质疑王瑄的能力! 她既然决定要和他成亲,在那之前,必然要带王瑄去拜见抚育她长大成人的师父,实在不行,待见过师父之后,就让三师兄给他好好检查检查,当真是他有问题,那就早一点医治,反正她和王瑄就要绑在一起,自是应当同仇敌忾,面对三番五次来挑衅的司马润,他们就应该早些生出孩儿来,用实际行动堵住他那张烂嘴! 司马润始终盯着卫戗的表情,见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也不知道究竟都想到哪儿去了,不过他直觉认为,卫戗此刻的心思肯定是拴在王瑄身上,看着看着,他的脸逐渐绿了。 藏着马维尸体的义庄在城外,卫戗的庄园也在城外,不过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卫戗要想回庄园,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绕城而行,一是穿城而过,当然,绕城肯定耗时,但穿城而过,怕稍一迟疑,城门便会关闭。 不过卫戗在路径的选择上并没有过多纠结,她眼角余光瞥见紧随其后,像牛皮糖一样怎么也甩不掉的司马润,当即决定进城——就算今晚没办法回到庄园,大不了找间客栈暂住一晚,也好过让司马润这祸害发现她的老巢强。 进城之后,天色彻底黑下来,王瑄养得那只黑鸟果然像传说中的那样,突然振翅一飞,在空中盘旋两圈之后,收翅下降,掠过卫戗肩头:“哑——”的一声长鸣,接着冲天而去,撇下从前形影不离的主人自己跑没影了。 不多时,王瑄的冷面女护卫白甲凑近卫戗,恭敬道:“卫校尉,我家主君遣奴婢前来请您过去一趟,有事想与卫校尉商量。” 卫戗爽快应承:“好的。” 司马润微微眯眼,暗忖:那死小子才歇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又能生龙活虎的蹦出来作妖了?真不是个省心的东西,不行,得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更“省心”一些。 卫戗钻进王瑄车中老半天还不见出来,司马润等得不耐烦,主动靠过去。 往日在卫戗和王瑄单独相处时,有时候司马润一靠近,便找各种理由对其百般阻拦的白甲等人,这会儿见他靠近,非但不拦着,还甚是识趣的主动让出通路让他过去,他心里一咯噔,总是莫名感觉很可疑——不会又让他像从前那样,每每都“凑巧”的撞见王瑄正对卫戗做那些不轨的事情吧? 待到了车前,司马润伸出的手却迟疑了,不过在王瑄侍卫注视下,他还是一咬牙撩开车帘,向内一看。 这次车内的两人穿戴的都是整整齐齐的,卫戗和王瑄也没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他二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不过此刻车内的画面,却叫司马润觉得比撞见卫戗和王瑄搂抱在一起更令他眼热——他二人若抱在一起,他可以猜想这是王瑄那死小子为了打击他这个情敌,故意做戏让他看,而且他也确认过,卫戗还是完璧之身。 司马润坚信自己很了解卫戗的为人,在他看来,卫戗就是个一根筋的傻丫头,假如让她认定了一个人,便会一心一意待那人好。 从大处着眼,就像前世处处算计她的虞姜母女,后来逐渐现出丑恶嘴脸,也没见她收拾她们,只因最初的时候,她们作态装得像,博取了卫戗的信任,到后来卫戗的一忍再忍,也是受到姨婆教诲,相信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石头也会被焐热…… 往平日生活中的小事上说,即便他的所作所为伤害了她,或者让她难堪下不来台,可前一刻眼中还翻涌着委屈的她,一旦来到外人眼前,下一刻就能马上调整情绪,端出温婉可人的微笑,哪怕有些亲昵行为她再不满意,也会配合着他,绝对不会让他丢了面子。 所以司马润一直坚信,卫戗和王瑄的亲昵,并非源自内心深处的真实意愿,不过是怕丢了王瑄面子,被动接受罢了。 可此时此刻,司马润内心的想法动摇了。 卫戗全然放松的倚靠着凭几歪坐在绒毯上,手中擎着一卷帛书,全神贯注的翻看着,而换了身黑裳的王瑄则执着一把角梳,立在卫戗身后,弯腰撩起她散开的长发,温柔的梳理着……他们的相处,是这样的自然而亲昵,就像一对真正相敬如宾的夫妻那样。 他给珠玑画过眉,他替虞霏簪过花,他甚至还帮卫敏点过口脂……却从未给发质极好的她绾过青丝,而今,却叫王瑄抢在了他前面! 在司马润咬牙切齿时,卫戗的视线自帛书中抽离,抬头望向他,微拧秀眉,似有不满,司马润一愣,难道他又做了什么令她不悦的事情? 见司马润呆在那里,卫戗眉头越拧越紧:“殿下,王郎方才睡的香,此刻身体正暖着,您这样掀着车帘,把外头的凉气都给放进来,这一热一冷的,很容易叫人着凉呢!” 果真又惹她不悦,可不悦的理由竟是担心他害王瑄着凉?司马润拉长俊脸,也不管他二人如何亲昵,径自钻入车中,挨到卫戗身侧坐下来,旁边的雕几上摆着一只玉笄,一眼扫过去,隐约瞧见上面似乎雕着一个“珏”字,可不待他看清,便被卫戗拿起来塞给身后的王瑄:“好了,绾上吧。” 王瑄微笑着放下角梳,接过玉笄:“好。”然后开始给卫戗绾发。 结果绾了好久也没绾上,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王瑄这厮,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会给别人梳头。 别妄想从卫戗表情上分辨出王瑄有没有弄疼她,就算王瑄对卫戗够温柔,可瞧他把她那一头秀发折腾的,简直惨不忍睹,司马润忍不下去,一把抓起王瑄之前放下的角梳,豁然起身蹿过去,挤开王瑄:“还是本王来吧。” 可不等司马润把话说完,卫戗就已闪身到旁边去,抬手以五指爬梳起乱发,三下五除二绾出一个利落的髻,对王瑄说:“帮我簪上。” 王瑄捏着玉笄,乖乖点头:“嗯。”然后凑近卫戗,用那玉笄小心帮卫戗簪住发髻。 看着白玉笄没入卫戗青丝间,司马润突然想起,白天的时候,卫戗把她的玉笄送给了虞濛。 “对了,你说的那种药物,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卫戗突然道。 第134章 琵琶别抱 司马润一愣:“什么药物?” 卫戗并未理会他,而是转过头去,微微仰头迎视王瑄,剔透的双眸中绽放千般华彩:“有办法了。” 王瑄俯首浅笑:“什么呢?”修长手指轻抚过她秀致的眉宇,游移至她鬓角,顺势将她匆忙绾髻时落下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鬓角,再对上王瑄,娇憨一笑:“孺子可教。”小孩子表现的好,就应该及时夸赞,这样才能激发他的潜力,促使他再接再厉,更进一步——允儿是个遭受心里重创的孩子,可看看现在的他,除了不说话之外,已同正常小孩子没多大区别;虽然王瑄和渡引坚称王珏心如蛇蝎,十恶不赦,必要时不要心慈手软,该出手时就出手,一刀宰掉他为民除害,可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卫戗觉得,王珏的本质应该还是好的,只因遭受过不公的对待,心中难免有怨,懵懂无知的小孩子么,总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所以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他导回正途,让他迅速成长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大好少年。 在卫戗想来,她这是为人师表,是一个长辈对后生的关爱,既合情又合理,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可在旁人看来,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男人时,无需伪装,全然放松,肆无忌惮的展露真性情……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卫戗这样的笑容,司马润是见过的,彼世洞房花烛夜,他们共饮合卺酒,他诓她多饮上几杯,她不胜酒力,便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还盯着他的眼睛,傻乎乎的说什么:“阿润,你真好看……”于是乎,晕陶陶的他爽掉和珠玑的约定,紧紧的拥抱了她。 渐渐的,她不再对他展露真心实意的笑容,但他实在太忙,从未留意过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苟言笑。 那一年她生辰,他心血来潮,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和他单独在一起吃顿晚饭,他满口答应,可那一夜,尚未开席,他便接到消息,说珠玑受到惊吓,动了胎气,抱着肚子恸哭,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半步,巫医们束手无策,只好请他亲自过去瞧瞧。 折腾了大半宿的珠玑终于不胜疲乏,沉沉睡去,他这才想起卫戗,抬头看天,东方已发出鱼肚白,他匆匆赶往她的院子,室内一片黯淡,旁边灯台上的蜡早燃尽,空余一摊烛泪,寂寞的凝在底盘里,而卫戗则直挺挺的枯坐在筵席后,像个木头人一般,吓他一跳,待他定住心神后问她:“怎么还没睡?” 她瞪着空洞的大眼睛,听到他的声音后,微微歪了脑袋,抬手捂住胸口,喃喃道:“阿润,我想我大概染上心疾,这里闷闷的,喘不过气来了,很难受呀……”他低头看去,席上饭菜丝毫未动,只在她旁边七倒八歪斜的躺着几个空酒瓶,原来她把自己灌醉了——她只有在喝多的时候,才会唤他“阿润”,她这么叫他的时候,嗓音格外轻柔,携着她特有的舒缓节奏,直直叩击在他心坎上——他其实尤其喜欢听她这样叫他,但她清醒过来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称呼他的,因姨婆教育她,夫君便是你的“天”,岂可直呼其名讳? 他曾设想过,再活一回,从新开始,她尚年少,他可以慢慢引导她,嗯,首先就要让她习惯叫他“阿润”。 “阿珏,我下山之时,带上了《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还有我三师兄自己整理的《毒经》,这便回去翻翻,应该可以查到有价值的信息。”她忘记司马润还在,脱口喊出王珏的名字。 好在司马润在走神,并未听清她具体喊的是什么,只是敏感的捕捉到了那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舒缓嗓音,但叫得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认知就如一柄利刃,瞬间刺穿他的心脏,剧痛袭来,他第一次恁般深刻的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彻底失去她了,无边的惶恐和不安就要将他淹没——其实她从前也在他面前叫过王瑄的名字,但从未像今晚这样接近他记忆中的温柔。 就在他苦苦挣扎时,她终于想起他,皱着眉头转向他,语调轻松的补上一个浪头:“殿下,下官与王郎还有要事,恐将秉烛达旦,便不耽搁殿下的宝贵时间了。”将他几近绝望的心,彻底拍沉,他要溺亡,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她,是以想都不想,猛地蹿过来就要抱住她,但王瑄比他更快的将卫戗纳入自己的羽翼,且还佯装不解的歪着脑袋问他,“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心已乱,哪还有闲情与情敌斗智,司马润目光焦急的盯着卫戗:“戗歌,你听我说。” 卫戗柔顺的缩在王珏怀抱中,同他一样歪着脑袋瞅着大惊失色的司马润,不解道:“什么?” 她看似有倾听的打算,可他却噎住了,能说什么?说他彼世愚不可及有负于她;说他幡然醒悟可却悔之晚矣;说诺儿是他唯一的亲骨肉,却因他误信谗言疏忽对待,以致他被奸人所害,令他抱憾终身;还说,他很久以前便已爱上她,可他自视甚高,觉得看见她就好像看到当年自己是如何被人轻视看不起的,死不承认早就心动,自欺欺人,最后当真把自己蒙骗住了……呵,即便有再遇的机会,却不能向她忏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琵琶别抱。 司马润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被卫戗和王珏合伙赶下车去,在车帘合拢的瞬间,他看到“王瑄”伸手拔掉卫戗头上的玉笄,抖开她的秀发。 车帘挡住视线,只能听到对话。 她问:“你又要干什么?” 他回:“孰能生巧么,你让我多练习几次,我肯定能给你绾出花来。”最后还无比恶心的跟她撒娇:“难道你舍得让我去给别人梳头么?” 她无可奈何道:“算了,你还是紧着我一个祸害罢!” 他纠正她:“这叫专情,专情你懂不懂啊?就是说我对你一心一意,可以‘动天地,感鬼神,横*,而无逆者’。” 她更加无奈:“我读书少,但这话还是听说过的,那是形容诚信的,不是说‘专情’的。” 他语调中透出笑意:“不要死读书,那样会变成呆子的,一定要活学活用,就像我这样。”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欠揍?” “要是卿卿舍得,那便过来揍吧!” “……” “哎呀,不要,不要啊,嗯……” 最后只余引人浮想联翩的呻~吟,萦绕在司马润耳畔,久久不散。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焦急的乔楚,最后不得不出声唤醒司马润。 “呃,什么?” 乔楚凑上前来,压低嗓音道:“是关于桓氏九郎和谢氏阿菀的。” 司马润心烦意乱,十分不耐烦的说道:“他二人不好好成他们的亲,又跳出来给本王添什么乱?去把他们给本王绑了,扒光丢一块去,找一些喜欢张家长李家短妇人前去围观……”不等乔楚劝他打消念头,他自己回过神来:“等等,你说桓九回来了?” 乔楚眨眨眼:“暂时还没回来,是殿下派去盯着的人飞鸽传书,说桓九郎不知所踪,谢氏阿菀在桓九郎失踪后,易装出府。” 司马润愈发烦躁:“连个书呆子都盯不住,真是一群饭桶。”又道:“这事桓家是什么反应?” 乔楚有备而来,应答自如:“一切如常。” 司马润冷哼:“那不是失踪,而是被桓家那头老黄鼠狼给藏起来了罢!”又极小声的咕哝一句:“给你们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还不珍惜,真是不知好歹!”冷冷笑道:“那好,给本王掘地三尺,把那呆子找出来,揍一顿送到虞濛那,再把谢菀送去给王瑄。”最后嗤道:“专情?” 乔楚轻轻拽了拽司马润袖摆:“殿下?” 司马润冷眼扫过来:“又干什么?” 乔楚尴尬的指一指他身后,司马润顺势看过去,竟是裴让,这阴魂似的家伙,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而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你?” 裴让古怪的笑了一下,并未搭话,与他擦肩而过。 待裴让走远,司马润才出声问道:“他什么时候站到本王身后的?” 乔楚连连摇头:“属下不知。” 司马润看向裴让消失的方向,训斥乔楚道:“你也是个饭桶!” 即便卫戗将他赶下车来,但司马润还是打算跟上去的,结果随后接到消息,王府走水,老王妃受伤,令他不得不匆匆赶回,不过临走之前,还是吩咐乔楚,让他盯紧卫戗等人的东向,因他知道,卫戗把芽珈和允儿送走,今晚是绝对不会回卫府去的,综合过去得到的消息,她肯定已经外面另置宅院,他需要知道,她那宅子究竟在哪里。 第135章 礼尚往来 当卫戗从车帘缝隙间窥得司马润飞身上马,疾驰而去,她长吁出一口闷气:“呼——那条跟屁虫终于走了!“ 王珏停下为她梳发的动作,双手搭上她后肩,俯低身子,脸颊贴上她耳朵上方的脑侧,漫声道:“当然,我们要回家,怎么可以让他继续跟来呀!” 听他这话外音,必是又在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但卫戗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他那“回家”二字给勾住,喃喃重复:“回家?” 王珏搭在她肩头的双手爬到前面来,将她环抱在他胸怀间,他慢摇脑袋,就像噬渡那样,轻蹭着她的秀发,嘴上同她煞有介事的摆事实,讲道理:“《礼记》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喏,我已经把整个人都给了你,难道你不该给我一个‘家’么?” 卫戗本想反驳他:你什么时候把整个人给我了?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下去——凭这小鬼顺杆往上爬的本事,与他纠缠这种敏感话题,指不定扯到后来会扯出什么追悔莫及的憾事,及时打住后,再想想王瑄名下产业无数,他想从弟弟那里分一些出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他的要求仅仅只是一个“家”! 那个早慧的稚子,明明和王瑄是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但在弟弟那里视若等闲的日常生活,到了哥哥眼中,却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可以想象,有多少次,那小小的人儿,躲在角落,以艳羡的目光盯着父母将与他生的一般无二的弟弟捧在手心呵护。 就好像她的诺儿,母亲不在身边,父亲又对他漠不关心,那时,他肯定也羡慕过自己那位倍受父亲宠爱的庶兄司马韶,过渴望过“家”的温暖,……想到这里,卫戗抬起手覆上王珏停在她身前的手,声音不大,但语调却坚定:“好,我给你一个‘家’。” 卫戗郑重其事的做出承诺,但王珏似乎无动于衷,卫戗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有反应,便想挣开他去拿那卷看到一半的帛书,但就在她发力之前,却察觉到颈侧有些异样,想要抬手去摸,可反转的手背却承接住一滴温热的液体,她愣愣的将自己的手移到眼前,那滴液体顺势流淌,在她手背滑出一道水痕:“你……”那道水痕蔓延进她心底,叫她心脏狠狠的抽了两下,她在他怀中转过身,他在她转身之际,跪坐下来,她展臂拥抱住他,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颈侧,此时无声胜有声。 很久很久以后,某“稚子”探入她衣内的手捏着她都不必缠布条做掩护的胸脯,长吁短叹:“究竟还要让我等多久,你才能长大啊?” 卫戗仰躺在绒毯上,双眼盯着车棚,无语凝噎:“我觉得,我的教育方法大概有点问题。” 车厢外传来白甲的声音:“主君,人已经甩掉了。” 明明隔着车厢,外面的人压根就看不到内里的情况,可做贼心虚的卫戗还是一把推开压在她身上的王珏,猛地坐起来,整理被扯乱的衣裳。 王珏侧卧在那里,一手支着脑袋,一手轻抚自己娇艳欲滴的唇瓣,目光灼灼的盯着面红耳赤的卫戗,开口应着白甲:“上路,回家。” 要回的自然不是王家,白甲心里有数,得令退下。 整理好衣裳的卫戗,又伸手去拿角梳,却被王珏捷足先登,她见他要起身,忙又抓过之前被他扯下,丢在一边的发带扥直,横在两人之间,并趁王珏愣神的工夫,一把夺过他擎着的角梳,恶狠狠道:“未经我允许,不得到发带这边来!” 王珏先看看横在他们之间的发带,又看看她紧攥着的角梳,撇撇嘴,怏怏的躺回去,闷声闷气道:“真绝情啊!”咕哝完毕后,倒也老老实实的躺在发带那边,听话的不越界。 成功甩掉乔楚等跟踪者之后,再上路就快多了,且举着王家的旗号,很容易就出城,一路畅通的抵达卫戗的庄园。 虽然天黑夜冷,但她的庄园灯火通明,看着就让人感觉温暖。 下车之前,卫戗牵起王珏的手,温柔浅笑道:“阿珏,你看,我们到家了。” 王珏反握住卫戗的手,抬眼注视前方灯火,轻声附和她:“是啊,我们到家了!” 提前回来的姨婆,很有先见之明,一早就让人把客房收拾好了,卫戗在送王珏去客房之前,瞧见跟在后面的裴让,出声叫住他:“哥哥,拴好马之后,来我书房一趟。” 裴让憨笑的点点头。 卫戗将王珏送进客房,让他有什么需要就让人去找庄园的管事竺运,而她自己则匆匆离开。 待卫戗离去后,王珏将她遗失的发带缠绕在自己指间,喟叹:“戒心还真重啊——明明都这般要好了。” 蹲在对面的渡守老实不客气的接茬道:“大概是,阿珏不值得信赖罢!” 王珏眼风扫过去,意味深长道:“是么?” 明智的渡守望风而逃,它决定今晚去跟渡守混了。 那厢,卫戗前脚刚迈进书房,裴让后脚便赶过来。 卫戗将裴让迎进书房,解释道:“抱歉,这么晚了还要劳烦哥哥,是这样的,下山之前,我们整理记录的那些索引,具体内容我记不大清了,想必哥哥印象比我深刻一些,我想让哥哥帮我找找,有关几种稀罕的药石的详解,可是在哪本典籍中出现过。” 于是,卫戗和裴让,就像下山之前那样,隔着条案,就着灯光,翻阅当初记下的索引,姨婆知道他们是在忙正经事,所以在中途送来宵夜,轻轻搁在案头,并不出声打扰他们,默默退出去。 有关医药典籍的索引,多半都是卫戗整理的,而她在记忆方面,实在没什么大才,所以要逐条查阅,很是耗费了些时辰,好在有裴让帮她,没过子夜便找到索引,证明她果然见到过那些药物的名字。 卫戗长出一口气,与裴让相视一笑:“多谢哥哥了,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怕还要忙。” 裴让轻点了点头:“嗯好,你也早点睡吧。” 待卫戗回到房间,又闻见近来已经习惯了的药香,她莫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快走几步,一把撩开床帏,就见趴在她被窝里的王珏抬起头,睡眼朦胧的仰望她:“你回来了?” 卫戗不答反问:“你怎么又来了?” 王珏表情诚挚,声音坦然:“今晚上很冷呀,所以我过来给你暖床。” 她被他的理所当然都给气乐了。 翌日,王珏还是在卫戗醒来之前便已离开,卫戗吃过早饭后,先将裴让和芽珈一起喊入书房,把昨晚摘抄的索引推到芽珈面前,让芽珈按照索引背出原文,而卫戗和裴让则你上句我下句的将芽珈的背诵逐字记录下来。 等到完成后,仔细一核对药物和相应症状,确定马维果然是被人下药,貌似酒醉,实则脑子被毒物麻痹,丧失理智。 所以说,触怒谯王司马随被打死只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实际上他是毒发身亡。 卫戗当即招来祖剔等人,吩咐下去:“尔等去调查一些,我那位继母的亲信虞省还有卫敏的贴身婢女寄莲,看看他们近期可有去过药铺或者和药农接触过。” 祖剔眨眨眼:“主君您认为……” 卫戗玩味笑道:“以我继母的个性,是绝对没办法忍受被人一而再的坑骗,而那虞省,不但再而三的坑她,而且全家上阵祸害她,在卫家形势这么严峻的时期,她非但没借机把他们赶走,反倒好吃好喝的供养着,此种有悖常理的事情,背后或多或少都隐藏着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祖剔会心一笑。 卫戗沉吟片刻后,又补充道:“马维的事情已经败露,若虞省当真是从犯,前路只有两条——要么潜逃,要么去死!不管怎样,尔等都给我把他盯住了,必要的时候,直接把人扣下,秘密关押起来。” 祖剔等人领命下去,分头行动。 很快便传回消息,卫戗料得不错,虞省丢下他那瘫痪在床的大胖媳妇,连夜带着三个不成器的孩子跑路了,不过卫府虞大管事,就算在这士族扎堆的地界上也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名人就是这点好,只要被人瞧见过,就不难找到他们的去向,他们乘坐的那辆破驴车,自是抵不过祖剔等人的宝马良驹,相信很快就会被逮回来。 而那边去调查药铺的,直到中午才传回一个消息,说暂未寻到虞省光顾药铺的线索,不过发现疑似寄莲的年轻女子,扮作妇人模样,曾去药铺购买过大黄和红花等药物。 第136章 杀人灭口 这般轻易便露出马脚,卫戗第一反应:莫不是个陷阱? 她实在是吃过太多“豆”,瞧见“圆”的,就生理性反腥!但脑子随即转过弯来,虞姜的成长过程中,被施足肥料,所以她从小就辣口,待她终于从小姜长成姜母,继而生出姜芽,是既恐那芽遭风吹,又怕那芽受雨打,肥料也不敢施得太过,担心烧坏苗子……所以现在的卫敏和当年的虞姜比起来,道行自不在一个品秩上,加之卫敏羽翼未丰,又匆匆嫁入马家,身边无人可用,仓皇间行事,怎么也不可能做到像虞姜一样滴水不漏,出现纰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通这些,卫戗玩味笑道:“大黄、红花?此等‘刺激’对她那‘无辜孩儿’来说,确实难以承受,岂能不流掉?”她之前还纳罕,卫敏身康体健,怎的那般容易就流产了,这样一来,就很好理解了。 卫敏自己也曾几次三番的强调,从她娘那里习得医经药理,就好比卫戗本不耐烦翻书阅典,但为了学以致用,也会勉强自己静下心来,好好学习,而卫敏是绝对不曾有过悬壶济世的念头,跟她娘学的,都是对自己有用的医术,至于用在什么地方…… 脑子里灵光一闪,卫戗突然联想到,虞姜懂得能使妇人流掉身孕的医术,而她娘当年便莫名其妙的流掉孩子,坏了身子,后来好不容易怀上身孕,可她和芽珈却是胎中带毒,要不是万幸被她师父所救,早就随她娘去了。 也正因为如此,严守女德的姨婆,才在早年对她上蹿下跳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幼时体弱多病,师父说唯有后头锻炼才有可能弥补先天的不足。 而芽珈,则完全没有她的幸运,即便师父手段了得,当年从阎王手中给芽珈抢回一条命来,但她脑子受损,一辈子都是稚儿心性,后来更是近乎枯木朽株,勉强用稀世奇珍吊着一条命,只因她出征前同她说:“芽珈,等我回来。”那傻丫头便咬紧牙关,从不肯松懈一丝一毫,替她守护着诺儿,痛苦地熬过一日又一日,每次托信使捎来的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可信使是有眼睛的大活人,他们会看会听还会说……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天灾,而完全是*,岂容她善罢甘休? “主,主君,”回来给卫戗送消息的亲信,瞧见被她捏碎的瓷杯碎片刺进她手掌,此刻卫戗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而她却浑然不觉,忍不住出声提醒:“您的手……” 卫戗闻声回魂,顺着亲信目光低头看过去,这才感觉到痛,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小伤对她来说当真不算什么,淡定的松开手,拽过旁边用来写字的白色丝帛,简单的处理擦拭过伤口,又用干净的丝帛缠绕住手掌,抬眼看向那亲信:“增派人手,保护好那药铺和寄莲。”又想起已经是个废人的瑞珠,夫婿不要她,儿女也弃她不顾,但他们毕竟从前是一家人,虞省的事情,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而且瑞珠本身就是虞姜的心腹……想到这里,突然高声来了句:“不好!” 那亲信被她吓了一跳:“主,主……主君?” 卫戗豁然起身,拔腿就往外走,边走边命令道:“事不宜迟,赶紧行动。” 亲信领命,紧随其后往外走,可卫戗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见满头大汗的裴让从走廊那头急匆匆走过来,她诧异驻足:“哥哥?”身后的亲信不敢耽搁,跟她打过招呼便离开。 裴让来到卫戗眼前,简明扼要的将他之前的行动陈述一番。 说他去调查虞省那边情况,无意间撞见给瑞珠送饭的人,总感觉那人的行动有些鬼祟,便拦截下来,一查,那人食盒中的饭菜竟掺了毒,他不能确定所下究竟是何种药物,不过可以肯定,瑞珠的状态十分不好,想必已然中毒,他把瑞珠蒙着眼睛带入庄园,至于那个跑腿的,他是威逼加利诱,放那人回去稳住那幕后主使,当然,为防万一,派去两个有主见的高手暗中盯住,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该出手便出手。 在卫戗记忆中的裴让,一直是个被动领命的人,如今竟会主动出击,真叫她莫名感动,且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掐在她心坎上,与她真是十足的默契——她之前忙昏了头,直到方才经由卫敏的所作所为联想到虞姜的为人,若她的生母当真是被虞姜所害,那么恶毒程度远超她现象的虞姜,为了自保,杀几个无用之人灭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卫戗随口问裴让,怎么想到做出那些安排的,倒把裴让问愣,他一脸茫然的搔着脑袋,说他也记不清了,脑子里好像突然就蹦出那么个念头,莫名觉得合理,就照办了。 不管裴让究竟是怎么想到的,只要他做得好,就该予以表扬,夸赞完了裴让后,卫戗随他去看瑞珠。 当初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胖妇人,此刻奄奄一息的瘫在那里,消瘦到脱相不说,还有一股屎尿的骚臭味迎面扑鼻而来,露在外面的大腿上更是布满褥疮,怎一个“惨”字了得。 其实就算虞姜不对瑞珠下黑手,以现在的瑞珠,也没办法痛快的卖主求荣,毕竟她的舌头早就被割掉,当然,只要这个人还在,有耳朵,脑子也能动,还是能从她这里获得一些有价值的消息。 卫戗检查过瑞珠的状态,又查看过那些掺毒的饭菜,确定瑞珠还有救,先给她用上三师兄的灵丹妙药,又吩咐下人给她好生清理一番,再换身衣裳。 跟在卫戗身后帮忙的亲信听说那饭菜中的毒并不十分严重,有些搞不清状况,忍不住咕哝道:“属下有一事不明?” 卫戗平日里跟这些亲信就像好哥们一般相处,听到这话,自然而然的应道:“什么事?” 那亲信撇嘴道:“既然那幕后黑手决定灭口,怎的不一下毒死她一了百了,反倒搞得这样麻烦,给我等留出机会。” 卫戗冷笑一声:“因为她行事谨慎惯了,如果一下毒死瑞珠,非但不利于隐藏罪证,而且在这关头,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反正瑞珠已经这样,让她‘死于疾病引起的脏器衰竭’,是既合情又合理,而且就算她没死成,虚弱到这种程度,也没办法出面指正她,何乐而不为?” 那亲信纠结道:“人都这样了,我们该怎么办呀?” 卫戗不甚在意道:“不是还没死么,既然没死,就有办法。” 瑞珠虽始终紧闭双眼,可在听完卫戗的话之后,却默默的流出眼泪来。 卫戗无暇理会瑞珠的心情,在她看来,瑞珠助纣为虐,会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她咎由自取,而且瑞珠并非无脑之人,在她当初帮着虞姜祸害别人的时候,就该想到,当日她所祸害的人,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自己的参照,所以说,即便此刻的瑞珠看上去如此凄惨,但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些惨死的人,不会因她几颗眼泪就活过来,不是么? 卫戗又交待几句,便匆匆离开这臭不可闻的房间,回头看看紧跟在她身后的裴让,他自讲诉完带回瑞珠的大致经过后,便没再吱过一声,此刻更是蔫蔫的,十分没精神的模样,卫戗猜他大约是累着了,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一会儿,而她自己则快跑起来,有些事情,现在只能去问姨婆了。 姨婆知道卫戗一早就把芽珈找过去受累,那是正经事,当然不可能去阻止,而且芽珈知道自己可以帮上“她的戗歌”的忙,十分开心,所以姨婆只能在事后给芽珈熬从前收集来的补脑汤,在这方面,姨婆信不过旁人,每每都要亲自动手,包括食材的选取和药物的搭配,熬好的汤水也要亲自端给芽珈,当然,如果卫戗在的话,也会跟着芽珈一起沾光,虽然她动手的机会远远大过用脑的程度。 此刻姨婆的补脑汤还没熬到时辰,她肯定是要在厨房守着的,所以卫戗没出所料的在厨房找到她。 姨婆见到卫戗,满脸慈爱的笑道:“你这孩子,从前最是厌烦喝这汤,今日倒是懂事,竟主动来寻,不过你来得有点早,这汤还欠点火候,先去忙你的吧,回头我给你送书房去。” 卫戗看也不看灶上的汤锅,上前一步:“姨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问你。”见旁边还有人在,谈话实在不方便,出手拉住姨婆:“你且随我来。” 姨婆扭头看向自己的汤锅:“诶,我的补脑汤还在,现在走不开,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不能在这说么?” 第137章 强颜欢笑 卫戗干脆道:“是关于我娘的。”四目相对,姨婆从她眼中看出前所未有的冷峻,跟着紧张起来,不敢再做耽搁,可灶上汤锅还在咕嘟着,两相权衡取其重,一咬牙,将汤锅托付给候在旁边,专注烹饪四十年,一手调羹技术更是炉火纯青,从同行中脱颖而出,被卫戗高薪聘请来的庖厨,离开前还要细细叮嘱,唯恐给熬坏了。 “劳丁伯费心。”卫戗心里搁着事,无暇为姨婆汗颜——说句公道话:业余的姨婆对上专职的丁伯,还是拼针线活胜算更大一些呀! 她二人一路沉默,径直来到卫戗书房,于雕几两侧茵席上跪坐下来,卫戗开门见山:“姨婆,我怀疑母亲弃世,另有它故,所以接下来我的问题,请您实事求是的回答我,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模棱两可的敷衍过去。” 本就被卫戗严肃表情搞得很紧张的姨婆,再听完她的话,彻底僵住,瞠目结舌老半天没反应。 卫戗停顿片刻,容姨婆缓过神来,才又继续:“母亲与虞姜结交,是在成亲前还是成亲后?” 即便卫戗给她留出消化时间,可姨婆在回魂之后,又不能自已的颤栗起来,不过即便满腹疑问,可还是遵从卫戗的意思,尽可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娘在成亲之前就认识虞姜,不过当初只是泛泛之交,见面也就点个头,连话都不怎么说的。” 卫戗玩味冷笑:“也就是说,虞姜是在我父母成亲后,才与我母亲逐渐亲近起来!” 姨婆肯定道:“的确是那样。”又补充道:“你娘下嫁给寡言少语,不善交际却一门心思想要光宗耀祖的你爹,为圆他心愿多方交游,这些旧事,我从不曾瞒过你。” 卫戗点头:“父亲他到现在也没放弃这种想法。”接着又问:“那么,我母亲与虞姜的‘友情’,究竟是如何开始的?” 姨婆喃喃道:“如何开始的?”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年上巳节,仕女贵妇们倾城而出,参加禊饮、踏青等活动,这样的好时机,你娘自是不会错过,不想去到之后,于河边禊饮时,不知怎的竟把腕上的檀木手链遗失,那手链虽不怎么值钱,却是你父亲送她的定情信物,对你娘来说,绝对是比整箱珠宝还贵重的心爱之物,她焦急万分,四处寻找,原来那手链恰好被虞姜捡到,她听说你娘正在找寻手链,便将那手链送还给你娘,你娘十分感激她,从此与她亲近起来,后来你母亲要与虞家攀交,虞姜从中给穿针引线,没少帮忙,你母亲是个不在意身份,却在意恩情的人,在那时的她看来,虞姜简直就是她的恩人,不知怎样答谢虞姜,便与其结成金兰之交。” 卫戗沉默片刻,道:“母亲在我姐妹二人身前,流掉一个孩儿,姨婆,母亲流产之前,身体可曾出现过什么征兆?” 提到这些,姨婆就要抹眼泪:“你娘在家为女郎时,身子素来健康,初初怀上身孕时,巫医也说,胎儿一切正常,尽管如此,你娘行事也是万分小心谨慎,哪曾想,明明过了初期不稳定阶段,眼瞅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突然莫名其妙的动了胎气,你娘当时双手捂着小腹,说孩子在痛苦挣扎,哭求着要保住他,可即便找来最好的巫医,也回天乏术,而且那时胎儿已经很大,流出之后,你娘接着便血崩,最后还是桓家出头,请神医求妙药,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但被告知,要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按照你娘的身体状况,今后怕是再没机会怀上孩儿了。”接过卫戗递过来的巾帕,擦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假如我当初把她看紧了,不让她过度操劳,大概也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姨婆一直想不明白,她娘一切安好,怎么就流产了,找不出原因,最后不得不认同“劳累过度所致”的说法,为此,这些年一直自责不已。 那种失去满心期盼的孩子的滋味,卫戗也体会过,她能理解她娘的难过,不过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冷声接续:“突然流掉,就像卫敏那样?” 姨婆愣了愣,随即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即便都是突然流掉孩子,但你娘当初可是非常严重的,而阿敏虽然流掉孩子,身体却没什么大碍,也不影响日后再要孩子。” 卫戗总结道:“如此说来,流产的过程差不多,只是后果大相径庭!” 姨婆眨眨通红的双眼,看着卫戗凝重表情,轻点了一下脑袋:“是啊。” 卫戗闭上眼睛,攥拳敲了敲自己前额,半晌,放手睁眼,再开口,跳转到另一个问题,有气无力道:“说说罢,我父亲究竟是怎么和虞姜勾搭到一起的。” 换作从前,若叫姨婆听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肯定又要捶胸顿足,大声忏悔自己“教导无方”,但她此刻陷在悲伤的情绪中,实在没有心思去纠正卫戗的用词不当,长叹过后,沙哑道:“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那天,瑞珠倚仗自己是虞姜贴身婢女的身份,大家不好阻拦,在门子去通禀时,硬冲进你娘静养的别院,进门之后,不等你娘出声询问,瑞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把前额都磕破了,声嘶力竭的哭求你娘去救救她娘女郎。” 卫戗柳眉倒竖:“救?” 姨婆深吸一口气:“虞姜未婚先孕,自觉无颜苟活于世,先悬梁后投河,幸亏全都被人发现,及时救回,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瑞珠无奈之下,跑来求你娘给主持个公道,因为你爹最听你娘的话。”说到后来,身子佝偻下去:“从前我总是担心,让你知道这些糟心事,会影响你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不管怎么说,母族是出嫁女子的倚仗,若你彻底怨恨上了本就不够亲厚的父亲,那么即便将来嫁入好人家,可与娘家的关系不好,那……” 卫戗突然联想到,假如她和她爹彻底决裂,有朝一日,她无母族庇佑,一身轻的嫁入王家,王珏那小鬼可会护她周全?依目前情形看来,大约会罢!摇摇头,甩掉脑子里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现在她重点关注的应该是她娘的事情,于是她放柔嗓音,循循诱导:“姨婆,我的母亲是你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你最是心疼她,可你看看,她吃了那么多苦,糟了那么多罪,最后甚至无辜枉死,难道我们不应该为她讨一个公道么?” 姨婆受不住卫戗连哄带骗的攻势,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出当年经过。 却说卫毅一次受邀拜访虞公,谁知酒后无状,误闯进虞姜闺房,虞姜她一介弱女子,怎敌卫毅一介武将?然后不出意外的*给卫毅,事后卫毅懊恼万分,虞姜虽然抱着被子痛哭流涕,对上卫毅时,却显得尤其大度宽容,说什么不怪卫毅,她知道“辛姐姐”身子不好正在养病,没办法服侍自己的夫君,而卫毅必定十分想念“辛姐姐”,此番喝醉了酒,结果就错把她当成“辛姐姐”,此事错不在卫毅,是她没能及时唤醒他…… 以上细节是卫毅在虞姜怀孕后,亲口向桓辛坦白的,并承认虞姜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他的。 桓辛敌不过瑞珠的软磨硬泡,外加一副你不答应,我就死在你家大门口的架势; 还有当时仍健在的卫老夫人,也就是卫毅他娘卫戗她奶奶,因不少巫医都说桓辛无法再受孕,正纠结于儿媳无法传宗接代,自己没办法跟祖宗交待,忽闻贤良淑德,讨人喜欢的虞氏阿姜有了儿子的骨肉,惊喜不已!忙不迭来做儿媳工作,拐弯抹角劝诫她,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卫氏香火,这是她身为主母的责任; 卫老夫人前脚刚出门,七大姑八大姨后脚就挤进来,莫不苦口婆心开导她,虞姜是个温顺的,给卫毅抬了这样的妾室进门,总比纳个不知根底,无事生非的刺儿头好,而且这样也解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日后会触犯不顺父母、无子、恶疾、妒,七出中的四个条目,她也可以高枕无忧的过上一辈子。 不管是对虞姜心存怜惜,还是被逼无奈,总之桓辛拖着病身子去见了虞姜。 虞姜见到桓辛,双手捂住平坦的小腹,就像瑞珠那样,扑通一声跪倒在桓辛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自知对不住“辛姐姐”,更打算一死了之,可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又觉得十分不忍心,她不求名分,只求桓辛给这无辜的孩子一条生路。 后来桓辛问卫毅,他作何打算。 卫毅站在桓辛面前,始终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其言讷讷:“我坏了她的清白,对她不住!” 第138章 无怨无悔 桓辛有气无力道的苦笑:“是啊,事到如今,以你的为人,不给她一个交待,肯定会愧疚一辈子。” 事已至此,桓辛别无选择,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后,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待到人前,又是笑颜如花,且雍容大雅的主持了卫毅的纳妾礼。 起初,卫毅并不在虞姜房中留宿,桓辛需要静养,虞姜便把大半时间耗在卫老夫人院子里,每日都将卫老夫人哄得开开心心。 后来,卫老夫人病倒,虞姜又挺着大肚子衣不解带的伺候在病榻前,卫老夫人一见到卫毅,便拉着他哭天抹泪:“阿姜是个好女人,你对不住人家在前,而今既已把她迎进门,就该好生对待,娘也到寿了,但一想到你和阿姜的事,就没办法安心闭眼,你且记住,待娘走后,切莫再这样刻意冷落阿姜,娘知道,你是怕阿辛心里不舒服,可她也是个明事理的,自己身子不中用,你去阿姜那里,她肯定会理解你的,而且阿姜在嫁进来之前就和她情同姐妹,现在更是无怨无悔的替她在我病榻前尽孝,帮你开枝散叶,她为你夫妻二人着想,受到莫大委屈却要强颜欢笑,娘瞧着就心疼,你和阿辛也该多体谅体谅她才是!” 于是,孝顺的卫毅开始“体谅”虞姜,卫老夫人见到卫敏,她是有些失望的,随即知道桓辛有了身孕,而且卫毅也开始在虞姜房中过夜,卫老夫人觉得卫家香火有了保证,心情大好,病也轻上许多。 不曾想,没过多久,卫老夫人便暴毙了,虽然她之前一直念叨可以瞑目,但终究是睁着眼睛去的,而桓辛也迁往别院一心养胎,卫家内宅的事情,则统统交由虞姜代理。 说到最后,姨婆感慨道:“其实不管人品样貌,还是家世地位,琅琊恭王都更在你爹之上,但他当时年少风流,你娘又十分骄傲,受不了那些绕在他身侧的莺莺燕燕,最后选了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爹,谁曾想……”一声长叹:“我知道,你娘自流产之后,便郁郁寡欢,待到获悉虞姜怀上你爹的骨肉后,更是痛苦不堪,她只是看上去很好!” 她娘在这方面,和她又有些不同,毕竟她前世嫁给司马润之前,他后院便储着七八个侍妾,珠玑更是他名正言顺的如夫人,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这才嫁过去,即便如此,她仍是时时感觉难过;而她娘就是冲着她爹不纳妾的承诺,才决定下嫁,却在成亲没几年,她爹就把她娘的“好姐妹”给抬进家门,可以想象那巨大的心理落差,对她娘来说,该是何等煎熬。 误闯闺房?呵,她爹这酒喝得真有技术……当然,纵然姨婆肯与她促膝长谈,且在言行举止间流露出对她爹的不满情绪,她也不能当着姨婆的面说出这些话——搞不好她的怀疑钻进姨婆耳中,就变味成对她爹的不敬之语,又要引得姨婆搬出“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对她进行洗脑式的批评教育……虽然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敬。 卫戗按捺住心底的波澜,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姨婆,我出生时,那些随侍在侧的人,你还记得么?” 尽管当时她娘突然离世致使姨婆乱了心神,但胜在事前准备充分,姨婆对部分细节的记忆还是很深刻的,尤其是替她娘接生的稳婆。 那些年琅琊国境内,有不少知名稳婆,其中的两个,一个人称史婆,另一个人称林婆,更是数一数二,而史婆比林婆还要技高一筹,但姨婆思来想去,却选了林婆,有人问起,姨婆直言不讳,史婆手法的确高明,但唯利是图,叫人放心不下。 不曾想,她娘动了胎气突然临盆,而林婆恰好有事走不开,只好拜托史婆前来替她接生。 姨婆见到来的竟是史婆,心里生出疙瘩,可紧要关头,也没时间让她挑三拣四,只好让史婆进了产房。 之后她娘故去,姨婆伤心欲绝,接着又听说她娘拼命诞下的两个苦命女婴也将不保,姨婆哪还有闲心去关注旁的,而南公是她们姊妹俩最后的希望,姨婆舍不下她们,便随她们一起离开了琅琊,后来发生的事情,自是不清楚。 至于那些候在别院的侍婢仆妇,早就被遣散,这事卫戗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姨婆不等卫戗细问,便开始尽可能的回想有关那些人的具体信息,以期可以找出几个当事人。 根据姨婆回忆得到的线索,卫戗派亲信出去找人,两三个时辰后便接到回信,不出所料,举凡卫戗给出的名单上的人,统统不知所踪,包括史婆和林婆,她们俩连带家人,也在多年前就搬离琅琊,和亲朋老友全断了联系,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儿。 天黑之前,祖剔等人带回了虞省,大概觉得死无对证外加靠山强大,所以有恃无恐,那张嘴比死鸭子的还硬,很有一股打死都不说的架势。 卫戗不甚在意:“且再让他蹦跶几天。”如果真惹得她动起手来,还捏不死他个小蚂蚱!又将那名单递予祖剔:“不惜一切代价,将上面的人给我统统揪出来——尽快!” 夜幕垂垂地下来,忙得焦头烂额的卫戗被姨婆盯着用过晚饭,又想起一些事情,想找裴让说说,趁着姨婆不留神,偷偷溜出去,简直来到裴让所在的院落,不等进门,就见一条黑影蹿上墙头,几个纵跃便要隐入夜色中消失不见,卫戗想也不想,拔腿追上去。 那黑影速度极快,好在卫戗身手了得才没有跟丢,她起初根据身形还有他出现的地点,判断那黑影是裴让,可她尝试叫停他,他却没有反应,而且前世的裴让到死也没有这样的速度,何况现今的他还嫩着,所以跟到后来,卫戗越来越不能确定自己正在追的究竟是谁,但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追过去瞧瞧,何况已经追出去这么远,半途而废不是她的风格。 追到最后,卫戗眼前竟出现一座装得别具风格的高楼,她愣了愣,随即想到:怪不得裴让白天蔫蔫没精神,原来是因为晚上跑到这种地方消耗体力,算一算,过了年,他也十七了,身边又没个女人,光顾这种地方可以理解,但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稍后逮他出来,一定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这种事,肯定指望不上姨婆,倒不是抹不开面子的原因,而是因为姨婆那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子没从孙……叫她老人家如何能下达“你小子不许去青楼”这种命令? 反正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哥们,他年幼无知,她有责任好好教育他——花柳是一种既恶心又可怕的“绝症”,小孩子不要去胡闹! 于是,又忘记自己是女儿身的卫戗,大摇大摆迈进高楼,进门后才发现是自己想歪,虽然该楼装得很风骚,看着像青楼,但其实它内里很端庄,是座纯酒楼。 酒保前来招待,卫戗本想打发他,不想对方竟在她开口之前出声:“客官来得当真准时,酒已温好,就等上菜,这边请!” 卫戗敢保证,自己是初次光临,回以笑容:“你认错人了罢?” 被质疑的酒保笑容不改:“客官莫要拿小人取笑,小的虽没什么本事,但认人的眼力还是有的,您还有要紧事,小的便不耽搁您了。”换谁在陌生地方遭遇初次见面的人,要求跟他走,应该都不会去,酒保明白这点,接着又补上一句:“卫校尉已久候多时!” 姓卫的校尉,在这地界除去他父女两个也就没别人了,难道是她爹给她定的位置?但他又没掐指神算的本事,怎么知道她会来这里的? 满腹疑问的卫戗握住腰侧龙渊剑柄,决定跟过去瞧瞧。 酒保察言观色,无需多问,自动前头引路,将她直接带往顶楼,送她进入一间素雅的包厢。 卫戗环顾一周,里面空无一人,正要开口询问“卫校尉”何在,却听到一阵轻咳,随后一声叹息,还真是她爹。 酒保见她抬脚迈进去,悄无声息的退下,还体贴的为她带好房门。 卫戗回身看看紧闭的房门,既然她爹在此,她也不急着离开,且瞧瞧他在搞什么花样。 做好决定后,也生出闲心,轻手轻脚来到布好酒具的几案前坐下,发现旁边墙壁有些古怪,近看就像一座纱屏,隐约可见隔壁房间有两条相对而坐的人影,轮廓甚是眼熟,其中一条应该是她爹,另外那个是谁,实在看不清,这纱屏明明十分通透,卫戗打算起身凑近去看,正这时,忽闻一声轻笑:“呵……” 第139章 同病相怜 虽近乎不可察觉,但她还是听个一清二楚,且只凭这一个音节便确定,那个令她觉得眼熟的家伙正是王某人。 可她是追踪疑似裴让的黑影到了这表里不一的古怪酒楼,怎么就撞见她爹和她未婚夫在此碰头了呢? 不管怎样,隔壁那二人暂时还不可能生出害她之心,她且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想好之后,卫戗安静的坐回原位。 待卫戗刚坐好,便听王珏开了口:“岳父大人,你真得爱过戗歌她生母么?” 卫戗一愣,这坏小子平日跟她在一起就很露骨,没想到面对她爹时照样不含蓄,稍后一定要带回家好好教育——外子不教,内人之过…… 虽是这样想,可卫戗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茶杯——尽管所有人都跟她说,她爹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只有她娘,而且她也亲眼目睹她爹为了个伪装成她娘的偶人而跳下悬崖,但很多时候她就是忍不住要怀疑,她爹当真那么爱她娘?更甚至要怀疑,她爹爱过她娘么? 半晌,终于等来她爹含糊不清的一句:“怎么才能不爱呢?” 王珏又是一声轻笑,语调中泄出一丝不以为然:“既然爱她,又为什么要刻意冷落她为你留下的一双亲骨肉?” 透过纱屏可以明显看出,她爹的身子佝偻下去,讷讷解释:“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接着话锋一转:“最初的那几年,我甚至常常在想,那个时候死得为什么不是她们而是阿辛?”干笑两声:“阿辛恨我,她用那两个孩子向我证明,她恨我……”翻来覆去的重复到后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王珏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她爹没有松开自己的脑袋,声音也变得哽咽:“她觉得我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才跑去和虞姜鬼混,所以她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她也可以生出孩子,然后用死亡跟我彻底了断,让我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放开自己的脑袋,仰起头来,走调的大笑出声:“哈哈哈,她就是这样骄傲——”当真是醉得不轻,不然看重形象的人,怎么可能当着后生晚辈的面如此失态,还说出这种话。 王珏摇晃着酒杯,慢条斯理道:“所以呢,你非但不觉得自己对她姐妹二人有所亏欠,反倒一边将内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一边差遣她给你们卫家当牛做马?” 她爹茫然了片刻,然后猛摇头:“不,不是‘刺’,她们是——是阿辛的血脉……我知道她们是无辜的,我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这轻薄的纱屏,对阻隔声音什么的,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看吧,让她爹的话一字不漏的全钻进她耳朵里来了。 呵,要娶她的男人其实是准备拿她的脑袋垫龙椅,而生她的亲爹从一开始就恼她怎么没死掉,真悲剧,好在她重活一回,许多事情已经看开。 又过了一时半刻,“嗒”地一声,王珏将酒杯撂在案几上,声音清冷道:“你会后悔的!” 王珏话音方落,她爹身体跟着晃了两晃,到底没能稳住,扑倒在案几上,撞翻一应酒具和碗碟,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动。 卫戗闻声抬眼,愕然发现眼前纱屏变成墙板,待她站起身来,包厢的门却被拉开,一身黑衣,唇红齿白的王珏出现在她眼前,且浅笑吟吟,大气都不喘一下——这身手麻利的,怕是比他手下第一高手的东亭还要更胜一筹! 四目相对,她先开了口:“你——” 他笑容愈发妍丽,轻启朱唇,说出和平日里一样不着调的话:“哎呀,好巧,你也在这吃酒呀!” 在她眼前,把谎话说得这样没诚意,除了这小子之外也就再没谁了,她心情不好,懒得周旋,毫不客气拆穿他:“那个‘久候多时’的人,想来不是‘卫校尉’,而是‘王十一郎’才对吧?”世人眼前,王家无十郎,只有十一郎。 王珏翩然而至,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果然瞒不住卿卿慧眼。” 他若真心隐瞒,她又岂会看得出? 卫戗慢慢坐回原位,白他一眼:“少跟我在这嬉皮笑脸的。”并替他斟上一杯酒。 换做旁人,如此不怀好意的窥探她的家丑,譬如司马润,卫戗肯定会老羞成怒,搞不好脑子一热,大刀就劈到那厮脑壳子上去了,但这么干的是王珏,她非但没有动怒的意念,反倒莫名庆幸——还好此刻有他陪着她。 她猜测,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同病相怜,反正他比她还惨,谁也不用笑话谁。 不过有一点不必猜她也明白,今晚王珏所做的安排,只是在帮她解除心中的疑惑——毕竟她现在杠上的可是虞姜母女,酒后吐真言,搞清她爹心里在想些什么,知己知彼才能应付自如。 如果不是为她,她父母的□□,又和他有什么相干,连王家那边的情况都懒得用心的王珏,吃饱撑得来套她爹的话? 既然只为套话,她爹现在肯定安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卫戗稳如泰山的端坐着。 王珏端起卫戗替他斟的酒,轻啜一口,并未就卫毅那番戳人心窝的话对卫戗做出任何口头上的安慰,反倒没头没脑来了句:“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神游中的卫戗不解的重复:“哪里?” 王珏一挥袖摆:“这间酒楼啊。” 卫戗干笑两声:“还好!” 王珏盯着她的表情,偏头微微一笑:“在卿卿看来,十一他很没品味吧!” 十一?王瑄,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王珏漫声道:“我跟你说呀,十一他啊,委实是个阳奉阴违的家伙。”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拉西扯的没一句重点,难不成也喝高了? 王珏凑过来一些:“表面看来,他对太公唯命是从,可实际上呢,他背着太公养了一大批高手,还有王家账面上,登基在他名下的房产田地,也只是他真实财产的一小部分而已,就像这座酒楼,就是他一处不为王家人所知的恒产,平日里接待达官显贵,暗中收集有价值的消息,不过,你瞧瞧他选的这个酒楼,真是叫人没办法恭维。” 卫戗顺着他的指引,看向包厢陈设,其实算得上典雅——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王珏还在继续:“还有啊,你想过没有,他个睁眼瞎包揽那么多财富干什么?” 卫戗老实摇头:“没想过。”刚听他说王瑄可能比她想象中的还富有,哪有时间考虑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王珏一本正经道:“肯定是为将来纳很多妾室,生很多孩子做准备啊!” 卫戗抬手扶额——好歹王瑄也是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他这样眼皮都不眨一下的造谣诽谤人家真的好么?还有前头说人家没品味选这酒楼,随后又说人家睁眼瞎,都不觉得前后矛盾么? 虽说童言无忌,但也不能太过分,好歹他和王瑄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他死得悲惨觉得冤,但又不是王瑄害死他的,实在不必这样恣意抹黑人家…… 被王珏这么说东道西的一打岔,卫戗逐渐淡忘她爹的话,且听王珏继续胡诌下去,他亲弟弟那人品简直就要烂过司马润了,卫戗实在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他,并谆谆教诲他:就算王瑄并非善类,但身为他亲哥哥,也不能那样口没遮拦的揭他老底,何况王瑄名声不好了,宿在王瑄壳子里的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王珏看着她,似笑非笑道:“好处啊——”没有接续下去,伸手移开她面前凉掉的茶,又拿过杯子替她斟上温好的酒。 卫戗低头瞅瞅送到她手边的温酒,抬眼看看表现得一派光风霁月的王珏,笑着咕哝了句:“你小子……” 不出意外,这天晚上,卫戗再次夜不归宿。 翌日醒来,一睁眼竟对上身着白袍,发束锦带的王瑄,吓了卫戗一跳,她猛地坐起身:“你怎么在这?”她已经逐渐习惯晚上和王珏一起睡,但天一亮王瑄就出现在她房里还是第一次,什么情况? 王瑄轻蹙眉头,低哑道:“十一绝不纳妾。” 卫戗眨眨眼,昨夜只是浅酌,说过的话干过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马上反应过来王瑄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尴尬笑道:“阿珏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 听到她的话,王瑄的眉头反倒越蹙越紧:“你在替他解释。” 卫戗一愣,原本侧坐在床沿的王瑄突然伸出双手撑住她腰身两侧的床板,身体顺势前倾,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在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胜之不武’这个词,我却要与他约法三章,你说是不是可笑至极?”顿了顿:“不过还能怎样呢,你就是这样的人啊!”越靠越近,逼得卫戗简直要躺倒:“戗歌,你并不讨厌我,待木已成舟,你也就认了罢!” 第140章 一丘之貉 这是——打算来硬的? 一睁眼就看到王瑄已经够令她感到稀奇了,没想到他一席话,说得比他哥更不着调。 卫戗一闪念间就被放倒,仰面朝天对上顺势欺身压上来的王瑄:“你……” 王瑄抬手轻抚她脸颊,声调透着几分魅惑:“你放心,我会很温柔的。” 卫戗看着他,脑子里莫名闪现班倢伃《捣素赋》中的那几句“盼睐生姿,动容多制,弱态含羞,妖风靡丽。”,待到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又见他瞄着她的嘴就要亲上来,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拍过去:“你个不学好的死孩子,大清早的耍什么疯?” 王瑄目光紧锁着她,看也不看,准确无误擒住她手腕:“戗歌,难道他只同你讲我的身家,却不曾告知你,我虽未正式拜过师门,可这身手确是受过北叟前辈亲自指导的。”顿了顿:“当然,魁母前辈也曾在闲暇之余点拨一二。” 她这身功夫,是将多派系的武术套路融会贯通,自成一体,不过真要追究起来,主要招式还是来自北叟门下,明眼人一看便知。 嗯,她是辗转偷师,对手是正派嫡传;她多半只能靠自己没事瞎琢磨,对手还有登峰造极的魁母亲自传授……所以说,初识时,她受制于他不得挣脱,并非是偶然状况喽! 不过他先“针对她心结许以重诺”的利诱,再“对比武力悬殊值自揭根底”的威逼,这究竟是——受什么刺激了? 在王瑄再次倾压上来时,卫戗淡定的抬起另一只手轻覆上他额头。 王瑄定住,表情诧异的与卫戗大眼望小眼。 卫戗也是一脸的不解:“不算热,应该没病吧?” 又定定盯她半晌的王瑄扯了扯嘴角,最后彻底软倒下来,表现的就像她幻想中的赌气小孩那样——因为不满,所以将自身的重量全部欺压在她身上,头也低下来,埋入她颈侧,小声的咕哝:“至少,这装傻充愣的敷衍方式,在面对我和他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被压得动弹不得的卫戗比他更小声的咕哝:“不但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王瑄回她一声莫可奈何的苦笑。 正这时,门外传来祖剔的声音:“主君可在?” 卫戗闻声条件反射的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王瑄,猛地坐起来:“咳……我在。”虽然她临时跑出来,不过祖剔能找到这,并不奇怪,而且出现的这么及时,肯定和王珏脱不了干系。 王瑄跟着慢慢坐起身:“就知道会这样。” 卫戗在下床前瞪了他一眼,穿好靴子披上外套,走到外间打开房门,对上风尘仆仆的祖剔:“可有急事?” 时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何况那些做贼心虚的家伙又拿了人家的钱财刻意躲避,想要将他们挖出来,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反正虞姜母女都在她的掌控下,所以卫戗给了祖剔等人充足的时间。 当祖剔说出此行另有它事,卫戗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有点想不通,虞伦怎么会突然给她送帖子邀她过府饮宴。 虞伦这老匹夫,平日里高高在上习惯了,有事找人借口都懒得想,每回都是饮宴。 不过这次重点强调:因是临时决定,所以难免匆忙,但请卫戗务必亲自到场。 卫戗拿着帖子掂了掂,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虞家最近这段时期,在她的记忆中,确实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眼下他们卫家可是即将发生巨变,而作为关键人物的虞姜,可是从他们虞家出来的。 想来虞伦在这关口找她,多半和虞姜的事脱不了干系。 其实就算虞伦不找她,她原本也打算扯个由头走一趟虞府,毕竟那些尘封的真相,除去当事人之外,也就只能从相关者那里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点线索。 虞伦的帖子来得还真是时候。 做出决定后,卫戗首先要回趟家,王瑄自然是要跟着的,而祖剔见他二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也没现出什么特别表情,他是习以为常了。 待卫戗从后门出了酒楼,看到桅治特地准备的马车,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是追着疑似裴让的人影一路跑过来的,虽然她脚力非同一般,不过根据路上耗费的时间来算,王瑄这个据点距她的庄园并不远,所以说,王珏故意将她引到此处,表面看来是为了让她偷听她爹的心里话,背后却是另有他意?还有那个疑似裴让的人影,究竟是谁? 为避免引人注意,卫戗也不推辞,作势就要上车,可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令她诧异出声:“哥哥?” 那人应声回头,是个眼熟的面孔,却不是裴让。 卫戗蹙眉:“你?” 那人揖礼:“北苑见过卫校尉。” 卫戗眯眼打量北苑,此人乃王瑄的四暗卫之一,之前王瑄曾把他们四人同时带到她眼前,那时她匆匆一眼不曾留心,今日仔细瞧瞧,才发现他身形和裴让有些相似,难道她昨晚看到的其实是北苑? 如此一想,也便暂时将这个疑点放下,她近来实在太忙了,没那么多精力把心思耗在这上头,上马车回到庄园,处理完堆在案头的事务,换上一身正式的衣裳,坐上她自己的车,准备出门赴宴。 而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王瑄,今天却格外精神,她要去见虞伦,他也跟上来。 卫戗回头看他一眼:“你今天都不困了么?” 王瑄意味深长道:“你要去见虞氏阿濛,他怎么可能会让我犯困呢?” 卫戗纠正道:“我不是去见阿濛,而是去见她爹。” 王瑄笑笑:“有什么不同?” “算了。”——跟脚的小孩,哪会那么容易被撵走?也不必问虞伦可曾邀请他,就算他不请自来,身份搁那摆着,谁好意思把他轰出门去? 有地位,任性一点也无妨! 待二人赶到虞府时,获悉虞伦正在接待贵客,卫戗暗忖,能在虞伦眼中担上一个“贵”字,想必是个人物。 一打照面,四目相对,没见“人”,只有“物”——原来是伪装成“年少有为”的老狐狸精——平西将军司马润啊,难怪! 那张小白脸再是秀色可餐,可对卫戗来说也是多看一眼就反胃,还不如去看满脸都是故事的虞伦,嗯,还是这边风景独好。 卫戗嘴角泄出一丝玩味来——明明是同一个人,重活一回,再到故人面前,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可见,虞伦对这个“贵”字的理解,与时下名门望族多半只拿祖宗八辈当衡量标准大有出入。 在卫戗转眼去看虞伦的同时,司马润也不动声色的将视线转到紧挨着卫戗的王瑄身上。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王瑄和卫戗,一个名门贵胄,一个殿前新宠,年龄相当,气质相仿,交往的密切些,不足为奇——好兄弟勾肩搭背,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司马润什么都知道,他目光沉沉,紧盯着王瑄不转眼——他令堂的,你爪子底下捏着的可是老子的女人,丫个乳臭未干的龟儿子,身边不是聚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花姑娘,还不够你玩的?怎么就那么想不开,死盯着老子的戗歌不放,难不成她给你看过真面目了? 当然,最令司马润觉得难以接受的还是卫戗的态度,上辈子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还是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下与他亲昵接触;如今却对个认识没几天的小白脸,众目睽睽下的动手动脚淡然置之…… 虞伦敏感的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不着痕迹的出声打破沉默气氛,招待诸位入席。 当然,虞伦和司马润背后做了一丘之貉,明面上还是要含蓄的做做样子,除去他们几个当事人,还请来了达官甲显贵乙王孙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司马润将王瑄拖住,他二人“贤弟”、“愚兄”的,貌似聊得不亦乐乎;而作为东道主的虞伦,在宴席临近尾声之际,自然也没什么闲工夫来盯她,卫戗素来不喜这样的应酬,遂借着出恭的由头到外面喘口新鲜空气。 虞氏祖籍本不在此地,这座宅邸原本只是虞氏的一处别院,后来虞伦因故常驻在此,慢慢修葺扩建,也便成了如今的规模。 至于虞姜,她家原本只是虞氏的一个旁支,她爹有些小聪明,又舍得豁出老脸,举着身为虞伦当地族叔,理应多加关照外来侄子的旗号,行附骥攀鸿之实,出头之后,迅速购置房产,与虞伦比邻而居。 也就是说,虞姜出嫁之前,只是住在这附近而已。 因卫戗的身份,所以走在院子里,并没有人跳出来对她横加阻拦,但也仅限于前院,后宅多女眷,外人不好随意进出。 卫戗看着后宅的方向发呆,突然听到:“卫校尉——” 第141章 落井下石 循声望过去,草木中假山后有堵墙,墙下有个洞,洞里有个小丫头,正在探头探脑…… “雁露?”卫戗不很肯定的试探。 “啊,哈哈……果真是卫校尉。”雁露干笑道。 待卫戗走近才看清,这丫头并不是在探头探脑,而是因为被卡在狗洞中进退不得,所以收腹缩臀,两膀较力试图挣一条出路。 触景生情,叫卫戗突然忆起故人来,最近她鲜有闲时想到从前,更是无暇他顾,也不知桓昱和谢菀的进展如何,不过有一点她很明白,那就是虞家的狗洞照比桓府的,明显纤细许多——连个瘦巴巴的小姑娘都能卡住!要知道桓府的狗洞,别说桓昱,就是换成瑞珠那身量的,也都畅通无阻……由一洞而知全府,还是桓氏够大气! 以上纯属卫戗心情好瞎扯淡,狗洞太大,狗能随意进出,某些家伙亦能,桓府的狗洞还不都被堵死了? 卫戗在雁露身边蹲下来:“需要帮忙么?” 抛去身份,雁露毕竟是个清秀可人的少女,被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目睹卡在狗洞中挣扎蠕动,回过神来,岂能不尴尬?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微点了一下头,讷讷道:“有劳校尉大人了。” 卫戗双手扶上雁露的胳膊,不待发力,又缩回手去,托着下巴歪着脑袋,一本正经的问:“那究竟是需要我把你拽出来呢,还是推进去啊?” 雁露的脸更红了,费力的扭头看看身后情形,仔细想了想:“还是劳请校尉大人把婢子推进去吧。” 待雁露重获自由后,边做深呼吸边整理仪容,然后隔墙与卫戗小声道:“我家女郎有几句话,托婢子前来告知校尉大人。” 卫戗二话不说,四下瞧瞧无人经过,登时翻墙而入,随雁露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安静的听她含蓄的转达了虞濛的思念之情,并清楚的说明虞濛不能前来相见的遗憾之意。 就连雁露本人,也是历经险阻才来到这里——后宅通往这里的每个门都有几个婆子轮流把守,据说里面最苗条的婆子,那大腿也比雁露的小腰粗。 遇到这种情况,就连桓昱那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会选择走狗洞,何况是雁露这种弱质纤纤的小女人,所以卫戗并不觉得雁露这么做有何不妥,在她看来,可以做到能屈能伸,随机应变的才是真英雄。 通过雁露之口,卫戗获悉,今次没见到虞濛,是因为她被虞伦下令严加看管起来,而虞伦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受到阴险狡诈的司马润的挑唆。 就在昨天,虞濛去书房找虞伦,到了门外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她转身就想走,可不等迈步却听到“卫戗”二字,她心头一动,蹑手蹑脚贴上房门,屏气凝神开始偷听。 刚听了两三句,书房内的对话戛然而止,虞濛正想将耳朵紧贴上门板,可房门却在这时猛地被打开,受到惊吓的虞濛捂着胸口一抬眼,对上虞伦老羞成怒的脸,不待她开口解释,就听那边悠然煮茶的司马润云淡风轻道:“虞公,即将出阁的女郎,还是矜持一些为好,你说是也不是?” 然后,虞濛就被禁足了。 卫戗听到这里,有些不以为然——以司马润的警觉,可能让虞濛偷听到好几句才察觉? 当然,虞濛让雁露借尿遁,从众婆子的看管下脱逃出来,一连钻几个狗洞来到前院,可不单单只为告知卫戗她的思念,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传达虞濛听来的消息:司马润正秘密邀请许真君及一众在江湖中叫得上号的术士入府,且提到卫戗的名字,不知意欲为何,嘱咐卫戗多加留心。 闻听此言,卫戗微微眯眼,那奸贼提前两年把她拐下山,就是举着许真君的旗号,但不管怎么说,许真君也是一代宗师,“娶个儿媳妇冲喜”这种由头已经够掉价的了,难不成此番再来,掐指一算:“妈呀,贫道观琅琊王殿下印堂发黑,面有死气,恐将大难临头……若想破解,须得娶个命中带煞的‘男妻’帮你抗灾渡劫……哎呀,新晋护羌校尉卫戗八字最合……”就算司马润能豁出那张脸,许真君也丢不起那个人! 所以卫戗尽管上了心,却不十分在意,因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亟待解决,沉吟片刻,拉过雁露低声道:“你看,我方才吃了好多酒,万一酒劲上来犯了浑,不小心误闯进你家女郎的闺阁,也不足为奇吧?“ 聪明伶俐的雁露,联想也很丰富,眉目弯弯,遮嘴促狭道:“行了行了,婢子一定转告我家女郎知道——校尉大人亦是十分思念她!不过这事您就搁心里想想,可千万莫要付诸行动,您现在是我家主公的心头肉,他是舍不得把您怎么着了,可我家女郎就不同了,她现在已经够难过的了,婢子拜托校尉大人,可别再给她找罪受了!” 她是虞伦的“心头肉”,卫戗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真冷啊!抱着自己的胳膊摩挲道:“姐姐,你饶了我罢!”换上严肃表情,不再拐弯抹角的直言道:“我只是想知道,在虞府这样的宅院里,会不会出现男客因酒醉不知方向,误入女眷闺房的情况?” 雁露见卫戗表情,跟着紧张起来,听完她的问题后,双目瞪得滚圆:“怎么可能呢?像我们这样的府宅,每天进进出出好多人,那么容易就能闯入女眷闺房,岂不乱了套?” 啧,连个小丫头都懂的道理,即便她爹当年心思单纯,且居于寒舍,不知高门大户的弯弯绕,可那么多年过去,难道她爹真对那桩漏洞百出的“轻薄事件”一点都没生疑? 卫戗和雁露作别,一个翻墙而出,一个原洞返回。 不想回到那残羹与酒气混杂的场合,于是卫戗继续在花园里晃荡,竟遇上虞伦,卫戗一愣:“好巧,虞公也来出恭呀!”都走对面了,不吱个声有些失礼,但对上像虞伦这种虚伪的人,卫戗的寒暄没有半点诚意,反正她是个出自山野的武将,不拘小节也无可厚非。 虞伦倒是笑得很真诚:“我出来寻你,有些事情想同你单独谈谈,且随我来。” 估算一下时辰,宴会应该还未散场,身为东道主却能先行离席,差不多也像他家丫头那样——尿遁了!听完虞伦的话,卫戗面上一派不知其意的茫然,心下暗道:正戏登场! 之前雁露找她,带她到暗地,蹲在墙角下说话;虞伦身份不同,领她进密室,端坐茵席上交谈。 “戗歌,你年纪虽小,可我等先前一路随行,纵观你所作所为,实为俊杰,我虞氏能得此佳婿,也算祖上积德。” 卫戗干笑:“虞公谬赞!”也就是说,真要得了我这样的“女婿”,是因为你们老虞家上辈子缺损了? 虞伦开门之后,直奔主题:“既然已经是一家人,关起门来,就不用说两家话,阿敏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换作平日也只是一桩供人打发时间的笑料,过些日子便淡了,但今时却不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她毕竟是你同父的姐姐,若不好生处理,恐将损及你的声誉。” 卫戗不解道:“虞公的意思是?” 虞伦平静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阿敏有错在先,我等既已遮掩不能,为今之计,只有大义灭亲尚可缓解,而令尊素来妇人之仁,且一直自认为亏待她们母女,若将此事秉明于他,反倒招致掣肘。” 卫戗点点头:“嗯,所以……” 虞伦见卫戗有采纳他意见的意思,露出欣慰笑容:“此事无论是由先前带走马维之母范氏的琅琊王殿下,还是正在积极调查的你,因着和当事人的利害关系,不管最后如何判定,都易贻人口实,是以,最好将案件转交给他人处理。” 此话有理,卫戗继续点头。 虞伦拈须而笑:“殿下已将范氏移交给新任郡太守戴渊。” 戴渊?她前世虽未曾与之谋面,但久仰其大名,据传他器宇轩昂,性情闲适爽朗,年少不拘节操,厮混过些许时日,后经关中侯劝诫,幡然醒悟,以知人善用著称,更被识人之士赞誉有公辅之才。 在戴渊被举为孝廉后,关中侯又将其推荐给赵王,在她最后一次西征两年后,司马润出镇建邺时,将其召为镇东将军右司马。 卫戗敢以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戴渊此时不按套路的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某奸贼这么早就将戴渊招揽到麾下,培养德才兼备的死忠,足可见其野心! 虞伦观卫戗默不作声,稍作思考,开口补充道:“戴太守其人,砥节立行,有井渫之洁,深得民心,将此案转交于他,必将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恶事易扬,拖得越久,于你越是不利,还是将阿敏交给戴太守,早些了结此事罢!” 卫戗注视着虞伦的神色,他的话外之意很明白,事到如今,证据不充分也不要紧,只要交出卫敏,管她是死是活,平息众怒才是关键。 虞伦长叹一口气:“我也有所耳闻,殿下调查此案,无意间牵扯出一些尘封的旧事,事关你生母……然则,阿姜毕竟是你继母,与令尊相敬如宾过了这么多年,若将此事张扬出去,恐将损及令尊颜面,更会影响你我两族的姻亲关系,我知你爱护阿濛,肯定不希望她因远房姑母当年做下的蠢事遭人诟病,不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就让阿姜,因爱女谋杀亲夫而伏法,羞愤交加,暴毙了罢。” 卫戗心头一动,眸光流转,在她印象中,虞伦和虞姜十分亲近,上辈子因虞伦看走眼,强行拆散虞濛和司马润,谁知不久后,司马润便扶摇直上,虞伦懊悔之余,急忙将寄养在外的庶女虞霏接回府中,通过虞姜和卫敏的关系,将虞霏送到司马润榻上,随后扯了个“被人撞见”的由头,将虞霏补偿性的许给司马润。 所以来此之前,卫戗曾猜测,虞伦或将搬出不想影响两族关系的借口,劝她提早收手,放虞姜母女一马,却没料到,虞伦竟要求她在调查结果尚未出来之前,直接干掉虞姜母女一了百了。 虞姜现在除了她爹之外,最大的倚仗就是她的母族,可连虞伦都在落井下石,想来此番当真是气数尽矣。 思及此,卫戗扯扯嘴角:“若是戗歌没有记错,继母她可是虞公的堂妹呢,虞公当真舍得?” 虞伦拿捏出凝重神色:“是啊,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错了就是错了,难道还能指望别人替她们顶罪不成,那样怎么对得起枉死的人?”对卫戗露出个慈爱笑容:“更何况,虞某资质虽驽钝,不过远近亲疏这么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卫戗回他会心一笑:是啊,掌上明珠的亲生女儿和前途无量的新女婿对上死鱼眼睛的远房堂妹和日暮途穷的老妹夫,远近亲疏,不言而喻! 不管目的如何,二人要的结果是一致的,所以一拍即合。 不必再担心虞氏跳出来拖后腿,卫戗心情大好,又与虞伦扯了些闲话,确定差不多该散席了,遂跟随虞伦回到厅堂。 老远就察觉厅堂这边有些异样,卫戗提起精神,迈进大厅才发现,这里竟人去屋空,难道散席了,可主人还在这儿呢? 卫戗转头看向虞伦,发现他也是一脸的诧异,好在眨眼工夫就回过神来,招来候在一边的侍从:“宾客都去哪儿了?” 那侍从怯怯的看了一眼卫戗,然后凑近虞伦,小声道:“禀主公,是,是王十一郎……” 卫戗心里一咯噔,抬头看看,天色已晚,她心里装着事,竟把王珏的臭脾气给抛诸脑后,那个死孩子呦,明明占着人家的身体,却又讨厌被看成王十一郎,非要搞点特别,人家喜白,他就偏要着黑——莫非此番一觉醒来,觉得白袍碍眼,犯了毛病,不管场合就找地方换衣服,结果被司马润发现,接着呼朋引伴前去围观,看高洁典雅的谪仙君子王十一出乖露丑? 侍从支支吾吾,搞得虞伦很不耐烦:“王十一郎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他——女郎……” 第142章 不堪入目 面对这位说话费劲的侍从,焦急的虞伦实在没耐性等他说明情况,问清人在哪里后,疾步而去。 默默跟上的卫戗,一路行来,在惯性思维的作用下,直接联想到脱~光衣服的王珏和一~丝不挂的虞濛被人捉奸在床的画面…… 当然,虞伦忙着帮她解除后顾之忧,暂时应该没那闲工夫耍虞姜玩剩下的老套路,而且看虞伦表现,应该已从心底接受她为虞濛未来的“夫婿”,更关键的是,虞濛又不是虞姜那种身份的待嫁女郎,没必要赔上声誉强行摊售给王瑄。 所以说,要是真出现那种不堪入目的情况,最有可能就是王瑄那貌合神离,做梦都想坑他蒙他拐他骗他的伪至交司马润,不负责任的栽赃嫁祸,继而让王家、虞家和卫家乱成一锅粥,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在卫戗的脑子里,司马润就是这路货色! 且那侍从指定的方向确是虞府后院,卫戗已经在冷静思考对策,万一如她所料,也只能让王瑄迎娶虞濛了,当然,要怎么说服王珏才是关键——阿濛这小姑子多好啊,娇柔温婉惹人怜爱,连她都很喜欢,搞不懂王珏为什么就是看她不顺眼! 酒足饭饱尚未离开的宾客,不明真相赶来围观的侍从,将前路堵了个严实。 动脑高人一筹,动腿低人一等的虞伦,瞧着黑压压的人群,感觉事态严重,可怎么也挤不进去,心急火燎地也顾不上一族之长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度,开口暴喝,人群应声如潮水般涌动起来,很快便让出一条路。 被这么多眼睛注视着,虞伦抬手虚攥成拳,掩嘴轻咳两声,端起架子,迈步上前。 在前后院过度的花园里,有一个大池塘,上建九曲回廊,连通对岸水榭。 紧随虞伦身后的卫戗,待到走近,看向水榭,在雁露口中如狼似虎的仆妇们,此刻鼻青脸肿,瑟缩似鼠的在水榭入口处背对水榭跪成一排供人观看,她们身后的水榭中,摇曳灯光下,是隔着石桌对坐的王珏和虞濛。 呃……今日第二次猜错——她“未婚妻”和她“未婚夫”非但没脱,而且捂得都还挺严实,特别是王珏,在白色丝袍外,又披上一件纯黑的大氅,她都替他热得慌,当然,王十一郎是出了名的羸弱,多穿点防风寒也在情理之中。 虞伦赶走仆妇迈进水榭,将虞濛上下打量,确定她没出什么意外,才出声问:“阿濛,你怎么会在这里?” 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虞濛,闻声抬头,却不回应虞伦的问题,而是神色复杂的看向卫戗,四目相对,半晌,轻启朱唇,虚弱的吐出四个字:“我要退婚。” 卫戗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噗”地一声——那层窗户纸到底被捅破!转头狠狠的瞪了王珏一眼,在她想来,之前被司马润那难缠的老狐狸盯上,死乞白赖定下的婚事都能给退掉,如今这桩白痴皇帝脑袋抽筋,信口扯来的婚事,等她解决掉虞姜和卫敏后,再慢慢处理也不迟,反正她才“十四岁”,还嫩着呢,不着急成亲! 不曾想王珏这死小子,一不留神就给他跑去虞濛面前,迫不及待的揭她老底。 虞伦听清虞濛的话,愣了一下,接着拿捏出严父的形容,板脸道:“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呢!” 虞濛豁然起身,站立不稳,晃了两晃。 卫戗见状,忙闪身上前搀扶,却被虞濛挣开。 虞濛双手拄在桌面上稳住身形,低垂着脑袋不看任何人,声音轻微的重复:“我要退婚——”趁大家走神的工夫,转身就跑。 卫戗低眼扫向石桌,在虞濛的位置上,留有几点水迹——她没有看错,虞濛哭了。 见虞濛跑远,虞伦面对卫戗,尴尬赔笑道:“小女被我惯坏了,任性胡闹,回头我说说她,卫校尉莫往心里去。” 卫戗一脸歉然的望向虞濛纤细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心念电转:天已经黑了,在众人眼里自己毕竟是个少年,男女授受不亲,还想着要给虞濛找个好婆家呢,所以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追过去……算了,稍后找个恰当的时机,再来负荆请罪罢! “阿濛心情不佳,奈何戗歌不便跟随守护,还请虞公遣人多加留意。”实在不放心,遂出声提醒虞伦。 “此事你大可放心。”虞伦一脸欣慰的望着卫戗:“阿濛知你如此惦念于她,必为方才的胡言乱语感到羞臊。” 卫戗笑得很勉强。 其实距离那么远,围观群众压根就听不见王珏和虞濛说了些什么,之所以都不畏艰辛的挤在这里,不过是为了亲眼见证传说中弱不禁风的“王十一郎”,是如何活蹦乱跳地冒出来恃强凌弱的…… 当然,就算虞伦目睹了亲闺女和狗腿子被“王瑄”欺负的局面,可他是以和善著称的名士,岂好当着众人的面,和一个晚辈斤斤计较,皮笑肉不笑的说了些场面话之后,便让大家都散去了。 自知理亏的王珏,面对卫戗时,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 可卫戗看见他就来气,又不想让冷眼旁观等着看戏的司马润捡乐,于是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王珏也不吵她,柔顺乖巧,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力图表现完美,让她原谅他的“童言无忌”。 出了虞府大门,卫戗拱手辞别虞伦,就要上马离去,却听身后传来司马润的声音:“贤弟请留步!” 贤弟?是在叫王珏吧!卫戗没搭理他。 跟着卫戗走的王珏,更是听而不闻,在卫戗上马后,双手拉住她的缰绳,半举至胸口,仰头对上卫戗,眨巴着一双小奶狗求哺乳似的亮眼睛,柔声细语道:“卿卿,今夜天冷风大,我们还是共乘一骑,挤挤暖和吧!” 卫戗居高临下,毫不心慈的回复他:“你那车厢板够厚,再大的风也能挡住,若还是不行,就裹上毛毯捂着。” 他们俩在一起时,不相干的人没办法靠过来,但司马润不同,已经逐渐适应自己被他二人刻意冷落的情况,且今天晚上心情还不错,所以并不恼,绽开温情脉脉的笑,硬挤过来横插一脚:“贤弟,愚兄先前所言,你考虑得如何?” 被挡住视线的王珏,摆手轰苍蝇似的,不耐烦道:“你随意。” 有司马润当肉盾,卫戗不必再顾虑马蹄会误伤自家孩子,趁着王珏松开一手之际挣脱缰绳,策马而去。 待卫戗一离开,相对而立的两人立马换了副面孔。 王珏微微眯眼,似笑非笑道:“殿下今日的热情,实在令十一有些消受不起呢!” 司马润恢复棺材脸:“贤弟方才既已应了愚兄,且随愚兄过府一叙!” 王珏捂嘴打了个哈欠:“感觉有点累。”接着调头就走:“没有戗歌我睡不好,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司马润快走两步堵住王珏去路:“王瑄,你言而无信?” 王珏睥睨他:“好像你说了就算似的!” 被堵在安全距离外的人群,只隐约观望到这对靠的很近的好兄弟正在“亲昵”的谈笑…… 不论软硬,司马润都杠不过王珏,只能眼睁睁看他颠颠的追着卫戗去了。 就寝前,王珏抱着一只不知从哪搞来的鸳鸯枕,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卫戗面前听训。 “你弟弟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儿脸都快没了,你省着点丢……” 卫戗终究没问,王珏到底是怎么跟虞濛讲的,说到最后,她实在累了,也便洗洗睡了。 装乖卖巧的狗皮膏药跟着黏上来,将卫戗揽入怀中,唇贴着她额角,莞尔一笑,跟着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卫戗的游侠、王瑄的暗卫、戴渊的官差、司马润的密探齐齐出动,很快就有了结果。 忙得焦头烂额的卫戗顾不上去看望虞濛,但她拜托姨婆,领着芽珈和允儿去库房挑选一些未出阁的小姑有可能喜欢的精美器物,打算等尘埃落定后,好当作赔礼,带去虞家送给虞濛。 当然,卫家那边的情况也派人时刻盯着呢!卫敏始终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而虞姜倒是三番五次去拜访虞伦,结果都被人家用各种理由搪塞回来,门都没进去;回娘家,门倒是进去了,可亲爹和嫡母也全避而不见,虞姜讨个没趣,只好怏怏回返。 这天晚上,卫敏的贴身婢女寄莲通过蹲守在卫家附近的祖剔找上卫戗。 见面之后,寄莲也不拐外抹角,凑近卫戗,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翌日,城外官道上,披坚执锐的侍卫整齐划一的排排站,列队前面停着一辆奢华牛车…… 端坐踏雪上的卫戗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一声冷笑。 第143章 狼多肉少 今生不同前世,局面完全对调。 一辆老旧的马车转过前方小树林,仓皇的驶向这边。 卫戗嘴角越发地向上勾,眼睛里却蓄满寒意:“来了——”策马上前,披着耀耀晨曦,拦在路中间,睥睨渐行渐近的马车。 赶车的卫勇发现这边情况,放缓马速,待距卫戗丈远距离,见她纹丝不动,惶惶勒紧缰绳:“少主?” “勇伯,天色尚早,何故如此匆匆疾行?”卫戗明知故问。 卫勇扯着衣袖擦拭额头,底气不足地赔笑道:“近来府中宾客络绎不绝,女……主公他十分疲乏,想去山里休养些许时日。” “然则我的亲事尚未给出定论,父亲这一走,叫我如何是好?” 车里的卫毅坐不住,撩开车帘露出个脸,皱紧眉头看向卫戗身后的侍卫,拉长脸沉声道:“戗歌,你这是干什么?” 卫戗神色不变:“听说卫敏要与父亲一道出行。” 若换作平常,卫毅定要训斥她礼数不周,岂能直呼长姐其名?可眼前不是纠结家教的时候,他稍顿,接着缓缓道:“你姐姐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有苦没处说,憋出了心病,我带她出去散散心。” “父亲当真是用心良苦。”微微侧目看向马车:“只可惜日前太守大人接到一桩命案,似与卫敏有些干系,她哪儿也不能去了!”说罢头也不回,抬手做了个招人上前的动作:“卫敏在此,带回去交于太守大人。” 一听这话,卫毅急了,猛起身,奈何腿脚不便,只能借由抓紧车厢边框稳住身形,大喝一声:“都别过来!”然后盯着卫戗,痛心疾首道:“戗歌,你若觉得为难,不愿帮助阿敏,为父也不怪你,可你们好歹是骨肉天亲,东阿王作诗云‘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究竟哪点对不住你,叫你这样害她?” 卫戗挑眉:“我害她?”驱马上前,俯身凑近卫毅:“如果宠爱一个人,必是闭目塞耳,执意偏信——不管事情多明显,都是蒙受不白之冤;证据再充分,也全为栽赃嫁祸;反之,若是嫌恶一个人,亦是视而不见,不管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卫毅身形逐渐矮下去,却还是坚持道:“我们就事论事,你不要混淆视听。” 卫戗俯视卫毅:“父亲,如果今日是你那宝贝女儿为了一己之私,与人合谋要取我项上人头,你可会如此维护于我?” 卫毅一怔,下意识道:“休得胡言乱语!”又轻声补上一句:“阿敏怎么会是那种人?” 卫戗自嘲的笑笑:“我明白了!”坐直身子,不再看卫毅,声音冰冷道:“来人,速将嫌犯给我拿下!” 卫毅勉力撑高自己,用残破的身体遮挡车门:“谁敢——” 卫戗声音盖过他:“若有阻拦者,一并拿下!” 躺在奢华牛车里赶来凑热闹的王某人,听到这里,唇角泄出隐隐笑意,懒洋洋的翻个身,轻道:“东亭,去将前校尉大人请过来,莫要叫那些个手脚没轻没重的伤到他。”低声咕哝:“被当众诘责迫害长姐已经够糟心了,别再莫名其妙的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 东亭出手,稳准狠,卫毅被带进王瑄的车。 身后传来卫敏颤抖的哀求:“父亲救我!”卫毅却不能回头,卫敏连喊两声,见没有效果,双手抱头,凄厉尖叫:“啊、啊——卫戗,我是你亲姐姐,你不能这么对我!” 这一嗓子果真好使,前来擒她的侍卫僵住动作,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转向卫戗,见她一抬左手示意暂停,于是纷纷退后,静观其变。 卫敏趁机翻滚下车,拎起裙摆踉踉跄跄跑到王瑄车前:“十一郎,妾身是被人冤枉的,求您救救妾身……”眼见过去有些手段的母亲近日饱尝闭门羹,束手无策,她寝食难安,日渐憔悴,三分无助搭上七分刻意,真是十分惹人怜爱。 “真可怜呀!”王瑄撑身坐起来。 卫敏眼睛一亮:“十一郎相信妾身?” 王瑄冷淡的移开视线:“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被拎上车,僵硬瘫坐的卫毅听到卫敏的哀求,闭上眼睛咬紧牙,直到卫敏的啜泣一声高过一声,他再也隐忍不住,霍然睁眼,压低嗓音道:“搭救小女对我等来说,确实难如登天;但对有的人来说,却是易如反掌,若十一郎不愿帮忙,便放我另求他人去吧。” 王瑄闻声侧目:“嗯?” 卫毅孤注一掷道:“相信琅琊王殿下会很乐意出手相助的!” 王瑄正视卫毅,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卫大人何以认为,将范氏移交给戴太守,并命其严查的琅琊王,会因你而出尔反尔?” 卫毅微微扬起下巴:“因我即将成为他的岳父。” 王瑄笑容未改,挑眉道:“哦?” 卫毅将嗓音压到这样近的距离,常人勉强能听到的程度:“芽珈虽是个痴儿,但戗歌不同,而殿下又十分看重她,所以……” 王瑄漫不经心的笑容逐渐转为嘲讽轻蔑:“为了包庇谋杀亲夫的大女儿,不惜牺牲戗歌的幸福,看来,果真只有卫氏阿敏才是你的心头肉呀!” 卫毅消瘦苍白的脸上浮现尴尬,咳了一声:“我也是迫不得已。” 王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直刺卫毅:“在你把我琅琊王氏未来的主母视作一枚可进行肮脏交易的棋子时,可曾顾忌过我王十一郎的感受;可曾考虑过为你以身犯险的戗歌的心情;可曾想到过据说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子——戗歌她生母的在天之灵?” 卫毅呐呐解释:“阿敏因我之故,遭了那么多罪,我只是想——尽可能的弥补她……” 王瑄已不再看他,宽袖一掸衣袍:“将前校尉大人护送回府,近日卫家不平静,尔等好生守护!” 哭闹的卫敏被侍卫一手刀放倒抬走,而被送回破马车的卫毅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众侍卫的“护送”下,原路返回,等待他的将是插翅难飞的“守护”。 卫戗命祖剔带人将卫敏送到戴渊那里,回程途中,只她和王瑄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一路静默的王瑄突然开口:“看来,即便羔羊被蒸熟上盘端到嘴边,只要不吃下去,就很有可能被伺机而动的白眼狼给叼了去。” 卫戗容色淡漠:“所以?” 转侧绮靡,顾盼便妍的王某人,突然绽开冶艳笑容:“还是吃掉算了!” 卫戗俯眄过去,冷冷扫过他稍显纤细的身量,冷声道:“整只羔羊?小心撑着!” 王瑄迎视她的目光,脸上晕开宠溺表情:“就算撑死,也好过便宜白眼狼,你说,是也不是?” 卫戗不以为然:“既然如此,何不屠狼?” 王瑄煞有介事:“狼多肉少,吃到肚里才算自己的。” 卫戗抽嘴角,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指不定发展到什么方向去了,还是及时打住吧! 因卫戗突然沉默,车厢里出现片刻寂静。 “哑——”近来萎靡不振,时常不见鸟影的渡引,今日不知从何处听说有好戏看,而王瑄也是精神饱满的,它生出闲心,颠颠的跟来找乐子,见他二人谈话似告一段落,于是弱弱地插嘴,引得卫戗和王瑄双双侧目后,它瞪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续道:“阿引愿为主君排忧解难。” “嗯?” “反正都是自己人,主君实在吃不下,阿引可以帮忙分担,羊蹄子什么的,阿引也不嫌弃……” 卫戗:“==……” 王瑄:“呵……” 红眼睛渡守歪着脑袋蔑视渡引:“你家主君想吃蒸羊羔,而你家主母则想吃烤渡鸦!” 渡引扭着小脑袋回头窥视卫戗表情,见她一脸寒霜,它顿时炸毛,“哑——”的一声尖叫,蹿出车厢,身后是渡守嗤之以鼻的点评:“嘴馋不要命的笨蛋!” 这时,王瑄的车突然停下。 “哑,大胆刁民,竟敢拦我王氏车队?”笨蛋鸦叫嚣道。 卫戗不解的抬头扫了一眼王瑄,接着撩开车帘,看向前路。 “婢子是虞家的侍女,知道卫校尉现在人就在那车上,婢子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急着找他,恳请诸君通融则个!”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身着粗使丫头的麻布衣裳,头发凌乱,慌里慌张的雁露。 卫戗见状,急忙现身,来到雁露面前:“出了什么事。” 雁露见到卫戗,脸一皱便哭出来:“校尉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女郎!” 卫戗一惊:“阿濛她怎么了?” 雁露眨眨眼,拽紧自己的袖摆擦拭眼泪,顾左右而言他:“女郎她,她——她不舒服……” 卫戗顺着雁露目光看过去,猜测她是顾虑这里人多,说话不方便,遂回头与王瑄道:“你带他们先回吧,我到虞府走一趟。” 蹲在车厢顶上的渡引歪着小脑袋:“哑,又有天杀的来跟主君抢羊腿——” 卫戗无暇顾及难得恢复生气的聒噪鸟,她把雁露带上踏雪,为照顾娇弱的雁露,催马缓行。 待走远之后,慢慢缓过神来的雁露啜泣着解释了一下她来找卫戗的原因:“那日不知王十一郎对我家女郎说了些什么,谁问也不肯说,只是坚持要退婚,主公十分惜爱卫校尉的人才,况婚事又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自是不肯应允我家女郎的要求,女郎见主公咬死不撒口,便说若是不退掉婚事,她便去死,结果反倒触怒主公,说我家女郎‘生是卫家的人,死是卫家的鬼’,即便将来抬个灵位过去,虞卫两家也算结成姻亲……” 以世人的标准来看,虞伦对虞濛,算得上十分宠爱,可是亲历过前世虞濛和司马润被棒打鸳鸯散的结局,并在成亲以后遭受影响的卫戗却明白,在虞伦心目中,与其说虞濛是倍受呵护的掌上明珠,不如说她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精美商品,对于一个唯利是图的商贾来说,能换取巨大利润的商品,岂会不爱护? 坐在卫戗身前的雁露看不到卫戗表情,所以还在继续:“主公随后便把女郎关进房间,派人日夜寸步不离的看守着,女郎行动受限,于是不吃不喝,已经整整三天了,婢子以为,好歹我家女郎之前心心念念全是卫校尉,想必您的话她多少能听进去一些,所以来请您过去劝劝她,呜……再让她这样继续下去,怕真要没命了。” 正因为之前“心心念念”全是她,想必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也是她,卫戗勒住缰绳,在雁露疑惑的想要回头看过来时,出声道:“雁露,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雁露想也不想道:“是琅琊王殿下身边那个姓梁的幕僚,他恰好来府中办事,告诉我,大约能在这边找到校尉大人。” 姓梁的,梁逐?去虞府办她卫戗的事? 听到跟司马润扯上关系的家伙出现,卫戗总会思考一下,对方是不是又要给她下套,但虞伦那老狐狸暂时没有理由搭上自己的女儿配合司马润来坑她,所以雁露打扮成这样来找她,应该不是诈。 卫戗沉吟间,眼角余光瞥见地上划过一道黑影,举头望去,见她们正上方,盘旋着一只洁白无瑕的大鸟:“阿守?” 渡守收翅降下来,落在踏雪头上,安静的伫立。 卫戗扯扯嘴角,驱马继续前行。 虞伦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将虞濛闹着要退婚的消息封锁住,当然,虞伦最是不希望卫家人看到这种情况,特别是卫戗。 然而一心为主的雁露病急乱投医,自作主张来找卫戗,又担心虞伦不让卫戗见虞濛,于是委婉的劝说卫戗绕到虞府后门,避开府中耳目,偷偷去见虞濛。 雁露的建议对卫戗来说正中下怀——她是女儿身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虞濛房间内外,加起来有七八个仆妇看守,想要同时引开这么多人,难度系数太大,也很浪费时间,好在她今早出门前,特地为她爹和卫敏备下了一些她三师兄不久前刚寄来的新药,不过方才没派上用场,现在有它用武之地了。 卫戗从虞濛送她的锦囊里掏出一只上红下黑的两色小瓷瓶,从中间一拧两开,先揭开堵住黑色这头的塞子,从中倒出一粒小药丸,让雁露服下,接着又揭开红色那头的塞子,拉过雁露的小手,将手心翻到上面,倒出少许药面。 雁露面红耳赤的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卫戗:“校尉大人,你这是……” 卫戗将瓷瓶拧好装回锦囊中,低声解释道:“你进去之后,遇到看守阿濛的婆子,就找机会在她们肌肤上用这只涂药的手拍三下,然后凑近她们耳边,命令她们去寻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雁露眨眨眼睛,收拢手指微攥成拳,重重点头:“婢子懂了。” 聪明的丫头,领悟能力就是强,作奸犯科什么的,一点就通。 窜上屋顶的卫戗看着双眼无神的仆妇一个接一个退出虞濛的院子,接着能翻墙的翻墙,翻不了墙的找狗洞,总之消失的既隐秘又彻底。 少顷,虞濛的房间便传出惊恐中透着虚弱的叫喊:“不,我不能见他,你让他走——让他赶快走,离我远点——能有多远就走多远!” 蹲在房盖上的卫戗牵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怎么能不恨我呢!”纵身一跳,来到房门外,抬手欲推门:“阿濛——” 尽管卫戗声音不大,可虞濛却听到了,她的叫喊稍歇,在卫戗尝试着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时,又听到房间里传出裸足跑过地面的声音,卫戗动作一顿,隐约窥见虞濛用后背挤上门板,咣当一声,将门堵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退婚,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如果卫戗执意开门,把虞濛和雁露外加刚刚离去的那些仆妇摞一起也拦不住她,但她只是将手停在门板上,低垂着头说:“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我却拖延了这么多天才来跟你道歉,实在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忍不住要跟你亲近,却忽略了你的想法,这件事完全是我的错,今日的局面也是由我造成的,相关责任理应由我一己承担,请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也不要再与令尊争执,你给我点时间,我向你保证,这桩荒唐的婚事我会尽快处理掉,如果你曾有过心仪的对象,也可以偷偷告诉我,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帮助你和达成心愿,算作是我的——”深吸一口气:“弥补!” 倚门而立的虞濛抬起双手紧捂耳朵:“戗歌,算我求你,别再说了,如果不想看到我死在你面前,那就赶快回去吧!” 第144章 迷途知返 卫戗慢慢收回停留在门板上的手,拢起手指微攥成拳,轻叹一声:“好,我马上离开,不过你要好好休息,乖乖吃饭,改天我再来看你。” 半晌,虞濛气息微弱的吐出两个字,却让准备离开的卫戗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只是一门之隔,而卫戗又耳力奇佳,所以被她听清虞濛的低唤:“阿戗——”深情而痛苦。 在过去的一段时日,虞濛总用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羞涩嗓音,软软糯糯的唤她“阿戗”,直到此刻,卫戗才如梦初醒,虞濛的“阿戗”和她回应的“阿濛”,倾注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 因着记忆作祟,卫戗理所当然的认为,虞濛心仪的是司马润,不过司马润有杀妻灭子的不良黑历史,卫戗不想因自己想要彻底逃离那大火坑,就把善良无辜的虞濛推下去给自己垫背。 为此,卫戗还思考过,怎么才能让虞濛看清司马润的真面目,以便迷途知返……但她忘记了时间的作用力,它都能让曾经生死与共的恋人变得相看两相厌,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轮回? 再者,虞濛之前送她小礼物,总会摆出“搭救之恩”、“礼尚往来”……这些既合情又合理的借口,卫戗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神经照比常人略粗,所以对于虞濛的种种表现,她真没多想,以致阴差阳错,辜负了虞濛。 千言万语,化为一声低哑附和:“阿濛……” 回应她的是雁露惊慌失措的哭喊:“女郎,女郎你怎么了,不要吓我,来人,快来人啊!” 卫戗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顾虑虞濛堵在门板后,怕破门误伤到她,索性转身抬步,破窗而入,稳健的落地后,扭头一看,虞濛双目紧闭滑落在地,好在有门板倚靠才没有彻底放倒,雁露跪在她身前,尝试将她搀扶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只能无助哭喊。 见此情景,卫戗忙拿出之前的两色瓶,倒出一粒药丸,给虞濛喂下去。 雁露错愕的盯着自己的手:“是我?” 卫戗明白雁露的意思,但虞濛这显然是一时气结,昏厥过去,她三师兄的药丸,通常都是多功效的。 虞濛吁出一口闷气,缓缓醒过来,对上卫戗的脸,恍惚的抬手想要抚摸,可在指尖触上她脸颊的一瞬,突然针扎一般的弹开,接着手忙脚乱的拽着自己的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不,不要看我。” 披散的长发,单薄的中衣,光着脚坐在地上……哪个大家闺秀会希望旁人看到自己这副狼狈形容,卫戗又是一声叹息,快步上前,将虞濛打横抱起来。 虞濛并未挣扎,反倒主动抬手抱住卫戗脖子,顺势将脸也埋进去,在卫戗迈步走向架床时,哽咽道:“阿戗,你答应了我会退婚的。” 卫戗肯定的点头:“我言出必行。” 虞濛又道:“还有,退婚之后,也不要再来看我——我们从今往后,一刀两断罢。” 卫戗停下脚步,拧紧眉头:“我承认瞒着你是我不对,可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难道真要做到这种地步么?” 虞濛没有应声,而是更加搂紧她的脖子。 卫戗抱着虞濛来到床边,将她轻轻放下来。 虞濛一挨床板,立刻转过身去背对卫戗。 卫戗拉过被子,替虞濛盖上。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卫戗身后的渡守,此刻蹲在高几上,突然出声道:“愚明白了,阿珏曾言,此女命犯阴煞。” 卫戗不明所以:“阴煞,那是什么?” 虞濛一声尖叫,弹坐起来,抱紧脑袋闭着眼睛快语道:“阴煞入命宫者,一生必遭打击迫害,且我兼具克夫命,近日又乌云罩顶,印堂发黑,恐不日便有大劫,你若不退婚,只会受我连累,更甚至会危害性命。”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怯怯的看着卫戗:“阿戗,我不希望你出事。” 卫戗愣愣的看着虞濛,想起虞濛之前的话,她说的是“不能见‘他’”,而不是“不想见‘他’”……也就是说,王珏并未将她是女儿身的情况告知虞濛,只是扯了些乱七八糟的命理,逼得虞濛自己退出? 而虞濛豁上性命的反抗,完全是因为太过在意,卫戗心里一暖,绽开温柔笑意,抬手替虞濛擦拭眼角泪痕:“那些话只是十一郎在与你说笑,你不必挂怀。” 虞濛摇头:“我也希望他看错了,所以私下换装,偷偷溜出去,请先生看过,一模一样的……阿戗,我是个会克夫的不详女人。” 卫戗定定的看着泪流满面、憔悴不堪的虞濛,努力回想一下,虞濛上辈子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的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好像听人说过,那男人是烂泥扶不上墙,正事啥也不行,败家一个顶俩。 难道其实不是虞濛命苦嫁了个败家子,而是她夫君点背娶了个扫把星? 但要说克夫?倒也不至于吧,在卫戗印象中,虞濛那男人虽然时运不济,但小日子还是蛮滋润的——自打娇妻娶进门之后,就开始收集美妾,姹紫嫣红,各式各样,每天生龙活虎的忙着宠小妾,坊间传说其一夜御多女……而且直到她卫戗翘辫子了,人家还活得好好的。 当然,也正因为那厮比司马润更糜烂的生活方式,所以卫戗从未考虑过让虞濛和他再续前缘。 权衡之后,卫戗转向傻眼的雁露:“能否请姐姐退出房间,我有几句话,想和阿濛单独谈谈。” 雁露看看卫戗,又看看虞濛,接着施了个礼:“婢子先行退下了。”小碎步跑出去,并替他们带好房门。 待雁露走远,卫戗歉然的看着虞濛:“阿濛,这桩婚事我的确是要退掉的。” 虞濛眼含热泪,却欣慰的点点头:“多谢!” “退婚的原因并不在你,而是因为我……你是个好女人,至于阴煞什么的,完全可以找高人来破解,纵观天下,风雅之士比比皆是,我会为你物色一位良配,然则我却不能娶你,不为你命犯阴煞,实因我——”卫戗深吸一口气:“亦是女子!” 虞濛双眼蓦然睁大,完全不能置信,老半天才找回声音:“阿戗,退婚是我提出来的,你没有必要说这样的谎话来安慰我,我不想害你,也不会去害其他人,只要你能好好的,如果我想你的时候,随时有机会去看看你,比起因我之故令你受到伤害而饮恨一生,那样的生活,已经叫我很知足。” 卫戗微微倾身,轻轻握住虞濛颤抖不止的双手:“去年,司马润欲为其父冲喜,与我卫氏定下婚约,想来你应听说过。” 虞濛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听过的。” “假如家父只有卫敏和芽珈两个女儿,你难道不觉得,那些传闻前后矛盾,说不过去吗?” 虞濛抬眼看向低头看她的卫戗:“你的意思是?” 卫戗点了一下头:“对,司马润原本要娶的是我,只因琅琊恭王的突然离世,又留下遗言,所以这桩婚事不了了之。” 虞濛还在挣扎:“可你这样……” “我乃家父原配夫人的长女,容貌肖似生母,当初为行走方便,以药物易容遮形,后来家父回归驻地途中身陷幻境,贻误战机,为避免带累整个家族及其军中兄弟,于是匆忙决定,由我女扮男装,替他指挥作战,将功折罪。”卫戗再次道歉:“阿濛,你是无辜的,却被牵连进这糟心的局面里,而我又有意隐瞒,伤了你的心,真是十分抱歉!” 虞濛复又低下头去:“欺君乃大罪,你也是迫不得已。” “都是我的错,你要好好保重自己,请你容我些许时日,待我替惨死的家母讨回公道后,便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至于可以转运的高人,我也会替你寻来。”卫戗再下承诺。 虞濛挣出自己的手,慢慢躺下去,再次转身背对卫戗,有气无力道:“你先回去吧,让我冷静冷静。” 卫戗见虞濛不像之前那样激动,感觉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不放心的追问:“那饭?” 虞濛拉高被子蒙住脑袋:“我会吃的。” 和惩罚自己比起来,怨恨别人应该相对轻松许多吧? 卫戗深深的看了一眼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只蛹的虞濛,最后道了声:“那我就先走了。” 虞濛没有应声。 卫戗迈出房间之前,看到被自己踹散架的窗户,摇了摇头,多亏虞伦为防止虞濛的哭闹传扬出去而做的安排,才让自己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却没人发现。 雁露蹲在院门外,左看看右望望,替谈心的二人严防死守。 看到卫戗出现,豁然起身,因为腿麻差点栽倒,被卫戗一把扶住。 雁露双手抓住卫戗胳膊,急切的问:“我家女郎怎么样了?” 卫戗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还好,命人给她准备些清淡的流食,这几日,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雁露拽着袖子擦眼泪:“我家女郎没事就好,多谢校尉大人。” 卫戗苦笑变干笑,没有再说什么。 卫敏就擒,卫戗接下来就要对上虞姜,所以到家之后,便一直忙碌,直到天黑。 晚饭前,见到王珏,卫戗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小子,为什么跑去跟阿濛胡说八道?” 第145章 终身大事 不想王珏顺势起身,因身高的差距,又不得不低下头来,散落的几缕碎发扫过卫戗光洁的前额,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卫戗甚至看不清王珏的面容:“你要干什么?” 王珏抬起双手,手腕轻搭在卫戗肩头,语调舒缓:“已经忙了一整天,再来拎我这么大个人,多累呀,我这样,你也轻松点。” 卫戗还揪着王珏衣领的手,是放开也不是,继续抓着也不是,哪里轻松了?可再僵下去,近在眉睫的那张大脸就要给她严丝合缝的贴上来了,果断松开一手,以掌心推住他脑门:“为什么跟阿濛说那些话?” 王珏娇艳欲滴的朱唇微嘟,小声咕哝:“自是爱屋及乌,为了她好!” 卫戗轻蹙眉头:“但我只看到她在困扰。” 王珏做疑惑貌:“怎么会?”将轻搭她肩头的手臂改为环绕:“中山狼盯上了兔崽子,被你发现,难道不去兔窟知会一声?” 卫戗眉头蹙紧:“兔崽子——”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王珏笑意盈满眼睫:“打个比方么!不要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节。”又一本正经道:“作为一只聪明的兔子,听说大难临头,依你之见,是要坐以待毙呢,还是应该防患未然?” 如果只听他的一面之词,似乎蛮有道理,但现在的情况却是,虞濛满脑子想得都是“退婚”,所以,到底是谁在防患未然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死小子能如此正气凛然的徇私舞弊,也算是个本事,但不值得提倡,任由其发展下去,再过几年,一定会变成一代为祸人间的奸佞狂徒——中山狼要防,养虺成蛇更要防! 王珏本就是为应对卫戗诘责的随口一问,当然不会在意她的回答,见她陷入沉思,不再责难,警报解除,趁机化被动为主动,将她紧紧搂住,凑在她耳畔,软语呢喃:“你觉得六月十五怎么样?” 卫戗心一动,去年六月十五,她酒后貌似乱性,行事非常丢人,不小心招惹上一块阴险狡诈的牛皮糖,油盐不进,十分黏手……怎么样?感觉特别不好!眯眼审视王珏:“你又想干什么?” 王珏绣面芙蓉一笑开:“那日甚好,诸事皆宜,不避凶忌,我们成亲吧。” 卫戗直觉否定:“不好,一点都不好!” 她的反应在王珏意料之中,他很爽快的退让一步:“那就改在五月,你喜欢哪天?” 重点不在这里好么!卫戗伸手推拒王珏:“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忙,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扯这些。” 王珏双手下移,揽上她的腰:“这可是我们的终身大事,还有什么能比它还重要?”视线下移:“至于其他,你现在还小,我也不是那么急,等我们成亲后,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卫戗:“==……”看着王珏那副恣意妄为的表情,真像刚刚学会捕食的幼年猫,初次逮到小耗子,眉目间蓄满得意,对于爪下的战利品并不急于下口,而是意气风发的宣布:这耗子还小呢,我打算豢养喂大,留待日后肥腴鲜美,再满满享用…… 算了,小男孩都喜欢做梦娶媳妇,随他去罢! 明明是要追究他令虞濛伤心的责任,可东拉西扯又跑到成亲的话题,继续跟他纠缠下去,只怕要一路歪到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的人生远虑上,卫戗轻咳两声:“阿濛那件事,我们暂时揭过,但你以后不许去为难她,知道了么?” 王珏听话的点头:“只要她不来招惹我。” 卫戗眄他一眼,就此打住,换一个话题:“我有个计划,想请你帮帮忙。” 王珏乐滋滋的贴脸过来:“什么呢?” 卫戗冷冰冰的一巴掌拍回去:“既然家父执迷不悟,那就让他当众亲耳听听,亲眼看看。”脸色彻底阴下来:“我的母亲——她不能白死!” 王珏收紧拥抱着卫戗的手臂,侧脸抵住她额头,轻声应道:“好。” 举凡可以找到的人证、物证,俱已齐全,而走投无路的虞姜更是主动送上门来,自投罗网。 天时地利人和,于是卫戗决定收网。 这日午后,做完安排后,卫戗在洗澡水里兑上少许药面,宽衣解带,将整个人投入其中,不多时,附着在体表的暗沉药物便消溶于药汤中,原本的冰肌玉骨逐渐显露,她破水而出,抬起双手抹去脸上水珠,并顺势将湿漉漉的青丝捋至脑后,睁开眼睛,看看纤纤素手,真真的白璧无瑕,接着抬起胳膊伸出腿,细细检查,有无遗漏。 “呵……”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磁柔的轻笑,惊得卫戗转过身来,对上以手支腮歪靠在软榻上,神态自若盯着她看的王瑄,卫戗飞快地瞥了一眼门窗,仍是紧紧关闭的:“你怎么进来的?” 过去的眼疾病患王某人,唯恐看不清的眯了眯眼:“哦,你洗得太入神,我这么大个人走进来,你都没发现。” 分明是他故意,却要反咬一口,卫戗贴靠上浴桶,借以遮挡自己,冷眼斜睨他:“十一郎有何贵干?”受到热水冲刷而微微泛红的真容,伴随着恼羞成怒的神情,呈现出难以言喻的明艳动人。 王瑄起身,不疾不徐缓步走上前:“我来给你擦背。” 卫戗沉默片刻,在王瑄摸到浴桶之前,突然喊道:“渡引,赶紧把你家主君叼出去!”磨牙道:“不然他清白不保了!”王瑄在此,外面肯定被清过场,所以卫戗完全不担心隔墙有人。 那贱嘴鸦果真就在窗户外,在被点名后,却没有马上冲进来:“哑——主母恕罪!哑哑——阿引若进去,小命就不保了!哑哑哑——主君清白是小,阿引鸟命关天!”它活得不耐烦,三言得罪两主。 卫戗开始想念自从被王珏赖上之后,就连她床沿都挨不到的噬渡……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何况对方还是一只就会耍贫嘴的鸟类,卫戗抬眼瞪视已立在浴桶边的王瑄:“我不需要擦背,也没时间哄你玩,你先出去吧!” 其实,王瑄的目光澄澈,视线一直停留在卫戗脖子以上,未曾有半点逾越,不然卫戗肯定抓狂,他抬手捧住她的脸,粲然笑道:“这次可是我先看到的。” 处在这种劣势,卫戗表现还是很淡定的,抬手扫开他不规矩的爪子,目光冰冷:“幼时占尽父母宠爱,已经很幸运了,难道连这种小事也要和他一争高下?” 上一刻那颠倒众生的浅笑,下一刻便僵硬黯淡的凝滞在嘴角,眼中的华彩也一点点消退:“戗歌,这样的选择,并不公平。” 卫戗对他的颓唐视而不见:“公平?这世间,就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平,又何况是本不相干的外人?”她只希望他赶紧走人,她好出去。 王瑄默不作声的审视她良久,最后攒出一抹笑容:“如果我现在脱掉衣服跳进去,那我们就是‘相干’的了,你说,是也不是?” 这种情况下,是也不是,还不都是他说了算吗! 卫戗真生出紧张来,好在姨婆及时出现:“戗歌,礼服找到了。咦,这不是十一郎的渡引么,怎么会在这里?”姨婆非比寻常,王瑄的暗卫不能下黑手,更不好出面阻拦,所以才会让她一路畅通的走过来 “哑,阿引见过姨婆大人,姨婆大人安好!”做贼心虚的刁鸟嘴巴就是甜。 “真不愧是十一郎养出的鸟,就是这么招人稀罕!”姨婆被哄得很开心。 “哑,禀姨婆大人,阿引还有事,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开心的姨婆完全忘记之前的疑问。 听到姨婆已走到门口,卫戗转头看向王瑄:“你……”眨眨眼,居然不见了,溜得还真快,不过话说回来,悄无声息也就罢了,这点她也可以办到,但她想不明白的是,他究竟是怎么出去的? 姨婆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方大托盘,上面整齐的叠放着一套一看就知道分量不清的礼服,还有华美的配饰,她关好门之后,端着托盘快步走过来,将其轻放在方才王瑄坐过的软榻上,转身与卫戗道:“这是你母亲生前穿过的最后一套礼服,她那时已经有了你和芽珈,害怕再出意外,便不再参加宴席,所以统共也没穿过几次,我知她尤其喜爱这一身,便替她好生收起来了,那时还想着,待到日后……”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圈。 卫戗轻叹一声:“姨婆——” “哎呀你看我,上了岁数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总想过去,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看清卫戗面容,呆愣片刻,接着满脸欣慰道:“一转眼,你也这么大了,真好!”算算时间,姨婆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看到过卫戗真容,且相由心生,本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眉眼,配合历经浩劫积淀下来的沉稳气质,怎能不叫姨婆现出我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第146章 一举两得 “是啊,我也长大了!”哗啦啦站起来,跨出浴桶,接过姨婆递来的长巾擦掉身上水珠。 半个时辰后,卫戗坐在她定制的妆奁盒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那张与当初在幻境里见到过的桓辛殊无二致的容颜——其实她的眉目比她娘更为浓丽,但整体轮廓七分相似,再经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稍事描画,便连一手带大她娘和她的姨婆都觉得难以分辨,是以即便她的身量高出她娘半个头来,但她有自信,一旦站在心里有鬼的人面前,只要有这一张脸,别的都不是问题。 何况她又与幻境中的她娘相处过,加之前世一人分饰“卫将军”和“琅琊王妃”两个角色,换上华服后,气质迥然不同,想要模仿她娘,简直易如反掌。 抬起手来,轻扶钗镊,想着当年虞姜求她娘“给无辜的孩子一条生路”之后,她爹又亲口承认“我坏了她的清白,对她不住!”那两个昼夜,她娘心中该是何等煎熬;三天后,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又是何等刺骨? 她爹说的不错,她娘是骄傲的! 啪的一声扣上妆奁盒,卫戗起身,面对姨婆,嫣然一笑:“阿辛见过奶娘。”婉约绮媚,举动多宜。 姨婆瞬间红了眼眶,抬手捂住嘴,明知是假的,可还是忍不住动容,呜咽半晌,最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女郎——”姨婆习惯性唤她“戗歌”,这一声,叫的自是她娘。 恰此时,英英玉立,白衣胜雪的王瑄,领着前来拜访的虞濛,就像传说中那般风度翩翩走过来。 想想方才若不是姨婆来得及时,这臭小子指不定干出什么混账事,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而走在王瑄身侧的虞濛,在卫戗移眼过去的同时,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同时一愣。 虽说仅仅数日时光,可虞濛却是明显消瘦下来,但给人的感觉竟像破茧而出的蝶,焕发出异样神采,夺目得令人心惊。 行走中的虞濛呆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卫戗,直到王瑄将修长莹白的手指间拈着的那朵朱槿簪入卫戗云鬓间,虞濛才回过神来,婀娜而至,停在卫戗眼前,一笑百媚:“阿戗。”这声轻唤,似比从前更柔媚。 王瑄应声侧过脸来,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眼中却凝上冰屑般的冷意,然则被他簪花之后,顺手揽住的卫戗却回以虞濛雍容闲雅的微笑,语调中透着欢愉的回应她:“阿濛。” 站在一旁的姨婆再也忍不住,插嘴道:“虞家女郎,你怎么,怎么认出……” 虞濛转向姨婆:“这双眼睛,是阿戗的。”当初卫敏讥讽卫戗其貌不扬时,虞濛就以卫戗有一双难得一见的漂亮眼睛反驳卫敏,她将卫戗的这双眼睛,牢牢刻上心头。 姨婆转头去看卫戗的眼睛:“原来如此。” 虞濛抬眼看向卫戗云鬓间那朵朱槿:“我曾听人说过,桓夫人最是喜爱采摘朱槿簪于发间,今日的阿戗,便是扮作当年桓夫人的模样吧?” 卫戗点头承认:“是。” 虞濛眸光璀璨:“桓夫人是当之无愧的琅琊第一美女。” 虞濛称赞的是她娘,所以卫戗落落大方的应承道:“多谢!” 虞濛继而又道:“我今日方知阿戗还有这样的本事,想来从前见到的,也只是经过修饰的假相,综观姑父和桓夫人的样貌,所以,阿戗也是个世间难得的美人罢!” 卫戗略一思索:“待到今日之事了结后,我卸妆给你看。” 虞濛点头微笑:“好,我等你。” 即便时隔多年,证据不再充分,然则事在人为,何况虞伦也挑明要牺牲掉虞姜这颗弃子,所以今夜大费周章做的这些准备,其实全为一人,不过有知根知底的亲友前来围观,譬如虞濛,卫戗也欢迎。 卫戗还特地给桓公送去帖子,那是她母亲娘家的族长,可以替她枉死的母亲主持公道。 当然,这种场合,怎么少的了豁出脸皮凑热闹的司马润,但由于各种人为因素,他始终没能找到卫戗精心布置的,属于她自己的“家”,所以只好在日薄西山前,早早赶到王珏按照卫戗的要求,替她准备好的“戏台”后。 面前是一座凌空架在两山间的拱桥,桥下云雾缠绕,不知深浅,信步踱过拱桥,前方有一座牌楼,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望乡台。 司马润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转,那牌楼瞧着十分古旧,但上面的字迹,他认识了两辈子,岂会看错? 这绝对是王瑄的手笔,卫戗吱一声,他竟会为她做到如斯地步,这样的用心? 司马润实在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出了差池,叫上辈子对他死心塌地的女子会厌他至极;更莫名其妙的是那个一直心狠手辣,将挚友、父母、发妻统统踩在脚底,踏着他们的血肉登上绝顶,睥睨天下的冷清男子,会对一个面容不显,才华未露,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小丫头死心塌地,肯定是有什么阴谋罢! 踏上宽阔的平台,眼前是雾海茫茫,耳畔是流水潺潺,四周有摇曳的灯笼,在涌动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一旦涉足其中,绝对会让人生出一种身陷异境的恍惚感…… 司马润知道,这里也是王瑄的一处私产,他上辈子曾随王瑄一起来此登高赏秋,彼世此处只有这个空旷的平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里改造成如此模样,用脚丫子都能想出来,绝对烧了好大一坨金。 抬手扪心,换成自己,即便被人告知,对方是在挖陷阱,才会做到这般尽善尽美的讨好自己,自己可会动心? 不会,绝对不会!因为他前世明明知道卫戗心里有他,并且豁出一切为他卖命,可他却那样待她,在他失去她的那些年,常常悔恨,哪怕当初稍稍对她好一点呢! 但如果换成卫戗那个傻子呢?肯定会动心吧!只要对方待她好,哪怕是别有用心,她也会逐渐沉溺其中,就好像前世的自己和她继母、庶姐,一开始只是稍微给她一点甜头,就轻而易举的牵制了她一辈子,最后更将那条性命都给搭进去…… 环顾一周,每一处都彰显出王瑄是何等的“居心不良”,正因如此,怎样才能有效的阻止卫戗不被迷惑,真是个难题。 上辈子他输给老谋深算的琅琊王氏族长,是他技不如人;可如今,难道凭借两世修为,还斗不过一个乳臭未乾的王家小儿? “殿下?”一个沙哑的声音,试探着招呼。 司马润转过身来,对上刚从肩舆上被卫勇搀扶下来的卫毅,身为武将,他却丢掉一条腿,再也不能上阵杀敌;身为父亲,他又遇上心头肉以身试法,很有可能杀人偿命,接连打击,叫他如何好过! 看着卫毅越走越近,司马润黑如深潭的眸子泛起一丝浅浅的波澜:不对,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卫戗,是绝对不会将事情做得这样绝,经此一夜,恐怕卫毅再难从泥沼中挣脱;然而,若是不这么做,以虞姜的手段搭上卫毅的性格,恐怕卫戗姐妹从此不会好过,将亲情淡漠的父亲和相依为命的胞妹摆在一起,卫戗选择杀伤力最大,也是最有效的直攻方式迎战,毫不拖泥带水,是受到王瑄蛊惑? “参见殿下。”礼罢四下张望,不见他人:“天色未黑,看来是我等来早一步。”卫毅赔笑道。 只要方圆百丈内不见卫戗身影,司马润基本上就端着一张棺材脸,何况他原本就对卫毅没什么好印象,加之参照卫戗态度,面对卫毅时,笑不出来也便不再勉强自己,何况此刻心情非一般的差劲,是连话都懒得应上一句——态度再好,这脑袋被虞刁婆踢了的瘸子也不可能做主将闺女嫁给他,何必浪费感情? 无关紧要的废人,没必要刻意讨好! 卫毅碰了个软钉子,笑容略凝滞,但也不好拉长脸,喏喏退到一边,佯装观察地形,其实心里全是事,哪有那多余的闲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灯笼徐徐升起,待到半空中,陡然亮起,明明此处有人有物,但经这错落起伏的灯笼一照,反倒更显虚无,好似不在人间……司马润微微眯了眼——此处有异! “明明有那么多灯笼,怎的还会如此阴森?”旁边的卫毅移步过来,环抱摩挲着双臂,小声咕哝。 司马润仰望头顶那盏看似在半空中飘忽的灯笼,意味深长道:“如此一来,更易令人暴露出本心吧!” “叮铃,叮铃——”空灵的脆响凭空出现,接着由远及近,感觉就在拱桥对面,却始终看不到人影。 “什么人?”沉不住气的卫毅扯开嗓子问出来。 王珏一行人应声从浓雾中现身出来:“岳父大人来得真早!”悠然的靠坐在肩舆上,居然夸张的穿着纯黑的滚毛边鹤氅裘,落舆之后,迈步下来:“哎呀,殿下也在,请恕王某有失远迎!”一副男主人的形容。 司马润目光移向王珏身后,皮笑肉不笑的虚应着王珏:“愚兄闲来无事,到此游玩,贤弟何必多礼。”只要你不言明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我偏打此过,你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收我买路财? “日薄崦嵫,殿下却来此游玩,想必是十分喜爱这里的景色了?”王珏唇边噙着笑,微微挑眉道。 “这里的景色,十分别致。”司马润看着王珏的笑容,暗忖:真能装啊! “若殿下喜欢,王某愿意将此地让渡于殿下。”摊手:“只是,近来为博内子一笑,花销略大,却不敢叫我那生性节俭的内子知晓,不然回家后,免不得要将我关在门外反省,只要殿下给些本钱,便能将此美景收归己有,而我亦偷偷补上亏空,实乃一举两得的妙计,想来殿下也是这样认为的。” 司马润:“==……”王瑄这厚颜到超乎他想象的小人,他还真好意思!怎么着,讨得卫戗欢心后,回头却盘算让他付账——用他司马润的钱哄他司马润的原配,还一举两得,当他是傻的? 被他二人彻底忽视的卫毅,站在飒飒冷风中,凌乱颤抖! 王珏似笑非笑的盯着司马润漆黑的眸子浮现出的那抹恼怒神色——他看得出来,司马润在卫戗眼中是不同的,所以他从前才无所不用其极的针对司马润,可如今大为不同了,别说芽珈,姨婆和卫允,就连裴让,虞濛之流也能将其远远甩在身后,只要入不得卫戗的眼,哪怕其背后搞出再多花样也不足为患,所以就像此刻有了闲情,那就拿司马润出来溜溜,当作打发时间解闷玩。 绿衣侍婢走出迷雾,凑近王珏身侧低语几句,王珏点点头,抬手挥退她,转头与司马润正色道:“既然殿下凑巧赶上一桩悬案,便随我等到后面稍事等待,一同为内子做个见证,可好?” 这二人,一脸虚情对上满腹假意,倒也客客气气过得去。 司马润和卫毅跟随在王珏身后,迈步走向那迷雾。 “叮铃,叮铃——”两声脆响,司马润再抬头,眼前一片清明,灯柱下有案有席,就好像一脚迈进正在举办夜宴的厅堂,回头看看来时路,那浓雾彷如一扇纱屏,隔开了两方天地。 此时条案后已有人落座,司马润定睛一看,桓公和虞濛皆在场,不必问也知道,桓公肯定是受卫戗邀请,所以提前入席,而那个虞濛,消息怎么可能比他灵通,居然也大咧咧的坐在上位,他来到后,只能干站在前台傻等着,所以虞濛肯定是走了后门,只是想不到,在经过王瑄的“点拨”后,这麻烦女人不但没和卫戗生出芥蒂,此番事关一个家族命运的秘辛,卫戗也不瞒她? 卫戗对桓公,就像亲爷爷一般尊敬,所以司马润不动声色环顾一周后,径直来到桓公面前,恭恭敬敬的施礼:“润见过桓公。”端得是自家后生对长辈的姿态。 桓公自是不晓得这群晚辈间的恩恩怨怨,站在客观角度,司马润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他露出赞许笑容,招司马润到他旁边的上位坐下。 跟在司马润身后的卫毅,是被桓公刻意忽略的,在司马润眉飞色舞,颠颠坐到桓公身侧后,被晾在空地上的卫毅,尴尬的东瞧瞧西看看,最后自己找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坐下了。 出乎卫毅意料,一直对他视而不见的王珏居然走过来,挨着他坐下了:“你?” 王珏偏头粲然一笑:“内子吩咐小婿,今夜替她‘守护’岳父大人!”看吧,他是如此的乖巧听话! 卫毅脸上再现尴尬神色——不久之前,他还威胁说要把“王瑄”的“内子”送给司马润,以期换取长女平安无事。 坐好之后的司马润,目光扫过来,看到王珏和卫毅“相谈甚欢”的画面,再次眯眼,猜测他二人究竟是怎么个情况,难道“王瑄”之前当他的面刻意冷落卫毅,纯属是做戏给他看,等他上套后,回头让卫戗好好看看,谁才是完美女婿? 在司马润盯着王珏,猜测他的想法时,王珏似感应到他的目光,转头看过来,还端起手边酒杯,冲他点了点,那骄傲自满的表情,换作上辈子这个岁数的他,搞不好会当众掀桌。 “这是……哪儿?”一个惶恐不安的沙哑女声清晰的传过来,将大家的目光瞬间吸引过去。 身着中衣,披头散发的虞姜出现在“纱屏”另一边,脸上的表情惶恐不安的东张西望,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的横冲直撞,在诡异的平台上东一头西一脚。 “阿姜!”卫毅愕然的睁大双眼,轻唤出声,还有要起身迎过去的意思。 “放心,暂时不会伤害你那续弦夫人,还请岳父大人稍安勿躁。”瞥见卫毅表情,王珏凉悠悠的出声道。 王珏这样说了,卫毅也不好硬出头,不安的跪坐回来,眼睛盯着虞姜,嘴上询问王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姜平日最是在意自己的装扮是否得体,怎么会这般狼狈的出现在此,而且你们邀我来如此诡异的地方,究竟想要干什么?”就像虞姜那样东张西望起来:“还有阿戗呢,不是她请我过来的么,怎么还不出现?”虽然十分焦急,可还是刻意的压低了声音。 “对面的人暂时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所以岳父大人不必如此紧张。”王珏答非所问。 “啊——”虞姜一声尖叫,又把大家走神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你,还有你,你们——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虞姜既惊又慌,手指颤抖的指着好像凭空出现,在她面前跪成一排的几人。 第147章 传宗接代 没人回应虞姜的疑问,她脚步凌乱的上前两步,指着排在这边的两个婆子:“当初拿钱时,不是告诉过你们,能有多远就走多远,这辈子再也别回来,不然大家都别想过消停日子,现在怎的又要回来了?” 两个婆子目光躲闪,沉默不语。 卫毅皱起眉头,不解的咕哝道:“她在说些什么,那两个婆子又是谁?” 王珏饶有兴致的瞥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自浓雾后传了过来,那一排跪着的人应声将身子愈发弓下去,头拱地团成一只只软脚虾。 一位雍容的盛装女子,拖着曳地的繁复裙摆,分开浓雾,缓步走来。 虞姜循声望去,对上来人,眼睛倏地瞪大,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声刺耳尖叫,惊慌失措的退避躲闪,奈何虚软的腿脚不听使唤,踉跄磕绊,最后重重的跌倒在地。 盛装女子步履不疾不徐,行至虞姜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阿姜,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坐在“纱屏”后的卫毅,早已乱了心神,只是碍于王珏的颜面,不得不表示克制,此刻闻其声观其人,双目暴突,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阿辛——” “岳父大人,您好歹也是带过兵打过仗,阅历丰富的一员老将,怎得今晚却要这样一惊一乍的,小婿心肝弱,有些承受不住呢!”端坐旁边,老神在在品茗中的王珏凉悠悠道。 “是,真的是阿辛,是我的阿辛……”卫毅转向王珏,激动得语无伦次,彻底忽略王珏的冷嘲热讽。 王珏摇摇头,给随侍在侧的桅治递个眼神过去。 桅治奉命上前,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用巧劲将卫毅轻松压坐回原位。 但按下葫芦又起瓢,这厢才制住卫毅,那厢司马润又一脸惊艳表情的站起身来,双目一眨不眨的紧盯着扮作桓辛的卫戗。 王珏抬手扶额:“内子华美太盛,还真是不叫人省心。”嘴上似在牢骚抱怨,脸上却是一派陶醉表情,并改扶额为托腮:“不愧是我的人——”一声满足的喟叹:“不管什么模样,都是这般的令人痴迷。” 饶是强大的桅治,在听完王珏的咕哝后,也忍不住侧目抽嘴角。 司马润呆呆的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桓公都替他感觉尴尬,重重咳嗽两声,方才引得他醒过神来,倍觉尴尬,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被“纱屏”那边的情况吸引去,没人留心到他的失态,掩唇轻咳两声,慢慢坐回去。 时隔太久,卫戗年华最好时的模样,在司马润心目中已经模糊——为形势所迫,卫戗大半时间都以男装示人,偶尔换回女装,也很少涂脂抹粉,而且即便她有意装扮,可他也未必有心欣赏,那时他身侧姹紫嫣红开遍,晃花了他的一双眼。 后来回忆起来,只依稀记得她长得极美,此刻看到“桓辛”的面容,卫戗在他脑子里的形象瞬间清晰起来,其实她比她娘更好看。 一屏之隔,两样心境——这边是激动,那边是惊恐。 “你、你——”虞姜表情扭曲,简直快要吓哭:“是姐姐?” 卫戗抬手抚鬓:“原来阿姜还认得我,还以为这些年你生活恣意,早就把我给遗忘。” “这是……不对……怎么,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在这里?”虞姜不能置信,说话颠三倒四。 卫戗挑眉,语调悠长道:“阿姜看到我,似乎很不高兴呀?” 虞姜连连摇头,尝试着站起身,可双腿无力,几次都不成功,干脆咬牙膝行上前:“怎么会,不会的,能见到姐姐,阿姜高兴地不得了。”展臂就要去抱卫戗的腿:“只是不知姐姐回来见我,所为何事?”尽管力持镇定,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的底气不足。 卫戗后退一步,轻易避开虞姜的缠抱:“因我死因不明,所以不能轮回转世,故今次特意回返,到这望乡台前,招来彼年旧时人,清算一些那些尘封的腌臜事,以便彻底了却尘缘。” 易容之术,新人学化形,老手学化神,卫戗形神兼备,连嗓音也伪装得十足相似,又为了给虞姜制造出心里压迫效果,刻意放得飘飘渺渺,果然吓懵虞姜,就见她瘫在那里,抖如筛糠,换个定力不足的,估计已经屁滚尿流逃命去了。 虞姜怕归怕,但终归是有些见识的女人,最初的恐慌过后,便勉力稳住心神,仰视卫戗道:“难道姐姐不是因为早年不慎小产,后来又罔顾夫君苦苦哀求,执意生产,结果伤及自身性命……”执袖拭泪:“姐姐可知,自你狠心抛下夫君后,他年纪轻轻便生出华发,这些年来,更是沉寂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几年都不肯回家一趟,每逢佳节,妹妹看着冷冷清清的饭桌,总是忍不住去想,假如姐姐还在,家中必定十分热闹,那样该有多好!” 卫戗看着音辞慷慨,声泪俱下的虞姜,甚是佩服——真不愧是把她爹哄得团团转的女人啊! 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酝出一丝疑惑来:“几年不肯回家一趟?”微微偏了头:“可我怎么听说,你和他——你们还有一个儿子,名唤卫源的?” 虞姜梗着脖子:“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是为人子为人媳的本分,不然凭夫君与姐姐的恩爱,他是万万不肯迎我进门的,姐姐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当初不正因为担心卫家绝了后,才会替夫君做主,迎我入门,可我肚子不争气,没能替夫君生个儿子,所以才让姐姐豁出性命……姐姐生前待我不薄,留下这样的遗愿,我是如论如何也要替姐姐完成,以报答姐姐的恩惠。” 卫戗莞尔一笑:“真是个令人感动的情谊呀!” 虞姜还想说些什么,但卫戗已不再看她,转向跪成一排的众人,抬脚就要走。 见此情景,虞姜稍稍和缓的面色丕变,她想也不想,拼尽全力扑过去,却再次被卫戗轻巧的闪避过去。 虞姜一时情急,用力过猛,却扑个空,收刹不住,狠狠摔了个狗抢屎,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有挣扎着爬起来去阻止卫戗。 见她二人的你来我往收入耳目中的卫毅,目光发直道:“阿姜是被阿辛惊吓到了么,怎的今时迥异于往日,还有阿辛,阿姜在她面前跌倒,她不扶一下也便罢了,竟连看都不看一眼,难道是因为阿源的存在?可是她当年不是接受了阿敏么?我们有儿子继承家业,她难道不开心么?” 王珏莹白的手指拎起一只青瓷茶杯,摩挲把玩着,目光炯炯的盯着卫戗,漫不经心的同卫毅说道:“假如岳父大人与岳母大人对调一下,再经眼前之事,倘岳母大人的继夫站在岳父大人面前,说‘当初我们在一起,完全是为了替你生儿子,结果没能成功,你心有不甘,可赔上性命还是没能生出儿子,肯定是死不瞑目的,我们为了让你含笑九泉,所以特地为你生了个儿子,现在终于有儿子继承你的家业,你开不开心?’”顿了顿,眼风扫过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卫毅一愣:“那怎么能一样呢?” 王珏不答反问:“怎么就不一样?” “我是丈夫,是一家之主,而阿辛是个妇人。” 王珏又将视线转向卫戗:“卫家能有后来的声势,岳母大人功不可没。” 卫毅苍白的脸瞬间涨红:“如果不出意外,你将来极有可能成为一族之长,假若你的妻室不能生养孩儿,而你放任自流,不作任何努力,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怎么向族人交待?” 王珏嗤笑道:“那么多没生出儿子来的世人,也没见列祖列宗从坟墓里爬出来怪罪不是?至于族人什么的,若要受我恩泽,就不要来干涉我的生活,不然,一早就别将阖族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卫毅的脸红得跟颗枣子似的:“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干笑两声:“所以说,年轻人,还是不要将话说得太满,以免将来难看。”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奉劝王珏。 王珏微微侧目睨向卫毅:“所以你是止步于护羌校尉。” 卫毅一噎,王珏懒得理会他,转过头去,盯着卫戗,嘟着嘴咕哝:“呸呸——大风刮去,佛祖莫怪!我家戗歌是最好的。” 王珏的声音不算小,至少挨着他坐着的卫毅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血色陡然消退,跟着小声咕哝道:“对对——佛祖莫怪,莫怪,弟子不是那个意思……” 那厢,卫戗已来到兀自颤抖的婆子身前,低头观察了她一会儿,冷笑一声:“你就当年的稳婆林氏吧?” 第148章 藏仓小人 虞姜跌跌撞撞冲过来,想要阻止林婆回话,但卫戗广袖一拂,轻扫过虞姜面颊,随之而来一阵芬芳馥郁的香气,顺势钻入虞姜鼻间,她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再想动作,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连张嘴说话都办不到,盈满惊惧的双眼越瞪越大,却也只能干瞅着。 跪在旁边的婆子飞快侧头瞟她一眼,然后瑟缩地低下头:“回夫人话,老妇正是稳婆林氏。” 卫戗目光沉沉,对着虞姜冷冷一笑:“林婆,当年本已定好由你替我接生,关键时刻,何故突然反悔,将我转交她人?” 林婆不敢抬头,颤声解释道:“老妇那不肖子酒后在街上误伤贵人,被下了大狱,老妇心急如焚,多方奔走营救,唯恐耽误夫人大事,想着史婆不论是经验还是技术,都更在老妇之上,于是便托她前去替夫人接生,哪曾想,史婆竟然失手,害了夫人性命。” 卫戗心道虞姜三样宝——酒疯,被奸和流产!扯了扯嘴角:“史婆害我性命,又与你何干,缘何远走他乡?” 林婆张口就来:“老妇一家得罪权贵,无有立足之地,不得不背井离乡,说实话,老妇在此生活了大半辈子,若非迫不得已,怎么舍得走呢!” 卫戗点头:“也有些道理。”不等林婆松口气,接着补充道:“但凭尔等一介寒族,在街上伤了贵人的身,辱了望门的面,如此轻易便叫尔等脱身并远走高飞?” 林婆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因为老妇……啊,对,是因为老妇那些年替许多权贵家的妻妾们接过生,犬子出事后,老妇豁上脸皮,所以……” “不过是弹丸之地,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权贵自成一脉,彼此交游,事关家族长远发展,而与你却只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买卖,依你之见,他们会为区区一个稳婆,做出有损自家利益的行为?” “那、那个……”其实林婆事前做足准备,换个场合和人来,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被击溃,实在是心里有鬼,又在“阴间”被去世多年的“冤魂”以凌人的气势逼问,早先做的那些心理防范迅速瓦解,没被吓尿已算胆肥,支支吾吾老半天,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戗又扫了虞姜一眼,其实事情早已明了,可她却不想给虞姜一个痛快,所以在这浪费唇舌——有一种说法,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的过程。 让虞姜眼睁睁的看着“死亡”的逼近,却无能为力,这种折磨……啧啧!近墨者黑,卫戗觉得,自己大约是跟某人学坏了! 林婆还在做垂死挣扎,卫戗微微倾身,以空灵到近乎森然的嗓音,一字一顿道:“死不悔改,到了地狱可是会被下油锅的哦!” 林婆抖了两抖,又看到斜对面凭空出现,瘦到脱相,瘫坐在肩舆上的瑞珠,脑子里那根脆弱的弦啪的一下彻底崩断,她再也撑不住,伸手一指,竹筒倒豆子:“是她——虞夫人身边的瑞珠,她在犬子刚出事以后就主动找上老妇,并说只要老妇在夫人生产时,稍稍动一下手脚,就立马把犬子从大狱中救出来,并给老妇一笔数目可观的‘辛苦费’,老妇入行之前,曾在祖师婆婆像前立过誓,如果赚那昧心钱,全家跟着遭殃,老妇不能因一个不肖子,把所有的儿孙都搭进去,也便婉言回绝了瑞珠,瑞珠来了几次,见我态度坚决,便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她还会帮老妇将儿子救出来,条件是将替夫人接生的差事转给史婆,事后再给老妇一笔‘介绍费’,让老妇一家远走高飞……”桓辛在怀上卫戗和芽珈之后便搬到清净的别院一心养胎,过着差不多与世隔绝的日子,所以并不清楚林婆的情况。 身不能动的虞姜,眼珠随林婆的手指移过去,发现她以为已经被处理掉的瑞珠,眼珠子瞪得简直快要突出来。 卫戗也转向瑞珠:“可有此事?” 眼见大仇得报,瑞珠今儿个十分高兴,所以气色很不错,因口不能言,只好摆幅剧烈地连连点头。 虞姜的胸口随着瑞珠的点头而现出明显的起伏。 坐在幕后观看的卫毅也瞪大眼见,似不能理解一般的喃喃:“那个婆子在胡说些什么?” 还在把玩茶具的王珏弯起嘴角凉悠悠道:“哦,那婆子说你继室曾经的心腹找上她,让她在给我岳母大人接生时,用点手段,但那婆子怕遭报应,怎么都不肯,最后就把这差事让给另一个,他们指定的,不怕报应的稳婆,并因此获得很大一笔好处。”稍歇片刻,又意味深长的补上一句:“对了,那婆子的儿子也像你那大女婿一样酒后闹事呢!” 卫毅连连摇头:“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行,我要过去找阿辛,让她不要误信了这帮藏仓小人的谗言。”边说边挣扎着想要起身。 不必王珏吩咐,退到一侧的桅治上前一步,抬手摁住卫毅肩膀,再次将他压回去。 王珏淡淡瞟过来:“岳父大人又不是年轻气盛的黄毛小儿,怎么总是这样沉不住气?如果你那继室当真是无辜的,自会还她一个公道,当然,也会替她追究那些胡乱攀咬的庶人责任。”顿了顿,又道:“还是岳父大人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岳母大人,认为她会陷害你那继室?” 卫毅脸上一阵青白交接,目光在王珏和卫戗之间来回跳转,最后叹了口气:“阿辛不是那样的人。” 那边,卫戗已转到排在林婆下一位,被林婆为求自保,果断出卖的史婆面前,自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丢过去:“来,人证物证俱全,识时务的,就把当年的经过好好讲清楚。” 在林婆坦白时,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史婆,再见到那锦囊,彻底失去主心骨,忙勉力撑起身子,面对卫戗,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老妇之前出过差错,不想竟被瑞珠拿捏住,她来找老妇说,只要再帮她这一回,不但会把那事烂到肚子里,而且还要给老妇一笔丰厚的酬金。” 卫戗平静道:“且抬头说话。”那么磕啊磕的,实在很影响视听效果。 史婆听话的起身,结果又开始狠扇自己的脸:“老妇一时鬼迷心窍,完全听从虞氏那个狼心狗肺的毒妇安排,结果铸成大错。”啪啪的响。 卫戗扶额:“够了,都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了。”她爹耳力可是远不及她的好。 史婆不敢继续扇自己的脸,接着又忍不住恸哭出声:“老妇已经遭到报应,唯一的儿子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儿媳不知所踪,家中还剩个病怏怏的小孙子,由老妇一人照看,求夫人看在那可怜孩子的份上,宽恕了老妇吧。” 卫戗冷淡道:“你若实在不想交待,我亦不勉强,来人——” 这轻飘飘的一句,彻底震慑住史婆,她停止哭闹:“别,别,我说,我说!” 卫戗道:“说重点。” 于是史婆干脆道:“林婆在应下这件事之后,便同我说,夫人怀得是双胎,而且看情况似乎不怎么好,除去宿疾之外,可能还存在别的什么问题……” 卫戗追问:“那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史婆迟疑道:“可能是中毒。”接着飞快补充:“望夫人怜见,老妇只是个稳婆,并不是巫医,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夫人一定是中毒。” 卫戗扯扯嘴角:“你说的不错,的确是中毒,继续吧!” 史婆见得到卫戗肯定,底气足了些,说话声跟着提高:“虞氏那毒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一尸三命!” 听到这里,被摁住起不来身的卫毅,目光发直,下颚微微颤抖:“什,什么一尸,一尸三命?” 王珏放下茶具,夸张的扒拉手指:“岳母大人,小婿的发妻,小婿的妻妹——”移眼过来:“可不就是三命!” 卫毅的表情扭曲起来:“假的,统统都是假的——阿姜那么尊敬阿辛,她那些年总在我面前念叨,说她能有个容身之所已经满足,让我不用管她,没事就多陪陪阿辛,要不是有阿辛,她们母女两个早就没命了,还说下辈子要当牛做马报答阿辛,这样的阿姜,怎么可能去害阿辛?”最后突然想到:“何况,戗歌和芽珈还活着,所以一定是那些刁婆在含血喷人,对吧?” 王珏懒洋洋的侧过身去,以手撑腮,目光炯炯的盯着卫戗,并不回应卫毅的疑问。 卫戗继续追问:“既然要求你一尸三命,最后却又为什么会对那一双女婴高抬贵手,如此不按要求做事,就不怕你那雇主不会如约付你酬金?” 史婆道:“老妇赶到时,夫人那大女儿已经露头,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妇当时犹豫了,夫人拼了力气,而夫人的奶娘蓝氏一直从旁接应着,孩子一娩出,蓝氏就把她护进怀里,老妇心慌意乱,虽有机会靠近,却始终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而且从当时的情况看来,夫人那长女猫崽儿一般大小,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面色青紫,奄奄一息,老妇就心软了……” 卫戗挑一挑眉:“也就是说,你当时没机会下手,又瞧着那孩子就是一副短命鬼的模样,想来你不动手她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也便随她自生自灭去了!” 史婆张口结舌:“不,不是的,老妇……” 卫戗一拂袖:“说重点——你是怎么对付那个小女儿的?” 史婆哭丧着脸:“夫人之前坏了身子,本就比寻常妇人弱上许多,又把力气全用在大女儿身上了,待轮到小女儿,实在没力气,老妇看似在助产,实际却用旁人看不懂的手法阻止胎儿顺利娩出……” 卫戗点点头:“嗯,夫人大女儿的情况已经很不好,小女儿又被憋那么久,很容易就会出现一尸两命的情况。”做好奇状:“那最后又怎的那让小女儿逃过一劫的?” 史婆由衷道:“夫人是个好母亲,大约是感应到孩子再不出来就危险了,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到底把那小女儿给生了下来,不过那个小女儿生下来时已经没气,老妇又按照虞氏毒妇的要求,拽伤夫人子宫,致使夫人血崩,最后夫人只看了两个可怜巴巴的女儿一眼,说了句‘娘对不起你们!’,就那么去了。” 所以说,芽珈脑子受损,其实就是生产的时候,久久不出之故吧! 幕后的卫毅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婆子当年失手,害了阿辛性命,如今再见阿辛,怕受到惩罚,就把责任统统推到阿姜身上。”说到后来重重点头:“一定是这样的。” 卫戗转向瑞珠:“当年的事情由你全权负责,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喏,史婆说得可属实?” 瑞珠把头点的,身子都跟着颤抖。 卫戗做了然貌,又迈步走向挨着史婆跪着的虞省:“话说那时我老早就搬去别院休养,留在身边的都是心腹,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搞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中得毒呢?” 虞省从见到卫戗那刻起就开始打哆嗦,见卫戗走到他面前,再也忍不住,身下很快就淌出一道水迹,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骚臭,不过连命都快保不住了,哪还顾得上尴尬,勉力做解释:“大约是夫人吃错了东西吧,老奴听人说过,有一些东西寻常妇人吃了没多大问题,可怀上孩儿就不同了,许是夫人和蓝婶在这方面都没什么经验,所以出现差池也是在所难免,说到底,夫人当年就不该离开家啊!有大家照看着,也不会让夫人吃错东西,更不会让别有用心的家伙害了夫人性命!” 第149章 处变不惊 卫戗被他的笑话逗乐,哑然失笑微侧过身:“瑞珠,你这夫婿说我吃错了东西,你觉得呢?” 瑞珠瞪着眼睛,脸上肌肉发狠的绷紧,脖子打颤似的拽动着脑袋跟着摇来晃去,用行动表示对虞省说辞的坚决反驳。 卫戗眉目愈发弯曲:“虞大总管,看来你这位原配夫人并不赞同你的说法呀!” 虞省慌忙道:“夫人莫要理会这媚上欺下的无知蠢妇,她之前还想出李代桃僵之计,打算让三女郎替大女郎受过,结果彻底激怒二女郎,被废掉手脚和舌头,受到刺激,从此颠三倒四,对眼前发生的情况都稀里糊涂的,何况是那些过去很久的旧事?” 卫戗做思考貌:“是这样么?” 瑞珠现出一副恨不能热饮其血,生啖其肉的表情,瘫在肩舆上的明显干瘪下去的身子挣命似的一拱一拱,把个脑袋瓜摇得好像随时有可能从暴瘦之后,皱纹深刻,朽木似的脖子上掉下去。 卫戗嘴角再次攒出笑意:“竟被气成这样,哪里像糊涂了?” 虞省还想狡辩,被卫戗冷声打断:“行了,废话少提,说正事——”柳眉一竖:“讲讲吧,你们当年是怎么害死我儿子的?”姨婆说过,那个孩子当时已经很大,流出来之后确定是个男孩,是姨婆亲手去安葬的,而当时她爹只顾着伤心难过,连看都不曾看过那孩子一眼,她奶奶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他爹瞧见那死胎,说是为了避免她爹心里放不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爹是个武将,她奶奶担心秽物冲撞到她爹的运数。 卫戗言罢,脚下微旋,侧身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幕后方向:说实话,她活了两辈子,始终没有搞明白,她爹可曾在意过那个尚未降临人世,就被虞姜害死的无辜生命。 卫毅身子狠狠一晃,伸手撑住案面才没跌到难看:“儿子,什么儿子?她的话越说越没谱儿。”摇摇头:“这不是我的阿辛,而是又一个受人摆布的偶人吧!”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我们家已经变成这样,还能有些什么可以供他们图谋的?”转头看看桓公和司马润等重量级人物:“值得他们这样兴师动众的来坑害我们?”又定定的盯了卫戗半晌:“这样逼真,难道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偶人?”接着看看周遭环境:“这里给人的感觉和那个水月镜花的幻城很像,不像是什么正经地方……对对,这里一定也是个颠倒是非的幻境!”说着说着,又开始扭动身体挣扎起来:“尔等没有体会过那种幻术的厉害,如果不赶紧解决,在场诸君可能谁也跑不掉,大家统统要被困死在这里……” 懒洋洋的歪靠在那里,专注的欣赏卫戗恣意发挥的王珏,被再次搅扰到兴致,微微蹙起秀致的眉,随手端起之前把玩腻了的茶杯递过去,漫不经意道:“喏,岳父大人,凉茶,润润口清清火。” 卫毅脸红脖子粗:“十一郎,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处变不惊的后起之秀,对你十分赞赏,然而目前情况紧急,我不是在耸人听闻,你让桅总管放手,我上去证明给你们看,前面那个‘桓辛’真是假的。” 王珏赞许的点头:“嗯,岳父大人好眼力。” 得到王珏的认同,卫毅死水般的黯淡眼珠亮了一下,嘴角也放松起来:“十一郎果真明事理,所以……”回头看向摁着他不撒手的桅治,用眼神示意他退后。 桅治不为所动。 王珏耸耸肩,理所当然道:“我的确是个处变不惊的后起之秀。”自得一笑:“可堪令爱良配的不二人选!”声音不小,引得司马润和虞濛同时侧目,合伙鄙视他。 卫毅在短暂的愣神后,压低嗓音急切的补充道:“十一郎,现在不是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的时候,人命关天……” 被王珏用同样的低声不耐烦地打断:“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只要我的戗歌安好,就算其他人全部死掉,又与我何干?而且我今日来此,也不过是为替她讨回一个公道。”深不可测的眼睛幽冷的盯着卫毅,戾气晕艳了浓丽的眉目,他凑过来,贴在卫毅耳畔阴森道:“人命关天?是在替你那位继室担心?呵……岳父大人倒是说说看,把她给千刀万剐和碾死一只蚂蚁,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好像见到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强烈的压迫感令卫毅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能错愕的盯着身侧这位传说中温文尔雅,实际上阴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引爆的“王十一郎”。 而王珏在说完这番话之后,顺手捞过卫毅案头的酒壶,又懒懒的靠回他自己的几案,仰头对上壶嘴浅酌两口:“但,只要在当事人眼里,她是真的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思维跳跃的又接回先前真假“桓辛”的话茬上。 卫毅眨眨布满血丝的双眼,糊住的脑子转了好久,才搞明白王珏在说什么:“你——难道你和她,你们……” 在座各位亲友,除去卫毅之外,全都知道幕前的桓辛是卫戗假扮的,而卫戗在经历种种不公待遇后,打从心底不信任卫毅,所以并未将她的计划告知于卫毅。 此刻卫毅越来越大声的吵闹,终于令距离他和王珏不算太远,正为外甥女揪心的桓公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把手中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打断卫毅的吵嚷,桓公暴喝出声:“行了伯坚,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么?年少时稀里糊涂,如今一把岁数了,还要人家小辈时时哄着你,都不嫌臊得慌?” 卫毅先看看痛心疾首的桓公,再看看对他不屑一顾的司马润和目露怜悯的虞濛,最后看看幕前风华绝代的“桓辛”,实话实说,他是既渴望她就是他的“阿辛”,又惶恐她真的是他的“阿辛”,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愿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令他抓狂不已,又被外力压制,众人轻视,无法彻底发泄出来,只能颓靡下去,缩在几案后,噤声不语。 本打算负隅顽抗的虞省,在卫戗的注视和丢在他眼前如山铁证的双重压力下,咬牙硬撑了比林婆和史婆稍微久一点的时间,最后到底沦陷:“奴才悔矣,夫人饶命!” 卫戗平静道:“那就从头说起。” 于是虞省详细道来:“当年虞氏阿姜在家为姑子的时候,巧遇年少有为,风流倜傥的卫家郎君,从此上了心,使些小恩小惠,买通身边的丫头婆子替她四处打探收集消息,得知身为卫家郎君原配的夫人您为了替自己的夫君谋取前程,正在四处奔走交游,虞姜觉得连老天都在帮她,把这大好机会摆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她自然不能辜负天意,一定要伸手抓牢。 那年上巳节,您去禊饮、踏青,虞姜也跟了去,并趁您和一众仕女贵妇在河边禊饮,不留神的工夫,趁机撸了您腕上的檀木手链,接着在您寻找许久后,心情愈发急切时,主动将手链送还给您,说是无意中捡到,看您四处寻找,所以过来问问可是您的,如此一来,便轻松的赢得了您的感激之情。 虞姜在此之前,早已摸清夫人和主公的为人,她了解夫人是个知恩图报的,所以又热情的帮助夫人和她嫡母穿针引线,之后如愿与夫人结成金兰之交。 如此一来,就有了更多出现在主公面前的机会,并在言行举止间,给主公留下一个贤良淑德,善解人意的美好印象。 虞姜自幼习得一些高宅大院里常见的栽赃和下药的歪路子,眼见夫人的身子越来越重,她认为时机到了,借着经常出入卫府探望夫人的便宜,偷偷在夫人的羹汤里下了一剂猛药……这是个粗糙到近乎小儿科的手段,可胜在虞姜一直以来营造出的温婉可人形象和与夫人您情比金坚的深厚友情,而且卫家和夫人您的成长环境几乎不存在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所以就算是被下药,大家也只当夫人是操劳过度,不幸流产。 当然,以虞姜的出身,一般情况下是没机会嫁入名门望族当正室夫人的,而且当年老夫人也还健在,卫家虽衰败,可老夫人对门户看待的还是很重的,就算夫人您马上死去,虞姜也未必能如愿嫁给主公做续弦夫人,还有可能需要浪费更多的时间去讨好主公的新夫人。 所以,虞姜在药量上拿捏得也算恰到好处——既令夫人失去孩儿,又重创了夫人的身子,最后还给自己赢得时间。 其实那时虞姜的嫡母已经在替她议亲,虞姜确定要嫁给主公的目标后,便私下去找嫡母商议,至于究竟是怎么商量的,奴才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商量过后,她嫡母就替她推掉了那门亲事。 之后,卫家的情况一如虞姜所料,老夫人听说夫人您可能再也没办法生养,十分着急,她知道主公的锦绣前程是夫人您给谋来的,所以不管家里的主公还是家外的悠悠众口,都不可能允许她勒令自己的儿子休妻。 而且最关键的还是,那个时候主公压根就不能少了您这个贤内助的帮衬,于是老夫人退一步,要求主公纳妾,但主公碍于当初对夫人立下的誓言,几次三番的搪塞敷衍老夫人,更令老夫人寝食难安。 这一切被以探望照顾,给夫人解闷为由,愈加频繁的出入卫府的虞姜看在眼里,她表面上陪老夫人一起愁眉不展,其实回到家,关起门来,就把自己的脑袋埋入被褥,遮掩自己的大笑声,瑞珠说过,她第一次撞见虞姜那么干,把她吓坏了,还以为虞姜是喜疯了。 后来虞姜眼瞅着老夫人就快绷不住了,而主公夹在夫人和老夫人之间,左右为难,连家都不太敢回了,更是甚少与夫人同房,主公那样的年纪……虞姜觉得天时地利与人和她全都凑齐,掐算一下日子,那几天刚好是她最容易受孕的时间,便央求她嫡母给她爹吹枕头风,邀请主公过府饮宴。 不想回家的主公爽快应邀前往虞家,虞姜见到主公后,又举着她嫡母的旗号,把挨着主公饮宴厅堂的那个院子里的仆从统统清理出去,又命奴才在主公的酒水中掺了些药,并蹲在厅堂外头,等主公出来后,想办法把他单独引入事先准备好的房间…… 主公的秉性,想必夫人也是再清楚不过的,翌日一睁眼,发现和他同被而眠,一样光溜溜的虞姜,真把他给吓懵了,而虞姜表现的就像主公印象中的那样大度宽容,明明哭得那么楚楚可怜,嘴上却还在为主公辩解,替夫人着想……越是这样,主公越是自责,在离开之前,对虞姜承诺,给他点时间,他会给虞姜一个满意的交待。 虞姜为确保一定怀上身孕,那之后又找到两次机会和主公同房,一次是主公去山上庙里给夫人进香祈福,消息灵通的虞姜也悄悄跟了去,并赶在主公前一步到达庙里,跪在大殿里佯装给夫人祈福,主公“巧遇”虞姜,又从瑞珠的嘴里听说虞姜的来意,十分感动,当天晚上留宿庙中,虞姜借着给主公送替夫人、老夫人和主公祈求来的‘护身符’的由头,敲开了主公的门,并再次往主公茶水里下药…… 还有一次,就是从庙里回来后的第二天,虞姜去卫府探望夫人,且眼泪汪汪的告诉夫人,自己在家中受到嫡姐妹的挤兑,感觉很痛苦,她真羡慕夫人父慈母爱,又嫁了一位把自己宠上天的如意郎君,哪像她这样孤苦无依。 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将虞姜留在府中,是夜,夫人吃了被虞姜下了药的食物昏睡过去,虞姜便出来找主公,老夫人也看到了,对这种情况她乐见其成,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还悄悄的帮主公把有可能出现的‘障碍’全部清除出去。 虞姜称心如意怀上主公的孩子,她第一个通知的就是盼孙心切的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之后,欢天喜地,在品尝过最成器的长子有可能后继无人的恐慌后,怀上孩子的虞姜,出身完全不成问题,何况她知书达理,比夫人您更会哄老夫人开心,嫁过去又只是做个妾室,简直就是两全其美。 老夫人心里清楚,只要说服了夫人您,主公那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她亲自过来规劝夫人,这还不算,又把亲戚朋友统统请过来,轮番开导夫人。 与此同时,虞姜也在家中佯装寻死觅活,让瑞珠去把夫人找过去,让夫人看看她这个无辜的受害者——虽然被夫人的夫君给毁掉清白,并怀上夫人夫君的种,但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不够强,没办法反抗的错,她本想以死向夫人您谢罪,可心地善良的她又舍不得伤害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把难题丢给夫人。 虞姜替主公将台阶铺好,事到临头,主公也不可能继续拖延,也便顺势下了,虞姜曾经说过,得到夫人的首肯后,想必主公也松了一口气,在他眼里,这也算是个完美的结果——老夫人得了孙子,他得了耳根清净,对得起列祖列宗。 虞姜进门之后,本以为就算主公不高看她一眼,但至少会看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让她和夫人您平分秋色,哪曾想主公出于对夫人的愧疚,并不在她房中过夜,甚至对她避而不见。 反正她已经进门了,夫人就算再不开心,出于往日的情分也不会把她怎么样,但是给人做妾,从来就不是虞姜的最终目标,她明白事情不宜操之过急,暗暗盘算之后,开始比嫁进门之前更用心,绞尽脑汁去哄老夫人开心。 甚至在她肚子已经老大,弯腰都困难的时候,给老夫人偷偷用药,让老夫人生出一种自己病入膏肓的错觉;同时也给夫人下毒,毒得夫人连榻都起不来,更别说去看望服侍老夫人。 而行动不便的虞姜,就跪在病榻前替老夫人擦拭,给老夫人喂粥……让老夫人对她既怜惜又内疚,时时敲打自己的儿子,不许他辜负虞姜。 在主公可以当着夫人的面,正大光明的迈入虞姜房间后,虞姜停止对老夫人用药。 让虞姜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在服下据说可以生儿子的药物之后,最后却生出来一个女儿,老夫人很失望,而她通过儿子尽快被扶正的希望也落空了。 但虞姜转念又想到,自己年轻身体好,主公也开始留宿她房间,她相信自己大有机会,很快就怀上二胎。 没想到就在虞姜信心满满时,又听说了夫人怀孕的消息。 第150章 后悔莫及 虞姜稍感宽慰的心情又被堵起来,而且从老夫人对待夫人的态度明显看出,不管虞姜怎么卖乖讨巧,哄得老夫人笑脸常开,可老夫人在同样能够传宗接代的情况下,最喜欢的还是出身高贵,贤名远播,且对她儿子仕途大有裨益的夫人。 老夫人体内余毒褪尽,加之心情大好,容光焕发,巫医说,看老夫人的状态,只要心平气和的过日子,估计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即便米已成炊吃进肚——孩子都生出来了!虞姜还是把大半时间耗在老夫人院子里,可老夫人却把大半时间耗在每天对着虞姜念叨:凭夫人的才貌,给卫家生养出来的嫡亲孙儿该是何等优秀……虞姜听得不厌其烦。 主公迫于老夫人的压力,不得不留宿在虞姜房中,不过一开始还是睡在外间的,后来在虞姜的安排下,主公“无意间”撞见虞姜脱掉衣裳,姿态撩~人的卧在软榻上抚~弄自己。 那一幕对于饥~渴许久的主公来说,冲击力无与伦比,而且主公本就认为自己愧对虞姜,想想他们现在也是名正言顺,何况女儿都生了,也便顺水推舟随虞姜走进内室爬上卧榻做了和谐夫妻,因夫人身体虚弱,又怀上身孕……所以主公留宿虞姜被窝的次数日益增加,令虞姜逐渐感觉,老夫人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过多久,就像虞姜料想的那样,她年轻身体好,很顺利的怀上二胎,想一想,为了维持她苦心经营出来的好形象,就算大着肚子也得去老夫人身边侍候着,还得听老夫人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夸赞夫人的好处,于是虞姜开始认为,老夫人十分碍事。 分析过利害得失后,虞姜找了个机会,假他人之口试探老夫人——说是有一名门之后,原配夫人染上恶疾,无法生育,后纳得谦恭礼让,士族庶女为妾室,并生下聪明伶俐的儿子,不久,原配暴毙,名门之后以妾室乃长子生母为由,将妾身扶正。 不想老夫人听完之后,嗤之以鼻:‘原配死了,就再娶个填房好了,将妾室扶正,成何体统?’ 在墙外偷听到老夫人这番话的虞姜,终于下定要彻底解决掉老夫人的决心,一劳永逸,免得日后变成她另一块绊脚石。 之前巫医就曾嘱咐过,千万别惹老夫人生气,虞姜记在心里。 那天晚上,虞姜找了个借口,让老夫人把随侍在侧的侍婢全都支开,又让瑞珠和奴才守在老夫人房间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虞姜先把自己是如何接近夫人并毒害了老夫人心心念念的嫡孙的过程统统讲了出来,并着重讲诉了那个原本十分健康的男婴死得有多惨。 随后又趾高气扬的对老夫人说:‘你个老不死的蠢货,整天在我面前啰嗦桓辛那贱人会给你生出什么优秀的‘嫡亲孙儿’,真是白日做梦,我告诉你,别说孩子,她连个歪瓜都别想生出来!’ 老夫人事先服过一碗药汤,那药汤是她每日都要饮用的,少许保养身体,过量刺激心脏,那晚就过量了,再听虞姜自揭老底,血气上涌,熬不过去,就那么被虞姜给活活气死,最后连眼睛都没闭上。 其实以虞姜的手段,她完全可以给老夫人一个痛快,可她最后却选择冒险气死老夫人,完全是出于她要发泄久积于心的满腔怒气,要让老夫人在痛苦自责,和对嫡孙的无限担忧中,死不瞑目。 老夫人的死让虞姜倍觉痛快,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仰天大笑:‘儿子,今后这卫家就是我们的了,你是不是和娘一样开心呀?’ 候在门外的瑞珠听到虞姜的笑声,忍不住打起寒战,还同奴才说;‘女郎这是怎么了,笑得跟厉鬼似的?’ 奴才也觉得虞姜可怕,此后就藏了心眼,将虞姜给拿捏住,所以后来奴才在府中惹出再大的乱子,虞姜也不敢明摆着和奴才撕破脸。 还有,虞姜在气死老夫人之前,就遣瑞珠趁人不注意,给夫人汤中下毒,也不知是药量不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夫人只是出现动了胎气的迹象,并没有如虞姜所愿流掉孩子,血崩而亡,而且自那以后,蓝婶对夫人加倍着紧,吃穿用度全都由她一人把关,别人压根就插不上手,夫人后来更是搬出卫府,迁往百里之外的僻静别院专心养胎,所以虞姜始终找不到机会对夫人下手。 常言道:妇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何况夫人本就体弱,怀得又是双胎,在虞姜看来,夫人死于生产,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为防万一,她又找上林婆和史婆。 之后的一切,就如那两个刁婆交待的那样,只是虞姜没想到,夫人虽没了,两个孩子却留下来,她暴跳如雷,怒骂史婆是个没用的白吃饱,连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办不好,还妄称什么稳婆第一,激动的来回踱步,并念念有词:‘不行,就算那两个小贱种是女儿也留不得,留着那两个赔钱货,桓家肯定会过来和我清算桓辛那贱人的嫁妆,好留给她们去便宜野男人,得想个办法,就算弄不死那两个小贱种,也得让伯坚把那贱人的嫁妆转成我们的。’仰头看棚顶,‘这宅子又小又破,先用那贱人的嫁妆换个大宅……’结果一不小心摔到,倒把她自己的孩子流掉了。 夫人出殡的那日,小产过后,虚弱不已的虞姜也戴孝哭灵,哭得惊天动地,惹得主公心疼,也令外人称颂。 后来瑞珠更是不甚委婉的告知主公,虞姜惊闻夫人离世,痛不欲生,且因伤心过度,不幸小产,而府中奴仆忙于替夫人准备后事,人手不够,虞姜吩咐,大局为重,不要因她一己之故,给本就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人增加麻烦;更是着重强调,她可以理解,遭遇到这种事,主公心中的痛苦比起她来,必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在这个时期,谁都不许拿她的事去烦扰主公,给他雪上加霜。 瑞珠很舍不得自家女郎,看她躲在角落黯然伤神,倍觉揪心,所以‘违背’虞姜的命令,把‘实情’讲给主公听。 主公闻听此言,在伤心之余,对虞姜更添愧疚之情。 此后,主公按照虞姜的嘱咐,去和夫人的父母交涉,说是要替夫人的两个女儿保管那笔遗产,待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作为她们的嫁妆还给她们。 夫人的父母原本就没什么防人之心,又考虑自己岁数大了,痛失夫人后,身体每况愈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终究不比亲生父亲陪伴那两个孩子长久,而且在他们看来,主公和夫人不顾门户之见,冲破种种困难,好不容易在一起,婚后也算甜蜜恩爱,两个女儿又是夫人用命换来的,虞姜在外的口碑也不错,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总不至于坑了那一双可怜的小姐妹。 再之后,主公常年驻扎在外,极少回家,虞姜表面上以贤妻良母的形象替主公操持家业,暗中鲸吞蚕食掉夫人的嫁妆。 奴才按照虞姜的要求,给主公去信汇报家中情况,说得最多的就是虞姜在家中如何辛苦,又是如何思念着主公,害了相思起不来榻……而虞姜到了主公面前,从来不会说半句怨言,且站在主公角度分析他的不易,还常常跟主公提及夫人留下的两个女儿,她总是说‘那两孩子一出生亲娘就没了,也够可怜的,可她们好歹是姐姐用命换来的,就算当真是克害六亲,幼时克母的吞啗煞,但毕竟是夫君的亲生骨肉,要不下次夫君再有时间,就别回来了,还是去南公那里看看她们,顺便再给她们送点钱去,别让她们在外面受了委屈。’ 虞姜越是这样说,主公越不想去看那两个孩子,谈到最后,主公便会现出不耐烦的表情,拉长脸冷淡的回应:‘你不是常常背着我托人往她们那儿送财物么,再说,南公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委屈了她们,我既然把她们托付给南公,还去干什么,让南公认为我不信任他?我很忙,没空去看那两个索命的冤家!’ 当然,虞姜的确大张旗鼓的托人给照顾俩孩子的蓝婶送过少许财物,可那是因为夫人的双亲病重,桓公代他们出头,前来询问后,虞姜惺惺作态,事后还吩咐奴才和瑞珠,把她给俩孩子送钱的事夸大后辗转告知主公,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传进主公耳朵中,就变成‘常常’,因为虞姜明白,不管内宅情况的主公,肯定不会去求证。 夫人去后第六年,终于养好身体的虞姜给主公生下长子,主公十分喜爱这个儿子,并用‘流水清浊,在其源也’,为其命名为卫源。 最近的几年,西羌频频犯我国境,主公想回也回不来,而他的俸禄也常常用去接济军中士卒和因他致残的胞弟卫坚,极少往家中拿钱。 在主公看来,虞姜一人带两个孩子,还要操心偌大家业的花销,又从来不给他添堵,有什么困难也不告诉他,全凭一己之力承担下来,能得到这样的贤内助,是他的福气。虞姜为他牺牲了那么多,可他却什么都没帮她做过,更是让她守了那么多年的活寡,是他对不住她和孩子。 出于补偿心理,主公开始对虞姜言听计从,对她某些行为,也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惊吓过度的虞省,有如开闸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将虞姜做过的那些龌蹉事统统泄漏出来。 卫戗:“==……” 话到如今,藏在幕后的卫毅彻底惊呆,明明身无蛮劲,腿有残疾,可桅治也没摁住他。 卫毅起身之后,作势就要转到幕前,但移出的拐杖却僵在半空中,转瞬之间,脸上便换过几种颜色,五彩驳杂,十分精彩:“荒唐——”他苍白的唇哆嗦着,有气无力的驳斥道。 坐在旁边的王珏,因那只白玉酒壶在他看来并不稀罕,所以不比之前的茶具把玩的持久,须臾工夫便腻味了,意兴阑珊的丢在旁边,屈腿撑腮盯着卫戗:“还是我家卿卿好——百看都不厌的!” “简直荒唐之极!”卫毅积攒出些许力量,立刻又补上一句反驳,且脸上绽开嘲讽的笑,身体却抖如风中秋叶。 王珏配合的抬起手来噼里啪啦拍巴掌,刺耳非常,模仿着卫毅语调:“精彩——果真精彩无比!” 桅治观看王珏态度,没有出声,自动退到后边去。 不管隐于幕后之人是怎样的惊心吊魄,幕前不知是套的众人们,只是急于坦白从宽,把自己解脱,虞省更是为求放过,主动交待起时隔多年的后续发展:“还有,夫人留下的两个女儿,一直都被虞姜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心胸狭隘的毒辣夫人,在后宅耍点卑劣手段,陷害对她不设防的夫人和老夫人;装腔作势坑骗主公那种一叶障目的丈夫还是可以的,但出了卫家这方寸之地,想要把手脚伸到南公的地盘,简直难于登天。 可她又十分害怕主公对夫人的女儿们心生怜爱,继而把她们接回来继承夫人的遗产,何况夫人的父母故去,一旦那两个孩子回来,桓公因着旧情,势必会站出来袒护她们,直到她们长大成人,被桓公盯着,她是万万不能恣意妄为。 还有,夫人死于‘难产’,老夫人死于‘心疾’,在不明所以的外人眼中,是合情又合理的,但如果两个孩子再出意外,多少会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就算找不到证据说是被害,哪怕祖上不积阴德这种老调子,带累到她和卫敏还有卫源的名声,也很糟心——虞姜一直想着让卫敏飞上枝头,令卫源攀上权贵!世人重名,这个险,虞姜不敢冒。 而且虞姜听说夫人的大女儿尤其喜爱舞刀弄枪,功夫了得,身体健康,这样的孩子,更不好对付,于是虞姜以退为进,表面上对那两个孩子关怀备至,十分怜惜,实际上呢,每当发现主公对那两个孩子的态度有所松动,便主动开口让主公去看望那两个孩子,且每每总会提到,她们一出生,夫人就故去了,说得好像她对那两个孩子有多怜悯,可她每一次说完之后,主公马上就会打消去看望她们的念头,甚至对她们愈发厌恶。 以至于一直以来,主公始终对她们不闻不问,倍加冷落,直到去年,夫人的两个女儿年满十三,当时还是世子的琅琊王殿下,要给其父——琅琊恭王冲喜,选中夫人的大女儿,主公才派人去把她们接回家来。 当然,琅琊王绕过留在卫府当家主事的虞姜,直接找上主公,郑重其事的求亲。 主公因夫人之故,本和琅琊司马氏有些芥蒂,但主公实在爱惜琅琊王的人才,又见他真心诚意,指天为誓——就算是冲喜,也不会敷衍了事,他保证让婚礼比寻常皇亲国戚更为隆重。 主公动心之后,首先想到他和虞姜的女儿卫敏,但琅琊王坚持说,是许真君特意交待,唯有主公和夫人的大女儿卫戗八字最合适。 虞姜获悉此事后,明面上是帮着二女郎积极筹备婚事,整理嫁妆,实则暗中盘算,待到大婚之日,想个办法,让卫敏顶替二女郎嫁过去,反正琅琊王也没见过卫敏和二女郎。 本来虞姜还在纠结怎么才能劝说主公同意她的偷梁换柱之计,待到初次见面,发现二女郎非但生得不好,而且礼数也有欠缺之处,再看到主公眼底明显的失望,她觉得机会来了,果真成功说服主公,只是没想到,十分宠爱琅琊王的阳平长公主会和琅琊王一起,提前到府来看二女郎。 偷梁换柱不行了,虞姜并不死心,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就像当年对付主公那样,打算也给琅琊王下药,并特地去邀请来包括阳平长公主在内的几位有分量的贵人,掐算着时间,待琅琊王和卫敏成就了那个事,虞姜就带贵人去‘不小心撞破’,迫于压力,琅琊王肯定会给卫敏一个交待。 但虞姜没想到,琅琊王竟把那碗掺了药的肉苁蓉汤茶让给了马维,马维服下那碗汤茶后,不多时药劲就上来了,他本就是个好色贪欢的家伙,再遇到主动送上门,搔首弄姿的卫敏,兽性大发,就那么把卫敏给办了,虞姜准时赶到,结果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马维家道中落,既没钱又没势,不是夫人梦寐以求的‘高枝’也就算了,还是个打死原配的鳏夫,在琅琊王府当个备受冷遇,没什么前途的小幕僚,人品更是糟糕透顶,这种女婿,怎么可能令虞姜称心如意? 虞姜不想自己的女儿受罪,就把主意打到夫人的小女儿身上,结果彻底激怒二女儿,瑞珠就是因为助纣为虐,才变成现在的模样。”虞省还不忘中途踩上他那糟糠之妻几脚。 卫戗点头:“嗯,继续!”其实卫敏的事情,在戴渊那边已经完全明了,可她爹不信啊,总认为是他们合起伙来,栽赃陷害他善良无辜的掌上明珠,要他亲耳听听从犯口中的事情大致经过和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也不错。 虞省顺从的接续:“卫敏到底还是嫁过去了,换作寻常没落人家的子弟,续弦还能娶到像卫敏这样出身良好,貌美如花的女人,肯定无比宠溺。 可马维不同,他虽贪恋女色,但更痴迷仕途,为娶卫敏,他搭上不少聘礼,但卫敏嫁过去之后,却没带多少嫁妆,已经让他很不高兴,更叫他不能忍受的是,自从娶了卫敏,别说像原本希望的那样——因娶到卫家女儿而受到琅琊王礼遇,反倒连王府都很难进入,好像被琅琊王彻底放弃了,明明之前,琅琊王已经主动召他去随侍左右的。 马维思来想去,认为这一切全都是卫敏的缘故,而且之前看琅琊王对卫敏的态度,似乎极其厌恶这个女人,所以他把郁郁不得志的怨气统统发泄在卫敏身上。 但这怪的了谁呢?如果她当初不是因为幻想攀龙附凤,希望通过下作手段抢夺自己的妹夫,也不会沦落到后来的地步,这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虞省视如敝屣的轻嘲,清清楚楚传进卫毅耳中,他肝胆欲碎,喃喃重复:“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那厢虞省还在滔滔不绝:“后来卫敏怀上马维的孩子,虞姜想也不想,断然回应,这个孩子不能要,如果有了拖油瓶,就有可能失去很多机会——那时虞姜已经开始替卫敏重新物色人家! 备受折磨的卫敏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她实在太着急,没等虞姜准备好,就按照从前虞姜教给她的那些秘方,命侍婢寄莲出去买回来,结果留下线索。 而对付马维的手段,也只能算是故技重施,老套的很,就像当初对付林婆的儿子,用上点药,灌点小酒,弄到大庭广众下,后面跟踪的人挑上权贵,悄悄将他朝权贵身上推去……” 始终沉默的跪在旁边的林婆听了这话,激动不已,也忘了害怕,厉声插嘴道:“什么,原来我儿竟是被你们这群歹人给害了,我还真是有眼无珠,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们当我儿的再生父母感激着,结果却是你们害了他,他在那个事里丢了一条胳膊,这十几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现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们把我儿的幸福还来!”边说边挣扎着爬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林婆没理会虞省,直奔主犯虞姜去了。 虞姜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林婆疯了似的冲过来,怒不可遏的对着她哭号,唾沫腥子混着浓痰喷了她一头一脸,这还不算完,又开始动手动脚,拽她的头发撕她的衣服,怎么解恨怎么折腾她。 至于她过去的心腹——瑞珠扭曲的脸上绽开快慰的笑容,搭配着后面的环境,是要多阴森就有多阴森;还有那个为求自保,把她们母女出卖个彻底的虞省,凉凉的瞥了她一眼后,转过头去全当没看见。 这群卑鄙无耻的势利小人——没办法出声的虞姜在心底痛骂着。 卫戗歪着脑袋看向这边:嗯,出来混的婆子就是不一般,身手了得,招式阴辣,眨眼工夫就把虞姜搞得没个人样了,妙,甚妙!娘啊,咱们先出一小口怨气,解解胸闷! 感觉差不多了,卫戗抬抬手:“好了,你下去罢!” 还要再继续的林婆,听到卫戗清冷的嗓音,瑟缩一下,眼珠转了转,最后乖顺的退回原位。 卫戗转向虞省:“继续。” 虞省很自然的接上前话:“被药迷住心神的人,再看到其他人,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厉鬼貌,明明是自己不受控制的扑过去,可看到的却是对方冲他张牙舞爪迎过来,好像在攻击他,面对这种情况,任何人都不可能坐以待毙,但只要一反抗,后果就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住的。 卫敏害怕外面的人手下留情,打不死马维,还给他另外下过毒,所以马维表面上是被谯王司马随的手下乱棍打死,实际上则是被卫敏和虞姜给毒死的。 与此同时,卫敏服药打掉了马维的骨肉——本就身体虚弱,加之惊闻噩耗,不幸流产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这样一来,卫敏非但不会落人口实,反而能博得大家的同情,更会激发主公的愧疚之情。 遭了那些罪之后,卫敏消瘦了不少,实话实说,确是平添了一份我见犹怜的气质,很容易触动男人的恻隐之心。 虞姜对卫敏这副形容很满意,开始明目张胆的为她寻求下家,在积极走动过程中,无意间听说,陛下有可能在宫中举办的上元灯节大庆上,给王十一郎和虞濛赐婚。 王十一郎,那可是比琅琊王更出色的贵子,虞姜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她认为霉运走到头,喜事就该临门了。 在虞姜看来,卫敏长得像主公,比她漂亮多了,而且也不必像她那样,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全靠自己想办法接近讨好夫人,卫敏她可是虞濛的表姐,自小就频繁走动的。 只要虞濛能嫁给王十一郎,卫敏就大有理由自由出入王家,然后就像当初对付夫人和主公那样,一步一步爬上去。 虞濛照比当年的夫人,可是差了一大截,虞姜觉得,凭她一己之力就胜过夫人,现在她们母女联手,还对付不了一个虞濛么?当上琅琊王氏的族长夫人,可是比做个小小卫氏的主母荣光多了!” 啪嚓一声,王珏摔了那只价格不菲的白玉酒壶,拽过绢帕细细擦手,撇嘴道:“真恶心呀!” 扑通一声,卫毅跌倒在地,瘫在那里连挣扎都不能,面如死灰,血色褪尽的唇,像离水的鱼无声翕张。 啪嗒一声,虞濛将手中茶杯撂在案头,冷冷笑道:“我的确远不及桓夫人出彩,可她们也太轻视王十一了,姑父若有那死小子十之一成的狡诈,也不会把事情搞成今日的局面!”说到后来,直磨牙,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怒斥卫毅,还是故意借由头来贬低王瑄。 因为地方足够宽敞,所以坐席之间相隔很远,但王珏耳力不比卫戗差,他听到虞濛的话,微微侧目,竟对上虞濛挑衅的视线,莞尔一笑,唇语道:“臭丫头,戗歌是我的,你这辈子都别妄想赢过我!” 然后,本该结成夫妻的两人,隔着虚空,以眼神无声厮杀。 不明所以的无辜群众,下意识错身闪避中…… 说到兴起的虞省收刹不住,开始跑题:“不曾想陛下赐婚,并没有把虞濛指给王十一郎,反倒指给二女郎,虞姜和卫敏很失望,但随后又听说,陛下将三女郎指给了琅琊王,她们又觉得这样也不错,设想一下,二女郎在外头带兵打仗,没办法照顾三女郎,而三女郎又是个痴儿,嫁入王府肯定会闹笑话的,但皇命不可违,又不能不嫁。 把三女郎嫁过去之后,虞姜母女就可以举着卫敏这个守寡在家的亲姐姐,因为顾念亲妹妹的情况,所以牺牲自己的旗号,名正言顺随三女郎一起进入王府照顾她,既能赢得好名声,又能得到难得的好机会。 琅琊王娶了那么个痴儿,怎么可能正常过日子?再看看三女郎这个知书达理,千娇百媚的姐姐,天长日久,肯定把持不住,退一步讲,就算琅琊王真像传说中那样铁石心肠,卫敏还有药呢!只要有过那么一次,深谙房中术的她就敢保证能让琅琊王食髓知味,再也忘不掉她的好!而且虞姜还有能生儿子的秘方,卫源就是吃药得来的,只要卫敏诞下小王子,还怕有朝一日不会爬上王妃之位?” 啪嚓一声,被人当精~虫上脑的蠢货看待,触动不好记忆的司马润,捏碎手中瓷杯,脸黑额头爆青筋,咬牙切齿道:“无耻荡~妇!”想得倒美,就算上辈子在某些方面,他当真和卫毅一样愚不可及,也没让卫敏生出他的种,何况在前世有仇,今生有怨的情况下,他得白痴到何种程度,才能再次瞎眼上了她? 虞省还在做最后陈词:“虞姜母女没怎么也没想到,她们原以为天衣无缝事竟然败露,而且还被马维他老娘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搞得她们措手不及。 不过她们那个时候并没有太过惊慌,因为她们自认为手中还攥着一个杀手锏——那就是长年累月,潜移默化,积攒出来的,主公对虞姜母女深深的愧疚之情,以主公的为人,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弥补。 于是虞姜一边吩咐奴才等人,有证据就毁灭证据,有目击者就花钱买通,遇到不识时务的证人,实在不行就灭口;一边向主公哭诉,卫敏小时候就没得到主公的关怀,而且因为担着庶出的名号,没少招人白眼受人挤兑,令她越来越自卑,连家门都不敢迈出一步,好不容易长大,又被主公亲手推入火坑,现在死了夫婿流掉孩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居然还有下作小人前来栽赃陷害,这是要逼着她们母女去上吊啊! 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迫使主公不得不一再向二女郎施压,甚至打算牺牲掉二女郎的幸福,去换取卫敏的全身而退! 其实不过都是计,但一直以来就被虞姜母女耍得团团转的主公,这回毫无例外的又上当,啧啧,有时候奴才看见主公,总会想,主公这辈子活得呀,未必比奴才明白!” 安静的听完之后,卫戗扯着嘴角笑起来:“嗯,你知道的还挺多,话说这里有不少都是秘辛吧?” 虞省口沫横飞的如实招供,最后对卫毅做了一下点评,长出一口气,觉得松快不少,忽闻卫戗的质疑,顿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不仅是单纯的讲述者,更是协同作案的从犯,望乡台上阴风阵阵,他额头上却渗出汗珠子,一张彰显着肾虚的老脸,害怕的抽搐起来,忙不迭的解释:“奴才和瑞珠是虞姜自娘家带过去的,她在家为小姑时,就尤其信任奴才和瑞珠,接近夫人,陷害主公,统统都是奴才和瑞珠帮她办的,她干得那些个腌臜事,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我们做得很好,她用着趁手,特意把我们带来卫家,后来的桩桩件件,更是少不了我们的参与,自然对她知根知底,而且她们母女对话,并不太防备瑞珠,有时候事情进展的不尽如人意,还会找瑞珠唠唠,所以奴才对她们那点心思也便一清二楚。” 卫戗点点头,不再理会虞省,又分别审问了卫府里顶替瑞珠上位的方婶、贴身侍候着卫敏的寄莲、虞姜分给她,没什么存在感的寒香等人;还有卫府外药铺的掌柜、青楼的老鸨、官府的仵作…… 众口一词,虞姜母女再难翻身。 卫戗微微偏头向幕后看了一眼,接着莲步轻移,来到狼狈不堪的虞姜面前,再次拂袖,又一阵药香传来,引得虞姜剧烈的呛咳,僵在原地的身体随之摇晃。 换作旁人,多半会顺势跌坐,但虞姜执拗的不肯倒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后,竟抬手捋捋被揪乱的头发,掏出绢帕仔细擦脸。 卫戗立在那里,如一株亭亭净植的荷,恬静淡泊的笑着,就像曾经见到过的母亲那样,雍容华贵。 在卫戗的注视下,貌似淡定的虞姜终于撑不下去,擦着擦着,突然大笑出声,完全不复往日的温婉,甚至有些癫狂,笑够之后,歪头斜眼盯着卫戗:“桓辛,世人多赞你钟灵毓秀,冰雪聪明。”一声冷嗤:“可最后还不是死于有眼无珠,开门揖盗,说到底,你也不过尔尔,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罢了。” 卫戗眉心微皱:“在你看来,因为信任于你,就是有眼无珠;因为被你所害,就是欺世盗名?” 虞姜梗着脖子道:“输给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女人,却留下美誉,难道不是欺世盗名?” 卫戗嘴角勾起笑:“你凭什么认为,我是输给了你呢?” 虞姜自信满满道:“只要夫君相信我,你就是输了。” 卫戗默了一会儿,最后轻声咕哝道:“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作为一个女人,她输给了自己的爱情,仅此而已!”因为执着于爱情,所以她放弃了为她抑郁而终的司马瑾;还是因为爱情,她选择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没落士子,结果却是求而不得,所以她这辈子最后想到的人是自己一双极有可能命运多舛的女儿,而不是伤她至深的夫君,因为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是“娘对不起你们!” 就像当年对付卫老夫人,揭开这张假面之后,哪里还用费心伪装,将积淀在心里的愤懑统统倾倒出来,看着卫老夫人因识人不清害人害己而懊悔不已的扭曲表情,真是令她痛快淋漓,所以虞姜此刻敞开了说,假如能看到自己嫉恨了一辈子的死敌也为自己的愚蠢而痛苦自责,那她死了也够本。 “他们说的没错,是我,统统都是我干的——我下药打掉了你的儿子、伤了你的身子、气死那个老不死的、我还毒坏了你那两个孽种,并买通稳婆害得她们其中一个变成傻子,我用你留下的嫁妆吃香喝辣住大宅,我更是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你倾尽全力辅助的夫君的人和心,还蛊惑他去怨恨你为他留下的两个孽种,哈哈哈……”狂笑过后,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桓辛,知道真相之后,是不是感觉后悔莫及?” 卫戗容色淡漠:“虞姜,其实你是在嫉妒罢!” “嫉妒,笑话,我一个什么都得到的人生赢家,会嫉妒你一个落花流水的失败者?” 卫戗嘴角噙了笑:“若不嫉妒,何故要来谋我夫君,夺我家业?” 虞姜嗤之以鼻:“那时我年华正好,端庄秀丽,温婉可人,是众姐妹中最为出色的一个,可嫡母却要把我许给一个即将入土的糟老头子做小妾,那走路都掉渣的老鬼,就算有权有势又能怎样,娶了年轻漂亮的我,也只是平白糟蹋,难道他能给我留下一个可以继承家产和爵位的子嗣?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给那个老东西,我这辈子就毁了,张楚隐王起事时,号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因为我的生母身份卑微,我就得跟着受一辈子的罪?” 第151章 睚眦必报 卫戗敛下嘴角,蹙起眉头:“所以你就篡夺别人的幸福来铺垫自己上位的踏板?” 虞姜理所当然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甘堕落的家伙才会随波逐流,我力争上游有什么不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输给了我,那是因为你技不如我!你若觉得死得糊涂,想要找个明白,那就怪自己太过自以为是吧!”手打兰花理理鬓角,得意洋洋的笑道:“以为漂亮家世好,男人就会对你死心塌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只有目光短浅的蠢女人才会这么认为!” 卫戗嫣然一笑:“你说得对——”拉长尾音清冷道:“不是生的美丽,家世好且温柔又贤惠,就一定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言罢视线又瞟向看浓雾织成的“纱屏”,自嘲的笑笑,在经历过诸多变故之后,她逐渐变得冷酷无情——换作前世的卫戗,肯定又要瞻前顾后,总之万万不会像这样,当众揭穿虞姜假面,给她爹千疮百孔的心补上致命的一刀。 纵然因她重活一世,令她爹逃过一劫,可有今日之事压在心上,想来她爹的余生也不可能再好过。 坐在幕后的卫毅,亲耳听他那“贤良淑德”的继室,详尽细致的讲诉自己残害他温婉的发妻、无辜的小女、温和的老母的具体过程,并像在耍一场游戏,将愚不可及的他玩弄于股掌间,让他把满腔怨气转嫁到亏欠良多的女儿身上…… 明明还是那副在他印象里,比之桓辛虽动听不足,却温柔有余的轻缓嗓音,此刻竟如凛冽的冰刀,刀刀直戳他心口窝,叫他连呼吸都觉吃力。 再看那张虽不及桓辛明艳,在他看来,却也秀美可人的面孔,此刻是丑态毕露,狰狞可怖,难怪总是谦逊有礼的琅琊王司马润,有一次提到她,竟会满脸鄙夷的说:“一个贤良大雅,一个口蜜腹剑;一个生的貌比天仙,一个长的尖酸刻薄;一个声如珠落玉盘,一个音似鸭子聒噪……呵,卫校尉为了一颗从臭水沟里掏出来的死鱼眼,轻易放弃采于高山巅的明月珠,早晚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那时他十分不悦,可敢怒不敢言,只默默安慰自己,不过是黄口小儿,口无遮拦;如今再看,不愧是年少有为的琅琊王,果真慧眼如炬,一语成谶! 面对着痛不欲生的卫毅,旁个没心没肺的王某人,一边悠然品茗,一边落井下石:“那虞氏的伎俩并不高深,且漏洞百出,又一而再的重复使用,焉能不叫岳父大人生疑?”侧目看过来,粲然一笑:“想来只是无法承受背信弃义,害死挚爱的罪名,是以始终闭目塞聪,发自内心的抵触去了解真实的虞氏,甚至以忙于军务为由,心安理得的常驻护羌校尉府,如此一来,便不必去调查真相。” 面如死灰的卫毅,目光呆滞的迎视王珏,听完他的话,干裂的嘴唇翕张几次,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最后只是艰难的摇了摇头。 但王珏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卫毅:“须知,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今这艰难境地,完全是你咎由自取,即便你确实对戗歌有生身之恩,然则若放任你继续下去,只会让戗歌举步维艰,如何叫我坐视不理?所以你且记得,今日之事,并非戗歌不顾念父女亲情,当众予你难堪,实则因你欺人太甚,令睚眦必报的我忍无可忍,暗中引导策划,才有了眼前的一切。” 名誉那玩意,在王珏看来,就是一坨狗屎,但在世人眼中,很多时候,它甚至高于生命,所以,与其让卫戗背上忤逆不孝的名声,还不如让大家记住他心胸狭隘,连岳父都要打击报复。 卫毅改摇头为点头,无力的扯扯嘴角:“我是自作自受,可阿辛她……”突然来了力气,哗啦一声掀翻身前几案,站起身来,直直跑出去。 还要再说什么的虞姜,见到卫毅,沾沾自喜的笑容瞬时凝滞,笑弯的眼睛倏地瞪圆:“伯——伯坚?你怎么……”那表情甚至比见到“桓辛”时,更为惶恐不安。 啪的一声,卫毅一巴掌打断虞姜的疑问,颤手指着她,磨牙老半天,却只是恨恨的吐出两个字:“贱人!” 被打懵了的虞姜,抬手捂住红肿的脸颊,一时间忘记身处何处,只是瞪突了眼珠子,一脸难以置信的质问卫毅:“伯坚,你打我?” 卫毅也不应她,伸手探向腰侧,那里往日佩戴着兵器…… 虞姜看着卫毅下意识的动作,知道他是当真动了杀心,尽管卫毅腰侧空空,可虞姜还是瑟缩的往后退去。 搞明白前因后果的桓公,在短暂的沉思过后,及时站出来,拦住打算继续进攻的卫毅:“够了!” 毕竟卫毅是个武将,就算手无寸铁,想要弄死一个像虞姜这样连花拳绣腿都不懂的妇人,易如反掌,他被横插一脚的桓公拦阻后,刹住欲掐向虞姜脖子的手,戾气丛生的赤红双目转向桓公:“?” 桓公冷声道:“这毒妇死有余辜,可你这样杀了她,不过是给她一个痛快,我桓氏阿辛这一生照样不明不白,你且缓缓,先将这毒妇交给戴太守。” 卫毅将视线转向虞姜,对上她蓄满泪水的眼睛,从前她这样看他,他会心软,现在只觉心寒,飞快转开目光,对上桓公,拱手施礼道:“但凭尊意。” 桓公冷冷的扫了一眼立在一旁,欲前不前的虞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毒妇自有恶报,然则此刻我们不提她,只说你,你且到我桓氏宗祠解释解释,我家将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儿嫁过去,助你飞黄腾达,到头来却被你珍之重之的继室陷害致死,并倍加冷落她遗下的一双身上流有我桓氏血脉的稚女,你莫不是欺我桓氏无人?” 卫毅的脊梁骨愈发弯曲:“公知我为人……” 桓公拂袖道:“我若当真知你为人,又岂会叫阿辛无辜枉死?” 卫毅百口莫辩。 卫戗上前一步,引得尴尬不已的卫毅借机转头看向始终不敢面对的她,“阿辛——”声音无比干涩。 “拜见伯公。”卫戗先慎重其事的对着桓公一福,接着转向卫毅,抬手取下云鬓间的朱槿,拈在手中把玩:“叫父亲大人失望了,我是戗歌!” 本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却还是令卫毅惊诧,他细细看她:“你这是……” 卫戗的目光放在手中的朱槿上:“父亲大人难道不知,我三师兄墨盏十分擅长易容换面之术?” 这并不是什么秘辛,卫毅不可能不知道,他将卫戗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看回来:“那之前你的样貌……” 卫戗坦然道:“自然是伪装的。” 卫毅再现受伤表情:“为什么?” 卫戗抬眼:“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 卫毅不解:“什么?” 卫戗扯扯嘴角:“母亲留给我一张好脸,然则如今这世道,生得貌美,未必就是一桩幸事——”满目嘲讽的瞥了一眼虞姜:“譬如,被人拿来换取荣华富贵,给自己的亲生骨肉铺垫锦绣前程。” 被卫戗这一眼刺到的虞姜,立刻做出反应,换脸一般端出苦大仇深的形容,猛地往前一扑,跪倒在地抱住卫毅大腿,抽抽搭搭道:“伯坚,妾身被他们设计陷害,一时情急,扯了些乱七八糟的谎话,你最懂妾身,这些年妾身为卫家日夜操劳,没功劳也有苦劳,不想这般当牛做马却没赚个好,最后还要往妾身身上泼脏水,妾身这辈子能嫁给伯坚,死而无憾,但不管怎样,却是万万不能受这不白之冤。” 虞姜这见到棺材也不落泪的举动,令卫毅尚未平息的怒火烧得更炽,他尝试挣扎,一下竟没挣脱,索性抬起另外一只脚,狠踹向虞姜。 这一脚委实不轻,差点把虞姜踹飞,可她拼着一股蛮劲,双手死死抱住卫毅的腿,被踹之后,喘息许久才缓过一口气,仰起头来,断续道:“伯坚,戗歌是你亲生女儿,你愿意相信她,我无话可说,但你就算不看我们夫妻多年情分,可你也该想想阿源,你就那么一个儿子,他将来还要继承你卫家香火,难道你忍心叫他小小年纪,就背上毒妇儿子的骂名么?” 听完这话,卫毅再次抬起的脚迟迟没有落下。 卫戗冷眼旁观。 王珏信步上前,不耐烦道:“这一出毫无新意,都看腻味了,来人,把犯妇拖下去罢!”人证物证俱全,完全可以给虞姜定罪。 虞姜还不想放手,被步上前来的侍卫不知用上什么手段,再次麻痹了肢体,使得她连言语都不能,更甭提用力缠抱,只能瞪着大眼,看着自己被人拖下去。 再然后,包括司马润在内的一众看客,被王珏以各种理由轻易打发,场地很快清空,所谓的“望乡台”上,只余他们二人。 卫戗站在空旷的平台上,望着晴明夜空中的星星点点,心中五味杂陈。 清完场地走回来的王珏,贴在卫戗身后站定,展臂拥她入怀,凑近她耳畔,温柔呢喃:“卿卿,就算你生的貌似无盐,家境贫寒,粗鄙又狠辣,我还是会对你死心塌地的,所以你大可放心嫁我!” 第152章 不以为耻 卫戗在短暂的动容过后,慢慢眯起眼睛:诶?这坏小子,究竟是跑过来跟她表衷心的,还是借机骂她呢? “你说我貌似无盐?”声音好似蕴藏着不满,可身体却放松的倚靠在王珏怀抱中。 王珏在卫戗耳畔从容尔雅道:“难道你竟不知——” 卫戗星眸半睁,“嗯?” 王珏轻笑出声,“自己那张脸,平日里都没办法看的?” 卫戗配合着这话拉长脸,“没办法看?你还整日赖在我家不走?” 王珏微微扬起光洁漂亮的下巴,“因我并非凡夫俗子,所以不会以貌取人!” 人有自信是好的,但须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自信太过就是自负……据王瑄所言,王珏尚处于懵懂期,他们现在也算是拴在一根麻绳上的蚂蚱了,卫戗觉得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人家,有必要在恰当的时机对王珏这个身强智弱的小屁孩做出正确引导:“其实,你不以貌取人,完全是因为眼神不好罢!” “这个嘛……”王珏收紧手臂:“你说呢?” 卫戗撇撇嘴,正打算引经据典说教他几句,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不好的念头,随口问出来:“那天晚上,你有看到我吧?”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难为王珏却能立马跟上她的节奏,明白她问的是初遇那晚,倒也像个乖巧无害的好孩子,点头坦然道:“看到了呢!” “那……” 不等卫戗把疑问深究,王珏竟又好死不死的补充道:“身材很好,叫我有些冲动!” 卫戗红了耳根:“你个色令智昏的臭小子,找死啊!”不再安于他怀中的舒适,开始尝试突围,竟自挣不脱,较量之中又想到,听他语调不似戏谑,但他分明是个童子,平日又甚少见人,更难得与女人有接触,应该没见识过裸~女,“你是如何知晓,一个女子的身材好坏的?”对了,他身边还有白、青、绿、红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侍卫,难道这死小鬼没事的时候让她们脱给他看过? 王珏轻蹭了蹭安静下来的卫戗,开口替她解惑:“本郎君以小十一那个笨蛋的名义,向桅治提出要求,欲谙悉容成之术,其闻言甚是欣慰,不过半日光景便搜罗来整整一牛车诸如《□□》的典籍、《春宵秘戏》的绢画、还有一些惟妙惟肖的牙雕和玉件,我让他们仔细收好,留待日后与卿同赏。” 就算他不打起王十一郎的旗号,撑着这副皮囊,犯下的混事也会统统算到王瑄头上……不过卫戗听着听着,耳根那一点红迅速蔓延至整张脸——这不学好的臭小子,光明正大做坏事不说,还打算拉她一起狼狈为奸? 身后环抱着她的死小鬼那双狼爪子开始不安分起来,在她身前暧昧游走,偏僻声调还维持着一本正经,“但那些玩意上面的女子,要么肥腻腻的,要么干巴巴的,远不及卿悦我目。”说着还捏了两下她解开束缚的胸,感觉就像在菜市场上挑猪肉。 卫戗怒了,可还是挣不开他的拥抱,但他手臂略有放松,于是她转过身来面对他,望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现出的诚挚,卫戗叹息一声,苦口婆心道:“你还小,那些东西不适合你,没事的时候,还是多看看《道德经》什么的吧。” 王珏轻咬了一下嫣红的嘴唇,煞有介事道:“可是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什么都不懂的我,总该学学保管叫你满意的本事不是?”又抬高下巴:“服侍好自己的夫人,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值得肯定的好想法就该及时予以表扬:“你能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但,“谁说我要马上和你成亲了?” 王珏立刻拿捏出一副受到委屈的可怜稚童形容,“你睡完我的人就翻脸不认账了?” 搞得卫戗无言以对。 王珏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抱了,半晌,恢复正经语调:“恐惧会令人崩溃,嫉妒会叫人发狂。”低低的轻笑一声,“假想一下,那个恶妇蹲在死牢,看着被判死的爱女惶惶不可终日,惊惧心痛交加之际,又获悉即便死去依然胜过自己的情敌——她那揭穿自己伪面的女儿,在自己身处水深火热中时,风光大嫁给天之骄子,该是何等的蚀心销骨。” 的确,对于像虞姜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比仇敌过得好,更令她难以接受的呢?但……卫戗斜眼睨视王珏,“你这样奸佞,你太公知道么?” 王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老人家最是欣赏我这点。” 卫戗恍悟:原谅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要想培养出眼前这笑得一脸邪气的少年正确的是非观,任重而道远……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旦安静下来,心思就容易往阴暗的方向偏移,卫戗又想到虞姜的那些话,虽然早就知道实情,可听她前世视作至亲的继母用那种愉悦中透着自得的语调轻松讲诉残害她生母的过程,还是郁愤难平,想象一下她母亲人生最后一段时光,从身到心,该是何等的痛苦煎熬,就叫她恨得牙根都痒痒,甚至鬼迷心窍的考虑,莫不如听从王珏的建议,索性嫁给虞姜汲汲营营却求而不得乘龙快婿,把虞姜活活气死好了。 “不管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声音缱绻温柔,“其实,要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有的是办法,你无需为此烦心,交给我便好。”却说着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话语。 卫戗长叹一声:“有点累了,我想回去休息。”没什么诚意的转移话题。 “既然累了……” “嗯?” “那我抱你下去吧!”王珏诚挚建议道。 不远处就是肩舆,卫戗当然不可能答应王珏的要求,她拎起繁复的裙摆,快步走过去,坐着肩舆下了山,完全不理会身后绵里藏针的某只恶鬼——算了,今晚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把他教育成大好青年的计划,留待明日再说罢! 下山之后,发现虞家的车还未驶离,在卫戗的肩舆靠近时,车帘撩开,虞濛自里面探出头来,冲卫戗嫣然一笑。 卫戗回以微笑,并吩咐舆夫停下,她起身走向虞濛,以标准的女子礼揖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阿濛赏脸。” 虞濛姿态优雅的步下车来,距卫戗咫尺之遥站定,嗔怪道:“真是的,和我还要这样多礼!”视线稍稍移过去一点,飞快的扫了一眼跟在卫戗身后的王珏,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接着上前一小步,几乎都贴在卫戗身上,并拉起她的手,耳语道:“阿戗,我有话跟你说,可以和我到一边没人的地方么?” 本就觉得对不住人家的卫戗,见虞濛态度真诚,自是不好拒绝,点头应允:“好。”被动的由虞濛牵着,走到一边无人角落。 虞濛觉得差不多,遂停下脚步,却没有马上回头,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阿戗,你是圣上钦点的护羌校尉,想必不会马上恢复女儿身吧?” 卫戗愣了一下,旋即坦诚道:“毕竟关乎到我卫氏阖族前程和性命,不宜草率行事,所以近一段时期内,我还会是卫氏的‘长子嫡孙’,我朝的‘护羌校尉’。” 虞濛转过身点点头:“我没有看错,你是个有担当的人。”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夜空,声音一如既往的软糯平和:“阿戗,我想过了,在你还是护羌校尉的这段时间里,就让我继续当你的‘校尉夫人’吧!” 卫戗疑心自己听错,“嗯?” 虞濛抿嘴笑了笑:“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女生外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她的打算:“请你尽快迎娶我过门。” 卫戗瞬间瞪圆了眼睛,“啊?” “这样一来,卫家和虞家也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姻亲’,你迎我进门后,将来若是有什么万一,除去王氏和桓氏会竭尽所能的保你之外,家父就算不顾及我的存在,也会因为要避免担上欺君之罪的连带惩罚,而想方设法袒护你……” 卫戗打断她,“阿濛,你不怪我欺瞒于你,我已是感激不尽。”反手回握住虞濛有点凉的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事万万不可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很珍惜你,之前虽未向你坦露我的真实身份,但已经设想过,会物色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最关键是适合你的郎君,在恰当的时机,解除我们的荒唐婚约,并为你和那位郎君牵线搭桥,也算对你稍作弥补。” 一席话引得虞濛终于正视她,这还真是双瞳剪水迎人滟,风流万种谈笑间,但在静默良久后,她的脸色逐渐暗淡下来,笑容也十分勉强了,“阿戗,你可知,错过了这次机会,迎接我的将是什么样的未来?” 第153章 与人为善 卫戗看虞濛神色,自觉后续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茬接口问道:“什么样的未来?” 虞濛长叹一声,“设想一下,原本寄予厚望的一桩交易,却因为某些理由而无法继续,即便买方包揽了全部责任,但卖主看到滞销在家的商品,心中多少也会存上几分怨愤吧——何况,卖主没有任何将其另卖他人的打算。”涩然一笑,“所谓最是得宠,不过因为有利可图,可其失去作为商品的价值,还有什么可‘宠’的呢?” 卫戗很想反驳虞濛一句——可你毕竟是虞公的亲生女儿,不是商品……但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咽下,在刚刚经历过那些之后,身为一个被生父打从心底厌恶的女儿,她有什么立场去宽慰此事的见证者? 虞濛深吸一口气之后:“想来此桩婚事不成,从今往后,我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 卫戗望着虞濛那双逐渐变得水雾氤氲的眼睛,内疚感更重,握紧虞濛还未回暖的小手,咬咬牙,终是点头应允:“如若不嫌,我便暂时给你一个家。”是的,给虞濛一个“家”,不但可以挡风遮雨,还让人心里温暖的所在,总之,先把眼前的难关混过去再说。 虞伦那个人,卫戗自认为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在他眼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便是虞氏的长子嫡孙都不行,更何况虞濛还只是个小女儿呢? 虞濛嘴角绽开一个笑,但眼中的水雾却凝结成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惊到了卫戗,她手忙脚乱的想要替她擦拭,却被人自身后环抱住,瞬间拉开了和虞濛的距离。 “喂,虞氏阿濛,很狡猾呢!”王珏将下巴搁在卫戗肩头,很不谦谦君子的漫声道。 面对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娇柔少女,这臭小子不宽慰也便罢了,还口出恶言,看来他把他弟弟的高人气大把大把糟蹋干净不算完,还打算再接再厉,非给容留他的弟弟再赚上一个卑劣的污名——这不就是现实版的东郭先生和白眼狼么? 就在卫戗很紧张的想要挣脱王珏去安抚虞濛几句时,却错愕的发现,虞濛非但不哭了,反倒微微仰起小巧的下巴,一双大眼睛还湿漉漉的,表情却甚是倨傲,撇嘴轻哼:“再是狡猾,也比某些表里不一的家伙强呢,王十一郎,你说是也不是?”还真是输人不输阵! 王珏一手从胸前横过搂住卫戗肩膀,另一手轻易擒住因挣脱不能而恨恨拧他大腿的不安分毒手,不怒反笑道:“哎呀,你是在说琅琊王殿下罢!嗯,他那个人的确挺能装乖扮巧的呢!”偏过头来蹭蹭卫戗脑侧,又与虞濛装模作样道:“但他好歹也是我琅琊国之主,你个小姑子毕竟在人家地头上,心里清楚他的本性便好,切莫时时挂在嘴边,不然很有可能招致他挟嫌报复哦!” 薄脸皮的虞濛被王珏的厚颜无耻所干败,她目瞪口呆,过了老半天,终于挤出一句:“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 王珏再次当着虞濛的面,暧昧的轻蹭卫戗脑侧,“是的啊——我一直这样与人为善!” 分明就是居心叵测!卫戗勉力将另一只手挣出,一把推开王珏的脑袋:“你小子是噬渡上身了吧,这么黏人!放手,我和阿濛还有话要说。” 王珏轻而易举的又捉住卫戗推他脑袋的手,嘟起娇艳的唇,小声咕哝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呀,无非就是无处容身,然后‘楚楚可怜’的要求你把她抬进咱们家……” 越说越不着调,被忍无可忍的卫戗打断:“够了——闭嘴!”边说边分神去观察虞濛神色,而虞濛只是咬紧嘴唇,挺直腰杆,努力维持着淡定优雅的表情。 虞濛越是如此,越叫卫戗心疼,在她看来,虞濛毕竟只是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阴差阳错被许配给她这个假男人,受到莫大委屈,却无处诉苦,又要为她着想,明明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缓兵之计,可还要站在这里忍受王珏的冷嘲热讽…… 卫戗越想越觉得王珏可气,既然硬取不可行,她也不白费那力气,放弃挣扎,挺直腰身,冷冷命令道:“放手!” 在卫戗眼中,王珏也还只是个孩子,不过因为儿时备受冷遇,又死得那样凄惨,性格略微乖张,也情有可原,尽管王瑄一再暗示,万不得已时,很有可能要与王珏同归于尽,那大概只是因为王瑄不够了解王珏,所以在做最坏的打算,其实王珏本质还是好的,看吧,见她这半路家长恼了,他果真温顺的听话放手,比起被蒋溪全身心的保护着长大的允儿来说,王珏更缺乏母爱,所以才会这样爱黏她! 恢复自由后,卫戗叹息一声,转身面对王珏,柔声道:“先去车上等着,我随后就到。” 王珏抬头冷淡的扫了虞濛一眼,接着意味不明道:“我那日与你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你若执意如此,就要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虞濛淡然应道:“人这一辈子,至多不过百年而已,与其数十年如一日的苟且偷生,痛苦熬过;不如争那朝夕,活得自在逍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走到卫戗身侧,拉起她的手,好像拿到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知阿戗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她不但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家’,还会带我去看看外面大好的山河,哪怕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光,也是很美妙的。” 王珏略显妩媚的笑容中却透出一丝令人寒彻肌骨的残忍,他盯着虞濛握着卫戗的那只手,悠然漫声道:“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虞濛笑得愈发温婉,“多谢!”言罢转向卫戗,另一只手也抓起她的空手,与她面对面,眼盯眼,“阿戗,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家父不日便会同阿戗商议婚期,请你不要拒绝!”最后又道:“天色已晚,今日又发生这么许多事,想必阿戗已经很累,我便不再拖着你,先行告退!”缓缓松开卫戗的手,慎重其事的施了礼,接着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卫戗看着虞濛窈窕的背影,心中揣摩他二人究竟在打什么机锋,却是怎么也猜不透,她和王珏一前一后,跟在虞濛身后向自己马车方向走来。 虞濛在上车之前,手扒着车门框,回头看向卫戗,灿烂笑道:“阿戗,后会有期!” 卫戗看着虞濛表情,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但她还是还以虞濛微笑,“阿濛,后会有期。” 上路之后,卫戗问老实坐在车厢一角,正装乖扮巧的王某人,“你威胁她?” 王珏坦然道:“不,只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她一个善意的忠告。” 卫戗怀疑的斜睨他,“你说的那些,怎么听,怎么感觉不像好话!” 王珏继续坦然,“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于是这一晚,王珏再一次被卫戗以不走心的借口丢出房间,而王珏也重复着上房揭瓦,轻松潜入芙蓉帐的老路,一夜幽梦,纷乱复杂,好在身侧有一具温暖的肉体,给她以安慰。 翌日,卫戗起床后,发现窗外一片黯淡,原来是下了雨,天不好,令卫戗愈发意兴阑珊,毕竟明面上调查的卫敏杀父案有了结果,暂时没什么事,卫戗索性给自己放个假,打算好好陪陪芽珈和允儿——事已至此,即便虞姜母女再怎么挣扎,也翻不出什么大花样……至少,不可能再有机会成为她航路上的暗礁。 梳洗完毕,走出房门,抬眼望去,空濛雨幕间,赫然立着一个墨发白衣的高挑身影,他手中撑着一柄素色紫竹伞,在房门打开的一瞬,将伞微微擎高,视线接上她的,笑容轻浅,“戗歌。” 卫戗看看他被雨水溅湿的袍角,想是已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阿瑄,既然来了,怎的不进门?” 王瑄但笑不语,上前两步,将伞举到卫戗头上,“刚刚接到消息,令尊在你外祖父母灵前跪了一整夜,今日桓公命人打开祠堂的门,发现令尊一夜白头。” 卫戗低头沉吟片刻后,再次抬眼看向王瑄,语调平淡道:“就为这个,叫你大清早的不在房中好好歇着,特意跑来我门外经风沥雨?”当然,王珏那连虞濛都排斥的家伙,一如既往的不给王瑄任何在她身侧醒来的机会。 王瑄抬手替卫戗挽起耳畔散下的一缕碎发,摇头道:“不管令尊变成何种模样,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想来你此刻也无心理会,然而,你对卫源那孩子,还是很在意的。” 第154章 玉石俱焚 在这关头提到卫源,令卫戗心一揪,她紧盯王瑄脱口道:“阿源他怎么了?” 王瑄声调浅浅的,“他呀,一早就跪到阳平长公主殿下的别院大门外了呢!” 卫戗一愣,思绪转了个圈才搞明白,所谓的阳平长公主别院,其实就是司马润的产业,当初阳平对外宣称收她为义女,并接到别院居住,不过是按照司马润的授意,想暗中将她纳入他的股掌间,只是不料她另置私产并入住,当然,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她还是住在那里的。 “他去那里……是在等我?” 王瑄含笑点头。 卫戗冷笑一声,视线飘远,“受到‘高人’指点了吧!”是的,在此之前可以让她爹端起严父的架势来压制她,但今时不同往日,纵观整个卫家,还能在她面前递上话的,也只剩下卫源这个唯一发自内心想要亲近她的单纯孩子,而以卫源的心智,即便再过十年,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如此果断而恰当的反应——假如她还是前世那个心慈手软的卫戗,听到了亲爹的悔,再见到一脉相承的幼弟的无助,一定会妥协的! 王瑄轻叹,“他知——你舍不得那孩子。” 卫戗回眸,看着王瑄坦然承认,“你说得对,我的确舍不得阿源。” 王瑄微微一笑道:“所以,十哥要再次放弃他那套斩草除根的准则了。” 卫戗怔了怔,坚定道:“我想你对阿珏可能不够了解,他还是很乖顺的。” 王瑄笑容不变,意味深长道:“那是因为他遇到了你。” 卫戗心湖泛起微澜,不太自然的移开视线,眼下不是争这些的时候,稳定了一下情绪,沉声强调:“总之阿源的事情我自会处理,请你们不要插手。” 王瑄漫声道:“只因为顾念骨肉亲情?” 卫戗沉吟片刻,道:“不全是。”她待王瑄虽不如王珏亲昵,但和他在一起,心神也是十分放松的,不像当初跟在司马润身边,总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揣摩那人的心思,谨言慎行怕说错做错,现在的她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事已至此,我与阿源之间存在戮母杀姐之恨即将成为不争的事实,又怎能不生罅隙?我乃一介凡人,如果让我在芽珈和阿源之间二选其一,两相权衡后,自会取我心中之重,所以要说我想保下阿源,只是因为顾念骨肉亲情,绝对是在自诩高洁,毕竟阿源他有可能变成我前行的道路上一个隐患。” 王瑄眉目极好看的弯了一下,“所以?” “掌控住虞姜,于我来说,势必掣肘,所以那人定会全力护她周全,如此一来,我暂时是不可能把虞姜怎样,而我把虞姜和她的宝贝女儿一起送上绝路,万一逼得她狗急跳墙,来个玉石俱焚,那就得不偿失了。”卫戗扯扯嘴角,“好在,虞姜毕竟是个理智的女人,虽然她宠着卫敏,但她最钟爱的还是阿源,只要有阿源在,她就不敢为所欲为。” 王瑄轻笑出声,满是宠溺的口吻道:“你呀!”抬手替她挽起另一侧的碎发,“这么大的雨,让个孩子跪在‘你的大门外’,难免贻人口实,所以我擅自做主把他带离,要去见他么?” 卫戗下意识的抬手按住被王瑄挽起的碎发,仰头迎上他糅合了怜爱和抵抗的复杂视线,因为卸下了心头的巨石,才生出闲情来把他细看,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出众——能得她师父一句盛赞“此子体貌娴丽,才惊千古!”的少年,岂会差矣? 然则,她发自内心的去排斥了解他对她的亲昵态度背后的真正原因——彼世司马润是有所图谋,那么王瑄呢?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不必苦心经营便坐拥一切,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又为什么要来亲近并不是特别出彩的她? 在她印象中的王瑄,非但不好色,且待环绕在身侧的女子十分脱略。 当然,在卫戗看来,她能和王珏相处融洽,完全是因为痛失爱子的母亲和缺少母爱的稚子一旦相遇,便自然而然凑成一堆相互舔舐伤口…… 研究了一会儿,一无所获,也便放弃,至于王瑄的疑问,用脚丫子都想得到,见到卫源,那孩子肯定蹬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忧伤无助的恳求她去找司马润求情,救救他母亲和胞姐——那种攻势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实在太过猛烈,令她大有可能招架不住…… 于是卫戗在沉默良久后,接着王瑄的茬应道:“还是算了吧。”想了想又道:“还有,方婶目前是最得阿源信任的老人,让她少说废话,去阿源身边好生照看,告诉大家,阿源淋雨生病,正在静养,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王瑄盯着卫戗按住碎发的手,扯出一抹轻浅的笑意,声调也浅浅的,“嗯。”雨势渐强,他将手中的伞更移过来一些,尽可能的笼罩她个周全,“卫家现在有点乱,仆役们人人自危,不过,之前服侍过你几日的那个丫头寒香,在前途未明的情况下,竟陪同卫源一起来找你了呢。” 卫戗眼看着王瑄肩头很快湿透,而且他要说的话貌似暂时不可能告一段落,想着他毕竟是个大病初愈的孱弱少年,万一再惹上风寒可就不好了,遂开口道:“还是先进屋再说吧。” 王瑄也很“乖顺”,听话的跟在卫戗身后迈入她房间。 木施上还挂着王珏留下的衣衫,卫戗抬手便要取下最外边那件黑袍,但在指尖触到袍子的一瞬却定住了动作,回头看看王瑄身上的白衣,喃喃道:“你似乎不怎么喜欢黑衣。”迟疑片刻后,将手转到旁边的青衿上,拿过来递给王瑄,“总好过病倒。” 王瑄顺从的抬手接过,微笑道:“其实我近年来目不能视,对于自己穿戴的衣物颜色,倒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十哥他,自幼便有自己的喜好。”顿了顿,“呵,说什么既然是影子,就该是黯淡的。”边说边将手中的青衿搭到另一侧的屏风上,站在卫戗面前,坦然的脱下潮湿的外衣,接着姿态从容而优雅的去解中衣系带。 卫戗见势不好,果断快步移身至屏风后,耳尖的捕捉到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细品之下,似乎还透出那么一丢丢的苦涩来,是错觉么?深吸两口气,轻咳一声,接回进屋之前的话题,“寒香?那丫头平日瞅着很本分呢!” 屏风上倒映出的模糊影像,显示王瑄已披上外衣,正抬手将夹在衣间的头发捋出来,“在你看来,虞姜会因为这样的理由,在那么紧张的时期,舍弃用着趁手的老人,而把这入府没多久的丫头留下?”说话间,绕过屏风,衣装整洁的来到卫戗眼前,“其实你很早之前就开始怀疑她了吧,不然也不会接纳那么许多麻烦人物,却刻意疏离一个看似平凡无奇的小丫头。” 卫戗抬眼对上王瑄,挑眉道:“看她最近的表现,应该不是虞姜的人。” 王瑄赞同的点点头,“虞姜虽无大智,但生性多疑,怎么也不会安排个初来乍到,随时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丫头服侍在侧。” 卫戗低声道:“那……” 王瑄也不卖关子,平静的陈述他掌握的消息,“寒香,进入卫府前名唤问春,据说其父乃名门之后,但其高祖不善经营,家族日渐没落,八年前,举家投亲途中遭遇人祸,幺女问春坠河后不知所踪,前年,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找上其父,自称问春,说当年被渔民所救,奈何渔民病故,她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亲人,不曾想,一家团聚没多久,胞弟又生了重病,于是问春自愿卖身入卫府。” 卫戗蹙起眉头,“可调查过那渔民?” 王瑄平静道:“查过,那病故的老渔民的确在八年前救出了一个溺水女孩,并抚养长大。” 卫戗一声冷哼,“如果这是一个局,未免有些太过用心了,我区区卫氏,还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王瑄但笑不语。 卫戗视线对上王瑄,“怎么突然想起要查寒香的?” 王瑄淡定道:“不是突然想起的。” 卫戗:“嗯?” 王瑄出卖王珏,总是很果断,“事实上,只要在你身边的人,十哥都派人去调查过。” 卫戗又拧紧眉头:“阿珏……”真不巧,她方才还当着对他成见颇深的胞弟夸赞说他“很乖巧”来着,转眼就闪了舌头,要是再牢骚上几句,不是自找难堪么! 深吸两口气,卫戗勉强吞下这个哑巴亏,暗暗发狠——等晚上的,她一定要找那死小子好好清算一下,磨磨牙,转移话题道:“既然是早先查的,一直没提出来,就代表问题不大,此刻为什么又突然说出来了?” 第155章 一败涂地 王瑄仍是一派从容,慢条斯理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眼中波光荡漾,“何况,你的心还大有闲余。” 卫戗微微眯眼:“什么意思?” 王瑄轻笑出声:“哦,不过是曲突徙薪罢了。” 卫戗干脆直接道:“说清楚。” “身为正主的令弟很容易就被哄住,反倒是随行而来的寒香甚是折腾,又吵又闹非见你不可。”摊了摊手,“那模样,定能轻而易举打动你,所以呢,怎能不提醒提醒你?” 卫戗斜睨他:“你可以不让她出现在我眼前。” 王瑄笑得天真无害:“我又不是十哥。” 卫戗抬手扶额——看吧,又给他逮到机会攻击对方。所以说,不管黑皮白皮,到她跟前都是坏胚子! 就在卫戗和王瑄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时,门外响起姨婆的声音:“戗歌,可以进来么?” 看卫戗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姨婆主动放手,退居二线,平日里晒晒太阳浇浇花,哄着芽珈和允儿,提前过上卫戗重生后为她规划的颐养天年的生活,轻易不出马,除非遭遇大事。 等卫戗听完姨婆的来意后,不由看向王瑄,以眼神表达她此刻的感想:这个寒香果真不一般! 其实就算姨婆不来,卫戗也是要去见寒香的,而姨婆在风雨中走上这一趟,迫使卫戗把“稍后”改“马上”。 单薄的衣衫被雨水打透,湿漉漉的黏在瘦弱的身体上,纤细的手臂环抱住自己,像个误入陷阱的幼兽,蹲在一角瑟瑟发抖……明明看上去如此的楚楚可怜,可眼神中却透出决不放弃的坚韧,真如王瑄所言,卫戗被轻易打动,不由放柔语调:“怎的不换掉湿衣服?” 寒香的热泪倾泻而下,举头仰望她,有一说一:“要是换了,他们接着就会把婢子送走,不让婢子见少主。” 卫戗点头:“嗯,稍有松懈,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寒香抖了抖,极小声的唤了句:“少主……”曾做过卫戗的贴身侍婢,自是了解卫戗的真实身份,不过自从卫戗成了卫氏的“长子嫡孙”后,寒香便一次都没“叫错”过。 对于寒香执意搅进这浑水,她本人给出的解释是:看到无助恸哭的卫源,令她不由自主想起家中病重的可怜胞弟…… 一个能主动站出来,卖身救弟的节义女子,给出这样的理由,真是既合情又合理,叫卫戗反驳不能。 但,换言之,卫戗和卫源也是亲姐弟,人家当姐姐的,为了弟弟连身都给卖了,而她这个做姐姐的,只要到对她很有意思的某男面前开口说句话,就能让弟弟不再“可怜”,相对来说,好像容易很多呢! 屁,天上又不会掉下肉馒头! 最后,卫戗对寒香的请求,做了模棱两可的冷回应,并嘱咐寒香换掉湿衣服,安心的留下来,先好生休养,余事不必她多虑,然后就和王瑄并肩离开了。 雨已停歇,阳光被浓重的乌云裂隙分割成一根根粗细不均的光柱,耀着前路。 回程途中,卫戗在整理完思绪后,将视线转到跪坐在雕几前,安静的执着玉壶自斟自饮的王瑄,观察了一会儿,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想法,终究忍不住,直言道:“来之前你特意提醒我,但我到底还是把寒香留了下来,你怎么看?” 王瑄抬起头来,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么!” 卫戗:“嗯?” 王瑄执杯,较之王珏略显苍白的唇轻啜一口杯中物,润了润嗓子,柔声道:“你果然还是动了心,那么暂时就不可能把她处理掉。”放下杯子,端正的对上卫戗,一字一顿:“君子好德,小人好利,如果她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孩子,在这关口,你把她留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她或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第二个‘姨婆’。” 默默听着的卫戗,慢慢攒出一个笑来:“倘若非你所言呢?” 王瑄抿一下嘴唇,微微笑道:“那就更要把她留下来了。” 卫戗挑眉:“此话怎讲?” 王瑄放下衬得秀美的手益发莹润似玉的酒杯,悠然漫声道:“若她别有用心,把她摆在明眼处,总比纵其隐匿在暗地好处理。” 卫戗定定的盯着王瑄老半天,最后有感而发:“王十一郎,假如有一天你我因立场不同而站到对峙的局面上,想来我会败得很难看。” 王瑄凝望着她,声音放得更柔:“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并未像正在好逑淑女的青涩少年那样,矢口否定心上人臆测的关于两人未来的负面可能性。 卫戗垂下眼眸,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勾心斗角这种事,向来不是我所擅长的。”顿了顿:“何况你对我还了如指掌。” 王瑄的目光一直胶在卫戗脸上,随着她的一笑一颦而明媚黯淡:“正因为了如指掌,才更有可能一败涂地呀!” 因心不在焉,所以不曾留意王瑄的神色,只听了个囫囵,且下意识的把他归类为潜在敌人,所以这话经过卫戗的耳道,竟扭曲成“哪里哪里,也有可能输呢!”的假客套,令她觉得要是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自己很有可能冲动的拎起雕几上那只价值不菲的玉壶,轮圆了拍在王瑄那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上——对方破相事小,叫她赔钱可就事大了! 于是卫戗装作陷入沉思的模样,以沉默的方式,单方面结束这个话题。 不过在到家之后,下车之前,卫戗还是主动和王瑄说了句:“对了,我即将成亲。” 王瑄神色如常:“我知道。” 卫戗有些诧异:“阿珏告诉你的?” 王瑄眸光微闪,道:“算是吧。” 卫戗怪道:“你不来劝我一劝?” 王瑄反问:“你难道希望我来劝你么?” 这反应出乎卫戗意料,之前王珏为了拆散她们这对好姐妹,还明目张胆给虞濛使绊子,编排出一套什么“阴煞入命宫”的说辞,而王瑄也有过类似的明示暗示,应该并不乐见她和虞濛有更深的牵连:“我以为你听说我执迷不悟的还要‘迎娶’阿濛,会仁者爱人的奉劝我一句——不要连累了无辜善良的名门贵女,坏了人家的大好前程……” 王瑄眼眸沉静安宁,浅笑道:“如果非要说有个执迷不悟的,那也应该是虞氏阿濛才对,至于坏了大好前程,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无关旁人责任。” 把虞濛看作自己人的卫戗不喜欢听他这么说:“你不要……” 被王瑄打断:“至于十哥怎么想,那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他甚至搞不明白王珏此刻的表现究竟几分假意几分真情——那个不管用上多少手段始终压制不住的厉鬼,如影随形伴他一路成长,且在他午夜梦回,阴森森的立誓说:“待你弱冠之日,便是我彻底吞噬你之时,哈哈哈……然后我会顶着你的这副臭皮囊,叫那些欺我、辱我、轻我、贱我、负了我的蠢物们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那样的怨毒,令他每每想起便觉通体生寒,所以,那怨魂当真会有心?他不太相信呢! 王瑄话题有点跳,叫卫戗一时间不能跟上节奏:“嗯?” 王瑄微微一笑,道:“但对于我来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虞氏阿濛想怎么做,都与我无干。”点漆似的双目透出异样神采,樱唇绽红:“只要你高兴就好!” 面对这样的王瑄,卫戗几不可察的摇摇头,不得不承认,看了这么久,再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笑容,还是觉得好看到令人心悸,默默腹诽:真是的,好好的一个少年郎,偏偏顶着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孽脸! 慨叹完毕,抬起眼帘,对上咫尺之遥放大的俊脸,吓得她差点跌了:“你在干什么?” 王瑄漆黑的眼眸温润柔和:“我在看你眼中的我。” 卫戗伸出一手撑住他光洁的额头,将他推到一臂之外:“我‘迎娶’阿濛那日,你若不忙,就来坐坐。” 王瑄伸手轻握住卫戗尚未撤离的手腕:“好。” “我卫氏和虞氏联姻,又有王家和桓家来捧场,想想就是一时风头无两的局面呢!”边说边不动声色的挣回自己的手,说罢还轻笑两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若说风头,我王氏下一任族长大婚,定会更胜一筹。”掌间空了,王瑄慢慢收拢手指,缓缓放下。 就算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并无它意,可在另一个人的心目中只要把他戳上“坏心眼”的印鉴,那么他的一举一动在另一个看来,都有可能是“冒坏水”的表现,所以听到这话的卫戗第一反应是:这小子跟我抬杠呢! 于是她板起脸,言不由衷道:“是是,你琅琊王氏高高在上,无人可敌!” 王瑄先是一愣,随即莞尔失笑:“你呀——”轻叹一声:“真会装糊涂。” 是夜,晚饭后,卫戗将受邀赶来的卫坚请进书房——既然举着家族联姻的旗号,总该找个长辈撑门面,她爹是指望不上了。 对于卫戗迎娶虞濛这件事,卫坚虽觉不妥,可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只能顺从卫戗的安排,走一步看一步。 六礼的前三项——纳采、问名、纳吉皆已完活,今晚卫戗要敲定纳征和请期的细节。 卫戗很忙,可总有不招人稀罕的家伙不请自来给她添乱,人家又亮出身份,举着办公的旗号要求她必须亲自前去接见,推拒不能,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拉上王珏陪同应酬。 第156章 游戏人间 姗姗来迟的卫戗见到花枝招展的司马润,习惯性的镇敛眉峰,她这一天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直累到腰酸背痛腿抽筋,天色已晚,事情尚多,不知何时才能歇下,再见到本就令她心理性反胃的司马润那招蜂引蝶的风骚笑容,更觉碍眼至极,不由腹诽:好好装他的棺材脸不行么,偏要怎么猥琐怎么来,真恶心呀! 转移视线,对上一脸恬淡笑容的王珏,长出一口闷气,跟着笑起来:嗯,还是她家十郎养眼呐! 而端坐上位,望穿秋水等着她来的司马润见她和王瑄又当自己的面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笑容顿时凝滞:虽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了,可他始终不能适应不说,且一次更比一次烦躁,必须要十二分的隐忍,才能克制住拔剑劈了那笑里藏刀的死小子的冲动。 当然,对于司马润这种信奉所有的行动不论好坏,只要目标达成就是正确的人来说,在对手强大到无可比拟前将其彻底抹杀,绝对是首选,也就是说,他现在对王瑄的“纵容”,并不是顾念什么“情谊”,完全是因为他办不到——王瑄身侧,至少会有两个以上的绝顶高手在暗处护卫,而王瑄本人,更是深不可测…… 不过,近来司马润越发感觉,白天看到的王瑄和夜里的似乎有些不同,而眼前这个着黑的王瑄,更接近他记忆中那个谈笑间将司马氏的大好河山搅得动荡不安,到处腥风血雨的不世佞贼。 他曾一度认为,那佞贼使出百般手段,其目的不过和他一样,只是祈望攀登到权势的巅峰,将过去欺他、辱他、贱他的狗眼之辈统统踩在脚下,高高在上的睥睨天下,可他弥留之际出口询问,结果那佞贼轻描淡写的说:“你想多了,这不过是些打发无聊时光的棋局罢了!” 然后,他终于看清自己这位所谓的“挚友”,其实就是一个披着人皮,冷酷无情游戏人间的魔鬼……他就不明白了,明明是个没有心的,又为何要这般死乞白赖的黏着他煞费苦心换回来的戗歌? 在司马润沉默的思考间,卫戗缓步来到他面前,她实在懒得应付这个在她心目中和卫敏穿一条裤子的败类,于是没什么诚意的拱手作揖打官腔:“下官已歇下,听闻殿下到来,匆忙赶来,让殿下久等,还望殿下恕罪。” 听到卫戗声音,司马润立马回魂,快速起身伸手来搀她,结果被卫戗看似不经意的轻巧躲开,司马润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好在他已经习惯她的冷淡,被他得手才更是稀罕呢,随机应变顺势做了个上位者礼贤下士的动作:“是本王临时决定来见卫校尉,扰了卫校尉的作息,还望卫校尉见谅。” 卫戗觉得自己这会儿不但胃酸,牙也开始酸了,皮笑肉不笑道:“殿下不似我等闲人,公务十分繁忙,入夜来此,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吩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是没事就给老子痛快滚蛋! 见到卫戗脸上的不耐烦,司马润觉得自己的心口狠狠的抽了抽,他的脸变得更白,可还在勉力维持笑容:“确实有个事……”斜眼睨向没骨头似的往卫戗身上歪的王某人:“小王与卫校尉接下来要谈的事情不方便给外人知晓,可否劳请贤弟……” 王珏干脆利索的打断司马润轰人的场面话:“哦,无妨的,我是戗歌屋里头的。”果真理所当然的挂到卫戗身上去了。 司马润眼睁睁瞅着,但卫戗并未如他所愿的推开王某人,反倒顺着人家的话接茬:“嗯,下官与王兄情同手足,殿下但说无妨。” 好在闲杂人等早就识趣的自动退下,才没叫司马润更加下不来台,他缓了缓气,将心态放平,接着笑得愈发多情:“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是这样的……” 其实事情远不如司马润表现的那么严重,更没有什么好瞒着王珏的,但卫戗安静的听完后,还是稍稍吃了那么一惊,因为概括一下司马润那繁复冗长的连篇废话,大意就是,卫敏疯了。 沉吟片刻,卫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面对邀请她前去现场观摩的司马润,她委婉的拒绝了,不过因为有求于人,态度自然要端正些,于是她舒展眉头,诚心拱手道:“家姐心智虽损,但多年养成的饮食习惯应该未改,所以下官恳请殿下网开一面,让下官今夜遣人给家姐送些她平日里尤其喜爱的鳢鱼脯,给她解解馋。” 不管怎样,总算见着卫戗脸上的阳光,司马润心下跟着灿烂起来,别说卫戗只是提出要给卫敏送点鳢鱼脯过去,就算卫戗说要他把乔楚,步铭他们洗洗干净,打包给卫敏送过去,赶着这股子热血上头的激动劲儿,估计他也能二话不说的照办了。 后来,卫戗亲自把司马润送到大门外,并让祖剔带上她多加了一把盐的鳢鱼脯跟着司马润一道离开。 一个半时辰后,祖剔归来回禀,已躲在暗处看着卫敏将他带去的鳢鱼脯吃掉,并按照卫戗吩咐,交待狱卒从今晚开始,不许给卫敏一点食物和水。 遣下祖剔后,卫戗斜眼看向懒洋洋的趴在案头,下巴搁在手臂上,歪着脑袋,目光灼灼盯着她看的王珏:“看什么?” “看你——”王珏笑眯眯的应道。 卫戗额角的青筋蹦了蹦——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王珏坐直身,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满足的喟叹:“使坏的模样,更是可爱呢!” 卫戗端出姨婆从前教育她的架势:“你这样是不对的,女子当以贤良淑德为典范……” 王珏像个乖顺的弟子,受教的点头:“嗯,戗歌说什么都对。” 卫戗:“那……” 王珏抬高下巴,傲然道:“让别人家的女子贤良淑德去吧,我的卿卿这样便好。” 卫戗首先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警戒的盯着王珏:“你想干什么?” 见她这反应,腰杆挺拔的王珏立刻颓靡了,软趴趴的倒回案头,一副受伤幼犬的可怜表情,澄澈的大眼睛里蓄满委屈,声音也恹恹的:“卿卿总是这样不信任我。” 信任?遭遇过那么深刻的背叛,岂敢轻信他人?何况,有些东西,并不是死过一次就能改变,譬如,善察人心这种事……最关键的还是,她真的搞不懂王氏兄弟缠着她的目的——就像前世司马润娶她,就是因为看中她的能力,像那种目的单纯的,对于现在终于养出防人之心的她来说,好像更好处理。 想要随口驳王珏一句“你不值得信任”,可看到他那表情,她自以为够硬的心肠当即软得一塌糊涂,无可奈何摇头轻叹一声,放下手上礼单,起身来到王珏身侧,蹲下来轻轻环抱住他,额角抵着他肩头,与他推心置腹道:“阿珏,我只是——有点害怕……” 王珏重新坐直,伸手握住卫戗环着他的手,侧头贴上卫戗发顶,声调柔得好像能滴出水来:“戗歌,只要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心口一悸,卫戗将手臂收得更紧:“那你告诉我,你所图为何?” 王珏轻笑一声:“我确有所图,但也不过一个你!” “我有什么好?” “感觉很温暖。” 卫戗:“……”果然是缺少母爱么? 翌日,卫戗没去探监,她吩咐下人按照已经商定好的步骤去做,明面上是卫虞两氏联姻,所以典礼还是要在卫府举办,现今卫府男女主人都不在,卫戗便将那边暂时交由她二叔代理,当然,大事还要经她首肯。 直到第三天入夜,卫戗才去看卫敏,而王珏毫无意外的跟着她一同前往。 在此期间,卫敏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单独羁押的虞姜也被转了进来,关在可以看见卫敏忍饥受渴却无能为力的地方。 打开牢门之前,卫戗就听到卫敏歇斯底里讨水喝的哭号声,进门后,更是看见卫敏以头撞墙,自虐式的抗议,她嘲讽的笑笑:“果真够疯。” 眼睛红肿,形容憔悴的虞姜看到卫戗,立马来了精神,双手扒着栏杆,好像打算从中间硬生生的挤出来,边挤边叫:“卫戗,阿敏只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如果她不这么做,早晚会被那畜生活活折磨死,你和她本是同根所出,为着一个猪狗不如的禽兽,就要如此为难你亲姐姐?你就不怕天下人的耻笑,还有殿下和王十一郎的鄙夷?” “猪狗不如?”一声冷哼:“的确如此。”说话间,卫戗已来到卫敏面前,居高临下的睥睨披头散发,形象尽失的卫敏:“虞姜,你这样的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话是应着虞姜,视线却不曾转向她,漫不经心的笑着:“不过听说阿敏她近两日吵着要水喝,来之前我便特意带上一壶她平日里尤其喜欢的甘露,也好给她解解饥渴。”淡淡的瞥了一眼目露怀疑的虞姜,抬手冲候在一旁,双手捧着水壶的裴让招招,裴让立马上前,停在距卫敏很近,却又叫她够不到的地方。 卫敏见着水壶,双眼就像饿狼见着小羊羔一样直冒绿光,努力朝水壶伸出手,还是触不到,头面身体使劲往栏杆外挤,挤得都变形了,嗓子哑得简直不像女人:“水,水……” 看不下去的虞姜终于开口:“卫戗,阿敏已经变成这样了,你何苦还要如此为难她?”目光扫过跟着卫戗来看好戏的司马润和王珏:“如果你就是看阿敏不顺眼,当真狠的下心肠,全然不顾念骨肉亲情,那就给她一个痛快。” 卫戗听而不闻,从容的拎起裴让捧着的水壶,递向卫敏,在卫敏伸手来接的同时,漫声道:“阿敏,你可想清楚了,这里面可是掺了□□的哦!” 第157章 草菅人命 闻听此话的虞姜厉声道:“卫戗,你什么意思?” 卫戗冷眼扫过卫敏距水壶咫尺之遥的手,勾勾嘴角,移开目光:“哦,既然你没听懂,那我就跟你讲讲明白好了。@乐@文@小说 ”终于正视虞姜:“我三师兄他是个巧人,这你是知道的,下山之前,他送了我不少以备不时之需的稀罕玩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其中有一种药,叫做七日断肠散,服下此药者,要足足受够七日煎熬,才得以肠穿肚烂而亡,也就是说,要是一天半日就把人给折腾没了,那可就没资格称作‘七日断肠’了,你的阿敏不是总抱怨自己来的平淡无奇?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谁也没办法改变,但我们可以让她去的曲折离奇呀!”话罢,将水壶又往前送了些许。 “卫戗——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我,何必抓无辜的阿敏泄愤?”虞姜勉力挤出栏杆的姣好面容扭曲变形,显得十分狰狞。 “无辜?”卫戗一声冷笑:“或许罢,不过今天我来此,并不是为了和你讨论这些的。” 虞姜的声音嘶哑而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卫戗悠哉悠哉的摇晃着水壶,慢条斯理道:“我的母亲,她人生的最后一段时日,遭受了许多煎熬,死不瞑目;而我的妹妹,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长大,这一切全是你造成的,对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辩也枉然,虞姜咬咬牙,即便处在栏杆的间隙,可还是要抬高下巴:“是我。” 卫戗点点头:“很好!”斜眼睨向卫敏:“我呢,认识一位很有性格的朋友,他同我讲,假如你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逮到了之后,莫要十分心急的一刀宰了她。” 虞姜结巴的接茬:“为,为什么?” 卫戗扯扯嘴角:“他说,或许人家内心正恳求一个解脱,你利落的出刀,反倒是帮了人家一个大忙,那不就是仇将恩报了么?” 虞姜心急的反驳:“常人岂能不畏死?” 卫戗笑出声来:“常人畏不畏死与我无干,我只记得那位朋友还说,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既然你仇人的所作所为令你的亲者痛苦不堪,又怎能让她逍遥自在的过完半辈子,临了死个痛快,那你以及你亲者的痛苦该如何抵偿?”笑声里饱含讽刺意味:“别讲什么得到人处且饶人,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改过自新,还有为数不少的一部分,是狗不了□□的。” 虞姜收敛下巴:“我……” 卫戗还在继续:“既然仇人让你痛,那就还以她更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目光转向虞姜,声音拉长,一字一顿:“你杀我母亲,害我妹妹,我非但不会杀了你,还要保你一直活着!”顿了顿:“但你这块心头肉,我绝不会放过,呵……当着你的面虐杀她,让你眼睁睁的盯着,却没办法保护她,如此一来,你余生回想起今日这一幕,肯定很有趣吧!” 虞姜看看卫戗身后一脸看好戏表情的王珏和盯着卫戗若有所思的司马润,知道他们是站在卫戗那边的,求也没用,她很识时务,大难临头立马服软:“戗、戗歌,一切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年少不懂事,一时鬼迷心窍犯下那些过错,我已悔了,真的悔了,你看你父亲这些年如此亏待我,可我还是无怨无悔的替他给卫家出了这么多力,就是在弥补当年所犯下的过失啊!” 卫戗:“……” 虞姜口若悬河:“我把大好年华全都蹉跎在卫家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看在我为卫家付出了一切,还替卫家传承了香火的份上,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放过阿敏,你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呀,过去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孩,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如此可怜,你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卫戗:“……” 虞姜再接再厉:“不说你父亲,就是卫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愿意看到你和她姐妹离间,骨肉相残,你年纪还小,被不怀好意的人灌输一些错误观念,万一真照着人家的挑唆去行动,眼前是痛快了,可将来呢?背负上六亲不认,心狠手辣的恶名,最后伤得最深的还不是你自己,更让亲者痛,仇者快,所以你要三思而行,切莫步上我的后尘……”虞姜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推,且因找到方向,越说越来劲。 但卫戗却是听而不闻,她停下手上动作,似在喃喃自语:“嗯,摇得够久,七日断肠散和水应该溶得更好了。” 虞姜的规劝戛然而止,她紧盯着卫戗拎着水壶的手,心跳如擂鼓,感觉十分难受,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不……” 卫戗随着虞姜这个“不”字,干脆利落的将水壶塞进卫敏手中:“既然阿敏已经疯了,想来肯定分不清甘露和毒浆有什么区别,加之又饥渴难耐,接了水壶,必将大口饮下,虞姜,你说是也不是?” “阿敏,不要——”虞姜突然拔高嗓门的尖叫出声。 卫敏似是受到惊吓,捧着水壶的手就要松开,结果被卫戗一把攥紧:“别说是个渴极的疯子,就算是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摔坏壶洒了水,也会趴在地上舔干净,虞姜,我说的对吧?” “阿敏,你是娘的好女儿,听话,我们不喝!”虞姜的破音十分刺耳。 卫敏果真听话的照办,可她的推拒对于卫戗来说,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呵……既然能听懂别人话中的意思,那还还算什么疯子啊!”说话间,揭开水壶的盖子,并将壶口送至卫敏嘴边:“阿敏,你的手在抖呢!” “卫戗,你小小年纪,不要太过狠毒,不然今日我的下场就是将来你的结局!”被逼急眼的虞姜跳出来现身说法。 卫戗附上一声冷哼——前世她足够善良,结局也不见得多完美,不是么? 壶口贴上卫敏干裂的嘴唇,理应大口喝水的卫敏却把脑袋往后仰,极力闪躲。 一手执壶,一手揪着卫敏前襟的卫戗咕哝了一句:“似乎有点不方便。” 耳疾心灵的司马润一听这话,立马接茬:“来人,将牢门打开。”陪同前来的都是心腹,主上发话,哪管合不合规矩,照办就是,牢门被打开,司马润又丢出一句:“好了,这里暂时无事,尔等先行退下罢!”在司马润看来,即便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可对于现在的卫戗来说,却都是外人,全站在这里观望,极有可能影响她发挥,当然要遣走。 专注于给卫敏喂水的卫戗对司马润的安排看都不看一眼,也没理会为她敞开的牢门,而是松开揪住卫敏前襟的手,噌啷一声祭出龙渊抵上卫敏脸颊,嗓音透出森寒:“要么喝掉它,得个表面囫囵的尸首;要么受我三千六百剑,死无全尸!”手腕一转,龙渊就在卫敏细嫩的脸皮上割出一道豁口,血很快流出来,引得卫敏吃痛的尖叫,而卫戗声调不改:“看在同是卫家女儿的份上,我让你自己选!” 惶恐无助的卫敏目光闪烁,慢慢转向同样无能为力的虞姜——她知道,那是她最后的希望。 被卫敏这样一看,虞姜一蹦老高:“卫戗,你毕竟是个女儿身,终有一日是要嫁人的,现在虽然有些年轻气盛,意气用事的少年郎被你暂时迷了心窍,陪着你胡闹,但你须知,名门世家的一族之母,必是温良娴雅,宽宏大度的懂事女郎,你行事如此狠毒,且不说那些望族能不能容得下你,就是这些少年郎们,早晚也会因你的蛇蝎心肠而厌弃你!” 卫戗瞥了虞姜一眼:“我的事情,就不劳你挂记了。”手腕又转,又在卫敏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再不选,可就别怪我不给你留颜面了。” 近在眼前的恐惧和不可估计的痛苦,都不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看卫戗打算再一次转动手腕,抖如筛糠的卫敏在第三道血口出现前,果断的捧起水壶仰头就饮…… 卫戗笑着松手; 卫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虞姜应声撕心裂肺的哭号起来。 “卫戗,你不得好死!”瘫在那里的卫敏抬起被水壶碎片扎破的手,胡乱的擦拭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咬牙恨声道。 “哎呀,原来三师兄的断肠散还可以治疯病呢!” “装什么装,你定是知道,假如父亲听闻我患上癔症,必将竭尽全力搭救我,所以特意赶来断我后路……哈哈,事已至此,我‘疯’不‘疯’又有何用?”心如死灰的卫敏自揭根底,抬头盯着卫戗:“然,你个朝廷命官,在素有井渫之洁贤名的戴太守治下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上面追究下来?” 第158章 奸夫□□ “阿敏你被养在深闺,搞不清眼前的情况也不怨你。”卫戗浑不在意的环顾四周:“还是你娘见多识广,反正还有时间,回头就让她给你好好讲讲。”轻松愉悦的笑起来:“在这牢狱之中,别说你个‘身染恶疾’的弱质女流,就是身强力壮的健硕青年,暴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也就是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谁又能找上我这个刚刚立过战功的‘殿前新贵’呢?” 卫敏又惧又气,一口气没喘明白,剧烈呛咳起来。 而那厢虞姜也彻底慌了神,开始语无伦次。 卫戗慢慢敛了脸上笑容,冷漠的转开视线。 始终微笑的站在卫戗身侧的王珏,适时上前一步,伸臂搂住了她的腰,清透潋滟的眸子斜向司马润:“王某有点私事想与人犯谈谈,可否劳请殿下暂时回避?” 司马润幽冷的目光从王珏逗留在卫戗腰间那只不安分的狼爪子缓缓转到他那张可恶至极的笑脸上,跟着皮笑肉不笑道:“抱歉,贤弟的要求不怎么合规矩,愚兄怕是难以满足。” 卫戗当他面给人犯下毒都合理,回避一下却不行,这搪塞之词也太没有诚意了,但司马润梗着脖子,一副“老子脸皮就这么厚,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王珏笑容不变,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样吧!”转头面对虞姜,嘴上还以司马润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咕哝:“反正殿下是小十一知根知底的故交,非要留下来听听我们的家事也无妨。” 司马润心里咯噔一些,明知王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还是忍不住顺茬追问:“什么家事?” 但王珏已不再理他,偎依着卫戗慵懒的说道:“虽然我与戗歌已经定下终身,可世人信奉的那些繁文缛节讲究什么‘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为避免那些爱嚼舌根的家伙给我的戗歌添堵,所以呢,我会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声势浩大的迎她入我王氏大门。” 听着王珏的话,看着卫戗的表情,司马润的心慢慢揪起来。 嚎累了的虞姜愣怔的抬起头来:“什么?” 王珏不疾不徐道:“是这样的,我王郎娶妻,必将做到无懈可击,既然决定按照世俗规矩来,像父母高堂那种摆件自然也会事先准备好。” 虞姜眼睛亮了一下:“那……” 王珏没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而你的存在,只会给我们的婚礼增加不必要的瑕疵,所以呢,在戗歌出嫁之前,卫家会正式休掉你,还有那边那个——被你养坏了的庶女,也会一并断绝了关系!” 虞姜半辈子汲汲营营,图得就是这名利和地位,到头来一场空不说,还带累亲生女儿……王珏这刀补在她要害,叫她怎能不跳脚:“无懈可击的婚礼,我呸——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未经父母同意就苟合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寡廉鲜耻的奸夫□□;还要休了我,哈哈,做梦呢!女子在家从父,你父亲都得听我的,谁敢休我?戗歌,我奉劝你,别太自以为是,把事做绝了,大家都别想好过,你给阿敏解药,我就同意你嫁人……” 父母之命?在卫戗看来,她的婚事只要征询她师父和姨婆同意,就算合乎时下规矩了! 姨婆早已认可王珏; 至于她师父,相信对于王珏来说,是比姨婆更容易攻克的简单事——圈子里尽人皆知,北叟一直有意收王瑄为关门弟子,不过王瑄始终不曾接受,但只要王珏坚持要娶她,必将顶着王瑄的皮囊随她回南山跪在师父面前,恭敬的喊一声“师父”。 如此一来,对于师父来说,就在某种意义上赢了北叟一局,所以说,没准师父那老不修听到王珏请求后,会直接把他们压入洞房,真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局势啊! 只是奇怪,王珏居然安静的听完,且并未就此做出解释,卫戗转头看向王珏:“你?” 王珏趁机凑过脸来,贴着她脸颊蹭了蹭,笑吟吟道:“嗯,过些时日,我先随你回南山,你再跟我见魁母。” 卫戗的心跳了一下:“你怎么?” 王珏继续蹭:“我们心有灵犀。” 卫戗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可以有;但“王瑄”胡作非为,调戏贵女不能忍……满脸阴沉的司马润站到卫戗面前,一派官腔道:“如若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就请卫校尉随本王走一趟。” 卫戗伸手推开好像噬渡上身的王珏,抬眼对上司马润,也端出公式化的表情:“请问殿下还有何吩咐?”说白点,就是不想随他走一趟。 总算引得卫戗正视,司马润绽开笑容,只是笑得远不如从前魅惑,甚至隐隐泄出一丝落寞:“自是不便与外人知晓的公务。”这也是目前唯一可以让卫戗没办法一口回绝的理由。 卫戗果然没有当即拒绝,而在她沉默的间歇,那边看到卫敏躺在地上痛苦的扭曲抽搐,热血上头的虞姜越骂越下作不说,就连司马润也捎带着恣意侮辱。 又等了一会儿,卫戗还是没有回应,开始心浮气躁的司马润感觉有点压制不住心底那股想要杀人的冲动,双目戾气丛生的瞪向虞姜。 虞姜被瞪得瑟缩了一下,可卫敏适时一声惨叫,又把虞姜的理智给叫没了:“不过是心如蛇蝎的一个小贱人,还都把她当宝抢,就这种有眼无珠之辈,还当什么王,勉强坐上去,早晚也得亡国败家……” 这番话,当真是句句戳上司马润痛脚——不得不承认,前世他的确惨败在有眼无珠上……即便是早已习惯隐忍,可在这一刻,杀气还是被彻底点燃,他慢慢垂下脑袋,手缓缓摸上腰间的湛卢剑。 卫戗一斜眼,视线瞟上司马润握住的湛卢剑,瞳孔缩了缩,接着淡定的转开目光,对上愈发来劲的虞姜:搞什么,是想要陪卫敏一起走,所以在求死? “至于你那儿子……”在这干柴烈火之际,突然传来王珏轻柔的嗓音,虽如春风拂面,却叫陷入癫狂状态的虞姜立马噤若寒蝉。 王珏却是看也不看那剑拔弩张的两人,再次没骨头似的偎靠向卫戗,甜甜腻腻道:“就随内子高兴罢!” 轻描淡写两句话,彻底击溃斗志昂扬的虞姜,也让险些失去理智的司马润将抽到一半的湛卢按回剑鞘。 看着慢慢矮下去,直至趴伏在地泣不成声的虞姜,卫戗冷淡道:“你好自为之!”接着再次推开王珏,转身就走。 司马润盯着卫戗背影,知道她虽没给出回复,但肯定会在外面等他,一时间也不急着追过去,而是和王珏并肩而行,待出了牢门之后,突然伸手拦住王珏,压低声音道:“戗歌肖似其父,容易受人蛊惑,你这样诱导她,究竟意欲为何?” 王珏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睨着司马润:“听殿下之意,似乎很了解内子?” “如果你当真在意她,就不要辱她清白,要知道,你王氏未来的族长夫人,不会那么随便就给一个身家背景稍逊一筹的小姑。”司马润义正辞严,接着又道:“至于了解,可以这么说,本王认识她,比你想象得还要久。” 王珏微微一笑:“殿下可知,‘七日断肠散’究竟为何物?” 司马润一愣:“自是戗歌三师兄墨盏亲自调配的□□。” 王珏摇摇头:“殿下若当真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了解戗歌,就该猜到,那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狠辣□□,只不过是一般的耍人玩意而已。” 闻听此言,司马润老半天才回过神来:“是她告诉你的?” 王珏还在笑:“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知殿下,那就是涉及到自身的许多事,戗歌并不习惯与人商议。” 司马润彻底呆住。 王珏迈步绕过他,擦肩之际,再次开口:“桓辛的女儿,南公的爱徒——这样的身家背景,在殿下眼中居然‘稍逊一筹’,王某甘拜下风,殿下的眼光真不是一般的高呀!” 夜色凉薄,卫戗伫立在空旷庭院中,若有所思的仰望夜空。 一身黑的王珏,嘴角噙着一直未改的微笑弧度,目光深邃幽远,自灯火阑珊处信步走来。 “那位多事的殿下在磨蹭些什么呢,怎么还没出来?”卫戗回首看过来,略有不耐道:“家里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呢。” “大概……”目不斜视迎着卫戗走过来,眸光随着步调一点点柔和:“是在反思吧。” 卫戗撇撇嘴:“看来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王珏上前一步,轻拥她入怀:“好。” “你不担心摊上断袖的名声,我还怕让阿濛受辱呢!”卫戗推拒着王珏。 “戗歌——”一只不属于王珏的手一把攥紧她的手腕。 第159章 挖空心思 卫戗看向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极是完美……曾经,她十分贪恋这只手如同摩挲上等美玉一般在她身体上游走的滋味;而今,仅是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的感觉都让她难以忍受,所以说,什么非君不可,只是执迷时的错觉罢了,时过境迁,什么都可能变得不同,或许回头再看,还要嘲笑一番那个一根筋的自己…… 卫戗振臂一挥,挣开司马润的手,并用冷漠口吻问他:“殿下究竟还有何指教?” 彼时给个脸色就会拂袖而去的司马润,此刻面对拒人千里的卫戗,竟锲而不舍的再次出手:“跟我来!”因为明白不管怎样对她,她都不会离开,所以并不珍惜;也因为知道再不追逐,就将彻底失去,所以学会放下身段——皆因立场不同。 他抓得实在太紧,这次卫戗没能轻易甩掉他,下意识去看王珏,而他只是回以她温柔的微笑,轻点头道:“我在这等你。” 司马润幽冷的目光扫过被夜色衬得妖冶到诡异的王珏,抢在卫戗回话前,拉着她大步走离。 但一副决心与毅力并存架势的司马润,将卫戗生拉硬拽带到偏僻角落,恋恋不舍放手后,却只是默不作声的久久凝视,盯得卫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唇语一句:“搞什么鬼?”并作势要走。 在卫戗移步的瞬间,司马润终于出声:“戗歌,你不了解王十一郎。” 又是老生常谈的车轱辘话,听得耳朵早已生茧的卫戗心理性反胃,她撇撇嘴,漫不经心的反讽:“难道殿下就了解他?” 司马润一噎,当真了解,又岂会败得一塌涂地?但至少已经重头来过,他相信自己积了两世的阅历不是那个黑心烂肚肠的黄毛小子所能比拟:“至少比你了解。”手握成拳,遮在唇边咳了咳,语重心长道:“他或许会成为门阀的‘佳婿’,但绝对不是你的‘良人’,他甚至算不上是一个人……” 后面的话被卫戗打断:“殿下所言,下官谨记,然下官尚有许多要事亟待解决,若殿下再无其他吩咐,请恕下官先行告退。”有一点真被司马润给说着了,那就是现在的“王十一郎”的确算不上“一个人”,所以也没什么好和他争辩的,惹不起就躲呗! 当然,尽管挖空心思制造机遇,可还是和她渐行渐远的司马润,难得的独处,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敏捷的移动身形挡住去路:“等等——” 卫戗蹙眉抬头:“嗯?” 心里头压着姓王的那番话,堵得真难受——说得好像他比自己更了解卫戗似的!尽管明知言之有理,却还是不能服气,斟酌片刻,端起架子:“本王今次这样帮你,你要如何报答本王?” 卫戗眉头拧得更紧:“报答?” 司马润慎重其事的点头:“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要瞒过戴太守,可不容易呀!” 卫戗抬手,用食指搔搔额角,貌似一脸不解道:“咦,殿下这话是怎么说的?不过是寻常的家属探监,怎么扯到人命上去了?” 跟他装糊涂?不过这个模样真是可爱,印象中除去醉酒之外,几乎就没见到过她类似的表情,是什么原因……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心一揪,眼睛眯起来——因为王十一郎!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几乎贴上她,低下头咬牙轻声道:“七日断肠散。” 卫戗退后两步,将距离拉开:“哦,下官只是与家姐开个玩笑而已,殿下何必当真?” 司马润紧跟不放,再次缩短距离:“玩笑?” 他个子很高,又以居高临下的压迫之势将卫戗控制在可轻易掌控的范围内,让沦为包围圈内猎物的她倍感不适,也懒得再虚应,毫不给面子的大步后退:“殿下公务繁忙,对于这种小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待到七日之后,一看便知。”突然想到什么,眼神里泄出一丝嘲讽:“当然,犯妇年纪尚轻,承受能力远不及其母,若熬不过恐惧而生出什么意外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殿下可以先行请位医者过来查看一番,不然犯妇出现什么差池,大约会给殿下及戴太守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席话令司马润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后,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戗歌,你真是变了。” 卫戗看着满天繁星,淡淡道:“或许吧。” 前世那么多人负了她,也没见她怎样报复;今生背叛尚未开始,她已经毫不留情下狠手……他没有忍住,到底问出来:“是因为王十一郎?” 卫戗收回视线,对上司马润:“看来殿下并无紧要公务……” 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让她继续说下去,还怎么挽留,司马润及时截住她的后话,并配合的变换话题:“本王寻你来此,虽非为公务,却也有要事相商。” 卫戗告诉自己稍安勿躁,反正王珏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她,谅司马润也玩不出什么过火花样:“何事?” 司马润干脆直接的:“推掉和虞氏的婚约。” 卫戗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斜睨司马润:“那可是圣上赐婚,不日便要亲迎,岂能儿戏般的说推就推,难不成殿下希望下官摊上欺君之罪——好借圣上之刀铲除不识时务的下官?” 司马润露出受伤表情,低哑道:“你是女儿身,却要迎娶同为女儿身的虞氏阿濛,本就是欺君之罪。” 卫戗抬脚就走:“那殿下就到圣上面前去参我一本吧!”在这方面,她心里有数,就算惹得司马润怒不可遏,可尤善隐忍的他也不会意气用事的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的过激举动,毕竟要是那么做,很有可能同时得罪王氏、桓氏和虞氏,得不偿失。 行经司马润身边时,他突然展臂拦腰截住她:“我错了。” 卫戗退后一步,避开和他的肢体接触,侧脸看他:“嗯?” 司马润攒出一个笑来:“你没有变。” 卫戗打算绕过他手臂:“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司马润瞬间闪身到卫戗正前方:“所谓的赐婚,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圣上也已知错,所以早在事件之初,想要推掉,实在很容易,你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完全是在顾虑虞氏阿濛罢!”原来他身手了得的超出她的想象。 卫戗没承认也没反驳:“此事与殿下无关。” 司马润兀自继续:“只因为她对你好,所以毫无原则的满足她的任性要求,戗歌,这样继续下去,你要把自己的幸福安放到何处?” 卫戗理所当然道:“自有王郎在。” 司马润嗤之以鼻:“以王十一的心胸,认定的所有物,岂会容许他人分享。”笑了笑:“就算是女人也不行。” 卫戗反唇相讥:“但‘心胸狭隘’的他却放心的让自己的‘夫人’跟着时时刻刻想着挑拨我们‘夫妻关系’的所谓‘挚友’单独相处。” 又在不知不觉间陷入圈套,那个该死的坏小子! 卫戗尝试绕过再次被噎住的司马润,结果还是没能成功,口气颇不耐烦道:“殿下——” “好,我们暂时不说王十一,单说虞氏阿濛,貌似温柔娴雅,可毕竟出自虞伦,从小接受的教育使然,令她逐渐丧失自我,就算眼前对你好像还不错,可一旦涉及到家族利益,她甚至能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把这样的女人接到自己身边,无异于引狼入室,望你三思而行。” 司马润讲得有心有意,卫戗听得没心没肺:“多谢殿下好意,下官铭记在心。” “戗歌,你可知太原王骏?” 太原王骏?珠玑她名义上的干爹,野心勃勃的一代奸雄,岂能不知! 看卫戗表情,司马润了悟的点头:“他和王十一是同宗,你理应听说过他,但你大约不知,他早有不臣之心。” 理论上来说,十四岁的卫戗对王骏并不了解,所以她含糊道:“哦。” “而你那未来的‘岳父大人’虞伦正和王骏秘密接触中,所以说,你若尚存保护弱小的家人和信任你的部下的觉悟,就不要让自己搅入那滩浑水中。” 卫戗抬眼看向司马润,他脸上的关切十分深刻,是在真心为她着想,可惜,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的……再次道谢,多了一份诚意:“多谢殿下警示。” 司马润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不日的婚礼,下官会遣部下给殿下送去请帖,夜已深,还望殿下早些休息。” 明明是三番两次想走未果,换个说法告辞,可始终面对卫戗冷脸的司马润还是被她这句话暖了心,一个愣神,卫戗已经离开,他转身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轻喊出声:“有王十一在,凡事小心为妙!” 终于摆脱纠缠的卫戗闻听此话,并未应声,而是加快脚步。 后来,关于让她和司马润独处这件事,王珏好像在一次酒后偶然提到过:“喜欢一个人,越相处越深入;而讨厌一个人,越纠缠越抗拒!”但那时她有点醉了,记得不是很清楚。 不想越是忙碌时,有人越要给她添乱,这天一早,不等她吃完饭,祖剔便找了来,进门就报:“主君,出事了!” 第160章 马首是瞻 时常受惊吓,镇日提心吊胆,一听“出事”二字,就像箭伤鸟听到弓弦响,当啷一声撂下碗筷,霍然起身:“出了什么事?” 见卫戗神情丕变,祖剔左手搔头,右手直摆,尴尬笑道:“也不算什么大事,主君别紧张。” 卫戗蹙眉:“?” 祖剔收敛干笑,正色道:“噬渡在通往我们庄园的必经之路上堵着一头猞猁,打得不可开交,大家怕误伤噬渡不敢硬来,所以我才赶回来请示主君。” 这还真是一桩出乎卫戗意料的奇事,她微微眯起眼,猞猁这种动物,可不是阿猫阿狗,随便去哪儿都能看到:“是头什么样的猞猁。” 祖剔沉吟片刻,道:“它和噬渡咬在一起,在常人看来,几乎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卫戗略有所悟的重复一遍,迈开步子:“我去看看。”径自出门,唤来踏雪飞身上马,疾驰而出。 就在距离庄园隐秘入口不足五里的小树林空地上,一头猞猁将另一头压制在身下,就像很多大型猫科动物捕获猎物那样咬住对方脖颈,而处于劣势的那头猞猁正在做垂死挣扎。 空地两侧生着两棵尤其挺拔的青松,对向而立,枝杈上分别蹲着一黑一白两只大鸟,正隔空对峙。 见此情景,让心情紧张的卫戗都忍不住笑了一下,勒住缰绳,暗道:这一幕还真是熟悉呢,回程途中,也总能看到它们一只蹲车前,一只立车后,针锋相对,那时她还想过,假如有机会让她找到阿舍,把它带回来和噬渡一见面,会不会也出现这样的局面…… 思及此,卫戗心头一动,再次看向绞缠在一起的猞猁,另外的那头会不会是阿舍? 不过现实远比想象更为激烈,两个人类相遇,会生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效果;可两只禽兽碰面,除非发情期的异性,余下多半会出现同类相见分外眼红的情况,一如眼前——虽然卫戗不能确定那头是不是她前世的阿舍。 感觉到有人靠近,被压住的那头猞猁奋力一搏,眼见就要翻过身来,貌似深沉地静立在青松上的渡引立马上蹿下跳:“哑——何等厚颜无耻的圆毛败类,明明技不如人,还不甘雌伏,事到如今还在顽抗,徒儿,给为师咬它,咬死它烤烤吃了!” 虽然两头猞猁表面看来十分相似,可卫戗还是一眼认出,占上风的正是近来被她冷落的噬渡,是以放下心来,并不急着上前。 再看不停怂恿噬渡的渡引,那只原本十分聒噪的刁鸟,自打王珏出现后,一天比一天消沉,这些时日更是很难见到,没想到这会儿瞧着,竟精神亢奋得有如下注赌徒等待揭晓结果。 早已见血的弱兽不过是强弩之末,到底没能翻出什么新花样,再次被压倒后,似乎连挣扎都放弃了,瘫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息。 见此情景,渡引兴奋起来,羽毛炸竖,尾巴翘翘,身体颠颠,嗓音更为尖细:“哑——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对对,就这样干它丫的!问它服不服——服~不~服!”话是对噬渡说的,可整只鸟却是冲着对面安静优雅的渡守使劲。 卫戗会心一笑,不管是传道受业还是打架斗殴,只要恢复精神就是好的,再看一眼噬渡,先前它整天围着她转,近来却不常看到,原来是被渡引成功策反,依渡引马首是瞻。 不过放任噬渡继续下去,那头猞猁可就要性命不保,于是卫戗驱马上前,可就在她出手之前,一支羽箭破林而出,落在她和两头猞猁之间,惊得踏雪一声嘶鸣。 卫戗勒紧缰绳,循着羽箭飞来的方向望过去,就见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家伙随箭而来,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锦袍,比开屏孔雀还招摇,四目相对,他偏头对她微微一笑。 嗯,很灿烂,很炫目,可卫戗看在眼里,必须十二分的克制,才能保证自己不冲过去,揍他丫的——这里距她的秘密庄园实在太近,竟在这里遇上司马润,她才不信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虽然卫戗没冲过去,但是司马润主动凑过来,一脸的春风拂面:“竟然在此遇上卫校尉,你我果真有缘……” 卫戗没给他面子,开口打断他套近乎的行为:“下官参见殿下,殿下百忙中走这一遭,定有公干,下官就不耽搁殿下了。”公式化的客套虚礼,明显拒他千里。 不过这对于被拒绝习惯的某人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司马润继续脸不红心不虚的接近卫戗:“倒也没什么公务,难得有闲暇,出来散散心。”直到两匹马几乎贴在一起,他才勒住缰绳,抻着脖子把脸凑到卫戗眼前:“咦?看卫校尉似有不快,可是被本王的养的畜生扰了雅兴?” 卫戗身体后仰避开司马润的大脸,蹙眉扫了一眼仍旧在纠缠的两头猞猁:“殿下的猞猁?” 司马润勾勾嘴角:“是啊,本王也和卫校尉有着一样的喜好——”视线扫过卫戗腰间佩剑:“就喜欢这些神兵和猛兽。”扭头冷冷的看了一眼放弃挣扎的猞猁:“只可惜,本王不善□□,阿舍远不及噬渡有灵性——它始终是一头四肢发达,野性难驯的倒霉畜生,头一回带它出来,就冒犯了卫校尉的爱宠。” 卫戗心下一动,侧目去看噬渡身下的猞猁,果然是她的阿舍啊! 在卫戗走神时,司马润飞身下马,抽出腰间湛卢剑:“劳请卫校尉让你的爱宠让一让。” 卫戗循声看向执剑对着阿舍的司马润:“你?” 树上的渡引激烈的扑腾翅膀:“哑,呆瓜徒儿快快躲开,有人替咱们收拾这不长眼的蠢东西,别让他手滑伤到你,闪一边等着吃烤肉就好!” 听到渡引的话,噬渡乖乖的松开嘴,接着就地一滚,闪一边去老实趴着,一副忠犬等喂肉的架势。 司马润看看噬渡,举剑就往瘫倒在地的阿舍身上刺去。 卫戗反应够快,拔剑出鞘,在司马润的剑尖刺入阿舍皮毛之前,用她的龙渊搪开司马润的湛卢,因时间紧迫,她没有下马,而是侧挂在马腹上:“殿下这是何意?” 司马润回眸一笑:“不开眼的畜生,留它何用?本王剥了它的皮,给卫校尉做双靴子,权当赔罪。” 卫戗的心头再紧——前世的阿舍就被剥了皮,如果这辈子让她曾经十分珍视的它覆车继轨,那她重生归来又有什么意义?卫戗深吸一口气:“殿下,不过是两头尚未完全长成的猞猁普通的嬉戏打闹,为此就要伤及难得一见的爱宠性命,未免太过小题大做……”盯着司马润灼灼的目光,卫戗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在陷阱中挣扎的困兽,很不舒服。 始终冷眼旁观的渡守终于发声:“愚有言在先,尔等无法取得它性命,可阿引偏要与愚以两只野兔做赌,如今胜负已分,两只野兔什么时候给愚逮来?” 渡守的适时插话,打破卫戗的尴尬,她挑眉莞尔:纨绔们喜欢斗鸡走狗,这两只鸟类玩得更大,居然斗起猞猁来,还正儿八经的下注,两只野兔,嗯? 渡引开始上蹿下跳:“哑,无耻下流的宵小之辈,输不起就搬救兵,老子鄙视你!” 渡守高高在上,用不屑的眼神鄙视跳脚的渡引。 趁两只大鸟插科打诨的空档,卫戗飞身下马,以自身挡住司马润的湛卢,回头看看瘫在地上,眼睛湿漉漉的阿舍,再转向司马润的时候,已经做出决定:“正如殿下所言,下官很是喜欢这类猛兽,若殿下准备割舍它,就把它让与下官吧,下官愿出高出原价一倍的金子向殿下赎买它。” 一席话将司马润说到眉飞色舞,微微俯身凑近她,呲着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你我又何必如此见外,既然卫校尉喜欢,带回家去便是。” 卫戗攥着龙渊剑的手松了紧,紧了松,暗暗咬牙提醒自己切莫轻举妄动——不然肯定会一时冲动提剑劈了他,司马润的回答也是她意料之中的,这厮一直妄想让她继续为他当牛做马,肯定会投她所好收买她。 这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不会平白无故放出阿舍,但她顾不上那么多,肯定要保住阿舍,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前世冤家,跟他低头已是极限,怎么可能再平白担他这个人情,花钱买回来,爱怎么宠就是她自己的事了:“无功不受禄,下官岂能受殿下如此珍贵的宠物。”卫戗如是说。 司马润转换身形,提剑又往阿舍身上刺去:“活着才有价值,死了也就不珍贵了。” 卫戗再次执剑搪开司马润的进攻,眼珠一转:“下官日前得了一个稀罕摆件,想必殿下会喜欢,下官先将这猞猁带回去,随后差人将那摆件送到王府。” 司马润收剑,微笑道:“也好。”俯身再次贴近卫戗的脸:“对了——” 第161章 风水宝地 卫戗条件反射的蹙眉闪避,口气中的不耐烦显而易见:“殿下又有什么指教?” 司马润已经豁出去,赔上他这张外嫩里焦的小白脸祸祸——在他看来,一辈子都搭进去,重新来过,要是再失败,还要脸有什么用? 牛皮糖一样再次黏上来:“本王听闻此处乃风水宝地,今日特地起早带爱宠到此一游,不想竟巧遇卫校尉,看来你我果真有缘。”像个话痨老太婆,不厌其烦地一再强调“缘分”二字,目的就是要让她把他的爱慕记上心头……环顾一周,露出疑惑表情:“莫非卫校尉也是来看风景的?” 卫戗眉心微皱,若让她顺着他话茬扯谎说是来看风景,那就是默认他们有缘,想一想就觉得吞掉苍蝇一样恶心;可如果她断然否定他的说辞,又该如此解释自己及时出现的原因? 以她对司马润的了解,这厮从不行无意之举,何况他也重活一次,虽然她不清楚他在她死后又活了多少年,但她明白他那臭皮囊里面绝对宿着一头老奸巨猾的禽兽,她才不信他有闲心跑出来遛阿舍,一个疏忽,没准就让他顺杆爬挖出她的“老巢”,那可就糟心了! 正在卫戗左右为难之际,原本安静蹲在树上看好戏的渡引突然“哑——”的一声大叫,接着振翅而起,高呼“主君——”,扑向卫戗身后方向。 卫戗和司马润不约而同循着渡引踪迹看过去,发现一辆马车从卫戗走过的路上疾驰而来,在距卫戗几步之遥稳稳停靠。 驾车的緑卿一跃而下,摆好踏脚,打起车帘,将白衣翩翩的少年郎迎下车来,与此同时,在空中盘旋一周的渡引也落下来,像个走兽一样亦步亦趋追在少年郎身后。 “十一参见殿下。”他来到卫戗身侧,与卫戗并肩而立,面对司马润,做场面上的施礼。 他出现的时机这样的好,卫戗心下一暖,日益感觉,只要王家郎君在,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必害怕……转头对他嫣然一笑:“你来了。” 王瑄偏过脸来与她相视一笑:“抱歉,让你久等了。” 又来了!那二人再而三的当他的面,旁若无他的眉来眼去,司马润越看越觉得堵心,却又忍不住去看,不禁要怀疑——难道他骨子里真是贱皮子找虐型? 轻咳两声,引回那二人的注意力,司马润皮笑肉不笑的开口:“愚兄观贤弟,气色似有不佳,不在家好生休养,却在大早赶到此处,不知是何贵干?”语调中明晃晃地夹枪带棒。 王瑄的嘴角还噙着刚刚的笑容,眉微微上挑:“不日戗歌便要成亲,十一与她是生死之交,婚姻大事,自当送她一份薄礼,此地乃十一名下私产,日前与她携手游玩,她尤其喜欢在此逗留,是以,十一便琢磨,在附近建一座宅院赠予她,让她在闲暇之余,携爱侣来此小住,也算十一聊表寸心。” 司马润的笑容僵住——自己所谓的“缘分”,到王瑄嘴里竟变成他和卫戗的“约定”,原以为今日一举扎扎实实揪住卫戗小辫子,到头来,自己竟变成擅自踏足他人地界,横在感情甚笃的两人间的跳梁小丑? 半天等不到司马润回应,王瑄掩唇轻咳两声:“不知殿下来此,有何指教?”又把司马润的问题送还于他。 司马润看看王瑄,又看看卫戗,摇头笑道:“本王一向引十一郎为知己,且素来坚信,十一郎亦将本王视作至交好友,却不想十一郎与浅识不多时日的卫校尉竟如此深交,赠送这样的大礼,还要背着本王进行。” 卫戗嘴角抽抽,分明在找茬,却讲得如此义正辞严,不愧是司马润,脸皮厚到刀枪不入。 王瑄笑容不改,漫声道:“张科圣曾云: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然而殿下既是十一知己,自是了解十一脾性——若美人相赠‘锦绣段’,哪怕她远在天边,十一也会插上翅膀飞过去还赠‘青玉案’,何况——”抬手搭上卫戗肩头:“她就在十一触手可及的咫尺眼前。” 闻听此言,卫戗再次侧目,面对王瑄会心一笑。 司马润却是愈发不快,脸色沉沉的盯着他二人,深吸一口气:“十一郎还真是有心。”勾唇笑笑:“不过经此一事,本王方觉自己多有不是。”说到此处,就好像他和卫戗关系多好一样,移步更加贴靠近卫戗,自然而然抬手捉起卫戗一只手,紧紧握住,令卫戗轻易甩不脱:“戗歌大婚之日,本王自当送上一份别具心意的礼物。” 卫戗果然没能挣开他,抬眼对上司马润,看他那张笑得她鸡皮疙瘩丛生的小白脸,直觉认为他所谓的“礼物”,是个没安好心的东西,但拿人手短,她刚刚跟人家讨得极品爱宠一头,怎么好意思回手就打人一巴掌,只得隐忍,好在有王瑄在,就看他见招拆招,四两拨千斤,简简单单就破解掉司马润所有套路。 所以说,王氏少年郎,简直是居家旅行,整人自娱,必备良品! 司马润黏黏糊糊拖延了将近一个时辰,看他那架势,仍然有心纠缠,可卫戗已经疲于应付,而且她发现王瑄的神色看上去很不好,想一想,近来白天几乎很少见到他人影,问起来,多半是在睡觉,想来此刻也是在勉力强撑。 于是卫戗思考要不要放弃受人恩惠的心理负担,反正司马润早就不要脸了,她还给他什么面子呢! 就在卫戗开口之前,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不多时便见前方出现一匹骏马转过林荫,卷起一路飞尘。 卫戗定睛一看——哦,司马润的狗腿梁某人梁逐是也! 梁逐也发现他们,勒了勒缰绳,放慢速度,最终在司马润不远处停下,飞身下马,见到卫戗并不意外,不过看到王瑄却是诧异的挑挑眉,但那异色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举止端正的施礼,得到卫戗和王瑄回应后,与司马润低声道:“可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司马润第一反应是移眼看向卫戗,他了解卫戗的耳力,再看梁逐神色,稍作思考后,对卫戗柔声道:“抱歉。”接着将梁逐带往卫戗耳力范围外,二人耳语几句后,脸色阴沉的司马润折返回来,简单的告别之后,痛快的滚蛋了。 卫戗手搭眉骨,看着司马润绝尘而去的背影,小声咕哝:“什么情况?” 王瑄慢条斯理道:“大约是,后院失火?” 卫戗放手扭头,对上王瑄,眯着眼审视他:“你放的?” 王瑄笑而不语,轻风过,他竟也跟着摇晃起来。 卫戗眼疾手快搀住王瑄,他并不像寻常争强好胜的少年时那样勉强自己硬撑,而是就势偎靠在卫戗身上,卫戗一怔:“你?” 王瑄低下头来,枕上卫戗肩膀,呼出的气息萦绕在她肩头,轻声喟叹:“我自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不晓得还能坚持多久罢了。” 卫戗看着咫尺眼前的苍白肌肤,明白这个少年并不是装相诓她,顿觉戚戚然,忍不住伸手环住他腰身,尽可能的给他依靠。 感受到卫戗的变化,王瑄展颜一笑:“幸得卿卿……” 眼见王瑄现出一口气上不来就能倒下去的架势,卫戗对于他的言行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与他抬杠,随他高兴。 确实附近并没有司马润的眼线后,卫戗一行人返回庄园。 原本卫戗是骑马而来,可王瑄就像撒娇的孩子偏要腻着她,没办法,卫戗让极具灵性的踏雪一路跟随,她进到王瑄车里,让他枕在她腿上休息。 途中闭着眼睛的王瑄低声咕哝:“从我这里讨得的兽儿,回头送给我的人,还要我的人担着他的情意,当真好算计呀……” 卫戗低头看向王瑄:“依你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王瑄闻声睁眼,抬手勾住卫戗一缕碎发,慢慢缠绕在自己手指间,嘴角噙着别有深意的笑:“你只要将他的所作所为当面同十哥讲讲就好。” 卫戗愣了愣,接着喃喃念叨:“我以为他什么都知道。” 王瑄看着指间的青丝:“有关你的事,他自是一清二楚,然,你当面讲于他听,和他通过别人的眼看到的东西,分量是完全不同的呀!” 听着王瑄的话,卫戗陷入沉思。 回到庄园后,为了防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噬渡在渡引的撺掇下再去和阿舍恶斗,卫戗将阿舍安置在后花园里的大笼子里。 或许是明白自己的处境,阿舍像个猫儿一样蜷曲成一团,趴在笼子里不吵不闹,偶尔有人经过,它就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偷偷瞄着来者的一举一动,等来人过去后,又将脸重新埋回毛爪子后面。 卫戗来到笼子前,它的耳朵就会动起来,眼睛也慢慢睁大,确定卫戗没有恶意后,就会站起身,抖抖毛,迈着优雅的步子,试探着缓慢靠过来,直到贴上卫戗探入栅栏的手,轻轻磨蹭。 从阿舍的表现看出,它很适应卫戗的味道,卫戗若有所思的摸摸它的毛脑袋…… 是夜,三更的梆子声已响过好一会儿,换做平日,到了这个时辰,即便卫戗再忙,王珏也是不管不顾,软磨硬泡非要拖她上榻,让她哄他入眠,倒也不是他多渴睡,纯粹是迷恋上芙蓉帐内的嬉戏罢了。 第162章 生儿育女 关于夜里究竟要不要睡觉这件事,对于现在的王珏来说,其实也没差——就算他整夜整夜斗鸡走狗玩十一郎,一连坚持十天半个月,照样精神抖擞赛跳蚤。 起初卫戗并未在意,但白天瞧见王瑄的状态,突然反应过来,毕竟王瑄也曾多次帮助她,对他一日胜过一日的颓靡总不好视而不见。 于是回程途中,结束有关司马润和王珏的话题后,趁气氛合适的机会,她询问枕在自己腿上恹恹欲睡的王瑄:“你还好么,可使樊坷给你诊察过?” 王瑄勉力撑开眼皮,回以她温软和煦的轻笑:“樊坷毕竟只是个医者,虽善治疑难杂症,但对术数却是一知半解,又何必为难他?”尽管强打精神,神色却十分颓败。 术数?她倒是识得几个这方面的异人,其中最有本事的便是许真君,可一想到许真君和那败家渣王司马润两人穿一条裤子,诓她下山送入狼口,就没什么好印象,唯恐避之不及,岂有主动送上门给他祸祸的道理? 纠结片刻,灵光一闪:“对了,还有魁母前辈……” 笑意在平静的眼底晕开,将王瑄本就极好的容颜映得益发倾城:“多谢你!” 被他笑得一阵恍惚的卫戗,不明所以的挑挑眉:“嗯?” 王瑄调整一下姿势,闭上眼睛,嘴角仍噙着微微的笑,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吹皱一湖静水:“近日行动,还望多加小心。”顿了顿,又道:“本当这是桩天公作美的幸事,即便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也无需挂怀于心,然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遭逢变故,那些看似湮灭的戾气便逐渐浮现。”莞尔轻笑:“毕竟是那种贪求‘全心全意’的脾性所不能容忍的‘枝节’,岂会冷眼旁观,坐视它日渐横生?呵,那样的家伙……” 明明是同生共体,却始终相互诋毁,耳朵生茧的卫戗无言以对。 王瑄稍歇片刻,复又幽幽道:“不管是功力还是诡术,我皆远不敌他,如今连魁母前辈的魂玉也奈何不得他,想必不久的将来,他终会取我而代之,待到那时,切记我昔日老话。” 卫戗低头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王瑄却开始静默不语,卫戗等了好一会儿,最终确认,他竟然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此刻,面对王珏,心湖又起波澜,定睛再看,大红的广袖长袍,轻薄宽松,软垂丝滑,腰间的衣带松松的挽着,轻轻一勾就会解开的模样;过腰长发,也是拿一根白玉簪随意半束,散垂的青丝,随他动作,荡出飘逸的波痕…… 卫戗心头没由来一漾,抬手轻轻扪住,不得不承认,整座临沂城内最红的小倌,也不及他十之一成的艳色,啧啧,出身不同,真是可惜! 不过看这厮今夜万般旖旎的姿态,怎么着,又来跟她玩美人计? 夜已过半,王珏不急就寝,反倒端来三四件酒具,置于卫戗案头。 卫戗目光中隐隐透着警戒,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这是?” 王珏在卫戗对面跪坐下来,嘴角噙着微微的笑,眼中荡着璀璨的光,一手执玉壶,另一手轻扶广袖,为她隔案斟酒,嘴上漫声道:“无需多虑,不过知你遭遇烦心事,陪你小酌几杯,与你解忧。” 卫戗的视线在王珏脸上的神情和夜光杯中的酒水之间来回游移,试探道:“这酒,怕不怎么‘干净’吧?”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君子,谨慎的她揣度他的“黑腹”,也无可厚非。 王珏的嘴角越发翘起来,笑得冶艳非常:“你怀疑我在酒里下了药?” 被这样一针见血的指出自己的“小人之心”,卫戗并不觉得尴尬,反而镇定点头道:“对于王十郎来说,又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得到这样的回答,王珏突然不笑了,改正襟危坐为妖娆侧卧,接着长叹一声:“窃以为,这世间尚无胜得过区区不才本君我的情药呢!” 卫戗干笑两声,心下暗道:不愧是王家十郎,自信心果然爆棚! 当然,人家确有骄傲的资本…… 不过听到王珏这样说,卫戗倒是放下心来,又因为心中有事,想从王珏那里套几句真心话,于是开始与他推杯换盏。 酒酣耳热,卫戗试探着开口:“今日我观令弟,气色不是很好,毕竟一奶同胞,兄弟一场,你打算怎么办?” 王珏稍稍打起精神,撑坐起来,不过身姿仍透出几分慵懒,胳膊拄在案上托着腮,斜眼看着她:“其实呢,我是想过的,虞氏阿濛也是不错的!” 对于王珏答非所问,突然提及虞濛,卫戗有些消化不良,只是顺应本心的附和:“阿濛她自然是很好的。” 王珏倾身靠前,与卫戗隔一条书案,大眼瞪大眼:“若为虞氏,略略对卿卿表达一下亲近之意,随便弄个绣囊,便能得到卿卿掏心掏肺的温存,在不久的将来,还可以名正言顺腻在一起,缠绵缱绻!” 这话的感觉明显不对味,卫戗警觉起来:“你又想干什么?” 王珏软下去,趴伏在书案上,一双眼睛仍胶结在她脸上,经烛光一耀,波光潋滟,风情无限:“我的戗歌极其喜爱稚子童女,我虽厌烦他们污秽不堪、任性无理、哭闹不休……” 这话卫戗可不爱听,加之被热酒熏得有些血气上涌,不待王珏把话说完,便强行打断他,拍案而起,大声辩驳:“什么叫污秽不堪?他们未经世俗染指,比之绝大多数成年人,还有你这个强行霸占胞弟身体的黄口小儿,可是干净的多得多!” 王珏眨眨眼,拿手指着自己:“我是黄口小儿?” 卫戗并不答话,斜眼蔑视他:“就凭你,怎么好意思诟病人家任性无理,他们就算胡闹一点,也远不及你的恣意妄为!” 听她这样点评自己,王珏不怒反笑,歪靠在书案边缘,右肘竖支在书案上,手心朝下,下巴搁在手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卫戗丰富的表情,轻声细语的呢喃:“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讲完。” 卫戗越说越来气,才听不进王珏没什么诚意的安抚:“至于什么哭闹,人在幼婴之际,无法言喻,唯有用哭叫来引人注意,那只是一小段过渡时期,又有什么不对,何况你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而且你们还是兄弟两人,不必细问就知道,哭闹起来,比两个单独的幼子更叫扰人,待到他们月龄稍稍抽长一些,且再看他们……”顿了顿,举例道:“譬如近在眼前的允儿,你可曾听他有过哭闹?” “我一直很安静。”王珏轻辩一声,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眼睛弯弯,里面星光点点:“你果然是喜欢小孩子的。”轻叹一声:“爱屋及乌,我会满足你,陪你生儿育女。” 卫戗摇摇脑袋,大约是酒精上头,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听王珏的话,表面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又好像处处都是疑点,不想顺着王珏的意:“谁要和你生儿育女?” 王珏微微抬头仰视卫戗:“然,虞氏阿濛,虽能轻易博得卿卿好感,却没能力与卿卿生儿育女。” 卫戗快速眨眼睛,脑袋也微微歪向一边,不时还抬手敲打一下:“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珏站起身,伸手握住卫戗敲头的手:“卿卿,你又醉了,反正你还小,孩子的事不必着急,来日方长,那些恼人的麻烦,留待日后慢慢解决,今晚还是早些安寝吧。”嘴上是这么说,反手却从另一侧捞起一只看上去和之前的酒具有些差距的玉壶,开封,斟酒,递给卫戗。 卫戗顺手接过,小口啜饮,酒水入喉,她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甜的?” 王珏眼中盈满放松笑意:“知道你会喜欢。” 卫戗又饮一口:“嗯,极是甘美。” 于是卫戗欲借酒醉之机探询王珏这个窃身贼,最后会怎么对付王瑄那个倒八辈血霉的事主,结果却着了王珏的道,被将计就计跑偏到十万八千里去:“诶,好像的确有点困乏,就寝是就寝,但你闪远点,我就算要生儿育女,也会找合适的人。”许久后,睡梦中,咕哝一句:“诺儿,或许——还是非司马润不可吧……” 虽然卫戗的声音含糊不清,可对于贡献手臂给她当枕头的王珏却解读个一清二楚,他的眼睛慢慢眯起来,柔和的光泽一点点褪去,逐渐被凛冽的寒芒取代,拈起卫戗散在耳畔的碎发,缠绕在自己修长手指间,半晌,玩味的咕哝一句:“还是——司马润……么?” 翌日,卫戗爬起来,想起迷迷糊糊时看到的那只酒壶,结果遍寻不到,让她疑心自己看错,而随后的几日又忙到焦头烂额,实在没闲心想起那晚的酒,而王珏似乎也有什么事情在忙,都不怎么来缠着她。 时间一晃而过,卫氏“嫡长子”和虞氏身份最尊贵的小姑的良辰吉日到了。 第163章 虚张声势 婚礼,昏礼也! 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掩映轩窗旁,雕花屏风后,双目微阖的卫戗,端着胳膊挺身而立,低眉顺眼的寒香,躬身认真的帮她整理爵弁服。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姨婆絮絮地默念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去年这个时候,明明是你爹为你觅得如意郎君,我们才欢欢喜喜下山来,如今倒好,你没成为幸福安逸的新嫁娘也便罢了,反倒这样不男不女的和个小姑拴在一起,这是造得什么孽?”边说边擦眼睛。 来之前,姨婆反复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定不给卫戗添堵,可看见卫戗身上象征新郎身份的爵弁服,便忍不住的牢骚起来。 卫戗闻言睁开眼,还给姨婆一抹安抚的微笑:“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什么‘福之为祸,祸之为福’的——”姨婆伸手捂住心口:“近来,我这里乱得慌,今天尤其严重,总觉得会出什么问题,戗歌,听姨婆一句,咱们就不能想个办法把这荒唐事给搪塞过去么?” 卫戗转身直面姨婆,振袖一挥,将身上爵弁服更直观的展示给姨婆:“姨婆,事到如今,您老觉得有那个可能么?” 姨婆又开始擦眼睛:“是啊,有那个可能,还用等到今日?” 卫戗微笑劝道:“姨婆,我们今日娶妻,又不是嫁女,您老就不要再这样满腹忧伤的。”靠近姨婆,稍稍压低嗓音:“给外人瞧见您老这状态,继而深究下去,您老的担心可就成真了!” 不得不说,这种对症下药的恐吓还是十分有效的,姨婆闻听此言,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果真调整情绪,再出门,已换成堪称完美的表现。 虞濛是从虞伦常住的虞氏别院出嫁,而那里和卫府没多远距离,所以迎亲队伍并不急着出门。 卫戗忙碌到近黄昏,迎娶前,依常理,父亲是要向身为新郎的儿子敬酒的。 多日不见的卫毅再次出现在卫戗眼前,尽管认真的装扮过,也尽可能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但全白的须发还是彰显出他的憔悴和老态,单薄的体格撑不起身上的衣袍,愈发让人看透他虚张声势的本质,而不展的愁眉在面对卫戗时,拧得格外紧,且因为心里有鬼,又害怕被人瞧出端倪,勉力强撑笑颜,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显得表情扭曲,更加可疑! 卫戗低头不语,按照礼数抬手接酒,浅酌一口,略一品,心一动,酒水很是甘美,但这不是关键,猛抬头,看向站在她爹旁边奉酒的卫勇。 卫勇同样表情凝重——这副模样可以理解,毕竟卫勇对卫戗知根知底,而他又是家奴,若卫氏偷天换日之策大白天下,此等欺君大罪,怕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到时候,像卫勇这样的身份也是跑不了的。 不过比起她爹来,卫勇的表现还算正常,此刻躬身而立,双手捧着一方托盘,上面布置着二三酒具。 卫戗一眼扫去,首先看到那最大只的,有些眼熟的玉壶,细分辨,似乎就是那夜微醺之际看到,翌日醒来却不见踪影的酒壶。 再喝一口酒,确实和记忆中的味道对上,却又感觉怪怪的,抬袖遮杯,低头作势饮第三口,却将目光抬高,越过衣袖审视她爹和卫勇的表情。 倒也不能怪她疑心太重,毕竟前世就是惨死于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至亲毒手,何况今生她爹多次求助于她,可她却不为所动…… 不管她爹还是卫勇,表现得都很符合眼下境况,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她第一次看到这只平日里鲜少能见到的玉壶还是在王珏那里,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饮下第三口,又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卫戗自嘲的笑笑,暗忖近来实在太忙,整个人都是绷着的,待到正日,才会疑神疑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卫戗放下酒杯后,卫毅中规中矩的按常规念叨一些场面话,接着便没什么底气的要求卫戗去迎亲。 卫戗领命动身。 迎亲的队伍也是按古礼装扮,随从一律着黑,连牛车也漆成黑色的,好巧不巧,卫戗的踏雪,虽四蹄雪白,但通体黑亮,符合礼数,不必另备坐骑。 此行的迎亲队伍,多半是由卫戗的亲信组成,裴让担当打头阵的任务,而祖剔则揽下领队的头衔。 其实,卫虞两族联姻,最为开心的莫过于祖剔他们这些从一开始,卫戗名声不显时就跟在她身边的“老人”,迎娶了虞濛,代表卫戗真正迈入强盛的行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身为从属的他们,自然也会跟着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岂能不快慰? 卫戗一行人即将到达大门,眼尖的卫戗不经意一转头,就看到躲在立柱后,探头探脑的两个鬼祟人影,定睛再看,不由莞尔一笑,抬脚转身。 身后祖剔忙提醒道:“主君,切莫误了吉时。” 卫戗摆摆手:“无妨,稍候片刻,我过去与他们说两句话便回来。” 主上如是说,下人还能怎么着?于是祖剔缄默。 卫戗快步来到立柱前,学着躲在立柱后的两人那样探头瞄过去,与再次伸头瞅过来的芽珈四目相对。 须臾,芽珈“啊”的一声,惊得差点摔倒,幸亏卫戗眼疾手快,及时搀扶住芽珈。 等芽珈稳住身形后,卫戗笑着问:“玩什么呢?” 芽珈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鼓着腮帮子,低头缩脑退出卫戗怀抱,重新拉起小跟班卫允的手,老老实实排排站,小声嗫嚅:“芽珈……做了……可怕的……梦——” 卫戗:“嗯?” 芽珈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另一手抓住卫戗的手,用一双水雾氤氲的大眼睛盯着卫戗:“戗歌……好好的……芽珈……允儿……等你……回来!” 卫戗微笑着回复:“放心吧,我只是去接阿濛姐姐来跟我们同住,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芽珈明显不放心,仍旧死死抓住卫戗不撒手,并开始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一定……一定……要回来!” 姨婆如此,芽珈和允儿亦如此,卫戗心头一动,抬起另一手,先安抚的拍拍芽珈紧攥着她的那只手,又温柔的摸摸允儿的头顶,接着郑重承诺:“我有芽珈和允儿,怎么可以不回来呢?”仿照芽珈的模样,重重点头:“我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急切的祖剔出声喊起来:“主君?” 芽珈看看祖剔,又看看卫戗,最后和允儿相视一眼,才慢慢放开卫戗:“芽珈……要回来!” 卫戗温柔笑笑:“嗯,一定的。”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袖摆再次被抓住,她回头看过来,发现这次出手的竟是允儿:“嗯?” 极少开口的允儿,小嘴翕张几次后,说出一句:“要回来!” 这一瞬,卫戗仿佛看到她的诺儿,眼圈有点酸,慢慢蹲下来,与允儿视线平行:“这一次,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把我们分开,我发誓!” 允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老半天,点点头,慢慢放手。 卫戗归队,祖剔等人朝芽珈和允儿方向看了看,继而一声令下,裴让持炬火居前照道,浩浩荡荡出发。 虞伦在宗庙里铺筵设几,并亲率妻室和有头有脸的族人到门外迎接。 卫戗执雁进门,虞伦携手妻室揖让升阶登堂,卫戗再拜稽首之礼,将雁置于地。 走完以上过程,忽闻环佩叮当,细分辨,隐约夹杂极有节奏的银铃脆响,很是悦耳。 卫戗循声望去,一眼瞧见身披宽大礼服,蒙着盖头的新嫁娘由雁露和另一个她没见过的仆妇搀扶着走出来,缓缓接近,隐隐飘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有些熟悉,但卫戗可以肯定,自己从未在虞濛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待新嫁娘在卫戗身侧站定,卫戗的心乱跳两拍,脑子里突然跳出姨婆说的那句话,还有芽珈和允儿反常的表现——总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其实卫戗没说,她从昨晚开始,心里也开始莫名惴惴,今早起来更是焦灼异常,所以才会连亲爹都心存怀疑。 虞伦训诫毕,卫戗木然地照着指导施衿结悦,接着援引新嫁娘上车。 卫戗亲自驾车,让轮子转三圈,期间,因为新嫁娘坐定,环佩声歇,银铃却还保持之前的节奏,许是没有环佩的遮掩,银铃的脆响便格外清晰起来。 听得卫戗一阵恍惚,晃晃头,下车之前,试探的轻唤一声:“阿濛?” 很快,车内传出一句:“阿戗,怎么?”软软糯糯,是虞濛惯用的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羞涩嗓音。 第164章 当务之急 得到虞濛的回应,卫戗心下稍安,微微一笑,柔声道:“没事,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原当解释清楚便告一段落,不想车内再次传出虞濛的轻唤:“阿戗——” 虽然见不到人,卫戗还是转身面对车厢:“嗯?” 大概是身处这样的环境,又被银铃一衬,虞濛的低语,稍显缥缈:“我很欢喜。” 卫戗起身的动作一顿,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虞濛这句话说得有些迟疑,摇头浅笑,暗道自己还真是紧张过度!随后将牛车交于车夫驾驭,她飞身骑上踏雪,向队伍前方赶去。 明明是原路返归,而且一路上并不见岔口,可已远超前来的耗时,就连那一家幌子十分别致的酒肆也没看到,甚至还隐约听到潺潺水声——他们的路线,和水渠河流之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即便她耳力再好,也不可能听到从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水声才是! 举目四望,别说幌子,连盏灯笼都不见,黑漆漆的一片,临沂城并未宵禁,眼前这景象明显有古怪,卫戗的心提起来:“祖剔!”无人应话,抬高嗓音又喊了一遍:“祖剔?” 跟在她身侧的随从驱马靠过来:“大人。” 很陌生的嗓音,卫戗侧目看过去,果然是个没见过的:“你是谁?” 随从恭敬道:“小人乐休,是新来的。” 虽然卫戗有点怀疑这个乐休,但她更关心祖剔的动向:“祖剔哪儿去了?” 乐休拱手道:“回禀大人,祖管事先行一步探路去了。” 卫戗微微眯起眼,心知遇上麻烦,却还是问出来:“不过是一条寻常路,缘何要探?” 乐休坦诚道:“此路有诈,我等恐陷入圈套!” 卫戗举目,祖剔未打招呼,擅自离队的行为很反常,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回去的路,之前她一直盯着前方手持火炬的裴让,没发现他有过异常举动,想要找人商量一下,裴让是不二人选,策马上前,赶到裴让身侧:“哥哥?” 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擎着火炬的裴让扭头看过来,没有应声。 四目相对,卫戗心头一紧,也不知是因为火光晃得,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卫戗莫名感觉,此刻的裴让,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迟疑片刻,卫戗还是试探的问出来:“哥哥,怎么了?” 死寂般的沉默良久,卫戗伸手推推裴让,嗓音也提高几分:“哥哥?” 裴让的身形随着卫戗的轻推晃了晃,停在卫戗脸上的视线逐渐清明,就见他先快速的眨眨眼睛,接着就像犬科动物甩干湿毛那样狠狠的甩了两下头,停止动作后,脸上浮现痛苦表情,松开牵扯缰绳的手,抬起摁住太阳穴,闭了闭眼,再睁开,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抬头看看要是没有火光,基本上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这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裴让,岂能不让卫戗心生警觉,沉吟片刻,卫戗找到问题切入点:“哥哥,你对我们刚刚走过的路还有印象么?” 裴让喃喃重复:“走过的路?”环顾一周,不确定的回答:“好像……我们已经在走了?”使劲按揉两下太阳穴:“好像有个人?” 卫戗心下一咯噔:“什么人?” 裴让又使劲甩了甩头:“想……想不起来了。” 卫戗安抚的拍拍裴让肩头:“罢了,实在想不起来,也别勉强自己。”举目看看前路,勾勾嘴角:“这情景,还真是似曾相识!”暗暗合计:不过这里是繁华昌盛的临沂,就算再来一个筑境,也没办法在这人来人往的城郭,神不知鬼不觉的构建一座幻城,所以他们大约是遇上“境魑”之流,趁着夜黑风高,借助地势之便,施加简单障眼法,从而令他们原地绕圈子…… 若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走出去倒也不难,思及此,卫戗抽出腰间龙渊剑,割断缰绳,收剑回鞘,将缰绳断头抛给裴让:“哥哥,把火把给我,将它拴在骆生的缰绳上。” 习惯听从安排的裴让并未询问原因,将手中火把递给卫戗,低头去拴缰绳,拴好后扭头来看卫戗。 卫戗朝自己擎着的火把努努下巴:“这支我拿着,你再跟后面的弟兄要一支,我们两支火把照路,齐头并进,我不信这样还走不出去!” 裴让抿嘴笑笑,回头跟后面的弟兄要来一支火把,按照卫戗要求,同时驱马前行。 走出去没多远,卫戗突然开口:“哥哥,你可听到流水声?” 裴让竖起耳朵聆听许久,最后茫然的摇摇头:“没有。” 卫戗微微眯起眼睛,仔细一听,愣了愣,竟真的听不到任何特别的声响,包括之前虞濛身上的银铃声也消失,条件反射的回头望过去。 迎亲队伍很长,他们走在最前面,而虞濛乘坐的墨车位置稍稍靠后,中间隔了许多牛马蹄子,笃笃踩踏声,掩盖住那小小的银铃所发出的脆响也很正常。 卫戗安静下来,小心观察周遭环境。 步调一致的两马之间有一根缰绳牵引,如果谁偏离直线,朝外走,缰绳就会扥紧;向里靠,缰绳就会耷垂下……简单粗暴的防止原地绕圈子。 很快穿过黑漆漆的暗影,见到朦胧月色。 卫戗嘴角微微翘起来,扭头要跟裴让说“出来了”,可不等张嘴,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座小庄院,心头一动,转回去正视那座庄院。 它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山坳,四周并无人家,就它一座孤宅,形单影只的坐在山水间,明明到了掌灯时分,可院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俨然如一座荒宅,不过大门前挑着一个随风摇晃的,鬼火似的白纱灯笼,证明它是有主的。 看清那院落,卫戗眼圈一涩,抬手捂住嘴,刹那间,前世今生混淆在一起,她突然想起虞濛身上的幽香,之所以会叫她感觉熟悉,是因为那香料是前世司马润专门为对付她而研制出来,她最后一次闻到,是在卫敏身上…… 那些惨烈的画面,单是回忆就让她直打哆嗦,第一反应:司马润那奸佞小人,又来害她了! 虽然疼得锥心刺骨,可还是忍不住要去看那触动她内心深处,不能于外人道听的痛苦的症结。 在她印象里,那是座年代久远的老院子,既然是旧宅,那么就算提前十几年来到这里,见到它也不奇怪,至于设局把她往前世殒命地点引导的奸徒,除了司马润还能有谁? 不过前世他是需要她项上那颗头颅垫龙椅,今生他距那个位置还远着呢,又有什么必要的理由来要害她? 想不透,思绪一转,姨婆紧张的表情,还有芽珈和允儿殷切的期盼填充脑际,不管怎样,她都必须活着回去! 卫戗打起精神,丢下火把,抽出龙渊剑,对裴让殷殷叮嘱:“哥哥,此地当真有诈,切记小心行事!”言罢,果断挥剑斩断将两匹马捆绑在一起的缰绳,一手牵起缰绳,回头看向墨车:“万一出现什么风吹草动,哥哥指引兄弟们突围,我去守护阿濛。” 看情景,此局多半为她所设,所以只要裴让不和她在一起,多半是安全的,当然,依着裴让的脾性,如果不找一个合适恰当的理由,他是怎么也不会离开她的,将众多整日混在一起的弟兄们的性命交托于他,他行事绝对靠谱得多! 而身染异香的虞濛,肯定有问题,在卫戗印象里,虞濛手无缚鸡之力,应该没有什么杀伤性。 和虞濛在一起,一则可以监视她的行动,万一虞濛有什么异动,自己也好及时出手掌控;更关键的还是,毕竟是她把虞濛从虞家接出来,如果虞濛遭遇什么不测,自己也难辞其咎,如果有人借此大做文章,她卫戗也是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裴让看看身后的兄弟,又看看卫戗,磨了磨牙,沉重道:“你也小心!”这是同意卫戗的安排了。 卫戗微笑点点头,挥剑试了试,体力充沛,暂时还没什么异常,为防万一,探手入袖口,取出一方汗巾,挥剑从中一分为二,将一半递给裴让:“吩咐下去,让弟兄们尽可能的遮住口鼻,谨防吸入迷药。” 裴让接过,点头应承,然后和卫戗动作一致的围住口鼻。 卫戗冲裴让微微颔首,单手牵缰绳,驱马向载着虞濛的墨车靠近。 就在卫戗的踏雪和墨车的黑牛擦身而过之际,突然起风,卷来乌云,笼罩住那难得的月光。 眼前一黑,杂乱的牛马蹄声跟着消失,卫戗暗道不妙,抬起攥着龙渊剑的手稍稍遮挡扑面而来的大风,眼睛半眯,微微启唇:“阿濛?” “叮铃叮铃——”的银铃脆响直灌耳际,叩上心门。 “你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慢,叫姐姐好等——” 165 昨日重现 恍如从脑海深处抽离出来的声音, 像一只无形的鹰爪, 瞬间捏紧卫戗的心脏,胸口揪痛的同时, 呼吸跟着沉重起来――叫姐姐好等?多像魔咒的一句话! 在王珏来到她身边之前, 时时环绕她耳畔,常常令她半夜惊醒, 回回都要捂紧胸口咬牙挺住,久久才能平静下来, 每每发现身上都被冷汗打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此情此景,简直就是昨日重现,转念一想, 不对,她用累累伤疤助司马润平步青云, 距登上他梦想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完成那一切,她已年满三十;重生后, 她对司马润避而远之, 现在仅仅十四岁, 怎么可能是“昨日”重现? 还有,日前她用三师兄命名为“七日断肠”的泻药将卫敏吓得不轻,估计卫敏现在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状态中。 就算卫敏心理强大超乎预估,暂时还没被吓疯,可毕竟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小丫头,历经自己和亲娘一而再,再而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穷折腾,已经把棱角给磨平, 早就失去高高在上的底气,不可能掷地有声地说出这番话。 难道又在做噩梦,明明都有王珏在的……“叮铃、叮铃――”,这似曾相识的铃声实在太清晰,不应该是在做梦。 思及此,卫戗甩甩有点晕的脑袋,大喝一声:“何方妖孽,报上名来!”话音未落,剑已先行,电光石火间,纵身而起,将车帘从中一劈为二,剑尖准确无误停在身穿宽大礼服,蒙着盖头的新嫁娘咽喉前一指处。 “才多久没见,妹妹就不记得姐姐的声儿了?”抬起胳膊,自绣着繁复花纹的广袖口露出几根葱白玉指,从容的将停在自己咽喉前的剑推到一边:“姐姐是个弱女子,可是经不住这能要人命的玩意恐吓。”话虽如此,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恐惧的波动。 剑被推开,卫戗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反手一挑,将遮住对方面容的盖头挑起,四目相对,卫戗愣了一下:“是你?” 对方姿态妩媚的偏了偏头,抬起方才推剑的手,理理纹丝不乱的鬓角,这个动作,也和那时的卫敏如出一辙,见卫戗再次恍神,对方嘴角勾起嘲讽地微笑:“正是妾身。” 短暂失神后,卫戗抬眼正视对方:“我就说嘛,那么珍视仪表的女人,怎么舍得把年华正好,花容月貌的自己烧成一截黑木炭!”玩味地笑笑:“珠玑,死里逃生,别来无恙啊!” 盛装打扮,明艳照人的珠玑,粲然一笑,挑高瘦尖的下巴,自得道:“妹妹应该说,姐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戗看着珠玑嘴角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竟生出一丝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脑袋又开始昏胀,摇摇头,暗笑自己神经质,还能在哪儿见过,今晚珠玑的言行举止,哪一样不是模仿年过而立的卫敏,大概当时卫敏也这样笑过,只是她心烦意乱,给忽略了罢。 趁着脑袋清明的间歇,卫戗开始暗暗分析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犹记得当初裴让去琅琊王府探听消息,回来后向她汇报说,司马润听闻珠玑死讯后,私下审问过当时看守珠玑的守卫,并亲自动手检查现场遗骸,确认死者系珠玑本人――毕竟郎情妾意那么多年,不是应该化成灰都认得么,怎么可能搞错? 而且,裴让做过详细调查,“珠玑自焚”的地点,是司马润另行修建的新地牢,之前没关押过什么人,不可能出现第三方偷偷打通的暗道,而仅有的进出口,也是由多疑的司马润信得过的心腹把守着。 结果,早该死掉的人,好端端的活着也便罢了,竟还容光焕发的坐在她卫戗接亲的墨车里,看来某人又被美色撂倒,在那个节骨眼上,选了个干脆利落的办法护住相好的――监守自盗,偷梁换柱,然后再续前缘,把个背负杀人罪名的犯妇宠得派头十足…… 最关键的还是,知道她前世死前都经历过什么样的场景,除去同样再世为人的司马润之外,还能有谁? 所以眼前这一切, 又是司马润在弄鬼吧!只是搞不懂,这样做,他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站在司马润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既想得到虞家的势力,又需要她的能力,做一场戏,破坏虞卫两族的联姻,他再适时出现,扮扮好人,劫了新娘,收服新郎,一箭双雕? 呵,想得美! 她本不是个善钻牛角尖的人,一年时间,足够想明白很多事,所以呢,他司马润愿意怎么快活,都是他自己的事,别说造一座地下金屋私藏珠玑,将她养得膘肥体壮飘飘然;就是再找个借口把身背命案的卫敏一并接出去,芙蓉帐暖度春宵……她卫戗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二话,但决不允许他再谋划把她当踏脚的行为! 思及此,卫戗眯起眼睛,管她珠玑什么后福不后福的,她只在乎:“阿魅嗽诤未Γ俊 珠玑振臂挥袖,“叮铃、叮铃铃――”随着她动作,铃声的节奏急促起来,其间夹杂她的笑声,许是被这诡异的铃声衬托的,稍显空洞尖锐,晃一听,竟分不清男女,在这乌云蔽月的黑夜里,真心有几分可怖呢:“咯咯咯……阿戗,你好生瞧瞧,我不正是虞氏阿髅矗俊 随着铃声加密,卫戗感觉自己的脑子里跟着嗡嗡响起来,抬手用力摁住太阳穴,微微眯眼看向珠玑,剪水双眸中,荡漾着款款深情,不正是平日里见到的虞髯畛3鱿值难凵瘢客吩蔚美骱Γ使劲甩甩再去看,眼前的女子已由珠玑变虞鳎不由瞪大眼睛,什么情况? 对面的虞魍蝗黄鹕恚伸手指着卫戗鼻尖,疾言厉色道:“阿戗,你可知,你把我害得好苦!” 一直觉得愧对虞鞯奈狸ǎ听到这话,无力反驳,垮下肩膀恹恹道:“抱歉……” 虞骺焖倨松茸排密的睫毛,眼眶中似乎有水泽即将满溢出来,但不等卫戗看清,她已双手捂住脸,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半天过后,悲痛欲绝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铃铛声渐渐缥缈,直至消失听不到,取而代之的是虞鬣余拥泥ㄆ声,如尖刺,一下下直戳她心口窝,卫戗觉得自己不但头晕,连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勉力硬撑住,艰涩开口:“你希望我怎样做?” 虞髻康乜拷卫戗,与她几乎脸贴脸,原本如丝的媚眼,此刻情谊全无,只剩刺骨的冰寒:“不管我要怎样,你都会帮我实现么?” 头疼欲裂,卫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会的。” 虞鞴钜斓匦a艘幌拢猩红的嘴唇凑近卫戗耳畔,低沉的嗓音,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节奏缓慢而森然道:“喏,用这个――”伸手比在卫戗颈侧,作势一划,另一只手则握住卫戗剑的手,施加力道,令卫戗慢慢举起龙渊:“就这样,一了百了,你解脱了,我也将重获自由,皆大欢喜,岂不美哉!”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虞魃砩系挠南悖被卫戗尽数吸入鼻腔,虽然龙渊剑就搭在自己颈侧,只要轻轻一拽,就能达成虞餍脑福但此刻的卫戗却感觉到一丝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别说内功,就连体力都不见,腿脚虚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滑,抬眼看向虞鳎骸鞍鳎我……” 虞髅凶叛凵笫游狸ǎ骸霸趺矗你不愿意――”仰面朝天,突兀的笑起来:“哈,枉我这么信任你,原来你和他们一样,平日里说什么最是宠爱我,可一旦动真格的,什么都比不过所谓的家族利益,真要嫁给你,我这辈子的幸福就毁了!告诉你卫戗,假的真不了,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人拆穿真实身份,待到那时,下嫁于你的我,就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料,甚至有可能因为受你连累,因为欺君大罪而落得个死无全尸的悲惨结局,你看看你,多么自私自利,你说说你,究竟还要害多少人才甘心?” 说话间,虞魍蝗淮有渥永锍槌鲆话沿笆祝手起刀落,匕首划过卫戗执剑的手腕,眨眼间,血便涌出来,在卫戗白皙的手臂上蜿蜒一道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吃痛的卫戗,打了个激灵后,感觉体力回来了一点,至少提剑不再吃力,虞鞯牧吃俅纬鱿衷谖狸ㄥ氤哐矍埃四目相对,卫戗感觉有点不自在,想要移开视线,却转不动眼珠,并惊奇的发现,对方眼底竟闪现夜猫的流光,她瞪大眼睛:“阿鳎你――” 虞魉手捧住卫戗执剑的手,嗓音放的很柔,有点魅惑:“来吧,只要这么轻轻一带,什么都解决了,很容易做到,不是么?” 166 不能自已 盯着虞餮劬Φ奈狸ǎ目光开始发直, 僵硬的点了一下头, 缓慢附和道:“阿魉言极是。” 虞髯旖歉吒咔唐穑骸鞍6能够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果然真心宠我。”松开卫戗的手, 并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动手吧!” 卫戗又点了一下头, 接着便依虞髦言,扯动龙渊, 吹毛断发的剑刃在她细嫩的肌肤上轻易划出一道口子,血瞬间涌出来, 一眼看去,触目惊心,而目光发直的卫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兀自继续。 “阿戗,不要――”一声虽虚弱沙哑,却异常引人注意的凄厉疾呼突然响起来, 直直穿透卫戗耳际, 令她停下手上动作,低沉而略带疑惑的回应道:“阿――鳎俊被耙袈浜螅眨眨眼皮, 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猛转头望向声源处:“阿鳎俊 站在卫戗右前方的虞, 盯着卫戗清亮的眼睛, 原本得意的笑脸慢慢扭曲, 忍不住再次攥住卫戗执剑的手:“别耍我,什么阿鞑话鞯模赶紧给我动手!” 卫戗已不再按照她指示行事, 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分她一点,视线越过她,盯住紧贴车厢后壁,卷成一卷横躺在那里的蔓草纹毯子――毯子里有东西正在挣扎蠕动。 片刻之后,身上仅着白色中衣的少女挣脱出来,漂亮的大眼睛里泪光点点,梗着脖子紧张地望向卫戗,见卫戗还好端端地站着,松口气的同时,艰难地摇摇头:“阿戗,不要――那个女人说的话都是骗你的!” 卫戗眉头微蹙:“嗯?” 那点点泪光连成片,满溢出来,顺着轮廓美好的脸庞滑落:“阿戗,遇见你,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幸运的事,真的,我现在很幸福!” 看到少女的泪水,卫戗眉宇间的褶皱深刻起来:“你还好吧?” 少女泪中带笑:“看到你还好,我就很好了。”扯扯嘴角,大概是想笑得更灿烂一些,以佐证“自己很好”的说辞,可眼泪却来势汹涌,盖过笑容:“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我的执念,说什么假象被拆穿,我会遭天下人耻笑,哈――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嫁给一个女子又能怎样,他们自己的生活都过得未必称心如意,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别人?” “其实好好想想,生活如意幸福的人,哪有时间来理会我的笑话;而那些不如我幸福的,与其说是笑话我,不如说是嫉妒我!” “退一步说,他们笑不笑又与我有什么干系?生活是我自己的事,只要自己心里舒服就不行了么?就算按照世俗的要求,嫁给一个男人,也未必就能比现在更快乐不是么?” “所以阿戗,千万别听那个妖女胡言乱语,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游历大江南北,看遍天下美景,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 因为太过紧张,想到哪里说那里,出口的话没有逻辑语无伦次,但关心程度却是深刻鲜明的,这个哭的不能自已的少女,才是真正的虞鳌 卫戗眉间的疑窦转化为担心,看着虞饕槐叻芰φ踉,一边拼命劝说自己,卫戗感觉自己的眼圈跟着湿润了,轻唤一声:“阿鳌!狈畔卤仍诰辈嗟牧渊,这时才感觉到疼痛,倒抽一口凉气,不过没时间在意伤口,因为还要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拎着剑想要冲过去解救虞鞯奈狸ǎ没想到被刚刚的假虞鳎这会儿变回珠玑的“弱女子”抬手一推,,脚下竟踉跄两下,差点跌下墨车,好在反应够快,将龙渊剑尖朝下,插在车厢底,这才稳住身形,心下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微微眯眼抬头看向珠玑:“你给我下药了。”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今晚许多看似诡异的蹊跷事,其实都是原原本本复制于她前世身亡那晚出现过的情况,都能让心高气傲的珠玑假扮成阶下囚的卫敏了,而给她下药这样至关重要的环节怎么可能缺失呢? 难怪最初闻见那幽香会觉得熟悉,那可是前世司马润针对她的身体情况,专门请高手为她调制出来,她曾自作多情的把那那些香料当成司马润对她的宠爱,将之视若至宝,珍之重之, 却原来那些不过都是司马润早就谋划为要她小命,事先做出的准备。 后来,自觉咸鱼翻身的卫敏,为张扬自己的得意,还特地掏出蓄满那种香料的香囊向她解释过,此番她一时间没能想起来,是因为那味道被别的香料稀释过,而且哪能料到,前世的冤家会在她“大喜之日”对她下黑手,那姓司马的渣渣到底意欲为何? 卫戗暗暗攥紧剑柄,想要将龙渊提起,尝试一下竟没能成功,这才心惊的发现,自己连之前那一丝丝体力都没有了。 看到卫戗此刻状态,珠玑咯咯笑起来,摇曳生姿的凑到卫戗身侧,抬起尖尖葱指,轻佻的拍打卫戗脸颊,嗤笑道:“呦!化了个假脸,穿上身男装,就当自己真是条汉子了?还想跟人家学什么怜香惜玉,哈哈,真是笑死人啦!”手往下移,来到卫戗受伤的颈侧,沾满一手的血,又缓缓上移,用卫戗的血将她的脸涂花:“看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就给你个明白。” 卫戗对珠玑像蛇信一样在自己脸上游移的手指置之不理,她深呼吸,默默感受一下,这迷药比她前世遭遇过的那种更霸道,应该是增强版,现在的她,别说去救虞鳎就连自己也彻底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了,撑着不倒下已经很勉强,实在没精力去打断珠玑的冷嘲热讽,反正早就习惯珠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行为,她爱怎么嚼舌根,就随她去吧。 珠玑洋洋自得的开口道:“其实你想啊,像虞氏这种家族,要是没有内部人的配合,单凭我这个弱女子的一己之力,如何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坐到这里来?” 不得不承认,珠玑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卫戗抬眼瞥了她一下。 珠玑对卫戗的“配合”十分满意,眉开眼笑接续道:“其实想要让虞氏阿鞔幽翘鹤永锿焉恚是很简单的,只要你点点头,我立刻去放了她。” 尽管有些怀疑珠玑的目的,可只要能解救无辜的虞鳎卫戗还是愿意点个头的,于是她顺从自己的心意,艰涩的点了一下头。 珠玑看到卫戗动作,咯咯怪笑两声:“真是傻的可爱呢!”话罢转身,竟真的说到做到去帮虞鹘饪束缚。 一得自由,虞鞅沲怎怎孽某宓轿狸面前,举高颤抖的双手想要碰触卫戗,然而近脸情怯,眼泪如开闸的洪流,愈发汹涌,泪眼模糊的弯下腰,咬牙从中衣上撕下一大块白色棉布,替卫戗堵住来不及处理的伤口:“阿戗,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站在旁边一副看好戏表情的珠玑噗嗤一声笑出来,款摆腰肢扭过来,贴靠在虞魃砗笳径ǎ双手轻轻搭在虞骷缤罚亲昵开口:“阿鳎表演到这里已经可以了,还是开始干正经事吧!” 虞髋ざ肩膀,想要甩开珠玑,却未能如愿,她瞪大泪眼转头去看珠玑:“你胡说什么?” 珠玑咯咯地笑:“哎呀,装得还真像呢,其实你现在完全不必怕她,现在的她可是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弄死她和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说话间,脚下移步,绕到虞饔液蠓剑双手仍搭在虞骷缤罚不过却抻长脖子,与虞髁程脸:“不都说好了么,只要卫戗一死,就如你所愿,让你成为琅琊王妃。” 听完珠玑一席话,虞鞯谝环从k侨タ次狸u砬椋骸鞍6ǎ我……” 卫戗一脸的痛心疾首:“哈,枉我一心惦念你的安危,没想到你虞氏阿饕驳胁还荣华富贵的诱惑,到底跟他们同流合污了,想想也是呢,毕竟你也是虞家的一份子,我还能奢求什么呢,算我瞎了眼看错你,滚吧,赶紧给我滚,别站在我面前污了我的眼!” 泪水簌簌的虞鳎连连摇头:“阿戗,别这样。” 卫戗厉声道:“滚――” 珠玑笑得花枝乱颤:“看看她那副翻脸无情的鬼样子,你还犹豫什么呀!”迈步上前,一把夺过卫戗手里的龙渊剑,硬塞进虞魇掷铮骸澳米牛就用这把王十一郎送给她的稀罕物,送她上路吧,毕竟是龙渊剑啊,也算抬举她了!” 虞髌鸪醪2晃战1,但珠玑死死抓住她的手,迫使她就范。 盯着卫戗一味拒绝的目光,虞髦沼谖战艚1,珠玑满意的松开手。 “阿戗,对不住了,我终究还是负了你!”话罢,在珠玑满意的笑眼和卫戗惊愕的目光里,虞魇制鸾b洹 167 以死谢罪 血, 漫溢出来, 染红卫戗的双眼,她目眦欲裂:“阿, 不――”在珠玑由得意转为惊愕的滑稽目光注视下,卫戗冲开无形的桎梏,展开双臂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虞鳎奈何力不从心,与虞魉双滑倒。 在倒下的瞬间,卫戗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胳膊护住双手紧紧攥住剑柄的虞鞯哪源:“阿鳌―”倒地后顾不得胳膊骨裂似的剧痛, 紧张地重复呼唤:“阿鳎俊 止不住颤抖的另一只手想要触碰没入虞餍乜诘牧渊,又不敢接近,那些忠心耿耿的旧部为了保全她, 一个个倒在她面前的画面,如被强风卷起的黄沙, 铺天盖地向她袭来,眨眼便将她吞噬……卫戗终究流露出属于女人的脆弱表情,颤抖的开口:“阿鳎不要离开我!” 虞饕徽抛, 口中包着的血水便喷涌出来, 她呛咳两声,最后竟扯动嘴角,露出个别样艳丽的微笑, 松开握剑的手, 抬起来, 颤巍巍的落在刚刚没敢碰触的脸庞上:“阿戗,你还在,真好!” “阿鳎我不是让你离开么,为什么就是不听话?”蓄满眼眶的泪水滚下来,卫戗抬手替虞鞑潦米毂叩难水:“如果当真放不下我, 那就去搬救兵,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反倒染红整只手。 虞魈鞠14簧:“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啊,这就是个局,我没办法阻止,只能如此。” 原以为所有的泪水,已在前世哭干,可再次碰上这样的局面才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感情用事:“其实我们相交的时日并不长,你这又是何必呢?” 虞骱臀狸那些出生入死好多年的弟兄毕竟不同,一则她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再则虞魇怯写蠛们巴镜拿欧Ч笈,犯不着为了一个泛泛之交牺牲掉自己,所以之前卫戗以为只要三两句恶语就能把单纯的虞骱遄撸哪里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阿戗啊,你的眼睛骗不了我!”虞髀足地笑笑,抬手替卫戗温柔细致的擦掉眼角的泪珠子:“那个时候,王家郎君明明警告过我的。” 卫戗摇头,抓住虞魈嫠擦泪的手:“阿鞅鹚盗耍我带你去看大夫。” 虞鞲着艰难摇头:“我是阴煞入命宫者,一生必遭打击迫害,并且还是克夫命,近来乌云罩顶,印堂发黑,是大劫之相,如果成婚,会连累我未来的夫君……是我太过执迷,抱着一丝侥幸幻想,默默安慰自己,因为你是女子,所以一定不会有事……阿戗,我错了,真的很对不住……明明不希望你有事的,结果还是带累你遭此横祸……阿戗,我错了,你不必原谅我,就这样一直恨下去――咳、咳、咳……恨下去吧!” 卫戗竭尽全力爬坐起来,将微微抽搐的虞鞯耐繁入怀中,轻柔的安抚她:“傻姑子,不要再说了,你不是什么阴煞入命宫者,也没有克夫命,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挺住啊,我的好阿鳌…” 啪、噼、啪……杂乱无章的巴掌声响起来,在这档口,听上去格外刺耳:“呦呵,感人至深啊,哈哈……真是好笑。” 随着珠玑动作,卫戗再次听到那“叮铃铃――”的诡异铃铛响,并且感觉眼前一亮,不由仰头看天,发现月亮穿透乌云,洒下一片月光。 “大人?校尉大人!”乐休等人的声音就在周围不远处,卫戗泪中带笑,低头看向怀抱中的虞鳎骸鞍鳎听到了么,我们的人来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虞髯旖乔唐鹄矗骸鞍6ㄓ芯攘耍大善!”眼皮瞌睡似的沉重,渐渐垂下。 卫戗抬头高声应道:“来人,我在这里,快来人!” 听到卫戗的呼喊,先前一直站在原地安静旁观,匪夷所思的没有趁机上前给毫无抵抗能力的两人补刀的珠玑,再一次诡异地笑出声:“这样也好,让你的部下都来见识见识,他们誓死效忠的校尉大人,竟在大喜之日戕杀发妻,喏――”伸手指指自己:“人证!”接着又比比虞餍乜诘牧渊:“物证,都齐了。” 珠玑一席话,让本已闭眼的虞髅偷叵瓶眼皮,眼睛瞪得圆圆的,出手扯住卫戗的袖摆:“阿戗,我不能死!” 卫戗搂紧虞鳎骸澳忝不该绝,一定会好起来的。”低下头用脸颊蹭蹭虞鞯姆6ィ又强调一遍:“一定会!” “校尉大人……”呼唤声更近了,虞魃死关头,卫戗也顾不上珠玑所谓的“人证”、“物证”和“凶案现场”, 仰头大喊:“来人!” 卫戗话音方落,一众人就像穿过浓雾一样,由模糊到情绪,最后真真切切出现在卫戗眼前。 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乐休,他看到卫戗怀中的虞鳎急急刹住脚步:“校尉大人,这是……” 卫戗没闲心慢慢解释,伸手指向珠玑:“把那个女人给本将军擒了――要活口!”戎马大半辈子,紧急关头,威仪自现。 乐休应诺,迈步跑向珠玑。 卫戗低头看看努力撑着眼皮的虞鳎安抚地摸摸她的脸:“阿鳎再等一下!”说罢朝紧随乐休之后赶来的侍从下令道:“骑本将军的踏雪去王家,不对,今天是我成亲的日子,樊坷也与我有些交情,此刻应在卫府,去,快点回卫府把樊神医请到这里来――要快!” 侍从领命飞身坐上踏雪,疾驰而去。 卫戗试了试,体力仍没恢复,便喊人过来要将虞飨劝岬侥车里,不想却被虞骶芫:“阿鳎今日是我出阁的日子,别让陌生男人碰我!” “可是地上凉,对你不好……”卫戗紧张道。 虞魅悦懔揪着卫戗袖摆:“再抱我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么?” 卫戗依言抱紧虞鳎虞魃钌畹目此一眼后,转开视线,对上守在旁边的侍从,开口道:“诸君请听好,那穿我嫁衣的妖女,混入墨车,对卫校尉使出迷药,令她体力尽失……”又呕出几口血,声音也开始变得含糊。 “阿鳎不急着说这些,你先休息一下。”替虞鞑裂的卫戗,急切劝道。 虞髑崆嵬瓶卫戗停在她嘴边的手,大喘几口气,勉力接续道:“那妖女命我杀害卫校尉,我自知不是她对手,且今日之事和我有脱不了的关系,被逼无奈,只有以死谢罪,以解开迷阵,万望诸君记住我的话,切勿让卫校尉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侍从异口同声的应下:“我等谨记夫人之言。” “拜托诸君了!”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翘起来,再次看向卫戗:“阿戗,我终于踏实了。” 卫戗盯着虞髦鸾セ辽5哪抗猓急切的轻拍她的脸:“阿鳎撑住,樊坷医术高超,他一会儿就到,撑住啊!” 虞髌松攘肆较卵燮ぃ将泪水刷掉,努力对上卫戗的视线:“阿戗,如果有来生……” “阿鳎阿鳎你睁开眼看看我,阿鳎阿鳌―” 但虞饕雁厣纤眸,再无回应。 铃声彻底消失,明月当空,不必火把也能看清周围情况,这里是城外,以踏雪的速度,来回并不需要太久时间,事态紧急,驮一人的速度肯定快过两人,所以樊坷独自背着药箱骑踏雪而来。 来到之后,并不多言,首先检查被卫戗抱在怀里,了无生气的虞鳌 樊坷初步检查后,眉峰隆起,自言自语道:“奇怪,不应该呀!” 红肿眼睛的卫戗,闻声抬头,目光有点发直,呆呆地问:“樊神医,阿髅皇拢对吧?” 樊坷倒抽着气:“夫人毕竟是个弱女子,力量不足,且因紧张之故,利刃卡在胸骨处,并未伤及要害,所以应是性命无虞,但诊其脉息,尤其微弱,似乎处于假死状态。”最后和卫戗商量:“暂且帮夫人处理好伤口,回府之后再慢慢研究。” 卫戗低头看看虞鳎泪中带笑:“阿鳎听见了么,你会没事的,我说到做到,待你康复后,必将携你看遍天下美景。”深吸一口气:“阿鞑蝗门匀硕她,所以樊神医,劳请先帮我解开迷药。” 樊坷习惯随身携带几样特别的解药,很快就帮卫戗缓解了体内的药性,虽然功力还没恢复,但抱起一个虞骰故强梢缘摹 直到墨车继续前进,领命去抓珠玑的乐休也没有回来。 卫戗跟她三师兄墨盏混了那么久,且前世征战沙场,简单的处理一下皮外伤还是难不倒她的,抵达卫府时,卫戗已帮虞魃虾靡┌扎完。 事有蹊跷,卫戗命知情的侍从守好秘密,且由虞麈九雁露顶替虞骱臀狸o萏茫典礼从简。 樊坷一直研究到天将亮,最后无奈开口道:“还有一个办法……” 168 心惊肉跳 卫戗躬身施礼,诚挚道:“万望神医不吝赐教!” 樊坷忙伸手搀扶卫戗:“校尉大人莫要折煞小人。”待卫戗直起身后, 方又接续, “依小人之见, 夫人此状,恐是被锁了魂。” 卫戗心下一惊, 但很快冷静下来, 只要找到症结所在, 问题就解决了一半,拱手诚挚道:“还请先生施以援手,救内子一命,他日戗歌定将结草衔环, 以报先生大恩。”行大礼拜托堂, 从今往后,虞骶褪撬卫戗的结发妻子。 改“神医”为“先生”, 让樊坷稍感放松, 可卫戗随即慎重其事地的恳求,又让樊坷局促起来:“请大人恕罪, 虽有‘自古巫医不分家’的说法,然幼儿惊吓之类的小毛病, 小人尚可一试,但夫人此劫, 小人实在无能为力。” 卫戗追问:“先生方才说过‘还有一个办法’。 ”她是真急了。 善于观色的樊坷也不与卫戗兜圈子, 直言:“确有一法, 想必大人也听闻过魁母尊者的名号。” 在他们这些士族子弟之间, 不知道魁母的少,何况还有王家那对定期去魁母前辈仙山报道的问题少年,如今没事就在卫戗眼前晃。 “我家郎君总角时,险被鬼怪夺舍,最后便是为魁母尊者所救,比之郎君当年境况,夫人的现状,并不十分棘手。”樊坷顿了顿,又道:“关键是,魁母尊者毕竟是不世高人,就连皇亲贵胄也难以求见一面,何况我等……” 这的确是个问题,卫戗挑眉:“敢问先生,可还知晓其他这方面的高人?” 樊坷拘谨地回答:“小人汗颜,对这方面研究甚少,实在不知,但小人可以肯定,只要魁母尊者出手,夫人之劫,必渡无疑。” 卫戗也在脑海里搜索相关信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许真君,但她也没忘记,重生后致使她被师父老人家赶下山的理由就是“世子听从许真君建议,决定迎娶适龄女子……”,而且明显这次事件,就是某人给她设下的圈套,只是不知对方又要图她些什么?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不会自投罗网。 天已大亮,卫戗恭送跟着忙了一夜的樊坷,按常理随后新妇须持盛满枣、栗和a修等物的竹器到公婆的寝门外等待。 暂且不说虞飨衷谄鸩黄鸬美矗关键还是,卫戗疑心自己再一次被至亲出卖――如今回想起来,很明显,迎娶前她爹给她敬得酒有古怪。 至于“作案动机”,也很简单,虽然虞姜害了他的原配,但卫敏终究还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了保住卫敏,配合一下掌握卫敏生死的权贵吩咐,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时间紧迫,卫戗没闲工夫去找卫毅对质,至于新婚礼数,滚他娘的去吧! 卫戗认真洗漱,换上新袍,打开房门,找到守在附近的裴让,对上他蓄满担忧的眼神,勉强挤出一抹宽慰的微笑:“哥哥放心,我没事。” 裴让抿嘴一笑:“没事就好。 ” 卫戗接着问:“昨天没见着王家郎君,哥哥可知他人在何处?” 裴让茫然摇头:“不知。” 也是呢,王珏不来参加她的婚礼,连个信都没给她,裴让又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去马厩牵出踏雪,飞身上马,直奔王家而去。 本就和王十一郎走得近,又是殿前新贵,卫戗想进王家的门,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未递拜帖,总要通报一声。 不多时,门子引着桅治前来迎接卫戗。 却原来,虞卫两族联姻,王氏老族长王峦本是准备亲自出席婚礼的,但临时有事离开,随后由王u小叔祖王翔代替王峦,以琅琊王氏的名义出席,而王翔又不住在这里。 卫戗并不关心王峦或者王翔的动态,她只想知道:“桅主管,十一郎可在?” 桅治环顾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回复卫戗:“我家主君许是进了后山宝塔。” 卫戗一愣,转眼看向后山方向:“那里不是王家的禁地么,莫非是王公把十一郎关进去?” 桅治先点头后摇头:“确是禁地,但和王公无干,事实上,王公并不知晓我家主公进了宝塔,就连小人,也是遍寻不到主君,后听渡引说,主君进了宝塔,就连昨天晚上大人的婚礼都错过,直到刚刚,还不见主君出塔,事实上,小人已遣人去寻王公回来。” 卫戗对王家那座名为宝塔,实则巨坟的鬼地方心有余悸,但她真的很急:“桅主管,王公何时归来?” 桅治摇头:“尚不可知。” 卫戗稍作思考:“渡引呢?” “哑――阿引在此,卫校尉有何吩咐?”说曹操,曹操到,黑色大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看到精神头十足的渡引,卫戗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扫了一眼对面的大树,白色渡守果然安静优雅地蹲在枝杈间――这两只尤其有灵性的飞禽还在,就代表王u没事:“劳请带我去见你家主君。” “叮铃、叮铃――”从缥缈到清晰的塔铃声,声声扣在卫戗心坎上,触动记忆阀门,不免有点心惊肉跳,没想到过程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白氅衣与黑氅衣的两位耄耋老者这回没念经,也没扫地,而是安静的立在塔前,别看他们老得好像走路都要掉渣,可渡引和渡守两只大型飞禽落在肩头,连眼皮都不带眨一眨的。 只是,黑色的渡引落在白衣老者肩头;而白色的渡守却落在黑衣老者肩头,瞧着甚是有趣。 就在两只大鸟站定后,卫戗的视线滑过去,一眼瞅见塔身上的缝隙,她疾步上前,伸手一推便响起石碾滑过青砖的声音,厚重的石门开启,卫戗看看渡引,又瞧瞧渡守。 渡守出声:“阿u在里面等着你。” 在卫戗心里,与渡引比起来,渡守靠谱多了,于是她不再迟疑,迈步进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