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曌》 风起 秋蝉嘶鸣。青阶石凉。 素棂纱窗敞了条小缝儿,殿内垂帘低垂,触地无声。桌案上雕花象牙镇尺边摊着几团揉乱的宣纸欲坠于桌,石鎏金蟠龙灯中的烛火明明灭灭。眼瞧着,外头的天似乎要亮了。 斓秀宫中一夜无人成眠。漪澜殿内所在的几人构成了一幅如同静止的画面,气氛隐晦不明。 主位中端坐的年轻女子背脊僵直,双手紧握着袖口。虽是一副难得一见稀世容颜,但面色悲喜无形,周身所散发出丝丝寒气的更让人觉得极其苍白,无法靠近。轻蹙的远山眉下那一双丹凤美目黯淡无光,唇上的最后一抹血色都似要被寒气殆尽。 一夕之间,向来都是傲视寒寂的纳兰贤玥成为了整个璧朝的笑话,以及她那手握重权的纳兰世家。今夜,本是该她大哥纳兰贤拓新婚的洞房花烛。而璧朝的帝君、她的夫君寂泽修,却在昨日将纳兰家未过门的少夫人阮瑾仪连夜宣进宫中,册为贵嫔。 一时间**侧目,朝野震惊。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却因躬勤政事、宽以待民而颇受朝中臣民赞誉,不想此番竟做出此等荒谬之事。 而那阮瑾仪,纳兰贤玥亦是自小相识的,虽情分一般,但素日里对其也是亲切相待。她知道自家哥哥对这阮家二小姐自小青眼有加,诚然其姿色尔尔,但胜在善心可嘉,且出身算上出身倒不失为哥哥的宜家良配。 可纳兰贤玥始终想不明白,寂泽修为何要做出此等匪夷所思之事?阮瑾仪是如今**中位份最为尊贵的庄瑞贵太妃阮瑾熙的妹妹,自庄瑞贵太妃前朝入宠以来她在宫中出入已是半幅郡主的架势,与寂泽修也算是旧相识。 贤玥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的千秋阖宫宴上,寂泽修还曾对阮瑾仪撞倒了其母后庄懿皇后而略有不快。 纳兰贤玥实在无法相信,她所熟悉的寂泽修会喜欢上素来性子有些顽皮的阮瑾仪。他现在喜欢的,不都是良嫔、福美人那种极其温顺的女人吗? 亦不知寂泽修会给连夜入宫询问的父兄什么解释…… 贤玥心中霎时一冷,此番自己都是心乱如麻,哥哥的心还不跟在油锅里熬着似的,他自小就是那样地中意阮瑾仪! 汐岚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小姐,您已经坐了一夜了。到底咱们得定个主意,否则这么熬下去可不是办法。” “几更了?”贤玥略哑声道。 “回娘娘,现已是卯时了。”靠近殿门旁的花茵忙忙答到。 “寂泽修在哪?”贤玥微眯了眯眼,坐着僵直的身子依旧纹丝未动。 “还在越贵嫔的荣惠宫呢。”花茵暗瞧着众人的脸色,嗫嗫声道。 “越贵人?哼!”汐岚恨恨咬牙声道,“我瞧着连春香楼的**都生不出这样的骚蹄子。” 汐岚是纳兰府里窦管家的小女儿,和悦岚都是自小伴着贤玥长大的。她不喜欢阮瑾仪的事,贤玥心里也是一早明白。 但于此事,在贤玥心中始作俑者至始至终只有令她越来越不懂的寂泽修。 那阮瑾仪,且不论这些年来她对哥哥到底有几分真心,就凭她那端不住性子,又怎会有这翻手覆雨的能耐?半晌,清冷的声音终于在殿内的一片屏息中缓缓响起。“替我更衣,去荣惠宫。” 外头浅黛色的天似乎开始透起微光,纳兰贤玥扬手示意花茵放下了锦帘。 比起光亮,她现在更想处在暗一些的角落,一会会就好。 似乎只要这样,就算瞬间软弱些也没有关系。 阮瑾仪所居的荣惠宫离的自己的斓秀宫隔的极远,可谓是一东一西,贤玥心底冷笑,想必定是寂泽修不愿她们日后过多来往。 对于荣惠宫贤玥也是略有耳闻的。那里曾是表妹挽歌的生母宓宜夫人作宓贵嫔时所居之处,听姨母说,在荣惠宫的日子是宓宜夫人在**中最得意的时光,短短两年便从六品贵人坐上了一宫主位,先皇专宠,很快龙裔又继,连其所居的荣惠宫也是十天半月地遣内宫局花重金修缮。无奈她这一生终归福薄,没看一眼挽歌便难产而去了。 轿子平稳落地,刘真掀开了轿帘,风将他的脸吹的有些发红,“娘娘,荣惠宫到了。” 花茵伶俐出轿,伸手将贤玥小心地从轿中搀下。守门的两个侍卫请安之后正欲开口通报,贤玥却素袖轻抬,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侍卫们似是有些为难,但想着来人到底是俪贤妃,到底还是诺声地垂下头去。 贤玥默默地打探起了周围的陈设。 荣惠宫不愧是先帝宠妃的居所,比起那些寻常宫殿倒真是有几分特别之处。宫内明廊中,绛紫色琉璃瓦下的汉白玉墙上均饰以金碧辉煌的壁画,但图案大多为龙凤,诚然贵气无匹,却也失之灵秀。而这荣惠宫外的墙上却绘以着大片大片开得极好的茶花,红而不艳,既坚忍风骨,又雍容华丽。 果然是特别的。 望之正殿,虽然看的不甚清晰,但也能瞧出里面栽培着一片极好的茶花。御花园内已是繁花败落,而这儿的娇艳绯红却逐一盛放。 倒也应景。 忽然,荣惠宫的主殿琼露殿中一手持拂尘的蓝袍内官快步而至。贤玥抬眼一望,原是寂泽修身边的贴身太监徐凯明。 “奴才给俪贤妃娘娘请安。” 只见徐凯明拂尘端平、背脊挺直躬身于地相平,倒是没给贤玥摆出半分内监总管的样子。如今明是风云易变,条理却也半分不乱,到底是内官翘楚。 “公公客气。”贤玥眉梢微抬,唇角扬起了一抹略为牵强的弧度。 “娘娘,陛下这才方醒,现在正在里头洗漱更衣呢,过会儿子应该就出来了,您一会儿可得……” “劳烦公公了,”贤玥抚了抚耳上水头极好的脂玉坠子,“可本宫在等的是新晋的贵嫔娘娘呢!” 徐凯明似是有些讶异,抬头打量了一番贤玥的神色,似是想到些了什么,继而垂首向前跨了半步,朝贤玥低声道,“娘娘,恕奴才愚昧多言,这次您就服服软罢。如今事儿都发展在这份上了,与其弄得两头不痛快,倒不如这次就让着陛下些。待陛下玩腻味了,心自然还是向着娘娘您的!” 贤玥没想到徐凯明这回儿竟来劝导起了自己,不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公公,本宫此番当真是在等越贵嫔呢。” “我的好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徐凯明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还是撇过头去顿了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以俪贤妃的心气,她打定的主意定是没人能动摇半分的。 贤玥盯着琼露殿顶端的金雕细致的月白色的瓦延,眸子忽然有些酸。寂泽修向来最喜欢的便是素净的月白色。 想着过往与寂泽修的种种,她是万万料不到会有这一天的。 袖角忽然被一旁的花茵轻轻一扯,贤玥这才将目光从屋顶上移开。回过神来一瞧,原是寂泽修已从琼露殿中信步走了出来。 眼前众星捧月般的男子墨袍紫绶,金冠上的稀世宝珠光华璀璨。他眸光深邃,清俊挺拔,一如往日般风仪蕴雅,仿佛这世间万物的风起云涌都无法损他半分风华。 忽有一阵清风拂过,贤玥宝蓝色华服随之而动,宫外明廊上的麒麟宫灯亦是微微一晃。 刹那间暗香褪去,晨光初现,柔光一时间将寂泽修的面容衬得俊美无俦。 这一刻,仿佛是穷尽世间之词,也难以述其一表。 可明明那样熟悉的身影,此时竟让她觉得陌生到可怖…… 贤玥睨了一眼便很快收回目光,很快地挪了步子走到宫墙侧,背门而候,明显是不想与他有丝毫交接。 可她却没料到,寂泽修竟真不当自己存在般,径直地坐上了一早候在宫门另一头的青龙御銮便扬长而去。 原来是连解释都不愿了……贤玥忽然轻笑出声,她竟不知从何时起,寂泽修已变得这般了无情义! 云涌 贤玥在荣惠宫外从晨曦初绽等到了日落西山。 其间斓秀宫遣来的各类吃食,皆是纹丝未动地一轮轮退了回去。 原是昨夜寂泽修以越贵嫔身体孱弱现需静养为由,一早便下旨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踏入荣惠宫内一步。 “小姐,要不咱们回吧?这风刮得是越来越刺人了,若您把自个儿身子给熬坏了,我可如何向老爷夫人交代?”汐岚见天色渐沉,眼前那抹倔强而又单薄的瓷青色身影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刮倒。 预料中的毫无回应。 秋风乍寒,加上昨夜一宿未眠,纳兰贤玥此刻头顶似有千斤沉,但她更清楚地明白此刻她还在赌。不仅拿自己今后在整个寒寂城中的威严赌,更是在拿整个纳兰门阀今后在璧朝的声望在赌。 门阀世家的女儿,哪能这般轻易服软? 生来家族便赋予的万千荣光,又怎能一朝枉付? 荣惠宫内传来了一小阵的骚动,刘真上前打探了一番,原是这琼露殿的新主子想出门透透气,却被殿门外守着的几个侍卫给拦了回去。 贤玥嘴角冷冷一撇,不以为意。 木已成舟,无论是什么缘由,现在想解释,终归太迟。 寂泽修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拦着自己去见阮瑾仪,那么就不见也罢。 她现在所在要的,可不是一个动情的辩解就能解决的。 雨点子忽然打在了鼻尖上,继而噼里啪啦地迎面落下,贤玥的身子早被风吹得麻木,如此一遭反而觉得人还变得清醒了些。 周围乱作了一团,忙忙赶去车鸾内取伞,贤玥缓缓抬手接着雨暗叹,老天爷这到底是在笑她,还是在帮她呢? 很快,巨大的伞面挡在了贤玥的的头顶,但这也丝毫不能改变她浑身早已湿透的事实。 “娘娘,咱们回去吧?”花茵撑着将整个伞面罩住了贤玥,而自己则瑟瑟地落在了雨中,“奴婢怕您再这么待下去,可要落大病了!” 贤玥恍若未闻。 一旁站着的汐岚接过花茵手中的伞,亦是默不作声。 琼露殿内此刻暗烛摇曳,而那殿外白日里开的极好的山茶花,如今亦是凄凌地坠地无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 “徐公公,您可来了,陛下那可有什么声儿?我家娘娘到现在还在这儿,您看这该如何是好?”花茵眼尖,一下认出了由东边明廊那儿赶来的大太监徐凯明。 徐凯明倒是沉稳,并不急着理会花茵,而是径直地的走到了纳兰贤玥的身前。 “娘娘,陛下托老奴来问您,您可有何所愿?” “本宫所愿当如何?”贤玥正色抬头,继而屏退其身边众人。 “陛下自会竭力满足娘娘。” 狂风大作,乌云蔽月,大雨瓢泼,**权妃被一旨生生拒之门外,明明在外人看来是如此惨淡的一副光景。可宫内老人徐凯明依旧明白,她才是与帝皇抗争的胜利者。 “好,那就劳烦您转告陛下,吾意有三。其一,长兄纳兰贤拓和越贵嫔昔日的订婚庚帖会由纳兰府退至阮司空府内,此事为纳兰府退婚在先,不日便会遣人携重礼向阮府登门赔礼;其二,封本宫舅父沐太尉府中二小姐沐芙笙为正三品和孝公主,他日由本宫主持为其在门阀世家的青年子弟中挑择良婿;其三,劳您……”一阵头疼袭来,贤玥忽然顿了声,忙忙扶住一旁的捏声不动的花茵,之前条理不乱的思路似乎也变得有些混沌,“徐公公,麻烦您告诉寂泽修,今后,把我的绿头牌给撤了吧。”徐凯明的猛然一怔,但很快便应诺告退。精明如他这会儿算彻底明白,这寒寂城,是要彻底变天了。 青葱 纳兰贤玥觉得心情很是舒畅,虽然方才自己也有些紧张,但好歹也在姨母那儿替泽珉瞒上了一回,也算了结小事一桩。不觉间连迈着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些,一会便走到了后殿的知春亭所傍着的玉露池旁。 寂泽珉一早就猴急地候在亭畔,一双墨眉蹙着,显而易见的一副着急模样。 “哥你别挠了,你看,玥姐姐来了。”亭内传出的娇俏声使泽珉猛一抬头,只见眼前贤玥的身影已从假山边缓缓而至。瞧着她那波澜不惊面色,泽珉竟是半分瞧不出事儿到底说成了没。 “姐,母妃那头怎么说?”泽珉将刚踱步至亭边的贤玥一把拉入了亭中。 贤玥却当他不存在似的,径自落座在桌边的乌木椅上,对着桌对面身着杏黄色襦裙的明丽少女微笑道,“挽歌,你前两日不是还一直嚷嚷着要把自个肚子好好留给明日大公主的生辰宴么?怎么这会儿又吃了这般多?” “我愁啊!”挽歌娇笑,顺手给贤玥斟了杯杏仁牛乳茶递了过去,又朝泽珉挤了挤眼,“我可怕母妃一生气把某人给禁足,那人顺手拉我做垫背呢。” “姐,母妃那儿你是帮我应付过去了吧?” 泽珉见着两人已开始调笑着,心里也不禁放宽了些。想想按着他表姐那好使的脑袋,蒙混过关什么的也不难为小事一桩。 “下不为例啊,”贤玥也不忍再吊着泽珉,抬头失笑道,“瞧你堂堂璧朝皇子,这些事传出去让人知道也不怕羞?” “哎哟我的好姐姐,我就知道你待我好,从小就是,跟我亲姐姐似的。不对,是比我亲姐姐还亲!”泽珉听完立马眉开眼笑,跨步到贤玥身后熟练地揉起了肩,“姐,你觉得这儿酸不酸?还有这儿呢,要不要也揉揉?” “哥,你真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嘴脸……瞧起来可是没出息透了!”挽歌左手环着翠玉盘中的一串西域刚进贡来的鲜葡萄,右手托着杏腮,斜眼看着泽珉那一副人憎狗嫌的谄媚模样。 “寂泽珉你快松手,给人瞧见了还不惹人舌根?”贤玥没好气地拍掉了肩上的手,伸手扶了扶头上被摇松的玉簪,“还有谁谁与你亲不亲的,今后可都不许在外头乱讲,会惹事的!” “好好好,”泽珉到也乐意,转身便一屁股坐在了身旁的圆椅上,顺手捞来了挽歌左手上那一串鲜葡萄,“不过话说回来玥姐姐,你那《国富论》中到底写的是些什么啊,我怎么随便从你房内找篇文章一抄就被我那老古板太傅给夸到父皇那儿去了?害得父皇夸我那会儿,我只能在众人面前装一时中了暑气。” 挽歌差点一口牛乳茶给喝呛着了,“都立秋了还用这借口,哥,我都替你害臊。” “得了吧寂挽歌,咱俩不也就那半斤八两的。”泽珉虽说嘴上不吃亏,手还是老实地伸去替挽歌顺了顺气。 “我可是女流之辈,你懂什么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贤玥可不想加入这兄妹俩无谓的斗嘴中,她不觉间松下背脊微微地叹了声气,泽珉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刚才听挽歌一提才惊觉现已是立秋,转眼便要迎来自己的十八岁生辰。此次入宫短住就是为了逃避大理寺卿家二公子三番四次上门提亲,可摆在眼前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便是自己的确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虽然父亲如今并不操心此事,可自己总不能在姨母这重华宫里躲一辈子吧? 贤玥黯然神伤地抿了口挽歌递来的牛乳茶。 挽歌忽然注意到了有些失落的贤玥,随即开口道,“对了玥姐姐,你明日和我们一块儿去吧!你可许久就没来过宫里的阖宫宴了,就不好奇吗?” “姨母不许的,我可不去。” 虽然心里终归有些蠢蠢欲动,但贤玥其实心里明白,姨母这也是为自己好。 贤玥的姨母,也就是当朝的一品德妃沐曼嫣。姨母从小便是待她极好,亦时常遣人把她从府里接入宫内小住。虽是如此亲厚,但也从未动过让她真正成为“宫内人”的念头。早闻别宫的不乏世家出身的几位娘娘都挤破了头似的想把家中的妙龄女眷往宫里塞,而姨母对此却从不为所动。 “玥姐姐别呀,听说这次连那西凉的世子都赶来给大姐祝寿了呢,你就不想瞧瞧那异邦人长的是什么模样?”泽珉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替挽歌帮腔道,“再说你都入宫这么多次了,也还没见过我几个兄弟呢!你都不知道,我三哥人可有意思了,不仅仪表堂堂,学识广博,还和你一样喜欢画画……母妃都说了,我和三哥那一比可真是天上地下!” 还未等贤玥回声,挽歌便秀美轻蹙地侧过身来搭腔,“咦不对呀,是什么风把你刮到三哥那儿去了?你之前不总爱围着四哥转的嘛……” 泽珉不耐地朝挽歌挥了挥手,转头又继续向贤玥碎碎念道,“玥姐姐,真的,我说的当真是句句属实,你可得相信我!” 挽歌睨了眼在一旁有如王婆卖瓜般的寂泽珉,没好气地美目一转后又坚定着自己的战线,“玥姐姐,你也好久没见泠霜了,我前两日在崇文馆还和她提起你呢!” 贤玥眉梢一动,心内瞬间有些惊喜。泠霜是宫内敏贵嫔的女儿,璧朝上下都颇有名气的舒颐和硕公主,亦是挽歌素来亲近的姐姐,与贤玥也是自小相识,交情匪浅。 “泠霜啊,的确是许久未见了……”贤玥的目光有些飘忽。 泽珉激动地一拍桌,“对对对,明日泠霜也会去呢!” “那姨母到时候怪罪下来可怎么办?”贤玥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在此番兄妹二人的连环鼓舞之下,自己也略微动了心。可转念想到昔日里姨母的淳淳教诲,最终还是望而退却了,“还是你们去玩吧,我就算了……” 挽歌小嘴一撅,犹有不甘地正欲做声,却被泽珉在桌下悄悄地拉了拉袖口。挽歌没好气地转过头去,却见他正一脸得意地朝自己眨了眨眼,仿佛已早早想好了主意! 初见 果不其然。 第二日午后正待贤玥有些犯困想小憩片刻时,泽珉忽然风风火火地闯到屋内,不分由说地将她给闹了起来。 几个在内室侍候的小宫女忙忙别过头去偷笑,本还半梦半醒的贤玥顿时没了好气。 “寂泽珉,你下回再这般进屋不通传,我就告诉姨母去!” “那可别……小心母妃一听还以为我看了什么不该看的,顺势就把你许给了我可怎么办?” “你!” 贤玥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可是寂泽珉是谁……从小便自诩一张油嘴走遍寒寂不吃亏的堂堂璧朝五殿下,哪能这么容易就打了退堂鼓? “你是不知道,我刚才在明廊溜达那会儿便见着好多花花绿绿的姑娘赶着往庆霄园那头去了。她们一个个的,都不是我瞎说,那可当真是比不上你的!想着我一晚上对面就只能坐着她们,我可哪里还坐得稳、吃得好……你知道的,从小我就喜欢和你在一块儿,见不着你我连用膳都食不知味!你说说,我好歹也是个帝国皇子,若是这么小的一个心愿都实现不了,我都不知这皇子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贤玥到底是没忍住,终而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花茵,刚才咱们五殿下的肺腑之言你可曾记住了?一会儿定得一字不漏地转告给德妃娘娘去!” 静立在榻边不远的粉衣少女忙忙笑着直点头,“是是是,表小姐。” 泽珉见贤玥笑靥初绽,自知情势转好,忙忙乐呵呵地从身后掏出了一包衣物向她递去,“玥姐姐,你一会儿就穿着这个跟着我,管保没人能发现了去!” 贤玥最后也不知怎的,竟真鬼使神差般地穿上了泽珉递来那灰青色的内侍服。她起先觉着自己一身扮奴为婢的模样还挺稀奇的,可一随着泽珉出了重华宫,便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耳闻阵阵丝竹声愈加悠远,贤玥有些疑惑地戳了戳身前的泽珉,“你没记错路吧,庆霄园真的是往这儿走吗?” “是呢!” 泽珉答得极快。 望着泽珉日渐长成的高大身躯,贤玥这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自小爱跟在她后头的皇子表弟,早已高过她半尺之长……她只得随着泽珉继续向前走着。所幸今日的天气极好,一路上秋日名花争相迎风吐蕊,繁茂草木亦是欣欣向荣,就连协心湖侧的悠悠微风都似带着些清新的水汽,令人不觉间心旷神怡。 贤玥心里暗暗想着,何时若能在协心湖畔畅快地作画一番便好了! 正当贤玥内心犹在慢慢描绘着景象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三两人声。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原是自己竟已跟着泽珉走到了抱素书屋。 这抱素书屋位临协心湖南畔,虽景物清素、环境幽静,但到底是平日里皇子公主习书之处。贤玥下意识地垂下了头,这等宫闱要处,又怎是她能乱闯的…… 众人见今日跟着泽珉的竟不是平日里憨态可掬的孙喜,而是个身材瘦削、形态柔弱的小内侍,一时间不禁觉着有些稀奇。倒是三皇子身旁的曲炀胆子大些,开口便嬉笑问道,“五殿下,孙喜莫非真被你调去御膳房中劈柴去了?” “还没呢,”泽珉倒也不顾后头还候着的一众宫女内侍,一把便得意地牵过身旁大气不敢出的贤玥,“这是我表姐呢,贤玥,纳兰贤玥,我前些日子的课业可都是抄她的!” 周围的一众瞬间噤声,贤玥垂着头有些哭笑不得,她还从未听过这般引介他人的话语…… 盛京内声名在外的世家小姐并不为少数,阮家名动天下的瑾熙、沐家衔花而生的莲妆、洛家灵巧之至的羽燕、纳兰家娇媚可人的韵诗……而纳兰贤玥的名讳,在场诸位其实大多并未有所耳闻。众人见她始终垂着头,似是一脸维诺,想着她约莫只是太师府中哪个姬妾所出的女儿,不过是五殿下素日里唤得亲近些罢了! 不知是谁开口了一句,“这位纳兰小姐,倒是穿的特别……” 泽珉有些不好意思地降了个声调,“还不是因为母妃不许她出来,我这回可是好不容易地带她溜出来的!” 贤玥的腿险些一软。 看来这回是半分不愁姨母知道她溜出来这茬了…… “玥姐姐你来你来,这便是我前日里和你说的三哥,寂泽郇。”泽珉说到一半,又回身了半步向前拉来了另一个的身影,“还有我四哥,寂泽修。” 因为背着光,眼前二人的面容贤玥其实看得并不真切,但她此刻也只能顶着衣着不适的身躯规规矩矩地向有如蒙着一层光影的二人福身道,“臣女给三殿下、四殿下请安。” “哎,别生疏啊,我哥就是你哥,亲的很!”寂泽珉说到这儿似乎很是得瑟,“姐,我和三哥有点事儿,你和四哥先聊着啊!” 于是泽珉很是自然地将那素未谋面的二人撂在了一边,自个儿回身几步便勾上了三皇子寂泽郇的肩,“三哥三哥,人你瞧着了吧,觉着我表姐怎么样?” “这事可是认真的?晋母妃知道吗?” 寂泽皓不禁觉着有些好笑,那纳兰家的小姐显然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而泽珉这会子却急得恨不得尽快定下来似的。 “当然是认真的啊!你瞧我表姐,长得美不说,脾气也好得很。你是不知道,从小我给她下马威她都不敢给我回个脸色瞧的!你看她和二哥家我那另一位表姐相比,可不是天上地下?”泽珉说着说着,神色竟还故作凝重了起来,“我许久前便听母妃说姨夫要给她寻觅夫家了,但我想着若她就嫁给那些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可不是糟蹋透了?我当然要找一个三哥你这样的人中龙凤做表姐夫,我这个当弟弟的才放心,而且你看我这还是一下放心俩……” 贤玥虽是垂着头,但依旧狠狠地白了寂泽珉一眼。 给她套了个内侍服拉出来就算了,竟然还左亲朋右好友的一一告知,真是要多头疼有多头疼。更别说现在,还把她一个人晾在这里对着素未谋面的四皇子! 就算她现在背着光又垂着头,似乎都能感受到一旁投来的那没几分善意的目光……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透了! 贤玥一咬牙,索性豁了出去,抬起头来对着眼前的四皇子僵硬地笑了笑。 “四殿下,着实抱歉,在下穿成这样很失仪吧?” 寂泽修虽没出声,但却意料外地摆出了一副赞同的神色点了点头。 面对如此尴尬的回应,贤玥却只能讪讪地笑。 这简直是比言语讥讽还让人窘迫万分! 贤玥局促地搓了搓手,双手交握赫然碰到了个坚硬之物,低头一看原是出门时慌张忘了取下手上的指环。这指环虽不贵重,但胜在式样别致,亦是年少时母亲便予了她的,这几年都更是戴着都未曾离了手。可如今瞧自己这糙糙的一身,一会儿宴席上还难免要做些侍候的活,若到时被人瞧见了定得使人惹疑心。可现今就算取下也没个收纳之处,这可如何是好? “寂泽珉!”贤玥侯了半天,只能硬着头皮趁泽珉和三皇子寂泽郇聊散了些,方才悄悄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和三皇子嘀嘀咕咕这么久说些什么呢?” “当然是在议论……玥姐姐你看这乌云是不是出来了?你猜今晚会不会下雨啊?” “少来,”见泽珉藏着掖着,贤玥也懒得和他计较,“对了,我手上的指环方才在屋内忘取下了,我怕待会儿让人见了不方便……” “哦,要不先你先放我这儿?” 泽珉随意地从袖中掏出了个碧玉色的锦袋,贤玥粗略一撇只觉着绣工很是细致,倒不像是宫里的手艺。打开锦袋前她还臆想这里面会不会是装的什么宝贝物件?可垂首一看,不过只是包半满的金叶子…… “那你可得小心些啊,”贤玥虽有些不放心,但此刻也没别的法子,瞧着前头的三皇子似要回过身来,于是她只能快快地将指环褪下来放入了泽珉的锦袋之中。 “这入了秋,天到晚上也难免有些凉,纳兰小姐身上这衣服也太薄了些。”寂泽郇笑容和煦,垂着头打量了番贤玥略为羞涩的神色,回头对身后低声吩咐道,“曲炀,待会儿你去长乐宫替纳兰小姐取件披风,为晚上备着吧。” “多谢三殿下。” 贤玥面对这三皇子忽如其来的关怀,惊异之下忙着福身作谢。 比起四皇子,这三皇子似乎好相处多了! “不用这么客气,你既是泽珉的姐姐,也就算是我半个妹妹了。” 瞧着贤玥和泽郇这你来我往的,泽珉在一旁心情大好,感觉自己琢磨着想把玥姐姐配给三哥这主意真是太明智了。 这事儿要是成了,回去在母妃挽歌还有姨夫姨母面前可真有够长脸的! 于是他连忙喜滋滋地贴到了一直处于状况外的寂泽修耳边轻声嘀咕道,“四哥,你觉着三哥和我表姐在一块儿怎么样?我这鸳鸯谱配的是不是绝了?” “一般般,”寂泽修嘴一撇,似乎不愿再在寂泽珉营造出的浓浓的八卦氛围里多做停留,“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泽珉闻言一怔,继而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腿,“对对,还是四哥明智,是该给他们留点空间,咱俩先溜!” 宴起 贤玥真不知这会寂泽珉又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忽然说肚子不舒服要回去换身衣裳? 然后便挥手带走了一众,留下一身内侍服的自己与三皇子寂泽郇在卵石路上面面相觑…… 所幸这抱素书屋离庆霄园的距离并不甚远,且路绕谐心湖畔走,一路上景色倒是别致至极。更好在这三皇子可没方才那四皇子的怪脾气。 两人虽是初次相识,可这一路闲碎地聊下来贤玥竟也未感到些许乏闷。她只觉得这位三皇子不仅性格温和、处事悉心,交谈间也是轻易便可见其学识广博。 他们分享起了泽珉自幼起数不胜数的窘事。 日光渐浅,暖橙色的夕阳初绽,贤玥转头偷偷地望了眼的寂泽郇,只见他眉目清俊,风仪润雅,此刻笑起来俊朗的面容间更是又添了几分温润柔和…… 她心下悄然一动,依稀回溯着少时读过的那些书中所述的谦谦君子大抵便是眼前人的这般模样了! 寂泽郇感受到了身侧的隐隐目光,低头望着身旁有些略微失神的秀丽少女。 少女韶颜稚齿,螓首娥眉间春山淡淡,一双凤眸美目中更是犹如秋水盈盈。即使顶着奇怪的装扮,可谈笑举止间的端庄从容依旧蕴含着令人片刻都无法忽视的光芒! 到底是自小以家族为荣、享尽人间珍馐的世家女儿…… 他心内忽然一紧。 其实,不正是当好吗? 凰台近处的高阁上,伏在案上等候良久的寂泽珉忽然眸光一亮,瞬间便坐直了身子。他双眼放光地望着不远处廊台中朝这里缓缓前来的二人,一时有些激动地拉了拉身旁寂泽修的袖子,“四哥,你看你看,我表姐都被三哥逗笑了,看来这回三哥真有戏呀!” 寂泽修顺着泽珉所指的方向轻轻一瞥便收回了目光。 须臾,贤玥便有如一般近侍在孙喜的指引下仔细地净完手便站回泽珉身侧。 宫宴终于开始了。 一阵沉沉的鼓声骤然想起,继而回荡在整个庆霄园中,整个庆霄园内顿时噤声一片。凰台上朱红色的珊瑚长帘终于由六位红装宫女缓缓牵至两边。贤玥如同众人般下意识地向台上望去,只见台上早有两位华服女子端坐其中。 端坐在凰台右侧的那位年轻女子一袭赤色东珠朝服,在一波又一波权贵的道贺声中应酬有度、巧笑嫣然。 由于隔着远,华服女子的面容贤玥看的并不真切,但她自然明白这位便是今日寒寂城中的主角了。 璧朝自开朝三百多年来只册封过两位位同帝后的国公主,一位是曾替高祖皇帝打下半壁江山的开国公主寂红翘;而另一位,便是贤玥眼前这位举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护国大公主——寂和琳。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国公主到底是国公主,就连一颦一笑时那细微的神色变换都能让人浑身紧绷。赤红色的金丝华服加身,愈发尽显其风姿超群。美艳凤眸中带着一丝凌厉,眉梢处微微上挑,飞凤般的璀璨华贵,自是当世无双。 到底那种苍生权力尽握手中的气魄,是世人读破万卷书也拟不上分毫的! 贤玥觉得女子能做到这样很难得,也很好。 但她并不羡慕。 歌舞升平,美酒佳肴,台前的皇亲贵戚们相谈甚欢。 男子们对酒侃国事,女子们娇笑比珠钗。 贤玥扬着唇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内觉着很是新奇、也很是喜欢。 泽珉今晚心情极佳,一顿酒足饭饱后更是端不住皇子架子,瞧着贤玥顾盼间神色欣喜,一时间心内没来由冒出了些许得意劲儿,“玥姐姐,今儿你没白跟我出来吧?” 贤玥一怔,复而低声道,“人多呢,别喊这么喊我……” “那我得怎么喊,莫不成……喊嫂子?” “嫂子?” 贤玥眼睛眯了眯,语气也骤然冷了半分。她素来极少给人摆出过什么脸色,泽珉眼见情势不对,讪讪一笑后连忙转移话题,“玥姐姐,我记得昨日你说想看泠霜的。喏你看,就在那儿,泠霜她们就坐在那儿!” 此刻到底不在重华宫中,贤玥轻叹一声也不欲再和泽珉计较,转眼便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凰台下的另一侧高阁中,挽歌倒是最先注意到了他们。她高举着手,嘴中似是在说些什么。贤玥顺着挽歌身侧望去,只见泠霜一袭素色宫装,发髻微绾也未带多少珠钗,可在那一众的宗室女子中却显得极为出众,就恍若一朵清雅白莲绽于百花之间…… 而九尺深的青玉池台下,一个个身着薄纱、颜色娇俏的舞姬齐舒广袖,眸光转动间眉眼内尽是温柔,仿佛在这一刻都倾力地展现出她们此生最美的笑靥。 一曲将止,身着赤色纱衣的舞姬们忽然低头向后一字排开,束袖跪坐原地。 丝竹骤停,独有一女昂首款款拾阶而上,向凰台下侧踱步而来。 “西凉李漱恭祝帝国大公主千秋之喜,愿祝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原来竟是西凉国中赫赫有名的景福小公主,殿内众人顿时掩不住地细语交接。 贤玥心中忽然升起了股莫名的古怪感,今日不过是一朝公主的生辰家宴,虽护国公主寂和琳地位尊贵无匹,可此番宴席同为属国的炙凤与大理都未曾有所表示,而这西凉国为何不但来了世子,还捎上公主? 这也未免重视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赐婚 凰台下的华服少女身姿楚楚,聘婷秀雅,眉目流转间亦是温婉娴淑,倒真是没印象中西凉女子的那股与生俱来的粗狂气。 寂和琳笑靥一绽,继而将目光投向端坐于不远处的西凉国世子李宇焕,“如此便是世子不对了,这回来为何带了个这般如花似玉的妹妹也不事先和孤说一声?” 李宇焕扬眉一笑,起身恭敬地朝凰台抱拳答道,“小妹景福自小崇习璧朝文化,此番出行也是父王难得准许她出来见见世面、一睹帝国百年风采,还望皇后娘娘和大公主不要见怪。” “孤方才还好奇一个异族公主如何能将我朝的浣花舞跳的如此美轮美奂,原是自小研习,倒真是难能可贵,”寂和琳本就生得极美,此刻在鎏金鹤椅上甩袖一笑更显万千仪态、天姿国色,她垂眸再度注视着的凰台下芙面柔婉的李漱,“难得孤今日高兴,景福公主,孤今日便赏你一个愿望。” “李漱愿今后留在璧朝跟随大公主,多加学习中原文化。” 坐下瞬间一片骚动,贤玥却瞬间像知晓后事般地撇嘴一笑。 “像你这样的妙人儿跟在孤左右倒是舒心,但到底也是委屈了些,”寂和琳放下手中的墨玉酒樽,似是寻思片刻,扬唇便向凰台左侧的中年美妇正声道,“母后,瞧着咱们阿修如今也到娶妻纳妾的年纪了。这景福公主才德兼备,日后若是能留在咱们身边也不错,您看是不是?” 原来是四皇子…… 庆霄园内一片皆是讶然,另一侧的高阁内更有珠玉坠地之声。 贤玥略为怜悯地转头望向身旁左侧的寂泽修,庆霄园内丝竹悠悠,烛火依旧通明如炬,可她却觉得眼前似有黯淡的光影笼罩下来。只见他眉眼清冷如初,仿佛当下所发生的一切与他并无关系,但她却又在回眸间不经意地发现了他紧握着茶盏那隐隐泛白的指节。 身份再尊贵又有何用,此刻约莫也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吧! “泽修还小,且大娶也不能如此仓促,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众人屏息静待之间,庄懿皇后忽然落落出声,声音虽依旧和煦温婉,但话语里明显已没有半分能商量的余地。 寂泽修微蹙的眉心骤然一舒,继而朝着凰台上自己的母后洛水茗略带邪气地挑眉一笑。 原本只是想将景福赐予四皇子,且未所谋其正妃之位,可李宇焕显然没料到一向少言于众的庄懿皇后此刻竟拒绝得如此直接,刚才还喜上眉梢的面色霎时便有些挂不住了。 就连泽珉也甚是唏嘘地往贤玥身旁凑近了些,“我就想这西凉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地给皇姐祝寿?果然是没安好心!” “既然景福公主如此中意璧朝,且孤的三弟泽郇亦未有所婚配,”台上端坐着的寂和琳到是面色如常,扬眉向不远处面色略为沉闷的西凉世子道,“世子,你看孤将景福许给泽郇可好?” “一切但凭大公主做主,做臣子的绝无不尊之礼。景福,还不谢过皇后娘娘和大公主?”李宇焕虽面上犹带笑意,但心底不禁冷哼一分。谁不知道当今宫中唯有四皇子寂泽修才是帝皇嫡子,而那三皇子寂泽郇不过只是个丧了母的无权皇子罢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没能得成所愿,但到底是将妹妹许给了个帝国皇子,回去也不难向父君做个交代。 风水轮流转,贤玥心下一紧,蹙着眉下意识地望向几桌之外的寂泽郇,不想他面色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淡淡地面朝凰台,目光仿佛失了焦,似是在望着正受着西凉世子敬酒的寂和琳,又似完全不在看她。 虽相交甚浅,但贤玥也为寂泽郇感到气闷十足。 自己的终身大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人如此仓促地定下来,换谁能觉着好受? “我不许!”正当台下的景福公主准备起身谢恩之时,泽珉忽然怒吼一声,转手将桌案狠狠向前一推。案上的御瓷碗筷立马连着各色佳肴噼里啪啦地倾倒一地,即刻便染花了前头垫着上好的狐皮毯子,几个侍候在侧的宫侍此刻亦是吓得跪倒一片。 寂和琳倒是面不改色,只是抬手替自己的玉杯中斟满了酒,连望也没望向泽珉这边一眼,“哦,莫非咱们五弟也对景福公主青眼有加?” “谁说的!皇姐你为何就不问问三哥自己的意思?今日三哥明明都和我玥……” 泽珉原还想再说下去,只是忽然腿上被人狠狠一掐,让他差点吃痛地跳了起来,不过也适时地令他住了嘴。贤玥虽然也对这台上的赐婚还没缓过神来,但她明白若是让泽珉口不择言下去,今晚她可真要遭大殃了! “五弟只是孩子心性随口喊了几句,还请皇姐和世子不要放在心里。”一直静坐着的寂泽修忽然拂袖启声,场内片刻便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这位帝国中孤傲寡言却举足轻重的年轻皇子,“至于联姻一事,自然莫过于仓促。毕竟一位是我朝皇子,另一位是异邦公主,都不宜被轻易地怠慢了。” “那此事便日后再议吧……” 还未等寂和琳皱眉出声,台上鲜有发话的庄懿皇后出乎预料地有了反应。 “四哥,你太够意思了!”泽珉坐下来后气得连灌了好几杯酒,片刻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一旁寂泽修的肩,“知道我姐和三哥情投意合,便冒着与皇姐置气的险来上谏,你真的太够意思了!” 贤玥顿时又惊又窘,她什么时候就变得和三皇子情投意合了?这寂泽珉怎么才几杯酒下肚怎么就开始乱说胡话?她尴尬地望着寂泽修,而寂泽修却目光沉沉把玩着手中的骨瓷青杯,似乎半点也没注意到她投来的眼神。 “这次我愿赌服输,我也不要你的湛卢了,”不知道是真是热了还是撒起了酒气,泽珉开始不顾众人地脱起了外袍,并将自己袖里怀中的那一袋金叶子掏出来塞给了寂泽修,“给你给你,算我赔的!” 贤玥忽见这么一出忙忙慌了神,起身赶紧上前甩开了泽珉继续脱衣服的手,替他把解开的外袍赶紧扣了起来。 “寂泽珉,你可是有头有面的帝国皇子,再不舒坦也不能人前失仪。就算不顾着自己,难道你不用为德妃娘娘想想吗?” 贤玥声音冷冷,表情也很是严峻。 这一刻她褪去了身份之别,真真正正地向一个长者般劝导着置气的寂泽珉。 寂泽修忽然转头望向了纳兰贤玥,只见她一脸正色,声音虽是极低但气势却不乏半分,印象里白日中的羞涩早已不见。她那莹白修长的手指正细致地替泽珉扣着衣襟上的的盘扣,指节错落,一瞬间就好如蔓藤般缠上了心头。 而凰台上,寂和琳也在极力地维持着一整天来展露的好面色。她佯装笑侃地举起酒杯,朝洛水茗举杯轻声道,“母后,西凉与我朝已是邦交多年,即是政事,咱们怎能在外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再说我话已出口,且三弟和景福公主自个儿都没意见,您又哪有让我把话往回吞的道理?” “方才可是阿修开口了,”向来面色和缓的洛水茗眉头轻蹙,继而放下了手中执着的楠木花扇,“和琳,你别忘了,今后只有你弟弟才是帝国的主人!” 夜廊 酒过三巡,自庄懿皇后与大公主相继离场后,殿内络绎不绝的人群也逐渐散去了。 此刻的百尺高阁亦是人烟稀冷,一旁的花梨座案早已是人走茶凉。可寂泽珉却不合时宜地蜷着他那素日里翩翩而立的身躯,伏在案上沉沉地酣睡着,早已是一副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于是犹是一身内侍服的贤玥也只能先在边上候着,待孙喜去园外宣轿来将这位小祖宗抬回去。 今日约莫是西凉公主赐婚一事惹得寂和琳有些不快,尔后竟陆续给在场不少未曾婚配的门阀少女都指了婚事。更有几个出身不太好的宗室女子,直接便被她赐予了世子李宇焕为姬妾,不日便随着西凉车马离开盛京。 贤玥心里暗暗地吁了口气,幸得今日自己未正装参宴,否则指不定就成了这位跋扈国公主的出气筒,稀里糊涂地便被指给了什么人。正当她悄然感叹时,整晚端坐于另一侧高阁中的挽歌正携着一小众宫人翩然而至。 挽歌今日身着荷绿色的束袖流仙裙,灵巧的回心髻上别了只样式精致的翡翠镶宝石竹蜻蜓。可全身就是这般清清淡淡的颜色,被她那张粉面含春的俏脸一衬,亦是让人觉着满满喜气。 眼见着泽珉伏案大睡的模样,挽歌那粉嫩的秀唇登时有些不满地挂了起来,朝着贤玥连声抱怨道,“哥哥今日真是太胆大了,竟敢这般跟皇姐使性子,我和泠霜在那头可都吓得不轻!” “就怕此刻,风已刮到姨母耳中……” 想到今日泽珉的殿上失言,贤玥仍是心有余悸。她这表弟明已到了志学之年,做起事来却还是同少时一般的莽撞模样,有时想想,也真是觉得可笑又可气。 “皇姐今日心里肯定不痛快,想必母妃这回也不会轻易地饶了他去。” 挽歌一张俏生生的小脸里顿时满是愁容,在她身侧一身杏衣的绣绒也随声搭腔道,“表小姐您是不知道,今日里洛家来的那几个偏室出的姑娘长得也甚是清秀,可方才大公主一声令下,便将她们全全指配给了不惑之年的朝中官员。奴婢瞧着她们一个个眼睛都红成了兔子般,也不敢生生地掉下一滴泪来。那模样,当真是可怜!” 贤玥眉头紧蹙,她素来与洛氏女眷甚少交结,可今日之事想来还是惋惜一片。她自知不能对寂和琳的作为有所妄言,此刻的千万感慨也只得化作轻叹声声,“所幸芙笙今日没来……” 绣绒忙忙点头应声,“可不是,也幸亏表小姐你今日如此装扮地跟在殿下身边!” 贤玥抬首,只见绣绒与其身后的一众宫人正眼笑眉飞地打量着此刻自己的一身装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拢在袖中的双手,可左掌内光滑细腻的触感却令她恍然一怔。 好像少了些什么…… 对了,她的戒指还在锦袋中。 她的戒指还在方才泽珉置气时丢给四皇子的锦袋中! 方才宴上的匆忙之中,她一时只注意到了泽珉的失仪,却忘了自己向来视若珍宝的宝石花戒。 贤玥记得,许多年前母亲将戒指给予她时,便不止一次地对其叮嘱要悉心保管。那枚古朴的宝石花戒不仅陪母亲渡过了漫长的闺阁岁月,更是她祖母自少时起便时时戴于身边的心爱之物…… 在别人眼中,那不过是几片金叶子便能随意换来的一个小玩物。可于她来说,却是千金难再的传世之宝! 不行,她得去要回来,她无论如何也得去找四皇子寂泽修把戒指要回来。若是再晚一些,那位看似脾气不太好的皇子将锦袋丢至一边或随手赐给了宫人,那她日日不离手的宝贝可不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悄然思量间背上亦冒出了涔涔冷汗,贤玥骤然愁容满满地向一旁轻声询道,“挽歌,你方才从百里回廊绕过来的时候,可见到了四殿下?” 挽歌一怔,犹有些不明所以道,“四哥?我刚来那会儿便瞧着他和贺钊从南面的朱雀廊下去了……” 南面。朱雀廊。 贤玥此刻也顾不上别的了,提起略为厚重的袍子便朝着那头疾步走了过去。所幸离场的宫外宾客均从西侧而散,宫内女眷亦跟着庄懿皇后自东侧的青龙廊而下。 而此刻廖无人烟的朱雀廊位于庆霄园的正南侧,廊木雕饰均以红木所筑,顺其一路延绵而下,便是协心湖畔北侧皇子所居的宫室。因由今日大公主的生辰之喜,回廊上皆高挂着赤红色洛仙花灯。或许是此刻回廊冷清无人,那形态优美的花灯坠在暗香弥漫的廊中亦透着几分黯沉凄清。风将檐下的花灯吹得近乎飘摇,那点赤朱色的烛火明灭在暗夜里,竟让在廊上疾步走着的贤玥望之不觉生出几分心慌。 这四皇子怎么走的这样快? 正当贤玥略为懊恼地踱过一个转角时,耳边却忽闻漏窗外女子犹带抽噎的娇语声。刹那间她恍然一怔,继而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靠在漏窗旁的照壁之上。 “我方才真的吓坏了,以为你当真得娶那个异邦公主……” “你就为的这个?” 半晌后,男子犹带清冷的玉石之声顿时撞入耳帘。贤玥顿时轻咬下唇,原来她苦苦寻找的寂泽修就在这里,可此时此刻,若她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过去,未免太不合时宜…… 哎,这大晚上的做什么不好,竟让她这般尴尬地撞到了他人情事。贤玥思量间眉头微蹙,犹有不甘将身子一侧,恍恍惚惚地听着不远处二人细碎的话语。 “不止为的这个……”女子的俏声停顿半刻,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再度开口道,“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何忽然就不再理我了。三个月前大公主家小侯爷的百日宴,你明明是看见我了,可却视而不见地转身而过。” “哦,看来是崔小姐似乎误会了些什么。” 崔小姐…… 看来这位和寂泽修关系匪浅的年轻女子倒并非门阀世家之女。 那么,她又是谁呢? 不过贤玥一向对这类事情没什么兴致,况且她也多年未和官宦之家的儿女有所来往。就算此刻偷偷探上漏窗睹其容貌,她也未必知道眼前女子是为何人。 贤玥现在脑内不断盘旋的,不过还是自己那一枚戒指。 “我误会了?去年的追月节,我感激你为我解围,一路上我们明明说了那么多的话,我怎么就是误会了……” “崔小姐请自重,你所说之事孤已是毫无印象,还请崔小姐今后不要再对外妄言。” “寂泽修,你……” 漏窗之外音容俏丽的女子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片刻间便被不远处传来的呐喊而顿了声。 “表小姐,表小姐您在哪儿?” 那不可正是孙喜的声音! 贤玥一叹,都怪自己方才走的太急,也未和挽歌那头解释清楚,如今竟得由着孙喜过来寻自己…… 耳畔只闻孙喜的呼唤声越来越近,贤玥双拳一捏,霎时下定了主意。她抬起脚便往长廊尽头疾步走去,此刻只要能把戒指要回来便好。 日后出宫,她与他们亦无须再见,便也不用再顾上什么丢不丢脸的。 长廊尽头自是湖畔旁的景观水榭。怪石玲珑,弦月正好,湖面微波荡漾,湖心之中的白玉角亭亦在融融月光下恍若生晕。贤玥犹带轻喘,抬手轻扶红木廊柱左右顾盼,可方才还细语交接的山石水榭旁此刻早已再无一人。 她的一颗心忽然就重重地沉了下去,这下可要如何是好…… 再聚 那晚随着众人回来之后,第二日贤玥果不其然便被姨母唤去一顿教育。 众人当她面皮薄,被晋德妃此番一训后整个人都有些郁郁寡欢。 其实那日姨母并未对她太多苛责,而贤玥这几日也不过是惆怅那晚自己在朱雀廊中踌躇良久未曾开口,使得如今也不知自己那枚戒指究竟沦落何处了。 而泽珉当众冲撞了大公主,自然没有她这般溜出去只得一顿训那么简单。姨母一怒之下,竟将他送至宫外,与贤玥的长兄纳兰贤拓一起,交由军中最为严厉的慕容将军在骁骑营中受训半月。 如今已是半月将至,贤玥也不知她那玩世不恭的表弟在艰苦的骁骑营中日日受训的滋味如何…… 寂泽珉从小诗词歌赋样样不通,唯独对武艺倒还算是上心。贤玥和挽歌每次去他房中,总得被那满满的铜枪铁剑味儿给熏出来。 望着半尺铜镜中贤玥略微出神的楚楚芙面,花茵菱唇微扬道,“表小姐,您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和素日一样便好。” 贤玥骤然回神,报之施施然一笑。 “奴婢方才听绣绒姐姐说,除了咱们那位,宫里其余几位殿下今日都会去呢。据说暂住宫内的那几家小姐呀,可是卯时起便打起劲儿起来敷粉梳妆了,也不知一会儿见着会是怎般模样……” 贤玥在镜中与花茵眸光对视,神色温柔地听她细碎地叙着。心内却是悄然一动,暗想着今日若能得见四皇子,不知能否要回泽珉的锦袋。 花茵抬手绾起了一股如缎柔滑的墨发,复而声道,“表小姐您这般天仙下凡的姿色,饶是奴婢在宫中多年也未见几个能比了去的,可您却不甚寄情于梳妆,就连半柱香前亦在条案上画着兰花……奴婢想着若您日后能多多上心于此,那在这寒寂城中想必也不会输了谁去!” “花茵,别人眼中的好终究也是别人的,于我而言,如今一切便已足矣。” 不觉间,贤玥方才还浮于唇边的温和笑容已然消逝不见。 花茵见贤玥神色微变,忙忙诺然声道,“是是,奴婢是粗人,万事看的浅,表小姐说什么什么便是了。” “其实这些年来屡次入宫能有你相伴,亦是我之幸事。”贤玥垂眸,从雕花妆匣中拣出一只通体莹白的玉兰花钗轻轻地别在了花茵的低髻之中,“你不是说过想尽早出宫陪伴母亲与弟妹吗,不如下次,便跟我一同回府吧?” 花茵的巧手一抖,一支上好的东珠华盛登时落在了桌案下柔软若云般的羊毛毯上,坠地无声。她不可置信地深吸了口气,室内一时安静地仿佛只能听到自己胸腔深处那澎湃不已的心跳声。 申时过半,待贤玥随着挽歌到达舞旋宫时,承乾殿内的丝竹之声早已不绝于耳。贤玥随着挽歌,恭顺地跟在指引宫人的身后,不时便到了今日宴席所设的留月阁。 木雕挂落下的翘头案旁站着一双满面喜气的宫人,贤玥浅笑俯身,提笔便在红绢而制的礼簿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而花茵则是喜气盈盈地将一路上端于手中一方礼盒小心地呈递了上去。 过了挂落高台,便到了四周环水的百芳园中。挽歌一到园内便轻快地跑上前头,贤玥抬眸,只见眼前不远处的泠霜身姿楚楚,肩若削成。平日里不喜着艳色的她今日倒着了件颇为艳丽的淡绯色长裙。水芙色的腰带曼佻腰际,更衬得她腰若纤柳、淑丽姣好。 从前贤玥只觉得泠霜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不想这短短数月未见,昔日里总觉得比自己小上许多的泠霜亦已落成沉鱼落雁之姿,美目顾盼间的熠熠光芒当真让人有些许移不开眼了。 挽歌引着泠霜,大步流星地走至贤玥身前,“泠霜,你快看看今日谁也来了?” 泠霜嫣然一笑,抬手便扶住贤玥的一双纤细柔腕,“玥姐姐,竟然是你!” 贤玥双手回握,眉目舒展,一时笑颜尽开,“泠霜,许久未见,你可是愈发楚楚动人了。” 听闻贤玥这般夸奖,向来腼腆的泠霜素白的一张小脸登时染上一层绯色的柔晕,“玥姐姐就别取笑我了,和你一比,我又算得上是什么……” 见泠霜这般妄自菲薄,挽歌忙忙上前搭腔道,“泠霜你今日这身蜀锦裙可真是漂亮,我方才瞧着都有些痴了!” “你亦知我素日里不欢喜这些娇俏颜色,可今日母妃难得兴致,不准我扫了她的兴,我也只得穿成这般模样……” “是是是,反正咱们泠霜装扮怎样都是好看的,”巧然言语间,挽歌嬉笑地抚上她的肩,“对了泠霜,皇姐今日会不会来呀?” 泠霜瞧探四周,确认周围无虞后方才向挽歌轻言软语道,“轻涵方才来话说是不来了,府内的小侯爷这两日身体不好,皇姐须得时时照看着。” “哎,小柳儇的体质怎地这般差,”哀叹过后须臾,挽歌那欣喜的神色还是掩不住地溢了出来,“不过皇姐不来亦好,省的咱们心里总堵着些什么。况且今日还没了我哥,咱们可是真真清净了一回!” 贤玥一时未忍住,掩着帕便笑了出来。 “什么事笑得这般开心?” 身后男子的气息温醇,有如阳春三月里协心湖畔吹来的袅袅春风。贤玥诧异回身,只见寂泽郇身着玉冠白袍,手执紫竹折扇静立于她的身后。 夕阳渐起,暮色微暗,却丝毫无损他的如冠俊颜,犹是一副翩翩而立、一表非凡的模样。 贤玥倒没想到这时竟碰上了寂泽郇,她忙忙俯身行礼道,“三殿下好。” 还未等泽郇开口,挽歌便一步凑上前扶起贤玥,“玥姐姐,我哥便是你哥,见外些什么!” 贤玥神色一滞,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呢…… “我三哥人可好啦,玥姐姐,你们先聊着,我得去给敏母妃请安了!” 于是还不等贤玥应声,挽歌便牵着泠霜登时消失地无影无踪。 贤玥眉梢一挑,这情境怎么也有些眼熟呢…… 秋日黄昏微风渐起,一旁池畔波光粼粼,池中成群锦鲤惬意而游。 虽不是第一次单独相对,但贤玥此刻仍有些尴尬。 比起贤玥,泽郇倒是自然许多,他微笑地注视着贤玥的一双美眸,却也悄然地注意到了她手中轻绞着的那一方浅色的蝴蝶绣帕。 半晌后,周围人逐渐亦散去,泽郇微微垂首,朝着贤玥低柔声道,“你今日这一身很漂亮。” “多谢三殿下。” 少女余音朗朗,仙姿玉色,鬓发如云,浅蓝裙裾如敛天光。 寂泽郇一时微怔,而眼前眉目脱俗的少女却只是抬首谦然地回望着自己,由始至终未见半分羞涩与迷惘。她那端丽的神色有如春雪初融般清明无暇,似乎承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万丈荣光。 而不远处的长亭斗拱下,有位身姿婀娜橙衣女子亦看到了这令人遐思的一幕,眉目清秀的一张脸上顿时泛出了几分凶狠的神色,但却又很快地消散在了即将到来的黑夜之中。 成约 泠霜的母妃敏贵嫔极爱听戏,而百芳园中本就有个小戏台。松柏戏台临花厅而筑,周围摆着一盆盆应时的花卉,自是一番锦簇花团、姹紫嫣红的气派模样。而花香深处的戏台中,生旦净末丑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那些贵人小姐们亦是谈笑声莺莺呖呖,与戏台上的丝竹乐声夹杂在一起。 贤玥素来不爱这般的嘈嘈切切,此刻心内更是生出了几分厌倦。眼看今日这宴席过半,却怎么还不见那四皇子寂泽修的到来? 而此刻为此愁心的,自然也不止她一个。 前排身着瑰丽红衣的中年美妇早已无心听戏,眉目紧锁着地执着身旁蓝衣女子。片刻后她面色端然,玉手轻扬便招来了不远处静立着的女官,并声如细丝地在其耳畔边咬牙声道,“合心,勇为到底有没有去催?这泽修怎么还没来?” 暗色衣袍的女官此刻心内虽也急切,但碍于众人面色依然如常道,“回主子,勇为他们半个时辰前便动身了,按理说这会儿子也该到了……” 敏贵嫔眼神焦躁地示意合心退去,自己却忍不住地嘀咕上一句,“洛水茗的儿子,果然和她娘一样不让人省心!” 坐于其左侧的泠霜眉目一蹙,恍若未闻般的悄悄地别过头去。 而另一旁由敏贵嫔执着的年轻女子,却是一般深思在外的模样,仿佛身旁人的急切和她毫无半分关系。女子臻首娥眉,妆容华贵端丽,眉目间亦是英气难掩,自是一番难以相肖的动人姿容。 半晌后,女子淡然出声道,“姨母,他不愿来便罢了,我今后亦不想再见他……” 红衣美妇一时震怒,却又不能厉声发作,只能将声音压得极底道,“纾云,你这是在胡说些什么?你可不要自毁前程!” 还未待女子黯然回声时,合心忽然几步上前,在二人耳畔前低语道,“宫门那头来话了,说是四殿下来了!” 崔纾云颓然地抬首望向台上英姿飒爽的武生斗枪,一颗心却恍若注了铅般越沉越深。 贤玥想着今日或许四皇子不会来了,于是招手唤来绣绒,让她和泠霜挽歌通报一声自己身体不适要先行离去。正当她欲起身迈步时,忽而有位橙衣女子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宽大的袖摆。 她诧异回身,只见眼前女子丰盈窈窕,芳菲妩媚,一双媚眼更是勾人如斯,可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庞。 “这位妹妹瞧着好是眼生呢,也不知是来自哪家的?” 女子俏声婉转,自是轻易地吸引了周围一小众的目光。贤玥不明其来意,亦不欲与她多言,轻轻拂开她的手后莞尔一笑便欲转身离去。 “莫不是家室太过颓败羞于启齿?”橙衣女子见贤玥对她不为理睬,心内更是笃定其出身不扬,此时更是得意三分,“我可是康慈翁主的孙女,礼部尚书崔远的女儿。” 贤玥忽然顿住脚步,语调清冷,“我姓纳兰。” “你是纳兰家的女儿?”崔伶雾心内一惊,正当踌躇又想起反正三皇子已早早不在园中,尔后便也不管不顾了起来,“嘁,我只听过纳兰家有位天悯郡主纳兰韵诗,可不知哪儿来的你这号人物!” 绣绒刚在前头替贤玥与传过话,几步回身归来便见此番场景,怒气自是腾然而起。她一把上前护过贤玥,继而向眼前的橙衣女子扬声呵斥道,“崔小姐请自重,纳兰太傅素来只有一个女儿,而此嫡女正是您眼前我重华宫的贵客,纳兰贤玥!” 到底是从小跟在公主身后长大的,此刻绣绒这训起人的架势,竟连贤玥看着都是一惊。 而崔伶雾自然也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主,眼见此刻在众人面前闹了笑话,虽不能再对贤玥无礼,但想必教训一个宫女还是无虞。而正当她打定主意欲扬起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略为低沉的戏虐声。 “舞旋宫内真是好热闹,孤此刻竟是来迟了……” 崔伶雾右手犹举在空中,却即刻被合心与另一中年女官用帕子掩住唇给拖了下去。 寂泽修一瞥而过,恍若未见,侧身便向台前微扬起了犹若朱丹点漆般的薄唇,“泠霜,过来。” “四哥!” 泠霜翩然起身,浅绯色的金丝流仙裙登时离地,恍若芙蓉初绽般光华溢彩,她破颜而笑,半跑似的向后走来。而临于她座侧不远的挽歌和七皇子寂泽瑜亦是起身一同跟来,一时园中丝竹骤减,如花美眷满满侧目,细语连连一片。 寂泽修长臂一伸接过身后贺钊手中的金丝鸟笼,稳稳地递至泠霜眼前。 “啊,是夜莺!” 泠霜欢喜地接过鸟笼,一双美目顿时不离着笼中那颈上犹带金铃的灰棕色的小鸟。此时此刻,她素日里挂在脸上那温雅娴静的面色顿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尽是孩童般的率真可爱。而那笼中的鸟儿羽色虽不绚丽,但一双圆眼就恍如那上好的墨蓝宝石,满满地映着园中熠熠发亮的烛火。 “大理的黑顶夜莺,歌声最是悦耳动人。” “谢谢四哥,我极是喜欢,”泠霜明净的眸光终从鸟笼中抬起,目光略带怜惜地低声道,“不过大理距盛京山水迢迢,这鸟儿离家万里才到这里,亦是受了不少苦呢!” 一旁候着的挽歌也已耐不住了性子,“泠霜,能不能也给我瞧瞧这远道而来的宝贝?” 泠霜回眸粲然一笑,即刻小心地将笼子端至挽歌手中,而立于他们身侧不远的寂泽瑜年少寡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眉目间难掩喜悦的一双姐妹。 敏贵嫔莲步款款而至,略带笑纹的一双美眸亦是璀璨生辉,语调温柔道,“泽修,纾云今日特意吩咐了小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姜丝鱼片粥,一会儿你坐下尝尝再走吧。” 寂泽修步伐微退,谦然声道,“敏娘娘,母后近日身体不适,儿臣此时正须前去探疾,今日便不作久留了。” “是,是,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凤体最为重要……” 听着敏贵嫔略为郁郁的声音,在其身后的蓝衣女子忽然扬唇一笑。虽亦是端丽冠绝,可眸中却蕴着浓得散也散不开的落寞。 贤玥一早便趁众人不注意退至园外,心想着要不要在此候一候寂泽修,却不想寂泽修一众很快便扬长而出。她心内顿时一喜,便佯装自然地侧身跟了上去。 越过百芳园外慢慢一条石子小径,又过了几重框景,身后的丝竹谈笑声终而隐约地淡了下去。 “四殿下,您等一等!”贤玥一咬牙,提着袍摆便追了上去,“我有东西落您这儿了,就在大公主寿宴那日,五殿下留在您那的锦袋之中。” 寂泽修闻声止步,回眸见少女发鬓微乱,秀唇轻抿,一双澄若秋水般的眼睛正盈盈地望着自己。他目光示意身旁的一众随从先行离去,继而望回身前那略带忐忑的少女。 “他既输给了我,那东西自然也是我的了。” 寂泽修唇角微撇,似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可贤玥倒也不是三言两语便好打发的,谁都知道这四殿下可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嫡子,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好东西能缺了他的不成?料定他可能只是想捉弄一番自己,于是她定下神来,继续好声好气道,“殿下,那里面不过是我的贴身物件,不值您一留。” 眼前的男子眉目深沉,笑容却忽而有些玩味,“哦,五弟锦袋中放着你的贴身物件?” 贤玥眸色清亮,气定神闲微笑道,“殿下,他也是我的弟弟!” “那来换吧。” 贤玥这几次下来头一回瞧着寂泽修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霎那间不禁有些晃神,“换?” 月光瞬间一亮。 此时初生的融融月光竟有如海水般地争先恐后地涌入了少女清澈明丽的眼眸,只见她素齿朱唇,眉如墨画。相较于今日的满眼的红粉艳绿,她这一身简单的月色的束腰裙倒显得素净许多。 新月高挂,正将她微红的芙面照得格外光滑细透,望之竟恍若月上仙子下凡。 寂泽修微怔后复而声道,“你何时出宫?” “此月三十。” “嗯,”寂泽修风轻云淡般地侧身点了点头,“前两日韵琴斋琴姬伤了手,这几日你便替她去奏琴吧。” 这四殿下,分明是早就想好了这一出吧。 “可是四殿下,我不会奏琴……” 话一出口贤玥自己也觉得大窘,世家儿女,很少不精通琴棋书画的。可她觉着自己偏偏是个异数,或许是自小就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绘画上,所以其他几项技艺与人相比就实在太过平平。 而琴艺,又偏偏是她的平平之甚! 与其把雕虫小技摆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直接说不会而来个痛快。 寂泽修似是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作答,百尺深潭般的眼底瞬间闪过一抹讶色,但很快便缓过来,眉目舒展,似是一时未忍住般地扬起了唇,忽然间竟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如此正面相对,贤玥这才发现他的容貌竟生的这般的好看。鼻若悬胆,薄唇如刻,明明是一副闲淡姿态,却让人不觉仰望,有如面对巍巍高墙。望着他此刻璀璨若星的眼眸,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了种奇异的感受,仿佛在心中忽然间奏起了阵阵妙不可言的天籁之音,似是晨曦初现,又好似冰雪消融。 总之这一笑,竟惹得她整颗心都酥了。 而寂泽修唇畔的那抹笑意也终而融化了他眼底那近乎化不开的冰冷,“那便来学琴吧。” 韵琴 学琴。学琴。学琴。 贤玥思前想后了一上午,午膳后还是借着去舞旋宫给泠霜送画册的由头,向花茵借了套宫女制服。尔后偷偷摸摸地回到房内换好衣裳,又对着铜镜取下了头上的宝石珠花,顺手在花几上的盆栽中折了支开得正好的蓝盆花,随意地别上了发髻。 她左右思量无虞后,终于灰溜溜地从重华宫后殿的偏门溜了出去。 贤玥一路上头垂地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来。所幸重华宫离协心湖并不甚远,她不久便找到了今日的约定之处。 韵琴斋临水而建,只见外围并未有人看守,贤玥心下不禁有些疑惑。她小心翼翼地跨过院门,左右顾盼却未见着寂泽修的身影。 不知为何,此刻她反倒轻吁了口气,开始放下心来打量起了这处从未来过的宫中雅斋。 韵琴斋虽临协心湖东角,与宫室相近,但内庭却很是幽静,大把大把的湘妃竹将内阁与外隔绝,唯有澄澈如玉的湖水,与之相融相连。 贤玥轻步走进眼前的赤紫长廊,细看那长廊竟是上等紫竹所制而成,巧架于碧波之上。她不禁撇了撇嘴,暗道这寒寂城的每一处果真都是穷奢极欲。 忽有风轻拂面,她随意地低头一望,只见湖水澄澈,倒映着的一张芙面倒更显俏丽玲珑。 贤玥微笑,难能遇上这样的雅处,那便静下心来坐下待一待那位四殿下吧! 只是她不想,这一等竟是好几个时辰。 眼见天色已暗,寂泽修心中有些颓然,想到此刻逾时良久,她势必早已不在…… 于是他略为不耐地遣散侍从,径自走入韵琴斋中,不想方入内庭,便见廊中似有人影正低首抚琴,曲子亦是他颇为喜爱的芳华赋。 琴声起伏间虽有些许生硬,但曲声也算是清越琳琅。 寂泽修心内一喜,却又一惑。 一曲奏完,贤玥眉头微蹙地收了手,眼见此刻夕阳西下,她想着今日自己约莫是被寂泽修捉弄了一番…… 她有些烦闷,有些懊恼,却也无法发作。 或许也只有自己傻,才会相信一朝皇子会有什么闲情逸致来教她学琴。贤玥有些不悦地取过一旁的琴盒,将琴悉心收好,正待起身离开时,一阵低沉悦耳的声音却骤然从身后响起。 “纳兰小姐不是不会弹琴吗?” 贤玥一惊,手里的动作顿时一滞。 她回首一望,只见寂泽修一袭金冠长袍,分外随意地倚在廊柱边。明明姿态咸淡,倒也不减半分丰神俊朗。 转眼顾盼只见院中就他一人,贤玥心底顿时松了口气。她先前还想着,若他来还带了群侍候的人,那自己可真连喝口水都浑身不自在…… 贤玥虽心里有些莫名的欢喜,但简单地行礼过后嘴上依旧淡淡道,“数年未弹,我都当自己忘了……” 寂泽修一笑,随即打量到了贤玥那一身不太合体的杏色宫女服。上回宫宴扮成内侍,他竟是没料想到她今日竟又是这般随意的模样。 贤玥自然感受到了眼前那令她颇为窘迫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轻抚了抚袖角边那几道细微的褶皱,“这样会很难看吗?” 寂泽修看似认真地思量良久,悠悠开口道,“还行。” “四殿下可不太守时啊……” 到底是从小被人夸惯了的门阀千金,听到寂泽修这么不咸不淡地应答着,贤玥顿时也没什么好气,平白晚到了这么久不说,一来却也不拣些好的话说! 寂泽修薄唇微扬,径自走到贤玥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今日临时被父皇唤去宣政殿听事,所以慢了些时辰。” “哎?”贤玥不料寂泽修真会为此解释一番,一时不禁望着他有些晃神,尔后自知失礼忙忙答道,“四殿下关心朝务,亦是应该的。” “你似乎和五弟说的不太一样。” 贤玥一听到寂泽珉的名字心瞬间凉了半截,握着琴的玉手都抖了一抖,有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那五殿下…可说了我些什么?” “五弟时常爱在三哥身旁叙起你,我不过偶尔零碎地听了些,不过也都是些好的……” 果不其然! 一朝皇子居然八卦至此! “哦,”贤玥其实此刻很想澄清些什么,但又觉得根本无头说起,且就算同寂泽修说出来似乎更为不妥,心中一时烦闷的紧,“殿下,我可以不学琴吗?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奏琴……” 寂泽修径自抚上琴弦,笑意悄然显现,“纳兰小姐在这儿练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那也不是。我是怕自己悟性太差,白白浪费了四殿下宝贵的时间……”贤玥似乎担心理由不充分,又急着补充到,“年幼时我曾跟极好的师傅学过琴,可就连伴读的哥哥都技艺一绝了,我却还是琴技平平。” “如此说来,能教好你倒成了功德一件了?” “其实也没那么差吧……”贤玥垂着头,轻轻抚着衣袖上绣工有些粗糙的杏花,有些不满地轻声嘟囔道。 寂泽修也不忍再逗她,“音准确是不错,你之前师傅的定是倒也不凡!” 贤玥心底暗松口气,不觉间连语气都轻快了许多,“我师傅也曾是宫中的琴师,听说明裕太后晚年可是喜欢听他奏琴呢!” 寂泽修眉梢一挑,转眼望向贤玥,“你师傅可是绕梁台的虞行云?” “哎,殿下您怎知道我师傅的名讳?” “幼时他也曾教过我一段时日。” 贤玥闻言粲然一笑,月光蕴蕴,亭内四角的云雀宫灯明明灭灭,衬得她此刻的笑靥柔美万分,“如此说来,你竟成我的师兄了!” 寂泽修一时并未作答,素来深邃的眼神竟多了几份恍若星光般的柔和,浅笑着望着眼前眉眼弯弯的笑靥。 贤玥见寂泽修就这么笑着却不说话,心底不禁有些发虚,想着约莫是自己方才言语逾越了,于是立马敛了洋溢满满的笑容,“在下失礼。” 寂泽修见她这般慎于言语模样,一时心内只觉得好笑,“在这里等多久了?可曾用过膳?” 贤玥老实巴交地咬着唇摇了摇头,却没好意思说自己午膳后便在这里候着了。 “那去内室吃些东西吧。”寂泽修言毕起身,扬手拉了拉亭角的貔貅铜铃。 “四殿下,其实你不必特意陪我一起用膳的……” “我也没吃……” “哦。” 不知为何,贤玥心底忽生出了股莫名的欣喜,仿佛昔日里瞧见了初夏中的第一朵荷、又像是遇见了隆冬里的第一场雪。她极力忍着泛上唇边的笑意,默默地跟上寂泽修的步伐。明廊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贤玥垂头望着他与自己重叠的影子,一时有些发怔。 寂泽修感受到了身后步伐的异样,于是微微侧头,只见身后的贤玥双手提着裙摆、有如孩童窃喜般地咬着唇,踏着碎碎的步子踩在地上月光映射出他的影子。墨玉般的发丝简单地用桃木簪绾着,即使在夜晚也泛着淡淡的光泽,脖颈处裸露的肌肤细致得有如美瓷,仿佛触之有如脂玉。 “纳兰小姐?” “嗯?”贤玥抬首,这才发现寂泽修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望着自己此刻奇怪的姿势,一时连忙窘迫地垂下头去,“殿下赎罪。” 寂泽修看她这幅窘迫又懊悔的模样,一时只觉得好笑,“跟上。” 少女的回答极为清丽明快,“是。” 贤玥之前倒未料到这韵琴斋的内室亦是备着膳食的,且菜式好不精致,竟一点也不亚于重华宫内的日日膳席。 想必约莫是寂泽修时常在此用膳,这头便一早早备下了。 贤玥从小便被姨母时常接入宫中,与泽珉相处自是融洽,因此向来未觉和皇子共处有多大压力,前些日里与寂泽郇相谈亦是。可不知怎的,同寂泽修在一块时,开心虽也开心,但却总觉着有股莫名的压力。就比如此刻,和寂泽修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亦让她感到些莫名的不自在…… 寂泽修倒觉得今日的菜色颇合心意,抬眼却见贤玥神色怏怏,甚少动筷,“菜不合口味?” 贤玥犹如小白兔般惊异抬眸,望着眼前不过三尺之隔的寂泽修格外恳切地摆了摆手,“没有没有!” “那为何不动筷?” 她心下一愁,暗想此刻可总不能实话实话吧。望着瓷盅中柔润如珠的干贝,她忽而脑内一转,忙不迭便答道,“日日吃着这样细致的膳食,忽然有些想念宫外的吃食了……” “宫外的吃食?” 寂泽修放下碗筷,星眸微挑,目光带着一丝探寻。 贤玥见他目光灼灼,便放下汤匙认真地掰起手指数了起来,“城西锣鼓巷的菜肉馄饨、城南丁字坊豆沙蛋黄酥、城北老街的冰糖葫芦……那各个的滋味都是极好的呢!” 她言语间极为俏皮,一时竟透出番孩子气的顽皮来。寂泽修含笑地望着她,只见她那神采奕奕的眉眼中仿佛生出一种绚丽的光彩来。初秋的和煦微风吹得窗外枝影摇曳,室内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满溢,他不禁心下一动,竟生出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话一出口,却是连言语也柔软了三分。 “你一个未出阁少女,竟跑了这么多地方……” “那都是我哥哥跑去玩,带上我做幌子呢,”贤玥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瞬间竟有些不敢与之对望,“您若喜欢,日后亦可去尝尝鲜……” 寂泽修只是轻笑,一时并未作答。 结果这一顿晚膳下来,竟也花了半多个时辰。贤玥心内忐忑,怕再晚不归姨母定要察觉,于是只能抱起长琴踌躇地向寂泽修请辞。不想他倒是悉心,早早便在阁外让贺钊为她备下了回去的轿鸾。 贤玥走出长廊的瞬间有些迟疑,她不知此时自己是否该回身再和寂泽修说些什么,也不知今后他们何时得以再见。而正当她垂首踌躇再三之时,耳边却忽然扬起了已然熟悉的语调,一时竟温柔恍若春夜和风。 “明日午时,还在这等我。” 出宫 贤玥这日起的极早。 简单梳洗过后并不急着用膳,而是有些焦虑地打开金丝楠木衣橱开始怔怔挑选。 昨日穿的太过邋遢,似乎给人竟留了些乱七八糟的印象。 可今日又该穿什么呢? 绯色的束腰襦裙、青色的广袖罗裙、淡紫色的绛纱复裙……贤玥正烦闷地倚在橱边挑拣着,不想屋门忽然响起了力道十足的拍打声。 “玥姐姐,玥姐姐……” 寂泽珉的呼喊声穿过重重气流直冲脑门,贤玥一时有些发懵。原来不觉间半月已至,这活宝竟已生龙活虎地回宫了。 可是这大清早的,他又过来做什么? 门一打开泽珉便大步流星地走到桌边,长手一伸,毫不见外地替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嗓,“玥姐姐,今儿起挺早嘛!” “一大早的,你跑来做什么?”贤玥披了件外衣亦走至桌前坐下,不紧不慢地用起了方才呈上来的早膳。 泽珉神采奕奕地望着贤玥,“这么着急地来,当然是大事了!” 贤玥伸手替自己盛了半盏粟米粥,轻笑应声,“莫不是受罚回来还要补交课业?这回我可再不帮你代笔了,每回想到这是欺君之罪,我晚上都睡不好……” “嘿嘿这个不急,三哥说恰好师傅近日没留功课呢,”泽珉倾身朝贤玥靠的近了些,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玥姐姐,我今天来,可是带你去见三哥的!” 贤玥一怔,“三殿下?” 泽珉见贤玥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心下更是得意,“是呀,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想吃宫外的蟹粉小笼吗?正好三哥今儿带咱们出去把你这心愿了了!” 贤玥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拒绝了泽珉,“我不去,姨母知道定会生气的,你想去吃自己和三殿下去便是了!” 况且她今日早已答应了寂泽修……去学琴。 “母妃今日一早便带着挽歌跟皇后娘娘她们到感业寺敬香去了呀,”泽珉还安慰似地拍了拍贤玥的肩膀,“放心吧,咱们这回出去母妃绝对不会知道!” “你自己和三殿下去吧,我真的不想去!” “玥姐姐,你怎么如此朽木不可雕也?我不管,反正今儿你不去,我就待这不走了!”言毕泽珉很是认真地唤来花茵,给自己也添了副碗筷,转眼便一把夺过了贤玥刚夹在筷中的什锦丸子。 贤玥望着眼前又犯起小孩子脾气的寂泽珉,真有些哭笑不得。既然用硬不成,那自然要试试软的了,“寂泽珉,我今日乏的很,你别扰我好不好,下回你的功课我再帮你代笔……” 泽珉有些气堵堵地斩钉截铁道,“不要,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哼,他才不傻呢!就算下回的功课没有玥姐姐代笔,他也能去央着去求三哥四哥帮忙呀,反正这些年不也被他这么混过来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贤玥有些气馁地妥协道,“那三次如何?” “十次也不行!” …… 最终,贤玥还是敌不过最擅于软磨硬泡的寂泽珉,只能略有不甘地收拾了番便跟他出了门。这会儿坐在铜轺车上,她也只能不住地安慰自己寂泽修或许像昨日一般晚来。又或许他只稍等了一会,发现被自己放了鸽子便拍拍屁股走人了…… 马车驶出宣德门之后,不一会儿便到了盛京中白日里最为热闹的城南长街。今日日头正好,艳阳高照,一路上车水马龙,街边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望着身旁一直呵呵傻乐着的泽珉,贤玥忽觉他的肤色似比前些日子深上了一些,于是这才想起他刚从骁骑营中受训半月而归。 贤玥双眉微蹙,犹未好气道,“你前些日子在宫外过得如何?” 泽珉双手一拍即刻眉飞色舞道,“过得好极了,可比在宫中有意思多了。慕容将军和表哥都太厉害了,又教会了我好多新的枪法,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梨花枪。玥姐姐,你别瞧那梨花枪法听起来柔柔弱弱,但使起来可是有趣的很,妙在熟则心能忘手,手能忘枪。慕容将军说我虽底子差些,但日后只要勤于练习,也不难为可塑之材。我听了可高兴坏了,就寻思着过些日子再犯个什么错,便又能出宫学枪了!” 眼见泽珉言语间的心驰神往,贤玥一颗心也渐渐软了下来,眸中亦带着几分温柔祥和。宫中人人总说五皇子不学无术,资质平庸,与其他几位皇子之造诣相差甚远。可这些年来,谁又真正地了解他到底在喜欢些什么呢? “你有自己的喜好固然是好,但也总不能让姨母被你气得落出病来。你不在这半月,可没瞧见姨母都瘦了半圈……” 少年的神色忽而一黯。 “母妃若能你与表哥一般赞同我学武便好了……” “你这些日子在宫内表现好些,下回我便帮你一同去和姨母说。” 泽珉的眸光一时犹如晨露般清澈明亮,“玥姐姐,你可是认真的?” 见他面色顿时由阴转晴,贤玥伸手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自然是真的!” 贤玥倒没想到,泽珉竟带她来了疏影阁。 还未等台阶放稳,泽珉便一举跳下车鸾,继而回身小心地将贤玥从车中扶下。见她面带讶异之色,他不觉面带几分得意之色道,“表哥说你大概会喜欢这个地方,这会瞧着果然不错!” 贤玥淡淡地望了泽珉一眼,未再多言,而是静静打量起了眼前的疏影阁。这里既不是盛京的百年老字号,亦非食色动人声名远扬,可于她来说,却是那样的独特无一。哥哥大抵是记得自己早年求学在外总爱停于此处用膳,却不知这里亦是她幼时那段飘零往事的见证…… 店中伙计神色恭顺地行过礼后,便转身将他们向楼上引去。 回廊蜿蜒曲折,贤玥想到自己即将见到寂泽郇,心底不知为何禁生出几分紧张与惘然。 泽珉一把推开厢门,贤玥只见身着宽袂窄袖的长袍男子临窗而立,目光飘忽地望着窗外长街犹未回神,面容却是一如往昔的温润如玉,清雅出尘。 “三哥!” 泽郇侧身往这边望来,在看到贤玥的那刻的目光竟生出了难能的讶异,“五弟昨夜说你要来见我,我还只当是说笑一场!” 贤玥神色略僵地朝着泽郇笑了笑,复而悄然转身将眼神默默地对上了站在一旁满面笑容,竟丝毫脸不红心不跳的寂泽珉。 泽珉心内顿时暗叫不好,但所幸自己一早便备好了对策,“三哥玥姐姐,你们先聊着。我今早答应了寂挽歌给她捎些零嘴回去,等等就来啊!” 于是话还没落声,泽珉便早已溜得无影无踪…… 疏影 一阵清风袭来,窗边碧色丝幔即刻随之微拂,隔在房中二人之间,瞬间连彼此的面容望不真切。 贤玥心内虽恼着泽珉,但对着寂泽郇心底自然提不起半分怒气。廊外的丝竹轻扬,内室焚着的沉水香漫漫萦绕鼻息。此刻的情境虽有些氤氲暧*昧,但她心下却静若平湖。她不愿让人觉着姿态泥捏,亦或是矫揉造作,于是不等泽郇出声,她倒反而落落大方地几步上前,音色清明地向其福身行礼道,“三殿下好。” 寂泽郇长臂轻抬,顿时掀开了阻隔其中的一袭轻纱,少女清丽绝伦的秀美面容即刻映入眸中。他心下微动,语调却是一如既往般平静柔和。 “纳兰小姐不必这般客气,日后无人处叫我泽郇便好。” 望着眼前神情的泽郇,贤玥淡然一笑,“好。” 三两日不见,泽郇只觉贤玥似无上回相见般心情开朗,片刻间他似乎想到些什么,不禁有些颓然失笑道,“我想今日在此相会,大抵不是你想见我。” 贤玥秀拳半握,倒是不见羞赧地定定望着眼前清俊的面庞,“泽珉似乎觉得,您会与我十分投缘。” 泽郇一怔,似乎未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作答。可她那谈笑间的清冷疏淡之气,又不似寻常女子的矜持做作,竟反教他有些不自觉地想靠近。 “那倒是要谢谢他。若能与你结缘,自是难能的福泽一桩……” “您抬举我了,”贤玥淡然垂眸,纤长微卷的睫毛犹如一把小羽扇般微微颤动着,“我并没有那么好。” 泽郇笑而不语,只是引着贤玥在黄梨花木案便坐下,又伸手替她满上一杯茶,举手投足都仿佛久年不见的老友般纯熟。瓷杯稳稳的递至少女纤秀的双手前,他温言探寻道,“你近日在做些什么?” 近日在做什么…… 贤玥一怔,脑内骤然就显现出了昨日夕阳晚霞之中的韵琴斋,随之而出的,自然还有寂泽修那犹带冷傲的面容。她有些始料未及地晃了神,神色也悄然间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不过平日里练些字画,打发打发时间……” “我见过纳兰小姐的书画,的确得属当世佳作。” 三岁踩凳执笔,六岁刻画入微,九岁肖物神髓,十二岁落笔有如云烟。对于此类赞誉,贤玥自小习以为常。于是对于此刻泽郇忽如其来的夸赞,她亦只是静静地报以微笑,风轻云淡地端起眼前的青色茶盏浅抿了一口,却不想待他再度开口,却使她双手险然一抖。 “日后得空,若是纳兰小姐能来春南林塘殿为我能指点一二,那我可真是获益匪浅了!” 泽郇那温醇有如百年佳酿的声线亦犹在她耳边回荡,贤玥诧异抬眸,却恰好撞上了他柔若春水般的目光。室内日光明净,沉香融融,她似乎能在他那亮若星辰的黑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心下疑惑,这些帝国皇子可都是怎么了,一个要教她,一个却又要她来教…… 贤玥两颊微红望着眼前满脸诚挚的泽郇,刚想开口应诺,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曲炀笃笃的叩门声,“公子,店家来问可否布菜了?” 泽郇有些惋然地轻咳了一声,“进来吧。” 贤玥亦放下手中茶盏,理袖端坐。琳琅菜色不时便一一上桌,放眼望去,多是她平日里喜欢的素净小点。而端放其中的,正是她前些日子随意和泽珉提起的疏影阁招牌的蟹粉小笼。 时至今日,她依旧不甚明白寂泽修要她去学琴的意图。但寂泽郇的心意,她想她大抵是明白了些的。可此刻她脑中却混沌一片,怎么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檀木移门被人用力地拉开,贤玥一抬眸,果不其然是泽珉笑眯眯的一张脸。 泽珉几步上前端坐席中,满眼含笑地盯着二人打转。贤玥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他也不恼,顺势便将手里捧着的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玥姐姐,我方才特意寻到你最爱的杏仁奶酥,你快趁热尝尝!” 贤玥心下微叹,想着自己对泽珉真是永远提不住什么脾气。如今他这般轻易地寻来几个甜嘴儿,便又让她瞬间没了脾气…… 眼见贤玥唇畔微扬,泽珉自然明白她已消了气,于是方才还吊着的一颗心亦然顺溜溜地落了回去。转眼他便执起了桌上的银匙,舀起一勺热腾腾的茼蒿豆腐,忙不迭地送入嘴中。 “这疏影阁倒还真有些来头,别瞧这菜清清淡淡的,吃起来倒还真是香呢!” 泽郇浅笑不语,只是伸手悉心地替贤玥盛上半碗清香十足的豆腐羹。 泽珉朝着泽郇灿然一笑,“对了三哥,话说可真巧,刚才在街边买冰糖葫芦的时候我居然遇到了贺钊,上前一问原是四哥今天想吃糖葫芦……这平时我可真没看出来,咱们四哥竟也喜欢吃起了女孩子家的甜嘴儿!” 耳边一时尽是泽郇与泽珉爽朗的欢笑声。 可贤玥却面色一滞,方才显于唇畔的那抹笑意顿时消逝无踪。她手中的汤匙一滑,整个人腾然生出一番寒意,竟犹如寒冬腊月里一不留神坠入冰湖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见贤玥静默不语,一旁大快朵颐着的泽珉倒是放下筷子腾出手来轻拍着她的肩,“玥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那怎么不动筷子?那蟹粉小笼凉了便不好吃了,”泽珉便夹起只形态精致的小笼包,小心翼翼地放入贤玥面前的花瓷盘中,“来,好香呢,你快尝尝!” 贤玥有些迟钝地执起汤匙,却怎么也提不起半分食欲,她神色尴尬地望向身旁二人,语带愧歉道,“约莫是早上吃多了,如今还不太饿。” 泽珉自然不明白怎么又闹得贤玥心里不快活了,眼见消除无法,便也只能眉头一皱地暗自嘀咕道,“怎么会不饿……明明一早就喝了半碗粟米粥,连酱菜和蒸膏都未碰呢!” 如今午时将至,寂泽修想必也已到了韵琴斋。贤玥想到此刻心乱如麻,心中百般后悔今日竟被泽珉哄得头脑一热爽约出宫。她伏于案上的左手隐在袖中紧紧握着,不想慌忙抬首,却正好撞上了泽郇犹然温柔若水的目光。 于她的反常和失态,他不恼她、亦不询她,但却仿佛心意相通般地对她宽慰一笑,似乎此时的贤玥正是一个被错怪了的孩童。 “约莫是怕烫吧?那便再待一会儿动筷吧……” 遂心 但凭泽郇这般圆场,终而这一顿午膳下来,贤玥仍是心不在焉、颜色萎靡。泽珉酒足饭饱后正欲提议换场,贤玥却眼疾手快地在桌下捏住了他的手,并在他手背上重重地用写下了一个“走”。 见贤玥目光坚定,泽珉虽心有不甘,却也知她主意已决,不敢再装疯卖傻。 待铜轺车方过宣德门后,贤玥忙忙将车帘一掀,“孙喜,烦你送我去一趟韵琴斋。” 坐于对侧无精打采的泽珉登时惊坐而起,“玥姐姐,你这会儿要去韵琴斋做什么?” 贤玥微微一叹,“此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改日我一五一十告诉你。” 泽珉心内虽疑惑重重,但他到底也未见过贤玥如此决绝神色,想必此刻再是坚持也无法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那你记得早些回来,我在聆欢殿中等你……” 韵琴斋临湖而设,唯有小径可通,车马皆是无计入内。此刻车鸾便停在了在与其临近的东南明廊边,还未等孙喜躬身将她扶稳,贤玥便一把提起裙摆朝东南侧的小径奔去。她想她这辈子约莫也没跑得这般快过,不知是那食言的滋味太教人愧疚难言,还是她心中在隐隐担忧再见不到那个人…… 秋阳杲杲,青墙外红枫如火,负手立于韵琴斋门前的贺钊看到风尘仆仆而来的少女不禁面色一怔,复而谦然地向她点了点头,“纳兰小姐。” “贺大人,我可以进去吗?” 因由方才跑得极快,贤玥现在仍微微地气喘,双眸有如蕴着层水气,这会儿瞧着竟如同初生小鹿般让人可爱可怜。见贺钊点头允诺,她轻声言谢后便几步越过院门,正沿琉璃照壁而行时,只见两个素色衣饰的内侍提着一双红木食盒绕弯而出,悄然私语间二人面上皆露难色。 贤玥因不认人,此刻便只想快步踱过,却不想一旁的低声细语却不偏不倚地撞入耳中。 “殿下这是怎么了,一早让贺将军从宫外寻来的吃食,这会儿一口未动便又不要了……” 似乎只是踌躇一瞬,贤玥便即刻回身几步挡在那两个小内侍面前,“两位公公,这一双食盒,能不能交给我?”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抬首只见贤玥衣饰不凡、姿容出众,转念又想其既能得到贺将军准许入内,想必身份亦是特殊,自然不好得罪。于是二人只是犹豫稍许,便对视一眼将手中的食盒交予贤玥手中。 贤玥提着微沉的红木食盒,迈过青竹环绕的幽静内庭,终而走向了与湖畔相融的紫竹长廊。她轻吁了口气,三两步迈上台阶,只闻一股韵韵清雅的茶香味扑鼻而来。长廊末端正架着雾气氤氲的白泽铜炉,而铜炉上的雕花铁壶中正烹着上好的珠兰香片。 一袭墨袍的寂泽修正与之不远地半倚坐在廊中,容貌自成一景,俊颜不带波澜。他循声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继而又不动声色得望回了手中的书卷。 “来了。” “四殿下,着实抱歉,我今日事出突然,爽了您的约……” “嗯。” 寂泽修不咸不淡应着声,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浅抿一口。茶已经有些凉了,青花白瓷的杯壁捏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不觉有几分落寞之意。 贤玥有些丧气,垂眸望向方才从内侍手中夺来的红木食盒。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不觉间竟已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但如此想来,当下倒也不怕再多一件了。 半晌后,她鼓足了气嗫嗫声道,“殿下,这些点心能不能别丢,我中午什么也没吃,有些饿……” 望着此刻眉头微蹙、一副怯懦模样的贤玥,寂泽修的眸中似乎很快地闪过些什么,但很快又风淡云轻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继而将手中的杯盏放至一边,“那便端过来吧。” “是。” 贤玥不敢再多言,在一旁的银盆边净完手后,便小心地布好了桌,并将食盒内的象牙筷子双手稳妥地递到了寂泽修的面前。 眼见有些过于殷勤的贤玥,寂泽修唇畔终而闪过一丝笑意。 贤玥倒没想到寂泽修也未嘀咕她两句便接过筷子,使得她双手竟在空中顿住一瞬,尔后又立刻老实地收了回去。 “有些凉了。” 寂泽修夹过一块桂花栗子酥,浅尝辄止。 “对不起……” “今日出去玩的可好?” 贤玥心下一沉,想着定是泽珉当时得瑟,早在疏影阁旁便将今日之事叙给了贺钊,“不太好……” “噢,看来是和三哥聊得不够投缘。” “殿下,您别取笑我,您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 黄昏将至,廊中似乎又黯上了三分。贤玥秀拳半握,腕上玉镯相碰,一时恍若秋雨击青瓷,空灵而又剔透。踌躇片刻,她终于沉沉开口道,“我和三殿下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我初见您的那一日亦是第一次遇见三殿下。我不知泽珉曾在您面前说过什么使人误会的话,但那都并非我的意愿,也请殿下今后都别凭此论事了!” 毕竟是女孩子家,说到此刻她早已红透了耳根,眼圈亦有些红红的,自然不敢再望向寂泽修一眼。 “知道了。”寂泽修见她此刻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心中暗叹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竟得自己哄着她了,于是有些别扭地夹过一块五香豆干放入她那空荡荡的青花瓷碗中,“多吃些吧,这些都是贺钊今日将盛京绕好些了圈替你买的。” 贤玥亦不是小家子心性,眼见寂泽修这般给她台阶下,心里倒还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声音亦变得有些软糯糯的,“那您到时候可替我谢谢他……” “嗯,”寂泽修草草应答,神色中却有分难得的别扭,“平日里,五弟可曾提到过我?” “有啊,”贤玥捧着碗挡住半张秀脸,不紧不慢地轻笑道,“他总说您喜静寡言,不过如今看来,倒是不实!” “你倒是愈发胆大了……” 贤玥心内窃喜地望着眼前佯装生气的寂泽修,自然而然地不接过话茬,而是夹起了自己碗中的豆干轻咬了口,“真是谢谢贺大人,这豆干卤得可真是好吃!” 寂泽修轻哼一声,便不再理她。 内庭外忽有些嘈杂,贤玥心下好奇却也不好回身探视,抬首只见寂泽修神情专注、恍若未闻般地把玩着桌角的白釉小梨壶。 须臾只闻一阵脚步声方至,简言几句道之原是西凉的景福小公主想入内观瞻一番。 寂泽修语气淡淡,“今日不便,让她改日吧。” 内侍谦卑允诺后便起身离去。 贤玥眸光一转,忽而想起了那日宫宴中九尺凰台下的身姿曼妙的动人少女。此去已过半月,西凉一众竟还未离开盛京,细想倒也是稀奇。 “四殿下,您认识景福公主?” 话一出口,贤玥方觉有些不妥,却也无计收回,于是只得定定地对向寂泽修深沉的目光。 “不认识。” “哦,”贤玥垂首轻答,语气悄然间也柔软了几分,“其实殿下您那日出言帮着三殿下,我真觉着极好的。” 寂泽修神色冷冷地睨了贤玥一眼,“我帮他拒了联姻,你很高兴?” “是啊,我很早便听泽珉说起你们兄弟几人感情极好,。我曾有一个弟弟,可惜夭折得早,如今便只剩我和哥哥两人,可哥哥又和我差了些许年岁,自小便不太爱带我玩。而寄住家中的堂妹和我素来性格有些不合,自小便玩不到一处。”贤玥望着眼前凤纹花口盘中糖衣微融的糖丝葫芦,神色不觉间有些失落,“前些年,家中也曾收养过一个小哥哥陪我一同习字念书,可惜我堂妹不太喜欢他,家里便又让他搬了出去,我便又成了一个人。所以我自来很是羡慕别人家中兄弟和睦、姊妹成群……” 这一瞬,向来冷静深邃的星眸恍若苍茫大陆中纵横奔流的万里江洋般注视着眼前神色落寞的少女。 “你有五弟,还有挽歌。” “这倒也是,”贤玥双手捧腮,忽然娇憨地扬起唇畔望向长廊尽头挂落上的鎏金壁花,“不过泽珉总让人有些头疼,尽闹得我没个清净,也不知我弟弟若长到这个岁数,是否和他一般顽皮模样……” 有风掠过,湖面瞬起层层波纹,廊内赤铜摇铃叮铃作响。 贤玥这才懵懂回神,一时香腮微红,“四殿下,我今日会不会话太多了……” “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着。”寂泽修的声音瞬间柔若廊内轻拂着的丝丝微风,美好的近乎有些不真实。 贤玥心底骤然一暖,秀唇微启正欲开口,贺钊却从琉璃影壁旁疾步走来, “殿下,纳兰小姐,外面有位名唤花茵的宫女报有急事求见。” 寂泽修转脸望向贤玥,贤玥自然心下疑惑,但亦飞快地点了点头。 “进来吧。” 得到允诺后,花茵躬身快步走入廊中,不知是否一路上步履匆忙,向来注重仪表打扮的她发髻竟有些松散。她先有条不紊地向寂泽修福身问安,得到准许后方才小脸一转向贤玥愁眉声道,“是五殿下让奴婢来寻小姐的,今日上香时敏贵嫔为扶着皇后娘娘摔坏了腿,一众主子这会儿便都提前归宫了。方才归来的车鸾已入了昭和门,五殿下怕一会儿娘娘问起您的行踪他答不上个由头,便让奴婢跑来这一趟……” 贤玥心下一怔,暗想泽珉倒是难得心细一回。她下意识地望向寂泽修,片刻间却见他目光沉沉,似是深思在外。 和风犹然,她却柳眉微蹙、心中轻叹。谨慎地扶袖起身,只闻发间流光四溢的珍珠流苏轻碰作响。 “四殿下,我得走了……” “恩。” 寂泽修星眸微垂,轻声应答。 见他不再多言,贤玥想他或许是有些担心着庄懿皇后,于是恭敬地躬身行礼后便欲起步离去,不想身后却忽然响起了已然熟悉的低沉语调。 “今后,别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贤玥闻言回身,双目对视,她心下骤然一颤,顿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面色微红地朝他点了点头后便迈步离去。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但她那犹如初生明月般的绝美姿容却在他心中久久不散。她纯净的恍若清泉般的眼眸,转动流光万丈,犹如能照亮这辽阔世间的无垠沧海、万千江山。 而在那更遥远的天际,华彩夺目的晚霞渐起,犹如拉开了繁华苍穹初起的序幕。 峰回 于是说是学琴,昨日又连一页琴谱也未曾翻开…… 昨日午后敏贵嫔在山上伤了腿,姨母似乎也受了些惊吓,回来后精神便一直不大好,总是倚在美人榻在闭目养神。 贤玥怏怏地伏在桌案上把玩着墨汁未干的云纹小瓷碟,愁着今日约莫是不能出去了。 不想正当她和姨母还有挽歌用午膳时,韵琴斋那头便遣了人到霞光殿来,指名道姓地说四殿下正在那候着她过去。 一瞬间贤玥根本无法回应姨母与挽歌错愕的眼神。 “等等,传话过来的到底是三哥还是四哥?” 遣来的内侍恭敬地回答道,“回七公主的话,是四殿下。” “咦,是哥哥犯糊涂了还是我记错了?”挽歌托着腮,努力思索一番后又摇了摇头,“我前几日明明记得哥哥说的是玥姐姐和三哥啊,怎么今儿又变成四哥了……” 贤玥顿时头疼得厉害,她可真是要败给这两个小祖宗了。 “玥儿,怎么回事?” 沐曼嫣神色冷静地望着捧着花口瓷碗犹未回过神来的贤玥,方才还温和谈笑的面容片刻褪去不见。 挽歌犹有不舍地放下勺中鲍鱼粥,望着贤玥低声道,“玥姐姐,难得真是我记错了?” “姨母,前几日我有东西落在四殿下那儿了,可否一会儿去取取就来?”贤玥想着或许是先前自己有所隐瞒使得姨母有些不悦,看来到时回来可是免不了好生解释一番了。 “那便去吧,”沐曼嫣面色淡淡地往贤玥的碗中夹了块河鳗,转头又向身后侍奉的中年宫女道,“半夏,一会你陪着表小姐去,别让人觉着重华宫的人失了规矩。”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上,贤玥都不自在极了。 身边多了个不甚相熟的半夏,一会都不知如何和寂泽修解释…… 她有些懊恼得望着轿銮外延绵不绝的赤色明廊,一会儿在半夏面前,她是否又该和寂泽修表现得疏离些? 想到此刻,她忽然芙面一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于她而言,他们之间已不再陌生了呢? 寂泽修今日心情很好,出门前还难能地在镜子前照了照,只见镜中面庞如所预料的英姿勃发、俊朗不凡,他心下十分满意,不想镇定地到了韵琴斋后心中竟又生出几分紧张。 他决定得尽快地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一些,于是挥手遣散廊中内侍,自己坐到铜炉旁从容不迫地烹起了香片。 恍若清晨薄雾的氤氲茶香中,忽闻身后传来了浅浅的脚步声,寂泽修不禁一时唇角微扬,“今日倒是守时了……” “臣女纳兰贤玥参见四殿下。” 寂泽修闻言心下一沉,唇畔的那抹笑意登时消失无踪。他冷冷地回身望去,只见贤玥秀眉紧蹙,望向他的那一双美眸中蕴着尽是愁容。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紫竹廊下,还有几个手捧铭牌锦盒的宫人恭顺地立在其中。 对视良久,终是寂泽修轻叹相询,“他们是谁?” 而靠着廊内最近的半夏不等贤玥抬首作答,便稳步上前向泽修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回四殿下的话,奴婢是晋德妃的贴身宫女半夏。” “哦。” 寂泽修显然对半夏的到来没有半分兴趣,言毕便目光示意贤玥过来。 半夏到底是宫中老人了,瞧着此番情景倒也不惧,而是依旧神色平平地答道,“回殿下,娘娘让在下陪纳兰小姐取完东西便回去。” “取东西?” 寂泽修有些诧异地望向贤玥,贤玥却咬着唇一言不发,只是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半夏见贤玥不欲开口,便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纳兰小姐和娘娘说前几日有东西不小心落在了四殿下这里,今日便是前来道谢取之。” “知道了。” 寂泽修淡淡的看了贤玥一眼,继而起身走向了长廊尽头的内室,不一会儿便握了个小巧的白玉鼻烟壶出言。他亦不多言,上前便直接将鼻烟壶交予贤玥的手中。 手指相触,贤玥有些慌乱地垂下了眸,不敢与他对视。 半夏很快便上前扶过贤玥的手,继而朝泽修恭敬道,“劳烦四殿下,如此我们便告退了。” 寂泽修点头允诺,似乎并没有再多看她们一眼,便径自转身又坐回了白雾环绕着的铜炉边。 贤玥任由半夏挽着一步步走出韵琴斋,心中忽然有些钝钝的难受,她捏紧了手中陌生的鼻烟壶,仿佛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握住的东西了。 这一刻她很希望自己能转身回去和寂泽修说个明白,却又没法忤逆姨母的意思。 她知道姨母素来不喜欢她和寒寂城中的天潢贵胄有太多过节,但这一次,为什么觉得听话的感觉这么让人难受呢? 待贤玥回到重华宫踌躇了半日,觉得自己终是该给姨母一个交代。 可从她住的偏阁到霞光殿明明只要半柱香的时间,却硬是被她来来回回走上了半个时辰…… 姨母所居的霞光殿内斥满了熟悉的茉莉花香,贤玥有些紧张地扯着自己宽大的袖摆,一步一步朝着姨母休憩的暖榻旁走去。 沐曼嫣似乎早已料到贤玥的到来,微阖的一双美目霎时睁开,伸手便示意她坐上前来。 “玥儿,你知道你外祖父在世时是和我如何说你的吗?” 贤玥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聪慧喜静,淡然不争。你们这辈的几个孩子里,莲妆好胜,芙笙怯懦,唯独你,什么都正正好,一点不多也一点不少。” 贤玥望着与她母亲沐妙媛有着相同眉目的沐曼嫣,一时间不明所以。 “你和你母亲一样,心性纯良,完全不适合在寒寂城中生存。”沐曼嫣忽然顿了顿,继而落寞地笑了笑,“我自然喜欢你,泽珉和挽歌也喜欢你,让你入宫不过是我们私心想见见你,而不是想把你带入这寒寂城的纷扰无休的混乱中来……” 贤玥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她蹙了蹙眉,“姨母,我没那么好……” “你的心性如何,姨母自然清楚。”沐曼嫣轻抚着贤玥柔软的鬓发,“泽修的确是个好孩子,性子也和你有几分相像,且就论家室,你也是与他相配的。可是玥儿,这寒寂城中无人不知,陛下百年之后便是他坐拥着咱们璧朝的万里江山,而你却不是做皇后的好材料,你太仁慈,可在这寒寂城中,最无法长存的便是仁慈!” 沐曼嫣见贤玥粉唇轻咬、低头不语,心下虽有不忍,但依旧是继续开口道,“或许你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从小就对自家女儿百般**,为的就是日后将她们献给今时的陛下,日后的泽修。” 贤玥心下颓然,但面上犹是镇静,“姨母,我从未想过能和四殿下有什么。” “玥儿,你知道吗?昨日使庄懿皇后差点跌倒的苔石,并不是山中的砂岩,而是人早早便养着苔的花岗岩……” 贤玥心内一寒,脑中瞬间显现了洛水洺那温柔端坐的面容,她眉目微蹙,抬首望着姨母嗫嗫声道,“是谁想害皇后?” 沐曼嫣笑着摸了摸贤玥腰间精致的盘纹璎珞,“或许不是有人想害皇后,而是有人想决定今后的皇后。” 贤玥思量不语。 “我们玥儿这样心慈貌美,就该找这世上最好的郎君,自始至终全心对你,就像你爹对你娘亲一样……多好。” 见沐曼嫣言语间神思已然飘远,贤玥微微叹气,其实她也并非不知姨母对她的那番苦心。姨母这些年在寒寂城中身居高位,但与帝皇的夫妻之情却甚是寡淡。此番入宫二月,竟从未见过陛下到来重华宫一回。世人皆道天子多薄情,大抵便是如此…… “玥儿,无论今时今日你和泽修是如何交集,都停在这一步吧。这样对你好,对他也好……”沐曼嫣侧身执过贤玥不经意间紧握着的双拳,眼神中竟似带着些许恳求, “知道了。” 贤玥一时间心乱如麻。 ------------------------抱歉最近几天没更新,因为期末作业这几天真是焦头烂额。而且我写文比较慢,三四个小时可能也就出个两三千字,每次都做不到量多大更我也心下郁结……今天才看到前几天俪曌被推荐首页了在此谢过编辑大人嘤嘤嘤我这几天没更就望您海量了待我期末作业华丽收官之时每天一定认认真真搬着小板凳更文!!最后谢谢每一个为俪曌停留的你们期待留言期待收藏么么哒 芒然 贤玥所居的偏阁位于重华宫内的东南面,内室正朝着一座极其幽静的花厅,花厅门前种着疏疏几株桂树,近日秋意渐浓,桂树亦是绿叶成荫丹桂满枝。 这些时日,花茵总是会从庭中折来些许香味馥郁丹桂花枝摆在房中,贤玥白日里闻着亦颇为喜欢。可一入了夜,她却嫌这花香稍烈,竟惹得她辗转反侧不能眠…… 窗外细雨沙沙,贤玥心下烦闷,继而披衣起身,决意将这些恼人的花枝放置房外。 贤玥怕黑,因而桌上总是放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她几步上前取过装满花枝的云纹琉璃瓶,不想目光一转,忽然瞥见寂泽修白日里递给她的那个白玉鼻烟壶。 此刻映着长明灯的晕晕柔光,这个小小的物什更显得莹润透亮,水头好得近乎要滴出水来。贤玥颓然一笑,心想他当时大抵也觉着莫名其妙,情急之下便拿出了这个来搪塞过关。 她转身正欲执花离去,电光火石间却忽然想到些什么。 须臾,花枝坠地悄然无声。 贤玥诧异地捂住了唇,可桌上摊着的那张从鼻烟壶中取出的细纸条儿却不差分毫地印证了她自以荒谬的想法…… “亥时,沁泉廊。” 几个苍劲有力的字体赫然映在眼前,她起初竟不曾想到他会留着这般心思! 沁泉廊是离着重华宫最近的一处观景长廊,且正朝着她所居的偏阁一侧。 贤玥也顾不上拾起地上的丹桂花枝,回身汲上绣鞋便几步走去紫檀衣橱旁寻外衣。正当她拉起橱上小巧的鎏金扣环,耳边却瞬间缭绕起了姨母傍晚时对她的那番忠告。 她顿时停住了动作。 窗外犹然细雨如烟,此刻恍若有成百上千只小虫挠在贤玥的心头。到底还是年少耐不住气,待她再度缓过神来,已然身着墨服手执乌伞地溜出偏门。一路上她的心跳极快,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我不是要去见他,我只是想去看看,只去看一眼就好……” 云锦绣鞋很快便被地上的雨水濡湿,贤玥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圄纹暗袍。 沁泉廊以荔枝木而筑,环着诺大的人造暖池而建,蜿蜒不绝,延绵且长。虽已入秋,池中朵朵娇柔白莲却盛放将好。烟雨如丝,更显廊内幽静万分。而廊外大片大片的绯色木芙蓉吐花展瓣,悄无声息地遮蔽着廊中的百般光景。 雨似乎变大了些,贤玥握紧手中的油纸乌伞,小心翼翼地绕过入廊小径。幸得往日她曾和泽珉与挽歌在这里躲过迷藏,所以即便此刻也不会觉着路生。她伫立远处思量片刻,终于探上了个隐蔽的位置,于是她悄然走近了一片芬芳馥郁的花木丛中,偷偷地凑上了小脑袋。 天哪,廊内东侧,果然有个颀长而熟悉的身影…… 贤玥只见他身着青色素袍,长身玉立,墨发未绾,如瀑披肩,俊容自是美傲出尘。在夜色的暗影中,他倚在冰凉的廊柱上,静静地抱着一把四尺之长的桐木瑶琴。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细密的雨丝早已淋湿了他的半边肩膀。可他却不以为意,甚至不曾垂首去看一眼。他只是静静望着眼前的落雨,眸中蕴满沉静,无悲无喜,仿佛早已没有丝毫的期待。 此情此景,望之竟恍如一幅让人见之心碎的唯美画卷。 今日,他终于记得要教她弹琴了吗? 贤玥鼻头泛酸,此刻就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想要释放出来,可她却又没法发作分毫。 电光朝露中,她想自己约莫是喜欢上了寂泽修。 不知是在协心湖畔他逗她学琴之时,还是在明廊上他唤她跟上的那刻,亦或是昨日,他唤人为她寻来了市井街坊中琳琅满目的吃食…… 可为什么,为什么又偏偏是是寂泽修? 贤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怪异地躲在花木丛中窥探着他,她想挺直背脊、光明正大地走上廊中,鼓起勇气地去正视他。她想拉拉他那犹盈暗香的宽大袖摆,把如今自己心内的一切想法都统统倾诉。 她多想就这么任性一回,可却没有办法…… 为什么会这样呢?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雨意空濛中,他就那样俊逸平和地站在那里,恰好是她来时心内隐隐期许的模样,可她却再也不能上前半步。 贤玥从未有过此刻般的挫败感,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总是让她一眛地顺着韵诗,她也并未有过多少失意之事。若非今日姨母的肃意警醒,她或许还未意识到自己对他已然动心。 寂泽修的话语向来不多,平日里又素爱冷着一张脸,就连笑起来神色都是淡淡的,与平日里和颜宽色的寂泽郇相比,自是大相庭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淡漠孤傲、脾气与她颇为肖似的人,却能不动声色地候着她、耐着她,就连她随意提过的话语也会悉心地记在心上…… 可同样是这个人,日后亦会攀上帝国的权力顶峰,成为这万里江山的主人,并坐拥着世上无数的闭月婵娟。 这都是她先前从未料到的事情,可却又是她如今不得不知晓的事实。 而姨母这些年看她长大,对她的心性亦然纯熟于心。其实今日在霞光殿中,姨母句句所言尽然。她生性喜静无争,就算对寂泽修心存牵绊,她也不愿将自己日后数十载都人生都置于尔虞我诈、水深火热的斗争之中…… 夜风凄清,潇潇暮雨潸然无止,贤玥紧握着乌木伞柄的一双玉手已然麻木,眸中似能映明苍生万物的的清亮容光亦已逝去无踪。隔着香远益清的万千花木,她朝着东侧若隐若现的长廊淡然一笑,随即决然转身、垂眸而去。 此后任凭心内再多波澜,都将恍若玉落深潭,再无显现之际。 会意 午后细雨稍止,庭院却犹蕴着一番雾气。因着内室无须侍候,花茵正惬意地捧着绣框倚在花厅旁的海棠挂落下。 绣框中的丝罗之上,一对活灵活现的蓝翅豆娘轮廓已成。 绢上所绣针脚,亦是百般精巧。 花茵唇畔轻扬,酒靥微显。想到四五日后便能随着表小姐一齐出宫,心内自是激动一片。入宫五载,她已有上千个日夜未见过家中的母亲弟妹了。此刻一想到不日便能与他们再度相聚,她心下便有着怎也按耐不住的雀跃。 表小姐当真是菩萨派来的好人! 想到此处,花茵眉眼含笑地望向对面门缝微敞的内室。但不过须臾,她那明媚娇憨的笑容便一分分地淡了下去。 这几日,表小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她日以继夜地站在条案前作画,除了偶尔唤人进来换水,几乎未多说过一句话。且她亦不欲人探视,那五殿下不知已被自己前前后后拦下了多少回。若非提醒,花茵真是担心她会连早晚膳都忘了吃! 花茵心下一个激灵,忽然想起几日前黄昏在韵琴斋中见到表小姐与四殿下的画面。 因着表小姐在宫中极少走动,此前花茵便未料到他们二人竟是相识一场。可那日只是惊鸿一瞥,她当下便知这二人实则渊源匪浅。 不过,表小姐和四殿下站在一起倒真是好看呢,就有如那匠人笔下栩栩如生的画卷似的,远远瞧着,都让人有些自惭形秽…… 想到此处,花茵轻若细蚊般的叹了口气。 青墙之外的卵石小径上忽然传来了些许细碎的脚步声,花茵几乎下意识地以为又是五殿下闯了过来。她急忙地将手中的绣框搁置身旁花几一侧,提起裙摆几步便奔至框景外的庭院中。 但抬眼一见来人,别说是她,连守门的两个小内侍亦是面面相觑犯了难。 原领这一众来人的并不是平日里笑嘻嘻的五殿下寂泽珉,而是平日里甚少得以相瞻的三殿下寂泽郇与素来古灵精怪八公主寂挽歌。 花茵一时伫立庭中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挽歌倒是没架子,上前便熟络地拍了拍她的肩,“听说我哥这几日总来这儿捣乱,可真是辛苦你们啦!” 花茵闻言,忙忙垂首一笑,“没有没有,公主言重了。” 可八公主说五殿下前来捣乱,其实倒也是差不离的。近来几日,那位祖宗总是寻着各种缘由要见表小姐一面,可表小姐却下定了心似的不愿见他。花茵最初当他只是探探罢了,可不想到后来便开始软磨硬泡,昨日午后更是在花厅旁絮絮叨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作罢。那功夫,当真是磨得连她的耳根子都得疼了…… 于是未待花茵缓过神来,挽歌小手一挥,挽着泽郇便得意洋洋地迈入了庭院。 今日挽歌身着件新置的鹅黄色云烟裙,衣领袖摆处皆用银丝线勾着朵朵式样精美的祥云。虽颈中戴着一串犹如婴孩拳般大小的翡翠坠子,但也难压她半分灵巧之气。挽歌顾盼间自是明眸皓齿,粉腮若桃,踮起脚尖便直接凑至泽郇耳旁低语道,“到底还是咱们三哥面子大,方才都把花茵给看痴了!” 日光氤氲,淡薄且朦胧的柔光下,泽郇的笑容温醇得恍如稀世佳酿。 “也就数挽挽最机灵……” “那是当然!” 正当兄妹二人谈笑朗朗地越过竹门框景,青石阶上虚掩着的檀木花门却忽然打开。不过片刻,一袭兰色霓裳的贤玥便随之翩然而出,眉如翠羽,肌若白雪,神色清冷得犹如冰下奔流不息的潺潺泉水。 “玥姐姐,”挽歌娇笑颜开,一双剪水杏眸中蕴满了欣喜,几步便跳上前环过贤玥白皙光滑的颈脖,“我可是几日都未曾见着你了呢!” 贤玥安慰似的抚了抚挽歌的背脊,继而笑容淡然地转脸望向泽郇,“三殿下也来了。” “正好路过这里,便想着过来看看。”泽郇浅笑回望,几日未见,眼前少女的身姿似又清减了不少,于是他不住地又加上了一句,“这几日季节交替,你要多注意些身子才是。” “多谢三殿下关心。” 挽歌饶有趣地望着葱葱茏笼的桂树下三哥与玥姐姐的你来我往,心内顿觉自己今日此举真可谓是机智有勇。于是她悄悄地清了清嗓子,继而佯装失措道,“哎呀,忽然想起我今日还答应了陪泠霜去御花园中放风筝呢。不行不行,这会儿我得先走一步了,玥姐姐你们慢聊哦!” 言毕挽歌窃喜开溜,路过框景旁还不忘顺走了正欲开口的花茵。 日照满庭,一室静谧,丹桂树旁的芳香溢溢。 明明是这般幽静的场景,贤玥却忽然有些想发笑,她和寂泽郇的每次独处似乎都是这般令她措不及防。此时的她不是不尴尬,但她却更怕在他看出来她此刻心内的窘迫。 “几日不见,你似乎瘦了些 。” 秋日的温风微微掀起着泽郇犹带淡香的衣袍,他如漆般的墨发仅用月色的发带而束,随风轻拂,仿佛随时都会融入淡薄的雾色之中,不复存在。 贤玥莞尔一笑,“三殿下想了这么久,我还当您是想要夸我。” “若你爱听,我日后天天夸你便是。”泽郇唇畔轻扬,脉脉如水般的双眸中似是蕴着些许难能的欣喜,“那一日在疏影阁中,你和五弟匆匆而去,我便由此记挂了好几日……” 贤玥垂眸微怔,复而神色稍敛、略带歉意声道,“那日我身子忽感不适,却是唐突了殿下。” “只要如今你没事,我怎样自是无妨。” 轻柔低沉之声自耳畔边缓缓响起,犹如一阵微风划开贤玥平滑如镜的心湖。她紧握着方才从袖中悄悄取出的脂玉鼻烟壶,话至如此,便是孩童亦明白语中之意了。 见贤玥垂首不答,泽郇浮于唇畔的笑容似是淡了一分。但停顿良久后,他再度温和启声道,“不知自何时起,纳兰小姐于我而言便是如此特别。虽然未能日日相见,但每当我看到了一副稀世字画,便想与你一同观赏;当我看到清晨中园林里绽放出第一朵鲜花,便想与你一共分享……” 贤玥素来沉静而鲜有波澜的小脸之中忽然显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情绪,似是裹于心中的那一层丝罗骤然被捅破,而那一直蕴含其中的种种情绪顿时便倾泻而出。可是不论一时间心内晃过了多少波澜层叠,当她脑中闪现出幽幽雨夜中那个高大而孤单的身影那刻,所有混乱且纷杂的情绪都慢慢地冷却消退…… 远处似有丝竹之声逐渐传来,在久久的凝望过后,贤玥深吸了一口气,终而语调清冷地缓缓声道,“谢谢。” 寂泽郇的身躯却忽而一震,心内顿时涌过万千情绪。 此刻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他不是没有料到过,但他却又是那样地想要试一试。若是连试都没有,面对着日后跌宕起伏,他又如何能做到心之无悔无怨呢? 庭院中一时寂静如海,薄雾缭绕的天色似乎亦黯上了几分。 伤怀 自午后泽郇从庭中离去,贤玥便一人怔坐在石凳上好几个时辰。虽婉拒了三殿下的心意,可她总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就像那游荡在水上的浮萍,因着无法沉下去,亦无法脱离上岸,所以很是浮躁。 寂泽郇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似是她先前一直笃定自己将会喜欢的模样…… 暮色深沉,微风渐凉。贤玥静坐在庭中的忽然觉着有些冷,便想要直起身来,不想整个人骤然没了半分力气。她轻叹一声,沮丧地弯下腰来,锤了锤自己那早已冷到发麻的双腿。 良久,她慢慢直起身来,继而便往框景外的院门处走去。庭外的样式精巧的毕方铜灯不知何时已被全全点燃,簇簇火烛正莹莹地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贤玥一时怔然地望着那些雀跃的小火苗,恍惚间顿时意识到了些什么。 这次回府,想必日后姨母大抵不会让她再来了。而这傲立于寒寂城东侧的堂皇宫殿,或许也是她最后一次留驻了。 贤玥沉静的目光忽而透出一抹黑白分明的清冽来,心内却顿时有些发闷,似乎在感受到自己在这份莫名上涌的情绪中丢掉了些什么。 酉时三刻,霞光殿上下早已一片通明,长廊外的青铜貔貅角铃亦随风叮铃作响,穿戴工整的宫人们则恭顺地候在门口待着里头的传唤。 正殿外东南侧诺大的玉兰树下,贤玥顿住脚步定下心神,方才启步上前。 守于殿外汉白玉廊上为首的女官眼见庭中有人走近,遂之定睛一望,方才发现原是近日在重华宫内甚少走动的纳兰表小姐来了。 她眉目一舒,唇畔顿时扬起了抹温柔的笑意,侧身便迈下石阶迎了过去,“表小姐,您来了!” 贤玥点头浅笑,“穗春姑姑。” 处事悉心的穗春素来喜欢这位性子恬淡不争的表小姐,亲热地揽过她的手后便回身将她往殿内带去,“娘娘刚从佛堂念完经回来,晚膳方才摆上,您要不要跟着一同用些?” “好,如此便劳烦姑姑了。” “好孩子,这能有什么劳烦的!” 穗春将贤玥引入殿中,与半夏会意地一点头,便又悄然地退了出去。沐曼嫣自然注意到了贤玥的到来,她轻轻地放下汤匙,抬手便示意贤玥过去。许是刚从佛堂回来,她今日的一袭衣饰很是朴素,别致的矮髻上仅以几支式样素净的藏银钗子为衬。但她此刻的神色却极为温柔,举止间的端容仪态亦未被这一身的简单衣饰掩盖半分。 半夏将贤玥引至主座左侧的花梨木凳旁,一旁侍候着的迎冬早已为她添上了一副模样考究的青瓷碗筷。贤玥方才垂首坐稳,沐曼嫣一双温暖细滑的柔荑登时便握了上来。 “听说这几日你攻于作画、不愿出门,姨母便没唤人让你过来。” 贤玥的一双美眸中顿时恍过几分惘然,但不过一瞬,她便回过神来定睛抬眸道,“姨母,其实我今晚过来,是有些话想和您说。” “傻孩子,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便是了。” 虽是温柔十分的语气,但沐曼嫣言语中的神色却是微敛,抬手便遣退了殿内侍候着的一众宫人。 宫人们的动作亦利落十分,待诺大的镀银殿门再度阖上之时,款款之声复而响起。 “姨母,您是知道的,泽珉自小便喜爱各般武艺,尤其钟情于拳术枪法。可如今宫内的皇子教习重文不重武,整天督促着他学习的便是文理书画。泽珉素来无意于这些,但也因着应付这些而无法潜心修习于武术。我这次来,便是想请您思虑一番,看看能否遂了他那长久以来的心愿……” 沐曼嫣边听边微笑地替贤玥盛过一碗温热的燕窝银耳羹,“你们倒是姐弟同心,这几日方才听得穗春说你俩闹了些矛盾,如此看来原又是玩闹一场。” 贤玥见她引开话题,心下不禁疑惑地追声道,“姨母?” 望着眼前秀丽少女那略带急切的神色,沐曼嫣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瓷碗,终于略带无奈的失笑声道,“我自然知道他的天赋如何,可我却断断不能由他堂而皇之地修习于此……” 贤玥闻言,心底骤然一凉,整个人顿时没了一半把握。 殿内宁和的茉莉香气渐浓,沐曼嫣却见贤玥垂眸间神色颓然,她心下多有不忍,继而温柔地将方才盛好的温热羹汤递至她的眼前。不想下一秒,面色怅然的少女却犹带不甘地再度启声道,“姨母,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望着少女那犹若冰雪般坚毅的眼神,衣饰素雅的中年美妇终而轻叹一声,神色亦在不觉之中凝重起来,“越是平静无波的庄严之处,越是远没世人看起来那么纯粹简单。子女出类拔萃固然是为人父母首当其冲的心愿,可如今做一个无为皇子,便是泽珉存于当下最好的选择……” 贤玥眉头深锁,脑内一时间竟晃过了许多或生或熟的面庞,傲气逼人的大公主、端庄温婉的庄懿皇后、如日中天的世家权贵们…… 究竟源于谁的胁迫,使素来率性单纯的泽珉不能如以所愿? 泽珉虽自小喜爱嬉闹,时不时还得惹些麻烦事,可这么多年来相伴成长,在她心中亦与亲弟弟无异。思绪千回百转,贤玥心内更是堵得难受,正欲开口向姨母追问,殿门之外却登时响起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不过须臾,半夏沉稳的声音亦遂之传了进来。 “娘娘,四殿下和五殿下过来看您了。” 望着身旁神色仓惶的贤玥,沐曼嫣亦是柳眉轻蹙地轻启唇道,“让他们进来吧。” 电石火光间,贤玥骤然站起身来,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并朝着一旁的沐曼嫣躬身轻言道,“姨母,我想先行告退了。” “那便去吧。” 眼见着素来行事沉稳无缺的贤玥,此时竟如同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的仓惶模样,沐曼嫣的心中到底掠过些许不忍。再是稳重乖巧、温婉懂事,她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孩子,那日的万千叮嘱,于她而言是否过于沉重了一些…… 随着晋德妃的一声允诺,殿门登时被缓缓推开。贤玥心下忐忑地敛起其坠地的墨兰披帛,躲于一旁不甚显眼的云纹铜柱之后,打算等其一席入座之后再悄然离去。不想泽珉眼尖,随意地侧身一瞥便望见了垂首于殿角边静默无语的她。 “玥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眼见众人目光皆朝她投来,贤玥只得徐徐迈步而出,并佯装镇静道,“方才过来附近寻些东西,这下便回去了。” 泽珉一时亦忘了向沐曼嫣请安,回身几步便神色关切地朝着贤玥走去,“前几日去寻你,他们都说你病了,见也不让我见一面!” 贤玥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却全然不敢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个众星捧月的身影。 “那你今日可好些了?呀,你的手怎么还是这样冷?” 泽珉正说着,便一把执过贤玥隐于广袖下的手。他们自小一同玩闹,其实这本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殿内人烟甚多,贤玥自然是极为仓促地抽开了自己的手。 “玥姐姐,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泽珉一怔,继而疑惑地回身望向端坐于正座中的沐曼嫣,“母妃,莫非是你责骂她了?” “玥儿素来比你乖巧懂事,母妃哪有责骂她的道理?”沐曼嫣掩袖轻笑,遂之起身慢慢向殿角一侧走来。 泽珉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投回贤玥,贤玥心内隐隐有些着急,便朝他挤出宽慰一笑,“我没事的,你陪着姨母聊天罢。我须得回去了,否则砚上的徽墨都要干了……” “那你路上当心些,白日里落过雨,回去的卵石路上有些滑。” 贤玥心底骤然一暖,点头应过便几步上前,朝着几步开外的姨母和寂泽修款款行礼告退。在起身的那一瞬,她终究是没忍住地将目光投向了寂泽修。不想他却只是漠然地望着她,犹是平日里一副倨傲模样,仿佛与她从未与她相识一场。她的心底猛然一痛,可生怕下一瞬便被人瞧出了端倪,于是忙忙地回身往殿外走去,却不想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拦住。 “对了玥姐姐,这个还没还给你。”泽珉几步上前,将袖中取出的小小的物什放入贤玥手中,“前几日便想给你这个,奈何却见不着你。” 花戒!竟是她的宝石花戒! 刹那间贤玥差点轻呼出声,但不过须臾,她便极力自持地垂首离去。迈下殿外的层层石阶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此刻明明是失而复得,可心中为何会那么难受…… 她几乎忘了,自己和寂泽修的牵绊,都源于这一枚于她而言意义深重的戒指。几次的融洽相伴,竟使她忘了维系于他们之间的便只有这枚戒指! 四周馥郁的丹桂香气萦绕鼻息,少女倚靠树下,略微迟疑地从袖中取出那个小巧玲珑的鼻烟壶,并将它和戒指紧紧地拢在手中。云雾缭绕的夜色下,她那豆大的泪珠在恍若墨线勾画出的美好睫线处迅速滑落。回廊檐下的锦雀宫灯柔光融融,更衬得她眉目深黑、肤色如雪,一颦一动犹似画中仙。 只可惜如此良辰美眷于一处,终究无人将其睹。 情郁 还有两日便是此月三十了。 因着这次在重华宫中小住的时日不短,贤玥此番归去所需整理的物件亦有不少。花茵收拾得极为仔细,上上下下地悉心清点,就连一个小小的花钿也不曾忽略了去。 这几日陛下偶感风寒,龙体稍有不适,挽歌便由此被唤去太极宫内伴侍。贤玥的性子本就有些冷淡,加上近日挽歌亦不在,这两日下来整个人竟是愈发沉默了,终日只知伫立案前习字作画,且而这几日所做字画,摆来已有半寸之高了。 庭中忽而传来一阵纷杂,内室的门即刻被人用力推开,贤玥连头也未曾抬起,便知又是泽珉火急火燎地来了。 “玥姐姐,我可真是太不痛快了!” 贤玥不言,亦未搁笔,只是抬起眼来满面沉静地回望着屋内犹带气喘的泽珉。 “父皇刚在太极宫内下了旨意,竟将西凉来的李漱公主许给三哥做王妃!这实在太忽然了,我才随四哥奉旨出宫办事两日,回来便出了这等荒唐事,我瞧八成又是皇姐入宫在父皇耳边吹的风。”泽珉边说边顺手从条案前拈来贤玥一本较薄的字帖,忿忿地对着自己扇起了风,“皇姐简直是欺人太甚,反正我是断断不会喊那番夷女子一声嫂子的!” 贤玥的手一抖,蓝田玉管的白云羊毫随即从纤指中落下,案上轮廓已成竹廊水墨霎时被添上了一块极为突兀的墨痕。前两日还在窗外庭中隐约向自己表达心意的那位温润君子,竟将要成亲了。半年前,表姐莲妆下嫁于二殿下泽勉为妃。而如今,年方二十的泽郇亦将行嫁娶之礼。如此一来,想必将满二十的四殿下,离那大婚也所距不远了吧…… 泽珉见贤玥芙面苍白、秀唇紧抿,一时间不禁有些许担心,“玥姐姐,你没事吧?莫不是伤心地过了头?” 贤玥也不反驳,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继而垂首犹带惋惜地将被墨迹所浊的画卷轻轻叠好,放置案下一旁。 望着贤玥一副显而易见的失神模样,泽珉大腿一拍随即惋惜声道,“哎,我也知道你和三哥投缘,听了这破事儿心里定不好受。可事情既然发生了,你便想开些,别再难过了。对了玥姐姐,你还未曾一五一十地和我说过呢,那一日你从疏影阁中急急归来,跑到韵琴斋中去做什么?” 花茵方才阖上木窗,回身却见贤玥已然动手研磨,自是一副不欲作答的模样。她有些担心五殿下觉着唐突,于是连忙从花几旁绕过身来,指着鎏金矮柜伶俐声道,“表小姐,您看日前瑞贵妃赐的赤红珊瑚盆栽可要带回去吗?” 贤玥抬首轻瞥了一眼,复而摇了摇头,随即又从身后的花梨小案上取来一张新的生宣。 花茵又打开鎏金矮柜,捧出一个镂刻云芝瑞草的沉水木盒不紧不慢道,“那前几日娘娘唤迎冬姑姑送来的那叠蜀锦帕子呢?” 这次还未等贤玥抬手说罢,泽珉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方才犹未获答的问题亦早已丢至一边,“玥姐姐,那蜀锦帕子可是好东西。你若不要便给我吧,改日我便送给泠霜她们去!” 贤玥眸光未转,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花茵见贤玥终而开口,于是喜笑颜开地顺手拾起地上一叠未被装裱过的画卷,“那这些未理过的字画,您可还要留着?” 贤玥心下烦闷,亦未垂首细看,便下意识地又摆了摆手。 “别丢别丢,这些可更是好家伙。”这回泽珉可真是欢腾了,放下手中的沉水木盒便伸手从花茵的手中将那叠画卷夺了过来,转身几步便塞到了廊外候着的孙喜怀中,“你快将这些宝贝好生端到我屋里头去,日后玥姐姐回去了,应对起师傅来我可真心少不了这些!” 静伫于廊下的孙喜闻言忙忙憨然地点了点头,继而犹若珍宝般地捧着一叠画卷溜烟似地消失无踪。 见孙喜走远,泽珉乐呵地拍了拍手随即便又转身迈入房中。可过了那股子忽来的欢喜劲,他便又想起了方才的愁心事,因而不过须臾,那形貌昳丽的一张小脸便又挂了下来,“哎,其实之前我怕你害羞,便一直未曾告诉过你,其实三哥很早之前便看过你的书画,因此欣赏极了你,前前后后亦向我询过你不少的喜好。可现如今,估摸他连心事都还未来得及和你提起,却不得不娶那个汉字亦不识几个的番邦女子!” 贤玥仓惶抬首,心内一时钝痛不已,手中的画笔再难握稳,只得重重得搁在一旁。愧疚、感伤、自责……刹那间太多莫名的情绪迅速上涌,一双丹凤美眸中早已盈盈有泪,再言声亦有抽噎之意,“泽珉,今后不要和我再提三殿下了……” 泽珉几乎不曾见过贤玥如此失态,此刻连忙上前一步揽过她纤弱的肩臂,“好好,你别难受,我不提了,我日后再也不提了!” 花茵环顾四周,眉头微蹙,复而抬手谨慎地关上了大门,遂之自己亦安静地避于屏风之后。 半晌后,贤玥的情绪平复稍许,泽珉这才谨慎地开口询道,“玥姐姐,你这次回去,日后还会再来吗?” 贤玥怔然,复而苦笑地朝着他摇了摇头。 泽珉见她眸光坚定无比,一时不禁加深了愁容,语气中亦流露出往日里极少表达出的忧愁。 “那我若是想你了,又见不着你可怎么办?” 墨香萦绕的内室之中,一对姊弟在倚在花梨案前相顾无言。虽已身处众人艳羡的帝国云巅,却也有着许多对外尽难言明的无奈。而此刻的他们并不知道,百米开外宫墙彼端,协心湖畔骤起的大风将孙喜捧着的那些犹未装裱过的画卷吹乱一团。 孙喜一时慌了神,想要伸手去抓,却又怕扯坏了那些纤薄的绢纸。正当他乱作一团时,那些轻如羽翼般的画卷,已然吹到不远处那双蟒龙圄纹的暗青色的靴子之下。 寂泽修本是轻易地垂首一瞥,却不想绢纸中的水墨画卷着实令他暗叹一番。画中的线条笔画皆是一挥而就、毫无拖沓,而那全然映于画中的优美山水更是惟妙惟肖、恍若将而破画欲来…… 如此功力,亦可谓是妙至毫巅。 “这是哪来的?” 孙喜闻言转身,只见一袭乌金长袍的四殿下正手执一张薄卷望着自己,而那随于之后侍候的一众,皆亦以正色地望着自己。他暗道自己此刻的窘迫,于是忙忙急切地俯下身来,下意识地出口答道,“回四殿下,这是咱们五殿下的画。” “噢,五弟的画?”寂泽修扬唇轻笑,垂首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画卷,倒是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你倒是和他一样愈发胆大了……” “殿下恕罪,”孙喜心内懊悔不已,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四殿下对自家殿下真实水平的了解,“其实这是咱们表小姐的画,她明日便出宫归府了,因而作了这些画给咱们殿下留个念想。” 寂泽修的语气骤然一顿,俊美的面上难能显现的笑意骤然又敛而不见,“纳兰……贤玥?” 孙喜垂首老实地交代道,“对对,正是咱们宫中的纳兰表小姐。” 协心湖畔一时寂静无声,众人望着神色不明的寂泽修,皆是大气不敢出,孙喜心内更是叫苦不迭。良久过后,但见寂泽修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俯下身来,缓缓地拾起了沿途上散落一地的画卷。 圆头圆脑的孙喜望着眼前此景犹是难以置信,平日里连闲人都难以近身的四殿下,此刻竟纡尊降贵地在众人面前一张张的拾起散落一地的画卷。就算他再是愚钝,也知此刻四殿下断断不是帮忙如此简单了。于是他亦忙忙俯下身去,欲将身旁的画卷快速拾起,不想还未等他双手沾到画卷,清冷之声便从耳边沉沉传来。 “放着,孤自己来。” 孙喜一时蹲在路旁呆若木鸡。 寂泽修全然不顾周围一众宫人诧异的神色,只是仔细地望着手中那每一张于他而言珍贵的画卷。他竟不曾料到,她绘画的技艺会是如此纯熟高超,与自己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未提起自己的长处,只是羞怯地向他表达过自己学琴时的迟钝愚昧。从记事起,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花尽万般心思来显现自己种种的好处。如果不是遇着她,他简直无法相信,门阀世家中百般出挑的儿女中怎会如此婉转收敛着自己的长处! 他忽而想到初见那日,她着了一身不甚贴身的内侍服,可那宽大蠢笨的巧士冠犹难掩她的姿容美好。那一日,她忽如其来的一句抱歉着实使他心内暗喜了一番;而事出突然,她在情急之下对泽珉的警示,却又使他刮目相看。 正当寂泽修不觉间浅笑之际,忽然映于眸中的精巧画卷却使他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萧瑟夜雨中,环着暖池而建的木廊延绵不绝、幽静万分,而廊下大片的绯色木莲却风雨无惧、盛放正好。而那繁茂花叶身后的长廊中,有一素袍男子正侧身抱着把桐木瑶琴倚于廊柱之畔。 望着画中那令他震撼不已的景象,寂泽修一双深邃的凤眸骤然眯起。 那个曾使他遗憾不已、甚至对自己感到怀疑的夜廊之约,原来她并非全然不知。可她既愿冒雨赴约,却又为何匆匆离去而不欲与他相见…… 定情 秋风沁凉,窗外静廖无人,贤玥独自一人对着案上澄黄的长明灯盏,怔怔地把玩着手中盈余温热的鼻烟壶。 她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如今的自己了,先前她总觉着平日里多愁善感之人多少有些矫揉造作,可如今她却无法避免般地朝着曾经不喜欢的那个模样慢慢靠近…… 归去时刻已近在眼前,下月便是她十八生辰,就算不闻不问,她也知晓接下来的时日要面对些什么。思虑至此,贤玥不觉已挽上披帛走到门边。抬眼望去,只见庭中丹桂已逐渐凋零,青石阶上满地橙红,好不落寞。她继而双手环臂,缓缓走下石阶,迈向了不远处那列明明灭灭的毕方铜灯。 她忽然想伸手去摸摸这些精致的青铜灯台,此去一别,她亦或再也无法见到这幽静小处的一草一木了,可就在触碰到寒彻肌骨的毕方长喙那刻,她却忽然想到了那夜令她无限遗憾的沁泉廊! 几乎只是一瞬,她便下定了决心要去看一看。 贤玥为自己这个忽如其来的荒诞想法感到惊惶,可她又似乎更怕自己会反悔,于是她下意识地垂首提起繁复的裙摆,继而又加快了步伐。一路上夜风凄冷,可她的心里却像燃起了一簇小火苗,虽然有些飘忽、也有些黯淡,却又似顽强的野草般无法停止燃烧…… 纵然入夜,沁泉廊中的荔枝木犹然散着淡淡的好闻香气。贤玥抚上一旁矮栏,有些迟疑地迈入廊上小径。可不过三两步的光景,身后忽而传来的清冷声调却令她刹那间恍若梦境。 “你来了。” 贤玥猛然一怔,却是丝毫也不敢回过头去,但身后临近的脚步声却提醒着她身后之人正在逐渐向她靠近。她心下急切,忙忙侧过身去躲至一旁,“我走错了,这便告辞了……” 寂泽修的声音一如既往般冷静自持,“那一晚,你来了。” 贤玥背抵在宽大的廊柱上,一张莹白的小脸垂得极低,“我不明白殿下是什么意思。” “若不明白我的意思,”寂泽修不紧不慢地解开手中画卷的暗色绸带,“不如与我一共欣赏下这幅佳作。” 夜风虽盛,可廊内长灯烛火依旧清明,三寸之长的画卷骤然映入贤玥眸中。望着眼前已然用绫罗装裱起的熟悉笔触,一时间她不禁诧然地捂住了双唇…… 这不正是她前几日随手作出的画卷! 寂泽修将贤玥一步步地逼至石阶一侧的假山边,背后景观细瀑的水一点一点濡湿了她的复裙。 裙摆湿黏黏地贴着贤玥的双腿,一时让她有些难受,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忽然一把推开了寂泽修,冷冷声道,“四殿下请自重,我明日便要回府了,日后亦须婚配嫁娶,请您对我放尊重一些。” “哦?纳兰小姐着急嫁娶,孤正好也未曾婚配。” 贤玥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世上想嫁于四殿下的女子千千万,殿下又何苦凭此来取笑我?” 寂泽修刚想说些什么,附近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平稳的脚步声。贤玥心下一紧,忙忙后退,并下意识地将身前寂泽修一同拉入假山内的暗廊中。 待那脚步声慢慢远去,她那提着的一颗心才算落了下去。正当她打算迈出暗廊,袖摆不想却被骤然一拉,一时间毫无准备地便撞入了寂泽修的怀中,额头正正地抵在了他宽阔的肩上。淡淡的檀木香气顿时透着滑腻的布料传来,这种陌生而又奇异的温暖似乎要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贤玥忙忙回过神来,倒退着想要逃离,却不想这黑灯瞎火的,竟一下将自己的脑袋钝钝地撞到了假山上…… 贤玥咬着牙,极力地不让自己疼得哼出声来。 “小傻瓜!”寂泽修长手一伸,一把将贤玥又揽了过来,手自然地抚着她紧紧捂住的发顶。 贤玥不知是因为太疼,还是被寂泽修这一说,眼泪忽然生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知道我傻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我不过就想让你还我锦袋,可你却让我学我自小最不擅长的琴……你就是觉着我傻又好欺负,才这般三番五次地来捉弄我,看我笑话!” 贤玥知道自己是强词夺理,他明明一直是待她好的。 正如现在,虽然嘴上说着厌烦的话,可心底却丝毫不想挣脱这似乎本就该属于她的怀抱。 唇上忽然传来温软的触感,贤玥大骇,忙忙再度往后退去,所幸寂泽修反应快,忙忙将手垫在了贤玥身后的石壁上。 寂泽修将下轻轻地抵在了贤玥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呼着热气,“既然如此不想学琴,那今后便教我画画吧。” 这一瞬,贤玥似乎听到心底最后紧绷着的一根弦断了。曾经她的一切疑虑、担忧与怯懦,似乎都随着这句恍若无心的话语而消逝无踪。 这些时日,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心中那久久挥之不去的烦闷。就算今后面临艰险重重又如何,如果连今时今日都无法快乐,她又怎能指望日后如迷雾般飘渺的一切…… 并非不喜欢,也不是未动情,此刻又怎能再言抗拒? “可我明日就要走了,又怎么去和姨母说……” 贤玥的声音难得这样软软糯糯的,说完终于轻轻地在寂泽修怀里蹭了蹭……眼泪。 寂泽修一时喜形于色,似是不可置信,双臂一环遂之将怀中人儿揽得更紧,“不用你去,明日一早我便去找母后,让她去和晋德妃说。” 贤玥窝在此刻温暖的怀抱中粲然一笑,“那你今后可不许欺负我了……” 寂泽修适意地抚着她华缎一般的秀发轻笑道,“你摸摸良心,我何时欺负过你?” “你怎么也不知说几句好听的……” “好听?”寂泽修眉梢一挑,“哦,你倒是不知,韵琴斋昨日新来的琴姬倒弹的真是好听!” “寂泽修,你……” 假山外流过潺潺清泉,泄入水中撷芳亭旁的碧池中,暗廊内溢出的温言软语悄然融于秋日的夜色下,而不远处卵石路上的身影却良久怔然不动。 但不过片刻,夜影眼底中的蔑视之情尽收,唇角却扬起了一抹嘲讽而诡异的弧度。---------------------------------------不好意思哦各位最近更的太龟速我懂tt接下来半个月又要出国可能又要荒一段时间希望对我不要失望噗相信我年前会多多更给大家的~ 惊变 沐曼嫣不曾想到曾最为担心的一幕如今竟尽然发生在眼前。 龙体初愈的寂荣霆此刻正端坐在霞光殿的主座之中,用着一种她几乎从未见过的神色望着不远处静伫于一旁的贤玥。 若说仅仅是打量,可是这打量的面色中又蕴含着太多她如何也探不明的神思。 贤玥虽面上平静,心内实则忐忑万分,昨夜同寂泽修定情惜别之后,她并不是没料到会遇上这一刻,只是她并不曾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样快,竟在姨母毫无准备之际。 寂泽修,寂泽修,若是这会儿他也在该有多好…… 殿内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银针落地之声,沐曼嫣丹唇紧抿,一张端丽温和的面庞不甚苍白,手上的金镶珐琅护甲亦已不觉嵌入如蜜脂般光滑的藕臂之中。良久,终是主座上那个身形伟岸的深紫色身影稍稍动了动,继而沉沉抬首出声询道,“纳兰章的女儿?” 沐曼嫣双手一颤,忙忙侧身接过话茬,一贯的温柔沉稳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仓促,“是,正是臣妾妹妹妙媛的女儿贤玥。” 寂荣霆闻言双眉一挑,继而骤然起身,几个健步便迈下黄花木阶,登时竟已步至贤玥身前。 伫立于阶下的贤玥着了件颜色颇为素净的鹅黄色百鸟花笼裙,髻上簪了一双白玉明珠蝴蝶钗,此番望去竟比平日多出几分难能一见的娇俏明媚。 “抬起头来。” 威严之音自发顶传来,贤玥秀唇轻咬,极力抑制住此刻心内的万千情绪。不过片刻,她便神色平静地徐徐抬首,目光定定地望向了眼前的这位九五至尊。这自然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曾万千传闻过耳的帝王,此刻只见其神清貌古,鬓发稍许发白,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年轻一些。而那一双神韵内收的凤眸,竟亦被寂泽修遗传到了极致。 寂荣霆略为玩味地望着神色恬淡的贤玥,“来之前朕还在想老五这混小子近日来为何长进飞快,不想身后竟是有你这个军师!” “陛下恕罪,臣女知错了。” 虽调笑中不失威严之意,贤玥闻言却是心内一松,原来陛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她与泽修之事。可转念一想这些时日来帮着泽珉代笔课业,到底还是错事一桩,想必今日自己亦是小罪难逃。且重要的是不知此次之事会不会给陛下同庄懿皇后留下不好的印象,遂之…… “起来吧,朕的子女同你学习,你又何错之有?”寂荣霆负手而立,骤然眉目舒展地望向贤玥道,“贤玥,贤淑柔婉、神珠之玥……你这倒真是个好名字!” 正当贤玥踌躇如何作答之时,候于一旁的沐曼嫣忙忙几步上前道,“陛下,老五今日欺君之事都怪臣妾管教无方,还请您不要责怪玥儿。” “哦?老五不学无术固然该罚……但至于贤玥,朕还须好好想想。” 寂荣霆虽波澜不惊地应答着沐曼嫣,但玩味的眼神却自始至终未从贤玥身上离开半分。 沐曼嫣见此情境心下更是凉了半截,可此刻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地婉言追声道,“陛下,玥儿还小,且对老五之事毫不知悉。若陛下真要怪罪,臣妾愿为她承担一切责罚!” “谁说我要责罚贤玥了?”寂荣霆双手交叠、轻抚扳指,复而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沐曼嫣,但不过一瞬,他浓重的神色又如同浮云般飘散而去,“德妃,朕对贤玥的欣赏,你不是不明白……” “陛下!” 沐曼嫣双膝发软,再度出口声音竟已有惊惶之意。 见此情境,聪敏犹如贤玥又怎会不知有异。在这水火之际她并未望向沐曼嫣求助,而是果决地双膝一弯,登时便伏倒在眼前高大伟岸的蟒袍身下。 “多谢陛下恕罪之恩,臣女知错了。”贤玥秀眉微蹙,语气却是稍缓了缓,“还请陛下不要将此事牵涉姨母,臣女明白,姨母的心自始至终都是向着您的。” “哦,向着朕……” 寂荣霆哑然失笑,似是没有料到贤玥竟会道出此言,他凤眼微眯,可眸色却依旧深沉得犹如万里汪洋。这一瞬间,这个目光,真像是熟悉极了的…… 殿内芳香袅袅,望着身侧姿容绝伦的妙龄少女短暂失神,一瞬间寂荣霆有条无紊的思绪也似是被扰乱,从而生出了几分陌生与难言的恍惚。 “那你呢,你可是向着朕的?” 贤玥听得头皮发麻,心内不祥的预感散得愈来愈烈,但她还是镇定地抬首婉言道,“陛下乃苍生之主,万民之父,臣女对您自当心悦诚服。” 寂荣霆闻言寡淡一笑,继而扬起脸,目光不再望向贤玥,也未向沐曼嫣投去半分。良久之后,他终而缓缓开口道,“纳兰贤玥,你聪慧灵巧、品性不凡,且姓中带兰,朕今日就破格封你为兰婕妤,日后令荣慧宮独你所居,你觉着可好?” 兰婕妤?荣慧宮? 贤玥一时骇得竟将跪不稳。 “陛下,请您三思!”沐曼嫣惊得花容失色,一把脱开了扶住自己的半夏,继而一举伏在寂荣霆身下,“我们玥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对宫内的各种规矩亦不甚明白,臣妾甚至从未令人教习过她。她还这么小,怎么能够侍奉陛下……” “德妃,你可是小瞧了你这个外甥女。她的那些字画,朕看着连老三老四也不见能与她相较伯仲,如此才情,你还需别人教她些什么?至于年纪……”寂荣霆垂首轻抚着手中的紫翡翠扳指,似是丝毫未将沐曼嫣难能的失态放在眼中,“不能算小了,朕的丽婉仪柳常在不就正同她一般岁数吗?” 贤玥在遇上寂泽修之前,诚然抵触,但也亦非未料想过自己今后的人生。她或许会嫁予母亲中意门第相近的世家子弟,也或许会被父亲许配给朝中风头正劲的文武新贵。 但从始至终,她都未曾想过自己会和眼前的九五至尊有上什么关联。 恰如此刻,她又惊又怒,可所有的那些抵触且厌恶的话语都堵在喉头之中,难以宣泄半分。她觉着自己仿佛沉在寒冷彻骨的万丈深潭中近乎溺毙,她想寂泽修,她疯狂地念着寂泽修,她从未料到自己竟会有如此刻这般凄零脆弱…… 正当霞光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际,殿门忽然毫无预料地被推开。众人屏息回头望去,只见素日里温和柔婉的庄懿皇后洛水茗广袖一甩疾步而入。半尺之高的华美凤冠上璀璨明珠随之摇曳轻碰作响,似乎散发着着主人犹未迸发的怒气。 寂荣霆叹息抬手,玛瑙扳指轻抵额头,继而似笑非笑地望向了那抹风火而至的明黄色身影,“皇后,你怎么来了?” 洛水茗一时并不理会他,甚至不曾朝他所立之处望向一眼,而是玉步轻移弓下身去扶起了一旁形态狼狈的沐曼嫣,“沐妹妹别哭了,有我在呢。” 沐曼嫣闻言微怔,一双美眸秋波盈盈。在洛水茗到来之前,她本以事态将陷不复之际,自己亦再无法与妙媛和那个人交代,却不想素来深居简出的庄懿皇后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不过须臾,她便缓过神来,复而双唇紧抿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眼前之人情绪稍缓,洛水茗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随即屏息抬首,目光冷冷地望向了端坐主位居高临下的寂荣霆。 “门阀世家的妙龄女子多得是,陛下尽管挑拣就是,只是今后都莫要再拿殿内的孩子逗趣。” “原来皇后只当朕册封兰婕妤是逗趣一场……” 洛水茗深吸了口气,温婉秀丽的远山眉梢不自然地挑起,似乎某些隐藏至深的怒气也要随时迸发而出,她目光灼灼地望向一脸风淡云轻的寂荣霆正声道,“陛下,今日在霞光殿中,您没有册封过任何人!” 见此情境,贤玥黯淡至极的美眸忽然燃起了一丝奇异的光芒,她费力地撑住身旁的梨花雕案,近乎哀切地望向了近处的庄懿皇后,却不想恰好对上了洛水茗回转而来的眼神。 贤玥深知自己虽不胆怯,但素来也不是个无所畏惧之人。就有如在此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竟能与母仪天下的庄懿皇后对视会意。可此刻望着洛水茗那张柔婉之致的端丽面容,自己真真不知从何生出了几分勇气朝她恳切地轻点了点头。 寂荣霆轻瞥了眼神态凄楚的沐曼嫣,继而又似笑非笑地望回了神色清冷的洛水茗,“嗯,朕的皇后当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在做一个得体的皇后之前,臣妾更要做好一个护子的母亲。” “哦,原来是为了老四。” 洛水茗抬手轻敛金丝凰纹广袖,身姿微侧,语气里尽是难掩疲态的苍凉,“陛下不会不知道,就是老四……” “这么多年过去,皇后还是这般慧眼慧心,看来朕的一切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啊……可这次朕若就是不答应呢?” 寂荣霆负手径直走下木阶,不以为意地绕过沐曼嫣与洛水茗,继而饶有兴趣地走至秀眉紧蹙的贤玥身旁。 未等洛水茗做出回应之际,沉默已久的沐曼嫣骤然上前半推开了寂荣霆,复而将神态稍显惊惶贤玥一把揽在怀中,凄然启声道,“陛下,都怪臣妾,这一切都怪臣妾,臣妾其实一早便知道泽修与玥儿情投意合之事,但臣妾担心我们玥儿生性纯良,不适宜长久地生活在寒寂城,于是便想着将她尽快送出宫将此事稍缓……陛下,事到如今都怪臣妾,臣妾甘愿承担所有责罚,但孩子们是无辜的,此事还请您成全他们吧!” 寂荣霆双眼微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这些年来,她似乎永远那么温驯貌美、祥和静好,漫漫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斑驳的痕迹,且任何事都不能将撼动她犹如磐石般坚定的内心。可这一次,她却如此一反常态,只为这一个素来鲜有耳闻纳兰家少女。 “贤玥倒真是不小的本事,朕似乎都未曾看过你这般疼着老五……” 沐曼嫣神色微怔,复而苦笑抬首道,“泽珉是璧朝皇子,自有苍天与陛下一同庇佑。但臣妾的妹妹与妹夫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若不能护她周全,臣妾一辈子也必将不得心安。” “朕一直当你薄情寡欲,倒实属没想到你会这么护着这个孩子,”寂荣霆自嘲般地笑了笑,脑海中忽而晃过一些昔年破碎的画面,一时神情亦有些恍惚,连语调也不觉间沉下了几分,“是,你是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朕,看在你的份上,朕便给老四三天,让他自己拿好主意吧……” 定局 事已至此,众人皆以已有转圜,却不曾预料到神色平静的寂荣霆归宫后便身体不适未由拒绝任何人觐见,包括被只有三天之限的寂泽修。两日已去,入夜暴雨倾盆,瑟瑟秋风迎面袭来,象牙白色的海棠花纹绣鞋早便被雨水濡湿, 但此刻匆促而行的贤玥却感受不到丝毫冰冷。 若非亲眼所见,她怎敢相信高傲有如寂泽修,竟会在如此恶劣的情境下为自己跪求在此处,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可如今望着不远处明德殿外那个跪在滂沱夜雨中的身影,她一路上有如潮水般澎湃的内心刹那间反倒平静了下来。 贤玥忽然觉得够了,即使今后自己数十载的人生只能远远地仰望着他模糊的身影,她也情愿了。或许真是她这辈子运气不够好,可是此生能拥有这样的一瞬,她真的觉得先前心内隐隐的不甘亦随之消散了。 只是此刻,自己朝他靠近的每一步都走得太为沉重…… “四殿下。” 话一出口,贤玥这才惊觉自己喉头肿痛,声音亦已微微发哑。 乌云蔽月,秋雨滂沱,苍穹之下一片黯淡凄清之色。寂泽修闻言眉心微蹙,复而略微迟疑地睁开双眸,可就是这般落拓难言的光景,也难掩他一双美眸中的百般流光。 “玥儿,你来了。” 柔荑般纤柔的素手一颤,藕荷色罗伞上的雨珠便争先恐后地滚落在寂泽修早已沁湿的袍摆上。贤玥下意识地蹲下身,将二人的身躯笼罩在并不甚大的罗伞之中。双眸对视,目光交接,一时间原本心内草拟过千百遍的话语似乎都在这企盼已久的眼神中统统倾诉。 贤玥喉头发紧,一时间所有的话都无法抵抗地哽在了心头。 望着眼前之人秋波盈盈的凄楚模样,寂泽修略微吃力地抬起手,心疼地抚上了她柔软的肩头,“好好地回去等我消息,好不好?” 感受到肩上反常的冰凉触感,贤玥忙忙触上了寂泽修早已发烫的额头,此刻素日里最是镇定自持的她霎时慌了神,再不顾它地跪坐在地上,毫不迟疑地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织锦披风给寂泽修圈上,又忙忙地从袖中抽出绣帕替他拭去脸上的雨水,但却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泪水。过往历历犹如浪潮般涌来,她和寂泽修的回忆虽然短暂,可每一段对她而言都是那样的珍重,珍重到让她心甘情愿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漫漫人生,能在这宮墙之内与你相遇相知一场,我心怀感念。如今的情境若是上天注定好须我承受的,那我便认命承受罢。可你不要有事,若你出了什么事,那我甘愿……” “玥儿,你是我的,”寂泽修用力地揽过贤玥,打断了她微微发颤的话语,“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能是我的!” “是你的,我是你的……” 贤玥紧咬着樱红的下唇,泪珠犹如断了线般伴着冰冷的雨水一齐滑落。 寂泽修轻阖上眼,任自己在梦寐以求的馨香中索取丝丝的温暖。在之前的人生中,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质疑与徘徊中度过。在这金碧辉煌的诺大牢笼中,他辨不出真心、亦分不了真假。可这一次,他已然寻觅到了应有的方向,他不想去逃避,更不想再去错过。而他并不知道,与他血缘至亲的一朝帝后正伫立于不远处的玉石廊间,默然地望着他们在瓢泼夜雨中的哀凉姿态。 良久,终是一身素色寒梅缎袍的洛水茗轻叹开口道,“荣霆,自五年前阿修束发之年起,你并非不知宫内有多少官宦妃嫔千方百计地想把自家的姑娘接入宫中放到他身边侍奉。于此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阿修自始至终却从未有过个放在心上的。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前朝之事我从不触及,后宫之中你宠幸其他的女子我亦不干涉,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同你妥协……” 见寂荣霆神色淡淡不欲作答,洛水茗心下不住踌躇,终而还是迟疑地上前挽住了眼前久违的臂膀,“荣霆,纳兰门阀世代名门,纳兰章秉性高洁、刚正不阿,沐妹妹这些年来的温柔心善你也是看在眼里。这般环境下长大的女孩子,又生着一等一美貌,也难怪我们阿修会喜欢。你若是觉得我那日惹得你心头不痛快,那便将那纳兰贤玥赐予泽修做个侧室,如此一来亦少些风波,你看可好?” “纳兰章的独女,嫁给老四做侧室……”寂荣霆眉梢一挑,眼神中尽是嘲弄之意,“太后若是在世,怕是又要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洛水茗眉心微蹙,不想他此刻竟提到了纳兰妁,她悄然双手亦握紧几分婉言道,“武康太后已经走了,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左右你了……” 寂荣霆缓缓回头望向了身边难能又如外表一般温驯的女人,再度开口声音中已然带着些许陌生的恍惚,“嗯,是吗?” “荣霆,我并不想忤逆你的意愿,可我就只有阿修这么一个孩子了。寒寂城内其他之事我都可以当做视而不见,可这次你就当看在我们多年夫妻情分上,给我孩子一个出路!”洛水茗垂下头深吸了口气,神色近乎哀求,“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为了不犯你忌讳,我从不强求泽修和洛家的姑娘……” “好了,”寂荣霆有些疲惫地打断了洛水茗的话语,这些日子来他似乎越发力不从心,他下意识地挣脱开了她柔软的双手,向来慑人的眸子似乎也晕上了一丝浑浊,可却没人明白此刻他心中真正在想些什么,“你如愿,曼嫣亦如愿了,那便连着珍儿也一并如愿了吧……” 洛水茗瞳孔紧收,讶然地倒退一步,抵触的话语正要道出,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那一对儿女紧紧相拥的姿态,于是怔住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雨似乎比方才小了一些,可待她再度反应之际,寂荣霆已然负手走远。罢了罢了,身处在这般境地,未来于他们而言本就是风波无尽。既然今后风风雨雨无法避免,就愿他们能相互体贴扶持,别同自己与寂荣霆这般心存嫌隙地一直携手走下去吧…… 走水 夜深人亦多思,但贤玥已数不清这究竟是第几个失眠夜。 自纳兰府声明退婚后,同处风口浪尖的司空府也算是有了台阶下。当下看来,阮瑾仪先前逃婚的风波多少也算是散去。其实于那阮瑾仪的颜面,贤玥大可不计,但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可是阮瑾仪的胞姐——先帝最为宠爱的璧朝第一美人阮瑾熙。 贤玥和这位艳绝当世的庄瑞贵太妃的交情并不算浅,所以这个面子自然也不能不给。 而芙笙近日亦会领旨入宫,贤玥一向知道,这个兰姿蕙质的表妹自小亦是对自己的大哥纳兰贤拓青眼有加。如今先晋芙笙为和孝公主,择日再将大哥许为其驸马。如此一来,也算是将寂泽修携人逃婚这等任性妄为的行为给父母两族世家的一些的补偿。否则门阀异心,必定动摇朝纲。 贤玥垂下眼帘扬起了抹自嘲的笑意,日前雨夜托徐凯明传达的两个意愿都先后达成,眼见如今,第三个意愿寂泽修亦是成全了。 贤玥凄然地想寂泽修到底是何时厌了她,又是为何倦了她? 自他荣登大位以来,他们似乎就在一日日疏远。起初她以为是他是因为政务繁琐而分身乏术,无暇抽空来见自己。可自母后暴疾而逝后,他似乎更不耐与她相见了。 起先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要相信他,相信他总有着难以言明的苦衷。 但尔后宫中出现的一张又一张巧笑倩兮的新面容,却将她之前对自己的那些安慰击得粉碎。 她不抵触,亦不表态,想着寂泽修总有天会来给自己个解释,想着他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忘记他们昔日所经历的种种。 不想最后等来了竟是他将大哥即将过门的夫人连夜宣入宫中册为贵嫔。 雨夜看似势在必得的那一切其实都是她在赌,但贤玥却真的不知道最后她押中的究竟是他们往日的情意,还是支撑在自己身后庞大的家族。 不觉间泪水又浸湿了枕面,无论在外面装的有多坚强,内心终究还是委屈极了的。 贤玥抱着枕头略带哭腔喃喃道,“寂泽修,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忽然间,只听殿外喧闹声此起彼伏,又闻殿门轻启,人语交接。贤玥连忙用双手拭了拭眼角,略为不耐地掀开月色的金丝帐帷向外问道,“外头怎么了?” “回小姐,似是寿康宫走水了。” 百尺屏风外守夜的悦岚闻言立马踱步走来,有条不紊地点燃了贤玥床畔两侧仙鹤台上的长明灯。 “寿康宫?寿康宫的哪一处?” 贤玥惊的一把掀开被褥,姨母晋德太妃可不正住在寿康宫?且寿康宫为先帝妃嫔栖居之处,宫室多为密集,此番走水若是情势严重,那后果也必将难以掌控。 “这个如今还不清楚。”悦岚如实答道。 贤玥只听情形未明,一时间心又乱的慌,只愿姨母别出什么事才好,“快替我更衣,我得走一趟。” 斓秀宫上下手脚倒是极麻利,不出三炷香贤玥的銮轿便抬到了寿康宫前。贤玥有些心急,未等矮凳摆好便撑着悦岚一举跳了下轿台。 悦岚忙忙扶过贤玥,同时向她小声道,“小姐您瞧着,容妃也来了。” 贤玥闻言转身,只见不远处朱雀金顶的銮轿正向着寿康宫徐徐而来 。 “陛下今晚歇在哪的?”贤玥侧身向悦岚暗声问道。 悦岚神色泰然地取过一旁随侍宫女手中捧着的银狐披肩仔细地替贤玥围上,努嘴细语,“正是在容妃那儿呢。” 贤玥暗笑着自己倒没记错。 可既是如此,这大半夜的崔纾云赶来寿康宫做什么? 这时,先前一步到寿康宫中打探的花茵亦从宫门内疾步而来,“娘娘安心,火已经被浇灭了,且丝毫没烧到晋德太妃的坤西殿去,只是烧坏了南边的几间宫室。奴婢也问清楚了,火是从丽安贵太嫔的屋里燃起来的。真不知那位主子是怎么想的,竟想带着毓愿小公主焚火自尽呢!当真是作孽!” 贤玥一听姨母安然无恙,心顿时放下了七八分,步子也不觉放慢了。转念方才想到这世上竟有做母亲的欲带着襁褓中婴孩焚火自尽,也当真是匪夷所思。 “毓愿公主现在如何?” “所幸火发现的早,公主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已被庄瑞贵太妃抱去东殿去安寝了。” “甚好,那咱们先往贵太妃那儿瞧瞧吧,”贤玥悬着的心顿时回落,暗想自己方才倒真是白担心了一场,“对了,其余烧损宫室的状况如何?” “屋子是损的严重了些,但几位出来早的皇考太嫔均是无恙。只是有位太嫔为了拿些东西出来得晚了,所以受了点皮肉伤,不过现已被接去庄瑞贵太妃的偏殿诊治了。” “火中取物,倒是个不怕死的,”一旁扶着贤玥的汐岚闻言后忍不住笑着接过话茬,“可别说救出来的只是金银首饰啊?” “汐岚姐姐莫笑话,静恬太嫔是为的取琴呢……那位太嫔瞧着课像是位雅人!” “雅人?那看来待会儿我可要好生见识一番!” 贤玥听着汐岚同花茵吐字如珠的言语,心情不自觉间亦轻松不少,转头与悦岚相视一笑。眼见花茵入斓秀宫的时间虽不长,但处起事来到真是愈发细致稳妥、百密而无一疏。瞧着如今她那百面玲珑的模样,真是与当年重华宫中初见那怯懦不堪的姿态判若两人。 寿康宫内大小各宫室数以百计,园林楼阁均以淡雅之风而筑,各具玲珑,但雅致之首当属庄瑞贵太妃阮瑾熙所居的乾东殿。乾东殿为历代宫内位份最高的皇考妃嫔居住,这数百年累计下来,风华倒也不输正宫太后所居的寿安宮了。 阮瑾熙的贴身侍女南影听闻贤玥到来一早已候在门口,“贤妃娘娘里边请。” 就当素锦掀开内殿锦帘时,贤玥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想想这毕竟亦是她在阮瑾仪入宫后与阮瑾熙第一次相见,些许尴尬想必定是免不了的。 乾东内烛火通明有如白昼,沉木熏香亦是十分浓重,阮瑾熙身着了件半新的荷色百水裙倚在花梨贵妃榻中,髻上仅一支式样朴素的云纹银簪便挽住了那犹若稀世华缎般的墨发。虽是一番显而易见的困顿模样,但她那绝色倾城的姿容又怎是这般疲态能掩盖分毫的。而在她身侧垂头坐着的几位皇考妃嫔,犹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貌,贤玥眼见不远处还有个形态狼狈的女子伏在台下,想必那便是今日纵火起事的丽安贵太嫔了。 阮瑾熙眉目舒展,莞尔一笑道,“贤玥,快过来坐。” 贤玥闻言朝其微微颔首,复而施施然上前,但还未等汐岚扶她坐稳,候于殿门畔的素锦便落落地向着这头通传道,“主子,容妃娘娘来了。” “那便让她进来吧。” 阮瑾熙语气显而淡下几分。 不时头顶瑶台仙髻的崔纾云便淡笑而入,一双柳眉有如新月,却偏在眉梢处染上了难以觉察的孤傲。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一袭宝蓝色的宫装丽服更显得她姿容楚楚、婀娜多姿,白皙的肌肤几近透明,端庄秀雅,莫可逼视。 方在素锦的引介下坐稳,崔纾云便微笑地朝阮瑾熙指着伏在台下形容难堪的女子道,“贵太妃娘娘,这便是今日闹事的罪妇了?” “正是,”阮瑾熙转头望向台下那个身形孱弱的背影,语气不经意间沉下几分,“吴寰,抬起头来。” 半晌之后,伏在台下的那个纤弱的身影终而抬起头来。 世人皆知寒寂城多莺燕,贤玥不想自己竟会在见其姿容后略微一怔。自年少入宫嫁于寂泽修后,她也自认将这世间环肥燕瘦的各色佳丽看了大概,但却不想这眼前的吴寰生得竟如此独具风致。一双细长上挑的单凤眼中隐隐蕴怒,菱唇紧闭,不点而赤,衬着她一头油光可鉴的风髻雾鬓、浮翠流丹,倒也真不难能在前朝阮瑾熙宠冠后宫之际分到先帝的几分喜爱了。 “吴寰,今日一事,你知犯下弥天大祸?” 吴寰忽然抽噎起来,说起话来几乎语不成调,“我要见陛下!娘娘,我想见陛下……” 阮瑾熙秀眉一抬,抬手即向南影示意遣去了屋内一干侍奉的宫女内侍。 崔纾云摆弄着手中的琉璃护甲,似是不屑地低头向吴寰道,“你要见陛下做什么?” “我有话要和他说,我有话想说……”吴寰本是歇嘶力竭地喊着的,可慢慢又变成了喃喃自语,她忽而望见了默坐于阮瑾熙一侧的贤玥,火光电石间似是想起什么般朝她哀求道,“帮帮我,求您帮帮我。我知道你,你是玥妃,你是俪贤妃,我知道陛下最喜欢的便是你,对不对?你帮帮我吧,我想见陛下,就让我见陛下一面吧娘娘,娘娘……” 陛下最喜欢的是你。 贤玥心内一紧,凤眸微敛,顿时神色冷冷地望向台下早已已语无伦次的吴寰,“贵太嫔,其实你从未想过自尽,是不是?” 吴寰惊怒道,“你……” “寰姐姐,你清醒些!”此刻一位青灰色袄裙的女子忽然从座下上前紧紧捂住了吴寰的嘴巴,只见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甚是清雅出众,一双杏目犹含秋水,烛光溶溶,倒更衬得她冰肌莹彻、楚楚动人。轻言安抚完吴寰后,她犹有些忧心地望向了纾云与贤玥,“丽安贵太嫔自先帝去之后精神便不大好了,时而无意失言,还请两位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你是谁?” 贤玥倒不想这寿康中竟有如此妙龄佳人,倒真真是可惜了。 “回贤妃娘娘,嫔妾乃寿康宫静恬太嫔,慕容蝶盼。” 崔纾云唇畔上扬,忽而饶有深意地朝着她笑了笑,“哦,原是大都督府上的十小姐。” 吴寰仿佛对眼下一切恍若未闻般,只是绵软地瘫坐在慕容蝶盼怀里喃喃道,“四殿下,我要见四殿下……” 四殿下……看来倒是旧识一场! “花茵,去把陛下请来。”贤玥一时间不知翻起了怎样的心思,似乎眼前有太多曾经一无所知的东西正要破茧而出,而她正迫切地想去了解。贤玥并非不知此举有失稳重,但此刻她却无法控制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娘娘?”花茵亦不可置信地低声确认。 这时对面端坐着的崔纾云忽然不可自抑地轻笑了出来,转头向一脸正色的阮瑾熙婉转声道,“这丽安贵太嫔都以死相挟了,咱们自然是得让她见一见,贵太妃您说是不是?” “你们若都如此作想,那便让她见吧!” 阮瑾熙眉头微蹙,一股不祥的预感登时泛上心头。 “幸好方才出来时皇上还未就寝,”崔纾云面色大好,言语间透露出的神色仿佛还有些许孩童般的窃喜之意,“隽茹,还不和花茵一块儿去骊音宮把咱们陛下请来!” 贤玥望着此刻因得到阮瑾熙准可而眉目开朗的崔纾云,丝丝疑惑不禁缭绕心头。一直以来,她似乎都不太懂这位曾同她一齐嫁予寂泽修为侧妃的崔纾云,就有如此刻的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是对寂泽修的情感频临绝望,因而无所畏惧,但眼前的她对寂泽修的这番态度却让人更觉得难以揣摩。 且一会儿须得再见寂泽修,亦不知屋内这各怀异心的一众又将是怎样一番窘迫光景…… 香消 先前一直深思飘忽的吴寰听闻寂泽修将至,忙忙喜上眉梢地直起身来,拉过慕容蝶盼的手便毫不避讳地扬声道,“妹妹你瞧着我衣裳好不好,发髻呢?可否乱了些?” “寰姐姐……” 跪坐在一旁的慕容蝶盼无奈地抬眼望着一脸淡漠的纳兰贤玥与似笑非笑的崔纾云,神色顿时更为忧愁。 贤玥望着台下佯装镇定的慕容蝶盼缓缓开口道,“敬恬太嫔可是有话想说?” 慕容蝶盼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回娘娘,嫔妾没有。” 沉默良久的阮瑾熙眉目稍敛,慢慢地放下手中捧着的暖玉茶盏,侧头便向南影示意。南影素来是个机灵的主儿,此番顿时会意,款款几步上前便走至慕容蝶盼身前婉言道,“敬恬太嫔,有些话和在座的几位娘娘说,或许会比一会儿丽安贵太嫔自己跟陛下交代要好得多……” 未等南影将话说完,吴寰便即刻松开了环抱蝶盼的手,继而扬起脸一脸憎恶地打断了她,“你们莫要扰乱,一会儿我要自己和殿下说……” 想必今夜寂泽修亦未深眠,大抵两柱香的功夫,徐凯明沉稳的唤声便不重不轻地在乾东殿前响起。候在门外的内侍毕恭毕敬地推开了殿门,不时寂泽修便徐徐迈入殿内。只见他一身宽袂窄袖的月白色长衫,挺拔清俊,敛尽帝王之气,反倒有几分像官宦人家风度斐然的公子哥。殿内暗香缭绕,轻纱宫灯当中才烛火当好,贤玥自持地抑制住自己的朝他望去的意念,仿佛只要那么一望,便能穿透慢慢光阴,继而卸下她今时今日的所有伪装…… 眼见寂泽修已至,吴寰自是喜不自胜,“四殿下……您还记得我吗?” 寂泽修眉头轻蹙,并未理会吴寰,而是面色略有不耐地望向一旁揉着额角的阮瑾熙,“她是谁?” 吴寰原本跪着挺直的身子骤然一软,而另一侧悠哉地品着明前龙井的纾云却是唇畔笑意渐浓。 “丽安贵太嫔吴氏,毓愿和硕公主的生母。” 纾云见泽修闻言果不其然满面疑惑,而贤玥亦是静坐不语,于是红唇轻启忙忙接过话来,“这位丽安贵太嫔啊,可当真是了不得,今日入夜抱着公主一把烧了自个儿屋子,就为了见陛下您一面呢……” “陛下,我没有想害毓愿,”吴寰忙忙挥手打断了纾云的进言,“真的,我没有想伤害毓愿,我只是想见您一面。” “哦,见朕?”泽修饶有深意地地望向了自始至终目光从未向自己投来半分的贤玥,“不是俪贤妃遣人来请朕的吗?” 贤玥端起一旁的白玉茶盏,吹散茶末浅抿一口,对寂泽修的话恍若未闻。 见此情境,阮瑾熙不由轻叹一声背过脸去,而那本就形态惨淡之至的吴寰更是一时泪如雨下。她手执着已落了些灰的鹅黄织锦帕子捂在心口,“殿下,我一直爱慕着您殿下,自我入宫的起,我便自始至终地心仪着殿下。您可否还曾记得,两年前南苑春日的午后,我初入宫闱便受人欺凌,是您帮了我,是您替我解了围!那一幕我一生也忘不了,这两年来每当我濒临绝境之际,我都会想着您会不会再来救我一回,我想再见见您,我想好好听您再说说话……” 寂泽修望着泪眼婆娑的吴寰,眼神微眯,模糊地记起她所描述的情景。 两年前偶经南苑,只见一众趾高气昂的秀女谩骂着一个衣着朴素的秀女偷了她们上好的珠花,还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污水将其全身淋透。那时年轻气盛,自然看不过眼,便打发了贺钊用几张银票轰散了闹事的秀女们。至于当时同她所说的话,倒真是无从忆起了…… 如今这般光景,却也不是不可怜。阮瑾熙望着略微出神的寂泽修,只能咳咳清嗓声道,“陛下,如今您看该如何处置?” 寂泽修良久声道,“将她报丧,然后遣送原府吧。” 贤玥骤然一笑,却一语不发。 “不,陛下!我不要回去,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我只求能继续留在寒寂城中,就算做一个最最末等的粗使宫女我也想留在您的身边。我很会干活的,从小家中的大娘和姐姐们我都能侍候的极好……” 虽然在座几位多少都料到了些吴寰的心思,倒不想此番她竟表达的如此直白。阮瑾熙有些始料未及地望向贤玥,而贤玥却犹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沉静神色。 纾云冷哼一声道,“吴寰,你倒是大胆!” “是,我大胆,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也不想入宫来侍奉那同我爹爹一般年纪的先帝,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不像你也不像俪贤妃,能有权势壮大的家族倚靠,我从小到大有的便只有我自己。” 吴寰边说边朝寂泽修的腿边缓缓爬去,“陛下,求您可怜可怜我救救我吧,在这漫无天日的寿康宫里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见此情境,纾云顿时递出了个不耐的眼色,候在一旁的隽茹和丽萍便即刻上前将吴寰给拦了下来。 “错便错在你的痴心妄想!你怎不为你的父母族人想一想?”这么一夜折腾下阮瑾熙来似乎有些累了,边揉着额角边向吴寰叹道,“安身立命换得全家安平,你为人儿女又为何自私得连这点也做不到?” 吴寰闻言一时无语,纾云却不紧不慢地转头向寂泽修进言道,“既然丽安贵太嫔不愿领旨出宫,那便赐白绫一条吧。臣妾以为此等秽乱宫闱的人是万万留不得了,陛下您说呢?” 一时间殿内顿时只剩吴寰的凄凄哀嚎,所有人都屏息望着寂泽修,想看这位年轻帝皇最后对此出闹剧究竟如何决断。 不想寂泽修却忽然侧目,定定地望向从头至尾完全置身事外的纳兰贤玥,“俪贤妃如何作想?” 贤玥倒也没表现出多少惊讶,亦未回首与寂泽修对视,而是穿过吴寰望向了目光一直朝她探寻的慕容蝶盼望去,“丽安贵太嫔虽犯了忌,但到底是公主的生母,虽然任性行事,赐死稍过了些。依臣妾看不如送到感业寺落发出家吧,日日诵经,也当是为先帝和毓愿积福……” 慕容蝶盼闻言先是一怔,复而感激般地点了点头。 阮瑾熙亦觉着吴寰的行径虽然可笑可气,但也却不是不可怜,“贤玥说的倒是在理,那陛下您的意思呢?” “那便按俪贤妃的意思办吧。” 纾云垂下美眸,不可置否地笑了笑,“贤妃娘娘倒真是慈悲心肠!” 正当阮瑾熙扬手命人将吴寰带下去时,吴寰却忽然好似发疯般的挣脱了众人,径自猛然向贤玥爬去,“俪贤妃,你这是让我生不如死,我是断断不会离开这里的!” 吴寰早已神志不清,双眼发红,此时的她似乎把这些年来自己的不幸与不满都一并算在贤玥头上。未趁众人反映之际,她便一把攀上贤玥膝头, 伸手狠狠地掐住了贤玥细嫩白皙的颈脖。 寂泽修骤然起身,厉声唤道,“贺钊!” 顿时屋内惊叫一片。 火光电石间,深红色的血柱自吴寰后背喷涌而出。 纾云有些讶异地望着颈脖被掐出血丝的贤玥,可她却像提线木偶般无动于衷,仿佛刚才受到的惊吓与她毫无关联,那种将一切都超然度外的神色不知为何让纾云忽而有些发冷,曾几何时,她并不是这样的…… 寂泽修淡淡地收回注视着贤玥的目光,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脚下源源不断流淌的正是吴寰不断蔓延的暗红色血迹。 “殿下,我叫吴寰。初见那日,您穿的青色长袍真好看……我最喜欢的便是那只玉兰发冠了,您戴着真好看!”这一刻诺大的殿内终于再也没人会拦着她,吴寰一步步艰难地爬到寂泽修的脚边,她终于触到了寂泽修的鞋角,鲜红的唇菱唇灿然一笑,美得让人几乎怆然泪下,“四殿下,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要生在好人家,我要和世家小姐般精通琴棋书画,我要做俪贤妃一样的女人,我要寸步不离你……” 寂泽修一时竟有些哑然,但薄唇犹是紧闭着,自始至终也未开口,只是望着犹带血迹的蟒纹靴微微发怔。 身侧的阮瑾熙还在不断地宽言相慰,可贤玥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吴寰的手一点点从寂泽修靴边落下,终而瘫在血泊之中再无动静。这其实并非她初次见人殒命,且吴寰亦与她毫无交情,甚至在方才还想取了她的性命。可贤玥那空落落的一颗心,不知为何便忽而难受到了极致,眼泪亦没征兆地噗噗落了下来。 若一切能倒回从前,若眼下的情境真能如吴寰天真地以为那般,又该有多好…… 芙笙 或许是先前焚宫的缘由,吴寰的丧葬之事办得极为简略,寂泽修自始至终亦未给礼部什么特别交代,所以一切还是依着贵嫔的仪制操办着。至于那可怜的遗腹公主寂晴沁,则是归给了庄瑞贵太妃阮瑾熙抚养。 吴寰的离去并未给诺大的寒寂城带来太大的风波,而宫内也为沐家二小姐的册封入宫而引起不小的话题。 城南沐家亦是璧朝五大世家之一,数百年间在寒寂城中亦出了几位皇后与高位嫔妃,可谓与璧朝皇室血脉相连、根基雄厚。沐家的大小姐沐莲妆,早在去年就被庄懿皇后亲手指配给了先帝长子勤王寂泽勉为王妃。而现被册封为和孝公主的沐芙笙,正是如今宫内身居高位的晋德太妃沐曼嫣的亲外甥女,亦是俪贤妃纳兰贤玥自小交情极好的表妹。 此番芙笙册封公主入宫,倒真真是让近年来一直在世家中趋为末位的沐家荣耀一时不二。 斓秀宫里也是一早便忙活起来,大小宫人各鞠其力,都为芙笙册封后的初次到来而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汐岚性急,督促好了膳食便里里外外地探了好些个来回,秀眉轻蹙的搓着手道,“吉时已过了好久,沐二小姐在含元殿那儿也该好了吧?” 悦岚闻言含笑踱步上前,轻轻挽住汐岚的手,“你好糊涂,咱们今后可得改口喊芙笙小姐为永嘉公主了。” “永嘉?这封号真是喜气又好听,看来咱们娘娘倒真是疼爱这位表小姐呢!”花茵抬头冲贤玥甜甜一笑,双手依旧匀匀地研着磨。 “所有堂表姊妹中,当属芙笙妹妹性子最好。”贤玥谈笑间并未抬头,依旧倾身朝着桌案,悉心地用勾线笔描绘着画上的一双娇俏美人面。 悦岚走近倾过身来,望着正被贤玥仔细勾勒着的画卷。只见诺大的皇家园林中,亭中那位淡绿色的少女专注地抱着诗经念念有词,而一旁青阶上的嫩粉色少女却踮着脚用锦帕逗着满园的蝴蝶,一静一动,好不欢喜。 “小姐画的可是舒颐和睿胤两位公主?” “是啊,”贤玥扬唇浅笑,连语调也不觉柔下三分,“挽歌一直嚷嚷着要呢,如此待她们一会儿午膳过来便也正好带了去。” 言语间贤玥几笔便轻松勾勒出泠霜秀美的樱唇,花茵在一旁好不赞叹,“一直当咱们娘娘的山水画宫内一绝,不想连人像也画得这样好。瞧着两位公主都不在,娘娘竟也能画得和真人无二般!” “那你是瞧着少啦!”汐岚从桌下起身,将洗净的新砚池盛好清水换上桌台,“小姐少时练手,可将咱们太师府上的老老少少都给画了个遍,后来咱们到越王府时,小姐也经常喜欢画四殿下,那大大小小的画堆起来都好似床铺一般高了……” “汐岚姐姐……”花茵见汐岚不经意间提到了寂泽修,忙忙松下手来拽了拽她的衣摆。 “无妨,”贤玥抬眸朝花茵温柔一笑,“下次寻个日头好,我也帮你画一张。” “诺!” 花茵一瞬间答的亦极为响亮,又忙忙向贤玥福身,抬首间只见其连月牙眉都笑得弯弯,果真是极其欢喜。 忽然间殿门一动,还未等刘真喊门就远远传来了挽歌娇俏的呼唤声。贤玥手中还有几笔未完,于是示意悦岚先前去迎接。 悦岚会意,连忙踱步向外,在门口稳稳福身道,“奴婢给六公主、八公主请安。” “悦岚你是玥姐姐身边人,可别见外啦!”挽歌笑容明媚,一伸手便扶起了悦岚,又径自忙忙绕过白玉屏风,抬眼只见贤玥刚放下画笔,便一把跳上前去圈住她的肩,“玥姐姐,母妃前段时候怎地也不肯放我出来,寂泽珉这个混蛋也不进宫来陪我玩,连你也不来找我,可把我给闷坏了!” “这么大的人还撒娇,小心你五哥知道又笑话你!”贤玥安慰似的拍了拍挽歌的背,想着挽歌究竟是年纪小,许多事情姨母亦是护着她而并愿不让她知道。 “四嫂好。”泠霜倒不似挽歌般活泼好动,款款地走至俩人身前,略带羞涩地向贤玥问好。 贤玥抬眸,只见不远处的泠霜身姿楚楚,肩若削成。昔日不喜着艳色的她今日倒着了件颇为艳丽的淡绯色长裙。水芙色的披帛曼佻腰际,更衬着她腰若纤柳。从前贤玥只觉得泠霜好似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片尘不染。而如今这数月未见,当真是已成沉鱼落雁之姿。 “许久不见泠霜,可又是美上了好几分!” 花茵将一旁案几上刚备好八宝茶捧来奉上,“可不是,方才六公主那一进屋,都要将奴婢们都给看痴了。” “你们一个个都偏心,怎地也不夸夸我?”挽歌佯装生气,双手略为不耐地摆弄起项上玲珑剔透的璎珞串,“不过我六姐姐本就是个大美人,今后可不知四哥得找个怎样的驸马才能配上她呢!” “难得出来一趟,你净来取笑我……” 许是人多,众人这你一句我一句的夸奖惹得平日内向的泠霜更为羞涩,连说出的话都细如蚊音。 挽歌嬉笑间忽然望见了身前平铺于桌上的画卷,不禁感叹出声,“呀,泠霜你快来看,这画里头可是咱们呢!” “咱们?”泠霜闻言踱步上前,低头将画瞧的极为细致,双手挽着鬓间垂落的碎发赞叹道,“四嫂的画技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像极了咱们!” 挽歌一把挽过一旁静立的贤玥,仿佛像自己受夸了赞扬般得意洋洋地向泠霜说道,“可不是,你们不知道从前,连四哥的画都得咱们玥姐姐指点!” 花茵闻言洗着笔管的手忽然一滑,但见贤玥神色如常,便又很快收回了探寻的目光…… 泠霜小心地抚过画中自己温柔秀美的眉眼,“四嫂当真是厉害极了的!” 就在此时,刘真的喊门声忽然响起,“永嘉和孝公主到。” “呀,芙笙表姐来了,”挽歌执过一旁泠霜的手,笑嘻嘻地和她耐心解释道,“泠霜,今日宫内新封的那和孝公主也是我的表姐,与你同岁,你还未曾见过呢。不过她的性子倒和你像得很,叫什么来着?闭月羞花……” 汐岚噗嗤一笑,“八公主,这闭月羞花可是个什么性子?” “就是长得漂亮惹人喜欢呀,”挽歌伸手轻点泠霜秀美的琼鼻,“六姐你说是不是?” “你真是愈发坏了,净跟着大伙儿一块笑我!” 正当两位妙龄少女嬉笑打闹之时,一袭烟紫色正装的芙笙悄然而入。 贤玥侧身抬眸,只见眼前少女的容色愈发秀丽,一双杏眸顾盼间仍带羞涩,但到底身姿已成,虽华服加身可犹见纤细处娇柔将折,风姿好不妙曼。 一年不见,芙笙也都长大了…… 倒也是正好。 到底是年龄相仿的少女,不过一顿午膳的功夫,羞涩如芙笙亦很快与挽歌泠霜聊到了一块儿去。 然而端坐主位之中的贤玥多数时候并不说话,亦甚少动筷,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们巧笑倩兮的俏丽面容怔然出神。 一席午膳嬉闹散去后,挽歌自知两位表姐仍有话要聊,于是好不伶俐地一手抱着画卷一手拉着泠霜,悠哉悠哉地跑到乾东殿庄瑞贵太妃那头去看小毓愿。 不时桌上汤盘便尽数撤去,屋内熟悉的檀香渐起,一室静谧无声。 悦岚神色向一旁示意,屋内顿时只剩贤玥芙笙二人。 望着内殿中宫人们尽数唯诺退去,芙笙不免有些紧张地揉起了自个儿衣角,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转头向贤玥轻声问道,“表姐,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贤玥微笑的执过芙笙的手,倒也不避讳地直言道,“芙笙,时至今日,你还想不想嫁给你表哥?” 芙笙似是始料未及,瞬间移开了与贤玥对视的目光,双颊霎时一片绯色,半晌才垂着头嗫嗫声道,“表姐莫要笑话我,表哥样样那般好,我却如此平庸,又怎能配得上他……” “芙笙,你自小容貌出众,待谁亦都是一般温和的好脾气,在大家眼中又何为泛泛等闲之辈?”倚在贵妃榻中的碧玉色身影忽然轻叹了口气,“如今你可是皇室亲封的宗室公主,若哥哥真有幸能娶到你,那便是他的福祉,更是纳兰家天大的福气……” “可是表姐,你是知道的,表哥他一直以来对我始终只有兄妹之情。” “那你自己呢芙笙,你对他又是如何?” 芙笙闻言一张俏脸顿时羞得通红,喉咙更好似被郁结着,堵塞着,连呼吸亦不再顺畅。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这份感情便开始生根发芽。可长久以来,她似乎都习惯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纳兰贤拓,看着他吟诗作词,看着他习武练剑,甚至看着他与阮瑾仪从相互嬉闹变得百般亲昵…… 她比谁都要清楚,表哥是有意中人的,于是她这份少女心事便被深埋在了心底,无法见光,更无法同他人分享分毫。唯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独坐床前,为此流下几滴伤心泪。 望着眼前华服少女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贤玥自是心疼不已,她连忙轻靠上前揽过芙笙的圆润的肩头,将她单薄的身影搂入怀中。 “芙笙别怕,这一次所有的决定权都在你手中。你不用担心,更不用着急,表姐愿等你慢慢想,或是十天,或是半年,一切都由你自己拿定主意……” 盼蝶 殊闵元年十月。 永嘉和孝公主下降于太师府长子、中书侍郎纳兰贤拓。 新帝为表庆贺,下令当月赋税全免,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自芙笙出嫁后,贤玥总觉着几日来闲着无事,画亦作的有些厌了,抬头瞧着殿外的天色晴好,便唤了汐岚与花茵带着悦岚所制的几样糕点,一同去寿康宫探望姨母。 斓秀宫离寿康宫并不甚远,贤玥今日难得兴致便未传轿,而是穿过明廊沿着协心湖一路走去。一路上花茵眉飞色舞地和大伙儿说着趣儿,汐岚在旁被逗得咯咯直笑。 贤玥神色淡然,这几天虽然她,但自始至终,寂泽修和阮瑾仪的事依旧犹如毒蛇般攀在她的心头…… 走至御花园附近时,忽而隐约地听到有人在争论什么,花茵和汐岚顿时噤声。 汐岚正打算靠着假山走近,一个尖锐的女声霎时在众人耳边乍起。 “我堂姐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几株菊花可是堂姐让我来摘的,这花自然也是要留给皇上看的。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和我抢!” 汐岚嗤之以鼻,没好气地拂开与之相隔的几株紫竹,只见一个橘红色宫装的宫婢正叉腰指着对面二人。由于隔得远,那几人的容貌都不甚清晰,她只得更探近了些,嘴上暗自嘟囔,“尚衣局如今是怎么了?什么颜色竟都拿来给下人制衣服……” “我家主子是敬恬太嫔,论起来是你家小主的长辈,份位也高于你们主子,凭什么这花就要让给你们?” 原是慕容蝶盼! 贤玥一时来了兴致,示意花茵亦上前探寻。 花茵上前望了两眼,便。她认出了那个穿着艳色的宫婢,是现今留月阁内侍候的金璐,那么她口中的堂姐,就是福贵人金婉元了。 “太嫔,太嫔算什么?你家主子一生也只能做个太嫔,你也只配做个丫鬟,可我堂姐不一样,等日后她为陛下生个一儿半女,指不准还能登上四妃之位!而且我堂姐早就答应我了,只要我乖巧会办事儿,今后她还会将我也献给陛下。等着吧,我迟早也是陛下的女人,到时候我步步高升了,你们可别赖着脸来求我!” 贤玥心内忽然泛起股极度的厌恶,但凭这般资质,亦想做泽修的女人…… “雁儿,走吧。”蝶盼神色淡淡地拉住身边仍有些愤愤不平的少女意欲离去,自始至终都没看过一眼那衣着艳色的宫婢。 “这才像个话嘛,都是太嫔了就老实点,摘这么娇滴滴的花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勾一把陛下?哈哈哈哈哈……” “你,你别欺人太甚!”雁儿急得直跺脚,圆圆的小脸涨得通红,看着竟像是快哭出来了一般。 若是平日遇上此等斗气纷争,贤玥自是一笑而过、视为无物。 可今日这出,着实让她都看不下去了。泱泱大国,数百年来伦理纲常井然有序,可如今一向最为严苛的寒寂城内怎会出现如此目无尊长之人? 贤玥眉头微蹙地唤过汐岚,在她耳畔边低语几句。 汐岚仔细记着,忙忙点头应允。 “欺负你们?谁看见了?没人看见。”金璐得意地摊手大笑,转身正欲采花。 正是此时,汐岚领着斓秀宫一众侍从沿着一旁的拱桥踱步上前。 汐岚的姿容清秀雅丽,又是妙龄,但此刻尚宫官服在身、步履端庄,威严气势一时间也不少半分,举手投足间更是沉稳老练。 “摘!” 汐岚长袖一挥,一声令下数十宫人即刻有序地排至花前,有条不紊地折起了园内开的正好的万寿菊。 方才还在园中飞扬跋扈的金璐,此刻顿时被怔得愣在一边。望着宫人手中一支支被折下的整齐花枝,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可一出声音量却明显降了八度,“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汐岚闻声自是纹丝不动,采摘的宫人们亦恍若未闻。 无人回应不说,一时间竟没人朝她望来半眼。金璐偷瞥了眼站在一旁嗤之以鼻的雁儿和那若有所思的敬恬太嫔,顿时觉得好没面子,心里瞬间燃起了把无名火。 汐岚平日里随着贤玥,亦不常出宫。金璐左思右想,到底是瞧着汐岚眼生,此刻便也壮起胆来,三两步便走到她面前厉声道,“这些花我堂姐福贵人一早便吩咐要了,可是要留着给陛下来赏看的,你们到底是哪个宮的?怎可光天化日下的前来明抢?” “你是谁?” 金璐黯淡的面色顿时一扬,像是亟不可待地脱口而出道,“我可是留月阁福贵人的亲堂妹,贵人的贴身宫女金璐。” 汐岚端起花枝,对着日光仔细地检验着宫人们折下的花盏,“哦,原是下人的下人。” 金璐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牛铃般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你说什么?” 汐岚眉角一扬,字如吐珠道,“说是你下人的下人。”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诋毁我家贵人,你这下作胚子还有无贵贱之分!”金璐气急败坏地扬起手,正想朝汐岚挥去,一旁眼疾手快的刘真一把拦住了她,顺势用力地将她推倒在地。金璐一时摔在了泥堆里,裸露的手臂被枝干划了道不浅的口子,血珠即刻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艳色的衣裙亦瞬间被染得污浊不堪,顿时好不狼狈! 不远处看着好戏的雁儿一时没忍住,竟咯咯地笑出声来。 金璐怒极,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挥着。自堂姐金婉元受宠入宫以来,她还没受过这般的委屈,“你们,你们实在欺人太甚!我一会便去内务府禀报掌事公公,看他如何来扒了你们的皮!” “刘真,那你便随她一同去,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告诉邹公公今日的始末。”汐岚美眸一扬,望着仍然大言不惭的金璐,“忘了告诉你,你嘴里的下作胚子,可是陛下亲封的三品令人!” 待走近了些,贤玥才彻底看清了那金璐的面容,倒不想眼前那跋扈宫婢的姿容竟比她想象中还差上三分,肤色暗沉不说,艳色的衣裙更显得体态臃肿,五官亦无一过人之处,亦不知她从哪来的妄念今后能被泽修中意…… 倒是慕容蝶盼今日的装扮真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碧色的飞蛾叶绣花长裙轻泻于地,双颊蕴着若隐若现的红扉,眸光楚楚,但眉宇间又隐隐透出一股书卷的清气,整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恍若那清灵透彻的傲雪寒梅,美而不娇。 金璐闻言大骇,整个人脸上顿时一片灰白,余光瞥见朝这头缓缓走来众星捧月般的贤玥,此时也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凄声呐喊道,“这位菩萨娘娘救我,我是福贵人的堂妹,这帮奴才要对我滥用私刑!” 汐岚轻笑侧身,领着一众宫人恭敬地向贤玥俯身行礼。 贤玥眉头微蹙,怎愿与她多费口舌,一向人精儿似的刘真瞬间会意,转头便招来两个内侍,即刻便将摊在地上的金璐捂了口鼻拖了下去。 而此刻被内侍拉扯出的金璐自是骇到了极致,尽管嘴已被捂住,但手脚仍卖力地扑腾着,一旁的花茵一不留神便被她拽住了衣裙,亏得边上的汐岚瞬间眼快扶住她,否则真真是免不了要栽下个大跟头。 望着被拖得愈来愈远的金璐,花茵心有余悸地站稳道,“真的要将那个人交给内务府吗,以她的罪名怕是要杖毙的,这么做咱们斓秀宫会不会得罪了福贵人……” 汐岚碍着蝶盼主仆仍在不远处,于是便轻拉着花茵的衣袖细语道,“那金婉元如今再得陛下喜爱,也不过是个下等出身宫婢,咱们小姐堂堂世家千金,又怎需与这等人相提并论?” 花茵闻言垂下头来,神色悄然黯下了三分。是啊,娘娘向来连陛下都无所畏惧,又怎会怕一介有幸得宠的宫女呢…… 然而几尺开外的雁儿有些激动地小跑至玉兰树下的贤玥身前,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卵石地上,“奴婢在此谢过贤妃娘娘。” 贤玥微笑抬手,示意汐岚将其扶起。 汐岚动作自是麻利的很,她和颜悦色地将雁儿扶起,还不忘用帕子细心地替她拂去衣摆上的点点尘土,“今后若是你们小主再受了什么气,就来告诉斓秀宫我们,我们娘娘自当是向着你们的。” 雁儿的一张清秀的小脸儿顿时闪过一丝讶异,尔后立马拼命地点着头道,“是,是,贤妃娘娘当真是菩萨再世,慈悲心肠!” 方才静立一旁的慕容蝶盼此刻亦规矩地上前向贤玥缓缓福身道,“嫔妾多谢俪贤妃。” 贤玥并不急着和她客套些什么,目光倒是转向了雁儿手中那一篮色泽明丽的花瓣,“太嫔这是要制茶?” 还未等蝶盼启声回应,雁儿便举着花篮笑容甜甜道,“娘娘,咱们小主是要用它做菊花延龄膏呢。西坤殿的晋德太妃最近有些胸闷目乏,小主便想着做一些延龄膏遣奴婢送过去。” 贤玥心上骤然一暖,最近因为家族之事她已许久未曾关心过姨母,心内自是愧疚一片。不想这寿康宫中不甚相熟的敬恬太嫔对姨母还有上几分用心,倒也实属难得。她几步上前扶过蝶盼,柔声问道,“你懂药理?” “是,略会一些。”蝶盼神情淡淡,犹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今日娘娘解围之事,嫔妾自会铭记在心。” “本宫并不为你的感激而来,”贤玥见其态度疏离,倒也不甚意外,她唇角犹含笑意道,“在这宫中做了逾越规矩的事,自是理应受罚的。” “娘娘这般赏罚分明,自然是好的……” 贤玥自然明白她的心结所在,此刻也不欲绕弯道,“你和丽安贵太嫔很是交好?” 蝶盼望着不远处因方才争执而坠落在地的花盏凄然笑道,“寰姐姐此生都未曾快乐过一瞬,或许离去,也是对她最好的解脱……” 答非所问。 “是,她是可怜人,”贤玥的声音不自觉冷下了几分,“可在这寒寂城中,又有几个不是可怜人?” 蝶盼似乎怔了怔,半晌后方回过身来,神色定定地望向贤玥,声音不响不轻道,“至少在我眼中,娘娘就曾不是。” 听闻此言,树荫下候着的宫人们自是面面相觑,大气亦不敢再出,周围顿时噤声一片,园中唯剩微风轻扫落叶的沙沙之声。汐岚更是略为不耐地蹙起眉,回身令其一众全全退至园外等候。 “那如今呢?” “娘娘似乎和嫔妾想的不太一样。” “一样或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人总是会变的。本宫今日或许心慈到连地上的一只蚂蚁也不忍踩踏,可明日若有人欲伤害到本宫的父母族人,那么赐他鸩酒一杯又有何妨?” 忽有清风拂面而来,贤玥稍顿了顿,面色却犹然平静如水,恍若此刻所叙的一切与她并无太大关联。当下亦已入秋,虽然园中仍有花木所存当好,但眼前幽幽径上的五彩落叶亦已纷纷不绝,诺大的皇家园林到底还是难逃些许颓唐之气。 贤玥轻抿着唇,徐徐地垂下脸来,继而轻抚着耳垂下圆润至极的青石色海水耳珠。微风自来,绣工绝伦的裙裾自然向后吹去,妙曼修长的身形顿时显露无遗。日光清明,仿佛上天也眷恋着眼前的稀世容颜,就连光影投射在她芙面上似乎都更温柔缱绻几分…… 是啊,就算如今在他人眼中看来惨淡又有什么关系呢,到了春天,这里必将又会绿柳如丝、百花争艳、彩蝶纷飞,再度成为整个寒寂城最美的存在。 “不过,慕容小姐,本宫倒是很喜欢和你说话……” “那么如此,便是在下的荣幸了。” 旧念 寿康宫中心以西,便是晋德太妃沐曼嫣所居的坤西殿了。坤西殿虽不敌当年沐曼嫣所居的重华宫繁华万千,亦不抵阮瑾熙如今的乾东殿富丽华贵,但此刻放眼望去,亭台精致,细水潺潺,绿竹茵茵,倒也不失为寒寂城内秀雅别致的一处存在。 或许是因着日头晴好,沐曼嫣午后并未急着佛堂中诵经,而是久违地坐在花厅前与绘春下起了围棋。 贤玥从小便欣赏着姨母这般永远恬静自若的模样,仿佛无论身处何地,她都能淡然不争地做着最为纯粹的自己,恍若意念早已超脱于尘世之外,再无欲求。 “玥儿,过来坐。” 沐曼嫣远远便望见了一袭华服自回廊款款而至的贤玥,她微笑地放下了手中的墨玉棋子,继而温柔地抬起素手迎过贤玥。一旁的绘春亦面露喜色地站起,躬身便向贤玥稳妥行礼。 贤玥上前扶过绘春,继而徐徐地坐至沐曼嫣对面的红木椅上,目光回落间不经意地扫到了桌边青花瓷盘中细致澄黄的菊花延龄膏,心底骤然便想起了不久前话别的慕容蝶盼。 “姨母,这些可是敬恬太嫔所制的菊花延龄膏?” 沐曼嫣柳眉微抬,神色不禁有些讶异,“你认识慕容家那个姑娘?” “恰好有过几面之缘。” “那倒真真是个好姑娘,性子极静,面容又生的美,做事亦细致的很,”沐曼嫣忽然顿了顿,继而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当真是可惜,也当真是可怜……” 贤玥静静地望着不远处假山中水流潺潺的小瀑,一时间并未回话。 “玥儿,近日来,你辛苦了……” “姨母,我并没有辛苦,只要这里有我一日,我自然不能让家里白白地受了委屈,”贤玥回过神来,朝沐曼嫣撒娇似的笑了笑,“哥哥和芙笙那头也一切都好,据府里头递来的话,这几日两人天天都腻在一块儿呢。咱们芙笙那么好,哥哥亦不是傻子,日后您尽可放下心来便是!” “那便好,那便好,可姨母最关心的当然还是你啊。” 贤玥忙忙想开口说些宽慰的话,她在来之前便已想了好些要说的话,她迫切着想让姨母宽心,可如今望着姨母恍若将一切都了然于心的眼神,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沐曼嫣自然不欲令贤玥为难,她从容地将眸光移至不远的长亭旁,目色深远,“方才听说,老三府上那位西凉王妃有喜了。” 贤玥眉头微蹙,双手在诺大的袖摆中悄然握紧到了一处,垂眸轻点了点头,“我昨日亦听说了,今早已遣人到库房去择了贺礼送到皓王府去了。” “老二已有一子,老三的王妃亦已有喜,玥儿,你该知道,姨母想说的是什么。” 园中寂静良久,一时只剩鸟雀盘旋于顶之声,贤玥似乎可以听见自己胸腔中沉闷的跳动,一直以来想要避而不谈的困窘,到底还是要去面对。 “其实,寂泽修大抵已撤了我的绿头牌。您说的那个位置,想必他早早便不属意于我……” 沐曼嫣双手一颤,差点将手中的茶水灼烫的白瓷茶盏打翻,她不可置信般地瞪大了双眼,悲从中来道,“玥儿,你们小小年纪怎会置气到至此?你们从前曾是那样好,到底是有了如何天大的误会,才会至以今日的境地?” “说真的,我不知道,姨母,我真的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何处!”贤玥的头垂得极低,仿佛像个做了错事般的孩童,“我并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也曾在太极殿外亲自做好膳点等他归朝,可他却一次次以朝务繁忙将我拒之门外。姨母,我是断断不能再那般下去了,那样我的自尊心还能置于何处?我宁可抱有尊严地孤独终老,也不愿再投其所好地赖活着。阮瑾仪之事绝非偶然,我竟不知寂泽修从何时起对我亦或是对纳兰家积累了那般大的怨气,竟能做到决绝如此……” 沐曼嫣亦是心痛万分,她怎会不知这个外甥女心气极高,话尽至此,想必心底自是早已苦楚到了极致。她忙忙起身上前揽过贤玥微微发颤的双肩,轻抚着她瘦削的背脊。 “玥儿,你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坤西殿和我说,或者让汐岚悦岚带个话让我来寻你。虽然时至今日姨母再不能帮你事事俱全,但姨母这辈子的心永远都是向着你的!” 贤玥心内一颤,瞬间感慨万千,其实姨母自小到大对她的关爱,她都分毫不差地悉数珍藏在心,也不知日后到底如何作为才能得以回报分毫了…… 复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也未再叙上几句话,沐曼嫣的精神便有些乏了。贤玥见此情境便唤过绘春将其扶回殿内休憩,不时亦遂之告退了。 自坤西殿而出,绕过一片枯枝凄零的诺大荷塘,不远便将绕道迈至寿康宫门。正当此时,只见一小众人自宫内北面的假山一侧缓缓而来。贤玥定睛一看,原是容妃崔纾云。平时里喜着艳色的她今日倒是难得地着了一身素色,月白色的流仙裙褶中莹莹地折着光,衬着她那张的姣丽的面容,就仿佛是园中枝上盛放最好的一朵广玉兰,伫在清透的日光之下。 众星捧月般的纾云亦发觉了另侧的贤玥一众,稍觉诧异后便巧笑倩兮地迎了过来,“贤妃娘娘,今日倒是碰巧。” 昔日二人被封侧妃,先后嫁予时年还为皇子的寂泽修。自越王府到寒寂城,二人到底是各存心结,素来来往甚少,所以贤玥今日着实不料她竟会主动上前与自己攀谈。 “是,不知容妃近来可好?” “好字怎可承得上,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纾云粲然一笑,神色不见半点矫揉造作,透露出的灵动姿态不禁让人心弦一颤。 不过还未等贤玥回应,本去宫门外传轿的花茵却步伐紊乱地从明廊外匆匆而至,“娘娘,福贵人正带着方才犯事的宫人在寿康宫门口求见您。” “福贵人?” 纾云犹非置信地向花茵反问道,贤玥这才恍然记起,留月阁现居的那位,不正是从纾云姨母敏珍太妃的宫中出去的。 如此一来,眼前之人与金婉元想必也是关系匪浅了…… 携手 望着眼前容妃仿佛有些许出乎预料的神色,花茵忙忙垂首谨慎答道,“回容妃娘娘,正是福贵人金氏。” “呵,倒是碰了巧了,”纾云饶有兴趣地唇畔一扬,回身便将本拿在手中把玩着的羽扇往南影怀中一甩,继而拎起裙摆几步上前走至贤玥身旁,凑近其耳畔轻笑低语道,“纳兰妹妹,如此我便同你一块去瞧瞧可好?” 贤玥诚然始料未及,但也面色如常地点头应诺下来。在她印象中,纾云虽然性子直来直往,但素来也同她一般并非为好事之人。此番愿介入其中,想必也是自有一番缘由。 不时,二人便一共走向寿康宫外的赤色明廊。自金婉元受宠册封以来,贤玥其实并未见过她几面,但却也记得她眉目生的很是别致,并非泛泛之姿。恰如此刻,眼前的她正着了一身天蓝色的繁花宫装,而贤玥倒当真很少瞧见有人能把这般挑人的颜色穿得如此楚楚动人。 眼下的金婉元正神色悲戚地望着贤玥,她的睫毛很长,就连站得与她并不相近的众人仿佛都能望见她睫毛上盈盈蕴含着的泪珠。一张芙面当真是细润如脂,粉光若腻,趴在其一旁的金璐与之相比真可谓是云泥之别…… “福贵人,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吧。” 贤玥虽心有不耐,但念着金婉元到底如今是个有份位的小主。眼前明廊这么多宫人来来往往,让她一直跪着说话也着实不适。 而金璐抬首间只见纾云穿戴不凡,想必其亦是个能说的上话的角色,于是她趁着按住她的内侍不备,硬是费了蛮力挣开束缚爬到纾云跟前,抱住她的裙摆声声求饶。她的形态极其狼狈,眼泪鼻涕亦是止不住下流,稍一不慎便生生地蹭在了纾云新制的月色流仙裙上,恼得纾云不得不狠狠地踹开了她。 “两位主子娘娘,求你们饶过嫔妾那不懂事的堂妹吧,她当真并非有意冒犯敬恬太嫔的。嫔妾在此为誓,今后必然再无下次!” 金婉元言毕紧咬下唇,复而重重地朝二人磕了一个响头。 纾云见此情境轻笑出声,不屑之情昭然若揭,“福贵人,寒寂城中素来伦理纲常井然有序,而你家奴才目无尊卑自是归于你平日里调教不周,如今她犯错受罚乃是天经地义,难不成还要你替了她受了不成?” “如此亦好,”此刻金婉元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那便请娘娘赐罪吧,嫔妾愿替其承担所有罪责。” 贤玥不想她竟会如此决绝,“福贵人,本宫并非有意为难于你,只是你……” 不想还未等贤玥说完,金璐忽而朝其身后高亢地呐喊起来,“陛下,奴婢愚昧,无意在御花园中摘采了敬恬太嫔看中的菊花。如今两位娘娘如今要下旨杖毙奴婢,可奴婢实属冤枉,求陛下饶命,求陛下开恩啊……” 贤玥眉目沉静地回过身去,只见不远处寂泽修正与阮瑾仪携手双双而立。由于隔着远,二人的神色并不能望之清明,可就这般远远看着,也觉着恩爱到刺眼无比…… 纾云冷哼一声,几步上前对着金璐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脚。那金璐自然不曾料到她会在寂泽修如此作为,一时便被吓得顿住了声。 “来人,把她即刻押入内务府待审,”纾云显然气急,扬手便唤过伫立于宫墙下的一众侍卫,“本宫最为厌恶的便是你这种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正当此刻,仍挽着寂泽修臂膀的阮瑾仪悠然开口道,“这位娘娘您也太狠心了,虽然她入宫为婢,但好歹也是一条性命,您又何必将她推向绝路?” 这是自阮瑾仪入宫来贤玥所听她说的第一句话,没有悲伤,没有愧疚,清脆的语调中饶带着昔日里不谙世事般的天真,果然是素来没心没肺的阮四小姐…… “越贵嫔,本宫原以为你世家出身,就算是庶出,也该是个守规矩的主,”纾云余气未消,而此刻阮瑾仪的一番话可不是正正撞在了枪口上,她扬起眉冷笑地轻瞥一眼道,“却不想你初见本宫与俪贤妃竟全然无动于衷,亦不知俯身行礼,当真是没半点教养!” 纾云显然将刚才的气也一并甩在了阮瑾仪身上,面对着忽如其来的责难,阮瑾仪自是有些发懵。而沉默良久的贤玥心底却骤然泛起些许异样的感觉,今日之事其实与纾云本无太大关联,可她却愿在寂泽修面前一蹚浑水。无论出何缘由,至少此刻她义无反顾地与自己站在了一边,并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刻,就算与寂泽修对立两侧,她也没来由地感到些许温暖…… 而寂泽修自始至终都用着一般冰冷的神色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是看着一出为他精心筹划的戏码。是啊,这寒寂城中日日更替的一切,不正是为他准备的戏吗? “徐凯明,通知掖庭局,让其择日挑选吉日,升越贵嫔为二等昭媛。” 事态骤然发展至此,周围一众不禁都倒吸了口气。阮瑾仪这才入宫半月,一举做了贵嫔已是惹得满朝上下议论纷纷。如今只因容妃的一句嘲讽便又一举封上昭媛,可见这其日后前途当真不可估量…… “奴才遵旨。” 徐凯明显然亦未料到此出,稍怔一瞬方才甩过袖中拂尘,下跪接旨。 正当此时,还未等众人细细打量寂泽修身旁这位再度进封的后宫新宠,身后不知是谁忽然喊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众人忙忙回身一看,只见金婉元已晕倒在地砖之上,原本纯净至极的天蓝色裙裾上触目惊心的血红正在迅速蔓延,就像天际之中盛开出一朵鲜艳的牡丹,红的让人幌目却又不可斜视。 原来金婉元有寂泽修的孩子了。 “福贵人小产啦!” 尖锐的呐喊响彻了整个寒寂城,明明未近黄昏,可头顶上的四方天却像是一下子压了下来,沉得竟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在这里洛洛洛池先谢过大家近日来对《俪曌》的鼓励,看到收藏和推荐蹭蹭蹭上增,真是大半夜更文也有动力。抱歉我的更文速度实在有限,因为《俪曌》里的每一个人在我心里的都太过完整鲜明,从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在我心里也得反复推敲考究,四千个字的一更也许我要前前后后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写完。总之谢谢大家的等待,也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故事,更希望我的《俪曌》能越走越远,谢谢大家!!爱我就推荐收藏和留言好嘛嘛!!! 转寰 因着事出忽然,且金婉元所居的舞旋宫离寿康宫稍远,于是其忙忙被移至靠近寿康宫前门的善因阁。而善因阁也恰好为金婉元册封前所侍奉的原主、泠霜的生母敏珍太妃所居。此处诚然非东西两殿气派可比,但其园内层台累榭、丹楹刻桷,也确是匠心独具。 此刻善因阁中众人皆是垂首静默不语,在座的每一位都清楚着眼下局势的窘迫。金婉元这一胎这到底是寂泽修登基后妃嫔所怀的第一个龙胎,若是平安保下,母子二人日后必然荣宠不绝;可若有个好歹,今日这出闹剧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寂泽修端坐主位神色冷峻一言不发,善因阁中的宫人甚至不敢上前敬茶。而盛装艳丽的阮瑾仪就站在他的身侧,漠然静立,淡淡不语。 贤玥与纾云倒是坐在了一处,离主位稍有些距离。贤玥侧头只见她心情似乎有些烦躁,一直用着玳瑁红珊瑚护甲反复地在其绣着朵朵芍药的袖口重重划过,似乎浑然不觉已挑起了些衣裳镶边的银线。 “你还好吧?” 不知为何,贤玥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凑近她的耳畔低语道。 纾云一时不料素来连眼神都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贤玥竟会主动上前与自己攀谈,望着贤玥那双光芒夺目的美眸,她怔了好一会儿复而开口道,“我也不知道,心里头觉得发闷,总觉得将有不好的事儿发生!” 贤玥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望向了不远处宫女不断急促进出的内室,“今日不论金婉元到底福祸一桩,都与你我无关,你无需太过焦心,陛下没有理据怨得了别人。”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纾云面容焦虑地摇了摇头,继而抬首戒备地打量了四周一眼,“这里人多眼杂,回头有机会再和你说吧。” 纾云匆匆正色坐定,还不等贤玥细想,只见敏珍太妃霍珍儿虚扶着沐曼嫣相携而入。 自移居寿康宫后,沐曼嫣的衣裳大多都为暗色,且纹样素净简约,但此刻一比,瞧着倒是霍珍儿的一身穿戴更显着素净些。虽其仪态端庄、气质优雅,可灰绿色的袍子不免衬得她肤色有些苍白,盘桓髻上簪的亦是半新不旧的云纹金钗。若不仔细看她衣饰的质地,倒是真会让人误认为仅是哪个宫里头得脸的姑姑。 其实一直以来,贤玥对这位前朝份位并不算低的妃嫔并无太多印象,除了知晓她是泠霜生母,纾云姨母,还记得的便是昔年她曾在上香时为扶着母后而摔断过腿。如今望之其表,倒像是和姨母一般淡然不争的心气。 寂泽修眼见沐曼嫣到来,终而站起身来开口道,“晋母妃,过来坐吧。” “无妨,”沐曼嫣广袖一舒径直便走至主位旁,并不急坐,亦不拖沓地开口问道,“陛下,眼下的状况如何?” “御医仍在诊断。” 正当此刻,一直在内室诊疗的刘御医有些踉跄地走进了主殿,头冒虚汗地跪在了寂泽修与沐曼嫣面前,“启禀陛下,福贵人向来气血虚弱,方才又因心气郁结以致出血过多,罪臣无能,实在没能保住皇裔……” 内庭顿时只闻阵阵叹息之声,寂泽修双眼微阖,敏珍太妃更是骇得一时掩住了口鼻。 “刘御医,那婉元现在的情况如何?” 霍珍儿抢在寂泽修的先头便开口问道,倒也难怪,这金婉元毕竟是从她这善因阁中走出去的。 刘御医似乎仍有些紧张,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禀太妃,福贵人因小产伤心过度,又失血过多,此时还在昏睡当中。” “你下去吧,日后好生照顾贵人。” 寂泽修的口气不咸不淡,甚至让人听不出一丝的失落。 刘御医忙忙领旨谢命,众人见此情景心中不免暗暗揣度金婉元日后在寂泽修心内还有如何地位。与此同时,一直垂首静坐着的贤玥忽闻身旁的纾云冷哼一声,她随即转眼望去,却只见其面色如常,未见丝毫端倪。 可她并未听错啊…… “可怜婉元那孩子,真是命苦,连个孩子都没保住。” 敏珍太妃言毕竟像是要落下泪来,忙忙从袖中抽出素白色的锦帕在眼角处轻点。 “你也别太难过了,”沐曼嫣从容回身,面带安慰地轻拍着霍珍儿的肩,“福贵人还年轻,孩子会再有的。” 孩子还会在有的。 是啊,金婉元还年轻,只要日后寂泽修的恩宠不衰,孩子自然会再有的…… 贤玥黯然一笑,心底霎时却有如滚滚巨石碾过。而沐曼嫣也霎时间意识到了什么,继而面带愧色地回望着贤玥。 是啊,贤玥也丢掉过孩子,那是她的第一胎,是她与寂泽修情意正浓时所拥有的胎儿。当时的寂泽修还未登大位,当时的他们还居住在新筑成的越王府邸。贤玥那时恨透了自己的粗心,难过内疚得不能自己,可那时的寂泽修待她多好啊,整日整夜地轻言安慰,将她温柔地揽在怀里,只待她慢慢走出小产的阴影之中。 贤玥犹记得那些日子窗台前清透融融的月亮与寂泽修同她说过的话,那都是她一直以来悄然珍藏在心底最为的难忘的存在。琴瑟在御,岁月静好,就算风雨侵袭,也有一同携手渡过难关的勇气。 而如今,一切终归已是过眼云烟…… “徐凯明,一会儿通知掖庭局,升福贵人为福嫔,册封仪式便等她身子好些再办吧。” 寂泽修低沉的声音终而将贤玥从过往的回忆中拉回现实。金婉元从此便是有授印的妃嫔了,可这一荣华到底是用自己的胎儿换来的,也不知对她来说是值还是不值…… 看守善因阁大门的内侍忽而进门通传,“启禀陛下,庄瑞贵太妃殿中的素锦姑娘求见。” 庄瑞贵太妃阮瑾熙的身份高于这个殿里的所有人,除了寂泽修自然无需向任何人禀报。 素锦含笑而入,她的眉眼与阮瑾熙实有几分相像,虽已是二十有一,一颦一笑却依旧让人觉着伶俐娇俏。她不卑不亢地向所有人行过礼后,继而款款声道,“方才主子听闻福贵人小产之事,心中十分牵挂,奈何前几日身体受了些寒,不能亲身前来探望,于是便遣了奴婢给小主带了一些滋补佳品,还望陛下体谅。” 阮瑾仪闻言神色一变,复而几步上前十分惊惶地拉住素锦的手急切问道,“姐姐病了吗,那她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然而素锦并未侧身朝她望去,轻轻扯开她的手后,亦不顾她的尴尬神色便神色清明地将目光转向贤玥,“主子特别交代了奴婢,让陛下与贤妃娘娘勿为她的身体过多担心。她心内也念二位念得紧,还望日后得空能请还二位一同前往乾东殿与她叙叙家常。” 不止贤玥与泽修,此刻庭中众人皆是面色稍变。是啊,再是愚钝的人怕是也明白了素锦此行此举的含义。璧朝尊贵无匹的贵太妃,并未选择站在步步高升的亲妹妹一边,而是将橄榄枝投向了俪贤妃纳兰贤玥。 纾云悄然伸出手轻扯着贤玥的玉兰袖摆,继而眉眼含笑地朝她低语道,“没想到这乾东殿贵太妃,倒是有点意思……” 贤玥微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纾云作答,而立于众人之中的寂泽修却面色如常地朝着素锦道,“有劳贵太妃挂念,日后得空朕定当登临探望。” “多谢陛下,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临去前寂泽修又唤素锦去内宫局多领三个月的俸禄,素锦闻之有些讶异,但很快又微笑地向其谢恩后恭顺离去。贤玥心内一笑,阮瑾熙身份何其尊贵,作为她贴身宫女的素锦又怎会在意区区三个月俸禄。怕她惊讶的是方才为阮瑾熙托其代传的那些话,寂泽修并未不买帐吧。 料想至此,贤玥心内困惑不免油然而生。虽然一直以来她与阮瑾熙的关系并不疏远,可她却怎么都不想在如今这般情境中,素来不争于世的阮瑾熙竟在众人面前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 结谊 那一日,寂泽修自始至终也未曾问起金婉元因由何故跪在寿康宫前,而其小产之事,最终不过以晋封嫔位而草草收场。 宫内上下一时心内不免暗叹,虽事体有关皇嗣,可陛下却显而易见地回避了那日福贵人与贤妃容妃二人的争执。凭此可见平日里虽未得盛宠,但宫内那两位侧妃出身的娘娘在陛下心中,到底还是有别于宫内其他妃嫔的…… 是啊,她们不仅拥有傲世的美貌,且更有着无匹的家世为其撑腰,就算作为稍存微词,但其举足轻重又怎是等闲之辈所能撼动分毫? 萧萧远树流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转眼已是十月中旬,前些日子那沥沥淅淅的秋雨总算停歇了下来,汐岚唯恐偏殿书斋中的字帖因着连绵的雨沾染了霉气,瞧着今日日头好,赶早便唤过一众宫人将贤玥的那堆子宝贝有条不紊地晒在前庭中一排排的花梨条几之上。 贤玥倒不甚讶异于斓秀宫竟在此时迎了前所未有的来客。 纾云今日着了一身绛紫色的绫罗宫装,袖摆裙裾上绣着的皆是盛放着的芍药,而黛色的宝石玉绶在腰间盈盈一系,婀娜的身姿尽显无疑。 “纳兰妹妹,斓秀宫内今日可真是好热闹,我不会来的不是时候吧?” 纾云边说边指着殿门外那群来去匆匆的忙碌身影,立于案前的贤玥莞尔一笑,继而搁下手中的紫毫,眼神示意悦岚遣退了其余在殿内侍奉的宫人。 “你愿意来,我心内自是欢喜的。” “既是上门拜访,总不能空手而来。喏,这个给你,”纾云倒不显见外,身子一侧回手便从隽茹怀中取过一卷薄帖,款款上前便走至贤玥身畔,“虽然我懂得不多,可却知妹妹你是个雅人,金银器物相赠怕你也不会喜欢,便在库房中寻了这么个字帖,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 “竟是颜鲁公的《庐陵集》,”贤玥秀唇轻掩,美眸之中却是显而易见的欣喜神色,“容妃姐姐,这当真是太过贵重了……” “哎,若凭份位,哪有我受你一声姐姐的道理,”纾云双手相拢,眉眼含笑,神态竟难能显露出了几分羞赧娇憨,“不过论起年岁,若你不嫌弃的话,我还是承得起你一声姐姐的。” “无功不受禄,姐姐你如此客气,我一时都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纳兰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不欲再绕弯子……”纾云说到一半顿了顿,瓠犀般的贝齿轻咬着红唇,忐忑而又真挚的眸色却未从贤玥身上挪开半分,“从前你我或许各有心结,从王府乃至寒寂城中一直来往甚少,总共说过的话或许还未有这几日多。深宫之中难免人人心照不宣,但妹妹你的性情却打动了我,你是我在寒寂城中第一次想真心相交的朋友。或许你会觉着今日我跑来这里说这番话很是突兀,甚至觉着我别有用心,但我崔纾云便是这般憋不住的性情,想说什么便去说,想做什么便去做,拐不了什么弯子!” 贤玥自诩素来对人不是没有防备之心,但此刻望着眼前秀拳半握、双颊微红的纾云,她心中竟没来由地一软。贤玥忽然想起昔年二人先后嫁予寂泽修,同居于越王府中,可那时的寂泽修素来视其为无物,有时甚至连连几个月也不曾踏入她的院落之中。可纾云既不争执,亦无反抗,仿佛就像个透明人般存在着,从不打扰别人分毫,亦不把所有人放在眼中…… “我相信,我相信你。” 殿内一时静的仿佛能听到外廊上玄鸟铜铃随风轻摇的聆悦之音,纾云红唇轻启、微微发怔,正当她握紧袖摆打算再度开口时,却忽闻殿外一声男子嘹亮的叫喊。 “玥姐姐!” 能在斓秀宫内这般如火如荼的气势,不是寂泽珉又会是谁? 纾云双眉微蹙,继而拧着手中的帕子,面色稍显尴尬地朝着贤玥道,“纳兰妹妹,你与宁王殿下姐弟难能相聚,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如我先回去吧?” “无妨,不碍事的。” 到底是已有几月不见,就算是平日里再是心绪难显于色,贤玥此刻面上亦挂着难掩的喜色。她嘴唇轻抿,继而侧过脸去,佯装镇定地在位中坐定烹茶。 “玥姐姐,你怎么都不来门口迎迎我?” 不时还未等宫人上前,泽珉便双手一撑轻松将殿门推开,抬眼望见的便是徐步向殿门走来的悦岚。“悦岚姐姐,我才从太极殿内和四哥复命完便火烧屁股似的赶来了,这不连晚膳也未进呢,你不知道现在这肚子……” 悦岚臻首娥眉,齿如编贝,此番嫣然一笑,更显其面容柔婉三分,“好好好,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小厨房给殿下做好吃的可好?” “还是悦岚姐姐会疼人,日后谁娶了你去,可是有着享不完的福气!” 桃木桌上赭色薄瓷的扁形玉书煨方沸了水,小苍兰纹案的砂铫盖子卜卜作声,竟有如唤人泡茶一般。而贤玥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朝着往这头疾步走来的泽珉微笑道,“那日后我便指望你给悦岚寻一户好人家了?” “那是当然,”泽珉不假思索地拍了拍胸脯,“悦岚姐姐这么好,王孙贵族亦嫁得!” “小姐,殿下,你们莫要再拿奴婢逗趣了,”素日里再是宁静稳重,可谈及婚嫁之事,悦岚还是不免羞红了脸,她绞着黛青色的衣袖,垂着头声如细丝道,“奴婢这便退下去备膳了……” 须臾只见悦岚言毕后匆匆离去,泽珉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了一直静默不语坐在贤玥身侧的纾云。 “咦,这不是,这不是……” 纾云淡然一笑,继而慢条斯理地答道,“宁王殿下,我是容妃崔氏,崔纾云。” “瞧我这糊涂的,原来你便是容妃娘娘,久仰久仰!”泽珉边说边偷瞄了眼贤玥,却见贤玥对他宽而一笑,于是这才全全放下心来,接着回过神来与纾云套起近乎,“对了,前些时日被许给大哥那位侧妃崔氏,可是你的家中人?” “是,正是家妹伶雾。” “怪不得,那日我不过是远远瞧见她一眼,便觉着有些许的眼熟,原是和容妃娘娘你样貌相肖!” “哦?但我与她并非一母所出……” 眼见纾云眉梢微挑、神色微变,贤玥便轻咳一声,适时中断了寂泽珉毫无头绪的天花乱坠。 “寂泽珉,坐下喝茶。” “哎哟遵命,”泽珉自然不觉有异,转瞬便乐陶陶地凑了过来,“玥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江南烟雨果真不是盖的,从前听别人提起,我只当他们信口胡邹,你说这世上哪儿的风不是风,哪儿的雨不是雨?可真当我见着那般光景,可不是惊呆了,那儿的风不仅比咱们盛京要柔上三分,而且还伴着草木香味儿。那儿的雨更是神奇,连洒下来都是轻飘飘的,就仿佛在挠人痒痒……” 纾云举起帕子轻掩着唇畔的笑意,“哦,看来殿下是舍不得回来了?” “那哪儿行,”泽珉剑眉微蹙,一双星眸内蕴满真挚道,“盛京当然是要回的,母妃四哥玥姐姐都日日盼着我回来,我不回来哪儿成呢?” 贤玥柳眉一扬,佯装嗤之以鼻道,“姨母自当如此,但我……” 泽珉忙忙摆手将贤玥的话打断,喜眉笑眼道,“别别别,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看我这不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嘛!哎对,玥姐姐,你可知我今天来斓秀宫的路上遇见谁了?” 贤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连眼神都未曾从若琛瓯盏上挪开半分,“是从前陪你掏鸽子窝的小唐,还是陪你钓鱼结果一起掉到协心湖里的小亚?” “玥姐姐,你怎么总拿我小时候做的糊涂事来堵我,”泽珉这话一出口虽是嗔怪,但面上却没半分愤愤之色,他随手便拣起桌中瓷碟内呈着的桂花玉露糕丢入嘴中,继而边吃边嘟囔不清道,“是泠霜呢,我正巧撞见她在碧照亭中绣着荷包。我这妹妹真好,不仅人生的美,手也是这般巧。玥姐姐,你说寂挽歌成天跟她玩在一块儿,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转瞬三盏若琛瓯中便盛满了醇厚芬芳的香茶,贤玥抬起头来,不自觉与纾云相视一笑。 “你这么说,也不怕自己妹妹吃心?” “嘿,挽歌还是个毛丫头呢,哪儿来那么多心思,”泽珉拍拍喉咙,这才将方才的桂花玉露膏完全咽下,“不过话说回来,泠霜不过比挽歌虚长一岁,但怎么瞧着她有时竟比我还稳重些……” 眼见姐弟二人谈起了泠霜,纾云的面色登时便和缓了下来,此刻亦笑盈盈地接过了话茬,“宫内人都说,霜儿倒是不随我这个表姐半分,而是颇有俪贤妃的影子,不仅姿容超凡,饱读诗书,且亦是个沉静端庄的主儿呢!” 贤玥淡然一笑,“我记得泠霜少时,亦是同挽歌一般机灵好动。” “是啊,如今大抵是我姨母管教得严吧,霜儿少时也很是贪玩的。”说到此处,纾云的神色骤然黯了黯,“不过话说起来,亦不知霜儿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亦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她了……” “泠霜和玥姐姐是很漂亮,但容妃娘娘你也是个美人儿啊!” 不知是不是一口气吃了桌上太多点心,泽珉的反应似乎也遂之缓了半拍,一时竟青黄不接地答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这话却也真真逗乐了纾云,惹得她差点伸手碰倒了手旁的茶盏。 “纳兰妹妹,你宫里的这些点心可是比别处多放了些蜜?否则怎能使得咱们宁王殿下的嘴变得这般甜?” “他虽从小都没个正行,但方才那话说的倒是半点不错,”贤玥语笑嫣然,手中执着的墨色若琛瓯更显其纤指白皙无暇,犹如脂玉一般,她复而转脸凑近了纾云耳畔,略微出神地望着其翳珀耳坠浅笑道,“姐姐,其实一直以来在我心中,你亦是如此……” 交心 一席晚膳过后,纾云与泽珉便相继离去。夜凉如水,漪澜殿终而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沉净。 “娘娘,刘真让奴婢捎话进来,说是陛下今日又歇在了良德仪那里。” 花茵抿着唇站在桌案旁,歪过头去似乎想打量着贤玥的神色。 “知道了。” 贤玥未曾抬首,亦不曾停笔,只是恍若自嘲般的笑了笑,复而继续专注地描绘着其眼下的海棠美人图。 “娘娘,小厨房里今夜炖的是血燕甜汤,您可要用一些?” “不用,”贤玥抬头望了眼花茵,对她莞尔一笑道,“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屋去找悦岚她们玩吧。” 花茵闻言只好应允着告退,走到半路还不时回头望望贤玥。而贤玥却只当不觉般地继续研着磨,不欲再开口多言。 寂泽修的性情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良德仪倪清美早年曾是庄懿皇后的侍女,虽年长寂泽修三岁,但其性格柔婉,且面容姣好,素来为洛水茗所喜。早在三四年前,便由洛水茗的一道懿旨受封为女官在寂泽修身边侍奉。可这些年来,寂泽修对她素来较为冷淡,就连即位后亦只册封她为正五品良嫔。 贤玥曾想,大抵是她目不识丁,且性子太过柔弱的缘故。可不想近日其却连连承宠、份位亦扶摇直上,也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一会,贤玥又闻推门之声,继而抬头一看原是悦岚,她佯装讶异地蹙眉道,“方才唤花茵去寻你们,怎么这会儿你又跑来了,难道是忘了我画画时不喜留人的道理?” 悦岚信步走近,只见她双唇紧抿,神色颇为凝重,“小姐,我想和您说说话。” “你怎么了?”贤玥这才发觉悦岚面色有异,于是忙直起身子搁下勾线狼毫,“快过来说。” “小姐,您是真心要与容妃娘娘交好吗?” 石鎏金蟠龙灯台中的梅香花烛静静地燃着,而贤玥唇畔微抿,眸光深远,良久才回过神来轻叹了口气,“悦岚,凭心而论,由始至终我并未真正地厌憎过她,她也从未伤害过我。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与自己也没什么分别,不过一样是被寂泽修蒙在鼓中的棋子……” “小姐,您别这样说,”眼见贤玥神色悲戚、语态苍凉,悦岚心中亦是隐隐心疼,“您与陛下曾经种种的好,悦岚不是没有看在眼中。那般性情相投、两心相悦,又怎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陛下如今想必定是对您有了什么误会,才会如此转寰心性,小姐,您须得静待佳期,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切哪能如想望般简单?”贤玥正说着,窗外却忽有一阵疾风袭来,案中象牙镇尺下的画卷遂之被拂得沙沙作响,“既已猜不透他的心思,又如何能够轻举妄动?日后唯有万事小心,步步为营,别再连累了父母族人便好。” 望着眼前之人满面疲态,悦岚双眉微蹙,眸中尽是怜惜之意,“少爷的事,您先前亦全不知情,又怎能责备自己?” 贤玥轻叹一声,继而垂眸喃喃道,“哥哥自小有多欢喜阮瑾仪,我素来都是知道的。那般欢喜,有怎是朝夕变换就能得以忘却?如今成婚之后他虽和芙笙相敬如宾,但我心内总还有着隐隐的担忧,也不知我当初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芙笙……” “芙笙小姐仰慕少爷已久,如今机缘巧合得以嫁予少爷,又大贵临门受封和孝公主。”悦岚半步上前,伸出双手稳稳扶住神态凄楚的贤玥,“小姐,在众人心中,您并没有对不起她!” “但愿如此吧,”贤玥缓缓侧过神来,温柔地回望着神色关切的悦岚,“对了,前些日子一直未得空问你,汐岚最近还好吗?” 悦岚冲贤玥宽慰地笑了笑,“可是好些了,自芙笙小姐嫁予大少爷后,她心内便也定了许多,不似越昭媛刚入宫时那般浮躁了。” “哎,我又何尝不知她对哥哥的一片心意,但哥哥先前心内只有阮瑾仪,我也不好过多干涉,”贤玥似乎有些累了,下意识地轻扶住了一旁的花梨木案,“过些年吧,待芙笙为哥哥诞下一儿半女,若汐岚对哥哥还是如此执着,我便寻个由头把她遣回府中,侍奉哥哥左右……” “小姐,您真好。汐岚若是知道您竟如此为她打算,心里定是开心极了!” 一双美目怔然望着眼前灯台中明灭融融的烛光,可眸色却似乎黯淡了几分。 “别让她知道,跟着哥哥又何尝是她最好的归宿?日后若是她能改变心意,我们亦可为她筹谋一份更好的婚事。” 悦岚神色稍敛,即刻会意地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你和汐岚从小与我一同长大,虽名为主仆,但在我心中亦如姐妹无异。你虽比汐岚小上一岁,但却比她沉稳许多,斓秀宫内诸多琐事亦须你亲力亲为。这些你平日里虽不说,可我却一直看在眼里。”言至于此,贤玥忽然亲昵地揽过了悦岚的柳肩,并轻靠在她的肩头,“一直以来,我都明白汐岚的心思,却不懂你的心意。如今我只想告诉你,若你日后有了心仪之人,我也必然竭力成全……” 悦岚下意识地握过贤玥的手,心内顿时百感交集,过往二十年来的太多场景都在脑海中逐一浮现,有喜有悲,一时不禁泪盈于睫。 “我从小在您身旁长大,深受您和府中众人的庇佑才能存活至今。若没了您,我亦不知自己该如何生活。小姐,如今我并没有心仪之人,日后我也不想嫁人,悦岚只想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留在您的身边!” 诺大的漪澜殿中一时只闻哽咽之声。 而雕花窗棂外**之中的永安池旁,大片大片的辛夷似已过了花期,轻薄而纯粹的花瓣如冰似绡,清透的白色恍若堆满天际,如雾非雾、似雪非雪。虽其暗香犹存,但稍有微风一吹,纷纷花瓣便先后飘零。如此伤怀情境,倒似与殿内相相应景…… 花火 殊闵元年十月廿四,乃俪贤妃纳兰贤玥二十岁生辰。 暗香萦绕的漪澜殿中,汐岚与悦岚正一同为今日的寿星悉心装扮。贤玥今日身着一袭以金丝滚边的品红色水纹绣芙蓉吉服,高耸的凌云髻戴着象征贤妃位份的偏凤镶珠莲花金冠,而两侧的玛瑙璎珞耳坠更显其肤光赛雪、晶莹剔透。 眼见妆容已成,在殿外打点稳妥方才入内的花茵不禁拍手惊叹道,“妙哉妙哉,怕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也不及咱们娘娘今日半分风华呢!” 贤玥淡然一笑,抬手轻抚着面上的妆容,“今日这妆,瞧着会不会稍浓了些?” “不会不会,”汐岚忙忙笑着接过话茬,并从贤玥身后扶住其双肩道,“不论您浓妆淡抹,在这寒寂城中,必然也是艳压群芳!” 贤玥对着铜镜径自戴上了绛脂珊瑚护甲,并望着镜中喜眉笑眼的汐岚凤眸微挑道,“你现在可真是和花茵一般,越来越会耍嘴皮子了……” 花茵乐呵呵地正想上前开口辩驳,身旁的悦岚却笑着执过她的手,“外头的一切可都备好了?” “悦岚姐姐放心,一切无虞。” 于是不过须臾,斓秀宫内众人便浩浩荡荡地随着贤玥的步辇一并动身出行。 虽贤玥不曾将今日特意放在心上,但礼部为庆其芳诞亦是先后筹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的宫宴仪式更是举办在了筑成不久的眺星楼中,满眼遍是红绡华曼,极尽奢侈之能事。 而眺星楼位于寒寂城正中偏北侧,楼高近愈百尺,廊柱均以名贵的花雕楠木而筑,廊内更饰以数代名家精巧绝伦的挂毯壁画,且站在其顶层的瓷壁高台中,更可一览盛京全貌,好不威风凌厉,让人不觉心生向往。 待贤玥入座高台之中,宫宴方才正式开始。一时间在熠熠通明的灯火下,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美酒飘香可传千里,台下的妃嫔命妇更是不甘人后地向贤玥朝祝不绝。 纾云今日的浅兰色衣裙倒是难能地显得素净了几分,但其倾城笑貌依旧灿烂得恍若云烟,“嫔妾恭祝俪贤妃娘娘仙福同享,芳龄用继。” “多谢容妃。” 贤玥柔荑微抬,唇畔轻扬,倒是不改半分清冷舒淡之气。 一袭红装的汐岚立于贤玥座侧亲力侍奉,而悦岚与花茵则候于不远处台后的玄武汉白玉阶旁。 “娘娘今日真美……”花茵捏着自个儿的袖角,怔怔地望着台中应酬有度的贤玥,继而悄然向悦岚询道,“悦岚姐姐,你说,陛下今日会来吗?” 悦岚轻叹一声,复而朝着花茵苦笑地摇了摇头。 贤玥木然地注视着眼前为博她一笑的歌舞升平。少时数次入宫小住,姨母不喜她抛头露面,从而除了在大公主诞辰中偷偷扮成内侍那回,那时的她已有些许年未曾见识过天家盛宴。然而如今不过才三两年的光景,她却再无彼时那般烂漫的新鲜劲儿。 酒过三巡,寂泽修仍然未至。台下众人心照不宣地猜忌着一朝权妃如今的处境,有些亦连笑容都挂不住了,一如向来眼高于顶的勤王妃沐莲妆。 “近日朝中亦非政务繁忙,你说咱们陛下今儿怎么连个面子也不卖给俪贤妃?” 而昔日西凉国的景福小公主,如今的皓王妃李漱正端坐于其身侧,她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镂花象牙玉盅,朝着莲妆施然一笑,“妹妹亦猜不出个所以然呢。” “越昭媛今日不是亦没来么?阮家的女儿可真是厉害,不论姐姐妹妹,竟教天子迷得团团转……”莲妆座后才受封不久的勤王侧妃崔伶雾亦笑着接过了话茬,“想必咱们陛下这会儿新欢当头,早已忘了旧爱身置何处了吧!” “崔伶雾,安生一些。” 莲妆的嗓门素来不低,伶雾亦未差分毫,虽高台上的贤玥难以发觉,但不远处酌酒自娱的纾云自然注意到了这番嘈切,“今日可是俪贤妃芳诞的大好日子,若是再让本宫听到谁烂嚼舌根,可别怪本宫翻起脸来不认人!” 周遭女眷闻言皆是一惊,宫门内外素闻二妃不合良久,却不知此刻容妃此举又是刮的什么风。莲妆伶雾虽心怀不甘,但亦不敢再作造次,只能嘴上愤愤地嘀咕几句了事。 九尺之深的青玉池台下,姹紫嫣红的舞女换了一轮又一轮,随着悠扬的丝竹声渐浅,宴席亦将散去。正当汐岚欲引贤玥迈下高台之际,天空中隐约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一朵庞大无比的绚烂花火遂之盛放在犹如墨色绸缎的夜幕之中,几乎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不过一瞬,一朵更为璀璨的花火再度划燃于夜空,眺星楼中刹那间皆是无数女眷的欢笑惊呼。 花火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盛放,美轮美奂,绮丽风华,一时将盛京城的夜幕燃亮犹如白昼。而皇城内外皆是拍手欢呼之声,犹如再临上元佳节。 这大抵便是世人所说的普天同庆了。 可在这倾城绝代的明艳光线中,立于琼楼玉宇之巅的贤玥面色却平静如水,就连唇角亦未挂上一抹笑意。她只是寂寥地伫于原地,镇定地凝望着眼前美到不可思议的盛世繁华,任凭这世上最惊艳绚烂的景致,为自己连续不断地华丽绽放…… “礼部并未说今日会燃放烟火啊……”望着九重天上的华美景象,汐岚一时不禁脱口而出喃喃问道,“小姐,这是陛下为您准备的吗?” “走吧。” 贤玥神色骤然冰冷,继而头亦不回地迈下高台,无论眼前这惊世花火是谁为其而燃,于她而言都不那么重要了。若说今日自始至终心内全无希冀,那一定是假的。没有人知道一直以来宠辱不惊的她此刻竟有多么渴望寂泽修就在自己身旁,一如昔日般将她温柔怜惜地揽在怀中,一共欣赏这美妙绝伦的盛世光景。 可如今却只是青阶石凉,形单影只。 不顾身后众人劝解,贤玥提着其厚重的裙摆,执著地走了好多路。从眺星楼下至盼雨阁,从盼雨阁走到协心湖,继而绕过春南林塘殿与沁泉廊,不觉竟快走到了幽静素雅的抱素书屋。 位于协心湖南畔的抱素书屋四周环以高木,虽已深秋,但其周围草木犹然郁郁葱葱,一旁光怪陆离的假山石瀑上亦是流水潺潺,自是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气之景。 而贤玥并未忘记,这便是自己第一次遇上寂泽修的地方。 思绪至此,盛装佳人眉心不觉一蹙,心内一股抵触之情油然而生。可正当她欲绕道离开之际,却忽闻不远处的红木大门轻启之声。她仿佛难以置信般地回眸望去,却见一高大挺拔的身影遂之负手而出…… ------------------------------------------------------ 写给大家一些话 谢谢大家近日来对《俪曌》的支持 看到点击收藏推荐流言多了很多 我也真的很开心终于感受到了这不是一个我写着自娱自乐的故事 看到大家在催更总是有点不要意思 再次阐明下慢工出细活嘛洛池想段子很快可写起来真是慢倒吐真的没有存心拖拉啦啦啦 最近似乎登上了青云榜 可我这个小新手还不太了解青云榜是啥 嘿嘿也不管了 好好把故事写好才是最重要的 感谢每一个支持我的你们 我也一定奋发向上尽我所能给大家带来更好的段子 么么哒 夜猫子睡去啦 暮色 云开雾散,月朗星稀,方才那擎天撼地的盛世喧嚣到底已消散于广阔无垠的夜幕之中。 自抱素书屋负手而出的贺钊身材高颀,面容清俊,成年累月的操枪习武使其周身散发出一种异于常人的英武之气。夜深露重,贺钊在迈下石台望见贤玥一众后亦是眉目怔然,复而惊觉失礼,忙忙上前几步抱拳行礼。 “微臣给俪贤妃娘娘请安。” 贤玥亦不想此刻竟会在这里遇上他,面上一时到底难掩讶色,继而红唇轻启,美眸流萤,情态自是百般难描的温香婉妁。 “贺将军,好久不见。” 抱素书屋对面便是平坦如镜的协心湖,夜里无风,湖畔上的杏纱天灯烛光盈盈,靠在岸旁的乌木小舟亦是纹丝不动。贤玥唇畔微扬,继而回身望向悦岚,悦岚即刻会意,上前便将玄鸟宫灯双手呈予贤玥,并抬手示意身后随行宫人候留原地。 眼见贤玥径自执灯前行,贺钊轻咳一声,继而略显窘蹙地回身跟上了她的步伐。 “娘娘,这怕是不妥……” “无妨,陪我走走吧。”许是今日坐久了,这会儿贤玥倒是来了些精神,她饶有兴致地执着八角宫灯,垂首打量着不远处湖中草木楼阁那宛若画卷般的精巧倒影,“今日倒是巧,竟会在此处遇上你!” “是。”贺钊默默跟于贤玥身后,虽仍是番气宇轩昂的模样,可声音却沉下了几分,“上次的事,恕微臣来迟,让娘娘受惊了……” “幸得将军及时出手相救,如今我才方得安然无恙。”贤玥脑海中吴寰凄零的面色一晃而过,她稍而顿了顿,复而回眸朝贺钊微微笑道,“想来我还未曾好好谢过将军你呢……” 贺钊似乎已许久未曾贤玥这般纯粹的模样,记忆中的她自入宫来,总是姿容华贵,仪态端庄,梳着精致典雅的云鬓,穿着眼前富丽华贵的霓裳,言行词令亦是百般稳重、绝无差池。 “娘娘客气了,”贺钊神色稍带羞惭,“今日娘娘诞辰,微臣来去匆匆,亦未给娘娘备上一份薄礼,还望娘娘海涵……” “将军救我一命,如何不算是最好的礼物?” “保护陛下与娘娘的周全,自是微臣的职责。” 隐于金丝袖摆下的柔荑悄然攒紧了掌中的芙蓉绣帕。 宫灯莹莹的烛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贤玥一时并未应答,而是徐徐向前一直走着。过了良久,似已走过了双桥一亭,她才轻逸出声道,“将军,近来过得还好吗?” “臣无碍,陛下亦一切安好。” 融融月色卧在那一泓碧水中,娟娟宛如静女。 望着此刻身旁美若画卷般的窈窕淑丽的倩影,贺钊惯然紧握剑柄的宽掌不觉一松,心内竟不可自抑地微微发紧。正当他欲转头之际,却忽而发现贤玥光华明艳的裙摆上不知何时沾上一枚枯叶。 贺钊素来行事端然沉稳,可此刻却鬼使神差般停下步伐,躬下身去便欲伸手拈花。贤玥不闻其脚步声,回眸方才发觉有异,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果见其裙下摆附着了一片稍损雅望的褐色枯叶。她淡然一笑,未曾多想便弯下腰去,却不想恰好对上了贺钊那闪过一丝慌乱的眸子。 电光火石间,素来沉静的目色忽而多了几分星辰般柔和的光华,一时竟犹如玉泉倒映明月。 而贺钊心中却是猛然一滞,刹那间竟忘了自己俯身下来到底为哪般。他自小随于寂泽修在宫内长大,寒寂城中环肥燕瘦的各式莺燕亦可谓是看了个遍。他素来亦如宫内众人般觉着贤玥气度超脱、容颜绝世,可那份恍若置于红尘之外的惊世之美,先前并不至于让他神思所牵…… 正当贺钊略感窘迫之际,不远处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二人遂之正色抬首,却见原是刘真从望亭廊桥的另一端气喘吁吁地跑来。 “娘娘不好了,舞旋宫那头出事了。” “慢慢说,怎么回事?” 听闻事出舞旋宫,贤玥不禁眉梢一挑,神色似有些许不屑之意。 刘真正欲开口,却又转头望了一眼贺钊,面上顿时难掩扭捏之色。贺钊自然发觉,遂之面色如常地转身退后三尺之远,于是刘真这才壮起胆来凑近贤玥低语声道,“娘娘,是福嫔宫里头的一个宫女和侍卫在御医局宮墙边的库房中暗通款曲,恰巧被贵太妃殿里去御医局取药的素锦姑娘发现了……” “那现在状况如何?” 贤玥眉心微蹙,她原以为不过是舞旋宫中那几个宫女出身的嫔妃一如往日般勾心斗角起了争执,不想竟有泼天大胆之人在宫中偷行苟且之事。 “人都已押到舞旋宫了,贵太妃亦往那头赶去了。”刘真偷偷地打量了一眼不远处贺钊端然的神色,继而转头望回贤玥,“素锦姑娘方才唤人来请陛下与娘娘,说事出忽然,贵太妃望您二人能前去一共裁决。” 贤玥暗叹机缘巧合,不论愿与不愿,今日终究还是要遇上寂泽修。 去年今时,寂泽修还未临大位,二人之间亦无间隙、似漆如胶。为了庆贺自己的生辰,他竟难能地留出空来,带她乔装出行去青池山中游历几日。彼时秋意已浓,可青池山中的参天古木犹然生机勃勃,无数参差不一的雄伟庙宇在山间精致错落。在山顶云雾缭绕的仙人台中,他们更是一览了百年帝国的壮阔河山。虽时过境迁,可这些情景在她脑海之中犹然历历在目。 可惜好时光终而短暂一瞬,青池山归来后不过须臾,她面临的便是小产之痛。复而先帝暴病驾崩,寂泽修继承大统,她以越王侧妃的身份入宫受封正一品贤妃、赐封号俪。本以为痛苦终会悉数而去,一切都将慢慢好起来,不想九九八十一日国丧未了,母后亦急疾而逝。不知是否由于接二连三的打击太过沉重,似正从那时起,寂泽修的心性便慢慢地变了…… 再如今日,二人早已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良久之后,贤玥方才轻叹一声,复而将手中的八角宫灯递予刘真,语气淡漠道,“既是贵太妃的意思,那便动身吧。” 望着眼前身姿袅袅、神色稍显落寞的贤玥,贺钊不经多虑便信步上前启声道,“夜深露重,微臣护送娘娘一共前去吧。” 此时似有微风袭来,靠在岸旁的小舟遂之在湖中微微晃动,而湖畔一旁的秋叶亦缓缓零落。 贤玥闻言回首,眸光犹如一泓幽谷清泉。 “既是如斯,本宫便在此谢过贺将军了。” 夜事 入宫数载,贤玥却从未来好好地打量过眼前这舞旋宫。 舞旋宫位于寒寂城的西北侧,曾为前朝庄懿皇后的胞妹敦肃桦妃、亦是廉王寂泽瑜的生母洛繁素所居。虽其宫室典雅气派、园林景致优美,且距协心湖亦不甚远,可其到底有些靠近静安宫,因而一直以来在宫内众人心中此处并不为上佳之地。 如今虽已更深露珠,可舞旋宫内却是灯火通明如炬,宫外的琉璃明廊之上更是围有重兵看守。一身墨绿色交领襦裙的素锦一早便在宫门外候着贤玥,此刻见其鎏金步辇将至,忙忙落落大方地迎了上去。 “娘娘,陛下与贵太妃已承乾殿中恭候您了。” “本宫知道了,”贤玥朝素锦莞尔一笑,随即回头望向花茵道,“去将车内的披风取来。” 花茵的动作极为麻利,不时便将怀中熏有淡淡檀木香气的月白色的海棠织锦披风双手呈于贤玥。 “素锦,今日之事多亏于你……”贤玥款款上前,极为温柔得将手中的织锦披风围上素锦的柳肩,“夜里有风,别着凉了。” 素锦跟随阮瑾熙多年,大风大浪亦已阅历无数,对于宫内的各式荣宠更是早已置身事外。可她却着实未料今日,位高权重且素来待人清冷的俪贤妃竟会待自己亲切至此。她心内虽颇为感怀,但神色仍是不卑不亢地福身道,“奴婢多谢娘娘关怀。” 贤玥继而转身,神色稍敛,可正当其方欲踏入宫门之际,却又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于是骤然回过身来,望向了不远处停在明廊之中的鎏金步辇旁。 “今日,有劳将军了。” 手持青铜云纹剑柄的贺钊不料贤玥竟还记得自己身立此处,一时不免怔然。可待他再度回过神来,远处的宛若谪仙的云鬓佳人却已不见所踪…… 如今舞旋宫中所居的几位嫔妃位份皆不高,因而承乾殿中并无主位所居,由此承乾殿与其他宫内的主殿相比,不免显得稍而朴素了些,连殿外的雕花挂落的边角都已落了漆。 青鸾衔枝的青铜烛台上,一双犹如儿臂粗的红烛正静静地燃着,藕荷色的绢纸灯罩将蜡烛遮笼,唯有幽幽红光若隐若现。贤玥在素锦的指引下缓缓迈入殿内,映入眼帘的便是厅中那两个麻布裹身且浑身发颤的背影。 “贤玥,你来了。” 瑾熙虽语态如常,可神色却是一片肃然,全无往日里的宽和之色。而在其不远处的寂泽修亦是神色清冷,一袭正紫色蟠龙暗纹长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唇似点朱,一双星眸宛如冰川寒湖,无须开口便早已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贤玥径自走至瑾熙身旁的雕花红木椅中坐下,自始至终并未瞥向寂泽修一眼。 “方才路上只闻宫人说了个大概,还不知今日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等子下作事,哀家当真是说不出口……”瑾熙神态疲惫地轻叹一声,继而望向了垂首默立的金婉元,“福贵人,你自己的宫人,由你自己来说。” 金婉元徐徐抬首,面色尽是凄楚,秀美的唇上仿佛已殆尽了最后一抹血色,“嫔妾无话可说,一切但凭贵太妃裁决吧。” “堂姐不要,堂姐你救救我,我知错了……” 贤玥凤眸微眯,这才发现今日犯事的宫女正是前些日子在御花园中对慕容蝶盼出言挑衅的金璐。上回之事因由金婉元突发小产,贤玥便不欲再多追究。可不想她非但没有改过自新,竟还胆敢犯下此等弥天大祸! 金婉元眼神空洞,一双纤细的柔荑攥紧了手中荷色的蜀锦绣帕,“璐儿,这回,堂姐亦帮不了你了。” “福嫔倒是个明白人。既是如此,那便按往例处置吧。”瑾熙神色从容地直起身子,抬手轻拂了拂自己银丝菱纹袖摆上的细小尘埃,继而语调矜重道,“陛下,贤玥,你们意下如何?” 凭照往例,此等秽乱宫闱之事自然难逃一死,不诛连父母族人已是幸中之幸。 金婉元小产至今还未足月,若是因今夜之事牵连并受以责罚,难免有些许不近人情。且瞧其落寞沧桑之态,想必亦非先前所知情包庇。至于那祸端金璐,死后一切皆成空,又何须再去批判定夺…… 于是贤玥默默地点头会意,不欲再作多言。 不想缄默良久的寂泽修却忽而抬起手来,指向了座下麻布裹身的侍卫。 “曲烨,今日之事,你可还有话要说?” 座下的男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只见他容貌端正、身材健硕,但此刻其面目发青、唇色泛白,神态满是惊恐维诺,让人瞧着不免有些瘆的慌。 “陛下,奴才和金璐是两心相悦的,今夜一时情难自己,才会冒犯了宫规。” “哦?”寂泽修眉梢微挑,似是不以为意道,“那你便说说她的入宫何时,籍贯何处,家中有几口人?” 年轻男子浑身一颤,登时面若死灰,眸中亦殆尽了最后一丝光芒。 “陛下,娘娘,求您们饶过奴婢吧,奴婢和曲烨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寂泽修轻笑一声,“那你可知道,你是他糊涂的第几回了?” 曲烨是从小随于泽郇身边的陪侍曲炀的亲弟弟,自其入宫谋职后,喜爱戏弄宫女之事众人便略有耳闻。宫人们只当他有皓王做靠山,便素来对他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陛下,奴婢知错了,奴婢是被蒙蔽了,他说只要奴婢和他欢好之后便会想办法娶奴婢的,奴婢是被人玩弄了!” 金璐泪如雨下,且剧烈地晃动着身体,裹身的麻布顿时滑落了大半,露出了她大半个胸脯。她那丰硕的胸前还留有方才欢爱过的点点红痕,如此香艳情境,看得殿内一众不禁面红耳赤。 “来人,押下去。”瑾熙长袖一甩,极为轻蔑地瞥向了金璐,“自己胆大妄为、无视宫规,何须再做辩解?” 宫人迅速将二人拖了下去,舞旋宫内一时只剩金璐连绵不绝的哀嚎。 “近日时令转圜,毓愿夜里睡不安稳,总爱哭闹,哀家这便先回去了。” 言毕瑾熙神态淡漠地缓缓起身,如云高髻上的天珠步摇琳琅出声,藏蓝色的银丝祥云蜀锦披风随之委地。她就那样矜贵端庄地向前走着,并看似无意地绕过方才犯事二人跪过的地方,不时其便徐徐迈至殿门前的青石矮阶处。 正当贤玥示意悦岚打算起身随其一共离去之际,瑾熙却忽而像知晓后事般款款回身。她并未把目光投向贤玥,而是朝着面色沉静的寂泽修浅笑道,“陛下,夜深露重,贤玥身子弱,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你须得多看顾着些……” 遇刺 喧嚣散尽,夜幕沉沉,月凉如水。 自瑾熙离去,寂泽修简单地叮嘱金婉元几句后,便与贤玥二人先后自承乾殿内而出。 悦岚与徐凯明双双会意,素手与拂尘一齐轻抬,瞬间便屏退了候于殿外石阶旁的两宫随行宫人。 二人心照不宣地向前走着,不远处便是宫门外漫漫无尽的明廊,贤玥犹是一袭繁复的品红色华服,寂泽修却身披月色长衫,显得清减许多。尽管衣饰佩带稍觉有异,但仿佛只要二人身置同处,风仪便自成一景,让眼见之人不免相形见秽。 贤玥的步伐很慢,似乎有意识地与寂泽修间隔得愈来愈远,她感念着瑾熙此番用心良苦,但如今二人形同陌路的情境怕也是瑾熙料想未至。忽有一阵寒风吹过,贤玥下意识地围紧了身上的银狐披帛,遂之便抬眸望向眼前了寂泽修衣着单薄的背影。 这是她多么熟悉的身影啊,他曾是她的在这世间无条件相信维护、亦是最最亲密无间的爱人。可如今时境变迁,他冷淡她、疏远她,甚至伤害她的家人,可贤玥却清楚地明白自己还是做不到真正对寂泽修心怀恨意。 恰如此刻光景,她多想瞬间生出了一股勇气,疾步上前去轻握住寂泽修那白玉般微凉的指尖。 不时,二人便已踏出宫门前的汉白玉雕花石阶。贤玥抬眼便望见了不远处候在两侧二人的步辇,原再不过几步,他们又要分道扬镳了。 想到此处,贤玥心内一时生出了百般抵触的情绪,秀丽的羽玉眉亦遂之骤然一蹙。不想下一瞬,她却终而开口,朝着寂泽修的背影不轻不响地清冷道。 “今夜的烟火极美。” “嗯,朕听说了。” 寂泽修闻声止步,复而微微地侧过脸来,俊美的侧颜一眼望去尽是淡然。 于是贤玥骤然心内了然,不禁感慨到自己竟会自作多情至此。 “果然,那不是你……” 还不等贤玥神色落寞地将话说完,头顶忽有几道风声呼啸着从头顶飞过去,此刻寂泽修近乎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拽过一旁不明所以的贤玥将她护在身下,这才抬首定睛一看,眼前飞去的竟是数枚绑着赤色绸巾的带衣镖! 他即刻扭头望去,只见停放步辇的另一侧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五个黑巾蒙面、身材健硕的黑衣人。 “有刺客!保护陛下,保护娘娘!” 幸因今夜事故所致,舞旋宫外的琉璃明廊上仍围有一众羽林军看守。此刻忽生事故,虽羽林军首领将军贺钊未至,但训练有素的羽林军亦未显出半分慌乱,而是疾速地排列成四边形,将寂泽修与贤玥层层护在其中。 这一次,被围在人群中的贤玥没有推搡,没有抗拒,只是任由寂泽修那样紧紧地抱着。 断肠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却再难同。这个急切的怀抱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仿佛隔着千尺江流、百里河山,她心内虽有千万个抗拒的理由,可此刻不想再去动弹分毫。 尽管此刻眼前的情境是如此水深火热…… 还未等贤玥思量清明,前方已是刀光血影一片的情境。只见黑衣人各个出手迅疾狠辣,招招阴险、刀刀致命。打头阵的几个羽林军前一刻还在犹豫是否须生擒,下一瞬便被黑衣人扣住手臂卸下了一只血淋淋的胳膊。 原本富丽堂皇的皇家明廊此刻竟成了无比惨烈的人间屠场。而明廊上正从舞旋宫内缓缓迈出的一众随行宫人更是惊叫成了一团,有甚者更是直接吓晕在了宮墙角边。 耳旁皆是刀剑交际之音,黑衣人中虽已有两死一伤,可眼前羽林军的伤亡情况亦不容乐观。眼见如今情境愈加混乱,寂泽修双眉紧蹙,上前便扶住了一直护于他与贤玥身前的年轻侍卫。 “贺峻,即刻分一众人手,护送俪贤妃离开。” “微臣遵命。” 眼前身披软甲、年轻英俊的侍卫即刻回过头来,贤玥这才发觉原来他有着一张与贺钊极其相似的面庞,心内不时放松下来,忽生出一股难言的信任感。可正当他要从寂泽修怀中将自己接过时,她却忽然紧紧地缩回了属于自己那温暖的衣襟前,紧紧地抱住身侧的臂膀不放手。 刀光剑影越来越近,任凭惊叫不绝于耳,贤玥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寂泽修,神色坚定,眸色清澈地犹如寒潭清泉,理所应当承上这世间最好的容光。 “我不走,你在这里,我便和你在这里。” 望着怀中倾倒众生的惊世之姿,寂泽修心内一时百感交集,却再难开口分毫,只能任由着她紧紧地环抱着自己…… 而不远处的情境亦乐观起来,刺客到底是寡不敌众,此刻已唯剩一人竭力拼搏,其余人等早已葬于乱剑之中。眼前的黑衣人仿佛拼了命地支撑,虽身上多处负伤,却挥舞着长刀不让众人靠近,好似多拖一时算一时。而羽林军自然不会半分让步,如此多朝夕相伴的兄弟死于今夜这些不长眼的刀下,他们怎能对其不心怀憎恨? 面对着轮轮强攻,黑衣人武功再过高强,也是难以脱离分毫。眼见其就要束手就擒之际,他却忽然用左手从项上拽下一枚珠丸,一举摘下面巾,塞入喉中咽下。 羽林军众人对其再是憎恨,也深知要留其活**由刑部审讯,不敢对其痛下杀手,可却始料不及到头来他竟就地自裁! 黑衣人伏倒在地,鲜血大口大口地从他嘴中喷涌而出。 此刻寂泽修与贤玥相携而立,一浅一深,在贺峻等羽林军的护卫下,缓缓地靠近那浑身是血且尚有余息的黑衣人。 而那露出脸来的黑衣人瞧着也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的目光却早已涣散,右手的三根手指已不知所踪,仅余的两根手指却犹然微动,似是难以咽气。 泽修贤玥二人缓缓将至,瘫倒在地的黑衣人忽而费力地抬起眼来望向了正绕过数截残肢、眉目含惧的贤玥。他恍若深思涣散地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又随之流淌而出。 “娘娘,小的无能,没能,没能……” 黑衣人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最底下散发而出,而他的喃喃自语仿佛用尽了他剩余的所有力气,还未等话说完,他便侧头一歪,再也没能再度抬起脸来。 围在泽修与贤玥一旁的羽林军与宫人们似乎骤然会意,皆是面带惊惧地望向了此刻神色怔然的贤玥。 贤玥则明显地感受到了寂泽修方才还握住她的左手忽而一松。 眼前灯火摇曳的琉璃明廊于贤玥而言仿佛成了一个静止的空间,无论身旁众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 方才水深火热时,她还有些许想不通,如此戒备森严的皇家内院,怎会平白无故地进了五个刺客?且不论那些刺客的武功有多出类拔萃,此番情境,区区五人又怎能敌得过成百上千身手不凡的皇家羽林军? 而如今她总算明白,这般大动干戈,原只是场为了她精心筹备、且百密无一疏的算计…… 心绪 眼见国丧将至,前朝多以国不可以一日无后之事向新帝进谏立后。其间众臣多以举荐俪贤妃纳兰贤玥为主,但亦有不在少数支持容妃崔纾云。显而易见前者封后自然巩固了世家的权势尊荣,后者封后则代表了皇室血脉的无匹尊荣。 至于那寒寂城新宠越昭媛,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而言不顺,自然无人提起。 自那夜在舞旋宫外遇刺之后,贤玥便不曾再与寂泽修相见。今日日头上佳,因着纾云邀约,她倒是难能地踏出宫门,移驾至了春南林塘殿。 面朝美景,翻翻画卷,览览字帖,却也惬意。 “妹妹,你说咱们最后到底谁能当上皇后?” 纾云金簪玉珥、云鬓香肌、珠翠环绕,一眼望去整个人只道是无尽的璀璨夺目、光华照人。而此刻她正垂头倚在贤玥桌案旁剥着芭蕉,口气听起来倒像是比谁先眨眼快似的轻松随意。如今她早已习惯三天两头地来找贤玥,斓秀宫中上下一众见到她亦无一不甚稀奇了…… “前朝的事,无事思量着有何用?” 贤玥答的随意,连目光也未曾从眼下的书帖上移开半分。 “妹妹来吃一些,”纾云巧笑倩兮,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方才切剥的一堆瓜果放在了贤玥的桌畔,生怕蹭到了贤玥的书帖,“暹罗小儿进贡的瓜果味道到底是比咱们中原之地栽培的妙些!” 贤玥抬眸浅笑,眉眼尽是温柔,自是道不尽的光彩熠熠。 “不过我倒是知道,若姐姐你做了皇后,自是会对我极好的。” “行啊妹妹,你倒是会取笑我,我倒只求你做了皇后后让皇上封我个皇贵妃做做,这样这世上除了你与陛下就再也无人能居我之上了,多痛快!” 贤玥唇角微扬,一时并未答话,而是先淡淡看完书帖上的最后几行。 那夜遇刺之事,寂泽修虽严令禁止在场众人声张,可到底是闹了这般大的动静,舞旋宫外明廊尽是血肉横飞,虽连夜清理,但据说那血腥之气还是花了整整三日才得以消散。就凭这点,此事又怎能真正的瞒天过海? 且那日黑衣人的临死所言,虽不知是何人指使,可寂泽修多少还是疑了她。 更何况,当时还有那么多双讶异的眼睛…… “云姐姐,你应该知道,我其实并非寂泽修心中的立后之选。” “我明白,若他属意你我,立后之事又何必拖至今日?”纾云双手一摊,复而轻叹出声,神色亦有几分难能的凄楚,“我其实也不稀罕当那劳什子皇后,做皇后又何曾是天下第一快活事?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光,亦是三四年前入宫与泠霜作伴的那段日子……” 最好的时光。 贤玥忽然想到与寂泽修曾居越王府的日子,那些好时光圆满得似乎都不真实。如今缓缓忆起,仿佛那一切都未曾真正地属于过自己…… 汐岚细致地将斓秀宫小厨房那头刚送上来的血耳燕窝羹用两只荷色的蓝田玉碗盛了起来,并稳妥地将之递予贤玥与纾云的面前,“约莫是陛下怕咱们小姐与容妃娘娘的母家根基太深,一朝上位权高盖主吧!” 纾云似是被打乱了思绪,苦笑一声后便伸手接过了汐岚递来的羹汤。 “妹妹你瞧,如今汐岚都比咱们看的通透些!” 贤玥缓缓地接过眼前的雕花玉碗,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汐岚道,“你如今倒是愈发胆大了……” 汐岚倒是不觉有异,依旧嬉笑着拾掇着桌案上的杂物,“在寒寂城中有小姐庇佑着,我又有何所惧?” 纾云垂首舀着火候恰到好处的燕窝羹,笑着接过了话茬,“是是,有我和你家小姐在,这寒寂城休想有人动得了你!” 汐岚粲然一笑,“那奴婢便在此谢过容妃娘娘了。” “瞧瞧咱们容妃娘娘这语气,也尽是皇后的架势了。” 贤玥合上字帖粲然一笑,顺势亦打趣了纾云一番。 “国丧一过便是除夕,除夕过后不就是宫内宫外一大堆人心心念念的开春选秀……”纾云不觉眉头轻蹙,复而缓缓垂头,浅抿了口温度正宜的甜羹,“该要来的,逃也逃不过,立后之事,我看他即便再想拖,也拖不了几时了!” 血耳燕窝羹色泽莹润,入口清甜。 贤玥神色淡淡地搁下手中的白兰玉匙,不置可否。 殿角的锦雀铜铃被风吹的叮铃作响,花茵眼见贤玥神态有异,便顺势上前两步用海棠镂花银壶给二人茶盅添了些茶水,“听说这回除夕,西凉国又要带成百上千的车马美人来朝呢,且连那头方及笄的两位公主亦是出动了,可不是真看得隆重……” 贤玥自是明白花茵此举此言之意,她微笑着抬眸望向桌畔边瞳仁清澈明亮的那个浅橘色的身影,心里暗道这小妮子的言行举止倒是愈发灵巧得体了。 “哼,这些西凉人的花花肠子倒是真好笑!说是庆贺,不过就是想赶在选秀前往寒寂城里多塞进些人吗?倒真是好笑,帝国泱泱天朝,又怎会稀罕他捎来那些子寒碜的夷人?”纾云心内的怒意腾然而起,美眸一转,神色亦是难掩的鄙夷,“不过这点子上倒是炙凤好一些,素来不冷不热,每年就只遣来一个王子,从不爱玩这些个幺蛾子把戏……” 闻言至此,贤玥将手中的蓝田玉碗推至一旁,继而执着帕子莞尔出声。 “云姐姐,那些人要来就来便是,不过是寒寂城里再多出几口饭,将她们赡养到老罢了。” 纾云神色一冷,复而挑起精致的柳眉摇了摇头,“错了,妹妹,这寒寂城的女人,哪能有多少个安平活到老的?” 贤玥垂头轻笑,复而会意地点了点头。 是啊,在这素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寒寂城里,沉浮皆在一瞬间。今日亦或荣宠加身、富贵满门,他日或许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如此运筹帷幄、步步惊心,究竟又能有几人终而能够得偿所愿、乐享天年呢? 除夕 寒寂城正东侧尘封已久的庆霄园,终而在举朝内外期盼已久的殊闵元年除夕良宵中,千万灯火熠熠通明,尽显天家宴席的富丽堂皇之态,自是一派世人难能一见的盛世锦绣景象。 庆霄园至高之处便是九尺凰台正中央那以东海珊瑚为罩、羊脂白玉为台、并以黄金镶嵌为壁的天龙宝座,而一身金冠华袍的寂泽修就那样沉静地端坐其中,他那无尽深邃的黑眸中,神光恍若蕴含着沧海之上无穷的波涛层叠,仿佛任凭天地间的光彩统统集于自己眼底。 贤玥身着浅紫色的玉芙蓉云纹吉服,金章紫绶,满头珠玉华翠,神思静默地与玫色锦服加身的纾云端坐于凰台右侧鎏金双凤奉珠的宝座之中。而九尺凰台的另一侧,端坐着的则是姿容华贵无匹的璧朝第一美人阮瑾熙与素来端庄温婉的晋德太妃沐曼嫣。 正当此刻,远处邀月台的铜钟声响,继而清越琳琅的丝竹之声骤起,园内上下遂之欢呼连连,并由衷赞叹着帝国现世的昌隆繁盛。 尔后自然不免是一番歌舞升平、君臣同乐的祥和之景。 贤玥神色淡淡地扫过左侧中台,仔细瞧着,果不其然地望见向她投来殷切目光的父母。父亲似乎仍是自己记忆中那惯然的儒雅模样,母亲淡泊优雅的气质亦是永远地超凡于众,只是身形仿佛瘦了些许,而一旁眉目冷傲的韵诗则盛气凌人地瞥视着四周,除此之外,贤玥却也意料中地未瞧见哥哥与芙笙的身影。 也如此好,身处此等奢靡之地又有何趣,哥哥倒是真不如与芙笙二人清清净净地待在家中把酒言欢…… 纾云巧笑嫣然地拉了拉贤玥的紫玉为坠的璎珞长袖,她今日装扮得亦是极为隆重,满身的珠玉锦缎无一不价值连城,尤其是那玛瑙花冠之中的海夜明珠坠,望之便晓是稀世珍宝。那般风仪凌人的架势,竟快要将对侧的阮瑾熙给比了下去。 “妹妹,听闻炙凤这次遣来朝贺的可不是前些年的那位王世子了,而是在炙凤国中亦甚少露面的三王子凤云霆。前两日隽茹在御花园中剪梅时恰巧瞧见了回,说是其身材英武、容貌出众、气度超群,不少入宫陪侍的世家少女瞧见了都不免春心萌动地随其身后呢!” 贤玥淡然一笑,自是不以为意道,“看来那异邦王子倒有些来头,一会儿咱们瞧着便是。” 丝竹佳音渐浓,来访使臣方开始逐一入青石玉台觐见。纾云傲然地瞥着那群些异族身影,复而扬眉莞尔,惬意地举起了身前的宝石象牙酒樽浅酌稍许。 “妹妹,话说今日大公主怎会忽而缺席,从前她不是最爱在庆宴时分好好出一把风头吗?” “我也不知,只是听闻她府上的小侯爷身体一直不大好……” 纾云轻蔑地扬起弧度优美的唇畔,继而朝着贤玥耳边轻声嘀咕道,“也不知是不是那当娘的太过跋扈,自己福太硬,反倒克伤了自己的孩子!” 正在此时,挂满轻铃华曼的青石玉台中出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西凉世子李宇焕,携西凉怀柔、密云二位公主见过陛下与诸位娘娘。” 贤玥遂之正色望去,虽然她并不太认人,但不远处站着的那个看似憨态可掬的番邦人,她还是有些许印象的。 当年若不是他在大公主操之隆重的生辰宴上忽而拿着联姻起事,泽珉便不会在大庭广众下酒后失言,泽郇大抵也不用娶那位西凉公主,自己亦不会因一枚存于锦袋之中的宝石花戒而与寂泽修开始交集…… 想到此处,贤玥不免眉头轻蹙,心底一片哀凉,抬手便抚上了右手中指上那枚熟悉古朴的蓝宝石花戒。 “我记得昔年大公主的寿辰,正是此人泼天大胆,竟想将他们那蛮夷之地的小公主与陛下结姻。当时幸有你们母后在场及时阻拦,才未让这人的诡计得逞!” “姐姐当年也在?” “可不是嘛,”纾云自嘲似的地叹了口气,昔日情境在脑中一一再现,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想起什么似的侧过身去追问道,“咦,不过我怎不记得那日你曾有出席?” “我当时同泽珉在一处,还被他稀里糊涂打扮成了内侍模样,于是便只能唯唯诺诺地委于其身后。” 贤玥的声音难能得轻而柔,仿佛一池初融的春水,仍带着些许难以掩藏的羞赧。而位于她右侧的寂泽修终而启声,开口对凰台之下的李宇焕说了些什么,只是她一时神思恍然,并未听个真切。 “噗,我就说我怎么会没印象呢,”纾云闻言,恍若茅塞顿开般地拍了拍手,笑容登时如孩童般粲然无邪,“我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日庄懿皇后连连给三殿下与四殿下退了婚。我当时心里可真是痛快极了,只是此举自然惹得那日的寿星心底不快,当场便随随便便地给了不少世家小姐指了婚。那会儿子别提我有多庆幸自己并非世家出生,到底是真真逃过了一大劫!” 当时心里可真是痛快极了…… 贤玥心底一紧,从前她倒是从未悉心考量,纾云难道真犹如外界传言般对寂泽修衷情多年? 可若真是倾心数载,她又怎会从嫁入王府起每次遇见泽修都是一般风淡云轻的模样,甚至有时还会选择与他蓄意作对? 可若是不喜欢,不对不对,事实应当并未如此,似乎是哪儿有什么纰漏…… 火光电石间,贤玥浑身一个激灵,甚至差点打翻了手旁的金镶玉纹盘。 她想起来了,她竟然想起了自己记忆中那一直被遗漏的短暂片段! 那日宴席散去后,为了追寻寂泽修要回宝石花戒,恰巧在朱雀廊的回廊之中撞见了寂泽修与一位女子似是起了争执,当时她只隐约地记得那位女子似是姓崔,如今一想,当日的那位崔小姐不是此刻坐在自己身畔的纾云又会是谁?贤玥当时只为自己撞到了她人情事而倍感窘迫,尔后与寂泽修交集渐深后亦未对此细细思量。 他们二人,原一早便是相识的…… 贤玥登时心乱如麻,一时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纾云见贤玥面色忽然发白,自然不知由何缘故,忙忙急切地探下身来开口关怀道,“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大舒服?” 望着此刻纾云那真挚而澄澈的眼神,贤玥略为费力的摆了摆手,正不知自己到底该如何开口,凰台之下却忽然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炙凤国王子凤云霆,见过陛下、见过贵太妃娘娘。” 众人皆是感概,眼前之人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风仪。 面如冠玉,姿容硬朗。在层叠的锦衣华服之下,他的身上依旧既有文人雅士的儒雅隽秀之气,却又不少半分习武男子举手投足间难以掩饰的英武阳刚。恍若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骨骼,都一分不多,亦不差分毫。 只是对侧的凰台忽而传来了清脆的玉石坠地之声。 阮瑾熙的偏凤琉璃御樽坠于白玉台下,片片碎裂的琉璃争先恐后地映射着园内的璀璨火光,她忙忙想要垂身去拾起这些碎片来掩饰自己的窘迫,却又一不小心碰倒了桌畔旁的红宝石丹顶鹤长明灯。 所幸在其一旁侍候的素锦眼疾手快,忙忙上前稳住了差点坠于台下那半人之高的长灯。 遂之素锦音色平缓,吐字如珠道,“启禀陛下,主子近日的头风病犯得厉害,还望陛下准许奴婢扶主子去园后稍作休憩。” “去吧,照顾好贵太妃。” 寂泽修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对这忽如其来的情景表现出太多的讶然。 丝竹之声悠然依旧。 所幸凰台位处庆霄园之巅,台下众人只晓阮瑾熙身子稍感不适,至于其的动作与神色皆难以瞧个真切。但在凰台之上的所落座的几位,却无一未把这反常的一切看在眼中。 反常,太反常了。 阮瑾熙刚刚那一瞬的失神与惶然,万万不是那劳什子的头风。 自前朝入宫承宠数载至今,不论多少令天下女子艳羡的荣宠加身,她都永远是那一副端庄高贵的神态,即使身居高位,她亦行事合情随理、从容有度,宫内上下无一不对其尊敬有加。 她就像是寒寂城中的一个传奇,不仅家室容貌无可匹敌,待人处世亦没有半分纰漏! 但今日,她却忽而毫无预兆地在众人前失态了…… 这不能没有缘由。 而这也不会没有缘由。 前缘 这世上大抵没有多少人知道,多年前,炙凤国中那终日不太受宠的三王子凤云霆由王庭偷偷遣派至璧朝学习农桑之道。临行前,他那早已被父王遗忘多年的母妃偷偷告诉他,此番远行是他日后在朝中地位的转折,叮咛他势必专心学成、风光归来。 于是在那些时日,昔日里锦衣华服的王族少年只能整日装扮成一副家室潦倒的伙计模样,各处打量学习桑种之道。 而正是在他那人生中最为窘迫而又迷茫的时期,他却遇见了此生最难能忘怀的女子——璧朝阮氏门阀的长女阮瑾熙。 那一日,昔日里阮氏门阀的政敌、惨遭叛国罪而灭门的东郭氏余孽,竟在阮氏内眷上山祈福之时半路劫轿,意欲抢夺辱杀阮氏一族的骄傲,帝国内早已颇有名气的盛京第一美人。 而正是在那一日,已做了许久山野武夫的凤云霆恰巧经过了东郭氏余孽欲将瑾熙就地辱杀的小破庙。 情急之中,他忙忙使出了为防自救而备于身边的银针。 尔后,为防近处还有行凶者同僚,他一把拉过庙角旁那黑暗之中瑟瑟发抖的少女,并背着轻若鸿雁她跑了好久好久,直至跑了一炷香的功夫,他才稍稍放心下来,微喘着将少女在山道之中的壁石旁轻轻地放下。 虽是从小在美眷如云的宫廷内长大,但他也从未见过这般撼人心魄的惊世之姿。 晕晕月光下,佳人一袭楚楚红妆,肤光胜雪,美目犹如一泓盈盈春水,望之使人沉溺。双颊雪肌恍若芙蓉初生,容貌秀丽之极,即是神笔再世也难再描画。 在苍茫的山宇中,年少的他竟第一次看人看痴了。 明知眼前的眉目清俊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瑾熙的目光中还是带着些莫名的戒备,过了许久,瑾熙才壮起胆来怯懦声道,“公子,您可否送我回家?家父自当重重报答……” 云霆面色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后又忙忙摇摇头,“今日太晚了,夜里山上不时会有异兽出没。小姐不妨到寒舍内先歇一晚,明日我便陪小姐上路归京。” 瑾熙心里虽多有不愿,可此刻也再无他法,只能微微地点头赞同。碧峦山虽处京郊,可来时她乘的到底是价值千金的良驹车鸾。而如今只凭得一双腿慢慢走着回去,如何也要三两天的时日。 瞧着身前的少年神色清明、英俊挺拔,虽然衣着朴素,可却言行举止间却颇有她那数位堂表哥超脱于群的儒雅风姿,亦不像心存歹念之人,瑾熙须臾间悄悄地放了些心。 云霆踌躇半刻,终是脱了自己身上的木棕色皮袄朝少女缓缓递去,“夜寒露重,你小心着凉!”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皮袄,小心翼翼地披在了肩上。不想瞧着料质普通的皮袄上身即暖,隐约间反倒有股好闻的草木香气。正当她有些怔怔出神时,少年又随手折了一支半臂粗的木棍,将一端递至少女手中,“山路坎坷,你小心些跟着我走……” 瑾熙见他竟悉心如此,心内瞬间没来由地一暖。 夜晚山野间风声呼啸,少女身上到底是一袭繁复华服,裙摆长而厚重,又是踏在泥泞的山路中,好几次踉跄摔倒,步履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瞧着少女极力忍着的狼狈,少年到底是有些于心不忍,伏身便蹲在她的身畔,“上来,我背着你!” 那是瑾熙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夜风萧瑟,树叶被寒风扑得沙沙作响,而她却伏在一个陌生男子的的身上,周身全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好闻香气。 或许是今日这一劫太过忽然,又或许是她本意使然,少女不觉间环紧了少年的颈脖,香腮不觉间贴上少年微曲的背脊。 所幸他所居的山舍并不甚远,瑾熙到不曾想到,这荒山野岭中竟会有个如此洁净的居所。 云霆领着满面好奇的瑾熙走至院落中唯一一间卧房前,“今日只能委屈小姐在陋舍中歇息一晚了。” “我睡了你的卧房,那你呢?” “我睡一旁的炊房便好……” 瑾熙听闻此言,总算是放下心来,可心底仍不免有些愧意,总觉着自己真是给别人添了不少麻烦,亦不知今后可否有机会能得以报答。 “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云,小姐喊我云霆就好。” “云公子,我叫瑾熙,阮瑾熙。” 就在这一瞬间,漫天星光都恍若江流般涌入少女的清亮的眼眸,而一直隐于云海之中的月光此刻亦仿佛瞬间一亮,弹指间便照亮了这世间的光华万丈…… 瑾熙不想这一觉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她很是不好意思地推开房门,不想门外的小竹椅上却一早备好了她所惦念的铜盆布巾。她害羞极了,幸好左右顾盼未见云霆的身影,便忙忙地将满水的铜盆端入房内,简单的梳洗后才怯怯地再次迈出房门。 山野中白日的阳光温暖和煦,不大的庭院中的竹桌上已摆好简单的碗筷,瑾熙有些诧异地踱步上前,只见清粥小菜。 望着少女单纯而又羞赧的模样,后门外牵着马的男子忽然有些出神,不过片刻,他便手掌轻拍了拍马儿的后臀,毛色鲜亮的马儿顿时会意,悠哉哉地晃着尾巴慢慢朝后山的马厩走去。 虽是粗茶淡饭,倒也足以饱腹。 瑾熙神色发怔,不知为何却忽然有几分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瞬便好了。 思量间她总觉得自己要再做些什么,于是望着不远处的木桶与井,她便忙忙放下碗筷踱步上前想来打水洗碗。 可其到底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还没靠近井边,便一个不料,脚下被不易发觉的青苔一滑。正当她捂住脸以为自己要狼狈坠地的时,纤腰处被人猛地一收,片刻间便坠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或许是一时间太过讶异,瑾熙一时间竟忘了挣脱。 微风阵阵,青年男女,呼吸间仿佛都能嗅到彼此身上的幽幽的香气。 过了许久,云霆的声音才从瑾熙发顶缓缓响起,“方才去了周边几户人家询了询,可惜都未借着车马。” 瑾熙这才缓过神来,忙忙推开眼前的怀抱,有些仓皇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鬓发。 “没关系的公子,我有力气,可以走回去的。”她正说着,又忙忙拔下头上的珠钗,“您这次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这回儿我也没什么好报答您的,这支珠钗倒是值一些小钱,还望您能收下!” 凤云霆望着此刻掌中瑾熙塞来的云雀琉璃珠钗,一时只觉得有着说不出的光彩华丽,似乎还带着些许她云鬓上的阵阵香气。 虽然他并不稀罕这一星点的钱财,可他却情不自禁地想留下她的发饰。 “小姐太客气了,若是用好餐,我们便即时出发吧……” 于是花了将近大半日,二人才好不容易地从山顶走至山底。 云霆想瑾熙的身份终不适宜住沿途太过华贵的客栈,若是碰见熟人,自是麻烦事一桩。于是直至日落,他们才终于迈入京郊的一处幽静闲雅的小客栈。 掌柜既拨着算盘,又当着伙计般招呼着客人。 “这位客官好福气,竟有位天仙般的夫人,夫人可真是活脱脱像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啊!” 云霆有些不好意思地悄然红了脸,正打算开口,瑾熙却仪态大方地朝掌柜莞尔道,“掌柜,我不是他的夫人。” “啊,那可如何是好?小号今日只剩一间上房了……” “无妨,我去住下房便是。” 店小二先将云霆带入位于楼下的下房,又将瑾熙带入位于上层回廊的上房。 正当瑾熙欲走近房门前,两个打扮花俏的年轻男子自回廊转弯经过,朝她不怀好意地吹了个口哨儿,“哟妞儿,一个人住店啊?怕不怕,要不要爷来陪陪你?” 瑾熙飞快地阖上了房门,可却怎么也坐不安稳,脑中不仅为方才的情境所担忧,转瞬又想起了楼下面目不清、似是挤满许多人的下房。 她心里烦闷极了,尽管饿了一天,此刻望着桌上的饭菜也了无食欲。 于是她思虑再三,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地跑下楼梯,将姿态闲淡地坐在通铺上的云霆从下房中拉了出来。 下房的几个蜷在铺上的壮年望见瑾熙的稀世容颜皆是一惊,心内暗叹云霆真真是艳福不浅。 望着身旁一张张狭促的笑脸,云霆俊脸一红地望向身旁仍有些气喘的瑾熙,“你这是做什么?” 瑾熙自知行为有失,一时也只能垂下头低声道,“公子,我一个人,有些怕……” 一时间下房内传来的笑意更盛。 云霆有些无奈,却又极力地压抑着心底那莫名的惊喜。他拾起身旁简陋的包袱,复而默默地拉过此刻反而胆怯下来的瑾熙,二人沿着雕花木梯拾级而上…… 情劫 或许是上一觉睡得太足,这一夜瑾熙睡得并不甚好。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着,思绪或明或钝,身上穿着的还是云霆方才花了一串铜钱向客栈老板娘那儿替她买来的棉绸布裙。那布裙虽不昂贵,花案也甚是普通,可她穿在身上,却是怎么也爱不释手。 夜里总是陆续地传来男子极力忍着的轻咳,瑾熙闭着眼眸思虑再三,终而起身翻下了床。她借着回廊上透进来的昏暗烛光,望向了不远处在地上只垫着一层薄褥、抱袖而眠的云霆,“公子,你还没睡着吗?” “抱歉,今夜吵着你了。” “无妨无妨,”瑾熙借着微弱的光掀开了桌上的棉絮,取过棉絮中犹带温热的茶壶。她小心翼翼地在用帕子擦过的茶盏中倒下一杯温水,几步上前跪坐下来向意欲起身的云霆递去,“不如你也去床上睡吧,我想这秋日里的石砖上着定是在太凉了,你再这么睡下去,明日可是要生病了……” 云霆喝着水顿时一呛。 瑾熙有些窘迫地绾过垂落下来的几缕秀发,似乎是担心云霆拒绝般又加上一句,“公子你别怕,我在床中放上长枕,绝不逾越半分!” 其实母亲和教习师傅从小便不止一次地告诫于她,在外要和生人保持距离,更何况是一个先前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可瑾熙不知为何,却全全地相信着身旁躺着的这个人。 仿佛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能彻底安心。 “公子,你是盛京人吗?” 瑾熙在黑暗中瞧瞧侧身,偷偷望着云霆那俊逸非凡的侧脸,心内不禁泛起一片温暖。 云霆纹丝未动,声色沉静,“不是。” 听闻云霆答了腔,于是瑾熙终而抱着被角放下心来,继而大大方方地转身望向他,“那你的家在哪儿,离盛京远吗?” “很远,我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来到这里……” “那公子你可还有家人?” “我的家人?我只有一个母亲。” 听到他并未嫁娶的消息,瑾熙心底不知为何骤然一喜,嘴上却莫名地夸赞道,“你的母亲定是个极好的人!” “好人?或许吧……” 云霆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瑾熙轻轻的翻回了身,望向不远处的窗外。深秋里难得有这样好的夜色,乌云尽散、明月皎洁,点点繁星如河般璀璨耀眼,她似乎从未在这个季节遇上见过这般好星空。 “公子,我很感激你,若是没有你,或许我今日已无法再望见这一轮明月。” 云霆依旧不敢翻过身去,只是紧闭双眼,默默地蜷缩在床畔边。 他不敢应答,因为他深切地明白自己内心之中的害怕。 他怕自己只要转过身去,就会再也忍不住将她拥入在怀。他亦害怕着自己今后的人生会偏离母亲一直以来给他苦心经营与谋划的轨道,久久沉溺于那张巧笑倩兮的娇美容颜之中,再难自拔…… 尔后便是一夜无话。 次日,二人赶早而起。直至午后须臾,他们终于迈入了气势恢宏的盛京城门。 瑾熙带着一层薄纱斗笠望着她自小最为熟悉的盛京皇城,心情却一点点地沉重下来。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回去后的结局。 父亲早已不止一次地告诉她,来年便要她去寒寂城参选秀女,他日受封妃嫔、侍奉帝皇,为家族带来无上荣光。 ……但这却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盛京城内民风开放,市井繁华,沿途商铺小二的叫卖声延绵不绝。 而她,向来是在这繁华顶端生存的人。 曾经她总听一众堂姊妹叙道,平民贫贱百事哀、生活步步维艰,又哪来欢愉可言?而如今,望着街上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挽在一起的光景,竟让她忽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羡慕…… “公子,我家的糖葫芦可甜,可要给你身旁的小姐买来尝尝?” “你饿不饿?” 云霆此刻的声音温柔似水。 瑾熙望着一旁红彤彤的蜜果,不禁想起了平日里妹妹总爱溜出府中给她捎回这些子鲜甜的吃食,她羞赧一笑,终而有些孩子气地朝云霆点了点头。 云霆望着瑾熙绣帕半掩,欢喜地吃着甜食的模样,心内不禁一软,一时间便未思先语道,“一会儿你要不要吃完饭再回去?” 瑾熙一怔,似是没料到云霆竟会如此开口,不过很快她便更像是怕他要反悔似的忙忙答道,“好好好,那公子你先在这儿等一等我。” 说完她便将一包犹带温度的糖葫芦塞到云霆手中,一溜烟似的跑进了不远处一家当铺。 指尖相触,他竟有些微微地失神。 当瑾熙再度从铺中出来时,笑容明媚地朝云霆摇着几张白花花的银票。而那双凝白如脂的秀腕上,却少了一双颜色温润的羊脂玉镯。此刻她身上的穿戴用度,哪里还见得半分平日里贵气逼人的世家小姐模样…… 云霆几步上前,伸手便将瑾熙头上轻纱掀起的斗笠的扶好,望着她手中明晃晃的银票,有些无奈地低声道,“快些收好,哪有人白日里在街上晃着银票的。” 不想瑾熙却噗嗤一笑,美眸间光华流动,摄人心魂。 “有公子在,我又怕些什么?” 云霆一怔,笑意骤然淡了下去,目色中却悄然生出几分缱绻柔和。 “城西有家的琳琅馆我很是喜欢,今日便带公子前去一品可好?” “这里可是城北……” “有这个呀,”瑾熙又晃晃了手中犹未收好的银票,笑靥中隐着些许窃窃自喜,她下意识地挽上了云霆的臂膀,遂之在其耳畔旁轻言道,“我们可以先去前方的驿站里买辆车马,然后再行出发。公子放心,只是一顿膳食而已,不会耗费你很多时间的!” 瑾熙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面颊,她的唇距着他这样近,下一瞬仿佛就能碰到自己的耳垂。云霆心底猛然一颤,就在这一刹那,仿佛心中有颗播种已久的种子迅速地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再也难以逃避,亦再也无法掩藏着其存在的痕迹…… 可他们却没想到,到头来二人终究是没能吃上这顿饭。 还未等他们走到驿站,这两日暗守在盛京各处的司空府的家仆便眼尖地认出阮瑾熙。 于是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他们便被数人簇拥地坐上了阮家青铜镶玉的麒麟四驾马车。 司空府的西南侧有一处环境幽静的花厅,虽然庭院之中的楼台水榭极美,但因着其靠近祠堂,平日里素来甚少有人前往。瑾熙一到府中便被乳母接去闺阁之中悉心地梳洗装扮,良久过后,她才随着一脸正色的父亲一同前往那清雅的素心园。迈过长桥,沿着石径,绕过层层挂落,远远地望见云霆那高大英俊的身影,她的心里便恍若喝了花蜜一般沁甜…… 而早已候在厅中的云霆,此刻眼见身着霓裳华服的绝色少女款款而至,虽想极力忍着,但仍不免有些看痴了。 待父女二人分别入座之后,主桌之中素来严肃的阮氏家主阮建邺面色宽和地朝着云霆问询道,“方才听小女在路上说起,此番正是你在碧峦山中救了她?” 云霆遂之不卑不亢地应答道,“是。” 坐在对侧的瑾熙生怕云霆淡泊的神色触怒了她那素来被众人簇拥着的父亲,于是她忙忙接过话茬莞尔道,“父亲,这次多亏有了公子,我才能侥幸逃过一劫……” “好,好,如此老身便先敬云公子一杯!” 阮建邺遂之肃然地站起身来,抱拳便向云霆行之一礼,云霆见此情境,即刻郑重地起身回礼。尔后朱林自象牙屏风后沉着而出,替阮建邺与云霆先后奉上了白玉酒杯。 眼前明明是喜闻乐见的情境,可端坐于案中的瑾熙总忽而觉着有什么不对。 她的心跳急速加快,火光电石间,她忽然想到些什么! 朱林已成府内管家多年,位同司空府幕僚,早已不侍奉宴席多年。而此刻的他,又怎会谦卑地给公子鞠身倒酒? 公子,绝对不能有事…… 为了验证自己这个可怕的猜想,瑾熙再不顾它地冲出自己的坐席,一把夺过云霆移至唇边的麒麟玉杯,香味浓烈的琼浆瞬间洒出了一半。少女忙忙将自己银色的发簪往酒中一插,不过须臾,发钗便通体发黑。 瑾熙瞬间大骇,忙忙倾身护于云霆身前,“父亲,您这是在做什么!” 阮建邺望着自己已然失态的女儿,浓眉深蹙,冷冷声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父亲,公子可是我的恩人,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无法再出现在您的眼前!” “孤男寡女相处多日,此事若是被传出去,你可想过自己日后在盛京、在寒寂城中还如何做人?” 瑾熙一声冷笑,“那我便离开盛京,此身再不入寒寂城一步!” 阮建邺拍桌大怒,桌案中的酒杯碗筷登时碎了一地,“你敢!” “我有何不敢?”瑾熙忽然大力地丢开掌中发黑的发钗,发钗顿时落地,与光滑的石面顿时发出好听的叮铃声。她又猛然抽出另一根更为纤细的鎏金发簪,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自己那张绝代风华的芙面之上。 “阮瑾熙!” 阮建邺显然被激怒。 “瑾熙,不要……” 身后男子的气息温醇得有如她年少时的美梦,又或是从苏杭的杨柳湖畔所吹来的缕缕春风,一点又一点,轻轻地拂入了她的内心深处。 那是他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 瑾熙的眼泪忽然大颗大颗滑落,握着发钗的玉手微颤,“公子,你不要有事,否则我宁可自己早早便死在了那碧峦山上……” 云霆的心内猛然一动,犹如冬日里瞬间坠入温池之中。 瑾熙秀眉紧蹙,心下一狠,金簪霎时划破锁骨以上颈脖处的大片光洁肌肤,血珠刹那间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襟,犹如绢布中缓缓绽放出一朵鲜红牡丹。她眸光坚定,望之竟犹如抱着必死的决心。 云霆心下猛然一痛,即刻夺过她手中犹带血珠的发簪,“你是在做什么?” 瑾熙神色决绝,狠狠地拔下了发上的最后一根金钗,墨发如瀑布般在夜幕中散开。这一次,她甚至不让云霆靠近,直直地将发钗抵在了心口。 “阮瑾熙,”望着眼前自己犹如发怒小兽般的女儿,阮建邺心内不禁也是慌乱一片,可话一出口,言语间却依旧威严无比,“若你就此住手,为父今日便就此放他一条生路。可若你再寻死觅活,那你便今日再别想再见他活着走出司空府大门!” 瑾熙的潋滟的眸间忽然泛出一层奇异的光彩,娇柔的声音里犹带着些许抽泣,“……此话当真?” “我阮建邺对天为誓,绝不为假!” 瑾熙忽然笑了,笑得绝美而又凄然,令人望之心碎,而她的目光也终于从自己怒极的父亲身上移至不远处那灰青色的颀长身影。 她重重地捏起秀拳,秀甲瞬间嵌入娇嫩的皮肉之中,可她却感不到半分疼痛。此刻似是鼓足毕生勇气般的缓缓走近,继而慢慢地踮起脚尖,在眼前面色悲戚的男子犹若朱丹点漆般的薄唇上烙下轻轻一吻。 云霆高大颀长的身躯猛然一震。 “公子,你走吧,今生是我命数不好,配不上你。” 少女的步伐渐渐倒退,及腰的墨发随着莲步肆意地在风中飘扬,凄美而又决绝,“日后山长水阔,你我就此别过……” ---------------------------------- 嘤嘤嘤!!写的宝宝喜欢死云霆瑾熙了!!今日一天卖命更了七千多字!!不要太爱我!!!但我可是要考研的人了啊啊啊!!!!好怕今后越更越少你们不爱我了呀!!!!! 重逢 阮瑾熙原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云霆了。 那是几个月后的上元佳节,寒寂城中灯火通明。 璧朝的门阀贵族皆携着如花美眷,盛装与皇室贵胄一同出席盛宴。 庆霄园内环肥燕瘦的妙龄的世家小姐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围坐成了一片,而瑾熙坐落其中,自然也是众星捧月。 “许久不见,阮姐姐竟又美了这样多,让我们瞧着如何不自形渐惭!” “那纳兰家的玥妹妹亦是稀奇,少时也曾与我们来往的,如今却再难一见了……” “她堂妹韵诗不也是个脾气怪的,我和纳兰家的女儿可处不来!” “莲妆姐姐,我怎瞧着对面的二皇子总是在看你?” “那可不是,莲妆姐姐这般的天姿国色,日后自然是要做皇子妃的。” …… 莺燕声不绝于耳,瑾熙悄然坐得离她们远了些。一向很是喜欢她的洛家小妹妹羽燕倒是眼尖,也跟着挪至瑾熙身边,“阮姐姐,前些日子听母亲说你身子不适,可是在府中歇了好些时日,如今应都已大好了吧?” 瑾熙眉目舒展,对着春半桃花的羽燕莞尔一笑,“有你关心,我自然好多了呀!” 一旁桃红复裙的沐莲妆眉梢轻挑,不动声色地接过这头的话茬,“幸好只是病了一场,起初我还听说你是被东郭余孽给掳了去,可把我们姐妹担心了好几日呢!” 世家小姐们闻言顿时噤声一片,大气不敢出地望向神色略带仓皇阮瑾熙。 正当莲妆过了这把得意劲儿,想启声转个话题时,一阵伶俐的女声骤然从不远处传来,“看来沐大小姐耳旁刮得风还真是不少呢,可有哪阵风告诉你何时才能如愿以偿地嫁于四殿下,彻底地实现你的皇子妃梦?” 众人循声望去,原是康慈翁主的孙女、礼部崔尚书的长女纾云一袭碧色华服翩然而至。而在一旁挽着她的蓝衣少女,正是当朝六公主寂泠霜。 莲妆虽是怒极,此刻却也只能朝着纾云那头,恭敬地向六公主请安。 瑾熙对纾云浅浅地报以一笑,继而起身缓缓离开。 明明只是一群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女,却已这般勾心斗角,说起话来竟半点不饶人,听着真是觉得怪烦的…… 瑾熙四处打探,却见自己妹妹瑾仪早已跑到了太师府长公子的那桌,与其猜酒划拳。她黯然地笑笑转身,有时候倒也羡慕这个妹妹,从小便有了喜欢的人,还能与之寸步不离。 瑾熙招手唤来南影,让她和自己那应酬繁忙难以抽身的父母通报一声,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回府了。 于是瑾熙便在开宴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坐上了回程的车鸾。 出了寒寂城,一路上街边亦是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瑾熙掀开车帘望着繁华的盛京夜景,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忙忙让素锦唤车夫停车。 素锦小心地将瑾熙搀下车,继而替她围上了厚厚的狐皮披风,并唤着车夫一众在街尾的长桥边守候。 城北的老街上十分热闹,街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孩童们兴奋地举着俏丽的花灯。各种商贩小铺沿着老街摆了整整一长条,如此望着竟让人觉得恍若无边。 望着满眼的红粉艳绿,瑾熙却又不自觉地想起碧峦山上那抹灰青色的身影,心下顿时一片黯然。 也不知他现在会在做些什么…… 瑾熙唇畔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可那笑容到底太过淡薄,不过一瞬,便消逝地骤然无影。 远处的寒寂城中忽然扬起了大片大片的璀璨烟火,姹紫嫣红,缤纷如潮,光耀万千。街边的行走的百姓无一不驻足叹声观望,暗羡那一墙之内的奢丽华美。 街边有几个七八岁卖花灯的孩童,远远便望见瑾熙衣着不凡,想着定是有钱人家的官小姐,此刻便有一个撞起胆迈上前询其要不要买花灯。 瑾熙望着眼前女童略带怯懦的笑脸,自然不忍拒绝,弯下腰来便挑起了花灯。 “姐姐你真美,就像说书先生嘴中天上的嫦娥仙子。外头都说嫦娥仙子素日里抱着玉兔的,姐姐你不如就买只玉兔花灯吧!” 瑾熙一时忍俊不禁,笑着点头接过女童手中的玉兔花灯。 素锦上前付过灯钱,还不忍夸上了女童一句道,“好一张伶俐的小嘴!” 女童见眼前两位官家小姐面色可亲、出手阔绰,一时间也放戒备,甜甜地应答道,“那是当然,我娘亲都说,这条街上就没人比我花茵的嘴更巧啦!” 瑾熙提着灯笼,出神地沿着街边向前静静走着,素锦在一旁终是不忍地轻叹了口气道,“小姐,您每年都最喜欢上元灯火,今年这是怎么了呢……” 是啊,她是怎么了呢? 忽然,人群中响起了凌厉的尖叫声,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瑾熙神思在外,一时间并未反映过来,不时间马蹄声越来越近。 火光电石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她猛然一带,瞬间圈入怀中。 瑾熙骤然抬眸,整个人却如遭点击,静静地楞在原地、蜷在那个熟悉的怀中。 人声鼎沸,她再也听不见。 灯火通明,她再也看不见。 眼前只能放下的,就是这个日思夜想、对她来说犹如梦境的身影。瑾熙还未缓过神来,两行清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玉珠般滚滚滑落,一颗颗滑出尖尖的脸庞。 “公子,是你,真的是你……” 云霆心下一动,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温软佳人揽得更紧,仿佛一不留神,她便会瞬间消失无踪,再也无法寻觅,“瑾熙,跟我走吧。我的家在盛京以北,与这里相隔万水千山,只要我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这里的人便再也没法找到我们。” 一时间瑾熙的脑中划过了很多面庞,日日繁于公事喜怒无常的父亲、随着选秀将近愈加苛严的母亲、日日无忧沉浸欢乐中的兄弟姐妹、明明一同长大却终日堆着半真半假面容的世家小姐们…… 而这万千面庞在她心中终而犹如密布的乌云般消散,尔后不过化为口中轻答的一句好。 云霆似乎开心极了,一时间在人潮汹涌的闹市街头竟笑得竟有如孩童一般。 他双臂轻松一举,登时便不费吹灰之力般地一把将轻柔曼妙的瑾熙高高举起。瑾熙一时欣喜地大笑,满头的琳琅满目的珠翠随之摇曳作响,碰擦间竟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悦耳之声。 云霆继而又将她放下,紧紧地抱回怀中,似乎是想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骨血之中…… 瑾熙的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那盖过烟火炮竹的那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她从未想过自己此生还能有这一日,可如今这一刻又这般真实的于她存在着! 一旁的素锦终是看傻了眼,她竟不知自家小姐到底是何时倾慕于眼前这位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而此刻她只能轻拉着瑾熙的衣摆,缓缓出声道,“小姐,您是要离开了吗?” 瑾熙望着眼前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向来处处护她周全的素锦,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再度羞赧抬首启声道,“素锦,我是真心十分喜欢云公子,今日须得和他离开……” 素锦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此刻发生的一切就仿佛一个梦境。但她心底却清清楚楚地明白,无论是在现实还是梦境,她都必将永远和小姐站在一边。于是片刻间,她便极力地忍住了自己心底的不舍与悲戚,继而上前紧握住瑾熙的手,并用她一贯沉稳的声音郑重道,“小姐,那您今后要多注意身子,冬日记得及时添衣御寒、夏日也切莫贪凉,您的胃一直不太好……”话正说着,她又忙忙从织锦袖中取出了一包沉甸甸的钱袋交予瑾熙,“这些您都拿着,一路上需要用这个的地方想必有很多。小姐,您若真心要走,便和这位公子即刻出发吧,走得越远越好。一会儿我先行回府,若是有人问起,我便说您仍和车夫一众在一块儿。如今能多一时算一时,待到事情败露,大人定会即刻遣人来寻您的!” 瑾熙只见素锦面色沉着、眼底却有着难掩的凄切伤感,一时不禁悲从中来,随即哽咽声道,“素锦,我不想离开你,我想你同我一块儿走!” “小姐,我也不想离开您,可如今的情境,却由不得我同你一起离去,”素锦说到此处顿了顿,“今后若您在外面过得不好,便回来吧,素锦会永远在盛京等您……” 话至此处,瑾熙到底才算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盛京皇城。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任凭周遭人声鼎沸亦充耳不闻,只是垂着头望着手中素锦交予她的钱袋,另一只手攥紧着云霆坚实的臂膀。 “瑾熙,相信我。” 就在此刻,云霆温柔而又坚定地声音自头顶传来,瞬间就好似一枚定心丸般定下了瑾熙徘徊的心绪。 没错,她相信公子,她要离开,她须得离开。她不要日后漫长的年岁被囚禁在寒寂城中,她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朝朝暮暮、相依相守、永不分离! “素锦,日后我会同公子过的很好很好,我约莫再也不会回到盛京来了。” 这是瑾熙惜别素锦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望着二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相携离去、继而逐渐模糊的身影,素锦这才背过身来,惊觉着自己竟早已泪盈于睫。于是她忙忙想要伸手从襟中取出帕巾来拭干,可低下头来,这才发现手中执着的仍是瑾熙方才在街边被女童哄买来的玉兔花灯。 小姐,她的小姐…… 素锦不是不明白,今日一别,大抵便成了她们主仆二人间的永别。想至此处,她亦终于忍不住地蹲坐在了地上,继而捂住脸小声地抽泣起来。 交心(半更) 初春时分,傍晚的碧落城外。 层叠山峦之下的漫天火光中,云霆终是寡不敌众,身中数箭,一袭棉布白袍被鲜血染的通红,继而被一众阮家死士牢牢地扣在了地上。 可尽管已是奄奄一息的田地,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百米之外正被阮建邺亲自押入铜车之中瑾熙身上。 望着云霆倒下的那一瞬间,瑾熙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正裂成一瓣瓣的碎片。她不知有多想飞奔至他身边,将他紧紧地揽在自己怀中,再也不容这世上任何人去伤害他半寸。可父亲的手却犹如铁钳般牢牢地置住了她的臂膀,使她无法动弹半分。 她哭的肝肠寸断,可喉咙中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碧落山下泉水潺潺、春草发芽。眼前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向荣时令,可瑾熙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她的人生自那刻起,便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尽管已是这么多年岁过去,她亦早从青葱少女变成了一朝贵太妃。但每至午夜梦回,她仍会不时在噩梦中惊醒,一次次地梦见那一日,她那绝望地倒在血泊中的爱人。 可于她而言,就算能从噩梦中醒来又如何,不过还是心若寒灰地继续活着…… 就像瑾熙从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自己竟会再见到他! 可就在刚才,在举国欢腾的除夕团圆之夜,在帝国之巅的庆霄宴席之中,那万众瞩目、光华万千的炙凤三王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又是谁? 此刻庆霄园下隐于百里回廊中的一处别具一格的水榭院落烛火初起,炭火渐浓。在其并不甚明亮的内室之中,唯有瑾熙素锦主仆二人默然相对。 “素锦,他还活着……”犹是华服加身的瑾熙瑟瑟地蜷在软榻之中,美眸失神地望着身前面色沉静的素锦,她紧紧地拽着素锦宽大的袖摆,就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急切道,“你也看到了对不对,我的云霆,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奴婢也看到了,那位炙凤王子相貌的确与当年的云公子极为相仿。” 素锦缓缓俯下身来,心疼地揽过瑾熙瘦削的肩膀。她想着自己大抵能明白瑾熙心里隐着的所有苦楚,多少年了,她那被时光消磨得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小姐,今日竟会在众人之前失魂落魄地像个无助的孩童…… “云公子?他哪是什么云公子,他分明就是炙凤国的王子。”瑾熙神色落寞地笑着,继而逐渐哽咽声道,“知道他还活着,我很开心,我真的好开心。在望见他的那一瞬,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似乎都活了过来。可我却晓得自己如今已是污浊不堪,是不配再见到他了……” “小姐,您在愧疚自责中度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得知公子安在,你们二人也终得再见,您应该感到释怀,为何还要伤怀至此?” 瑾熙缓缓抬首,复而松开了素锦的袖摆,犹为木然地点了点头。 “是啊,此生能再与他相望一眼,我便该心满意足。由头我不是不明白,可我为何还要失落如此呢?” 清光皎皎影团团,廊外的剪纸宫灯随风轻摇,尽管内室之中窗门紧闭,可庆霄高台中的悠扬喜庆的丝竹之声犹然萦绕于耳。素锦闻言轻叹,一时亦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轻抚着瑾熙僵直的背脊。瑾熙心底的忧愁,她怎会不知,可知晓又能如何,不过还是无计可施。 初一(半更) 今日的日头极好,晴空万里,正月里难能有这样的好天气。 贤玥在早膳时分便收到寿康宫内姨母传来的信儿,唤她前去坤西殿中小聚。 虽是难能的节庆时分,但整个寿康宫却未透露多少欢庆的意味,而素来清雅的坤西殿中更是如此。贤玥一众方入殿门,便闻焚香袅袅,守于其中的穗春姑姑便领着一群内侍满面喜气地迎了上来。 “我的好娘娘,您快进屋里去吧,主子和两位殿下已候着您一段时日了。” “知道了,”贤玥唇畔微扬,眉目舒展,任由穗春像待着个孩子般紧挽着她缓缓迈上白玉石阶,“姑姑,方才出门时我唤汐岚给你备了些东北的野山参,一会儿便让她送到你房里去。” “哎呀,娘娘您的关怀备至,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这些年来,作为宫中老人的穗春亦是一步步地看着贤玥成长,一点点地看着她扶摇直上。尽管她早已身居高位,俯视众生,可每每相见之际,贤玥也未曾与自己有过半分生疏,一如年幼时的温婉体贴。想至此处,穗春心上都不免一暖,甚是宽慰。 贤玥侧过脸来,浅笑着轻轻地摩挲过穗春的手背,“姑姑,你就莫要和我客气了。” “好,好,只要你们这几位小主子安好啊,奴婢便一切都好!” 话正说着,不时贤玥一众便已迈入内室,还未绕过精巧玲珑的十二扇檀木云雀屏风,熟悉而又亲切的茉莉熏香便已扑鼻而来。本还伏在梨花案前喝着龙眼甜羹的泽珉眼见贤玥款款而至,忙忙撂下碗勺,径自起身上前几步便将其迎过。 “玥姐姐,许久不见,可是想坏我了吧?” 贤玥伫于殿中的翡翠貔貅香炉之侧,眉目含笑地望向泽珉,不紧不慢地点头答道,“正是如此。” 泽珉倒不想贤玥竟会答的如此爽快,一时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若你当真如此想我,下回便唤个人来同我传话便是,只要是你喊的,我自然是随叫随到的……” 眼见这姐弟二人感情犹是如此和睦,端坐于主位中轻扶香腮的沐曼嫣粲然一笑道,“泽珉,可别又同你表姐胡闹了。” “哎,就是,都这么大个人了,还竟是胡闹!” 闻言如此,一旁漫不经心地捧着绣架的挽歌也忙忙接过了话茬。 泽珉不甘示弱道,“我说寂挽歌,这能有你什么事儿啊,绣你的花去吧……” 贤玥徐徐迈至盘坐在贵妃榻上的挽歌身侧,不禁掩唇笑道,“挽歌,你什么时候开始像个女儿家一般喜欢上做这个了,莫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姐姐,这倒真不是,”挽歌嬉笑着回眸望向贤玥,眉眼弯弯,粉面桃腮,好是一番惹人怜爱的讨喜模样,“我就是前些日子看到泠霜在绣这个,一针一线,竟能变出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鸟来,可真是有趣儿极了。于是我便想着不如先学起来,万一今后得用到呢,你们说是吧?” 沐曼嫣接过迎冬方才奉上口感温醇的碧螺香片,笑着浅抿了一口道,“是是,咱们挽歌聪明着呢,自然是能做好的。” “母妃,你这话说的可是对极了!” 听闻母亲鼓励如此,挽歌心里欢喜极了,继而立马又垂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绣起了她那帕子中大抵是类似于花瓣一般的物什…… “挽歌,你也别瞧着针线太久,小心绣花了眼,”沐曼嫣的神色慈爱又不失关切,她复而抬起头,望着恍若对挽歌不屑一顾的泽珉道,“泽珉,带你妹妹出门走走罢,母妃也有些话要和你们表姐说。” 于是兄妹二人就仿佛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一前一后双双别扭地走出了大门。 “你瞧着这两个孩子,竟像永远长不大似的。” 望着此刻姨母提及一双儿女温柔至极的神色,贤玥的一颗心不禁也跟着柔软了下来,“待再过些时日,泽珉到了年纪,有了婚配,想必便也知道让着自个儿妹妹了。” “玥儿,姨母也不同你绕弯子了。”沐曼嫣忽而轻叹一声,复而侧过脸来,神色定定地望向贤玥,“前些日子,你母亲那头给我来了书信,其中内容,大抵便是年后泽珉是否与纳兰家联姻之事。我寻思着此事到底非同小可,我一人亦难能定夺,于是便一直想寻着个时日,和你商量一番……” 贤玥一时不由地眉头轻蹙道,“莫非,韵诗心仪泽珉?” “这我亦不知,这两个孩子,到底也未曾见过几面。” “姨母,坦白说,我并不认为他们二人心性能予以相投。他俩性子急,且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主,日后若是朝夕相处起了什么矛盾,自然是不会有人先做让步的。” “是,是,韵诗的性子,我也并非全然不知。”沐曼嫣轻摇了摇头,继而望向贤玥那一双幽深沉静的美眸,“她自幼没了父母,不是不可怜,可你母亲这些年来到底也是对她太过溺爱了……” 贤玥的堂妹纳兰韵诗,原是朝中从二品怀化大将军纳兰法的独女。十年前,纳兰法在东海交战外寇之际不幸牺牲,英年早逝。当时的先帝为彰其表,便破格将其女韵诗册封为天悯郡主。但不想之后短短几月,韵诗的生母周氏因不甘寂寞,偷偷与府中的家丁私逃出京,于是时年七岁的韵诗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尔后,其便为贤玥的父母接入府中所收养,并当作亲生女儿一般一直抚养至今。 “姨母,你我皆知,当下纳兰家在朝中的举足轻重无人能撼。此事若不是由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所致,又何须与皇室联姻从而再受众人忌惮一番?且若单是韵诗,我倒也无心予以置评。可是事关泽珉,我便不能无动于衷。您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当真拿他当亲弟弟一般对待,日后他的婚姻大事,我亦会尽我所能,全全循着他自己的意思……” 成谋 乾东殿中,寂静的午后时分。 瑾熙忽而从床榻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原又深陷梦中,冷汗涔涔。她无力地侧过脸去,右手紧抚着心口,这才徐徐地喘出了一口气来。 殿内似有脚步轻轻移动,不时一袭青色宫装的素锦便抬手掀开平纹挽帐,有条不紊地步入床畔旁替瑾熙挂好熏檀香的缦质帐帷,复而移开床头的锦面水墨松木小屏风。 “小姐,您又做恶梦了?” 瑾熙面色苍白,略显吃力地点了点头。 素锦轻叹一声,复而望向窗外,“外头仍是万里楼中遣来的炙凤王子亲信,已候着近两个时辰了。若您犹是心意未改,奴婢便出去帮您回绝了去。” “你去回了吧,”瑾熙眼神空洞,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西凉进贡的上等羊绒绣毯,笑容苦涩道,“说是无暇相见,不过是物是人非,亦不知相见还能叙以何言了……” “小姐,您可否想过,公子千里迢迢赶至盛京,或许正是为了与您再度重逢。难道您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昔年的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如今又得以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您的面前?” “转瞬七年,如今他家室已成,我亦已是残败之身……” 言至此处,瑾熙的眸底仿佛已殆尽了心底所有希望的火光。 “您是无可厚非的璧朝第一美人,亦是我帝国最为尊贵的女人!”向来性子沉稳的素锦难能语气急促至此,可其神色却犹是一片真挚,“小姐,从始至终,您都断断绝非残败之身!” 瑾熙骤然抬眸,神色嘲讽道,“呵,璧朝第一美人!别人不明所以倒也罢了,你还不知那名头不过是我自小父亲便有意唤人在朝中口口相传所得。且若真论起姿容,难道贤玥她们还会比我差上几分不成?” 素锦无可辩驳,只是启声再度询道,“小姐,那您是真不打算去了?” 殿内麒麟铜炉中的炭火正旺,可瑾熙的一颗心却犹如坠入了千尺冰窖。去了又能如何呢,如今二人身份既定,一切到底是再也回不去了…… 素锦见其不欲再发一语,倒也不再出声,而是径自转身离去,抬起重重帐帷,绕过座座屏风,复而走至雕花楠木门前一举推开殿门,直视于犹站在白玉石阶下一动不动的云霆亲信。既然小姐的决心无可撼动,那么便由她走一遭也无妨! 新月初挂,伫于协心湖畔边幽静的万里楼中,凤云霆自然料到自己并不会那般轻易地能见到瑾熙,可他却不曾想到,他竟见到了只身前来的素锦。 云霆左手轻抬,示意着屋内侍候众人的离去。待众人撤下之后,他便径自起身走至红木条案旁,替素锦用琉璃玉樽斟上了一杯温热的酥油奶茶。 “素锦姑娘,她可托你带了什么话给我?” 云霆身形挺拔,眉眼硬朗,溢于唇畔的一抹笑意更是慑人心绪。 素锦不得不承认,数年未见,他的风仪倒是只增不减。昔年初见时只觉其年少英气逼人,而今时再见却觉其已然气度超群,予人万分稳重之感。只是此刻,她犹然神色淡淡道,“她并不欲见你,也未曾让我托予你什么话。” “哦,”云霆的神色一时有着难掩的落寞,“那便是姑娘有话和我说了。” “正是如此,”素锦眉梢微挑,丝毫不加掩饰道,“其一,你真的是炙凤王子?” 听闻素锦此惑,云霆倒也不觉唐突,毕竟昔年家室潦倒的山野莽夫,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养尊处优的一国王子,任谁都会觉着一时难以置信的…… “当年我的母妃并不受宠,所以我便被父王只身遣至璧朝,乔装成山间伙计,四处修习桑种之道,以解决时年我炙凤国颇为严重的农耕难题。” 素锦一怔,她想瑾熙大抵同自己一般从未料到云霆当年竟是此般卧薪尝胆,受尽万般艰险。那年其碧落城外被死士所持,为护瑾熙身中数箭,不知尔后又是经历了多大的痛苦与磨难才能重返故土,熬至痊愈,直至今时今日再度出现在她们眼前。 “公子,我不解,今时今日你为何还想与我家小姐相见?” 云霆沉默良久后,抬首坚定声道,“我知道,如今瑾熙定是怨我出现的太迟。可素锦姑娘,我请你转告于她。我既有决心再站在她面前,便是有了十足的决心要带她逃离这里,带她回我天高水阔的炙凤大地,从此二人再不分离。” “七年了,你又怎知她心意未变?” “瑾熙她不是贪恋富贵之人,若是如此,当年她便不会放弃一切随我离开。昔年到底怪我过于天真,以为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便能逃脱帝国门阀世家的重重眼线,能和瑾熙一同顺利地回到炙凤……”过往种种一时犹如画幕一般历历在目,云霆话至此处顿了顿,声调也不觉间哑了几分,“素锦姑娘,我已为自己当年的鲁莽付出了最为沉重的代价,我和瑾熙二人分离了那么多年,如今我能再度站到这里,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她再做放手了!” 素来沉着稳重犹如素锦,闻至此处也终而不免泪盈于睫。这些年来,小姐对其的日夜思念,到底是没有错付,她继而轻吁了一口气道,“小姐从认出您的那一刻起,便从未怨过您,她不过是厌憎自己,觉着自己不配再与您再度相见。” 刹那间,云霆的脸上流露出了恍若孩童般难掩的欣喜之情,清亮的双眸之中绽现了恍若晨曦初现般的明媚曙光。 “我便知道,瑾熙她没有忘了我……” “可有一点,公子。”素锦双眉微蹙,垂首轻叹道,“小姐如今身居高处,受寒寂城中无数目光注视,即便您想带她远走高飞,可付诸其行,又谈何容易?” “如今父王病重,我代行监国之职。若得瑾熙首肯,我便直接同你们帝国君王交涉,愿以我炙凤南部十五座城池与之相换。” “公子,此举欠妥。”素锦浅笑着摇了摇头,“帝国如今兵强民富,正是近百年来最好的盛世光景。且新皇性情冷傲,脾性向来难以琢磨,您若就此贸然前去提及此事,必然不得善果!” 云霆瞬间面色颓败,双拳紧握,伫于白泽鎏金熏炉之侧一语不发。 素锦紧咬下唇,双眸一转,脑中骤然灵光忽现,“我倒知道有一人,若她愿意伸以援手,您口中这一切的实现,或许倒也不无可能……” “素锦姑娘,那人是谁?” “斓秀宫,俪贤妃。” 云霆(半更) 自坤西殿归来之后,今日贤玥这心内总是不太安稳,总隐隐觉着瑾熙与炙凤王子那头要出什么事一般。可不想恰在傍晚落雪时分,那炙凤王子竟真真只身前来漪澜殿外求见。 虽在前来之际,云霆已受素锦详细指点。可如今当自身真正步入此处时,心底的胜算却忽而只减未增。 这位昔日里的帝王宠妃,真能有如素锦口中那般得以覆雨翻云、死灰复燃般的能耐? 寒寂城中数以万计的各式巧夺天工的宫殿中,每至此时,各处内室大抵都焚以各式媚人的花草熏香。可唯独到了漪澜殿这头,除了淡淡的檀木香外,有的便只是恍若置身于藏经阁一般的书卷儿味。 凤云霆一袭蟒纹墨袍,径自利落地迈入烛火通明如炬的内殿之中。还未等贤玥抬手,花茵便会意地遣退了殿内其余侍奉着的众人。 贤玥眼神示意花茵替其奉上茶水,继而扶额回眸,神色淡然地望向云霆开口道,“不知王子殿下前来,所谓何事?” 云霆不禁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位衣饰素净的年轻女子,果真不是不特别。 只见她端坐于镂花红木条案旁的梨花木太师椅中,素齿朱颜,眉目如画,美自是极美的,可却不同于瑾熙那般耀若春华、明艳端庄。她就那般气定神闲地坐着,可其周身上下无一不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疏淡之气,亦不见半分寻常女子所有的矜持做作。 “在下有一事,望得以娘娘协助。” 眼见云霆谦卑地躬身抱拳,贤玥连忙素手轻抬道,“殿下请讲。” “娘娘,我欲携瑾熙出宫。” 贤玥心内骤然一紧,她不想自己的猜测竟全一疏漏,昔年与瑾熙两情相悦的少年情郎,果真是眼前这位风仪出众的番邦王子。凤云霆的发肤眉眼总给她一种恍若相熟的错觉,让她一时毋须缘由便对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信任。 可她亦清楚地知道,他们二人先前素未谋面,他又为何会匆匆前来,并全无掩饰地求助于自己? “殿下,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我欲带我最为心爱的女人,你们帝国的贵太妃阮瑾熙,离开寒寂,离开盛京,离开你们璧朝的每一寸土地,随我一同回到天高云阔炙凤大地!” 云霆的眼神漆黑,语气坚毅而又笃定。 贤玥一时恍如若有所思、静默不语,伫于一旁的花茵见此情境倒也全无怯意,上前一步便开口道,“殿下恕我唐突,可奴婢甚是不解,我们娘娘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帮您?” “世人皆知,斓秀宫中纳兰家的娘娘,十拿九稳是日后要作中宫皇后的人。”云霆的语气稍缓,却也恰巧在此刻对上了贤玥那犹如寒潭般清寂幽深的目光,“不知娘娘可否愿意,在同时拥有纳兰家与沐家两大世家之后,再添我炙凤这个牢靠的臂膀?” 放眼望去,如今在帝国周边的藩国之中,便就数炙凤的国力最为强盛,不但兵强民富,且土地宽广辽阔、与世无争。如此而来,眼下之见,凤云霆这个条件倒真不是不诱人,就连花茵一时也满面诧异地将目光投向了依旧不为所动的贤玥。 “庄瑞贵太妃娘娘到!” 此刻宫门之外刘真的唤门之声霎时恍若云破天惊。 贤玥思绪回溯,双眉微蹙,心内暗道此刻瑾熙怎么也来了…… 莫非凤云霆今日提及之事,已是他们二人一同下定的主意? 只见漪澜殿三丈之高的殿门被人骤然推开,火光电石间,四目终于穿透了重重千山万水的阻隔。 刹那之间,时光流转、覆水回溯,二人深情且悠远的目光仿佛在片刻间便穿透了这些年来的脉脉光阴、悲欢离合。世间所有的一切恍若都在此刻静静地停驻,凝固在了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 云霆只觉如今这静静一望,便已彻底夺去了他人生中的至美光华。 望着眼前孤清默立的身影,瑾熙亦是喉头郁结,难以动弹半分,只觉得自己来之前所备着的千言万语此刻都梗在了脖颈出,再也无法吐出分毫。这种复杂的情绪使她一时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素锦纤细的臂膀…… 摊牌 一室静谧。 殿内置于正中的鎏金蟠龙祥云火盆中炭火正浓,熟悉的沉水木香一如所料地斥满着诺大的太极殿。 贤玥轻吸了口气,继而唇畔一扬,缓缓走至寂泽修那雕满莽龙纹样的黄花梨木桌案。 “陛下,好久不见。” 寂泽修一身正紫色的银丝云纹锦袍,在殿内明晃晃的长灯照射中,更衬得他身形高硕、华美俊朗。只见他徐徐地放下手中的赭色奏折,继而抬首轻揉眉心,眼神倦怠地望着眼前已换了一袭繁复宫装前来的贤玥。 “什么事?” “我猜你不会不知道,昔年阮瑾熙与炙凤王子的情事。” 窗外新月皎洁,殿内暗香萦绕。寂泽修骤然回首望向了身后端丽冠绝的佳人,刹那间四目相交,岁月仿佛若流水般倒逝,瞬间穿透了慢慢光阴。 “嗯,那又如何?” “放过阮瑾熙吧,”贤玥径自走至案前,纤柔的玉手轻触于花纹繁复的桌角。“你知道的,她本就不该属于这里。心如死灰地被寒寂城囚了这些年,不是不可怜……” 寂泽修一怔,似乎有些出乎预料地轻笑出声道,“朕为什么要答应?” “为什么?”贤玥似乎亦觉得有些好笑,继而慢慢地垂下了一双美眸,“其一,阮瑾熙是越昭媛的亲姐姐,如今你如此心仪于越昭媛,给她个面子自然不算难事;其二,如今虽时境变迁,可你应当还未忘记,当年若非她在骊音宫中滴水不进,先帝亦不会忽而罢手,从而成全了昔日中的你我。于我而言,即便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亦不足为过。” “你的记性到一直这样好……”寂泽修平静地收回目光,似乎未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转身道,“可她到底还是寿康宫的贵太妃,也是如今阮氏门阀的权力象征。如此草率行事,他们必然会起疑闹事。” “权力象征?”贤玥顾盼生辉,莞尔一笑道,“只要你想,你亦可以把你的越昭媛扶上那个位置。” 寂泽修的身影萧萧冷寂,“即便是中宫之位?” 贤玥似笑非笑,一时不予作答,只是略微出神地望向了秀腕中成婚那日寂泽修亲手替她戴上的一双皓若凝脂般的羊脂白玉镯,指尖轻触即暖容。 “我刚认识阮瑾熙的时候,她八岁。我记得那日是花神节,哥哥偷偷地拿去了母亲给我新制的芸豆香囊送给阮瑾仪,我很伤心,却也不知该如何言语。那时阮瑾熙见了,竟把她那比我原先那枚还好看上许多的新香囊赠予了我。那时我便觉着这个人人夸赞的阮家姐姐不仅人美,心地也是那样好。约莫谁也不会料到,脾气一向最为温驯的她十五岁那年竟会为了与心上人私奔而离府出逃……你我并非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好,若我是她,大抵断断难以撑到今日。然而事到如今,阮瑾熙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的手里,为什么你就不能帮她一把?她才二十二岁,人生亦可重新来过,你为何不让能她好好地再活一次?” 贤玥不知为何嘴上分明说着瑾熙,心里竟渐渐描绘出了自己凄清的身影。她佯装不经意地回过身去,担心被寂泽修看出她的异样,哪怕一分一毫。 “好好地再活一次……”寂泽修垂首默念道,“若是可以,你可想再活一次?” “陛下问出这话,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寂泽修的眸中漆黑一片,似已不欲再言,“夜深了,你回去吧。” “泽修,炙凤老王近年来身体日下,而炙凤这几年来内政亦是动荡不安。那凤云霆虽非嫡氏、亦非长子,可近些年来却因炙凤王世子的意外离世而在朝中颇受拥戴,并已在不久前代行监国。你并非不知,这三五年内,他很可能就成为那漠河以北的炙凤新王。近些年来天公不佑,帝国连受天灾,虽不至以动摇国本,可到底也是暗伤元气。而那远在北上的炙凤呢?这三两年来却出乎预料地风调匀顺,收成大增。泽修,没有人是不贪婪的,也没有人想永远甘为附属……你怎知他们在日日富庶后会依旧臣服帝国而不起二心?太平了数十年的边境就真的不会再起战火?” 殿内烛火依旧通明如炬,可恍惚间却似乎有些黯淡的光影笼罩了下来,蕴含着些许晦暗不明的危险气息。寂泽修眼若寒湖深寂,方才的些许倦色早已殆尽,而是神色冰冷地望着眼前毫无怯色的贤玥。 贤玥从前多怕他和寂泽修会走到这一天,而如今,她却不得不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深吸了口气后,她隐于袖中的双拳悄而握起,复而缓缓开口道,“前朝日日上书立后之事我亦有所闻,如今我自然明白这个位置你并非属意于我,我亦不欲你为难,若今日你能应我所求,他日纳兰家与沐家对你立后之选都不会再有异议。世家一心,你的立后大事,自然水到渠成。” 寂泽修终而有些始料未及地望向贤玥,却不想她的神色顾盼间竟难能温柔起来,犹如昔日时望着他时那眸含秋水的楚楚模样。 沉静如水的声音再次从身侧传来,“就算作我们对她先前的报答,好不好?” 寂泽修一时并未回应。 贤玥也不急,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寂泽修,她已不知多久没像这样这样好好地看过他了,而今后这样的机会,想必也是屈指可数…… 此番之事,他终是渔翁得利。炙凤那头且不细谈,不日得以册立阮瑾仪为后,倒也不枉他与朝中众臣抗争良久。 寂泽修良久抬首回望于一脸平静的贤玥,终而沉沉开口答道,“好。” 贤玥隐隐悬着的一颗心终究重重地落了下去,只是一时心中亦道不明究竟是喜是悲。 迈过重重的凭栏挂落,就在内侍恭敬地阖上五丈殿门的那刻,贤玥忽而没来由地双腿一软,幸得守在殿门外的悦岚眼疾手快,忙忙倾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汐岚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握住贤玥彻骨冰凉的双手,“小姐,你还好吗?” 映着明廊内延绵的长生宫灯,虽是极美的韶颜,却有着无法掩去的苍白。面对着一语不发的贤玥,汐岚与悦岚面面相觑,却不敢出口多言,只能慢慢地将其扶去銮轿前。 贤玥眸中酸涩,可却始终没有半滴泪水落下。当被搀扶至銮车的那刻,一直恍若魂不守舍的她终而开口向铜车外候着的刘真开口道,“先不回宫,去趟韵琴斋。” 韵琴斋中丝竹清冷,再不似当年繁华时。 “都别跟着,容我一人走走。” 月凉如水,星子皎洁。 贤玥披着的白狐锦貂的毛尖扫过地上细碎的灰尘,掀起不易察觉的细小尘埃,她径自提起织锦厚重的裙摆,略微迟缓地一步步向前走着。明明已事如所愿,她也确为瑾熙而欣喜,可为何心底却如此难受…… 她恼极了此刻自己的脆弱,可却无法遏制分毫。仿佛刚才那一刻,就在寂泽修答应她的那一刻,有什么一直紧握手中的东西彻底于掌心流逝,犹如白云苍狗,再不回头。 千百年后与他一共载入史册的正妻,终究是别人。 贤玥真的想不明白,曾以为就算身处宫中亦能相伴白头的彼此,关系为何会沦落至今日?相互猜忌、防备、甚至要挟,就连多说一句话都要思量得那样辛苦! 上天厚她,当年曾让寂泽修付诸一切带她走出水火;可上天亦是薄她,生生将她从短暂的美梦中彻底拉入冰窟…… 说没有不甘心那定是假的。昔日武帝为祖姑母明裕皇后,有如废除后宫而专宠之。贤玥并未想过寂泽修要全然似这般待她,但亦至少不是如今这般两两相忌的模样……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她倒会比现在好过许多。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清透婉转之声自身侧不远处响起,贤玥仿佛有些难以置信般地循声回首,不想竟真在此处遇上了纾云。只见纾云手抱缦幛罩着的梨木长筝,着了一身色泽明丽的芙蓉色扶柳宫装,玉颜雅致,窈窕无双。一头乌黑细软的发丝翩垂于细软腰间,青丝绾风流别致的飞云髻,项上犹挂着玲珑剔透的翡翠串珠,明艳照人,莫可逼视。 “姐姐,我……” 话一出口,贤玥这才惊觉喉头肿胀,声音亦有些发哑。 檐下的麒麟八角轻纱宫灯随风微微摇曳,望之贤玥眼圈发红,纤瘦的身形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瑟瑟打颤,纾云忙忙放下手中的长筝,几步迈下青玉石阶心疼道,“妹妹,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同姐姐说,姐姐这就去帮你出气!” “我刚从太极殿中出来,”贤玥稍顿了顿,抬眸便对上了纾云关切的目光,“约莫过不了过久,阮瑾仪就要封后了。” 纾云花颜失色,惊呼一声,犹是一副难能置信的模样。 “什么,寂泽修竟真不属意于你?这当真是太匪夷所思了,且那阮瑾仪庶女出身,这宫入的亦是名不正而言不顺,我就不信那朝中一众老臣能依着他胡闹!” 贤玥面色从容,似是已不以为意道,“姐姐,我诺了他,日后纳兰家与沐家对此绝无异议。” 闻言至此,纾云怔然,自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过了良久,她才稍而缓过神来,继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天资聪颖犹如贤玥,如今做出了这般决定,自是亦有着难能道尽的缘由吧。 “妹妹,先前一直不忍问你,你们先前如此情投意合、难舍难分,他甚至愿为了你在众目睽睽下长跪三日不眠不休。可如今这一切连我这个局外人亦当真是看不懂了,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自与纾云渐而交好过后,这几个月来,贤玥并非不知纾云对自己情真意切地关怀,她亦能感受到纾云性子中的纯粹真挚。 “我不知道,姐姐,我觉着自己愚蠢透了,当真是一无所知。自母后离世过后,他便没来由与我起了嫌隙,到如今连话亦不愿多言须臾了。”过往种种恍若流水般倒逝,言至此处贤玥胸口发紧,终是抬手轻捧住脸,继而哽咽声道,“起初他新宠连连,我是想相信他的,我总想着他亦或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可不想到最后他竟将我哥哥未过门的夫人也夺了去。或许从那时起便是我一厢情愿,他已是九五至尊,天下苍生尽握手中,又能有什么真正的难言之隐呢?” “妹妹,你别难受了。都怪我,方才问的那些话惹你伤心了。过去的事便让它们都过去了,日后无论这寒寂城中谁主沉浮,咱们都在一块好好过。我就不信有我在一日,有谁还能真真给咱们一丁点儿委屈受?” 纾云上前一步,心疼地拥住了梨花带雨、禅露秋枝的贤玥,并抬手轻抚着她犹带幽香的柔软发顶。 贤玥此刻的委屈,她想当年的自己大抵也曾多少感受过吧。 但贤玥到底同自己不一样,寂泽修昔日里对她那情真意切、仿佛世上只她一人的感情又怎会有假?纾云虽然嘴上未曾言明,但心内却隐隐笃定着他们二人此刻未解开的误会他日终会守得云开,且他们亦会有重修旧好的一日。 时至今日,她并不嫉妒亦不羡慕,甚至真切地希望这一天早早到来。 毕竟在这向来孤独凄冷的世上,这是难能曾给过自己温暖的两个人了。 只是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光,终究是不会再有了…… 离别 殊闵二年元月十四。 瑾熙在即将离去的前一夜,反复思量,终而在入夜时分遣着素锦将瑾仪唤来了乾东殿。 结果不到半更的功夫,阮瑾仪便携着贴身女官苏映匆匆自荣惠宫赶来。还未等南影将殿门全然推开,瑾仪便好似急不可耐般的提起裙摆大跨一步迈了进去。 此刻瑾熙正端坐于主位之中,手捧着青鸾铜纹的汤婆子,循声徐徐抬首,只见瑾仪身着一袭淡粉色的宫装款款而至。她的衣裙摆处皆刺着颜色明丽的瑾熙海石榴花,项带色泽饱满的蜜蜡串珠,娇小玲珑,乌黑柔软的发丝亦尽数绾成妩媚的倾髻,插着式样别致的凤翅蝶镶珍珠步摇,行动间广袖宽松,柳腰纤细,自是一番楚楚动人。 昔日里单纯可人不谙世事的小妹如今被这般隆重地装扮起来,瑾熙一时竟觉着有些眼生了。但不想其一开口,却是娇嗔满满的哭腔。 “姐姐,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素锦不紧不慢地眼神示意苏映,尔后二人双双离去,内殿之中终剩这姐妹二人。 待殿门阖上之时,瑾熙终而沉静启声道,“瑾仪,我今日唤你前来,并不代表原谅了你。” 瑾仪闻言一怔,继而自嘲般地轻笑出声,再度扬眉抬首,似是也冷静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谅解,但选择了如今这条路,我并没有后悔!” “荒唐!难道你真的以为陛下会钟情于你吗?”瑾熙秀眉紧蹙,先前舞旋宫外遇刺时寂泽修竭力将贤玥护在身下的一幕骤然映于脑海中,“你可知生死关头,他会护着的究竟是谁?” 瑾仪神色淡淡地垂首望着脚下米白色的拉花羊毛地毯,全然不以为意道,“不是我,且我也并不指望是我。” “阮瑾仪,我不明白,纳兰贤拓向来对你百般呵护,且你自小与他亲密无间。你先前究竟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会做出逃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姐姐,你今天唤我过来,难道就为了问这个吗?”瑾仪右手仰抚云髻,形态惬意风流,开口犹是字字清脆道,“若是如此,还恕我无可奉告。” 望着眼前自己妹妹如今这举手投足间陌生的模样,瑾熙终而重重地叹了口气,复而抚额疲累声道,“瑾仪,姐姐要走了,今日一别,或许我们姐妹二人此生再难相见……” “姐姐,你要到哪儿去?” 闻言如此,瑾仪一下慌了,先前的伪装瞬间消失无踪,几步上前便直直地跪坐在了瑾熙身下。 窗外疏梅淡月,犹有阵阵梅香随风越窗而入,芳香沁人。 长夜漫漫,温醇静好,这一夜久违姐妹二人卧在榻中聊的极长,直至第二日破晓时分,瑾仪才在简单洗漱后不舍地启身离去。 日出日落,转瞬便再度黄昏。纵使清雪如许,依旧难挡满城欢庆。 夜风清冷,贤玥伫于西北角的城墙之上,独自俯瞰这上元佳节中京城内的盛世繁华。 极远处忽而传来了一阵绵长的钟鼓之声,想必便是上元灯会的十八声更鼓。在寒寂之巅的眺星楼中,由钦天监主持,并有一众得道高僧焚香礼佛,念诵九九八十一遍平安经文,向佛祖祈祷着来年帝国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贤玥不曾想到,瑾熙此去竟会如此顺利。 望着炙凤国与西凉国的两队浩荡车马顺利通过昭武门,贤玥这几日来悬着的一颗心亦算是放下了一半。想必不过几日,庄瑞贵太妃于寿康宫中暴疾离世之事势必震惊朝野,这世上,亦不会再有名震天下的璧朝第一美人阮瑾熙了…… 尔后发生种种,自有寂泽修所担待着,亦非她所须担心的了。她现在须静待着的,唯有不日后阮瑾仪封后之事了吧? 只是她不想,此刻自己竟还能见着素锦。 清雪将停,素锦迈著莲步缓缓而至,只见其着了一身深兰色的高腰襦裙,稳重端庄的坠马髻上仅簪了一支式样简单的白玉梅花簪,望之神色,沉静之下尽是难掩的凄清寂寥。 “娘娘,主子临走前,特意令奴婢转交予您一封信。” 贤玥抬手接过信函,却不急着打开,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素锦,“你自小侍奉于她身畔,此番为何未同他一齐离去?” 同样的上元节至,不论数载之前,还是恰如今日,她都选择留驻于原地,竭力地为瑾熙清除一切后患,并远望着其洋溢着满满幸福所离去的身影。 “若奴婢随主子一同离去,那便难以消弭骤然发丧后宫中的质疑之声了。”素锦遥望着高墙之下灯红酒绿的众生繁华,语气尽是淡然道,“此生能盼来主子的这一日,奴婢便是无憾了。” 贤玥轻叹一声,“想必瑾熙心内亦不舍你。等过了这阵风声,日后若是得机,本宫便遣人将你护送至炙凤去。” 高处不胜寒,落雪虽止,此刻却忽有夜风袭来,将素锦的衣角裙摆吹得翩翩扬起,她徐徐回身,继而一双坚毅的美眸不卑不亢地望向贤玥。 “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奴婢大抵去不了了。主子临去前曾有嘱托,除了将毓愿小公主日后托于蕙程太嫔所抚养外,且令奴婢日后侍奉于荣惠宫的昭媛娘娘左右。” 是啊,贤玥都差些忘了…… 瑾熙此去,在寒寂城中亦非了无牵挂。 虽非一母所出,但阮瑾仪到底是她难能割舍的亲妹妹。此般托付,自亦是人之常情。 贤玥手执信笺缓缓地侧过身去,远山眉黛长,腰间所系的明珠织锦缎带更显其纤纤柳腰不盈一握。素锦眼见其深思在外,似是不欲多言,便垂首恭敬声道,“娘娘,若没其余吩咐,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明月映朱颜,贤玥轻点了点头复而回首莞尔,一时颜若渥丹,温柔之至,“素锦,日后若还遇着什么难处,便依旧来斓秀宫寻本宫罢。” 素锦微微颔首,聪慧有如俪贤妃,或许先前的一切她都早已了然于心。 那一夜凤云霆的骤然来访,尔后瑾熙紧接其后地匆匆而至,到底绝非偶然。那个躲在暗处的谋略之人,除了自己便没有别人。只是她不曾想到,在望见云霆与瑾熙情深意切的重逢一幕后,她竟如此决绝果断地只身前去太极殿中为他们二人与陛下交涉谈判,以至于顺利地换来了今日瑾熙的平安离去…… “娘娘,您是好人,他日必将得到世上最好的报答!” 素锦目色坚定明朗,言毕之后亦不拖沓,恭敬施礼后便转身迈步离去。 望之一轮清透明月下素锦渐行渐远的身影,贤玥这才垂首望向手中犹紧捏着的信笺。拆开信封,映着城楼上明灭的赤色神鸟八角宫灯,瑾熙那神清骨秀的簪花小楷骤然显于眸中。 “贤玥, 守得云开见月明, 陛下心中自始至终有的都是你。” 选秀(半更) 浓重的夜色下,一声尖锐的呐喊忽然高耸入云,划破了沉寂了一夜的静落,也震破了漫天乌黑的流云。紧随其后寒寂城内响起了沉钝的三九二十七记丧钟,那便是贵妃仙游时的规格礼仪。 元月十九,庄瑞贵太妃身染暴疾,于子夜时分在寿康宫乾东殿内猝然离世。 庄瑞贵太妃骤然仙逝一事自是给举国上下带来不少波澜,朝中众人皆是唏嘘,不想除夕夜凰台内的遥遥相望竟是此生观瞻嫡仙佳人的最后一面…… 所幸朝中紧接着另一要事,其议论声势多少亦盖过了此番风波。 那便是新皇登基后寒寂城中的首轮选秀。 每三年一轮的选秀时间一到,便由户部行文各行省都统衙门将适龄备选女子呈报备案。每届入选日期由户部准奏,备具清册,筹备着入选引看之日,届时亦将分初选于殿选。 因此此番选秀之事,实则亦早已筹备半年有余。因着如今仍是后位空缺,所以届时殿选一事便暂由后宫中份位最高的二妃与寂泽修一同商议抉择。 实则这三两月来,确是有不少人费了心力想向贤玥引荐此届参选秀女,望之能在殿选时分提携二三。可不论家室高低、燕瘦环肥,贤玥一概未予回应,如今她已无欲无求,亦无须给这般甜头使人他日为其效犬马之力。 可不想就在殿选的前一夜,贤玥和纾云竟会双双被大公主邀约去协心湖西北侧的培茶屋中小座。 如今阳春未至,培茶坞内的多数植被犹未吐芽,此番映着湖畔碧波望之眼前略为光秃的一片,多少让人觉着有些寂寥之意。伫于白玉石阶下寂和琳的贴身女官李轻涵上前为二人推开了内阁之门,尔后便径自俯身引路,自始至终未有分毫欲与二人行礼之意。 迈入斥满玫瑰熏香的内室,只见寂和琳身着一袭乌金色的明珠绣牡丹织锦华袍,领上围着黑尖头儿的银狐披肩,红色菱唇鲜艳欲滴,却是一副姿态闲淡的模样倚在内阁中的贵妃榻上,顾盼生姿,自是光华夺目。 “夜深露重,劳烦二位跑一趟了。” 寂和琳手中把玩着色泽明丽的红玛瑙珠串,唇畔微微上扬,可面上却不见丝毫歉意。 纾云是个明白人,在接过屋内侍女奉过的琉璃茶盏后,倒也不欲再绕什么弯子便直言道,“不知大公主这么晚唤我和俪贤妃一齐前来所为何事?” “明日便是泽修登基后的首轮选秀,按理说,孤这作长姐的本当该去的,”寂和琳正说着,亦从广袖之中抽出浅绿色的扶柳云罗绣帕轻掩着笑唇,“可孤不想举朝内外论孤专权,名为护国长公主实为夜帝,二位说是不是?” 名为公主实为夜帝…… 贤玥眉梢一挑,她竟未料寂和琳会在自己与纾云面前如此风淡云轻地道出此番大不敬之言! 纾云亦是心下隐隐忍住愠怒,犹然面色如常地朗朗声道,“不知大公主意下如何?” “孤心知二位弟妹亦是聪明人,此般便亦不再饶弯子了。这次选秀,孤心内甚是很中意两位秀女。一位是大理寺卿曲家的长女浣眉,另一位则是宁远将军乔府中的小女儿静姝。这两位姑娘可都是一等一的资质,性子也温驯得很,到时还请两位弟妹多多提携了。” 夜风卷落梅,一时忽有片片鲜艳的红梅花瓣自半敞开的窗中灌了进来,飘零于屋角一处。纾云不想这寂和琳一开口竟是如此直接,于是她近乎下意识便望向身侧的贤玥,却见贤玥犹是双目澄澈,一如往日般幽雅沉静。 不过须臾,贤玥便淡然抬首回应道,“嫔妾记住了。” “俪贤妃倒真是惜字如金,不过只要孤的意思到了便也足矣。”寂和琳广袖一挥,忽而满面威凛地正色起身道,“世人皆知身在皇家,作为嫔妃,没什么比开枝散叶更重要的事了。二位弟妹侍奉泽修已是良久,自该明白孤的话中缘由了……” 泠霜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黄昏时分,落雁归巢。自光明殿一众尽数散去后,亦算是了结了这一日来的肃然与繁杂。贤玥和纾云双双换上了轻盈稍许的便装,并聚于斓秀宫东北角的云绘轩中共进晚膳。 今日的晚膳并非御膳房中所呈,而是由悦岚亲自下厨所制,并由汐岚与如菁一一端至院落中庭内的楠木方桌之中。所呈菜品皆盛于盏盏白釉蓝纹瓷碟中,俱是色香味俱全,且其样样精巧、鲜而不腻。 一餐下来,纾云大快朵颐,对各式菜品皆是赞叹连连,连腕中价值不菲的玛瑙蜜蜡珠串亦爽快地摘了下来要赏给悦岚。 映着檐下海棠花宫灯的暖容烛光,纾云举着手中盛满佳酿的琉璃夜光杯,半倚着身侧垂眸莞尔的贤玥,朱颜微酡道,“妹妹你瞧你多大的福气,这斓秀宫里的一个个啊,当真都是妙人儿呢!” 贤玥不动声色地从纾云手中接过酒杯,复而和颜悦色道,“如菁可就在边上站着,你倒不怕她吃心?” “嘿嘿,如菁可是我打小身旁最贴心的人了,”纾云正说着,还不忘笑眯眯地回眸对如菁挤了挤眼,“你自是断断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如菁身着一袭淡青色的高腰襦裙,淡扫蛾眉,明眸善睐,右眉下的一颗朱砂小痣望之甚是可爱可怜。此番听纾云言之如此,她亦是不免心上骤然一暖。 “小姐,这可是自然的!” 望着此刻开颜发艳,恍若孩童般明丽俏皮的纾云,贤玥静静地侧着脸,不知为何忽然觉着很安心。 而云绘轩嶙峋的假山下,延绵曲折的小池中碧水脉脉,如今映着明净的初生新月,一时教人不免有些看痴了。纾云双手扶腮,施施然地转头望回贤玥,继而媚眼惺忪地轻启芳唇,自是娇柔无比。 “妹妹你瞧着,宫里头又进了这么多人,这往后的日子呀,可是得热闹了!” 贤玥亦徐徐托起腮,垂首轻瞥了一眼池中悠然自得遨游着的五彩锦鲤,犹是气若幽兰道,“无妨,由得她们造化吧。” “我今日心底总是不大舒服,”纾云轻阖美眸,重重地叹了口气,“哎,大抵是想到骊音宫日后须多住个人,我定是不会有从前那般悠闲自在了!” 纾云口中所指的日后与她同居于骊音宫的那个人,便是今日新晋的莼小仪孟梓香了。 伫于一旁的汐岚倒是胆子大,还不到眨眼的功夫儿便替贤玥接过了话茬,“容妃娘娘宽心,奴婢今日瞧着那个归德将军家的小姑娘仍是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想必日后也不是个难相处的主儿……” “这倒是,那小姑娘一双眼珠子水灵水灵的,看着还确是不怎么招人讨厌。” 眼见这会儿纾云吐字如珠、语调明快,贤玥便知其已是将方才的忧虑抛之脑后。望之纾云星眸熠熠,贤玥一时不禁莞尔道,“若你们二人日后相处融洽,姐姐莫不会忘了斓秀宫怎么走了?” “妹妹少打趣我,斓秀宫这般清静优雅的去处,若非你逐令赶我,我可是不愿走的。你瞧着今日新晋秀女封宫,可不就唯独你这儿未得安置人呢……我可真是羡慕呀!” 正当着说话的功夫,纾云又是接连几杯酒下肚。贤玥侧身见此情境,一时也不顾得答话,而是伸手便取过了纾云手中已是佳酿半洒的琉璃夜光杯。 “好了,今日到此为止,你可不许再贪杯了。” “妹妹,今儿可是咱们陛下难得的好日子,咱们当然要好好地替他庆祝庆祝。”纾云此刻倒也不顾着被贤玥夺去的夜光杯,而是径自伸手捧起了桌中雕以胡杨纹样的琉璃酒壶,“嘿嘿,再说你这斓秀宫的窖子里可是稀世琼浆千千万,怎么还和我小气起来了呀?” 如菁眼见于此,神态微窘,亦是不能再无动声色。于是她几步上前跪坐于纾云膝侧,轻柔声道,“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准备着回去了。” 纾云闻言没好气地揉了揉眼睛,复而撅起嘴来垂首正欲启声以示不情愿,可却只见远处一袭绿装的隽如正仓惶地从北门处踉跄跑来,越过假山,迈过中庭,转过长桥,而后面色惨白地伏倒在纾云身前。 “娘娘,可是不好了。太妃娘娘那头刚才唤人传话过来,说是六公主出大事了!” 天色瞬息而变,一时间汇聚于天地间柔美的晚霞尽敛,遂之浓重的团团乌云席卷而来,须臾便布满了无尽苍穹。在赶去寿康宫的鎏金锦雀铜车之中,纾云总算渐渐地醒过酒来,与贤玥一同将事出缘由听隽如唯诺地说了个大抵。 原是乖巧若泠霜不知自何时起与宫内的一名年轻侍卫两情相许、私定终生,且已然珠胎暗结。敏珍太妃知晓后,向来望女成凤的她自然怒不可遏。如今泠霜腹内胎儿已被她强制引产,想必那年轻侍卫怕是也难逃一死了…… 贤玥秀眉紧蹙,一颗心似已良久未曾如此般沉重,仿佛就要透不上来气。 一直以来,她是能隐约着感到泠霜与挽歌的不同。挽歌颦笑间犹是孩童一般的天真无邪,而泠霜的些许举动,确是似有心上人般的情窦初开少女。虽是如斯,她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从未想着要去探上个究竟。若是自己能知道的早一点,是不是就有机会能保护住这个自小最为恭敬温顺、柔婉可人的公主? 闻言如此,纾云骤然面色煞白,置于膝上的双手亦微微发颤,且粗重地喘息着,仿佛沉于湖中即将溺毙。望其沉痛如斯,贤玥却亦不知该从何劝起,只能屏息着缓缓靠近纾云,继而抬手轻揽过她那僵直的柳肩。 晚风如扫,忍见枝头少,暮云低尽残照。 纾云梨花带雨,泪眼朦胧,难能现出了一副示弱模样。她隐于广袖之中的双拳紧握,金丝珐琅护甲似将要刺破其娇嫩无暇的掌心,终是窝在贤玥怀中瑟缩着紧紧咬牙道,“泠霜不能有事,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霍珍儿!” 春夜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自泠霜殡天后,一连三日,盛京城内阴雨连绵。每逢入夜必有春雷随之,振聋发聩。 听闻善因阁的敏珍太妃自那日清醒过来便有些神志不清了,宫人都说这位失了女儿的太妃大抵已是疯了。太极殿内亦已发出悼文,追封舒颐和硕公主寂泠霜为一品固伦公主,并将贺峻追封为正三品驸马,随公主一同入殓。 贤玥这几日断断续续地睡得极糟,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昔日泠霜清丽绝伦的面容。虽然从头至尾她并未做错过什么,可她却没法原谅自己,若她早一些察觉到泠霜的情动,是不是就可以帮其一起渡过难关;亦或是那天她若不因骤起的雷雨恍然出神,是不是就有机会夺去泠霜手中的簪子…… 而她并不会知道,与她有着重重宫墙相隔的寂泽修亦是如此。 夜雨滂沱,恍若银河倒泻。寂泽修独自辗转于太极殿内亦是良久不能寐,脑中满是宫人复述着那日善因阁内的场景。 舒颐公主的血止不住地流啊流,染红了地上的片片青砖,亦浸透了从未在宫人面前流过半滴眼泪的俪贤妃那素雅的月色裙裾。俪贤妃泪如雨下,哭得伤心到了极致,良久亦不愿放开舒颐公主那早已失去温度的手…… 想到此处,寂泽修终是坐立难安。于是他正色起身披好了衣裳,复而绕过层层挽幛屏风,推开了太极殿那沉重的殿门。 此刻守于殿门前的贺钊眼见此景,不禁诧异道,“陛下,这么晚了,您要出去?” 寂泽修负手而立,轻叹一声,俊美的面上亦有着难掩的疲态。 “贺钊,陪我去走走吧。” “是。” 贺钊遂之便替寂泽修撑起铜伞,二人一同投入了犹乍惊雷的夜幕之中。 夜雨瓢泼,一路上寂泽修一语不发、眉头紧蹙,贺钊心内便隐隐猜到了他们要到的去处。果不其然,不时他们二人便立于斓秀宫外的赤色明廊处踱步徘徊。 “陛下,外头似乎没人,这次您要不要进去看看?” 天空中忽而白光一闪,复而惊雷骤响轰鸣,恍若翻江倒海,山崩地裂。 这一次寂泽修没有作答,而是径自疾步迈向殿门处。斓秀宫守门的内侍只见远处一个高硕的身影冒雨疾步而来,正要启声做拦,定睛一看原是陛下亲临,于是忙不迭地跪作一片,连连行礼请安。 “陛下驾到。” 守门的内侍首领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竭力呼喊道,而这宏亮的声音很快便消逝在了瓢泼的落雨声中,或许自始至终,都不会传入内殿中分毫。 贺钊在明廊中怔了大抵不过一瞬,便忙忙追上了寂泽修的步伐,并随其一同迈入斓秀宫门之中。 当时那场景,就算数十年后贺钊依旧记忆如新。 眼前那位向来冷峻孤傲的青年君王身上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他踌躇万分,不知是否要出言劝他离开。而就在那一刻,他们所面朝着的殿门竟奇迹似地被打开,一袭白袍加身的贤玥就那样始料未及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她衣袂飘飘,白衣胜雪,长发如云,宛若乘风。此刻她那倾世姿容,更是世人难能以叙以分毫,狂风疾速地将她那墨缎般的长发向后吹散,一时间恍若天女下凡、人间难再。 贤玥亦觉得眼前的这一瞬恍若梦境,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可就算这只是她的梦境,她也想要看的更真切!她不顾身后花茵的低呼,毫不犹豫地提着裙摆地向雨幕中奔去,眼前熟悉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清晰,不想天空中忽然惊现一道白光,顿时将她怔在原地。 寂泽修这一刻再也没有迟疑,疾速迈步上前便将贤玥一把揽在怀中,又连忙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随之惊雷乍响,他又将她揽的更紧了些…… 正当他踌躇自己该如何开口时,怀中那个软软的身躯忽然声带哭腔喃喃道,“泽修,我是不是在做梦?” “玥儿,是我。” 寂泽修的声音略为沙哑,此刻他的心内亦是百感交集。不过须臾,他便将贤玥拦腰抱起向内殿走去,而贤玥就像个伤心极了的孩子般贴在他胸口浅浅地啜泣着。 而殿外侍候的一众宫人早已各个看傻了眼,这会儿只能屏吸将脑袋垂得极。 雨似乎比方才小了些,而漪澜殿内的温度亦是不断加深。 锦床四角边的烛火明灭,肌肤相贴,唇齿相缠,寂泽修终于再次彻底拥有了与自己分隔太久太久的她。 贤玥雨水打湿的长发犹如上好的墨缎般在赤色的锦被上散开,散发着他思慕良久的熟悉幽香。 他努力撑起身子,生怕自己会压坏了柔若无骨的她。 “修,阿修……” 贤玥眼神迷蒙似水,面色绯红如花,轻微的呻吟声中仍伴着些许啜泣,寂泽修的心里更是愧疚自责,不断地吻去她眼角边不断溢出的泪水。或许是太久未曾拥有,这一夜的他就像个初涉人世的少年,反反复复也不得满足,一次次不知疲倦的占有,仿佛今日一过,他们又将相见无期。 明明已是倦极,可贤玥这一晚睡得还是很不安稳,生怕寂泽修会瞬间离去。 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多问,只要看着他还在,只要确定自己还伏在他的怀中,她便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就这样安心地浅寐须臾。 她贪恋着此刻的安逸踏实,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卑微的一日。 朝落朝起,雨水将停,四下静无声息,复而窗外的尘世亦逐渐明亮。贤玥感到寂泽修似乎动了动,整个人瞬间不安地睁开了眼。 “你醒了。” “我不敢睡……” 寂泽修心下一颤,默默地坐起身,贤玥竟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臂。 “一会须上朝了。” “你为什么离开我……”贤玥微怔喃喃道,一双素手从寂泽修臂上渐渐滑落,“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还未等她说完,寂泽修忽然回身一把撑在了贤玥的身上,炙热的吻瞬间始料未及地落在了贤玥的唇上。片刻间恍若有股熄灭良久的烈火再度在他身上燃起,似火药埝,他吻的那么用力那么深,熟悉的味道再度充斥在彼此的鼻息间。 他席卷着她,笼罩着她,拥有着她,仿佛在这一刻有太多无法言明的感情在这个吻中肆虐地倾泻而出。 一如二人心照不宣的那眼前迷雾漫布的未来。 春雨终止,晨曦明亮,故人已去多时。 窗外春深似海,梨花飘零如血。 贤玥双眼空洞地伏在满是寂泽修气味的被中,胸襟间仿佛还有他的身上的暗香。她本以为自己能一直顽强冷漠地与寂泽修对抗,到后面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与他渐行渐远。她没有办法想象他日日与她人共枕而眠,更无法容忍看到他和别人在自己面前亲昵缱绻…… 漪澜殿外的汐岚几人皆是面面相觑,此刻竟是没人敢先进去,只因方才忽如其来送入斓秀宫的一道圣旨。 “从五品典侍花茵,静容柔婉,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淑慎性成,深慰朕心。着即赐姓洛氏,并册封为正五品嫔,赐封号柔,赐居于莳芳宫照影楼。” 花茵更是惊惶到了极致,跪在漪澜殿外良久不敢接旨起身。 聪慧若她此刻早已心知肚明,此旨若是接下,在外界眼中那便意寓着昨夜陛下夜访斓秀宫是由她侍寝。今后不论她行事如何小心谨慎,也终将与娘娘有下了无法逾越的隔阂。 且她亦着实不愿成为娘娘与陛下间情感上的绊脚石。若非娘娘,或许她到现在仍是一名在寿康宫内伺候晋德太妃碌碌无名的小宫女,又谈何在斓秀宫内与自小侍奉娘娘的悦岚汐岚平起平坐…… 这份恩德,她自是没齿难忘。 良久,终是悦岚半握秀拳,轻吁了一口气道,“还是我进去吧。” 花茵闻言猛然抬首,继而朝悦岚感激似的点了点头,悦岚则唇畔微扬地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遂之悦岚屏息迈入殿门,复而绕过重重屏风,不时便步至床榻前素手轻抬掀起了挽幛,佯装平静地注视着瑟缩在床榻正中衣衫凌乱且神色疲惫的贤玥。 “小姐睡得可好?我来侍奉你起床更衣吧。” 双鹤奉月蟠枝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仍静静地燃着,隐隐透着着幽幽的红光。贤玥并无预料中的木然,而是循声坐起身来,眉目沉静地望着眼神有些许闪躲的悦岚。 “悦岚,方才外头如此嘈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悦岚心内轻叹一声,她深知贤玥的睡眠素来较浅,怕是方才外头宣旨一事已然听去了个大概。于是她自知再难瞒过,只得尽可能的语气平缓地如实道,“方才陛下唤人忽而下旨册封花茵为嫔,可她不敢接旨,正跪在外头等着您裁决。” “知道了。” 贤玥印证了自己最为担忧的猜想,也瞬间意会了寂泽修真正的意图。 昨夜忽如其来的缠绵,使寂泽修卸下了长久以来的伪装,亦应验了瑾熙临行前的话语,并彻底消除了良久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 寂泽修是爱她的,由始至终,寂泽修对她都不曾变心! 但他却始终都在忌惮些什么,母后离世、新宠连连、瑾仪入宫、舞旋宫外遇刺……这都促成了他们关系一步步地转折,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似乎都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局,一个又一个给泽修也是给她设下的局! 到底是谁要离间他们,让他们相忌相疑? 且为何寂泽修看透了这一切,却又故意地循着这条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想到此处,贤玥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时恍若坠入数九寒天的千尺冰窖之中。普天之下,这世上能有这般胆略牵制帝王的,又会有几人…… 惊情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春雨终止,晨曦明亮,故人已去多时。 窗外春深似海,梨花飘零如血。 贤玥双眼空洞地伏在满是寂泽修气味的被中,胸襟间仿佛还有他的身上的暗香。她本以为自己能一直顽强冷漠地与寂泽修对抗,到后面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无法忍受自己与他渐行渐远。她没有办法想象他日日与她人共枕而眠,更无法容忍看到他和别人在自己面前亲昵缱绻…… 漪澜殿外的汐岚几人皆是面面相觑,此刻竟是没人敢先进去,只因方才忽如其来送入斓秀宫的一道圣旨。 “从五品典侍花茵,静容柔婉,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淑慎性成,深慰朕心。着即赐姓洛氏,并册封为正五品嫔,赐封号柔,赐居于莳芳宫暮影楼。” 花茵更是惊惶到了极致,跪在漪澜殿外良久不敢接旨起身。 聪慧若她此刻早已心知肚明,此旨若是接下,在外界眼中那便意寓着昨夜陛下夜访斓秀宫是由她侍寝。今后不论她行事如何小心谨慎,也终将与娘娘有下了无法逾越的隔阂。 且她亦着实不愿成为娘娘与陛下间情感上的绊脚石。若非娘娘,或许她到现在仍是一名在寿康宫内伺候晋德太妃碌碌无名的小宫女,又谈何在斓秀宫内与自小侍奉娘娘的悦岚汐岚平起平坐…… 这份恩德,她自是没齿难忘。 良久,终是悦岚半握秀拳,轻吁了一口气道,“还是我进去吧。” 花茵闻言猛然抬首,继而朝悦岚感激似的点了点头,悦岚则唇畔微扬地颔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遂之悦岚屏息迈入殿门,复而绕过重重屏风,不时便步至床榻前素手轻抬掀起了挽幛,佯装平静地注视着瑟缩在床榻正中衣衫凌乱且神色疲惫的贤玥。 “小姐睡得可好?我来侍奉你起床更衣吧。” 双鹤奉月蟠枝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仍静静地燃着,隐隐透着着幽幽的红光。贤玥并无预料中的木然,而是循声坐起身来,眉目沉静地望着眼神有些许闪躲的悦岚。 “悦岚,方才外头如此嘈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悦岚心内轻叹一声,她深知贤玥的睡眠素来较浅,怕是方才外头宣旨一事已然听去了个大概。于是她自知再难瞒过,只得尽可能的语气平缓地如实道,“方才陛下唤人忽而下旨册封花茵为嫔,可她不敢接旨,正跪在外头等着您裁决……” 帘密收香,绣屏深照影。贤玥心下一沉,度量着寂泽修好巧妙的心思。 如此一来,寒寂城内上上下下自然以为他昨夜骤访斓秀宫,为的不过是宠幸她宫中的一位侍女。而他们二人,又将再度在外人眼中陷入了多么颓唐而可笑的关系? 且究竟是什么缘由,让他不愿与外界知晓他们之间哪怕只有分毫的和睦…… 沉思良久后,贤玥终而正色抬首启声道,“让昨晚宫内守夜的几个人好好管住自己嘴巴,切莫向外透露一点风声。” 悦岚此刻万般讶异于贤玥超乎寻常的沉静,在听闻花茵册封的消息后,她竟没有显现出于过多的诧异。难道这一切,她都早已知晓了预兆…… 于是在简单的梳妆过后,悦岚望着端坐于铜镜前那个清丽绝伦的身影,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您要不要去看看花茵?” “外面太多眼睛看着,过一会儿吧。【ㄨ】”随之贤玥镇静地取过桌上的一个骨瓷小盏,复而对准殿门,重重地砸了过去,“既然这些是寂泽修想要的,那我陪他演上一回也无妨!” 悦岚自是一惊,继而望着贤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骨瓷碎裂之声清脆过耳,自然而然地骇到了犹候在殿外的众人,更别提本就心下忐忑地跪在阶下的花茵。也正当他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时,恰巧传来了看守宫门内侍的传唤声。 “宁王殿下驾到。” 今日泽珉前来的步伐极快,没有分毫往日里的悠闲拖沓,就连瞥见跪坐在外的花茵也不予置理打趣,径直上前便单手推开了漪澜殿那沉重的殿门。 “玥姐姐,人人都告诉我泠霜走了,可我就是不相信!”泽珉风风火火地冲到贤玥身前,两眼发红地质问道,“我知道先前是你和四哥一同放走了贵太妃,尔后还替她报了丧……如今泠霜也是被你们带到外面去了,对不对?” 悦岚见此情境双眉微蹙,首当其冲便眼神示意着门外的汐岚忙忙阖上漪澜殿的前门。 而贤玥却只是静静地垂下美眸,仍是未停下迈入后殿外中庭的步伐,“若是这么想能让你好受一些,那你便当做如此罢。” “我不相信,这好生生的人,怎么可以说没就没了?”泽珉紧追着贤玥的步伐,声音不觉间已有些哽咽,“上回离京之际,我还曾和泠霜许诺,此番下访川蜀,要去寻来最好的绫罗绣线,回来给她和挽歌做盛京城里最最漂亮的衣裳。如今寻得的东西都带回来了,我却怎么再也寻不得泠霜了?” 听至此处,贤玥于心何忍,她终而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继而缓缓抬手轻抚过泽珉那微微发颤的宽阔肩头。 “我们的泠霜,一定是去了更好的地方。那里不会有俗世的枷锁,也不会有狠心的母亲,她终而能和自己的心上人长相厮守了……” 泽珉眼神一滞,复而面色变得极为忸怩而沮丧,“玥姐姐,若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吗?” 正当此刻,消逝了几日的阳光终而破云而出,光芒一时映得眼前碧池中的波光粼粼发亮。 可贤玥的心跳却瞬间漏了半拍,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在顾盼确认周围只有他们三人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道,“泽珉,你是不是……” “我是从未和别人提过,”泽珉垂下头,一时竟不敢直视贤玥那探寻的目光,“其实我,也有欢喜的人了。” 贤玥悄然攥紧了自己的袖摆,以泽珉藏不住事的性子,若喜欢上的是门阀贵族家适龄的闺秀,亦或是出身稍而逊色的小家碧玉,大抵都早跑到寂泽修那儿求赐婚去了。如今这般支吾其词,怕是他自己也知道与那人的身份甚不合宜。而今,贤玥也能屏息问道,“那个人,是谁?” “你大抵是见过的,”泽珉宽大的双手紧握成拳,似是鼓足了勇气,复而郑重地抬起头来,语气坚定道,“她叫蝶盼,慕容蝶盼。” 贤玥心神俱碎,片刻间竟恍惚不能言。 蝶盼那清灵透彻恍若出水芙蓉般美而不娇的姿容一时亦映入她的脑海中。蝶盼姿容绝伦、才情并茂,自己素来对她亦有着极好的印象…… 可就算千万般的好,也抵不过她是先帝的妃嫔啊! “这,是多久的事了?” “四个月零九天。初见她是在母妃的殿中,那一****又给母妃送去了新制的药膳。玥姐姐,自望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喜欢上她了。她有些像你,长着极美,学富五车又心灵手巧,满肚子都是学问,不像我就是个草包!”泽珉答的飞快,面上的羞赧之情也渐渐褪去,可眼底却仍有着抹不去的落寞,“起初我溜到她的院落里,她都不愿理我。可时间长了,她亦愿坐下来与我一同说说话了,偶尔还下厨给我做一两顿饭吃。我也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她都有如入了魔障般。我想靠近她,我想去更了解她,她高兴我便高兴,她蹙眉我便也跟着揪心。我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为伦理所不齿,可我却没办法抑制住自己对她的时刻思念……玥姐姐,你会不会怪我?” 贤玥抬眼望着眼前身形已完全长成的英俊少年,赤红色的袍角迎风而动,紫绶玉带熠熠生光,阳光穿过欣欣向荣的杨柳树,透过那些形态美好的柳枝在他的脸上打上暗影,明明是帝国身份最为尊贵的天家皇子,此刻却神色落寞至极。 不行,先前失去泠霜的滋味已太过难熬,她绝不能让类似的悲剧再度重演! “我是气你的大胆妄为,却没法怪你……”之前的万千惊怒,此刻终化成一缕微不可闻的叹息,“我不过恨自己知道的太晚,先前的时日,让你独自担惊受怕了这样久。” 清风拂面,似有草木香气扑鼻而来,泽珉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向贤玥。 “玥姐姐你,你的意思是?” 贤玥轻抬臻首,唇畔微扬,眸底的流光恍若初融的春雪般净明无暇,“傻瓜,你是我的弟弟。你的一切心意,只要未曾伤害天理,姐姐必然都是向着你的!” 泽珉一时情难自抑,上前便激动地攥住了贤玥的一双玉手。 “难道,我和她,真的能有可能?” “改日得机,我与寂泽修一同商议一番。只是你要答应我,此事除了我和悦岚,如今你再也不许告诉第三个人了。”此时此刻,贤玥的神色柔和似水,一颦一笑恍若画中仙,“你四哥素来疼你,想必也不会使你难过。只是日后,蝶盼若是跟了你,便要为你再也不能出现在见光的日子了。” “我不会辜负她的,你相信我,我会尽我所能把我最好的一切都给她……”泽珉说到此处忽而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继而良久才踌躇着开口道,“玥姐姐,四哥今早是不是册封了花茵?” 贤玥笑容一敛,复而颔首点了点头。 “哎,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四哥他历经千辛万苦得到你却总不知珍惜?”泽珉紧蹙着眉,复而懊恼地扬起手,忽而一拳打在了身侧的杨柳枝干上,“到底还是三哥好,当初你就该和三哥在一起的,你看他如今就算对那个西凉公主都相敬如宾照料有加,更何况换做是对你……” 今夕是何夕。骤然再度听闻泽郇的消息,贤玥终而不免心内一紧。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就如同深埋心底的一根刺。望而不见,拔亦不能,只能由得漫漫岁月无尽地打磨。就像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日光氤氲的秋日午后,风仪蕴雅的泽郇在被她婉拒后那一瞬的惘然无措。 诚然由始至终,她从未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可那到底是她良久的心结,亦是她一生也无法弥补的亏欠…… 聚合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自泽珉恹然离去后,贤玥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了斓秀宫东北侧的临水禅房中,一概不再接见任何人。【ㄨ】 这个并不甚大的木质禅房筑于波光粼粼的碧池中央,唯有一小木栈可通,里头亦仅供奉着三尊佛像。许是素日里这个禅房她来的极少,宫人们清扫此处便亦难免有些偷懒。如今放眼望去,佛台处已蒙上一层细微的灰尘,供台上所摆放的瓜果亦不再新鲜。 贤玥秀眉微蹙,恰逢心头抑郁难解,此番索性一鼓作气挽起衣袖,径自出门用木桶自碧池中打起了满满一桶水,又辗转地从屋后处寻来了洁具,决心独自一人好生将这里头清扫一番。 而候于池畔外的一众宫人皆是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出声相劝。 于是再度回至禅房之中,贤玥自下而上,将眼见的每一处都清扫的极为细致,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将心头万千繁杂的思绪稍而搁浅。 放眼从前,她并不多来这里,实则因为她亦不太信这些,只觉得这不过是世人寻求安慰并打发时光的一种方式。可时至今日,当自己深切地觉着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并且再无可能待她好的时候,也唯独这种方式,能稍稍聊以安慰…… 可怜又可钦的泠霜啊,如今也只能唯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室内烛火暖容,梵香氤氲,贤玥思量间不觉红了眼眶,她下意识地扬起了脸,不欲让眼泪下落,却又恰好对上了观世音菩萨那双参透芸芸众生的明眸善睐。 那双慈悲的眸子,仿佛看透了这世上所有无谓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体味着世间百态,包容着人间疾苦,并治愈着一颗颗受伤的心灵,使其在感化过后再度归于纯粹。 在祥和目光的凝视下,贤玥心内一紧,继而放下了擦拭莲台的绸布,下意识地双手合十,喃喃启声。 “观音菩萨,我的爱人变了,变得不再与我心意相通,变得令我再难懂他。如今我辨不出真心,亦看不清未来,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还在这里为何而活……” 正当贤玥神色凄楚的呢喃间,一缕明媚的阳光忽而越过殿角,穿透半敞的楠木纱窗,继而投射在了菩萨丰颐秀目、唇畔微杨的脸上。 须臾间禅房外日光倾城,鸟雀鸣翠。 难道,眼前的这一切是菩萨在回应着她什么吗? 贤玥一时自是震惊难言,不禁倒退半步,可正在此刻,她的后脚亦触碰到了桌角下的一个物什。于是她好奇的蹲下身,垂首打量起了这个式样普通的小锦盒。这般粗糙的纹路做工,似非宫中之物,贤玥略带疑惑地打开铜扣,却只见里面整齐摆着的全是写满歪歪扭扭小字的纸绢。 她讶然地取出了那刀厚厚的小纸绢,一张张地看了起来。 “娘娘这几日心情很不好,希望菩萨您大慈大悲,能保佑她快快好起来。” “贵太妃走了,我们娘娘是个了不起的人。” “今日是娘娘的生辰,我看见了世上最美的烟花,也看见了情急中陛下对娘娘的真心。愿菩萨保佑陛下与娘娘早日化解心结,重修旧好。” “难以相信,娘娘近日竟与容妃走近了起来。不过她的心情似乎也比先前好了一些,我很开心。” “娘娘说往日得空要给我作张画,我太期待了。芙笙小姐今日亦是极美,不过往后她便是永嘉公主了。” “陛下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无情,我好失望,只求菩萨保佑他别再伤害我们娘娘了。” “菩萨,您看我的字写得好一些了没有?” “母亲,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好想你,今生唯愿能再见你一面。” …… 看至此处,贤玥泪波流溢,早已明白锦盒的主人是为何人! 这其中的一字一句,尽是寒寂城中最为难得的无邪天真与真情实意。这些年来,单纯明媚的花茵何尝不是把她看做家人一样对待?而现如今,她又如何能因寂泽修那不近人情的旨令使这份难能的感情起了嫌隙? 正当贤玥阖上锦盒,决心起身去寻花茵时,房门却忽而被汐岚用力地拉开。只见汐岚面色绯红,气喘吁吁,一看便是来的路上跑的极快。 “小姐,小姐不好了,花茵方才跪在殿前被惊蛰醒了的毒蛇给咬了,如今人已疼晕了过去!” 贤玥玉手一抖,怀中的锦盒瞬间便跌落了下来,且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脚面上,可她却一时惊的连疼亦忘了喊。 “御医呢?有没有人去传御医?” 汐岚面露难色,语气亦是略为瑟缩道,“她还不曾受封,按理说不能由御医上门亲诊……且您至今还不曾原谅她,便更是没人敢轻举妄动。” “汐岚你好生糊涂,这世上能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贤玥再难强自镇静,可刚想迈步而出,却被右脚的酸麻一时疼的倒吸凉气,于是她只能伫立着急切道,“快,快唤人去传御医,就和御医局说是我被惊蛰毒蛇所咬,让他们赶紧带上最好的药过来!” “诺,诺。” 望着汐岚急促地从木栈上离去的身影,贤玥殷切的一颗心仍没有半分着落。骤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继而猛地回身,祈求似的望向了身后八尺高的富丽观音像。凝视着那张包罗万象的慈爱面庞,她紧咬着唇,暗念道自己绝对不能失去花茵! 约莫两三柱香的功夫,正当贤玥冒着涔涔冷汗抱着锦盒,径自一人艰难地挪至后殿外时,终而听到前殿的宫人们口口相传着御医到了。 贤玥总算轻吁了一口气,将身子重重地抵在廊柱上,所幸悦岚眼尖,这才发现了回廊中秀眉紧蹙且面色发白的她。 “小姐,您怎么了?” “不碍事,花茵怎么样了?快扶我去看看她。” 悦岚心下一暖,暗道不论世事无常,她的小姐心内终而是难舍慈悲的。于是她忙忙抬起贤玥一只纤细的臂膀,遂之将其稳稳地扶住。 “小姐莫急,御医方才已被刘真引入了偏殿,此刻大抵已开始为花茵施针了。” “好,好,那你快扶我往偏殿去吧。” 日光若洒,一时回廊檐下的百合琉璃宫灯色灿如金。 待主仆二人缓缓迈至偏殿外时,只见白玉石阶上唯有汐岚一人双手扶面、神色焦灼地于门口处来回踱步。 “汐岚,花茵的情况如何了?” 贤玥见此情境,自是以为花茵的情况不妙,心内稍而平息的担忧之情再度油然而生。 “啊,小姐您来了,”汐岚循声骤然抬首,这才惊觉贤玥早已翩然而至,“方才出来的药童传来话说,只要她按时服药,并好生休息几天便无大碍了。” 悦岚心内亦是彻底松下了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如此真是万幸了。” 话虽如此,但此刻汐岚面上显而易见的焦虑之情却仍是分毫未减。贤玥见状自是觉着古怪,于是她在悦岚的搀扶下略为吃力地迈上了石阶,继而平静地注视着神色甚是不安的汐岚。 “汐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汐岚踌躇良久,思量间目光还不禁轻瞥了一眼同样面带疑惑的悦岚。片刻之后,她终而素手轻抬,复而指向了身后诺大的海棠雕花楠木大门。 “我怕是自己眼花,还是你们一同进去看看吧……” 闻言如斯,贤玥心下亦是疑云重重,既然花茵尔后一切无虞,又是什么让自己身旁多年来宠辱不惊的汐岚惶然至此? 于是她徐徐几步上前,决心自己一探究竟。 可就在贤玥沉着推开殿门的那一瞬,她整个人顿时如遭电击,静静地愣在了殿门处,进而不能退亦不得,似乎再难动弹半分。素来端庄稳重犹如悦岚,此刻亦是低呼一声,复而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秀美的菱唇。 时光电转,岁月曲折。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贤玥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竟能再到见到姜璃。 可现如今,她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 他身着一袭藏蓝色的五品御医官袍,伫于暖榻之侧,发若乌丹,唇似点朱,容颜一如昔年般俊美绝尘。只是如今恍若已尽数褪去了年少时的冷峻疏傲,四目交汇间,他的眸光竟温柔似春水般脉脉,让人稍而一瞥便近乎沉溺。 刹那间,年少时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恍若潮水般涌来,如花似雾,如影如幻。 贤玥樱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一时却又始终难以开口。朱唇勾起,轻颤,终而凝成了一道动人的笑弯,可还未等那笑纹升到眼底,两行清泪便已悄然落下,一行行地滚落出了尖尖的面庞。而眉宇间隆起的,皆是沧桑与重逢的悲欢。 她的小哥哥,竟然回来了…… 回溯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时光回溯十年。 彼时十岁出头的贤玥日日窝在自个儿房中拍着脑袋,叼着画笔,聚精会神地琢磨着她那心驰神往的绘画之道,但这也让为人父母的纳兰章与沐妙媛有些伤脑筋。 小小年纪,能有着这般执著的喜爱虽好,却也不能一头钻了进去,日后若一不小心成了个画呆子可如何是好? 于是二人仔细地商量了几日,终而决心将其送至绕梁台是宫廷琴师虞行云身侧去修习长琴。 对于新事物,小孩子到底是有股子新鲜劲的。贤玥每日这一来一往的,倒也对学琴起了些兴致。但若说起此行最大的趣味,对于自小甚少出门的贤玥来说,莫过于每日来回绕梁台时观赏那路途中的市井百态了。 而也正因如此,冥冥之中,上天让她遇上了姜璃。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苍穹在密布了半日的乌云后,终而痛快地下了一场雨。可正恰因这场暴雨,使自绕梁台而归的贤玥所乘的青铜神鸟车鸾的桐木轮深陷入了泥泞之中,并难以动弹半分。 于是随行家仆只好领着贤玥,在一旁得以避雨的小驿馆内稍作歇息。 从小养尊处优的贤玥又何曾见过这样的去处,于是自一入门起,她那一双灵动清澈的美眸便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起了这间不大的三层驿馆。 这间驿馆显然亦有了些年头,其内的装潢饰物诚然素净整洁,可望之不免均有些陈旧。它的二三层大抵作为客房,一层则供来往旅人食膳打尖。来往匆匆的有刚用完膳便起身赶路的商人,有背着木柴向店家讨卖的老妇人,亦有三两成群花枝招展的乐姬…… 纳兰府的一众家仆自然不敢给贤玥碰上一星点这里的食膳茶汤,于是便恢袖给了店家一两银子,挑了个东边的雅座供贤玥稍作歇息。 正当贤玥从容坐稳,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骂咧声。 只见店小二正挥着手中的帕巾,趾高气昂地指着角落里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身影,“走走走,你这小叫花子怎么还待在这里?你可别对咱们这儿起什么歪心思,否则小爷我可不亲自卸了你的脏手!” 而那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循声缓缓抬首,语气里竟有着难掩的傲然。 “我避避雨,一会便走。” 店小二的唾沫直飞,那愤愤的神情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生吞活剥,“什么一会不一会的,现在就给我滚,浑身脏兮兮的,可别碍着咱们馆子的做生意!” “好。” 闻言如此,少年亦不作分毫喧闹,只是微微颔首,遂之便欲转身离去,投入门外瓢泼的雨幕之中。 “等一等。” 贤玥何曾见过此般以强欺弱的情境,此时心内自是怒火中烧,骤然起身便不顾身后家仆的呼喊,跑向了那即将踏出屋外的小少年。 她跑的是那样急,头一回丝毫不顾周遭投来的好奇目光。 少年亦而循声驻步,继而怔然回首,只见一个同样清瘦的小身影正疾速地向他靠近,她那淡蓝色的衣衫恍若清新淡远的素莲,随着那急切的奔跑而飘飞飘零。 此刻的贤玥终而对上了少年的那双傲然清寂的眸子,可就在那一瞬,她却不禁狠狠地倒吸了口凉气。 她从未见过世上男子竟有着这般慑人心魄的眉眼! 他的眉,修长上挑,仿佛眼高于顶难食人间烟火;他的眼,寒冷幽静,带着恍若与生俱来的冷漠倨傲。【ㄨ】恍若只需他的轻轻一瞥,就能夺走这大千世界的至美光华。 望着这张面若冠玉的脸庞,贤玥心内暗叹她那些素来被称为仪表堂堂的堂表兄弟们实属太过相形见绌了。 于是下一秒,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不由自主地琳琅启声道,“不如你先我与坐一处吧,待雨停了再走……” 随行家仆们各个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拦劝。 这毕竟是他们打小便说一不二的二小姐呀! 骤然闻言如斯,少年一双修长的美眸不禁微微眯起,自是细细地打量起了眼前这身姿初长成的貌美女童。眼见她气若幽兰,容貌秀丽绝伦,衣着穿戴亦是贵气无匹,且随行家仆男男女女共计数十名,一看便知其来自盛京城内的大户人家。 于是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少年终而轻启声道,“谢谢你。” “别客气,”贤玥隐与袖下的秀拳半握,略为羞赧地将他引至自己的座旁,“对了,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少年面色一怔,复而静静地凝视着贤玥,淡然启声道,“我姓姜,单名一璃。” “姜璃,姜璃,”贤玥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佛清泉映月,尽是清澈皎洁,“你的名字真好听……” “嗯。” 姜璃神色淡淡,仿佛不欲再接话。 贤玥却也不恼,一双小手静静地搭在木桌上托着粉腮,神色怯意全无地望着姜璃。她自小到大最烦的便是哗众取宠,倒就中意着眼前之人这般冷冷清清的模样。 “我叫贤玥,纳兰贤玥。” “嗯。” 虽说彼时贤玥年纪不大,可眼见姜璃仍是端坐位中不欲多言,到底亦感到有些许拂了面,只得怏怏地转过脸去。可就在下一瞬,她的小脑袋中却又忽而想到了些什么,于是忙忙就近唤来一名家仆替她去车鸾中取来了琳琅满目的糕点盒。 待鸳鸯红木食盒奉上来后,她笑眯眯地掀开盒子,不带犹疑地从中取出了一枚杏仁酥,继而将诺大的食盒全然推至姜璃面前。 “我肚子有些饿了,咱们一起吃吧。” 素来稳重自持如姜璃,望着此刻眼前那他已太久未见的精致珍馐,终而也忍不住地偷偷咽了口口水。可虽是如此,他还是羞于接受他人忽如其来的馈赠。 眼见对侧之人仍是纹丝不动,贤玥担心他下一秒便要开口言谢拒绝,于是忙忙抢先一步,将自己手中捧着的杏仁酥递向了他。 “不好意思啊,糕点都有些凉了,可能不太好吃了。不过这些都是我母亲亲手做的,你就尝尝吧,看看我母亲的手艺如何?” 小贤玥都说到了如此份上,姜璃自是不好意思再做推辞。随之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从那双莹白而修长的小手中接过了香味四溢的杏仁酥。 他接的甚为仔细,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弄脏了对面那只细嫩的小手。 姜璃吃的很小心亦很香,可他的吃相却又分毫不馋,一看便是自小有着极好的家教。 “很好吃。” “那你便多吃一些!待我回去和母亲说有人夸她手艺好,她一定会很开心……”贤玥眉眼弯弯,神采奕奕地注视着已然对她放松了些许警惕的姜璃,“对了,你的家在附近吗?一会儿不若我送你回去?” 姜璃的神色忽而一冷,漆黑的眼底亦蕴着无法掩盖的忧伤。 “我的家太远,回不去了。” 闻言如此,贤玥柔美秀丽的一张小脸上顿时布满了讶然与同情。于是下一瞬,她便不假思索地望着姜璃吟吟道,“若是你没地方去的话,不若跟我一同回家吧?”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默立于贤玥身侧的纳兰家家仆皆是倒吸了口凉气,就连先前喜怒一直不形于色姜璃亦是难以置信地抬首望向她。 “真的,可以吗?” 贤玥笑靥如花。 只要是她纳兰贤玥认定的事情,在太师府中,当然是没有行不通的理! 于是尔后,年少的姜璃便开始了寄宿于纳兰府的生涯。 所幸贤玥生母沐妙媛是个极为心慈的人,眼见他身世可怜,又难能贤玥在府中没有个同龄的伴,于是便也将他当成了半个儿子来看待。不仅准他平日里与贤玥一同学琴作画,还令人将贤玥所居的邀月楼附近的一处清雅小院收拾好了供他一人所住。 朝起朝落,时光庇佑,岁月静好,姜璃陪贤玥一同渡过了生命中最为无忧无虑的三年。 而这一切的单纯天真与美好,却破碎于她那位父母双亡且大封为天悯郡主的堂妹住进了太师府。 天悯群主纳兰韵诗是已故怀化大将军纳兰法的独女,从小便被家中上上下下宠得眼高于顶。现如今家中忽生变故,且被昔日的伯父伯母所收养,小小年纪自是不免心态失衡,处处要与贤玥相比。 所幸贤玥素来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主,全身上下的衣饰用度,她都毫不介意被这位堂妹给比下去。 可终有一处,韵诗比不来,也夺不去。 那便是早已与贤玥形影不离的姜璃。 起初,韵诗央求着沐妙媛将姜璃调离贤玥身侧,可贤玥亦非是个逆来顺受的主,怎能由得她意气行事?于是不过几日,韵诗便开始绝食抗议。最后贤玥姜璃二人终是抵不过沐妙媛的苦口婆心的诉求,便定下了姜璃每日须陪韵诗玩上三两个时辰。 可韵诗犹不知足,她总觉着这位小哥哥的和煦似水的眼神只属于堂姐而亦非自己。于是不出两三月,她便提出了要与贤玥交换住处,她要住的离姜璃更近一些! 心软犹如沐妙媛自是敌不过小韵诗每日的软磨硬泡,便去找来自己素日里琐事缠身的夫君商议。纳兰章亦知此举对自己的女儿甚为不公,可韵诗毕竟是他英年早逝的弟弟遗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他不想纳兰法泉下有知心内有憾…… 而父母对韵诗这般无止境的宠溺与迁就,终而惹怒了一再退让的贤玥。她悄然唤人给宫中的姨母送去书信,说是想去她那儿避上一段时日。 于是,在宫中接驾的鎏金车鸾到来时,她便决绝地和自己的父母撂下了话。 此去归来,若是邀月楼不在,那么她就算在宫中做个粗使宫女,亦不会再踏回太师府中一步。 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此去归来,邀月楼一切如初,可家中却再没了与她朝夕相处的姜璃! 原是沐妙媛日夜难寐,担心着长久以往,姐妹二人必然由此离心。于是她便声泪俱下地与姜璃彻谈了一日,且给了他十足的车马与盘缠,让他去投奔于自己正身在江南驻守的哥哥沐兆坤处。 贤玥乍闻此情境,自是溃不能言,手中捧着从宫中给姜璃带回的进贡瓜果都哗啦地落了一地。继而她竟连邀月楼都未曾踏进一步,便又回身坐上了从宫内来时的车马,并用着她从未有过的失落眼神凝望着她那软弱的母亲。 并留下一句什么时候把姜璃找回来,她便什么时候回家。 在回宫那熙熙攘攘的路上,独自一人倚在车角的抽泣的她才悄然拆开方才悦岚趁人不备时偷偷递给她的一封信笺。 “小玥,此去一别,不知归期何时。只愿你记得,今生今世,我必会尽我所能,与你再度重逢。” 彼年十三岁的贤玥,终而第一次尝得了人生中的离合悲欢。 可在宫内一等小半年过去,姜璃犹是音讯全无。她也渐渐地从一开始的心怀希冀,变至最后的心灰意懒。 后来,她渐渐才从姨母口中得知,原来家中并非未曾派人去寻,只是姜璃似乎自始至终并未曾南下去投奔她的舅父。 这般倒好,天下之大,她到哪才能再去寻到她的姜璃哥哥? 暗潮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近几日,容妃崔纾云上书太极殿的一纸《敏珍太妃旧日行状》震惊朝野内外。【ㄨ】 里面所叙内容,横跨近十年,详细载录了自霍珍儿由容华至贵嫔,由贵嫔至妃位的种种僭越之行。 小至动用私刑体罚宫人,买通选秀初试择选的掌事内官,串通宫内宫外私运宫中禁物……大至密谋先帝的陆美人与孙贵人先后滑胎,在庄懿皇后必经之路栽培苔石、后救驾邀功等。 朝中上下,凡阅此行状者,无一不瞠目结舌。 其一,多为讶异于素日里一直以慈眉善目面目示人的敏珍太妃私下竟如此歹毒心肠;其二,则好奇于身为敏珍太妃外甥女的容妃,为何忽而出此大义灭亲之举? 而太极殿那头,亦出乎预料地极快传出了回应。 历经过往当事众人核实,敏珍太妃霍氏多年来的确并犯数罪,其行理应当诛。但念其曾抚育舒颐固伦公主有功,遂去其封号,并降为八品宝林,终生禁足于善因阁内不得出。 而容妃崔氏,此番检举有功,其行可嘉,遂晋为从一品夫人,赐封号容瑛。 宫内宫外闻此决议,自是流言四起。 世人皆知,新帝立后之事迫在眉睫,不出半年必然落锤定论。 如今这忽如其来情境,自是教人不禁揣测莫非寂泽修这皇后的橄榄枝,要风向一转投向那天生媚骨、妍姿娇艳的崔纾云了? 一连数日,贤玥分毫不欲理会宫内外四起的斐斐流言。 每日自清晨一起,她便匆匆赶至偏殿,看人照顾着花茵的饮食起居,并默默地候着午后姜璃的到来,继而看他悉心地替花茵包扎换药。 可这三四天下来,二人之间的话其实并不多,且无非关乎于花茵的伤情。这大抵是由着边上总是有着人,亦许是连贤玥自己都未曾想好到底该如何开口。 苏醒过后的花茵眼见着贤玥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看其左右,诚然心内感激涕零,但左右思量亦是惶恐,可又分毫不敢问起那日忽如其来的册封之事究竟该如何了结…… 午膳过后,待姜璃再度为花茵换好药时,一直处于不远处静默观看着的贤玥终而淡然启声道,“日头甚好,不知姜御医可否愿意随本宫去小园中走走?” 姜璃循声回眸,漆黑的眼底忽而透出了些许希冀的光芒。 悦岚瞬间会意,于是在不紧不慢地关上偏殿大门后,遂之便为他们推开了通往后庭的楠木小门。 偏殿后的这处半封闭的小园固不算大,素日里贤玥亦甚少来此。如今眼见着园中百花盛放,小桥流水,锦鲤畅游满池,一时不免生出了些许陌生的恍然。春日里的微风吹得满园芬芳枝影摇曳,但四下却静无声息,唯有翩翩彩蝶无忧无虑地飞舞于花丛中。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良久过后,终是贤玥启声询道,“你,为何而来?” “为你。” 姜璃的面容一如往昔般俊美出尘,声音柔和而清越,恰如此刻拂在他们周身上下的煦煦春风。而这简单有力二字,更是直击了贤玥此刻那敏感的心脏。 “为我……”贤玥嘴上喃喃念着,胸口止不住发紧,却佯装不以为意地擢其纤纤之素手,想要去触碰那飞舞于眼前彩蝶,却又始终触之不得,“你看我如今都成了这般模样,你还愿为了我?” “你是我的小玥,永远都是。” 姜璃的神色从容淡泊,但眸中透着的皆是满般的澄澈,犹似一泓初融的清泉,让人望之不禁心驰神往,却又不敢亵渎半分。 日光暖融,衬得此刻百花丛中的贤玥肤光赛雪,粉嫩如凝脂,清透宛若幽谷之兰花。清风耳畔过,她略微迟疑地抬起了一双流萤美眸,终而对上了姜璃那怜惜怜爱的目光。【ㄨ】 “姜璃哥哥,不瞒你说,其实这些年来,我都在努力将你忘记。很多时候我都已经记不清你的面容,所以如今的我,并不值得你的任何付出!” 瞬息间,姜璃的那双倾世美眸悄然一黯。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没有对错,亦没有早晚。我或许知道你如今的心意,或许也只是猜错了。”此刻贤玥眉眼间凝聚着的容光望之有些许寡淡,她缓缓抬手,继而指向了身侧不远处的赤色宫墙,“姜璃哥哥,你看这巍巍高墙,是不是漫无边际?我的一生,注定都离不开这头顶上的金砖玉瓦了。而你却不一样,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完全可以一同你当年离去那般去天高海阔、遨游四方。” “小玥,你是不是怨我曾经的一别无期……”姜璃言至此处,终是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一如多年前犹是两小无猜时那般轻抚着贤玥幽香而温软的发顶,“愿你愿意,我想带你一同离开这里!” 刹那间,感受着这股已不再熟悉的温度,贤玥仿佛是下意识地倒退一步,继而哑然失笑道,“姜璃,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嫁过人了。普天之下,莫非我夫君麾下之王土,我还能到哪儿去?” 姜璃心内骤然一痛,随之微阖上他那双修长的美眸。 “小玥,你爱他吗?” 清风如许,春色满园。 贤玥喉头发紧,秀拳紧握,一时不禁抬首凝视着眼前姜璃那凄楚的容光。刹那间,一直存在于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片段全然拼凑完整,那些生命中从未有过烦恼的遥远时光,随着少年姜璃那风华绝代的音容笑貌一齐恍若潮水般向他澎湃涌来,一时竟使得她心中那个本不应有虑的答案变得有些动摇…… 不想正当此刻,悦岚略为窘迫地推开了连通后庭的那扇楠木小门,且语气亦难能地急切了起来。 “小姐,容妃娘娘……哦不是容瑛夫人来了,想必不时便到门口了,您要不要让公子避一避?” 贤玥眉目微敛,神色瞬间清明了些许,随之轻叹一声道,“不用了,让她进来吧。” 闻言如斯,悦岚似是难以置信般地瞪大了双眸,复而又悄然瞥了一眼伫于贤玥身侧那眉目沉静的姜璃。 “小姐,您确定?” “让她过来吧,无妨。” 于是,反复确认过的悦岚只好作罢,随之转身匆匆离去。 且不过须臾,纾云那娥娜翩跹且美艳多姿的身影便出现于二人的眼前。 今日纾云身着一袭雍容华贵的天青色的金丝海棠流仙裙,头戴青鸾东珠彩冠,项带色泽醇厚的蜜蜡琥珀项圈,举手投足间皆是珠玉琳琅相碰悦耳之音,其风华之明艳,灼灼莫可逼视。只是风火而至的她似是未料到园中竟还有第二人,于是她忙忙回身遣退了随之身后的如菁隽如二人。毕竟在后宫之中,妃嫔与男性私相授受乃宫中之忌。 继而,纾云在上下打量了姜璃一番后,左右确认无虞,方才小心翼翼地向贤玥出口相询道,“妹妹,这位是谁?” “是我的一位故人,年少时与我在府中一同长大,如今在御医局俸职。” 贤玥从容不迫地望着纾云,眉眼不经意透露出的皆是满满的信任与安心。随之她又徐徐地转过身来,平静地注视着姜璃,眼底之中早已褪去了方才的波澜。 “姜璃,这位是骊音宫的容瑛夫人,崔纾云。” 姜璃闻言微微颔首,继而面色恭敬地躬身向纾云行礼。 “卑职参见容妃娘娘。” 园中流水潺潺,花影沈沈,相对两奇绝。 眼见身侧二人这一来一去平平如水的语气同神色,纾云似乎总觉得哪儿有些许不对劲,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脑中本就一团糟的她又能理出些什么头绪…… 私语 在园中简单的寒暄几句过后,姜璃便眉目沉静地与二人请辞别过。 遂之,贤玥在偏殿内和花茵婉言叮嘱几句后,便携着纾云一同回到了漪澜殿中。 二人遣退了殿内侍奉的众人,复而恍若孩提时的闺中密友般,脱了繁琐的鞋袜,盖着触之暖容的黑绵羊毛长毯,双双依偎在了贤玥那张诺大的织锦暖榻上。 暖榻两侧案几上置着的蟠龙鎏金香炉之中云烟袅袅,满室斥着的皆是宁目安神的静檀香。 贤玥仔细地替纾云摘下了头上那颇为沉重的青鸾东珠彩冠,并将身侧本的随意放着的书卷画册向榻角处挪了挪,继而将纾云的宝冠小心地置于了她的书册之上。 “云姐姐,此番你进封夫人,我非但未曾上门向你道喜,还劳得你自己……” 纾云只觉腰背一阵轻松,骤闻此言,自是佯装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贤玥,“好了好了,你还和我来这些虚的做什么。位份封号什么的,皆是虚名,寂泽修不过也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也猜得到在外人眼中,我这出卖自己姨母才谋得的上位,亦非什么光鲜事!” 诚然纾云将这番话说的极为轻巧,可心细若贤玥,到底还是察觉到了她眸中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在此之前我心内总隐隐觉着,你和她,到底还有着多年的情分在……” “若说一开始便了无情谊,那自然是假的。年少时,我当真觉得宫内的这位姨母是全心全意地待我好。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一步步看清自己不过是她手中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纾云偏头望向了身侧抱膝而坐的贤玥,面上的愤愤之色终是难平,“上回你亦是见到的。若非她滥用私刑成性,贺峻安在,我们的泠霜亦不会走上绝路。所以,就算现如今她人已然疯癫,我亦不能不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哎,如此这般,确是可恨又可怜。” 纾云轻哼一声,神色轻蔑道,“你看她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庄孝仁皇后的亲外甥女阮瑾熙短短两年便尽数得到,说到底这都是命。但人家对这一切却反倒不以为意,说放手便欣然放手。你不知这若是换成头脑犹为清明的霍珍儿,可当真是要了她的命!” 此话倒却尽然,昔年阮瑾熙在宫内扶摇直上如此之迅猛,除了其傲视群芳的美貌,自是亦与她那过早离世的亲姨母庄孝仁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宫内侍奉了数十年的老宫人,人人皆道昔年初入宫闱的瑞嫔阮瑾熙,不论是那倾倒众生的姿容,还是举手投足间那娴雅雍容仪态,当真与先帝的第一位皇后慕容康珏相似非常。 诚然纾云绘声绘色,可贤玥对这些宫闱旧事素来没什么太大的兴致。于是在淡然应声后,遂之她便徐徐抬首婉言道,“云姐姐,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想知道一件事。” “嗯,你说。” “你与泽修,是如何相识的?” 贤玥话锋一转,可神色却犹若往日般淡然平静。在她的潜意识中,他们二人间的羁绊,自是与霍珍儿有着盘丝错节的联系。可她却从来看不清,亦摸不明,从而只能陷入于不断的推测之中…… “啊,那便要追溯到四年前的追月节了。那年我方满十七岁……”纾云倒也不作忸怩,抬首便娓娓道来着,颦笑间透出的皆是与生俱来的娇柔妩媚,过往的一幕幕更是犹如画卷般在她脑海中生动显现,“你素来不太参与宫内的宴席,怕是不知那些与你一般门阀世家中的小姐们自小皆以嫁予皇子为其终生目标,而这其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便是庄懿皇后的独子寂泽修。而你那位自命不凡的表姐沐莲妆,更是打小就存了要嫁予泽修的心思,于是便总觉着自己是个天生的皇子妃命,待谁都是那一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可好巧不巧,她倒还真是个皇子妃命。那夜宴席中先帝和庄懿皇后一同在众人前为她指了婚,可嫁的却不是她日夜希冀的四殿下,而是那世人皆知出身低微的二殿下。你可不知她在听到的那瞬间,整张脸可都被气绿了,当时啊,当真把坐在一旁的我给乐的够呛,于是便一不小心地笑出了声来,并惹得她甚为不快!” 贤玥听闻此处,脑海中亦是能描绘出当时的大概场景。 她的那位表姐,确是从小众星捧月、眼高于顶,平日里的吃穿用度皆要与公主平齐才算罢…… “可不想那夜的归去时分,月下人稀时,好端端地走在我身侧的她忽而毫不犹疑地投入了一旁的协心湖中。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心内骤然便升起了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在宫人忙忙将她救上来后,她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循声而来的宫眷中指责着是我将她推入了水中。而在她落水时分,除了我们二人的随从,还有个便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崔伶雾,可你知那时我那好妹妹在众人面前说了什么吗?她竟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可不想正当我百口莫辩之际,恰好伫于内侧回廊中的寂泽修清楚地看到了这出闹剧的始末,并在风淡云轻地在众人面前道明了真相,为我彻底地解了围!” 贤玥双手扶腮,听得甚为入神,“那后来呢?” 纾云嫣然回眸,眉眼中所蕴着的,皆是无尽的风情。 “这便结了,还有什么后来?” “自那日过后,你们之间如何了?” 忽有和风自纱窗外拂来,仿佛还带着些许春日里独有的清新香气。纾云似是下意识地循风抬首,随之遥望着窗外不远处那随风摇曳的碧绿柳枝。 自那日过后,可不是她最好的回忆,亦是一切最坏的开始…… “你,真的想知道?” 身侧之人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些年了,一直都想知道。” 纾云恍若自嘲般一笑,复而垂下头,颓唐地把玩起了绞在手中的蚕丝绣帕,“因着厌烦崔伶雾,尔后我便与他们都分开了走。可那回到底是初次入宫小住,走着走着,我便一不小心迷了路。于是我没了法子,只好循着方才依稀的印象往回走去,可不想还未等我回身走上几步,便碰上了同样孑然一身的他。当时亦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开口便让他给我带路,没想到他却挺痛快地答应了。许是为了壮胆,一路上我便和他七七八八地说了许多话,却不想他倒也并非寡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我。由于我学疏才浅,琴棋书画中唯琴略通,于是后来我们便时而约在韵琴斋内会面,由他教我弹琴……” 韵琴斋!学琴! 电光火石间,贤玥头皮发麻,毛孔收紧,胸腔之中似有惊雷划过。一直以来,不论承受了多少的失败与挫败,韵琴斋终是她心内一片无法亵渎的圣地,只因那片土地上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树,无一不见证了她的初开情窦。 可她却从不曾想过,亦是此处蕴含了纾云与他同样的回忆,并且还是在她之前! 怪不得,怪不得。 从一开始,便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学琴…… 而此刻的纾云素手扶额,说的甚为入神,仿佛已全然陷入回忆之中,自是丝毫未注意到身畔贤玥此刻神态的异常。 “自那时起,我便瞒着众人时常与他会面,并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他。而我心内亦沾沾自喜地以为,他大抵也是有些许欢喜我的。却不想这一切倒好,来得快,去得倒也快。忽有一日起,他便再也不愿见到我了。”说至此处,纾云稍而顿了顿,面色一时难辨喜悲,“那时幼稚的我,自是委屈到了极致,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可后来啊,我却明白了,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拜我那位了不起的姨母所赐。我的那位好姨母,在泠霜口中知晓了我与他私下交好之后,竟喜不自胜且不知深浅地跑去了未央宫内与庄懿皇后论起了此事。呵呵,如此这般****的暗示,怎么能不遭最为爱子心切的洛水茗所厌烦呢?” 贤玥的语调寻常,只是双瞳之中多了几分黑白清明的凛冽,“所以后来,他大抵是误会了你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霍珍儿有意为之的安排……” “我明白,可就算那并非事实又如何,这世上很多事情,本就是颠倒黑白的。且就算你不甘心,想要再做挣扎,也不过是让人徒增厌烦而已。”纾云的叹息近乎微不可闻,可她柔美的唇畔边却犹然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也难怪,摊上了一位如此攻于心计的姨母,又有谁能相信,先前我所做的一切是源于自己的一片丹心呢?” 听至此处,想必就算一陌路之人,亦无法不为此情之伤怀扼腕,更何况是与这二人都最为亲近的贤玥? 若非这般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们犹然要好如初,或许这之后的之后,便不会再与自己的有什么牵连了。 而曾经那份在她心中与寂泽修那最为纯粹且珍贵的回忆,此时此刻,亦觉着像是从旁人身上偷来的一般,使她惭愧不已…… “云姐姐,你怪我吗?” 楚山万叠,紫玉生烟。 纾云哑然失笑,似是不料贤玥竟会如此开口,随之她缓缓地侧过身,继而极其温柔地揽过了贤玥的肩膀,并宽慰似的在其的肩头上轻拍道,“妹妹,坦白说,先前我确实怪过你,总觉得是你抢走了他。可后来我才逐渐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怨不得任何人。寂泽修他就是不相信我了,在他心内,我终是个逢场作戏、居心叵测之人。若不是你,他也会遇见别人,爱上别人。他的那颗心,终究不再会属于我!” 贤玥背脊一僵,顿时恍若醍醐灌顶。 是啊,昔年若非自己,他也终会遇见别人,爱上别人。 这世间所有的****,都不会为了一个从未出现的人而等待。或许他们只是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时刻恰巧相逢,并且相知相许,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难忘回忆。 可这所有的一切,若他情愿,终究可以在某个特定的节点而换作她人。 一如昔年,那个并未有过任何错处,却被他彻底推开的纾云…… 一线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自那日与纾云别过后,贤玥心下总是郁结难解。 从小到大,她与自己唯一那位血缘较为亲近的表姐沐莲妆关系一直都甚为寡淡。所以在遇上纾云之前,她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充当着姐姐这样的角色。 直到半年前二人渐而交好之后,她才体味到了有个姐姐处处关怀的好处,她总是无条件地帮助自己,相信自己,而自己只要随心而行即可,亦不用去理会任何外界的繁碎。 这样明媚而善良的纾云,在感情上却这样阴差阳错输得一败涂地。贤玥想不明白,她甚至开始彻头彻尾地质疑起了自己与寂泽修的缘起…… 也就在这般心乱如麻的时分,家中忽而遣人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芙笙怀孕了。 她的表妹芙笙,璧朝的永嘉公主,终而要为纳兰世家诞下新的一代。 汐岚今日起的极早,天还未亮就开始唤人从里到外,且滴水不漏地细致准备了起来。只因怀孕两月有余的永嘉公主,今日要携其驸马一同入宫,与宫内亲眷相见。 进而晌午时分,斓秀宫一众上下,终而满面喜色地迎来了纳兰府中的车马。 芙笙今日着了一件色泽极其温润的碧荷色衣衫,袖口衣摆上皆绣着淡蓝色的莲花,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甚是精巧照人。她那亮泽盈润的青丝亦是庄重地绾成了随云髻,发际上斜插着数支名贵的明珠彩蝶步摇,淡扫娥眉眼含春,肌肤细润如玉,秀唇娇艳若滴。到底是已然褪去了未出阁时的那份颦笑间的青涩,如今的她就恍若一朵盛放的芙蓉,清丽绝伦,自是楚楚动人到了极致。 只见立于其身侧,一同缓缓踏入殿中的纳兰贤拓,身着一袭铁树银针墨袍,玉树临风、气度不凡。而他的那双灿若繁星的凤眸更是与贤玥相似到了极致,望之便知二人必为血缘至亲。 正当身处殿内的贤玥欲自挂落下款款上前迎过两人之时,先前隐于他们身后的一个娇俏身影忽而利落而出。 纳兰韵诗身着明丽非凡的天竺红缦丝裙,艳如桃李,眉若弯柳,满头珍稀珠翠熠熠生光,项上所戴的夜明珠宝圈更是如敛天光。 这般望去,这位天悯郡主的衣饰打扮竟比这斓秀宫的主人还要华贵三分…… 贤玥唇畔一弯,倒也没显现出过多的讶异,“哦,韵诗也来了?” 韵诗桃花玉面,扫眉一笑道,“是啊姐姐,我也来了呢。” “好,那便一同坐下吧,”贤玥微笑地侧过脸去,将三人一同引至镂花红木桌旁,“汐岚知晓你们今日要来,从昨日起便细致地张罗起来了,你们可须得好好谢谢她!” 贤拓扶着芙笙在位中缓缓坐定,继而抬首柔声道,“汐岚,辛苦你了。” “大少爷,一点儿也不辛苦的。”忽闻此言,汐岚自是喜不自胜,双颊亦在不觉间染上一片绯红,“听到你们要来,大伙儿都很开心……” 此时此刻,圆桌中的大小膳食已尽数上齐,盘盘皆是食材考究、色香味俱全,令人望之亦不觉胃口大开。 而韵诗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汐岚,似是没有半分想要动筷的模样,遂之余音朗朗地开口询道,“汐岚,你好端端地和大哥说着话,脸红个什么劲呀?” 芙笙循声望去,自是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很快地启声替汐岚撇开了话题。 “韵诗你看,今日有你最喜欢的海参鱼翅羹,闻着好香的,咱们一块趁热吃吧?” 韵诗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抬眸间只见其神色中隐着些许轻蔑之意,“大嫂,这又不是多精贵的东西,别弄得咱们跟平日里没见过似的,这玩意儿家里桌上不也天天有吗?” 眼见此情此景,贤玥自是笑而不语,心内却是隐隐庆幸当时自己一口便回绝了父母要泽珉与韵诗结姻的提议。 如今都到了这般年岁,还是不改半分臭脾气,也不知今后什么人娶了她才能受得了? 贤拓悄然望了一眼面色淡然的贤玥,轻叹一声,遂之侧身面向韵诗正色道,“好了韵诗,快吃饭吧,一会膳后我们还须去寿康宫拜见姨母。” 于是韵诗只好神色怏怏地拿起碗筷,嘴中小声嘟囔着,“去就去呗,急什么?她不就在那儿等着,又跑不了的……” 殿内烛火暖容,一片静谧。 贤玥自是无心理会韵诗,她徐徐的侧过身去,遂之望向了身旁那抹温柔似水的荷绿色身影,“芙笙,这些日子你感觉可还好?” “表姐,爹娘都待我极好的,表哥他也很照顾我。” 芙笙循声侧过脸来,眉眼中皆是柔情满满。如今她虽已有了身孕,且不久便要初为人母,但她的全身上下仿佛仍透着恍若少女一般的清雅灵气。 “傻妹妹,我是问你自己的感觉如何……”贤玥粲然一笑,复而温柔地执起了芙笙的纤纤玉手,“如今平日里吃得可香,睡得可好?” “娘近日里总是为我单独下厨熬汤,吃得可是好极了,”芙笙杏腮微红,言至此处似是有些羞赧,“睡得也好,就是白日头里有些容易犯困,要比平日里早一两个时辰就睡下了。” 贤玥欣慰莞尔,眸光一时如蕴星辰。眼见芙笙如今与贤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在家中与父母相处得亦是甚为和睦融洽,她先前那刻半吊着着的心,此刻也总算是全然放下了! “如此甚好,”贤玥抬起手来,双指夹筷,悉心地夹上一块仍冒着热气的蜜汁藕放入芙笙身前的青骨瓷碟中,“那我这个做姨母的便安心地候在宫中,等着几个月后来抱我的大外甥了。” 芙笙双颊酡红,颜比花娇,在偷偷地望向了贤拓一眼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贤拓则目色坚定地望向贤玥,仿佛给自己的这个妹妹许下了她最想听见的承诺。 万千波澜恍若过眼云烟。这一刻,贤玥忽然觉得很安心。 而这温情的一切落入对侧的韵诗眼中,换来的不过是唇畔边一抹不易察觉的藐视笑意。 终而这一顿午膳下来,贤玥大多时候仍是安静的,亦未说上太多客套话。也或许是韵诗在的缘故,使她先前心内备着是与兄嫂倾诉的肺腑之言终究未能说出口。 哎,所幸来日方长,唯愿他们夫妻二人日后一切都好…… 午后时分,殿内檀香袅袅,暖阳斜照入室。卸下身上繁重饰物的贤玥并没有分毫倦意,于是她便随意地披着自己那近乎委地的如缎墨发,静坐在了浅赭色纱窗旁的暖榻中,素手捧着一本李唐的诗集,细致地翻阅了起来。 窗外皆是鹂音鸣翠之声。 诚然书卷中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字里行间百般引人入胜,可贤玥心内却仍有些许难平的浮躁,仿佛一种风雨欲来的不祥征兆。 呵,可她的人生已到了如此地步,又怎会怕什么事把眼前的一切摧毁得更糟呢? 果不其然,尔后在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她竟再度见到了一袭红衣怒气冲冲甩袖而至的韵诗。 风火而至的韵诗自是不顾殿门处内侍的阻拦,直接破门而入,左右张望后,便径直向着贤玥这头疾速地走来,并且气势汹汹道,“俪贤妃,你猜我在你那好姨母那看到了什么?” 贤玥心内一紧,忽而隐隐地担忧着莫不是她在寿康宫内撞破了泽珉与蝶盼之事。若当真如此,且而后她将此事对外声张,那自己为泽珉日后的筹谋便有大麻烦了…… 诚然心内波澜汹涌,但贤玥注视着手中书卷的目色犹是平静如初。 “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便有话直说!”韵诗冷哼一声,顺手便推倒了眼前挡住她来路的一把黄花梨圆椅,神色中满是难掩的戾气,“当年姜璃忽而被遣出府中,我心内到底还是觉着有些对不住你的。可我却从未想到你俩竟暗度陈仓,一直在宫内私相授受。纳兰贤玥,我恨透了你!” 听至此处,贤玥心内不禁悄然松了口气,还好这一切无关乎泽珉。 而姜璃之事,却亦是她尽数疏忽了。眼见今日韵诗忽而同来,她便应早早让人去给姜璃代话,让他今日午后毋须去寿康宫内给姨母请脉…… 本在偏殿内午歇的汐岚循声亦是匆忙而至,“韵诗小姐,请你对娘娘说话注意点!” 韵诗闻言狠狠地回过身去,抬手便指着汐岚秀美的鼻尖,怒目而视道,“你个下作的东西给我住嘴,难道你也配在我面前蹬鼻子上脸?” 贤玥眉心微蹙,终而冷冷地抬首道,“纳兰韵诗,我和姜璃的来往,自始至终和你有什么关系?” 韵诗一时语塞,可神色犹是怒不可遏。须臾后,她漆黑的眼珠一转,似是骤然想到了什么,继而立马得意洋洋地再度启声道,“好啊,俪贤妃,我终于知道了你为什么忽然受到陛下的冷落。一定是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被陛下发现了,他便厌弃了你,抛弃了你,让你成为了寒寂城内最可笑的弃妇!” “天悯郡主,你是要在这斓秀宫中造反吗?” 此刻汐岚的心内自是怒火中烧,怎容得纳兰韵诗继续胡诌撒泼。 且从小到大,身为管家之女,她在府中也一直被众人当成半个小姐来对待。唯有这位自命不凡的天悯郡主,从不把她放在眼中,并自始至终都把她看作一个可以颐气指使的下人! “汐岚,你让她继续说,”贤玥抬起手来,安慰似的轻抚过身侧汐岚那发颤的素手,复而回过脸来,镇静地望向犹轻喘息着的韵诗,“我倒是想知道,我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原本于殿门处守门的一众宫人已被悦岚尽数遣开,此刻殿内殿外竟一时安静的有些可怕,就连方才于空中盘旋的百鸟鸣翠之音亦不复存在。 韵诗似乎也稍微冷静了些,只是一出口犹是语气半分不饶人道,“难道你能保证,你和姜璃从未私相授受,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纳兰韵诗,无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告诉你。”贤玥攥紧手中纤薄的书卷,凌人的眉眼中终是透出了几分愠怒,“当年若非你肆意胡闹,他便不会毫无预兆地被赶出家中,从此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生活。你知道他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才能昂首挺胸的凭着一己之力,头戴翎冠地站在这里?如今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地要来关心探寻他的一切?” 或许是从未听闻过这般严厉的呵斥,韵诗此刻竟未忙着反击,而是似乎被说的有些怔住了。 良久后,她才稍而缓过神来,继而双拳紧攒地启声道,“难道他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吗?” “这一切你或许可以去问问他,前提是他愿意告诉你的话。”窗外犹是暖阳高挂,而贤玥却被韵诗项上的夜明珠宝圈刺得有些晃眼,终而是不耐地别过脸去,“好了,纳兰韵诗,若你闹够了就请回吧,我这座小庙里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韵诗一时噤声,恍若陷入了沉思。 方才在坤西殿中,姜璃的骤然出现使她震惊难言,而她又被沐曼嫣口中的姜御医为俪贤妃所亲信引荐而气昏了头脑,愤然地觉得自己大抵被他们二人蒙在鼓里了这么多年。 若非她这位令人讨厌的堂姐提点,她是不曾想过,姜璃这些年独自漂泊在外,再也没有了府中如同少爷一般的吃穿用度,过的是不是真的很辛苦? 韵诗心乱如麻。在她高高在上的人生中,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愧疚。 姜璃啊,姜璃哥哥。 对不起…… 色变 如今宫内新晋的秀女皆已入宫一月有余,也自是不免被人拿出来做了些许比较。 可若说比较,倒却真也没有太多好去比较的,因为除了妍承徽与薛常在二人,其余数人皆未得过寂泽修的传召宠幸。 而这在这两位新人之间,比起鸣翠馆那位仅仅一夜得召的薛常在,数访太极殿的妍承徽颜净植则显得特别了许多,且她本就是入选秀女之中家室最好并受封位份最高之人。 于是宫内自是口口相传,这位端庄秀雅、袅袅婷婷的妍小主日后必然前途不可量…… 晨曦初绽,碧波粼粼,锦鲤成群,长桥蜿蜒。 这几日,贤玥终而褪去了前些时日由韵诗所扰的烦闷心情,一早便带着斓秀宫的一众宫人,来到了春南林塘殿。 眼下,她十分中意着眼前的秀美景致,于是便令着宫人将殿内的案几画具尽数搬到了室外。 腿伤初愈的花茵似乎比先前稍微圆润了些,可其举手投足间犹是一如往日般娇巧可人,望之便让人觉着甚是讨喜。且今日她装扮得甚为细致,不但穿上了先前贤玥赐予她那犹为心爱的紫藤蜀锦襦裙,就连平日里时常梳的一个坠马髻亦托着身旁的悦岚理得一丝不苟、极为整齐。 只因今日,贤玥要实现先前便许诺于她的一幅画像。 左右顾盼思量间,贤玥折下身旁花丛中一支清新素雅的夜寒苏,徐徐几步上前抬手仔细地替花茵别在了那犹带清香的云鬓上。 夜寒苏美而不娇,每朵花盞唯有三片纯美的花瓣,宛如翩翩起舞的白蝶聚集于翡翠簪头,从朝到暮,温和润雅地释放着其独一无二的清香。 一如素来醇美可人的花茵一般,望其言表便不由地心生温软。 可不想还未等贤玥站定落下几笔,守于春南林塘殿外的刘真却忽而面露难色地进来禀报韵迟宫内的妍承徽求见。 伫于协心湖畔如丝绿柳下的花茵自是一怔。 而贤玥亦是不曾料到如今这位宫内人人皆作褒扬的妍承徽,竟忽而自己寻上了门来。至今为止,这位风头正劲的妍小主与自己也不过殿选时的一面之缘。 可即便如此,自己对她亦还是有些许印象的,那般的姿容谈吐,确是此届秀女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于是贤玥眉目淡然地示意允诺,但其手中所执的画笔自始至终都未曾落下。 但自刘真匆匆回话之后,贤玥亦察觉到了不远处的花茵神态稍而拘泥,于是她便宽慰一笑道,“无事的,你同方才一般自在些便好。” 春风微拂面,花茵闻言心内一暖,并连忙朝贤玥点了点头。 天际碧蓝,零星云雾。不时,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便独自随着刘真的引介而徐徐入内。 众人只见颜净植衣着素雅,身姿娉婷,肌肤白嫩如玉,颊间微泛起一对浅浅的梨涡,胭脂淡抹,两腮白中透粉。她那簇黑弯长的眉毛,非画似画,一双桃花美目更是流盼生光,黑白清冽,蕴着令人不觉间沉醉其中的风雅情致。 “嫔妾给俪贤妃娘娘请安。” 其音清朗,恍若珠玉琳琅。 贤玥犹未停笔,不过用余光瞥见了其独自前来的窈窕身影,索性无心遮掩便直言启声道,“不知承徽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嫔妾携有一物,想在此献予娘娘。” “哦?那便要请承徽稍等片刻了……”贤玥稍作讶异,秀唇轻启,随之微微地侧过了身子,“待本宫完成此画,再亲自来收下承徽这份礼!” “是。” 颜净植莞尔一笑,复而恭敬颔首,自始至终都未透出些许浮躁的心思。 尔后,汐岚不卑不亢地将其引至了一旁的太师木椅中稍作歇息,悦岚则缓缓自内殿而出,不紧不慢地替其奉上了八宝暖茶与芋圆甘薯甜羹。 周围侍候着的宫人们此刻也都不禁将目光投向这位仪态雍容大方的妍承徽,在寒寂城内能有着这般出众的姿容与气度,想必亦不会久居那区区五品的承徽之位了…… 今日花茵的这幅水墨,贤玥作的说快不快,说慢亦不慢,前后大抵一个多时辰,她便功德圆满地落笔完结。 在湖畔旁伫立良久的花茵在朝一旁的颜净植简单行礼过后,便忙忙喜不自胜地半跑至案几前,观看着她心内畅想过无数次的精美画面。 佳人芙面,仪静体闲,那更花中好。 望着眼前碧波山石旁自己那娇俏明丽的面庞,花茵喜难自胜,自是欢喜到了极致,一时竟眼眶微红地望着贤玥,口中喃喃娇嗔道,“娘娘,您真是这世上对花茵最好的人,花茵永远也不要离开您!” “斓秀宫里啊,就数你的嘴最甜。”贤玥粲然一笑,玉软花柔,顺势便抬起了左手揽过花茵的香肩,音色低柔道,“快和他们把东西收好吧,我先去会一会妍承徽……” 花茵骤然会意,连忙点头应诺。贤玥亦缓缓地回过身来,一只手负在身后轻抵着腰,随之便向着颜净植坐落之处款款而来。 “让承徽久等了。” 颜净植云髻峨峨,嫣然巧笑,清雅的面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道,“嫔妾倒真不曾想到,娘娘待宫人竟这般好。” 贤玥莞尔一笑,随即落座于颜净植身侧的位中,“那是因为她们对本宫也好。” 融融日光恍若稍而褪去了些,衬得此刻湖畔旁更是水汽氤氲,如梦似幻。颜净植倒也不欲拐弯,从她那飘逸的广袖之中掏出了一个轻巧的楠木小盒便递予了身侧之人。 “娘娘,请您看看这个。” 贤玥玉面淡拂,抬手便接过这个精巧的鸳鸯镂花木盒,并随即扭起了铜环,打开了小盒。 里面是一枚颇有些年头的镂花铜牌,正面刻有神兽碧凫之图纹,而翻开背面,则赫然地印着她纳兰贤玥的名讳。 贤玥一时恍若醍醐灌顶,这不正是昔年她在胜华阁求学字画时日日所携的铭牌。 “你是谁?” “不知娘娘可否还记得,仁晟十八年,与你一同在胜华阁修学的同学中,有一位终日只爱穿碧色的小女孩。” 仁晟十八年,贤玥时年恰好十岁,亦正是她在胜华阁修学六年中的最后一年。尔后三载,她便无可奈何地被父母送去了绕梁台修习声乐,陶冶情操去了。 贤玥凤眸微眯,似乎对颜净植所言是有些印象。在快离开胜华阁的几个月中,确有一个新进的灵巧女童素日里只爱穿碧色的衣裳。且其虽年龄小,但造诣功力却不低,可是时常便受到他们的郑师傅的赞赏。 “是你?” “正是嫔妾。”颜净植面如渥丹,玉骨冰肌,“临行一日,或许您走的匆忙,便在课室中丢下了此物。嫔妾素来对您很是崇敬,便想着他日必将亲手将此铜牌交还,不想后来却再也未在胜华阁中见过您了……” 贤玥的脑海之中一时回忆起了许多年少时在胜华阁内求学的欢快时光。 胜华阁闹中取静,隐于城东的玄武大街之中,且郑师傅那大腹便便、风趣幽默的模样,在她心中犹有着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那是她多么无忧无虑且随心所欲的时光啊…… “谢谢你,能再次看到这块铭牌,我很开心。”贤玥心内百感交集,继而在短暂的失神后,她再度扬起脸来,感激似的将目光投向了眉目柔婉的颜净植,“不知师傅一家,如今可还一切都好?” 暖风如许,颜净植笑吟吟地答道,“入宫前,嫔妾曾去见过师傅一面,他一切都好。只是还念叨起了您,说您当年无师自通,最是让他省心,让他白白地拿了太师府中那么多年的银子,心里甚是愧疚呢!” “师傅果真还是如当年一般爱说笑……”贤玥一时不禁破颜而笑,光彩明媚,“净植,往后你不必拘泥,我们便以你我相称就好。” “那若您不介意,我可否唤您一声师姐?” 净植眸色清明,言之恳切,倒也未有半分奉承之意。贤玥亦是目色柔和地点头允诺。 此刻花茵与汐岚等人已将方才湖边所置的作画之物尽数细致地抬进内殿。而贤玥一直不喜身旁有多人近身侍候,于是如今放眼当下,置身湖边的便不觉间只剩下了颜净植与她二人。 净植左右顾盼了一番,眼见四下一时无人,她的面色亦稍而沉重了下来。于是她凝视着眼前的倾世之姿,终而诚挚地低声开口道,“师姐,如今我实则并非帝王之妾,而是陛下麾下之谋士。” 火光电石间,协心湖内恍若忽有锦鲤跳跃,溅起层层波光涟漪。 贤玥面色一变,复而眉心微蹙,“为什么?” “陛下早已知晓我心内已有他人。”净植莞尔一笑,言之坦诚,“随即,他便也随了我的心意。” “那你为何要入宫?”贤玥眸色清冷,似乎对二人间的交集并未有太大的兴趣,“以你父亲中都督的能力,若你不想参与选秀,也亦非不可。” “因为我与他前缘已尽,今生今世,再无希冀。”净植的眉目却忽而舒展了开来,颜色柔和,仿佛所言之事与自己亦不相关,“而站在这里,却是可以离他最近的地方!” 寒寂城,是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 “哦?” 贤玥举起身侧的骨瓷茶盏,轻抿了一口温热的普洱香茶,茶香顿时四溢于唇齿间。 她一时陷入了沉思。 说起离寒寂城最近的人,世人的第一反应大抵便是哪位前朝的皇子。可奇怪的是就算如今皇子们已有婚配在身,可凭颜净植的姿容家室,纳其为侧妃亦有何不可? 除非,那人已无法再作婚娶。 而在寒寂城中,除了净了身的内侍无法婚娶,还有的大抵便是…… 贤玥对自己忽如其来的猜测骤然一惊,心内忽而冒出了一张有些许模糊的英俊面庞。 可如此隐晦之事,她又为何忽而如此坦诚地告诉自己,仅仅因为她们曾师从同门,她就这样无条件的相信自己并跑来倾诉吗? 显然以颜净植的伶俐才智,此事并不会如此简单。 “如今他过的很好。”此时此刻,净植也终而挂不住了面上笑意,神色淡漠道,“举案齐眉,儿女双全。在世人眼中,自是享不尽的洪福齐天!” 贤玥轻叹一声,心内暗道自已的答案应是准确无疑了。 “你的心上人,应是护国长公主的驸马,柳之康。” “师姐果然聪慧无双,”顿了半刻,待净植再度启声,音色已不觉间沉下了些许,“而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只为了您能相信我接下来和您所说的一切……” 随之净植沉静地俯过身来,轻轻地靠近了贤玥的耳畔。 尔后不过三两言语,却只见那犹在位中的绝色女子秀拳紧握,娥眉微蹙。虽未将心内之惊怒全然形于色,但那漆黑的凤眸中却是神光变幻,恍若沧海之上波浪层叠,不住翻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之前隐于心底所疑虑的一切,终而在今日有了答案。 贤玥胸口发麻,神色缄默,一双柔荑紧握成拳,连指甲亦狠狠地嵌入了皮肉之中,一时只觉着周遭冷风如刀。仿佛此刻唯有这般凌厉的疼痛,才能郑重地警戒警示警告着自己,如今一如协心湖表面般风平浪静的寒寂城,不久便不得不由着皇权的竞逐而掀起巨浪翻涌! 烟起 西凉之变来得又急又快,毫无先兆。 帝国与西凉接壤的西北十城一连失守,边境军情告急,堪称百年未见。 盛京城内自是乱成了一锅粥。普通百姓各个人心惶惶不说,可那些已享了近百年荣华富贵的皇亲贵胄与门阀世家大多亦是岌岌自危,生怕其数百年来的荣宠优越,不日付之东流。 太极殿内的奏折一时堆积如山。 如今朝中已调集盛京周边五省二十余万军马,随时准备着听令出征西凉。而今日光明殿内所议之事,便是寂泽修将任命谁人为此征之领军者。 麒麟匹匹、气魄之至的光明殿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肃穆之中,众人心内大都揣度着一会儿陛下上朝时公布的领军者之人选。 料想昔年帝国之猛将纳兰法已故多载,且如今朝中司空阮建邺年事已高,而现能以统领此番大局的大抵便是慕容世家家主、大都督慕容靖宇了。 可贤玥却已待不及了这一刻,于是早在今日上朝前,她便遣着悦岚将昨夜在羽林军中守职的贺钊相约于沁泉廊中小会。 所幸贺钊倒未让贤玥久候,不时便迈着稳健的步伐而来。 今日他身着藏青色的雪隼朝服,项带紫檀玛瑙朝珠,望之自是雄姿勃发、英俊威武。 “微臣参见俪贤妃娘娘。” 半坐在荔枝木廊上的贤玥忙忙起身,只见她一袭湖蓝色素雅宫装,发钗耳环皆用以最简单的银饰。诚然倾世风华半分不减,可举手投足间却难掩着憔悴之态。 “将军不必虚礼,今日这般急切唤你来,着实失礼,可我亦委实寝食难安,担忧的紧……” 木廊外白色的辛夷花盛放正好,满树若雪,毫无杂色,让人望之不免陡生敬仰之感。而头顶廊檐挂落下的彤鹤宫铃犹然随风摇曳,发出着与如今宫内肃穆氛围甚是相违的清越之音。 贺钊却一如檐下之宫铃般云淡风轻,神色柔和且淡然。 “娘娘安心,此番远征,微臣必将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你是说他,要领兵御驾亲征?” “正是。” “我是曾料想到了些许,可却不想竟是当真。也罢,若是调离京中大多将士,待在此处对他而言指不定更为危险……”贤玥言至此处不免有些哽咽,但却极力地克制住情绪,继而忙忙从袖中取出两个赤金色的莽纹锦袋交予贺钊温厚的掌中,“将军,请你务必将这两物收好,其中鹓雏符本为我所有,可号令纳兰家暗卫三千。而这青鸾符则是我前日从晋德太妃处取得,亦可凭此召令沐家暗卫两千。这些暗卫们自小便受着严格的训练长大,各个武艺出色高强。待你们离京出发之际,必要让他们一同紧随着以备不时之需!” 片刻间,贺钊望着手中那小小的二枚金符,只觉沉重异常。 他的心内一时感念万千。水火之中,又有谁知道平时看似对陛下最为淡漠寡情的俪贤妃,恰巧又正是细致入微地关切着他的第一人? “娘娘,您放心。待我军凯旋之音传来之际,必定亦是你与陛下二人团聚之时。” “日日在一方天下也不曾团聚,又何必企图往后呢?”贤玥抬眸一笑,可那极美的笑靥之中蕴着的却尽是化不开的苦涩之意,“只要你们此去能一同平安归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贺钊一时微怔。 她说,要他们一同平安归来。 而这个他们之中,自是包含了要与寂泽修一同西征的自己。 这短短的一句话,小小的一个词,便让此刻贺钊的心内澎湃汹涌,就算初临沙场亦毫无畏惧。 不过须臾,在稍而定下心神后,他便神色犹然沉着镇静地躬身抱拳,并对着眼前那纤弱楚楚的身影恳切道,“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望!” 贤玥心内骤然一暖,随即痛快地扬眉启声道,“好,待将军凯旋归来之际,我便定然犹在此处邀你月下酣饮一番!” “那届时待臣而归,一定不忘来讨娘娘的一壶酒。” 廊下宫铃摇曳之音依旧,而贺钊丰神俊逸,薄唇紧抿成浅浅的笑弧,眸色深沉如蕴汪洋,一时恍若有了让贤玥难能读懂的情感。 正在此刻,本候于廊下的汐岚在接到斓秀宫守门内侍的通报后,随即只好回身沉着地走到廊上,向贤玥如实地通报道,“娘娘,容瑛夫人方才去宫中寻您,见您不在,正欲启身过来寻您。” “知道了,帮我带话给她说我即刻回去,让她稍待我片刻便好。” 良辰美景终须散,能在出征前拥有这短暂的一刻,他心内便已知足。继而贺钊攥紧了手中的两枚金符,微微地垂下了修长的眼眸,“娘娘,若无其他吩咐,微臣这便告退了。” “好,还望将军一路珍重。” 此刻的贤玥不知为何,隐隐担忧的眸色之中忽而蕴含了些许不舍。眼前这个高大稳重的身影,一定要带着那个人一同毫发无损地回来啊…… 可待她回神之际,贺钊远去的身影已变成了小小的一点,并即将消失于回廊之中。一股极度的疲乏之意骤然袭来,片刻间她不禁倒退两步,并重重地抵靠在了木栏处。 不时,幽于层层花丛中的木廊上忽而响起了轻快且急促的脚步声。 贤玥心内轻叹一声,暗道她还是如此急性子,继而缓缓地抬首舒眉一笑。 “姐姐,你来了。” “好妹妹,你可知此番西征寂泽修派了谁去?”匆忙而至的纾云一时倒也未注意到贤玥苍白的面色,而是急不可耐地宣泄着自己心内的愤然,“他竟派出了他自己,他要御驾亲征!你说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姐姐,你先别急。”贤玥上身倾前,安慰似的执过纾云那双微微发颤的玉手,复而温言相询道,“你可知此番出行,主副将皆为何许人也?” “主将是他自个儿的表兄兵部尚书洛云州,副将则是那荣惠宫小蹄子的异母兄长阮瑾轩。” 贤玥瞬间定了心,随即向纾云宽慰一笑道,“如此甚好,倒不失为最稳妥的安排。” “妹妹,你在说些什么?”纾云眉目怔然,喃喃开口,“我为何全然听不明白?” 自方才到来之际,沁泉廊的出入两口就早已让贤玥遣人围了起来。且这荔枝木回廊一面临水,一面乃为深深花海,外人难近其半分。于是此刻贤玥也不忍让纾云再被蒙在鼓中,所幸坦然开口询道,“姐姐,你想想这些年,宫中谁人与西凉走的最近?” 纾云裙裾微扬,面色之中尽是不屑之意,“和西凉走的最近的自是寂和琳吧?你看每次西凉那肥头大耳的世子一来,就知道和她献媚儿!” “没错,和西凉走的最近的,一直就是这位被帝国给予了无上尊荣的护国长公主。”言至此处,贤玥凤眸之中的嘲弄之意渐深,“不但西凉王世子素来对她唯命是从,且镇守西凉与帝国交壤之境的牧州御史,亦是她乳母的儿子王忠灿。姐姐,难道你不觉着这场战火,来得太过蹊跷吗?” 须臾间,纾云如饮醍醐,如梦初醒。 “天哪,她是想造反?” “至少她不愿再给泽修留活路。众所周知,先帝在世之时她受尽荣宠,近乎将半个帝国的财富尽入囊中,没有人知道她手上到底养有多少出色的暗卫……”贤玥眉目沉静地注视着此刻神色惊惶的纾云,继续从容不迫道,“如今盛京周边五省的大多军马已遣派调离,宫内羽林军亦唯剩九千,且当下兵权在握的慕容靖宇正是她母亲慕容康珏的亲弟弟。泽修此刻若还不离宫,便才当真难操胜券!” “妹妹,这太忽然了,我有点害怕,”纾云柔媚的面上一时愁云惨淡,她不禁上前紧揽住贤玥的肩头嗫嗫道,“寂和琳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她是要作女帝吗?” 贤玥颓然一笑,“你可曾记得殿选前夜,她在我们面前,不正以夜帝喻以自身?” 眼前的湖水平滑如镜,可纾云一想到寂泽修如今正置身于水深火热中,心内便有着难言的郁结,更有着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并不爱自己,可她却是那样怕他一去不回。 “我真不明白,一个女人,儿女双全,自小享尽世间之荣宠珍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竟想去要自己弟弟的命?” “姐姐,你猜这一切,是谁点拨的我?” 檐下宫铃犹然肆意作响,纾云美眸圆睁,仿佛难以置信道,“难道不是你和泽修会了面?” “不是他,”贤玥眉目淡然,轻轻地摇了摇头,“而是韵迟宫的那位妍承徽。” “她,怎么会是她?” “寂和琳的那位状元驸马柳之康,原是她的竹马恋人。” 纾云哑然失笑,红唇畔透出的讥嘲之意甚浓,“近日宫中唯她甚为得宠,她怎会如此大胆地告诉你这些,难道寂泽修对此毫不知情吗?” “他知道,他知道的比任何人都早。”草木欣荣,晨光骤起,一时映得贤玥清透的美眸之中如蕴天光,“于是他们二人做了个交易,待泽修此去千里完胜而归之际,颜净植亦会在寒寂城内搜集出寂和琳种种谋反之罪证。登时真相公之于众,罪人伏法,她只求换回自己的爱人足矣……” 纾云双眸微眯,脑海中缓缓地映出了颜净植与柳之康那两张模糊且美好的面容,“倒不想她竟是个奇女子!可就怕到了时候,她那宝贝心上人也和寂和琳一样难逃干系!” 结果固然重要,可那追逐的过程,又何尝不难能可贵呢?在颜净植清明且坚毅的神色中,贤玥仿佛看到了自己身上已然消逝的些许意念。 她深知自己回不去,亦握不住,可却又真心地希冀着他人能得偿所愿…… “谁知道呢,世间之人,不都是受着****之驱使而不断成长。”贤玥莞尔一笑,复而坦率启声道,“说来我对她也有些钦佩,明知自己所做的一切若是被寂和琳发现便必死无疑,可她却犹然义无反顾,愿意拼上性命一搏。” “那他呢,”纾云心底的愁云仍是难以消褪,“妹妹,此去千山万水,他当真能够万无一失吗?” “我不知道,可有些事情他不去承担,便没有人会去帮他承担……姐姐,这终是他的家国,是他的天下,到底须得由他自己来守。” 言至此处,贤玥亦是难免心下一动,随即心内忽而忆起了两年前在她十九岁生辰之际,自己与寂泽修二人共处于青池山中的画面。 彼时待她万般体贴温柔的他,一步步地执着她的手,带她一同置于云雾缭绕的山巅之处,共赏这锦绣盛世的大好河川。 这便是她爱人一族世世代代守护的王土江山,万事皆具纲领,万物皆有作息。所见之处尽是山川蜿蜒,万木参天,芳草繁盛。 那般的天高云阔,豪情壮美,又怎能不令她永志难忘? 诚然如今二人嫌隙渐生,情意不再,可她却犹是万般不愿看到原属于他的一切有朝一日落入别人的手中…… 有孕 贤玥从不曾想到,初夏的正午时分,高巍的城楼之上竟连拂面微风都是如此冰凉。 放眸眼下,尽是无数身着铜盔铠甲的帝国将士,士气凛凛地面朝着此刻城楼下正跨坐于汗血宝马之上的帝王。 寂泽修今日身着一袭正紫色的缂丝平金龙云纹大阅甲,胄为铁质,顶盘、前后梁、护额等均饰铁鋄金云龙。护项、护耳、护颈面均为墨缎,上绣赤金火焰。鹿皮里,青缎缘,内俱敷数百余铁叶护身。 而位于其身后二侧的,则是银色盔甲加身的主副将洛云州与阮瑾轩。 贺钊作为羽林军首领,亦是离其唯有三丈之远。 此去一别,自是不知归期何时。 此刻伫于城楼上眺望送行的宫妃内眷大多已是难以自抑地默默拭泪,甚者有如韵迟宫的那位薛常在,竟生生的在众目睽睽下哭晕了过去。好在其身旁的随侍宫女昀娅眼疾手快,才未使得这位羸弱的常在跌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寂和琳颇为不屑地一挥手,便令人将薛惜珺抬至别处稍作歇息。随即她又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打量着身侧神色镇静自持的纳兰贤玥。 “皇弟此去山长水阔,艰险无穷,怎么也不见咱们俪贤妃为他哭一哭?” 比起寂和琳那绚烂夺目的杨红色一身,位于其身侧的贤玥则显得素净的多。只见她项带珍珠宝圈,额坠和田墨玉,身着形态舒雅的墨绿百锦千水裙,且绣有金丝鸾纹的袖角此刻正迎风微扬。 “陛下亲自领兵作战,抵御番邦之乱,为的是护我帝国疆土完整、臣民安平。”贤玥眸光清澈,面色犹然风轻云淡,不见喜乐,亦不觉哀痛,“帝心系于民,百姓皆为颂之,实为喜事,嫔妾又何有一哭之理?” 寂和琳轻笑一声,不予置否道,“俪贤妃心系社稷江山,却是对自己夫君的安危反倒不以为意。” 贤玥浅笑莞尔,自是不欲开口与寂和琳多做辩解。 可一旁的纾云闻言至此,到底是有些许沉不住气地清朗启声道,“不知大公主从何而见俪贤妃不闻不顾陛下的安危了?且陛下灭番邦贼子后凯旋而归,实乃天经地义,不应有疑,难道大公主从头至尾不是希望如斯吗?” “呵呵,容瑛夫人倒真是一口伶牙俐齿!”寂和琳不掩半分蔑意,广袖一甩,袖间所熏有的馥郁浓香随之扑鼻而来,“怪不得手刃起一步步捧着自个儿上位的姨母,也毫不犹疑呢!” 伫于几人身后的妃嫔宫眷们自是面面相觑,惊惶不敢言,竟不知自何时起容瑛夫人竟得罪上了尊荣无匹的大公主。而此间亦有幸灾乐祸者,一如沐莲妆崔伶雾等,正对此窃窃私语、悄然作笑。 可纾云却不怒反笑,芳髻微仰,继而洋洋洒洒道,“大公主过誉了。” 见此情景,贤玥不禁眉心微蹙,随即便轻拉了拉纾云宽大的袖摆。如今与若与寂和琳公然作对,自是为时过早。 而不远处的颜净植亦是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个形态风流且不可一世的身影。 寂泽修此去西下远征,自是免不了寂和琳在盛京城中兴风作浪。而那个人,却不知最终是否会和她站在一边忤逆谋反…… 一袭妃色流仙裙的阮瑾仪自始至终也未参与到几人的谈话中,只是恍若一个粉雕玉琢的木头人般,垂眸怔怔地望着逐渐远去的行军。 正当此时城楼之上众人心思各异之际,忽一名青衣内侍自西侧台阶匆忙而上,不时便垂首跪倒在了寂和琳与贤玥等人身前,随之声色洪亮道,“启禀大公主,启禀三位娘娘,方才晕倒的薛常在经由御医诊治,已诊断出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城楼之上顿时唏嘘一片。 这下人人可算是心知肚明那位出身平凡且娇弱盈盈的小常在,从此的举足轻重便与从前大有不同了。若她能为帝国顺利地产下第一位皇子,那今后又有什么富贵荣宠不敢去指望呢? 贤玥神色一滞,随即下意识地回身望向远处寂泽修那被簇拥着且逐渐模糊着的身影,腹中忽而竟有着说不出的恶心与反胃,一时双腿竟欲站不稳。 如此情境寂和琳亦是始料未及。 不过在短暂的微怔过后,她反倒无所顾忌地仰首大笑了起来。 就算后继有人又能如何?如此卑贱出身的孩童,都无须她处心积虑地除去。身在寒寂城中,没有门阀世家的支撑,一介孤儿寡母又如何能有与自己抗争的能耐? “哦?这倒真是喜事一桩……”寂和琳回眸一笑,继续佯装欣喜地讶异道,“只不过眼下皇弟正要出行西征、安心作战,孤看此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就等着他自个儿回来惊喜着吧!” 贤玥扶墙蹙眉,瑾仪沉默无言,纾云自是一副嗤之以鼻状,而以沐莲妆为首的宫眷们却忙忙启声附和道,“大公主英明。” 清风如故,日光透亮如初,可贤玥却已近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纾云一同回到宫中的。 在一片清幽檀香的漪澜殿中,纾云心疼地将面色发白且身体不住地发颤的贤玥紧紧揽入怀中,并宽慰地轻抚着她的柳肩温言道,“妹妹没事的,你再忍一会儿,姜御医马上就来了。” 汐岚与花茵亦心急地候于殿门前来回踱步,悦岚则早早的在回程之际便赶去御医局中去唤姜璃。 所幸不过须臾,宫门处便传来了刘真欣喜的唤门声,“来了来了,御医来了。” 随之只见姜璃与悦岚一同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忙而至。姜璃先行迈入殿中,随即悦岚亦稳妥地踏入殿内,并与守于殿门处的汐岚花茵相视会色,继而轻轻地阖上了殿门。 “姜御医,你快过来看看她。”纾云眼见姜璃而至,自是不住迫切道开口道,“自方才于城楼下而归,她的身上便不知由和缘故而不住地发颤……” 姜璃犹是身着一袭藏蓝色的御医官袍,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儒雅,只是那向来冷峻疏傲的眉目,此刻的亦难能地流露出了些许惶急之色。他匆匆地走至贤玥身侧,复而澄澈地凝望着眼前那令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小玥,你怎么了?” “姜璃哥哥,”贤玥费力地抬眸望向姜璃,挤出一个笑容后方才喃喃声道,“我腹中难受,身子发虚……” 眼见此刻殿内并无外人,姜璃亦顾不上宫中的繁复礼节,于是他执起贤玥的纤纤一手便静息地为其号脉。 可近乎就在下一瞬,英俊出尘的面容忽而一滞。只见姜璃薄唇紧抿,净明而漆黑的凤眸中一时涌上了太多的心绪,有心疼,有懊悔,更有着恍若束手无策般的无奈之感。 漪澜殿内一时静谧到只闻贤玥那微微的喘息声,纾云见此情景,自是急不可耐地出口相询道,“姜御医,妹妹她到底怎么了?” 珠宫玉阙,欢情难寄。 姜璃微微阖上了修长的眼眸,自是不便透露出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失落之情。 “俪贤妃娘娘,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卷帘波影漾烛光,纾云和悦岚近乎同时讶异地掩住了秀唇。而贤玥则是缓缓垂首,继而下意识的抚住自己那犹未平坦的小腹。 她有孩子了,她竟又有了孩子。 雷雨夜那忽如其来的一夜温情,上天竟让她孕育出了一个全新的小生命。不知寂泽修知晓了这个消息,心内又是什么滋味? 贤玥一时只觉心内百感交集,忧喜相间。 她喜的是继两年前自己大意小产之后,终而又有了孩子。可眼下她又不得不去担忧着如今朝中混乱如斯的局势,寂和琳盛气当势,泽修不知归期何时,仅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又可否能护这孩子万般周全…… 于是贤玥费力地直起身子,眼神空落地望向蹲坐在自己面前那个清寂的身影。 “姜璃哥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小玥。” 姜璃的声音一如春夜和风般低而柔。 继而他微微仰身,在贤玥光洁饱满的额上轻施几针,从而稍为缓解了先前其的乏力之症。 “妹妹,你有孩子了!真是太好了,你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犹揽着贤玥的纾云终而渐渐缓过神来,眉宇间透露出的尽是发自内心的欢欣,“我就知道,从前你们的感情那样好,就算有了矛盾,也必然只是一时的!” “此事,千万不可再让他人知晓了。”贤玥轻摇了摇头,继而黯然注视着殿内的三人,言近旨远道,“寂和琳可以接纳薛惜珺那日日隆起的腰腹,却未必能容下我的孩儿……” 纾云一时恍然大悟,顿觉其中利害。 如今韵迟宫那位有孕的常在不过是一介小小军器监丞的庶女,这等卑下的出身,就算其日后诞下皇子,亦不会有资格储与君之位沾边。 而贤玥呢,不论才情容貌、德言容功亦或家室出身,宫中又有谁人与之相较能稳操胜算?不论宫内宫外犹是一般的举足轻重,她腹内所孕育的孩儿,又怎能免得眼下利欲熏心的寂和琳所嫉恨? 纾云的心内愁云顿起,随即恨恨地咬牙拍桌道,“这个女人当真是蛇蝎心肠,待泽修顺利归来,总有她应得的报应受!” 贤玥苦笑莞尔,却又无可奈何道,“如今盛京城内到底是她一手遮天,就算心有不甘,我们亦是顺应着些吧,也算是少生祸端……” 此情此理纾云亦是明了,可却是望洋兴叹。忽而她心内灵光一现,随即目光晶莹且无比竭诚地投向了身侧形态柔婉的贤玥。 “妹妹,你相信我,这回我定会全力保护你和你腹中孩儿的周全!” 眼见纾云神色郑重如斯,仿佛就地起誓,贤玥心内不免骤然一暖,随之笑着对其重重地点了点头。 寂泽修此去离宫,无人知晓日后寒寂城中会凭添怎般的波澜,眼前曾熟悉一切的一切都恍若成了未知定数。而正是在这般前路茫茫的时刻,能有人犹然坚定地与自己为伍为伴,自己心下又还有什么可去畏惧的呢? 檀香袅袅,闻之清骨。 可一直半蹲在塌下的姜璃却默然不语。 他那双犹若千尺寒潭般的美眸,此刻近乎黯然得凝结成冰。 事到如今,他如何能不明白,就算前路再多荆棘、再多艰险,眼前那个令他日思夜寐所心念的身影也能勇气俱全地一一抵挡,毫不退缩。 他的小玥,是不可能再同自己离开了…… 故人 今夜无风无云,娟娟月色格外醇净。 协心湖畔的一处楠木临水小阁中,姜璃独自一人神色落寞地望着无边碧湖中倒影着的澄澈月光。 木门忽而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坐于窗台边的姜璃自是心下一紧,眸光闪烁,继而连忙回身望去。 可不远处那个身姿娉婷的倩影,终不是他心念的那个身影。 “是你……” “公子,是我。”只见悦岚身着一袭米黄色蔷薇素袍,钟灵毓秀,仪静体闲,“如今宫内局势纷乱,小姐她不便乔装出来见你。” 因着贤玥从小便唤姜璃一声哥哥,所以悦岚等府中仆役素来敬他一句公子。 姜璃颔首会意,随之将幽深的目光投回了窗外平静无波的湖面。 “悦岚,这些年来,她过得好不好?” “好,也不好。”悦岚顿了顿,复而轻轻抬手便掀帘而入内室,“公子,我或许知道你终究想问什么,所以也请你恕我直言……小姐心内,终归是有陛下的!” 姜璃唇畔不自然地一扯,随即勾起了一个好看的笑弧。 “可我听说,近一年来,你们的陛下对她并不好。” 夜幕深沉,窗外忽而传来了巡夜内官的打更之声。 原来此刻已是子时了。 悦岚形态自然地坐落于姜璃身侧,静静地凝视着意志恍若有些许消沉的姜璃。 “好与不好,又怎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参透的呢?每个人的心内所想,大抵也终有自己才能全然知晓……” 姜璃缓缓抬首,只见悦岚淑丽静雅,面色一如寻常般柔和静谧,可细看却发觉她那近乎隐于长袖之中的一双素手正反复地绞着两掌之中的织锦帕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那么擅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可还是不免一些细微的小动作在悄然间出卖她。 映着窗外皎洁明亮的月光,姜璃心下莫名一软,终而徐徐破颜而笑,目色缱绻。 “悦岚,如今恍若唯有你,一点也未曾改变。” 珠盘玉落,故人依旧,明月可鉴。 望着眼前之人风仪斐然,眉眼如初,悦岚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似乎正被唤醒,随之就连尔后启声言语,唇齿舌尖中斥满的亦是前所未有的欢欣! “公子在我心内,亦是一切如旧。” 悦岚余音琳琅,而那些许已尘封良久的昔年往事,一时亦如同潮水般向姜璃袭来。 其实他心内一直都明白,过往在纳兰府中待自己最为真心的,除了彼年天真烂漫的小玥,便是眼前这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子了。 小玥自是幸运的,从小父母相伴成长,万事遂心,万物伸手皆而可得。 而悦岚,却是和自己一样的,幼年便经历了颠沛流离,骨肉分离。 幼时在府中,除了小玥,他们便再无其余依靠。 初入纳兰府时,府中老少家仆虽在纳兰夫人与小玥面前待他谦逊宽厚,可一遇无人在侧时,便对他冷眼相加,到底只当他是个被走运捡来的小乞丐。有甚时甚至连平日里的饭菜,都给他偷工减料地换成了是府中最末等的吃食。 那段时日中,唯有小小的悦岚,待他最为体贴亲厚。 不仅时常在无人处耐心地搬着小板凳开解着寡言少语的自己,还总会将夫人赏赐给她最好的食物偷偷以各种理由塞给自己。有时是一碟文虎酱鸭,有时是一盒杏仁奶酥,有时又是一盅热腾腾的甜羹…… 虽然这些东西对他而言都曾是膳桌上最为寻常的吃食,可在落难后寄人篱下之际,它们又显得尤其可贵! 思量回溯间姜璃目色朦胧,似是有些出神。随之他似笑非笑地缓缓抬手,温和地替身侧共坐于窗畔旁的悦岚轻绾起了微微散落的鬓发。 此时此刻,他的神色柔情之至,仿佛正穿透着脉脉光阴深切地凝视着眼前双颊微红的悦岚,却又恍若全然不是。 而今悦岚面色羞赧,俏丽生光,恰似不远处湖面中盛放的睡莲。 “悦岚,对不起。” 映着挂落在水中的融融月色,悦岚终是出神般地开口喃喃道,“公子为何忽而致歉?自始至终,你并没有亏欠于我。” “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担心我受饿,总是以自己吃不下做借口,把好东西偷偷留下来给我。”言至此处,姜璃那素来深邃的眸光忽而凭添了几分恍若星光般的温润柔和,“而今我自食其力,也有了丰厚的俸禄,却没法再请你好好吃上一餐,心内自是甚为亏歉……” 往事若云烟,可他竟然分毫不曾遗忘! 这一瞬,悦岚只觉着天地间的至美光华,恍若都全然凝聚在了自己眼前的这个身影。 就算她深切地明白,自己穷极一生亦无法与之相伴并肩。可在这一瞬,能与他这样的在湖边静静相望,她亦觉得很圆满。 “彼时我何其年幼,自是吃得少些。”随之悦岚抬眸一笑,眉眼中透出了难能的光彩明媚道,“且那都是我情愿的,你又何来亏欠一说?” “悦岚,你是个难能一见的好姑娘。小玥若一直留你在宫中,那便是她太自私了。” 姜璃这话说的何其模糊,又何其明白。 “公子此言差矣,”诚然此刻悦岚心内波澜万千,可她依旧面色如常地遥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树影,“我这辈子,定是要陪在小姐身边的!” “说来我倒也羡慕你,能日日守在她的身边。” 悦岚眉梢微扬,心内黯然。 诚然一切为时已晚,可她还是想将心底疑问倾泻而出。 “既你一直没忘了小姐为何又出现的这样晚?公子,我很好奇,这些年你究竟去了何处?” 如此言语,终而令得姜璃如梦初醒。 继而他微微地收敛了神色,亦将视线自悦岚身上挪开。 “昔年,夫人和你们说我去了何处?” “说是让你去寻沐太尉,可你大抵是在中途走失了,从此便了无音讯……”悦岚目色深远,面色寂寥,仿佛深深地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当年小姐因此哭了前后大半个月,更是和老爷夫人置气,近半年亦未再踏入府中一步。” “过往一别,终是我对不住她。” 悦岚苦笑一声。 而他终是没有告诉自己,这些年究竟身处何处,且如今这一身精湛高超的医术又是在何处学成。 既然他不想说,自己亦不会再去探究。于是悦岚亦挪开了望向姜璃那深切的目光,垂首继续把玩着自己手中已然皱巴巴的织锦绣帕。 “听说前些时日,你在寿康宫中遇上了韵诗小姐?” “嗯,看见她了。”姜璃无奈地点了点头,继而啼笑皆非道,“个子是长高了许多,只是脾气一如当年,倒是分毫未变过!” 初夏的深夜,恍若稍稍起了风,继而迎面而来的尽是空气中蕴含着清新适雅的荷香。 “她之后来斓秀宫找了小姐,似是生气到了极致……她恍若以为,这些年来你同小姐并没有断了联络,只是她一人被蒙在了鼓中。” “嗯,她从小样样都想比过小玥,只怕也不过把我当成一介可以争夺的玩物了。” 姜璃浅笑莞尔,眉宇中自是难以遮掩的光华风仪。 只是他言语间却犹是一般风轻云淡,并未有任何忧怨之气包含其中,恍若已对当年由于韵诗被劝离府之事毫无惋惜之感。 悦岚默然垂首,心下尽是寂寞之意。 或许这些年,姜璃在外过的,并无自己先前料想中那么凄苦难言…… “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随之悦岚缓缓起身,继而平静地俯视着身前眉眼如画的男子,“不知公子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小姐的吗?” 姜璃施然一笑,无尽荣光皆映着身后旖旎的湖色而绽现。但又可见其星眸之中满是诚挚。 “请你帮我代为转告,在她的爱人回来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竭心尽力地照料她与她的孩子。” 悦岚素手一抖,面色徒然一变。 “尔后,你便要离去吗?” 姜璃一时并未作答,而是委身替悦岚拾起了其失手坠落在地上的绣帕,只见浅绿色的绣帕中正绣有两朵盛放且并蒂的姜兰花。 随之他神色微敛,将绣帕轻轻地掸完灰后交还于身前的女子,复而眉目悠远道,“悦岚,到底我并不属于这里。” 水光潋滟,月色朦胧。 悦岚一手扶着身侧散发着隐隐幽香的木栏,一手紧捏着手中柔滑的绣帕,瞬间恍若明白了什么。 衷情 悦岚拖着一身疲惫回到斓秀宫之际,不想却见漪澜殿内莹黄的烛火犹然未熄。 她心下一叹,缓缓迈上白玉石阶,与今夜守门的刘真相视会意后,随即缓缓地推开了诺大而沉重的殿门。 殿内清雅的檀香气息扑鼻而来,一如方才夜色中姜璃周身上下那若有若无的气息。 悦岚心下忽而没来由的一软,复而她绕过重重屏风,掀开珠帘挽幛。 “小姐,您还没睡?” 金针倒拈,绣屏斜倚,百般入画。 只见贤玥青丝如瀑般披散在肩,身着一袭淡蓝色丝缦里衣,肩上披着米白色的羊绒薄毯,怔怔地抱膝坐卧在床榻之上。 “你回来了。” “是,小姐,我回来了。” 悦岚利落地褪下自己犹带露重的披风置于一侧,复而款款走近床榻旁,蹲坐于瑟缩在床畔一角的贤玥身下。于是她这才发觉贤玥的一双美眸原早已微微发红,目色之中所蕴的皆是氤氲的水汽。 “姜璃哥哥,他有没有怨我?” 贤玥嗫嗫声道,言语间只见她那半隐于长袖中的一双玉手正微微发颤。 “小姐,公子对您用情至深,又何来埋怨之说?”悦岚见此情境,忙忙心疼地牵过她的手轻抚着安慰道,“他不过托我带话给您,往后他定会悉心地照料您与您的孩子……” 悦岚神色柔婉,温言软语。眼下贤玥的心绪如此波动难平,她自是刻意地隐去了姜璃终将离去的消息。 “我很愧疚,明明无法再给他任何回报,可却还是无法拒绝他的体贴关怀。”贤玥顿了顿,抬手用袖角拭了拭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声色有些哽咽道,“因为我自私又害怕,若真的与他疏远,便会再如当年一般也见不到他!” 年少时姜璃的一别无期,终是给贤玥心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 诚然而今沧海桑田,万事再难回头,可当她与姜璃重逢的那一刻,一颗随之紧紧牵挂着的心却是和从前一无二般。 但这于悦岚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可她虽感同身受,却分毫不敢溢于言表。 “世人为欢喜的人付出,都是自身甘愿的。小姐,您又何苦如此自责!” “可我也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但那种喜欢却让我心下郁结、难以启齿,因为那并不类同于我对哥哥对泽珉的喜欢,也不似我曾对泽修的那种喜欢……”贤玥抬手掩住了自己那张莹白的小脸,整个纤细修长的身躯弓成一团,情绪再难自抑地哭了出来,“悦岚,你说我如今即将身为人母,竟还存着着这番心思,是不是很令人羞耻?” 悦岚心下一紧,心内顿时感慨万千。 若是姜璃听到了这番话,心内不知亦会如何作想? “小姐,您和公子相逢相知于幼时,一起度过了青梅竹马的美好年岁。而今二人重逢,您心有他的一席之地亦是人之常情。” 悦岚虽年少于贤玥一岁,可其此刻的言行举止却无一不类同于一位历经百态的长者,正淳淳的抚慰着素日里喜怒全然不形于色、而今却脆弱到不堪一击的贤玥。 贤玥双眼通红,鼻音浓重地喃喃道,“真的吗?” “是真的,小姐。”悦岚唇畔微扬,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且如今于您而言,最重要的便是照看好自己的身子。就算您不为自己,也要为您腹中犹未出世的孩儿着想啊。” 夜色凝重,殿内幽幽的烛火明灭。 话至此处,犹然蜷缩在榻中梨花带雨的贤玥忽而一怔,继而双手微颤泪盈于睫地摸向自己那温热的小腹。 是啊,这里正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啊。 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孩子。诚然如今与寂泽修深情难再,可这个孩子却是她最亲的骨血,亦是上天给予她最为珍贵的礼物。 昔年自己已因粗心而落了一回胎,而今,自是断断不能再有一点差池了! “悦岚,除了你,我甚至不愿和别人表达出我对他半分的担心!”贤玥眉心紧蹙,双手紧捂着小腹,脑海之中不断地浮现出二人不知已过往多久的温情碎片,“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如今我被困在这一方牢笼中被寂和琳隔断外界消息,全然不知他近况为何,一切又可否安好。我甚至担心,他究竟能不能赶回来看到我们孩儿的出生……” 轻纱窗外漫是初夏那沉寂而浓重的夜色,蹲坐在床角旁的悦岚一时双目微敛,静默难言。 她的小姐,何时起心思竟变得如此卑微而脆弱? 可如今她所担忧的一切,又能有谁能给她万无一失的保证呢? 素缦罩佳人,此刻心力交瘁的贤玥亦不会想到即使天各一方,同在这一轮明月下除了姜璃,亦有人正隐隐地思念并牵挂着自己。 距离盛京城千里之外的定西大营中,主帐之内灯火犹明。 此刻贺钊犹是一身戎装,持剑守于寂泽修身侧五尺内。 黄花梨木条案两侧蟠龙铜烛台之上的通臂大烛已燃了大半,火光映照,烛泪凝结,望之犹若羊脂白玉。 而独自端坐于龙纹太师椅中的寂泽修正静默地端详着帝国与西凉交壤二省的地势图,微眯的凤眸之中所蕴藏的皆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 如今失守的牧州十城,方圆百里尽是高原荒漠,最是难攻易守。若不是有人有心为之,故意敞开了国门,西凉又何能在一眨眼的功夫接二连三地侵占帝国之疆域。 眼见寂泽修此刻犹是毫无倦意,贺钊心内不免泛起了一阵隐隐的担忧。 自从出京以来,陛下已不知多久未曾睡个安稳觉了,每日不过匆匆歇息短短三两个时辰,如此长期以往怕是不免伤了身子。 可自己却曾答应过那个人,一定会带着陛下好好地回去。 “陛下,今日亦不早了……” “嗯,”寂泽修轻声应答,只是目光并未从地势图中挪开半分,“朕还不乏。” “臣方才在前来主帐的路上,可是听了一路的呼噜声。” “他们自是比朕辛苦的多,行军千里,皆为不易。”言至此处寂泽修终而缓缓抬首注视着一脸正色的贺钊,继而声色凝重道,“贺钊,这本该是场不应发生的战役,朕只想尽可能谋得周全之策,方可尽快平夷,复使更多将士安平归家……” 时处蜀省,气候变幻莫测。 恰如此刻平静如水的夜里竟忽有大风盘旋,一时吹得帐篷之中沙沙作响。 “臣私以为,此番最难的亦或不是平夷,而是归京。”贺钊上前几步靠近了条案,复而继续凝望着寂泽修轻言道,“宁王殿下的飞鸽传书已明,如今大公主已严明禁止盛京城内里外通行,一连周边五省亦是勘察甚严,而寒寂城内更是犹若牢笼一般有进无出!” 寂泽修单手扶额,唇畔微扬,一丝不易察觉的蔑意亦蕴含于其中。 “这的确是她的行事之风。” 贺钊的叹息几乎微不可闻,“陛下,您担心她吗?” “她生性寡淡,素来对争权夺势之事最为厌倦,自不会主动与寂和琳有所争执。”寂泽修神色一凛,随即明白了此她非彼她,“而今的寂和琳更是摄权如命,亦不会再多费心力关注于她。” “娘娘虽从不知道您为她所做的打算,可她终是并不曾记恨于您……” 贺钊微微垂首,终是欲言又止。 眼下的军情紧迫,于陛下最重要的便是尽快收回失地。自己还是先不要将娘娘让纳兰家与沐家暗卫随行之事告知于陛下,以免其为之分神分心。 “待朕与她再度重逢之际,必将此事始末全然解释清明。”月色惊鸿,可寂泽修深邃的星眸之中忽而透现出了难能一见的柔情与怜惜,“只愿届时,一切还能回到最初。” 帐内正中的昆仑云纹香炉中犹焚着她最为喜爱的清幽檀香。 多少个夜晚,唯有悄然焚起最为熟悉的静檀香,才能让自己安眠须臾。 诚然期许如斯,但寂泽修心内亦是清明,他们二人间最为纯粹而美好的最初,终是再难回首了。 自新秀宠幸连连、阮瑾仪逃婚入宫……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一切虽只是他为外界精心所做的幌子,但也终成了无可逆转的事实。 尽管百般不愿,自己终是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了她,并让她独自度过了那么多个彻夜难眠的夜晚。 如今只愿此番顺利归去,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让他拼尽余生之力,全力去弥补自己先前待她的所有亏欠! 救兵 转眼便已至盛夏。 因着寂和琳里外封城,今年寒寂城内夏日里的供冰严重不足,且西郊冰库中所有完整的好冰近乎都被直接搬到了护国公主府中去了。 而贤玥如今已是三个月的身孕,亦遇着了最是怕热的时候。 可斓秀宫内每日奉来的冰左右就那么几块,摆在殿内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尽数化去。汐岚虽嘴上对内宫局怨怒着,但心内亦知他们也是没了法子,因为就算已众所周知有孕在身且备受看护的薛常在都已在几日前断了供冰。 于是她只好每日唤宫人来回前庭中去打那沁凉的井水,复而和花茵两人用不断地用井水擦拭着漪澜殿内的吸热之物,从而替贤玥稍稍降温。 如此日复一日的频频情境,纾云亦不免看着心疼,索性便遣如菁吩咐了内宫局将自己宫内每日的供冰直接运到斓秀宫中去。 而今贤玥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平日里穿着宽敞的衣裳倒也不觉明显。可只怕再过一月有余,孕相便一目了然再难遮掩了。 近几日日头炎热,白日里人只要一沾着光便觉着被晒得甚为难受,于是今日纾云便来了个赶早。恰巧贤玥晨起亦未贪觉,辰时过半便已梳洗完毕端坐于殿中用膳了。 只见纾云身着一袭樱色纱质襦裙,单手提着紫竹小篮便径自迈入漪澜殿内,随之喜笑颜开大大方方地向贤玥身侧走去。 “妹妹,今日悦岚做的可是什么粥,老远闻着便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我倒是想你今日为何来的这般早,原是馋着悦岚熬的粥呢……” 贤玥唇畔微扬,佯装不耐一般,可一双玉手却早早地便替纾云盛起了热粥。 纾云亦不见外,放下手中的小篮便笑眯眯地坐于贤玥身侧,随即便接过了贤玥递来的象牙碗筷。 “原来是什锦鸡丝粥呀!”纾云浅尝一口后,忙忙回首冲着悦岚赞不绝口道,“悦岚你也太厉害了,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将肉粥做成这般入口即化、鲜而不腻?” “这不过是奴婢平日里无事琢磨出的法子罢了,”悦岚垂首对上了纾云那双璀璨明媚的眸子,巧笑嫣然道,“夫人若是喜爱,奴婢今后多给您做便是了。” “好好好,”纾云边用玉筷夹着银芽芹丝凉菜边朝着悦岚重重点头道,“那我可就认真记下了哦!” 红木圆桌旁的仙鹤铜盆中所置的冰块正丝丝地冒着沁人的凉气。 贤玥眉眼柔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正欲开口调笑纾云却顿觉小腹猛然一坠,一时疼痛异常。于是她忙忙放下碗筷抚着腰腹,寥若晨星的美眸骤然一黯,心思顿时重重地沉了下去。 汐岚最先发觉贤玥神色有异,连忙几步上前俯身询道,“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 贤玥徐徐抬眸,继而冷汗涔涔,轻咬着唇摇了摇头。 “不过略微有些腹痛罢了,不碍事。” “如今你有孕在身,腹痛如何还算是小事?”纾云神色一紧,随即甚为急切地回首望向悦岚道,“悦岚,你和姜御医最为相熟,还是烦你快去御医局将他替玥儿妹妹寻来!” 正当悦岚一脸正色欲点头应诺时,贤玥却忽而直起身子忙忙摆手道,“不用了,如今宫内遍满寂和琳耳目。我怕频繁召见于他不免令人望而生疑,届时若引得寂和琳起了疑心,便是真的麻烦了……” 贤玥沉静陈述的事实不免让殿内几人的心底骤然一凉。 的确,若是被寂和琳发觉了这一切,那这孩子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可如今之际,就让贤玥这般硬忍着,难道就算有办法? 电光石火间,汐岚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立于芬芳花丛中清雅绝伦的楚楚身影。 对了,还有她,只要此刻能将她寻来,自己的小姐便不是没了法子! 于是汐岚下定心神,连忙启声向贤玥开口道,“小姐,如今之计,咱们还有一人可以开口相求。” 贤玥眉心微蹙,心内不甚犹疑道,“那人是谁?” “敬恬太嫔,慕容蝶盼。”汐岚顿了顿,面色却不容犹疑,“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去年秋天御花园中您恰巧偶遇她并替她解围,尔后咱们便偶然知其饱学医术药理并时常替晋德太妃制药膳。而今若能请她前来帮忙,也算是可缓一时之急!” 纾云登时起身,发顶珠钗摇曳作响,柔媚动人的杏眸中忽而燃起了一丝希冀的光芒,“此话当真?若真是如此,我这就便去将她寻来!” “姐姐莫急,如今你我身份特殊,还是少为走动为好。”贤玥抬手轻拉了拉纾云的金丝云雀广袖,随即缓缓回首将蕴含深意的目色投向了悦岚,“寿康宫那头还是你去吧,你应该知道要怎么说,怎么做……” 悦岚眸光一亮,骤然会意。 到底宁王殿下与敬恬太嫔的一段惊情,如今终是唯有她与小姐二人知晓,此时自是她前去相邀去最为合适,想必那个温婉娴静的女子亦不会袖手旁观。 虽前去寿康宫实为相邀敬恬太嫔,可悦岚犹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她先带着是提着一双食盒去了一趟坤西殿,将自制的素食糕点呈送给了犹在佛堂诵经的沐曼嫣。 尔后她便即刻抽身,自坤西殿的后门而出,不时便绕到了敬恬太嫔所居的风清楼。 风清楼位于寿康宫的西北角,周围环绕的皆是郁郁葱葱的植木,恰如如今大门前绯色的海棠花盛放将衰。而中双层的木质小楼前后皆围有不大的一双院落,且四周犹围有细长的水渠,望之倒也是别致独具。 眼见门口并未有人值守,于是悦岚径自轻轻地叩着门。 不时门内便传来了机灵而警惕的女声,“你是谁?” 悦岚秀拳半握地凑近了门缝,语气沉着冷静道,“我是俪贤妃娘娘身旁的贴身女官邵悦岚,今日有事求见于敬恬太嫔。” 大门被人吱呀地推开,随之便露出悦岚如何亦料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的一张面庞。 “悦岚,你怎么来了?” 门外忽有一阵热风袭来,明丽且芬芳的海棠花瓣一时都吹散在了悦岚柔软的发顶肩头。 悦岚面色徒然一变,自是有些乱了心神,随后出口嗫嗫声道,“公子,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雁儿急忙将神色怔然的悦岚拉进了院落,继而立刻关上了大门。 位于雁儿身后的柳眉如烟的慕容蝶盼亦款款上前,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翡色丝绸衣衫,朴素却不失高雅,柔肌妙肤,弱骨纤形,风姿甚是清雅出尘。 “悦岚姑娘,你无须误会,姜御医曾是我的同门师兄。” 二人原是昔日师出同门……慕容蝶盼的这番解释自是引得悦岚骤然双颊绯红,可她到底不曾忘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只是如今姜璃亦在这头,反倒让她先前所备好的那番话语难能出口。 眼见悦岚神色略为忸怩,反倒使姜璃渐起疑心。 “悦岚,小玥唤你来寻蝶盼究竟所为何事?” “小姐晨起腹痛,又不敢声张,情急之下,我只好来寻敬恬太嫔帮忙前去照看一番。” 姜璃星眸犹似秋水,只是语气骤然急切道,“那你为何不来寻我?” 悦岚芙面微垂,胸口一紧,一时竟不敢对上姜璃探寻的目光。 可她终是怕他吃心,随之抬眸望着姜璃那张俊美如玉的面庞正色道,“我去御医局寻过你了,可他们说你不在……” “好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既然俪贤妃娘娘如今身子不适,我们还是先过去再说吧。”蝶盼打断了身侧二人四目相望的尴尬局面,随之略为急切地转头望向雁儿,“快去将我的药箱去取来,记得分装在食盒之中,勿要引得外人发觉!” 雁儿即刻俯身应诺,“是。” 只见雁儿的动作极为麻利,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见她捧着一双绿竹食盒从小楼中翩然地走了过来。于是蝶盼垂首稍理了理着装,继而目色沉着地望向了身侧犹是默立于庭院中相顾无言的二人。 “那眼下我便先走一步。一会儿你们记得分开行动,勿要引人发觉!” “好,”姜璃闻言颔首,神色冷寂,眸光一时深沉若海,“蝶盼,那她便拜托你了。” 日光落满庭院,每人的额上都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待蝶盼与雁儿二人走远之后,悦岚心内也总算巨石落地。可正当她要吁出一口气的时候,姜璃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又让她的心弦骤然紧绷。 “悦岚,今晚我想见见她。” 燃眉 而今贤玥的情形并不好。 因着素体忧郁,孕后情志内伤,肝失条达,气性不畅,而生郁滞。气滞轻则使得血行受阻,胞脉不通,遂致小腹疼痛,重则易血下养胎,诱发最为凶险的小产之兆。 可现如今,成日在御医局大肆烹药不免令人起疑。 于是蝶盼思量再三,还是决定用以药膳供其调养体息。用药疗效虽快,可毕竟是药三分毒,对母体多少犹有些损伤,且用以药膳虽效果稍缓,但却不失为无损母子元气的稳妥方式。 由此随后整整一个下午,蝶盼便独自一人端坐于偏殿之中,长长短短地写下了数十页的药膳良方,供得今后斓秀宫的小厨房为贤玥烹调。尔后直至黄昏时分她方才停笔而止,并对汐岚花茵二人再三叮嘱过后才翩然别去。 自始至终,贤玥并未单独与她说上什么话,更不曾提及泽珉半句。 可慕容蝶盼的言行举止却处处戳入了她的心坎之中,其气质清雅,雍容有度,举手投足皆是利落敏捷的大家之风,竟让自己思索良久亦寻不出一丝错处! 泽珉能遇此佳人相伴,亦是他自己的福分了。 可这一切,终是要建立在泽修安平归来的前提下…… 夜晚终是横扫了些许白日里的燥热,晚膳过后天色渐黯,于是花茵替贤玥置一紫竹躺椅于中庭处小池旁,供她稍而吹吹风乘凉。 微风如许,躺在摇椅之中的贤玥轻闭双眼,可一双玉手却不曾离了自己的小腹。 她到底不曾想到今日的情形竟如此严峻,若真有了什么闪失后果连她自己亦不敢想象,眼下腹中的这个小小的胎儿,终成了她所有等待与坚持下去的勇气。 身后忽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贤玥犹阖着双眸,以为大抵是花茵替她取来了羊绒薄毯。果然不过须臾,触之绵软的薄毯便被人悉心地盖在了身上。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却不唤人来寻我……” 姜璃的声音犹是封存在脑海中那般低而柔,可其深邃的双眸之中,却蕴着难掩的失落之意。 贤玥睁开双眸,秀眉微挑,神思骤然苏醒。 只见此刻的姜璃穿着一袭并不甚合身的藏青色如意节内侍服,中灰色巧士冠戴在他那张俊美出尘的面上,竟令人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别扭之感。 随之他缓缓俯身靠近了神色迷蒙的贤玥,而贤玥随即近乎是下意识地便抬手抚上了他那温润如玉的面庞,继而轻拉位于其颔角的细长丝带,替他小心地摘下了略为笨拙的巧士冠。 “姜璃哥哥,我并不喜欢见你穿戴成这般……” 月色初登,其光甚为星点微芒,恰如此刻贤玥那朦胧似水的清澈眸光。 荷塘月色之畔,姜璃沉醉于这一瞬竟能感受到身下佳人如蕴幽兰的鼻息,且在她澄莹的双眸之中亦能真切望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知有多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永久停驻。于是尔后话一出口,声色竟是又柔下三分。 “小玥,今日你为何不来找我?” “我……”贤玥如梦初醒,一时语塞,随即便慌乱地半推开了位于她身前的姜璃,“我听汐岚说了,彼时你不是正在蝶盼那里。” “蝶盼曾是我在外求学医术时的小师妹,今日她寻我过去,不过相互商议着该如何改善晋德太妃近日的药膳。”姜璃眼见此刻贤玥情态骤然疏离,心内不免钝然一痛,“悦岚或许怕我吃心,便说她在去风清楼之前曾去御医局寻过我。可她却不知道我曾和我的药童小董交代过,若有斓秀宫的人寻来,不论我身在何处,都要第一时间前来告知于我……” 贤玥轻绾着如丝鬓发,浅笑莞尔道,“从小到大,我身旁最为心细之人便当数悦岚,却不想她终是败在了你的手上!” 眼前此刻身前之人形态随意,恍若对自己先前所叙之事分毫不以为意。 姜璃心下一紧,继而不禁神色落寞道,“小玥,你是不再信任于我了吗?” “如今外界战事不得知晓,但在寒寂城中,我最担心的犹是今后你会因着我而受到牵连与伤害。”贤玥苦笑一声,随即徐徐地别过脸去,尽可能地不让姜璃看见其眼底的幽深的哀凉,“还有一个月,或许并不用一个月,我的肚子便彻底瞒不住众目睽睽的双眼。我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与寂和琳抗争,但我却知道我一点也不想你有事……” 微风稍许,月色满园。 不远处后殿檐角下整齐垂着的八角铜铃宫灯犹静静地散发着明净的光亮,无尽的苍穹之下一片静谧,此刻恍若天地间唯剩下他们二人。 姜璃心内感慨万分,一时间有太多情绪正向上翻涌。 如果那年没有互生变故,或许而今他犹然锦衣玉食,两耳不闻窗外事,坦然地享受着万人簇拥的生活。 他并未不曾努力过,可惜万事终无转寰,一切终已成了过往。 眼下于他而言,只要能好好守护着眼前这令自己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女子,便已心愿足矣。 “小玥,人生路茫茫,艰险何以令人所惧。无论如何,一切我都甘愿承担。” 丽质仙娥生月殿,贤玥终是在不觉间红了眼眶,继而略为语无伦次的呢喃道,“为什么……你明知道我已为人妇,并且有孕在身,还要来对我这般好?” “因为这世上,我唯独想对你好!” 其音断然,如撼天地。姜璃一双如琥珀般光华璀璨的双眸中蕴满了深情,怕是这世间所有的女子此刻望之其情,亦难能不为之感怀万分。 四目对望,贤玥怔然良久,一时难言其它。 正当此刻,后殿之门忽而被人吱呀声推开。二人皆是迅速回身望去,却只见汐岚那一张气喘吁吁且面色惨白的脸。 记忆之中,贤玥似乎从未见过汐岚如此慌乱的神色,于是她忙忙直起身来,随之眉目肃然地沉下声道,“悦岚,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汐岚虽仍断断续续地说着,可眼泪却已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宁王殿下方才自宣德门处扮成御膳房采购的内官入宫,恰巧被大公主的亲信路翼成认出来了!” 贤玥的心内顿时犹若被细绳紧拧,近乎要喘不过来气一般。而今寂和琳已然严明寒寂城内皇室亲眷一律不得自由进出,可今日泽珉的作为,却恰巧成了忤逆于她旨意的第一人。她真的想象这位素来淡薄血脉情谊的护国长公主将如何处置这个素来与她并不亲近的弟弟? “然后呢?然后如何了?” 话一出口,贤玥这才惊觉自己连声音竟亦哑上了三分。 汐岚重重地用袖角拭着泪,继而神色伤怀道,“如今那爪牙已把殿下带至光明殿处,正等待着大公主前来处置。” 贤玥眉心紧蹙,随即下意识地抚着小腹站起身来。 “帮我更衣,我要去光明殿。” 正当贤玥打算向殿内迈出步伐,姜璃温热而宽大的手掌忽而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小玥,你并此刻的身子不宜出行……” “你在说些什么?”贤玥凝眸回身,形态翩若轻云出岫,而眼底却布满果决之意,“泽珉可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束手旁观?” “小玥,可你也在拿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在赌……” “若换做是你,我亦会如此。” 贤玥向着姜璃淡然一笑,刹那间天上绚烂的星光仿佛都尽数倒映在了她那双惊世的美眸之中。随即她毅然地转过了身,并轻轻地挣脱开了他的手。 汐岚等人诚然不甚情愿,但却犹是按贤玥的吩咐替她梳妆更衣,并备替她备好了出行的銮轿。 可正当一身华贵宫装加身且妆容精致的贤玥欲踏出斓秀宫门之际,一顶熟悉的朱雀金顶銮轿忽而稳稳地停在了殿门之前。 还未待贤玥回神之际,犹是白日里一身装束的纾云已被如菁妥帖地扶下了銮轿。 纾云的动作敏捷了当,她示意宫门里外的所有宫人一律倒退十步。随即她便迈步至贤玥身侧,并靠近了其耳畔郑重道,“妹妹,今日这一趟,我替你去。” 贤玥唇若朱丹,齿如编贝,闻言蹙眉摇着头轻声道,“姐姐,这如何使得!到底他是我的弟弟,今日他闯下的祸,自是该由我去补过!” “如今你我之间何须见外?他既是你的弟弟,那在我心内便早已类同于自己的弟弟了。”纾云眸若秋水,神色坦然,随之徐徐抬手轻拥住了贤玥,“且我并不仅看在你的份上,我亦是替泽修着想,我与他这些年来没有爱情亦有一份亲情在,我并不想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儿有事……” 融融宫灯照明廊,闻言如斯,贤玥霎时便红了眼眶。 “姐姐,可我也不想你置身于危险之中!” 纾云丰神冶丽,清喉娇啭道,“你要相信我,我是有法子的。方才来之前我已唤人将寂和琳挟制宁王殿下的事情唤人在宫内传开。寂和琳就算心比天高欲做女帝,亦不能不顾宫内悠悠之口非议,他日被按上个戕害手足这般不光彩的罪名。” “可我还是不放心,此计虽可缓一时之急,可来日若被寂和琳得知,不免要遭其怨恨!” “好了,别说了。”纾云莞尔一笑,轻拍了拍贤玥纤瘦的肩膀,随即缓缓倒退着向宫门外走去,并用宫内外众人皆能听见的声音朗朗道,“妹妹,今日我的小竹篮落在了你这里……你要记得帮我收好,我明日便来你这儿取!” 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望着朱雀金顶銮轿缓缓抬起离去,犹伫于宫门前的贤玥终而泪如雨下,无语凝噎。 她知道纾云口中那个小竹篮。 那是纾云特意为她而学的女红,小小的竹篮之中,皆是纾云为自己那犹未出世的孩儿所缝制的衣裳。 这份情,不知自何时起竟便得这般深沉。 纾云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百般信任、关怀与无悔付出,到底不知何时才能得以点滴相还而清了…… 谈判 夜风习习,月凉如水,星子皎洁。 白日里金碧辉煌、恢弘无比的光明殿,一至夜晚,诺大而庄严的气魄宫殿竟全然隐藏于夜色之中,竟再难让人察觉出分毫光明之感,并让匆忙而至的崔纾云感到些许莫名的心慌。 纾云悠然雅步,抬手理了理发顶瑶台髻上所饰的那一串串华贵东珠珠穗,这才稍而定下了心神。 而候于光明殿长阶下,作为寂和琳而今头号亲信的路翼成眼见其翩然而至,自是忙不迭地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可望着身姿婀娜、珠围翠绕的纾云,他那狭长的眼眸之中终是不免闪过了贪婪与惊艳的神色。 “容瑛夫人,夜深了,您还是请回吧!” “哦?”纾云仰抚云鬓,音喉婉转道,“可本宫怎么望着,而今光明殿中烛火将好呢?” 路翼成的声色低沉而嘶哑,可其那无餍的眸光却不离身前的香肌玉体半分。 “容瑛夫人,实不相瞒,今日未得大公主允许,任何人亦不得入内。” 纾云犹不退缩,复而款款一笑道,“原来如此,那便劳大人入内代本宫通传一声了!” “夫人,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大公主说一不二的脾气众人皆知,您还是别再为难下官了吧……” 闻言至此,纾云神色骤然一敛,隐于广袖中的一双白皙玉手亦随之紧握成拳,尖细的金镶玉护甲一时刺得她细滑的肌肤生疼。 无论如何,只要是为了贤玥,她都不能退缩! “路大人,你作为陛下的臣子,亦不能仅仅听从大公主一人所令吧?到底本宫也是一朝帝妃,难道连让你通传的这点权力也没有?” 路翼成在短暂地怔然过后随即扬唇谄笑,目光犹瞟着纾云那姣好无暇的身段,眉眼之中所蕴的皆是精明的算计之意。随之其上前一步,竟而在众目睽睽下凑近了纾云的耳畔吹着热气。 “若是今日下官愿为夫人代劳,不知夫人今后将如何回报呢?” 纾云心内一紧,强忍着胸腔之中猛烈翻涌的震怒与反胃之意。 作为翁主之孙,尚书之女,帝王之妃,从小到大她向来受万人尊敬且万事遂心,又何曾受过这般天大不尊的委屈? 可现如今,为了不负贤玥的期盼,为了泽珉的一线生机,她亦只能强忍住心底的强烈的作呕之意,继而佯装不明所以地莞尔道,“那本宫就看大人今日办事可否得力了!” 路翼成狡黠一笑,随之徐徐回身,引着纾云走过那犹若巍巍玉山的青石阶梯,终而迈至麒麟匹匹的光明殿正门处。他神色示意了殿门处的几个守门的青衣侍卫,随之那几个侍卫便即刻会意地将光明殿那巍峨的青铜百凤朝龙殿门缓缓推开。 “尔后之事,便要看夫人自身的能耐了……” 纾云一时并未理会身侧面色别有深意的路翼成,而是遣退了随自己身后的如菁隽如。继而她神色决绝地提起裙摆,径自一人仪态优雅且从容地迈入了殿中。 可她如何亦不曾料到,寂和琳竟泰然自若地端坐在殿内高台之中本属于泽修的龙椅上,且饶有兴趣地俯视打量着自己。只见身着一袭华美的牡丹缂丝红袍,高椎髻中夜明珠宝冠耀眼夺目,颦笑间自是盛气到了极致。 位于寂和琳身侧的其贴身侍女轻涵与枝莹二人正为缓缓地为其挥着孔雀翎掌扇,而犹是一身颓败内侍服的寂泽珉则手脚被绑地跪坐在了高台下的玉台前。 “孤倒是不想,此刻踏入光明殿的第一人竟是咱们骊音宫的容瑛夫人啊!” 纾云宠辱不惊,颦笑有度,雅致温婉。 而今看来,此刻殿内便唯剩他们五人。 如此倒是甚好。 她徐徐上前,随之跪坐于泽珉之后,继而双手举至发顶,向寂和琳行了个前所未有的跪拜大礼。 眼见此举,寂和琳亦是有些意外,崔纾云在寒寂城内一向以美颜傲气而示人,而今宫内除了俪贤妃纳兰贤玥,她近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 诚然如今风水轮流转,寂泽修对其的庇佑不再,但寂和琳亦不想纾云竟愿向自己行平民面圣之大礼示软。 与此同时,面如死灰的寂泽珉忽而感到右手之中多有一物。随之他垂得极低的面中神色一变,并将掌内的纸卷紧捏成拳。 “嫔妾拜见护国长公主。” “免礼吧。”寂和琳斜倚着赤金龙椅,目光玩味道,“若非今日皇弟在此,孤当真不知容瑛夫人为何要行如此大礼呢!” “若说嫔妾仅仅只为了宁王殿下,却也不尽其然……”纾云顿了顿,复而徐徐起身,抬首眸光璀璨道,“嫔妾更是为了自己而来。” “哦?”寂和琳似笑非笑,虽语调犹是寻常,但目光已在不觉间凌厉道,“不知容瑛夫人言下何意?” 纾云微微上前半步,目色之中皆是诚挚,粉腮秀靥更是艳比花娇。 “嫔妾方才在宫中本欲梳洗歇息,却忽闻宁王殿下被路大人自宣德门押至光明殿之事……于是嫔妾便想着自己先前或许也有言语不恰所得罪大公主之处,心内不免惶恐,亦是辗转难安,所以左右思量还是忙忙赶来向大公主先行赔罪。” 寂和琳闻言微怔,明明崔纾云所言确然尽实,可却又有哪里似乎出了些纰漏。 “呵呵,看来这世上消息流通得最快的怕就是咱们脚下这方地了……” “是,不过如今安生在这方地下的我们,还不都是听从大公主您的差遣与安排?”纾云语笑嫣然,身姿微微前倾,谈吐间似乎尽是对端坐于高台之人充满了崇敬之意,“不过今日之事,还望大公主您大人大量,看在宁王殿下年纪还小、犹未成家的份上,饶过他曾对您失言冲撞之事罢。如此也好让后宫之人……” “等等,你说什么?”寂和琳青筋微跳,骤然打断了纾云的言语,终是寻出了先前话中的破绽,“宫中众人莫不成以为寂泽珉而今跪在此处,是孤刻意唤人将他从宫外绑来的吗?” 殿外忽而响起了沉钝的打更之声。 纾云轻掩秀唇,佯装花颜失色道,“啊?难道不是如此吗?” “混账,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竟敢传出这种消息!”寂和琳勃然大怒,随之将身侧所置的翡翠玉如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刹那间一块完整而通透的稀世美玉便被其摔成了玉渣,继而她猛然回身望向身侧的枝莹,“枝莹,你现在便出去给孤查个水落石出!” 一侧的身着碧袍的枝莹忙忙俯身应诺。 只见她个子稍矮,姿色普通,可其这般尔尔的长相却最是寂和琳喜欢的侍女类型。 待枝莹迈下高台,寂和琳终而将目光再度投向了恍若因着惊吓而面色惨白的崔纾云,“崔纾云,你当真为了自身惶恐而来?” “自是如此。”纾云殷切地点了点头,眸色中的因着寂和琳方才震怒之惊惶犹未消退尽然,“莫非,而今殿下身在此处不为此事?” “你好好看着,他身上穿着的是什么!” “不过是寻常的内侍服罢了。殿下自幼顽皮,总爱穿着怪异的衣服逗人一笑,宫内大抵有不少人先前都见过……” 正当此时,迈入殿外须臾的枝莹忽而再度回身于殿内,并忙忙向寂和琳处走去。继而她在高台处跪下,将手中的信函恭敬向上呈道,“启禀大公主,前线军情急函禀报。” 寂和琳的面色一时急不可耐,倒也不避讳着纾云泽珉,“快快拿上来。” 枝莹循令起身上前。 而犹然置身于台下的二人亦许久不曾得到寂泽修的消息,眼见军情之况近在眼前,心内亦是关切到了极致。 于是他们匆忙且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复而又迅速避嫌般地移开了交汇的目光。 如今的寂和琳自是没工夫再去注意这些,她忙忙拆开了信函,简单地扫阅过信笺的后,忽然喜上眉梢、破颜大笑,神情之中所蕴皆是发自心底的畅快与傲气。 尔后许久,她的朗朗笑声犹在光明殿顶不断盘旋。 眼见此情此景,纾云虽神色犹然保持着冷静自持,可心内却反而升起了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而今能使寂和琳如此旁若无人般愉悦的军情,难道于远在天边的泽修来说,会是什么好事吗? 军情 沧州大营中,苍穹之上同是与千里之外的盛京一般的皎洁月色。 主帐之中烛火幽幽,静坐于软榻上的寂泽修犹未褪下一身铠甲,其目色深远,神色凝重而不可捉摸。随之贺钊、沐云州与阮瑾轩三人陆续被其宣至账内,并一同围坐在其身侧。 平原之中夜风呼啸疾疾,一时账内唯有他们四人。 “朕想听听对于前两日凉州的战役,你们有何见解?” 寂泽修的这一问,恰巧击中了在座几位心照不宣的心事。而今夜,也确是他们一同解决这一问题的眉睫之刻。 “凉州连连战败,臣私以为并非我军的兵法有误,将士不精,而是敌人仿佛事先知晓了我们先前所操练的战术一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防不胜防。”阮瑾轩顿了顿,继而眉头紧锁,直言不讳道,“臣以为,应是咱们之中。出了内鬼。” 此言一出,贺钊与洛云州二人立马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复而神色复杂地将目光移开。 没错,阮瑾轩所言,也确然是他们心内所想。 那个人,手中必然掌握着如今军中的不少权力,早已事先知晓出战之日的军营阵法,并将此头等机密提前透露给了敌军…… 可如今在座帐中的几位,彼此已是战场上最为亲近的战友。虽眼下之情难能辨明,可他们却又着实不想毫无凭据地去怀疑对方。 “瑾轩所言,亦是朕今日所想。”须臾之后,终是寂泽修冷静启声道,“至于叛军之人,朕亦坚信,并不是在座的各位。” 闻言如此,阮瑾熙心内不免一阵感动,可他脑海之中的疑惑却犹未消除。 “可是陛下,到底出战当日的兵法,唯有我们三人事先可得……” 寂泽修生性冷傲、素来少语寡言,可在而今这般节骨眼上,他也终是不再遮掩地道明心中所想,“你们是朕最为亲近的人,朕坚信,你们之中任何一人都不会为番人所效力,且对乱臣贼子俯首称臣。可是,朕却不能全然相信你们的身边人!” “陛下,”贺钊眉目一敛,宽厚的双掌相互紧握,“您的意思是,我们身旁的随从亲信有问题?” 寂泽修从容不迫地端起身旁温热的茶盏浅抿一口,继而再度镇静启声道,“凉州战役之前,可有人向身侧亲信私言行军之事?” 阮瑾轩与贺钊果决地摇了摇头。 唯有洛云州一时眉头紧拧,面色不尽自然道,“臣确有与身旁的罗仑提及此事……可罗仑他是自小随臣一同长大的家仆,臣不信他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寂泽修心内模糊地映现了洛云州口中名唤罗仑之人。 记忆中,那人似乎自小便寸步不离于云州身后。其身材稍短,望之面容腼腆憨厚,倒也确然不似卖国求荣之人。 随即他眉梢微挑,神色探寻地望向了自己的那位素来正直表兄。 “罗仑身旁,有什么亲眷?” “他是臣家妹羽燕的乳母林氏唯一的儿子,因着父亲早逝,自小便随着他母亲在府中一共生活。”到底是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回忆至此处,洛云州心内自是五味陈杂,“他和肖满随臣一同长大,可自从两年前肖满害喜故去,在臣身侧当差的便唯剩罗仑了……” “那凉州之役后,罗仑可有何不同寻常的言行举措?” 行事稳重且鲜少开口的贺钊此刻忽而目光灼灼地将目光投向了洛云州。 凉州之役,因着军机泄露,平白无故地断送了数千名热血将士的性命。而作为那日行军首领的他,心内又怎能不愧疚不痛惜? 位于其对侧的洛云州双拳紧捏,目色凝重。 到底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罗仑,可曾是自己全然信任着的人! “那一夜,他似乎无意中向我探寻了陛下可否定夺了下回进攻的时日与将领……他还说若是下回出军前陛下与我商讨,不论前情如何,我都应提示陛下应避开凉州高险的北侧,而选择从南侧攻守。” “凉州南北两侧地势皆是鬼斧神工、变幻莫测,又何来难易之分?”阮瑾轩手握案角,星眸微眯地将目光投向了洛云州,“关键是云州,你会相信他吗?” “先前我丝毫未曾怀疑过他,”洛云州面色复杂地摇了摇头,“而今我亦害怕去怀疑他。” “洛将军,若此事还不尽快解决,我们又可曾对得起慨为山河抛热血的帝国将士们?” 见洛云州神色犹是优柔寡断,贺钊心里顿时燃起了一把无名火。 那一日,那么多将士在他的眼下中计而白白送命,他无能为力,懊悔莫及,他寝食难安!可而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欲浮出水面,洛云州难道还能生出恻隐之心? “云州,今日归去,若罗仑犹问起下回行军之事,你便同他说朕采纳了你的意见,并下回起从南侧攻守。”眼见贺钊心绪略为激动,寂泽修即刻不忙地启声下令,“贺钊,随后你仔细安排几人,日夜注意着罗仑的动向,一旦有异,素来禀报。” 二人神色各异地对视了一眼,随即齐声领旨道,“遵命。” 尔后几日,贺钊几人紧盯着罗仑的动向,而沧州大营一如往常般日日操练。 只是阮瑾轩亦不难察觉,而今士气,到底大不如前。 日光刺目,他一身粼粼银甲,伫立于高台正中沉思须臾,终而回身向身侧的随从周影吩咐道,“让他们全部停下,我有话要说。” 周影随即点头会意,回身几步便从不远处取过九尺之高的锦绣紫旗,随之在高台之上的凭栏间庄严地挥舞着。 台下将士眼见此举,自知主将有令传达,于是皆忙忙举正手中的兵器,并迅速且整齐地编排成列,一一仰首望着位于高台之中的阮瑾轩。 在众人仰视的目光之中,阮瑾轩放下手执佩剑、神色肃穆地迈步走下了高台。他与昔日的帝国第一美人阮瑾熙乃是一母同胞,自有着男子中亦是无与伦比的英武风华。 他的姿容出众,身形伟岸,迎着灼灼日光缓缓而下,望之竟有如九天之上的天神降临,一时让人无法挪开分毫目光。 “将士们,告诉我你们为何而从军?为何而出征?” 阮瑾轩声似流水击石,抑扬顿挫,极具感染之力。可台下的皑皑将士却犹是低头不语,未有一人敢先行出声。 “你们千里迢迢随着陛下来到这里,可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眼见将士们犹是一副沉默不敢言的模样,周影首当其冲地举着铁枪领声答道,“为了驱赶夷人,夺回疆土,保家卫国。” 随之众将士们学着周影口口相传地呐喊道,“驱赶夷人!夺回疆土!保家卫国!” 望之此情此景,阮瑾轩浓眉微蹙,猛然抬手便抑止住了这些意兴阑珊的声音。 “我们繁荣昌盛的帝国,已近百年未临此大仗了……”阮瑾轩顿了顿,继而迈下最后一级木阶,徐徐地走入士兵的队列之中,“所以今日,我就想好好地问问你们,究竟想不想在这北荒之地打完漂亮仗,携着你们先人或许都不曾拥有过的无限荣光,昂首挺胸地回去见自己的父母族人?” 黄土之上诺大无垠的操练场上一时寂静无声。 “我想!”正当此刻,位于阮瑾轩身侧一名面容清秀的小兵忽然声色洪亮地应答着,“我想风风光光地回去,娶我的表妹晴儿!” 阮瑾轩闻言回身,目色颇为赞赏地走向了那个直言不讳且面色微微涨红的小兵身影。 “你叫什么?” “回大将军的话,在下名叫安郭昊。” 在听到安字的一刻,阮瑾轩心下不免一动,不想眼前此人倒与自己的妻子夙黎同姓。只是夙黎近日应已至足月待产之期,亦不知自己还有多久能再见到她与自己那从未谋面的孩儿…… “好,安下士,待日后你与你表妹成亲之时,我一定亲自上门恭贺!” 众人皆是目光艳羡地望向安郭昊。 成亲之际,能得门阀显赫亲自上门道贺,可是家族之中空前绝后的无上荣光啊。 安郭昊自身闻言亦是一怔,继而回过神来自是大受鼓舞地俯身抱拳道,“在下多谢大将军!” 阮瑾轩勉励似的地拍了拍他的肩,继而再度果决地走入队列之中。 “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像安下士一样,犹未成亲却已有了心仪的姑娘?或者和我一样家室已成,却来不及陪在待产的妻子身侧便身临沙场?”阮瑾轩毫无忸怩之态地将世家出身的自己类比于一般军士,使得闻言众人心内皆是一暖,且与其若感同身受一般,“去家千里,怎能空手而归!你们想不想建立军功?想不想让自己的家人余生引你为傲?想不想成为帝国无上的荣光与仰仗?” 日光炎炎,脚下的滚滚黄沙随风纷飞,可此刻立于操练场中的一众将士目色之中却都已映满了坚毅的火光。 “我们想,我们想,我们想!” 其音决绝,撼天动地,连绵不休。 “好,那么从今日开始,你们便一个个的给自己振作起来。”阮瑾轩边说着,边抬手摆正了身侧一名士兵举着微斜的铁枪,“要记住,我们不仅是家族亲眷的希望,也更是帝国的希望!我们都是陛下最为忠实的臣民,我们不能先前故去弟兄们的热血白流。也只有靠着我们的浴血奋战,才能使帝国走向更为辉煌的明天,告诉我你们能不能做到?” “我们能,我们能,我们能……” 这一瞬,士气高昂,擎天撼地。 而自主帐内而归的贺钊恰巧骑着高马路经此处,望着这前所未有的一幕亦不禁停驻,目光追随着不远处已融入士兵之中一身银甲近乎微不可见的阮瑾轩。 阮瑾轩身于嫡系世家,生来便享有着世上众人无法奢求的荣光。 可他却难能地怀有着心系天下苍生之心,素来无心享乐,犹在盛京之际便日日操习演练各式军法。 在遇见这位阮将军之前,贺钊竟无法想象这一代的世家子弟中,仍有人兢兢业业地愿为保卫帝国而抛头颅洒热血! 到底也只有其如此胆识如此胸怀,才是帝国中享尽数百年殊荣的门阀世家应有的表率罢。 探心 自那夜私闯寒寂城后,泽珉被寂和琳幽居在了宫内东南角靠近蚕坛的一处旧年失修的院落之中。 贤玥心内犹怀着纾云那日替她前去光明殿的感激。如今只要寂和琳不对泽珉施以重罚,她便已心愿足矣。 只是这几日寿康宫内总是屡屡传来姨母身子欠妥、茶饭不思的消息,自是使她坐立难安。 晨起临完书帖,贤玥倚在软榻上踌躇了三两炷香的功夫,终而下定了主意。 诚然腹中犹未出世的孩儿对她而言重要无比,可姨母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是待自己如己出。 而今恰逢泽珉被困,姨母身子有恙,无论如何她也要去探视一番泽珉,并再往坤西殿走一遭给姨母定定心。 幸得眼下虽已小腹微隆,但只要衣饰稍加遮掩,不细查便仍不甚明显。 汐岚几人得知贤玥所决,心内虽分外担忧,可事关和贤玥亲厚如此宁王与晋德太妃,她们亦难开口劝拦。 不想正当斓秀宫一众替贤玥备好鸾车理好行装正欲出门之际,诺大的宫门处翩然而至了一位不速之客。 贤玥本就心事重重,此番又忽见蝶盼而至,心内更是不免一沉。 莫不是姨母那头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而眼见一袭沙绿色裙装的蝶盼唇畔紧抿,神色之中蕴着些许难掩的憔悴,贤玥心内亦感概到这几日来,她大抵也同自己一般不曾安眠。 蝶盼步履匆匆,身后只随有雁儿一人。此番到来,她在简单施礼后便镇定走至汐岚旁边,轻轻地接过了贤玥的手。 “汐岚姑娘,让我来吧。” 因着身后不远处犹跟着斓秀宫中不明所以的宫人,贤玥汐岚主仆二人倒也顺着她的意思,从头至尾并未表现出多少的讶异。 尔后果不其然未走几步,蝶盼便芳唇轻启,靠在贤玥耳畔旁郑重道,“娘娘,我想见宁王殿下。” “那便一共去吧,我们正好同路。” 贤玥语气淡然,虽然此去不知可否一切顺遂,但她心内却感到了稍而的宽慰。 难得有情人,患难见真情。 从前她还曾担心过蝶盼性子如此淡漠,二人之间是否属泽珉有些一厢情愿。而今看到入宫多年恬淡如此的慕容蝶盼竟不顾一已安危想要去见自己那位弟弟,贤玥这几日郁结的心内倒微微放松了些。 于是蝶盼便随着贤玥与汐岚二人一同乘上了金顶鸾车。 碧色绫罗笼罩的鸾车之上,蝶盼心内犹蕴着隐隐的不安,“娘娘,如此青天白日,守卫真的能让我们见他吗?” “若横竖不让见,就算换了子夜时分去也是无用。”贤玥朝着蝶盼安慰似的笑了笑,随即缓缓侧身,将多了几分冷静的目光投向了汐岚,“刘真可去探了今日看守三石楼的首领是谁?” 汐岚目色凝凝,一双素手中仍紧执着方才悦岚替宁王殿下所备的食盒,“回小姐,是寂和琳身旁的一个名唤翁言的亲信。” 贤玥眉心一蹙,漆黑的眸底之中尽是漠然。 “此人我倒不曾有过印象……” “我三姐娥涟的夫君便唤翁言……”言至此处,蝶盼秀拳紧握,神色颇为沉重地垂眸道,“只是我亦不知他从何时起,开始为大公主所效命。” “这有何难解的?”汐岚的唇角不经意地扬起了一抹蔑意,“慕容世家到底是寂和琳的母家,如今这慕容门阀自是遍布着那寂和琳的爪牙!” 汐岚思量起了自陛下离宫出征,这些漫长时日来贤玥与她们一众所受的种种局限,心内自是极为不快,一时情切口不择言,似是全然忘却眼前的蝶盼亦是慕容家的一员。 而贤玥还不及打量蝶盼的神色,便忙忙厉声制止住了汐岚。 “汐岚,不许放肆!” 片刻间,车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些许微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开始蔓延。 飘窗之外日光炎炎,发烫的铜车轱辘与青石地砖相接之音利落无痕,而汐岚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亦如一根细针般扎入了蝶盼那多思而细腻的心头。 “今日确是我鲁莽了……”良久沉默过后,终是蝶盼抬首神色淡淡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日后如何,我愿全凭娘娘的意思行事。” 卷帘波影漾风钩,贤玥心下一动,继而凤眸一抬,却恰好对上了蝶盼楚楚似水且清澈见底的目光。 “你帮过本宫,本宫又为何会负你?”贤玥素来清冷的语调一时竟难能地柔软了下来,“且泽珉是本宫最为亲近的弟弟,本宫相信他的眼光,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越之音,恍若天籁。 蝶盼一时眼眶微红,素白的双手绞着自个儿绣有朝颜花纹样的长袖嗫嗫道,“娘娘,其实我也一直很犹豫。我明白自己身份的不堪,更害怕日后成为有心之人抹黑他的把柄……” 闻言如此,贤玥心下一叹,目光片刻之间又多了几分垂怜。 若是换作寿康宫内其他人与泽珉有所牵扯,贤玥定是万般反对的。可若是蝶盼,她的嘴里便吐不出半个反对的字儿来。因为眼前这个清雅纤弱的身影,着实是让她从内到外寻不出一丝欠缺之处。 且一介嫡系世家之中的小姐,前朝入宫以来从未承宠,又何以须给自己用上不堪二字呢? “蝶盼,你放宽心。”贤玥素手轻抬,随即温和地抚在了蝶盼微微发颤的肩头,“待陛下归来后,一切终会好的。” 正当此时,伴走于车鸾外侧的刘真小心翼翼地朝内掀帘道,“娘娘,再过个一个弯儿,咱们便要到了。” 靠着卷帘旁的汐岚捏紧了手中的红木食盒,启声替贤玥向外回应道,“知道了。” 眼见三石楼将至,贤玥凤眸微挑,双袖一拢于膝,心内反倒镇静且清明了下来。 “蝶盼,须臾我们便一同下去。若见那位守门者当真是你那位三姐夫,你便大方地同他请示,此番前来正是本宫辗转所托于你。” “是。”蝶盼虽嘴上应诺着,但目色之中到底稍显迟疑道,“可我与他二人终究是许多年不见,亦不知他……” “这些终是无妨的,蝶盼。”鸾车即将停稳,贤玥抬手轻抚额角,继而启声决然地打断了蝶盼脑海中不尽的忧虑,“不论今日看守之人为谁,你我都会竭尽所能见到他,不是吗?” 下一瞬,在贤玥的示意下,金顶鸾车光华夺目的蜀锦镶琉璃卷帘便被汐岚缓缓掀开。 正午时分耀眼的日光一时尽数倾洒在了蝶盼的眼前,这般的烁烁光华,不正似自己内心深处那个肆意而灿烂的笑颜。 刹那间,蝶盼恍若醍醐灌顶,顿时坚定了心意。 而此时此刻,贤玥率先在刘真的搀扶下缓缓迈下木阶。只见她身着一袭宝蓝色的绫罗华缎,皓肤如凝霜雪,容若天仙,一双玉手执着副精巧且质软风柔的半月羽毛扇于身前。 其一颦一动间至美雍容的风华仪态,不禁让三石楼周围从未这般近地打量过璧朝帝妃的侍卫们微微地看怔了眼。 但唯独站于三石楼正门前身着黑红戎装的高瘦男子一时便提起了警戒。复而他不紧不慢地向贤玥处信步走来,并恭敬行礼道,“卑职翁言,给俪贤妃娘娘请安。” “翁大人起身吧。” 水殿风来珠翠香,此刻的贤玥面色和缓,可细量间却又不难察觉到其眼底隐隐地蕴着一抹令人不禁肃然的凌厉之气。 翁言倒也不欲拐弯抹角,抬首作辑便启身道,“不知娘娘骤然到访微处,可是车夫不小心寻错了地方?” 这时,方迈出鸾车的慕容蝶盼目色从容地望向了眼前那个已有些许陌生的身影,“三姐夫,是我领着娘娘来的,我们没有寻错地方。” 翁言眉心一蹙,继而神色诧异地循声望向贤玥身后那个纤瘦的身影。 可在当他真真望见的慕容蝶盼那一刻,他的心内犹是不免紧紧一揪。 彼年慕容家那个行事最有主张的小妹,为了家族,一个人不言半分孤苦在深宫中独居多年光阴……现如今,唯一让他心内隐隐安慰的便是她犹是一副从容静好的仪容,眼角眉梢间亦未染上这寒寂城内的半分污浊,依旧是他印象中昔年里那般绝世而独立的模样。 “十妹……你,你怎么也来了?” 日光灼目,云舒云卷。 翁言脱口而出的一句十妹,须臾间让贤玥与蝶盼二人放下了些许先前的忧虑。 “三姐夫,这些年来,俪贤妃娘娘在宫内对我极为照拂。”蝶盼款款迈步上前,目色之中所蕴着的尽是让人难能拒绝的恳切,“我本亦不欲让你为难。可如今宁王殿下有难,娘娘心内极为痛惜,还盼你能看在我和三姐往日的情分上,容我们进去见殿下一面。” 翁言右手紧握佩剑,下颚微颔,眉心紧蹙,话一出口倒也是言之肺腑。 “十妹,多年不见,按理说你一开口,我自是不应开口相拒!可是现今,我奉有明令在先,着实不能违背大公主的旨意。” 闻言如斯,贤玥一时忍俊不禁。可她那百般入画的眉目之中,却犹是令人望而却步的清冷傲然。 “翁大人,倒真是大公主忠心的臣子啊……” 翁言这才将愧疚的目光从蝶盼身上移开,投向了身侧神态倨傲的贤玥,“卑职不敢。” “翁大人可是过谦了。你若不敢,又怎会阻拦于本宫?”贤玥玉手轻抬扶额,面色沉静地走至翁言身侧,缓缓放低了语调,“莫不是而今在你心内,这普天之下,只有护国长公主这一位主子了?” “娘娘误会了,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绝无这等不敬之心!” 蝶盼眼见翁言对贤玥虽态度恭谦,可举止间却仍无退让之意。其心内不禁隐隐忧虑,却又不得在面上显现出半分。 “三姐夫,请恕我今日多言……”踌躇须臾,蝶盼终是上前几步凑近了翁言的耳畔微声言道,“只是不知你可否想过,日后若帝国大权当真由大公主掌舵,而今你对她的唯命是从自是不算白费。可若是情势背道而驰,有朝一日陛下大歼寇贼,凯旋归朝,你和三姐、还有我慕容一族,又该如何在帝国得以立足?” 翁言心内一紧,复而忙忙低声答道,“十妹,可现在你们慕容家全家上下,无一不听从着大公主的全数差遣。”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远,蝶盼的琳琅玉音婉转若流。 “三姐夫,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就真的甘心和父兄他们在一根绳子上栓死,终而得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 自寂泽修离京之后,慕容一族确然但凭寂和琳意愿调度差遣。所行之事,自是忤逆于当今圣上。一直以来,他们似乎都在寂和琳信誓旦旦的承诺下畅想着慕容一族协助其彻底得势之后的欢欣,从而未料及若有朝一日事败之后又将是如何处境。 翁言细思之后背后一阵冷汗,继而轻声追问道,“十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三姐夫,今日放娘娘进去,并让你的手下亲信守口如瓶,娘娘便自然欠下你一个人情。娘娘出身尊贵,实为陛下之发妻,且背后又有纳兰家与沐家两家门阀的势力支撑。他日若当真斗转星移,局势扭转,陛下班师回朝,若得娘娘为你金口一开,你和三姐还有焕焕的小家自是能保得无虞!” 此时此刻,蝶盼虽全心系与泽珉得以一见,可言之话语倒也是发自内心。 犹记得在府中未出阁之际,除了与她一母所出的五哥鹤肖,便数三姐娥涟待她最为贴心。动之私情,她自然不愿有朝一日看到他们有事。 可不想翁言再度开口,却恰巧点破了她内心深处的痛处。 “那么,你的父兄他们呢?” “他们既然选择了随大公主迈上了这条路,就要承担所有成败的风险……”蝶盼深深一叹,继而无力地垂下了一双美眸,“我不过是寒寂城内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嫔,又怎会有干涉朝政的能耐?且在父亲令我代替八姐入宫选秀的那一刻起,我对他的心,便是死了!” 蝶盼口中的八姐,便慕容靖宇的正室胡氏所出之女慕容荔欣。 世家之女,若无顽疾,只要是参了选大抵便没有落选的道理。而彼年适龄入选的慕容荔欣嫌先帝年长,不愿入宫服侍其左右,胡氏亦是心疼自家女儿,继而就与慕容靖宇商量着将蝶盼虚报上一岁,遂之替荔欣参加了当年的选秀。 而昔年这现实而无奈,作为慕容家女婿的翁言自然也是看在了眼里。 翁言在叹息感念的同时转念又想到家中的娇妻稚儿,心内瞬间便坚定了主意。 他愿意相信蝶盼,他愿意搏这一把。他只要他们的小家安平无虞,他不要在成全别人野心的同时亦双手奉上自己一家的命运! “好,十妹,那我这回便听你的。” 星火 当破旧的榆木殿门被缓缓推开,正午时分的炎炎日光随之肆意地撒入了燥热难耐的内室。 依靠在石柱旁静坐着的泽珉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了刺眼的光线,可当他移开双手的那一刹那,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恍若梦境。 若非幻境,而今身陷不复囚境的他又怎能同时见到自己的爱人与至亲? “寂泽珉!” 贤玥虽眉目紧锁地厉声唤着泽珉的名字,可那一双凤眸之中终是不免盈盈有泪。 她知道心内如今有再多的懊悔,都源于自己终究太害怕失去这个弟弟! 内室和大门间虽有柳枝茵茵的中庭和三块硕大的假山石相隔,但汐岚犹是动作利落且警惕地阖上了吱呀作响着的殿门。遂之,她轻推了推身侧自踏入门后便纹丝不动的慕容蝶盼,并将自己手中一路上紧握着的食盒递给了她。 “你们快走吧……”泽珉双手撑地,强忍着内心的澎湃且故作潇洒地垂下了头,不欲再去看着眼前神色悲戚的二人,“如今我是有罪之身,你们切莫因我而受了牵连。” 蝶盼对泽珉的言语恍若充耳未闻,她抬手绾了绾鬓发,遂之神色淡淡地提着食盒,径自轻步上前蹲坐在了他的身侧。 “斓秀宫的两位姑娘比我想的周到,她们料定到你这几日约莫吃的并不太好,便特意为你做了些餐食带了过来。”蝶盼吐气如兰,边说边轻轻地掀起食盒,复而随手打开了一个白瓷小盅的盖子,“好香,原是扇贝虾仁粥。你趁着热,来吃一些吧!” 日思夜想的佳人如今安然在侧,面对着蝶盼的温言软语,须臾间泽珉便不禁卸下了伪装的外壳。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犹是如往日一般明净透彻,一如他素来单纯而澄澈的内心。 “蝶盼,如今我把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你都不会怪我吗?” “不怪你。”蝶盼莞尔,继而轻抚着泽珉的紧实的臂膀,言之于口,利落洒脱,“如今怪你也是无济于事,且当下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不如你休养生息,好生吃饭,好生睡觉,到更能让我心内好受一些。” 时光流转,岁月蹉跎。 眼见蝶盼温柔大体至此,皎兮似轻云之蔽月,泽珉一时更是自形觉惭,愧之难言。 而此刻一身华缎的贤玥仍伫立在木门旁,犹是习惯性地用手中的鹊毛扇轻掩着自己的小腹。望之不远处二人的情之深切,她心内不禁一叹。泽珉纯粹真挚,蝶盼稳重得体,他们二人若非眼下尴尬的身份相隔,单凭才貌性情,又如何算不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呢? 须臾后,终是贤玥微步上前,丹唇列素齿,肃然启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 “寂泽珉,而今不知西部战事如斯,寒寂城内众人犹如囚笼之鸟。今日我能来这一趟并不容易,日后数载,亦不知我们何时能再相见,所以有些话,我不得不在今日当面与你说清楚……”言至此处,贤玥忽而顿了顿,继而她侧过身去,尽量不让泽珉发现其已微微发红的眼眶,“姨母这几日身子抱恙,想必也是由此事而起。今后你万万不可再意气行事了,待你四哥归来之前,你便老老实实地地待在此处。心内别再存着分毫与寂和琳对抗的心思,知道了吗?” 三石楼原为宫内贮藏木材之处,由此先前内室从未以空瓮累墙隔热。而今时属盛夏,且内室幽闭,自是分外闷热。泽珉虽身着丝绵薄衫,但背襟处仍是不免被汗水浸透。 他双拳半握,面色颓然,昔年俊眉修眼、顾盼若神飞的翩翩少年郎,此时到底是不复了。 “玥姐姐,难道你认为一眛地忍让,那个人就有可能会容得下你的孩儿吗?” 贤玥瞳孔猛然一缩,心跳亦仿佛漏了半拍,终是被一针见血地戳到了软肋。 “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一夜的光明殿中,容瑛夫人在众人不备之时塞给了我一张纸卷。”泽珉的双眉紧蹙,眼眸下垂,恍若带着些许愧疚之意,“她告诉我如今你有孕在身,让我勿再轻举妄动,惹你劳心置气。可是,玥姐姐,其实我如今最怕的便是长到这般年岁还要你和母妃劳心。我原本,我原本不过只是想入宫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泽珉沮丧如斯的神色,素来对他疼惜万分的贤玥心内又如何能够好受? 遂之,她徐徐地走至泽珉身旁,神色和缓且温柔地蹲坐在了他的另一侧。 “寂泽珉,今时终究不同往日。而今寒寂城严令禁止出入,你却还以身犯险。此番若非容瑛夫人及时冒险施计相助,你又怎能幸得眼下这般毫发无损的局面?” “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飞扬跋扈的样子吗?玥姐姐,你知不知道,四哥不在,她竟在众人面前悠然自得地坐在光明殿的龙椅之上。那可是龙椅啊!那是普天之下只属于四哥的位置,她怎么可以去染指?” 言之于此,少年的双拳紧握成拳,手背之上的蜿蜒的青筋毕显。 他那一双向来和煦宛若春风一般的双眸中忽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浓烈火光,那般荣光,恍若是掩埋已久的仇恨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下一瞬便要汹涌且彻底地吞噬眼前的一切。 然而闻言至此,贤玥又怎不能心生惶恐。 一直以来,她自是明白寂和琳那一颗迫切愿成女帝的心。可她却不想寂和琳已然是毫无顾忌且直接了当地将自己谋反的心思大方展现于众。 因为自她顾虑全无的那一刻起,便也彻底意味着她向众人宣示,不会再给泽修留以活路…… 望着眼前二人焦灼情态难掩之际,蝶盼的神色反倒表露出了几分豁然的意味。她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瓷盏,继而缓缓启声正色道,“其实一直以来,我和我的五哥慕容鹤肖一直有以书信相通。且我记得他曾明白地告诉过我,护国长公主虽生性跋扈,却也不是弱点全无。而她那位状元驸马,便恰是她的软肋。” “她的驸马,不正是光禄大夫柳之康?” 言之出口的那一刹那,贤玥近乎是同时便想起了颜净植那张清雅素美的面庞。 可就是不知那位驸马如今可否还难忘旧情……若他日,净植能稍而牵制住柳之康,那而今的局面又何以不得一线生机? 听至此处,泽珉神色迫切地压低声道,“蝶盼,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寻计去挟制柳之康,再凭此和寂和琳谈判吗?” “而今盛京城内全是大公主的犬马,即便须以行事,亦不能如此简单。而至于登时如何将此点得以运用,我相信娘娘定有妙计。”蝶盼犹是轻抚着泽珉的肩头,对于他那莽撞的主意没有分毫的嘲弄之意,随之她芙面一转,继而将她那清灵透彻的目光投向了贤玥,“娘娘,先前一直不曾得机告诉您,如今盛京城的东城门便由父亲分派给我五哥看守,他日若是……相信您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蝶盼,此话当真?” 本是心下郁结,酷暑难耐。忽闻此佳音,贤玥不禁掩唇哑然失笑,一时喜形于色。 登时泽修班师回朝,若能不费兵卒之力顺利入城,那大抵便是寂和琳封宫以来她所能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娘娘,这件事上,我定不会和您开半分玩笑。”蝶盼微笑地凝望着眼前倾世佳人的笑靥,继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五哥和我是一母所出,从小亦最为亲近。而今我亦只求他日陛下凯旋回朝之际,能对我五哥免予责难……” 正当贤玥欲恳切开口之际,泽珉却忙忙点头替她接过了话茬,并瞬间伸手握住了蝶盼一双白嫩细滑的柔荑,惹得蝶盼面上瞬间一片绯红。 “蝶盼,你放心。只要是你的心意,登时我便一一和四哥转达,他一定会全部满足我们的!” “嗯,我相信你。” 绿阴深处,有情鸥鹭莫惊飞。 这一刻,但见蝶盼的目色温柔缱绻,暖若朝阳。 身侧粥米那特殊的温柔香气斥满了内室。贤玥微微后倾,瞬间只觉着眼前的这一切,真好。 可她终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到底不是一个自欺欺人之人,她的心内始终是清醒且明白的。眼前这一切的温情与美好,也许今后还能得以延续,亦或今日,便是最后一回了。 一切的终止,都会在寂和琳全然得势且只手遮天的那一刻彻底到来; 而若想延续这一切,如同身在囚笼之中的他们,便不得不全然指望于寂泽修的凯旋归来! 西征之路,艰险重重,须得泽修一人全力承担。但而后大军如何得以破五省之防卫归京,却能得以待她细致思量,究竟该如何悄无声息且百密而无一疏地运筹帷幄…… 罗仑 沧州驻营外,夜风萧瑟凄凉,黄沙盘旋纷飞。 天上的月色全然无踪,此刻照亮军营的唯有那一簇簇莹黄的火把。 这已是贺钊与其两名亲信日夜潜伏在罗仑帐外的第十五日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只觉罗仑此人心思细致,素日里行事向来十分小心,对待其下属众人倒也算是宽和可亲。这样的一个人,看上去确是和洛云州口中道来的那个忠心护主的形象并无二般。 可是,贺钊却清清楚楚地明白纰漏就是出现在了不远处帐中之人的身上。 昔日在得知自己的堂弟贺峻被霍珍儿暗中处死时,他心内虽是痛惜万分,可知晓时到底已是回天乏术。 可在前些时日,那么多曾与他共进退热血将士一个个在他眼前中了敌军的埋伏,被从天而降的火球击得无处可藏、命丧客乡。当他在山顶上瞭望着山谷中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时,那种近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缥缈感令他快要窒息。 在那一瞬,天知道他有多想单枪匹马地直接杀到敌军营中,能杀一个算一个。只要能为将士们复仇,就算赔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又算得上什么?可就当他翻身上马,快被脑海之中汹涌澎湃的冲动所淹没的一刻,隐于心底最深处的某一处忽而有个声音正呼唤着自己。 “只要你们此去能一同平安归来,我便心满意足了。” 那是她曾和他说的话…… 正是那个自己不该抱有着片刻想望的人! 可在那一刹那,却只有许是她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瞬间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涛巨浪,或者说是,替他留下了一条命。 所念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他不能丧失理智,他要好好地活着。 他还要照顾好陛下,来日班师回朝之际把陛下毫发无损地带回到她面前。 贺钊觉得有些庆幸,又有些害怕。竟不知自何时起在他的内心深处,她已全然成为了自己的信念。 正当他有片刻晃神之际,伏于其身侧机警的侍从陆广忽而向他迫切开口道,“大人你看,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电光火石间,贺钊片刻回神,他那恍若猎鹰一般的黑眸登时便牢牢锁定住了不远处由明至暗的帐营。 陆广许是注意到了贺钊先前的晃神,于是此刻连忙启声向他解释起了方才的情形,“刚才有一名小厮似是端着些宵夜送了进去。可刚见那罗仑打开食盒,帐内的烛台便被其的右臂打翻,尔后里面的情形我们便看不清了……” 贺钊向陆广点了点头,随之目光犹是深深锁定着帐内的一片漆黑。而位于其另一侧的侍从张韧却语气颇为愤愤的嘀咕声道,“而今大军之中食粮缺乏,却不想就连这区区世家仆役,还是和咱们普通将士的待遇大有不同!” 贺钊一时恍若未闻,犹是微眯着眸子目视前方,薄唇紧闭而不语。 近乎是在下一瞬,不远处的帐内便再度燃起了火光。只见坐在桌案前的罗仑缓缓抬手地将灯罩照在了蜡烛之上,而送餐的小厮也端起托盘欲转身离去。由着烛光而投出帐内主仆二人有条不紊的一举一动剪影看似一切如常。 可就是这份诡异的正常,使得贺钊眉头紧锁,总觉得哪里出了错。 “我去跟着那个出来的人,”贺钊的声色低沉果决,随之其便手执着蟠龙青铜宝剑利落起身道,“你们继续在这盯着,一旦有异,即刻发号求援。” 二人顿时一脸正色地点头道,“是。” 于是贺钊再不拖沓,随即便轻步绕过数只闪着微光的帐营,跟上了从罗仑帐内而出步履匆匆小厮的步伐。 夜风混着高地的黄沙呼啸着,只见那青衣小厮的步伐稳中带疾、极为警觉,加上其十分熟悉此处地形的缘故,使得有几回就连素来眼疾手快的贺钊都差些跟丢了他。 显然这小厮走的并非归去炊房之路! 此刻的贺钊不敢有分毫的松懈。潜伏了这些天终而看到了些许眉目,且此事关乎着那么多命落黄泉的将士们的性命,他自是要拼尽全力探出个究竟来。 乌云低尽残照,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位青衣人似是稍而放下了警惕,继而将手中的食盒随意地丢在了一侧,且缓缓放慢了步伐。 下山之路遍布砂石,并不甚好走,可却见青衣人走的极为熟稔,而贺钊只得步步谨慎地跟于那人身后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身侧的野风阵阵,似乎带来了牲畜身上那股子特有的膻味。贺钊眉心微蹙,因着他自小对一些气味便有些过敏…… 正当他侧过身欲用袖角掩住口鼻之际,不远的低处却传来了清晰的人声。 “甚好甚好,大人犹是一如既往的准时!” 现下这个忽如其来的粗犷之声听着似乎并不陌生…… “哎,而今这般要紧关头唤暗卫传讯即可,又何必一定唤在下出来?” 字字沉钝,这准确无误是罗仑的声音! 贺钊心头一沉,原来他这一路跟来的人竟当真是罗仑。 他的心内顿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可又有一股怒火自胸腔中渐生。 “大公主和孤对大人的看重,难道大人你还不明白?别人带来的话,孤终是不放心。只有话从大人你的嘴中说出来,孤才会全然相信!” 原来这与罗仑深夜相会的,正是寂和琳的爪牙之首,西凉国的王世子李宇焕。 贺钊薄唇紧抿,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虽他与陛下一早便知此战皆因大公主卖国谋权而起,但而今当真听当事人叙述之时,他的心头愤恨犹是燎原星火一般难抑。 天色墨无边际,贺钊此刻并看不清罗仑的表情,却只闻他犹是声音阴沉道,“陛下已听取了我家主子的建议。下回出兵之路必然避开凉州北侧,而选择从南侧攻守……” “那出兵之日何时?” “正是后日。” “你可有十足的把握?” 二人言至此处,诚然隔着远,贺钊也能听见李宇焕的声音中那显而易见的欣喜。 罗仑仿佛轻叹了一声,继而开口道,“我家主子可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表兄。主子的话,自是准确无误的。” “好,好!”李宇焕接连拍掌,曾经在众人前那憨态可掬的笑容早已不见踪迹,此刻咧着的嘴巴更是让人觉着有几分狰狞,“大人办事如此得力,大公主到时定然十分满意。大人,你的封官加爵、美人在怀,真是近在眼前啊!” 只见罗仑一时并未搭腔,随即默默地垂着头,似是不欲再做多言。 “殿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在下这便告辞了。” “回去吧。”李宇焕在黑暗中抬手挥了挥,“对了,前些日子大公主在书信中托我告诉你,你的母亲和洛小姐她都替你好生照看着。等你事成归去,便能回乡与她们好好团聚了!” “多谢殿下,多谢大公主……” 罗仑的身子猛然一顿,背后一时冷汗涔涔。 抬眼只见漆黑一片的山谷中,西凉王世子一众已骑着红毛高马悠然离去。 他双拳紧握,须臾间忽而有些后悔在盛京所做的决定。 事到如今,他心内不祥的预感已是愈来愈重。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如今已是踏入了地狱。虽主子那头并不见对他半分生疑,犹是如同往日般待他亲厚。可他心内却不断质问着自己,像自己这样出身卑贱且毫无身份的人,为什么会被大公主选中,又有什么资格与高不可攀的大公主做交易。 且登时天下易主,大公主所愿水到渠成,自己又当真能如大公主允诺一般全身而退吗? 而今的盛京城应犹是菊蕊犹青,茱萸未紫,洛府的暖渠荷塘大抵已结了羽燕最爱吃的莲蓬子。 其实在罗仑心内一直以来最为忧虑的,便是有朝一日单纯善良的羽燕若是知道这一切之后,还会不会看得起这样的自己?又是否愿意再去吃自己给她采的莲蓬子? 黑暗之中罗仑咬紧下唇,脑海中更是一片混乱。 他的双臂垂于身前,一时犹如丧了气的皮球,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可还不待他理清思路,罗仑只觉身后似有银光一闪,还未闻其声,便已见寒气凛凛的剑锋架在了自己的颈脖之处! 石出 此刻大军的主帐之中,簇簇烛火通明如炬。 主案上所置的象牙仙鹤烛台上荧荧燃着的檀香白烛,将寂泽修那双指节修长双掌在深色的桌案上投出了极具美感的倒影。虽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时分,可他傲然于世的风姿依旧,后背犹是挺直,神情中亦不见半分困倦之意。他眉目冷冽地凝视着跪在案下不远处的那个灰青色身影,而洛云州与阮瑾轩二人则端坐于其身旁两侧。 比起寂泽修的理智,坐于最左侧的洛云州显然已是心急地坐不住脚。先前虽非毫无心理准备,可当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心内还是斥满了前所未有的羞怒。一双俊秀的双眸略微发红,唇色发白,额上亦是青筋毕现,从喉底迸出的话语已尽是痛彻心扉的嘶哑之意。 “你老实地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少爷,是小罗对不起你……” 罗仑的头垂地极低,一时帐内竟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罗仑,难道你觉得自己对不起的,仅仅就只有你家少爷吗?” 阮瑾轩犹是戎装在身,英姿勃发,而此刻他那隐于长袖中的双手亦半握成拳。他先前确是将寂和琳低估了几分,不想她竟早已买通从小与云州一同长大的亲信。 这世上终是没有不漏风的墙。 只是罗仑倒不想在这生死关头,自己竟比想象中更为冷静了几分。 “回大将军,小人通敌叛主,确然是罪该万死。”罗仑言至此处心窝一紧,霎时间那张巧笑倩兮的芙面又若隐若现于心头,他咬了咬牙,继而抬首正视着台中三人斩钉截铁道,“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人的所作所为,与少爷和洛家都全无关联!” 寂泽修闻言如斯眉梢一挑,心内顿时倒对这眼前之人有了些许改观。 世家之中像罗仑这般自小养在府中的家徒,素来极少背主离心。而今东窗事发,却也能见他并非泛泛怕死之辈,亦非那忘恩负义之徒。 这样的一个人,原该一辈子好好地陪在洛云州身边。 到底是怎样的因缘际会,使得他会被寂和琳看中并买通其予以所用? “有无关联,并非口舌功夫就能加以评断……”寂泽修终而缓缓启声,他那素来清冷的声线让人闻之便觉着意已拒人于千里之外,“朕不过有些稀奇,云州自小素来待你不薄,不知帝国的长公主究竟给了你如何的好处,竟能让你这般死心塌地地效命?” “陛下,您知道的。少爷他从小便对您忠心耿耿,小人做的这一切少爷他都是被蒙在了鼓里。”罗仑面颊胀红,继而忽然朝着台前磕了一记重重的响头,“是小人一时利欲熏心,颠倒黑白是非。陛下,这一切全都是小人的错,都是小人的错……” 有些时候,真情与假意还是能一眼分晓的。 听着这番话话,洛云州心内又怎不是疼痛难抑。 他不敢出声、亦不能再出声,他紧握着袖口,深深地注视着罗仑微微发颤的背脊与那眼角默默滚落的泪。 寂泽修侧脸望了一眼极力自持的云州,复而对着罗仑冷嘲一声道,“朕怎么觉着你还是不愿说实话?” 面对着罗仑瑟瑟发颤的背影,一直守于帐门不远处的贺钊双眉微蹙,继而朗声开口道,“陛下,由臣看来出了这等乱军大事,作为行军副将的洛将军与此还是免不了干系。若这罗仑犹是不愿交待出缘由,臣建议将洛将军与其一同……” “不要,千万不要!”还未待贺钊沉声道完,罗仑便转头怒目圆睁地打断了他的话语,复而回身又朝着台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明鉴,我家少爷当真与小人所做的下作之事毫无关联!我什么都说,这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怪我被自己的私心蒙蔽了……” 此刻不用分毫额言语提点,贺钊便明了了寂泽修的心中之意。 烛火融融,寂泽修亦悄然地给了贺钊一个赞许的眼神。 “大公主府上的有位名唤枝莹的侍女是我的表妹,往日里其实并不太走动来往。不想出征前几日,她却忽而把我约去城郊说有关乎我身家性命的要事相叙。于是我便不做多想地赶去了她的相约之地,可待我到了那城郊庄园见到的除了她竟还有大公主。我从未这么近地看到过大公主,当时心底就有些发慌。却不想她一开口,便笑吟吟地问道我想不想娶羽燕小姐?” “我当时骇得不清,更是不敢言语。我是素来钦慕于小姐,可也自知身份悬殊,并不敢有多少非分之想。但大公主却直截了当地和我说,若是我连这点胆量都无,他日若由她掌权帝国,小姐被封为宗室公主指婚于番邦之国之时,可别怪她不曾给我过机会!” “一听羽燕小姐要远嫁他乡,此生都难以再复相见,我彻底慌了,心内登时纷乱如麻。而大公主在一旁继续说道,百年来门阀世家地位高高在上坚不可摧,就算我继续效忠于陛下且在沙场上立下汗马功劳,可作为一介仆役出身,还是不见得会有与世家小姐成亲的这种机会。但若我效忠于她,此行皆按她的要求办事,她不仅会保少爷一家平安,也能保我他日归来能与小姐喜结良缘。于是当时我便一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一切所求……” 听至此处,慢慢冷静下来的洛云州终而忍不住地打断道,“为什么你倾慕于羽燕的事情,我却从不知晓?” 相思何处,暮霭迷空隙。 罗仑先是一怔,复而自嘲一笑道,“少爷,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我并不欲你替我难过。如今我算是明白,不可能的事,从一开始便是结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可这世上终是覆水难收,或许从某方面来说罗仑的心地并不算坏,但这也抵不了他犯下了弥天大祸的事实。阮瑾轩轻叹一声,随即正色道,“你若心里真有着洛家小姐,就不该做出让洛家蒙羞之事!” 罗仑低垂的面上青白一阵,终是没有再出声。 “陛下,臣愿自罚十年俸禄,以充日后各地军饷。”洛云州的眼眶微微发湿,可眸色却是一如既往地坚定,“且不论您要如何处置罗仑,臣都没有任何异议!” “但求陛下赐死!” 罗仑最后深切地望了洛云州一眼,复而决绝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早已蒸发地不见所踪,唯有泪痕处干得隐隐发疼。 此刻他心甘情愿为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责负责,而今生亏欠的人,他亦愿来世做牛做马百倍还。他只愿余生少爷小姐平安喜乐,万事安康。 “罗仑的这条命,朕自是要取的,不过还不是现在……”寂泽修神色平静地收回了投向云州的目光,随之望向了案下那个已然视死如归的身影,“罗仑,朕现在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只问你愿不愿意?” 筹谋 自从三石楼归来之后,贤玥心内犹是觉着隐隐不安,一直寻思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会一会颜净植。却不想在眼下宫内外都是一片水深火热的节骨眼上,寒寂城中却忽而传开了礼部始替纾云筹办起了三日后的芳诞之事。 天家宴席,不论大小隆重,都不免人来人往鱼龙混杂。那般光景之中,人的眼皮子自然也散动些,这于如今她这一介不便有着显眼举动的孕妇而言,倒是一个与颜净植悄然相见的好机会。 但她心内亦是疑惑着…… 虽然纾云之父便是掌管礼部一切事物的礼部尚书崔远,可而今这般的情形,若未得寂和琳的允诺,崔远又何以敢用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去犯险? 清辰时分,原本是夏日里难能感受到分毫清凉且惬意的时刻。 而此刻的纾云,却乘着朱雀金顶鸾轿匆忙而至斓秀宫。但见夺门而入的她一身式样从简的墨绿水袖襦裙,望之便见其装扮已全然不似昔日那般细致考究。就连她平日里那素来布满浮翠流丹的如云高髻,今日亦是不复,只见缕缕青丝尽数垂下仅以缎带为绾。 自大军出征之后,贤玥大抵就不曾睡过几个安稳觉。 就像此刻时辰虽犹是稍早,可她却已然用完早膳,并坐卧在软榻之中若有所思地翻阅着前几日蝶盼遣人送来的药膳之方。 眼下忽见纾云翩然而至,贤玥心内自是惊讶且欣喜,因为自那夜纾云代她夜访光明殿后,她们便不曾再度相见。就连那枚盛满了肚兜儿的小竹篮,纾云亦未曾取走。 贤玥心内一热,忙忙伸出一双纤白的柔荑,招手示意纾云坐来自己的身侧。 可待纾云缓缓走近之后,她这才发现其面色发白,深邃的眼眶微陷且发青。虽天姿国色犹是难掩,但到底是不复往日那顾盼生辉的奕奕光彩…… 短短数日,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竟让向来不甘服软的纾云变成了眼前这般憔悴的模样? 还不待贤玥心疼开口,纾云便抢先一步并斩钉截铁地启声道,“妹妹,我打算离宫!” “你要离开寒寂城?” 贤玥心内骤然一紧,抚着纾云的手却是一松。 此时此刻,仿佛一直存在于胸腔中支撑着她的某样东西正在渐而抽离。 “是,我要走,我必须得走……”纾云跌坐在榻上,话一出口便有些语无伦次,那一双璀璨的美眸中更是透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恐惧,“我并不想与你分开,可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我想西下去寻大军,我想去找泽修。苍天无眼,佞人横行,而今这世上能庇护我的便也只有他了!” 贤玥心内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仿佛自己即将要失去眼前这个人一般。她全然不敢再往下思量,只是连忙侧过身子,紧紧地从背后揽住了纾云那微微发颤的柳肩。 “到底发生什么了事?你不要怕,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我都同你一起承担!” “妹妹,我知道,而今这世上便唯有你真心待我好了。可是此事,我却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替我分担……”言至此处,纾云声音已有些哽咽,眸底之中更是一片无尽的黯然,仿佛是径自一人迷路在辽阔无边荒漠中的孤苦行者,“寂和琳身侧的一个无耻爪牙居然盯上了我,那下流胚子不仅对我言语轻挑,甚至还在我宫内侍女的面前对我调侃触碰!我可是皇室之后,我可是帝王之妃啊。而今的天下都不曾易主,可一介贱民居然敢如此轻薄于我!妹妹,他居然敢!” 纾云啜泣着,此时在巨大恐慌的侵蚀下,她终而放下了一直以来骄傲而坚强的伪装,心内积垒着的那个巨大且坚固的堡垒亦彻然崩塌。即使如此,她亦清楚地明白,身后揽着自己的那个人,已是她这碌碌一世的所有温暖与信任。恰如此刻她亦能感觉到,轻抵着她发顶的那张芙面之中亦有泪珠潺潺滑落…… 是啊,现下宫内变局怕是世人皆知。 曾不可料想的天下易主、女者为尊,恍若就是瞬息之事。 贤玥的一颗心亦是恍若细绳缠绕紧勒。若有朝一日她最为害怕的那一刻真正到来,她又该如何自处? 所幸而今她虽心痛难抑,却也算得上思绪清醒,她总算是明白了这些时日来纾云身上发生了怎样令人害怕的事! 想必此事若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她亦会是惶惶不可终日,日夜不得安眠。 如此一来,想必那接踵而来的生辰宴,意欲为何当真恍若昔日司马昭之心! “如今的宫内眼目繁杂,你断断不要贸然行动。姐姐,我不是不支持你出宫。但若是要出去,我们须得从长计议,我要你万事周全……” 心急最难成事,因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将纾云的心绪平复下来。 贤玥的声色竭力如寻常般平静,可她心内终也明白现下的情形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把握。过往种种的那些成竹在胸,终是仰仗着寂泽修对自己的那份纵容。 眼下毕竟寂和琳一早便已彻底断绝了宫内外的联络。没有内外照应,此事风险确然难以估量。 而今虽知蝶盼能与外界隐秘通讯,可此事想必蝶盼那位五哥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且时处非常时期,纾云一旦暴露,后果又怎堪设想? 正当贤玥郁郁不得解之际,纾云却忽而仰起了头,继而回望着眉头轻蹙的贤玥嗫嗫声道,“妹妹,我贸然到泽修身边去,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我承认,若换作别人我会有些吃心。可若是你,我便分毫不会。”贤玥收回了思绪,随即轻抚着纾云柔软的鬓发,安慰似的莞尔声道,“在我心里,照顾你本就是他的责任,这一切都恰如春去秋来一般天经地义。” 春风过耳,纾云心下柔软一片,恍若风露洗晴空。 恰如这一瞬,自己能被贤玥温柔地揽在怀中,她便觉得很安心。这份安定,竟能使她一时悄然忘却了先前路翼成给自己带来的万千恐惧。 “妹妹,坦白说一直以来我也很担心他。那一夜在光明殿中,寂和琳在收到前线战报的时候竟仰天长笑不止,从而亦未深究宁王殿下潜入宫内一事。我想如今那前线战事不是很好……你说能让那魔障如此快意之事,又怎会是对泽修好的呢?” 贤玥心内一时如受重创,且小腹中那熟悉的隐痛瞬间又再度袭来。她懊恼着自己竟全然不知那边的状况,且连自己交予贺钊的暗卫是否对他们派上用场亦是不甚明了…… “哦,如此想来泽修那边的情形约莫是不大好。”虽心内情切,但贤玥此刻依旧冷静且自持着语气,生怕蜷缩在自己怀中的纾云再为眼下的状况多做担忧,“不过我记得蝶盼曾确切告诉过我,寂和琳视其驸马如命,那柳之康便是她一生唯有的软肋。由此而今之际,我想我只有尽快寻机见一见颜净植,或许还能另辟蹊径,寻得一现转机!” 窗檐之外日光初照,空气升温,亦给殿内隐隐带来了几分往日里熟悉的闷热。 纾云听闻此言,一时间忧喜参半,只见其剔透的芙面之中仍带着一抹淡淡的郁色。 “只是,我在想眼下寒寂城这般乌云蔽日的光景,那位妍承徽当真还能派上用场吗?” 但闻纾云有此疑虑,贤玥不免心内惆怅,脑海中亦下意识地显现出了颜净植那气度超脱的言行颦笑模样。 “而今胜负成败已近在眼前,我没有再多的时间去犹豫了。我相信她,且冥冥之中我一直都信任着她。我想,青梅竹马的感情,终不是漫漫时光能所轻易磨灭的。虽已事隔多年,但我依旧还能在言语叙述中感受到她那份失去爱人的铭心痛楚……云姐姐,有些事情,这世上多数女人都不一定有胆识能做得到,但颜净植她便可以!” “哎,如今你我身边能与那位大学士驸马攀上交情的,确然唯有那妍承徽一人。可就是怕只怕很多事情,会不会只是妍承徽自己太过执念……毕竟寂和琳与其驸马早已育有一双儿女,又怎会没有一点感情可言?且从你口中得知那妍承徽与驸马已是多年未见,而今她又怎知那驸马是否已变成那般贪恋富贵之人?” 佳人语落,绫罗霓裳下的背脊中却忽而似有细密的香汗涔涔渗出。 纾云之言,又何曾不是贤玥之忧? 贤玥心内虽也曾出现过这个念头,可她却不敢似纾云这般名言,且甚至都有点害怕去细想。 坦白而言,颜净植与柳之康的这条线已成了她们现下唯有的指望。因而现下之际,她唯有默默地安慰着自己,这世上千千万的男子,能同时让云巅之上的寂和琳与才赋绝伦的颜净植二人痴迷如斯、获之如宝,又怎会是俗世中的泛泛之辈? 可这一切的考量,都不过是自己囚居宫内中并无凭据的推测。从而眼下之际,能否再不动声色地与颜净植相见一面,对她们而言则变得格外迫切…… 夜宴 数日之前,怕是寒寂城内众人都不曾料到而今这般宫内外水深火热的节骨眼上,宫墙之内早已一手遮天的寂和琳还会准许礼部替一朝宫妃大肆操办生辰喜宴。 恰如此刻,尘封已久的眺星楼内丝竹之音靡靡绵绵,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不尽的红绫华缎,三丈之高的琉璃宫灯彩光熠熠恍若晴空白日。 虽以现下纾云从一品夫人的品级,今夜举办于此的这番宴席并不及往日般奢华隆重,但眼下毕竟时处于特别时期,有这般格外的优待,已是不免惹人侧目纷纷。恰如此刻那些款款坐落于席中那些应邀而来的后宫女眷,大多皆是目光不定、神形各异,大抵犹是不明这场忽如其来的宴席究竟寓意为何? 汉白玉台下纤纤玉指撩动丝竹的宫廷乐姬们虽各个体态纤柔姿容秀美,可若将她们与今日的主座中人相比拟,到底是一天一地。 今日独一无二的主角纾云身着一袭气度雍雅的绛红色蜀锦镶玛瑙华服,头戴珐琅芙蕖宝冠,青丝全数编盘成双股惊鹄髻。惊鹄之髻精致灵巧,使人远望去犹如其发顶停驻着一双丰羽之鸟展翅欲飞。 在这寒寂城中,除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大公主,怕是再也无人能敌过容瑛夫人那份与生俱来的华贵雍容了。 纾云的戴着一对金镶玉镯的双手正随着台下的曲调轻拍着,唇畔亦优美地微微上扬。可唯独她心底明白,此刻自己心内究竟有多心乱如麻! 而在贤玥眼中,这最危险的地方,指不定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入夜风微凉,贤玥一人静伫于眺星楼下的青石角楼中。 在她身后不远处便是天家宴席歌舞升平的盛景。多少年前,在太师府中,亦或是姨母的重华宫内,她或许亦曾隐隐地向往过那一份繁华。可此时此刻,她的眸中所凝望着的却唯有重重宫墙外盛京城内数不尽的万家灯火。 楼上大抵已换了三四支曲子,而此刻悠然扬起的前调便是贤玥素日里较为喜爱的楼桑谣。 贤玥终而听闻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一时有些欣喜地转过了身去,却不想在见到来者后的一瞬面色却是徒然一变。 来者身着一袭藏蓝色丹顶鹤官袍,步伐稳健、身形笔挺,容貌犹如往日般俊美无尘。在寒寂城偌大的御医局中,能将这暗色官袍穿得这般风仪卓越的,除了姜璃,又能有谁? “你怎么来了?” 贤玥眉心轻蹙,随之很快地便侧回了身去。 就算她的神情细微如斯,却不曾逃离姜璃的眼睛。眼见贤玥待自己似有些许不耐,姜璃不免心下一黯,声色略为沙哑道,“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了?” “我如今身体无恙,自然不用常常见你。”贤玥继续回望于远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语调平静到仿佛天经地义。她一手轻抚着小腹,一手抬起绾过被夜风吹散的鬓角,随之其微扬着唇畔道,“你若常来,又怎不令人生疑?” 语意凉薄。 一瞬间的迟疑后,姜璃还是选择微步向前,随之又靠近了贤玥半步。他揣度着她大抵是有了难言的苦衷,才会对自己这般刻意的泾渭分明。 不过须臾,鼻息中已然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暗香。在短暂的屏息后,姜璃终而似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继而面颊微红地向贤玥轻启声道,“可若见不到你,我一日都无法安心……” “姜璃哥哥,你说笑了。之前的那么些年,你我二人天各一方,终日不知对方身处何处。可你看,你我不都也过得很好吗?” 贤玥犹是沉静地阐述着,清冷的语气中恍若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情感。 姜璃英气的眉梢微挑着,“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吗?” “如何又称得上是不好呢?”贤玥佯装听不出姜璃语气中的嘶哑与隐忍,她只是强忍着心内的怯意,复而徐徐回眸地巧笑嫣然道,“你看你如此轻轻年纪便已入职于御医局,仕途相较于同龄人自是堪称顺遂。且姜璃哥哥你这般仪表堂堂,怕是在出入宫闱间,早已成了不少官家小姐的春闺梦里人了吧?他日你若和哪家小姐喜结良缘,自又是喜上加喜的好事一桩,到时候我定亲自为你备上一份大礼!” 此时此刻,先前姜璃那抹蕴于眸中温柔蚀骨的神色早已消逝不见。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脉脉光阴,瞬间又回溯到了数年前二人于驿馆中初见时那般拒世间众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贤玥忙忙侧过身去,不敢再去正视姜璃的目色。 “你就那么希望我去娶别人吗?” “我为什么不?”在眸底汪洋的灯海之中,贤玥的视线逐渐模糊,可她的心内的意识却犹然坚若磐石,“你这一生注定不属于我,我看得明白,亦想得通透,更不愿耽误你的大好时光。有些事情错过便是且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自然也该早早点醒你……” “我明白了。” 眺星楼上一曲楼桑谣犹然。 而姜璃却在冷冷地回应了贤玥后,决绝离去。 他的心内顿时犹如筋肉分离,恍惚间,就连那疼痛是如何滋味都已是感受不能。 他到底未曾说出口,自己这些年来到底经历过了些什么。而他能一直活到今天,又何曾不是因为时时刻刻将她放在心中作为信念! 而贤玥亦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收回了短暂投于姜璃身上那微微闪烁的眸光。她的背脊中似有细密地汗涔涔渗出,隐于袖下的双手更是紧握成拳,心内暗暗懊悔着自己方才对姜璃的语气是否过重了些? 可若不放重话,又如何能使一片痴心的他放下对自己的执念? 夜风拂面,而孑然一人默然垂首的贤玥,眼角终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滑落。 她的心内明了,自己与姜璃说多了,终究是缘分不够。 从前是,现在亦是。 而今就让他陪自己走到这里,也挺好。尔后的路烟雾弥漫,每一步都是举步维艰。她最不愿见的,便是他亦因自己而涉险于其中…… “师姐。” 忽而一声柔和清远的呼唤自身后不远处响起,贤玥的心跳顿时恍若漏了半拍。于是她忙忙抬手拭了拭泪,继而即刻回身,所幸只见净植一人手执绢扇自北面的花青石廊缓缓而来。 贤玥虽有些心乱,但倒也不曾发慌。 而款款而至的净植眉眼澄澈,仪态端庄,气质更是毫不落俗。只见她身着一袭碧荷色的银丝莲纹宫装,腰间所系的缎带中还坠着一枚式样精巧的羊角玉佩,贤玥这般抬眼望去,只觉着其清丽素雅得恍若一朵悄然绽放于幽谷中的芬芳百合。 “刚刚,你都听见了?” “花茵姑娘在长廊那头直接让我过来了。”净植莞尔一笑,柔和的神色中全无半分刻意遮掩之意,“我虽未听个大概,却也能猜出所为何事。我只是想那时我若出现自是不太合适,所以便待那人走远了才过来。” “谢谢你,”贤玥心下一叹,不欲多做解释,只是略微窘迫地垂眸声道,“但愿我没有太失态。” 净植浅笑着摇了摇头,秀容清素若九秋之菊。遂之她走至贤玥身侧,而那处亦是方才姜璃所立于的位置,“恕我直言,师姐。其实不难发觉,您心内很在意那个人。” 听闻此言,贤玥眉心轻蹙,忙忙下意识地往方才姜璃所离去的方向望去。 所幸只见青砖映皎月,宫灯随风曳。巍巍宫墙的尽头之处,早已不见人踪。 走了,便好。 贤玥的目色之中仍未全数褪去先前的迷蒙,“我如今深陷藻泽,恍若囚中之鸟难以动弹半分,可他却有机会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走下去。我并非不再想见他,只是这世道太乱,总有人该好好活着。” 一席话犹如细针般悄无声息地戳入了净植的心底。 是啊,饶是世道再不太平,她也希望自己心内的那个人不要受到分毫的牵连。 不论成与败,也不论得与失。 “您是一片丹心。只是不知那人,是否会明白您的苦心……” “那你的柳大学士呢?”贤玥踌躇须臾,终是向净植提起了柳之康,“净植,他自与你分离之后又可曾知道你的苦楚?” 许是先前一刻神色失常,净植倒也未太诧异自己忽而被贤玥提到了软肋。在恍若自嘲般地轻笑过后,她便神态寻常地启声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也一直在等着亲自问他的那一天!” “自他搬出你家府中后,你们便不曾再见过面?” “见过两回。不过他身边永远有太多随从,我对他只能相望无言。” 贤玥心内一叹,原来净植和那位驸马的现状并不容自己想象般乐观。既不曾再度交心,那很多事亦无法再作准确的判断。她狠了狠心,继而开口询道,“那你会怪他吗?和别的女人举案齐眉,生儿育女。” “我不怪他。在我眼中,没有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宫墙之外流光溢彩的灯海中,每一个或静或动的人影都恍如蝼蚁般的小点。这一刻净植言语间的神色极为冷静,可她的眸色却不自觉地投向了重重宫墙外盛京城中那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处府邸,“人只要还活着一日,一切便都犹有着指望。师姐,您说是不是?” “是……就像我也想让容瑛夫人活下去。” 此语一出,虽是身处隆夏之夜,却让人不觉丝毫暖意。 净植猛然一怔,继而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犹是烛火通明、丝竹不绝于耳的眺星楼。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贤玥缓缓抬首,下颚优美的弧线映着盈盈月光,自是美得难能描画。她遥望着漆黑的苍穹中那一轮洁白无瑕的新月,终是一缕叹息轻逸出口。 “寂和琳身边有位亲信名叫路翼成,这名字想必你大抵亦是听过。那人许是从自己主人那头借来了天大的胆子,而今不仅对纾云言语轻挑,甚至还在骊音宫中当着内侍与宫女的面对纾云动手动脚。今日这场忽如其来的宴席,想必亦是他为了讨好纾云向寂和琳所求而来。净植,纾云是我在宫内的最好的朋友,我担心这般继续下去她必会出事,所以我想尽快将她送出宫去。” “原来如此,原来是路翼成……”净植微眯着眸子,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复而轻抬起脸朝着贤玥正色声道,“师姐,只是而今天下如此不太平,出宫的重重艰险不说,您又能将她送到哪儿去?” 贤玥回眸莞尔,可那双带着笑意的美眸之中依旧有着不可动摇般的坚定。 “掌权炙凤的三王子欠我个人情,我本是想将纾云送到那儿去。可后来我想,她到底是泽修的妃子,又有哪儿能比泽修身边对她而言更为安全?” 净植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并没有隐藏自己心内的那份疑惑,“可这样,他们必然会日日共处,您就会不介意?” “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想,甚至害怕失去她。我只要她平安,其他的我都顾不上了……” 贤玥心里笃定着,纾云于自己而言早已形同于不能分离的家人。 唯有她好,自己才能安心。就像每次身至高处,望着万家灯火,贤玥总是下意识地在星星点点中寻觅着太师府的方向。每当想到暖融融的家中父母恩爱、兄嫂和睦,她的心内才能宽慰分毫。所幸在此番帝国皇权的争夺中,不论前情如何,对外中立的纳兰世家想必终是不会受到太多影响。 “既然您已下定决心,我亦愿助您一臂之力。”净植咬了咬牙,复而凑近贤玥耳畔轻声开口道,“先前陛下有一事一直不准我告诉您,可我觉着,此刻您应该知道了……” 离时 贤玥从不曾料到,原来净植一直以来都能在寂和琳对寒寂城天网恢恢地监控下与千里外的沙场互传讯息。 的确,在而今人心惶惶的节骨眼下,信使往来风险维艰,飞鸽又易被巡逻军兵射杀,这二者都是贤玥先前思虑过并选择放弃的。可不想净植竟能全凭其居所盈心堂中软榻下一处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秘道,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不为人知且连通外界的道路。 韵迟宫位于寒寂城内东北侧,算是毗邻城墙的一座宫室。净植说此密道便是泽修在与她达成共识后暗遣数十名宫人耗时近两个月挖凿完成,对外正好连通城北的大司徒府,为的就是防有寂和琳谋逆封宫这一日的到来。而净植平日在宫里逗弄的那一群看似其貌不扬的猫狗,则皆是由能人驯养数载,专为她与外界传送通讯而用。 在净植的坦白下,贤玥也终而第一次了解到了前线大军的消息。 先前大军在凉州连连战败,损伤惨重,后来经查原是军营中出了内鬼。而那位内鬼,便是寂和琳买通在洛家大少爷洛云州身侧的家仆。可那家仆大抵也是一时利欲熏心,倒也不是真的一心向恶。而今泽修暂且绕过了他一条性命,并留着他来日待有别用…… 而贤玥忽闻到这样的消息,只觉不算好亦不算坏。但她倒也算松下一口气,至少泽修现下犹是一切无虞,且她素来相信寂泽修用人的胆略与眼光,他既决定留着那位反叛之徒,想来他日必有别处可用。指不准,还会因祸得福。 于现下而言,她最为关心的还是纾云的出宫之事。 虽寒寂城东门而今由蝶盼的兄长看守,可寂和琳毕竟一早便颁下了封宫令严禁宫内外通行,因而那里看守众多,又时常有寂和琳心腹巡逻,光凭一人相助怕还是无济于事。 而净植这盈心堂中通往洛府的密道,或许便是她们如今最好的选择。 只是这条暗道自凿通以来便唯有猫犬通行,人若要通过,约莫需用以爬行大半日。且那内道之中的污浊亦非她们平日里的想象可言,就不知素来最喜熏香洁净的纾云,可能否受得了这般罪? 贤玥自昨夜眺星楼归来后便是一夜辗转难眠,眼见现下已是天色发青,便索性起身唤来悦岚连忙做上几样时令的糕点送去骊音宫,并令她向纾云悄悄传去了昨日净植给予的消息。 锦被华缎,珠帘玉枕,香炉里的淡雅的香气还在悠悠上扬。这清净宜人的定神香由姜璃为她亲自调制而成,说是有着极好的安气宁神的作用,可惜此刻贤玥的心弦犹是紧绷到不能松懈分毫。 在花茵侍奉完洗漱更衣过后,贤玥本是毫无胃口用食早膳,可转念想到腹内无辜的孩儿,还是勉为其难地坐下来吞咽了几口热粥。 今日的天不大好,自打早起便灰蒙蒙的,还有些发闷,且伴着丝丝斜飞的细雨,一不留神便打湿了人的衣裳,更是让人心内不免生厌。 膳后贤玥在汐岚的伴随下,在漪澜殿后园中随意地走了走。诚然如今宫内人心浮躁,可园内的景观依旧被宫人们料理的极好,道路纤尘不染、草木皆是欣欣向荣的繁盛,池中睡莲亦是姿态美好地静静横卧着。 正当贤玥缓缓站定之际,头顶生长繁盛的玉兰树上却忽而落下一枚翠绿而椭圆的绿叶,且恰巧落在了她们伞沿的前侧。 贤玥下意识地抬手从铜伞上取下这枚落叶,只见掌中的绿叶油色鲜亮,没有半分似要枯萎的影子。继而她放眼巡视四周,碧池粼粼,绿草茵茵,道路青砖如镜,哪有半分落叶的影子? 夏日落叶……贤玥心内顿时有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甚至害怕去深思。于是她忙忙转头望向了身侧犹是不明所以的汐岚,“悦岚出发了没有?” 汐岚粉腮红润,面色中却满是疑惑道,“小姐,方才在您用早膳那会儿,悦岚便已经去了啊。” “快快遣人去把她喊回来。”贤玥紧咬下唇,清透如玉般的面容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没有想清楚,让她先不要去找纾云。” “啊?好,小姐您顺顺气,千万别着急,我这就去喊刘真去。” 望着汐岚渐渐消失在小径中的身影,贤玥心内的不安感却犹是不断再放大。 但愿赶得上,但愿还来得及。 腿上骤然传来一阵冰凉黏腻的触感,贤玥垂眼望去,原来是雨丝早已洋洋洒洒地将自己桑蚕丝的裙裾淋湿。她惘然一笑,这才察觉到自汐岚离去后自己竟一直撑斜了铜伞。 可惜这世上,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如同利箭离弓,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刘真终是晚了一步。待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骊音宫时,恰巧碰到的便是与如菁相携款款走出的悦岚…… 悦岚已如贤玥所托,和纾云提出了自韵迟宫内离宫的提议。而纾云近乎不假思索便欣然允准了这建议,并忙忙遣出如菁,令她替不便出行的自己走一趟斓秀宫商榷细节。 人多眼杂,刘真一时犹如哑巴吃黄连,只好向眼前两位明眸皓齿的女子讪讪笑道,“娘娘等二位姑娘等的急,这才唤我来迎你们呢。” 贤玥自然不曾想到,在待到悦岚归来的同时,亦见到了貌婉心娴的如菁。 而如菁在望见贤玥的一刹那,眼眶不禁微微发红,心内一时百转千回,有喜亦有忧,但充斥着更多的还是不尽的感激之情。复而她几步上前,还不待众人反映过来之际,便向着靠在贵妃榻上的贤玥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 “娘娘,我在这儿先替我家小姐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贤玥一怔,遂之向下伸手虚扶道,“如菁,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起来和本宫说。” 如菁破颜而笑,有些难为情地抹了抹眼泪,随即被一侧的花茵小心扶起。 “娘娘,您知道的,我家小姐性子烈。奴婢先前一直担心,若她再被那不要面皮的路狗痴缠下去,指不定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而今唯有多谢您想出了法子带她走,多谢您给她了寻出了条活路……” 贤玥心内一时只觉疲惫不堪。 看来她的纾云,是非走不可了。 “如菁,实不相瞒,你家小姐这回出宫,本宫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而今的情况下,本宫亦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如菁忙忙摆手,似是担心贤玥自责般地急切道,“娘娘,没关系的,我家小姐心性坚定,只要能出宫,吃一些苦楚不算什么的!” 贤玥施施然一笑,想这平时机敏稳重的如菁此时大抵是心太急。不过水火之中犹能这般护主,终是一片丹心。只是不知纾云这么一走之后,骊音宫内她的这些宫人们又该何去何从。类如她的贴身女官如菁,又能脱得了干系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想至此处,贤玥心内不免隐隐发疼,于是她满目怜惜地望向了身前那个犹对她感恩戴德的女子。 “如菁,你可否想过,此番你家小姐离去。若寂和琳发难下来,你要何去何从?” “娘娘,你放心吧,奴婢不怕。”如菁娇嫩的面颊微微发红,可她的眸底却映满了不可动摇般的坚定,“奴婢受了小姐那么多年恩德,就算是为小姐去死,奴婢也是甘愿的!” 侍奉在一侧的花茵这个泪罐子一听到如菁提到“死”字,眼泪便立马哗啦啦地下来了,可她却又不敢出声将气氛弄得更糟,于是只好悄悄地回过身去,抽泣着用袖角抹着眼泪。 而贤玥虽不如花茵这般喜形于色,可心内亦是极难过的。她懊恼自己现下的无能,竟无法去护这样忠心的一位姑娘的周全。 想必唯有纾云的万无一失,才能最令如菁安心了吧。 “好如菁,接下来本宫要说的话很重要。你定要一句句听清了,然后一一转达给你家小姐,知道了吗?” “嗯!” 如菁莞尔,继而重重地点了头。 而外面的这场夏雨似乎越下越大了,雨水拍在殿外回廊的青砖上啪啪作响,倒是消弭了分毫原本存于贤玥心内的忧虑之情。 “现下妍承徽已替我们向外通传了的消息,外面会由此做些相应的准备,这两三日内大抵便要行动。而密道外通向的是大司马府中三公子洛云垚的院落。三公子是陛下的表弟,与陛下关系十分亲厚,亦是云姐姐出去后可全然嘱托信赖之人。记住,到了大司马府以后,尽量别耽误时间,在洛家的掩护下尽快西行,定赶在宫内察觉之前离开盛京城。” “是,奴婢记下了。” “还有,这几日定要让她按时歇息,勿忧思过度伤身。登时只需准备着十足的力气,其余的大司马府中都会替她准备好的。” “奴婢明白了,娘娘。”如菁一双晶莹的眸子毫不扭捏地凝视眼前的盛世美颜,“小姐说了,其实她并不惧怕艰险。此去万里,不知归期何时,其实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娘娘您……” 嫣然间,贤玥的一颗心似坠入春日暖池,只觉着柔软异常。 既然必然发生的事无法去改变,不如就去正视其存在。无论之后要发生什么,她们又会于何时再度重逢。只要心中犹然存着对彼此的记挂与思念,日子再是漫漫,似乎也没那么可怖。 佳人颦笑,六宫粉黛失颜色。 “告诉她,本宫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带着平安归来。” 逢生 乌云蔽月的夜幕中连绵地飘洒着雨丝,寒寂城中冷清一片,再不复几日前容瑛夫人芳诞之际那般昙花一现的热闹光景。 各宮之中都极早地闭了门,人人心内都暗暗估摸着这好端端的夏夜中为何忽而有了本属于秋日里的凉意。 而这一切,眼下匍匐在地道内的纾云自是不知。 她只觉着又潮又热,头脑有些懵得发晕,可她却分毫没忘记出行前贤玥那泪珠盈睫的双眸与对自己殷切的嘱托。 这条原本为信犬开辟出的洞穴自不甚宽敞,狭小的洞内更是一片漆黑,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身下一层浅浅的泥水亦甚是黏腻,惹得皮肤微微发痒,可纾云却知道,这已是她而今逃离寒寂城最好的路。 纾云右腕举着火光微弱的火折子,左手竭力地施力往前爬着着。 她不敢去估量前路还有多长,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使自己依然坚持着…… 真是只是为了去见泽修吗,亦或是不辜负贤玥对自己的一片真心? 她忽而觉得有些可笑,不知不觉中,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二人竟成了自己曾经深深怨恨过的一双璧人。 虽然从最开始和贤玥结交时,很多时候对纾云都是怀着一份同情的情愫,总觉着她是和从前的自己一样,都是被阴晴不定的寂泽修无情抛弃的可怜人。可后来她才缓过劲儿来,终是自己一直以来太过一厢情愿。 贤玥虽从不曾言明,可她和自己在泽修心里,又怎会是相同的? 泽修对贤玥到底是用了真心的,而她亦算这个世上自己见过的唯一能承得上泽修真心的人。且在这冰冰冷冷的宫墙之中,自己也唯有和她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分毫的惬意释然……所以她想活着,她无比希冀着自己有朝一日还能顺利地归去与贤玥重逢。 因而如今自己必须努力的、尽其所有地想办法活下去! 哪怕再难、哪怕前路茫茫无边,她崔纾云也要拼尽一生之力去把握! 数个时辰之后,位于甬道尽头之上那轻倚在书案前那淡青色的高大身影,正略为焦躁地轻抚着卧于怀中那只橘色小奶猫的油亮毛发。 现下已是子夜,距离信中约定出发的时刻已快过一整个昼夜了。 洛云垚眉心微蹙,面若冠玉的脸庞中一副显而易见的忧愁模样。若不是前日忽而收到了纳兰贤玥亲笔所写的托书,自己也不至于为了个素未谋面之人紧张如斯。他自然明白,那位俪贤妃是表哥放在内心最深处的人。虽不知颜净植为何会突然将她牵扯进来,但她那字字恳切的请求,自己又怎能置之不理? 只是不知那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容瑛夫人,会不会受不了这般艰苦而昏倒在了途中…… 正当他心下踌躇之际,怀中那手掌一般大的猫咪忽然睁开眼,喵呜地轻叫了一声。 洛云垚眸光一亮,忙忙将怀中的猫儿放在藤架上的锦窝之中,随即抬手轻扭着身侧的貔貅摆台,使书案缓缓移位。继而他蹲下身来,抬起一块月牙色的地砖,随即书房中便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眼来。 屋内烛光黯淡,屋外雅致的院落之中细雨绵绵幽静一片。 正当此刻,在一阵阵沉重地喘息声后,一双纤细的素手忽而从洞中露了出来。洛云垚心内一紧,随即俯下身来用力地牵过那双柔若无骨的柔荑,终而将纾云整个疲软的身子从漆黑的甬道中扶了出来。 因着怕伤害到她的视力,所以洛云垚一早便只在房内的四角处各燃了一支细烛。可即使是在这般昏暗的光影中,在二人双眸对视的那一刻,他那一颗近二十年来如无波古井般的平静的内心还是在须臾间被悄然撼动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美丽的眼眸,剪水瞳仁好似一双稀世宝珠,柔媚而又坚毅,绝境之中亦能燃出了希望的火光。 纾云一身泥泞,衣衫破败,大片被划破的娇嫩肌肤裸露在外,模样甚是狼狈。而此刻她对这一切恍若熟视无睹,只是抬首努力地动了动秀美的樱唇,话一出口却已有些颤抖不成声。 “你是,洛……公子?” “是我,”洛云垚微微颔首,“容瑛夫人。” 纾云唇畔微扬,一颗心终于缓缓回落,继而整个人仿佛被一股强烈倦意所席卷所覆盖,再也用不出也不想用出分毫的力气,只能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她成功了! 她竟真的逃出了那个身不由己的牢笼! 神志原来越模糊,可纾云依旧微弱地意识到自己现下正伏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臂弯中,可她心内竟没有分毫的抵触与害怕。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双恍若江洋般深邃无底双眸,和那个人真像啊! 是啊,迷蒙中眼前的这个男子,多像数年前的夜色下为自己解围、使自己沦陷的四殿下啊。一晃眼,好像真的只是一晃眼的光景,竟也这么多年过去了…… 洛云垚望着眼前精疲力竭地昏睡在自己的怀中的如画佳人,怔了须臾,终而自嘲一笑。随即起身将其抱至不远处的早已备好的浴桶旁,并用铁钳在附近的火盆内钳了几块热碳丢入水中。 “玄姑姑,进来吧。” 一语方毕,只见隐于书架之后的一个挺拔的杏黄色身影镇静地踱步而来。只见她容貌周正,体态大方,可眉眼中却有些难掩的睿智与凌厉。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世上的历历风尘,一眼便能将人掩于内心最深处的心思看穿。 “这位娘娘,真是长得好生俊俏。” 洛云垚垂首瞥了一眼已被他放在竹榻上的纾云,复而缓缓地点了点头,眉眼之中早已没了方才那恍若昙花一现的温情。 “玄姑姑,剩下来的便麻烦你了。” 玄姑姑向洛云垚恭敬地一福身,“好,这里便交给我,少爷你去歇息吧。” “嗯。” 洛云垚随即背过身去,复而抬手放下了身侧镶着银丝的青色纱帘。他的心似乎有些乱,现下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可正当他单手扶额欲推门离开之际,玄姑姑却猛然低声唤住了他。 “少爷,这名女子当真是那位宫里来的容瑛夫人吗?” “姑姑为何这么问?” 洛云垚双眉紧蹙,心里顿时燃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一时亦说不上是如何滋味。于是他忙忙几步上前,不再避讳地掀开了挡于身前的纱帘。 玄姑姑似笑非笑,仿佛在嘲弄着此刻他那难能一见的窘态。 但不过一瞬,她便恢复了寻常那般肃然的神色,继而向洛云垚徐徐地举起了纾云那只细滑白嫩如脂的右臂。 “她的腕上,还留着守宫砂!” 迷蒙 黄昏时分,气温渐凉,徐徐清风中恍若都带着些似有似无的荷香。身着一袭翡翠色的长衫的洛云垚提着紫竹食盒自中庭缓缓而入,继而推开了院落西边那一间古朴的木屋。 落日的赤金色的余晖透着素绢纱窗缓缓倾洒进了沉静的内室之中,室内的鎏金仙鹤香炉中正焚着宜人的安神香。 洛云垚犹是寒着一张脸,静默不语地抬手掀起了重重熏有百合香气的青色的纱幔。 床榻中的佳人嘤咛一声,双眸眯着,犹是迷蒙地翻了个身,继而正好不经意地将脸朝向了缓缓靠近的来人。 洛云垚只觉心口微微一窒,随之轻轻放下手中之物。 只见榻中之人芙面含春,柔桡轻曼,妩媚而又娇弱。 这世间大多人的美都是显于皮相,而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仿佛都早已美入骨髓,纯情中犹带着柔媚,恍若是与生便俱来的蛊惑。 睡梦中的纾云大概终是感到了周遭有异,她这才猛然清醒了过来,望着眼前青色的银丝百鸟素绢纱帐,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已早不在骊音宫了。 “你醒了。” 大梦初醒,却忽闻身侧传来了男子的声音。纾云正欲惊叫,一抬头却发现原是洛云垚,继而一下讪讪地红了脸,“啊……原来是洛公子!” 洛云垚轻点了点头。 纾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裹紧了身上的蚕丝锦被,“我在这里睡了多久了,等等……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不会是你……” “你放心,是府里的女仆昨夜替你换的。” “哦,那就好……”纾云一时有些无地自容,只觉自己当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好意思洛公子,我刚刚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洛云垚唇畔上挑,“我明白。” “那,洛公子,你看眼下我也恢复的差不多了,”纾云忽而直起了身子,咬着下唇的面色亦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往西边去?” “你,真的是容瑛夫人?” 窗外的暖容的夕阳似乎正在缓缓褪去,屋内一时只觉得愈发地昏黯了起来。 纾云心内一时有些发慌,只觉着眼前男子这幅神似泽修的面容也变得不可信了起来。 “你忽然问这话,是不愿意帮我了吗?你若不信我,大可以把我父亲崔远喊来,只要他来一认,自然便知道我就是我了!” “我既受了俪贤妃所托,便一定会将你送出城去。”洛云垚并不避讳,直直地便将目光投向了纾云恰巧正裸露在外的右臂之上,“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和陛下的关系……” 纾云一时犹如醍醐灌顶,继而猛地捂住了被衣服遮住的右腕,“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看,”洛云垚诚实地摇了摇头,“是侍候你的姑姑告诉我的。” “哦,我自嫁入王府起便和陛下素来不睦,这大抵也是众所周知之事。”借着内室光线昏暗,纾云强忍着心内的羞赧故作镇定道,“所以即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其妍若何,霞映澄塘。 洛云垚却忽而心生出了几分可怜,“那你还要冒着性命,去边疆找他?” “无论如何,他终归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是我的仰仗与依靠。”纾云的叹息近乎微不可闻,“且放眼当下,唯有他不会害我……” “若你只是害怕被人胁迫,那你大可在这里放心住下,待到陛下归来后再回去亦不迟。” “不行,我要去。”纾云骤然摇了摇头,眼底满是坚定之意,“我还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他,我要告诉他贤玥妹妹已有了身孕。我要让他振奋起来,稳定军心,好好打仗。这样他便能早日凯旋归来,铲除妖女,回来好好保护贤玥母子二人!” 内室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终是洛云垚缓缓启声道,“你对俪贤妃很好。” “那是因为她对我也好!”纾云在悄然间攒紧了自个儿的双拳,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洛云垚,“洛公子,你应当知道,在这世上寻到一个真正对自己好的人真的很难。” “夫人如此真性情,似乎并不适合待在寒寂城。” 纾云扬起了脸,笑颜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无奈,“说这些适不适合的又有什么用?今生命数已定,便这样慢慢过吧,我早已认了……” 一语终止,霎时间空气中仿佛都斥满了无可奈何的涩意。 内室这对并不相熟的男女静静相望着陌生的彼此,终是再也无言。 而与这里的沉静恰然相反的,便是已然热火朝天的光明殿。 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不会想到,寂和琳和路翼成竟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便知晓了纾云失踪之事。 贤玥净植和如菁原本商议好,待纾云出发后,作为纾云身旁掌事女官的如菁便对外声称容瑛夫人夜里忽染湿热,浑身发疹,不宜见人,进而封殿养病,所有宫人皆不得与其相见。 这原本并不失为一个上乘之计,再不济也至少可以撑到纾云离开盛京城后再露出破绽。 届时人马远去,寂和琳和路翼成再是盛怒亦已于事无补。 可她们再是筹谋,却不料这回竟是纾云的身边了奸细……而那个叛变之人竟是平日里纾云自嫁入王府起就侍奉在身边的陪嫁丫鬟隽如! 如今事破,寂和琳在光明殿中终而一令之下打破了寒寂城长期下伪装的平静。 眼下宫内已然变天,各宫皆是人心惶惶地清点宫人,生怕稍后禁卫军搜查时祸端便降临在侧。 可就算汐岚在宫门处听到刘真跌跌撞撞地通传消息的那一瞬心内再是惊惶不安,她也不得不即刻回身小跑着将这一消息禀报于刚用完晚膳的贤玥。 殿门被匆匆推开,汐岚匆匆上前,快语连珠地道明了梗概。 毛色鲜亮的孔雀翎扇自贤玥手中恍然跌落,复而她轻轻地倚在榻上哑然失笑,自己怎么会从未想到过她?苟隽如,记忆中零星的印象那是个言语不多、且看似永远低眉顺眼的女子…… 亏得贤玥先前竟一直以为,除了如菁,也唯有潜邸时便伴与纾云身侧的她算得上其在宫内的贴心人了。 这世上的事,再是悉心筹谋,终是不敌天意弄人,也亦是防无可防! “该来的总是要来。”贤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而眸色阴郁地抬眼道,“即使如斯,你和花茵便将殿内收拾收拾,等着恭候大公主吧。” 黄昏褪去,夜色将至。 汐岚盯着贤玥凸显的小腹紧咬着唇,急切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下一瞬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 “小姐,可是您这肚子该怎么藏?您能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大公主要是发现了您的身孕,一定是不会让您好过的……” “若是真的藏不住,那便不藏了。”贤玥唇畔微扬,这一瞬的漆黑的眸光深远得仿佛触不及边际,“反正这一日早晚也都会来,是不是?” 本守于殿门处的花茵依稀听了些大概,见此迫切情境,一时亦顾不上探视着宫门外的状况了,随即便提起宽大的荷色的裙摆面色张皇地小跑了过来。 “汐岚姐姐,你先别哭。我们快去备水,大公主一来,娘娘便下水佯装沐浴。以大公主急迫的性格,她必然不管不顾便会冲进来,皆是就算娘娘与她正面相对,她一时也无法在花瓣覆盖下的水中看个大概!” 汐岚眸光一亮,刚想点头道好,可转瞬一念立马又黯下了脸来。 “可孕妇不宜泡热浴啊!小姐本就胎相不稳,这样不是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儿?” 不远处的宫室似乎传来了女眷阵阵的惊忽声,伴随于此的还有时不时噼里啪啦的翻箱倒柜之音。这般情形,大概并不甚久,寂和琳与她的禁卫军便会冲入斓秀宫来寻个底朝天。 眼见迫在眉睫,花茵情切之下一咬牙,几步上前便跪倒在了贤玥的身前。 “娘娘,您在,龙裔得以所存。可您若有个三长两短,龙裔又如何得保?不仅是咱们,陛下亦是不会愿意看到您出任何闪失。娘娘,您要知道,陛下还等着回来与您团圆呢!” 贤玥的眸光微动,氤氲一片,终是被戳到了心底柔软的一处。 言毕,花茵已不待贤玥答复,便朝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她沉着站起身来,面色前所未有严肃地对不远处的汐岚嘱咐道,“姐姐,你来将殿内的烛光吹的暗些。记得照看好娘娘,我这就去备水,去去就来!” 汐岚这才匆匆将目光从贤玥身上挪开,继而向花茵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见汐岚应诺,花茵这才稍放下心来,随之向贤玥施完一礼后连忙快步离去。待到她踏在回廊上阖上殿门之际,这才惊觉自己竟早已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 望着檐外愈渐浓重的夜色,她悄然捏紧了隐于袖下的拳头。 这一生,她从没未遇到过比娘娘待自己好的人。 所以于她而言,这世上也不会有什么事对会比护娘娘周全更为重要…… 封宫 夜色深深,乌云蔽月,这个夜晚寒寂城内注定是不平静的。 回廊外似传来几句厉声的争执,继而诺大的楠木殿门忽而被人猛然推开。 寂和琳一袭红衣宛若骄阳,风风火火地往闪着微弱烛光的内室踱步而来。她的步子很急,一时殿内只闻其满头珠翠碰击的琳琅之音。 不耐地掀开数十层叠的月色绾纱后,寂和琳终于踏入了雾气氤氲的浴房。她两眼一扫,只见芙面佳人秀发尽散,神色安然地浸于百花浴中,任由身侧的侍女为其梳理一头柔亮的青丝。 “哟,俪贤妃今儿好兴致啊!” 贤玥隐于层叠花瓣之下的双手轻扶着自己的微凸的下腹,微微抬首眸色却是古波不惊,“嫔妾多有不便,望大公主恕嫔妾礼数不周了。” “呵,真有意思。纳兰贤玥,你的好姐妹崔纾云都不知所踪了,你却安心地在这儿焚香沐浴?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一滴剔透的水珠自贤玥的浓密的睫毛下滴落,好似无声的泪,登时坠入花瓣海中不见影踪。她那樱色的唇畔微扬,可一双凤眸中的目色却是冷若冰霜。 “这天下间令人沮丧的事太多,嫔妾早已不知到底该为哪一件事难过了。” 眼见这位昔日的当朝权妃如此颓唐的模样,寂和琳心底顿生出一阵快意。 今夜一行,虽犹未找到崔纾云,却意外发觉如今宫里头寂泽修的妃嫔大都愁云惨淡,哪里还有昔日里的半分神采。看来这一个个的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想必都是提前为了日后的漫漫人生永无出头之日而愁着呢……而自己作为女帝一统帝国的夙愿,势必也指日可待。 浴房内的烛火很弱,贤玥和汐岚一时都看不真切此刻寂和琳的神色。只见她阿娜多姿地踱步靠近浴桶,纤纤素手徐徐下落,可伸入水中后却忽而狠狠泼起一捧花瓣甩在了贤玥的脸上。 “不得不说,宫内这些子女人里,也就独你俪贤妃这张脸让孤觉着生的真是美。可你若再不说实话,孤便要你这张曾经让寂泽修神魂颠倒的脸蛋登时开花!” “纾云的行踪,您身旁的路大人难道不比寒寂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贤玥不惊不怒,不卑不亢,她镇静地接过了身后花茵递来的帕子,继而抬手缓缓抹去了散在脸上的花瓣,“您仔细着问他便是了,又何苦辛苦来一趟嫔妾这里兴师动众?” “放肆!此事正是由骊音宫的小婢子向他告发,继而他才亲自回禀于孤,崔纾云失踪又怎会和他有所牵连?” 贤玥秀眉微蹙,“大公主,难道您这位手下爱将对容瑛夫人的垂涎之情,您真的分毫不知吗?” 寂和琳一怔,不想平日里静默寡言的贤玥今日之言语竟如此直接。 而自己若说毫不知情,那自然是假的。 当初应下路翼成的提议给崔纾云操办生辰宴时,她便早看出了几分端倪。虽然众所周知寂泽修对这位容瑛夫人没有什么感情,给她却也甚是愿意顺水推舟,给她那犹在塞外征战的好弟弟送去一顶绿帽子。 “我曾多次听纾云提起这位路大人对她情深似海,说愿为她放弃一切远走天涯。”眼见寂和琳眼底掠过一丝怒意,贤玥犹是不紧不慢地道,“只怕是有人贼喊捉贼,想要蒙了他人的心!” 寂和琳侧过身去,眉心在悄然间微微蹙起。 路翼成这些年来一直办事得力,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计谋多端且又行事大胆,为达成目标更是可以不择手段。她从不质疑他对自己的忠诚,可世上却是情这一事最为误人心智。且细细想来,确是事出蹊跷,崔纾云甚是贴心的侍女又为何会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于本因在宫外值守的他? 此时此刻,寂和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内有一些微微动摇。可虽是如此,她也全然信不过眼前这个心思深不可测的女人。 “纳兰贤玥,你最好别对孤耍什么花招……” “花招?”贤玥优美的下颚微扬,镇静地直视于寂和琳的目光,只是她那一双冷静的眸子里似是殆尽了所有对生活的向往,“大公主真是太高看嫔妾了!若嫔妾有您想的这个能耐,怕是自己便早都也不在这里了。” 寂和琳眉梢一挑,倒不想她竟然会对自己说的如此直白而大胆。 说来也是,就算是平日里关系再好的姐妹,也毋须在这般水深火热的关头将大好出路让给别人。再说这寒寂城如今内外信息封锁,四处城门又是由着重兵日夜严苛坚守,宫墙内的人若想滴水不漏地穿过重重关卡溜之大吉,确实是难于上青天。且单凭崔纾云的智谋,是端然计划不出这番天衣无缝的计谋的。想至此处寂和琳忽然心生出一丝不安,她倒不是怕崔纾云的消失会掀起什么血雨腥风。她只是担心这问题,难道真如纳兰贤玥所说一般真出在了自己人的身上? 室内烛火甚微,虽未抬首直视,贤玥亦能感觉到这一瞬寂和琳的身形有些僵硬。 只要一点点,只要有一点点就好。这位养尊处优而生的护国长公主素来生性多疑,而今内忧外患,她的精神更是不会有半分松懈。只要在如此关头令她对路翼成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这份猜忌都会在她的心内无限放大、难能彻底消弭。 如此稍转视线,但愿能为纾云再多争取一些时间。思虑至此,贤玥才微微放下心来,继而神色阴郁垂首幽幽道,“方才若嫔妾言行有亏,还望大公主海涵。” “哦?难得俪贤妃有这般自知之明……”寂和琳甩袖回身,举止间神采光华斐然,她随即唇畔微扬道,“不过你到底是和这宫内其他妃嫔不同的,又何须惶惶不安?若真到了那一日,孤也会看在纳兰世家的份上予你太妃之位、保你一世殊荣!” 贤玥瞬间下意识地抚住了自己隐于水中的小腹,“若真到了那一日,您会将薛常在如何处置?” “那个薛氏?”寂和琳的玉指轻按着太阳穴,俯首间神情中尽是蔑意道,“看在她出身如此下贱的份儿上,不论男女,孤都慈悲为怀一回吧。” “那嫔妾便替薛常在谢过大公主了……” 此刻忽闻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随即只见浴房屏风外有婢女作辑道,“启禀大公主,斓秀宫内已检查过了,一切无恙。” 寂和琳广袖一甩神色微愠道,“可翻仔细了?” 绯衣婢女忙忙跪下唯诺道,“是。” 众人皆知,傲慢冷艳的容瑛夫人平日里唯和斓秀宫的这位主子走的近一些。此番其忽而失踪,寂和琳原本多少想在斓秀宫内找出些线索来,却不想这一趟却是毫无收获。 难不成纳兰贤玥所道之言,还真有几分道理?想到此处寂和琳心内忽生出几分窝火,“真是一群废物,这么多人连个女人都寻不着……枝莹,你带着人先往韵迟宫那儿搜过去。” 净植所居的韵迟宫正位于斓秀宫的南侧。 听闻如此,贤玥秀拳紧握,不由得心生出几分担忧,但面上却是万万不能透露出分毫。她悄然安慰着自己,那一密道本便造得极为隐秘巧妙,且净植又是一颗七窍玲珑心,想必定能化险为夷。 寂和琳素来不喜这氤氤氲的光线,此刻正欲启声领着众人离去,可在她抬眼扫到贤玥默然的面庞时突然眼波流转,火光电石间心底忽而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俪贤妃,不如孤和你做个交易?”寂和琳洋洒几步折返至贤玥身侧,自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若你今后都一直这么本本分分地从着孤,别和崔纾云那样给孤生出什么幺蛾子。他日不论薛氏生男生女,孤都替你将她除了去,让你安心无虞地做那孩子独一无二的主母。你觉着,这主意如何?“ 无关紧要的人命,在寂和琳的眼中素来如同草芥。 贤玥并不觉着多少讶异,只是抬首望着那一张光**人的面庞平静声道,“多谢大公主美意,但孩子自己本就有着健康的母亲,又何须嫔妾再去插足……若真有那一日,但请大公主废了嫔妾的位份,给嫔妾一个自由身。” “哈哈,纳兰贤玥,待你百年之后,孤还要将你和你的好夫君葬在一处呢!”寂和琳眸中的讶异之色一晃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面色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之情,“好了,少了一个倒罢,但孤可万万没功夫少第二个了。从现在起,斓秀宫即刻封宫,所有人等严禁出入……俪贤妃,待孤捉回崔氏,到时一定请你来观瞻孤是如何处置的她!” 言毕,寂和琳领着一众人马头亦不回地拂袖而去。 曙光 利用罗仑所进行的的反间之计,正如寂泽修预料一般顺遂。 自凉州大城一破,西凉的气焰便是节节衰败,而帝国大军却是一鼓作气,不仅夺回了失守的西北十城,还连连攻下了西凉东部三城。而在西凉的玉掖城中,更是生擒到了通敌逆贼牧州御史王忠灿。 如此一个个振奋人心的战果传来,自是使得帝国大军士气大涨,更有甚者直接向上提出了将西凉举国歼灭的大胆提议。 而今的大营已然安札在了颇为繁华的玉掖城外,虽是夜深,但军营之中主帐内犹是燃着盈盈不息的灯火。 帐内几人围坐在诺大的地势图前,目色深远、言辞灼灼,显然并未因眼前乐观的局势而表露出半分松懈。 先前正是洛云州戴罪立功带头取下了玉掖城,因而其此刻亦是斗志满满地请愿道,“陛下,我建议下一座当取高昌城。高昌离玉掖仅数十公里,是为西凉的经济之命脉,更是西凉通往帝国疆域的必经之地。若是大军能取下此城,大可得保尔后数载不再受夷人侵略!” 闻言如此,扶额坐于其身侧的阮瑾轩却是眉头微蹙地摇了摇头。 “高昌城虽近,但地势高敞,四周皆是高山围绕,很容易会中敌军的埋伏。这一棋,走的太险……” 贺钊将手中的琉璃酒杯一饮而尽,继而轻叹一声,将目光投向了神色深远的寂泽修。 “陛下,您的意思呢?” “柳中。”寂泽修的右拳轻抵住下颚,一双漆黑的眼眸深沉似海,“此城虽小,且资源寥寥,但其地势平坦,并不为帝国的将士们所陌生,因而又能多一分胜券在握。” “对,我也是这个意思。”阮瑾轩似是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诚然大军胜战连连,但万事还是求一个稳字为先。” 洛云州的目光瞬间从西北侧高昌落到了东南面的柳中,心内顿时茅塞顿开。 “那便就取柳中!西凉小儿既胆敢夺我帝国疆土,亦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今大军已顺利夺下三城,只怕再夺两城,那西凉的投降书便火急火燎地送到城楼下了。” “正是如此!” 阮瑾轩英俊的面庞上透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今日朕有些乏了。瑾轩、云州,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寂泽修修长的手指轻抵着额角,这些时日日以继夜的指挥作战,终令他有些体力不济,旧疾处亦有些隐隐作痛,“至于取柳中之计,待你们明日一早过来,我们再议。” “遵命。” 洛阮二人随之起身告辞。 主帐之中通明如炬的烛火犹在明灭地闪烁着,光影柔和地投射在寂泽修俊美的侧颜上。只见他犹是怔坐在原处,两手轻揉双膝,眉心微蹙,神态中似有着淡淡的凄凉,竟没有半分本应属于胜利者的喜悦之情。 贺钊分明看见,泽修的目光并未投在大军将要进攻的柳中城上,而是深深地凝望着他们遥远的故土盛京。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身侧的蜡烛已少了半指之长,贺钊终而不忍开口道,“陛下,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 “算了,”寂泽修徐徐地摆了摆手,“贺钊,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是。” 二人本就一袭便装,走出营帐后便择以轻骑代步,不时便绕开了军营的重重军帐,来到一处陌生而辽阔崖壁之上。随之主仆二人先后跳下马,并排坐在了荒芜的沙洲之上,一如年少时结伴相游的模样。 “贺钊,你觉得这按眼下这个趋势,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启程归京?” 望着苍穹东侧遥不可及的星辰夜幕,寂泽修终是透露出了平日里不敢表露半分的疲态。 “而今军中士气大涨,多位将领都斗志昂扬地提出了不如借此机缘将西凉举国歼灭的意志。”贺钊侧身冷静道,“陛下,难道您就不想?” “不想?如何会不想?开拓帝国版图的霸业唾手可得,没有一个掌权者会不动心,但朕却也深知而今并不是正确的时机。眼下帝国依然内忧外患,朕最怕的便是将精力太多投在西凉战役中,以至于因此失彼,终难再收回盛京城……” “眼下收到投降书虽易,回京却难。想必大公主定会在途中设立重重关卡,最怕她死守盛京城,最后和您来个鱼死网破。” 寂泽修薄唇一撇,内心有些五味陈杂。 “若父皇早知今日,不知可否会后悔从前对她放纵如斯?” “来日归京……”贺钊顿了顿,继而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道,“您打算如何处置大公主?” 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就仿佛身处于一个隐身的空间下。每每此刻,平日里再为坚强的人都会有些难言的软弱。 恰如眼下,寂泽修只觉鼻尖微酸,母后生前的柔婉慈爱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于脑海中。 “若只是谋反,朕可以饶她一条命。因为朕可以理解是父皇对她从小太过放纵,令她太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欲为。可母后的事朕不能原谅,一命偿一命,此番归去,朕断然不会再让她活!” “如此也好。只是如今寒寂城中局势如此紧张,不知娘娘届时可否全身而退……” “筹谋了这么长时间,让玥儿受了那么多委屈,为的不正是彻底消弭寂和琳对我们感情间的猜忌?”双膝犹在隐隐作痛,仿佛时刻提醒着自己与贤玥一路走来举步维艰的每一步,寂泽修恍若自嘲般地微笑着,平日里寒若冰霜的星眸之中亦是蕴着一片摄人心魄的情深,“边疆可以择日再攻,但玥儿,这世上却只有一个啊!” “娘娘冰雪聪慧,事到如今未必不懂您的苦心。”贺钊心下一动,随即从袖中取出了自己从未离身的两枚莽纹锦袋,“您看,在大军出行之际,娘娘便将这个亲自交予了我。” 寂泽修心下微动,随之小心接过。但在用火镰照着看清袋中之物为何的那一瞬,犹是始料未及地神色一变。 “鹓雏符与青鸾符?” “正是。娘娘怕您去国千里,万一在外遇遭遇险境无法全身而退,因而便命我这一路将两家的暗卫一同带了来。”贺钊边说边悄然抚摸着自己那已然空落的袖袋,心内一时有些恍惚道,“陛下,诚然娘娘厌倦宫内万千纷扰,但她的心中念着的自始至终都是您……临行前她还曾告诉我,说自己会好好地等着您回去团圆。” “她,真的这么说?” 璀璨的漫天星辰下,寂泽修紧攥着掌中那恍若千金之重的两枚兵符,心绪万千。 本想着归朝之后坦白一切去恳求她的谅解,并能令她对自己拾起信心,便已是万幸。却不想在关键时刻,贤玥为了保护自己的周全,竟将数百年来门阀世家用来自保的最后一张底牌都毫无保留地交予自己! “千真万确。” 身侧此刻犹是呼啸着的沙洲冷风,将身上绣着麒麟暗纹的墨色披风吹得如同海上的波涛巨浪一般翻飞不息。可寂泽修的心内却是一片温热,动容见脑海中忽而映现出多年前沁泉廊畔的假山石中二人定情的那一瞬,明暗中少女那羞赧而又绝美的面庞。 即使他做了这么多伤害到她的事,可她在关键时刻犹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相信自己,只为能保住自己平安。想至此处,寂泽修双拳紧握,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能回到寒寂城,毫无顾忌地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紧紧地搂在怀中,再不离分。 “这番归去,朕断断不能再让她失望了!” 黑暗之中,寂泽修的这一番话像是说给贺钊,亦像是说给自己。 绝处 寒寂城内在三天三夜底朝天似的搜寻后,依旧是一无所获。 寂和琳为此彻底震怒,不仅将骊音宫内的所有宫人拘入暴室审讯,还直接下令将与盛京城连通的周边十城一同封城,誓不寻到容瑛夫人不罢休。 不知究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这不过一两日的光景,盛京城内上至门阀贵胄下至寻常百姓,近乎家家都传遍了寒寂城内丢了个娘娘的消息。 而这一切,自然一早便传入了洛府之中。 身着烟色衣袍的洛云垚轻抚着手中的白鸽,若有所思地倚坐院内围绕于箭竹林内的八角亭中。亭内正中所置的莲花铜炉上所架着的直颈曲把银壶中,烹着的正是其素日里最爱的西湖龙井。 洛云垚心下微叹,眼下来势汹汹的局势对于日日嚷着西行的纾云来说着实很不乐观。 失踪之事闹得如此满城风雨,莫说眼下出府出城,怕就连日后纾云归宫也成了难题。市井上已传出了各式各样难能入耳的流言,去诋毁那个他们素未谋面的帝王之妃。而清白遭到质疑的事,自古以来又哪是寻常女子心内能够承受的呢? 望着眼前氤氲的水汽,洛云垚的脑海中不禁出现了那张香培玉琢的娇美面庞。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仪态风华,似乎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亦不为过。洛云垚想自己的那位表哥大抵是真的很爱宫内的那位俪贤妃,爱到竟连身边有着这样美好的女子都会选择忽略。 想到此处洛云垚不禁自嘲一笑,继而瞬间恢复了眸光的清明。随即他取出了袖中的纤细的纸卷,仔细地塞入了白鸽爪上那小小的竹筒中,并将其放飞于空中。 正当洛云垚回身落座欲净手倒茶之际,只见不远处玄姑姑绕过水榭石阶,步履匆匆而来。 “少爷,情势不妙。大公主身侧的路将军正带着亲卫军入了司徒府,意欲一间间屋子搜过来。” “所有门阀皆是如此?” “大街小巷,挨家按户,门阀世家,皆是如此。”素日里甚为稳重的玄姑姑此刻亦透露出了颇为焦灼的神色,“如今他们已入了正厅,打算去往羽燕小姐的伶仃阁。估计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群人便要到往您这儿来了。” 洛云垚忙忙熄了身侧炉中之火,并将炉架上的一壶热水倒于几步外的景观池中。 “夫人现在在哪?还有馨儿呢?” “二人应该都在房中。” “好,我马上过去。”洛云垚利落地将手中的银壶摆放归位,转身便欲离开,“玄姑姑,一会你便在院门前做出极力阻拦之势便可。” “是。” 玄姑姑不疑有他,领命告退。 当洛云垚微微气喘地赶至纾云房内时,只见她头梳双螺髻,身着府内的束腰侍女裙,整个人闲适地靠在软榻上,正端着小圆绣架悉心地缝着一件婴孩所穿的金色肚兜。而侍女馨儿便位于其身侧,手执长毛羽扇替她微微扇着风。 “洛公子,你怎么来了?是已替我备好车马可以出发了吗?” “馨儿,快将衣服脱了!”洛云垚进屋之后根本来不及回答纾云的问题,便一把将她从榻拉起并往床边带去,“你,跟着我过来。” 纾云一时慌了,忙忙想甩开他的手,却发现一时间竟怎样都逃不出他的桎梏。 “洛云垚,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别耍流氓!” “路翼成来了。”洛云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纾云抱起放在床上,继而俯身凝视着她道,“听我的,保命要紧。” 眼下二人在床笫间的姿势暧昧如斯,若放在平日纾云早已大骂登徒子。但在听到路翼成名字的那一刹那,周遭的空气恍若瞬间凝固,心底那深深的恐惧再度袭来。 洛云垚利索地掀开被褥,挪开床头的丝质屏风,轻移位于内侧床角的机关,随即床板间竟缓缓开出了一条能予一人钻过的长缝。 “千万不要出声。”洛云垚一把抱起纾云,继而将其放置于床板下的隐蔽的黑暗空间中,“一会就好,相信我。” 正当洛云垚意欲回身阖上床板之际,纾云忽然紧紧地拽住了他宽大的袖角,素白着一张脸泪盈于睫地嗫嗫声道,“我怕。” “放心,有我在。” 情知难舍弃,何似莫分飞。 望着身下那张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庞,刹那间洛云垚竟情不自禁地躬下身来轻吻了一下她那皓若凝脂的额头。 不远处恍若传来了玄姑姑极力阻拦之声,听闻此音洛云垚不再迟疑,亦来不及去看纾云的表情,便忙忙按下机关阖上床板,极为迅速地铺平被褥,继而招手示意身上褪得只剩肚兜亵裤的馨儿赶紧躺过来。 于是当路翼成神色不耐地推开房门时,见到的便是一幅极为香艳美妙的场景。 丝质的纱窗微微地敞了一条细缝,使得室内青色的纱缦随风轻拂,香炉中焚着的百合花香沁人心脾,更显室内氛围暧昧异常。洛云垚精贵的外袍被随意地丢在床下的青石砖上,玉树临风的他此刻更是上衣尽褪,精壮的上身一览无余。而承欢于他身下的女子更已是呻吟连连、衣不蔽体,形态风流百媚。 “什么人?滚出去!” 洛云垚一手扯过不远处的锦被将女子的身躯与面容一齐遮掩,随即捡起了自己的外袍随意的披在了身上。 路翼成眉梢一挑,轻笑抱拳道,“哟,洛公子好兴致啊。” “哦?原是路大人!”洛云垚瞬间褪去了不耐的神色,继而倚着身侧的盆景案几似笑非笑道,“不知大人如何匆匆而来,所为何事?” “想必宫内容瑛夫人失踪之事公子亦略有耳闻。”路翼成打量着内室四周不紧不慢道,“今日在下奉大公主之令搜查全城,由此还请公子恕在下无礼了!” “原是如此。大人例行公事,我自然是要配合。我的院落就这么大,你随便寻看着便是……”说至此处,洛云垚忽然俯身靠至路翼成耳侧压低声道,“只是还望大人莫要惊着我床上的小美人儿!” “在下明白。” 望着眼前翩翩佳公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表面恭敬的路翼成心下冷哼。平日里还曾听闻司徒家的这位三公子是位清高出尘的儒人雅士,素日里偏爱寄情于烹茶论道、吟诗作画。如今看来,大抵也只是徒有其表之徒。门阀世家的公子又如何?不过也是泛于俗世的声色犬马。 于是在得到洛云垚默许后,路翼成便细致地四周搜寻了起来。 一圈走完,各处翻看,确是不见有何异常之处。正当路翼成欲回身离去时,却忽然扫到了软榻上的肚兜绣架。他随意地踱步上前,却不想走近一看,只觉着这歪扭的绣工何其眼熟。 那不正是纾云在骊音宫里平日间最爱摆弄的玩意! 火光电石间他忽而有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为了即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顾不上身后洛云垚的追喊,大步流星便走到床榻前,一把掀起了瑟缩于床榻间的女子得以蔽体的碧色锦被。 馨儿的尖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院落。 “路大人,你在做什么!”洛云垚匆忙上前,怜香惜玉般地将馨儿揽至怀中盖好锦被,“你吓着她了!” “多有冒犯,还望公子海涵……”眼见洛云垚的愠怒之情溢于言表,此刻老谋深算的路翼成也有几分手足无措,“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今日便先行告辞了,改日再向公子好好赔罪。” 洛云垚头也不抬地淡漠声道,“恕不相送!” 黄昏临近,护国公主的亲卫军已仔细地搜查过府内的每一院落房间,均是毫无异常。而路翼成在颇为窘迫地踏出洛云垚的房间后,心下还是觉着有几分莫名的古怪。他缓步前行,极力想在脑海中拼凑些什么,可却想不出一些所以然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当玄姑姑通传到亲卫军已全部离开府内,一直坐在榻上的洛云垚才放心地让馨儿穿起衣服与玄姑姑一同离开房内。 当他再次急迫地打开床头的机关时,不想却只见纾云竟已在床下密闭的小空间内安然入睡。 洛云垚一时微怔,复而哭笑不得,只好小心翼翼地俯身将她从床榻下捞了上来。睡梦中的纾云亦感受到了这份细微的动静,随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人都走了,你也可以起来了。” “嗯?啊……”纾云微眯着睁开了眼,却在看到眼前只着寸缕的男子后大惊失色,“你怎么又耍流氓?还不快将衣裳穿起来!” “若我不去扮个风流之徒,又有谁能来救你?”洛云垚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继而慢悠悠地穿起了里衣,“不过话说我倒也是佩服你,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能睡得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哎,都怪你的沉香木床太好闻了!且你又叮嘱我千万别动,我又有些困,于是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纾云恢复了神志的清明,于是刻意地对刚才情切之际洛云垚对自己的俯身一吻避而不谈,可她却到底无法忽略自己被他那柔软的嘴唇触碰过的肌肤此刻仿佛正火辣辣地发烫。从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容许这样的情形发生,明明她甚至还不曾和泽修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至此处,纾云不禁羞红了芙面,于是她忙忙佯装缕着发髻随之将目光无意地望向别处。她心乱如麻,寻思着要赶紧越过洛云垚跳下床去,尽快摆脱掉眼下这个暧昧异常的环境。 主意自是极好的,却不想双腿在站起的那一刹那竟忽而一麻! 于是下一秒,她便以更为窘迫的形态扑倒在了洛云垚的身上,整个玲珑有致的身躯都紧紧地贴上了其微敞着的温热胸膛。 黄昏渐去,暮霭深沉。窗外的天色一寸寸地灰暗下来,室内却未曾点上一盏灯。两颗通通直跳的心脏隔着胸腔第一次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两对仓惶的瞳孔对望,须臾间却使他们心内最为恐惧且抵触的情感破茧而出。 此刻洛云垚的眼底蕴满了旖旎温柔,犹如破去寒冬的一泓春水,猛然撼动到了纾云的心。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错了,便错了吧。 一辈子能有这么一瞬,一切似乎也算不枉。 脑海中源于道德的最后一道束缚彻然崩塌,继而洛云垚徐徐扬起脸来轻吻住了纾云那微微发颤的秀美樱唇。 水遥山远谩相思。他不曾想过,她的味道竟然如此美好。甜美而又温软,让他怎么尝都不觉得够。他的理智似乎已渐渐泯灭,只能下意识的、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游上岸一般本能地想去索取更多…… 却不想等来的竟是下一瞬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啪!” 花容失色的纾云大抵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才打下了这一巴掌。 她的心跳加速,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她不得不承认,在与洛云垚短暂的相处下自己也感受到了心内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改变,甚至曾荒唐地想过自己若未嫁于泽修,又会不会和他有着几分可能? 明明忍不住去思虑,可心内却是那样害怕且抵触着这样的想法。 她原是为了保全自身清白才历尽千辛地逃出了寒寂城,可真真出了皇宫后她又做出了什么事?纵使他人有着百般好,可自已终究已经嫁过人了,又怎能容许事情竟发展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从前,我还觉着你和别人有些许不同。却不想你和其他人终是一样的……”咬牙切齿间,纾云一双美目已然泪眼朦胧,可她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决道,“我要走,今夜便走!若你不答应,那我今日便死在你这里也罢!” 愿碎 自那夜寂和琳拂袖离去之后,斓秀宫外就当真设立了重兵看守。 从此朱门紧闭,外头的人一个都进不来,里面的人亦一个也出不去。 由此那夜出宫去御医局传唤姜璃以备不时之需的悦岚便被隔在了一墙之外,不论内外如何欲以重金通融,守门的护国公主亲卫军都未曾松口半分。所幸悦岚素来与坤西殿众人熟悉,于是后来便在贤玥的授意下令其去投靠晋德太妃,如此一来这些时日悦岚倒也不乏有个安稳去处。 虽然寂和琳的跋扈此举彻底隔断了贤玥与外界的一切联络,可她这几日却意外地觉得心内有了几个月来都前所未有的安宁,甚至暂缓了从前那严重的失眠症。 现下的她,偶尔亦能无梦一觉到天明。 没有消息,有时也未必不是好消息。 只要盛京城内一日未响那九九八十一声丧龙钟声,局面终还有一线生机。 细雨缠绵,初秋悄无声息而至。这日晨起后贤玥有些难能的懒散,似是睡意未消的模样。洗漱过后便单手支着头倚在蜀锦贵妃榻上,发髻半绾,一支祥云雕花的象牙梳斜插在她那乌黑的发髻中,仿佛似半轮明月冲破暗夜的云影。 花茵笑吟吟地捧着手中的青玉龙柄桃式碗,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喂着贤玥小厨房内方才出炉的血燕红苕甜汤。 “娘娘,今日的汤水可合胃口?” “不赖。” 贤玥的目光从手中的词卷中移开,继而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双颊红扑扑的花茵。 “汐岚姐姐的每日学着悦岚姐姐的菜谱,变着法子就想给您做些开胃的吃食。但娘娘您就这样的评价,奴婢可都要为汐岚姐姐鸣不平了……” “你这番话,可是汐岚教你说的?” “娘娘您还不知道,汐岚姐姐如何也不是这般居功请赏之人呀!”花茵收回了手中的翡翠汤匙,忙忙摇头一脸诚挚道,“我们不过都是盼着娘娘您能一切都好,早日平安诞下健健康康的小皇子呢!” “哪能如此轻巧?陛下一日不归,这些终都是些奢望。” 贤玥淡淡一笑,随即垂首将目光再度投回于书卷,眉目安然,神色中亦无太多悲哀之色。 明明嘴中吐出的是那样丧气的话语,但整个人却似不以为意般神态闲适。望之如斯情境,花茵不禁眉心一紧。自封宫后,娘娘整个人便恍若换了个模样,虽谈不上不好,但总觉着似是失了灵气,平日里连一些微小的情绪已然都被消磨殆尽了。 “娘娘,一会喝完汤,要不奴婢扶您去后园中走走?今早奴婢已令人将池畔旁堂阁内的隔子门卸了下来,凉床锦褥枕屏香炉一应置好,可是惬意十分呢!” 纤细莹白的素手轻摆,继而垂手轻翻下了一页书卷。 “今日微乏,算了。” 花茵轻叹一声,于是又舀了一勺羹汤小心地递至贤玥唇畔。 “娘娘,您估摸着,陛下那儿如今究竟怎样了?” “应该不会太坏……”贤玥抬手轻绾起几缕垂落的鬓发,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手中的书卷中挪开半步,仿佛眼下谈论得是与自毫不相干的事情,“那日寂和琳来去匆匆,怒气滔滔,显然心内怒火深重。若只因纾云一事,按理她不以至此。” “也是。”花茵小巧的唇瓣不经意间微扬道,“如今只盼容瑛夫人能早日寻到大军,见到陛下。想必陛下见了您的书信,定会欢欣异常,指不定胜仗连连早日得归呢!” 听闻花茵提及纾云,贤玥心下骤然一暖,宽慰之意顿时斥满心间,随即她反手便阖上书页眉头舒展道,“云姐姐此去已近一周,不知现下可否到了大兴……” “您不是说那洛家三公子是个聪明人?想必他定是替容瑛夫人将一切安排稳妥,准不会出什么岔子!” 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贤玥唇畔微微上扬,眉眼中一时蕴着难能的温柔。明明心内亦是如此作想,但话语从他人的嘴中道出,总是能令自己更安心三分。 花茵身形窈窕,逆光而立,此刻正细致地往食盒内收拾着早膳用度的碗碟。 贤玥倚在榻上悉心地打量着她,只觉着这半年来花茵似乎又长高了几分,杏面桃腮,眉清目秀,有着一份天然去雕饰的自然清新,怎么看都令人欢喜的紧。花茵素日里行事稳重,待人宽和有度,从不因颇得几分自己的偏爱而恃宠而骄。这些时日虽悦岚不在,所幸有她亦是替自己省了不少心。 有序地整理好案几上的餐具后,侧身时的花茵这才注意到了自己身后那缱绻柔和的视线。 “娘娘,您怎么用如此眼光看着奴婢?” “看你好看。” “呀……”花茵一时双颊绯红,竟有些难为情般地嗫嗫声道,“娘娘仙姿玉色,国色天香,自是凡尘女子望之莫及,怎还来如此笑话别人!” 眼见花茵羞赧如斯,贤玥也不忍心再去打趣她,于是便径自直起身子适时地岔开话题问道,“汐岚呢?怎么今日还未见着她?” “汐岚姐姐方才将宫人们集中至宫门前议事去了呢。” “眼下已是这幅光景,她也不必似从前般如此较真。”贤玥心内掠过一抹哀凉,随即目光徐徐地望向窗外,“到底是今非昔比……平日里若没什么事,待宫人们都宽松些吧。” “是,奴婢记下了。” 正当此刻,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贤玥素日里便十分喜静,且又恰逢封宫,这些时日来斓秀宫内可谓是幽静十分。因而此刻自窗外传来的喧闹之声,不免令人心生疑虑。 “花茵,出去看看是怎么了。” “是。” 花茵登时放下手中整理至一半的青缦绣帐忙忙允诺,福身之后便即刻往殿门处走去,可还未待她走至门口,便忽而见汐岚面色张皇推门而入。 眼见汐岚神态异常如此,贤玥心内顿时便已冷下三分,随即下意识地伸手轻抚着自己隆起的腰腹。 “汐岚,外面是什么动静?” “小姐,外头是大公主派人传了銮轿来。”汐岚跪坐在贤玥身下,神情极力自持,但手臂还是不住颤抖道,“容瑛夫人行踪败露,昨夜于南城门前被擒。而今其被禁于城楼内,由此大公主请您与一众宫妃一同去观瞻容瑛夫人将被如何处置……” 纾云……被擒? 贤玥呼吸一窒,胸口之中一时恍若有着翻江倒海般的疼痛。 方才自己还在心内仔细地盘算着为她规划着的此行路线,盘算着她可否顺利地到了大兴,思虑着西北的吃食她又可否能吃的习惯……却不想!却不想她自始至终竟都未曾踏出过盛京城! 如此一来洛云垚,净植,乃至自己,怕都是凶多吉少。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贤玥紧抚着小腹不住地气喘着,她生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般无力。她并不怕自己由此受到牵连,却只怕盛怒之下的寂和琳无人得以制裁,会对纾云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花茵,来替我更衣梳妆。” “小姐,您不能去!”汐岚忙忙骇得跪倒在贤玥膝下,央求地拖住她的袖摆恳切道,“大公主现在必然还在怒头上,若此刻过去她必然一口咬定您是容瑛夫人的党羽,她是万万不会轻饶过您的。更何况,您的肚子已经显怀……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肚子里的龙裔考虑啊!” “让开。” “小姐,您真的不能意气行事。”汐岚心乱如麻,一时口不择言道,“我这就出去,替您以身体不适不宜出行的由头回了他们去!” “你若是敢,今后就不要踏进斓秀宫一步。” 贤玥神色冷漠,语气之中一时满是疏离之意。 “您出嫁之前,我曾答应过老爷夫人,答应过大少爷,我答应过他们一定会照顾好您!”眼见贤玥神色严厉至此,汐岚不禁捧住双腮泪如雨下,边说边止不住地抽泣道,“汐岚自小敬你爱你,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去以身犯险啊!” “汐岚,这一回,我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即使今日我畏缩于宫中,寂和琳来日难道不会生疑?”望着跪倒在一处的汐岚与花茵,贤玥心内到底是又爱又怜,双双扶起二人后只好语气故作轻松道,“纾云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这回权当是最后一搏吧,今日去的人那样多,也算是难能有个机会让众人都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日后寂和琳想对我下手,却也难止住天下这悠悠之口。这步棋虽险,却也还未到绝处……” 汐岚似是被贤玥说动三分,垂首拭泪后继而重重地点了点头。 “无论刀山火海,我都要和小姐您在一起。” 殿内犹焚着昨夜的安神香饼,味幽香馥,久之不散。贤玥心下微动,复而安慰似的抬手轻抚了抚汐岚微曲的背脊。 “好。” 尔后便是漫漫的更衣梳妆,贤玥任由二人替自己精心地装扮着,褪去素色衣裳,换上华服盛妆,锦带玉绶,云鬓如烟,珠翠满头。她望着镜中仪态雍容的自己,只觉着熟悉又陌生。在最后换鞋时分,贤玥特意从梳妆镜前的银类丝葵瓣式盒中取出了初识时泽修给予她的白玉鼻烟壶紧攥在掌中。 方才的话到底是安慰他人的,自己心内终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贤玥的眼底终是不禁透出了几分悲戚之色,临行前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个陪伴了自己近三年的漪澜殿。 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去,很可能便是无回。 陨落 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纾云的意识已渐而有些模糊了。 此时的她正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姿势被绑在了南城楼顶层的十字刑架之上,双手双脚皆不能动弹半分,身上已然破败的丝绵襦裙犹是前一夜从玄姑姑处借来的衣裳。 今时今日走到这一步,后悔吗? 若说毫无悔意,那自然是假的!昨夜逃出洛府时存于心内的孤勇已然荡然无存。她知道自己这回当真是覆水难收,陷入了不复之地。 城楼下一层的平阶之上,纾云素来看不上眼的宫眷们正簇拥地站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着,大抵已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想看她的笑话。 纾云冷哼一声,随即瞥开了眼,不想却只见不远处寂和琳正在一众亲卫军的簇拥下气势汹汹而来。今日她身着一袭甚为庄重的国公主品阶宫装,朱红色的宽大裙幅逶迤身后,裙幅褶褶挽迤三尺有余,投足间倒是愈加彰显其气势之华贵雍容。 “容瑛夫人,别来无恙?” 寂和琳轻快的声音就像一根刺重重地扎在了纾云心间。 纾云面色青白,紧咬下唇,随即狠狠地撇开脸去,“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须多言!” “你们瞧瞧,如此美艳的一张脸。要孤杀,孤倒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寂和琳颇具深意地回首瞪了一眼尾随于其身后的路翼成,继而又轻笑着将目光投回纾云身上,“容瑛夫人,今日若你能在这里交代出你的同党,孤许诺,可以饶你一死。” “你,想得美。” 听闻纾云言语间连敬语都摒弃使用,寂和琳冷哼一声,一时不怒反笑道,“呵,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崔纾云,你信不信,只要孤一声令下,你就再也别想看到今日的夕阳了?” “寂和琳,你会有报应的。待泽修回来,他定不会放过你!” 眼下虽是白日,却不见半分日光,辽阔无边的苍穹中密布着厚重的云层,给人一种恍若黄昏降临的错觉。而眼下的这世道,不也正是如此? 自昨夜被擒之后,纾云多少还是有些求生的念想。她不甘心就这样了此一生,她还想和贤玥、如菁他们重逢,她有好多话曾经没来得及说,她还想第一时间看到贤玥孩儿的出生,她甚至还想着有朝一日能不能再偷偷地看一眼洛云垚……可今日在见到寂和琳和她那无耻爪牙的一瞬,纾云忽而觉得累了。她第一次觉着人生竟是这样疲惫而漫漫无边,先前那些子求生的意志好似也在瞬间消磨殆尽。 “哦,你竟然觉得我那弟弟还能回来?真是痴得可爱可笑啊……”寂和琳广袖一甩,神色之中尽是讥讽之意,“再说了崔纾云,谁不知道你素来不为他所喜,孤才不信那天性凉薄的家伙会愿为你花上什么心思!” 诚然字字诛心,但其所言倒也未必不实。 垂首着的纾云眸色一寒,心底终是划过了一丝苦涩。 “若是如此,我亦不怨他。” “哈哈哈崔纾云,孤还真是不懂你。若说你心里没我那弟弟,你却又拼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逃出宫去找他!若说你心里有我那弟弟,你倒也不避嫌,愿同他早已厌弃的纳兰贤玥交好!” 从那张恶毒的嘴中听到贤玥名字的那一刹那,纾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所幸被擒时她乘人不备之际将贤玥写予泽修的信吞入腹中,更所幸贤玥今日并没有来……贤玥与她那未出世的孩儿就像自己心尖上一块肉,万万不能有事! 一阵疾风忽而自西面吹来,纾云一时不慎,风沙迷眼。于是她只好强忍着泪意,紧咬下唇深吸了口气,继而抬首眼眶通红地对上了寂和琳那斥满了蔑视的目光。这一瞬纾云的气势十足,仿佛还是寒寂城中那位眼高于顶、美貌无双的容瑛夫人。她眉梢轻挑,神态之中尽是玩弄之意,仿佛在叙述着一件毫不在意的事情。 “很奇怪吗?那女人毕竟泽修曾经最为欢喜,我拿来取长避短又有何不可?” “哟,是吗?不过你看她也不傻,如今你都落得这般境地了,也没见得她过来看你一眼,你说是不是?”寂和琳笑容璀璨,眼底却骤然闪过一丝阴狠,“不过,指不准人家早就知道了你和你的好姨母在越王府时对她做的下作事,心底恨你还来不及呢!” 纾云瞳孔一紧,骤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面色一时更为惨白。 这是她一生中犯下最大的错,原以为这一切都已随着霍珍儿的疯癫尘封于世,再不会有人知晓。却不想寂和琳竟会知道!寂和琳又怎能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天下都快变了,孤还需要胡说什么?”寂和琳唇畔带笑,继而垂首拨弄了一下自个儿指尖的双龙戏珠护甲,“崔纾云,说你痴莫不是你还真痴?你们这些宫内女人自以为聪明的这些子所作所为,当真以为能逃过孤的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的……” 纾云下意识地望身下一望,所幸并未看到贤玥的身影,但此刻她的心内犹是惊惶难言。若是今日寂和琳在这里说出了一切,那自己与贤玥从前的情谊势必当如过往云烟了! “哈哈哈哈哈……莫不是做了一年多的虚情姐妹,你就以假作真,当真忘了当初你和你的姨母是怎么在人家的药壶中动了手脚,令她腹中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小产了吧?” 但凡在寒寂城内有些见识的人,自然是知道俪贤妃在潜邸时那段最为受宠的日子里是曾怀有过身孕的。只是胎儿还不足三月,便在冬至那夜的落雪时分因在府内不甚失足而流产。 四下忽而一片哗然。 而这一片不合时宜的惊呼声,不止因台上二人那惊心动魄的争论,而是因为方才话题的主人公纳兰贤玥竟已在不觉间翩然而至。 只见她身着一袭暗金色的广玉兰织纹霓裳,头顶上的百鸟朝鸣烧蓝发冠即使在灰暗的天色下由散发着夺目的熠熠光华。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而最令人惊异不已的,便是金镶宝石玉绶下她那已然微隆起的腰腹。 如此引人瞩目的景象自然也引起了城楼之巅中寂和琳的注意,她微眯着眼紧盯着贤玥的腰腹,顿时明白了先前在斓秀宫内她愚弄自己在沐浴的鬼把戏。正当她紧握双拳,欲开口质问之际,却不想贤玥仰望着顶处姿态狼狈的纾云,先她一步地沉静启声。 “云姐姐,大公主所言是为事实吗?” 熟悉的声音幽幽地自身下传来,可纾云此刻甚至不敢垂眸去望一眼。贤玥的骤然到来已然断去了她心内的最后一丝奢望。她头皮一麻,全身冷汗涔涔,尖锐的指甲已然嵌入于细嫩的皮肉之中,可却不觉着丝毫疼痛。 “对,是我做的。可怜你痴傻,竟一直觉着是因着自己失足才落了胎。” 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夹着呼啸的冷风传来,贤玥只觉心内一阵绞痛,一时间竟快站不稳,所幸身后还有汐岚紧扶着。于是她竭力忍着心内的刺痛,语气镇静道,“你把这些话,望着我再说一遍。” “纳兰贤玥,你听好了。”反正已是覆水难收,长痛不如短痛,如今撇开干系也好,只要能换得贤玥平安。纾云心一狠,继而漠然地垂下的一双美眸,“你的第一个孩儿,正如咱们帝国的大公主所言,是我与霍珍儿一同谋害的。” 而眼见这两位昔日姐妹的决断在即,寂和琳心内自是一片畅然快意。她巴不得寂泽修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如同一匹饿狼,自相残杀,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毁灭之际。 “俪贤妃,你也不知容瑛夫人的姨母霍氏是个如何了不起的角色。早在你发现有孕的那一刻起,她们寻人将你日日烹药的药罐在你侍从的眼皮子下掉包了去,从此你日日喝的安胎药,都是她们送你孩儿早登西天的毒呀!” 这一瞬,尘封于心底那段最想被遗忘的经历一时无比清晰,数年前的丧子之痛忽而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而来。贤玥不禁倒退两步,下意识地扶紧了自己的腰腹。 没错,如此想来,那一年的小产确实太为蹊跷。那一跤不过是进门时腿一软轻跌在了毯子上,可她痛得钻心,怎么也站不起来。待大夫过来看寻之时,便言她胎损严重,回天乏术…… 痛心思量间贤玥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唇畔边缓缓溢出一丝殷红。 鲜血顺着她那美丽的下颚蜿蜒而下,继而滴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之上,恍若片片傲雪红梅。 眼见贤玥身体有异,离贤玥本有三两步之远的阮瑾仪面色一紧疾步走来,抬手稳稳扶住了贤玥的另一侧,利落地掏出了怀中的白缦绣帕替她拭去了唇畔的血迹,并背对于城楼顶处悄然在她耳畔旁轻声叮咛道,“无论她今日说什么,你都莫中了她的伎俩。保护好自己和陛下的骨肉为先,眼下唯有你腹中的孩儿,才是帝国最大的希望……” 随即阮瑾仪缓缓地松开了手,并眼神示意花茵赶紧过来将贤玥扶好。随即阮瑾仪攥紧手中的绣帕,形态恭敬地朝着寂和琳的方向福身道,“大公主,俪贤妃娘娘身体微恙,还请您准许她先回去休憩吧。” “呵呵,微恙?”寂和琳翩然转过身来,彻底将玩味的目光投于贤玥那刺眼的腰腹上,“孤怎么觉得俪贤妃精神着呢,瞧这肚子,大概已有五六个月了吧!” “回大公主,嫔妾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贤玥徐徐抬首,绝美的面庞一时寒若冰雪,而她那犹是殷红的唇,就仿佛诞生于冬日里的花瓣,傲骨而又美艳。 “你好大的胆子啊……” “嫔妾从未瞒您,只是您并未察觉罢了。” 寂和琳愤愤拂袖。 众目睽睽下,自己到底也不宜过分为难纳兰贤玥。再说了,就算她有了五个多月身孕又如何,尔后自己有的是法子来慢慢对付她。 当下之际,还是把话崔纾云嘴里抠出来才是。 “崔纾云,孤给你最后一次活命的机会,你乖乖交待,你的同党究竟是谁?” 纾云形态肆意地闭眼轻笑道,“我已直呼了你的名讳,敢问还有活命的机会?” “可以,以命抵命。”寂和琳轻摇云鬓,满意地向其走近了几步,“交待出你的同党,他们死,你活!” “那您过来些,我这就告诉您。” 这一瞬,纾云的眼神里恍若蕴着求生的渴望。 寂和琳上下打量,将信将疑。可望之其手足被缚,倒也放下心来。再说她选择悄悄诉说对自己而言也未必是坏事,这样无论她是否提及到纳兰贤玥,届时处理都可一并带下水,令纳兰贤玥再无翻身的机会! 于是寂和琳当真踱步走至纾云身侧,“可以说了吧?” “他们啊就是……”纾云困于架上的右手忽而狠狠地拽住身侧寂和琳的臂膀,下一秒便带着她向城楼下翻去,“寂和琳,剩下的咱们去黄泉路上慢慢说吧!” 木质刑架的底座不知何时与十字木架分离,纾云拽住寂和琳重重地向后仰去。在方才寂和琳与贤玥说话的时候,她忽而发现刑架的榫卯竟然松动着,而身后的砖石本就不高,重重向后一翻必然坠落无疑。 于是与寂和琳同归于尽,便是她的最后一搏。 寂和琳花容失色,惊恐地尖叫着,众人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皆是惊惶不能言。 可惜这时距他们数步之遥的路翼成眼疾手快地飞奔上前,在二人快要坠下的那一刻拽住了寂和琳的手。 他利落果断,明明亦是触手可及,却未存着一丝一毫要拉回纾云的意思。 可明明那个坠下的人,曾是他口口声声说的今生所爱。 “可惜了,”在疾速的坠落之中,纾云呢喃着,“就差了一点点……” 城楼上下众人的尖叫声她都听不到。此刻只觉似有细雨拍在了脸上,风声呼啸着从耳畔边划过,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慢慢地恍惚。 帝国贵族的荣耀,自小锦衣玉食鲜衣怒马,被众人簇拥过着看似的完美人生。 这些年来的一切多像是一场梦啊…… 孩童时期母亲离世,从此受尽了继母的深重心机。 年少时和泽修的初相逢,一切明明是那样的美好,可姨母却弄巧成拙,将这一切亲手打破,令他最终喜欢上别人。 她分明该恨他们的,因而在贤玥怀孕时确实未曾阻止姨母做的下作事。 可不想到了后来,才发现贤玥原是这样的美好。这世上也唯有她,能衬得上泽修心上所有的喜欢。 可惜此生再无机缘向她解释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最后,还有……洛云垚。 在被他亲吻的那一瞬间,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羡慕阮瑾熙,可以得到众人的支持离开寒寂城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自己这一生终究太过荒唐,到头来竟什么也抓不住。一切的一切她明明是那样舍不得,但却来不及!来不及! 索性就当人生是场浑浑噩噩的梦吧。 该醒了。 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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