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凤阙 下》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作者:灯火阑珊 定价:29.80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内容简介: 乱世之中,谁能给掌握命运的脉搏?就算是倾国倾城,就算是独步天下,就算是九五至尊,就算是惊世名剑……一场叛乱就可以将世间的一切都打乱。当一切重新来过,她是选择做一只自由的飞鸟,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作者简介: 灯火阑珊: 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发呆或者看小说。爱好阿堵物,偏偏有超级懒惰,典型的一条慢慢爬的懒虫。 脑海之中有一大堆胡思乱想,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提起笔来,开始将这些想像付诸于文字,希望自己编制的梦是无论激烈还是温柔,浓郁还是轻灵,都是瑰丽而诱人的。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一章 璇玑神医1 一场纷纷扰扰的比武尘埃落定,大内侍卫统领的职位也无可争议地有了归属,没有人对此提出任何的意见。 慕轻涵刺倪廷宣的那一剑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也不是几天之内能够恢复的。倪廷宣暂时卸了他副统领的差事,回家养伤去了。对于倪源父子都告病在家的现状,再联想到倪源为大齐立下的汗马功劳,齐泷心里头也是有一份歉疚的。但这份歉疚也只不过是变成了各种补品赏赐,流水般的进了倪府。 紧接着到来的文举和武举相继成功地完结,让大齐的帝王陷入了新一轮的忙碌,把这些细枝末节统统抛在了脑后。 苏谧伴在他的身边,偶尔也会提一些意见和看法。 这一天,两人正在殿中讨论着几个新科士子的封官问题,高升诺捧着大堆的画卷进来回禀,原来是葛澄明负责绘制的后宫女子的画像都已经完工了。 翻开一卷卷画轴,或秀丽天成,或妩媚多姿,无数佳人翩然纸上,栩栩如生,摇曳生香。 齐泷拿起苏谧的那一幅,仔细端详着,笑道:“谧儿的这一幅真是天姿国色,恍若仙子啊。” 苏谧凑过头去一看,笑道:“皇上还没有看过后宫诸位姐妹的画像呢,可不要这么早就出言夸赞,说不定看了其他姐妹们的画像之后就会觉得谧儿姿色远远不及,到时候可不要再责怪谧儿上不得大台面啊。” “怎么会呢?”齐泷放下画轴笑道,“这葛鸿也算得上是国手一级的画师了,此人多才多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前几天,他再一次下旨征召,而葛澄明又一次拒绝了他的好意。看到齐泷的脸上透出抑郁的色彩,苏谧连忙说道:“如今皇上已经招揽了这样多的人才,还嫌不足吗?”说着,转身指着御案上那层层叠叠摞得极高的文书,带着几分嗔意地抱怨道,“如今光是这些人,皇上就已经被累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了,要是再多了,就算皇上体力过人,还能够坚持,臣妾可是要受不了了。”那些都是今科文武两举的士子资料,这些天来齐泷正忙碌着如何将这些人安置封官。 齐泷笑了起来,道:“说的也是,如今我们大齐良才济济,倒是也不缺那一个两个的。”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画卷赞叹道:“谧儿的容姿绝世,难得的是画中竟然还能够将谧儿空灵脱俗。不沾尘世的气质表现出来,只怕比较起那幅传说之中的瑶池仙品也不承多让了。” “皇上这话臣妾就更加不敢当了,皇上竟然把臣妾的画像同董大家的真迹相提并论,传出去,人家岂不是要笑话臣妾不自量力了。”“谧儿无须妄自菲薄,董潜光的五美图在世上传闻起来,已经是近乎神仙一般,可是他画中的,不也是世俗的凡人吗?又不会真的是天上的仙子。” “朕可是金口玉言,既然说谧儿的这一幅图当得,就是当得。”说着说着,兴致上来,齐泷拿着画来到御案前,提笔轻点墨汁,当即在画上写下了“瑶池仙品”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飘洒有致。 苏谧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感觉。 “先帝曾经立誓要集齐五美图,费尽心力而不可得,如果是用了皇上这样的方法,这五美图可是唾手可得了。”苏谧禁不住打趣道,“要不皇上再请葛先生过来,将那另外的四美也一并补齐了,也算是满足了先帝的一个遗愿。” 听闻了这句玩笑话,齐泷的脸色反而阴郁沉重起来。 “皇上……”苏谧眉头一皱,惊疑地问道,“是臣妾的话不妥吗?” 齐泷摇了摇手道:“不是谧儿的话有所不妥,只是朕忽然想到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唉,头疼良久了。” “什么事情让皇上这样的忧虑呢?”苏谧问道。 齐泷沉默了稍许,展颜一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了,说与谧儿听也无妨。” 说罢,将手中的画卷放下,问道:“谧儿可是听说过董大家的生平?” “旧梁时的大才子董潜光天下谁人不知。”苏谧笑道,“董大家不仅是当世无双的才子,书画双绝,文武全才,而且生平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素来被后来的士子狂士所推崇。” “那你可知道他的出身?”齐泷笑着问道。 “皇上是在考校臣妾呢。”苏谧随即含笑道,“董大家出身高贵,他是旧梁后族董家的直系子弟,是梁国末代正敏皇后的亲弟弟。” “嗯,他虽然是梁国人士,但是其实朕私底下也常常羡慕钦佩他的风骨啊。”齐泷叹道,“可惜最后还是不得善终。” 二十多年前,齐国攻打梁国的时候,董潜光归国效命,在梁国灭亡之后自杀殉国了。 “之后,董潜光的五美图就被世人所垂涎,纷纷抢夺寻找。这种狂热的争抢却并不是仅仅因为那些画本身的珍贵和稀有,而是因为一个谣言。”齐泷继续说道。 “谣言?”苏谧疑惑地问道。 “不错,当时梁国灭亡之后,就传出一个谣言来,说梁国灭亡的时候,将国库之中的宝物都收藏在了一个隐秘的地点,而这份宝藏的线索就藏在董潜光的五美图之中。” 苏谧此时的神情看似惊讶,心里头却并未看重这些话。在这个战乱的时候,随时有国家灭亡,也随时有国家兴起,而这种关于宝藏之类的传言也是街头巷尾的人们热衷的谈资之一。走到茶楼酒肆之中,随处可以听见说书人讲述这样的故事,或者某国灭亡之后留下宝藏,某皇子忍辱负重凭借宝藏复国成功,或者某无端被灭的家族留下武功秘笈,背负血仇的后人为家族报仇雪耻。说的是唾沫横飞,听的是津津有味。 苏谧对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屑一顾,也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人编排出这样的谣言来。别的不用说,单是那幅瑶池仙品,其中绘制的人物就是苏谧的母亲,所以那幅画一直是在苏谧的手中,早被她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遗漏,与藏宝图根本扯不上一点关系。 “这种谣言纷纷扰扰地传了几年就自动地平息了,因此对于这件事,世间的人都只以为是国家灭亡之后自然而然的虚幻谣言而已,可是……有一件事情却是不争的事实。”齐泷神色郑重起来,“当年我们大齐的军队攻陷梁国的都城之后,前往国库查看收缴,却发现国库已经被人搬空了,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 “啊!”苏谧禁不住惊讶起来。梁国末代的君主梁顺帝虽然懦弱无能,但却不是奢侈淫逸的君主,梁国的富庶又一向是各国之中首屈一指的,国库竟然会无端空了。 这个谣言难道不是空穴来风?! “那个谣言确实不是无端起浪,根据俘获来的旧梁臣子那里得到的消息,在梁国都城破城之前大约两三个月,董潜光就秘密奉了太后和梁帝的旨意,率领一只车队出城,表面上是运送给养物资,可是离城之后就不知去向了,只余下董潜光在月余之后只身返回。父皇曾经派人多次暗中调查,发现实际上根本没有人接到过那一批给养。而且之前梁国的朝廷里面确实有过迁都北上,以避锋芒的朝议。” “如果不是倪源当时归降的恰到好处,使得我大齐的援军立刻出关北上,只怕梁国就能够及时地迁都避开大军了。” 苏谧听得心头震惊莫名,想不到当年还有这样的内幕,原来齐武帝一直追索这几幅图不仅仅是因为好色猎奇的心理,主要是因为这个。 “这件事情先帝深为忧虑,当时就封锁了消息,但是翻遍了整个梁京,也没有找到别的线索,民间又开始流传起这样的谣言,于是先帝对外声称是贪恋这五幅画,暗中命人寻找搜集。” 苏谧摇了摇头,就算是真的有这一份宝藏吧,但是也绝对与这五幅图画没有丝毫的关系,至少与瑶池仙品没有丝毫的关系,这一点她是可以肯定的。 对于这一段事情,齐泷的心中也一直存着芥蒂,从先帝开始,就屡次暗中派人到梁国京城一带搜索,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关于这一批财宝竟然得不到丝毫的消息,按理说董潜光就算是干得再隐秘,他终究也不是神仙啊,还能把东西弄上天不成?必定有迹可寻才对,如今却全无一丝消息。 傍晚的时候,苏谧回到采薇宫,正在卸妆,小禄子提着药包跑了进来。 “去拿一点安神的药材,也要费这么大的工夫,又是偷偷跑去哪边玩耍了吧。”觅青带着几分嗔怪地说道,一边从小禄子的手里接过药包。 “姐姐可千万不要冤枉我啊。”小禄子委屈地喊了起来,“去拿主子用的东西,怎么敢半途上偷跑去玩呢,我小禄子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 “那怎么闹到现在才回来,取个药竟然费了足足一个时辰!难不成太医院搬到宫外去了?”觅红也在一旁数落道。 “太医院倒是没有搬到宫外,只是现在里面太乱了,半天没有个人搭理我,要不是看在我们主子的面子上,只怕现在还在那里等着呢。”小禄子抱怨道。 “太医院那边又出了什么稀罕事儿了不成?”苏谧笑道,一边把手中镶嵌宝石蓝的蝴蝶翡翠簪子放在一旁,“看你一副猴急的样子。” “也没有啥大事。”小禄子摸摸头,“就是刚刚从那边领东西的时候听说,又来了一位新的医生。是王家专门请来为太后治病的,听他们说的神神道道的,可不得了了,满院子的太医都忙着围着那一个人请教呢。我挤都挤不进去,平白出了满头大汗。” “是什么医生,这么重视?”苏谧心不在焉地说着。这些日子,太后的病情越发的严重了,齐泷无论心里头怎么想,面子上的功夫也是要做的,于是下了旨意寻访天下的名医,以尽孝心。 “听他们说的,是什么绝世神医,叫什么璇玑神医,苏未啥的……那个啥来着?”小禄子摸摸头,想着刚刚听过的名字,入耳的时候也没有上心,马上就记不清楚了。 “啪”一声脆响,苏谧手中的簪子掉落在地上,脆生生的碧玉跌成了两段。 “璇玑神医苏未名!”苏谧的声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主子也听说过啊。”小禄子恍然大悟地说道,一边抬头看苏谧。 呃!主子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医生嘛,怎么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啊?!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一章 璇玑神医2 经过一番修整改建,新建成的慈宁宫更加富丽祥和,园中多移植了新鲜名贵的树木花草,上一次还是烟熏火燎。凄凉惨淡的景象,不过数月之后,就已经是姹紫嫣红。含芳吐艳了。 被烧得焦黑的地方都拆卸丢弃,重新铺上天青色的瓷砖,园中人工堆砌的溪流清澈见底,辗转流过汉白玉的雕栏,在铺陈着雨花石的潭底积聚起来,一派纤尘不染的风姿气度。 齐泷正在慈宁宫的偏殿之中召见那位传说中的神医,苏谧走近殿门口,就闻到一种雅致的药香扑面而来。太后病情日益严重,如今太医院之中最好的几位太医都日夜轮值在慈宁宫的偏殿之中,随时等候传诏。各种补品名药在雕刻着瑞兽祥纹的双足小鼎上熬着。伶俐的小太监在旁边扇着蒲扇,催动着火苗。 不用内监通禀,苏谧掀起珠帘进了偏殿,果然见到齐泷和一个长须飘逸的长者正在对坐谈笑。 皇后也在身边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姿态娴雅,只是高华的脸庞黯淡了不少,依稀可见眼睛里有细密的血丝。自从太后病情转重之后,皇后就留在慈宁宫中,衣不解带地精心侍奉,夜以继日。看皇后这副样子,就知道这一次太后的病情不容乐观。 齐泷见到苏谧进来,含笑道:“谧儿也来了,快来见过苏先生。” 看苏谧装饰高华,齐泷对面的人也起身见礼,苏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他是一个身穿皂青色儒士衫的男子,年约四旬多,生的面如冠玉,洒脱不羁,举止之间颇有魏晋气度,颌下三缕长须更加衬托出一派世外隐逸的风范,身后还侍立着一个仆役模样的人,看起来是个学徒,面貌寻常,低眉顺目。 苏谧心中一阵恍惚,义父去世的时候正好三十九岁,气度翩然如谪仙,而且谈吐风趣,笑若熏风。眼前之人与义父生的确实有一两分相似。义父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是在年轻的时候,早在二十年前就退出江湖,与义母一起隐居在皖州翠烟山上,再也不涉世事,只是偶尔为本地的乡间猎户村民治病救助,世间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见过义父之后的相貌。 凝神看着眼前这个人,苏谧只觉得厌恶透顶,她竭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至于当场发作揭开这个冒牌货的真面目。他竟然胆敢冒充自己的义父,这实在是触犯了苏谧心中某根难以承受的底线。 保持着优雅的风度,苏谧依礼见过诸人,坐下后含笑问道:“皇上与苏先生在谈论什么?这样好的兴致。” “正在说着皖州地带的风光山色呢。”齐泷笑道,“苏先生不仅医术高明,见识也是不凡啊。”“皇上过奖了,不过是在下年轻的时候走过不少地方,见得多了一些而已。”“苏未名”轻捻着长须,潇洒地笑道。 苏谧睫毛稍稍低垂,注视着眼前那一杯盈盈含碧。幽香淡雅的香茗。齐泷和“苏未名”的谈论还在继续,齐泷时不时地说起各色乡间的典故风景,“苏未名”见识也是卓绝,两人兴致颇高。 “听说皖州有翠烟山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先生可是知道?”苏谧在一旁插嘴问道。 “哈哈,不巧,老夫前一段时间就是隐居在翠烟山之中的。”“苏未名”笑道,“最近才觉得手脚发痒,耐不住寂寞,于是又入了江湖行走,不想就被定国公发现了行踪。” “这也是先生与我们的缘分。”皇后含笑道。 苏谧也掩口轻笑:“太后她老人家病情沉滞,皇上和定国公日夜思虑,忧心如焚,如今先生过来了,正好可以让皇上放心不少呢。苏谧虽然见识浅薄,但是也听说过先生肉白骨。活死人的大德大能,一直钦佩不已。” “在下不过是通晓一些微末的医术,”肉白骨,活死人“那是万万不敢声称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给在下面子而已。”“苏未名”笑道。 “先生的医术之高明都是有目共睹的,连朕的太医院里几位年老德高的院判都是连声佩服,先生就不必过谦了。”齐泷笑道。 “苏未名”含笑谦虚了几句。 “只要先生能够治好母后的病,必定为先生封官晋爵,扬名于天下。”皇后在一旁诚恳地说道。 “太后的病情已经日久沉疴,不过幸好老夫来得早,还不是积重难返,只要按照老夫的方法使针治疗,再详加调养,必然可以痊愈无碍。”“苏未名”信心十足地说道。 听见“苏未名”说得这么有把握,皇后的脸上禁不住现出喜色,有几分心急地问道:“神医认为,大约多久能够见效呢?” “这个……”“苏未名”思虑了片刻,道,“老夫有一套密法正可治疗这种陈年旧疾,依照太后她老人家的病情来看,如果从现在开始,每天老夫施针治疗大约一个时辰,持续一个月左右,一个月之后,每隔两天施针一次就好,再持续大约一年左右,就可以彻底痊愈了。” 这样长的时间?这个样子,这个家伙岂不是要居住在宫里头了? 苏谧的心中一阵疑惑,原本她以为,这个人不过是个胆大包天的江湖骗子,借着义父的名头来招摇撞骗,谋取一些金银赏赐的,可是刚才齐泷说起来,连太医院的医术高手都对他钦佩有加,那么此人必定是有真材实料的了。只是这样冒充别人入宫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有把握治好太后的病的话,或者说,他真的是为了治好太后的病而来的话,大可以使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反正如今齐泷已经下了旨意从民间征召名医,他如果是为了名利地位,正可以借此时机成名立业。 这样打着别人的名号,必然是别有所图,难道他是王家安排入宫的内部势力,想要在宫中别有图谋?可是如果是王家亲自安排的人,没有必要假借义父的名头吧,应该是越低调越好,这样大张旗鼓只怕过于引人注目了。联想到前些日子在慈宁宫拜年的时候定国夫人的话,只怕是有人借了王家寻找璇玑神医这个沸沸扬扬的因头生事。 看来多半是王家的敌对势力派来的,太后可以说是王家最坚强的靠山了,借着治病的手段将太后顺势除掉,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人还是王家招揽来的,到时候王家只能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甚至还可以再查出谋害的行为,反过来怪罪到王家头上。 可是刚刚这个“苏未名”的一席关于治疗的话又动摇了这个疑虑,如果是想要除掉太后,没有必要用这么久的时间吧? 难道他是想要留在宫里头!为什么?或者说,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苏谧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皇后已经起身告退,去后殿侍奉太后去了。齐泷和“苏未名”的畅谈依然在继续。 “这么说来,先生对于毒药也是有研究的了。”齐泷笑道。 “毒药,毒药,毒即是药,毒按照本质说起来,也是药材的一种。”“苏未名”带着几分得意地笑道,“精通算不上,但凡这世上存在的毒,老夫还都能知道一二。” “哦。”齐泷来了兴致,问道,“那么依照先生之见,这个世间最厉害的毒药是什么呢?” 苏谧忍不住抬头看了齐泷一眼,什么时候他对这个感兴趣了? “苏未名”轻捻长须,声音带着几分兴奋地说道:“如果说起这个世间的毒药嘛?无法笼统地说出哪一种毒药最毒。只能说各有各的妙处,关键还是看要用在何处,有何种目的,只要用得对了,即便是一碗清茶有时候也会成为最厉害的毒药,用得不对,即便是冠绝天下的奇毒也是毫无用处。” “请先生赐教。”齐泷孜孜不倦地询问道。 两人侃侃而谈,旁边的苏谧却听得直打哈欠,“苏未名”继续说道:“说到这世间的奇毒,莫过于鹤顶红。七星海棠。牵机等寥寥几种,其中的药性各不相同。但是比较起来,其实天下最毒的毒药莫过于泰天水。” “先生说的前几样朕倒是知道,不知道这个泰天水是何物呢?”齐泷兴趣盎然地问道。宫廷赐死有罪宫妃的毒酒,就是使用鹤顶红,这几种毒药宫中都是常备,自然是熟悉的。 “苏未名”兴致也上来了,侃侃而谈道:“泰天水是由……由江湖之中一位异人所配置的毒药,传说是由纯水之中提取而出,无色无味,这个世间没有任何手段能够事先检验出来,更加没有任何药材可以将这种毒解开。” 苏谧的嘴角撇了撇,泰天水这种奇毒她也知道。别人也许解不开,但是她却是世间唯一知道解药的。 这种毒药曾经在二十年前风行一时。中了这种毒药的人都会吐血衰竭而死,再加上没有手段能将其事先验出,可以说是暗杀之中极为青睐的手段了。那时候,与义父齐名的毒手神医高渊闻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了这种奇毒,仗之横行天下,无人能解,连义父都为之头疼不已。不过这个高渊闻不久就传闻被仇家追杀击毙,这种无人知道配方的毒药也就很快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只是义父在归隐之后都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四处寻找泰天水的来源和解药。直到近十年之后,他才终于发现了泰天水的来历。 世间之人把这种毒药说得玄而又玄,说它是从天然的纯水之中提炼而出,无法可解。其实泰天水之毒是由坐落在南疆的一处寒潭里面的潭水提炼而成,因为在那处寒潭之内毒瘴遍地而且寒气逼人,使得毒气。寒气交织郁积。无法散发,在这样特殊的地域环境之下,经过千年的熏陶凝结,使得毒气侵入水中。 这个世间的一切剧毒之物都有其天生相克的事物。一般毒物出没的十丈之内,定然有其克星。这水潭之中万物都无法靠近,却偏偏有一种琉璃七彩鱼能够生长于其中,这泰天水之毒也就只有生长在其中的这种鱼能够解。这是义父归隐多年之后才参详破解了泰天水的配料,又四处寻找得知的,而且连鱼也带回来一条。可惜那条珍贵的鱼被她挟私报复,给吃掉了。 等等,他说起泰天水,苏谧心中灵光一闪,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她抬头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苏未名”。难道是他?虽然传说中他已经被仇家围攻而死,但是世人却一直没有见过他的尸首。 她的心中豁然开朗,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冒充自己的义父,并且对毒药有这样精深的造诣。 此时的“苏未名”依然兴致高昂地与齐泷谈笑风生。 苏谧的心中却是惊疑不定,神色闪烁地打量着眼前的冒牌货。如果真的是他的话…… 这时候,“苏未名”身后的那个学徒好像是感觉到了苏谧的目光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向苏谧看去。那眼神凌厉明亮,如同利剑一般,苏谧未曾防备之下竟然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向后一晃,险些从座位上跌倒。 待坐稳了身形,再看过去,还是那个低眉顺目的学徒,从模样到神态都是平常至极,垂手恭谨地立在“苏未名”的身后,丝毫不引人注目。 刚刚那只是错觉吗?苏谧都忍不住疑惑起来,只是一瞬间的工夫,什么都来不及确定。 她盯着那个学徒,忽然就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胸口的那处旧伤口又隐隐开始作疼……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二章 平地惊雷1 采薇宫附近的未央池畔,碧波荡漾,水光迷离,苏谧坐在湖边一处岩石上,静心赏景沉思。 不一会儿,一个看似扫洒杂役打扮的宫人一边打扫着庭院,逐渐靠近苏谧的身边,眼见四周空无一人,他低声道:“娘娘,已经联络过外面的人了,不是我们的人。” 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杂役是葛澄明安排在宫中的内线之一。 不是南陈的行动?!苏谧有些吃惊,如今王奢领兵正在与南陈对峙,南陈在这里的潜伏势力派人暗杀太后,挑起齐国的内乱也是合情合理。 而且,那个人,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那个学徒……苏谧想起在慈宁宫的那恍如利剑般的视线,她就是有这样莫名的直觉,认定了必然是上一次的青衣人。那样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是南陈诚亲王麾下的温弦啊! 苏谧沉思了片刻又问道:“温弦的去向问了吗?” “问了,可是温公子一向行踪缥缈,在诚亲王麾下也只是客卿的身份,就算是王爷,有时也找不到他的人,如今行踪更是难以确定。”手下据实禀报道。 究竟是谁派来的?一种莫名的阴云笼罩上苏谧的心头。 到了六月的天气,京城里面越发炎热起来,齐国国力兴盛之后在城外风景优美的梳清湖畔建筑了行宫别苑,每年夏天都会前往那里的避暑行宫去消夏度日。 今次朝政军务方面虽然事务杂乱繁多,但齐泷还是早早地下了旨意,让内务府收拾行李,准备离宫避暑。 原本随行的人员包括了皇亲国戚和后宫诸妃在内,今年却少了很多。太后长年静心,不喜劳动,所以每年夏天都是在慈宁宫之中度过的,今年病情益发的严重,更加不好挪动了。因为太后的病,皇后贴身服侍,自然也就不能走开。倪贵妃原本要去,可是皇后如今不理事,她打理着后宫的诸般事务,而且还要照顾刘绮烟的胎,竟然也推辞了。刘绮烟的孩子如今已经快八个月了,御医已经断言,就是在这个夏天临盆,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整个宫廷都格外的看重。孕妇不能经受车马劳顿,自然也是不能去的。 于是后妃之中只有雯妃带着小帝姬,还有几位新人有此荣耀了。 这一天,苏谧从养心殿出来,正遇上齐皓入宫回禀出京的车马事务准备完毕,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亲王殿下这些日子以来可去拜望过太后她老人家?”苏谧看似闲聊一样问道,语气平淡。 “太后病重,我们做臣子和儿子的当然都应该侍奉在身边,每天的请安也是少不了的。”齐皓淡然应道。 “哦,不知道太后近来的病情如何?”苏谧问道,“说起来嫔妾这几天没有去探望,实在是失礼了。” “哈哈,莲贵嫔实在是说笑话了。”眼见左右无人,齐皓笑道,“莲贵嫔不想见到太后,恐怕是因为近来太后身边多出了一位璇玑神医吧?” 他知道了苏谧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了她与义父的关系。只是不知道苏谧与葛澄明所掌握的南陈势力之间的联系而已。 “是有点儿不太舒服。”苏谧坦然地轻笑道,“王爷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适?” “这种投机取巧。图谋富贵的小人实在是防不胜防啊。”齐皓微微苦笑道。 “王爷说笑了吧,难道您就只是认为那是几个图谋富贵的小人吗?”苏谧淡淡地说道,她就不相信齐皓会完全没有疑惑,凭借齐皓在宫中的眼线,必定早就发觉了那个冒牌货的不同寻常,绝对不仅仅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那样简单。 齐皓的眼睛眯了起来,苏谧毫不示弱地同他对视。 “确实有几分疑惑。”他笑道,“尤其是在看到神医身边的那位学徒童子的时候,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王爷果然好眼力啊。”苏谧叹道,他果然发觉了。 “不敢承娘娘这句夸奖。”齐皓笑道,“会发现这些还是沾了娘娘的光而已。” 齐皓说的倒是实话,如果他不是知道苏谧的身份,明白她与璇玑神医苏未名之间的关系的话,也不会知道这个人是个假货,当然也就不会去刻意地关注一个医师了。 “这一次南陈的人不知道有什么企图?如果是为了杀掉太后的话……尚且好说,可是如今看形势是要在宫中拖延下来了。”齐皓叹息道,“只怕是还有什么别的图谋,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啊。” 不是他?!苏谧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惊奇起来。她已经能够肯定这一次不是南陈的图谋了,再联想到王家的敌人,而温弦不过是个杀手,不是南陈的内部势力,说不定也会受雇于人,所以她才会前来试探齐皓,现在看来,应该也不是他的手段了。 她原本以为最有嫌疑的就是他了,毕竟因为妙仪太妃的去世,他与太后的仇恨又加了一层。 苏谧没有说破,只是淡淡地说道:“有什么阴谋就要劳动王爷辛苦了。” 两人的身份特殊,自然不能够长时间这样待在一起,交谈片刻便告辞而去。 ※※※月明星稀,灯馨烛亮。 离京的准备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天晚上苏谧没有侍寝,正在采薇宫中查看小禄子几个人收拾的行李,一边出神地思量着,葛澄明是绝对不会隐瞒自己的,而齐皓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隐瞒自己。这样一路排除下来,这一次的“璇玑神医”,只有可能是倪家派来的势力了。可是倪家如今韬光养晦,父子两人都告病在家,正是低调的时候,为什么要安排这个人呢?如果只是要杀掉太后,根本没有必要留在宫中这样长久,他们有什么阴谋吗? 思虑了片刻,却全无一丝头绪,也许自己明天应该去慈宁宫“请安”了,苏谧无奈地叹了一声。 她正要准备睡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吵闹,声音由远及近。 “怎么了?”苏谧刚刚脱下外衣的手止住了。 觅青惊惶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不好了,有刺客,皇上遇刺了!” “什么?!”苏谧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是谁?首先映入她脑海之中的就是那一双凌厉如冰雪般的眼睛。 “皇上怎么样了?”苏谧连忙问道。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们的目标是齐泷,可是在知道不是南陈的策划之后,这个可能就被苏谧首先排除了。 “皇上好像没有什么大碍,如今宫里面闹哄哄的,具体也不知道如何了。”觅青慌乱地回答。 “是在哪里遇刺的?”苏谧问道,一边扬声吩咐道,“小禄子,通知外面准备车辇。” “是在慈宁宫那里,据说是给太后请安回来的路上。”觅青匆忙地服侍着苏谧穿上衣服,回答道。 “慈宁宫那里……”苏谧手上的动作一滞,这是刺客故意之作,还是偶尔为之?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 “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在皇上向太后请安完毕之后,正要回乾清宫,御驾刚出了慈宁宫门,就有一个刺客从天而降,防不胜防,幸好皇上身边的慕统领及时地挡下了一击。之后侍卫们一拥而上,可是竟然还不是对手,听说不到片刻的工夫就被杀掉了好多的人啊。”觅青心惊胆战地转述着从小太监那里听来的消息。她迟疑了片刻又说道,“主子,如今外面很危险,那刺客凶狠得紧,听说至今还没有拿住,各宫都退避锁门,娘娘此时出去,万一……” “不会有什么万一的。”苏谧道,“就算真的会遇见刺客,我也不能不去。” 她匆匆地穿好外袍,出了宫门,小禄子几个早把车辇准备好了,苏谧登车就向慈宁宫那里驶去。 轻车驶过青砖的地面,“咕噜咕噜”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苏谧的心情也随着起伏不定。 忽然,车势一滞,车身摇晃了一下,“怎么了?”苏谧扶住一侧,心急火燎地问道。 “是马受了惊吓,惊扰了娘娘了。”外面的内监回禀道。 苏谧放下心来。 车辇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慈宁宫。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二章 平地惊雷2 慈宁宫外面此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遍地的宫灯将整个后宫西部耀得恍如白昼。无数的侍卫内监行色匆匆地走来走去,神色警惕地检视着周围的动静。 苏谧让车辇停靠在外围,自己下来向宫内走去。远远的几个内监见到了苏谧的身影,认出是皇上的宠妃,急忙上前打千行礼。 “皇上怎么样了?”苏谧问道。 “回禀娘娘,皇上无碍,如今正在偏殿休息。” “嗯。”苏谧点了点头,却不急着向偏殿走去,反而向旁边的道路上看去。 慕轻涵正在那里与几个侍卫交代着什么,苏谧走上前去,立刻发现觅青刚才的描述太含蓄了。 刺客恐怕就是在这一带行刺的。此时,地上的死伤者都已经被抬走,可是从残余的痕迹就可以知道当时的战况是多么的激烈了。洁净的青砖变成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血流遍地,纵横交织的砖缝盈满了血渍,一些夜色之下看不分明的细碎东西还沾在地面上,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夹杂着怒放的鲜花香气,让苏谧一阵不舒服。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 “娘娘,您没有事吧?”慕轻涵打发了几个侍卫,走了过来,关切地问道。 “你受伤了?”苏谧立刻听出他的脚步凝滞,显然是受了内伤的。想到觅青说的,他挡下了刺客偷袭的那一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也可以想象那一剑是何等的势如惊雷。迅捷狠厉。 这么想着,她自己的胸口也忍不住有几分痛了起来。 “一点小伤而已,刚才对了刺客的一剑。”慕轻涵坦然地说道,“倒是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 “我没有什么。刚刚是怎样的光景?刺客是从哪里来的?可有了端倪?”苏谧打断了他的话,强忍住恶心的感觉,一连串地问道。 “刚才皇上的御驾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就遇见了阻击,幸好皇上此次身边的护卫不少,阻挡了刺客的攻势,又凑巧有一队巡逻的侍卫经过这里,及时赶来支援。但还是被刺客连接杀伤了二十几名侍卫,之后竟然还是拿不住人,被他遁走了,武功实在是高得出奇。”慕轻涵忍不住叹道,这样高的武功实在是他平生仅见了。 “刺客的来历清楚吗?”苏谧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个了。 慕轻涵摇了摇头,“刺客蒙着面,穿着夜行衣。只是……”他压低了声音道,“武功招式很像是上一次行刺的那个青衣人。” “不过……”慕轻涵顿了顿,分析说道,“无论武功多么高强的刺客,就算是枯叶禅师亲自前来,也不可能从宫外突破层层的守卫,杀入到这里。所以……这一次的刺客必然是宫里的人,是早就潜伏藏匿在宫中的了。”自从上一次天香园的刺客事件之后,宫中的守卫又一次加强,尤其是齐泷。太后和皇后这些重要人物的宫中,守卫极其严密,层层警戒,时刻轮守,没有丝毫的空隙。 “既然如此。”苏谧问道,“可有嫌疑的目标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慈宁宫里面望去,那里可是有两个刚刚进宫的人啊。 “卑职已经去查过了。”慕轻涵苦笑道。看到苏谧的眼神,他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其实他第一个怀疑的也是那对刚刚进宫的神医师徒,立刻就带着侍卫以保护的名义将慈宁宫围了起来,速查了一遍。 推开神医休息的内室大门,却看见师徒两个一个正在研读医书,一个正在研磨着药材。神态平和自然,毫无破绽。 “有没有可能是刺客又跑了回去,伪装成那对师徒之一?”苏谧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可能。”慕轻涵肯定地说道,“刺客与我们交手之后,虽然没有死,但是身负重伤,只是勉强才冲了出去,那样严重的伤势,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而且他那样的伤势,是跑不远的,必定是在附近隐匿着。如今侍卫们正在反复搜索,必定不让他逃出宫去。” “嗯。”苏谧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她原本已经能够肯定这个刺客就是温弦了,可是现在慕轻涵的话又动摇了这个看法。 难道不是他?那这个宫里头还有谁会行刺齐泷呢? 宫里头潜伏着南陈和旧梁的一些密探她是知道的,如果是这两股势力动手的话,她一定会得到消息的,而且大齐的宫廷审查极其严格,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打入深层,潜伏进入宫廷内部,顶多只能够充当一些操持杂役的粗使宫人而已。 既然不是外来的刺客…… 苏谧一边思量着,脚下不停地走进了偏殿。此时的偏殿已经被层层的侍卫围得水泄不通。连苏谧进去都受到了反复的盘查询问。 齐泷正坐在那里神不守舍地喝着茶水,见到苏谧进来,问道:“谧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臣妾听见了皇上遇刺的消息,哪里还能够睡得着啊。心中实在是放不下,就过来看看了。” “嗯。”齐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苏谧走上前,立刻发现齐泷刚才受的惊吓不浅,此时的脸色都还是苍白如纸,拿着茶水的手还有几分颤抖,几滴茶水溅到了衣襟上犹自不知。 “那些乱臣贼子们,真是其心可诛。”苏谧恨恨地说道。 “谧儿刚刚从外面进来,可是听说这一次的刺客有端倪了?”齐泷随口说着。 “皇上,任刺客是怎样的高手,也不可能杀过宫中层层守卫啊,这一次的刺客恍如从天而降,无迹可寻,必然是在宫中早就埋伏好了的啊。”苏谧正色说道。现在虽然没法肯定那个刺客的来历,但是先利用他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是错不了的。 “朕也是在思量着这件事情呢。”齐泷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样可如何是好啊?”他登基以来虽然也遭遇过几次行刺,但是都是在宫外的时候。被人潜进层层警戒的宫廷,只有去年天香园一次而已。 “上一次天香园的那件事情,虽然被刺客杀进来,是因为那群暴徒谋划深远,假装成皇后娘娘请进宫来的人员,才得以成事。这一次,竟然能够潜伏进入到慈宁宫边上了,只怕太后她老人家也要受惊吓了。”苏谧哭道,“这样子下去,臣妾实在是担心啊。如此宫里头还有安稳日子吗?连皇后娘娘和太后她老人家都会被刺客利用……” 齐泷的神色一变,他登基以来的数次遇刺都是无关痛痒,只有这两次被人杀到了眼前,上一次是因为皇后的缘故,这一次自己遇刺又是在慈宁宫门口,两次的性命之忧都是与王家有关,让他不得不起疑心。 苏谧察言观色,知道疑惑的种子已经种下,也就不再言语,只是哭诉担心了几句。 “算了,这一次的事情,朕已经交代……”齐泷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这时候,外面高升诺凑在门口禀报道:“皇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过来了。” “既然皇上要处理公务,臣妾还是先告退吧。”苏谧顺势止住哭声,关切地说道,“只是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好,谧儿就先告退吧。”齐泷心事重重地说道。 苏谧告退出来,正看见一群官员神色匆匆,衣冠不整地向殿内走去。 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怎么收场?苏谧心烦气闷地出了慈宁宫殿门,来到停靠在宫外角落一丛桦树之侧的车辇前。 扶着小禄子的手上了车辇,她刚探进头去,就闻到一种诡异的血腥气息。 不好! 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一道冰冷如雪的刀刃贴近她的喉咙,逼近的寒意让苏谧喉咙上的肌肤忍不住颤抖惊悸。 “不要动,也不要喊叫。”一个清幽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随即黑暗中一个有力的手臂将她拉进了车里。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三章 凝露销魂 “娘娘,怎么了?”外面的小禄子看到苏谧入车的姿势有些不自然,起疑地问道。 压在苏谧喉咙上的那一抹寒光又紧了紧,感受到极具压迫力的冰冷视线盯在自己的身上,苏谧的手掌心渗出微汗,她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刚刚滑了一下,没有事。” 眼看小禄子还要再问。苏谧连忙打断道:“回宫去吧,本宫累了。” 小禄子微一犹豫,当即高声唱道:“起驾回宫!” 苏谧稍微放下心来,如果被小禄子发现了什么,自己和他们都要当场死在这里了,她毫不怀疑后面的人会把手中的匕首向自己的喉咙上划下来。 苏谧正思量着如何摆脱僵局,忽然一阵摇晃不稳,似乎是身后的人失力向后倒去,苏谧被他的力量带着向后踉跄倒下,正好跌在他的怀里。 两人的姿势极其暧昧,苏谧一阵恼怒上来,却感受到身后的身体因为自己的接触而忽然变得僵硬颤抖。她立刻想到慕轻涵的话,“……他已经受了多处重伤,必定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已经重伤了!想到这里,苏谧的身子本能地一紧。 身后的人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反应,好像猜到了她的想法一般。“不要轻举妄动。”他原本揽在苏谧的肩膀上的手没有丝毫的放松,紧紧地环在苏谧的身上,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我虽然伤势不轻,但是解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妃和几个太监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声音低沉而富有一种珠玉般的清脆,带着轻柔的疲倦。 他应该很年轻。苏谧忽然就生出了这个念头,然后就突兀地回头看去。 那是一张很平常的相貌,平凡到让人见上一百遍几乎都描述不出他的相貌特征,很容易就湮没在人群之中。眼前这个人,就是名震江湖的温弦吗?还是别的刺客? 身后的人也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突兀大胆的动作,愣了一下,两人瞬间对视,两张脸相隔不过几寸。 他一直没有注意过苏谧的容貌,此时看清楚了,狭长魅惑的双眸也忍不住闪烁起几分惊叹赞美,随即眯了起来。 那眼神让苏谧心里头一颤。就是这样一个眼神,他原本平凡的容貌就变得鲜活出众起来。 原本还有不确定的疑惑,可是在对上那一双眼睛之后,苏谧就可以肯定了。 那一双眼睛已经明白地告诉了她,他就是上一次见过的那个青衣杀手温弦。 虽然眼前的相貌很是平常,而且也不是上一次见到的神医学徒的相貌,但是葛澄明告诉过她关于温弦的事情,知道他是易容改装的高手。“宫妃都是像你一样的胆大包天吗?”他低声问道,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调侃。 “不敢当,请温公子的手稳一点,不要把本宫的颈部划破了,那样明显的地方有伤痕可是不好遮掩啊。”苏谧压低了声音反唇相讥道。 那句“温公子”一出口,苏谧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车辇里的温度瞬间凉了几分。从这样的反应来看,他确实是温弦无疑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要来刺杀齐泷呢?受了谁的指示?而如今太后宫中那个冒牌神医身边的人又是谁呢? “大齐的宫妃都是这样消息灵通吗?还是在下的名声已经街知巷闻到这样的地步了?连深闺内阁的妃嫔都朗朗上口。”温弦手上的匕首看似松了松,语调轻松随意地问道。但苏谧却知道他其实是对自己起了杀机。 苏谧满不在乎地微微后仰了一下,脱离了匕首的寒气,然后用手拢了拢秀发,整了整衣角,含笑看着温弦道:“只是妾身对温公子倾慕已久,所以对于公子的消息比常人灵通些许而已。” 温弦啼笑皆非,眼前的女子真是出他意料之外。因为路上的小石子,车辇颠簸了一下,他意识到,车驾还在行驶之中,“看来娘娘所居住的宫室离这里很远呢?”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错,本宫所居住的地方接近冷宫,地处偏僻,守卫自然也是松懈的,想要翻出宫去,只要向东穿过去锦宫,再闯过一处半废弃的荒园就好了,以公子的武功嘛……” 苏谧上下打量着温弦,朱唇轻轻吐出近乎诱惑的话语,“简直是……易,如,反,掌。” 温弦猛地盯住她,灼灼的视线好像要穿透她的笑脸,直射入内心深处。 这一路上,车辇上华盖低垂,锦绣遮蔽,血腥味无法发散,越发浓重起来,混合着车辇里面柔和典雅的薰香,在这个昏暗而狭隘的空间里面,形成一种罕有的味道,宛如沙场和闺阁的奇妙混合,让人情不自禁地心跳急促。 温弦的目光逐渐变成疑惑,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显然她是完全没有武功的,为什么会这样的镇定自如呢?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他直接问道。语气带着几分恼怒,他不习惯于这样被人主导着。尤其对方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果那一处宫室的地形真的是那样有利的话,他大可以将眼前这个女子和外面的太监统统杀死,然后杀出去。 他不能再等了,身上的伤势颇重,如果不是他向来心志坚毅,远胜常人的话,现在早就爬不起来了,更遑论在这里谈笑自如。而且刚刚他与那群侍卫们拼杀的时候,其中颇有几个高手,他迫不得已,使出催发内力的独门秘法,之后有一段时间会内力全失。眼下他还能够催动功力,勉强支撑,可是时间拖得越久,自己的伤势就越要恶化。 “在下不过是对公子倾慕已久,希望能够请到公子前去本宫的宫里头稍坐片刻而已。”苏谧温柔婉约地说道,那娇软柔腻的声音传到温弦的耳中,不知道为什么,凭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味道。 温弦心里头一颤,看着眼前清丽绝世的容颜,视线禁不住有一阵的恍惚,转而心头警惕,瞬间又恢复清明。 “佳人有约,原本不应推辞,可惜在下要事在身,不得已只好拒绝了。等到明年的今日,在下自然会到娘娘的墓前祭拜。”知道事不宜迟,温弦冷冷地一笑,就要将手中的匕首闪电一般划下去。 可是刚刚一用力,手臂就不自然地酸麻起来,一种无力的感觉瞬间传遍了整条手臂,那薄如蝉翼的匕首险些把持不住。 “你……”温弦变了脸色,自己什么时候着了她的道了? “温公子可是要小心了,不要把匕首掉了下来,打坏了本宫的车辇可是要赔的啊。”苏谧一边说着,一边眨了眨眼睛,冲温弦俏皮地一笑。 温弦又惊又怒,忽然之间就觉得内力全失,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伤势,可是细察之下,不仅是内力,连身上的每一丝力气都像是耗尽了一样。 温弦勉强想要使出力气来,可是不仅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头也开始发昏,眼前的人影也模糊起来,匕首不知不觉地掉落在地上“温公子果然内力深厚,我这凝露香如果是寻常的人,不过三两息的工夫就会倒下,温公子竟然能够支撑着说这么多的话,倒是让本宫费了不少的口舌啊。真是累死人了。”苏谧贴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温弦又惊又怒,可是身体已经全然不听使唤,头晕目眩之中,他隐约疑惑着,她什么时候使的手段?这个女人…… 苏谧一边轻笑着,一边将宽大的衣袖扬起,碧绿的锦袖流动着水样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苏谧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将刚刚整理衣袖的时候撒上的香屑轻轻地弹去,姿态优雅曼妙。 “不要以为不会武功的人就一定会手无缚鸡之力任你宰杀。这个教训温公子可是要牢牢记住。” 昏迷之前,那清幽缥缈的声音传入耳中,如同催眠的摇篮曲一般,温弦意志再坚定也承受不住,眼帘像是被粘住了一样,慢慢地沉沦进了一个美丽的梦境之中。 慈宁宫后院偏房里面,看着侍卫们渐渐散去,“苏未名”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医书扔在一边,“这个温弦真是胆大包天,被他这样一搅,主上的计划都要被破坏了。”说着,转身向旁边的学徒道,“还好你见机得快,消息又灵通,才遮掩去这一劫。” “未必真的遮掩去了。”那个学徒森森地说道,“被温弦这样一闹,就算是表面上没有什么变故,我们的嫌疑也越发大了。而且,温弦如今人到了哪里还不知道呢!” “眼下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倒是干净了,就怕他被生擒了,万一因此坏了主公的大事,岂不可恨至极。”“苏未名”着急地道。 “这个白眼狼,早知道事情完了就应该及早地除去他。”那个学徒恨恨地说道,“如今主上的大事就在眼前了,步步都要谨慎,岂能够被他坏了全局。” “可是他为什么要去行刺齐泷呢?难道他就对南陈那么忠心?他不过是个杀手而已。”此话一出,两人都一阵默然。 “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当务之急是立刻把这里的事情传给主上知道。另外还需要派一个人来,顶替他的位置,你在西福宫那边又走不开。” “也好,我这就把消息传出去。”旁边的学徒猛地将脸上的易容撕去,露出下面的容貌,赫然是倪贵妃身边的夏真。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四章 针锋相对1 “娘娘?娘娘?您没有事情吧?”小禄子虽然没有听见车里的声响,却早已经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疑惑地低声问道。 苏谧微微掀开车帘,露出平和淡然的容颜,“我没事,让车辇走快一些。” 外面的一切照旧,苏谧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刚刚不过片刻的时间里面,车内不是安闲宁适,而是经历了生死一线的考验呢。 两人在车辇之内的一段针锋相对,都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车帘重重遮掩,浓密厚重,车内又处处都是软垫细毯,举止之间轻灵谨慎,车外的人除了距离最近的小禄子之外,全然没有察觉。 苏谧定下心来,凝神细看着眼前的这张容颜。温弦陷入了沉睡之中,充满戾气的眼眸紧闭着,细密又秀气的睫毛轻轻颤抖,配上秀美的容貌,很容易让人认为眼前沉睡着的是一个姣好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 刚刚在车辇里面他中了自己的迷香昏迷过去之后,自己就把他推倒在软座上,然后去捡起那把匕首来,顺势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却意外地发现温弦颌下的一处伤痕颇为不自然,随即想到那是脸上的易容面具。调皮心起,她当即将温弦脸上的面具揭了开来,面具之下的那张容貌真的让她也为之惊讶了。 他竟然生得这般的好模样!平生见过俊逸出众的男子不少,但是却从来没有一人像他这般的俊美。而且,那张脸怎么看都让苏谧感到极其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 应该把这个家伙怎么办呢?苏谧头疼地想着,看着躺在自己床上依然沉睡的温弦。 昨晚折腾了她一夜,回来之后又忙着替这个家伙包扎上药,应付前来搜查的侍卫内监,再加上床榻又被这个家伙占据了。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使得她的精神很是疲倦。 温弦睡得很沉,忽然像是梦到了什么似的,动了动身子,微微蹭了蹭枕头,又向里面蜷了蜷,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起来。 苏谧的眉头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他好像睡得很香啊?!也许自己不应该替他把伤口都包扎得那么好,还上了药,应该就让他那么痛着才对。她带着几分恶意地想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凝露香本身就有极强烈的静气凝神。催眠安神的效果。 过了一阵子,温弦的睫毛轻颤,他要醒过来了!苏谧心里头一颤,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她养的一只小猫。 温弦醒过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垂着金色流苏的淡绿色丝绸幔帐,边角上绣着银色的玉兰花纹,风一吹过,那长长的金色流苏摆动起来,光彩流离。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的香气,萦绕在人的鼻端,让人倦怠悠闲,昏昏欲睡。 香气?!温弦立刻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瞬间就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可算清醒了?”还没有等他有所动作,身边传来一个清幽慵懒的声音。 温弦转过头去,立刻看到了那个可恶的女人。 他的眉头绝对不是愉快地挑了挑,强自压抑着升腾而起的怒气,半晌他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本宫昨晚不是说了请温公子前来做客吗,当然是在本宫的寝殿里了。”苏谧没好气地说道。 昨天晚上她的车驾回了采薇宫之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地下车回房,等到了深夜,看守侍奉车驾的小太监都走光了,她才命令小禄子出去把依然昏倒在车里的温弦搬了进来。 虽然小禄子疑惑不止,但是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多问,匆匆地就将人弄了进来。 温弦打量着四周,这里一看就是一间闺房,色彩淡雅而不失明丽,自己正躺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前面是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透过屏风上半透明的绢纱,隐约可以看见外面铺陈着绣花台布的梳妆台。 温弦忽然笑了笑,他秀美的眸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苏谧,用一种典型登徒子的语调调笑道:“原来娘娘对在下是一片倾心啊,竟然让温某登堂入室,上了娘娘的绣榻了,在下何其荣幸,能够与娘娘有这样深的缘分。” “不仅上了本宫的绣榻,连本宫的车底都待过了,自然与本宫缘分不浅了。”苏谧恨恨地说道。她后来回想起来,立刻明白,温弦必然是隐藏在御花园之中,在她的车驾经过的时候使用暗器之类的东西攻击马匹,使得车马受惊而有片刻的停顿。他则趁机藏在了她车辇的底部,然后趁她下车周围空无一人的时候再钻进车里,躲过了侍卫层层的搜索。 “好在娘娘的容貌绝色,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温弦眼神游移在苏谧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 “容貌绝色?公子谬赞了,小女子可不敢当,若要论容貌,有谁能比得上温公子你呢?”苏谧温婉地笑道。 温弦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脸上的易容被除去了。 神色只是仓皇瞬间,随即他笑道:“原来娘娘是见色起意,才让温弦做了这入幕之宾。” 见……见色起意?! 苏谧一阵恶心。这个人伤势还没好就这般花花口口的,惹人厌恶。 温弦的伤势严重,大内侍卫们也知道他绝对不可能跑远,一定是藏匿在宫里的某个地方,搜索了大半夜还没有结果之后,到了后半夜,干脆调来禁军将整个宫廷层层围住,然后挨个宫室地仔细搜索,如果不是把这个家伙藏在自己的床上,早就被人发现了。 对于这个占据她床榻的家伙,苏谧是没有一丝的好感,可是先不说自己与葛先生那边的关系,她这些天以来总是觉得身边疑云重重,思虑甚重,温弦极有可能是事态的关键人物,当然不能这样让他平白送了性命。 温弦的思绪也转动得飞快,从苏谧昨晚的行为,他就已经知道,眼前的女子绝对不是一个平常的宫妃,他试着提气行功,丹田当即传来一阵剧痛,他神色不动,却一阵心惊,自己的武功呢? 他修习过一种催功的法门,危急的时刻能够发挥出远远超出平时的功力,可是一旦使用,之后会有片刻的工夫落入武功全失的状态,然后会逐渐恢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虽然都会武功大减,但是终究还是有武功傍身的。 武功全失的状态顶多只有一两个时辰而已,可是现在明明天色已经快要亮了,自己的武功应该已经恢复一两成左右才对啊?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必定是她动的手脚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已经是卯时了。不用试了,你的武功暂时是别想了,昨天那时候遇见我算你运气。”苏谧冷冷地说道。 温弦一阵气闷,习武之人,武功便如同依身傍命的根本,忽然之间没有了武功,就如同失去了一切依靠,全身赤裸裸地站在了大街上。 “就算是你有武功,现在也别想闯出宫去。只能够暂且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苏谧说道。她倒不是恐吓他,如今宫中的守卫之森严是前所未有的,用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而且……就算温公子只剩下拿匕首的力气,本宫都要睡不安稳,怎么会让公子有机可乘呢?本宫不过是个柔弱女子,为了自己的安全和……名节着想,只好暂时委屈公子一下了。”苏谧冲他俏皮地一笑。 那娇媚的笑容落在温弦眼中却是格外的可恶。 苏谧不理会他的怨气,继续说道:“本宫有几件小事正想要请教公子一下,希望公子能够据实回答。” 温弦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偏过头去,直接不理会她。 苏谧心头一阵火起,这小子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温公子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到本宫手里了吧?也许是因为温公子以前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要不要本宫来帮助你了解一点呢?”苏谧笑得温柔烂漫。 “我很奇怪,你能把我怎么样?”温弦回过头,毫不示弱地望着她,“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如今我们可是在深宫之中,想必那些负责搜索刺客的侍卫们都还时刻警惕着,只要在下叫喊得稍微大声一点,难保不会将什么意外的人吸引过来,到时候,我温弦反正是大逆不道的刺客,死了也是不亏。至于娘娘嘛……协助行刺。图谋不轨的罪名不知道在大齐的宫廷里面是怎么论罪的。”温弦不紧不慢地说道。 苏谧笑容一滞,这个家伙…… 他冷冷地看着她,微微地仰起下颌,自那上挑的眼角斜斜投下的目光里充满了嘲笑,“娘娘既然花费了这样多的工夫救了我,怎么舍得就这样杀了我呢?当然是想在我身上有所图谋了,所以……” 他忽然唇角一勾,笑容潇洒而诱人,“在下就只好勉强自己却之不恭地享受娘娘的服侍了。” 苏谧的眼睛眯了起来,温弦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正因为如此,让她真的有点生气了,她长吸了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本宫当然是有所图谋的,既然温公子没有与本宫合作的意思,当然也就不是本宫的客人,没有资格让我这样伺候着。” 然后她神色冷淡地伸出手去,拽住温弦的胳膊,温弦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的力气拖得离开了床榻,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既然温公子这样大义凛然又硬气,那就喊人吧。”苏谧冷冷地嘲讽道。她知道温弦只是想要与她讲条件而已,不被逼到绝境是绝对不会惊动外人。自寻死路的。 温弦身上的伤势极重,虽然苏谧已经为他包扎了伤口,可是一夜的休息绝对不可能痊愈,这样一摔之下,伤口几乎都震裂了。 饶是他心志极其坚毅,也忍不住轻轻闷哼了一声,之后就强忍着不再出声。 苏谧没好气地躺倒在空出来的床榻上,她为这个家伙劳碌了一夜,此时正需要休息。 片刻之后,却还是忍不住转头去看温弦。 他现在伤势太重,想要爬起来,却只是让身上的血迹更加醒目了一些。尝试了几次之后他也就放弃了,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再加上没有武功,是不可能自由行动了,索性躺在地上不出声。 温柔的晨光洒下来,照射着他俊美无瑕的容颜,因为强忍着剧痛,他的脸色变得异样的苍白,冷汗从额头上渗出,嘴唇却一直微微抿着,形成一个倔强的弧度。 苏谧的心里头忽然就柔软起来。 犹豫了一阵子,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外间,拿出几瓶药膏,蹲到温弦的面前。 温弦偏过脸去,冷哼了一声,没有看她。 苏谧也不再管他的态度,直接拉过他开始上药,反正现在就算是一只小猫的力气也能够摆平他。 温弦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直接不理会她。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四章 针锋相对2 上了几处药之后,他身上的剑伤不少,苏谧毫无顾忌地掀开他的衣服。 “你干什么?”温弦的脸上有几分羞恼和厌恶,第一次上药的时候他还是昏迷之中毫无知觉,但是现在就不同了,尤其是他原本就厌恶与人的肢体接触。 “你还是女人吗?”温弦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我现在是医师,医师是无男女之分的。”苏谧淡然地说道。 “你……” “你想叫就大声叫吧,只要你不怕外面的人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苏谧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但是话音刚落,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妥,自己的口气怎么好像是个在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耻之徒一样呢,脸上顿时有几分讪讪地发红。 抬头却看见温弦又恼又恨的神色,她禁不住低笑出声。 “我想要帮你确实不是出于什么无私和高尚的理由,当然也绝对不是什么……见色起意。”苏谧笑道,“不过无论我有什么图谋,总得你活着才行啊。” “在下要是死了,娘娘也能够减少很多麻烦吧,这样大家都比较省事。”温弦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非也,非也,如果你死掉了,处理尸首会很麻烦的。本宫一向害怕麻烦。”苏谧笑道。 温弦不再反抗,反正他的反抗一点效果都没有,只会把自己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而已。苏谧细心地为他上药,两人不再说话。上好药,苏谧费力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然后自去收拾那些药材器皿。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温弦一阵沉默,他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这样的颜面全失,通常,让他尝到不愉快滋味的人都会变得更加不愉快。他的武功给予了他这样的权力。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失去了自己最强硬。最可靠的依仗,变成一种毫无防备的状态。 沉默了半晌的他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究竟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你是谁派来的?这一次为什么要行刺皇上?”苏谧毫不示弱地反问道。 温弦又哑然了。 沉默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徘徊,片刻之后,苏谧出言打破了僵局,“你只要知道,我不过是大齐后宫的一个平凡的妃子……”她悠然说道。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温弦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看到这一点的苏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继续说道:“不论如何,现在你在我这里总是安全一些,如今你是绝对无法闯出宫廷的,既然是注定要留在宫里头一段时间了,除了我这里,难道这个宫廷里面还有更安全的地方吗?”看到温弦不置可否的样子,苏谧又叹道:“至于你的师傅那里,我说的是你那个便宜师傅”璇玑神医“那里,已经有了新的徒弟了,想必也不需要你在这个时候过去给他添乱了。” “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温弦抬头看着苏谧,咬牙问道。 “当然有了。”苏谧笑得云淡风轻,“比如,温公子的身世如何?这一次为什么行刺皇上?是奉了谁的命令?……”苏谧滔滔不绝地罗列了十几项,一直到温弦的眼中明显地升起挫败和想要磨牙的神色,苏谧总算觉得出了一口气,住了口,笑道:“时间不早了,温公子还没有吃东西吧?”说着转头去吩咐宫人准备去了。温弦正在烦恼之中,全然没有注意苏谧的眼神之中带着深思和谋划。 温弦就这样开始了短暂而奇妙的宫廷生活,苏谧身边的宫女太监比较起同等级的妃嫔来说算是少得出奇了,可是也有七八人在,绝对不可能忽然出现生面孔而不起疑心的。 好在苏谧平时喜好安静,所以卧室里面一向是贴身服侍的觅青和小禄子负责打扫收拾,等闲人不能进入。 几天下来,温弦足不出户,也没有人发觉他。他占据了苏谧的暖阁床榻,苏谧平时侍寝的话就去乾清宫,不侍寝的话,就自去另一边的侧屋睡觉,凌晨的时候才会回来。 夜色还未退去,苏谧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踏进房门,就看见温弦醒了过来,警惕的眼神投向自己。虽然暂时失去了武功,但是长年培养成的如同猎豹一般机敏的天性还是丝毫没有减弱。 “当妃子都是这样的忙碌吗?”几天下来,温弦忍不住奇怪地问道。他对于宫廷不了解,但是这几天以来,夜晚不说,苏谧就是在白天的时候也大都是不见人影,让他很是奇怪。难道妃嫔不都是悠闲富贵,每天参加一些筵席庆典就行了的吗? “原本是很闲,不过温公子住进来之后就不太闲了。”苏谧回答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忙着查明真相,联络葛先生,当然是忙得不亦乐乎。 温弦的话语一滞,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住在她的闺阁里面,虽然是迫于无奈,但是想起来就觉得窝火难忍,他行走江湖,那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气愤之中又有一种羞恼,让他郁郁难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苏谧转过头去,看到温弦的脸憋得通红,立刻知道他是误会了,当下也懒得解释,心头一阵好笑。 几天下来,她已经发觉,温弦行事狠毒偏激,但是心性却又隐约有几分孩子气,不知道他这二十多年的经历如何,才会养成这样的性情。 对于温弦来说,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过于诡异,让他压根儿摸不清楚深浅,而且他现在武功尽失,也就不会轻举妄动。 两个人之间维持着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 直到一天晚上,苏谧忽然进来,手中拿着一卷画轴。 温弦直觉性地感觉到苏谧今天的神色大不相同,他打量着她,等待着她说明来意。 苏谧将手中的那卷画轴递给他道:“这是我前些日子从一位宫中故交那里得来的画卷。” 温弦疑惑地接了过来。 那画中是一个绝代佳人,风华如玉,宛如一枝盛开的牡丹,国色天香,只是…… 温弦的眉头皱了皱,这是什么意思,画中之人的相貌明明就是……他禁不住心头火起,他最恨别人说他像女人的,如今竟然还被画成了画像。 “这是当年旧梁的皇妃沈绿衣的画像。”苏谧接下来的一句话就猛地将他原本勃发的怒气和杀意打消了下去。 这幅画竟然是……温弦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温公子,不,应该叫你梁公子吧。梁国的末代皇子。”苏谧侧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她等待着温弦的反应,一击即中要害是驯服凶猛猎物的不二法门,她自信此时的把柄是拿住了温弦的命门的。 温弦的表情却很难形容,怎么说呢?除了最初的那一瞬间的凝滞,之后却完全不是苏谧预料之中的伤感或者惊慌。这样突兀地被人提起自己隐秘的身世,他却依然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那样的表情,如果真的形容起来,就是满不在乎。就好像在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不过就是这点子陈年旧事而已。 苏谧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竟然就真的懒洋洋地开口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不过就是这点子陈年旧事而已。” 苏谧的眉头一挑,没有等她说什么,温弦又继续惊奇地问道:“难道你最近早出晚归的就是为了调查这个?早说啊,我告诉你好了,何必费这样多的力气呢。”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画卷收了起来。 苏谧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是她能够猜得到一定很难看。 那一天她在车中第一眼看到温弦的相貌,就联想到了妙仪送给她的那幅画卷上的绝代佳人沈绿衣,不像是齐泷那样,仅仅是眼角眉梢有几分相似,温弦的相貌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如果他穿上女装的话,苏谧可以保证,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够直接伪装成画中的佳人了。 这让她禁不住动了疑心。天下人尽皆知,沈绿衣在梁国灭国之前,刚刚为顺帝产下梁国最后一位皇子之后就跳下城头自尽了。 而那位皇子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任何一个版本的谣言对此都没有提起。也许所有的人都毫不怀疑,乱军之中,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是不可能活下去的,必定是随着国家一起覆灭了。 难道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她这几天联络宫外的葛先生,调查温弦的武功路数。出道时间。截杀的仇家……诸多消息,一边暗中调查当年梁国灭亡之后,宫中那位小皇子的下落。 如今终于有了确凿的证据,可是眼前的这个家伙却在轻飘飘。淡漠漠地否认她这些天来的奔波劳累,将她的劳动成果贬斥得一文不值。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苏谧吸了一口气,竭力保持平静地问道。原本以为温弦必然是要不承认的,她早已经想好了诸般可能的说辞,务必让他无处可逃,但是温弦这样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使得她一切的证据和说辞都变成了空虚。 “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温弦笑道,“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难为你还能够查得到。说起来,连栋梁会和南陈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的这个身世呢。” “那么你两次进宫行刺齐泷是为了为故国报仇了?这也难怪,只是你的同伴是什么来历呢?这一次的这个璇玑神医如果我估计得没有错,他应该就是二十多年前失踪身死的毒手神医高渊闻吧。他是谁派来的?是倪源吗?”苏谧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 如果温弦真的是旧梁的皇子,那么他行刺齐泷的理由就充分了。只是他又是怎么借助倪源的势力入宫的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温弦侧头看着她,反问道。 苏谧没有说话,脸色阴沉地盯着他看。 “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阵子,被苏谧的眼神看得有几分发毛的温弦忍不住问道。 “本宫在想,是不是应该给你的饭菜里面下点毒药什么的,就此毁尸灭迹算了,也省得本宫在这里劳累了。”苏谧恨恨地道。 “这个嘛,娘娘一定要选择那种最狠的毒药才行啊,否则,对我温弦恐怕没有效果。”温弦嘴角轻扬,意味深长地笑道。 “就凭你现在?!哼,不劳你提醒。”苏谧没好气地说道,就要转身而去。今天的计划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不得不重新设计了。 可是脚步还没有来得及迈出,温弦猛地起身,动作迅捷如同一只伺机待发的猎豹。苏谧连惊奇的时间都没有,就觉得手腕被一道铁圈狠狠锁住一般,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身体腾空而起,随即背部贴上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所在。她被温弦摔倒在了床上。 紧接着就感到一阵压抑的沉重,是温弦的身体压了上来。 苏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贴近到不足三寸的俊美容颜,“你……你的武功恢复了?!”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五章 干戈玉帛1 “娘娘的药物甚是厉害,在下可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放血,才使得药性逐渐减弱。”温弦的嘴角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坦然笑道。 苏谧一怔,他竟然是用了这种方法,化解了她给他种下的毒药。想起这几天看到温弦时常脸色苍白,她只以为他是久战重伤,功力耗尽,也就没有多想,想不到他竟然是在不停地给自己放血,使得潜伏在血中的药力逐渐减退。亏得她那几天以为他伤势过重,还担心他恢复不过来,特意命令小厨房多做了一些补血养神的膳食。 全喂了这一只白眼狼了!苏谧愤愤地想着。 她挣扎了几下,温弦压得死死的,她根本没法动弹,而且两人这样贴身紧挨着,如今时值夏季,衣衫单薄,彼此之间肌肤的热度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得到,苏谧只觉得一阵尴尬。 她抬头盯着温弦,恶狠狠地说道:“起来!滚下去!” 温弦倒是全无生气的样子,神态悠然自得,他被苏谧压迫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反攻的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娘娘对在下这样情深意重,在下正在思量着怎么报答娘娘呢。”嘴上说着轻松调笑的话语,同时不怀好意地将手伸向苏谧的胸前。 他想干什么?苏谧的脸刷地红了,只觉得两人贴近的地方火烫得让人心悸。 就在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温弦的动作忽然停止,他的手指点着苏谧胸口上的一处,意味深长地问道,“这里还疼吗?” 苏谧一惊,温弦指的就是当初天香园夜宴的时候自己挨了他一剑的旧伤口。 他知道…… 温弦笑了笑,说道:“有点印象,对于当初扑上去替那个倒霉皇帝挡剑的妃子,毕竟这样有勇气的妃嫔很是少见,所以临走的时候多看了一眼。” 有点印象?!他却一直当做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 回忆起这几天温弦与自己的日常相处,苏谧心里头悚然一惊,她原本以为今晚必定能够拿住温弦,却不想,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完全颠倒了过来。 “谁能够相信,大齐宫廷的宠妃竟然也是南陈的人呢。”温弦颇有感慨地开口道,“我现在真的有几分佩服葛先生的能耐了,连大齐的后宫都能够伸得进手去。只是……” 苏谧心里头一阵恼火后悔,刚刚她询问温弦的事情明显是只有葛澄明这些人才可能知道的秘密消息,所以此时被温弦猜测出她与南陈的势力有瓜葛也是情理之中。也是因为她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合作的基础就是彼此对对方秘密的掌握。谁知道转眼之间角色调转,局势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过……”温弦继续问道,“我很奇怪,如果你是南陈的人的话,为什么南陈还要委托我来刺杀齐泷,大可以让你下手,无声无息就可以完成了。娘娘可否为在下解惑呢?” “你,下,不,下,去?!”苏谧咬牙切齿地说道。温弦的手指还一直停留在她的胸口上,坏坏的笑容贴近苏谧的脸颊,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说话之间吐出的热气,让她格外的恼火又心虚。 温弦低头看着苏谧因为气愤和羞恼而变得娇红的容颜,忍不住心情大好。他受了她这么久的窝囊气,总算能够出口气了。 朗声一笑道:“佳人有令,怎敢不从?” 当即翻身从床上跃下。既然他的武功恢复了,苏谧根本不是对手,主动权自然就落回到了他的手中,也不必介意这些细微的让步。 苏谧整了整衣衫,心里头懊恼难当,今晚全然不是预料之中的样子了。她实在是太小看温弦了,她早就应该想到才对,他年纪轻轻,在江湖上就已经仇家无数,却依然能够活得好好的,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武功高明。 她正在犹豫着怎么收场,温弦却出人预料地开口说道:“我确实是旧梁的遗孤,从血统上来说的话。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其实我没有隐瞒的必要,梁国灭亡几十年,什么皇室贵族,都早就灰飞烟灭了。” “你难道就不想复国报仇?”听出他话语之中的意思,苏谧禁不住问道。 “复国报仇?你是说栋梁会的那群愚忠的傻瓜吧,这种辛苦活儿让那些有耐心的人去干就好了。如今大齐治下日趋稳定,先别说复国这种虚幻缥缈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成功,而且真的复国成功了,我能够得到什么?就算是当了皇帝,也是费心又耗力,哪里比得上眼前仗剑江湖的日子逍遥自在,也合我的心意。”温弦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那你为什么会听命于南陈的诚亲王呢?” “我上一次被仇家截杀,一时大意,差一点儿着了道,是陈潜救了我,我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所以我答应为他效命三年。如今已经快要满三年了,马上又是自由之身了,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恨将你的故国家人覆灭的大齐?那你为什么要接二连三的行刺齐泷呢?”眼见温弦难得地好脾气的有问必答,苏谧继续追问道。 “我对大齐没有什么特别的恨意,就如同我对梁国也没有丝毫的感情一样。”温弦坦率地笑道,在他记事之前,就已经不是梁国的皇子了,对于那些传说之中的故国。家人,他没有丝毫的留恋,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别样的感情。 “我温弦行走江湖,只讲究随性而为,从来不管这些杂务。至于行刺齐泷嘛,哈哈,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气不过,上一次输得太难看,我温弦想要刺杀的人,还从来没有失手过呢,至于另一半嘛,这个就是秘密了。” 看着他坦率的笑容,苏谧也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但是她从温弦的话语里面却能够听出,他对于自己的故国,确实是没有丝毫的感情的,也许,灭国的时候他还太小,根本全无感受,等到他真的能够判断事务了,故国早就变成了书卷里面抽象的名词,已经无法唤起丝毫的留恋,而且他又偏偏是个孤僻冷漠的杀手。 不过无论温弦对于自己的故国是什么样的感情,都与她苏谧无关,现在她最需要知道的是…… “这一次你们入宫,是不是倪源的安排?”苏谧神色郑重地问道。这是现在她最关注的事情。 “是。”温弦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笑道,“倪源花了大笔的银子,委托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苏谧紧张地问道。 “就是制作几张面具而已,竟然出了五万两银子的价格,实在是太轻松了。”温弦笑道。 “是什么面具?”苏谧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可没有说谎,确实不知道。”温弦笑道,“易容的面具千变万化,同样的一张面具,不同容貌的人戴上,细节处也都是不同的,我又不认识那些人,当然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是按照要求把几张初成的面具制作完成,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 “你和倪源……” “倪源肯花银子来找我,自然就是我的大主顾,什么灭国之恨。毁家之仇,都不在话下。”明白苏谧话中的意思,温弦爽快地坦白道。 “你趁着这样的机会行刺齐泷,一旦查出,你的大主顾绝对逃不开干系,这样栽赃陷害他也没有问题吗?”苏谧讽刺地问道。 “我管他死活啊。”温弦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一手交钱,我一手交货。生意已经完成了,我们就两清了。如果真的被查出来,只能怪他运气不好,谁让他来找我的呢。我换上一张面具行刺就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了。”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五章 干戈玉帛2 苏谧一阵气闷,这小子的观念与她截然相反。她本来以为温弦就算不是怀念故国,但是必然也对当年毁家灭国的叛徒倪源杀之而后快,但是听温弦谈笑之间的口吻,全然没有丝毫的仇恨,那些故国往事早就全部与他无关了。 这也算是一种放下吧,不对,应该是说,他从来没有陷进去过,从来没有背负过。投入过,所以也根本不必放下。 无论是梁国,是齐国,还是倪源,在他记事之前,这些国仇家恨早已经统统与他无关了。 “在下的秘密都交代完了,该我问一问你了吧。贵嫔娘娘。”温弦的话打断了苏谧的沉思。 “还有什么好问的?!你交代的这些秘密,简直没有一条能够有用处的!”苏谧气愤地说道。温弦今晚的表现大出她预料之外,而且,刚刚温弦对于最重要的几个问题,几乎是一问三不知,除了能够确定那个毒手神医是倪源派来的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而对于毒手神医的来历,苏谧本身也推测得差不多了。 “你究竟是谁?”温弦盯着苏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苏谧没好气地反问道。 “如果你真的是南陈的人的话,当初诚亲王就不会委托我来行刺齐泷了,大可以由你动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完成。” “我……”苏谧忽然觉得在那样的眼神之下,无法撒谎。而且既然他已经知道自己与南陈的联系,那么自己的身世也不算什么秘密了。 “我不算是南陈的人,不过算是南陈的同盟吧。”苏谧笑了笑道,“我是卫人,与葛先生本是一国的。关于我的详情,你问一问他就可以知道了。” “那么等出了宫,我可是要好好请教一下葛先生了。”温弦笑道。 苏谧犹豫了一下,仰头问道:“现在你武功恢复了,你想如何呢?杀了我?” 温弦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清凉的眼神之中,有的只是调侃和自信,全无一丝的恐惧,他叹道:“你都已经知道我不会杀你了,又何必来试探呢?” 苏谧微带嗔意地笑道:“我可是拿不准你温公子的主意。谁知道你会不会觉得这几天被一个弱女子帮助,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忿之下,手起刀落,就将我一刀结果了呢?” “我温弦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你这次终究是救了我的命,我怎么会恩将仇报?而且,想要从宫中出去,还要依仗你的帮忙,我可不会自断生路。”温弦淡淡地说道。其实他开始的时候是起过杀意,谋划着等自己脱身出去就把苏谧杀了灭口,可是这些天的相处下来,却越发地提不起那样的念头。他素来率性而为,既然不想杀就干脆放下这个念头。 “嗯,你说的没错,如今这宫中围困重重,你想要尽快出去自然少不了我的帮助。”苏谧含笑道。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她的迷香药力强大,绵延不绝,温弦单凭借着放血,虽然能够暂时解除限制,但是根本无法把药力彻底根除,除非他把自己全身的血从头到脚放一遍。所以她有十足的把握,温弦是绝对不会与她翻脸的。 “不过温公子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如果本宫记得不错,那位救了温公子的诚亲王可是得到了温公子效命三年的报酬啊,刚刚小女子记得听到温公子说,自己不愿意欠别人人情的。”苏谧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道。 温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女人……他现在的武功其实只恢复了三成不到,想要凭借自己的实力杀出去,简直是想也别想,必然需要依靠苏谧的帮助,所以刚刚苏谧询问起关于他的消息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隐瞒。当然,这些消息对他来说也没有隐瞒的价值。 温弦的武功极其高明,又机警敏锐,如今他与诚亲王的约定即将到期,如果能够趁此时机为自己所用的话,必定是一大助力。 不过苏谧不想看他太过于窘迫,转过话题道:“后天皇上的车驾就要启程去避暑行宫了,这是你逃出去的最好时机。如今宫中警戒森严。侍卫遍布,我们也只有把握这个机会了。” 御驾离宫的准备进程大大地加快了,这一次原本以为十拿九稳落入彀中的刺客却不翼而飞,反复搜遍了整个宫廷,也没有见到刺客的影子,而整个皇宫的外围已经被禁军严密把守,层层围困,除非刺客长了翅膀,绝对不可能逃出宫外。可是这么多天下来,竟然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齐泷格外的震怒和惊恐。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让他越发地肯定了这次的刺客是与宫中的人有联系的怀疑。 有意或者无意地,围绕在慈宁宫附近的侍卫变得多了起来。虽然每一次的行动都是打着保护太后和皇后的名义。 震怒之中的齐泷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不安全的宫廷。原本安排在六月末的出行又被提前了十几天。 “这是什么?”温弦问道,竭力保持冰冷的语调里面传来一种磨牙的声音。 “当然是准备出宫的衣服了。难道温公子认为可以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在这个宫廷里面公然出没?”苏谧大惑不解地问道。一边上下打量着温弦的那一身夜行衣。不得不说,这小子很适合穿黑色,尤其是这样的紧身武士服,将那种张扬而又凌厉的气势衬托得恰到好处,就是现在的表情别扭了点。 温弦现在的表情何止是别扭,简直就是狰狞了。“你不是说这一次可以趁着离宫的时机将我带出去吗?” “是啊,这就是你离宫时候要穿的衣服。”苏谧点头道。 看到温弦还要说什么,没有等他开口,苏谧继续补充道:“当然,我会尽量让你藏匿住,不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可是也难保万无一失啊。你总不能一直躲在我的车驾里面吧?至少离开车队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暴露在别人的眼前,而队伍的周围都是大批的侍卫和禁军在保护,难道你要单枪匹马地杀出去,还是你能够隐身出去呢?当然得改装成日常的宫人才方便一些。” 苏谧说得不紧不慢,有理有据,温弦却听得一阵咬牙切齿,“我是问这一身衣服为什么是……” “我知道,穿这个是有点儿委屈温公子了,不过这也是为了便宜行事考虑啊。”苏谧伸手拎起那身桃红柳绿。纤浓合度的宫装,“在这后宫里面,你不过是假扮两种人,宫女,或者太监。” “去拿一身太监的衣服来。”温弦低声道,清凉的声音里面带着低沉沙哑的怒气。 “那是不可能的,就你的声音……”苏谧摇了摇头,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这宫里头,太监终究还是比宫女低了一等,一个宫妃出游乘坐车辇的时候,可以让贴身的宫女陪伴在车里侍奉解闷,这是合情合理的,如果让贴身的太监进入里面陪伴的话,虽然对于宫规来说,不算违背,但却要留给人举止无状,不自重的闲话了。 “而且,你这样的相貌,扮成太监实在是太惹眼了,扮成宫女还稍微好一些。” “我的武功如果全部恢复了的话,怎么会害怕那些侍卫。”温弦恼火地说道。 苏谧已经为他解了身上的禁制,但是严重的伤势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恢复的,此时出去硬拼那些侍卫,简直就是送死。他虽然有易容的本事,可是那也需要借助一定的工具材料才能够制得成面具,而且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不可能凭空制造出来。如今他手头上什么材料都没有,时间也来不及,所以空有一身本事都无法施展。脸上唯一的面具偏偏也被侍卫的剑划破了。 剧烈的思想斗争和激烈的斗嘴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温弦终于屈服了。虽然苏谧说的每一句都在理,而且理直气壮,可是温弦就是感到一种被陷害。被耍弄的感觉。 穿上那一身明丽的宫装,温弦只觉得自己穿上了层层烙铁制成的衣服,浑身难受至极,正不自在的时候,却看到苏谧从钗环盒子里面拿出了几支珠钗,温弦的脸色都变了,简直黑如锅底。 苏谧看见,终于忍不住趴在梳妆台上,笑出声来。 温弦一阵无奈,他何尝不知道苏谧是在挟私报复他前几天恢复武功时候戏弄她的事情。其实依照他的性子,与其受这样的侮辱,宁愿直接杀出去算了,而胆敢提出让他穿女装这样非分的要求的人,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被他一剑穿心。可是对于苏谧这样近乎恶作剧的行为,他却全然感受不到丝毫该有的杀意,所以他也只能够无奈了。 温弦身材本来就偏瘦,容貌如花似玉,穿上女装,宫里头大半的宫妃都要被他生生比下去了。 苏谧暗中点了点头,人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只是看见温弦越发不善的脸色,这句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 六月十六日,内务府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妥当,这一天一大清早,齐泷率领着后妃宫人贵戚官员辞别皇城,乘上备好的车驾,向避暑行宫驶去。 出了宫门没有多久,车驾之中的莲贵嫔就发现一样心爱的首饰匣子遗忘在宫中,于是派了贴身的觅青带着一个低眉顺目的宫女回去取。 谁都知道觅青姑娘是莲贵嫔身边的红人,所以侍卫只是略微看了看,就放行了,身后紧跟着的那个被散发半遮着颜面的随侍小宫女没有任何人去注意。 苏谧掀开车帘,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不舍来。这几天的相处下来,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只是没有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同伴,心里头凭空生出一种恋恋不舍来。温弦性情戾气颇重,离宫之前,她已经将宫中的事情详细传递给葛先生了,只希望他能够尽量化解。 车队离开宫廷还不远,行驶得又慢,不一会儿,觅青就将东西取了过来,赶上了车驾。同行的宫女据说被留在宫里办事了。 这样细微的小插曲,没有任何人会关注,惊动宫廷的刺客事件的余韵依然在继续,而主角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六章 异变惊起 经过两天的车马劳顿,一行车驾抵达了行宫。 避暑行宫建筑在京城西北边,整个宫殿依湖而建,临风而立,清爽雅致。还有小半的建筑特意仿效江南水乡的风格,以砖石支撑,直接建筑在水上,更加凉爽宜人。向北是一大片竹林,景致清幽。 苏谧站在凌烟阁的廊间,向周围看去,这里四面临风,轻纱袅袅,碧波漾漾,令人心旷神怡。暑意全消。作为整个行宫最清凉最优美的地方,自然当仁不让地成了齐泷的寝殿。 虽然已经看过了多日,但每次经过这里,还是禁不住驻足观赏。 她住在凌烟阁旁边的小偏殿里,一切的时间安排几乎与在宫廷里面没有差别,依然是在每天的清晨带着觅青,捧着准备好的茶点,穿过回廊,一边欣赏着美不胜收的景色,一边缓步向前走着,不一会儿就进了正殿。 整个凌烟阁宫室的底部都是暗流,清凉的水波流动不止,使得整个大殿都充满了动感的凉意,从大殿的窗口放眼望去,湖面上荷花盛开,莲瓣娇嫩,嫣红别样,莲叶田田,碧绿无穷。 齐泷正在看刚刚送到的折子,难得的神色凝重忧虑。 到了避暑行宫这几天以来,朝中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端,南边的战事基本上陷入僵持的局面,按照往常几次战事的规律,一旦战局演变至此,没有个一年半载很难起变化。齐泷将朝政放下了大半,心情甚是爽朗。 “皇上今天怎么了?”苏谧上前问道,“可是又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也说不上什么忧心不忧心的。”齐泷展颜笑道,“只是很是奇怪而已。” 说着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了苏谧,苏谧接过一看,是豫亲王齐皓上的奏折,心里头立刻明白了。 折子上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前些日子里头,那个请来的璇玑神医是个假冒的骗子,现在已经查出了,暗中就地格杀了。只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皇家体面,所以未曾外传。 苏谧心知肚明,必然是齐皓动的手脚。那个冒牌货虽然假借着义父的名头,确实颇有几分真才实学,这几天以来,经过他的治疗,太后的病情竟然大有起色。 齐皓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知道自己义父早已经故去的事实,但是他不知道此人是倪源派去图谋不轨的,只以为这个“璇玑神医”是南陈的人。 一来生怕他真的治好了太后,二来南陈那边战事正酣,宫中留着这样的变数实在是太难以掌握了。他终究是大齐的亲王,自然要为大齐的安全利益考虑。反正有这个罪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了杀手。苏谧虽然知道是倪源让这个人假扮医师前去,她原本应该乐于见到王家和倪家两虎相争,静观事态的变化,袖手旁观,以求从中得利才对。 可是倪源的这一步棋意态不明,要是仅仅为了除掉太后的话,根本没有必要拖延这样长的时间,自己又远离宫廷,一旦有了什么变故根本措手不及,所以干脆就默许看着齐皓动了手。而且,在苏谧的心中,这个家伙胆敢假冒她义父的名头,让他在世上多留一分一刻都是对自己亲人的亵渎。 “这件事端的稀奇。”齐泷满脸疑惑地说道,“怎么会这样呢?朕看那璇玑神医”苏未名“,行事之间举止有度,医术文采都出众之至,为何要假扮成别人前来……” “这种骗子的心态有什么好奇怪的?”苏谧笑道,“他必定是垂涎皇家的富贵赏赐,却又害怕治不好太后的病,干脆就假借别人的名头,治好了,赏赐富贵自然是他的,治不好,寻一个理由出宫,偷偷跑掉,到时候山高水远,又不知道名字,哪里去寻找呢?” “朕看不是这样,此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岂会这样短视?”齐泷摇了摇头道,“别的不用说,光是他对于毒药的见解,朕觉得就是那个真正的璇玑神医,只怕也未必及得上他。”齐泷之后又数次向这位“璇玑神医”请教一些医药方面的知识,对他的本事倒是清楚。 “是啊,皇上还专门和这位医师商讨起什么毒药,什么泰天水呢!”苏谧随口笑道,“此人见识倒是颇广。” 听到苏谧提起这些,齐泷的脸上隐约有些微的不自然,笑道:“只不过偶尔兴致上来了,随口说一说而已。朕觉得此人确实是个人才呢。” “确实如此啊。”苏谧含笑道,“听说太后她老人家的病情在他的治疗之下已经有了起色。只是这样子一闹,不知道会不会反复呢。唉,说起来,豫亲王也是鲁莽了一些。就算真是居心叵测之徒,等他治好了太后的病再论罪也不迟啊。”苏谧微带着遗憾地叹息道。 “此话不妥。”齐泷摇了摇头道,“朕倒是觉得豫亲王的行事颇合朕意,皇家请来的医师,竟然出了骗子,实在是丢人至极,而且为了治疗太后,他要长居于深宫之中,后宫重地岂能容得居心叵测之徒?一旦有了什么不轨的举动,再诛杀只怕就要晚了。”如今他对于王家的心病日益加深,对太后病情的关心也仅仅是流于表面而已,在他的心里还不如皇家的脸面重要。 “还是皇上看得深远啊。”苏谧叹服道。 “以后再有揭榜自请的医师,定要严加审查,免得再出现这样的纰漏。”齐泷像是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心思一样,一边说着,将那本奏折扔到一边,这件事就此揭过了。 ※※※时光飞逝,在行宫住了大半个月,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份,隆徽四年的七月,注定是一个大齐历史上最不平静的月份。决定着这个朝代和整个天下走向的变故,接二连三地集中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发生了。 这一天苏谧起床梳妆,刚刚将长发盘起,忽然小禄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人还没有到门口,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起来:“娘娘,大事情啊!大事情啊!娘娘!”神情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怎么了?”苏谧回过头去问道。 “是宫里头刚刚传来了消息,刘才人生了!” “什么?”苏谧吃了一惊,“不是才只有不到九个月吗?怎么就生了?” “听说是刘才人出去透气的时候一不小心绊到了门槛,好在身边的人回护得及时,人是没有伤着,可是已经动了胎气,回到房里不久就腹痛不止,宫人连忙传来了太医,到了下午,就生下了……” “人怎么样?有没有伤着。”苏谧连忙问道。这样的早产,又是第一胎,母体极其危险的。 “孩子倒是还好,不过刘才人身体伤了元气,需要好生休养一阵子。” “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苏谧这才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 “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小禄子说道,“内务府的人刚刚送来的消息,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啊。” “送信的人在哪里?”苏谧也欣喜起来,连忙问道。 “在凌烟阁那里,正在回皇上的话呢,赶着给主子报信,我听了半截就跑来了。” 苏谧连忙收拾好妆容,去了正殿。 殿里齐泷满脸的喜色,他后宫的妃嫔怀孕的次数不少,可是能够平安地生下来的就不多了,而且孩子就算降世,大多数也长不大,以前也有过产下来的男孩,可是活得最长的也不足周岁就夭折了。 至今膝下空虚的他急切地盼望着子嗣的降临。 “恭喜皇上!”苏谧进了殿门就温然扬声笑道,“如今刘妹妹可是立了大功了。” “嗯。”齐泷点头笑道,“朕正准备拟旨将刘……刘……刘氏的位分晋一晋,她原本不是才人吗?就晋位为嫔如何呢?” 苏谧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看来齐泷连绮烟这个名字都忘记了。 “皇上圣明,绮烟妹妹原本出身不高,使得位分一直难以晋升,如今其父亲已经担任了官职,算是正经的贵家女子了,正该好好地晋一晋。而且母体尊贵,这样对小皇子也好。”齐泷连连点头,展开黄绫,思索着圣旨的语句。苏谧一边将毛笔蘸满浓墨,一边说道:“只是,皇上,如今最重要的可不是刘妹妹的位分,如今皇子远在京城,无皇上的天威庇佑,刚刚听说刘妹妹这一次还是早产,依臣妾之见,该下令让太医院仔细看护。” “这一点朕也是担心,定要在旨意里面写明才好。”齐泷颔首道。想起自己早先夭折的那几个孩子,他一阵担忧,宫里头的孩子大多都长不大,极其容易夭亡。 苏谧又含笑说道:“幸好现在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留在京城,豫亲王也诚实可信。皇上不如下旨令皇后和倪贵妃合力照看刘妹妹和小皇子,虽然没有皇上的天威庇佑,但是有两位娘娘的凤仪贵气,也必然可以让妖邪辟易,保得小皇子平安成长。” “谧儿想得确实周到。”齐泷笑道,“正好封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朕就再另外追加一道给凤仪宫的圣谕吧。”说着下笔如飞,将两道旨意一一写完了。 苏谧略微松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绮烟最早也应该到了下个月才会生产,谁知道现在就生下了小皇子,如今宫里头皇后和倪贵妃都在,局势微妙难言,只有指望着这两人互相牵制,才能够保得她们母子平安了。 刚出生的小皇子所带给宫中的喜悦和祥和还没有来得及让宫人们感受多久,仅仅在十天之后,一个更具震撼性的消息传进了宫廷。 定国公王奢兵败身死! 相比起大齐隆徽年间第一位皇子让六宫同庆的诞生,这个消息不仅震惊了大齐的后宫,同时还震惊了整个大齐的朝堂和民间。 据败退回来的兵马回报,当时王奢领军攻打建邺城,连战连胜,南陈诚亲王退守城池,依靠着城高池深抗拒齐军,两军一时之间陷入僵持。不料,潜伏在南陈军中的密探却截获了一个消息,建邺的粮草已经消耗殆尽了。得到这样的消息,王奢信心倍增,责令士兵加紧攻势,眼看着建邺城旦夕将下。终于,在支撑了月余之后,陈军粮草耗尽,不得不败退出城,主动突围而逃。 王奢领军入了建邺城,本以为立了大功,将这座长年累月阻挡着大齐雄兵良将步伐的坚城攻破,却不知中了诚亲王早就定下来的计谋。陈潜故意放出粮草殆尽的消息,迷惑齐军,却暗中将城池数处地方掏空,然后填入沙土,使得外表看起来毫无破绽。他假装败退出城,齐军全无疑惑。率军出城之后,他暗中潜伏在山地一带,等齐军入了城,趁夜间的时候,由留在城中的内应扒开城墙,一举攻入城内,里应外合,将齐军歼灭在城池里面。 那时候王奢正在城主府中开宴庆祝自己的大功,事发之后,王奢虽然反应迅速,立刻带兵突围,但是城主府位于建邺城深处,路途太远,终究是没有冲到城门就战死了。 眼见三军主帅战死,其余士卒顿时大乱,再加上齐军刚刚入城,对城池内部的地势建筑本来就不了解,陈军的突袭又迅猛难当,不到一夜工夫,齐军就溃败不堪。好在原本在城墙上负责巡视守卫的副将刘启见机得快,率领着驻扎在外城的近半兵马冲了出来,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结果,如今齐军尽皆退回边关。 消息传到了避暑行宫里,齐泷简直怒不可遏。 王奢这一次轻敌冒进,中了敌人的计策,自然是罪无可恕,可是他已经死了,齐泷也无法追究什么了,甚至连发泄怒气的对象都找不到。 消息传到之后的整整一天,齐泷都像是被困在笼子里面的野兽一样,在凌烟阁的大殿里来回地走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罪无可恕的王奢,几乎恨不得他能够活着逃回来,好让他有机会亲自处置这个接二连三让他。让大齐颜面尽失的罪人。 其实这一次齐军虽然是大败,但是因为南陈的兵力不足,而且副将刘启行动机敏,使得半数的齐军都逃回了齐国境内。总的来看,比起前几次的惨败,损失也不算很大。 如今担心的就是南陈趁势北上,近年来割让给大齐的失地都是在南陈的统治之下近百年的故地,刚刚归于大齐,原本就民心不稳,一旦南陈出兵,必然有群起响应的现象,到时候只怕一发而不可收拾。 正是七月里炎热的天气,就算是凌烟阁之中,也全无了原本凉风习习。水波漾漾的惬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样的沉闷。 “皇上,还是起驾回京城吧。”苏谧轻声说道。在避暑行宫的公文传送以及办事效率都远远不及宫廷里面,平时自然无碍,但是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容不得齐泷再逍遥下去了。 “而且,太后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已经……”苏谧看了看齐泷的脸色,刚刚送来的还有一个消息:太后听说了王奢阵亡的消息之后,当场昏迷了过去,至今还在抢救之中,生死难料。 齐泷的脸色阴晴不定,沉吟了半晌,终于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传内务府何玉旺进来,准备摆驾回宫的事宜。” 两天以后,苏谧就跟着车队,匆匆离开了居住不足一个月的避暑行宫。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七章 晚春难争1 接连而来的消息无论是皇子的诞生还是大齐的溃败都是何其的震惊人心!想必现在宫里头已经快要翻天了,可是不知道是因为避暑行宫之中消息的滞后,还是因为水岸楼阁环境的过分清幽,无论是多大的消息都难以在苏谧的心中激起波澜,感受不到在后宫里面的那种森严诡谲。风雨欲来的气势。 短暂的生活似乎是凌烟阁一侧的水流一般的波澜不惊,任是多大的石子也难以制造出惊扰的响动。那些重可倾国的剧变都像是平静的流水一般,让人可以用一种慵懒的心态看着它们缓缓流过。 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生活,苏谧忽然发觉竟然是自己入宫以来难得的悠闲和放松,也许是过分秀美的景色消磨了她的意志吧。 如今,庄严巍峨的朱红色的宫门慢慢地映入眼帘,两侧看不到头的漫长宫墙也逐渐逼近。车辇终于又驶进了深深的宫门,车轱辘滚在宫里汉白玉铺砌的地面上,发出规律而熟悉的声音来。 苏谧的心情起伏不定,一种久违了的紧张感又重新主宰了她。虽然明白,无论是行宫还是这个皇城,都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权势,可是这宫廷里面的空气就让苏谧感到一种无端的紧张和魄力。 齐泷下了车辇,就匆匆地赶往乾清宫,召见前线的使节和各部的官员。苏谧与各宫的妃子自行回了宫室休息。 “娘娘您先歇息一下吧。这一路上可是辛苦了。”进了采薇宫,觅青看到苏谧的脸色有几分疲倦,说道。 这回京的一路可不比去的时候悠闲自在。齐泷心急如焚,责令加紧赶路,原本轻车缓行需要三天的路程在一天半之内就赶了回来。 “不用了,等到晚上再说吧。”苏谧坐在梳妆台前,略微整理了一下仪态,就站起身来,“随我去一趟西福宫,我要去看一看刘嫔。” 西福宫还是富贵奢华的老样子,金碧辉煌的建筑映衬着姹紫嫣红的花朵,连迎来送往的宫人,服饰装扮也比其他的宫室多了几分华贵之气。 见到苏谧的车辇,自然有掌事的女官迎了上来。 “贵妃娘娘呢?”苏谧随口问道。 “娘娘去含烟宫看望小帝姬去了。”伶俐的宫人回禀道。 “嗯。”苏谧说道,“本宫这一次是来看一看小皇子殿下,刘嫔还好吗?” “刘嫔娘娘和小皇子最近一切都好……”宫女依言说着绮烟的近况,一边将苏谧引进了西福宫侧院。 一个简单的小院子布置得也别有一番风味,看上去虽然不及苏谧那里玲珑秀雅,可是西福宫建筑得远比采薇宫精美别致,即使侧院也显得大气奢华。 门口的小丫头一边行礼,一边搭起帘子,苏谧进了里间。 刘绮烟正躺在床上,柔软的大红锦缎被褥铺陈在身下,夏日里炎热的天气,身上还严实地搭着一件薄毯子。屋里四角上都摆放着大桶大桶的冰块,凉丝丝地沁人心脾。 看见苏谧进来,绮烟的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姐姐来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如今姐姐侍驾到了避暑行宫,本以为要到两三个月之后才能见到姐姐呢。” “听说了这样天大的好消息,我怎么能不赶着回来见一见这小皇子呢。”苏谧笑道,一边走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绮烟,“你身子还虚着,就不要劳动这些俗礼了。听说妹妹那时候着实吃了不少的苦头,现在身体没事了吧?” 苏谧仔细看着她的脸色,虽然敷了粉,可是依然可以看出其中透出淡淡的蜡黄,看来这一次的生产真的是动了元气了。 “是吃了不少苦,可是为了他,一切都值得了。”绮烟依言躺回床上,含笑转头看向旁边的孩子。 苏谧的视线随着她移了过去,床榻的旁边新搭起了一处婴儿小床,金丝银线的被褥裹着一个粉嫩嫩的小东西,粉琢玉砌的,看着就觉得亲切喜欢。 苏谧的眼中也禁不住露出喜色。 绮烟微一示意,旁边服侍的宫人将孩子抱了过来。苏谧接过来抱在怀里,只觉得好像抱着一团柔软的小动物一般,让人又怜又爱,一种甜蜜而温馨的喜悦自然而然地漫上心头。 苏谧侧身在床榻上坐下来,两人对着婴儿逗弄了起来,孩子嗜睡,“咿咿呀呀”玩闹了片刻就有几分疲倦。苏谧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了宫人,眼中犹自泛着淡淡的不舍。 绮烟忽然问道:“姐姐,皇上回来了吗?” “回来了。”苏谧随口说道。 “姐姐一回宫就过来了我这里,一路上也劳累了。听说如今皇上与姐姐形影不离,后宫的诸位姐妹都羡慕得不得了呢。”绮烟忽然笑道。 苏谧含笑道:“就算是全宫的姐妹都来羡慕我,我却是要羡慕你的。皇嗣可是比任何的宠爱都更加让皇上记挂在心头的啊。” “嗯。”绮烟有些抑郁地点了点头,转而又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皇上在行宫的时候提起我了没有?” 苏谧听见这句话,怔了怔,她忽然之间意识到,齐泷似乎甚少在她的面前提起别的妃嫔。甚至包括身怀龙裔的绮烟,也只有在生下孩子的消息传来之后,两人才议论起她几次,只是没有几天就是王奢大败的消息传来,齐泷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情去管后宫。 苏谧正思量着应该如何回答,绮烟却已经笑道:“姐姐如今在皇上面前盛宠不衰,只怕皇上在姐姐面前除了甜言蜜语,从来不会提起别的姐妹们吧,姐姐可真是有福气的人啊。”神态虽然依旧自然,但是其中的酸意苏谧如何听不出来。 “妹妹多虑了,当父亲的哪有不记挂孩子的,对于妹妹和小皇子,皇上可时不时地挂在嘴边呢。”苏谧安慰道。 “本来以为孩子生下来,皇上会立刻回来看一看呢。”绮烟的神色又转而一阵黯淡,勉强笑道,“想必是避暑行宫那里的风光太过迷人,再加上有姐姐相伴,自然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苏谧知道她是在抱怨皇嗣降生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齐泷没有立即摆驾回京看望孩子,而如今回了京城,也没有马上赶来西福宫。当即含笑安慰道:“皇上是因为有军国大事要处理,要不然还有谁能够比得上孩子重要呢?”这一次王奢的战败后果极其严重,齐泷在路上的时候又得到消息,南陈已经挥兵北上,步步紧逼。因此齐泷一下车就匆忙地赶到乾清宫去召集大臣,处理军务了。在一个骄傲的帝王心里,皇嗣固然重要,但是统一天下的野心是比任何事物都更加具有诱惑力的。 “对于妹妹母子,皇上心里头也是一直惦记着的,只是避暑行宫那里路途遥远,夏季行走不便,皇上朝政又繁忙辛苦,只好暂时委托皇后和贵妃娘娘来照看。”苏谧解释道。 “姐姐对皇上的心意可真是清楚呢。唉,不像是我,有了孩子的这些日子,别说是承宠了,皇上不过是一个月过来个三五次,问上两句衣食住行的话语就走了。有时候,真觉得要不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个孩子,皇上已经把我这个人给忘了。”绮烟讽刺地说道。 苏谧暗叹了一声,后宫妃嫔一旦有了身孕,连带孕期和坐蓐,要有超过一年的时间无法承宠,就算是盛宠之中的妃嫔,又有谁能够预料到一年之后是个什么光景呢?一年的时间,再深的情分只怕也要慢慢地淡化了。所以说,她根本不能够有孩子。 看到绮烟神色郁郁,苏谧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妹妹容貌绝色,又善解人意,加上又有了身孕,当然是皇上的心头肉。前些日子皇上还亲自召见太医,询问起妹妹你的身体如何,吃穿睡梦是不是安稳。” 绮烟的眼中这才涌出笑意,“妹妹容貌拙劣,以后还要劳驾姐姐你提拔呢。” 苏谧觉得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浮上来,心里头微微的有点发凉。 “不过这盛夏的天气里面还要照看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绮烟笑道,“光看这毯子吧,明明已经热得要死了,却还要捂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段时间确实是要辛苦了。”苏谧笑道,“只是宫里头有多少人盼望着有妹妹的这段辛苦都不可得呢。” “最难忍的是身下连凉席都不能够铺,说起来姐姐那里是铺了皇上新近赏赐的湘妃玉席吧?”绮烟笑着问道。 新近南疆进贡过来几张湘妃玉席,由南疆一种极其罕见的冷玉丝编制而成,天性凉爽如玉,最适合夏天的时候使用,躺在上面肌肤清凉,不生汗津。总共进贡过来四张,齐泷自己殿中留用了一张,太后身体不适,不敢使用这些凉东西,所以剩下三张齐泷下赐给了皇后。倪贵妃和苏谧。 “嗯。”苏谧点了点头。 绮烟眼帘稍垂,羡慕的神色一闪而过。 “妹妹要是喜欢,就拿过来给妹妹用好了。”苏谧说道。反正她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齐泷那里,用得着自己宫里头那张的机会也不多。 “姐姐太客气了,皇上赐给姐姐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呢。”绮烟笑道,“而且我现在身子虚,是用不起这些的。皇子年纪还小,也是不能用。” 苏谧没有说话,迟疑了片刻,她终于问道:“绮烟,你如今年纪尚幼,而且身体也不好,难道要亲自带这个孩子吗?” “当然,皇上既然都将我的位分晋为嫔了,妹妹当然是要自己教养孩子了。”绮烟的脸色有几分不自然了。 后宫之中,嫔位以上的妃子,可以带皇子,嫔位以下的妃嫔,没有抚养皇嗣的权利,生下的孩子要交给位分高的妃嫔抚养。 看绮烟坚定而又戒备的神色,苏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曾经在筵席上听人闲话说,刘夫人进宫探望你的时候,曾经向倪贵妃保证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收为养子的……”苏谧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传言,这其实是她的主意,她曾经让陈冽传递信息给刘泉,让刘泉投靠倪家,以求保住女儿和孩子。刘泉的动作也周到,不仅向倪家贿赂了大笔的银子,又让夫人进宫向倪贵妃表示愿意将孩子献给她抚养。所以以绮烟在宫中微末的身份和地位才能够有机会平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这个啊……”绮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也是爹娘他们多事,只想到那时候我的位分太低,依照宫里头的规矩,自然是不能够抚养孩子的。其实位分是可以慢慢升的嘛?而且如今我已经……” “绮烟。”苏谧的神色郑重地起来,“你生下这个孩子吃了不少的苦头,我也知道你舍不得将亲生的儿子交给别人,可是倪贵妃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你这样出尔反尔,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够硬抢不成?”绮烟的声音有瞬间的拔高,“而且皇上已经下了旨意将我们母子交给她照料,如果我出了事,难道皇上不会追究她的责任吗?” 苏谧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如今齐泷是看重孩子不错,可是并不代表齐泷同样看重孩子的母亲,想起在行宫里面齐泷连绮烟名字都记不清楚的事情来,苏谧长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们大齐在南陈的战场上失利,定国公王奢,也就是皇后娘娘的父亲,战死了。” 绮烟莫名其妙地看着苏谧,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起这些。 苏谧继续说道:“这样的局势就是说明王家的失势已成定局,原本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齐泷还可能对王家有所顾忌,可是如今太后她老人家的病情已经……”苏谧叹了口气,原本有太后在,就算齐泷疑惑太后当年是杀母夺子,但是碍于一个“孝”字的大义名分,对王家的惩处也不会太过分。可是刚刚得到了消息,太后的病情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这样,接下来的战事,皇上必然要启用倪源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绮烟没有说话,她并不笨,她明白苏谧是在提醒她,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面,倪贵妃必然权重后宫。 “那又怎么样?”绮烟洁白的贝齿咬着嫣红的嘴唇,犹豫了一阵子,她抬头看向苏谧说道,“只要我尽快养好病,以皇上对我的宠爱,必然会保护我的,姐姐又何必担心呢?” “可是……” “姐姐的宠爱已经无与伦比,受宠至此,难道还要害怕妹妹分薄了你的宠爱吗?”绮烟尖锐的话语脱口而出。 苏谧只觉得一阵无力,“我这是为了你……” “姐姐不必再说了,倒是妹妹忘了,姐姐如今已经是一宫主位了,如果真的要抚养小皇子,只怕以皇上对姐姐的宠爱,还未必会将皇子交给倪贵妃,说不定要交给姐姐你呢。”绮烟愤愤地说道。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七章 晚春难争2 苏谧只觉得一阵恍惚,夏天的日子里,外面的太阳好像是要喷出火来,耀得人眼花缭乱。但是在这深远的宫殿里,阳光被遮蔽严实,只余下四角上冰桶里面晶莹的冰块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逐渐化开,使得屋里充斥着一种冰凉湿腻的感觉。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那湿气黏腻在肌肤上,挥之不去,幽冷,幽冷,似乎是直接凉透到心里头去了。 “姐姐,是我胡说八道了,你别生气,是我不好。”看到苏谧的脸色,绮烟顿时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拉住苏谧的手说道,“如今姐姐宠冠后宫,我也有了皇嗣傍身,等我痊愈了,后宫之中,你我姐妹携手,到时候皇上的宠爱还能落到别人身上吗?” 苏谧的笑容几乎快要僵硬,她只有默然地。僵硬地点着头。 …… 觅青看到苏谧苍白的脸色,禁不住惊呼道:“娘娘,您怎么了?”因为绮烟的房里有刚出生的皇子在,所以闲杂人等是不能随便进入的,她一直在外间等候着。 苏谧没有回答,主仆二人慢步走出了西福宫的大门。 晚霞低沉了下来,从天边鳞片状的朵朵白云后面透露出点点霞光,金红的光芒将阻挡在前面的云朵都染成一种嫣红可爱的颜色。 苏谧走在回宫的路上,盛夏的风吹拂过衣服,总有一种黏腻沉滞的感觉挥之不去。似乎就要这样沉沦下去,永远难以超脱,苏谧仰头看着天空,那变幻的色彩占据着她的视线,终于,她问道:“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呢?” 声音空灵缥缈,若有若无。 ※※※苏谧回到宫门,只觉得满身疲倦,短短一个月的离别却像是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连踏进这个熟悉的门槛,都觉得恍然如梦起来。 确实像是在做一场梦,不然她怎么会又一次看到那样熟悉的身影呢? 他正在扶起一株新近移植的花木,听见门口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于这样一个盛夏的黄昏,于这样不足数尺的距离,于这样失落而又满怀希翼的心情,两人恍惚对视,他的脸上显出喜色,温暖的笑容让陈年的旧伤痕都淡化了起来。 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忽然就涌上苏谧的眼角,她快步走进殿门,带着长久未曾感受到的喜悦和希望的心情,扑到他的怀中。 为什么回来了?苏谧想要这样的发问,可是话到了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大师他前去云游四海了,我实在不是那般超脱世俗的人,自然是要回来这俗世红尘了。”陈冽却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一般轻松地笑道。 大师?苏谧有几分疑惑这样的称呼,陈冽难道没有拜枯叶禅师为师? 看出苏谧眼中的疑惑,陈冽解释道:“枯叶禅师虽然对于我有授业之恩,终究不是我的启蒙恩师,而且大师十成的功夫,依我这愚鲁不堪的资质,连一成都学不会,整天把出身大门下的事情挂在口头上,岂不是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头。” 苏谧立刻明白,他是因为尊敬自己的父亲,顾清亭既然是枯叶禅师的弟子,又是他武功的启蒙师傅,他当然不愿意与自己最尊敬的人平辈而立。 苏谧心里头一阵感动,他在微小的细节上也一直思虑周到。她没有说话,只是全心全意地感受这份温暖和关怀。无论如何,对她来说,至少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化的。即使是在这个冰冷的宫殿里,她的身边也还有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去依赖的人。 ※※※因为朝政和战事的不顺,整个后宫都被一种沉闷的气氛所笼罩,太后的病情更像是一团乌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低沉地压在整个大齐后宫的头上。 终于在七月二十九日的这一天,这团乌云化作了磅礴的暴雨,冲刷了下来。 那一天,苏谧刚刚在榻上歇息,盛夏的时节,即便是傍晚,热浪也一层层地没有消停。院子里面蝉鸣的声音又一段段拔高,听得让人心烦意乱。苏谧蒙欲睡,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不一会儿,小禄子就匆匆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太后她老人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苏谧顿时清醒,她匆忙从床榻上起来,“太后怎么了?难道已经……” 太后的陈年旧疾,本就是经年累月积下的病情,难以根除。苏谧早就知道这样的病情最忌感情的大起大落,若是静心休养,还能够活得长久一些。可是身处这危机四伏的宫廷,便是她贵为太后,也少不得时时劳心费力。殚精竭虑。半个月前,王奢兵败身死的消息使得太后的病情急剧恶化。苏谧回宫的时候也去拜会过,据说已经起不了床了。那时候,苏谧就知道,太后的病情不过是这几天的工夫了。 “还没有,只是听太医说下午的时候太后又一次病发,是支撑不过今晚的……”剩下的话小禄子没有说出口,苏谧也知道太后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皇上呢?”苏谧问道。 “皇上原本正在前殿与各位大人议事,得到消息,连忙赶去慈宁宫了。如今已经传诏下来,让后宫诸位主位前去慈宁宫侍奉,并下诏召集宫外的皇室帝裔。” 虽然早就知道这一天必然到来,可是真的等到了这一天,却感觉一阵茫然的失落。太后是一颗悬在后宫诸人头顶上的耀眼星辰,就算是她再韬光养晦,不理凡事,也让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这样一颗星辰的陨落,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是预示着后宫一个朝代的终结,而同时,又会为前朝的势力带来怎样的变故呢? “出去准备车辇吧。”苏谧淡淡地吩咐道。太后薨逝,宫中妃嫔作为后辈,都要前去跪送侍奉。以尽孝心的。 说话之间,觅青已经找来了一身素淡的衣服,苏谧匆匆换上,就乘上车辇,向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的正殿之前,匆忙赶来的妃嫔宫人已经林林总总跪了一地。来不及预备丧衣,尽皆选择了素淡的衣着穿了,全无脂粉钗环。所有人都沉浸在肃穆之中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满宫上下鸦雀无声。 夜色浓黑阴沉,殿中灯火通明。诸妃跪伏在寝殿的外堂,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宽广深远的大殿里面,只余下烛火被细风吹过,跃跃而动,给肃穆的大殿里带来一丝活气。 苏谧无声无息地步入大殿,依照礼仪,跪在外堂的一角。 抬起头看去,隔着半透明的水晶屏风和飘忽的鲛绡黄金帐,隐约可见凤榻上苍老憔悴的身影,一只枯槁苍白的手无力地垂在床畔,恍如一枝因为这盛夏的天气而枯萎的老树丫。 里面,有齐泷和皇后的声音在低低地说着什么,带着几分悲意,让这炎热的大堂里面无端的漫起凉意来。 半晌,皇后哀恸的哭喊声传出:“母后!” 后宫诸妃顿时明白,是太后薨逝了。哭声逐渐响了起来,不绝于耳。或者真情,或者假意,跪伏着的诸人皆在哀哀凄凄,掩面伏地痛哭着。 告丧的钟声响彻云霄,从大齐的后宫传递到前朝,传递到宫外,传递到民间……等到明天的清晨,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太后薨逝的消息了。 苏谧跪伏在几乎最角落的位置上,同所有的妃嫔贵戚一样,额头触及冰冷光洁的青瓷砖铺陈的地面,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从额头上传递到心底里。 隐约之间,一声几乎细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传到耳畔,苏谧转头望去,是倪贵妃的方向,她神色黯淡肃穆,光洁的脸颊上却没有泪珠,只是带着些微的恍惚。 苏谧低伏下去,她也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就算是权倾朝野,就算是宠冠后宫,尊贵到了极点,最终所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一场哀哭,几声叹息。 …… ※※※苏谧走近养心殿,正听见殿里传来齐泷的声音,“母后凤体不安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近几年病情更是日渐加重,为了让她老人家放心,朕连这一次定国公的败绩都拖延了下来,未曾加罪任何人。只盼望着能够有回转之机,没想到还是……”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娓娓动听。 “皇上不必难过,太后在天有灵,亦不愿皇上为之伤心伤身。太后享年五十又一,生平纯简朴拙,躬勤敬礼,堪为千古之表率。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赐以佳号,奉安凤穴,此乃最要之务。”礼部尚书贾渊的声音传出,恭谨地劝慰道。 苏谧的脚步滞了滞,她从敞开的窗子望进去,殿中大多都是礼部的官员,显然是在商议太后的治丧典礼事宜。 齐泷在龙椅上侧了侧身子,长叹了一声说道:“朕自从继位以来,母后仁慈宽裕,爱护有加,如今却天人两隔,朕实在是哀恸难安啊。如今母后去世,朕日夜冥思苦想,都不能释此追思之情于万一,父母去世,天下人皆是守礼三年,朕也意欲效法而行。” 下面的臣子一阵诧异。按照民间的风俗,父母去世者,子女当守孝三年,不得婚嫁为官,以表孝心。但是天子守孝,则是以日代月。也就是说,三年三十六个月,天子只守孝三十六天而已。 如今听齐泷的意思竟然是要效法民间守孝三年!这怎么能行呢?先不说如今南方战事连绵不断,一国的皇帝跑去皇陵那里守上三年的孝,这国家和朝政可怎么办啊?难道要满朝的文武也一起去太后的坟前叨扰吗? 当即就有朝臣想要出言劝阻,可是还没有开口,旁边的豫亲王齐皓就已经出言道:“皇上所言甚是。子女尽孝,无论天子庶民,皆以尽心尽礼,方显诚挚拳拳之心。皇上以孝道治天下,此举正堪为天下表率。只是……”齐皓低下头去,嘴角一扬,转而仰头继续道,“皇上贵为天子,政务繁忙,如果因为一己之悲,荒怠政务,反而违背了太后她老人家的遗愿,更加于理不合。不如在这三年之内,暂居乾清宫,皇陵那边的一切事务细则都暂且交由礼部和荣亲王主持,这样,一来没有误了国事,二来又为太后尽了孝心,岂不两全其美?” 荣亲王是先帝的弟弟,在如今大齐的皇室贵族之中,算是最老也最有威望的一位了。 “豫亲王所言正合朕意,为母后计,为天下计,朕左思右想,才决定了这个守礼居丧的法子,能稍表朕之悲恸追思之情。”齐泷已经点头道。 礼部众臣目瞪口呆,苏谧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说得好听,说是三十六天的丧期无法表达出自己的孝心,要守孝三年才成,但是实际上,却是连这仅有的三十六天的丧期都给取消了。仅由荣亲王和礼部代替治丧而已。 “皇上英明啊。皇上此举,既全了心孝,又合了礼孝。正是天下的表率,万民的福祉……”有反应快的礼部臣子已经高声唱起了赞歌。 朝廷的官员,哪一个不是人精,不用人提醒,众人顿时明白过来,立刻连声称赞齐泷此举正是既为天下百姓考虑,又为太后尽了孝心,实在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苏谧站在殿外,忍不住嘲讽地笑了,她仰起头来,看向四面,宫墙上,殿门口,到处是因为太后大丧而悬挂起的幔帐纸幡,布幔被闷热的风吹起,轻飘飘,空荡荡,发出隐约的呜呜声,恍如在为离人饮泣。在这酷热的盛暑天气里,恍如飘飞的白雪一般,竟然让人有一种错觉,是身处于腊月里的寒冬,凉意彻骨。 隆徽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大齐太后薨逝,谥号为恭肃静安皇太后。九月四日,太后五七大祭,棺椁合葬于先武帝盛陵,由荣亲王于陵墓南庑起青庐,代皇上行举丧守礼之仪。 与因为太后的故去而陷入低迷和凄冷之中的后宫不同,南方连绵不断的战事令前朝不得不很快地振作起活力来。 隆徽四年九月十八日,倪源上朝听封,晋为大将军。尚书令,率领援军开赴南方。 同月,挟建邺城大胜之余威,南陈诚亲王挥兵北上,率军攻陷雷州城,至此,原本割让给齐国的土地被他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尽数收复。 刚刚赶赴前线的倪源竟然也无法阻挡南陈势如破竹的攻势,只有节节败退。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八章 金戈旧梦1 “皇上不发愁吗?”苏谧向正在悠然查看棋盘的齐泷问道。告急的折子和百官因为前方战事不顺利而匆忙递上的条陈已经把旁边的御案堆得满满的,却都没有丝毫翻看过的痕迹,而齐泷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查看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必着急,这些文臣们就算上的折子再多,也没有丝毫的用处,难道还能够指望他们拿出什么杀敌平乱的主意来不成?” “可是如今前方的战事如此的不顺利,臣妾虽然身居后宫,也时有耳闻,日夜担心呢。” “怎么谧儿也担心起这个来了。”齐泷笑道。 苏谧看着齐泷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头忽然闪过一个想法,顿时明白了不少。 齐泷不是一个大度的帝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短视和焦躁的,如此拂他面子的接连败退,却不见有丝毫的着急,只怕…… “臣妾是在发愁。”苏谧狡黠地一笑,“臣妾正在发愁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恭喜皇上呢?” “喜从何来?”齐泷奇道,“谧儿刚刚不是还在说战事不顺吗?” “当然是恭喜皇上我们大齐的将士即将旗开得胜了。”苏谧俏皮地一笑。 齐泷好奇地问道:“如今前线之中接二连三的都是败绩,连满朝的文武都着急得不得了,看这些折子就知道了,谧儿如何能够预言我们大齐即将旗开得胜了呢?” 苏谧莞尔笑道:“皇上还要隐瞒臣妾吗?原本臣妾很是担心呢,只是刚才看了皇上轻松悠闲的样子,就知道皇上早就已经胸有成竹,只怕我们大齐接下来的胜利指日可待。” 说着目光转向案头上的那一大堆奏折,说道:“朝中诸位大人们都不知道皇上的态度,只听见连续不断的败退消息,当然是心急如焚了。却不知道,如今我军虽然败退,但只是小败,而南陈却是要大败了。” “哈哈。”齐泷畅快地笑了起来,“谧儿真是锦心绣口,果然比那帮子迂腐的老臣们聪明多了。” 苏谧低垂下眼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断。 “谧儿如此聪明绝顶,可知道为何我们大齐要胜利了吗?只凭着这些从朕的行为里面推断出来的证据可不算数啊。”齐泷打趣地问道。 苏谧嫣然一笑,“皇上真是太抬举臣妾了,臣妾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如何能够看透这些军国大事呢?当然还要请皇上为臣妾解惑了。” 齐泷笑道:“谧儿就算是看不透,但是时时在朕的身边,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朕所关注的,难道还猜不到吗?” 苏谧假作凝神思索了一阵,说道:“臣妾看到皇上这几天来,关注的尽是南陈朝廷里面送进来的线报,难道是因为南陈朝中要有大变了?”说着拍手笑道,“啊,臣妾可都是猜测,猜错了皇上可不许笑话。” “谧儿猜得恰到好处,朕岂会笑话。”齐泷开怀地笑道,“此番战事的变故确实是潜伏在南陈的朝中,我们大齐最为头疼的对手就是南陈的诚亲王陈潜,这个心腹大患不除,想要顺利地进兵南陈实在是纸上谈兵。” “臣妾虽然身在宫廷,也知道南陈诚亲王的威名。”苏谧面有忧虑地说道。 “早在父皇在位的时候就暗中以金银美女收买南陈朝中的重臣,离间陈帝与诚亲王之间的兄弟感情,数次都接近成功,可惜啊,每一次都无法让陈帝痛下杀手,只是把他解除兵权,圈禁了事。”齐泷叹道,“不过,如今倒是不必太忧心了。根据我们安排在南陈的内应传来的消息,诚亲王恐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其实,前几年陈帝将他圈禁在府中的时候,他就因为抑郁寡欢,卧病在床了。” “今年因为边疆情势危急,勉力支撑,上阵指挥,可是听说前些日子他在军中竟然吐血晕倒,只怕性命是不长了。” 苏谧一阵默然,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在齐泷的身边,虽然不能刻意地去查看那些密报,但是有意无意地也得到了不少消息,再加上从葛澄明那里得来的线报,她也知道,南陈朝廷里面,最近颇有不少朝臣在议论说陈潜贪功冒进,有违圣命。还说应该见好就收,引来齐国的报复就得不偿失了。甚至有人公然上奏弹劾说诚亲王这样步步紧逼的行为,置全军的将士于水深火热之中,空耗大陈的兵力换取他一人的功绩,只怕是有不臣之心了。 在太后大丧的时候,南陈朝中主张趁机与齐国议和的声音更是空前响亮,甚至陈帝也已经下了旨意,召诚亲王回京城述职,旨意之中颇有不满之处。 可是诚亲王却将圣旨置之不理,自顾出兵攻伐,自然更加引起了陈帝的猜疑。 陈潜之所以加紧攻势,甚至在明知道朝中有人对自己不满的情况下,依然不惜违抗圣意。招来猜忌,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吧。希望能够趁着最后的时机为南陈打下一片稳定的基业。 苏谧忍不住叹息:“诚亲王战功赫赫,勋业彪炳,堪称是南陈的栋梁之材,国之柱石。可惜陈帝竟然这样的猜忌于他。” “功高震主,名高遭嫉。这本是世间轮换不息的事情,有什么好稀奇的。”齐泷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一次倪源出兵的时候就向朕秘密进言,陈潜开局的攻势必定是锐不可当,为了避免损失,自然是退避为上,所以连续败退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朕才没有丝毫的意外。” 齐泷犹自喜不自胜地说着。 苏谧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嘴角,不错,功高震主,名高遭嫉。哪一朝那一代不是这样?不用说现在的南陈,只怕大齐也要上演这样一幕了。 上位者的心态就是这样的奇怪。 眼下大齐是处在败退的时候,人人都在说倪源的坏话,责备他作战不力,指挥无方,空率十几万大军而师出无功,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战局,大损国威,这些批评不仅不会让齐泷介意,反而说不定会更加欣赏倪源。 但是当他反攻开始,捷报频传,朝野上下对他一片赞誉之声的时候,齐泷又会是什么样的想法呢?还会对倪源那样的信任吗? 这一次倪源如果征伐南陈成功,功高名盛,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这世间有一个道理永远不变,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苏谧拿着手里头的线报,刚刚宫外传来消息,葛澄明今天动身启程返回南陈。 前天苏谧才刚刚将诚亲王病情不善的消息告诉他。为了稳定军心,陈潜在军中将关于自己病情的消息全部封锁了,只有几个贴身的亲信知道而已,连葛澄明也是毫不知情。也不知大齐的密探是如何探得了这样隐秘的消息。 如今战事展开得如火如荼,为了保护葛澄明的安全,苏谧特意拜托温弦同行。本来温弦就欠着陈潜一个人情,两人便一同上路了。 这边眼线谍报的事务自然先交给陈冽打理了。 苏谧无意识地揉捏着手里的纸片,想起葛澄明的话,“……如今南陈看似占据优势,无人能当,可是这样的优势却是全然系在诚亲王一人身上。一旦有变故,后果不堪设想。倪源虽然战事不利,节节败退,却是伺机待发……” 苏谧将手中的线报揉成一团扔到身边,长叹一声。 随着倪源接连不断的败退,整个大齐的后宫之中也被乌云所笼罩,虽然齐泷的心情依然开朗,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不得不做出悲痛焦躁的模样来,一方面,在大局未定之前,不希望消息走漏,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太后的故去。可是在北部边关的消息传来之后,齐泷是真的有几分愤懑了。 南方的战事还没有解决,北边又出现隐患。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八章 金戈旧梦2 北辽蠢蠢欲动! 辽国地处北部草原,土地贫瘠,难以耕种,都是以游牧为生,因此青壮男子几乎人人精擅骑射。 每一年的秋冬季节都会南下寇掠边关,抢劫南朝丰收的粮食财帛以度过冬天,今年倒是一直没有消息,可是今天刚刚送来的北方线报却提到北辽开始有兵力集结的迹象,只怕是又要动手了。 这样每年都会上演的战事几乎已经成为惯例,只是今年的攻势来得比往年晚了不少。 “朕还以为这些蛮子今年改了性子了。”齐泷恨恨地将折子扔到一边说道。平常北辽的攻击在秋收开始的九月份。十月份就展开了,今年倒是一反常态地拖延到了十一月,这才听说有集合兵马的消息。 苏谧疑惑道:“只是集合兵马而已,说不定北辽这一次没有出兵的意图呢,否则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呢?现在严冬将至,反而不是最有利的时机了。” “正是这个时机才可恨啊!这些蛮子每年都会到边关烧杀抢掠一番,可是今年一直没有了动静,朕还以为他们是知道攻不破关隘,有了自知之明了。没想到偏偏挑了我们与南陈交战正紧张的时候动手,想必是早有预谋,看准了此时的我们抽不出兵马来。”齐泷道。 是因为这个吗?苏谧微微疑惑了片刻,辽国土地贫瘠,只有南部边疆极少数的人以耕地为生,绝大部分都是游牧部落。每年南下抢掠粮草人口几乎成为惯例,也有几年没有行动,都是因为辽国国内风调雨顺,水草丰美,所以没有缺粮而已。但是今年听说辽国北部遭遇大旱,更应该提早动手才对,竟然能够忍耐到现在?! “好在朕早就防备着他们,已经下旨紧急调派京城的兵马和粮草增援边关,无论如何不能出现闪失。”齐泷说道,“辽人凶残成性,每每劫我大齐的子女财帛,可惜因为南方的战事紧急,一直无法腾出手来对付他们。这一次先放过这群蛮子,等到朕把南陈解决了,将来再全力对付他们。” 对于辽人这样例行的攻势,大齐早就习以为常,虽然现在南方战事正酣,对北方的警惕也没有丝毫的放松。居禹关天险难克,粮草充足,就算是辽国铁骑精猛,也只有望关兴叹的份儿,齐泷有信心将这批来犯的辽人阻挡在关外,让他们顶多不过是像往年一样在周边抢掠一番而已。 “皇上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臣妾可就要事先在这里恭喜皇上霸业将成了!”苏谧笑道。 “还远着呢。”齐泷展颜笑了起来,“至少也要数年的工夫才能够真正地彻底平定南方和北疆。谧儿现在就说这话可是太早了啊。”他话语虽然是推辞,但是神色之间还是掩不住的意气风发。如今大齐国势正盛,只要不出意外,天下迟早要被他一手掌握。想到宏图霸业的前景,齐泷心中少许的愤懑如同夏日的一丝乌云,被风稍微一吹,就散去了。 “正是早,臣妾才要先说啊,等到了皇上真的完成了统一大业,只怕到时候臣妾想要为皇上贺喜,都挤不进来了。”苏谧打趣地笑道,“臣妾这也算是第一个给皇上贺喜的人了吧。皇上难道没有什么赏赐臣妾吗?” “你这贪心的小东西,既然想要赏赐,直说就好了,何必再这样拐弯抹角。”齐泷心情转好,玩笑道,“就算你是第一个给朕道喜的人吧,这份功劳朕记下了,到时候一定重重有赏。” “重重有赏,皇上要赏赐什么?先说出来让谧儿听听。”苏谧顽皮地笑道。 “急什么,如今还没有成功呢。”齐泷笑道。 “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皇上这样推三阻四,谧儿可是担心皇上要赖账啊。”苏谧娇笑着嗔怪道。 “那谧儿你说要什么吧,就算是提前赏赐了你也无妨啊。”齐泷心情爽朗地笑道。 “这个……”苏谧思索了一阵子,笑道,“臣妾还真是想不出来呢,要不皇上先说一说,别人的赏赐都是什么样子的,臣妾也好参考一下。” “别人哪有赏赐啊!就你一个小贪财鬼过来向朕要东西。”齐泷毫不在意地说道。 “皇上这是在哄臣妾呢,臣妾可不相信皇上没有想过倪将军他们的赏赐。”苏谧看似无意地说道,“赏赐臣妾的事情倒是小事,这些立下大功的功臣该如何赏赐才是重要的呢。” 齐泷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皇上怎么了?”苏谧含着一抹浅笑,问道。 齐泷苦笑了一下,说道:“说起来,这一战,等到倪源胜利,又是不小的功劳啊!朕还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赏赐他了。这几天想起来,也正愁着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功劳,朕不仅要赏赐他,还要赏赐他的子女……”齐泷心中也禁不住越发忧虑起来。灭国这样的大功,向来是乱世之中的头等功劳。而且与卫。蜀之类的小国不同,南陈可是与大齐并立的大国啊,虽然如今国力江河日下,但是其国脉绵长。历史悠久尚且远胜于大齐,这样的功劳,少不了要加官晋爵。封妻荫子的…… “说起这件事来,眼下倒是有一桩赏赐,只是……”齐泷拿起旁边一封大红的折子说道,语调有一丝的犹豫。 “皇上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苏谧注目那封奏折问道,看封皮就知道是由后宫妃嫔呈上的。赏赐子女?难道是倪贵妃? “这个是皇后前几天上的折子,希望朕下旨赐婚,将其妹王凝霜赐婚给倪廷宣。”齐泷叹息道,“这也是太后她临终时的遗愿。” 赐婚?!给倪廷宣! 乍听到这样的消息,苏谧的心里头一阵恍惚,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漫上心头。 倪贵妃如今在后宫之中的位分已经是妃嫔之中最高的了,除非废掉皇后,否则是无法提升了,只能够赏赐一些金银财物而已,这些微末赏赐根本上不了台面,这样的话,只有从倪廷宣入手了。赐婚,确实是既体面又风光的赏赐…… 沉默了半晌,苏谧试探着问道:“皇上是什么意思呢?” 早在王奢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来的时候,太后病情加重,看在这样的面子上,齐泷并没有任何加罪,反而下诏抚慰,王家其余的势力表面上没要受到很大的影响,看起来还是大齐的第一门阀贵侯,但是私底下熟悉朝政的人都能够猜得到,王家风光的日子早已经是过去时了。一旦等到太后去世,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呢。以太后的目光深远自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临终的时候要求赐婚,也算是为王家多留一条后路。如果倪家屹立不倒,算是多了一门关系,如果倪家最终难逃功高震主的厄运,齐泷势必不会再对式微的王家动手,王家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女儿而已。 齐泷皱了皱眉头说道:“是太后她老人家临终时候的意思,朕也不能说出什么来。” 听齐泷的口气,苏谧就知道齐泷心里头是不愿意的。 对于齐泷来说,现在倪源统率三军,兵力强盛,如果再与王家联姻,将来甚至有可能收服王家的势力,那个时候,倪家的势力就实在是过于庞大了。当年齐泷提拔倪源不仅仅是因为倪源是绝世的将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倪源的根基浅薄,可以借以对抗以王家为首的门阀势力。如今王家眼看就要不行了,大患已除,当然不希望倪家变成第二个王家,给大齐的皇权带来新的隐患了。 倪家与王家联姻,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日常看齐泷的言谈举止,对倪家也不是没有猜忌之心,这一场赐婚无异于推波助澜,火上浇油,势必让齐泷对倪家的顾忌又深了一层。 自己应该是乐于见到这一场婚礼的,可是苏谧心里头却一阵不舒服。“赐婚”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小小的雪粒子。冰碴子,落在心里头就是迟迟不肯化去。 齐泷没有注意苏谧的神色,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样朕真的是没有办法说不了。而且倪源马上就要立下大功,这时候的赐婚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赏赐。” 苏谧没有说话,她朝着窗外看去,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格外的早,秋天的脚步不知不觉中已经度过了,记得昨天窗外的枝头还是绿意盎然,却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空丫丫的,显出一种凄凉的意味来。 苏谧心里头也是空荡荡的难受,不知不觉之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倪廷宣因为上一次的比武一直告病在家,听说至今也没有痊愈,朕一直觉得有所亏欠,他办事也是一直不辞劳苦,严谨周密的,所以……”一边思量着赐婚的得失,齐泷沉吟了片刻道,“朕打算等他病愈回宫,将侍卫统领的职责交付给他。同时将这件喜事也一并定下来,也算是犒劳倪源的忠心劳苦了。” 齐泷的声音召回了苏谧的思绪,听了这一番话,苏谧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角,恐怕让齐泷这样决定的不是因为什么歉疚亏欠吧。 倪源如今率领着大齐大半的兵马,权倾天下,齐泷嘴上不说,可是心里必定不放心。宫中虽然有了倪贵妃在,但是女儿终究不如儿子重要,而且倪廷宣又是倪源唯一的儿子。只有牢牢地掌握在宫廷里,这样才能够让齐泷放心。门面上当然是不能这样说的,否则这样的行为岂不寒了臣子的心,必须选择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够将人召进宫里来。 “皇上说得有道理。”苏谧勉强笑道,“正该这样才对。” 齐泷点头说道:“朕现在正在头疼慕轻涵呢,朕看他当大内侍卫统领以来,倒也一直是尽忠职守,没有失职之处,如果贸然降职也不合理。” “这有何难?”苏谧笑道,“皇上刚刚不是说了要向北方边关增兵援助吗?慕轻涵也算是将门出身,不如就让他领了这项差使,改封他为副将,也算是让他多历练历练,以后也好提拔。镇守边关,也算立功杀敌,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是皆大欢喜。” “好主意。”齐泷笑道,“就这么办吧。” 铺开写圣旨用的金色绸缎,齐泷提笔沉吟了片刻,就将几道圣旨写完了。 苏谧淡然一笑,慕轻涵原本就志在征战沙场,破敌立功,此番也算是如了他的心愿了。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九章 御驾亲征1 十一月,终于传来了诚亲王病逝的消息,天下震动。 大齐的细作不断在陈京之中散布诚亲王有帝王之相的传言,并言之凿凿地说陈潜出征的时候,天现异兆,火日当空,是南陈出现明主的预兆。此番的接连大胜,正是应了这一预言。引得南陈朝中谣言纷纷,人心浮动。 朝中主和一派接连上奏,终于鼓动陈帝再一次发了诏书,责令诚亲王居功自傲。任用私人等诸多罪名,令他回京述职听命,将阵前的军事尽皆交付陈帝派去的亲信接任。 据说听完了诏书,钦差还没有来得及催促陈潜启程上路,陈潜就急怒攻心,当场吐血昏迷了。 失去了主心骨,陈军营中立时大乱。 倪源接到秘报之后趁机挥兵南下,大败陈军于锦城,灭敌五万余人,取得了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大捷,也成功地封住了大齐朝中纷纷扰扰的议论弹劾之声。 诚亲王勉强清醒之后,听到的却是这样摧心拆骨的消息,一时之间哪里还能够恢复得过来,被亲信护着,连接败退回建邺城,被倪源步步紧逼,一路上兵马劳顿,不堪折磨,可怜一代天骄名将在退回建邺不到三天就病逝了。他这一撒手西归,将满地的乱摊子都丢了下来。 倪源率军连续攻陷十余座城池,在短短不足月余的时间之内,就将原本失陷的地方尽数收了回来,随即兵临建邺城下,日夜猛攻,旦夕且下。 ※※※“倪源果然赢到最后了。”齐泷将手中的捷报搁下,淡淡地说道,脸上的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距离倪源的第一道捷报送来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面,连续的捷报频传,齐泷狂喜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现在主宰他的心情的不再是喜悦,而是不安,尤其是想到前些日子他下了旨意宣召伤势痊愈的倪廷宣入宫授官,可是却被拒绝了。 因为前不久,倪廷宣的母亲病逝了。倪廷宣的生母出身卑微,一个不入族谱的侍妾而已,所以去世之事也并未张扬,此番齐泷派人宣召不入,苏谧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据说是在侍卫比武之后不久,倪源还没有动身出征的时候。 大齐以孝道治天下,去世的虽然是一个无名分的侍妾,却是倪廷宣的生母,有了这样的理由,就算是齐泷也不能将倪廷宣召入宫廷了,就连赐婚的旨意也不得不拖延了下来。 那个人心里头应该很难过吧。隐约的苏谧还记得在那个悬崖的底部,倪廷宣曾经用那样温暖而欣慰的声音向她讲述过他的母亲,她可以听得出来,他有多么的敬爱自己的母亲,可是现在……他与慕轻涵原本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变成这样。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他都如此的失败,他现在心里头应该有多么难过,苏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的狠毒。 摇了摇头,将这样幼稚的想法甩出脑海,谁让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倪呢,他是活该的。苏谧竭力安慰着自己。 回了宫廷,觅青上前帮助她卸下钗环。 “今天宫里头有什么事情吗?”苏谧随口问着。 觅青迟疑了片刻说道:“今儿个刘嫔娘娘身边的侍女过来了,说想要请娘娘过去一叙。” “嗯?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苏谧问道。 “听说是……”觅青迟疑了一下说道,“听说是刘嫔娘娘想要搬出西福宫去,要和娘娘您商量一下,请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什么?!”苏谧的手一顿,“她要搬出西福宫?搬到哪里去?” “听说是要搬到聚荷宫……不……集玉宫去。”觅青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刘嫔娘娘还说是因为在西福宫中太过不安心,还是集玉宫好,距离皇上也近……” “糊涂!”苏谧将手中的玉梳子狠狠地一磕,碧玉齿断裂了几根,发出清脆的响声。绮烟在打什么主意她清楚得很,一方面是想要违约难免做贼心虚,一方面是因为她身体近来已经有了起色,却迟迟不见齐泷召见临幸,心中空自着急。 可是这样不是明摆着向倪贵妃挑衅吗?就算是她不想把孩子交出来,眼下孩子还太小,用这样的借口还是可以拖延上一年半载的,倪贵妃也不至于这样的心急,一年半载之后说不定后宫就要有新的变化了。 此时她如此急不可耐地要搬离西福宫,倪晔琳会怎么想?以她的精明,怎么会不起疑心?! 苏谧站起身来,说道:“不行,我这就得过去一趟,让她赶紧打消了这样的主意。” “这个……”觅青犹豫地说道,“奴婢听宫人说,好像刘嫔已经将折子递上去了。说集玉宫原本就是她居住的旧地,又是冬暖夏凉,最适宜于小皇子的居住,请求皇上垂怜体恤。还请娘娘在皇上面前为她美言几句……” 苏谧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静默地看着眼前铜镜里面恍惚纤细的侧影。然后她猛地将手中的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碧玉粉碎的声音清脆而尖锐,她低下头无限疲倦地趴在梳妆台上,乌黑的长发蔓延而下,像是化不开的结。 这个宫廷,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让她疲惫不堪…… 对于刘绮烟要求搬离西福宫的折子,齐泷连想都没想就朱笔一挥,爽快答应了,眼下战事正紧张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理会这种一个宫妃搬家的微末小事。 当苏谧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批复的折子已经递到了西福宫之中。 对此,苏谧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失去了。 从十一月开始,倪源就督促士兵加紧攻势,日以继夜,如火如荼。 十二月上旬的时候,失去了主帅的建邺就已经危在旦夕,建邺是南陈的门户大城,边陲重镇,距离南陈的国都不过三五日的马程,而且都是平原乡村,无险可守,一旦攻破建邺,大军随时可以南下,一马平川,对于诚亲王的死,陈帝悔恨交加,连连在朝中下旨自责追悔,又将当初带头上奏要求严惩诚亲王的大臣狠狠查办了几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了。 听闻建邺危急的消息,陈帝紧急派遣援军奔赴前线支援,却被倪源的伏兵逮了个正着,尽数歼灭在建邺城外。据说陈帝闻讯,当场晕了过去。经过御医连夜救治才勉强清醒,却已经难以理事了,朝中只好暂且由太子摄政。 一旦建邺被攻陷,南陈的都城就全无遮掩,完全暴露在齐军的势力之下。齐国数次攻打南陈,都没有一次像这样的接近过成功。 齐泷这几天几乎都没有合眼,连续数夜精神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那种兴奋和紧张的情绪,在他身边的苏谧感受得一清二楚。 而今天,在接到一份折子之后,齐泷一反常态地举止有些失措起来,他拿着手中的折子,脸上喜忧之色不断交替,沉吟了半晌似乎都难以决断。 苏谧扫了一眼奏折,那是由三军主帅倪源自前线呈上的奏折,基本上都是报告战况的,最近的每一道折子几乎都是让齐泷喜不自胜的消息,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吗?让他这样失态。 “皇上有什么为难的吗?”苏谧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前线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齐泷摇了摇头,拍着手中的折子,说道:“倪源刚刚传回来的是捷报,刚刚在建邺城下歼敌三万,俘虏两万,将南陈意图增援建邺的援军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 “恭喜皇上了。”苏谧笑道,“那皇上为何要忧心呢?” 齐泷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奏折递给苏谧,“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说完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 苏谧迟疑地接过那本奏折翻开细看。 “……臣以庸碌之材,受命领军,委以重任,不敢懈怠,今军中士气正盛,军卒用命,上下一心,而南陈疲惫,不堪一击,彼之气既夺……” 前面是一段论述战场如今形势的客气话,其中不乏歌功颂德之意,苏谧匆匆地一扫而过,接着往后看去,只看了一眼就震惊了。 御驾亲征?! “皇上!这是……”苏谧惊疑地问道。 同时脑海之中飞快地转动起来,倪源这一招是什么意思?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九章 御驾亲征2 如今南陈不堪一击,灭国之祸就在眼前,他即将建立身为臣子最出众的功劳了,为何要上这样的奏折呢? 齐泷不通军事,对战事压根儿一点儿帮助也没有,此时却要把他叫去…… 是了,倪源也知道,一旦自己成功地攻克了南陈,倾国之功就在眼前,少不了要有功高震主之嫌了。而如果齐泷上了前线,御驾亲征,则一切都不同了,战场上的一切功劳当然是归属于最高的指挥者,即使这个指挥者不过是个摆摆样子的木偶,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但是战后论述起来,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廷,肯定都会上下一词地认定,灭亡南陈。一统天下的功劳却是归于大齐的天子——齐泷本人,而不是他倪源了。 倪源充其量不过是个君前效命的臣子,听从指挥的人而已。 但是齐泷的心里头自然是明白他倪源的功劳,该有的好处一点儿也少不了他的,同时又不会将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上,避免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结局。而且……苏谧转头看着齐泷的神情,只怕也让齐泷更加的信任他绝无不臣的野心了。 倪源好精明的一招啊! “皇上,御驾亲征何其的危险,您身系万民,岂能够轻易涉险……”苏谧连忙阻止道。 “我们大齐马背上得天下,朕的父皇未及弱冠就亲自率领兵马踏上战场,一生征战杀伐,从来不落人后,朕如今已经二十有三了,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一次战阵,真是枉为人子啊。”齐泷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心有戚戚地感慨起来。 苏谧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看来齐泷是被这一道奏折打动了。 如果让齐泷这次出去了,只怕将来倪家的地位更加难以撼动了。自己这一生还有机会报仇吗? “皇上,京畿重地,国之心腹,不可一日无主啊,一旦皇上出去了,朝廷上谁来处理国事呢? “如今朝廷上势力稳定,六部的官员都各司其职,毫无差池。日常的事情可以让各部各司自行处理,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紧急的事务,可以等朕班师回京再行处理,而等不及的,则可以由几位大学士会同豫亲王和众位大臣共同处理。” “可是万一有奸伪小人趁机弄权作势该如何是好呢?”苏谧反驳道。 “几位大学士都是父皇在世的时候留下来的股肱重臣,为人都是忠义可信,豫亲王行事稳重,不落人后,而且这些重臣又相互牵制,怎么会有弄权之嫌呢?” “由他们共同处理国事,朕也放心了,再说,如今前方战事虽然紧张,国内倒是一派稳定,又是严冬时节,大事也不外乎军中粮草筹集。车马供应之类。此外都是些赈灾,天气之类的小事,原本就无需朕多虑。” 齐泷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说道,与其说他是在说服苏谧,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 “倪源刚刚送来的奏折也说过,如今我军士气正盛,而且南方素来天气炎热,而目前正处在严冬季节,最适合我军出战,这一战按照倪源的估计,等到明年夏季来临之前就能够结束。” “皇上,南陈虽然现在处于劣势,可是它立国长久还胜于我们大齐,民心稳定,国脉绵长,就算倪将军武功盖世,谋略无敌,如何能够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就……” “半年之内想要完全地平定南陈当然不可能了,倪源就算是神仙也不敢这样夸口啊。”齐泷笑道,“不过这半年之内集结兵力,将南陈的都城攻陷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攻克陈京,朕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其余的番王以及地方势力,可以留给倪源后来慢慢地处理嘛。” 齐泷的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喜色。这一番话下来,简直是只有出征的道理,毫无拒绝的理由了。 亲自统一天下,是历代帝王莫大的荣耀!这个乱世已经持续了二百年,英雄人物辈出,却没有一个人这样的接近过这份荣耀。想到自己即将建立的前所未有的宏图伟业,齐泷简直要高呼雀跃了。 苏谧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没有等她开口,齐泷已经笑道:“朕也知道,谧儿是担心朕的安危的,不过不必忧虑,朕身为主帅,又不是亲自上阵杀敌,身边时时刻刻有千军万马。” “皇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谁能够保证皇上身边一直……” “这一点朕也考虑过了。”齐泷挥挥手打断了苏谧的话,说道,“前些日子,朕听说那个枯叶禅师的弟子也已经回来了,为何没有过来见朕呢?” 苏谧心中顿时涌出不好的预感,她低头道:“他不过是个低级的奴才,品级低微,怎么敢贸然晋见皇上呢?失礼之处,请皇上见谅。” “哈哈。”齐泷朗声笑道,“他都是大师的弟子了,身份自然不同,哪里还要讲究什么品级啊。他一回宫就去了你那里,可以看得出是个顾念旧主的人,朕自然不会追究,谧儿无需担心。” “他现在身份不同,既然是大师的弟子,我就传诏授予他官职,这一次就让他出征伴驾吧,有这样的高手护在身边,谧儿也可以放心了。” 苏谧心里头苦不堪言,她一直是把陈冽当做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来看待的,而且也是她身边最为倚重信赖的人,别的不说,一旦陈冽走开,她与宫外势力的联系要打上不少的折扣。而且她一直希望陈冽能够脱离这个宫廷,可是他为了她而留下来,如今却因为自己使得他去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眼看齐泷这一脸兴奋的神色,苏谧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拒绝。 ※※※回了采薇宫,苏谧向陈冽说了今天的变故,“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我就推辞去。”她说道。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希望陈冽为她去做违心的事情的。 “二小姐是希望我去吗?” 苏谧自然不会对他说假话,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是希望齐泷能够平安回来的……这一次倪源的做法看似高明而且无懈可击,可是,我心里头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苏谧蹙起了眉头,她实在是说不清楚,自己这毫无缘由的担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总是觉得倪源的谋划和目的不是这样简单才对,也许是长期的敌视让自己把他想象得太复杂了。 陈冽笑道:“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既然希望留在小姐的身边,自然是地位越高越好,这样对小姐的用处也大。” “你不必考虑我……”苏谧急促地说道。 “这也是为了我自己。”陈冽阻止了她的话,坦率地笑道,“这也是我自己的私心而已,枯叶禅师对我有授业之恩,在寒山寺的时候,我们谈了很多,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有大师他那样广博的胸怀吧,不过他希望能够结束这个乱世的心愿我是知道的。齐泷此人关系重大,无论对于小姐的计划,还是对于大师的愿望来说,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你们两人的愿望不就是我的希望吗?所以说,我这一次保护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而且大师他……”陈冽轻叹了一声,终于说道,“大师他的身体恐怕不行了。” 苏谧默然,想一想也确实如此,枯叶禅师如今已经是近百岁的高龄了,虽然在民间的传说中已经是近乎神仙一样了,可是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不是神仙。 她忍不住一阵黯然,她对枯叶禅师一直是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敬慕之情。虽然自己不能够像他希望的那样选择,但是这份尊敬却没有丝毫的变化。枯叶禅师原本就不是卫人,他为了百姓计,为了天下计,选择支持齐国也没有什么让人怨恨的,而且他不仅是自己父亲的师傅,还在悬崖之下救了自己一命。 这些日子苏谧也时常和陈冽谈论起枯叶禅师的事情,在传授完陈冽武功之后,枯叶禅师就离开寒山寺,向西方云游去了。这一次西去,虽然未曾言明,但是陈冽知道他的身体已经逐渐衰弱,所以他老人家才会索性放下一切世俗挂念,干脆西行而去吧。如果不是因为挂念苏谧,陈冽他也许就侍奉在枯叶禅师的身边畅游天下去了。对于自己尊崇的人的心愿,陈冽也希望能够替他达成。 ※※※不久,后宫之中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新近晋封的刘嫔去世了。 刘绮烟在搬进了集玉宫之后继续安心养病,原本孕妇产后三个月就可以开始侍驾承宠了,可是她因为难产的关系,身体一直不好,无法承宠,心中空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直到近些天身体渐好。于是按捺不住,带了宫人出去散心。 原本白天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心情爽朗地带着宫人在碧波池中畅游嬉耍。可是回去之后不久就开始发热,还没有支撑到太医过来,竟然就这样暴毙了。 据太医之后诊断说是因为产后身体一直没有休养过来,就贸然搬动地方,水土不服,而且集玉宫临近寒冬,气候寒冷,风大伤身,使得刘嫔原本就虚弱的身体禁受不住,中风暴毙了。 齐泷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皇子怎么样了,得知小皇子并未随同出游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也不过是叹了几声,就命人将刘嫔安葬了。好歹顾念着她身为小皇子的生母,特令按照贵嫔的礼节厚葬,金册上也以贵嫔位分记下,之后一切事务交由内务府按照规矩办理就好。 现在他诸事缠身,实在是没有多少精力瞩目于一个后宫之中早已失宠的妃嫔的生死,如果刘绮烟不是皇子的生母,他只怕是连过问的工夫都没有了。 小皇子的抚养就成为接下来面临的重大问题。由谁来抚养皇子呢?原本宫中都以为必定是倪贵妃无疑了,谁知齐泷却下诏将皇子的抚养权交给了近乎避世隐居的皇后,并且下旨道:“如今中宫膝下空虚,非国家幸事,皇后又贤明有德,抚养教育小皇子,朕也放心。”让宫中的人禁不住愕然相顾。 这件事在宫里头还留下了一个意外的后果,集玉宫变成了宫妃人人都厌恶的地方,连接三代居住在那里的妃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使得后来齐宫之中的宫妃宁愿去住偏远的宫室,也不愿意到富丽堂皇的集玉宫中居住了。连带着碧波池也被宫妃们斥之为不祥之地,少有人愿意涉足了。 齐泷御驾亲征的消息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众多的朝臣一个个捶胸顿足,哭天抹地的,好像齐泷是去送死一样。而另一派的人当然明确地看出了齐泷此举的意思,赶紧上表歌功颂德,马屁不断。无论是怎样的反对或者赞成,都丝毫无法撼动大齐帝王御驾亲征的决心。 皇帝亲征的架势当然不凡,齐泷的心情急不可耐,内务府的人忙得脚不着地,尽快地将齐泷出征的一切事宜准备妥当。 新近召集的增援南部前线的十万大军已经整装完毕,等待着这份由帝王亲自领军出征的荣耀的降临。陈冽被提拔为钦侍令随同齐泷出征,对于这样一步登天的提拔,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知道了陈冽即将承担的任务和他的出身之后,所有人对于他的晋升都没有丝毫的奇怪。 同时颁下的还有在新的一年改元天统的旨意,这个崭新的年号昭示了大齐年轻的帝王迫不及待地统一天下的内心。帝王的恩泽当然也泽被后宫,顺应改元的天命,六宫同封,恩旨不断,苏谧被连升两级,晋为正二品的六妃之一,也算是兑现了齐泷日前提到的赐予苏谧的赏赐。同时,这也是日后执掌天下的孝纯太后苏谧在这个大齐的后宫里面以一个妃嫔身份所接受的最后一次晋封。 而三万增援北方边关的兵马也集结起来,带着充足的粮草,准备开赴边关。慕轻涵被转为前锋副将,率领这支队伍去支援居禹关,比起从二品的侍卫统领来说,只是平级调动,但却全了他一直以来希望效力沙场的心愿。 隆徽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天气里,齐泷御驾亲征的车驾终于启程了。他踌躇满志地站在皇城的神武门上,傲然睥睨着下方林立的将士。顾盼神飞,气势张扬。 看见齐泷明黄色的身影,雷鸣般的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声势惊人。齐泷心中也不免意满志得。他回过头去,看着身后延绵起伏的宫殿,再转过身来,看着下方数不尽的精兵良将,心中的雀跃昂扬之情简直难以形容。 等到自己再一次站到这里,必然是整个天下的霸主了,那时候应该是何等的风光和威望啊,这二百年来没有人能够达到的宏图霸业将由他来一手建成。这一次的出征,必然会给自己在武勋上和史册上增加一笔浓重的色彩吧! 这时候的齐泷当然没有想到,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踏上神武门这高高的城楼的机会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大齐的民众和军队面前展现他非文采的一面。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十章 银瓶乍破1 亲征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开向前线,虽然离开的不过是齐泷一个人而已,但是大齐的后宫里面忽然就显得寂寥起来。 日常的生活变得极其的简单而富有规律,除了每天早晨例行的请安,几乎所有的宫妃都变得沉默内敛了起来,足不出户。 苏谧走在从凤仪宫回来的路上。自从太后病逝之后,皇后就上表自请入慈宁宫祠堂守灵侍奉,几乎避世隐居,直到前几天齐泷将小皇子交给她抚养才重新搬回凤仪宫中。只是近半年的不理事务下来,后宫之中的妃嫔也逐渐倦怠了起来,不少告病不去了的。反正皇后也下了旨意,传令后宫诸妃自便,无需拘礼。今天的请安,不过到了寥寥十几人而已。皇后也没有出现,她依然每天清晨就前去慈宁宫守灵侍奉,诸妃只是略微坐了坐就自行散了。 苏谧从凤仪宫的大门处走出,忽然一丝带着凉意的小东西钻进了她的领口里。 她抬头看向天空,就在齐泷离开的第六天,隆徽四年的第一场雪终于姗姗来迟了。 看着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天上飘落,苏谧拢了拢领口,毛茸茸的貂皮刺得她的脸颊微微的发痒。 忽然之间心情就变得空虚寂寥起来,苏谧让觅青先回去了,也没有乘坐车辇,就这样一个人漫步走在宫中的道路上。 雪花由原本疏散细微的小水晶,变成了轻柔的鹅毛,纷纷扬扬地飘散起来。还是上午的时间,天色却变得如夜晚一样阴暗沉闷,天空黑压压的一片。 苏谧一路漫不经心地向东边走去,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宫人都去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了。 不知不觉之间,她转入一个狭长的小道,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宫女,手中提着笨重的水桶,正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 苏谧神情一阵恍惚,她依稀还记得,自己也曾经这样的一身打扮,这样提着粗笨硌手的水桶,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那个小宫女似乎是提得累了,顾不上漫天的大雪,把手中的水桶放在一边,对着手掌呵起气来。隔着遥远的距离,苏谧也可以猜到,那白嫩的掌心必然因为苦役和寒冷而变得红肿。 小宫女跺着脚,看了看天色又提起了水桶,正要向前走,猛地看见了站在面前的苏谧。 “啊?!谁啊!这样装神弄鬼的!”小丫头喊了起来。 苏谧没有回答。 宫女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看到苏谧身上流光溢彩的水貂皮斗篷,脸色顿时变了,再看到苏谧的容貌,连忙扔掉手中的水桶,惶恐地跪下道:“奴婢有眼无珠,是主子娘娘,请主子不要见怪……”苏谧摆了摆手,打断了她告罪的声音,“天气这么冷,怎么还在外面提水呢?难道院子里面没有水井吗?” “回娘娘的话,奴婢是宣合宫沈才人那里服侍的,前几天因为天气太冷,院子里面的井被冻住了,奴婢们之后就只有出来提水了。”小宫女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抬眼打量着苏谧,暗自想着,我一个小宫女这时候在外面不稀奇,可是你……她纳闷地看着苏谧,这位主子,看衣服打扮明显是一位娘娘,可是怎么身边连一个丫头都不见呢? “宣合宫距离这里远得很,为什么不去附近的宫室里面提水呢?” “回主子的话,我们家才人与附近各宫的主子都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这是我们才人待会儿要用的,奴婢不敢懈怠。” 她的话苏谧如何听不出来,宣合宫之中居住的肯定是今年刚刚选秀入宫的妃嫔,还有不少齐泷都没有临幸过,只怕那个沈才人至今还是无宠吧,这样的妃嫔在这个等级森严。势利分明的宫廷里自然是不受重视了。 苏谧笑道:“下雪天可要记得把水井的盖子盖上,上面最好再铺上稻草之类的御寒物件,早晨揭开就没事了。” 那个小宫女一阵纳闷,偷偷抬头瞅了苏谧一眼,这位娘娘怎么会知道这些乡间山野里面的土法子呢? 苏谧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般,淡淡地一笑解释道:“这是我去年的这个时候学来的法子,可惜以后是没有使用的机会了。” 看见那个小宫女还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自己,苏谧温和地说道:“这样寒冷的天气,就不必辛苦了,宣合宫离采薇宫不远,你去我的宫里头说一声,叫人给你送去一桶吧。这水就先放在这里,等天气放晴了再说吧。” 那个小宫女猛地记起来,她吃惊地看着苏谧,这就是如今宫里头最得宠的那位莲妃娘娘! 她伶俐地应了一声,丢开手跑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道里了。 苏谧看着长长的道路,两边是狭窄的宫墙,因为天色的晦暗,原本朱红色的宫墙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漫天的雪花阻挡了视线,使得路的尽头都模糊起来。 忽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她走近那刚刚被丢下的水桶,伸出已经保养得洁白纤长的手掌,握住粗铁打造的桶柄,好沉啊!苏谧用尽了全力,才能够将水桶从地上提起,向前走了没有两步路,就差一点踉跄着跌倒。 看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年多而已,这样金尊玉贵的生活已经让自己彻底地脱离了苦役,再也无法适应这种力气活了。 苏谧心头无端地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想法,如果现在大齐被别的国家灭国,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呢? 作为一个宫妃,而重新等待着新的胜利者的挑选和享用? 苏谧摇头一笑,因为这个动作,原本就踉跄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地上跌去。 还没有等她触及地面,忽然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同时伸出另一只手稳稳地接过了水桶。 苏谧诧异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倪廷宣!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苏谧想要说什么,却又发觉根本无话可说。 只是迟疑了片刻,熟悉的温暖就从两人贴近的地方传来。苏谧猛地意识道,自己竟然还被他揽在怀里,立刻微微摇动,想要挣扎出来,想不到倪廷宣揽得甚紧,竟然没有挣脱。 苏谧心头恼火起来,一点也没有给他面子的想法,立刻凶狠地呵斥道:“你干什么?放手!” 倪廷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松开,苏谧没有防备,差一点儿跌倒。 眼看倪廷宣又要上前扶她,她赶紧后退了两步。看着倪廷宣手足无措的模样,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倒是忘了恭喜倪统领,得到圣上的赐婚,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此时应该已经鹣鹣鲽鲽。比翼双飞了。不过也无需心急,反正终究是能够娶到美娇娘的。” 倪廷宣的眼神像是被刺伤一样,掠过一丝痛苦。 苏谧一怔,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的母亲刚刚逝世…… “对不起。”自然而然地就说出了这句话,苏谧低下头。对于失去重视的家人的感觉她比谁都清楚。 “没什么。”倪廷宣的眼神有些黯淡,他犹豫着说道,“我其实是不想娶……” “倪统领今天入宫是为了什么呢?”苏谧猛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刚才多亏了统领施以援手,不然本宫就要出丑了。”声音客气而冷漠。 倪廷宣怔了怔,半晌低下头,说道:“卑职今天是进来向贵妃娘娘辞行的。” 苏谧这才想起,上一次倪源上的奏折里面提起过今年年关让倪廷宣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墉州安葬祭祖的事情。这样合理的要求齐泷自然寻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他已经决定御驾亲征,也就没有必要再将倪廷宣滞留在宫中了。记起奏折上说的就是在这两天启程了吧。 “什么时候动身呢?”苏谧不自然地问道。 “大后天就要启程了。”倪廷宣说道。因为低着头,苏谧看不见他的神情。 “嗯,路上雪这样大,怎么能够赶得及呢,不如在这里多留一些日子……”苏谧漫不经心的话语脱口而出,她忽然住了嘴,真想抽自己几耳光,自己在说什么呢?!她平息了一口气,说道,“希望统领能够一路平安,本宫在这里先预祝了。” “嗯。”倪廷宣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她,说道,“不过是归乡祭祀祖上的一些事务,估计等到开春二月份就可以回来了。” 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苏谧恨恨地想着,偏过头去。 “也希望娘娘在宫里头一切顺心,再见到娘娘……”倪廷宣轻声说着。 “娘娘!娘娘!”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是觅青抱着一件衣服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奴婢刚刚正在担心呢,雪忽然下得这样大,正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人,幸好一个宣合宫的小丫头过去说……啊!”苏谧一回身,身侧的倪廷宣显露出来,觅青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是倪统领,今天拜望倪贵妃正要回去呢。”苏谧不动声色地说道。 觅青行了个礼,迅速将手中捧着的大斗篷给苏谧盖上,苏谧的肩头全是雪花了。 苏谧伸手拢住衣襟,转身而去。 走到拐角处,苏谧转头的时候,依稀看到那个身影依然伫立在那里,隔着漫天的大雪,已经看不清楚了……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十章 银瓶乍破2 时光的流逝是不会因为人心情的欢愉或者沉滞而变化的,就在这样一片寂寥的日子里,隆徽末年的年关,也是天统元年的新春到了。 失去了主人的后宫依然有各种繁复的规矩在支撑着。齐泷离宫出征,皇后日夜侍奉太后灵堂,又要照顾小皇子,形同避世,后宫之中还是暂时由倪贵妃主持六宫事务。 倪贵妃原本就是张扬奢侈的性子,如今后宫之中又无人与她争风,这次的新年着实费了一番心力。 大年三十的晚上,依然如同往年一样,准备了诸般筵席歌舞。前殿的朝臣宴会由豫亲王主持,后宫妃嫔自然不会涉足,而后宫的家宴则是由倪贵妃精心安排。 不过是少了一个男人,虽然奢侈华丽一如往昔,整个宴会还是显得沉寂了不少。从诸妃的衣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出,大多数的妃嫔都是简单的钗环服饰,没有一个人像往年冬季一样为了保持身材的苗条秀雅而特意减少衣服。 珍馐美味流水般的端了上来,诸妃一边谈笑着,一边看着场中的歌舞。倪贵妃容光焕发,而皇后容颜虽有几分憔悴,神情却淡雅依旧。少了最主要的人,诸妃之间反而奇迹般的变得有几分和睦融洽起来,举止也更加自在随性。 苏谧没有什么胃口,酒过三巡就寻了个借口告退了出来,走过宣合宫前面的飞桥,忽然听见后面传来“轰”的一声,惊天动地,树上的积雪被震得“簌簌”直往下掉。 苏谧回过身去,远远地看见天空中盛开了大朵大朵的金色牡丹,光辉万丈,璀璨夺目。紧接着“轰隆”声不断响起,数道光线穿透了黑暗,绽放出瞬息万变的绮丽姿态。 这是倪贵妃为了今年的新年夜宴,专门命令工部特制的精巧烟花,现在看来,果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牡丹烟花次第开,雍容华贵炫光彩。无数流光溢彩的鲜花在纯黑的夜幕上盛放开来,将这个原本寂寥的冬日夜晚映衬得格外精彩绚丽。 苏谧停住了脚步,看向天空,那姹紫嫣红的色彩一重接一重,前面的光彩还没有消散,后面的华丽就紧跟着追了上去。美丽就在那么一刹那爆发,争奇斗艳,斑斓华彩。 熄灭了的烟花带着隐隐约约的光芒坠落而去,如同流星划过夜空。 也许,寂寥的日子里,让人格外地习惯于回忆过去,记得自己曾经与人共同依偎在这样寒冷的冬夜,看着烟花的升起和消散。 不过是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后宫之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几家欢乐几家愁。 带着几分感慨,苏谧回了采薇宫,将钗环服饰卸下,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里头总是有一种隐约的恐惧徘徊不去,仔细思虑起来,却又寻不着头绪。模模糊糊地一直到了后半夜,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惊叫声。呼喊声嘈杂地交替传来,苏谧猛地从床上惊醒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 “娘娘,娘娘,不好了……”小禄子连门都来不及敲,就一头撞了进来。他的脸色一片苍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 “怎么了?!”苏谧心里头莫名地一同慌乱了起来。 “是……是辽人打进来了?”小禄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轰”的一声,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在苏谧的耳边炸开,她的脑子一时之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消息的意味。 辽人?! “什么辽人,辽人不是被锁在关外吗?怎么可能打进来。”苏谧的大脑有瞬间的凝滞。 “不……不是……”小禄子心急火燎地说道,“娘娘,那个,奴才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确实有辽人打来了,就在城外,好多的人啊。” “不可能!”苏谧喝道,“辽人如何能够渡过天险难克的居禹关,如何能够没有一丝消息地赶到城下?!” “是真的,娘娘。”小禄子喊了起来,“辽人如今已经打到我们城下了。就在城门外围困着!” 苏谧惊慌地站起身来,如今京城的守备何其薄弱啊?!如果辽人打了进来,那么……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主子,主子,先穿上衣服。”觅青拿着斗篷和外衣急忙地追上了要跑出房门的苏谧。苏谧匆匆地穿上衣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刚到丑时。”小禄子说道。 苏谧的动作一滞,此时此刻,正是隆徽年间的最后一瞬,也是天统元年的第一刻! 出了宫门,外面已经是一片慌乱,四处都有人惊叫着。按照宫中的惯例,新年的宴会是持续到天亮的,现在前殿和后殿的宴会都还没有结束呢。 辽国原本是塞外的少数民族政权,趁着中原战乱频起的时候南下,建立了国家,号为“辽”。辽人的铁骑凶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肆虐中原数十年,当时中原的各个割据政权无一不对辽人俯首称臣,直到后来的梁国崛起,经过数次恶战,才由梁武帝率军将辽人逐出塞外。 梁国式微之后,辽人又卷土重来,虽然没有当年劫掠天下的气势,可是危害依然不小,不少北方的小国被其所破,深受其害。 大齐与北辽接壤,因此受其攻掠甚多,前些年,齐国立国不稳,国力不强,曾经有数度被辽国攻破边塞城池,屠城灭族。齐武帝继位初年,辽人就曾经集结二十万铁骑,宛如沙暴疾风一般,杀入齐国境内,直逼京城,又将京城足足围困了近半年,才因为久攻不下,粮草不继,而无奈退兵。那一场恶战距离现在还未满三十年,京城里面很多的人都记忆犹新,无数繁华的边塞城镇。富饶乡村都毁于一旦,辽人戮掠纵横,残暴不仁,四处席卷财货子女,百姓稍有反抗就有杀身之祸,不加反抗则必然是被劫掠为奴。 当时京城被困半年,民心恐慌,上下浮躁。而且那时候齐国还远远没有现在的繁华富饶,辽人又来得突然,城中粮草不足,到最后几乎发生人食人的惨剧。幸好辽国劳师远征,内部粮草供应也是困难,最终退了兵,才让危在旦夕的齐国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那一次战役,使得生性高傲的武帝深以为耻,此后他一生都厉兵秣马,四处征伐,整顿粮草,建立起齐国强盛无敌的骑兵,之后几十年里面,灭国无数,国力倍增。又经过数次的浴血苦战之后,将辽人远远的逐出塞外,一血前耻。但是依然无法斩草除根,每天的秋冬季节,辽人必定要集结军队,寇掠边关,使得北方的百姓苦不堪言。 辽人凶残成性,动辄灭国屠城,辽国的铁骑又精良,行动如风,防不胜防,一直是齐国的心腹大患。齐国民间更是对辽人的入侵有着深深的恐惧,如今听说了辽人忽然杀到眼前的消息,整个宫廷都混乱起来。 “娘娘,现在诸位娘娘都集中在凤仪宫中,您不过去吗?”看到苏谧走路的方向完全不是向着后宫,好像是向着乾清宫的方向,小禄子善意地提醒道。主子难不成是被这个消息吓坏了? “我知道。”苏谧打断他道,“我就是要去乾清宫。凤仪宫那里你先替我去看一看。”去了凤仪宫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是一群妇人的恐慌议论而已。 见到苏谧意态坚决,小禄子无奈,只好领命而去。 苏谧快步走向乾清宫,乾清宫之中的侍卫内监都是常见她的了,此时又都是慌乱之中,自然不会阻止她。苏谧畅通无阻地进了养心殿。 殿中诸位大臣竟然已经集结了。看来消息刚刚送到的时候,他们就从前殿的筵席上直接过来了。 就算情势再危机,这样的场合苏谧身为宫妃也不便露面,她转身进了旁边的小侧间,站在垂地的珠帘之后听着殿中的议论。 豫亲王正站在书案一侧,说道:“……诸位不必惊慌,如今辽人虽然已经兵临城下,但是皇上率领大军离开不过十余天,随时能够回援。我们齐京城墙坚不可摧,粮草充足,只要能够坚守十天左右,援军必然赶到,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必定要让辽军有来无回……” 齐泷的出征将武将带走了大半,此时整个大殿里面多数都是文臣,听到齐皓意气风发。掷地有声的言论,紧张惶恐的气氛稍微和缓了几分。 齐皓又迅速地交代了几条命令,无非是分派任务,安定民心,不能擅离职守,敢谣传者杀无赦之类的常令。 商议了足足大半个时辰,齐皓这才催促着众臣纷纷离开,各司其职。 众人散去之后,苏谧走了出来。齐皓早已经注意到她的到来,带着几分诧异地问道:“你不去后殿待着,到这里来干什么?” “辽国的军队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城外?难道他们的马匹是生了翅膀的不成?”苏谧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询问重点。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甚至现在就想要冲出去问一问城外辽人的主将。”齐皓苦笑了一下,说道,“可惜我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就是——他们已经来了,而且正围在我们大齐京城的城墙外头。” “这不可能!就算是他们能够攻破居禹关,难道能够把居禹关的守军全部杀掉吗?就算是辽人勇武无敌,算无遗策,从边关到京城快马也要十几天的路程,路途遥远,而且沿途散落着不少的村镇,他们一路走来,难道没有一个人看见?” “这有什么不可能,只要将见过的人全部……”齐皓这句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苏谧心里悚然一惊,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大齐北部原本就是山脉连绵,消息闭塞。只要把路上遇见的人全部杀光,遇村屠村,过镇灭镇,就可以了。 苏谧忽然想到了慕轻涵带领的那三万援军和满队的粮草,按照时间来算,应该在五六天之前就与辽军碰头了。这一次的辽军竟然会这样的厉害,将三万大军无声无息地消灭在了路上,连一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我也希望一觉醒来,这只不过是个噩梦而已,可是现实却容不得我们否认,辽人就是这么厉害。”齐皓苦笑了一下,他拉住苏谧的手,此时两人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两人并肩出了乾清宫,上了神武门城楼。 在今天之前,对于苏谧,辽军这个名词还仅仅是存在于口头上。书册里。奏折中……如今却赤裸裸地呈现在视线里。 苏谧极目远望,虽然隔着高高的城墙,可是,那一层层的黑压压的军士如同满地的沼泽。漫天的乌云,一眼望不到头。矛戟林立,森暗的兵甲和寒光闪烁的刀剑造成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寒铁森严,直透心脏。苏谧一阵晕眩,从大齐宫廷最高的这一处向下望去,好像要陷入到下方那无穷无尽的黑暗沼泽里头,脚下坚实的砖头变成了泥泞一样的感觉。 这时候,身边有一双手及时地将她扶住,她转过头,正对上齐皓清朗的视线,“你也会被吓住?”他调笑道,然后抬头指着远处,“看这一片望不到头的兵马,像不像是一群蝗虫?” 苏谧瞪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从这样遥远的距离看下去,这些黑压压的兵马确实很像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但是她知道,一旦这些兵马入了城,那是远比蝗虫更加凶狠更加无情的杀伐屠戮。 “我也是苦中作乐而已,就算我们现在立刻愁死在这里,也没法退敌啊。”齐皓苦笑着回答。感受到她的视线里的抱怨,他轻叹了一声,“要是他们真的是只吃粮草的蝗虫就好了,可惜他们吃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人命啊。” 苏谧挣开他的扶持,走上城头,她按住粗糙的青石砌成的墙壁,极目远眺,努力让自己的心神安宁下来。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十章 银瓶乍破3 黑夜正在渐渐淡去,东边的天际亮出一层雾蒙蒙的白光,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此时京城之中大半的百姓应该都还是沉浸在睡梦之中吧,当他们清醒过来,发现城外这些代表着血腥和杀戮的不速之客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恐慌和混乱啊。 “刚才你在殿里说的援军可能在十天之内赶回来……是真的吗?”苏谧回头注视着他问道。 齐皓沉默了片刻,极目远方说道:“如果我是辽军,就要在路上设下埋伏,若是军队不回援尚好,一旦军队心急回援,正中伏击,必然能够歼敌于城外。到时候,大齐的帝王都落进了手中,何愁京城不破呢?” “而更加省力的方法是暗中联络南陈,两方夹击,必然可以大功告成,到时候,我们大齐灭国之祸不远矣。” “那皇上岂不是危险了!”苏谧变了脸色。还有陈冽,虽然他的武功过人,可是乱军之中,任你武功盖世也双拳难敌四手啊。 “不会的。”齐皓摇头说道,“我想皇上是安全的,至少比起我们来说安全得多。就算是皇上要求回援,倪源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回援是肯定的,但是绝对不可能在十几天之内了。” 苏谧苦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暂时是根本不会有援军了。” 齐皓苦涩地点了点头,苏谧沉吟了片刻,问道:“如今京城之中可用的兵马有多少?” 齐皓皱了皱眉头,“如今护卫京师的禁军还有一万余人,再加上城门的守卫。宫中的侍卫。刑部的兵马,以及其余的人马,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人而已。” 苏谧黯然,因为齐泷的御驾亲征,使得原本拱卫京畿重地的禁军都被带走了大半,再加上增援边关的慕轻涵带走的三万军队,使得如今齐京之中的防御简直是空虚得出奇。这一仗怎么打啊?! “太阳升起来了。”齐皓忽然说道。 苏谧转过身去,远方的天空霞光万道,太阳从天际跃出。整个东部的天空被初升的朝霞映衬得红彤彤的。 “世人都说残阳如血,可是谁知道如今这初升的朝霞也是艳红如血幕一般……”苏谧看着这撼动人心的一抹嫣红,出神地喃喃道。 齐皓站在苏谧的身侧,原本凛冽的寒风被他的身躯挡住了大半。“天一亮,辽军恐怕就要开始攻城了,你先下去吧,宫里头暂时还是安全的,我要到前方城楼上去查看战事了。” “嗯。”苏谧点了点头,她明白自己留在这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转过身去,轻声道,“你自己一切小心。”说着,快步下了神武门。 “娘娘,如今我们去哪里?回采薇宫吗?”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横祸,每一个人似乎都失了分寸,觅青发问的声音还带着丝丝的颤抖,刚才在宫墙上所看到的城外辽军的阵势让她心惊胆战,现在脚还在发软。 这时候,两人看见了小禄子的身影,他正在着急地四处张望着。看到了苏谧,大喜过望地跑上来,“娘娘,娘娘,如今各宫的娘娘都在凤仪宫里集合,就缺您了。” “去凤仪宫吧。”苏谧叹息了一声,说道。她可以想象,如今这些宫妃是怎样的惶恐难安。 走进熟悉的宫门,苏谧远远地听见一个声音扬起:“……本宫知道谣言不止,人心恐慌,但是大家无需着急,我们大齐兵力强盛,眼看就要天下归一。这一次辽人孤注一掷,拼死杀来,劳师远征,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足为虑。刚刚前方的豫亲王也送来了消息,说已经派人赶赴前线送信了。如今皇上离开尚且不足半月,而且皇家仪仗,行走缓慢,如今也不过是到了南逊河一带,快马回援,就是七八天的工夫……” 是皇后的声音,众妃此时都站在凤仪宫的大殿之中,无一缺席,苏谧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站在后面。大家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的皇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听到皇后的这一番话,众妃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不少。 “可是我听说这一次辽军的兵马把城池团团围住,根本是插翅难飞,豫亲王的人如何能够逃出城去给皇上报信呢?”说话的是一个低级的妃嫔。 众妃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皇后威严地扫了众人一眼,待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厉声说道:“袁嫔,你与本宫说话就是这样的规矩吗?” 那个袁嫔一愣,如今形势危急,人心惶惶,哪里还有工夫去考虑平日的礼仪宫规。此时被皇后一问,袁嫔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言谈的失礼。 皇后积威甚重,袁嫔连忙恐慌地跪倒,哀声道:“娘娘恕罪,婢妾知罪了。” 被她这样一打扰,原本沉重的气氛倒是和缓了不少。 皇后没有再追究,抬头看向诸妃道:“诸位姐妹都是身受皇家恩泽的人,如今我们大齐国难当头,情势虽然危急,但是并非不可挽回,正是要我们上下齐心。共渡难关的时候,如果我们这些做主子的先乱了阵脚,让奴才们怎么想?” “刚刚有人怀疑豫亲王送不出去信息,就算是豫亲王的消息送不出去,难道城外的人都是傻子?我们大齐京城之外有多少村镇百姓?他们都是我们大齐的子民,都是对辽人恨之入骨的,难道辽人还能够把他们全部杀光不成?短则五日,快则十日,消息必然能够传到陛下的耳中。”皇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有人说……”李贤妃抬头看了看皇后,今天皇后的气势尤其威盛,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地说道,“这一次……这一次辽人是得了仙人相助,否则如何能够一夜之间出现在我们京城的城墙下……” 众妃又是一片恐慌,这是比起袁嫔的疑惑更加耸动惊人的言论。 “这种怪力乱神的说辞也敢拿出来!亏得你还是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皇后冲她喝道,然后长吸了一口气,说道,“诸位也都知道,前些年辽国也曾经打到我们京城的城墙之下吧?” “那时候,我们大齐的国力尚弱,远没有今日的强盛。那时候的辽国尚且攻不下我们的城池,现在他们凭什么能够攻得下呢?”一边说着,皇后眼神坚定地看着诸妃,“如今我们京城远非往日可比较。这二十多年以来,单是城墙就修整加固了不知道多少次,坚不可摧,城中粮草充足,兵甲齐备。比起往昔胜过十倍有余,上一次的战争,辽人围城近半年,尚且无功而返,这一次,我们只需要坚守十几天而已,难道还会守不住?” 皇后一番话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诸妃脸色都平息了不少。 “那些神术仙人之说,不过是有心人造谣想要制造恐慌而已。如果真有这样的仙术,辽人早就直接出现在宫里了。何必出现在城外,还要劳动一番工夫。”此时说话的是倪贵妃,如同往常一般高傲自得。娇柔慵懒的声音,此时带给妃嫔的却不是畏惧,而是一种异样的安心。 没有任何人注意,她身边的夏真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自己长年侍奉的主人一眼,那眼神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迟疑和……怜悯……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她又低下头去了。 “倪妹妹说的正是。”皇后的声音转向温和,“这一次辽军来得确实突然,但也不是无迹可寻,居禹关虽然坚固,但是辽军使诈偷袭,也不是攻克不下来的,这样的城池得失在战乱之中纯属平常而已,让辽人打到眼前固然是边关守将无能,但是我们大齐的京城岂是那小小的居禹关可比的?” 也许是被皇后胸有成竹。信心十足的气势所感染,众妃的恐慌渐渐平和了下去。 皇后又一字一句地说道:“眼下前方的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我们身在后方即使不能有什么实际上的襄助,也绝对不能再给前方添麻烦。从今日开始,让本宫听说了有哪一宫。哪一室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擅自议论战事,就地掌嘴!而谣传这些怪力乱神的……”她的眼神凌厉如利剑,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狠厉和郑重,“就地杖毙!” 诸妃闻言,脸色都凛然谨慎起来。 皇后看见诸人恐慌稍解,这才说道:“没有什么别的消息了,都散去吧,别忘了,一切宫中事务都照旧办理,不得懈怠。” 诸妃依言一个个散去了。 恩威并济,据理服人,及时地安抚人心,整顿后宫。此时,苏谧也禁不住有几分佩服皇后了,不得不说,这个女子的确有着母仪天下的气势。她也正想转身,却听到身后一声轻呼:“莲妃先留一下。” 苏谧顿住脚步,带着几分诧异地转过身来,看向呼唤她的皇后。 眼看着众人已经散尽,皇后颓然地倒在凤椅上。 见惯了皇后或者高傲。或者清丽的身姿仪态,苏谧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也会有这样疲倦和失态的时候。苏谧第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如同自己一样。也许只是她长久以来所竭力保持的那样端正的姿态让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错觉——她是没有什么能够击败的。 “莲妃刚刚从豫亲王那里回来,如何看待此事呢?”沉默了片刻,她出声问道。 苏谧迟疑了瞬间。她应该怎样回答?随口的应付只是侮辱眼前女子的智慧,可是那样不祥的消息……而且…… 皇后抬头看着她,笑道:“本宫全无恶意,莲妃请放心说话,其实本宫也想要去前殿拉住那些朝臣学士们问个清楚呢。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刻,没有人会咬住平时的规矩和礼仪不放的。” 苏谧点了点头,说道:“朝议的内容婢妾是听过了,豫亲王和诸位大人的意见都是坚守城池,等待皇上的回援。正是刚才皇后娘娘说的那样。”说着,将在养心殿里面听到的众臣的议论从头到尾仔细交代了一遍。 听完苏谧的话,皇后摇了摇头,她忽然笑道:“豫亲王没有说实话,这些不过是安慰人心。掩人耳目的话而已。此次辽人来袭,情势之危急,只怕还远在武帝初年的那场征战之上……唉。”说着长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苏谧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皇后的见识也是不凡,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这一次的关键就是留在京城的兵力太少了,任你城池如何坚固,粮草如何充足,都要有人去守才行啊,先有了充足的人手,才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出来。 当年那一次辽军兵围城下,齐京虽然没有现在这样的高城深池,充沛粮草,但是至少城中还留有十万常驻兵马。 看到苏谧没有什么话,皇后挥了挥手道:“你也退下吧。”苏谧依言躬身告退,她刚刚回过身去,“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皇城。是投石机的声音,紧接着外面隐约爆发出阵阵的喊杀声,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肃杀之气。 辽军终于开始攻城了! 此时,凤仪宫大殿之中的两个女子都情不自禁地探起身来,望向远方的天际,目光之中充满了忧愁和焦虑。 那一处,阴云凝集。 这一刻,没有了任何的钩心斗角,阴谋陷害,她们不过是两个心中同样充满了彷徨无助的女子而已,如同这大齐皇宫之中所有的女子一样,如同这大齐京城之中所有的女子一样。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十一章 铁骑突出1 辽军的攻势如火如荼地展开,齐皓和诸位留守的群臣召集全城的士兵,将各豪门贵阀之中的家丁士卒都编入军中,又在城中广招民夫为兵丁,日夜不停地督促前方的将士守城杀敌。 这一次辽人派出了二十万铁骑,都是精锐士卒,守城的战斗极其惨烈。 后宫在这三天以来,在皇后的威压和铁腕手段之下,没有任何人胆敢冒失地公然谈论前线的战事,但是私底下的窃窃私语还是少不了的。后宫由原本的孤寂寥落,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沉默。这种沉默却是极度的压抑,像是一团乌云,黑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宫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都变得小心翼翼,似乎是稍微重一点儿的步子就会惊动了城外的辽军。整个宫廷就好像是一张拉紧了的弓,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这紧绷的张力而“啪”的一声断掉。 妃嫔们大多都是足不出户,日常的拜访和筵席全部都停止了,只有一个地方意外地热闹起来,就是后宫的小佛堂。很多妃嫔都备足了祭品前去跪拜祈祷,以前所未有的虔诚和谦卑祈求着佛祖的庇佑,能够平安地度过这一次危机。 苏谧自然不会有求神拜佛的心情,她正在忙着联络宫外的势力。与宫外的联系是畅通无阻,但是城池被辽军围困得水泄不通,南陈的人也无法把消息送出去,如今葛澄明和温弦。陈冽都不在京城,使得苏谧的心中也充满了不安。 “娘娘,这里风太大,我们还是回去吧。”觅青建议道。这些日子,苏谧每天一大早都会到神武门的城楼上去,极目远眺,看着城墙上血与火的战斗。虽然遥远的距离让她们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外面那不断涌上来的黑压压的辽军还是让觅青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就像是一重重连绵不绝的黑色波涛,急不可待地张开巨口吞噬着一切。 苏谧回头看了看觅青的脸色,半笑着问道:“害怕了?” 觅青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经历过卫国灭亡的战争,但是卫王直接开城投降的行为使得她们并没有见识过围城的景象,在一切还不清楚的时候,齐军就进了城。入了府。 “娘娘,还是回宫里头安全一些,这里太危险了吧?” “这里不就是宫里头吗?”苏谧笑道,神武门是皇城最前面的一重城楼,也是整个皇城宫殿的最高点,“又不是站在了城头上,你害怕什么?” “奴婢就是担心。”觅青低头说道,“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看着那些辽军就觉得害怕。” “其实……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苏谧忽然笑道,“辽人一旦破城,首先要入的地方肯定就是皇宫,后宫才是最危险的,这里至少靠近宫门,逃跑起来也可以快不少呢。” “娘娘尽是说笑话。”觅青勉强笑道,“奴婢可没有娘娘这样的胆量……” “算了,我们下去吧,今天恐怕也是这样僵持着了。”苏谧又看了看城外,点头说道。 如蒙大赦一般,觅青的脸色放松下来。 两人走下城楼,一路缓行,半路上却见到一个人正快步向这边走来。迎面见到了苏谧,连忙跪地行礼。 “宋统领就不必多礼了,这是要去哪里?可是宫中有什么变故?”苏谧问道。面前的人是侍卫副统领宋单。因为慕轻涵调职离开,倪廷宣又回了墉州,如今大内侍卫之中,由他这个副统领暂代统领之职。 “回娘娘的话。”宋单道,“是皇后娘娘考虑到如今宫中守卫薄弱,担心宫人不谨慎,出现事故。想要将后宫中的几处宫门都锁起来,禁止走动,卑职这就要去找豫亲王商量。”如今大内侍卫也有不少被齐皓抽调上了前线,宫中警戒的人手也短缺不少。 “看时辰豫亲王快要回来了,你去神武门等着就好。”苏谧点头说道。原本齐皓临阵指挥,一直待在外城的城楼上,直到晚上才有片刻的时间回到皇宫,处理一些杂务,但也不敢离开远了,就在神武门城楼处的寝宫里面休息片刻,随时准备再去战场。倒是近几天辽人的攻势稍缓,每天他都会在上午抽空回来一趟,处理一下宫里的事务。 她又随口问道:“宫中的侍卫人手缺少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要把四门都关闭。” 宋单苦笑了一下道:“豫亲王其实没有调走多少人,可是上一次慕统领走的时候,有不少的兄弟都想要跟着他,结果趁机都提交了奏表,调了不少入了军中,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补充人手,辽人就打进来了。”想起跟随着上司出征边关的同伴,宋单神色惨淡地说着,“这些弟兄们还有慕统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苏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宋单的话又勾起了这几天一直困扰着她的疑惑,到底辽军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齐京的城墙之下的呢?如果遇见了慕轻涵带着的那三万人马的话,就算这二十万铁骑精锐无敌,慕轻涵无法抵挡,至少也应该有人败退回来报信才对啊。 苏谧绝对不相信辽军的铁骑能够精锐到这样的地步,当然更加不相信会有什么神仙法术帮助他们。 辽军精锐难当,天下闻名,攻破居禹关不出奇,击败慕轻涵的援军也不意外,但是将全部兵马尽数歼灭,连一个逃脱回来报信的都没有,这些辽人就实在是太传奇了。 除非,这两支军队压根儿没有遇见过…… 没有遇见过……怎么可能,辽军又没有翅膀,除非是…… 除非是…… 苏谧想到这里,脑海之中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模糊的念头是如此的恐惧,让她的身体忍不住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住。 忽然之间,这些天一连串看似平淡合理的事件接二连三地钻进了她的脑海之中…… 倪廷宣正好恰如其分地离开了京城,回到墉州,避开了辽人的围城。齐泷正好被倪源一个御驾亲征的借口带走,甚至连京城的大半兵马都带了出去,使得京畿重地,守备竟然前所未有的空虚…… 再联想到以往自己所时不时地意识到的,倪源手中势力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强大,还有前些日子,他暗中派人假冒自己的义父,潜入宫廷…… 苏谧只觉得一种寒意从心头冒出,涌上眉宇,刹那之间,她心脏骤然变得冰凉。这个想法是这样的震撼和令人恐惧,她忍不住要尖叫出声了。 辽国年年进攻居禹关,试图南下抢掠,使得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辽军如果打来就应该是从那里来的。 如果说辽军不是从居禹关南下呢,甚至可以说到现在为止居禹关仍然是毫发无损呢? 倪家世代镇守墉州,墉州地处大陆的极东部地区,虽然也同辽国接壤,但是两地交界一带都是辽国极其贫瘠偏远的荒漠地区,而且与辽国之间还隔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延绵不绝的山脉,唯一的门户断墉关天险无双,又隐埋在重重山脉之中,几乎根本无法攻克,所以墉州从来没有受过辽国的攻伐抢掠,当年齐武帝对待倪家都是采取了招安的策略,此时如果……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觅青惊叫道。 苏谧的脸色忽然之间就变得苍白如纸,诡异得吓人。 觅青连忙上前想要扶住苏谧,苏谧却猛地一摆手,什么都没有说,她转身就向刚刚步下的神武门城楼走去。 觅青连忙跟上苏谧的脚步,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神武门的城楼。 “豫亲王呢?”刚刚登上城楼,苏谧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语气急促锋利,像是在喊叫一般,带着一种罕见的尖锐。 觅青和紧跟在身后的宋单都吓了一跳,守在城楼上的内监说道:“豫亲王刚刚回来,正在里面与几位大人商量事务呢。” 苏谧立刻向殿中走去,走到殿门,几个刚与齐皓商量完事务的辅政大臣正要离开,看见了苏谧的身形,无不露出疑惑的神色。 苏谧来不及与他们计较,匆匆地进了屋子。 齐皓正在对着一张地图参详。抬头看见苏谧走进来,惊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苏谧平息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苏谧的话还没有说完,齐皓就已经变了脸色,“你说什么?这一次辽军是走的断墉关,怎么可能?这……” 齐皓的话戛然而止,如果这是真的…… 让辽军入关,倪源难道疯了,他能够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他就不怕辽军与南陈勾结,将他也趁机消灭? 不对,辽军不敢这样干,如果辽军真的是走的断墉关路线的话,那么他们的粮草供给都是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倪源必然是早已经与他们达成秘密协议了。 齐皓的心思飞快地转动…… 如果真的是这样,倪源就是早有预谋了,齐皓简直不敢想象这样的后果。 这个想法简直太过于恐惧。可是在他的心里头,却隐隐觉得这是极有可能的,他竭力想要想出什么理由来否定这个假设,可是他思虑得越深入,这份恐惧和疑惑就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如果自己是倪源,我应该怎么办?对了,要先将齐泷引诱离开京城,控制在自己手中。然后还需要让自己的儿子亲随这些人找个借口趁机离开。 再放辽军入关,当然先要与辽军达成协议,或者割地或者赔款,辽军狼子野心,早就对中原垂涎三尺,必然会答应。可是引狼入室,不能没有丝毫的后招防备,尤其是与辽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让辽军自断墉关入中原,就等于完全控制住了辽军的补充和后方的联络,而且墉州还有自己的军队,正好可以陈兵边境,辽人一旦有二心,先从补给上入手,再以兵力压迫,不怕辽人不屈服。 辽军攻破了京城,京城之中的门阀势力。皇室贵胄必然一扫而空。大齐的天子至尊齐泷此时又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 等他再以剿灭南陈的功劳挥军北上,那时候天下还有谁能够与他一较长短呢?而且大齐的皇室贵胄都被屠戮殆尽,只余下齐泷一个人孤掌难鸣。不出几年,或者暗杀,或者禅让,皇位简直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齐皓越想越恐惧,越想越觉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如果自己是倪源必然也会这样做。难道这个天下终究是要……刹那之间,他只觉得手足冰冷,他们都落入了一个局,一个精心布置的,步步紧逼的,几乎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局。 “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苏谧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真的是倪源的计谋的话,必然会设法让辽军尽快攻入京城的。” “对了!”齐皓猛地反应过来,如果此事真的是倪源的计谋的话,那么倪源那边的援军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居禹关那里真的是安全无碍的话,十几天之后,必然得到消息,有援军回来救援的。甚至不必居禹关的人马,慕轻涵带领的人马刚刚离开不久,说不定还没有赶到居禹关呢,得到京城被困的消息必然会调头往回赶。 所以,对于倪源来说,要攻破齐京,一定要尽快。 这么说来…… 齐皓立刻大步走出,向外面的将领喝问道:“如今的守将之中有谁是与倪源有旧的?!” 几个等待着回禀事务的将领愣了一愣,有一个人道:“今天负责轮守城门的曹将军就是倪尚书的旧部,刚刚在上一次的战争中替下来,编入禁军的。” 今天轮守城门!听到这句话,苏谧和齐皓的脸色都变了。 几个将领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立刻找人把他替换下……”齐皓喊出口的命令声还没有说完,余韵就淹没在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中。那是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的声音,震惊全城。 苏谧和齐皓两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有一瞬间的凝滞,他们艰难地转过头去,从窗口看向遥远的城门。 一切都晚了! 第六重 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十一章 铁骑突出2 “城门破了,辽军攻进来了!”外面凄厉的尖叫声由远及近,城楼上的众将士这时才纷纷变了脸色。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起谣言拥有更加迅猛的传递速度的话,那么就是恐惧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火光和骚动几乎是片刻的工夫就蔓延到了全城。 苏谧转过头去,她看见齐皓的脸色与自己一样的苍白…… 天统元年元月初九,在这个应该是阖家团聚。欢度新春的日子里,在这个应该是普天同庆。万民休整的日子里,大齐京师的百姓陷入了地狱的最深处。 在建成之后近百年从未被攻破过的大齐帝京,在大齐国势如日中天的时候,在大齐子民最自信的时候,陷落了…… 伴随着天统元年的这一场剧变,大齐的京城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异族统治生活,史称“天统之乱”。对应着齐帝改元的事件,成为了后世流传史书的一个极大的讽刺。 ※※※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队人马正在缓慢地行进着,地平线的尽头,高耸的城池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车队的人都忍不住一阵欢呼。 “窦峰,你偏偏要从这一条道路走,如今走了十几天,路上又遇上了大雪,要是听我们的,走小路,我们快马加鞭,恐怕不用十天的工夫就到了。”车队里面一个年轻人笑道。另一个人也笑道:“就是,就是,幸亏及时赶到了。万一延误了时间,你可怎么是好。” 窦峰却是一阵沉默,恍如未闻一般,没有理会身边的抱怨。 旁边的倪廷宣笑道:“这一路上是辛苦大家了,好在马上就要到家了,不要抱怨了。”这一支车队这正是他返回墉州祭祖的队伍,身边带着的人都是倪家在墉州本地的心腹家人。大家归乡心切,在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提议干脆走那条人迹稀少却比较近的小路,可是被窦峰严厉地喝止了,说是走小路太危险,坚持要走人多的官道。 作为少主的倪廷宣没有出言反对,窦峰就是队伍的领袖,所以大伙儿只好乖乖地按照原定的计划走大路了,路上又遇见了大雪,虽然众人归心似箭,冒雪赶路,也足足花了十几天才抵达墉州。 见到倪廷宣发话,众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他们都心急火燎地看着眼前的城墙,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过去,立刻就能够与久别的家人团聚。倪廷宣点头示意,前面的随从立刻策马上前叫开城门去了。 “少主。”看着面前的城墙,窦峰犹豫了一阵子,策马走近倪廷宣低声说道,“少主,主公有一封信,让属下在赶到墉州的时候交到少主的手上。”倪廷宣勒住马,带着几分奇怪地问道:“什么信?父亲他……” 不等他问完,窦峰已经将身上秘藏的信笺取了出来。 倪廷宣带着疑惑打开了信笺…… 倪源正站在建邺城头,低头俯视着外面流经灌溉整个南陈的长河。 他的下方是高耸入云的建邺城门,三天之前这里还到处都是烈火熊熊,杀声震天,如今却只余下清澈的河水浅浅地流过,发出浅唱低吟一般的呢喃,仿佛早已忘记了这座城池刚刚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攻防搏杀,仿佛这个城市从远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悠闲宁静。 他长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草木和火烧的气息混合起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明确地刺激着人的嗅觉,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充斥着怎样的战乱和杀戮。 就在三天之前,建邺落入了他的手中,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士兵的脸上还带着血与火的痕迹。 倪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那黝黑厚实的城墙,这是历代的帝王和名将都难以逾越的障碍,如今被他踏在了脚底下。上面还沾染着深深的血迹,那是历代的战争所留下的层层的沉淀,形成了一种冲洗不掉的暗红。百年以来,有多少南陈的将士将鲜血洒在这里,保家卫国。又有多少异国的士卒,冲杀到这里,留下了鲜红的热血。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它们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再一次见证着属于他倪源的无双功绩。 而他的道路不止如此,他极目远方,前方不过几天的路程就是南陈的京城。 如今大齐的军队整装待发,士气旺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挥军南下,直逼南陈京师。 这些天他命令陈京之中的细作密探不断地暗中散播谣言,再加上陈帝逼死诚亲王陈潜更加使得民众怨恨,人心涣散。而前几天意图增援京城的南陈部队又被他在城外阻击成功,如今南陈的帝都看起来还是城高池深,可是外无强援支持,内部将士离心,可谓内外交困。只要他挥军南下,他有把握只要不出半年的时间,就可以将这座城池攻陷,将传承了百余年的南陈帝国彻底覆灭。 兵临城下,民心惶恐,不知道眼下南陈京城百姓的日子,比较起大齐京城百姓的日子,哪一个更加恐慌。更加失措呢? 倪源微微地一笑,算算时间,现在辽人应该已经围城了吧。 他转过头,初升的朝阳在河面上映出万道金光,将一望无际的大河铺陈得光辉灿烂,就如同他倪源将要踏上的道路一般。 这时候,一个枯瘦的老者快步走上了城头,看着倪源的背影欣喜地禀报道:“主公,前方探马来报,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 “嗯。”倪源没有回头,他看着远方的朝阳,一种迫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水波的那一面,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倪源迎风而立,明朗深刻的面容上满是自信。马上就要成功了,属于他倪源的天下。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马上这个天下就要归属于他倪源,归属于他倪家了。 从他倪源归降大齐已经二十多年了吧,他仰头看着天际,这二十多年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低头俯首,恭谨称臣,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终于才有了眼前这样的局面。 如今,他的墉州富饶充足,民心所向,墉州的十万子弟兵无一不是他苦心训练出的精锐之师,而大齐不属于他派系的兵力,被他在历年征战杀伐的战场上不动声色地消耗着,如今已经逐渐式微,根本构不成威胁了。近几年以来,他又逐渐将自己手下的势力调出京城。 辽人一旦入了京城,将齐国所有的皇室贵胄。门阀豪族一网打尽,正好将他倪源称帝的前路清扫干净。 而且,马上大齐的皇帝也将要落入他的掌握,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加上征服南陈。一统天下的功劳,到时候,这个天下还有谁能够与他争锋!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主公,万一辽人不守信义,那该如何是好。”卢奇凡担忧地说道。虽然辽人的补给联络都卡在他们的手上,但是辽人狼子野心,难保不会另起变故。而且,如今辽人手中还有…… “他们不违约就罢了,如果他们不守信义,如今南陈旦夕且下,等我攻陷了南陈,再趁机两面夹击,将辽人收拾在京城里。不过是多费一番手脚而已。”倪源淡然一笑,“耶律信匹夫之勇,如何能够与我争锋。” “可是辽人手中还有夫人和小姐……”卢奇凡忍不住说道。 倪源猛地一抬手阻止了卢奇凡的话,他冷冷地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不用说了。” 他的语气冷淡自如,但是扶在城墙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为了以后对付辽人和接应妻女,他特意安排早年收服的心腹毒手神医高渊闻入宫。可是却不慎露出破绽,被人莫名其妙地除掉了。危急关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之后也没有再安排人手入宫替代。就让这一步棋子彻底废掉了。 不仅将来对付辽人的时候要多费一番手脚,而且他留在京城的妻女…… 倪源摇了摇头,他心志坚毅,很快就将这一份担忧抛在脑后。比起天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不错,只要一切大事都不出纰漏,这一点小细节无关紧要。 想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终究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连她都能够果断地舍弃,那么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沉吟了片刻,倪源向身边的人问道:“廷宣的车驾到了哪里了?” “根据线报,少主应该已经快要抵达墉州了。” 倪源点点头,看到卢奇凡欲言又止,问道:“先生还想要说什么?” “主公……”卢奇凡迟疑地问道,“主公何必要让窦峰在快要抵达墉州的时候,才把信笺交给少主呢?” “你是觉得我不应该把这些事情隐瞒着廷宣?”倪源笑道。 “主公明鉴,主公既然早就选定少主为继承人,为何一直要把这些大事筹划隐瞒着他呢?”卢奇凡道。他跟随倪源日久,对于倪家的事务了如指掌,倪源虽然对于长子严厉无情,对于次子溺爱有加,其实他的一番心血教导都耗费倾注在这个长子身上了,而且倪廷宣也是不负所望,文治武功都格外出众,难有人及,可惜就是心肠太软。 “知子莫若父,此事关系重大,他性情太过于耿直,必然难以保守秘密,万一引起别人的疑心就不好了。”倪源苦笑着摇了摇头。“而且这孩子的心肠太软,我若是不隐瞒着他,他必定不能同意我的行事。” 别的尚且不说,他与辽军达成秘密协议,将自己的女儿倪晔琳和夫人留在京城,交到辽军的手中作人质的行为他就绝对不会赞成。 无论这个嫡母和妹妹平时对他如何,他也不愿意让她们受这样的苦。 “少主平日里对主公恭敬有加,必然是不敢违背主公的意思的。”卢奇凡道。 “他是不敢违背,只是必然又要多生事端了。不如干脆就让窦峰到了墉州再说。”倪源忽然笑道,“我一生行事可谓阴险狠辣。歹毒刻薄,谋略布局都无所不用其极,却料不到偏偏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他言语之间似乎是有几分的失望,可是神情却是极其的自豪。 “廷宣他宅心仁厚,这样也好,将来我打下这个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他的文治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将来必定是治世守成的明君。”倪源双手支撑在城墙上,意气风发地看向远方,“等我平定了这个天下,替他把隐患都拔除个干净吧。” 太阳升了起来,投射在倪源微微侧过的面容上,那深刻俊朗的五官被勾勒出极端的阴影和光亮,两极的色彩使得卢奇凡看不清楚自己主人的神情,可是他能够想象,那必然是极端的自信和高傲。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心悦诚服地说道:“主公算无遗策,属下佩服。”“少主,事不宜迟,如今我们墉州的十万子弟兵都在整装待发,就等着少主回去,只要我们扼守住关口,辽军有所顾忌,必然不敢南下,顶多只能够在京畿一带徘徊抢掠。只要等到主公攻陷南陈,带着那个没用的皇帝班师回朝,到时候,甚至可以两面夹击,将辽人消灭在城中。”窦峰在倪廷宣的耳边说道,话语之中的兴奋之意难以掩饰,“到时候天下归依,皇图霸业指日可成!” “皇图霸业……”倪廷宣喃喃道,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起来,手中那一片信笺似乎重逾千斤。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有野心以及丝毫不逊于野心的才华的人,可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候,选择发难。如今的齐京之中…… 他猛地调转马头,他要回去,他必须得回去。 “少主,少主!你要去哪里?”窦峰急忙拉住倪廷宣的马缰。 “父亲,父亲他……怎么能够……如今她还在那里,还有妹妹……都在那里……”倪廷宣的语调因为突如其来的伤痛而变得急促走调。 “已经来不及了,少主。”窦峰紧紧地拽住倪廷宣的缰绳说道。 可是那眼神里面的沉痛和伤害,让窦峰都不敢也不忍逼视,他低下头去,低声说道:“少主,一切都晚了,如今……如今辽人肯定已经破城了……” 已经破城了! 倪廷宣刹那之间脸色苍白,这冰冷绝望的宣判让他瞬间万劫不复。 “……一切都晚了……”他喃喃地说道。 手中的信笺飘落下来,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将那银白色的信笺卷起,夹杂着洁白的雪花,纵横飘飞,如同冬日里的蝴蝶,绝望地伸展开翅膀…… 他回过头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道路。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一章 千钧一发1 辽人打进来了!现在怎么办?每一个人的心头都在惶恐着。 齐皓只是愣了片刻,马上就镇定下来,他当即命令身边的几个将领调集兵马前去被破城的南门堵截。面临危机,齐皓指挥若定,将仅有的兵力尽最大可能地调动起来。 诸将也都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决战,一旦守不住城池,必然是全城尽赤的下场,一刻不停地奔赴前线。 待全部的将领领命而去,齐皓对着最后一个待命的手下吩咐道:“立刻将城中储备的所有粮草尽数焚毁!” 苏谧悚然一惊,她抬头看着齐皓,这样的命令固然是不让粮草落到辽军的手中,可是辽军一旦缺粮,必然要从民间强行征集,京城的百姓这个冬天恐怕要难以度日了。 她想要说出什么来阻止,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眼睁睁看着那个将领领命而去。 可是人还没有走下城楼,忽然从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远远地一阵火光冒出来。 怎么回事?齐皓和苏谧面面相觑,两人连忙奔向窗口,向外望去。 “是粮草的方向?!”齐皓大吃一惊,难道说已经有人放火了?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 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城外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城楼上的人各领任务,已经走得精光,大殿里面只剩下齐皓和苏谧两人,以及紧跟在苏谧旁边惊慌失措的觅青。 “别愣了,准备和我一起出宫吧。”齐皓当机立断地催促苏谧道。 “等一下……”苏谧急切地道,“宫里面其他的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齐皓喝道,“这几天辽军必然是为了配合着城中的内应才会将攻势放缓,现在肯定已经重新开始攻城了。内外夹击,双管齐下,就凭着城中的这点子兵力,肯定是守不住的。顶多只能够拖延一时半刻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拉住苏谧的手,脚下不停地向外走去,“辽军入了城,第一个要进的地方就是皇宫,我们马上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等等。”苏谧微一使力,挣脱了他的束缚,急促地喊道,“如今传国玉玺。各处关隘的虎符。布兵图,这些东西都还放在乾清宫,万一落入辽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齐皓也反应过来,乾清宫之中确实有众多极其重要的资料,关系到以后反攻复起的战事,绝不能就这样落入辽军手中。 “我去乾清宫一趟,你在这里等着。”齐皓当机立断,一边说着就施展开轻功,连楼梯都来不及走,如同一只轻燕,直接从城头上跃下,向乾清宫奔去。 寂静的大殿里面只剩下苏谧主仆二人了,她立刻回头对觅青吩咐道:“觅青,你立刻动身离开,去城西葛先生主持的东来楼那里,地址你是知道的。” 觅青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嘴唇却在止不住地颤抖,“可是主子,我……” “没有时间可是了。”苏谧推了她一把说道,“事不宜迟,辽军片刻即至,你赶紧走。” 觅青被她推搡着下了城楼,还要再说什么,苏谧在她身后猛推了一把,她才踉跄着向宫门跑去。 苏谧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等待着,片刻的时间几乎像是一生那样的漫长,从外间传来宫人骚动杂乱的声音,辽人破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她目光越过城墙,隐约可见城中火光将天边映衬得血一般的刺眼,宛如黄昏时刻凄美嫣红的晚霞。恍惚之间,苏谧几乎可以听见阵阵急切的马蹄声和金铁交击声,如同雷鸣一般敲击在她的心上。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剧烈,让她的心脏禁不住收紧,在这样倾覆天下的动乱战争之中,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卑微…… 正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身后一声轻响,是齐皓从后殿的城墙翻身跃上。 看到他的身影,苏谧忽然之间觉得一阵安心,一种见到同伴的依赖感油然而生。 齐皓走上前拉住苏谧的手,两人当即快步下了城楼,向正前方的宫门跑去。从城楼到宫门还隔着长长的距离,原本威严空旷的广场上此时到处都是内监宫女的身影,全部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拼命地奔跑。破城亡国的混乱之中,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惧,似乎那扇高耸的宫门就是唯一的出路和生机。 两人还没有赶到宫门,一阵喊杀声伴着凄厉的惨叫声绵延不断地传来,距离越来越近。 辽军已经到了! 两人止住了步子,怎么办?!听声音辽人已经快到宫门了,此时出去必然是迎面撞上的结果,就算是齐皓武功盖世,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冲不出去啊,何况身边还带着苏谧。 两人呆立在广场正中面面相觑,正在犹豫之间,高耸的朱红色宫门被猛地撞开,无数黑衣铁甲的骑兵潮水一般涌入,箭矢当头射来,纷落如雨。 前面逃命的内监宫人前进的步子戛然而止,就好像被一刀生生切断那样的整齐,转而又惊叫着四散奔逃。无数人被身后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射中,挣扎着倒在了地上,惨叫连连。一阵箭矢过后,宫女内监的尸体遍布在广场之上,劫后余生的宫人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窜着。辽人快马加鞭地紧随其后冲过宫门,遇见挡了道路的宫人就手起刀落,血溅宫墙,整个广场之上更加的混乱不堪。 “去采薇宫。”苏谧拉了拉齐皓的衣袖,果断地说道,“后面过了冷宫就是宫墙,可以翻过去。” 齐皓立刻带着她转身向后面跑去。 两人经过后宫,昔日朱颜玉壁。锦绣繁花的亭台楼阁之中早已是一片混乱,金钗委地,花钿零落。辽人破城的消息到来,使得日夜压抑的恐惧爆发了出来,宫人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声嘶力竭。 苏谧心里一阵不忍,她忽然想起,曾经的时候,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光景。相隔不过短短的两年,造化弄人,相同的一幕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眼前这些仓皇奔逃的身影,苏谧依稀还记得她们在筵席歌舞的闲暇,也会偶尔谈论起被大齐的精兵良将所覆灭的国家,那些谈论之中是充满了赞美和自豪的,语气则是轻松和愉快的。战争距离她们那样遥远,仿佛那些金戈铁马只不过是她们谈腻了脂粉珠玉所调换口味的开胃菜。谁能够料到,不过转眼之间,倾国之灾就落到了她们头上。昨天还是谈笑风生的征服者,今天就变成了同样凄惨的被征服者,落到了同样任人宰割的境地。使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走过采薇宫,两人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滞,齐皓揽住她的纤腰,施展开轻功,飞快地穿过房檐,不染片尘地踏过了去锦宫的房顶,赶到了最东边的宫墙。 齐皓猛提一口气,脚下轻点,借力腾空,带着苏谧跃了上去。 站在墙头上,两人顿时目瞪口呆。 墙外已经被黑压压的辽军团团围困,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的空隙。 辽军的行动竟然这样的迅速! 齐皓苦笑不已,辽国的铁骑行动如风,果然名不虚传,此次辽军带兵前来的将领也是不同寻常,只怕突破城门之后就直接奔向宫廷了。 下方的辽军已经注意到站在城墙上的两人,远远地吆喝起来,众多的士卒立刻向这个方向涌来,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刀枪,每一柄武器上面都沾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墙外的辽军没有宫门处那样密集凌厉的阵势,齐皓武功高强,单凭着自己的轻功还能够闯得出去,可是带着苏谧就绝无可能了。 苏谧的心中一紧,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抬头看向身侧的齐皓。齐皓正紧张地注视着下方,神色郑重,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苏谧眼帘低垂,她咬了咬牙,随即一扬眉,果断地说道:“你先走,把我放下!”这句话一出口,她顿时觉得有什么压抑在心头的重负忽然松开了,让她缓了一口气,可是随即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掉下去,空荡荡的。 听到苏谧的话,齐皓揽在她腰身上的手臂无意识地紧了紧。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见到眼下逐渐聚集起来的辽军,自然明白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齐皓皱起了眉头,看着下方犹豫着说道。 “我有办法保住自己。”她坚定地说道,“你先出去和宫外的人联络,然后再想办法救我出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去东来楼,然后去找……”苏谧迅速地说出她手中势力安排在这里的线人,交代着联络的方法,现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不是死守着这些秘密的时候了。宫中如今混乱一片,单凭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能够保住自己就已经是极限,想要联络已经不知道被卷入何处去了的线人,绝对不是短时间所能够办到的,只有让齐皓把消息带出去了。 齐皓的眼中忍不住掠过一丝惊异,他显然没有料到,她竟然有这样的隐藏势力。不过眼下连惊奇的时间都没有了,辽军越聚越多。 齐皓的眼中神采闪烁,苏谧感受到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松了又紧,瞬间的工夫,却像是历经生死般的漫长。 终于拢在苏谧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然后他抱着苏谧跃下宫墙。高深的红墙瞬间将漆黑的兵甲隔在了外面。 “你……”苏谧吃惊地看着他。 “别说了,先回采薇宫,见机行事。”齐皓打断她的话。 苏谧低下头去,这样的时机,他竟然不愿意抛下自己一个人逃生,苏谧的心中忍不住惊讶,也有几分微微的萌动…… 两人一步不停地返回了采薇宫。 采薇宫地处偏远,辽军暂时还没有杀到。宫中原本服侍的宫人都得到了消息,各自寻找出路去了,也不知道逃出去没有,此时偌大的一个宫室,只余下小禄子一个人正在院子里发呆。 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见门口处一阵声响传来,抬头一看,竟然是苏谧和齐皓走了进来,他顿时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手足无措地迎上来,“主子,王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现在怎么办啊?”他语无伦次地问道。 “快去拿两件太监的衣服来。”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苏谧急促地吩咐道,说着她奔向内室。 翻开首饰盒子,揭开最底层的暗格,那里面,一片薄如蝉翼的物件正轻巧安静地躺在碧玉雕花的匣子里,这是温弦上一次留下的面具,被她揭下之后就一直收在匣子里。因为已经损坏了,温弦也没有索要。苏谧拿起这张薄薄的如同流水般的东西,对着铜镜,将它小心翼翼地贴在脸上。冰凉的面具贴在柔嫩的肌肤上,苏谧只觉得脸部如同浸在水中一样清凉柔和。 睁开眼睛看向铜镜,此时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一章 千钧一发2 可惜上一次温弦行刺的时候,颌下部分被侍卫的剑刃划过,面具伤了一小部分。苏谧犹豫了片刻,又从旁边的医药盒子里面拿了一块膏药,摸出金剪刀,一剪下去,贴在了下巴上。 此时再对着镜子一看,完全就是一个面目再也普通不过的年轻男子,只是下颌受了处小伤,贴着小半块膏药。 她又把头发散开。 这时候,小禄子捧着衣服,跑了进来,“娘娘……啊!” 苏谧转过头来,小禄子见到她的容貌,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手中捧着的衣服也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地上。 在他身后,已经换上一身太监衣着的齐皓也走了进来。 看到苏谧的脸,齐皓禁不住也是一怔,打量了两三眼,眸中忽然爆起异样深思的光彩,随即归于平淡,笑道:“难怪你说自己有办法保住自己呢。”一边说着,弯腰捡起掉落的衣服,走到苏谧身边递给她,一边看向梳妆台。 齐皓神采出众,就算是换上了一身小太监的衣着,也是格外的惹人注目。见到他巡视梳妆台,苏谧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当即摸出一盒描眉的浅墨,以及前些日子流行的金粉等物件交到齐皓的手中。 苏谧接过衣服,换上之后又将头发梳理整齐,不到片刻的工夫,就变成了一个面貌普通的小太监。而齐皓也变成了一个脸色发黄的普通太监,五官乍一看有几分俊逸,但面目粗糙并不出众。 在现在的宫廷里,一个太监是比任何的妃嫔或者宫女都更加安全的。 苏谧又翻开柜子,挑拣了几样重要的随身物件带在身上。 两人刚刚改装完毕,外面嚣张的哄笑声。吼叫声和间或夹杂的惨叫声也逐渐由远及近,终于到了采薇宫的门前。 “乒”的一声,十几个辽国的士兵砸开了宫门,冲了进来。 这些人的脸上带着苏谧所熟悉的贪婪和欲望,众士兵的眼神迅速地在院子里面扫过,一边高喊着,“有人没有?统统给老子出来!”就要向屋里走来。 齐皓和苏谧对视了一眼,当即低眉顺眼地走了出去。 眼见从房中出来的是三个面貌普通的小太监,众辽军脸上难以掩饰地现出懊恼失望之色。 “滚开,兔崽子们!别挡道,小心老爷宰了你!”一个士兵随手将手中的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小禄子,小禄子急忙向旁边闪避,却躲闪不开,齐皓在他的身后一拉,这才及时闪到一旁,却因为立足不稳而跌了个四脚朝天。 几个士兵哄笑起来,也没有追击,都一个个争着抢入房中。 随即房里传来清晰的惊叹声和吸气声。苏谧的宫室虽然不大,但是长期得宠,齐泷的诸般赏赐都是各国奇珍异宝,就算她不喜欢奢华的摆设,房中的陈设也远胜于平常的宫妃。 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欢呼狂笑的声音,刀斧劈进木头的声音,甚至还有几个士兵为抢夺财物而争执怒骂的声音。 苏谧原本不看重这些东西,倒是小禄子在一旁露出愤愤的神色。 “这个宫里头原本住着的女人哪里去了?怎么就你们几个小王八羔子在这里?”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掠夺吵闹,十几个强盗披金抱银。满载而归地走出来,四处搜寻了一阵子,对着门口依然垂手站立的三人喊道。 “军爷,都跑了,早就都跑了……”小禄子畏畏缩缩地回答。 “跑到哪里去了……”几个士兵还没有问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尖叫声。 “糟了,都跑到别的宫里去了!快点!去晚了连喝汤的份儿都没有了。”一个士兵喊了起来。十几个人立刻像是嗅到了肉香的恶狗,争先恐后地扑了出去。比冲进来的时候还要心急火燎。贪婪忘形,片刻工夫就一拥而出。 看着这一群士兵远去的身影,苏谧轻叹一声,她知道,这样的抢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奏,等待着大齐宫廷的将是更加黑暗。更加残酷的凌辱。 她缓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屋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被推倒在地上,半压着歪斜的紫檀木包金桌子。香梨木的梳妆台被刀剑劈开,里面精美的金银首饰早已被席卷一空,墙角的柜子都被翻过,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被生生扯下,金色流苏逶迤在地上,洁白的被褥里面还有被人践踏过的脚印污痕。 雕刻着莲花纹的白玉胭脂盒子碎成数片,鲜润的红色撒在了地面上,插放着刚刚折来的鲜花的景泰蓝花瓶被推翻在地上,里面的清水流淌出来,洇散了旁边的胭脂,使得那血一般的鲜明在地面的雕花玉砖上漫开,带着一种凄厉的香艳。 被这一番劫掠过后的采薇宫如同被狂风摧折过的花木一般,原本优雅精致的花瓣都被掠去,剩下残枝败叶零星地挂在枝头。 只余下空气中散发着的袅袅香气,还萦绕在人的鼻端…… “这群狗贼……”小禄子被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苏谧却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重叠,自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场噩梦里,同样熟悉的场景将她逐渐的堆积淹没。像是一张无所不在的巨网,将她牢牢地困束住,无法挣脱。外面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声。哭喊声,宛如一把钝刀,在不停地切割着她的内心。一种疼痛从胸膛深处迸裂出来,几乎将她逼入疯狂。 眼前的一切,一如当年。 为什么这样残酷的一幕会不停地在她的面前重演呢?让她彷徨失措,无路可逃…… 她想要尖叫出声,又想要抱头痛哭,她已经受够了眼前的一切了。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正在恍惚失神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灼热的温度从肌肤相接的地方传递了过来。 苏谧从臆想之中被猛然惊醒,她转过头去,是齐皓正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但是他的人却没有看她,他正转头对着小禄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笑道:“小禄子,有吃的没有?去拿点吃的过来吧,我可是饿坏了。” 竟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小禄子一副呆滞的模样听着这个命令,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对了,前面还有点心,应该没有被这群蛮子糟蹋,我去拿过来。”说着跑了出去。 待小禄子的身影走远,齐皓转头对着苏谧轻叹道:“别出神了,你应该早就看过这样的情景了吧,难道还没有习惯?” “怎么可能有人对这样的事情习惯?”苏谧的语气瞬间拔高。刚刚他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以为她已经习惯,她以为她可以无动于衷,可是,无情的现实却让她发现,长年积累的坚强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瓷片,只要轻微的敲击就能够把它击得粉碎。 也许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习惯,就如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 齐皓诧异于她的反应,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苏谧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齐皓忽然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很高兴见到这个宫廷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苏谧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她的声音转而冰冷,“那你呢?为什么刚才不抛下我自己走呢,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您所放不开的吗?”她自己都难以描述她的心情,伤人的话语禁不住就脱口而出。 也许是她忽然发现,当这些杀戮和血腥,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是一样的令人绝望而难以忍受。 听到苏谧提起刚刚的事情,齐皓的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一瞬间竟然让人有一种受伤的错觉,但仅仅是一个眨眼,他就已经恢复到平常儒雅自持的模样,随即平静地说道:“我从来不会抛下盟友的。” “盟友?!如今王家只怕马上就要灭族了,我们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苏谧不无讽刺地说道。 听到这句更加挑衅而刺耳的话语,齐皓的语气反而放松了下来。他看得出,她只不过是急切地想要寻找一次发泄,让压抑在心底的沉闷爆发出来。他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笑意,她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王家是已经不中用了,但是恐怕我们又要有新的对手了。” 苏谧低下头没有说话。 齐皓看着她,目光之中像是怜悯,像是歉意,又像是别的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失言了。” 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也会这样爽快地道歉,苏谧有点惊奇地抬头看向他。这时候,齐皓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淡与从容。迎上苏谧探究的眼神,他嘴角一扬,笑着转过话题道:“我可是从昨天开始就待在城头上,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啊。” 苏谧低下头去,她清楚刚刚是自己失态了,点点头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一场争吵消弭于无形。 “这个……先等小禄子拿来吃的再说吧。”齐皓的笑容依然是那样的无所谓,“接下来恐怕还有力气活要干呢。” 苏谧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说正经事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的。”被齐皓这样一搅,她的心情倒是转而平静下来,没有心情再沉沦回忆过去了。 商量到正事,齐皓的语气也郑重起来,“我知道,现在我们需要头疼的就是如何在这几天里面活下去,并且找到逃生的机会。” “几个太监应该不会引起辽人的关注的。只要我们寻找到时机就可以联络到宫外的人……”苏谧说道。她准备趁着辽军不备的时候先去寻找联络一下葛澄明安排在宫里头的内线,这些人大多都是粗使的杂役太监,以他们的身份,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乱军之中,联络寻找必定困难,好在现在有齐皓在。而且,齐皓安排在宫中的内线只怕也不少吧。 “不行的,这样太慢了,更何况如今他们也是自身难保。”齐皓叹息道,“现在辽人忙着抢劫女子财帛,顾不上我们。一旦局势稳定一些,马上就要开始处理宫中的杂役内监了,说不定会把所有的人都杀了。所以说,我们要走的话,就要趁早,趁着辽人还没有熟悉宫廷的时候……” “都杀了?怎么可能干出这种残暴的事情呢。”苏谧忍不住反驳道。内监虽然人多,但是并不会危害到他们。 “这不是残暴。”齐皓摇了摇头说道,“只是生存的手段不同而已。我们汉人都说辽人生性嗜杀,其实也不应该说嗜杀。辽国草原贫瘠,苦寒之地,他们素来就没有多余的粮食,当冬季来临的时候,时常爆发内乱,抢掠食物,以求生存。在他们的习惯里面,这样无用的人是不能留着消耗珍贵的粮食的。尤其是……”剩下的半句话齐皓没有说出口,苏谧自然知道,尤其是在京城的存粮都被不知道什么人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的时候。 “那也不用杀掉他们,逐出宫廷即可。”苏谧反驳道。就算是在齐国攻破卫国的时候,卫宫之中的太监也只是被赶出宫去,任他们自生自灭而已。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最好了,他们无需任何努力就可以逃出宫去了。 “这一次的战事不同于以往,如果大齐已经被辽人所灭,或者辽人只是打定主意抢掠一番就撤退的话,自然不会白费力气在这些无用的人身上,可是这一次……”齐皓苦笑道,“辽人占据城池恐怕要很久,短期之内又偏偏无法向外扩大战果,这种情况之下,预先把可能存在变数的因素统统拔除干净也是兵家常理。” “而且现在京城之中囤积的粮草都被人一把火烧光了,粮食的供给必然更加艰难……”齐皓说着,也忍不住面有忧色。这一战,恐怕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啊。难道大齐真的就要这样灭亡了,天下又要重演群雄逐鹿。胡族入侵的局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无声叹息着。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二章 料峭风寒1 两人正说着,小禄子拿着点心走了进来。知道接下来日子恐怕不好过,苏谧食不知味地勉强自己吃下了几块。 其后又有几批辽人冲进来意图抢掠,连紫檀木桌子沿上包着的金边都被那些士兵撬了下来收进怀里。 苏谧三人安静地待在角落,倒是没有辽人过来找他们的麻烦。一直到了将近酉时,宫门处又有沉重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外面传来辽军的高声呼喝,“大王有令,全部齐宫的人都到宫门外集合,有擅自藏匿者杀无赦!” 齐皓。苏谧带着小禄子一起走出宫门,看来辽军准备清点俘虏了,门外已经有一大群宫人被一队辽军驱赶着向前,同时收集着路上宫殿的闲散俘虏。苏谧三人不动声色地加入了进去。 一路上,到处都是内监和宫女的尸身,队伍里,大多数的宫人都忍不住小声地哭泣着,不敢去看那些昔日同僚的尸身,有不少宫女的尸体都是衣衫凌乱,血污满身,显然是在遭受凌辱的时候被杀死的。 队伍走过含烟宫的时候,一阵尖叫声传来,苏谧抬头,随即看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一幕。 含烟宫是雯妃的寝宫,此时,雯妃正披头散发地冲向宫门,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大片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深重的青紫淤痕。 踉跄着奔跑了没有几步,两个辽军将领打扮的大汉同时扑上去拉住她。 “你放手,这个应该是归我们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拉住雯妃的一条胳膊说道。 “你才该放手呢,凭什么算你们的,这个女人可是我们先抓到的。”另一个马脸的将领毫不示弱地吼叫道。 “呸!少他妈的来跟老子讲什么先来后到,这一片地方大王说了,是我们队的地盘,是你们捞过界了,我还没有找你们算账呢!这样白生生的美人被你们几个先享用了一遍,我还要找你们算一算呢。”说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一把将雯妃身上那半边已经破碎不堪的绫罗撕了下来,像是撕扯一片破布一样,雯妃苗条白皙的身体顿时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上面都是抓痕淤紫,血迹污物,遍布全身,触目惊心。 半裸的身体就这样被那两个辽军拎在手里,像是一个破布娃娃一样,随着两个辽军将领的争夺动作而摇摆不定。 受到这样的侮辱,雯妃却全然没有了一丝的反应,她的眼神呆滞得几乎不能转动了。 苏谧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惊怒骇异,她的嘴角蠕动,想要别过头去不看,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动弹。雯妃素来与她不和,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遇到这样的下场。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母妃,母妃!”伴着惊慌的叫声,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那是雯妃的女儿,也是大齐帝王唯一的帝姬,今年刚刚满三岁,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册封封号。 听到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原本已经完全呆滞麻木的雯妃猛地清醒过来,她拼命地挣扎起来,身边的两个辽人都没有防备,竟然被她一下子挣脱了出去。 雯妃随即扑到自己的女儿身上,紧紧地抱住她。 寒风凛冽的天气里,母女两人的身体都在不停地发抖。两个将领没有上前去抓,反正他们知道雯妃是跑不了的,两队人马仍然在为雯妃的归属权而争执不休。 “应该拿你们刚刚掳获的那几个让我们队的兄弟们也尝尝鲜,这样才公平。”后面的一个士兵叫唤了起来。 “就是,就是!”那一队辽军都跟着轰叫聒噪了起来,明显这一队的人马比较多。 “反了天了!就凭你,也敢跟老子争!这个女人老子是要定了!”那个马脸的将领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铿锵”一声,猛地将腰刀抽出了一半,寒光闪烁。 刀兵一现,情势顿时紧张起来。 “就凭你!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老子就是不让你能怎么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将领轻蔑地看了马脸将领身后寥寥无几的士兵一眼,示威一样的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拉扯雯妃。 “你……”那个马脸将领想不到对方这么死硬,他刀子已经拔了一半,再塞回去就太没有面子了,可是自己身边带着的士兵又不及对方多。正在犹豫是硬撑下去好,还是回营叫援军的好,这时候,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那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正在拉扯雯妃,毫无防备之下,一件还泛着寒光的武器如同闪电般擦过他的胳膊,紧挨着他的皮肤射入地下,刺穿了雯妃的身体,将她连同怀里的小帝姬一起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那是一支黝黑的寒铁长枪,枪身穿过了两人,依然有大半露在外面。 “是谁?!”被打断了动作的辽军将领勃然大怒地跳起来,他回过头去高声咆哮道,但是当他看清楚使枪的人的时候,身子立刻矮了半截,嚣张的气焰灰飞烟灭,人更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流利了,“大……大王……” 那是个身穿纯黑铁甲的高大的壮年骑士,就算是在宫殿里,依然坐在威武的骏马上,头盔上的红缨是用金丝夹杂编制而成。头盔之下的面容狠戾而肃杀,满脸的络腮胡子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身后跟着一队精锐的士兵,军容肃整。气势森严。暮色之下,宛如一队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大王……这个……”那个马脸的将领赶紧将按在刀把上的手放下,咽了一口唾沫,试图上前解释,“我们……” 黑甲将军就是这一次辽国负责率军出征的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威严地扫视着下方的两队人马,两队辽军都随着他极具压迫力的目光而低下头去。 “你们两个可是知罪?”目光扫过带头的两个将领,耶律信森森地说道。 两个辽军将领顿时汗如雨下,入城之前辽军就已经颁下诏令,严禁因为争执女子财帛而私下动武,掳掠来的战利品都要按照军功统一分派。只不过,真入了这花团锦簇。锦绣红颜的金玉堆里,哪里还有人忍耐得住。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带的头,顿时众人一哄而上,每一个都唯恐自己落在别人后头,什么禁令旨意早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耶律信冷哼了一声道:“执法队何在?”身后立刻有几个士兵出列应命。 “将这两个东西各打四十大板,除去队长头衔,编于普通营中,如有再犯,加倍严惩!” 一声应诺,几个士兵走上前去。两个将领连反驳都不敢,灰头土脸地被执法队拖走了。原本由两人带领的士兵也都畏首畏尾,悄悄地散去了。 苏谧银牙紧咬,几欲碎裂,自从步入齐宫以来,她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愤怒。这个耶律信比较起这些肮脏的辽军更加的可恨。 雯妃被刺穿了身体,那一枪直中要害,已经立刻死去,她身下的小帝姬只是被刺穿了腹部,却没有当场死去,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哭叫起来。雯妃僵硬的手臂依然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孩子。 一个辽军走上前,毫不迟疑地将长枪从地上拔起。那长枪插入地下甚深,辽军拔了几下竟然拔不出来,只好一脚踩住雯妃的尸体,用力一蹬,终于将沾染着血肉的长枪从两人体内抽出。随着他的动作,小帝姬惨叫声时弱时强,长枪离体,矛尖从小帝姬的身体穿过时,响起一声童稚的尖锐惨叫声,紧接着哭声渐渐变弱,半晌之后,终于不可闻,这一对母女都去了。 看到这残忍的一幕,路边被驱赶着向前的宫人队伍都低声哭泣起来,瑟瑟缩缩地打着寒战,不自觉地向后躲闪着。 苏谧根本无法忍受,她几乎是用冒火的目光狠狠地凌迟着耶律信。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竭力低眉顺目,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愤怒却不受控制地自胸口汹涌而出。 忽然,齐皓伸手揽在她的肩头,将她向里拉去。 同时,耶律信好像是有所察觉地回过头去,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来。入眼处,全是一群形容憔悴畏缩的太监宫女,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疑惑着什么似的,又扫视了一遍,人群毫无异状,终于耶律信不再在意地转过头,率领着麾下的人马走了。 “此人是耶律信,他是辽国的辅政王之一,在辽人之中威望极重,号称战无不胜,是与倪源还有你的父亲齐名的人物……”齐皓在苏谧的耳边低声说道。 “不要把这样的人与我的父亲一并提起!”苏谧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其中的戾气还是遮掩不住。 “好吧,这些虚名原本就是世人硬加上去的。”齐皓从善如流地说道,“但是这个耶律信不仅在兵法谋略上出众,领兵有方,法度森严,而且武功更加深不可测,当世恐怕也只有枯叶禅师那样的高手才有可能与他一较高下。” “你想要说什么?”苏谧咬牙切齿地问道。 “我想说这样的高手,六识之敏感远胜于常人,你刚才过于凌厉的目光,他都会有感应。你就不要用那种眼神去看他了,除非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齐皓头疼地说道。 “这个耶律信,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苏谧狠狠地说道。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二章 料峭风寒2 一群宫人都被赶到了凤仪宫东边庆芳园中的空地上。过了一会儿,辽人先将其中的宫女都逐一挑拣出来,驱赶着走向别处,而苏谧他们这些太监则被留在了原地。 众人不敢妄动,不一会儿,又有几队太监被撵到了这里集中,空地上人越来越多。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了,才有一队辽军过来,其中一个大嗓门的辽军冲他们喊道:“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别动什么歪脑筋,乖乖地等大王的命令下来,安排你们去干活儿。”然后留下一小队辽军百无聊赖地看守着他们。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看守的辽军当然不会站在外面喝西北风,都进了旁边的宫殿,靠着火炉取暖,同时寻来酒菜大吃起来,只是留下几个人隔着窗子探头出来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众太监都疲惫不堪,纷纷各自寻找地方坐下,寒风凛冽,又已经到了夜晚,一些冻得受不了的太监不停地揉搓着手脚取暖,天气越来越冷,庆芳园四处树木虽多,也遮掩不住这钻心的寒气。寒风呼啸而过摇动枝叶,传来幽咽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更加显得凄凉难耐。 几个平时得脸的总管内监,早都没有了以前趾高气扬的架势,一个个憔悴畏缩地抖成一团。 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杂役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原本身份高贵的太监身上厚实的棉衣,神色闪烁,一看就知道心里头在谋划着什么。 一旦破了国,任何原有的地位权势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如今他们都是一样的奴才,只有殿里那些正在大吃大喝的人,才是主子。 齐皓拉住苏谧的手,坐到了一株树木底下,小禄子站在一旁。 “等到了深夜,我就带你走。”齐皓轻声说着。 “能走得出去吗?”苏谧低声问道,齐皓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但是如今宫中处处都是辽军,一旦被发觉,带着她是绝对无法冲出去的。 “今晚辽军刚刚入城,必然要分散不少兵力去周围镇压反抗。而且宫中的女子财帛任他们予取予求,贪婪好色之心上来,警戒自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等深夜的时候,我们就走。”齐皓肯定地说道。 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她禁不住转头看向小禄子,小禄子知道她的意思,连忙说道:“主子不用担心我,看这架势,必然不是要杀人。刚刚那些辽狗也说了,是要去什么城楼干活的,我早就习惯了干粗使的活计,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被人抓住什么把柄。”小禄子又开玩笑似的说道,“就是有一段时间要伺候他们这些粗坯子了,想想还真是委屈了我啊。”齐皓冲他点了点头,苏谧心中黯然,但也知道无法可想,只有这样了。 天色黑暗下来,辽军对这些内监没有丝毫的重视,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安排,就这样让他们待在这里等候着接下来的命运。 宫殿里面,一群辽军还嫌宫中的暖炉不好使用,直接劈开了一具木床榻,就在大殿上生起火来。 篝火旺盛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这个寒冷的深夜散发出灼热的诱惑力,混合着令人馋涎欲滴的菜肉香气。园子里面露天站立坐卧的太监们一个个又冷又饿,紧盯着殿中的火苗,脸上都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苏谧三个正在商量着如何找机会把几个紧盯着这里的辽军的注意力引开,忽然一道尖锐的叫喊声打破了寂静,“你这是干什么?!反了,反了!你不要命了!”声音很熟悉,苏谧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内务府的总管何玉旺。 他正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衣襟,而旁边一个杂役打扮的低级太监正扑在他身上拳打脚踢,试图将他身上厚实的棉衣扒下来,一边喊着,“妈的,你平时就欺压我们,如今凭什么还穿得比我们暖和,都是一样的奴才了。” “反了,反了!”何玉旺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尖叫呵斥着,试图摆出他总管的威风来。 “我就是要反了你能怎么样!”那个小太监恶狠狠地喊着,何玉旺的棉衣已经被他扒了一半。 两人缠斗厮打起来。 “你们都傻眼了,还不快帮我把这个狗奴才拉开!”何玉旺的年纪大了,力气自然不足,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他挣扎着回头看向众人喊道。 周围的内监没有一个动弹的,反而有不少衣着单薄的小太监不由自主地将贪婪渴望的目光投向了身边衣着厚实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 骚动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扩大,几个看守的辽军从殿中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喊道:“都在干什么?吵什么吵,你们这群兔崽子,小心老爷我……” “军爷,是他抢了奴才的衣服。”何玉旺一脸冤枉地哭叫着扑上来,他现在只穿着一件中衣了。 当先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辽军手中的鞭子狠狠地一甩,何玉旺一声惨叫,被打得飞出了老远,生死不知。 那个辽军一鞭子抽飞了何玉旺,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晦气地朝众人呵斥道:“喊什么喊?!妈的,老子看见你们这群阉人就烦!还有工夫打闹,有力气留着等明天到城楼上去干苦役吧!” 太监们都被他的鞭子吓着,瑟缩着向后退去。 “妈的,你们当老子愿意在这里伺候你们这些狗奴才。”那个辽军似乎越说越生气,又一步抢上去,手中的鞭子一鞭接一鞭地抽打着身边逮得着的太监,“都是因为你们,如今营里面的哪个不是搂着女人快活,就我们这些倒霉的连口好酒都没有捞着,还要在这里伺候着你们……” 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躲闪不及的太监被他抽打得四处乱窜,惨叫连连。 出了一阵子气,那个辽军才松了手,把鞭子往地上一指,狠狠地喊道:“都他妈的老老实实给我坐好了。谁再闹得老子不消停,老子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众太监惶恐地散开,小心翼翼地各自寻地方坐下了。 几个辽军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威严带来的效果,转身就要向殿内走去。 “军爷,军爷。”一声伶俐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小禄子点头哈腰地快步跑了上去。 “什么事?”那几个辽军的脚步一缓,脸色不悦地看着这个胆敢阻拦他们的小太监。 小禄子赔笑着说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几位军爷辛苦了,奴才知道有个地方有酒呢。不知道几位军爷要不要……” “有酒?在哪里?”几个辽军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要骗人啊,这个宫里头的酒窖不是就只有一个地方,在那个叫什么内务啥的地方,早被大王的人马占住了,说是要论功行赏的。”领头的那个辽军士兵半信半疑地问道。 “奴才怎么敢欺骗您老人家呢?确实是有酒的,而且还是好酒啊,若是小的有一字虚言,就让我被您老的鞭子抽死。”小禄子满脸忠心。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道。 看到几个辽军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齐皓拉住苏谧的手,向后面的阴影里退去。 “好,这就带着我们去找,真的有酒的话,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到时候保准给你分配轻松点儿的活计……” 众人声音越来越远,苏谧和齐皓也已经无声无息地退到了树后,眼看四周无人注意,齐皓揽住苏谧的腰,施展开轻功,向园子深处掠去。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三章 东风难待1 两人一路向后,翻过一处园子,却骤然见到前面有一队辽军士兵向这个方向走来。 齐皓揽住苏谧轻轻一跃,无声无息地跳上附近一处宫殿的房顶,两人压低了身子,等待着下面的辽军过去。 片刻之后,辽军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正欲起身,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在这个不幸的夜晚,大齐的后宫里面,凄惨的哭叫声,悲伤的饮泣声……遍地都是,苏谧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听得麻木了。但是这一次的喊声却与那些不同,因为那个声音充满着她熟悉的严厉和傲慢。两人转头望去。 看清楚出声的人,苏谧微微吃了一惊,竟然是倪贵妃。 苏谧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他们所趴的地方正巧是西福宫的后殿顶上,从这里正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到整个西福宫。 如今这处宫中最奢华富贵的宫室之一竟然没有丝毫被损害。被抢掠的痕迹,依然是灯火通明,华章丽彩。只是其中的宫人少了很多,只余下寥寥无几的小猫两三只而已。 两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并不意外,如果真的是倪源将辽军招来,必然与辽军有秘密协议,自然不会有人动他的女儿。 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西福宫门前站满了警备森严的辽军,几十个手持火把的士兵围绕在周围,将宫门围堵得水泄不通,火光掩映下,那些辽军的神色都显得格外狰狞。 此时,倪贵妃正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广玉兰,笔直地独立于这疾风骤雨之中。身边只余下一个宫女,而她对面的是一个辽军将领模样的人,双方正毫不示弱地对峙着。 “……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大王的命令了,等到大王的旨意下来,我们再入宫搜查,只怕娘娘你脸上也不好看吧,倪贵妃,请你明白眼下的局势,我们虽然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会和你计较什么,但是……”那个辽军将领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什么但是!”倪贵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宫已经说了,人不在我们这里,就是不在我们这里。”从苏谧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她的侧脸,光洁如玉的脸颊依然带着如同往常一般的骄傲和凌厉。她穿着一身银色的宫装,银紫色凤尾图案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远远地看上去,映衬着昏暗的灯光,如同满身缟素一般,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艳丽。 那个辽军将领被她噎得一愣,面上立刻显出怒色,他们进入这个宫廷之后,还没有人胆敢试图反抗他们的权威,胆敢这样明火执仗地违背着他们这群征服者的命令。 那个辽军将领禁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倪贵妃的身子微微一晃,却没有后退,依然笔直地站着,喝道:“我是大齐的贵妃,你们敢怎么样?!” “大齐的贵妃,哼。”那个将领终究是不敢对她干什么的,走到了近前就停下脚步,轻蔑地说道,“大齐的贵妃算什么?连大齐的皇后都要被我们大王睡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大王玩腻了,自然会赏给我们……” “够了!”倪贵妃的声音徒然拔高,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使得脸颊上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殷红一抹。她强自稳定着身形,然后用充满轻蔑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些人,说道:“无凭无据,你们想要入我的宫里面搜人,想都别想!我不想看到你们。立刻走!” 又一次被这个女人打断了自己的话,那个将领脸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要不是大王交代了,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人,自己肯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他上下打量了倪贵妃一眼,忽然现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贵妃娘娘还真的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大齐的贵妃啊?大齐都亡国了。说不定等我们两家议和成功了,娘娘您就要入我们大辽的皇宫当贵妃了。” “你……”倪贵妃气愤难言。 这个时候,一队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领头的一个边跑边叫道:“大王有令,入宫搜查!” 那个将领脸上顿时显出喜色,立刻伸手去推倪贵妃,倪贵妃脸色变了,人却还是站着不动,身子笔直笔直的,任由那个将领的手伸到她身上。 辽军将领还没有来得及按照预料之中的在她的身上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捏摸几下,倪贵妃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宫女忽然伸手在他的手上拂了一下,看起来不过是个软绵绵。轻飘飘的普通动作,那个将领却不知道怎么的,手臂恍如触电一般,立刻踉跄着后退了下去,险些跌倒在地上,他满脸惊疑不定地看着刚刚碰到他的宫女,踌躇着不敢上前了。 “好俊的功夫啊。”齐皓忍不住轻声叹道,苏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那个宫女,她隐约记得,是倪贵妃身边那个叫做夏真的贴身侍女,没有料到竟然是有武功的。 刚刚到达的辽军看了倪贵妃一眼,正色说道:“将齐国的宗室尽皆收缴,这是我们辅政王一开始就下了的命令,如今小皇子在你的宫里头,我们当然不能放过。请贵妃娘娘让路吧。” 他们是在寻找那个小皇子!苏谧和齐皓瞬间都变了脸色。 “本宫说了人不在我的宫里就是不在我的宫里。我不知道什么辽国的辅政王,西福宫是本宫的居室,今天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们的脏脚别想踏进我西福宫的大门一步。”倪贵妃的脸色苍白,却斩钉截铁地喝道。 “娘娘您既然这样言之凿凿地说那个小杂种不在你的宫里,又何必妨碍我们进去搜一遍呢?”一个新到的辽军将领说道。 “只怕是娘娘心虚吧,所以不敢让人进宫搜查。哼,娘娘现在还是先想一想过一会儿我们把人搜出来的时候怎么解释吧。”刚刚被夏真击退的辽军将领嘲笑道。 眼看倪贵妃油盐不进,寸步不让。辽军已经不耐烦起来,当即就要上前推开倪贵妃,入宫搜查,反正眼前的几个不过是些弱女子,根本不堪一击。要不是上面再三吩咐过了,一定要保证这个女子的安全,以他们暴虐的性子,早就动手了。 倪贵妃带着几分绝望地喊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搜我的宫室……” “我们大王已经下了命令。贵妃娘娘再阻拦,休怪我们不客气了。”辽军威胁道。他们带着刀走上前威逼着,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到一边。 倪贵妃身子一晃还要挣扎,她身后的夏真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将她拉到一边。 领头的辽人正要踏进宫门,忽然夏真快步抢上前去,阻住了辽人的去路。 不等辽人发火,她已经笑道:“几位将军还请息怒,我们实在也是有苦衷的啊,我们娘娘身居高位,尊贵无比,宫中多有珠宝首饰,只怕让诸位军爷入内,会有些……那个……损坏什么的,所以才这样坚持阻止诸位。” 夏真一边说着,一边在背后伸出手去,一根手指独立伸出,斜指后方,那方向竟然正是苏谧和齐皓两人伏身的地方! 苏谧一惊,齐皓却是预料之中,刚刚他带着苏谧上屋顶的时候,衣袂翻飞之声不弱,如果是平常人,自然不可能察觉,但是刚刚见识了夏真的武功之后,他就知道不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夏真一边赔笑着,一边继续说道:“……尤其是后殿西侧角屋里面,更是珍宝贵重,是我们娘娘心爱之物,希望诸位……” 房顶上的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这句话一入耳,瞬间心领神会,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齐皓点了点头,转身轻飘飘地下了房顶,如同一阵轻烟般落进西福宫之中,迅速朝着夏真所说的房间里掠去。 下面的夏真犹自在那里絮絮叨叨,交代着搜查的时候要小心这个,担心那个。 “娘娘大可放心,只要不是活的珠宝,我们自然是不会动的,但愿娘娘您的珠玉首饰都是合情合理的吧。”辽人虽然不耐烦,但倪贵妃身份特殊,终究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而且西福宫原本就不在抢掠范围之内,当先的辽军将领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当即推开两人,领着手下向殿内走去。 苏谧紧张地看着宫门前的这一幕。 一群辽军一拥而入,倪贵妃摇摇欲坠地半倚在夏真的身上,脸色惨白的看着辽人的举动,夏真扶住她,低头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听了她的话,倪贵妃的脸色忽然闪过一丝惊诧,忍不住抬起头就要向苏谧藏身的地方看来。 视线转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去扫视了留在殿门口守候的辽军一眼,勉强打起精神来,站直了身子,神色淡然地说道:“本宫有些累了,扶本宫去休息。” 夏真依言扶着她步入了偏殿。 苏谧从上面看下去,搜查的辽军已经冲入后堂了。 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啊,苏谧正急得冒火,忽然身后被人轻轻一拍,她回过头去,是齐皓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声无息地趴到了她的身后,他怀里头抱着一个鼓鼓的包袱,脸上也带着难得一见的兴奋。 苏谧的眼神顿时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包袱上,齐皓靠近过来,苏谧轻轻地掀起绣着五色彩龙的金色缎子一角。里面一个粉嫩粉嫩的面容露出来。 小婴儿还在沉睡之中,胖嘟嘟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他睡得很沉,口水都顺着嘴角滑落了下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在这个森严杀戮的宫廷里,在这个敌人遍布。危机处处的时候,苏谧的心头忽然就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喜悦,就好像是在万里冰封的雪原之中看到了火光一点,就好像是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冒出了绿意盎然。她和齐皓一起满怀欣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他真小啊。”苏谧忍不住低声笑道。 “可是费了我一番工夫才找出来的,倪贵妃藏得真是紧。”齐皓也带着几分出神地看着怀里的婴儿,轻声笑道。 气氛因为一个孩子而变得柔和起来,使得两个最警惕的人一时之间也全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对话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现实却是残酷的。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三章 东风难待2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小婴儿似乎是感受到了寒气,微微地咂了咂小嘴,发出细微的声音。 他要醒了! 刚刚还充满了温馨的气氛顿时跌入了万丈深渊,碎成了寒冰万点。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怎么办? 齐皓运指如飞,就要向孩子点下去。 苏谧猛地伸手挡住了他的手指,她低声吼道:“你要干什么?” “点了他的穴道。”齐皓毫不迟疑地说道。 “你疯了,一个婴儿怎么能够承受呢?”苏谧阻止他道。婴儿也是有穴道的,但是婴儿的身体极其脆弱,一旦被点了穴道,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如果此时点了他的哑穴,超过一定的时间,这个孩子只怕以后一辈子都别想说话了。 “当哑巴也比死了强啊。”齐皓心急火燎地说道,“一旦他哭起来,我们全都死定了。” 奢华的西福宫下方,辽军正在翻箱倒柜,鸡飞狗跳地搜索着宫殿,粗鲁的喝骂声和叫嚷声一刻没有停歇。而高高的房顶上面,却有两个人安静得近乎诡异地趴在那里,陷入一种无声的紧张之中。 推开齐皓的手,用一种急促而又温柔的动作,苏谧将他怀里的孩子抱过来,轻轻在他的身上拍着,她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看到母亲就是这样抱着妹妹的。 在她的怀里,那婴儿蠕动了一下小手,小巧的鼻子抽了抽,嘴巴开合了一下,终于又一次睡了过去。 旁边的齐皓看得胆战心惊。 风一吹,苏谧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短暂的危机过去了,但是新的危机依然存在。 “你带着他先走!”苏谧看着齐皓,果断地说道。齐皓的武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人冲出去,而且还要不惊醒孩子,只有让他们先走了。 “你……”齐皓一愣。苏谧仰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面充满了决绝和信赖,“你出去之后就去东来楼,再商议接我出宫的细节。我的脸上有易容在,暂时不会有事的。” 齐皓还在犹豫。 “快一点儿,不然我们都出不去了。”苏谧催促他道。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一次清醒过来,他们连一刻都耽误不起。 齐皓回头看着还在西福宫之中翻箱倒柜的辽军,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过头,“我会回来救你的。”他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道,他的唇几乎已经贴近了苏谧的脸颊,苏谧清晰地感受到他唇畔的热度和从那灼热的唇里吐出的话语的真切。 就如同寒冬灰颓阴暗的天空里的一线温暖的阳光,轻轻投射进她的心里头。 说完这句话,齐皓抱紧她的纤腰,将她从房顶上送下去。苏谧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已经转身带着孩子,飘然而去。 西福宫侧殿里,倪贵妃脱力一般倚靠在床榻上,她脸色虽然惨淡,但是却没有了刚刚的那种绝望和恐惧。 “到底是谁?”沉默了半晌,她轻声问着身边的夏真。 “娘娘恕罪,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夏真实话实说道,辽军刚到的时候,她正发愁应该如何是好,却听见身后有人衣袂翻飞,跃墙上房,她虽然心里头惊疑不定,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同时她也立刻意识到如果利用得当,极有可能是事情的转机,果然,当辽人提起藏匿在西福宫之中的是小皇子的时候,她明显听到房顶上的呼吸声粗重了许多。她当机立断,出言拖住辽军,并且言语暗示他们小皇子的藏身之处,依照房顶上之人的武功,应该能够在辽人动手之前将人救走吧。 倪贵妃心绪混乱之至,辽军入城之后,夏真告诉了她那样惊天骇人的秘密,她平时再怎么坚强高傲,机智应变,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如何能够承受得了这样的内幕。 可是,一切都已经身不由己了,她除了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西福宫里面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之外,根本别无选择。她唯一能够做的不过是在辽人搜宫收缴皇室贵胄的时候,命令夏真前去凤仪宫把齐泷唯一的皇嗣偷偷救了出来。 可就是这样细微的反抗也是有限,辽人遍搜宫廷不获之后,立刻把疑虑指向了全皇宫之中唯一没有被搜查过的地方——西福宫。她一个亡国的贵妃,甚至连阻止他们入宫的权力都没有。她倒是没有担心过自己会怎么样,就算是辽人真的在她的宫中搜出了小皇子,只要没有和她的父亲撕破脸皮,辽人就不敢动她。她忧心的是那个孩子,他是齐泷唯一的命脉,大齐唯一的皇子了。 本来以为这一次那个孩子注定难逃此劫,却不料峰回路转,竟然被人救走了。虽然不知道救走他的人究竟是谁,但是终究是逃过一劫了,倪贵妃喃喃道:“只要那个孩子没有事,我也不求别的了。” 听着她的话,夏真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其实她刚才没有说实话,在辽人入宫的时候,倪贵妃要求她去救出小皇子,她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可是看到这个平时坚强自主的女子在得知真相的时候那慌乱绝望的神情,想到她已经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在这群狼环伺的宫廷之中,原本理所当然的拒绝到了口中却变得无比残忍,迟疑了片刻,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依言去把那个孩子抱了回来。 只是……夏真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没法活下去的。夏真苦笑了一下,纵然知道这样做是伤天害理,可是,为了主公的霸业,也顾不了这许多了。那个孩子是必须死的。不仅仅是那个孩子,大齐的皇室贵胄,除了落入主公掌握之中作为傀儡的齐泷之外,都要死! 就在她把孩子抱回来的路上,她就暗中下重手截断了那个婴儿的阴跷。阳跷二脉。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放心地在不知道身后潜伏的究竟是何人的情况之下,放任那个孩子流出宫外去。她确信那个孩子是绝对活不过一年的。 看到倪贵妃恍惚疲惫的眼神,夏真安慰道:“娘娘不必忧心,宫中向来有不少的高手在,像是以前伺候在皇上身边的几位公公。房顶上的人行踪如此诡秘,必然不是辽人,只怕是宫中出逃的人,此番小皇子被他们带走,比起在我们这里安全很多。日后等辽人撤退了,我们再下旨慢慢寻找就好。” “说的也是,不管是落到什么人手里,终究是比待在我这里等死强。”倪贵妃惨然一笑,“下旨慢慢寻找?只希望我还有活到那个时候的机会。” 此言一出,夏真眼神也禁不住黯淡了下来。倪贵妃所说的正是她忧心的。 为了救出她们,原本倪源特意安排了身边的亲信毒手神医高渊闻潜进宫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人识破了伪装,使得高渊闻被高手围剿至死。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之后倪源也不敢再派人入宫接应了。 如今她们身在这杀机四伏的宫廷之中,一切只能够依靠自己了,如果倪源和辽人的合作关系一直继续还好,可是一旦出现变故……夏真也忍不住苦笑一声…… 只能听天由命了。 “娘娘是主公的千金爱女,主公岂会置之不理?”纵然心里也是忧心忡忡,口上却一直说着安慰的话语,“娘娘不要忧心了。” “千金爱女?”倪贵妃嘴角扬起,讽刺地一笑,“爹爹他对我和二哥虽然好,可是却……”她说了半句就低下头去沉默了起来。回想起自己在家中的种种时光,父亲对自己虽然是溺爱一样的宠着,几乎有求必应,但是陪伴在他们嫡出兄妹两人身上的时光加起来都远远不及庶出的大哥。 记得小时候,她特别爱黏在父亲的身边,可是倪源一向军务繁忙,少有在家,听到父亲回到家里的消息,她每一次都会兴冲冲地跑去书房,每一次也都会看见大哥在书房里。有时候疾言厉色,有时候语重心长,父亲在亲自教导考校着他的兵法武艺。虽然都是批评多而赞许少,但是,竟然让那个时候的自己莫名奇妙地嫉妒起来。嫉妒他为什么能够占据父亲的全部视线,就算那是苛刻的学业和责罚。 烛火摇移,这些陈年的往事都慢慢地涌上心头。 ……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倪晔琳忽然淡淡地笑了,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怕在爹爹他的心里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野心更加重要了。就算是……就算是大哥,也不能够比较,更何况我呢。” 听着那淡漠轻柔的声音,夏真看着这个自己所长久守护的女子,她平时骄傲而坚强,可是有谁知道她坚强背后的一切呢?也许,就连离她最近的自己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入宫以来,看似风光无限,荣华冠世,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真相呢?在主公的心中,也许这唯一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个随时可是举起放下的棋子而已。就像是三年前,主公命令自己亲自下药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这样冷酷的命令,究竟是为了避免她日后伤心,还是为了更好地隐藏倪家的力量,尽量韬光养晦呢?无论是为了何种理由,这样的决定对于孩子的母亲来说都是何其的残忍啊! 回想起那段日子,夏真她真的要感激云妃了,幸好有她这样一个转移视线的替罪羊,才让倪贵妃尽快地从失落和绝望之中走出。 可是以后她们会如何呢?在这个危机步步的宫廷里,自己能够保护她到哪一刻? 窗外,辽军翻箱倒柜的喧嚣声还在继续;窗里,却是一种压抑而绝望的沉默在主宰着。 像是忽然心灰意懒了,又像是突然彻悟了什么,也像是被那一个简单的站立动作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一样,倪贵妃疲倦地站起身来,她挥开夏真上前搀扶她的手,轻轻说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本宫要休息了。” 她的声音轻柔恍如睡梦之中的呢喃,仿佛凝聚着无穷无尽的哀愁,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疲倦而已。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四章 雪冷梅尽1 两人离开庆芳园还不是很远,不一会儿,苏谧就循着旧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园中,隐身于人群之中。 众人都早已疲惫不堪,大多数都挨着树木花石抱成一团打瞌睡,少数清醒的人也都一个个憔悴失神,谁也不会有心情来管闲事,去注意一个面生的太监。 苏谧依然在那株树下坐下。 不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几个大嗓门的辽军的哄笑声,“算你小子有功,下次有好的差使,先算你一份儿,就不用去扛石头了。”一个大胡子的辽军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坛子,空闲的另一只手拍着小禄子的肩膀,笑道。 其余众人也都扛着大坛大坛的美酒,苏谧认出,那是很久之前因为她偶尔提起想喝酒,小禄子他们从内务府领来的几坛酒。领来之后自己的兴致又没了,就一直丢在库房角落里就没有动。 几个人经过这里,小禄子不经意地回头之间,看到了苏谧,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把酒坛搬进大殿,小禄子找了个机会跑出来。 “主子,您怎么……”眼见周围没有人注意,他着急地小声问道。 “没有什么,刚刚出了一点变故,我让豫亲王先走了。”苏谧安慰道,“他出去之后就会安排,我自然有别的方法离开。” “原来如此,我说王爷不是那样无情的人,不会抛下主子您的。”小禄子轻轻拍着胸口叹息道。 “不会抛下我。”苏谧心里一动,想着白天的时候,他和自己一起跳下宫墙的那一幕,原本她以为他是个绝对实际而且冷漠的人呢。转而又想起刚刚他贴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出的承诺,心里头禁不住一热,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第二天,辽军前来分派宫人,那个辽军小头目说话倒是算数,将小禄子还有包括苏谧在内的几个人都派去了辽军将领那里服侍,比较起马上要去城头上干苦力的大多数人来说,不啻于天壤之别了。 ※※※天上的雪花又开始飘落了下来。 从昨夜就开始下起的这场雪虽然雪粒细小,却连绵不绝,如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苏谧从仆役歇脚的屋角窗户向外望去,目光停留在院子前面那具已经摆放了两天一夜的尸身上。 因为寒冷的天气,她的面容丝毫没有变化,只是上面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使得苍白的肌肤变得仿佛是冰雪一样的晶莹,隔着层层的雪幕看去,宛然玉色般华美洁净。 苏谧的思绪飘摇,禁不住回忆起两天前的那一幕。 后宫里面最中枢。最庄严的凤仪宫自然成为了辽军主帅的寝殿。那一天,苏谧和几个内监一起被带进了这里服侍,也许这些经历了征战杀伐的人都会急切的渴望着享受到自己所征服的国家的一切,无论是女人,是金银,还是日常的奢靡生活。 苏谧他们走进大殿,正看见大齐后宫的诸多妃子尽皆林立在殿中。两旁的座位上分列着辽军的高级将领。桌上摆满了酒肉膏粱,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却没有一个落在眼前的美酒华食之上,贪婪的目光急不可耐地注视着殿中的朱颜玉质,花容月貌,时不时的低声议论评价着几句,污言秽语不断。几个离得近的妃嫔光是听着这样的话语就已经被吓得花容惨淡了,一个个低声饮泣着。 不一会儿,辽军的主帅耶律信到了,满面红光,神色开怀。他怀中犹自拥着一个碧衣少女,身姿窈窕,曼妙动人。 她正在耶律信的耳边说着什么,耶律信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走到殿中的时候她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娇柔妩媚,宛如皓月当空,灿然生辉,一瞬间,满室的春色都黯淡了下来。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施柔儿。 大半年没有见到过,她瘦了很多,只怕这半年以来,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吧。 两人落座之后,施柔儿举起金花缠绕的酒壶,将手中的玉杯盏满上。那一双纤纤玉手,比羊脂白玉的酒杯更加柔润,比金光灿烂的酒壶更加动人。 她将酒杯递上耶律信的手中,一举一动,无不是婉转香艳,潋滟生辉,别有不同。 众将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身上,“果然是个绝顶的美人儿,大王今次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可不是嘛,难怪今天起得这样晚。”苏谧听到两个离得近的辽人小声嘀咕着。有几个格外好色的辽人吞口水的声音都能够传到苏谧的耳朵里了。 主帅落座之后,众人期盼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耶律信接过施柔儿递上的美酒,一饮而尽,眼光一扫,看着场中的众将心急火燎的模样,哈哈大笑了一声,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如今已经急不可待了。昨天不允许你们动这一批女人,就是因为早就说过,这些女子资质最好,自然是要按照军功分配的。今日在这个大殿上,我就把这些女人分配出去。” “我大齐的宫妃是何等的尊贵,岂是你等蛮夷之辈所能够侮辱的?”耶律信的话音刚落,一个高傲清丽的声音随即响起。 站在屋子一角与小禄子一起摆弄火炉的苏谧不用抬头也知道,有这样高傲而庄重的语气的必然是皇后了。 “哼,你们大齐早就亡国了,哪里还有什么大齐?如今你们不过是一群亡国无主的妇人而已。”耶律信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谁说我们大齐亡国了?”皇后的眉头扬起,她轻蔑地看着高高坐在台上的耶律信,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辽军将领,“如今我们大齐的皇帝正带兵御驾亲征,马上就要征服南陈,班师回京,到时候,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内外交困,岂是对手?” “哈哈。”耶律信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们那个无能的废物皇帝有回来的机会吗?别做梦了。如今他自身难保,哪里有工夫来救你们?” 殿中的妃嫔传出一阵低沉惶恐的哭泣。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四章 雪冷梅尽2 皇后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你也是蛮人的将军,岂不知道我们汉人一句俗语”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大齐国土辽阔,得失岂是拘泥于一座城池的?你说我们大齐灭国了,可是你们除了这个京城,还到过我们大齐哪一处地方?攻陷过我们大齐哪一座城池?” 耶律信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哼,一介无知妇人而已,别以为我们辽人的铁骑就只是困守在一个小小的京城里!” 不理会他的言语,皇后自信地一笑道:“我们大齐立国多年,先祖征战杀伐,多少次的惊险败退都经历过,岂会被你们暂且的入侵所击溃?不仅我们大齐的皇帝,我们大齐的每一个子民都不会坐视你们这群强盗的入侵的。” “你们齐国难道没有侵略过别人的国家?还口口声声称我们为强盗。”座中的一个辽军将领扬声反问道。 皇后坦然笑道:“我们大齐自然也是征伐四方,武功盖世,而那些国家也有无数守节知礼的妇人,虽然是敌国,我也敬重佩服她们。” “你就算是佩服她们,却是你们齐国将她们逼死的。” 皇后浅笑道:“国家大事我一介妇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国家。我只知道我王凝秋身为大齐的皇后,嫁于大齐的君王,食大齐的俸禄供养,受大齐的尊荣显贵,为大齐的子民们爱戴,就绝不能失了我们大齐的威风,与其他的国家何干?” 那个辽军将领一时哑然。 “你们汉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几句话正好应景,不想伺候我们大辽,难道想着送死吗?”耶律信嘲讽地说道,一边看着皇后身后的诸妃。 诸妃被他的眼光一扫,都胆怯地低下头去。 “国礼不可丧,你们这些茹毛饮血的化外野人,岂知廉耻气节为何物?想要我们侍奉你们这些强盗,想也别想。”皇后轻蔑地笑道。 耶律信被她说得一阵火起,他伸手揽过施柔儿,笑道:“如今,你们大齐的宫妃不是早就侍奉起我们大辽的将士了吗?” 施柔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恢复平静和娇媚。 皇后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耻之徒,不知礼节,不知自爱,岂配为我大齐妃嫔?死后也难以配得上社稷宗庙。” 哼,社稷宗庙,这样虚无的东西我要来何用? 施柔儿眼中却浮现出一份轻蔑来,她一边高举酒壶,向玉杯之中缓缓注入美酒,一边轻声笑道:“大王可万万勿要将妾身与皇后娘娘相比较啊。娘娘高贵无比,岂是我等卑微女子所能企及的。”说着高举酒杯,柔声道,“大王还是勿要逼迫娘娘了,娘娘她其实也是明理之人,只要大王晓以大义……” “何为大义?”皇后似乎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多听一样,抬高声音,打断了施柔儿的话,“卑劣者逐臭之行,狼狈为奸。洁身自好者,便是刀斧加身,亦不能移其志于方寸。” 耶律信顿时大怒,“如今局势使然,尔等竟敢不从?大齐早已经亡国了,这么说来,你们是想要殉国了?!那本王就成全你们,干脆全部赐死算了!” 听见“死”字,皇后身后的诸妃不少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她们都还是绮年玉貌的少女,生来就是金尊玉贵,她们的道路注定应该是光鲜和荣华,她们的生活注定应该遍布绫罗和珠玉。血腥和杀戮距离她们遥远而虚幻,她们唯一需要担心的也许只不过是夫君宠爱的多和少,以及如何获得更盛的荣光。死亡这个词汇距离她们的生活是那样的遥远,如今残忍的现实却将她们所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赤裸裸地摆在了她们的面前,如此突兀,让她们措手不及。 施柔儿抬起头来,她用一种嘲讽和讥笑的眼光打量着不断瑟缩后退的诸妃。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皇后凄然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着她转过身去,眼神之中带着凄冷的决绝,她扫视着身后的妃嫔们,缓缓说道,“今日我大齐遭此大难,我等妇人之辈所能做者无他,不过是知礼守节而已。与其身遭贼辱,不如坦然赴死,绝不欢颜谄媚,坏了皇上和家族的名声。” 众妃一个个脸上都有哀泣之色,却不敢与她的眼神对视。 皇后不过凄然一笑,也不言语,辽军将领已经有人看出她的意图,连忙上前阻止,那些手还没有伸到她的身上,她的衣袂翻飞,人已经箭一般冲向身边的柱子。 在胆小的妃嫔们的惊呼声中,血迹沿着光洁的额头流下,在天统元年正月的这个日子里,在这个冰雪交加的冬季,大齐皇后的生命随着那一抹嫣红的血迹飘逝了。 凤仪宫中华美依旧,她的主人却以这样惨烈而决绝的方式陨落了。 施柔儿依然在平静地为耶律信斟酒,举止轻柔和缓,烟视媚行。 苏谧正在将一块木炭扔进火炉,殷红的火焰升腾起来,透过跳动的火焰,她看见她的身影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苏谧不禁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是在冲向这一处火炉,而不是那冰冷的柱子。 火苗猛地爆出一丝火星,随即湮灭。她听见小禄子在旁边提醒她的声音,“主……小连子,柴火加得太快了……” 耶律信很是恼怒,下令将皇后的尸身丢弃在宫门口不得掩埋,以为齐宫妃嫔宫人的警戒。 筵席重开,金樽飘香,又令场中的诸妃为众将端茶侍酒。 众妃战战兢兢,犹豫不决,耶律信大怒,指着院中的皇后尸身问道:“哪一个再推诿不从,就干脆去与她做伴!” 众妃虽然满怀愤恨,但是看到皇后丢弃在院子里的尸身,一个个浑身战栗,不敢言语。 终于,一个辽将按捺不住,伸手去拉住一个宫妃,那个宫妃尖叫了一声,被拉进了他的怀里,终究是不敢挣扎。随即,场中大乱,在一阵阵肆意放浪的笑声中,众将纷纷离席,将看中的妃嫔都拉扯到席上。 诸妃都是年轻的女子,如何挣脱得了。一番僵持之后,少不得敢怒不敢言,含泪依从了。 苏谧等十几个小太监低头在旁边负责端菜跑腿,没有任何人注意。 日子就这样平安无事地一直持续着…… “主子,小心着凉了。”小禄子刚刚从殿上伺候回来,走进了屋子,看到苏谧正出神地看向院子里,眼神也跟着投过去。 看到皇后至今仍然遗弃在那里的尸身,他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雪片慢慢地变大了,鹅毛一般,从天上飘洒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外面守卫的士兵都因为受不住寒冷而跑下望台,窜到屋子里面去取暖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注意。 一种自然而然的冲动让苏谧走了出去,厚密的大雪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周围雪花落下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异样的静谧。她来到皇后的身边,看着这个已经被雪掩盖了大半的女子。 她的神情安宁而且决绝,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净,但已经被浅浅的雪花所掩盖,红润洁白,璀璨清澈。 看着那宛如朝露般的容颜,苏谧伸出手去,将她因为被拉扯拖拽而散乱开来的衣襟整理了起来。那覆了雪的金红色锦绣霓裳看起来比往昔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璀璨,她是抱着这样坦然赴死的心意,所以特意穿上了这样的衣服吧…… 数步之遥的宫殿里,散乱的丝竹声。歌舞声。哄笑声,交错传来。 凤仪宫热闹欢娱更胜往昔,而它真正的主人却在门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融化在这漫天雪花之中了。 苏谧站起身来,她极目远望,天际暮色阴沉,乌云重重,只余下千万片的雪花闪烁着星子般的微光,飘洒游移在空中,亦沉寂弥漫在她的眸中。她寥落地站在这繁华却残破不堪的宫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冷孤寂涌上心头。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五章 月迷津渡1 苏谧端着酒菜走进殿门,宫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紧接着一顿呵斥,“莫不是你们还以为这里是大齐的后宫,容得你们摆这娘娘的臭架子吗?!” 苏谧抬头一看,是李贤妃,她身侧的那个辽军将领命令她用嘴去喂酒,李贤妃如何能从,免不了又是一阵拳脚打骂。 李贤妃苦苦地哀求着,躲避着,白皙的脸蛋儿上五指的痕迹清晰可见,泪痕宛然。 苏谧放下酒菜就同小禄子一起快步出了殿门,对殿中的一切视若无睹,她知道自己谁也救不了。 宫殿里面传来施柔儿银铃一般的笑声,妩媚诱人。 小禄子低声啐了一口,“这种女人,亏她还是圣上册封的玉嫔呢,皇上还曾经亲口称赞她”皎皎如玉,美若凌波“呢。” 苏谧淡然一笑。她并不讨厌施柔儿,她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这个刀剑林立的乱世之中,对于女子来说,往往贞洁和生命无法共存。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皇后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夫君和国家的荣耀而选择自尽,她固然佩服,但是施柔儿选择为了活下去而尽力挣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酒香弥漫,大殿里依然是笙歌艳舞不断,被召来的宫廷歌舞姬,罗袖轻挥,纤腰舒展。乍一看上去,大齐的凤仪殿里面一切还是如同往昔一般富丽繁华,只是酒宴的主人换了一批,换成了更加喧哗吵闹的一群而已。 苏谧和小禄子几人正端着新的美酒上殿,同时一个传令的士兵高举着公文,穿过层层的红罗阵势,踩过重重的胭脂流香,飞快地奔到主帅耶律信的席前。 大殿之中歌舞依旧,耶律信在漫天的笙歌艳舞之中拆开公文。 苏谧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将刚刚送达的美酒斟入杯盏。 耶律信漫不经心地看完公文,目光却带着一丝玩味地投向大殿里窘迫不堪的众妃。 “莲妃是哪一个啊?”他转头看向施柔儿,轻笑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的苏谧没有丝毫的动摇,手中美酒持续不断地注入杯中。对面的小禄子却脸色微变,手禁不住一抖,杯盏碰撞的脆响传来。 施柔儿轻巧地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耶律信,嫣然一笑道:“大王是在问旧齐后宫中的第一美人儿莲妃娘娘吗?” “第一美人?”耶律信眼中一亮来了兴致,他伸手抬起施柔儿的下颌,调笑着问道,“难道说这个后宫之中还有比起我的施美人更加动人的绝色?” “大王太抬举柔儿了。”施柔儿嫣然一笑,微微一晃就挣脱了耶律信的束缚,“比起世间的庸脂俗粉来说,柔儿自信姿色尚可,但是比起这位宠冠后宫的莲妃娘娘来说,那可就是……”施柔儿掩口一笑,“真的上不了台面了。” 耶律信眼中爆起亮光,却依然摇头道:“我却不信这个世上有这样的绝色。” “大王面前,柔儿如何敢撒谎啊,不信的话,大王可以问一下殿里的姐妹。这位莲妃娘娘在宫中可是宠冠六宫啊,自从她入宫为妃之后,齐帝就再也没有宠爱过任何一位殿中的姐妹,连柔儿入宫之后,也才不过是一夜的宠爱,齐帝就弃我如敝履,两相比较之下,大王难道还想象不出这位莲妃娘娘姿色如何?” 殿中的诸将已经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施柔儿娇声软语,将这位传说之中的莲妃描述得天下无双,众人禁不住询问起身边宫妃。 诸妃哪里能够反驳,免不了随口应承。一时之间,大殿之上满是赞美之声,只把苏谧夸赞得天上无双,地下难寻。 苏谧斟酒完毕,安静地侍立在耶律信和施柔儿身后,听着殿中诸妃对自己层出不穷的赞美浮夸,心里头也不知道应该好笑,还是心酸。 听到诸妃众口一词,耶律信兴趣倍增。连忙问道:“如今这个莲妃到哪里去了?不会是破城的时候死了吧?”他自然看出,殿中的妃子里面并没有莲妃在。 辽军入宫之后,宫中也有十几名妃子身死,有的是如同皇后那般为保清白,以身殉国的,也有如同雯妃那样意外死于非命的。 “据臣妾所知,莲妃并未身故。”施柔儿浅笑道,她看过辽人统计的妃嫔资料,作为战利品里面最珍贵的物件之一,大齐俘虏的和身死的后宫妃嫔都被详细地查问统计了一遍。其中都没有苏谧的名字。 辽人来得那么快,在深远的后宫里,而且四门又被那个多事的皇后关闭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来得及逃出去。她一定还在这个宫廷里面,而且,既没有死,也没有落到辽人的手里。 施柔儿只觉得心里头有一只小虫子在啃噬着她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够这样的幸运,她究竟藏在哪里?假装成了太监或者宫女?还是潜藏在隐秘的暗室夹壁里? 她也应该是与她们同样的命运。施柔儿扫视着眼前那些在辽人怀中唯唯诺诺的妃嫔们,心底里一种嫉妒和恨意要将她逼入疯狂。 站在她身后的苏谧苦涩地一笑,她当然知道施柔儿这样对耶律信夸赞自己美貌的目的。人在处于凄惨的境地的时候,往往也希望别人与自己是同样的凄惨。更何况,自己与她实在是有仇又有怨的。只怕沦落到辽人的手中,她的心中也是难过。只是,蝼蚁尚且贪生,谁愿意在这样绮年玉貌的锦绣年华面对死亡。既然没有坦然赴死的勇气,这样努力勉强让自己痛快的接受,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方法。抑或算是对齐泷,对大齐后宫的一种报复,一种讽刺。 只是耶律信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自己来呢?苏谧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持着的公文上。这封新送到的信里究竟说了什么? “那这个莲妃究竟去了哪里?难道还隐藏在宫中不成?”看到众妃都是哑口无言,耶律信又一遍疑惑道。 “这个就难说了。”施柔儿笑道,“臣妾与她又没有交情,只知道莲妃没有身故,说起来,自从大王入宫之后,就未曾见到莲妃的身影呢?原本臣妾还以为,能够有幸与莲妃娘娘共同侍奉大王呢?” 耶律信目光闪烁,他们兵马入宫迅速,全大齐后宫的妃嫔宫女几乎没有几个逃得出去的。他不相信一个娇弱的妃子能够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这样,只有可能是隐藏在这个深宫之中了。大齐立国百年,宫中各处宫室经过多次的扩建翻修,楼阁延绵,亭台复杂,辽军入宫尚短,如果隐藏得好的话,一时之间,倒真是难以察觉。 听到诸妃赞不绝口,他越发兴致勃勃,随即抬头高声呼唤随从,就要下令详细搜查宫室,寻找这位传说之中的莲妃。 施柔儿看着耶律信心痒难耐的表情,随即说道:“大王勿要着急,如今宫中哪一处地方不是在大王的威严之下?只要慢慢搜寻,必然可以寻到佳人。而且,臣妾还知道一条捷径呢?只怕用不着劳动各位将军费心,就可以找到莲妃的藏身之处了。”一边说着,闪烁难测的目光已经投向小禄子。 苏谧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哦,柔儿有何妙计?赶紧说出来听听,有效的话,本王重重有赏。”耶律信立刻问道。 施柔儿含了一抹清冷的笑容,缓缓说道:“莲妃再强,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能够隐藏得住呢?必然是有人与她同谋,才能够潜藏这许多时间。所以臣妾以为,只要拷问莲妃身边的心腹宫人,就可以知道她的去向了。” “言之有理。”耶律信笑道,“本王这就命人去将莲妃身边的宫人都寻来,一个个地拷问,不愁问不出实情来。” “大王无需费力,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施柔儿侧头一派天真地笑道,“眼前这位小公公以前可就是莲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心腹啊。主子的去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小禄子脸色一变,手中的酒壶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哐啷”一声,酒水四溅。 感受到耶律信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小禄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双目看向地面,竭力保持镇静。 耶律信身后的侍卫走上前,在小禄子身后粗鲁地推了一把,推搡着他到耶律信的桌案前跪下。 “既然是莲妃身边的亲信,你主子的下落可知晓?”耶律信问道。 小禄子脸色发青,却强自压抑着紧张,摇了摇头。 “这些莲妃身边的人都甚是忠心,只怕……”施柔儿在耶律信的耳边轻声说道。 “嗯。”耶律信点了点头,就要叫外间的士兵来将小禄子拖下去严刑拷打。身后却忽然扬起一个声音,“大王,奴才知道莲妃娘娘的去向。” 众人都向话音来源处看去。却见是一个站在耶律信身侧侍酒的小太监,面目寻常,只是颌下受了一处伤,贴着半块膏药。 “你可真的知道莲妃的去向?”耶律信问道。 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苏谧连忙一溜儿小跑奔下高台,到小禄子的身边跪下,面向耶律信和施柔儿道:“回禀大王,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大王您啊。奴才以前也是采薇宫附近伺候的,所以知道一些。” “说来听听。真的有消息的话,自然少不了你的赏赐。” “谢大王的赏。”苏谧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谄笑着道,“奴才本来是采薇宫附近侍奉花木的,所以曾亲眼看到莲妃娘娘带着贴身的宫女觅青向神武门城楼方向去了。大约是在大王的兵马入宫之前大概两个时辰左右吧。” 施柔儿惊讶地问道:“她怎么会到城楼上去呢?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妃。” “这个……”苏谧脑海之中思索着应对的方法,口中说道,“这个……自从城池被围困之后,莲妃娘娘每天早晨都会去神武门城楼的,似乎是对战事颇为关注。” “确实如此。”小禄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应和道。 “她的胆量倒是够大。”施柔儿不咸不淡地说着,脸上却掠过一丝疑色。神武门城楼下去穿过广场前面就是宫门了,如果是在辽军刚入城的时候得到消息,确实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她真的有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赶在辽军入城之前逃出去了? 不可能,辽人来得太快,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有这份决断,孤身一个人…… 耶律信的目光投向座中的一个绿袍将领,此人是他的前锋将军,第一个率军入宫的。 “大王,我军入宫的时候确实有几个宫人跑了出去,但都是宫门处负责看门打扫的杂役之流,不可能有宫妃才对。”那个绿袍将领见到耶律信的目光,连忙分辩道。耶律信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命令身边的侍从将采薇宫和当时神武门处侍奉的宫人都召来。 苏谧心中暗暗着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耶律信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好色猎奇的心理? 不一会儿,辽军士兵推搡着一群宫人走了进来。 耶律信手一挥,大殿之上的歌舞立刻停止了,舞姬乐工退到殿侧。士兵押着七八个宫人上前。 苏谧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去。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五章 月迷津渡2 有三四个她宫中的人,只是多半都是太监杂役和相貌寻常的宫女,一个个神情木讷憔悴。觅红等几个姿色出众的宫女都不知到何处去了。苏谧心中一黯,知道多半是遭遇不测了。 耶律信询问起破城当日莲妃的去处,众人战战兢兢,岂敢不说实话?七嘴八舌,却把大体的脉络交代清楚了。 “这么说来,莲妃确实是前去神武门城楼了。”耶律信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她每天去城楼干什么?” 苏谧宫中的人都哑然了,苏谧一向是由觅青贴身服侍,少近宫人,所以众人都难以回答。 “这个……”一个神武门侍奉的小太监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莲妃娘娘一般都是站在那里向着城墙处远眺一会儿,似乎是查看战事的样子,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回宫……对了,奴才记起来了,临破城之前,莲妃娘娘是去找豫亲王了。” “你说破城之前,她和那个豫亲王在一起?!”耶律信的神色郑重了起来。这个豫亲王是此次京城留守的指挥,让辽军吃了不少苦头的。耶律信本想入城之后就拿下他杀了示威,没有想到这几天搜遍了宫室王府,大齐的皇室贵族被他们收缴了不少,却独独没有找到这个位高权重的亲王。此时豫亲王这三个字也算是他心头小小的一根刺了。他早就下了旨意,命令全城加紧搜查,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她去找豫亲王是为了什么?”施柔儿疑惑地问道。 “莲妃娘娘这些天上城头的时候,经常见到豫亲王的,两人时常在一起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对于主子的话,我们当奴才的也不敢偷听。”那个小太监原本是在城楼大殿门外侍奉的,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说了出来:“……就是破城的那一天,本来娘娘已经下了城楼的,但是又跑了回来,看模样很是匆忙,然后就跑进殿里找豫亲王去了。之后也不知道商量了什么,豫亲王叫外间待命的将军们进去,也不知道处理了什么事务……然后就是大王您的人马进了城。” “是啊,奴才也见到过两人并肩站在城头上。”另一个神武门的宫人也忙不迭地说道。 施柔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原来莲妃娘娘早已经有了惜花护花之人,大王注定是有缘无分了。听说豫亲王虽然是皇室贵胄,但却是宫中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能够带着佳人逃出宫去也不稀奇。” 耶律信冷哼了一声,手中的文书不自觉地捏紧了。 苏谧低头跪伏在殿中,心中暗叹了一声,破城之前她数次与齐皓商讨战事,确实有违宫规,落人闲话。只是,在这样国破家亡的关头,这些宫廷规矩早就被贬得一文不值了,顶多也只余下让施柔儿愤愤两句的价值而已。 可是事情又牵扯到了齐皓身上,齐皓他身为监国亲王,破城之前总揽大齐京城的政务军略,身份至关重要,此事必然难以善了了。 果然,听到牵扯到豫亲王齐皓,诸将神色也纷纷严谨了起来,又交替询问了几句,眼看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耶律信又叫来了随身的侍从,命他们前去拷问宫门处俘获的侍卫宫人,寻找这两人的下落。 之后此事就暂且搁下,挥手命苏谧他们这些奴才告退了。 苏谧和小禄子两人齐齐在心里头抹了一把汗,堪堪逃过一劫。 ※※※冬日的早晨,天色还是晦暗一片,苏谧和小禄子已经早早起来,拿着扫帚,负责将凤仪宫门前的积雪清扫干净。 清扫到宫门一侧,苏谧的动作缓慢了下来。 她的尸首已经被摆放在这里很久了,几乎化为了一座冰雪雕琢的玉像。苏谧蹲下去,小心地用手将她周围的积雪清空,她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容,指尖下感受到如同玉石般冰凉的触感,让苏谧的心情也悲凉了起来。 “不忍心用这些东西触及她的身体吗?”忽然,苏谧的身后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看来,在这个宫里,她的威望还是不错的。” 苏谧转过身,是施柔儿,她像是刚刚起床的样子,一身桃红色绣金线牡丹的琵琶襟长裙,发丝散乱,神情慵懒,衣襟松开,半掩着洁白的缎子抹胸,一件水貂皮斗篷斜斜地搭在身上,露出粉嫩白皙的脖颈,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这深冬天气的寒冷,举止之间惹人遐想无限。 此时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苏谧,然后目光转向下方皇后的尸身,神情半是怜悯,半是嘲讽。 苏谧俯下身去,“奴才见过玉嫔娘娘。”这些宫妃虽然已经侍奉辽人,但是称呼却都没有改变,辽人也都不在乎这些,也许对他们来说,听着身边的奴才呼唤着怀中女人的旧封号,反而是另一种彰显自己征服功绩的方式。 施柔儿没有理会苏谧的行礼,她径自走到皇后的尸首之前,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这个时候看起来,可真是干净啊。” 苏谧摸不清楚她的意思,只好沉默不语。 寒风吹过,施柔儿的斗篷翻飞鼓舞,她变瘦了之后反而多出了一种弱不禁风的媚态。 “……我刚入宫的时候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帮助我。栽培我,然后我就相信了……那时候的我可真是蠢啊。后来……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帮助另一个女人去接近自己的丈夫。如果她真的不得不这样干了,那么,她心里头对你的怨恨可能更深……” 狂风呼啸而过,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风声里,断断续续听不分明。 苏谧在她身后沉默地低着头,听她说起往事。 王家栽培施柔儿入宫的计划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王家这样做的缘由,只是……苏谧的目光投向皇后,她是那样的高傲,这种不得不听从家族安排,为自己夫君去安排别的宠妃的行为,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呢? 只怕,在她的心里头,施柔儿是比起自己来说更加刺痛难耐的一根刺吧。 所以,她才会鼓动施柔儿用那样直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未尝没有打着一箭三雕的主意。 施柔儿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尚且摸不清这宫中繁华锦绣之下的波澜汹涌,尚且不知在这个宫里头,不可能有真正不变的盟友,有的不过是层层的利益纠葛,争斗不休。而经过了这短短的半年,她倒是真的明白了不少。 只是…… 苏谧仰头看向天空,天边逐渐泛起淡淡的晨光,却仿佛连那光也是冷冷的,照射在遍地雪霜之上,反射着淡漠的银色,天地之间寒意越发浓重起来。 这宫廷的雪一直没有停啊…… 寒风不断,将苏谧的发丝吹得散乱,她抬手将头发捋了捋。 “你知道吗?”施柔儿忽然转头看着她,目光幽深,直透人心,“你方才捋头发的动作很像一个人。” 平淡的声音恍如晴天霹雳。 苏谧的心中悚然一惊。 被她发现了吗?!这些细小的动作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身份。 苏谧脸上神色不变,抬头带着几分愕然地看着施柔儿,依然恭顺地问道:“娘娘,你是在说小的吗?” “你……原本是采薇宫的人?”沉默了片刻,施柔儿挑了挑眉,忽然问道。 “不是,奴才原来是采薇宫东头梅园里伺候花木的洒扫宫人,采薇宫人手不足的时候也偶尔过去帮帮忙,禄公公,还有小冽子……不,冽总管他们都是知道的。”苏谧低头说道。 施柔儿没有说话,她精细地打量着苏谧,睫毛轻轻颤抖。 苏谧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不已。 旭日初升,天色渐亮,一队巡逻的辽人士兵走过宫门前,聒噪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 “你们!”施柔儿忽然转过头,扬声呼唤住他们。 苏谧的心跳快要停止了。 带头的小队长快步跑了上来,谄笑着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到施柔儿半掩的粉颈上。 “你们……去把这具尸首安葬了吧。记得恭敬一些,这可是大齐的皇后呢。”施柔儿抬了抬下巴,向皇后的尸身微一示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苏谧吃了一惊,她忍不住抬头看着施柔儿。 “可是……”那个小队长迟疑着说道。这个不是他们大王命令暴尸在这里以警告不听话的宫妃的吗?没有大王的命令,他们怎么敢擅自做主呢。 “待会儿我会向大王解释的。”施柔儿不耐烦地说道。 “……是。”犹豫了一会儿,小队长还是依言办理了。耶律信对施柔儿甚是宠爱,如今寻常的辽人将领都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当即指挥着手下去寻找大车,搬运尸首。 苏谧和施柔儿两人并肩站在宫门处,看着皇后的尸首被抬上车驾。 车驾渐行渐远,逐渐淡出了两人的视线。 苏谧心中还在惊疑不定,忽然,身后传来施柔儿清冷淡漠的声音,“还不知道等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人给我收殓呢?” 苏谧忍不住转过头去,晨光初现,背着光,她只看到她的容颜一片晦涩,她仿佛是在笑着,只是那笑容也如同她的语调一般,清冷淡漠。 没有等她细究,施柔儿已经转过身,漫步而去。 寒风呼啸而过,雪花纷飞,很快就将她纤瘦的身形掩去了,只余下漫天漫地尽皆银装素裹。 苏谧轻叹一声,她不能够再拖延下去了,在这个深宫每耽搁一天,身边的危机也就加重了一层。 虽然她的容貌大变,而且又依靠银针改变了自己的嗓音,可是身形举止和一些细小的习惯都是无法改变的,一旦被人认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落入了辽人的手中,自己会如何选择呢?是像皇后那样的坦然赴死,还是如同施柔儿那样的婉转接受。 这个问题忽然之间就倏地钻入了苏谧的脑海里,她的思路立刻陷入凝滞。 算了,她摇了摇头,这些事情等真的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再发愁也不迟,只怕到时候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何苦这样早就开始忧心呢。 大殿之中的筵席依然在持续,直到了傍晚时分,苏谧轮值结束,回到仆役休息的角屋,门口一个送火炭进来的杂役将车子停在了他们的门口,正在向旁边的库房里搬运着木炭。 苏谧眼神之中掠过一丝兴奋的了然。她不动声色地走近,帮忙搬运起来。 那个杂役靠近她的身边,眼看左右无人,低声说道:“二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刘老板他们过来,给辽军进献礼物,到时候……”他飞快地将制定的计划说出。 苏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两人搬完木炭,丝毫不引人注目地散去了。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六章 金蝉脱壳1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飘落,将宫殿楼阁点缀得银装素裹,遍地的悲凉和凄惨的血泪似乎都被这漫天的大雪层层地掩盖了,看不出其中赤裸裸的血腥和残暴。 苏谧和小禄子合力搬着一座半人高的紫金盘龙香炉进了大殿。 殿中依然是笙歌艳舞,酒肉欢宴,只是场中多出了一群陌生人。 “……这不过是我们这些卑微之人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我等早就慕大王的天威,大王的武艺神勇,天下无双,运筹帷幄,智勇双全,哪一样不是如雷贯耳?可惜只恨地方隔得太远,行动不便,一直无缘天颜。日盼夜盼,如今可算是盼到大王驾临我们地方,岂能够不有所表示。”一个领头的中年人恭维地说着,一边将手中长长的供奉礼单呈了上去。 耶律信接过礼单看了一遍,甚是满意,说道:“你们几个倒也识趣,虽然我与别人有了协议,不得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齐人都是如同你刘老板这般识情知趣,我们也能减少很多无谓的麻烦。” 苏谧立刻明白,这个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刘泉了。眼前殿中的这一批人自然都是齐京之中的大商家。大富豪,如今前来辽军营中表示供奉归附来了。 “是,是,是。”刘泉忙不迭地说道,“大王天威难测,我等其实早就想要过来参见孝敬大王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大王的意思,如今知道大王是这般的平易近人,实乃真英雄也……”说着竖起大拇指夸赞不停。 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是一阵阿谀奉承,恭维话滔滔不绝,殿中的将领都已经喝得半醉,听了他们的话更是醺醺然如饮醇酒。耶律信把手一挥,笑道:“你们不必担心,只要老老实实地为我们辽军效力,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何况,本王还与人早有协议呢。” 苏谧和小禄子把香炉抬上前去,放置在宫殿的角落上,苏谧趁机抬头看了周围一眼。 刘泉他们总共来了七八个人,言谈之间似乎都是京城各大商号的领头人物。居中的刘泉生得圆脸微胖,笑容可掬,一脸的富态,左侧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面容苍老,察觉到苏谧的眼神向这边投来,他看似无意地向苏谧看去,眼睛泛起几分奇异的琥珀色光芒。 是齐皓! 苏谧立刻认出。她竭力压抑着狂跳不已的心脏,低下头去,与小禄子一起,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这一场简单的召见结束了,刘泉一行人走了出来。 门口是一溜儿的大车,这些是刘泉他们带来孝敬辽人的礼物,都是珍贵的金玉珠宝,锦绣珍玩,堆积如山。 几个侍立在车边的小厮见到自己的老爷出来,知道事情完成了,立刻开始动手将礼物搬到辽军指定的地方。 快要搬完的时候,一个小厮忽然脚底滑了一下,一跤摔到了地上,手里头抱着的大箱子掉了下来,不巧正砸在他的腿上,立时一声惨叫。 旁边的几个辽军看着哄笑起来。 那个小厮正是刘泉带来的人。他顿时感到大跌面子,气冲冲地走上去,狠狠地踢了那个小厮一脚,“这个不成气候的蠢货,万一把大王的东西摔坏了,你就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还不赶紧起来干活,装什么死啊!” 那个小厮挣扎了一下,爬了一半却又跌倒了,呻吟不止,看来腿是伤着了。站在一旁的苏谧连忙上前,替他搬起了那个箱子,向库房走去。 刘泉又狠狠地踹了那个小厮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地拎着他的耳朵把他一脚踹到车上。 东西虽多,也终究有搬完的时候。东西搬完了之后,车驾都是要赶回去的。 这一次,刘泉他们每一个人都只带了一个小厮,负责赶车和搬运,现在刘泉的小厮跌断了腿,斜倚在车上龇牙咧嘴,呻吟呼痛不止,眼看是指望不上了,他的车驾自然就没有人赶了。 刘泉面有难色地看着那台大车,难道要他一个体面光鲜的大老板亲自下手去做这些粗使小厮做的活计吗?刘泉忍不住心头火起,又狠狠地扇了车上的小厮一巴掌,喝骂道:“还敢在这里叫唤?没有用处的东西,难道要老爷我来赶车伺候你吗?!” 几个同来的商号老板也是束手无策,几人呆立了一会儿,刘泉左右一看,忽然灵机一动的样子,连忙一溜儿小跑,走近旁边一个看守的辽军,满脸谄笑着说道:“军爷,您看,小人带来的这个笨手笨脚的蠢货摔断了腿,如今这车驾……”他搓着手问道,“能不能麻烦军爷派个人跟我去一趟,谢谢您老了。”趁机从怀里摸出一个重重的口袋塞进了那个辽军的手中。 那个辽军掂了掂钱袋,重量和其中传出的响声都让他满意,当即不在意地一挥手,笑道:“刘老板客气了。”他看了看四周,顺手指着距离最近的那个小太监喝道:“你还不快去帮刘老板的忙,愣着干什么?” 苏谧立刻听话地走到车旁。 这样细微的小插曲没有任何人起疑,也没有任何人来阻止,这个宫里头无论缺什么也不会缺几个小太监。 苏谧走近车驾,忍不住回头向小禄子看去,小禄子安慰地冲她一笑。苏谧明白,此刻的大齐皇宫,想要把所有的人都救出去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像眼前这样一个简单的局,就已经是调动了宫外的各种势力,精心安排,才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将她救出去。好在小禄子人伶俐,看如今的局势暂且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苏谧强迫自己放下心去,极力保持着镇定。她坐到那个不幸断腿的小厮旁边,在刘泉的吆喝声中,驱赶着车子向前走去。 苏谧以前也曾经试着赶过一两次车子,都是小时候玩闹而已。此时她紧握着鞭子,在身边小厮的低声提点下,倒也似模似样。 走近宫门的时候,看到守门的辽军,刘泉伶俐地上前解释,手中的银子也没有停下,几个守门的辽军被他孝敬得颇为满意,对这位识情知趣的刘老板没有丝毫为难,爽快地放一行人等出了宫廷。 听见朱红色的沉重宫门在自己的身后关闭,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苏谧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出了这个宫廷。 刘泉跳下车向旁边的同伴打着招呼,拱手辞别众人,说话之间,车驾已经迅速地拐过一道弯,进了旁边的巷子。 苏谧觉得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阵风吹过,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这一场戏演下来,虽然她不是主角,却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件尚且带着余温的衣服当头落下,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抬起头去,是齐皓,他正关切地看着她。 把身上的外套给她之后,齐皓顺势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赶车鞭子,“先交给我吧。” 苏谧心中一暖,忍不住欣慰地一笑,想要将手中的鞭子松开,手却不听使唤,立刻意识到刚刚因为极度战栗的紧张和入骨侵肌的寒冷,使得她的手都僵硬了。 齐皓察觉到苏谧的异样,他上前握住她的手。 感觉到灼热的温度覆盖在自己的手上,苏谧的双手很快就恢复了知觉。 与众人打完招呼的刘泉拐了进来,苏谧带着几分无措地将手迅速地抽出来,鞭子交到了齐皓的手上。 共同出来的商人早都已经各自归家散去了,只余下刘泉和齐皓以及车子上龇牙咧嘴的那个小厮,他正是东来楼的小伙计。眼看已经出了辽军的注意范围,他早已收起了那副伪装的可怜相,转头向苏谧恭敬地问道:“二小姐,您没有事吧?劳驾您干这种辛苦活了。”他正是葛澄明留在这里的势力的接头人。 “我没事,不用担心,倒是这一次害得小许你吃苦头了。”这个年轻人名叫许帧,是苏谧父亲的旧部,她自然是熟悉的。 “一点儿小伤而已,不受点儿伤瞒不过那群蛮子。”许帧满不在乎地笑道,“沙场里面受过的比这重的伤多的是,我们这些粗人也不觉得痛,小姐不用在意。” 苏谧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刘泉正色敛襟行了一礼,道:“苏谧在这里多谢刘老板了。”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啊,这岂不是折杀小人了?”刘泉手足无措地还礼道,“说起来,是小人要谢谢娘娘才对呢。要不是娘娘让我前去献上银两投效倪源,如今我刘泉早就是家破人亡了。” 苏谧暗道一声惭愧,当时她是不知道倪源会谋反的。她让刘泉前去讨好倪源,一方面是希望能够保住刘绮烟的孩子,算是为这个深宫里面真心待她的少女尽一份心吧。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势力着想,她手中从葛澄明那里接手过来的势力主要就是经营商旅酒楼一类的行业,与作为京城商家里面龙头的刘泉结交自然是有利无害。 可是机缘巧合,刘绮烟没有保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反而有了这样的效果。 当时的她,虽然对倪源的评价极高,可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气魄和野心,能够将整个大齐。整个天下都玩转于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不过,这些话现在自然是没有必要说了。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六章 金蝉脱壳2 “……辽军入城之后,富豪的商人豪门无一不受到抢掠洗劫,唯有我们这些日常与倪源走得近一些的商家略微好一些。”刘泉继续说道,然后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惨不忍睹的神色,“唉,我们这些平民人家都尚且如此了,像王家。吴家那样的权贵豪门更加是……” 苏谧一阵黯淡,这些日子她留在殿中服侍,那些辽军将领自夸功劳的话语时不时地也会传入她的耳中。不外乎是今日劫掠了多少富户,明天要去搜刮哪里的店家,要不就是又抓住了什么皇室宗亲,掳获了多少美女,或者又将昔日抗辽将领的家人屠戮殆尽…… 大齐为了政权的统一,彻底断绝谋反的可能,所以并不实行皇室分封制,宗室贵族以及勋贵亲眷大都是聚居在京城里面,如今却被辽军一网打尽了。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豪门贵族,如今正是辽军抢掠的重点,沦为这群强盗口中最肥美的膏腴。 刘泉仰望着天空,双目隐隐含泪,说道:“原本我还可惜我那孩子终究是没有福气的。可是刚刚进宫里头走了一遭,看到宫里头的那些娘娘们如今……唉,这个孩子就这么去了反而是有福气的了……” 苏谧在旁边听得一阵悲凉。想到宫中那些钩心斗角。费尽心机的女子们,无论她们的手段是如何的精彩老练,计谋是如何的缜密周到,都是一张张蛛网,再细密,再晶莹,也敌不过一阵狂风暴雨的摧残。 她们或者纯良,或者跋扈,或者骄横,或者懦弱,可是如今的遭遇又有什么分别? 她们有些为了贞洁而选择自裁,有些不堪受辱而被折磨至死,有些强颜欢笑,服侍着毁家灭国的敌人,旦夕祸福,轮回无常。谁又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还能够笑得出来,是不是还能够活得下去。 刘绮烟的死亡,如果按照时间来算的话,确实正是时候。她的墓葬正结束在破城的前一天,见证了这个后宫之中最后的辉煌。 可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去了,她的父亲该是怎样的心情呢?而那些如今正在宫中苦苦挣扎求生存的宫妃们,还有她们的家人…… 眼看事情已经成功,几人稍谈了片刻,刘泉就告辞而去,自行返家了。苏谧三人驾着马车,向京城北边的朱雀大街奔去。 苏谧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出宫前往寒山寺的时候,所见到的这座城市的生机与活力。可是如今一路走来,原本繁华兴盛的大齐京城寂寥凄凉得恍如死城,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日常的商店酒楼都将大门关闭紧锁。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原本门户精美富丽的富豪人家一副被劫掠过后的凄惨景象。甚至有不少家店铺都可以看出被大火烧过的痕迹,门前还有着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几人坐在车上,齐皓赶着车驾,迅速地穿过几道民宅,一转身进了一道小巷,停在一栋带着几分破败的后门前,这里正是葛澄明他们在齐京的大本营,东来楼的后门。 早有安排在这里的人接应了出来。苏谧至此才长呼出一口气,她终于安全了。 齐皓轻车熟路地带着苏谧进了楼。 刚进了院子,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冲了出来,“娘娘。”她惊喜地喊道,“娘娘,您可算是逃出来了,担心死奴婢了。”一边止不住地眼泪流下来。 竟然是觅青,苏谧也是欢喜之情雀跃难抑。她原本还一直担心当时辽军来得太快,觅青没有来得及跑出去呢。刚刚问过许帧才知道她是平安地逃出来了。 她怀里的小婴儿就是齐泷那个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字的儿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见到了苏谧,一点儿也不怕生,胖嘟嘟的小手向外伸出,苏谧心里头一阵怜惜,伸手从觅青的怀里将他抱了过来,轻轻摇动着,小婴儿在她的怀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苏谧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身边的同伴,她终于确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已经彻底过去了。这些天以来长期绷紧的身与心都在这一刻完全的放松下来。 “你们这些天怎么过的?出宫门的时候没有遇见辽人吧?”觅青带着苏谧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卧室,两人禁不住开始说起别后的情形。 离别不过只有十几天,一切却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娘娘您不知道啊,多亏了娘娘您催促奴婢赶紧走,奴婢才能够跑得出去。”觅青擦了一把眼泪,展颜笑道,“跑到半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辽人破城了!后来,喊的人越来越多,当时有离得近的几个反应快的太监和宫女也开始向宫门那里跑去。刚刚到了宫门,宫门处的守卫还不让我们走,打算问奴婢要出宫腰牌呢,奴婢正不知道怎么分辩。可是往这边跑的宫人越来越多,拉扯混乱了好大一阵子,侍卫们还在把我们往里赶,就听见远处一阵巨响,随即就看见一队黑压压的骑兵向这边冲过来,凶神恶煞一般。当时宫门的那些侍卫都傻眼了。大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啊腰牌啊,都一拥而出了,奴婢也混杂在人群里,一起跑了出去。好在那些辽人急着向宫里头冲,我们这些已经跑出去的只要不是迎面向着他们冲过去的,也没有人阻止追赶……” 提起当日的情形,觅青依然心有余悸,她算是离宫最早的那些人之一了,整个大齐的后宫,也只有他们跑了出去。 苏谧神色一黯,也是事情凑巧,偏偏就在那一天,皇后为了安全起见,下令将宫中的四门都锁了起来。不然,逃出去的宫人也许还能够多一些。 “……出宫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一路上也还算平安吧,就是打听地方花了不少时间,奴婢又偏偏不认识路,结果直到后半夜了才赶到。”觅青庆幸地说着。她们自从离开卫国进入京城之后,就一直待在宫里头,对于宫外的诸般建筑景致,不过是日常听那些生长在京城的女子闲暇谈论而知道一二罢了,完全是纸上谈兵,一出了宫门简直连东西南北都分辨不清楚,觅青能够在一天之内找到这里,已经是万幸了。 苏谧点了点头,觅青说得虽然简单,但是在兵荒马乱的破城当日,一个孤身的女孩子奔波了一天一夜,路上的艰难恐惧可想而知,只怕比留在宫中的自己更甚。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虽然辽人还是在城中横行,虽然她们还是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她们终究是暂时安全了的。比较起如今陷落在宫中的那些妃嫔宫女,她们的生活无疑是天堂一样了。 “这些日子你们过得如何?”苏谧笑道。 “奴婢没有什么,到了这里之后,许爷他们也很照顾的。”提起许帧来,觅青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娇羞无限,小声咳嗽了一下,又略带尴尬地继续说道,“只是娘娘在宫里头受苦了。” 苏谧看在眼里,再联想起在路上她向许帧问起觅青是否安全到达时的情形,心里头一阵温馨,看来觅青是与许帧两相有意了。在这样战火连天。酷寒难耐的时候,这份感情分外来之不易,让人心头浮现出无限希望来。 觅青一直跟随在自己的身边也是辛苦了,她将来能够有个好归宿,她也放心。 两人正说到齐皓带着孩子过来时候的情形,被觅青安放在床上的孩子似乎是醒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手脚,开始哭泣起来。 苏谧连忙起身走到床边,抱起他轻轻摇晃安慰,可是半天都不见效果。孩子好像是正在受什么痛苦一样,不停地哭泣着。 “这是怎么了?”苏谧转头向觅青问道。 “奴婢也不清楚。”觅青在她身边焦急地说道,“自从小皇子被王爷抱来之后,一直都是奴婢在照料,每一天的这个时辰,都会这样哭叫不止。只是过上小半个时辰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许爷还专门趁夜出去找了医师过来诊治,可是都看不出什么来。只说是婴儿体弱受了些风寒,如今开了补身的药材慢慢调养着。” 苏谧的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将孩子放到床上,掀开覆在身上的被褥。 婴儿的体表什么都看不出来,苏谧迟疑了片刻,伸手在婴儿的腹部数处按压了几下,婴儿的哭声猛地拔高,尖叫一样地哭泣起来。 苏谧悚然一惊,她又潜心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忍不住勃然变色。 到底是谁干的?! 记得上一次在绮烟那里见到的时候,孩子虽然因为早产有些柔弱,但是身体还算健康,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看孩子现在的身体,应该是被人用内家手法截断了阴跷。阳跷二脉。这二脉在人体之内有濡养眼目。司眼睑开合和肢体举止之能。一个数月大小的婴儿遭受到这样的重创,是绝对活不过一年半载的。 是谁?!好歹毒的手法。 辽人?他们对这个孩子是欲杀之而后快,可是没有必要也没有耐心用这样麻烦的手法,直接一刀下去一切就都了断了,干净利落。 倪贵妃?如果她要害这个孩子,又何必冒着那样的危险去救他呢? 难道是齐皓?! 苏谧的心里一阵发凉,大齐的皇室宗亲几乎被辽人一网打尽,直系皇族里面,几乎就数齐皓身份地位最高了。如果再没有了这个孩子…… 苏谧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不,不一定是他。”苏谧咬住牙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自己的医术的,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除了他还有谁?在一个婴儿身上下这样重的截脉手法却没有立即致死,而且外表又看不出丝毫端倪,必然是绝顶的高手才能够办到…… “娘娘,娘娘……”看到苏谧的脸色不好,觅青担忧地轻声呼唤道,“小殿下这是怎么了?” 自己主子的医术她是知道的,看苏谧神色郑重,只怕小皇子是真的患上什么重疾了。 被觅青的话唤回心神,苏谧定了定神,刚刚她探查过孩子的伤势,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只怕这个孩子活不过一年半载就要暴毙了。就算是她现在施针救治,也只有四五成的把握,而且就算是救过来,恐怕日后也难以活过成年……想到这里,苏谧只觉得一阵心如刀绞,她强自定下心神,对觅青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着,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在沐浴更衣,暂且回避。” 觅青依言出去放风了。 苏谧从怀中摸出玉匣子,打开来,这些小巧重要的物件是她依身傍命的根本,在离宫的时候就收拾了起来随身带着。 四周一片寂静,苏谧脑中盘旋思考一阵子,终于敲定了施针方法,她将孩子平放在床上,聚精会神,捻起一根银针,向他几处要穴扎去……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七章 且辞帝阙1 齐皓登上东来楼的二楼,此时因为破城的关系,城中的酒楼早就纷纷关闭了,东来楼也不例外,如今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只有苏谧一个人的身影站在窗口,临风而立。 齐皓走上前去,站到窗户的另一边,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坐在这旁边。”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齐皓开口道,“那时候我就发现,从这个窗口向外望去,景色特别的美。” “有哪一点美呢?”苏谧淡淡地说道,像是疑问,又像是感慨。 “因为从这里向外看去,正好可以俯瞰到几乎大齐皇城的全貌。”齐皓移动了几步,双手支撑在窗台上,极目远望,苏谧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一种张扬的豪气来。 她禁不住向那个方向看去。大齐的京城依山而建,地势北高南低,东来楼地处京城北部,所以地形拔高,从这里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很远的景色,其中就包括大齐的皇宫。 只是因为隔得太远了,那些富丽奢华的建筑物都变成了小盒子一样的大小,又被层层的大雪所覆盖,素裹其上的银装使得它巍峨的气象不见了,却凭空多出一种宛如琼楼玉宇般的圣洁,使人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充满了一种缥缈如同仙境的错觉。哪里能够想得到如今那里面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呢。 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如今还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苏谧的心情焦躁起来。 一阵寒风吹过,窗户上悬挂着的风铃轻轻晃动,伴着风,扬起又落下,发出有韵致的清脆响动,齐皓此时的身影无端的显得高大而坚定,苏谧从一侧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 她的眉头猛地一挑,终于按捺不住道:“当人俯瞰着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把这些东西踩在了脚底下的错觉,这样的错觉对于现实来说没有丝毫的用处,反而能够让人生出自大骄纵的情绪来。”她的语调忽然转冷,“原来豫亲王殿下也会喜欢这样的自我陶醉。” 听了她的话,齐皓怔住了,他转过头盯着苏谧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着摇了摇头,“今天你可真是严厉啊。” 苏谧带着几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继而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我确实是喜欢这样俯瞰着那里的感觉。”齐皓淡笑着说道,“姑且将这个算是一种自我陶醉吧。而你说的把它踩在了脚底下的错觉也没有错,也许我心中一直渴望着的就是能够有这样的一天。” “你也想要那个位子吗?”说的是疑问句,但是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难道真的是他?想到这个疑惑,苏谧觉得心脏骤然收紧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压抑和沉痛涌上来。 “对于那个位子,任何一个有皇室血脉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抱有幻想和渴望吧。”齐皓坦诚地说道,“只是,我天生比别人多了一些障碍而已。”说到这个,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因为你的眼睛吗?”苏谧用平淡的语调指出事实来。 齐皓是个庶出的皇子,而且没有了母亲,虽然不知道他一半胡族血统的谣传是真是假,但是他的母亲出身卑微总是事实,这样,他也就没有了强有力的外戚的支持。但是这些其实都不成问题,真的追究起来,如今坐在宝座上的齐泷何尝不是这样的身世。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带着明确的胡人血统的标志,否则,依照他皇长子的身份,当初太后必然会选择收养他而不是后来的齐泷了。 真的是那样的话,以他的才华,成就和地位必然远胜于现在吧。毕竟如今他亲王的地位都是完全凭借一点一滴的功劳挣来的。 “是啊,以前,大齐最注重血统和门第的高门贵阀都不会支持我,而以后,有了这一次的辽军入侵,吃足了胡人苦头的大齐民众更加不会喜欢一个胡人血统的皇子登上皇位了。”齐皓嘲讽地说道,脸上显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真的有一半胡人血脉?!苏谧有几分惊异于他刚刚话语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她抬头看着那两点晶莹淡漠如同琥珀珠玉一般的色彩。冬日难得一见的温润的阳光映照入房间,窗帘上轻纱的起伏使得光线时而阻断,时而通畅,光与影交替出现在齐皓的脸上,过快的交错变幻使得那苦涩的神情也随之缥缈起来。 苏谧微微皱眉,她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良久才低下头轻声问道:“那个皇位就是那么的重要,让世间这么多的人都前仆后继,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如今的倪源也是,为了天下,宁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在群狼环伺。危机四伏的宫廷里。 听到苏谧的话,齐皓没有否定,他转头看向窗外,神色之间有着瞬间的迷茫,“也许,是我从小在那里受到的教导,就已经让我习惯于宫廷,每一个生长在那里的人都希望把它征服,彻底地。真正地将它踩在脚底下。我受到的教导,让我这样的渴望,而我以前的经历,更加地让我这样的渴望。”他的神情有几分恍惚,却有更多的坚决和明确。 苏谧没有说话,齐皓原本在宫里头受到的冷遇她也有所耳闻,尤其是先帝宫妃众多,子女也是极多的。 其实前朝如此,后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半晌之后,齐皓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不也是吗?”转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改口道,“或者,你是希望它毁灭。这样说起来,如今,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虽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是你已经亲眼见证,也算是一种报仇了。” “我不是……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的。”苏谧艰难地出声说道,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声音带着难掩的苦涩,她以为自己的良心早就彻底喂狗了,可是她还是会感到同情和心痛。 虽然隔得这样的遥远,那里的一切都已经看不清楚了,可是在宫中的一切却都已经深深地刻入脑海,让她无法挣脱。 她一生经历的两次破城,每一次都带给她难以承受的痛苦和伤害。 第一次她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她生不如死,而第二次,她感受到的伤痛,丝毫不逊于第一次。为什么这样的苦难要不断重复的在她的眼前上演呢? “心软了?”齐皓看着苏谧的神情,眸中闪过复杂异样的光芒,淡淡地说道。 “如今京城和宫廷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的同情?何况……”苏谧叹道,何况,她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不会。”齐皓冷漠地说道,“我没有兴趣去管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更何况,那些人,不过是一群曾经看不起我。侮辱过我。伤害过我的人!” 苏谧一阵默然。她无法说齐皓是自私或者冷漠,乱世之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区别只是在于,齐皓坦率地把事情说出来而已。 齐皓转过头来,笑道:“可能宫里头养成的人都是这样没心没肺,你终究是在父母的关爱之中长大的,所以……”齐皓看着她说道,“即使有仇恨,也没有这样的狠毒。” “……所以,即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婴儿,如果可能阻挡你的去路,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除掉。”苏谧忽然走近窗口,看着窗外萧瑟的冬季景致,转过话题问道。 “……你在说什么?一个婴儿?”齐皓怔了怔,然后哑然失笑问道。 苏谧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那琥珀色的双眸里面满是自信和骄傲。 不是他!苏谧心中忽然涌出这个念头,不是他,他有属于他的骄傲,是不屑于这样干的,尤其是在这个孩子还没有直接威胁到他的时候。 “婴儿。”略一思索,齐皓就明白了苏谧所指的,他惊异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孩子?他怎么了?” “那个孩子……”苏谧犹豫了一下,她斟酌着用词,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上次我发现他被人用内力截断了阴跷。阳跷二脉。”“原来如此,难怪……”齐皓微微一扬眉,脸上露出深思之色,继而问道,“还能有救吗?” “还好。”苏谧言词模糊地说道。昨天她的施针是成功了,但是诊治得太晚,也只是暂且缓解了孩子的病情而已,孩子体内的经脉终究是受到损伤了,能够活多久,全看日后的调养以及运气了。 “你在怀疑是我下的手?”齐皓语气肯定地问道,转而有点自嘲地说道,“原来我在你的心里头就是这么心狠手辣的印象。” “也不是。”苏谧有几分着急地否定着,她也难以说清楚,抬起头,却看见齐皓含笑的双眸,他像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 他没有生气。 “我确实没有下手,如今局势不明,这个孩子对我没有任何妨碍,而且一旦动了手脚,必然瞒不过你的医术,我又何必凭空去做恶人呢?”齐皓淡淡地说道。 苏谧点点头,她心里的一个结终于是解开了,齐皓确实没有理由现在动手。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七章 且辞帝阙2 “不过,如果以后他真的阻挡了我的去路,说不定我真的会下手杀他。”齐皓忽然冷冷地笑着说道。 苏谧一怔,复又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瞳眸幽暗难测。在那样的眼神之下,话语似乎也难辨真假起来。 苏谧却心头一松,忽然笑了,“你不会。”她摇头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连一个小婴儿的威胁都惧怕,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俯瞰着整个大齐的宫廷呢?” 他的道路岂是一个婴儿所能够阻挡得了的? 刚刚确实是她小觑了他。 齐皓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一阵微风吹过,卷着几点细小的雪粒飘了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窗外。 “又下雪了。”无意中钻入室内的雪花在不经意地飞舞着,盘旋着,有一片正贴在苏谧的脸颊上。她禁不住从窗口探出身去,丝丝点点的雪花贴近她的肌肤,让冰凉的感觉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 “今年冬天,大齐的京城似乎格外的寒冷。”齐皓站在她的身后,轻声叹息着。 又想起来时路上见到的一路惨状,苏谧缩回了身子,说道:“尤其是那些富贵人家,只怕如今……”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齐皓满不在乎地笑道,“辽军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大肥鱼上,自然不会去打捞那些小虾米。对于大齐的平民百姓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情。那些豪门贵阀平时靠着搜刮百姓们生活,国难当头的时候,自然也就应该比平民百姓承受更多的折磨。” “你这是什么理论啊。”苏谧禁不住轻笑道,“你的王府呢?难道没有遭受抢劫,还能够说得这么振振有词?” “我的王府向来贫寒得紧,醇酒美人。金银珠宝都没有。辽人去了也是失望而归。”齐皓满不在乎地笑道。他的势力原本就是属于暗处的居多,最不引人注目。辽人入城,虽然兵荒马乱,但其实并没有受多少损伤。苏谧手中的也一样。 “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你说辽人会在京城里盘踞多久呢?”苏谧轻叹一声。 “请神容易送神难,辽人是一群贪婪的豺狼,这一次如果填不饱胃口是不会走的。”齐皓的语调轻松,苏谧却能够听出其中不经意的沉重。 虽然不知道倪源与辽人之间制定的协议内容如何,但是以倪源的野心,是绝对不会慷慨大方到把大齐的京城割让给辽人的。而辽人这一次也必定有自己的盘算,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而且苏谧在宫中的那些日子里,大殿之上服侍的时候,听到耶律信和众辽军将领谈论起来,虽然未曾明说,但是言谈之间占据京城,然后以此为根据地向外扩大战果的野心却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他们真的会乖乖地遵从和倪源的约定,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日后必定是有更大规模的战争了。 这时候,觅青上来了,看了一眼齐皓,转头对着苏谧说道:“小姐,下面许爷要找您商量事情呢。”到了宫外,谨慎起见,觅青不敢再称呼苏谧娘娘,就照着许帧他们一样的称呼。 “知道了。”苏谧点点头说道,一边转身向楼下走去。 齐皓停留在窗畔没有跟随。 苏谧手中的力量是从属于南陈旧卫的派系,齐皓终究还是大齐的亲王,如今虽然迫于局势,双方不得不暂且放下芥蒂,谋求合作,但是对于彼此的内部秘密,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对于这一点,两人之间心照不宣。这些天虽然没有看到齐皓有任何的举动,但是苏谧也很清楚,他必然已经在暗中联络他自己手中的力量了。 “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苏谧一边向后院走去,一边问道。这些日子以来,觅青已经与这里的人混得很熟了。而且她原本就是卫人,所以诸般事务也并没有隐瞒她。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好像是辽军又下了什么命令,近期又要全城搜查了。” 苏谧轻叹了一声,她们抵达东来楼的这些天以来,辽军在京城日渐站稳了脚跟,搜查变得越发得严密起来。 见到了许帧才知道,这一次辽军搜查的主要目标就是大齐的皇室宗亲。 辽人刚刚破城的时候就直逼皇宫,而京城之中诸多亲王郡王的府邸一时之间无法兼顾,使得有很多宗室趁乱逃出府邸,潜藏在城中。此次辽军的搜索队伍预备将整个齐京分成数十个领域地界,又将各条要道都封锁起来,带兵挨家挨户地搜索,同时在整个京城里面贴出告示来,胆敢藏匿齐国皇族者杀无赦,而告发者有重赏。 好在许帧他们作为谍报组织,本来就擅长暗线潜伏,这次辽人的搜查虽然严密,一时之间也危及不到东来楼的头上。 但是在不知道辽军第几次的搜索之后,齐皓也忍不住叹息道:“如今,我们待在城里终究是不安全,必须想办法逃出城外去才行。每天这样时刻警惕,真让人担心说不定马上就要有辽军杀进来,把我们一网打尽,拉到菜市口去就地砍了。” “那是你。”苏谧笑道,“和尊贵的王爷比较起来,我一个小太监当然是微不足道。” 两人隐藏在东来楼已经快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之中,辽人的统治越发牢固,经过数次的反复搜查,无数在破城的时候及时地藏匿起的皇室血脉被搜出,城中一片紧张。这些天苏谧脸上的面具都不敢摘下,辽人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房门闯进来强行搜查。齐皓有武功在身,搜查的士兵之中又没有什么出色的高手,倒是可以及时地躲开。但是长久下来,这样也不是办法。 “有这样漂亮的小太监辽军岂能够放过。”齐皓伸了个懒腰,长笑一声说道。 苏谧脸上一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原本以为,辽人入京之后千头万绪,事务杂乱,想不到他们的搜查这样严密周全。必然是想要斩草除根,为日后的统治拔除障碍了。”齐皓继续说道。 苏谧也点头说道:“已经吃到嘴里的肉,谁都不会乖乖地吐出来。”尤其是这样一块肥肉,又是掉在这样一匹饿狼的嘴里。如今辽军全城搜索皇室贵族,又在全城征集民夫,加固城头,修筑工事,想要长期占据城池的野心是昭然若揭了。 “我们被困在城里,城外乃至天下的局势全然不知,这样下去,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份儿。”齐皓头疼地说道。辽军入城之后,城外铁桶般的围困自然是解除了,但是辽人在城门处设下重重关卡,巡逻警戒。谨慎小心,与城外的联络依然极其不方便。 这一段时间里面,大齐的京城里谣言迭起,尤其是那些关于倪源在南部前线已经攻破了南陈国都的消息,更是传得甚嚣尘上,但具体是陈帝开城投降,还是倪源早就在城中买通了内奸引为外援,暗中开城放齐军进入,谣言却都是模棱两可,说不清楚。 不过这些谣言却给大齐京城的民众带来了无穷的希望,仿佛齐泷和倪源一旦攻破南陈的京城,就已经大功告成,随时就会挥军北上,就如同对付南陈的兵马一样,将这些欺压凌虐他们的辽人杀得片甲不留。因此,虽然辽军威压极重,统管又严,这些细碎的谣言还是如同开春时候的野草一样,迅速地在人们的心里头播下点点绿意。 恐怕京城的百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护并且渴望着自己的帝王。 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倪源翻天覆地的阴谋,会怎么想呢? “虽然倪源是想要借着辽军的手来替他清扫道路,但是耶律信是这么乖乖地听人摆布的人吗?到时候想要夺回京城,将来又要有一场恶战了。”苏谧忍不住说道。 “倪源不会料不到这一点,必定早就安排好后招了。就像上一次,将齐京之中所有粮草都烧尽的肯定是他的人无疑了。”齐皓叹息道。他在破城的时候就命令手下去将库房之中储存的粮草尽数焚毁,可是,却被人抢先了一步,辽军的粮草不继一直是他们的致命伤,上一次辽军来袭的时候,就是因为粮草不足而不得不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含恨撤退。京城之中粮草储备丰盛,足够全城百姓两三年的用度,辽军占据了齐京,自然是不用再担忧粮草的问题了。倪源怎么肯任由事态这样的发展,使自己失去钳制辽人的杀手锏呢,所以派人留在城中,干脆将粮草一把火烧个干净。 此举堪称一举两得,一来,辽军的补给就完全掐在他的手上了,多了一条和辽人讲条件的资本。二来,辽军为了征粮,只剩下抢劫的老路子了,一旦劫掠百姓,必然要与京城以及附近的村镇城池结仇。 等到他率领着大军从南朝回来,到时候则是民心所向,万众归心。 现在想起来,倪源是早就算好了每一步。 “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呢?”虽然是敌人,齐皓的心中也忍不住升起敬佩之情来。 “别忘了这一次的辽军可是他引来的,这可是不争的事实。一旦被京城的百姓知道这些,只怕后果也是难以预料。”倪源想要让自己民心所向,但是暗中勾结辽人却是不争的事实,此时百姓尚且不知道他的阴谋。 “是他引来的没有错,可是有谁能够证明呢?如今谣言纷起,就算我们现在把这条消息散播出去,也不过是被百姓们当成谣言之一罢了。”齐皓摇头说道。 苏谧默然了,辽军入城两个月了,京城之中早已经是谣言纷起,什么辽人有神仙相助,而大齐连年征战,天怒人怨,导致天脉断绝;什么居禹关守将叛国投敌,勾结辽人入关;有人指天发誓说齐泷已经攻陷南陈,率军北上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齐泷已经阵亡在南陈的战场上,大齐是注定要亡国了;还有人说诚亲王根本没有死,他诈死击败了齐泷,马上就要挥师北上了……就连关于齐皓本人的谣言,都有叛国归降。死于乱军。潜逃出城等十余种,让人听得哑口无言。 第七重 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七章 且辞帝阙3 各种形形色色。自相矛盾的谣言都在京城百姓无尽的恐慌和混乱之中被炮制出来,也许越是处于恐惧和无奈之中,人们越发容易相信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 其实仔细推敲起来,这些日子谣言纷起,未尝没有倪源暗中留下的人在京城推波助澜的功劳。 “而且只要他平定了天下,到时候史书上怎么说还不都是他一言而决。只要编造说边关之侧有一条山间暗道之类的消息在民间传诵即可。反正居禹关到墉州一带都是山脉连绵,地势险峻。辽人从其中找到通道也说得通。”齐皓嘲讽地一笑。 苏谧也轻叹了一口气,民众都是善于遗忘的,对于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名将,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渴望为他开脱。 “所以说,在这个乱世,什么民心都是虚的,只有军队才是最重要的。”齐皓的语气像是在感慨,但是这种刻意的感慨,却让人深深感到其中的郑重和狠厉,“如今我们留在城里,什么都干不了,与城外也完全失去了联系,甚至连倪源的兵马如今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必须出城去。” “可是如今辽国封锁严密,整个齐京之中都是许进不许出,如何能够出城呢?” “这么大的城头,难道辽军还能够每时每刻守住不成吗?只要留心查看,不愁找不到时机。”齐皓自信地一笑,向苏谧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苏谧犹豫了一下,齐皓会在今天谈起这个话题,必然是有了十足的离城把握了。她是否要一起走呢?留在京城依仗她手中的势力还是能够保证安全的,但是困守在高高的城墙里面,与外界的联系凝滞迟缓得厉害,她心中极度的担忧陈冽以及葛澄明。温弦他们。 而且…… 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离开京城才能够把握转机! 她抬头看着齐皓,展颜笑道:“好。” ※※※寒冬的夜晚,没有人喜欢在外面挨冻受凉,就算是辽军铁骑之中军令森严,执法如山,也禁不住有所懈怠。何况已经入城这么多日子,经过几次狠狠的教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人胆敢不长眼色地反抗他们了。 几个负责守城查看的辽军士兵躲在避风的垛口后头,一边跺着脚,一边小声议论着。 “不是说这中原的天气又好又暖和吗?怎么这几天跟我们草原上一样的冷啊。” “可不是吗?这城头上风特别狠,站到墙头上都快要把人吹跑了。” “最见鬼的是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又要下雪了。”众人抬头看向天空,星星点点的雪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从天上飘落。 “妈的,移剌那小子不就是凭着他小舅子在执法队里头吗,如今就能够抱着女人在屋里头快活,我们却要在这里喝西北风。”一个士兵小声抱怨了一句。此话一出,几个士兵都忍不住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城楼小屋,里面隐约传来男人的哄笑声,间或夹杂着女子尖细的嗓音。 几个士兵齐齐咽了口唾沫。 “都说这中原的妞儿生得水灵,这句话倒是不错,别的就不用说了,光是屋里的那个小妞儿,可真是叫人看着就想流口水啊。”那个士兵望着灯火通明的小屋,馋涎欲滴地说道。 “呸,没见识的。”另一个士兵啐了一口唾沫,带着几分卖弄的神情说道,“你们是没有见过真正水灵的,你可不知道啊,最漂亮的都在皇宫里面,早都被各位将军分了,恐怕你们连见上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呢。” “皇宫里头美女多我们也是知道的,我们见不到,难道你就有机会亲眼见识了。”另一个士兵不屑地说道。 “怎么没见过。”那个士兵得意地笑了起来,“别忘了,上一次,我可是跟着我们头儿去宫里复命去了。嘿,可是被领进了大殿里头的啊。别的不说了,就说我们大王身边的那个吧,我的娘啊,我就看见了一眼……” 几个士兵都紧张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那个辽军憋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反正就是好看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啊,要是能让她陪我一夜,嘿嘿,简直让我短命十年也成啊。” “真有你说的这么神!” “怎么没有?难道我还会说瞎话不成,不是最漂亮的能够陪在我们大王身边吗?” “不过上一次我还听说宫里头还在搜查一个更漂亮的……” 几个辽军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话题扯到了女人身上,几人谈论得更加入神,声音也逐渐变大了。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正从他们头顶的城楼墙上跃过。 夜色低迷,趁着夜色,齐皓带着苏谧在城头上潜身奔行了一段时间,两人已经到了两处城楼的中间。 齐皓警惕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守卫如今都集中在城楼上的避风处,寒冬的天气没有任何人向这边注意。 今年的齐京,天气格外的冷,都已经三月份了,竟然又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整个齐京都格外的凄冷难耐。巡视城墙的辽军士兵匆匆地从城头上走过,就一溜儿小跑回了避风的屋子。 眼看周围没有了辽人的耳目,齐皓没有时间迟疑,他飞快地悬挂起钩镰,将长长的绳索抛了下去。 双手紧了紧绳索,他纵身从城头上跳下,无声无息地顺着绳索爬了下去。苏谧伏在他的背上,走到一半,看着他熟练的身手,忍不住在他的耳边低声笑道:“动作这样的娴熟,真怀疑你以前是不是做过贼呢。” 带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在齐皓的耳边萦绕,宛如玉兰花般宁静剔透,齐皓觉得心头一热。 “这不是正在做贼吗?”他忍不住笑道,“还是个采花贼,如今战利品就在身后呢。” “哈哈,说什么呢?没有丝毫的正经。”苏谧忍不住好笑地伸手捶了他一拳。 如今前路茫茫,大雪纷飞,可是身下紧贴的身体却是温暖而坚实,让苏谧一阵安心,也许天地之间都是冰雪交加,但是却还有这样一份温暖让她可以去信赖,去依靠。 齐皓已经顺着钩索爬到了城下。 苏谧仰头看去,黝黑巨石堆砌而成的城墙高耸入云,几乎接着天际。从这样贴近的角度向上望去,那城墙好像是要压下来一般充满了深重的魄力。被这样的城墙所紧紧圈起的像是一个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希望的深渊。 自己终于从这个牢笼之中脱离出来了,她忽然恍惚地想到。她踏入这个城池是在两年前的初春,那是一个让她的生活彻底改变的春天,而在两年之后,一个同样寒冷的初春,她又离开了这座城池。 这两年的时光,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似乎发生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苏谧转过头,身后的那一方,冷月寒夜,大雪迷蒙,清冷的月光挥洒在洁白得近乎刺眼的雪地上,泛起朦胧的光辉,让人看着看着,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一片雪色。长路漫漫,飘雪纷飞,苍茫无措。 墙里和墙外,截然是两个世界了。 齐皓没有闲着,将手中的绳索一抖,钩镰从城墙上飞了下来,他伸手接住,塞进怀里。 “在看什么?”齐皓回过身来看着她,打断了她的沉思,他笑道,“我们快走吧,一会儿,过来巡查的辽军就要经过了。” 说着,他拉住苏谧的手。 让人安心的温暖和力度从两人紧握着的双手处传来。苏谧点了点头,至少,她现在还不是孤单一个人。 两人拉着手,伴着茫茫的月色踏雪而去。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一章 门掩黄昏1 宁静平和的春日午后,阳光细碎的斑影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山间的细风吹过枝头,树叶沙沙作响,地面上的光影也随之富有韵律地跃动起来。 一间幽静的竹舍里,苏谧正闲适地坐在桌前,将手指搭在一个衣着朴素。圆脸细眉的中年妇人手腕上,片刻之后,她笑道:“裴嫂子没有什么大碍,想必是前几天吃了火气太旺的东西,以至气血不顺。我开几味消毒去火的药材就好。” 听了苏谧的话,那个中年妇人放下心来,连声称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可算是放心了。真是多亏顾家妹子了。” 转而又抱怨起罪魁祸首的夫君来,“我就说嘛,上一次逮来的那只劳什子的野鸡,生得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只鸡的,天下哪有那种颜色的鸡啊?我们家的那口子偏偏新鲜劲儿上来了,让我收拾起来下了锅,味道是好,可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祸害,早知道宁愿放了的好,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说起来也奇了,偏偏他身体壮实,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的,只有我肚子疼了好几天,真是遭罪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苏谧笑了笑说道:“倒不是裴家大哥身体壮实,只不过因为他是男子,这些天性极热的东西吃了并不伤身,反而有强身健体之效,嫂子是女子,体质偏阴,食了这等大热之物,淤积难散,不利于血,所以有些不适。” 那裴家嫂子听得一愣一愣地,半晌,方笑道:“你们读书人的这些话都文绉绉的,我一个山野村妇,啥也听不懂,唉,还是你们城里的人厉害啊。不仅模样生得好,本事也大,像你们家的那位相公吧,看上去又斯文,又秀气,本来大家都以为必定是一位读书作诗的秀才公子,谁知道,跟着大伙儿入了山林,老天爷啊!那第一天打的猎物简直比我们十几天的都多……” 大齐京城的西北边是绵延不断的低山丘陵,苏谧和齐皓两人眼下落脚的地方就是这里山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距离京城快马要差不多一天的路程。 村庄地处深山老林之中,极为隐蔽,而且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土地贫瘠,平常都是靠着入山打猎为生。 几十户人家生活虽然清苦,但是相处得和睦融洽,宛如一家人。因为贫寒,平时除了衙门司役隔些日子前来征税之外,平常的亲戚走动都很少见,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就是每月的集市,猎户们会下山去将打来的东西拿去卖掉,顺便添些家中使用的日常用品。 山中虽然消息闭塞,但是也知道辽军破城的事情,齐皓和苏谧对外声称是京城人士,因为前些日子远行探亲,破城的时候不在城里,故而有幸逃过了一劫。如今有家不能回,只好暂且在附近的山村里面觅地居住,等待时机再说。 山野村民淳朴热诚,苏谧和齐皓两人皆是生得神仙一般的人物,更是让人平生亲近羡慕之意。两人就暂且在这里居住了下来。 只是此时听到裴家嫂子口中不停地说着“夫君”“娘子”这样的称呼,苏谧心下尴尬,脸上不自觉地浮出一抹嫣红,只好勉强笑道:“让裴嫂子见笑了。” “哪里是见笑,该是见识了才对,这样的本事,这样的人才。”裴家嫂子叹道,“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真从来没有见过像顾家妹子你这样标致的人物,简直是天上的仙女一样了,也只有像你家的那位相公那般的人才,方可以与你相配啊。” 苏谧客气地笑了笑,她在这里与齐皓伪装成夫妻,被人这样提起,总觉得有一种尴尬。 就在说话之间,苏谧已经提起毛笔,在纸上挥洒起来,几笔下来就已经把药方写完了。 此时如果有人看到了这张药方,恐怕免不了要大吃一惊,那药方上,她写的竟然不是字,赫然是几幅栩栩如生的图画。 这些山里的猎户人家,大多都是不识字的,苏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他们开出药方的时候,那位拿药方的老伯连方子都拿倒了,她就立刻意识到这样不妥,而且,山林平民,生活贫寒,交通不便,哪里能够及时地到山下的药铺里面去抓药啊。 她灵机一动,就想到了如今的这个主意。 村子背靠大山,山中就有不少天生的药材草木。于是她索性在纸上将那些药草的模样特征描画下来,再仔细交代他们药材可能生长的地方环境,让那些猎户人家按图索骥即可。一来二去,收效倒也不小。 那一天,齐皓回来看到她别具一格的药方,忍不住笑道:“如今医生都如你这般多才多艺,也就不必靠着采药治病为生了。” 她笔墨功夫出众,几笔下去,各种草药都描绘得栩栩如生,精灵透析。 苏谧拿起纸来,吹干了墨迹,递到了裴嫂子的手中。 那裴家嫂子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一边说道:“真是多亏顾家妹妹了。”一边要拿出银钱来。 苏谧连忙阻止,她和齐皓两人这一次出逃,准备周到,身上带的银票黄金自然不在少数,足够两个人生活了。这些山中猎户生活清苦,银钱得来不易,当然不能再索要了。 “裴大哥上一次帮我们干的活儿我还没有谢过您呢,就不必见外了。何况,我又没有提供药材,还是要靠裴大哥前去山里辛苦一番。” 裴嫂子见苏谧推辞得坚决,也就不再客气,告辞而去。 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眼看今天下午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苏谧站起身来,空闲无聊,索性向房子后面漫步散心而去。 两人居住在这个山间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大齐的北方早已春暖花开,生机遍布。 他们暂且居住的是一间坐落在村子西头的竹舍,三间小屋子并一个篱笆圈起的小院子,虽然简陋却别有一种简朴雅致的农家风味。 大齐这些年来连年征战,在各地征兵甚多,户口减少,像是这个山间的小村庄,也有数处无主的空房,按照民间习俗,这样的房子都是归属于村子所共有的,村中人颇为大方,反正也是空着,就借居给这对新到的年轻夫妻了。 房子后面是一片小竹林,再往南是一处从山间流淌而下的小溪,幽静娴雅,苏谧极是喜欢。 午后的阳光透过斑斑的树叶投射下来,抬头望去,天气甚好,深深浅浅的白云堆积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晚春的阳光已经开始明得耀眼,但是山里的气候依然清爽舒适。偶尔吹过身边的细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幽幽凉意,沁人心脾。 身边森森的竹木尽皆浓翠如流水般,脚下兰草丛生,辗转流过林边的溪流如泻玉流珠,泠然做声,放眼处一派清风习习。绿意幽幽的景致。难怪古人常说“溪边绿竹偏碧,松下秋风倍清”。 比较起宫廷里精心点缀布置的景物格局,这样自然生长的树木和溪流更加显得生机勃勃,惹人喜爱。 苏谧漫步林中,心绪禁不住飘飞到两个月之前,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 一开始,对于山间自食其力的生活,两人简直是束手无策,齐皓贵为亲王,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虽然比起那些尸位素餐的皇族贵戚来说,豫亲王殿下可谓行事独立,多才多艺,但是在这些细微的生活小事上,也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从来没有自己动手的时候。苏谧亦是出身高门贵阀,在义父家中的时候,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来没有过独自生活的机会,进了宫中,更是不用说了,就算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宫女,收拾的也是宫殿锦绣,铺床叠被。干些家务尚可,却没有白手起家的经验。 尤其是,两人都不会做饭! 所以,最开始的生活简直是一塌糊涂,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幸好有附近的村民帮衬着,才慢慢习惯起来。 苏谧现在每每想起那时候两人出的丑,还会忍不住发笑,心底里又会有一种甜意弥漫上来。 虽然两人就算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会缺少衣食,但是日常每天都空闲无事也是一种折磨,两人总要找点事情来干。 日子稳定了以后,齐皓开始跟随众人进山打猎,居住了不到半个月,村中一位长老家的孙子得了急病,正是午夜时分,全村的人都束手无策,恰逢其会的苏谧帮上了大忙,几针下去,濒死的孩子就回转过来。全村上下立刻对这对年轻的夫妻另眼相看了,虽然之前,齐皓打猎时候的武艺就已经让他们大吃一惊了。 于是,闲暇的时候,苏谧就在竹舍中开馆行医,两人的“夫妻生活”倒也过得似模似样。 苏谧踱步走到溪流边,清澈的水流蔓延在山石之上,顺着低伏的地势向西边流去,间或有一片两片的花瓣漂浮于水上,顺着水流漂移远去,给明澈见底的溪水增添了几分动感的秀色。 苏谧将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水流所带来的清爽怡人的快感,嘴角禁不住浮起愉悦安心的微笑。 顽皮心起,眼看左右都无人,干脆把鞋袜都一并除了,下到水中,任清冽的水流抚过纤巧的双足。 站的累了,她又寻了一处洁净圆滑的岩石坐下,深吸一口山间特有的清爽空气,惬意地闭上双眸…… 难怪古人常说偷得浮生半日闲。 正在静心享受着这份浮生难得的静好,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扑簌扑簌”像是什么鸟儿落到了地上的声音,打断了她悠闲宁适的美梦。 苏谧轻叹一声,睁开双眸,站起身来。 两个月以来,如果不是有这个声音在时不时地提醒着她,这惬意悠闲到极致的日子几乎让苏谧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过去的生活,就融化在这一片花开花落自无声的宁静祥和里了。 终究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一章 门掩黄昏2 她回过身去,快步走进了竹林,一只洁白的信鸽正停留在竹舍的后门口,探头探脑地向着四周看去,偶尔“咕咕”叫唤两声,拍拍羽翼。 苏谧抱起它,取出附在脚上的密信,展了开来。 消息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而已,但其中的意思却让苏谧惊喜难抑。 葛先生和温弦已经启程开始返回北方了! 脱离了大齐京城那高深城墙的束缚,苏谧与外界势力的联络自然畅通无阻。早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南陈的京城在三月末就已经被倪源所破,但是战事却并未完结。倪源的这一仗功绩虽然辉煌,战果却不甚满意。尤其是南陈的摄政太子被忠心的部将拥护着,突围出了京城,更是给倪源下一步的征伐留下了极大的隐患。 仔细想想现在的时局真让人忍不住心生感慨,北齐和南陈,这天下两大强国的京城都落入了敌军的手中,而帝王却同样脱身在外,谋求着复国反攻的时机。 如今南陈太子退守南部的詹冶一带,据说前不久,就在詹冶举行了登基大典,继位称帝,尊落入齐军手中的南陈帝王为太上皇。 新帝继位之后,立即发布光复檄文,号召南陈各地的勤王势力汇聚兵马,同时又联络南方的山野部族,重新纠集力量,准备反扑京城。 而倪源率军入城之后,一直忙于整顿京城事务,安抚民众,一时之间也腾不开手,无力南下。只好放任南陈新帝召集各方势力,厉兵秣马。 如今南方的局势暂且陷入僵持。 记得上一次苏谧接到葛澄明的飞鸽传书,说他即将入朝拜见南陈的新帝,共谋对策,不知道事情成了没有。这一次诚亲王的突然去世使得葛澄明也受了很大打击。不得不在南方滞留了很长时间,处理一些事务。 苏谧又看了看消息发出的日期,计算着两人在路上的日子,正在思索着,却听见外面一阵大嗓门的呼喊声传来。 苏谧抬起头来,隔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看去,是他们的邻居裴顺正从山间道上回来。 听到他的声音,裴家嫂子赶紧迎了出去,“你不是说赶集之后晚上要去妹妹和妹夫家里探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哪里还有什么集市啊,我上午那会儿是去了集市,却发现集市早就散了。”裴顺摆摆手,垂头丧气地说道。 “啊,好好的怎么就散了?”裴嫂吃惊地问道。 “还不都是因为京城里面的那些蛮子,如今他们四处烧杀抢掠,比山里的野狼还凶,哪里还有人敢把东西摆在集市上啊?”裴顺叹气说道,“原本不是都待在城里头不出来的吗?如今倒好,四处抢,弄得我们乡下的集市都不敢开了。”他今天本来带着猎物前去山下的集市交易的,却白跑了一趟。 “唉,这些天杀的蛮子,真是作孽啊!”裴嫂忍不住恨恨地道,忽然又注意到裴顺两手空空,禁不住变了脸色,惊惶地问道,“那你带去的货物呢?莫不是也被抢了?没有伤着人吧?”一边拉住夫君的手上下打量。裴顺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的野味山珍前去贩卖。 “我没有伤着,不用担心了。”裴顺摇了摇头说道,“我见到集市散了,就索性直接去了妹子家,谁知道……唉,别提多惨了。” 苏谧记得以前听裴嫂提起过,裴顺的妹妹嫁到了京城附近务农的村子里,日子过得颇为殷实富裕。 “怎么了?!妹妹家不是被抢了吧?”裴嫂关切紧张地问道。 “可不是吗,那群天杀的辽军,都抢光了,存粮一颗都不剩,家里饿得都揭不开锅了。好在地里头的种子早就种下了,都已经抽出绿芽了。本来妹妹说就先用这些充充饥,偏偏妹夫他倔得很,死也不允许家里人动这些苗子。” “幸好我今天过去一趟,就把那些本来想要卖的猎物都留下了,让他们暂且度日。再晚上两三天,恐怕真要饿死人了。听说附近的庄子都遭了殃。稍微有不愿意的,辽军提起刀来就要杀人。妹夫他们村里头就被杀了十几个,十几条人命啊!而且东西也都被抢光了,以后还怎么活啊。恐怕以后……唉,真是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呢。” “不是说那些辽军都是待在城里不出来的吗?城里头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咋还要跑到我们乡下来抢啊。”裴嫂惊恐地说道,“他爹,你说会不会抢到我们这里来啊?” “我们这么穷的村子,他们是看不上眼的吧……”裴顺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已经走得远了。 苏谧在屋里听到这些话,心中忍不住一黯,辽军开始行动了,这也是预料之中,前些日子天气严寒,行军不便,如今春暖花开,正是抢掠搜集粮草的最好时机。 南方的战事尚且没有完结,倪源并没有与辽军翻脸,墉州的线路必然是通畅的,如果单说军队的补给粮草的话,辽军应该不会缺乏,如今却要四处抢掠,看来是想要尽快储备起更多的粮草,为将来形势有变作准备。 当初京城里的那一把大火,手段虽然高明,但却不仅害得京城里的百姓,连同这些周围乡野山村里的百姓,日子都要艰苦了。 正在思量之间,“吱呀”一声推门的响动传来,苏谧抬头一看,是齐皓回来了。 他一身洁净简单的粗布衣裳,为了行动方便,袖子挽了起来,完全就是寻常山中猎户的打扮,却依然掩不去高贵优雅的气质,不再穿文士长衫,儒雅之中的那份英武更加昭显无遗,只是手里头还提着两只兔子的耳朵,偏偏那两只兔子都还没有死,用力地蹬着腿,有点儿破坏了形象。 “在想什么呢?”齐皓将手中的兔子拎进了屋子,随口问道。 “在想……难怪最近村子里面的小姑娘都喜欢从我们的门前走过呢。”打量着齐皓俊逸出众的面容,苏谧心中泛起顽皮之意,调笑道。 “难道村子里面的小伙子不喜欢从我们门前经过吗?”齐皓打趣地反驳道。 苏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齐皓问道,“刚刚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也没有什么。”苏谧说道,一边将刚刚从裴顺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齐皓点头沉思了片刻,说道:“这都是无法避免的,辽军必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京城,将来还不知道要有怎样的大战呢。如今京城里的粮草储备绝对不超过三个月,这还是将城中各家富户贵族搜刮一空的成果。依我看,就算是墉州的道路保持通畅,以倪源的老奸巨猾,也不会允许他们储备起足够的粮草,只有从周围的地方掠夺了。” 苏谧并没有问他这样准确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这些日子两人虽然身处山野之间,但是与外界的联系不断,不仅苏谧,齐皓在京城也有着隐藏的势力,自然有他的情报来源。 苏谧接过他手中的小兔子,问道:“你今天怎么逮了这两只小东西回来?” “别的东西又不会弄,我又有什么办法。”齐皓叹气道,“只有这几只兔子,做起来还简单一些。”齐皓猎到的当然远远不止这些,但是其余的猎物,两人也用不到,就干脆送给村中的人家了。 听到齐皓隐含“幽怨”的语气,苏谧忍不住“扑哧”一笑。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一章 门掩黄昏3 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试着做鸡吃的时候,弄到鸡毛漫天乱飞,苏谧被那只鸡啄了好几下,连齐皓这位绝顶高手都狠狠地挨了一击,最后还是请隔壁的裴嫂过来帮忙,才把那只鸡搞定了。 之后齐皓就再也不敢打任何需要拔毛才能够吃的动物回来了。山间的野鸡野雉们也算是逃过一劫。 “今天我来吧。”齐皓笑道,“就烤着吃好了。”他好歹有些平时打猎烧烤的经验,一只兔子还能够对付得来。 “嗯。”苏谧点了点头,转身去后院去拿蔬菜和炭火。 刚进了院子,又看到一只鸽子飞了进来。 她走上前,那只鸽子温驯柔顺地“咕咕”叫了两声,任她拾进手里。 房里正在对付兔子的齐皓也听见了声音,扬声问道:“谁的?” 苏谧看了看鸽子脚上布条的颜色,果然是银灰色的,于是笑道:“是你的。” 说着,把鸽子拿进了屋子。 齐皓接过来,抽出其中的信笺看了起来。 两人眼下都是以飞鸽与外界的组织联系,鸽子又看不出容貌,只有以鸽子脚上布条的颜色来区分是谁的信息了。 齐皓的视线在纸条上飞快地扫过,看到后来,顿了一顿,忍不住抬头看了苏谧一眼,却又立即低下头,眸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幽深难测。 苏谧有几分惊异,问道:“什么消息?”难道是与她有关的。 齐皓笑了笑,“没有什么,不过是那些老消息,辽人又在京城开始大搜查了。”说着将手中的纸条用内力揉碎了。 苏谧看着飘飞散落的碎纸片,没有说什么,凭着直觉,她知道齐皓必然是有事情隐瞒着她,虽然她也明白,两人身边都各自有着自己的势力,就算能够完全地信赖对方,也不会将自己的全部家底和秘密都暴露出来,但是心底里还是有一种郁闷升起。 “我先去拿菜了。”苏谧勉强笑道,转身出了屋子。 齐皓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晚饭餐桌上的气氛带着几分沉闷,齐皓夹了一块兔肉放到苏谧的碗中。 苏谧夹起来,闷闷地咬了一口,带着香气的兔肉口感柔韧鲜嫩,烤得恰到好处。 “怎么样?我的手艺比较起你的来强得多吧。”齐皓笑道。 “还行吧。”苏谧不置可否地说道。齐皓的话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小小的刺激,几个月的乡村生活,她的厨艺竟然连眼前的这个男子都不如,真让人气闷,起步的时候明明都是一样的,难道是自己天生不擅长这些吗? “这盘菜炒得有进步啊。”齐皓夹了两筷子青菜,仔细咀嚼了几口,嘴角不觉浮起轻快的微笑。 听到他的话,苏谧却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伸手也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好咸啊! 不过……真的是有很大进步了,至少,这一次只不过是咸了点而已,不像以前…… 随即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煮饭的时候,苏谧的嘴角禁不住向上扬起,真是委屈大齐的亲王吃那样的东西了。 “如今由我这个大齐唯一的亲王来给你做饭夹菜,感觉如何?”齐皓又夹了一块烤好的兔子腿肉送到苏谧的碗里,调笑着问道。 唯一的亲王!?察觉到他话中的意思,苏谧有几分吃惊。 “前不久,隐藏在京城的福亲王也被搜查出来了,已经被辽军给杀了。这样,先帝的儿子,还有那些世勋封为亲王的,只剩下我一个了而已。”齐皓漫不经心地说道。 苏谧忍不住一阵怅然,大齐的十几位亲王郡王都是居住在京城,这一次算是被人一网打尽了。福亲王是先帝的第七子,资质平庸,算是个富贵王爷吧。想起来,也算是眼前这个人的亲弟弟了。 “你不伤心吗,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吧?”苏谧无意识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心呢?”齐皓好笑地看着她,“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只知道欺负我。嫌弃我。鄙视我身上的血统,那时候我还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呢。我们皇家的人,从来没有什么真挚的亲情可言,皇宫是天下间最无情的地方,只有弱肉强食,哪里有天伦人和呢?” “哼,那也不用这样高兴。”苏谧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等他们死光了,就轮到你继承皇位了吧。” “那倒是未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齐的勋贵是不会容忍一个淡色眼睛的杂种坐上那个位子的。”齐皓坦然地说道。 苏谧一阵沉默,齐皓的童年一定不是很愉快,他一个没有丝毫后台的皇子能够建立起眼下这样的势力会有多么的不容易她也可以想象。 “我们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呢?”苏谧的心情柔和起来,随意地转过话题问道。 “当然是等到局势有变动的时候了。”齐皓无奈地苦笑道,“如今依照我们手中的力量,根本不能与人正面为敌。无论是倪源还是辽人,都是手握重兵的狮子,与他们这两只雄狮比较起来,我们不过是寻找碎肉的鬣狗。只有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了。” “……过几天葛先生他们就要回来了。”苏谧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 “那可是好事。”听闻了这个消息,齐皓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纸上得来的终究还是太模糊了,听葛先生亲口谈一谈如今南方的局势,我们也好趁早打算。” “嗯。”苏谧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地沉闷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明白,一旦等葛澄明来到这里,他们悠闲平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忽然之间,有点不敢去计算他们两人抵达的日子。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二章 远方来客1 苏谧伸手将挂在横栏上的衣服收起,一阵山风吹过,衣襟翻飞,手一松,一件薄衫子立刻随着风飘了出去。 “啊。”苏谧一声惊叫,伸手去捉已经来不及了。同时因为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踩在脚下的板凳上摔下来。 忽然空中一道人影闪过,如同一道轻烟般飘上枝头,轻轻一抄,便将飞出的轻衫收在手中,然后闪电一般正落在苏谧的身后,苏谧恰恰掉进了他的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苏谧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半是调笑,半是担忧的眼眸。 熟悉而又亲切,正是久别不见的温弦。 印象之中,温弦的形象一向是从容洒脱,不染片尘,哪怕是在久战疲倦。身负重伤的时候,也有一种别人所不能企及的清爽凌厉,此时看上去却带着仆仆的风尘之色,衣间有细微的风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不停歇的赶路所致。唯有那一双寒光秋水般的眸子依然灿亮尤胜星辰,带着隐隐的关切,神光流转之间,令人瞬间炫目。 苏谧的心头一热,她眼中的温暖与喜悦,亦是分毫不差地映入那一双眼眸,照亮了那俊美的容颜。 “可算是我身手快,不然好好一朵清水白莲就要染了尘土了。”他语气轻松地调笑道,一边凝神细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牵挂良久,又仿佛若无其事。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苏谧心里又是喜悦,又是窘恼,“什么清水白莲的,满口尽是胡言乱语。” 温弦忍着笑,脸上表情却放得严肃起来,道:“布衣钗环,亦是风华绝代。月染露凝,在下怀里抱着的,怎么不是一枝白莲?” “越发胡闹了。”她瞪了他一眼,随即意识到尚且躺在他的怀里,挣扎了几下,想要脱离这尴尬的姿势。 温弦这才朗声一笑,扶着她站起身来。 苏谧回头看去,葛澄明正含笑站在门口处。 一路奔波劳累,他也消瘦了不少,可依然掩不去雍容不羁。神采夺人的气度。 苏谧只觉得心里头一热,再一次见到他们,就好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心情激荡难言,眼角隐隐有一种湿润的感觉漫上来。 “长久不见,二小姐吃苦了。”葛澄明步入院子,打量着周围,语含愧疚地叹道。 “是先生辛苦了才对。”苏谧抬起头来,满含温馨地笑道。 前些日子她已经得到情报,知道了葛澄明这半年来的经历。当初得到诚亲王病重的消息时,葛澄明匆匆动身南下,却不料,还没有行至建邺就听说了陈潜病逝的消息,噩耗的打击连同数日以来奔波赶路积下的劳累终于使得他病倒了。再加上之后兵荒马乱,难民无数,虽然他智谋过人,终究只是个书生,满身都是大才却偏偏手无缚鸡之力,幸好有温弦陪在身边照料,才能够及时脱离乱军,平安抵达南陈。 这半年里他在南陈联络陈潜败退的残部,又重新安排当年随他一起归顺南陈的卫人势力,暗中帮助照料诚亲王的后人,觐见陈帝……众多的琐事,忙得分不开身。 直到前不久才整理好手中的事务,动身返回。 “都是苏谧让先生担心了。”苏谧道,“害得先生这样风尘仆仆地赶路。” 两人精神虽好,但是衣角发间都有了风沙灰尘,神采飒爽之间难掩疲倦之色,显然这一路走得很是急促。苏谧知道眼前的两人可都是极为注重仪表的人,尤其是温弦,几乎是有洁癖了。想到这里,心中禁不住就回忆起以前在宫中那段针锋相对的时光,苏谧心中一阵暖意,视线不自觉地转过去看向温弦。 “我们几个男人身上有些灰尘倒是小事,若不是来得及时,美人儿岂不是要蒙尘了。”感受到她的目光,温弦轻松洒然笑道。 葛澄明亦笑道:“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我也急欲知道二小姐前些日子是如何从辽人手中脱困的。” 自从苏谧出了京城,几人之间很快就恢复了联络,但是情报纸条的传递终究说不清楚细节,苏谧心中也存了好多的疑惑等着葛澄明解开。 几人说起分别之后的事情,千言万语也说不完。 苏谧首先急切地问起陈冽的消息,虽然早已经有线报告诉他陈冽平安无事,但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葛澄明安慰她道:“陈冽没有什么危险,如今齐泷的状态算是被倪源给软禁起来了吧。倪源对他还算恭敬,好歹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对齐泷身边的人也没有动,只是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我看他是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将齐泷牢牢掌握在手里。” 如今倪源已经攻陷南陈的京城,齐泷的御驾自然也移进了南陈的皇宫。齐泷以前做梦都想着能够亲自以一个帝王的身份,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君临南陈的帝都,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了,但是这种如愿以偿…… 苏谧的心里也忍不住感到一阵酸楚,齐泷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不过,心态极是高傲,被自己一手信任提拔的心腹重臣所背叛,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同时自己的京城又已经落入了辽人手中,祖宗百年传下的宗庙社稷被辽人一扫而空。原本踌躇满志。自信高傲的征途沦落成一个天大的笑话,自始至终的努力全部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赏,他心中会怎么想?这一切对他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啊? 沉默了半晌,苏谧摇了摇头,如今她是自身难保,实在是没有机会去惋惜别人了。便是无限伤怀,也抵不住情势所迫,她所求不多,只要陈冽平安无碍就好。 “如今据闻倪源在南陈京城安抚民众,休养生息,而南陈新帝则在南部詹冶一带厉兵秣马,雄心勃勃的准备光复京城。依先生之见,南方的战事还会持续多久呢?”苏谧问起当前最关键的问题。 “只怕不出半年。”葛澄明神色郑重地说道。 “半年?!”苏谧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葛澄明,她心里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个答案,倪源攻陷南陈京城的那一战,在苏谧评价起来,是有些过于心急了,急欲入主京城,反而使得原本布局完整的合围出现空隙,才让南陈的监国太子走脱了,从而很快重新纠集起反抗的势力。 前几天她还收到情报说南陈新帝已经督促兵马北上,准备挑战倪源。光复京城。消息的传递有滞后性,按照时间来算,这一战应该已经开始了。依照苏谧的估计,只怕这场仗会拖延上数年之久呢。 “依我看,只怕连半年都用不上呢。”葛澄明的语气也略带苦涩,“倪源这一招可谓够自信,够大气啊。” 苏谧听到葛澄明的感慨,不等他出言解释,脑中灵光闪现。 难道说…… “难道说,倪源是故意放南陈的太子走脱的吗?”苏谧难以置信地问道。 倪源放辽人入关,可谓引狼入室,北方局势变得更加复杂难测,就算是他手中握有钳制辽人的杀手锏,也难保辽人不会破釜沉舟,铤而走险,而且倪源所率领着征战南陈的士兵都是齐人,虽然没有多少是京城人士,但是京城被辽人占据的消息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恐慌,势必会担忧自己的家乡会不会遭受辽人的洗劫,如果不是倪源带兵严谨。威望深远,开战以来也是接连大胜,而辽人又迟迟没有南下的意图,营中早就已经军心不稳了。 所以倪源想要平定南陈,一定要快,每拖延一天的时间,北方的局势就险恶一分,辽人的阵脚就稳定一分,而他自身的军心就浮躁一分。 南陈各地的割据势力纵横交错,虽然每一个都无法与倪源的实力相抗衡,但是如果让他挨家挨户地去收拾,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别想有成效的。 到时候天下的局势早已不知道变幻如何了。 他根本不敢拖延,也拖延不起。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二章 远方来客2 而放走了南陈的太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就像是一块磁石,会将坚决反抗倪源的势力自动吸引到这块磁石的身边。危险的敌人都在一处了,收拾起来自然方便很多。 但是,这一条计策也是铤而走险,南陈的各个势力分散起来虽然都不是倪源的对手,但是他们集合起来的兵力也不容小觑。蚂蚁多了,尚且能够咬死大象,更何况如今倪源他是在深陷敌国的局中背水作战呢。 南陈能够败,但是他却不能够败,南陈败一场,还可以撤退南下,休养生息,准备卷土重来。而他一旦失败,南陈的百姓必然会痛打落水狗,群起而攻之,而且背后的辽人恐怕也不会放过机会。 “倪源就一定能够保证他的胜利?”苏谧抬头望着葛澄明问道。葛澄明既然坚决的认定倪源能够在半年之内收拾下南陈新帝,必然有他的理由。 葛澄明的眼中带着苍凉和疲倦,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经去面见过南陈的新帝。” 苏谧眼神一动,等待着他的详述。 “哼。”没有等葛澄明开口,旁边的温弦却无意地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一个酒色之徒而已。” 苏谧心里一沉。 “我向陈帝建议派人北上,以供给辽人粮草为条件,与辽人商讨结盟,共同对付倪源。”葛澄明继续讲述道。 苏谧听得心中悚然一惊,如果南陈的残余势力与辽人结盟,倪源的危险和压力立刻就会加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最直接的一条就是辽人立刻南下,到时候,天下百姓的日子……隐约想到这个,苏谧只觉得心里苦涩矛盾,难以开解,她勉强问道:“结果呢?” “结果……结果被新帝痛斥了一顿。”葛澄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南陈的士子朝臣来说,北方的蛮夷简直不值一提,别说是与他们结盟了,就算是把他们的名字与自己的放在一起,都是一种侮辱。” 苏谧默然,南陈久居江南繁华之地,物产丰富,国脉绵长,相比于北方割据混战。胡人肆虐的艰难,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几乎有近百年未受过胡人的压迫肆虐了。 安乐日久,对于北方,尤其是胡族政权,免不了心生轻蔑,斥之为蛮夷荒酋,化外野人。就算是眼下面临了国破家亡的危机,依然放不下风流名士的身段,与自己长久鄙视的人平起平坐。也许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南陈并没有到那样危急存亡的关头吧。也许他们依然认为只要集合了全国的力量,消灭倪源的兵马不在话下。想起前几天接到的情报还说起过,南陈的新帝在刚刚继位的时候,就开始忙碌起来,不仅忙于招揽士兵,同时还下了旨意,为自己广选秀女,充实后宫。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太平日子过得太长久的帝王…… “白白丧失了一个好机会。”苏谧轻叹一声,但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一丝轻松,实际上,她是不希望看到南陈和辽人结盟的,两军一旦结盟,辽人势必南下,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怕又要重演二百年前哀帝时期的乱世了。 “……如今聚集起来的兵马虽多,但是指挥难以统一,新帝完全是个书生文人,诗词精湛,清谈风流,对于军事却一窍不通,而手下又没有可以压服众人的大将,最糟糕的是,新帝为了增加兵力,派人专门叫来了南方各个部落的夷人兵马参战。” “夷人?”苏谧疑惑道,她知道南陈最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生活着为数不少的山寨民族,都是归附于南陈治下的子民,“听说这些夷人部族尽皆作战悍勇不畏死,堪与辽军铁骑相媲美。” “不错,这些夷人虽然长期居于南陈的统治之下,但是南陈朝廷对于他们深为鄙薄,一向压迫盘剥极重,汉夷之间矛盾重重,这一次新帝为了扩大实力,派人许给了各部族许多的好处,让他们率军参战,却不知道,兵马不是越多越好。”葛澄明忧心忡忡地继续历数着南陈军中的诸多弊端,“而且京城的存粮国库都落入了倪源的手中,南陈军中军饷粮草尽皆不足。新帝的朝廷暂且定都在詹冶,此地并非大城,与倪源的战事一旦拖延下去,朝廷许诺给夷人的好处都无法兑现,到时候军中势必要出大乱子,而倪源此时盘踞京城,钱粮丰富,大可以同时派人去联络夷人……” 苏谧越听越是心惊,这样子下去,南陈岂不是注定亡国了。倪源果然是有绝对的自信和依仗,才会放开手脚地赌上这一局。 三人正说着,外间响起推门的声音,是齐皓回来了。 世事就是如此巧妙,当局势轮回变幻的时候,本来是敌人的,不是敌人,本来是朋友的,也不是朋友。 谁能够想象得到,这四个人会有机会像眼前这样共聚一屋,促膝长谈呢。 温弦与齐皓算是旧识了,葛澄明与齐皓也算是旧识了,三人见礼的时候却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久仰大名了一样,平淡而坦率。 四人相对而立的身影被这初夏的夕阳斜照拉得很长很长,在漫长的大齐历史图卷上,这一场会面,亦是留下浓重深远剪影的一笔。无数的后人曾经试图推测想象几人相见时候的情形。对于那个时代力挽狂澜的大齐豫亲王和尚书令葛澄明传说之中的那一场相见,是何等的风光,智者与智者之间,是怎样站立在天下时局的顶端,品评着各方的势力,推测着未来的局势,他们想象着智慧与谋略的火花是如何相互交织,却不知道,一切的开局是如此的平淡祥和。而这一场会面,也不独独是那两人之间的商谈。还有两个在世人眼中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身影,同样存在于桌子的一侧。 “皓一向对先生敬慕有加,想不到现在以这种身份相交,也算是得偿所愿了。”齐皓坦然一笑,朗声道。 葛澄明亦长笑道:“豫亲王果然是非凡之人,在下对王爷也多有佩服,这一次我们二小姐多亏王爷照顾了,在此谢过。”说着长揖一礼。 “葛先生切莫这样称呼在下了。”齐皓摆手还礼,苦笑道,“如今齐国已经是风中残烛,帝王遭禁,皇室遭屠,哪里还有什么亲王。如果不嫌弃,就称呼在下齐皓便是。” 葛澄明亦坦然一笑,道:“那在下暂且就不客气,称呼一声齐兄了。” 葛澄明知道如果追究起来,自己与齐皓也算是旧识,但是以前是以一种虚假的身份结交,而且自己又是他们齐国的敌人,如今以另一种身份重新面对,谋求合作,难免有几分尴尬。 齐皓刚刚出言点明旧情,就是为了解开这个结,以便于双方精诚合作。 葛澄明自然顺势下台。两人都是放得开的人,几句话下来,已经将事情揭过。 和风送暖,初夏的太阳已经让人感到有些灼热。夕阳斜照,晚霞带着明媚的光辉撒下斜斜的阴影,向阳的窗口处被镀上了浓重的金边,闪烁着饱满的色彩,背阴的一面,有影子拉得长长的。 细细的山风吹过窗户,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传来,四人就在这个山间乡村的小院子里面,开始谈论起天下的局势。 这时,有谁会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初夏午后,这个祥和的山村小镇,这个毫不起眼的竹舍里,围绕在一张朴素原木桌子旁边的这四个人的谈话即将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和走向呢。 苏谧抬头向着窗外望去,被夕阳染红的云朵正在向着南方慢慢地飘散,复又凝聚。光线逐渐黯淡下来,这短暂的一天的时光随着云朵慢慢地逝去了,不仅仅是这一天的时间,还有这一段山间安宁而祥和的生活,也随着这风,这云,慢慢地远去了。淡化了。 苏谧心中一阵怅然,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随即感受到一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过头,立刻对上温弦神采斐然的眼睛,他正在随着自己的视线转而投向窗外,然后看向她,神情专注。 苏谧心知他在担心自己,当即收回投注在远方的视线,冲着他安慰地一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桌上的谈话。 “……倪源已经攻陷南陈的京城,不过南陈四方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小,又被新帝召集,眼下江南是战火处处,倪源正在专心经营京城,筹备兵马,看样子暂时是腾不出手来回师北方的。”葛澄明开门见山地向齐皓分析着南陈眼下的局势。 “依照先生的看法,大概要多久倪源能够腾出手来北上呢?”齐皓问道。 葛澄明略一沉吟,道:“南陈的势力看似兵马不少,但是居安承平日久,根本无法与倪源麾下的百战精锐相抗衡。指挥混乱,行令不通,依我看,慢则一年,快则……唉,只怕不出半年,倪源必然能够挥师北上了。” 齐皓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这个时间太短了,他对于倪源的势力和葛澄明的眼力都很信服,自然不会有所怀疑。 “南陈的新帝竟然这样令人失望,白费了先生前去面见的一番苦心。”齐皓禁不住摇头叹息道。 葛澄明眸中精光一闪,刚刚他并没有告诉齐皓他面见陈帝的消息,齐皓却已经知道了内情,“齐兄果然耳目灵通。” “不敢当,只是听说了此事而已。”齐皓坦然一笑,说道。他在南陈那方面也埋伏了暗线,但是终究有限,对于葛澄明与南陈新帝到底谈论了什么,他还没有那个实力探查出来,只是从蛛丝马迹上也可以观察出那必然不是一场愉快的见面。 既然齐皓已经知道了,葛澄明也就不再隐瞒,将自己的建议被南陈新帝驳斥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二章 远方来客3 “依我之见,倪源是想要竭力赶在秋收之前北上。”葛澄明又说道,“如今京城里面粮草缺乏,因为补给线掐在他的手上,辽人受制于他,但是一旦等到了秋收结束,光是大齐的城外就有不少良田农户,今年战事虽然不断,但却是风调雨顺,粮食必然是丰收无疑。到时候,辽军就有可能将粮草集中起来,手中有了充足的粮草,野心也就会跟着膨胀,不愿再受他的威胁。那时候想要再对付辽人,就要费一番很大的工夫了。” 齐皓点了点头道:“先生果然高见,在下也是这样认为,一旦倪源赶到秋收之前北上,说不定两军会议和结束呢,辽军聪明的话就会选择一定的金珠财帛来退出京城。二十万大军保留实力,倪源也不会在这样的时机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 复又神色有些怅然,叹道:“倪源将京城的粮草一焚而空的手段果然高明。只是太过于狠毒了,齐京附近的百姓有苦头吃了。” 听闻这句话,苏谧忍不住侧头瞥了齐皓一眼,如果论及狠毒的话,这个人也一样,当初,他不也是心急火燎地赶着要去烧粮草,只是被倪源抢先了一步而已。 齐皓感受到她的眼光,自然知道她的想法,转头冲她一笑,颇有意味地叹息道:“这些日子回想起这件事来,我才发现,自己的目光还是太浅薄了,如果我当初思虑周到,就应该明白,粮草应该好好看守住,全部完好无损地留给辽军才对,如此,辽军才会有充足的实力和倪源逐鹿天下,斗个两败俱伤。他们也就不会仅仅困兽于京城,此时说不定早就南下了。” 苏谧没有说话,她知道齐皓这是在取笑她的妇人之仁。 “他谋划布局了这许多年,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周密,实在是我等远远不能及啊。”葛澄明也忍不住叹息道。他一直自负谋略过人,料敌先机,可是对上倪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步步都落在人后,不得不心生感慨。 “如今大齐各个地方以及几处贵族领地上都还有常驻的兵马正在伺机而动。多半都是畏惧倪源和辽军的实力,哪一方都不敢得罪,只能见机行事。”齐皓顿了顿说道,“先生认为凭借这些人可有机会?” 苏谧闻言,心里头一动,她侧头看向齐皓。 齐皓的眼神幽深难测,眸光闪烁,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苏谧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了然。 葛澄明摇了摇头:“别忘了,如今大齐的皇帝在倪源的手中,倪源的兵马奉君出征,名正言顺。如果让这些人和倪源动手岂不是谋反的罪名?而且这些人的实力都逊了一筹,想要真正撼动倪源的实力,除非……除非是和……南陈联手。” 这就是倪源挟制齐泷的好处,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齐的地方势力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敌国联手去对付自己的皇帝。这和目光长远与否无关,首先要承受叛国谋反的罪名这一点就会让他们望而却步。 听到葛澄明的话,齐皓的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即隐去不见。 这一瞬间却没有逃过葛澄明的眼睛,他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眼中亦是有深邃的思虑一闪即逝。 “如果引这些人北上呢?”苏谧却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神色,出言问道,“如果能够击溃辽人,收复京城,必然可以打乱倪源的各项布置。” “大齐这些年来为了防止军阀割据,不断地削减各州各府的兵力,如今这些人实力有限。”不等葛澄明出言,齐皓已经摇头反对道,“北上向辽军挑战的话,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无法收复京城,顶多只能够削弱消耗辽军的部分实力,这样做的结果不过是平白地便宜了倪源,让他将来对付辽人的时候更加轻松而已。” “那这么说来,倪源的天下岂不是稳如泰山?”苏谧神色逐渐凝重。 “非也。”葛澄明捻须一笑,道,“尚且还有一条路。刚刚我与齐兄历数了如今天下的各方势力,却唯独有一处地方没有说到,而且,这一处地方驻有重兵,一旦利用得当,必然是能够扭转整个天下局势的利器。” 齐皓闻言,眼中略一凝滞,立刻浮现出异样的神采,宛如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迎上葛澄明的目光,他粲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居,禹,关!” 葛澄明扬眉朗声笑道:“齐兄好眼力。” “不敢当,还是先生高见。” 两人相视一笑。 苏谧心中恍如电击,顿时明了。 齐国除了四处征伐天下的兵马之外,就只有在北部与辽人对战的要冲居禹关之中屯有重兵,时刻防备着辽人的入侵。这些兵马连年与辽人征战沙场,实力强横,士卒精锐,绝对不逊于天下任何一方的势力。 “这也正是我一直思索的,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葛澄明说道,“只要能够说服居禹关守将主动放弃边关……” “主动放弃?”苏谧惊问道,“那样,辽军快马不过数天就可到京城,天下危矣。”居禹关是扼守住辽人南下的通道,一直是防备胡人的重中之重,一旦被打通,必然又是一场胡人乱华的惨剧。 “如今不用居禹关被打通,辽军就已经打到我们京城了。而居禹关内的兵马却被牢牢地困在那里,无法施展,就如同一个商人,空有巨大的财货和商机,却困于一地,无法将货物卖出。”齐皓侃侃而谈道。 苏谧略微一思量,也明白了。自从辽军入京以来,盘踞京城,但是野心不减,在北方,居禹关的另一面,同样集结了辽军重兵,一方面,是辽军不希望居禹关中的兵马南下救援京城,另一方面,也是存着能够打通居禹关的心思,一旦打通了关卡,他们就可以不受倪源的挟制。墉州的道路,艰难至极,跋山涉水,还有倪家的心腹兵力在旁边虎视眈眈,就算是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止,天然的道路险峻也使得他们的粮草补给线不可能完全及时地保持顺畅。 而让齐军直接弃守居禹关,辽军有了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兵力车马和粮草补给都可以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京城,到时候,以辽军的野心勃勃,必然会南下希望可以征伐更多的地方,与倪源二虎相争。 可是,到时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啊?苏谧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对于打通居禹关,辽人一直野心不减,听说从两个月之前,辽国境内就开始集结起大军,数次攻打居禹关,看来也是急不可耐了。”葛澄明淡然说道。 “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个京城到手得这么容易,自然想要谋求更多利益了。耶律信在京城的日子想必过得甚是舒服,却偏偏头上还隐隐压着一个倪源,受墉州挟制,不耐烦起来也是正常。”齐皓轻声笑道。 苏谧转而想到,倪源想必也得到这样的消息了吧,或者说他早已经预料到了辽人的野心,所以在南方孤注一掷,那样果断地选择决战。 “不过居禹关终究是我们中原的第一雄关,绝对不是辽人集结兵力就能够简单地攻打得下来的。”葛澄明点头道。居禹关易守难攻,天下皆知,辽人往年攻打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 “可是这一次关内形势却有了变化。”齐皓直视着葛澄明说道,“居禹关的守将原本是扬武将军钱万淳,此人也算是久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将了,却竟然在上一次对抗辽军的战事之中战死了。” 苏谧也知道这个消息。京城被辽人攻陷的剧变震惊人心,居禹关的守军得到了消息之后,有主张分兵南下,回援京城,对抗辽人的,有坚持谨慎起见,就死守在关内,伺机而动的。 作为边陲第一重镇,居禹关之内的驻军由一位主将总揽大权,两位副将作为辅助。两位副将之一就是慕轻涵。其中的主将钱万淳和慕轻涵都是赞同回援京城的,而另一位副将贾通则是坚决反对。 经过一番争执,还是回援的意见占据上风,本来都已经准备分兵南下了,北边草原上却又有辽军汹汹杀至。回援事宜不得不拖延了下来。而前不久又得到的消息,在一次伏击战之中,钱万淳竟然在同辽军作战的时候战死了,如今是两位副将主领边关事务。其中的贾通资历长久远胜于新到关中的慕轻涵,自然是一切事务皆以他为主。他原本就是坚持留守边关,不发兵支援的,南下救援的行动就这样被拖延下去了。 “贾通此人。”齐皓沉吟着说道,“在倪源征战南蜀的时候,曾经是他手下的先锋官。” 话语之中的意思昭然若揭,钱万淳死得实在太是时候,让人不得不如此怀疑。 诸人一阵沉默,如果贾通是倪源安排在关内的人,想要指望居禹关之内的兵马南下,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了。 “不过居禹关之中还有一位副将,就是曾经担任过大内侍卫统领的慕轻涵。”齐皓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要能够说动此人,一切就好说了。”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神色闪烁,低头不再言语。 齐皓和葛澄明又商议了几句,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当即齐皓和苏谧招待来客安顿下来。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三章 月下剖心1 “这个是什么?不会是传说之中的情信吧?”温弦摆弄着苏谧递到他手上的那封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半真半假地调笑着问道。 “什么情信,少在这里花花口口的。”苏谧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趁着夜色,温弦准备动身潜入京城,将葛澄明来到此处,以及其他南陈的诸多消息信笺传递给城内的南陈谍报势力,算是最后完成他与陈潜的三年之约吧。 他的武功高明,城中的内线又已经探明了辽人的暗哨规律,这样的行动自然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这个是我写给别人的信,你帮我交到东来楼的觅青手上。”苏谧笑道。 她和齐皓只身逃了出来,那个孩子身体虚弱,自然不能这样冒险,就留在了东来楼由觅青照顾着。只是孩子体内的经脉受伤甚重,虽然临别的时候苏谧特意详细交代了以后调养照料的方法,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些天她在竹舍里闲来无事,又思索出了几种调理的事项,都一一记了下来,此时正好让温弦捎进去。 “知道了,不就是那个每次见了我都像是见了鬼一样的丫头吗。”温弦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到温弦的话,苏谧禁不住笑出声来。 温弦藏身在自己宫中的那段日子,为了保密起见,一向是觅青负责打扫房间,端送饭菜。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对于温弦这个穷凶极恶的刺客横空出现在主子的房间里,虽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那几天里,每次打扫苏谧房间的时候都忍不住战战兢兢。直到相处时间长久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好歹是她把你平安地送了出去的啊,说话还这么不留口德。”苏谧掩口笑道。 “总比你这个当主子的强,你们夫妻倒是鸳鸯双双飞了,把她一个小丫头丢在了城里担惊受怕。”温弦看起来像是调笑的说道,但是在提到“夫妻”二字的时候,慵懒的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一种森森的感觉。 “什么夫妻?别胡说八道。”苏谧被这句话刺到了,羞愤上来,也没有察觉,只是狠狠地捶了温弦一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他是夫妻了,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假装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顾二小姐,是我说错话总行了吧。”温弦握住苏谧捶出的小拳头,认罪一样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味道,似乎有什么压在心头的重负忽然去掉,心情豁然开朗了。 ※※※月上中天,光华如染,温弦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苏谧趁着月色走在院外的草地上,一阵微风吹过,苏谧抬起头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穿过了屋后的小竹林,沿着溪流,走到了村边的大树底下。 溪水蜿蜒流过碎石遍布的堤岸,如同清风微微拂过身侧的树叶。沐浴在满地的月华之下,使得身边的溪流凭空多出了一分空灵,水流丁冬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只余下满地清幽,恰如这浓淡相宜的月色。 苏谧抬起头,朦胧的月光透过斑驳交叉的树枝空隙撒落下来,影影绰绰,一阵风过,树叶晃动,影子也在随之明灭动摇,游移不定。 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 “二小姐。”旁边传来一声低呼,苏谧转过头去,是葛澄明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这边。 “先生怎么过来了呢?”苏谧问道。刚刚他还在屋里和齐皓商谈下一步的动作。 “温弦已经走了?”葛澄明问道。 “嗯。”苏谧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澄明神色凝重地看着苏谧,犹豫了一下,终于出言问道,“下午谈话的时候,看到小姐神色郁郁,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烦恼的地方?” 苏谧默然了瞬间,苦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我确实是有心事。”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村子,思索了一阵子,问道:“先生,一旦如你所说的,辽军南下,与倪源争锋,辽军势力庞大,铁骑精良,天下无人能及,一旦他们举全国兵力南下,就算是倪源也难以有几分胜算吧?到时候兵马混乱,民不聊生,何日才是个尽头呢?” 她指着眼前的村庄,幽幽说道:“如今,这些山里的百姓淳朴自然,只希望能够过上和平安稳的日子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到来的战乱会让这样简单的心愿也都化为泡影。” 刚刚齐皓和葛澄明还在商议如何才能够尽量使得倪源晚一些时间北上,至少要拖延到秋收之后,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下来的动作。 秋收的时候没有了倪源的打扰,京城周围的村庄少不得要遭到辽人的肆虐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家人一般照顾,苏谧此时的心情矛盾而犹豫。 葛澄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后辈子侄一样的照顾,却不知道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忧虑。 她的身影被斜照的月色拉长,显得格外孤单清冷,仰头看向他,神色漠然之中带着淡淡的怅惘。 “小姐说的是,一旦辽军南下,这些人多半难以保全。”葛澄明错开视线,随着苏谧的目光回头看着寂静的村庄说道,“两军交战的时候,京城一带必然是主战场,到时候战火连绵,附近的这些村民确实是难以保全。”“倪源于这个天下,布局精略。老谋深算,说句实话,这个天下,他已经到手了七分,我们要拼的不过是仅存的三分而已。” “为了这三分值得付出这么多去拼吗?”苏谧言词模糊地问着。 “值不值得去拼,就要问小姐是不是甘心了。”葛澄明回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苏谧,让苏谧无处可逃。 “二小姐可是心甘情愿地看着倪源完成心愿,一统这个天下?”他问道。 “我不甘心!”苏谧的语气里面依然带着深沉的恨意,“可是……”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村庄,“这些人何其无辜,他们对待我们从来只有友善,可是我们却要为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带给他们战乱和痛苦。” “小姐此言差矣,即使我们不采取任何行动,这些人将来也势必难以保全。”葛澄明摇了摇头说道,他语气悠然淡定,却又隐含森森杀机,“这些天来,我们暗中得到消息,有人正在秘密联络各州的府兵驻军,包括建州将军沈约,水军统领陈述等人。小姐可知道是谁?” 苏谧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来。 “……是齐皓?!”她低头说道,语气里隐约有几分苦涩。 她知道齐皓的野心不小,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行动这样快捷深远。这些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大将,镇守各地,尤其是陈述等人,原本是属于王家的势力,与王家都是极其密切的关系,例如陈述本人,其夫人就是王奢的表妹。 随着太后。王奢。皇后这这些人的相继死亡,原本以王家为中心的门阀贵族势力大受打击,而且大齐最主要的门阀豪门都聚居在京城,如今直系亲族死伤殆尽,群龙无首。 只是大树倒了,猢狲还没有散,把这些散开的猢狲集中起来,也是一份儿不小的力量。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三章 月下剖心2 苏谧沉默不语,想起今天齐皓收到信笺的时候言词闪烁的模样,忍不住一阵心寒,他终究是防着自己的。 “齐皓此人,心机深沉,智谋过人,绝对不会甘心情愿地就此平淡隐居,他偏偏又是皇室贵胄身份,正好可以作为反抗势力的中心人物。倪源虽然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此人能够逃遁大难,潜出京城。他将来必然是倪源的心腹大患,倪源的这七分天下坐不坐得稳,此人是个关键。” “就算是他收罗起了王家的势力,只怕也难以与倪源手中的兵力相抗衡吧?”苏谧蹙眉问道。 “并非如此,依我看,如果居禹关一事不成,他必然是要凭借手中的这些势力,与辽军结盟了。” “与……辽军结盟?!”苏谧悚然一惊。 “不错,此人原本就有一半的辽人血统,只要局势运用得当,与辽军结盟极有可能,而且辽军与倪源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当然希望能够得到更大的好处。三方势力相争的时候,两方稍弱的共同对付强势的一方,正是兵家最常见的手段。”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一阵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相处了这些日子的人其实还是极其陌生的,也许是这样长久的家常琐事一样的温馨生活已经消磨了她的锐气,使得她竟然忘记了,他是个怎样意志坚定而且富有野心的人,虽然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提醒着她…… 她想起两人困守于东来楼的时候,言谈起来,齐皓就曾经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干脆我去投靠辽人算了,好歹能够混个功名。” 那时候的苏谧不过当那些话是个无意之间的玩笑,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此时想起来,只怕他早已经有这样的筹谋,甚至已经有这样的行动了。 “如果小姐真的希望倪源可以一统天下,将战乱尽快平息的话,只有一条路,在这里杀了齐皓!”葛澄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森冷的寒意,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竟然让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看小姐对他有所动心,可是此人出身皇室贵胄,终究是功利之心太重,难以预料。小姐说他对于小姐有救命之恩,其实也大可不必考虑,毕竟,他救小姐是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对小姐手中势力的考虑还很难说。”葛澄明逼近苏谧,直盯着她,寸步不让地说道,“齐皓武功极高,可是比较起温弦来,还是差了一筹。只要二小姐命令,温弦必然会为你出手,到时候……”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就可以眼看着倪源一统天下了。” 月色之下,葛澄明句句紧逼,毫不放松地紧紧盯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之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决然。 这些言语凌厉如利剑疾风,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地轰击在苏谧的耳畔。 苏谧忍不住身子一颤,步步后退,她的神情不自觉地恐惧迷茫起来,她要怎么做? 却不防备一脚踏空,脚下一片泥泞冰凉,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退入这冷清的溪流之中了。 脚下泥泞纠结,难返难解,待她拔出脚来,鞋袜已经湿透了。 她朦胧之中,恍悟惊觉,原来,一旦入了这碧水寒潭,想要保得自己周全,不染片尘,全身而退,只是笑话而已。 这湿冷清冽的感觉直透入内心深处,像是要将什么生生的冷冻起来一样。 原来她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仅仅是这样想着,心就好像是要被撕裂开来。 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仰头,苦笑道:“先生……可真是严厉啊,苏谧如何能够为了自己的仇人,而亲手伤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无论齐皓是怎样的人物,他对她的救命之恩是不能够磨灭的,而且,更别说自己心中那份萌动的感情了。还有……这近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葛澄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只是转瞬即逝,神色依然郑重严格。 “如此,只有这一条路了。二小姐不必犹豫,只要能够说动那个居禹关守将慕轻涵,自然大事可成。”他坚持着说道,语调转而温和,“待我改日便亲自启程前往居禹关,小姐只要留在这里静心等待消息就好。” 苏谧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问道:“如果按照先生的说法,将来这个天下会变成如何呢?” “辽人南下,与倪源争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依我之见,伤的必然是辽军无疑。耶律信虽然与倪源齐名,其实空有勇力过人,智谋上比起顾帅和诚亲王来说,都逊了一筹,而比较起倪源来,更加差得远了。” “但辽国的铁骑比较起倪源的兵马更加精良,所以一开始辽军能够占据上风,不过倪源还有墉州的兵马,只要适时出动,两面夹击,辽军最终还是要败退在倪源的手上,败回漠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尽力去做这个渔翁。如果能够把握时机,趁两军混战的时候出兵攻打京城,就可以趁机收复京城。” “之后呢?”苏谧低声问道。 “再之后……”葛澄明似乎是在凝视着夜色一样,沉默良久,方缓声说道:“这样,倪源的势力也要大受损伤,那时候,就算他已经权倾天下,功勋无双,但是朝中依然存在着能够与他相抗衡的势力,他就没有机会行篡逆之事。齐泷的帝王之位反而会更加稳定了。而齐皓只怕能够取代王家的势力,成为朝廷之上新的权贵。说不定朝中又是两派相争的局面。大齐虽然统一了天下,隐患依然重重。” “到时候,如果二小姐想要报仇,只要与齐皓联手,必然能够达成所愿。” 月华如染,淡淡的光辉之下,葛澄明缓缓地诉说着他推测谋划的未来。 “……其实,所有的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个老头子的信口推测,虽然考虑了种种势力,但是只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候风云变幻,你我又是在哪里呢。”说完之后,葛澄明忍不住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苦楚,“比如现在,我们原本以为会延续的事情,却被倪源一手打乱,此人心机之深,智谋之狠,我都要自愧不如。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是吉是凶难以预料。” 他轻叹一声,黯然神伤。 苏谧回头凝望着那道宁静的溪流,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展颜笑道:“朝政原本就是制衡一道。如果事实真的如同先生所料就好了。如此也好,只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些战乱。” 转而又问道:“先生准备亲自动身前往居禹关吗?” “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我准备明日就动身出发。”葛澄明颔首说道。居禹关此行路途遥远,耗时长久,齐皓的眼光瞩目于南部各个地方势力,根本脱不开身,自然不会亲自前往。这样决定性的行动,两人都不会放心派出手下前去,势必要他亲自走一趟了。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说客了。 “先生到时候要怎么说服居禹关之中的守将呢?”苏谧低头徐徐问道,她眉宇之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之间却又隐含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丽。 “不外乎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葛澄明坦然笑道。 “不错,正是这样的道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苏谧自嘲一般嘴角一扬,轻声呢喃道。 说话之间,她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方鹅黄色的锦帕,对葛澄明笑道:“先生说明日就要动身前去居禹关试着说服慕轻涵了吧。只要带着这个,慕轻涵必然会依照先生的意思,弃守关隘。” 葛澄明愕然看着那一方鹅黄色的锦绣。 “我观慕轻涵此人爱护士卒,礼贤下士,也算是个将才,只是经验尚浅。希望先生好好辅佐教导于他,待会儿我自然会修书一封,交与先生带着。”苏谧继续说道。 葛澄明惊异地接过那一方锦帕,低头看去,上面绣工精美的金线蔷薇闪烁着流离动人的光彩。他抬头看向苏谧。 苏谧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先生不必怀疑,苏谧在深宫两年,终究也是得了些宠爱的,自然也就会有一些旁人所没有的机会。” 葛澄明顿时明悟,眼前的女子聪明而又不缺乏手段,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确实可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二小姐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葛澄明神色郑重地收起这一方锦绣,说道。 “一切就拜托先生了。”苏谧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们世人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如今她已经能够明白枯叶禅师的高明之处,那是真正的能够放开个人,真正的关怀天下,有大慈悲的人,才能够做出的选择。 “可是……可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嘴角浮起一抹酸涩的笑容,苏谧轻轻叹了一声。 葛澄明看着苏谧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心头微酸,他刚刚步步紧逼,也是存着一份私心的。 这个世间倪源。顾清亭。陈潜。耶律信齐名,并称于当世,但是顾清亭失于国弱兵少,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难成大业。陈潜虽然天时地利均有,却偏偏是皇族出身,平白遭了忌惮,失了人和。耶律信不过是塞外武夫,蛮力武艺数第一,智谋上却差得远了。唯有倪源,综观全局,算无遗策,把握时机,眼光犀利,堪称一代枭雄。他葛澄明先是辅佐顾清亭,后投效陈潜,却都是功亏一篑,无论是顾清亭还是陈潜,可以说,都是输在了倪源的手上,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只是,他仰头看向天际,天穹浩瀚,月色清冷。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浮生挣扎其间,谁知道究竟哪一个会笑到最后呢?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四章 蒹葭苍苍1 第二天清早,温弦就已经从京城平安返回,并且将京城里面的消息带了出来。 苏谧拆开觅青交托温弦带回来的信笺。信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小皇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又说了这几个月以来,京城发生的诸多事情,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沓。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京城里面辽人统治之下虽然形势紧张,但是日子还算平安,孩子也没有再发病。 看完了信笺,苏谧心绪稍宁。 联络居禹关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如今从京城一带到墉州地界,尽皆是辽军的势力范围,所以葛澄明准备从西边莱州地界绕行,这样使得路程大大增加,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可能赶到边关。 事不宜迟,就在这一天,葛澄明就同温弦一起,辞别了苏谧二人,启程北上居禹关。 温弦本来担心苏谧的安危,但是葛澄明这一路北上,都是兵荒马乱,他一个文弱书生,少不了高手保护,也只有这样,苏谧才能够放下心来。 几人一路相送,到了村边,依依惜别。 苏谧和齐皓并肩站在高地上,目送着两人远去,心中怅然若失。 “回去吧。”看到苏谧的视线依然停驻在远处,齐皓说道:“温弦的武功尚且在我之上,必然能够保得葛先生平安归来。” 说着,他像平常一样,伸手揽住苏谧的肩膀,苏谧微微一颤,“好吧。”顺势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齐皓的手揽了个空,他的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的疑惑。 两人这近半年的相处下来,表面上虽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实际上一直守礼而待。 只是这样平淡祥和。琐碎温馨的日子长久过下来,彼此已经如同亲人一般的熟悉。甚至两人都有一个错觉,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是夫妻了。 平时这样的体贴动作都已经是熟极而流,今天,齐皓却直觉性地发现,苏谧有些不自然。 齐皓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瞬间,终于收回,跟在苏谧的身后,回了屋里。 日子似乎还是如同平常一样。村里的猎户前来呼唤齐皓,一起进山打猎。 苏谧准备好行装,送他出门。 晚上,齐皓回来,苏谧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他。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着饭菜,齐皓出言打破沉闷,问道:“你还是在担心葛先生吗?”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说道,“有温弦在,我也能够放心。” 齐皓心里忍不住就生出一种酸意来,“你倒是信任他,温弦在江湖上的名声向来是认钱不认人。而且他两度行刺齐泷,必然是与我们大齐有深仇的人。”“他以后不会了。”苏谧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齐皓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禁不住想起上一次温弦行刺的事情,当时大内侍卫和禁军几乎把整个皇宫搜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那位重伤的刺客。自己也是根据宫中的眼线所提供的情报推测出行刺之人是温弦的,现在看来,他是如何逃出皇宫的?再联想到苏谧用过的那张面具…… 他抬头看了苏谧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泛起一种酸意,心情忽然变得焦躁不安。 苏谧心绪烦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无意识地吃了几口饭,用筷子戳了戳菜叶子,忽然问道:“你不准备动身吗?” “啊。”齐皓一愣,愕然道:“动身?” “如今大齐地方上的势力都在伺机而动,摇摆不定,正需要有一个中心的人物来凝聚他们。大齐的皇室贵胄都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有谁能够联络起他们啊。”苏谧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建州将军沈约。水师统领陈述……这些人手中的势力集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如今葛先生北上,一旦事情办成了,辽军必定不日南下,与倪源争锋。时间紧迫,你正应该抓住机会,把握住这份力量。然后韬光养晦,待两军疲惫的时候,趁机……再谋前路。” “你看的倒是遥远。”齐皓不动声色地看着苏谧清冷的神情,说道。 “难道你没有想到?”苏谧反问他道,语气里面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 齐皓愣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也是想到了。只是准备远远不及你们这样的长远而已。” “你想的还不够长远吗?”苏谧笑了一下,说道:“我还以为豫亲王的情报是周全得很呢。” “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啊。”齐皓笑了一笑,他能够听出苏谧话中有不满,却不明白这份不满是从哪里来的,心中越发焦躁难安,禁不住脱口而出道:“连温弦这样的人才都能够收入旗下,怎么是我能够比较得了的呢!” 一种若有若无的雾气漂浮在两人之间,气氛像是凝滞住了。这是住进这个竹舍里以来,两人第一次吵架。 苏谧心头一阵苦涩,很多事情他都在隐瞒着她,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至少慕轻涵这一招棋,她就从来没有向他透露过。 他们之间牵扯了太多的权势和利益的纷争,无数的障碍横隔在他们中间,终究无法像平凡的人家一样,坦诚以对。 心中一种酸楚难抑的感觉涌上来,也许,这一段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这短暂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醒了,人终究是要回到现实的。 看到苏谧神色凄然,齐皓的心里头一软,忍不住说道:“是我失言了。”其实他刚刚所说的也是实话,他从十六岁的时候,妙仪太妃向先帝进言,他才得以进入兵部衙门历练学习。平常的皇子都是十四岁就开始历练栽培了。他的起步就已经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面。 “我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齐皓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功夫,如何能够与南陈在大齐经营几十年的情报组织相媲美呢,而且也缺乏像葛先生这样的统筹全局的智者。” “刚刚我是嫉妒你了,不要生气,是我不对。”齐皓笑道,“顾二小姐,可以饶了我吧。” 苏谧脸上笑了一下,算是将这一段事情揭过。 他固然是有事情隐瞒自己,自己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 难道是这种伪装的夫妻生活,这样平淡如水的闲适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至于让她开始无意识地忽视她与他之间的身份和隔阂?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遥远,她是大齐帝王的妃子,而他是大齐帝王的兄长,她是南陈旧卫的余党,居心叵测,一心只想着图谋不轨,而他是大齐的亲王,肩负重任,绞尽脑汁力挽狂澜。 终究有一天,他和她都是要回去宫廷的,都是要回去那个华丽而且沉闷的牢笼。 这样的山野自由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插曲而已。 只是对于她,这一段生活是满心惬意而舒缓的享受,这些日子以来,山间吹拂的细风让她尽情放松地沉浸在了这份悠闲平淡的生活之中。而对于他,只怕连这样短暂的插曲都是一种浪费时间,他一心想要的,是皇图霸业,是不世功绩,是扬名于天下,是傲视于尘世。 而不属于这里…… 苏谧转过头去,窗外,夏日的阳光灼热,不知不觉之间,树上已经有了知了在叫个不停,声音一波连着一波,吵得人心烦意乱。 “刚刚我说的也是真心话。”苏谧的心情却奇异地开始平静下来,笑道,“如今局势紧张,机会转瞬即逝,你正可以趁机收服大齐权贵豪门遗留下来的地方势力,而且除了你,还能找得到更好的人选吗?”她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起事实。 齐皓仔细地观察着她,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已经不生气了,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墙,仿佛冰雪铸成,阻挡在她的面前。 那是比起生气,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冷漠和疏离。这是为什么? 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段忽然横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让齐皓心中苦涩难掩。 “……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保护我,如今这里一切都是平安,山间隐蔽,辽人就算是劫掠,也不会找到这样贫瘠深远的小村子里。” 苏谧继续说道。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四章 蒹葭苍苍2 齐皓的脸上苦恼与深思的神色交织出现,无论心情怎样,现实开始提醒他,她说的对。他不得不承认,这正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考虑筹划的问题。 其实早在太后薨逝。王家衰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暗中联络王家在军中的势力,希望能够填补王家遗留下来的空白。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就是这个大齐亲王。先帝长子的身份。 失去了王家的凝聚力,这些地方势力急需一个引导的中心,一个伫立在朝中的代言人,而他需要的则是更加厚实的人脉基础。事情的进度一直很让他满意,辽人入关之后,这种行动更加的顺利了,而且也变得更加紧急和必要了。 两人潜藏在东来楼的那段时光,与城外的联络中断,所以他才会那样的心急火燎,急欲出城。 脱离了城墙的束缚,隐居在山村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可是紧紧凭借着消息的传递还是不牢靠,那些地方势力终究难以信服,少不得由他亲自去一趟以示诚意。 他必须去了。可是…… “可是万一我走了,谁来照顾你……”齐皓迟疑地说着。 “周围的人不都可以照顾我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苏谧笑着继续道,语调平淡从容,“已经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意外,村里都是纯良之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山地贫瘠,辽军也不会前来抢掠。” 齐皓抬头看着苏谧,神色迟疑难安。 “如今局势转眼就要变了,一定要先下手为强。”苏谧依然平静地分析道。 “我去!”齐皓长吸了一口气,打断了苏谧的话,说道。这是他长久期盼的机会,如果放弃,那么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他绝对不能够错过。 “我大概要去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回来。”齐皓凝视着她保证道,“然后带着你走。”他这一趟前去联络地方势力,需要奔波不停,从沿海的容州,到内地的询城,遍布全国各地,路途的辛苦,苏谧的身体是绝对无法承受的。 他的目光灼热而深邃,带着苏谧无法看清,或者说不愿意去看清的光芒。这时候的齐皓当然没有想到,两人再一次的见面,已经是在遥远的两轮秋冬之后了。 苏谧微微侧过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她点了点头。她想起那个飞雪飘零的夜晚,两人携手逃亡的路上,在西福宫高高的宫阙顶上,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时刻,他也隐隐在她的耳边吐出过这样灼热的话语。 此时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又一次听进了耳中,别有一种酸楚。属于他们的纯洁的日子,只有这共同患难的半年而已,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两人最终所要面对的依然是严酷的现实。 带她走?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 如果他真的成功,将来回到宫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苏谧爽快地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抑或不舍,齐皓的眼中却是苦涩而冰凉,是什么让她重新封闭了内心呢? 正在思虑之中,苏谧已经起身道:“我去收拾碗筷。” 她刚刚转身,却不防备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她吃了一惊,恼火地挣了挣,齐皓反而抱得越发紧了。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忽然齐皓扳过她的身体,灼热的温度压在了她的唇上。苏谧顿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两人自从在这里结庐而居之后,表面上虽然夫妻相称,但实际上守礼自重,同住一个屋檐下,偶尔会有身体接触,也都是无意之举,日子温馨却平淡,恍如窗外的流水般清净自然。 这是第一次,有这样决绝而激烈的失礼举动。 两人之间气息交织,隐隐能够听见对方的心跳声。苏谧想要挣扎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失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他抱着。 感受到齐皓那一吻之中蕴含着的热情和决然,她心里头却逐渐黯然冷寂。 罢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样的乱局之中,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见到明天的阳光,他和她也一样,在那迷蒙不可测的未来之中,他们都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他这样一去,说不定事情难以成功就会丧命在半途的道路上,壮志未酬身先死。而她说不定永远不会再等到他的归来。这个世界存在着太多太多的变数超出他们的掌握,让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犹豫。 他们不过是这个浮世之中挣扎求存的凡人,看不见这局的尽头。 苏谧心中一软,回手抱住他。所有的心计和芥蒂,都在这一吻之中消散而去。 这一吻,是开始,也是结束。 齐皓松开苏谧,依然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可是我实在不能够放弃这样的机会,等着我,马上就会回来。” 齐皓看向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 苏谧点点头,秋水明眸却不自觉地微微错开他的眼光。 这段日子终于彻底结束了,或者说,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开始过,只是在她一厢情愿的思绪里面,它是存在着的。此番他一去,如果真的成功,必然是又要回到波澜诡谲的宫廷,那样深远的红墙之内,哪里去寻找如同这个山间村舍一般淳朴自然的世界。百尺红墙,高楼远隔,其中可是有一方属于他们的天地? 巍峨的宫阙太高,太远,可这乱世的浮光却又太虚,太幻。 暮色低迷。 月光将一抹清冷斜斜投入室内,满地如霜。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凌乱的心跳都能够感受到。 可是却又相隔很远,仿佛一个人以为感情已经结束,另一个依然以为刚刚开始。 ※※※齐皓在第二天的清晨就离开,将苏谧托付给附近的乡邻乡亲。 两人居住在这里近半年,村里的人早就将他们看做自己的家人一般爱护,自然立即答应了下来。 齐皓离开之后,苏谧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山村里的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日子的流淌,只有偶尔葛先生的消息传来,提醒着她外界时局的变动。 也许战争终究是男人的话题,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是再聪明,再擅长谋略,也有无法触及的一面,只能够在这里静静地等待。 齐皓离开已经超过两个月了,他原本答应了两个月之内就回来接自己的,可是现在已经算是爽约了,苏谧有点气闷地想着。也许,南方的局势不是像他们想象得那样顺利,也许,他发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也许,他……太多的也许让苏谧的心情随着这炎热的夏季的结束而烦躁不安起来。 他终究还是要以这个天下为先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夏天的燥热几乎快要过去,山间的风清爽凉快,不需要宫廷里的藏冰和玉箪就可以舒服地度过。 在这一年的盛夏里,整个天下的局势陷入一种沉滞的泥泞之中,所有的变动似乎都停滞不前,南陈的新帝雄心勃勃,不断地召集兵马,扩大实力,而倪源却一改积极主动的常态,坚守城池,避而不战。 京城之中四处抢掠的辽军也逐渐消失了踪迹,似乎是因为这炎热的天气使得他们也失去了大辽铁骑一向为之自傲的锐气,只好躲在高高的城墙后面打发着时光。当然也是因为整个京城周围,被他们搜罗一空的村庄几乎已经找不出什么可以进一步榨取的价值了。 日子似乎就是这样平静地度过了,但是苏谧明白,平静只是暂时的,倪源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时机,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不出动则已,一旦出击,必然是给予对手最致命的重创。而且送来的情报也说过,倪源对于南陈的反抗势力,暗中收买安抚的手段一直没有停止。另一个京城里,辽军的低迷也不过只是短暂的休息,一旦等到了秋收,他们的身影就会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饿狼一样地纷纷冒出头来。 眼前这段和平得近乎窒息的日子,不过是更加猛烈的战火即将到来之前的短暂休息。 前几天,葛澄明那里已经传来了好消息,温弦刺杀居禹关守将贾通成功,关内的军略大事尽皆落入了慕轻涵手中,之后自然是要安抚军中人心,等待将关内兵马全部收服在手中的一刻。 估算日子,应该快要有动作了吧。苏谧计算着时间。 斜阳夕照,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苏谧站起身来,想要将竹竿支撑的窗子放下来。 无意间从窗前向村子入口处望去,却见有一队人马正远远地向乡村里走来。 苏谧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支只有不到百人的队伍,隔得很远也能够看出精良的装备和整齐的队列。 不像是辽军,可是还有谁? 这队人马虽然并没有盔甲一类的军队装束,但是其行走举止之间,完全是军队的架势。 苏谧吃了一惊,这里贫瘠无财,又地处荒僻,连辽军都懒得前来搜刮抢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军队过来呢? 村子里面的人也被惊动了,三三两两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门,看着逐渐走近的军队。 队伍走近之后,奔出一骑,策马走到村民们面前,抱了抱拳,朗声说道:“我等是有事路过这里的镖队,想要借贵村的地界暂且休整一晚,不知道贵村哪一位是村长呢?” “镖队?”苏谧忍不住笑了,走近了才看清楚,这支队伍确实都是一副江湖武士的打扮,但是那种迫人的气势,会相信他们是镖队才见鬼呢。而且会有镖队跑到这种深山野林里面吗?村子又不是坐落在交通要道上。 不过如今这个乱世,只要事不关己,没有人会去主动招惹麻烦。 村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是村子东头郭家的老爷爷,全村几百号人,就数他的年龄最大,说的话在村里是最有分量的。 “诸位老爷可要我们腾出屋子来?”老人的见识不凡,也看出这队人马有所蹊跷,但是既然他们没有恶意,仅仅只是一晚的工夫,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 “如果有空屋子最好,劳烦老丈了。”那个骑士说道,说话之间甚是恭谨,一边从怀里取出银两来,交到老者的手上。 老者推辞了一番这才收下,立刻就对着身边的裴顺道:“快带客人到村西边去,好好招呼。” 村子因为连年的战乱,这几十年以来,规模减小了不少,西边有很多的空屋子,苏谧和齐皓两人居住的就是其中一间。听见村长说要把人带到这里来,苏谧有几分担心。 眼看裴顺已经领着人马向这边走来了,她当即拆下竹竿,将窗户放了下来。 窗子还没有合严,最后一眼扫过那队人马,苏谧的眼神落在了当中领头的骑士身上,一看之下,顿时变了脸色。 关窗子的手禁不住一顿,竹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四章 蒹葭苍苍3 那个骑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恰巧与苏谧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刹那之间,两人齐齐震惊失神。 她竟然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时间和意料之外的地点,遇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来的人是倪廷宣!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谧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震惊莫名。偏偏她一双手支撑住窗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显然是看见自己了。 倪廷宣的脸上先是陷入了一种似乎是怀疑自己在梦中的呆滞,紧接着显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神色来。那种喜悦的神采和光芒让他的情绪完全坦露在苏谧面前。 苏谧心头苦笑,早知道刚刚就不要多看那一眼了。 倪廷宣定定地看着苏谧,半掩的窗台下,熟悉的容颜隐约可见,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半面娇容。 周围的骑士见到他忽然之间动也不动,禁不住奇怪了。“少主,少主……”旁边的一个骑士轻声呼唤道。 半晌倪廷宣才回过神来,也不理会身边的呼唤,直接甩手下马。 苏谧眼见他向自己这一边走来,就知道是躲不过了,索性也就不再躲避。 时隔不过短短的半年多,两人再次见面。 倪廷宣站在她的面前,张了张嘴,却猛地发觉,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他甚至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称呼她,难道这山野乡村的环境之中依然以宫妃的礼节相称吗?他心中隐隐抗拒着那个曾经熟悉的称呼,两人之间凭空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在来回流淌。 “在下姓顾。”知道他在犹豫着什么,苏谧开口提醒到。 “顾小姐……”倪廷宣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依然沉静温和的眼神后面闪烁着明朗喜悦的光芒。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她,可是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不过短短半年的离别,倪廷宣却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近乎本质的变化。这样的变化使得两人之间变得陌生而疏远,虽然从来没有亲近过,可是这样无端的疏远还是让他感到一种不自然。 苏谧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丝毫的改变,虽然锦绣珠翠换成了布衣荆钗,但依然是眉淡如烟,眸澈如水,宛如碧水潭畔一朵清丽脱俗的水莲花。没有了那些繁华琳琅的簇拥,她更显遗世独立,冷月清辉。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宫中的辽军穷凶极恶,京城的门禁森严缜密,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丝毫武功都没有的女子,吃了多少的苦,才从辽军的手中逃出啊!他心里头有无数的疑惑,心思转了千百回,可是却不知道怎样问出口。 苏谧心里亦有诸多疑惑,却无他的诸般顾忌,她抬头看他,直言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对上她清冽的目光,他坦然一笑,她逃出来就好,能够再一次见到她,而且是见到平安的,完好无损的她,他就已经觉得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倪廷宣正要开口回答,门外传来随行骑士的禀报声,“少主,已经收拾好了。” 倪廷宣应了一声。 苏谧探头看了看半掩的门外的百余骑兵,复又问道:“你们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 倪廷宣回答道:“这一次是为了与辽军的和谈而来的。刚刚已经派人去探听消息了,等待明天再递书入城。”面对她,倪廷宣完全没有保密遮掩的打算,这样的军事机密也脱口而出。 什么谈判用得着倪家的少主亲自前来?别忘了,倪家就他一个儿子啊,倪源怎么肯舍得,不怕辽军将他扣下当做人质?苏谧怀疑地看着他。 在这样清冽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视之下,倪廷宣的脸上忽然闪烁起几分尴尬来,有点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疑惑探究的视线。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是为了她才来的呢。其实,在刚刚抵达墉州知道了父亲的计划的时候,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他就立即派人传递文书给辽人主帅耶律信,希望把她救出来。同时也命令潜伏城中的人暗中寻找她的下落了,可是没有丝毫的端倪。耶律信在接到他的信笺之后也下令全城搜索过这位传说之中的齐帝宠妃,同样全无消息。她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不见了一样,让倪廷宣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心。所以这一次他不顾属下的反对,趁着与辽军谈判的时机,亲自前来寻找。 苏谧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问道:“你们准备与辽军和谈?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一些军中粮草的事务……”倪廷宣说道。简单的粮草补给自然不会劳动到他亲自前来,其实这一次他前来京城主要就是为了寻找她。 倪廷宣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喧哗。 两人还没有等反应过来,门就忽然被人撞开,“少主,不好了……”来人是倪廷宣身边的随侍骑士,他急促地喊道,“下面放哨的兄弟发现山上来了不少的辽军,正在挨村挨户地搜索着什么。杀了不少人,几乎是在屠村了。” 倪廷宣吃了一惊,辽军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是说最近辽人在城外的行动逐渐放松了吗? “来了多少人,刚刚放哨的人没有惊动他们吧?”他神色凝重起来。“没有,辽军来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手下飞快地禀报着。 是为了搜索别人,还是为了他们?如果是冲着他们而来,此举是什么意思?难道辽人想要毁约?可是如今辽军的补给还掐在他们的手上,如何敢跟他们毁约呢? 苏谧却已经变了脸色,她猛然已经意识到,按照时间来计算,居禹关那边可能已经行动了。 如果说慕轻涵和葛澄明那里已经成功,齐军弃守居禹关,京城里面的辽军得到了消息,他们的补给线路不再受墉州方面的钳制。而因为距离遥远,倪廷宣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此时的辽军对于即将送上门来的墉州使节……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情况就危急了。 苏谧立刻转头向依然在思索辽军来意的倪廷宣问道:“这一次辽军知道你亲自来了?” “不知道,只是平常的押送粮草。交换信息而已。”倪廷宣回答道。他身份敏感,当然是秘密前来,不会大张旗鼓地送羊入虎口。 那还好,还有一线生机。苏谧回过神来,辽军是要同倪家翻脸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倪廷宣本人竟然送上门来了。否则为了这样一条大鱼,来的肯定不止这些人马了。 “马上准备离开这里,辽军的目标必定是你们无疑了。”苏谧果断地喝道。 倪廷宣不过是带了百十人而已,根本不能跟辽军相抗衡。 门槛处的那个士兵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女人怎么知道的?辽军目前不会跟他们翻脸吧,那些辽军的目标说不定是别的地方抵抗势力呢。 “相信我。”苏谧心急火燎地向着倪廷宣说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如果你不想死在辽军手中的话,就听我的。” 看着苏谧紧张的神色,倪廷宣神色凝重起来,隐约闪烁出深思的光芒,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转身下令道:“立刻通知大家,上马离开。” 听到少主发话,士兵脸上虽然还有疑色,还是立刻跑出去通报消息了。 “跟我走吧。”倪廷宣向着苏谧说道。 “我……”苏谧一怔,犹豫起来,她宁愿躲避入深山,等待齐皓或者葛澄明派人前来接她,怎么能够这样一走了之呢? “少主。”忽然,后面负责留守探查的士兵策马飞奔回来,远远地就已经喊了起来,“不好了,辽军已经向这边过来了,马速很快。” 外面,随行的人都变了脸色,这一次辽军的意图不知道如何,但肯定是来者不善了。如果倪廷宣落入辽军的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身后队伍里的一个骑士冲着这边喊道:“事不宜迟,少主,赶紧上马!趁他们还没有将道路封死的时候,我们冲出去!” “这些辽军凶残成性,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逃脱。”倪廷宣心急火燎地说道,辽军片刻即至,也顾不上苏谧是否同意了,他拉住苏谧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来。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惊叫,他已经抱着她出了竹舍。 不过眨眼的工夫,外面所有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了。看到少主带着一个女子出来,诸人脸上都现出疑惑的神色,但是都没有发问,等候着他的命令。 “如今辽军居心叵测,恐怕事情有变,我们先撤回去,等候消息。”倪廷宣简单迅速地交代着命令,同时揽住苏谧的纤腰,将她托上马,然后跃上马背,他们都没有带多余的马匹,而且就算是有,苏谧也不会骑马。只能事急从权了。 苏谧又羞又恼,却没有挣扎,眼下辽军已经杀到,能否及时逃进深山里后果难测,只有暂且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感受到背上紧贴着的肌体的热度,苏谧心中一阵尴尬,上一次前往寒山寺的时候虽然也被他抱住过,但是生死搏杀的工夫,哪里管得了这些啊,而且当时是严冬时节,衣服厚重,不像是现在,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夏日衫子。 远处辽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村口处了。村子里面的人还没有从倪廷宣这一队人马到来的新鲜和好奇之中解脱,紧接着到来的辽人就让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 危急时刻,倪廷宣调转马头,转头向身边的一个骑士说道:“小唐,你去通知一下这里的村民,还有附近的村子,辽军马上就要到了,带着大家进山里躲一躲。” 那个骑士立刻领命而去。 苏谧心念微动,忍不住抬头看向倪廷宣,她本来正要这样建议,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倪廷宣就已经想到了。 这里的村民收留了他们,以辽军的凶残,只怕不会放过。好在村子紧挨着深山,幽深曲折,山中村民都是从小生活在山间的,只要能够及时躲进山里去,辽人也无可奈何。 看到远处不断逼近的辽军,虽然从来没有遭受过辽人的洗劫,村民们也已经感受到危机,有见机快的已经呼唤妻儿,向山里跑去了。 望着远处黑压压的辽军士兵,苏谧心中黯然,她也只能在心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了。不过马上她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为村民们担心了。 他们所面临的将是更加危险的血腥冲锋。 众人策马向山下冲去,奔波之中,苏谧向身后望去,村子在逐渐地变远,变小,她猛地意识到,这一段山中的生活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而前方,还有杀气腾腾的辽军将士阻挡着去路……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五章 斜晖归雁 “前面河口处有我们的人马接应,先忍一忍。”倪廷宣向怀里的苏谧小声安慰道。 他们已经快马不停歇地奔波了一天一夜。 那天傍晚从山中突围出去的时候,辽军虽然战力精良,人数众多,但倪廷宣身边带的亲随都是精锐,见机又快,出其不意,打得辽军措手不及。 一番拼死苦战之后,辽军还没有来得及形成合围,就被他们冲了出去。 众人突围之后片刻也不敢延误,直接向着东边奔驰而去,力图将追踪在身后的辽军甩掉。 众人冲出重围的时候,辽军虽然没有人认出倪廷宣来,但是见到众人将他护在中间的架势,也隐隐猜出,他必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一直追在后面不肯放手。 几番咬尾接战,虽然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地甩开辽军,可是损失也不小,如今跟随在倪廷宣身边的只有寥寥十几骑而已了。其余的人马都战死在了路上。 辽军骑兵精良,天下无双,这一天一夜的追击奔逃和轮番交战突围下来,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也忍受不了,何况苏谧的身体原本就偏弱。 此时听到倪廷宣的话,苏谧费力地点了点头,呼啸而过的风声使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开口变成了极度困难的事情。 在这样艰辛的生死逃亡之中,她就好像是深秋枝头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而狂风正在耳边呼啸,试图把她从枝头上卷走。战争的凄凉和无奈她已经体会过不止一次,但是战争带来的严肃和残酷却是在这一刻首次品尝。 头脑也变得混乱起来,模糊之中,唯有紧贴着的那一份温暖还是清晰的,让她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有些微的依靠。 日头渐渐落下,天边的晚霞变成血一样的色彩,红得刺眼夺目。 生死交织的一刻,苏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疲倦。她咬紧了牙关硬撑着不要让自己昏睡过去,同时不发一声。上一次就是因为她受不了马上的颠簸,疲惫不堪,倪廷宣不忍心之下,让队伍停下休息,从而被辽人又一次追上。 她明白如今辽军在后面咬得死死的,一旦追击上来,仅凭着这点儿剩余的人马是绝对无法再一次脱身的。 正在昏昏沉沉快要到极限的时候,却听见身边寥寥无几的骑士们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苏谧勉强打起精神,抬头看去,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宛如一道闪亮的银色缎子,向远方铺陈开去。她的精神一振,已经到了东淮河了,更远处,可以看得见驻扎严整的军队,正是倪家安排留守在那里接应的大军。 得救了! 众人死里逃生,瞬间放下心来。 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竭尽最后的力量向前冲去。 营中的人早已经见到了众人,立刻有整装待发的人马接迎了出来。 两批人混杂一处,逃亡者们如释重负地停下马,当即就有数匹马因为承受不住这样长久剧烈的奔驰而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几个骑士半爬半跌地从地上起来,转身向后看去,追击的辽军人马堪堪追到,眼看着这边倪家的军队阵势,都策住了马。 徘徊了一阵子,他们也已经是人困马乏,似乎知道今次的事情已经不可为,不敢久留,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赶了。 “少主,怎么回事?”迎出来的窦峰策马凑近倪廷宣,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远处的兵马。看容装,那似乎是辽军啊,为什么会追杀他们墉州的兵马呢? 转而看到辽军已经策马返身,就要远去了,连忙又问道:“要不要追击啊?” “不必了。”倪廷宣说道,“不过是辽人的一支小队伍而已。全军准备拔营返回墉州。情势有变了……” 他回过身来,窦峰这才看清楚了他怀里的人,震惊莫名:“这……这是……” “回去再说。”倪廷宣打断他的话,一边把苏谧抱下马来。 苏谧的疲倦几乎已经到了极限,在马背上的颠簸使得她昏昏沉沉,想要挣扎着自己下来,可是长期保持着一个姿势的身体已经有几分僵硬,完全不听使唤,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感到一阵晕眩。 最后似乎听到倪廷宣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已经安全了,你先睡一觉吧。” 她知道暂时是已经安全了的,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地方,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阳光如同细密的金线,从身边的小窗子里洒进来。 苏谧转动依然酸涩的身体,疲惫感还没有完全消除,她抬头看向四周,才发现自己现在似乎是躺在一辆马车上,车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两侧的绣金窗帘从雕花窗框上垂下,遮蔽着外界的视线,阳光从丝织物的缝隙之间隐隐地透进来。马车的一侧,摆着一张碧玉小几,上面放着精致的点心和果酒。 她身下铺陈着厚重的兽皮和软垫,即使是在行走之间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使得她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马车上。 她伸手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明晃晃的阳光立刻刺痛了她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的光线,睁大了眼睛看向天空,她睡了多久?竟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苏谧眯起了眼睛,调节着眼帘之中的光亮,向远处望去。 入眼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色的地毯铺陈在大地上,带着层层的金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成片成片的麦田,麦子已经到了成熟的边缘,绿色之中泛着灿烂的金色。一阵风过,层层的麦浪低伏下来,如波涛般起落不定,绮丽而又壮观。 风吹动苏谧手中的窗帘,流淌过苏谧的鼻端,送来自然的清香。苏谧的心情忽然之间就开朗了起来。看到这样生机勃勃。临近丰收的繁盛景象,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 几个正在劳作的农人间或地站在田地之中,向这边望过来,眼光之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苏谧的视线拉近,自己所在的马车正在平稳地向前行驶,车边是全副武装的骑兵拱卫在四周。前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绵延不绝的军队战马。这是在向哪里去呢? “你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叫医师过来看看?”窗口的光亮被遮蔽了大半,倪廷宣温和的声音随即传来。 苏谧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望去,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见到灿烂的阳光从他身后映照出来,使得他本人就是一个光源一般。 苏谧忽然笑了笑,自己又被他救了一次。首先这个想法就倏地钻入了她的脑海。 “我没有事了,现在是去哪里?”苏谧忍不住问道。 “是在回墉州的路上。” 墉州?!苏谧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重新思考起两天前的那一幕,与他的相遇,辽军的杀到,还有生死一线的逃亡……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都发生得过于急促,使得她连仔细盘算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人就已经到了这辆马车上。 “已经走了快一半了,还剩下四五天的路程。”倪廷宣笑道,“车马劳顿,你先忍一下,等到了墉州再好好休息。” 墉州?! 苏谧猛地惊觉,自己竟然会有到墉州的一天,会有到倪源的势力范围的一天。 人生之奇妙,简直莫过于此。 可是此时,她还能够有选择的机会吗?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和掌握,她总不能现在就从这个马车上跳下去吧。 随即又想到,如今村子里面的人们平安逃出去了吗?辽人有没有再为难他们? 当这些问题逐一钻入苏谧的脑海的时候,倦意也随之弥漫上来。一切等安定下来再说吧,她疲倦地想着,冲着倪廷宣点了点头,她放下车帘,重新依靠回柔软的靠垫上。 倪廷宣看着窗帘放下,眼中掠过复杂的光芒。他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北部居禹关的补给线被打通了。如今辽人已经开始在国内集结兵马,准备南下支援驻扎在京城的耶律信。 此时辽人虽然还没有正式与他们墉州翻脸,但是合作的基础一旦失去,双方的合作关系自然不可能继续了,至少不可能以眼下这样的方式继续了。 造成这所有变故的起因只有一个,北方慕轻涵主动弃守居禹关! 自从居禹关主将钱万淳在四月的时候战死在辽人的手中,关内一直是贾通在主持大局,他也是父亲长期栽培的亲信之一,父亲把他安置在居禹关之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只要他能够率领关内守军抵抗住意图南下的辽人,天下的局势就不难把握。可是刚刚送到的消息已经传来了他的死讯。八月初七,竟然在一次巡视战场的时候,被辽人的刺客高手所刺杀,毙命当场。居禹关之内所有的防务权柄都落到了唯一的副将慕轻涵手中。 倪廷宣忍不住叹息,轻涵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而且刺杀贾通的真的是辽人的高手吗?还是……还是轻涵他…… 倪廷宣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了车上。还有她是怎么从辽人盘踞的京城里面只身一人逃出来的? 这一切让他不得不深思。 如今,居禹关的失守,使得整个天下的形势变动了起来,父亲机关算尽,终究也是有预料不到的变数。 之后,他们墉州应该何去何从呢? 最让他担心的是,如今依然困守在京城里的嫡母和妹妹会怎么样,想到这些,倪廷宣的心中泛起沉滞的忧虑。 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终究已经平安逃出来了。无论是借助了怎样的势力。 ※※※四天之后,在这一万兵马的护送之下,一行人抵达了墉州的首府申渚。 墉州从旧梁时期,就是梁国贵族文人聚居的地方,多为贵族封地,当时倪家在梁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大齐的王吴这些豪门权贵,因此倪家的封地在墉州占据最大的面积。 齐武帝攻陷梁国京城之后,为了拉拢倪源,特意将附近的十二座城池又划归到了倪家的封地上,至此,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就完全成为了倪家的领地。 虽然每年都要上缴的赋税并没有减少,但是墉州地处海边,与海外各国贸易不断,其间的繁华天下闻名。苏谧在宫中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宫人议论起墉州的富足。而且倪贵妃性好奢丽,西福宫中的用度,有些器皿衣物,是连凤仪宫都远远不及的,均是得自封地。 虽然对于墉州的繁华早已经如雷贯耳,但此时此刻,从窗帘之间望出去,街市上的繁华,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苏谧的想象。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如云,摩肩接踵。其中更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士,操持着各种让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的口音和语言,外貌更是匪夷所思,或者金发碧眼,或者红髻绿眸,让苏谧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书里看到的种种异国传说,那里面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关于异国情调的描述,如今正在她的眼前真实地展开。 谁能够想象得到墉州的首府竟然是这样的富丽繁华,完全不逊于京城了,虽然比较起京城,少了一种古香古色的雍容大气,却更加多了一种自由奔放的绮丽风姿。 “其实申渚这里的外国人还不是最多的,到了东边沿海的寥洲,那里可是号称商都的地方,满港口都是各国的大船,遍地都是操各国口音的商人。运送来异国的特产,前来交换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之类的货物。听说这些东西一旦成功地运回了他们的国度,利润成百倍地计算。”倪廷宣看出苏谧眼中的新奇,含笑解释道。 苏谧禁不住抬头看向他,对上苏谧的目光,他展颜一笑:“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逛一逛。” 苏谧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马车一直行进到了城市的最东头,才在一栋朱门金瓦的宅院前面停了下来。 苏谧知道倪家从旧梁时就是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祖上曾辅佐梁国开国帝王,立下大功。在墉州立足已经超过百年,算是天下数得着的悠久名门。 倪源在京城的府邸一向是以朴素简约而著称,或者说一向是以气派不足。简陋平淡而被大齐的豪门勋贵们所嘲讽讥笑,想不到在封地的宅院也并没有多么富丽。苏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府邸。整座府邸其实单论起建筑来,亦是堂皇美观,可是比较起自己进入墉州之后一路所见的各种典雅瑰丽。变化多端而富有异国情调的建筑,眼前的这座宅邸明显过于清丽朴素了。 尤其是……苏谧的眼神落到街道的两侧。 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围绕在府邸的周围,竟然时不时会见到不少的小贩摊位,如果是在京城,尤其是在权贵云集的乌衣巷内,这样放肆的行为足够让那些自傲的豪门贵族们视为奇耻大辱了。而这些胆敢在他们门楣上抹黑的平民商贾绝对要被投进大牢里面狠狠教训。 此时围绕在倪家府邸周围的这些商贩,却一个个平淡闲适地招呼着自己的生意,远远地见到车队行得近了,也不避讳,为庄严的街道平添了不少热闹。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六章 苍茫之局1 苏谧倚在栏杆上,看着院中的景色。 这里是倪府东侧一处单独坐落的别院,半月形环抱的庭院左边是一处水池,清澈的水流通过底下的暗道流动不息,泻玉流珠,泠然做声。与怪石嶙峋的假山动静交织,相映成景,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木,微风轻抚,摇曳生姿,清芬满庭。 她不过在这里居住了月余,院子里的枫叶已经渐渐地变成了胭脂一般的浓重殷红,不知不觉之间,绚丽的秋季竟然快要过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落英缤纷如血,无数枫叶打着转儿,从枝头飘落了下来,随着风纷飞飘扬。偶尔有几片落到了明净如玉的水面上,荡开圈圈细腻的波纹。 苏谧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一片细小的叶子接在了手里。 那叶片娇小玲珑,红得可怜又可爱。 已经是深秋了啊。倪源的人马如今到了哪里?而慕轻涵的呢?京城里面是怎样的情形呢?而居禹关那里呢?葛先生和慕轻涵都平安吗?还有他…… 奔波劳累了这许多日子,他如愿以偿地接手那些势力了吗,掌握到了多少筹码? 苏谧忍不住想到,如果齐皓返回之后见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山村里的人家都逃出去了吗?当初他们突围冲杀的时候,也算是给村民争取了不少的缓冲时间,至少能够逃出去大半吧。山里头的地势复杂,辽军势必不会为了几个山民而穷追不舍。如果齐皓返回山村,那些村民里面有人看到自己与倪廷宣一起上马的情形,应该会告诉给齐皓知道。 依照他的聪明和见识,必然能够从村民的描述中猜到自己现在在哪里吧。那么他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会后悔吗?后悔离开自己?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低下头黯然神伤。一阵风过,她掌心的叶子受不住力,又被这秋风吹起,眼看就要离开了她的依托,飘向天际。苏谧合上双掌,像是在捕捉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把它重新收拢在掌心里。 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扬起酸涩的微笑,苏谧啊苏谧,你算是什么?!在豫亲王的眼中,也许不过是个合作的伙伴,就算是他真的对你动了真情,但是这份情意有多重?能够与这万里江山,与这宏图霸业相提并论吗? 正在出神之间,一丝细微的凉意触到了苏谧的鼻尖,她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仰起头来,却发现,是细密的银丝正在从天际洒落。 下雨了。 秋雨缠绵而又急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雨越发大了起来,冷风将迷蒙的水汽送入廊下,水珠顺着房檐零星滴落,如同断落了的珍珠坠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终于变成连续的水流,她静坐在横栏旁,记忆如同这银色的水流一般慢慢流淌过去。前尘往事在这阴雨沉闷的天气里泛起而又沉寂。 世事无常,自己与倪家应该是深仇大恨,如今却异样安静地居住在了仇人的家中,接受他的保护和关怀。 如今京城外面的麦田早已经全部变成金灿灿的颜色了吧。其中有多少已经落入了辽人的口袋呢? 有谁知道,这样灿烂的颜色其实比自己手中的这一片枫叶更加的凄厉鲜红呢,这金色的秋收的结束,预示着新一轮席卷天下的征战就要开始了。 葛先生和齐皓至少有一步是成功了的,倪源最终没有来得及赶在秋收之前北上,为这个天下的动向又添了一处变数,也让京城周围的百姓又一次遭受着辽人的洗劫。而接下来的战乱,又会有多少的百姓丧生在其中呢? 苏谧的心情一阵黯淡,怔怔地看向眼前这连绵不断的秋雨。 倪廷宣来到别院时,映入眼中的正是这一幕。 廊下水池边的横栏上,苏谧斜倚在其上,手中捻着一片嫣红的枫叶,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连绵坠落的雨滴形成一张半透明的珠帘,将她的容颜掩映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 眼中光彩清丽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在同样的回廊之下,同样的小水池畔,有一个女子长年累月地习惯于这样倚靠着,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花木,视线却透过这些实物,不知道投向哪里,眉宇之间隐约有雾霭在流动遮蔽,淡若烟华。 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感到遥若天涯。 听到身后的响声,苏谧就知道是他来了。她没有动,依然出神地注视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雨幕。 自从她来到了倪家,倪廷宣也知道她喜欢安静,将她安置在东侧的这一处别院之中。除了他时常过来探视之外,只余下几个日常服侍的侍女,平素一直无人前来打扰,习武之人日常举动行走之间都远比常人隐蔽轻微,按照他平时的习惯,自己是不可能察觉到他的进入,但是,他总是在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就会有意地放重脚步,让苏谧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是个体贴的人。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让苏谧感到一阵不舒服。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样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是那样贞烈到愚忠的女子,连被自己的敌人碰触一下都要视作奇耻大辱,斩断手脚以表清白,可是她依然习惯于主动地去把握住时机,眼前迷茫的局势却让她无可奈何。 而且,眼前的人救过自己两次性命了。这个认知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子,苏谧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一样,将手伸进雨帘之中,如珍珠碎玉般的雨滴打在她的手上,溅起点点轻薄的水花,留下冷冽彻骨的凉意在肌肤上。 秋天的雨,已经这般冷了,似乎马上就要入冬了。 苏谧有片刻的失神。 不知不觉,倪廷宣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有什么事情吗?”苏谧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嗯,是想来说一声,我可能要出门一些日子。”倪廷宣斟酌着用词。 “是率军南下吧,如今倪尚书的兵力已经北上与辽军交战了吗?”苏谧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前一瞬间,她还是雨中神思缥缈,下一瞬间,她就开始不得不面对现实。 这些日子居住下来,苏谧再一次见识到倪家在墉州势力的坚不可破,自己手中无孔不入的谍报势力在墉州几乎完全是一筹莫展。情报传递起来竟然比困守京城的时候还要困难。 而且,苏谧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过于尴尬,对于她的势力,她不相信倪廷宣会毫无察觉,如此,干脆就让手中的力量彻底停止了行动。 反正只要她想知道的,依然会知道。 对于目前的局势情报,倪廷宣并没有隐瞒他,府中得到的消息只要她想要知道,就会告诉她。而倪家的情报之详细周密尚且远胜于苏谧和齐皓的势力。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天下时局,苏谧反而把握得更加精确了。 就在前不久,倪源突袭詹冶,大败新帝,将南陈的反抗势力几乎一网打尽。新帝被部属掩护着撤退回南方,不久就传来消息,被南方叛乱的夷人部族所杀,首级已经送往京城。新帝一直无法将许诺给夷人的财物兑现,而倪源又连续不断地许以重利,答应给予他们诸多权力。两相比较之下,以至于这些夷人部族倒戈相向。新帝一死,南陈境内的反抗势力群龙无首,已经难成气候。 倪源派出手下对各方势力恩威并济。收拢招降,自己则亲自整备兵马,准备挥师北上了。 之前,辽人自恃已经占据了居禹关,派出使节,想要与倪源议和,商量以建邺一带划分边界,南北分治,却被倪源严词拒绝,并且驱逐使节。看来双方的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依照倪源雷厉风行的手段,应该是要率军北上,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同时墉州的兵马也自然是要配合他的攻势,南下夹击辽人。 一切都在葛先生的预料之中。 听了苏谧开门见山的问话,倪廷宣怔了一怔,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是要开战没错,但不是南下,是要北上。”倪廷宣说道。 “北……北上?!”苏谧愣住了,她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是要与倪源合击对付辽军? 倪廷宣没有说话,他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对着时局有着近乎犀利的见解。 “北上的话,你们的目标是……”苏谧凝神思索着,隐隐明白过来,紧接着不敢置信地看向倪廷宣。难道他是想要…… “我原本也是准备整军南下的,可是,父亲传来消息,命令我们北上,攻入辽国的境内。”倪廷宣语调平淡地说着自己接下来的动向,他苦笑了一下,倪源送来的信笺将他大骂了一顿,责备他看不清楚时局。 其实,他也能明白,如果此时率军南下与父亲的部属合力对付辽军,虽然胜算很大,但是损失必定不在少数,而且还有各方的势力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到时候战事拖延下来,只会便宜了别人。 可是,如果让父亲一个人对付辽军…… 也许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倪源的信中不仅将各种利害关系挑明,更发出公文给窦峰等人,严词命令监督他立刻整军北上,不得延误。 倪廷宣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么的好强和骄傲,辽军打通居禹关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险些覆灭了他们全部的优势。这对于他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所以才会坚决地驱逐辽人的使节,准备整军北上,与辽人对峙。如今大事将成,他绝对不能够容许出现丝毫的纰漏。 苏谧的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墉州的兵马不是按照葛澄明预料的那样南下与倪源一起两面夹击辽人…… 其实,倪源会这样命令,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老路数,一旦辽国本土之内被攻入,不仅能够将辽军增援的部队拖延下来,而消息传入辽军之中,势必会极大的打击辽人的士气。到时候尽力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把辽人逼回到谈判桌上,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势力不受损伤。而且如果在辽国境内的战事顺利的话,极有可能从居禹关南下两面回师京城。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够支撑得住耶律信的攻势,能够支撑得住那辽国二十万精锐铁骑如疾风迅雷般的打击,而且必须支撑到倪廷宣率军在杀机重重的辽国境地打开局面才行。 倪源所属的兵马,虽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百战之师,但辽人铁骑精锐,兵力强盛都在其之上,耶律信亦是与他齐名的当世名将。 葛澄明都没有料到倪源会有这样决然的自信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苏谧抬头注视着倪廷宣隐带担忧的面容,这样的魄力和自信,是对于他自己,抑或是对于他自己的儿子呢? 无论如何,他这样的决断,立刻将葛澄明预料之中的计划打破了。 他们还是小看了倪源。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苏谧问道。 “尽快。”倪廷宣果断地说道。墉州与辽国虽然接界,但是边境处全是绵延不断的山脉地形,从断墉关快马走,一路通畅,也需要近月的时间方能够抵达辽人的都城息京。南方的战事一触即发,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快,才能够赶得及时。 苏谧还想要问什么,视线一转,却见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竟然是窦峰。 自从苏谧居住在这里,几乎每天倪廷宣都会抽出时间来看她,其余的闲杂人等也都知道这个惯例,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两人。除非是非同一般的紧急军情。 隔着雨幕,苏谧隐约可见窦峰脸上的沉痛和悲怆。 怎么了? 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视着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带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是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主公没有事……”窦峰走进了回廊,扫视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间难以形容的苦涩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是不是……京城里面……”他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她们怎么了?!”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不敢相信的恐惧。 “都被辽人给杀了……”窦峰双目隐隐含泪,神色惨淡地低下头去。 倪贵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闻这个消息,旁边的苏谧亦是一阵恍惚,随即想到,倪源将她们留在京城的时候,应该就有了这样的最坏的预料吧。 “怎么死的?!”倪廷宣颤抖着问道,声音沙哑干涩。 窦峰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却没有说话,但是神色之间深沉的恨意和耻辱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倪廷宣和苏谧她们的遭遇。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六章 苍茫之局2 倪廷宣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了几下,幸亏窦峰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摔倒。 苏谧心中一凉,想到了辽军的残暴,想到那段深陷宫中的时光里面所见到的重重惨剧。 她猛地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和葛澄明定下这样移祸江东的计策,如果不是自己和齐皓联手杀了毒手神医高渊闻,她们母女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就如同自己的…… 这样的认知让苏谧从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惧来。眼前迷蒙的水汽似乎变成了凝滞的血色迷雾,汹涌地卷向她,挥之不去。 她是在为了给家人报仇,她已经成功地让仇人品尝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痛苦。此时她应该开怀大笑,应该心满意足,应该酣畅淋漓。她日思夜想,她绞尽心机,她忍辱负重,她筹划图谋,所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可是,此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为什么笑不出来呢? 倪廷宣尚且没有从刚刚得到的噩耗之中解脱出来,就看到身边苏谧身子晃了晃,摇摇欲倒。 她依靠着一边的横栏,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失魂落魄,然后,她开始笑了,她像是在笑,可是那笑容却完美得不带一丝生气。 他呆呆地看着那苍白的笑容,禁不住上前扶住她,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感觉到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苏谧挣扎着抬头看向倪廷宣,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 他在说什么?!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是不是恨我呢?我让他的母亲和妹妹落到这样的境地。苏谧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他的面容却总是一片模糊。 她用力一挣,就从他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漫步走下台阶,雨滴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全身弥漫起深深的凉意。 院子里,火红的枫叶仿佛开至荼縻的鲜花,凝结着郁郁的血色,秋风吹过,夹杂着雨滴打落其上,发出低低的呜咽饮泣之声。几片叶子受不住力,悄无声息地飘落了下来,落到了被大雨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仿佛明珠美玉陨落尘埃,锦绣罗裙溅污血色。 她想起那金玉环绕。流光溢彩的华美身影,宛如一株盛开的牡丹,艳丽而骄傲。她又想起昏黄的灯火下,那一抹闪烁着幽幽光芒的银紫色,憔悴而绝望,却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色广玉兰,笔直地独立于疾风骤雨之中。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听到仇人的亲人遭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同样的遭遇,她只觉得心中痛苦难抑,沉闷苦涩,没有丝毫想象之中大仇得报的酣畅和快意呢?这样费尽心机的报仇,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寒意彻骨。 蒙之中,她看见他快步走近她,脸上带着紧张和焦急,他好像是在对着她喊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的让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压了下来,无法闪避,也不愿去闪避。 然后,她觉得有一双手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免于跌落尘埃,为她遮掩去雨滴。她勉强抬起头,最后的一眼也只看到他似乎在激动地冲着外面呼唤着,然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当夜,苏谧就病倒了,这是她进入墉州之后第一次病倒。 之后的日子苏谧过得浑浑噩噩,仿佛坠入了无尽的迷梦。黑暗之中,她总是会梦见那个骄傲华丽的身影,恍惚间,那张艳丽凌厉的面容又会变成卫清儿忧伤含愁的神情,接着又倏地转变成自己姐妹绝望流血的脸孔……交错穿插,分不清楚彼此。 晨昏交叠,不知道过了多久,蒙之中她感到有白胡子的医生过来为自己诊脉,他们身上带着如同义父身上一样温馨的淡淡药香。有人把苦涩的药汁喂入她口中,又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每次醒来,都会看见倪廷宣紧张关切的面容,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勉力睁开双眼,觉得喉咙疼痛得像是火烧一样,她轻声呻吟了一下。 身边珠帘微动,窗台前的桌案上一个伏着的身影顿时惊觉,他清醒了过来,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惊喜难抑地看着她,“你醒了!?” 苏谧眨了眨眼睛,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针扎一般的刺痛难耐,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不等苏谧吩咐,倪廷宣从桌边的琉璃盏里倒出一杯清茶,扶起苏谧,然后递到她唇边。 苏谧想要自己伸手接过杯子,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就着倪廷宣的手上,浅浅地喝了几口。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丝丝缕缕的暖意随之流遍身体,苏谧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去,倪廷宣正出神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长久睡眠不足的血丝,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只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疲倦的面容也精神起来。 感受到苏谧的视线,他脸色微红,低头说道:“你总算醒了,医生说你是用心太过,以至心力交瘁,精神紧张疲倦,加上感情波动太大,一时之间无法承受……” “我知道。”苏谧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自己的病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倪廷宣抬头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轻声问道:“还要再喝水吗?” 苏谧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疲惫。 倪廷宣放下杯子,说道:“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交代厨房熬了清粥,先喝一点吧。” 看着他担忧的视线,苏谧犹豫着点了点头。 倪廷宣起身拿过软垫,扶着苏谧倚好,叮嘱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叫人端过来。” 苏谧躺回到柔软的靠垫上,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远去的身影,入眼处,幔帐上吉祥如意的银线花纹闪烁着莹莹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这是她在离开京城之后第一次病倒,虽然只是简单的心力交瘁,却是这几年来历经的诸般波折的积累,这些平日里被她强行压抑的疲倦和苦闷,寻到了一个爆发的缘由,终于毫无保留地变做这一场病痛宣泄了出来。 同样她也知道刚刚倪廷宣想要问什么,他想要问,为什么听到那个消息,会让她的感情波动得那样剧烈。想必自己与倪贵妃之间不合的传闻他也是知道的。 这让她如何回答? 苏谧苦涩地一笑,心里就如同这身体一般的酸痛难耐。 窗外的月色正浓,隐约传来秋虫唧唧的叫声,音带悲凉,想必是明白,秋意渐浓,冬天也已经不远了。 珠帘微动,苏谧转过视线,是倪廷宣回来了,身后紧跟着服侍她的侍女采茹,手中捧着景泰蓝的托盘,兰花细瓷的碗里面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 采茹细心地服侍着苏谧将那一碗细粥喝下。 暖洋洋的食物流入身体,疲倦也好像被这温暖的香气所驱逐了。苏谧觉得体力恢复了少许。 挥退了侍女,她斜倚在床上,抬头看着站在床边的倪廷宣,轻声问道:“这几天在忙碌什么?出征的事务准备得如何了呢?”她的视线转向窗子旁边的书案,那上面堆积着杂乱的公文。 什么时候他把办公的地方挪到这里来了? 倪廷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尴尬地笑了笑,道:“正在筹备着粮草,估计下个月就要出兵了。” “嗯。”苏谧点了点头。 冬天已经到了,北部酷寒难耐,此时出兵北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是形势危急,不得不为之。这一战必定是难以置信的艰辛。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轮银钩正悬于天际,无论从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所见到的这轮弯月都是这般的孤寂。想必从北辽广阔的草原之上,所见的那一轮月色会更加清冷难耐吧。 “下个月……我也要一起去。”苏谧转过视线,瞩目于倪廷宣,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正要去收拾那些文书的倪廷宣表情瞬间呆滞,不敢置信地回过身来,失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要跟你去,去北辽。”苏谧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语气平淡而坚决。 “可是你一个女子……”看到苏谧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倪廷宣忍不住说道。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苏谧打断他的话,毫不示弱地逼视着他问道。久病之后的目光依然带着十足的凌厉。 对上那清冽透彻。直入人心的目光,倪廷宣怔了怔,随即忍不住有几分局促地低下头去。他明白了苏谧话里的意思。自从在京城外围山地的村庄里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那些简单的宫妃们如今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大齐的后宫里受苦呢。 他暗中派人调查过她,知道她与京城一些隐秘势力之间存在着说不清楚的联系。 “你知道了多少,对于我。”苏谧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局促紧张的姿态,问道。 倪廷宣脸色一红,像是偷窥别人的隐私被当场逮住一样尴尬,无意识地将手中的文书拿起又放下。 两人第一次直视这个敏感的话题。 “……知道的不多,那个入宫为你作画的葛鸿就是旧卫时候的名士葛澄明,如今是在南陈诚亲王的麾下。”倪廷宣犹豫了片刻,终于实话实说道。 苏谧暗暗心惊,倪廷宣的这一句话显然是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东来楼的存在和自己与南陈旧卫势力之间的联系了。 对于墉州的情报系统,她从来不敢小觑。但是也料不到,他们知道的这样详细直接,只怕葛先生手中也有倪源安插的内线。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几乎将所有的秘密都涉及了,甚至连最隐秘的一点,都已经接触到了冰山一角。 好在自己的真实身份苏谧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家父是苏未名。”苏谧轻叹一声,坦然地说道。 倪廷宣眸光一闪,同样简单的一句话让他在瞬间就已经把握住苏谧几乎全部的秘密。 对于齐泷宠妃是一个卫国山野医师的女儿的身份,是大齐权贵豪门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没有人料到,这位山野医师竟然就是归隐山林的璇玑神医。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葛澄明是旧卫时候的名士,与归隐卫地山林的璇玑神医相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璇玑神医已经逝世多年,只余下苏谧孤单一人身在卫宫,在卫国破城的时候被顺理成章地没入了大齐的宫廷,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再与葛澄明等人恢复了联络…… 倪廷宣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对于苏谧的秘密,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个重负,让他惶然失措,看不清那份模糊的距离。两人这样坦诚地面对,让他有一种释然的轻松。 “我知道了。”他坦率地点头笑道。 “所以说,我可不是什么贤良贞淑。安分守己的妃嫔啊。”苏谧侧过头,带着恶作剧一样的心态问道,“可是对着对大齐居心叵测的歹人,不觉得很意外?” 倪廷宣忍不住一笑,微带苦涩地说道:“在这方面,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居心叵测,还有谁能够比得上自己的父亲。潜心经营二十年,一朝发难,天下为之倾覆。 也许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那时候的她,素衣翩翩,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两人离得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后宫妃嫔,不是那姹紫嫣红。金碧辉煌的诸多繁花之中的一枝。她的眼眸之中有着广阔的世界,是深远的宫墙都无法阻挡的。当她凝视着远方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折断她的羽翼,束缚她的自由。 倪廷宣痴痴地看着她,苏谧被他专注温润的眼神凝视,心里微微有些窘迫,想到自己刚刚对他说出的谎言,苏谧心底里又无端的生出一种焦躁。 虽然严格来说,她并没有说谎,葛先生与她的义父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她只是保留了一部分事实,保留了自己身上血统的秘密。 可是就是这样单纯的保留,让她在这灼灼的视线之下,也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心虚。 她抬起头,打断了他的思绪,说道:“这样,我总是有资格随军出征了吧,想必军中也是需要医师的。” “可是你终究不会武功,战场之中局势危机,瞬息万变,你一个……”倪廷宣依然摇头否定道。 “没有可是,反正我就是要跟着去了!”苏谧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口气斩钉截铁得近乎任性,带着赌气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苏谧,倪廷宣苦笑一下,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那种近乎宠溺一样的神色让苏谧怔了怔,脸色微红。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七章 雾失楼台1 从墉州入辽国境内,需要翻越崇山峻岭,长途跋涉。 苏谧此时正坐在一辆车上,一身白色文士衫,完全是一副谋臣医官的文人装束,任何人看上去,都只会见到一个眉目普通。五官淡然的年轻男子,只是颌下贴了一小块膏药,好像是受了点轻伤。 她这一次坚持要随军出征,倪廷宣最终没有拗过她。 清醒过来之后,苏谧的病情好得快得出奇,她为自己开出的调理方子,墉州的名医参详了数遍都找不出丝毫破绽,连声佩服。 倪廷宣也不得不承认苏谧的医术高卓,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理由,苏谧才多了一分说服他让她跟随出征的理由。 她不能忍受自己就那样被闲闲地留在墉州,每天只能够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仅仅从时不时传来的情报中了解天下的局势和战况。那种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不能干的无力感会让她抓狂。她所有重要的人,如今都在这个战局上,都是身在局中的棋子,随时会因为局势的变化而起伏沉落,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且,如果有机会,她期望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那份力量是如此的微薄,她期望能够尽快地结束这场战争,让辽人尽快地退兵,就算战争能够提早结束一天,仅仅是一天,也会有无数的百姓因此而得救。 不过此番劳师远征,奔波潜行千里,当然不能够有一个女子随军而行。于是苏谧就暂且改作了男装打扮。 此时她正坐在后面运送粮食辎重的车驾上,跟随行的医官们走在一起。 “翻过眼前的这一座山,就是边境了,那里就是辽军的第一道关卡驻地。”坐在苏谧身边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他仰头看向山脉说道。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就是这一次随军的医官长,名唤莫钦,为人医术高明,在墉州颇负盛名。上一次苏谧病倒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医治。 他也是随军医师的队伍里面唯一知道苏谧真实面目的人。 早在墉州为苏谧治病的时候,他就对苏谧的医术大为震惊折服,而对这位慈和平淡如清风明月的老者,苏谧也是极为尊敬。此时,两人一路同行,时不时探讨起医术心得来,苏谧虽然见识丰富,但是一身医术都是来自书本和义父的教导,少有亲自动手实践的机会,莫钦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是她远远不及的。一路讨教畅谈下来,苏谧受益颇丰,两人也算是忘年之交了。 大军继续行进,听了莫钦的话,苏谧抬头向上望去,绵延不绝的山道上,长长的队伍变成了一队蚂蚁一样的大小,看不到尽头。 一路行来,道上不少开山的痕迹都是清新宛然,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开凿的,想来这一条道路,还是多亏了辽军打通的,才有如今这样的通畅便利,如果是以前,只怕更是难走。 “就要开战了啊。”苏谧轻叹一声。 不经意之间,却感觉到有冰冷的小东西钻入了自己的脖颈中,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抬起头,却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下起雪来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真是晚啊,苏谧仰头看向天空,厚重的乌云堆积在天边,阴沉沉的,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直压得人心情也沉闷起来。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 ※※※军队翻过最后一道山脉,天色已是黄昏,大军就地驻扎了下来。立刻有随行的传令兵过来请苏谧前去主帅营帐。 苏谧跟随在传令兵的身后,穿过营地,向帅营走去。 倪廷宣担心她身为女子,与那些不明真相的男子医官居住在一起多有不便,所以扎营的时候,都是让她前去他的营中歇息。 苏谧本来是想拒绝,可是在后方辎重医官的营地之中消息闭塞,对于前方的战事反应迟缓,而且虽然身边有莫钦照顾,但是行事之间,她一个女子确实多有不便,最终还是听从了安排。 幸好她此时是易容成男子,模样又寻常至极,而倪廷宣身为主帅,营帐中随时备有军医服侍也说得通。不然,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将领们说不定要把自己误会为娈童男宠之流了。 想到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将领们奇异探究的眼神,苏谧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掀起帐帘进了营内,却见倪廷宣和窦峰等几个将领正在对着地图,不知道商量着什么,“……所以说只要能够在这里突击出去,必然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辽军就地歼灭。”倪廷宣洒然一笑,神态之间自信而又张扬。夕阳最后的余晖斜斜地从帘子缝隙洒进来,那淡淡的金光为他俊朗深刻的容颜镀上一层闪烁的异彩。 苏谧看向他,有些发愣,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战场的确会改变一个男人,也许战争天生就会让他们神采飞扬。 听见声响,抬头见到是苏谧进来,几人对主帅身边的这个随侍医官也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又毫不在意地低下头去继续讨论战事。 倪廷宣向她含笑点头。 苏谧微一示意,就径自进了内帐。 听见外面传来几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听见“……围剿……突围……如果在这里遇见埋伏……趁着……”之类的言词。 苏谧的困意漫上来,虽然军医都是享有坐在辎重车上的特权,不必步行赶路,可是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的全天奔波对她的体力也是一个大考验,连接打了几个哈欠,不知不觉就趴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谧蒙蒙地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榻上,她坐起身来,身上搭着的物件滑落下去。苏谧低头一看,是一床软毯子。 他什么时候进来过了?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 苏谧掀开毯子,自己睡了多久了。 外面已经悄然无声,看来众将已经商议完毕,各自散去了。 苏谧掀开内帐帘子,走了出去,却见到倪廷宣一个人正在持着烛火,看着面前的地图出神。 听见帘子发出的响动,他抬起头来,温暖的烛火之下,深刻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眼前的身形让苏谧无端地感到一种暖意漫上心头,就好像刚刚覆在身上的那张薄薄的毯子,柔软而温馨。 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温和地问道:“怎么醒过来了,是刚才我们吵着你了吧?”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去,从近处细看,因为紧急的行军和彻夜不休的讨论谋划,他的眼中已有了淡淡的倦意,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凑近烛火,苏谧看向悬挂着的地图,“如今到了哪里了?后面可有消息传来?” “没有。”倪廷宣摇了摇头,一边将烛火举高,方便苏谧的查看。 “如今我们进入的地界,在辽人的国内也属于偏远地区。好在刚刚探马回报,辽军目前的守备空虚了不少,看来是抽调了太多的兵力去前线了。”倪廷宣指点着地图,向苏谧解说道。 苏谧看着眼前的地图,上面无数的高山河流。平原城市都变成了一个个抽象的文字符号。几只大红色的箭头标注起眼下几方势力行进的方向。 这大红的颜色可真是贴切啊,苏谧轻叹,这些队伍的每一步前进或者后退,都是要用无数的鲜血来铺就,围绕着这些看似虚无的符号,有多少生命消逝在不知不觉之间呢? 她的视线投向地图左上方的地界。 倪廷宣看到了她的视线,眼神也跟随着投向那一方,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恍惚怀念的神情,半晌,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原本驻扎在居禹关内的兵马,如今已经退到了莱州一带。” 苏谧看着地图,莱州是大齐极为富饶的地区之一,而且最重要的,它是齐国兴起的根本,九十七年前,齐国的初代帝王就是在那里建国称帝的,虽然后来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早就不再以那里为根本了,但是莱州终究还是大齐名义上的根本之地。如今葛澄明和慕轻涵退到了那里,这一举动意义重大,想必也是葛先生出的主意吧。 只是,他会怎么想呢?苏谧转过头,倪廷宣的身子微微侧过去,使得苏谧无法看清楚他的神色,仅仅从语调之中听出一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酸楚和苦涩。原本知心相交的两个人,如今却开始为了各自所属的势力,算计推测着对方。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局势。 当年两人还在天香园之中玩笑开怀的时候,谁能够想得到,短短的数年之后,两个年轻的侍卫都成了手握重兵,决定着天下走向的关键人物呢。 苏谧的视线又转向下方,那里,两只红色的箭头已经对接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两方都不再顾忌。 名将交手,行动自然雷厉风行。 在倪廷宣他们行军之前,辽军就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与北上的倪源在中部的宿州一带交上手了。 三次交锋,不过是相互试探,两方互有胜负,辽军铁骑精锐难当,耶律信当世猛将,无人能敌。齐军也是百战之师,倪源谋略过人,步步谨慎。 兵是精兵,将为良将,战事难以预测。 自从他们开始行军进入辽国境内之后,山高水远,消息的传递延后了许多,如今那里的战况也不知道如何了。 倪廷宣看着地图,神情也是忧虑难解,父亲的性子他很清楚,冷静筹划,精于计算,任何消息都不会让他失态,哪怕是嫡母和妹妹的遭遇……只是他心中的忧虑还是难解。 夜已经深了。 他低下头去,苏谧正凝神看着地图,神情专注,因为刚刚伏案睡觉的缘故,细碎的发丝从额头上散乱下来。刚刚清醒,脸上犹自带着可爱的红晕,他看着看着顿时痴了。有了她在,这平凡黯淡的沙场营帐恍如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这奔波千万里的血腥征途也变得温馨起来。 心头一热,禁不住轻声说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有分毫损伤。” 苏谧正自出神,却猛地听见这样一句话。她带着些微的吃惊抬起头。 两人瞬间对视。 是承诺,是保证,是倾诉,也是注定一生的誓言。 倪廷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他话语里面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而热烈,苏谧岂会听不出。 两人不知道对视了多久,那一个短暂交接的眼神却已经交换了无数的心情。 苏谧脸上忽然觉得发烫,像是承受不住他目光里的灼热,她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如此,多谢倪将军了。”她竭力保持着清冷的语调说着,心里头却开始疼痛难耐。一种近乎负罪感的沉痛压在她的心头。 “我……”倪廷宣看着苏谧,急欲分辩什么。 “明天就要和辽人交战了吧?”她忽然扬起声音,打断了倪廷宣未出口的话语。 听了苏谧的声音,倪廷宣也低下头去,随即也恢复常态,说道:“是的。明天就要开始了。” “准备怎么打?”苏谧淡淡地问道。 “这一次我们准备直接进兵逼近辽国的都城息京,明天就要开始攻关了。你留在后面,可要小心。”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就已经恢复了冷静,仿佛刚刚的失态不过是这昏黄的烛火摇曳下幻化升起的错觉。 苏谧点了点头。 明天,一番苦战就要开始了。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 “夜已经深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短暂的沉默之后,倪廷宣低头看着苏谧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轻声说道。 “嗯。”苏谧转过身去,进入内帐,她可以感到,倪廷宣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身上。直到她逃避一样地匆忙放下帐帘,才阻断了外面灼热的视线。 两人虽然同营而居,主帅的营帐原本就宽大,分为内外两层,这些日子一向是苏谧睡在帐里,而倪廷宣睡帐外的。 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别人的床榻,前几天苏谧都睡得很安稳,可是今晚,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有些事情,明明不愿意多想,却不自觉地钻入脑海,仿佛能够隐约听见外间那个人清朗的嗓音,感受到那灼热真挚的视线还是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苏谧只觉得紧张焦躁难耐,她竭力约束自己的心神,直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恍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外面马匹嘶鸣的声音惊醒,苏谧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走出营帐,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士兵们正整装准备行军。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七章 雾失楼台2 天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晨光洒落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昨天刚刚抵达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所以没有见到眼前的盛景。 晨雾迷蒙,晓光初透,此时他们正站在辽国边境的最后一道山脉上,俯瞰下去,绿色的大草原就在自己的脚下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视线升起近乎奔腾一样的快感,极目向天边远眺,那生机勃勃的绿色,与清朗如洗的蓝色在地平线的尽头交汇成一片,鲜红的旭日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将天边染红,无限的壮丽空远。雄浑苍凉。 远方隐约可见土黄色的城墙,那是辽人设在边境的关卡。这是今天第一场战斗打响的目标。 被身边的马嘶声打断了思绪,苏谧回头望去,倪廷宣刚刚将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 “前面探马已经传来消息了,西边不远处就有敌踪。这就要开战了,你好好保重。”倪廷宣不放心地嘱咐道。 “嗯。”苏谧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你也小心。”说完,转身向后营走去。 等待之中的时间流淌得分外缓慢,即便是在忙碌不堪的时候,也禁不住挂念着前方的战事。 随军的医官们已经在莫钦的指导之下开始准备各种药材了,苏谧正患得患失地坐在辎重车边,她负责在煮药的大锅旁边照看,按时地添加恰当的药草进去。这一场突击的战役下来,必然会有不少的伤员需要医治。 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欢呼,似乎是士兵们欢庆高呼的声音。 赢了?! 不等人招呼,苏谧从大车上跳下,奔上山坡,放眼望去,倪家的兵马正从远处撤回来,看样子是赢了这一场短暂的突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战争。 阳光之下,隐约可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倪廷宣,银色的甲胄之上溅着点点血红。 忽然倪廷宣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着遥远的距离,又埋在重重的人群里,苏谧却感觉到他看见自己了,心脏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进入辽国之内的第一战几乎毫无悬念,辽国南部多荒漠山地,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国境线上原本就守备疏松,设置的关隘简陋空虚,与其说那是关隘,简直不如说就是一段土城更加恰当,驻扎的兵力更是少得可怜。与居禹关。断墉关这种百战雄关根本无法比较。 虽然与倪源密约之后,耶律信已经预料到这里的重要意义,特地留下部分精锐兵马辅助防备,可是关卡的防务设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善的,尤其是此次面对的是倪源苦心训练筹备的精锐之师,一切防务简直形同虚设。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就被倪家的兵马攻陷了。 ※※※北方的雪比起南方似乎更加的晶莹剔透。 从傍晚开始,原本细碎散乱间或飘落的小雪花开始变大了,逐渐变成了鹅毛一样大小,带着簌簌的声音,从灰暗的天际洋洋洒洒。 不知道是否是上天为了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降下层层的白雪掩盖那赤裸裸的血腥。 就是一小会儿的工夫,洁白轻盈的新雪已经在地面上覆了浅浅的一层。 只是这薄薄的一层,就有一种阴冷的寒气从人的脚边升腾起来,苏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这是今年苏谧见到的第一场大雪。不得不说,它来得恰到好处。今天墉州的兵马已经攻陷了辽军的边陲关隘,全军自从出征以来,第一次不用住帐篷了,如果这一场大雪提前几天到来,远征军翻山越岭的难度必然大增,而且在崇山峻岭之间,安营扎寨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只怕在路上就要冻死人了。记得前几天那一场小雪就让远征军吃足了苦头。 今晚幸亏还有一片完整的屋檐为远征的士兵们遮蔽风雪。 苏谧穿过低矮的土墙,来到主帅居住的屋子。原本边关守将的居所,此时自然变成了倪廷宣的下榻处。 在这样简陋的边关之中,主帅的房间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小院子,虽然该有的东西一概不少。 苏谧推开房门,有点意外地见到屋里只有倪廷宣一个人。 “事情已经交代完,我让他们下去休息了。”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倪廷宣解释道,“今天的一战大伙儿都辛苦了,天气也不好,让他们早些休息也好。何况今天……” “嗯。”苏谧点了点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屋子一角的桌子上。 倪廷宣平素在军中行事严谨,他虽然身为主帅,向来也是和普通的士兵一样的待遇,吃穿用度并不比寻常的士兵强多少。 可是此时……苏谧看着桌子上排列整齐的几个菜式,最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壶酒,除了重大战役的胜利,可以以酒犒赏之外,军中不是严令戒酒的吗?怎么他这个主帅带头违背起军规了? “不会是庆祝今天的胜利吧?”苏谧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不是这种会为了些微的功劳而自傲的人。 “不过是个开局,有什么好庆祝的。以后还有很长时间的辛苦呢。”倪廷宣展颜一笑,说道。 “那这是为了什么?”苏谧瞥了桌子上的那壶酒一眼,疑惑地问道。 看着她偏头看着自己,眼神清丽难言,微带疑惑的神情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怎样的明眸善睐,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聪明如她,竟然也有迷糊的时候,也许是她那敏锐理智的模样看得多了,这份偶尔的迷糊显得尤其可爱。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倪廷宣好笑地看着她,提醒道。 苏谧的脑海里飞快地转动起来,今天的日子,他们在十一月末的时候整军出发,一路走了……今天…… “今天……” 苏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她这才猛地意识到,今天,竟然是过年了!也许是因为军中的日子太过于规律繁忙,让她忽视了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因为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太迟太迟,以至于她迟迟没有冬天的感觉,竟然连这样重要的日子也忽视了。 倪廷宣眼中的笑意弥漫上来,他已经满上酒,然后伸手递给他。 苏谧呆呆地接过来,然后低头看着杯子里面清冽甘醇的液体。 身处边塞,当然不会有宫廷里那样的羊脂白玉。鎏金雕花的酒杯,拿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粗糙的青瓷杯。 肌肤接触着这微带寒意的酒杯,她忽然感觉到在指腹处。掌心里,隐隐已经有薄薄的茧子。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也变得粗糙了啊,苏谧猛地注意到。跟随在军中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原本润泽如玉色的纤细手指,虽然还是那样白皙精致如春葱,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抬头看向他。 日子过得真是快啊,当她身居宫廷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她竟然能够有一天在辽国的边城里,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在冬雪飘飞的夜晚,在烛影摇红的灯火旁,与眼前这个人共处于一个房檐底下,度过两个人的新年呢。 他正在凝视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不用任何暗示,两人一起举起手中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的酒带着丝丝凉意,进入腹中,却又立刻化作暖流,升腾起火焰一样的热度。 苏谧和他对坐在桌旁。 几杯酒下去,她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的嫣红,清丽妩媚,难以言喻,原本秀丽的樱唇因为这火热的酒而散发出晶莹的色彩,在暗夜橘黄色的烛火照映之下,鲜活诱人宛如阳春三月的桃花瓣不经意地落在水面上。 他禁不住思绪飞扬,他想起,那百丈高耸的悬崖之下,那滴水成冰的冬日夜晚,那清冽恍如月色的一吻。 如同冰雪一般的清冷而又轻柔的触感,让他眷恋一生的纯净甘甜,就在那抹绯色的近乎透明的红润之上。明明是清凉如冰雪一般的记忆,却绮丽旖旎如同三月里开至荼縻的桃花,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来。”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啊?”苏谧听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句,睁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被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召唤回心神来,他抬起头,却发现苏谧正疑惑地看着他,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睁得大大的,映射出他局促不安的身影。 倪廷宣的脸色一红,窘迫地低下头去错开视线。 苏谧却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只看到他刚刚专注温润的眼神和此时尴尬局促的神情,顽皮心起,仰首含笑追问道:“什么春归无觅处,如今可是万里冰封,难不成还能见到桃花始盛的春色?” 倪廷宣猛地心头一热,顺口说道:“何须寻觅?眼前不就有人面桃花,只是……却不知道要归于何处。” 苏谧脸色顿时红了,这样赤裸裸的话语简直就是近乎…… 如果这些话是从温弦的口中说出,她只会给他一个狠狠的白眼,然后捶他几拳出气。 可是……他…… 苏谧只觉得心情恍惚难安,感受到倪廷宣灼热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的身上,苏谧失措地低下头去。 其实,在那个冰雪交加的一天一夜,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悬崖之下,在那晴朗温和的声线里,在那平淡却蕴含着层层激流的眼神里…… 那些小心守护,那些体谅周到,那些关怀备至,那些细心安慰,她岂会不懂? 但她却情愿自己不懂,情愿自己看不见。听不见。 她的目光逃避一样地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已经不敢去审视自己的内心,不敢去亲手揭开这谜底。 她一直在以一种默然的抗拒的姿态拒绝着这份感情,但是依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抽动萌芽。 如同冬雪初至,一树梅花迎风而绽,如同甘露天降,干涸了很久的土地抽出朦胧的绿意。 很久之后的一天,苏谧回忆起那段金戈铁马的时光,恍然惊觉,也许就是在那一夜,那一点温馨的烛火,在她的心中,热度和亮度都远远地超过了世间任何的光和热,在她晦涩艰难的内心,照出一片淡淡的光亮来。 那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那一瞬间,不知此身在何处。 寒风吹过,忽然一朵洁白轻盈的小雪花从身边的窗口飘落了进来,转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缓缓下坠,正停驻在苏谧的鼻尖上。清凉的感觉让苏谧回过神来,随即又有一道温暖覆盖上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是他俯过身来,贴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度,苏谧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恍如坠入了一片迷雾,想要说出什么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却又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 迷茫之中,他却只是伸出手,为她轻轻拂去那一粒冰霜。 苏谧终于如释重负,却又隐约地有些失落。她逃避一样地转过头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浓重的乌云遮掩去的月亮已经探出了头,冰冷而轻灵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雾般的银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飘落,却比刚刚小了很多。乌云也已经散去。 “雪要停了啊。”苏谧轻叹一声。 不知何时,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里面应该也已经下雪了吧?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这简陋的土城里面所看到的,与在琼楼玉宇。九重宫阙之内所见到的,可是有什么不同? 浩瀚苍穹间,荣辱沉浮,悲欢离合,不变的,仿佛唯有这一轮弯月。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八章 力挽狂澜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倪廷宣以及众将带领着骑兵快马轻骑先走一步,如今辽国国内空虚,正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辽军合围回援之前,直接杀奔息京去,才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 而后方的辎重粮草行进速度肯定跟不上,于是干脆留守一队人马保护着,缓慢向前。苏谧则跟随着留在辎重营之中。 攻入辽人境内之后,行军持续行进,辎重营的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好在前方的消息随时都有探马传递。医官的营地是后方的辎重营之中守卫最安全的了,留下护卫的士兵都是精锐,其中有几个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随时守卫在苏谧的身侧,对于她特别的照顾,苏谧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护她的人手。 十几天过去了,在大草原上已经越走越深入,让苏谧吃惊的是,一路上却是偶尔才能够见到被攻破的村寨和部落,大军行进之处,几乎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她知道辽国是草原上游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权。数百年之前,整个草原上势力纷杂,契丹。剌葛。迭剌等各个部落林立,彼此之间征战不休,时时趁中原国力衰弱的时候入侵,却没有一次成功建国过。 直到一百多年前,被契丹部落所统一,当时的中原正是诸国纷争,混乱一片,他们趁机挥兵南下,势不可当,将原本就已经战火连连的中原搅得更是生灵涂炭。并且在中原建立政权,国号为“辽”。 可惜这样强势的政权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紧接着中原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是当年的梁武帝,率领着一手建立的精锐士卒,经过数次大战,率军将辽人赶出了中原,结束了这个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权,建立起大梁绵延百年的基业。 辽人虽然实力大损,退出中原,但是他们兵强马壮,铁骑精良,天下都难以有人与之争雄,此后,时不时地窥伺中原,试图南侵。当时北方在梁武帝驾崩之后,又陷入群雄逐鹿的局面,包括梁国在内的诸国国力都日渐衰弱,不得不向辽人议和,献上美女财帛,以求自保。齐国建立初年,也曾经和亲辽国,直到近几十年来国力大增,而辽国国内又政权不稳,才逐渐地占据了上风。 辽人在退守草原之后,依照着中原的习俗,建立了国都,号为息京。皇室贵族皆聚居于其中。 远征军这一路打下来,可以看出辽国国内守备简直空虚得厉害,各处部落的骑兵精壮大都被抽调出去参加南方的战争了,兵力匮乏。 辽军放心地大举南下,想必是以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马来救命,谁知道倪源有这样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后的底牌北上,将自身的安危弃之不顾,赌上一切来谋求最后的胜利呢? 遇见的部落少有人拼死抵抗的,大多数眼见不敌,就败退而去,还有自知力弱,干脆连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赶着牛羊人口逃窜的,倪廷宣也不追击,只要不阻挡他的去路,就视若无睹,继续前行赶路。 最让苏谧奇怪的是,当倪廷宣率领大部分的前锋人马离开之后,对于全军之重的粮草辎重,竟然也没有人来袭击抢掠。 苏谧坐在缓缓行驶的车驾上,出神地看向远方,她想到前几天与倪廷宣的对话。 这份惊奇在苏谧心中徘徊了数天,终于在兵马休整。两军会合的时候。苏谧忍不住问他:“难道你就不怕这些人在身后联合起来,形成包围?” “这些胡人又不会碍我们的事情,何必去赶尽杀绝呢?”倪廷宣笑了笑说道。 苏谧微微扬起臻首,疑惑地看着他,“很少有战场上的人存着像你这样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得脸上一热,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这一路下来,你见这些部落有几个上前抵挡的?” “此时他们见到远征军的势力强大,自然是不敢抵挡,但是,等到我们抵达京城,与辽军交上手了呢?” “他们不抵挡可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倪廷宣解释道,“这些胡人性子向来悍不畏死。就算是明知道比不过,也常常上前冲杀,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是一种光荣,这一次他们不抵挡,是因为大多数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远远不及中原的汉人。他们民族众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长,统领一族事务,族长在部落之中的权势威望甚至要大过辽人的皇帝。平时辽军势力强大,各个部落自然愿意臣服,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大辽如今的朝政大权尽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对各部落盘剥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对他不服了。只是碍于辽军的武力,不敢有异心而已。此番我们只要能够击败辽国主力,则其国内必然生出内乱,到时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苏谧沉吟了片刻,看着倪廷宣充满自信的神色,顿时明白,“你们倪家平时与这些弱势的部落有联络吧?” 倪廷宣看着她,眼中明显闪过赞赏的神色,他转头看向远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们倪家在平时经营生意时,经常照顾他们这些部落,不要随意欺骗压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时候,接济他们一些粮草。长年下来,我们倪家在这里的信义就很好,与诸部落的关系也不错。” “辽国如今在位的辽允帝只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总揽大权的是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贪婪嗜杀,这些年来,对各部落的压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倪廷宣后面的话没有说明,苏谧也可以想象了。 长久的压迫使得草原上的各个部族早已经对息京的贵族们有所不满了,只是契丹部族兵强马壮,在整个草原上都无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无敌,公然挑战息京的权威不啻于送死。 他们需要一个机会,还有一个让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和理由。 这一次,不用他们直接动手,不用耗费他们的一兵一卒,只要他们袖手旁观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实力大损,压在他们头上的枷锁自然解开了,倪家失败了,也损不到他们分毫。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对他们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 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种子,形成恩情,随时浇灌,等待时机,终于到了最终收获的一天。对这个天下的谋划,他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这样的深思熟虑,这样的未雨绸缪…… 如果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的话,连苏谧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苏谧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地,前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传令士兵带来紧急的消息。 近一个月的急行军之后,先头的部属已经抵达息京,开始攻城了! ※※※苏谧隔得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场上箭矢如雨。刀枪横飞的景象。 无数的士兵沿着架起的云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头上的守军早已经严阵以待,息京虽然是新铸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坚固险峻比起中原不少石头垒砌的城池都更胜一筹。高耸的城墙是以黏土混合着兽血烧制成红砖堆砌,其上角楼。望楼。城门。垛口顺序林立,守备完善,坚不可破,整个城市都带着一种血腥的色泽。 城墙只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来却格外的高耸入云,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森严。 这是苏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人命变成了抽象的数字一样的符号,双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剑像是镰刀收割麦苗一样收割着人类的生命,震天的喊杀声,士兵濒死的惨叫声,战马悲哀的嘶鸣声,金铁交击声…… 满眼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折断的肢体,血流遍地,杀声震天! 上一秒钟还活着的人眨眼之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而结束他生命的人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倒在他的尸体上,变成相同的尸体。 攻城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开春四月份,这已经是倪家军队第四次攻城了。虽然辽人大多数的兵力被抽调去了中原的战场,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一次次狠辣的攻击下来,这座阻挡着他们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倒,只是城墙上原本土红的色彩变成了刺眼的暗红色。土墙是格外能够吸水的材质,这样深的暗红,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会洗刷掉。 苏谧明白,这一场战争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灭掉辽国,而是将息京危急的消息传出去,让齐国京城里面的辽军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够支撑起一场灭国战争,尤其又是辽国这样的大国。 如果他们真的把辽人的政权彻底灭了,反而成全了南面耶律信的称帝欲望。 而且目前辽国的几大部族虎视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们作为灭亡了辽国的敌人,反而会成为各个部落的目标。毕竟,只要将他们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登上辽国下一任皇位的资格。这样的重利引诱之下,平时怎样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留着如今辽国皇族的势力,经过这样的一次失败,辽人契丹部族的势力必然大减,此消彼涨之下,原本就不稳定的各个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动。 只有让他们内耗,才是解决北部危机的最好手段。 最初紧张的攻城战告一段落之后,远征军开始采取间歇的攻城配合着围城的战术,同时派人联络安抚周围的各个部落。 息京虽然城墙坚固,防务充实,但是其中的粮草并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这几年来连接天灾,今年开春时候的那场暴风雪持续了近一个月,不仅大大延后了远征军的行军速度,也使得无数的牛羊牲畜被冻死在草原上,再加上隆徽四年的那场天灾,根据预测,今年必定要有饥荒发生,这也是当时辽人会那样热切地答应倪源的条件南下的重要原因。根据倪廷宣他们估计,息京城中的粮草牲畜顶多只能够维持半年左右。 这样围城的手段虽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却是损失最少的。 围而不攻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份,后方竟然还是不见辽军的动静。围城的诸将都开始着急。 息京被围困的消息,现在早就应该传递到京城里面了。可是耶律信所带的部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就算是耶律信为了稳定军心,封锁了消息,那么在慕轻涵退出之后,从息京抽调的进入居禹关的辽军总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为了对付回援的辽军,倪廷宣他们专门在路上设下了埋伏,至今竟然连一个辽军都没有见到。难道他们连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 但是到了六月末,驻扎在居禹关之中的辽军终于动了,却不是北上救援他们的京城,而是南下与耶律信的部属会师。 听到这样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变了脸色。 看来耶律信是准备孤注一掷了。他想必明白,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话,回家的道路绝对不会如同他们南下的时候那样方便,到时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够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实力大损,而身后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视眈眈。 所以对于京城里的辽军,最明智的选择,其实就是停下兵马,与倪家谈判,答应退出京城,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实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围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弃了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选择了最疯狂的一条路! 他们都小看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贪婪。 也许他明白此时重新与倪源谈判,形势早已经逆转,势必得不到太好的条件,不过是一些金银财宝而已,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要把齐京这样繁华富丽远远胜过他们息京的大城主动放弃,换取一些金银财宝,怎么看都不是划算的生意。促使他们犹豫不决而最终选择南下决战的原因很多,其实最本质的还是因为京城里富贵安乐的日子享受得太久了,让他的贪婪和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才会选择这样的孤注一掷。 倪源率领的兵马,不仅是大齐最强悍的兵力,而且大齐的皇帝齐泷也在其中,一旦能够将倪源所属的军队解决,大齐没有了龙头,就近乎亡了国,各地势力割据,到时候群雄并起,诸国纷争,还有谁能够与他们辽军相抗衡?如果事情顺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梦想。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样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贵族也不是那样重要了。与繁华的大齐京城相比,息京不过是个寻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与辽军在南方即将决战了。 这个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选择紧迫的攻城。 八月初,传来了前方战线的消息。耶律信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倪源这个心腹大患,却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万大军差一点全军覆没,全凭着耶律信天生神勇,于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十五万大军,只余下五万余人败退而回。天下震惊。 但是倪源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只是惨胜而已,随行的军队伤亡几乎不逊于辽军,不仅损兵折将,实力大减,而且连倪源本人都受了伤。伤势究竟如何,前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也说不清楚,虽然送来的信笺上说是轻伤,但是倪廷宣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开始督促士兵,加紧攻势。 从墉州运送来的投石机等攻城工具也相继抵达,兵员补充完毕,战事进行到九月,在各种攻城工具日以继夜的打击之下,辽人的城墙终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而据密报传来,城中的粮草也已经消耗殆尽,士卒疲惫不堪。 被长期围困在京城之中的达官贵人们终于忍受不住这无休无止的围城的痛苦,开始选择突围。 战势终于起了变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渐将一面的攻势和围兵减弱,正好借此时机,将外围的兵力分出一个缺口,放辽人突围而出。 天统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这一座让倪家的将士流了无数血的城池终于被攻陷。 但是,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甚至远征军还没有来得及踏入息京的时候,传来一个让他们震惊失措的消息,让万众欢欣的胜利黯然失色。 大齐的京城被收复了!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九章 长河落日1 “你说什么?京城是被谁收复的?”倪廷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失了音调。 旁边的苏谧也忍不住震惊失色,是谁?能够趁此时机! 前来禀报的小校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建立这项无上功业的人,“是原本镇守居禹关之中的北部兵马。” 是慕轻涵的队伍!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京城呢?京城里面还有耶律信的十万大军。”倪廷宣忍不住问道。 对于收复京城这样极富诱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时刻关注着,就算是倪源率军盘踞南陈,而倪廷宣又远征北辽,对于京城的动静也一直没有放松,早已经整备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边境上枕戈待旦,一旦京城之中的辽人出现空隙,他们会立刻挥师西进,攻陷京城。 虽然经过与倪源的那一场决战之后,辽军实力大受损失,却依然有近十万大军驻扎其中,而且京城城墙高深,粮草充足,守备严整,远不是息京这样的城池所能够比得了的。 所以各方的势力一直都寻不到机会。 “听说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为干涩而咳嗽了几声。 “你将经过详细地说来,不用着急。”苏谧说道。一边将桌上的水杯交到他的手上。 那个小校感激地接过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脸色一眼,才敢喝下,润了润口,开始讲述京城收复的经过。 自从倪源大败辽军之后,耶律信带着残部败退回京城,就开始闭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稳固来与齐军对抗,静待转机。 而倪源的部队损失过大,也只好暂且退守东部禹州一带,休息整顿,准备再一次的战事。 就是趁了这样的时机,一直盘踞在莱州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慕轻涵的人马却开始出动,陈兵城下。 当时的倪源得到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听闻之后不过是冷哼一声,慕轻涵此举明显是想要捡便宜,但却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这只老虎盘踞,任何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现在这只老虎已经受了伤,但受伤的老虎只会更加疯狂。 凭借慕轻涵手中的这些兵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辽军明显也是这样认为的。齐京城池之坚固,天下无双,连倪源都不敢贸然攻城,损耗兵力,而是选择将辽军引出城外决战,何况慕轻涵呢。 不料,慕轻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线。 就是那个号称京城首富的刘泉,原本在辽军入城之后,他率领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后又多次进献各种珠宝美女,并且主动为辽人筹备粮草器材,向辽人告密反抗势力,诸多忠心耿耿的行为,终于换来了辽人的信任,听说耶律信还封了他一个官职呢,使得他有机会接近城门,之后他一直暗中收买联络在城门处劳作的苦役们。 九月十二日的时候,不堪忍受辽人折磨的那些苦役发动变乱,原本这样的小混乱在辽人入主京城之初时常可见,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镇压下去之后,那些苦役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辽人的压迫,不敢再轻易地去捋老虎的须子,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 一直躲避在深宫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嚣着要亲自前去将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全部杀个精光,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却被慕轻涵部属之中同时派出的高手逮住机会,刺杀成功。 据说,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手,最终耶律信与刺客同归于尽。 辽人军中大乱。刘泉暗中打开城门,将城外的兵马放入,内外夹击之下,辽军群龙无首,抵挡不住,再加上自从他们得知了自己故乡京城被围困的消息之后,早就已经归心似箭,于是辽人并没有激烈地反抗,最终选择了突围出京,弃守了这座被他们占据近两年之久的城池。 慕轻涵终于一举收复了京师…… 倪廷宣听得心中暗惊,其实倪家也在京城里面早早地埋伏了诸多暗线,准备在收复京城的时候作为内应,但是在辽人与他们墉州翻脸的时候,全城进行了反复的搜捕,竟然将他们埋伏的线人,诸如高升诺都尽皆杀了个精光,倪家在京城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暗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选择将耶律信引诱出城决战。他一直无法了解辽人究竟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精确的情报。 如今慕轻涵竟然使用了同样的手段。 刺客!同归于尽! 此时,苏谧的耳朵里面只剩下了这句话。 小校接下来的讲述,她完全没有听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的寒意开始从她的胸口如杂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耳边尽是雷鸣一般的响声。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全身如坠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当中,想要开口询问什么,可是只觉得嘴角干涩得无论怎样都不听使唤,无法张开,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因为过度的恐惧而裂开来。 “那个刺杀耶律信的人是谁?”倪廷宣已经忍不住询问起细节。竟然有这样的高手。 苏谧的脸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丝丝的冷汗。 在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去承受的时候,昭示着无限残酷的名字已经从那个小校的口中脱口而出:“听说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温弦。” 温弦死了! 苏谧的身子忍不住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好像倒转了过来。她觉得自己明明就要晕厥过去,可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又让她生生地保持着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询问着关于这样一次战役的各方面细节,小校如实地逐一回答。在苏谧的耳中,所有的话语却全部变成嗡嗡不停的响声,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温弦对于她来说,真正的相处不过就是短短的几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却占据了一个奇异的地位,也许是同样国破家亡的遭遇让她忍不住感到亲近,或者是那几天针锋相对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别,也许是他对于生活那样简单潇洒的态度让她又羡又妒,心生向往…… 在苏谧的心中,一直是将他当做寥寥无几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之一。 而且,温弦是为了她才去帮助葛澄明,一路护送他北上,这让她难以言喻地愧疚,心脏感受到清冷锋利的切割般的剧痛,那疼痛让她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本来,他不必死,他应该完全不受这些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灭国之恨的感情所束缚,他应该自由自在地遨游江湖,仗剑飘摇,不用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非要将他牵扯入这个圈子里面的。 第八重 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九章 长河落日2 她勉强支撑住身边的桌子,却不慎将水杯碰到了地上,细瓷质地碎裂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出,倪廷宣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了苏谧,面具遮掩之下,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是她眼神里面的绝望和悲怆却让他忍不住心惊胆战。 他慌了神,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苏谧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她还敢说自己没有事?!倪廷宣看得心急火燎,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当即打横抱起她,向后帐走去。 “我没有事。”苏谧着急地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内帐。 只余下那个小校呆呆地站在帐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的苏谧明明是个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 将苏谧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医官来,衣襟却被苏谧紧紧地拉住,“别去叫人,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这才想起,苏谧本人的医术就远远高于所有的医官了。 他正手脚无措,不知道怎样是好,苏谧低头说道:“你先去忙着吧,我没有什么,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迟疑了片刻,苏谧脸上的疲倦之色让他心情压抑得近乎窒息。大齐京城收复对她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仓皇失措的一面呢? 为了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苏谧希望一个人静一会儿。 合上营帐的门帘,他从缝隙里看到,有什么光亮如珍珠一般的东西滑过她的脸颊,一闪而逝。 他将门帘放下,转头走了出去。 是因为那个温弦吗…… ※※※草原上抬头看夜空,总是分外清幽动人,让人的思绪如同这身下的草地一样,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 苏谧静坐在那里,抬头望去,黑沉沉的天际,今晚连星星都变得格外的少见。 远处隐隐有曲折的箫声迤逦扬起,不知道是哪一个思乡的战士在战争的间歇倾诉自己对家人的思念。幽怨难解,动人心弦。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离别和化不开的伤痛。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轻声说道,像是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世事如过眼云烟,终究都要化为一片空虚。 倪廷宣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走近了一步。 半晌之后,苏谧转头望着他。 月光照在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这月色。 一瞬间的对视是如此的漫长,“眼下你们准备如何呢?”然后,她低下头轻声问道。 你们…… 今夜的星光也许是太过于清冷了,让倪廷宣心里也禁不住漫起一种凉意。 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和自己归属于同一个地界。 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她与他之间一直存着一种奇异的防备和芥蒂。这份距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横空出现在两人之间。最初的时候,倪廷宣以为那是因为苏谧忌讳自己宫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逾礼的举动,可是在她失去了宫妃的身份,变成一个简单的顾姓女子的时候,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反而更加的坚固,让他想要向前迈一步都不可得。 在这段金戈铁马的日子里,在这段相濡以沫的时光里,在这营帐橘黄色的灯火下,这份距离曾经拉近了。 可是一个短短的消息,却又让这一切的变化都回归了原点。 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温弦…… 倪廷宣的心头一滞,关于温弦的事情他也听说过。 他们是怎样结识的,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嫔,一个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还记得,天香园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温弦的一剑刺中了她的胸口…… 两人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吗? 还是那天马行空。恰逢其会的一剑将她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倪廷宣的心中徘徊着无数的疑惑,却一个字都无法问出口。 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静静地看着身前孤寂清丽的身影,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这样让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半晌方轻声说道:“接下来自然是收拾这边的战后事宜,然后就要准备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只能够在他的心中游移不定,最终化为苦涩的酒,由他一个人静静地品尝。 星光闪烁,夜风渐凉,两人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定格,但是却依然羁绊不住时间的悄然流逝。 终于,天际凄清的冷月逐渐西沉,地平线的尽头,一抹嫣红的光芒冉冉升起,与下方翠绿的大地交织,明艳热烈地灼烫了人的眼眸。 苏谧无声地站起身来。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阵苦笑,握紧了冰冷彻骨的手掌。 回头看着这朝阳如火,云海变幻。 旭日之下,他孤单一人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们之间是结束了,还是从未开始? 战争是胜利了,还是仅仅是短暂的休眠呢?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一章 冬雪又至1 人不可能永远地沉浸于失落悲痛之中,当苏谧冷静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如何是好。 进入十月份之后,前方送来的消息也开始逐渐完备。 慕轻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帅的辽军苦战了半日,就已经军心不稳,主动退出京城。收复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对于这些败退的兵马,慕轻涵也未乘胜追击。毕竟,他最关心的事情是保住实力,稳定京城,而辽人虽然接连败退,其精锐还是不能小觑。 所以,此次辽人虽然败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过半的实力,突出京城向后方撤退,希望能够通过居禹关,撤回国内去。 但是这些长途跋涉。远征他乡的士兵并没有等到活着回归故乡的那一天。他们在半路上被豫亲王齐皓带领的兵马截击,最终全军覆灭。 齐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势力之后,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机会,早已安排兵马,在水师统领陈述的协助下,暗中埋伏在东部沿海一带,伺机而动。听闻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他率领兵马从东海登陆,赶赴京城。却不料,慕轻涵竟然能够在那样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轻而易举地收复了京城,让天下各方势力都瞠目结舌。那时候,齐皓的兵马还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马纹丝未动。 齐皓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京城,挥师北上,设下埋伏,阻截在辽人归乡的路途上,将这些离乡远征的士兵尽数歼灭在距离居禹关不远的一处山脉峡谷里。 震惊之后听闻了齐皓的消息,苏谧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动,过多的失落和悲伤已经让她的情绪在极度的激烈之后转而平静沉寂下来。 大齐京城在失陷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这样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年,波折繁复,蔓延天下的战争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灭掉南陈的倪源,不是攻陷息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歼灭辽军残部的齐皓,而是攻入齐京的慕轻涵。 没有任何一项胜利的光彩和荣耀,可以与这样的功劳相提并论。至少在已经饱受辽军摧残和抢掠的京城百姓们的眼中不能。 这个在战争初期默默无闻的年轻将领,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整个战争最后的赢家。 听到京城收复的消息的时候,倪源还依然停留在禹州,他正一边等待着慕轻涵败退的消息传来,一边带着伤苦苦谋划,布置着下一次歼灭辽军的战斗。全然没有料到,任他谋划多么周详,布局多么完善,终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统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轻涵将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请命书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请大齐的天子齐泷将御驾移回京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倪廷宣这里的战后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息京之中的财物除了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之外,都被分配给了周围的部落,算是当做他们暗中支持远征军的报酬。 那些部落初时尚且不敢接手这样的烫山芋,唯恐避之不及。但是听说了耶律信在中原兵败身死。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一个个顿时改了态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财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马也开始拔营回师。这一次的撤退已经没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样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军直接从居禹关入中原。 通过了关隘之后,窦峰领着大部分的军队向墉州返回。而倪廷宣身边仅留下三千人马护卫,向京城驶去,苏谧也跟随在其中。 下雪了。 苏谧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入关之后,他们见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从空中旋转着飘落,贴在人的脸颊上。脖颈上。 忽然之间感觉到有几分怪异,苏谧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她将脸上的伪装揭下,那凉丝丝的感觉立刻黏腻到了肌肤上,晶莹如同冰雪般的触感一直弥漫到心底深处,让人沉醉其中。 苏谧呼出一口气,看着团团的白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具,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清冷的天气里,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悲恸偏偏会钻进自己的脑海里,纷至沓来。 记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实面貌的时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着这张面具,而且还是刚刚从他脸上揭下的。 …… 萧瑟的风将飘飞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间,凉意丝丝蔓延上来,将她自梦中惊醒,怅然若失。 她恍惚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里是大齐北方的一处驿站,距离京城不过只有一天的马程,消息传递自然也灵通起来。 齐泷的御驾已经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当然,倪源的兵马也一并入城了。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轻涵和齐皓的部属都早已经安排休整完毕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门贵族大多被辽军屠戮殆尽,没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辽军,奴颜婢膝,如今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处置呢。 大齐终于统一了这个天下,可是整个朝廷却变得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脆弱不堪。 齐泷回京之后,连接几道旨意传了下来。第一道就是将倪源加封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陈。开疆拓土的功绩。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齐泷的手中,还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让人费神思量。 在大齐的历史上,再盛的军功也只有封公晋侯的道理,还从来没有因为军功而封异姓为王的先例。倪源此举无疑是在向整个天下传递一个信号了。对于这样逾礼的举动,满朝的官员都保持着异样的缄默。 之后,慕轻涵因收复京师之功,将其封为正二品镇武将军。远胜侯,领兵部侍郎之职,相比起倪源的封赏来,终究是低了一等。 豫亲王灭敌有功,然其亲王身份,按照大齐的规矩,不能擅加兵职,因此仅赐其俸禄庄园。宫中骑马等华而不实的财物特权。 整个大齐的直系皇室贵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而能够与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较一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倪廷宣平辽有功,甚至攻陷了辽人的都城息京,原本这样灭国破城的大功最是显赫荣耀,但是因为倪源坚决上表请辞,落在他身上的赏赐却比几人都轻微,仅仅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玉。 厚外而薄内,也算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而且倪廷宣的封赏这样的轻微,军方有些人对于慕轻涵的封赏也不好再上表反驳了。 之后是军中诸般有功将士的奖励,此次战乱,因为军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数都是倪源军中寒门出身的军官。而慕轻涵手下的军官却鲜有提拔,反而在齐泷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弹劾慕轻涵弃守居禹关,引来辽人增援部队,使得圣驾陷入危机,险些被辽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这样的奏折给因为各种纷沓而来的事务忙得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朝廷新任官员们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倪源就将这道奏折留住不发,让议论平息了下去。 但是从这一纸轻飘飘的奏折上,已经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势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辽人忽然出现在京城城下的缘由,朝廷里面颁下的旨意是居禹关东部绵延不绝的山地之间,被辽人开拓了一条暗道,使得辽人秘密潜入。 而同时京城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传说是辽人此番引来妖道作法,使得大军凭空出现在了城门之下的。有传说倪源其实私通辽人,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也有人说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关的守将……形形色色的谣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们的口中流传,伴随着的是种种控诉辽人暴行的描述,几近骇人听闻。倪源放辽人入关的传闻在这种种谣言大军的流淌之间,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尔闪现一下踪迹,很快就被汹涌的波涛湮灭了。 无论怎样的谣言都已经不可能动摇燕王倪源权倾天下的现实了。而幸好朝中同时还有慕轻涵以及齐皓联系着外州的势力,使得倪源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过程虽然有所差池,但是结局却真的在向着那个夏日夜晚葛先生对她所描述的未来局势靠拢着。 月亮从天际升起,却被乌云所遮掩,只能够在偶尔的时候,从云角风端露出头来,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宛如一道细细的钩镰。夜阑人静,弦月如钩。 苏谧遥看着天际,竭力远眺虚无缥缈的夜空。天上的乌云阴沉沉的,看来这一场雪至少今晚是不会停止了。 雪粒逐渐变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明媚的形状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发上的水晶宝石一般。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滴溜圆的形状倒是更加清润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苏谧将手一侧,水珠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泪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是倪廷宣走了进来。看到苏谧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两人隔着层层的雪幕,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一章 冬雪又至2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着层层的白雪了。”苏谧回过头去,望着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际,只是,京城的城墙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 不知道经历了一番血与火折磨的大齐京师,是不是还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 “冬天到了,天气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站着,小心要伤寒的。” 这样体贴平常的话语,在辽国大草原上的那段时间里,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眼看着就要抵达京城了,两人之间反而变得生疏起来。 越靠近京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变得越遥远。 倪廷宣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寻找不到一种方法来打破这样的现状,最让他痛苦难抑的是他甚至寻找不到一个行动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了。”苏谧说道。在辽国的那段时光使得她经历了不少,尽管倪廷宣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战场之上的艰苦和磨难绝对不是宫中安逸富贵的生活可以比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温馨和乐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这样漫长的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地熬了过来。回忆起来,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劳苦,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想起那段充实繁忙的时光,苏谧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华分外清冷,这忽如其来的笑意却让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种温和与内敛,连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倪廷宣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移开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许多,他曾经以为战场上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适合她,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熬了过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困守于宫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苏谧也在看着他,这一年多的时光,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时时面对,但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苏谧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容颜。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已经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着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的深刻和锐气,以及一种指挥若定的成熟和内敛。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有的人,在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天下,陨灭了无数城池的战争中,他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苏谧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微澜。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吗?这样的结果,他可是满意? 想必他是不会满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实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筹划了那样长久。最终还是葛先生技高一筹啊。 苏谧轻笑,这个世间的事,永远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苏谧的视线回到眼前。 在经历了这场战火考验的很久以前,她与他也曾经隔着层层的飘雪和迷雾对视,只是那时候的背景,不是驿站土墙的朴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园的奢靡。 不过是短短的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还是在大齐的宫廷之中,在那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会如同寻常朋友一般,这样自然地相对而立,用平和的态度说起各种各样的事务。 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着脚下无尽的草原宽广起来,仿佛那些仇恨也缥缈遥远起来,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中,在生死一线的追击时,在云淡风轻的月色里,逐渐隐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人或者无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临近京城的时候,这一切却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就像是春日的杂草,在太阳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壮的生命力来,让人恍然发现,它并未消失,也从未减弱,它只是被那吹过草原的风,被那照耀沙场的月,暂时地掩盖住了。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一切纠结着的地方,它就越发明了,重新开始啃噬着她的内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他们的身边不断地飘舞。盘旋。坠落。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进城了。”倪廷宣的视线低垂下去,终于说出口。然后抬头看着苏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决断。 苏谧已经明白了他的忧虑。 从驿站半掩的门缝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漫长的道路,在月色的洒照下无尽地延伸着…… 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隐约之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虽然这一路上,天气是如此的寒冷。 “关于我的事情是怎样安排的?”她还是问出口了,波光潋滟的眸子忍不住带着几分闪烁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会怎样选择。 “刚刚传递上去的入城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你。”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几分游移不定,回避着她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是准备回宫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些天以来,两人相伴的车驾从遥远的息京,走过绵延的山脉,走过雄伟的居禹关,终于走到这个距离大齐京城最近的驿站里。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让他开口询问,让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聆听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答案,不敢去面对最终选择的那一刻,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选择的权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问,她也不说。 两人就在异乎寻常的默契之中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完了这一路。 可是再怎样漫长的道路都有到头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们就要踏入大齐的京城,那个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也是给予他们最深远的隔阂的地方。 苏谧仰头看着连绵不断从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意与犹疑,还有这个世间的所有光芒,都吸进了这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墙,绵延的宫门,生疏的名分…… 她与他之间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清冷。 儿女情长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至亲的鲜血? 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隐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所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还会用这样纯粹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想到这个问题,苏谧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别无选择。 “不回宫,我还能够到哪里去?”她终于摇了摇头,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语调说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倪廷宣抬起头来,有什么话冲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说出,却被苏谧打断,“你不用担心。”她低下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身为一个宫妃,在辽人入宫的时候逃出宫外还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与朝臣将领同行,甚至跑到战场上去,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陈冽都已经人在京城,对于此事,他们早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听,无论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还是黯淡,都已经与她无关。 看着她冷漠拒绝的姿态,倪廷宣终于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层层的雪,笼罩出层层的迷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二章 久别重逢1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师回京,入城觐见。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莲妃苏谧也回宫了。 对于这位莲妃娘娘的传奇,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 据说,莲妃娘娘所居住的宫室正好是后宫之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地方,当年辽军破城的时候,她身边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时得到了消息,这位莲妃也是个有胆识又当机立断的,当即就跑到了冷宫东面的矮墙处,在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帮助之下,翻过低矮的宫墙,从而逃出了宫廷,逃出了辽人的魔爪。 这桩传奇立刻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赞莲妃的机警伶俐,见机迅速。也有人称赞她平素简朴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帝王的宠妃却依然不骄不躁,居住在偏僻简易的宫室之中,怎么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地逃出去呢?当然也有不少人议论宫妃贸然离宫,有碍礼节法度的,他们言之凿凿地认为,真正贞烈的妃子,应该是如同皇后那样,选择全节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宫……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驳,如果当时莲妃见机得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办?于是高喊着贞烈礼节的夫子们无语了。 当时辽军来得太快,绝大多数宫人甚至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落到了辽人手中。能够逃出宫中的寥寥无几,宫女。内监。粗使杂役通共加起来还不足百人,而莲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妃嫔。其余的妃子,不是为了保全贞洁被迫自尽于宫中,就是屈身侍敌,沦为辽人的婢妾。 莲妃最值得称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及时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时,将大齐宫中仅有的皇室命脉,当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带出了宫廷,才使得大齐珍贵的皇室血脉得以保全。 莲妃在逃出宫廷之后,就和自己的贴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刘泉的家中。 刘泉因为自己的女儿刘嫔与莲妃交往甚笃,故而冒死藏匿起莲妃及其宫人。 终于等到了大齐光复,圣驾回京的一天,刘泉将此事秘密上奏于皇上,据说,齐泷在得知自己的宠妃和皇子无碍的消息之后,龙颜大悦。连忙下令准备车驾仪仗,以贵妃的礼节,将莲妃迎接回了皇宫。 刘泉他在辽军入京的时候不遗余力地逢迎谄媚,原本为京城士子所不齿,但是在京城收复的那场决战里面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之后,他之前所有的投敌叛国行为都变成了一种忍辱负重。而今次的这一项大功劳,更加为大齐的百姓所津津乐道。 而刘泉本人,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功劳,不仅自己得封昌闻县伯,授户部行走,更连其夫人都晋为正二品的昌郡诰命,满门荣宠。 在因为辽人的入侵,权贵豪门纷纷凋零殆尽的时候,刘家迅速崛起,从此身列大齐一流的豪门贵族之列。 ※※※坠着七宝琉璃珠的翔鸾凤车上,微风的吹拂时不时地将朱红色帷帐掀起细微的缝隙,车幔下摆坠着的金铃发出悦耳有致的声音,在这清丽响动的映衬下,寒冷的天气仿佛也变得欢快起来。 寒风吹不透车上厚密的绸缎帷幕,只是让它泛出轻微的波澜,洒在上面的晨光如同流动的水泽,潋滟生光。宫车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华明丽,只是宣旨的人,赶车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经不再熟悉了。 宫门也还是如同两年前那般沉重深远。只是上面还带着斑驳的点点痕迹,像是剑刺,又像是刀砍,见证着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伤痛。 几个工匠正在宫门前忙碌着,为宫门重新上漆并且雕琢金玉瑞兽装饰。 那些伤痕,不仅刻在宫门上,也同样深深地刻在宫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后,才会被时间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冲淡抚平。就好像是眼前的几个工匠用工具将这些伤痕逐一地抹去。 苏谧回想起刚刚在路上所见到的景象。 端坐在车中,掀开层层宫缎一角,透过那明晃晃的光线,她看到了周围满脸新奇的人群,他们都围拢站立在官道之外,向着车驾指点着,议论着。 大齐京城一直是个充满了繁华生机的城池,虽然在沦入战火的那两年里,让它饱经了各种伤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两个月,就已经开始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街上的行人和店铺虽然远远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样的摩肩接踵,琳琅满目。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期盼,举止之间流露出勃勃的生机。 无论朝堂和天下的局势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只要他们已经获得了和平的日子,只要战火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已经满足了。 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来说,对于这个清冷淡漠的宫殿来说,战争带来的创伤终究会有痊愈的一天。 宫门洞开,轻车驶入。 大齐的后宫依然是雕栏玉砌,红墙朱檐。 车驾仪仗停在了乾清宫东侧的盘龙门处,崭新面孔的司礼太监上前,恭谨地打着千,然后将琉璃珍珠间隔坠成的车帘掀起。 觅青伸出手,苏谧扶着她的手腕出了车驾。她抬起头来看向四周。记得中午的时候在刘泉的府邸抬头望去,还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深远空旷。可是经过这一路的行驶,到了宫内,天气却又阴沉了下来。 脚下踏着的汉白玉雕砖已经被清洗得洁白晶莹,哪怕是宫中新年庆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干净过。宫人经过了多少次的冲刷清洗,才把这整整两年的血与火的痕迹清洗去? 宫外的大雪早已经在京城人们热火朝天的活动之中消散了。可是宫中的雪还是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虽然路面上的积雪被清扫了出去,但是在枝头上。房檐上,层层的积雪还是覆盖其上,无数的龙台凤阁尽皆铺陈了一层洁白,使得这层层连接的亭台楼阁都如同瑶池仙境一般的高洁清幽。 看到苏谧的眼神落在远处积雪上,伶俐的太监连忙说道:“如今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几天的雪,至今都没有清扫干净,奴才马上就督促着他们……” “不必心急。”苏谧看着天色,淡淡地一笑,“看这天气,马上又是一场大雪了,何必要在现在的时候动手清扫呢?平白地多费一番工夫。” 真的扫干净了雪,下面是什么?反而不如这样洁白地放着,仿佛从来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是,还是娘娘您思虑周到啊,体贴我们当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苏谧打断了他的奉承问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单顺,刚刚蒙皇上的看重,提拔为御前总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顺子就成。”听到苏谧的疑问,小太监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养心殿伺候的,还见过娘娘您好几次呢。后来那些杀千刀的蛮子们入了宫,奴才就被撵到了杂役房运煤,去干苦力了。如今终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为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拨了我们几个以前在乾清宫当过差事的过去。” “嗯。”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见过几次。 “以前的总管呢?”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是说高总管啊,他原来在辽人那里倒是吃得开,可惜啊,辽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发,将很多的宫人都给……”小太监随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还就是在倪贵妃她出事的时候。当时,宫里头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内监宫女都……”提起当时的情况来,小太监还是心有余悸。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为了彻底清除宫中倪源的势力,想必又是一场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这场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刘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报呢? 倪源借助辽人的手,扫清了与他为敌的大齐门阀贵族势力,为他清扫出了一条通畅干净的道路,而同样有人借助辽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线,使他的康庄大道出现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厉的喊叫声。苦求声。这样的日子,在这两年里面经历了多少呢?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皇宫却依然华丽如同往昔。也许,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与这些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毫无干系。那些哭过的,那些恨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全无一丝踪迹了。 说话之间,苏谧已经由内监引着,进了乾清宫门。 已经是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转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够熟悉地走下来,可是如今竟然凭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苏谧甚至怀疑,如果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寻不到正确的前路。 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和脚下的暗花青砖时不时地相互撞击,发出轻灵清脆的“叮当”声,在这个宁静的廊下显得格外幽远。 “娘娘,皇上这次御驾亲征着实辛苦了,自从回宫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前几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听说了娘娘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一时高兴,就去外面散了一会儿心,没料到回来就又病倒了。”身边的杜单顺低声解释着。 病倒了?是因为征战的劳苦?还是因为心中无法压抑的失落和痛苦?当一个满怀自信和骄傲的人在即将达成他自以为最崇高的目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根本经不起丝毫的碰触。 那样两重的失落和打击…… 走近宫门,一种浓重的药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苏谧的脚步顿了顿,身边的内监已经高声唱道:“莲妃娘娘到!” 苏谧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走进了久已未曾见过的乾清宫寝殿。 寝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殿中细密铺陈的金砖光滑如镜面,两侧的鲛绡帷幕闲散地落在地上,开合之间,隐隐看见金钩荡漾在其中。两侧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在白天依然燃烧着。身后的绡金羽帘半卷起,露出青铜雕凤的穿衣镜,可是因为殿中光线过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宫人见到苏谧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苏谧扫视着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间或夹杂着几张略有几分熟悉的。 跪伏着的不仅有宫女内监,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有人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放下的药匣。 “平身吧。”苏谧说道。 宫人依言谢恩起身了,行动都是小心翼翼,不带丝毫的声音。 原本富丽堂皇。趾高气扬的乾清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低眉顺目。静谧内敛了? 应该光华璀璨的大殿也变得阴暗无光,就好像是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也许是两侧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的缘故吧?苏谧的视线投向两侧,那里的窗子被紧紧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风……”旁边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苏谧的视线收回来,向内殿走去。 “是谧儿吗?”里面传来齐泷的轻呼声,“快进来吧。” 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种连苏谧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她穿过层层的鲛绡帷帐,走近龙榻。 金线红罗的斗帐开合之间,露出齐泷的脸来。那是一张惨白的容颜,苏谧在瞬间怀疑,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是她两年未见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来,走到床前。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二章 久别重逢2 齐泷穿着白绫子的单衣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与身上的白绫几乎变成一色,分不出差别来,嘴唇干枯,唇角干裂,只有眼眸还有几分神采,却带着一种幽寂的凄凉和深沉的迷雾。 依然是那张俊美得令六宫佳丽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气和锐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苍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幽灵。 无端地苏谧心底里映出另一张容颜来,那是卫清儿的容颜,同样的清冷和失落,同样的寂灭如飞灰,同样的近乎绝望一样的枯萎。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书签的花朵,虽然色彩绚丽依旧,可是却少了其中润泽的水分和鲜活的灵魂。 她惊觉,这两张容颜是何其的相似啊! 感受到齐泷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苏谧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终于齐泷开口了,“几年不见,谧儿出落得越发水灵剔透,可是朕却是……”他眼神凝望着苏谧说道,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笑意,却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皇上。”苏谧在床侧坐了下来,再也自然不过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是这个天下已经统一,北辽也已不足为患,只要您静心休养,养好了身体,以后……”苏谧的语音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勉强笑着说道,“如今,天下的万民都在期盼着您呢。” “大功告成了吗?”齐泷笑了笑,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涩,带着淡淡的怅然,“好吧,就让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吧。” 听着齐泷的语调,苏谧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殿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让心底的最深处也随着一起沉闷难解。 “只是这些日子,谧儿在刘泉家中也是受苦了,这两年东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语调也是平淡依旧,却开始带着一抹苏谧看不透的幽深难测。 “比较起皇上的车马劳顿来说,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苏谧含了一抹欣慰的浅笑说道。 离别两年之后,再说出这样的话语让苏谧也感到生疏,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的机会了。 “是啊,不算什么。”齐泷笑了起来,“比起朕的车马劳顿来。” 他的笑容从嘴角漫开,却未曾达到眼底就消逝在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面。他低下头去,咳嗽得几乎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认清楚身边的人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何其的巨大啊!苏谧可以想象,当齐泷意气风发地带着亲自统一天下的美梦走入倪源的军中,却发现等待着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与绝望。从一个高傲的皇帝沦为一个阶下囚,不啻于天庭与地狱之别。而且这巨大的沦落追究起来,是他自己的识人不明所带来的,是他自己的贪心让他一步步走入了这个精巧的陷阱。对于骄傲的他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啊。 苏谧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捶着背,帮他理顺气息。 “皇上,您应该吃药了。”外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齐泷没有反应,那个御医以为他是默许了的,立刻端着金盘子走了进来,此时有苏谧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药物的宫人。 苏谧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却冷不丁身边伸过一只手来。 他用力一挥,金盘子翻了过去,闪着一道金光,“哐啷”一声,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脚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数片,黑沉沉的药汁顺着脚踏的白玉纹理流到了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浓郁的药香弥散出来,刺鼻得令人窒息。 苏谧伸出的手尚且来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着齐泷俯下身去。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是一阵咳嗽。 “皇上……”苏谧放下手,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看了殿外的宫人一眼。 在金盘坠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迅速地。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了,动作熟练流畅,看来……苏谧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齐泷这样的脾气是经常有的。 她轻轻拍打着齐泷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药,病情怎么能够痊愈呢?” 齐泷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地上的盘子出神。 苏谧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将这盘子和这碗药一起挥得远远的,可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让它翻了个滚儿,跌落到了床畔。 “谧儿觉得朕应该喝药吗?”他转头凝视着苏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苏谧心里一怔,她低头看洒落在脚下的药汁。依照她的医术自然能够闻得出,这碗药只是一碗单纯的驱寒止咳的风寒药,用材名贵,火候恰当,正是治疗齐泷如今的症状的,并未有丝毫的不妥。就算是苏谧自己动手,只怕也不会开出更好的药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见有什么阴霾的东西,在齐泷的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不是因为这一碗药?还能因为什么? “皇上,不喝药怎么能够痊愈呢?”苏谧避开他的眼神,劝慰道,“臣妾还等着亲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门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呢。” 历代大齐的帝王在出征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神武门举行献俘祭祀大典,接受万民朝拜,彰显武勋。 齐泷的这次出征,单纯从目的上来讲,确实是灭掉了南陈,将天下统一于大齐的国号之下。虽然京城出现过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波折,更加急需一个盛大的典礼来抚平慌乱浮躁的人心,粉饰这光辉万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齐泷归来之后一直病弱缠身,前几天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听到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随即黯淡了下去。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斜倚榻上,恢复了沉寂无力的姿态。 苏谧朝外间微一示意。 那里,刚刚奉药进来的御医早已经端好了第二碗药躬身静立,等待着传诏,见到苏谧的示意,赶紧上前。 苏谧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轻轻转动调羹,银质的调羹碰触在雕花碧玉碗上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在这个异样静谧的大殿里格外的响亮。 像是在尝试药汁的温度一样,苏谧将一浅勺药送进唇边。 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风寒药,没有动任何手脚。苏谧放下心来。 “两年不见,谧儿还是那般体贴啊。”看到她的动作,齐泷轻声笑道。 苏谧低下头,这样的齐泷让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着头绪。 “皇上缪赞了。臣妾恨不得这两年时时伴在皇上的身边,能够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谨地说道。 “这两年……”齐泷还想要说什么,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先不要着急,喝了药再说。”她连忙说道。 然后将药汁喂着齐泷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药,看到齐泷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惫之色,苏谧柔声说道:“皇上,您先睡一觉吧。” “嗯。”齐泷点了点头,无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说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够辛苦了,明天再过来服侍吧。”说着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了。 “臣妾明天再过来请安……”苏谧低声说着,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宫,好像是走出了一团凝滞的阴影,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之中的气闷统统都呼出体外,看着它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 万籁俱寂,只余下细雪粒子打在屋顶上。回廊上的“沙沙”声。 苏谧回头看去,阴沉的天气之下,乾清宫的轮廓模糊起来,只是磅礴的气势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亘古就坐卧在这里的巨兽。 齐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个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实,苏谧心中伤感难抑。 到底是因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时的齐泷还不能死。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这样丢下整个如同新生婴儿一般的国家死去,还是因为长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使得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年轻骄傲的身影已经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占据了一个位置,就算那无关情爱,也依然让她牵挂难安。 这一切,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如同这凝滞不去的阴影,如同这风中摇摆飘逸的雪花,寻不到灵犀一点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齐泷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这次的伤寒只不过是小病,而真正耗尽齐泷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不堪忍受从成功的最顶峰被人生生扯下的这一切失落的内心。 当一个人内心绝望了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去寻找最后的一个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绿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时刻,它就会凋落,会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卫清儿。 同样的失落,以及……同样的寂灭。 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着另一个同样亲密的人,甚至可以说更加亲密的人,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无论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到他的身边,这一点都无法否定,也无法更改。除非她死亡,她都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身份了。 雾色缥缈,雪落余声。 “娘娘,我们回宫吧。”觅青已经走出廊下,在房檐边撑起伞。 苏谧轻轻点了点头,步入伞下。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三章 玉座珠帘1 “刚刚听那些小太监们说,因为距离比较偏僻,所以皇宫被辽人占据的时候,我们采薇宫的宫室并没有被辽人征用。”一路上,觅青在苏谧的耳边语带欣慰地说道,“幸亏幸亏,不然,让那些粗俗的辽人住过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觉得委屈呢……” 苏谧不置可否地走进了采薇宫门。 心情逐渐激动起来,她已经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门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着层层的雪幕遥遥相望,这寒冷的风也变得温暖起来。 笑容从嘴角扬起,苏谧快步进了院子。 她抬头仔细端详着他,久别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身形消瘦了不少。双眸中的目光却清澈温暖依旧。 “你没有事就好。”她轻声感叹着,他身陷倪源军中的时候,让她日夜忧心。 陈冽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么暖和,就像记忆之中的样子。 他拉着她进了院子,轻声叹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 “没有。”苏谧摇了摇头,其实她在墉州的时候安闲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两人都平安的结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离别之后的千言万语,诸般波折,都在这短短的两句话之内道尽了。 两人步入大门。 记忆之中最后一次见到的采薇宫还是经过辽人搜掠之后满地狼藉的模样,但此时已经被宫人收拾得整齐雅致。摔坏的瓷器装饰都被换上新的,帷幕窗帘被重新修整,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焕然一新的姿态迎接着它归来的主人。 “主子。”见到苏谧回来,几个宫人大喜过望地迎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小禄子。此时见到了苏谧,眼泪都忍不住滴落下来。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着说道,“可算是等到您回来的这一天了,前头听到宫里人来说您平安无事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他一直待在辽军那边干着一些端盘子扫地之类的杂役活儿,他人机灵,行事又小心,辽人屡次清洗,都没有波及他。最后光复京城的时候,辽人大肆屠杀宫人,他见机得快,及时躲避起来,又逃过一劫。因为苏谧回宫,他才刚刚被调了回来。 苏谧宫中的人,也只有他和觅青逃过这一劫去。 几个人历尽艰难变故,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闲话,说起别离之后的种种。 直到了快亥时,苏谧才觉得有几分疲倦,交代几人各自安歇。 ※※※第二天,刚刚泛起第一抹晨光,苏谧就醒了过来,“主子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觅青正端着水盆准备进来,见到苏谧坐在床上,忍不住笑道。 苏谧亦是淡淡一笑,觅青和小禄子还以为她是换了地方,暂时睡不着。却不知道是长期的军营生活让她养成了这个时候起床的习惯。 不经意之间,那段金戈铁马的日子,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里面,身边的人只有觅青知道她这两年其实不在京城刘家,但也只是以为她与齐皓一起离开后,一直隐居在城外的山村之中,哪里知道她这两年的金戈铁马,草原生活啊。 洗漱完毕,苏谧在旧日的座位上坐下,转头看着自己在铜镜之中的容颜。 这两年她照镜子的机会还真是不多,而且最仔细的时候似乎都是在查看自己的易容有没有破绽。 从眼前这面宫制铜镜之中,她已经无数次打量过自己的容貌,此时,这张熟悉的铜镜也清晰地将她的变化表露了出来。长久在大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下来,那张原本清丽的容貌少了一分娇媚,多了一种刚强的味道。 这样的变化,苏谧也说不清楚是好是坏,是欣喜,还是惆怅…… 她从首饰匣子里面拿出碧玉梳,漫不经心地梳理起乌黑的长发。觅青服侍着她整理发髻珠钗。 “娘娘,为了恭贺您平安回宫的贺礼早就送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禄子从屋外拿进来一沓厚厚的礼单进来。 苏谧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都有些什么?”对于这些应酬,她一向兴趣缺缺。 “都是寻常的珠宝首饰,名贵锦缎之类的物件,就是……”小禄子看了看手中的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着说道,“只是……江宁府孟大人家送来的礼物格外的多一些。”说着抽出一张单子来。看了看苏谧的神情,低头念了起来。 “有羽纱锦缎十二匹,宫装十二套,坤州紫玉十二枚,夜明珠十二颗,凤钗步摇十二只,珍珠攒花十二对,外加一对点翠镶珠金麒麟,一对碧玉富贵如意,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一尊……” “这么多?”苏谧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簪子,转过头疑惑地问道,“刚刚你说是谁送来的?” “是江宁府的孟大人。”小禄子说道。 “哪个孟大人?”苏谧听得诧异莫名。内外勾结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宫中严禁宫外的势力与宫内的妃嫔交通。大齐的宫中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宫妃不能收受外臣的礼物,但是一般是不能收礼的。除非是有了什么恰当的名目,例如生日。节庆之类的时候,得宠的妃嫔,自然会有官员趁着这些名目进献礼物讨好奉承。例如以前倪贵妃最受宠的时候,生日节庆都会有各省各部的官员争相献上珍贵的首饰衣着之类。 当然也只有得宠的妃嫔才会有这样的烦恼。寻常的妃嫔,根本不会遇到这些问题。苏谧以前得宠的时候也有一些官员例行献礼,不过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都不违背惯例。可是这一次的这些东西,明显是要引人闲话了。 小禄子眼瞅着苏谧迟迟没有明白过来,连忙补充道,“就是雯妃娘娘的娘家人啊。” 苏谧这才恍然大悟起来,雯妃就是姓孟。 只是雯妃和小帝姬都早已经过世了,为什么要送这些东西呢?苏谧的睫毛轻颤,脸上不见一丝的表情,稍微思虑了一下,就说道:“把锦缎和宫装留下就行,其余的一概送回去。” 小禄子紧张地看了苏谧一眼,说道:“其实孟大人他……” “不论他是求什么。”苏谧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语调里有一种冷意,“如今前朝局势紊乱,我不想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再说我如今不过是个后宫的二品妃,收这些东西,于礼不合,有违宫规。难道刚刚回宫就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人说闲话不成?” 小禄子看了看苏谧的脸色,低头不敢说话。 看着小禄子已经退了出去,苏谧信手拈起那一沓厚厚的礼单,长叹了一声。 回到了这个宫中,就是回到了一个是非场。 苏谧转回到梳妆台前,觅青服侍着她梳妆起来,“简单素净一些就好。”苏谧轻声吩咐道。 觅青应了一声。就为她盘起一个普通的如意髻,用一个衔珠银拢丝拢住,然后斜插几支样式简单的珠钗。 刚刚把最后一只簪子插好,苏谧正要起身,却听到外面似乎有谁在低声问道:“娘娘起床了没有?” “谁在外面?”苏谧扬声问道。 “是奴才,奴才小泉子。”外面立刻传来一声回话,“给娘娘请安了。” “是哪个小泉子?”苏谧疑惑起来,两年的别离,宫中的面孔都生疏了。 小禄子进屋里解释道:“是刚刚上任的内务府总管黎泉尚。” 苏谧起身收拾整齐,将人传进来。 也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看着面善,隐约想到以前是经常跟在何玉旺身后的,此时进来先规规矩矩地叩见了苏谧,恭恭敬敬地问道:“奴才来得太早,打扰了娘娘的休息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没什么。”苏谧随口问道,“你的师傅呢?” 那个小太监听到苏谧提起何玉旺,立刻几声号哭,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来,“师傅他老人家……就因为忠于皇上,誓死不肯听从辽人的命令,竟然被那些穷凶极恶的辽狗给活活打死了。” 当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何玉旺当时如何力抗辽人,辽人如何酷刑威逼,而何玉旺又如何坚贞不屈等等的细节娓娓道来,说得有声有色。 苏谧只听得一阵好笑,她点了点头,何玉旺的死她是亲眼见到的,不过是因为一件棉衣将性命白白地葬送了,想不到现在反而成了不肯侍敌。为国捐躯了。 只是这样的小事苏谧也没有兴趣说破,随口安慰了几句,就问起他的来意。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三章 玉座珠帘2 “师傅在天有灵,知道娘娘您还记挂着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那小太监将眼泪收起,继续说道,“奴才这一次来打扰娘娘您是为了几件小事,过来请您拿个主意。先是关于这一次凤仪宫等几处宫室里头宫人的安排,想来请娘娘给个话。原本像这样的宫殿,没有主子的时候,都是安排四到八个小宫女或者太监在里面负责打扫看守,不过现在宫中人手不足,每一处奴才算了算,可能只能够分两三个人去。所以过来问问主子的意思,应该是怎么安排呢?再就是后宫之中有几处被那群辽人蛮子给弄坏了的宫室,像是雅鸣宫,辽人杀进来的时候引了火,烧了小半个宫室,虽然破损的宫室上头已经下了旨意,按照旧例整修,只是雅鸣宫地处后宫深处,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将附近的宫人暂且回避?还有如今宫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实前些日子禀报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经许了国库拨了银两,命宫中自行从民间征召宫人,如今娘娘看,这件差使安排谁去打理呢?还有……”那个小泉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住了嘴,也亏得他有这样的口才,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滴水不漏。 只是……这些事情……苏谧怔了一怔,什么时候轮到要她来拿主意了? 小禄子察言观色,知道苏谧的疑惑,连忙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如今宫里头可就只有您一个主子了,您说这……” 苏谧这才忽然意识到,如今,偌大的齐宫,整个后宫竟然只余下自己一个妃嫔了。 那些曾经与她一同站在这个宫殿深处的女子们,无论是温柔婉转,还是精明伶俐,都没有逃过辽人的手掌。 苏谧觉得一阵苦涩,没有想到,自己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可真是讽刺啊。 那些旧日的妃嫔们……想到离开这个宫殿之前所经历的那段生活……苏谧抬头问道:“以前的诸位娘娘们此时都……” 听到苏谧问起来,小泉子只当她是在念旧,连忙交代道:“原本的诸位主子们,就是皇后娘娘还有罗昭仪娘娘她们,都在破城的时候殉国了,至于其余的人……”小泉子迟疑起来,那些屈身投敌。侍奉辽人的妃嫔现在无疑成了大齐的耻辱了。 “那些落入辽人手中的妃嫔呢?”苏谧追问道。 “那些……”小泉子犹豫了一会儿,对于这些昔日的主子们,此时连一个恰当的称呼都找不出来,他挑拣着词语,据实回禀道,“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宫里头,等着皇上的处置呢。”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下一秒钟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其实她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这样最简单的愿望,都好像是罪无可恕了。 这几桩事情还没有处理,外面的宫人马上又上来禀报,新上任的乾清宫总管也过来拜见了。 杜单顺一溜儿小跑进了屋子,打了个千儿,不等苏谧发问,就伶俐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今天是过来问问您关于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号的事情。” 说着递上了一本册子。苏谧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关于皇后和那些殉国的妃嫔们的丧事和封号。一行行的丹笔朱砂写着一个个曾经光鲜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后面是肃穆的封号,尽是一些贞淑。恭颐。孝献。淳肃之类的字眼。这些虚幻的名号,就是对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后奖励了,也是赋予这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最后荣华,作为她们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为危急时刻的大齐保存最后一分颜面的代价。 苏谧想到这些人,还有那些被关在漱玉宫里头的人,一时之间出了神。 静待了一会儿,看到苏谧对着册子沉吟不语,杜单顺轻声地问道:“娘娘你看如何?本来这件事情是交代礼部安排的,可是礼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就交到了内宫,由宫里将封号拟定再昭告天下,举行葬礼就好。皇上如今病体未愈,不好处理这些事务,就只有请娘娘您费心了。” 说是举行葬礼,那些殉国妃嫔们的尸首早就已经不知道被辽军怎样处理了,大都是扔进了乱葬岗子,两年之久,如何找寻?连皇后的尸首都是草草收殓,别的妃嫔更加无奈了。 苏谧听到杜单顺的话,放下了册子,拿起茶盏,问道:“什么更大的事情?礼部还要干什么呢?” “听说是朝中诸位大臣商议为燕王殿下加九锡……” 加九锡?!苏谧的手一颤,险些将茶盅掉在地上,脸色却已经忍不住变了。 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鬯,谓之九锡。这是帝王对于一个功臣所能够赐予的最高奖励,在历史上有过十数人接受过这样辉煌的荣耀,尤其是在这二百多年的乱世里,众多手持重兵的武将都受过九锡,而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变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使得千百年下来,九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帝王对于有功臣子的赏赐,反而成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举是什么意思? 此时朝中大患未除,慕轻涵和齐皓手中的力量虽然都不足以与他相抗衡,但是联起手来,也是不小的阻力。倪源为何要这样急不可耐? 而且他终究是齐泷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齐泷还没有死呢。篡位这种事情,就算是黄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后人闲话,何况是从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齐泷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坚忍,懂得静待最好的时机吗? “嗯,我知道了。”苏谧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撂在一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的册子,问道,“这些封号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身体不适,因此连看都没有看,只是说了一声叫尚仪局看着办就好。” 苏谧点了点头,又拿起册子仔细翻看了一遍。 杜单顺凑近过来,在一旁小声说道:“其实诸位殉国娘娘的封号都没有大碍,就是雯妃娘娘追赠为恭颐贵妃……这一条……” “这一条怎么了?”苏谧问道。 “这个……据说,雯妃娘娘她……”杜单顺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好。 看着杜单顺闪烁其词的样子,苏谧立刻明白了,这些封号都是赐给那些全了贞洁的妃嫔的,雯妃虽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却是被辽人玷污过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刚刚送过来的那一沓厚厚的礼单。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名号,就是为了这朱红色金册上面淡淡的一笔,就是为了宗祠记载上面这两个模糊的字眼。 恭颐,这两个字,轻微得不过是一片白纸,两滴朱砂,掩映在这满目的朱红笔迹里面,竟然会重逾千金。 不知道为何,苏谧的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就这样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为皇上诞育小帝姬,而且又是为了保护帝姬而死,晋为贵妃也是情理之中。”她说着把册子放回去,果断地说道,“就这么着好了。” 外面冷得滴水成冰,可是屋里面却热得让人心烦气躁。 齐泷一回宫就是在病中,众人自然不敢拿这些杂务去打扰他,而现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亲王等人都在忙着战后的军国大事,国计民生,哪里有工夫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后宫琐碎小事。 宫里头连一个正经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几个首领太监都着急得不得了,如今苏谧一回来,后宫可算是有了一个主子坐镇了。 苏谧就这样在万众拥戴的情况下,开始了她主理后宫的时光。 之后的几天下来,尚服局。尚膳局等诸多宫中的管事宫人前来拜见苏谧,前脚接后脚,忙得苏谧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好在她生性聪明机警,几件事情下来对于这些事务就开始上手了。忙碌的间暇,她忍不住有几分佩服皇后了,这样枯燥的日子也能够长年累月地坚持下来。 “朝中的事情是怎么说的?”遣走了尚仪局的司礼内监,苏谧喝了一口觅青端上来的清茶,润了润喉咙,向刚刚打听消息回来的小禄子问道。 “听说礼部已经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书表示同意呢。”小禄子奉命出去打听关于倪源加九锡的事情。 “有多少?”苏谧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们都说理应如此呢。”小禄子说道。 “一半?!”苏谧错了错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来。倪源决定了他倾覆天下的计划之后,这几年以来,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辽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员,或者告病,或者探亲,或者因公务外放,或者因家事滞留,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即将陷入危局的城市。就算是没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地得到了消息,隐藏在民间,逃过了辽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后来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葛先生和齐皓都指使着自己手中的力量,将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内线透露给辽人知道,借助辽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只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还会更多,更响。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静观其变的墙头草们…… “不过豫亲王提出,如果加九锡,当封赏全部的有功将士,慕将军夺回京城的功劳也不逊于剿灭南陈,应该一并封赏才是。”小禄子继续说道。 抬出慕轻涵来,是挡不住事情的进展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对于立下了最显赫功劳的慕轻涵,虽然在民间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后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却不是封赏,而是众多朝臣的质疑。质疑他为何擅自弃守居禹关,导致辽军南下。如果是为了救援京城的话,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后,才挥兵东进,攻陷京城呢? 对这些士子文人谈论战略计划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对于他们来说,在辽军入京的最开始,居禹关之内的兵马未曾南下还可以说是尽忠职守,为了抵抗北边的辽军,但是在弃守关隘之后迟迟停驻在莱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让身陷京城的他们吃了辽军那么多苦头,就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了。 倪源当初将弹劾慕轻涵的奏折留住不发,也是日后压制他的一种手段。 “……也有的大人说如今皇上体弱多病,应该等皇上痊愈了再行决议。”小禄子继续说道。 加九锡毕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够理事的现在,无法决断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着这样的借口,也只能够拖延一时而已,何况齐泷的身体她最清楚。 苏谧沉吟了片刻,小禄子看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听说……听说豫亲王今天要进宫觐见皇上,商议此事……” 苏谧手中的茶盅一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尤其响亮。 随即,她姿态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四章 冰寒情暖1 齐皓踏着雪地漫步行走,刚刚的对话还在脑海之中盘旋,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朝中的大臣明显地已经分成了两派,其泾渭分明甚至远远超过当年王家与倪家并立朝堂的时候。 大雪过后,天地之间一片寂寥,放眼望去,昏黄的夕阳余光之下,四面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下面的景致。齐皓嘴角一扬,人心又何尝不是这样,谁知道,这白茫茫一片的忠孝节义之下,存着的是怎么样的私心。只可惜却没有一种灼热的光,能够将人心之上的伪装全部剥除,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一阵风过,寒风吹得枝丫上的残雪簌簌落下,散乱纷飞,恍如云起雾绕。 待烟尘散尽,梅花吐露出芬芳,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她。 玉盘盛明珠,露霜结冰雪。 她悠然独立于树下,寒风之下,衣袂翻飞,她的容颜也如这一树梅花般,慢慢绽放,清寒胜雪。 一瞬间,无论是倪源,是王权,还是让他苦恼不已的朝廷纠纷,都在他的脑海之中烟消云散了。这广阔深远的天地之间,只余下这素静淡雅胜过这一树梅花的那抹纤影。 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走近她的身边,两人并肩沿着小道向西边走去。 天色逐渐阴暗下来,路上宫人稀少,夕阳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向大地,天边的月亮已经露出头来,金银二色交织的清冷光辉映照在两人的衣襟裙裾上。 “如今朝中的形势如何了?”苏谧终于开口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泾渭分明。”齐皓回答道,“不过经过了这一次的战争,朝中眼下倪源的势力已经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抵挡的了。” “这一次朝中有人上表为倪源加九锡的事情你看如何?”苏谧直接将话题引向最关键的部分,她侧头看向他,“你觉得这真的是倪源的意思吗?” 这是一种指鹿为马的信号,给予朝中不属于他的势力的一个警戒。 齐皓略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依我看,这一次确实是倪源他急不可耐了。” 苏谧有几分疑惑,她伸手拨开路旁枯树横斜而出的枝丫,慢步向前走着:“按照道理来说,倪源不必这样的心急,毕竟,现在他手中掌握着整个朝廷大半的权力,只要他肯耐心等待一会儿,皇上的病情……” 齐泷病重不能够理事,而齐泷一旦驾崩,必然是小皇子登基继位,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够干什么?到时候,朝政还不是继续把持在权臣的手中,他有足够的时间,而且他已经占据了优势。只要他耐心等待,慢慢地将齐皓和慕轻涵手中的势力分化削弱,不愁等不到属于他的那一天。 “我暗中得到的消息,说倪源最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齐皓垂下视线,语带怅然地说道。 “不是很好。”苏谧眉头扬了起来,她回头望着齐皓,等待着他详细的解释。倪源受伤的情报她是很清楚的,早在草原上的时候,倪廷宣就没有隐瞒她。可是这份伤有多重?痊愈了没有?却是苏谧所不知道的了。 齐皓叹了口气道:“似乎是上一次与辽军决战时候受的伤,时有反复,不过这消息也无法确定,如今倪源的身边守卫严谨周密,根本别想安插进去人。” “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倪源自己放出来的。”苏谧思虑了片刻,说道,“毕竟,倪源的武功高深,一般的伤势很难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哪怕对方是耶律信那样的绝顶高手。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故意放出消息来。”齐皓说道,“可以让他借这一次的机会,认清楚朝中谁是坚决反对他的势力。” “如果真的是如此,想要对付他,只怕行事艰难啊。”苏谧黯然道。经过这一番辽人入侵的战事,大齐的门阀贵族实力大减,倪源现在又率先提拔寒门士子,广招天下人心,在军中更是大力提拔栽培有才干的寒门军官,威望日深。如果不是还有齐皓和慕轻涵在,朝廷早就成为他一人的天下了。 越往西行,人烟稀少的宫中越发清冷起来,这一处地方,负责的奴才连宫灯都没有点,想必是以为反正也不会有人过来,便懈怠偷懒起来。只余下清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大地上,反射起蒙蒙的雪色。 “依你看,如今他的病情如何了?”齐皓迟疑了一下,向苏谧问道。 苏谧自然知道此时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她摇了摇头,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她这几天侍奉在齐泷的身边,已经看出,齐泷是心结难解,抑郁成疾,如果早下手,原本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可是他长期被倪源拘禁,如今虽然回了皇宫,看着光鲜,实际上境遇没有丝毫的改善。朝政大事依然是大半把持在倪源手中。如今早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想到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再看到现在的形容枯槁,苏谧也感到一阵难过。就算是从来没有真心的爱过,毕竟在一起那样长久,而且齐泷对她从来也是爱护有加,如今他却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齐皓的眉头又紧了一些,御医的诊治也是这样的结论,他原本以为凭借苏谧的医术,能够有几分把握呢。如今他们齐氏皇族被辽人屠戮殆尽,直系皇族只有他和苏谧宫里头抚养的那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一旦齐泷驾崩,一个三岁的小孩继承皇位,到时候,朝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刚刚你见到皇上,皇上是什么意思呢?”苏谧问道。 齐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他……看起来生疏了不少。” 今天他本来是想同齐泷商议关于如何阻止倪源加九锡的事情,可是齐泷竟然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了他几句,完全没有精神。甚至语气之间流露出同意的意思来,他难道不恨倪源吗?还是已经被倪源给吓怕了,完全放弃最后的希望了? 倪源返回京城之后,迫于朝中的压力,不得不将齐泷放回了宫中,而事先宫中的宫人奴才都是齐皓和慕轻涵两人负责挑选安排的,倪源想要动手安插人手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可以说,慕轻涵的入京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如今虽然他在朝中的势力还是最大,但是宫里头却逊了一筹。 齐泷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帝王,就算是他自从两年之前就已经“病重”得不能够理事,但是还是大齐无可非议的最高统治者。只要他们几个人齐心,还是有机会扳倒倪源的。如今齐泷的这种态度却让他实在是无从劝起,似乎齐泷有了自己的计划,不再信任他们,又像是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和希望。 按理说,以齐泷的才智自然应该想得到,此时为了对付倪源,应该更加倚重他这个兄长,倚重他和慕轻涵这些新起的势力,来与倪源对抗。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齐泷对自己隐约有一种敌视的姿态,甚是比不上两年之前的那种信赖。 而且,两人相对的时候,更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齐皓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 虽然自己也在暗中经营,并且联络地方的豪门势力,但是只要想一想,强虏入侵,事急从权,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大齐的天下,大齐的江山。 “经过了倪源的事情,他变了不少。”他最后只能这样说。 “没有人会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之后还能够继续保持冷静的。”苏谧说道,“可是如今你们难道没有好好谈一谈,关于眼下的朝政?” 齐皓苦笑了一下,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齐泷他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其实,齐泷看到他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如同以前一样的亲切信任,但是神情之中却有一种让人从心底里发寒的冷意,甚至有一瞬间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囚禁他。欺骗他的人。 “这一次加九锡的事情,恐怕是阻挡不住了。”齐皓说道,“顶多能够将时间拖延下来。也不知道能够拖延多久。” 沿着小路慢慢向前,两人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慈宁宫门口。 如果说现在的慈宁宫是整个大齐后宫里最寥落的一处宫室也不为过。 两人走了进去,里面的各处宫室都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整个宫殿的地面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上面没有丝毫人走过的痕迹,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地毯,平滑工整,可见如今这里的冷落寂寥。 太后在辽人入城之前就已经死去,恰好终结了王家最后的辉煌日子。而宫中的太妃们不是自尽殉国,就是死在了乱军之中,无一幸免,如今这里连一个主子也没有,距离又偏僻,难怪宫人也懈怠起来了。 两人并肩转向慈宁殿后,转入敬胜斋的门前,上一次两人夜谈时候所坐着的那一处横栏依然还在,只是已经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了。 天上的月亮探出头来,苏谧回头望去,身后平整厚实的雪地上,就只有自己和齐皓两人的脚印沿着宫道延伸远去。 她转头看着齐皓,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苏谧忽然发现,他也变了很多,儒雅和煦的气度变得更加锐利精明,比较起原本平易近人的翩翩风度,更加多了一种居于上位者的傲气和凌厉。下巴上竟然有小小的胡碴的痕迹,看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对付倪源确实是够劳累了。 “你最近……”齐皓犹豫着开了口,他看着苏谧,似乎是在酝酿着如何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去。 “这几年你过得可好?”他终于开口问道。 苏谧看着他,齐皓忽然有些不敢对视她的眼神。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四章 冰寒情暖2 苏谧淡然地一笑,当初山里头的百姓应该已经将自己的去处告诉他了吧,虽然那些山中的猎户不知道倪廷宣他们的身份,但是只要描述清楚,以齐皓的聪明,必然能够猜得到。 齐皓有几分焦躁,他偏过头,看着旁边的一枝梅花,长久的无人打理,使得那些树木生长得格外狂妄肆意,有不少枝子已经延伸到廊下了。 齐皓状似无意地拈起其中的一枝细看,那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托着一点清雪,下面隐隐露出嫣红的花蕊,看着让人无限怜惜。 他视线下垂,说道:“我之后派人暗中去墉州寻找过,可是倪家在墉州的势力太大,我的人无法潜入,只是知道你还平安的消息,但是……自从倪廷宣率军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你被他隐藏到了哪里?其实他想要这样问她。 “我跟着他一起出征了。”苏谧平静地回答,然后看着齐皓的脸色。 齐皓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是显然是失败了。手中握着的梅花忽然之间“啪”的一声折断了。 苏谧忍不住一声轻笑,她带着几分调皮地看着齐皓。 齐皓心中黯然,他与苏谧约定的时间是两个月,但是下山之后,本来以为马上就是大功告成的事情却出现了诸多意外,过程繁复艰难得超出他的预料。经过近四个月的奔波劳累,他才终于将几支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势力逐一说服,之后匆匆回到山间,却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满目疮痍的情形明确地昭示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是辽人来过了! 齐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裂开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如果辽人来到这里……他简直不敢想象。 从踌躇满志的兴奋忽然跌落到了痛苦的万丈深渊之中。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后悔了。 幸好村子里的人在逃入山中之后派人出来查看动静,以确定辽人走光了没有,却发现了呆立在那里,失魂落魄的齐皓。 得知村中的人大多数都及时地隐藏起来,逃过了辽人的杀戮洗劫,齐皓只觉得上天还是眷顾于他的,终于没有让他尝到那样绝望的痛苦。 但是很快,接下来的消息就将他的欣喜之情浇熄了大半。苏谧竟然被人带走了。在听了村民详细的描述之后,齐皓自然能够联想得到那是谁的兵马,心中只觉得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难过,千般的滋味都变成了一种苦涩,让他头一次品尝。 之后他派出人手潜入墉州打听消息,墉州守备森严,倪家的势力根深蒂固。他也只是能够确定苏谧平安无事而已,至于其他的行动,远非他现在的势力所能够办得到的。 这一次听苏谧说起来,好像是长久以来最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终于失态爆发了出来,此时面对苏谧的目光,他实在是无法不介意。 为什么她要跟随着倪廷宣一起走呢?就算是他把她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危险之中,他无权抱怨,可是…… “我只是不希望留在那里,持续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已。”苏谧淡淡地笑了笑,“你当时又没有回来。” “是我的错。”齐皓低头说道,“路上的事情出了一点麻烦。”那些他所要说服的势力们并不是那样的纯粹忠诚,尤其是在倪源也派人前去联络他们之后,虽然与倪源的芥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齐泷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就让倪源有了大义的名分,各方的势力都在摇摆不定,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所以他回去得晚了。 “嗯,我能够想象得到。”苏谧说道,“本来我也是希望能够一直等你回来的。”想起自己当时的焦躁和忧虑,苏谧还是有几分介怀,其实她也能够想象,齐皓的这一路是何其艰难和辛苦,需要他调动各种手段,事情有了变故也是平常,可是她就是隐隐有一种失落。 一阵寒风吹过,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横隔在两人头上的梅树枝子被风吹得晃了一晃,上面积着的雪花被这颤抖的力道甩了下来。簌簌地正好掉进了苏谧的领口里面,“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她跳了起来,“好冷啊。” 齐皓忍不住笑出声来,起身替她将雪拨开,两人亲密地贴近,脸色都和缓了下来。 齐皓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苏谧的身上,“天气这样冷,你可不要受凉了。” 一瞬间,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山间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段轻松快乐的时光,虽然破国的重任还是压在心头,虽然两人之间也有筹划和计较,但却是无比的和馨悠闲。 但是,那段日子,终究是过去了,他们现在是在这个百尺红墙之内,在这个绵延不绝的楼台亭阁的环绕之中。 苏谧低下头去,齐皓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等我一段日子吧。如今我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这一次一定不会爽约,也不会再将秘密隐瞒着你了。” “你保证?”苏谧笑着问道,语气之中有着齐皓所没有察觉的一丝苦涩。 在一起,他们要怎么在一起,他可是甘愿放下这到手的弥天权势,这大齐亲王的富贵身份? 若放不开手,他们要怎么在一起? 感受到自己肩头传过来的热度,她的思绪忽然之间就转到了那阴沉深远的宫殿里,弥漫着厚重药香的病榻上,那张苍白得像是幽灵一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让她的心脏为之收紧,坠入冰冷的迷茫。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齐皓,却感到自己手上一紧,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齐皓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似乎是在不满她的神游物外,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 眼眸之中的热度让苏谧低下头去。 “我保证。”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谧想要收回手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却猛地失去平衡,是齐皓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苏谧正贴近他的胸口,那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在这一处寂寥深远的慈宁宫,让人感到一阵暖意。 这份温暖此时却让苏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苦涩。 她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还没有等有所动作,忽然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有人来了,齐皓立刻放开了她。 虽然现在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必再忌讳寻常的宫人了,但是被人看见这样总不是一件好事。 苏谧拢了拢头发,借着这个动作掩去略有失落的内心。 “娘娘,娘娘……”身后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呼喊。 是过来寻找自己的,苏谧有几分疑惑,当即起身向外面走去。 是杜单福带着几个小太监,正提着灯笼在雪地里面艰难地跋涉着,一边四处张望。看到了这一边苏谧的身影,脸上显出喜色,急匆匆地跑过来,“娘娘,可是找见您了。” “什么事儿?”苏谧问道。 杜单福看向苏谧的身后,齐皓也走了出来,看见他紧跟着自己出来,苏谧有几分诧异,他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呢?虽然两人在乾清宫外遇见的时候也有几个宫人看见,但是两人私会这么长时间,终究还是惹人闲话的。 算了,如今的宫里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宫中最近的人事都是齐皓安排的,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心腹呢。 苏谧看向杜单福,他正在向齐皓行礼,齐皓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杜单福向苏谧道:“娘娘,是皇上在寻找您。” “皇上怎么了?”苏谧问道。 “皇上看样子好像是忽然想念起娘娘您了。王爷离开还没有多久,身侧的太医服侍皇上喝了药,本来说要皇上安歇下去,可是皇上的兴致却好,说是不想睡,命奴才去将娘娘寻过来说几句话。” “我走后,皇上的心情如何?”齐皓问道,“有没有说起关于倪源的什么事情?” 这个杜单福果然是他的人!苏谧的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乾清宫总管这样的位置,当然是不能放过。 不过这样的秘密他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一点苏谧倒是释怀了不少。 看到苏谧的神色,齐皓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暖立刻传递到了她的手上。 杜单福恍如未见地继续说道:“没有,王爷您走后,皇上他出了一会儿的神,只是脸色阴郁得吓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服过药然后就命奴才过来寻找莲妃娘娘了。” 苏谧说道:“我先过去一趟吧,如今时辰也已经不早了,说不定他已经睡下了。”回宫的这些日子以来,齐泷也时常召唤她去坐一坐,服侍汤药,说一些闲话,开解沉闷。 齐皓看着她温和地一笑,点了点头,道:“好吧,你先过去,我们改天再细说。” 第九重 莲动倾国九重珠落 第五章 夜色迷乱 月光被浓云遮掩,天色墨黑,苏谧被身边的宫侍引着进了乾清宫。 大殿里,依然是浓重的药香混合着四角碧玉香炉发出的袅袅的龙涎香气息,使得整个寝殿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 宫人挽起珠帘,苏谧走入内室。 齐泷正斜倚在床榻上,脸色还是一如这些天常见的苍白,只是在昏黄的灯下却隐隐透出一抹妖异的嫣红,愈发显得病体伶仃。 他的眼睛半眯着,似乎马上就要沉沉地睡去。 宫人在他的耳边低声禀报道:“皇上,莲妃娘娘来了。” 齐泷的眼睛睁开,视线投射到苏谧的身上,瞳孔之中的焦距好一会儿才凝聚起来。然后,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说道:“谧儿真是迟啊。” “臣妾来迟了,让皇上久等,请皇上恕罪。”苏谧柔婉地低下腰身告罪道。 “没有关系。”齐泷笑了起来,带着一种沙哑的要咳嗽的意味,说道,“朕也知道,如今谧儿主理宫中的各种事宜,只怕是累坏了吧?” “臣妾不累,不过是些许小事,哪里能够与皇上的辛苦相提并论呢?”苏谧笑道。 “朕哪里还有什么好辛苦。”齐泷笑道,“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话语之中带着一种萧索的味道。苏谧一时无语,齐泷这种时常流露的讽刺性语气让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齐泷转向身边的内监道:“都下去吧,朕与莲妃说一会儿话。” 宫人低眉敛襟地退出,大殿里面只余下苏谧和齐泷两个人了。 齐泷向她招了招手道:“谧儿过来吧,不要拘泥于这些俗礼了。” 苏谧走上去坐在床畔,轻声问道:“皇上,刚刚的药吃了吗?身体今天可是好些了?” 齐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静谧的空间里,忽然“啪”的一声轻响,是一盏宫灯里面的蜡烛爆了一个灯花。昏黄深远的空间里面,烛火摇动起来,明灭不止。 齐泷的视线转向那盏宫灯,凝视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谧儿记不记得,朕初次临幸你的时候,屋里面也爆起了一盏灯花,正是喜事临门的预兆啊。”他的笑容里怀念与嘲讽交织出现,形成一种诡异的眼神。 苏谧感到一阵不安,那样长久的事情了,齐泷竟然还是记着的。她笑道:“是吗?皇上的记性真是好,臣妾都快要忘记了的事情……”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手上一痛,是齐泷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被病弱折磨得纤细修长的手腕竟然是出乎预料的坚定有力,不知道是因为久病,还是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手上的肌肤绷紧成几乎透明,下面的血线隐隐可见,突出的骨骼把苏谧的手腕硌得生疼。 “原来你已经都忘记了啊?”他喃喃着说道,眼神不复清明,有一种阴霾在眼底慢慢凝聚。 苏谧的心脏猛地抽紧了,她轻呼了一口气,竭力安定着心神说道:“皇上,您劳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想要站起身来,可齐泷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眼神却寒冷如冰雪,直视着她,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道:“休息?谧儿,朕还没有死呢,朕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苏谧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猛地撞到了一处地方,是她被齐泷狠狠地甩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