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往事:我和三里屯的男人们》 第001章 屯子里的疯女人 我六岁那年,屯子里突然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那女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白花花的臀部在轻微的动作间从褴褛的布袄里影影绰绰滑出。 时值凛冬,大雪下了三天都没停,浅塘镇下学归来的孩子们看见屯子口三面被积雪堆积起的狭小隘口里站着的女人,一个个像是看见了稀奇物种,他们的鼻涕趁同伴不注意时互相抹在裹得严实的冬袄上,瞧着被逼进土墙根儿瑟瑟发抖的女人,眼睛放光,如同饥饿的小狼。 几个不安分的孩童攒着雪球丢向女人,吓得女人口中尖叫,惊恐地向雪堆里钻,我也学着他们张牙舞爪地向女人扔雪球,然后发出痛快淋漓的笑声。 “江绒,你个女孩子家家真野,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个带把的。”说话的孩子是个叫马小五的胖子,屯子里的人都管他叫小五。 小五从小力气就特别大,平常在屯子里没少惹是生非,屯子里的孩子看见他跟小鸡见了母鸡一样,大他两三岁的人都不敢跟他打架,由于长得胖,每次他笑的时候就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看起来特讨厌。 小五正说着话就在我屁股上掐了一下。 “爪子贱!”我抬手就狠狠地挖在小五的脸上。 小五的脸上当即出现五道清晰的抓痕,他捂着脸倒在雪地里哇哇大哭。 “江绒!”母亲远远地看见我将小五抓翻在地,她气急败坏地跑过来,看着我一脸傲娇的神情,一脚将我蹬在雪地里。 小五见我母亲来了,一出溜爬起来,摸着脸上的抓痕呲牙咧嘴喊道:“婶儿,你家江绒打我,你看看她把我挖的!” 我见小五告状,就指着他说道:“你给我等着。” “反天了你,让你在家看着炉子,非要出来给老娘惹事,你不是个野种是什么咯!”母亲说着,又是一脚把我踢翻在地。 见母亲又要打我,我连忙爬起来向屯子里蹿去。 母亲气得胸前起伏,她回过头看见土墙根上靠着的女人,看着她脚边的雪球和树枝,猜到是屯子里的孩子又拿外乡逃难来的人作耍,便呵散众孩童,准备上前将女人从雪堆里拉出来。 母亲在碰到女人的时候,女人突然尖声大叫起来。 母亲只好做罢,开口说道:“大姐,这大雪天你躲在雪旮旯里更冷,要是你还能听见我言语,就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拿些吃食给你。” 女人并未有任何回应,身体一直在发抖,身后的小五抹着鼻涕说道:“婶儿,她是疯子,听不懂你话的。” 母亲犹豫了一下,这几年来看到路边被饿死冻死和病死的外乡人已经看得习以为常,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难受,她摸着小五的头说:“小五啊,你跟婶儿回家,我给你脸上上点药。” 母亲的话音刚落屯子里就传来了小五母亲声嘶力竭的喊小五回家吃饭的声音。 那时候的三里屯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村前村后也就三里地,小五他妈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只要她一开嗓子,整个屯子的人都能听到动静,所以整个童年里,我对小五他妈的声音最为记忆犹新,有时还会在小五面前学着嗷两嗓子,时常气得小五面红耳赤满屯子追着我跑。 他妈还有一个特别讨人厌的名字,叫牛爱花。 母亲见小五已经跑回家,她知道牛爱花这个撒泼护犊的女人看到小五的脸被抓花肯定肺都气炸了,于是匆匆看了一眼土墙边的女人,转身向家里走去。 母亲想到了牛爱花会找上门来,但是她没想到牛爱花会来得这么快,那时的我扎着两撮小辫子,正凶神恶煞地叉着腰站在门口和牛爱花对峙。小五则被牛爱花拎得身体倾斜,一只脚的脚尖拖在地上,两眼愣神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即将爆发出的战争,鼻涕一进一出。 “张秀梅,你瞅瞅,瞅瞅你家小祖宗把我宝贝儿子挖的,这要是破了相你叫他以后怎么讨媳妇儿哟!”牛爱花本来还面无表情,见母亲回家就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表情卖力又夸张。 牛爱花一把将小五推到母亲面前,母亲拉住小五,面色为难地说:“他大娘你别急,我这就拿药水给小五擦擦,小孩子顽皮磕磕碰碰没啥大不了的,咱家的药水还有不少,保证擦了几天就好,不留疤。” 母亲说着就向堂屋里走去,拧着我的耳朵让我跟她回屋,她把爷爷留给家里的药水整瓶拿出去给小五的脸擦拭,牛爱花从母亲的手里强行接过药瓶说:“药我自个儿涂,省得娃喊疼,他婶儿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惯着你家这小祖宗,一丫头片子比猴儿还皮!” 母亲脸色尴尬,只是点头,我气呼呼地冲出堂屋要找牛爱花理论,母亲拉着我把我按住,说:“江绒,你是不是又皮痒痒了?” 牛爱花挑着眉头瞥了我一眼,接着大摇大摆地摘走了我家墙上挂着的两串腌冬瓜。 那腌冬瓜是我们全家都爱吃的东西,本是留着过年时候才下锅的,我被母亲按着没法抢回来,就急得大哭起来,牛爱花的声音隐约传来,淡定又得意。 “小五,回家妈给你炒冬瓜肉。” 我气得嚎啕大哭,指着牛爱花远离的方向说道:“牛爱花你给我等着!” 那天晚上母亲做好了饭菜就端了一碗热汤和米饭走出门,她说过要带些吃食给屯子口那个疯女人的,只是她回来的时候汤饭原封不动,想来是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眼下外面还下着大雪,母亲不好出门寻人,她担忧那女人会被冻死,心里有些不安。 “算了,都是命,等你爸回来再说,吃饭吧。”母亲安慰着自己,让我先吃饭。 天色暗下之后,父亲还没从外面工地干活回来,按照往常这个点儿父亲早该回家了才是,母亲等得着急,说道:“江绒你在家等着不要乱跑,我出去迎你爸。” 母亲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出门,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插在烛台上的半截蜡烛,生怕它燃得太快。 父亲在城镇里的日本宪兵队造房子,从镇上到三里屯大概要一个小时的脚程,那时候的三里屯还没通电,家家户户几乎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我坐在床边不敢动弹,眼看着蜡烛即将燃尽,心里越发害怕。 正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经过,我悄悄地趴在门边从门缝里瞧过去,正看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拖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走向屯子后面。 这些少年都是屯子里的大孩子,平常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我心下好奇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里屯的后面有一座大石桥,桥下面有很大的空间,下方河水早就干涸,白天时三里屯的孩子们都会三五成群地跑到桥底烤火取暖,或者从桥墩上扯蛇皮玩。 几名少年偷摸地到了大石桥边,四下张望了一圈才将手中的麻袋拖向桥底,动作小心,生怕将麻袋里装着的东西碰坏了一样。 我躲在暗处看见桥底很快传来火光,便蹑手蹑脚地向桥下摸过去。 在大石桥的桥洞中,火光彤彤,几个少年光着身子围在一处,神情紧张。我屏住呼吸,看向他们的脚下,他们的脚下铺着麻袋和棉袄,一个女人垂着头,全身裸露地躺在上面。 第002章 消失的母亲 这女人正是白天在屯子口被我们追打的疯女人。 一名壮硕的少年趴在女人肚皮上,这少年叫赵壮,是三里屯的这帮大孩子的头儿。 “赵壮你快点,我们都要冻死了。”一个瘦弱的少年催促。 “急你娘个腿。”赵壮小声吼道,满脸通红。 其他少年见赵壮的动作更加兴奋,纷纷跪下身来,女人的哭声隐约传来。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里害怕,想要离开那里。我悄悄地沿着河坡上了岸,回到家时刚好看见母亲和父亲从屯子口走来。 “江绒,大半夜你又瞎跑出去干什么?”母亲呵斥,将我拎到屋檐下拍打身上的积雪。 我想到桥底下的女人和脱得精光的一群少年,不知道该如何说,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塞在我手里,我满心高兴,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大石桥底下正发生的事情。 母亲帮父亲把脏兮兮的旧棉袄脱下来挂在炕上晾着,旁边烤着火炉,那时候的北平已经没有多少户人家用炕,一来柴火不足,二来煤块又不够,好在三里屯附近有个废弃煤矿厂,母亲会时常到那拾些煤块回来烧火。 那一年是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三年,时局动荡,内院外患的年代。 父亲叫江正阳,年轻时候跟村里在建筑队的师傅学手艺,我的记忆里,父亲早年是在北平边境修铁路的,好几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后来经过警署和建筑队的保举给日本宪兵队修建房子,不然若是一般没有手艺的壮丁或者流浪汉被抓去做劳工,死了都没人收尸。即便如此,他每一次见我的神情也都像诀别。 我不知道父亲给日本宪兵队干活有多少工钱拿,只知道父亲有时回家会给我带回一把糖,那糖特别甜,父亲也特疼我,从不舍得打我,有时还会趁我熟睡的时候抚摸我的脸。很多次我都被惊醒又不敢睁眼,他的手常年都是冻得皴破口子,伤口硬得像老树皮。 那时候抗日战争已经到了后期,外面战火连天,内战外战一起打,到处都是死人,好在童年中的三里屯像是得到上天庇佑一般,稍得一丝宁静。 母亲一边给父亲烤棉袄一边问道:“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房子还能盖吗,小日本不给人休息吗?” 父亲说道:“有警署和建筑队保着,丢不了命,我能晚上回来已经不错了更别说休息,那些被抓去的壮丁晚上都没地方睡,挤在草棚子砖缝里,今早病死了一个,认不得哪的人,尸体晾了一天,晚上大伙儿帮衬着埋了才回来晚的” 母亲听到有人死,正烤着棉袄的手哆嗦一下,她将棉袄放在炕上,说道:“米汤凉了,我给你热热。” 父亲说道:“不用热,刚好喝,你也坐下来吃饭吧。” 母亲说:“等你们吃完我再吃,我先烧热水等会给你洗洗上药。” 我坐在炕上,抬头看着母亲说道:“药水都给牛爱花拿去了,哪还有药水?” 母亲这才想起白天的事情,当下脸色难看,起身说道:“我上她家讨点来。” “那么晚了你少去跟她吵吵,那女人你惹得起?”父亲板着脸说话,手中的筷子把碗边敲得叮当响,然后看向我说道:“江绒,又是你惹事的吧?” 我嘟着嘴,小声嘀咕道:“小五先惹我的。” “都说了不要跟小五打架,他妈不通人气,三番五次来家里拿东西,人家巴不得你惹事,你怎么就不长记性?”父亲瞪着我说,见我低头不再顶嘴,面色缓和下来,对母亲说道:“秀梅你吃饭吧,手冻了是小伤不打紧,等咱爹回来再让他配点药就是了。” 母亲点头,这才蹲下来吃饭。 吃过饭,母亲烧好水将浴帐支起来,父亲背对着我脱衣服进浴帐洗澡。 母亲用热毛巾给我擦了擦脸,问我困不困,我摇了摇头,她不问我的意见,将我的棉袄脱了让我上床睡觉。 我看着墙边的小床说道:“我今晚要在炕上睡,那小床冷。” “别不听话,你爸累了一天了得好好休息,要是他着凉生病就没法干活赚钱,到时候咱娘俩儿都得饿死。”母亲小声说道。 “就不,我就要睡炕上。”我嘟囔着嘴说。 母亲扬起手做要打我的动作,我哼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向小床,不一会儿就起了困意。 我迷迷糊糊地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到父亲光着身子走上炕,将母亲压在床上,发出粗重的喘息,还有母亲如泣如诉的低吟,犹如桥洞中那女人惊恐的哭声。 我大气都不敢喘,等父亲完事后躺在床上,压着嗓音说道:“今天我在宪兵队听到有人说北平可能要打仗了,秀梅,要是真打起来,你可得看好丫头,把咱家钱都带着让老江带你们跑,他是军医,给那么多人看过病,活下去的路子广。” 母亲说:“我晓得了,这话你也不是说一次两次,马上都快过年了,甭讲不吉利话。” 母亲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她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 “你这么晚了要去哪?”父亲问道。 母亲说道:“我白天看见一个外乡大姐躲在屯子口的土墙边,说拿些吃食给人家的结果没找着人,这么晚了她穿得衣服也少,外面冬雪寒天,还不得冻死。”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一个外乡人你管哪门子闲事,这屯里屯外冻死饿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以前还有芦席盖着,现在哪还有人管,给野狗叼走都不错了,去年河南逃荒陆陆续续还有人往咱北平窜,少管点分外事儿。”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怕是现在连野狗都没有了,我答应人家带点吃食,若是她死了,我心里难熬。” “明天再说吧,那么晚你上哪去找?”父亲说道,有些不高兴。 母亲犹豫,应诺一声便躺炕上,门外的寒风呼呼,响彻着三里屯的夜空,像是敲醒某种隐藏在欲望中迫切而响的锣。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屋里很暖和,炉子上还热着汤。 父亲由于是在日本宪兵队干活,早上还要先去建筑队点个卯,所以走得特别早,不然要是哪天突然失踪,想要找日本人理论都没个依据,那时候的人命不比狗命金贵,各个城区每天都会有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失踪。。 母亲为了不让父亲迟到,又怕父亲去早了白天犯困,所以她每天早晨都要早醒一两个小时,洗菜淘米,烧汤,倒夜壶。时间久了她就形成了固定的生物钟,不论寒暑,大概每天五点钟左右都会醒来,这个习惯直到后来我上了学依然保持着。 母亲见我醒来,帮我穿好衣服,带我到门口用冒着热气的井水洗漱,之后我匆匆忙忙扒完饭,趁母亲收拾碗筷的空档跑到三里屯后面的大石桥。 桥下除了些火堆已经没有人在,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昨天晚上趴在疯女人肚皮上的赵壮。 当时赵壮正和一名屯子里的少年小声说话,样子猥琐极了,他手里拿着香烟,见我从屯子后的大石桥走来,就把烟头丢向我,说道:“脏丫头,你过来,老子有话问你。”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就砸向赵壮,口中骂道:“你大坏蛋!” 骂完之后我撒腿就向屯子里跑,赵壮嘿了一声,拔腿就追,追了几步见我跑远就停下来愤愤然地骂了两句,说以后让我好看。 我回到家后,询问母亲那疯女人的下落,母亲没搭理我,站在门口正出神,她不停地搓着已经冻皴了的手。 我以为母亲是生了我的气,便老实地坐在堂屋里不敢再乱跑,母亲就一直挨在门边出神,期间时不时地走动,像是有极大的心事。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就觉得也许是家里要发生大事了。 临近晌午,门外突然传来叫唤母亲的声音:“秀梅,秀梅在没在家,有人打电话找你!” 母亲听到声音,连忙向门外走去,喊她的人是屯子里的刘兰英,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按辈分管她叫大娘。之前我说过,三里屯还未通电,但刘兰英家不同,她男人叫赵富贵,是三里屯的地主。 赵富贵虽然是地主,但为人并不嚣张跋扈,之前北平闹过一次土地革命,各地提出了打倒地主的口号,当时浅塘镇的几个地主家里都被村民包围了,包括赵富贵家,三里屯和其他村子种赵富贵家田的村户都扛着铁锨锄头要讨伐地主,那时候的赵富贵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应对乱局,扛着家里的猎枪就要跟人拼命。 赵富贵的爹赵福喜是当家人,他和其他几名地主买通了警署,警署出面干涉,最后商议决定开仓放粮以平民愤。 这件事情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赵福喜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来时局动乱,眼下内忧外患,不管哪一方赢了最后土地都是要改革的,便百般叮嘱赵富贵为人谦逊,将手里的农田逐渐卖出去不少。 赵富贵不像其它镇上的地主那么家大业大,但是家境倒是挺富足,起码在我们三里屯是第一大户,他娶了刘兰英之后生了个儿子叫赵大海,开了家商店卖些油盐味精也算是造福一方,省了屯子里的人再跑一趟镇上。那时候一些富裕的镇子都有了可以异地通话的洋玩意儿,电话机,赵富贵便花钱买了一台电话机。 虽然三里屯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电话机只有那么一台,但是打电话的人并不是很多,屯子里有人到外地闯荡的,到了大年才舍得打一个电话回家,电话费很贵,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平常时候只能写信。 母亲的娘家是在镇上,自从嫁到三里屯就很少回家,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本以为是娘家的人有紧急事找她,可母亲接完电话后,并没有急着去镇上,而是先回了趟家。 她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了一番,还将压在衣柜底下的锦蓝色棉袄拿了出来,母亲出嫁时候娘家人送的嫁妆里除了一床喜被,就是这件棉袄,鹅绒的。 “妈,你是要到镇上吗,我跟你一起去。”我说道。 母亲闻言,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身后许久的我,她说道:“江绒,你乖乖在家哪里也不要去,妈妈到镇上很快就回来。” 母亲说完起身就走,走的时候还特意将大门锁上,怕我偷偷跑出去。 从三里屯到镇上十多里路,大概一小时的脚程,母亲匆匆忙忙向镇上赶去,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隐隐露出某种兴奋的期待。 我本以为母亲下午就会回来,可到了傍晚也没看见她的身影,直到天色近晚,再到父亲从日本宪兵队的工地回家,一直都不见她回来。 父亲也以为母亲是回娘家,临近年关回娘家是理所当然,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到处还都是外乡逃荒的人,其中不乏一些心存歹心的流浪汉,父亲越发着急,把我拉到身边一五一十地问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紧接着就夺门而去。 父亲小跑着到了镇上,去了母亲的娘家,我体会不到父亲当时得知母亲根本就没回娘家时的心情,只看到他回家后眼睛通红,很郑重地告诉我:“江绒,你妈不见了。”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他的神情就像个孩子一样,说完就转身抹眼泪,然后跑向赵富贵家,跑向村长家,挨家挨户敲门让三里屯的人帮忙找母亲。 三里屯的村民们全体出动,绕着村子周围找了几圈,镇上大大小小的胡同也找了个遍,一直找到大半夜也没见着母亲的身影。 父亲问地主婆刘兰英到底是谁给母亲打的电话,刘兰英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电话里面是一个男的声音。 父亲当时面无表情,跟大伙道了个谢,然后领着我向家里走。 “爸,妈还会回来吗?”我抬头问父亲。 父亲的嘴唇噏动,欲言又止,他和我一样,都希望母亲会回来,但是他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父亲一夜没睡,他早早地爬起来到镇上的建筑队点了个卯就又匆匆赶回屯子里,他没有任何法子,对于母亲的不辞而别,只能等。 万幸的是,母亲在第二天晌午时终于回了三里屯,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后来的哥哥,一个足以影响我一生,影响到整个三里屯所有人的人。 第003章 哥哥 父亲听到门外的动静时像疯了一样冲出院子,他远远地看见从三里屯的村头,两辆黄包车在村民们的围观下行使而来。和母亲一同乘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西装革履,胸前还系着黑色的蝴蝶结,母亲让车夫停车,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下了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干净精致的小孩,没有半点瑕疵,他的脸不像三里屯的其他小孩那样满是冻皴的疮,衣服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全是鼻涕和油污,他的衣服一尘不染,甚至连个褶子都见不着,像是过年时镇上的小贩卖的瓷娃娃。 “这谁家的小孩长得真水灵。”一些村民议论纷纷。 小男孩被母亲领着走到父亲面前,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村民,脸颊依偎在母亲的手腕上,眼中满是恐惧。 另一辆黄包车上的中年人也下了车,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很是斯文,却不苟言笑,他的眼神里露出某种不满,似乎很厌恶三里屯村民的围观。 父亲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的眼神有些闪躲,她开口说道:“正阳,这是陈生,以后要在咱家住下了。” 母亲的话很决绝,以前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征询父亲的意见,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她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姓陈。”父亲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当初娶母亲过门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些什么。 大概在十年前,一个逃难的读书人流落到浅塘镇,饥寒交迫之下被独住在镇上手工厂房宿舍的母亲收留,那时候的母亲二八年华,还没嫁给父亲江正阳,逃难的读书人叫陈公博,长得相貌堂堂,出口成章。母亲和陈公博郎才女貌,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可好景不长,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人找到了陈公博,把陈公博接到了上海。 那时候母亲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已经有了家室,接走陈公博的人告诉母亲,这个男人她高攀不起,让她不要纠缠。 母亲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她心里伤心,却也没有闹腾,临行前还和陈公博安安静静地吃了个早饭。 但造化弄人,陈公博走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有违妇道的,母亲怀孕的事情很快被工厂的同事发现并上报给了厂房领导,厂房领导将母亲开除并通报批评,让母亲颜面无存。 向来不受家里人待见的母亲回家之后被娘家人连打带骂地赶出家门,她在镇上租了个简陋的板房,每天替人洗衣服赚口饭钱,她一有空就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借报纸看,想要再看看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某一天她在广播里听到了陈公博三个字,才知道原来陈公博是那么大的官儿,汪精卫身边的大红人,上海市市长。 母亲在绝望中给陈公博写了信,并且告知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苦等无果,在绝望中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她生产后没多久,陈公博就派人前来抱走了孩子,母亲依然没闹,而是屈从命运的安排,好在对方留下了通讯地址,她在这些年里每年都会写很多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 陈公博这个人太过有名,要是陈生没有出现,也许这件事情会就此揭过,但既然他来了,母亲自然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关于她的陈年往事很快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名声太重要,甚至重过性命,可一个男人的脸面同样重要,父亲是爱母亲的,但是母亲却带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一个孽种。 父亲听着三里屯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脸色很难看,母亲脸上也挂不住,领着陈生就进了家门。 我跟着母亲回家,回头看向父亲时,正看见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把父亲叫到一旁,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说了很久,而陈生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我。 母亲说:“江绒你过来,你这是你哥哥,陈生。” 我向陈生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陈生的衣袖喊了一声:“哥哥,我想穿你的衣服!” 陈生被我吓得呜呜啼哭,他挣开我的手,看着自己衣袖上脏兮兮的手印,让我走开。 母亲把陈生抱在怀里,然后瞪着我,我见母亲生气,哼了一声说:“小气鬼,不给拉倒,这里是我家!” 陈生听到我这么说,哭声更大了,正在这时候中年人和父亲从院子外进来,陈生挣脱母亲,跑向中年人委屈地说道:“黎叔,我不要在这里,你带我走。” 这个被称为黎叔的人蹲下来,擦着陈生脸上的眼泪说道:“小少爷,你就安稳在这里先过两年,这里有你的亲生母亲,你在上海时候不也一直想见她的吗?等上海那边的风波过了黎叔再来接你,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可我就是不想在这里。”陈生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我,似乎很讨厌我。 中年人起身,看着手腕上的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正阳,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陈生要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后果。” 中年人说完,向母亲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出了院子,陈生呜呜小声哭着追出去,嘴里一直喊着黎叔带我走,黎叔带我走。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我真希望那个叫黎叔的人能将陈生带走,让他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中年人走后,母亲让我出去把陈生追回来,我刚跑出院子,身后就传来父亲重重的巴掌声,父亲吼道:“张秀梅,咱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三里屯外,陈生一直追着拉黄包车的车夫,而那个叫黎叔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陈生累得停下来,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肩膀一直在耸动。 “哥哥,跟我回家吧。”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做哥哥,我也不希望他走。 陈生抹着眼泪,眼睛通红地看向我,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被我拉着手牵回三里屯。 回屯子的路上,胖子马小五带着一帮孩子像是看稀有动物一样一路跟着我们,我瞅着小五说道:“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 小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看就不是你亲哥,我妈说了,他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 陈生听了小五的话,猛地挣开我的手扑向小五,小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生压在雪地里,两个人很快掐在一起。 陈生虽然比小五个子高一些,但小五的力气大得吓人,一个城里的小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三里屯的小霸王,很快陈生被小五用胳膊抵在雪地上,而我被一群孩子拦在一边。 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惨叫,不过叫的不是陈生,而是小五,只见陈生死死地咬住小五的胳膊,嘴角都已经开始流血。 小五哇哇大哭,一边捶打陈生一边让他松口,陈生发出像小猫发怒时候才有的声音,他显然恨透了小五管他叫野种。 眼看着小五哭得死去活来,我听着都心疼,便喊道:“哥哥,松口吧,他以后不敢了。” 我的话音刚落陈生就松了口,小五胖胖的胳膊上两排小小的牙龈,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 小五回家没多久,牛爱花不无意外地就领着他找上了门,这次牛爱花的嗓门扯破了天,整个三里屯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叫喊。 “张秀梅,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这才来屯子第一天就敢骑在老娘头上撒野!他是属狗的吗,你自己睁开狗眼看看他把我儿子咬的!” “我们家上辈子就是欠你们的,闺女跟我儿子过意不去,儿子还是跟我儿子过意不去,一个用爪子一个用牙,就没一个有教养的东西,两个跟狗生出来的野种!” 牛爱花堵在我家门口骂了半天,惹得很多村民围观过来,而父亲和母亲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陈生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牛爱花,牛爱花猛然看到陈生的眼神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再骂,然后不知羞耻地到我们家堂屋里拎走了半袋大米。 第004章 不吃肉的城里小孩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坐在桌子周围,桌上摆着一大碗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这个年月,多少人家只有到了大年才舍得买一块巴掌大小的猪肉,陈生第一次来到我家,我看着眼馋却不敢先动筷子,生怕母亲打我的手。 母亲给父亲盛好了汤,说:“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母亲说着就夹起一块带肥油的瘦肉放在陈生的碗里,她正要给我夹菜的时候,陈生却突然将碗里的肉夹出来,扔在桌上。 “陈生……”母亲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随即又看向父亲。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将我吓得险些翻倒在地,父亲冷声说道:“城里人家的小孩连肉都不赖吃,咱乡下人怎么养得起?” 父亲说完就起身走出堂屋,母亲也放下碗筷,她摸着陈生的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跟着父亲出了门。 父亲和母亲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陈生,我一边扒着饭一边问道:“哥哥你怎么不吃肉呀?” 陈生嘟囔着嘴,说道:“会发胖。”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陈生为什么会怕发胖,在三里屯,除了地主赵富贵和胖子马小五,就没有一个胖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我打发上床,母亲看着一直站在屋里沉默寡言的陈生说道:“陈生,你今晚和妹妹睡一张床,明天我去找屯子里的木匠给你打张床。” 父亲说道:“要打新床也得等天暖了再打。” 父亲说完就躺在炕上不说话,母亲面色难堪,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北平比不得上海,屯子里睡得早,妈给你脱衣服睡觉。” 陈生嘟着嘴说:“我自己会脱。” “那你还在等什么?”母亲耐着性子问道。 陈生说道:“还没洗澡,江绒也没洗澡就上床了。” “你这么干净干嘛还要来三里屯,住在上海的洋楼里多好?”父亲突然大声说道,对陈生很不耐烦。 母亲听到父亲这么吼陈生,看着陈生委屈的样子,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妈这就去给你烧水洗澡,咱这是乡下,没有专门的洗澡房,得用浴帐先保着暖气才能洗,不然冻着受罪。” 陈生撇着嘴,下巴噏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他哽咽说道:“不洗了。” 陈生脱好衣服后我主动将自己的被窝让出来,陈生听话地躺在我的旁边,满脸都是委屈。 母亲一边给我们盖被子一边说道:“江绒,夜里不要裹哥哥的被子。” “嗯!”我爽快地答应。 母亲临吹灭蜡烛前看向已经闭上眼睛的陈生,烛光熄灭,屋子里很快就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朦朦胧胧地醒时听到陈生轻轻的呜咽声,我小声问道:“哥哥,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家了?” 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是肩头还轻微耸动,他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然后将胳膊搭在被子上面。 我抓住陈生的手腕,将他冰凉的小手放在我的枕边,他的手心软软的,摸着很舒服,只是上面还有没干的眼泪,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去舔他的眼泪,陈生挣扎了一下,见我抓住不放就不再动弹。 我嘻嘻笑了一声,抱着陈生的手腕直到睡着,我在梦里又看见了大石桥底下的疯女人被一群脱得精光的少年扒光衣服的场景,那些少年握着明显和小五那帮屁大点孩子不一样的东西不停晃动,一个少年发现了站在桥洞外偷看的我,向我追来。 我被吓得惊醒,这才发现陈生身上的被子被我裹了一半,他穿着单薄的睡衣,一条腿露在外面。 透过月光,我打量着陈生干净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和软软的头发,顺着他单薄的身子向下看去。 我想起平常和小五那帮六七岁大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们撒尿时对我毫不避讳,每个人的小雀儿都各不一样,便有了想看看陈生那里的想法。 我掀开陈生的睡裤,伸手轻轻触摸,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将陈生惊醒。 陈生嗯了一声,眉宇微蹙,我吓得连忙缩回手,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陈生已经早早的起床和母亲一起收拾家务,似乎并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父亲已经去镇上的日本宪兵队干活,我爬起床,懒洋洋地穿着衣服。 昨天陈生来的时候,带了两大箱的行李放在黄包车上,他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掏出来五花八门的零食放在桌上,这些零食我从来都没吃过,见都没见过。 母亲笑着说道:“江绒,这些都是哥哥从上海带过来给你的,他听说家里有个妹妹,特意买了一件新衣服给你,你是现在穿试试,还是过年再穿?” “我现在就要穿。”我嚷嚷道。 “那你还不谢谢哥哥?”母亲说道。 我嘿嘿笑着,说道:“谢谢哥哥。” 陈生腼腆地嗯了一声,将衣服从行李箱里拿出来。那是一件看起来像是小旗袍又像是棉袄的衣服,母亲摸着这件衣服说道:“这衣服的料子真好,上面绣得画也好看。” 母亲摸着后领上的图案,小声呢喃着怕这多出来的图案会扎人,就想找剪刀减掉,陈生见状说道:“这是logo,洋人的牌子,他们设计的衣服都会打上这样的东西,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有,不扎人。” 母亲点头,将衣服给我换上,她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说道:“陈生啊,以后你住在咱三里屯,什么都比不得大城市,妹妹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挑不得食,不然会惹你爸生气。” 陈生嗯了一声,随即又说道:“可是我爸是陈公博,我想爸爸了,还有奶娘,小胖墩,黎叔,还有我的同学…” “以后这里才是你的家。”母亲打断陈生的话,她将我赶下床,接着对陈生说道:“你那套小中山装我给你收起来了,在乡下不能穿这样的衣服,不然别人会笑话,过两天逢集妈到镇上给你买两件,你要上学等过了年我会跟镇上的学堂先生联系,到时候让你跟妹妹一起入学。” 陈生说道:“我在上海已经上三年级了。” “咱们这边九岁上一年级不算晚,教的东西不一样,要是你成绩好到时候再跳级。”母亲说道。 陈生嗯了一声,同意母亲的话。 我穿着陈生给我买的新衣服在衣橱的镜子前看了半天,不舍得脱下来,母亲说道:“江绒,把新衣服脱下来再吃饭,免得沾了油污,还有外面刚化雪,地滑,你顽皮要是摔了跤,天儿冷脏了不好洗。” 我应着母亲的话将衣服换下来,吃完饭后和陈生一起去找屯子里的孩子们玩,可对于陈生这个不速之客,屯子里的孩子们并不欢迎,加上昨天陈生刚和小五打过架,小五是他们的头儿,他们就更不可能当着小五的面跟我们玩了。 “江绒,把这个城里来的野小孩带走,我们不想跟他玩。”说话的孩子是地主婆刘兰英的儿子赵大海,有时大家都会唤他小地主。 赵大海在三里屯的孩子里是除了小五之外说话最有权威的,他说完看向身后吊儿郎当的小五,小五眯着眼睛,一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抖着腿。 我瞅着赵大海和小五,然后低头在路边搬起一块大石头,赵大海见状连忙退向小五身边,面色惊恐地指着我说道:“江绒你要干什么,我爸可是地主,你敢打我就不让你家种地!” 我抱着石头继续走向他们,小五皱着眉头说道:“江绒你别不识好歹,我看你是个丫头不想跟你计较,你要是……” 小五的话还没说完,我猛地就将石头砸向他们,两人急忙跳开,逃向屯子里,我拍着手哼了一声,接着回头看向一脸呆滞的陈生。 陈生挠了挠头,有些担忧地说:“江绒,女孩子家家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第005章 从今往后我就叫江生 父亲晚上从工地回家时手里拎了两瓶酒,说是建筑队给的年礼。 吃饭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讲了关于年后我和陈生去浅塘镇学堂上学的事情,父亲闻言并未说话,而是开了一瓶酒,然后拿来两个酒盅摆在桌上,他将两杯酒倒满后将其中一杯放在陈生面前。 陈生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看向父亲,说道:“小孩子你让他喝什么酒。” 父亲说道:“男子汉喝杯酒怎么了,我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在喝老白干了,男人不能喝酒到哪都不招人喜。” 父亲的话说完,陈生抬手就把桌上的酒一口干了。 “喝慢点,怎么一口就干了,也不怕呛着。”母亲心疼道。 陈生说道:“我在家的时候喝葡萄酒,白酒也喝过两次。” “那就再喝一杯。”父亲说着,又要给陈生倒酒。 “我也要喝。”我看着父亲说道。 父亲瞪了我一眼,将陈生面前的酒盅拿到跟前,母亲伸手轻轻按在父亲的手腕上,说道:“正阳,小孩子喝一杯解馋就够了。” 父亲不理会母亲,径自将手中酒杯倒满,然后放到陈生面前,陈生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干了。 “海量!”父亲哈哈大笑,问道:“还能不能喝?” 陈生想也没想就说:“能。” “能那就再喝,什么时候喝好了就讲一声,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去警署把名字登记了,入了咱江家的户口,年后就可以跟你妹妹江绒一起入学。”父亲说道。 母亲眼见父亲又要给陈生倒酒,她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问道:“镇上学堂读书要户口簿吗,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哪会有人在乎这些?” 父亲面无表情说道:“没人在乎?咱江家的孩子上学,我姓江他姓陈,外人知道了怎么说?”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本来对陈生这个不速之客就心存不满,虽说母亲是在嫁给父亲之前生的陈生,婚后的母亲也一直恪守妇道,任劳任怨,但父亲心里的坎儿过不去,他听不得别人半点口舌,想让陈生改姓江。 陈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父亲的意思,眼下他猛喝了两杯酒脸色已经有些泛红,他在等母亲为他说话。 母亲面色为难地看向陈生,是的,这个家的主人姓江,陈生的存在就是给父亲抹黑,要求他改姓是理所当然的。 陈生看出了母亲的态度,他下巴噏动,眼睛突然就红了。 陈生说:“我爸叫陈公博,我姓陈。” 父亲料想到了陈生是个硬骨头,因此他没发火,而是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陈生等着母亲表态,父亲也是在等母亲的表态。 母亲给陈生的碗里夹菜,温柔地说:“儿子,其实姓陈姓江都一样,换个叫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生盯着桌上,没同意母亲的话,倔强地说道:“我就姓陈,不姓江。” 陈生的话音刚落,父亲一把将桌上的饭菜全都打翻在地,我被吓得呜呜哭起来,父亲吼道:“哭,滚出去哭!” 母亲坐在桌边若无其事,她将眉间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起身将碗筷都收拾到门外水槽里,又把散落在地上的饭菜打扫干净,把哇哇大哭的我领到外面用热毛巾将哭花了的脸擦干净,然后小声对我说:“去把你哥叫出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嗯了一声,走到陈生身后说道:“哥哥,妈叫你出去有话跟你说。” 陈生正坐在桌边生气,听母亲唤他,就起身走出堂屋。 到了院子里,母亲将陈生拉到一边,面有难色地说道:“儿子,姓陈姓江能有个什么区别,你看你小孩子家的倔个啥,妈妈既然嫁到了江家,那自然就是江家的人,你爸要你改姓,听妈的话,那就姓江,江生,多好听的名字。” 陈生说道:“我爸叫陈公博,他不是我爸,我爸才不会那么凶我。” “他人很好的,要不妈妈怎么会嫁给他?你只要听话他以后不会再凶你,那个黎叔不是说了吗,过两年就来把你接走,这两年你先改姓江,等以后回上海了再姓陈也行。”母亲说道。 陈生委屈地说道:“我就姓陈,我要回家。” “你怎么就这么倔?”母亲说道。“你姓了陈,外人知道你是我和江正阳的儿子,定然要问你为什么姓陈,妈本就对不起江家,你不改姓,岂不是更让人戳他的脊梁骨?” 陈生说道:“那我走还不行吗,我要回上海。” “上海要是能回去人家会把你送回来?”母亲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哽咽起来。“你只是一个没名分的女人生的种,回去了也不招人待见,你爸既然让人把你送到我这里,想必他也是自知大祸临头了,报纸上漫天都是汪伪政府要灭亡的消息,那个黎叔也跟我讲了,汪精卫病入膏肓又没什么实权,眼下投靠日本人成了卖国贼,你爸跟着他做事,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你回去就是陪葬。” “你胡说!”陈生听到母亲这么说,突然瞪着母亲喊道。“我爸才不是卖国贼!” 母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无奈又决绝,她说道:“总之你以后都是要留在三里屯了,你的黎叔也不会再来接你,从今天起,你就叫江生。” 陈生说道:“我姓陈。” 母亲气急,语气严厉道:“江绒,把尺子拿来!” 屋内的我一直在听母亲和陈生的对话,此时见母亲叫我拿尺子,就将平常母亲用来裁量衣服的竹尺拿藏到背后。 母亲见我没动静就自己走到屋里找尺子,我退到门后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母亲,母亲没找到尺子就看向我,我说道:“妈妈别打哥哥。” 母亲没去看屋里的父亲,她从我背后夺过竹尺走到院子里,看着陈生说道:“手伸出来。” 陈生倔强地看着母亲,将一双小手伸在母亲面前,母亲抬起竹尺就狠狠地打在了陈生的手背上。 母亲虽然平常也有打我,但我知道她都没用多少力气,可这一次她显然是生气了,竹尺啪的一声打在陈生的手背上。 陈生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一道长长的淤青。他没想到母亲真会下狠手打他,嘴里发出委屈的声音,却不让自己哭出来。 母亲问道:“说!你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说道:“姓陈!” 啪的一声,竹尺再次狠狠落下,打得陈生的小手痉挛。 母亲又问道:“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疼得脑门上流汗,他哭着说道:“姓陈!” 母亲气得胸前起伏,一连几下抽在陈生的手背上,打得陈生抬不起手来,陈生疼得死去活来,手上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竹尺上也蘸着血。 母亲问道:“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哭喊道:“姓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姓陈!” 我呜呜大哭着挡在陈生身前,口中不停地喊妈妈,让她不要再打陈生,母亲的手也在颤抖,我从母亲的手里夺走竹尺,母亲就这样看着倔强不服的陈生,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母亲的巴掌扇得掷地有声,三五下就把自己的脸扇得通红,我被吓得不知所措,而陈生看着母亲这样的行为,看着母亲一巴掌一巴掌把自己的嘴角扇出血,他也害怕了。 陈生跑过去捉住母亲的手,口中哭喊道:“别打了,妈妈别打了。” 母亲停下来,眼眶闪烁,嘴角滴血,她问道:“你姓陈还是姓江?” 陈生呜呜哭了起来,哽咽说道:“我……姓江,从今以后,我就叫江生。” 第006章 浅塘镇 哥哥就这样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江生,他在上海的时候无数次地幻想着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却没曾想才刚来三里屯的第一天就遭到如此对待。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到小五家去讨药,不出所料地被牛爱花骂得狗血淋头,牛爱花将大门反锁,任由母亲敲了半天也没搭理。 母亲失意而回,只得用热水给江生清洗伤口,然后再用父亲带回的白酒擦拭。 江生撇着嘴,也不喊疼,他根本不看母亲,将脑袋转向一边,心里恨极了这个女人。 江生下巴噏动,小声说道:“信里写的都是假的,骗子。” 母亲像是没听到江生的话,将江生抱到床上帮他盖好被子,母亲看着我说道:“江绒,不要裹哥哥的被子。” 我点头,看着母亲将桌上的蜡烛吹灭,屋子里很快变得漆黑静谧起来。 我趴在江生耳边说道:“哥哥,你还疼不疼?” 江生嗯了一声,小声说道:“疼,很疼,江绒,妈妈怎么还打小孩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父亲翻了个身说道:“去看看这么晚了是谁。” 母亲起床,披上棉袄走出堂屋,大门外传来小五的声音:“婶儿,快开门我要冻死了。” “小五?”母亲打开门,看着小五大半夜的穿着毛衣毛裤正站在门口瑟瑟发抖。 小五将一瓶药水塞到母亲怀里,说道:“我趁我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您不是说那个小孩的手受伤了吗。” 小五说完就往家里跑,母亲看着寒风里小五的小小身影,欲言又止。 母亲回到屋里后又将蜡烛点上,她跪在床边,借着烛火之光将药水擦在江生的伤口上,江生依旧将头转到一边不看母亲,母亲温柔地说道:“这药水擦了好得快,就是夜里会比较痒,你千万别抓,不然以后留疤不好看。” “那你还打我。”江生说着就哽咽起来。 母亲听到江生的话眼睛突然就红了,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替江生包扎好伤口掖好被子这才躺回炕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烧汤做饭,父亲边吃边说道:“我中午的时候在宪兵队没法出来,你吃过饭带着这倔种去警署户口办把名字登记上。” “我一个女人家的,到了警署该怎么说?”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你就说前几年孩子给亲戚抱养的,现在那亲戚失踪了,孩子要改户口,要是不给你办就提咱爸的名字,署长都得卖个面子给他。” 母亲应诺下来,说道:“正好我到街上买两件衣服给陈……给江生。” 父亲说道:“把丫头也带去,少给她买糖,赶集的人多,小心着点。” 父亲说完,大口大口地将碗里的米汤喝完,带上帽子走出门。 “你干活时候当心点。”母亲追出门,目送父亲。 临近晌午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和江生到了浅塘镇上,浅塘镇离老北平的东直门和鼓楼只有几里地的距离,镇上的道路特别宽敞,两边商铺的商品琳琅满目,周围的胡同四通八达。 过了东直门就是北平内城,从浅塘镇到那里直通,道路又宽敞,所以这几年的浅塘镇拉黄包车一直是个不错的营生活计,经常有一些黄包车车夫为了抢客人争执起来,为此还分成了南北两派,时常大打出手,几次都差点打出人命。 警署出面调解几次,让黄包车租赁公司整改,划分了各自的区域,可斗殴事件依然持续不断。 一些外乡人认不得路的或者一些富户懒得走路就会找黄包车车夫,往车上一坐,敲着二郎腿当一回太上老爷。 陈生这是第一次逛浅塘镇的老街,对老北平四通八达的胡同也满是好奇,在每个胡同口时常会有一些卖棉花糖和麦芽糖的小贩吆喝,惹得一群孩子口水直流地围过去。 “妈,我要吃麦芽糖。”我晃着母亲手央求道。 母亲说道:“你爸不让你吃糖了,小孩子吃多了糖会蛀牙。” 我说道:“不要,我就要吃麦芽糖。” 江生闻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袁大头走向小贩,母亲看到连忙上去抓住江生,说道:“一根麦芽糖花不着袁大头,快藏起来,集上扒手多,妈给你毛票。” 母亲说着掏出两张毛票给江生,江生接过钱,马上从孩子们中间挤过去,然后举着麦芽糖在众孩童们羡慕的目光中又挤出来,将麦芽糖交到我手里。 我美滋滋地舔着麦芽糖,喜欢极了江生,一连叫了他好几声哥哥。 母亲先带着我们逛了老街上的几家裁缝店,给我和江生都量了做衣服的尺寸,然后才到警署的户口办,她让我在门口的棚子底下等着,自己则带着江生进去登记姓名。 过了一会儿,江生出来,好奇地说道:“江绒,这警署里面的照相机好吓人啊,冒了好多烟,我还以为是朝我身上开炮了,吓死我啦!” 我被江生的话逗得咯咯直笑,江生也跟着我笑起来,很快警署内的母亲叫唤江生的名字让他进去。 江生答应了一声,让我在门口等着不要乱跑,我点头答应,坐在地上玩起石子来。 “小丫头!”警署外面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向我招手,他笑眯眯地说道:“要不要吃糖葫芦?” 我咽了口唾沫,点点头,中年人说道:“你出来,我带你去,家里做了好多糖葫芦吃不完。” 我早已将母亲平常教我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便起身朝门外走去,江生的声音这时从身后传来:“妹妹,你出去干嘛?” 我回头看是江生,又看向中年人手中的冰糖葫芦,江生跑过来将我抱在怀里,满怀敌意地瞪着中年人,中年人骂了句妈的,只得悻悻而走。 江生将我领到警署大门内看着我说道:“江绒你怎么这么馋嘴啊,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要跟他们走,妈妈都没告诉过你这些吗?” “告诉过。”我说道。 从早晨到现在我随母亲走了整整半天,本来就饿得难受,吃了麦芽糖后就更饿了。 江生说道:“想吃东西那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更不能跟陌生人走,答应的话我就去给你买肉包子。” “真的?”我听到江生竟然要买肉包子,顿时两眼放光,那个年月的肉包子可不是谁都舍得吃的,十张毛票才能吃一笼,够称半斤肉了,母亲从来都不舍得买。 江生恩了一声,伸出小手指要跟我拉钩,我顺从地拉了钩,江生立马跑出警署,不一会儿就抱来一油纸包的热乎包子。 我不管不顾地将包子往嘴里塞,江生说道:“你吃得慢点,没人跟你抢。” 我看着江生咽口水的样子,然后留了两个包子,说道:“还有两个给你吃吧,我吃饱了。” 江生拿起一个包子塞在我手里,说道:“一人一个吧。” 我嗯了一声,满脸开心地和江生一块吃起来。 母亲从警署出来后,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说:“办好了,咱们赶紧去刚刚看的第二家裁缝店裁好布,过年前你们就能穿上新衣服了,不过江生啊,妈今天的钱带的不够,只能给你做一件了,还有一件是妹妹的。” “妈妈我有钱。”江生说道。“黎叔不是在银行里存了钱了吗,你去取。” 母亲向江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说道:“那些钱是将来花到你身上的,平常时候不能花,赶紧去裁量布匹吧,完事回家妈给你们做饭。” 江生想让母亲也去吃一笼肉包子,她看见我的手势后欲言又止,知道母亲不舍得,只好做罢。 回到家后,母亲将户口本放在桌上就开始淘米洗菜,江生拿起户口本认真地看了我们家的每一个名字,父亲江正阳,母亲张秀梅,女儿江绒,还有儿子江生。 江生仰着脸说道:“妈妈,明天就是小年了,是妹妹的生日哦。” 第007章 以大欺小 江生仰着脸说道:“妈妈,明天就是小年了,是妹妹的生日哦。”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生日这个词,不知道有何意义。 母亲点了点头,说道:“你妹妹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三,刚好是小年。” 江生问道:“妈妈不给妹妹过生日吗?” 母亲说道:“乡下人不过生日。” “什么是过生日?”我问道。 江生说道:“过生日要吃蛋糕喝葡萄酒,还要唱生日歌,我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是这样过的。” 我听到江生如此说,便央求母亲道:“妈妈我也要过生日。” 母亲说道:“你看看三里屯谁家孩子过过生日?上哪去给你买蛋糕喝葡萄酒?” 我撇着嘴说道:“哥哥就能过。” 母亲说道:“哥哥以后也没得过了,明天我做一碗长寿面给你吃,也算是过生日了。” 江生说道:“长寿面也是极好的。” “好了,江绒你带着哥哥去麦场上扯些麦穰来,家里柴火不够了,得生火。”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嗯了一声,拖着门后的粪箕子走出门,江生将粪箕子接到手里,和我一起到麦场上扯草。 我们回家的路上刚好看见小五带着一群孩子从屯子后面晃过去,小地主赵大海说道:“哟,城里来的小孩还会干脏活哟?” 我瞅着赵大海,眼睛坏坏地眯成一条线,江生则拉着我快步向家里走去。 吃完饭,走了一天的我早已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傍晚的时候,母亲从废弃煤矿厂拾煤块回来,见我还在床上睡,便将我叫醒。 我睁开眼睛,炉子上的水壶已经打了响,母亲用火钳子掏出炭灰,说道:“醒醒盹,你这都睡了一天了,晚上还怎么睡着?” 我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爬起来,问道:“哥哥呢?” “你哥哥跟小五正在麦场上玩,你去叫他回家吧,一会儿该吃饭了。” 我恩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到麦场,果真看见江生正和小五在一起玩,两人追逐着一只皮球,踢得不亦乐乎。 我喊了一声哥哥,江生这才停下来,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江绒,你睡醒啦?” 我嘟囔着嘴,瞥了一眼小五,然后说道:“你怎么跟这个死胖子玩啊?” 小五见江生没再追,就抱着皮球跑过来,江生说道:“江绒,以后小五就是我兄弟啦。” 小五嘿嘿笑着,我说道:“笑什么笑,我才不稀罕跟你玩。” 小五表情尴尬,江生说道:“江绒,小五为了我跟其小孩已经闹翻了,咱们做人不能没有义气。” “他妈牛爱花老是上咱家拿东西,上回我爱吃的腌冬瓜都给牛爱花连窝端了。”我说道。“我家的腌冬瓜呢?” 小五擦了擦鼻涕说:“吃完了。” 我哼了一声,拉着江生就往回走。 正在此时,赵大海带着一帮孩子走过来,赵大海盯着小五说道:“小五,你当真要跟这个野小孩玩?” 小五将手中的皮球扔向赵大海,赵大海伸手格挡,后退了一步,恼羞成怒的他指着小五吼道:“给我上,揍死他!” 赵大海身边的孩子们面面相觑,对小五这个昔日老大根本不敢动手,小五哼了一声,指着赵大海说道:“赵大海,你下次要是再敢骂江生,别怪我给你个青眼锤!” 赵大海见手下的孩子们根本不敢打小五,只得愤愤地说一句你敢,之后再没下文。 一个瘦小的孩子说道:“小五哥,你干嘛要跟那个野小孩玩啊?” “我爱跟谁玩跟谁玩,要你们这帮屁大点的孩子管?都滚,以后都少跟赵大海这个小地主玩,不然别怪我揍。”小五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瘦小的孩子拎起来。 那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小五将瘦小孩子放下来,说道:“你看你出息的,我又没说要打你。” 赵大海见小五老大的威严犹在,恨得牙痒痒,他指着小五还有江生说道:“你给我等着,非要你们好看!” “赵大海,你能怎么让我好看,去跟你那个当地主的爹讲,看看我怕不怕他。”小五捡起皮球说道。 “有本事今晚你就出来,到大石桥底,不来是小狗。”赵大海指着小五说道。 小五切了一声,说道:“小爷还怕你。” 孩子们都散了后,江生和小五告了别便领着我回了家,我们吃完了饭时是下午六点,天还没黑,一般父亲从工地回来是八点,中间有两个小时玩的时间。 小五为了江生和赵大海闹翻了脸,赵大海约架小五,因此江生不得不去。 下午的时候小五已经领江生围着三里屯转了一圈,对三里屯的周遭有了些了解,江生本想独自前去,毕竟赴约打架这种事情并不光彩,给母亲知道的话免不得一顿嗔责。 对于这种热闹事情我向来是不怕的,便跟在江生身后,江生拗不过我,只好让我跟着。 到了大石桥边,桥底传来的火光突然让我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今已经不知道那个疯女人跑去了哪里,死了还是逃到了其它地方? 石桥底下小五和一帮孩子正蹲在火堆旁烤火,一群人嘻嘻哈哈大笑,一个孩子说道:“就知道赵大海个怂货不敢来。” 小五见江生领着我来到桥底,站起来说道:“以后江生就是我最好的兄弟,大家谁也不准欺负他,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群孩子异口同声喊道,对小五很是信服。 江生像是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说道:“赵大海他爸是地主,这样欺负他真没事吗?” 小五说道:“他敢找大人我见一次就揍他一次,还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谁都该怕他了,跟我单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 小五得意地说着,话音刚落,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就走进桥洞中,为首的人正是赵壮。 赵壮身后,赵大海一脸恨意地走出来,指着小五说道:“就是他!” 赵壮一边点着烟一边走向围在火堆旁的孩子们,所有人全部站起来退向一边,吓得小脸苍黄,只有小五还站在火堆旁,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壮。 赵壮在三里屯乃至浅塘镇打架都是出了名的,一群七八岁的小孩怎么可能不怕十五六岁的混混?赵壮瞪着小五,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小五踉跄后退,眼神变得仇视起来。 赵壮说道:“小五是吧?早听说你个小胖子在屯子里称王称霸的,你牛比什么?跟我牛试试?” 赵壮说着又要去踹小五,江生撒开我的手跑到小五跟前,拦住赵壮,赵壮看着江生呵呵笑了一声道:“哟呵,小屁孩还挺逞能,你就是那个啥,外乡来的小野种吧?” “赵壮,你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不要以为我怕了你,你敢打我我就让我爸打你。”小五说道。 赵壮哼了一声,上去就将小五踢到一边,顺带踢了一脚江生,他指着三里屯的方向说:“去,现在就去让你爸来打我。” 小五抿着嘴仇视赵壮,赵大海哈哈大笑,赵壮将赵大海推到小五跟前,说道:“一人一脚,看他们敢不敢还手。” 赵大海上去就是一脚踢在江生的屁股上,小五攥着拳头就要打赵大海,被江生抓住手腕,接着赵大海又踢了小五一脚。 “妹妹不要!”江生突然看到赵壮身后拿着石头的我,让我住手。 赵壮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一块石头砸到了他的脑门儿上。 赵壮惨叫一声,脑门当即被砸破了皮,他捂着脑门凶神恶煞地吼道:“我杀了你!” 我撒腿就向河岸上跑,赵壮像疯了一样在后面追赶。我一路跑到赵壮家里,那时赵壮的父亲正在院子里铲积雪,见我气喘吁吁跑进他家就问道:“江绒你这小丫头干啥咧,看你喘的。” 我说道:“赵壮打我哥哥还有小五,现在要来杀我。” 我刚说完赵壮就从大门冲进来,一脚将我踹倒在地。 赵壮的父亲手里正拿着铁锹,见赵壮还要打我,一铁锹就砸在了赵壮的肩膀上,赵壮疼得龇牙咧嘴,还没反应过来又被一铁锹砸在了脚腕上,重重地摔倒在地。 “我打死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整天游手好闲,老子赚点血汗钱全他娘给你赔医药费了!”赵壮父亲一边大喊一边用铁锹狠狠拍在赵壮身上。 赵壮被打得满地打滚,哭喊着吼道:“你除了打我还能有点什么本事?” “你有本事,六七岁的小孩你都打,真有本事去镇上跟人家坐堂的老大打,再不行去跟小日本鬼子打,欺软怕硬是本事?”赵壮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从墙上取下来一根麻绳。“我没本事是吧,我供你吃供你喝哪点少了你的?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吊树上打死!” 赵壮见他爹真要来绑他,爬起来就向门外跑。 第008章 我们仨 赵壮刚跑出门江生和小五就从大石桥追来,赵壮的父亲骂骂咧咧的,看着赵壮跑远的身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江生见我一脸懵相地站在院子里,将我拉过去,拍打我身上的泥雪,他心疼地问道:“江绒,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江生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拿石子砸他,人家不打你打得更狠?” 小五说道:“就是,毛丫头,我跟江生都是男人挨一顿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个女孩子家以后别惹事,他们这些人可不会让着你。” 小五话音刚落屯子里就传来牛爱花的叫喊声,我看着小五说道:“听听你妈这嗓门,跟杀猪一样。” 小五见我这么说,当下板起脸来,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江生连忙拉着我追上小五,小五不搭理,江生小声说道:“小五,我跟你说个事儿。” 小五停下来,江生趴在小五的耳边低语,小五面露喜色,说道:“真的?” “当然真的。”江生说道。“你妈喊你回家了,明天别忘了。” 小五嗯了一声,向家里跑去,我看向江生问道:“哥哥,你跟小五讲什么秘密了?” 江生神神秘秘地说道:“明天早晨你就知道了。” 当天晚上父亲回来后,早早地吃完了饭坐在床边看报纸,母亲则蹲在桌旁包饺子,明天就是小年,小年也叫灶王节,按照北方的习俗是要吃饺子的。 父亲一边看着报纸一边说道:“现在好多地方都在打仗,湖南那边日本军派了好几架飞机过去轰炸,死了很多同胞,也不知道老江在不在那边。” “咱爸吉人自有天相,他是军医,又不是前线打仗的战士。”母亲说道:“北平现在打不起来就好,孩子都在呢,别说出来吓着他们。” 父亲叹了口气,放下报纸,看了一眼江生问道:“今天户口登记的事情都办妥了?”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妥了,跟妈妈一起去的。” 父亲说道:“办妥了就好,过年开春和妹妹一起入学,也好有个照应。镇上路远,不能让你妈一直都送。” 母亲说道:“反正我在家除了忙家务也没什么事,打春我一个人也能把地里的谷子种完,早晚都能送孩子,孩子那么小,路上不安全。” 父亲说道:“你整天就花时间耽搁在路上了?要是我哪天干不动活,你再没个手艺,这日子怎么过?”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之前我在的皮鞋厂不知道还招不招人。” “招人你也不能去,别丢人现眼了。”父亲说道。 当年母亲在厂里上班时和陈公博的事情闹得全厂人尽皆知,那时候的厂房上班几乎一上就是十几二十年,没有战乱的话基本上半辈子都在厂里待着,所以很多人都记得母亲,母亲要是到原先的厂子上班非得被人戳脊梁骨骂死。 父亲见母亲不说话,语气缓和说道:“我倒不是说你不干活,就是想让你节省着点花,毕竟我现在一天的工钱不多,撑一斤猪肉就没了,眼下时局不稳,咱这边医疗卫生也不好,一旦有个小病小灾的日子就乱了。” “知道了。”母亲虽然委屈,但还是出声回应了父亲。 父亲说道:“去年你回娘家的时候,你哥问你借的钱还没还吧?” 母亲说道:“那是我自家大哥,他有困难问我借钱,我怎么个要?” 父亲说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嘞,你既然嫁给了我,那就是江家的人了,分了家自然就要把某些事情断开,我上回在警署时候还听到人议论你哥的名字,不知道又犯了什么事,你少跟那边来往。” 父亲有些不高兴,起身到院子里往土灶下面添柴烧水,母亲包好了饺子就从院子里端来大盆,撑好浴帐,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盆里。 父亲说道:“让俩孩子先洗。” 我闻言立马脱了衣服走进浴帐,母亲看向江生说道:“脱衣服啊。” 江生说道:“等妹妹洗完我再洗。” 母亲笑了笑,说道:“毛都没长的孩子,还知道害羞,兄妹俩怕什么。”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进浴帐给我搓澡,等我洗完后,母亲将大盆里的水倒掉,让江生赶紧进浴帐。 江生背对着我将衣服脱光,两只小手遮遮掩掩地钻进浴帐,母亲打好热水也钻进浴帐,江生腼腆说道:“妈妈我自己会洗,你出去啦。” 母亲说道:“我是你妈你害什么臊,我给你搓搓后背,后背你够不着。” “恩。”江生勉强答应,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坐在澡盆里,等母亲出去了才从浴帐内传来哗哗的水声。 江生洗完澡穿上睡衣后才钻进被窝,他的身上散发着某种类似于婴儿身上的奶香味,也像是某种香木的味道,若有若无。 父亲也洗完澡上了床后,黑暗的屋子里很快传来父亲的鼾声。 我很快睡着,到了半夜的时候,一阵隐约的哭声和草席的沙沙声传来。 我睁开眼睛,透过从窗户边隐约透出的光亮,看到江生也醒过来,便小声问道:“哥哥,爸爸妈妈到底在干什么?” 江生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我继续睡觉,母亲的声音又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大石桥底的那个疯女人的声音,想起那天晚上我对江生做出的胆大举动。 我小声地答应,和江生一样不敢出声。 那天晚上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江生的和小五那帮孩子有什么不一样,就又伸出手探向江生的睡裤。 江生呼吸的声音明显一顿,挡住我的手,他小声说道:“江绒,男孩和女孩的这里是不能随便摸的,尤其是女孩子,你得学会保护好自己,以后别这样了知道吗?”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江生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眯起眼睛。 第二天清晨父亲早早地起床,由于是小年吃饺子,而且包得不多,母亲将我和江生也都叫醒,否则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父亲走的时候叮嘱我们在家不要乱跑,我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道:“爸爸再见,早点回家。” 母亲给我们盛汤时发现父亲的帽子没带,就要出门追出去,江生说道:“我去送给他。” 母亲愣了一下,将帽子交到江生手里,江生拔腿追出去,他追到屯子口的时候看见父亲的身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喊什么,索性只好超到父亲前面,将帽子递给父亲说:“你的帽子没带,妈妈让我拿给你。” 父亲点了点头,接过帽子戴在头上,然后朝着镇上走去。 回去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江生,等江生走近了才问道:“怎么不叫爸爸?” 江生小声说道:“我叫不出口。” 吃过早饭的时候天还没亮,临近大年乡下没什么农活,所以很多户人家都闲下来,家长里短地聊闲话。母亲当年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在村民们的口中被讲了多少种版本,江生和他的传奇父亲陈公博也自然逃不过悠悠众口。 母亲在三里屯没什么朋友,偶尔会去地主婆刘兰英的家里坐坐,刘兰英身为地主婆,在三里屯算是有地位的人,她也是三里屯唯一一个会打扮自己的人,胭脂水粉平常没少往脸上抹,暗地里三里屯的一些青年都管刘兰英称为婊子,说她是地主赵富贵从窑子里买来的。 母亲上回从镇上赶集买了些毛线回家要给江生织一件毛线衣,江生则领着我出门去找小五,到了小五家里,他们一家也正在吃饺子。 小五的父亲叫马爱国,是三里屯大队的队长,相当于副村长的职位,是个文化人,平常会写点诗歌什么的寄给报社发表,不过他人长得倒是五大三粗的,和小五很有父子相。 马爱国看见我和江生到他家,就招呼我们进去吃饺子,牛爱花立马掂着脸说道:“吃吃吃,一共就这几个饺子,你自己能吃饱?” “你看你,孩子在这儿呢,丢不丢人。”马爱国嗔怪道。 “嫌丢人你就出去,我哪里说错了?”牛爱花说道。 “叔叔阿姨,我和妹妹都吃过了,我们到门口等小五。”江生说着就拉我走到门外。 牛爱花瞪着江生的背影,欲笑不笑地看着马爱国说道:“放着大娘不叫,还叔叔阿姨,竟整些洋玩意儿~” 小五一脸正经地放下碗筷,说道:“妈,我吃饱了,出去玩了。” 牛爱花说道:“你怎么现在跟他俩混在一起了,他们一个会抓一个会咬,你忘了你脸上和胳膊上的伤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马爱国说道:“小孩子都不记仇,能成朋友总比成仇人强。” 牛爱没好气地说道:“我就是看不惯这兄妹俩,把咱家宝贝儿子都带坏了,昨晚回来还跟我讲让我别去江绒家拿东西,这没良心的小东西,我那还不是为了他。” 第009章 江绒的生日 江生昨天悄悄地告诉小五,今天是小年,也是我的生日,他要带着我们到镇上买蛋糕吃。 小五向来嘴馋,牛爱花又疼他疼得紧,带小五赶集时小五见到有卖糕点的店铺自然嚷嚷着要吃的。 那个年代一个镇上有两三家卖酥饼和羊角蜜的店就已经不错了,更别提卖蛋糕的,我们三人一路追打皮闹到了镇上也才早晨八点,太阳刚刚升起。 我看着胡同口路边的包子铺,热腾腾的蒸笼里飘来香气,猛地咽了一口口水。 母亲昨天晚上并没有包太多饺子,主要也就是让我们尝尝味,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赚钱,所以一半的饺子都被父亲吃了。母亲早上也没吃几个饺子,都让给了我和江生,而江生又把他的让了半碗给我。 饶是如此,走到镇上之后我还是饿了,小五看到包子后也走不动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馋得直流口水,他说道:“江生,要不你把买蛋糕的钱省下来买包子吧,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比肉包子更好吃的东西。” 江生嘻嘻笑了一声,说道:“江绒的生日一定是要吃蛋糕的,包子可以吃但是要少吃点。” 江生说着就上前买了两笼包子,让我们坐在铺子前的小桌上慢慢吃,我和小五心里乐开了花,狼吞虎咽地将肉包子往嘴里塞,他还要了三碗腊八粥。 我们吃完了包子就向浅塘镇的老街走,临近年关街边到处都是些年货的小贩,我和小五紧跟在江生身后,一路问了三家糕点店才找到一家卖蛋糕的。 那时的蛋糕底部放着蓬松的糕饼,上面铺着一层奶油,我和小五看得直流口水,小五说道:“我妈上次买给我的是糖糕,不是蛋糕,可甜啦。” 我嚷嚷着要尝尝,江生说道:“拿回家给妈吃点。” 我和小五只好跟着江生原路返回,我嚷嚷着我来拎蛋糕,江生嘱咐我一句别掉了就将蛋糕交给我。路过一个胡同口的时候,江生突然停了下来,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赵壮向我们看来。 赵壮看到我眼睛就红了,抄起路边的一根棍子就追来,江生立马拉着我的手向前跑去,小五也跟着我们跑,赵壮在后面追,一路追出浅塘镇的老街,穿过胡同,到了返回三里屯的路上。 “妈比的仨野犊子,我今儿非得砍死你们!”赵壮在身后追得急了,眼看着我们要跑远,张口大骂起来。 赵壮口中怒吼,像是疯子一样加速冲来,我听到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就回头看了一眼,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手中的蛋糕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划出很远。 我呜呜大哭起来,喊道:“哥哥,蛋糕。” 江生把我扶起来,小五则抱着已经摔歪了的蛋糕盒,我们三人继续逃跑,赵壮累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又跟了我们一会儿,见实在追不上才没再跟来。 我们见赵壮没再追来这才停下休息,小五累得满头大汗,手上抹了一些蛋糕上的奶油,他放在嘴里裹了裹,说道:“真甜。” 我抹着眼泪,又害怕又心疼,江生说道:“没蘸着土就行,蛋糕摔坏了就不带回去了,凑合吃吧。” 江生说着将蛋糕盒打开,里面只有一根木勺,他先是把上面的一层奶油刮下来喂到我嘴里,然后又刮了一层喂给小五吃,最后才刮一勺自己吃。 我们三人嘻嘻哈哈地吃着蛋糕,很快忘记了刚才被赵壮追杀的事情。 吃完了蛋糕,江生将蛋糕盒扔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替我和小五擦干净嘴,然后问道:“好不好吃?” 我和小五都点头,小五说道:“这蛋糕好贵啊,够买三斤猪肉了。” 江生说道:“回家问问你妈妈你的生日是多少,等到了你生日我也买蛋糕给你过。” “哥哥我明年还要过生日。”我有些吃醋地嚷嚷道。 江生点头,说道:“恩,以后每年哥哥都给你过生日。” 江生的话让我和小五欢呼雀跃,只是我们谁都没想到,一场灾难很快就会席卷而来,后来的经年岁月里,生日这个词也就没人再提起过。 赵壮这个人在我的童年印象中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那几天我每天夜里都会做梦他来追杀我,每次被吓醒的时候江生也会被惊醒,然后他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我安然入睡。 而那些天里,赵壮没再回三里屯,他似乎怕极了他爹会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打。 去年三里屯往西的乔家寨曾经就闹过一出父亲将儿子掉在树上打的案子,儿子整日游手好闲,被父亲吊在树上毒打,结果失手打死了,这事情上了报纸,浅塘镇的人都知道,所以从小挨揍的赵壮怕极了他爹会用绳子将他吊在树上毒打。 第二天,我们三人吃完早饭到屯子后面的麦场上完,麦场和大石桥一步之隔,中间隔着几个草垛。小五带着皮球和江生在场上踢,我则跟在他们后面乱跑。 突然,身后的草垛中传来一阵咳嗽声,我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向草垛。 江生和小五也听到了咳嗽声,这大冬天的气温很冷,一大早没几个人出门,更别提躲在草垛里。 小五胆大地撩开草垛上盖着的草席,一股臭味扑面而来,他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才低头看向草垛里面,那里面被打了草洞,一个女人正斜靠在里面,面容苍白。 那女人正是消失了几天的疯女人,此时的她看起来奄奄一息,身上的衣着依旧如之前那般单薄,女人瞧了一眼站在麦场上的我们,眼神迷离,咳嗽不止。 江生低头要走进洞里,小五拦住了他说道:“别进去,她是疯子,会抓人的。” 江生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他弯下身子用手背试了试女人的额头,然后对洞外的我们说道:“她发烧了,江绒,你到我行李箱里把退烧药拿来,再带点吃的和一杯热水。” 我点头嗯了一声,向家里跑去,那时候母亲正在家里织毛线衣,见我匆匆忙忙翻开江生的行李箱就问我要做什么。 “哥哥让我拿的,有个人生病了。”我说着又倒了一茶缸的热水,拿了两块干馒头才跑出门。 “谁生病你就乱拿药给人家吃啊?”母亲在身后喊道,并未追来。 到了麦场上我将东西交给江生,那女人看见江生手中的馒头顿然露出渴求的目光,江生说道:“你先喝口水再吃吧,这馒头干了,会噎着的。” 女人像是没听懂,突然就开始解自己的裤带,扭动腰臀,口中哼哼,江生见状连忙拦住她,将馒头扔在女人身边。 女人捡起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江生吹了吹茶缸里的水,然后将退烧药的药片放在茶缸里,女人被噎得难受,端起茶缸就不管不顾地喝起来。 小五说道:“江生,屯子里经常会来一些流浪汉和霉婆子,现在都没人管啦,我们让大人把她赶走吧,要是她死在这儿我都不敢来这玩了。” 我嗯了一声,说道:“哥哥我也害怕。” 江生眉宇微蹙,他未见过饿死的人,心中不忍,说道:“那也不能就这样让她病死饿死。” 女人吃完馒头,茶缸里的水也被喝得一干二净,她看了看江生,眼中有些畏惧,将茶缸放在江生脚底。 “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江生问道。 女人像是没听见,一直盯着江生看,偶尔露出善意的笑容,江生拿起茶缸,说道:“你看,她不伤人的,这几天要是她还在这里,就用这茶缸送水给她喝吧。” 第010章 报仇 那时的老北平到处都是逃荒的难民,一些难民病死饿死在路途中,或被好心人挖个土坑埋了,或被野狗野狸子啃得面目全非,也有一些人实在忍不住饿,路上抢劫,或是到了夜里摸进农户家中偷东西吃。 屯子里的很多人都说有些地方闹饥荒,出现人吃人的现象,甚至有大人将孩子烹煮的传言。 北平那时候相对和平,尽管城中风波不断,毕竟日本在北平还有驻兵。三里屯地方小,各家各户又都挨着,所以一般不会出什么事,周围其他的村子倒是偶尔传出谁家小孩失踪的消息。 三里屯的大人们一再教导孩子离这些外乡人远远的,所以三里屯的孩子向来对外乡人没什么好感。 那疯女人来到三里屯那么多天一句话都没说,谁都认为她是个疯子或者哑巴,江生送给她吃食时她倒也没什么过激的举动,任由江生接近。 吃午饭的时候小五突然兴冲冲地跑进我家院子里,口中喊道:“江生,江生,赵大海敢出来了,现在正在大石桥下面倒拐儿呢。” 江生正吃着馒头,匆忙喝了口汤就跟小五出了门。 “妈你们慢慢吃,我出去玩了。” “这孩子火急火燎地干嘛去呢?”母亲说道。 我也匆忙地将馒头咽下去,打了个饱嗝,说道:“妈我也出去玩了。” 赵大海自从两天前找赵壮把小五和江生打了一顿到现在都没敢露面,小五和江生没在我面前提起,但是两人一直在等着机会,眼下听说赵大海出来,还不如狼似虎地扑过去。 等我到了大石桥的时候,正看见小五一只胳膊抵在赵大海的脖子上对他一阵胖揍。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能缩在家里不出来了,你他娘的敢找赵壮来打小爷,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吧?”小五哼哼道。 赵大海挣扎无果,嘴里一阵叫骂,小五掐着赵大海的脖子,一边往上提一边喊道:“我让你再骂,让你骂!” 小五的力气本就大,此时盛怒之下将赵大海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赵大海满脸充血,眼看着都要翻白眼了,江生连忙让小五住手,说道:“小五,你要把他掐死了。” 小五哼了一声,将赵大海摔在地上,赵大海落地之后捂着嗓子咳嗽不止,眼泪哗哗地哭着。 江生看着狼狈不堪的赵大海问道:“你找的赵壮和你非亲非故的,说,他为什么会帮你欺负我们?” 赵大海抬头看了一眼江生,说道:“不知道!” “你还嘴硬!” 小五一脚踢在赵大海的腿上,疼得他大哭起来。 江生将赵大海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说道:“这赵壮总不会是你的本家大哥,你让他来欺负我们定是给了他什么好处吧?” 赵大海哽咽,喘着粗气一脸不服地瞪着小五,小五一拳头捣在赵大海的左眼上,赵大海当即又哭喊起来,摔在地上哭爹喊娘,嘴里不停大骂。 小五说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青眼锤的,干你娘的瞪我,你再瞪我试试?” “小五哥,你,你别打了。”一个流鼻涕的瘦小孩子怯懦地说道。 小五挑着眉头说道:“以后谁也不准跟赵大海玩,为富不仁的小地主,仗着家里有点臭钱到处显摆,老子早就看不爽了,谁再敢跟他玩,我见一次打一次!” 赵大海呜呜哭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肿了一圈,眼眶淤青,成了真正的大青眼。 小五抬起巴掌,赵大海立马吓得捂着头,接着小五挠了挠后脑勺,说道:“看你个怂包吓得,不服就去叫你爹来打我,以后别让我在屯子里看见你,滚!” 赵大海不敢在小五面前张狂,只得恨恨而走,一群孩子在小五面前噤若寒蝉,小五说道:“愣着干嘛,来来,分成两组,咱们继续倒拐儿玩。” 倒拐儿也叫撞拐儿,就是盘起一条腿,只用一只脚行走,谁被撞倒了谁就输。 小五虽然力气大,但是他体格太胖并不擅长这个游戏,反倒是第一次玩倒拐儿的江生玩得不亦乐乎,我那时的协调性也很好,一般的孩子都撞不过我,不过江生并不给我玩,他说女孩子家家不该玩那么野的游戏,让我在旁边看着给他加油就好。 大家都玩得累了各自散去后,江生去了麦场上的草垛旁,他掀开草垛的草席却发现疯女人已经不在洞中。 我们三人在三里屯周围找了好久也没看见疯女人,江生有些担心,毕竟那女人衣服单薄,而且还生病,给她的药也不知道她自己会不会吃。 不过傍晚的时候疯女人又出现在了三里屯的麦场上,她倚在草垛旁,头发披散,一群孩子在一旁叫嚷着,像是逗狗一样,任何人靠近女人一步,女人都会尖叫。 江生和小五到了麦场上后,江生端着茶缸走近女人,这一次女人并未尖叫,她从江生手中接过茶缸咕噜咕噜地将茶水灌进肚子里,江生又把一块卷着菜的煎饼递到女人手里,女人接过煎饼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江生起身说道:“以后都不要来欺负她,谁再欺负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明白江生为什么要护着一个疯子,小五瞪着眼睛吼道:“都是聋子吗,以后不准再欺负这个女的,听没听到?” “听到了。”一群孩子答应。 也就是从那天起,这个疯女人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出现在三里屯的麦场上,每次她来到三里屯的时候江生总会带些吃食给她,这件事情后来被母亲知道了,不过母亲也并未拦着。 而赵大海自从被小五狠揍了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狂妄过,也不敢出来跟其他孩子玩,时常徘徊在自己家门口,看见小五就躲得远远的。 有一次牛爱花让小五去地主赵富贵家的商店打酱油,当时店里只有赵大海一个人,赵大海远远地见到小五拎着酱油瓶走来,撒腿就往自家大院里跑,小五喊道:“你他娘跑什么,回来给我打酱油!” 赵大海没有理会小五,跑回家就喊刘兰英,让刘兰英不要卖东西给小五,谁知等刘兰英到了商店后发现小五已经不在了,酱油缸被打开,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两毛钱,他自己打满一瓶酱油就走了。 当天晚上赵大海就被一个孩子叫了出去,那孩子说小五跟他妈回娘家了,让赵大海出去玩,赵大海信以为真,还没走到大石桥就被从巷子里窜出来的小五一拳捣肿了另一只眼。 赵大海哭爹喊娘的声音传遍了三里屯,被小五追着打了一路,一直打到他家门口。 后来赵富贵他爹赵福喜带着赵大海去小五家给他孙子找账,被牛爱花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赵大海家里也就没再有什么动静。 小五那几天时常找江生到赵大海家的门口转悠,有一次恰巧看见赵大海进了门口的厕所,乡下的厕所都是盖在自家周围的,厕所后面有个粪池,小五和江生一合计,于是一人搬起一块大石头就扔到了粪池里。 当时用江生的话形容,那场面就是波浪滔天,鬼哭狼嚎。 赵大海声嘶力竭地鬼喊声惊动了很多人,一群人听到动静围拢过来,看着赵大海满身是屎的从厕所里出来,裤子都没提,所过之处都能刮起一阵腥风。 赵大海并没看见是谁扔的石头,不过他却一口咬定了是我们三个人,而且他说为首的肯定是我。 赵大海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我以前也干过这种事情,不过我并没有拿石头砸过他家的粪池,我砸的是小五。那时候是夏天,小五大白天光着屁股就直接进了厕所,他进厕所前看见了我,向我挺着小雀儿耍流氓,被我一石头砸得浑身淋屎,被牛爱花用井水淋头整整泼了半个小时。 第011章 小孩子 小地主赵大海哭喊着跑回了家,时值冬日,刚好化冻,气温依旧很冷。 赵大海忍着一身恶臭站在院子里等刘兰英烧好水这才开始洗澡,当天下午刘兰英就亲自带着赵大海到了我家。 那时候江生和小五正和一帮孩子在门口玩弹珠,母亲则在院子里给我洗头发。 赵大海被刘兰英领着到了门口,赵大海指着我说道:“就是江绒,肯定是江绒!” “怎么了兰英?”母亲问道。 刘兰英面色尴尬说道:“这不孩子皮闹嘛,泼了大海一身屎尿,我寻思着小孩子总这样斗气不好,带孩子来道个歉。” 母亲听到刘兰英这么说,当下板着脸问道:“江绒,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我干的,凭什么说是我干的?”我很生气,瞪着赵大海质问。 “就是你干的!”赵大海指着我吼道。 “你再说一句试试,信不信以后我见你一次挖你一次?”我指着赵大海威胁道。 “一天不打你又能上天了!”母亲说着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 我心里一委屈,当下就哭了出来,江生听到动静,从院子外跑进来,说道:“妈妈别打江绒,是我干的!” 母亲一听就急了,说道:“江生,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你瞎逞什么能?” 江生说道:“本来就是我干的。” “我和江生一起干的。”小五也从院子外走进来,大大咧咧地说道。 母亲脸色难堪,说道:“你们俩无缘无故地泼人家屎尿做什么?” 小五说道:“这个赵大海找赵壮来欺负我们,我们欺负回去怎么了,小地主就能随便欺负人了?” “谁让你跟……” “你最好闭嘴!”小五指着赵大海吼道。 赵大海即使是在刘兰英面前也怕极了小五,当下不再言语。 刘兰英看向赵大海说道:“你怎么会找赵壮欺负旁人?” 赵大海本来还理直气壮的,眼下旧账被翻出,上门找帐的反倒是理亏了,气得不再说话。 江生则在一旁用毛巾给我擦头发,然后让我坐在小板凳上给我梳头发。 “都是小孩子,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以后还是好朋友。”母亲对刘兰英说道,然后又转身看向江生说:“江生,以后不准欺负大海,知道没?” 江生嘟囔着嘴,小声说道:“他刚刚还欺负江绒的。” “是不是不听话?”母亲板起脸责问。 江生勉为其难地说道:“知道了。” 母亲又看向小五问道:“小五,以后不要欺负大海知道不,你力气这么大,把人家打伤了不要赔医药费?” 小五说道:“不要赔。” “你这熊孩子。”母亲看着小五一脸正经的样子差点笑出来。“你说不赔就不赔哪?” “真不用赔。”小五说道。 “小五。”江生见小五跟母亲顶嘴,有些不高兴。 小五这才收敛脾气,说道:“婶儿,您不让我打他,我以后就不打他了。” “这才是好孩子嘛。”母亲说道。 刘兰英说道:“到底还是大海有错在先,这样吧,正好快过年了,今天晚上咱家炸丸子,我准备了一桌子菜,秀梅,你带着几个孩子到我家吃顿饭,当咱家赔个不是。” “乡里乡亲的哪用得着这样,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大海啊,要是江生以后再欺负你就跟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他。”母亲说道。 刘兰英说道:“秀梅你就带着孩子去吧,江生,江绒还有小五都过去,尝尝我的手艺,反正也吃不完,咱两家聚在一起也有个过年气氛。” 母亲说道:“我得在家候着江绒他爸,他回来没个准头,要不这样吧,几个孩子过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那也行。”刘兰英说着看向江生和小五。“江生,晚上带着妹妹一起去我家吃饭,小五你也去啊,婶儿给你烧几个猪蹄儿。” “真的?”小五听到刘兰英竟然提到猪蹄儿,口水都要馋得流出来了。那个年月,家里能称得起半斤猪肉的已经不错了,猪蹄都是在饭店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小五的父亲马爱国是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工资并不高,平常写个诗歌也就得个两三块钱的稿费,牛爱花则赋闲在家没事干,整天嘴不闲着,虽然有点好东西都紧着小五吃,但猪蹄的话牛爱花并不舍得买。 村里以前有人杀过猪,猪肉都是卖给乡里乡亲的,比镇上的猪肉便宜许多,猪头和猪蹄都是留下来自家吃的,那家的孩子逢人就讲猪蹄好吃,搞得我们一帮孩子嘴馋吃不着又时时惦记。 “自然是真的,你能吃几个,婶儿给你煮。”刘兰英问道。 “我能吃十个!”小五说道。 刘兰英和母亲都笑出声,刘兰英说道:“你能吃两个就差不多了,又不是没有其他菜,鸡鱼肉蛋都有,管饱,晚上六点吃饭,记得去哈。” 刘兰英说完,拉着还在赌气的赵大海就出了院子,江生给我梳着头发,他看向母亲问道:“妈妈,我们晚上能去吗?” 小五抢着说道:“怎么不能去,有好吃的你不去啊?” 江生说道:“我总觉得这样去人家吃饭不太好,江绒要是去的话我就去。” 母亲说道:“想去就去吧,以后跟赵大海好好玩,没事别老欺负人家,你刘婶儿人好心眼儿也大,夏天的时候还能给你们石榴吃。” 我哼了一声,瞅了一眼母亲,心中还是对她刚刚不问青红皂白就踢我一脚的事情介怀,就赌气说道:“不去,我才不赖吃她家东西。” 小五听到我不去顿然无比失望,连忙央求江生,江生也在一旁劝我,最后将我逗笑我才勉强答应。 那天晚上我们仨在刘兰英家里一顿胡吃海喝,赵大海的父亲赵富贵和爷爷赵福喜也都在桌上热情招待我们,小五旁若无人地啃起猪蹄,啃了整整五个才开始吃其它的菜。 江生在陌生人家吃饭有些拘谨,都是刘兰英让他吃他才吃,期间不停说谢谢婶婶,刘兰英说道:“大海,你看人家江生多有礼貌,以后多跟江生学学,也好出去闯荡见见世面。” 赵富贵说道:“兵荒马乱的在家也挺好,见什么世面。” “男子汉总不能一辈子在家种地的,马上过年了,年后开春得让大海去读书,不能像你这样一点文化都没有。”刘兰英说道。 “没文化怎么了,会算账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难道还考状元哪?”赵富贵说道。 刘兰英和赵富贵说话,我们几个孩子则埋头吃饭,赵大海似乎对之前误会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拿了个猪蹄放在我的碗里,也不好意思说话。 我们吃完饭了就屯之后的麦场上玩,挨家挨户将三里屯的孩子们都叫出来玩捉迷藏,那时候赵大海看见小五的时候眼神还是有些畏惧,游戏开始后,赵大海跟着小五躲在了同一个草垛后面。 赵大海说道:“小五,以后你能不能别打我了,我的眼睛到现在还疼。” “谁让你骂江生的,看你表现,你不找赵壮来欺负我们,我打你干嘛?”小五正说着想起当初江生问赵大海的话,就问道:“对了,这个赵壮干嘛会帮你,不会是看你家是地主来巴结你吧,狗仗人势哈。” “我……” 赵大海刚要说话就被小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躲在他们身后的草沟里,看着人影从他们旁边走过。 小五说道:“我都在你家吃过饭了就不会再打你,否则就不够义气了,但是你要是再敢骂江生,就别怪我捶你。” 第012章 沈阿娘 小地主赵大海和我们重归于好,三里屯的孩子们便也不再排斥赵大海。 本来赵大海在三里屯的孩子们中是除了小五之外最有权威的人,经过这次的教训后,他变得老实了许多,不再飞扬跋扈,偶尔还会将家里商店卖的麦芽糖拿出来几块给我们吃。 几天之后的大年三十,三里屯的家家户户都准备丰盛的年夜饭,那天下着小雪,微寒。 这些天以来,江生每天都会拿一些饭菜给躲在麦场草垛内的疯女人吃,疯女人依旧是除了江生谁都不让接近。 小五见江生一连几天都拿东西给疯女人吃,自己出门也偶尔揣着个馒头,夹点咸菜,让江生一并交给疯女人。 江生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和母亲提了想送疯女人一件棉袄的事情,这天寒地冻的,没准哪天冻出毛病就一命呜呼了。母亲先是犹豫并未答应,因为那个年月的乡下人家一个冬天也就穿一件棉袄,脏了破了都没得换,不过母亲是个心软的人,最终还是找了件自己穿得旧了的棉袄给江生送了去。 江生回来后心情很是激动,说疯女人会说话,刚刚跟他讲了声谢谢。 那么久以来,疯女人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从没说过一句话,所有人都将她当成了疯子或聋哑人,谁也不曾想她会说话。 那天父亲上午早早地起床去日本宪兵队干活,下午还没到四点钟就回了家,母亲见到父亲回来,连忙出门迎接,用毛巾将父亲身上的雪擦干。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小日本还会给提前走的?”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最近赶工期,本来是没得走的,警署的人出面才让我们几个建筑队的人先回家过年,还有一些劳力被留了下来,过年都无家可归。” “这些小日本都不过年的吗?”母亲问道。 父亲说道:“八成也过,早晨还放鞭炮的,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仗打到北平来了。” “你没事就好,进屋先暖暖身子再来搭把手,我多炒几个菜让孩子们放开了吃,咱家今年就不炸丸子了。” 父亲闻言到屋内将棉袄烤干,然后帮母亲生火添柴打个下手,很快桌上就摆满了菜肴,多是以肉为主。 江生端着碗,在桌上捡了一碗的肉,端了一碗饺子又装了两个滚烫的鸡蛋在口袋,转身就出了门。 父亲看到江生的举动,疑惑道:“这孩子干啥呢?” 母亲说道:“上回咱们屯子不是来了个傻大姐嘛,现在又出现了,江生平常带个一星半点的吃食送过去,大年了那傻大姐也无家可归,反正家里的菜一时也吃不完,送点去倒也没什么。” 父亲说道:“哪有给傻婆娘送肉送饺子的,回来我得说道两句,你这个当妈的也是,就任由孩子同情心泛滥?他在上海生活习惯了见不得穷苦人家,你也见不得?” 母亲见父亲有些不高兴,说道:“行吧,等回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江生前脚出门我后脚就跟在后面,江生一路上用手挡在饺子上面,生怕凉了饺子气儿。到了麦场,江生掀开草垛的草席,那时的疯女人正窝在草垛麦穰中睡觉,听到动静便慢慢吞吞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江生。 江生说道:“婶婶,今天是大年三十,我送点饺子和肉给你吃,你赶紧趁热吃了,要不一会儿就凉了。” 女人的神情是有些震惊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过肉,更别说是饺子了。 女人从江生手里接过饺子,不再像之前那样狼吞虎咽的吃相,而是一口一口地嚼着,江生说道:“婶婶你别急,里面有饺子汤你也喝点,我这还有两个鸡蛋,大年三十你也没家可回,就别饿着肚子了。” 江生那时的声音稚嫩,我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酸酸的。我这才想起原本的江生叫陈生,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和疯女人都是背井离乡的人,所以江生才见不得疯女人无家可归的样子,他甚至不曾和任何人讲过自己心里的难过,只是隐晦地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倾诉。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女人在听到江生的话后,眼泪突然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从始至终,女人都是听得见也听得明白别人讲话的。 江生站起身刚要走,女人突然开口说道:“我姓沈,叫沈秀梅。” 江生听到女人突然开口说话,还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当下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傻的,沈阿姨,你和我妈妈的名字一样,都叫秀梅。” 女人嗯了一声,似乎有些情绪激动,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娘?” 江生想也没想就喊道:“阿娘,沈阿娘。” 女人点头答应着,把江生拉到跟前,她哽咽着说道:“我的儿子要不是在路上饿死了,现在也该会说话叫声阿娘了。” 那天女人抱着江生哭了好久,她说她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女人叫沈秀梅,和我母亲是同一个名字,老家在河南。 一年前河南大饥荒,沈秀梅的丈夫在和亲戚的通信中得知北平暂且安宁,于是一家老小逃难北上,不曾想一路上天灾人祸,疾病饥寒不断。沈秀梅先是亲手埋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埋了自己刚满周岁的儿子。孤身一人的她从那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起来,一路磕磕绊绊走到了北平。 那天沈秀梅因为江生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她在江生的注目下吃完饺子就离开了三里屯,她说她会时常来看望江生。谁都没想到沈秀梅会在不久之后就嫁到三里屯,一辈子和三里屯联系在一起,在这里生根发芽,成为所有人日后的都会叫的沈阿娘。 那天江生回家后和父亲母亲讲了麦场上发生的事情,父亲自然还是苛责了江生几句。 沈阿娘走后很长时间都没出现过,直到来年开春的某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三里屯的麦场上。 那时候我们一群孩子都已经到镇上入了学,一年级只有一个班,但因为附近好多村子的孩子都集中在镇上的学校,所以我们一个班就将近100人,三里屯和我们同一届的孩子有七八个人。 我们一群正疯玩的孩子突然见到外乡人出现在麦场上,都露出警惕的神情,女人向人群里的江生打招呼,叫着他的名字。江生略有疑惑,盯着女人瞧了半天才不敢确定地问道:“沈阿娘?” 沈阿娘点头说道:“是我,江生。” 在我们三里屯,长得最漂亮又最会打扮的人是地主婆刘兰英,其次才是我的母亲,可沈阿娘比刘兰英更漂亮,她的身上穿着朴素干净的衣裳,头发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江生也不敢确定自己认没认错人。 “沈阿娘是谁?”一群孩子疑惑问道。 “笨,就是之前躲在这草垛里的霉婆子。”小五指着旁边的草垛说道。 沈阿娘走后江生将那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小五,还说沈阿娘以后一定会来看他的,眼下沈阿娘终于再次出现了。 沈阿娘的手里拎着一大袋的糖,让每个孩子都抓了一把,然后将剩下的都给了江生。沈阿娘告诉江生现在自己在三里屯镇上的一家纺织厂工作,吃住都在厂里,好不容有空休息半天,便第一时间赶来三里屯看望江生。 那天江生领着沈阿娘去了家里,母亲也有些吃惊,和沈阿娘聊了很久,直到傍晚沈阿娘才返回镇上。 也就是从那之后,沈阿娘时常会来三里屯,每次来都会带些糖果,三里屯的孩子们吃了沈阿娘的糖,回家后自然和大人们讲起沈阿娘的好,一来二往间沈阿娘也就成了三里屯众孩子们口中漂亮的好人阿娘,有些村民见沈阿娘来时也会上前跟她讲几句话。 只有赵壮那一伙少年们看见沈阿娘时会刻意避开,有时赵壮会躲在暗处偷偷盯着沈阿娘看好久。 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天晚上在大石桥下时,他们对沈阿娘所做的事情。 第013章 江生被欺负 有些人的罪恶与生俱来,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暗夜里,都会不经意间悄悄滋生,等待着某一时刻的疯长。 起初到镇上上学的时候三里屯的孩子都是家长接送的,后来春耕家家户户都要忙,所以三里屯一起上学的孩子们都是各家家长轮流带队送去上学的。从三里屯到镇上小学十里路远,有时日本的宪兵队会开车从那里路过,有时路上也会看见一些外乡的流浪汉,大人们不放心。 三里屯的小学并不算太大,一共就七八间教室,不过由于是镇上唯一的小学,所以学生特别多,尤其是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太多,教室里课桌和课桌之间挨得很近,平常走路上个厕所都不好走,那时的学生又常打架,一旦打起来周围的人都会被波及,躲都没法躲。 那时的课本只有国文和算术,国文的启蒙读物是《三字经》,教我们的老师姓张,叫张顺义,五十来岁,为人很是严厉,他平常也不苟言笑,常年板着脸,有学生犯错或者读书读不好他就用一种叫篾片的竹尺打手背,我那时候没少挨打。 张顺义是浅塘镇小学的校长,他是个很古板的人,也是那时不多见的留着清朝大辫子的人,他常年带着一顶黑色的线帽,读起书来慢条斯理,是个标准的学究先生。 在学校里学生们都管其它老师叫老师,唯独称他为先生。 那时候国文和算术都是张先生教的,教字的时候张先生一遍遍让我们跟着他读,那时没有汉语拼音,从“人口手上中下”这些简单常用的字,再到学汉字需要的注音字,都是他口头教授。 班上的学生大到十几岁小到五六岁,将近一百来人张先生不可能一个个纠正,但是他每天都会检查,若有不认识的字或者读音不标准的都会被戒尺打手背。 有一次我被打得疼了就哭了出来,下课后江生跑到我的座位上很心疼地安慰我,从那之后放了学他回家就检查我的功课,并且自己教我一些还未学到的常用汉字,让我和他一起背书,生怕我再被先生打。 江生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上三年级了,所以一年级的课程对他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张先生见江生乖巧聪明,一向吝啬于褒奖的他却经常在课堂上夸赞江生。 那年是民国三十三年,江生九岁,我和小五则都是七岁,天真无邪的年纪。 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小五特别苦恼,他个子不高,又是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基本上天天被张先生叫起来默写汉字和读课文,而小五每次都不负众望地让自己成为笑柄,时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每次被先生打手背的时候喊的声音也特别大。 张先生看着小五胖胖的小手也不舍得太用力,每次敲两下就点到即止。 那时候班上的胖子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小五,另一个叫王虎。王虎性格很懦弱,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小胖子在众人的心目中本就是猪头猪脑的形象,小五自然也逃不过这种印象,尤其开学一个多月后的算术考试,小五的试卷得了三分,当之无愧的倒数第一。王虎则得了五分,倒数第二。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么笨的,因为几乎所有人的分数都在六十分以上,除了小五和王虎。 张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一天之计在于晨,他上午会反复教我们读书认字,下午教算术,剩下的时间便是自己温故的时间。而那温故的时间便是小五和王虎的睡觉时间,每次他们都能呼呼大睡,完全不管周围有多吵闹。 除了三里屯的孩子,所有人都以为小五和王虎一样好欺负,有一次小五在课堂上睡觉,张先生让小五的同桌将他叫醒,同桌摇了摇小五,贴在耳边说先生来了,这样小五都没醒。 张先生有些生气,让小五同桌将他捶醒,于是同桌攥着拳头卯足了劲儿捶在小五的背上,一连捶了两下,咚咚的两声震响响彻教室,小五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先生,我手都捶麻了。”同桌委屈说道。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小五则一脸发懵地看向脸色难堪的张先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睡觉出去睡,现在就滚出去!”张先生勃然大怒,将小五赶出教室。 小五只好吊儿郎当地走出教室,像往常一样被罚站,一脸不服气。 张先生说:“这个马小五,是我教书这么多年以来遇到最笨的学生,没有之一!十以内的加减法,就算全写一样也不可能就得三分!这一点王虎就做得很好!” 张先生看似少有的幽默自然是惹得全班捧腹大笑,但实际上他是被小五气得。 相对于小五的倒数第一,江生的满分而且是班上唯一一个考了满分的学生,自然也成了班上的焦点。 从入学以来张先生就一直在夸江生,江生考试又得了满分,就连他的毛笔字贴也被先生贴在了教室的墙上展览,这自然引起了一些争强好胜的孩子不喜。 江生虽然人不沉闷,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好动,下课时他时常会去操场旁边,那里有一排木桩,他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等学校的老师敲了铜锣才晓得回教室。 那时我也终于有了玩伴,三里屯的孩子如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一个都没有,但是到了学校就不一样了,年纪相仿的女孩有很多,跳皮筋,踢毽子,丢沙包,老鹰捉小鸡等等,很多种游戏,我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小五是个直肠子,心眼也大,但自尊心同样也重,按照正常情况下他下课应该比谁都疯玩,可连续很多天几乎每天都被先生批评,被同学嘲笑,他对课间男生的游戏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有两次江生找他出去踢球他都不去,晚上放学一块回三里屯的路上他都不愿搭理江生。 说来也是,江生是班上第一名,他则是倒数第一,给谁心里也不好过。倒不是出于嫉妒,小孩子总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一样,他倒数第一,起码江生也该倒数那样才让他心里有些安慰。 而我们放学回家后,江生总会将我拦在家里让我先认识几个字,背会几句诗再出去玩,小五有时就站在旁边等着,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几天之后的下午,江生一如既往地来到操场旁的树桩上坐着,那时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踢球,一名个子高高的男生一脚将球踢向江生,江生正在发呆,没注意迎面飞来的球,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记。 好在那时踢的球都是皮球,比足球要轻很多,饶是如此江生也疼得紧,额头上很快红了一片。 “哎,小赤佬,把球踢来!”那名高个子男生远远地喊道。 江生又疼又气,那男生又用上海的方言骂他小赤佬,他哪里会搭理? “你是聋子咧,老子叫你听不见?”高个子男生见江生不搭理,愤而走向江生。 江生见高个男生气势汹汹地走来,就从树桩上站起来。男生拎着江生的衣领就将江生拽了下来,他吼道:“妈的我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你以为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去把球给我捡起来!” 那男生叫秦飞,今年十岁,入学的第一天就在班上打架,后来的两个月里打架更是频繁,时常将一些孩子堵在角落里踹,三里屯也有几个孩子被他欺负过。 之前我说过,浅塘镇的小学都是镇上各村的孩子,但还有一部分就是浅塘镇镇上的孩子。 那时候能住在镇上的家庭肯定比住在乡下的人家要富贵不少,这秦飞便是浅塘镇上的孩子。 班上近百人,大多数孩子都在七到九岁之间,秦飞便属于晚入学的人,他比一般的孩子个子要高不少,甚至比江生都要高一些。 秦飞将江生一把从树桩上拉下就吼了起来,江生抓住秦飞的手腕猛地一拧将他推开。 秦飞踉跄摔倒在地,爬起来就一脚踹向江生。 江生那时在打架方面还有些木讷,别人打他向来不跑,看着秦飞一脚踹来他就用手格挡,他在上海时候从未打过架,身边整天跟着管家也没人敢打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还是刚来三里屯那天和小五打的,被愤怒冲昏的他打不过小五才不得已用嘴咬。 那时的小学课间比较长,张先生下课后便回到老师们共同的办公教室,有时老师们忘记打铜锣学生便一直在操场上玩不用上课。 秦飞在班上飞扬跋扈两个月,一般孩子都打不过他,谁都被他欺负怕了,久而久之自然有一些学生认他做老大,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见秦飞被打,一帮孩子自然就将江生围起来,有两个还上前动手推江生。 秦飞一脸坏相地瞅着江生说道:“妈的,整天听那老家伙讲你这厉害那厉害的,你跟老子动手试试?” “江生?”赵大海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住江生,就立马跑到人群中劝架,他拦在江生跟前,看向秦飞说道:“秦飞,江生是我朋友,你不要欺负他。” “你他妈算老几啊!”秦飞笑了一声,将赵大海一脚踢倒在木桩旁边。 那时的小五正郁郁不振地趴在教室里睡觉,赵大海突然就火急火燎地从教室外面跑进来,他喊道:“小五,江生被人打了!” 第014章 小五 北平的春天比往年要暖一些,除了过年时飘了一场小雪,之后天气倒是晴多阴少。 从三里屯到浅塘镇一路平坦,放眼望去尽是纵横交错的麦田。 在浅塘镇小学的院墙边,几株迎春花绽放,一些孩子将外套脱下来放在枝桠上,尽情皮耍。 操场旁边,被众学生围堵的江生只是攥着拳头,任人欺凌,他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被一群人从木桩推到沙塘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些女生看不惯江生被人欺负,劝秦飞等人不要打架,但也不敢上前进一步劝阻。 小五打着哈欠从人群中挤进去,看到江生额头红了一片,身上干净的衣服上尽是脏兮兮的手印,就冷声问道:“谁打江生的?” “我!”“我!”“我!”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应着,完全不把小五放在眼里,秦飞舔着嘴唇,居高临下地将右手搭在小五的肩膀上,说道:“猪头仔,听说这江生跟你一个村的,怎么,想做出头鸟啊?” 秦飞说着就在小五的脸上捏了捏,一副戏谑的神情。 小五毫无征兆地一拳头砸在秦飞的鼻子上,秦飞当即后仰下去,鼻腔喷血。 秦飞惨叫,带着哭腔,周围的一些女生吓得尖叫起来,因为秦飞的鼻血喷得满脸都是,略显狰狞。 “打死他!”秦飞指着小五吼道。 一群孩子刚要动手,小五突然走向秦飞,秦飞踉跄着爬起来要还手,刚捶了小五一下就被小五抱住腿扛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 小五抓住躺在地上的秦飞,猛地将他提到腰腹位置,接着又重重地摔在沙塘里,他按住秦飞肩膀就在秦飞脸上狠狠砸了两拳,秦飞发现自己面对小五竟然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被打得鬼哭狼嚎,两只眼泡很快就肿得老高。 其余孩子本来还想打小五的,看见小五竟然这么大力气,当下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小五回头看向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那孩子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表情却很倨傲,歪着头瞪着小五。 “刚刚是你在背后踢的我?”小五说道,拎起这名学生的衣领就甩了他一巴掌,接着扔进旁边的沙塘,那动作就像扔一捆麦子。 “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吓得学生们一哄而散,不敢留在原地。 张先生到了操场边上时那名瘦小学生已经爬起来跑掉,只剩下小五,江生和秦飞。 张先生看到秦飞满脸是血的样子,再看江生额头上通红的一块,气急败坏地说道:“谁先打谁的?!” 小五指着秦飞说道:“这个人先打江生的。” “他先打我的。”秦飞狡赖道。 “到底谁先打谁的,说,男子汉大丈夫敢打还不敢承认了?”张先生大怒道。 张先生向来偏爱江生,也知道秦飞在班上喜欢欺负同学,已经不止一次有孩子向他打秦飞的小报告,他料定了这次肯定是秦飞先动的手,便厉声质问秦飞。 秦飞擦着鼻血,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是我先打他的。” “手伸出来!”张先生厉声说道。 秦飞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抬起来,张先生手握戒尺,狠狠地劈在秦飞手背上,秦飞疼得再次大哭。 张先生说道:“成日里在班上麻木不仁,以大欺小,当真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去井边洗洗,回到教室我再收拾你!” 秦飞委屈至极,捂着鼻子跑向学校菜园,菜园里有一口井,平常教室洒水都是从这口井里面提。 那时我刚从教室后面踢毽子回来,看见满脸是血的秦飞跑向菜园,又看见小五和江生低着头站在张先生面前,就知道他们犯了事。 张先生看见我手里拿着毽子愣在原地,厉声喝道:“你这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回教室上课!” 我匆匆看了一眼江生立马窜回教室。 张先生领着小五和江生进了教室,罚他们在讲台上站着,过了一会儿,鼻青眼肿的秦飞回到教室,嘴里还在委屈地哽咽,一脸不服。 “看你头歪得跟坏犁一样,你还不服气,欺负人的时候怎么不想到今天?!”张先生说完,转头看向江生和小五,问道:“谁把秦飞打成这样的?” 小五吊儿郎当地举了下手说道:“我。” “手伸出来!”张先生道。 小五刚一伸出手,就被张先生狠狠地敲了两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立马缩回去。 “小小年纪打人不分轻重,若是你再大几岁,还不要了人命!该打!”张先生说着又抽了小五一戒尺。 小五又疼又气,眼睛通红,盯着讲桌也不说话。 下方的学生没人敢笑,先生显然是动怒了,另外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愚笨搞笑的小五生起气来如此骇人。 张先生转而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江生,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江生说道:“秦飞踢球砸到我的头,他让我捡球我没捡,于是就来打我。” “你还手没有?”张先生问。 江生说道:“还手了。” 张先生问秦飞:“事情起因是不是这样?” 秦飞哽咽了几秒,说道:“是。” “是就好,承认了我就不再打你,我平生最恨学生说谎,滚回你的座位上去!”张先生说着看向江生道:“把手伸出来!” 江生将手伸出来,张先生举起戒尺还没落下,小五哼了一声说道:“凭什么受欺负的人也要受罚挨打?” 张先生说道:“无缘无故一个人怎么会挨打?” “那小日本现在还在中国,我们招谁惹谁了,活该被欺负?”小五说道。 张先生被气得不轻,戒尺狠狠地抽在小五的屁股上,他说道:“读书不行,你这张嘴倒是凌厉,江生和秦飞二人的事情关你什么事,江生被欺负时让你撞见了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马大侠!” “大侠!”张先生一边喊着大侠两个字,一边打小五屁股。 江生在旁边看得心疼,小五是替他受过,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都滚回去!”张先生气得手哆嗦,他喝了口茶,站在讲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整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你们有几个人听的?从开学到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打架,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个秦飞,平日读书不用功,在学校惹事生非,欺软怕硬,还有这位马大侠,上课睡觉,目不识丁,打起架来倒是毫不含糊,我看将来定然是个杀人的主,免不得狗头铡下走一遭!” 张先生批评了好一会儿,让我们将《三字经》背熟,便端着茶杯走出教室。 张先生走后,学生们就窃窃私语,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大家从窗户望着张先生的背影渐渐走远,几个胆大好动的学生立即站起来四下走动,似乎挑战先生的权威成了他们的一种乐趣。 小五和秦飞在操场上打架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到的,并且班上的学生都是来自浅塘镇各个村子,有些村子的孩子生怕在外地上学被欺负,于是就拉帮结派,说好了一人被欺负其他人都上。 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怕秦飞,而没看到小五和秦飞打架的更不怕小五,就算看到了,他们人多也不怕。 小五当时是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靠在最边上,由于我们这一届学生太多,课桌之间是没有间隙的,所以坐在中间的人出去很不方便。 张先生走后,一个男生便起身要从小五旁边过去,小五心里正烦躁,手背和屁股也疼得紧,就指着另一边说道:“从那边出去。” “凭什么走那边,我都已经走到这儿了。”男生说道。 小五不搭理,也不起身,男生嘴里切了一声,猛地从小五身后挤过去,将前后排的桌子全部挤翻。 “我干你娘的!”小五骂了一句,转身就掐住男生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男生被掐得满脸充血想要反抗,便双手乱抓起来,小五掐着男生,将他举过头顶,猛地掼在地上,背脊和头部落地的震响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男生落地之后,疼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凶狠地哭着,班上几名男生当即站起来,他们都是和男生是同一个村的。 一名瘦小的男生想要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小五指着那瘦小男生吼道:“站住!” 瘦小男生停下来,胆怯地看向小五,小五说道:“把门关上,谁敢出去打小报告,别怪我一天三顿打!” 瘦小男生闻言只得顺从地将门关上,他小声地说道:“我是想去厕所的。” 小五看着一群站在座位上不动,脸上傲气不减的男生说道:“谁想打架过来跟我打试试。” 几个男生不敢言语,都看向被小五拎在手里的男生,那个男生才是他们的主心骨,在他们村里这群孩子里很有权威,如今他被小五打哭,其他人一时间也不敢上。 小五不屑地说道:“都不来打我,那我要开始算账了,咱三里屯的人都站起来,这几天谁打你们了,我帮你们打回来。” 第015章 刘兰英 浅塘镇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内,几个男生依次站在后排,三里屯的孩子在小五的带领下对这些男生挨个踢踹,欺负人最多的秦飞自然逃不了这一顿打。 以秦飞的性子绝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可小五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搬动几块砖就已经不错了,小五却可以直接将人举起来掼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让人毫无还手的欲望。 放学之后,各村的孩子都依次排队在门口等着大人们前来接送回村,秦飞经过门口时愤恨地说道:“马小五,咱们走着瞧。” 秦飞说完话就快步离开,赵大海有些担心地说:“秦飞不会找镇上的混混来堵我们吧?” 小五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三里屯的大人前来将我们接走,一路他都未有言语。 江生那天吃完晚饭就去了小五家,母亲则让我去赵富贵家的商店买点粗盐。 那时因为是战争时期,各方势力对盐的流通把控极严,因为人长久不吃盐就会没力气,军队没有盐吃就更没力气打仗了,很多地方打仗军队经过村庄时都会向村民们借盐。好在三里屯天佑平安,每家每户纳了粮食后都会在村大队按照家里人头数领几斤盐,平常还可以到赵富贵家的商店或镇上买些许粗盐。 我到赵富贵家的商店时,他家的商店窗口并没人看着,因为村里人平常买东西不多,有时半晌不来一个人,所以赵富贵和刘兰英一般都坐在商店里听收音机。 落日的黄昏线透过三里屯上空沉闷的天从商店的木门上射进去,我站在门口本想喊刘兰英出来卖东西,可是昏暗的门内却传来一阵我常常听到的男人的粗重喘息声和女人的低吟声。 我站在门口不敢出声,悄悄地靠过去,从门缝看向屋里。 刘兰英那时正仰着头,面上神情如痴如醉,她的衣服敞开,身上趴着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男人背对着我,认不出是谁,但却可以确定不是肥头大耳的赵富贵。 我们三里屯最会打扮的女人就是刘兰英,平常在屯子里走路时都有不少男人盯着她屁股看。 有人说她是地主赵富贵从窑子里买来的,刚嫁来三里屯的头一年她整天穿着旗袍在村里走动,不少刚刚发育的少年瞧见她的模样都开始思春,晚上躺床上脑子里也尽想着她的音容笑貌。 刘兰英生完赵大海这几年风韵犹存,她身为地主婆整天赋闲在家也很少干活,皮肤都能嫩出水来。屯子里的小青年则盛传赵富贵那方面不行,所以刘兰英才会那么招摇,说她是婊子的本性。 刘兰英说道:“我这样躺着不得劲儿,你也别歇着呀,富贵他到镇上办点事一会儿该回来了。” “这事儿你还想多快,都说你男人那方面不行,看来是真的。”邋遢男人说道。 “胡说什么,大海还在麦场上玩,我是担心小孩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刘兰英有些焦急道。 “行行行,我快点就是。”邋遢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说着。 屋内传来一阵激烈的声音,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传来,像是砖块落地,我连忙后退躲在旁边的墙角,看见从商店的后面跑走一个黑影,那黑影体格健壮,看起来很熟悉,像赵壮。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刘兰英已经穿好衣服从门内走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绕到商店侧面的窗户,见没人,就小声说道:“没人,你赶紧出来吧。” 商店内的男人走出,手里拎着一瓶酱油,面上有些不高兴。 这个男人是我们村的光棍,叫张刚强,年轻时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后来沾了赌,将家里的钱都败光了。那时候张刚强家有一个老母亲,眼看着张刚强三十岁还没娶媳妇儿,就托人给他找了个哑巴做媳妇,张刚强看不上,表面答应,趁两家婚事定下来后,把女方的嫁妆卖了拿到镇上去赌,一夜输得精光。 张刚强的母亲被活活气死,从那之后张刚强就成了村里的混吃等死专业户,屯子里的人都管他叫张光棍。 张光棍地也不种,干活又怕累,好在他炒菜方面有天赋,在镇上的饭店当了小半年厨子,有时也会帮人干干糊墙的小工,赚点钱够自己吃的也就得过且过了。 “真他娘的晦气。”张刚强一脸扫兴,手里拎着酱油瓶,嘴里骂骂咧咧的。 等张光棍走了后,我从墙角出来,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跟刘兰英说我要买盐。 刘兰英拉亮屋子里的电灯,面色潮红未退,似有回味。 我拿着盐刚一转身出去刘兰英就叫住了我,她递过来一根麦芽糖说道:“江绒啊,这麦芽糖你拿着,去麦场上叫一下大海,就说我让他回家。” “哦。”我爽快地答应了,攥着麦芽糖走向屯子后的麦场。 我还没走到麦场就看见赵大海抹着眼泪从屯子后面走来,赵壮跟在赵大海身后,路经赵壮家门口的时候,赵壮按住赵大海的肩膀小声说道:“你别忘了自己答应我的事儿,不然是你自己找麻烦。” 赵壮说完推了赵大海一把,接着向我拔腿追来,我转身就跑,跑到家门口才发现赵壮根本没追来,只是吓唬我罢了,他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样子得意忘形。 三里屯像赵壮这般年纪的少年那时经常夜不归家,或是泡在澡堂子里,或是睡在窑子里,那时的五子行业属于下九流,就算窑姐的价钱也不贵,但即便如此,这些少年也是付不起的。若想风流,必是行了鸡鸣狗盗之举。 偶尔有一两个少年浑身是伤的回来,他们的家长羞于声张,夜里会偷偷到我家敲门,向母亲讨要半瓶擦伤药。 第二天三里屯的孩子早早在屯子口集合,大家都到齐之后,领队的大人还没到。 “今天是谁家大人带队?”小五问道。 一个孩子举手说道:“昨天是我爸带队的。” 江生说道:“那今天应该是富贵叔,大海,你爸呢?” 赵大海说道:“我爸一大早吃完饭就出去了。” 现在是春耕时间,各家各户都逐渐忙碌起来,估计赵富贵又在筹划着怎么卖掉家里的几百亩地。 从三里屯到浅塘镇来回要三个小时,不仅累人还耽误时间,各家家长便商议轮流带孩子去上学。眼下按照顺序今天的领队是赵大海的家长,但赵富贵一大早就出了远门。 小五说道:“那算了吧,今天我们自己走。” 一群孩子也都同意小五的话,平常大家走路有大人带队就显得特拘谨,都巴不得能自己走呢。 江生自然也同意小五的话,他说道:“那我们一起走吧,路上别掉队就行。” 众孩子欢呼雀跃,谁知才刚走几步刘兰英就从家门口远远地跑过来,刘兰英喊道:“兔崽子们,都等一等。” 赵大海见跑来的刘兰英,说道:“妈,你怎么来了,我们今天不要送,自己能走。” 刘兰英一边系着脖子上的围巾一边说道:“瞎嚷嚷什么,一个个的操蛋玩意儿,不等老娘来就想先开溜,要是路上走丢一个半个的,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可不着要说我什么闲话。” 小五说道:“婶儿,走丢一个可以理解,走丢半个怎么说?” 刘兰英一愣,随即往小五的裤裆上弹了一下,笑道:“就是这小鸟跑丢了,可不就是半个男人了嘛。” 小五连忙捂着自己的裤裆说道:“婶儿你流氓。” 刘兰英看着小五一脸通红的忸怩样笑得花枝乱颤,她清了清嗓子说道:“赶紧出发了啊,一会儿该迟到了。” 刘兰英一路上扭着屁股将我们这帮孩子送到浅塘镇小学的门口,刘兰英说道:“赶紧都进去吧,在学校好好读书。” 刘兰英说完转身就走,赵大海叫住刘兰英说道:“妈,今天的午饭钱还没给我。” 那时候除了镇上的学生中午会回家吃饭,从周围村子里来的学生都是学校门口吃的,也有很多人早晨就带油饼或者煎饼到学校留着中午吃。赵大海家境富裕,自然是不愿吃剩饭冷羹。 学校门口有很多小吃店,也有些卖油条馓子和臭豆腐的摊子,卖得最好的自然还是包子铺,不过大多数的学生都吃不起,少有些家境富裕的孩子会在放学会当着其他人的面儿大摇大摆的下馆子,吃完了再带两个包子回教室分给同桌或关系好的人,倍儿有面子。 刘兰英从手绢里拿出十块钱的大票子塞给赵大海,说道:“别整天就知道花钱,好好读书,老祖宗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妈,你还会整诗文,我听先生这么说过。”赵大海说道。 刘兰英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你妈我当年也是读过两年书的,最崇拜孙中山先生,要不是他废除了缠足,指不定我现在就是个脚底分叉的瘸腿娘们,你看现在指挥打仗的大官儿,哪个不是读书人?” “妈,我知道了,我得去早读了,不然一会儿先生到教室见不着我人,非得抽我两鞭子不可。”赵大海说着就转身跑进学校。 “这小王八。”刘兰英还有话没说完,见赵大海已经走远,而今天正是浅塘镇逢会的日子,所谓逢会就是逢大集,那时北平的城镇都是五天一集,一月一会。刘兰英准备买几件打春穿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起码让人别人知道赵大海的娘才是长得最好看的。 只是她没想到,天灾人祸,生死无常。 第016章 戾气 早读课时,张先生不无例外地又检查小五的功课,小五基本上是一问三不知,只得被罚站。 以前小五被先生检查功课时洋相百出,总会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而这次班上发笑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唯一听得清楚的就只有秦飞的笑声。 下课后,小五一脚把桌子踢翻,走向秦飞。 秦飞皱着眉头,既怕又怒,他的眼睛到现在还一片淤青,鼻梁骨隐隐发疼,他靠向墙边,指着小五说道:“我没惹你你又想干什么?!” 小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刚刚早课听你笑得挺开心哪,想来问问哪里好笑。” 秦飞胆怯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笑。” “哦。”小五点头。“那你昨晚说让我走着瞧是什么意思?” 秦飞仰着脸不敢说话,眼睛不停地看向小五身后。 “你不要欺负秦飞。”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小五身后传来。 这个男生叫王伟,个子比小五高出一大截,身体看上去面黄肌瘦嶙峋,而且他长得极丑,面部略有扭曲。 先前我说过,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几岁,王伟便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大的,今年十三岁。 王伟之所以十三岁才上一年级,倒不是因为入学年龄晚,而是因为他天生有些智障,他在一年级念了三年,是个大龄留级生。 一般来说,先天残疾包括脑瘫的孩子身体机能都相当不协调,所以才会导致嘴歪眼斜或四肢不对称的情况,王伟就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人。 疯子打架都特别狠,下手没有轻重,但王伟并不是完全的智障,起码简单的识字和读书还可以。自从我们开学以来王伟就一直跟在秦飞后边耀武扬威,因为他脑子不好使,看上去又丑陋让人害怕,所以秦飞经常让他去欺负自己看得不爽的人,就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怕王伟。 王伟在一年级呆了三年,张先生也知道王伟的情况,这王伟经常不到班级上课,但只要不惹麻烦,张先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五转身,看到王伟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他的脸也不知多久没洗,上面全是灰,头发上结满了虱子卵,指甲老长,指甲里更是塞满了灰,小五看得恶心,对秦飞说道:“你让一个呆瓜护着你?” 秦飞说道:“我可没跟他说什么。” 小五哼哼笑着,想要返回自己的座位,跟一个脑瓜有问题的人打架,即便能打过自己也不知道要被抓成什么样。 可王伟却揪住了小五的衣领,凶狠地说道:“敢,敢欺负我老大,谁让你走的?” “把手放开!”小五眉头紧锁说道。 江生这时候上前抓住王伟的手腕说道:“王伟,不要打架,回座位上去吧。” 江生长得白白净净的,成绩又是第一,先生整天挂在嘴边,王伟认识江生,疑虑了一下,就放了小五,径自返回座位。 小五眯着眼睛指向秦飞,说道:“那咱们真的走着瞧。” 秦飞攥着拳头,狠狠地咬着牙,等小五回到座位上后,他立马走到王伟身边耳语了几句。 王伟听完就怒气冲冲地奔向小五,江生看到王伟的举动,就高声喊着小五的名字。 小五听到江生的提醒,转头看向冲来的王伟,王伟一脚将小五踹到桌子下面,王伟吼道:“为什么要骂我妈!” “干你娘的腿啊,学校竟然还收脑子长锈的呆瓜!”小五说着就抱起长凳,对着王伟就是一顿乱砸。 王伟被砸得鬼哭狼嚎,爬起来对着小五乱踢乱抓,像是不知道疼,小五将手里的长凳扔向王伟头顶,接着跑到讲台上,从讲桌里抽出戒尺,照着王伟的头一顿乱劈,打得王伟满脸是血。 “小五别打了!”江生早就跑到小五身边想要将他拉开。 可小五已经打得怒不可遏,他推开江生,将王伟摔在地上一阵猛踢,小五吼道:“我就不信这呆瓜打不出点记性,别人让他吃屎他也去吃!” 王伟的惨叫声传遍整个学校,其他班上的学生也都跑来围观,王伟被小五踢得身体痉挛也不忘抓向小五。 张先生赶到教室的时候小五这才停下来,而王伟爬起来又要扑向小五,被张先生一声怒喝止住了。 “王伟,我看你又不知好歹了,当初你怎么在你爹娘面前向我保证的?”张先生厉声质问。 王伟尖叫大哭,委屈得说不出话,他本就丑陋,此刻更是骇人,班上的几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被吓得小脸苍白险些吓哭。 “先生,马小五在班上打架你也不管管,刚刚还要来打我,现在又把王伟打成这样!”秦飞说道。 小五看向秦飞,攥着拳头就冲向后排的秦飞,江生想要拦都拦不住,小五喊道:“我他妈今天非得打死你,让你惹我!” 江生拦不住小五其他人更没人敢拦他,秦飞吓得跑向门外,被小五一把拉回,摔在墙角,小五用拳头底面捶向秦飞的脸,血肉撕裂的声音很快传出。秦飞满嘴血牙,口吐血沫,胡乱踢踹小五,被小五狠狠地踹进角落里哭喊不止。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吓坏了,自古以来,尊师重道的传统都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深蒂固,就连没读过书的乡下人也知道尊敬传道授业的师傅,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张先生做老师几十年,遇到过无数次学生打架的事情,但敢在他面前还肆无忌惮开打的人还没有一个,除了眼前的小五。 “小五。”我拉着小五喊了一声,也被他的举动吓坏了。 小五回头,眼睛通红地要出拳,见到是我这才冷静下来,像个气喘吁吁的牛犊。 张先生气得发抖,攥着戒尺走向小五,他说道:“好你个马大侠,我看你是杀红了眼,当真是天生的莽汉土匪,不打掉你的戾气你还不当街杀人了?!手伸出来!” 小五看了一眼张先生,表情倔强地将手伸出。 “你错没错!”张先生狠狠地抽在小五手背上,当即一道血印出现。 “我没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小五吼道。 “不知悔改,我让你不知错!”张先生又是一记戒尺抽下来。 小五疼得眼角眨动,头上冒汗,他说道:“骑在我头上我还饶他,你做得来孬种,我做不得!” “我看你是少不了一顿好打!”张先生说着又抬起戒尺。 小五凶狠地一把从张先生手里夺过戒尺,江生连忙说道:“小五不要。” 江生生怕小五把戒尺抽到张先生的身上,那时就算他再有理,也会被套上欺师灭祖不忠不孝的罪名。 “我妈都从来不舍得打我一下,你算什么东西!”小五一边说着一边将戒尺架在腿上,猛然折断,扔在张先生的面前。 张先生气得咳嗽,指着小五说道:“你的戾气太重,我看这学你是上不得了。” “我也懒得学!”小五说道。 “滚,现在就滚!”张先生指着门外说道。“以后若是杀了人,莫说是我的学生!” 小五哼了一声,回到座位拎着书包就走出教室。 “起开!”小五看着门口的一堆人吼道。 “吊什么吊。”一个高年级的学生不满道。 小五一拳捣在那学生的脸上,那学生当即酸痛得站不起来,小五从那人身上踩过去,走出学校。 “小五,你去哪。”江生喊道。 小五没有搭理,走出学校之后就径直向浅塘镇郊区的一家工厂走去,他父亲马爱国在那里上班,以前带小五去过两次。 从浅塘镇向东是东直门,穿过逢会的主街道再往前就是一条直通北平城内的大路,两旁有四通八达的胡同,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等在大路两旁的黄包车车夫。 小五经过胡同巷的时候正看见一群黄包车车夫为了争客人打架,他想起张先生的话,不由心下烦躁,就穿进胡同里,偏离大路而走。 浅塘镇方圆几十里路,往北十多里就是梨园,梨园就是北平四大徽班聚集的地方,打乾隆年间就聚集越来越多的下九流行业,说白了就是一堆唱戏说书、满口操着京片子的人所住的地盘。 马爱国所在的手工纺织厂就在梨园镇和浅塘镇中间。 马爱国那时正在车间里忙着修机器,突然听到有人喊道:“爱国,有个小孩找你,在厂门口,说是你儿子。” “小五?”马爱国心下奇怪。“这时候不应该在上课吗?” 马爱国拧上机器螺丝,脱了鞋帽走到工厂门口,正看见小五一脸委屈地站在门卫室外面。 第017章 张先生 马爱国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在门卫室打了名儿就带着小五向浅塘镇走去。 小五仰着脸问道:“爸,你带我去哪?” 马爱国说道:“自然是回学校,你这才刚上一年级就不读书了?” 小五说道:“我不想上学了,张先生不分好坏,那些同学也坏得很,我不喜和他们耍。” “这不是你喜不喜的事情,张先生罚你定然没错,他的为人我最了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冤了好人,也不畏坏人,我上学那会也整天打架,单挑没人打得过我,你现在小,咽不下这口气,等大点你就明白了。”马爱国说道。 “大点我也是不变的,明明没错为什么偏要认错?”小五嘟囔着嘴说道。“打不过就叫别人,还叫个呆瓜,真是没种。” 马爱国和小五走一路说一路,到了浅塘镇的集会,正瞧见刘兰英从一家衣服店出来,马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装作没看见,领着小五快步从店门口走过去。 刘兰英和店家有说有笑,正见小五回头和她打招呼,便板着脸喊道:“马爱国,你装瞎子瞧不见我是不是?” 马爱国神情尴尬,转头看向刘兰英,说道:“呃大海妈,你也赶集啊?” “大海妈?”刘兰英哼了一声。“你以前认识我的时候一口一个英英,现在叫人家大海妈,死鬼!” 刘兰英说着就嘟囔着嘴在马爱国屁股上掐了一下,马爱国咳了一声,挪向一边,刘兰英继续说道:“小五你不知道,你爸当年还写过情诗给我咧,我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跟你爸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年要不是你妈死缠烂打,我就是你妈了。” “你看你说的,在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马爱国老脸通红道。 “我都不害臊你还害臊。”刘兰英说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刘兰英咦了一声问:“小五你不是去上学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马爱国将小五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刘兰英听罢说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当年不也是打起来不要命的性子。正好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也去一趟学校看看大海,团结团结同学,省得他在学校被人欺负。” 于是刘兰英和马爱国结伴同行,一路上刘兰英问一句马爱国答一句,小五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马爱国这么拘谨的。 到了学校,马爱国让小五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自己则进去跟张先生打招呼。 “爱国?”张先生一眼就认出了马爱国。 马爱国连忙恭敬地回道:“先生是我,您学生马爱国,这不多长时间也没来拜访您了,今儿过来看看。” 张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瞧向门口站着的小五,说道:“好家伙,敢情这马大侠是你生的种!” “马大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不是大侠?这孩子的戾气太重了,打起来没个轻重,比你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谁说他他打谁,把人家学生的牙都打搓了,满脸是血也没个怕的,差点连我都打!”张先生气呼呼地说道。 “小五怎么敢打先生,这孩子肯定是气过头了顶撞您几句,我已经教训他一顿了。”马爱国赔笑说道。 “他还不敢打我,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把篾子。”张先生说着将桌底的戒尺拿出来,已经被折得开了叉。 “小五!”马爱国吼道。“滚进来!” 小五听到马爱国的话,就走进办公室,马爱国二话不说就一脚踢在小五的屁股上,将他踢翻在地。 “你打孩子干什么?”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还没讲话,刘兰英就看不下去了,连忙跑进屋里把小五拉起来护在怀里。 “你夫人?”张先生问道。 “哦,不是。”马爱国说道,有些结巴。 刘兰英说道:“我是大海他妈,赵大海。” “恩,您来学校有何贵干?”张先生问道,将马爱国晾在一边。 刘兰英说道:“这不是看见小五被人欺负,跟着一道过来看看,乡里乡亲的。” “他还被欺负?”张先生一听这话立马板起脸来。“女英雄,您是瞧着点好,那俩孩子现在脸上还挂着彩嘞!” 小五刚要说话,被马爱国一瞪,立马咽了回去。 马爱国说道:“先生,小五毕竟还是小孩子,是我没教好他,以后准让他长记性。您看我当年也是不学无术,整天打架惹事,最后还不是改过自新了。” 张先生嗯了一声,说道:“你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歌我看过一篇,写的还凑合,没白瞎跟我学了几年。” 马爱国说道:“先生的教诲学生怎么能忘,到现在也是书不离手,时常读书读报。小五其实是好孩子,向来不喜欺负人的,只是性子野了点,经不得旁人撩。” 张先生说道:“这点我知道,不然也不会跟你讲到现在了,只是他打的那俩学生麻烦,一个是仗势欺人的顽主,一个是傻的,等一会儿他们家长就来了。” 张先生说完就开始教育小五,有马爱国在一旁站着他不敢忤逆,听不听得进都得低头听训。 过了一会儿,秦飞和王伟的父亲也都来了学校,两人和张先生寒暄几句后,又跟马爱国点了点头。 张先生说道:“事情的原委我都调查清楚了,先是秦飞带一帮人打了班上一个叫江生的学生,这马小五跟江生同村,看不下去就教训了秦飞,两人结了梁子,秦飞又蛊惑王伟去打马小五,事情就是这样,想来不会屈了谁。” 秦飞的父亲尴尬,说道:“可这孩子下手也太重了,昨晚上我心想小孩一时皮闹也就罢了,可没想到今天又打,看看秦飞被打得满脸是血,哪是学生该下的手?” 张先生哼了说道:“这不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你家孩子自打开学到现在,哪天不得欺负一两个才心里痛快,现在惹了硬茬子了,想叫屈?拉帮结派,惹是生非,当我是瞎子看不见!” 秦飞的父亲一时间哑口无言,刚待解释,张先生继续说道:“我让孩子叫你来不是让你来找账的,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这次打成这样,下次呢?就算他把人家也打残打废,再遇到个更狠的,为了争口气命都不要了?要是想学打仗,直接送进武馆,干嘛来我这读书识字?” 秦飞父亲被说得面上挂不住,说道:“张先生说的是,小儿年幼无知,惹了张先生不喜,改天我让他舅舅秦叔公亲自登门拜访谢罪。” 张先生听到这话后勃然大怒,他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秦飞的父亲说道:“在我面前,别说你提坐堂口的秦叔公,就算亲王贝勒来了,这理还是这么个理!” “先生您息怒,您看您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王伟的父亲在一旁被吓了一跳,就连马爱国也被张先生的无端火起而惊到。 “这里是学校,整那些乌七八糟的官腔匪话在我这行不通,拿堂口的京花子压我,我看你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张先生毫无顾忌道。 张先生口中的堂口指的就是浅塘镇的帮派,而秦叔公就是坐镇帮派的掌舵人。 那时候的北平有几大势力,除了在每个城区的日本驻军,就是各个城区的警署,再就是有些城区的堂口。 除了日本驻军这些侵略者,北平城的警署和堂口互为表里,比如浅塘镇胡同口的黄包车车夫归黄包车租赁公司管,而这租赁公司是堂口秦叔公的一个产业,黄包车车夫若是打架闹出人命,警署自然出面插手。 秦飞的父亲被骂得面红耳赤,他没想到提到秦叔公不仅没有唬到张先生,反倒激怒了对方,让他更没台阶下。 “张先生你口中的京花子,可是说错了人?”秦飞的父亲问道,脸色变得很难看。 京花子就是无业游名北平人,说白了就是乞丐,这张先生称秦叔公是乞丐,另一层意思就是说秦叔公收租要保护费的行为无异于乞讨,秦飞的父亲再次问了一遍也就是为了确定张先生这句话。 张先生说道:“我没说错人,现在就领着秦飞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世道之所以乱,尽是如你这般的人歪风邪气,莫污了我的眼!” “先生既然如此说,那秦某告辞了。”秦飞的父亲说道。 秦飞父亲说完就拉着秦飞走出办公室,脸色难看极了。 马爱国连忙追上去,说道:“秦家兄弟,你可消消气,都是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大不了的,咱都这岁数了,没必要争那口,这是给孩子的医药费,带去医馆给孩子擦擦药。” 马爱国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秦飞的父亲哼了一声,说道:“这还是小孩子打架的问题么?老家伙不识好歹,怨不得旁人。” 秦飞的父亲说完,不再搭理马爱国,领着秦飞就走出学校。 马爱国心下黯然,回到办公室后刚要开口却被张先生打住了,张先生看着王伟的父亲说道:“上回我跟你约法三章,孩子要是再惹事打架,就由你亲自领回家。” 王伟的父亲点头,愁眉苦脸地看着王伟,说道:“张先生您也看到了,这孩子脑瓜不行,年纪又小,下学也没个营生的手艺。” “那就能祸害旁人了?”张先生说道。“上次把别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这回碰到刺头了吧,要不是这伢子野,那一年级学生哪个经得住你儿子打!” “这可不是咱家孩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嘛。”王伟的父亲说道。 “一码归一码。”张先生说道。“主动打别人还没打过,说来不屈,好在这两年来这孩子还是有些长进的,也不是全傻,用法得当也不是没救,只是我带的学生多,因材施教也总不能把心思都放你家孩子身上,你问问他自己还想不想留在学校里。” 王伟的父亲看向王伟,问道:“先生问你话呢,想不想继续上学?” 王伟点头说道:“想。” 张先生说道:“再问问跟你打架的人想不想你留在学校,你先不问缘由打得他,要是他不留,你就走吧。” 张先生的话立时让屋子里的人都看向小五,马爱国杵了一下小五,说道:“先生问你话呢,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再说你又没吃亏。” 小五听出马爱国的话,哼了一声说道:“他是傻的。” 马爱国啪的一巴掌扇在小五的头上,有些生气,眼下张先生想要开除王伟,但王伟的父亲一看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张先生有些不忍,不想做得太绝,便把责任推到马爱国父子身上,若是小五不同意,王伟的父亲自然是怪马爱国父子,也算是对小五不尊师的惩戒和考验。 马爱国问道:“先生问你是留,还是不留?” 小五说道:“爱留就留下好了,不过若是这呆瓜再来打我,别怪我打得更狠。” 第018章 情书 王伟的父亲本来对小五心生怨怼,可眼下这小胖子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倒是让他不由地感激起来。 王伟的父亲叹了口气说道:“我的儿子要是能有这孩子一半好我也就知足了。” 马爱国说道:“你看你说得哪里话,这孩子下手没个轻重的,咱父子俩还没赔不是呢。” 王伟的父亲说道:“王伟是不打不长记性,倒是省了我动手。” 王伟说道:“他骂我妈的!” 王伟的父亲照着王伟的头就扇了一巴掌,斥责道:“谁都看得出来是那个歪头坏脑的孩子挑拨离间,你本来脑子都不够用,还非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好了。”张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既然能留下来今天我便不撵了,但是我有个条件,先将孩子带回家,头发洗了,脸洗了,牙刷了,指甲也削削,最好给他弄一件不脏的衣服,什么时候弄好了再让他来,否则这幅模样便不用来上课,我看不得这样的学生,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王伟的父亲千恩万谢,带着一身脏兮兮的王伟离开办公室。 张先生起身,示意马爱国出去,马爱国顺从地跟在张先生身后,他小声说道:“先生,刚刚那姓秦的提起秦叔公,您怎么把这事儿揽自己身上了?” 张先生说道:“倒不是我故意要揽事儿,只是听到秦叔公有些气罢了,这件事你倒不用担心,姓秦的还不能把我怎样。” “先生没麻烦就好。”马爱国说道。 张先生停下来,说道:“其他事情都是小事,关键是你儿子自己要管好,这伢子戾气太重,怕是比你当年力气还要大,一个不留神就得要人命,到时免不得被铁管子冲了。” 马爱国说道:“是我平常疏于管教,都怪他妈太惯着他,以后我肯定多训训小五,不让他给先生惹祸。” 张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带孩子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马爱国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我下午厂子里还有活要干,您看先让小五回教室?” 张先生摆了摆手没有说话了,径自走回办公室。 马爱国看向小五说道:“你先回教室吧,千万别惹事了,咱家几代男丁力气都大,你爷爷当年就是因为力气大失手打死了人,在牢里关了十几年,要不是满清灭亡被释放出来,早就死在牢里了,后来他出了狱身体就一直不好,最后逃不过一命呜呼。” “我知道啦!”小五不耐烦地喊着,一蹦一跳地朝着教室走去。 小五到了教室门口时正看见刘兰英兴高采烈地从教室内出来。 “没事了吧小五?”刘兰英问道。 “没事啦。”小五打着哈哈说道。 “那你跟婶婶来。”刘兰英一边笑脸盈盈地说着一边拎着小五的衣服把他拖到学校角落的松树后面,那时学生已经上课,操场上空无一人。“你就是有事婶婶也能给你摆平,以后在镇上有了麻烦婶婶罩着你。” “婶婶你真好。”小五呵呵笑着说。 刘兰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麦芽糖,说道:“专门给你留了两块大的,婶婶是不是比你妈都好?” “恩……”小五习惯性地答应着,不过随即又改口道:“我还是觉得我妈更好。” “你这小兔崽子!”刘兰英打着小五的屁股,像个怨妇。 “婶儿,你又耍流氓!”小五脸颊通红地喊着。 “婶儿还有更流氓的呢。”刘兰英说着一只手抓住小五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小五的裤带。“把裤子脱下来给婶儿看看,看看你发育没有。” “什么是发育?”小五捂住裤带尴尬问道。 “就是……“刘兰英正要解释,自己也脸红了起来。“你个臭小子,哪有七八岁就发育的,你爸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放着我如花似玉的女人不要怎么会娶牛爱花那个乡野村妇。” 刘兰英说着不由地又生起闷气,面上颇有哀怨,小五坏坏地笑着,问道:“婶婶儿该不会是思春了吧,喜欢我爸?” 刘兰英听小五这么说,一脸不可思议地张着嘴,欲笑还羞地掐着小五屁股上肥嘟嘟的肉,说道:“你这小色鬼懂得还不少。” “那是当然,我每天晚上都知道我爸和我妈在干什么,他们还当我不知道呢。”小五得意地说道。 刘兰英咽了口唾沫,问道:“你爸和你妈晚上都在干什么,看得清吗?” “自然是看不清,只能听到声音。”小五说道。 “那你学两句给我听听。”刘兰英说道。 “婶婶我还小,我不会……你放了我吧。”小五姿态忸怩,嗲声嗲气地说。 刘兰英被小五的样子逗得合不拢嘴,她说道:“让我放了你可以,你得帮我送样东西给你爸。” “什么东西?”小五好奇起来。 “大人的东西小孩子不可以看!”刘兰英笑得花枝乱颤,按着小五的额头说道。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看就不看。” 刘兰英偷摸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信件没有信封,折叠成一角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面扎着皮筋。 刘兰英将信塞在小五的口袋里,说道:“不准偷看,晚上你偷偷给你爸,你爸六点就下班了,你回家后第一时间给你爸,别让你妈看见了知道没?” “恩。知道了。”小五郑重点头说道。 刘兰英面上高兴,在小五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道:“占不到你爸便宜就占你便宜,记得给你爸哈。” 小五的脸红得像个苹果,说了句:“婶婶你讨厌。” 刘兰英掩面轻笑,说道:“快回去上课吧,婶婶等你发育好了再找你快活。” 小五羞涩难掩,只得跑回教室,到了教室后他发现自己的桌洞里竟然还有两块麦芽糖,不禁心情畅快起来。 而在十分钟以前,刘兰英买了一大包的麦芽糖到了班上,给每一个人都发了一根,那时候的赵大海和我只有一人之隔,我听到他的同桌说道:“大海,你妈真好,长得也漂亮。” 赵大海骄傲地说道:“那是当然,我妈对我可好了。” 放学之后,三里屯的孩子们在学校门口等着刘兰英的到来,可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刘兰英的身影,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不及时回去,天色一旦暗下来,我们一群孩子赶夜路回去定然害怕,所以大家都决定先行回去。 走到胡同口街道的尽头,那里有个灯光昏黄的澡堂,赵大海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对小五和江生说道:“我这里有几张澡票,咱们进去泡个澡吧?” “泡澡?”小五一听顿然兴奋起来。 那个时代,乡下人冬天洗澡是在家架起浴帐洗的,夏天则在院子里晒一大盆水,到了晚上水温洗澡刚刚好,男孩子们则成群结队地去河里游泳,对于洗澡还要花钱这样的事情只有富裕人家才会买账。 小五和江生都没去过澡堂,心下好奇,便决定和赵大海进澡堂子走一遭。 “哥哥,我也要去。”我拉着江生说道。 江生说道:“女孩子不能进澡堂,里面都是男的。” “恩。”赵大海点头说道。“澡堂子女的不能进。” 我嘟着嘴说道:“凭什么女的就不能进。” 江生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五你和大海去吧,我跟江绒在这等着你们。” 小五有些不高兴,问道:“扫兴,我们洗快点还不行吗?” 江生看着我问道:“江绒,我就进去一会儿,你在门口等着不要乱跑好吗?”、 见我点头同意,江生这才跟着小五和赵大海进入澡堂。 我站在澡堂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不久之后小五抱着衣服挡在腹部,光溜溜地从澡堂子里跑出来。 “流氓!”我瞅着小五骂道。 “江生非要让我来看看你,生怕你被人拐跑了,哈哈。” 小五嬉皮笑脸地说完立马跑回了澡堂,他没注意到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掉出来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 信纸掉落在满是水渍的地上,被澡堂出入的男人们踩入泥水中,我连忙跑过去捡起信纸,信纸打开后上面的内容已经被水浸染,花了一片,只看见落款上写着,石桥西百米见,刘兰英。 第019章 情书2 江生、小五和赵大海从澡堂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一路打打闹闹,到了三里屯时已经月上柳梢。 母亲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见我和江生回来就板起脸来质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妈,我和小五还有赵大海到澡堂洗澡来着,妹妹在门口等我的。”江生实话实说。 母亲皱着眉头,说道:“小孩子以后不能去澡堂,给你爸知道了会不高兴的,都是些光腚的老爷们儿挤在一起,下九流。” 江生点头,说道:“那以后我就不去了。” 母亲这才语气缓和问道:“今天是谁家大人领队?” 江生说道:“是兰英婶婶儿。” 母亲嗯了一声,说道:“等会吃完饭我去找他说道说道,这屯子里的孩子一个个都才刚断奶,她怎么就放心撒手不管的。” 江生说道:“兰英婶婶儿可好了,今天在教室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根麦芽糖。” “恩,你兰英婶婶好,我不好。”母亲说道。 江生连忙改口说:“妈妈最好。” 母亲见江生认真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说道:“好了,赶紧进屋吃饭,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我和江生洗完手就和母亲坐在桌上一起吃饭,母亲说这几天父亲回来得要晚一些,让我们吃完玩一会就上床睡觉。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母亲正在院子里刷碗的时候,赵大海突然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问道:“大娘,我妈在没在你家?” 刘兰英和母亲关系极好,平日里没事就会互相串门,刘兰英喜欢打扮自己,常常会送母亲一些胭脂水粉,但母亲向来少用,就算用了也不出门,给父亲和我看一眼不一会儿就洗掉。 母亲说道:“你妈今儿没来咱家呀,是不是镇上逢会她步撵还没回来?” “不知道,我再去找找。”赵大海声音委屈,一脸哭相。 “大海啊还没吃饭吧,咱家熬的粥还热乎,还有今晚刚蒸的馒头你先吃着,大娘去帮你找,你妈这人爱玩,她常去的地儿我熟。”母亲拉着赵大海进屋。“江生,招呼大海吃饭。” 江生答应着,帮赵大海盛粥,又从锅里拾了两个馒头,母亲看在眼里暗自高兴,随即转身出了门。 半个小时后,母亲从外面回来,正跟我们玩耍的赵大海连忙问母亲找没找到刘兰英。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没找到,我猜八成是走亲戚了,你先回家等着,没准她会打电话回来,那么大的人不会出什么事,你甭担心。” “恩。”赵大海点头,向我们告别后就向家里走。 那时的赵富贵刚从外面回家,他身为地主自然不会亲自下厨做饭,一家老小都等着刘兰英回家。刘兰英在三里屯的年轻人眼里是个放荡婊子,一些上了年纪的劳力看到刘兰英也会不自觉地往她屁股上瞧,但刘兰英定然不会夜不归宿,按照往常来说今天早该回家了才是。 眼下兵荒马乱的,北平城表面上看起来很安宁,实则城内每天都有不少人失踪和伤亡,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到了晚上就更不能随意出门。 赵富贵在家等得急了,只得挨家挨户敲门问,敲到小五家的时候,小五听到赵富贵的声音,这才想起白天时候刘兰英让他交给马爱国的信,于是他摸向自己的衣服口袋,这才发现口袋空了。 而赵富贵领着赵大海再次来到我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从镇上回来。 父亲先前吃饭时已经听母亲将刘兰英失踪的事情说了,此时又见赵富贵找来,便问道:“我回来的时候也没在路上看到大海妈,是不是跟秀梅一样,不声不响住在镇上的客栈了?” 赵富贵皱着眉头说道:“不会啊,她就算住在镇上也该打个电话回家,这一家老小就她会做饭,她又不是不知道。” 父亲说道:“没准跟镇上几个牌友在打牌,你再打电话给镇上认识的人问问,我喝口粥跟你一块去找。” “行。”赵富贵点头,匆匆回了家打电话给镇上的朋友,然后骑着大梁车带着父亲一起去了镇上。 接近凌晨的时候赵富贵和父亲才从镇上回来,赵富贵的神情有些沮丧,说道:“这个扒瞎的娘们儿,做事就没个谱!” 父亲看着母亲小声说道:“几家住宿的客栈都找了,还有富贵知道的几个朋友,都说没去过。” 几人这才挨家挨户敲门让乡亲们帮忙找人,那时候小五的一家人已经睡下,听到敲门声时牛爱花破口大骂的声音高亢传出,紧接着就是小五委屈的哭腔,他喊道:“妈,你要把我吓死!” 三里屯挨家挨户都帮忙寻找刘兰英,夜黑风高,那时候的三里屯还没几家有手电筒,只能挑着羊油灯四处照亮。大部分村民都到附近的山沟河渠边找找,几年前有人掉入河渠里淹死过。 就连张光棍听到动静也拎着羊油灯跟着大伙一起去找人。 我看着张光棍一脸猥琐的样子,不由地想起那天趴在门缝边看到的事情。 小五穿上衣服睡眼惺忪地走出家门,赵大海则一脸呆呆地站在我们旁边不知所措。 而站在江生身边的我手里一直攥着那封字迹模糊的信,我清楚地记得上面写着,石桥西百米见,刘兰英。 “哥哥,我们到大石桥去看看吧。”我小声地跟江生说道。 江生说道:“大石桥那里肯定有大人找过了,要是人在那就找到了。” 我犹豫了一下,将手里的信纸塞给江生,江生奇怪,背过身子借着月光看向信上的字迹,接着悄悄地将信纸撕碎塞在口袋里,江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赵大海和小五说道:“我们也去找找吧?” 赵大海和小五都点头,困意缱绻地跟在江生后面,江生一路上牵着我的手不放,一直走到大石桥。 小五和赵大海在石桥上喊了几声刘兰英并未得到回应,不远处有三里屯的大人们挑着羊油灯正在走来。 江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要按照信上所说的地方去瞧一瞧,就小声说道:“哥哥我怕。” “没事的。”江生也小声说道,握紧我的手向黑暗中行进。 大石桥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田的地头就是坑坑洼洼的河道,以前挖河浇地时挖了很多参差不齐的台阶,天干久了会塌方,形成一块房子大小的露天空洞,我们一群人玩捉迷藏时偶尔跑得远了就会躲在这些避风处。 “婶婶儿,你在这儿吗?”江生看向面前黑漆漆的空洞问道,此处离大石桥刚好百米左右,透过月光可以隐隐看见塌方的空洞里有个黑影。 “你们这群屁孩来这做什么,赶紧回家去!” 一个拎着羊油灯的村民走来,他一边责怪一边照向我们眼前的空洞,随即吓得险些将油灯扔在地上。 在空洞的台阶上,刘兰英一身遭乱地躺在上面,她的衣服被撕开,下身的血淌了一地,她的眼睛瞪向前方,死不瞑目。 赵大海吓得哇哇大哭,小五也面色惨白,眼睛通红,那名村民让我们不要看,连忙高声呼喊着三里屯的村民过来。 不一会儿三里屯的村民就聚集而来,赵富贵看到刘兰英的死相时,拍着大腿哭喊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白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晚上就没了,谁都看得出来刘兰英是被人害死的。 而我第一个想到的凶手,就是屯子里的张光棍。 “肯定是张光棍,那个畜生白天的时候还跟着大海妈的!”一个村民说道。 “我也看到了,这个畜生有事没事就往富贵家的商店跑,以前看到村里村外的大闺女手就不老实,真是良心给狗吃了!”又一个村民说道。 张光棍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白天他赶集回屯子时刚好看见了刘兰英,于是就一路尾随而行,到了屯子口张光棍就毛手毛脚地跟刘兰英说话,刘兰英不搭理,骂了张光棍几句,张光棍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回家,到了傍晚时他在院子里又瞧见刘兰英朝着屯子后面的大石桥走去,于是就悄悄地跟在了后面。 张光棍的家正好住在赵壮家的对面,赵壮的父亲当时正巧在院子里看见了这一幕。 赵壮的父亲犹豫了一下也说道:“我傍晚的时候也是看见张光棍他跟着大海妈去了屯子后面。 黑夜中站在麦田上的张光棍听到了村民们的讨论声,他手里的油灯啪的一声掉在田头,接着转身就跑,三里屯的村民们听到动静,看出来逃跑的人是张光棍,一群青年立马拔腿追过去。 张光棍没跑掉,蹿到屯子里的时候被堵在了巷子里,他在这种关头还想要收拾家当再跑路。 一群青年将张光棍摁在地上打了十多分钟,打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那个年代强暴妇女是很严重的罪名,世道乱时一些村庄的村民会将犯罪者绑在村头的定风桩上活生生烧死,或者是拉到菜市场当街砍头。 村长和赵富贵抵达张光棍家的时候张光棍一直喊冤,他喊道:“冤枉啊村长,你可得给我做主,我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村长哼了一声说道:“人都死了你说你冤枉,不是你害的人你跑什么?” 张光棍说道:“我刚才过去就听见你们在议论说是我害的人,我害怕当然就跑了,不然有口说不清,可不是?” “你现在又能说得清了么?”村长说着,看向几个年轻人说道:“去这畜生家里搜搜,看能不能翻出什么东西来,整天偷偷摸摸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几个青年当即进入张光棍家,不一会儿就扯出来一块红色的肚兜,一群村妇看到这东西大骂起来,就连拿着肚兜的青年都脸红得挂不住。 张光棍看到肚兜后吓得半死,说道:“这不是的,这是我偷的,我是畜生,可这肚兜跟刘兰英这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另一个青年从张光棍家的堂屋出来,在村长耳边耳语了几句,村长看向赵富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进去。 那名青年掀开张光棍的床毡子,毡子下面压着一条带血的亵裤。 “我日你姥姥,哪个天杀的狗杂种害老子!这是诚心要老子命哪!”张光棍看到床底的亵裤时急得哭号起来。 刘兰英死的时候下身的亵裤不见了,而今他的亵裤又被发现在张光棍家的床底。 张光棍被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绑地捆在屯子口的定风桩上,哭了一夜,喊了一夜的冤,直到第二天的时候镇上的警察将他带走还都在喊冤。 这个案子查都不用查,人证物证俱全,只要走一层行刑手续,张光棍就必死无疑了。 第20章 枪声 刘兰英死了,年幼的赵大海按照村里老人的吩咐端着火盆跪在刘兰英的灵床前,每来一个吊唁的亲戚赵大海就烧一张纸钱。他的眼睛都哭肿了,看到我时小声说道:“江绒,我跪了一天了,也哭不出来了他们还让我哭,也不给我吃饭。” 那时候三里屯的旧俗中,人死后第三天才能下葬,子孙跪在灵床前抱着火盆连哭两天,至于为什么不让吃饭很多年之后我也不明白,兴许是为了表达哀伤的一种方式。 刘兰英死的头两天,三里屯的孩子都还在照常上课,有一次放学回来的路上小五突然憋不住哭了出来,他小声地跟江生说道:“江生,婶婶儿临死之前让我送一封信给我爸爸的,可是我把它给丢了。” 江生拍着小五的肩膀,并没有跟小五提起那封信,那封信的内容除了刘兰英本人,谁也不知道。 她临死时眼睛睁着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时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说,人在死前还有心愿没有达成的话,就会死不瞑目。 江生知道我害怕,每天晚上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也会醒来,他一声不响地擦着我额头上的汗,任由我枕在他不算宽厚的肩膀上。 刘兰英死的第二天晚上,江生和小五商量着买了一笼肉包子装在书包里,回到屯子里后,小五偷偷给了赵大海一个眼神,赵大海趁着上厕所的空来到后院,他看到江生手里的肉包子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大海脸上脏兮兮的,一边吃着一边笑道:“这包子真好吃。” “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江生说道。 赵大海听到江生的话,嘴里还塞得鼓鼓的,突然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因为江生说得话跟平日里刘兰英说得话一模一样。 赵大海将嘴里的包子咽下去后,抹着脸上的眼泪说:“我想我妈了。” 刘兰英下葬的当天,我们这帮孩子都带着白色丧布做成的帽子,跟在送终队伍的后面。 尸体入棺时就是阴阳两隔,所有和刘兰英有关系的人都要嚎啕大哭,赵大海端着火盆在一旁被吓坏了,直到主持丧事的老人照着赵大海的头扇了一巴掌,跟他吼了句什么,赵大海才有模有样地哭起来。 那时候我和江生还有小五走在一起,听着周围大人们的哭声,并未觉得多么伤心,只是看到小五偶尔会抹着眼泪哭两声,心里才稍有感触。 刘兰英下葬之后,赵富贵就去了镇上的警署,他从警署回来后直接去了村长家,村长召集村民们集合,说张光棍被判了死刑,行刑批文已经下来,明天中午就可以处决,而执行死刑的地点就在三里屯北山坡。 三里屯北山坡在屯子后面,过了大石桥再往北一里路,那儿有个不算高的山坡,周围是尚未开垦的山沟沟。 我记得那天中午张光棍被押到三里屯的时候我和江生正在吃饭,母亲则在院子里晾衣服。 “哥哥,张光棍会被砍头吗?”我将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对自己问的话都感到害怕。 江生说道:“是枪决,就是用子弹打穿脑袋,现在杀死刑犯一般不用砍头了。” “那张光棍会死吗?”我问道。 江生说道:“子弹打穿脑袋当然就死了,没人可以活得下来。” 我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张光棍为什么要那样对大海的妈妈?” 江生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坏人总喜欢干坏事。” 江生刚一说完,外面就传来了一群孩子的叫喊声,小五喊着:“江生江生,快点,看张光棍被杀头啦!” “哦!”江生答应一声,喝了口玉米糊糊就跑出门。 “小孩子不能去看,晚上睡不着觉!”母亲急忙喊道。 可小五和江生已经跑远,我也跟着要出门,母亲拦着我说道:“你个女孩子家去干什么,杀头死人你也要看?吓得夜里又要尿床!” “哥哥去我也去。”我嘟囔着嘴,不管母亲的吓唬,也跟着跑了出去。 “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杀人犯,强奸犯,张光棍是个大坏蛋……” 一群孩子唱着顺口溜跟在押着张光棍的警察后面,大家嘻嘻哈哈,对于坏蛋被正法的事情都认为是值得高兴的。 很多大人也跟在队伍后面,不光是三里屯的人,附近几个村的人全都跑来看热闹,有的人还将家里的烂菜叶扔到张光棍的头上,咒骂张光棍不得好死。 张光棍双眼无神,嘴里还一直哼哼着自己是被冤枉的,他的双手被倒绑在身后,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向三里屯的北坡。 张光棍被押解经过大石桥的时候,村长正站在石桥上面,他是个看起来很瘦的老头,手里常年拿着铜头烟斗,有时村里的孩子顽皮他就会拿着铜头烟斗吓唬人。村长拦在警察后面说道:“大伙到了这都看好自家伢子,没成年的不能过去,枪一响就招来了牛头马面,染了晦气可别说我老人家没提醒。” 村长这么一说,一群孩子就只能留在大石桥这头不敢再去,眼睁睁地看着大人们跟着队伍过了桥。 “小五,你个不知孬好的猴崽子,浑水摸鱼要去投胎哪?”村长一眼看到了藏在人群中的小五,将他从人群里拽下来。 “江生也过去了,我得去把他追回来!”小五说道,急得乱跳。 “不要胡说,我怎么没看见?”村长说道。 “你没看见是你老眼昏花,怪不得我,你总看见赵大海跟他爸过去了吧!”小五喊道。 “人家是看杀母仇人吃枪子,你跟着去分什么羹,巴不得你娘跟着翘辫子?”村长说道。 “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呢?”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牛爱花一脸怒气地走到村长跟前指着村长的鼻子大骂。“老瘪三,我看你是少肺缺心眼了,老娘你都敢咒,你怎么不去死?!” 牛爱花骂得村长一句话也不敢回,村长只得尴尬笑着,端着烟斗走向一旁。 小五胖胖的胳膊被牛爱花攥在手里,他挣扎着说道:“妈,放我过去,江生都过去了。” “你去看死人做什么,多晦气,就在这儿瞧瞧就行,又不是看不见。”牛爱花说道。 小五拗不过牛爱花,只能哼哼唧唧地站在牛爱花旁边,一副气哄哄的样子瞧向远处的山坡。 山坡之上,一群人围在警察后面,几名行刑的警察端着枪排成一排,站在张光棍十米之外的地方。 “哟,这谁家女娃子这么大胆,杀头也敢看。” 我从吵闹的人群中挤到前面,看着被众人围观的张光棍,突然想起他从镇上当厨师回屯子那年给了我一把糖的情景,他说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别跟屯子里这些泼妇似的满嘴脏话。 我小心翼翼地喘息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周围各种斥责的声音充斥我的耳膜。警察队长手里拿着行刑书,大声问道:“张刚强,你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光棍面部抽搐,手脚打颤,不得不由身边的两名警察搀扶,他哭着说道:“我日恁姥姥的,我真是冤枉的,你们杀错人啦,我到了阎王爷那里定然要把你们祖宗十八代都告喽!” “哪个恶人临死前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提着人头不认账,算什么男人!”赵富贵狠狠说道。 赵富贵牵着赵大海的手站在人群前面,赵大海依然是披麻戴孝,要亲眼瞧着仇人被杀死,以祭生母。 张光棍抬起头看向赵富贵,说道:“赵富贵,我承认跟你老婆是有一腿,我是畜生对不住你,可我没必要杀人,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该了解我杀个鸡都怕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买通了关系,三天就把我问斩,我今儿算是栽在你和哪个小王八羔子手里了,你截了我生路,将来也必然是被冤杀的,因果报应,你跑不了!” 警察队长皱着眉头,示意两名押解张光棍的警察让张光棍跪下。 两名警察松了手张光棍就瘫倒在地上,他踉跄着爬起来跪在众人面前,裤子前湿了一大片。 围观的人纷纷嘲笑张光棍没种,临死前怕到屎尿失禁。 张光棍忽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瞪着眼睛喊道:“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 张光棍说完又对着围观的人群哭道:“各位先走一步,先走一步!我冤!姥姥的,真冤!” 警察队长的手势落下,枪声随即响起。 很多现场围观的大人都闭着眼睛不敢看,张光棍脑袋开花的瞬间我的眼睛突然被蒙住。 “别看。”江生把我身子转过去,拉着我从人群中穿行。“谁让你来这儿的,晚上又该害怕了。” 我转过头,在嘈乱的人影里只看见张光棍背朝天趴在草地上,看见他被绑着的双手和黑色的布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酸涩,难以自抑。 第021章 秦少卿 张光棍被枪毙后,人群如潮水般退去。 张光棍的死成了那些天三里屯的村民们茶前饭后都津津乐道的事情。 而那些天里,我脑海中时常回想起他临死之前对我说的话。 “江绒,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好好读书。” 我看到张光棍瞪大了眼睛向我咆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我说出这般话,我时常被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吓醒,总觉得他就在某个漆黑的角落看着我,便钻进江生的被窝,钻进他的怀里,只有江生才能让我忘掉那些可怕的画面和声音。 刘兰英和张光棍的死并未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影响,三里屯的人照旧还要工作,而我们照旧还要上课。 自从小五上次在班上打了王伟和秦飞,这两人就一直没来班上上课,少了秦飞带头,班上一些好欺负人的学生便不敢太造次,打架的事情虽然时有发生,但是敢和三里屯的孩子打的倒是没有。 有时三里屯的学生和同桌吵架,同桌会骂道:“你牛什么牛,仗着马小五护着你就能欺负人了?狗仗人势!” 小五开学后的头几天上课倒是有了些热乎劲,有一次早晨检查功课时也勉强通过,被先生夸赞了一番,不过没过几天他就恢复吊儿郎当的样子,时不时地上课打盹,有时下课还会跑到教室后排揪我的辫子。 小五在教室打架的那天有个三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门口看不惯小五的行径出言挑衅,被小五一拳打得鼻血横流,之后有一次吃饭时那名学生带着两个人将小五堵在学校门口,那些人也就八九岁,小五一个人自然打不过三个,他顶着其他两人的拳头追着那名挑衅他的学生打了个半死。 之后小五三天两头堵在三年级门口,看见那名学生就打,有时上厕所也跟在人家后面追打,搞得那名学生后来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而在几天之后,王伟终于被他父亲领到了教室。 王伟自开学以来一直都是脏兮兮的,不洗澡不洗脸,身上到处都是灰,最关键的是他的头顶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虱子卵,谁见到都觉得恶心。眼下他被洗得一干二净,同学们看到他耳目一新的样子一时都鼓起掌来。 由于王伟先前在班上很邋遢,所以没人愿意跟他做同桌,先生将他换到谁旁边谁就会和他打架,或者是哭闹着找自家大人。又丑又臭的一个人,脑子还有问题,谁不害怕呢?所以先生专门在教室后面放了一张课桌给王伟,让他远离其他学生。 张先生见王伟终于洗了个干净,略微有些满意,他看着教室最后排角落的课桌,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了江生的身上。 张先生说道:“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以后就跟江生做同桌吧。” 江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拧在一起,很显然他也是不愿意的,不过江生向来不喜伤人,他没出声反对,也没表现出厌恶的神情,任由张先生的安排。 江生向来如此,听任陈公博的安排从上海来到北平,听任父亲江正阳的意见改陈姓为江。如今,素来爱干净的他也只能听任张先生的安排,和一个谁都厌恶的人坐同桌,他知道自己反抗是没用的。 他百般央求黎叔带他走最后还是留在了三里屯,他不愿改自己的姓,即便被打死也不屈服最后还是改了姓,因此对于眼前自己的不喜之事,他表达的反对观点也只能是皱皱眉头。 这世上大多数的孩子都可以在遇到不喜之事时大哭大闹,直到自己达成所愿,我可以,小五也可以,唯独江生不行。 王伟听到张先生的安排万分欣喜,长得好看的孩子向来是讨喜的,江生本就长得好看,从不与人争执,成绩还是班上第一,这样一个优秀的人谁都想要靠近,包括丑八怪王伟。 王伟的父亲听张先生说江生是班上读书读得最好的学生自是无比开心,对张先生千恩万谢,还要请张先生和江生去他们家做客吃饭。 张先生婉言拒绝,让江生和王伟出了教室,问江生是否愿意去王伟家吃饭,江生摇头,王伟看在眼里,便央求他父亲请江生去家里做客,王伟的父亲百般劝说,最后张先生也劝说江生,江生只好答应。 那个时代还有伴读之说,不过都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不喜读书,家中长辈便招一名长相姣好读书用功的孩童伴读,往往会让纨绔子弟悬崖勒马,金榜题名。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眼下江生和王伟虽不是伴读关系,但王伟能常伴江生身旁听学,王伟的父亲自然再乐意不过。 王伟的父亲看着王伟训斥道:“不求你能读好书,只求你以后万事听江生的话,将他当成你的师长榜样,这一次要是你再惹了事,学校不要你,你也不得回家了,既当祸害,不如早死,任你自生自灭。” 王伟听着父亲的狠话连忙点头答应。 王伟回校的当天下午,秦飞的父亲也领着秦飞到了学校,不过同行而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裘袄的大汉,看上去很是威严,另一个则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穿白衣,像极了戏台子上的翩翩佳公子。 那时候张先生正在上课,听到外面的动静便让我们朗诵课文,自己从讲台上走出教室。 秦飞的父亲看到张先生不徐不缓地出现,鼻孔里发出重重的哼声,斜睨张先生道:“张顺义,你可知道你眼前的这位爷是谁?” 张先生也哼了一声,完全不理会秦飞的父亲,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一大帮人,然后又看向那名比他小几岁的裘袄大汉说道:“怎么,混堂口的秦叔公今儿砍到我学校来了?” “你简直是不知……”秦飞的父亲刚要破口大骂,被裘袄大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大汉看着张先生说道:“二哥,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嘛,正好带着这些不知好歹的亲戚来赔个不是。” “二哥?”秦飞的父亲一头雾水。 张先生说道:“你可别折煞我了秦爷,一声二哥叫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哪比得上堂口的皇帝?” “二哥你看你这说得什么话,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要是不那样现在也早就身归黄土了不是?当年你和大哥都疼我……” 张先生和秦叔公一边聊着一边走向一旁,秦飞的父亲看得心惊肉跳,忙不迭问一旁的白衣少年道:“哎哟小侄子,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衣少年说道:“张先生和我父亲是八拜之交,早年都是共进会的成员,跟过孙先生,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后来因为一些矛盾好多年没往来,正好借着姑父这件事来重归于好。” 秦飞的父亲听到“共进会”“孙先生”和“八拜之交”这些字眼一时间愣了神,他万万也没想到张先生竟然和秦叔公有这样的关系。 秦叔公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在北平边境一带摸爬滚打当个小混混,后来遇到张先生后,命运才开始改变,因聪明能干被张先生保举进了共进会替孙中山做事。共进会解散后张先生留在浅塘镇做起了教书先生,在附近的几个城区颇为有名,而秦叔公则混了堂口,干着刀口舔血的营生,经过多年才混到堂口的第一把交椅。 不光是浅塘镇,附近的几个镇包括北平城内也都有秦叔公的产业。 秦飞的父亲听白衣少年讲起张先生和秦叔公的事情,越听越觉得张先生和秦叔公的关系不一般,苦着脸问道:“那前几日我去找叔公的时候怎么也没人提前知应一声哟!” 白衣少年说道:“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再者说你也没问,谁知道你这么不知趣开口就咄咄逼人,没见我父亲都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 白衣少年的语气很不客气,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秦飞的父亲,似乎对他们父子并无任何好感。 过了一会儿,秦叔公和张先生从远处走回来,秦叔公的眼睛通红,说道:“二哥,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每次想起来都心如刀绞,没脸来见你,哪敢以叔公自居。” 张先生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小凤啊,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该过去的也就过去吧。” 秦叔公点头,说道:“我记得二哥当年喜听京戏,正好再过半个月就是这梨园镇的戏园子开箱祭祖的日子,到时候会开一场大戏,我包个场,专请二哥您来听听戏。” 张先生说道:“还有课要授,到时不知能否赋闲下来。” “无妨。”秦叔公说道。“就是二哥把学生都带上也容得下,怕只怕孩子们听不懂,扰了二哥雅兴。” 张先生说道:“这事儿就算了,毕竟是下九流之所,影响不好,甭屈了孩子们,届时我去看便是。” “如此甚好。”秦叔公应了一声,接着指向白衣少年说道:“二哥,这是我的三儿子,家里老小,少卿。” 秦少卿向张先生作揖见礼道:“少卿见过先生。” “哟,不敢不敢。”张先生说道。“初见时我还以为是唱大戏的,此间再看,当真是仪表堂堂,这衣服穿上再合适不过,小凤啊你真是命好,生了个如此俊朗的娃娃来。” “先生谬赞。”秦少卿不喜不羞道。“早就听闻先生为人刚正不阿,这些年来又常听家父念叨先生的好,怎奈没个机缘得见先生,今日有幸,恨不得拜于先生门下,奉师父之礼。” 秦少卿这番话不由地让张先生大笑起来,张先生拍着秦叔公的肩膀说道:“这少卿公子当真是人中龙凤,如今乱世竟有这般人物,怕将来是个大有才情的人物,我可收不起这般俊逸的学生。” “二哥过谦了,少卿这孩子平日里喜欢听戏文,倒是爱把玩些下九流的手艺,之前又在北平城中见过一次那前清的小贝勒,穿了人家的衣服觉得合身,自此便看这满人的服饰合眼,倒也不是一直穿着这件。”秦叔公说道。 张先生说道:“民族共荣嘛,倒也是有情怀的人,若要有人说闲话,像我这般留着长辫子的岂不是要被唾沫淹死。” “二哥说的是,时代不同了。”秦叔公说着,又看向秦飞的父亲说道:“还不来给我二哥请礼?” 秦飞的父亲连忙给张先生鞠躬,恭敬说道:“不知先生是叔公的兄长,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先生大人有大量。” 第022章 秦少卿2 张先生摆了摆手说道:“免了吧,少在小孩子面前来这套,前些日让你来一起管教管教自家孩子,你非要搬身后的靠山来压我,眼下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又立马变了颜色,唉,秦飞这孩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我……” “你只需要听着就是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仗势欺人,没读书的人当真是没见识!”秦叔公打断秦飞父亲的话,脸色很是不悦。 “舅舅,是别人打我,不是我打别人。”秦飞委屈说道,他本来是来找帐的,没想到反倒成了被教训的一方。 秦叔公说道:“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先无缘无故欺负一个老实学生,那被欺负的学生同村孩子看不惯就教训了你一顿,结果你几个人打不过一个,遇到了个狠茬子就唆使个傻子动手,以后莫要说是我亲戚,我丢不起这个人。” 张先生说道:“小孩子打架本也没什么,该教训的教训,该罚的罚,叫大人来的本意是让孩子认识到错误,结果倒好,跑这来吹嘘起家势后台了,今天就算我不认识小凤,你将我捉了坐牢废了手足我也不会改口。” 张先生的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秦飞的父亲早已冷汗直下,口中忙说不敢。 “以后做人做事咱都讲道理,对待教书育人的先生更要谦恭,我妹妹也不知道怎么会看上你这窝囊废。”秦叔公批评完秦飞的父亲,看向秦飞说道:“去把跟你有矛盾的那俩娃叫出来赔礼道歉!” 秦飞听完一脸不服,秦飞的父亲一巴掌扇在秦飞后脑勺上,秦飞撇了撇嘴,只得到教室将江生和小五叫出来。 江生和小五从教室出来后,小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抖着腿,江生暗自打了一下小五的手,小五这才正儿八经地立着。 秦叔公说道:“小小年纪,同窗之间就该友爱互助,打打闹闹都是小事,莫影响了交情,互相道个歉。” 秦飞低着头,站在小五面前,说道:“对不起。” 秦叔公不喜,说道:“念出来人家的名字,态度真诚点,你跟脚趾头说话呢?” 秦飞抬起头,看着小五说道:“马小五,对不起。” 小五拍着秦飞的时手说道:“没关系啦。” “放肆!”张先生瞪着小五说道:“没大没小的,让你互相道歉,把别人打一顿还要接受道歉,你当别人欠你的?” 小五尴尬笑了笑说道:“主要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秦叔公的脸色变得有趣起来,说道:“这孩子当真是直率,打完了人连名字都不稀罕知道,看你胖乎乎的个子也不高,竟是能打得过秦飞?” “自然是打得过。”小五说道。 “少在这炫耀,关公门前耍大刀!”张先生呵斥小五,接着对秦叔公说道:“你是有所不知,这浅塘镇三里屯有一家子世代遗传,天生巨力,这伢子的爷爷当年因为失手打死人被关了监狱,出来没几年病死了,其父是我学生,当年打架也是个狠主,好在性子腼腆懂得收敛,不似眼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胖墩儿,谁招呼他他就打谁。” “呵!”秦叔公听张先生这么说不由地对小五起了一丝兴趣。“我听戏文里常说,世间常有奇人,天生巨力,一餐一牛,一拳能打穿城墙,还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不知这家父子怎样?” 张先生垮着脸说道:“你小说戏文看多了,充其量不过两三人的蛮力。” 江生站在小五身旁,察觉到那名个子高瘦的少年一直盯着自己看,就回望了一眼,刚巧看到秦少卿的明眸,略感尴尬,便立马移开。秦少卿指着江生说道:“这娃娃倒不似乡下人家的孩子,比北平城遗落的小贝勒也不逊,怪不得秦飞会欺负他,太招人喜的人向来就容易招惹是非。” 秦叔公说道:“这还没问清缘由倒是让你断了篇儿。” 小五、江生和秦飞各自道了歉后张先生让他们回到教室,张先生听到秦少卿夸赞自己学生自是高兴,便说道:“那个叫江生的孩子倒是的确讨喜,聪颖好学,诚恳和善,比起其他学生来讲确是凤毛麟角。” 秦少卿说道:“既然先生也疼爱此人,半个月后梨园开箱祭祖的戏不如带这学生一起过去,当是背书小童,也好路上解闷。 秦叔公有些嗔怪道:“少卿,先生看戏带不带谁是他的事,莫要多嘴。” 秦少卿自觉地话多说了,便应了一声退到一旁。 秦叔公说道:“二哥,我看我们也来了好一会儿了,耽误你那么长时间,也该回去了。” 张先生说道:“如此也好,有事就先回去忙,我这还有课那就不远送了。” “这几日我让常成和常德来拜访二哥,到时候还望二哥多提点提点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秦叔公向张先生告别道。 秦少卿也向张先生告别,然后随着秦叔公走出学校。 学校门口站着众多堂口的青年,秦少卿招呼一名青年过去,在他耳边耳语几句,这青年点头,便走到一年级教室后面。 下课之后青年将秦飞叫了出去,小声地对秦飞说着什么,秦飞看向教室内的江生,皱了皱眉头,最后只能连连点头。 我们本以为秦飞的事情会很棘手,他只要下了学势必会找小五和江生报复,却没想到麻烦事就这样自行解决了。 人的本性很难改变,无论是秦飞还是王伟都一样,不可能得了一次教训之后就变成另一个人。秦飞还是会欺负别人,看见谁挡在他前面就猛地推开,谁踩了他的脚后跟就回头一脚,只是他看见小五和江生的时候会稍微收敛些,脸上依旧傲气不改。 而王伟也是,他的衣服依然是很久不换一次,脸也时常不洗,不过他倒是很听江生的话,也没再跟秦飞厮混在一起。 自从刘兰英死后,赵大海整天都闷闷不乐的,虽然也经常和我们一起玩耍,但是他偶尔心事重重的样子,像是心里藏着某个秘密。 这个秘密在他的心底发酵,时而残识着他的灵魂,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惊醒,大喊大叫,喊着刘兰英。 那时的北平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只是很久没下雨空气变得有些干燥,田里的麦子也有些蔫吧。 当初入学前江生曾经和母亲商量过,入学后如果成绩好的话就跳级到高年级上课,母亲得知江生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时问过江生是否要跳级,江生不愿意,态度很坚定,母亲也就没有强求。 半个月后,三月十八,梨园镇的戏园子开箱祭祖日。 张先生一大早就将江生叫出去,让他跟着一起去梨园听戏。 从三里屯到梨园十多里路,张先生带着江生穿过浅塘镇主街道到了直通东直门的胡同口,那路两旁有很多等着拉客的黄包车夫。 张先生选了个看上去精壮的车夫,和江生同乘一车,朝梨园镇进发。 张先生因去听戏,很可能见的都是达官贵人,所以前一日就打招呼江生穿着干净衣裳,江生便将久未穿过的小西装从箱子里翻出来。 那一日浅塘镇的孩子在去上学的路上一直盯着江生看,到了学校后学生们也一直侧目,大家这才知道,原来江生可能真的是富家大少爷,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瑕疵,行为举止都像极了富贵人家养出的孩子。 这世间没有任何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所以江生想要掩藏的秘密很快被传了出来,很多人开始议论起江生的身世来。 那时候的我头发发黄,有意无意地避开江生,走在他的后面,看着众人围在江生周围,心里无端难过。 张先生和江生都是不喜多言的人,两人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到了梨园门口时江生主动下车,扶着张先生从车上下来。 梨园门口有不少迎客之人,见张先生竟带着一个如此灵巧的小童前来听戏,不由地多看几眼。 江生不知道的是,也许正是他来梨园的这次,他的一生都将悄悄改变。 第023章 梨园听戏 梨园本是戏班子学艺的地方,都是些有唱戏天分的孩童自小培养,十年苦功熬过,园中的老师傅觉得可以到台上献一献丑,便可对外宣称园子里出了角儿,于是京城各大酒楼戏楼便会请角儿出了园子演出。 旧时的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被称为五子行业,他们所住的地方都属于下九流的地儿,那些有钱有身份的人是不乐意往戏园子里钻的。 京戏自打乾隆年间四大徽班进京,二百多年间日精月进倒是在逐渐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因梨园行本是下九流行业,住不得天子内城,所以这一堆唱戏说书的便集中在了浅塘镇旁边的镇子,久而久之,镇子因为梨园子也就定名叫梨园镇。 满清末年的慈禧老佛爷也爱听戏,有一次得见梨园内并无唱戏的戏楼,便下令在梨园内建了一所,八国联军进京的时候戏楼遭到一次破坏一直搁着未有修缮,再到日本鬼子攻打北平,梨园的老师傅得知日本军中也有爱听京戏的人,干脆就下令把戏台给拆了,如今梨园内的戏台则是临时搭建的。 京戏的戏班子每年农历岁末是要封箱歇戏的,封箱要唱封箱戏,恭请祖师爷移驾暂歇,阴历新年的年头再举行开箱仪式,表演五福灵官,跳加官,跳财神等吉祥小戏,鞭炮齐鸣,请祖师爷回銮,上香,行叩首礼,开启新的一年。新年开门营业则需要祭祖,以谢祖师爷赏饭传道之恩,这祭祖日子最晚三月十八,梨园为了躲日本军的邀请封箱至今,若是今年再不祭祖开唱便是对祖师爷不敬了。 于是这开箱后的第一场戏,便被秦叔公包了场。 张先生带着江生走近梨园内,只见园内甚是热闹,不少身着华丽锦袍的人互道寒暄,江生皱着眉头,眼下北平城正乱,天下到处都在打仗,而这里却一片笙歌,便不觉地想起身在上海的生父陈公博,也不知道如今他过得怎样了。 观众席上座的秦叔公看见张先生来到,连忙起身迎接,秦叔公说道:“二哥你可算是来了,我本还怕你忘了这茬正要让常成和常德去接你,常成,快给你二叔请茶。” 秦叔公一边招呼张先生坐在上座一边让自己的大儿子沏茶,两人相谈甚欢,而白衣少年秦少卿则早已将张先生身后的江生拉到一旁。 秦少卿小声问道:“江生,你可还记得我?” 江生点头说道:“记得,你叫秦少卿。” 秦少卿见江生记得自己的名字,甚是高兴,问道:“这半月以来秦飞那小子可有招惹你?” 江生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那就好,我谅他也不敢。”秦少卿一边说着一边和江生勾肩搭背,看似很是熟络。“以后若是你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便到浅塘镇的广和酒楼跟里面掌柜支应一声,管他有钱有势我定然让他后悔来世上一遭。” 江生皱着眉头,不明白眼前这个只和自己见了两面的少年为何说如此狠话,便轻声回绝道:“这倒不必,我不喜惹事。” “你不惹人,旁人会惹你呀。”秦少卿说道。 梨园内的宾客陆陆续续到场,观看席上也很快坐满了人,江生被秦少卿拉到一旁问长问短,眼看着张先生身旁的座位已经被占了,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过了一会儿铜锣一响,梨园的老师傅便领着两名小徒弟上台给秦叔公和张先生请礼,敬谢捧场的喜话说完,台上鼓声响起便开始陆续表演五福灵官的小戏。 秦少卿见戏已开始,便领着江生来到秦叔公和张先生后座,点了点座位上一名身穿锦缎的中年人后肩,那中年人不喜,正要开骂,回头看到秦少卿时立马变得笑面盈盈,拉着身旁的一名年轻女子起座离开。 秦少卿和江生坐下来后,秦少卿刻意将椅子靠近江生,问道:“以前可听过京戏?” “听过几次。”江生回道,他在上海时曾被陈公博带去听梅兰芳的戏,本想一并说出,思虑片刻觉得话多便没再说。 秦少卿倒是没想到江生听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拉着江生落座时一直将江生的小手攥在手里未放,此时离江生很近,瞧见江生的侧脸,竟也是无半点瑕疵,心中异样,感叹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便开口说道:“你这身衣服好是合身,若是不喜听这京戏,我带你回我家送你几件衣服,都是前清的小贝勒才穿得起的。” 一阵鼓掌声传来,众人齐声呼好,江生也将手从秦少卿的手中抽出鼓掌,秦少卿一时发怔,又见江生抬头看向戏台似是没听到他的话,心里不免一阵失落。 五福灵官和条财神等吉祥小戏结束后,梨园子的师父便走到台下,请秦叔公点戏。 秦叔公说道:“今日这戏是秦某请二哥张顺义先生听的,自然是让二哥点戏。” 张先生推脱了两句,众人起哄,都让张先生点,张先生勉为其难,说道:“那好,就来个《贵妃醉酒》。” 梨园师父拜谢下场,让众人稍等片刻,过了一会儿台上乐声响起,表演开始,众人看得津津有味,张先生和秦叔公也小声品评,张先生回头看了一眼秦少卿,问道:“少卿,你也是爱听戏的,可能对这戏品评一番?” 秦少卿思虑了片刻,说道:“唱功唱腔倒是极为标准协调,也有柔和梅派的唱法,略是老成,但毕竟不是梅大师,一些神韵表现上还是有些欠缺。” 张先生听了多年京戏,自觉地台上的戏已经是堪称典范,未有瑕疵,却没想到秦少卿小小年纪还看出不是来了,便笑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欠缺在哪里?” 秦少卿说道:“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这杨贵妃是何许人也?不仅要雍容华贵,举止大度,更要艳绝天下,倾国倾城,先生不觉得台上这角儿太老了么?” 张先生闻言,再看台上描着脸谱的贵妃,嗓音和姿态间的确察觉年纪已经不小,便说道:“京戏博大精深,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上台的毕竟又是男儿身,何来艳绝天下?” 秦少卿说道:“梅先生当年出道时不是流传一句话么,娶妻当娶梅兰芳,嫁人当嫁周信芳,男子若美比起女子来有过之无不及,京戏虽然凭的是唱念做打的真功夫,身段姿态也可以磨练出来,但若是有人生来就倾国倾城,还何须打磨?” 张先生笑了笑说道:“若当真有生来就倾国倾城的,不说唱京戏,往台上一站也可颠倒众生,还唱什么戏?” 秦叔公说道:“二哥不必理会少卿的狂言,他这是钻了迷眼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照他这么说也只能找个真贵妃来唱戏才过得去眼,脸谱都省得描了。” 秦叔公的话让周围宾客不禁都笑了出来,秦少卿自感无趣和委屈,瞄了一眼身旁的江生,小声嘀咕道:“只可惜他还年幼,若是再大些岁数,定然天生就是个角儿。” 秦叔公和张先生听完了戏便一同前往梨园镇上的酒楼,江生身为小徒陪坐在张先生身旁,秦少卿也把江生身旁的人撵走,自己坐在江生旁边,吃饭喝酒时除了必要礼仪,一直小声问江生爱吃什么,亲自帮江生夹到碗里。 张先生领着江生返回浅塘镇时秦少卿心中不是滋味,万分不舍,可碍于人多他不好表达,见江生上了车后没再回头,半句话也没说,心中更是酸涩。 第024章 三里屯的和平年代 江生回到学校后已经是傍晚即将放学,小五拉着江生问长问短,看似对看戏这件事也颇感兴趣。 “前年的时候咱们屯子里就来了一帮人,穿着古代人的衣服,脚下踩着木棍,还能喷火,可把我乐得,你怎么也没让先生把我一块带去啊!”小五哼哼着说道。 江生一副无可奈何地样子说:“你说的是跳大神吧?不是京戏。” “都是唱大戏的,蹦蹦跳跳咿呀哇啦的喊,一点都听不懂,有什么不一样吗?”小五疑惑道。 “自然是不一样。”江生扶着脑门说道。 “那你跟我解释解释。”小五晃着江生说道。 江生只好和小五解释半天,小五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听到上课的铜锣声才一脸无聊地回了座位。 张先生来到教室后一一检查大家的功课,小五被提问时照旧是一问三不知,不过先生看起来心情极好,倒是没教训小五,而且还提前放了学。 在浅塘镇小学上一年级的三里屯孩子有十个,还有几个三里屯的大孩子是在高年级读书,春耕农忙,高年级的学生便成群结伴一起上下学,未让大人接送,我们便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回家。 那时上学下学一路上野花遍地,一路疯跑玩耍也饶有乐趣。赵大海见天色尚早,便提议再去澡堂洗澡。 江生皱着眉头,因为母亲上次已经说了让他不要去澡堂,万一被父亲知道了会不高兴,小五倒是很想去,澡堂里洗澡又暖和又好玩,比在家里用浴帐洗澡冻得发僵好多了。 我见江生想去,但是又担心我一个人站在澡堂外面不安全,我便开口道:“哥哥你们去吧,我和屯子里的其他小孩回去了。” 小五打着哈哈说道:“江绒终于懂事啦,你说你要是个男孩多好,这样就能跟我们一起洗澡啦!” 江生说道:“那你赶紧跟上他们吧,千万别掉队,回家后妈妈问我去哪了就说跟小五和大海在屯子后面玩,晚上吃饭前我肯定回去的。” 我点了点头,转身跟上三里屯的孩子们,小五人模狗样的叹了口气说道:“江绒真可怜,连鸡鸡都没有。” 晚上洗澡时江生由于在澡堂洗过了澡便没再洗澡,我则主动央求着母亲给我洗澡,还跟母亲说明天我要穿新衣服去上学。 母亲还笑着说我竟也知道了干净。 父亲回家后有些愁眉苦脸,他最近这些天一直如此,一来是担心外面战火连天随时会传来爷爷的死讯,二是给日本宪兵队盖房子,最近日本兵抓了很多壮丁,除了他们几个有技术的建筑工,不少壮丁都被活活打死。 虽然有警署和建筑队保着,警署的人也请秦叔公动用关系跟日本宪兵队沟通,让小日本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建筑队的人,但是父亲看到有人被饿死和打死心里总是害怕的。 我的爷爷叫江远尧,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老江。包括父亲有时候都这么叫他。 老江原本是三里屯的土医,年轻时候在镇上的药堂做抓药伙计,常年见郎中配药,日熏月染之下自学起《本草纲目》,几年之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术远超他的师父,便留在那家药堂做起了坐堂郎中。小日本攻打北平城的时候药堂被封,所有草药都被抢空,他这才回三里屯做起土医。 有一年他外出看诊时遇到了一个重伤垂死的国军军官,将那人救活后就被推荐进了国军编队做随行军医。 这几年战况越发紧张,老江三年未回家看看,以前倒是还经常写信,或让人捎来些草药和药水,近来这一年多就音讯全无了。我隐约地记得老江走的时候我才刚会跑,那时候他整天把我扛在头顶,任由我敲他的脑门揪他的耳朵,非常疼我。 睡觉的时候,江生一如既往地安静躺在床上,身上隐隐散发着只有我才能闻得见的奶香味。 按照往常来说,我早就应该贴在他的身边,或者任性地抱着他的胳膊睡觉,可这次我没有。 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当初他刚来三里屯时哭泣的表情,回想起父亲让他改名时的委屈,还有张先生将王伟安排在他旁边时他不情愿也得接受的样子。 我想起江生来我家的第一天晚上因得知要跟我在同睡一张小床时,他在责问母亲为什么我不洗澡,最后生气自己也没洗澡,他夜里小声地偷偷地哭泣,小小的肩膀耸动,委屈极了。 我在想,他对我的好,是否也像面对丑八怪王伟时的不得已而为之。 甚至是我每天贴在他身边时,他是否也会在我看不见的黑夜里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我在深夜后再次被噩梦惊醒,江生也一如既往地醒来,他悄悄地转过身面对着我,等着我向他的怀里钻,可是我却躺在被窝里没动,直到我睡着,他也睡着。 江生没有出现在三里屯时,我是个多么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我自己也不清楚。 三里屯的远山不知不觉间覆盖上一层绿膜,屯子里的杨树也长出嫩芽。那个年代的小学只有一到五年级,学校按照孙先生推行的七天一周的历法每七天放假一天作为休息,周六的时候也会上课,但一般都是课外活动,由学校的老师组织进行。 放假在家时江生一大早会早早地爬起来找小五玩耍,自从打春后三里屯周围有水的河沟早已化冻,孩子们就会三五成群拿着自家脸盆找个水浅的地方捉鱼虾泥鳅。 小五看得眼馋,也兴冲冲地回家抱着脸盆让江生跟他一起去抓鱼,江生虽然怕脏了衣服,但终究是小孩心性经不住小五的蛊惑,最后也跑回家拎着脸盆和小五一同出去。 江生有时会抓满满的一盆鱼虾,有时抓得少了就会送给小五,小五嘴馋得很,自然都是让牛爱花下了锅。 母亲有一次在清理鱼肚的时候说道:“以前你爸和张光棍也会去捉鱼,张光棍以前捉过一条十多斤的大红鱼送给了咱家。” 母亲突然提起张光棍,不由地让我心里有些害怕,毕竟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我向来害怕死人,总觉得人死后就会变成吃人的鬼,脑子里时常会出现乱七八糟的想法,而张光棍家离我们家很近,就隔了三排人家,他被枪毙后据说家里的东西都被村里的一些少年拖去卖了,还有人在他家的床底找到了一沓钱。 张光棍家的门口有两颗大洋槐,到了春天后叶子铺展开来会形成很大的阴凉地,以前他时常不在家,所以村里的老人们乘凉聊天时会去他家门口坐着,现在再也没人敢来了。 张光棍死后他家的墙倒了一半,屋顶也开始漏雨塌方,院子里长出不少野草没人清理,门上的锁也不知被谁砸成两截。 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总觉得阴森森的,甚至都不敢往他家的院子里看,总觉得他就站在日渐荒凉的屋子里看着我。 而因为张光棍,刘兰英也死了,当年他们在商店小屋里所进行的苟且之事被我瞧得正着,这个秘密在我的心里一直掩藏,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过。 刘兰英死后赵富贵家的商店便由赵富贵的爹赵福喜看着,我每次去买东西的时候都站在远处先望一会儿,若是赵福喜在商店的窗口坐着我便过去,若是没人我便不敢过去,生怕那昏暗的小屋里会有东西把我拖进去。 那时候沈阿娘依然每个月都来三里屯看一次江生,有时会带一些糖果有时会带一些羊角蜜,江生不喜吃糖,所以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我吃了。 沈阿娘有两次来三里屯时我们都在浅塘镇小学上课,她会到家里和母亲坐坐,讲一些以前发生的事情,一来二往间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还有我们中午放学时在学校门口碰见沈阿娘,她专程在学校门口等着江生,要带江生去吃小笼包子。沈阿娘知道江生和小五、赵大海关系好,所以也会把他们一并带上。 我们晚上回去的时候听母亲讲起沈阿娘的事情才知道她的过去,她在北平举目无亲,并没有找到她死去的丈夫的亲戚,进镇上的纺织厂时没有人担保,干得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和一帮大老爷们装车卸货,后来厂里领导见她勤快才将她调到流水线上。 母亲听说沈阿娘在纺织厂上班,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她和小五的父亲马爱国是在同一家工厂。 不过马爱国平日里也是早出晚归,并未见过沈阿娘,就算在厂子里修机器时见过也认不得。 母亲到小五家把沈阿娘的事情说了后牛爱花并不感冒,指着母亲的鼻子说:“张秀梅,你不要乱管闲事好不好咧,那个沈秀梅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你看看她的头发梳得跟牛舔的一样,你让我男人跟她认识是什么居心?你要是在这样乱拉关系,小心我跟江正阳告状去,真是的,一天到晚的没事找事,一个外来女人你瞧你多上心。” 母亲被牛爱花骂得狗血淋头只能硬着头皮忍着,等我们从镇上放学回来后母亲让江生将小五喊来,让他悄悄地告诉马爱国这件事。 三里屯的孩子们对沈阿娘印象极好,都说她是大好人,小五吃了沈阿娘不少好处,从母亲口中得知沈阿娘是个可怜人后,更是想要自己父亲在厂子里是照映一下沈阿娘。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沈阿娘,小五总会想起刘兰英,想起刘兰英让他交给马爱国的却被他弄丢了的信。 马爱国得了母亲的嘱托,在纺织厂找到了沈阿娘,两人见了几次面后便也不再认生,日子久了在工厂的食堂吃饭倒也能说上两句话。 沈阿娘时常想念江生,忙着加班走不开时就会买些零食糖果让马爱国给带回去,不然一个来回她的脚底就会磨出水泡。沈阿娘也疼小五,毕竟他疯癫的时候小五也经常拿家里的东西给她吃,便叮嘱马爱国留一半在家给小五吃。 马爱国是个实诚人,也知道沈阿娘是怕他心里不是滋味才这样说,便回绝了沈阿娘。不过牛爱花知道这件事后就不乐意了,所以一包糖分到最后能到我手里两颗就已经不错了。 有一次牛爱花还说道:“都说这个沈秀梅好,送个糖就给你两块,也不知道值不值我这个跑腿钱!” 后来沈阿娘也觉得每次都让马爱国带东西给其他孩子不好,就事先将要送的东西分好再让马爱国带回去。有时沈阿娘特别想念江生的时候会跑到学校来看看他,给江生钱江生又不要,买衣服江生也不要,只能请我们一帮人到外面吃顿饭,三里屯其他的孩子也能沾沾光吃些好吃的。 这么一来二往间,三里屯孩子们口中的沈阿娘就成了又漂亮又贤惠的好女人,她偶尔来三里屯时也会带些东西分给村里的老人们,老人们得了一点好处就闺女长闺女短的跟沈阿娘拉家常,沈阿娘三十岁不到的人,又能干心眼又好,自然是有人给她说媒。 母亲也劝沈阿娘找个好人家嫁了,毕竟一个女人家孤零零在世上活着是多不容易,万一哪天生了病都没人在床前照顾。 沈阿娘虽有些难为情,毕竟那个时代女人的贞操还是挺重要的,她是个结过婚的人,观念里也有女人要守着贞操牌坊的意思,只是一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夫家和娘家的人全都在逃荒的时候饿死光了,便也就有了这么层意愿。 沈阿娘跟母亲说,不求那男人家里有几亩地,只要对方踏实肯干不嫌弃她就行。 母亲当然愿做这个媒人,而且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三里屯的地主,赵富贵。 第025章 沈阿娘和赵富贵 转眼间赵富贵的女人刘兰英已经死了几个月,三里屯商店门口时常卖弄风骚的地主婆再也见不到了。 虽然刘兰英年轻时候的名声不好,平日里又搔首弄姿招惹屯子里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但她这个人的性格倒是有趣,从不与人争执,更不会仗着家里有钱瞧不起谁。 如今三里屯看店的人换成了年老的赵福喜,众人的心里总感觉的缺了点什么,像是三里屯的一道风景线没了。 刘兰英在世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是她做的,她这么一走,家务活就落在了赵富贵的身上。 赵富贵和赵大海一样生来就是个小地主,好吃懒惰多年惯了,以前家境好的时候家里还请过几个佣人,吃啦喝撒都有人照映,就算上个厕所都有人拿着纸跟在屁股后面,他家的地虽多,但赵富贵从来没下地干过活,更别提需要点技术含量的厨艺了。 所以几个月下来赵大海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他本来就是一双招风耳,瘦下来之后看起来像只猴子。 赵大海时常在我们面前抱怨赵富贵炒菜难吃,不是太咸就是盐放少了,有时一顿饭吃下来要喝三五碗水,赵大海的爷爷赵福喜也当了一辈子的地主,自他老伴儿去世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颐养天年,让他熬个汤还行,下厨的活同样干不来。 这么一来,赵富贵一家三个男人就成了三个和尚没水喝,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有钱都没处花,赵福喜便催着赵富贵,再娶一房媳妇。 赵富贵心里也犹豫,虽然死去的刘兰英行为不检,对他不忠,但是平日里刘兰英倒是什么都听他的,而且他打少年时候第一次去窑子时就喜欢上了刘兰英,好不容易才将她娶到手,这么多年刘兰英倒也没给他丢人,别人家的媳妇这个岁数早就面黄肌瘦了,只有他的媳妇风韵犹存。 眼下刘兰英才死几个月他就再娶媳的话,一来是觉得对不起刘兰英,二来是怕村里的人说闲话,再说他要娶也得娶个会做饭会照顾人的年轻女人,姿色起码也不能比刘兰英差,这么一来条件限制太多,外村的几个朋友给他介绍了女人他都没瞧上眼。 因此母亲上门说媒的时候,赵富贵表面平静但内心还是挺激动的,尤其是说沈阿娘长得好看性子又好又能吃苦,赵富贵喜形于色,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赵大海听到母亲和赵富贵谈的是沈阿娘,也赞不绝口,把沈阿娘夸成天仙了。 小孩子说话最是真心,赵富贵听自己儿子都这么说,心下欢喜,便决定要见见沈阿娘,要母亲将沈阿娘带到家里做客认识一下,若真如母亲说得那样,这门亲事就可以定下来了。 不过赵福喜听说这门亲事的时候不太同意,当年他反对赵富贵娶刘兰英是因为刘兰英是个风尘女子,丢了门面,最后拗不过赵富贵才让刘兰英过了门,刘兰英名声再不好她是有娘家的人,万一拿着家里的钱跑了他也有地方追,知道找谁算账。而沈阿娘是从河南那边逃荒来的女人,先前脑子还不灵光,先不说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就说她万一日后和赵富贵拌个嘴,一气之下驮着行李就走了,让他一家老小上哪找人? 赵富贵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听赵福喜这么一说心中不免犹豫,这年头日子不过好,过门媳妇跑路的事情屡见不鲜,沈阿娘是个没娘家的女人,万一跑了他就丢人丢大了。 可是看着自己爷孙三代人饿得熊样他心里又痒痒,尤其是几个月没尝过女人味,听着赵福喜在旁边叨叨,心中烦躁,便对母亲说道:“要不嫂子你还是带她来给我看看吧。” 赵富贵这边既是答应了,母亲便和沈阿娘联系让她准备见面,沈阿娘听说母亲给她介绍的是地主,生怕对方不愿意,或是怕地主性子恶,自己嫁过去要挨打,就细细询问起来,得知详情后的沈阿娘心中忐忑,毕竟她是个再婚的女人,不适合找条件太好了,可碍于是母亲说的媒,只能同意答应见面。 几日后沈阿娘如约来到家里,母亲那时还有些刘兰英先前送她的胭脂水粉,帮沈阿娘简单在脸上擦了些,又帮沈阿娘将来时被风吹乱的头发搭理顺了,这才去村头喊赵富贵。 赵富贵听母亲说沈阿娘来了,就问她人怎么不来家里。 母亲说道:“你倒不想想,人家一个女人没过你的门就去你家,是不是要招人闲话,于情于理也不合。” 赵富贵一想也对,便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和母亲去了我家。 母亲领着赵富贵回家后,沈阿娘在堂屋里听到动静连忙起身,两人见面之后互相问了好,由母亲请到里坐下。赵大海虽是地主,平日里没少在外面接触人,但是在感情方面倒是像个生涩少年。 母亲看得出赵富贵很是满意沈阿娘的,沈阿娘就更不用说了,首先赵富贵是地主,其次赵富贵的年纪根本不大,怕是比她还要小两岁,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挑不出毛病。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男人都是穿着破衣烂衫,一身脏兮兮的,能吃得饱的男人都少有,而赵富贵却长得白白胖胖的,穿着一身不料上好的衣服,脸上看起来也不邋遢,她哪还有半分挑剔? 母亲看在眼里,帮衬着两边找些话题,就让他们在屋里单独聊会,自己则到院子里洗衣服。 半晌之后母亲见赵富贵起身告别,便将赵富贵领到门口,他擦着湿漉漉的手问道:“怎么样,还满意?” 赵富贵欣喜点头,说道:“满意,很满意,真感谢嫂子能想着我的好,嫂子你看我下一步该怎么办,直接提亲吗?” 母亲笑着说道:“你看你急得,这男女婚嫁不急一时,你也得让我了解了解那边是什么想法,我看得出她欢喜你,这几天我在安排一下你们见面,你没事时也去纺织厂找她出来吃饭增进增进感情,反正地里的活又不要你干。” 赵富贵想也没想,说道:“行,那我这两天就骑车去找她,大华纺织厂老板我也认识,那边工作也赚不了多少钱,她要是嫁过来自然就不能再在厂子里干了,又不用她到地里干活,做饭给我吃就行了,一辈子衣食无忧。” 母亲轻笑,跟赵富贵聊了一会儿才回院子里,又跟沈阿娘那边传达了音讯,从此奠定了沈阿娘和赵富贵恋爱的基础。 赵富贵对沈阿娘的印象极好,按照母亲所说的方法去镇上的纺织厂找了沈阿娘一次后,之后的日子里几乎每天都去找沈阿娘,赵富贵是个有钱人也舍得花钱,每次去都大包小包带不少东西,就连塞给门卫老头的烟都是普通人抽不起的哈德门。 那时的哈德门五块钱一包,相当于五笼小笼包子,几乎是门卫老头一周的工钱,所以门卫老头每次见到赵富贵来工厂的时候比见了亲爹还要亲。 有一次赵富贵买了很多东西送给沈阿娘,沈阿娘一个人拎不动赵富贵便拎着东西随着沈阿娘一起去女寝,那个年代男人是绝对不许进入女寝的,动辄就要按照流氓罪处置,可赵富贵进去的时候沈阿娘的室友们都热烈欢迎。赵富贵将东西一一分给沈阿娘的室友,人家拿了赵富贵的好处自然只捡好话说,两人的恋情一时间甜得像蜜。 沈阿娘何曾被人这么追求过,她在河南老家的时候村子里穷,整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还要挨夫家的人数落,婆婆还说找人给她算了命说她的命太硬会克夫,很不待见她。 沈阿娘的一名室友说这得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沈阿娘也小声感叹说:“是啊,得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能遇到赵富贵这么好的男人。” 赵富贵和沈阿娘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三里屯,三里屯的老少爷们儿都炸开了锅,若是以往,一个妻子刚死的人就娶妻定然要被人骂没良心,但是沈阿娘不同,她的名声太好了,对于她的到来,三里屯的村民没人表现出排外的情绪。 可世上从来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能保守下去的秘密,就在沈富贵定下迎娶沈阿娘的良辰吉日后,村子里传出了一则风声,沈阿娘在大石桥地下被人强暴过。 消息怎么传出来的不知道,人人都说沈阿娘被人玷污了,但没人说出来是谁,也没人承认,有人说是一群三里屯的少年,也有人说是外村的一群劳力,总之各种风言风语都指向沈阿娘。 赵富贵在浅塘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人很是要面子,听得这些闲话多了心中不喜,几次想问沈阿娘是不是真被人那样过都没问出口,那些天里沈阿娘明显感觉到了赵富贵的冷落,心里无比伤心,只能跟母亲诉说,哭得眼睛都红了。 那时候的沈阿娘已经从工厂辞了职,她没曾想前一刻还沉浸在甜蜜里的自己下一刻就被推到风口浪尖被人指责谩骂。 我不知道沈阿娘是否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大石桥底下发生的事情,除了赵壮那群人,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谣言的传播者就是赵壮那群人。 那段时间沈阿娘在镇上租了个破房子暂时先住着,工厂已经回不去了,赵富贵也对她爱搭不理的。 人在名声好的时候什么都好,可一旦有了一点不是,就会被人们无限放大,以前的旧账就会被统统翻出来,沈阿娘饱受很多天的骂名,也不敢再去三里屯,好在赵富贵虽然要面子但终究也是个心软的人,偷偷背着赵福喜去镇上看了沈阿娘一次。 而赵富贵和沈阿娘的婚期两人也就没再提。 那些天里,三里屯的孩子每天早睡早起去学校,下午放学后就成群结伴到三里屯周围的浅水沟里摸鱼。 有一次江生和小五拿着脸盆出去没多久就跑了回来,两人浑身衣服都被水湿透,小五将身上衣服脱得精光,完全不怕别人看,他说屯子北坡那边有条河,河水很浅,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河道里挖了个深坑,坑里面还有绳子缠住他的脚,要不是江生把他拉出来怕是自己就被淹死了。 大家都以为小五是被吓坏了说的疯话,可几天之后发生的事情不禁让小五和江生都吓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是后怕。 第026章 学生时代 一九四四年的北平城像是暴风雨降临前的黄昏,一切看似祥和宁静,实则只是在等待夜幕将至时的契机,电闪雷鸣。 那一年全国各地都在打仗,北平城中偶尔也会传出枪声。 日本宪兵队驻扎在城外的几个据点有一次遭遇了地下国军的突袭,而且是在大白天日本宪兵队防御懈怠之时。那时候父亲正在宪兵队盖房子,就听见子弹划过空气时细微的声响,像是屯子里放牛娃的哨子,力透人心。 工人们慌乱逃跑,到处找地方躲避,那时候父亲躲在一面墙脚,一颗子弹打在了他耳边,墙体崩裂,石屑将他的半张脸崩出血,父亲就一直捂着头缩在墙角,直到枪声消失,传来部队集合的声音。 一名日本士兵举着枪杀了一名在混乱中跑向宪兵队办事处的工人,紧接着就有一大群日本兵将工人们包围起来,说他们之中有地下国军的同党。 由于父亲是建筑队的老工人,在建筑队保举的名单里,平常有烟时都会递给看押他们干活的日本兵,一名日本兵认出了他,见他脸上还在流血就将他放了出来,让他先回家。 宪兵队到三里屯二十多里的路,父亲就这样一路疯狂地跑向家里,等到了家里时脸上伤口已经结痂,血液干涸在他的脸上。 在院子里正喂小鸡的母亲看到父亲这样子吓了一条,父亲一把抱住母亲,哭着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跟丫头了。” 之后的一连几天父亲都没再去宪兵队干活,尽管建筑队的人已经来通知说明,说日本兵枪杀工人只是意外,他们不会对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动手,可父亲还是害怕,一来怕哪天自己被国军认为是帮日本人干活的汉奸一枪毙了,二是怕日本兵终有一天会把他们所有人都堵在一起扫射。 父亲说他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明不白。 而那个年代,有多人都是在不明不白间死的。 战争导致治安混乱,不知多少暗生歹念的人因为或大或小的事情要了他人的性命,先前我说过,北平城中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原因失踪很多人,三里屯地偏人少没少过人,但是周围村庄却都有人失踪过,尤其是尚未出嫁的少女。 有时在屯子里时偶尔会看见一个外村人挨家挨户敲门,向村民们描述一个人的长相特征问有没有看见这样的人,但他们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北平城各个据点的日本宪兵队遭袭后,日本军就加强了对北平城的巡逻警卫,那时候我们上学的路上经常会看见扛枪的日本兵经过,偶尔还会看见几辆绿皮车拉着一群日本兵向某地进发。 有一天夜里,三里屯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父亲和母亲连忙起床将我和江生叫醒,三里屯只有发生最紧急事情的时候才会半夜打铜锣。 村长高声喊着让所有村民都到村头集合,日本军前来搜查地下国军,屯子已经被包围,若是有窝藏地下国军的要立马报告给皇军,没有的话不要留在家里,不然查到了就要带走。 本来父亲还想要带着我们一家从三里屯的后面逃走,一听这么说就跑到门外看向三里屯的周围,果真见灯光打了一圈,根本没法跑,只好领着我们向屯子中间集合。 那时候的小五被吓得脸色苍白,被牛爱花牵在手里,浑身光溜溜的,看到江生时就刻意靠过来。 日本兵没有在三里屯搜到地下国军,他们叮嘱村民,若是发现地下国军立马上报,有大大的封赏,若是窝藏不报就株连全村。 “大家也都听见了。”日本兵走后,村长本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摆手说道:“都散了吧。” 谁都不想做汉奸,可谁都想活命,村长不能明说,只能让村民们各自揣想。 那天些北平城大乱,经济也受到一些影响,浅塘镇的一些老店铺提前关门歇业,生怕又像之前日本兵攻打北平时将店铺里的钱财物品抢光。 而张先生也在学校的大会上告知我们最近不用来上课,放假两周,两周后的周一到校,好好在家呆着哪也不能乱跑,让我们都提前预习书本上的内容,到时他自会检查。 放假的那些天里小五每天都会跑来找江生玩,他们将屯子里的孩子都叫出来到麦场上捣拐儿,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以前大家玩耍的时候还会跑到三里屯后山北坡,但是自从张光棍在那里被枪毙也就没人敢去那里了,家里的大人们都说那里有张光棍的鬼魂。 父亲和母亲自然不会讲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不过江生想起上次和小五去摸鱼时小五险些被水底的水草还是什么东西险些拖进去就一阵后怕,没心没肺的小五听大家这么一说更是脑门冒汗,跟江生说以后打死也不去了。 因为北平的动乱和先前三里屯关于沈阿娘的风言风语,所以沈阿娘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没有再出现,关于她和赵富贵的事情也就没人再清楚。 半个月后再开学时已经是五月,田里的麦子已经结了穗子,再过些天就要农忙割麦子了。 我们在上学的路上时有时会看见野鸡野兔在地里窜来窜去,一些孩子时常会去追赶,抓一只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要不就是卖给镇上的饭店,够几天的吃饭钱。 有一回一个孩子用石头扔向野兔,正中野兔的头部,将野兔砸得口鼻流血趴在地上,逮个正着。小五看得眼馋,每次看到野兔时都会先用石头扔一下再拔腿去追。 江生从来不和其他孩子去追,也怕田里的麦穗会扎着皮肤,有一次快到镇上时,看见一户农户家里开满了石榴花,他停在那家门口发怔,嘴里喃喃说道:“石榴花开了。” 江生的这句话不知为何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深刻,让我在日后的经年岁月里每每见到石榴花时都会跟身边人说,你看,石榴花开了。 北平似乎在一场动乱中又逐渐恢复了平静,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我们又恢复了之前上学时的快乐日子,江生还是那么招人喜,小五依旧是低年级中的小霸王,秦飞在班上仍然喜欢欺负人,王伟则一如既往的邋遢。 之前我说过,班上一共有两个胖子,一个是小五,另一个叫王虎,王虎的性格很懦弱,平常在班上的不少男生都欺负他,甚至有一些被欺负的人都会去欺负王虎泄愤。 王虎很是自卑,成绩一直跟在小五后面排在倒数第二,小五是不学习,而他却是完全学不进去,他的课本永远都是打开在第一页,一个学期的时间他就只会背《三字经》的前四句。有时王虎被欺负时心里委屈就趴在课桌上哭,上课了也哭个不停,就算是班上的女生也都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假女人。 人的命运永远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王虎,也许就是因为王虎平日里老被欺负而小五爱欺负人,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是班上倒数张先生觉得无可救药,所以有一次在换座位的时候张先生把王虎调在了小五的旁边。 王虎心里是极不乐意和小五做同桌的,在班上,小五经常收拾一些学生,人人见到小五都怕,王虎觉得小五太凶,生怕在小五身边小五会打他。也就是换座位后的当天下午,写铅笔字贴时,小五问也不问就从王虎的手里夺过橡皮擦,王虎撇着嘴不敢问小五要,字写错了宁愿蹲在座位上干坐着也不问小五要橡皮擦,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写字帖上。 “你哭什么?”小五见到王虎哭得稀里哗啦的,把本子都浸湿了,一拳头捶在王虎的大腿上。 王虎的哭声毫无征兆地传来,哭得全班都觉得莫名其妙,小五也一脸发懵。 王虎到最后也没开口问小五要橡皮,第二天自己又买了一块,小五倒是没有抢王虎橡皮的意思,见到王虎买了块新的才意识到昨天王虎之所以哭,可能是因为他拿了王虎的橡皮。 于是小五趴在王虎的座位上一脸好奇地盯着王虎说:“你昨天哭得那么厉害我还以为你家有人翘辫子了,弄了半天,是因为这块橡皮啊?” 王虎见小五这么说,下巴噏动,委屈极了,他根本不敢跟小五说话,小五一拳捶在王虎的大腿上,说道:“你说话呀!” 于是王虎又被打哭了。 “姥姥的,这也哭。”小五一脸郁闷。“你到底是男是女哦?” 王虎被问这么个问题就更要哭了,趴在座位上哭得那是一个梨花带雨,小五则免不得又被张先生训斥了一顿。 下课之后,小五上厕所的时候把王虎一块拖了去,到了厕所,王虎就一直站着不敢动,小五说:“裤子脱了。” 王虎见小五这么说又要哭,小五指着他说:“你要是再哭,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粪坑里去,你再哭试试?” 王虎这才忍住没哭,当着小五的面脱了裤子,小五见到王虎的小雀松了口气,说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太监咧,我听我妈说前几年有个小孩拉屎的时候被土狗一口咬掉了鸡鸡,看来不是你,你还站在这干什么,尿啊!” 王虎小声说道:“你看着我撒不出来。” “切。”小五不以为然地切了一声,转身出了厕所。“以后少在我面前哭,要是先生再来训我,小心我一天揍你八次。” 之后王虎和小五坐了两个星期的同桌,王虎发现小五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欺负他,相反的是别人看见他和小五同桌也都不敢到他的座位上欺负他了。有一次有个学生无缘无故地跑到教室前面扇了王虎一巴掌,扇完之后就嘻嘻哈哈地跑了,被小五追到座位上打得直喊妈。 没人知道王虎家里有没有钱,只知道他家也是住在镇上的,王虎偶尔会带一些好吃的零食到教室,上课时会偷偷吃一口,小五见状就会从他手里抢过去自己吃了。 王虎虽然受到了小五的一时保护,但小五不在的时候他依然要被欺负,操场活动的时候也会被人推来搡去,当个傻子耍玩。 之后的有些天,王虎再带零食时就会带两份的,一份自己吃另一份则偷偷塞在小五的桌肚里,小五欣然接受,也没当回事,说了句:“以后谁欺负你跟我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五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对王虎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也就是从那天起王虎经常带东西给小五吃,直到某一天他对小五说道:“小五,有个人老是欺负我。” 第027章 打架 王虎坐在座位上,小声地对小五说:“小五,有个人老是欺负我。” 王虎的意思很明显,有人欺负他,他不想再被欺负,所以就找小五想要他帮忙。 小五点头,算是答应了王虎替他出头,欺负王虎的人就是班上的学生,叫李铁蛋,也就是之前敢在小五面前扇王虎一巴掌的人。 李铁蛋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在四年级上学,叫李铁牛。 李铁牛人如其名,皮肤特别黑,看起来就是个有牛劲的人,而且李铁牛在学校挺有名气,算是四年级的老大,经常在学校打架斗殴。 上回王铁胆欺负王虎被小五打的时候王铁胆并没有告诉他哥李铁牛,谁都知道小五的性子,被惹毛了上课他都敢打架,他哥要是把小五打了,小五定然天天找他麻烦,所以他就忍着气,趁小五不在的时候就去打王虎。 王虎在放学路上被李铁蛋堵着打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哭着回家,回家后还不敢跟家里人讲。 这些时日以来王虎和小五同桌,见小五这么护着自己,他是第一次拥有被保护的感觉,因此就尝试着问问小五能不能帮他这个忙。 王虎说:“你让他以后不要来打我了。” 王虎的要求很简单,他不要小五给他报仇,就想要让小五帮他说句话,让李铁蛋以后别再打他。 小五问道:“我跟他说让他别打你,但是他又打你怎么办?” 王虎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跟他好好说说,要是再打我,我就跟我爸讲了。” “你爸要是能解决的话,你跟你爸讲就是了,跟我讲有什么用?” 小五的话让王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小五接着说道:“谁打你你就打回来,打不死你的。” 王虎委屈地说道:“我不想打架,也打不过旁人,我妈不给我打架。” 小五说道:“那就没办法了,你妈不给你打架,你就只能给别人欺负,欺负你你还要跟人家讲道理,人家是不是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那我该怎么办,他天天放学在门口堵着打我,还撒尿在我衣服上,让我给他钱,他好几个人我也打不过。”王虎说着就眼泪吧嗒地掉下来。 “好几个人我也打不过,为什么他不敢打我?”小五反问道。“人家打你你就哭,这一身肉又不是白长的,就算他听我的不打你了,别的人不还是要打你?” 王虎抽泣,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将书包里带的零食都一一拿出来塞在小五的桌肚里,然后低着头不停抠手指,一句话也不讲。 下课后,小五让王虎在操场的沙塘边等着,自己去把李铁蛋拎了出去。 李铁蛋一脸不服地问道:“我又没惹你,你找我麻烦干什么?” 小五揪着李铁蛋的衣领将他摔到沙塘里,然后对王虎说道:“他怎么打你的,你自己怎么打回来。” 王虎站在沙塘边低着头,他连瞪李铁蛋的胆子都没有,更别说打了,嘴里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五把王虎推到李铁蛋身边,李铁蛋撇着嘴一脸傲气地说道:“我打这胖子关你什么事啊,马小五我劝你别多管闲事,我没招你惹你,你敢惹我没有好果子吃。” 小五看着王虎说道:“看见没,我惹了他同样没好果子吃,但是他只敢在我面前嚷嚷,就是不敢先打我,你现在踢他两脚,他敢还手我就让他死在这儿。” “你吊什么吊,别以为谁你都能欺负!”李铁蛋说道。 王虎一脸为难地看向小五说道:“要不算了吧小五,铁蛋你以后别打我了行不行?” “你说话大声点,又不是我要打你,你看着我说什么?”小五高声说道。 李铁蛋哼了一声,一脸的不服气,他踮着脚尖说道:“行啊王虎,敢找人了,你看看我晚上打不打得死你。” 小五猛地从王虎身后推了一下,王虎一个趋迾撞到李铁蛋身上,李铁蛋骂了一声,对着王虎就是一拳,接着一脚将王虎踢到在地。 王虎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小五瞪着他吼道:“你敢再哭一声试试?站起来!” 王虎连忙爬起来,一脸哭相,不敢出声,眼泪还是止不住淌,小五上去一巴掌打在王虎的脸上,说道:“你敢哭?让你打个人你都不敢打,活该被揍,妈了个巴子的!” 小五说完一拳打向李铁蛋,李铁蛋伸手格挡,小五的拳头落在李铁蛋的胳膊上,顿然疼得他捂着胳膊抬不起来,小五拽住李铁蛋的领子就把他掼在地上,一脚踢在李铁蛋的后背,疼得李铁蛋满地打滚哭喊。 小五打完了人就径自回到教室,过了一会儿,一群高年级的学生来到教室门口,问谁叫马小五。 李铁蛋指着坐在前排的小五说道:“哥,就是他。” 李铁蛋的哥哥李铁牛身后跟着三五个人,他长得又黑又高,看起来也比小五壮实,他都上四年级了,早就听说过一年级有个小霸王,但是一年级才多大点孩子,也就没搭理,没想到今天竟然欺负到他弟弟的头上。 小五从教室走出去,抬头看着李铁牛,李铁牛拎着小五的衣领问道:“就你这头猪欺负我弟弟?” 小五一拳头就招呼到了李铁牛的鼻梁上,接着就像疯了一样扑倒李铁牛,在他身上乱拳捶打,李铁牛根本想不到小五这种情况下都敢先出手,被打得满脸是血,大喊大叫着想把小五推开。 李铁蛋见状就上去踢小五的头,想要把小五从李铁牛身上拉下来,那时候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江生见这么多人围殴小五,向来不喜打架的他只好劝架,可这些高年级学生打得很凶,根本不听劝,李铁蛋一拳招呼在江生的脸上,让他滚。 江生捂着嘴角,看不下去,他把一群人撞开,对着李铁蛋就一阵捶打,江生的个子比李铁蛋高很多,李铁蛋打不过江生,一名高年级学生见李铁牛的弟弟被打,就过来打江生,王伟见江生被人打,二话不说就上去打那名高年级的学生。 王伟今年十三岁,一般的四年级学生也才十一二岁,那名四年级学生打不过王伟,脸上被抓出好几道血绺,被打得直跑。 小五被打得嘴角淌血,他发了狠,只盯着其中一名先打他的学生打,他的拳头重的很,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揍最后把那名学生的牙都打掉了。 一阵上课的锣声响起后,大家都连忙跑回教室,李铁牛踹了小五好几脚,让他等着瞧。 小五就一直追到四年级,当着四年级老师的面跟人家打了起来。 在课堂上可没人敢帮忙,四年级老师是名女教师,看见小五跟疯子一样也不敢拦,连忙让人去喊张先生来。 张先生到了四年级后小五也不停手,李铁牛虽然壮可力气却不如小五,小五的一个拳头让他有种骨断筋折的感觉,几拳打下来自己就熬不住了,趁着机会爬起来就跑,牙龈上全是血,眼角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先生把一身是伤的小五拉到一旁,严厉呵斥,让他滚回家去,小五哼了一声,回到教室背着书包就走。 那时候王虎已经坐在座位上,见小五为了他竟然惹出这么大的事,心里内疚极了。 参与这件打架事情的所有人都被张先生狠狠批评了一顿,手背都被戒尺打得通红,包括江生。 张先生很是失望,他向江生吼道:“那个小五不学无术也就罢了,你也跟着凑热闹,我把王伟换到你身边是为了让你带他打架的?” 小五背着书包走后一连几天都没来教室上课,也没跟马爱国和牛爱花讲,不过他每天早出晚归和我们一起上学放学,因为他整天守在学校,瞅准机会就去打李铁牛还有之前动手打他的人,包括李铁蛋在内哪天上课前都要挨一顿揍。 张先生几次看见小五从教室跑出去,想要追也追不上,那个年代家家户户没有电话,他又联系不到小五的家长,小五的行径让他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 而李铁蛋哪天上学脸上都得挂彩。 那时正值农忙,天气已经转热,每天放学时小五、江生和赵大海就会到到三里屯附近的大河去洗澡,也就是那时候,关于北坡浅水河底有深坑和水草钩住人脚的秘密终于浮现出来。 同样浮现出来的,还有一个已经过去了半年的隐秘,关于刘兰英的死。 第028章 意外的真相 小五一连几天没上课,每天都是在上课铃响了之后趁老师从办公室走到教室的短暂时间去偷袭之前动手打他的人,李铁牛和李铁蛋被打得尤为凄惨。 下课之后李铁牛就会带着一帮人在学校周围到处搜捕小五,包括放学后李铁牛也会堵在学校门口,看小五会不会跟三里屯的学生汇合。 时间一久,被小五偷袭的学生都怕了,每次到学校都草木皆兵,生怕小五会从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冷不丁给自己的脑瓜来一拳头。 那时已是夏至,天干气躁,小五不在学校又没法去上课,所以他要么在学校周围跟一帮孩子玩弹珠,要么自己跑田里去抓野鸡野兔,等到放学后就和江生、赵大海汇合,一起到三里屯不远处的大河里去洗澡。 大河在三里屯的东面,平常三里屯的村民都是靠那条河浇地,当年三里屯的人挖河渠时铲出的黄泥石屑都堆在河边,有两三个大人那么高,所以男生在大河里洗澡的时候也不怕被路过的人看到。 有时小五从河里上岸就光着屁股站在土堆上,旁边有人路过时也不躲,要是有哪个小姑娘满脸通红地骂他小流氓,他就挺着小雀儿跟人家喊道:“你看我有鸡鸡你没有哦,哈哈!” 江生他们三人洗澡的时候我也会跟在他们后面,那时候我也想下河洗澡,江生说女孩子不能随便在男生面前脱衣服,就让我提起裤管站在河边玩水,游泳时他时不时地看向我,生怕我一不小心掉进深水里。 江生的皮肤特别白,身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全是红疙瘩,他们三人在水中嬉闹,玩得累了才会上岸。 有一次小五游泳时突然腿抽筋,在水面上半沉半浮灌了好几口水,江生和赵大海见状急忙游过去,费了好半天才把他弄到岸边,小五吓得哇哇直哭,说差点就被淹死了。 那时候大河的水很干净,附近村子的大孩子们也经常会到大河来洗澡,江生见人多时就会让我先回屯子或者到河岸另一面等着,等他洗完了澡就立马跑步过来找我,见我并为乱跑,便说道:“江绒,回家啦。” 有一天放学后我们一如既往地奔向大河,江生跑得最快,他跑到河岸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向我们做出噤声的动作。 我和小五、赵大海都很好奇,不知道江生发现了什么,便蹑手蹑脚地爬上河岸悄悄地望向大河。 大河内正有一群少年在游泳,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久未出现的赵壮。 赵壮自从半年前被他父亲打了一顿后就很少再回家,除了过年时候回家几天,其余时间都是在镇上混日子,那时村里有人说看见他进了浅塘镇的堂口,整天拎着刀到处跟人抢地盘收保护费,当街都敢摸女人的屁股。 人一旦没了法律约束就会无法无天,尤其是时局正乱的北平。 那一年的赵壮十七岁,已经是附近十里八村的老大,半大的孩子见到他都要叫一声赵哥,塞他一包烟或者请他吃顿饭就可以帮砍一个人,村里的一些老少爷们儿见到赵壮都躲得远远的。 眼下七八个少年正在河里洗澡,玩得不亦乐乎,却有一个面容孱弱的少年站在水里发呆,一脸担忧。 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拍着孱弱少年说道:“老八你怕什么,不就玩个大姑娘,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孱弱少年说道:“可要是给家里大人知道肯定要打死我的,人家要是去警署报案,我们不都得坐牢?” “那姑娘她一个庄户人知道啥是报案吗?”黝黑少年不以为然道。 “就是老八,你跟着咱哥几个混啥场面不都得见见,这才算什么呀,赵哥现在混堂口,那可是秦叔公的人,就是让人知道咱干了那女的又怎样?”另一名少年说着,然后看向正从大河中间游过来的赵壮喊道:“是不是啊大哥?” 少年们以赵壮为首,对他马首是瞻,赵壮得意,嘴角轻笑,他拍了拍孱弱少年说道:“老八你就是胆子小,干个女人算啥,屁大点儿事!老一辈的人不是说过,自古枭雄多是屠狗辈,想要白手起家,只有舍得那一身剐,才能把皇帝拉下马,你忘了你当初怎么给别人欺负的了吗?” 孱弱少年面对赵壮不敢反驳,只得点头,赵壮说道:“如今乱世当道,军阀四起,只有狠下心来才能当枭雄,那朱元璋一个放牛娃都能当皇帝,为什么咱们不能?今天我不怕跟哥几个说,小爷的手上是蘸过人血的!” “赵哥,你真杀过人啊?”一名少年问道。 赵壮哼了一声,说道:“这年头哪个狠人手上没条人命,就你们这点胆子,怎么干大事?” “不是吹牛的吧大哥?”黝黑少年问道。 赵壮挑着眉头,说道:“我何曾吹过牛?就今天咱在麦田里干的那事儿实话跟你们讲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包括咱三里屯最漂亮的女人刘兰英,我也弄过。” “刘兰英不是那个地主婆吗,她都死了半年了。”一名少年说。 赵壮脸色微变,嗯了一声说道:“不提这晦气女人,差点害死老子,咱们再玩一会儿该回镇上了,晚上还有事要做。” 赵壮的话被我们一清二楚地听见,赵大海面色发白,眼睛通红,江生生怕赵大海会冲过去跟赵壮拼命,就拉住赵大海的衣服。 “走,我要回去告诉我爸。”赵大海小声说道。 我们四人低着头快速离开大河边,到了三里屯后赵大海没搭理我们就回了家,我不知道赵大海是怎么跟赵富贵说的,只听到赵富贵气急败坏的吼声从他家的院子里传来,紧接着就是赵大海的嚎啕大哭。 赵富贵当天傍晚就骑车前往镇上,表情凶狠,第二天上学时我看见赵大海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神情很是沮丧。 也就是那一天,赵壮被抓了。 那时的北平治安混乱,每天都会发还生很多起猥亵妇女的案子,一些女人羞于开口,加上罪犯暗中花钱私了,或者是有人担保,关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放出来。 赵壮既然加入了堂口,自然也是有人护着他的,他被抓进警署的前两天根本不承认,只说自己是吹牛,并没有干过违法的事情,就等着堂口的人过来保他。 但是赵壮太高估自己了,堂口的人到了警署后发现赵壮的事情有些棘手,想要弄出来得花不少钱,干脆就直接不管了。 案子是怎么审理的不知道,但是赵壮最后承认了,说自己的确猥亵过刘兰英,并且还签了字画了押。 赵壮被关在特殊的牢房里三五天,这三五天时间里,他没有再被受审,也没听到任何关于自己的判刑通知,直到有一天早晨,牢房的狱警递给他两根桂花香烟。 在牢房里,狱警给犯人递烟是从来没有的事情,赵壮起初接了烟还嘻嘻哈哈的,以为自己毕竟是混堂口的人,狱警都要给他个面子,赵富贵去看赵壮的时候,赵壮还洋洋得意地说:“一个小地主而已,你能把我怎样?” 直到他说完这句话的当天中午,赵壮看见自己的中餐是两荤一素,他有些慌了。 监狱里的饭菜都是一样的,就算有特殊关系的人,最多给加个鸡蛋就不错了,两荤一素,怕是监狱长都没这个待遇。 赵壮连忙问狱警这是怎么回事,狱警并未回答,让他安心吃饭,吃饱点,赵壮越听越不对劲,这才开始央求狱警,让他通知他三里屯的父亲。 赵壮说道:“我求求你了狱警大哥,你帮我个忙,去通知三里屯的赵树根,说我被关在这儿,让他拿钱来赎我。” 狱警并不搭理,十几里路谁也不愿意跑,赵壮又说道:“我住在广和酒楼后院,你到那问问我的床铺在哪,在我枕头里面藏了六个袁大头,全都给你了。” 狱警听了赵壮的条件,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前去三里屯通知赵壮的父亲赵树根。 而事实上赵树根几天前就知道赵壮被抓了。 跟赵壮混江湖的那群少年有几个是三里屯的人,他们回家跟家里人讲赵壮被抓了,这事情自然也就传遍了整个屯子。 而且屯子里的所有人也都知道,赵壮之所以被抓,是因为猥亵了刘兰英,报案的人是地主赵富贵。 赵树根知道这件事情后暴跳如雷,逢人就讲赵壮这个逆子,自己白养他这么大了,他没脸见赵富贵,就直接去了警署,但是警署的人死活都不让他见赵壮,之后他也就没去,心想判个两年也好。 直到看押赵壮的狱警亲自到了三里屯,让他去看一眼赵壮,看最后一眼。 赵树根听到狱警的话根本没明白,什么叫看最后一眼?一个半大孩子,就算杀了人也罪不至死,更何况他猥亵的人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死无对证,就算不承认又能怎样? 狱警没再说什么,赵树根就一路跟着狱警到了监狱,赵树根看见到赵壮后,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小畜生,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活该,死有余辜!” 赵壮着急说道:“爹,这事儿不对劲,这事儿肯定不对劲,你问问这狱警大哥为什么中午给我吃得那么好,这是死人饭哪!” 狱警在旁边听赵树根和赵壮讲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本来这事儿是不让说的,而且也没公布,但是现在到这节骨眼上了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还有三天时间,有人想要这孩子的命,尽量吃好喝好吧。” 赵树根和赵壮被狱警的话吓得面无人色,赵壮连忙说道:“爹,肯定是赵富贵那个杂种暗中使坏,你去找堂口的人,求求他们救我,秦叔公手下随便一个人说句话都能救我,我不想死啊。” 赵树根出了监狱后就直奔赵富贵家,他在赵富贵家门喊了半天人赵富贵也不开门,最后跪下来给赵富贵磕头,赵富贵也没出来。 赵树根只好又到镇上找堂口的人,可堂口的人认他老几,任他软毛硬泡也没人搭理他,最后被轰出门外。 赵树根束手无策,急得到处找人,他知道我父亲江正阳在警署有认识的人,就拖他帮忙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第二天父亲晚上回到屯子里时神情凝重,他说:“赵壮什么都招了,刘兰英是他杀的,而且他不止杀了一个人。” 赵树根一听这话就急了,他说道:“肯定是屈打成招的,这帮狗日的,我去杀了赵富贵那个狗杂种,他非要我儿子的命,我要他也没命!” “你先别急。”父亲说道:“我那警署的朋友说明天带赵壮来指认现场,他承认说自己杀了刘兰英,还把刘兰英的亵裤藏在了张光棍家的床底,人不是张光棍杀的。” 第029章 意外的真相2 按照正常来说,堂口的人若是犯了事,只要不事关人命就可以交钱保释出来。 可赵壮太高估自己,他得罪的人是赵富贵,赵富贵这个人虽说只是个小地主,但只要是地主,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比得起的,他一个人的地比整个屯子其他村民的地都要多,地主商贾之间互有往来,赵富贵想要弄死个没权没势的罪犯,不是重要的人物,谁想趟这趟浑水保赵壮? 赵壮被押到三里屯的时候所有的村民都走出家门,赵壮的身上一股浓烈的烧焦味,每走一步大腿上就浸出不少血液,赵树根一见到这情景还不发狂,冲上去就要把赵壮抢回来,他口中喊道:“你们屈打成招,还有没有王法啦!” 赵树根被一群人拉开,赵壮则领着一群警察去指认现场,在赵壮的口中,刘兰英死的那天晚上,他看见刘兰英偷偷地走到屯子后面,一时生起歹念,就悄悄地跟着刘兰英,他向刘兰英表达爱意之后被刘兰英拒绝,于是他就说出自己看到他和张光棍的事情,被刘兰英破口大骂。 赵壮出离的愤怒,就想用强的,最后失手将刘兰英杀了,而刘兰英的亵裤之所以藏在张光棍家的床底,就是他的栽赃家伙,找个替死鬼而已。 赵壮的话惊得一些老实巴交的村民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杀人竟然还有这样陷害的,那张光棍死得也太冤枉了。 但是赵壮一身是伤,也有很多村民认为他是被屈打成招的,警署的人不好交代,所以才让赵壮编了这么个曲折的案子来混淆试听。 直到赵壮带着警察们去了第二现场,也就是三里屯北坡,张光棍被枪毙的地方。 北坡的下方有一条贯穿各村的潜水河,因为地势较低,所以即便北平干旱许久河里还是有水,众人远远地跟着赵壮,只见赵壮站在河边指指点点后说着什么,一群警察便下河开始打捞,半晌过后从水里捞出了一具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尸体的头发很长,粘连在头皮上已经掉了一大半。 尸体上面绑着一道道麻绳,麻绳的一端还拴着一块大石头。 一股浓烈的恶臭袭来,让众人不由地捂起口鼻,大家这才议论纷纷起来,看来赵壮是真杀了人。 江生和小五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吓得面色蜡黄,当场就呕吐起来。 当初江生和小五到河里摸鱼时,小五脚下一空沉了下去,被水下的类似于水草的东西缠住,最后被江生将他拖上了岸,那缠住小五脚窠的并不是水草,要么是尸体身上的麻绳,要么就是尸体的头发。 小五越想越害怕,当天下午就吓得生病了。 警察们在现场勘察了半晌,将尸体带走,后来村民们才知道那尸体就是邻村失踪的一个姑娘,我记得几个月前邻村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敲我家的门,问我妈有没有看见她家姑娘。 赵壮之所以选择将尸体沉在这里,就是因为张光棍在这里被枪毙,没人敢来这里撞邪。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无论他承不承认,赵富贵都要让他死,他受不了打,倒不如将压在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 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背脊发冷,赵树根也一言不发,待赵壮被警察带走后,他瘫坐在地上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赵壮的尸体就被送到了三里屯,村长和一大帮村民都围在赵树根家门口,村长说道:“树根儿,丧子之痛节哀顺变,但是规矩还是要按照规矩来,小壮杀了人,还是弄死了三个,尸体是不可以直接埋的,必须要火化,而且不能入三里屯的祖坟,甭给祖宗丢人。” 赵树根哭得死去活来,问道:“尸体都化成灰了,不埋祖坟里,那埋在哪?” 村长一边嘬着大烟杆子一边说道:“埋在哪是你的事,你要知道,张光棍可是活生生被冤死的,吃了枪子儿都死不瞑目,骨灰被撒进了河里,没个来世过往的根儿,连祭奠都没个地儿。” 村长撂下这么句话转身就走了,其余村民也纷纷散去,只剩下赵树根看着浑身是伤的赵壮的尸体,痛哭流涕。 赵树根的女人死得早,他人又没什么正经工作,就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靠着收成养活自己,有时附近村子盖房子他会去帮忙搭个瓦赚钱零钱,或者地里的菜熟了,背一筐到镇上卖。 晚上的时候赵树根到家里找父亲,那时候我和江生已经躺在被窝里,听见院子里的赵树根向父亲借钱买棺材。 那个时代一口好棺材要几百块,就算差一点的也得七八十,父亲辛辛苦苦一个月也不到一百块,不过他和赵树根从小就认识,赵树根也算是个好面子的人,父亲二话没说就回屋里,从大衣橱的纸盒子里拿出一沓钱交给赵树根。 父亲回到屋里后,母亲叹了口气说道:“这赵壮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也是苦了他爹了,前几年女人没了,现在儿子又没了,他还怎么过。” 父亲说道:“这年头天灾人祸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能不过了吗?” 母亲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钱借出去怎么也没打个借条。” 父亲有些生气,说道:“乡里乡亲的打什么借条,他对咱家不差,以前打渔时候还隔三岔五送条鱼来,那么大的人借点钱还能不还了?” “我就是问问。”母亲说道,欲言又止。“我这两天想去娘家看看我娘,那么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身体还好不好,可是赵壮这事儿弄得我心里发怵。” 父亲说道:“你要是想去明天跟孩子们一起去,中午路上人多的时候再回来。” 母亲嗯了一声,将蜡烛吹灭。 过了一会儿,窸窣的声音传来,母亲将父亲推开,父亲小声问道:“怎么了?” 母亲说道:“我心里发堵,你说赵壮害死兰英和邻村的丫头倒罢了,这是她们命里有劫,张光棍是找谁惹谁了,死得太冤枉,他也给咱家送过鱼的,还是条十几斤沉的大红鱼,那时候人家可说那是龙鱼,吃了之后生的孩子是可以高中状元的,好几个人要出钱买张光棍都没卖,送给了咱家。” “现在世道那么乱哪还有个状元,更何况江绒是个丫头。”父亲说道。 母亲说道:“那也不一定,等国家安定下来定然要重教育的,江生和江绒将来读书读好了,都能考上秀才,咱们镇上的第一个女秀才,多光耀门楣啊。” “丫头这么皮,将来能嫁出去就谢天谢地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要什么女秀才,你看你这想法多稀奇,别想太多,赶紧睡吧。”父亲说道。 母亲沉默不语,过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正阳。” “嗯?”父亲轻声回应。 母亲说道:“这张光棍离咱家最近,相当于邻居了,他既然是冤死的,骨灰又被撒河里去了,他无亲无故的,你看明儿个到他房里收拾点衣服,给他立个衣冠冢?” 父亲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屋里很快响起他的鼾声。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起床赶往镇上,等我们在屯子口集合时村长带着一帮村民们走过来,让我们跟着他们先走一趟。 村长带着大家去了北坡,让我们这些年纪小的都给张光棍死的地方磕个头。 村长说道:“光棍儿啊,你是被冤死的,现在赵壮那畜生也被正法了,这些孩子们可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泉下有知就护着点他们,万不能让他们再出事儿,等一会儿我就去你家收拾点你生前的东西,给你立个衣冠冢,逢年过节也好顺便给你烧点纸。” 祭拜了张光棍之后我们一群孩子就急忙赶去上学,一路上赵大海一直心事重重,上课时也经常发呆。 直到下午放学的路上,江生问赵大海是不是不舒服,赵大海下巴噏动,突然忍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江生,是我害死了我妈。”赵大海呜呜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当初我让赵壮打你们的时候,赵壮非要我妈的肚兜,我答应过给他的但是没给,他就说以后要我后悔,我现在后悔了。” 第030章 马爱国家的麻 人的一生,总会在有意无意间说了错的话,做了错的事,走了错的路。 赵大海是做错了事无法弥补,而赵壮是走错了路还浑然不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刚说完那句“只有舍得那一身剐,才能把皇帝拉下马”的豪言壮语后,没几天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赵壮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没人知道他将刘兰英的死栽赃嫁祸给张光棍,也没人知道他还杀了邻村的另一个姑娘,若是他不在河里洗澡时吹牛也不会被抓,即便被抓了只要不承认也不会死,可赵富贵买通了警署,就是要他死。 赵壮临死前本不必承认自己害死了三个人,可他还是承认了。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因果,也没有绝对的对错。 赵壮的骨灰被赵树根葬在北坡的附近,那里常年没人敢去,孤坟不会遭到挖地或孩子们玩耍时破坏。 而张光棍的衣冠冢则新立在祖坟地,逢年过节祭拜过世的亲人时,一些老人们若是想起就会给烧几张纸钱,在坟头放个馍馍或角蜜。 有一次江生和小五出去玩时,母亲悄悄领着我去了祖坟,让我给张光棍的衣冠冢磕头,母亲说女人不可以来祖坟,但是张光棍对我有恩,他送了一条龙鱼给咱家,将来我是要高中状元的,让我想起了就要来拜祭一下。 赵壮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成为三里屯村民们的饭后谈资,他的一切过往都被挖了出来,这其中自然就有关于他和沈阿娘的不好传闻。 有人说那天晚上将沈阿娘拖进桥底的就是赵壮。 也有人觉得赵富贵可怜,他的女人刘兰英被赵壮糟蹋过,现在正谈的女朋友沈阿娘又被赵壮糟蹋过,也怨不得赵富贵非要让赵壮死不可。 沈阿娘几个月没再出现过,也没到学校找江生,她和赵富贵的婚期早已被取消,似乎就这样消失了。直到三里屯的老少爷们都开始想念这个女人,这个时常会给大家带点糖果的女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看见赵富贵骑着大梁自行车从镇上回来时,后座上坐着个女人。 当天晚上赵富贵就领着沈阿娘挨家挨户地递喜帖,说两天后就结婚,让乡亲们都去喝喜酒。 三里屯本是个重民俗重脸面的村子,若说哪个女人没结婚之前被人糟蹋了,就算有人娶请人去喝酒村民们也不稀罕去的,但是沈阿娘不同,赵富贵更不同。 经过赵壮的事情,三里屯的村民才认识到赵富贵的手段,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和善的胖男人若是被惹急了,弄死一个人跟弄死一条狗一样,他是个逐渐走向落魄的地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地主始终是地主,村民们都要给他个面子。 那时已经是八月,各地依然战火纷飞,期间驻扎在北平城的日本宪兵队先后遭到两次袭击,浅塘镇的一些学生学着大人们到街上抗议,张先生知道后大惊失色,和一帮老师到浅塘镇的街上找到了那群学生,将这些人全部罚站在操场上,每个人的手背上都被张先生打出一道血绺。 而北平作为经济要塞,也是连通东三省和南方运输战时物资的必经之地,国军几次轰炸铁路想要阻断日军的物资运输,因为浅塘镇就在附近,有一天晚上炮火的轰鸣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江生也被惊醒,他趴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没事的江绒,别怕。” 赵富贵和沈阿娘的婚礼也就是在北平铁路战事后的几天举行的,镇上其他村子的地主也都来参加了赵富贵的婚礼,婚礼办得很热闹,宴席摆了八十几桌,三里屯的老人们都说,这辈子也没见过结婚能请这么多人的。 赵富贵给了沈阿娘一场盛大的婚礼,也算是之前对沈阿娘冷落的补偿。 沈阿娘终于嫁到了三里屯,成为赵大海的后娘,从此在三里屯生了根,发了芽,成为三里屯乃至后来整个浅塘镇都出了名了大善人,活菩萨。 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来贫贱,沈阿娘贫贱了三十年,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嫁给一个又有钱又对他好的赵富贵。 再差的一个人总会有善的一面,再好的一个人也会有污点。 沈阿娘嫁到三里屯后,始终没有忘记江生当年给她送饭的日子,而她又和母亲成了好朋友,平常两人没事的时候就在一起织毛衣学刺绣,沈阿娘有些好吃的总会让赵大海带一些给江生。 那时战事紧张,很多学校都已经停课,一些和日本有关系的工厂工人们也开始罢工,马爱国所在的纺织厂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有几个星期一直都赋闲在家。 马爱国平常喜欢写写诗歌,诗歌在报纸上发表会收到一笔稿费,不过稿费收入太少,根本不够养活他们一家的。 那段时间马爱国和牛爱花一天到晚吵架,牛爱花的骂声经常传遍四野,骂马爱国是个没用的男人。 马爱国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一个叫马爱民,一个叫马爱党,他们也是在镇上的工厂上班,不过是在制鞋厂,属于秦叔公的堂口所管辖,所以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马爱国的爹妈死得早,所以年长的他是一手拉扯大两个弟弟的,以前马爱国一个人打三份工,给人干砖瓦工,卖报纸和澡堂子搓澡工,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牛爱花,他和牛爱花结婚后牛爱花就让马爱国和他两个弟弟断绝关系。 牛爱花的爹妈都是纺织厂的老员工,正好马爱国是个识字的人,她心疼马爱国一个人打三份工,就托他爹妈将马爱国找进纺织厂,工钱虽然不比原来高,但是起码可以衣食无忧养活一家,也不必这么累。 牛爱花是个强势的女人,马爱国拗不过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表面上和两个弟弟断绝了关系,实则暗地里还在帮两个弟弟,好在两个弟弟都争气,最终进了镇上的鞋厂,并且找的女友也都是工厂的女工。 可结婚和盖房需要一大笔钱,马爱民和马爱党眼瞅着都老大不小了,再不结婚人家女方也急了。 那个年头结婚,只要父母同意,有个住的地方凑合过就行了,可问题是兄弟两人住的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在厂里的员工宿舍把婚结了吧? 于是趁马爱国在家的这段时间,兄弟两人分别来找了一次马爱国,一次是借钱,一次是谈谈马爱国家老房子的分家问题。 马爱国平常赚的钱都是如数上交给牛爱花的,牛爱花虽然脾气差人缘差,但的确是个会持家的女人,要不然也不会把小五养的那么胖,屯子里的男人大都面黄肌瘦,也只有马爱国看起来精神抖擞。 马爱民来找马爱国时,牛爱花碍于两人怎么说也是兄弟就没给脸色看,马爱民借钱想要盖房结婚,马爱国也是按照牛爱花的意思,说家里没钱了,等马爱民走后,牛爱花说道:“马爱国我跟你讲哦,你要是敢偷偷存私房钱给你弟弟,你不要怪我跟你离婚,到时候我带着儿子去跟我爸妈住,你甭想再看见儿子。” 马爱国口口声声答应,可他心里却很为难,毕竟那是自己亲弟弟,亲弟弟要结婚,他怎么也得想办法帮,于是晚上的时候,马爱国来到我家,同样是找我父亲借钱。 我父亲江正阳和马爱国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比赵树根关系要好很多,赵树根的钱他都能借出去,更别提马爱国了。 母亲在一旁装作没看见,等马爱国走后她才埋怨两句,说道:“正阳不是我说你,现在外面打仗,咱庄户人家没必要为了婚礼借钱筹办,说是脸面问题,实际上都是自个儿心里过不去,人家赵富贵结婚排场大是自己的钱,咱家和他家非亲非故的,这还是借钱给别人结婚,哪有这个理儿?” 父亲面上不高兴,说道:“你一个女人家懂个屁,爱国跟我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他这个人我最了解,不要在人家背后嚼舌根。” “我什么时候嚼过旁人的舌根?”母亲有些急了。“爱国是没问题,可是他每个月的工钱都得交给牛爱花,你一次借给他一千多,这可是不吃不喝三年省下来的钱,咱家俩孩子,都吃不得苦,总不能省吃俭用给旁人。”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咱家闺女哪里吃不得苦,怕是你那城里来的儿子吃不得苦吧,当小少爷当惯了,吃不得苦就滚。” 父亲这句话让母亲突然哭了出来,那时候江生坐在床边一直搓着衣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我不知道江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受了委屈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哭着喊着说出来,我的脑海里时常会想起他第一天来三里屯的时候,追着黄包车上的中年人,委屈地喊道,黎叔带我走,黎叔带我走。 不是上架感言的感言 相信很多跟到今天的读者们,也发现了北平往事不是一篇正儿八经的网文,这就是我的文风,谢谢你们一直能坚持下来。 虽然北平往事写不成名著,但我相信你们也读出了一点纸质读书时的味道来。 在网文圈,起码在黑岩独树一帜。 我不是都市写手,言情也是第一次写,而且第一次就写了民国时期,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解的东西太多。 从灵异悬疑,转到这种我也说不出是什么题材的文,我一直想找一种最接近自己创作灵感的题材来写,将自己的才华完全展现出来。 这篇小说,十年前就在想写题材,那时候我16岁,还是少年,喜欢写些无病呻吟的东西,如今将当初的想法重写,整个故事,在脑海里早已完善。 我写这篇小说的首要因素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正名,若是我想写灵异赚钱,就阴阳师和活人祭,随便给我个梗我都能扯到山里兜一圈,章章埋伏笔,一环套一环让你欲罢不能。 这本书虽然看得人不多,也许你跟别人讲北国写书好看,文笔文风怎样时,别人会嗤之以鼻,说从未听过他,说他才赚了几个钱,但我的确是为了写书而写书,起码这本北平往事是这样的。 我写东西,向来认真,不套路不灌。 当初我提笔写的时候,想到了这篇小说会很难,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不仅难在题材上,难在这个时间段的需要太多素材,需要太高笔力和心神来将故事融为一体,还难在了现在的网文审核规定上。 1890年到1949年这段历史,实际上是不给写的。 我收到编辑通知的时候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在我没涉政,没写打仗,只是以这个时代背景写江生和江绒那些孩子们从小的经历,和长大后的爱情。 而真正难的就在1949之后。 无论是哪一段历史,提出来就是敏感时期,实际上大家看得出来,我只是想写一些普通人的事,已经在刻意规避有可能牵扯到的人和话题,虽然势必会影响年代感的代入和阅读体验,可是又不得不改。 现在还没写到经济萧条,饥荒和瘟疫时期,所有的前面都是铺垫,可遇到的问题却很多。 我写的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辛辛苦苦写的东西被下架了,生怕哪天早上醒来,看见满屏的消息都在说,北国,你的书怎么不见了。 这个故事的世界设定不算庞大,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淆的写法,更直观地将故事和心境讲出来。 从很小时起开始记日记,到了大学才断,几百万字的日记心情,写了几十个笔记本,所以第一人称的味道我才能把握得住。 有句话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实际上还是有第一第二之分的,看从哪个角度来讲罢了。 商业文的时代,大神非神,全靠渠道,说白了就是钱。 我曾单纯的以为,每个人都是凭借自己的才华和作品吸引那么多读者的。 看书的你们也想不到,即便我现在在你们看来已经是个老牌作者,可我拿着稿子给其它任何编辑看时,得到的也只是一句抱歉。 最后欣赏我作品的,竟然只有我的编辑,而且还是个女人。 甚至也有读者问我,主题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主题,也不想知道。 我向来认为,一个写手,作者,作家,思想和经历就一定要多,吃得苦多,读的书多,见得人多,想法也多,知人所想又和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不随大流。 可进了网文圈,满以为是知己遍地的地方,却没想到接触了同行才知道许多写书的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听风就是雨,甚至都不如一个普通人。 我前天问了一个黑岩曾经的老牌作者,他写了一本曾经创造黑岩神话的一本书,我问他,为什么你现在写书成绩这么差,写了那么长还不结束,他的原话是,写作不是炒股,成绩不好就不写,那还是写书的吗? 同样,我这本也一样,不同的是,我从未走下坡路,鸟哥的才华你们是了解的,文笔不是故作高深,不是写一些鬼都看不懂的文言文和成语出来,而是将最复杂最震撼的东西以最简单又最恰到好处的叙述方式讲给读者听。 前路迷茫,也很艰难,被请去喝茶应该不会,但是我怕哪天会把我封了,我尽量避免涉及敏感话题。 北平往事也许会淹没在网文圈里,在黑岩也无足轻重,但它是绝无仅有的。 我向来认真,就写一本文学作品给你们。 第031章 借钱 母亲性子和善,却也是个倔脾气,第二天一大早就拖着江生要回娘家。 那时父亲已吃过早饭去了镇上的宪兵队,江生被母亲叫醒,他穿完衣服就被母亲拉出了门。 江生说道:“妈妈,你要带我去哪,我还没洗脸刷牙。” 母亲说道:“到你姥姥家再刷。” “姥姥?”江生疑惑,因为来三里屯那么久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姥姥。“怎么不把妹妹一起带去?” 那时候我也已经迷糊醒来,只是还想躺在床上睡会懒觉,听到江生的声音,立马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到了门口时,母亲和江生已经走到了屯子口,我光着脚丫追过去,嘴里喊着妈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带着江生一声不响地离开。 母亲并未理我,她拉着频频回头的江生快步走向浅塘镇,任我哭喊都不回头,我焦急地追赶,一不小心被一截凸起的老树根绊倒在地,便趴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赵富贵家就在屯子口,沈阿娘听到我的哭声就出门查看,将我扶起来问我哭什么。我呜哩哇啦地边哭边说,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她将我领回家,找了纳凉的编织鞋给我穿上,将赵大海叫起来和我一起吃饭。 那天我和赵大海和小五三个人玩了一天,直到晚上时母亲才带着江生回来,我一看到江生就撇起嘴生闷气,江生小声问道:“江绒,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江生却笑得眼睛眯成月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麦芽糖和一把大枣,见我还不搭理他,就将麦芽糖和大枣塞在我的手里。 母亲带着江生去姥姥家干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回来后就忧心忡忡的样子,对干活回家后的父亲也爱搭不理。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那争吵声我再熟悉不过,是牛爱花的声音。 那时学校因为北平战事的原因停课一周,不少工厂也暂时停工。 和牛爱花吵架的正是马爱国的弟弟马爱党。 前一天来的马爱民是向马爱国借钱,马爱国问我父亲借了钱准备找机会送给马爱民的,这还没来得及跟马爱民联系,马爱党就来。马爱党见自己二哥没借到钱,年少气盛的他就干脆来提分家产。 马爱国家的老房子很大,一双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一家五口人住都住得下,父母过世后马爱国见两个弟弟才十多岁,不舍得他们受苦,也就担负起了养活两个弟弟的责任,让他们先读几年的书。 马爱国遗传了他爹力气大的基因,两个弟弟却都是普通人,因此马爱国一人干三个人的活都没埋怨过一句,直到马爱国和爱牛花结婚,需要用到房子,两个弟弟也觉得哥哥马爱国这么照顾自己好多年,这老房子的确该给哥哥的。 可牛爱花和马爱国结婚后,牛爱花就越发给两个弟弟脸色看,牛爱花一天到晚摆着臭脸,有意无意地就说:“这别人家的孩子十二三岁就可以出去干活赚钱,咱家这两孩子年纪都快比我大了也没见挣一个子儿回来,吃咱家的住咱家的,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我看这账以后怎么算得清。” 马爱民和马爱党被教训时只能忍着吃这个哑巴亏,只要他们回顶一句,牛爱花就会变本加厉地骂回来。 有一次牛爱花这么冷嘲热讽地教训马爱民和马爱党时被马爱国听到了,马爱国很生气,就说了牛爱花两句,牛爱花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说得有什么不对,你既然娶了我就该好好跟我过日子,而不是把挣来的钱用来养别人,对,他们俩是你亲弟弟,但你要知道那也只是弟弟,不是你儿子!” 马爱国说道:“等他们成年了就让他们搬出去,那时候身体长得壮一点不会被外面人欺负,加上读了书是个有文化的人,能找进工厂里,吃个铁饭碗,再等两年。” “呵呵,等两年,你等两年我等不了,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你看不见?”牛爱花吼道。“一天到晚看见两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我洗澡都不方便你不晓得?还书中自有黄金屋,等他们中了状元怕是咱俩早就饿死了,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代还读书,一共就这么厚点的破本子背了一年背不会,这是读书人的样子?你当我傻子还是怎么的?马爱国我跟你讲哦,我这人吃不得苦,你想让老娘也跟你一样赚钱养他们,门儿都没有!” 马爱国说道:“那也总得等他们把书念完了,没准考上北平学府,咱家也能光宗耀祖。” “等不了!”牛爱花吼道。“别说他们考不上,就算考上了钱谁来出,你来出?孩子不养了?你这是诚心要把我气炸胎!” 马爱国说到:“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哪有人能炸胎的?” “别人不能我就能!”牛爱花气得面红耳赤,他指着马爱国说道:“马爱国我再跟你讲哦,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两天内,要不你两个弟弟走,要么咱俩离婚。” “又不是不能干活,钱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大的力气,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都不累。”马爱国说道。 “力气大你就活该挑大粪?力气大你怎么不跟霍元甲学学去打擂台开武馆?”牛爱花冷嘲热讽,走到屋里开始收拾东西。“我现在要回娘家,你叫个人把我的东西都送到镇上,两天后你要是还没决定下来我替你决定,我肚子里坏了你的种,肯定是要拿掉的,我真是瞎了眼怎么瞧上你这么个窝囊废。” 马爱国拦不住脾气上来的牛爱花,任由她挺着肚子还背着行李回了娘家。 马爱国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让两个弟弟先离开家里,到镇上租个房子住,他会托人找关系看能不能把两个弟弟弄进厂里干活。 那时候马爱民和马爱党年纪尚小还没考虑过父母遗产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两人也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 如今马爱民借钱借不到,马爱党则直接提出了分家产。 牛爱花扯着嗓子骂了起来,她见越来越多的村民围过来骂得更起劲儿了,说道:“乡亲们都来看看,咱们屯儿走出去的读书人现在衣锦还乡了,不仅没给家里和屯子贡献点什么,现在还要来分家产!昨天那个马爱民来咱家借钱,又要盖房又要结婚,现在这个马爱党直接要来分房子,咱家爱国养了他们多少年,少让他们受了多少罪,还求爷爷拜姥姥的托关系把他们弄进了工厂端铁饭碗,结果怎么着,钱没还回来一分就开始打咱家房子的注意了!” 马爱党被骂得面红耳赤,他说道:“大哥养我们又不是你养的,老人去世,房子就该平分给儿子,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的东西,行。”牛爱花说着看向院子里不敢出门的马爱国。“马爱国你听没听见,你爹妈死了这房子得分成三份,现在过来算算你养了他们几年,还有供他们读书的钱,都让吐出来,那是属于你的东西,咱儿子小五现在也不小了,半年我都不舍得给他买件新衣服,正好暂时你没工作,先把钱收回来,准备盖新房,这老房子老娘也是住够了。” 马爱国灰头土脸地站在院子里也不敢说话,牛爱花哼了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你没种,得亏你遇到老娘,不然这些年你还不得给这俩畜生拖累死,还考上北平学府,怕是你烤个山芋头都没得吃,你辛辛苦苦给他们找进工厂,这畜生就是这样报恩的!” “你少骂人牛爱花!”马爱党指着牛爱花的脸说道。“我和二哥进工厂那是凭我们的本事,不是靠谁的关系!” “哟!哟哟哟!”牛爱花一连叫了几声。“马爱国你听见没有,你听没听见你弟弟的话,他说他是凭本事进的工厂,根本不用你找什么关系,当年我爹妈花了多大力气才在后面疏通的关系,你还说不用跟他们讲,他们晓得我帮了忙。大伙也都听见了啊,人家是凭本事的,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当年在咱家吃软饭的时候要是这么说不就好了,我何必还要拉下脸赶人?凭本事自己赚钱读书,凭本事进工厂,再凭本事赚钱盖房,凭本事娶媳妇就是了,来咱家闹什么?” 牛爱花这个人虽然讨厌,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儿向来看不惯她,可眼下她说的的确有理,马爱国养了两个弟弟好几年,这房子后来给他住下了,那么多年两个弟弟没来要,突然开口提到分房子,给谁都难以接受。 马爱党被骂得面红耳赤,他恨极了牛爱花,当下就不顾面子骂了起来,而且骂得很难听。 小五听到马爱党骂牛爱花,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指着马爱党说道:“滚!” 马爱国也有些不乐意了,虽然那是他亲弟弟,但是他毕竟是成家了,就要以家为主。本来他还觉得愧对自己弟弟的,马爱党这么一骂,让他心里极为不爽,就开口说道:“爱党啊,你先回去,明天晌午我去找你跟爱民,结婚的事儿我会替你操办的。” “你替他操办什么,你有钱?”牛爱花质问。 马爱党说道:“我只想要回我那部分的房子。” 马爱国从院子里出来,看着比自己消瘦很多的马爱党说道:“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找你,肯定跟你商量出好办法给你把房子和结婚的事情给办了。” 马爱党板着脸,倔强地站在门口说道:“那边等不了了,今天必须在这儿给个说法,有这个女人在你出都出不去。” 马爱国的脸色极差,很明显也被惹毛了,他说道:“这房子你要三分之一,你还能拆了去?要不给你媳妇搬来住?” 马爱党说道:“我要钱。” “行,你要多少?”马爱国说道。 马爱党说道:“要一千。” 马爱党这么一说,让周围所有村民都唏嘘起来,马爱国家的房子是砖瓦房没错,但是房子总共也不值一千,马爱党说一千很明显就是讹人的意思了。 “爱党啊,你哥是疼你,但是他也是有家的人了,你总不能这样讹他,他家这房子都老几十年了,房上瓦一年都得补一次,房子最多也就卖个1000,你这不胡来吗?” 牛爱花撇着嘴说道:“我就知道是穷疯了来讹钱的,丢人丢到家门口了。” 牛爱花说着就摆了摆手就进了院子,马爱国从怀里掏出昨天晚上问父亲借的一千,递给马爱党,说道:“这里刚好有一千,但是不能全给你,你得给你二哥一半,省着点够张罗结婚的事儿,三里屯这边你嫂子在这儿你就别来了,在镇上办吧。” 马爱党愣了神儿,根本没想到马爱国会这么爽快地掏出这么多钱来,屯子里的其他人也傻了,那可是一千块,在那个年代,一千块足够买三十亩地,而一家人的粮食一年有七八亩地就差不多够吃的,就算是父亲帮日本宪兵队干活一年也才三百多。 那些钱大部分是老江随军前留给父亲的。 “妈,爸爸拿了好多钱给三叔了!”小五朝屋里的牛爱花喊道。 牛爱花听到小五的声音,急急忙忙跑出门,可到了门口马爱党已经揣着钱跑远了,牛爱花看向小五问道:“你爸给他多少?!” 小五气鼓鼓地说道:“一千!” “一千?”牛爱花听到小五这么说,再看向周围的村民们有人向她点头,她大喊大叫着冲上去抓着马爱国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叫道:“马爱国,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省吃俭用照顾这个家帮你养儿子,你倒好,拿着这么多钱就给个白眼狼了!” 马爱国不耐烦地将牛爱花推倒在地,牛爱花跌坐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哭道:“不活了,不活了,这日子是没法过了,马爱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从今天起咱俩就离婚!” 第032章 看戏 牛爱花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和马爱国离婚,当天就带着小五回了娘家。 牛爱花的娘家就住在浅塘镇和梨园镇的中间,离马爱国所在的纺织厂很近。 那时因为停课,小五整天在她姥姥家也没人陪他玩,有一次小五偷偷跑回三里屯找江生,牛爱花更是哭得伤心,说这对爷俩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牛爱花回娘家后,马爱国在家整天没事就喝酒,要么就是写写诗歌,小五来找江生的那次也没搭理马爱国,马爱国让小五去跟牛爱花说说,让她回家做饭,小五当作没听见,这不由地让马爱国心里难受起来。 可那些天同样难受的还有母亲,这年头那么大一笔钱,就算马爱国会还,怕是也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父亲因为是给日本宪兵队干活,未有停工,所以每天依旧早出晚归,母亲天还没亮时就起床做饭给父亲吃,等父亲走后才开始收拾碗筷,那时候蚊虫还多,三里屯周边的芦苇荡里会长出来一种类似于高粱杆的草,将它摘下来放在太阳底下曝晒一天,晚上用火一点放在屋里熏一熏,就有驱蚊虫的效果。 母亲赶早到芦苇荡里趁着天还没全亮就多摘些大的杆儿回来晒,她有时看见江生的脸上和手上被咬出的红疙瘩就特别心疼,让江生千万别挠,被咬了就用药水涂擦一下。 我爷爷老江已经几年没回家,家里的药水也都被乡里乡亲借得差不多了,所以母亲上次回娘家时带了些樱桃回来。将樱桃泡在酒里,过一段时日就可以用来擦在被蚊子叮咬的皮肤上,虽然效果不如老江配的药水,但是止痒倒是挺有效果。 母亲晚上的时候有时会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悄悄起身点燃蜡烛,然后在屋里点燃驱蚊草,因为屯子里的老人们说这种草的气味闻多了不好,在屋里烧一半就可以了,所以母亲就会坐在板凳上盯着驱蚊草烧完一半时再将它灭了。 那时在学校,最受人瞩目的永远都是江生,他每次穿着白衬衫到学校时,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侧目看向他,别的男生穿着短袖时胳膊上到处都是红疙瘩和挠破皮后留下的疤痕,只有他的皮肤,跟他身上的白衬衫一样,偶尔被蚊子叮了一个包都有人跑来关切地说,江生江生,你胳膊上怎么会有个疙瘩啊,我把家里的药水带给你吧。 学校再开学的时候已是九月,每年这个时节都有一些唱戏和跑江湖的戏班子到各村表演,舞刀弄棒走高跷,鬼手戏法,刀尖站人,还有吞铁钉和喷火。 三里屯来戏班子的那天小五偷偷从镇上跑回三里屯,跟江生和赵大海爬到屋顶看戏,那天晚上戏班子的班主让一个小男孩表演走索时,小男孩不慎从绳索上掉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 戏班子的班主拿毛巾想要给小男孩止血时小男孩却捂住头跪了下来,哭都不敢哭。 后来戏班子里的一个小女孩自告奋勇表演走索,赢得了村民们一片叫好,班主又叫她表演缩骨功,让她从一个很小的钢圈里面钻过去,那个钢圈看起来根本不可能钻过去,可小女孩最终还是钻过去了。 只不过钻到最后一个环节时,钢圈卡在了胳膊上,那时班主上前帮忙,一个女人拉住了他,班主将女人推开,女人立马捂着嘴哭了起来。 班主捏着小女孩的胳膊用力一拧,一阵骨头错响的声音就传了出来,钢圈是钻过去了,女孩的胳膊却耷拉下来,女孩表演完还随着班主走了两圈,接着一头栽在地上。 之后又有一些孩子表演各种绝技,全都成功,连班主也亲自表演,表演完后他抱拳说道:“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今天有缘能带着徒弟们来到咱浅塘镇的三里屯和各位兄弟朋友相识一场,表演些手艺给大伙开开眼,各位看得下去也算看得起我,眼下兵荒马乱混口饭吃不容易,明早我的徒弟会给各位敲个道喜门,各位衣食父母开了门还请赏个三毛五毛,给一碗粮食够咱赶路也行!” 除了那名晕倒的小女孩,其它所有戏班子的人都随着班主向乡亲们抱拳道谢。 第二天当我家的大门被敲响时,母亲舀了一大茶缸的米送去门口,我也跟着母亲走出门,看见敲门的正是昨天晚上表演走索和缩骨功的小女孩。 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眉眼有些像我,却比我瘦很多。 女孩嘴里不停地说着喜话,母亲将白米倒进她手里的米袋时发现里面只有小半袋的米,而我家是住在三里屯的后面,她们是从村头向村后要的。 女孩接了米刚要走,江生也从堂屋里出来,叫母亲过去,母亲让小女孩在门口等一下,小女孩乖巧地点头,我看着她的胳膊问道:“你不疼吗?” 女孩说:“不疼。” 我想了想,将自己头发上的花皮筋取下来递给小女孩道:“这个皮筋送给你吧。” “谢谢。”女孩腼腆地道谢,将花皮筋捏在手里。 “要不我帮你带上。”我说着就从她手里拿起皮筋帮她在把凌乱的头发扎起来,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关节时,女孩突然皱着眉头发出一声轻嘤。 “还是很疼的,胳膊都掉下来了怎么会不疼呢?”我小声说道。 女孩点了点头,突然泪流满面,只是她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母亲从院子里走出来,看见女孩在哭,就问道:“闺女哭啥呢,江绒你是不是欺负人了?” “没有。”女孩说道。 母亲拉着女孩的手,将一块银色的东西放在她手心,说道:“我儿子江生送你的,让你不要交给班主,自己留着买点好吃的。” 女孩的手心里是一块银光闪闪的袁大头,她吓了一跳,连忙抹着眼泪将袁大头还给母亲,说道:“这个不能要。” 女孩说完,似乎注意到远处的同伴在看这里,于是拎着米袋就跑向另一家敲门,她擦干眼泪,嘴里说着同样的喜话讨粮食。 那时不仅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跑江湖的小孩看见袁大头会不要,就连江生和母亲也不明白,多年之后,当我再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时才想起那年的事情,女孩之所以不要,也许是出于对我们一家的保护。 像这样小规模的戏班子所表演的节目叫做乡戏,吃的是劳苦饭,每年各个乡镇举行的祖祠祭典和年庆戏是社戏,都是登不得台面的。在北平,只有唱京戏的才有可能成为人上人。 自从江生在三月十八的时候和张先生去了一趟梨园听戏,之后也就没再去过。 北平因为战乱,所以秦叔公的堂口也整日不得安宁,有人说堂口发生过枪战,秦叔公中了一枪,自那之后就烙下了病根,北平城的一些势力暗中虎视眈眈,随时抢秦叔公的座下交椅。 秦长卿多才多艺,经常被秦叔公带着去见各界名流,有一回秦长卿到学校拜访张先生时还到教室门口看了一眼江生,江生正在上课也就没出去。 后来江生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还是用毛笔字写的,整齐的小楷,字迹隽秀,落款正是秦长卿。 江生读完信后将信封夹在课本里,趁他下课和小五踢球的时候我悄悄地翻开他的课本,可是里面的信却不见了。 每年的九月九是梨园的九皇会,凡是吃这梨园这行饭的人都要参加,由一童子扮至高无上的九皇神,乐队伴奏,游遍全城,所有梨园子弟都要跟在后面,一路上拜五大家,拜观音菩萨,拜祖师爷。 那时离九皇会还有几天的时间,学校里突然来了两个老人,这两个老人一个是梨园的老师傅,另一个是张先生的多年至交好友吴青云,而这个吴青云是浅塘镇颇为有名的算命先生。 那时梨园里的一名长相玲珑的小徒突然生了重病,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眼看着九皇会就要到了,便只能寻思着换人扮作九皇神,这九皇神的扮演者要求极高,首先长相得是上上等。梨园老师傅找了镇上几个村的孩子也没相中一个,北平城的小贝勒也不会屈尊去穿上戏服,于是他便去请算命极准的吴先生给算一卦。 吴先生就带着梨园老师傅到了浅塘镇小学找张先生,说此行不仅能找到他要找的人,很有可能还会找到一个成角儿的胚子。 第033章 算命 北平梨园举行九皇会,所谓的九皇系人皇,人皇九位,天皇十三位,地皇十一位,因人皇创造了衣服,房屋,乐器等,所以梨园行只祭祀九皇。凡是梨园戏班的人,从九月初一至初九,须有一日沐浴吃素,以表对九皇神的敬畏。 梨园的老师傅姓龙,名长乐,在北平梨园行可以说是最德高望重的人,老一辈的人见到他都得叫一声龙师傅。龙师傅和算命先生吴青云到了浅塘镇小雪后,先去拜访了张先生,张先生见到吴青云,立马起身迎接。 “这是什么风把吴老神仙您给吹来了。”张先生握着吴青云的手说道。 吴青云引荐梨园老师傅龙长乐道:“这位是梨园的龙老班主,找我要寻个小童扮演九皇神,我寻思着你学校的学生该有个像样的就带来见见,正好也有段时日没见着你了,待会咱仨去喝喝茶。” “你倒是直接。”张先生笑道。 龙师傅向张先生施了一礼,说道:“见过张先生,上次见到先生时还是在我园子里,那时听秦叔公称先生一声二哥,以为先生是堂口的元老,却不料想是学究先生,还和吴先生是老友,真是失敬。” 张先生连忙还礼,说道:“龙老弟客气了,我这哪称得上德高望众,就是个教书的混口饭吃,您二位才是德高望重,一个道门仙家,一个梨园大拿,能来我这鄙陋地儿走一遭就蓬荜生辉了。” “先生太谦虚了。”龙师傅说道。 张先生说道:“刚刚吴老哥说老弟你来我这学校要寻个扮演九皇神的小童,不知道有什么要求?” 龙师傅说道:“这不过两天就是九皇会,我那园子里的小花旦突然病了登不得台,所以临时找个娃救场,面相娇好的男娃,有点小毛病也不打紧,听话的脑瓜没问题就行,借用几天。” 张先生嗯了一声,说道:“倒是有几个娃不错,我这粗俗眼光自个儿也就不多嘴了,把学生们都叫上操场,你挨个过过目。” “如此更好,麻烦先生了。”龙师傅谢道。 于是张先生打了铜锣提前招呼学生上课,接着通知各年级老师将学生都集合到操场。 张先生带着龙师傅和吴青云到了操场,学生们排队站好,听老师说是梨园行的老师傅来挑徒弟,就个个昂首挺胸,学校四百多人,龙师傅一一走过,挑了三五个略微中意的,最后到了一年级时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我和小五中间的江生。 “你叫什么名字?”龙师傅问道。 “江生。”江生说道。 江生当初和张先生去梨园时和秦长卿坐在后排,并未被龙师傅瞧见,眼下初见,耳目一新,便把江生领到张先生和吴青云那里。 龙师傅说道:“这小娃不错,长相过得去,走姿身段也没问题,就是不知嗓子怎样。” 张先生看着江生问道:“上次听长卿说你听过一些京戏,我这学校也没音律课授,江生你要是会唱歌就来一段儿给龙师傅听听。” 江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唱不出。” 下方其他学生不由地羡慕嫉妒,便自告奋勇地说:“我来!” 龙师傅瞧向几个说话的学生,不是烂嘴角脸上有胎记就是头发糟乱一脸脏兮兮的,终究瞧不上眼,便说道:“就这小娃吧,起码过了九皇会。” 张先生点头,看向江生说道:“梨园九月九要举办九皇会,届时让你扮演至高无上的九皇神,受众人膜拜,游北平城,你就去玩一趟,要听龙师傅的话。” 江生点头,皱着眉头说道:“知道了先生。” 龙师傅见江生皱眉,便说道:“倒不是要你跑路,到时会有人抬着撵接你,九皇会过后大鱼大肉、香糕角蜜随你吃,留在我梨园玩耍一段时日也无妨。” 江生说道:“我不喜大荤,到时你把我妹妹和朋友接去吃食可好?” 龙师傅倒是没想到江生能说出这番话,便答应下来,看向张先生和吴青云说道:“这孩子倒是有些主见,不如吴先生看看他的面相,可否能成您所说的角儿?” 吴青云点头,伸手让江生将小手搭上来,他摸着江生的手相,说道:“单看面相的确是戏胚子,手相命理却是将相仕途,非要培养培养也不无可能。” “这孩子将来能当大官儿?”张先生问道。 “人的命并非能一言断定,走哪条路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怎么个活法,好吃等死疾病天灾都是横祸,躲过了这些不走下道当然比旁人机会大得多,皇帝命的世上也不止一个,最后能成皇称帝的不也只有一人。”吴青云说道。 “你倒是说得云里雾里。”张先生笑道。“正好我的学生都在这里,你倒是看看将来谁能成材。” 吴青云似乎是得见老友心情极好,便说道:“好,那老夫今天就破例一次,瞧瞧你这帮弟子在学究上谁最出息。” 吴青云说着眯起眼睛,一一看向浅塘镇小学的学生们,过了一会儿,他指向我的方向说道:“隔着老远头顶就冒三尺青光,不出意外,将来必是个状元郎!” 吴青云的话让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我,我当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红起脸。 母亲说过,当年张光棍捉了一条十几斤沉的大红鲤,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龙鱼最好放了,张光棍没放。有不少人听说过龙鱼,若是怀了胎的妇人吃了所产下的娃娃便会沾龙气,将来非富即贵,不是皇帝就是状元,于是就向张光棍出高价要买,张光棍不卖,自己又没媳妇,就将龙鱼送给了正怀着身孕的母亲。 母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将来我会是浅塘镇的女秀才,是北平城的女状元。 那时候我的成绩在班上中等,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怀疑,就连张先生都不是很确定地问道:“老哥是说那个叫江绒的女娃娃将来会是状元郎?” “不不不。”吴青云连忙摆手,再次指过来说道:“我是说那女娃旁边的小胖子。” 吴青云的话让不少人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小五也笑了起来,张先生脸色有些尴尬,说道:“老哥你这扯得有点远了,他连《三字经》都不会背,考试就没有及格过。” 吴青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头顶冒着青光便是他日儒生,你要我看得是未来,不是现在,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卦象是这么说的。” “我是状元郎,江绒,我是状元郎哈哈……”小五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兴奋地绕着人群跑起来。 张先生面色难堪,之前小五被张先生开除时天天堵着李铁牛和李铁蛋兄弟二人打,后来牛爱花得知小五已经很久没去上课后就亲自到了学校,在张先生的办公室门口大骂,赖在门口不起来,张先生只好同意小五来上课,让牛爱花立刻消失在学校。 从此之后张先生就特别不待见小五,对小五不管不问,时常拿他做反面教材,只要他不惹事把人打伤也就谢天谢地了,可吴青云却说小五头顶有儒气,将来是个状元郎。 这是对张先生的打脸,怎能让他不气? “这孩子力气大,你说他是将才也倒罢了,你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哼,这不是胡扯是什么!”张先生越想越气,完全不给吴青云面子,本想鼓励学生们一番的话咽了回去。“都散了吧,回去上课!” 张先生说完转头就走,龙师傅尴尬地看向吴青云,吴青云摇了摇头说道:“他就这脾气,过会儿就好了,把这孩子领过去吧。” 龙师傅点头,让江生跟着他一起随吴青云走向张先生的办公室。 小五因为吴青云的话乐了半天,上课都安定不下来,跟他的同桌王虎一连讲了好多遍。 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小五也一路蹦蹦跳跳,由于牛爱花和马爱国已经分家,小五跟我们不同路,以往放学的时候他都缠着江生要江生送他一程,这回他高兴地忘乎谁也没搭理直接一路就跳回了家。 小五回家后自然将吴青云的话告诉牛爱花,牛爱花听小五这么讲起初并不在意,但是小五的姥姥听了之后却大为震惊,连忙拉着小五问道:“外孙子,说你将来是状元郎的人是个姓吴的算命先生?” 小五点头说道:“恩,同学们都这么说的,他还说我头顶冒光咧!” 小五的姥姥听了大喜,连忙拉着牛爱花说道:“爱花,你小时候我也抱你给吴老先生看过,他算命灵验得很!吴先生说你富贵命,这不应验了,准星的不晓得是你生了个文曲星,你收拾收拾,这吴老先生离咱家不远,去看望看望他!” 牛爱花连忙打扮一番,和自己老母亲去街上买了些鸡蛋和果品带着小五一同前往吴青云家里。 吴青云家住在浅塘镇老街后方,穿过胡同巷再过两条街就是,一处宽敞气派的府邸,门上安着八卦铜镜,两旁立着石狮子,听说是当年他年轻时帮了袁世凯一个不小的忙,袁世凯赏给他的府邸。 开门的是一个小道童,将小五娘仨引进去,吴青云就端坐迎客堂中。 “几位来我府上不知有何贵干?”吴青云问道。 “吴老神仙,我以前是和您一个村的杨春凤您还记得不?”小五的外婆杨春凤笑面莹莹地问道。 吴青云点了点头,说道:“倒是有些印象。” 杨春凤喜道:“吴老神仙,这是我闺女牛爱花,外孙子马小五,今儿外孙回家说您在学校算命说他以后是状元郎,我跟我闺女特地来感谢吴神仙来着。” 杨春凤说着将鸡蛋和果品放在地上,吴青云看到小五,说道:“确有其事,这小娃叫马小五,我听张顺义说了,调皮捣蛋打架斗殴,非常不招人待见,出了名的讨厌鬼,我在学校时候说他是状元郎,不仅名声丢大了,连那老家伙都生了半天气要跟我断袍绝义,看来你外孙着实是人神共愤哪!” 小五听吴青云这么说,忸怩地说道:“谢谢吴老神仙夸奖。” 牛爱花照着小五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杨春凤有些尴尬,说:“那吴老神仙您给我外孙仔细瞧瞧,他真的是状元命?” 吴青云招呼杨春凤和牛爱花坐下来,自己也坐在上座,然后招呼小五到身边,仔细看了看手相,又问了牛爱花小五的生辰八字,半晌过后说道:“一身儒气的确是不错的,是不是状元还得看他自己造化了,孩子太小,命理还没定向,具体拿捏还得靠他自己。” 杨春凤说道:“吴神仙,我跟闺女都是庄户人,字都认不全,您看得怎么把这状元的命给定下来?” “你这老妇人,我师傅算卦本就是有违天道泄露天机,你还要他帮你孙儿将状元命给定下来,岂不是要我师傅折寿,要是这胖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你倒是怎么个定法?”旁边的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说道。 “徒儿不得无礼。”吴青云看向小道童嗔责道。 杨春凤也觉得自己的话是有些过了,神情有些尴尬,牛爱花承袭她母亲的性格平常泼辣惯了,此时见到吴青云也不敢多言,连忙让小五跪下来给吴青云磕头。 小五双膝跪地,咚咚咚地就磕了三个响头,吴青云拉起小五,说道:“你这孩子的手相啊断断续续,生命线和姻缘线也都模糊不清,我算到十年内你会面临一次抉择,选对了就平步青云,选错了就劳苦一生。” 小五抬头问道:“怎样才知道是对是错?” 吴青云说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怕是怕你明知道是错的还非要去选,人啊,总会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 牛爱花喜形于色,说道:“反正也就十年,到时候我帮他选就是了,多谢老神仙提醒。” 牛爱花说着也跪下来磕头,杨春凤还有话要问,小道童说道:“师傅一天只算一卦,你们没有预约就来师傅府上,今天已经是破例,几位请回吧。” 杨春凤见小道童这么说,看了一眼面色严肃的吴青云,只得道声谢,领着牛爱花和小五离开。 小道童送完杨春凤娘仨回来后,问吴青云道:“师傅,您今儿给那小胖子断命了,说得如此明白,那妇人帮自家儿子选择,定然是照好的选,岂不是他将来必定是状元郎了?” 吴青云摇了摇头,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她活不了那么长。” 上架感言 吴青云是浅塘镇乃至整个北平城都极有名望的算命先生,早年时他住在乡下,有村民家里的牲口找不着就会找他算算,或者是村里打井都会找他帮着选地,吴青云一说一个准,就连断孕妇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男女也向来无误。 当年袁世凯称帝在即,听闻浅塘镇有个奇人,所以就带着手下前来拜访,想问问吴青云他若称帝所建的帝国是否能万世太平,吴青云闻言沉默许久,让他称帝后的第三个月再来,届时一切便知晓。 袁世凯为了答谢吴青云便赐给他一栋府邸,回京之后没几天就登基为帝,改国号洪宪,建立中华帝国,袁世凯称帝后心里一直念着和吴青云的三月之期,只是没想到他只当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被迫下台了。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北平城传得沸沸扬扬,吴青云也就是在那时候声名鹊起,这么多年以来不知多少富贵名流前来拜访他。 我自小听三里屯的老人们讲一些奇人异事,自然是听过吴青云这个人的。 本以为在学校时吴青云说得状元郎是我,却没想到他指的人是小五。 路上江生看我不高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说道:“江绒,算命先生的话信不得,他自己不都说了,人的命并非能一言断定,走哪条路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怎么个活法,你比小五聪明许多,读书也上心,有哥哥在,将来浅塘镇就算出状元也是你。” “嗯!”我嘟囔着嘴应着,心里这才舒坦一些。 我和江生回家之后,正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陌生中年人,中年人胡子拉碴,身上一股难闻的酒气,江生皱着眉头,将我护在身后问道:“你是谁?” “江生啊,这是你舅舅。”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 我的舅舅叫张来宝,当年姥姥和姥爷晚来得子,四十来岁才生下舅舅,所以取个名字叫来宝,隔年又生了母亲张秀梅。老两口对舅舅特别溺爱,指望着舅舅传宗接代,家里有什么东西都给舅舅,母亲吃得东西是舅舅吃剩下的,穿的衣服也是舅舅不穿了的,身上的衣服常年都打满补丁。 姥姥常说养儿防老,而女儿则是赔钱货,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当年母亲在工厂干活和陈公博的事情让她们大发雷霆,将大着肚子的母亲赶出去,刚一开始时舅舅还隔三差五地去看母亲,后来禁不住姥姥骂也就没再去看过母亲,就连母亲生产的当天都没人去守着她。 母亲不是个狠心的人,她一直认为血浓于水,家毕竟是家,后来嫁给父亲江正阳,而老江当过郎中做过土医,帮姥姥看好了病,在浅塘镇也算是有地位的人,姥姥一家这才对母亲稍微正眼看待。 不一会儿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花布手绢,舅舅看向我和江生打了一个酒嗝,说道:“江绒这小丫头片子都长那么大了,秀梅啊,那个小毛头就是你跟陈公博生的儿子吧,我听咱娘讲过,长得真是标致,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你瞎说什么。”母亲说道。 “我哪有瞎说,我看人向来准,不是我吹,这孩子将来能干大事,妹妹你有福气。”舅舅一边说着一边从母亲手里夺过手绢,急忙打开。“怎么才这点钱?” 母亲为难地说道:“家里就这点钱了,你先拿去给娘看病,不够我再想想办法。” 舅舅脸色有些难看,说道:“秀梅不是我说你,你小时候我多疼你,咱娘打你我护着,外人欺负你我跟他拼命,这咱娘生病要我大老远的来拿点钱,你就给这几十块钱打发了,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大哥?” 我高声说道:“我家没钱了,都被借光了!” “什么,借光了,借给谁了?”舅舅瞪着眼睛大声质问。 “江绒,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母亲呵斥道。 舅舅有些恼了,盯着母亲说道:“秀梅,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大哥了,咱可是一家人,你嫁了旁人怎么就跟我认生了?有什么话还掖着藏着的。” 母亲说道:“我平常在家就洗衣做饭没出去干活赚钱,这钱都是江正阳赚的,不归我管,家里就这点钱了,你先拿去用,要是不要我拿回来就是,省得他回来还要责怪我。” 见母亲这么说,舅舅连忙将前装进兜里,说道:“那就先凑合用吧,你也知道咱娘的胃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这次疼得紧,老人家把咱养大不容易,我也正想办法问旁人借,你嫂子那边整天要跟我闹分家,我赚的钱怎么够啊?你不能光让我一个扛着。” “你不拿去赌就谢天谢地了。”母亲说道。“你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正阳在警署有认识的人,你犯了事情进去我这边都一清二楚,你要是不赌家里也不会成现在这样。” “秀梅你说你这妹妹当的,我早就不赌了,我大老远跑来看你一趟还得受气。”舅舅苦着脸说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先拿着钱回去给咱娘治病,过些天再来看你。” 舅舅说完就出了院子,身上的一股酒气荡开,刺鼻的难闻。 我看向母亲说道:“妈,爸爸说不要再把钱给姥姥和舅舅的,舅舅都拿去赌了,姥姥也偏心,没病说自己有病,拿了钱也是给舅舅。” “你别瞎说,我跟你哥哥前些时日去你姥姥家,她躺在床上都没法下床,我好久才去一次,做儿女的送点钱也是应该的,你别在你爸面前多嘴。”母亲说道。 “妈妈,咱家是不是没钱了?”江生问道。“黎叔走的时候不是给我留了好多钱在银行,你去取出来些用就是了。” “不行,那是等你长大了给你用的钱,不能动,咱家还有些余钱,不用你担心。”母亲说道。“你们洗手准备吃饭吧,锅里的饭煮得差不多了。” 母亲嘴上这么说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晚上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母亲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父亲说道:“家里有段时间没烧肉了,你明天去买点来。” 母亲犹豫了一下,停下筷子,父亲看出来些猫腻,就起身将衣柜上的盒子端下来,他翻了翻盒子,将盒子摔在桌上,质问道:“钱呢?” 母亲低着头不看父亲,说道:“我娘生病,她胃这些天一直不好,疼得不能下地。” “几次了?”父亲吼道。“我问你几次了?!” 父亲说着就拎起母亲的肩膀,将她推到炕上,他指着母亲大声吼道:“你这败家女人,你娘跟你大哥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从咱家拿走的钱还有还的?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很辛苦的,我是给日本人干活赚钱,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你拿着我的钱给别人?!” 父亲向来对母亲的娘家厌恶,这几年来姥姥以各种理由问父亲和母亲要钱治病,后来父亲一经打听才知道姥姥借的钱大多数都给舅舅拿去贴补家用了。 舅舅这个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因为欠钱多少次跟人打架,进了警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有一回还是姥姥来求着母亲让她凑钱将舅舅保释出来的。 父亲越说越怒,攥着拳头眼睛通红地走向母亲,江生立马挡在父亲前面,他张开双臂,撇着嘴一脸怒气地瞪向父亲喊道:“不要打妈妈!” 父亲胸口起伏,哼了一声说道:“看看你儿子多护着你,你可养了个好儿子,我跟你说张秀梅,你娘和你哥那边就是无底洞,咱家就是比赵富贵家有钱也经不住他们败!你不要以为我借钱给赵树根和马爱国是胳膊肘往外拐,你娘跟你哥什么样的人你了解,我的钱就是扔了也不会给他们一分。你要走就走我可没拦过你,人家没把你当成人看过,少拿热脸朝冷屁股上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本来留着点钱还能撑到月底我发工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日子要是不过了你就说声。” 父亲说完把桌子一掀,碗筷碟子摔碎一地,我哇哇大哭起来,父亲吼道:“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滚出去哭!一个败家娘们,一个赔钱货,还有一个给我丢尽脸面的野种。” 第035章 九皇会 那天晚上母亲在床边哭了很久,而江生一直背对着我,像个僵硬的木偶。 我们一如往常地等父亲走后再起床,母亲也一如往常地做饭做家务,只是江生比以往更加少言寡语,他向来这样,不喜与人争辩,生气还是伤心,都从不表达。 那时离九皇会还有三天时间,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一名梨园的管家到学校将江生接走。 九皇会需要的演员极多,梨园戏班子的人几乎人人都有扮相。 江生到了梨园之后特别招人喜,只是他少了一般同龄孩子应有的淘气,看起来反倒像个小大人。 而九皇会所扮演的九皇神并不需要任何台词,就一直坐在一群太监扮相的人所抬轿撵上,神情严肃,在山呼海应中招摇过市,接受一些信奉九皇神的信徒朝拜。 若是以往,戏园子的小花旦会在结尾时说一句“万世太平,永葆安康”,江生未经训练,龙师傅怕他临时怯场,干脆连这句就都省了,不过一天下来江生在戏园子里倒是一句话没说,也不闹腾,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表情,像坐着睡着一般。 晚上的时候,江生已经回家,龙师傅将戏班子的大伙集合,问道:“今儿个来的那位九皇神,各位也过了眼,瞧出来点门道没有?” 一名顽皮孩童叫道:“生得好生标致,比喜儿也不差,像是画里的人物。” “我还道是个女娃,过分腼腆了些。”另一孩子说道。 众孩童七嘴八舌地说着,他们也都是龙师傅刚招收的新生弟子,要么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养不起就卖给龙师傅,签了十年的契,十年后若是成了角儿也许会想着衣锦还乡,十年后潦倒也没那必要见江东父老,自个儿浑浑噩噩糊口一生,断了亲情念想,落得一世凉薄。 另一旁一堆老生老旦青衣丑脸也议论纷纷,龙师傅说道:“各位唱完了九皇会也该离了我这梨园,倒不如说两句听听。” 一名老生问道:“班主是打算提那孩子做新的小花旦?” 龙师傅说道:“倒也有那么层意思,我如今年纪也大了,怕自己误了眼,所以才让你们各位过过眼。” 老生说道:“脸蛋倒是没问题,今儿换戏服的时候我也瞧见了,全身无瑕疵,不过这孩子看起来并不是寻常乡下人家的种,也不知道瞧不瞧得起咱梨园行,最重要的就是太闷了些,少了寻常孩子应有的活泼淘气。” 青衣上前一步说道:“我倒觉得没问题,孩子气少些也好,收了玩闹的心才能下苦功夫成材,怕就怕他五音不全,亦或者再长几年面相残了,白费了心血。” 龙师傅点头,看向新生的孩子们中个儿较高的一名童生扮相的少年道:“你是这群猴崽子们的大师兄,倒是评几句。” 少年笑了笑,说道:“俺倒是喜欢得紧,江生能留下来更好,也好做咱们师弟,只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众人这才惊觉一般,是了,论了半天,只道是要将江生留下当角来培养,认为是将有可能的荣华富贵予了他,倒是忘问了人家的意见,说到底只是请来的一名临时演员,万一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认仕途商贾,他们讲一万句,人家也听不进的。 龙师傅遣散众人,也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他回屋后躺在板床上自言自语,世道变化,旧的去,新的来。 江生是第二天才将九皇会的事情和母亲讲了,因九皇会从早到晚,早晨六点不到梨园戏班子就要围着北平城游行,若是江生再从三里屯到梨园镇,最少也得九点,所以晚上江生便住在了梨园子。 乱世中的梨园并未修缮,弟子们都是统一住在弟子房中,中间是一条收尾连墙的长炕,上面摆着二十个床铺,孩子们都混住在一起,屋里乱七八糟的味道都有。 江生到了弟子房中不禁皱起眉头,一些孩子嘻嘻哈哈在炕上乱蹦,全都没穿衣服,见着江生大有显摆之意,也有看着江生不爽的,说道:“都说你是富贵人家的小孩,倒不知来我梨园干什么来了,这儿可没你住的地方。” 众孩童起哄,屋外走来一人,正是这帮孩子的大师兄,前一日扮作童生的少年,少年说道:“受不了屋里这味吧,我给你收拾好了地方,也支了蚊帐,你去外面睡吧,正好也凉快。” 江生转身就和少年出了门,到了院子里,中间有个石台,石台上果然支起蚊帐,台子上还铺着凉席,九月依然闷热,孩子们时常会裸着肚皮跑到院子里冲凉水澡。 少年说道:“这石台稳得很,你不必担心掉下来,夜里要是小解直接撒花坛里就好,喝水的话到隔壁的厨房,茶壶里都是凉白开,这两天北平阴天,若是下雨了就到楼顶那第二间房找我,打头第一个床位就是我的。” “嗯。”江生应了一声,也没道谢,直接躺在石台上,眯着眼就睡了起来。 少年倒是不介意,回身朝楼梯上走去,江生说道:“我叫江生。” 少年欣喜,挠着头说:“我叫胡小猛,长得黑了些,师傅给起了小名叫坛子,师傅说名字贱才好养活,太花太高的名字都不好。” “我没有小名,就叫江生。” 江生说完就背过身去,胡小猛挠了挠头,觉得无趣,就径自上了楼。 当天晚上弟子房里的一名精瘦的孩童到花坛解手,见到躺在蚊帐中的江生,正巧一名个子很矮小的孩童正在院子里用凉水浇身,就悄声说道:“凭什么他刚来就有蚊帐睡,撒他身上。” 那名冲凉的孩童说道:“这样不好,人家是师傅请来的,干完明天的事儿就走了,你弄哭了他,人家不乐意拔腿就跑了,师傅找不着人还不把我们的皮扒了。” “让他扮九皇神都不愿意,我踹死他。”精瘦孩童挠着下巴说道。“要不是喜儿生了病,哪轮得到他,咱几个想扮九皇神接受那万名朝拜,师傅还瞧不上眼,真是越想越气。” 精瘦孩童说着就从个小的孩子手里夺过水瓢,一瓢水泼向石台。 江生睁开眼睛,他起身看向院子里的两人,目光慑人,精瘦孩童心虚,拉着个儿小孩子就走向弟子房,嘴里说道:“走啦走啦。” 江生将自己湿了的衣服脱下来晾在蚊帐上,叹了口气道:“鸟人。”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胡小猛就将江生叫醒,江生随着胡小猛洗脸漱口,接着去戏院后台换戏服,外面嘈杂一片,更衣间却静得很,里面点着几根蜡烛在祖师爷神像前,烛火昏暗,里面各种道具,江生看了一圈略有几分好奇。 胡小猛是众人的大师兄,他上前烧香,插在祖师爷神像前,领着众师弟们作揖敬礼。 不一会儿龙师傅从外面进来,弟子们问好,龙师傅应了一声,招呼一名精瘦孩童上前,那孩童立马像只猴子一样窜到龙师傅面前,嬉皮笑脸,这名孩童正是昨天晚上泼江生一身水的人。 龙师傅从化妆台上拿起一支眉笔,在这孩童的眼眉上点了一笔,说道:“好了,都各自化妆,莫要把教你们的都忘了,坛子,九皇神的脸谱你来画,笔轻点,染着色就行。” “知道了师傅。”胡小猛应声道。 龙师傅嗯了一声,低下头对江生说:“江生,今天就辛苦你了,早上到晚上都不得进食,游了北平城回来好吃好喝招待,莫让人看了笑话。” “知道了。”江生应道。 龙师傅点了点头,走出更衣室,孩子立马吵吵嚷嚷地穿上戏服画起脸谱,江生也将衣服脱了换上戏服,按照大师兄胡小猛的安排坐在化妆台镜子前,胡小猛一笔一划地给他描起九皇神的脸谱来。 花完了妆后,胡小猛被龙师傅叫出去,江生独自坐在化妆台前不动,看着镜子里各不一样的脸谱,自己的眉毛被画白了,勾得老长,加上一身金黄色的袍子,看上去确是有一股英气。 “画完了就起开。”身后传来声音。 江生转身,发现又是那名精瘦孩童,就起身站到一旁,精瘦孩童拿着勾脸的笔又在自己脸上描了一番,没有起身的意思。 更衣间内有很多的道具服装箱,众孩童们都已经画完脸谱坐在箱子上,江生回头看见这么多人都各自坐着,也就找了个箱子坐下来,精瘦孩童连忙指着江生怒道:“你怎么回事,花旦坐的大衣箱也是你坐得起的?” 江生不禁有些恼了,只得起身站在旁边,精瘦孩童又说道:“龙口也站不得!” 江生起身,一脚将坐在板凳上的精瘦孩童踢翻在地,说道:“非要来惹我。” 精瘦孩童爬起来就冲向江生,他比江生矮半头,被江生按住脑袋推到一边,一旁的孩童全部起哄,一边倒的喊着:“皮猴加油!打!” 胡小猛听到动静从外面进来,见江生和精瘦孩童打架,他连忙上前拉开精瘦孩童大声呵斥道:“皮猴,你欺负江生做什么?” 被唤作皮猴的孩子说:“我哪有欺负他,他趁喜儿不在坐他的大衣箱,我让他起开他就站在龙口堵着。” 胡小猛听完也不禁皱着眉头,他呵斥道:“江生是师傅请来的客人,又不是梨园的人,不知道规矩,你不会好好跟他讲?” 皮猴哼了一声,一脸不服,胡小猛说道:“把你的花脸重画,马上就出发了,尽给我惹麻烦,欠收拾的东西。” 胡小猛说完将江生领到化妆台前,帮他将脸上有些抹了彩的地方重描一遍,胡小猛说道:“江生啊,这戏园子里的规矩多,你不知道也不怪你,我现在跟你讲讲,就比如刚刚你做的大衣箱是花旦坐的,旁人就不可以坐,龙口就是戏箱子间,咱唱戏的靠的是嗓子吃饭,龙口就是嗓子,你往哪站可不就卡嗓子了么?” 胡小猛将各个生角儿、旦角儿、净角儿、末角儿和丑角儿和戏箱子落座的规矩和江生讲了一番,江生嗯了一声,说道:“怪不得这么横,原来这个皮猴是工丑角儿的。” 胡小猛说道:“那可不是,丑角儿的地位最高,不仅箱子随便坐,没见师傅让大家化妆的时候还要先在他脸上花一笔别人才能动,咱今天主要不是表演唱戏,不然这衣服穿上后都得老老实实站着,哪有箱子坐,等会我帮你教训教训皮猴,让他不长眼招惹你,好在他有分寸没抓你脸,不然定被师傅剁了手指。” 江生说道:“师兄不必,我没放在心上,反正演完今天也就回学校了,我不喜太多规矩约束。” 第036章 初至梨园 北平城包括外城,内城和紫禁城,一天的时间定然走不完,九皇会的戏班子实际上只是绕着附近的几个镇子走一圈,即便这样一天下来也累得众人抬不起脚,抬着轿撵和箱子的人更是累得瘫倒在地。 江生一直坐在轿撵上倒是累不着,只是路上天干气躁的喝了不少水,路过浅塘镇时很多人跑到街上围观,浅塘镇小学的人也都偷偷跑出去,这其中自然有小五、赵大海和我。 江生似乎是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他被晒得脸通红,嘴唇发白,向我们笑了笑。 之后江生就被抬走,逐渐远离视线,到了放学时他才回来,脸上的粉彩已经洗净。 “不是说完事了带我们去吃好吃的么?”小五问道。 江生说道:“等你们放学再到梨园天儿就晚了,咱们今天吃完肉包子再回家,我请客,明天不上课咱们再一起去,我跟老师傅讲过了,他说明天来接咱们。” 小五听到有肉包子吃自然欢喜,我们四人坐在包子铺力吃得欢快,每人要了两笼包子和一碗粥,吃得肚子饱饱的这才朝三里屯走。 第二天清早,龙师傅带着胡小猛赶早去了张先生家,龙师傅先是和张先生聊了下将江生带到戏园子学戏的事情,张先生向来喜听京戏,对此倒是不反对,反正江生在学业上也不会耽搁。 张先生说道:“若是江生能进梨园我自然乐意,但我毕竟不是他长辈,这具体怎样你还得问他父母和他本人意愿。” “这是自然。”龙师傅说道。“我心想将张先生的学生带到我梨园子,是要提前招呼一声的,他父母那面我这就去沟通沟通,只是不知道他们家的家境怎样?” 张先生说道:“具体怎样我也不知,但是他们家是住在三里屯的,想必也不怎样,详细还要龙老弟自己去看看了。” 龙师傅和张先生告别,租了几辆车到了三里屯,母亲听到动静走出门,见门口的一老一少还有几辆黄包车,问道:“您是?” 龙师傅说道:“我是梨园镇戏园子的园主,我姓龙,您是江生的母亲?” 母亲点头,说道:“哦,是龙老师傅,江生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他在戏园子的事儿,您是要收他为徒?” “看来您是个明白人儿,那我就直说了。”龙师傅说道。“咱们梨园正招收新班子,江生的长相身段都符合,昨晚也献了两句唱,嗓音过得去,如今这世道乱,混口饭吃不容易,多少户人家挤破头想要将孩子送进去,为的就是博个出人头地,您身为江生母亲,意愿如何?” 母亲说道:“龙师傅看上咱家江生是他福分,只是我和他爸都乐于看到孩子读书,学戏不是不可,但是我以前听父亲讲过,梨园唱戏一般都是穷苦孩子出身,要签卖身契,再者唱戏卖艺,人前风光人后遭罪。咱家孩子吃不得打,我也不是想让江生作为特例,那样坏了梨园规矩,就是想让江生作为旁听,学个把月,要是他愿意留下自然按照您的规矩来,要是不愿意留下,他可随时走,您看如何?” 母亲说得很周到,胡小猛却听得直皱眉头,说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江生虽是个好胚子,可不经磨练也成不了材,师傅,我虽想要这江生做师弟,可若是坏了梨园规矩,您不破例也罢,咱家喜儿身子骨弱,又不是一病不起。” 龙师傅犹豫了半晌,说道:“倒也不是破例,若是他不愿吃这行饭,咱也强迫不得,那就按照大嫂的意思,以三个月为期限,若是三个月过后他愿意留在这行我就收他为徒,若是不愿意,就放他回来,说明咱们无师徒缘分,学校张先生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从今天起江生就可以收拾东西到梨园住下了。” 母亲招呼龙师傅和胡小猛进了家门,两人又聊了许久,之后母亲便把江生的行李收拾好让江生带上。 当天我和赵大海随同江生坐着黄包车赶往镇上,江生要去接小五,龙师傅也只得同意,顺路将小五也带去梨园一顿胡吃海喝。 下午要离开的时候,我拉着江生问道:“哥哥你不跟我回家吗?” 江生小声说道:“江绒,我得在这待一段时间,其实我老早就想来学唱戏了,梨园规矩严得很我出不去,你要是想我了,就跟小五过来看我。” 我点头答应,心里很是不舍,和赵大海上了黄包车还回头看了几眼送我的江生。 我和赵大海和小五走后,龙师傅让胡小猛安排江生的住处,龙师傅回房后不久,梨园管家就敲门进了房里,开口说道:“查到了,这孩子果不是寻常人。” “还有什么来头?”龙师傅略微诧异问道。 梨园管家说道:“十年前陈公博逃到北平,生的小儿子就是江生,这江生姓陈,来北平才不到一年。” 龙师傅皱着眉头,说道:“那怪不得这孩子才上一年级,这几日我观察下来也觉得不简单,心道一个农户家里怎么还能养出个气质非凡的小少爷来。” “那您看这孩子该怎么处置?”梨园管家问道。 龙师傅说道:“还能怎么处置,富贵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万一伤筋动骨出了问题还不得来拆了咱园子,跟京城的小贝勒和堂口的秦长卿一样就图个乐,也怪我没打听仔细就招了他来,就让他来旁听几个月,罚归罚,不打他就是。” “我这不是怕乱了规矩,遭其他孩子多心多嘴。”梨园管家说道。 “那岂不是正好,人的命本就有贵贱,有人生来就是皇亲国戚,有人生来就是猪狗一窝,要让他们知道只有成了梨园大拿将来才能显贵,才能成为人上人!”龙师傅挑战眉头说道。 龙师傅和梨园管家在屋里长谈,如今带着最后一班的戏园子小徒,带完这一届也该走下历史帷幕,不免得有些兴叹感怀。 而在弟子房中,一群孩子刚走完九皇会又被梨园管家训练了一天,一个个累得腰酸背痛,个个都把身上汗湿的衣服脱下来往炕上随意扔,拎着澡盆就到院子里冲冷水澡。 江生不太适应群体生活,以往洗澡都是有人照顾,放好了热水和冷水,将温度调好了才让他去洗,就算三里屯夏天洗澡也要么是院子中大缸里的温水,要么就是和赵大海、小五这两个熟悉的玩伴到晒了一天的河里洗澡,从未见过这样一群吵吵嚷嚷的男孩子争抢井水洗澡的。 一群孩子光着腚从外面进来后,见江生还坐在炕上没脱衣服,便有人问道:“九皇神,你咋还不脱衣服咧?” “八成是脱不得,您不悄悄人家坐在轿撵上真跟个神仙似的,可别得罪喽。”另一个孩子怪里怪气地说道。 “让让,让让。”皮猴听到大家吵嚷,就推开人群挤到江生面前一脸坏笑道:“哟,这天上是九皇神,地上是富贵家族的小少爷,晚上睡觉衣服不脱也比咱们干净十倍百倍,弟兄们,你们说他是不是瞧不起咱们?” “是!”一群孩子应和,围着江生嘻嘻哈哈笑起来。 皮猴继续说道:“你们瞧瞧九皇神要生气了,昨儿个还把我打了一顿,说不来咱戏园子嫌规矩太多,今儿个又来了,这不就是抢咱们喜儿的位置?” 一群孩子继续起哄,江生看向皮猴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又没惹你。” 皮猴说道:“嘿,我就说两句话而已,更没惹你呀,咱们所有人都光着屁股,就你一个是文明人,你说你是不是没有长这东西?” 皮猴说着,屈指弹了一下,周围孩子顿然哄堂大笑,皮猴也扯着嗓子张嘴大笑。 江生赌气,只得将衣服脱光了,气呼呼地拿着脸盆走到院子里冲澡。 “我还以为他没有呢。”皮猴子说道。“奶奶个腿儿的,今儿带这么多人在梨园胡吃海喝也不给爷爷留点……” 第037章 没江生的日子 江生只得忍着害臊在众人面前脱光了衣服,冲完了冷水澡回弟子房时一群孩子也像瞧热闹般起哄。 弟子房内点的是煤油灯,江生站在床边等身上的水干了才穿上亵裤躺床上。 皮猴在炕上上蹿下跳地调皮捣蛋,还把一年幼孩子打得直哭,江生在吵闹中望着煤油灯的灯光,不知道自己来梨园是对是错。 “大师兄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皮猴立马蹿回自己的炕上,和其他人一样老实躺在床上。 胡小猛打开弟子房的门,见众师弟都老实躺在床上,说道:“这几天因为九皇会的事儿训练也都松懈了,吃咱这行饭,必然要把唱念做打的功夫练到极致,不然往台上一站说不好就得露陷出丑,这人啊,风光十年,一朝出丑就什么都没了,说到底还是基本功不扎实,都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众孩童齐声说道,只是众多声音里还夹杂着一声“爷爷晓得嘞~”。 胡小猛上前一步,拧着皮猴的耳朵将他拎起来,皮猴立马哎哟哎哟地喊着疼,嘴里求饶道:“大师兄手下留情,我这耳根子要给你拧出屎来了。” 胡小猛哼了一声说道:“你一天到晚嬉皮笑脸,就不怕被师傅打死,旁人说听到了你非要说晓得了,当我耳朵背?” 皮猴嘿嘿笑着,说道:“大师兄高抬贵手,我下次不敢了,谁晓得你这都听得清。” “把你小裤穿上再躺下,火柴头那么大的棍子,放出来让蚊子咬的?”胡小猛说完,走到江生的床头问道:“江生你在这里住得可习惯?”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习惯。” “恩,要是皮猴或者谁欺负你跟我讲,我肯定收拾他服服帖帖的,你不用惧谁。”胡小猛说道。 “谢谢师兄。”江生说道。 胡小猛又看向蜷缩在墙角正抽泣的一名孩童,问道:“小铲子,你哭啥?” 叫小铲子的孩子委屈说道:“没哭啥,撞墙了。” “你倒是厉害,三天两头撞墙上,那你跟江生换一下,他新来,睡你那里正好清静。”胡小猛说道。 “我不换。”小铲子说道,声音带着哭腔。 “不换拉倒,们都睡吧,夜里别皮闹,要是谁尿床了可别怪我第二天打!”胡小猛说完就在众师弟们的道别中吹灭煤油灯,回了弟子房上方的木楼。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月光透过竹窗照得半天炕都通亮,皮猴问道:“江生,大师兄为什么这么护着你?” 江生没有回答,假装睡着,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说着,不一会儿也都睡过去,江生听着几个孩子的呼噜声辗转反侧,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三里屯,昏暗的堂屋内,我问道:“妈妈,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没有回答,屋子里只有父亲的鼾声,这几天父亲回来后倒头就睡,家里的钱先是借给赵树根,又借给马爱国,仅剩的几十块钱还被母亲送给了舅舅,我们家半个月都没称点肉回家吃了。 那时候的下乡一年到头能吃到一两回肥肉已经不错,但是父亲是提着脑袋给日本人干活,再加上老江临走前留下来一大笔钱在家里应急,足够我们一家过得上不错的日子。 父亲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人,凡事都认死理,亲戚邻里谁对他不错他都铭记在心,只要人家开口他能帮的就帮,连说谎都不会说。 母亲和牛爱花的关系向来不好,但是她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只要提一句父亲就会认为她是家长里短说人家闲话的婆娘,所以母亲有气也只得忍着。父亲丝毫想不到,马爱国本身并不缺钱,纺织厂开工后他们一家又能过上幸福平静的生活,他将钱借给了马爱国,便打破了他们一家的平静,若是没那一千块钱,牛爱花就不会带着小五回娘家。 在三里屯,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的,除了赵富贵,也就只有我父亲江正阳了。 但是赵富贵是个聪明人,对于借钱的事情向来谨慎,而且他借别人钱都写欠条收利息的,父亲向来想不到这一层。 那些天里我每天都很觉得少了很多乐趣,上课时会时不时地瞧向江生所在的位置,下课也不想跟女孩子们一起玩跳皮筋。 以前放学我们四个一路上蹦蹦跳跳,而今江生在梨园,小五住在镇上和我们不同路,只有我和赵大海时常采采野花,偶尔追逐玩闹。 王伟有两次也来问我江生为什么不来上课,我两次都说一样的话:“给你臭走的,受不了你身上的味儿。” 这话倒是很管用,王伟第二天就会将头发洗得干净利落。 班上虽然还时有打架的情况,秦飞依然屡教不改,整天跟人打架斗殴,不过他见到小五就老老实实地躲到一旁,包括曾经自认为有人罩着的不可一世的李铁蛋。 李铁蛋是彻彻底底给小五打怕了,他和他四年级的哥哥李铁牛就算走在一起看见小五迎面走来腿都发抖。学校整天有各种小团伙打架,却没有人敢惹小五,一些高年级的学生有时看见小五还会抽一根烟给他。 至于小五的同桌王虎,不少人都知道小五之所以打李铁牛和李铁蛋兄弟俩就是为了王虎。 王虎性子虽懦弱不敢担事儿,好在是改掉了爱哭的毛病,以前被人抢走橡皮都哭个不停,被先生用戒尺打手背更是面红耳赤羞得趴在座位上哭,如今再被先生打手背,除了打得疼了,坐下来就嬉皮笑脸,还恬不知耻地管小五叫哥哥。 眼下王虎一连几日见小五闷闷不乐,就问他怎么了,小五说:“江生到戏园子里学戏去了,我想去找他耍耍,可太远了,我跑到梨园子再回家就晚上了,而且我妈整天把我堵在家里写字。” 王虎捏着下巴说道:“我家里有一张黄包车的车票,我爸上回在黄包车租赁公司买的,我中午回家吃饭拿给你,你放学的时候坐车去就行了。” “真的?”小五没想到一向对别人小家子气的王虎会主动拿出来黄包车票,那时候北平城有一些富户住的地方和工作的地方较远,又不会骑大梁车,便花钱坐黄包车,每天用钱又不好找零,只得到黄包车租赁公司办理套票。 “那你多拿几张,我把江绒和赵大海也带去,正好你也去吧,两人坐一辆车,反正一样钱。” “我回家晚了我妈会骂的。”王虎犹豫了一下,见小五脸色略有扫兴,接着说道:“好吧,那放学后咱们快点。” 王虎中午回到学校果真塞了一打黄包车票在小五手里,他神神秘秘地说道:“别让人看见了。” 小五数着手里的车票,每一张都是黄草纸上盖着黄包车租赁公司的章,那时候没个人坐过黄包车,更别提是小孩子,小五也没问那么多车票多少钱,拍着王虎的肩膀说道:“真是好兄弟,以后到哪也省得我跑了。” 王虎有些自豪,问道:“王伟和江生关系也不错,要不要把他也带上去看江生?” “不带!”小五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身上太臭了,谁也不想跟他坐一起,再说江绒也讨厌他。” “哦。”王虎应了一声。 下课后小五就把我和赵大海喊到一旁,说王虎给他了车票,放学后一起去梨园镇,看完江生再回家。 我和赵大海自然乐意,我从小五手里要来车票,兴奋地上课也没心情上,只盼着快点放学。 放学后我们四人立马冲出学校,冲到通往东直门的胡同大街,在街道两旁许多光着膀子的男人或坐或卧,一名青年见我将手里的车票递给他时略有疑惑地检查了一遍车票的正反面,问道:“这车票是你们的吗?” 小五挑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拉就拉倒,没见着这么多人等着?” 青年被小五说得脸红,连忙将擦了把汗,将汗巾挂在脖子,把黄包车的车棚和脚垫放下来,做出请的动作:“几位爷上车,车小只能坐两个人嘞。” 小五让我和赵大海先上车,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递给另一名车夫说道:“到梨园镇的戏园子,腿脚麻溜点。” 第038章 喜儿 梨园大门外是一条宽敞的街道,周围的房子老旧,青砖碧瓦,打扫得倒还明堂。 梨园大院内,长凳铺开,正有一群孩子趴在长凳上,裤子褪到膝盖,龙师傅手里拿着竹竿,正狠狠地抽着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 啪的一声抽打,少年的屁股上立马出现红印,少年大喊一声:“打得好!” 龙师傅说道:“最先抽你就因为你是大师兄,管教自己师弟不严,正训练时间都能躲起来偷奸耍滑,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龙师傅抽完少年,少年立马爬起来,拎着裤子站在旁边一脸笑嘻嘻的,似乎根本不把刚才的打放在心上。 啪啪啪啪,一连几声脆响,屁股开了花儿,龙师傅手下没留劲,拴在精瘦孩童的屁股上,看得一旁的少年都不禁皱着眉头。 精瘦孩童一时间疼得背过气,半天才哭喊着说道:“打得好!” “那打得是当真好!”龙师傅哼了一声说道。“练功的时候不好好练,我让你躲,你叫皮猴我就是如来佛,天下不过巴掌大,你能躲到哪里去?” “师傅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精瘦孩童说道,脑门上冷汗涔涔。 “知错了也得挨这一顿打,今儿这整个班因你一个人打通堂,不多打你几下,旁人心里自然不痛快!”龙师傅说着又朝精瘦孩童屁股上抽了两下,抽得他眼泪哗哗还不得不叫好。 龙师傅一一打过趴在板凳上的孩童,趴在门缝上看着的我们都被吓得不敢敲门,赵大海说道:“快看看哪个屁股是江生的,打到江生咱们就喊他出来。” “你别挠我呀,我哪认识江生的屁股。”小五说道。 眼看着龙师傅又一一抽过几个人,我狠狠地捶在门上,大声喊道:“不要打我哥哥,江生,我要找江生!” 院内的众人听到喊声都转头看向大门,我猛地推开门,小五三人立马一头栽了进去。 “女的?”一群孩子看见我连忙站起来提起裤子,面色害羞。 “谁让你们站起来的?!”龙师傅瞪着眼睛呵斥道。 一群孩子立马又趴在板凳上,将裤子褪下来,撅着屁股对着门外。 “都出去!”龙师傅动了怒,瞅着我们吼道,然后又侧目喊道:“江生,听不着有人喊你吗,再不出去莫不把我小院给砸喽!” 龙师傅身后,江生从地上站起来,两腿上绑着沙袋,一瘸一拐地走向我们。 “江绒,小五,你们怎么来了?”江生脸色苍白地问道。 “都多少天没见着你人了,想你自然就来看你了。”小五说道。 “哥哥,他们是不是打你了?”我眼睛通红地问道。 “没有。”江生说道。“你瞧,所有人都被打了只有我没被打,我刚刚正在拉韧劲,这腿酸得很,龙师傅不打我的。” “这老头怎么打人打得这么狠哪?”赵大海问道。 江生擦着脸上的汗珠说道:“这就是戏班子的规矩吧,不打不成材,有的人会偷懒,不打的话练功没长进。” 小五说道:“不是说你随时能走得的吗,我看还是别练了,练这玩意有啥用,反正练出来也打不过我。” “我这才来几天,倒是还撑得住,你看我现在都能把腿掰到头顶了。”江生说着就抬脚搭在门上,接着将脚尖挨在自己头顶。 “哇!”王虎看得惊奇。“我也想练。” “你这身板就算了吧。”赵大海笑道。 江生将腿放下来,一脸生疼,吁了口气说道:“你们在外面等等我,还有几分钟今天的功课就结束了,梨园子里不让外人进来,我坏了规矩总是不好的。” “那我们在外面等你,你待会儿快点出来。”赵大海说道。 江生点了点头,返回院内,不一会儿龙师傅通堂打完,又教训了众人几句这才遣散众人。 皮猴被两个孩子扶起来,一边朝弟子房走一边看向江生,神情中满是不解和嫉妒。 江生走出梨园大院,小五和赵大海立马上前扶着他,江生说道:“不用扶,我走得开,带你们去吃这梨园大街的北平臭豆腐,可好吃了。” “臭豆腐?”小五听到江生说臭豆腐兴奋得不得了。“我早就听我妈说咱北平的臭豆腐是一绝,是到现在也没尝过味儿。” “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我倒是偶尔能在胡同口吃上几块。”王虎说道。 “冰糖葫芦,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满满一稻草扎的冰糖葫芦招摇过市。 江生见我咽口水,嘻嘻笑了一声,连忙叫住小贩,他向小贩要了六串糖葫芦,分别给小五、赵大海、王虎一串,自己留了一串,剩下两串都留给我。 我们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走向炸臭豆腐的小摊,我和小五吃东西向来都是狼吞虎咽,没走几步就将冰糖葫芦吃了个干净,小五还抢走了我的两颗糖球。 那天我和小五都是第一次吃到臭豆腐,吃得满嘴流油,肚皮鼓鼓,小五还要,江生说道:“已经吃太多了,这东西吃多了会拉肚子。” 这时王虎指着前面说道:“那里还有一个卖冰棍儿的!” 王虎说着就跑过去,给我们每人都买了一根冰棍儿,小五听到冰棍儿哪里还顾不顾得拉肚子,那个年代,吃过冰棍的人整个三里屯也找不出几个。 梨园大街还没走到头,除了江生还算克制,我们其余四人都吃得肚皮滚圆,待我们回家之后,没多久就果真如江生说的那样,一遍遍地跑进厕所。 小五临走的时候塞了几张黄包车的车票给江生,让江生要是有时间就去学校找我们玩。 江生回到梨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师兄弟们也才刚吃过饭赶回弟子房。 皮猴捂着腚看向回来的江生,恨恨地说道:“凭什么你就可以随意出去还不挨打,就连吃饭都不回来?” 江生没有理会,从弟子房门口的阶梯上了楼,他轻轻地推门进去,正看见胡小猛在喂一个孩童喝药。 孩童生得倒是乖巧喜人,只是脸色发白,看起来很是虚弱,他看见江生进来,立马将嘴里的药喝下去道:“江生哥哥。” 孩童吐着舌头一脸苦相,嘴里一直喊着苦,江生连忙从背后将冰糖葫芦拿出来递给孩童。 “你吃一颗糖球就喝一口药,这样就不苦了。”江生说道。 孩童就是梨园众弟子口中常说的喜儿。 喜儿今年八岁,不仅长得玲珑乖巧,还天生的一副好嗓子,被梨园的长辈们当成戏骨培养,深得师兄弟们的喜爱,只是他素来体弱多病,经不得风霜雨雪,前些时日北平突然降温,才半日喜儿就病得发高烧,已经躺在床上多少天了依旧是浑身乏力。 喜儿喝了不少退烧的药,退烧之后又吃了些增益体能的补药,这两天转醒过来,站在阁楼上见下方练功的师兄弟们,尤其见到江生,甚是欢喜,非要江生上楼和他玩耍。 所以江生这几日有时间就到楼上和喜儿玩闹,两人差不多大,倒也能玩到一起去。 喜儿所在的房间就是大师兄胡小猛所住的房间,房间宽敞,一张占了房间四分之一的竹床,上面铺着草席,喜儿的身下则垫着毯子,像是生怕竹子内敛的凉气钻进喜儿体内。 喜儿原本也是住在弟子房,生了病需要静养才搬到楼上,正好有胡小猛照顾,不过喜儿每次喝药时都会吐出一半,江生就偷偷跑出去买了冰糖回来喂他吃药,喜儿便没再吐过。 眼下江生买了冰糖葫芦,喜儿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喝药,哪还叫的出苦。 第039章 喜儿2 江生将手里的冰糖葫芦递给喜儿,另一串递给胡小猛,说道:“师兄,你也吃吧。” “不了,你吃吧。”胡小猛连忙摆手说道。 江生看见胡小猛的喉结的蠕动,说到底胡小猛也才十三四岁,只是长得高又黑了些,江生将冰糖葫芦塞在胡小猛的手中,说道:“我在外面吃过了,吃不下了。” “那我就吃了啊。”胡小猛面色赧然地说了声,咬了一颗上面裹着糖的糖球,眼睛放光。“真甜。” “师兄你没吃过?”江生问道。, 胡小猛说道:“我哪里吃过这东西,小时候家里穷差点吃树皮,有白米饭就知足了,我娘把我送到梨园后三年都没来看我一次,如今年纪小也没法上台赚钱,只求着快点长大,能存点自己的钱。” 江生没想到胡小猛竟说了自己过往的事情,正当他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时,喜儿抬头说道:“喜儿也没爹娘,怎么来这里的都忘了。” “对了江生,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胡小猛摸着喜儿的头问道。 江生说道:“倒也没多少,今天和小五和妹妹出去买了些吃食还剩下几块钱,师兄要是有的用就都给你了。” “不不不,这使不得,梨园弟子是不能存私钱的,不然要被师傅打死。”胡小猛说道。“好在你在梨园只待三个月,师傅似乎也不打你,多少师兄弟都羡慕你。” “师兄,我想尿尿。”喜儿说道。 于是胡小猛背着喜儿下路,江生跟在身后扶着,待喜儿方便,江生说道:“师兄,我就直接回屋去了。” 胡小猛点头,背着喜儿说道:“你先回去吧,洗洗睡觉明儿个赶早还要晨练,待会我还得下楼瞧瞧。” 江生见喜儿朝他眨眼,就挥了挥手,径自回了弟子房。 弟子房中师兄弟们并不像往常那样乱成一团,江生拉开自己的被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实的纸袋,纸袋里都是散装的糖球,只是少了一半。 “谁吃我的糖球了?”江生问道。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江生从梨园大街回来时特地买了一大包的糖球,趁师兄弟们都在吃饭时将糖球藏在被子底下,没想到这才一会儿不在就少了一半。 见众人都不敢承认,江生说道:“吃了就吃了,这些本就是买给你们吃的。” 江生说着就从土炕的一头发到另一头,每人一颗,小铲子接过糖球还甜甜地说了一句:“谢谢江生师哥。” “哼,刚刚皮猴一个人就偷吃了三个。”皮猴旁边的一名孩童说道。 “我哪有吃那么多,你哪只眼看见我偷吃的。”皮猴狡辩道。 “你不仅偷吃了还说江生坏话,说他不会把糖球分给大家的!”另一个孩童说道。 “你找打是不是!”皮猴指着那名孩童吼道。 “好了好了,吃了就吃了,我没放在心上,你要是爱吃这还有两颗也给你吧。”江生说着把纸袋里最后的两颗放在皮猴床头,。 皮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天天针对江生,又偷吃江生的东西,江生不仅不怪他反倒是将剩下的两颗糖球都给了他。 师兄弟们先前偷吃江生的糖球时生怕被发现,还没怎么嚼就吞进了肚子里,眼下将江生分给自己的糖球放在嘴边舔了又舔,一个孩子当即就哭了出来。 “你哭啥?”一旁的孩子问道。 “太甜了。”那孩子说道。“这天底下除了闷豆子炒鸡蛋,就数这糖球最好吃。”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起来,江生也不禁笑了笑,脱了衣服拿着盆到院子里洗澡。 “哎……”皮猴本想跟江生说话,见江生已经拿着盆出去也就没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胡小猛走进弟子房,和师弟们说了几句话,见江生所在的床位空着,转头看向院子里正在洗澡的江生。 胡小猛吹灭煤油灯,说道:“都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晨练。” 胡小猛说完就关门上了楼,不一会儿江生洗完澡回来,胡小猛正好下楼,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汗巾递给江生道:“师弟,我新拿了条汗巾给你,刚洗完澡正好擦擦。” 江生说道:“我那有一条汗巾,刚来的时候发的。” 胡小猛说道:“没看你的都脏了,肯定是旁人乱用了你的。” 江生嗯了一声,接过汗巾,胡小猛说道:“早点上床睡觉吧。” 江生回了弟子房后,皮猴起身踢了一脚江生旁边的一名孩童,说道:“去去去,今晚跟我换窝睡。” 那名孩童不敢反驳皮猴,只得起身让开,待江生擦干身子上了床,皮猴突然想起白天龙师傅责罚他们时自己在旁边瞧见大师兄脱裤子的场景,便说道:“嗨嗨嗨,各位师弟,今儿个挨打时你们今天瞧见坛子的雀儿没有?” “那有什么可瞧的,咱谁还没有?”一名孩童说道。 皮猴说道:“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他比我们大几岁,大一些也是正常。” 皮猴说道:“滴里嘟噜的,上面长着毛,要不是师傅要打我我都吓得叫出声儿来了。” “长毛?”小铲子说道。“我以前看过爹爹的,好像男人长大了都会长毛。” 皮猴嗯了一声,说道:“怪不得这半年师兄都不跟我们一起洗澡了,原来是害臊,我估计这就是那个什么词儿来着,发育,对,就是发育!。” 江生听着众师兄弟们的讨论,眼皮子渐渐支撑不住。 到了后半夜,一阵阵轻哼声将江生吵醒,江生睁开眼睛看向皮猴,皮猴龇牙咧嘴地说道:“我屁股被打开了花,现在觉得跟火燎似的,疼死我了。” 江生皱着眉头,说道:“那我去厨房拎一壶水来,你自己用毛巾蘸着热水敷敷,这样能好一些。” 江生说着就起身到厨房拎暖壶,走过院子里的时候正看见楼上的房间还亮着灯,倒也没多想就回了弟子房。 皮猴趴在床上不方便下床,江生将皮猴的汗巾用热水打湿,递给皮猴说道:“你自己敷在伤口上吧,我要睡了。” 皮猴嗯了一声,将热汗巾敷在屁股的伤口上,他哼哼唧唧地说道:“江生,还不行,又疼又痒,要不你去坛子房里拿药水来给我擦擦,我要难受死了。” 江生点头,刚刚正好瞧见胡小猛的房间里传来灯亮,想必是胡小猛忘了关灯,于是起身上楼,脚步很轻,生怕惊扰到房内熟睡的胡小猛和喜儿。 由于梨园在日军进攻北平时曾遭到一次破坏,除了必要的墙洞和屋顶翻修过,门窗上的小问题并未修整,江生透过二楼的房门一清二楚地看见了门内的一切。 灯光透亮,床上的喜儿已经熟睡,隔板的另一面,胡小猛正坐在床边,右手不停晃动。 江生不知道胡小猛在干什么,他大气都不敢喘,也没再看,站在楼梯上考虑了一会儿就悄悄地下了楼。 回到弟子房后皮猴已经趴在床上睡着,江生也就躺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胡小猛叫醒众人洗脸刷牙,在龙师傅的带领下走出梨园,顺着梨园大街跑向远郊,一路上众师兄弟们都跟着胡小猛喊着号子,到了城郊的一条河边,龙师傅将徒弟们带到水草茂盛的地方,让徒弟们喊着呜呼哈嘿的练气号子,或雄浑有力,或婉转嘤咛。 江生起初还不适应,只得跟着众师兄弟喊的调子练嗓音,日复一日,直到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以来,我、小五、赵大海和王虎每个星期都会搭黄包车到梨园看江生,每次江生当着众人的面儿出门时梨园弟子们都特别羡慕,先不说小五和赵大海会带些好吃的给江生,就算是跑出去躲躲懒也比将腿强行掰到头顶上要强,有时连续的跟头翻下来,早晨喝的几口汤都能从胃里喷出来。 龙师傅虽然从不打江生,但是江生是个倔脾气,唱念做打的基本功在这两个月里进步极快,竟能跟胡小猛做得一般标准,不输任何人。 梨园规矩里打通堂的意思就是连坐,一人犯错,全体受罚,江生虽说从不偷奸耍滑,但也总有练得不标准、累得偷懒的时候,被龙师傅瞧见了免不得打胡小猛几下,让他代为受罚。 有一次龙师傅查夜寝,发现众人都已经躺床上了江生还在院子里洗澡,就将所有人都罚跪在院子里。 江生生气,和龙师傅顶了两句嘴,他向来不喜给旁人添麻烦,龙师傅不饶,气得他眼泪哗哗的,当天晚上就收拾东西要走,被喜儿哭着抱着不给他走。 喜儿大病初愈后便从胡小猛的房间搬到弟子房中,自从上次生病龙师傅便不敢再让喜儿用冷水洗澡,每日都烧一壶热水专门给他用以洗漱。 喜儿天生一副好嗓子,任何音节语调都拿捏得极为标准,因生得玲珑标致,语态神情也相对到位,所以龙师傅对喜儿基本功的训练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大力度,平时犯错更是舍不得打,打也是轻轻敲几下以示惩戒。 北平那时候的戏楼不止一家,教唱戏的地方其实也不止梨园一处,只不过梨园最为有名,招的弟子也多。 一些戏楼常请的大拿尽皆出自梨园,他们上了年纪后,在私下授徒时,有遵守祖训的就会先到梨园请示龙师傅,虽说不论龙师傅准不准允人家都是要收弟子的,但这么个师徒礼数该走还是得走。 有唱戏天分的娃娃领到龙师傅面前给他掌掌眼,敬一杯入门茶,也就算可以进行拜师礼了。 戏楼里已经成名的大角儿得意于自己新收的徒弟,自然就要和龙师傅最后的关门弟子们比,谁知这么一比,武生没有一个能有胡小猛那般气概的,而唱花旦的角儿,一看喜儿和江生的长相,还没开口也就失了光彩。 喜儿的唱功技惊四座,每一个前来拜访的角儿都夸他是天生戏骨,有祖师爷庇佑。 江生在梨园虽然练得也有模有样,但终究也才练了两个月,架子才刚拿捏好,动作和神情略显生硬。 这倒不是江生不想练好,而是江生心里觉得别扭,所谓花旦,毕竟是个女角,江生虽然想学唱戏,但却是想主工小生,而不是工花旦。他以前在上海时家教甚严,规定男人一定不可以翘兰花指,所以即便江生唱得八九不离十,每次动作却僵硬得很,被龙师傅骂了不知多少次。 喜儿看得心急,倒是没想过江生这是要抢他的位置,私下里还交江生挪步和捏指的诀窍,怎样才能不显得生硬,江生倒也没直说,硬着头皮和喜儿学起来。 喜儿在面对众名角时毫无怯,一场戏唱下来也没几处可挑剔,于是应了一位名角邀请,在龙师傅的带领下到北平的广和酒楼搭了场戏。 那名角却是没想到演出会如此成功,捧场的宾客不计其数,都要求那小花旦再唱一曲儿,喜儿的名声便在这时候不胫而走。 先前我说过,日本人中也有喜欢听戏的,北平城横空出世了个小戏骨,无论是出于欣赏还是尝鲜,梨园都被要求要带着喜儿到日本宪兵队演一场戏。 一场灾祸就这么来了。 第040章 灾祸 北平城有几大城区,每个城区都驻扎日本宪兵队,而要求梨园带着喜儿去表演的,正是宪兵总部。 龙师傅在北平老艺人的行当里是出了名的抵制日本鬼子,他常跟别人讲,国军打仗咱普通老百姓帮不上什么忙,但心里那股情怀一定要留着,不能为了吃碗饭把咱中国人的脸都给丢了。 所以以前日本人让龙师傅带着手底下徒弟去表演时龙师傅要么抱恙装病,要么就是让徒弟中的角儿躲起来。为了不给日本人演戏,他连梨园院内的戏台都拆了,过年前封箱罢演,直到年后三月十八的最后一天才开箱。 那年月有个混口饭吃的手艺不容易,总不能为了抵制仇人把苦练多年的本事就这么弃了。梨园里得意的徒弟都出去闯荡,剩下的存钱也不够养活手底下的关门弟子一辈子,索性就再招些关门弟子,培养一代接班人,更何况,梨园作为京戏发源地和总堂,要是没人将梨园撑起来,将来到了地府,祖师爷也该怪罪。 龙师傅本不愿让自己的关门弟子过早露面,这年头,树高易折,他想着梨园还能再撑几年,等徒弟们长大一些,也许日本人就被打跑了。到时也就是梨园新班出山的时候,到时整个北平城,乃至戏曲界都要震一震,看他培养的最后一批徒弟,足以在历史上大放光华。 喜儿的天赋和才艺让龙师傅无比自豪,小小年纪演出就有多少看客追捧,给的赏钱不比成名的角儿少,他倒是没想到喜儿这么快就能被日本人盯上了。 龙师傅收到日本宪兵总部的传话时愣了一下,还没等他想好对策,下午就有车开到了门口。 三辆绿皮车堵在梨园门口,龙师傅和梨园管家互相看了一眼,看着孩子们被一一带上车,想躲也躲不掉了。 接梨园戏班的人是浅塘镇宪兵队的日本兵,他们收到上面通知开车前往梨园,接了人后要先回地方驻军部和宪兵队的领导打个招呼。 那时候正在宪兵队干活的父亲看着绿皮车从建筑工地路过时还以为是又抓来了一批劳工,可他听到小孩的哭声后看向车内,正看见江生双手扒在车厢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江生,你怎么在这,发生什么事了?”父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出建筑工地。 负责看押的日本兵拿着枪指向父亲,父亲举起双手问道:“那是我儿子,皇军,这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还抓孩子呢?” 父亲几乎每天都看报纸了解国内战况,之前看过一篇关于日军进行人体实验的报道,他生怕江生就这样一去不回了。 龙师傅和梨园管家以及一帮梨园弟子被送入日本宪兵总部后,先是有两个日本兵搜身检查,生怕他们身上藏了锐器枪支,然后才放行入内。 出来迎接龙师傅的是一名身着日本军装的中年人,他的手里领着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孩童梳着中分,身后跟着的一群人毕恭毕敬。 “父亲,这些就是你要请来唱歌的支那?”孩童问道。 中年人并未搭理孩童,而是走上前去,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龙师傅,在下田中武,久闻龙师傅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才有幸得见,有失远迎,里面请。” “大佐客气了。”龙师傅尴尬笑道,他早就听闻田中武是个爱听戏曲的人,驻扎在北平后几个戏楼里的角儿也都被请来宪兵队演出过。 “这位先生是?”田中武指着龙师傅旁边的梨园管家问道。 龙师傅说道:“咱梨园的管家,关师傅,和我一同带徒弟的。” 关师傅扶着眼镜,额头被吓出一层汗,向田中武干笑了一声。 田中武点头,说道:“那想必也是个懂戏的老艺人,里面请。” 龙师傅和关师傅被请进大厅,里面光线略暗,隐隐传来檀香味。 两名身穿和服的侍女移开木门,低头颔首,田中武领着孩童将龙师傅和关师傅都请进去,梨园弟子则被挡在门外。 田中武说道:“这次主要是想请教龙师傅关于京戏方面的一些疑惑,我想龙师傅的徒弟应该可以自己独当一面吧,莫不是描脸谱也要看着?” “这倒不是,田中大佐您上座。”龙师傅说道,趁田中武转身他回头看向胡小猛,胡小猛点头,和一帮梨园弟子被两名日本兵领进更衣室。 不一会儿,日本宪兵队的一些重要人员都陆续入厅,两名侍女一一为在座的人奉茶,龙师傅和关师傅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先不说如堂口秦叔公那样的人物,就算满清落魄的王爷贝勒,亦或是梅兰芳那样的梨园大拿都有见过,小时候更见过梨园的师兄们为慈禧老佛爷献过嗓子。 唱戏的人最怕怯场,更何况他是教唱戏的师父,龙师傅胆子倒是不怯,怕就怕手底下徒弟出问题。 龙师傅教了多少代梨园弟子,以前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十多年前一时失手打死了个小徒弟,心里一直惦念悔恨着,他小时候挨打要比现在孩子挨打重得多,打得不重就成不了才,后来还有个小徒当着他的面儿骂他凉薄没人性,气得他要将小徒挂在树上削,转眼跑厨房就抹了脖子。 自打那之后龙师傅责罚徒弟时下手就轻了许多,尤其是到了喜儿和江生这一代,梨园自打开园以来,就没有谁不挨打的。 “打得还是轻了。”龙师傅心里哀叹,他生怕哪个徒弟不晓得规矩,如今来也就来了,没时间叮嘱几句,只求别丢了脸,更别惹事。 田中武坐在大厅上座,他端着手里的青瓷茶杯看向龙师傅说道:“茶道向来是中国文化精髓之一,不知道龙师傅平常都喝些什么茶,对茶道可有独特见解?” 龙师傅端起面前的茶杯说:“平常就喝些毛尖儿,倒从不研究。” 龙师傅说这句话也就是服了软,总不能到了人家地盘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人压下去,勉强压下去也是得罪人,人家还会想法子找其他麻烦。 “哼,支那也就只会坐井观天,自己的文化不了解透彻,反而在我大日本帝国被研究通透,胜你等百倍不止。”对面的一名日本军官说道。 龙师傅说道:“我只是个教唱戏的,皇军偏让我说茶的确说不出什么门道,茶就是茶,多说了也不会变味,反倒是画蛇添足。” “龙师傅看来是个有趣的人,不像先前请的那些梨园大拿,讲起话来头头是道。”田中武笑道。“看来梨园京戏只有龙师傅这里才是最正宗。” “不敢,如今我都六十的人了,带的这些徒弟也都还没开嗓子,不知田中大佐要听什么戏,就怕我那帮徒弟唱得不熟,闹出笑话。”龙师傅说道。 田中武说道:“在下想听的曲目已经让人列好,想必龙师傅的高徒们也都准备好上台,我们稍等片刻。” 于是龙师傅和关师傅和田中武聊起来,不一会儿来人通报戏班子那边已经准备好上台。 第一个上台的就是胡小猛,他画着武生脸,首唱的是《林冲夜奔》。 关师傅暗道糟糕,小声说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怎么第一个就来这么高难度的?” “看看再说,总不能说不会,坛子该知道怎么做。”龙师傅应道。 胡小猛虽工武生,但林冲夜奔乃是出自昆曲传统的武生戏,对唱功做功考验极大,身段神情极其复杂,整出戏边舞边唱,一字一身段,不可半点含糊,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关键唱得还是昆腔。 由于不是专门搭的戏台,伴奏的也只有个打鼓的师傅,对于初次登台献唱的胡小猛是很大考验,不过正常下来他唱得倒是铿锵有力,舞得有模有样。 戏毕,田中武拍手称赞,说道:“武生林冲,传神生动,龙师傅,您这徒弟在我看来比先前那些有名的角儿唱得更加精髓,我看他在您关门弟子中年长一些,想必是您大徒弟?” 龙师傅点头说道:“正是龙某的大徒弟。” “这样我就更期待那名叫喜儿的孩子了,都说他是天生小戏骨,人人夸赞,想必也不会让我失望。”田中武说道,看向胡小猛,说道:“小林冲,既是龙师傅的大徒弟,不如也坐下来一起品茶赏戏。 胡小猛累得满头是汗,应了一声,站到一旁。 “大佐是让你坐下。”一名军官瞪着胡小猛呵斥道。 于是胡小猛席地而坐在关师傅旁边,那名军官又说道:“你这人是眼瞎么,看不见别人是怎么个坐法?” 日本的礼仪坐姿是跪膝而坐,胡小猛看了一眼众人坐姿,说道:“我膝盖弯不得,平坐惯了,不会跪坐。” “那就让我来教教你!”那名日本军官说着就站起身来,将挂在腰间的武士刀抽出。 田中武看向那名军官,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龙师傅笑着说道:“龙师傅,你这徒弟膝盖弯不得,看来得有人帮帮他。” 龙师傅和关师傅都吓得一脑门汗,关师傅拉着胡小猛的裤脚,龙师傅说道:“学学别人的礼仪文化错不得,莫要我在外面给你颜色。” 胡小猛闻言,只得学着旁人跪膝而坐,田中武这才满意,让门口通传表演继续。 这第二个上台的就是喜儿,而他唱得曲目是《贵妃醉酒》。 龙师傅和关师傅都松了口气,这曲目是是喜儿最擅长的京戏之一,不说惟妙惟肖,起码唱起来能够应付自如,喜儿唱得婉转顿挫,每一个动作和神情都拿捏刚好,看得众人都忍不住赞叹,待他一曲唱完,向众人作揖退下时,一直坐在田中武旁边的孩童开口说道:“这小姐姐唱得可真好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要像其他人那样把脸涂花了?” 田中武说道:“雄川,京戏脸谱乃是京戏重要构成,我不是跟你讲过吗?再者唱京戏的都是男人,这喜儿就是北平传闻中的小戏骨,不出几年就会成为北平最为有名的角儿。” “原来小姐姐是个男孩,竟将我骗了,不行。”田中雄川说着就起身走向喜儿。“我要看看他到底长得什么样,怎么可能是个男孩。” 田中雄川说着就抓起喜儿向外走,喜儿被吓坏了,叫了声大师兄,就被田中雄川拉到厅堂外。 “雄川是我儿子,好奇心重了些,只是带那喜儿去洗洗脸,我们继续听戏。”田中武说道。 于是屋内继续开唱,如今龙师傅、关师傅和胡小猛都不在那帮半大孩子身旁,关师傅搓着手,龙师傅也捏了把冷汗,生怕会出什么问题。 怕什么就来什么,新上台的弟子才刚唱完一半,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叫骂声,而且还伴随着一名孩子的哭声。 田中武听出来是田中雄川的声音,让门口的士兵过去看看,紧接着田中雄川就捂着脸哇哇大哭地走进来。 “父亲,那个喜儿打我!” 第041章 皮猴 田中雄川大摇大摆地领着喜儿出了厅堂,径直走向梨园戏班子的更衣室。 更衣室内,江生和皮猴等人也都等着登台唱戏,江生训练时日尚短,胡小猛让他和皮猴同搭一场小戏,两人是最后出场的,所以没急着画脸谱,一直在帮年纪较小的孩子勾脸。 梨园子弟们在进入日本宪兵队总部后都见过田中武身旁的小男孩,因此田中雄川领着喜儿走到更衣室后,众人都纷纷躲开。 田中雄川指着更衣室内的脸盆说道:“你先把脸洗干净了。” 喜儿神情委屈,不敢反驳,胡小猛在上台前叮嘱过他们一定不能惹事,凡是都要忍着,他只得拿起猪油皂清洗脸上的妆容。 “你们也都站好了。”田中雄川看向更衣室内的梨园子弟们。 戏班子的孩子们立马排成队,面向田中雄川。 田中雄川点了点头,一一瞧过众人,说道:“虽然知道唱戏画着大花脸是为了突显人物性格,但我还是觉得不把自己的脸画花了好看。” 田中雄川的话没人敢反驳,他看着站在最后排还没勾脸谱的江生和皮猴,向江生勾了勾手指头说道:“你过来,快过来。” 江生闻言,从队列中走出,站在田中雄川面前,田中雄川捏着江生的脸,说道:“他们这些人和你比起来可真是如泥猪濑狗,你唱戏唱得可好?” 江生说道:“唱得不好,才刚学没几天。” “那可曾读书?”田中雄川又问。 江生说道:“不识几个字。” 田中雄川说道:“那正好,我见你不像其他人那样怕我,不如以后就留在这里陪我读书,附近支那人的小孩都不敢跟我玩,你能在这里做我玩伴,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打谁就打谁,没人敢管你。” 江生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很明显面前这个大佐的儿子是个蛮横无理的主,一旦江生拒绝,说不得要惹来麻烦。 “你不愿意吗?”田中雄川问道。 江生说道:“倒不是不愿意,只是我留在这里你父亲和其他人见我一个外族人自由出入,难免会引起反感,趁你不注意时再将我埋了,你不是白忙活?” “谁敢?我父亲是北平的大佐,这里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话,我向他要个官儿给你,这样就没人敢埋你了。”田中雄川说道,显出自己的孩子气,他从江生身后的镜子里见喜儿已经洗干净脸,转身看向喜儿的浓眉大眼,捏着喜儿的腮说道:“我还是看不出你哪点像男孩啊。” 喜儿说道:“我就是男孩。” 田中雄川说道:“那你脱了给我看看。” 喜儿摇了摇头,向后退去。 田中雄川哼了一声,伸手就去扯喜儿的裤子,喜儿抓住裤子向后躲去,其他孩子都不敢出声,田中雄川有些生气,把喜儿抵在墙边,用力拉扯,啪的一个巴掌声突兀地传到众人耳中。 田中雄川捂着脸后退,指着喜儿说道:“你敢打我?” “我不是故意的。”喜儿被吓得脸色苍白,一直摇头。 “我要父亲杀了你!”田中雄川哭道,气得跑出更衣室。 喜儿听说田中雄川要杀他,吓得面无人色,呜呜哭了出来。 “江生哥,我是不是要死了?”喜儿问道。 江生将喜儿拉到身旁,说道:“没事的别怕,等会你在我身后不要出来也不要说话听到没有?” 喜儿点头,眼泪哗哗地淌着,更衣室外很快传来动静,几名日本兵端着枪呵斥孩子们都出来。 众师兄弟们都吓得小脸发白,小心翼翼地盯着日本兵的枪口,江生领着喜儿跟着队伍到了宪兵队的大厅。 所有日本军官都站了起来,田中武抚摸正呜呜大哭的田中雄川,看向龙师傅说道:“龙师傅,您梨园弟子的胆子可真是不小,在我的地盘上敢打我的儿子,这孩子从小没娘,我自己都不舍得打他一下。” “田中大佐,孩子小不懂事难免调皮了些,是我管教无方,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喜儿,以后您要是想听戏随时可以来梨园。”龙师傅说道。 关师傅也说道:“田中先生,小孩子打打闹闹不过小事,要是这位小少爷不解气就狠狠地把喜儿揍一顿,揍到满意为止。” 田中雄川揉着眼睛,气呼呼地指着江生和喜儿站着的方向,说道:“把那个喜儿打死,再把他们那些脸画花的全都打死!” 一名日本军官斜睨着眼睛,他一只手握着军刀,另一只手做出一刀两断的动作,和田中武说了一句日本话。 “这些都是梨园的角儿,把他们全杀了传出去对我田中武的名声多不好,我们都是文明人。”田中武示意那名日本军官退下,看向身旁的田中雄川说道:“雄川,就剁了喜儿的一只手给你解气,你看好不好?” 田中雄川哼了一声说道:“敢打我,便宜他了。” “小孩子见不得血腥,带雄川出去,免得晚上睡不着觉。”田中武说着看向旁边的侍女让他们将田中雄川带出去。 田中雄川走过喜儿面前时向他做了个咔嚓的挑衅动作,接着被侍女带出厅堂。 梨园的师兄弟们都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瞥向喜儿的方向,田中武看向站在门口的孩子们问道:“谁是喜儿,站出来。” 喜儿唱戏的时候画着脸谱,此时洗干净了脸没见过他的人一时间倒认不得。 喜儿一直攥着江生的手,江生的手指点了点喜儿的手腕让他放松,接着将另一手举了起来。 只是才举了一半就被拉了下来,皮猴上前一步,说道:“是我。” 皮猴的举动让梨园的师兄弟们愣了神,没人会在这时候出来担着事儿,哪怕对方是未来的梨园大拿,谁不是自己的命最重要? 皮猴一直站在江生身边,当他听到江生让喜儿不要害怕,要他别说话,皮猴猜不到江生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躲避这场灾祸。皮猴跟在江生身旁,看见江生焦虑地搓着衣角,看他一直咬着嘴唇,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在犹豫着什么。 直到江生将靠近他的左手举起来,他才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田中武看向皮猴说道:“我看你这身板是不是太瘦了点,长相也尖嘴猴腮的,演个孙猴子还行,做不成花旦的角儿。” 皮猴说道:“脸上涂得跟鬼一样谁又能瞧得清,要不要小爷我给你来一段儿?” “好胆量。”田中武拔出佩刀,挑起皮猴下巴,面无表情。 皮猴咽了口唾沫,似乎都听到了心跳的扑通扑通声,他喘着粗气,说道:“真有能耐不如给我来一枪,省的我也受罪。” “放肆!”龙师傅呵斥皮猴,又看向田中武说道:“田中大佐,您这一刀下去可是剁了梨园未来的大拿啊,您看在老朽的面子上,给这孩子点教训就是,饶他一命,给他留个吃饭的手艺。” “龙师傅放心,我也是个惜才之人,下不去这狠心。”田中武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皮猴的左手,他将佩刀从皮猴的手上轻轻划过,并未砍下去,而是将佩刀放回了刀鞘。 皮猴脸色蜡黄,汗珠从眼眉上滴下来,让他半睁半闭着眼,众人以为田中武这是饶了皮猴,田中武动作迅速地将配枪解下,一枪崩在了皮猴的掌心。 子弹穿过皮猴的掌心,打出一个窟窿,皮猴捂着手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声透过每个人的心房,让一旁的江生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田中武哼了一声,说道:“赶紧把人弄走,省得脏了我的地方。” 田中武说完带着日本军官离开厅堂,梨园的人这才敢上前扶起皮猴,撕下衣服为他止血。 胡小猛背着皮猴跑向日本宪兵队的军医部,可日本军医根本不给皮猴止血包扎,包扎皮猴左手手心的衣服被血湿透,胡小猛背着皮猴一路狂奔跑向附近的一家中医堂。 皮猴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他疼得死去活来,所谓十指连心,更何况是手心被打了个对穿。 等皮猴的手被包扎好后天色已晚,他趴在胡小猛的背上想睡又睡不着,他看向龙师傅说道:“师傅,我怎么觉得我手心也有心跳,都快跳出来了。” 第042章 皮猴2 龙师傅和关师傅带着一帮弟子回到梨园时已经是深夜,弟子们先是被惊吓接着又舟车劳顿,到了梨园后一顿囫囵扒着点早晨的大锅粥就躺床上睡去了。 皮猴这一路上都喊疼,嗓子早已喊哑,他嘴唇发白,眼皮耷拉着躺在床上,哼哼个不停。 喜儿被吓坏了,一路都不敢说话,哭了几次,生怕师傅责罚他为梨园惹了祸端。 江生见皮猴身体痉挛,蜷缩成一团,心里不忍,就出门去找龙师傅。 到了后院,见龙师傅房门敞开,就迈了进去,见关师傅也在房中,就开口说道:“两位师傅,我看皮猴疼得紧,我听说有一种药叫止疼药,不如去拿些来,也好让皮猴少受些罪。” “止疼药都有副作用,小孩正长身体的时候用不得,何况现在天晚了,让他熬过今晚,要是再不行明儿个去抓药。”龙师傅说道。 “恩。”江生应了一声,向两位师傅告退,他回到弟子房门口见二楼亮着灯,本想上去跟胡小猛说几句话,可想到那天晚上看见胡小猛的事,不禁心里有些害怕,不敢上去,就回了房中。 皮猴浑身被汗水湿透,此时师兄弟们都已经睡着,皮猴睁开眼睛说道:“江生,我快疼得没知觉了,这次八成要死了。” “你别瞎想,十指连心,只是疼,要不了命,你渴不渴,我去倒掉水给你喝。”江生问道。 皮猴说:“好,喝点水,以前我饿肚子和生病的时候我娘就要我多喝水。” 江生走出房门到厨房拎来暖壶,倒了杯水给皮猴,他用湿毛巾帮皮猴擦了擦脸上的汗,接着将皮猴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吹着茶缸里的水,给皮猴喂下。 “我真想把这蹄子剁了……”皮猴说着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梨园大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喊叫声,关师傅睡眼朦胧地开了门问道:“谁呀,大清早也不让人安生。” “师傅,我是江生他妈妈,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丈夫说看见他被岛国人截了去,昨晚等到半夜梨园也没开门。”母亲语气急切。 “已经没事了,孩子回来了。”关师傅说道。“里面都是光着屁股的伢子,老师傅还没醒,就不招呼您进来了,我这就把江生喊醒。” “麻烦了师傅。”母亲说道。 过了一会儿,江生跑到门口,见母亲一把将自己抱住,抬头问道:“妈,您怎么一大早跑过来了?” 母亲说道:“你爸昨天看见你在岛国人的车上,还以为你被抓走做研究了,吓得妈一夜没睡着。” 江生说道:“就是唱了几出戏,现在已经回来了。” 母亲说道:“小岛国鬼子不是啥好东西,咱能不接触就不接触,收拾东西跟妈回家吧,这戏不学了。” 江生挠了挠头说道:“妈,暂时还不能走,再过段时日我就回去,您甭担心。” “你让我怎么不担心,你爸昨晚上还托人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你要是一去不回,我还活不活了。”母亲说着眼睛通红。 “妈,没事了。”江生安慰道。“对了妈,您知道哪有卖止疼药的吗,最好是不用煎熬的,西医馆里应该有。” “西医馆?镇上的西医馆倒是没去过。”母亲说道。“你要止疼药做什么?” “我一个师兄受伤,疼得紧,想拿点药给他吃,免得活受罪。”江生说道。 “药可不能乱吃。”母亲说道。“医馆怕是这会儿还没开门,妈带你出去吃些早食,过会儿等医馆开了门再带你去拿药。” 江生点头,跟着母亲去旁边的梨园大街吃肉包子,吃完包子两人在街上找了半天没找到西医馆,只得到中医馆拿了几颗止疼的药丸。 回去的时候江生又买了一笼肉包子准备回去给受伤的皮猴吃,他想起母亲此来路途二十余里,就将压在床底的黄包车票递给母亲,让她坐车回去。 众师兄弟一个个闻到肉包子的香味醒来,见皮猴的枕头旁边放着包子,知道是给皮猴的,都不敢偷吃,皮猴迷迷糊糊地转醒,见到是肉包子,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江生见了说道:“你慢点吃,都是给你的,吃完喝点水,我跟妈妈到外面买了些止疼药丸给你,你吃过包子就把药丸吃了,一次吃一颗就好。” 皮猴一边吃着一边点头,看得旁人无比羡慕,皮猴抹着眼泪说道:“这肉包子真好吃,比上次的糖球还好吃。” 众师兄弟们哈哈大笑,都说出自己认为最好吃的东西,皮猴吃了止疼药丸后就躺在床上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弟子们集合晨练,龙师傅走到弟子房,将皮猴喊醒,说道:“这几天你就好好休息,不能洗手洗澡,晚上的时候我给你换药。” “知道了师傅。”皮猴应道。 弟子们晨练完回到梨园大院,照旧练习基本功,喜儿则被罚跪在院子中间,龙师傅拿着竹竿抽了喜儿两鞭子,他狠狠地说道:“谁你都敢打,你可真把自己当爷了,要不是皮猴给你挡了这一枪,别说是你废了,整个梨园基业都差点毁在你这一巴掌下!” 龙师傅说着在喜儿的手背上也抽了两鞭子,喜儿疼得眼泪哗哗,龙师傅继续说道:“平时就是太娇惯你,才让你没一点尊卑之分,人家一杆枪扳个扣就能要了咱们全部人的命,怕什么你就来什么!” “师傅,喜儿身子弱,您手下留情。”胡小猛求情道。 “他身子弱?”龙师傅瞪着胡小猛,狠狠地在胡小猛腿上抽了两鞭子。“他身子弱你身子硬,你还膝盖弯不了,那种时候你逞能,当真是嫌祸事少!跪下!” 胡小猛跪在地上任龙师傅打骂,龙师傅想起昨天的事情越发后怕,罚全体中午都不得吃饭。 江生经过昨天的事情心里也打了退堂鼓,先不说唱戏是下九流的行业,就算是成了角身份地位高贵了些,走到哪都要有人尊称一句爷,能请得动他们的也是些更尊贵的人,难免要看人家脸色。 到了晚上,关师傅带着药来到弟子房给皮猴换药,纱布撕下来后,一股腥臭和浓烈的药味扑鼻。 关师傅将皮猴手心的伤口要药水清理一番,由于豁口太大到现在还隐隐能看见个窟窿,手心里的掌骨断了两根,关师傅见骨头发黑,脸色难看,换了些药将手重新包扎好就提着药箱出了门。 “还疼么?”江生问道。 皮猴点头,说道:“你给的止疼药能减缓一些,可手指动一下就疼得要命,跟心里扎着针一样。” 喜儿从炕上爬过来,眼泪哗哗地说道:“都怪我不好。” 皮猴说道:“没事的喜儿,反正我本来就唱的丑角儿,咱梨园将来可是靠你吃饭的,你发了财后可得天天请我吃包子,一天三顿包子,肉馅儿的。” 喜儿点头,抹着眼泪答应。 江生又喂皮猴吃了颗止疼药,让皮猴先躺下睡会儿,到了后半夜,江生被一阵响动惊醒,他睁开眼,正瞧见皮猴抽搐,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身上发出恶臭。 “皮猴,怎么了?”江生摇着皮猴,见皮猴不醒,连忙去叫龙师傅。 不一会儿,龙师傅和关师傅以及胡小猛都赶到弟子房,所有师兄弟们也都被吵醒,关师傅摸着皮猴的额头,启开他的下颚,见口舌生疮,舌头发黄,还有脖子上隐隐长了一些疔疮,说道:“这些糟了,又是发烧又是热毒,得赶紧去找大夫看。” 众人将皮猴小心翼翼抬起来,放在胡小猛背上,龙师傅说道:“来两个人就够了,其他人都老实呆着。” 胡小猛背着皮猴跑向附近的中医馆,江生在后面跟着,中医馆的大夫开门后脸色很难看,见是龙师傅和关师傅不好发作,他让胡小猛将皮猴放在床上,给皮猴瞧了半天,问道:“口舌生疮,热毒积郁肺腑难散,这孩子的手是怎么了?” “受了伤,被子弹打了个对穿,晚上的时候刚换过药。”关师傅说道。 大夫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先开点药给他把热毒去了,热毒去了烧自然就退了,千万别给他碰水,身上的疮抓破了也麻烦。” 龙师傅和关师傅连忙答应,拿了药将皮猴背回去,熬好了汤药给皮猴喂下,皮猴的身体还是打颤,一直在喊疼。 江生一夜没睡,不停地给皮猴脑袋上换冷汗巾皮猴这才勉强安静一会。 第二天皮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闻着身上的臭味,自己都觉得恶心,他知道江生不喜闻难闻的味道,正好身上热得难受,便不顾师傅和江生的叮嘱,跑到院子里用冷水从头浇下来,将身上洗个干净。 那时师兄弟们都在后院厨房吃饭,没人劝阻皮猴,中午休息时间江生回到弟子房见皮猴躺在床上已经醒来,皮猴说道:“江生,我口干舌燥,肚子里像是有火在烧,我听说有一种叫冰棍的东西,吃了肚子里发凉,不知你吃过没有?” 江生说道:“吃过,你在这等着,我去买给你。” “真的?”皮猴听到眼睛一亮。 “自然是是真的。”江生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块钱径直出了门。 回来的时候江生手里拿着五根冰棍,他给了皮猴两根,剩下的三根自己吃了一口,接着挨个喂师兄弟们一人一口。 “哎哟,我这心里舒服多了,浑身冰冷,原来在这热天,冰棍才是灵丹妙药。”皮猴说道。 江生说道:“我枕头底下还有两块钱,够买十根的,你这几天忍着点先把病养好,我每天都去买一根给你吃。” 皮猴恩了一声,说:“江生你真好,你真的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吗?” 江生说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和你们一样。” 皮猴哦了一声:“怨不得长得那么好,那岛国人说我们跟你比起来就如泥猪濑狗,说得当真不错,我从小要是有你这么个哥哥,也能少受些罪。” 皮猴眼睛通红,说着就打起哈欠,师兄弟们嘻嘻哈哈地侃着天儿,皮猴则倒头睡下。 下午的时候师兄弟们继续在大院练功,江生隐隐闻到一股腐臭味,就起身走向弟子房。 “师弟你去哪?”胡小猛见江生突然爬起来走向弟子房,就跟在后面。 弟子房内,一股腐臭传出,皮猴脸色发黑,江生叫了几声皮猴都没答应,他回头看向胡小猛,胡小猛说道:“快,去叫师傅。” 第043章 江生江生 中医馆里,脸色发黑的皮猴躺在床上,瞧着众人像是看猴子一样看向自己,他突然响起很小时的时候自己的奶奶临死时就是这样被一群人围着看的。 龙师傅又气又无可奈何,他呵斥皮猴道:“你说你没事去碰水做什么?!” 皮猴抬起手,见自己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他看着自己已经腐烂的手,白骨森森的,吓了一跳,当下哭了出来。 “江生,江生,你在哪?”皮猴喊道。 江生连忙跑到病床前,他委屈地看着江生,说道:“江生,我八成真要死了。” 中医馆门口,关师傅说道:“大夫你再想想办法,这孩子是唱戏的,没了手那就成废人了。” 大夫说道:“没了手总比没了命强,再不把手锯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你自己瞧瞧,他的手已经发炎了!” “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吗?”龙师傅问道。 大夫说道:“我先给他手上涂点药面儿,你们自己考虑,这是不小的麻烦,不是为了这孩子的命我也不想劳这个心。” 大夫说这就走进药柜里配药,龙师傅面上伤心,走到皮猴面前将锯手的事情和皮猴说了,皮猴呜呜哭道:“这人怎么能没手,没了手还怎么演戏?” 龙师傅也不禁老泪纵横,说道:“你以后在梨园住着就行,等伤好了帮我打个下手,也免得练功练不好怨我打你。” “手上有个窟窿都疼得要命,要是手没了,还不得把我疼死?”皮猴哭了半晌,等大夫给他伤口涂了药面儿,他哽咽着说道:“那等明儿个的吧,明儿个再来锯手,我今儿想跟江生去吃点好吃的,师傅能否赏我几个大子儿?” 龙师傅点头答应,掏了几块钱给皮猴,皮猴接了钱,从床上爬起来,笑着看向江生说道:“小爷现在也是有钱人了。” 江生说道:“你就好好躺着休息吧,等养好了伤我再跟你去吃。” “不行,趁我还有爪子去吃一遭,我也想体会体会有钱人是怎么过的,过了今天,明儿个我就是废人了。”皮猴说着就踉踉跄跄朝外走。 江生只得上前扶着,和皮猴一同前往梨园大街,龙师傅看向胡小猛,示意他跟上去,免得出事。 胡小猛点头,跟在江生和皮猴后面。 梨园大街上,皮猴第一时间去了包子铺,见包子铺并未开门,就问道:“今天老板去买棺材吗,门儿都不开。” 江生说道:“包子铺一般早晨才开,下午这会儿客少,所以不开。” “那是可惜了,我也没吃过啥好吃的,你知道的好吃的都带我去吃一遍。”皮猴说道。 江生点头,带着皮猴去吃臭豆腐,雪菜卷饼,糖糕和冰糖葫芦等,胡小猛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了些。 皮猴看着胡小猛说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不会跑的。” 以前皮猴会趁机跑出梨园,想要溜回家里,两次被龙师傅带人抓回来,打得浑身血绺,跪地求饶。 胡小猛说道:“倒不是怕你跑,就是跟来看看怕你晕倒。” “我身体棒着呢,若是我不想倒下,谁能让我倒,更何况那么多好吃的。”皮猴仰着脸骄傲地说着,他突然看到个卖糖人的小贩,开口就叫了声:“大圣爷爷!” 小贩的麦扎子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糖人像,皮猴欢喜的很,买了个猪八戒给胡小猛,买了个唐僧给江生,自己则买了孙悟空。 皮猴嘿嘿笑了声说道:“我小时候就听旁人讲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他头上扎着紫金冠,脚踏七彩跟斗云,身披金衣金甲,到哪里都有人叫他一声大圣爷爷,当真是威风凛凛!” 皮猴说着,突然神情暗淡下来,说道:“只可惜道家的大圣,带着佛家的金箍,始终翻不出如来老儿的掌心。” 三人从梨园大街的东头一直逛到西头,吃得肚滚腰圆,回来的时候皮猴问道:“江生,肉包子是多少钱一笼?” 江生说道:“一块钱一笼,一笼十个。” “哦。”皮猴说道。“你最喜欢吃的也是肉包子吗?” 江生本想说不是,不过见皮猴如此爱吃肉包子,也就嗯了一声,说道:“最喜欢吃肉包子。” 皮猴嘿嘿笑了一声,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以后我有钱了天天请你吃肉包子,你看我这手也不疼了,要是有肉包子吃上一笼,剁了手怕是也疼不到哪里去。” 那天的皮猴说了很多话,恨不得将一生所有的话都讲给江生听,他问了江生很多问题,问他以前喜欢玩什么游戏,问他小少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问他以后要娶什么样的老婆。 江生不厌其烦地回答,皮猴每次听完都有新的问题出来,一旁的胡小猛都听得犯困,他不明白皮猴明明还在病着,怎么突然这么有精神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关师傅过来提醒皮猴,让他早点睡觉不要碰水,准备明天做手术。 皮猴答应下来,等关师傅走后就和师兄弟们吹牛,说今天和江生出去吃了多少好吃的,山珍海味都是他们没吃过的,师兄弟们羡慕得很,直到胡小猛到弟子房将煤油灯吹灭。 皮猴看着逐渐睡着的江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江生,说道:“对了江生,忘了告诉你,其实我的真名叫孟小二,但是咱梨园有规定不可以提孟字,犯了喜神梦更的忌讳,我就姓孔了。” 见江生没再支应,皮猴也就没再多说。 第二天早晨,天色麻麻亮,江生听到小铲子说道:“好香啊,谁又买肉包子?” 江生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床头有个油纸包,里面冒着热气,装满了包子。 他转头看向皮猴,发现皮猴并未在身边,就爬起来问道:“皮猴呢?” “上厕所了吧。” 喜儿从炕上跳下来,跑到院子里,见花坛四周没人,又跑到茅厕里看了一圈。 “江生哥哥,没见到人。” 江生穿上衣服上了楼,胡小猛也刚醒,见是江生,就说道:“师弟起这么早啊?” 江生说道:“皮猴不见了。” 于是整个梨园的人都开始找皮猴,每间屋子,还有周围的胡同,以及梨园大街大大小小的铺子,都不见身影。 龙师傅说道:“这个兔崽子,八成又想跑回家去了,他家离这十万八千里,年头还打仗的,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兵荒马乱的,真是不省心!” 江生看着皮猴床位上叠得整齐的毯子,还有他床头的已经凉了的肉包子,他数了数,一共九个。 一笼包子有十个,皮猴最爱吃肉包子,可他只吃了一个。 江生捏着一个包子放在嘴里咀嚼,他突然像是看见了皮猴一大早晨忍着疼爬起来,去梨园大街买了包子,然后恋恋不舍地吃了一个就将余下的放在江生床头。 江生一边吃着包子一边走出院子,任其他人叫他也不理会,江生走过梨园大街,走过他们常常晨练经过的天桥,到了以前来练嗓子的河边。 江生站在水草丰茂的河岸上,眉头微皱,河面上趴着一个人,精瘦精瘦。 胡小猛带着一帮师弟追来,见河面上飘着人,一边跑着一边脱了上衣扔在岸边,他将皮猴抱到岸上,不停地按压皮猴的胸口,可皮猴死了太长时间,身体早就凉了。 龙师傅将皮猴葬在梨园镇天桥不远处的河岸边,小孩子夭折用不得棺材,也不能立碑,一帮梨园的师兄弟们哭得稀里哗啦,胡小猛见江生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后面,有些哽咽,说道:“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埋着皮猴的土冢前,关师傅问道:“当家的,孔小二学艺未成,您这弟子簿里面可要除名?” 龙师傅说道:“留着吧,算是喜儿和梨园欠他的。” 江生说道:“他姓孟。” “嘘,师弟,咱戏班子提梦字犯了忌讳,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胡小猛说道。 江生像是没听见,也不理会龙师傅和关师傅的脸色,他将手里孙悟空的小糖人插在皮猴的土冢前,说道:“他就是姓孟,就像我姓陈一样。” 第044章 江生的钱 1944年的秋天,天空格外湛蓝。 江生是在皮猴死后的第三天收拾行李离开梨园的,他走的那天,所有的师兄弟们都出门相送,眼睛通红。 喜儿拉着江生不让他走,小铲子也委屈着说道:“江生哥哥你留下来吧。” “是啊师弟,咱这梨园不也挺热闹的吗?”胡小猛很不舍地说道。 江生向众人摆了摆手,坐上黄包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弟,有空常来看看我们。”胡小猛对着江生的背影喊道。 三个月之期到了,江生并未留在梨园,促使他离开的原因不仅是皮猴的死让他感到压抑,也不是怕宪兵队的田中雄川会到梨园找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而是那天他见关师傅看报纸时,封面头条就是汪精卫的死。 汪精卫病死在日本名古屋,那时是十一月,而汪伪政府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解散,这是江生后来才知道的。 陈公博是汪精卫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上海那边还没有动静,可江生心里却担心极了,他隐隐觉得,也许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江生想起一年前刚来三里屯时母亲跟他说的话。 “你爸既然让人把你送到我这里,想必他也是自知大祸临头了,报纸上漫天都是汪伪政府要灭亡的消息,那个黎叔也跟我讲了,汪精卫病入膏肓又没什么实权,眼下投靠日本人成了卖国贼,你爸跟着他做事,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你回去就是陪葬。” 江生回到三里屯的时候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去赵大海家的商店,那时看店的人是沈阿娘,她久不见江生,甚是想念,见江生从黄包车上下来,就抓了一把花生糖塞给江生。 “沈阿娘,我想打电话,电话还能用吗?”江生问道。 “能用,就是平常没什么人打,电话费也太贵,你要打电话吗?”沈阿娘问道。 江生点头,被沈阿娘领到电话机旁,江生拨通了记忆里的电话号,第一句话就是:“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那时候的我和小五正在和屯子里的孩子皮闹,远远瞧见江生回来,立马疯跑过去。 “江生,江生!”小五哈哈大笑,看到江生开心极了。 江生见我和小五跑来,嘴里一直嗯着,像是电话那头一直有人嘱咐他什么,江生抹着眼泪说道:“那你不要骗我。”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挂断声,江生抬起头问沈阿娘道:“阿娘,多少钱?” 沈阿娘笑着说道:“要什么钱,小五和江绒来找你了,快去玩吧,得会我让大海也去找你玩。” “谢谢阿娘。”江生说道。 “哈哈,江生你可回来了。”小五手舞足蹈地说道。“咦,你怎么哭了?” “没怎么。”江生说道。 “那快点来,我把人都喊过来,一会儿咱们捣拐,看看你练了三个月能挑几个。” 小五拉着江生跑向屯子中间,一边跑一边喊江生回来了,我则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追着。 江生回到三里屯后,对梨园发生的事情止口不提,他并没有在我们面前唱过任何一首京戏曲子,没有捏着兰花指,更没有在三里屯的孩子面前将自己的脚抬到头顶显摆。 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他还是大家心里的那个不喜多言的江生。 江生第二天就和我们一起去了学校,他到学校后的第二天学校正逢考试,哪怕他三个月没来学校上课,成绩公布之后,他依然是第一名。 江生回到学校,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那时候的女生还没有敢写情书的,包括高年级的学生,不过一些小女生却会站在教室窗口看一会儿江生。 江生个子高,所以坐在教室后面,其他班级的女生就会趴在后面悄悄探出脑袋偷看江生。 有时江生趴在桌上不经意间露出一点屁股,偷看的女生会立马捂着脸说道:“羞死了羞死了。” 那时的江生就是这般讨人喜,在那个年代,他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中犹如一颗明珠,总是能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 不知有多少人喜欢江生,但他向来不苟言笑,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不可亵渎。 江生回到学校不久秦长卿前来请张先生去堂口为新立的分堂提字,当他从张先生口中得知江生去了梨园学艺三个月后无比激动,他来到教室门口将江生唤出去,说道:“江生,好久不见。”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好久不见。” “我刚刚听张先生说你在梨园学艺三个月,你怎么不跟我知应一声?”秦长卿有些埋怨道。 江生说道:“就是去玩玩,倒也没什么可讲的。” 秦长卿说道:“你去学戏怎么可能只是玩玩那么简单,那戏班子的人定然将你当小花旦培养,未来一定是京戏大拿。” 江生说道:“倒是不喜花旦,学了些小生的调调,唱得不熟,去了一趟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个叫喜儿的比我唱得好得多。” “原来你也认识喜儿,他到广和酒楼演出时我并未在场,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要去见见。”秦长卿说道。 江生点头,说道:“若是见到他代我问声好,还有小猛师兄。” “既然你吩咐的,我定然将话带到。”秦长卿说道。“对了,我一会儿接二叔去新立的堂口提字,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吧,今天的宴食有海外运来的龙虾,大得稀奇,味道也许不错。” “不了,妹妹还在等我。”江生说着,看向教室门口已经背着书包站立良久的我。 “要不把妹妹一起带去。”秦长卿说道。 江生说道:“我们始终是外人,又是孩子,去了不懂礼仪,难免上不得台面,我先回去了,过些天去找你玩。” 江生说着回到教室收拾课本,我站在门口,见秦长卿略微失落,秦长卿向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江生背上书包,看向趴在桌上的王伟说道:“王伟,晚上回去别忘了洗澡。” 王伟邋遢惯了,江生不在的时候更没人管他,何况坐在角落里也没人想跟他说话,如今江生回来也一整天没搭理他,此时开口,王伟自然高兴,连忙答应。 我和江生、小五、赵大海,再次回到了以前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的日子。 小五、江生和赵大海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追打皮闹,江生似乎和他们在一起时才会像个九岁的孩子。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 那天放学回到家后,家里的大门上了锁,母亲并未在家。 我从门口的青石板底将钥匙拿出来开了门,和江生将书包放在家里就出去找小五玩耍,那时已是深秋,三里屯到处都飘满了落叶。牛爱花见我和江生回家,脸色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江绒,张秀梅呢?”牛爱花问道。 “没在家,你问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张秀梅!”我嘟着嘴说道。 牛爱花和马爱国分居了几个月,在马爱国一再哀求下牛爱花终于从娘家回了三里屯,不过牛爱花知道马爱国的一千块钱是从父亲那里借的时候,她气得发狂,一连几天都在我们门口堵着骂父亲。 “江正阳你是钱多鼓的还是脑子少根筋,我们家爱国会缺钱吗你借钱给他,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助纣为虐,老娘问你这钱是不是不用还了?” “张秀梅你就是个哑巴加聋子,爱国来你家借钱你不会跟我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想的那些小心思,想让老娘欠你的,门儿都没有!这钱我是不会还的,你就等到死吧,哼哼。” 马爱国听到牛爱花在我们家门口泼妇骂街就头疼,拉也拉不住,牛爱花只会越骂越起劲儿。 有时江生会跑去把小五叫来,让小五把牛爱花拖走,同样也是不起作用,有一次小五被牛爱花踹倒在地,牛爱花说道:“你这白眼狼,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爸这个人死脑筋,家里就他一个人有收入,现在要是赚的钱都用来还钱,咱娘俩天天喝西北风?你瞅瞅江生和江绒长得那样,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才能生出这样的死孩子,这些人不骂骂根本不知道长点脑子!” 马爱国的弟弟马爱民在两个月前已经完婚,小夫妻俩还一起来三里屯发喜糖,拜访了一次一人在家的马爱国。两三天前马爱党也结了婚,酒席是在镇上摆的,牛爱花特地去闹了闹,当着众人的面数落马爱党的不是。 马爱党气急败坏地要打牛爱花,牛爱花哼了一声,扬声喊道:“看看这个白眼狼,连养大他的嫂子都要打,就连结婚都是拿了咱家的钱,大伙儿就没发现他结婚连个父母长辈都没有,这种白眼狼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一旁的人都劝牛爱花消消气,牛爱花指着马爱党说道:“一千块钱你怎么从我家拿走的怎么给我送回来,你别指望着自己能安生,借了钱不还你一辈子都是龟孙子,等着瞧吧马爱党,这事儿老娘不会完的,结婚是吧,反正我整天没事,三天两头到你家闹,我看你有几个胆子打老娘。” 眼下牛爱花堵在我们家门口等着母亲回来,她不知在哪找来了半板儿葵花籽,嗑了一地的瓜子壳,后来干脆回家抬着一簸箕的花生到我家门口剥皮。 “牛爱花你什么意思?”我叉腰向牛爱花吼道。 牛爱花哼了一声说道:“我还能什么意思,我在这等你爹妈回来。” 牛爱花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气得我牙痒痒又无可奈何,江生将我拉走到麦场上玩,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那时小五已经被牛爱花喊回家吃过了晚饭,可母亲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晚上八点钟时,本应是父亲从工地下班回家的时间,但是他们家也同样没回来。 赵大海回家后告诉沈阿娘我和江生还在门口等着,就将我们叫到他家里吃了饭,我们在赵大海家又玩了一会,直到听到村头传来动静。 我和江生跑出去,追着父亲和母亲的身影,牛爱花听到动静也跑出来,指着父亲和母亲骂道:“张秀梅,江正阳,你们还敢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去准备棺材了!你……” 啪的一记巴掌声从月夜中传出,牛爱花的声音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父亲凶神恶煞的眼神。 母亲被一巴掌扇到门内,牛爱花从未看过老实巴交的江正阳打人,一时也有些懵了,拉着小五就往自家走。 “走了走了,两口子打起来我就放心了。” 父亲提着母亲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吼道:“我说的话你怎么就不听一句?!” “不要打妈妈!”江生看见母亲被打,连忙上去要推开父亲。 父亲一把将母亲摔到地上,他看向江生问道:“你知道你妈做了什么吗,他把你的钱都取出来给旁人了,五百个大洋,够买一百头牛了,就算赵富贵家也没这多钱吧!” 第045章 五百块大洋 民国初年一块大洋可以买一头牛,战争导致的通货膨胀,到了民国三十三年时,五块大洋才能买到一头牛。 而那时候一亩地也才不到一块大洋,一般的农户一年到头有个七八亩地就够养活一家子的了。 母亲伏在地上哭,父亲看向江生问道:“你来三里屯的时候,陈公博是不是给你钱了?” 江生点头,陈公博怕江生在乡下受委屈,在他看来五百大洋虽然不多,但是在乡下肯定足以养活一生了,何况江生是个上进的人,五百块大洋还不一定用得完。 陈公博让手下的黎叔将钱给江生,黎叔帮江生把钱存在了当时最有名的国办银行,并且再三叮嘱他,钱一定要自己守着,存折,押条和序号都要藏好,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但是江生这几年来一直和母亲通信,他信任极了母亲,也知道母亲是个节俭的人,由她花也花不了多少钱,因此银行的存折一股脑都交给了母亲,还时常嘱咐她不要不舍得花钱。 五百块大洋,是江生的救命钱,也是他未来改变命运的基础,更何况银行里一共就只有五百块大洋的银元,她不相信母亲会不跟他提前打声招呼的时候把钱都取出来,拱手让给别人。 在江生看来,母亲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起码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的。 父亲说道:“你妈把五百块大洋都取出来给了江绒的舅舅,江生,你来咱家我给你吃给你喝,我可没想过贪你半毛钱,你不告诉我倒罢了,还把钱这样交到这脑瓜有问题的女人手里,现在没了,等着喝西北风吧。” 母亲看向江生,说道:“妈这是为了救你舅舅,他欠了别人赌债,人家追到家门口了,要把他的手剁了。” “张秀梅,我想请教一下,你哥张来宝有手没有有什么区别,有这个能耐去赌,没这个能耐还了?”父亲冷笑着问道。 母亲说道:“我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她都要跪下来求我了,我能看着孩子舅舅死吗?” “你看不得孩子舅舅死,看得了孩子父亲死是不是?我辛辛苦苦给小鬼子干活,一个月也赚不来一块大洋,我是活该?”父亲眼睛通红地吼着,狠狠地踢在母亲后背。 “别打妈妈!”江生吼道,上前撞开父亲。 父亲一脚把江生踹开,接着猛踩母亲的头,母亲的脑袋咚咚咚地撞在地上,头发散了一地。 江生坐倒在地上眼神愤恨,我则被吓得哇哇直哭,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几乎没打过母亲,甚至凶都没凶过,可这次他是真生气了。 父亲指着母亲说道:“要么滚回你娘家,要么在院子里跪着,要走的话带着你的种一起走,你去看看你娘到底能不能下地,要是能在她家吃住一个月我这江字就倒过来写!张秀梅我跟你讲,我江正阳向来不稀罕旁人的东西,但是是我的旁人不能抢,你也不能,从今以后,日子没法过了就散,要是还能过,你一分钱也捞不到,咱等着瞧,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怎么作!” 父亲说完,把我领进堂屋,我哭着叫道:“哥哥。” “那不是你哥,上海来的小赤佬,没看五百块大洋都不舍得给你一块,让他跟他妈去死得了。”父亲说完将堂屋的门猛地关上。 江生爬起来去扶母亲,父亲打开门指着母亲说道:“张秀梅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跪着,不然我打断你的腿也没人能把我怎样,我看你到哪能告我。” 接着父亲锁上堂屋的门,让我上床睡觉,我委屈地说道:“哥哥还没进来。” “少睡一夜死不了,你妈这个人要是没点教训,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父亲越说越气,从案板上拿起菜刀,从门缝扔出去。“张秀梅,这刀接着哈,你想抹脖子也行,最好把你儿子也剁了,省得我多养一条狗劳心费神,你死了老子正好再找个,起码得要个不败家能干活的,家里两亩地让你个废物干你拖拖拉拉弄了个把月,给老子烂了一半儿,你怎么不把自己烂地里,嗯?” 父亲因为平日里早出晚归,所以以前的朋友早就不联系了,跟村里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除了偶尔和赵富贵、马爱国说几句话,他特意嘱托马爱国和赵富贵,要是发现舅舅再来我家,一定要打电话给他,并且留了宪兵队的电话号码。 但是舅舅没来三里屯,舅舅的电话却打到了赵富贵家,舅舅让赵富贵赶紧去喊母亲,要不然就要没命了。 赵富贵犹豫了一下,将母亲喊到商店里接电话,母亲接完电话就回了家,匆匆忙忙往镇上赶。 赵富贵觉得不对劲,就打电话给正在宪兵队干活的父亲,那时候父亲想要请假,但是宪兵队根本不让,他只能在焦虑的等待中等着宪兵队放班,然后一路跑到姥姥家。 那时候姥姥正在院子里喂鸡,并没有卧床不起的样子,父亲心急火燎地问母亲在哪,得知在警署后,又赶到警署。 母亲在警署里签了字,那时舅舅刚好被放出来,母亲见到父亲,脸色吓得苍白,问道:“正阳你怎么来了?” 父亲没搭理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舅舅,然后去找警署里认识的朋友,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母亲花了多少钱。 当父亲得知母亲为了帮舅舅还了五百块大洋的赌债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再三看着手里的一张张借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时胸闷,脑子一空,显些吐出血来。 父亲这辈子,不怕穷不怕累,也不怕麻烦,怕的是背叛。 一向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一拳捣塌了舅舅的鼻梁骨,把舅舅拖出警署折断了胳膊,最后被警察拉开,身体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父亲指着舅舅说道:“张来宝,我是弄不死你,但是你最好盼着老江别回来,混混弄不死你,老江一定弄得死你。” 父亲说完,看向母亲说道:“跟我回去,我在外面给人骂狗汉奸给宪兵队干活,你拿着五百块大洋就这样送旁人了,很好。” 那名认识父亲的警察上前劝道:“正阳,你消消气,就当是破财免灾了,教育教育嫂子就行,让她以后别跟张来宝这个人渣有来往。” “你觉得这个女人能教育好?”父亲红着眼睛问道。“你觉得她能不跟张来宝来往?那是他亲哥,怎么能不来往?!咱家都要吃不上饭了,他把金砖银砖拱手送旁人!” 父亲说完,拽着母亲的衣服将她拉走,母亲一路上像一条狗一样被拖在身后。 那天晚上,父亲一个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趴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向坐在地上黯然神伤的江生,心里无比难过。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床,将我也唤起来,让我洗脸刷牙,父亲穿好衣服洗漱完,要领着我去上学。 “爸爸太早了现在,我还没吃饭,还要等哥哥。”我说道。 父亲说道:“不用等他了,以后他没必要上学了,男孩子得早点下来找点活干,爸爸供你读书就行,以后也不用在家吃饭了,爸爸天天带你下馆子。” “我不要,我要哥哥。”我小声哭着,想要从父亲的大手里将手抽出。 父亲毫不理会我的感受,将我拖出门,那时候的母亲眼神涣散地跪在地上,头发披散下来,像个疯子。 江生突然站起来,他看向父亲说道:“不就五百个大洋吗,我问我爸再要就是了,黎叔会送过来给我的,要是我给你了你以后不准再打我妈。”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外人眼里你多么成熟,在我看来还不如江绒,终究小孩子说大话,你放心好了,我不稀罕你这钱,你能要的来再说吧。” 江生憋着一口气走向赵富贵家,敲门喊道:“沈阿娘,开门,我要打电话!” 父亲没有理会,领着我走出三里屯。 我说道:“爸爸,哥哥会把钱要来的,你以后别打妈妈了。” 父亲说道:“他要不来的,打从他被送到三里屯起,也就只值那么多钱了。” 第046章 愤怒的父亲 那天到学校上课的只有我一个人,小五和赵大海听说江生被留在家里,就一起逃课回了三里屯。 母亲跪在家院子里不敢起身,是沈阿娘和几个村民劝了半天才把她拉起来的。 沈阿娘将母亲扶到她家,煮了碗饺子给母亲吃,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责怪父亲那么狠心。 而那天江生一直站在赵大海家的商店里,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起初的时候还有人接,后来就再也打不通了。 赵大海后来告诉我,江生那天一边打电话一边哭,他从未看过温润如玉的江生会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个疯子一样,谁也不敢上去劝他。 小五站在江生身旁听着江生打电话,看着江生眼泪哗哗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父亲说江生要不来五百块大洋,打从他被送到三里屯起,也就只值那么多钱了。 我那时体会不到江生是怎样的心情,一个原本拥有荣华富贵的小少爷,被孤零零地丢在穷乡僻壤的乡下,没有熟悉的人,没有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连他唯一信任的母亲,也将他未来改变命运的财富一挥而空。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江生的眼睛依旧通红,一向干净的他脸上全是泪渍,我叫了他好几声哥哥他都没理我。 我将放学回来的路上特地为他买的麦芽糖递给他,江生一把抓住麦芽糖,将他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碎,我委屈极了,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想着买东西给别人吃,却被江生踩得稀碎。 无关紧要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视若如命的东西有半点瑕疵都会让人心痛。 我哭着跑回家,让江生滚,让他再也不要来我家。 我们总是在年幼无知的时光里,将伤害当成了爱。 那时正是傍晚,姥姥和姥爷带着舅舅一家从镇上来到三里屯找父亲算账,因为昨天父亲打折了舅舅的胳膊,舅舅的胳膊上缠着绷带,要我们一家赔钱。 父亲还在工地没回来,母亲听到动静从沈阿娘那回来,姥姥看见母亲,责怪道:“你个死丫头,看看你嫁的这个江正阳把你哥打得,当初我就说他不是个玩意儿,今天说什么也得赔一百个大洋!” “妈,你怎么能骗我说你病入膏肓呢?”母亲哭着说道。“我把陈公博给江生的钱都取出来给这畜生还债,你现在还要领着他上门要钱,你良心就没有半点不安吗?” “你这个贱女人怎么跟我说话的!”姥姥指着母亲说道。“当真是嫁出去的女人泼出去的水,当着老娘的面儿胳膊肘往外拐,我打死你这贱女人!” 姥姥说着就抓住母亲的头发捶打,江生冲上前,一把将姥姥推倒在地,姥姥见是江生,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道:“造孽啊造孽,我就说吧,生个白眼狼,现在又出来个小畜生!” “你姥姥你都敢打,瞎眼了你!”舅舅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一脚将江生蹬得后退。 “你他妈敢打江生,老子跟你没完!”小五指着舅舅骂道,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就要去砸舅舅。 “你个小瘪三,人家家事你瞎掺和什么!”牛爱花连忙把手里正嗑着的瓜子装进兜里,拧着小五的耳朵把他拉回家。 小五疼得紧,又见不得江生被欺负,一时间哭了出来,他指着舅舅说道:“老赌鬼,你再敢碰江生一下,我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等老子再长高点,一天打你和你儿子三次!” 姥爷在旁白看了半晌没说话,此时见三里屯的村民们都围观过来,就劝姥姥道:“闺女都给来宝把钱还上了,这不还余了十几个大洋吗,赶紧回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什么叫丢人现眼?!我辛辛苦苦养了她二十几年,就值这十几个大洋?”姥姥坐地不起,大喊大叫。“今天必须要得给个说法,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没有一百个大洋这事儿没完!” 村长听到动静已经在旁边看了许久,他抽着旱烟说道:“我说老嫂子,一百个大洋你干脆去银行抢得了,咱们这一群人凑也凑不出来一百个大洋哦。” 姥姥看向村长说道:“你知道个屁,他前夫是大上海的市长,金山银山都有,一百个大洋已经是最低底线了!我看病要花钱,儿子和孙子现在也不小了,正是花钱的时候!” “老嫂子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儿子是你身上的肉,闺女就不是了?咱虽说都重男轻女但也到不了你这份儿上。”村长说道。 “你算什么东西在这插嘴?!”舅舅看向村长问道。 “欸?小伙子骂人可就不对了。”村长板着脸说道。 一个年轻村民指着舅舅说道:“这是我们三里屯的村长,你说话最好嘴巴干净点,不然我把你另一条胳膊也得拧断!” 周围的年轻人也都指着舅舅骂起来,舅舅见这么人自然不敢说话,姥姥就坐在地上大喊大叫,最后躺在我们家门口打滚。 “秀梅你怎么摊上这么个妈,真是活见鬼了。”村长说了一声就走出人群。“都散了都散了,旁人家的家事有什么好瞧的。” 姥姥根本不顾众人的劝说,她看向姥爷、舅舅和舅妈说道:“去他们家搜搜看有没有钱,还愣在这干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略有迟疑,舅舅一步踏进我家大门,我跑到院子里拦住舅舅说道:“不要进我家,不然爸爸回来会打死你的。” “你个小犊子,没见你爸把我打成这样,我就拿点医药费,让开!”舅舅一把将我推开,推门就进了堂屋。 我呜呜大哭,跑进屋里拽着舅舅的衣服,舅舅说道:“你家的钱放在哪赶紧告诉我,省得挨我抽。” “张来宝,你不要到我家乱翻东西,我求求你们赶紧走吧!”母亲央求,想要进院子却被姥姥拦在门口。 舅舅在屋里翻了半天没翻到钱,就拎着我的衣领吼道:“你家钱到底放在哪?!” “你坏蛋,我家已经没钱了,哥哥的钱也都给你了,滚啊。”我的力气根本不足以阻止舅舅,年幼的我除了哭没有任何办法。 那时马爱国刚从工厂回来,见到这么多人围在我家门口,又见舅舅在我家堂屋里乱翻,就指着舅舅吼道:“张来宝,你跑正阳家里做什么,滚出来!” 舅舅见马爱国人高马大,一时怂了胆,他以前见过马爱国两次,就苦着脸说道:“爱国兄弟,这是咱自己家的事儿,你看你这……” “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姥姥说道。 马爱国说道:“我看你是老人家不想跟你计较,这个点儿江正阳马上也要回来了,你这样趁当家的不在家,到人家里翻东西可是私闯民宅。” “哟,还整个私闯民宅,当自己是读书人了。”姥姥不屑地说道。 “马爱国,别人家的事儿你掺和什么?”牛爱花听到马爱国的声音就出门查看,她冷声指着马爱国说道。 马爱国憋着话不敢再说,瞪着眼睛指向舅舅。 姥姥说道:“找不到钱就把他家粮食搬走!” 姥姥说着自己也走进我家的院子,母亲在门口拦着,苦苦哀求姥姥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不知是谁说了一声:“江正阳回来了。” 母亲听到父亲回来,大惊失色,她拉着姥姥说道:“妈你快走,正阳回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姥姥一把推开母亲,哼了一声说道:“他回来的正好,敢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今天非让他好看!” 父亲从人群中走来,脸色发红,嘴里吐着酒气,很明显他放工之后在镇上喝了些酒。 “正阳你瞧瞧,你丈母娘一家在这闹,要一百个大洋,又要拎你家东西,大家劝都劝不住。” 父亲打了个酒嗝,嗯了一声,像是没当回事。 姥姥见到父亲,指着父亲的鼻子说道:“江正阳,你瞧瞧你这酒鬼样,我就知道闺女嫁给你肯定受罪,你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自己讲怎么赔吧!今天你不给我个说法,这事儿完不了,我闺女你也别想要了!” “好说,我去拿钱给你,一百个大洋是吧。”父亲说道,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门口的江生,说道:“江生呢,你不是说问你爸要五百块大洋给我的吗,钱拿来,给你姥姥。” 江生攥着拳头,看向一旁的人群,倔强不语。 父亲则自顾自地返回院子,没搭理正在哭的我。 舅舅有些害怕父亲,走到门口拉着姥姥说道:“妈,要不咱走吧。” “走什么,没瞧见他去拿钱了?”姥姥说道。 父亲到了屋里没多久,就走出来,他的手背在身后,我瞧见他手里拿着菜刀,就哭着朝门口的母亲说道:“妈,爸爸手里有刀。” 我刚一说完,父亲一刀就劈在了姥姥的头顶,动作突兀,没有任何犹豫。 姥姥听到我说父亲的手里有刀提前有了些准备,可是她年纪大上哪躲得过去,头一歪,一只耳朵被整齐切下来,还划伤了半边脸,肩膀也被菜刀砍伤。 鲜血溅在一旁母亲的眼角,母亲吓得一颤,姥姥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杀人啦,江正阳杀人啦!” 父亲瞪大眼睛,举着刀就要剁姥姥,姥姥吓得满地打滚乱抓乱踢,舅舅拦住父亲,父亲瞧见舅舅,一刀劈向舅舅脑袋,舅舅用缠着绷带的胳膊格挡,菜刀入肉,一片殷红。 舅舅惨叫,撒腿就跑,人群乱作一团纷纷避让,舅妈和姥爷也喊个不停。 父亲一路追着舅舅乱砍,把舅舅后背砍得血肉模糊,他杀红了眼,谁也不敢上去拉。 “杀人啦,救命啊!”舅舅跌倒在地,望着凶残扑来的父亲大声呼救起来。 父亲一刀剁向舅舅脖子的时候被一脚踢开,马爱国冲过来,一把夺下来父亲手里的刀,他说道:“正阳,你再砍就砍死人了!” 父亲这才有些转醒,他指着门口被吓傻了的舅妈和姥爷说道:“抬滚,我不想看到你们,下次再让我看见,别怪我要了你们的命。” 那是三里屯的村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狰狞的面目,在他们的印象中,父亲江正阳向来和蔼,见着人会打招呼,偶尔也会闲扯淡,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可这一次,父亲却险些杀了人。 父亲当天晚上就被镇上警署的人带走了,直到三天之后被赵富贵保释出来。 父亲出来的时候很颓废,他眼泪哗哗地跟赵富贵说:“富贵,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当初你跟我讲张秀梅以前有过男人我不在乎,她突然领了个小杂种回来我也没赶他走,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她怎么就对我这么不忠咧?” 第047章 日子 赵富贵将父亲保释出来后,两人在镇上的饭馆喝了点酒。 父亲为了赚钱养家这几年和村里的朋友联系越来越少,他看到赵富贵人到中年体态富余,手上干干净净的,不像自己的手上全是老茧和皴破皮的伤口,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父亲看着赵富贵问道:“富贵,你保释我花了多少钱?” 赵富贵说道:“咱俩兄弟多少年了,还谈这点小钱。” 父亲说道:“你不说我就问警署里的朋友,就当我借你的,借归借,请归请,一码归一码。” “随你吧,什么时候有钱再说,我又不急,就是看见你这样,心里堵得慌,你现在是不是缺钱,我先借给你点用着。”赵富贵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 父亲摇头,不要赵富贵的钱,他突然哭着说道:“咱从小一块长大,村里村外那么多朋友,我怎么现在觉得干啥都是自己呢,自打我娘去世后,老江也一去不返,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好了好了,谁都一样。”赵富贵拍着父亲的肩膀,跟父亲干了一杯。 那天赵富贵骑着大梁自行车,后面带着醉醺醺的父亲,东拐西歪地回了屯子。 到了家里后,父亲指着正在做饭的母亲问道:“你怎么还在这?跪着跪着,跪在院子里,不知悔改的东西,别逼我动手。” 母亲停下来,不知所措地站在锅灶旁,父亲冷不丁地一巴掌抽在母亲脸上,咆哮道:“跪着!” 母亲立即跪在院子中,那时我和江生放学刚回家,看到这一幕,江生喊道:“为什么还要打妈妈!” 父亲哼了一声,说道:“我想谁打就打谁,你能管得了我?” “妈,起来,我跟你到镇上租房子住,不住他们家。”江生过去扶母亲。 母亲不起来,也不说话,江生委屈地耸着肩膀,抹着眼泪。 父亲说道:“我打你妈,打江绒,就是没打过你,你以为我是怕了你爸或者那个黎叔?告诉你江生,我之所以不打你是因为我瞧不起你,我没把你当成自家人看过。” 父亲说完,猛地关上门,说道:“张秀梅,晚上这顿饭你没必要吃了,跪在院子里好好反省反省,你最好现在就发誓以后不跟你娘家那边的任何人有往来,不然你可以试试,我这个人受不得刺激,到时候不仅要砍死你娘家,还得把江生砍死。你存着点钱准备棺材,别怪我没提醒你。” “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走?”江生摇着母亲问道。 母亲自始至终都没说话,没有发誓,也没求父亲的原谅,父亲倔,母亲倔,江生也倔。 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偷偷跑出门将毯子盖在母亲身上,江生就蜷缩在母亲身后的地上睡觉,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我叫醒江生,让他跟我进屋,江生撇着嘴不理我,转过头不看我。 我悄悄地出了门来到小五家门口,用石头远远地砸向他家院子里,脸盆叮当作响的声音传来,屋内很快传来亮光,牛爱花睡眼惺忪地推门出来,将隔壁屋里的小五叫醒问他在干什么。 “妈,我睡觉呢。”小五不耐烦地说道。 牛爱花回到屋里后,我小声地喊道:“小五!” 小五听到动静,推门出来,有些恐惧地问道:“谁呀?” “是我,江绒。” “江绒?”小五披着被单出来,趴在门缝上见我正站在门口,问道:“你那么晚了来干嘛啊。” “妈妈被爸爸罚跪,江生睡在院子里快冻死了。”我说道。 小五听我这么说,连忙开门跟着我回家,江生见小五来了也不搭理,小五便不管江生是否生气,把江生拖回了家里。 第二天父亲起床有些晚了,出门的时候已经艳阳高照,父亲走的时候没理会冻了一夜的母亲就出了门。 江生不知道怎么劝母亲,只得去找沈阿娘,然后和我们一起去镇上上学。 沈阿娘将母亲拉回家里后给她煮了碗粥,然后自己在一旁打花边毛衣,沈阿娘说道:“妹妹啊,咱俩名字一样,岁数也差不多大,实际上嫁的人也差不多,都是好人家。以前我在河南老家时家里穷,我男人又没什么本事,只会种地,又好赌,家里存不下来钱,种地也基本上都是我干活,有一次我娘家问我要钱,也没说啥原因,我就把身上的钱全都给她了,我想着可能有啥急事,毕竟是我娘要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娘给我嫂子买坐月子的补品来着。” 母亲喝了口粥说道:“那毕竟是我娘和哥哥,以前对我并不差。”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事儿却不是这么个事儿。”沈阿娘说道。“男人们一直都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实际女人更没得选择,你娘和你哥那头是血浓于水,可你毕竟是嫁给了江正阳,又跟人家有了孩子,管他哪头亲,管他哪头有难处,你得先管好自己,别到头来两头都不是人。” “那我应该怎么办?”母亲哭着问道。 沈阿娘说道:“饿了就吃,病了就治,没钱就等死,人还能怎么个过法?在旁人看来你娘和你哥人品差,所以你帮他们就是帮错了,如果他们名声好呢,帮他们是对是错?” 母亲说道:“我没明白姐姐的意思。” 沈阿娘说道:“意思很简单,你哥犯了法,好赌欠了钱,那是他自己的命,做错了事没有受到惩罚,你从中干预,就是坏了天理。你拿江生的钱给他还了债,你就是被背叛江生,这辈子也还不清,同时又背叛了你男人,让他这辈子心里有疙瘩。你哥要是能痛改前非也就罢了,不枉你得罪了所有人来帮他,可人家到头来还嫌你给得不够多,你想想现在,还有谁没给你得罪的,我的傻妹妹,做好人不是这样做的。” 沈阿娘说着,放下手里的毛衣,又给母亲盛了碗粥,她继续说道:“当年我想两边都照顾到,可到头来两头都得罪了,大饥荒的时候,我娘家和哥嫂一家先走了,讲都没跟我讲一声,我何曾不伤心血浓于水说断就断?。可妹妹你得记着,滴水之恩才能让人涌泉相报,涌泉之恩那不算恩,只会把人淹死,闺女给娘钱财本就应该的,给不起你还要给那就是作践自己。我晓得你心善,但是你的善心要有点主见。” 那天母亲和沈阿娘聊了很久,沈她们一直聊到下午,聊到我们放学回到三里屯的时候。 那天的天空格外的蓝,我们学校回来的路上,江生本来一脸苦闷,可小五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总会缠着江生让他跟着蹦蹦跳跳,江生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 江生向来是这样,逆来顺受,他总能很快适应身边的环境,起码看起来像是已经融入了新环境里。 而那个年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以为父亲过一段时日就会原谅母亲,母亲还有机会为自己一时犯下的错误进行弥补。 也许是父亲前一夜喝了酒,也许是他最近心情波动太大,又或者他去宪兵队的时候太晚了,所以才导致了灾祸的降临,总之父亲的噩耗就这样不期而至地传来。 那时母亲还在沈阿娘家,见赵大海回家,沈阿娘说道:“小孩们也都放学了,我看江正阳这两天回来挺早的,过一会儿等江正阳回家我去跟他说说,日子还是得过的,这年头没点麻烦事儿那还能是过日子嘛。” 沈阿娘话音刚落,门口的赵大海说道:“妈,有人打电话来,说是找江正阳的家属。” 第048章 往日不复 父亲因为家事的情绪波动当夜失眠,第二天去镇上点卯时迟到遭到建筑队领导严厉批评,随后去宪兵队干活又被痛骂,一整天心不在焉的他从三楼高的建筑上摔下来,被钢筋穿透了一条腿。 宪兵队的医院不容许中国人住院,所以才打电话通知家属,让母亲将父亲接走。如果父亲不是建筑队的人,寻常的劳力受了不可治愈的伤就会被直接扔在大街上。 父亲在家躺了半个月花了不少的医药费,都是母亲向三里屯的乡亲们东拼西凑借的。 那时的医疗卫生不好,寻常小伤小病要了人命的事情屡见不鲜,母亲请了不少大夫来看父亲的腿,终究是保住了命,却从此成了残废。 母亲有一次偷偷带着我去了趟镇上找姥爷要钱,被姥姥姥爷轰出家门,去找舅舅也没要来一分钱,她带着我回来的时候眼神特别迷茫,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每每想起,心生绝望。 父亲因为残疾丢了宪兵队的工作,而那个年代,瘸子想要找份工作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富贵认识一些镇上工厂的老板,他想要帮父亲介绍进厂,可父亲却拒绝了,因为腿的缘故工厂不给父亲上流水线,只能安排看大门或者看仓库,一个月十五块钱,一旦遇到紧急事故他还没法处理,相当于个摆设。 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除了母亲的事情上,他从未丢过脸。 父亲也就是从那天起再没笑过,永远都板着一张脸,看见母亲的眼神都充满厌恶,他们晚上同床而不同枕,就连被窝都是分开的。 父亲时常对母亲说的话就是:“这下你满意了?” 母亲从不反驳父亲,甚至父亲有时歇斯底里大吼她时也装作没听见,他每天照顾父亲的起居,每天依旧是在五点钟起床,打扫院子,收拾家务,等我和江生快起床时再开始做饭。 父亲也想过去找一些能干的手工活工作赚钱,但他干惯了工地的工作,双手粗糙不堪,也不灵活,编斗篷编鱼笼都编得不好,被人辞退了。 父亲也和屯子里的木匠学过几天手艺,最后也是悻悻而归。 父亲每次拄着双拐从屯子口路过时总会行色匆匆又不抬头,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又生怕自己看见别人。有一次他走得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村民们过来扶他时,他大声地让别人滚开,眼睛通红,像是要杀人一样。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父亲开始酗酒,他每天都将自己喝得晕乎乎的,动辄就会讥讽母亲和江生几句,有时喝得烂醉如泥,吐得到处都是。 有一次江生受了父亲的气,委屈地跑到院子里跟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说:“妈,他都这样了为什么我们还不走?” 母亲一巴掌扇在了江生的脸上,他说道:“江生你给我记着,我以后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那个人是你爸!” 江生捂着脸,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母亲,又看向正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的我,他哭着跑出门,说我们都变了。 由于没有经济收入,我和江生年纪又小,不能干活,父亲终日酗酒,所以无论是家里种地还是赚钱养家的事情都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起初在镇上酒楼找了个洗碗工的工作,可是她嫌钱少,不过家里的花销,再者父亲的腿时常会疼,腿骨没长好,一旦沾水或者阴天就会疼得要命,因此母亲辞了洗碗工的工作。 那时母亲带着我去镇上,我看见她挨家挨户地问缺不缺人,人家看她一个女人给的工钱根本就不高,母亲不满意,最后到了黄包车租赁公司。 我站在公司门外,听见母亲对一个中年人说道:“我力气大,拉车没有问题,我男人病了,需要钱。” 那中年人说道:“大姐,咱这是抛头露面的活,卖的可不仅是力气,不可能招女人的。” 母亲说道:“凡事都有个特例嘛,也许我跑起来不比男人差。” “你赶紧走吧,别在这耽误事儿。”中年人有些不耐烦,摆手让母亲出去。 母亲出了门笑面盈盈地跟我说:“江绒,我想到了一个好工作,就去编斗篷。” 那时北平城中有几个卖斗篷的摊位,一个斗篷卖五毛钱,编一个斗篷能拿一毛五的手工费,母亲向来手巧,一天编二十个没问题,这样一天下来能有三块钱的收入,比父亲在工地上干活收入都要高。 屯子里的女人听说母亲编斗篷这么赚钱,也都兴冲冲地去编,只是他们一天忙下来累死累活也编不出来五个,手上还常常被劙出几道血口,热乎了一阵也就不敢再干了。 母亲的手指头上常常裹着布,有一次她切菜时辣椒溅到手上她用井水泡了很长时间,我看见她的手上的皮没有一块完整的,看起来就像被刀风刮得一样。 那段时间家里的日子特别难熬,不仅是日子上,更多的是精神上。 有时候我会突然被江生蹬醒,见江生满头大汗,或是瑟瑟发抖,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噩梦,他以前睡觉向来安静,睡觉时什么样醒来就什么样,眉眼弯曲的弧度就像是月牙一般。 家里一连两个月都没吃过肉,母亲有时候从镇上下班回来得晚,他就让江生自己做饭,江生不喜油烟味,更不想让我身上染了油污,甚至烧火时都不让在跟前。他经常把自己的小脸抹得到处都是灰,家里的衣服也是他洗。 我和江生在那段时间里瘦了不少,沈阿娘见江生瘦了特别心疼,把江生和我拉去他家吃了几次饭。 有时父亲睡到下午才起来,江生放学回家还要再做饭给父亲吃。 江生再也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有时和别人打招呼时也显得无精打采,小五看得心疼,有时同桌王虎给他的零食他都不舍得吃,下课后会悄悄塞在江生的桌肚里。 我们家的事不知道被谁传到了班里,有人注意到以前江生穿衣时一直都是一尘不染,头发也向来整齐,而今江生的衣服上会有一丁点的污渍,头发也偶尔会翘起来一撮。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却不再像以前那么高不可攀。 江生下课去一趟厕所再回来时桌肚里经常会多出来一些小零食和水果,一些小女生会抄一些小情诗塞给江生,若是江生多看她们一眼,她们都会兴奋得脸红一整天。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因为母亲到镇上赚钱养家,父亲终日酗酒,所以家里的土炕根本没人烧,冬天来临前父亲和母亲也没打炭,就算是有炭也没人换。 母亲和父亲谈了几次话都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母亲有时不想听父亲唠叨就会走出门,若是牛爱花看见,就会嘲讽母亲两句。 有一次牛爱花指着母亲说道:“哟,张秀梅你瞧瞧你这委屈样,你男人现在骂人比老娘还要彪,这就是你自己造的孽!” 母亲成天受气,被父亲责骂还要被牛爱花嘲讽,也就回了两句嘴,她以前怕父亲怪她跟牛爱花一样是个八婆,从不跟任何邻里拌嘴,如今他在外受累,在家受气,出了门还要被牛爱花骂自然受不了,于是和她吵了起来。 两人很快由吵架变成了打架,母亲的脸上被牛爱花抓破了好几块皮,牛爱花说道:“连你娘都骂你是贱女人,自己家的钱你都拿出去给别人,你还拿钱给我男人,你到底是什么居心?你把你男人害成这样,都是咎由自取!这就叫报应!” 母亲和牛爱花的矛盾很快传遍了三里屯,小五放学回家后被牛爱花明令禁止以后不得再跟江生玩。 小五自然不让,放下书包依然去找江生。 那时我站在家门口,见小五走过来,就说道:“小五,你以后别来找我哥了,你妈打我妈。” 小五说道:“大人的事情跟我们小孩子无关。” 母亲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叫了声江生的名字,语气中带着警告。 我看向江生,江生抬起头委屈地说道:“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哦。”小五应了一声,转头就走,他背着我们不停地抹眼泪,一声不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之后的几天上学,小五一直没和我们一起走,他似乎是有意躲着我们,上课下课都趴在桌上睡觉,若是班上有同学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找他帮忙,他会去把人家打得很惨。 赵大海两头难,有时跟江生一起走,有时和小五一起走,小孩子有矛盾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和。 后来的一次下雪天,秦长卿来到学校请张先生去广和酒楼赴宴,特地让张先生将江生也带着,中午的时候江生被秦长卿带走,一同坐着黄包车赴宴。 那天放学后江生并未回来,我和赵大海被一同留下来打扫卫生,出校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傍晚。 江生是被秦长卿亲自送回的三里屯,那时母亲还在镇上没回来,江生一边生火做饭一边让我把屋里父亲吐得满地的污秽打扫干净。 我看着院子里飘飘洒洒的小雪问:“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江生皱着眉头,说道“忘了。” “今天是小年。”我扭捏着说道。 江生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生火做饭。 我转过身的时候泪流满面,心里说不出的酸。 我想起去年的时候,江生说过,以后哥哥每年都给你过生日。 第049章 撕书 江生似乎学什么都学得特别快,就算烧菜也和母亲做得一般无二。 母亲终日里早出晚归,早晨有时没时间做饭就会拿着前一天晚上的剩饭边走边吃,江生起床后就会生火煮粥,等锅开了才将我叫醒。 屋子里整天弥漫着父亲身上的酒气,江生特别讨厌这种味道,父亲在家时他吃饭都要端着碗到院子里吃。 以前江生回到家总会督促我先认识几个学生字典上的字,然后背一首诗再出去玩,如今回到家后他放下书包就开始打扫院子,或扫落叶,或扫积雪,不管我的行踪。 我们家院子后面养了几只老母鸡,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也都是江生喂,他似乎放下了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小少爷的架子,放下了他据理力争的倔脾气。 父亲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喜欢吃鸡蛋,母亲偶尔在早晨时会用豆油炸两颗鸡蛋,我和父亲每人一颗。 如今的鸡蛋母亲大都存起来,早上的时候装在竹篮里带到街上去卖。 实际上赵富贵家就收鸡蛋,赵富贵一家都喜欢喝鸡蛋羹,就是白水烧开,将鸡蛋打散,放些白砂糖进去,有一次沈阿娘就把我和江生叫去她家喝了一次,回家后我让母亲也做鸡蛋羹,母亲把我骂了一顿,问我除了吃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走了之后江生有时会偷偷煎一颗鸡蛋给我吃,我问江生哪来的鸡蛋,江生说是他藏起来的,让我别跟母亲讲。 小年的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江生是真的忘了我的生日还是故意不想提起,他许了我一世的承诺,却没想到仅仅一年就食言了。 也许他是不想让我失望,因为他身无分文,买不起蛋糕给我过生日,也许是因为当初一起过生日的是我们仨,而今小五已经不再属于我们的小团伙。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生似乎是累了,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我在窗楞透过的月光中看着江生清秀的眉眼,委屈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到教室时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我和江生,江生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桌子,桌子上是一堆被撕碎的书。 江生的所有课本和练习簿都被撕得一干二净。 “知不知道是谁撕的?”江生皱着眉头问王伟。 王伟摇了摇头,说道:“我来的时候你的书就已经被撕了,不知道是谁。” 江生转头看向靠墙座位上的秦飞,秦飞说道:“你看我干嘛,我又没病去撕你的书,草!” “江生,不是秦飞,他和我一起来的。”秦飞的同桌说道。 “是啊江生,我们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的书被撕了。” 班上的同学都纷纷说道,江生下巴噏动,坐在座位上,将撕的不是很碎的国文课本翻开,上面写了很多他隽秀的小字。 那时候对于普通的乡下学生,书被撕了是很严重的事情,一本书三五块钱,放在以前的话江生还不在乎,可如今江生身无分文,他从未开口问母亲要过钱,更何况课本并不是能在外面的书店买得到的,学校一般也不会有多余的课本库存。 班上喜欢江生的人有很多,她们会将自己的零食送给江生,却不会将课本送给江生,没有课本来学校上课,最轻也得挨先生一顿篾子。 张先生到了教室知道江生的书被撕了后大发雷霆,他说道:“到底是谁撕了江生的书?” 班上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回应,甚至连抬头都不敢。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现在把人家的课本和笔记都撕得一干二净,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脑子里尽是歪门邪念,有谁知道的告诉我,我会给予一定奖励。”张先生说完,让大家朗读课本,他从第一个小五开始调查。 下课之后张先生只查了一半的人,他面色很不好看,站在讲台上,狠狠地敲着讲桌说道:“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撕了江生课本的人现在站起来我可以不责罚,做错了事知道悔改就还是好孩子,做了不敢承认,给我查出来,不止是开除那么简单了。” 张先生说完,班上还是没人站起来。 “很好。”张先生语气发狠道。“昨晚值日的人是谁,现在站起来。” 我和赵大海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张先生问道:“昨天晚上你们打扫卫生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进教室,高年级的学生你们也不用怕。” “没有。”赵大海摇头说道。 “那你们是不是最后离开教室的?”张先生又问道。 赵大海说道:“是的,我和江绒一起离开的,走的时候也没发现江生的课本被撕了。” 张先生嗯了一声,让赵大海坐下,然后看向我问道:“江绒,你呢?” 我小声说道:“我也没看见。” 张先生让我也坐下,然后问道:“谁是今天早晨第一个来教室的?” 王虎举手说:“我最先来的,早晨还没开门,我就坐在门口看书的,刘明来开门时我才进去。” 刘明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家里离学校很近,而且和张先生几乎是邻居,他每天起得又早,人也听话,所以张先生便将教室的钥匙交给了刘明保管。 “你坐在门口看书,上次考试9分?”张先生语气质疑问道。 “先生先生,我们班的窗户有个坏了,里面锁不上,早晨的时候天气冷,大家都会从那爬进来。”一名学生举手说道。 “王虎也爬过。”另一名学生说道。 “真的不是我。”王虎着急委屈地说道。 “好了你坐下。”张先生让王虎坐下,然后看向小五问道:“听说你最近和江生闹矛盾,平常和王虎又走得近,今天早晨你和王虎一起来学校的吧?” 小五皱着眉头,说道:“是的。” “我没事撕他的书干嘛?”小五不耐烦地说。 “你跟江生闹矛盾当我查不出来,就你这人品不是你撕的还是谁?”张先生说道。“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妈的样子就是你品性的最直接体现!” “死老头我警告你,你骂我可以不要骂我妈!”小五站起来,指着张先生吼道。“不就是几本破书吗,反正小爷也不看,考试我也不考了!” 小五说着将桌肚里的书都搬出来,走到教室后面,将书放在江生的桌上,然后背着书包就走出了教室。 “做贼心虚。”张先生狠狠地说着,然后指向王虎批评道:“知情不报,还撒谎来欺骗我,我看你是越来越走下道了,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对,书是我撕的,我一个人撕的,跟王虎没半点关系。”走到教室后门的小五头也不回道。 “小五!”赵大海看向背着书包离开的小五喊了一声。 我低着头在书本上涂鸦,江生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去站着,今天不要进教室听课。”张先生看向王虎说道。 王虎眼泪哗哗地哭着说道:“先生,这事儿不赖小五,跟我也没关系。” “他都承认了你还狡辩,提着人头你都不认赃,出去!”张先生吼道。 王虎被吓得一哆嗦,抹着眼泪走出教室。 张先生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小五,将小五说得一无是处,自从上次牛爱花到学校闹了一次,张先生小五已经彻底放弃,只要他不打扰别人上课就行,马爱国也知道了牛爱花到学校泼妇骂街的事情,所以他羞于再见到张先生。 那时小五在学校的名声差得很,整天打架斗殴,撕碎同班学生的课本,还敢辱骂先生。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问江生:“哥哥,小五承认是他撕了你的书,你觉得是他吗?” 江生摇了摇头,神情略有迷茫地说:“我也不知道。” 第050章 书中自有黄金屋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江生依旧是第一。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虽然没下雪,但气温已经冷到了呵气成冰的地步。 考完试学校就放假了,直到来年打春才开学。 三里屯周围的河都结了冰,尤其是东面的大河,虽然河很深,但是冰层厚达半米,很多孩子都会跑到河面上滑冰,有时还会将家里的凿子带过去凿冰钓鱼。 小五依旧是三里屯孩子们的头儿,外村的孩子过来玩也得听他指挥,他将大家分成两组,在冰上摔跤,只要滑倒那就要下场,直到剩下最后一个站在冰面上的人,代表所在组获得胜利。 起初我和江生会站在岸边看着,我们兄妹两人和小五有矛盾大家都知道,所以也没人叫我们。 有一次赵大海正玩得开心,看见我和江生站在岸上,就招手喊道:“江生江绒,下来玩呀,可好玩啦!” “大海,江生和小五有矛盾,他们不玩啦,你叫他干嘛?”有孩子问道。 “你懂个屁。”赵大海说道。“他们没什么矛盾,是他们家的大人有矛盾,大人的事情关我们小孩什么事?” “还是跟小五讲一声吧。”那孩子挠了挠头问道。 赵大海滑到小五面前说道:“小五,让江生和江绒一起来玩吧。” 小五抬头看了一眼岸上的我们,小声说道:“我又没拦着他们,是他们不跟我玩的。” 赵大海嘿嘿笑了一声,向我们招了招手喊道:“江绒,快下来!” 我看向沉默的江生,说道:“哥哥,我想下去玩。”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你去玩吧,我在这等你。” “哥哥你不下去玩吗?”我问江生。 “我不去了,你悠着点,别把牙磕崩了。”江生说道。 我开心地走到冰面上,小心地走入人群,小五说道:“江绒,你哥呢?” 我说道:“他不来,他坐在岸上避风的地方。” “那你代替我的位置先玩,我在一组,我去找你哥。”小五说着走向河岸。 小五到了岸上,看见江生小小的身影蹲在河岸下,他跳下去喊了一声江生的名字。 江生抬起头,嗯了一声。 “江生,你也跟我们一起玩吧。”小五问道。 江生说道:“我不喜欢玩。” 小五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气氛有些尴尬,他只好和江生一起坐下来。 冰面上,我和赵大海玩得不亦乐乎,赵大海逃跑时滑得太快一时没刹住脚,撞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这少年也是三里屯人,叫李星,以前经常和赵壮混在一起,不过自从赵壮被枪决后,跟着赵壮混的一伙人也就各自散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赵大海连忙道歉。 “他妈的不长眼?”李星像是被撞疼了,一巴掌扇在赵大海的头上。 赵大海捂着头一脸愤恨地看向李星,李星斜睨着赵大海说道:“怎么,你还不服啊,地主的小孩就了不起,让你爸把我弄死?草!” “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你想死自己去死就好了,关我什么事。”赵大海嘟着嘴说道。 “你他妈的,早看你不爽了!”李星说着一脚蹬在赵大海的胸口,将赵大海蹬倒在冰面上。 由于冰面很滑,李星自己也仰倒,他似乎是摔疼了,爬起来就要去打赵大海。 我拿起脚边的一块冰就砸在了李星的头上,李星愤恨,冲过来就给了我一脚,我摔在冰面上哇哇大哭起来,赵大海也跟着我哭。 其他人见我们被李星打哭都围了过来,小五和江生听到动静,他们爬上河岸,见是我和赵大海在哭,而李星的嘴里骂骂咧咧的,于是两人二话不说就冲向李星,和李星厮打起来。 李星毕竟是十五六岁,真要打起来小五和江生联手也不一定打得过,但是小五的力气大,加上冰面上不灵活,江生练了几个月的基本功也比以前能打很多,他们将李星放倒乱打一气。 “都愣着干什么,来打死这狗日的。”小五对三里屯的孩子们喊道。 一群孩子围上来抓住李星的手脚,小五攥着双拳捶打李星的头脸,李星鼻子喷血,另一名少年见此情景就上来劝架,将几个孩子拉开。 小五说道:“谁敢上来别找我打!” “小赤佬真是无法无天了!”少年说道。 话音刚落,一声惨叫传来,一个孩子的手腕流血,鲜血从指缝间滴在冰面上,吓得他哇哇直哭。 而李星的手里攥着一把短刀,他狠狠地说道:“妈个比的敢打老子,让你们全都死!” “李星你敢动刀子!”小五指着李星喊道。 “我剁了你!”李星说着就追向小五,脚下一滑,跌在冰面上。 “还不跑!”江生拉着小五就跑向冰面,李星面目狰狞地在后面追,一直追到三里屯。 那时村里正有一些老人在屯子口晒太阳,见李星追来,连忙拦住他。 “谁敢拦我我捅死谁!”李星拎着刀吼道。 村民们听李星这么说根本不敢拦着,小五和江生跑到李星家里,李星的母亲当时正在家,见小五和江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忙问是怎么回事。 “李星拿着刀在追我们,他把春子捅伤了。”小五说道。 李星母亲一听这消息吓坏了,连忙跑出门,见李星果真拎着刀跑过来,拿起墙边的扫帚就打李星,嘴里喊道:“我就说你跟着赵壮混成了渣滓,早晚要步他的后尘,还说什么把皇帝拉下马,我让你无法无天!” 李星母亲追着李星打了一路,李星的父亲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李星立马吓得直哆嗦,站在原地不敢动态。 过了没一会儿,那名叫春子的孩子被他的父母领过来,赵富贵和一帮村民们也都前来找账,那名被李星恐吓的老人说:“小李,你这孩子够可以的,自己屯子的小孩都砍,就是那个被枪毙了的赵壮也没有那么野过!” 赵富贵也听赵大海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手里还在攥着刀的李星,说道:“小孩子打架没什么,但是动刀动枪是要出人命的,何况这小崽子打的人里面还有咱家大海,我报给警署至少就得三年,保释怕是没个三五百块的你也弄不出来。” 李星的父亲看向李星说道:“长能耐了。” 李星吓得将刀收起来,李星父亲上去将刀拿在手里,两脚踢在李星的腿上,让他跪下。 “是他们先打我的。”李星倔强地说道。 “他们为什么先打你,怎么不来打我?”李星父亲举着手里的刀说道。“你整天拿着刀以为自己是大侠,以为是防身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李星不敢言语,李星父亲说道:“说了将来赵壮那畜生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你不信,让你不要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混你还觉得自己能成堂口老大,家里饭都要吃不上了,你还给老子惹事!” 李星父亲越说越气,抄起门口的铁锨就拍在李星的背上,接着对李星的腿一阵乱拍。 李星被打得满地打滚,腿上都是伤,李星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被他父亲拖回了家院子里。 李星的父母向全村的人道歉,并且保证李星不会再惹事,赵富贵走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谁都知道赵富贵有钱,可以买通警署,赵壮因为耍流氓都能被弄死,更何况李星是持刀伤人。 下午马爱国得知了李星在村里持刀追小五的事情有些后怕,也登门找了次李星,见李星躺在床上浑身是伤也就没多说什么。 李星父亲本来心里也是一肚子气,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李星受了这次伤躺在家里才躲过了三天后的一场劫难。 三天之后,大年初一,镇上一个新起的帮派集结了一帮无业混混在镇上收保护费,那个年代的人普遍很无知,除了知道混江湖要讲义气外其它的一概不知。 因秦叔公的堂口业务越来越正规化,也开始兴办企业,开酒楼,开工厂。正值抗日,秦叔公也会捐钱给国军当做战略物资,往北平警署更不知捐了多少,除了正常的街道租赁和经营费用,多少年都没有再收过保护费。 一些混混就借用秦叔公的名义私底下收保护费,一开始有人上报给秦叔公的时候秦叔公还没在意,毕竟他的生意正在转向正规,混混也要混口饭吃,可谁知道这些混混发展的越来越多,最后收保护费收到了他的广和酒楼。 而当时广和酒楼里秦叔公的大儿子秦长成正在和几个北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谈生意,听到属下说楼下有人收保护费,就下令将人赶走,谁想混混没赶走,还打上了酒楼。 不仅是一帮宾客被毒打,秦长成也被打得遍体鳞伤,这件事情被秦叔公知道后大为震怒,也就是一夜间,新兴的帮派匿迹,里面的混混全部消失无踪。 有人说看见秦叔公的人将那些人埋了,也有人说被警署的人抓到监狱做苦力了,当初跟着赵壮混的一群三里屯少年也都加入了那个新兴帮派,里面自然也就有李星这一伙人。 大年初一收保护费,所有参与的人都有彩头拿,动辄就是几十上百,最多的都能赚上千,谁会跟钱过不去? 三里屯失踪了两名少年,他们的父母找到父亲和赵富贵,让他们帮忙跟警署里的人打听打听,但最后的结果不了了之,很显然警署里的人被封了口,不敢提那件事。 李星从那之后倒也老实了很多,三里屯的人都说李星是命不该绝,也许这就是命。 三里屯的大年,几家欢乐几家愁,除了赵富贵家,似乎每家每户都会为生计发愁,那时由于战争的原因,国军大量印钞,导致物价上涨的很快,原本一块钱一笼的包子变成了五块钱一笼,而母亲编制斗篷每个月有近百元的收入很显然已经有些入不敷出。 那时会读书写字的人少,写字好看的人就更少了。三里屯写字最好看的,一个是马爱国,另一个就是江生。 马爱国往年时也会写春联,帮村里人写出来也就象征性的收个几毛钱,并未想到拿春联去卖。 而江生从过年前的两天就开始在镇上的胡同口摆摊卖春联,他问母亲要了十块钱,然后买了一沓红纸,又租了张桌子,路过的人见他年纪小又会说喜话,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写字也工整漂亮,觉得稀奇,就纷纷到他的摊位买春联。 母亲那时还在编斗篷,也就以为江生在闹着玩,没放在心上,谁知傍晚接江生走的时候江生竟然赚了三百多块。 母亲被吓了一跳,从未想过写个春联就一天的时间就能赚这么多,回去的路上母亲说道:“我辛辛苦苦小半年也不敌一个孩子一天赚的多,读书写字果然是不错的,怨不得人家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第51章 父亲的变化 江生在镇上写春联的事情后来被牛爱花知道了,牛爱花一听赚了这么多钱都要气疯了,等马爱国下班回来自然是大吵了一架。 那时已经是三月,由于通货膨胀的影响,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江生把赚到的钱一半留给了母亲,另一半大都让我去买了吃的,只给自己买了件白衬衫。 开学之后我们已经是二年级,气温日渐回升,可地里的麦子由于冬天未降雨雪,长久干旱,导致不少庄稼变得枯黄。 各村的村民们挑着扁担,两头各挂着一只水桶,从东面大河里挑水灌溉,耗费了几天体力也才让情况略微好转,有些麦田已经枯死一半,蔫了秧的就只能放弃。 那些天母亲也放下编斗篷的活去麦田浇地,我们家的麦地离大河比较远,麦田两头的沟渠也全都干涸,母亲只能走远道去挑水。 母亲傍晚回家的时候脚上和裤腿上全是干了的黄泥,她放下水桶和锄头就收拾被父亲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有时父亲喝多了就会六亲不认将她毒打一顿。 江生见到母亲脸上的伤时眼中满是愤恨,他有一次在父亲酒醒时,当着我和母亲的面说道:“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有些人表面上说不在乎,心里还不是过不去,我的就是我的,说再多似是而非的理由也不是你的。” “江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母亲看着父亲的脸色,呵斥江生。 江生说道:“我又没说错什么,实话实说而已,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父亲气得面红耳赤,母亲拿起竹尺就要打江生,我拦在江生前面,拉着江生跑出门。 江生到了门外眼神倔强地看向一边,我说道:“哥哥,以后别这么说了,妈妈会打你的。” 江生抹着眼泪说道:“江绒,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我从未想过印象里向来和蔼可亲的父亲会变成如今的模样,酗酒,家暴,毫无道理可言,沈阿娘有一次来我家想找父亲聊聊也被拒之门外。 后来,沈阿娘见母亲脸上的淤青,就让赵富贵去找父亲谈谈,谁知赵富贵到了我家才一会儿就和父亲吵了起来,父亲将赵富贵轰出门外,让他滚。 赵富贵站在门口望向院子里的父亲说道:“谁一辈子还没个坎儿,你瞧你现在这熊样,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赵富贵前半生有你这么个兄弟,算是我瞎了眼。” 那天母亲回来后赵富贵和沈阿娘都在商店,他们看见母亲满身泥泞地回来,就将母亲叫了过去。 赵富贵说:“江绒妈,你别怪我说话直,江正阳现在已经是个十足的混蛋,人穷不可怕,活得可以没个人样,但做人起码要知道孬好,你要是想离婚,隔天我就给你介绍一个肯吃苦人品也不错的男人给你,江正阳已经无可救药了。” 母亲听到赵富贵这么说,一时怔在原地,赵富贵接着说道:“你看看咱们屯子,谁整天撒泼打人,你一个人带俩孩子不容易,他已经不值得你再辛苦养着他。” 母亲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以后不想听到这样的话,江正阳是我男人,就一辈子都是。” 母亲走后,赵富贵责怪沈阿娘道:“你不是跟她好姐妹的吗,怎么也不劝劝两句。” 沈阿娘说道:“她也是个认死理儿的人,你也不看看人家的表情就只顾着自己说,我要是再多说什么岂不是两口子都得罪人了,他们家这事儿啊外人插手不来。” “那你还让我去找江正阳。”赵富贵埋怨道。 沈阿娘说道:“我以为你跟江正阳关系铁能说上两句话,谁知道他如今变成这样,唉,我倒是也看惯了。人哪,都是善变的,咱不变就行,将心比心,人家对咱怎样,咱就对人家怎样,江正阳欠你的钱该要还是得要,总不能占了理儿还吃了亏。” “我怎么要,他家都穷成这样了,江正阳在家混吃等死,他婆娘出去赚钱,家里还俩小的,要也要不来。”赵富贵说道。“哎我说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江生的吗,恨不得把他当成自己儿子来养,现在怎么不心疼了?” 沈阿娘说道:“一码归一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何曾为难过别人?现在物价长得这么快,钱都不值钱了,该收的账款你得催催,咱们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对了,你得去把钱庄里的钱都换成金条存在家里,纸币留一小部分够花就行。” “这个节骨眼上换成金条,我不得亏死?你个女人家懂什么。”赵富贵说道。 沈阿娘说道:“物价肯定还要涨的,钱贬值得太快,到时候你再有钱也只是守着一堆纸,明天我得去趟镇上,拜访拜访吴道长,向他请教些问题。” “吴道长是谁?”赵富贵刚一问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说咱们镇上的那个很有名望的大道士吴青云?” 沈阿娘点头,说道:“正是他老人家。” 赵富贵说道:“你什么认识他了?那都是迷信,信不得。” 沈阿娘说道:“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些事,当年我刚来北平不久就是得了他的指点,他说顺着浅塘镇的小道一直往西走,走到一个叫三里屯的地方,有一个孩子将会是我改变一生的贵人,我想吴道长口中的贵人应该指的就是江生,江生比寻常孩子懂事太多,他们家遭逢变故这孩子脾气倔也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我们上学那会儿,一般来说周一到周五都是读书写字的正课,而周六多是课外自由活动。 那时张先生因一位老朋友去世要参加葬礼,所以提前请假了一天,第二日的周六全校组织春游,所有学生自愿参加,学校提供一天的伙食,但需要每个学生上交十块钱。 十块钱对于我们一二年级的小孩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虽然物价上涨,但母亲的工钱并未涨多少,她编斗篷编得越发纯熟,也习惯了这份工作,暂时也就没打算换,赵大海是准备参加春游的,但江生和小五并没打算去参加。 下午放学的路上我犹豫着要不要跟江生讲自己想去春游的事情,江生有多少钱都已经给了我,而我又没个节省,想要去春游就只能问母亲要。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一边扒着米饭一边说道:“妈妈,明天是周六,学校组织春游。” 母亲嗯了一声,说道:“那你注意安全。” “老师说每人要上交十块钱。”我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母亲看向江生问道:“江生你也去吗?” 江生说道:“我跟小五不去了,不过赵大海去的。” “嗯,赵大海家有钱。”母亲说着,夹菜放在我的碗里。“你哥不去,你也别去了。” 我小声说道:“其他人全都去的,我跟班上的小小姐妹们都约好了明天跳皮筋。” “跳皮筋在家里也能跳,明天让你哥和小五跟你跳。”母亲面无表情地说道。 江生也夹菜在我的碗里,说道:“要么咱就别去了,明天我跟你一块跳皮筋丢沙包。” “你不会跳皮筋。”我低头说道。“我想去春游。” “游你个头,书不好好读,就知道玩,什么时候能考你哥的成绩再说吧,看不见我整天累成什么样?”母亲将筷子拍在桌上,面色十分难看地走出堂屋。 我撇着嘴,江生连忙哄道:“明天哥哥和小五带你去春游好不好,到时候还能在河里抓鱼给你烤着吃。” “我不想跟你们去,我要跟学校好多人一起去。”我小声说道。 晚上都洗完澡上床后,母亲将屋里的羊油灯吹灭,我委屈地背过身子,面墙而睡。 江生趴在我的枕边小声说道:“妹妹,你好好睡觉,明天就给你钱去春游。” “你骗人。”我小声说道。 “我从来不骗人。”江生说道。 我心里稍有安慰,明知江生没钱,而明天早上学校就集合出发,江生上哪给我弄来十块钱? 晚上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父亲的鼾声中酣然入眠,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传入耳内,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也就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才微亮,母亲早早地起床,她匆匆吃了些早饭就准备出发,临走的时候说道:“江生,跟江绒在家看好门不要乱跑,我出去干活了。” 江生并未应声,母亲也没就没将蒙头而睡的江生叫醒。 江生的个子高,腿也长,平常睡觉脚都露在外面,母亲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心有不甘,就将母亲叫住,说道:“妈,我想去春游。” 母亲冷冷地说道:“江绒,你最好是别惹我生气,不然打还在后头。” 母亲说完就走出家门,我委屈地想哭,回头见江生的被窝有些不对劲,就伸手掀开。 江生将自己的衣服和枕头藏在被窝里,人却不见了。 “哥哥?”我喊了一声,并未有人答应。“哥哥!” “一大早上喊什么喊?!”酒醒的父亲不耐烦地吼道。 我被吓了一跳,穿上衣服就走出门去,那时外面是白茫茫的雾,母亲的身影已经淹没在雾中。 “江绒丫头,起得这么早啊?”赵树根扛着锄头经过我家门口时向我打招呼。 我嗯了一声,跑向小五家的方向,那时小五家的大门还没开,估计都还在睡觉,想到学校春游提供吃的,我便匆匆踏上小道,在迷雾中穿行,向镇上走去。 小五吃过早饭出门要去找江生,却看见江生一脸疲惫地从屯子后面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被染黑了的筐子。 “江生,你一大早去哪了?怎么好像从黑煤窑里出来的一样?”小五问道。 江生点头,眼睛里充满血丝,他的手上都被染黑,指甲缝里还有血渍,他推门进了院子,见我不在屋里,而父亲还躺在床上没起来,就回头问小五道:“江绒呢?” “我不知道,他没来找我,是不是去找赵大海了?”小五说道。 “应该是。”江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张毛票塞在小五的手里。“刚好十块钱,你帮我把钱给江绒,让她去春游,我得洗澡睡会觉,中午再找你玩。” 小五点头,出了门后径直走向赵大海的家。 小五见正在院子里洗头的沈阿娘,就问道:“沈阿娘,大海在没在家?” 沈阿娘说道:“大海去学校了,不是说今天去春游的吗,你没去吗?” “哦,我不想去。”小五说道。“今天和江生在家玩。” 第52章 江绒 没人看见江生在众人熟睡后,悄悄地爬起床,拿着院子里以前母亲用来捡煤块的竹筐,去了屯子北面的废弃煤矿厂。 三里屯和浅塘镇中间靠北的地方荒无人烟,那里以前有个煤矿厂,开采得很深,后来因坍塌事故死了不少人,煤矿厂整天有死者家属闹事要赔偿,加上警署给的压力,最后煤矿厂倒闭撤离。 煤矿厂倒闭之后,旁边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开了家澡堂,由于烧煤的费用很贵,所以那家澡堂就私收煤炭,利用的就是旁边废弃煤矿厂的资源。 一些无业在家的村民见到商机,就成群结队地去捡废弃煤矿厂挖煤矿,有人最多一夜赚了三十几块钱。三十几块钱在那时候相当于一个工厂工人半个月的工资,于是周围很多村子的村民都争先恐后地去挖煤,可澡堂不需要那么多,于是澡堂将收煤的价格降得很低,即便如此一些老头老太太也可以赚些零用钱。 直到一次坍塌事故,死了几十个人。 倒闭的煤矿厂早就被查封,村民私自去捡煤矿死了可没人赔偿,就算有家属到澡堂闹事也会被打得头破血流。 不少村民再也不敢去煤矿厂捡煤块,因为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死个人,总有人急缺钱,总有人不惜犯险,后来就传出了煤矿厂闹鬼的传闻。 所以即便煤矿厂有人去捡煤块也是只在附近捡一些,不敢深入矿洞,更没人敢在深夜去煤矿厂。 江生年纪小,力气也不大,他一夜来回跑了几趟捡煤块卖给澡堂,直到赚满了十块钱才在晨雾中疲倦而回。 江生回来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经过的地方是屯子后的北坡,那里死过一个女人,死过张光棍,还埋着赵壮。 小五得了江生嘱托去找江绒,见赵大海已经去了学校,而江绒又不在家,犹豫了一下便向镇上走去。 到了学校时学生们已经集合出发,小五着急,就走到办公室,见里面还有一名女老师,就开口问道:“老师,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已经出发了吗?” 女老师说道:“就刚走才没多久,你现在出了校门口往左拐,还能追得上。” “不是,我不去的,不过我妹妹想去,我以为她在学校,就跑来给她送钱来着。”小五说道。 “哦,你妹妹叫什么?”女老师问道。 “叫江绒。”小五说。 “江绒。”女老师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签名表,找到江绒的名字。“今天早晨才报名交的钱,已经跟着学校的带队老师走了。” “他怎么会有钱?”小五挠着头小声嘀咕道。 “你要交钱去吗?”女老师问道。 “不了,谢谢老师,再见。”小五说完就溜出了学校,到他的同桌王虎家。 中午的时候小五是在王虎家吃的,王虎家有一辆自行车,小五看着眼馋想要骑,于是两人就推着自行车找个空旷人少的地儿开始练习,由于两个人都胖,加上那时的车都是大梁车,因此两人学车时只能侧着身子踩脚蹬。 两人摔了一天,胳膊肘和膝盖上都擦破了皮,总算是能骑个十来米远。 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学生春游的大部队归来,小五见到赵大海,将赵大海从队伍里拉出来,说道:“小地主,你可真够义气的,帮江绒垫了钱也不跟我们讲一声,你是不是喜欢江绒哦?” “赵大海,归队点名!”带队的老师喊道。 “哦来了!”赵大海应了一声,回头对小五说道:“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先去站队点名儿,等会儿一块回去。” 赵大海说完就跑进学校,王虎说道:“小五,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那我先回家了。” 小五说道:“明天是星期天,反正也不上课,今晚你去我家吧,明天你、我、江生和大海一起去抓鱼。” 王虎犹豫了一下,说道:“那行,我回去跟我妈讲一声。” 王虎说完跑向家里,不一会儿几人集合,路上小五和王虎、赵大海追打皮闹,忘了之前要问赵大海的事情。 王虎晚上是住在小五家的,第二天一大早的时候两人先是来叫江生,接着去喊赵大海,四人一人端着一只脸盆走向三里屯西面,那里有不少有鱼的小河。 小五由于上次在北坡掉进潜水沟深坑的事情生了一次病,之后就对有水的地方特别恐惧,江生、赵大海、王虎都下水他也不敢下去,而且大家抓鱼的时候都是把外套脱了穿着亵裤,只有小五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站在我旁边也不怕我看。 江生有些不自在,看向小五说道:“小五,我发现你是个裸露狂啊,我妹妹在旁边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穿一件内裤?” 小五哈哈说道:“我不穿内裤,太紧了,要不是我妈拦着,我到现在都还是穿着开裆裤。” “上二年级穿着开裆裤……”王虎一脸冷汗地小声说着,忍不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哈哈……”小五哈哈大笑,转过身子看向我。“江绒……” “不要对着我!”我一脚踢在小五的裆部。 小五捂着裆部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他看向江生说道:“江生,你妹妹把我踢废了,我不管,江绒以后得嫁给我。” “你要的话就拿去吧。”江生说着从河里拎出来一条大黄鳝,他将黄鳝扔向岸边。 小五最怕蛇和黄鳝这类长虫,我兴奋地提起黄鳝就绕在小五的脖子上,小五起初没在意,等看清楚是黄鳝后,吓得直哭,一边跑一边哇哇大叫。 我追着提着黄鳝一路追杀小五,江生在后面喊道:“江绒,别吓唬他了,都被你吓哭了。” 我眯着眼睛瞅着小五,见他也停下来回头看我,就哼了一声,回到江生他们抓鱼的小河边。 当天我们抓了满满的一大盆鱼,一起端到了赵大海家,沈阿娘将鱼开膛破肚清理干净,然后裹着面用花生油炸出来给我们吃。 桌上,王虎说道:“大海,你妈做的东西真好吃,长得也那么好看。” “那是当然。”赵大海满脸高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下巴噏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王虎小声问江生。 江生朝王虎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拿起一只炸面泥鳅递给赵大海说:“快吃吧,一会儿该冷了。” 小五晚上回家的时候看见桌上一沓毛票这才想起江生的钱忘了还给他,牛爱花问道:“儿子,你口袋里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是不是偷你爸的钱了?” 小五说道:“哪有,这是江生让我装着的,明天还得还给他。” 小五说着就把钱装在口袋里,返回自己的屋里。 第二天到了学校后,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纷纷,管理教室钥匙和班级班费的刘明正趴在座位上哭,因为班费被偷了。 小五坐在最前排靠窗的位置,左手边是王虎,再往左就是刘明。 刘明的钱少了,众人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王虎。 “王虎,不会真是你拿的钱吧?”有女生问道。 “我没拿钱,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虎转头看向那女生说道。 “哟,你个死胖子说话怎么突然那么硬气。”那女生说道。 小五转身看向说话的女生,指着她说道:“你说话最好小心点,我不打女生不代表不打你。” “有什么了不起的,蛇鼠一窝。”女生哼了一声,小声说道。“两头猪。” 上课之后张先生得知班上的班费被偷了,厉声说道:“班级的班费是集体财务,不是个人所有,刘明管理班费一年多从没出过问题,可是这两天却有人偷拿了十块钱,我想问问偷钱的人,你干嘛不把钱全都拿走?” 张先生在课堂上说教了半个小时最后也没人承认,他气得将手里的竹尺都差点拍断,接着一一找班上的人谈话。 下课的时候张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五才离开教室,小五把桌子一掀骂道:“操,什么都赖我!” 小五摸着兜里的十块钱,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将赵大海找了出去。 教室后方,小五说道:“大海你实话告诉我,江绒前天去春游的钱是不是你出的?” 赵大海说道:“不是啊,她自己掏的钱,我亲眼所见,怎么了?” 小五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钱说道:“江生半夜偷偷跑到煤矿厂去挖煤赚了十块钱,让我那天一大早送来给江绒让她去春游,我以为是你帮她垫的钱,就把这码事儿给忘了,我觉得我们班的班费可能是江绒……” 小五有些说不下去,赵大海犹豫了一下,说道:“是不是江绒我不知道,但是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小年的时候,江生的书被撕了的事情?” “记得,那老头不是一直赖我撕的嘛,气死我了。”小五一脸郁闷地说道。 赵大海趴在小五的耳边说:“是江绒。” 第053章 长卿 一九四五年的四月初,美军大规模轰炸日本本土,紧接着苏联通告废止苏日中立条约,不久便对日宣战。 那时的北平人心惶惶,各个城区间整天有开着三轮摩托的宪兵队巡逻,尤其是北平边境,常常能看到几名扛着枪的宪兵队士兵走过,孩子们看到宪兵队的人都会有意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挨了鬼子一枪。 浅塘镇小学二年级教室的后面,小五听到赵大海的话,神情震惊而疑惑,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确定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赵大海点头说道,他见小五皱着眉头,便接着问:“要告诉江生吗?” “别,千万别告诉江生。”小五说道。“我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不然江生知道了会伤心死的。” 张先生没有调查出班级的班费是谁偷的,小五和赵大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讲,那时我刚好走到教室后面,听到他们在窗外的对话。 北平的天气开始日渐变暖,麦子结出麦穗,路边长出野花野草,有时可以看见成群的蝴蝶,有时会看见巴掌大的蚂蚱,还有黄鼠狼也从土窝中钻出。 父亲这半年多来一直自暴自弃,母亲对他爱搭不理,三里屯的人看见他也像看见一头牲口一样无视。也许父亲自己都觉得没趣,便在一天早晨时扛着锄头到我们家的黄豆地里锄草除虫。 母亲傍晚回家时,见父亲正在锅台前烧火,她连忙放下竹篮说道:“你怎么不穿鞋子,你的脚不能着凉。” 母亲说着将父亲扶到屋里,给他打来一盆热水洗脚,见父亲裤腿上都是泥灰和叶浆,问道:“你怎么去地里了?” 父亲说道:“我今天去黄豆地里锄草,抓了些豆虫,你看晚上用油煎给江生和江绒尝尝。” 母亲点头,说道:“你倒是会吃,我之前听小五讲牛爱花油煎过几只给他吃,香得很,不过豆虫太浪费油,现在物价上涨好快,家里快吃不起油了,我去瞧瞧还有多少油。” 母亲说着起身走到外面,她背过父亲的瞬间眼泪哗哗地淌下来。 过了一会儿母亲从外面进来,笑着说道:“你怎么捉了那么多豆虫,不过油桶里还有一半的油,晚上有孩子们吃的了。” 母亲说着蹲下来,将父亲腿上的泥泞洗干净,父亲将母亲耳边的头发撩起来,母亲愣了一下,说道:“你饿了吧,以后少喝点酒,对胃不好,晚上我给你炒点西红柿炒蛋,开开胃。” 父亲一把将猝不及防的母亲抱到炕上,疯狂地亲吻母亲,母亲面色绯红,说道:“这还大白天的呢,一会儿江绒该看见了,你忍着点儿等晚上的。” 那时我们三里屯的一帮孩子还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路上有不少蚂蚱,我们捉了很多,每一只都用狗尾巴草穿起来。 这些蚂蚱晚上放在灶台下烤一会儿就可以吃,口感特别香,若是放些细盐在上面味道就更好了,江生、小五和赵大海放学早时除了抓鱼就是抓蚂蚱。 那时候庄稼没熟,村里的一些人也没事就会到地里抓蚂蚱回家炒着吃。 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坐在饭桌上,江生表情冷漠,端着饭碗就要到院子里,母亲说道:“江生,坐下来。” 几个月来江生几乎每次和父亲同桌吃饭都要端着碗出去,一来是讨厌屋里的酒糟味,二来就是讨厌父亲。 江生端着碗,回头看向母亲,母亲再次示意江生坐下,江生只好坐下来埋头吃饭。 “你爸抓了一些豆虫专门煎出来给你们吃的,都尝尝。”母亲说着就给我江生各自夹了一只已经被油煎扁了皮的豆虫,我吃了一口,特别香脆,豆虫里淌出油汁。 “真好吃。”我嘻嘻笑了一声,将盛着豆虫的碟子端起来往自己的碗里划拉。 “江绒,又不讨喜了?”母亲瞪着我说道。 “给你哥也留点。”父亲说着划拉几只豆虫在江生的碗里。 “我不喜欢吃。”江生说着将碗里的豆虫又都划拉到我的碗里。 “你这孩子怎么就光吃干米饭,也不怕噎着。”母亲将西红柿炒蛋划拉到江生碗里,自己亲自夹了几只豆虫给江生。“多少吃点,香着呢,你看你一个孩子倔得什么劲儿。”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久违的深夜之声,父亲小声说道:“秀梅,我明天去镇上看看还有什么活能干的,就是去给饭店洗碗也行。” 母亲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去洗碗人家笑话,再说洗碗也没多少钱,我明天不去做工陪你去旁边的大窑村看看腿,要是好了能干活,我晚上去找赵富贵那俩口子,跟人家赔礼道歉,让赵富贵把你弄进厂里。” “不用,你忙你的去,我自己走得了路,富贵那边也不用你去,我找个空跟他喝两盅就是了。”父亲说道。 “恩那行,你自己看着办。”母亲说道。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道:“江生和江绒不小了,你看江生的个子长得那么快,会不会是发育了?” “你胡说什么呢,他才多大点孩子,刚十岁。”母亲说道。 “城里小孩养得好,也不一定,我想这些天打个床给他。”父亲说道。 母亲说道:“也行,不过咱堂屋里太挤,怕是放不下一张床了,要么旁边的屋子收拾一下,让江生和江绒都搬过去,你这呼噜吵人,省得俩孩子受罪。”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聊了很久,直到我和江生都睡着他们还在聊。 第二天上学时,班上很多人都没来上课,因为昨天晚上北平大街上有人打架,死了不少人。 具体的原因谁也不知道的,有的说是秦叔公的堂口和警署的人起了冲突,也有人说秦叔公的人和宪兵队打了起来,广和酒楼被炸,秦叔公的儿子死了一个。 江生听到秦叔公的儿子死了一个,放下书包就跑出教室。 半个小时后江生来到胡同大街的广和酒楼前,见广和酒楼门庭破落,里面正有一群人在收拾,酒楼的余掌柜看见江生,就问道:“是江生小少爷,您怎么来酒楼了?” 江生之前随张先生来过两次酒楼赴宴,秦长卿百般叮嘱余掌柜要记住江生的样子,若是江生有急事求助,一定要上报给他。 江生气喘吁吁地问道:“长卿呢?” 余掌柜说道:“三少爷没在酒楼呀,此时已经应该在堂口,您是有什么麻烦吗,事儿小的话我帮您解决。” 江生不予理会,转身就跑出广和酒楼。 堂口之内,秦叔公坐在上座,下方有各个城区的堂口管事,都是北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此时说话的人正是刚满十六岁的秦长卿。 秦长卿说道:“父亲,各位叔伯,长卿所言并非危言耸听,纵观历史,古代每次战乱不平都会导致货币贬值。国家国库空虚,百姓税收无法供给需求,一旦财力跟不上,必然要责令铸币司铸造大量货币,而银票更是加速了这种货币贬值的速度,如今几种货币在市场上流通,唯一不贬值的只有黄金。眼下国军和鬼子交战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如果我猜得不错,鬼子一旦撤离,紧接着爆发的就是内战,国共双方不可能握手言和,不管哪方胜了货币市场都要最先整顿用以调控经济发展,所以哪怕我们现在是亏了也要把所有在银行和各个钱庄的钱都换成黄金。” “三少爷年纪虽小,不过言之有理,我倒是赞成他的说法。”其中一人说道。 第054章 被废 另一人说道:“我看不必,国共双方实力相差这么大,眼下共同抗日,战争结束后人少的一方必然投诚,毕竟实力悬殊。” “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尤其在打仗方面,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不胜枚举,空城计以一敌万更是创下堪称奇迹的一战,万一不如叔伯所言,到时我们投错了势力,不仅所持钱财要付之一炬,整个堂口的人都要为之送命。”秦少卿说道。 秦少卿的话让在场众人不禁疑虑起来,站在秦少卿旁边的秦少志说道:“三弟毕竟年幼,父亲和各位叔伯自己拿捏才是。” 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一名小厮,他低着头说道:“三少爷,江生在堂口,说要见你。” 秦少卿听到江生的名字,连忙向秦叔公说道:“父亲,少卿有事先告退了。” 秦叔公摆了摆手,秦少卿立马随着小厮出了议事堂,他急急忙忙赶到门口,见江生正站在门口,开心地喊道:“江生,江生!” 江生回过头,瞧了瞧秦少卿,见他没事就松了口气,说道:“你没事就好,我得回去上课了。” 秦少卿问道:“你怎么刚来就要走,就为了来看我一眼?” 江生说道:“我听人说昨晚北平打仗,堂口的人也有参与,还说秦叔公的儿子送命了一个。” “看你这表情像是想见我送命一样。”秦少卿笑着说道。“不过昨天晚上的确有人在镇上镇上闹事,死了一两个人,毕竟北平城的势力也不止我们秦公堂,有些不讲规矩的混混也不好管总会挑事,一些嘴闲的人以讹传讹就让你听了去。”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那你去忙吧,我走了。” “你来了我还忙什么,你早饭吃了没有,我带你去吃些好吃的。”秦少卿说道。 “吃过饭才来的学校,现在不饿。”江生说道。 秦少卿说道:“那你跟我回堂口一趟,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我不要。”江生说道。 秦少卿不管江生意见,将江生拉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从床头将一块镶金的玉佩递给江生,说道:“这玉佩是父亲亲自找佛门的虚云大师开过光的,可以逢凶化吉,我送给你,你要时常带在身上。” 江生摇头,说道:“我不喜带这些东西,秦叔公帮你求的护身符我就更不能要了。” 秦少卿说道:“我知道你生在富贵人家,见过无数好东西,但是我的心意你总该收一次,每次你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让我心里好不舒服。” 江生说道:“那不如你送我一件白衬衫罢了。” 秦少卿说道:“白衬衫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件儿春夏穿的唐装,我前天刚好觉得穿了小,你穿起来一定合适,就怕你嫌弃。” “那就唐装吧。”江生说道。“你这可有洗澡的地方,我昨天晚上没洗澡,我的衣服两天没换了,若不合适岂不脏了你的衣服。” “没事没事,那我领你先去洗澡。”秦少卿说着领江生去洗澡房,命手下的人给洗澡房上热水。 秦长卿见江生当着他的面儿脱了衣服换上唐装,不禁脱口而出:“果真穿在你身上才是好看。” 江生浑然无觉秦长琴脸红,说道:“还是有些大了,穿起来跟袍子一样,也不知小五会不会笑我在穿裙子。” “那你脱下来我让裁缝帮你改改,十多分钟的时间就好。”秦长生说道。 江生点头,将唐装脱下来递给秦长卿,然后光着身子进了木桶,软软的头发被头上浇下的热水打湿。 秦长卿看得心脏砰砰乱跳,生怕江生察觉到什么,连忙关上门走出洗澡房,门内传来江生的喊声他都没听到。 “长卿,长卿,怎么没有澡巾?” 秦长卿走在长廊里,将唐装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即走出堂口,让下人将附近裁缝店的裁缝叫来。 在学校穿唐装的学生不乏少数,稍微穿两天就抹得跟泥猴一样,可江生那天穿着唐装来学校时好多小女生都跑到教室门口看一眼江生,下课后还有一名高年级的女生找到我,塞给我几块糖,让我把一张纸条递给江生,嘱咐江生一定要看完。 那些天父亲也逐渐振作起来,每天母亲去镇上编斗篷,他则在地里忙活,有时会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也没再碰过酒。 屯子里的人自然也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有时父亲跟他们主动打招呼时都会互相打趣拌两句嘴。 可好日子并未长久,父亲的劫数终究是到了。 那日父亲将黄豆地里新长出的杂草除了个干净,见天色还早,四下里又有不少人都在捉蚂蚱,于是他也放下锄头跟着大伙捉蚂蚱。 那时两名宪兵队的人正好巡逻至此,见父亲眼熟就上前询问,他们并不懂中文,用日语问父亲叫什么父亲也听不懂,问了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其中一个士兵就指着父亲手里串着的蚂蚱问起来。 父亲提着蚂蚱解释道:“这叫蚂蚱,我在捉蚂蚱,蚂蚱就是蝗虫!” “皇军?”两名士兵听到父亲的话当即大骂起来,他们端着枪指向父亲,大概是将父亲指的蝗虫听成了皇军。 父亲连忙跪下来说道:“我说的不是皇军,是蝗虫,蝗虫啊!” 那时父亲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也是三里屯的村民,那村民叫徐大量,为人很是胆小,才刚结婚两年,有个一岁的儿子。 徐大量见父亲被枪指着,他吓得踉跄后退,转头就跑。 宪兵队士兵见徐大量逃跑就开枪警告,徐大量当下抱着头跪在地上求饶,嘴里喊道:“皇军饶命,皇军饶命!” 一名士兵用枪尖儿将徐大量的下巴跳起来,指着徐大量手里蚂蚱嚷嚷。 “这是蝗虫,不是皇军!”徐大量吓得颤颤巍巍地说道。 砰的一声枪响,士兵开枪打中了徐大量的胸口,徐大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父亲吓得面无人色,如今他没有警署保着,在这些宪兵队的士兵眼里跟条狗没什么区别,他想要跑,可一条腿是瘸的,宪兵队的士兵枪法向来很准,他根本跑不掉。 一名士兵又指向父亲身旁被串成一串的蚂蚱嚷嚷起来,父亲闭口不言,士兵便将枪口对准父亲的脑袋,让他回答。 父亲说:“是蚂蚱,是蚂蚱。” 那名士兵看向身旁同伴点了点头,接着一枪打在了父亲的大腿上。 父亲捂着腿哭喊起来,等两名士兵都走远了躲在远处的村民们才跑来将父亲和徐大量都都扶回屯子里。 村长在我们村子是比较擅长医术的,他先帮父亲和徐大量紧急止血,直到附近几个村子的村医都来到三里屯。 父亲是伤在了腿上,他的大腿被打伤了动脉,流了很多血,子弹被取出后就疼得晕了过去。 村医告诉母亲说,父亲很可能从此就废了一条腿,村民们暗自都说这是父亲的命,先是在宪兵队干活伤了左腿,随后又被宪兵队士兵打残了右腿,还有人说这就是做汉奸的下场。 而徐大量是被子弹射穿了肺部,在那个年代,子弹射穿肺部相当于无药可治,就算能治也得送到北平内城的大医院,等一路颠簸将人送过去,怕是尸体早就凉了。 对于徐大量的枪伤,村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这些狗日的小日本,满嘴都是鬼话,皇军蝗虫分不清,自个儿听不懂就要随意要人性命,真是一群畜生!”村长狠狠地骂道。 而躺在床上的徐大量身子越发冰冷,他临死之前还小声说道:“是蝗虫,不是皇军,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哪!” 第055章 老江回来了 父亲的腿上终究是没好,母亲生怕父亲的腿伤会发炎,每天都会悉心帮父亲换药,照顾他的起居。 江生说有一种叫轮椅的东西,专门给腿脚不方便的人设计的,不能走路的人坐在上面可以用手摇动车轮,很是方便。母亲到镇上打听了半天也没听说有这种东西。 父亲在那些天里时常疑神疑鬼的,家里稍微有点动静他都会大喊大叫,以为又有人向他开枪,有时我不小心碰到碗筷他都会大发雷霆。 父亲原本晚上睡得特别死,可因为那次蝗虫事件半夜就经常醒来,让母亲出门看看是不是鬼子来了,有时他闹出的声音特别大,将我江生都吵醒。 父亲给我们打得木床才完成了一半,所有某个星期天的时候母亲让我们在家和她一起打造了新床给江生,并且将我的小床也搬到了隔壁偏屋。 这世上总是不乏少数的聪明人,沈阿娘和秦长卿都提前猜到了因战争带来的货币贬值问题,并想出了购买黄金以备不时之需的方法。 六月的时候各大银行和钱庄都已经停止了对黄金的限制兑换,就算堂口出面都不行。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北平终于不用终日都生活在鬼子的阴影之下,人们奔街走向通告,大喊着中国万岁,国军万岁。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急忙放下斗篷往家里赶,她要亲口告诉父亲以后再也不用怕小鬼子了,小鬼子已经全都被赶回了岛上。 父亲听到这话的时候喜极而泣,但是很快就沉浸在痛苦之中,他成了一个彻底意义上的废人,双腿完全不能走路,什么活都干不了。 可正当父亲心灰意冷的时候,老江终于回来了。 整整三年的时间老江全都杳无音讯,如今归来,一头银发,看见我后哭得老泪纵横。 老江将我抱起来说道:“没想到咱家江绒现在都长那么高了,我走的时候就跟母鸡那么高点。” 老江得知江生的存在后更是高兴,或许是战争的残酷让他看见美好的事物心生惊喜,或许他自己也乐于看见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孙子出现,总之他无比疼爱江生。 对于父亲遭逢的厄运老江也无能为力,他医术再高也不能将一个残疾变成正常人,只能每日帮父亲揉腿帮助他有更大的机会再站起来,或者用一些中草药延缓父亲在阴雨天时腿骨疼痛的毛病。 父亲在这些年里一直都苦苦支撑,等着老江回来给他撑腰,可老江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后直接给了父亲一巴掌,说父亲只是个会拿自己亲人撒气的废物。 老江在抗日战争前线做军医,救了不知多少战士的性命,他毕竟年纪也大了,所以抗日战争胜利后领导便放他回乡。 那时老江在镇上也不知被委任了什么职位,三天两头有会议要开,无论是浅塘镇的机关领导还是警署都会亲自前来请老江,接老江到镇上的酒楼吃饭。 老江每次去吃饭的时候都会把江生带上,他穿着中山装,江生穿着小西装,老江觉得倍有面子,有时镇上的领导还会打趣说江生是老江的私生子。 老江虽然年近六十,但是老当益壮,喝起酒来毫不含糊,有一次江生在桌上也喝得晕乎,被他扛在肩上带回的家。 镇上领导知道老江不是寻常人物,所以老江回来后的第一天就开始着手在三里屯我们家后面盖一栋房子送给他。 老江盛情难却,只好收下房子,在院子里中了许多花花草草,整日侍弄,他闲着的时候还是拾起自己的老本行,做个巡诊的土医,摆弄药材,或是带着江生出去看诊。 江生那些天都被老江霸占在身边,有时学校都没法去,有一次江生从外面回来后送给了我一台收音机,是老江在镇上领导的办公室拿的。 那个时代的老江说起来也是挺追潮流的人,带着江生去拍了两次照片。 日本战败撤离后,原本经济尚未复苏的国土再次掀起战争,货币遭到前所未有的贬值,国民党大量印制纸钞以扩充战争所需,使得经济秩序完全混乱。一年半以前的一笼包子是一块钱,后来涨到了五块,到如今一笼包子要涨到三五百块,有时上街买菜都要提着一篮子的纸币。 正真有钱的就是手里有黄金的人,黄金作为万年不变的交易货币自然是有它的道理,赵富贵家不知埋了几坛子的金条,秦叔公的堂口也不知囤了多少金条。 好在那时三里屯家家户户都种地,不然还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若是没有老江在的话,母亲都不知道自己该要怎扛下一家的经济负担,老江若是外出开会总会带着江生讨要点东西,巡诊的话他也不收诊金,就收几斤的粮食作为报酬。 江生那半年的时间里过得特别自在,老江可以说是自打他来三里屯后唯一一个使他百般依赖的长辈,江生有时早早地起床跑到老江家掀他的被子,老江气得跳脚也不骂江生。 冬天来临过后江生依然和老江每天出诊,他拎着药箱的样子十足像老江的跟屁虫。 大年三十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人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吃个饭,父亲在老将面前从不敢有半点违逆,更不敢大声说话,但是他心里对当初舅舅和姥姥一家来三里屯闹事的事儿一直放不下,就让老江给拿个主意。 “我还能拿什么主意,你把人家胳膊拧断了,连秀梅她娘都砍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江哼了一声说道。 见父亲低头不语,老江接着说道:“明天我到镇上一趟,顺便帮你瞧瞧那个张来宝,我孙子的五百块大洋,不能说给谁就给谁。” 第二天老江领着江生去了一趟镇上,先是在警署和警署的署长聊天喝茶,然后才带着江生去看诊,看完诊后已经是日上三竿,老江领着江,生去了姥姥家,姥姥见是老江,知道老江现在是镇上的红人,国军领导见到他都得行礼致敬,他自然不敢怠慢。 老江说道:“老嫂子,我没在家的时候,正阳那孩子多亏了你的照顾。” 姥姥赔笑说道:“都是应该的,自己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那倒也是。”老江说道。“我家那口子死得早,正阳小时候没什么母爱,所以我呢我很少让他吃亏,但现在他两条腿都没法走路,主要原因虽然是他,但是那五百个大洋也是够吓人的,想来现在货币泛滥,能不泛滥的也就只有黄金和袁大头了。” 姥姥一直赔笑,根本不敢接老江的话题,老江将炒好的菜都端到江生跟前让他吃,不给姥姥一家留任何面子,他说道:“老嫂子既然不想提过去的事儿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三天内给我凑齐五百个袁大头,不然这五百个袁大头,怕是你们一家消受不起。” 姥姥一听老江的话就哭了出来,她不敢撒泼,只得跪下来求着老江说道:“亲家公,您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当初的钱是为了我儿子来宝,事出紧急,加上我财迷心窍犯了错,您看我和耳朵被砍掉一只现在都历历在目,您就放了我吧。” 老江哼了一声,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儿子是人,别人儿子就不是?那钱是我孙子江生的钱,对你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我自然有法子治你。” 老江说完,问江生吃饱了没有,江生点头,于是老江一把将姥姥家的桌子掀翻,饭菜洒了一地。 老江领着江生出门,不管身后的哭喊哀嚎,径直进了一赌场。 “爷爷,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江生问道。 老江说道:“酒鬼借不了酒,赌鬼也借不了赌,江绒的舅舅肯定在这几家赌坊里。” 第056章 梨园旧事 民国时期的北平治安混乱,赌坊牌馆开了好多家,乱世当道,谁都想赢个盆满钵满,在乱世中自在逍遥,因此即便那时经济萧条,多少家都揭不开锅,也依然有人用下顿饭的钱用以押注,赌个未来。 一年前自从舅舅被父亲砍伤的事件后的确老实了一段时间,他的伤好了之后也帮着在家干了几个月的农活,以前的牌友找他打牌他也不再搭理,毕竟曾经欠下几百块大洋,逼得他想着法子要去谋财害命,他也算是体验过绝望的人。 但屠夫伪装得再好,当他拿起刀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自己杀戮的本性。 舅舅就属于那种打死也不改本性的人,他多年嗜赌成性,犹如蛊毒,病入膏肓,侵蚀骨髓。 无论是要债的混混将他逼到绝境,亦或者父亲险些将他砍死,都不能让舅舅改掉嗜赌的毛病。 舅舅以前见过老江几次,那时候老江还没个一官半职,但是他是出了名的狠人,小五的爷爷在世时也和老江称兄道弟,老江虽然没有小五的爷爷能打,但是他不是个怕事的人,以前给警署署长的家人看病向来不收分文,也正是如此警署署长和老江称兄道弟,老江才有机会将父亲介绍在警署里混个脸熟。 舅舅见到老江撒腿就跑,知道老江是找帐的来了,老江也没追,傍晚就被通知张来宝在回家的路上被蹲守在他家附近的警察抓个正着。 舅母百般求老江放过舅舅,老江不予理睬,要舅母拿钱到警署赎人。 舅舅偷偷赌博这几个月有输有赢,倒是没将家里的钱财拿出去败光,最后舅母只凑了十个大洋出来。 姥姥哭得昏天暗地又不敢到三里屯哭闹,老江也没有做得太过,从舅母那得了十多个大洋后也就放了舅舅没再为难。 父亲的腿需要长久的治疗,家里到处都需要钱,老江从前线回来后,因战争还在继续,国军方面也没有给他多少钱,日子倒也勉勉强强地过,再不济以老江的身份也可以在城区机关混口饭吃。 老江赋闲在家的时候经常带着江生在三里屯周围转悠,有时是抓野鸡野兔,有时是教江生爬树掏鸟窝,或者教他怎么讲树叶和柳条吹响。 过了北平边境有不少山区,老江有几次出远门采药也将江生带了去,教江生不少认药辨草的本事。 谁都看得出来老江一心想要个孙子,我虽小时候顽皮,但毕竟是个女孩,不能和老江学男孩子玩的那些。 老江像是老来得子一般疼爱江生,那些天里我看得都心生嫉妒,好在老江有什么东西给了江生后,江生都会留给我。 老江的房子是盖在我们家后面的,吃饭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和江生去将老江喊来,老江吃完饭会将父亲扶到炕上,帮父亲按摩穴位和针灸,或者是让母亲熬药给父亲泡脚。 几个月后父亲的腿脚终于有了反应,虽然还不能正常走路,但是起码能像以前用拐杖支撑自己,在三里屯周围走动。 那时候由于通货膨胀的缘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万元户,钱多得堆到床底。 牛爱花有一次吃饭的时候说道:“上回不是欠了江绒家一千块钱吗,等会你拿去还了,我不想跟张秀梅那个贱人讲话。” 马爱国说道:“那时候的一千跟现在能比吗,要还也得用金条和大洋还,你拿着现在的钱去还钱跟拿废纸有两样吗,也不怕招人闲话。” “钱就是钱怎么能是废纸?”牛爱花吼道。“一千块钱拿出去还能买两把葱,够吃半个月的,总比没有强,你现在不还,等钱值钱了再还。是不是脑子有病哦?” “你少掺乎这些事儿,这是我跟江正阳的事情,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插嘴,烦死人。”马爱国不耐烦地说道。 “你说我烦?江正阳你这畜生,当初你是怎么跪下来求我让我回来的,你当我愿意烦你!”牛爱花说着就站起来拧马爱国的耳朵。 “你有完没完!”马爱国将牛爱花一把推开,吃饭的心情都没了。 “妈,不要打架。”小五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劝道。 牛爱花歇斯里地咆哮起来,冲向马爱国和马爱国扭打成一团。 如今母亲再不似以前那样任牛爱花辱骂,牛爱花骂她什么她都会骂回去,就算动手也不吃亏,所以牛爱花一般很少招惹母亲。 江生和老江的关系熟络后就没再经常逃课和老江去看诊,江生依然每天和我们一起上学放学。 那时走在街上经常能看见人们拎着一捆一捆的纸币,起初见到倒也新奇,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因为通货膨胀的原因,外面的小吃店大都关门歇业,原本大家都爱吃的小笼包也没人买得起了,大家都从家里带煎饼和馒头到学校吃,带一把盐豆或者雪菜疙瘩就可以吃得半饱。 但任何一个时代,有穷就有富,秦飞仗着和秦叔公家沾了层关系,秦叔公自然不能让自己亲妹妹受苦,也不知给了秦飞家几块金条。 秦飞偏偏喜欢在所有人都吃咸菜啃干馒头的时候大鱼大肉,而且他本可以在家吃,却偏要带到学校炫耀。 那时候秦飞偶尔会带几只鸡爪分给愿意跟着他混的人,那时能吃一口肉,简直就是奢望。 不过即便是经济萧条也没能阻止王虎和小五的胖,王虎依然每天都翻着花样带零食到班上,有时小五早上都不吃饭,等着王虎的零食。 小五下课的时候经过江生的座位会偷偷拨开零食袋,将零食塞在江生的嘴里。 那时已经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三里屯的孩子一起升入了三年级,我和小五都九岁,江生十一岁。 在宪兵队撤离北平之后,梨园大张旗鼓地鸣鞭放炮,重新搭设戏台,一时间观戏者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有梨园的吸引,梨园镇的说书茶馆也自然生意兴隆,多少艺人全都以梨园为首,敬龙师傅为梨园的龙头,也就是第一人的意思。 龙师傅召集以前的徒弟想要重振梨园名声,只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维持,通货膨胀的影响让北平城多少富户一夜变成平民,百姓衣食都拮据,自然就没人愿意听戏了。 好在是梨园要赏钱时一般要的都是银钱,铜板也要,所以货币贬值之后,梨园虽然没地可种,但龙师傅那里存的金银首饰铜板锭子也够手下的弟子吃上一段时间的。 但即便如此,也仅仅够吃上一段时间。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唱戏的娃娃至少也要到十六七岁才能长好,过了变声期,最怕的是生角变成了女腔,旦角嗓子捏不下来,只要过了这两关,基本功练就了,也就成了角儿,就是给梨园赚钱的时候。 梨园的手艺起源于唐朝,由唐明皇李弘基开创,唐明皇即为唐玄宗,他便是梨园的祖师,被称为戏神,所以梨园拜祭祖师爷的时候实际上就是拜皇帝,规格甚是隆重。唐玄宗又喜好丑角,所以在生旦净末丑这五角之中,丑角的地位最高,在戏班子里最受尊敬,凡是都要以丑角为先。 不过这是在满清以前的规矩,到了民国时期,戏班子里依然以丑角为尊,可那是一起学艺时才有的规矩,一旦到了年龄,花旦和武生才是真正的角儿,他们到哪都会被奉为上宾,戏楼里的赏钱也都会给他们,至于其他角儿则一概不理。都是生旦两角自己定规矩赏给手下一起唱戏的其它角儿银钱。 因能成花旦的人都是自小容貌姣好的男孩,一旦花旦到了少年和青年时期,举手投足间花旦的一颦一笑都足以称得上妩媚撩人。有人不明白花旦为何不找女人来演,实际上稍微一想也可以明白,自古以来龙阳之好者不乏其数,更有不喜龙阳癖好的人见到妩媚男子图个新鲜想要一尝禁果。 若是换成女子,观戏者中不乏权贵高官,看上了花旦就要买回府上,梨园的老师傅不卖就得罪了权贵,卖了,梨园就从此落魄。一名花旦要花老师傅多少心血才调教得出,换成男子则不同,即便有龙阳者看上花旦,想要花重金来个一夜逍遥,也不会影响花旦继续留在梨园。 因此往往梨园的悲剧就在此,说是上得了台面,实际也上不了台面,再比普通人高贵,终究是演给更高贵的人看的。 江生自从离开梨园,至今已经有两年的光景,这两年的时间里每年春节前后梨园大弟子胡小猛就会带着喜儿来看望江生,江生也会随胡小猛回到梨园吃上一顿饭。 但是龙师傅倒是从不在江生回去时出现,江生本就是个性格隐忍的人,龙师傅不愿见他,他自然也不愿见龙师傅,甚至提都没提。 梨园的弟子想念江生,不想江生来吃顿饭就走,便让江生留下,于是江生便会留宿弟子房一夜,喜儿和小铲子就会挤在江生旁边。 江生到现在还记得皮猴,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床,坐在梨园的院子里望月亮。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皮猴的时候是皮猴拿凉水泼他,之后皮猴好多次针对他,可当他为胆小怕事的喜儿准备废了一只手的时候,却是皮猴挡在了他的前面。 “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当属肉包子。” “我小时候就听旁人讲齐天大圣孙悟空的故事,他头上扎着紫金冠,脚踏七彩跟斗云,身披金衣金甲,到哪里都有人叫他一声大圣爷爷,当真是威风凛凛!” 江生正想着就突然泪流满面,想起皮猴临死前都没叫醒他,走得那么决绝。 去年老江带着江生去找舅舅要账的时候给了江生两个袁大头,到了天亮,江生悄悄走出梨园,到梨园大街上给每个师兄弟都买一笼包子。 江生走的时候将小铲子叫醒,小铲子看着桌上的一堆肉包子眼睛都直了,梨园里整天除了野菜汤就是野菜汤,有个玉米馍馍都能顶破天了,哪有肉包子吃?他跟着江生走到门外,江生回头说道:“小铲子我要走了。” 小铲子没想到江生叫他出来是要告别,连忙说道:“江生哥你别走,我去把喜儿他们叫醒。” 江生拉住小铲子说:“不叫喜儿就是想这样安静地走,你一会儿回去把大家叫醒吃包子,不然要冷了,哦对了,得先刷牙。” 江生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梨园,然后到梨园大街再买一笼包子,一边走一边吃,过了天桥来到埋着皮猴的土冢旁,将剩下的包子放在土冢上。 江生一直记得那个叫田中雄川的孩子,正是他的任性妄为才间接导致了皮猴的死,所以江生也恨透了宪兵队。 后来宪兵队被押送回国的时候,田中雄川还特意让田中武托人找到江生,想要临走前见江生一面。 江生自然是不会去见。 没人知道抗战胜利后,江生每天都在看报纸听电台,每天都在等着任何有关上海的消息。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关于上海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署名却是田中雄川。 第057章 江生离开 那时是阳春二月,江生并未料想到能收到田中雄川的信。 田中雄川间接害死了皮猴,所以江生讨厌田中雄川,他不会和田中雄川交朋友,田中雄川的任何东西他都不想接触,所以江生在疑虑要不要看对方来的信。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毫无瓜葛的一个人会给他来信。 江生最终还是打开了信,信上的内容无人可知,江生看完就将信撕成了碎纸。 几天后梨园举办开春祭祖的九皇会,队伍游经浅塘镇小学时刚好中午,喜儿不听劝阻,执意要到学校找江生。 喜儿到学校,胡小猛等人自然也要跟着进学校,学校里各班级的学生为了瞧热闹将三年级门口为得水泄不通,江生觉得尴尬,便劝喜儿别耽误了游城的进程,让胡小猛将喜儿带走。 喜儿委屈,以为江生是赶他走,眼泪一掉,将画好的脸谱都抹花了。 那几天江生一直心不在焉,读书都读不进去,时常坐在座位上发呆,他偶尔有意无意地看向我的座位我都能察觉得到。 有时晚上放学后,江生会避开我和小五,和赵大海一起到他家的商店打电话,每次江生打电话的时候都用手捂在话筒上,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自从母亲给江生打了一张床,让我们兄妹两人到隔壁的房间住,我每天晚上都觉得少了些什么,再闻不到江生身上的只有我能闻到的味道,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温暖。 那些天夜里我时常醒来,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要失去江生,于是就爬起来钻进江生的被窝。 江生被我惊醒,就腾出地儿让我睡在他旁边,有时我有些过于亲昵的动作江生就会小声说道:“江绒,我们都不小啦,再睡在一起旁人会笑话的,将来小心嫁不出去哦。” 我不管不顾地抱着江生,只有这样才能安然入睡。 江生便也不再反抗,一直睡到天亮。 然而就在九皇会过去没多久,突然有一天中午,赵大海从教室外面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将午睡的我叫醒道:“江绒江绒,江生被一个男的接走了,他好像叫什么黎叔。” 我听到黎叔的名字,心里突然好害怕。 我疯跑着追出学校,可江生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又疯跑着往三里屯赶。当我到了三里屯中央的小道时,正看见黎叔领着江生从家里出来,父亲和母亲送行,江生穿着那身已经显得小了很多的西装,随同那个叫黎叔的人一同上了黄包车。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前去,拦住黄包车,江生抬起头看到我,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江绒?” 我红着眼睛说道:“哥哥,别走。” “江绒,你不好好上课跑回来干什么,看你头上的汗。”母亲说着,走过来将我拉到一边。 黄包车夫端起车把手就跑,我挣开母亲的手追过去,喊着江生的名字。 江生回过头,他说道:“江绒你回去吧,要记得好好读书哦。” 我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追,母亲追上来将我拉住,我问道:“哥哥是要去哪,他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攥着我的手,我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 “我要哥哥,我要江生。” 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说道:“江生过两天就回来了,谁让你瞎跑回来的,还不回去好好上课?” 我看向一旁抹着眼泪的老江问道:“爷爷,江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老江说:“过两天。” 于是我开始巴望着日子,巴望着江生过两天就回到三里屯,这样我还能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学,不用担心有算术题不会的时候。 可两天过后江生并没有回来,吃饭的时候我问母亲:“妈,哥哥怎么还没回来,要到晚上才回来吗?” 母亲皱着眉头,父亲连接着话说道:“过两天,回来的路上可能耽误了。” 我看着母亲的眼神不敢再问,可第二天当我随小五和赵大海放学回来的时候,小五对赵大海说道:“江生去了小鬼子那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赵大海说道:“我看报纸上说江生的亲爸陈公博去年八月、也就是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就逃去了日本,想必在那定居不回来了,江生也应该不回来了吧?” 陈公博身为抗战时期除去汪精卫的第二号汉奸,如今虽国共打仗,但国内声讨汉奸的呼声越来越高,陈公博名声在外成为首要的声讨对象,怎么可能回国,江生若是去找陈公博,又怎么可能会回来? 我停下脚步,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我以为江生是去了上海,过不了几天还是会回来的。 可是他是被黎叔带着出了海,去找陈公博。 “为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委屈地嘀咕道。 晚上回家的时候母亲正扶着父亲在院子里走,我将书包放下来问母亲:“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母亲不搭理我,继续扶着父亲走路,我又问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母亲说道:“江绒,你最好别找我打。” 父亲说道:“不是跟你说了过几天吗?” “我不信,你是骗子!”我瞪着父亲吼道,然后看向母亲继续问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江生在梨园学艺的时候,哪怕三个月不见他我也忍得住,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到三里屯,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出海去找难逃的陈公博了。 “先进屋。”母亲扶着父亲走进堂屋,然后拿着竹尺向我走来。 我瞪着母亲,转身就一头撞向墙上。 “江绒!” 母亲惊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滴到领口,我头脑剧痛,昏迷不醒。 我在睡梦中看见了江生。 他一如既往地温柔,笑起来眼睛像是月牙一般,在我和小五玩泥巴的时候,远远地喊着我的名字:“江绒,江绒,回家吃饭啦。” 江生带着我穿过开满海棠花的小巷,穿过红枫叶铺满的树林,穿过杨树叶子哗哗而落的小山坡,还有人烟稀少的胡同小道。 江生时常会捏着我的脸说:“江绒,你这样将来会嫁不出去的。” “江绒,你不可以像个男孩子一样调皮。” “江绒,以后别这样了,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读书哦。” 他的光影在我的脑海里温润如玉,即便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也从不发火,被我不小心弄疼了也只会皱皱眉头。 只有他会在我犯错的时候将我当成宝贝看待,我甚至有时候专门惹他生气,或是装作不理他。 我撕了他的书,抢了他的糖,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其他女生给他写的信偷偷地扔掉。 年幼的我,将伤害当成了爱,将他对我的包容,当成自己肆无忌惮的资本。 我后悔了。 是不是正因为我的任性,他才在离开三里屯的时候走得那么决绝,甚至都不想要通知我一声。 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脑剧痛,我迷茫地望着正趴在床边哭的母亲,问道:“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母亲说:“你哥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想去找他,就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出海留学去找他。” 我随即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声,不顾一切地喊着江生的名字,眼泪顺着耳畔流进耳朵,打湿枕头,像是川流不息的小河。 从那之后江生真的就没有再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杳无音讯,像是消失了一般。 江生离开北平之后,小五很少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到我家,以前他总会站在门口喊着江生的名字。 “江生,江生,出来玩儿喽。” 而今小五路过我家门口看见我蹲在院子里写作业时会问道:“江绒,要不要出来玩儿?” 江生走的时候也没和梨园的师兄弟们告别,没有和秦长卿告别,喜儿有一次偷偷跑出来找江生,得知江生离开北平再也不会回来后,他伤心地哭起来,哭得很是委屈。 后来秦长卿许久不见江生来教室找他时也得知了江生离开北平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最后没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我们这一生会认识很多人,很多时候觉得会相伴一生一世的人,到头来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哪怕记得再深刻,随着时光的消磨,岁月无常的洗礼,也会逐渐忘记。 我的脑海里时常想起江生临走时跟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读书哦。 还有母亲跟我说的,你想要去找他,就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出海留学去找他。 第058章 牛爱花 江生走后的很多天里,我时常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场景,梦见自己身处险境之中,而江生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叫着我的名字,我喊他哥哥。 有时夜里睁开眼,恍惚间看见他就睡在我对面的床上隐隐啜泣,我喊着哥哥,起床将他摇醒,他转过身,却是一个我从未看过的陌生人。 我生怕有一天再见到他时,他变了模样,这让我莫名惊恐。 以前在三里屯时,我总喜欢追逐比我年纪小的孩子,欺负得他们哇哇大哭,江生来了之后我就没再欺负过任何人。 江生时常站在一群孩子之外,像个小大人一样,经年岁月的后来我才知道,过早懂事的孩子,总是比别人少了许多童年的欢乐,那种没有天真的时光会伴随一生,苦其一生。 有一天上学的路上,我站在浅塘镇郊外的农舍前,看着农舍内五月盛开的石榴花,神情一怔,脱口而出地说:“石榴花开了。” 小五突然就不顾旁人的哭了起来,他说:“这句我怎么那么熟悉啊,江生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年的粮食收成比往年要差很多,通货膨胀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挨家挨户日子都过得特别拮据,往年家里的粮仓都是新粮压旧粮,而今旧粮早已吃空。 在新粮进仓的那段时间里,母亲每天还是出去编斗篷,编鱼笼,编竹篮,如今这世道大家吃饭都吃不起,哪还有几个人会去用一沓钱买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母亲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辞工不干了,可又不知道辞工后应该找点什么干。 父亲如今已经可以勉强拄着拐杖下地,起初的日子他会在三里屯的附近采一些马菜和荠菜回家晒着,后来三里屯的村民全都出门采马菜和荠菜,附近一片地没几天就采光了,一些刚长出来的菜牙都被剜了去。 三里屯的春天从未有过这样的场景,以往的一片绿野,如今绿一块秃一块,每一种能吃的野菜都被村民们挖回了家,野菜用水煮出来,稍微放一点盐,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几天,就可以存起来,半年都不会坏。 那时候周围地头的野菜被挖光,所以村民们就开始捉鱼吃,以前的水沟里到处都是鱼虾,也只有三里屯的孩子才会去抓,可如今河流干涸,淤泥里的泥鳅都不知道被村民们翻了多少遍,那些天三里屯家家户户都传出来鱼香,可这些臭鱼烂虾是不能久放的,所以煮出的鱼虾吃不完的大多数都喂了牲口。 那时乡下的蝉也多,幼蝉还没从地下爬出来时村民们都争先恐后地拿着锄头铲子挖幼虫吃,可那东西如果没有油煎再不放盐的话,吃起来就像木头疙瘩一样。 我家粮仓里去年的粮食在年头的时候就已经吃完了,母亲因为忙于编制,父亲又不能干活,我们家种地又不多,粮食根本就不够吃,大米也是到镇上的米店买,如今物价上涨,米店的米价被哄抬得极高,即便如此还是会被销售一空,一些商铺根本就拒绝收纸币。 好在老江每个月都能从镇上领一袋大米,家里的日子勉强还能过。 那时三里屯很多人家里都揭不开锅,但是地主赵富贵家却是粮仓满满,他家本就大,而且院墙比别人家的屋顶都要高,赵富贵虽偶尔也卖些粮食给村里的人,但终究还是有的村民因为没长久饥饿,饮食失调而导致了水肿病。 那时的水肿病很难治愈,主要还是要靠食疗滋补,可病患者的得病的原因就是饥饿,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粮食给别人食疗? 老江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采集了不少中草药,他熬了一些药草给患了水肿病的村民喝,可那村民的病拖得太久了,身上因为外邪侵体,体内湿气入肺腑,口舌生疮,全身浮肿,没几天就死了。 沈阿娘得知有村民因为是挨饿而引起的疾病,就让赵富贵开仓放粮救济村民。 赵富贵怎么可能会同意将自己的东西拱手送给别人,不过他向来依着聪明的沈阿娘,最终商议,决定先借粮给村民们,因为这事儿非同小可,粮食是大家活命的基础,所以赵富贵让村民们千万不能跟外村的人讲。 那时除了两家没有向赵富贵家借粮上,其余所有村民全都签了字画了押,每人各背着一袋子粮食回家,勉强活过几个月。 而没向赵富贵家借粮的两家,一家是我们家,另一家就是赵树根家。 赵树根的儿子赵壮将地主赵富贵的前妻刘兰英杀了,虽然赵壮罪该至死,但如果没有赵富贵强硬地非要赵壮死,赵壮也不会破罐子破摔把自己干的事儿都承认了。 所以赵树根这两年的时间依然心里放不下心结,对赵富贵恨之入骨,根本不会去跟赵富贵借粮食。 赵树根那些天几乎每天都背着竹篓到很远的地方挖野菜,有时能打个鸟和黄鼠狼什么的充饥,这样勉勉强强挨到地里的粮食成熟,连同麦穗和稻糠一起放锅里煮了,终于就可以吃上一顿饱餐。 地里的小麦成熟后,学校专门放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忙收麦子,那些天里我和小五也整天看在麦场上,夜里睡觉也是睡在牛车下面,两边支着蚊帐,睡在下面反倒是比睡在家里还要凉快。 白天的时候大人们到地里割麦子,我们小孩则在后面将麦子捆成捆,有时实在累了就喝口水坐在地头,一睡就是一天。 那时几乎人人传的都是草鞋,穿布鞋下地太吃鞋底儿,谁都舍不得,母亲已经辞去了编制工的活,父亲因为不能下地,所以就在麦场上看着小麦,家里的活全油母亲和老江来干。 有时老江要到镇上开会,也就只能母亲自己一个人。 有一次母亲的脚被自己不小心用镰刀割伤了,她用水冲了冲,简单的包扎一下就继续干活,晚上吃饭时母亲一瘸一拐的样子被老江看见,老江这才给母亲上药,可因为农活耽误不得,所以母亲第二天又得下地干活,这样一来二往的折磨,母亲的腿上烂掉了皮,从此就留下一块清晰可见的疤。 小五有一次下地干活的时候也是穿着草鞋,他一不小心被麦茬子扎破了脚,牛爱花心疼得要命,只好帮小五包扎一下伤口,然后让他在麦场上看场。 小五家的麦场和我家的麦场就靠在一起,有父亲看着实际上是没问题,父亲虽然腿脚不好,但是旁人也不敢来咱三里屯偷粮食,有麻雀和家禽来吃粮食时他也会及时赶跑。 牛爱花趴在小五的耳边偷偷地说:“你去看场的时候注意一下江绒他爸,别让这死瘸子把咱家麦子偷了去。” “妈我饿了。”小五不理会牛爱花的叮嘱,捂着肚子嘟囔道。 牛爱花说道:“你在家好好看场,饿了多喝点水就好了,晚上妈给你炒鸡蛋吃。” “咱家哪来的鸡蛋?”小五问道。 牛爱花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于是到了晚上,母亲照常去后院拾鸡蛋的时候,发现鸡窝里的鸡蛋没了,就问道:“江绒,这两天鸡怎么没下蛋?”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鸡。”我在院子里说道。 “奇了怪了,这鸡能下四五年的蛋,怎么才两年就完事儿了?”母亲纳闷道。 有一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各家各户都忙着将麦子铲在一起,然后用蛇皮袋和草席盖起来,由于父亲的腿一到阴雨天就会发作,疼痛难忍,所以母亲就扶着父亲回了家,临走前特意叮嘱我晚上睡在牛车底下不能乱跑。 各家各户都有人睡在麦场上,所以我一个人睡在麦场上并不危险。 我一边扇着芭蕉扇一边将脚抬起来蹬着牛车,耳边蚊子嗡嗡叫,我很快就沉入睡了过去。 半夜的时候,小五突然跑过来,他的手伸过蚊帐挠着我的耳朵喊道:“江绒,江绒,醒醒。” 我睁开眼睛,见是小五,此时小五正岔开腿坐在蚊帐旁边,身上连件亵裤都没穿,我哼了一声,骂道:“你个臭流氓,滚!” 小五面色难堪道:“江绒,我好热好痒,你看我身上的红疙瘩,快被蚊子吃了,我们家没蚊帐,你就让我进去睡会儿。” “不给,睡不下了。”我说道。 小五说道:“不嘛,江绒,你就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儿我就走。”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你去裤子穿上。” 小五说道:“裤头被我妈拿回家洗了。” “不要脸。”我骂了一声,背过身子不再理小五。 小五撩开蚊帐自己钻了进来,他睡在我的旁边,一边挠身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一边嚷嚷着,很快就没了声音。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来,正看见小五四仰八叉地躺在我旁边,一只胳膊压在我的胸口,我将小五的胳膊拿开,小五恩了一声,然后挠了挠自己的腿。 我这才发现小五此时的小和尚正直勾勾地翘起来,像是一只凶恶的大虫子,于是我拿起芭蕉扇拍了下去。 小五捂着小和尚蜷缩在一旁,他略带哭腔地说道:“江绒,你干嘛打我的小鸡鸡?” “我,我以为它会咬我。”我有些慌张地说道。 小五欲哭无泪,当着我的面揉了揉,说道:“疼死我了,怪不得江生说你以后嫁不出去,跟你睡在一起早晚得被你废了。” 小五说完就双手捂住,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第二天早上牛爱花到麦场上喊小五吃饭时笑得合不拢嘴,那时候母亲正从牛爱花身后走来,牛爱花假装没看见,扬声说道:“儿子,你瞧瞧你小鸡鸡翘的,昨晚肯定乐坏了吧?” 小五醒来,听到牛爱花的话,双手捂着,脸色羞红着说道:“妈,我将来可不要娶江绒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她半夜打我小鸡鸡!” “哟~”牛爱花捂着嘴笑了起来。“江绒那么点孩子就会玩了,跟他妈一样!” 牛爱花说着就回头看向一脸冷漠的母亲,母亲瞪着牛爱花,说道:“牛爱花,你少说两句不会死。” 牛爱花哼了一声,捂着小五的后脑勺将他拉回家。 牛爱花和小五走后,母亲问道:“你怎么让小五睡在旁边?” 我说道:“有蚊子,他自己钻进来的。” “没见你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母亲一大早无端生了闷气,让我穿上衣服先回家,她则留在麦场上收拾牛车下的草席和毯子。 我跑向家里的时候,远远地听见家里母鸡的咯咯声,知道是母鸡下蛋了,于是没回家,直接跑向院子后面。 那时候牛爱花正慌张的站在鸡圈里,见我突然出现,拔腿就跳了出去。 我追上牛爱花,见牛爱花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塞在门口小五的手里,让小五赶紧回家。 “妈?”小五神情尴尬。 “赶紧进去!”牛爱花瞪着小五说道。 我气呼呼地望着牛爱花,而此时母亲也从屯子后面往家里走来,我大声喊道:“妈,牛爱花偷我们家鸡蛋!” 第059章 苦日子 母亲听到牛爱花偷鸡蛋的事情立马跑过来,牛爱花则让小五快点进家门。 母亲指着牛爱花说道:“牛爱花,你要不要脸了,鸡蛋你都偷!” “你哪只狗眼见到我偷你家鸡蛋了?”牛爱花掐着腰,望了一眼已经将鸡蛋藏好的小五,然后趾高气昂地说道。“只准你家有鸡蛋,就别人吃不起?” 母亲气得脸通红,一把将我拉回家,我说道:“鸡蛋还没要回来呢。” “要什么要,提着人头都不认赃的畜生,你找谁要去?”母亲说道。 “你说谁畜生呢张秀梅,没评没据的你少诬赖人。”牛爱花说道。“你才是畜生!” 母亲哼了一声说道:“你爱花,人在做,天在看,小心哪天报应来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我后悔你娘当年生你怎么没把你掐死!”牛爱花张牙舞爪地吼道,嘴里的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 牛爱花哪怕被我瞧见了偷鸡蛋的行为也坚决不承认,而且态度趾高气昂,到了晚上小五和赵大海来找我玩的时候我一直不搭理小五,小五问道:“江绒,你怎么不理我啊?” “你妈偷了我家的鸡蛋!”我瞪着小五说道。 小五神情尴尬,也不承认,跟赵大海玩了会弹珠便回家去了 晚上的时候,牛爱花和马爱国吵架的声音从他们家院子里传出来,小五将牛爱花偷鸡蛋的声音告诉了马爱国,马爱国自然和牛爱花吵了起来。 那年的收成并不算好,三里屯的孩子每天都会到地里捡麦穗,若是谁家孩子一天下来能捡一捆麦穗大人都要奖励一颗水煮蛋,或是煎炸蝉虫时候放一汤勺的油。 一个麦季下来,有人家的孩子都能捡出大半袋的麦子,各家大人都会津津乐道,一天到晚挂在嘴边。 而小五那时候整天挨牛爱花骂,人人都瘦得跟猴精似的,只有小五依然是个胖子。 那时国内战争打得如火如荼,国军大量印钞导致市场经济混乱,饿死了不知多少人,而庄稼收成之后,上交的公粮也比往年高了不少。 大家本以为上交完公粮后,余下的粮食加上平常挖野菜的吃食,零星下来应该够过冬的,谁知道连一个月的时间还没过,国军又下令再次交公粮,理由是把来年的粮税先交上。 百姓怨声载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只能老实地将家里本就不多的余粮再次上缴一次。 不过北平那时还好,只是交了来年的税,据说有的地方田赋比清末税负提高了二十几倍,还有地方将预征税收到了四十年后。 北平的经济遭到极大破坏,一些苛捐杂税从老百姓身上收不到只能拿一些工厂开刀,就算秦叔公的工厂都不能幸免于难。 北平当时的几十家工厂陆续倒闭,不仅是马爱国所在的纺织厂倒闭,马爱民和马爱党所在的制鞋厂也随之倒闭,秦叔公虽然是堂口老大,可他并不能跟国军公然作对,再者秦公堂分堂占据各个城区,手下人都要吃饭,混堂口的人又没有地可种,为了填饱肚子多少人干起了烧杀掳掠的生计。 宪兵队占据北平的时候整日里人心惶惶,如今才走没多久北平的百姓更加害怕了,整日里路上到处都是饿红了眼的流浪汉,抢起吃的来跟牲口也没多大区别。 马爱国失业在家后,整日里和牛爱花吵个没完,屯子里一天到晚都是这两口子的吵闹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吵得整个屯子都知道。 那时候的大公报影响巨大,马爱国的一篇歌颂国军的诗在大公报上发表,镇上的文化办高度重视,将马爱国请去文化办,和文化办的工作人员一同探讨新时代的文化宣传。 那些天里马爱国每天都能吃得满嘴油,他在文化办帮着出了几期板报,虽然单位不发钱给他,倒是给了他一袋面粉作为奖励。 马爱国得了一袋面粉近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牛爱花逢人就讲,见人就问:“唉你知不知道咱家爱国帮镇上领导出板报讲给他一袋面粉,是面粉的咧,这年头谁家还吃得起面哟!” 若是有村民听烦了转头走人,牛爱花就会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说:“一看就是吃不起葡萄说葡萄酸的玩意儿。” 那几天牛爱花也不知道发酵了多少面,一天到晚蒸馒头,她吃馒头的时候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专门给放学的孩子们看见。 大家看见又香又大的馒头都忍不住流口水,本来一群人高高兴兴吵吵闹闹的,结果见到馒头都变得鸦雀无声。 牛爱花这时候就会招呼小五过去,说道:“儿子啊,来来来,妈这还有个馒头给你吃。” 小五刚下嘴咬一口,牛爱花就问道:“香不香?” “香。”小五点头说道。 “大声点!”牛爱花掐着小五的屁股说。 “哎哟喂我滴个乖乖~香咧!”小五龇牙咧嘴地喊道。 母亲听到孩子们的叫声从院子里出来,见我正站在旁边看着小五吃馒头,就招呼我回家。 我说道:“妈,我也想吃馒头。” “吃什么馒头,家家户户都不吃馒头就她牛爱花家吃馒头,她吃的是倒头饭。”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拉我回家。 “什么是倒头饭?”我问道。 “就是死人吃的饭,这牛爱花离死不远了。” 母亲无比厌恶牛爱花,不知何时凡是讲到牛爱花的话题就会变得刻薄起来。 那时的北平家家户户都吃不饱,尤其是一些没种地的手艺人。 挑粪的南城北城走一趟还有口赏钱买饭,拉车的绕着胡同跑一圈也能得个大子儿买张饼糊糊嘴,就连在茶馆里说书的先生磨了半晌嘴皮也有听客请他吃顿一菜一汤的扮干饭。 唯独梨园行在这年头是最不景气的手艺行。 无论是说书的卖唱的,还是打竹板街头拍板砖的,都是贴近老百姓生活的下九流的人干的营生,你路过了看看又不收钱,赏一块铜板或者一张毛票都没人嫌少,可梨园唱京戏的却不同。 戏楼子里听戏的要卖个座的钱,包场的要包场费,请角儿的要排场钱,点戏让角儿唱的要点戏金,到后台和名角儿喝茶聊人生的没个几十上百袁大头怕是连鞋跟儿都见不着。 可这年头,喝口水都能勉强假装饱一天,谁还有那个闲钱去听戏?就算有,也不能总指望着一两个金主的赏钱,一个戏班子一天下来的消耗可不止一个袁大头,大米要吃,面疙瘩汤要喝,衣服要穿,方方面面儿的都是钱。 因此梨园行的戏班子沦为江湖卖艺的戏班子,把只有高雅人才有福听得到的戏,唱到了各乡各村。 更让梨园子弟受不了的就是,唱戏的途中一批又一批村民离场,留下来的也不过是看着他们花里胡哨的脸谱和花里胡哨的衣服,图个新鲜。 龙师傅为了养活梨园戏班子的孩子们,自然是挨个村子演出,但结果往往是收获甚微,他们这样手艺不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靠的是花样绝活,说是刀口舔血也不为过,而梨园行的戏说白了就是普通人压根听不懂看不明不白的戏。 一场戏演下来能打赏铜板的寥寥无几,赏的纸钞加起来都不够吃一顿饭的,第二天早晨龙师傅和关师傅让胡小猛领着一帮师弟,手里端着倒扣的铜锣挨家挨户讨粮食,近乎是十家有九家轰他们走。 直到梨园行的巡演来到了浅塘镇旁边的大窑村。 大窑村在三里屯往北的方向,就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一个有澡堂的村子,靠近废弃煤矿厂,江生有一天夜里偷偷挖煤去的村子。 大窑村是相对其它村子比较富裕的村落,关师傅在带着徒弟们去演戏时就打听过,不仅是大窑村的地主喜欢听戏,开澡堂的富户也喜欢听戏,以前梨园行演出时也到戏楼子里捧场过。 第060章 下乡戏子 自从世道变了之后,北平的几家戏楼也相继歇业,以前门庭若市,多少富家少爷挤破了门要见上唱花旦的名角儿一眼,可如今戏楼办不起来,没了这个平台,再美的花旦也无人问津了。 唱花旦的都是长相身段不俗的少年郎,青春正好,男人女人都会为其折腰,但终究这一行一旦成了角儿,就不是普通人能攀得起的人物。 反倒是青楼的花魁见着比较容易,乱是当道,谁还在乎面子里子,有钱有饭吃,乱世能逍遥,一切都不重要。 可梨园的老一辈的角儿们成名后都离开梨园,剩下的不是些打鼓敲锣的老人,就是身体还没长开的孩子,经不起推敲,看客也不买账。 自从梨园经过宪兵队那次事件后,田中雄川要杀喜儿,皮猴代为受罚成了一抔黄土,梨园便将喜儿雪藏起来,没让喜儿再出没在公众视线中。 而喜儿也是因为那次事件心中便有了疙瘩,皮猴的死,包括江生的不辞而别,喜儿一直引以为疚,他本就体弱多病,又有了心疾,每次生病时都念叨着江生和皮猴的名字,两年来一直如此。 在戏楼里唱戏和乡下演出不同,花旦作为梨园的头牌轻易不出场,出场则山呼海应,必有千金。 而在乡下,舞蹈弄棒和翻跟头耍猴子才是看点,像花旦那帮文文弱弱唱着女腔的则沦为下等,因此喜儿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台前台后帮忙,并不上台唱戏。 话说梨园巡演到了大窑村,戏台子就摆在村头澡堂下面。 开澡堂的富户是个中年胖子,姓高,虽不是地主,却有生意头脑,而且喜戏文,常常去戏楼子捧场。 关师傅将戏班子安排在澡堂下面自然也就是给金主挣足了面子,到时候难免要打赏半袋的白米,甚至给两块大洋也说不定。 戏台子搭好后,关师傅在台上说完了敬辞,就让徒弟们开演。 一众弟子先是跳了吉祥小戏,接着就是些简单的京戏,村民们看得乏味,走的三三两两,关师傅看着着急,把中间几个戏曲都掐了,他上台说道:“各位爷您慢走,接下来上台的是咱们梨园的大武生,给您来个林冲夜奔压压场,各位要是觉得好还请赏口饭钱,出门靠朋友,在这儿就靠各位爷儿了。” 台下有人说道:“林冲那什么终究是上了梁山屈死的,要来就来个关二爷。” “来赵云,五虎上将,赵子龙一身是胆,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我要看赵子龙!”台下又一人喊道。 “我看干脆让赵子龙和关二爷打一架,看看到底哪个厉害!” 台下一群人叫嚷着,关师傅面色难堪,下面人又问道:“是不是演不来?” “演得来!”关师傅铿锵有力地说道。“各位稍候片刻,后台化个妆就登台,你瞧好了精不精彩!” 关师傅说完撩起帐子进了后台,见胡小猛还在勾着林冲的脸谱,骂道:“混账东西,都说演赵云关羽了,赶紧把脸勾红了。” 胡小猛放下眉笔,说道:“关师傅,村民们都不懂戏,咱得有规有据,依着他们可怎么演,哪有赵云和关羽打架的戏?” 关师傅说道:“有一出戏就叫赵云和关羽,不会演现编也编出来了,你师傅风里雨里去联系戏楼子找活,累得现在还卧病在床,你跟我讲个鬼的规矩?!” 如今胡小猛已经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身正气,能够独当一面,在梨园时,除了龙师傅和关师傅他就是梨园的首脑,一帮弟子们甚至敬胡小猛超过了关师傅。 胡小猛说道:“好,赵云和关羽我来演其中一人,另一人你叫谁来演?” 在场的人除了胡小猛都没有工武生的,若是让翻个跟头耍个螳螂拳什么的还行,让他们演古代名将,根本演不出神髓,反倒是丢脸。 喜儿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傅,师哥来演关羽,我演赵云。” 喜儿的个子在梨园戏班子里是除了胡小猛外最高的一个,而且他长得英俊,演个小赵云并不算违和。 胡小猛说道:“喜儿,你是没听到外面的叫嚣,这可不是文戏,你一个花旦,基本功练得再扎实也演不来赵云的神髓,到时候刀剑无眼,你翻花枪的路数也没练过,一个动作拿捏不稳我若是将你伤了,不仅戏演砸了,你再成了残废,咱这戏班子还怎么继续?” 喜儿低头,说道:“咱们花枪挑得慢一些不行么?” “女版的赵子龙你爱看么?”胡小猛将头冠摘下来拍在化妆台上,一脸憋屈。 “关师傅,外面的看客催得紧,楼上看戏的那位高老爷也有些不耐烦了。”一名精瘦的孩子跑进来说道。 “你们几个,先去撑个场,挑花枪还是翻跟头,赵云和关羽不上场就不准停!”关师傅命令道。 一群孩子领了令排队走出去,锣鼓声响起,外面一片叫好。 关师傅叹了口气说道:“赵云我来演!” “关师傅,您这一把年纪?”胡小猛一脸惊讶地看向关师傅。 “莫要瞧不起人,想当年老夫我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若不是随你师傅进了梨园,指不定就是抗日英雄!”关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去洗手烧香,让徒弟们赶快给他勾脸。 一炷香后,戏台开场,关云长拎着青龙偃月刀踏上台,红脸长须,战袍舞动,当真是威风凛凛,台下一片喝彩。 关云长先是唱了段雄浑有力的戏文,没过一会儿赵子龙便从幕后走出,手提长枪,英气逼人,两道红钩描在眼角,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扮演者脸上的皱纹。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到关键,青龙偃月刀和红缨挑花枪便战在一起,动作大开大合,台下轰然喝彩。 关云长和赵子龙战了半晌,青龙偃月刀架在赵子龙的脖子上,赵子龙的花枪也抵在关云长的心口。 胡小猛看着关师傅汗如雨下已经花了脸,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师傅你气不够了,收个花枪,咱再战一回合我就败给你。” “甭胡说,赵子龙再厉害也不能胜关二爷,武圣可不能败,这是规矩,你尽管打你的。”关师傅说着缩回花枪,将青龙偃月刀荡开。 两人很快又打在起来,看得台下大人孩子都心潮彭拜,这些动作极尽危险花哨,没有几年的功夫根本耍不来,大家平常打架都是你一爪子我一拳头,逼急了动刀动棍子也是上下左右一顿乱甩,哪有台上这么好看的? 突然,台上的赵子龙长枪撒手,被关云长一脚踢在腹部倒飞出去,赵子龙一个鲤鱼打挺,只听一声闷哼,关师傅扶着腰站不起来,胡小猛一刀劈头而下,赵云手里的花枪顿然断成两截。 “果然还是关老爷更厉害,武圣毕竟是武圣!”台下的村民喝道。 胡小猛手中的青龙偃月刀架在了赵子龙的脖子上,他收回手向台下众人抱拳,然后向幕后掀起帘子的喜儿使个眼色。 喜儿捧着铜锣还没动,一个村民就掏出铜板儿和毛票扔向台上,于是不少村民效仿,都掏钱砸向台上。 喜儿放下铜锣上前扶起关师傅,关师傅向台下村民们抱拳说道:“谢谢各位爷儿的赏钱,赵子龙先行谢过,先行谢过了!” 关师傅说完脚下一个踉跄,喜儿急忙扶住,到了灯光昏暗的台下,一群徒弟立马上前扶住关师傅,将他抬到戏箱子上休息。 “扭着腰了,关师傅您这一把年纪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跟班敲锣的老师傅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 关师傅摆着手说道,脸上的汗湿了衣襟,而台下的村民们扔完赏钱也都纷纷离场。 过了一会儿,收拾完戏台的师兄弟们抱着一袋赏钱回来,关师傅望着钱囊里的钱摇了摇头,说道:“扶我去洗把脸,我去拜访一下高老爷,大户人家的赏钱不好讨。” 关师傅的话音刚落一名小徒又跑了进来,兴高采烈,手里捧着一摞袁大头,说道:“师傅师傅,高老爷赏的钱。” 众人一剑见袁大头,光是这些袁大头也不知比钱囊里的钱多出多少倍,胡小猛连忙说道:“快数数有多少块。” 小徒数了数,笑了笑说道:“师哥,总共十块!” 胡小猛嬉笑说道:“可算是遇到出手大方的金主,够咱们吃半个月了。” 小徒挠了挠头说道:“哦对了,高老爷还说要见见喜儿,问您为什么喜儿没有上台?” “高老爷要见喜儿?”关师傅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眉眼漂亮天真无邪的喜儿嘀咕道。“高老爷毕竟是给咱口饭吃的金主,不能怠慢了。” 关师傅扶着腰,疼得汗如雨下不能动弹,胡小猛说道:“关师傅您歇息着,我带喜儿去见见这高老爷,跟人家道个谢。” “也好。”关师傅说着欲言又止,见胡小猛去洗脸,终究没说什么。 第061章 亵渎 胡小猛洗完了脸,穿了身干净衣裳就领着喜儿出了戏棚子,小铲子从戏棚子追出来,说道:“师兄师兄,关师傅嘱咐您千万不能得罪高老爷。”“规矩礼仪我还是懂的。”胡小猛应了一声,进了高老爷家里。 门口有两条猎狗看门,高老爷亲自下楼将胡小猛和喜儿领上了阁楼。 阁楼上灯光昏暗,有一张椅子靠窗放着,是高老爷用以观看戏台的,胡小猛向高老爷抱拳说道:“多谢高老爷慷慨解囊,我胡小猛代表全体梨园戏班子向您道谢。” 高老爷四十来岁,虽被称为老爷倒也不算老,只是一脸横肉,身材臃肿,眉毛浓厚,肥头大耳。 自打胡小猛和喜儿进了高老爷的卧房,高老爷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喜儿不放,喜儿看了一眼高老爷的眼神有些害怕,有意无意地躲在胡小猛身后。 胡小猛看在眼里,以为高老爷想要喜儿唱戏,就说道:“高老爷,咱梨园现在行情不好,喜儿唱功是好,就是没几个懂行的爱看,要不让他单独给您来几段儿?” 高老爷点头说道:“也好,那你先出去,到隔壁的房间先喝茶。” 胡小猛没想到高老爷会让他出去,一时间没想明白,愣了一下,只好叮嘱喜儿好好唱,然后向高老爷告退,随手关了房门。 胡小猛出去之后,喜儿可怜巴巴地看着高老爷,高老爷笑着说道:“长得可真是眉清目秀,我那十块大洋可都是冲着你给的。” 喜儿小声说道:“谢谢。” “谢什么,你过来让我瞧瞧。”高老爷说着招呼喜儿过去。 高老爷抓着喜儿细嫩的手,把喜儿拉到怀里,喜儿如今快满十一岁,个子比之前蹿高不少,长得眉清目秀,高老爷欢喜的很,见喜儿拘谨,问道:“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喜儿说道。 高老爷拿起八仙桌上的糖糕塞在喜儿手里,喜儿伸手接过糖糕,剥开糖纸,将糖糕放在嘴里咀嚼,高老爷的手放在喜儿臀上,问道:“甜不甜?” “嗯。”喜儿应了一声。 高老爷说道:“甜你就多吃点,等会这些你都拿去,我再给你准备些水果。” 高老爷说着,手就放在喜儿的裤子上,隔着一层亵裤,喜儿急了,将高老爷的手一把拿开,退到一旁。 高老爷脸色难堪,喜儿见高老爷不喜的神情,突然想到当初在宪兵队演出的时候,田中雄川就是为了八他裤子,他一巴掌扇在田中雄川的脸上才惹得大祸。 喜儿又想起平日里在弟子房时,每次洗完澡光着身子师兄弟们都盯着他看,还有一位师兄说喜儿若是女娃子将来一定要娶他当老婆。 喜儿将嘴里的糖糕咽下去,高老爷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还吃不吃?吃就过来。” 喜儿摇了摇头,他想叫隔壁的胡小猛,想要从房间里逃出去,可他想起自己曾经害死皮猴,让江生不辞而别险些为他失去了手,喜儿便走上前去,站在高老爷的面前不敢动。 “这才乖嘛。”高老爷慢慢将喜儿的裤腰解开,退下库子,盯着喜儿的雀儿,他喘着粗气,满脸通红,有些呼吸不过来,说道:“真干净。” 这世上宝贵的东西有很多,珍珠玛瑙,钻石翡翠,法老头顶的王冠,慈禧嘴里的夜明珠,秦始皇陵里的不老药,人们梦寐以求的金银财宝,亦或是龙肉凤爪,可这些东西再宝贵,在一根雀儿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将雀儿视为人体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又叫它命跟子,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命跟子,所以没命跟子的太监会被人们厌恶地成为死太监。哪怕太监人格魅力再大,大到成为郑和,再有钱有权,也不足以让人们对太监产生感情,即便有感情也是假的,所以自古太监没有一个不是心理变态。 高老爷是大窑村有名望的人,地主的账他都不买,那个时代,他将心里的秘密一直压着不敢表露。少年时候将一名同龄的少年领到废弃的草房子里发泄心底不敢表露的欲望,事后被揍了一顿,他就没敢再向任何人表露心迹。 而今过去多年,高老爷看着喜儿不同寻常的干净,他离了座跪在喜儿面前,衔在嘴里。 “师哥!”喜儿终于还是吓得叫出了声,他本以为高老爷就是像平时师兄弟们光着屁股玩闹那样,虽然高老爷是大人,但是为了不得罪高老爷他忍忍就好,他万万没想到高老爷是要吃下去。 一种不可言喻的羞耻感还有恐惧感袭上心头。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胡小猛从门外进来,正看见这一幕,喜儿连忙提起裤子跑向胡小猛。 胡小猛瞪圆了眼睛,他攥着拳头问道:“高老爷,您这是?” 高老爷面色也有些惊恐,想起少年时期的经历,怕胡小猛打他,可随即他脸色又难看起来,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他是高高在上的高老爷,比贱民要高贵许多,他有钱。 高老爷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你们是不想要赏钱了,我那十个大洋我看是有必要拿回来!” 胡小猛本来又疑惑又生气,听到高老爷这么说,顿然苦着脸,说道:“高老爷,您有话好好说,喜儿哪里得罪你了我教训他就是,只是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难免让您不舒心。” 高老爷听胡小猛这么说,这才打量起胡小猛来,他不耐烦地说道:“你让这不懂规矩的小鬼出去,你留下来吧。” 胡小猛心里纠结,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将喜儿推出门,说道:“到隔壁房间去等我。” 喜儿恍惚着被胡小猛推出门,房门关闭,喜儿心里咯噔一下,像是某种枷锁被打破,愧疚袭上心头。 高老爷坐在椅子上,看向胡小猛说道:“长得倒也是俊朗,你过来。” 胡小猛想起进来前关师傅叮嘱的话,不能得罪高老爷,只得顺从地走过去。 高老爷隔着裤子摸向胡小猛,他脸色有些惊讶,随之就是惊喜,说道:“你自己脱吧。” 胡小猛心脏砰砰挑着,他也才十六岁,对一些事情略有了解,并不是很懂,高老爷见他犹豫,就将八仙桌上的一个木盒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根金色的东西放在胡小猛手里,胡小猛眼眉一挑,这是金条。 一根金条足够抵得上之前高老爷十块大洋的赏钱,高老爷见胡小猛不动,又抽出一根金条放在胡小猛的手里。 “高老爷……”胡小猛还是不适应,他宁可不要这些金条,便将金条放在桌上。 于是高老爷将红木盒里的金条全都推到胡小猛跟前,高老爷眯着眼睛望向胡小猛,胡小猛勉强笑了笑,向高老爷点头,他僵硬地站在高老爷面前,任由高老爷的驱使。 门外的喜儿偷偷地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向屋里发生的一切,看着自己师哥和高老爷不可言说的秘密,心跳如停止一般,慌乱又不知所措。 当胡小猛从高老爷的房间走出,到隔壁房间喊着正老实坐在茶桌旁的喜儿回戏棚子时,喜儿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随同高老爷和胡小猛下了楼。 胡小猛什么也没说,只把金条都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没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高老爷将胡小猛和喜儿送走的时候还在胡小猛壮实的后背上拍了拍,胡小猛头也没回地领着喜儿走向灯光隐约传来的戏台后。 “怪不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狗都知道叫两句。”高老爷说完就回了阁楼。 胡小猛领着喜儿到了戏棚子门口,也小声地说了一句:“怪不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喜儿抬头看向胡小猛,眼睛通红地说道:“对不起,师哥。” 胡小猛说道:“今天的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要跟任何人讲。” 第062章 挑衅 胡小猛得了几块金条并没有跟关师傅讲,无缘无故得了那么多金条给师傅知道自然是要盘问缘由,胡小猛不管师傅们知不知道梨园弟子背后肮脏的秘密,总之他却打算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胡小猛在深夜的时候将金条藏在了花坛里,他挖了很深的坑,用坛子将金条装起来,因为他听黄金在地下是会长腿儿跑走的,以前有一户地主将黄金直接埋在自家院子里,几十年后家里有难时想要挖出金条,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金条,后来才听老人们说金条要撞在陶罐瓷瓶中才能下地。 胡小猛抚摸着手里的坛子,将坛子用蜡封了口,他将寥寥数根金条埋在花坛内,像是将自己内心不安的秘密也葬进土里。 而对于整个梨园来讲,十块大洋只够维持他们几十口人半个月的花销用度,如今龙师傅病倒在床,梨园经不起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下乡唱戏的事情还需要继续。 关师傅因为扭了腰伤了筋骨再不能活动,这带队下乡的事情就交给胡小猛了。 关师傅叮嘱胡小猛说道:“坛子,这梨园将来是要交在你手里的,我和你师傅如今一个病一个伤,不能下地,生计问题就全都交在你手里了,可不要砸了咱的招牌,乡下百姓不懂戏也不要生气,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演出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不懂,就问打鼓的老师傅,可别乱来。” 胡小猛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关师傅,之前的经验我也学了些,不会出什么岔子。” 关师傅点头,说道:“还有,平常我和你师傅带队都看得紧,生怕你们谁跑了,如今乱世当道,有哪个没脑子跑了的,一定要及时找到,否则肯定是活不成的,人生在世,不吃苦,哪能成人?” 胡小猛点着头,和关师傅告了别,按照演出行程表上的顺序准备去下一个村子。 当胡小猛带着一帮师兄弟来到三里屯时,胡小猛望着略有熟悉的道路,看到我家门口时才想起来曾经和龙师傅坐黄包车来过。 胡小猛指着我家的方向说道:“那户人家就是江生师弟的家。” 师兄弟们听到胡小猛的话纷纷看向他所指的地方,喜儿抬头说道:“师哥,我想去看看。” 小铲子也抬起头说道:“我也想去。” 一群孩子都嚷着要过去,胡小猛说道:“想去就去看看,千万不要乱跑,去看一会儿就回来搭戏台,谁敢跑远了,别怪我打得屁股开花。” 胡小猛望着师弟们跑远,自己留下来和打鼓敲锣的老师傅一起搭戏台,过往的村民们见到都远远地瞧着,一些老人会上前问道:“这是要唱大戏哪?” 胡小猛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对,晚上的时候唱戏,老丈您晚上来看看,给咱捧个人场。” “哦,会不会喷火呀?” “不会。”胡小猛说道。 “身上浇油呢?” “老丈,咱是唱戏,不是表演自杀。”胡小猛解释道。 “光是唱唱不好看喽,我们你们都是小孩,以前来过一伙戏班子,一个小女孩硬生生被人把胳膊卸了,我看得心疼,挖了半茶缸的玉米粒儿送过去。” 胡小猛听老人讲着,心底一下子没了底。 一些村民远远地看胡小猛和两名老师傅忙碌,过了一会儿一群梨园的孩子也都跑来。 打鼓的老师傅说道:“坛子,等会搭完戏台一起去村长家拜个山头别忘了,无缘无故安营扎寨得知应一声,免得唐突有村民不买账。” “好嘞。”胡小猛应着,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胡小猛和村长打完招呼回来,正瞧见一群少年站在戏台上上蹿下跳,为首的少年正是李星。 李星以前狂妄惯了,和赵壮鬼混的时候一直都记得赵壮的话,只有舍得一身剐,才能把皇帝拉下马。他的腿被他父亲打瘸过一段时间,如今一年多过去,忘了同村发小失踪不见的事情,又开始和外村的几个混混混在一起吃斗鸡走狗。 一名梨园弟子因为劝了李星一句,被李星一脚踢在地上,喜儿和小铲子他们都还小,胆子也小,不敢多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少年在台上戏耍,两名老师傅劝说也是没用。 胡小猛看出来带头的是李星,就向他抱拳说道:“各位兄弟,我们是跑江湖混口饭吃的,初到贵地没提前和你们打声招呼还请海涵。” “哟~”李星吊儿郎当地看着胡小猛说道。“你还跟我整戏文里的江湖话,那我也来一句,此地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胡小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向打鼓的老师傅,老师傅让胡小猛噤声,胡小猛只好低头不说话,只要这些人不把戏台拆了随他们闹。 胡小猛看向手下的师弟们说道:“去后台把棚子搭好,自己要演什么戏可别忘了。” “知道了师兄。”众师弟们应着,向后台走去。 “呵呵,不理我。”李星吹着口哨,看向身后的一名少年,那名少年会意,跑到台上就将幕布扯了下来,而且将幕布刺啦一声撕成两截。 “你这人怎么回事?!”胡小猛大怒,指着那名少年吼道。 那名少年回过头,一脸的吊儿郎当,指着胡小猛说道:“草尼玛的那么大声干什么,吓老子一跳!” 胡小猛忍不了,猛地跳到台上,李星嗷嗷叫着,拦住胡小猛,被胡小猛一拳打在心口。 李星挥手一拳打向胡小猛,胡小猛一把就抓住了李星的胳膊,脚下一绊,将李星从台上扔了下去,那名手里还扯着幕布的少年冲过来,被胡小猛一脚踢在头上,倒了下来。 胡小猛拎着少年同样扔下台,和李星摔在一起,李星说道:“妈了个巴子,弄死这狗日的!” 于是其余四五个少年一拥而上,胡小猛虽有武行基础,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一阵乱打将几名少年都打趴下了,自己的身上也到处是伤,脸上也挨了一块淤青。 几名少年见将胡小猛惹急了去拎大刀,哈哈大笑着转身就跑。 “这脸上挨了一块胎青,这可怎么办呐!”打鼓的师傅急切道。 “无妨,乡下演戏看得是真本事,脸上画个脸谱勉强过得去,不甚讲究。”胡小猛说道。 胡小猛到了后台,师弟们纷纷夸赞胡小猛厉害,胡小猛心中也是得意,摸到下巴上的一块淤青疼得唏嘘不已。 到了傍晚开始演出的时候,胡小猛提着铜锣一阵猛敲,嘴里喊着:“各位乡亲父老,今儿个咱们梨园戏班子初来宝地,见此地风水生得都是倾国佳人俏郎君,养得都是平安吉祥富贵命,心生仰慕,特地为各位乡亲献上精彩演出过过眼,您各位有事没事儿都来瞧瞧,先为您跳个带来发财福运的吉祥小戏,包您来了不亏,不来遗憾。” 当—— 铜锣声响,胡小猛扬声喊道:“听戏喽各位!” 不一会儿,吃过的没吃过的各家各户都跑出门瞧热闹,一群孩子在戏台上翻腾,跳着吉祥小戏,台下人也就瞧个热闹,没吃过饭的就端着碗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不一会儿天黑,天气正闷热,众人都出去看戏,自己也家里待不得,一伙人围在台下看戏。 这一次胡小猛将自己的戏排在中间,否则一直都是唱文戏村民还要像之前那样走光。 如今三里屯爱听戏的人并未听说,以前打赏的金主名单中也没有,他在这演完戏算是走个过场,正常的收些辛苦赏钱也就知足了。 胡小猛手持亮银枪,随着锣鼓声将亮银枪舞得如龙翻飞,台下村民们一片叫好。 胡小猛将自己压轴的戏拎到了中间,长枪舞动毕,自然是让喜儿反扣着铜锣下台要赏钱,有些人见着就走,有些人则掏出铜板或一沓已经不值钱的毛票放在铜锣上,牛爱花当时领着小五要走,小五和我和赵大海站在一起,他还想继续看,牛爱花拉不动小五,就哼了一声,将手里的一把瓜子壳放在了喜儿端着的铜锣里。 喜儿皱着眉头,回头望了一眼台上的胡小猛,胡小猛看向牛爱花问道:“这位大姐莫不是看不起小弟?” 牛爱花一脸不屑地说道:“一个甩擀面杖的,花拳绣腿,我小时候瞧多了。” “大姐觉得什么才是真才实学?”牛爱花问道。 “你等着。” 牛爱花说着就朝家门口走去,她家的门口摞着一堆青砖,牛爱花说着抬起一摞青砖返回来,马爱国说道:“你别丢人现眼了,人家是卖手艺混口饭吃,瞎捣什么乱?” “起开!”牛爱花瞪着马爱国说道,将青砖放在戏台上。 第063章 胡小猛 三里屯空地的戏台子上,一摞青砖摆在众人眼前。 牛爱花拍了拍手说道:“你擀面杖甩得再溜,手上没点真功夫那也算不得本事,我本来要回家睡觉,你非要问我什么才是真才实学。” “大姐你抱来一摞砖是要跟我比拍砖?”胡小猛问道。 牛爱花说道:“不是我跟你比,是我儿子,这么点孩子你要是都比不过,我看你这手艺也没必要演了。” 牛爱花说着就将小五推到台上,小五面色赧然地喊了一声:“妈。” “怕什么人,就劈块砖。”牛爱花说道。 “大姐,您儿子看样子也就八九岁,确定要跟我比劈砖?”胡小猛开口问着,然后将戏台上的供桌拖到台前,拾起几块青砖架在供桌上,两摞青砖中间空出个地儿,上面再平放着一块砖。 “小五加油!”赵大海喊道。 一帮三里屯的孩子也都喊加油,小五挠着头,他们家三代都是大力士,同龄之中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比力气,一般孩子拎水时都要拖着走,而小五要不是个子矮,一手拎一桶都没问题。 胡小猛在梨园子里寒冬酷暑练习基本功,身为武生,说不上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起码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他身强体壮,不相信一个小孩子真能将巴掌厚的青砖拍碎,他自己对拍砖的事情也没底儿,于是就向小五做了个请的动作。 小五见骑虎难下,只好捋起袖子,一拳头砸在青砖上,令众人没想到的是,青砖应声而断! 台下的村民们一片叫好,大家都知道马爱国一家力气大,和别人打架只要对面不动刀子,一人对四五个都不虚,自家的孩子吃饭时也都说过小五的力气大,可谁也没想到小五竟然还有这样的绝技。 牛爱花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以前看见马爱国在用青砖垒墙头时根本不用砌墙的砖刀,而是两手稍一用力,像掰饼干一样将青砖掰成两截。 后来小五出生,力气同样大得惊人,半年前牛爱花见小五在门口玩耍时用手掌砍青砖轻而易举就砍断了,她也是有意让小五出风头,自己好长长脸。 那时候,下乡讨媳妇的男子最忌讳的就是手软无力的病秧子,像小五这号力气的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多少户人家都会领着自家女娃娃上门订娃娃亲。 胡小猛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是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然能不费力气地将一块实心的青砖拍断,就算是正常有力气的劳力也不可能那么不费劲的做到这点。 “许是这青砖不结实?”胡小猛心中疑惑,将一块完好的青砖架在供桌上,狠狠一掌下去,青砖同样应声而断。 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在戏台两侧看着的老师傅也暗中捏了把汗。 胡小猛说道:“没想到小小村落竟然还有这等天生神力的孩子,若是放在古代,定然是一代名将,这位大姐可真是有福气,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牛爱花面色骄傲,说道:“还没比完呢,儿子,放两块砖跟他比。” 台下哗然,纷纷高呼,小五毕竟是个孩子,乡里乡亲都在夸他,他心里受用,不过却苦着脸对牛爱花说道:“妈,两块真拍不断。”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牛爱花说道。 “小孩子你让他劈什么砖,再把手劈断了。”马爱国说道。 “你管我?”牛爱花没好气地说道。 于是小五拾起两块青砖架在供台上,他深呼吸,大喝一声,一拳砸下来,青砖啪的一声震响,上面一层断了,下面的一层却完好无损。 “毕竟是两块砖,就算爱国也不可能一下子拍断吧?”台下的村民说道。 “小伙子该你了!”有人向胡小猛个喊道。 “师哥加油!”小铲子从后台偷偷看向台上的胡小猛。 胡小猛硬着头皮将两块青砖平放在供台上,他调足了气,一记手刀砍下来,两层青砖也是上面一层断了下面完好无损,但离得近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胡小猛拍断的砖只是勉强裂开,不如小五拍得彻底。 胡小猛的右手发抖,肿了一圈。 北平的茶楼里经常有说书先生说津门的霍元甲和陈真的故事,陈真流落街头卖艺时,被看客要求一次劈三块真材实料的青砖,也只不过劈断了两块。 牛爱花哼了一声,说道:“也不过如此,还真才实学,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台下一片唏嘘嘲讽,胡小猛听得刺耳,拿起桌上的一块青砖就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鲜血顺着脑门淌下来,胡小猛看向牛爱花问道:“大姐看这招怎样,要不也让您儿子来一块?” 村民们看得哆嗦,牛爱花也干笑一声,将小五领下台,说道:“回家了回家了,我就开个玩笑你看还当真了,真是缺心眼。” 牛爱花领着小五回了家,胡小猛不擦脸上的血,向台下的村民抱拳道:“今儿个在场的哥哥姐姐爷爷奶奶们,我胡小猛吓着各位这里给大家赔个不是,江湖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年头日子不好过,我今年十六岁,手艺练得不全,未得师傅真传就给乡亲们献丑实属无奈,手底下几十号小师弟饿着肚子给乡亲们表演,乡亲们觉得看得过去就赏口饭钱,觉得不好看还请嘴下留情,师弟们虽无父无母,却都是薄面儿的人。” 胡小猛说着给台下的人施了一礼,母亲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到台上,村长和赵树根等人也都掏钱递过去,很多村民纷纷掏钱,有的是毛票,有的是百元大张,虽已不值钱,可谁看着都心疼。 正在这时候,戏台上的电灯突然灭了,小铲子从幕后跑来,说道:“师兄,今天捣乱的那些人刚刚把咱的电线扯断了。” 梨园戏班子每到一个村子表演都是联系村上通电的富户地主,给些报酬给人家,然后拉一条电线出来照着亮,三里屯唯一通电的人家就是赵富贵家,这电线就是从商店里通过来的。 胡小猛见村民们趁着夜色正浓三三两两都散了,心里委屈,便说道:“生火,戏没演完。” 戏台子旁边各自支起火盆,等戏台通亮之后,现场已经没了人。 喜儿从后台跑来问道:“师哥,已经没人了,还演吗?” “没人了还演给鬼看,快拿毛巾把坛子脸上的血擦擦,你跟个乡下妇人较什么真儿?”打鼓的老师傅脸色难看地说道。 胡小猛憋着气儿不说话,眼里闪烁,喜儿从后台将湿毛巾拿来给胡小猛擦脸上的血,见胡小猛的眼眉上结了痂,胡小猛皱着眉头,面色疼得紧。 打鼓的老师傅说道:“这趟出来根本没带着擦伤的药水,你这伤口就不怕破了相。” “打不紧,师哥你低点儿。”喜儿一边擦胡小猛脸上的血一边说道。 于是胡小猛半跪下来,喜儿便伸出舌头舔着胡小猛眉角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胡小猛,胡小猛问道:“喜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吐出来,脏不脏啊。” 喜儿说道:“唾液可以消毒疗伤,我年头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 喜儿的话音刚落,不远处赵富贵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沈阿娘走来,见台前已经生了火,平静走来。 胡小猛说道:“沈大姐,真是麻烦您了,咱们用了你家的电还用了水,答应给您的酬金明天一早肯定奉上。” 沈阿娘说道:“这点小忙还要什么钱,你之前跟龙师傅来接江生去梨园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是江生的师兄吧?” 胡小猛惊奇,问道:“沈大姐您怎么这么清楚?” 沈阿娘说道:“我担心江生的安全就暗中打听了一下,江生救过我的命,你们都是他的师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跟他一样叫我一声沈阿娘就行。现在跑江湖卖艺不容易,我看你们一个个的,瘦得跟猴儿一样,帮不上什么忙。” 沈阿娘说着就掏出几块袁大头,胡小猛见了,连忙说道:“沈阿娘您这使不得,您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怎么还能要您的钱!” 沈阿娘说道:“咱家是地主,不差这些钱,你就收下吧,我今天看你们住的地方没有被褥,虽然现在天热,可没盖着的东西也会着凉,你用这钱买些被褥,小孩子睡凉席会生病的。” “我……”胡小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阿娘将钱塞在胡小猛手里,又跟打鼓的师傅告了别这才回家。 “原来这人就是沈阿娘,以前江生哥哥跟我提起过。”小铲子看着沈阿娘的背影奶声奶气地说道,他嘟囔着嘴,突然泪流满面。 “我要是有这样的娘该多好。” 第064章 江生回来了 那一年金戈戎马,天南地北两军四处征伐。 那一年饿殍百万,无家可归者如过江之鲫。 胡小猛带着手底下的梨园师弟们几乎绕着北平城走了一圈,吃亏吃苦都习以为常。 北平城任何一个村子都有一些难缠的地痞无赖,胡小猛身为梨园众弟子的师兄,属他年纪最长,而打鼓敲锣的老师傅年纪太大,也许一个推搡就要翘辫子,他学着一个人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扛着梨园的大梁,甚至连生病都不敢生,他若是病倒了,梨园也就完了,这帮小师弟们也得跟着饿死。 可他终究也才十六岁,仅此而已。 那一年的小五天真无邪,即便在江生走后他依然混得风生水起,身边的小兄弟无数,个个任他驱使,谁要是在学校被欺负了,给他一块糖他都帮人家欺负回来。 三年级的小五在学校基本上已经是头号小霸王,就连五年级的学生头目见着他都得叫声小五哥,学校数不清的小姑娘对小五表达过爱慕,小五的桌肚里塞了很多小纸条和情书。 小五会在学校堂而皇之地拉着小姑娘手,有时还会特意在我面前显摆。 因为小五是浅塘镇学校的小霸王,赵大海自然也混得风生水起,他时常跟在小五身后对高年级的学生指指点点,尤其是骨头硬的倔脾气,基本上一天要挨他们三顿打。 张先生见到小五趾高气昂的样子每次都会上去踢小五两脚,他呵斥众人,将参与斗殴事件的学生都罚站在操场上,小五自然不敢像之前那样放肆和张先生对着干。 这样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将班级的描红字帖交去张先生的办公室时,看见大公报的头版上报导着陈公博被判死刑剥夺公权终身、没收全部财产的新闻,那张报纸的内容已经是一个月以前了。 国内因内战的原因消息变得闭塞起来,加上买报纸的人并不多,我年纪又小,很少听大人们讨论时政消息,所以如今才偶然看到。 眼下五月末,我有一种直觉的感应,江生要回来了。 江生不在的这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努力读书,江生以前教我的学习方法我一直谨记,每天写字做题,清晨背诗,晚上再回想白天学的课文。 而江生是在六月一日回来的,是谁送他回来的我不知道,但是当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时,正看见江生站在院子里帮母亲收衣服。 江生在衣服和被褥遮挡的晚霞里看到我,霞光将他包裹,恍惚间我觉得他身上散发着光,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江绒。” 我撇着嘴,呜呜哭了起来,江生连忙将衣服抱进屋里,然后跑出来抱着我的肩膀说道:“江绒,你哭什么,我怎么听妈妈说你还撞墙了?” 江生说着撩起我的头发,摸向我额头上已经快消失的疤痕,我想起江生的不辞而别和我这几个月来想念他的委屈,一把将他推开。 “江绒,还生气啊,我好久没见到你好想你。”江生挠了挠头说道。 那时候的江生穿着白衬衫,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了,不敢跟我进屋。 我进屋之后抹着眼泪,将书包扔到床头,心里无比高兴,江生终于回来了。 “江生?”外面传来小五的声音。 我透过窗户,看到小五哈哈大笑着跳到江生的身上,小五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你怎么去小日本那去了也不跟我讲一声!” “死胖子快下来,怎么一段时间没见你又变胖了!”江生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小五和江生打打闹闹,两人很快就勾肩搭背地出去,那时候母亲正在堂屋和父亲包饺子,父亲说道:“陈公博被判死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枪毙,报纸上说是在苏州法院,你要不要去看他最后一眼?许还来得及。” 母亲本来见江生和小五顽皮还满脸嬉笑,听到父亲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是他的命,这样的大人物咱小老百姓接触不到,不要再提了。” 接着母亲和父亲就陷入长久的沉默。 晚上老江从外面看诊回来,见到江生后又亲又抱,尽管江生个子已经很高,在老江面前依然显得瘦小,老江开心极了,问道:“宝贝孙子,有没有想爷爷?” “当然想了。”江生说道。 老江哈哈大笑,要带江生到镇上搓一顿,父亲连忙说道:“爸,家里包了好多饺子,都这么晚了就别出去了。” 老将说道:“这点饺子能够你俩口子吃就不错了,自己吃饱点,我带咱孙子走喽。” “爷爷我也要去。”我仰头望着老江央求道。 “小姑娘大晚上跟咱老爷们儿瞎溜达什么,你老实呆家里玩鸡屎切~”老江没好气地说道,不管我生不生气,领着江生就出了门。 老江借赵富贵的自行车带江生去镇上的,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晚上七点半,小五和一帮孩子在我们家门口等了半天,见江生回家,便把江生拖到屯子后的麦场上玩耍。 晚上江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母亲听到动静从堂屋走出来,小声说道:“缸里白天晒得水已经不温了,暖水瓶里有热水,你擦擦身子就好。” “知道了妈,你回去睡吧。”江生说道。 母亲回了堂屋,院子里很快传来水声,过了一会儿,江生洗完澡进了偏房,他将身上的水珠擦干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自己的床。 门后的熏蚊草还在燃烧,屋里有些闷热,江生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亵裤给自己换上,然后就躺在床上。 “哥哥。”我趴在床边望着黑暗中的隐约可见的江生。 “江绒你怎么还没睡?”江生小声问道。 我起身下了床,爬到江生的床上,江生向里面挪给我让出位置来,他光着膀子,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道:“哥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江生说着,像往常一样摸向我的额头,见我头上流汗,就拿起芭蕉扇给我扇风。 那一夜我没多说什么,就枕在江生的胳膊上睡着了,也不知道江生是什么时候睡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江生早已起床。 我们吃过饭后江生和三里屯的孩子一起朝镇上走去,主要是小五舍不得江生,非要江生跟着一起去上学。 因为江生三年级开学的时候没有报到交学费,所以如今不好直接跟我们去上课,本来母亲想让江生先跟着去学校听两天课,父亲说眼下就要放暑假了,去也学不到什么,等暑假过后再一起开学去就是了,母亲倒也没多说什么。 江生一个人在三里屯也没人陪他玩,他便也了乐意跟着大家一起去镇上的学校,刚好许久不见张先生和梨园的师兄弟们,江生想去看看。 到了学校后先去了张先生那里,之后去了梨园,但梨园那时候关门,他听附近胡同口乘凉的老人们说胡小猛带着一帮师兄弟们去乡下卖艺巡演,不知道去了哪个村子。 江生心有感慨,梨园京戏为中华国粹,何时竟然要沦落到这般地步?他听说龙师傅和关师傅一个卧病在床一个伤了筋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在门前站了半晌,终究是没敲门。 江生从梨园镇返回浅塘镇的时候,胡同口拉黄包车的车夫一个个饿得都面黄肌瘦,还有原先热闹的胡同大街现在也变得越发萧条起来看,以前卖糕点的店早已关门,只有几家药材铺还依然生意兴隆。 饥饿和卫生条件差,热暑伤寒等疾病充斥着北平城,一些饿得发红了眼的流浪汉在路边乞讨,甚至会上前拖别人的脚窠要口吃的,有的大热天都躺在地板上睡,晒得像一条死鲶鱼,若是路过的人去踢一下,还勉强能够醒来,骂两句蹄子贱。 江生顶着太阳到秦叔公的堂口时,正巧见到广和酒楼的余掌柜从堂口议事厅出来,余掌柜见到江生,向他打招呼道:“小江少爷几个月没见您又长高了不少,是来找三少爷的?” 江生点头,问道:“长卿呢?” 余掌柜指着堂口里面,说道:“三少爷还在议事厅,小江少爷可以进去找他,不过三少爷最近脾气总是不太好,谁惹他他都骂,小江少爷说话的时候悠着点。” “谢谢您提醒。”江生道了谢,站在议事厅门口候着,厅内传来秦长卿的辩驳声,很明显他在发火。 秦叔公说道:“如今天下是国军的天下,地下国军被打得抱头鼠窜,你偏要固执己见支持地下国军,就不怕几千号人栽在你手里!” “是啊三弟,我们都知道你向来点子精,可这次你错了,若是老爹不及时供应给国军药材和补给,一旦定国,北平城势必要将咱们当成地头蛇眼中钉先拔掉,咱们连中立的机会都没有。” “我话尽于此,地下国军更接近基层,他们用的人大都是农民出身,虽不正规,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今天的话就到这儿了,我懒得多说,都说我年纪小,他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人又读过几本书?又知道什么才是农村包围城市?”秦长卿哼了一声,反身就出了门。 正在气头上的秦长卿刚一出大门就见到江生迎面向他微笑着喊道:“长卿。” 秦长卿看着眼睛弧度迷成月牙的江生,神情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伸出手触碰江生的脸,这才发现是真的,他的脸上的汗珠,还有细软的头发,都是如假包换的江生。 “江生,你怎么又回来了?”秦长卿抑制内心的激动。 江生说道:“我昨天才刚到北平,在家里住了一晚,今天跟着妹妹他们去学校见了张先生,又过来看看你。” 秦长卿点头,领着江生去了自己的卧房,并让院里的管家去拿些冰棒和糕点来。 秦长卿和江生一边吃着冰棒一边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两人聊了半天,秦长卿又拿了些用冰镇的果酒和江生小酌几杯。 江生在秦长卿那里呆了一下午,下午快放学的时间江生向秦长卿告别,秦长卿心中不舍,可他知道江生向来不喜听劝,也就没有勉强,叫了辆黄包车将江生送到学校门口。 江生下车后买了些角蜜和糖姜片,又到药铺里买了几贴骨痛贴。 回到家后,江生将羊角蜜和糖姜片放到父亲的床头,父亲那时还在睡觉,听到动静假装没醒,母亲从外面进来,小声问道:“江生,现在日子那么拮据你就不要买这些东西了。” 江生点头,说道:“我那天听他说吃药苦,哦对了,我还买了几贴骨痛贴。” “这骨痛贴咱家有,你爷爷也会制作的,比这个效果好。”母亲说道。 “哦,那我放这里吧,你别告诉他是我买的。”江生说着就出了屋。 江生走出院子后父亲睁开眼睛,母亲笑了笑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装睡,你还说江生对你有偏见,这不买了好吃的,还给你买了骨痛贴。” 父亲略有赧然,心中也是宽慰。 那天晚上江生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喊了一声,母亲听到动静拿着羊油灯进屋,见江生躺在床上,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问道:“做噩梦了?” 江生嗯了一声,然后又闭上眼睛,母亲拿着汗巾帮江生擦了擦汗,然后坐在他床边给他扇风纳凉。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沈阿娘就到我们家串门,她见到江生后就忍不住抹起眼泪,非要中午让江生去她家吃饭。 沈阿娘怕江生不好意思,让赵大海请假在家陪着江生玩,中午正吃饭的时候,沈阿娘家的电话铃响了,电话那头是个女人,说要找江生。 江生兴冲冲地跑去接电话,随后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操着一口上海话和电话那头的女人一直说着,沈阿娘和赵大海在一旁听不懂。 很多年后赵大海还一直都记得那天嚎啕大哭的江生,他说从未想过江生也会那样放肆而不顾一切的大哭,哭得他在旁边都觉得心颤。 那天是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江生的父亲陈公博被枪毙的日子。 第065章 父亲的劫 清朝光绪十八年,六十岁的广西提督陈志美老来得子,并为自己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公博”。 陈志美原为清朝一寻常武官,因参加镇压太平天国农民革命有功,官至广西提督,光绪二十三年解职之后闲居家中,继续享受清朝俸禄,陈公博便是在这样荣华富贵的官宦之家中成长。 因陈公博是陈志美唯一的儿子,所以陈公博自幼受到钟爱和放纵,他与其他官宦子弟不同,除了必读的四书五经之外,他只爱旧小说和历史典籍,无论是《水浒传》还是《聊斋志异》,《红楼梦》还是《金瓶梅》,陈公博当着陈志美的面儿读陈志美都不会管他一句。 陈公博涉猎广泛,才华横溢,形成的思想也独一无二,他看惯了历史中帝王将相的权术,也看惯了江湖上的尔虞我诈,正是因为如此,陈公博也是个生性多疑,内心纠结的人。 陈公博早年参加过地下国军,是地下国军一大代表,后来脱离党籍跻身于国军行列,再后来他又脱离了国军跟着汪精卫,期间政治面貌变来变去,直到投敌叛国逃亡海外。 国军声讨汉奸的呼声中,作为战败国的鬼子们不得不将公博引渡回国接受审判。 陈公博的才华不得不让人承认,但他一生都生活在苦闷和矛盾之中,正是因为他太聪明,所以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更不相信任何人。 江生在上海的时候就时常感觉到陈公博的矛盾,后来他随着黎叔去了外海的岛国,他在陈公博的身边,看着自己父亲日渐憔悴的脸,终日垂头丧气,寝食难安,他的内心,也无比矛盾。 江生得知陈公博的死讯后,他一个人疯跑到三里屯后面的北坡,哭累了就坐在草地上发呆。 也就是从那天起,江生变得越发少言寡语,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陈公博是个大人物,不过他的死也只不过成为别人饭后的谈资,看似无足轻重。 那天晚上当三里屯的村民安睡之后,江生躺在床上一直小声抽泣,到了夜里的时候母亲悄悄地打开房门,将江生叫了出去。 江生随着母亲走到屯子后面,母亲让他对着南方磕三个头,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信纸,当着江生的面儿烧了。 母亲说道:“江生啊,你爸已经没了,上海那边你也回不去了,以后你就安心地在北平待着吧。” 江生抹着眼泪,看着陈公博这些年来写给母亲的信此刻全都付之一炬,母亲只是眼红,终究也没流一滴眼泪。当年的他们的确是郎才女貌,但是却门不当户不对,陈公博负了母亲,母亲起初心生怨恨,后来随着时光的消磨也就不恨了。 母亲只是有些可怜江生,陈公博临死之前没再让他去见最后一面。 而江生从此以后,就要和上海那边一切认识的人断绝联系,包括他以前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也要改变,他再也不是一个富家子弟的小少爷,没有坚强的后盾,他甚至不能说自己的父亲是陈公博,说了他就要一辈子顶着大汉奸儿子的称呼。 那时已经是六月,北平的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江生因为不用去上学,所以整日里被老江带在身边,每天随着老江背着药箱去看病。 贫穷而不安的北平每天都会死不少人,每天都有人病得卧榻不起,甚至因为中暑死在路边的也不乏少数,江生在老江旁边看久了自然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药理药性。 而那一年暑假前的期末考试,我破天荒的得了全班第一名。 张先生很是高兴,奖励我一支狼毫笔,我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拿回家给父亲和母亲看。 母亲看着我高兴得意的样子,说道:“你哥没考试你才得了第一,不要骄傲。” 我嘟囔着嘴有些不喜,父亲立马说道:“你妈说你是对的,凡是都不能骄傲,不过这回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说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说道:“我想要个花裙子。” “这年头纺织厂都没有,谁的衣服上没个补丁,哪来的布给你做花裙子。”母亲反驳道。 父亲见我不高兴,说道:“花裙子不是不想给你做,街上的衣服店和布匹店都已经倒闭了,你再换个其他的。” 我说道:“我想吃鸡肉,好久没吃肉了。” “不是上个月才吃过肉饺子吗?”母亲责问。 父亲说:“行,那就杀只老母鸡吧,孩子也好久没吃过鸡肉了。” 母亲说道:“一共三只老母鸡,都还能下蛋,杀了多可惜。” 父亲说道:“留两只做个伴儿就好,正好也省点粮食,存这么多鸡蛋拿去卖又不值钱,让你拿到富贵家换大米你又不好意思去。” 母亲想了想,说道:“那行吧,刚好有个个头瘦的母鸡,身上毛快掉光了,就杀那只吧,再让它下几天的蛋。” “江绒,过个三五天再杀,让母鸡再下几天蛋行吧?”父亲望着我问道。 “行。”我嘴里嘟囔着。 父亲笑了笑,摸着我的脑袋安慰我。 几天之后的傍晚,江生随着老江出去看诊还没回来,母亲则到玉米地里拔草,我和小五等三里屯的孩子则在麦场上玩耍。 那时天干地燥,北平已经干旱小半年,地里的庄稼蔫了秧,地面起了皮,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水晶都干得见了底儿。 屯子后面靠西的地方有一口老井,是村里十多年前挖的,井水甘甜,所以不少村民都不吃自家井水,到老井这里来拎水。 我家院子里的井也干得见了底儿,父亲晚上要杀鸡给我吃,缸里的水也都用完了,眼看着天都要晚了母亲和江生他们还都没回来,他就自己拎着水桶一瘸一拐地走向老井。 六月的知了声覆盖着三里屯的每个角落,那时我在麦场上正和伙伴们玩得欢,牛爱花的一声尖叫穿透闷热的天空,传至心底。 小五听到牛爱花的声音连忙跑向老井的方向,不少村民听到动静也都出门查看。我们一群孩子赶过去的时候,正看见赵树根等人将父亲从老井里拉出来,接着就不停地按压父亲的胸口。 我在旁边看着众人围住父亲,父亲一动不动,吓得哭出声来。 好在是父亲最终被救活过来,母亲和老江那时候也刚好回来,他们将奄奄一息的父亲抬回家,老江说父亲的肺里进了水,可能会感染,他得到镇上的西医馆买些抗生素。 老江回来的时候父亲半睡半醒,脑袋滚烫,老江熬了些退烧的汤药让父亲喝了,之后又熬了些祛湿补汤给父亲喂下。 母亲照顾好父亲安睡后,到院子里看见被父亲绑起来要杀的老母鸡,知道父亲是等的急了想要自己去打水杀鸡,她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吼道:“吃吃吃,要不是你,你爸怎么会掉井里?!” 母亲把我一巴掌打懵了,江生心疼,跑过来安慰我,我甩开江生跑出了院子。 父亲掉井里的第一目击者是牛爱花,那些天里,牛爱花一天到晚逢人就讲父亲是自己作死,明明是个瘸子还非要去井边。 “你是不知道,江正阳拎着水桶,半点没有犹豫就直接钻井里去了,可把老娘吓得。” “你说他要是死在井里面,咱三里屯还喝水不喝水了,泡过死人的水谁敢喝,你说你不是?” “你瞎说什么怎么可能是我推的,我跟张秀梅那个贱人再有矛盾也不会弄死他男人呀,不过我又不会游泳,他在井里扑腾了半天,我没办法救就只能喊人了。” 几天之后,当牛爱花又跟人讲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时,有人说道: “牛大姐,我听说江绒他爸掉了魂儿,整天发烧咳嗽,会不会是被你那大嗓门吓得?” “现在屯子里有人说就是你把江正阳推下去的,江绒妈正四处打听了。” 牛爱花听了这些话,自然气得怒不可遏,她叫骂道:“张秀梅那个贱人就是想赖我钱,我喊别人救她男人她不谢我还想赖我头上,好心当成驴肝肺,当我好欺负的?” 父亲因为掉井里的事情被惊吓过度,加上肺里进了水就一直卧病在床,吃东西吃不下,喝药也会吐出来,老江用了很多法子父亲都不见好,病情一直恶化。 而牛爱花在三里屯煽风点火的话终究是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因此母亲在一天早晨的时候和牛爱花吵了起来,两方骂得都很难听,差点就打了起来。 母亲和牛爱花吵架过后,小五一连几天没来我家找江生,生怕再遇到当初的我和江生撵他离开的情况。 父亲久病不起需要母亲照顾,老江则要出门看诊,老江则成了家里唯一有收入的人。 暑假的时候我和江生还能帮母亲干些活,开了学后,无论是照顾父亲,干家务,或者地里的庄稼农活就全落到了母亲身上。 而父亲终于还是变得暴躁起来,一波又一波不幸的灾难让他心里极度怨愤,他又开始想起了当初因为母亲和舅舅姥姥的来往惹得他心不在焉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情,没有那件事情,也就没有后来接二连三的灾难。 父亲张口说话就咳嗽不止,因此他变得少言寡语,一旦生气发火就将床头的碗筷都扔到地上,有时还将汤药泼在母亲的身上。 第066章 小道童 因为父亲的事情,母亲和牛爱花的矛盾急剧加深,因此很多天小五都不敢来我家找江生,牛爱花又是个喜欢煽风点火的人,他跟小五讲:“你可别去江绒家,张秀梅那个贱人现在急红了眼,小心她偷偷把你揣井里淹死。” 小五放学后不敢到我家,而整个暑假江生几乎都得在家帮母亲干活,有时小五远远地站在门口喊江生出去,江生多数情况下出来和小五说几句话就得回去。 天气炎热,家家户户又都揭不开锅,大人们都让自家孩子少出去跑,一来肚子不会饿得太快,二来现在外面太乱,屯子周围经常出现一些衣衫不整的流浪汉,不晓得会出现什么突发情况。 因为工厂接连倒闭的原因,马爱国基本上断了经济收入,那时候马爱民和马爱党也没了工作,抱着新媳妇儿整天混吃等死找些零工干,他们两家都不种地,眼下又没了工作,因此只好到三里屯找马爱国,该借钱的借钱,该借粮食的借粮食。 马爱国这个人心软,见不得两个弟弟受苦,眼下弟媳妇也都刚生孩子,便说想办法给他们弄点钱粮。 牛爱花知道马爱国竟然和两个弟弟还有来往后和马爱国大吵了一架,如今家里的钱都归牛爱花管,可地里才进仓的新粮牛爱花没法天天守着,她一天到晚和马爱国一哭二闹三上吊。马爱国在家的时候她不做饭,一旦马爱国出去了就立马生火做饭,做的饭也特别少,跟小五两人吃完了就不管马爱国的事情。 那时候牛爱花还联系赵富贵,问他家收不收粮食,要把家里的粮食全卖了,一点都不剩,她要带着小五去娘家过日子了。 马爱国听了牛爱花要卖粮食的消息后就急了,跟牛爱花理论起来,牛爱花不搭理马爱国,趁马爱国不在家的时候将家里的地契还有半袋大米拿走,带着小五回了娘家。 因此假期时间小五也就没再出现在三里屯,一天到晚在他姥姥家附近和一帮屁大孩子斗鸡走狗。 小五的姥姥杨春凤是个特别封建迷信的人,小五到他家住下后,手腕和脚腕上都要系着红绳,脖子上也挂着个镀金的锁片,小五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脱下来杨春凤都不让,说这东西辟邪还有聚福气。 牛爱花看着小五抓耳挠腮的样子也心疼,不过她从小也是带着红绳金锁长大的,知道杨春凤是为小五好,也就没多说什么。 后来有一天,杨春凤不知道在哪找了件绣着锦鲤的肚兜,非要让小五穿上,小五死活也不穿,他拿着院子里的旧鱼叉,一人对着杨春凤和牛爱花两个人说道:“老太婆,你看我现在给你们整得像谁?” “像,像谁?”杨春凤以为小五中了邪。 “像不像哪吒?!”小五说完,扔了鱼叉,将脖子上挂着的金锁片也拽下来扔在地上。 “造孽啊造孽,这小畜生!”杨春凤一边骂一边跑过去捡起金锁片。 “妈,要不别让他带这些了,小五向来不喜欢带这些玩意,吴道长不是说了嘛他将来是要高中状元的。”牛爱花说道。 “你忘了我怎么跟你讲的了!”杨春凤呵斥牛爱花道。“你也是个畜生!” 小五跑出大院之后就顺着胡同小道上了大马路,周围有一家茶馆,里面正有个说书先生讲三国赵子龙的故事,小五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正觉得情景入味,说书先生却突然冒出来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各位都点一壶茶休息休息,马上开始皮影小戏哪吒闹海,等皮影戏完了我再接着给你讲。” 这是茶楼里经常有的营销手段,说书先生并不是茶楼里专门请的,而是不请自来,有名的也许会被大茶楼花钱聘请,没名气的则要守规矩,话到关键时就得让聚集起来的一堆人点茶水,不然白占了地儿还扰得别人没法做生意。 小五本想在门口等一会儿,可他这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群孩子的嚷嚷声。 小五心下好奇,出了茶楼拐进一条胡同口,正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起,将一名小道童围住,小道童的手里捧着油纸包,里面装满了肉包子,小道童的嘴里还有正在咀嚼的肉包子没咽下去。 “你给我拿来吧你!”一名尖嘴猴腮的孩子一把夺过小道童手里的油纸包。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能抢我东西,若是我告诉师傅讲,挨家挨户找到你们家大人算账,免不得你们要挨一顿好打!”小道童皱着眉头说道。 那瘦小孩子捏出一个包子塞在嘴里,指着小道童说道:“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向来是为富不仁的,我这也叫劫富济贫了,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给我拿出来,不然不要怪我不客气。” “拿出来!”其余孩子纷纷吼道,眼睛一直盯着瘦小孩子手里的肉包子。 小道童正当委屈要哭出来,小五吹了个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向众人。 “看什么看死胖子?”瘦小孩子骂道。 “哟,屁大点的小孩也敢大白天出来抢劫,你爹妈没教你怎么做人哪?”小五一边说着一边撸着袖子走向众人。 “有胆,给我打!谁能把他打趴下就多给谁两个包子!”瘦小孩子吼道。 一群孩子像是饿红了眼,张牙舞爪地冲向小五,小五攥着拳头,一拳打向最先冲过来的一个孩子,那孩子当即捂着鼻子,眼泪哗哗地疼了半晌才嚎啕大哭起来,还有一个孩子被小五一记横拳打得撞到墙上,脑袋上磕破了块皮,手捂着蹲在地上,鲜血顺着指缝流出,哇哇大哭。 其余孩子都被小五一阵乱打打翻在地,小五的力气太大,八九岁就已经堪比一个成年人的力气,这些孩子本来就吃不饱饭没多少力气,上哪禁得住他打。 哭声震天,很快旁边就传来大人们的叫骂声,附近的各家大人都急忙着出门查看。 小五和小道童顺着胡同小巷逃跑,小五的手里还攥着从瘦小孩子手里抢来的油纸包,他一边跑一边把肉包子往自己嘴里塞。 出了胡同小道,到了一处油菜花田,小五打了个饱嗝,将油纸包还给小道童,说道:“包子就剩两个了,谢谢。” “我又没要请你吃。”小道童嘟囔着嘴,把仅剩的两个包子细嚼慢咽地吃下去。 小五说道:“你吃东西的样子倒是像我最好的朋友,他叫江生。” “江生?这名字好像熟悉,听谁讲过。”小道童说着打量起小五来。“我好像也见过你。” 小五说道:“你不是那个什么吴道长的徒弟吧?” 小道童说道:“吴青云正是家师,我想起来了,你以前是跟着两个妇人去过我师傅的府上,我那时候站在侧面没记得住你的相貌,只记得一个很胖的小孩子。” 小五挠了挠头笑道:“我姥姥还给你们送了一篮子的鸡蛋。” “对,送了一篮子鸡蛋,都让我熬鸡蛋汤喝了。”小道童说道。 “现在是中午,我妈一会儿该找我回家吃饭了。”小五说着就向家里走去。 小道童急忙叫住小五,他上前拉着小五说道:“你跟我回府上吃个中饭吧,师傅现在应该在午睡,我做饭可好吃了。” 小五犹豫了一下,跟着小道童进了吴青云的府邸。 吴青云的府邸很大,分为前院和后院,当初小五跟着杨春凤和牛爱花来的时候就在前院的大厅见的面,前院还有四间偏房,后院的院中有长亭水榭,荷塘里的锦鲤成群,荷花盛开间有巨大的莲蓬露出。 小五欣喜,指着池子里的莲蓬问道:“我能不能吃一个?” 小道童点头说道:“你等着,我拿竹竿给你。” “不用,我自己去摘。”小五说着就跳到荷塘边,伸手去捞莲蓬。 “小心!”小道童叫道,这荷塘的台阶上长了不少青苔,滑腻得很,而且这荷塘看似很浅,因为种着莲藕的原因形成不少淤泥。 小五扑通一声就栽倒了荷塘里,他虽然摘到了莲蓬,却成了落水狗,这一幕刚好被午睡醒来的吴青云看到。 小道童见吴青云面无表情地站在卧房门口,连忙跪下来说道:“师傅,是徒儿的错,不该带外面的野孩子来,弄坏了您的荷塘。” 吴青云摆了摆手说道:“无妨,你先带他去换件衣裳,准备吃饭吧。” “不用,我一会儿就干了。”小五说道。 小道童不理会小五,将小五硬生生拉到自己的房间,找了件干净的道袍给小五换上。 小五穿着宽松的道袍起了顽皮之下,向小道童板着脸说道:“阿弥陀佛,贫道五真人,见施主你印堂发黑,恐遭劫难哪!” 小道童有些生气,说道:“你怎将佛家的号用在我道家身上,以后切莫装神弄鬼,给师傅看见会不高兴的,洗洗手吃饭吧。” “哎我就开个玩笑你生什么气啊?”小五有点摸不着北,没想到小道童竟然这么古板,开不得玩笑。 吃饭的膳房中,吴青云端坐在上面,小道童端坐在下面,桌上有四五道可口的小菜,还有一条清蒸鲫鱼,小五坐在小道童对面,本来还是将腿敲到板凳上的,见小道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立马老实地将腿放下来。 师徒两人细嚼慢咽,将桌上的菜吃了个遍就是没动鲫鱼,小五问道:“你们道家的人也不吃荤吗?” 小道童说道:“吃不言寝不语。” 吴青云说道:“徒儿,小五初来是客,你这般实数怠慢,凡是不能太过于教条,看来我的确该放你去乱世历练一番,否则你都不知道何为人情冷暖了。” “可是师傅……”小道童刚要解释,被吴青云示意噤声。 吴青云看向小五说道:“小五,我这徒儿虽说死板,但是心地倒是极好,这条鲫鱼是他专门为你烧的,我师徒二人少食荤腥,你要多吃些。” “哦,谢谢吴道长。”小五说着就夹起鱼肉咀嚼。 吴青云说道:“我听小徒说你在路上救了他,一个人把同龄的七八个孩子都打趴下了,可有此事?” 小五点头,说道:“自然是真的,我力气天生就大,那些瘦不拉几的小混蛋上哪禁得住我捏。” 吴青云点头,说道:“那怪不得我见你有些霉运缠身,你这力气天生奇大,若是没有收敛,不懂得收放自己的力量,将来必然是有人命官司的。” “我不信,我又不想杀人。”小五说道。 “放肆!跟师傅说话要放尊重!”小道童呵斥道。 吴青云见小五被呵斥得面上不喜,止住小道童,对小五说道:“你也别急着说不信,就如你刚才为了救他伤了人,你吃晚饭就回家,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家门口必然堵着两家人找你算账。” 小五听到吴青云这么说,想起之前下手的确是重了些,向吴青云告辞立马跑出府邸。 小道童想要叫住小五,可小五已经跑远,他心里有些委屈,吴青云看在眼里,说道:“想要交朋友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吴青云的一句话顿然让小道童眼睛通红,小道童说道:“不如师傅再收个徒弟,也好给我作伴。” 第067章 小五拜师 小五听吴青云说此时那些被他打伤的小孩家长正堵在姥姥家门口找账,因此心急火燎地跑回去看个究竟。 杨春凤家离吴青云的府邸实际上不算太远,也就几里路的距离,因为吴青云的府邸周围隔着荒地,一般人都不敢过去,再加上吴青云以前常年不在家,他又是神仙中人并不见客,所以一般人根不敢叨扰他的居所。 小五跑到姥姥家门口的时候正看见一群孩子的家长堵在门口跟牛爱花理论,牛爱花正在气头上,见小五气喘吁吁地回来,将小五拉过去问道:“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打人了?” 小五指着那些被他打伤的孩子说道:“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打了活该。” “你个小杂种打了人还血口喷人,哪有小孩打架下手这么重的?!”一个长相泼辣的妇女指着小五骂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儿子向来不会主动欺负人,再说一群人打不过一个,你们也好意思来找我,活该!”牛爱花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 “你怎么说话的你?”那名妇女指着牛爱花吼道,一群人都跟着声讨牛爱花。“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怎么着,我就这样怎么着?”牛爱花掐着腰跟众人吵起来。 一群人在杨春凤家门口吵起架来,惹得四周邻居都纷纷出门围观,杨春凤的老脸也挂不住,起初还在门口劝架,后来对方越骂越难听,于是她也忍不住加入骂战中,现场吵得鸡飞狗跳,声震四野。 被家长带来的一群孩子被吵得哇哇大哭,小五在旁边看得打哈欠,蹲在门口的石块上看戏,后来两个妇女上前和杨春凤母女俩掐了起来,众人劝架,杨春凤的邻里则指着几个前来找帐的男人不要拉偏架。 众人吵闹间只见吴青云带着小道童远远走来,吴青云穿着宽松的袍子,小道童神态拘谨,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连忙喊道:“吴道长来了,都别吵了!” 众人安静下来,杨春凤见到吴青云竟然出现在自家门口自然欣喜,连忙躬身问好,众人也都纷纷叫着吴道长的名号。 “吴道长您来给我们评评理,您看看咱这几家孩子被那死孩子打得,他妈竟然还蛮不讲理跟我们说活该!”有妇人向吴青云告状。 众人纷纷埋怨,吴青云摆手说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倒是有些了解,详细来说,是小徒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些孩子面前吃肉包子招摇过市,惹人眼红,以至于招来祸端,你们也不必辩解,这些孩子被打伤的确不该,傍晚的时候到我府上领汤药费,不会亏了你们,就此散去吧。” “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没想到吴道长竟然替牛爱花说话,而且还主动赔偿汤药费。 “那既然吴道长如此说了,咱们就此告辞,不打扰吴道长了。”一中年人领着自家孩子就自行离开。 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离开,一些邻里还不容易见到吴青云一次,当然缠着他要他给算算命。 “你们都是安居乐业平平安安的面,没什么大灾大难,不用担心。”吴青云一句话打发了众人。 杨春凤看出来吴青云是专程来她们家的,就将吴青云请进家中,吴青云说道:“坐就不必了,我此次来就是为了这孩子。” 吴青云说着指向小五,牛爱花一听这话就急了,忙问道:“吴道长,我儿子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吴青云笑着说道:“这倒不是,我早就听闻浅塘镇有一个村子祖孙三人都是时代遗传的大力士,一直想见见倒也忙完了,今日我这小徒被抢,小五出手相救才想起当初传闻,就是来问问你们可否愿意将孩子交给我,操练他几日。” “吴道长是要收我外孙为徒?”杨春凤听了吴青云的话大喜,连忙让小五跪下来给吴青云磕头。 吴青云连忙打住杨春凤,说道:“这倒不必,我就是见这孩子救了小徒,力气又大得惊人,只是这孩子不懂得力道收放,若是没个约束,将来免不得有牢狱之灾,就教他两个月,开学之后便可以从我府上离开,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跟吴道长学艺哪还有不愿意的。”杨春凤说着,连忙将小五拉到吴道长跟前,一脚踢在他脚腕上。“吴道长要收你为徒,还不磕头拜师。” 小五一脸的无可奈何,只得老老实实地给吴道长磕了三个头。 吴青云点头说道:“那从明天起就去我府上住吧,吃住不用担心,练武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若是不能吃苦就没必要来了。” 吴青云说完就走出院子,小道童回头看了一眼小五,说道:“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我叫吴耀。” 吴青云师徒两人走后,牛爱花抱着小五就亲,她说道:“我的宝贝儿子,你真是有福气,妈这辈子的富贵可全就托付你身上了!” “妈,我都没说去不去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骗子。”小五挠着后脑勺说道。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的?”杨春凤批评道。“这吴道长可是当年土皇帝袁世凯都想要请的人,那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跟路边摆摊算命的瞎子不是一个档次的,你跟他学艺的时候可要听话,要记得勤快一点,时常给他老家人捶捶背,到时候教你点真本事就够咱们家光宗耀祖的了。” 小五说道:“可是,上次不还说我会高中状元的吗,我去学本事岂不是要当道士了?” 杨春凤说道:“你傻啊,你要是真能学会算命的本事,到时考试你还不是提前就能知道答案?” “妈,哪有这样的?”牛爱花也觉得杨春凤说得离谱了。“小五能学点本事让咱家大富大贵就好了,我不希望他当大官儿当大人物,你看报纸上那么多大人物死得多快,还有张秀梅的男人陈公博,就是个大卖国贼,咱家小五能像秦叔公那样就很好了。” “你真是有出息,放着大官儿不当非要当痞子。”杨春凤说道。 “这都还没去呢。”小五嘟囔着嘴,想到这个暑假可能就没法找江生玩了,不禁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我本来就就很能打,学什么武功啊真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小五就被牛爱花揪着耳朵从床上拉起来,杨春凤也起得早早的帮小五收拾行李,牛爱花买了不少糖塞在行李中,小五走的时候她还眼睛通红,小五回头看着牛爱花说道:“妈,我就是去隔壁,比学校还近呢,你这样让我都不敢去了,我是不是要被那老头打死哦?” 牛爱花想想也是,拍着小五的屁股说道:“你快去吧,到了那不比家里,一定要听吴道长的话,学好本事再回来,妈天天给你炖鸡肉吃。” “那你别骗我,哼。”小五嘟着嘴,背着一大包行李屁颠屁颠地走向吴青云的府邸。 小五到了吴青云的府邸第一天就开始练习基本功,耐力长跑,压腿,扎马步,每天小五都累得倒头就睡,吴耀见小五身上大汗淋漓,将被子都浸湿了,就将小五叫醒去洗澡。 小五洗完澡从不穿衣服,吴耀和小五睡在同一间弟子房,他批评了小五几次,让他注意礼数,小五不听他的话依然我行我素,他也只能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一个月吴道长才开始教小五拳法,起初就是教一些太祖长拳等基本拳法,等小五练熟了再教他一些道教养生的拳法,小五每天和吴耀一起练习,倒也没觉得多么枯燥,师兄弟两人也就是在那几个月里渐渐熟络。 浅塘镇小学开学后,因为学费的问题牛爱花回三里屯和马爱国商量,她身上的钱不够小五入学,只得卖一些家里的粮食。 而那时候我们家因为父亲的病也都花得拮据,老江出去看诊时候经常收不到钱,全都是赊账的欠条,穷人看病没有钱,只有这一条路子,老江虽然不愿,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家里的粮食不够吃的,他只好将自己的药材背到镇上卖了些给我和江生教学费。 天气闷热,母亲每天都要给父亲清洗身体。父亲如今已经成了药罐子,屋里长久弥漫着难闻的药材味,他的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 北平城常年的干旱让那年秋天的收成大幅度减产,日子过得更加拮据起来,原本班上将近一百多人,开学后还继续上学的就只剩下七十多个,而三里屯除了屯子后面的那口老井还有水,家家户户的井水都干得冒烟。 直到我们开学后的三个月,腊月来临,三里屯终于下了一场大雪。 第068章 大雪 那年腊月的雪下得特别大,北平城像是得到上天眷顾,终于在最紧要的关头下了雪。 三里屯周围的河道早已经干得见底儿,就连屯子东面以浇地的大河也干得只剩一层薄淤泥。 村长带着屯子里的老少爷们将原本就深的大河又挖了一遍,若是没水浇地,冬麦没法成活,来年将颗粒无收。 但是挖河的时候村民们从大河里面挖出了四五具骸骨,有的骸骨上还缠着绳子,没人知道这些骸骨生前的身份,也许是流浪汉失足落水被淹死的,也许是附近村子的少年夏天游泳时一口气没提上来沉了底,也许是像赵壮那样将人杀了,然后再沉尸河底。 总之这些骨骸无从可查,村民们也见怪不怪,一些多嘴的妇女回家后就会吓唬自家孩子说东大河里面有水鬼拖人,要孩子以后不要再去河里游泳。 屯子里挖了大河,河水根本就不够浇地用的,好在一场大雪降下来,补充了些许水分。 那时候三里屯到镇上的那条路上被大雪覆盖,我们没法上学,村长便领着大伙开道,每个人的手里都扛着铁锨,将积雪铲向路两旁,专程给我们走。 一些家里孩子还没上学的人也都来帮忙,大伙儿都说希望屯子里将来能出个状元,即便不能带着村子致富,起码说出去也有面子。 “十年前那张光棍不是捉了条龙鱼给秀梅吃的吗,后来就生下了江绒,江绒学习那么好,以后说不准真是女状元。” “出个女状元可别状元郎还有面子,江绒这小丫头还挺厉害!” 村民们一边夸我一边讲起当年的事情,那时候老江也跟着大家一起铲雪开道,他面上不说却乐在心里。 大雪过后没几天天气放晴,化雪后的天气特别冷,但是北平城得了一场大雪的滋润,附近的河道里也稍微存了些水,若是这个冬天再下一两场大雪,来年春天时北平城将万物复苏。 通货膨胀带来的灾难一直都没缓和过来,国内两军的战争也一直在持续,北平城虽没有战争发生,但是一个冬天下来也不知道要死多少无家可归的人。 沈阿娘当年就是从这样的大雪天里活下来的,她若是看到三里屯周围有快饿死冻死的人,都会拿些吃的或穿的送过去,有时会碰到带着小孩流浪的妇女,妇女见沈阿娘穿着得体,就求沈阿娘将自己的孩子收留。 沈阿娘虽心有不忍,但却不会同情下泛滥,他本就是赵大海的后妈,加上当家作主的是赵富贵,若是他收留了孩子,赵富贵自然要翻脸,而且赵富贵不止一次地提醒沈阿娘财不外露,一些流浪汉饿红了眼,难免会起什么歪心思。 那一年我没有添一件新衣服,有几件衣服都是穿江生穿过的旧衣服。 不过江生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调皮,若是其他家的孩子,衣服上早就打满补丁,江生素来干净,衣服也很少有破洞的。 不过江生和赵大海、小五玩耍时总有不注意的时候,若不小心将衣服擦破扯破江生就会让母亲在破了的口子上绣一些小花。 江生毕竟曾经是上海官宦家庭的小少爷,心里还存在着小小的虚荣心,母亲知道江生穿不得带着补丁的衣服,能绣小花的就帮他绣,没法绣的就会随便补补让我穿。 那时候班上除了秦飞和王虎两人的衣服没有补丁,其余人的衣服多少都有些补丁,因为大家都一样,所以那时的我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 班上的七十来个人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就连班上最胖的小五也整天上课时肚子咕咕叫,江生也在这年月里身形略显消瘦,所以那一年的小年依然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江生是否真的忘了,还是他一直都记得却没有说出来,怕说出来之后没有能力给我过生日惹我不开心。也许在那个每天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过生日的确是奢望,路上时常还会发现被饿死冻死的人,就连江生自己每天都饿得发慌。 活下去已经不容易,又何谈生日? 那一年因为冷,父亲的腿脚又时常疼,更受不了寒天,因此我家的炕又烧了起来。 母亲每天早上都要爬起来去旁边的废旧煤矿厂捡煤块,我和江生有时候也会跟着母亲去煤矿厂捡煤块,有一次我偷偷地走到矿井边向下看时,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从矿洞中隐约传来风的呼号,让我内心惶恐不安,再不敢过去。 有时晚上睡觉时隔壁堂屋会传来吵闹声,父亲夜里会突然醒来,咳嗽不止,有一次还咳出了血。 老江的医术在浅塘镇数一数二,若不是他日夜调理父亲,父亲早就该一命呜呼了,只是父亲的身体上多次受创,当年母亲的事情让他有了心疾,再加上掉井里的那次受到惊吓,外邪入体,导致老江也有些束手无策,只能勉强维持父亲的生命。 有时父亲会被母亲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父亲不知从何时起眉头一直都紧紧皱着,他总是会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是胸腔内有什么东西蠕动,让他想要咳嗽又咳嗽不出来。 父亲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勉强笑笑,吃饭时会给自己和江生倒一小酒盅的酒,爷俩各自抿一口,然后才开始吃饭。 母亲忙的时候父亲若是想方便江生便扶着父亲,他们两人虽然没什么话说,父亲也还是打眼神里讨厌江生,但自打他久病在床后就没讲过一句江生的不是。 江生有时会端着洗脚水到父亲床边,帮父亲洗脚,有时也会帮趁着父亲在院子里晒太阳时把堂屋打扫一番,省了母亲不少力气。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五口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有鱼有肉,有汤有饺子,江生那天吃的特别多,老江和父亲找他喝酒他抬起酒杯就一饮而尽。 以前日子好过的时候江生有些钱就会请我和赵大海吃肉包子开小灶,老江带江生出去看诊时看见好吃的也都会买给江生,可这一年来,江生再没有吃过好吃的,上课时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没有哪个女生再偷偷塞零食在他的桌肚里。 似乎他父亲陈公博死后,江生的世界就开始变了,变得没人再疼他,变得没人再将他当一回事。 江生吃饱了饭后就回了房间,父亲说道:“过完年江生就十二岁了,爸,你看能不能给江生找个活干干,家里就靠你一个人的收入明显不够。” 老江还没说话,母亲就说道:“孩子才多大点就找工作,今天咱家这饭菜还都是江生买的,他昨天一个人跑街上写春联卖的,江生比江绒学习都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一定要读。” 老江说道:“生计问题不用担心,有我在就够你们吃的。” 母亲接着说道:“要是不够吃的我到时候自然会找份工作,不是为了照顾你我也不会闲在家里。” “好了好了,大过年不说这些话,咱家在三里屯除了赵富贵家怕也是过的最好的了,不要不知眼前福。”老江见父亲脸色难堪,连忙说道。 父亲憋得无话可说,也没母亲争执,吃过了饭就躺在床上准备休息。 我回到房间后正看见羊油灯灯光下的江生眼睛通红,他的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我小声地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了,就是有些困了。”江生说着就躺在床上,身影背对着我。 我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在寒冷的冬夜里迷迷糊糊地睡着。 半夜的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五喊着江生的名字,江生听到动静忙爬起来跑出去,小五透过门缝说道:“江生,赵大海让他爸弄了些烟花鞭炮,一会儿就放了,一起来看看。” “噢,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穿衣服。”江生说着跑回屋里,他见我醒了,也让我跟着去。 我和江生都穿着棉袄跟着小五出门,母亲从堂屋里出来,叮嘱我和江生看放完烟花就立马回来,外面冷小心着凉。 逢年过节放烟花炮竹是自古以来的习俗,可那个年月实在穷的得叮当响,谁还有这闲钱买烟花炮竹,只有家境宽裕的赵富贵家才放得起。 放鞭炮的是赵大海,他也给了江生和小五几个炮竹让他们也放着玩。 小五自然欣喜得很,放完一个还想要放。江生也尝试着放了一个炮竹,他以前在上海的时候都是管家放鞭炮给他见生怕炸着他的手,上海的烟花炸得也比赵大海的烟花漂亮得多,可这年头能放炮竹玩,不知道要有多少小孩跟着眼馋。 围观赵大海放烟花的村民很多,一些压根没看过烟花的村民们连连惊呼,想不到漆黑的夜里这烟花竟然能绽放得如此瑰丽。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我和江生早早地爬起来到后院的找老江给他磕头,老江给我和江生各自一些压岁钱。 吃过了早饭后,屯子里突然热闹起来,小五匆匆地跑来,让我和江生跟着去赵富贵家磕头,因为赵富贵的爹赵福喜突然生了重病要冲喜,所以凡是去磕头的人都有糖吃,每个人都有一个红包。 第069章 变化 那个年代的辈分虽然很重要,但若是有人生病想要新年冲喜聚福就会用这种办法,让全村的小孩去磕头,既有面子,又图个满堂福的吉利。 给地主赵富贵磕头不仅有糖吃还有红包拿,着年月村民们哪还有人顾得上面子里子,大人们都催着自家孩子去磕头讨个喜钱。 老地主赵福喜坐在自家堂屋上座,面前的的八仙桌上全是糖果和红包,两边端坐着赵富贵和沈阿娘也都喜滋滋的。小孩们磕完头就站在旁边,赵大海给大家一一发糖,跟他玩得一般的他就抓一小把糖,玩得好的就抓一大把糖,孩子们领完了糖就到沈阿娘跟前领红包,会说喜话的孩子沈阿娘就再抓一把糖给他。 大家一年到头都没块糖吃,能吃上一块糖已经够高兴几天,更何况是一把糖。 我和小五是一起去的,小五嘴甜,一边磕头一边说:“祝赵福喜老爷子早日康复,长命百岁,祝叔叔婶婶百年好合,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小五说这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沈阿娘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同寻常,怕是已经有了身孕。 乡下的孩子大都木讷,像小五这样嘴甜的没几个,赵福喜听到这吉利话乐坏了,给了小五两个红包,小五喜滋滋地退到一旁,轮到我的时候,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沈阿娘发给我红包的时候问道:“江绒,你哥呢?” 我摇头说:“不知道,他刚刚还跟我们一起来的。” 赵福喜冲喜集福的事情忙完后,沈阿娘就匆匆出了门,那时候我和小五到处找不到江生,不知道江生去了哪里,就在赵富贵家门口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沈阿娘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屯子后面的大桥上,沿着大桥对岸走到北坡上,果真看见江生坐在避风的塘子。 “江生。”沈阿娘叫着江生的名字。 江生抬起头,看到是沈阿娘,就问道:“沈阿娘,你怎么来这里?” 沈阿娘说道:“我秋天的时候见你来这里几次,屯子里的小孩都找不着你,我猜你在这里就来看看,快回去跟大海和小五玩吧,都在等你。”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我一会儿就回去。” 沈阿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说道:“这是阿娘给你的压岁钱,你收着。” “我不要。”江生说道。 “拿着吧,跟我还客气什么,旁人都有,你把钱藏着不要给你爸妈,也不要跟你妹妹讲,自己饿了的时候在街上偷偷买点好吃的,别饿着自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你瘦了那么多。”沈阿娘将红包塞到江生手里,接着就转身离开。“过一会就回屯子找大海玩啊。” 沈阿娘走后,江生拆开红包,里面是两枚货真价实的银元,够普通的农户家庭几个月的开销。 那一年江生十二岁,我和小五都十岁。 江生以前在三里屯的时候还会巴望着有一天自己会离开这个穷乡僻壤,可陈公博死后,上海那边的一切都和他断了联系,原本的管家和保姆没人联系他,陈公博的那一脉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就连陈公博的原配夫人也对他这个私生子不管不顾。 江生有时候活得特矛盾,他父亲陈公博一生就是死于不知所措的矛盾抉择中,他也同样如此,他身为上海来的小少爷,过着和自己身份格格不入的穷苦生活,如今以前的一切断了篇儿,他又要重新适应自己的生活环境,将自己以前的生活习惯打破,重新来过。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寒假里的时候江生了一场病,整日里咳嗽不止,老江熬了药给江生喝,他发现江生的身体有些虚,就每天熬一些强身健体的补药给江生喝,有一次他在远处的山上挖到一株野山参都没舍得卖,给父亲和江生熬了喝了。 那时我也想喝,老江不让,说女孩子喝这么强的补药会流鼻血。 父亲那时候似乎已经是病入膏肓,老江也已经无计可施,我看见母亲时常洗衣服的时候就流眼泪,有时和老江在院子外正讲话的时候就哭了出来。 四月的一天,阳光正好,微风徐徐,父亲的精神突然好转很多,他独自拄着拐杖到屯子的路中央,跟往来的三里屯村民们打招呼。 众人见向来阴郁的父亲突然气色这么好,也热情许多,便和父亲聊了两句,那时候我和江生在上课,后来听说父亲还去了赵富贵家找赵富贵坐了会儿。 母亲到隔壁的村子帮着地主种了半亩的大棚蔬菜,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几斤面粉和一捧蔬菜种子,村头正闲聊的村民们见母亲回来,就说道:“秀梅呀,你家正阳精神好了很多,今天跟我们聊了半天,有说有笑的,这回养好了身体可注意点别再出事儿啦,有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阳是个福气相。” 母亲听村民们都这么说,急忙回家,果真见到父亲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手里捧着一本书,睡意朦胧,见母亲来了,急忙起来,说道:“秀梅,你来了。” 母亲点头,说道:“你怎么自己出去了,感觉身体是不是好了许多?” 父亲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身体轻松了许多,也想吃饭喝酒,出去走了一会儿,又到富贵家借了本三国回来看,反正闲着也没事。” “你还能读得懂三国?”母亲笑道。 “那你就小看我了。”父亲说道。“我上学那会儿跟马爱国一样是个文青,整天看鲁迅先生的文章,这不一直都有事耽搁着,不然也可能当个作家什么的。” “你就吹牛吧。”母亲露出久违的微笑,走到我和江生的房间里,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到院子的井边洗。 母亲将猪油皂打在衣服上清洗的时候,发现一条亵裤上的透明液体,略微迟疑了一下,拿到父亲面前,问道:“正阳,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江生的?”父亲问道。 母亲点头,说道:“是江生的,刚刚收拾他床铺时我还纳闷怎么把亵裤藏在枕头底下。” 父亲说道:“看来这小子是发育了,用城里人话讲,这叫青春期。” 母亲说道:“儿子才这么下,会不会是因为喝了太多老江的补药提前发育了?” 父亲说道:“江生都十二岁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做梦时也差不多有这种情况,江绒估计再过一两年也该有些变化了,你别把话说透,省得小孩害羞。” 母亲说道:“我没事说这个干啥,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现。” 父亲笑了笑,说道:“你倒是猴精,江生的脑瓜子这么聪明,知道要被你发现的,只要不点明就行,小孩也要面子,你这几天做点好吃的,这一天到晚吃野菜团子,看把孩子们瘦的,钱不用花我身上,我这病不打紧。” “那行,就听你的,我一会儿去街上称三两肉回来,咱家攒的这些鸡蛋今晚也熬一锅鸡蛋汤喝。”母亲一边将江生的亵裤放在盆里洗一边说道。 傍晚放学回来的时候,小五将书包扔在门口就和江生一起跑向屯之后的麦场上玩。 江生一路上和小五、赵大海疯跑追逐,他将书包塞给我让我拿回家,并且嘱咐我写完作业再出来玩。 父亲在院子里闭目养神,听见我回来,就将我叫了过去,父亲问道:“江绒,你哥呢?” “哥哥跟小五他们去麦场上玩了。”我说道,心里有些害怕父亲,不敢接近。 父亲点了点头,说道:“那你也去玩吧,早点回来吃饭,今天你妈专门买了些肉回来吃。” 我听了父亲的话很高兴,并没有注意到父亲今天的突然变化。 麦场上,江生和小五他们一群孩子正捣拐儿玩,后来一群人玩累了就要爬树摘掏鸟窝。 小五自从跟吴青云学了本事之后,身手就矫健许多,虽然身体胖,但是爬起树来并不含糊。 小五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脸色通红,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万分地说道:“刚刚从树上滑下来,裤裆好舒服哦。” 旁边一个孩子说道:“我也早就发现了,你用力夹着东西的时候就会特别舒服,比如这棵树。” 小五好奇,走到一棵小树旁,两腿用力夹着,将树折弯,像是骑大马一样,其他孩子也都跟着模仿起来,赵大海也好奇地模仿起来。 江生在旁边看得愣了,想起昨晚上半夜发生的事情,终究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小五脸色通红,看向江生说道:“江生,你也来试试。” “我不要试。”江生脸通红,小声说道:“你们这也太,太流氓了……” 小五停止了动作,说道:“我想尿尿。” 于是小五当众脱了裤子撒起尿来,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小五说道:“我那天上厕所看到高年级有个小孩这里长了好多毛,真是难看死了,好像男孩到了这个年纪都会长,江生你比我们大两岁,你长没长啊?” “没长。”江生说道。 “你给我看看。”小五说道。 “滚。”江生没好气地说。 第070章 父亲的死和突如其来的瘟疫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的气色看起来极好,他的话比以往多了不少,都是讲一些些零零碎碎的小事,父亲平静地说,我们就平静地听。 睡觉的时候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我们的房间,帮我把被子盖好,然后又回头对江生说道:“江生,以后亵裤要常换,今天逢集你妈又给你买了两条。” 江生嗯了一声,像是被发现了什么秘密,害羞地钻进被窝,红了脸。 父亲吹灭屋里的羊油灯就回了堂屋,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直到第二天早晨时听到母亲的哭声从隔壁传来。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走得很安详,老江听到母亲的哭声急忙赶到我家,可父亲的身体已经凉了。 哪怕老江已经预感到父亲活不长久,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父亲半句话没留就走了,他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那时候我被哭声惊醒,江生也已经穿好衣服,我光着脚丫跑到隔壁堂屋,见堂屋里已经站满了人,母亲趴在父床边恸哭,她说道:“昨儿晚上还说今亮要吃饺子的,怎么好好的说走就走了?” 父亲前一天晚上跟母亲讲了不少话,他说:“秀梅啊,万一咱爹哪天不在了,这个家可就要靠你了,你得照顾好咱女儿江绒,甭让她受半点委屈。” “赵树根欠了我七十五块钱,马爱国欠了我一千,王木匠欠了我五十块,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还的,这时候货币贬值,还钱不地道,以后一定会还的,你可千万别去要。” “江生是男孩,关键时候也能帮你忙,我突然觉得多个儿子也挺好,总不至于让你一个人太劳累,就是咱家这江绒啊不好养,不过话说回来毕竟是未来的女状元,以后无论如何也得供她读书。” 母亲起先还意识到父亲突然的精神焕发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她以为父亲这样逐渐好转起来,自己苦一点,咱家就还能回到以前那样平静安康的日子,如今想来昨晚的话,才晓得父亲是在交代后事。 父亲这一生活得并不自在,小时候和马爱国整天追打皮闹惹是生非,后来因为战乱的原因辍学在家放牛,十二岁那年奶奶得了肺痨离世,再之后就是和建筑队的师傅学手艺。 日军侵华之后,父亲为了生计,在建筑队的保举下进了宪兵队修房子,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 我依稀记得父亲偶尔会抚摸我的脸,他的手像是干裂的老树皮,而昨天晚上他帮我盖被子的时候也蹭了蹭我的脸,我将他冰凉干燥的手拿开,一副讨厌他的样子。 母亲的嚎啕大哭让在场的人都闻声落泪,所有人都说以为父亲病情好转,以后还能过得上好日子。 昨天还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我站在人声嘈杂的人群中,一时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初刘兰英也是好好的一个活人,晚上的时候就死了,张光棍也是个大活人,结果被一群人围观枪毙了,可他们终究是被赵壮害的,而害人的赵壮也受到了制裁,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埋在三里屯北坡脚下。 我父亲的死让我有些不明白,他没有害人,也没人害他,既没有得病,也不是衰老,更不是自杀,那么他为什么要死? 后来我把这个疑问悄悄地问了江生,江生想了半天告诉我,这就是命。 至亲的离去,给我带来的并不是无尽的悲伤,而是深深的疑惑。 我爱父亲,也明白从此就见不着他了,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 举办丧事的时候,父亲的灵堂前,我和江生分别左右跪着,中间放着烧纸的火盆,江生一直呜呜啼哭,声泪俱下,相对于两年前刘兰英的丧事时比赵大海哭得伤心得多,也更加卖力。 我跪在江生的对面,看着向来喜静的江生偶尔大哭的样子,心里更加疑惑,因为一直以来他和父亲都闹不和,而我才是父亲亲生的。 父亲下葬的时候,母亲抱着棺材嚎啕大哭,一些村民上前拉着母亲,江生则站在我旁边抹着眼泪,同样不知所措。 晚上的时候,众人早已各自回家,母亲一个人蹲在父亲的坟冢旁不言不语,神情呆滞,我和江生则一直陪在母亲身旁。 后来我靠在江生的肩膀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母亲回过神来,让江生将我背回家睡觉。 我趴在江生的脖颈间,闻着他身上依稀让人安详的气味,很快就陷入梦境。 我在梦里看见父亲背着我到三里屯西面的树林里摘一种叫酸溜儿的紫色果实,特甜特好吃。 父亲向来疼我,从不舍得打我一下,梦境的最后,父亲表情凝重地跟我说:“江绒,你是咱们村里将来的女状元,一定要给我争口气。” 我有些害怕父亲这样的神情,就转身逃离,我想要找江生保护我,可江生却不见了,我梦境的记忆里,江生离我而去,我又想起当初母亲趴在我床边跟我说的话。 “你哥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想去找他,就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出海留学去找他。” 我从睡梦中惊醒,枕头湿了一片,而清晨的微光中,我看到江生正睡在他的床上,神情略显疲倦。 我不知道自己流眼泪是因为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了,还是因为梦到了江生。 但也许父亲的死并不算坏事,起码在接下来的灾难中,他的提前离开,省了很多伤心。 这场灾难,就是突如其来的瘟疫。 一九四七的北平,经济萧条和饥荒问题导致无数家庭缺衣少粮,各地的流浪汉都汇聚在这个曾经的天子之都,路上饿死病死和冻死的人不知多少,有的人被附近的好心村民埋了,有的则被野狗或老鼠吃了,也有的招了蛆,直到成为荒野里的白骨。 那时候医疗卫生很差,很多人得了病没钱治就只能强忍着,本来因为战乱药物就短缺,即便一些药店不趁机提价,平民老百姓也同样买不起。 有的人病死之后就直接埋在土里,人死之后是要在棺材里放阴钱的,一些人为了那点钱就会去挖坟取财,一不小心就染了病。 更可怕的是有些人饿得发慌,家里已经没了粮食,就去捉鱼摸虾吃虫子,这些东西吃完了就抓老鼠吃。 那个年代最不缺的动物就是老鼠,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老鼠的唧唧声,哪怕家里各个角落都放了老鼠药,每天母亲都会清扫出几只老鼠,粮仓里老鼠横行,墙上被打出很多鼠洞,被老鼠啃过的花生或玉米母亲向来不敢拾起来,都是随着老鼠的尸体一并扔了。 而老鼠是会吃同类的,老鼠的尸体扔到臭水沟里,臭水沟里的老鼠也会去啃食。 饿疯了的人们以为将老鼠烤熟了就可以填饱肚子,有的人还喜滋滋的,觉得吃了一顿肉。 那时得了感冒咳嗽都有可能一命呜呼,北平城的每个城区每天生病者无数,各大药房的学徒和临时工稍懂药理的都要接诊,遇到没钱的当然轰走。 三里屯附近村子的村民也都知道老江的医术好,看病还便宜,所以登门求医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老江时常出去看诊,都是他以前认识的老朋友,以及老朋友的亲戚朋友。 后来上门求医的人实在太多,老江也就只好整天在家看诊。 感冒咳嗽和发烧的病一副药喝完,两三天的时间就差不多好了,那时候的大病就是水肿病,因为饥饿导致饮食失调,人体体弱,外邪入侵,使肺失宣降通调,脾失健运,肾失开合,导致体内水液潴留,头部、四肢甚至全是都有可能浮肿。 先前三里屯有过一例得水肿病的患者,这种病药疗是其次,食疗才是关键,可家家没有粮食,老江可以免费送一些药草,总不能把咱家粮食也送出去。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说老江见死不救,老江只能把人轰出去。 那时候找老江看水肿病的人也不少,这病只有穷得没饭吃的人才会得,老江大都分文未取,虽然得了这病的人大多数人还是死了,但他也算是尽了力。 而近两天老江发现前来看病的人多数都是发烧的患者,有的是低热,有的是急性高烧,甚至有的人来的时候就一直打寒颤,皮肤瘀斑出血。 因为前来看病的人多,所以老江吃饭的时候并未和我们家在一起吃,每次做好饭母亲都会让我或江生将饭菜送过去。 有一名邻村的病人从老江这里看完病之后当天晚上就死了,当晚病人家属将老江叫过去,老江见那人身上疱疹,淤青出血,全身发黑,这才意识到坏了。 老江傍晚的时候还怀疑是不是到了一年春末鸡瘟爆发的时期,可他万万也没想到鼠疫竟然能在北平城传染开来。 最先得鼠疫的并不是老江看的这名患者,早在两天前北平城各个城区就相继出现了这样的症状。 老江急忙向镇上的卫生部门反应,到了镇上才知道昨天就有人上报了这一情况,今天中午的时候死了几个人,几名老中医都判断是鼠疫。 鼠疫又叫黑死病,那个医疗卫生极差的年代,贫穷和暴力充斥的地区,一旦鼠疫传播开来,就相当于屠城之灾。 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学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一情况,中午学校就突然被封锁了。 当时张先生突然领着一名警察进了教室,警察问我们班有谁发烧生病了的,当时有个孩子咳嗽,被张先生叫回了家,据说高年级有一名学生发了烧被带走了。 当天学校来了几名大夫,一一给学生们号脉看诊,没查出问题后随即就匆匆离开。 张先生召集全校的师生到操场开了紧急会议,让我们所有人这两天都不得回家,更不准偷偷跑出去,若是在学校见到老鼠和任何小动物都要上报给学校,不得私自动手打死,否则开除。 那两天我们在学校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偶尔能听见学校外面传来哭声。 张先生让学生们两天内不得回家,我们的吃食都是学校提供的,那时候住都是住在教室里,趴在课桌上就能睡一夜。 大家吃住都在一起,起初都觉得好玩,有时玩到大半夜才睡觉,张先生也陪我们坐在教室,谁去上厕所都要跟他通报一声。 两天过后,本以为能够回家好好洗洗澡睡上一觉,可张先生依然不放我们回家,并且让老师们全程看守,那时候有不听话的孩子想要翻墙出去,被老师抓到后打得鬼哭狼嚎,张先生在一旁直叫好,说打死了也不屈。 大家这才慌了神,知道外面也许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那时候有些学生家长赶到学校门口接孩子也都被张先生拒绝在外,门口贴了告示,就连钱财、吃的和被褥都不得入内。 如此大家被困在学校一个星期,整日里吃着带糠的米饭勉强填饱肚子。一次早读课的时候,张先生叫我出去检查我背书,一名女老师前来找张先生,说道:“校长,学校的钱已经用光了,学校三百多号孩子,再耗下去怎么养得起?” 张先生示意我进教室,然后才和那名老师商议起来。 那些天一些爱干净的人会偷偷到学校的井边打水洗澡,男生躲在松树旁边不怕看,可女生就一样了,根本不敢洗澡。 江生打了一桶水,把我领到墙角,有松树挡着,小五和赵大海把守在旁边,让我用冷水洗了回澡。 我洗澡的时候小五偷偷回头看我,我大声喊着流氓,说道:“哥哥,小五偷看我!” 江生有些气恼地看向小五,小五尴尬地挠了挠头,说道:“我没看到,有松树挡着呢。” 我洗完澡从松树后面走出来,赌气地看着小五说道:“死胖子,你就是流氓!” 江生摇了摇头,拎着水桶回了教室,小五则拉着赵大海偷偷说道:“大海,我发现江绒好像要发育了耶~” 傍晚的时候,小五将江生悄悄叫出了教室,说道:“江生,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啊,按理说无论怎样我妈也该来找我了,要不今晚我们逃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吧?” 第071章 老江 那一年鼠疫席卷了整个北平城,浅塘镇所有的学生都被强制隔离在教室,家长不得送入任何物资以免传染。 那时候大家吃住在一起,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孩子想家,但同学都在身旁,倒也都没哭闹。 晚上趁大家都熟睡的时候,三个身影悄悄地从教室后面溜了出去,我也跟着走出教室,江生见我跟来,小声说道:“江绒,你别跟来,我和小五回屯子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早之前会赶回来的。” “是啊江绒,你别跟来了,这一个来回二十多里呢累也累死了,有大海陪你在学校,外面有什么事咱们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小五说道。 我嘟着嘴,有些不情愿,江生摸着我的脑袋说道:“快回去睡觉吧,明天我给你带包子吃。” “嗯!”我乖巧地点头。“哥哥你早点回来,先生看得严,晚了会打你的。” 江生应着,和小五一起跑向墙边,两人先上了墙,然后将王虎拉到墙上,江生跳下去之前还给我招了招手让我回去。 王虎家离学校很近,所以三人最先去了王虎家。 三人走到浅塘镇的大街上时,明月高照,街道空无一人,有些人家的店铺上挂着白色的灯笼,地上到处都是纸钱纸马。 “这个点儿不该所有店铺都关门了,人怎么都没了?”王虎有些害怕,看向漆黑的巷子。 “先去你家看看吧王虎。”江生说道。 王虎点头,领着江生和小五朝家里走,四周的人家房门紧闭,偶尔看见开着门的人家,里面都摆设灵堂,供桌上点燃白蜡烛。 王虎心惊胆战地敲着自家大门,门内很快亮起灯,王虎的父亲和母亲都出门查看,见王虎、江生和小五站在门口,神情疑虑,问道:“虎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王虎说道:“我和同学偷偷跑出来的,张先生将我们关在学校都一个星期了,你们怎么不去看我?” 王虎的父亲借着灯光打量我们的脸色,然后将我们领了进去,他说道:“现在鼠疫爆发,全城戒备,所有人都要隔离,学校应该是唯一没有被传染的地方,北平城所有警力出动搜查被感染的流浪汉,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了。” “鼠疫?”江生皱着眉头,问道:“鼠疫不是已经可以治疗了吗,为什么还会死人?” 王虎的父亲说道:“鼠疫哪有这么好治?就连接种过鼠疫疫苗的人感染了也不一定活得下来,现在是内战期间,药房药铺的药几乎被买空,就连西医诊所的药也都用完了,井水河水里面都是死老鼠,外面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现在全城都在灭鼠灭蚤,你们既然出来了那就别回去了,咱家是安全的。” “我小时候接种过天花疫苗和鼠疫疫苗,我得回三里屯看看。”江生说道。 “三里屯?”王虎的父亲疑惑。“周围的村子好像都被封锁了,听说有一个村子共用的水井里掉进去一只老鼠,全村的人都没了……” 江生听到王虎的父亲这么说,转身就跑了出去,小五跟在江生后面,两人跑了半晌,跑得大汗淋漓,小五在夜色中看着江生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气喘吁吁地喊道:“江生,等等我!” 江生停下来,跟小五一起走向屯子,他们两人无声,还站在很远的地方就瞧见三里屯中传来的亮光。 在三里屯的屯子口,两名村民正把守,见江生和小五回来,连忙起身将他们拦住。 “江生,小五,你们怎么大半夜从学校跑回来了?”其中一个村民问道。 江生望向屯子中的一个独立院子,那里停着几辆军车,灯火通明,江生问道:“我家怎么了?” 那名村民说道:“咱们三里屯的人隔离及时,消灭鼠蚤也很彻底,没人被感染,但是老江到镇上看诊的时候……” 江生没听完村民的话就跑向老江住的院子,那院子里外都是老江平常种得花花草草,此时几辆军车和警署的车都停在门口。 老江的院子外站满了镇上的领导,江生挤进人群,远远地瞧见老江躺在病床上,身旁是两名医务人员,母亲守在旁边,床前还站着我。 一个小时前,江生和小五刚从学校偷偷跑出没多久,学校就进来一辆军车,张先生开了灯,让我和江生坐上军车回去看老江最后一眼,江生不在,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被接了回来。 老江身为抗战时期的国军军医,战场上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他回到北平城后,虽然被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但是他在军中的地位却极高。因为他精通医术,常常给领导家属看病,跟所有领导都合得来,又从不得罪人,所以老江感染鼠疫之后被区别对待,上报给了北平城军区中心。 鼠疫防治中心的医务人员给老江注射疫苗,用了最好的药,可老江的病情并不见好转,他得的是肺型鼠疫,他年纪较大,又历经战争,身体大不如前,当天晚上就心力衰竭,皮肤发黑,肺型鼠疫是鼠疫病种中最可怕的黑死病。 老江临死前的愿望就是回到三里屯,看看自己生长的故土,还有自己的孙女和孙子。 老江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睛,见我一脸畏惧地站在母亲身旁,他虚弱地开口问道:“江生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丫头?” “哥哥没回来。”我小声说道。 母亲说:“江生跟小五提前跑出了学校,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您再撑一会儿,爸。” “不用了。”老江的眼神颓靡,整个皮肤都是紫黑色的,看起来特别吓人。“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只是没想到感染了鼠疫,我今年年头的时候去镇上找吴道长算了一卦,他说几年后这天下将会闹饥荒,到时北平城浮尸遍野,咱家还会饿死一个人。” 母亲擦着眼泪说道:“算命的话不能全信,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让两个孩子没吃的,你就放心走吧。” 老江说:“不,你不能死,要死你也得等孩子长大成人了再死,我只是要你记着,最后一口吃的要给江绒,我再疼江生,他也不是咱江家的种。” 老江说着,突然抓住母亲的手,狠狠地问道:“记住没有,若死的是江绒,你就是江家的罪人!” 母亲看见老江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她点了点头,声泪俱下说道:“我记住了。” 老江松开了手,渐渐没了声息,旁边的医务人员上前查看,然后向门口的领导点了点头。 几名军人脱下军帽,向老江敬礼。 他们没注意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江生,转身跑向黑暗中,跑向三里屯后面的北坡。 我隐约听见小五叫着江生的名字,他追着江生跑了出去。 小五是江生最好的朋友,两人平常无话不谈,江生不止一次在小五面前讲老江的好。 老江惯着江生,甚至胜过亲生孙女,他将江生捧在手心,扛着肩上。 江生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广西提督陈志美,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陈公博也总是一副愁眉苦脸不让人亲近的样子。 当年父亲江正阳和江生打赌,说江生来到三里屯后就只值五百个大洋,想再要五百个大洋根本不可能,江生不信,结果他输了。 陈公博风流成性,他的正牌夫人叫李励庄,谈吐优雅,相貌端庄,是国之才女,不是母亲张秀梅这样的农村妇人可比的。而陈公博在逃往海外之前就已经将财产分配给了其余几个子女,他临死之前在狱中写了几封信分别寄给自己的子女,唯独没有写给江生。 陈公博的遗体被送回上海公墓安葬的时候所有子女都在,也唯独没有江生。 江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他是个会把委屈咽进肚子里的人。 他甚至不再提曾经一口一个小少爷的惯着他的黎叔,不再提他的奶妈。江生会像其他小孩子炫耀一样东西那样跟小五炫耀,老江带着他到北平城的阳春面馆吃阳春面,他要加牛肉老江就给他加,他要穿唐装,老江就给他买。 “江生。”小五追上江生,喊着江生的名字。 江生的肩膀耸动,泣不成声,他突然捂着头蹲在草地上,像疯了一样捶打自己的脑袋。 第072章 小五的一家 北平城鼠疫爆发的两天前,马爱国和牛爱花因为工作的原因再次吵了起来。 马爱国原来在的纺织厂倒闭之后就一直在家种地,但是他家的地并不多,牛爱花一个人就忙乎过来,所以牛爱花一天到晚跟马爱国吵个没完。 马爱国崇拜鲁迅先生,想要做个专职的作家,他整天在家闷头写作,书稿写了一页又一夜,两个月写出来一本十来万字的小说,寄给当地的出版社后没过多久就被退稿了。 那时时局动乱,出版社又少,出版行业更不景气,只能勉强印一些学生用的字典和课本,或者请一些已经成名的作家写约稿,不敢录用新人稿件。 马爱国在信封里附带了几张之前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歌散文过去,也都被一股脑寄了回来。 马爱国因为写书的事情被搞得焦头烂额,心情抑郁,他的婆娘牛爱花又整天在耳边讥讽,惹得一向脾气好的他几次发火想要打人。 牛爱花掐着腰,指着自己脑门说道:“你打我,有能耐你就打我,马爱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进了局子我把你弄出来,没工作我爹妈帮你找,你倒好,地里的农活不能干,工作也不出去找,这软饭吃得救那么舒服?” 马爱国锤头懊恼不说话,牛爱花说道:“人人都知道你马爱国力气大,按理说体力活该擅长才是,可你干过什么卖力气的活?小学才刚毕业就去写书,你瞧瞧你浪费了多少纸,这些纸也是老娘的钱买的!” “你少说两句也死不了,我头疼。”马爱国说着就起身走出去。 “你给我回来!”牛爱花叫嚷着,拉住马爱国。 马爱国用力一甩将牛爱花搡在门槛上,牛爱花干脆打滚不起来,她喊道:“马爱国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把家里的粮食送给你那两个畜生弟弟,你这样的人怎么不死哦!” 马爱国出了门后到赵富贵家的商店买了一包烟,沈阿娘但是在店里,见马爱国脸色不好也就没多说话,马爱国掏了半天没找到火柴,身上又没了钱,沈阿娘就递过去一盒火柴。 马爱国有些尴尬地接过火柴,点了根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后问道:“他婶儿,富贵现在在家吗?” 沈阿娘说道:“刚出去了,到隔壁村办点事儿,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讲吧,他晚上回来我跟他讲。” “哦。”马爱国犹豫了一下,说道:“富贵认不认识什么厂里的领导,或者干苦力的工作,不怕累。” 沈阿娘似乎是明白了马爱国脸色不好看的原因,她也不点破,说道:“这年月仅有的几个厂子估计也不招人了,富贵跟那些厂里领导只是吃过饭,倒是没什么往来,找进去恐怕有困难,不过干苦力的活他倒是认识一个,镇上黄包车租赁公司里的人,其余的还认识什么人我也不清楚,等回来再具体帮你问下。” 马爱国应了一声,跟沈阿娘告了别,然后朝镇上走去。 拉黄包车不仅是要卖体力,一般人的身体根本吃不消,更是需要抛头露面的活,给别人知道了不体面,所谓当牛做马也不过如此。 马爱国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身强体壮,力气又比寻常人大几倍,他知道赵富贵不一定会帮他,所以对于沈阿娘的话他也没放在心上,自己去了镇上,准备到几个厂里问问哪里需要扛大包的,最好是计件的。 当天晚上马爱国从镇上回来得很晚,牛爱花破口大骂的声音深更半夜传出,被惊醒的邻里都不由地皱起眉头。 第二天马爱国早早地起床又去了镇上,又是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他回家的时候神情疲倦,还带了一块猪肉,盖在吃饭桌上的餐布下面。 第三天的时候,马爱国再次早早地出去,牛爱花不知道马爱国找了份什么样的工作,不过见他带回来一块猪肉,也就没再骂他,在马爱国匆匆吃了些冷饭出去后,牛爱花说道:“连句话你都不会讲了,你怎么不死外面,最好就别回来了。” 牛爱花说完这句话之后,当天晚上马爱国就真都没有回来。 牛爱花夜里睡觉害怕,就去把小五叫醒,说道:“儿子,你爸这个废物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野女人的床上使劲儿了,等他回来后你别搭理他,看我怎么治他。” “哎呀妈,我都睡着了你还叫我,你一天到晚的能不能少折腾?”小五不耐烦地说道。 “你个小瘪三,我真是白养你那么大了!老娘省吃俭用都给你买好吃好穿的,你就这样对我!”牛爱花又叽喳数落起小五的不是。 牛爱花骂完了小五就气呼呼地回了屋,早晨小五没吃饭就顶着黑眼圈跟我们一起去上学,而后学校就开紧急会议,张先生将所有人都留在了学校里不让回家。 这么一留,就留了一个星期。 小五安慰完江生,他顽皮地跳到江生的背上,跟江生一路追打皮闹,江生也只有在小五面前才能很快从悲伤的气氛中缓和过来。 小五告别了江生,他回到家门口,透过门缝见院子里一片漆黑,就喊了声:“爸,妈,我回来喽。” 屋内没有动静,小五手一推门就开了,他一边喊着牛爱花,一边摸进黑暗的堂屋里,熟络地从吃饭桌上摸到火柴,隐约见到八仙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于是小五将自己屋内的羊油灯找了来。 小五看见堂屋里倚在床边的牛爱花时被吓得险些叫出声。 只见牛爱花蓬头垢面地瘫在地上,神情呆滞,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看起来有些吓人。 “妈,你在干什么?”小五问道。 牛爱花不言语,她身子轻晃,淡淡地看了一眼小五,说道:“爱国啊,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是小五。”小五说道。“你抱着什么东西哦,怎么像……” 小五的话还没说完,猛然看见了一张巨大的马爱国的照片放在牛爱花腿边,相框上挂着黑色的布。 牛爱花抱的是马爱国的骨灰盒。 “小五,小五你先别进去!”村口的两个看守的村民在外面喊道,之前小五和江生还没听他们说完就跑进了村子,村民还没来得及跟小五讲他家发生的事情。 “我爸呢?”小五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 两名村民见小五已经进屋,连忙将小五拉出来,小五挣扎,嚎啕大哭地喊道:“我爸人呢,我要找我爸!” “小五,你爸几天前感染了鼠疫,已经火化了,你妈也疯了,谁到你家她就打谁。” “我不信!你们骗人!”小五大吼,他凶狠地推开拉着他的村民,然后跑进屋里跪在牛爱花面前哭道:“妈,我爸人呢,前几天不还是好好的吗?” 神情呆滞的牛爱花听到小五的声音,抬起头看向小五,突然面目狰狞地掐着小五的脖子,她狠狠地说道:“都是你害死了你爸,要不担心你没吃的,我怎么会让你爸出去找工作,是你害死了你爸!” 牛爱花大喊大叫着,狠狠地掐着小五的脖子,小五掰不开牛爱花的手,又不舍得打牛爱花的头,外面的村民听到动静连忙进来将牛爱花拉开。 小五咳嗽不止,被牛爱花刚刚的行为吓到了,他的脖子上是一道道血绺,刚刚牛爱花是真的要杀了他。 “妈,你不要吓我……”小五眼泪哗哗地哭着。 牛爱花回过头看向地上的骨灰盒,连忙抱起来,她歇斯底里地指着门口的众人喊道:“都给我滚,爱国要睡觉了,滚出去,别来我家!” “妈,我是小五啊。”小五擦着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江生回家之后听到母亲说牛爱花家出了事才匆匆跑到小五家里,那时候小五被村民们拉到院子里,小五肩膀耸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 江生见小五哭得如此伤心,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小五哭得泣不成声,江生哭得眼睛通红。 由于老江才刚刚去世,需要子孙后人守夜,所以江生陪小五哭了一会就被叫回家里。 老江是得了肺型鼠疫,一旦有鼠蚤叮咬就会传染别人,他的尸体当天晚上就被拖到了镇上的火化场火化了。 老江是因为帮别人治疗鼠疫时候不小心感染的,所以他算是因公殉职,是国军烈士。 北平城鼠疫的灾难横扫而过,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短短几天时间,死的人不下几万,北平城的镇上死者无数,城区的居民被一片接着一片的绝了户,原本还算热闹的大街上零零星星地剩不了几家活人。 马爱国那时候在镇上的一家工地找了个扛水泥的活,工地上提供吃的,吃的是大锅饭,马爱国只吃了两天就被感染了鼠疫。他和一大批民工被关在在隔离区内,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皮肤发黑,在痛苦的高烧中死去,自知生命无多,就在病痛交加中于隔离房里写了一封遗书嘱咐牛爱花和小五。 但是那封信却被鼠疫防治中心的工作人员烧了,理由是携带鼠蚤病菌。 所以马爱国死后他的尸体是被直接拖去火葬场火化的,牛爱花见到马爱国的时候就只看见了骨灰盒。 像马爱国这样的还算是幸运的,在北平城的其它地方,因为死的人数实在过多,若是不能及时通知家属领去火化,就只能就地挖个千人坑,里面放着生石灰进行化尸处理。 原本健健康康身强体壮的马爱国变成了一口骨灰盒,牛爱花一时间受不了刺激就疯了。 小五在第二天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姥姥和姥爷也在鼠疫的灾祸中不幸去世。 那个年代的命运就是这样,小五很不幸,却也不是最不幸的那个。 小五突然想到了在瘟疫发生的几天前,他去吴青云的府上找吴耀师兄的时候,吴耀师兄隐隐约约地跟他透露过什么,让他注意千万不要碰老鼠,也不要吃外面的东西。 第073章 牛爱花 小五姥姥家的房子在镇上虽不是大户,镇上的房契倒是值几个大洋,小五年幼不懂,等他从别人口中得知遗产的继承问题时已经晚了,姥姥家的房子被姥爷的几个兄弟瓜分卖了。 小五的姥爷和他的几个兄弟向来不和,老两口又只有牛爱花这么一个闺女,所以他们死后的房契无论如何也该落到牛爱花的手里,继而转交给小五,但牛爱花疯了,何曾又能想到小五将来的生计问题。 马爱国的骨灰被下葬之后,牛爱花一天到晚在家里大吵大闹摔东西,他嘴里经常喊着马爱国的名字,骂了半晌就坐在院子里哭。 小五不会做饭,只会简单地煮粥,起初几天他每次给牛爱花盛粥的时候牛爱花张口就吃,烫得嘴上起泡也察觉不到。 所以每次小五煮粥时都要等粥冷得差不多了才给牛爱花盛,牛爱花不吃饭时小五只能亲自喂牛爱花。 小五原本是个懒散成性的人,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可自从牛爱花疯了之后他每天都要将牛爱花哄睡着了才敢回房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因为要上学,他就只能早早起床做饭。 有时牛爱花一大早晨发疯,小五不敢离开,就只能让我们先去学校,等牛爱花平静了他再去学校。 班上原本有七十多人,一场瘟疫过后,一些同学的家里绝了户,生活动荡,不得不辍学,班上就只剩下五十多人。 小五白天上课的时候会犯困,有时打瞌睡被先生发现就会让他滚出去站着,先生对小五的印象向来不好,时而对他恶言恶语。 小五放学之后也不像之前那样和江生、赵大海追打皮闹,他行色匆匆地返回三里屯,生怕牛爱花会出什么问题。 小五的担心终究还是应验了,有一天傍晚回到屯子里后,远远地就看见牛爱花脱光了衣服站在门口,周围有些村民也不敢上前劝,最后是小五将牛爱花推进院子里。 晚上的时候小五烧好热水让牛爱花洗澡牛爱花也听不进去,小五弄了半天,帮牛爱花洗完澡后就已经是半夜,他累得欲哭无泪,偷偷到我家门口喊江生,让江生出去陪他说会话。 牛爱花疯了之后,村长请过镇上的老中医来给牛爱花看过病,老中医说牛爱花是一时刺激得了失心疯,若是情绪能稳定十天半个月,也许会有好转。 老中医给牛爱花开了镇定安神的药,让小五每天熬药给牛爱花喝。 小五也就是从那几天起不再去学校,他看在药炉子前熬好了药,然后等药稍微凉了些后端到屋里喂牛爱花。 牛爱花神情呆滞,望着墙上的一个空相框说道:“儿子,我怎么觉得咱家少了点什么?” 小五吹着汤药,说道:“妈,你慢点喝,喝完药你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哦。”牛爱花应了一声,才喝一口就立马吐了出来。“苦!” “良药苦口,我小时候你都这么说的,这次喝完药,我明儿个去买糖给你吃。”小五哄道。 牛爱花恩了一声,说道:“我喜欢吃糖。” 小五怕牛爱花在家看到马爱国的照片再受刺激,因此将马爱国的照片都藏了起来,那些天母亲和沈阿娘时常会到小五家帮忙,教小五做菜洗衣,帮他干些家务。 沈阿娘在家炒菜时会故意炒得多点,然后另外盛一碗让赵大海端到小五家。 马爱国死后,小五的经济来源就断了,牛爱花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将钱藏在了哪里,堂屋大衣橱里的钱很快就用完了。 小五到镇上杨春凤家的时候才知道姥姥的家已经被卖了,他去找二叔马爱民和三叔马爱党,两个叔叔得知马爱国已经去世的消息起先也很悲痛,但是得知小五是问他们借钱给牛爱花看病,他们便板起脸来。 小五说道:“三叔,当初我爸问旁人借钱给你盖房结婚,你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借我点钱,我给我妈看病。” 马爱党哼了一声说道:“你爸给我的钱本来就是我跟你二叔应得的,要不是你妈那不讲理的娘们儿闹,怎么会弄得我们兄弟反目?你爸死了我们会去烧纸的,借钱的事情就免了,你看看我们住得破房子,家里没粮食,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干苦力,哪来的钱借给你?” 小五见马爱党不借,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悻悻而归。 小五走后,马爱党哼了一声说道:“真是报应。” 小五从镇上回来的路上很委屈,以前他从未没有为钱愁过,嘴馋的时候牛爱花总会经常买一些好吃的给他吃,就连衣服小五也没穿过破的,前些天还好好的一家子,说没一下就都没了。 在学校的时候王虎会时常带零食给他吃,江生有钱的时候也会请他吃包子吃麦芽糖。 小五想到这些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不知道能不能跟赵大海借来钱给牛爱花看病,可是估计赵大海也没有那么多钱,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沈阿娘和赵富贵开口。 那时候因为灭鼠灭蚤,老江住的院子里里外外被消毒一遍,花花草草全都被铲除,衣物和家具也都被烧光,只剩下老江配的一些药还留下来。 其余的一些药材母亲用蛇皮袋装了起来,带到镇上的中医堂便宜卖了。 老江临死的时候叮嘱过母亲将他出门看诊时收到的欠条都烧了,那些穷苦人家没钱看病,也还不起钱,就不要为难他们了。 母亲自然是依了老江,将那些零零散散的借条全部烧了。 老江死后家里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好在因为老江是烈士,镇上给了我们家一些抚恤金,加上母亲手里还有点余钱,家里的粮食也还有半仓,勉强够撑到秋收。 牛爱花疯了之后,只剩下小五一人,本来他就是个难养活的人,更别提还要照顾一个疯了的牛爱花。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叮嘱自家孩子不要去小五家附近,因为牛爱花是个疯子,她连自己的儿子都差点掐死,更别提别人家的儿子。 牛爱花喝了半个月镇定安神的药,精神渐好,她偶尔也有情绪稳定的时候,只是想起马爱国已经死了,她又忍不住情绪崩溃。 牛爱花是个封建迷信的旧社会女人,她虽然极其令人讨厌,却是对马爱国从一而终,这也是马爱国为什么能始终忍受牛爱花的原因。 那天晚上小五回家后,见牛爱花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他连忙跑过去说道:“妈,你怎么自己洗衣服了,你不能碰凉水,回屋里休息去,衣服我来洗。” 牛爱花的神情略微疑惑,看着小五说道:“儿子,你怎么瘦了?” 小五说道:“我最近减肥。” 牛爱花说道:“现在哪个不想胖一点,胖一点才好看,等你爸放工回来,我让他明天撑一斤猪肉回来。” 小五不知道该怎么接牛爱花的话,就蹲下来搓衣服,牛爱花继续说道:“你爸在厂里干活,比江绒他爸给小鬼子干活体面多了。” 小五说道:“妈,你近两天别出门乱跑,家里的药就剩一点儿了,我明儿个去师傅那里,问师傅借钱给你看病。” “你师傅是谁?”牛爱花问道。 “吴青云。”小五回道。 “原来是吴道长,你什么时候拜他为师了?”牛爱花神情疑惑极了。“他说你将来是状元郎,会因为一个抉择而选走不同的人生,小五,你可别选错了,凡是都要选对自己有利的。” “知道了妈。”小五说着起身往盆里倒水。 牛爱花突然指着小五喊道:“你是谁?” 小五说道:“我是小五啊妈妈,您儿子。” “你不是小五,你给我滚出去!”牛爱花说着将小五推出了门。 小五欲言又止,生怕牛爱花又闹起来,只得不声不响地蹲在门外。 半夜的时候母亲张秀梅端着一碗热汤和一碗菜汁泡饭给小五送过去,小五抬起头,从母亲手里接过泡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小五说道:“婶婶儿,这碗汤我端给我妈喝行么?” 母亲点头,说道:“你端进去吧,吃完把碗放在你家水槽里就行了,我明儿个来拿。” 母亲说完转身就走,小五叫住了母亲,说道:“婶婶儿,我爸借你家的一千块钱我以后会还的,您放心。” 小五将热汤端进屋给牛爱花喂完就哄着牛爱花上床睡觉,牛爱花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印象模糊的小五,说道:“儿子,我觉得最近脑子有些不清晰,都快记不住你了,你来给妈亲一下。” 小五将脸凑到牛爱花跟前,牛爱花狠狠地在小五脸上亲了一口,说道:“儿子,以后要是中了状元,一定不能忘了你老娘,中状元的第一天就来接我去享清福。” “知道了妈,我以后一定会考上状元。”小五龇牙笑着,给牛爱花盖上被子就回了自己的屋。 那一夜小五辗转反侧,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去了镇上,那天刚好学校不上课,小五一路想着该怎么跟吴青云讲家里发生的事情。 到了吴青云的府上时,吴青云正在接见一位客人,小五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待吴青云将客人送走后,吴青云看向小五问道:“你我师徒缘分已尽,又为何来此?” “师傅,我姥姥和姥爷死了,爸爸死了,妈妈疯了。”小五说着眼睛通红。“师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死?” 吴青云冷声说道:“人的命由天定,我又怎么会知道,你不是一直都不相信的吗?” 小五说道:“那为什么鼠疫爆发的前两天,师兄会提醒我不要碰老鼠,不要吃外面的东西,你明知道他们会死,为什么不救他们?” 吴耀说道:“师弟,道家之人不能强行逆改天命,师傅也终究是凡人,并不能确切算出,师傅为了救你已经折寿。” 小五抹着眼泪,说道:“我妈现在疯了,我想要钱给他治病,这钱我以后会还的。” 吴耀见吴青云面无表情,也开口求道:“师傅,要不你给师弟的娘亲看看病吧。” 吴青云神情淡漠,说道:“没必要了,我们师徒关系已尽,以后不要来找我,你母亲的病治不好,也不需要再治了。” “你什么意思?”小五看向吴青云质问。 吴耀问道:“师傅,您是说师弟的娘亲已经没了?” 吴耀不敢确信,看向小五,小五说道:“我早晨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师兄你有没有钱借给我一些。” 吴青云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口中说道:“耀儿,送客。” 吴耀小声对小五说道:“你在这等一会儿。” 吴耀说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不一会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面有几枚银元和不少零钱,吴耀说道:“这是我所有的钱了都给你,师傅说话我也捉摸不透,你赶紧回家看看你娘亲,也许师傅说的是真的,在我们不认识之前师傅就给你娘亲看过病,说她撑不到你考上状元的那天,这几日师傅就要带我去云游了,以后咱们师兄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啊。” 小五点头,拿着吴耀给的钱匆匆离开了吴青云的府上。 小五先到药房抓了些镇定安神的药,询问了一些怎么治疗失心疯的方法,大概要多少钱,最后才匆匆回家,今天早晨牛爱花还没喝药,小五生怕牛爱花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小五回到三里屯的时候,我和赵大海等人正在屯子口的大树底下看江生和村里的老人下棋。 “小五!”赵大海向小五喊道。 小五说道:“我给我妈熬完药就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晌午,我们很快都被各自家长叫回家吃饭,三里屯的孩子在麦场上玩了一下午小五也没有出现,江生和赵大海都知道小五家的变故,也就没去喊小五。 傍晚的时候小五还是没从家里出来,江生便拉着我和赵大海一起去小五家。 那时候黄昏的日光照进小五家的院子里,小五瘫坐在堂屋的门口,倚着门,神情呆滞地看向堂屋内的大梁。 江生叫着小五的名字,见小五没有反应,就推开房门,顺着小五的目光望过去。 牛爱花直挺挺地挂在房梁下面。 第074章 一无所有 牛爱花上吊自杀了,小五就那样呆呆地瘫坐在门墩旁,望着牛爱花的尸体,失了魂。 在小五的脚边,散落着他专门为牛爱花买的药,牛爱花不爱喝苦的东西,小五就专门买了一把糖,他路上一颗都没舍得吃。 牛爱花死的时候脸上还有泪痕,她瞪大了眼睛,望向门口。 我被吓得抱头尖叫起来,江生和赵大海被我的叫声吓到了,看着我疯跑出小五家的院子,不明所以。 牛爱花的尸体是在第二天下葬的,一切从简。小五家的亲戚并不多,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寥寥无几,小五的二叔马爱民来了一趟,马爱党却没来,牛爱花娘家那边的人一个也没来。 村长帮小五办的丧事,那时小五神情呆滞,有些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有哪些亲戚,再说这年头人情淡薄,就算通知了人家也不一定来。鼠疫的灾难才刚过去没多久,北平城的人对于人死的事情也都麻木了。 若不是小五在吴耀师兄那里拿了几个银元,恐怕连牛爱花的棺材钱都没得买。 这年头想要让各家各户凑棺材钱也不是件容易事儿。 那些天里小五一直不吃不喝,眼眶发黑,没几天就瘦了一圈。 江生每天都从家里端碗粥喂给小五吃,小五吃不下,吃了就吐,也不想跟人讲话。 江生是个话少的人,他体会得到小五失去至亲的感受,就默默地坐在小五身旁,晚上睡觉的时候也陪在小五身边。 小五没了姥姥姥爷,没了父亲,如今又没了母亲,他才是十岁的孩子,而他二叔和三叔的日子也拮据,家里又添了娃,自己家过得都困难,想要小五寄养在他们家,估计也不太现实。 一连几天江生都是住在小五家的,毕竟还都是孩子,几天后小五的悲伤情绪稳定了不少,跟江生逐渐讲起话来。 那天晚上小五和江生的话讲得有些多,江生问道:“小五,阿姨在堂屋上吊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那是我妈我怕什么。”小五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他哽咽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上吊了呢?” 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会上吊,也许这其中有一些隐情,也许就是牛爱花神经失常想去死,也许他突然清醒,觉得自己连累了小五。 而那些天里,我每天都会被噩梦惊醒,梦见牛爱花张牙舞爪地来找我,要我偿命。 母亲听见我的叫声,跑到我的床前来,她见我脸都哭花了,就抱着我说:“江绒,这事儿不怪你,不怪你。” 我不敢再睡觉,没有江生在,我与生俱来就畏惧黑暗的本性被无限放大,我让母亲陪在我身边,她不能睡,只有我先睡着,隐约地察觉她在我身边我才敢睡觉。 第二天江生将饿坏了的小五领回家,母亲怕小五饿久了一时间吃坏肚子,就做了一锅米粥,里面放了几勺的白糖。 小五整整吃了四五碗的米粥才勉强填饱肚子,他看着我的苍白的脸问道:“婶婶儿,江绒生病了吗?” 母亲说道:“恩,江绒这两天晚上蹬被子有些着凉。” “我才两天不跟你一屋睡就着凉,真不让人省心。”江生说着伸手摸向我的头。 我猛地荡开江生的手,惊叫了一声向后退去,江生皱着眉头,问道:“江绒你怎么了?” 我哭着跑出家门,母亲说道:“这丫头神经兮兮的,八成给吓着了,我先去把衣服泡在盆里,你们吃好了就出去玩吧。” 小五的一家绝了户,从此孤身一人,村长知道小五一家和马爱民、马爱党两家闹不和,于是就先去找了牛爱花娘家一脉的人,要求他们负担起小五今后的生计,他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是令人没想到的是,村长没去找马爱民和马爱党,这两人却不请自来了。 马爱民和马爱党来三里屯的目的就是为了小五家老房子的地契。 这年月的地契虽然不值钱,但也起码够养活一家人半年的了,马爱民和马爱党不死心,一心想要小五家的地契,小五一个孩子争不过两个大人,而村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在小五家门口。 小五家的粮食本就不多,他又不会蒸面食,煮粥做饭每天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有时沈阿娘看不过就会把小五领回家吃饭,有时去小五家帮他做饭。 小五一个人在家里住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里马爱民和马爱党时常来骚扰,要小五把地契交出来。 那时正是麦收的季节,小五辍学在家忙着收麦子,乡里乡亲干完自家的农活也都去帮小五把麦子割了。 那些天里,小五每天都睡在麦场上看着麦子,被蚊子叮得一身红疙瘩,他不会放麦子,经常都是母早上放麦子时顺带将小五家的麦子也放了。 母亲看着晨曦间熟睡疲倦的小五很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小五那些天里跟江生说得最多的就是自己好累,以前他过得无忧无虑,凡是都有马爱国和牛爱花扛着,何曾想过命运会如此捉弄他。 而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可怜就放过他,那时家家户户的麦子都入仓交公粮,国军因为战事紧缺物资,粮税比往年更甚,那时小五已经学会了拉牛车,家家户户都忙,小五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就自己借了赵树根家的牛车,装满一车粮税运到镇上粮管所交公粮。 小五被晒得皮肤黝黑,头上戴着母亲编的头蓬,他下了车后登记三里屯马爱国的名字,别人都转头看他一个孩子竟然来交公粮,不禁觉得稀奇。 小五签完了字,就将一袋七八十斤的麦子扛在肩上,像别人一样一一过称。 麦子入仓,小五花了三天的时间将一亩大豆割完,那时候大豆一般用来打油,一亩能种出两个蛇皮袋的产量就算高产了,小五卖了一袋大豆,还有一袋大豆打了一桶油。 小五就一个人,地里的庄稼在乡里乡亲的帮助下还是比别人慢了不少,麦场上还有一些没晒好的余粮,各家各户都将粮食入了仓,小五则继续睡在麦场上看着剩余的粮食,有几家胆大的将粮食放在场上,被邻村的小偷扒了好几袋。 一天夜里,江生急急忙忙跑到麦场上将小五叫醒,小五睡眼惺忪,看着夜色正浓,江生气喘吁吁地说道:“小五,你家房子被烧了。” 小五光着脚丫就跑向家里,他看着村民们都拎着水桶帮自家房子扑火,一头钻进院子。 村长眼疾手快地抓住小五,吼道:“你小子疯了,进去找死?” 小五挣扎,吼道:“你放开我,地契,地契还在屋里!” “什么在屋里现在也不能去!”村长吼道。 小五的力气大,几个大人一起拉住小五,将发了疯的小五按住,小五哭得声嘶力竭,他说道:“我求求你让你进去把我妈的相片拿出来。” 小五的一句话让不少正扑火的村妇眼睛通红,小五看着熊熊大火下的房子,声音哽咽,委屈地看向江生说道:“江生,我什么都没了。” 有人说放火的是小五的两个叔叔,他们拿不到地契所以一怒之下就烧了小五家的房子,可这只是猜测,谁也没有看见是他们放的火。 大火熄灭之后,小五从残存的床底找到了一个铁盒,铁盒被烧得发黑,里面只剩下一枚银元,毛票都烧得干净了,牛爱花和马爱国的相片也都被烧成灰烬。 而小五家的粮仓也都被烧得干净,仓里的粮食大半被烧熟。 房子被烧没了,小五没地方住,起先两天是住在我家的,和江生同床。 那时村长去镇上将马爱民和马爱党都叫到三里屯,商量着小五的抚养问题,几人商量了半天,马爱民倒是服了软,可马爱党一直不同意抚养小五。 第075章 人生 兄弟两人有一人不同意,另一人肯定也不会同意,村长说道:“你们也都是我见着长大的,你们爹妈死得早,是爱国一手将你们带大的,小五这孩子懂事,现在十岁,你们一家养他一个月,轮流着来,能养到他十四岁就行,到时候再让他戳学干活。” “还要让他读书读到十四岁?”马爱党哼了一声。“本来就考不上大学,会算账就行了,上了那么多年学做什么?你也不看看我们兄弟俩到现在都还没房子,干得都是苦力活,我们也有自己的妻儿要养活,现在还有多个分食的,前些天我们来要地契的时候要是给我们又怎么会白白把房子扔了,我看啊,这就是报应!” “你怎么说话的!”村长大怒,用烟斗指着马爱党说道。 “我还能怎么说话,我就实话实说!”马爱党板着脸说道。 村长说道:“那地契本来不该是你们的,你们非要抢,我看这次爱国家的房子被烧少不了你的鬼!” “村长你可别血口喷人!”马爱党指着村长的鼻子说道。“我看你个老东西不想打你,不要跟老子面前叨叨,少他妈多管闲事!” “你就是个畜生!”村长举起烟斗就要打马爱党。 马爱党一脚踹在村长的腹部,将村长踹倒在地,其余村民纷纷大骂,有两名青年看不过去,上前就打马爱党,马爱民见弟弟被打,连忙上去拉账,见拉不开,就跟村民们打了起来,很快村民们都一拥而上,将马爱民和马爱党两人打得鼻青眼肿。 “造孽呀!”村长欲哭无泪,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如今三里屯的人和马家两兄弟彻底闹翻,小五的抚养问题就再也没得谈了。 小五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的二叔和三叔愤然离去,一句话都没有说。 村民们都大骂马爱民和马爱党是三里屯走出的畜生,为马爱国觉得不值,马爱国因为两个弟弟几次和牛爱花闹不和,如今自己的儿子生存都成了问题。 村长叹了口气说道:“小五还太小了,自己不能赚钱养活自己,都联系下缺儿子的人,小五会改姓过去,如果没有,就只能按照咱三里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磕百家头,吃百家饭。” “我不想改姓。”小五说道。“我爸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小五是个看不得别人脸色的人,他在我家吃了两天的饭,见我一直不说话,以为我不高兴他在这里,之后的几天就在赵大海家住的。 那时候村里人都联系认识的人问问有谁家想要儿子的。 想要儿子的人家有不少,可如今的年月,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就算家里地多的缺个儿子也是想要个能干活的儿子,最重要的是,要改姓。 有人听说小五能力气大,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比成年人的力气还要大,除了吃饭吃得多,旁的倒是没什么缺点。 有不少人家表示愿意要小五,可小五自己却不同意。 那天小五随着我们一起去镇上上学,他则自己一人进了浅塘镇的胡同,穿过胡同去吴青云的府上。 小五看着紧闭的大门上写着“谢绝见客”四个字,想到吴耀师兄之前说的话,猜想吴青云和吴耀也许出去云游了。 小五望着吴府的高墙,向后退了几步助跑,踩着吴府门前的石狮子翻墙进了大院里。 小五落地的瞬间,一道黑影闪过,带着鬼头面具,身上披着黑色的披风,躲在假山后方,而在正门大厅前的梁上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 小五看到上吊的女尸并不害怕,却只是伤心,他知道这是师傅专门用来吓唬小偷的,躲在假山后的也是木制的假人,小五径直走进吴耀师兄的房间,见吴耀师兄的书桌上放着一封信,上面正写着师弟亲启的字样。 “师弟,师傅临行前未让我寻你,望你万分珍重,命运之说缥缈不定,亦不可全信,坚韧努力,方得大道。他日相见,盼你安好如昨。珍你如命的师哥,吴耀。” 小五看完信,禁不住抹着眼泪,说道:“师兄,你可知道我已经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你们竟然都不要我,这般弃我而去。” 小五走出吴耀的房间,到了后院的道家祖堂,望着端坐的祖师爷像,向祖师爷虔诚地磕了个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吴府。 中午的时候,秦长卿到学校请张先生去堂口新开的一家叫福生行的典当铺提字,顺便将江生也一起接过去吃饭。 吃过饭后,秦长卿领着江生进了屋里,他如今已经十八岁,长得玉树临风,相貌堂堂,不知有多少思春的少女对他思慕。 秦长卿关了门说道:“江生,许久不见,发生鼠疫的时候我正在外省,担心死你了。” 江生嗯了一声,说道:“我倒是没事,只是小五一家都没了,现在只剩他自己,他去找他师傅吴青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 “小五?你是说那个小胖子?”秦长卿略有疑惑。 见江生点头,秦长卿继续说道:“吴青云道长已经出去云游了,怕是他去了也没用,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福气拜在吴道长的门下,不过看来也只是记名弟子罢了。” “梨园行你去了吗,我许久没看到师兄师弟们,若是可以,小五能进梨园也算有条谋生的路。”江生说道。 秦长卿说道:“只可惜他还太小,不然我定然能安排进堂口里谋个不错的差事。” 江生和秦长卿聊了许久,下午的时候,江生去了趟梨园,好在梨园并没有受到鼠疫的影响,只是日子过得拮据,如今街头卖艺则需要到很远的地方,有时一出去就是几天不回来。 喜儿和小铲子见到江生很是欣喜,胡小猛也不舍得江生走,江生每次去都会请梨园的师兄弟们吃好吃的,这次他没了钱,来得匆忙,走的也匆忙。 江生坐在秦长卿的黄包车上,小声说道:“如今梨园不景气,小五又五音不全,吃不了这行饭。” 那时小五已经回三里屯,他走到赵大海家门口的时候隐约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吵架声。 沈阿娘的脾气好,向来不和赵富贵吵架,可此时两人却吵吵了起来,赵富贵说道:“你也不看看自己能抚养几个,我儿子大海可受不得半点委屈,你现在肚子那么大都快生了,还想收留小五?” 沈阿娘说道:“咱家的经济条件还可以,小五这孩子虽然调皮,但是心眼却比一般孩子好得多,他力气又大,能帮咱家干活,将来肯定孝顺的。” “我不同意,牛爱花那样的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咱家两孩子就够了,多一个姓马的我心里不舒服,老爷子年纪大了也需要照顾,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住在咱家几天我都没说什么,你不要得寸进尺逼我撵人。”赵富贵没好气地说道。 “那你让小五一个人怎么活,他还那么小。”沈阿娘说道。 “怎么活跟我们有多大关系,北平城前几个月才死了几万人,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全都养了?”赵富贵说道。 “这不是让咱遇到一个嘛。”沈阿娘不死心说道。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总之不能要就是不能要,老爷子也不会同意,他在咱家吃住一段时间可以,收养的话,哼。” 门内很快没了声息,而在门口的小五向后默默退去,他站在屯子口,望向自家被烧毁的房子,望向四野,平静地走向东面的大河。 纵身一跃。 第076章 终于成了我们仨 那时我们远远地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东大河河岸,江生和赵大海边跑边喊着小五的名字。 他们将书包扔到岸边,跳进河里将小五拖到岸上,小五呛了水,趴在地上咳了半天。 赵大海哭着说道:“小五,你怎么还跳河咧,咱以后还敢不敢来这洗澡了?” 江生也吓得脸色苍白,见小五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五把脸转到一边,眼睛通红地说道:“真想死了算了,一点儿都不想活了。” 小五跳河的消息很快传遍三里屯,村长拉着小五教育半天,见小五赌气不说话,站了半晌,将村里所有的村户都集中起来,商讨小五的收养问题。 村长说道:“乡亲们,爱国一家横遭劫难,只剩下小五一个孩子,如今大家也都看到,孩子已经没饭吃,我觉得咱三里屯的孩子还是要三里屯的人来养,送不得外人,有谁家愿意将小五这孩子收养,家家户户都会捐点余粮!” “村长,不是乡亲们心狠,您也看到了今年收成不好,这瘟疫刚过没多久收成就败了,家家户户这点粮食还要纳一半的公粮,就算想要这孩子也只是让他跟着一家老少饿死啊!” “对,咱谁都知道小五的力气大,养大了能干活,可问题是现在已经活不下去了,您看家里那小半仓粮食,上哪够吃的,天天刨野菜根将就着也过不了冬。” 村长听着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突然有一个人说道:“赵富贵家这么有钱,为什么他不能收留小五?” “嘘!”立马有村民示意噤声,一些村民们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赵大海。 村长召集村民们前来,家家户户的当家人都会前来开会,可赵富贵是地主,就算是村长也管不了他,一般的村里会议他懒得参加,再加上他知道村长召集大家就是为了商议小五的收养问题,他就更不会参加了。 再者说,地主拥有千亩田,承包给农户每年也要收不知多少钱,就算地主家天天大鱼大肉也吃不穷,这样的家庭谁不想去,只怕穷人家的孩子高攀不起。 村长对于赵富贵收养小五的问题也是只口不提,对于赵富贵来讲,别说收留一个孩子,就算收留十个他也养得起,但问题是人家根本不想再养孩子,家里本身就有个赵大海,现在沈阿娘又怀了身孕,谁都是看着自家孩子亲,养了别人家的孩子多少总会出点问题。 这时候,赵树根说道:“要不小五跟我吧,我省吃俭用养着他不难。” “树根儿你就算了吧,你养活自己都难,还养孩子?”有村民说道。 赵树根养个赵壮都出了大问题,谁也不放心小五放在他家养,赵树根在村里面算不得老实巴交,人虽然不错,但还是有些好吃懒惰的,村长也看在眼里,最终问了问小五的意见,见小五没同意,他也就婉言拒绝了赵树根。 赵树根一个单身老汉,妻子死得早,儿子又被枪毙了,平常一个人过得都困难,家里懒得收拾,衣服随意往床上一扔,生活一团糟乱,屋里和身上都有股霉味,小五要是到了他家,还不知道要被折腾成什么样。 村长见商议了半天还是没有哪家能将小五领走,最后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按照祖上的规矩来,吃百家饭,任何一户都不得有异议,有异议的现在就提出来,不要等到明天早上磕了头再说不愿意!” 村民们小声议论,村长再次扬声说道:“还有哪家有异议提出来,没有异议的话现在就可以解散了,从明天开始,小五先在我家吃住一天,依次按照顺序往下排,谁家要是有事儿不在家,下回轮到了就是吃住两天,咱三里屯向来一家,大家都拿出点责任来,天灾人祸这年头谁也指不准哪天就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到时候自家孩子和子孙后代有了困难,我三里屯的人依然秉承老祖宗的遗训,不会让孩子活活饿死!” 村长说完,走到小五身边,拍了拍小五的肩膀说道:“明儿个早起别忘了。” 小五擦着眼泪点头,想要活下去,这就是规矩。 在三里屯的遗训中,吃百家饭,就要先磕百家头,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给自己一口饭吃的即为衣食父母,磕个头并不算什么。 那天晚上小五是在我家睡的,第二天打早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小五就起了床,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等到东方的红霞铺满屯子才走出院子。 那时候有些孩子已经起床,远远地跟在小五后面,小五从村头的第一家开始磕头,那时候沈阿娘站在门口,挺着大肚子,她流着眼泪想要把小五扶起来,说道:“孩子,苦着你了,不用给阿娘磕头。” 小五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说道:“阿娘,以后到你家我就多住两天,你多做点好吃的给我吃哦。” 沈阿娘点着头,看着小五向下一家走去,第二家是村长的家,他平静地接受小五的磕头,然后嘱咐了小五几句话。那时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已经起床,准备接受小五这个百家儿的跪拜。 小五从村头磕到村尾,直到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出现在门口。 小五皱着眉头,看向院子里的江生,江生看向堂屋内端坐的母亲,喊了一声:“妈。” 母亲起身,走到家门口,小五说道:“婶婶,小五给您磕头了。” 小五还没跪下,母亲就扶起小五说道:“咱不吃百家饭,这百家饭不是人人都吃得起的,你这性子,遭不得别人白眼。” 母亲站在门口,拉着小五的手,对其余望向我家方向的村民们说道:“从今以后,小五就是我儿子。” “秀梅,你家里都两个了,再多个小五,你养得起吗?”村长问道。 母亲说道:“养得起,我三个孩子将来都会是从三里屯走出的状元。” 母亲将小五领进院子,她看向小五说道:“我虽然与你母亲不和,但却也没什么大矛盾,认你做儿子就像对江生和江绒一样,你若是愿意就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妈。” 小五转头,看向一旁的江生,江生自然是欣喜,他们从兄弟变成了亲兄弟,而我却板着脸。 小五见我不高兴,看向母亲说道:“婶婶,江绒不喜欢我。” 母亲瞪着我,我说道:“我和江生叫妈妈,你要叫娘,不然听着不舒服。” 母亲也点头,说道:“那就叫娘吧。” 小五听见我和母亲都这么说,当下跪下来给母亲磕头,喊道:“娘,儿子小五给您磕头了。” 母亲点头,说道:“起来吧,以后你跟江绒和江生一起上学放学,你力气大又学了武,要保护好他们,他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他们穿什么你就穿什么。” 于是小五从此就成了我的家人,他比我大半岁,是江生的弟弟,我的哥哥。 起初小五是和江生住在一张床上的,后来母亲找屯子里的王木匠给小五打了一张床,偏屋容得下三张床,小五就和我们睡在一间屋里。 小五自从和我们成了一家,脾气就收敛了不少,他在学校依然会打架,但很少是为自己打的,有时路上有小混混拦着我们要钱都会被小五打得鼻青眼肿。 小五从来不会违逆我的小脾气,他也不像之前那样喜欢在我面前脱裤子耍流氓。 最关键的是,他的成绩直线上升,从倒数第一,到班上的中等生,再到前三名,我们兄妹三人就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将来都会成为状元郎。 母亲是个执拗的人,她跟村里的人保证说养得起三个孩子,那就一定养得起,除了简单的家务,母亲从来不舍得我们三人下地干活,她唯一要求我们的,就只有我们的学习成绩,要我们好好读书。 学校有个很小的图书屋,一共两个书架的书,我们兄妹三人除了课本上的内容要背得滚瓜烂熟,其余时间多数都泡在图书屋里,张先生看不起小五,可后来的一次测验发现小五的成绩到了全班第三也就没多说什么。 那时候学生读书从民国初年起就是壬子癸丑学制,主要精神是废止读经尊孔,但张先生是一代儒生,这学校是他开的,他尊崇儒家文化,依旧让我们读经背诗,教学理念自己掌控,不上报北平教育总部,只有考大试的时候才是和北平城其他城区的学校是统一试卷。 浅塘镇小学是按照五年制教育,并没有中学,要上中学只得到外镇,或者考上北平一中,北平一中是北平城最好的中学,能进去的人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子生。 那时的北平一中每年只招收几个班,分散到各个城区后,每个学校能有一个考上的就不错了。 母亲一个人在外面找了份苦力活,供我们读书和平常的生活费。 那时的日子虽然苦,但是我们一家相依为命,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四八年,母亲从未让我们三人饿过肚子。 而这一年来我却时而被噩梦惊醒,我看见小五就想起牛爱花,母亲以为我能忘掉,说牛爱花的死和我无关。 我想起那天早上,小五从家里去镇上找吴青云和吴耀,母亲则到牛爱花家里帮小五收拾家务,将前一天我们家的汤碗拿回家,牛爱花看见了,就说母亲偷她家的东西。 母亲晓得牛爱花头脑不清醒,就把汤碗给了牛爱花,可牛爱花却不依不挠地追出来打母亲,那时候我刚好看见,就上前打牛爱花,牛爱花和我撕扯起来,母亲将我拉开,让我不要跟一个疯子计较。 牛爱花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马爱国是母亲害死的,她说要不是我们家借给马爱国那么多钱,马爱国不会死的时候也不会死不瞑目,嘴里还念叨着要还钱。 我护着母亲,和牛爱花吵了起来,我说道:“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把马爱国害死的,没看现在小五整天也因为你萎靡不振早晚被你作死,你要是真爱他们,不如跟着马爱国一起去死,去上吊。” 我只是一时气话,没想到牛爱花转头就进了堂屋吊死了。 第077章 奈何 那一年的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之后,江生、小五和我的成绩依旧是班上的前三名,江生是满分,我和小五因为算术的最后一题超纲没能做出来,所以和江生差的分数有些大。 张先生说凭我们的成绩考上北平一中应该没问题。 但是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整个浅塘镇只有江生一人被录取。 北平一中是那个时代最顶尖的中学,能考进去的人将来非龙即凤,据说京城的小贝勒也在那所学校读书。 北平一中在城内,离浅塘镇很远,若是去读书就要住校,而且一般能进去的人非富即贵,穷人家的孩子能考进去的除非特别出类拔萃。 母亲自然是无比高兴,一如既往优秀的江生从不让她失望,张先生也高兴坏了,江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进北平一中这也是他的荣誉,不枉他辛苦五年教育我们。 可通知书到手的时候江生却转手撕了,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作愕,张先生愤怒不解,母亲举起巴掌要扇江生,问他为什么。 江生有太多理由可以解释不去北平一中上学的原因。 北平一中作为最好的中学,说是贵族学校也不为过,不说学费昂贵,是下面中学的十几倍,就算饭菜钱也不是贫农家庭负担得起的,母亲一个人供我们三个人上学,江生若是去了北平一中,她供应不起。 这一年来,母亲为了供我们上学,将地里的活全都自己揽了,她说她在镇上找了个不错的工作,实际上他是去找了以前父亲工作的建筑队,因为她没文化,又不会技术活,所以就只能和大多数一样卖力气,干的是最脏最累的水泥工。 那时包工头说:“你一个女人干不了这么重的活。” 母亲说:“我能。” 包工头说:“干不了,男人都没几个能干得了的。” 母亲说:“我能。” 于是母亲就被留了下来,一干就是一年多。 江生有一次偷偷地去过母亲所在的工地,那时的母亲将头发盘起来,身上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和一群男人在一起搅水泥,他差点都没认出来。 母亲说她的工钱很高,可她干了和父亲生前一样的工作,却比父亲的活重得多,总觉得就像是一场赎罪。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江生不想和我们分开,他不想出远门,再者考上北平一中的学生到其他中学上学不仅免费还有奖学金。 但这些理由江生都没说,他说:“因为我爸是陈公博。” 是的,大汉奸陈公博才华横溢,他的儿子拿了满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没有北平一中他都会是这个分数,换句话说,他在哪读书都一样。 母亲自然是生气,她恨陈公博,爱江正阳,小五将北平一中的情况跟母亲讲了,说那是贵族学校,若是江生去读书,我和他就要过苦日子了,母亲听了这才稍微宽慰一些。 不过这件事情让母亲有了心结,她日后很多次想念江生时,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江生什么。 浅塘镇没有中学,但是旁边的梨园镇却有一所中学。 梨园镇地处北平郊外,位于东城区一个叫东单的地方,四周是小山树林,居民区很少,往北的地方就是通往东直门的大道,旁边接壤浅塘镇,学校建在这里远离人烟,很是静谧。 梨园行里的师兄弟们知道江生是在梨园中学读书后高兴极了,他们平常要么随胡小猛外出演出,要么就是被龙师傅和关师傅关在园子里出不来,只有胡小猛能一人外出。 师兄弟们如今也都识了字,他们想念江生,纷纷写了信让胡小猛带着信给江生。 江生一一看了所有师兄弟的信,喜儿很是想念他,想要让他去梨园看看,如今喜儿已经十二岁,我和小五也都十二岁,江生十四。 梨园中学的六年级有两个班,我和江生、小五在同一个班,赵大海被分到另一个班,那时候我们三人读书都很用功,平常在学校时也都不怎么联系,而因为梨园中学离三里屯将近三十里地,所以我们并不能像之前那样每天回家,三人住起了校,母亲每个月会固定给我们生活费。 原本班上的秦飞和王伟已经辍学,就连家境富足的王虎也辍学不再读书。 梨园中学的学生来自四面八方各个城镇,什么人都有,那时治安不好,学校也管不住学生,所以学生们到处拉帮结派,一天到晚打架。 每天晚上操场上和宿舍区都有学生打群架,学校的老师想管也管不了。 小五在浅塘镇小学的时候是学校的老大,哪怕高年级的学生见着他都怕,也许是怕给母亲惹事,上了梨园中学后,小五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在班上从不打架。 那时的学生说话大都比较冲,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班上八十几个人,有六十多个男生,有时正上课都会打起来。 小五因为身体发育的原因,从原本又矮又胖的小胖子变成了一个稍显壮硕的少年,那时小五特别能吃,每次吃饭都要吃四五碗饭,他一个人的饭量比我和江生两个人都要大,所以江生每个月的饭钱还要匀一些给小五。 因为赵大海不跟我们同一个班,而且赵大海这个人性格向来也雷厉风行,他只是在小五身边久了被小五压制了天性,不和我们同班之后,赵大海在邻班也就成了学生混混的头目,他父亲赵富贵有钱,也舍得给他花,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得响叮当,赵大海又拽又够义气还有钱,理所当然地就混得风生水起。 沈阿娘那时候已经生了娃,是个女孩,生完孩子后她就结了扎,因此赵富贵就更宠着赵大海了,他家院子里不知道埋了几坛子的金条,赵大海又不抽大麻不赌不嫖,由他花又能花多少? 小五在学校整整半年都相安无事,他长得和江生一般高,身体又壮,所以一般人根本不敢惹他,有时一些学生觉得他是傻大个招惹他时小五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但是非之人,总会有是非之事,小五终于还是在学校打起了架。 那时学校的食堂只有三个窗口,每天排队打饭都需要很长时间,中学放课后学生们就蜂拥而至挤到食堂窗口,经常因为排队问题学生们打成一团,学生们打架出手狠辣,几次都差点出了人命。 而小五也是因为排队的问题和别人打了起来。 插队的人是一名初中二年级的男生,光着头,一边抽烟一边见缝插针地挤过来。 那时我站在队伍前面,小五和江生依次站在我后面,光头瞥了我一眼,挤到我的前面,小五伸手将光头推到一旁,光头一脚就踢了过来。 小五抬起手就抓住了光头的脚窠,将光头掀翻在地,光头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人,很快初中二年级和光头同班的学生聚集,一个瘦小的男生狠狠地说道:“老大,谁欺负你?” 光头指向小五,几个人就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小五说道:“我不想打架,你们不要惹我。” “哟呵,你他妈是脑子有问题吧?”瘦小男生伸手抓向小五的衣领。 小五抓住瘦小男生的胳膊,将他反扣在手里,手上一拧,瘦小男生立马喊叫起来,小五将瘦小男生推开,望着光头说道:“让他们滚,不要来惹我。” 小五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对方,一名高个男生从小五身后一脚飞踢过去,小五一时不察,被踢得踉跄前倾,手里的饭碗也掉在地上。 小五回头就是一拳砸过去,砸在高个男生的侧脸上,将高个男生一击重创倒地。 江生见状,连忙拦住小五,看向那名光头说道:“要你的人不要打了。”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光头虽然见小五能打,却并不畏惧,让一群人冲上去打小五。 小五几拳头下去就将冲上来的三五个人都打趴在地上,他的拳头太重,一拳下去这些长期面黄肌瘦的少年根本禁不住打,光头吓了一跳,退向食堂中央的石柱边,被小五一拳捣在鼻梁上,后脑勺重重地抵在石柱上,小五一拳掏在光头的腹部,接着将蜷缩在地上的光头提起来,他拎着光头的脚,猛然摔向一旁。 “小五!”江生大声呵斥小五。 小五像是杀红了眼,被江生的声音惊醒,看着地上人仰马翻的几个人,还有已经昏死过去的光头,这才觉得麻烦了。 光头被打成脑震荡,鼻梁骨也被打断,其余人都不同程度负伤,母亲被叫到学校,要赔钱。 尽管事情的前因后果学校都清楚,各方的家长也都清楚,但是小五将人打伤母亲就不得不赔钱,小五那天哭得稀里哗啦的,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欺负别人时打成重伤就不用赔钱,到了他这就要赔钱了。 小五让母亲走,说这事情他会处理,学校的老师给母亲压力,若是不赔钱就要开除小五,小五经过这件事情恨极了学校和那些混混,母亲并没有说小五什么,只是叮嘱他以后不要打架。 小五心里憋屈,牛爱花在的时候,他打架牛爱花向来护着他,学校要开除他牛爱花就在学校闹,上了中学之后各村的学生都要在学生信息栏里留下家庭地址和村里能联系的电话。 若是牛爱花,小五可以发火,可母亲并不是他亲生母亲,有我和江生在,小五也不能发火,他只能忍着,就像江生之前忍着父亲那样。 第078章 人事变迁 小五再也没了之前的飞扬跋扈,似乎自从牛爱花和马爱国死后,他骨子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执拗就只能掩藏起来,直到枯萎,腐烂在岁月的消磨中。 江生从一个天生高贵的上海官宦富家小少爷到了三里屯后就变成了一个乖巧懂事的乡村少年,而天生爱惹是生非的小五也在人事变迁中磨掉自己的脾性,他以前何曾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时常看见小五坐在学校的长廊里读书,身影像极了江生。 小五至今还都记得牛爱花临死前的话,让她好好读书,将来考上状元,让他将来面对自己命运的抉择时,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母亲从学校走的时候,将小五叫到一旁,他拉着小五的手说道:“小五啊,你这拳头太重了,不是你能打就能把事情解决了的,万一死了人你也要偿命,娘也不想你受委屈,你自己斟酌。” 母亲那次来学校之后就再没来过,小五虽然从不主动招惹事端,但非常之人,总会有非常之事,总会有人找他麻烦,不仅是他,江生也总会有一些麻烦缠身。 小五在学校时候每次打架都很克制,生怕将人打伤,赵大海听说谁欺负了小五就会带着一帮人去教训,但小五被人招惹从没去找过赵大海,有时回家赵大海都是乘坐黄包车或者骑着他的凤凰牌自行车,与我们很少同伍。 江生十四岁的年纪,青春年少,不知是多少女孩心中思慕的对象。 那时新文化运动的浪潮还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很多人倡导自由恋爱,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写情诗互诉衷肠,也有一些禁不住诱惑的学生偷尝禁果,被学校开除。 那时候光是谎称怀了江生孩子的女孩就有三个,江生的课桌肚里有时会有班上女生写的情书,外班的女生也会写情诗给江生,想和江生做笔友。 一些看得不爽的男生自然就会找江生的麻烦。 以前三里屯的孩子被欺负时都会去找小五,如今小五不敢惹事,三里屯的孩子也就都跟着赵大海混了。 那一年日子很压抑,无论是我、江生、小五,亦或是赵大海,都在不经意间有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变化。 江生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第一,我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但有一段时间小五的成绩下滑得很厉害,小五生怕期末考试之后,我和江生都各自拿着奖状回家,而他却没有。 江生考上了北平一中却在梨园中学读书,这件事情基本上全校师生都知道,而江生的成绩几乎每次都是年级第一,所以江生在学校算是个名人,不管是初中部还是高中部的人大都认识他。 秦长卿知道江生考上北平一中却上了梨园中学后来找过江生一次,那时两人在学校的长廊里聊了很久,几天后,秦长卿领着一名长相姣好的少年再次来找江生,两人走的时候开着一辆老爷车,后来我才知道那少年便是京城的小贝勒。 秦长卿和小贝勒到学校的时候看都不看学校里的人,几乎对于所有人来讲,比起秦长卿和小贝勒他们都像是从泥潭里钻出的猴子一样,只有穿着白衬衫的江生站在他们面前才稍显协调。 因为到了初中后课业繁重,我也不像之前那样时刻都缠着江生,江生住在男生宿舍,晚课之后宿舍锁门,有时我连和他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四日,解放军攻占天津,13万守军全部被歼灭。 天津失手,北平沦为孤城,那时候北平人人自危,生怕炮火轰到了北平城。 学校下令让所有学生都不得外出,那些天里江生担心母亲,可学校查到有人私自出去就会开除,江生想到了秦长卿,便拨通了秦长卿留下的电话号码,秦长卿亲自来学校找了学校的校长,将江生带出学校。 五天之后,傅作义宣布接受和平改编并签下北平和平解放的协议,月底的时候人民解放军浩浩荡荡进了北平城,北平正是宣告和平解放。 北平和平解放的那天,全校师生都在热烈庆祝,北平城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十五岁的江生那天傍晚一直坐在长亭下面,他焦虑不安,内心矛盾。 陈公博一生读书好学,才华横溢,先是投注于地下国军,是一大代表之一,后来叛离组织加入国军,又叛离国军跟着汪伪集团,再叛离汪伪集团重新亲蒋,最后又选择与日合作。 陈公博一生都在抉择,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所有人都要惩治陈公博,歌颂国军,最后国军却败如丧家之犬。 就连老江这个国军烈士,认识傅作义的一名老英雄,也成了空壳。 到了十月一日,国军战败,逃往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建国,举国欢腾。 那时北平城到处都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五星红旗,街上的学生都带着红领巾,见到解放军都会向他们敬礼问候。 我们几乎每节课上课前都要唱一遍义勇军进行曲,高呼口号,解放军万岁,高呼总理的座右铭,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由于我们用的教科书还都是原本国军编纂出版的书,所以课本很快被换下来,更新教科书的那段时间学校基本上没课,大家整天都是疯玩,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月后,教材更新,下发到每个学生的手里,我们忙碌的学习生活才又开始。 原本跟国军相关的学校全部整改,一些大学也开始在投资建设中。 因长久的战乱,新中国国库空虚,百废待兴,那一年的秋收税务比往年轻了不少,人们歌颂着新国家,歌颂着毛主席。 而北平解放军驻军之后,堂口的秦叔公得了重病,这个从浅塘镇走出的传奇人物在临死前也面临着抉择,就是在选继承人的问题上陷入分歧。 大儿子秦长成有勇无谋,但为人义气,在堂口中最是有地位,北平城的生意人也都常和他来往,极有人缘。二儿子秦长德心思缜密,也擅长打理生意,但他却胆小怕事,在堂口的声望甚至都不如小儿子秦长卿。 秦长成和秦长德都已经娶妻生子,儿子都能跑能跳了,如果秦长德能辅佐秦长成,堂口依然可以继续发展下去,适应新时代新环境的发展,可两人这几年来时常因为意见分歧而闹不和。 秦叔公最喜欢的儿子实际上是秦长卿,但秦长卿到年头才虚岁十九,担任堂口老大还是太年轻,帮众不服,两个哥哥也会不服,再者秦叔公也不想让秦长卿掺和进来,这堂口的第一把交椅并不好坐,刀口舔血,一不小心就要没脑袋。 但是谁都知道秦家的三兄弟中,最有才学也最聪明的人就是秦长卿,当初经济危机时,是秦长卿最先提醒秦叔公要将所有的钱都买金条,这个提议让堂口一跃成为整个北平城最大的势力,就算建国后洪门的祖师都前来拜访过秦叔公。 而内战时秦长卿也看出地下国军未来的趋势,让堂口选择投诚,秦叔公观察了很久,最终在四八年年初决定支持地下组织,这个决定也让堂口在建国后险而又险地存活下来。 接下来就是建国后的改造,秦叔公是相信秦长卿有这个头脑的,可秦长卿相对又有些单纯,坐在堂口的头把交椅上就是坐在风口浪尖,随时有沉海的危险。 秦长卿这个人不喜拘束,也没有当堂口老大的心思,但非常之人终究会遇到非常之事,让秦长卿下定决心抢夺堂口座椅位置的原因,正是关于江生。 第079章 情窦 一九五零年的年初,病重的秦叔公已经立下遗嘱交由堂口的长老保管,没人知道他要将堂口掌舵位置传给谁,但是从秦叔公渐渐将帮中事物都交给秦长成的举动来看,明眼人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那时的秦叔公每日在堂口的大院里喝茶养病,很少外出,就连每个月最重要的堂会有时都不参加,重要的生意往来他也都交给了秦长成。 秦长德看出将来继任堂口老大的人定然是自己的大哥秦长成,因此他不止一次找过秦长卿,在秦长卿面前抱怨秦长成的有勇无谋。 秦长德说道:“三弟,你也看到了,这堂口于我们兄弟二人已经没半点地位可言,大哥这个人有勇无谋是其次,最关键他向来与我们不和,他对外人显得大方,实际上咱们三兄弟中就属他最小气,他做了老爷子那位置,我们还能过得好吗?” 秦长卿说道:“我和大哥二哥都没什么过节,我不想参与这场纷争,二哥要是看不过去就去跟父亲说,想必他也不会太偏袒大哥让我们露宿街头。” “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了,他那院子除了大哥谁都不让进,我又不是吃一次两次闭门羹。”秦长德有些气馁。“我实在不明白,咱父亲虽出身草莽,说什么也参加过共进会,当年也算是跟着孙先生打过天下,他向来尊敬读书人,尊敬张顺义先生,怎么就能把堂口老大的位置传给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秦长成!” “二哥,你就少说两句吧,父亲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小心隔墙有耳,传到大哥耳朵里不好。”秦长卿提醒道。 秦长德见秦长卿一直无动于衷还说出这样的话,他哼了一声说道:“三弟,你今年可也二十岁了,我和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都娶妻生子了,你不要以为大哥不知道你在背地里的那些破事,还有你那个眉清目秀的江姓小情人。” “二哥你在胡说什么?”秦长卿眉头微蹙,注视着秦长德离开自己的宅子。 他刚刚听到秦长德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哆嗦了一下,像是某种隐藏在内心许久的秘密被人揭发。 一九五零年,建国还不满一年,国家的方方面面还都需要稳固和建设。 那时北平已经改了称呼,叫做北京,是国家首都,但我还是习惯性的称之为北平。 北平的军区建设完成后,急需扩招征兵,年满十六岁的男子就可以应召入伍,江生十六岁,刚好可以报名。 那时学校请了解放军的军官到学校演讲,讲了八年抗战,讲了长征精神,不知道刺激到了多少有力没处使的热血少年,很多人因为年龄小无法报名而垂头懊恼。 江生在背着我们的情况下填了入伍表,老师得知之后找江生谈了几次话,那个年代考大学很难,都是高考前先报名自己要考的某所大学,分数到达录取线就是考上了,到达不了那就是落榜,其它的大学也没法上,只能来年重新考。 一九五零年的我们才上初三,以江生目前的成绩来看,将来必然能考上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前途不可限量,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入伍参军。 学校对于江生报名入伍的事情更是持反对意见,他当年以整个北平城第一名的成绩进了梨园中学,学校一直视他为标榜,无论是学校的表扬栏还是师生大会,都会拿江生作为例子,将来江生若是以优异的成绩上了最高学府,学校也会跟着沾光,拿他的成绩对外做生源广告。 再者江生在这时候去入伍,的确是屈了才,学校也找他谈话,说国家建国后更需要发展经济和科技的人才,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我知道,江生自从来到北平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很憋屈,他在隐忍,想要离开北平。 我将江生报名入伍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他警告江生最好是断了这个念想,不然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而那些天里江生也整日里沉闷不说话,他的脑海里时常想起老江临死时说的话,老江说他去拜访了吴青云道长,吴青云说咱们江家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因为灾荒而饿死一个人。 江生看见含辛茹苦的母亲每日里起早贪黑地干活赚钱,头发干枯,略有发白,他心里疼,生怕预言中那个被饿死的人就是母亲。 母亲自从干了工地的活之后就很少出现在三里屯村民的视线中,偶尔出现也是蓬头垢面。 不知何时起,母亲喜欢将自己的长发盘起来,裹在头上,我们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觉得母亲的头长了一截,有时会有一些馊味从她包头的头巾里散发出来,我就有些生气地要求母亲洗头。 以前母亲是村里除了刘兰英最漂亮的女人,可如今的她却变得如此邋遢,像是糟糕的婆子,母亲洗头的时候就会用从街上理发店买来的染发剂将自己的白头发染黑,干了之后又裹起来。 也许是怕灰尘钻进头发里太脏,也许是为了保养她的头发,可后来我才听屯子里的老人说,一个女人在她的男人死后,留长发三年以上则代表忠贞,相当于立了牌坊。 也许是出于保护自己,也许是母亲的确是变了,她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很少和我们进行交流,有时张口就骂。她在工地上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和工地上的男人们打起来,她还找包工头理论,凭什么她干的活不比别人少,却少拿了工钱。 我们放假回家的那天,母亲放工早,她知道我们下午要回来,就从镇上买了一块肉带回家。 母亲回家后将肉放在锅台上,自己则去菜园子里摘菜,她临走的时候看见水缸里没了水,说道:“小五,水缸里没水了,你去拎两桶,江生把门后的菜洗洗,切好了我回来炒。” “知道了娘。”小五应了一声,拎着水桶走出们,那时家里的井水发苦,不如村后水井里的水好喝。 江生将门后芹菜拿到菜盆里洗干净,然后在厨房的砧板上切起来,我犹豫了很久,走到江生的身后小声问道:“哥,你为什么要报名?” 江生知道我说的是他报名入伍的事情,就说道:“我就看其他人都去报名,自己报名玩玩,再说现在时代和平了,我又不是去打仗。” 我知道江生因为这件事情定然受了不少委屈,他总是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总是被别人约束,我从身后抱着江生的腰,他已经比我高一个头还要多,十四岁的我胆大包天,想起在学校时不少女生跟他表白时的情景,就说道:“哥,我喜欢你。” 江生说道:“傻丫头,我也喜欢你,咱家谁都疼你。” “我是说,爱。”我把脸贴在江生的背上小声说道。“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 江生正切菜的刀停了下来,他轻轻将我的手掰开,回头看向我说道:“江生,我是你亲哥哥,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你现在还小,只是觉得我长得有些白又学习好罢了,等我以后长了胡子成了大叔你就不喜欢了。” 江生见我眼睛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他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想给我擦眼泪,我打开他的手,委屈地跑了出去。 那时小五正从外面拎着两桶水进来,见我脸色不好看,就问江生道:“江生,江绒这死丫头怎么了?” 江生说道:“没事,给我教训了两句,一会儿就好了。” 小五嘿嘿笑着说道:“她还能给你教训哭,我可不信,江生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事?”江生问道。 小五说道:“江绒看你的眼神我总觉得不对,她看你的时候特别专注,比那些暗恋你的小女生都直白,你不会没发现吧?” “你他妈胡说什么?”江生说着就掐在小五略微鼓起的胸上。 小五捂着胸口喊道:“哎哟,我这叫旁观者清,不过我可警告你啊,江绒以后是我的,我跟她可没血缘关系,没看江绒现在越来越俊了,多少男生都想跟她搞对象,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江生抱着小五将他放倒在地,两人很快打成一团。 第080章 长卿 江生报名入伍的愿望落空,但学校那时候组织了军训,并在学校开设了解放军志愿军部,江生担任志愿军部的团长。 江生长相英俊,身体素质在志愿军部又名列前茅,他的文化成绩又是第一,所以文武双全的江生担任志愿军部的团长得到所有人的信服。 解放军同志对江生很是看好,想将江生征召入伍,像江生这样的人,若是入伍,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升任班长,三年时间则可以带一个连。 因为刚解放,部队大搞文化建设,江生文化课第一,又在梨园待过,有演出基础,部队之间搞文化联谊的时候都会到下面中学请学生演出,江生所带的演出队自然脱颖而出。 那时候江生不知道的是,他的每一场演出下面都会有一个人默默观看,等谢幕之后再驱车离开。 六月二十五日,朝鲜国得到苏联默许,不宣而战进攻韩国,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爆发。 那时北平的志愿军已经足够庞大,江生所带的梨园中学的志愿军在一次参加秦叔公的堂口和傅作义军部宴会的演出上,秦叔公瞧着台上的江生,问道:“这孩子看上去好生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身后的秦长成说道:“父亲,这人叫江生,就是当年老是跟在张先生身边的学生。” “哦,原来是那孩子,没想到长那么高了。”秦叔公咳嗽了一声说道。“想来我时日不多,已好久没见过二哥,等宴席结束,你亲自去请你二叔来堂口,我有重要的话跟他讲。” 台上江生演出完,带着志愿军部的学生们退回幕后,大家都穿着解放军的演出服,各个满面红光,心中自豪。 那时秦长德和秦长卿坐在部队观看台的后面,秦长德说道:“三弟,今天这演出是你亲自找江生来的吧?” 秦长卿平静地说道:“他带的演出团很认真,毕竟是梨园出身,比北平一中的学生都要标准。” 秦长德点头,说道:“等会宴会结束不如将江生一并带回堂口,父亲晚上要请张顺义先生吃饭,到时候也好让他们师徒聚聚。” “可江生不一定去。”秦长卿皱着眉头说道。 “你想让他去的话,他还能不去?”秦长德说话的时候似有深意,他向秦长卿露出浅浅的笑意。“到时候二哥会帮你的。” 秦长德说完就离了座,秦长卿没听懂秦长德的意思,看着秦长德的背影问道:“二哥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秦长卿怀着忐忑的心情去跟江生讲了晚上宴请张先生到堂口做客的事情,江生犹豫了一下便答应晚上去堂口。 晚上吃饭的时候,秦家的一家人都坐在桌上,秦叔公和张先生坐在上座,秦长卿挨着江生坐,江生挨着张先生坐,秦长德和秦长成则坐在下座。 秦叔公举起酒杯向张先生说道:“二哥,你我有段时日没见了,如今我身体不好,已经病入膏肓,临死前还能见见你,心中能宽慰一些。” 秦叔公说完小酌一口,张先生也喝了一口酒,说道:“你我日子还长着,莫要说丧气话,你如今已经把堂口事物交给长成打理,就安心养病,需要的时候就派人去学校说声,不要每次都让长成长德和长卿来,他们也都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现在带学生也不像以前那样紧,没事能陪你下几盘棋解闷儿。” “二哥的棋艺我可不敢领教,怕是两盘不过就气死在棋盘上了。”秦叔公呵呵笑着说道。 秦叔公和张先生两人有说有笑,谈起以前的革命情谊,谈起年少轻狂,谈起岁月在历史风尘间的荡涤。 而桌上其他人也都小声交谈,秦长德举起酒敬了张先生一杯后,就一直敬江生的酒,江生碍于面子和秦长德连喝了两杯,秦长德活跃酒桌上的气氛,和众人交谈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举起酒杯敬江生。 江生摆了摆手说道:“长德兄长我不能喝了,晚上还得回学校。” 秦长德说道:“急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才喝两三杯醉不了,再说堂口离学校那么近,喝完让长卿开车带你回去。” 秦长卿说道:“二哥,江生不胜酒力,小孩子少喝点酒为好。” “十六岁了还小孩子,一般乡下的孩子十六岁已经结婚生娃了吧。”秦长德说道。 江生举起酒杯有些为难,桌上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张先生听见众人的话,看向江生说道:“江生你也长大了,多喝几杯无妨。” 于是江生只好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老弟好酒量。”秦长德一边夸赞江生,一边给将生的酒杯满上。 秦长卿明显看出秦长德是要将江生灌醉,他想起白天时候在傅作义的军部时秦长德说的话,心中七上八下,他既想要江生喝醉,又不想江生喝醉,一时在桌上愣了神,就连江生悄悄在桌底敲他的腿让他帮着挡酒秦长卿也没有意会。 “我看你们几个小子是想看江生出洋相吧?”张先生见众人一直劝江生喝酒就开口说道,他将江生的酒杯夺下来放在桌上。“江生,别喝了,再喝该醉了。” 江生晕晕乎乎地点着头,眼睛迷离,面露红晕。 酒席结束的时候,江生已经有些打盹,张先生说道:“明早还有课,那么晚我也该回去了,江生晚上你们谁给送回去?” 秦长德说道:“都那么晚了,江生又喝得晕乎,路上万一磕着碰着的,不如今晚先住在堂口,明早让长卿送回学校。” “恩,这样也好。”张先生点头说道,起身告辞。“那我就回去了。” “二哥,我还有一些话要跟你说。”秦叔公说道。 张先生个和秦叔公两人到了门口僻静之处小声说了起来,秦叔公看向三个儿子说道:“你们去准备车马,等会送你们二叔回家。” 三人应了一声告退,秦长德看向秦长卿说道:“长卿,这天热,你先带江生去洗澡休息吧,我跟大哥去忙就行。” “恩。”秦长卿扶着江生向自己的卧房走去。 江生晕乎地醒了一些,见秦长卿扶着自己,说道:“长卿,你要带我去哪,我晚上还得回学校。” “你喝多了,晚上就先在我这睡吧,明早我我送你回去。”秦长卿说道。 见江生支支吾吾答应,秦长卿又问道:“江生,你要洗澡吗?” 江生说道:“洗。” 于是秦长卿扶着江生进了洗澡房,秦长卿让江生在椅子上先坐会儿,自己则去调温水,他回头的时候正看见江生半睡半醒地脱着衣服,看见江生毫不顾忌地光溜溜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江生洗完澡,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回头看见洗澡房外的人影,就叫道:“长卿,是不是你?” 秦长卿推门进来,江生立马有些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说道:“你找个干净的毛巾给我。” 秦长卿点头,关门出去,不一会就拿了一条新毛巾回来,江生从门内接过毛巾擦干净了身子,穿好衣服后走出洗澡房,说道:“竟然喝得头晕目眩,晚上我还得回去,不然宿舍查房,老师们见我不在可就糟了。” 秦长卿说道:“不打紧,我明天送你回去时候跟校长打声招呼,没人能把你怎样,晚上就别回去了。” 江生面色犹疑,问道:“那我睡在哪里?” 秦长卿说道:“你睡在我房间吧,我睡旁边的客房,晚上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恩。”江生并未推脱,随着秦长卿到了他的房间内。 秦长卿领着江生进了自己的卧房,见江生打着哈欠有些睡意,他从刚洗完澡的江生身上,闻出淡淡的香味,就问道:“江生,有没有人说过你身上有香气?” 江生摇了摇头,不过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就说道:“我妹妹江绒说过,他说我身上有奶香,想必是我小时候奶里奶气惯了,长大后自然就没了。” 秦长卿摇了摇头说道:“我倒是听过其他说法,不过,想来是不可能。” 秦长卿有些不敢面对江生,手足无措地说道:“你早些睡吧,我明早过来叫你一起吃早饭。” 江生应了一声,见秦长卿关门出去,就脱衣服要躺下睡觉,他习惯性的将自己的衣服叠好放在床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手环住江生,喊着江生的名字:“江生,江生。” “长卿,你怎么了?”江生心里有些害怕,一时间也不会知道如何是好,秦长卿的动作让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江绒从身后抱住他的情景。 秦长卿见江生不动,一只手顺着江生的腹部向下移动,江生大气都不敢喘,他将秦长卿的手轻轻拿开,说道:“长卿,我有些困了。” 秦长卿在江生的脸上亲了一下,江生并未表现出反感,在学校时一些学生见他长得好看便会偷偷亲他一下然后跑开,秦长卿抱着江生,说道:“江生,我喜欢你。” 江生脑子里很乱,他突然想到了对他无比依赖的江绒,想到总是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的小五,想到学校一些暗恋他的女生将怀孕的事情推到他身,还有喜儿看他时的眼神,以及如今对他表露心扉的秦长卿,心中无比矛盾。 江生将秦长卿推开,说道:“长卿,我只能把你当成自己的兄长,你这样让我心里很乱。” 秦长卿听江生这么说,暗自神伤,他抹着眼泪,退出房间,说道:“对不起。” 秦长卿走了之后,江生坐在床边,他捂着脸,抓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发酸。 秦长卿第二天起床叫江生的时候江生已经离开了堂口,桌上留了江生的一封信,上面写着长卿亲启。 信的内容只有一句简短的话,长卿,我回学校了,勿念。 秦长卿握着信,将信纸揉成一团,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081章 罪 清晨的车马喧闹,梨园门口堵着一群人,专门安排了场面接京城有名的花旦喜儿和武生胡小猛到北平最大的京城第一楼里演出。 建国后的梨园京戏终于有了起色,他们渡过难熬的岁月,如今出落大方的喜儿和胡小猛是梨园行的招牌,正值北平城大搞文化建设,梨园京戏作为国粹,自然大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喜儿和胡小猛两个名角儿同台搭档,使得梨园行弟子成为各家戏楼抢着邀请的人物。 那时候龙师傅和关师傅已经退居幕后,梨园的生意基本上都是胡小猛打理,龙师傅很少过问,倒也没出过差错。 困难时期,胡小猛一人支撑起了梨园几十位师兄弟的糊口钱,如今他当上梨园大拿,也算是实至名归。 一些年轻的见了胡小猛都要叫声爷,叫声胡爷,但现在倡导平等,更多的人都称他为胡同志。 秦长卿一大早因为江生的不辞而别没心情吃饭,叫了辆车就径直奔了京城第一楼听戏,如今秦家在北平城算是无人不知,秦长卿到了京城第一楼人人都要称他一声小三爷,安排最上面的雅座,那座位上放着个黄金铃铛,一旦坐在这位置上的主有什么话,那就是金口玉言。 秦长卿看着台上一些小戏,心里烦躁,摇响金铃铛,第一楼的掌柜立马赶到秦长卿身边,躬身问道:“小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秦长卿说道:“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都敢下台,直接让今天的角儿上场,以后凡是我到场就不需要前戏了,实在没心情看这些污了眼的东西。” “这,小三爷。”掌柜的有些为难,他请梨园戏班子来演戏,这些曲目都是应观众要求定好了的,再者梨园有梨园的规矩,只有上了台的戏子才有赏钱拿,不然等角儿演出完给手底下师兄弟分红时,没个出力的主次,那就乱了套了。 秦长卿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条放在桌上,说道:“这是给你的,没上台的演员们赏钱照发,所有梨园来的人演出费加一倍。” “哎哟,多谢小三爷。”掌柜收起两根金条,连忙道谢,照着秦长卿说的连忙下去吩咐。 不一会儿喜儿和胡小猛就登台演出,两场戏下来,喜儿和胡小猛都觉得累了这才作罢,秦长卿在台上看得兴致全无,又将掌柜的叫过去,附在耳边悄声言语几句。 掌柜的点头,走到喜儿和胡小猛上妆的后台,正见胡小猛洗脸卸妆,而身材窈窕的喜儿也正准备将脸上的彩妆抹去。 掌柜的忙说道:“胡爷,小三爷要见见花旦,请他到楼上一叙。” “就是秦家堂口的那个小三爷?”胡小猛一边洗脸一边问道。 “是,正是秦家的小三爷,刚刚打赏给梨园角儿们的主,这不还给您备了厚礼。”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的钱票递给胡小猛。 胡小猛一看这钱票上的数目,吓了一跳,问道:“怎么给这么多钱?” 喜儿说道:“师哥,我听江生哥讲过这小三爷,叫秦长卿,与他相处甚好,既然他要见我我洗了妆就去看看。” 掌柜的连忙说道:“小三爷特别吩咐了,别卸妆,这样就可以。” 喜儿皱着眉头,不明白掌柜这口中的小三爷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也没多想,就起身跟着掌柜去了戏楼的楼上。 进入客房中,房内干净整洁,红毯铺地,掌柜的将喜儿送入房后就告退出去,喜儿有些腼腆地站在秦长卿面前,说道:“见过小三爷。” 秦长卿看向喜儿,说道:“像,你这眉眼真像他。” 喜儿说道:“小三爷是说我像江生哥哥?” “对,你怎么知道的?”秦长卿有些好奇问道。 喜儿说道:“在梨园的时候师兄弟们说过,还有人说我和江生哥哥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嘞。” “是嘛,原来是这样。”秦长卿说道。“你知道我认识江生?” 喜儿说道:“知道,你以前和江生哥哥去过梨园听戏,那时候我还小,后来江生哥哥也跟我提起过你。” “江生是怎么说我的?”秦长卿问道。 喜儿说道:“他说你是大好人,和那些有钱的纨绔子弟大有不同。” “的确是大有不同。”秦长卿说道。“不过他却是看错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秦长卿说着,将喜儿拉了过去,喜儿被秦长卿的动作吓了一跳,起初没明白秦长卿这是要做什么。 秦长卿抱着喜儿,然后亲吻着他的额头、眉眼和嘴唇,喜儿心中乱撞,不敢反抗,这小三爷是京城有名的人物,以前京城的小贝勒都和他同来同往,喜儿想起小时候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惹了宪兵队的鬼子,结果差点害得江生被剁手,还间接导致了皮猴的死。 喜儿配合着秦长卿的动作,如今他已经是青春年少的少年,多少人对他心生爱慕,他又想到当初在困难年月时,被大窑村的地主领进卧房自己的反抗,结果让自己的师哥胡小猛代为受过,让师哥到如今都不愿提及,那是他们心里的秘密。 秦长卿解开自己的衣服,又脱了喜儿的衣服,喜儿说道:“小三爷,我去把脸洗干净了再来。” 秦长卿像是没听见,嘴唇上蘸着彩妆也未露不喜,他将喜儿按在桌上,喜儿脸上汗珠直下,疼得眉头拧在一起,正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胡小猛的声音,掌柜的声音也传来:“胡爷,小三爷和喜儿在房内正聊天,这样过去,恐怕叨扰了。” 胡小猛说道:“我来瞧瞧我师弟怎么了,你快点让开。” “师哥你先回去,我正和小三爷聊江生哥哥的一些糗事,你别烦我。”门内传来喜儿的声音。 胡小猛听到喜儿这么说,也只好返回,心里担心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发生,略微宽慰些。 内门过了许久,喜儿提了裤子告别秦长卿,秦长卿说道:“对不起。” 喜儿说道:“我先回去了,不然我师哥一会儿该急了。 秦长卿说道:“下个月堂口有宴会,我到时候去接你吃饭。” 见喜儿一言不发地离开,秦长卿既是羞愧,又念念不忘,他从第一楼走了之后,一名头顶黑色帽檐的男子出现在戏楼里,掌柜的贴在他身边小声说道:“事儿成了,下个月堂口的宴会小三爷会去把喜儿接去堂口。” 那人嘴角轻笑,随即淹没在人群之中。 一个月之后,堂口的宴会上,病入膏肓的秦叔公准备在宴会上宣布继承人的人选,要将堂口所有的大权都交出。 人人都知道秦叔公这一年来已经将堂口的权力逐渐转移到秦长成的手中,宴会只是个过场,他大权在握,大儿子秦长成和二儿子秦长德几乎把持整个北平的堂口生意,又有傅作义对他的支持,除了他的儿子,没有任何人能够抢了堂口第一交椅的位置。 宴会上病怏怏的秦叔公宣布了将堂口掌舵人的位置传给秦长成,由秦长德和秦长卿扶持兄长,将家族生意做大,宴会过后,各方分堂的掌柜离席散去,只剩下堂口的人。 秦长卿借酒醉之名将喜儿领入洗澡房,待喜儿洗完澡躺在他的卧房内,秦长卿酒意正浓,满脑子想的都是江生,就和喜儿翻云覆雨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嘈杂之声,秦长成带着几个人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半信半疑的秦叔公。 喜儿见有人突然闯进来,吓得连忙躲到秦长卿身后,秦长卿的酒意骤醒,平静地将裤子提起来。 “长卿,你这是做什么?”秦长成指着喜儿怒道。 “大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进来做什么,都出去!”秦长卿有些恼怒道。 “你这逆子,怪不得给你说了几门亲事都不答应,这龙阳之好长久不得,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秦叔公怒不可遏地指着秦长卿说道。 秦长成说道:“爹,这人是梨园唱花旦的角儿,你看他眉眼长得像谁?三弟见到那人,魂不守舍。” “江生?”秦叔公见喜儿的眉眼,突然想起前几次江生来堂口时,被秦长卿带到洗澡房洗澡的事情,他脸色大变,指着秦长卿吼道:“我道怎么一口一个江生,原来竟有这般勾当,你说你跟京城的小贝勒往来倒罢了,可那江生是大汉奸陈公博的私生子,这小子又是梨园里卖唱的下九流胚子,你有什么喜好不好,偏喜欢这丢人东西!” 秦叔公说着,突然气得仰倒在地,昏死过去。 秦叔公本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被秦长卿这么一气,当天晚上就一命呜呼了。 秦叔公知道小贝勒高不可攀,即便王朝覆灭依旧不是寻常人攀得起的,这喜儿又只是个戏子,秦长卿应该晓得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因此秦叔公临死前说道:“先把长卿关起来几日,让他面壁思过长长记性,眼下正值朝战争,我听闻傅将军说很可能会派志愿军奔赴朝作战,到时候名额中一定要有江生。” 秦叔公死后,秦长卿就被秦长成软禁在了房中,吃喝拉撒睡都有人看着,期间江生来找秦长卿几次都被人轰出门外。 江生知道秦叔公去世的消息,不过他和秦家非亲非故,又未婚,不必前来吊唁,只是念着秦长卿许久没来找自己,怕他因为几个月前的事情心有内疚。 江生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所觉,被堂口的人轰出去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十月一日国庆日之后,边境国家内战升级,诸多国家不同程度卷入这场战争,而在志愿军奔赴鸭绿江的两天前,江生突然收到了随军参战的消息。 第082章 等你归来 奔赴战场的战士虽然被称为志愿军,但志愿军原本应该叫支援军,都是由正规军队改编的,即便有新兵,也是起码服过役受过训练的人,而不应该是江生这样连枪都没端过的人。 江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地就能随军参战了,而对于他突然参战的消息,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全都缄默不言,除了我们自家的人急得团团转。 江生本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就更加不知道了。 母亲去学校找学校领导想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师们对江生的事情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母亲一个农家妇人根本没门路跟部队的人有联系,她百般无奈下只得去找父亲以前认识的警署警察,由于政局改变,那警察已经退休干起了木匠,更不可能接触部队,母亲又去找以前老警署的署长,但却吃了闭门羹。 老江在世的时候,对这些人谈不上恩重如山,起码也给他们的家人看过病,如今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不招人待见,她急得没办法,只好回三里屯找赵富贵。 赵富贵和沈阿娘将江生叫到家里盘问,确定不是江生私自报名参军之后,赵富贵带着金条去了趟镇上,先是去学校找张先生,张先生也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情,然后赵富贵又去找了警署的人。 赵富贵回来的时候,说道:“这件事情有点棘手,但能让江生强制参战的人一定是部队里的人,江生在学校得罪了什么人?” 江生性情温和,在学校又从不惹事,又能得罪什么人? 张先生怀着疑问去了堂口,秦长成假装不知道,张先生临行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秦长卿,还在软禁中的秦长卿面色大惊,想要跑出堂口,被堂口的人拦截住。 秦长卿对张先生说道:“先生,你去问问傅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我爹是旧识,想必也会给您个面子。” 张先生前脚刚走,秦长德就将江生去参军的内幕偷偷告诉了秦长卿。 秦长卿是个少年老成的人,他知道急也没用,所以当他知道江生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大哥秦长成托关系弄去了前线后,秦长卿亲自去面见秦长成,求他放过江生。 抗美援朝,不是和鬼子打,而是和军事装备更为先进的老美打,江生一个连新兵都算不上的人,去了无异于送死。 秦长成说是为了秦长卿好,他要断了秦长卿对江生的念想,再者这是老爷子秦叔公临死前交代的事情,不得不办。 秦长卿跪在秦长成面前,求秦长成去跟傅将军求情收回成名,求他放过江生,可他越是这样,就越激怒秦长成。 张先生那边也找到了傅将军,张先生在北平城是有名的学究先生,以前又是孙先生共进会的成员,傅作义接见了张先生,并和张先生明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张先生说道:“傅将军,这件事情于理不合呀,我那学生年纪尚小,再者没作战经验,想要整他,直接弄死就得了,何必多此一举?” 傅作义说道:“张先生这话就过了,去前线也不等于送死,再者您这学生略通医术,是老江的孙子,当做医疗兵还是可以的,若是能立了战功,说不定将来也有一番成就。” 张先生知道多说无益,这件事情不是平头老百姓能插足其中的,傅作义也只是说了因为堂口的原因,是秦叔公临死前的嘱托,并不知道是因为秦长卿的原因。 而江生想要避免这场横空而来的灾祸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逸。 当逃兵总比去送死强,尽管有无数满腔热血而报国无门的少年都想要去前线参战,可江生这个连杀鸡都手软的人,没人认为他去了前线有多大希望可以活下来。 可当所有人都替江生决定了人生的选择时,并且为他规划好了逃往香港的路线,江生却拒绝了。 江生拒绝当逃兵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一来是陈公博这个大汉奸之子的名头,二来是他厌恶了四处颠沛流离,三来是老江临死前的话,将来如遇大饥荒,江家还会死一个人,他去送死,我和母亲就不会死了。 可向来不喜多言的江生什么都没说,他收拾好自己的随军行囊直接就去了驻军部队。 那时我整天读书读得昏天黑地,并不知道江生这一走就意味着什么,在我的想象里,他有一天会穿着一身帅气的军装,骑着白马来接我,然后跟我说一句,江绒我回来啦。 我甚至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对江生去前线的事情并没多放在心上,我总觉得像江生这样好看的人,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在他受尽世人喜爱的时候他却独来宠我,天大的事情他都会想办法回来见我。 他会在人人都羡慕的目光中买一根麦芽糖给我。 也许他今天刚出去,明天就回来了。 那时送别江生的人除了我和母亲,还有沈阿娘和赵大海以及沈阿娘已经两岁的女儿丫丫,梨园整个戏班子的人都来送别临行前衣服单薄的江生。 那天的江生像是身上散发白光,他的笑容就像春光一样明媚,像暖风一样暖。 我不明白沈阿娘和母亲为什么一直哭个不停,不明白胡小猛和喜儿的黯然神伤源自哪里。 江生走到小五的面前,捶着小五的胸口,说道:“以后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你得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妈妈和妹妹。” 小五点头,眼睛通红。 我看向江生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生说道:“在你高考之前就会回来。” “那岂不是要过三年?”我有些不喜,说道:“过几个月就回来吧,不然我怕你成绩跟不上。” “好,我尽快回来。”江生说道,他语气平静地让我很心安,因为他从不让我失望。 志愿军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出北平城,有人喊着江生的名字,让他快点跟上。 江生应了一声,他四处看了看,像是在找人,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交给小五,说道:“长卿不知道为什么没来,我都已经通知他了,你把这封信给长卿。” 江生说完就给母亲磕了个头,然后转身就走。 我喊了一声:“哥哥,你早点回来哦。” 江生回过头,他怔怔地看着我,突然泪流满面。 我见到江生哭,心里一下子慌了,就追了上去,我不知道江生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跟在江生所在的队伍后面跑了很久,直到江生上了一辆军车,我像小时候那样不知疲倦地追着江生,江生下巴噏动,有些委屈,他说道:“你以后一定要听妈的话,还有小五他一直都喜欢你,不要想我。” 声音嘈杂,我听不清江生在跟我说什么,只看见好多人转头看向我,我还看到了在江生小学时的同桌王伟,他去年就参了军,如今竟然能和江生一起去打仗。 我一直追出很远,追得我再跑不动,瘫坐在路边。 我看着江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里突然酸疼难忍。 在我的想象中,江生没几日就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三里屯,回到我的身边,见我生气,他就特讨好地说一句:“江绒,我回来啦!” 他的眼睛会眯成月牙,笑得我心都化了,这时候江生说什么我都信,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他。 我一直坚信,江生是舍不得我的。 我坚信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江生就会即使地出现在我身边,在我整晚整晚失眠难受的时候,他会搂着我,身上散发着只有我才能闻到的气息,让我心神安宁,坦然入睡。 我从来也没想过,那是我见江生的最后一面。 我在无数次的失望和期望中等待着江生回来,等了他一年。 一年又一年。 一年一年又一年。 第083章 三年后 江生走后不久,学校的风言风语就开始流传开来,有的说江生得罪了人被送去前线,也有的说江生在半路就被人弄死了。 一个月后,江生寄来了一封信给小五,跟家人报平安。 江生并未说战场上有多么残酷,他只是跟小五讲自己救了几个人,认识了哪些战友,让小五告诉母亲,他很平安,不用担心。 可江生在信件里始终对我只字不提。 过小年的那天我辗转反侧,想起江生刚来三里屯的那年,带着我和小五到街上买蛋糕给我过生日的情景,心中酸涩难忍。 直到来年开春,小五送了一个装满花花绿绿纸筒的瓶子给我,他说这是许愿瓶,只要把自己许的愿望写在纸上塞在瓶子里,愿望就能够实现。 我和小五都用写下各自的愿望,晚上,我偷偷看了小五许下的愿望,江生回来。 一模一样的愿望。 我躺在女寝的床边,望着院子里的桂树分开枝枝丫丫的叉,投下一层斑驳的阴影,打碎银色的月辉,落在地面。 那一年北平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时常会走出教室,顽皮地踩着雪,听到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就特别愉悦,就像我满怀期待的人即将要归来时的声音,到时候我只需要一个转身就可以看见他。 我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整晚整晚地失眠,有时顶着黑眼圈背书做习题,高中的课程很紧张,尤其是算术,线性代数和函数一直是我的弱项,我要没日没夜地做习题才能应对越来越难的考试,以前有不会的地方江生总会教我,可如今我是班上的第一名,一些难题我只能记住解法,根本理解不了。 我只要停下来脑子里就自然而然地想着江生,我不知道问了小五多少次江生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知道听到多少次脚步声回头望去尽是失落,不知道多少次深夜醒来的时候,望着江生的床空落落的,就会感到特别迷茫。 我不知何时起,原本喜欢喧闹的性子变得特安静,一如当年喜好安静的江生,我每次从学校回到三里屯的时候都会去三里屯后面的北坡,看看那里是不是有我熟悉的背影,看看那里潺潺的小河,还有远处树林的律动。 我有时做梦也会梦见父亲,梦见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脸,我猛然惊醒,看见床边的一只大老鼠,吓得惊叫起来。 母亲听到动静就会从隔壁赶来,小五也被我的叫声惊醒,他听着我的叫声就拿起门口的扁担四下打老鼠,母亲见我没事,责怪我太大惊小怪,然后又回了屋。 母亲走后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我不让小五吹灭煤油灯,就眼睁睁地看着火苗燃烧,直至自己睡着。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小五叫着我的名字,似乎是在试探我有没有睡,我没有回答,然后听到小五啜泣的声音,小五说:“刚刚我还以为是我妈来找我了。” 江生走后的第一年,一切都照旧,三里屯的人依旧是日升而起日落而息,浅塘镇的小学依旧每天传出孩子们的读书声,秦家的堂口生意蒸蒸日上,梨园的京戏每次开嗓都有贵人捧场。 那一年的考试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到全校第一名,母亲很是欣慰,清明的时候带着我去给老江和父亲磕头,顺便也给张光棍磕了个头,感谢他的龙鱼让我将来能够登科及第,考取功名。 尽管村里有些喜欢听书的老人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向来不理会这样的谬论,她一个人赚钱供我们读书,我的成绩好坏会让她明白自己的辛苦值不值,母亲想要证明自己没有对不起父亲,证明她不比别人差,能培养出状元,可以高傲地活着。 江生去参战的第二年,我、小五和赵大海都上了高二,那一年有一个男生喜欢我,他写信给我向我表白,我答应了。 那时候小五知道我和那男生谈恋爱经常和我闹情绪,有时晚上放学还会去找那男生的麻烦,让他离我远点。 男生很爱干净,穿着白衬衫,他的眉毛浅疏,像极了江生。 但是我们的恋爱只谈了两个月就无疾而终,一来是小五的从中作梗,二来是高中的课业太紧张,我连和他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多少。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习题,而那男生最终也只是牵过我两次手,连亲都没亲过我。 五月下旬,中朝军队一起进行了第五次战役,把敌军从鸭绿江赶到三八线附近,迫使美军由战略进攻转成战略防御,那时我看着报纸上的内容,以为江生马上就要打完仗回来了,可是我从五月等到六月,又从六月等到七月,战事还没有结束。 七月中旬,敌我双方在开城举行和平谈判,江生寄来了一封信,说马上就要打完仗了,他快要回来了。 我和小五兴奋地睡不着觉,并且把江生快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高兴坏了,那些天里他每天都巴望着江生回来,一听到门口有动静就立马放下碗筷,说道:“可能是你哥回来了,你们吃,我到门口看看。” 但是母亲每次都失落而返,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表现出来,眼中却有难掩的委屈。 我们就在这种煎熬中等待着江生归来,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直到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母亲包了很多饺子,我想起父亲在世的时候,江生也在,我每次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碗里的饺子,江生就会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分我一半。 我看着桌上热腾腾的饺子说不出话来,小五在一旁讲着笑话,跟母亲聊着在学校有趣的事情,我吃完饺子转身跑出门,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出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报纸上明明说开始和平谈判了,怎么谈了半年还没谈下来,明明江生自己都说快回来了,现在半年了也没给家里寄回来一封信? 这场谈判从一九五一年七月谈到一九五二年十月还没有结束,期间多次交战摩擦,先是发动夏季攻势,随即秋季攻势,甚至动用了细菌武器,直至战场转到了上甘岭。 那一场战争用惨烈已经不足以形容,战地记者拍了一张上甘岭风雪笼罩的相片,相片里,一排排的士兵趴在战壕上被冻成冰雕,我告诉自己江生最不怕冷,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再说他应该是医疗兵,不会跟前线的战士一起被困在风雪中等死。 有时下课的时候我会去找小五,问江生有没有来信,让他去学校的信箱仔细找找,有时我就堵在学校的信箱旁边,生怕有学校暗恋江生的女生看见江生的名字就把信拿走,久而久之,我和送信的人也认识了。 我认识送信员一年多的时间,也问了他一年多的时间,但他始终都没有看见江生、江绒和马小五这三个人的名字出现过。 江生走后的第三年,我十七,小五也十七。 我和小五终于都上了高三,课程的紧张让我无暇思考,我每天都要背书做笔记,每天都被如山如海的习题压得喘不过气来。 五月的时候学校开了一次全校的考前动员大会,跟我们分析了现在各个大学的高考录取分数和未来学科的发展方向。 那时候科学和文学都较为热门,国家的发展需要科技带动,无数的愤青都希望成为作家和诗人,冰心老师也曾被请到我们学校演讲。 身为北平人,能考上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自然是极好的,但这两所大学的分数线太高,离满分只差三十分,若是算术的最后一题做不出来,其它科目稍有两题错误就会名落孙山,而那时候上海国立复旦大学也是名校,学校老师和我讨论了半天,我和母亲也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报考上海国立复旦大学。 我似乎在紧张忙碌和对未来的憧憬中忘了一个人,直到六月初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班主任让我去学校教导处接电话,电话是沈阿娘打得,她说母亲住院了。 母亲的身体向来健朗,突然住院很可能是和工地有关,建筑工地经常会出现各种事故,我和小五时常担心,生怕母亲也有什么事,就急忙赶往母亲所在的浅塘镇医院。 病房里,母亲躺在床上,脸色很差,她的头上挂着吊瓶,怔怔地看着我和小五进来。 “娘,您这是怎么了?”小五急切问道,打量着病床上的母亲,生怕她摔断了腿,或哪里被砸伤了。 “放心吧,你妈没事,就是中暑了,好久没休息了。”沈阿娘说道。 母亲的神情很是疲倦,没和我们说几句话就睡了过去,小五不放心,亲自就找医生问了母亲病情,得知母亲就是劳累过度的也就稍稍安心了些。 下午的时候我回了趟学校,刚好学校通知考前放假三天,母亲是第二天出院的,那三天里小五没让母亲再去工地,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几天。 如今的小五不仅人高马大,壮得像头牛,而且烧得一手好菜。母亲对小五有时比对我还亲,我和小五拌嘴的时候,母亲向来向着小五。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去隔壁村子理发,我从睡梦中惊醒,习惯性地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地面,原本江生的床已经被母亲移走,放到了粮仓里屋。 我突然心里发慌,跑到里屋要将江生的床抬出来。 小五在身后看着,问道:“江绒,你没事抬床干什么?” 我不理会,抓住床头用力将它从粮仓里屋拖出来,小五上前想要帮忙,被我一把推开,她看见我的手被木屑扎得流血,皱着眉头说道:“江绒,你手流血了。” 我抬不动床,只觉得胸闷,小五将我从屋里拉到外面,我捶打着小五的胸膛,将他推开,那时候母亲刚好从门外进来,见我还要去抬床,就问我发什么神经。 我瞪着母亲说道:“江生又没死,你干嘛把他的床收起来!” 我的脑海里突然就想起了江生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在三里屯的点点滴滴,难以抑制,江河决堤。 我坐在地上委屈地哭喊道:“都三年了,怎么江生还没回来?” 第084章 赵福喜的下场 江生这么一走就是三年,当初他临行前说过,在我高考之前就会回来,我没想到他真会离开那么长时间。 这三年以来,我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起江生,整晚失眠,我只有沉浸在题海中,每天累得身心俱疲,才能无暇思考其它。 离高考还有一周的时间,课业已经停止,每天只是复习,我突然无休止地想念江生,心里慌乱,坐立不安。 三年以来,江生只是前一年时候写信回来,而且他只写给小五,从未写过一封给我。 我多么希望能收到一封他专门写给我的信,可他整整两年的时间没写信回来。 也许是战事太激烈他无暇写信,也许他写了很多信但是却没法寄回来。 我经常做梦收到江生的信,第二天就满怀期待地跑到学校的信箱找信,每一次都期望落空,下一次又满怀期待。 江生走的时候刚好十六岁,而我如今都已经十七岁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和他见面的情景,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他脸色看,再也不在他面前耍小脾气,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还是最疼我的那个江生。 我每天下午都会跑到学校门口等一会儿,有时看见与他身影极像的人就追上去看看,我知道江生如果回来一定会最先来找我,他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江绒的哥哥回来了。 我的整个高中基本上没有一个朋友,别人踢毽子跳皮筋的时候我在读书,别人回家帮忙收麦子的时候我在读书,别人吃饭休息的时候我也在读书,我生怕跟不上江生步伐,被他甩得太远。 那时候小五也很少来找我,每天也埋头在座位上做习题,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江生的名字,家里的活也都是他和母亲在忙。 高考的两天前我由于一连几天吃不下饭,在班上晕倒过一次,小五那时候将我抱起来跑到学校的医务室,打完了针后非要拉着我出去吃肉包子,他鼓励我一定要好好考,等江生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小五和我一样是报考上海国立复旦大学,在当时国内最为顶尖的几所大学之一。 考完试之后是六月中旬,由于当时批改试卷和成绩核对都是手写,所以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才可以公布高考成绩。 那时候高考成绩没法查询,只能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由校长宣读,由于大家报考的学校分数线都不一样,所以具体录取与否还要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个月的等待时间是煎熬的,如果考不上,就只能复习来年重考。 那时候村里还在上学的人只有我和小五,赵大海的成绩向来很差,因为高二时期因为土改下了学。 沈阿娘和赵富贵婚后所生的丫丫已经能跑会跳,今年四岁,就连原本三里屯的地痞李星也娶妻生子。 李星不知道在哪听了“昊天”这个词,因此给他的儿子起了个名字叫李昊天。 那时候李星的父母极力反对,说小孩子起贱名比较好养活,这昊天二字太邪乎,本来名字起高了就不好,更何况名字里还有两个天,更为关键的是“昊”字是日天,在没文化的农民看来是对上天的不敬。 李星不管不顾,就觉得这名字牛,他一直都记得当年他的带头大哥赵壮说的话,自古英雄豪杰大都出自屠狗辈,舍得那一身剐,才能把皇帝拉下马,他的儿子李昊天将来势必要搅起一片风云的。 李星二十一岁结婚,一晃三年过去,二十四岁的他对打天下的野心似乎有了起色,如今已经成了三里屯村支部的队长,接替了马爱国曾经的位置。 由于三里屯地方小,之前乡镇没有规划生产队,所以三里屯一直没有干部,解放军解放北平之后的第二年,土地改革,全国各地人民被划分为贫农、中农、富农和地主,在这场改革斗争中,李星的贡献最大,因此荣升为三里屯的生产队队长。 一九二七时井冈山的工农革命军开辟农村革命根据地时就进行过一次土改运动,主要是消灭地主平均地权,赵福喜算是个半吊子的读书人,他深知未来的政权革命肯定要对目前天下的土地形式进行改造,因此他早早地就提醒赵富贵每年要将家里的千亩良田逐渐卖掉。 赵富贵向来也听赵福喜的话,到了一九四九时,千亩良田被他卖掉了八百亩,剩下的二百亩赵福喜催着他卖,赵富贵不愿意了,那二百亩留着就可以生钱,谁想把自己发家致富保本儿的家底都卖了? 再说北平解放之后上面也没有对土地进行改革,再者说他赵富贵从来没欺压过谁,乡里乡亲的有忙他也帮,总不能把他最后这二百亩地给收了。 那时候的信息技术不发达,通讯也不及时,其实早在一九四七年的民国后期就有当局对地主的打击,譬如周扒皮。 周扒皮原名叫周春富,实际上他并不是地主,因为那时候土地是可以买卖的,谁家有没有钱就看谁家的地多,周春富一生最大的努力就是省吃俭用,永远都不闲着,他永远穿着破衣烂衫,腰间的腰带都是破布条搓成的,他拾得麦子比别人家种得麦子都要多。 周春富忙了一辈子把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块又一块地,最终到达了良田二百亩的地步。作为十里八村最有钱的富户,周春富很抠门,就算他有这么多亩地,家里吃了几天的烂粉条他都要晒干了下回再炒。 那时地下国军打到了周春富的家乡,发动土改,平均地权,周春富撞到了枪眼上,成了阶级敌人,最终被打死了。 后来这个抠门的富户也就成了人人知晓的恶霸地主周扒皮。 而这个故事,我是在一九五二才知道的。 那时候土地改革已经进行了两年,从五零年开始,到五二年结束,死了数百万的地主和富户。 这其中就包括先知先觉的赵福喜。 赵福喜早就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因此他一直催促赵富贵把地都卖了,赵富贵在这件事情上和赵福喜吵了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他们家的高墙被周围的村民重重包围,赵富贵想卖也卖不掉了。 赵富贵在浅塘镇说不上只手遮天,但他是个会做人的人,平常没少送钱给镇上的大人物。倒打地主的运动来临时,赵富贵提早知道了消息,因此他想要带着全家逃跑。 那时赵大海还在学校就被他喊了出来,但是当他回家收拾行李准备挖开埋在地下的金条时,发现家门口已经被堵住了。 赵富贵和赵福喜被同时抓了起来,同样被抓起来的还有地主婆沈阿娘。 那时村里人都劝说外村的村民不要抓沈阿娘,外村人不让,两个村的人最终打了起来。 这件事情闹到了镇上,得知赵富贵被抓,认识赵富贵的一些人物便出面干涉,但是有上面的明确指示,各村各乡必须要有典型,赵富贵一家在三里屯来说实在是太有钱了,他们家必须要有人担这个责。 于是老地主赵福喜终归还是躲不掉这场灾祸。 赵福喜临死的时候还一直在骂赵富贵是个畜生。 赵福喜本想上吊自杀,但是却被偷鸡摸狗的李星抓了个正着。 因为赵富贵一家并不是那种欺男霸女的恶霸地主,尤其家里有个女善人沈阿娘,所以村里的人根本就不好意思聚众抓人,各个城区的地主和富户都是被村民们活活打死的,三里屯的村民下不去手,就一直把这件事情拖着。 赵福喜再恨赵富贵,总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赵富贵替他死,这么一拖再拖,老迈的赵福喜受不了终日被死亡威胁的痛苦,就在门口绑了根麻绳,想要吊树上死。 李星刚好路过把赵福喜救了下来,但是他却不是为了救人,土改的目的并不是要杀地主,而是为了平均地权,村长是个实在人,他下不去手,一直对上面没法交代,直到村长将偷鸡摸狗的李星叫了过去,告诉了李星一些内幕。 赵福喜死不死不要紧,关键是赵福喜家里的地。 李星将赵福喜绑了起来,召集三里屯的人,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每人必须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不能某一个人背了这个锅,赵福喜是得死,但是需要被村民们打死。 于是凡是三里屯的人,都必须要踢赵福喜一脚,踢了就有地分。 年年都收成不好,家家都没有余粮,三里屯的村民都快穷疯了,再者说必须要表明阶级立场,那天所有老老少少都排着队踢赵福喜。 我和小五因为上学并未回三里屯,母亲因为在建筑工地盖房子也没在场,她回家后李星登门要求她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让她去踢赵福喜,母亲被李星领着刚走到赵富贵家门口,就看见不堪受辱的赵福喜已经挂在了房梁上。 李星大怒,即便是人赵福喜人死了也不能放过,他又召集所有的村民前来,将赵富贵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浑身是血,头破血流,分了他的地,抢了他的粮。 因此赵富贵记恨三里屯的所有人,他的地主名头被取消,良田被瓜分,家里的粮食和家具也被哄抢一空,他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 赵大海也就是那年下的学。 第085章 归期 高考考完之后,除了煎熬地等待考试成绩,我开始整晚整晚地梦见江生。 我梦见他当初出现在三里屯时还是个穿着小西装的孩子,头发梳得发亮,一脸惊恐地牵着母亲的手,眼神躲避着三里屯的村民们的围观。 他乖巧懂事从不惹事,却又倔强地像头小牛,吃饭的时候他会故意讨好我,给我盛饭,将母亲夹给他的肉再夹到我的碗里,然后朝我眯着眼睛笑,他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是一弯月牙。 我还会撒娇地跟江生说,臭哥哥,我都变胖了。 江生每天都会比我早起,他一个过惯了富裕生活的孩子突然来到三里屯,接触新的环境,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接受落后的习俗,和一帮抹得像泥猴一样的孩子厮混在一起,从未有人问过他是否真的高兴。 我看见村头梧桐树上挂着的风铃,看见西面的小山上遗弃的石人像,北坡无人踏及的疯长的野草和东面大河里冰层与泥泞间捞出的尸骨。 老江回家的那年初一,江生拉着我到院子后面给老江磕头,他和小五是村里唯一会说喜话的孩子,老江疼江生视如己出,恨不得将最好的一切都给江生。 江生和我一样喜欢下雪的天气,他有时会在冬日的大风里,任耳畔响起毛细而质感的尖鸣,还有踩着积雪的声音,如裂帛一般。 他时常会牵着我的手走在田间,上学或者放学,有时在橙红色的黄昏里看见一群随群南迁的大雁,我便觉得自己是一只风筝,被江生牵着,害怕有一天他一撒手我便没了方向。 江生的泛黄的老照片放在桌肚里不知被谁偷偷拿了去,他无论在那里总是这样受欢迎,所有人都对他心生爱慕。 我一直重复着做着一个梦,梦见他走在我前面,时不时地回头望我一眼,我的手里拿着纸风车,一直咯咯笑着,跟着他一直走,我看不清大雾中他的模样,只看见他穿过胡同巷,穿过青柘色的干净的石板,通向光明世界。 还有深海的孤帆,晃悠悠地荡在水底,温顺地依偎在淤泥上,浮起的气泡像是小兽发出的叫声。 扫空出来的白泥地面,有前几日留下的浅浅车辙,流光中的江生回过头,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看着我因为不能继续玩泥巴赌气嘟囔的样子,眼里星辰璀璨,露出淡而暖的笑,把我黏在腮边的头发撩向而后,叫着我的名字,江绒。 我突然隐约地听到江生在喊我,让我救他,我看见他掉入漆黑的深渊里,像是矿井。 我惊叫着醒来,小五在夜色中问道:“江绒,又做噩梦了吗?” “我看见江生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穿衣服拿着手电冲出门。 “你大半夜地去哪里?”小五喊了一声,爬起来跟在我的后面。 我从屯子后的北坡一路跑到废弃的煤矿厂,朝深不见底的矿井走去,小五从后面拉住我,他说道:“江绒,你是做梦梦见他了,江生不会在这的。” 我坚持要去矿井边,小五只好拉着我一起过去,我用手电照着矿井下面,发现矿井已经在雨水的冲刷中木梁崩塌掩埋,小五拉着我往回走,如同行尸走肉。 我说道:“我想去找江生。” 小五说道:“你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说道:“我看报纸上说了,战事转移到了上甘岭。” 小五说道:“江绒,上甘岭战事早就过去一年,那里现在已经不打仗了,如今和平谈判期间,过不了多久江生一定会回来的,如果高考成绩下来后他还没回来,我跟你一起去找江生,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随着小五回了家。 那年的考试成绩由于天灾人祸等原因一个多月都没有公布,七月中旬返校的时候学校让我们过一周后再次返校,小五那段时间整天陪在我身边,直到七月二十七日,和平谈判结束,抗美援朝和平协议签订,被派去战场的志愿军开始陆续归来。 当时的北平东站穿过东直门走半小时就可以到达,我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地爬起来,和小五一起去了火车东站接江生。 载着志愿军的火车到站时,我所在的列车车门里最先下来的是一名面目全非的青年,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了笑,然后背着行囊挤进人群里。 我看到他的耳边有一颗痣,走路的姿势也和江生大不一样这才放下心来。 许多前来迎接的战士亲属看到志愿军下车后都哭成一团,这些志愿军中有的瘸了腿,有的没了手,有的耳朵被炸掉半边,但大多数的人都完好无损,只是脸上和脖子间多少有些伤痕。 一列火车上的志愿军很快全部下车被接走,我和小五穿梭在人群中喊着江生的名字。 小五说道:“刚刚我问过了,志愿军返乡的火车这几天每天有两趟,还有一趟是在傍晚。” 我点头,说道:“刚刚我看见有人举牌子,上面写着名字,火车上下来人一眼就能看到,我们也去写一个。” 小五应了一声,先带着我去吃了早饭,我们逛了几家火车站周围的商店才知道有专门卖这种牌子的。 我写好了江生的名字,小五见我一直打哈欠就将我领到车站月台边,让我枕在他腿上睡一会儿。 我这么一睡就睡到中午,小五见我醒来,问我饿不饿,我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小五说道:“还有一趟车是傍晚才来,要不我们傍晚再回来?” 我摇了摇头,坐在台阶上的阴影里,周围熙熙攘攘人声嘈杂,我很快又睡了过去,期间醒了不知几次,每一次我都感觉是江生将我叫醒。 傍晚的火车到站时,我让小五尽量将写着江生的牌子举高点,小五人高马大,站在人群中本就鹤立鸡群,此时举着牌子,只要江生一下车,没走几步准能看见。 可让人失望的是,江生并没有在这辆火车上。 那天晚上我不死心,站在月台上看着月色降临,看着不远处的车水马龙,这才回头对小五说:“看来不是今天,还有两天的火车,我们回去吧。” 我不知道小五能不能听出我语气中的失落,但是小五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随着我平静地离开东站,回了三里屯。 第二天我和小五依旧早早地到火车东站等待志愿军返乡,依旧是从早到晚也不见江生的身影,我的心里越发激动,听说明天就是此次最后一波从前线回来的志愿军。 我第一次精心打扮着自己,梳洗自己的头发,还用母亲的雪花膏涂在脸上,衣服上有褶子也让母亲帮我烫平。 我不知道梨园的胡小猛和喜儿等人在哪听到的消息也来到了火车东站,他们看见小五手里写着江生的牌子就上前和我们打招呼。 如今的胡小猛和喜儿已经是北平城出了名的京戏大拿,两人都带着帽子,将帽檐压得很低,似是生怕别人认出。 江生在战事的第一年同样写信给过胡小猛,胡小猛说江生起初是在部队做医疗兵的,有时没打仗,为了缓和军队的气氛他会带头唱歌,江生在部队是最会翻跟头的一个,人缘也极好,战友们都很保护他。 到了傍晚最后一列火车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挤到前面喊着江生的名字,后来胡小猛和喜儿相继坐着黄包车离开车站,小五一直陪在我身旁,等到月台上的人散尽,一些战士家属捧着衣服和遗物哭号,被人拉出车站。 小五到旁边跟一名看守月台的解放军打招呼,问他是不是还有志愿军返乡的车,那人摇了摇头,说这是最后一列了。 小五愣了神,刚要离开,那人又叫住小五,说战场不止一处,这次来的只是几个团的兵力,部分人还都驻留在他乡,不可能一下子全都回来。 我和小五出了车站第一时间去了王伟的家里,三年前王伟和江生一起出征,但是当我和小五到了王伟家里,只看见王伟老迈的父亲正蹲在院子里抽烟,他的面前,摆着一套军服,还有王伟的徽章。 我和小五匆匆地返回三里屯,那时候一名身穿军装的人刚好从家里出来,我看了他一眼就跑进门内,母亲抱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军装正哭得发抖,她的手里拿着一张革命烈士证明。 志愿军818部队三连一班班长,江生。 第086章 一门双状元 我觉得胸口发闷,喘不开气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小五正趴在床边,他见我醒来,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只觉得心里酸涩难忍,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似乎忘记了一个人,记不清他的模样,便问道:“高考成绩出来了吗?” 小五说道:“还有两天才返校。” 我望着屋顶的房梁,小声地数着:“一九四六,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一九四九,一九五零,一九五一,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八年了。” “什么八年了?”小五神情疑惑地问道。 江生被黎叔接去日本整整八年。 我说道:“我想喝水。” 小五起身去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喝完水起身出门,朝三里屯的后面走去,那时候野花满山遍野,到处蜂飞蝶舞。 小五见我没事也就没跟上来,他在家里收拾家务,晚上的时候母亲神情疲惫地回到家,小五喊了两声母亲都像是没听见,小五说道:“娘,今天的米我淘好了,待会我来煮吧?” 见屋里没声,小五疑惑地进屋,正看见母亲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母亲伤神过度,加上长久以来的疲劳终于让她不堪重负病倒在床上。 一个女人长久以来干着和男人们一样的脏活累活,母亲身体本就瘦弱,积劳成疾,时常腰酸背疼,再加上她夜里睡觉不踏实,偶有偏头痛的病患。 深夜的时候,高大的小五背着母亲从医院回三里屯,瘦弱的母亲趴在小五的背上,像是个女孩子一样。 回到家后,小五将母亲放在炕上,替她盖好毯子然后才到院子里洗澡。 小五以前向来对我不避讳,这几年随着身体的变化他每次洗澡都避开我,等身上的水珠干了再穿着亵裤进屋。 我记得江生以前也是这样。 我突然小声地哭出来,哭得很委屈,小五见我哭,安慰着说道:“娘都没事了,只是劳累过度,江绒你不必担心。” 我说道:“我想哥哥,他肯定没死,不然为什么连尸体和骨灰都没有。” 小五说道:“江绒,我以后做你哥哥好不好?” 我说道:“不好,我只有一个哥哥,叫江生。” “那你做我老婆好不好?” 小五的话突如其来,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眼里有闪烁欲出的光晕,我点了点头,说道:“好。”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醒来,他的气色好了一些,正在院子里收拾家务,时不时地从门外偷偷瞄进来。 小五听到院子里隐约的动静,有些羞涩地从床上爬起来,昨天晚上我让他躺在我床边,他并未动手动脚,我枕着他的肩膀也很快睡着。 “娘,您怎么起这么早?”小五边说着边从母亲手里抢过水桶。“我去打水就行,今儿可别去工地了,等明天学校通知了成绩我帮您工地干。” 小五出了门,母亲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见我没答应,也就没再开口。 那时候的小五在三里屯的名声极好,力气大,会帮家里干活,见到人主动打招呼,乡亲们有什么事儿都会去找小五帮忙。 附近村里的知道母亲收了小五做干儿子,因此就托媒人前来找母亲,要把家里的闺女嫁给小五,在这时代像小五这样的人,再不济也不至于让自己家里老小饿死。 赵富贵和沈阿娘的女儿丫丫看到小五就叫哥哥,缠着小五让他抱,她在家时时常听沈阿娘说江生和小五的好,就说长大了要嫁给江生和小五。 小五问道:“丫丫,我和江生哥哥你到底想嫁给谁?” 丫丫说道:“先嫁给江生哥哥,再嫁给小五哥哥。” 小五问道:“只能选一个呢?” 丫丫想了想说道:“那就嫁给小五哥哥。” 丫丫对小五的亲昵就算是赵大海看到都吃醋,那时赵大海已经在浅塘镇上的一家工厂做会计,平常上班并不算忙,有时沈阿娘随赵富贵出远门时,赵大海就会把丫丫带到厂子里玩。 那天晚上,北平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堂口的老大秦长成死了。 据说是被人一枪崩了脑袋。 秦长成死后的第二天,秦长成的一家老小也全部都在自家堂屋里上吊自杀。 北平城秦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秦长卿和秦长德的辅佐下,秦家堂口的发展蒸蒸日上,那时候秦长成在北平城已经大有名气,在北平城除了洪门老祖之外秦长成最为有名的人物。 洪门老祖是参加开国大典时站在毛主席身后的白胡子老头,人称司徒先生,他和北平城的吴青云也算是故交,因为他几年前拜访过秦叔公,所以一直和秦家堂口的关系不错,对秦长成掌管的生意也多有照顾。 因此司徒先生对于秦长成的死大为震怒,第二天就下令彻查此事。 第二天我和小五早早地起床去学校,那时学校的一帮学生看见我和小五进入校门时都纷纷簇拥过来。 在学校的旗杆下面有一张用红纸写的金榜。 金榜上是梨园中学今年高考的成绩,我看到的第二名写着自己的名字,榜眼,江绒。 而第一名的状元却写着马小五的名字。 校长在师生大会上念出成绩的时候,小五的成绩出乎意料的高,他甚至比我高出20分,到达清华北大的录取线。 小五平常的成绩时好时坏,当初他报考大学志愿写上海国立复旦大学时班主任还找他谈过话,说他报考复旦太冒险。 小五想要和我在一起上学,所以也报考了复旦,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考得那么好,成为从三里屯走出的状元郎。 而在八年前吴青云到浅塘镇小学给学生们看相时曾经指着小五对所有人说,小五才是我们这群人中的状元郎。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老师们嗤之以鼻,张先生生气,我嫉妒,就连小五自己都不信。 可如今小五却真成了状元。 我看着小五被校长叫到台上讲话,他望着台下的我,说道:“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考这么好的成绩,以前的我不学无术,整日给学校和家里带来麻烦,后来因为瘟疫的原因家里发生变故,时至今日,很感谢娘亲的养育。” 小五在台上说着,说得眼睛通红,台下哭成一片,结束的时候他说道:“三年前,若不是江生去参军,今天的状元郎一定是他,有人说他死了,但是我不信,我相信上天一定会让好人有好报,江生总有一天还会回来。还有这次考了第二的江绒,她是女状元,她昨天答应做我女朋友了,我会一生一世都守护她。” 师生们没想到小五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纷纷转头看向台下的我,我面色羞红,小五下了台后,校长又让我上台讲话。 也许是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我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所以我将一切悲伤和尴尬的情绪暂时忘却,幸福不能自已。 我们回三里屯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很诧异,他万万没想到小五竟然是全校第一,他的分数甚至高过清华北大的分数线。 一门两状元,让母亲喜不自禁地哭出来,如果江生也在的话,那江家就是一门三状元。 母亲念念自语,跑到堂屋里对着父亲的遗像说道:“正阳,你听到没有,咱家江绒是女状元了,小五也成了状元,我没给你丢人。” 那天母亲领着我和小五到祖坟给亲人们磕头,一门双状元的消息很快传遍三里屯,传遍整个浅塘镇。 母亲到街上买了很多菜,张罗着状元宴请三里屯的人吃饭,那时候小五举着一碗酒说道:“各位乡亲,我马小五能有今天,全靠我娘张秀梅,以后我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小五说完,一饮而尽,乡亲们纷纷叫好,夸小五孝顺,小五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和乡亲们讲,江绒以后就是我女朋友了,我姓马,是娘亲收的干儿子,我从小就喜欢江绒,但是到现在连跟她拉手都没拉过,各位乡亲觉得我追江绒不过分吧?” 小五生怕和我在一起会遭三里屯的人说闲话,所以他先把话挑明了,如此这般说哪还有人说不是,纷纷起哄,让我们早点完婚,母亲虽惊愕,却也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那天小五喝了很多酒,他烂醉如泥,被赵大海扶回屋里。 两天之后,我和小五的录取通知书被母亲攥在手里,但是母亲的脸色很难看,我们所有人想的都是能不能考上大学,但是却忘了问大学能不能上得起。 那时候并没有公费读书,学校就算有奖学金最多也就一百块钱。 建国之后,民国货币被取缔,新版人民币发行,两毛钱可以买到一笼包子,我们上小学时每个学期只需要交五十块钱,那时候父亲一个月有六十块钱的工钱,足够我们交学费,建国后母亲在工地干活,正常的小工是每天两块钱,母亲干的活又脏又累,每天能拿到两块五毛钱,一个月不休息还有额外几块钱的奖金。梨园中学的学费每学期三十五块钱,我和小五的生活费每个月不到三十,这样母亲除了花销每个月都能存几十块钱,她把这些钱都攒起来,说是将来给我和小五上大学用的,到时候我在大城市读书找个城里人嫁了,能节省一笔花销,她会送我一套嫁妆,而小五也是她儿子,他赚的钱给小五盖个房子,娶一房媳妇儿。 母亲辛辛苦苦多年攒了一千二百块钱,他根本没料到我和小五会同时考上大学,而录取通知书上明确地写着学费是一千块钱。 多少人家为了孩子上大学砸锅卖铁,母亲拼了命想要赚钱供我们读书,终于还是遇到了坎儿。 以母亲目前的能力,就算借钱让我和小五去上学,接下来的学费她也供应不起了。 那时候我和小五还沉浸在高中状元的喜悦中,母亲已经在村里奔走借钱,乡亲们都为我们考上大学而骄傲,说两家祖坟上冒青烟,但是他们的确没什么钱,就算有钱,这年月人人过得缩衣减食,如今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弱女子,没人敢借。 赵富贵如今已经不是地主,除了房子大点儿,也开始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家里的商店早已不开,电话也停了一年多,再者说,就算他家有钱也不会外借,赵富贵恨透了三里屯的人,更何况财不外露这个道理。 得知母亲借钱,晚上的时候赵树根来到我们家,将他当年问父亲借的七十块钱还给了母亲,还有王木匠当天晚上也送来了一百块钱。 除此之外,母亲再借不到钱。 母亲瞒着小五偷偷去找了一次小五的二叔和三叔,她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晚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发愣,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这大学的学费怎么这么贵?” 从赵树根和王木匠来我家送钱的事情上我和小五都看出母亲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一定挨家挨户借了钱,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我和小五各怀心事,各自担忧起来。 到了晚上凌晨的时候,母亲悄悄推开偏屋的门,让小五跟她出去,小五一直都没睡着,她朝我的床上望了一眼,然后跟着母亲到堂屋里。 羊油灯的灯火摇曳,母亲说道:“小五,娘病了,以后干活怕是没那么多力气了,这大学的学费实在是太贵,我只能供一个人上学。” 第087章 抉择 许多年前,牛爱花还活着的时候,她倾尽心血护着小五,找北平城的吴青云给小五算了一卦。 吴青云说,小五将来会面临一场抉择,他的命运也将会随之而改变。 因此牛爱花千叮咛万嘱咐,要小五将来面对抉择时,一定选对自己有利的路。 如今抉择来了。 母亲看着小五说道:“你和江绒都考上了大学,娘没用,借不来钱,就算借来了,恐怕上大学的花销我也供应不起,娘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如今你又和江绒相好,你们只有其中一人才能上大学,另一个人留下来和我一起干活赚钱。你的分数比江绒高,让你下学着实委屈了你,你要是去上大学,我和江绒一定会供你读书。” 小五听到母亲的话,一时失了声,他说道:“娘,您让我好好想想。” 小五拿起桌上的录取通知书走出堂屋,那时月黑风高,小五刚一走出院子就泣不成声。 小时候人人都说他调皮捣蛋不思进取,整天惹事打架一定有牢狱之灾,他学习倒数第一,当吴青云说小五将来是状元郎时,所有人都发笑,包括他自己。 没人看见他夜以继日读书做题,读书读得废寝忘食。 江生走的时候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因此这些年来,小五的形象除了高大温顺,愣头愣脑,似乎从来没有烦恼,从来没有委屈。 他从一个光着屁股到处惹是生非的小孩,成为一名憨厚老实的少年,他的父母双亡,无论母亲对他怎样,终究都只是寄人篱下。 牛爱花惹他生气时他可以发火,而面对母亲的责骂,小五从未有过一句顶嘴。 那天夜里小五一个人出了门,他顺着羊肠小道到了三里屯的祖坟地,他坐在牛爱花的坟前良久,一句话都没说。 末了,点燃一根火柴,将录取通知书烧成灰烬。 人生有时候要面对很多选择,更多时候是选择去面对。 小五这才明白许多年前为什么牛爱花千叮咛万嘱咐将来他在面对抉择时,一定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路。 而眼下这种情况,小五根本没得选。 母亲那时候远远地跟在小五身后,她抹着眼泪,同样无可奈何。 母亲是自私的,他之所有找小五,实际上就是为了让小五下学。 小五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他知道母亲向来巴望着我可以成为村里的女状元,甚至就算江生在的时候,母亲都还是倾向于我能够考取功名,因为从很多年前,张光棍送给她一条龙鱼起,她心里就有了结,一定要让自己的闺女成为女状元。 再者于情于理,都没有两个女人赚钱供应一个外人上学读书的道理。 母亲说是给小五选择的机会,实际上就是让小五心安理得一些,就像当年老江死的时候,老江说如若江家只剩下一口饭,给我也不能给江生,因为江生姓陈,再好也始终是个外人。 老江临死前的话让江生心灰意冷,就算老江不说,剩下最后一口饭江生也会留给我,可这话一旦说了,也就成了心结,因此老江死后,江生甚至都不愿看老江的坟一眼。 母亲生怕犯了同样的错误才单独找了小五,说是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个选择本就没有第二个选项,只有也只能我去读书。 第二天吃饭时,小五主动将事情摊开,他说道:“江绒,咱家经济不宽裕,只能一个人去上学,我就是运气好才考上的大学,始终不是块读书的料,等过些天开学了我送你去上学,我就不去了。” 母亲那时候低头没说话,我停下筷子看向母亲,随即点了点头。 母亲说道:“既然江绒去读书,那就一定要读好,千万别给咱家丢人。” “知道了。”我小声说道。 母亲说道:“江生在的时候比你学习好,现在小五的分数也比你高,你在外面千万不要像在家这么野,外面没人惯着你,读书用点心。” “嗯。”我应着母亲的话,心情无端失落起来。 江生如果在,我和小五的分数定然不会比他高,他才是三里屯乃至整个北平城的状元。 而江生不在了,小五的分数又比我高,还是高二十分,不是一分两分之差,只有小五下学了我才有机会去上学。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洗完澡换上亵衣,然后开门让小五进来,那时候小五和赵大海正站在屯子中央的大路上抽烟。 小五听到我的喊声告别了赵大海,他进门的时候我说道:“你怎么学起抽烟来了?” “赵大海发给了我一根,就过过嘴瘾,不是真抽。”小五说道。 “缸里还有温水,你赶紧洗澡吧。”我说道。 小五嗯了一声,当着我的面儿脱了衣服,我连忙进屋蹲在床边,听着外面的水声,我偷偷趴在门缝间看向院子里。 小五擦干净了身子,换上亵裤进了屋,如今我和小五都已经长大,生理各方面都发生变化,尤其是我答应了他的追求后,五更是肆无忌惮。 见我脸色通红,小五假装正经地问道:“江绒,你脸怎么红了?” “我热的。” “那我给你扇扇风。” 小五说着,拿起床头的蒲扇坐在我床边,我不敢抬头,说道:“你回你床上去。” “为什么?”小五假装不明白。 “男女有别,你再这样我就喊妈妈过来了,明天让她把我床搬到堂屋里去。”我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 “娘都答应我们在一起了,你搬过去我也搬过去。” 小五耍起无赖的本性,一只手扇着扇子,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 小五趴在我耳边小声说着悄悄话,我甩开他的手,小五当即委屈起来,装着小孩子的模样哼哼,我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把门关起来,我怕妈突然过来。” 小五嗯了一声,心中窃喜,他栓上门,回头一把将我抱起,放在他的床上,然后既兴奋又紧张地亲了我一下。 那时候小五只穿着一件贴身的亵裤,他的手不老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 鱼水的欲望,火热的交织,小五见我迟迟不放,怕我害羞,就将床头的羊油灯吹灭,我说道:“你别把灯吹了啊。” “我怕你难为情。”小五一边说着一边贴过来。 小五的力气极大,他生怕弄疼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枕头垫在我脖子后面,我感应到他脱下亵裤的动作,小五吻着我的脖子,我看着房梁上的一片阴影,突然浑身一紧,说道:“小五,等等,你把灯点上。” “点灯干嘛,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小五说道。 “点灯,点灯!”我突然大吼起来,将小五一把推开。 小五被我突然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他连忙起身将羊油灯点亮,见我一脸惊恐地望着梁顶,也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 “怎么了,绒绒?”小五问道。 “没事。”我惊魂不定地摇了摇头,看着房梁上隐隐绰绰挂着的蛛网,捂着脸小声地哭了起来。“对不起。” 小五穿好了亵裤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我哭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床上,小五也黯然失落地回到自己床上,不一会儿屋里就传来他隐约的打鼾声。 刚刚小五在亲吻我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房梁上挂着牛爱花当年上吊自杀时的身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更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我对小五到底是爱,还是愧疚。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小五先是拎着桶去老井打水,他将院子里的水缸打满,不一会儿就热得脸上冒一层汗。 “你这孩子,一大早去拎那么多水干什么?”母亲见小五一直拎水就让他停下来,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小五啊,来试试我给你买的新衣服合不合身。” 母亲买了一件大尺码的白衬衫给小五,小五见到白衬衫,既惊又喜,说道:“娘,你花这钱做什么,我还有的穿。” 母亲说道:“你那几件衣服都有补丁了,穿出去不好看,看你这累得满头大汗,赶紧脱了这件换上新的。” 母亲说着将小五拉过去,让小五换上新买的白衬衫,小五说道:“江绒的呢?” 母亲说道:“女孩子家要什么白衬衫,你这件衬衫都耗费了好多的衣料,悠着点穿。” “知道了娘。”小五说道。 后来我们吃完饭,小五就在家开始收拾家务,他把我们的偏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房梁上的蛛网,尽数被他清理干净。 晚上的时候小五洗完澡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昨晚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敢在冒失靠近我,生怕我发脾气。 那时候我犹豫了很久,爬到小五的床上,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小五什么。 小五嘻嘻笑着将我搂在怀里,我主动伸出手符摸着小五,顺着他的胸膛向下游走。 小五没有在我面前脱下亵裤,他生怕再让我害怕,说道:“绒绒,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要吧,免得将来你会后悔。” 旅行中 这些天一直没在,外出旅行中,前半生从未出去玩过,太压抑,接下来去桂林,等旅行回来会继续更新 第088章 生而为人?长卿卷 那天晚上小五终究是没有碰我,从小的印象中,小五向来是个放荡形骸的小流氓,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即便在江生面前也对我很是放肆,可终于到了可以与我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却中规中矩,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和我许诺,婚嫁洞房才可以同床。 我不知道小五是不是昨晚被我吓到了,或者是他不想有任何胁迫我的意思。 我的脑海里突然又想起了已经日渐模糊的江生,心痛不止,如清泉徐徐。 一个月后,小五将我送到北平火车东站,母亲因为忙着干活并没有送我,临行前一直嘱咐我注意安全,在外要好好读书。 许是有离别的伤感,母亲向来不喜,所以才找个理由没来送我,我走的时候母亲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和不舍,就像这些年来,她似乎逐渐忘了江生一样。 母亲是个命苦的女人,幼时不招待见,青春如花的年纪被陈公博负了心,嫁给父亲江正阳后忍气吞声,受了娘家欺负断绝关系也默不作声,最后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撒手人寰,看着老江这个顶梁柱的死,看着自己一生愧疚的江生成为战场上的孤魂,她都从未发疯恸哭过。 她的逆来顺受像是天生的,像一头只知道耕田的牛。 但同时,母亲是欣慰的,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巴望着我可以考取功名,这是她的心愿,她甚至不管江生和小五的成绩怎样,只在乎我能不能考上。 而我和小五的关系也让母亲自豪。 浅塘镇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在北平城某个村里的一家三代世代遗传,天生巨力。小五力气大,又孝顺,长得也不赖,三里屯周围的十里八村哪家姑娘都想要嫁给小五,附近几个村的媒婆时常登门说媒,要将某某村的村花嫁过来。 那个年代吃不饱穿不暖,小五这样的人勤劳能干,跟着他起码可以有个安稳日子过。 当初母亲收养小五的时候实际上是因为江生,江生求了母亲好长时间,母亲一夜思虑,最终还是收养了小五,她也没想到会收养了一个未来的女婿,她亲自抚养小五,最是了解小五的人品,用三里屯其他人的话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高考之后,我和小五每天都会腻在一起,小五从不舍得我干活,什么活都抢着干,就算地里的庄稼他和母亲一起干时也是让母亲干一会儿就休息一会儿,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并且乐此不疲。 母亲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自然对小五疼爱有加,时常在我耳边念叨着小五的好,说我们娘俩有福气。 我的心里很矛盾,脑海中总是会浮现江生的身影,他的温文尔雅,如一头温顺的绵羊,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不厌其烦地喊着我的名字,江绒江绒。他会悄悄地背着母亲买糖给我吃,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有时我玩泥巴弄脏了手,他就将东西捧在手心里喂我。 而小五这些年来越发像江生,他不再惹是生非,也没有再和别人打架,他和我在田间的小路上散步时突然亲我一下,会将路上的野花摘下来插在我的发间,会背着我走泥泞的路,在我不高兴时学着小狗汪汪汪的叫,像个调皮的小孩。 我站在车站的月台上,身旁是大大小小的包,因为是第一次出远门,母亲让我带了很多东西,生怕我到学校后缺什么。 来车站大概有二十里的行程,赵大海推着大梁自行车将我的行李绑在后座上,我和小五则一直走在前面。 到了车站后火车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小五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放,他似乎比我还紧张,叮嘱我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上车检票的时候,小五被拦在车门外,我拎着行李走向自己所在的车厢,将行李放在座位下面,小五一直在窗外注视着我,见我放好了东西看向他,他开心地笑起来,他挥着手向我说再见,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小五笑起来眼睛也可以眯得像月牙。 火车发动后小五一直在后面追追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喊我的名字,但是我心里不知为何酸涩起来,想起三年前江生参军的时候,他坐在铁皮军车上渐行渐远,他跟所有人都告别却唯独不和我告别,我像一只红眼的兔子一样追在军队的后面,江生让我回去,然后绝决地背过身去再不曾看我一眼,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 小五一边跑着一边向我挥手,我探出车窗,看着小五依依不舍的样子,想起三年前追逐江生时心里的难过。 原来,世上也有一个人像我珍惜江生一样珍惜我。 我忍不住眼睛通红起来,不再看小五,汽笛声和车轮的轰鸣响彻耳旁,火车南下,未来忐忑,不知前方几许。 在我的想象里,也许我这么一走,从此就和北平城会失去联系,除了和小五的书信往来。 因为之前打倒地主的事情三里屯的电话已经掐断,我到学校的一个月后收到了小五的来信,小五说母亲现在的身体不错,气色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他正在找工作,看能不能进工厂工作,让我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好好读书。 我提起笔,写了整整三页的书信,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就像是拧开了内心的水阀,我想要把一切开心和委屈的事情都写给小五,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也会有这么多的话,以写信的方式呈现出来,寄给远方我所思所念的人。 小五在信中提到了秦长卿,那个和江生有某种莫名关系的人。 三年前江生被迫远征,究其原因就是堂口老大秦长成从中作梗,他知道秦长卿的龙阳之癖,以为将江生送离就可以让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有所好转。 男欢女爱,传宗接代,古往今来龙阳之好的人向来为人所不齿,秦长成无法忍受自己的胞弟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情,将秦长卿一囚禁就是囚禁一年,直到秦长卿服了软。 江生临行前特地写了一封信给秦长卿,那时秦长卿还被软禁在堂口卧房中,他这人生性恬淡,向来不喜与人争执,被关在房中也不急不躁,整日看书解闷。 那时堂口的小厮通风报信说江生来了信,秦长卿欣喜若狂,可是信到途中却被秦长成拦了下来。 秦长成让人将秦长卿押到大堂,当着他的面将江生写来的信烧了。 秦长卿看得发怒,冲上去抢信被秦长成的手下死死按住。 秦长卿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北平城和小贝勒都可称得上上才俊,他喜欢江生,却一直都不敢表露,直到那天晚上和江生独在卧房时说出一番话,让江生犹豫不决。 秦长卿知道江生性情温善,也看出江生内心的矛盾,江生不辞而别前还给他桌上留了一封信以免他多想,这便让秦长卿以为,也许自己还有机会,他是那种可以为了一个人豁出一切,甚至是生命的人。 秦长卿很小的时候读石头记时就从书中看到了一些端倪,百般不厌地看着书中关于贾宝玉和秦琼的描写,他起初以为自己是病了,一直掩藏着自己内心的秘密,直到遇见了江生。 秦长卿生来富贵,又酷爱读书和戏文,当他看见周幽王为了博妃子褒姒一笑而点燃烽火的故事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怒骂讥讽,而是心里羡慕,他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为自己心爱的人点燃烽火,豁出一切,只为求得一人真心。 他将自己最宝贵的金镶玉玉佩送给江生,可江生并不要,他知道哪怕江生看见金山银山也不为所动,甚至在他眼里,不如一颗糖能让他开心。 秦长卿有一段时间故意没有联系江生,一直和秦叔公忙里忙外,可当他再次见到江生的时候,心中最酸涩的秘密被挖掘出来,再也不能遗忘。他看着江生从十岁成长到十七岁,拒绝了多少个富家大小姐的婚配。 秦长成当着秦长卿的面撕了江生的信,秦长卿狂怒咆哮,被死死按在地上。 那封信的内容除了江生没人知道,也许是江生临行前和秦长卿的告别,聊表兄弟思念之情,也许江生向秦长卿求救,将他从战场上救下来,也许信的内容就是江生隐约回应秦长卿那天晚上的事情,江生是矛盾的,秦长卿看得出。 秦长卿觉得,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他更懂江生,也没人的聪明才干配得上江生,他可以为江生舍弃一切,而眼下,他只想看看信上的内容。 秦长成烧了江生的信才说,江生已经随着大部队离开了北平城。 所以秦长卿从旁边的小厮口中得知江生的确已经离开北平城后,他发了疯一样胡乱打人,冲出堂口,跑到志愿军离开北平城的城头,他望着稀稀拉拉离开的人群,望着大部队已经逐渐消失的方向,他不知道万千人海里,江生走在哪里。 他终究不能像个疯子一样追上去一个个问江生在哪里,也不能知道江生的最后一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更不知道江生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三年以来,志愿军的每一场战役秦长卿都有关注,他想要托人打听江生怎样了,可他被秦长成监视,无法动用关系。 直到抗美援朝的战争结束后,第一批前线战士返程的三天,秦长卿远远地坐在站台外面,注视着小五和江绒的背影,只求远远地看一眼平安归来的江生,再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秦长卿是个相信命运的人,他相信,像江生这样得到上天眷顾的人,即便十七岁参战,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也不该命丧战场的。 但江生终究是没有回来。 秦长卿第四天第五天时依旧躲在火车站台外等着江生,他见小五和江绒已经没再来车站,就跑到人群前方,也举起写着江生名字的牌子,看见火车上有战士下来,就喊了江生的名字。 在秦长卿的想象中,江生一定会回来,他回来后没看见小五和江绒,只看见他秦长卿,一定会开心地喊着他的名字,长卿。 秦长卿不知道江生经过三年的战争会不会和以前有所不同,甚至让他认不出来,他设想了一百种和江生见面时的情景,但终究连面都没见着。 而秦长卿的一举一动都被堂口的哨子报给了秦长成,秦长成让人将秦长卿手里的纸板撕得稀巴烂,强制秦长卿和各种女人同房,还找来北平的西医给秦长卿治病,甚至让人去梨园找喜儿的麻烦。 秦长卿少年得志,在堂口的地位相当于军师一角,他做的几个重大决策全部顺应瞬息万变的时代发展,因此在堂口让很多人信服。 秦长卿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因为江生的一去不回彻底崩塌,所以当他眼中的阴毒被秦家老二秦长德察觉后,一直被打压的秦长德成了秦长卿的左右手。 秦长成是被人一枪崩了脑袋,他一家老少也吊死在房梁上,没人知道秦长成是谁杀的,但是没过多久,北平城就多了个秦三爷,秦长德是秦长卿的亲二哥,但是他在秦长卿面前时总要低着头。 堂口的所有人见到秦长卿都要叫一声三爷,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秦长卿也要叫一声小三爷。 北平城的堂口生意在秦三爷的领导下蒸蒸日盛,很多人都知道他酷爱戏文,对梨园的花旦喜儿更是一掷千金,还在北平城建了一所梨园京戏的戏楼送给喜儿,戏楼的名字就叫喜儿楼。 第089章 生而为人 秀梅卷 北平城出了个秦三爷,为人仗义,做事雷厉风行,出手大方,挥金如土。 无论是京城的大官儿,部队的军爷,贩茶走烟的生意人,或者是街头巷里的偷儿,无不佩服秦三爷的。 秦三爷在京城兴建了十几所学堂,在浅塘镇也建了一所中学学堂,另外他还在浅塘镇成立了一所救济会,专门救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帮他们安排工作,住在浅塘镇的孤寡老人也可以在每月月初的时候到救济会领三斤大白米。 不少穷苦人家都将秦三爷的画像张贴在自家堂屋的墙上,那时候毛主席是东方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秦三爷就是北平城的财神爷,也只有秦三爷的画像才可以毗邻在毛主席的画像旁。 与秦三爷不同的是,小五的生活变得越发艰苦起来。 江绒去上海的第二天她的母亲张秀梅便病倒在榻,那时候小五正在外面找工作,对于小五这样人高马大又有学问的人,任何厂子都是争着抢着要,但是工厂虽然号称铁饭碗,工钱却并不多。 小五心里盘算着江绒来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觉得工厂所赚的工钱略有不够,所以暂不急着进工厂,准备晚上回去和张秀梅商量一番再做决定。 晚上回家的时候,小五看见张秀梅倒在堂屋的桌子旁,面前是一滩血,他吓得失声,连忙将张秀梅扶起来。 张秀梅转醒,见小五正抱着自己跑向屯子口的药房,便说道:“小五,放我下来,我没事。” 村口的药房是年头时候刚建成的,里面的大夫是三里屯以前的拔牙师傅,姓余,三里屯的人都管他叫余拔牙。 余拔牙以前跟老江学过一段时间医,后来搬到镇上住了几年,瘟疫时期他一家老小除了一个傻儿子余小光大难不死,其余人都死得光光,正逢镇上规划改造,余拔牙便带着自己的傻儿子返回家乡,略懂医术的他也同样读书识字,镇上招医考试时余拔牙去试了试,成绩勉强过关,也就被分配到了三里屯当药房的大夫。 余拔牙在药房门口正训斥自己儿子,远远地看见小五抱着张秀梅跑过来,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 “余叔,我娘病了,在家吐了一滩血,您看看出什么状况了。”小五脸色煞白地说道。 余拔牙让小五将张秀梅放在药房内的病床上,给张秀梅号了脉,然后又戴上听诊器听张秀梅的内腑,看了张秀梅的舌苔,询问她哪里不舒服。 余拔牙看着张秀梅说道:“嫂子这大夏天的像是受了风寒,肺部出了点问题,我给你开点药吃吃,要是不管用得到镇上的大医院查查。” 小五想张口询问却欲言又止,拿了药便要背着张秀梅回家,张秀梅摆手说道:“我那么重你背着我淌汗了还要换衣服,扶着我自己能走。” 小五抱着张秀梅跑来的时候也没觉得张秀梅多重,怕是张秀梅不好意思,也就扶着张秀梅向家里走。 张秀梅回家后吃了药,躺在床上半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小五熬了甜粥,炒了一碟菜,正要叫张秀梅却见她已经醒来。 “娘,您醒啦,刚要叫你吃饭。”小五擦了擦手,上前扶起张秀梅。 张秀梅洗了手落座,抿了一口粥,便立马皱起眉头。 “怎么了娘,是不是不好喝?”小五最拿手的就是煲粥,其余倒不擅长。 张秀梅说道:“小五,你怎么放那么多糖。” 小五以为是糖放多了腻,张秀梅接着说道:“糖那么贵,江绒在外面上学肯定要遭罪,她是你媳妇,咱得省点钱供她读书。” “好嘞,我知道了娘。”小五笑着答应,心里却无端失落起来,小五说道:“娘,我今天去镇上的几家工厂问了,他们都要我,但是工钱给的太少了,定然是欺负我年少。” “都要你?”张秀梅有些惊奇。“镇上的厂子可都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头挤不进去,你还不想干?” 小五说道:“每个夜月才六七十块钱,除去花销,就算加班也不到一百块,太少了。” 张秀梅点了点头,说道:“少是少了点,不比我在工地赚钱多,但是里面很稳定,你有文化,进去好好干两年是可以升职的。” “我就是跟您商量一下,明天要是再找不到好的活我就选一家工厂进去,我爸以前的纺织厂现在也在招人,我赶明儿去看看。”小五说道。 张秀梅听见小五提到他爸,想到了江正阳,他仔细瞧了一眼小五,才意识到小五说的是马爱国,一时间眼睛通红。 两家的顶梁柱都没了,就她一个女人撑到现在,别人家的孩子都饿得面黄肌瘦,只有他家的孩子皮肤水灵,不曾饿着,若是江生还在的话,多少好姑娘都要倒贴嫁过来,江绒那样的女大学生更是多少青年心仪的对象。 “娘,怎么了?”小五忙问道。 “没事。”张秀梅抹着眼泪,说道:“小五长大了,也能挣钱了。” 小五嘿嘿笑着,说道:“娘,您那建筑工地的活太危险了,以后别去了,安心在家养病,以后我赚钱养你。” 张秀梅说道:“傻孩子,光你一个人赚钱上哪够,我这身体没事,明天就能上工,咱娘俩一起赚钱,来年的时候盖一所大房子,盖好了就让你和江绒结婚。” “真的?”小五开心坏了,没想到张秀梅这么快就想着他们结婚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张秀梅说道,他摸了摸小五的头,见小五还跟个孩子一样开心地手舞足蹈,心里也欢喜得很。 当天晚上小五就提笔写信给江绒,提起张秀梅说的盖房和结婚的事情,心里蜜得很,还写了一首情诗。 第二天小五给张秀梅煲了粥,临行前提醒张秀梅按时吃药,这才去镇上。 小五先去了镇上的邮电部寄信,然后朝浅塘镇和梨园镇中央的纺织厂走去,浅塘镇的胡同大街上依旧有不少拉黄包车的车夫,小五记得以前和自己一样胖的同桌王虎给了自己好多张车票,现在想来那些车票还值不少钱。 上了梨园镇中学后小五就没有和王虎联系过,王虎也早已辍学,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王虎如今变得怎样了,是不是依然胆小怕事,依然过得战战兢兢。 小五到以前马爱国上班的纺织厂去面试,填了表格,当面试的车间主任看见他的父亲一栏是马爱国,特长一栏是力气大时,猛然想起几年前干机修的马爱国,也就和小五聊了起来。 小五和车间主任聊了半天,车间主任见小五头脑灵光,念及旧人,当场就同意小五进厂。 但是小五听到车间主任给报出的工钱时犹豫了,一个月八十块钱,虽然比其他工厂高一些,但还是太少了。 车间主任看出小五的疑虑,说道:“这个工钱比一些老员工的工钱都要多,现在厂子不好进,没有关系很难进的来,我看在你父亲爱国的份上给你多加些工钱,也让你干机修,平常没什么事儿在办公室喝茶就行,看得懂图纸,跟老师傅学学,机器坏了才需要你干活。” 小五没再犹豫,也就答应了下来,虽然一个月的工钱不多,但是攒一年也有近千块,够江绒上学用的,再加上母亲赚的钱,不会让江绒在上海比别人差。 小五答应第二天就来纺织厂上班,然后匆匆告别了车间主任。 在回浅塘镇的路上,小五远远地瞧见姥姥家的老房子,见门口有小孩在玩耍,就走过去瞧了瞧。 小五已经几年没来过这里,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他顺着墙后的羊肠小道又到了吴青云的府邸,府邸门前荒草丛生,这么多年了,师傅吴青云和师兄吴耀还没回来。 “想必他们如今已经搬到其它地方住,再不回来了。”小五踩着墙边的石狮子轻轻一跃就跳到院内,院子里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 在吴耀师兄的卧房中,有师兄弟俩以前的一张合影,黑白相片内,小五笑得没心没肺,骑在吴耀的身上。 “师兄,你可知道我好生想你。”小五一边说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这么多年,小五向来充当着保护他人的角色,就算是江生在上学期间也需要他的保护才能不被小混混们欺负,他只有在吴耀师兄的身边时才是被保护的人。 吴耀师兄习得师傅吴青云的一身真传,想必在外面也该混出个名堂才是。 院内的扫帚已经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中腐朽,小五爬出府邸,到胡同大街买了把扫帚,又返回府邸开始打扫起来,一直忙到日落时间才打扫完。 小五走到后院的祖师堂,燃了三根香,然后郑重地磕了个头,他说道:“弟子以前不信命,现在信了,还望祖师爷宽宏大量原谅弟子,保佑江绒在外面平平安安,保佑我娘身体康健。” 小五拜完祖师爷就跃出院墙,他朝着三里屯的方向行进,准备将进纺织厂干活的事情告诉张秀梅。 那时候他在乡野的小路上隐约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三里屯走,像是张秀梅,就连忙追上去,见果真是张秀梅,就扶着她问道:“娘,您怎么了,不是让你今天在家休息的吗?” 张秀梅浑身是泥灰,抹得脸上和头巾上都是,张秀梅脸色煞白,说道:“许是中暑了,小五啊,我这头疼得紧,看来得洗头了。” 自从江正阳死后,张秀梅就没再剪过头发,她是个极爱自己头发的人,江生在的时候也时常帮她洗头梳头,尤其是淘米水洗头,头发会变得五黑发亮。 三里屯的旧俗中,夫家死后,女人三年不剪头发才是恪守妇道的表现,张秀梅觉得自己愧对了江正阳,所以她决定终身不再嫁,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剪头,有时干活又累,所以也不洗头发。 因为建筑工地的活又累又脏,所以张秀梅这些年来一直将头发缠起来,用布裹着,她的头发上散发着浓浓的头油味,江生在的时候就说过,屋里有一股馊味。 张秀梅的头疼得紧,小五将她扶回家后,打来温水帮张秀梅洗头,他扯下张秀梅头上的布条,发现张秀梅的头发已经凝固在一起,像是一块黑亮的石板。 张秀梅将头发泡在温水里,然后让小五进屋里把碱拿来撒在头发上,过了好一会儿张秀梅的头发才稍稍泡开。 小五帮张秀梅清洗头发,换了一遍又一遍水,水质发黑,散发酸臭味。 小五不敢帮张秀梅梳理头发,因为张秀梅的头发一直断裂,他生怕自己手劲儿大弄疼了她,张秀梅就自己用梳子梳理头发,断得满地都是。 小五说道:“我去沈阿娘那借点洗发膏来吧,娘。” 张秀梅嗯了一声,见小五出去,就从石桌上将洗手用的猪油皂拿来清洗头发,她觉得头皮有些烧疼,就不停地往头顶浇水,直到烧疼的感觉消失,头发清理干净舒爽了。 张秀梅眼睛酸涩睁不开,她擦拭着头发,那时小五正从外面回来,看见张秀梅站在院子里,头发垂到脚窠。 小五忽然就哭出了声。 张秀梅原本黑亮耀眼的头发已经不见,一丝黑色都看不见。 她长发花白,铺散在身后。 像是长白山上终年不化的飞雪。 第090章 生而为人 小五卷1 张秀梅站在院子里,白发三千,如瀑布一般流淌在九月的微风里,小五揉着眼睛,觉得这幅情景像是以前读国文课的课本里画的插画。 小五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就是他了,张秀梅近乎是一夜苍老的速度不仅吓到了他,还把自己吓到了。 张秀梅问小五哭什么小五也不出声,他打了一瓢水将手上的洗发膏洗干净,然后抱着张秀梅走出门。 张秀梅挣扎,要小五放他下来,她说自己太重,怕累着小五。 “娘,你才多轻点,我一只手就托得起来。”小五哽咽道。 小五这才觉得张秀梅真的很轻,许是七十斤,甚至是更轻,他似乎觉得张秀梅将自己的头发清洗之后,整个人就没了重量,怀里的娘亲像是一只老迈的猫,温顺且疲倦。 张秀梅的神情特别疲惫,她的头发铺散开来,嘴里不停咳嗽。 小五喂了张秀梅吃药,张秀梅想要躺在床上休息,小五却坚持要背她去镇上检查。 一路上小五的脚步都放得特轻,生怕惊扰到了背上张秀梅的浅眠,这个女人从很多年前起就有浅眠的毛病,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到了镇上的卫生所,小五轻轻地将张秀梅放在病床上,等她迷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 张秀梅轻声叫了句江生,她猛然回过神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叫江生的名字。 张秀梅看着就趴在自己旁边的小五,他伸手去摸小五的头,想起刚刚的噩梦里,江生就死在自己的面前而她却无能为力,心中不免悲伤起来。 可如今,眼前的小五才是自己的儿子。 张秀梅不知道的是,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小五的意志几近崩溃,张秀梅的诊断结果是肺痨,那个时代,得了肺痨就等同于被判死刑,活不了多久,更可怕的是,肺痨是会传染的。 张秀梅小心翼翼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她在卫生所问了值班的护士,护士的眼中露出畏惧和憎恶的神情,告诉了张秀梅罹患肺痨的实情。 张秀梅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安静地回了病床上,第二天早上就和小五一起回了三里屯,她一路上带着口罩,告诉小五自己已经知道了病情,要小五以后离自己远点,什么东西都要分开用,就算吃饭也要分开。 小五一路上抹着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来,一向勇敢坚强的张秀梅突然就病倒了,他不理解为了别人都这么脆弱,他父亲马爱国说死就死了,母亲牛爱花也死的不明不白,就连这个抚养自己几年的婶婶也得了不可治愈的绝症。 只有他有用不完的力气,只有他苟活在世上。 张秀梅从此之后也就没再去工地,小五也没有去纺织厂,那里的工资不足以贴补家用,眼下不仅江绒的学费要用钱,张秀梅的病也需要用钱,他代替张秀梅去了建筑工地干活,凭他的力气,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赚得多。 张秀梅在家养病每天都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敢做饭,她从那天起就一直带着口罩,甚至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自己端着碗到旁边吃,碗筷也和小五分开,也不可以放在一起洗。 有一次小五忘了张秀梅的嘱咐,将两人的碗筷放在一起时被张秀梅大骂一顿,张秀梅摔碎了碗筷又准备新的碗筷,她说道:“我这病很容易传染的,大夫都说了是病菌传染,病菌是看不见的,比蚂蚁都要小一万倍!你还是去镇上租房子住吧,以后就别回来了。” 张秀梅的病情很快传遍了三里屯,各家各户的村民看到张秀梅都像是看见瘟神一样,尤其不让孩子靠近她家附近。 前些天还好好的一个女人,转眼间变得白发苍苍,还得了这种让人厌恶的病,一些风言风语开始传开,说张秀梅的报应来了。 有时小五从工地干活回来,见张秀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一般安详,张秀梅看见小五回来,立马将口罩带上,将板凳搬回屋里,准备给小五做饭。 那一刻,小五的内心特别孤独。 他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内心总是向往着丰富的精神世界,而现实的截然相反,让他感到落差,甚至是恐惧。 小五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将母亲的病情告诉江绒,他怕江绒在上海读书会读得不安心,影响她的学业。 小五犹豫到深夜,最终也没讲张秀梅的病,但是远在上海的江绒一定可以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小五的孤独、失落、恐惧,甚至是一丝绝望。 信的末尾是,绒绒,我好想你。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老百姓都说瑞雪兆丰年,新中国新气象,大家苦尽甘来,好日子就要到了。 小五在工地上正干活的时候就听到工友们说起了北平城最隆重的婚礼,秦三爷娶了一房正妻,女人是当地一家富户的闺女,长得如花似玉,也是个读书人。 北平城大街小巷似乎都在庆祝秦三爷的大喜日子,认定了那个幸运的大家闺秀嫁给秦三爷后会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只有极个别的人知道,秦三爷在少年时期为了爱情可以舍弃一切身份,却依然身不由己。 如今的秦三爷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却为了面子娶妻生子。 堂口知道几年前内幕的人觉得秦三爷终于遇到了自己看得过眼的女人,那些长相俊秀柔弱的男人毕竟只是戏子般的玩物,就像喜儿一般,即便成为了梨园大拿,也只不过是秦三爷胯下的一个搔货。 京城的名角儿喜儿无论到那哪里都要车辇相迎,他的眉毛如柳叶,唇上涂着红脂,到哪里走起路来都风骚无比,兰花指翘得比女人都要女人。 那时北平的富少挥金如土捧着喜儿,一些人知道喜儿是秦三爷的人自然不敢动,不知道的人则大胆包了喜儿楼,尝尝这传说中比女人都要风情万种的喜儿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那时的北平流传一句话,嫁人要嫁三爷,娶妻当娶喜儿。 婚后的秦三爷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他知道喜儿与京城富少的一些猫腻也不过问,让手下的人在北平城寻找一些眉眼灵动皮肤姣好的少年,夜深的时候带入自己寝房之中。 一名长得俊美的少年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枚月牙,被秦三爷流连多日,赏了金银细软方才放归回家。 而嫁给秦三爷的大家闺秀怀有身孕,她晓得秦三爷的嗜好也不敢吭声,更不敢跟娘家言语抱怨,只盼着自己孕期过了能再得夫君宠幸。 年头的前几天江绒终于从上海归来,期末放假将近一个月,小五得知江绒要回来兴奋地睡不着觉,一大早就爬起来跑到火车东站等着江绒。 小五远远地看见江绒从火车上下来,他冲过去将江绒抱起来,亲了又亲,他捧着江绒的脸说道:“绒绒,你都瘦了。” 江绒面色羞赧,说道:“你也瘦了。” 两人在车站卿卿我我,小五不管不顾,他心里念极了江绒,生怕江绒丢了一般,目光半步不离,他拎着江绒的行李和租了黄包车才回三里屯。 江绒回家之后自然是知道了张秀梅的病,她眼睛通红,和小五吃饭的时候,见张秀梅独自端着碗蹲在门口吃饭,那一刻她心中的某种底线像是突然崩断了。 小五问江绒在上海学校的生活怎样,问江绒学了哪门学科,报了什么专业,学校里的人是不是都是文青,是不是都怀着一腔报国热血读书。 小五像个孩子一样缠在江绒身边,江绒面上不耐烦,心里却高兴极了。 可当小五提起两人的婚事时,江绒犹豫了,说等她毕业了再谈婚嫁的事情,小五也没放在心上,江绒还在上学,现在谈婚论嫁的确有些早了。 几天后江绒趁着雪后的晴天去了一趟镇上,在广和楼找到了秦三爷,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秦三爷却兴奋极了,江绒走后他就去了趟营房找当年参加志愿军抗战的干部。 江绒并没有告诉小五她在大学读的是日语系,她想要去日本留学,江绒告诉秦三爷,江生就要回来了。 第091章 生而为人 小五卷2 对于江绒的话,秦三爷半信半疑。 这么多年来,秦三爷一直在托人打听江生的消息,打听当年江生随着志愿军远赴疆场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九五零年,江生随着大部队横跨鸭绿江,被分在志愿军818部队三连一班作为卫生员,随着三连一班的全体成员到了前线。十月末,志愿军发起抗美援朝战争第一次战役,以1个军的主力配合人民军在东线进行阻击,集中五个军另一个师于西线给敌军以突然性打击,将其从鸭绿江边驱逐到清川江以南,挫败敌军占领全朝鲜的计划,初步稳定了朝鲜战局。 首战告捷,很快江生被编排进医疗兵部,奔赴战场救人,他们历经大小三次战役,整整持续一年。 一年后,由于志愿军和朝人民军采取运动战为主,与部分阵地战、游击战相结合的方针,连续进行了五次战役,夜间战役较多,加上攻防转换频繁,战局变化急剧,也就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江生所在的部队被打散了,自此江生消失无踪。 和江生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三连一班的王伟。 江生在部队里文武双全,除了帮伤员治伤之外,还代他们写信给亲人。 因为运动战的原因,江生手里的信长久寄不出去,也就是在那时候起,远在北平城的小五和江绒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来信。 那场战役结束后,一名与他要好的战士将江生的药箱从战壕中拖出来,在一堆被烧毁的信件中,就有一封是寄给秦长卿的。 但是信件却只有信封,并无内容。 两年后的战争结束时,幸存的志愿军荣归故里,可在这之前江生就已经被部队加入死亡名单整整两年。 这一切秦三爷都调查地清楚,他也想相信江生会回来,哪怕一丁点希望,可消失了整整两年没有丁点消息的人,除了死亡,还会发生什么? 如今江绒从上海读书回来,却告知他江生还活着,而且就在上海,她亲眼见过,并且确信江生很快就要回北平了。 这怎能让秦三爷不惊? 一个月后,江绒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回校,她临行前告诉小五,江生要回北平了。 小五以为江绒是思念江生过度而说的胡话,并未放在心上,他叮嘱江绒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 那个叫江生的人,在小五的心里同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一家老小的命都攥在自己手里,他来不及悲伤,就像要忘却恍如昨日才发生的,马爱国的死和牛爱花的亡。 江绒走后,小五又开始了每日在建筑工地的脏累活,但是好景不长,建筑工地城区改造工程竣工后,小五因为没有编制而失业了,面对小五的要么是跟一群农民工一起到处找散工的活计,要么就是重新找工作。 那时张秀梅只能卧病在家,终日咳嗽不止,痛苦难熬。 小五从镇上的老中医那里打听到了一种治疗肺痨的方子,让张秀梅每天都按时吃药。 药汤很苦,小五就专门买了一罐白砂糖放在家里,叮嘱张秀梅在喝药时舀一勺白砂糖放在口中。 原本小五和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商量好了进厂当机修工没去,眼下再想去纺织厂已经不可能,小五也拉不下这个面子。 浅塘镇的胡同大街不远处开了家报社,小五想起马爱国生前就极想要进报社工作,犹豫了一下也就去报社询问一番。 报社是家小报社,总编是天津人,眼下报社里正缺人手,因此是总编亲自面试小五。 经过一番交谈了解,总编对小五很看好,但小五没有学过报纸的编排校对,对印刷也一窍不通,最后说可以录取小五,但小五要到天津的印刷总部去学习一年,免学费,包吃住,届时等小五过了考核就争取将小五调到北平来。 小五当场就婉言拒绝了,他到报社一来是因为当年父亲的心愿,二是因为想要个稳定的工作赚钱,江绒需要学费,张秀梅需要药费,他耽搁不起,只能将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矫情想法扼杀。 小五有些失魂落魄地从报社出来,当他看见通往东直门的大街上横七竖八地坐着一群光膀子的黄包车车夫时,小五犹豫了。 拉黄包车不仅是体力活,还需要抛头露面,这活计虽然不是一般人能跑得来的,但终究不光彩,世人都有句话说,来世愿给你当牛做马。这拉黄包车就相当于当牛做马,只有逼不得已的下九流人才会干这个活。 一名刚跑完一趟活的粗糙汉子一边擦着汗一边往街道旁的树荫底下走去,他推开站在路边的小五,从黄包车底座下面抽出一把芭蕉扇往自己脸上扇风。 “忒奶奶的,一个小四眼愣是要跑内城区,差点没把老子累死。”汉子说道。 “老桥头,你这一趟跑下来得赚个四五十吧?”一名豁牙的瘦汉子问道。 “你牙漏风了瘪羔子,我一天跑这一趟差点跑废腿,要是能赚个四五十一个月不就盖得起房子了,甭想着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这名被称为老桥头的汉子笑骂一番,接着往自己黄包车旁一歪,就地铺张席子眯了起来。 老桥头迎着树影缝透过的刺目的阳光看到之前自己推开的高大少年,他弓起身子向高大少年说道:“你,过来。” 小五站在原地没动,眼里露出某处少年人才有的野性,老桥头心里稍一惊,问道:“你是要找活干的吧小哥?” 小五点了点头,指着黄包车问道:“这车我怎么才能拉?” 老桥头还没说话,周遭的其他车夫纷纷起哄,说道:“这车你拉不了。” “瞧瞧你这身板儿,富家少爷也养不成这样,跑几步就得喘得趴下。” “你这么大的孩儿得有媳妇了吧,就你这身板还有裤裆的一坨往床上一压可不得把女人祸祸死哦。” 一群人哈哈大笑,小五也尴尬地笑起来,一名个儿矮的车夫上前推着小五,嘴里嚷嚷道:“赶紧走赶紧走,甭在这儿耽误生意。” 那矮车夫推了一下小五见没推动,眼神一变,一拳就捣向小五下巴,小五的大手轻轻攥住矮车夫的手腕,矮车夫立马疼得抓狂大叫,被小五一脚搡倒在地。 “妈了个巴子的,太岁头上动土,活腻了!”那矮车夫大吼,招呼其余车夫就要动手。 “干嘛呢这事?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孩子,都滚一边去!”老桥头呵斥,其余人面面相觑也都收手。 老桥头向小五招了招手,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窝窝囊囊的孟姜女香烟,递了一根儿给小五。 小五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吸烟。” “你先拿着。”老桥头说道。 小五只好从老桥头手里接过香烟,他见老桥头将一根香烟别在耳朵后,自己也学着把香烟别在耳后。 老桥头问道:“老弟这身手不一般哪,跟哪个武行练过?” 小五说道:“就是力气大点,哪里练过武。” “老弟怎么称呼?”老桥头问道。 小五说道:“姓马,叫小五,老哥您呢?” 老桥头说道:“免贵姓乔,你叫我一声老桥头,或者乔大哥都行。” “乔大哥。”小五乖乖地叫了一声,坐在老桥头对面的一块石阶上。 老桥头吞吐着香烟,问道:“老弟是在找活干?” 小五点头,说道:“家里需要用钱,我娘病了。” “其实拉黄包车不是不能拉,只是这活真不是人干的,一般你这么大的年轻人干几天就跑了,而且这车的租赁费可不便宜。”老桥头说道。 “多少?”小五问道。 老桥头伸出右手,说道:“租的话一个巴掌的数,要把车买下来得五百块,除了车轱辘公司出钱给换,其它地方坏了都自己承担。” “这么贵。”小五小声念叨一句。 老桥头说道:“新手肯定都是租车试试道,正常的路也就从胡同大街到东直门里面,收费一块钱,远点越偏僻越贵。老哥不瞒你说,我今天就拉了一单生意,到内城的,起码三十里路,我要了他三十块钱,那人是个大户,不想走路自然不跟我计较,不过这事儿可不是天天有,老哥看你是个实在人,信得过你,你要是真想干,我这车给你试两天,要是不行,老哥再帮你想个赚钱的法子。” “多谢乔大哥,我用你的车那不是耽误你生意了,我就去黄包车租赁公司问问,要是能干的话就租一个月跑跑看。”小五说道。 “那行,老哥也不勉强你,你顺着这条街往南走,过了三个大路口往左拐,黄包车租赁公司就在那边。” 小五道了谢,顺着老桥头指着的方向前往黄包车租赁公司,他才刚到公司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黄马褂的青年从公司里出来,身后跟着五六个凶神恶煞的人。 那青年长得肥头大耳,小五觉得眼熟,一时间没敢认,但是青年却一眼认出了小五,他指着小五说道:“小五哥哥,我是王虎,你同桌,那个天天给你带零食爱哭鼻子的小胖子!” “王虎?”小五见到昔日好友,。“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去你家找你也见不着人。” 王虎说道:“嗨,毕业的时候我家就搬走了,一直都说有空去三里屯找你的也没时间去,小五哥现在混得怎样?” 小五挠了挠头,说道:“这不是来黄包车租赁公司看看吗,之前在建筑工地干活,你怎么在这里?” “这公司就是虎哥家开的。”旁边一名青年略有得意地说道。 小五听到青年的话一时间百感交集,这才想明白当年他们还年幼时王虎就可以大把大把地送给他黄包车车票了。 “小五哥,我当年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没有你就没有我王虎的今天。”王虎拍着小五的肩膀扬声说道。“兄弟们,都叫声五哥,你们这些人要是真和五哥打起来,十个人都不是个儿!” 王虎的小弟们纷纷叫五哥,眼中露出某种戏谑的神情,小五说道:“王虎,咱们好多年没见了,要不找个地儿喝一杯。” “不了小五哥,南郊那边的街区有人闹事我得赶紧去看看,等我处理完了找你。”王虎说完,朝着门内喊道:“老谭,我同窗同学来找工作,你给安排个好的职位,我先走了。” 王虎说完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离开,小五愣在原地,门内很快出来一名带着师爷帽的管家,他将小五领进门,招呼他坐在一张方桌旁边,一只手拖着茶壶,另一只手将桌上的笔和合同页推到小五面前,说道:“既然是老板的朋友,那我就不多问了,你看下租赁合同,把姓名住址都填了,交五十块钱押金,再交五十块钱的租赁费,拿着地图去熟悉一下路况,三天后就可以来领车上班了,哦对了,你对浅塘镇和周围的镇子熟悉吧?” “熟悉,大体的路都不会错。”小五一边说着一边填写合同。 谭管家嗯了一声,说道:“之前老板的发小也来租赁黄包车,干了三五天时间就累得不行,我看你身板还可以,不过还得提前支应你一声,干不满一个月的租金不退,押金也不退。” 小五只得点头答应,他翻了翻身上的钱,根本不够一百块,谭管家说三天内交齐可以,小五只得先回家一趟,正好考虑要不要拉黄包车。 小五走到门口,迎着外面刺眼的日光,想起刚才王虎的意气风发,心里委屈,匆匆地回了三里屯。 第092章 生而为人 小五卷3 穿过崇文门,沿着胡同大街的方向走不远,可以看见明长城的遗址。 辛丑条约后,这里划入使馆区,沦为外国驻军的练兵场,他们也曾在这里修建飞机场,至今还可以看到遗弃的土飞机藏于苍松山石间。 一九五五年打春之后,东城区的规划基本完成,城乡道路通畅,而多出来的这块东单园林则作为北平东城区的园林建设之一,经过上面研究审核再到批准,决议兴建一处公园,公园的名字就叫东单公园。 投资建设东单公园的巨富就是秦三爷。 东单公园植被丰富,在尚未修建以前就常常是深夜男女欢愉之所。秦三爷投资修建并未破坏里面的植被,反而引进不少假山奇石,喷泉,竹林,将东城区这块园林拓展到近五万平。 从三里屯到东单公园距离十六里地,步行要两小时,小跑的话不用一小时就可以到达。 小五每天从家里出发到胡同大街的黄包车租赁公司提车都会路过东单公园,修建公园动工半年,小五也跑了半年的黄包车。 这半年里,小五从最初的腼腆,生疏,到后来俨然成了跑黄包车的老手,他看过形形色色的人,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事情。 那时在工厂干活的工人一个月的工钱是六十到八十之间,算是加班费顶多也就一百,干建筑工地的活每个月大概有一百五十,而跑黄包车赚的钱弹性较大,体力差的懒汉一个月也就七八十,体力好又熟悉路线的好手一个月能赚三四百。 小五第一个月的时候赚了一百七十多,第二个月就赚了四百多,那时候三里屯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都说张秀梅收养小五不亏,自己的儿子死了,这个干儿子比亲儿子还要出息。 一个月四百多块钱的收入,三里屯的人想都不敢想。 小五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而且专跑长途,每次跑下来都大汗淋漓,身材也越发壮硕,客人见他辛苦,有时还会额外打赏他几个大子儿。 这半年以来,小五和东城区的车夫们早已熟络,时常混在一起插科打诨,斗鸡走狗,酒桌上走了几遭之后也就称兄道弟起来。 小五的年纪最小,过了年才十九岁,在这群车夫中时常是众人捉弄的对象,许是他发育的好,众人打闹时会突然偷摸他一把,小五也不在意,依然和大伙嬉皮笑脸。有一次小五在树荫下午睡时起了反应,几人就落井下石地站在路边招呼过往的小姑娘看去,看得那些姑娘面色羞愤,却又心痒不得,恨不能将小五的腰带解开,一探究竟。 半年后北平城的黄包车租赁公司都引进了新设备,原本的人力黄包车变成助力三轮车,大大节省了车夫的体力。不过主助力三轮车骑得快时容易翻,而且租金也比人力黄包车贵五十块钱,一般的车夫不舍得换,依然拉着老式的黄包车跑客。 后来黄包车租赁公司为了企业形象,统一将老式的黄包车收回,换成清一色的助力三轮车,助力三轮车并不对外买卖,而且价格太贵,没有车夫买得起。 这半年以来,公司每个月都会有两次例会,王虎作为黄包车公司的高层之一,每次也都会出席会议,他坐在上面桌上时时常把玩手指,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小五本想找个机会和王虎好好喝一次酒,但是王虎这般模样让他心中酸涩。一来是自己处于下风,作为王虎手下的员工,二来才几年不见王虎就变得如此势力,像是变了个人,他心眼虽大,却也是肉长的,总有些不舒服。 不过小五并不求人,于公于私都不会因为王虎走后门,他做得问心无愧,也就当和这个以前当成兄弟的人没认识过。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逐渐变化,有的是长时间的潜移默化,有的是某一件事的突然性情大变,小五觉得连自己都变了,更何况过早下学的王虎。 小五想起许多年前的王虎是个爱哭鼻子的小胖子,连女生说他他都会哭,他教王虎谁欺负他那就用拳头欺负回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许是这些年王虎在江湖上摸爬滚打逐渐明白了适者生存强者为尊的道理,所以作为当地巨富的王家大公子,他狠起来,才会让那些以前欺负他的人明白什么叫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有时王虎会带着不三不四的人在外面和别人群殴,若是打不过就回公司搬救兵,将一帮黄包车车夫都拉过去打架,打赢了就有犒赏,谁受伤了则会得到一笔慰问费。 小五虽然不想去,但是每次也都只能硬着头皮跟一大帮三十来岁的劳力去打群架,他这些年来时刻记着牛爱花和张秀梅的话,不要在外面和人打架,他的力气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要了人的命。如今的小五壮得像头牛,一拳头下来不说打死人,起码也会骨断筋折。 众人都念在小五年纪小,所以他站在后面不上也没人说他的不是,再者小五人缘好,又和老桥头称兄道弟,老桥头是打架的一把好手,每次都冲在最前面,近乎是所向披靡,有他罩着小五,自然也没人说他什么。 员工们不说什么,但作为挑事人的王虎心里就过不去了,他知道小五能打,可小五每次都躲在后面,他心里自然不爽,对小五产生不满的情绪。 打架的原因无非有两种,一种是抢地盘,一种是抢客源,那时北平城兴起多家的助力车租赁公司,王虎家占山为王,经常带着人去新开的助力车租赁公司捣乱,砸个灯泡或者在别人公司大门上泼屎。 有一次打架时敌众我寡,小五站在人群后面看见老桥头被人砍了一刀在背上,鲜血直淌,他上前将老桥头拖开,有一名青年追来,一人手里拿着一把砍刀,迎头就砍,被小五一脚踹开,躺在地上好久都没起来。 那时小五已经萌生了想走的念头,可除了蹬助力车,他不知道其他行当还有什么赚钱的,如果他能像江生那样聪明,去药店当两年学徒自学医术,开一家医馆也不错,可如今张秀梅的病要花钱,江绒上学的学费也得不少,他走不开。 小五记得自己的第一个客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有文化,他是要去崇文门附近的公司上班,许是那中年人时间紧迫,所以催得紧,小五只好全力奔跑,从胡同大街跑过去总共也没用十分钟,那人还多给了五块钱的消费。 之后小五每天都记北平城东城区的路线图,跑了一个月大概也就熟悉了。 那时小五和大伙已经熟络,众人也都开始拿小五逗趣,他有时午睡在树荫下时大火就会招呼路过的女人瞧向他裤裆鼓鼓囊囊的一大块,有一次一个年轻妇人路过,就点了小五,让他载自己回家。 小五睡醒,擦了擦口水,在众人憨笑中载着女人回了家,到了家门口后,小五说车费是两块钱,那妇人说身上没带钱,让小五跟着她到屋里拿,小五也没多想就跟着妇人进了家门。 妇人见小五跟进屋里心中窃喜,说小五累得满头大汗,让小五先洗洗脸。 小五不解风情,说不用了。 妇人轻笑,就和小五闲聊起来,说自己大不了小五几岁,几年前嫁到夫家,夫家随着几个发小下河洗澡淹死了,剩下她孤儿寡母,这些天孩子在公公婆婆那里,家里就她一个人,寂寞难耐,无处排遣。 妇人说着就脱起身上的外套,露出花丝亵衣,小五眼馋多看了一眼,脸色立马通红,那妇人瞧见小五的神情就更加放肆了,嘴里说着一些下流话,然后将门关起来摸向小五。 妇人摸到小五的时候欢喜得不得了,小五喘着粗气,本想放肆一回,可他脑子里突然想起江绒,硬生生将自己的欲火强压下去,还就夺门而逃。 那妇人气得开口大骂,说他年纪轻轻就不中用,拉一趟车不要钱连人都不要。 第093章 北平城的那些年 北平城在五十年代时到处都是窑子,那时的孩子们入了青春期没有相关教育的范本,甚至连手铳都不知何物,十三四岁时整日里脑子想些邪念,偷鸡摸狗地攒了些花销和自己要好的哥们儿一道去找夜晚路边的窑姐。 窑姐最喜的就是这般雏儿,多则一分钟,少则就眨眼功夫就结束走人,省的自己劳累。 那时的北平的胡同书坊里会有一个隔层,懂行的小伙子们进了门转一圈,就腼腆地问有没有男女插画,传宗接代要用的。 书坊老板便笑意满满,将小伙子们领进隔间,挑选一本全是人工手绘的裸体拓本儿,道一句下次带朋友来,暗底下小赚一笔。 城里的孩子一般皆是由此渠道得知性事,或者是同伴间耳厮鬓摩的暗语,或者是一些胆儿肥的大谈阔论。 有些不长脑子的少年,听到有人说可以去路边趁夜黑了将姑娘扑倒抱进草丛,强来一遭,也不枉人间一回走,那时教育落后,又没电视没小说普及恶事不做,因此一些少年便真的去行恶事,糟蹋了别家姑娘。 北平城的监狱里多是这般犯事儿的崽子,如此被捕者十有其一,哪家姑娘被糟蹋了也不敢言语,传出去了不是毁了清誉就要上吊跳河。 乡下的崽子们一般没钱,初识性事也不敢声张,只觉得是件见不得光的事情,大都是念了小学两年识了几个字,会认得钱,就辍学下地干活,不消十四五岁就娶妻生子。 往往洞房当天才是人生第一次性事,干躺着憋得全身欲火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有专门的媒婆或者自己母亲当晚提携几句,即使不是手把手教却也差不多。 如今在三里屯像小五和赵大海这般大的人都已经结婚生子,孩子都会撵猪放犊子了。 小五属于肥水不流外人田,多少家姑娘瞧得上他,江绒和小五青梅竹马算是捷足先登。 但赵大海则不一样,他家是地主,虽然阶级成分不好,但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是他们家的狮头铁门都不是一般家庭用得起的,当得起大户。 几个邻村的旧地主,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姑娘的,也都有意撮合跟赵大海认识认识。 往前几年,婚假之前男女一般都不见面,只从媒婆嘴里听说,谁家的小伙子长得英俊又能干活,谁家的姑娘俏丽,可洞房当天却不是那么回事,再者男尊女卑,往往男人就在外流连懒得回家,或者半句话都懒得说,动辄拳脚相向。 新文化时期倡导自由恋爱,可多数的人还都没读过书,依照传统婚姻方式嫁娶。 那些天赵大海不厌其烦,他听到媒婆说谁家姑娘长得好看,就会偷偷去瞧上几眼,一连四五个都没有瞧得上眼的,不是丑的不像话,就是行为举止不雅。 赵大海虽然不是个大讲究人,但终究也算是个读书人,穿着方面也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不止,看不得自己未来妻子没教养的模样。 那时候流行以诗传情,赵大海在总想着和车间女工能这般恋爱,像是在上学时的暗恋那般纯洁。 平常赵大海和小五联系的不多,如今他们也都个自有了自己的朋友,相聚在一起的时间颇少,只是晚上偶尔见面时,两人会相约到三里屯北坡那里谈谈自己的感悟。 赵大海一般放假的时候都是在厂子里打牌不回家,如今赵富贵整日里在他耳边叨叨,要不是沈阿娘做菜好吃,他才懒得回来。 半年以来,张秀梅的病得到很好的治疗,张秀梅发病的情况很少,每次咳得厉害时小五就用助力车载着张秀梅去医院看病。 张秀梅也偷偷地给江绒写过信,信里面自然三句不离小五,让江绒毕业了就和小五结婚,不然娘俩对不起人家。 那时候小五放班就会直接回屯子里,很少在镇上逗留,除非必要的酒席从不晚回家,他知道张秀梅的病很难治,生怕哪天回的晚了,再见到她时连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每逢公司发工钱的时候,大半的车夫都会去逛窑子,尤其是没结婚的青年,每周去逛窑子成了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项,老桥头想带小五去一次,可他听小五说自己有女朋友也就没再怂恿他。 小五每天过得不算很累,他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以前的人,想起最疼他爱他的牛爱花,想起高大如山的马爱国,想起那个从上海来的小哥让他想起就心痛的江生,想起自己的便宜师傅和爱护自己的师兄吴耀。 就这样想着,小五就觉得不累了,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给江绒,表达对她的思念,让她在外好好读书,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 重阳节的时候,梨园的大拿胡小猛和喜儿结伴来到三里屯看望张秀梅,自打江生一九五三年牺牲后,每年的重阳节胡小猛和喜儿都会来三里屯一次,喜儿的手里现在都还有江生当年在梨园学艺时候的照片。 那时的江生笑容干净,比一众师兄弟都要高一头,喜儿到装裱店里将江生的相片裱了起来,生怕岁月侵蚀,记不得江生模样。 张秀梅知道人家是梨园大拿,而自己的病会传染人,因此从来不留他们在家吃饭,两人也都以有事要走给张秀梅台阶下。 如今的喜儿满身风骚,走到哪里都翘着兰花指,眉眼间一颦一笑都多出几分狐媚的韵味。 之后不久,秦三爷的儿子降生,大摆筵席,北平城几乎所有有脸面的人物都去恭贺。 小五以前常常听江生讲起秦长卿,但他终究和秦长卿不是一路人,他只是路过的时候往堂口的大院里瞧了一眼。 那时候一名学究先生路过,谈谈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瞧出来,可小五却认出那老者就是张顺义先生。 张先生向来瞧不惯小五,说他将来必然有牢狱之灾,是个祸害胚子,如今认不得自己,小五倒也懒得打招呼。 那时的东单公园已经建成,眼瞅着就到了深秋,满山枫叶,一片火红。 小五在一次放班之后,回到三里屯,远远地瞧见家门口围了几个村民,他心中害怕,生怕张秀梅病发一命呜呼了,就连忙赶过去。 院子里是个略微眼熟的男人,似曾在哪见过,小五从旁人嘴里得知,这个男人就是张秀梅的哥哥,江绒的舅舅,张来宝。 当年张来宝为了还赌债,让张秀梅将江生的五百块大洋全部取出,气得江正阳癫狂,从日苯宪兵队的房子上掉下来废了一条腿,后来又带着一家人来三里屯闹事,搞得江正阳一家鸡犬不宁,险些逼得江正阳杀人。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没有往来,小五不知道张来宝这时候来家里找张秀梅做什么。 院内,张来宝说道:“妹妹,咱妈死了你都不去瞧一眼,咱爹死了你也不去瞧一眼吗?” 张秀梅带着口罩,说道:“如今我也是个将死之人,去瞧死人不是更晦气,我男人江正阳不喜我和娘家人来往,这么多年心里已经没了念想,以后你也别来了,至于你说的借钱的事情更是别想,我没有收入来源,全靠女婿干活养我,你要还是个人就从我家离开,等我死了来烧张纸就好。” “妹妹,咱爹娘没了一点遗产也没留下哪,他们死的时候还在念叨着你,你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再帮我一次,如今我正托关系把儿子弄进服装厂,你要是有钱就先借我三百块,我过天就还你。” 门内没了声响,小五走进院子,眼神不善地看向张来宝说道:“该滚哪就滚哪去,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你谁啊?”张来宝看向小五,心中一凛,眼神有些畏惧,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就是从三里屯村民口中打听到的张秀梅的干儿子。“是大侄儿啊,你是我妹妹的干儿子,我就是你舅舅。” “我可没你这么个舅舅,当初要不是你,江生也不会过得这么惨,我废话不想跟你多说,你现在从我面前离开,以后也不要踏足三里屯,更不要来打扰我娘,否则别怪我要你的命,丑话我只说一次。” “你这崽子怎么说话的,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当年你爹妈见我都得喊声哥,你毛都没长齐就想翻天了?”张来宝被小五说得很没面子,当下撒泼道。 小五一脚踹在张来宝的脚腕上,张来宝惨叫一声跌向门墩,被小五拖住下巴猛地掀飞出去。 张来宝摔在地上,抱着脚腕痛哭撒泼,半天爬不起来。 张秀梅听到动静从堂屋出来,说道:“小五,不要动手。” 小五说道:“放心吧娘,我下手有轻重,再有下次我就让他成瘸子哪也去不了。” 张秀梅嗯了一声,淡淡地看了一眼门口的张来宝,转身又回了屋里,小五看着张来宝说道:“记住了不要让我再看见你,这次只是轻伤,下次我要是不打断你一条腿我就跟你姓,咱们走着瞧。” 小五说着重重地关上门,任由张来宝在门外哭喊叫骂。 第094章 三里屯如今的孩子 张来宝到三里屯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屯子,人们终于看见了张秀梅强硬一次,也看见了他养的干儿子是何等威风。 当年张来宝来三里屯闹腾的时候,张秀梅的儿子江生还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张秀梅被欺负而无可奈何,如今张秀梅的这个儿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不仅能打能保护人,还能干活,眼瞅着家里就可以盖新房结婚了。 张秀梅依然闭门不出,除了农忙时候跟别人也很少交流,毕竟她有肺痨这件事情让她在三里屯的孩子们心中跟鬼魅一般不可接近,就算是行将朽木的老人和她说话时也会有意疏远。 张秀梅这些年是孤独的,同样也是隐忍的,他爱江正阳,也希望自己能跟娘家那边的人和解,哪怕当年江正阳骂她打她她也认了,她觉得江正阳是爱她的,因此当江正阳撒手人寰的时候,张秀梅就决定了和娘家那边的人断绝一切往来。 无论是娘死了还是爹死了,张秀梅看都没去看一眼,就像当年的陈公博,无情地弃她而去又抱走了她的儿子,她虽然和儿子经常写信往来,却从不提陈公博半句。 张秀梅也是骄傲的,因为她的儿子江生是如此优秀,女儿也是如此优秀,就连他收养的义子也是如此优秀。 张秀梅有时望着小五的身影都会忍不住幸福地笑起来,她跟小五说:“小五啊,娘现在就等着抱孙子了,等江绒毕业了你就娶她过门儿,到时候生个大胖小子我就能安心走了。” 小五说:“娘,您活得长着呢,肯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小五跑助力车之后活就轻松了一些,有时下班的早就会提前回屯子里,生怕张秀梅又自己下地干活,或者出点什么状况。 张秀梅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五点钟的时候醒,以前还能做饭给江生和江绒吃,如今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她只好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等小五睡醒了,再把他的棉被和衣裤拿出来洗。 小五知道张秀梅总要忙着点什么心里才会踏实,因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别累坏了身体就行。 张秀梅如今的身体虽然好了不少,但毕竟是肺痨,不能干重活,容易哮喘咳血。 自从张喜梅洗了头发之后,她的一头白发就特别扎眼,她怕吓着屯子里的孩子,又舍不得减,总觉得头发就是生命的延续,只有这样,江生才会继续活着,因此她找了个皮绳将头发盘起来,看起来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而比张秀梅大几岁的沈阿娘却依然是个贵妇人,那么多年过去,岁月只在沈阿娘的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她和张秀梅姐妹相称,站在一起时却像一对母女。 有一次沈阿娘将自己的一盒胭脂膏送给张秀梅,张秀梅摆了摆手说道:“用不着了,我男人死了,就没再用过这些了。” 在三里屯,如果说张秀梅是最惦记江生的人,那第二惦记江生的人就一定是沈阿娘。 沈阿娘当年在1953年得知江生牺牲的消息时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后来眼睛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东西了,那些天沈阿娘茶饭不思,生了一场病,之后无论是赵大海还是她的闺女丫丫都不敢再提江生这个名字。 当年沈阿娘孤苦伶仃半疯半傻地来到三里屯,本应成为路边的一名无名无姓的冻死骨,是小小的江生一次又一次送饭给她吃,给她吹冷茶缸里的热茶,喂她吃药。 江生不知道的是,正是他的举动才让沈阿娘心里一直都相信人性的温暖,一直善始善终,也就是因为江生,才有了后来大饥荒来临时,沈阿娘不畏人性泯灭,救下几乎整个三里屯的举动。 江生的死让沈阿娘对自己一直以来的信仰产生了怀疑,沈阿娘到处都在托人打听钱塘镇的那个神算子吴青云在哪里,她知道江生的生辰八字,因此她想要请神算子算一下,江生到底是生是死。 这么多年来,哪怕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沈阿娘都不信,她只信吴青云,因为当年是他指引她来三里屯的,吴青云说她会在这里遇到她一生的贵人。 有一天夜里,沈阿娘做了个梦,她在梦里梦见江生还活着,于是她逢人就讲,说江生肯定还活着。 也就是从那年起,每年的四月八号早晨,沈阿娘总会端一碗面来到张秀梅家,那一碗面只有一根,是沈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 在三里屯,包括张秀梅,包括小五,也包括江绒,哪怕整个天下都没人知道四月八号意味着什么,唯独能将江生的生辰八字背的滚瓜烂熟的沈阿娘知道,那天是江生的生日。 张秀梅记得江生的生辰,但是她从来没有过生日的概念,沈阿娘却知道城里的孩子怎么会不过生日,她每年都会看着小五将那碗长寿面吃完,就像看着江生一样。 世上总有一种感情,无关血缘,也无关爱情,因为某件事情某个善念将两个陌生人联系在了一起,从此留下无可代替的念想。 小五有时候看着屯子里乱跑的孩子时就会想起自己的儿时时光,小时候的他因为力气大在屯子里称王称霸,谁都不敢惹他,因为后来来了个会咬人的江生他才怕了。 但实际上他又不是怕江生,因为这个成立来的小孩干净温顺,说话奶里奶气,看起来很乖,让他不舍得动手打,否则江生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就连当初他和江生成为好朋友的时候,也是他主动提出的,小五说他是三里屯的老大,如果他愿意跟他成为最好的朋友,那就要拉钩,一辈子不许变。 小五曾经还幻想着,有一天等他们都娶妻生子了,要是都生男孩就让他们结为兄弟,要是一男一女就订个娃娃亲。 有一次小五看见一个十分调皮的孩子带着一群孩子去围攻余拔牙的儿子余小光,余小光十四五岁,也是个大个子,但是他头脑痴傻,看见那么多人围攻自己根本不敢还手,只得捂着头给一群孩子们踢。 为首的那个孩子特别狠,眼神看起来野性十足,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小五上前将一群孩子都驱赶开,让他们以后不要再打余小光,但是没想到为首的孩子却冲上来要打他。 “小屁孩你哪来的能耐连我都敢打,你叫什么啊?”小五拎着那小孩问道。 小孩张牙舞爪地瞪着小五,吼道:“操你码的你敢打我,我告诉我爸弄死你,你算什么吊东西?” “真是没教养,你爸是谁啊?”小五问道。 “他爸是李星,他叫李昊天。”旁边的一名孩子说道。 “原来是李星的儿子,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怪不得没有教养。”小五说着将李昊天随手一扔在地上,看向其他孩子说道:“以后不要跟这个李昊天在一起玩,也不要学他一口一句脏话,听到没有?” “听到了。”一群孩子畏惧地说道。 “我操你马,我要杀了你!”李昊天爬起来又冲向小五,模样凶狠,杀气十足。 小五向来不喜欢欺负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对五六岁的孩子就更不会动手,可是这个叫李昊天的孩子让他极其讨厌,他一脚将李昊天踢开,用的是柔劲,伤不着人。 李昊天趴在地上打滚,鬼哭狼嚎,说要带着他爸去杀了小五。 小五将被欺负的余小光带走,说道:“以后谁打你你就打回去,别让一群孩子都欺负你,知不知道?” 余小光一边点头一边抹着眼泪,小五知道他脑子不灵光,也没多说什么就回了家。 晚饭的时候李星就带着余小光来到小五家门口,如今他是三里屯生产队的队长,平常说话很有权威,得知自己的儿子被小五打了之后他无比愤怒,拖着余小光就找上了门。 “小五,你怎么连小孩子都打。”李星不敢跟小五动手,他少年时期和赵壮混在一起,根本不把年幼的小五放在眼里,但是如今小五长大成人,他再次面对小五的时候自然认了怂。 小五说道:“你自己儿子什么德行不清楚吗?才五六岁的年纪就满嘴脏话,要杀人,小孩子不懂事也不是这样不懂事的,你当养孩子是养狗,看见人就放出来咬?” “爸,你去打他,把他打死!”李昊天怒瞪着小五吼道。 李星皱着眉头,脸色极为难看,说道:“小孩子懂什么,我怎么养孩子用不着你来管,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再动我家小孩。” 李星说完就拉着李昊天要回去,李昊天卯足了劲儿挣扎,鬼哭狼嚎着捶着李星的手,小五说道:“李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劝你一句别太惯着这小东西,不然将来后悔的肯定是你,他的野跟我们小时候的野可不一样,这是杀人的眼神。” 李星停下脚步,对着李昊天就是两脚,李昊天嘴里大骂,李星把李昊天倒提过来,两巴掌扇得李昊天差点背过气。 李昊天的母亲听到动静跑出来,破口大骂李星,心疼地将李昊天抱起来。李昊天在他母亲的怀里哇哇大哭,眼神凶狠地瞪着李星。 第095章 江生回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秀梅说道:“小五啊,李星怎么来咱家门口闹腾,你打他家孩子做什么?” 小五说道:“你不知道啊娘,他家那孩子脾气野得很,满嘴脏话,极不讨人喜,不教训教训他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秀梅说道:“你小时候脾气也野得很,还不是动不动就要打这个砸那个。” 小五说道:“我那可不一样,我一般都是为别人打架的,谁横我打谁,而不是去欺负弱小,再说了我可从来不说脏话,不然我妈和我爸要打我嘴巴子的。” “也是,说脏话的小孩向来不讨人喜。”张秀梅点头说道。“李星那两口子不通人气,李星以前就游手好闲,这娶了媳妇儿之后能收敛了一些,可是他那媳妇更能闹,没看一天到晚砸碗摔盆的,上回还和李星打了起来,虎得很,你没事少招惹他们家。” 小五说道:“我哪想招惹他们,就是看到余小光被那小子带人围殴就上前赶走他们,没想到就跟我横起来了,照我以前的脾气非得打得他服服帖帖。” “小傻那孩子啊,头脑不灵光,倒是个善主。”张秀梅说道。“李星的儿子好像叫李昊天吧,咱乡下人的名字起高了不好,不是早夭就是害人精的命,老祖宗传下来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不讲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了,娘,还有俩月江绒也该放假回来了,正好咱家还有点余钱,我在想,是不是要着手盖房子的事情,她在上海那大城市住惯了,没准回家再住旧房子不适应。”小五说道。 张秀梅说道:“江绒是吃得苦的孩子,这点你不用担心,至于盖房子的事情,你估摸着要是可以的话那就请人来盖,你也大了不用事事都我来操心,正好我也闲得难受,能帮得上忙,省点钱。” “嗯。”小五嗯了一声,突然发呆起来,张秀梅看在眼里,知道他又在想江绒,也就一笑了之没打扰他。 小五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做梦住进了大房子里,和江绒过上没羞没躁的小日子。 第二天早晨是周末,小五作为公司的老员工可以在这一天带薪休假,他照常带着张秀梅去镇上的医院检查看病。 拿了药回三里屯后,小五刚把张秀梅扶下车,赵大海就骑着凤凰牌子自行车冲过来,嘴里喊着:“小五,小五。” 小五见赵大海神色慌张,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就将助力车推进院子里,然后才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看把你急的。” 赵大海说道:“出大事儿了,我刚刚好像见到鬼了!” “你脑子烧坏了吧,大白天见鬼,你这周不是加班吗?”小五说道。 “不是,我见到江生了。”赵大海说道。 小五听到赵大海如此说,脸色微变,连忙看向堂屋门口的张秀梅,他把赵大海推到一边,小声说道:“你可别乱讲话,这话能瞎说吗,江生都死了几年了。” “我真没瞎说,我亲眼看见的。”赵大海说道。 “你在哪看见的?”小五疑惑道。 赵大海说道:“在梨园的后街,我今天去加班,但是娇娇来那个了,在宿舍疼得紧,非说想吃肉包子,我寻思着工厂左右各有一家包子店,一边是钱塘镇的,一边是梨园镇的,梨园大街有卖冰糖葫芦的,小女生也喜欢吃这东西,我就决定跑远路去梨园大街买。” “你说重点。”小五说道。 赵大海缓了口气说道:“到了梨园大街,路过梨园行的时候,我看见梨园行的大门上贴着热烈欢迎上海梅派京剧团莅临指导几个字,当时我也没多想,就绕着旁边的围墙到了梨园后街买糖葫芦,你猜怎么着,我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锦衣华服的人从梨园行的后门走了出来,跟江生长得十分相像,跟我们差不多年纪,比五年前江生离开时的模样略微成熟一些。” 小五皱着眉头,知道这种事情赵大海肯定不会开玩笑,问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江生五年前的时候随着志愿军的大部队离开北平,那时候他十七岁,略显稚嫩,五年过去应该是二十二岁了,但是模子肯定没变太多。 “绝对没有看错,这事儿我能看错吗?”赵大海说道。“不过我没敢跟他打招呼,当时我一直盯着他看,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向我笑了笑,跟江生笑起来一模一样。” “他没认出来你?”小五诧异道。 赵大海说道:“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就跟着他再三确定,最后他进了公园里我就没再跟着,骑车就赶回来找你了。” “他现在在东单公园?”小五问道。 赵大海点头,说道:“他没认出来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变了?” “这倒不至于,再变他也不会记不得你的模子,而且关键是他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先回家?你说上海梅派京剧团来梨园,他又从梨园后门出来,很可能是个唱戏的,江生当年也是个唱戏的胚子。” “那八成是他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受伤失忆了?”赵大海猜测到。 “不清楚,去看看就知道了。”小五说着,接过赵大海的凤凰牌自行车就跨了上去,赵大海往后座上一跃,两人风驰电掣地冲向东单公园。 从三里屯到东单公园,一共十多里路,骑车快的话不用半小时就到了。 一路上小五心中忐忑,他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且行为举止都十分相似。 东单公园的修建已经竣工,里面植被丰茂,假山林立,时常有一些老人在公园里面下棋散步。 在东单公园的入口处,写着东单公园的建成日期,而出资人的姓名正是秦长卿。 这几年来,秦长卿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北平城的生意几乎有一半都很秦家堂口有关联。 原本的堂口大佬秦常成被人在堂口的大堂内一枪毙命,一家老小也被人吊死在家中,这件事情当时轰动了北平城,钱塘镇的人议论纷纷,各种阴谋论随之而来,使得秦家余下的两兄弟一度陷入危难之中。 后来洪门老祖亲自过问这件事情,他和秦叔公是旧识,对秦常成多有提携,生意上没少跟北平城有脸面的人物提点。 没想到秦常成这样的人物也有人敢杀,可调查了几天后洪门老祖就没再言语,之后警察将案底一直留着,秦常成的死成了一桩悬案。 为此与秦家堂口竞争作对的几家家族企业都受到冲击,最后全部被秦长卿收购在秦家的名下企业。 秦家生意的发展速度太过惊人,加上秦长卿乐善好施,老百姓人不敢再直呼秦长卿的名字,称他一声三爷,都说秦三爷是财神转世,整个北平城的生意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在秦三爷面前,秦家老二秦常德永远都抬不起头,毕恭毕敬地像一条狗。 有人说秦三爷不讲情面,对自家兄弟向来不客气,因为有一次在堂会上秦三爷当着众人的面呵斥秦常德就像呵斥一条狗。 秦三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在秦叔公面前暗中作梗,老爹被气死就是你在其中搞的鬼,留你一条狗命你就该知足了,再敢暗地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不要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当年秦三爷年少时曾和江生独处一室,但是什么都没发生,后来秦三爷带着喜儿在卧房中苟且被人当场撞破,正是秦常德暗中告知了秦常成,秦常成又带着秦叔公前来撞破那场丢人勾当,才导致了少年秦三爷在堂口众人心目中的身败名裂,最终气死了秦叔公。 这些事情,后来再没人知道,也没人敢提起半句,因为秦三爷再不是当年好说话的秦长卿。 秦三爷有钱,就连出资修建东单公园也没人北平当局补贴他一分钱,就当做是做了公益事业,为家乡建设做点贡献。 那时的小五和赵大海已经在公园里找了半天,他们在公园里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江生。 “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也许他已经走了。”赵大海说道。 小五有些不甘心,若是再找不着,他就得去一趟梨园看个究竟,看看赵大海说的那个像极了江生的人到底是不是江生。 小五看向路边一群正下象棋的老人,问其中一名老人道:“大爷,您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年轻人从这里路过,应该就在不久前路过这里。” 这名老人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道,可旁边坐着的一名老人却指向上山的某个方向,说道:“挺高挺俊的一个小伙,往那边走了。” 小五道了谢,和赵大海一同顺着上山的小道钻进茂密的竹林里。 他们在竹林里走不多久,小五突然听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传来声响。 那是一处竹林里的假山,周围的小道还没修,每逢雨水天气路上泥泞极其难走,一般很少有人钻进来。 小五示意赵大海禁声,他看着半趴在假山上的男子,眉眼和江生几乎一模一样,在那男子的后面,一个大汉挺着屁股,裤腿半褪到脚边,似乎察觉到来人,就停歇下来。 长得像江生的男子说道:“操我。” 第096章 陈良 一九五五年国家京剧院成立,首任院长便是大名鼎鼎的京剧大师梅兰芳。 那时无论是北平还是上海,戏曲发展一片繁荣,以京剧为首的戏剧团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将京剧这门古老相传的手艺几近推上历史巅峰,无数名角儿大拿出现。 那一年,新版的人民币开始发行,粮票也随之诞生,去镇上的公办米坊买粮食都要带一沓粮票才行。 新中国成立以来大兴教育,稍大一点的村子都成立了自己的小学,镇上的东西南北城区也各自办了小学,家家户户的小孩到了入学年龄都有义务送孩子去读书。 每当上学放学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背着花书包的学生,咿咿呀呀叫着,或是追逐,或是打架,或是围着街边卖棉花糖的小贩,看得眼馋,口水止不住流到衣领子上。 小五站在梨园大街的街头,望着高挂红灯笼的梨园行大门,心里想着许多年前江生就是在这里学艺了几个月,跟梨园行里面一帮穷苦孩子成为师兄弟,那时候他和赵大海还有江绒时常大老远跑来看江生。 江生那时候就可以将腿抬到头顶,可后来江生还是决定退出梨园,重新和他们一起上学,将来好考取功名,成为人上人。 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瘟疫中,姥姥和姥爷死了,父亲马爱国连最后一面也没看见,印象中的马爱国是个很有浪漫主义情怀的男子,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降服母亲牛爱花的男子。 小五到现在都还觉得牛爱花当年爱着父亲真的是爱得死去活来,昏天暗地。她甚至只要有马爱国在就不需要其它亲人朋友。 所以马爱国的死才会对母亲牛爱花造成如此沉重的打击。 那时候小五感觉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前一刻还好好的人,后一刻,连面儿都没见着就死了。 在他的理解中,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不能吃不能喝,听不见看不见,连身体都会被炼狱之火烧成骨头渣,所以小五实际上是个怕死的人,他不想看到身边任何人的死,无论是好是坏,都想要他们好好活着。 小五想起最初时候的刘兰英,那时候刘兰英是三里屯的第一美人,自己还似乎穿着开裆裤,刘兰英喜欢自己的父亲马爱国,小五一眼就瞧得出来。 刘兰英将他偷偷领到学校的松树林后面调戏他,塞给他糖和一封信,让他将信避开牛爱花交给马爱国。 那封信被顽皮的他弄丢了,没人知道信上面写了什么,虽然刘兰英勾搭自己父亲的行为不对,但是小五能真切感觉到刘兰英是喜欢自己的父亲的。 刘兰英出身窑子,走起路来都搔首弄姿,可他只要看见马爱国就立马正经起来,想要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马爱国面前,她有时偷偷读着马爱国写的诗幸福地流眼泪,会偷偷跟着马爱国,就是为了多看马爱国一眼。甚至于刘兰英之所以嫁给赵富贵,就是为了能有机会和马爱国接近。 小五想,或许当年父亲和刘兰英即便发生点什么也有无不可,这样他心里这些年来多少能好受一些。 世上之事从来都如梦一般,最让小五觉得沧海桑田的就是当年牛爱花的死,死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接受。 再如今,他心目中那个完美无缺的江生趴在假山上的模样,在他心底一直徘徊,同样难以接受。 好在是他和赵大海来了梨园,找到梨园里江生旧时的师弟小铲子,问清了这个和江生长得极像的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叫陈良,是这次来北平的梅派京剧团的主场花旦,当初小铲子第一次看见陈良时也吓了一跳,以为是江生回来了。 如今胡小猛已经是京城的京戏大拿,早已不稀罕住在梨园这破落地儿,喜儿也是极少来梨园,他在北平城有很多房子,多少贵人捧着,上面还有秦三爷给他撑腰,不论是梨园镇还是北平城内都有挂着喜儿招牌的茶楼。 其余师兄弟们要么也唱得小有名气,跟在胡小猛和喜儿后面混口饭吃,有的娶妻生子,有的做起小买卖,也有的人早已改行不再唱戏,留在梨园的人不多,小铲子方才十九,也有一副好嗓子,可如今龙师傅和关师傅身体都不太好,他不愿走开,就一直留在梨园照顾二老,顺便带起了新的学生。 小五和赵大海都放下心来,这个陈良终究不是江生,他只是有江生的相貌,灵魂半点不及。 路上,赵大海小声嘀咕着:“我就纳闷儿了,男人怎么会喜欢男人?” 小五并未就此话题多说,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带着赵大海回了家。 到了三里屯的时候,两人远远地就看到张秀梅家门口围满了人,小五心下骇然,猛蹬脚扎,飞一样冲向家里。 院子里传来张秀梅的哭声,小五听着众人议论,穿过人群进了门,他看见张秀梅哭得泪眼婆娑,抱着那个像极了江生的男子说不出话来。 陈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小五,随即抬起头对张秀梅说道:“妈,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些年我都是被庄姨抚养长大的,之前从来没人告诉我您还活着,甚至都不让我和陈生见面,我小时候总共也就见过陈生几面,知道有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哥哥还活着,后来学了唱戏,这次终于能来一趟北平。” 张秀梅哭得泣不成声,当年她十月怀胎,生产的时候被陈公博的人带去医院打了麻醉,只是后来才听说自己生的是双胞胎,但是有一个夭折了,另一个健康的男孩则被陈公博的人抱走。 张秀梅那时候哭得死去活来,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被抱走,一个夭折,孤苦伶仃的她一度灰心想要跳河,直到她后来遇到了江正阳,生活才开始重新有了起色。 张秀梅这些年来从未提过这件事情,也从不知道自己另一个本已夭折的儿子竟然还活着。 这一刻张秀梅恨急了陈公博,世上竟然有如此绝情的负心人,而这一刻,张秀梅根本就没想过怎么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儿子,这人和江生长得一模一样,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之前她见到陈良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思念江生看眼花了,可当她得知眼前的青年是江生的弟弟陈良时,张秀梅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竟然极不愿承认,她不希望有人能够代替江生,代替她可怜的战死未归的儿子。 张秀梅突然仰面倒地,喘得厉害,口中不停咳血。 “娘,娘!”小五吓得面无人色,连忙上前抱起张秀梅跑出院子,向余拔牙的小药房跑去。 药房内的余拔牙忙活了半天给张秀梅进行急救措施,见张秀梅躺在病床上神情颓靡,便跟小五说道:“你娘这情况最好是带到大医院吸吸氧,不然她难受。” 小五抹着眼泪,说道:“我娘都半年没发作了,镇上的老中医都说有治好的可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哪有肺痨能治好的,更何况你娘这哮喘也越来越严重,许是肺部感染了带去大医院检查检查。”余拔牙说道。 “那我带她去医院。”小五说着上前抱起张秀梅。 张秀梅气息奄奄地说道:“去医院做什么,又要花钱。” 小五不管不顾,将张秀梅又抱回家,放在助力三轮车上,当着众人的面儿离开了三里屯。 那时陈良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指着远去的小五和张秀梅问一名村民道:“她这是怎么了?” “秀梅得了肺痨。” “肺痨?”陈良脸色微变,皱着眉头,拉了拉衣领,左看看右看看,走出人群,上了村头他来时候租的助力车。 第097章 北平悲伤 张秀梅突然加重的病让小五心里突然没了底儿。 自从张秀梅得了肺痨之后,小五时常战战兢兢,生怕张秀梅哪天一命呜呼,也怕自己哪天赚的钱不够张秀梅花钱看病,甚至不敢提和江绒的婚事。 自从牛爱花和马爱国死后,小五就再没亲人,他将张秀梅当成自己的母亲,江生当成自己一生最好的朋友,又渐渐对江绒暗生情愫,他觉得,也许自己努力改变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会和新的家人幸福快乐地活下去。 但造化弄人,江生死了,江绒去了上海上大学。 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每日里蹬车赚钱,照顾张秀梅。 小五对江绒的思念越发强烈,似乎像每一个即将满二十岁的少年一样,那段时间是最为孤独最为无助的时候,时而身心疲惫,不堪重负。 张秀梅在医院里住了三天的院,出来的时候小五交了将近两百块钱的住院医疗费,若是一般的乡下家庭,如此巨额的医疗费,怕是打死也交不出的。 那个时代得了这种病的人,长则六七年,短则两个月就要见阎王,要么躲在家里等死,要么苟且偷生悲凉无助时拿一根麻绳掉在自己门梁上。 小五没敢跟张秀梅说花了多少钱,生怕张秀梅心里有疙瘩,但是他知道,自己辛苦攒下来的积蓄暂时就不能用来盖房子了。 张秀梅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一直在哭,她说她不相信竟然有人跟江生长得一模一样。 张秀梅以为陈良会守在病房门口,但是她看了很久也没瞧见陈良的身影,心中不免黯然神伤。 这么多年来,张秀梅对江生都已经觉得亏欠,没有好好照顾他,如今又来了个陈良,同样是自己的血骨,她能看得出陈良的眼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超越了一般少年的叛逆,似乎对江生的死,对自己的病,亦或者对加家道崩殂都不上心。 张秀梅潜意识里认为这个长得很像江生的陈良就是江生,只是物是人非,江生非江生,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情,却让她难以接受。 再之后,陈良也就没再来过三里屯。 张秀梅几次想让小五去将陈良接到三里屯认认亲,吃个饭,但想到自己的病,也许从小城里长大的陈良会嫌弃,也就忍住了,她以为陈良会再来三里屯的。 张秀梅一连两天夜里都咳血,她心里念叨着陈良,从家里的衣橱里拿出新的毛线团开始织毛衣,两天的时间就打出一件毛衣,让小五带去给陈良,顺便带陈良到饭馆吃顿饭,把他接家里来。 小五心里也有些不情愿,但生怕张秀梅不高兴,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陈良。 小五带着毛线衣到了梨园后被告知陈良今天在喜儿楼演出,于是小五只好又赶到喜儿楼,那时正好是晌午,小五流了一身汗,进喜儿楼之后看见戏台上才刚结束。 台上的演员们都还你没卸妆,小五认不得哪一个是陈良,刚好看见二楼雅座上端坐着喜儿,就朝喜儿招手,说道:“喜儿,我来找陈良的。” 喜儿点头,从楼下走下来,问道:“你找陈良做什么?” 小五说道:“我娘让我把刚打的毛线衣送给他,眼瞅着已经深秋,再过几日天该凉了。” 喜儿指着后台说道:“在那里,算了,我带你去,不过这毛线衣他可不一定要,他是陈良,不是江生哥。” 小五没听明白喜儿的意思,跟在喜儿身后进了后台演员们的化妆间,里面的人此时都正在卸下头饰装扮,小五左右看了两圈,一堆花脸实在瞧不出谁是陈良,就尴尬地问喜儿道:“喜儿,哪个是陈良?” “喏~”喜儿漫不经心地指着小五身后的一人说道。 那人转身看了一眼小五,接着走到隔间的盥洗室洗脸,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盥洗室中出来。 陈良看向小五说道:“我知道你是谁,张秀梅收养的干儿子,是我哥最铁的朋友。” 小五尴尬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他将手里的毛衣递给陈良说道:“这个给你的,咱妈亲手织的。” 起初陈良接到小五递来的毛衣时还喜笑颜开的,但紧接着就垮下脸,直接将毛衣扔在了旁边装垃圾的桶里。 “你什么意思?”小五脸色微怒,质问道。 陈良瞥了一眼小五道:“肺痨是会传染的,万一上面有病菌怎么办,你活够了我可不想死。” 陈良说着就又去盥洗室洗手,小五本还想邀请陈良出去吃饭,但此刻看来已经没必要了。 小五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同样长相的陈良和江生竟然会差了那么多,让人不敢接近。 “小五,马上吃中午饭了,要不你留下来把,我和一桌吃,我把师哥胡小猛也叫来。”喜儿说道。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改天找你。”小五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 那时候秦三爷的车刚好停在门口,几个保镖开道,见小五迎面走来,指着小五吼道:“让开!” 小五似乎是没听见,那保镖一脚踢向小五的腹部,小五躲也不躲,抓住保镖的脚腕就甩到一边,其余人两名保镖见状当下从两面夹击小五,小五一人一拳下去,两人被分别捶瘫在门边,昏了过去。 围观的人看得无比吃惊,不仅是因为小五的身手,打几个保镖像捏小鸡一样,还因为他打的人是秦三爷的人! 还有一名护在秦三爷身边的保镖直接掏出手枪对准了小五的脑袋,戏楼内的喜儿连忙跑过来说道:“不要开枪,是自己人,三爷,他是我朋友。” 秦三爷淡淡地看了一眼镇定站在门前的小五,示意保镖将枪放下,说道:“叫马小五是吧,江生和江绒的朋友?” 小五向秦三爷抱了抱拳说道:“多有得罪了。” 戏楼内洗完手出来的陈良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目光中露出一丝惊奇,不禁又重新打量起小五来。 喜儿替小五求情,若是一般人得罪了秦三爷,还打伤他的人,肯定是过不了今晚的,秦三爷说道:“罢了,你走吧。” 秦三爷旁边的保镖推开小五,秦三爷迈进喜儿楼,他径直走向陈良,牵着陈良的手走向二楼。 一旁的掌柜走到喜儿身边说道:“爷,店还开不开?” 喜儿说道:“哪有白天歇业的道理,随他们怎么样,该吵闹就吵闹,刚好我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喜儿说着瞅了一眼和陈良相拥进门的秦三爷,哼了一声,走向膳房内。 小五回到家后,张秀梅问见没见到陈良,有没有把新打的毛衣送过去。 小五点头说道:“毛衣已经送给他了,但是他中午忙,不得空出来,我就自己回家了。” “那我去给你做饭,许是城里的孩子一时间吃不过北平的菜,那毛衣你看他穿着合身不?”张秀梅问道。 “合身。”小五说道。 张秀梅点头,说道:“那就好,我是按照江生的身材来打的,总觉得有点小了,他要是喜欢我就再打一件,我听大海说人家现在是唱京戏的角儿,在上海都是大名人,过不了几天就得离开北平,我也不能留他,耽误人家前程。” “娘,不用再打毛衣了,留着点线到了冬天给自己打一件,你都一年没穿新衣服了。”小五说道。 “娘都老了还要什么新衣服,你和江绒穿旧了的给我穿就行。”张秀梅说着看向小五,见小五眼睛通红,下巴翕动,忙问道:“这孩子你哭啥?” 小五抹着眼泪说道:“我有点累了娘,我想先去睡一会儿觉。” 第098章 北平1955 一带乡土一代人。 北平那时候的人们都爱面子爱讲道理,也就是凡是都要有个面子里子。 你不可能买了人家的东西不给钱,答应的事情做不到,借了钱不还。 就算是小偷,也得分个有些人的东西能偷,有些人的东西不能偷,正所谓盗亦有道,比小偷穷的是乞丐,偷儿就不能去偷他们的东西,哪怕他们把刚讨来的二斤猪肉放在门口。 小五就属于这种人,他虽然骨子里脱不了野性,但终究是个讲规矩的人,而且没人能比他再讲规矩,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干,哪怕这事情再诱惑。 就算是姑娘把裤子褪下来,文胸脱了躺在他床上,只要他觉得这事儿不对,他都能忍得。 可小五怎么也想不到,陈良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把张秀梅亲手打的毛衣给扔垃圾桶去了。 若是陈良不是张秀梅的儿子,而他又是张秀梅的干儿子,那么他一定会将陈良打个半死,可后来小五又想,即便他不是张秀梅的干儿子,他还是不能对陈良下手,原因很简单,陈良像江生。 小五不可能对一个和江生有同样相貌的人动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江生的脸,既亲切又陌生,同样还有深深的恐惧,因为江绒每次一听到江生的名字,江绒就陷入魔怔,眼中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失魂落魄。 张秀梅实际上也是个聪明人,她几次让小五去接陈良回家吃顿饭,但是小五都不愿意去。 小五平日里很听话,他向来是不反驳张秀梅的话的,可这一次小五却表现地很犹豫和焦灼,似乎对陈良有些抵触。 张秀梅暗地里抹着眼泪,心中酸涩,当年她对不起江生,让江生为了生计和一帮土生土长的孩子们过着同样艰苦的生活,她虽然极力弥补,但多年来心中依然有愧,如今又看到自己的另一个亲生儿子,她后悔了初次见面时表现出的抵触情绪,让这个本就娇生惯养的儿子更加不亲,甚至连自己险些病死在病床上都不过来看一眼。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大概就如此,明明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却偏偏冷漠如路人,他甚至对你提不起半分爱意或恨意,因为眼里从始至终就没你。 之后张秀梅便没再让小五去找陈良,她从赵大海那打听到了陈良的住处,去镇上偷偷看了一眼陈良,见他在台上唱戏时,自己在门口远远地瞧一眼,之后便没在小五面前提陈良。 两个星期之后,上海梅派京剧团即将离开北平,那时小五正在外面蹬车,听见老桥头说有人找他,东直门内的秦淮楼,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秦淮楼也是秦三爷的产业,多是一些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平常喝茶下棋或会见贵客的地方。 小五平常拉客时没少往秦淮楼跑,但是他琢磨不出是谁找他,先是回了趟租赁公司,在公司公共澡堂冲了澡,换身干净舒爽的衣服才赶去。 到了秦淮楼,陈良站在二楼的一处房门前向小五招手,小五见是陈良,不禁眉头一皱。 “怎么着,见到是我不高兴?”陈良问道。 小五没说话,径直上了楼,随着陈良进了一间干净素雅的房间,房间里散发淡淡香气,略有些纸醉金迷之意。 “你叫我来做什么?”小五开口直接问道。 “你先别急,其实也没多大事情,就是听说你是我哥最好的朋友,所以想互相认识认识。”陈良说道。 “我跟你没什么好认识的,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走了。”小五说着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陈良说道:“我听我哥说他在北平最后的朋友就是一个叫小五的胖墩儿,说你为人义气,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你见过江生?”小五听到陈良如此说,不得不停下来。 “当然见过,要是没见过我怎么会乱说,我还知道赵大海,沈阿娘,还有那个很多年前被枪决了的赵壮,这些都是我哥跟我讲的。”陈良说道。 小五的神情有些激动,问道:“你什么时候见的江生?” “许是今年,也许是去年,或者是很多年前,我倒是健忘了,不如坐下来吗,慢慢聊?”陈良说着就坐在桌边,洗干净杯子,倒了一杯茶推到小五面前。 小五欲言又止,只好挪着板凳坐下来,陈良摊手示意小五将茶水喝下去,小五举起杯子就一饮而尽。 “你也不怕烫着。”陈良呵呵笑道。 陈良端起紫砂茶壶又给小五倒了一杯,他说道:“茶要慢慢喝,人啊也要慢慢熟悉,你总不能仅凭着第一印象就将人一棒子打死。” “我倒觉得没这个必要,一次两次的事情虽说明不了什么,可大家心里瞧得明白就行。”小五说道。 陈良并不在意小五的讽刺,说道:“那天在东单公园发生的事情被你瞧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倒没看出你哪点不好意思的。”小五说道。 陈良将凳子向小五移近一些,说道:“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何不及时行乐,落个自在逍遥,即便是死后下了阿鼻地狱,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那是你为富不仁闲散惯了,有多人遭受战乱,忍饥挨饿,而你却尽想些骄奢淫逸的事情。”小五说道。 “我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难道我就要跟别人一样忍饥挨饿么?”陈良说道:“我的一切都是我脚踏实地靠本事赚来的,若要人前显贵,必要人后受罪,我寒冬酷暑苦练十年不辍才能成为今天的角儿,谁能在我面前提闲散二字?” “你的私事我不想管,但是你伤到娘的心了,她久病在床,说什么你也该去看一看她。”小五说道。 陈良笑了笑,嘴里发出一声轻嗤,说道:“我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她,虽和哥哥一母同胞,但是哥哥却受到最好的教育,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而我却被送进孤儿院抚养,连个养母都没,后来父亲死了,都没人告诉我一声,家产更是没我半分,你说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倒宁愿自己是个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儿。如今我来北平,就是看一眼生我的人是什么样,可她却得了肺痨,你是想让冒着被感染的危险抱着她哭诉,来个母子相认?我从小就看别人的眼色长大,你们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我就瞧得出什么意思,那个女人很讨厌我,只是因为我和哥哥长得很像才心中有愧,就像你一样,明明很厌恶我,却因为我的长相像你印象中美好的人儿,所以就有了一丝容忍。” 见小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良继续说道:“你们见着我的时候,肯定是在想,如此美好的皮囊里,为什么藏着一个如此肮脏不堪的灵魂。” 陈良说这些话的时候都神情淡然,小五想不明白,也不理解一母同胞的人为什么他的生长轨迹会有如此大的差距。 “但是我和哥哥一样,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对他好,我自然心里也感激。”陈良说着,手指放在小五的腿上。“那天在喜儿楼看见你的身手了得,我觉得你不该安于现状,凭你的本事,完全可以拥有荣华富贵的生活,就算是给秦三爷当保镖,好歹也有个不错的前程,要是你愿意,帮我打个下手也好,我每个月的钱都给你,一分也不要,就算你吸食福寿膏我也供得起,我都不知道赚钱是为什么做什么。” 陈良说着,手搭在小五凸起的地方,目光略有羞涩。 小五并未有任何动作,而是说道:“你的钱我不想要,我只想知道江生是否还活着,他人现在在哪里,为什么打完仗这么多年了他还不回来?” 陈良见小五竟然没有抗拒,手指抚动,小五这才挡开陈良的手,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口中说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你哥要是知道你对我这样,定然会对你失望透顶。” “你回来。”陈良喊道,可小五已经将房门打开,一只脚迈出了门。“他还活着!” 小五停下脚步,并未转身,陈良说道:“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再走,我知道你和我哥一母同胞的妹妹江绒订了亲,说什么我也算你半个亲人。” 陈良说着从小五的身后抱住他,如兔子一般蹭在小五的背脊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觉得无依无靠,过得特别没有意思,无论是受人白眼还是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我也是满怀期待来见你们的,可当我看见你们这些人见我的眼神时,我突然彻底解脱了,心中不再有半分念想。你能不能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丝毫安全感都没有是多么孤独。” 陈良这些话就松开了手,小五没有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本来陈良还想说小五就是个让他感觉特别有安全感的人,可小五的身体僵硬,一直在忍而不发,他也就觉得没必要了。 后来小五每次想起陈良的眼神和最后的一句话时,心中就一阵梗塞。 也许那时候,如果小五能稍微回头看他一眼,陈良也就不会在悲伤的情绪中坐在秦淮楼整整一夜。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升起时,吞福寿膏自尽了。 第099章 钱 一九五五年的秋天。 那时小五正在东直门大街上蹬脚力车,陈良的死讯突如其来。 小五听到陈良的死讯时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悲伤难以抑制。 他的心里极度讨厌陈良,因为在他心中的期许,陈良和江生差了十倍百倍,一万倍。 可不知为什么,小五突然眼眶通红,眼泪就像拧断的水阀,汹涌决堤。 又是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后一天说没就没了。 这样的事情小五不止经历一次,刻陈良对于他来讲,还是个陌生人。 小五心中却隐隐作痛,许是陈良昨天表现出的对他的某种依赖,许是陈良有着和江生一样的面孔,是江生在人世间留下给关心他的人的唯一念想。 那天正是上海梅派京剧团要离开北平的时候,而陈良作为京剧团的花旦,在京剧团里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他死之后,尸体是要运回上海交给师傅的。 小五心里想着,这样也好,那就不通知张秀梅了,省得她再伤心。 可不知道为什么,张秀梅还是知道了陈良的死讯。 张秀梅像是疯了一样在大街上拦住了京剧团的车,任谁拖拽都拖拽不走,她爬到车上要带走陈良的尸体,凶狠地指着拦住她的人说道:“那是我生的儿子,我的儿子!” 京剧团里的人从未听说陈良还有家人的,都以为是个疯婆子,便准备武力驱逐张秀梅。 张秀梅大喊大叫,被人拖在地上,她喊道:“我有病,我有肺痨,只要靠近我就会传染的,你们谁拦我我就咬死谁!” 张秀梅这么一说,京剧团里的人还真不敢拦了,那时小五听到动静才刚刚赶到,他看见张秀梅爬到车上将陈良的遗体往下拖,可是她的力气太小,口中嘶喊,像个疯婆子一样抱住陈良一点点挪动,脸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 “儿子,小五,小五你在哪,麻烦你们谁通知一下我儿子小五,他就在离这不远的老黄包车租赁公司。”张秀梅求着周围路人道。 “娘。”小五从人群中钻出来喊道。 张秀梅见到小五,连忙说道:“快,把你哥背回家!” 于是小五背起陈良,在人们的注视中,将陈良背回了三里屯。 在三里屯,没结婚的年轻人夭折当天就可以下葬,可是陈良的遗体被背回家后,张秀梅让小五将陈良放在堂屋的炕上,然后就跪在床前一直守着。 这么多年以来,张秀梅在三里屯村民们的心中是个少言寡语的女人,旁人家的鸡若是丢了,那家的妇人必定会围着屯子骂三圈。 张秀梅从不在三里屯大喊大叫,除了当年和牛爱花吵过架,张秀梅平常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可陈良的遗体被运回之后,张秀梅整夜整夜地哭喊,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发不出声音还依旧在哭。 无论是小五还是沈阿娘都劝不得,张秀梅会把他们赶出房门,说她有两个儿子,不能全没了。 “娘,你还有我呢,我是小五,咱不下葬陈良了,你都三天没吃饭了,先吃点饭,还得把药喝了。”小五在堂屋门口说道。 晚上的时候张秀梅累得筋疲力尽,趴在陈良的遗体旁睡着了。 小五小心翼翼地抱起张秀梅放在自己的床上,等半夜张秀梅半夜醒来的时候喂张秀梅喝了一些粥。 张秀梅喝了几口又回到堂屋守在陈良的遗体旁,嘴里一直念叨着两个名字,有时叫陈良,有时叫江生。 张秀梅就这样整整守了陈良的遗体七天,七天之后三里屯的村长也坐不住了,上门劝张秀梅,可张秀梅不听,不同意陈良下葬,说陈良一定会活过来的,她以前给自己的儿子算过命,多灾多难,但要不了命。 村长说道:“今儿是头七,我不跟你犟,头七一过,孩子必须要下葬,你自己闻闻这屋里的味,人都快发臭了!” 村长说完就走出院子,然后招呼小五一块出去,村长看着小五憔悴的模样,说道:“你娘现在脑子魔怔了,你也跟着一块疯?” “我劝她她不听。”小五说道。 “那就只能强来了,头七一过,明天早上就下葬,你娘这病也没人敢到你家,提前跟你招呼一声,到时候你自己来吧,咱三里屯不能出现这样的事儿,传出去还不把人吓死?”村长说道。 小五点了点头,只能同意。 等到第二天早上时,三里屯的村民们都围在了张秀梅家门口,王木匠收了小五的钱也将棺材拖了来,小五走进堂屋,趁张秀梅还在睡觉,就将陈良的遗体抱起来,走出院子。 张秀梅听到门外动静醒了过来,急忙追出院子,见小五正把陈良的遗体放进棺材,大喊大叫着扑过来。 小五拦住张秀梅,让村民们抬着陈良的尸体走,张秀梅跌坐地上声嘶力竭地哭着,眼泪已经流干,又哭不出声音,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等张秀梅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小五的眼泡浮肿,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张秀梅抻着双手想要起来,小五下意识地抓住张秀梅的手腕,张秀梅说道:“我想喝水。” 于是小五起身给张秀梅倒了点水,吹得差不多了才喂给张秀梅喝,张秀梅的气色好了一些,说道:“小五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小五问道。 “我梦见江生有个弟弟,叫陈良,可是他又没了。”张秀梅说着就笑了起来。“许是我想江生想疯了。” 小五看着张秀梅脸色苍白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让张秀梅躺在床上不要乱想,下午的时候接她出院。 那时镇上的医院才刚办两年,公办的,卫生条件和医疗条件比一般的卫生所和药堂都好不少,但是费用也贵了不少,张秀梅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两天差一点就醒不过来了,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 为了给张秀梅治病,小五将原本攒下来盖房子的钱都拿了出来。 那时一名工友得知小五花了那么多钱之后,便在小五面前言语几句,说张秀梅毕竟不是他亲妈,这样的病本来就治不好,除非家里有一个会医术的老中医采药延命,不然这样多少钱都不够花的,还不如放弃算了。 小五眼神愤怒,指着那名工友说道:“这是我娘,养了我那么多年了,多少钱这病都得治,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工友愤而离开之后,小五也发起愁来,如今已经是淡季,不像夏天的时候生意好,一个月赚的钱根本不够补贴医药费和住院费的,而且张秀梅的情绪波动太大,肺部感染又恶化了。 小五记得自己刚入行的时候老桥头告诉他,有一个来钱快的门路,就是去北平城打地下黑拳。 抗战时期,中华武术风靡,见国之后洪门得到更大发展,尤其是广东佛山和香港都成为尚武之地。 天津那时因为出了个霍元甲,因此当地也是武馆林立,各大武术世家广纳门徒,传授武艺。 那个年代信息通讯不发达,白话文流行开后,不少文人开始写武侠小说,大家都是从小听说书先生讲武侠世界,心中向往着仗剑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生活。 因此一些老兵器铺和小作坊都开始制作长枪大刀,匕首,铁鞭,梅花镖和飞针暗器什么的卖。 北平虽然不是尚武之地,但是洪门也是在北平扎稳脚跟的宗派,和秦三爷,小贝勒等京城名流看中商机,暗地里便开了地下黑市。 任何一个年代都不会缺有权势有财富的人,而那些富人除了要大把大把的女人之外,最喜欢干的便是看这充满厮杀的江湖,他们渴望着看见有人能够徒手打猛虎,以一敌十。 老桥头找小五的时候小五并不答应,因为他一直记着当年牛爱花的话,记着张先生说他有牢狱之灾是个要被杀头的命,所以他拒绝了老桥头,说他娘不给他打架。 更何况,当年师傅教他武艺时间并不长,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认为自己也就是力气大而已,对上武林宗师肯定不敌。 最后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直到今天又想起了这件事情。 小五决定去找老桥头,打黑拳。 第100章 名 将近一年的时间,老桥头不止一次看见小五展现出的异于常人的本事。 租赁公司的一群人本身就是身体素质强过常人的,有的人跑十几里路都大气不喘,有些人力气大得惊人,就算别人两只手一起发力和他掰手腕都不敌。还有的人天生灵活,是打架的好手。 但是这些人碰到小五,都只有服服帖帖的份,那个手腕比别人大腿还粗的大力士在和小五比试掰手腕之后,输到怀疑人生。 小五没有跟别人讲起过自己的师傅是谁,只说自己有个对他极好的师兄,但是现在不在北平了。 那个消失多年的吴青云已经成为北平老百姓口中的神仙人物,早已驾鹤飞升不在人间久留,谁能想到一个拉车的车夫,会是那样一个老神仙的徒弟? 老桥头最近也听说了小五家发生的事情,但是对于让小五打黑拳的事情他已经彻底绝了念头,小五不想的事情,谁也勉强不了。 如今听到小五主动来找他说要打黑拳,老桥头还没反应过来。 那时候的黑拳并没有所谓的公斤级,甚至连手套都没有,拳拳到肉,碰上个力气大的,一不小心就是骨断筋折的下场。也许一个九十斤的瘦子会对上三百斤的胖子,也许一个训练有素的打手被一拳砸在太阳穴上就一命呜呼了。 人们喜欢看到血腥残忍的一幕,渴望看到最原始、最暴戾的武林。 在过去了几十年中,大刀王五,神力千斤王子平,燕子李三,佛山黄飞鸿,津门霍元甲,叶问等,都曾是以一敌十的武林高手,这些人都不是五大三粗的人,并且大多数看起来弱不禁风,在报纸和人们的口头相传中,十个人无法近身,块头堪比怪兽的外国大力士被他们徒手打死。 但现实中人们看到的并不是这样,尤其是在地下黑拳市场,他们看到的有些武林宗师的弟子在上台比划的时候,大都是你推我搡的假把式,招式也没有说书先生口中说的那样行云流水,惊风动云。而那些市井出身的人反倒是打得真实一些,只是动作实在拙劣,动辄就打得头破血流,弄得擂台上一片斑驳。 小五被领进场的时候,从铁栅栏中间的行人道穿过,看见擂台四周坐着这么多身穿上好布料的男人和女人,才知道原来北平有钱又无聊的人这么多。 小五记得自己以前打架时的凶狠,而台上一名身材瘦弱的中年人被另一名中年人一拳打得鼻梁断裂,口鼻流血,摊倒在擂台边。 地下黑拳市场还有个名字叫码头湾,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北平的人总要讲究个面子里子,地下黑拳市场太难听也太刺耳,更没有哪条江河湖海经过这里,但是这里就不知为何被称为码头湾,离钱塘镇足足有五十里远的距离,走路过去要大半天,就算骑车过去也得三个小时才能赶到。 码头湾附近有个火车站,小五和老桥头去码头湾时是在火车东站买火车票过去的,一站过去充其量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 老桥头领着小五到码头湾负责人那里报名领牌子,当负责人抬头看到小五的时候,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是个孩子?” 小五今年十九岁,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负责人还是一眼就看出他脸上的稚气未脱,许是小时候受到江生的影响,小五多年以来都习惯每天早晨刷牙洗头,无论是多忙都不曾拉下。 所以无论日子过得多艰苦,小五起码唇红齿白,身上干净,不像那个时代大多数普通百姓那样,黄牙满口,头发招虱子,指甲盖里全是灰。 老桥头赔笑着说道:“十九岁了,长得嫩了些。” 负责人又问道:“你确定他是来打拳的?” 老桥头点头说道:“确定,他是我侄子,能打得很。” 小五成功报名之后,随着领队到台下抽签决定上场顺序,之后便被告知一些擂台规则,不可以掏裆,不可以戳眼睛挖鼻孔,若是对方认输不可以继续追打。 像小五这样从没打过擂的新人打一场赢了得五十,输了什么都得不到,医药费都要自己出,认输则双倍赔钱。 小五抽签的第一个对手同样是个青年,身强体壮,双臂肌肉饱满,老桥头没想到第一个抽中的就是个硬茬子,虽然小五力气大的惊人,但是这场擂台怕是不好打,毕竟打架不是力气大就一定能胜的。 喝了混沌酒,签了生死状,台上有个万一,生死无常,怪命不怪人。 比武开始之后,裁判吹哨,双方抱拳,青年今天已经两战全胜,打赢小五就可以领了赏钱回家。 青年眼神凶狠,一拳击向小五的面门,小五伸手格挡退到擂台边,青年趁势追击,打得极其凶狠,眼看着小五在台上只是一味闪躲,老桥头看得急了,喊道:“小五你在干什么?” 小五平常打架时对自己就极其克制,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因为失手打死人蹲了监牢,若不是时局动荡这辈子也不可能出来,可也正是因为监牢里的几年烙下病根,出来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 父亲马爱国的力气大得惊人,从来没人敢跟马爱国动手,四五个大汉才能抬得动的石磨盘,马爱国一个人就可以抱走。 小五一时间心里很乱,好在当年跟师傅吴青云练了一段时间武,暂且招架得住。 台上的观众出现质疑和谩骂声,老桥头趴在擂台下面说道:“小五,这不是平常打架,你打伤打死人没人找你,被打死也是一了百了,别忘了咱来是干嘛的,你要是不能打就认输,一百块钱我帮你赔。” 那青年也急了,见久攻不下,口中轻吼,一脚踹向小五的头。 小五一拳打在青年的脚髁上,青年当即跌倒在地,被小五一脚踢在下巴上晕了过去。 裁判吹哨,小五也愣在原地,四周的观众欢呼,但大多数人都没看明白,这样的扭转太快,比演得还假。 小五下台之后老桥头担心地问道:“没受伤吧?” 小五摇了摇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老桥头说道:“你看看别人打的,动辄生死相向,血溅擂台,若是你实力弱,早已经被打死了。” 小五说道:“他们也都是想混口饭吃,年纪都比我大,若是被我打死,家里妻儿老小该怎么办?” 老桥头说道:“你这孩子平常机灵得很,怎么关键时候掉了链子?这码头湾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敢签生死状,哪个不是敢杀人的主?个个都怕被打死,你倒好还担心自己出手重了,天下穷人这么多,你担心旁人,怎么不担心你娘的病?再者说了,真要有妻儿老小,没个真本事就不该来这地方,都是想混口饭求个财,你不是活菩萨也不是财神爷,先把自己肚子填饱再说吧。” 老桥头说完也不想再说,他虽然也想靠小五求个财路,但也是把小五当成小兄弟,若是他良心谴责太重,自己也勉强不得,反倒是失了义气,反正现在生活虽是苦了点,风吹日晒咬咬牙也够家里老小勉强活下去。 而接下来的两场比试小五分别对上了一个中年大汉和一个身穿武服的瘦子,让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名中年大汉才刚一开局就被小五一拳打在侧脸上。 中年大汉双手格挡还被小五一记横拳打得踉跄倒在擂台边,中年大汉眼冒金星,耳中传来刺耳的电流声,他扶着擂台边缘站起来,神情恐惧地看着小五。 他有些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明明只是肉长得拳头,一拳下去竟然让他心生无力,不敢再打。 小五走向中年大汉面前,中年大汉双腿打颤,还手的欲望都没有,被小五拎着胳膊扔出擂台。 台上爆发欢呼,小五很快就引起了观众的瞩目,众人从裁判的口中得知小五的名字,便大声喊起小五的名字。 老桥头在台下跟着众人口中欢呼小五,人们面上惊喜,似乎看出了小五的与众不同。 非常之人,做非常之事,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时候。 小五的崭露头角让太多人记忆深刻,以至于第三场比试的时候,那个身穿武服的武林高人上台后,所有人都开始嗤之以鼻。 武林高人拉开架势在小五面前比划,他围着小五走八卦步,接着双手虚晃动作,猛然攻向小五,被小五的大手握住手腕,猛然一拧,骨断筋折的声音传出,武林高人疼得惨叫。 武林高人挣脱出小五的束缚,一脚踢向小五侧脸,小五同样一脚踢过去,武林高人当场倒飞出去,撞在擂台的柱子上,口鼻呛血,再爬不起来。 三场比试打完,小五随着老桥头领了赏钱走出码头湾。 老桥头面上激动,对小五竖起大拇指说道:“小五你可真行,我老桥头没看走眼!走,咱们今天下馆子去。” 第101章 一战成名 那个年代的北平还是百废待兴,农民靠种地卖粮生活,粮食可以换油,也可以换吃的。 帮村里人盖屋一天的工钱五块到十块不等,地基牢,墙也砌得稳,快一点七八天的时间就能盖间瓦房,前后最多花不到两千块钱。 房子盖好后,有钱的人家会在房内糊一层水泥,没钱的就糊一层报纸,村里人都羡慕得紧,主动前来踩踩当门,讨个喜气。 工人们一个月的工资大概也就一百块左右,省吃俭用三年就可以盖个不错的房子。 像小五这样一天就赚了一百五十块钱的,哪怕放在六十年后恐怕都有很多人赚不来。 打一场黑拳只要赢了就有五十块钱,但是如果输了,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要自己承担医药费,被打得伤筋动骨的话,免不得全家老小跟着一起饿死。 小五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赚钱竟然会这么容易,一天一百五十块的话,一个月就有四千五百块,到时候别说张秀梅的病,就是盖个村子最大的房间也盖得起。 于是小五和老桥头都辞了助力车租赁公司的活,小五之前和老桥头商量好了,得的赏钱三七分,小五七,老桥头三,小五只需要负责打赢,剩下的报名,参赛和一系列事情都交给老桥头办。 老桥头鞍前马后带着小五打了十天的擂,小五三十连胜的战绩让码头湾的老板们注意到了他。 码头湾之所以能赚钱,靠的不仅仅是观赛票的收入,甚至可以说观赛票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计,码头湾最主要的收入便是赌。 像小五这样脱颖而出的黑马码头湾有过不少,也许久经沙场的老将会败给一个乳臭未干的新人,也许一个从来没输的人哪天状态不好,突然就输了。 正所谓赌场无规则,有时看似必赢的局也不一定靠谱,一不小心就会输个倾家荡产。 这世上的有钱人太多,有的人可以有钱到一夜睡十个百个黄花大闺女,坐拥全城的美女入怀,当个土皇帝。也可以把福寿膏当成饭来吃,或者大发善心将钱捐给穷人,都觉得钱花的不痛不痒。 唯独一个赌字,就算坐拥金山银山,钱多堪比国库,眨眼的功夫就会输得身无分文。 小五被码头湾的老板注意之后,便成了码头湾重点包装的擂台新人。 能够参赌打擂台的人,个个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再不济也是某个武林名人的弟子,像小五这样半路杀进来的野路子虽然也有,但是一般赢得几率极小,观众一般也不会压。 而小五抽中的一个擂台签便是地下黑拳的一名老将,被称为码头湾四大天王之一的贺军。 贺军年近三十,以前当过兵也打过仗,实战经验丰富,是个狠人,他一拳下去就算一个肌肉结实的壮汉都要骨断筋折,打赌擂的第一场小五就抽中了他,不仅观众觉得小五没希望,连老桥头也觉得没胜算了,包括小五自己。 他就是一个平头小百姓,力气大了些,练武也没练几个月,怎么可能跟这些武坛老手比? 所以押小五赢的人是五倍奖金,而压贺军赢的人只有1.1倍,人们看过太多脱颖而出的黑马,再欣赏小五也不能把钱都投注他身上。 能打赌擂的人一场是一千块,输了钱照发,赢了有额外奖金,老桥头担心小五会因此受伤,叮嘱小五如果打不过就假装倒地不起。 但是小五和贺军的比试进行得很快,从擂台铃声响起到结束,整个过程也就十几秒钟的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贺军在小五的乱拳中被击中头部,当场倒地不起。 由于一开始很多人都认为双方实力悬殊过大,所以大多数人都押了必赢的贺军,现场混乱起来,认为码头湾的上层在让贺军打假拳。 一个还稚气未脱的孩子,怎么可能将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几拳放倒? 小五的脱颖而出给码头湾赢了很多钱,老桥头作为小五的负责人,领了一千块的奖金后也拿了那场比赛的分红。 两个看到满满一袋子的钱后都傻眼了,老桥头这辈子也没拿过这么多钱,当天他们去了银行将钱都存起来,身上还剩下几百块,老桥头带着小五去了一趟钱塘镇最有名的花楼,叫了最靓的姑娘。 酒过三杯之后,老桥头便抱着姑娘进了屋,小五在隔壁桌上喝酒,听着房内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叫声,心痒难耐,面前又有容颜姣好的姑娘挑逗,可他终究是推掉了,等老桥头完事了便一同出了花楼回了家。 小五带着张秀梅去医院又做了个全面的检查,但是钱塘镇的医疗设施并不完善,小五听说北平城内有一家军方医院,里面引进了美国和俄罗斯的医疗设备,于是便带着张秀梅去了趟军方医院。 张秀梅得知那一趟花了多少钱后死活也不愿意再去,她不知道小五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她不敢住院,只是让小五拿些便宜的药给她吃就行。 小五当然是拿最好的药,他问了几个医生,医生都说张秀梅的病有治愈的可能。 张秀梅的病情也的确有了些好转,她见因为自己的病花钱像流水,就催促小五赶紧把房子盖了。 小五把银行里的钱取了一大笔交给张秀梅,张秀梅也被那么多钱吓了一跳,不过她舍不得花,也没问小五这钱怎么赚来的,便决定要盖房子。 张秀梅说:“把咱家这块地拆了,盖个大点的,连同老江的老房子也一块拆了,这样盖着好看。” 小五原本还想说老房子留着,怕江绒回来了认不得家,可张秀梅执意如此。小五知道张秀梅是要把房子盖到最大,大到超过赵大海家的房子,张秀梅憋屈了这些年,似乎就是要向三里屯的人证明什么,证明她养的孩子有多出息,证明她张秀梅这么多年含辛茹苦坚持下来没错。 她养的孩子比别人家的孩子水灵,她一个人把所有能干的活都揽下来,就是要让自家孩子在别的方面更有出息。 她想象所有人都证明,她活着这辈子是值得的。 房屋被推到之后,张秀梅和小五在不远处搭了个棚子暂且住下,三里屯的村民们都来帮忙盖房子,八块钱一天,包吃午饭,有肉有蛋有汤。 老桥头来三里屯找小五的时候小五正在和村民们一起忙活,张秀梅见老桥头说是小五的同事,便招呼小五过去,让他忙自己的,家里这边他会看着。 因为张秀梅之前就是干工地的,所房子哪点出了问题她都能及时发现,予以纠正。 小五随着老桥头到了镇上,路上老桥头告诉小五,贺军死了。 小五被吓得脸色苍白,他之前因为害怕受伤就全力以赴一阵猛拳捶打贺军,许是打到了贺军的太阳穴上让贺军当场昏迷过去,贺军被送进医院后住院两天,颅内出血,终究还是死了。 小五生怕要坐牢或偿命,吓得手都发抖,老桥头让小五不要担心,毕竟他们签了生死状,有码头湾护着,不碍事。 虽然签了生死状,生死各安天命,但终究是小五打死了贺军,小五良心上过不去,再者说打黑拳本就不是正当行业,小五想要去祭拜一下贺军,被老桥头拦住了。 “你把人家打死了,再去祭拜,人家家人怎么看?”老桥头说道。“这事儿我来办,你就别操心了,不会有事的,你安心打你的拳。” 贺军身为码头湾地下黑拳的四大天王之一,他死了之后,立马就有人向小五挑战,而挑战小五的人,就是四大天王之首的拳王霍进。 码头湾作为北平城的地下赌坛,京城天子脚下,毕竟不敢太过放肆,根本不敢登报,很多听到风声的人慕名前来,想要观看这场比赛。 码头湾自然是大力宣传这场擂台赛,以求更多下注,一个半路杀出的黑马,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师傅,更没有门派,只是一个拉车的车夫,谁能想到他竟然没用一个月的时间就称霸码头湾,直接接到了拳王霍进的挑战。 众人本以为这场比赛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激烈战斗,可是和贺军一样,比试开始后,霍进就节节后退。 人们看到小五一拳打在霍进身上,霍进用手肘格挡后退,之后就不敢再进攻。 霍进的眼神怕极了,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拳头会这么重,就像一高面墙迎面塌了下来。 最后霍进被小五摔在地上,他护着脑袋蜷缩在地上,小五没有下得去拳头。 小五轻松赢了下地拳王,一战成名,可紧接着麻烦就来了。 第102章 小五 码头湾作为北平唯一的地下黑市,满足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于赌的欲望。 小五先是失手打死了四大拳王之一的贺军,接着又轻松赢了首席拳王霍进,自然是名声大振。 那时贺军死亡的消息还没公布,九成的人都押了拳王霍进会赢,很多人表示不满,认为贺军在打假拳。 地下黑拳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它的残暴和没有规则限制,动辄就会在擂台上打死人,完全迎合了不少人内心对于暴戾的释放。 可是无论是贺军还是霍进,在面对小五的时候,一开始还自信满满犹如魔牛,一旦动起手来,立马像一只晒蔫了的软皮虾。 人们没看到应该有的激烈战斗,霍进莫名其妙地就躺下了。 本来霍进尝试了小五的拳头之后就赶到力不从心,加上他有故意假摔的嫌疑,当天比试结束后,霍进就被一群人堵在码头湾的赌场里打个半死。 不少人开始起哄,说码头湾安排一个新手来打假拳,故意赢黑心钱。 最后警察局的人来了,秦三爷也闻讯赶来了。 秦三爷送走了警察局的人后,听到码头湾的负责人讲述事情的经过,他将小五的负责人老桥头叫了过去,秦三爷的气场强大,在他面前,一向以见过世面著称的老桥头也招架不住,问什么说什么。 当天秦三爷亲自开着车将小五送到了北平城最好的医院,到里面做了全面全身的检查。 小五的拳头实在是太重了,光是测试的腕力就是正常人的十倍以上,秦三爷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结果检查报告出来之后,果然是有问题。 但是秦三爷并没有和小五讲,而是强迫老桥头和他签了一份合约,这份合约就是小五的下一次战书,一次挑战四个拳王。 这一次,秦三爷让记者给小五做了封面报道,刊出的新闻大字报标题是,吴青云弟子马小五挑战四大拳王。 秦三爷想要查的事情自然可以查的出来,他轻易地就查出了当年小五拜吴青云为师的事情,吴青云可是连袁世凯都曾想请去的人物,这样一个早已消失在北平城多年的老神仙,比任何一个武师都要出名,甚至比洪门老祖司徒美堂都要出名。 司徒美堂一手创建了近代洪门致公堂,名声在外,年轻时一刀一棍,十数人不能近身,可吴青云是个能断言江山的神仙,很多人都盛传他当年的美名,铁口直断,一卦千金。 老桥头刚开始并不同意,一次挑战四个拳王级别的人,就算小五能打,也必然要受伤,可是秦三爷开出的价码很丰厚,够他赚半辈子也赚不来的,而且秦三爷给老桥头看了小五的检查报告。 秦三爷的人讲老桥头关在了房间里,老桥头若是不答应,结局必然是断手断脚,因为他阻了别人的财路。 老桥头不得不答应,家里还有老小等着他赚钱糊口,他签完字出了门,和小五说出这件事的时候,满是愧疚。 小五也不好责怪老桥头,他也很奇怪,为什么号称拳王的人会这么弱,在他的想象中,这些人应该都是能够以一顶十的人物,可是在他面前却都弱的像小鸡。 小五并未告诉过老桥头他是吴青云弟子的事情,他料想到是秦三爷在背后调查他,因此也没多说什么。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小五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吴青云是否还健在,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师兄吴耀,那个当年比他大了两岁的孩子。 半个月后,小五一人挑战四位拳王的擂台公开赛打响,因为贺军死亡,霍进也身受重伤未愈,所以除了码头湾剩余两位拳王,还有两位是秦三爷从外面武馆请来的两个身手矫健的青年。 一战四,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古代武行名家挑战,向来都是一对一,技不如人则退走,一真正的高手不会下杀手,就算是霍元甲等武坛名人,当年参加擂台赛也不可能是一人战多人。 很多人都前往码头湾下注,因为无论小五是一匹再强的黑马,也不可能同时跟四位练武的好手同时较量。 但结局往往出乎预料,小五赢了。 不是四战全胜,而是一对四完胜。 四名号称拳王的人,每一个对上普通壮汉都可以轻松击倒对方,可他们面对小五的时候,弱得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 小五的身上自然是受了伤,他的力气再大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不过伤势不重,被老桥头带到医院检查一番,确定没事才离开。 这场比试由于是公开赛,而且有报纸和广播里都有报道,北平人都知道北平城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能打的马小五,也知道了他师承吴青云。 小五得了很多钱,他和老桥头两人都兴冲冲地跑去银行将钱都存在自己的账上。 老桥头准备盖一所大房子,将自家的两个儿子住一间,两个女儿住一间,自己和女人睡一间,家中的父母睡一间。 他的女人在家种地,他还准备入手一头牛耕地拉车,买几只羊给孩子放,余下的钱再做点小买卖,最好开一家村里的小商店。 那时小五家的房子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张秀梅亲自监工,她说自家的房子地基踏实牢靠,将来子女住下来才安心,遇到地震都不会倒,再把房子两边的高墙上插上玻璃碴,防贼防盗,这样她就能安心走了。 小五不敢跟张秀梅说自己如今那么有钱,不然张秀梅是会担心的,肯定要问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小五回家之后,张秀梅一眼就看到了小五脸上的淤青,他也常常听说镇上的车夫会打架,不过小五蹬车一年多也没见到他受伤过,就赶忙从箱子里照出铁打损伤的药水给小五擦拭。 “怎么在外面打架了?”张秀梅问道。 小五说道:“闹着玩。” “闹着玩还有人能伤着你?”张秀梅没好气地说道。“娘没怪你,世道虽然太平了,人心还是乱,你这性子容易招惹狠人,千万要待人随和些。” “知道了娘。”小五应着,看着张秀梅给他擦拭药水的样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小胖子的时候,江绒将他的脸抓伤了,就是擦的张秀梅给的药水。 那药水是老江配的,牛爱花从张秀梅手里抢来的,后来江生被张秀梅打破了手面儿,他大半夜就偷偷把药水送给了张秀梅。 那时候的张秀梅还是个美妇人,在三里屯是除了刘兰英外最好看的女人,如今张秀梅的白发扎在背后,额前也散着白发,让他看着心疼。 小五在北平城出了名,名声很快就传到了三里屯,赵大海自然也知道了这个事情。 而同样知道的,还是张秀梅。 张秀梅从来没想过小五会去打擂台赛,她想起那天小五脸上的伤就是打擂台留下的。 张秀梅将小五叫过去,严厉批评了小五一顿,小五气不过回了两句。 那是小五第一次和张秀梅吵架,小五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了一片天,也赚到了钱。 他不想再做一个受苦受累的普通百姓,一生劳苦,兴许当年师傅和母亲牛爱花一再强调的一生最重要的选择,指的就是现在,他不能放弃,他还会继续打。 张秀梅说道:“我知道你能打,你爷爷和你爸都能打,但是你得考虑下蓉蓉,你是他未来丈夫,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个家还怎么办?” 那是小五第一次负气而走,他觉得他为这个家做的已经够多了。 张秀梅看着一项乖巧的小五离开三里屯的背影,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她何曾不希望小五能够出人头地。 张秀梅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直到一个月后,村里都盛传着一个消息,小五一次挑战十人,如有不服者,老一辈的高手可以上台赐教。 而在之前,老桥头被秦三爷的人秘密接到堂口内,许了比上次更为丰厚的奖金。 干完这一票,老桥头就有这辈子都花不完钱,他毫无犹豫地签字画押,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先将事情办了,小五肯定就会打这场比赛。 那时国人尚武,能人辈出,一个年轻武徒的叫嚣当然引起武术界的纷纷应战。 但是能够有资格应战的人,只有经过秦三爷的同意才行。 这场一对十的不公平比赛,小五自然是不同意的,一来他觉得太高调了,二来是面对整个武术界的应战,就算秦三爷给他再多钱,怕是他也没命花。 报纸上只报道了小五出战以来全胜的战绩,着重介绍了那些被他打败的敌人曾经有多么辉煌,而据说此次小五挑战的只是十个普通人。 小五和贺军打擂时,多数人押了贺军赢,小五和霍进对战时,多数人押了霍进赢。 后来小五一次和四名拳王级高手打擂,同样赢得漂亮。 这一次,小五一次和十个人打,人们终于知道了,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英雄出现,很显然小五就是。 这样的比赛已经提前打出,小五就算不同意也已经骑虎难下。 可这一次,绝大多数人都买小五会赢。 但结局还是出乎意料,因为小五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没人知道和小五站在同一擂台上的人都是谁,只有秦三爷知道,这些人,个个都是当即武坛的掌门,是孙道仁,杜心五、董海川和杨露禅的后人或徒子徒孙,有两个人是秦三爷从军营请来的身经百战的武术教头。还有一个人叫范无病,长得矮小精瘦,剃着秃头。 九个人一起出手,个个都是名家,小五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招架得住,正是那名身材矮小的范无病一掌将身材高大的小五推出了擂台,打得小五口吐鲜血,爬都爬不起来。 范无病打完那一掌就径直下了擂台,当时一人码头湾的人拦住范无病,小声问道:“海灯大师,三爷是让这小子下不了擂台,你把他打下去是什么意思?” 范无病说道:“给年轻人一条活路,何必要赶尽杀绝。” “你敢违反三爷的命令,老秃驴,你觉得你还能走得出去?”那人眼神不善,招呼身后的四人上前,将范无病带到码头湾的后台。 过了一会儿,范无病又从后台走出来,两根手指上沾着血, 身后十数人躺下,个个面色蜡黄,疼得汗如雨下,捂着心脏哀嚎。 小五那时已经昏迷过去,被打得遍体鳞伤,老桥头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看到范无病被带到后台又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时,才知道大家都被秦三爷骗了。 秦三爷一定是请了不得了的人,想要弄死小五,让他声名鹊起,又突然落幕。 小五被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他肋骨断裂,一身都是伤。 医生在检查小五身体的时候,发现他的内脏器官有移位现象,便用最新引进的医疗设备给小五照了胸透。 他在小五的肾脏部位发现不对劲,因为小五有四个肾脏。 这件事情,秦三爷在带小五去检查身体时就已经发现了。 人体小五之所以力气大,是因为他有四个肾脏器官,每一个肾脏器官都完整地拥有肾上腺,当小五受到刺激之后,肾上腺激素急速飙升,他的力气会是寻常人的数倍甚至十几倍,拥有多个肾脏器官的人虽不常见,但并不是没有,只是一般人承受不住。而小五生来身体就比常人健壮,又有遗传原因,所以才能承受多个肾脏器官的负重。 但如果长此以往,等小五上了年纪时身体就会出现问题,通常来说活不长久。 这场擂台赛让秦三爷捞金无数,如今说是全国首富也不为过。 那时在广和酒楼正在进行庆功宴,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从广和酒楼的门口走进来,说是江生的母亲。 秦三爷听到来报,让人将人请上来。 张秀梅在众人瞩目下上了楼,他走到秦三爷面前,秦三爷说道:“伯母,您怎么来了?” 张秀梅一巴掌就打了过去,其余人见秦三爷被打大惊失色,以为张秀梅是个疯婆子,要将她打死。秦三爷挥了挥了手,面无表情地让众人退下。 张秀梅呸了一声说道:“我两个儿子都毁在你手里,你还想把小五害死,你做得缺德事儿在场的谁不知道,全北平的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张秀梅说完,转身下了楼,无比孤独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103章 教训王虎 在北平城里,秦三爷可以说是一手遮天,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画像是百姓家中必贴的,一些人都将秦三爷的画像供着,以求这尊活着的财神爷的一丝恩泽。 秦三爷崛起的过程极少有人知道,但是在北平城里,就算是秦三爷的哥哥秦常德见到秦三爷也像老鼠见到猫一样。 秦三爷跺一跺脚就可以让北平城发生地震,那时候的秦三爷已经高到让人仰望的程度,谁人还敢打他? 但是张秀梅的巴掌打在秦三爷的脸上,秦三爷却不让任何人碰她,秦三爷看起来也并不生气,甚至是有一丝想笑的韵味在里面。 秦三爷干的缺德事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北平城长得入眼的干净少年凡是被秦三爷遇到的,没有一个敢说不字的,但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基于一个叫江生的人。 作为哥哥的秦常德也觉得秦三爷越发不可理喻,他知道秦三爷心里一直念叨着那个死去多年的江生,可当有一个和江生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后,秦三爷却并不珍惜,将他当成一个寻常戏子弃之如帚,甚至听到他的死讯都不曾动容。 而北平城突然成名的小五在一个人挑战了武术界十大高手之后就销声匿迹了,他的名声响了,却又昙花一现。 秦三爷并未将小五应得的钱给他,也同样没给老桥头,因为从始至终他就没打算让小五活着。 那名叫海灯的和尚是当世佛家武学第一人,就算小五和他单挑,也不一定是对手,更何况还有其他九名身怀绝技的高手。 那时张秀梅家的房子已经盖得差不多了,小五出院的时候是赵大海骑着三轮车将他带回三里屯的。 张秀梅一句都没批评小五,只是给小五收拾好了房间,让他住下去,每天熬好中药端给小五喝。 小五想起之前对张秀梅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利欲熏心,伤了张秀梅的心,等身体好得差不多之后,小五在一天吃完晚饭后说道:“娘,还有几天绒绒就回家了,我手里还有点钱,我想今年就结婚。” 张秀梅点头,说道:“那你写封信给绒绒吧,也让她早点有个心理准备,我也想抱孙子了。” 小五自然是心情激动,他提笔写了很多话在信纸上,和赵大海一起到了镇上的邮局寄信。 小五说今年年头和江绒结婚当天就洞房,一年之后就可以生孩子,让男孩认赵大海做干爹。 赵大海自然是高兴,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小五,你都出去混了那么长时间了,手头也算宽裕,不会还是个处男吧?” 小五说道:“自然是,我答应过绒绒的,难道你不是?” 赵大海哈哈大笑。说道:“我早就不是啦,都换了几个女朋友了,你呀你,我听说那些拉车的人身体里都有欲火,所以力气才大,每周都要去一趟窑子,你跟他们那么长时间,竟然没去过,真是没法说你了,江绒有什么好的。” 小五坐在后座上,听赵大海提起江绒的好,一时间发证,不由自主地环住了赵大海的腰,想起和江绒的种种。 “小五,你干什么?”赵大海一声大叫,两人连同车子一起栽进了旁边的沟里。 小五寄完了信,让赵大海随他一起去了趟助力车租赁公司,小五为了打拳,已经离职两个月有余,这次他吃了大亏,可秦三爷那样的人他惹不起,就只好回归老本行,继续拉他的车。 小五因为打拳出了名,公司里的人自然都知道了他的事情,对小五一阵大夸,小五也不在意,哈哈大笑道:“别夸啦别夸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差点就回不来啦。” 老桥头见到小五,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他先帮小五签的字,害得小五险些没了命,他走到小五面前说道:“小五,老哥对不住你。” 小五拍了片老桥头说道:“都过去啦,自家兄弟我没放在心上,都是为了生活,谁不想多赚点钱,我也一样。” 一群人在公司的休息室里热热闹闹,为了庆祝小五回归,大家决定中午在食堂喝点酒庆祝庆祝。 席间,一青年问道:“小五啊,人家报纸上说你的师傅是吴青云老神仙,不知道是真是假?” 小五说道:“自然是真的,不过我只跟那老家伙学了一个暑假,还是没要学费的,学得半半拉拉的。” 一群人哈哈大笑,老桥头说道:“其实小五还有一个秘密你们要不要听?” “老桥头别卖关子,快说快说,是不是小五和他媳妇干那事儿的时候被你瞅见了?”旁边人起哄道。、 老桥头说道:“这道不是,人家小五现在还是个童子鸡勒,但是小五可有四个肾!所以力气才会这么大。” “四个肾,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这你都不懂,正常人都有两个肾,肾是管男人那东西的,男人要是想硬,少一个肾都不行,小五有四个,你说他得多强?” 一群人听到这话,顿然惊奇起来,一个个都要去摸小五的肾,其中一人说道:“怪不得小五那东西比咱们都大,你说他要是跟江绒上床,江绒能受得了吗?” “那怎么能受得了,怕是一次七八个女人都没问题。”老桥头哈哈笑道。 小五虽然住院,但是却并不知道自己有四个肾的事情,他听老桥头这么说还以为是开玩笑,被众人如此调侃,面色红得很。 一旁的赵大海也听得过瘾,倒是有些期待小五在和江绒上床的时候出点洋相。 那时候王虎忽然从食堂门口走进来,见大家都吃饭喝酒,便板起脸来,老桥头起身,笑面盈盈地说道:“王老板,来一起吃点。” 王虎说道:“我吃过了,我说怎么街上连个拉车的人都没有,原来都躲在这里喝酒了。” 老桥头说道:“这不小五刚回来吗,大家给他庆祝庆祝。” “庆祝?公司不盈利了吗就私自庆祝一个外人?今天每人跑不满五十块钱月底所有人都要扣工钱。”王虎说完,转身离开。 “这都中午休息时间喝点酒怎么了,五十块钱你自己怎么不跑,娘希匹!”一名青年吼道。 “王虎,你等等。”小五喊道。 但是王虎并未停下来,赵大海皱着眉头说道:“王虎?我们小学时的同学王虎?” 见小五点头,赵大海说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哎不管他了,咱们接着喝咱们的。”老桥头嚷嚷道。 众人喝完了酒刚要拉车到街上准备拉客,一青年从经理办公室走来,让老桥头去一下。 老桥头狐疑地进了经理办公室,随即办公室里传来了争吵声,没过多久老桥头就摔门出来。 小五见老桥头脸色难看,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桥头将两只纸递给了小五。 小五接过一看,竟是两张关于小五和老桥头的解雇单。 “我去找他说说去。”赵大海说道。 小五拦住了赵大海,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我进去和王虎谈谈。” 小五说着就进了王虎的办公室,将门反锁起来。 王虎面无表情说道:“你来我办公室做什么,出去!” 小五笑了笑,说道:“王虎,这几年有长进啊,我记得以前坐我同桌时,你连和女生大声说话都不敢,没想到如今嗓门响亮,差点都能将屋顶掀翻了。” 小五说着,将王虎办公桌上的东西都扒拉掉,然后一屁股坐在王虎面前。 王虎坐在椅子上,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向小五问道:“你什么意思?” 小五一脚将王虎蹬在墙上,将王虎身后的椅子蹬翻,接着两拳打在王虎的鼻梁上,打得他鼻血直喷。 小五坐在桌上没动,说道:“你可以再用刚刚那种眼神盯着我试试,让我瞧瞧你到底是真不是真变得有骨气了,反正我也不会打死你。” 第104章 马三才和欧阳妮 王虎被小五一脚蹬在墙边,鼻血直喷。 小五说道:“你可以再用刚刚那种眼神盯着我试试,让我瞧瞧你到底是真不是真变得有骨气了,反正我也不会打死你。” 王虎的眼神畏惧,他甚至不敢看小五的眼睛,擦着鼻血说道:“公司是我家的。” 小五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成要好的朋友,虽然上了梨园中学后就没再联系,我也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最终让你变成了当初欺负你的那些人,现在你欺负到我头上,是想要以势压人挑战我的耐心?” 王虎眼睛通红,看向一旁,之前他在公司里一手遮天,在外面打架都是前呼后拥的一群人,可是面对小五,外面的人根本不敢进来,就算是王虎让公司员工围殴小五他们也不敢。 小五抬起手的时候王虎下意识地向后躲避,小五只是轻轻地拍在王虎的肩膀上,然后说道:“你好自为之吧,既然做不成朋友,我在这里碍了你眼我就离开,但是老桥头不该受牵连,你自己看着办。” 小五说完就转身出了办公室,一群人围在办公室门口不敢出声,小五和赵大海一同出了公司大门,老桥头也跟在后面。 大家都知道小五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打了老板的儿子怎么还可能在公司待着,小五和大家告别辞行,不一会儿一名助理将出来通知老桥头可以继续来上班。 老桥头摇了摇头,说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其它活干,省得在这受这怂包的气,各位兄弟先走了。” 小五见老桥头如此说,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他们之前打擂赚的钱起码够老桥头一家几年的开销。 赵大海说道:“看来这个王虎还是怕你。” “不提他了。”小五说道。 老桥头说道:“小五啊,你现在没了工作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小五说道:“可能会找工厂试试,反正手里现在还有些钱,暂时不急。” “你娘的病是个不小的麻烦,而且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老桥头欲言又止。 “放心吧,我身体壮得很,我娘病也该快好了,我家的新房已经盖好了,等江绒过年回来了我们就结婚,到时候记得去三里屯儿喝喜酒啊。” “那是一定,你结婚的事儿我肯定要去喝杯喜酒凑个热闹。”老桥头笑道。 三人边走边聊,老桥头走了之后,赵大海说道:“小五啊,这个老桥头说起话来也精明得很,为了从你身上赚钱肯定也没少昧着良心做亏心事,你以后最好还是远离这样的人。” “我有分寸。”小五说道。 赵大海说道:“现在你没了工作,这段时间我让我爸问问镇上的几家工厂谁家缺人的,把你弄进去。” “我自己来吧,不想麻烦富贵叔,凭我的能力找个活计不难。”小五说道。 “那行吧。”赵大海说道。“你过年的时候真的要跟江绒结婚?” “嗯。”小五应道。 赵大海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那个已经消失多年的人,他小声嘀咕道:“上次江绒回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变了,她的眼神特别古怪,总感觉有什么事在瞒着。” “你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提起江绒就想起江生了。”赵大海说道。 赵大海突然提到江生,让小五愣了一下,他说道:“我也想江生了。” 一个月后,天气转寒,三里屯儿的庄稼早已都入了粮仓,树叶凋零,霜打枯草。 小五在清闲平静的日子里等待着江绒的来信,可江绒的信始终没来。 小五在信里清楚地写了要和江绒在年头结婚的事情,这么大的事情江绒看到肯定会回信的,小五一遍遍跑到邮局,生怕邮寄地址错误,或者是邮票没贴,被压在了邮局里。 那时北平城的百姓们都穿上了冬装准备御寒,小五依然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丝毫未觉得冷意。 邮局所在的地方离老警署不远,穿过胡同口大街,在东直门前面路口。 这条道小五走了无数遍,无论是梨园,纺织厂,姥姥家,亦或是吴青云的府邸,都要从这里经过。 小五没有拿到信,心里有些失落,顺着朝西的方向,沿着东单公园的周边往回走,那里有一条羊肠小道,平常走的人很少。 正走神间,小五突然听到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说传来一人的求饶声:“各位爷,我身上就带着这些钱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世道不易,您饶我一条命,感激不尽。” 小五皱着眉头,绕过一道弯,正看见有一个中年大汉被七八个手里提到的小混混堵住,这些小混混也就十七八岁,其中一个年纪小的也就十三四岁,他示意旁边的一名高个子上前动手。 那高个子会意,拎着刀就要扎向中年大汉的脖子,小五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将那高个子混混砸得满脸是血,捂着脸倒在地上。 “都滚。”小五瞪着眼睛说道。 “多管闲事,干他娘的!”那十三四岁的少年吼道。 于是一群人冲过去,小五抱起路边的一截树干将众人荡开,躲了混混手里的刀,一拳打趴一个,片刻功夫就撂倒一片,个个伤筋动骨。 那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见状撒腿就跑,被小五一个健步追回来,小五一脚将这混混的脚脖子踩断,扔到旁边的浅水沟里,任他哀嚎。 那名被打劫的中年大汉惊魂未定,仔细打量着小五的面孔,见小五转身要走,连忙叫道:“小哥慢走,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五停住脚步,那中年大汉看着踉跄跑远的一群混混,小声说道:“小哥可是前些天报纸上的那个马小五?” 见小五点头回应,中年大汉说道:“在下马三才,说起来五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嘞,今天得恩人救命,心中万分感激,不知恩人有没有时间到我那喝杯茶吃顿饭再走,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小五说道:“倒也没什么,遇见了总不能看着你死,我看你穿着打扮不像个穷苦人,如今世道乱,不要一个人走那么偏的道。” “恩人说的是,我以后一定谨记,不知恩人现在忙不忙……” “我娘还在家等我,你心里不用过意不去。”小五打断马三才的话,头也没回地走向三里屯。 马三才见小五离开的方向也没再追问,拾起地上的皮包匆忙离开公园,朝火车东站走去。 第二天中午,马三才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一路打听来到了三里屯,在赵树根的带领下来到了小五家门口。 张秀梅和小五听到动静从门内出来,赵树根说道:“秀梅啊,有人找你家小五。” 小五出了门见是昨天出手相救的马三才,马三才没等小五说话就激动地说道:“终于找到你了恩人。” 马三才说着就跪在地上,小五连忙将马三才扶起来,张秀梅看得懵了,问道:“怎么了这是?” 马三才说道:“婶子有所不知,昨天我给一伙混混堵了,要不是您家小五,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没多大的事儿,你看你还大老远跑来。”小五说道。 “对恩人来说不是大事儿,可对我来说是关乎性命的事,昨天真是好险,我已经到警局报了案,那些小混混逮着了一个,不过我怕给恩人添麻烦就没说您名字。”马三才说道。 “那就好,省得被人家惦记着。”赵树根说道。 “小马啊我看你年岁也不小了,就直呼小五的名字就行,省得他又尾巴翘上天,打架又不是什么光荣事儿。”张秀梅说道。 “娘,这不救人才出手的吗,你不用担心。”小五说。 几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马三才被请入屋内,马三才讲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听得张秀梅也觉得心惊胆战,这世道乱,那些混堂口的混混有时会弄到枪,张秀梅想起来就后怕,就算小五身手再好终究也是血肉之躯,挨了枪子的话定然也是要一命呜呼的。 好在是建国之后国家收缴枪支,但一些势力大的帮派依然能弄到枪,民间的枪杀案时有发生。 马三才在张秀梅家里待了半晌,傍晚的时候方才离开,期间马三才听张秀梅讲小五暂时没有工作,就想要招小五去自己单位。 马三才正是在浅塘镇西北的镇子,镇子叫长渠,坐落在京杭大运河旁边,以前算是水乡,历史发展悠久,本是个富饶之地。 京杭大运河是古代最为有名的人工运河,千年以来一直通商航运,途径地区富饶太平,大清之后实行闭关锁国政策,运河停漕改折,以发展陆运为主,加之水源不足,航道失修,如今只有少量船只可以间接性通航。 马三才便是在运河边上的长渠码头工作,是里面的小头目。 长渠离三里屯并不算远,骑车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到,到码头工作无非就是扛大包,小五起初并不想去,但张秀梅听马三才说那边工作伙食好,治安也不错,就想小五去试试。 小五第二天就骑车去了长渠,马三才见到小五后高兴地将手中的活计停下来,招呼工人继续干活,自己则领着小五在码头周围参观参观。 这些员工大都很瘦,但是扛起一百来斤的货物毫不含糊,这些活对小五来讲当然都是再简单不过。 马三才和小五边走边聊,不一会就到了中午,马三才安排了两名值班人员后其它人就放工吃午饭休息,马三才带着小五去了自己家,他家就在长渠的小镇上,院子很大,是个四合院。 “哥,你怎么中午就回来了?”院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妮子,来客人了,小五。”马三才将身后的小五引进院子内。 那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小脸通红,看起来很是羞涩,尤其是见到小屋之后,女孩更是有些局促不安。 马三才说道:“小五啊,这是我妹妹欧阳妮。” “欧阳?”小五初次见到个复姓的,有些好奇。 马三才点头说道:“我亲妹妹,我娘姓欧阳,妮子随着母姓。” 小五点头,伸手说道:“妮子妹子,你好。” 欧阳妮伸出手和小五的大手轻轻握住,说道:“你好。” 马三才说道:“妮子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你就崇拜得不得了,昨天听说可能会见到你本人,这都乐得没边儿了。” “哥!”欧阳妮面色羞赧。 “好了妮子,小五今天中午在咱家吃饭,你到商店买点肉和鱼,再买瓶酒。”马三才说道。 “不用这么客气,吃点寻常菜就行。”小五说道。 马三才说道:“这就是寻常菜。” 第105章 等江绒 小五在马三才家吃了饭,期间的话并不多,基本上是马三才问一句小五才答一句,而欧阳妮从头到尾时不时地瞥向小五,那目光和神情,看得小五都心惊肉跳。 小五同意第二天到马三才所在的码头上班后,马三才说道:“我家以前是做生意的,在这里买了四合院,东屋是妮子住,南屋我住,还有北屋放些杂物,从码头到三里屯二十里路太远了,你不如住在我这里,北屋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亮堂得很。” “不用了,我娘身体不好,我得每天回家给她熬药。”小五说道。 马三才说道:“你也别跟我见外,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自然是跟你掏心掏肺。我看你家新盖的房子没啥人气儿,住着心里的也空得慌,不如把你娘也接来,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住在一起多热闹。” 小五说道:“家里还有个妹妹上大学,回家了看不到人该多着急,多谢老哥的好意。” 马三才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也不勉强,你明儿个到码头的办公室报道,咱先从普通劳工干起,老哥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小五点头,又和马三才聊了良久,等马三才要去上班时才离开。 马三才送了小五一程,等小五走后,欧阳妮一直拉着马三才的衣服,咬着嘴唇说道:“大哥。” 马三才摇了摇头说道:“你是看上这小子了?” 欧阳妮笑得腼腆,马三才说道:“放心吧妮子,这么好的小伙子大哥说什么也给你弄到手,只要他在码头干,就不愁他日后不是咱家的人。” 于是小五从第二天起就在长渠码头开始干劳工,工作很简单,将码头囤积的货物搬到要起航的船舱,或者将停港的货船卸仓,工资计件,一般的货物都是百斤两分钱。 也就是说,一般体力的工人一天扛一万斤货物可以赚两块钱,两万斤货物可以赚四块钱,体力好的一个月能拿六十块钱,加上包吃,收入也算客观,体力好的人一个能拿一二百块,养活一家人完全够了。 小五报名之后,马三才偷偷地让办公室的人给小五涨了工钱,说他还是孩子,可小五开始干活之后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别人一次扛一袋东西都有些吃力,力气大的也不过一次扛两袋,这扛大包是个耐力活,一天坚持下来脚脖子和肩膀都得酸种,小五却一次扛四袋,众人也都当成稀奇事儿来看,等着小五出丑,可没想到这么一天下来小五也只是略显疲惫,看起来并无大碍。 小五的饭量也越来越大,也许是他还在长身体,一顿吃个七八碗饭不在话下,起初马三才也觉得麻烦了,小五才刚来就这么崭露头角,恐怕会引起别人的不满,但是下午休息时间小五跟大家聊得很开,一群人哈哈大笑都把小五当成宝。 小五在商店买了汽水分给所有的码头工人,跟众人讲起以前自己当车夫时遇到的糗事,大家也听得乐此不疲,一群人起哄,都不相信小五还是个雏。 半个月后,小五在长渠码头也算和众人彻底熟络了,因为码头如今不景气,水陆生意不算好,有时还会有一天半载空闲时间,小五便和码头的工人们打牌喝酒。 大家自然都知道小五和马三才关系不菲,马三才只说小五是自家亲戚,平时两人吃饭时都在一起吃,马三才也时常整一瓶酒和小五小酌两杯。 因为马三才是长渠码头的工头,所以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管他叫一声马三哥,或者叫一声工头。 小五和马三才熟络之后,自然是问起小五的一些家事,他得知小五竟然有个未婚妻之后,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一直在疑虑要不要告诉自家妹子。 马三才知道自家妹子眼光高,一般的小青年她根本看不上,也不知欧阳妮在哪读了污糟的列传还是在哪个茶楼听了哪个老头子讲的书,一直以来就想着嫁给一个英雄人物,什么万军之中骑着白马来救她,或是踏着七色彩云来向她求婚。 马三才十多岁的时候父母都在战乱中丢了命,剩下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好在是家里埋了一坛金子让他勉强过了这么多年,在长渠也算混出点模样。 为了自家妹子,马三才至今未娶,一直都想着让欧阳妮先嫁了人,然后自己再结婚,省得妹子受了委屈。 自打前两个月前小五在码头湾的事迹传扬开来,欧阳妮就一直迷恋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见了真人之后更是欢喜,小五本就长得人高马大,身材脸蛋都比常人圆润周正,不让人注意都难,欧阳妮犯了花痴,半个月时间里没事就跑到码头,送吃的送喝的,还计划着给小五打一件毛衣。 小五收的心亏,不好意思当面拒绝欧阳妮,就让马三才跟欧阳妮说说,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马三才也两头难,虽然他倾向于自己妹子,但是小五说什么也是他的恩人,他总不能让小五弃了未婚妻再要欧阳妮,建国后宪法的婚姻法也规定了一夫一妻,他也不能委屈了自家妹子。 但是小五在谈起江绒的时候,神情中总是有一丝失落,马三才常和小五喝酒,一来二往间也就问起了那个叫江绒的女孩。 在小五的描述中,江绒是个个性十足的小丫头,又漂亮又有文化,还是上海复旦大学的女学生,马三才起初也想劝欧阳妮放弃,可小五却告诉马三才,江绒整整一个学期都没回过一封信。 包括小五的求婚信。 马三才觉得蹊跷,如今世代虽相对太平了,不再有战乱,但是治安却一直不好,如果江绒真如小五说得那么好,一个女孩子在外难免要遇到一些是是非非。 两个小情侣分隔异地,定然是要思念发狂的,再者说一个半月前小五就已经写了求婚信,江绒若是看到了,怎么说也该回个信儿才是。 马三才给小五倒了杯酒,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开口说道:“小五啊,不是大哥说你,你这人太实诚,也太讲情义了,但是人总是会变得。” 小五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马三才说话的意思,他也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说道:“我这辈子最相信的三个女人,一个是我亲妈,一个是我现在的娘,还有一个就是江绒,但是我最最最相信的还是江绒,我保证江绒是不会变的,她肯定是没有收到信。” 马三才说道:“寄信怎么可能收不到?” “收到了怎么可能不回呢?”小五也来了脾气。 马三才不敢再说,生怕小五生气,但是小五心里不是滋味,他说道:“老哥我跟你打个赌,江绒肯定是没收到。” “赌什么?”马三才问道。 小五说道:“我也不知道,你想赌什么,堵我一个月的工资?” “一个月工资多没劲儿,咱兄弟俩不谈钱,要是你输了,不如就娶妮子为妻。” 小五哈哈大笑,说道:“那也得江绒同意才行,咱在村里偷摸地娶两房,我可不嫌多。” 小五表面上和马三才哈哈大笑,心里却是有些拿捏不准,她打算见着江绒后得问个明白,他写了十多封信给江绒了,可江绒一封信都没回,他心里难免有些发堵。 几天之后的小年,北平城下了一场雪,小五这些天有些心绪不宁,他一大早吃饭的时候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起江生来三里屯的那年发生的情景,问张秀梅道:“娘,今天是不是绒绒的生日?” “生日?”张秀梅想了想,说道:“还真是绒绒的生日,这丫头当年自打江生给她过了一次生日后就一直念念不忘。” “要是绒绒在家,我也得给她过生日,她在外面也不知道吃没吃苦头。”小五说道。 “她这死丫头还能吃苦头,不给别人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眼瞅着就过年了,应该今明两天就回来了。”张秀梅说道。 小五说道:“娘,今天我不去上班了,在家跟你扫尘,祭灶,等江绒。” “你不去人家不扣你工钱哪?”张秀梅问道。 “不打紧,您也不瞧瞧我是谁,谁敢扣我工钱?”小五笑道。 “说两句尾巴就翘到天上了,吃完了赶紧去上班,晚上早点回家跟我包饺子,我猜得不错江绒晚上或者明天就会回来,就算不回来也得来个电话。” 第106章 怀疑 之前土改时赵富贵家差点家破人亡,电话早已停了,想要打电话必须要到镇上的供销合作社,或者到邻村大窑村,如果是外地亲人打电话回来,名字会记在一张小本子上。 晚上小五回家后,心情忐忑地望向屋里,张秀梅从堂屋出来,见小五有些神情失落,说道:“还愣在门口干什么,洗洗手跟我包饺子。” “嗯。”小五应了一声,将车子停在院子里,洗干净手,跟张秀梅一起忙乎包饺子。 “是不是想绒绒了?”张秀梅笑道。 小五不好意思,也不敢抬头看张秀梅,张秀梅说道:“都说了是你的媳妇儿还能跑了不成,等这丫头回家我非得骂她几句才行,才几天不管就跑得没影了,那么久了连封信也不寄回家。” 当天晚上小五辗转反侧,熬到凌晨才睡觉,他在梦里看见江绒穿着一身鹅黄色的搏绒袄回来,漂亮得让他心脏乱跳,激动得醒了过来。 醒来后小五就再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小五饭还没吃就爬起来去了大窑村,到了大窑村,小五敲响高老爷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小妮子。 这小妮子二八芳龄,正是嫁人的年纪,因为家里时地主,之前糟了一次殃,高老爷怕死,让自己其中一个儿子替了自己的死,自己躲到了广州两年,如今已经回来,家道也不如之前那么丰厚。 高老爷在大窑村仍是有威望的,家里开了商店又开了澡堂,当年他祸祸过胡小猛,如今世道相对太平,梨园行的手艺也得到大家的认可,胡小猛成了名角儿,再不会为钱财所困。 高老爷自打那一夜之后虽然对胡小猛念念不忘,但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打从广州回来后,去梨园子捧了胡小猛两次场,私底下也见了胡小猛一面,只不过喝茶聊天。 时局动荡,国家初定,指不定哪天就谁也见不到谁了,胡小猛也不是那种瑕疵必报的人,并未将高老爷怎样。 小妮子是高老爷的幺女,长得清秀,这附近十里八村的姑娘就没有不倾慕小五的,见小五一大早来问电话,羞得脸颊泛红,兴冲冲地跑到商店里拿着电话小本。 小五见上面并无江绒打来的记录,心下失落,他抬眼瞧着日头已经渐起,估摸着到了镇上的供销社也差不多开门了,就告辞了小妮子。 小妮子从小五手里接过电话小本时故意抓住小五的大手,小五察觉到一丝异常,见小妮子的笑意,也大大方方地给了小妮子一个眼神,喜得小妮子心底乐开了花,扬声说道:“我会帮你留意电话的。” 小五到了供销社后也没看到江绒的来电记录,他心中一阵失落,在街上买了点药,又买了些肉回家。 直到一周之后的除夕夜,镇上堂口的人突然到访,告诉张秀梅,江绒打电话给了堂口的秦三爷,让他通知家里面,今年她不回家了,和同学在学校过年。 小五问那堂口的青年人江绒还说了什么,青年摇了摇头说:“秦三爷没说江绒小姐还说了什么,就说今年不回家了,让你们勿要挂念。” 张秀梅却气不打一处来,她说道:“绒绒什么时候跟姓秦的有了联系,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娘,就打个电话而已,不也没多说什么嘛。”小五说道。 张秀梅说道:“那个姓秦的差点把你害死,就这一点江绒也不该跟他有联系,我得写封信过去,省得她在外面成了白眼狼,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小五心里更加失落,但是因为张秀梅生了气所以他并未表现半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绒连过年竟然都不回家。 这半年的时间里,小五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江绒,如果不是张秀梅有病在身,他都想去上海看一看江绒,瞬间看看江绒生活的地方是个怎样的地方,总之有关江绒的一切小五都想要参与。 也许对于小五来讲,这就是爱,简单诚挚,没有一丝冗杂。 过年的时候马三才和欧阳妮带了些年货来小五家里,还带了一根野人参和野山梨,补气润肺,有助于张秀梅的肺病。 过年时是要上坟的,小五是江家和马家唯一的男丁,他自然是要将牛爱花、马爱国、江正阳和老江等人的坟头都磕一遍头,坟头放着一些撕开的饺子和羊角蜜,撒一杯酒,这便是乡下的上坟最简单的习俗。 小五回到家后突然想起江生当年参军离开前,曾跟他提及过一个人,一个江生曾经的师兄弟,叫皮猴。 江生当年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要小五一定要照顾好江绒,若是有时间,过年的时候就给皮猴上坟,哪怕到坟前说说话就好。 江生说皮猴是个怕孤独的人。 江生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小五带了些贡品,骑着车子穿过浅塘镇和梨园镇,又跨过天桥,找到了荒芜的荒野里被草丛掩埋的土坟。 土坟的旁边摆着半瓶酒,旁边还有一堆用油纸包起来的肉包子,其中一个肉包子只咬了一口。 “江生?”小五皱着眉头,他想起小时候和江生吃包子的时候江生就会咬一口,然后剩下的给江绒或者自己吃,也许这样会显得亲密,也许是对喜爱他的人的一种举动,总之小五突然就觉得江生好像出现了,尽管他知道这包子很有可能是梨园的师兄弟上坟时放在这里的。 “江生,我是小五啊!你在哪!”小五大声地喊了一声,声音在芦苇和荒草间回荡,飘过大河,匿在北风里。 年后不久,小五继续在长渠码头上班,马三才看出小五的心情不好,经常拉着小五喝酒,有时码头的工人也喜欢拉着小五去喝酒。 小五大大方方的性格很讨喜,有时码头的工人有了喜事儿也都叫小五去,带着些吃的也放在小五的衣柜里。 小五有一次喝酒喝到很晚,欧阳妮不放心,非要马三才将小五送到家才罢休。 一来二往间,小五渐渐和所有人都熟络起来,和马三才兄妹两人也成为要好的朋友,马三才并未将小五有未婚妻的事情告诉欧阳妮,欧阳妮为了小五学会做了好多菜,中午吃饭时都不让小五在食堂里吃。 小五生怕耽误了欧阳妮,找到马三才,让马三才告诉欧阳妮她已经有未婚妻的事情,马三才说道:“这不还没结婚的嘛,再说了妮子只是把你当成哥哥,炒几个菜带给你吃怎么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自然是妮子的救命恩人。” 小五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欧阳妮的亲哥哥都如此说了。 有一次小五喝大了,半醉半醒间被马三才带回了家,醒来后头疼不已,爬起来就往家里跑,生怕张秀梅担心。 小五不知不觉间就在码头干了半年,这半年的时间里,马三才也完全了解了小五,他知道小五是怎样的人,便更加不能放了。 终于在有一次喝酒时,马三才说道:“小五啊,不是三哥说你,我妹妹除了文化程度不如江绒高,她哪点比不上江绒哪,以我这些年相人的经验来看,那个江绒在外面多半是有人了。” 啪的一声,小五将手里的酒盅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五气愤地说道:“三哥,我向来认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没想到你和江绒素未谋面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女孩子的名声有多重要?我对你太失望了!” 小五说完起身就走,马三才并未转身,他也喝了口酒说道:“明明人没死,却连电话和信件都不回一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要么是对你心里有愧让你知难而退,要么是心里没你,要是你不信,自己去上海看看好了,车票我给你出,工钱也不扣你的。” “好。”小五狠狠地说道。“我就去一趟上海看看。” 第107章 背叛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三大改造趋于白热化,社会欣欣向荣。 上海作为经济最繁荣地区,这里充满了机遇和挑战,那时治安不稳,对于更多人来讲,这里也代表了无奈和死亡。 小五在一天雨后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他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想要给江绒一个惊喜,并未为此次见面设想了十几种对话情景,每一个情景都让他忍俊不禁。 小五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张秀梅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并且让赵大海时常去他家瞧瞧。 那时的旧式火车还会发出哐哧哐哧的声音,汽笛的鸣声犹如野马长嘶的悲鸣。 小五一直以来都想要出去看看,看看所谓的大好河山,看看世界之大,人世之繁华。 到了上海后,小五费了半天功夫才找到江绒所在的学校,他在学校门口找了小旅馆先洗漱一番,觉也没睡就进学校找江绒。他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大的学校,哪怕他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几年,和一群泥猪癞狗的男人们整天厮混,可他依旧喜欢校园或静谧或热闹的环境。 小五似乎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吴青云曾经被请去浅塘镇小学时,大家让吴青云看看这群孩子里面将来谁是状元,吴青云没有指江生,也没有指江绒,而是极其肯定地说他将来才是状元郎。 如果命运不是这般捉弄,也许小五如今就可以在干净明亮的学校里读书写字,和一群畅谈理想的知青们讨论祖国的未来建设。 那时的复旦大学医学院还没分校,小五在里面打听了一个小时也没打听到江绒所在的班级,小五在表彰栏里寻找江绒的名字,看了一圈也没看到江绒的名字,之后小五去了学生会办事处,可学生会也没江绒这个名字。 学生会的主席是个和小五同龄的眼镜青年,他让小五在门口等一下,他查查教务处的学生名单看看江绒在哪个班。 过了片刻,青年走出门口,问小五是不是找错校区了,医学系里面并没有江绒这个名字。 小五说道:“不可能,复旦大学的医学系不是只有这个校区才有吗,而且绒绒一开始写信的时候留的就是这里的地址,他都一年多没跟家里联系了,现在人没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会没了?” “你先别急,就算她出了什么事,教务处里面的学生名单也不会将名字划掉,如果江绒不在医学系,那就肯定在其它系,要不你进来跟我一块找找名单。”青年招呼小五进去。 “谢谢,江绒留的地址就是这里,她肯定就在这个学院的。”小五说道。 于是小五和青年一同排查学生名单,片刻之后,青年突然说道:“找到了,你看是不是这个。” 小五看向青年所指的名字,上面正是江绒的名字,绒这个字作为名字很少有人用,所以重名的几率很小,但是江绒的这个名字却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日语系。 “怎么会是日语系?”小五嘀咕,心里突然有种异样。 小五道谢,告别了青年,朝着日语系的女生宿舍走去。 那时学校门口有一些卖玫瑰花的小孩,女生宿舍门口也会有孩子卖玫瑰花。 女生宿舍男生不让进,小五在宿管那打听不到江绒住在哪间寝室,就站在门口一个个问:“同学你好,请问你知道江绒在哪间寝室吗?” 小五在门口一直问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个女生点头,她奇怪地打量着小五问道:“你找江绒做什么?” 小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江绒老家的人,我是他男朋友,江绒不知道为什么好长时间没和家里联系了,她没出什么事儿吧?” “她能有什么事?”那女生听到小五这么说,脸色突然变得饶有兴趣,她再次打量起小五,问道:“你真是江绒的男朋友?” 小五点头,他面上腼腆,心里却有些骄傲,小五来的时候还特意理了当下最流行的发型,头发向后梳,梳得锃亮,为此他还穿了自己平日里不穿的衬衫,生怕给江绒丢人。 那女生说道:“你个子这么高,长得也可以,找什么样的女的不好。” 女生的话里尽是不屑,小五却皱起了眉头,他问道:“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劝你打哪来就回哪去,你看见我手里的碗没有。”女生指着手里的饭碗,铛铛敲了两下,撇了撇嘴说道:“我们吃的是食堂的饭,你家江绒可吃不惯这些,你现在去学校门口守着,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上课,注意下停在门口的车,准能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不过你还真会挑时候,专挑情人节这天来,够讽刺的。” 女生说完就提着碗进了寝室楼,小五心里突然有些茫然,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先生,买一束花吧,今天是情人节哦,买一束送给你女朋友她一定会开心的。”一个小男孩抽出一束花递给小五。 小五回过神,从小男孩手里接过玫瑰花,付了钱,按照女生的意思朝学校正门口走去。 那时的小五觉得那一小时特别漫长,他像是在等待着一场揭露和审判,他在心里一直说服自己,江绒是爱他的,那女生一定是出于嫉妒才诋毁江绒。 直到一辆老爷车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一男一女,女的穿着时尚,涂着红唇,头发拉边儿,笑得很开心,而那男青年一身西装笔挺,却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嘴里说的话更是让小五听不懂。 “岛国人?” 两人下了车后并肩向学校内走去,小五手里攥着的花已经被他掐烂了,小五喊道:“江绒。” 女生回头,看到小五的一瞬,脸色突然变得难堪起来,她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好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也没给家里回个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怎么过年都不回家。”小五语无伦次地说道。 那个和江绒并肩而走的青年回过头向江绒说了句日语,江绒尴尬一笑,同样用日语回了一句。 小五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岛国话,你不是学医的吗,怎么改学日语了,这个人是岛国人?” 江绒说道:“小五你先回去,我晚上再找你。” “我回哪去,你到哪找我?”小五问道。 那名岛国青年脸色不善,再次开口,像是质问江绒眼前的这人是谁。 小五脸上突然生起一层怒气,他指着岛国青年吼道:“我劝你最好说人话,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那岛国青年被小五指着,脸色同样愤怒,上前一步就推小五,小五动也不动,一只手抓住青年的手腕,用力一掰,青年立马惨叫,跪在地上。 “小五,不要伤他!”江绒焦急大喊,要将小五拉开。 “他是你什么人?”小五红着眼睛问道,一脚将青年踢开。 周围的学生们都围拢过来,江绒说道:“你走啊!” 啪的一巴掌,小五扇在了江绒的脸上,小五说道:“你觉得不觉得自己很脏,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说一声,随便找一个中国人我都不会多说什么,为什么要找一个岛国鬼子?”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江绒仰起头,说道:“对,我很脏,他也是岛国人,他是我男朋友,你满意了?” “你忘了你父亲江正阳是怎么死的了,他是挨了岛国的枪子,你却跟岛国人在一起,咱娘生了重病在家还没死呢。”小五狠狠地说道。 江绒的脸上露出倔强和凄笑,她眼神冰冷地看了小五一眼,然后转身扶起岛国青年,向学校里走去。 “江绒,家里的房子盖好了,我都通知所有人过年时要跟你结婚了,你让我回去怎么交代。”小五突然奔溃地哭了出来。 江绒冷冷地说道:“那是你的事。” “你跟我回去,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我改还不好吗,你要钱我也可以赚,我知道你学日语是想要去找江生,可是江生已经死了,你何必要跟一个岛国人在一起?”小五在学校门口,于看热闹的人群中喊道。 而江绒决绝,连头也没回。 那一刻没人能体会小五的心情,他一瞬间将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迸发出来,跪在学校的大门前,泪如泉涌。 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108章 醉酒 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上,小五神情呆滞,形若木偶。 除了当年牛爱花死的时候小五曾如此焦虑和无望过,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小青梅竹马的江绒会背叛他。 回到家里后,小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张秀梅问起江绒,小五便说江绒课业忙,所以才没时间回来。 张秀梅又问:“那你怎么不在上海多待几天,那么急着就回来了。” 小五说道:“江绒课业忙,我总不能让她逃课陪我,再说您不还在家么,我心里惦记得紧。” 张秀梅笑着说道:“你可就盼着我哪天蹬腿翘辫子了。” “娘您瞎说什么哪,都说了您能长命百岁,我得让你抱七八个孙子,可劲儿活着,不然我忙不过来。”小五说道。 “生七八个孙子我也抱不动,你当女人生孩子容易,少让绒绒受点罪。”张秀梅乐开了花。“大上海是不是比咱北平要繁华?” “那是自然,上海到处都是高楼,那的地儿都平整得像擀面杖擀的一样。”小五说道。 张秀梅说道:“我还以为遍地都是黄金嘞。” 小五和张秀梅聊了许久,晚上睡觉前又去找了趟赵大海,两人在夜幕下走着也不说话,到了三路屯后面的石桥,小五突然泪流满面地说道:“大海,江绒她不要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大海问道。 赵大海是小五如今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村里唯一关系好的发小,他将这些年受的委屈一股脑都讲了出来。 两人坐在桥头上,小五边哭边讲,赵大海则边听边哭。 多年之后当赵大海再次来到石桥时,早已物是人非,他想起十多年前江生来三里屯时,他们哥仨大晚上一起偷溜出来玩耍的情景,如今江生去了战场一去不回,而小五的人生也似乎不那名尽如人意。 赵大海生怕哪天苦难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赵大海和江生、小五不一样,他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没有远大志向。 上天曾和他开了个玩笑,将刘兰英从他生命中剥夺,但很快他又有了菩萨心肠的沈阿娘,总的来说,赵大海的生活还算顺风顺水,他就想娶一房漂亮媳妇儿,生个像小五一样的胖娃,白天时候工作,天黑之后回家,休息日时可以和一帮狐朋狗友斗鸡走狗,或者和小五一起到处撒欢。 小五第二天就去了长渠码头上班,那时马三才见小五回来,热情不减,不过他并没有问小五关于江绒的事情,更没有提他们打赌的事情。 小五去一趟上海见江绒,也没有问江绒到底有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不过看样子江绒是收到了,只是不愿回信罢了。 这场赌约小五输了,只是这样的事情,他没脸面说出来。 傍晚的时候,小五干完了活就骑车回家,马三才见小五心情沉重也没多挽留,回到家后,马三才朝东屋喊道:“妮子,小五从上海回来了。” “真的?”欧阳妮听到马三才的话,很快跑了出来,他见马三才身后并没有人,嘟囔着嘴说道:“哼,回来了也不来看我,我已经知道他有未婚妻的事情了。” 见欧阳妮神情失落,马三才说道:“哪有什么未婚妻,我偷偷问过小五,他到现在都没跟那个江绒有什么猫腻,再说了,小五可是江家收的干儿子,儿子和女儿结婚,于理不合,有悖人伦,传出去多不好听,这趟小五去了上海看来是吃了亏,我都说了,有文化的有思想的女青年到了大城市那肯定是要变的,上海的青年才俊遍地都是,哪个不比小五强啊?” “都没小五哥强!”欧阳妮说道。 “行行行,都不如小五,我也只是说身份地位,论人品和相貌,当然还是小五好,他现在不好意思跟我提去上海的事儿实际上就是跟我服了软,小五面子薄,但是输了就是输了,找机会我把他弄到家里来。”马三才说道。 “弄,弄到家里来做什么……”欧阳妮忸怩着说道。 “当然是生米煮成熟饭哪!”马三才说道。 “啊?”欧阳妮花容失色,脸羞得像红苹果。“大哥…” “想啥哪你,我是让你去淘米做饭,饿了半天了。”马三才笑道。 欧阳妮哼了一声,捶了一下马三才的胳膊才跑去厨房。 第二天欧阳妮做了些月饼大中午的送到码头,小五将欧阳妮的月饼分给码头的工友们,这么一圈分下来,篮子见了底儿,自己也没留一块。 欧阳妮当时就哭了,有人将月饼递给小五,小五摆了摆手去追欧阳妮,他说道:“妮子,不是我不喜欢吃,这不是别人都在嘛,我不分给人家岂不是被说小气。” 欧阳妮擦着眼泪说道:“你大方,那是我送你的东西你倒是出手大方,我还舍不得吃一块都带来给了你,你问也不问就转手给了别人,你顾着别人怎么不顾我的感受,等今晚大哥回来我就让他把这个月每个人的工钱都扣下来。” “妮子我错啦,下次我不这样了好不好?”小五一脸尴尬地说道。“这样吧,你中午吃过没,我请你下馆子。” “你不去干活了?” “活好干,半天就能干完,再说有你哥在我跑半天也没人说道。” 欧阳妮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和小五一同去到镇上的一家小菜馆吃饭。 吃完饭后小五陪着欧阳妮逛了很长时间的街,那天欧阳妮高兴坏了,一路肆无忌惮地拉着小五的胳膊,像个欢快的小小女孩。 之后的几天欧阳妮中午都会来看小五,小五见马三才并没有说什么,终于忍不住说道:“妮子啊,你这样每天送吃的给我不好,我跟大家都干一样的活,我吃的是你做的,他们却吃食堂的饭,传出去不好听,再说了食堂的饭本来就是免费的,你还做饭给我吃,多浪费。” “我愿意做给你吃,谁让我喜欢你。”欧阳妮直言不讳道,只不过她的声音很小。 小五也装作没听见,等吃完了饭,欧阳妮收拾饭碗要离开时,小五叫住了她说道:“妮子你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欧阳妮认为小五是听见了,她一脸羞涩地跟在小五身后,到了码头的货仓旁边,小五说道:“妮子妹子,其实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她叫江绒,你是个好姑娘,我不想耽误你,所以我得跟你说清楚。” 欧阳妮脸色难看,她咬着嘴唇说道:“我不介意,她不是在上海吗,又没有回来。” 小五说道:“要怎么说你才明白,我只是把你当妹妹,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江绒是我未婚妻,我不能背叛她。” 欧阳妮一直没敢抬头看小五,她的两只手扭捏着衣角,突然哭着跑开。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小五想要叫欧阳妮,见她跑远也就没追,马三才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哼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不过之后的几天欧阳妮的确没有再出现。 半个月后,小五在和码头的工人们聚餐喝酒时多喝了几杯,那时天色将晚,马三才便把小五领进了家门,小五醉醺醺地说道:“马三哥,你怎么把我领家里来了,我得回去,我娘还在家等我哩。” 马三才说道:“今晚你就住这儿吧,天色已经晚了,我今天也喝了酒,累得腰酸背痛送不动了,你要不要洗洗睡觉。” “不洗了不洗了,我得自己回去,不然我娘该担心我了。”小五醉醺醺地说道。 马三才趴在小五耳边说道:“江绒不要你了吧。” 第109章 见不得人的秘密 小五听到马三才的话,突然泪水汹涌地哭了起来,他说道:“江绒怎么会不要我。” “你看到没,就是个孩子。”马三才朝旁边的欧阳妮使眼色,欧阳妮上哪敢干这种事儿,当下犹豫起来。 马三才说道:“还磨蹭什么,赶紧扶进去。” “哥,要不把小五送回去吧,你看他都醉成这样了。”欧阳妮说道。 “醉成这样不正好,小五是个负责人的人,你把生米煮成熟饭,他到时候便不会跑了。”马三才说道。 “我才不。”欧阳妮嘟囔着嘴,撒手不管。 马三才摇了摇头,把小五驾到欧阳妮的床上,然后解开小五的上身外套,欧阳妮说道:“你看他醉成这样,要是吐我床上怎么办?” 不过马三才没再搭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行前马三才说道:“做哥哥的我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能不能留下小五的心那就看你自己了。” 马三才走后,欧阳妮看着白炽灯下酣睡的小五,她是多么喜欢这个高大的孩子样的男人。她将小五的外套挂在门后,然后也宽衣解带上了床,躺在小五的旁边,她的手抚摸着小五宽厚的胸膛,枕在小五的胳膊上,心里开心,却七上八下。 凌晨的时候欧阳妮还没睡着,她面红耳赤,却一直都不敢碰小五,那时小五像是醒了,嘴里嘟囔着梦话,欧阳妮就推了推小五,小五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很快又响起轻微的酣声。 之后欧阳妮就再没任何举动,躺在小五身边睡着了。 欧阳妮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小五已经不在床上了,门后的外套也已经不见。 马三才吃早饭的时候问道:“这小五天还没亮就偷偷溜了,你们昨晚是不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欧阳妮嘟着嘴说道:“煮什么煮,他都醉成那样了还能干什么?” “妮子不是我说你,你都那么大了怎么啥事儿都不知道你看周围这几户人家,哪个像你那么大的还没生娃,你要是不知道咋办,就去偷偷问问,男女床事儿也是为了传宗接代,没什么丢脸的。”马三才说道。 “讨厌,不跟你说了,怪不得林寡妇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欧阳妮说着就端着饭碗走出门口。 中午的时候欧阳妮又做了些月饼送到码头,不过这一次欧阳妮直接放在了小五的衣柜里,她见到小五时说道:“小五哥,我做了月饼放你衣柜里了,你下班回家记得拿,路上也可以吃。” “哦知道了。”小五应了一声,也不敢看欧阳妮,他想起早晨醒来时躺在欧阳妮的床上,就赶紧起床跑了,不过好在他的裤子都没解,不然要是真发生个什么那就麻烦大了。 小五傍晚一边吃着月饼一边在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觉得以后还是要少喝点酒,再者他在考虑是否要拒绝欧阳妮的好意。 那时的教育落后,书籍很少,就算是朋友间的交流也很少是人生感悟,很多事情小五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凭着本心做事,权衡对错。 但一来小五怕伤了欧阳妮的心,二来日子总要过的,万一跟欧阳妮闹翻了,长渠码头他就干不下去了,马三才那边他也没法交代。 北平人总是讲究个面子里子,面子上要好看,理儿也要说得通。 小五也是从那时起,向来睡觉踏实的他变得辗转难眠起来,他到现在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思考江绒为什么要背叛自己,还找了个小鬼子做男朋友。 是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或者是他看错了,误会了江绒。 但是几天之后,小五收到了江绒的来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就是让他不要把她的事情告诉张秀梅,还有张秀梅看病的钱她会寄回家。 小五阖上信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江绒不知道他之前打擂赚的钱已经够张秀梅看病了,他不知道江绒是不是因为家里没钱所以才会这样,小五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没多大本事的乡下青年,他之前的举动太过鲁莽,一个人挑战十大高手。 后来小五才从别人口中听到救他性命的人是一个叫范无病的和尚。 那时的范无病就住在北平城的琼华寺里,小五准备找个时间去拜见一下范无病,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1932年,中华民国政府正式派员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10届奥运会。刘长春成为中国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选手。 一九五四年,国际奥委会通过投票承认了中华全国体育总会为奥委会,拥有参加奥运会的资格。 小五读中学时期就曾听说过奥林匹克运动会,他想要报名参加奥运会的武术比赛,以他的年龄和身手,小五觉得自己可以打出一个好成绩。 小五这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成为一个名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江绒对他回心转意。 那时小五找到了赵大海,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赵大海听完之后没说什么,表示支持小五的决定。 但是赵大海似乎欲言又止,终究没把心里的话跟小五讲,他回家的时候说道:“小五,你太善良了,但是有些话我不好跟你讲,江绒既然在外面有了别人,你不如就再找个姑娘好好过日子,江绒那种人是不会安稳过日子的。” 小五皱着眉头,对赵大海的话无法理解,也没多想,总之赵大海是他兄弟,即便是说她未来媳妇儿几句他也没什么好责怪的,江绒早晚还是要面对他和张秀梅的。 第二天小五放工回家后才听说赵大海生了病,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张秀梅说道:“今早上大海就被送到了镇上,急性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的,好在现在医疗条件好,搁在以前开膛破肚还不得一命呜呼。” 小五也听说过阑尾的危险性,赵大海早晨被送走的时候是借别人家的脚蹬三轮,家里的凤凰牌自行车并未骑,小五到了赵大海家才发现家里就丫丫一个人在家。 “丫丫,富贵叔和沈阿娘都去镇上了吗?”小五问道。 丫丫倚在门口正玩积木,她点头说道:“阿爸阿娘都去送哥哥去看病了,小五哥哥你能不能教我叠纸飞机?” “我得去看看你哥哥,等回来再教你好不好?”小五说道。 “不嘛,我现在就要学,你先教我。”丫丫央求道。 小五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你去找纸来,我教你。” 丫丫高兴坏了,起身跑到赵大海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一沓信出来,递给小五道:“小五哥哥给。” “这是你哥收到的情书你也敢拿,等他知道了肯定要打你屁股。”小五笑道。 小五说着看向手中的信,但是很快,他的脸就拉了下来,因为这些信并不是赵大海的那些女朋友写的,写信的人是江绒。 小五以为是赵大海截了自己的信,但是他看到收信人的署名是赵大海,心下疑惑,就打开信件读了起来。 信封有些旧,看样子应该是江绒大学之后才写给赵大海的,信上所说的事情他也都大多知道,但是江绒和赵大海提起了要去邻国找江生的事情,这件事情江绒从未跟他提起过。 江绒甚至是写了在上海发现了一个人跟江生长得一模一样,也就是江生的弟弟陈良。 陈良告诉江绒,江生还没死,但是无论江绒怎么问都问不出江生的进一步消息,江绒打算回来之后找秦长卿调查陈良和江生参军后的下落,这些事情小五都不知道。 小五不明白为什么江绒即便是跟赵大海讲这些事情也不跟自己讲,他心里难受,看着手里的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很新,寄信的日期和江绒前几天寄回的信日期相同,小五打开信后,信上的内容很简短。 小五突然来上海找我,你怎么不提前打电话给我? 我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还有,我怀孕了。 第110章 人生如戏 小五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张秀梅睡眼朦胧地坐在病床边,门外的欧阳妮见小五醒来立马去把值班的护士叫来。 女护士问小五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小五摇了摇头,说道:“有点头晕,喘不过气儿。” 小五想起昨天傍晚看完信后,心中一紧,感觉头脑一阵天旋地转,呼吸困难,他让丫丫去叫村医余拔牙过来,自己则把信塞到了口袋里,随即就不省人事。 小五摸了摸口袋,见信还在,就放下心来,这信若是被别人看到定然会在三里屯传开,这样一来,不仅江绒的名节不保,张秀梅也将会抬不起头。 这个家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再经不起丝毫的波澜。 医生说小五是因为血压过高和情绪波动较大引起的轻度中风,让他注意休息,生活要有规律。 张秀梅松了口气,生怕是自己的病传染给了小五,她问小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小五也不说。 小五白天的时候没去长渠码头上班,中午时欧阳妮去送饭见小五不在,问马三才才知道小五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于是她就跑到三里屯儿,打听之下才知道小五住了院。 欧阳妮守在病房外面时不时地看向病床上的小五,她和张秀梅坐在一起气氛尴尬,只好一直站在病房外面。 小五检查了一遍身体后觉得没事了就签字离院,那时赵大海已经割完阑尾,被赵富贵和沈阿娘带回家休养。 欧阳妮随着张秀梅送小五到三里屯儿就回家了,小五本想骑车送欧阳妮,可欧阳妮坚持自己回去,加上他自身力乏,也就没坚持。 小五去赵大海家看望了赵大海,那时赵大海躺在床上,一脸苍白,小五问他有没有事。 赵大海摇了摇头说道:“打了麻药,现在药劲儿过了开刀的地方很疼。” “得劲儿不?”小五笑问道。 “贼得劲儿。”赵大海笑回道。 气氛很快安静下来下来,过了一会儿,赵大海说道:“我听丫丫说你昨天突然晕倒被送去医院了。” 小五嗯了一声,说道:“巧了,这就叫有难同当。” “巧了。”赵大海也嗯了一声,脸色有些苍白。 小五见赵大海神情疲倦,没再逗留,叮嘱他注意休息,然后就出了大门。 当天晚上,小五坐在屋里,神情呆滞地看向煤油灯的火苗,他将口袋里的信烧了,按耐住拿着信去质问江绒的冲动。 生活本就不易,他不想再闹出什么风浪。 第二天醒来之后,小五安安静静地起床洗漱,那时张秀梅已经在做饭,张秀梅说道:“怎么起得这么早,人家大夫都说了你要注意休息,这几天就别上班了。” 小五说道:“我身体没问题的娘,别人干一天我干半天就是了,下午我早早放班就回来。” 张秀梅拗不过小五,让小五多添一件衣服再去上班,晚上她杀鸡熬汤,刚好也送给赵大海一份儿补补。 小五本想说家里的鸡还能下蛋,但是想到赵大海也才刚动了手术,也就没多说什么,他也不想逆了张秀梅的心意。 下午三点钟没到小五就回了家,因为春耕要忙,张秀梅还在地里劳作,小五扛着锄头到了地里跟张秀梅干了半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一起回的家。 张秀梅说道:“小五啊,昨天那闺女长得还挺俊,叫欧阳妮是吧?” “嗯,马三才的妹妹,随母姓。”小五应道。 张秀梅说道:“我看她那眼神啊肯定是看上你了,你既然和江绒处对象,那可别耽误人家,有些话得当面说清楚才行,不然麻烦还在后头。” “知道的娘,妮子人很好,我就把她当妹妹看,我有个分寸。”小五说道。 回了家后,张秀梅捉了一只个头肥膘的母鸡,烧了开水,让小五杀了泡在热水里拔毛洗净。 老母鸡整整炖了一个多小时,那时天色已经晚了,张秀梅盛了半只,舀足了鸡汤,让小五给送过去。 在赵大海的房间里,赵大海喝着鸡汤,丫丫则坐在一旁啃鸡肉。 “丫丫,那鸡汤是给你哥喝的,你少贪嘴。”隔壁房传来沈阿娘的声音。 丫丫答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海碗里的鸡腿,赵大海讲鸡腿撕下来给丫丫,埋头喝汤,似乎是某种秘密在自己亲密无间的朋友面前正被窥视,不敢抬头。 赵大海说道:“丫丫,吃完了就赶紧回自己屋去。” 丫丫说道:“我要小五哥哥教我叠纸飞机,上回拿了纸他还没教我呢。” “谁给你的胆子乱翻我的东西?”赵大海突然大声呵斥起来,吓得丫丫一哆嗦,张口就哭出了声。 “哭哭哭,滚出去哭!”赵大海说道。 沈阿娘听到动静,将丫丫从赵大海的房间领了出去,小五一直坐在旁边不言语,赵大海叫了一声小五的名字:“小五……” 小五说道:“你赶紧吃,把汤喝完,我还得把碗端回去。” 赵大海嗯了一声,喝完鸡汤后,小五端起碗就离开了。 赵大海看着小五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酸涩,他犹豫了良久,忍着疼走出家门,那时月光通明,三里屯依然安静如常。 只是这里少了一些人,多了一些悲伤。 张秀梅说小五把碗端回来后就出去了,赵大海犹豫了一下,向三里屯的北坡走去。 那时小五坐在北坡上,他手里夹着一根烟,跟前是一堆烟蒂。 “小五,你怎么学会抽烟了。”赵大海问道。 小五没回头,说道:“老早就会了,只是江绒讨厌烟味,我娘有肺病也不能闻烟才没抽。” “我也来根儿。”赵大海说道。 小五说道:“你才刚出院,抽什么烟。” “你不也才刚出院。”赵大海说道。 小五看了赵大海一眼,把烟盒和火柴递给赵大海,赵大海点了烟,坐在小五旁边,抽了半根儿,他开口说道:“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小五说道。 赵大海说道:“信你肯定都看了,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和江绒谈对象,他根本配不上你。” 小五说道:“我是个孤儿,要是没张秀梅养我供我上学现在早就坟头长草了,没有谁配不配得上谁。” 赵大海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江绒的人品有问题,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江生的书是她偷偷撕的,班上的班费也是她偷的。” “这些我都知道,那时候毕竟还小,我们不也一起去偷过瓜吗。”小五说道。 “这不一样,我们那是嘴馋,江绒她的内心太阴暗,她有严重的恋兄心理,为此她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情,她一直都喜欢江生你看不出来吗?” 小五陷入沉默,他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道:“江生毕竟是她的亲哥哥,而且人都死了,她在外面受了委屈自然会回来。” “你以为她现在怀孕了是个意外?她找了个日本鬼子你知不知道?”赵大海质问。 “我都知道了,你别说了。”小五说道。 赵大海苦笑了一声,说道:“那你知不知道,她也和我上过床,就在你和她公开关系没几天后,她在一天晚上找上了我,那时她已经不是处女,可你却跟我说你根本没碰她!她是个烂人,你被耍了!” 小五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他猛地掐住赵大海的脖子,狠狠地说道:“老子叫你别说了!” “你早就该跟你说的,可是我怕你难受,我劝过江绒,可她不听,你要是心里难受就打死我吧。”赵大海说道。 小五松开赵大海,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他忽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牛爱花,你怎么这么早就把你宝贝儿子丢了啊!” 第111章 北平一九五六 五十年代的人们结婚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很多人在结婚前都不知道未来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长得什么样,虽然封建旧俗害人,但是媒人在说媒时也讲究个门当户对,能把一对少年男女撮合在一起,起码长相和成分不会相差太多。 那时的自由恋爱才提出几年,一般也都是学生才会自由恋爱,或者是胆子肥的混混看上哪家漂亮姑娘,千方百计弄到手。 结婚的仪式自当是大操大办,最隆重的莫过于八抬大轿娶过门。 那时的八抬大轿,就是放在六十年后也没几个人能办得起。 但多数人成婚需要的东西都很简单,一床绣花的喜被,或是一个像样的脸盆就行。 好一点的嫁妆就是一头能耕地的牛,省得两人结婚后干活没有牛,劳累了身体。 那时候成婚容易离婚难,一方面女方社会地位不高,离了婚必定要遭人闲话,又讲究个守贞立牌坊,就算男人做了出格的事情自己也得忍着。 二是那时有了矛盾就是吵架回娘家,要么就是邻里调节,老百姓没听过什么民政局,也不知道离婚还要证书的。 老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一起睡在同一个炕上,同一个被窝,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分不得。 分了,那就是造孽。 那天晚上,是赵大海第一次看到小五哭得这么伤心。 从小到大,小五一直是三里屯的小霸王,就算是到了浅塘镇上学也没人敢招惹他,他看过小五哭,要么是被江绒欺负哭的,要么就是被牛爱花打哭的。 赵大海清楚得记得当初牛爱花和马爱国死后,小五伤心欲绝的神情,哭得眼睛红肿。 可对比现在来说,长大后的小五凡是都自己扛着,他的坚强是那个时代的每一个男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的,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表达自己内心的苦楚和无能为力。 他看到了小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他从未看过一个成了年的男人会哭得那么彻底,他喊着牛爱花的名字,像极了一个需要母亲保护的小男孩。 后来他们就在草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小五一言不发地离开。 天亮之后,小五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到了北平香山附近的琼华寺,求见海灯大师。 那时的海灯大师五十几岁,俗名叫范无病,早年在战争时期也是个风云人物,他师从巴蜀真人,侍奉过近代佛门第一人虚云老和尚,一身功夫高绝,以二指禅的功夫独步天下。 小僧尼将小五领进海灯的禅房,小五怎么也想不到,那时在十人擂台上,他堪堪招架住九个人的轮番攻击,却唯独挡不住这个瘦小的和尚一掌。 小五怀着虔诚之心,跪在海灯的面前,说道:“弟子小五,拜见大师,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海灯说道:“起来吧小五,年轻人心高气盛倒是没什么大错,只是本事大的人容易招惹大是非,看你如今面色平和,身上倒也没了煞气。” “弟子不知,当日大师为何要参加那场擂台赛并出手相救。”小五问道。 海灯说道:“当日秦长卿的手下找到我,让我去打擂,还是十个人对付一个人,我心中好奇,倒也起了一丝好斗之心,可毕竟年事已高,就打算让我首徒代战,可谁知听说你是吴青云的弟子,秦长卿能想到找我,定然是要搓败你,我去了之后才知道他要致你于死地,我只好见识见识吴青云的高徒。” “大师和我师傅是旧时?”小五问道。 海灯说道:“算是旧时,也是恩人,论起辈分,吴青云与家师是同辈之人,当年他可是号称铁口直断,一卦千金,就算是袁世凯都请不动的一尊老神仙,我看不过他的徒弟被人谋害,出手相救也是举手之劳,秦长卿奈何不得我。” 之后小五和海灯就聊了起来,小五毕竟二十岁,有些路没走过,有些事还没经过,更是有些道理还不懂得,他和海灯大师的谈话间倒也明悟了不少。 临行前,小五说道:“弟子还有个不情之请。” 海灯说道:“但说无妨。” 小五说道:“我听说前年我们国家通过了国际奥委会的投票,我想参加奥运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参加。” 那个年代凡事都要有个入门的师傅,小五籍籍无名,也没人担保,不是能打就能参加奥运会,进中华体育局的。 以海灯的身份,借用他弟子的名义自然是可以先进体育局的选拔。 那时的信息通讯并不发达,海灯也鲜有听过奥运会这些词汇,他答应了小五帮他问问。 小五回到家的两天后,海灯大师便派琼华寺的小僧尼通知了小五,中华体育局可以让他进去试试,但是现在奥运会却多数不能参加了。 一九五四年国际奥委会承认了中国参加奥运会的资格,但是两年来因为某些原因中国并无代表团参加奥运会。 不过海灯还是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小五,让小五交给体育局的负责人,算是一块敲门砖。 小五去北平的体育局报名时,负责人看到署名是海灯时也吓了一跳,便安排小五去体检,这么一查发现小五的身体构造和正常人不一样,他有四个肾脏,按照规定来说,内脏不全和异常都是不能进体育局的,负责人并不认识小五,也就没同意小五进体育局。 后来没几天体育局的人就派人到三里屯找到小五,他们的上层领导中曾经听过北平城突然出现过一个功夫了得的少年,调查之下才知道那少年就是前些天来体育局报名的人,说同意让小五进入体育局进行训练,毕竟除了奥运会还有其它的赛事可以参加。 小五倒是没了兴趣,婉拒了体育局的邀请。 再后来,小五没再想着成名的事,开始朝五晚九的码头工作,他需要不停地干活以忘却一些心理难以磨灭的东西。 他很想问问江绒在上海过得好不好,她一个人独身在外,又怀了孩子,她是什么打算。 如果江绒将孩子生了下来,张秀梅是绝对不会让江绒进这个家门的。 张秀梅当年也是怀了孕时被家人扫地出门,但是如今的性质不同,因为张秀梅恨透了小鬼子,是小鬼子间接害死了江正阳,张秀梅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嫁给一个鬼子的。 就这样,小五早出晚归,一直持续了半年多,眼看着已经是深秋,北平城随着三大改造的完成日渐富饶,也同样变得更加萧条。 这年的暑假江绒回来了,谁也不知道,小五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 听赵大海讲,江绒回三里屯的时候,小五还在上班,江绒回来除了送钱给张秀梅,其它谁也没见,赵大海也同样没见到,是沈阿娘告诉他的。 所以江绒匆匆从上海赶回来,一天没住就消失了,江绒穿的衣服一眼就看出来和三里屯的村民们穿的衣服有天差地别的区别,村民们都说认不得江绒了,说江绒简直就是个天上的仙女,是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天鹅。 赵大海又到秦三爷的堂口,找熟悉的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江绒回到北平后住在了秦三爷的堂口三天,三天后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是秦三爷亲自送走的。 很多人都知道秦三爷差点弄死了小五,而小五和江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家人本该老死不相往来,可江绒却秘会秦三爷。 这样一来,小五和江绒就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赵大海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五,江绒都这样对你了,你还养着她娘干什么,那个妮子不是对你挺好的吗,家里还有个四合院,不如你搬走算了,也给江绒一个教训。” “你胡说什么,我娘养我那么长时间,江绒怎么做是她的是,又不是江绒养的我,沈阿娘也不是亲娘你能说弃就弃了?”小五有些恼怒地责怪赵大海。 “行行行,当我没说,我多嘴。”赵大海被小五骂得面红耳赤。 第112章 那一夜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大海,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娘前半生过得太辛苦,两个儿子都没了,我不想她年纪大了还遭罪,她身体太差经不起折腾了,江绒的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讲,就算是沈阿娘和你女朋友你也不能告诉,答应我行么?” 赵大海听着小五的话,点了点头。 之后小五和赵大海又聊到深更半夜,有时他们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辰一言不。 那晚的夜空比潭水都要宁静,宁静到多年后逃到广州的赵大海都不能忘却,不能忘却多年前还有一个叫小五的朋友,从小和他玩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却在他面前脆弱得像头小羊。 那时赵大海想,一个再坚强的人,也终究有精神崩溃的时候,他很想帮小五,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没有在夜深人静时哭过的人,何以谈人生。 那些天小五的心情一直郁郁寡欢,失去了江绒,小五甚至不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赚很多钱,治好张秀梅的病,给江绒幸福快乐的生活,如今随着江绒的背叛,他突然像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小五受到江生的影响,多年来向来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每天都会打理自己的头,刮胡须,闻闻自己衣服上有没有异味,可那些天他胡子拉碴的,黑眼圈很严重,看起来像是几天几夜都没睡好。 一天放班之后,马三才将码头的全体员工都留了下来,准备晚上一起聚会喝酒。 那时每个镇上的小酒楼不多,马三才定了三桌,大伙挤在一起凑合坐坐,觥筹交错间,小五几乎和每个人都挨个喝了一遍。 酒过三巡之后已经入夜,工人们一个个都回了家,只剩下三五个人。 小五因为是外镇的人,喝酒到了晚上不好回去,他酒量虽好,但是大家喝酒时都拿他逗趣,小五又心事忡忡,别人一句话就激得他满杯灌。 待众人走后,马三才结了酒菜钱,接着将半醉半醒的小五扶到家里去。 马三才看出小五最近的神情失落,趁着酒劲儿也就多问了些问题,当他得知江绒的事情后,将哭得委屈的小五带回家。 那时的欧阳妮看到小五形容邋遢,心中不忍,就要去煮醒酒粥,马三才说道:“妮子啊,去把我房里的酒拿来。” 欧阳妮说道:“他都喝那么多了,你还让他喝。” 马三才看着醉意浓浓的小五问道:“小五,你还能不能喝?” 小五点头说道:“能喝。” 于是马三才和小五又喝了几杯醇酒,马三才喝得也是醉眼朦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听不清说些什么,马三才突然问道:“小五啊,你看妮子这么心疼你,你就对她没一点感觉吗?” 小五说道:“我不知道,妮子妹子是个好姑娘。” “那你喜不喜欢?”马三才问。 “喜欢。”小五回。 马三才起了身,让小五坐在桌上别动,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里,他拿出一包药,回到桌上时小五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马三才将药粉倒在小五的酒杯里,欧阳妮看到这一幕,脸色微变,问道:“哥,你要干什么?” 马三才说道:“没什么,哥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赶紧回屋去。” 欧阳妮意识到了什么,被马三才推到屋里,马三才叫醒了小五继续喝酒,小五端起酒杯就是一饮而尽,小五喝完这杯酒后睡眼朦胧地还要倒酒,被马三才拦住,马三才说道:“今天就喝到这里吧,该休息了。” “我一身酒味就不睡妮子房间了,今晚跟你睡一块。”小五说道。 马三才说道:“我的床小睡不下你。” 小五说道:“挤挤就行了。” 马三才说道:“我不喜旁边躺着人。” “那我睡地上。”小五说道。 马三才说:“睡地上也不行,你身上有酒味先去洗个澡。” 马三才将小五推到洗澡房,小五半睡半醒地脱了衣服,拔了洗澡房上的水塞,晒了一天的温水浇在头顶也没能将他浇醒。 马三才在外面听着洗澡房里没了动静,进去一看才现小五光溜溜地蹲在地上哭,躺下的流水砸在他头顶。 “小五,你咋了这是?”马三才扶起小五,给他擦了擦身子,裹着件衣裳扶回欧阳妮的房间。 欧阳妮一直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声,根本不敢看半裸的小五,待小五睡着后,马三才给了欧阳妮一个眼神也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五只觉得全身热,下面痒,人到了夜晚胆子就变得比较大,他闻着身边欧阳妮身上的香气,被子顶得老高,终于忍不住扑到她的身上。 小五累极了躺在欧阳妮身边,欧阳妮枕在小五的臂膀上,羞涩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睡到天亮。 第二天小五醒的时候看见怀里躺着的欧阳妮,先是了一会儿愣,然后小声叫了一句:“妮子。” 妮子的手放在不该放的部位,小五轻轻挪动身子,他悄悄掀开被子,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朦朦胧胧记得前一天晚上生的事情,他以为是梦遗,心里有些慌了。 小五轻轻地抬起欧阳妮的头,放在枕头上,悄然起身,小心翼翼地穿衣服。 那时欧阳妮已经醒了,她半眯着眼小五光着屁股背对着她。 小五面子薄,欧阳妮也没开口说什么,小五出门前还挠了挠头,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欧阳妮,亲了一下欧阳妮的脸,接着才走出门。 欧阳妮听着轻微的关门声,她睁开眼睛,美滋滋地一笑,她知道,从今以后,小五就是她的男人了。 那时天色才蒙蒙亮,两个小时后欧阳妮起来做饭,饭快做好的时候她朝着北屋喊道:“哥,起床吃饭了。” 马三才穿好了衣服从屋里出来,他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说自己昨天晚上什么都忘了,但是吃饭的时候却一直盯着欧阳妮看。 欧阳妮被看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脸色通红,闪躲着马三才。 马三才嘿嘿笑着说道:“我说妮子,从小咱爹娘死得早,我这又当爹又当哥的,你啥事情我不能知道啊,说说呗?” “说什么?”欧阳妮佯装不知。 “你别又让我白忙乎一趟,哥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要是吃了那种春药他都还没能克制住,我看咱不要他也罢,整个就是柳下惠,中看不中用啊。”马三才说着就叹了口气。“以后别让他来咱家了。” “别。”欧阳妮说道。“昨晚他………就是有点快。” “有点快?多快?” “就是很快,我听春姐说男人的时间长了才好,不知是不是喝太多酒的原因。” 马三才说道:“看来小五还真是个雏儿啊,男人第一次都这样。” 马三才见欧阳妮害臊也就不再多问,中午的时候,欧阳妮并未去送饭。 小五在和马三才吃饭的时候一直向食堂外张望,他不敢确定昨天晚上自己到底有没有和欧阳妮生什么,也不敢在马三才面前问什么。 那天正好是月底工资,小五领了工资后悄悄地跑到旁边的金银坊买了一只雕花银镯子,那时的银器和银制品很值钱,就算小五比一般人能干活也要花费大半个月的工资。 小五让店员用金丝边的红绸缎包好,装在樟木盒子里,到了放班的时候递给马三才说道:“三哥,你买了个礼物送给妮子,你帮我送给她吧。” “你自己不会去送啊?”马三才问道。 “我这不急着回家嘛,我娘该担心我了。”小五说道。 马三才接过礼盒,问道:“无缘无故的送什么礼物哪?” 小五说道:“这不妮子天天带点心给我吃,我回个礼也不算什么,那个,马三哥我就先回去了啊。” 小五说着就骑着车朝长渠镇外走,马三才也没戳破,笑了笑,带着礼物也回了家。 //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13章 张秀梅之死 欧阳妮收到小五的银镯子后高兴坏了,一旁的马三才说道:“还算小五有良心,这镯子可不便宜哩,以后你就戴着吧。” 欧阳妮扭捏着说道:“我不戴,他送给我的。” “哟,你还留着吃哪。” “关你什么事。” “真是有了媳妇儿就忘了娘。” 之后的半个月,欧阳妮都不好意思再去找小五,她心里思念得紧,在村头的商店打电话给码头,要马三才把他做的点心带给小五吃。 马三才说自己忙,让欧阳妮自己过去,欧阳妮气得直跺脚,拎着点心到码头,趁小五正干活的时候把点心放到小五的衣柜里就走了,她走的时候还小心张望着小五一眼,心里喜滋滋的。 晚上放班时小五看见自己的衣柜里放着点心,猜到了是欧阳妮送来的,这一连半个月欧阳妮都没再来找他,让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放班的时候小五主动找马三才喝酒,马三才也没多想,两人就去了附近的小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 喝得半醉半醒间,小五起身说天色晚了要回家,马三才拉住小五,直接说道:“妮子还在家等你呢,天这么晚了,明天放你一天班。” 小五也不推辞,就和马三才勾肩搭背地回了家。、 晚上的时候小五又躺在了欧阳妮的床上,他醉意朦胧地分不清床上的到底是江绒还是欧阳妮,相拥着,亲热着,直到第二天口干舌燥地醒过来。 那时欧阳妮已经醒了,她一脸痴迷地望着小五,小五像个羞涩的少年,两人眉目传情间又来了一次,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小五说道:“我得去上班了。” 欧阳妮拉住小五的手说道:“我哥不是说今天放你一天班吗,不用去上班。” “那我得回家,一夜没回去我娘该担心我了。”小五说道。 小五说着就掀开被子穿衣服,欧阳妮起身,从背后抱住小五,她的脸贴在小五的背上,说道:“不准你走。” 小五听到欧阳妮有几分委屈,说道:“好,那我不走了,你先让我把裤子穿上好吧。” 小五老脸通红,坐在床边把亵裤穿好,又躺在了床上和欧阳妮卿卿我我起来。 那时小五不知道是那种鱼水之欢让他流连在欧阳妮的床上,还是他找到了某种久违的归宿感,可他忘不掉江绒,忘不掉那个从小就和他青梅竹马的女孩,他感到有些迷失。 直到两个月后,北平城下起了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雪。 那时小五正在码头干活,小雪窸窣,旁人穿着冬袄他依旧穿着汗衫马褂。 张秀梅给他打的一件毛衣他生怕弄脏了也就没穿,欧阳妮的针线活不好,跟隔壁的巧姐儿学织手套,花了七八天时间也倒是织出一堆像样的手套,非要让小五戴着,省得手上磨出老茧。 晚上下大了雪,路上的积雪已经过了脚髁,小五签了字就急忙着要往家里赶。 欧阳妮正巧着送伞过来,给马三才一人一把,她当然是希望小五跟自己回四合院里,小五心里也踌躇,一方面想跟欧阳妮回去,晚上也好亲热,自从上回之后他都好久没机会找欧阳妮了,心痒难耐,可雪下得这么大,今早出门前他还答应张秀梅早点回去的,家里的菜已经没了。 如今的张秀梅在家闲着没事,又开始拾起前些年的手艺,编制斗篷,斗篷遮阳挡雨,这下雪的天戴着一顶斗篷出去也是刚好。 小五拗不过欧阳妮,最后答应欧阳妮吃完饭再回家。 三人就在附近的小菜馆吃着热汤饭,欧阳妮不想小五那么早回去,小五又送他们到了四合院。 马三才自己进了北屋,小五则和欧阳妮进了东屋,自然是行鱼水之欢,解久别之苦。 那时欧阳妮隐约地说自己好久没落红,小五压根不知道什么意思,也没深问,不过欧阳妮闻到腥味就有些反胃干呕。 两人办好了事,小五还是不愿意留下来,说什么非要回去。 眼下天色已晚,车子又没法骑,马三才提着手电,送小五半程,小五见路上的雪已经过了小腿,估摸着张秀梅已经上炕睡觉。 可离三里屯儿还有二三里路的时候,小五看见大雪纷飞的路上正有个黑影在挪动。 小五被吓了一跳,临近了才现挪动的黑影正是张秀梅。 “娘,下这么大的雪你怎么在这?”小五惊呼。 张秀梅的头上戴着一顶斗篷,手里还拿着一顶,她见小五久久没回,又下这么大的雪,可是雪地太难走,本来抬腿就费力,张秀梅又有肺病,呼吸不通畅,踩到石头上一不小心就会滑到,爬不起来。 小五背着已经被冻得迷糊的张秀梅跑回家,把张秀梅放到炕上,又跑到外面添火热炕,接着才去找余拔牙。 余拔牙说张秀梅肺里进了冷气,着了凉,有些烧,给她打了一针退烧药,小五心里自责,守在床边。 张秀梅半夜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无力,她口干舌燥想要喝水,见小五趴在旁边睡着了,不忍心叫醒小五,就自己爬起来想要去倒点水喝,脚下不稳,一不小心从床上栽了下来。 小五听到动静,见张秀梅躺在地上,脑袋也不知道磕在了哪里,汩汩流血,张秀梅说道:“我没事。” “娘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你要干什么跟我讲一声就行,这不净添乱吗?”小五说道。 “我……”张秀梅本来是不想添乱的,结果却成了添乱,她浑身没力气,实在使不上劲儿。 那一刻的张秀梅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老了,而且早年过度劳累,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败了下来。 小五背着张秀梅去了药房,把已经熟睡的余拔牙叫醒,余拔牙给张秀梅包扎了伤口,责怪了几句就回了休息室睡觉。 张秀梅睡着后,小五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晨大雪还没停,小五本想叫张秀梅起来吃早饭,开了门儿见张秀梅还没醒,没忍心叫醒,准备晚点再叫醒他。 那时小五无意间瞥见桌底下有一封信,就将信拾起来拆开,是江绒的来信,很简短,她告诉张秀梅,说今年不回家了。 小五万万没想的是,张秀梅会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没了命。 小五见张秀梅一直都没醒,那么多年以来,张秀梅从来都没睡过一次懒觉,可这一次她躺在床上一直没动静,快到中午的时候小五才现不对劲,她去叫张秀梅,现她已经呼吸微弱。 “余拔牙,余拔牙,快来救救我娘!” 寂静的三路屯儿响起了小五的大喊声,村民们打开门,看见没过膝盖高的雪路上,小五一路狂奔,没过一会儿小五又扛着余拔牙往自家跑。 可余拔牙看了张秀梅后,说她已经不行了,要他赶紧送到大医院,没准还能救一下。 眼见着张秀梅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那个年代的村庄卫生医疗条件很差,根本不可能配备氧气瓶,小五一边背着张秀梅狂奔向镇上,一边喊着张秀梅,让她醒醒。 等张秀梅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几乎没了心跳,又是吸氧气瓶又是心肺复苏,她勉强醒来后,就说要见江绒,让江绒快点回来。 打电话给江绒学校的是赵大海,赵大海说:“江绒,北平这边下大雪,你妈摔了一跤,快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眼,你最好快点回来。” 江绒挂了电话,心中惶然,什么都没收拾就跑向火车站买票回北平。 病床上的张秀梅怔怔地看着小五,她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 她是个过来人,受尽了他人的白眼,也受尽了从亲人身上体会到的世态炎凉。 无论是她的爹娘,还是她的哥哥张来宝,亦或者陈公博,江正阳,无不让她活得委屈。 所以一直以来,张秀梅都想要证明什么,证明某种让她自己也能骄傲地活在世上的依据。 她看得出小五上回从上海回来后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她偷偷写了封信给江绒,念叨小五的好,骂了一顿江绒,但是江绒一直没回信。 直到有一天晚上,张秀梅见小五放班没回家,就独自一人去了长渠的码头,打听之下,才从看码头的大爷那里知道,小五和马三才的妹妹有了瓜葛,夜不归宿也是去马三才家里的。 张秀梅一直都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张秀梅拉着小五坐在自己旁边,他看着孝顺的小五问道:“小五啊,娘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对不起江绒?” 小五听着张秀梅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江绒背叛他在先,他从未对不起江绒,他选择和欧阳妮在一起就是放过了江绒,他也依然把张秀梅当成自己的娘。 张秀梅点头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看得出来,江绒这丫头变了,变坏了,她配不上你。” 小五摇了摇头,说道:“江绒还是个好姑娘,她只是课业忙,她将来会是个像武则天那样的大人物。” 张秀梅喘着粗气,心情有些难平,她说道:“你放心吧小五,若是她负了你,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娘就算认你也不会认她,我这辈子所受的气全都是从自家人身上受的,就算是江生也比不得你半点的好,娘养了你是最骄傲的事情。” “娘你别说了,先休息吧。”小五哽咽,他怎么想不到,张秀梅躲过了肺痨这一病魔,却要死于一场意外。 医生告诉小五,张秀梅心肺急性衰竭,活不过今夜。 小五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时间没法接受,他辛辛苦苦赚了钱给张秀梅治病,对于这世上的亲人长辈,也就张秀梅一个人了,怎么昨天还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呢? 那天晚上赵大海陪着小五坐了一夜,他看到小五起先急得手足无措,后来憔悴如行尸走肉,一言不,面对人的生老病死,天灾福祸,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能做的,就只是陪在小五身边。 可张秀梅并没有像医生宣判的那样活不过今夜,她一直睁着眼睛,强忍着不曾睡去,她让医生给她打针,让她再撑一阵子,小五看着张秀梅痛苦的样子,他说道:“娘,您要是撑不住了,就安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江绒的。” 张秀梅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江生回来了,领着他弟弟陈良一起回来了。” 张秀梅开始胡言乱语,她不让自己睡着,一直念叨着这些年心中难以搁浅的事情。 张秀梅说道:“小五你过来,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江绒的秘密。” 小五侧耳倾听,听完张秀梅的话,小五皱起了眉头。 直到第三天早晨,江绒从火车东站下车,急急忙忙地赶到了浅塘镇的医院。 她哭着喊张秀梅,张秀梅却冷漠地看着江绒,她说道:“好你个江绒,还知道我是你妈!” 江绒不明白张秀梅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张秀梅继续说道:“见你最后一眼我也没多少话要交代,当初我真该让小五去上学,免得你一出去就野了心,认不得自己姓谁名谁了。我告诉你江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都干了啥,你既然当初当着我的面儿跟小五成了相好,那就是他的未婚妻,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先辜负男人的,我心疼你受的罪,却也更心疼小五,若是你将来跟别人结了婚,我死不瞑目!” 张秀梅说着就瞪大了眼睛。 “妈,我会跟小五结婚的。”江绒说道。 小五也说道:“娘,我们将来会生个大胖小子,我会让他记住你的名字,您可以安心了。” 张秀梅气息微弱,她看着江绒狠狠地说道:“若是你负了小五跟了别人,我诅咒你尝遍世间痛苦,生男为奴,生女为娼,克夫克子,不得好死。” // 天才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114章 小五的婚礼 张秀梅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怔怔地盯着江绒,让江绒心中惊恐。她的诅咒犹如一鼎洪钟的震响盘旋在江绒的脑海。这些年来,江绒一直是张秀梅的骄傲,因为江绒不仅是她和江正阳唯一的孩子,还是她的某种寄托。从江绒还没出生起,张秀梅就骄傲于肚子里怀的是龙种,因为张光棍捉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金... 顷刻间,几缕浊气就如同蝌蚪找到妈妈一般,迅速的涌进了尸体中。 因此,王莽在等待着黑熊妖王做回答时,也悄然施展了信息探测。 在心中默默的吐槽了几句后,王莽再度将目光看向了匍匐再地的随从。 至此,这场打着剧组成员自发组织的棋号,实则是宋菲菲为接近秦振宇,同时也想暗中确定纪帆月的身份,而私下掏腰包举力的茶点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收场了。 江辰仔细想想觉得不可能,因为刀疤王是一个非常忠心的人,他不可能会和陆雨鸣去抢什么悬赏奖金。 由于事出紧急,秦异人出逃时并未与妻子在同一处,所以并没有同乘一车。 两人你来我往,看得周杰和范宁都呆在当场,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最后还是徐喆的进门声,打断了两人的“长吻”。 二皇子宫变失败,大皇子趁机囚禁了老国主跟二皇子,世人便以为,造反的是大皇子。 黄天豹此时已经来到了圈内,不过他并不是来找人问boss打法的,因为他知道其他团队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告诉自己。 当视线再一次从宋菲菲脸上移落在江彩虹脸上时,纪帆月淡淡说道。 甚至于大丫还主动给李毅和勇子拿了碗,准备给他们倒水喝,但却被李毅制止了。 即便是如此,还是经常能听到蹭到底盘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有点胆战心惊。 有的跟着父母,有的没有父母,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是一脸的茫然。 姝歆觉得警方已经几次摸排走访,也对山庄和周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若那几个孩子真是在山庄出的事,那么定然是非常之事。 姝歆三两下就将周围的扔到火堆里,而莲娜却弄了一点,但她心里还是比较认可的。 而顾璃却不知道,此时外界因为她几乎要闹疯了,她之所以一直没有被发现,就是因为,在她们家的西厢房之中,住进了一个邋遢的老头儿。 身外化身让悟空变成了两个,一气化三清又让悟空变成了六个,再加上三头六臂……这奢华的配置,连天庭二十八星宿和雷部三十六天将都不曾体验过。 对方就是想要激怒她,让她发疯,让她亲口承认自己买凶投毒的事情。只是顾源一时拉着沈柔,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才没有让沈柔彻底疯狂。 唐君自然也察觉到了杰克的不满,眼神微微一眯,心中有了主意。 段郎仔细看,不敢相信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两个孪生姐妹!根本看不出两人的差别在哪里。 然后向段郎鞠躬:“先生,您请等一会,我们马上就回来!”完了之后,就转身,迈着碎步走了。 但是回到家之后,王道同却又觉得自己的父母太过于窝囊,不停的朝着父母身上发火。 即便聚灵大阵开启时的异象再如何惊天动地,但对于此时身处仙云山的这些人来说,却再也无法惊起他们心头的波澜。 第115章 世事无常 因为马三才是长渠码头的管事,婚后的小五每天和马三才一同上班,可以晚出早归,日子过得闲适,也没人管。欧阳妮舍不得小五多劳作,让马三才少给他活干,巴不得小五整天和她黏在一起。马三才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地照顾欧阳妮,一直也都有谈着的女友,敢在小五之前结了婚。于是两家人就同住屋檐下,以前四... 太后一开始属意端敏,是因为端敏间接害死了池越公主,所以顺手坑她一把。但李殊慈说了这话,她似乎也反应过来君上将这件事交给她的用意,一时间竟然沉默下来。惠妃诧异的看着李殊慈,作壁上观。 这话太熟悉,离开玉门关去红白山的时候,卓明风曾经递给我水壶,也是让我喝一口,当时,我被呛到,记得卓明风笑的意气风发,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这什么这,这就说定了。”武俊熙不由分说就抢过萧寒的话头,飞身上前来就抓住我的衣襟,把我从萧寒身后拖了出来。 梳洗停当,我随着师父一路来到会场。师父走在前面那是俊美,我在后面也是俊俏,到了会场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直接就被众人请上了贵宾席。 记得我前两次找俩人帮忙,都是打架干仗的事情,有时候还会出血,所以眼镜儿不得不正经对待。 “真灵神拳,十倍战力……”颐亲王,还有那三尊弘农殿的元老,立刻脸色大变,叫喊起来。 四个男生也没敢多喝酒,毕竟明天早上还有着考试,而现在都五六点钟了,回去郝建还得给疯子和胖子做微雕。 “可是事先我并不知道这些,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黄飞辩解道。 “行了,姑奶奶就别生气了,我还有正事要说呢。”黄飞把话题扯开了。 如今,她只要找到和封柒夜单聊的机会,她就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扭转现在的局面。暗想着,王太后的余光也不禁看着身后被抬进来的几个王子。 “明天一大早开新闻发布会,一来隆重向大家介绍她的工作室成立,二来,为昨晚的事情做出最合理的解释。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于佑嘉询问顾恋的意见。 深吸了一口气,凌景的事情,本就是他无法管的,他的事情,他本身也就无权去过问吧。 宋依依撇撇嘴,没怎么理他,夏侯策看了一眼,凌厉的目光看向他,萧清城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片刻功夫,他回过神来,脸上慢慢地扬起一抹笑容,奇异地打量着她。 不由得向前多走了一步,却发现她已经进入了这个阵法所覆盖的范围。 膀大腰圆的她站在门口处,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冷月闻声慢慢起身,而一侧的曼瑶也走到烛龛前点燃了蜡烛。 “羽哥!”说话的是上次约他吃饭的杨艳,杨艳今天的打扮有些妖艳妩媚,一身性感略低的长裙,雪白的美腿,挺立高高的酥胸都如此的诱惑。 这却是亡魂元帅红氓,而在红氓身边,则是站着一个浑身包裹在一宽大风衣的男子,男子身上闪泛着淡淡的一丝青色光芒。 这话一出,众皆愕然,就连南宫白衣都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不由地脸色一红,羞恼之下想训斥,可又不知道如何去做,干脆闭上了嘴巴不言不语,更给人一种坐实了的感觉。 第116章 歪风 心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红!双反之火正熊熊,烧五气,努力学工农。透!锻炼须从劳动受,新八路,今日又从头。专!技术革新在眼前,学科学,战向地球宣!…… 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一穷二白面貌,要使它几年消失!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八大煌煌决议,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鼓足干劲,争赴上游须力!多快更兼好省,更增添,亿吨钢铁。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 赶上英国只需要十五年,农业纲要七年就可实现;一个大跃进连着一个大跃进,英雄气概可以覆地翻天。看吧,要把珠穆朗玛铲平!看吧,要把大戈壁变成良田!劳动人民历来就是创世主,在今天更表示了他的尊严。 党的关怀真堪赞,公社新立水肿站。? 站里收容三百名,人人脸肿非充胖。? 四肢无力气血亏,精神萎靡心情懒。? 医云此病不须愁,主药油糖加米饭。? 先以针刺注血液,大锅煮药大量灌。? 一时腹中响如雷,大便如水冲坝散。? 室内室外臭难闻,屋前屋后粪无间。? 元气久伤禁不起,多少夜眠不及旦。? 死者日出生者来,生死关头只一线。? 我心沉重太凄凉,前车之覆后车鉴。? 避针倾药安休息,领将营养细细啖。? 果然行之大有效,两月出院免此患。? 非敢独善私其身,兼济天下有人干。? 政府好心谁复疑,德政当歌岂容叹?? 但愿良医非庸医,好事毋作坏事办 第117章 饥荒 两年之后的一九六零年,工业荒废,农业倒退,因为大跃进的瞎指挥和浮夸风,之前十多年的建设毁于一旦。土法炼钢的钢材都是只记产量不计质量的钢胚,根本不能用,无数的工厂倒闭停工,工人失业,社会并没有像郭沫若的诗歌里说的那样,将一穷二白的面貌改善,祖国大地也不是遍地英雄,相反的粮食没人种,... 而随着我们的爱,孽境兽好像真的开始恢复她的记忆了,我都能感觉到了她脑海内不断呈现的记忆片段。 舰长谢绝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但是这帮匪徒不是一般人,我们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如果你们真想帮忙,不如留下来保护大家,我会交给你们两把步枪”。 韩宣他们去领了安全帽,上到四十几楼后换乘另一部电梯,一直来到最顶层,也就是第九十一层。 舰长回道:“送你们回去之后,我们可能就会离开了。因为我们是来旅行的,所以不会停留很久”。 林鸣伤感的捂住额头,死神世界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心理发育完全的人了? 老高头不敢把火气发到师父身上,辈分摆在这里的。他能气的只有我和师弟,然而我和同流又没太多关系,要是直接撒气到师弟身上,我和师父更不会做事不管。想来,还真是辛苦老高头了。 流星队长问道:“你们飞船靠什么起飞?为什么没有声音,也不会出现颠簸”。 若是没有见过大世面,若是没有混迹于众多超强者之中,在他的面前是不可能如此淡定的。 看着眼前自己召唤而来的宝物,石天也是非常的惊骇,这召唤术果然就是逆天之术,竟然连这般强大的组合神器都能够召唤而来。 临走时候胖丁还气鼓鼓地在老约翰脚上踩了一脚,这只肥猫相当记仇,去年年底在雪山牧场时候,它企图跟老约翰家的那只母猫干点羞羞事,可惜被老约翰阻止了,胖丁到现在还记恨着。 度微云开门进去,管家正准备早餐,见他回来,迎上来。“度先生回来了。”并帮度微云准备好鞋。 剧烈的痛苦拂过身躯每一个角落,怀有未知力量的子弹破坏着身体的神经脉络。 在一个地处于中央第十号温室,和中央第九号温室之间的冰原部落中。 用步枪,在百米开外一枪爆头,并且正中眉心,这样的枪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灵琼跟着那条光带往前走,四周空无一物,他们能听见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 刘宇浪心念发动天雷掌,手上出现一道霸道的天雷能量,刘宇浪便把这股能量打了出去形成一个大约5米大的雷掌,朝着那个不死族去。 好弱智、好幼稚的语言呀,很难想象眼前的师姐能够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知道了钱哥。”黄明虽说还是不满跑这么远,但他胜在听话,闻言也不多说了。 左近边沉思边道:“七天前我们音忍村的忍者侦察到密林中的异动,然后又经过我们的确认,对比过药师兜汇报过来的资料,认出其中有传说三忍之一的纲手,纲手的助手静音,还有雾隐村叛忍再不斩,以及再不斩的助手白。 用简单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昆仑学院是九州第一学府,且有个很牛逼的系——召唤系。 血光迅速在军阵中溅起,没头苍蝇般的溃兵先是整体一滞,随即,也怒吼着举起了各自手中的钢刀。 第118章 胡小猛的金条 这场因人为而引起的自然灾害犹如燎原之火,很快席卷全国,夺走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有些稍微粮食富余堪堪生存的的村子生怕外来人夺了口食,便组织起村里的巡逻队,生产队之间互不信任,先前宣传的民主共和思想很快被抛之脑后。那些被饥荒和瘟疫屠了城的幸存百姓慌不择路的逃荒,有的北上,有的南... “好家伙,竟然查到砖厂去了,这不瞎耽误工夫么。”陆鱼塘是哑然失笑。 赵天元抬头看向他们,瞳孔微微收缩。他握紧手中的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瞳孔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并未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结印化阵成功的楚江。 那些产业,对林山来说不算什么,可也是父母生前经营而成的心血。 推门而入,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让她回味无穷,百吃不厌的米饼。 吴谐激动的喊了出来,蹭的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病房里一片的安静。 杨天着急忙慌地将那位皇家学院长老随身携带的解毒丹喂给杨鼎吃下。 几座华丽巍峨的宫殿矗立在雪山之巅,在头顶月白色光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圣洁。 他乃太古大帝,手中修行之法颇多,脑海里的神通道经可以铺满整个竹屋。 “没关系,大胆把自己想到的假设说出来就是了。”陆鱼塘鼓励道。 第二天晚上。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王指天就背着木吉他早早来到了新时代广场。 “你别威胁医生,我不管,你今天要是不坐轮椅,我们就不出院了。”上心哪里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兀自掐断了他的念头。 她原本还希望梵羽能跟郑妍碰撞出什么火花来,怎么突然扯上了墨永恒? 话虽这么说,芸怜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不过这会儿估计锦枫不愿意见到自己吧,毕竟昨日把他戏弄得那么惨,算了过段时间也不迟。 对方如果是一个情绪反复思想难测的人类,提前告诉他有关未来的一些事,他绝对会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做出这样那样的一些调整或改变。 我向身旁使个眼色,只见白光一闪,秦朗手上的刀已堪堪夹在了那人脖子上。 穆栀本来是没有特别在意这个事的,可偏生他那天离开前特别说了一句,就不同了。 说这话时,眼神中也没有半点歉意,因为在她那极为单纯的意识里,心灵坦荡之人每一句话都应该是肺腑之言,不应该在意这个。 他听到我的话,马上一笑,过来要拉车门。借着这个机会,我启动车子,嗖一下开了出去。还好停车的时候,我车头朝外,不用掉头。 将菜摆到桌子上的时候,看见余越寒手背上的蝴蝶结,动作明显顿了顿。 若离知道他不肯说的话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不会说,但即便他不说她也能猜出了几分。 拆迁问题是全国都普遍存在的社会焦点话题,单纯的指责某方没什么实际意义,哪一方面都觉得自己委屈,但一旦闹出了事,媒体都会一边倒的护着拆迁户。 两人配合的不错,到现在也没有对方的人员能靠近他们这里,再加上他们队的其他人也没闲着,一时间,红方将蓝方压的抬不起头,双方的人头比的差距越来越大。 不过纪阳这次的确是有些过于担心了,鹏妖在前飞向,一路上倒是没有碰到轩辕世家的人。 第119章 灾年祸事 胡小猛是死在东单公园那条偏僻的小道上的,也就是当初马三才被抢劫的那条路。他和开车的师傅被盘踞在那里的流浪汉用暗绳缴了脖子。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许是流浪汉仇富,许是劫财不成杀人灭口。开车的师傅被砸死在路边,胡小猛则被扒了衣服吊死在树上,整张脸被打得面目全非。小... 那地板滚烫,和怡跪上去就只觉灼烫,她行此大礼,完全只是想引起但慕容飞鸣的注意。但结果对方好似没看到她跪着的,连“免礼”都没说就先问的她是来做什么的。 “可是如果这真是伪造的,我们为什么不连灵素指纹一起伪造?”薛龙反驳他。 魔刀在空中横斩而过,一道弧形如刀刃,长十余丈的凝结黑气越过元贲横斩至戮面前。 接下来的时间,他没有了任何顾虑,就要一面收服风市潜藏的妖魔,一面对西京四大家族进行探查,还要照顾张震南保护全的安全。 夜倾城就觉得自己的心口泛起一阵一阵的疼,疼得她胃开始泛疼,全身无力。 “你的意思是说,幽狼的人是创造了血怪的势力的?”波耶差点没直接跳起来。 “那就一起去用膳吧。”慕容飞鸣瞟了他一眼,他绝对能想到定然是这个男人自己送上门然后又暗示要留下要吃晚饭的意思,否则和雅没事怎么会留个男人在自己的殿里。 由于胜负已分,系统自动解除了脑控模式。苏珊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她的身体又回来了?然后。屏幕上果然写着九班获胜,还有空无一字的公共频道,一切,死寂的可怕,仿佛一场噩梦。 半个时辰后,宗阳正坐在殿顶发呆,慕天突然出现,说是下山买了好酒。 “这道是五行雷,成为仙尊之后拥有领悟五行之能,便是在这个时候得到天道传承开始的。”已经渡过劫雷的辰鼎解释道。 言语会骗人,但眼神不会。他记得她这样的目光,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在她与他再次相遇的走廊里。 想到这儿,林向晚不禁冷笑一声,不知道楚狄所说的不让会他们出事,到底能有几分可信,她扫了一眼车队,抱着叶楠低头坐进车里。 至此时,那风轻、叶墨消失所在位置终于产生巨变:金色的空间门扭曲了空间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并且从中传出两道庞大的气势。 孤枫、傲雪、金煞三人同归于尽,这一切众人不知,傲飞虎却是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来不及和二位老祖解释,召唤出血海红莲,十二瓣红色莲瓣,从外围将他包裹,形成一个荷花模样。 “首长,我们什么时候行动?”行动队队长苏雄明摩拳擦掌开口。 甚至就连当时一些极富盛名的炼丹师,也因为对于一些药材的渴望,而成为了各大势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象。而所有的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炼丹师为了得到炼丹的药材而已。 苏锦瑟知道,子轩从來不是那种说肉麻情话的那种人,当她听到他放下身价去求那些广场人配合这场求婚,她就知道了他的心意。 可惜孤枫一直无缘见识“拜剑碑”的风采,毕竟拜剑石是傲剑山庄的至宝,乃是禁地之一,只有对傲剑山庄有贡献,或者有一定地位之人才能有机会一睹拜剑石风采,从中领悟某些奥义。 第120章 世道 秦三爷眼神不善地从小五手里接过枪,他饶有趣味地将枪口在小五的脸上划了一圈,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出声的。秦三爷笑出了声,他拍了拍小五的肩膀说道:“这老头的命可以暂且饶了,但是喜儿在梨园里受了伤,就得有个管事的站出来担责,做错了事还不付出点代价,心里就不会产生敬畏之心,你... 念头飞转之间,玉藻前在将自己的想法说予在场一众大妖听了之后,原本有些热烈起来的气氛,亦是随之冷却了几分。 他说完,走到旁边的沙发边,舒舒服服的躺下,接着伸出两根手指。 玉无涯依言把灵魂印记留在里面,铃铛发出柔和的光芒。玉无涯把那一只领带挂在腰间,平常无论怎么晃动它都不会响,只有在注入灵魂之力在摇动之后才会有响声,是一个很奇特的道具,玉无涯还是第一次见到。 虽然爱说话的中年人相信自己老友的实力,但是现在不仅仅是外部的敌人,这次科武星能量防护的瓦解,虽然原因已经被查出来了,但是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怎么可能这么坚硬?”厄云愣住了,连空间裂缝都挡住了,自己还有什么办法,此时若是逃的话,莫惊天也会追杀自己到天涯海角,真的没办法了吗? 曹勇身边的狗腿子七嘴八舌的说道,不外乎是一些拍马屁的话语,但是曹勇却是很是受用。 神泉在一个叫音德日图的海子里,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大家刚刚爬过的必鲁图峰。 齐辉在楼下餐厅,简单的吃了东西,打个taxi,直奔位于香榭丽舍大街的拉斐尔酒店。 对于这样的安排,高严和马莉非常高兴,马莉继续可以在彤辉网络做她的财务总监,高严又去了新公司当总经理,可谓是两全其美。 但蒙巴格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迪亚士已经扔掉了自己的船炮,放弃了他的主要攻击手段之一。 刀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让本来有点燥热的房间里突然像是吹过来一阵冷风,让人发毛。 “好吧,我换个表达方式,这是什么地方?”楚云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问的方式不对,毕竟没有谁会像楚云一样被传送法阵随机传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希尔瓦纳斯有些震惊的看着远处出来的一些重型车辆,那些重型车辆就像是攻城车不断的往城墙上抛击不明物体。 这一路他走得异常通畅,或者说是很惬意,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如同重获新生,源源不断的力量在体内涌现。 阿雷斯的无用术式,仿佛被魔力烧红了一般,放射着异样的光芒不断构筑出各种禁咒和绝咒。 擦桌子、拖地、洗衣服,两人乐呵呵的忙开了。隔壁的邻居听见有响动,纷纷好奇的过来一探究竟,见到有个男的,不由得十分诧异。 李察抽干奥汀体内的最后一滴神力,为了防止再度出现芙蕾雅堕落时出现的意外,李察用恩佐斯之眼检查了三遍才放下心来。接下来就是享受胜利果实的一颗了。 果然,陈勃的话音刚落,恶狗猛的扭头看向了养尸继任者,喉咙口里也压抑的呜呜低吼了一声。 刚才防御煌炎的禁咒,是用第七禁术天歌的力量绘制的,也就是说那些禁咒里也包含着禁术天歌的力量。 第121章 小五的病 小五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家床上,那时马三才正在院子后面翻地松土,豆豆听春桃阿姨的话,收起了玩心,一直守在爸爸的床边,见爸爸醒来,立马跑出去喊来春桃。春桃听了动静,连忙从屋里出来,见小五脸色煞白,又让豆豆将院子后面的马三才喊来。春桃给小五喂了水,马三才在家院里打水洗了把脸,进了屋... “五大揭谛刚才来报,说悟空终于愿意放下仇恨,皈依我佛!”如来对观音、须菩提说道。 火光飞舞,明暗交错,招式纷繁,一双闪烁火苗的深眸怒不可遏。 楚老夫人也没有说原因,只是不说话让二夫人把惊惶表达完。二夫人说完,三夫人也明白了。她不是笑话,而是鄙视。不想二嫂,还有这个来钱的来路,想来是不会少的。 黑魔蛇之王动弹不了,失去了虚丹了它现在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 感应到周围聚了愈来愈多的黑暗生物,伊莉丝面色不善地扫视了眼那些黑暗生物。 唐僧心里一颤,他知道这古佛树指的什么。五百年前,这古树喝过金蝉子的肉汤,自然该感谢一番这金蝉子转世后的唐僧。 “仙王后期。”赵吏眉头紧皱,要不是他刚才没敢轻敌使出全力接了对方一掌,估计自己这会依然受伤。 走上几步,对两边绿色冬青望一眼,就是点头:“好,好。”见到的人还以为楚少傅在夸这甬道两边弄的好,其实楚少傅的眼角是喜色,他看的是自己的儿子。 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品着姑姑送来的“端午景”,虽是无话,倒也自在。 一个年轻的修炼者他御剑落下,他走到火堆前一观,伸手探了探热度,他起身将目光扫视遇上的修炼者,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三长老和凌獒身上。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当然不是两年前的何雅,如果是两年前的她,那么她一定会奋不顾身的去闯,可是现在她有蕊蕊,更重要的是她有家庭。 华宁没有再化作三头六臂的法相形态,因为他已经没有六把至尊神器了,三头六臂的形态再也不是无懈可击。不过,手执黑色战矛的华宁仍然威势惊人。 郦苏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云河在花海中流连的美景。 当然,我也不是蛮干,在构筑虹桥的同时,我也在默默的盘算,我的手里有哪些牌可以打,可以让我顺利的完成这个坚定的目标。 “带我去见他们!”韩增双眉紧蹙,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时候,霍显和霍禹居然还想着逃走,里里外外这么多的人守着,他们能逃往何处,不过是又给自己加了一层罪名罢了。 “耗子,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宇哥。”史东一开口,就让我和叶展都愣了。 “哪里哪里。”吓得黛瑾连忙摆手,“妹妹误会了,这话可不敢乱说。”一边说,一边向四周望了望,还好,这宫中并没有旁人。 “慢着,这里也不偏僻,摩尼教的没追杀过来?”公西晚晚疑道。 有了绿灵族的加入,端木崇这边声势浩大,形势一面倒,并得到老岛主的认可。老岛主急流勇退,把岛主之位让给了端木崇。 唐雪柔和楚馨儿此刻俏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心有余悸地对着张晓枫说道。 顿时,在张晓枫离开之后,在场的那些血族们这才算是真正的从刚才艾米尔个比特尔的那场惊天动地地大战中反应过来。 第122章 五月微凉 在大饥荒之下,小五一家从一九六零年的年底又搬回了三里屯,白天的时候小五到镇上找些杂活干,中午时主家要是供一顿吃的他就吃一顿,不供吃的就忍着饿晚上回到三里屯再吃。沈阿娘在那样的情况下一直开灶救济了大半年,她的名声不胫而走,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听说了此事,纷纷赶来讨口饱饭吃。三里... 但,这话乔敏芝是不信的,她气愤地看着马甫华,知道他们这是打算叫他做弃子,不打算再派人去帮助他了。 此刻,魔坤看着面前的“实验品”,对自己的实验成果相当满意,嘴角漾起了浅笑的涟漪。 “胡说,你明明还那么年轻呢!”张嫣然仰头看着她惆怅的脸庞说道,杨清琴今天似乎有那么一丝感叹,眼眸中是淡淡的欣慰。 而厉慎珩因为胸前的伤口发炎溃烂流血不断的缘故,更是成了被鳄鱼攻击的首要目标。 两人被待到二楼,那人说楼下都空了,要镜子的话,现在只有二楼的浴室有一面,他将人待到浴室门口后还不忘沾点便宜,摸竹桃的时候竹桃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还跟他调笑了两句。 “可是学校宿舍的条件肯定不好,而且公寓真的离你学校很近的。”纪念一脸受伤,他只是想让她住好点,擅自帮她租房也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 但是苏毅丝毫不放手,两只龙爪狠狠的一撕,在这怪物的身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这不可能!这些子弹的威力能够击穿钢板,怎么可能连他的皮都打不破!”这位高层眼睛珠子都要惊掉下来。 “他说,他想离开上海。”胡飞飞明明笑了一下,眼神中却满是无奈。 一路上丁紫发现今天的府中丫环嘀嘀咕咕不在少数,看着丁紫的眼神也有些怪异,丁紫心中闪过疑惑,却也没放在心上。 不比火神子和甘平,这些人可没有那逆天的手段在这仙府未成型之时进入其中,只能静静的等待这仙府完全现世才能进入。然而这仙府刚刚显现出来,立时间便再次剧烈的晃动,元气翻滚,滔天烈焰不住升腾,异状连连。 夜空无星,夏季的沁河草原,入夜凉风阵阵,只是这凉风中掺杂着浓浓的血腥味,使得空气也凝重了许多。 上身穿了一件黑褐色的运动休闲衫,下身是一条七分的牛仔裤,光着两只脚,鞋子显然已经作古了。 齐太医脸上沉了沉,根本不想与这三人说话,甩了甩袖子转身便要走,那许太医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跟了上去,然而两人没走几步,却听到后头娇声的议论声。 她并不想他生气,可是让她尽好话,还不见得能让他气消,她又做不到。到底她还是太后高傲了,她放不下自尊心,以这种激将法激怒他,让他将气发出来,可明显这效果不如预期的好。 从此之后,这就是她的脸,她要这张脸去寻那个男人,这是真实的她,她要他爱这个真实的她。 “不知道被人直接猜中心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蓝玫瑰凑近林风道。 在警察叔叔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收押着慕诗芸的房间,此时慕诗芸正躺在冰冷的木床上,一动都没有动,看来已经睡着了。 而在他面前,便是虚无缥缈的无尽星空,没有一条路可走。以甘平的目测,距离自己最近的星辰,也足有千万里之遥,可是眼下以他的情况,看来根本无法横渡过去。 第123章 再见江生 那时正值五月,石榴花开得娇艳而夺目。有很长一段时间,江绒都不能看到石榴树,每次看到时,她都会想起江生小时候看见石榴花时说的那句话,石榴花开了。江绒从十四岁起,设想过一万种可能再次见到江生时的情景,记忆中的江生完美无缺,从不生气。江绒白天时盼着江生回来,晚上做梦就会梦到江生。... 冥道真人当即微笑回应,如今对于天师武尊,他可是绝对信服的,根本就不会多怀疑。 浩杨梁光惊颤道,此刻他只觉浑身发软,头皮发麻,所有愤怒与热血都已抛诸九霄云外。在这绝望的力量差距面前,又有几人还能生起对抗的勇气? 吃完早餐,梁安歌说要给阿姨和空老师的同事带点特产回去,梁星河开着车带他们出去买。 “不要,我还没说完!”莫无尘要抱起白木兮把她放在床上去,可白木兮挣扎着不让他抱起来还拉住莫无尘道。 既然来了这个联盟混,就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就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到了半场休息的时候,戴维斯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向里弗斯表示,希望能够和皮尔斯换防。 而后,网友们看到孟海换了一整套登山装,还拿出一份略显破旧的地图。 游毕方乐意与他们打交道,上演暴力夺产的戏码,甚至戏耍赵家上下所有人等,不过是一重遮掩的烟幕。 至此,游毕方才发现,自己亲手打开两个世界的门户,向中土九州帝国疆土遍洒诡异的种子,彼方世界的天道即刻将龟壳塞进自己手里,恐怕也是怕了这玩意。 “娘娘,此话当真?”青霜故作惊讶,脸上更是露出受宠若惊的欣喜之色。 “师叔,我懒散惯了不想走动了。我看你还是找别的师兄弟吧。”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宫雪轩背后响起,出声之人正是与过秦亦师亦友的无名。 第二天,又有另一件事出现在大家的视线内,柯正舟协同曹翻天一同前往医院看望因拆迁受伤的吴兄弟。 刘骜若是知道他信任的臣子是这么个东西,估计会气得背过去。话说回来,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后宫不会那么乌烟瘴气,朝堂那么多自私自利的臣子。 “是,这件事我们会好好处理的,谢谢先生的意见。”机长依旧很客气,说完不忘一记点头行礼,再转身离开。 “说,巫婆到底找你什么事?”古嫣端着杯子故作优雅的瞟我一眼问。 田叔把梁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公孙胜和羊诡的踪影,最终,他们锁定了梁王府。 之所以选择了涅茧利而不是浦原喜助,空蝼也有着自己的考量,浦原喜助虽然是三界之中最为睿智之人,但是他的智慧却更多的用在了谋划某个连空蝼都看不出来的事情之上。 都说大荒有灵说的是真的,空中有褐色大雕一直盘旋着,一直在那盯着唐重,似乎是在看一只猎物,但是并没有动手。 “这,这怎么可能!”莫风满脸震惊,立刻移动炮口瞄准许问的身外化身。 疯狂伴着嘶叫,挣扎伴着泪雨,赵子龙一叹气,伸手悄悄的在蝴蝶脑后的秀发出一敲,蝴蝶就晕了过去。倒在赵云怀中。 这一瞬间,天明心中又炸了,敢情又回到了六百年前了。只是这次是怎么回来的? 接下来,大祭司又以神的名义,作出了些许承诺,民众们开心不已。然后再索取些什么,感觉就像给颗糖就要收回一筐米似的。 第124章 战争里的江生 一九五零年,江生告别亲人,他站在部队远行的车上,看见后面江绒一面喊着哥哥一面追过来,他突然抑制不住,哭出了声。他知道,他那不懂事的妹妹也许还没意识到,他这一去,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那时江生所在的军车属于志愿军20军59师177团3连,江生穿着单薄的浅色兵服,身上背着行军包袱... “且慢,既然如此,那你就考验一下他们,还是老规矩。赶紧去吧。”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大堂之上的人给打断了。 同时,海豹消失的位置,出现了一块雪白豹皮,属于常见的初级材料。 花音抹了一把香汗,转身走了回来,一番发泄过后,她的状态也恢复了正常,同时,墨烟轩的妹子们看见了花音,纷纷撤退了一步,显然,她们都被吓到了。 过膝袜被完全脱了下来,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精致玉足好似有些紧张,顺着脚背的优美弧度看下,犹如工艺品一般的圆润脚趾不安分的互相摩擦着,散发着一股别样的诱惑。 倘若乌恩奇是枭雄心性,他会直接下令把这两个男孩子都杀了灭口,但乌恩奇显然不够心黑手狠。 陆奇一看有些吃惊,虽然自己已经达到了宗级的实力,但根本没有时间去开发新的技能,更别说去了解如何设下结界和维持。 在拳头击在穆离身上之前,樊云霄再也忍不住,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口中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太史慈在此。”太史慈先是微微一愣,毕竟他并不是薛仁贵手底下的将官。听到薛仁贵在点将台上叫他还是很诧异的。不过出于对薛仁贵的尊重,还有毕竟有求于薛仁贵。就出来拱拳答到。 要知道殇每一次的任务可都是百分之百完成的,他在整个组织内的排名也非常靠前,就是这样一位非常厉害的高手,这一次竟然死掉了,刺客组织的刺客们全部都议论了起来。 没电视看,连收音机也没有,聊天又没那么多话好说,越坐越无聊。 而后便是见到另外两道境无涯的攻势皆是化作虚无,融入了左边的境无涯体内,挡下了慕清玄的致命一击,毕竟,化为分身的境无涯可没有那个自信去挡住慕清玄的致命一击。 起初瓶子里的水轻微的翻涌,随后竟然起了一阵漩涡,水不断上涌至瓶口。 因为只要试验成功,那他们就可以在第一时间冲上去,当然了,如果不成功,那这些滑板就当大家战前的热身运动了。 车门打开,吴峰与楚震渊分别从车上下来,在他们之后,还有两名安全局的人也跟着下了车,来到了这三名男子身旁。 “是的,这次出来,细细一算,一年多了,也是时候回一趟家,探望养父养母了。”韩千雨答道。 她在那里摆摊有一段日子了,刘大勇从没在他生意空闲的时候去她摊位和她说话。 “那这位老者呢?”云繁指了指正在与魔族统领打斗的那名老者。 大姐面临着做第二次骨髓移植手术,家里那套房子肯定保不住了,而且她身负巨债,一穷二白,以后陈晨娶了她可能要和她一起过艰辛的日子。 “那里不是有水猴子吗?我们过去看看,要是真的有水猴子,我就帮大家把这个水猴子捉住,要是没有,大家也不必惊慌了!”我说道。 第125章 等死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江生就被部队结集的声音吵醒,江生下意识地看向身旁邵冬冬的位置,才发现他不见了。江生看向自己的手心,是一枚小小的徽章。江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班长徐达,那时徐达并没多说什么,只是把三连一班的人调集,然后洪亮地说道:“向三连一班的邵冬冬同志敬礼!&rd... 噗!闪闪正听得聚精会神,耳朵里猛地跳出主播这两个字,立即将刚刚吞在口中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 托尼斯塔克听到这一道声音瞬间就是泪奔,终于有一个相信自己的人了。 然而最为可贵的是,薛丽华在残谱的基础上补出了喜庆的味道,过滤掉了原本的遗憾与感伤,换做了甜蜜与企盼。 夏启琸本来就对燕行舟不满,燕行舟又非得要让他带路参观鬼医门。也是不想让燕行舟去麻烦夏雪音,所以夏启琸这才勉为其难的。 他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颜子青吃,然后拿过自己的碗舀了一碗汤,放到颜子青面前。 “这不是跟王妃学的吗?”傅之鹤嗤然一笑,我上次帮你你不照样半路劫走我的人吗?。 制驭对手,只需要在心理气势上压倒他们,便可以达到不战而胜的结果。 于是,她真正就像一个大懒猫,沉沉地扑在我的身上,进入梦乡的状态。 宫中两位德高望重的嬷嬷,安凌云,以及长公主四人在后面一起陪着云萝钏检查。 焕哥儿正兴头上,凌骁跟在后面逗他,他就咯咯笑,抓着手指往嘴里塞。 “爹,你回来了”,古清尘兴高采烈的来到前厅,一时间忘记穿鞋子,赤脚跑来。 异族的主力就在那边守着,如果卡依那在这里,那么一定是在东边。 陈潇,白天在朱玉的洞府学习炼丹术,晚上的时候,则在自己的洞府,培养阴阳人参。几天的功夫,阴阳人参已经成了二品的灵药。不过从那天之后,朱玉也不敢再来他的洞府。 红扑扑的脸蛋,茂密整洁的白须,看上去更像是以为乡村老农的粗布短袖。 凝霜知道凝婉是怀疑他的身份,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止水的徒弟,只凭千鹤还不足以让她信服,她的警惕性真的很高。 凝婉都走到他的身边了,他还在熟睡着,靠在千鹤柔软的羽毛上,全身放松的呼呼大睡。 除了直属的将军,士卒称呼其他将军,将军之前,要么尊其姓,要么尊其将号。 但只是单纯的储存,而不动用的话,还是问题的不大的……当前,前提是你不需要动用丹田,就能恢复血气。 李子扬神色微动,他刚才第一眼看到道士的时候,就发现他手里面提着一个笼子,有布盖着,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刚才道士慌乱逃窜的时候,丢下了这个笼子,来不及拿走。 如果翟启涵打野的节奏没有带起来,那剩下的,就只有中路的王修了。 红色的花轿孤零零的被搁置在山林间,雨水打湿了花轿,变成了湿软的暗红色,仿若洗不尽,流不干的鲜血。 温谦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因为温谦不是主要参与策划者,所以,敬翔也没有带上温谦,知道的事情并不多。 葛从周没有想到李烨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和霍存,心中感动连忙推辞道:“李帅万万不可,某和霍兄乃是待罪之人,如何能处理此事,还请李帅另外安排人手,我们俩在旁协助即可”。 第126章 活着 原本的一、三、七连有三百多人,集结号吹响的时候,江生只看见王伟等少数人还勉强能动,和他一起向前冲。三连一班的战士除了江生和王伟,以及班长徐达,其它战士都已经在战壕中冻僵。三百多人的连队,因饥饿严寒,最后剩下不到五十人。九军团的其它战士陆续赶来,江生的意识模糊,根本分不清敌... 晚上,陶氏给顾敬元掖被角,听见顾敬元的呓语。她凑过去,隐约听见一个“骊”字。陶氏知道他在念他的发妻。 三人结伴离开了客栈,晃晃悠悠的又去了那条街!胆突的主意周围的环境,鬼头鬼脑的没发现那对夫妻的样子,一个一个的溜进了药行!把掌柜伙计还吓一跳!心说咋么回事?打劫的? 传送门背后的景象是一处寒冷的地牢,迦罗娜迟疑了片刻,但她还是走进了传送门。 而她则像是一个心理专家,怪不得到现在为止都没弯。那是被其他情感所吸引,而放弃改变那些转而看向‘自由’。 莎莉见自己没有遮掩住,便转身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已经有离开的想法了,只是需要等对方继续把话说完。 作为亚瑟王拔出石中剑的地方,这里没有繁荣的场景,反而连一丝城市的痕迹都见不到,这显然不正常。 “那边山脚下吧,刚好有一条路去里村,马车、牛车都能进家里,那边虽是乱石,但是收拾整理一番,位置还挺大的!”屠万道。 顾见骊侧转过身来,担忧地望着他。她檀口微张,想说些什么,可是像有什么堵在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唯有攥着裙子的手越发用力。 一路上麻雀叽叽喳喳,引来不少人窥探,猜测着,弄这么多麻雀是要做什么? 江浩天是有些疑惑望向两人,莎莉则是缩在自己身后。她好像意料到了结果,第一时间躲起来以防受到波及。 家里的阿姨还在放假,晚饭是凌墨和宁远澜准备的,两人知道四个老人今天要回来,早就买了很多菜等着,两人在厨房里忙了许久,总算是可以开饭。 职业级无敌的力道,即使仅仅一丝一毫,也不是张夏至能够反抗的,张夏至被扶起了身体,看向陈蓉、方成这一对母子。 “我等你那么久,你都没回家,我担心你了。”叶晓媚轻轻的说着,坐在一旁的沙发里,看着自己的男人打着精彩的桌球。 眼见,就到了驯服老虎的关卡上。雪萌见状,真想狠狠地吐槽狼宝。 那人似乎也明白安悠然意欲何为,轻描淡写的拿手指点了点她的肩膀,立刻便有一股暖流进入安悠然的体内,虚弱无力的身体似乎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虽然已见识经历多次,但湛蓝圆珠的玄妙玄奥,仍令方成有些震撼、咂舌赞叹。 一句话把渊净土问愣了,柳木这种简单直接命中核心的说法的方式渊净土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看着不断忙进忙出的大夫,安悠然独自坐在屋子外的台阶上怔怔的发呆。 刚才电话是简明超打来了,现在莫晚晴让她回学校,那也就是说他要来了。 他勾了勾唇角,苏夏绝不是来找韩琳琳报仇的,可惜她要失望了。 旁边围观的人,包括山姆在内都看得是叹为观止,要知道这个匕首虽然是游戏道具,但是做得是相当仿真,完全是按照真正的军用匕首的重量制作的,叶飞这样的速度要是划在自己身上,不是眨眼功夫就被剁成饺子馅了? 第127章 荣归故里 江生醒来后在伤兵营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他的胸膛和下巴都被烧得体无完肤,很多个夜里,灼烧的部位都发痒作痛,犹如蛆虫嗜咬,让他难眠。痊愈之后,江生就在伤兵营当起了卫生员,他的手里有三连一班班长的徽章,也是进攻长津湖战役中唯一的幸存者,等到援朝战争结束后,自然是会给予军功奖... 银色的布加迪威龙实在是太刺眼了,所以这次秦冷开的事黑色的奥迪。 叶九卿说他认识宫羽还是年轻的时候,这交情一晃就是几十年,两人平时来往虽然甚少,但从叶九卿提及宫羽的反应绝对是过命的交情。 “看到阿姊,是不是很惊讶?”阿姊乐氏脸上的笑容可以用皮笑肉不笑来形容,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家法不时的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发出啪|啪的细微声响。 雾雨老爹的手刀,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地出现在梅莉的脑袋上。 “本官喜欢权势,也喜欢金钱,说到底本官更是爱财一些,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乐大人笑道。 清晨,山林之中,雾气朦胧,花草沾满湿润的露珠,夜间活动的灵兽们纷纷消失,白昼活动的灵兽们,身形陆续的在林间出现,此起彼伏的兽吼声,让山林彻底焕发生机。 秦冷没有说出唐桐开出的第三个条件,虽然他没有答应,不过隐瞒下来也没坏处,相反有些好处。 可是唐桐的思绪却因为之前有关于帝少的话题搞的心神不宁,微微一愣下就因为伴舞的用力抱了一个踉跄,出于本能唐桐为了保护重心之后向前跨出一步,可这一跨不要紧,直接就崴到了左脚。 足球运动员又怎么不懂演技了,君不见黑哨假球充斥在绿茵场上,做为足球运动员便是不懂,时间久了知道了其间的黑幕,便是不懂也自学了一些。 狄厉说着,不由的散发出一股强悍而又令人恐惧的气息。在这股气息面前,狄颉都有些颤抖。 总之,在李九真眼中,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看不出丝毫矛盾,斗蛊前撂狠话互相嘲讽之类的现象,也没发生。 但船夫胆子大,被逼急眼后,还一闪身跳到水里去了。接下来的事我们也都知道了。 然而黎兮只出于好奇,但还是保持礼貌与公主的礼仪,仅仅只是打量了下,便收回视线,眼中一瞬的惊艳却并没有失礼。她打量徐赟的时候,徐赟早就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举止眼神打量了番,心中便有了思量。 前线大捷是不错,可他们不能就此掉以轻心,也不能就此自大起来,他们还得做好后勤工作,确保这一战赢得漂亮,同时也要防备萧天耀重掌兵权。 不是不在乎也不是不担心而是无畏,真正的无畏,不管萧天耀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都可以面对的无畏。 这人感受到了莫大侮辱,气势瞬间拔高到顶点,朝李九真轰杀过去。 “别乱动,本王帮你揉揉。”萧天耀再次在林初九身侧坐下,握着林初九的手,认真而专注的揉捏起来,神情严肃,态度认真,双眼盯着林初九的手眨也不眨,像就好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而一旦通过了考核,几乎就可以断定,将来必将是一方巨擘,修为至少都会进阶元婴期。 最初的漠视,到后来的厌恶,然后,争吵,再然后连话都不愿意多说,到如今,这个家,几乎只是成了他偶尔的落脚地。 第128章 风言风语 农村好儿子先进事迹材料 篇一:农村好媳妇事迹材料 敬老孝老的好媳妇 ——记秦岭乡董集寨村妇女赵淑珍同志 赵淑珍,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个平凡的农家媳妇;她是一个上孝敬公公婆婆,下相夫教子的好媳妇,多年以来,她一如既往,无微不至,从不言弃,无怨无悔,她的孝心感染着周边群众,她的事迹传遍周边村,她就是秦岭乡董集寨村赵淑珍同志。 一、孝在宽容中彰显博大 赵淑珍,1975年出生在秦岭乡麻山头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父母老实淳朴、厚道正直,赵淑珍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在父母亲的教育熏陶下,自幼就是一个懂事乖巧、善解人意、尊老爱幼、和蔼可亲的女孩。1994年嫁入秦岭乡董集寨村,与现任村支部书记的有志青年董晓明结为夫妻,公公婆婆也是地道的农民。纯朴热情。婆婆性格开朗随和,婆媳关系融洽。婚后尽管家境贫寒,但夫妻和睦、家庭和谐,一家人也就其乐融融。然而,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近年来婆婆因病卧床不起,不仅家里花费了大笔的医药费,而且婆婆从此由一个健康人变成生活难以自理的残废。婆婆是个急性子,一时难以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常耍性子,发脾气。赵淑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婆婆 想不开,寻短见。于是日夜陪伴婆婆,苦口劝导,耐心疏导,对她说“瘫子也要过日子,何况你能行走,我会服侍你。”在儿媳的鼓励劝导下,婆婆慢慢摆脱了阴影,树立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走上了生活的正规。 赵淑珍作为长嫂,她是恨铁不成钢,对婆婆赡养服侍他们夫妇一概扛起,从不奢求弟弟负担,赵淑珍用博大的胸怀包容着家庭成员的不足,用孝心敬奉长辈,用爱心呵护晚辈,把一个清贫残缺的家勉强经营得和和美美。 二、孝在坚持中凸显厚重 自婆婆患病后,赵淑珍一直待在婆婆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从不言弃。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然而婆婆老人却是久病床前有孝媳。当初。赵淑珍既要服侍婆婆,又要参加集体劳动,她不得不天未亮就起床,做好饭菜送到婆婆手上,然后出早工,晚上要收拾家务到深夜才入睡,她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任劳任怨,毫无怨言。婆婆大小便不方便,便放了一个便桶在墙角,每天清洗一次;婆婆洗澡要备好衣物、洗澡水;吃喝拉撒无一不安排得妥妥当当。十年来,赵淑珍虽然离娘家很近,但她缺很少回娘家,到天水市办事,都要赶回家侍奉婆婆,否则心里不踏实。有次内侄婚庆,要到娘家帮几天忙,她硬是把婆婆带到了娘家。改革开放后,两个儿女相继成家,家境日渐宽裕,赵淑珍为了让婆婆过得舒心,她买了一台微型电视机放在婆婆床头,替她清寂解闷。 这些年,丈夫董晓明由于家庭劳动力少,又要忙农活,又要为村上的发展谋出路,谋计划。丈夫董晓明有时情绪不好语言冲撞了老娘,赵淑珍劝他“家有一老就是活宝,我们也要老呀!”丈夫哭笑不得,心里暗暗敬佩自己的妻子真是耐得烦呀!雷锋同志曾说: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赵淑珍同志用十年的实际行动践行着她的孝道,印证了她的孝心,展现了一个农村妇女尊老爱幼、纯朴真诚的博大情怀,塑造了一个农村媳妇博爱、仁慈、善良的光辉形象。 三、孝在传颂中放射光芒 在王爱的精心照料下,赵淑珍有两个儿子,在她的感染下,他们都十分尊重孝敬奶奶。尊老爱幼成了这个家的家风,代代相传,根深蒂固。她孝敬婆婆,敬重婆婆的举动,深受周边群众的好评,也深深感染了周边村民,她的事迹在周边村广为传颂,大家在传颂中受教育,在传颂中受感动,在传颂中升华思想,在传颂中学习榜样。有力地倡导了尊老爱老,敬老养老的优秀传统美德,为创建和美家庭、构建和谐社会做出了表率,树立了榜样。 篇二:农村好媳妇先进事迹材料 农村好媳妇先进事迹材料 赵xx,1971年2月出生,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她用二十三个春夏秋冬,诠释“孝”和“爱”的传统美德,自从走进这个村,走进这个家,用她的年轻,聪颖,吃苦孝道努力尽好一名妻子、媳妇和母亲的责任,是远近闻名的孝顺媳妇。其家庭曾多次被砀山县妇联评为“五好文明家庭”和“双文明户”,成为了当地干部群众有口皆碑的好媳妇。 一、孝老爱亲,家庭和睦育幸福 看了下面这段文字,我不知道您会怎么联想?或许觉得只是在平常生活中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但是我觉得在金钱至上、世风日下的当今,赵xx——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为我们所传递的是尊老、爱老、敬老、助老的良好风气和正能量。从平凡中不凡之处使我们看到其乐融融的一家。尊老敬上,互助互爱。多年来,她用实际行动践行者孝道,印证着她的孝心,展现了一个农村妇女淳朴真诚的坦荡情怀,诠释着一个农村媳妇的博爱、仁慈、善良的美丽形象。 自结婚之日起,她就一直跟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那时二老均已年过六旬,体弱多病,赵xx像照料自己的父母一样伺候着公公、婆婆。,公公因肺癌晚期,生活完全失去自理能力,所有饮食起居都得靠人照料。丈夫担任着村书记的职务,伺候公公的重担就落在了她的 第129章 又见秦长卿 从一九五零年开始,一晃十几年过去。这十几年来,秦三爷无时无刻不想再见到江生。可当秦三爷听说江生死而复生回到北平的时候,他心底的某种枷锁像是突然被挣断。秦三爷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照片,照片中的江生穿着一身军区领导穿着的军服,棱角分明,依稀可辨有当年的模子,那一刻秦三爷晃了神儿... 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个钢铁制造成的屋子,给重新关了回去般。 这是个为了处理人类无法解决之事,预防那些可能到来的危机而成立的部门。 趁着剩余几名强盗心中慌张的时候,常温岭手中宝剑,寒光再闪,这一剑直接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强盗,其脑袋给砍了下来,血液从无头的尸身处喷涌而出。 屋中有很清雅的熏香,像是淡淡的金桂和金桔,郁扶疏扶着孙白露在黑暗里摸索到一张桌,孙白露一坐下,痛得又抽了口气。 而且,陆离等人杀死的真龙族,并非东荒的真龙族,而是神弃大陆准帝境界的真龙族。 田本周地听了的话,心中一凛,原本有些迷醉的眼神,也清醒了过来,对于有心思的人来说,酒这种东西,是醉不了人的。 古怪又尖细的声音在周围回响,周围模糊的空间中出现一个又一个身影。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底会遇到什么样的怪物?”他决定岔开话题。 三少爷刚才根本没有看到杨戬,等到杨戬出声之后,他才注意到了杨戬的存在。 让夜星辰奇怪的是在草原和废弃城镇还有沙漠这三个地方的交界处,有好几人聚在一起,比赛开始才没有多久便达到了聚集的地方,很显然是事先商量而决定的。 心里大凛,覃勇根本不敢继续操作保时捷,连忙拉开车门,便从保时捷上面跳了下来。 齐皇灵力流转间,就看到七枚玉玺渐渐汇聚到一起,某一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七彩光芒绽放。 当然,若只是其他人对姜浩欧巴欧巴的叫着,他还不至于如此,关键是这个姜浩仗着自己厨艺了得,经常跑到其他星厨的橱柜那里指指点点,趁机还吃人家的豆腐。 一想到之前所感受到的那成千上万条经脉线条,贺郑差不多都可以明白,为何构建域是一个极难而且耗费精力时间的事情了。 到这个时候,大家突然忘记了孙静莉莉安这个标签,大家再讨论的时候,已经不再称孙静为莉莉安姑娘了。 “别忘了,海恩斯博士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他可不是我们亚特兰蒂斯的后裔,我这么做,纯粹是清理门户。”芬里尔振振有词道。 他脸色阴沉如水,手中握着圣鹿玉玺,玉玺微微颤动,圣鹿雕像的鹿鸣声仍在持续。 被改造后的血脉,让他只是召唤出一抹淡淡的血气所化的青色气团。 而且当时易笑天可是知道,已经有两个超级宗门,甚至还有不少来自其他政体的势力来人已经盯住了古拳宗,而且抱着并不友好的心思。 雪佛兰沿着哈德逊河疾行前往破釜酒吧,破釜酒吧只不过是一间陈旧古朴的中大型酒吧,很难想象这间酒吧居然是属于霍格沃茨校长所有。 待梳洗过,吃了早饭,连清婼刚下楼,便看到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向自己走来。 知道在劫难逃,范遥不禁骂自己多嘴,不对,多心,然后皱着一张脸去找朴叔拿螃蟹。而房间内,连清珏写着手札,却不由得感慨,顾采之这罚人的方法还真管用,比打他们一顿有用多了。 第130章 生命里那些难忘的过去 梨园北面的那座天桥在新中国成立后就被拆掉铺上了路,梨园镇划分为东城区的一部分,街道进行了改造和修整。好在是北面的大河还没填平,周围的荒草已经被清理,灾情之后区域便计划将这里作为新农田开发。这里以前有很多荒坟,因为农田开发所以坟冢多数被铲平,北平城这些年来死了太多人,不少人家...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天道老祖这一次对唐枫的布局,可以说是临时起意,亦可以说是布置了许久,毕竟阵法是布下有些时日了,但针对唐枫却是临时看到唐枫的行踪,正好进了他的局罢了。 “呵呵,陈易,知道没有灵力的滋味了吧?”李不才咽下去嘴里的一口饭菜,幸灾乐祸地说道。 “你果然好胆,我家教主善言相劝,没想到你却不知好歹,看来今日向某不教训你一下,你是不知道厉害了!”向问天话间,随即就拔刀,准备去修理王守仁。 “我好歹也是胎息期高手,你都能扛住的毒性,我为什么对付不了?之前我是因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才中了招的,现在既然清醒过来了,自然就不会再怕它了。”李鸢婷道。 说起自己的老本行,李不才那是头头是道,嘴巴犹如开闸的三峡大坝,惊叹惋惜对厨师手艺的挑剔简直如奔放出来的洪水猛兽,一直滔滔不绝了半个晚上。 冰块散落之后,巨力尸妖的身影显现了出来,然后,梁鸿和李鸢婷抬眼细看之下,就见到那巨力尸妖的左边半个身体,却竟然都已经不见了。 而还在睡觉的莫凌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自己的儿子给出卖了,毕竟自己刚刚答应莫逸尘的时候太过草率了。 什么夫妻义务?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要自己履行义务?法律上夫妻分居两年以上属于离婚的合法范围内。 对于林杰的说法她自然没有推脱的理由,不管是帮助莫凌天换热水还是把莫离给扶起来。 陈易自言自语,这可是好东西,从徐福的记录以及之前的所有信息都可以看出来,这东西是解毒的圣药,虽然肯定没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功效,但是可以让身中奇毒之人活过来,也不就是给了第二生命吗? 金色的龙血现于空中,谢晚芳、尚千秋、凰止等人当即动起手来,半香怜讽刺地笑了下,才转而往出口飞去。 那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剪裁得体的纪梵希,精致的发型配合帅气的脸庞,典型的高富帅。 “呵呵,谁怕谁?到时候还不知道谁先求饶呢!”楚霁夜硬着头皮迎上去。 当他从眩晕状态下解除的时候,刚想说话,他又被暴君击飞在半空中。 离死亡之谷最近的一处,只有一名穿着黑袍的光头老者盘坐在天空之上,浑身散发出强大的威压,令那些强者不敢靠近。 其实,画凌风也是有一点私心,他不希望林奇跟独孤飞天对上,毕竟,后面林奇还可以选择金逸和刑凯,这样,林奇获胜的机率更大。 闻言,楚霁夜想起昨日被冻在地上,那种寒冷刺骨的感觉她可不想再体会一次,想要逃跑估计得要从长计议,寻个极好的机会再跑。 只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些尸体刚被收进他们的储物器,他们的储物器尽然直接炸开了。几乎在同时巨城的深处,几个沉睡的身影突然睁开了眼,直接看向了楚御龙他们。 第131章 江绒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里屯新一代的孩子们都知道屯子里那座大房子里住着一个怪女人,那怪女人发起疯来是会吃人的,所以一般孩子都不敢接近江绒家。江绒每个星期都会订报纸,除了出版社的约稿,一些时政评论专栏也会找她写文章。江绒将报纸看完了就会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屯子里同样喜欢看报纸的还有余拔牙,每个星期... 那微蹙的眉头,轻咬的嘴唇,似嗔非嗔的眼神……表情幽怨之极,令人不由自主的便感到怜爱疼惜。 二月的永昌城,依旧寒风呼啸,在街上随意买了四样点心,算是给余师拜个晚年了。 而此时此刻,省厅主抓刑侦的副厅长却如空降一般的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毫无商量越俎代庖的连下了两个通知,这说明什么?!尤其是第二个通知,更让赵天泽疑惑不解。 青城红石建筑工地办公区斜对面多出一排二十几米长的新板房,共三间,中间门边挂着一个竖牌,上写“龙耀建安配套公司东部分公司联络处”,而做为分公司实际控股人杨兆龙正坐在里面听汇报呢。 “父亲,你没事吧,是不是有什么暗伤,你先坐起来,我让石宽去请太医。”陈澈知道父亲这些年吃了太多苦,很可能是旧伤复发,心中特别难过。 枝干朝着天空疯一般的钻,也时刻都在被切断,风筝踩着方天慕的头,最后一跃,终于冲了出去。而方天慕和虎子、望乡落了下去,埋在了大量畸形的树枝之中。 “吱~~”随着木质门轴因转动摩擦发出低沉的响声,两扇木门缓缓打开~邹剑从门内走出来。 两人悄木声的商量完,见陆有为还没回来,唐枫一想现在走不合适,万一屋里有陆有为的人肯定会告诉他谁来过,这样显得就不自然了,所以干脆留下来蹭顿饭。 楚红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不适应,于是离开阳台,走到客厅去看梳妆镜,眼睛直接瞪圆。 黄昏时分,城南塔楼顶着,多了两个失魂儿的人,他们两个在那里一坐便是三个时辰,从未说过一句话,也从未挪动过一次身子。云啸挽捂着自己的脸,把头埋得很低,他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也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办。 外面的北风猛然一吹,吱嘎一声门开了,叶晓晓打了个寒颤,她正想叫姜宇的时候,听到了姜宇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话音刚落,便瞥见身着黑色长袍的声影猫着腰朝巷口走去,她微微撅起红唇,连忙跑了上去,一把拉住那人的肩膀。 虽然这件白t恤有点太大了,但宽松也是一种风格,至于牛仔短裤……水萱腰太细,根本穿不了,只好问阿婆要了根绳子扎起来。 没过多久,杨洪接完张云鹏的电话从办公室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驻防图。 这个资金量倾倒在温清镇,无疑在温清镇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铺满百元大钞。 “一定,一定会。”韩天边说,边从衣服里拿出了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正是那字帖。韩天将字帖递给韩魏,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以韩魏四人的实力,若是想强抢,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还不如现在拿出来,还能得个情面。 “爷爷,我的原则很简单,是我们董家的东西,就要无条件的归还,否则,免谈。”乐凡一脸的不高兴,耍着倔脾气说道。 第132章 重度焦虑症 小五一脚踹开江绒卧房的门,骑在江绒身上的赵大海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穿亵裤。“小五你干什么?”赵大海既尴尬又愧疚道。“滚!”小五指着门外吼道,他气得发抖,眼中满是怒火。赵大海知道这时候的小五惹不得,抱着衣服跑出门外。&ldqu... 看着警察一个个的核对身份,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像平时那样,看来这一次觉醒者逃跑事件影响还是蛮大的。 只见楚真轮着一只荒兽,竟用来当做武器,将扑来的荒兽一只只砸飞出去。 这里明明是下坡路的最低端,按道理说,洞里常年潮湿,这里应该汇聚了很多水才是,即便没有水,也应该极其潮湿才是。 “可是这样,会不会引人怀疑?”房内的男人听了,也没反对,只是有些犹豫的问道。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田川在京城接待了从威海赶来的朱大成。航大陆兴国教授研发的高级钓竿缠绕式生产工艺已经完成,朱大成这次是来对这一工艺进行验收的。 “年轻人就是见识短浅,把田地都拿去种黄豆了,那拿什么来种稻米!”这是那些老人家驳斥的话。 于半空中,他肌肉狰狞的右臂作起重肘式,狠狠朝那井下三撞了过去。 长安寺四周山体环绕,眺望远处只能朦胧的瞧见那埋在云烟中的山顶,如同裹了一层面纱一般,带着神秘的美感。 “程言,之前我给许严爵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走过去轻轻拍着程言的肩膀,阮乔伸了个懒腰随意的趴在了床上。 她身穿鹅黄色的镶珍珠描花纱裙,如瀑布般浓密黝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脚后跟,步步生风走至t台最前方,气场强大。 两天之后,郑辰浑身剑气已经恢复完全,这一次剑气枯竭,让郑辰隐隐有着要突破的迹象,他之前跌到了剑帝七段的实力,但因为他毕竟迈入过剑帝八段,想要再突破,对他而言并不是很困难。 那么仅仅只是露出冰山一角的李鹤,就显得深不可测,令人惴惴不安。 配图都是昨天凌晨陆厉霆带着陶泥进警察局的照片,照片里陆厉霆抽着一支烟,身后的两个黑衣人押着陶泥往警察局里走,还能看出陶泥的挣扎。 北冥寒轩望着琅啸月离去的背影,心,沉了下去,却并不是因为琅啸月,而是轩辕澈,不仅是他,连同今晚的莫言,也让他感到很诧异,轩辕与哈撒其族联合,那么此番莫言为何会前来送解药? 磅礴的法力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只见得赤红的法力疯狂的在东皇太一周身汇聚起来,最后竟是化为了一尊约莫千丈庞大的赤红巨影。 这种实力的高低,与成就仙尊的过程以及曾经打下的基础都是有很大关系的。 隐约想起来一件事,他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裤子,脸色瞬间通红,他昨天是真的尿裤子了,看来昨天的事是真的。 终于在高悬了三年免战牌之后,轩辕黄帝的兵车出炉了,兵车十万乘,这可是一个比较吓人的数字。战国时代,兵车有个万乘,就被称之为万乘之君了,而如今黄帝居然直接造出了兵车十万乘,简直骇人听闻。 就算是在她穿来的那个时代,平民百姓家的姑娘,想要嫁入豪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133章 江生的婚礼 江生参军之后一直都听从组织上的安排,后来当卧底执行任务时也认识过不少才貌双全的女人,但是因为任务在身,他也都只是逢场作戏,一切以组织给的任务为核心点。回到上海任职之后,江生在部队认识了一个文艺女兵,那文艺女兵叫董静,不仅能歌善舞,而且特会照顾人,江生的警卫员徐刚暗中特地把董静... 很高兴大家能够参加这次的同学会,刚才我清点了一下人数,这次我们二班的人全部来齐了,曾经我们二班有一个,她的外号大家都是懂的,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居然也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在为她鼓掌吧? 许是因为这种说来可笑的感觉,凌修才愿意同行,又或者说,凌修想要去阳州,若想要及时赶到阳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咣当’的一声,这个时候又是一声巨响传来,不得了了,简直就是天崩地裂,司徒军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不得不再爆一句粗口:尼玛的。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粗壮的汉子跟着二狗子跑了过来,说是老农其实也就是三十七八年纪,不过在汉末三十六已然可以自称老夫了,北地寒冷风吹日晒,那长相上自然也会苍老许多。 面对向朗黄慎还是履行着下属的本分,华夏对此也是十分讲究的,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黄慎亦不希望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今天费列特三世召他前去的确是有要事商量,主要还是针对今天出现在宴会上的罗马人基埃撒。 站在他旁边的刘青竹,这个时候显得也是很紧张的,眼睛是红红的,如果鬼能够流泪的话,一定是泪如雨下的,毕竟这可是关于她的事情,好几次想要开口解释,不过都被米福给拦住了。 在他死字刚落下之时,白鹤鸣在他们还未反应之时,瞬息到了他们身旁。 这里鲜血更浓,怨气冲天,邪灵盘旋在天坑口上空惨叫,久久不散去。 倒是樊妙之一点也不着急,坐在大厅内认认真真的等待,姚瑶有点看不下去了,就擦了擦嘴角,迈着步子上楼。 “现在这么晚,城门已经关闭了,城防一定很严,想要偷进去,一旦被大夏皇朝军队发现,他们会疯狂追杀我。”殷天启道。 缓断裂随后成片的倒下!成吨的桥梁建筑、铁路路基和铁轨、林本甚至是穿着南北西军作战服的十兵一同落入黄河水中溅起数米高的水花被涛涛黄河水吞噬。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四道影子一闪而过,忽然闯入了雏田的视野范围之中。 虽然不辣能够感应到这圆盾的回旋,但是一个法师的身体却让他做不出任何回击的动作。 “李丞相放心,盖某自有分寸。”盖聂并不想吹嘘自己,但若是在墨家禁地之中取一样东西出来,他有着九成的把握。。 而且,这一次,亚当没有第一次时候的那种傲慢,全程都笑吟吟的,临了还和林枫友好的握了一个手,殷切的说了几句耳旁话。 随即丝丝鲜血从其与石块的接触处溢出,好家伙,两颗门牙光荣牺牲了。 按照他所说的话,那么破解的机关一定就在这里附近,于是落尘便回过了头来,朝着四周开始寻找了起来,果然他发现,方才拿到护符的地方,和周围的墙壁颜色有些出入。 落尘摇了摇头,也表示自己不清楚,两人朝着风吹来的地方走了过去,只见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两人的面前,两人同一时间走了出去。 第134章 江绒嫁人 江绒醒来的时候日光正浓,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江绒,你这是干什么啊!”小五的声音隐约传来。江绒逐渐清醒,看清是小五,一身湿漉漉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小声说道:“我有点难受。”江绒的脸色苍白,被水呛得直咳嗽,小五将江绒背在背上向三里... 几十年前的姜明之劫,因姜明入魔屠杀了蜀山九成弟子,导致蜀山的弟子出现了断层,以至于在长老们寿元告终之后,剩下的都是新入门的弟子,也令传授道法剑术的任务,落到了唯一仅存的大弟子殷若拙身上。 “华公子,果然厉害,罗某佩服。”罗晓又是轻咳一声,然后恭维道。 八玄剑派的弟子们,都是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屈辱,虽然老祖深居简出,他们这些弟子,很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面,可老祖毕竟是宗门的脸面,所以众人都觉得,颜面尽失。 明明已经是这个时候,这冲天的光柱都已经出现,连大衍仙山都晃动了,为什么,那位大人,还是没有现身? 还在顽固地跟他竞价的只剩下几个实力偏强的大家族了,估计也难以坚持太久。 言罢卢诗淼就出去找人送咖啡,自己则回去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首领,仓颉带到。”只见那个把我关进笼子的人被捆绑着带了上来。 轻轻的两个字,听在羽阳耳中,却仿佛惊雷骤起,吓得他神魂欲碎。 那次搜查宝二娘的屋子,她故意说要帮忙,其实是想把簪子放回去,这样子,大家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宝二娘的错,与它们姐妹根本无干系。 以洛南神通境的修为,躲在暗处想弄死几个祁家人就和捏死只蚂蚁一样轻松,毕竟精神秘术有多么令人防不胜防,祁家人自己也是修炼这个的,再清楚不过了。 别说真神级中品,就算是真神级下品甚至是圣级上品他已经很满足了。 叶修强行集中起自己能够掌控的所有神念力,以自己那枚初具雏形的金丹为丹田气海,左右手掌继续收摄阴阳两气。 就算是修罗王也是第一次看到凌天这副状态,吃了一惊,心中一凛,暗道了一声。 矿石的开采维持了将近一周的时间,等到开采结束后,除了几块丽芙水晶,陈进还得到了数百块高能米斯水晶,以及一块稀有的月光石。 青菱也在看着苏晨,自从进入赛场,她的视线全部停留在苏晨身上,这一次参加武神赛青菱并没有像两位师傅说的那样,一举成名获得武神传承。 “一会我打完之后,直接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不想浪费时间!”经过青龙身旁的时候,云昊吩咐了一句。 “哥哥,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戴青完全放弃了抵抗,软言软语同叶修讨饶起来。 “吃不到吴妈做的红烧肉,当然会瘦了,不过吴妈回来了,我相信要不了几天,我就会再胖一点了!”云昊拉着吴妈来到沙发上,不停的问长问短着。 太玄却是不动声色,神情淡然,眼皮轻抬,扫了虚空一眼,抖了抖罗袖,一股狂风从袖中飞出,直接横扫虚空。 谁都无法想到,就算是姬家长老使出了鸿蒙大帝的道符,依然无法斩杀凌天,这简直就是堪称一个奇迹。 贝克兰德最大的银行家,东切斯顿郡的霍尔伯爵,他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不怎么看新闻,哪怕只是路过也能看到他的照片。 第135章 旧世界 这是个没有星光的夜,天黑得像锅底,北平东城区的部队门口,风刮得犹如狼的嚎叫。一个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端着半自动步枪站在警卫室门口,寒冷和困意让他本想换下警卫室另一名战士轮岗,可他远远瞧见从部队领导大楼走来两个人影,立马打起了精神。铁门两边的灯由于电压不稳时明时暗,在寒风里摇曳... 要知道,制造一艘能够进行空间跳跃的飞行器是一件非常浩瀚复杂的工程,几乎是概括了人类所有顶尖的科学技术,很难想象斑斓壳虫能够制造一艘宇宙飞船。 在一个极不合适的时间段里,下了一个会招致最严重后果的昏招。当然,敌人的昏招对他们来讲,那就是机会。 即使是战列舰舰身厚重的装甲也有些吃不消,不到十分钟的火力齐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号战列舰上到处都是弹坑和残值断臂。 看着孟达指挥着三千士兵冲了上来,李严不惊反喜,他大声命令左右两翼立即出击,击溃孟达的侧翼掩护部队,从阵后突入到孟达所部腹心,将他们全歼。至于中央方阵士兵,则需要尽力拖住敌人,为两翼争取时间。 谨慎地审配没有出城。他偷偷待在城楼上仔细观看曹军中地动向。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城外最后一片树林中。一支部队无精打采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旗号正是那张飞地部队。 多少村民都争抢着,就是希望能够获得一个这样的机会,甚至于多少人在家里苦苦等待着就是为了等待排号的机会。 部队派向北方,可是,就靠这些填油式的援兵根本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难道自己真的要守不住了? 一场海鲜盛宴,让轩辕王朝上下大开眼界,没想到轩辕逸飞没有留我们吃晚饭,下午赏花结束后,就将我们“赶”出了宫。 当玄明玉离开的时候,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离歌此刻跪坐在我的水晶棺材边,凄然地注视着里面那具尸体,不知为何,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嘿,奇怪了,鬼也哆嗦。 可能是刚刚到工作岗位上,相比其他人能够非常熟练的处理各种事情,他就显得太生涩了一点,基本上花费的时间是别人的好几倍,可这几天下来已经变得好多了,慢慢的工作也顺手了起来。 等两人熬到了破晓时分,锦卿摸了摸孟钧的额头,还是正常的温度,一夜时间也没有再烧起来,锦卿也放下了心。 “我是因为银子的事才治病救人吗?我是一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锦卿大为不满,她是见钱眼开的人吗?刚看吴兴还算上道,这下子把对吴兴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好感全浇灭了。 一阵石头雨过后,再度打退了狼宝宝们,于是,再度留下两条狼监视,其它的狼们又撤退进了森林。 “乖了,去吧,听娘亲和姐姐的话!”冷逸寒大概也看出了苏络蔓的心思,也开口劝说道。 也许有人要问了,既然这样为什么早先之前不这样呢?一直燃烧着【鬼神之力】是要刷时髦值吗? 他们二人虽然不见得在阵法上有多深的造诣,可毕竟出身魔道大宗,这一份见识还是有的。 “我要给我师父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今天过不去了。”好在自己在师父家里放了一把备用钥匙,让黄嫂过去帮忙做下猫饭还是没问题的。 第136章 张顺义和小五 张顺义先生如今七十多岁,身体健朗,他在北平城是有名的学究先生,在文革未开始之前,各个学院都挂着张顺义先生的名头为荣。张顺义是研究孔孟学说的资深学者,他的藏书也算丰厚,手里也有一些道家典藏,都是好友吴青云赠送的。吴青云在北平的老百姓的认知中,从一个仙风道骨的活神仙,变成了装神... 说起来,月瑶的性子有些软,而安之琛却是强硬派,夫妻两人性子刚好互补。 但又转念一想,留下着这独角鬼王也是个证人。昨夜之事,起初都是这独角鬼王的计谋,是他在饭菜中放了迷香药,所以大家才会这样难以自制,犯了色戒。 悟空也不多言,与如来的所有恩怨,今日一战,算是了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一身法力原本也是来自佛家,今日破门出教,回归本心,也是他所期望的。 君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赛,对于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他心里面是拒绝的,但现在这样旁观的话,他倒也能看得下去,也不至于抗拒。 “这回看他们这些外族人往哪里跑!”山底下,一伙身材壮硕,头戴翎羽,脖颈上挂着一条兽牙项链的土著人,正围着一个年轻的土著人,气势汹汹地看着山上的洪堂驻地,凶悍地说着话。 闻言,沈浩轩也是放下心来,只要能够进入天空之城,那就好说了。 偶然间,她了解到一个近期即将举办的公益真人秀。看着新闻中详细的介绍段落,她的双眼也兴奋得越瞪越大。 又是四天过去,前方终于出现人影,视线中有一片建筑物,那就是红霞镇。 b组的将士也看出不妙,但这个时候,他们却是不可能再发出第三道合击技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二日都曾是天庭的天将、元帅,每年都可以吃到太上老君练就的药丹,相比吃多了药丹,也可以抵抗那迷药的缘故吧!”沙悟净搪塞道。 待会儿抢位,抢到的兄弟们,有什么烦恼或者需要我解答的,可以提出来。 像雷达这种东西,硬件不贵,也就软件贵,安娜已经搞了一个软件,上次的雷达就是自己对接的,hin经验了。 刚刚那道闪电,还在神学院后山的汪疏龙和一班同学也都看到了,他们震惊的看着崖底。 刘天元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位包子店的老板,满脸的惊讶还有愤怒。闻言,这位老板也抬起头来。脸色有点黝黑,看起来似乎比刘天元老一些。看到了刘天元,此人手里的包子也是一下子掉在了地方。 这么多贺礼,独此一件近了皇后的身,也算给足了颜玉清的面子。 她现在还没恢复到全盛时期,就足以让自己升不起任何和她动手的念头。 良久,感觉到轩辕珏均匀的呼吸和这次的提问,她这才直起腰身。 赵吉阳和莫雨两个到处自拍,迈着夸张步子经常性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而那些街区,依然会有我的某个兄弟过去做话事人,只不过不再直接参与生意上的事情,他们会拿固定的工资和分红。 “东王如此看得起我,我定当不负所望”。陈越听他如此说,随手把玉放入怀内,嘿嘿,这么好用,她当然得好好利用咯。 林惜顿时便觉得一口恶气塞在喉咙之中难以出来,胸膛中的怒火虽然凶猛却无法宣泄,平时的她可不会如此,但是伤到的人可是她同胞亲妹妹,这就不能忍了。 第137章 遭殃 小五不知道第二天江生到底有没有出面,但是王虎和张顺义都没有被放出来。王虎的老爹前年得了病去世了,租赁公司成了王虎的,因此王虎就成了公司的合法人,不然也轮不到他顶着大资本家的名头。张顺义虽然再北平城有名,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是大难临头,谁都不敢触他的霉头。孔老二... 现在十三不知道被她师父青凤带到哪里去了,阿七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对方了。 一架白色的客机缓缓滑行,顺着起飞的序列航道开始加速。巨大机翼被越来越急的气流托起,迎风冲上了天空。 「为何要阻拦他人审判邪神?」一名审判官上前,垂眸俯视着阿满。 而做为别墅的保镖队长,外加监视夏心暖一举一动的姜城,不是在别墅里好吃好喝长肉,就是跟着夏心暖一起去满世界浪,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当然两人也不会做什么其他的事情,顶多见面了吵几句,又或者装做不认识。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狗眼看人低,主要德玛西亚杯里top虎的发挥确实一言难尽,不仅用的都是些中单法师,像什么塞拉斯、阿卡丽这类本来就可以上中摇摆的英雄,而且对线方面更是被很多次级联赛的上单暴打。 绯红尖刃在塞西亚的身前停下,一堵无形的墙挡下了萧织淼的攻击。 众人一听心中皆惊,五万年道行是个什么强度,他们这些凡人根本无法想象,眼下只能听从仙人的吩咐才能应对。 轰!黑木圆锥形的尖喙如同重锤一般啄了下去,不过在关键时刻偏离了铁阳的脑袋。狠狠击打在旁边的石头上。 dk发育最好的卢锡安,却没有在正面跟队友一起抱团,而是单独站在侧翼单防乌迪尔,并且为了压低乌迪尔的血量,他居然直接交出了自己的圣枪洗礼。 只见青色的剑影突然爆散开来,蓝黑色的滚滚雷云渐渐的被映成了绿色,原来这把仙剑化成了无数青色光剑,密密麻麻的梭在雷云之中,与九天罡雷相互交错、吸引。 果然,维持了不到半分钟,黑气所铺满的球形区域开始了萎缩。陆诗瑶全神贯注,抓住对方收招的瞬间,长剑当头斩下。 这些诸侯的人虽然距离很远看着这些阵法,但是也是被这阵势给吓到了。 谭东嚷嚷的过程中,倒是真有不明就里的邻居探头探脑的张望过来,伴随着七嘴八舌声,越来越喧闹。 黑气完全不给他机会,凝聚成等身大的拳头把他一路砸进墙里,一路撞碎了数面墙壁才停下来缓缓消散。 因为此时,双目火红色的龙帝巴洛身后的空间,都随着他的狂笑在颤抖。 地牢和个房间,均有不少人化为满地的盅虫,甚至还有大型的异形正在冲击地牢和房间内的封印。 眼神紧张的看着微笑的坐在椅子上的沈强,再看看沈强身边俏立着的绝美青旋,冰原之狼尼古拉耶维奇,眼神无比警惕的盯着沈强,道。 叶飞和何晖两人躲在冰箱后边,一动不动。只见子弹不是从两人面前滑过,发出撕裂耳膜的尖啸声,甚至都能感受到子弹撕裂空气带起的螺旋形气流。 然而并没有任何反馈传来,只有剑柄上吸力依旧让她无法撤开手掌。 蒋梅红走后,张佳音这边免不了对于欢一番训斥,觉得于欢太乱花钱了。 第138章 李昊天的时代 余小光是淹死在河里的。小五走后不久,李昊天因为被小五警告了几句,心里不服,带着人就去生产大队的牛棚把余小光揪了出来一顿猛打,接着用墨水画花了余小光的脸,弄了个高帽子给余小光戴,还把他的双手绑在后面,像牵着牲口一样围着三里屯走,并且让余小光喊自己是反动派。余小光受不了,挣开了... 凭着印象,我来到103的宿舍门前,一脚把门踢开,里面的人有了短时间的哄乱,见到我进来,脸色都不是很好看,不敢直视我的目光。 李英俊的“友好”肯定是假的的,何佐歌也不会真到哪里去,虽然不知道李英俊的身份,但看到外表丝毫不输给自己的男人怎么都不会太舒服。 “哥,可是你的伤?”杨天看着杨冬肚子上缠着的被鲜血映红的纱布,有点担心。 把当时的详细情况再次说了一遍,春天见众人如此慎重行事,知道这事情恐怕是大了,仔细的思考着当时到底还有哪些情况,感觉似乎自己总是疏忽了什么似地。 我没给她机会,一把将她抱住,紧紧的,任由她怎么推都不松开,说你骂我吧,打也行,别转学了,转学了我怎么办?咱们不是说好要一直走下去的吗。 “天纵英才,人太聪明了真是没办法。”林酥一拨头发,深沉远目,一副英雄寂寞的样子。 一听到拉都这个名字,很多的异能者们都仿佛是看到了救星一般。 几个护士吓得一跳,刚才他们还在消化这个病人到底的是什么样的身份,能够让院长这么的重视。 吴言这次是真正的沉默了,这回是个莫大的机缘,俗话说福祸相依,当然也可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黄天化未至,闻太师倒是先兵临季城。天公作美,闻太师陈兵城下正是天清气爽,阳光明媚之时,目可望之处皆可见。 罗吟给叶殊也送上一盏香茗,又替晏长澜、邰胜换去已然冷了的那盏,奉上新茶。 这话说到了重点,副将点了点头同意了赵逸的话说:“我自然相信那些兄弟,告诉兄弟们,我这就配给他们服饰,并且分发给他们武器。”在赵逸走后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首领。 茶香浅淡,却尤为扑鼻,缕缕、阵阵,给人一抹只应天上有的错觉,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闻过。 所有的哀怨,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刹那间聚在眼前,又崩于眼前,仿佛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剑长三尺三,宽不错两指,剑身极薄,重量却有九斤九两。在屋中为银白色,在阳光下却带着一层粉色薄雾,乃是铸剑所有桃花水的缘故。挥剑时,仿佛透着桃花的香气。 所以此时,也就没心思和他绕弯子,直接看看他用什么说服之法就行了。 就在刚刚被霍言毅当着哥哥的面抱在怀里,陆雨萌心里就难受的不行,现在又听到哥哥这么说话,心里更难受了。 这种境况下,来救他这个已经年过中年的大男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殷时修心里比他更清楚。 而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明显靠近江霏的囚室,很可能我和江霏的谈话,已经被他一字不漏的偷听到。 三十岁的入化巅峰,不能说后无来者,但的的确确是前无古人,这一点就连柳云飞都没有达到过,因此他也没少取笑对方。 第139章 都是名字惹的祸 马爱民和马爱党因为名字的问题被报送到了镇上的生产大队进行公审,书面材料还是李昊天起草的。李昊天为自己这次无意间发现的名字隐藏的叛国大罪,感到绝了。那时叫爱国或者建国什么的孩子一抓一大把,革命的小同志们第一次听说还可以这么弄,简直就是文字游戏,不禁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给人安加罪名... 虽然现在才初入虚神境,当这是在离开家族之后,独自修炼的成果,如果当年她没离开家族,现在她的实力将回超乎想象。 沈言舒没有被封妃皇后,有的人惊讶,却有的人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针玄乃悟,玄广照破田低,子果去延升倒线再,罩住南宫奥田果去经历,罩住它壹丝线再行洞,者算使功参造话,境界伤摸倒金贤达门。 只见黑影飞到南城门外后,在一棵大榕徘徊片刻,往树洞里塞了一样东西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原路返回。 濒临死亡之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两人倾出所有灵力,朝着叶问天杀去。 云纹二号战车突然一个大转弯,一个大漂移,一半车身离地侧翻而起,险些要翻转过去,把何啸与肖安智抖得都飞了起来。 祖坟被刨,祖业被占,都是男人所难以忍受的。二赖知道自己的战力远不如方卡,但是热血涌上心头,为了尊严,为了争一口气,他宁死都要和方卡一拼。但是,二赖还没冲出两步,就被叶问天一把拉住,往后一推。 正再它准备降婆罗门廿八重田圣玄加点料,编点曲折离奇得故事事,吓方轰燃冒起冲田赤焰,直向飞毯二睐,明显,者东西太招认眼呢,补知哪各功利高强得看补顺眼究睐呢壹招。 灭杀了姜太浪分身之后,古逸风散去了逆天踏和血脉觉醒,身上伤势再次康复,就连重生的手臂也再次变成了断臂。 可是薛飞既然能赢得院里大多数人的青睐,自然不会帮着谁走后门给自己留下把柄,又是客气又是遗憾的表示自己也决定不了,让有意竞选的人周末一起去院里的办公室,做一个简单的面试。 火凤儿气的牙根直痒痒,她盘旋在大鼎的四周观看着,却并没有查看到岩雀之魂的气息。 至于,端正取中对折的信件,多半是平辈之间,或者长辈写给晚辈的信件。一般来说,不遵循这个规则,或者不了解这种“礼仪”的人,多半不会那么凑巧,将信件刻意的压折的这么规整。 钱老爷身体康健,日子过得富足,却遭逮人迫害死于非命。如此他心中怨念挤压过深,若放任不理,迟早酿成灾祸。怕是届时,钱府自家遭受灭门不说,就连方圆十里内的人家,也难逃一死。 其实,不需要太多的证据,证明方晓雪心里有秘密,单论她同样身为神裔这一身份来说,许宾怎么可能忍心放弃她。 他的双腿在升起的过程中,不是直挺挺的不动,而是在半空里为了避开水珠的射击轨迹而调整方向。 而真正的嫡系帝族,本该出战的那个家族,却在暗地里休养生息。这也就罢了,竟然还暗地里做推手,将姜族推到风口浪尖上。不仅保全自己,还一直陷害姜族。 这两个字让他心惊肉跳,而他因此衍生的联想更是让他无法接受。 年轻剑客白净的脸上陡然涨得通红,他手中长剑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始终不敢踏前半步,挣扎半晌,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140章 逃往 小五听说沈阿娘挨了打,第一时间赶到了三里屯。那时丫丫在院子里写作业,沈阿娘则坐在堂屋里抹眼泪。“小五来了啊。”沈阿娘见到是小五,哽咽问道。小五点了点头,说道:“阿娘您先别急,我会想办法把富贵叔和大海救出来。”“... 可是事情再次出乎预料,只见关山越一夹马腹,看也不看身侧的做好了戒备的熊大彪,直接向着叛军阵营跑去。 “大你,吗的,见老子受伤还不出手揍他。”大汉满头冷汗,皱着眉,痛苦的说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林宇才刚走过那白色光圈,却是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间禅房当中,满眼都是陈旧泛黄的摆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修为……”终于,是霍凌首先忍不住对萧震问了起来,因为聂枫这修为降的实在是太诡异了,或者应该说,她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修为忽然降低,这到底是算什么? “我为什么要与你合作。”叶晨风发现林啸栋不过是王级中阶的修为,不屑的说道。 回头再说抱定了以鲜血捍卫尊严的二蛋哥,左手勒着马缰,右手的半截马刀头顶盘旋不断,一心想着寻找凭着挨上一刀给对方添一道伤口,这样就算是失败了,日后别人谈起自己,也必定会竖起大拇指的。 “你干什么这么激动?”看见聂枫激动的双眼血红,依娜顿时就心中一惊随即就皱眉说到。 “咻!咻!”容不得他多想,唐飞手中迅速拉弓腕箭,两道箭羽以一种极度刁钻的角度再度对着那冥奎‘激’‘射’而去,于此同时那孟飞也手持一柄大刀冲向了那手持罗盘的施达。 “请问这位大哥,你知道雪神山吗?”唐飞走上前去,对着刚才那名叫做张志东的男子问道。 王保仁再次看了王佑伦一眼,却没有表明态度,只是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沉思之色。 宗室部的官员负责总理帝王宗族之事,显然李严和清平王后熟识,选他出来迎接,而不是帝国外事部的人,那定然是通过帝国上层慎重商议的事情,也大概希望让清平王后感觉亲切。 “这是弱效巨魔之血药剂。”不等炼金师问完王陌就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虽然在别人看来这是相当不礼貌,不过他相信这个炼金术疯子不会在乎这点没用的礼仪的。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完全不一样。”萧然将手搭在桌子上,惊讶的看着投影上面的内容,前几个条件完全和当初萧然获得船团领地的时候完全不同。甚至多出了一个叫做世界唯一核心的特殊道具,也就是联邦原始宪法。 当施展大预言术和大许愿术这种级别的法术时。整个游戏时间都会有短暂,大约十几秒的停顿,来给施法者以设置预言或者愿望的时间,而非施法者的玩家是感受不到时间的停顿的。 而在这种交流中,双方的主宰者们都是不会出手的。教皇和撒旦亲临,也让这次的交流规格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很可能会在交流中出现堕落天使路西法、天使之王米伦达这样的对手。 这剑气若是用来攻敌,自然是无双利器,可若是放于自身体内,则只不过是具有凌厉之意的精纯灵气罢了。 第141章 哭泣的北平 一九六七年一月,北平东城区的部队警报突然拉响。那时江生正在北平城内的会议厅开领导会议。会议突然暂停,一名守在门口的警卫走到会议厅中,附在圆桌上方主会人的耳边轻语,主会人皱着眉头,示意警卫下去,然后看向席间众人问道:“东城区归谁管?”看到江生应答,主... 袁帅一愣。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当他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望向玄通真人的时候,他可以清楚的看到玄通真人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是一艘军事运输船,整个船体锈迹斑斑的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它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一样脸上写满了历史的痕迹与沧桑。不同的是当袁帅看到这艘驶来的破旧运输船时,眉毛几乎都拧成了一股绳。 含颦可能是急了,可却一定起到相反的效果。看来,这场婚事是断不成功的了。不过这样也好,秦国不能得到齐国的助力,其他六国会分散百里松涛的精力,那他们修仙界要面对的压力就轻得多了。 其实,当着莫绍霆的面,冷一念没有提,现在她想要跟他说些什么,郑逸应该也能猜得到。 “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八卦了?”莫绍霆走到了沙发上坐下,点燃一根烟,漫不经心的抽着。 “晴沫,我真的有事,我晚点再回去,你先睡,不用等我了。”易峰说完话就直接挂断了手机,随后关了机。 这话,倒让百里布一愣。怪不得水魅那双眼睛与众不同,原来是人类的魂魄寄存于水魅的形体之上。很大可能,是她生前死在了此地,有人用大法力助她,让她以妖形重生。或者,她就是水晶殿的守护者。 还是一样,属于他的气息和味道,从来都没有变过,也同样也还是很眷恋,怎么也放不下? “该死的,要阻止这个家伙继续释放魔法!”段尘出声说道,能够阻止魔云的人不多,不过还是有几个的。 原来,从来都是他的错,原来,晴沫只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更不想让他去接受已经残破不堪的她。 这一对容貌出众的美貌夫妻,正是收养黄鸿飞又教了他一身本事的怪医侠盗。二人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上京城,正好赶得及参加新皇的登基典礼。 明雾颜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这些是一些银色的粉末,亮晶晶的,还挺漂亮。 近十年一般无二的工作,挺烦的,严思澜想回象牙塔放松放松,毕业后,到时她就不上班,跟着贺国庆随军。 “现在也没办法,如果师父都没能够找到他们,我们更加不可能找到了。”李师曼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她自然也有些担忧。 王语嫣听到王语琪很是开心的说完之后也很是开心,因为之前的话只要是王语嫣的问题王语琪是不会帮着想办法的,现在看到王语琪是这么的开心的帮助自己。王语嫣也感觉到他们的关系渐渐的缓和了许多。 出院后,江大川在县委同志以及全村人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同意离婚。 “我的世界种子……”陆羽微微蹙眉,猛然意识到什么,仰头望天,在天空中,阴云滚滚,能量依旧在凝聚。 明月并不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她与死神擦身而过的事,此时举着花瓶一脸戒备又紧张的盯着窗口,直到看清翻窗进来的人的模样,紧绷的有些发疼的肌肉这才稍放松了些。 第142章 江生遭难 那时通讯并不普及,赵大海走后就没再给家里打过电话,连封信都没敢寄回北平。赵富贵在三里屯算是有本事的人,之前为了打通关系散了不少钱财,又有江生作为后盾,看押他的人并不敢对他用刑,但因为赵富贵是旧地主,被列为重点打击对象,所有他也不可能被放出来。好在是沈阿娘捧着一把饭票在外打点... 可是如果他要在这里停留的过久,或者说是在这里,有任何想法的话,那就相当于是有些问题会出现了。 能够去面临的这些事的时候,他会去怎样的应对这些特殊的改变? 夏海桐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人一点点鲜活起来,心里既紧张有又抱怨,不过也有那么一点点自豪啦。 脑海中蓦的想到在父皇寿宴上,她喝了一杯又一杯,醉的迷迷糊糊的,却也没有太失态。但不知为何,她却是与柳贵妃杠了起来。为免她惹恼的父皇,这才将她带出了玉华宫。 曲终,无限惋惜地说道:“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观者闻之痛哭。 清让的身子一软,虞子琛及时扶住了她,“好了,都结束了。”他轻声在他耳边宽慰,她却神情流离,下意识的推开了虞子琛。 王德芳原以为把千月和飞狼给了李斯琴后,她就会派他们杀了夏海桐,就算不杀了她,也至少能从飞狼千月口中得到夏海桐一些资料,然后想个办法让夏海桐自动消失。 赵武见福伯掌法凌厉,不敢大意,反手一挥刷刷刷三剑,一招直捣黄龙,一招激流勇进,一招抽刀断水。 同时,虽然说大筒木羽衣和大筒木羽衣已经身负重伤,并没修复但他们真正的实力,哪怕现在是1/10实力,也是众多普通忍者所不能够抵抗的存在,这是一种质的差别。 “风华?”若馨愕然叫道,却不知他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 热钱不会流入房地产,而是会流入到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些新技术、新产业中去。 “老夫…老夫这是怎么了?我竟然还没死!”光翎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房间不明白自己在哪里。 怎么回事?是谁的恶作剧吗?但刚才那种急速的坠落感是怎么回事? 哮天悄无声息的离开,阴影下的它,就仿佛是一头极为危险的猎手。 而当他转过身来的瞬间,原本温情的表情瞬间被可怕的阴影覆盖,他的气质在一瞬间就被阴狠二字取代。 但不时传来的凄惨叫声,与倒下的弟子,让所有人都清楚的明白,这不是在对练。 “那你为何会潜入皇宫,还要偷偷进入我的寝宫?”慕婉儿迫不及待的追问。 听到这话的瞬间,现场那些代表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毕竟豹爷道喜,代表的是他自己,可份子钱,代表可是青蛇帮,那就不一样了。 牧家不愧是泽城的四大家族之一,牧府之大,让薛浩这山中土鳖叹服,是不是还有这巡夜的人在巡逻,保卫着牧府的安全。 “亲我一下,再叫我一声老公,才能勉强平息我的怒火。”林峰说道。 一时间整座宅院,鸡飞狗跳,人神不宁,反倒是江枫一副风轻云淡之色,站在原地默默的伸着懒腰。 “要不然你以为我从哪里得知爷爷昏迷的事?侯振明都去到我公司威胁我了!”说起侯振明,宋慧茹语气更冷了。 第143章 原罪 “大家看看哦,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来喽,这位和大汉奸陈生也是有一腿的哦!”李昊天高喊道。公审虽然结束,但是路上还有老百姓们和红兵团的劈斗,到了胡同大街上,到处都挤满了人,看景的人或爬到墙上,或是一边跳着一边看,有人高喊着要拉来一辆木驴车,要江绒骑在上面。... 到底还是皇上召见,不是要将她们送进监牢,崔氏担忧之中又隐怀着侥幸,在一众禁军的包围中上了马车。 要真说起来,论心性君谦起码比那些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公子哥儿好多了,大部分时候还是内敛的,就是嘴上没个把风的,喜欢攀比的臭习惯也没纠正过来。不过这也都不是大问题,不会影响道境。 随着剑身落下,一股恐怖的灼热犹如实质一般凝实,化作一个巨大火球,划破虚空,朝着金色光芒冲去。 三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散开,眼见着龙罗离海水越来越远。公孙岚朝他们二人比划了一下,双手捏紧骨刀,猛地急射而出,直刺龙罗的双目!同一时间,杨戭飞身而上,一跃而起,想要在龙罗被刺瞎的瞬间斩断他背上的刺鳍。 秦霜接住这把尺子,这是一把五寸有余的尺子,样子一般并无大异。 直到下午五点,杨旭喊着号子将一干人带回,吃过晚饭后,众人解散。 “你……“冰气的脸上更加的黑,以他对主子的了解他如果得知了确实会不顾一切的回来这里,想到这一点,冰狠狠的看了墨雨一眼,转身离开。 她很想变得有安全感,可是安全感是什么,对于她而言,越来越陌生了。 “好吧,师姑你说了算。”君狂摸了摸鼻梁。是错觉吗?怎么师姑对他的态度和对楚某人的,差了那么多? 他的父亲见此,立即拉了一下她,让她注意自己的样子,还有行为。 “如果真的是那件东西的话,关系太大了,恐怕不是我们几个能留得下的。”流霜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说道。 但显然不可能,对方既然决定要出手,很明显,就是奔着这里来的,不可能让这个地方就这么被破坏掉。 她心知这位王爷可能生活不那么如意,但是她没想到顾南风能这么惨。 华功买完东西站在醉仙楼的门口,先是熟练的四下瞧了瞧,见没什么可疑才向身后的胡同走去。 我当然知道,他不仅仅龙虎山这一代最强的弟子,很有可能还是整个国内最强的新生代。 秦知意总能知道怎么让孙琇萤生气,三言两语就将孙琇萤的脸都气白了。 “然后,再让我们的自己人上场,倾力相助,以获取他们的信任。 装甲部队在这样的情况下只会拖慢部队撤退的速度。所以他选择了留下一支最弱的装甲部队,而其余部队则向四周突围。 白君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再出言顶撞,乖乖的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 “哎呀!你就别伤口上撒盐了。没看着高远正郁闷呢吧!”胖子没好气地说道。 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的乒乒乓乓的嘈杂声,澪果断地挂断了电话,低下头叹了口气。 主任如临大敌,脸色都变了,忙不迭伸出手握了下,就像触电般赶紧收回。 蜜蛇暗中握着拳头,心里诅咒着那个录这段话的人。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正是杀死丸子。 第144章 大结局 江绒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直下。他觉得天气有点凉,先是将小被子盖在孩子身上,然后起身去关窗户,那时才是拂晓,江绒心里发慌,明明此时才刚入夏,却寒风刺骨,犹如凛冬。江绒想起刚刚的噩梦,她这些年总会不停地梦见小五,她在梦里看见小五死了,任她如何呼救都没人来。江绒穿了一件厚衣服,骑上院... 从京城到海口,正常速度是要一个月,但是钦差只花二十来天就到了海口。只是众人都知道钦差到了海口,却没见到钦差本人。 飞落而来的血天龙刚想嗤笑,但是就在这时,他心头陡然一寒,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股无比冰冷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就像是地狱中的恶魔身上散发出的。 既然有了计较,明确的对方的心思,对于对手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还尚且未知,不过一切都不足为虑了。表面还兀自保持了七分紧张,内心却已经镇定自若,波澜不惊。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的道士会走上邪路,一个个长得稀奇古怪丑得不行不说,所用的技能还并非林希所见过道士那般的正道剑法,而是各种各样连她都未见过的妖法。 城里还是一如既往拥挤和热闹,刚刚来只是匆匆路过直达目的地,都没有好好逛过。但真正要逛了,林希却又头疼了。 陈大志检查现场,发现很多鸡的脖子上有两个很深的血洞,而血洞里流出的鸡血已经发黑凝固,鸡的尸体也变成硬邦邦的。 “原来是这样!这倒难怪你们会舍本逐末,选择那种锻炼方式!”君临撇了撇嘴,指了指哪些锻炼用的器材。 “当然不是!”君临知道林正德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当下讪讪一笑道。 “长老大人,他们打了咱们的人,而且还不道歉,你看看咱们的兄弟此刻都成什么样了。”曹彪故意歪曲事实的说着。 月瑶想了下却是道:“冬晴,你去把那匹青缎拿出来。你们立即敢手给正哥儿做出身衣裳出来。他这身衣裳穿不了。”现在是夏天,夏天的衣裳简单。几个丫鬟一天也能缝制出来一两套出来。 “对!你能说吗?”陈友军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解开这个疑问,他总有些不踏实。 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洛瑾诗要如何选择相信。相信二字,又何谈那般的容易呢? “以幽玄胧炎为弓弦,以生命神树为弓身,这就是真正的射日弓么……”看着射日弓那形态,冥独就喃喃说到。 见鲲鹏连名号也已点出,众人皆是信了七八分,暗暗调转身形,将那白衣修士围拢起来。 说得老爷夹菜的手就顿了顿,一块正要夹进自己碗里的红烧排骨就转到了四姨娘的碗里。 而窥觑圣战对比实力大减的大型、超级帮会联盟的探子一个个苍白着脸回报帮会,而所有这些帮会也一个个最终迟疑的转移了目标,再不敢出现在圣战盘踞的庞大平原外围。 对于人间界的气运之争,众仙显然未曾放在心上,皆是闭门苦修,以待不久之后的两件大事。 “我高中毕业,介绍人讲了吧?”吴浩明有些不敢看她眼睛,满是笑意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他。连带他讲假话时,都显得底气不足。 而广成子等人见得鲲鹏之后,心中皆是大惊刚刚他们几乎未曾感应有人到来,只感眼前黑光一闪,鲲鹏便已呈现在他们面前。如此看来,鲲鹏的修为却是要高过他们许多,不但瞒过了他们的灵觉,速度也几乎达到了极至。 后记 评论区已经打开,可以自由评论了。 一本书写了一年,区区四十几万字,以后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当初开这种题材的书,其实就不是为了赚钱,成绩好坏也都无所谓。 毕竟一直以来,我是个真热爱文学的人,一直也都想写类似的题材,了却心愿。 只是我没想到,会耗费那么长时间。 期间险些抑郁症复发,状态不稳,心情很难熬,思考生命的意义,我活着为了什么,和那些无聊透顶的事情。 期间被信任的人骗过,伤过,被不认识的人骗过。 不是因为我傻,而是因为自己心存良善,会因不小心说错话做错事而感到内疚,不想为难别人,最后只能委屈了自己。 到如今倒也懂了,不是每个人都是有善念的,有的人生来就是趾高气扬,有的人就是不知何为教养,有的人明知是错的还做得心安理得。 只希望法律和制度越发完善,对犯罪和失信的人严惩不贷,保护好人,摒弃恶人。 话扯远了,回到本书完结正题。 北平往事完本了,之后会申请出版,很感谢一直以来都能耐着性子跟到最后的你们。 之前我说过如果北平往事能出书,跟到最后的,如果能出书,就会给你们寄过去。 在这章留言的所有人到时若能出版实体书,我都会一个个联系,把书寄免费寄给你们。 这本书那么久了,最后这两天竟然有个叫柯人阿的读者打赏了玉佩,很谢谢。 也很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不离不弃。 之后几天会开新书,回归灵异题材,这一次一定会写得多写得快。 最后,江绒,小五,江生,赵大海这些人我就不一一评价了,希望他们能给大家带来感触。 生而为人,不用说对不起,咱们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