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蓝》 引子 蓝, 是一种颜色, 也是一种心情, 更是一种生活态度。 ——题记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已是姗姗来迟,透过巨大的三面环绕的落地玻璃窗,茫茫大雪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在路灯的映射下闪耀着诡异的光。 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家叫做蓝调的酒吧喝酒。我所租住的老式公寓离此地并不远。每天步行前往仅需十几分钟,折回的时间则要更长,有时甚或忘记了回家的路,趔趄着徘徊于街边,寻找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归路。心里亦是空的,深沉的夜里,只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过路者,如同在荒漠中跋涉,没有方向。 因为长时间的行走,我记住了天色微亮时分的场景,空旷的马路上依然带着沉重的寂寥,楼群之间露出冷清的灰白,光亮正在一点一点的扩大,夜色还没有完全退去,黑夜与白昼分裂着蔓延。此刻的城市亦如一个巨大的坟冢,清冷而落寞。 这样的时分容易使人变得异常敏锐,天地之间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真切的察觉。往事又开始逐渐真实起来。人永远都无从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与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来到北京后便开始频繁的搬家,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似极力寻找一种东西,它或许一开始就不曾存在,但我却是始终不渝。从心理角度分析,不停的搬家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那源自生活的无着,没有归宿。 此刻,我坐在酒吧走廊左侧靠近窗户的位置。只是静静的坐着闷头喝酒。我疯狂的迷恋上了一种叫做伏特加的烈酒。冰冷的液体潜藏着岩浆般的炙热,掠夺式的迅速渗入脑髓,眩晕,然后是迷失。喜欢喝这种酒的人,血液里有执拗和顽劣的成分。 厅堂里的人已寥寥无几,几个寂寞的人和几双寂寞的眼睛。透明的玻璃杯,清澈的如凝固的透明的液体。喉间浸透了酸涩,泛滥的胃部火一般燃烧的灼痛。 点了烟。 我只抽茶花牌的香烟,因为烟盒上有这样的文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幽幽的青烟跃然升起,然后四散开去。 舞池里亲吻的男女,男人有着修长的手指,不停的在女人瀑布般凌乱的长发间若隐若现。这个英俊的男人有着婴儿般随时转换的柔情和冷酷的表情,琢磨不定。 我喜欢男人有修长而且白皙的手指,这样的男人容易信任而且温和。 酒精麻痹了我的神经。我微笑着哭泣,一种歇斯底里的微笑,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泣。两种极端的交点。 昆德拉说,我们在生活中因其轻快而选取,而珍重的一切于须臾之间都要显示出其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重的本来面目。 那时候,我和俊哲经常来到这间酒吧,他就坐在玻璃窗前,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棉衬衣。他是个干干净净的男子,清澈的眼神,水一般清澈而流动的眼神,短发。双眼皮。有漂亮的嘴唇和挺拔的鼻子。 俊哲对我说,南生,如果有可能,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有些事情一定要竭尽所能的记住,因为很多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 当然会永远记得。我回答。 你真的会永远记着我吗?他眯着双眼轻声的问我。 永远!我说道。 酒吧里灯光昏暗,得到我确切的答复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那微笑有些酸涩。他抓着我的手,俯过身来将脸轻轻贴在我的脸上。 到现在为止,我必须得承认我对他的承诺正在变得荒芜。那份记忆的确正在离我远去,我已经忘记许多事。我常常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的脸庞。身影。所有的一切曾经是那样的熟悉,但是现在我总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真切的记起他的脸,记忆如黄昏时的背影,愈拉愈长。我的记忆和俊哲离得越来越远了,就像我和过去的我越走越远一样。这是一种可耻的背叛。 我陷入了长长的慌乱不安之中,我无法把那些已然模糊,而且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镌刻进脑子里,因为记忆已经碎裂,就像碎裂的心一样,无法复原。我现在开始慢慢明白俊哲的话,他当然知道总有一天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脑海中的记忆会渐渐褪去颜色,苍白而且荒凉。也因此,他一再叮嘱,一定要记住他。 每每想到这,我就会异常难过,因为我深深的爱着他,他也深深的爱着我。 第一章(1) 我在大学学的是绘画专业,毕业以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师,白天上班,忙忙碌碌,却是感觉无所事事如同常人。只有晚上的时间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支起画架。铺开画纸。拿起画笔。让线条随心灵游走。那时我最大的梦想是举办一个画展,展示的都是我对心灵的描绘和表达。 周末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背着画板在乡间行走,一个个破旧寂静的村庄渐渐清晰起来。青石板街。狗尾草。羞涩的少女。她曾经送给我一个苹果,篮子里的苹果还带着秋日清晨的露点。我能想象的到,少女摘下它的模样,浅浅的笑,无限怜爱,却又不动声色。 有时独自一个人在山坡上流连到天黑。那些夏日的黄昏,沉重的暮色渐行渐远,麦田里有晚归的人们,他们爽朗的笑声传的很远。空气中有河流和山林的味道,路边是开得艳丽的野菊,天边有大片大片酱色的晚霞,重重叠叠绵延起伏。满月悄悄挂上树梢,散发着清冽的光,寂静的村庄上空笼罩着薄薄的炊烟,那一刻没有喧嚣,心也变得安静起来。 一个人的行走,几个小时。然后,偏僻旅店里长长的不安的睡眠,电视没有画面。秋雨敲打着树叶,楼下有通宵的夜店的轻缓的音乐。用铅笔杂乱无章的画画。一页接着一页。在街头的夜色里跟陌生的男子说话,彼此戒备,然后离开。 偶尔也去街头画画,整整一个下午,难得等来几个客人。然后坐在街边抽烟,看城市的晚霞一点点的聚拢,一点点的散去。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虽然平淡但却真实。 那个秋天,雨水充沛。在我的记忆中,北京的秋,天气干燥,雨水极少。但那年的秋天却是个例外,整日整夜,连绵不绝,就像南方的梅雨时节,整个大地都湿润润的。 那天傍晚,我抱着画板站在一棵银杏树下躲雨。画纸已经淋湿,雨水顺着头发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远处,湿漉漉的树叶在路灯的照耀下发着青色的光。 下雨天最好不要在树下躲雨,很危险的!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高高的男子出现在面前。这是俊哲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雨水将他包裹起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把伞放在我的顶上。陌生男子的出现使我有些惊诧。 我叫霍俊哲,就住在你的楼上,你家的蔷薇都已经蔓上我的阳台了。 他微笑着看着我,一种可爱和诚实交织的笑容。路灯在晶莹的雨滴里绽放出斑斓的色彩。此后,这样的场景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好无损的保留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清晰。那似乎成了一种符号,一个令人感觉周身温暖的印记。 他撑着伞。我站在伞下。两个人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接近。我瑟瑟颤抖的身体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的温度。我们就这样一直默默的走着,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来,但不再有寒冷。他的脸笼罩在雨雾中,模糊的鼻眼,模糊的笑容。 最终,我们在楼梯的拐角处告别,他略带腼腆的微笑挥手,然后疾步上楼。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匆匆结束。但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却长久的留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我在想,我们之间肯定还会有故事发生。至少每每看到阳台上那蔓延向上的蔷薇时,我能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 仅仅是一闪而过,便成了一生的记忆。 在秋日最后的时光里,我总是习惯在黄昏之时站在阳台上。夕阳夹杂着暧昧的气息照过来,思绪开始变得悠长。静静的抽烟。唱机里,音乐空灵。婉转。爱尔兰风笛可以轻易穿透心底。夜的帷幕落下来。马路上影影绰绰的灯光连成一片。 窗台上的风铃草花期已过,花朵逐渐干枯。这种原产于南欧的植物,有着明丽素雅的蓝色,枝形粗壮。但却不容易存活,适宜在松软、肥沃而排水良好的土壤中生长,喜凉,对温度的要求苛刻。喜欢这种花的人自我,冷漠。亦如生活中的自己,不容易接近,孤立,寂寞的活着。 每天清晨总是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喝一杯冰冷的橘子水,然后挤车上班。这是北京忙碌工作异常普通的一天。 拥挤的车厢里,年轻的女子大声的温习着德语功课,穿着西装的男人用浓重的东北话打手机。有人静静的看报纸,有人不堪困倦张着大口酣然入睡。每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北京的交通状况常常使我感到沮丧。办公室男人焦急的看着手表。女人如有所思的将耳机塞进耳朵,把脸转向车外。电台响起嘈杂的音乐。 是枪花的《don’t cry》。经典的老歌。 城市的上空弥漫着厚重的灰尘。看不见蓝色,沉闷。压抑。 每天晚上下班后,独自去寿司店吃饭。 夜晚8点钟的寿司店。灯光温暖明亮。穿着衬衣和围裙的干净男人来回穿梭。态度和蔼。这里有制作精致的生鱼片。鱼子寿司。生菜沙拉以及酱汤。每次都不忘要一杯清酒。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清酒的味道温和。如同白开水式的生活。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窗外街灯璀璨。行人和汽车杂乱的拥挤在一起,纷繁交错。 晚上大部分时间在画画,然后肆无忌惮的抽烟,两者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阳台上有一张宽大的摇椅,我可以毫不费力的躺进去。草绿色的毛毯垂落到地板上。阿菜蜷缩在毛毯里,已经酣然入睡。它是一只无家可归的腊肠。在那年秋季的最后一场雨过后,我把它带回了家。我们忠诚的善待对方,均等的付出,均等的享受回报。彼此用寂寞取暖。 冬天来临的时候,蔷薇已经枯萎,干枯的枝桠伸展到房间里。有时去什刹海看冬日结冰的湖,满眼尽是寂廖和颓败。夕阳透过干枯的树枝洒落到湖面上,泛着寒冷的绚烂。有时深夜坐在空荡荡的公共汽车里,窗外街灯闪烁,暴露着城市的僵硬和疏离。有时独自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到雪世界滑雪。风驰电掣。然后是坠落,血液开始奔涌翻腾。身体里潜藏着毁灭的危险。有时整夜都在画画,然后撕毁付之一炬。坐在一团灰烬前面,等待天明。 似有一道门,我始终无法跨越。 第一章(2) 第二次见到俊哲时已是在圣诞节的前夜。我领着阿菜在街头画画,她蜷缩在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懒懒的晒着太阳。雪地里行人稀疏,偶尔擦肩而过的情侣怀中那束火一样灼目的玫瑰,像雪地里一团燃烧的火焰。一个寒冷的圣诞节,冷的连人的心情也被冰雪冻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的滋味,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远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习惯了一个人寂寞如花火。灵魂就像风中飘零的落叶,虚无飘渺。 整个下午不断有情侣前来要求我为他们作画。临走时还能收到他们的圣诞礼物,当然也有阿菜的。卡片。漫画书。香水或是鲜花。 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节日的气氛有些压抑。我裹紧大衣,收起画架,把礼物装进背包。这时候我才发现俊哲就站在我的面前。他是突然出现的,他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嘴里不断地吐出团团白雾。他用试探着问我,还能为我画一张吗? 我微笑着点头说,当然可以! 我重新支好画架,拿出炭块。阿菜已经醒来,围着我不停的奔跑。它不敢一个人在大街上奔跑,在我捡到它的那天晚上它被一辆汽车撞断了一条腿,至今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 俊哲端坐在椅子里,右手撑住下巴。我能清楚看见他的模样,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见他的样子。他有着俊秀的脸庞。深邃的眸子以及纤长秀美的手指。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是个英俊的男子。 说不出为什么,他的模样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场景,他只是静静的坐在我的面前,灯光忽明忽暗,远处有音乐的声音,很是遥远,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我们没有对白,只是默默的注视,就像今天一样。 那张画我画的特别仔细,以至于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然暗淡下来,街道两边的圣诞树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像天空中的星星,眨着眼睛,把整个城市点缀的更加绚烂缤纷。 我把画递给他。 很抱歉,让你久等了,还满意吗?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伸了伸腰,看着画说,已经非常好了,我应该装裱起来挂在床头才对。 他的表情认真而可爱。他突然惊叫起来,哎呀!今天是圣诞节,都耽误你的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边整理画架,一边说,没事的!上次你送我回家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呢! 他走过来将我手里的背包接过去,笑着说,你太客气了,举手之劳! 我顺手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画,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送到他的眼前说,就当是圣诞礼物吧,圣诞节快乐!我叫苏南生,很高兴认识你。 他看着我,脸上露出婴儿般灿烂的微笑。他说,苏南生!一定是南方人吧? 我说,是啊!我从小在南方长大,不过已经好些年没回去了。 俊哲问我,那里一定很美,是吗? 我不假思索说,很美,美的让人无法忘记。 他仰着脸说,改天还要找你帮我画画,画成彩色的。 呵!好的!我答应着。 对南方人来说,北方寒冷的冬天肯定是个难熬的季节。他把手放在嘴边,不停的呼气。 还好吧,我喜欢下雪,人可以变得很安静。我说。 你堆过雪人吗?还有打雪仗? 我摇摇头。他接着说,小时候,我住在农村,有一年下很大的雪,都快到人的膝盖了,我们堆了一个很大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整整好几天都不会融化。我们经常打雪仗,把棉衣弄湿后,总要挨大人们的打,但是那时候真开心。现在想想,觉得小时候真好,无忧无虑。只是盼望着快快长大,现在长大了,快乐却是越来越少了。 静静的看着他,孩子般的笑容。俏皮。天真。 天晚上,我们一起走回住处。一路上都在说话,我应该很长时间没有说那么多话了。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通常警觉。从不靠近陌生人,亦不允许他们靠近。没有安全感,常常使我无法与人建立长期稳定的感情关系。不打电话聊天,不参加聚会,有时候与别人沟通亦变得异常困难。即使白天上班,也几乎没有交流,物质交换。不掺杂感情。一如我所期许的那样。但这样的人一旦卸下警觉,血液里能迸发出灼人的激情,盲目而且执着。 到达楼下的时候,灰暗的天空中开始飘起雪花。一片一片薄如羽翼。轻轻的落到脸颊上,凉凉的,瞬间化作雨珠,悄悄的滑落。他上楼时回过头对我说,晚上一定要把窗户敞开着,圣诞老人会把礼物送到你的窗前。 疑惑的问,圣诞老人?! 他诡异的笑着说,对,他马上就能来。 回到家里,我煮了一杯咖啡。想起俊哲的话,我走上阳台,伸手将窗户推开。凛冽的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来,使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远处的天空有灿烂的烟火,在黑暗中明媚,在明媚中暗淡。 突然,一阵铃声传过来,清脆。悦耳。我看见一条红色的丝线渐渐垂下来,红绳的末端系着一张卡片,卡片上悬挂的紫色铃铛在在风中轻轻的摆动,左转。右转。发出美妙的声音。 我取下卡片,上面整整齐齐的写着一行小字:在圣诞节来临的时候,让我们在彼此心里种下一棵圣诞树,等到来年就会收到更多的礼物。 看到这里,我会心的笑笑。 俊哲是个心细如尘的男子,他能轻易的捕捉到人的快乐伤悲。但我们彼此的生活还是隔绝的。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第一章(3) 往后的日子,我能经常能收到他写给我的卡片,渐渐的这似乎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仅仅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便能温暖我一整天。我时常想起他坐在椅子里,右手撑住下巴的样子,神态安然,笑容绽放开来。 一天,他邀请我到他家吃饭,他在卡片上说,他会做酸菜鱼,是他最拿手的菜。 我想,一个会做饭的男人,必是一个性格温和体贴顾家的人。 他系着围裙给我开门。头发刚洗过,清新的味道,没有穿鞋。房间不大,但很干净,东西摆放凌乱,电脑。书籍。香烟。水杯。唱片。报纸。 我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他说,他刚写完一份有关金融理财的报告,顺便整理一些数据。他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过我的外套挂到衣架上。 我坐在随地乱放的软垫子上,看他拿出榨汁机给我榨橙汁,神态自若。音乐像流水一样在整个房间里徜徉,是爱尔兰的风笛。 他把榨好的橙汁递给我,问,早就饿了吧?酸菜鱼马上就好了。 橙汁的味道有些酸涩,我说,需要我帮忙吗? 你只需要帮忙把菜都吃了就行。他笑。 那我岂不是要白吃白喝了?我说。 欢迎白吃白喝!他笑的声音更大了。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我好奇的问。 从我的妈妈那里学会的,她做的酸菜鱼才叫好吃呢!他边说边用手擦去额头上汗水。 我小声问他,会不会很累? 他看看我说,“做菜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就像绘画一样,需要细致周到的心情,研究菜谱,准备作料,择菜,洗菜,切菜,下锅。样样都要仔细,把自己全部的心思放在里面,能烹制出不一样的味道。 我说,能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用心做出来的菜是甜的,能甜到人的心里。 俊哲做菜的手艺不错,草鱼的味道鲜美,恰到好处。他不停的给我夹菜。然后把葡萄酒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放几颗话梅进去,味道开始变得绵长。他和我接二连三的碰杯,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我们一直在断断续续的说话,坐在面前的就像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如既往的熟稔,一如既往的感怀。 他在大学学的是金融,现在在一家银行工作。他告诉我,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他跟随着父亲长大,从小寄人篱下,心里最明确的目标就是自立自足。他说,人到长大后才慢慢发现有诸多不易,要把根扎进坚硬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努力向上。所以要学会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发掘乐趣,否则人生也太没意义了! 就像做一道酸菜鱼?我微笑。 他说,嗯,是,做完之后,还要在餐桌上铺上一块纯白色的餐布,就像现在一样,倒一杯红酒,慢慢品尝,周围是舒缓的音乐,可以让人心无杂念,平静如水。 我说,你应该去乡村,找一处僻静的山野生活。 他说,我正有此意,最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建一所房子,院子里种满薰衣草和百里香。 我说,男孩子也喜欢花花草草? 他说,是为心爱的人种的,每天早晨,她会在薰衣草的花香中醒来。百里香的味道能传的很远,即使迷路了,她也能寻着花香找到回家的路。 我说,我喜欢在房间里挂一块黑板,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在上面写满甜蜜的话语,每天都能看到,那样就能随时感受到幸福了。 我们笑。 俊哲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心中都有一个美丽的梦想,梦想虽然是虚幻的,但是正因为虚幻,也就不会被磨灭。浪漫的人单纯而又丰富,世界永远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 我在想,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亩田,只是许多人的心田已经被繁杂的市声所侵扰,里面长满了欲望的杂草。但俊哲心里有一块未被污染的田,那里有流水和庄稼,有薰衣草和百里香,有房屋和炊烟。有湛蓝的天空和徐徐的和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穿着一件针织的咖啡色长裙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行走,露水打湿了裙摆,使我走路艰难,路边有高高长长的狗尾草。我记得草草地深处有一处枯井,里面有枯叶,蛇蝎,碎石以及白骨。我警告自己不要陷进去,于是小心翼翼的前行。我看到了年轻女人的坟,似乎是很久没有人来了,坟头上草木繁盛,微风拂过,能听到沙沙的声音。年轻男人的坟已经夷为平地,找寻不到任何痕迹。我拨开草丛,深深的亲吻…… 第二章(4) 我决定回一趟南方。 这样的决定是在突然之间跳出来的。我离开南方已经8年了,那里埋葬着我的青春。潮湿的巷口,静静的河流,陈旧的小城以及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们。 我把阿菜放到一个寄养店里托人照看,并且特意跑到宠物店给它买了狗粮,狗饼干,海藻粉,磨牙牛奶骨,还有一个小皮球和毯子。它存在于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在阿菜身上我愿意倾注更多的感情,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带它散步,用淋浴喷头给它洗澡,轻轻的抚摸以及对话。 我跟它挥手告别,告诉它,我会很快回来。它长久的注视着我,嘶嘶的叫着,直到我从它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也许这一生我们都无从了解对方的感情,但却舍得彼此给予,甚至交付。 离开北京的时候已是隆冬季节,跟公司老板请了长长的假。中年男子居然异常爽快的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希望我尽快回来,我只是点点头。至于归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熙熙攘攘的月台上,看着挥手送别的人们,心里有股酸楚的味道。我想到了俊哲。没有跟他道别,他亦不知道我已经去往南方。我喜欢一个人上路,但却又害怕孤独。 我想,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到小城了。 火车的速度很慢,我能清楚的看到道路两边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叶已经落光,在呼啸的北风中仍笔直站立。麦田里有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眼的白光。车厢内喧闹,嘈杂。充斥着各种难闻的异味,卖杂货的乘务员艰难的穿梭在人群之间。我把耳机塞进耳朵,是法国女怜udine longet的《love is blue》,她的歌已很难找到。她的名字跟她曲折的人生似乎早已被人们故意忘记了。我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电台里听到她声音的,纯真,羸弱,惹人爱怜。 阳光斜斜的照射过来,暖暖的。天是淡淡的蓝,满山遍野是晶莹的白,天和地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色。 我把头倚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眼前的世界是蓝色的,后来是灰色,直至变成黑色。 那年我12岁。 我看到年轻的女子面对着无尽的黑夜默默流泪。泪水不断的汇集到下巴上,晶莹透亮。年轻的男人是突然离开的。他躺在初冬湿冷喧闹的大街上,旁边是一台因激烈撞击而扭曲变形的摩托车。在那次严重的车祸中,他猝然而去。年轻的女人站在大街上,额前的头发随着风轻轻的舞动,惊恐使她的嘴巴努力张开。接着,她开始哭泣,歇斯底里的哭泣,她的脸扭曲着像一直破碎的玩具熊。我惊慌的躲在她的身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泣,绝望的哭泣。男人为我新买的红皮鞋,躺在地上,仿佛一抹鲜红的血,从眼睛流进心里。 我再没见过男人,亦再也没有见过女人的笑容。我不再渴望拥有一双红皮鞋。我能听到血流过的声音,汇集成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渊。 年轻的女人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凌乱不堪的头发。呆滞疲惫的眼神。泪水确是早已浸满眼眶。桌子上摆放着一副空碗筷,在刺眼的灯光下泛着青光,而现在只是缺少了使用它的人。卫生间里的水龙头传出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掉落在铁质的水槽里。沉闷如同心跳。低头吃完饭,走进房间。关门。扣锁。独自睡觉。坐功课。独自处理伤口和情绪。在我决定放弃生的欲望前,我必须学着适应并接受这样的生活。 我们从不表达彼此内心的情感,不管是伤痛还是失望,那是肆意妄为的侵犯,我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彼此封闭,相互沉默。我开始越来越害怕这个女人,有时候她会在半夜里吼叫,然后将瓷碗摔的粉碎。抑或是用剪刀把衣服剪成碎片。有时候她会披头散发的突然闯进房间,命令我站在墙角。她用拳头击打我的头,尖利的指甲陷进我的肉里,她不允许我叫喊,更不允许哭泣。她开始拼命的抽烟,毫不节制。肆无忌惮的喝酒,长长的哭泣。她用刀片划破自己的皮肤,看着血慢慢渗出,冷冷的长笑。我躲在门后惊恐的看着这个女人,泪水却早已没有了温度。 我确切的认为,她已经不再爱我。年轻的男人把所有的爱都带走了,包括我的。 我不敢回家,不敢在她的面前哭泣,不敢大声的说话,不敢笑。那应当是我少年时代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它快速促成了我的倔强和冷漠以及坚硬的性格。 一年后,年轻的女人领回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命令我喊他父亲。我知道这并非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年轻的男人已经死了,他会偷偷把糖果藏进我的书包里,他会热烈的亲吻我的额头,他会笑着把我高高的托起。但是这个男人不会,他诡异的笑着,用手抚摸我的脸,他的手冰冷异常,使我不寒而栗。我惊恐的逃开,耳后是年轻女人的叫骂声。 陌生男人到来后,年轻女人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躁乱不安。后来我才开始慢慢明白,她只是缺少感情的慰藉。女人一旦失去感情,便会迷失方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直到遍体鳞伤。 年轻的女人重新烫了头,穿上丝质的连衣裙,高跟鞋把地板踢的“咚咚”作响。在一个午后,她把父亲的照片烧的一干二净,她不再需要那些记忆。 每天早上,她总是端坐在高大的镜子前面细心打扮。她有着波浪般柔软的头发,海洋般深蓝的眼睛。 我害怕看她的眼睛,因为没有尽头。 直到现在我依然经常看到那双眼睛,它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如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我害怕回到过去。我希望那仅仅是一个梦,梦醒了,所有一切的恐惧与不安都会过去,如灰烬一样,烟消云散。 第二章(5)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近傍晚。远处的山渐渐模糊起来,路边影影绰绰的灯光转瞬即逝。我想起了阿菜,不知道它会不会受到虐待,也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它会否想起我。 一直很喜欢乘坐火车旅行的感觉。车轮碾过铁轨,发出一种温柔而清脆的声响。四周的视野开始变得开阔起来,天和地都慢了下来。对我来说,这是机敏的、一丝不苟的完美。 我把脑袋缩进衣领里,站在厕所边上抽烟,烟草的味道有点辛辣,眼泪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脑海里重新浮现出小城的模样。低矮破旧的楼房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卖菜妇人的吆喝声从很远的地方的传过来。街巷里有成群结队的孩子,他们相互追逐着将书包抛的很高很高。 8年前离开小城的时候正值秋末。清晨,在北坡街的一间小店里吃了一碗粉汤。巷子里热气雾气弥漫,空气清冽,青石板路是湿的,星光依稀。 站台上,年轻的女子拥着高大的男子轻轻的抽泣。男子有着高高的颧骨,眼神迷茫。我坐在车窗前静静的看着天空,列车发动时,我看见眼泪婆娑的女子跟随着列车奔跑,她使劲的挥手,大声的叫喊,但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眼泪突然从心里涌上来,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将要被风吹向何处! 深夜。列车在停靠小城的站台,冬雨笼罩着夜晚的小城。街边的路灯泛着昏黄的光晕。小城似被一道幕布挡在了后面,使人看不清楚它的真是面目,朦胧中透着凛冽的冷。 我提着行李走在泥泞的街道上,雨水不断落到脸上。我能听到高跟鞋发出的清脆的声响。北坡街上依然有依稀的灯亮着,大多数店面已经打烊。在这样一个寒雨霏霏的夜晚,除了我——一个匆匆的路人,没有人愿意去光顾这些店面。粉汤店里升腾起的热气远远的飘过来,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行人寥寥的街面上,寒冷与孤寂交错,温暖因豆光的出现逐渐扩散开来。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粉汤店依然是数年前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女主人笑容可掬的将我迎进去。蓝色的炉火跳跃着,香气充斥着整个房间。女主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我,我抬起头轻声问她,您还认识我吗?我试图寻找一种家的感觉。 她笑着摇摇头,我应该想到的,她怎么会记得8年前一个匆匆的过客。 她指着我的行李问,姑娘,你这是回家吗? 哦……是,不,我不回家。准确的说,这是我的故乡,但却早已没有我的家。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表达能力已经严重退化,这是拒绝交流的直接结果。长久的自闭,会让一个人变得迟钝和麻木,那是一种无知无觉的疲惫的状态。 她把粉汤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说,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还是小心的好,这社会不太平。她略带长辈口吻的嘱咐,使我顿生感动。我总能轻易记住一个人的好,并且相信他,有时我甚至分不清真实与虚伪。我绝非是一个生活的强者。 暖暖的粉汤的味道让我多了几分亲切与温暖。我知道,那是多年未曾亲近的家的感受。 付完钱,走出店门。细雨迎面而来,我不知道应该去往哪里。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子驶出巷口后,在笔直的公路上急行。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我不知道我居住的荷塘口现在会是什么模样,门口那棵高大的樟树是否依然挺拔。自从离开小城后,便不曾再有小城的任何消息,好像它从来不曾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一样,我彻底将它遗忘了。直到疼痛如影随形般到来,才促使我的记忆重新苏醒。有时候选择遗忘是在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无可奈何之下做出的。伤口上落满了灰尘,但依旧渗着血。 车租车在荷塘口停下来,眼前的景象却是陌生异常。我甚至怀疑这根本不是我要寻找的地方。曾经的街巷和楼房变成了一个偌大的公园。亭台楼阁。成排的樟树和桂花树。悠长的甬道在路灯的照耀下向远处延伸。过往的繁华。喧嚣。还有落寞。萧条都化为尘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坐在亭台的长凳上静静的抽烟。滚烫的眼泪悄悄的落下来,能灼伤人的皮肤。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流泪了,不知道为什么,在硬若磐石的表情后面,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情可以付出。从看到那双幽蓝的眼睛开始,我将自己感情尘封起来,不会接受,也没有给予。我相信我会孤独的活着,孤独的死去。不会有人伤悲,也不会有人怜悯,血液中流淌着至死不渝的决绝。 就在那一刻,我又一次想到了俊哲,他的笑容能使我忘却痛苦。也就在此刻,泪水像泉涌一般将尘土一层又一层的冲刷干净,使自己的感情赤裸裸的显露出来,不可抑止。我仍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会哭泣,会心痛的人。 擦干眼泪,从荷塘口出来,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旅店很小,房间冰冷,如同冰窟。服务生提了一壶热水放在床头,出门的时候小声说,若有需要,到楼下喊一声即可。我谢过他,他笑着转身离开。我把空调调整到适宜的温度,然后冲了一杯咖啡,暖暖的喝着。 整晚我都能听到雨水嘀嗒的声音。直入心底,我害怕这样的声音。我又想起了年轻的女人长长的哭泣,细弱游丝,却是声声入耳。连绵不绝。 陌生男人拥着年轻女人走进来,我闻到了强烈的酒精的味道。男人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笑容让人害怕。我躲进房间,惊恐万分的钻进被子里。 陌生男人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正在哭泣。父亲留给我的影像根深蒂固,他会在我入睡的时候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他会钩钩的我小手指,然后俯下身子,让我亲吻他的耳朵。绝非陌生男人这般令人厌恶。 我听到了陌生男人锁门的声音。他走到床前,浑浊而沉重的呼吸,使人窒息。他伸手将被子抛出去,我缩到床头,怔怔的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男人的强有力的身躯像巨石般死死压住我。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然后将衣服一件一件的撕开。任我大声的哭泣和叫喊,他就像一直嗜血的野兽,一点点的吞噬,一点点的占据。疼痛撕心裂肺般袭来,极尽晕厥。那一刻,我觉得生命的烛火正在悄然燃尽,呼吸变得异常艰难,一道无形的绳索牢牢将我捆绑起来,任由其摆布。 年轻的女人敲打着房门,歇斯底里的哭泣,甚至哀求。但这根本无济于事。他撕碎了我的布娃娃。他谩骂我,用拳头狠狠的击打。直到筋疲力尽的坐到地面上。我看见鲜红的血顺着大腿缓缓流下来,染红了我的世界。 陌生男人走出去的时候,我听到了耳光响亮的声音,接着是叫骂和厮打。 我的身体流血不止。我希望生命能够就此终结,连同罪恶一起万劫不复。我不再哭泣,我相信泪水已经干涸。努力张开的眼睛如一道黑暗的门,慢慢将我吞噬,仿佛掉入了万丈深渊,开始没有终点的坠落。我确定,我已经死了。 第二天,我从长长的梦境中醒来。旅店里寒冷无比。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照到床上。暖暖的,那是属于小城的温暖的阳光。我躺在床上,惴惴与疼痛依旧纠结着。我确信,那些在梦境中出现的场景曾经在现实生活中真是的发生过,那是一道永远都不能愈合的伤疤,它打碎了我所有的希望。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变得绝望和不可理喻。我的世界黯然一片。 遍体鳞伤的年轻的女人走进来,她的脸上是风干的血印。我偎依在她的怀里,我能听到她长长的叹息声。她没有哭泣,只是愣愣的看着我,幽蓝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就像一座面无表情的雕像。 年轻的女人整夜都陪在我的身边,她不停的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她的手指冰冷而且僵硬,一直,也许是它们太过寂寞。 陌生男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年轻女人用剪刀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她开始喝酒,整日沉默不语,默默的哭泣,默默的叹息。这似是在向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她已经发现自己身处绝境,没有了任何退路。 年轻女人死了。她用一种激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个夏日的傍晚,她从楼顶一跃而下,就像一朵飘零的树叶落向地面,我听到了沉闷的坠落的声音。我疾步跑到楼下,女人横躺在地面上,我看到了破碎不堪的脸和一双幽蓝深邃的眼睛。我不敢走向前,远远的站着。血液染红了地面,染红了整片天空。 我的母亲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幽蓝的望不尽边际的眼睛会会时常跃入我的脑海。那是我记忆的起点,也是终点。 第二章(6) 我在旅店门口买了一束白色的雏菊,然后徒步朝荷塘口走去。雨后的小城干净整洁,但依旧寒冷异常。接近中午时分,荷塘口公园的人渐渐多起来。一律生疏的面孔,穿着臃肿的孩子来回的奔跑,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多年前这里发生的历历往事都已如飘散而去的烟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或许,除了我,已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些事。 南生,是你吗?一个声音身后传过来。 我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注视着我。我把雏菊抱在怀里,问,你认识我吗?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奇的看着他,他的样子是完全陌生的。 我是恩泽呀,你忘啦?我们小的时候都住在荷塘口。 恩泽,我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但仍然有些模糊。隐隐约约记得在荷塘口那个大大的院子里,有一个叫恩泽的男孩,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说话的时候喜欢用手捏着嘴唇。我们没有见过几次面,因此并无太多印象。 他接着说,你跟你的母亲长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的确,我跟年轻女人长得确实很像。她不光给了我生命,就连性格和样貌都完好无损的遗传给了我。 我说,是吗!小的时候常有人这么说。我不太不情愿在别人面前提及我的母亲,更多的时候是我不想再去回忆去那段过去。我曾经憎恨和咒骂过这个女人,因为是她把我带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但她在我的心里一直鲜明的存在着,看到她,我就能看到自己。 恩泽说,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的母亲出事那年,我只知道你去了乡下,但后来就不知道了。 恩泽一边说话,一边漫不经心的抽烟。他有着漂亮的嘴唇,微笑的时候嘴角轻轻上扬。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短短的头发,黑色的皮衣,显得沉稳干练。 我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北京,几乎没有回来过。 北京!太巧了!我大学毕业后也在北京工作,在一家投资公司做项目策划。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开始对这样的谈话失去兴趣,他似乎对我的过去十分了解,这让我缺乏安全感。 他见我没说话,指着一处凉亭说,荷塘口的变化真大,变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小时候这里有两栋楼,你家在这边,我家在那边。傍晚的时候,我们从家里跑出来,聚集到院子里,跳橡皮筋,丢沙包,跳方格。直到吃饭的时候大人从家里出来揪我们的耳朵才肯回家。小时候真好,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想。没有烦恼。你知道吗?那个住在我家楼上,经常流鼻涕,喜欢哭泣的男孩,他的儿子都已经两岁了。真是不可思议,时间过的真快,一晃都过去十几年了。 哦,是嘛!我胡乱答应着,抱着雏菊继续往前走。然后在一片湖水前面停下来。我问恩泽,听有人说,水能流到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是这样吗? 他跟在我的身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也许吧,水是精灵,相信一定能。 我把花瓣一片一片的摘下来,洒进水里。洁白的花瓣浮在水面上,顺着水流向远方飘去。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到达我父母居住的地方,带着我所有的感情和希望。 恩泽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南生,振作一点。相信他们一定会看到的。 他似乎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心思,我强忍着泪水说,没事的,我就是有些想他们而已。 如果心里难过就哭出来,那样或许会好受一些。他的眼神也变得哀伤起来,说完,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颤抖着接过来,坐在湖边的石头上,大口的抽烟。我努力把哽在喉头的泪水咽了下去。恩泽就坐在我的对面,他认真的看着我。 他说:我真希望能帮到你。 帮我什么?我问。 你伤心的时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喜欢看你小时候笑眯眯的样子,手上抱着一个洋娃娃,脑袋后面两个小辫子来回不停的晃动着。我从没见过你哭泣,在我的记忆中你是快乐的小女孩。他的语速明显慢了许多。他继续说:但自从你的父亲去世后,就再没见过你笑了,你甚至不再到院子里跳方格,我知道这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再加上后来你母亲的去世,那应该是一种怎么的痛苦,是我所难以想象到的。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一个坚强的女子。 我看着窄窄的湖面,平静的就像一面镜子。我说,一个人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能看到他的脸,而永远无法看到他的后背。有些事情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更无法帮助,只能靠自己,就像我们不能帮助别人找到幸福一样。 那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吗?他接着问我。 我叹一口气,说,幸福的含义都多种。一件衣服,甚至是一种眼神。只是有些时候,不是因为没有找到幸福,而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迷失在了我们的欲望里,深深不能自拔。 你变了,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自信的女孩,变得敏感,并且让人不能轻易看透。恩泽低着头说。 人总是会变得,即使是再熟悉的朋友,也会有陌生感,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绝对纯粹的东西,经不起触碰,一碰就碎了。我们静静的坐着。这是我和恩泽第一次较有印象的谈话,彼此陌生,彼此介怀。 第三章(7) 我在小城逗留了三天。恩泽说想陪我,但被我拒绝了。 第四天,我准备去乡下。恩泽大清早开车到旅店接我。他想送我,他说,总要让我做点什么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 去乡下的路并不好走,有着近百公里的山路。车子缓慢的在崎岖的道路上行进,窗外是依然葱翠的竹林和荒凉的山野。偶然间能看到村庄的影子,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车里的暖风使人昏昏欲睡,电台里播放的是《unbreak my heart》,声音低回。我们没有交谈。我把头靠在车窗上,他时时转过头来看我。欲言又止。 车子在一处山坳里停下来。山间空气清新,阴冷。我们靠在车身上抽烟。他说,南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来乡下吗? 我看着又高又远的天空说,找一样东西。 找一样东西?他不解的问。 是的。找回我自己。我说,这里埋葬着我的青春,埋葬着我的父母以及祖母,他们曾经是我生命的全部。他们走了,我把自己也弄丢了。因此我要把它找回来。 的确,我一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感觉愈加明显。我就像一台偏离了轨道的机车,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对不起,或许我不应该谈论这样的问题,这容易让人变得伤心。恩泽说。 我说,我常常感到迷茫,就像迷失在树林里的孩子一样。我需要的是一个方向,抑或是需要卸下一个包袱。 恩泽问,以前发生的事情还在深深的影响着你吗? 我捻灭烟头,钻进车里。然后说,或许你说的对,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应该再牵绊我。 他重新启动了汽车。车子继续在山间穿行。 我问他,你结婚了吗? 他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没有,我似乎注定了一个人生活。 我好奇的问,为什么? 他说,我是个完美主义者,对感情的纯度要求甚高,甚至苛刻。 我说,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人,这本身并没有错,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人,这样的希望也就变得毫无道理。 你结婚了吗?他转过头看我一眼,然后继续专心致志的开车。 没有,我是一个不容易付出感情的人,亦不懂得如何维系一段感情。我常常为此变得迷惑和不知所措。我从不记得主动给别人打电话或者写信,我的生活简单而且乏味。 我能明白,我们常常为生活所累,而忽略了周围的人,变得孤独,不能群居。他神态安然,目光盯着前方。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恩泽自言自语道。 我附和说,也许吧。 恩泽接着问我,你离开小城后在乡下是怎样度过的? 我说,我现在经常想起那段温暖的时光。搬到乡下时,我的祖母已经很老了,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如梯田一般,沟沟壑壑。苍老的眼睛里总是闪耀着泪光。当我无家可归的时候,只有她愿意把我领回家。我喜欢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她用手指轻轻的梳理着我的头发。为我驱散所有恐惧,从此梦开始变得悠长。 恩泽静静的听着。不发一言。 我继续说,祖母在乡下的房子低矮,破旧,木制的窗棂上挂满了一串串火红的辣椒,门前的山坡上有一片茂盛的竹林。每天早上太阳从竹林里跳出来,祖母拿一把笤帚,把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偌大的庭院里种满了,牵牛花,太阳花,茶花,栀子花和兰花。祖母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会做好吃的糯米团子,豆沙馅的。每年过年时,她自己炒葵花籽,花生,做红薯片。夏天里,她喜欢把西瓜和香瓜放进井水里,睡完午觉,拿上来吃是冰凉的。晚上在院子里放一张宽大的凉席,仰面躺着就能看到漫天繁星,有时候可以看到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 我看着山间渐渐逝去的雾气,山林和岩石清晰可辨。心里淡淡的惆怅,不断涌上来。在越是接近自然的地方,一个人也就越是容易触摸到他的灵魂。有种倾诉的欲望。 我说,长大以后,在梦里我常常回到这里。天还没亮,祖母已经早早起床,在房间里忙碌着,煮红豆粥,蒸馒头。厨房里水汽弥漫,灶炉里传来燃烧的柴草的噼啪声响,恍如隔世。 恩泽说,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着这样的经历是幸福的。 我说,我对我的祖母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她,我恐怕早已死了。那时候我常想,等到长大了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是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她却走了。最后的日子里,她活的异常艰难。她整日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她常常在疼痛中醒过来,然后是长长的呻吟。她不允许我照顾她,因为她不愿耽误我上学。临终前,她不停的吐血,血是黑褐色的。我怎么擦也擦不尽。她是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傍晚离开的,她拉着我的手,嘴巴努力的张开,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我。那时候我伤心极了,天仿佛塌了一样。 恩泽伸手握住我的手,我没有躲闪。他的手掌宽大,手背上有明显的烫伤的痕迹。他拍拍我的手背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不要刻意压抑自己,那样会活的很辛苦。” 我苦笑着说,我时常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但每每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又能重新回来。我不知道是否每次都能那么幸运,我更像站立在刀锋上跳舞。 我知道,我正深陷过往无法自拔。那段痛苦的经历至今仍然让我耿耿于怀。仿佛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是绝望和踯躅不前的根源。 恩泽不再说话。车子到达小镇,恩泽安排给车子加油,我站在空旷的街头抽烟,他从车里拿出大衣给我披上,说,你看那片绿绿的毛竹,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亦知道积蓄生长的力量,春天到来后它们就会疯狂的生长。我们都应该多给自己一些自信,这样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我希望你这次回来,能找到以前失去的和将来需要的。轻松的面对生活,你的心思过于沉重。 恩泽的眼睛里跳动着丰富的表情。我正在逐步改变对这个男人的看法。豁达。细腻。而且自信满满。 第三章(8) 过了小镇,车子又行驶了十几公里,才最终停下来。 眼前的村庄已经变得陌生。餐馆。汽车维修店以及小吃店靠着公路一字排开,墙壁上用石灰粉写满了电话号码和广告语,曾经的尘土飞扬的土沙路变成了坚硬整洁的水泥路。路边聚集了卖杂货的小贩,俨然成了一个集市。看到我们走来,他们纷纷聚拢过来推销自己的货品。红薯。南瓜。柑橘。干枣。还有北方的板栗。 恩泽问我,以前这里也是这个模样吗?” 不一样了,变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那边以前全是一片稻田,现在都成了房屋了。我指着一片整齐的房屋说。 这里还有你认识的朋友吗?恩泽继续说。 我说,没有了,以前认识一个叫连生的女孩儿。家里很穷。她来找我玩的时候身后总跟着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只读过小学,但很聪明。她能叫出山野里所有花草的名字,而我则一无所知。我们几乎爬遍了村子附近所有的大山,坐在山顶的大岩石上面,看着广阔的深蓝色的天空,放声大喊。仔细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是无话不说的。不过那时她总是受到她母亲的责骂和殴打。她要插秧。挖野菜。照顾弟弟妹妹。甚至做饭。但她从不抱怨。乡下的孩子都是淳朴而简单的。 那连生肯定还在村里了?她见到你一定很高兴。恩泽有点兴奋的说。 我一边走一边说,我读高中以后便很少再见到她。听祖母说,她常跑到祖母家门外等我,但却总是空等一场。后来听说她嫁到了外村,那一年她才18岁。 我转过头去问恩泽,你相信命运吗?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命,须由各自承受。别人想帮也帮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听说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刻在了每个人的骨头上,是磨灭不掉的。 恩泽把手插进裤袋里,他想想说,有的人认为,命运就像一件花衬衫,虽然色彩绚丽,但图案却在不断重复。也有人认为,命运就像一阵风,风中有太多的纠缠,从而编织成了美丽的梦。乐观的人认为,命运就像一张大网,抛的越宽,得到的也就越多。而悲观的人认为,命运就像一艘巨轮,轰然而来,碾碎了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却又无人可以抗拒。 我说,那你属于哪一种? 他说,应该是第二种吧,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啊,安排我们再次相见,这也预示一个美丽梦想的开始。他微笑着看着我。 我说,在我看来,命运更像一直杯子,杯子的大小决定了你所承载的容量。如果你的杯子不够大,就无法容纳装进去的所有东西,就有水满则溢的危险。” 他说,那还要学会倾倒,否则总有装满那一天的。 多年以后,我经常想到恩泽就会想起他说的这句话,还有他额头上那块明显的伤疤。我也开始渐渐明白,即使一个人的杯子再大,如果不能学会倾倒,总有一天会装满,等水溢出来的时候能淹没整个人。 我们走上一处山岗,祖母的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房子已经坍塌,只有庭院里那棵栀子花树还孤独在站在那里。我的眼圈一下湿润起来,这就是我多年来日思夜想的地方,原来只剩下一片荒芜。 我疾步走过去。站在长得又粗又壮的栀子花树底下,曾经的一切犹如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呈现出来。栀子花盛开的季节,祖母将大片的花朵摘下来,插到我的头上。她脸上的皱纹随着微笑渐渐舒展开来。而时过境迁后,此时的栀子花树更像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士兵,苍老而孤独的守望着残垣断壁。唯有它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心脏顿时如痉挛一般抽搐起来,我知道这就是心痛的感觉。从童年至少年,乡下的那段经历是我人生最为温暖的部分,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失去父母后,得到了她从未有过的关怀和照顾,这样的记忆无疑是刻骨铭心和终身难忘的。 恩泽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她告诉我,他开始渐渐明白我为什么千里迢迢的回来了。我说,有些事情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在这里我能找到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轻声的抽泣。我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在极力阻止眼泪的流出,但这无济于事。 恩泽拍着我的肩膀说,南生,坚强点。没事了,没事了……说着他用手轻轻为我拭去脸庞的泪水。他的手很凉,微微的颤抖。我能找到我想要的安全和宽慰。 我们在栀子花树下的石板上一直坐到中午。太阳偶然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脸来,温暖的白光刺的眼睛生疼。四周出奇的安静,我甚至能听到风的声音,轻声的呜咽。 我擦干眼泪问恩泽,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死了?不知道。可能就像灰尘一样烟消云散了。他疑惑的看着我。 我连忙说,真的吗?像灰尘一样什么也没有了? 恩泽说,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你想,一个人死了,埋进土里,变质,腐烂,长年累月,最后成为泥土。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我说,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我相信人的灵魂是死不了的,身体纵然可以成为泥土,可以灵魂还在,就像空气一样,摸不着,看不见,却是始终存在。 他抬头望着天空,叹着气说,不知道。那样也好,他们能看见我们的喜怒哀乐,能够感知到我们每时每刻的思想。 我拿出画纸,用铅笔仔细勾勒着眼前的图景。恩泽问我,为什么不直接用相机拍下来呢? 我说,这样我能清楚的记住每一根线条和每一处细节。 恩泽说,当画家是什么样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往往都留着很长的胡须和头发。是一个另类而且特立独行的群体。 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转过头说,严格来说,一个人的职业与其相貌和服饰并无太多关系。在我看来,一个画家就像一个旅行者,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行走在路上,而画家行走在画里。 恩泽似乎并没有完全听懂我的意思,他歪着脑袋站在我的身后认真的看着,然后说,你安心画,我去周围走走。 我随口答应着,只管埋头画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恩泽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四五个孩子,恩泽把随身携带的巧克力分给他们,拿出相机给他们拍照。孩子们笑容灿烂,脸蛋儿红扑扑的,浑身上下带着山野的气息。孩子们手上拿着腌制的姜块送给我,味道甜辣,这几乎使我热泪盈眶。一样的质朴和简单,如年少的连生。 诺,这是我自己家做的姜块,你尝尝看,好吃的很。说完,连生转身跑开,脑袋后面的两只小辫来回的晃动。她没有任何条件和理由的喜欢我,对我好。这也是我得到的唯一一份不需要任何回报的感情。 孩子们要求我给他们画画,我开心的一一满足。他们围绕在我的周围,端正的坐好,神情严肃。仿若这是一场极其重大的仪式。 我试着询问他们关于连生的消息,但是他们一一摇头。我想,连生离开村子已近十年,如果可能的话她的孩子也如他们这般大小,他们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认识连生的。 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走后,恩泽走过来手上捏着一颗巧克力说,这是最后一颗了,专门为你留的。 我说,看样子你很喜欢孩子。 他说,我喜欢他们的天真无邪和毫无掩饰的微笑。我是个童心未泯的人,跟他们在一起会变得年轻。他笑容天真。 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一股甜甜的苦涩漫上舌尖。 恩泽说,我们去村里问问其他的人,说不定会有人知道连生的下落。 我想了想说,算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一直认为,她一定生活的很好。除此之外,我不能接受其他的结果。恩泽,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逃避和背叛? 恩泽埋着头帮我整理画纸,他说,当然不算!你只是怕自己伤心而已。这种心态我也常有。 第三章(9) 冬日的山坡上枯草遍野,寒风吹来,它们努力把腰弯下去。我和恩泽默默的走在弯曲的山路上,我能听到关于我们俩的琐碎的脚步声。冬日的荒野寂寞,萧条。毫无生气。我下意识的裹紧大衣,免得冷风吹进脖颈。父母的坟墓就在远处的平地上,没有墓碑。祖母的坟偎依在旁边,也没有墓碑。祖母曾极力反对将年轻女人的骨灰埋葬在这里,因为她后来曾经背叛过我的父亲,祖母认为她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没有资格与父亲埋葬在一起。我的祖父去世时,我的祖母尚还年轻,她坚持不予改嫁,并且在他唯一的儿子也去世后,一个人孤独终老。她有理由相信年轻的女人也能如她一般恪守妇道。所以,她的反对理直气壮,但最后不知道处于什么样的理由,年轻的女人还是跟我的父亲埋葬在了一起,只是另立新坟,未能合葬。 我矗立在坟墓前,三座旧坟,覆盖了厚厚的枯草和树叶,似是很久没有人来了。我能清楚的分辨出它们各自的主人,他们曾经有着各自的人生和故事,如今只剩下一片尘埃。 我亲手点燃了一件毛衣。这件衣服是年轻的女人在百货公司买下的。粉红色的羊绒毛衣,绣着蓝色的花朵,艳丽而忧郁。这是年轻的女人为我留下的唯一一件物品,它使我完好无损的保留了记忆,无论美好的还是痛苦的。 毛衣在冷风中抖动着火焰,燃烧的羊毛纤维,发出细微的噼啪的声音。衣服在火光中萎缩。融化。变成一堆灰烬。轻盈的灰末在寒风中被轻轻的卷起,迅速吹向荒凉的田野。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长久的跪在坟前,将纸钱一张一张的放进火里。蓝色的跳动的火焰中,我能看到他们的脸,微笑的。伤心的。痛苦的。快乐的。我告诉他们,我将不会再回到这里,我必须忘记过去,才能重新上路。我爱他们,即使有过憎恨,但自始至终从未改变。 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我没有哭泣。 恩泽站在很远的地方来回的踱着,表情阴郁。 我从坟上取一把黄土装进一个玻璃瓶里。里面盛满了我的过去。我的爱。我泪水以及痛苦。 从山上下来,我没有回头。只顾低头走路,有种逃离的感觉。更似有双眼睛在死死盯着我,使我不得不加快脚步。 恩泽说,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有些事他永远不会明白,亦没有告诉他的必要。在我看来他仍然是个局外人,至少在我心里还没有属于他的位置,即使是朋友的位置。 我疲惫的坐进车里,靠在座椅上。泪水不知不觉的流下来。恩泽发动汽车,我回过头去望了望寂静的村庄,然后低头擦泪。泪水是热的,聚集在指尖,晶莹透亮。 我们到达小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细的小雨。这是典型的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偶然间雨水来袭。 恩泽对我说,今天晚上就住在镇上吧,夜里山路不好走。 我点头答应。 镇子很小,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道路两边高矮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店铺。红红绿绿的广告牌闪烁着,街道上有些冷清,车辆极少。昏暗的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我能看到雨水顺着车窗慢慢流下来,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恩泽问我,南生,你饿吗? 我摇摇头。心情低落的时候,我往往会选择沉默不语。把自己逼进一个角落里,沮丧。失落。绝望。接踵而至。我相信每个人都是由现实和虚幻两部分组成,现实即我们和生活的起起伏伏,虚幻便是我们内心那块不曾触碰且尘封已久的最为柔软的东西。我们往往可以承受现实的残酷却不能载起内心那轻微的重量。 车子在一个小旅馆前面停下来,没有奢华的装饰。一块窄窄的广告牌立在路边,在雨水的冲刷下,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镇上只有寥寥几家旅馆,并且平日里客人稀少。 恩泽走进去,没过多长时间,他走回来对我说,这里的条件肯定跟城里没法比,要不就将就一下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去。 我推开车门,凉凉的雨落进脖颈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突然觉得腿软软的,这几乎使我不能走路。恩泽连忙过来扶住我。他的胳膊异常有力,能轻易提起我的身体。 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走出来。笑容善良。他们把我们引进去,旅馆的楼梯狭窄,只容得下一个人通行。恩泽在后面护着我,生怕我滚落下去。老人说,镇子上旅馆屈指可数,但价格实惠,城里人都愿意到到乡下住上几天。他明显把我们当成了旅游的过客。 二楼的房间,小而整洁。墙壁上贴满了报纸,两张狭窄的木床。夜晚寒气浓重,老人抱来了电热毯,还有一个火盆。红红的木炭微微的吐着蓝色的火苗。整个房间顿时变成了橘红色。男孩始终躲藏在老人的身后,偶尔偷偷露出脸来,笑盈盈的注视着我们。 老人临走时说,你们可以把床拼凑在一块睡,不碍事的。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明天清早会有集市,可以起来看看。 我靠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看着他们的背影。泪水从心底开始涌上来,如潮水般,无法自已。 恩泽过来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问,南生,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会那么烫? 我挣扎着逃开。恩泽穿上大衣,拉住我的手说,走!我送你去医院!态度坚决。 一时间,我愣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白,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恩泽蹲在我的面前,认真的看着我。说,南生,听话。跟我去医院,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挣脱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胸口似是压了一块石头,呼吸困难,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 恩泽把我按到床上,悄无声息的走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跳跃的火苗渐渐吞噬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年轻的男人、女人还有祖母,他们不断的向我招手,然后迅速消失,只有三座孤零零的坟,在冬雨里相继坍塌。 恩泽再次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盒热汤面,一盒感冒药,几个橘子。他的睫毛上仍然挂着细微的雨滴。他把热汤面,感冒药,橘子放到我的面前。随手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扶着我坐起来,说,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眼神温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如此温柔的眼神,波澜不惊,平静而且深邃。我躲开他的目光,头部剧烈的疼痛使我不由的低下头去。 恩泽把汤面送到我的嘴边,那一刻,我又开始哽咽。一个人四处漂泊的日子里,从来不敢奢望别人如此这般的关怀,我一直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我曾经固执的认为,这个世界与我是格格不入的,我只属于我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不会付出,亦不奢望得到回报。但是,就在那个夜晚,在那个荒凉的小镇的旅馆,面对着恩泽,我不止一次的泪流满面。 我说,原谅我。也许我不应该这样。 恩泽看着我笑着说,傻姑娘,好好吃饭,别的什么也不用想。 整整一夜,恩泽一直守候在我的身边。在药物的作用下,我睡的异常踏实。做了好多梦,杂乱无章,支离破碎。一直在行走,沙漠。山野。河边。没有穿鞋的女人。哭叫的孩子。还有阿菜。恩泽被一群流氓追打。俊哲穿着花布鞋跳舞…… 我隐约感觉到,我的内心正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无法捉摸却又深刻的变化。 第四章(10) 从北京又回到北京。 北京的冬天,生冷。坚硬。整座城市灰蒙蒙的,有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我和恩泽在北京站分别,他说,要好好保重,有时间我就去看你。他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他拍着我的肩膀将我推上出租车。 回到公寓。洗澡。换衣服。整理房间。心又重新变得沉静。 俊哲在阳台上悬挂了无数张卡片。红色。粉色。墨绿。淡蓝。有疑惑。有失落。他说他想见我,可又不知道我去了何方。他说他感到了孤独和无可救药,他每天都站立在我的窗户下,等待着我打开窗户的那一天。他说他害怕我就这样不见了,再不回来。他说他度日如年,所有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不敢想象。 我去寄养店接阿菜。 我去小城的日子,不知道阿菜是如何度过的,它也许会想我,也会牵挂我。找不到它的主人,它会嘶嘶的叫,它会拒绝吃饭和洗澡。我的想它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我赶到寄养店的时候,却被告知,早在两天前,阿菜已经跑丢了。寄养店的人一再向我表达歉意,他们把阿菜的小皮球和毯子还给我。毯子上依然残留着阿菜的气味,只是它已经不知去向。是不是为了寻找它的主人而迷失了方向。还是在大街上被汽车的轰鸣声吓得钻进了某个角落。抑或是已经冻死街头……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个人怅然若失的走在大街上,寒风呼啸着吹过来,地上的纸屑和树叶被高高的卷起,抛出很长一段距离。也许我应该找个人诉说,说阿菜走失了。它是我生命中一份重要的礼物。就像小孩子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诉说或许可以帮助我疏解内心的愧疚,我后悔将阿菜独自放在寄养店。否则我不会失去它。整整一个下午一只沉默不语,我努力回忆着它的样子,然后一笔笔的画到纸上。脑海里尽是它的模样,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怀里,它的体温,圆溜溜的眼睛以及它身上散发出的复杂的气息,混合着它踩踏过的草地露水泥土的味道。我总觉得它随时随地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摇着尾巴,蛮不讲理的叫着,撕咬着毯子。他可以毫不掩饰的跟我发泄不满,我把奶油饼干送到它的面前,它跳进我的怀里,相互厮缠。但是我的阿菜只是一条单纯而且瘦弱的小杂种狗,受尽宠爱,需要被人照顾,离开娇宠它将很难生存下去。 我知道我的阿菜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觉得失落,但不是悲伤。我曾经失去过更为重要的感情及其依恋。从小城回来以后,我开始相信哀而不伤,心存感怀与眷恋已经足够。那个下午我找遍了寄养周边所有的街道和社区,但均无所获,除了等待,我似乎别无选择。 俊哲照例从阳台上传来卡片,这次的颜色是紫色的,透着忧郁和无奈。他说,他的生活正在一块一块的碎裂,漫无目的的等待使他迅速的变老,生命近乎衰竭。 我把卡片合起来。将收到的所有的卡片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然后关门。上楼。 他轻声的开门,面容略显憔悴。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先是一愣,继而眼睛放出光亮来。他把我拉进屋里,热烈的拥抱,然后说,南生,我一直在找你。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几乎把我搞懵了。我吞吞吐吐的说,我回小城了。 他紧紧的抱着我,有力的双臂像一把钳子夹住我的身体。那一刻我失去了挣扎的勇气。我能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甚至血液循环的温度。 我以为你再不回来了。俊哲嘟囔着。 怎么会呢?我不是回来了吗?他的领口有淡淡男性荷尔蒙的味道,混杂着浓烈的酒精,冲撞而且令人着迷。 他松开手,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忙手忙脚的倒咖啡,削苹果。 我告诉他,阿菜跑丢了,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也没有找到。他走路摇摇晃晃,看样子是明显醉了。他示意我小声说话,然后拿手指指向墙角的软垫子。我顺势望过去,只见阿菜蜷缩在软垫子上酣然入睡。 我几乎惊叫起来。它似乎受到了俊哲格外的礼遇,磨牙棒。饼干。一应俱全。我问俊哲,这个小坏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整整担心了一个下午。 俊哲挨着我坐下,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两天前,我在楼下遇到阿菜,它孤零零的站在草地上。那天天气特别冷,它冻得浑身发抖,我想它肯定是找不到你了,所以无家可归。就把它抱回了家。他接着说,它是个调皮的家伙,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它撕坏了我两个枕头。不过阿菜很懂事,每天早上,它就用舌头添我的脸,叫我起床。 俊哲咯咯的笑出声来。我说,它被我宠坏了,在任何人的面前不懂的收敛,喜欢肆意妄为。这些年来,阿菜几乎承载了我所有的感情,它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甚或超越了我自己的生命。我不能失去它。 俊哲说,这也难怪了,不过我喜欢阿菜的率真。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每天都要在你的房门外徘徊好几次,可是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见踪影。后来遇到了阿菜,原来它也在等你回来,它不能失去它的主人。我刚把它抱回家的时候,它不停的冲我嘶叫,在它的眼里我是个陌生人。 我说,准备去小城之前,我把阿菜送到了寄养店。我原本以为它会生活的很好,但最后是跑了。幸好被你抱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他倒了两杯葡萄酒放在我的面前,我问,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有心事?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令人琢磨不透。他说,我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是喝完酒后会变得滔滔不绝。这样的人自卑,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他们往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却有着随时能熊熊燃烧的感情。这并不是虚伪,仅仅是害怕拒绝。有些时候他们更愿意做一个随从,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每天都能见到她,便已经足够了。 俊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红的,不见了往日的清澈。我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另外一个自己,对待同一个问题的看法也是千差万别。我曾经怀疑这辈子已不可能再寻找到自己的真正爱人,我对于爱的要求过于苛刻。 俊哲靠在沙发上,摆出一副慵懒的样子。他说,其实在很早以前我就开始注意到你了。一个人匆匆忙忙的出门,去超市买大量的速食。抱着阿菜在草地上慢慢的行走,你似乎天生是一个忧郁的人,几乎看不到笑容,冰冷而且傲慢。背着画板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坐在太阳地下给行人画画。那时候我经常在想,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呢!我渴望走进你的生活,就做一个随从。更多的时候时候,你对于我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你站立在一个我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怕看到他的眼睛。阿菜从角落里走过来,懒懒的伸腰,嘶嘶的叫着,走在我的跟前,它似乎已经认出了它的主人。我将它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它温顺的卧倒,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我说,以前总以为生活赋予我的快乐太少,痛苦太多。我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在一块偏僻,贫瘠,封闭的地方栖身。我害怕别人闯入我的生活,我不能接受外界哪怕是细微的风吹草动。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不能经受寒冬一样。 俊哲说,南生,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使你变得如此落寞。我也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甚至懦弱,但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一直在努力试图塑造另外一个自信的自己,这就像搭建积木一样,已经成功了,为了更加美观却又不得不推到重来。当我最终确认,已经无法将你从我的心中摈除的时候,我开始整日整夜忐忑难安。我不能确定能不能给你带来幸福,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我说,幸福有时候仅仅是一颗糖块。想哭的时候吃一颗糖,心里却是甜的。我一直希望自己做一个豁达的人,豁达的面对生活中的种种磨砺。人或许需要经历一次蜕变才能真正长大。我对生活更多的是茫然。 俊哲将红色的液体不断的倒进嘴里。他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喉间似乎堆满了泪水。他说,我每天站在阳台上,看你风尘仆仆的回家,如果时间稍晚,便开始坐立难安。我脑海里设计出各种各样的场景,与你见面,对话。直到那个下雨的傍晚,我把你送回家。再到那个给我画画的下午。其实那个下午,我一直坐在对面的麦当劳餐厅,观察你的一举一动。那种感觉是极其微妙的,你静静的坐在那里认真作画,从未注意到远处的我,我只是远远的看着,却有种近在咫尺的感觉。最终我决定让你给我画画,然后一起回家。我必须的承认,这些都是我预先设计好的。纯粹出于私心。 俊哲洋洋得意的笑起来,我也笑着说,我落入你的圈套了。 俊哲收敛起笑容,一脸认真的说,我是真诚的,自始至终都是真诚的,没有半点欺骗你的意思。尽管这早有预谋。你去小城这段短短一个星期,在我看来,却犹如一年之久。我天天都把写好的卡片用绳线垂送下去,但却得不到任何回音,茫然等待的感觉苦不堪言。 我说,对不起,如果今天不是听你说这些,我可能永远无法了解你的感受。从小到大,我极少与人设身处地的交流,亦无法知道别人的心境,我似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个世界决然没了关系。因此,给你造成的所有痛楚,我从心里感到难过。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俊哲坐起来,把杯子里的酒倒得满满的。他说,你也是一个心事极重的人。你并没有伤害我,或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事情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只要你回来就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了解我的所思所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感觉好多了。很多的时候我无处表达。 他举着杯子高喊,理解万岁!然后我们碰杯。他说,南生,你是个好女孩。在我看来,你就像蚕茧里的蚕蛹,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柔弱,不能触碰。我小的时候从不敢和周围的孩子打架,总是离得远远的。不给任何人靠近的机会,我亦不会主动靠近别人。他们常常欺负我,我只能怒目相视,以此来表达我的愤怒。但这往往不会有好的效果,反而越发招致更多的辱骂。我的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就好了,就不会再被别人欺负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自强自立,人往往不是被别人打倒的,而是自己。 俊哲渐渐有些语无伦次。他躺在沙发上,气息浓重。他已经完全醉了。我搀着他的胳膊将他扶起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扶到床上。 这一次与俊哲的谈话使我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始料未及,并且毫无心理准备。看着熟睡的俊哲,我问自己,爱情真的就这样来了?我不知道。 脱下俊哲的鞋子,将被子盖好。然后又找到一块湿毛巾为他擦脸。他有着婴儿般光洁的皮肤,光滑。细腻。睫毛整齐,修长。我将他结实的手臂藏进被子里。我听到俊哲轻微均匀的鼾声渐渐的响起。于是,我抱着阿菜下楼。 整整一夜都在想着俊哲的话,从他断断续续的表达中我无法确定这段感情的真实性和可靠程度。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这份感情。曾经我是多么渴望拥有一份属于我的感情,如今它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却不知所措了。 第四章(11)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暖暖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关闭加湿器,穿一件宽松的黑色长毛衣,站在阳台上抽烟。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抽烟,俊哲说这是一种很不好的习惯,但无法戒除。 不想去上班,办公室的气氛令人生厌。办公室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可掬。他们循规蹈矩,身影匆忙。一年四季总是一身职业装的女人表情木讷,每天在厕所的镜片前化妆。他们小气而且自以为是。我越来越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工作的。拒绝交流,缺乏默契和协作,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离开。每个月心安理得的领取薪水,付房租,买化妆品以及零食,那是我生活的基础。 我可能只适合画画,不受任何束缚,只需坐在画板前面,安心勾勒心中熟悉的图景即可。没有婚姻。没有子女。一个人的自己固然寂寞,却是自由自在。那时我经常这样想,至少在没有遇到俊哲前我是这样想的。 俊哲的出现使我开始变得忐忑起来,仿佛有太多的不确定突然一下子全冒了出来,超出了我所能掌控的范围。我不知道能否拥有这份感情,我缺少自信和勇气。我似乎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清楚的了解自己的弱点,它隐藏在心底某个隐秘的地方。我已被它彻底控制,无法做出准确的选择和取舍。 我把俊哲写给我的卡片拿出来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一张一张的折好放进抽屉里。我努力想象着他写这些卡片时的样子。心急如焚。无可奈何。或是含情脉脉,绞尽脑汁的反复斟酌每一个词汇。 准确的说,那是我还尚不懂得何谓爱情。爱一个人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受,柔肠寸断?痛不欲生?会否像爱我的祖母那般让人难以释怀,也许会像爱着阿菜一样,不弃不离。 从高中到大学我拒绝任何爱情。不肯承载额外的负担,亦不能享受爱的甜蜜。自始至终都认为,我是一个不能为别人带来快乐的人,变化无常的情绪,敏感多疑的性格,会使人敬而远之。我不想伤害别人,更不想受到伤害。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感情是空白和没有方向的。并且渐渐习以为常,不再幻想和奢望。 无数个夜晚,我抚摸着自己平实的腹部,思绪开始变得杂乱无章。我正在慢慢的衰老,这是任何人都逃脱不掉的,就像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样。我可能随时都会死去,带着一身的罪责,埋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成为一个孤魂野鬼。也可能我将拥有自己的爱情,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聪明的女儿。抑或命运注定了我将孤独一生,从一个陌生的城市流浪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孤独终老。我渐渐发现我失去了对思绪的控制,各种纠结和矛盾不断跳出来,千头万绪,乱七八糟。就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揶揄自己,一直到天亮。 站在厨房里,把速食面放进锅里,看着白雾渐渐升起。房间里充斥着速食面的气味。然后蓬头垢面的坐在电视机前面看又臭又长的肥皂剧。我的生活简单而且乏味。 俊哲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阿菜洗澡,它安静的站在浴缸里,我把发乳涂到它身上,轻轻的搓洗。阿菜喜欢这种散发着淡淡柠檬气味的发乳,其他的气味则一律拒绝,它也开始变得像我一样挑剔。 俊哲在电话里请求我原谅他酒醉后的失礼和狼狈。他郑重其事的说,他非常清楚的记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机会。最后,他说,他要送我一件礼物,一件令人惊喜的礼物。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含糊其辞的应和着。挂断电话。我换了一件宽大的羽绒服,胡乱将头发扎起来。然后领着阿菜下楼。 室外空气清新。阿菜高兴的在干枯的草地上奔跑。黄昏早早的到来。说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是在黄昏到来的时候,心情低落。似乎预示着一种结束,一种衰竭。天空干净的看不到一丝云彩,幽深的蓝色正在被黑暗一点点覆盖。喧嚣的世界渐渐冷却下来,街灯还没有亮起来,繁华的写字楼屹立在苍茫的暮色中,混沌一片。一个个陌生的脸孔在黑暗中淹没,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表情。数九严冬,每个人都是冷漠的,匆匆而来,匆匆而过。 恩泽发来问候的短信。他问我,过的好不好?是不是已经找回自己。我笑着回答说,不知道,总之这是件极其微妙的事情。他说,不管怎么样,勇敢生活下去,做一个强者。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别人永远拿不走。我说,有的人从来没有为自己认真活过一天,似乎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赎罪的?我朝着天空深深吐一口气,一团白雾升腾起来,扩散,然后迅速消失。他说,在他所居住的小区,一位女子刚刚从十几米高的楼顶跳下,院子里聚集了无数的人,还有呼啸的警车和救护车。我问他,她还活着吗?恩泽过了一会儿才说,已经死了,他经常在小区的门口遇到她,她是个美丽的女子,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听说她的丈夫在外地有了新的妻子,至于是真是假不得而知。我握着手机半响没有说话。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天边有两颗微微发亮的星星,像一双眼睛。我问恩泽,世间有真挚的感情吗?如果有为什么还会发生如此惨烈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人们都在追求什么?他说,他相信世界上的的确确存在真挚的感情,在有的人看来,那是一种幸运的经历,而对有的人来说,那是一生的磨难。 我不再说话,街灯陆续亮起来,身后拖着长长的背影。阿菜也跑累了,它跟在我身后,缓慢的行走。风声在耳边轻轻的响起,有灵魂在游走。 俊哲来敲门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里看奥尔罕。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一本充满哲思的爱情小说。我打开门,俊哲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束香槟玫瑰。 他说,我本来可以来的更早一点的,但是跑了好几家花店才买到。 我惊喜的看着他,说,没关系的。 他坐进沙发,似乎有些拘束。眼睛不停的环顾四周。他取下围巾放到桌子上。然后站起来走到画架前面,仔细观看一副尚未完成的风景画。我把玫瑰花插进玻璃花瓶里。他边看边问我,画画是不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我说,也没有,这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太过喜欢的缘故,所以倒不会觉得辛苦。 他转过身说,这可是一门大学问,我是门外汉,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他微笑。重新坐回沙发里。 我倒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说,每一幅画里都融入了某种思想或者感情,也可以说成是一种寄托,一种精神的追求。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就像一本小说? 我笑着说,差不多吧! 他呷一口茶,说,还是太深奥了,陷进去了,容易迷失。 我坐在他的对面。厅堂里的灯光有点暗,却柔和,充满了暧昧。 我说,要跳出万事,保持内心一片沉静,在这样的现实的社会是很难做到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受到外界的影响。也因此而不断成熟。 我把年轻女子的坠楼事件说给俊哲听。 俊哲叹着气说,我每天在上班的路上都会遇到一位衣衫褴褛的拾荒妇人。弯着腰,花白的头发,背着沉重的口袋,脚步踉跄,声音沙哑,眼神浑浊。我常常为此感叹,尽管人的境遇不一样,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我却能感受到那种艰难。我每天都能遇到她,风雪无阻,可是今天却没有。我不知道是否发生了变故,病了?离开了?抑或已经死去?无从知晓。无计可施。我们都是容易被感动的人。 我说,一个年轻的女人抛下她年幼的儿子,从楼上一跃而下。那应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呢?肯定是看不到任何希望了,人往往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惩罚自己还有周围的至亲好友。这样的死亡是毫无意义的。有些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只有尽力做到这样的事情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俊哲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说,南生,我怎样才能了解你呢? 我笑笑说,我们不正在了解吗?我是一个不太擅于沟通的人。有时候亦不知道如何表达内心真实的感受,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困惑的事。我更习惯做一个倾听者,然后是思考。 我站起来问俊哲,你应该饿了吧? 俊哲点点头。 我说,我家只有速食面,你只能将就一下。 他站起来说,无妨,我很久没有过大学的速食面生活了。他微笑的样子有点俏皮,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两个明显的酒窝。 俊哲就站在厨房门口,他认真的看着我。洗锅。点火。不亦乐乎。 他问我,你在家经常做饭吗? 我把面放进锅里,然后说,我只会煮速食面。 他惊讶的张大嘴,表情错愕。我说,简单。快捷。不会耽误太多的时间,并且手到擒来。 经常吃速食面对身体是非常不好的。我大学一个同学说,速食面里含有大量的防腐剂,一旦吃多了,等人死后尸体都无法腐烂。俊哲一本正经的说道。 听完他的话,我大声笑起来。那时我对他的了解只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无法对他做出一个完整而且确切的判断。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我正在慢慢向他靠近,至少已经不是先前的毫无边际。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话。他给我讲大学时代的种种趣闻。喝醉酒后扮成超人的模样站在女生宿舍楼下面放声歌唱。犯烟瘾的时候全宿舍的人满地捡烟蒂抽。等等。 第五章(12) 春节前,只见过一次恩泽。 他将我当做可以亲近的人,而在我的心目中他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人,并不熟悉,也不陌生。可以交流,但不能交心。 那个周末,他打来电话说,有事与我商量,在北京再无其他可以亲近的人。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车上抽烟,头发长了许多,脸缩进高高的衣领里。目光游离,有些颓废,却是恰到好处。 街上车水马龙,车子缓慢的前行。恩泽问我,喝酒吗? 我坐在车里的后面,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表情。我说,一点点。 那我们喝酒去吧? 我没有反对,恩泽说,我越来越对北京的生活感到厌倦,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连生活都感觉无所适从了。 我说,人难免有心情低落的时候,适当调节一下有好处。 他说,我素来是个自信满满的人,不轻易放弃,不轻易承认失败。但是我从来就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强大。他的语气有些自嘲。 我问,是工作出现了问题? 他轻轻的摇头,说,什么问题都没有,只是看到你后,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想把心里的话说给你听。你不会介意吧?这似乎有点强人所难。 我说,当然不会。这就是出来喝酒的原因?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也不全是吧,就是想出来放松一下,跟你。 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起了俊哲酩酊大醉后说的话,我问恩泽,男人是不是只有在喝醉以后才肯吐露真实的想法?为什么清醒的时候不能,女人很容易误以为那是醉话。 他问,那是因为对方有太多的不确定,很多男人在这一点上缺乏自信,怕被拒绝。他的声音出奇的安静,我闭上眼睛,身体随着车子的缓慢前行,有种眩晕的错觉。 华灯初上,傍晚的三里屯有些冷清,空气中还尚未燃烧起酒精的味道。我们在水泥路上踱着,恩泽低着头,在灯光的映衬下,我只能看到他脸部大概的轮廓。我又想起在小镇的那个夜晚,他用手轻轻的抚摸我的额头,在此之前只有我的父亲这样抚摸过我。手指暖暖的,可以让我安心的睡去。我怀念那样的温度。 我说,北方的冬天适合冬眠,不适合昼伏夜出。我现在发觉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城市的性格,暴敛。僵硬。犹如坟墓般死气沉沉。缺乏真实感。我几乎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能力,变得麻木不仁。 恩泽仍然没有抬头,顺着一条盲道小心翼翼的走路。他说,以前在小城的时候,城市太小无法承载我的梦想。来到北京后,反而又觉得城市太大,失去了梦想。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也或许这跟城市并无太多关系,只是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变得脆弱,而且优柔寡断。 我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充满激情,细腻,执着,并且追求完美的人。 恩泽停下来,笑着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夸奖。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事事顺利,反而不是一件好事。缺少历练,亦不能变得坚强。我从小到大几乎一帆风顺,考大学,找工作,皆如鱼得水。但是,如果一旦遇到你不能解决的问题时,就会无所适从,甚至自暴自弃。 在我看来,一个从小生活安逸的人,是不适合在外闯荡的。他缺乏生活的基础——勇气,胆识以及克服困难的智慧。 我们步入一间酒吧。厚实的木门涂着暗红色的油漆,两只红红的灯笼悬于房檐两侧,古香古色。厅堂的设置完全又是另外一种味道。木格子上放置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墙壁上挂着三五幅几何抽象画,有几分蒙德里安的味道,横线和竖线杂乱的结合,叠加成长方形或直角,红,黄,蓝三种颜色搭配恰当,丝毫不做作。桌子和凳子都是用粗糙的木料制成,涂着厚重的绿漆,坐在上面的感觉就像在树林里享用午餐。灯光的颜色是幽深的蓝,照到人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层薄雾。唱机里播放的是sarah 的《angel》,音乐缓慢,绵长。这里所有的事物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任何的联系,彼此独立,相互格格不入。 我在吧台前面坐下,恩泽为我要了一杯百利甜酒和一杯牛奶。味道幼滑芳香。女人喝酒是极其危险的,酒精最大的力量就是削弱人的自制力,容易使人变得放纵不羁,脆弱,甚至暴躁。女人很少喝醉,即使到了放浪形骸的地步却从不轻易让自己烂醉如泥。每个女人心里都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可以是狡黠的,可以是聪慧的,却也可以是残缺的,或者无奈的。 恩泽说,我一个人经常来喝酒。这里的气氛容易让人变得安静,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弃之脑后,人有时候需要这样的安静,哪怕是片刻也是幸福的。 我说,只要是自己觉得合适就好。 他问,你想念小城吗?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日子,人长大了,各种各样的烦恼也跟着接踵而至。挥不去,逃不掉。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小城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那更像一个噩梦,现在梦醒了,我应该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小的时候总是渴望快速长大,长大以后就有了逃开的勇气。然而真正长大了却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甚至维诺。 恩泽埋着头,摆弄着酒杯。我问他,遇到难题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他盯着我说,也没什么。人总会遇到一些难题的,会过去的,我对自己有信心。 与第一次遇见他时相比,眼前的恩泽判若两人。我能隐约感觉的出来,他似是在隐藏什么。只是他不说,我也不去询问。 他说,南生,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他又根本不喜欢你,那应该怎么办? 我说,走开,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这是唯一的办法,越远越好。 没有其他的办法吗?他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这或许对自己来说太过残酷,人总是为了一些注定没有结果的问题苦苦的追逐,失去自我,陷进自己挖的泥潭里。 他点燃一根烟,我能听到烟草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轻微的声响。他微微的叹气,然后说,话总是这么说的,但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只能面对。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想放弃。我想想接着说,你或许应该有个家了,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需要稳定下来,需要被照顾。 恩泽笑着将烟灰弹进烟缸里,神态默然。他说,我很久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了。飘在外面的感觉就像一棵稻草,无处生根,亦不能生长。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说说你吧,你还好吗? 我要了一杯苏打水,咂了一口,说,还好,日子都差不多,每天上班,然后是画画。 还是一个人吗?恩泽问。 是的,在学会如何付出之前,一个人未尝不好。得到感情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强求不来。我说。 恩泽举起杯子与我碰杯,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声响。灯光里,他的额头上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泽。他喃喃的说,原来,我们有着近乎相同的境遇。 我们很快喝空了杯子里的酒。脸孔开始发烫,就像太阳灼烧后留下的温度。身体变得柔软,飘忽异常。恩泽不动声色的看着我。 他说,人有很多时候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并非没有了欲望,可能欲望会更加强烈,也或许是想要的东西太多,而失去了方向。生活变得杂乱不堪,没有目的的活着。经常会觉得孤单,一个人开着车行走在路上,音乐骤然响起能直入人的心底。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看夕阳一点点的消散,那时人会变得脆弱不堪。 服务生端过两杯兰姆酒放在我们面前,他穿着干净的衬衫,手指修长,笑容亲切。恩泽垂着头,我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困苦,而使得他如此惆怅。 我说,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是孤单的,所以需要彼此安慰。也许这个时候人们会去寻找爱情。但在我看来,很多东西跟爱情是毫无关系的。就像孤单,爱情对于孤单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把那些透明的液体大口的倒进去,说,南生,我一直隐忍着活着。喜欢一个人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出来,我会发誓时时对她好,哪怕将来不能在一起,我也会不离不弃。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甚或生命,只要看到她快乐。 我听完他的话,也不由得叹气起来。我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对于对方来说可能是一种不小的负担。你是一个自信的人,为什么不选择说出来呢? 恩泽说,她是一个高傲的女子,高不可攀,并且易碎,是玻璃做的。 我们沉默了许久,不知为什么每次与恩泽对话。我总是难以准确的看透他的心思,捉摸不定,仿佛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砂纸,无法触及。我给予他的感受或许也大概如此,彼此琢磨,彼此保持着距离。 第五章(13) 凌晨时分,我们在酒吧门口分别。坐在出租车上,昏昏欲睡。 俊哲打来电话,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我喝了很多酒,头痛欲裂。他说,他已经在楼下站立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回家,他坐立难安。 我挂断电话,把头依到座位上。眼泪不经意间已经溢出眼眶,我承认,自从听到俊哲的一番表白之后,我一直在试探着靠近。但是我没有力量去承担这一份沉甸甸的爱。我甚至没有勇气正面俊哲,怕他看透我的心思而感到失望或者放弃。 我是一个做事须先想清楚结果的人,谨慎,敏感而且脆弱。有时候我甚至害怕爱上一个人,因为怕失去而不敢爱。这是长期被禁锢的畸形的性格。 出租车停下来,我看见俊哲远远的站在路灯低下。他来回的走着,单薄而孤独的身影。我听到他轻轻咳嗽的声音。因为抽烟太凶,咽喉炎的症状。 酒精冲撞着我的肠胃,我跌跌撞撞的走过去。心底有涌动的快要溢出的冲动的感情。那一刻我突然特别想扑进他的怀里,感受他带给我的温暖。但是双腿却像是灌进了铅水一样,沉重,寸步难行。脑子仍是清醒的,能清楚的记起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表情。 俊哲跑过来扶住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能嗅到衬衣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水和皮肤交融的味道。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拒绝他丰盛热烈的爱。 我抬起头问他,俊哲,我能相信你对我所说的话吗?我不知道如何接受,也不知道如何拒绝。 俊哲边走边说,南生,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南生,请相信我,请一定要相信我。 我说,俊哲,如果有一天,我们都爱不下去了。请允许我离开。并且再也不要见面好吗? 俊哲伸手过来抚摸我的脖子,他的指尖温热。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能够,并且可以,和另外一个人交换彼此的温暖。 渐渐困倦。俊哲端一杯热茶放在床边。 他轻轻的将我扶起,他的手掌很大,温暖,骨节微微的突起。他把热茶放到我的嘴边,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吸吮。 他用手心托住我的脸,慢慢的放倒。仔细端详着我,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我拉住他的手。感觉身上的皮肤开始抽紧,似是被紧紧的拥抱。 一整夜,我枕在他的手心里睡觉。他的皮肤光滑,渗透着浓郁的烟草味道。我们轻轻的亲吻,深深的拥抱。 我闭上眼睛,聆听着他起伏的呼吸。在那个深夜寂静的时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已然停止了流动,只为我们两个人。我亦觉得我们从此之后将不会变老,更不会分别。睡梦中,我看见一片蔚蓝的海,有巨大的光束照下来,诡异,明亮。眼睛里有滚烫的泪,但却始终流不下来。一切如同幻觉,却又真实。 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如果我们因为孤独,或者因为怜悯,或者因为脆弱,或者因为诱惑而爱,这样的爱会否得到拯救。 睁眼醒来时,我仍恍惚觉得继续置身梦境。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静静的凝视着俊哲的脸。如一个温顺的孩子卷缩在我的身边。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的,却是没有。酒精在身体内已经挥发殆尽,头脑开始变得异常清醒。我枕着自己的双手,回想从夜晚到现在发生的事。尽管我们之间并未发生任何事。心有余悸的感觉,有一点不安,有一点自责。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及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还有疼痛与绝望。我突然觉得身边的男人依旧是陌生的,陌生的气息,陌生的表情。尽管我的脸和他的脸相距不过十厘米,却是觉得他离我几光年之遥。 从床上站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借着微微的光亮,才发现依旧是凌晨时分。我悄悄的走出去,将已经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折回坐在床脚,静静的凝视着窗外。暗红色的窗帘阻挡了我的视线。再次起身,掀开窗帘。蓦然,我看见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死一般寂静。在路灯微弱的光影里,雪花旋转着落到地面上,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我仿佛能听到雪落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我趴在窗台上,静静的聆听,似乎是一曲美妙的音乐,我彻底被它吸引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俊哲走过来把一件大衣披到我的身上,他的手臂紧紧的拢着我。然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睛异常清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 我说,下雪了。所以想起来看看。没想到把你吵醒了。 俊哲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抱着我。我能清楚到听到心跳的声音,与我的心跳和着节奏。似乎是在探究彼此的内心世界。我的脸贴在他胸口的皮肤上,灼热。后背却是冷的,冰凉。他轻轻的亲吻着我的头发。 我们重新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他伸出双臂,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这种包裹的姿势,带来与生俱来的占有。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变化,他努力的亲吻。我的泪水悄悄的流出眼眶。他一声不响的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相拥而眠。 第五章(14)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俊哲穿着只穿着一件衬衫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一边烧水,一边切面包。他朝我嫣然一笑,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我站在旁边只是静静的看着,心里感觉有些尴尬,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留男人过夜。在我还没有完全确信已经爱上他时,这样做对我来说无疑是冒失的。 我问他,睡的还好吗?半夜我都把你吵醒了。 我有恋床的毛病,或许是新的环境的缘故,容易惊醒。俊哲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俊哲,或许我不应该……你知道的我喝了很多酒。我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准确表达内心的感受。 什么?俊哲抬起头疑惑的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有些歉意。我忐忑的说。 你想多了!他回答的十分轻松, 我不是个好女孩。我只会给人带来灾难。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 他擦了擦手,走出来。双手握住我的双肩,认真的看着我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是个好女孩,天底下最好的女孩。昨天晚上……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昨天晚上是我的错,看到你哭泣的样子,我心如刀绞。 我逃不开他温柔的眼光。他轻吻我的眼睛,嘴唇是颤抖的。 我这种较为复杂的心情在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开煮鸡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俊哲对面,不时的瞟他一眼。 俊哲闷头吃面包,喝咖啡。偶尔抬头朝我微笑,笑容纯净,不掺杂任何杂质,满脸的真诚。 南生,有一个问题想了很久,一直想问你。他说。 什么? 你的画为什么都是蓝色的,深蓝色的大地,淡蓝的天空,就连人的眼睛都是蓝色的。 我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说,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蓝色的。闭上眼睛,几分钟以后再睁开,你就会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蓝的。心是蓝的,花也是蓝色的。你站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所有的表情后面都隐藏着蓝色。孩子们不是应该每天在阳光下面仰起头痛快的喝着汽水,然后笑得一脸灿烂吗?可是就连孩子的脸也是蓝色的。这些蓝色有的源于爱情,有的源于岁月,有的源于朋友或者亲情。 他略有所思的问我,你喜欢大海吗?深沉的大海。 我埋着头,搅动着咖啡。浓浓的香气溢满整个房间。我说,我喜欢夜晚坐在沙滩上,没有灯光,漆黑一片。面对着广阔的大海,那一刻,深沉,沧桑,恐惧都会接踵而来,但却安静,心如止水。 俊哲双手支撑着下巴,认真的听我说话。他说,南生,你是个纯粹的女孩,纯粹的犹如温润的蓝色,带着忧伤。 我微笑,然后说,我或许不应该说这些。早餐的时光应当是快乐的,不是吗? 他喝一口咖啡,说,是的。这很重要。 早饭后,我送他出门。他再次亲吻我的额头。 这似乎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吃早餐。送他出门。把衬衫熨平。等待他回家。吃一顿温馨的晚餐。 但是,这样的生活真正来临时,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有种想逃避的卑劣念头,从此再不相见。一时间,仿佛站上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向左或是向右,亦不知道向前或是向后。我缺少一个确定的答案,也或许根本没有答案,这是一种矛盾的困惑。 第五章(15) 整整一天,心绪杂乱。 我把俊哲的衬衫熨平,放进衣柜里。衬衫上依旧残留着关于他的独特气息。更换了床单以及被褥。我决定不再想他,尽管他的影子时不时的跳出来。 去超市买了黄油和面包,还有一束初开的紫花野菊。菊花开得异常繁盛,但缺少山野的粗壮,纤细,营养不良。 我慢慢发觉原来空旷的生活,因俊哲的进入,而变得烦乱起来。关于他的味道,他的表情,还有他的气息。从那时起,我迷恋上男人的手和香烟。我极力控制这样的念头,可无济于事,对于他的迷恋开始在心中疯长。 傍晚,俊哲归来。手里提着披萨饼。意大利面。一瓶红酒。一束玫瑰。他说,你的冰箱里除了面包就只有速食面。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你身体柔弱,并且清瘦,就像冬天里徜徉在风里的树枝,让人于心不忍。 我们今天晚上也享受一次烛光晚餐。说着,俊哲关掉墙壁上的开关,然后点燃蜡烛。整个房间笼罩着浓重的暗红色。烛火轻轻的摇曳,像一朵盛开的金色百合,荡漾开一层层温暖的光晕。 我问俊哲,工作还顺利? 轻车熟路,但是马虎不得。每天能见到许多人,有钱的,没钱的,年轻的,年老的。时刻保持微笑。他说着把酒倒进玻璃杯里。殷红的液体如血液般艳丽。 他继续说,在银行那种地方工作,我把钱看作是白纸。这样就不会心理失衡。他笑容灿烂。 那应当是份细致的工作,并且危险。我附和道。 只要认真去做就不容易出错。他端起酒杯说。 你经常喝酒?我问。 偶尔,除非特别高兴或者特别伤心。酒量不高,缺少锻炼。他有些自嘲的说。酒精能让一个人轻易现出原形,丧失自制力,丑态百出。有些人单纯为了买醉而喝酒,那是逃避生活的一种方式。但是醒来后,一切如常,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俊哲,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躁乱。小心翼翼的说话,小心翼翼的做事。有时亦需要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安。 我说,酒精可以使一个女人变得简单和莽撞。女人只相信感情,那是她的一生,而对于男人感情往往只是一种经历。 俊哲说,其实,男人也感情充沛的动物,只是不善于表达。有时候男人亦比女人脆弱,但是他们很少哭泣。 我说,你相信能维系一生的感情吗? 当然,两个人相互搀扶,终老一生。这不正是我们所追求的吗?我经常在想,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曾经有着怎么的经历和故事。我喜欢和老人聊天,他们的讲述常常能吸引我,他们是生活的智者,他们有关于生活的秘诀。俊哲仰着脸说。 我笑笑,说,他们生活的年代比现在要复杂的多,压抑,对感情难以启齿,却是相濡以沫。 俊哲说,以前我经常在楼下见到一对老人,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七十年,由于年老体弱,他们只能相互搀扶着走路。他们一起出来晒太阳,买菜,将塑料瓶捡回家,生活俭朴而且平淡。丈夫有时会抱怨妻子太过唠叨,妻子有时会抱怨丈夫懒惰。去年冬天妻子因为癌症住进医院,丈夫一个人有时会坐在楼下的长椅上暗自神伤。春节过后,我遇到他,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七十年来,他们从未分开过。说完老泪纵横。之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们。听说,没过几天他们就接连去世了。 说完,俊哲变得沉默起来。我说,人有时脆弱的就像这点豆大的烛火,风轻轻一吹,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你是个善良的男子,应该寻找一个细致入微的女子。我性格孤僻,格格不入,自我,并且一意孤行。 俊哲埋头在口袋里寻找香烟。他略带伤感的说,南生,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确切的肯定,你就是我在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不需要太多的交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或许是我太过草率,我应该给你多一些的时间。请不要拒绝我好吗?我只想真心实意的照顾你。 他抓住我的手,眼睛死死的盯住我。 我无处躲藏。 第六章(16) 站在卫生间宽大的玻璃镜子前面,认真的端详着自己。肚脐下方有一块方形的褐色胎记。从出生的那天起,这块胎记就伴随着我,它那古怪的颜色和形状曾让我认为自己是个怪胎。我相信这是原罪,或是前世欠下的罪孽,终于在现世要得到报应。与生俱来的肉体和灵魂。与生俱来的不可抹去和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罪恶和惩罚。 当我开始想念,只是想念这个人。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手掌,他的眼睛,拥抱和亲吻。 爱一个人,只是在不断地在不经意间想起,想要彼此陪伴。 他在你的心里,如同触摸。 我和俊哲都是洁净而且节制的人。尽管有些事情总要发生,而在做出之前亦会反复思量。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膨胀欲裂的感情。但是我知道,如果他就此不再来找寻我,我也会致终保持缄默,当做从未发生过。即使我会记住。 不过每天下班,他总会过来陪我一同吃晚餐。在花瓶里插一支火红的玫瑰。然后,默默地上楼回家。我亦每天都会等他。 有时感觉我的感情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失去了方向。变得模糊和不真实。不懂得如何付出和维系。 我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说,只是不由自主的喜欢,没有理由。神情淡然。 我说,如果到最后发现我并非是你想找的人,那有当如何? 他说,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他定定的看着我。 我说,你并不了解我,可能你看到的仅仅是表面最为肤浅的那一部分。 他说,我了解,并且清楚的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深深的吸一口烟,说,我心里有一个死结,解不开,无法逾越,亦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 他说,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承担,无论那是什么。 我说,我无法与人建立长久而且稳固的感情。因为怕付出后收获伤痛。所以变得麻木,不容易靠近。 他说,自从第一次在雨中见到你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我不能忘记你,哪怕是短暂的忘记。我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就如同是失去了魂魄一样,常常坐立难安。那种感受亦是幸福的,在漫长的夜里想起你的音容笑貌,近在咫尺。南生,我们与一些人相遇,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慢慢袭来,就好像我们曾经是那样的亲近。尝试着慢慢接近,用心去感受那样一份亲近,其实我们的距离从来就不遥远。 我说,有些事越想要忘记,越是难以忘记。它能将人拖入深渊,万劫不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我始终不明白,人是因为陌生才感觉熟悉,还是因为熟悉才觉得陌生。 他说,不能因为怕失去而踯躅不前,在一个只能容纳自己的圈子里,那样容易把自己禁锢起来。要知道我们始终是要走出来的,站在阳光底下,接受曝晒和风吹雨淋。成长的过程亦是脱变的过程。我们总是要长大并且成熟起来。 我说,我不能摆脱那种痛楚,它随时都可能到来,并且彻底将人击溃。俊哲,你是不能明白的。有些东西我必须选择逃避,否则我的生活将是一团糟。 他说,南生,我们去旅行吧,找一处安静温暖的地方。你需要放松下来,把自己打开来,这样就能感受到爱和阳光。 我轻轻的点头。我知道任何人是说服不了我的,亦包括我自己。很多时候我天真的以为从小城回来后,一切都如过眼云烟般彻底消失,惴惴。恐惧。不安。但是,我不可否认,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往事又如电影般重新显现出来,一幕接着一幕。我的意识离开我的身体,站在面前,凶神恶煞。所有的希望在瞬间化为泡影,犹如肥皂泡一般,四分五裂。那是一种万念俱灰般的绝望。夜晚开始变得漫长且惶恐,睁大的眼睛如同无底的黑洞,没有边际。哭泣,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下来。在寂静的夜里一点点的拼凑着自己的躯体和杂乱无章的思绪。随时都有将自己毁灭的危险。 俊哲并不了解这些。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一种不能承受的负担。 两天后,俊哲拿回来两张去往三亚的机票。他说那里有大片片的阳光,温暖如春。我亦欣然。 他去超市买了帐篷,防潮垫,药品,防晒霜以及手电筒。他告诉我,冬天的海南,除了有和煦的阳光外,还有一望无际的银色的海滩,高高的槟榔树。面对着宽广的大海,一切都会变得变得豁然开朗。 第六章(17) 阿菜再次送到寄养店。坐在出租车上,它手忙脚乱的把脑袋伸到窗外,面对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外面的世界永远充满了诱惑。 它并不喜欢新家,烦躁的撕咬着我的裤脚。直到走出店门,它跟随着我又走出很长一段距离,然后依依不舍的驻足。 这是我和阿菜最后一次见面,等我回到北京的时候,它又一次跑丢,我再也没有找到它。 春节来临前,我坐在飞往三亚的飞机上,客舱里有舒缓的音乐。发动机巨大的噪音,使人头脑胀裂。我弯下腰,双手抱头。 俊哲问我,是不是感觉不舒服? 我说,没事,只是有点头晕。 他说,真的没事? 我说,没事。 俊哲帮我要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空中小姐走过来递给我一个毛毯。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我仰起脸,透过狭小的窗户,望着北京上空阴沉厚重的云层,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飞机有些颠簸,俊哲抓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膝盖上。脸上有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他说,十几年前,我去过一次海南。那时候年纪尚小,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我的父母牵着我的手慢慢的在沙滩上行走,阳光直直的照下来,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后面是一串串长长的脚印。后来没过多久,他们就离婚了。在我十八岁之前,我的母亲只回来过几次,做饭,洗衣服,带我去看电影,一遍又一遍的抚摸我的脸,还有站在我的身后默默的哭泣。十八岁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我的父亲说她已经死了。也有人说她去了国外。总之突然失踪了。 你没有去找过她?我问。 他说,我的父亲不允许我去寻找她,并且一直阻止我们见面。他说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女人,恶毒并且不通事理。我的母亲亦认为,我的父亲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忘恩负义,心狠手辣。我直到现在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冲突,以至于如仇人般相互谩骂,攻击。他们离婚后,我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他整日忙于生意应酬,极少关心我的生活,或许在他看来,除了金钱,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偌大一间房子里只有我和保姆两个人,没有家庭的温暖。每当我问起关于母亲的去向,他总是大声的呵斥,我只得沉默不语。不过,我敢肯定,我的母亲还活着,并且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只是我们不能相见。 那后来呢?我好奇的问。 后来,我的父亲再次结婚。女人年轻漂亮,我的父亲对她更是惟命是从。我们从不交谈,她同我打招呼,我甚至连头都不会抬。我觉得是她逼走了我的母亲,使原本美好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她说我没有教养,不懂得尊重长辈。她说我像我的母亲一样不明事理。我愤怒的举起拳头打向她的脸。她倒在地上,叫骂着来回的滚来滚去。我的父亲回来以后,不由分说抽了我两个耳光。我没有反抗,而是默默的收拾行李,然后离开。那时,我觉得这个家已经不再属于我。与其受欺辱,不如一走了之。 我听的有些出神,说道挥动拳头时,俊哲的嘴角挂着明显的得意的笑容。我说,你的父亲就这样让你离开了吗? 他说,是的。读大学以后,我的父亲曾经两次去看我。我拒绝跟他见面,他站在学校门口许久才离开。我骨子里天生便充满了执拗。直到第二次来看我,我才下楼跟他见面。他独自坐在车里,他说,他正准备出国,因为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由于生意上的需要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他经营着三四家餐馆,就在西直门的附近。他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将来他所有的生意都会属于我。临走,他递给我一张存折。他告诉我里面有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我没有接,我觉得自己不需要他的钱,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去餐厅当服务员,推销热水器,站在马路上分发传单。我把这些钱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已经足够我的日常开销。不过最终他把存折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扬长而去。 我说,或许你的父亲是爱你的。 他靠在座位上,略有所思的说,可能是这种亲情被我的父母之间那种长长的怨恨冲淡了的缘故吧。我对我的父亲素来冷淡。后来我才知道,他经营的那几家餐馆早在他出国以前就已经转手易人。他们在美国又重新开了两家中餐馆,并且有了一个女儿。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我的母亲,却是始终未果。想要再找回以前的生活已再无可能。 第六章(18) 我说,总会找到的,或许这就是好事多磨的道理。 他说,有时候,我也在想,她或许真的已经去世了,但是明明音容笑貌仍在,恍如就在昨天。我十六岁的时候,她来看我,给我带了最喜欢吃的巧克力夹心饼干,还有一件紫色的毛衣。她给我做酸菜鱼,我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放入味精,料酒,八角粉。一丝不苟。她送我上车,然后久久的站立在站台上偷偷的哭泣。那时我开始知道,她的生活是异常艰辛的。她常年居住在北京郊外的一间平房里。冬日里没有暖气,空调。房间里阴冷潮湿,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她在一家超市做清洁工,收入微薄。手掌粗糙,手指是弯曲的。我有时会偷偷把父亲给我的零花钱塞给她,她流着泪看着我。我说,等我长大了,我来赡养她。她无奈的笑笑。眼角布满了皱纹。 我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把遮阳板拉下来,眼前顿时暗了下来。空中小姐重新给我续了咖啡。我微笑着点头以示谢意。 俊哲说,我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人,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候,她没有求助于我的父亲。这一点我跟我的母亲有点相似,不轻易开口求人。倔强甚至有些偏执。按我后来的推测,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我的父母原本生活清苦,后来共同经营餐馆,直至不断发展壮大。年轻女人的出现使他们分道扬镳,而我的母亲什么也没有得到,不光失去了辛苦经营的餐馆,也失去了我。因此,我的母亲憎恨父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过这其中一些是听保姆说的,至于真实的状况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说,那你恨你的父亲吗? 他说,恨又能怎样,不恨又能怎样。他的确不应该如此对待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是个野心十足的人,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我曾经试图向他证实这些事,但是被他一口回绝了,他始终不肯承认他曾做错过什么。他只是告诫我,我的母亲是个诡计多端的人,没有他的允许,我们不能见面。我的母亲有时偷偷到学校接我,如果被保姆撞见,她便哀求她带我走。我们每隔两个月就会见一次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每次见面时间短暂,却是能感受到浓浓的幸福。 我问,那为什么后来又失踪了呢? 他把杯子里的果汁喝干,说,那应当是在我读大学前。有一次我的母亲来看我,带了两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她说,这是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的。她说,她要出一趟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要我不要想她。她说,我已经长大了,应该学会照顾自己。说完就匆匆走了,自此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她。有好几次我跑到她居住的地方找她,但是房间空荡荡的,始终没有找到。房主人说,她已经搬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我问我的父亲,得到的答案却是,她已经死了。他并且命令我以后不许再找她。 一直杳无音信?我说。 杳无音信。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我与父亲的联系也日渐稀少。他偶尔会邮寄一些钱过来,或许在他看来,钱代表了一切。我把这些钱全部放在一块,分毫未动。我觉得那些钱应该属于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欠她太多,必须有所补偿。但是我一直无法找到她,几乎想尽了各种办法。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示,把她的照片打印出来张贴在大街小巷。但是一直没能找到。 俊哲长长的叹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一直在困扰着我。 第六章(19) 广播里传来飞机即将降落的消息。 重新拉开遮阳板。庞大的机身穿过厚重的夹雨云层,俯身向三亚凤凰机场降落。一月蚀人肌肤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飞机着陆后,在跑道上滑行了一段时间,然后稳稳的停住。 头胀疼的厉害。我说,我似乎并不适合坐飞机。 俊哲解开安全带,起身从行李架上取出皮包和上衣。他说,悬在万米上空的滋味并不好受,有种悬空,无处落脚的感觉。 我说,如果是旅行的话,坐火车的感觉会更好,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亦会增加旅途的乐趣。 俊哲说,下次出来,一定坐火车。至少心里是踏实的。 我们微笑着走出舱门。 雨并不大,落到地面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碧绿的草地似是六月的光景。树木翠绿,枝繁叶茂。 俊哲站在身后说,这里与北方的景色相差甚大。此时的北京寒风呼啸,一片凄楚,而这里却还是一片生机盎然。看来你需要好好适应一番。 我说,的确,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或许是这样的转变来的太快了,我还真有点应接不暇。 我们把行李塞进出租车的后备箱。俊哲挨着我坐进车里。他说,天气预报里说,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可以去海边走走。 我摇下玻璃窗,将手伸出去。雨润润的沾湿我的手掌。我问俊哲,这里经常下雨吗? 俊哲说,这里好像很少下雨,一年到头难得见一场像样的雨。今天我们运气好。刚到便遇上了。 出租车在海边的一处酒店停下来。服务生毕恭毕敬的走过来帮我们取行李。然后领着我们进入酒店。酒店装修豪华,干净的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金色的立柱以及假山流水。 俊哲说,这是在网上预订的酒店。很方便,也实惠。他问我是否喜欢? 我点点头。坐在电梯里,俊哲一直在看着我。我低着头,看着数字一点点的变化,陌生的异样的感觉。 房间很大,一张偌大的双人床,白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窗帘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服务生欠身离开,转给我一张楚楚可人的笑脸。 俊哲毫不避讳的在我面前换衣服,然后洗澡。他有着健硕的身体,皮肤白皙,干净的裸体。我有些惘然,趴在窗台上抽了一根烟。海的颜色有些朦胧,在雾气的笼罩下,挂着浅浅的蓝。 他洗完出来,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衣,头发还是湿的。他说,舒舒服服洗个澡,然后一块去吃海鲜。 我答应着,除去罩衫。走进洗手间。把房门锁死。这似乎是小时候遗留下来的习惯。镜子中的我有些憔悴,皮肤也变得粗糙了许多。微微卷曲的头发倾斜在肩头上。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厌恶,肮脏,散发着恶臭。水很烫,却是毫无知觉。我又想起了那个夜晚。肮脏的。透着腥臭的皮囊,压在我的身上。他毁掉了我最初的幻想。并不断蔓延至整个人生。如一团乌云般挥之不去。我愤怒的将香皂掷出去,落在镜片上,发出钝重的声音。我蹲在地上哭泣。被压抑之后的声音微弱,从喉间发出来。 十分钟后,我神色安静的走出来。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俊哲从包里取出吹风机,帮我吹干湿漉漉的头发。他身上香水的味道柔和,流淌着青春的气息。他仔细的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问,你以前也经常这么做吗? 什么? 帮女孩吹头发! 他笑笑说,偶尔吧,我喜欢有着瀑布般头发的女孩,像你这样。 我抬头问他,你以前喜欢过其他的女孩吗? 俊哲迟疑片刻,说,有吧! 我好奇的问,你很爱她? 俊哲犹豫着回答,曾经吧,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我继续追问,以后呢?为什么分开? 俊哲笑着说,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些? 我说,只是有些好奇,你是个优秀的男子,应该有很多女孩喜欢才对。 俊哲眨眨眼睛转向问我,那么你呢?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我心头一振,低下头说,没有。 俊哲坐到我的身边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以前你有过一个男朋友。你是多数男人心仪的对象。 我没有抬头,勉强说,没有,真的没有。 第六章(20) 我换了一件水红色的灯芯绒裤子。素面朝天的和俊哲走出酒店。 傍晚的海边,行人逐渐多起来。雨已经停了,暖暖的风吹过来,带着夏日雨后的清新。高高的椰子树只剩下一道模糊的轮廓。街面干净,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海腥的味道。俊哲拉着我的手静静的走着。 我看着渐渐亮起的霓虹灯,问,你现在还爱着她吗? 俊哲疑惑的问,她? 我说,那个女孩。 俊哲极力否认,当然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说,你确定你不再爱她? 俊哲盯着我说,对,我确定。 傍晚的大海犹如一个熟睡的婴儿,安静,微弱的鼻息。俊哲的手很自然的滑进我的手掌里,十指相扣。 他站在我的面前问,你真的很想知道以前的那些事? 我默默的说,其实,你不用告诉我的。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已。 俊哲走到公路边的沙滩上坐下。远处有一群燕鸥上上下下啄着海滩觅食。俊哲说,没关系。那些事情早已成为过去,我现在只在乎你。 俊哲静静的说,我们是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她很漂亮,性格开朗。她在大学主修心理学,对所有事物有着独特而且敏锐的感知和认识。但她并不是一个主观主义者,为人友善,可以推心置腹。每天我们骑自行车回家,有时一起在街边吃五元钱一碗的牛肉拉面。那时我就想,我们毕业以后就结婚并且一辈子都不会分开。大学的生活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多彩,记忆深刻。 俊哲说话的语速开始变得缓慢。他说,这是我的第一段感情,因此分外珍惜。全心全意,几乎丧失了自我,深陷并且陶醉其中。秋天去香山看似火的红叶,冬天去长城看皑皑的白雪,去北戴河游泳,去平遥古城。我们生活的无忧无虑。但是仅仅是一年之后,她转学去了英国,她说,等到大学毕业以后,她一定回来找我。尽管有一万个不舍得,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年春天我送她去英国,在首都机场她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我想我们终究会在一起的,两年之后,我们会再次相见。到那时可能我们将更加相爱,虽然有些伤心,但对于我们的未来,我依然充满了信心。因为从未想过我们要分开。 俊哲幽幽的抽着烟,继续说,她刚去英国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周都通电话。一根细长的电话线串起所有的思念。有一年六七月间,她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打来电话,她告诉我,这是一次令她感到兴奋和终身难忘的旅行。她说,她的眼前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紫色的薰衣草,那里有靓丽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就连空气都被薰衣草的幽香浸透了,阵阵异域的清风,将空气一丝丝搅动起来,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心底升腾起犹如涟漪般层层叠叠的微漾。她说的那些话至今我都清楚的记得,我想那里肯定是个美不胜收的地方,因此那一年我还特意跑到新疆去看薰衣草,满山遍野的紫色,令人窒息的诱惑的颜色。但是此后不久,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听说她拥有了自己的新男友,一位英国当地的华裔男子。 我说,或许我不应该问你这些。那种滋味肯定不好受。 俊哲转过头说,没关系的。后来,我就想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既然不能走到一起,唯有衷心的祝福她了。 我问,你没有责怪她? 他说,没有,我只怪自己,或许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做好的缘故,否则她为什么要离开呢!喜欢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定也不易。我自始至终都认为宽容别人亦是宽容自己。 我说,或许你根本没有任何错,仅仅是她不再爱了而已。 他说,也许你说的对,不过等到自己完全走出那段感情,却是明显感觉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对世间的任何爱反而淡然了,直到你的出现,仿佛一下又回到大学时代那个激情澎湃的年纪。 俊哲微微笑起来。我说,你们再没有见过? 俊哲说,前年她回国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面。她向我道歉,她说,她辜负了我的一片诚心。临走的时候并且潸然泪下。几年的光景已将人的内心的棱角磨砺的平整光滑。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因为曾经的爱已然不复存在。有些事情经历过就好,就像在大街上遇到一个曾经熟悉的人,相互寒暄,然后离开,心里不再荡漾涟漪,一切变得淡然。 我说,这有些残酷,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俊哲说,时间可以漂白一切,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即使再刻骨铭心,时间会涤荡一切。她已经结婚了,前些天在博客上看到他们的结婚照片,笑容真切。她发来短信说她很幸福,爱情的味道甘甜如蜜。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毕竟对她来说,她找到了一生的依靠。有些时候我们试图去抓住一个人,牢牢的抓住,这样反而会容易失去。 我静静的说,这样的感情让人难过。 俊哲捏捏我的手,深深的吸一口气。我看着俊哲的脸,略带忧伤的表情,微微皱着眉头。 俊哲说,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有你在身边,我感觉踏实和幸福。 俊哲的手指滑过我的下颚,他的指尖带着令人心跳的温度。 我说,俊哲,我不知道,这次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对还是错。似乎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我对自己缺乏信心。 他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全心全意的爱着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南生,我能感觉的到你的内心依然充满了不安,或许这份爱来的太过突然,而使你确定这份爱的真实程度,但是请你相信我,相信这一切,我对你爱的真切,爱的执着。 俊哲轻轻拥着我的肩膀,我只是抵着头,眼泪在眼眶里不停的旋转。 天色渐渐暗下来,海是黑的,天空也是黑色。街灯下,地面上有夜雾缓缓升起,那是白天最后一股热气触到夜晚低温的结果。 俊哲的双唇落到我的嘴唇上。我能明显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爱意,于是我开始渐渐相信我们的爱会持续到永远。 俊哲在我的耳边悄悄的说,南生,等到明天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阳光了。温暖如春,能照亮内心每一寸空间。 他的笑容带着晚风的温暖。 第六章(21) 我们沿着海边的公路,一直走出去很远。最后在一家小餐馆门前停下来。 坐在露天的阳台上,有暖暖的海风吹过来。阳台上还有三两个食客,他们推杯换盏,不亦醉乎。俊哲点了花蟹,海虾,扇贝,椰子饭以及粉汤。 俊哲要了一瓶白酒,幽幽的喝着。我倒了一杯,放在面前。 俊哲说,多吃点,如果喜欢这里,将来我们就在这定居,买一间靠海的房子。每天早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大海。 我轻轻的笑笑,我知道对我而言,那或许只是一种奢望。 我深深吸一口烟,说,俊哲,你了解想得到又不敢得到的感受吗? 他说,为什么是想得到又不敢得到呢? 我说,可能是那件东西对我来说太过重要了。一旦拥有一份爱情,我会不由自主的全部陷进去,热烈甚至疯狂。所以心存畏惧。 烈酒经过食管进入胃里,辛辣,苦涩。胃部泛滥着火烧火燎的灼痛。俊哲不再允许我喝酒,他挨着我坐下,手微微发烫。我说,我知道自己无法给你带来快乐。我是个可怕的人,我不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亦会把你拖入深渊。我不能把这样的灾难带给你。 我的泪水掉下来,哽咽着亲吻他的嘴唇。有泪水的味道,咸咸的。他帮我擦干眼泪,轻轻的抚摸,如抚摸婴儿一般,小心翼翼。他说,南生,我明白。如果爱是救赎,我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让你拥有一份幸福。 我说,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放下心中的负担,我一定要丰盛而且热烈的爱一场。纵然死去也心甘情愿。 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 俊哲紧紧的抱着我。抬起头,我能看到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星星。那一刻,流着泪亦是幸福的。 我说,我希望得到永远而且坚实的爱。但是在我看来,爱并非是纯粹的,有时候是感激,有时候是欣赏,有时候是一种保护的欲望,有时候或许仅仅是一场恶作剧。我希望拥有的爱可以让我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还是好的,还是被人需要的,还是有意义的。 他说,我们脆弱的时候,我们会选择不同的方式拯救自己。有人选择信仰,有人选择逃避,有人则用酒精,有人会去选择谈一场恋爱。人软弱时,爱就会发生。有人说,爱是一种被认知和被需要的一种安抚。我们都需要爱,期待或者默认爱的发生,是因为我们的内心许多感觉要被释放。更多的时候,爱是一种情绪的覆盖。如果我们在爱之前不是绝对幸福的,那么爱,就是一种救赎,不管这爱是短暂的还是幼稚的,它毕竟是一种救赎,哪怕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南生,你的生活让我感到难过,你需要被照顾和爱。 他的手指在我的胳膊上游走,我问,如果知道结局,还会相爱吗? 俊哲看着远方,他的头发被海风轻轻吹起。他沉静的说,会。 我说,就像香烟爱上火柴注定会受到伤害一样。我会伤害到你,尽管那并非我真实的意愿。 俊哲看着我说,我们都无法预知未来,我们也不需要预知未来。因为只要我们真诚热情的过好每一天,那么我们不论将来面对怎样的结局,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都可以无怨无悔——因为就算时光倒流,我们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你说呢? 头脑昏沉。静静的躺在俊哲的怀里睡去。耳边有轻轻的风吹过,能听到海浪的沙沙声。我告诉自己,俊哲是爱自己的。俊哲背着我在草地上快速的奔跑,爽朗的笑声飘荡在空气里。我们静静的躺下,闭上眼睛,尽情的呼吸着南方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的感觉。天空中有流云飘过,蜻蜓停下来,落到花朵上,顷刻,又远远的飞走。我在想如果这不是梦境该有多好呢! 醒来的时候,已近午夜。台灯柔和的灯光有些刺眼。我挣扎着坐起来。俊哲并不在房间里,我披上衣服走到阳台上。 俊哲正站立在阳台上抽烟。他看到我,说,怎么起来了,阳台上风大,还是进去吧。 说完,他拥着我,走回来。 我说,我喝了很多酒? 是的,很多,拉都拉不住。 我忘记了,连怎么回来的都已经忘记了。但是我们所说的每一句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坐在俊哲的腿上,他围住我的腰。他说,记住就好,那是我的真心话。 我说,我从不轻易接受一个人的爱,那会丧失自我。但是你让我无法拒绝。 俊哲轻轻的抱起我,放到床上。 他没有关灯,拉开被子躺进去。枕头和被子的气息是陌生的,唯有俊哲的味道才是我要寻找的。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头发沾染着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 他触碰到我的身体,瘦瘦的肩头,瘦瘦的手臂,瘦瘦的肋骨。俊哲的身体亦是柔软的,皮肤光滑。 他抱紧我,执拗的热烈的亲吻和抚摸。突然有疼痛的东西涌上来,一下一下的触动着心脏。我不清楚自己的心里,为什么没有欲望,眼里却有酸涩的泪意。 他轻轻的一点点的进入我的身体。并渐渐的完整的覆盖。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有一团火焰掠过一样,发出细微的灼伤的声响。我抚摸到他背部的皮肤,赤裸的炽热的皮肤。在他拥住我的瞬间,我亦知道,这身体是我所要的。眼前仿佛有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草地,和煦的风,灿烂的野花,上下翻飞的蝴蝶。时间似乎是停滞的。空气中有玫瑰的浓香,我沉迷的尽情的啍吸。 那个夜晚似乎无限漫长,又极其的短暂。只睡了一会儿,天色便很快转亮。 他与我做爱的姿势,似乎是在用身体努力探究我内心一块他无法到达的地方。用力而且执着。他后来对我说,在我看来,你如一片汪洋的海,无法占有也不能带走,所以心存恐惧和伤感。 我早早的醒过来,房间里窗帘是紧闭着的。整个房间黑暗沉闷。他醒来,伸出手,轻轻的握住我的手,问,有没有睡着过? 我说,有。 他亲吻我的手臂,然后又一次沉沉的睡去。 我起身拉开窗帘一角,剧烈的阳光陡然照射进来。我缩紧眼睛。放下窗帘。 扭亮台灯,微微的光芒四散开来。 俊哲还在熟睡,发出轻微的均匀的气息。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安静中带着执拗。有谁知道,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却只能把肮脏的自己给他。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上。进卫生间刷牙洗脸。 悄悄的推门,走出去。 有大片的阳光照过来,周身暖暖的。 一个人沿着海岸缓缓的前行。海浪不停的拍打着海滩,漫上来,退下去,周而复始。 远处有捡贝壳的孩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没有雪的冬天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一个人坐在岸边的礁石上抽烟。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沉没了。漂流在一个荒岛上,独自一个人紧紧的抱住身体,听周围寂静的海水声,看着远远的海面上会否出现一只船。偶尔会有海龟钻进水里,回到它们的世界,而我却无能为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俊哲气喘吁吁的追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说,你吓坏我了,我以为把你弄丢了。 我说,怎么会呢,只是想出来走走,又不想打扰到你。 他说,以后不许不告而别,会让我担心的。 第六章(22) 每天晚餐后,骑着租来的自行车,顺着海边公路缓慢前行。傍晚在松软的沙滩上,烤制新鲜的羊肉,吱吱的响声和烘烤的香味远远飘过来。开一瓶香槟酒,相互追逐着,醉醺醺的靠在一起,等待天明。站立在阳台上,看新年的礼花高高的升起,瞬间的璀璨,然后陨落。看一场漫长的电影,在寂静的角落里,拥抱继而亲吻。抱一块画板坐在海滩上,一直流连到天黑。 我们几乎每天都做爱,释放彼此膨胀的情欲。 新年到来的时候,俊哲买回来一束火红的玫瑰。他单腿跪地,郑重其事的说,南生,嫁给我好吗?我们回北京就结婚。 我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眼泪扑扑的落下来。他求婚的形式虽有些俗套却是真诚。我说,俊哲,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就一点便足够,尽管我知道我这辈子再离不开你。 俊哲有点失望,他站起来,把玫瑰送到我手上。我说,俊哲,请原谅,我必须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才能答应你的请求。我并非是个完整的人,我的不完整来自某些突如其来的绝望和伤痛,我试图挣扎着走出来,但却很难。有些事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 抱紧双膝坐在床上,神情黯然。俊哲走过来,用手轻轻抚摸我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猫。 我说,俊哲,有些事情是别人无法了解的,它发生在内心的深处,手指无法触及到。就像癌细胞一旦扩散开来,便再也不能控制一样。我必须将病灶拔除。 俊哲躺在床上,我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我枕在他的腿上说,俊哲,我的情绪一直处于紊乱的状态。从小到大分裂着生长,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如何获取一段真实的感情。没来由的苦恼,甚至沮丧。不相信爱情,友情。有时候我甚或怀疑亲情的真实程度。我父母给予我的爱,我差不多已经忘却了,但是疼痛却还真真切切的在。为什么亲情会变得如此寂寥,即使我不想对他们怀恨在心,但是已无任何情爱可言。我曾经拒绝别人进入我的生活,窥探到丝毫的细枝末节。这样就可以远离伤害。我像一只孤独的四处流浪的野猫,只有深夜才肯出来,在黑暗的角落里舐添伤口。那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心境,亦不是常人所能体会到的。 俊哲默默的说,我能感受到你的不安和惊恐。你睡觉的时候身体有间歇性的抽动,这常常使我惊醒过来。只要轻轻的拍拍你的后背,你就会安然的睡去。还有,你熟睡时,眼睛微微的张开,充满了戒备。我时常在想,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子,怎会有着如此深刻的防备。 我说,我并非一个天真的女子,至少在我的父母去世以后,我已经变得不再天真。童年一切的美好在瞬间殒灭。如同坠落的流星一样,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从此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对生活已然失去了最初的幻想。我的少年是压抑和畸形的。弯曲着生长,这造就了我的不完整和郁郁寡欢。 俊哲从床上做起来,惊异的问,你的父母!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我说,是的,父亲死去车祸,母亲坠楼而亡。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极少,那时尚小,不容易记住所有的瞬间。他的模样至今都有点模糊了。母亲是个感情脆弱的女人,父亲去世后她变得焦躁不安,忧郁甚至绝望。我们之间不能建立最起码的信任,亦不会沟通,以沉默对待沉默。疼爱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她时常将压抑的不满发泄到自己或者我的身上,她不遗余力的虐待自己,大声的哭泣,眼睛和眼泪都是蓝色的。她尝试着走出来,却是四处碰壁,伤痕累累。母亲的死并非是一场意外,而是早有预谋的自杀。她把这样的情绪毫不保留的遗传给了我。与生俱来,一样的伤痕累累。 第六章(23) 俊哲从后面抱住我的腰,他的呼吸透过头发碰触到我脖子。我喜欢这样的温存,至少我能感受到安全。 他说,你的经历让我感到心痛。 我说,我曾经以为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如烟雾一样消失殆尽。与过去说再见的最好方式就是彻底的忘却。因此,我特意赶回小城祭奠的父母和祖母,想以此作为了断,但是事实却难如人愿。我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越是想去忘记,记忆便愈加明显。我常常失眠,一些奇怪的念头萦绕在脑海里,错综复杂。寝食难安。我想,有一天我会因此而死去,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可以抛下她的女儿绝尘而去,而我除了画画和阿菜,亦无牵挂。 俊哲挪动着身体与我面对面的坐着。他说,南生,我发誓,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我曾经多么渴望了解你,你的过去,你的生活,你的喜怒哀乐。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可能是一种伤害,旧事重提就等于重新撕裂了伤口。请答应我,不要伤害自己好吗?因为我同样会感到疼痛。 我转过头去,我不愿意让俊哲看到我的眼睛。我说,有些时候,不是我不能接受你,而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我的身体是肮脏不堪的,无法承受你的爱。我渴望得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但爱情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又变得犹豫不决。我深陷矛盾的泥沼。 俊哲说,我不会强求你,但是我要把你拉回到正常的轨道。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需要现在的你,一个真实的,快乐的苏南生。 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的落下来。我说,俊哲,我应该改变,至少为了自己也应该改变。我需要安全而稳定的生活,再经不起风浪的侵蚀。 俊哲说,你心事过重,其实很多事情早已过去,轻松一些,就像现在这样。他双手捧着我的脸,认真的看着我。 我破涕为笑。 他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走,一起去海边放孔明灯,不能耽误这样美好的时光。 午夜时分,城市依旧绚丽,彩灯绽放着夺目的颜色,流光溢彩。成双成对的年轻人陆陆续续走过。海岸上有艳丽的礼花腾空而起。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夜晚的海是安静的,带着些许的惆怅。海浪轻轻的没过脚面,像是温柔的抚摸。我们点燃五颜六色的孔明灯。俊哲说,许个心愿吧,一定能实现。 我把灯捧在手里,闭上眼睛,能听到海浪静静的遥远的海浪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忘记过去,珍惜并呵护这段感情,至死不渝。 松开手,孔明灯轻轻的飘起来,跃过头顶向着漆黑的天际飞去。 俊哲转过脸问我,许的什么心愿? 我说,既然是心愿,那么只能放在心里。 俊哲做着鬼脸说,是不是说些爱我之类的话,我听到了。说完,俊哲大声笑起来。 我追逐着他,然后将海水洒到他的身上。我们快乐的奔跑。俊哲点燃烟花,放在手里,花火四下飞溅开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喊着我的名字。我看到了一张灿烂的脸,爽朗的笑声划破沉寂的夜空,传的很远很远。 那个温暖的冬天,我的内心的坚冰正在开始一点点的融化。我慢慢相信并且陷入这一场绚烂的爱情。心甘情愿的交付,心甘情愿的获取。 第七章(24) 我试图记住与俊哲相守过的每一天,但最终这样的努力失败了。有时候仅剩下一抹影子。在凌晨冷清的街道上踢一个空的啤酒罐,露出微笑听它发出寂寞的声响。 我们生活在喧嚣而嘈杂的城市里,每天迎着炫目的阳光,呼吸着污浊不堪的空气,这里的一切已不适合我们遥远的梦想,只是一切在发生着。我们与躁乱的人群一样生活,曾经追逐过的,路过的,坚守的,放弃的,都已经沉淀的面目全非,现在所经历的,不久又会被我们所遗忘。永无休止的这样的生活,永远没有结果。 我没能再找回阿菜。它再次因为寻找它的主人而落荒而逃。上次由于俊哲的收留,它得以回到我的怀抱,而这次已再无这样的可能。 我和俊哲寻找了整整一天,始终不见踪影。俊哲安慰我说,阿菜肯定被一家好心人收留了。不会没有归宿的。 我说,希望如此吧。 至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阿菜。每每在大街上遇到阿菜模样的腊肠狗,总会迫不及待的追过去,轻轻的抚摸。它的眼中闪着泪光,嘶嘶的叫着。 重新租了房子。北三环。老式的公寓楼,房间却是干净空畅。 俊哲特意买回来一块小黑板挂在厅堂的墙壁上。他说,我每天都在上面写下爱你的话,你说过,这样你就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幸福了。 墙壁上的漆很旧,大部分颜色已经脱落。我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把墙壁刷成墨绿色,天蓝色,杏黄色,朱红色。我问,我们会搬走吗? 俊哲说,当然会,以后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的。 我说,那不是可惜了。 俊哲说,等我们以后有了房子,就请我们的艺术家在墙壁上画上河流,山峰,大树,还有阳光,那才漂亮呢! 我们从宜家买了黑色的大木床。白色纯棉布床单,草绿色的被褥。原木制的工作台,书架。还有俊哲喜欢的布艺沙发。 生活重新向我展开了另外一幅图景。 不再出去工作。辞掉工作亦不会觉得可惜,终究只是在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没有激情,更不会留恋。我似乎更习惯这种与社会完全脱节的生活,没有同事,没有雇主,没有朋友,只是有了俊哲,这是我的全部。 每天他很早起床,他依然要继续朝九晚五的生活。 洗脸,穿衣服,在厨房里做早餐,然后走过来亲吻我的脸颊。南生,我走了。我微微张开惺忪的眼,说,好。于是,他系好领带。摸摸我的额头。提起公文包。关门。在外面锁好铁门。楼梯上响起匆忙的脚步声。 我的睡眠不会持续太长,俊哲走后往往会在我的心里留下些许的失落。慢慢的起床,对着镜子梳头,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阳光直直的照射进来,空气中有凉凉的薄荷的味道。一个人独自吃完早餐。然后抽烟,站在窗户前面,静静的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稀稀落落的路人。表情木讷,或者轻松,或者笑容满怀,或者踌躇。 厅堂的黑板上,每天都有不一样的甜蜜的话语。我能想象的到俊哲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的表情。我问他,会不会有一天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他说,每天早上看到我的脸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词汇涌上来。 我说,会否有不知道如何下笔的时候? 他说,不会,读大学的时候我可是标准的文艺青年,这些难不倒我。 我我半信半疑的说,真的? 他说,真的。 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芦荟,茉莉,杜鹃,仙人掌,文竹,满天星,水仙,常青藤,都是些极其普通的品种。穿着睡衣蹲在地上,浇水,松土。 第七章(25) 在唱机里放一段舒缓的音乐,然后开始工作。 这样的工作充满了旺盛的诱惑力。坐在画板前面,将颜料调制到恰到好处。然后一层一层的涂抹到画布上,繁琐,重复,细致入微,却又充满乐趣。不需要对话,有时候思绪能走出很远,似乎是在经历人生的某一个片段,一些未来还未发生的画面提前出现在我的思绪中,这是一种期许,希翼的光点。这样的状态能持续整个下午。 黄昏到来时候结束工作,到超市购物,准备晚餐。行走二十分钟左右可以到达家乐福。 春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到来。路边玉兰花含苞待放,晚风不再凛冽,吹到脸上有种毛茸茸的感觉。高高的垂杨柳开始长出鹅黄的嫩芽,长长的枝条在风中轻轻的摇曳。淡淡的晚霞如红幔后面的烛光,朦朦胧胧。拥挤的三环路,排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有归家的人们。 家乐福不慎拥挤,推了车,往里面放牛奶,面包,胡萝卜,牛肉,豆腐干,莴笋,还有俊哲喜欢的排骨和基围虾。给自己买了一盒巧克力,淡淡的苦味,喉间充斥着丝丝甘甜。 我几乎不懂得烧菜。俊哲才是行家里手,我央求他把烧菜的方法写下来,贴到厨房里。我只需一步一步按照规定的程序做好即可。酱油,鸡精,八角,味精依次放入,然后对着做好的饭菜会心的微笑。 不论味道如何,俊哲只说好吃。 他问我,会不会很累? 我说,没关系。 他说,周末给你做好吃的!就当是奖赏! 我说,周末的时候你应该好好休息,这些交给我吧! 他拍拍我的脑袋,把一块排骨夹进我的碗里。这样的生活是踏实的,不会陷入无尽的慌乱之中。 站在杂乱的厨房里,煮饭,择菜,切碎,下锅……炖了很久的汤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来,夹杂着姜片,陈皮,八角,排骨以及蔬菜的味道。盖子底下嘭嘭嘭的吐着热气。我将火扭小,解下围裙,然后走到阳台上,看白昼被黑夜一点点吞噬。高高矮矮的楼群如淹没在晨雾中。然后就能看到俊哲从公寓外走进来,穿着黑色的外套,脚步匆忙。 音箱里传出westlife的《you raise me up》,音乐缓慢,透着男人的豁达与温柔。 晚饭通常是安静的,俊哲很少提及工作中的事,这反而使人感觉轻松。他有时候会把路途中的见闻讲给我听。在路边买卡通的毛线手套或者跑到商场里买竹丝绒围巾送给我,这常常使我欣喜若狂。 晚饭后,他守在电视机前面关注一些篮球或者足球的节目,而我则继续画画,直至深夜拥抱在一起安然睡去。 俊哲的工作亦是充满竞争和压力的,但他极少在我面前表露出来。也或他不愿让我看到他内心哪怕是一丝的焦虑和倦乏。 渐渐的,我发现,俊哲也是个脆弱的人,只是不轻易显露出来。或许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心里面都存在着脆弱而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只是在内心深处潜伏隐藏埋伏着,忘记了伤痛。 他问我,与我一起,会不会感到寂寞? 我摇头答道,不会。过去盲从,现在是理智和清晰的。只是怕你太过辛苦,而感到于心不忍。 他说,有时候很怕,你突然会对我失去信心。所以努力的工作,但又怕你因此而受到冷落。 我停下手中的笔,转过脸说,多年以前,我就像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幻想着拥有一块糖果的甜蜜,现在我得到了,却怕它过早的融化。俊哲,我知道,我们都在很努力的呵护这段感情。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满足,心无杂念。 我认真的看着他,他走过来捉住我的手,仔细的抚摸。我已经习惯并且深深的迷恋这样的抚摸。 俊哲说,这两天,我经常想起一对夫妻。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几岁,我常常能看到一辆烧柴油的三轮农用车,由于白天道路限制通行,它一般是一早一晚出现在街头,穿街走巷地送煤炭。驾驶这辆车的是一对夫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带着他们还幼小的孩子租住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房间狭小,阴暗并且潮湿。如果天气不是很恶劣,他们就在门前吃饭和歇息。尽管他们吃的食物简单,甚至有点寒酸,但是两个大人还是喝点儿酒。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总是笑眯眯的,与周围的邻里关系融洽。寻常的夫妻,寻常的生活。 俊哲继续说,那时我尚不知道生活的艰辛之处,亦不知道人生的种种不易。我常常能看到两个人她挑着装满蜂窝煤的担子,一步一步行走在狭窄的楼梯上。风雪天汗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夏天更是汗如雨下。于是我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他们喝一点儿酒。也理解了谋生的艰辛。下雨时能看到他们一个给另一个撑着伞,热天里能看到一个给正在挑担子的另一个擦去脸上的汗水,到了路不好走的地方便互相搀扶。疲惫的时候,他们坐在地上彼此默默地、深情地对视,眉宇间写着的只有承受。他们虽然卑微但活得自信,虽然沉重但活得充实,虽然贫穷但活得知足,虽然苦涩但活得快乐。 我叹着气说,我们生活在这样钢筋混凝土的城市森林里,平常心的缺失让我们在很多时候对身边的幸福和感动熟视无睹。变得冷漠和小心翼翼。 俊哲无奈的笑笑说,我们都缺少他们的坚韧与执着。 我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渐渐的我开始意识到,我已经很难再离开俊哲,它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面对没有他的空乏与落寞。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天俊哲离开了,我的生活应该怎样继续下去,或许那才是生命完结的终点。 第七章(26) 恩泽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在医院里,双腿骨折,无法行动。而这一切均源自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说,他那天喝了很多酒,然后开车撞到了公路的护栏上,双腿皆断。 我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将听筒对准耳朵,他的声音微弱无力。我几乎无法辨别他的声音,仿若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他问我,我们算是很好的朋友吗? 我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回答,说,应该是吧。 他说,出事那天,本来是要想着去找你的,但是又怕你没有时间,只好一个人去喝酒了。如果当时你在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我答应着,然后说,喝完酒开车是非常危险的。 他似乎在想极力表达某种愿望,他说,我活的挺悲哀的,这段时间脑子都乱了,有时候特别想跟你说说话,在北京漂泊的日子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只飘在天空中的气球。 我说,我们都生活的挺好的,不是吗? 他说,有些事可能你并不明白。现在躺在这里,我第一个想起来打电话给你。我觉得在北京我们是最亲近的。 我问他,手术进行的怎么样?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两条腿上打满了钢钉。医生说,如果要恢复正常可能需要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我叮嘱他安心养病伤。他问,你会来看我吗? 我说,会的。 我接着问他,你的家人知道吗? 他说,我想我能行,我不想让太多的人为我担心。很快就会没事的。医生也常常这样劝我。 放下电话心里有些怅然,若不是恩泽打来电话,我似乎都已经忘记他的存在。我无法轻易逾越信任这道关隘。 俊哲洗完澡出来,身上沾满了茉莉花的清香。湿湿的头发垂在额前。夜晚的城市开始归于平静。高高的楼群之间闪烁着点点灯火。我问俊哲,如果一个人心里无法与别人建立可靠的信任,是否意味着该换一种方式与人接近? 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说,我说的是自己。这常常使我困惑不已。 俊哲说,小的时候我们跟小伙伴一起玩,那时候还不懂得什么是信任,只是觉得好玩,是快乐的便选择了,相互之间不会有猜忌和防范。长大以后,我们会发现,人会分为好人和坏人,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我们会付出真感情认真对待,有些人亦不会。不要刻意去改变什么,也不要在心里给每个人都贴上一个标签,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凡是要问自己的内心是否愿意。我说,或许是与社会脱节太深,我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脸。所以与任何人相处都保持着距离,无法放下某种坚守,谨小慎微的活着。 他说,我理解的。不要太强迫自己,这些事情需要慢慢解决。 周末,我和俊哲到医院看望恩泽。站在拥挤的地铁里。听着地铁在隧道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俊哲拉着我的手,骤然间的刹车会将人推出很长一段距离,这是常有的事情。 在我的记忆中,年代久远的地铁,有呼啸的风声和浓重的霉味。城市的异乡人略有所思的站在廊柱后面,他们有着干净而稚嫩的脸孔,目光呆滞。光亮一点点的靠近,人们挪动着脚步错落有致的鱼贯而入,知道自己会到达城市的某个角落,只属于自己的角落。 身边一片沉寂,偶尔会遇到抱着吉他的年轻人,弹唱着熟悉的歌曲从身边路过。表情冷漠。当车厢渐渐空落的时候,在角落里看到一对情人,身穿黑色大衣的欧洲男人和有着海藻般长发的东方女人,他们长时间的接吻,深情而热烈,忘乎所以。耳边是地铁车轮与轨道摩擦产生的刺耳的金属声。一个拐弯,接着一个拐弯,从城市的一端,抵达城市的另外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行,往往会迷失方向,落寞随之涌过来。地铁在呼啸中徐徐前行,看着窗外瞬间即逝的光影和黑暗,心里亦是空的,被掏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躯壳。 走出站台,电梯缓缓爬升。渐渐看到阳光,高楼大厦以及穿行的车辆。大风蔓延过来。初春的季节。男子缩在墙角贩卖盗版光盘,玻璃橱窗里摆满了汉堡和矿泉水还有诱人的烤肠。贩卖水果的老妇人蹲坐在地面上,她的前面摆放着橘子,苹果和香蕉。回到地面上,亦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我们买了大束的百合花康乃馨,还有一些水果。径直走进积水潭医院大门,然后直奔住院区。 病房外的走廊是漫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哗哗作响的手术推车从面前匆匆推过去。医生,护士,病人以及看护病人的家属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神情默然。 第七章(27) 走进病房的时候,恩泽正在熟睡。他看上去似乎憔悴了许多,眉心紧锁。仿佛睡梦中也有无尽的心事。他侧着脸躺在床上,打点滴的右臂软绵绵的探出来,身体纹丝不动。双腿缠着白绷带,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的生长着杂草般的胡须。病床旁边有一个床头柜,上面摆放着两本书,一个闹钟,还有一个空空的玻璃花瓶。 护士小姐走过来问我们,你们是谁的家属? 我指指熟睡的恩泽。 她说,哦,三号床病人的!住进来好几天了,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人来看护他。 我小声问,他的双腿没事吧? 护士说,粉碎性骨折,只能慢慢养着,没有截肢的危险,手术也非常顺利。你们是他的朋友吧? 我回答,是的。 护士说,像他这样的情况,身边没有人看护是不行的,吃喝拉撒都得需要有专人照顾。他没有家人吗?为什么一个人也看不到,就连住院手续都是他公司派人过来帮忙办理的。 我说,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才赶过来的。 护士小姐穿梭在几个病床之间,量体温,分发药品。她说,实在不行,就请一个护工吧。我们人手紧张,不可能事事都照顾周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就麻烦了。 俊哲问,什么地方能请到护工? 护士小姐说,家政公司就能请到。等病人醒过来,你们跟他商量吧。 我们连连点头称谢。 这时,恩泽从睡梦中醒过来,他挣扎了两下,但是没能坐起来,他笑着说,南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说,刚刚到,感觉怎么样? 他龇牙咧嘴的说,双腿有点胀痛,可能是麻醉剂的药效刚过的缘故,不过感觉好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有心理准备。 我坐在床沿上,问,这里没有人照顾你吗? 他说,没有。 俊哲把玻璃花瓶里装了水,将康乃馨插进去。花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 我忙站起来给他们做介绍,我指着俊哲说,这是我的男朋友,霍俊哲。 恩泽微笑着向俊哲点头。他的笑有些尴尬,脸上挂着少许的失落。他说,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蓬头垢面的。 俊哲走上前,把削好的苹果送到恩泽面前。恩泽接过去,有些自嘲的说道,我似乎还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俊哲说,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情无须考虑太多。 我说,我们正在商量给你找一个护工,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这样身边多少有个照应,你看需要一个什么样的? 恩泽一边吃苹果,一边说,不用了,这样挺好的。别把我当病人看,其实我的身体强壮的很。 他似乎是在故意回绝我的请求。俊哲说,还是请一个吧。如果实在不情愿,把你的家人找过来也可以。总之,你一个人可不行。 恩泽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不需要。身边多个陌生人反而不自在。 阳光慵懒着照射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毫无血色的脸孔。 恩泽说,我们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吧? 我说,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他问,还在广告公司上班? 我说,已经辞职了,每天在家里画画。 恩泽感叹着说,真是令人羡慕的日子!现在我却被困在这里。生活无聊,跟坐牢无异。 我安慰道,会很快好起来的。 俊哲一直远远的站立在一边。或许是因为俊哲的缘故,我一直尽量避免跟恩泽长时间的谈话,我不想让他因此被冷落。我招呼俊哲过来坐下。俊哲走过来,抚摸着我的后背坐下。 恩泽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说,大概是去小城以前。差不多快半年了。你还是一个人? 恩泽说,是的,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我问,春节回小城了吗? 恩泽说,回了,那时候我打电话给你,却是一直没有接通。 我说,春节的时候,我正好在海南,可能是信号故障。 恩泽将头靠在枕头上,长长的叹一口说,我常常心急如焚,甚至有点害怕。 我问,害怕什么? 他无奈的笑笑说,人总是会慢慢变老的。害怕因为抓不住某些东西而抱憾终生。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 俊哲打趣说,看上去就是有点憔悴,说到老,还早的很。 我附和说,是啊。现在想到六十岁以后的日子,肯定恐怖无比。 恩泽说,我现在经常想到年老的模样,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行走在大街上,就连上公交汽车都变得困难。如果一个人孤独的死去,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我说,胡思乱想会让人意识变得混乱。可能是生活太多寂寥的缘故吧。 恩泽说,现在天天都躺在这里,无所事事,想不胡思乱想都难。他接着说,如果下次你们还来的话,请帮我带两本尼古拉斯·斯帕克思的小说。我喜欢他的书,能品尝到爱的甘甜和苦楚。能抚慰世人渴望爱而又为爱所伤的心灵。 我说,《瓶中信》,《手札情缘》怎么样? 他说,都是我喜欢的作品。我都需要。 阳光渐渐移出房间,紧闭的窗户外面有新抽出嫩芽的柳枝在轻轻的摇晃。 护士小姐走进来,询问恩泽进食以及体温的状况。 我起身,准备离开,我说,我还会再来看你。你多保重。 恩泽说,无论如何,我还是非常感谢你们能来看我。以后,如果没有时间就不用来了。 我说,真的不打算请护工吗?就这样一个人支撑着? 他说,不用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走出病房,走廊里依旧有来来往往的人群,神情凝重。我们快速的离开,这样的氛围令人压抑。 外面空气清新,假山上停留着几只鸽子,来回的踱着,咕咕的叫声。天空干净的像是被涤过一样,看不到一丝云彩。 俊哲问我,你们小时候就认识吗? 我说,是,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但是并不熟悉。 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说,也许吧,我并不了解他,上次回小城的时候遇到他,后来在北京见过一次,就是喝到酩酊大醉那一次。之后便没再见过。 我们顺着马路慢慢往前走,不时的有汽车开过去。路边的音像店里传出嘈杂的音乐。 俊哲说,不如我们去给他请一个护工吧,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的。 我说,算了,说不定他是真的不需要。 我说,俊哲,你觉得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吗? 俊哲说,没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责怪自己,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人的性格千差万别。我们要学着适应各式各样的人,就像我们要适应这个社会的千奇百怪一样。 我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他是一个充满自信,而且热情向上的人,但现在却是感觉换了一个人一样。自从到北京后,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是感觉变化明显。 俊哲说,可能是心态的问题。有些人我们第一次交往感觉热情开朗,但是时间久了,却发现并非如此。往往很熟悉的人,有时也会感觉陌生,因此失望会随着而来。有些事情别人既然不想坦白相告,我们当然也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俊哲拥着我肩膀,说,看的出,他并非是一个坏人。只是性格有些难以捉摸。 第七章(28) 在俊哲的提议下,接连几个周末到医院看望恩泽。 他的状况开始慢慢好转,只是双腿还是麻木的。 换洗床单,衣物,喂饭,刮胡须。用轮椅推着他出去散步。 春天的阳光暖暖的照着,杨花已经败去,柳絮漫天飘舞,花坛里的连翘开的正艳,还有月季,夹竹桃。所有生命都跃然枝头展现出勃勃的生机。 恩泽说,我现在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有你们陪在身边,一直追求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我说,在病床上久了,是否就连追求也变得简单了? 恩泽说,也不是,只是觉得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奢望太久了,应当铭记在心的,曾经在这样的一段这样艰难的日子里,有你们陪伴一起走过,值得庆幸,更值得留恋和怀念。 我说,这也值得留恋,双腿缠着绷带的日子? 恩泽回过头看着我说,当然。身体上的疼痛算不了什么,要好过于心里的疼痛。 心里的疼痛?我不解的问。 恩泽顿了顿说,有些失去是注定着,有些爱是不会有结果的。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但拥有了就一定要珍惜,不要等到伤害的时候才去乞求原谅,不要等到失去的时候再去挽回。 我说,这是疼痛的根源? 恩泽说,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只是心里这样想想吧了。 我说,是在劝慰和告诫自己么? 恩泽说,可以这么说。 我问,与爱情有关的疼痛? 恩泽皱着眉头说,是的。有的爱只发生在心里,却不能表达出来,压抑的疼痛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为什么不选择说出来,或许对方根本无从知道你内心的爱。我说。 恩泽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问我,你能理解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跟她表白的那种感觉吗? 我说,我知道有些时候是怕被拒绝,因此不愿表达。 恩泽说,也不是。或许是因为太喜欢,反而有所顾忌,有些话只能存放在心里,不能表达。 我点头回答,也许吧。 俊哲手里拿着两瓶刚刚买回的矿泉水走过来,恩泽看着他,将手挡在额头上遮蔽强烈的阳光。他问我,你很爱他。 我说,是的。 他说,那你们一定很幸福,他是个不错的人,能细心周到的照顾你,并且懂得如何获取女人的心。 我说,我很珍惜并且满足现在的生活。女人其实很简单,她只需要稳定而且温暖的生活,他能给我这些。 恩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可能是我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想的太简单了,固执的认为,只要付出就必定能收获回报,现在看来,这根本是一厢情愿。 我说,就像你说的,爱一个人并不一定拥有。付出肯定会有所收获,但有时候并不是爱情。 恩泽低下头,说,你说的很对,我应该换一种思路来面对某些问题,否则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我说,人有时候活的很艰难。要学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恩泽抬头笑着说,看来你的变化还是很大的,现在的你似乎成熟稳重了许多。 我说,我们身上有些东西是难以改变的,比如性格,根深蒂固,与生俱来。而有些是可以改变的,比如态度和认识。俊哲能帮我找到自己,教会我牵挂与感激以及坚守和付出。 恩泽略有所思的说,那现在看来,你的选择是对的。 我说,当你决定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直到最终有了结果以前,总会有不安的感觉,甚至后悔。以前的时候,曾经感觉有太多的不确定,而备感惶恐和不安,可能仅仅是缺少一句承诺,因而无法得到一个准确,合适的答案。但是一旦得以确定,我便不会再动摇。全心全意。即使粉身碎骨。 恩泽有点失落的说,你是个感情真挚而且热烈的女子。我时常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恐怕这一生我都不可能再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了。我确切的知道,自己不会再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她拿走了我全部的感情。 我安慰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缘分。属于你的终归会属于你,别人想拿也拿不走。不属于你的即使你付出生命的代价,可能都无法获得。也可能你要找的那个人就站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只是你还没有发现罢了。所以,你应该加倍努力才行。 恩泽笑起来,额头上的疤痕舒展开来。 俊哲走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恩泽接过话说,我在羡慕你,找到了一个可以陪伴自己一生的人。 俊哲自豪的说,那是当然,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谁也跑不掉。 俊哲搂住我的肩膀。脸上有自信的微笑。 恩泽说,我是应该好好努力了,幸福不能让你们全部霸占了。 我们有说有笑的推着恩泽回到病房。一到病房,恩泽便开始变得沉默起来。 我们皆为性格敏感之人,都能敏锐的察觉到彼此情绪上哪怕是细微的变动。 我问,尼古拉斯·斯帕克思胡书看完了吗? 恩泽说,看完了,我觉得他真是一个神奇的人,能准确拿捏主人公的性格,所叙述的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可能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困惑,伤感,挣扎,徘徊,淋漓尽致。 我说,他的书能使一个人变得理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给她全部的自由,让她自己选择属于她的幸福的归属。 恩泽盯着灰暗的天花板,说,我一直以为我是有机会的,但是今天我明白了,其实我什么机会都没有。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说,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人似乎注定了这辈子必须要在感情的漩涡了转几个圈,才肯上岸。似乎这样的人生才是完美的。其实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恩泽说,我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简简单单的爱,简简单单的活着。 我说,人这一生就是一个不断蜕变的过程,伴随着蜕变不断成长。因此,人的各种思维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并且不可理喻。 恩泽说,也许罢。但是我还是想活的简单一点。 俊哲说,人的想法千差万别,只要是适合自己就好了。 恩泽笑着说,以后如果有好女孩可一定要介绍介绍,就算是救济困难户。 俊哲说,没问题, 从医院出来,我去超市给俊哲买了剃须刀和爽肤水。俊哲买了草鱼和酸菜。他说,晚上我来做酸菜鱼。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如我所说的,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蜕变成长的过程,那我应该经历过多少次蜕变?一次,两次还是三次。我想,准确的说,自从的我父母去世起,我的第一次蜕变,使我堕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梦想的破灭,痛苦与绝望。第二次蜕变应该是在大学以后,开始逐渐明白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亦开始看透世间种种的不平与无奈。第三次是在认识俊哲之后,也就是现在,他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世间确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存在,学会了爱和感激,珍惜路过和经历的每一个人。 我和俊哲的生活是甜蜜和充满温情的。我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这样美好的活着,彼此心存感激,彼此给予对方无微不至的关怀。一旦全心全意的付出,灼热的感情足以将对方淹没。 第八章(29) 我依旧到大街上画画,草长莺飞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粉气息,地上落满了干枯的花蕊,踏上去声音也没有。 有时候我和俊哲会去郊外的乡下,满山遍野的桃花争奇斗艳。在偏僻的山坳里能整整坐一个下午,山谷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泥土的味道。坐在平整的石头上画画,俊哲一声不响的在旁边看着。我们一起躺进碧绿的草丛里亲吻,看白云从顶上轻轻的飘过,鸟儿挥动着翅膀从树枝上飞起来,风沙沙的掠过草尖,一切如发生在梦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画里不再只有蓝色,粉红,草绿,墨绿,浅黄。一一呈现出来,五彩缤纷。 俊哲说,我曾经梦想在山坳里盖一座木屋,让炊烟在傍晚艳丽的晚霞里袅袅升起,在房前和屋后的空地上种植小麦和玉米。山坡上有各种各种的草药,当归,柴胡,决明子。这应当是一种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夜晚投宿在农家小院,和女主人一直攀谈至深夜,倾听山野村寨的故事。然后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倾听夜的寂寞。 老黄狗已经很老了,整日趴在门口,见到我们它会警惕的站起来,狂吠几声,然后远远的跑开。 主人家的男孩叫锁儿,虎头虎脑,圆圆的大眼睛,浓密修长的睫毛。正值脱换牙齿的年纪,两颗门牙已经掉落,笑得时候,连忙用手捂住嘴巴。他喜欢和俊哲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经常仰起脸问俊哲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城里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汽车吗? 是的,到处都有。 人为什么会有烦恼? 烦恼?你也有烦恼吗?那可能是你太想长大了。 你说超人会死吗? 当然不会。 像天上的神仙一样? 也许是吧! 你妈妈会揍你吗? 揍我!不会,因为我非常听话。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你说的是理想?小时候我想当科学家。 那现在是科学家吗? 这个?还不是。 我想成为一只会飞的鸟! 会飞的鸟?为什么? 那样妈妈就揍不到我了。 …… 我静静的看着他们。俊哲很喜欢锁儿,有时候锁儿会央求与我们同住,俊哲愉快的答应。不过到最后锁儿都会被他的母亲带走。 俊哲偷偷问我,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说,你很喜欢孩子? 他说,当然,尤其是我们的孩子。 他抱着我,伸手索取我的身体。亲吻每一寸皮肤,他的味道和炽热的身体蔓延着覆盖过来。我仿佛被融化了一样,就连同思想都已经归属于这个男人。死心塌地的爱着,全心全意的给予。 春天的第一场雨不经意间在午夜来临。在静谧的夜里,雨声如春蚕咀嚼桑叶一般沙沙作响。俊哲躺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我抚摸他的脸,光滑,冰凉。这样的冰凉使我感到心惊肉跳。我用手掌温暖他的双颊。他慵懒的翻身,将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紧紧抓住一直到天亮,警觉的如我会逃跑一般。梦里,雨后的空气清新,在桃花盛开的山坡上徜徉,俊哲拉着我的手,坐在繁盛的草丛里,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方。有溪流叮咚作响,却是始终寻找不到它的踪迹。高高的松树耸立着,草丛里野花星星点点。风吹过来,迷乱了我的眼睛。 早上起床的时候,女主人端来热气腾腾的苦菜粥。男主人蹲在蹲坐在院子中央抽烟,老黄狗踱来踱去。锁儿偷偷躲在们后面仔细的看着我。 我招呼他过来,送给他面包和香肠,他问我,我能跟姐姐去城里吗? 我说,可以,但是必须取得你妈妈的同意。 锁儿跑开去,央求他的妈妈。可能是因为女主人拒绝的缘故,锁儿的哭声远远传来。俊哲闻声走过去,不一会儿他停止了哭泣。 我们与女主人告别,我把随身携带的钢笔送给锁儿。锁儿把他捏的泥人送给我。母子二人站立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去。 第八章(30) 春日干净透明的阳光照耀着广阔的田地,正是麦苗疯长的时节。汽车在狭窄的公路前行。 我问俊哲,你说锁儿长大以后会记得我们吗? 他说,也许吧,可能有些事会渐渐淡忘。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小时候的种种经历了,有些会,但大多数已经忘记。 汽车有些颠簸,我靠在俊哲的肩头又一次睡去。耳边有歌唱的声音,咿咿呀呀。年幼的我独自站立在马路中央,身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我听不到汽车轰鸣的声音。我蹲在地上无助的哭泣。后来是站立在阴雨绵绵的山岗上,俊哲躺在坟墓里,像是睡熟了一般。我没有眼泪。跪在地上,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花,无法叫喊。手足无措,我想挣扎着跳进墓穴,却是迈不动步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雨后湿润的泥土一点点掩埋。山坡上有大片的蒿草,我的世界黑暗下来。 突然,感觉身体被紧紧的抱住,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是白花花一片刺眼的阳光。俊哲抱着我,轻轻呼唤我的名字,用手拭去我额头上汗水。 我说,俊哲,是你吗? 他笑着我,是啊,当然是我。做噩梦了?你的身体一直在不停抽搐。 我把头深埋进他的怀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快速的跳动,冲出身体的欲念。 我说,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你突然之间就走了,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的感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开,并且无能为力。 俊哲轻轻梳理我的头发,说,傻丫头,怎么会呢,那仅仅是一个梦,现在都好了,我不是就在你的身边吗? 我并没有把真实的梦境告诉俊哲,那样的梦境是极其残酷和令人恐惧的。这让我不寒而栗。我想如果现实真如梦境所展示的那样,我会毫不犹豫的随他而去。因为我的生命已变得毫无意义。 车窗外,城市模糊的影子渐渐呈现出来,遥远,陌生。 接连几场小雨过后,转眼已是仲夏。春天在阳台上栽种的蔷薇,开始像水流一样蔓延。阳台,窗户,墙壁。我想,一个夏天,它能吞没一整面墙壁。 我用在街头画画赚来的钱给俊哲买了一件阿玛尼的衬衫。生日那天,俊哲送给我一条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并且记忆深刻的生日礼物。 他说,小的时候也没有吗? 我说,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好像很小的时候有过,一只红色的蝴蝶发卡。我的父亲送的,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俊哲给我挂在脖子上。那是一颗紫色的透明的水晶。在灯光下透着玲珑剔透的光泽。俊哲说,我小的时候收到过一只镶着蓝色和红色玻璃石头的钟表,是我的母亲专门买给我的。它会发出像八音盒一样奇妙的声音。我一直将它藏在我的衣箱里,因为年代久远,现在已经无法走动了。我去找钟表店找钟表师傅维修,但他们也束手无策。 我说,那种声音我只在商店的柜台上听过,精致的盒子,打开,会有美妙的音乐响起来,一个穿裙子的木偶小姑娘开始翩翩起舞。 俊哲从衣箱拿出那只钟表,摆放在我的面前。他说,这曾经代表着一种温暖的记忆。那是我的母亲还很年轻,温暖灿烂的笑容。走路的时候喜欢把长长的头发甩到背后。 说着,他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我。照片已经泛黄。年轻的女子身边站立着一个穿着短裤的男孩,白色的运动鞋,白色的棉袜,怯怯的笑着。女子有着丰膄的身材,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随着风轻轻的飘扬,神态自然,浅浅的微笑。他们身后摆放着大盆的水仙和三角梅。 俊哲说,那时候我只有六岁。母亲偷偷把买回的钟表放在我的枕头下面,早上在阵阵音乐声中醒来。欣喜若狂的四处寻找。以后每天早上都能听到那悦耳的声音,直到十岁那年,它的声音在某个清晨戛然而止。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但是它再没响起过。 我说,你的母亲肯定很爱你。 他说,她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骨子里从不肯服输,因此容易陷入艰难之中,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哭泣,即使在最艰难的日子里。 我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页里。俊哲手里捧着一本精美的相册,他说,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在里面。 我接过来,放在手心。扉页上写着:这是用来温暖记忆的信物! 俊哲站在宽阔的足球场中央,身上穿着尤文图斯队的球衣,干净的短发,笑容青涩。脸上挂着稚嫩的颜色。他说,这是高中时代的照片,崇拜尤文图斯。喜欢在球场上飞驰的感觉。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叉着腿,鼻子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西裤,白衬衫。黑色的旅行箱立在旁边。俊哲指着照片说,我的父亲,应该是在首都机场。我与他并不亲近。这也是唯一一张关于他的照片。 俊哲说完,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拿在手里。他说,这是我和妈妈最后一次合影。我仔细的端详着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有些苍老,黑色的羽绒服,头发散落着,眼神忧郁,俊哲拥着她的胳膊站在身后,彼时的俊哲已高过他的母亲,身体高挑,有些瘦弱。手里握着手机,表情坚毅的站立在一栋大厦前面。 我说,真的已经没有任何找到她的线索了吗? 俊哲说,不知道。我一直认为除了我的父亲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也或许他也不知道。 我安慰道,会找到的,或许现在她也在千方百计的寻找你呢! 俊哲用手捏着我脖子后面一块温暖的皮肤。他说,如果有一天找到她了,我一定会好好孝顺她,不能再让他吃一点苦。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腿说,那是自然,这是我们的责任。 我问俊哲,她会喜欢我吗? 俊哲笑起来,说,当然,并且会十分喜欢。她不是一个苛刻的人,性格随和。 俊哲起身,从厨房里捧出蛋糕,烛火的柔和的光芒映红了俊哲的脸。他把蛋糕放在茶几上,转身将我拉起来,说,许个愿吧。 我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我想起在海边燃放孔明灯的夜晚,我对自己说,我会好好爱俊哲,生生世世。 我们吹灭蜡烛,俊哲走到我身边,轻吻的我的脸颊,说,生日快乐。 我的眼眶里涌动着温热的液体,我拥着俊哲的腰亲吻他的鼻尖。我说,这是我此生感觉最为温馨的时刻。 俊哲把蛋糕切好递给我。我顺势将奶油抹到他的脸上,高兴的大笑起来。我们围绕着沙发相互追逐着。最后我气喘吁吁的躺倒在沙发上,俊哲扑过来,压住我的身体,拥抱着亲吻,他的舌尖湿滑,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第八章(31)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俊哲告诉我,他的父亲即将从美国回来。只是因为要谈一笔业务。 我问他,你会跟随他去美国吗? 俊哲说,当然不会。那样的环境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和遥远的,我已经习惯现在的一切,更何况,我还有你呢,怎么会离开呢。 我说,你们很久不见了? 他说,应该有四五年之久了吧。已经忘记了,大多数时候我想不起这个人,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我说,也不打电话? 他说,几乎不,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 我问,你仍然对他心怀怨恨? 他说,我的母亲说的没错,他是个自私的人。无论感情还是金钱。就连他现实中的模样,我都无法确定。 我说,我以前憎恨我的母亲,觉得她从未爱过我,既然不爱我,为何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她将我关在黑暗的房子里面,辱骂我,殴打我。她带陌生的男人回来。把我丢弃在学校里,在暗夜里我只能独自哭泣。曾经在我的眼里,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现在,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以后,我开始有些恨不起来了,她的处境亦是艰难和无助的,所有的幸福随着我的父亲的去世而消失殆尽,她仅仅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同情而不是憎恨。 俊哲说,我与父亲之间曾经发生过多次冲突,他认为我固执,不可理喻,我认为他是个伪君子,彻头彻尾的骗子。这似乎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从未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他更应该为我的母亲的失踪付上全部的责任。 北京的夏天,燥热难耐,我把榨好的西瓜汁递给俊哲,他盘腿坐在地板上,一幅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在他的面前蹲下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我说,俊哲,我陪你去寻找你的母亲,直到找到为止。 俊哲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他说,我现在都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茫茫人海应该去哪里寻找呢。我常常为此而感觉沮丧。如果她真的已经不再人世我又当如何? 我把他的头搂进怀里。俊哲在轻轻的抽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哭泣。 我说,等你找到母亲,我们就结婚,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一生一世陪着你。 俊哲紧紧的抱着我,手臂在不停的颤抖。 我问,除了你的父亲还会有谁知道她的下落,比如保姆,邻居,或者他们的朋友。 俊哲放开手,抬头说,保姆。或许保姆能知道,她在我家生活了六年之久。我相信她一定知道。 我与俊哲面对面的坐着,我说,那现在保姆在什么地方,我们去找她。 俊哲想想说,我记得好像是在四川的某个地方,具体的地址我已经忘记了。 我急切的说,再好好想想。或许找到他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第八章(32) 俊哲的父亲到达北京的那个深夜,我独自站在窗前,遥望着昏暗的天空,城市的上空看不到一丝星光。俊哲不在的时间里,我有些坐立难安,思绪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他们此时应该在攀谈或者争吵。点燃一根烟,长长的舒一口气,烟雾飘出窗口,消失在深深的夜色里。对面高楼上的灯火陆续熄灭,如瞌睡人的眼。我在宁静的深夜里等待晚归的人。 俊哲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他摇摇晃晃出现在公寓门口,我快速奔到楼下。 俊哲已经酩酊大醉,惺忪的眼,嘴里吐出浓烈的酒气。俊哲伏在我的耳边断断续续的说,南生,我心里难受。 我搀扶住他说,俊哲,没事了,我们到家了。 俊哲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脚步踉踉跄跄,随时都有栽倒的危险。他身体沉重,我万分吃力的扶着他,泪水沾湿了我的上衣,内心钝重而且疼痛。 我将他放倒在床上,伸手脱去他的皮鞋,裤子以及上衣。他伸手过来抱我,喃喃的说,南生,我爱你。除了你我什么都没了。 我说,俊哲,我也爱你,一辈子都在一起。 他用牙齿咬住我的嘴唇,深深的亲吻。他的嘴角有冰凉的泪水的味道,无可奈何的咸涩。 整整一夜,我都无法入睡,睁开眼睛看着俊哲的脸,仔细的端详他的眼睛,鼻子以及紧闭的嘴唇。 赤身裸体的起来关闭空调,然后趴在窗台上抽烟,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凉凉的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润的气息。似是有雨将要降落下来,我拿出毛毯盖到俊哲身上,他有着美丽和健壮的裸体,宽阔厚实的背,结实平坦的小腹,粗壮健硕的腿。我俯下身体亲吻他的肩头。他亦没有直觉,沉沉的酣睡。 披一件紫色的外衣,坐在阳台的沙发里。水仙花绽放着,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散发着迷人的,沁人肺腑的清香。雨终于落下来,雨势急促,雨滴顺着玻璃快速滑落。推来窗户,清凉的雨水的味道以及淡淡的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眼前是白茫茫的雨雾,在这样的场景里人容易变得迟疑和迷失。 清晨,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准备了炒蛋,培根和三明治。俊哲很晚才起床,他揉着脑袋过来环住我的腰。 你整夜都没睡?他问。 我说,可能是白天与夜晚颠倒的缘故,睡眠有点困难。 他说,感觉一整夜身边都空空的,想睁开眼看个究竟,却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感觉疲惫到了极点。 我说,你应该好好休息,身体在超负荷运转。 我把热好的牛奶端给他,他看着我说,很抱歉,昨天晚上让你担心了。我一定喝了不少酒,而且还说了很多荤话。 我笑着说,你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了? 他继续揉着脑袋说。大部分忘了。 我说,那真遗憾,你说了很多我喜欢听的话。 他怀疑的问,真的? 我说,确凿无疑。 他低着头说,可我就连如何回家的都已经忘记了。 我对他说,以后少喝一点酒,这样会令人担心的。 他憨憨的笑着说,一定。 俊哲的父亲只在北京逗留了三天。后来我才从俊哲口中得知,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在酒精的冲撞下,俊哲摔碎了一只玻璃酒瓶,然后扬长而去。他告诉我,他拒绝再见到他的父亲,因为他不能接受父亲的虚伪和善变。 第八章(33) 俊哲的父亲临走前打来电话,希望能再见一面。俊哲愤怒的挂断电话。 我说,俊哲,还是去见见吧,毕竟他是你的父亲。 俊哲只是闷闷的抽烟,沉默不语。 我说,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们不是要寻找你的母亲吗?至少他应该知道保姆的住处,这样就容易多了。 俊哲仔细想了一会儿,起身,换衣服。神色凝重。 出租车行驶在五环路上,俊哲始终不发一言。夏日的阳光暴敛的炙烤着柏油路面。路边有大片大片尚未开发的土地,有大批的工人沿着狭窄的小路行走。褐色的云从悄然笼罩过来。 这座城市日益庞大,令人无所适从的臃肿。 车子从五环路出来,进入机场高速行驶一段时间后,到达首都机场。候机厅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人有些眼花缭乱。我跨着俊哲的胳膊走进一家咖啡厅。 他的父亲和一位年轻的女人坐在桌子后面细细的品尝咖啡。见到我们进来,他的父亲站起来招呼我们过去。他的父亲跟照片上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头发半秃,微胖,依然带着眼睛,这一次是金边眼镜。他身边的女人不过三十几岁,头上戴着白色的hermes的遮阳帽,藕荷色连衣裙,脚上穿着prada羊皮手工女鞋。优雅的坐着,手臂高高的支起。 我们面对着坐下,俊哲的父亲向我微微的点头,他说,你就是苏南生?我听俊哲说起过的。 我微笑着回答,是的。俊哲有时也会提起你。 俊哲坐在旁边,神情冷漠的看着窗外过往的人流。女人优雅的端起杯子,瞟了一眼正在研磨咖啡豆的服务生,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杯子送到嘴边。 我要了两杯麦斯威尔速溶咖啡。服务生彬彬有礼的走过来,将杯子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微笑着转身走开。 我说,好不容易回来,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 俊哲的父亲说,美国还有生意,没有办法耽搁太久。 我一时找不到可以谈论的话题,气氛也变得尴尬起来。我静静的坐着,扬声器里不是传来航班起飞或者降落的消息。送别男友的女孩,独自在安检口处哭泣,她穿着墨绿色的百褶印花长裙,蹲在地上,脸埋在胳膊里,身体在不停的颤抖。身边有陆陆续续擦肩而过的男女。 俊哲的父亲开口说,俊哲,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我感觉你对我的误会越来越深了。 俊哲看了一眼他的父亲,低下头以冷漠对抗。 俊哲的父亲继续说,没错,当年是我逼走了你的母亲,但是当时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我们之间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尽头。继续维持下去的婚姻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痛苦。这些都是你当时不能明白的。 俊哲突然抬起头来说,但是你拿走了她的全部,她甚至不能生活下去,是你一手毁掉了她的幸福。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太信任你,而你却肆意妄为,不择手段。 俊哲的父亲长长出一口气,依旧心平气和的说,当初和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原本就是我辛苦换来的,我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她曾经找人搬走餐馆的桌椅,找人毁坏了冰箱和电视。最后我只能卖掉那几家餐馆。我也承认我对你的关心不够,你不接受我新成立的家庭,这让我十分为难,甚至难堪。我为这个家庭牺牲的太多,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希望,将来你能够去美国,继承我所有的财产,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们生活的更好吗? 俊哲用手指着他的父亲愤怒的说,你说的这些都是借口,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们好。当母亲流落街头的时候,你又在什么地方?你能理解一个孩子需要母亲时的感受吗?你千方百计的阻挠我们见面,亲情难道是可以阻挡的吗?你剥夺了我需要母亲的权利,你说你牺牲太多,我和母亲呢?得到了什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和彼此仇视的怨恨吗?你是个伪善的人,我无法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俊哲的父亲脸色铁青,嘴唇抖动着说,她是个疯子,疯狗,她会教你学坏,会让你误入歧途,她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他们的谈话似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俊哲握紧拳头坐在椅子里,脖子上青筋暴起。年轻的女人轻蔑的看着他,不可一世的样子。 第八章(34) 俊哲说,你一直在说谎,我小的时候你在骗我,现在也在骗我。你夺走了你们共同的财产,将她赶出家门。你害怕我找到她,就诅咒说她已经死了。我不会去美国,更不会接受你的那些肮脏的财产。 俊哲的父亲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他说,那我怎么解释你才肯相信呢。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为什么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我是你的父亲,天下哪有坑害自己儿子的父亲,虎毒不食子。 他们的争吵引来了诸多人的侧目,我下意识的拉动俊哲的衣角。俊哲稍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依旧不依不饶的说,你是我的父亲,但是你却很少或者从来没有尽到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你的自私使得一个原本快乐,幸福的家四分五裂,现在你还在这里摆出一幅受害者的模样。你的虚伪让我无法尊重你,我从内心里厌恶和唾弃你。 那时我才明白,其实俊哲与他父亲的仇怨要远比我想像严重。非理性的相互攻击,字里行间带着蔑视和愤怒。这样的怨恨在俊哲的母亲失踪之后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他们之间充斥着不可调和愤恨和抱怨,当初俊哲的离家出走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俊哲的父亲辩解道,我知道我没有完全尽到一个父亲或者一个丈夫的责任。你讨厌我,嫉恨我,我并不怪你。我愿意真心诚意的做出补偿,只要我能做到。 俊哲冷笑着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是在忏悔吗?你变卖掉所有的餐馆,偷偷跑去美国,丢下我一个人。那时候我连家都没有了。还冠冕堂皇的告诉我,将来让我继承你所有的财产,我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完整的家。 俊哲的父亲不再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然后拧开钢笔,简单的写了几笔。他把支票递给俊哲,说,这些钱能让你们生活的很好,我只能做到这些,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至于将来,需要你自己努力。 俊哲没有接那张支票,只是冷冷的说,你只以为钱能换回你想得到的一切,但是,这仅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有些东西你永远不可能买到。我这次只所以来见你,只是想找到我的母亲,这是我这近十年来最大的愿望,别无他求。 谈话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俊哲的父亲说,她确实已经去世了,至于是怎么去世的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我并没有骗你。 俊哲说,你在撒谎,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去世呢。你抛弃了她,使她流落街头。你一直在找借口阻止我们见面,这是到底是为什么?你还跟我隐瞒了什么?为什么非要将人逼上绝境才肯罢休呢?俊哲的父亲摇摇头说,我不想再解释什么,如果你认为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我也无话可说。 俊哲父亲的态度有点令人捉摸不定。我很难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有事情串联起来,看不清真实的图景。孰对孰错,孰是孰非,金钱,感情,错综复杂,偏执,自以为是,辩解,质问,疑惑,怨恨统统交织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女人脸色阴晴不定。好几次欲言又止。她的嘴角有一颗痣,眼影是蓝色的,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她有些烦躁的从包里拿出折扇,不耐烦的扇着。 我小声的问俊哲的父亲,能否告知我们以前家里保姆的详细住址。我们只想找到曾经失去的那些感情,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俊哲的父亲看着我说,保姆的住址,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好像是在四川南部一个叫铁匠营的地方,具体就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还有关于她的最近的消息吗? 俊哲的父亲说,不知道,差不多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了,或许现在还在北京也难说。 我有点失望,说,那当年是如何得知你的妻子已经去世的消息的? 俊哲的父亲回答,我当时是听一个朋友说的,说是出了车祸,晚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后就再没起来。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 第八章(35) 俊哲默默的坐着,手里摆弄着汤匙,眉头紧锁。俊哲的父亲所说的这些似乎没有太多的价值,寻找俊哲母亲的线索仍然是毫无头绪。 俊哲的父亲将支票再次塞进俊哲的手里。俊哲头也不抬的站起来,转身离开。 俊哲的父亲失望的缩回手去,女人也站起来,眼明手快的从他手里夺回支票放进皮包里。 我跟着俊哲走出咖啡厅,我再回头的时候,只见俊哲的父亲呆呆的站在原地,女人在激烈的说着什么,我转过头去,挎着俊哲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出候机大厅。 坐在宽敞的机场大巴上,路边是茂密的杨树林,整整齐齐的排列着。空调里吹出的冷气使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俊哲眼睛凝望着窗外,神色怅然。 我说,俊哲,在想什么? 他转头看看我,说,没什么,就是感觉脑子里有点混乱。 我说,我想陪你去趟四川。 俊哲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抚摸他的脸,感觉有冰凉的液体从脸颊上划过。他说,如果我的母亲真的已经去世,我又当怎么办?那应该是我无法接受的。我一直感觉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只是我还没有寻找到而已。 我安慰他说,不会的。相信我,俊哲。她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们,或许只需要我们再往前迈一步,可能就是一步的距离,我们就能找到她。 俊哲继续望着窗外,窗外有迷人的夕阳,树木,桥梁,公路,行人,河流,所有的景物上都涂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说,我经常想象着与她见面的场景。在狭窄的胡同的拐角处,她突然出现,穿着枣红色的风衣。她一定会马上认出我,她会热泪盈眶,她会喊着我的名字与我热烈的拥抱。或者在地铁里,地铁门缓缓的打开,她笑容可掬的走进来,我看着她走到我身边。然后我们深深的拥抱。俊哲说完,抬起头问我,这是不是很幼稚而且可笑的想法? 我说,当然不是,我能理解那种感受,渴望得到却又无法得到的感觉,并不好受。 俊哲说,有时候我也在想,她或许真的已经不在了,不然为什么不来寻找我呢!她也许已经和我的父亲一样成立了新的家庭,身不由己,因此不想见我。又或许她离开了北京,去到了别的城市。总之我常常这样胡思乱想,但我从未想过要怪她,她跟我的父亲不一样,在我看来,她承受了莫大的委屈,并且深深的爱我。 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轻轻握好。拇指细细抚摸他手心的皮肤。我说,一个人常常胡思乱想是因为有个打不开的心结,以前总是在想,或许这一生注定了要做一个流浪的人,从陌生的城市去往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天南地北各怀心思的各色人等,永远居无定所,永远不会拥有自己的家。有些时候感觉身体内的血液几乎已经不再流动,就像冬天里的溪流。冷漠的表情,冷漠的眼神。花开到酴糜,人醉到忘我,有一个个华丽的陷阱,有人心甘情愿的陷入,而我,从来都是警觉的动物。不过现在好了,我不会再感受的孤独无助。心里暖暖的,原来没有了那些感怀,痛苦,挣扎的日子,就是别人口中传说的美好。 第九章(36) 在那家名为蓝调的酒吧里稀稀落落的坐着三两个人。低矮的大理石桌面,宽大而柔软的沙发。吊灯缓慢的旋转,昏黄的光束环顾四周。玻璃窗外有日渐繁盛的夜色。夜幕垂落下来的时候,人常常会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无数的面孔淹没在黑暗里,茫然的感觉。 俊哲坐在我的对面,手指上夹着香烟。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他不停的将手举到嘴边,然后放下,简单机械般的动作。淡蓝色的烟雾随之升腾起来。 玻璃酒杯因轻微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仰头将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额头上开始冒出涔涔细汗。俊哲酒量惊人,不过他极少这样喝酒。 俊哲说,南生,我感觉自己是个极其懦弱的人。常常感到困惑,我想给你更加安逸和幸福的生活,但有些时候却是力不从心。爱情能够经受风雨的考验,却经不起平淡。我试图珍惜每一个身边的人,即使是我的父亲,我曾经试着去原谅他,试着站在他的角度去重新看待一些问题。但是我根本无法找到确切的理由说服自己,焦虑,诧异,甚至不安。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醉意,俊哲极少在我的面对表达他的困惑。我亦不懂得如何走进他的心里,感受他的痛苦与悲伤,除了享受他给予我的幸福外,我几乎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站起来,脚步轻飘,坐在他的身边。我说,俊哲,能让我与你一起承担心里的负重吗?你给了我全部的幸福,自己却常常无所适从,这让我心疼。 俊哲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靠过来,轻轻亲吻我的耳朵。执拗,占有式的亲吻。 这是我和俊哲第一次到蓝调酒吧喝酒的场景。他的父亲走后的几天里,俊哲经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静静的发呆。接连不断的叹气,毫无节制的抽烟。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闷的情绪无法排解。 俊哲买好了飞往成都的机票。他似乎对于此行并未抱太多希望。我倒一杯草莓汁给他,他说,如果这次还是无法找到我的母亲,或许我真的应该放弃了。 我说,先不要把事情想的如此悲观,或许真的能有转机也难说。再有,皇天不负有心人。万事总会有一个结果,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他说,有些事情总是难以预料的,就像我在没有认识你之前,从来不敢想象我能如今天这样站在阳台上喝你为我榨的草莓汁一样。人生就是每天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难题,或者一个接一个的惊喜,不会全部是难题,也不会全部是惊喜。 我说,那是自然。我以前总是固执的认为,幸福是从来不会降落到我的身上的,我更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把自己的全部交付于一个男人。但是,俊哲,我现在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幸福当中,你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死心塌地,甘心情愿。 俊哲赤裸着上身过来抱我,他的身体冰凉,充斥着浓郁的男人的汗水的味道。他自言自语的说,我应该知足了,可能注定了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会太过完美,我失去了母亲,却是得到了你。我希望将自己全部的爱都拿出来无偿的给你。看到你快乐,我亦是快乐和幸福的。 俊哲说完,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影像,梳着高高的发髻,大大的眼睛,深情而且高傲。 我把俊哲推进浴室,然后走出来站在厨房里把西瓜一片一片切碎,放进榨汁机。榨汁机迅速的旋转,发出风一般呼啸的声音。把西瓜汁一点点倒进塑料杯里,而后把塑料杯轻轻放入冰箱。 跪在地上,用抹布将地面擦得一尘不染。将俊哲的衣服一件一件放进洗衣机,衣服上沾染着俊哲身体的味道,我的嗅觉能轻易的分辨出来,那是皮肤,汗水,香水以及棉纤维融合的结果。 第九章(37) 站在镜子面前,偷偷的微笑。 俊哲光着身子走出来。我用毛巾为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他老老实实的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看着镜子里的我。 他笑着问我,你会永远都对我这么好? 我说,当然,除非有别的女人能做的更好。 他说,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呢! 我停下来,把熨烫好的衣服递给他说,那我可能会离的远远的,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可以忍痛割爱。 俊哲捉住我的手,说,傻丫头,怎么会呢!我们都是容易满足的人。即使每天晚上跟你一起吃一面清汤面,亦是感觉幸福的。 我帮他把纽扣扣好,他说,晚上我们去喝酒吧! 我说,喝酒?为什么想到要喝酒? 他说,只是想喝,可能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心里乱糟糟的感觉。 我说,一醉方休! 他说,好,一醉方休! 那天晚上在蓝调酒吧,我们喝了很多酒。 时至午夜,酒吧开始变得疯狂起来。喧闹的电子音乐。醉酒的女孩站在高台上忘情的舞动着身体。陌生男人拉着陌生女子的手在舞池里跳舞。忘乎所以。尽情释放。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走出来。我扶着俊哲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台阶,然后顺着马路跌跌撞撞的行走。清凉的风顺着窄窄的护城河吹过来,喉间有温热的酒精涌上来。我扶住一棵槐树不停的呕吐,俊哲站在身后拍打着我的后背。 俊哲神智混乱的说,南生,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喝那么多酒。 我说,俊哲,以后我们都不难过了好吗?我们好好生活。 俊哲回答,好,我们都不难过。我抱你回家。 他过来抱我。由于重心不稳,俊哲重重摔到地上。我连忙伸手扶他,他身体笨重,最后我也跟着他摔倒在地。 我们无奈的相视而笑。 一直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意识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俊哲喃喃的说,南生,我想买一间房子,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教他画画,写字,看着他慢慢长大。 我偎依在俊哲的怀里,闭着眼睛说,俊哲,把心里的苦楚说给我听好吗?我们应该一起承担的,不是吗? 俊哲看着天空幽幽的说,我想,我应该是个无趣的人,不懂得如何使爱变得丰富多彩。越爱越荒凉的感觉,当我无法给予的时候,我会变得惶惶不安。 我说,俊哲,《圣经》上说,爱是无尽的忍耐与仁慈。我们善待永远都不会分开。俊哲抚摸着我的肩膀说,有人说爱情能经受风浪,却经不起平淡。我是个枯燥乏味的人,不懂得如何制造充满激情的爱情。我害怕你会对平淡的爱情失去信心。 我把额头贴在他的脸上,我说,我只追求有你在身边的生活,即使露宿街头,只要有你在身边已是足够。就像现在一样,我亦是幸福和满足的。或许是因为深爱对方的缘故,我们有时候会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对方,因为都怕失去。 俊哲亲吻我的眼睛,他说,人从出生起就开始背负了太多责任,家庭的责任,社会的责任等等。我不想让你感到寂寞,每天下班我只想回家,然后跟你在一起,看你画画,看你帮我一丝不苟的熨烫衣服,看你吃饭,微笑。除了每天说我爱你之外,我无法给你丰富而且热烈的生活。 我说,俊哲,这已是足够了。对于我们的生活我已无所苛求。平淡而安逸,健康而幸福。 俊哲说,你不觉得无趣? 我说,当然不会,因为我爱你,全心全意的爱着你。 俊哲拉住我的手说,我也发誓一辈子守在你的身边,照顾你,爱你,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我亲吻他的耳垂,然后搀扶着站起来,我说,我们回家。 他搂住我的腰说,回家。 夜已不知深至几许,清冷的街道,寂寞的树杈。我不停的抬头看俊哲的脸,他的表情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是我值得托付终生的男子,我对他已无所求,只为了那份简简单单的爱情。 第九章(38) 在初秋明媚的阳光里,我们从北京飞往成都。这个位于四川盆地西部的城市依旧炎热。在熙熙攘攘的春熙路停留一晚,第二天转车去往四川南部。 从成都到南部并不远,大巴车行驶四五个小时即可到达。 茫茫大雨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玻璃上的雨水的痕迹一条一条划过,交错斑驳。窗外苍茫一片,所有的景色都浸在雨里,模糊一片。 整整一路卷缩在俊哲的怀里睡觉,我能轻易的进入梦乡,耳边是风声和雨声。醒来了就看玻璃窗上的雨和窗外苍茫的雨景。车子开到半路在一处偏僻小餐馆门前停下,零星的几个乘客下车吃饭。我们只要了一碗清汤面。长久的坐车使我失去了对食物的热情。 俊哲小心翼翼的接过汤面放在两个人中间,俊哲细心的为我掰开一双筷子。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埋头吃面。 在陌生的山野客栈,我们分食一碗面。俊哲轻轻把碗推向我这边,两颗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埋头分享一碗面的温度。 雨水顺着房檐不断落到地上,水幕阻隔了我的视线。 淋着雨跑到小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气喘吁吁的跑会来,然后分了烟,一起站在房檐下抽烟,看哭泣的天空。 回到车上,继续睡觉。 雨天的昏暗暮色中,俊哲的脸慢慢靠近,逼真清晰异常。好像整个人就安静的站在身边,即将伸手出来触及。后来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沉默的看着一片灿黄的油菜田。有飞鸟悄悄的飞过去,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河流。低矮的房子,窄窄的渔船。我知道这仅仅是梦中的景色。 大巴车在傍晚抵达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雨水渐渐停住。空气清新掺杂着薄荷的清凉。 在寂静的小镇逗留一晚。小旅店里污迹斑斑的被单散发出陌生的气息。 半夜醒来,看到熟睡中的熟悉的脸,床头散落的衣服和方便面纸盒,茶几上有残留的烟头和凉茶。窗外是陷在夜色中的寂寞的小镇,恍然之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又在何时。 似乎是在很多年前,独自一个人坐在夜晚的火车上,去往某个陌生的城市,坐在窗口,看着外面忽明忽灭的村镇的灯火。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依然停留在梦中的错觉。那个年少的自己,一段寂寞到极点的路途,没有眼泪。 俊哲翻身过来需索我的手,执拗的握着,放在胸口。我躺进他的怀抱里。此刻是心静如水的。我们拥抱在一起入眠,度过漫长而清冷的夜晚。 由于没有准确的地址,我们的寻找犹如大海捞针般艰难。 俊哲说,可能我们把事情想的过于简单了,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多年未见的人,绝非一件易事。 在叫做铁匠营的地方,俊哲手里捏着保姆的照片,四处打听询问,但均无所获。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精致的五官,额头上有一颗明显的黑痣。浅浅的微笑,嘴角上扬。很难想象那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傍晚,重新找一家旅店住下。旅店的窗户正对着一条大河,河边有浣衣的女人,光着屁股洗澡的男孩在河面上嬉闹。他们的嬉笑打闹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 旅店很小,是一栋两层结构的小楼。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看到很远的地方。镇子依旧保持着古朴的风貌,低矮的砖瓦建筑,生长着青苔的青石板道路,成群结队的孩子从身边跑过去,老水牛悠闲的站在河边吃草。白发苍苍的老人蹲在田埂上抽烟。 我和俊哲行走在大街上总能吸引来异样的目光,不过那些目光是好奇而友善的。孩子们跟随在身后,他们大多穿着不和时节的短裤,光着臂膀,皮肤黝黑。 夜晚的镇子安静的出奇。旅店不能洗澡,停电。店主人送来蜡烛,他笑着向我们表示歉意,他告诉我们,在这样偏僻的小镇,停电是正常的事。俊哲躺在床上,神色默然。楼下三四个女人正在谈论着一场极为惨烈的车祸,他们相互窃窃私语,只能勉强听到车祸大致的状况。 第九章(39) 俊哲从床上坐起来说,南生,出去走走,如何? 我欣然答应。坐在床上换一条粉色的灯芯绒裤子,然后吹灭蜡烛。 月光如水般从天空中倾洒下来,街道,房屋,树木,河流,、笼罩在一片银色之中。桂花飘香的季节,暗香浮动。我们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月光倾泻到河面上,似升腾的雾气。 俊哲说,来此之前,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象铁匠营的样子,我想那应该是一个让我感觉亲切和熟悉的地方,但现在置身于此,它却是陌生的。有时候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感觉曾经到达过一样,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令人惊讶。人的感知真是一种奇怪的能力。 我说,无论去到哪个地方,总会在脑海里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象,一道风景,一种感触,一张笑脸或者一句问候。景致千差万别,看风景的心情却是不尽相同。因此有时候我们会因为熟悉而感到陌生,因为陌生而感到熟悉。 河面水流平静,萤火虫飞过来,然后又远远的飞走。俊哲问我,你喜欢这里? 我说,在这里生活应该不会感到太辛苦,我喜欢这里的安静。 俊哲说,城市的生活的确让人感到厌烦,周而复始,每个人就像一部上了发条的机器,永远无法停歇下来。 我说,在城市生活久了,人容易产生想逃离的感觉。我们都是不甘心寂寞的人,喜欢清净的生活,却又厌恶轻闲。有时候看你一个人忙忙碌碌,常有于心不忍的感觉。 俊哲静静的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他轻声说,我只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的温暖。不想让你因为生活所累。 我说,俊哲,我想开一个小型的画展,把所有的画都挂出来,。我可不想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一辈子依附着你生活。 俊哲笑着说,这是好事,我举双手赞成,到时候我来布置场地。我想肯定能吸引很多人来观看的。 我说,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心愿。 我抱住双腿,静静的聆听着水流的声音,如恋人间的窃窃私语。这样的声音整整一夜都萦绕在耳边。心生眷恋与释怀的感觉。 早上起床的时候,店主人端来热水和早餐,地道的肥肠粉和酸辣粉。 俊哲问店主人,你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说着俊哲把照片递给店主人,他一边看照片一边摇头,他抬头问我们,你们在寻人? 俊哲说,是的,但是找了一天,一点头绪都没有。 店主人笑着说,你们或许应该去派出所问一下,在那里什么人都能都找的到。店主人口音浓重,语速奇快。我和俊哲面面相觑。 店主人又重复一遍说,派出所,在派出所或许能找到你们要找的人。 我转过脸去对俊哲说,他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去派出所试试看。 俊哲拍着脑袋说,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派出所里肯定有全镇人的档案,这就变得容易多了。 店主人笑着离开,他的左腿有轻微的残疾,走起一瘸一拐的。笑容憨厚。 第九章(40)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青石板路上,有露珠沾湿的痕迹。俊哲穿着白色的纯棉t恤,宽松的牛仔裤,旅游鞋,遮阳帽。我亦是同样的打扮。 穿过两条街道,在一个十字路口找到派出所,然后走进去。 俊哲说,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来派出所。 我笑着回答,以后多来几次就熟悉了。 俊哲说,那不是成惯犯了?! 我窃笑。 大厅里有两位穿制服的值班警察,我们说明来意后,一位年轻的警察将我们带进户籍室。 一位年纪略显年老的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我们将照片递给他。俊哲说,我们从北京专程来寻找这个人,但是始终找不到,最后只能来这里求你帮忙。 警察神情严肃的问,她是你们什么人? 俊哲说,她以前曾经是我家的保姆。 警察转过脸来又问,她偷了你们家的东西? 俊哲苦笑着说,没有,只是多年未见,想见见而已。我从小是她带大的。人总是念着旧情的。俊哲说完递一根香烟过去。 警察看着我们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你们这样感念旧情的了,不学无术,无所事事的居多。 我和俊哲相视而笑。他站起来走到一台老式的电脑前面。熟练的开机,输入密码。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文娟。 多大年纪? 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 镇子上叫林文娟的女人可是不少,得需要花点时间。 那劳您费心。 俊哲说完将整盒烟递过去。他笑嘻嘻的接住说,城里的抽的可都是好烟,这烟我见都没见过。 俊哲连忙走上前将火机打亮,将香烟点燃。年老的警察戴上眼镜开始仔细的核对查找。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交给我们一张字条。他说,按照上面的这个地址应该可以找到那个叫林文娟的人。你们试试吧! 俊哲问,上面说的地址离这里有多远? 大概十几里地,诺,你们去那边的街上找一辆三轮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那些三轮车经常到乡下收购山货,对道路熟悉的很。年老的警察指着对面一条街道说。 我牵着俊哲的手走出派出所。中午的阳光直直的射下来,老人们躲在树荫下乘凉,微风飘过来,燥热的风和燥热的空气。 俊哲紧紧握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他的手异常用力,轻微的颤抖。 在一条水泥路的拐角处停靠着几辆破旧的三轮车,三两个司机蹲在地上抽烟。 俊哲走过去问,你们去乡下吗?哪个乡下?一位皮肤黝黑的年青人回过头来问。 苏村。俊哲走上前去。 苏村?我去。一个满面络腮胡须的中年男人回答。 俊哲说,我想坐你的车,我可以给你钱。 中年人站起来说,还有几个放学的孩子要去苏村,你们得等一阵子。 俊哲有些焦急,他问,还要等多长时间? 中年人看看太阳说,半个小时以内准走。 俊哲点一根烟狠狠的抽两口。他看看手表,然后举手擦去额头渗出的汗水,焦躁不安的样子。我把矿泉水拿给他。问,俊哲,怎么了? 我们站在树荫低下。那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叶茂盛,密密匝匝的伸展蔓延着。 俊哲一边抽烟一边说,感觉心里七上八下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我说,是怕听到坏消息? 俊哲说,也许是吧,有些事情倒不如永远没有结果的好。你必须做好承受结果的心理准备,可能是痛苦的,也可能是皆大欢喜,有点难熬。 我握着俊哲手说,俊哲,轻松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 第九章(41) 俊哲轻拍我的后背,长长出一口气。 他说,我一直都认为,人注定要受一些煎熬才能真正的成长起来。要学着面对各种各样的难题,经受历练,否则人会变得懦弱。 我说,俊哲,你这些年来承受的煎熬定是不小。我不知道应当如何替你分担,我想,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的。 俊哲说,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工作,旅行,爱你,爱这个我们共同拥有的家。 我说,爱上你简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你是个责任感极强的男子。使我感到轻松和自在,不会有束缚和压抑,这是我一直追寻的生活。 微风渗透过来,顶上的树叶哗哗作响。俊哲说,感到轻松和自在就好。我们都是容易满足的人。宽容相待,在彼此心里容纳。 没过多久,远处几个孩子有说有笑的走来,他们大都八九岁的年纪。宽大的运动服,双肩包,笑容天真。他们陆续登上三轮车,然后席地而坐。 络腮胡须招呼我们上车。我和俊哲爬上车子,坐在早已铺好的破旧纸板上。 络腮胡须站在踏板上,回头问我们,你们是城里来的?他的口气有点半信半疑的味道。 我和俊哲点头称是。 他自言自语道,城里来的跑到穷山沟里来干嘛! 孩子们沉寂下来,好奇的看着我们,眼神疑惑。几个孩子当中只有一个女孩儿,她怯怯的坐在旁边,手里捏着一片树叶,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等我抬头看她时,她慌乱的将眼光移走。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头发乌黑。脚上穿着一双手工制作的黑色的条绒布鞋。我对着她微笑,她羞涩的低下头,不知所措的摆弄手里的树叶。 络腮胡须发动车子,他向我们喊了一句,城里人,山路不好走,你们坐稳了。 俊哲也高喊道,没事的,师傅,走吧! 三轮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俊哲伸手抓住胳膊,护住我的身体。 车子驶出小镇,穿过狭长的河流。然后拐到一条沙土路上,干燥的尘土跟着飞扬起来,车子后面白茫茫一片。道路两边是大大小小块状的稻田,翻滚着金黄色的稻浪。】 孩子们相互谈论着关于校园里种种遭遇和见闻。诸如谁的课本被偷,老师用竹片打了谁的手掌,谁和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关系非同一般等等。女孩坐在角落里始终不语。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彩色的纸,然后在手里来来回回的折叠。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她的头上我看到了一只红红的蝴蝶发卡。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熟睡的年幼的女孩,她的父亲深夜悄悄走到床头,将一只红色的发卡藏在枕头下面,然后低头亲吻女孩的额头,轻轻掖好被角。第二天的清晨女孩在枕边赫然发现了那只发卡,她兴高采烈的跑出来,要求父亲给自己戴上。年轻的父亲梳理着女孩乌黑的头发,将发卡别在发束上。女孩对着镜子微笑。从此那个女孩天天将发卡藏在枕头下面,否则她很难安然入睡。直到有一天,年轻的父亲猝然逝去,女孩流着泪将发卡藏进抽屉里,便再没有戴过。 第九章(42) 蓦然抬头,女孩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她羞涩的微笑,把折叠好的纸星星放在我的手掌上。我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她说,我的妈妈也在城里。 我伸手示意她坐在我的身边,她小心翼翼的挪动身体,挨着我的腿坐下。她仰着脸问我,你是从城里来的吗? 我说,是的。 她说,那你能帮我找到妈妈吗? 我关切的问。你的妈妈不见了吗?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她了,有些时候好想她。 我说,你知道她在哪个城市吗? 她沮丧的摇摇头。嘴巴紧紧的抿着。 我继续问,你有她的电话吗? 女孩嘟囔着说,我们这里没有电话。 一个小男孩从旁边插话说,她妈跟人跑了,不要她了。说完,几个男孩大声笑起来。 女孩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落到黑条绒布鞋上,迅速的渗进去。我又想起了那个年幼的女孩,她蹲在房间的角落里,独自哭泣,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到地面上,眼前一片模糊。她的父亲不会再来抚摸她,也不会在她熟睡的时候再亲吻她的高高的额头。她能感觉到从四周蔓延过来的冰冷的无法阻挡的空气。她的母亲发出的尖叫和哭泣让她不寒而栗。她整夜整夜的睁着眼睛,直到筋疲力尽时才朦朦胧胧的睡去。梦境中也同样充满了恐惧。女孩经常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把玩具熊抱进怀里,那成了她唯一的安慰。 我叹一口气,说,我这里有电话,只要你有号码现在就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她抽泣着问我,真的吗? 我说,真的。我保证。 她说,妈妈以前留给我一串号码,但是我从来没试过。 我说,没关系,只要号码准确,你马上就可以和她说话。 她停止哭泣,开始手忙脚乱的在书包里翻找电话号码。最后,她拿出一张褶皱的字条,上面整齐的写着一串数字。我按照上面的数字拨通电话,然后把电话交给女孩,她把听筒对准耳朵,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妈妈。 女孩告诉她的母亲,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城里来的姐姐,自己借用了她的电话。 她们的通话仅维持了半分钟的时间便草草结束。女孩笑着跟我说,妈妈说她很快就回来看我。 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纯真可爱,她说,妈妈从来没有骗过我,她一定会回来的,她说还会给我带毛绒玩具和糖果。 我抚摸她的头发,手指不经意触到红色的发卡。感觉似乎被针刺到一样,迅速缩回来。 女孩收敛了笑容,有些难为情的说,妈妈让我把电话费付给你,但是我身上没有钱。 我笑着说,没关系的。 她说,姐姐也到苏村? 我说,是的。 她重新绽放笑容,说,不过我可以请你们到我家吃饭,我奶奶做的腊肉好吃极了。 我问女孩,你的父母都在城里吗? 女孩说,他们出去打工了,外面可以赚到好多钱。如果在家里,只能种地。 我说,那你跟你奶奶生活? 女孩不假思索的说,是的。奶奶对我可好了,你们一会儿准能见到她,她每次都在村头等我。 几个男孩将折叠的飞机掷向空中。纸飞机顺着风,飞过公路,飞进稻田里。路边有悠闲的赶着水牛的农人。孩子们的笑声让人有些沉醉。 第九章(43) 俊哲坐在我的身边,反复看着那张字条。我想,此刻他心里定是忐忑的。 我从包里取出照片问女孩,你认识照片上的阿姨吗? 她仔细看了看,说,好像是林婆婆,但是又好像不是。照片上的阿姨更加年轻,漂亮。 我惊喜的问,你是说她像林婆婆,是不是叫做林文娟。 她说,大名我不晓得,只是觉得有点像。 我说,你能带我们去找她吗? 女孩笑着说,当然可以,她家就在村口的土坡上。 三轮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后,在一处破败的村口停下。还未等车子停稳,孩子们便纷纷跳下去,奔跑开去。 俊哲付过钱,将小女孩从车上抱下来。我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站立在公路旁,女孩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扑进她的怀里。而后,女孩伏在老人的耳边悄悄的说着什么。 俊哲问络腮胡须,师傅,你的车子什么时候回镇上? 络腮胡须一边坐上车,一边说,傍晚还有一趟,你们在路边等着就行。说完,他驾驶着三轮车快速离开。 女孩拉着老人的手走到我们面前,女孩说,就是这个姐姐,是她借给我电话给妈妈打电话。 女孩仰着脸,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塞给我。我婉言谢绝。老人的脸上留着岁月镌刻的痕迹,深深的皱纹,浑浊的眼神,粗糙,手指关节高高凸起。 女孩挣脱老人的手,跑到我的身边说,我带你们去找林婆婆,诺,就在那棵老樟树底下。 我顺着女孩的手指望去,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樟树,树干呈青褐色,树冠向着四面伸展。樟树下有两间用石块垒砌的房子。矮矮的竹篱笆,院子里生长着野菊和鸡冠花。 我和俊哲跟在女孩后面,她一蹦一跳的走着,脚步轻盈。马尾束跟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跳跃着。 女孩高声喊道,林婆婆,有人来找你来了! 从厚重的木门后面走出一位穿着干净的女人。我和俊哲站在竹篱笆外,眼前的女人比照片上的女子苍老许多,模样也不尽相同。我不免有些失望。 女人走到我们面前,眼光不停的在俊哲身上游离。我看到了女人额头上的黑痣,以及微笑的上扬的嘴角。 女人吞吞吐吐的说,你是俊哲? 俊哲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他叫道,林阿姨,是你吗? 女人拉住俊哲的胳膊,落下泪来,她一边擦泪一边点头说,都长这么高了,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俊哲长出一口气,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女人把我们让进屋,摆出花生,瓜子,板栗和豆干。房间里虽然破旧但却整洁,墙壁上挂着发黄的挂历,镰刀,竹篮以及雨衣。一只棕色的猫远远的躲开,蹑手蹑脚的来回的走着。 女人似乎还沉浸在惊喜当中,她笑着说,真有点做梦的感觉,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们会来。 女人的眼角依旧挂着泪,她把一杯茶放到我的面前,问俊哲,这位应该是你的女朋友吧,真漂亮。 俊哲笑着说,是的,她叫苏南生。 女人关切的问,结婚了没有? 俊哲说,还没有,我们打算明年就结婚。 女人说,你们都长大了,我们也老了。我们差不多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俊哲说,从读高中算起,应该有十几年了。 女人感叹道,真没想到,你们还会想到我,并且千里迢迢的过来看我。我自己生的儿子都做不到这些。 俊哲开门见山的说,我一直没能找到我的母亲,我想或许你应该知道一些关于她的情况,所以就和南生赶来了。 女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的母亲是个命苦的女人。那时她带我像亲姐妹一样,不光发给我工钱,有些时候还给我买一些衣服,对人热情。但是你的母亲性格太过要强,从不肯服输。她辛辛苦苦帮着你的父亲开起了两家餐馆。那时,你的母亲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经营餐馆上,和你父亲的感情却渐渐疏远。我就是那个时候去到你家的。直到后来,家里又来了另外一个女人,你的母亲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过这一切都已经太晚。你的父母每天都在争吵,没过多久,他们正式离婚,你由你的父亲抚养。你的母亲搬走后,一个人租房居住,我的主要责任就是照顾你。 第九章(44) 俊哲说,有很多事情我并不清楚,他们似乎都在刻意的隐藏。 女人继续说,也许是他们不愿意让你受到伤害。毕竟那些事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你从小性格温顺,乖巧,听话。执拗的性格与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只要你不想吃饭,说上一千句好话也没用。你的父亲忙于生意上的应酬,平时也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 俊哲问,是的,你每天送我上学,然后在接回来。我更像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女人说,你的父亲阻止我们与她见面。因为他们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你的父亲不光夺走了你还卖掉两家餐馆,这等于将你的母亲推上了绝路。一个女人再要强也终究逃不开感情的捆缚。你的母亲在北京几乎没有任何的亲友,一个外地的女人失去了所有的依靠,生活变得极为困难。生病,磨难,煎熬。 女人用手揉揉眼睛继续说,你慢慢长大了,后来我也走了。离开北京前我专程去看望你的母亲,她面容憔悴,不断的咳嗽。那时,我才知道她得了肺癌。不治之症,我去寻找你的父亲,但是他已经将餐馆转手,搬到别的地方居住,因此我并没有见到他。我将你的母亲送到医院,她却执意不肯。她在最后的时刻十分想见你,她拿出你小时候的照片看了又看。我说,我去找俊哲回来。她摇摇头,我知道,她怕你担心,影响到你的学业。那年冬天,我守在她的身边,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她几乎没留下任何东西。只有一张你小的时候黑白照片,我把照片放进了她的衣服里,随她去了。她走的很安静,没有痛苦。 说完,女人再一次落下泪来。俊哲低头不语。气氛变得沉寂起来,女孩一声不响的坐在我的身边,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桩发生在多年前的旧事,如今看来仍是令人震撼的。我不免有些动容。 女人劝慰俊哲说,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想开些。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谁都没有办法逃避。 俊哲说,我或许早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果,这次来仅仅是想证实先前发生的一切,我不相信我的父亲,认为一开始他就在欺骗我,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来蒙骗我。我并不了解他,他是个虚伪的人,自始至终。俊哲语气坚决。 女人擦干眼泪说,不提这些伤心事了。真是没想到今天你们会来这里,我可是高兴坏了。 俊哲坐在木板凳上,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样的结果难免让人失望的。多年来漫长的充满希望的寻找,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结果。我不知道应该劝慰些什么,只是默默的坐在一边。 女人烟熏火燎的站在厨房里做饭。辣椒和腊肉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俊哲站在院子里抽烟,他的表情已经轻松了许多。 小女孩跑过来跟我说,你们应该到我家吃饭的。 我有些难为情,俊哲抱起她,用手钩钩她的鼻子。俊哲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她高兴的亲吻俊哲的脸颊,然后挣脱开俊哲的怀抱,兴高采烈的跑远了。 我问俊哲,你跟她说了什么? 俊哲笑着说,没什么,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纯真而且固执。 山村的晚霞透着油彩画一般艳丽的颜色。阵阵凉爽的晚风吹过来,神清气爽的感觉,空气中掺杂着稻花以及炊烟的味道。 那天俊哲喝了很多酒。山村里泡制的药酒,酒性浓烈。接连几天的奔波使俊哲看上去有些憔悴,红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须从下巴上钻出来,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们离开的时候,女人站立在老樟树下许久不肯离开。直到我们渐渐在消失在茫然的夜色中。 俊哲一直躺在我的怀里,安静的睡去,滚烫的脸颊上挂着冰冷的泪。 第十章(45) 那年的冬天,我开始不停的呕吐,身体疲惫,嗜睡如命。 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在大堆的人群中排队,挂号,等候,体检,取报告……略显不安的看着顶上白炽灯发出的刺眼的光。 护士小姐说,你怀孕了。注意休息,定期检查。 走出医院。冬天的北京下着雨,雨夹雪。给俊哲打电话,还未拨通,然后迅速挂断。俊哲早就希望拥有自己的孩子,他自然会为这样的消息而欣喜若狂。 我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腹部,在我的身体里孕育着俊哲的生命。我小心翼翼的裹紧大衣。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感激。 我去超市买了螃蟹,虾和贝壳,在厨房里慢慢熬一锅海鲜粥给他喝。玻璃上生长出一层白雾,我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俊哲开门进来,拍落身上的雪花。他走过来亲吻我,拥住我的双肩。 我们面对面的坐着,餐桌上有用瓶子插着的大束深蓝色的雏菊。我双手拖着下巴,认真看着俊哲把粥吃完。 他说,今天饿坏了,全吃完了。 我说,没关系,就是专门为你做的。 俊哲埋着头说,今天单位开会,我将要升任业务经理。 我笑着说,那恭喜你了。 俊哲说,那以后我们的房子就大有希望了。 我说,俊哲,我今天去医院了? 俊哲有些惊讶的抬起头问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我说,我怀孕了。 俊哲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高兴的跳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扑进我的怀里。俊哲蹲在我的前面,把脸轻轻贴在腹部上。他说,他能听到轻盈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击打着脸颊,飘忽但却有力。我用手捧住他的头,温柔的抚摸他的头发,发出轻轻的微笑。 俊哲每日早早下班回来,卖菜,做饭,他不允许我做任何事情。因为剧烈的妊娠反应,我对食物的挑剔程度异常苛刻。有时俊哲会在深夜跑到夜店买回我喜欢吃的冰激凌奶酪。而当看到买回的食物又会呕吐不止。 怀孕4个月的身体,身体消瘦。腹部微微隆起,脸色日渐苍白。皮肤上冒出蝴蝶形状的褐色斑纹。身体断断续续的出血,半夜醒来,能从腿上和床单上摸到温暖而稀薄的淡褐色的液体。这散发着淡淡腥味点点滴滴的血常常使俊哲心惊肉跳。一夜总会惊醒两三次。 俊哲说,我的心是这样的酸涩煎熬。我常常惊慌失措的梦见自己摸着踩着一地的鲜血。 俊哲说,我更愿意看到一个健康快乐的苏南生,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好吗?我的担心使我寝食难安。 我说,俊哲,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亦是值得的。我希望他是健康的,像所有的孩子一样。我会因为拥有他而感到自豪和满足。 俊哲带我去医院检查,抽血化验,做b 超,胎儿每次都是健康和完好的。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身形完全走样,只是愈加消瘦。穿着布鞋去超市买回大量的蔬菜和牛肉。 幼小的生命寄居在身体里,他或许正在安静的睡去,一声不响。却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我深深的爱着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他是我和俊哲生命的延续和希望。 第十章(46) 坐在沙发上手工缝制衣服,柔软的绒布衫,棉背心,丝质的围巾。俊哲帮我找回一部老式的缝纫机,每天埋头坐在缝纫机前面,将新买回的棉花放进去,然后一针一针的缝制起来。 黄昏的时候,我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走上阳台,用笔画出晚霞的颜色,层层叠叠,绛红,紫色,黄色,黑色……我能看见时间的流动。 俊哲每天六点钟准时起床,小心翼翼的走出去。手忙脚乱的为我准备好牛奶和三明治以及中午的便餐,然后急急忙忙的乘坐地铁到公司,他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下班后匆匆回到家,再做饭给我。俊哲因为过度担心和焦虑而变得清瘦。眼睛里常常布满血丝。 夜晚,躺在床上。俊哲将手放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来回轻轻抚摸他。俊哲告诉我,为了手心下面兀然静默生长的生命,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贵,如此幸福。 为了体内婴儿的健康生长,我不再沾染香烟和酒精。每天下午只喝一杯苦涩的咖啡。在楼下干枯的青藤树下散步,有凛冽和干燥的风吹过来。纸屑和枯草被风高高的吹起。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这是认识俊哲一年以后的日子。真实而又充满感激的生活。 雪花旋转着落下来,我拖着臃肿的身体走上楼。楼梯狭窄,行动艰难,气喘吁吁,小腿开始抽筋。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瞬间,不由自主的倒下去。歇斯底里,惊慌失措的呼叫,锥心的疼痛使我几乎失去了直觉,我看见猩红的血顺着大腿流淌下来…… 似乎是在一条航行的船上,甲板上站满了人。我的母亲牵着我的手,在船舱的走廊里穿梭。她微笑,脚步轻盈,从未有过的亲切。她让我知道我是在跟随她一起出发。船在风浪中颠簸,深夜的海风剧烈而且寒冷。在黑暗中走上倾斜的船头,我看到了满天闪烁的繁星,明亮,清冷。我的母亲仰面躺在甲板上,长发在海风中剧烈的晃动,她看起来心情愉快,而且丝毫感觉不畏惧寒冷。我一个人走进船舱里,冗杂的人群混杂着行李,垃圾,衣服,啤酒,头发,灰尘的气味。我寻找不到我的母亲,在冷漠的人群中我寻遍了所有角落。一个人趴在栏杆上深深的哭泣。黑暗淹没了我的眼睛。我大声的呼救,身体如浸在海水里一般冰冷无比。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落满了阳光。洁白的房间,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洁白的铁床,洁白的百合以及洁白的脸孔。俊哲趴在床边,蓬头垢面的睡去,轻微的鼾声。 下身依然疼痛难忍,我下意识的抚摸自己的腹部,可是我摸到的是平坦的小腹。没有隆起,没有跳动的生命的迹象。我不由的惊叫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俊哲被我的叫声惊醒。他惊慌失措的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南生,南生,没事了,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我惊恐的问俊哲,俊哲,我的孩子呢?俊哲,告诉我,我的孩子呢? 俊哲站立在一旁,神情呆滞。我挣扎着坐起来,剧烈的疼痛使我的身体缩成一团。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在床单上蔓延开来。渐渐失去知觉,耳边有呼救的声音,脚步声,玻璃瓶碰撞的声音,继而渐渐沉寂下来,死一般的宁静。 我又开始做梦。混乱不堪的梦境。 第十章(47) 是故乡小城的模样。有樟树散发出来的醉人的馨香,陈旧的砖瓦建筑,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面依附着青绿色的苔藓,清凉的风从街巷里吹过来。年幼的姑娘穿着粉色的短裙,脸上还挂着昨夜的泪水。腐朽破旧的木门窗,院子里有几棵栀子花,花还未开放,枝头上挂着花蕾……镜头一点点的凝固,像在药水中逐渐显现的黑白底片。这是记忆深处故乡的样貌。微蓝潮湿的天空,雨水瞬间落下来。年幼的姑娘努力的奔跑,乌黑的头发轻轻的飘扬。她双手掩面,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哭声。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从街巷中走过,白色的衣裤,因哭泣而变形的脸庞,沉重的棺木。男人不动声色的躺在那里,熟悉的脸在跳跃的火光里逼近,眼睛紧闭,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没有光泽,没有温度,没有表情。年幼的姑娘抚摸他冰冷的脸颊,这是她最后一次抚摸。从此以后便是一生的距离。天空有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划开黑暗笼罩的大地,稍纵即逝。年幼的姑娘独自站在街道上,脸色挂着早已干涸的泪痕,无家可归。 灯光分外柔和,走廊里有细小的说话声音。我想睁开眼睛,却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睁开。我用手摸索着身边能抓住的物件,但是我什么也抓不住。一切都是虚空而且飘渺的。我大声呼喊,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张开嘴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喊,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迈开双腿想逃离这个令人感到疲惫和恐惧的世界,双腿却好似灌进了铅水,无法迈动步伐。我惊恐的挣扎,仿佛是坠入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无尽的陷落…… 我满头大汗的醒来。俊哲捏着我的手指,不安的看着我,他说,刚才你在不停的抽搐,把我吓坏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抱住枕头嘤嘤哭泣。泪水渗进棉布里,潮湿了一大片。我说,俊哲,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俊哲触摸我的头发,他拿一块湿润的毛巾为我擦去额头的汗水。他安慰我说,南生,没关系的。只要看到你平安健康就好。 他的话使我的泪涟涟不止。我把他的手放在脸颊上,他的手指修长,带着令人宽慰的温度。我说,俊哲,我真的想给你生一个孩子,让他实实在在的来到这个世界上,陪伴你在身边。他就是我们的生命,失去了他我仿佛丢掉了灵魂。我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俊哲的眼圈也开始变得红润起来。他说,南生,我知道的。你几乎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孕育和呵护我们的孩子。不要责怪自己好吗?这样我会更加难过。 我看着俊哲的眼睛说,我怎么能不自责呢,如果我能再小心一些,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俊哲,我心里痛苦到了极点。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俊哲抱着我,泪水沾到我的额头上。他哽咽着说,南生,不许这样想,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有。请相信我,南生。 我逐渐安静下来,黄昏,阴霾的天空有些落寞。生理盐水一点点的注入我的身体,血管流淌着冰冷的液体,这使我的身体愈发僵硬。俊哲将暖水袋放到我手臂下面。他一声不响的撩起我的衣服,手指擦着皮肤将体温计送入腋下。 俊哲每天来回奔波于医院和住所之间。将熬制好的鸡汤一勺一勺送进我的嘴里。我笑着抚摸他的脸颊和脖子。夜晚,他用热毛巾擦拭我的身体,他触到我突兀的肋骨,神情伤感。 由于大量出血,我的身体变得异常虚弱。伤口缝合处仍隐隐作痛,我无法正常翻动身体。每次翻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夜晚,俊哲就陪伴在我的身边。除去工作和做饭的时间,他不离左右,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仍然经常从梦里哭泣着醒来。他有着俊哲一样俊朗的脸庞,长长的睫毛,清澈一尘不染的眼睛。清晨早早的醒来,撅嘴,伸腿,啍吸自己的小手指。把他捧在手里,小小的肉体有着水泡一般柔嫩的皮肤。天使一样的小宝贝。 第十章(48) 一周后,恩泽突然来到医院。身体微微发福,旁边跟随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女子柔软的长发略显凌乱地从脸的两侧倾泻下来。她穿着仔裤和长筒靴,一件橘黄色的绒线上衣。脸上有山茶一样浓艳的妆。 她大方的走到病床前问寒问暖。她的头发散发着甜甜的草莓一样的气息。她拉着我的手,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丝毫不显生疏。恩泽告诉我,她叫小禾,是他的女友。 小禾说,我经常听恩泽提起你。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却是熟悉的很。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只要没伤到身体就好,孩子总会再有的。小禾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布满了细小的皱纹。 我坐在床上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恩泽走上前问,身体恢复的可好? 我说,还好。 恩泽说,我刚刚从俊哲那里知道你住院的消息,然后就匆忙开车赶来了。 我说,已经没事了。伤口愈合的很快。 恩泽说,人的身体受一次重创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切莫心急。 我笑笑说,天天躺在床上,人容易变得懒惰而且疲惫不堪。 恩泽说,我在医院的那几个月就像是蹲在牢狱里一样,度日如年,天天看着太阳升起,再看着太阳落下,掰着指头过日子。人就像被关进了铁笼里。 恩泽说着掰开一个桔子,将果肉塞进我的嘴里。 我说,你的腿应该完全康复了吧? 恩泽拍着自己的大腿说,现在里面还埋着两根钢钉,下雨阴天的时候还是有点疼。不过已经没事了。 恩泽在房里来会走着,并且接连跳了几下。 我问,什么时候离开的医院? 恩泽说,你们去四川后不久,你们走后,小禾一直在照顾我。她就是那家医院的护士。 我笑起来说,是不是我们不去照顾你的话,你们这段姻缘会来的更早一些。 恩泽也跟着笑起来说,那也没准儿。那时整个人沮丧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你们的照顾,我可能不会那么早出院。 我问,现在还在投资公司上班? 恩泽说,已经辞职了,自己开了一个很小的广告公司。混饭吃。 他将一个保温杯放到桌子上,说,听说乌鸡是补虚劳、养身体的上好佳品。我特意炖了归芪乌鸡汤,味道应该还不错。 小禾站起来将汤盛进碗里,端给我。 我慢慢坐起来。恩泽坐在床沿上看着我,温柔的眼神。他的目光里有我不能读懂的感情。我不由得转过头去。 恩泽问,俊哲呢? 我说,他还在上班,晚一点过来。 恩泽说,你们结婚了吗? 我说,还没有。 汤的味道鲜美。我问恩泽,这是你炖的? 恩泽说,当然,没想到吧!整整炖了一天呢! 恩泽说完转头问小禾,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你帮着看看。 小禾弯腰看了床头上的药瓶,又询问了我若干问题,她说,没事,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细心调理一段时间,很快就能出院的。 恩泽说,以后就让我和小禾来照顾你。她是护士,一定能做得很好。 我说,这怎么可以,俊哲一个人足够了。我很快就会没事的。 恩泽说,你不用客气的,也让我为你服务一次。真心诚意。 我说,我可不想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我自己能行的。 恩泽不再强求。他仰起脸问我,你们生活的还好吧?我指的是你和俊哲。 我说,很好。让我充满感激的生活。 恩泽笑着说,那就好。只要看到你快乐和幸福,我也就满足了。我喜欢看到你高兴的样子。 我说,我到今天才真正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可以追求到幸福,即使命运多舛,也是可以的。抱怨常常无济于事,反而会使人愈陷愈深。上帝给予每个生命的幸福从来都是均等的,只是我们熟视无睹而已。 恩泽说,你能这样想就好。我常常在欺骗自己,总认为有些东西可以唾手可得,但是现实却是遥不可及。有些感情是代替不了的,我自始至终都在哄骗自己。我忠诚于一段感情却又不得不开始另外一段没有意义的感情。 第十章(49) 此时,小禾正站立在走廊上接听电话,她并没有听到我与恩泽的谈话。恩泽对一段感情的执着程度使我惊讶。我始终不清楚恩泽跟我提及的深爱的女孩姓甚名谁。我想,恩泽一定很爱她,否则远不至如此痛苦。 我问恩泽,你还在爱着她? 恩泽低头着说,是的,非常爱。尽管这样的爱情幼稚甚至可笑,但我却始终不能放下。我就像海底游弋的鱼,有着深不可测的寂寞。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段空旷而寂寥的感情。甘心情愿的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我说,不要盲目开始一段感情,容易伤害到无辜的人。 恩泽轻蔑的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恶棍。河水已经没过脖颈,但是就是不肯上岸。现在还要拖着别人一起下水。这简直是在谋杀! 尽管我并不知道恩泽经历过何种煎熬,令他如此蔑视自己。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感情的执著到了近乎癫狂的地步。他无法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为了忘记她,不得不寻求另外一段感情藉以填补空虚,以减轻心中的痛苦。殊不知,这并不能真正帮助他走出困境,因为他依然深深的爱着那个女子,而对于小禾可能仅仅是逢场作戏。 小禾走进来,她的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她拉住恩泽的手,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恩泽抬头看着我,笑容勉强。 恩泽隔三差五的到医院看我。只是他一个人,带着大束的玫瑰和百合。他坐在床前跟我说许多话。说话时他会故意躲开我的目光,偶尔四目相对时,他便迅速将目光转开去,或盯着墙壁,或注视窗外。 他告诉我,他可能和小禾结婚,即使不喜欢也无所谓。单纯为了结婚而结婚。 我说,这样的婚姻或许会很辛苦。 恩泽说,我现在对类似于结婚这样的事情看的淡然,无所谓幸福与否,可能也仅仅是维持一种稳定而持久的关系。 我说,在我的眼里你素来是个自信的男子,为何对待婚姻如此消极。我觉得婚姻首先是一种责任,对彼此的责任,家庭的责任。而非一张短途旅行的船票。 恩泽沉思许久,说,这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和惩罚。一生的罪孽。这半年以来,我以为我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东西,音容笑貌,举止言行。我不再日日想起她,她在我的生活中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但是一旦看到她,我就无法抑制内心彭勃四溢的感情,瞬间所有的记忆又重新鲜活起来,如唤醒了一般,蔓延整个灵魂。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问,那位女孩不喜欢你吗?因为什么样的理由? 恩泽叹着气说,她有即将到来的婚姻,我不想做一个侵略者。更何况她生活的很幸福。 我说,多给自己一些空间和时间,会慢慢淡忘的。我相信她一定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惩罚自己。爱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得到她,有些时候仅是远远的关注着,心里也是温暖的。只要她过的幸福,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抱怨和奢望的? 恩泽笑起来,他说,我喜欢跟你谈话,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十章(50) 我在医院整整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身体已无大恙,只是有时情绪会异常低落,焦虑不安。常常不由自主的走进一个虚无的空间,没有人,一片苍凉的荒野,有暴雨和冰雹砸下来。地上没有任何野草,光秃秃的戈壁,土质松软,艰难的行走,张着嘴大口的喘气…… 一个短暂的冬天似乎发生了许多的事,如经历一场错综复杂梦境一样。我时常看到夭亡的孩子的脸,蹒跚着走进黑暗里。 这是某些病症的前兆。 再见到小禾的时候,她已经新烫了头发,咖啡色的瀑布一样的波浪卷搭在肩头上。依然是浓妆。高跟鞋在长长的走廊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挽着恩泽的胳膊。笑容可掬。 俊哲正在办理出院手续,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恩泽走过来说,我知道你今天出院,所以特意开车过来接你。 小禾也探头关切的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已经完全好了。 俊哲办完手续,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我们一起走出医院。俊哲拿出一件大衣给我披上。午后的阳光显得有些慵懒。空气清冽,依旧寒冷。 一路上,俊哲和恩泽一直在谈论着股票,房产以及足球等话题。小禾则始终沉默不语。我认真的看着俊哲的脸,他的表情丰富。我在想,如果从楼梯跌落下来那一刻,我失去了生命,我将再看不到这张脸。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触碰他的脸。他转过脸微笑着看我,轻轻捉住我的手。 俊哲和恩泽去超市买回来蔬菜和鲜肉,然后两人站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做饭。 我和小禾坐在阳台的茶几上喝茶。她告诉我,她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要求甚为苛刻。她只喝茶,并且是红茶。她只穿一个品牌的衣服。只吃蔬菜,荤腥一律不沾。她只听轻音乐,平缓无太多起伏。香烟只抽三五。可以大量饮酒,但不喝啤酒。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子。直截了当,毫不掩饰。 小禾问我,你和恩泽从小就认识? 我回答,是的。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但从前并不熟悉。 小禾说,我并不了解他,他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我问他,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们更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我说,恩泽是个不错的男子,你应当好好珍惜的。 小禾说,我从来不确定我们之间是何种关系,超出一般的朋友,但绝非是恋人,我们通常一个月只见三两次。睡觉,逛街,然后离开,不会有所挂牵。 我疑惑的问,你不爱他? 小禾看着恩泽的背影说,应该说只是喜欢。女人都是需要感情支撑才能活下去的动物。很多次我决定不再见他,但只要看到他我就会彻底降服。我无法看清他的真实,他对我来说是个来去匆匆的男人。他有时温柔之极,有时冷漠如同陌人。 我说,或许你们应该好好谈谈!我想彼此还是有感情的。 小禾冷冷的笑着说,他的身边应当不缺少我这样的女人,就连情人的角色都有些牵强。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我从此就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但其实比谁都可怜。 我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我当然知道恩泽的心境。他并不爱她,他们之所谓在一起,或许仅仅是为了寻求一种安慰。一种自以为是的安慰。 小禾说,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恩泽的状态并不好。他整日躺在床上,我每天照顾他,陪他说话,喂他吃饭。他亦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从不在我面前示弱。但我知道他是个有心事的人,而且实实在在的困扰着他。那时我几乎住在医院里,白天上班,晚上照顾他。我确信我对他的喜爱程度正在与日俱增,我能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当有一天,他告诉我,我们结婚吧!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竟然不知道应当如何拒绝他。恩泽出院以后,便开始筹建广告公司。我们见面的机会日渐稀少。他更不会主动来找我。女人容易陷入男人虚假的温柔里。 第十章(51) 我转头看看恩泽,他正向着我的方向轻轻的微笑。我说,你们应该多给对方一些机会,感情的事需要双方慢慢磨合。 小禾低头喝一口茶,点一根烟。她抽烟的姿势优美。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四散开去。她说,我现在越来越迷茫。没有人知道这趟感情的列车究竟开向何方,整日为了这样的事情思前顾后,感觉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在乞求他的爱一样。失望可能随时随地到来。 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小禾深深吸一口烟,摇着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丧失了选择的主动权,一切任由他来处理。即使是这样一直走下去,我也毫无办法,有一天走不动了,就该结束了。这些日子,我总是在不断的告诫自己,再陪他一次,就一次,然后决然分开。可是事后总又期盼着他能再次来找我,我逃不开他早已设计好的圈套。 她笑着,眼角泛起泪光。 我说,感情的事情总是纷繁复杂的,身在其中的人,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尝尽,才能真正领会感情所包含的韵味。快乐中常藏着痛苦,然后纠缠一生。 她将手支在下巴上,眼睛望着玻璃杯里暗红的如血一般的液体。小禾说,我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他太多债,等到这辈子来偿还。上帝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欺骗我。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玩偶,游走在感情的夹缝中,任人愚弄。 小禾再一次点燃香烟,她嗜烟如命。她的手颤抖着将香烟送到嘴边,她的嘴唇上涂着厚厚的唇红,有着精致的五官。此刻她已经是泪眼婆娑。 我轻声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她说,没什么的,只是想找一个人好好说说话。这些话压抑在心里许久了。 我起身把玻璃杯里的茶水续满,我说,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点?压抑只会增加痛苦。 她说,是的。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我说,怎么会呢! 她说,我非常羡慕你们的生活,平实,能随时感受到对方的需索。 我笑着说,可能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也千差万别,我对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满足。 小禾说,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适合我。我希望的生活是每天都充满了新鲜感,每天都会遇到不一样的惊喜。生活原本就是五彩斑斓的。 我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傍晚,关于爱情,关于人生,关于家庭,关于未来,关于痛苦。关于离别。 她从不掩饰内心的挣扎与彷徨。笑,哭泣,忧伤以及感怀,都一览无余的写在脸上。 她活的太过真实。 那天晚上,俊哲和恩泽烧了很多菜。 小禾酒量惊人,不停的倒酒,然后一饮而尽。恩泽并不理会她,只顾和俊哲说话。最后,她索性举起酒瓶,仰头一饮而尽。渐渐的小禾脸色苍白,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摇晃着倒在地上。 我慢慢将小禾扶起来,她的眼睛里涌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恩泽脸色阴沉,他放下酒杯,伸手抱起小禾,像轻轻托起一个幼小的婴儿。 小禾偎依在恩泽怀里,把头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不停的叫嚷着。脸上依然挂着泪。 我把大衣披在恩泽身上,然后说,恩泽,好好珍惜身边拥有的每一个人,别轻易让爱情从指缝间流走。 他低头不语。抱着小禾转身下楼。 第十章(52) 之后,小禾打过两通电话给我。她告诉我,她不会再给恩泽任何机会,对待爱情她已经心灰意冷。她的住所仅仅是恩泽的一处客栈,而自己则完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恩泽的眼中她或许连一个普通朋友都不算。充其量是一个供人玩乐的可怜女人。第二次打电话,她哭了很长时间,她说,她仍然不能拒绝恩泽提出的任何要求,依然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并盼望着恩泽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对于她的反复无常的诉说,我无言以对。 春天来临的时候,俊哲和我商量在北京的近郊购买一套住房。他说,他想给我一个可以遮挡风雨的真正属于我们两人的共同的家。 接连几天,我和俊哲游走于各个大大小小的售楼中心。北京的房价高的令人咋舌。几天下来,没有任何斩获,不是价位太高,就是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均不符合我们的要求。 那些天,俊哲变得异常憔悴。鼻孔常常莫名其妙的流出血来,点点滴滴,不能抑制。俊哲解释说,可能是天气格外干燥的原因。 的确,北京的春天极为短暂,刚刚开了头,便又煞了尾。无穷无尽的大风,漫天的黄沙。干燥,几乎使人无法呼吸。除此之外,北京的春天给人留不住太多的记忆,来不及回味已匆忙逝去了。 俊哲说,等春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用手擦去流到嘴角的鲜血。鲜红,稀薄的液体。瞬间,这液体便凝固成血块,生长在我的手掌上。 最终,我们选中了一处位于四环外的住房。精装修,四五十平方大小。窗外有大块大块的草坪。小草挣扎着顶破坚硬的地面,几天就是一片连绵、厚重的绿毯。俊哲和我拿出全部的积蓄,勉强支付了房款。 一场久违的春雨过后,我们耗费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将房屋收拾妥当,在墙壁上描绘上云和蓝天,飞鸟,风筝,这是俊哲的愿望。他重新将黑板悬挂在墙上,这是我和俊哲的始点,它曾经记录着我们所有的爱情。每天都是新的语言和新的开始,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静静的躺在草坪上,有风轻轻吹过的声音。春天的天空广阔无垠,薄薄的云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一块块地浮在天空中,就像冰山浮游在蓝色的海洋里。它们是会行走的精灵,慢慢地从你身前滑过,轻轻地掠过花园,掠过房顶,掠过树梢,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俊哲说,如果有来生,我还选择和你在一起。 第十一章(53) 俊哲喝了很多酒。酒吧里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应该是阴郁的或者毫无表情。白衬衫,藏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手里夹着烟。干净的短发,模糊不清的脸依然带着认识之初的朦胧。我想起了一年多以前那个飘着秋雨的傍晚,那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可爱而又模糊的脸。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梦一般。 我亦喝了喝多酒。我们的孩子夭折之后,我便不再喝酒。只是那天对酒精的渴望程度使我不能自抑。伏特加的味道干裂,喉间烈火煅烧般的疼痛。 喜欢蓝调酒吧的幽蓝,海一般魅惑的颜色。 俊哲问我,南生,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了,你会不会难过? 我握住他的无名小指,说,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不管将来你去到那里,我都跟随到底。 俊哲补充道,如果是寻找不到呢? 我笑着回答,你不会这么做的。你不会丢弃下我一个人,你知道,我可能活不下去。 俊哲说,那如果是我死去了呢? 我知道俊哲此刻已是醉意阑珊。我毫不犹豫的说,那我也愿意与你一起死去。 俊哲摇晃着身体在我身边坐下,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认真的说,说,南生,如果有可能,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有些事情一定要竭尽所能的记住,因为很多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 当然会永远记得。我回答。 你真的会永远记着我吗?他眯着双眼轻声的问我。 永远!我说道。 他的脸上露出苦涩的微笑。 俊哲说,我们总有一天会慢慢老去,也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先你而去,你不应当感到难过的。那样的话我会无法安心。 我躺在俊哲怀里,他的颈上散发着熟悉而且迷恋的味道,面容清晰异常。我说,上帝怎会如此残酷,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我宁愿先你而去。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鬼。俊哲,你相信有来生吗? 俊哲使劲握住我的手,攥的生疼。他想想说,应该有吧。 我说,那时我还能找到你吗? 俊哲说,能,一定能,只要你喊出我的名字。我就立即回到你的身边。 我说,真的? 俊哲回答,真的,一言为定。 我亲吻他的下巴。俊哲说,你能答应我吗? 我抬头问,什么? 即使是我不在的日子,答应我,做一个快乐的人,快乐的面对人生,快乐的面对将来的生活。你微笑的样子使我感到宽慰,从未有过的满足。所以,要忘掉所有的痛苦,快乐的生活下去。俊哲表情沉默,眼神里闪过一丝泪光。 我说,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快乐与感激。只期望就这样平淡的走下去,直到我们慢慢变老。我倍加珍惜共同度过的每时每刻,将来我可以讲给我们的儿孙,让他们也知道我们有多么的幸福。 南生!俊哲打断我的话,他泪眼朦胧的看着我,表情沉重,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头发。 我轻轻的问,俊哲,怎么了? 俊哲说,没什么,只是突然之间有点难过。你后悔爱上我吗? 俊哲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说,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俊哲闭着眼睛,痛苦的表情。他喃喃的说,我害怕给你带来伤害。 我笑着说,怎么会呢!你将我从痛苦的边缘拯救回来,又何言伤害?希望我的格格不入的性格没有给你带来负担或者伤痛才好。如果说后悔的话,我只后悔没有早些遇到你。 第十一章(54)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的脑袋变得愈发昏昏沉沉。整个晚上的谈话,俊哲闪烁其辞,似乎在故意隐瞒什么。我劝慰俊哲说,俊哲,现在我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而且将来只会越来越好。 俊哲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他说,有时候上帝非常不公平,他能轻易毁掉一个人的人生,不留任何情面。在强大的命运面前,我们就如大海中航行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遭遇风浪而倾覆的可能。南生,无论将来发生什么,请你相信,我是爱你的,深深的爱着你。 我说,我相信。 俊哲昂起头,深深的叹气。头顶旋转的灯光有节奏的掠过俊哲的脸。他的脸色由红色转为紫色,浓烈的酒精使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混乱不堪。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感到难过,就在心里狠狠的恨我,那样可能你会轻松一些。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逃避爱情的责任,甚至不值得让人喜爱。我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枕在俊哲的大腿上,眼睛微微的睁开,迷离的灯光照射过来。眩晕,似乎陷入了一个个无底的黑洞。 我迷迷糊糊的答道,俊哲,你不曾犯过任何错误。不要责怪自己,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承担。我不想看到你痛苦,因为你的痛苦在我的心里会放大十倍。 俊哲一直在说着什么,我想努力睁开眼睛,却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我听不清他说的话,尽管我在极力摆脱渐渐袭来的浓浓睡意,但是最终我躺在俊哲的怀里沉沉睡去。 睡梦中,俊哲站立在一处高岗上向我不断招手,我远远的站着无法寻找到攀上高岗的路径。他的脸是那样的模糊,模糊的如同一张褶皱的白纸。他慢慢转过身去,留下一抹斜斜的影子,我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头也不回的离去。我跪在一棵高高的杨树低下啜泣,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我能听到风翻动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一整夜,心里惴惴的。我使劲握住俊哲的手,害怕睁开眼睛的时候再看不到他。害怕他在突然之间不辞而别。这样的睡眠变得疲惫而且混乱。烦乱不安的睡眠始终处于半睡半醒之间,耳边是俊哲的喃喃自语和叹息的声音。骨头亦感觉是酥软的,没有一点力气。紧紧的挨着俊哲的身体睡觉,我的皮肤能感受到来自他的身体散发出的温暖。 天快亮的时候,隐约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急促,噼噼啪啪作响。心里跟着猛地紧了一下。俊哲坐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将我的手掖进被子里。蹑手蹑脚的起床,穿衣服,走出去。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流的声。一切如常。我慵懒的翻身,枕头上有俊哲头发的味道。我长长的出一口气,然后安静的睡去。 陌生男人的裸体睡在我的身边。他有宽阔的后背,白皙的皮肤,细腻的如同女人的手臂。我看着他的身体,嗅到他的陌生的气息和陌生的味道。除了俊哲的身体,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的审视过一个男人的裸体。如莲花般盛开的裸体。他抚摸我的手臂和大腿。我试着躲开他的触摸,但却无法挪动身体。心里纠结着忏悔和吊诡。我下意识的推来他的手,他却变得更加肆无忌惮。野蛮的亲吻,索取我的身体。 第十一章(55) 我挣扎着醒来,感觉身体虚脱了一般,没有任何气力。我将被子抱在胸前,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仔细回想着陌生男人的脸,却是记不起任何面孔。只是记住那个裸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梦境。这或许与爱无关,仅是一抹虚幻的影子,被风一吹便烟消云散了。我对自己说,这个梦是荒谬的,毫无意义的。 外面的天空阴霾,细雨如牛毛一样密密的落到树叶和地面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 我站在浴室里,温热的水顺着皮肤流过,镜子里的我逐渐被水汽笼罩。想起俊哲的话,心里有种坠坠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俊哲,我必定无法存活。那应该是一种怎样的伤心欲绝呢!生命定然如同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境一样,是荒谬和毫无意义的。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头。我想,俊哲是不会离开我的。他是一个我值得托付和信赖的男子。我们之间的爱是不容怀疑和动摇的。用手轻轻拭去镜子上的雾气,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我告诉自己,俊哲是此生唯一的男人,我会用一生的爱去呵护他。如同呵护自己的生命。 坐在餐桌前将早餐一点点吃完,牛奶,煮鸡蛋,面包,小片的火腿。我想象着俊哲准备早餐时的模样。专注的神情和一丝不苟的眼神。此时,微风轻轻将窗帘吹起,雨雾飘散过来,沾到手臂的皮肤上,凉凉的。 趴在窗台上,让雨水落在手心里。看着细密的雨点渐渐在手掌上聚集成雨滴。从认识俊哲起,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如电影画面,一幕接着一幕。 那个上午,心里始终是摇摆不定的。坐立不安,无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总觉得有事将要发生,铺天盖地而来。就像夏日突然而至的雷雨,先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而后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接着才是大雨倾泻而下一样。此刻乌云正在天空云集。 心不在焉的翻动着一本枯燥乏味的小说。情节拖沓,文字冗长。努力平息混乱的思绪,如同一场战争。仿佛一切又回到从前的状态,是的,这的确是从前的那个世界——充满矛盾,落寞,焦躁,甚或绝望。想着,想着,心里不由生出悲戚。这样的疼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到来了。 第十一章(56) 俊哲在黑板上写到:希望你永远记住,我们的情感有多么美好。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对你的一样,没有人可以取代。因为爱过你我的生命将更加美好。 字迹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端正。挺拔秀丽。我希望能从这段文字里读出些什么,但是我看不到任何不妥之处。他还是在简单的重复着昨天晚上酒醉之后的话语。 简单的吃过午饭,然后出门。 雨还没有完全停住。湿漉漉的街面,寂寞的匆匆一闪而过的路人。我抬起头,雨丝落到我的脸上,眼睛里,嘴唇上,脖颈里。我对这样的天气怀有敬畏之心,可以恰如其分的将自己融入进去。没有撑伞,快速穿过小区,走进街边一家文具用品商店。 重新买了颜料,画笔,纸张。店主人站在高高的板凳上面询问,是需要这样的纸张吗?我迟疑了一下,说,什么?又补充说,好。我与陌生人的交流依然保持谨慎,话语不多,有时仅仅是点头。并且常常需要重复确定来自外界的信息。我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俊哲和我两个人。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特定的距离。 店主人用塑料布将物品包好,付过钱,匆匆走出店门。 走在街上,点一根烟。心里似乎一下豁然开朗了许多。烟草的味道辛辣,剧烈的咳嗽,呕吐感。一个人长久的戒除烟草,就像戒除毒瘾一样,等到复吸的时候,烟瘾极大。看着白色的烟雾随着风游荡开来,有种释怀的感觉。放下所有沉重时的畅快。 行至小区门口时,年轻的保安跑过来告诉我,楼下有人在等待。我疑惑的问,什么模样的人?他说,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额头上有明显的疤痕。他问我是否需要帮忙。我摇摇头。保安态度谦和的将那人的背影指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恩泽站立在楼道出口处。神情默然的抽烟。 恩泽看到我,快步跑过来。他满脸堆笑的说,我都等你很长时间了。怎么出门也不带一把伞,小心感冒。 说着,他撑开伞放到我的顶上。我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搬了新家我就不能知道?他嬉皮笑脸的说。脸上有稀薄的雾气笼罩着。 我说,不是,你的突然出现让我有点诧异。 他说,是俊哲告诉我这个地方的,所以就顺便过过看看。 我说,俊哲?你们见过面? 恩泽一走一边说,我们经常见面的。怎么他没跟你说过? 我说,没有。 他接过我手中的塑料袋。说,这里面是什么? 我说,画画的颜料,笔以及纸张。恩泽点着头说,嗯,有才气的女子。 我笑道,好像我们第一天认识一样,怎么突然间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陌生了。 我们笑。 坐在客厅宽阔柔软的沙发里,倒一杯茶暖暖的喝着。我问恩泽,小禾呢?她怎么样? 恩泽沉默一会儿,然后回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起她? 我说,只是没有看到你们在一起,所以顺便问问。 恩泽神情有些不自然,他问,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她是个性格直爽的女子。她正为为你们之间的感情而痛苦不堪。 恩泽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说,他问,仅此而已? 我说,仅此而已。 恩泽说,你不要相信她的话,都是平时娇宠的结果。我们常常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不休。 我说,她应该很爱你,否则不会深陷痛苦无法自拔。那天晚上她喝得烂醉如泥想必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你应该好好珍惜才对。 恩泽想想说,有时候一个人的身份或者职业能够帮助他更加容易获得爱情,但那样的爱情自始至终都是虚假的。一旦有一天当你不再拥有某些光环时,她会毅然决然的离开。 第十一章(57) 我问恩泽,你认为你们的爱情既是如此? 恩泽喝一口茶淡淡的说,还有很多我不确定的东西。比如彼此对待爱情的忠实程度。 我说,女人与男人对待爱情的看法截然不同。有些时候应当适当的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毕竟爱情之中包含着太多的宽容与忍耐。 恩泽叹着气说,这些我自然明白。我不太接受一个女人过度的依赖,那样的生活容易失去自由,太累,太辛苦。 我说,但你说过,会与她结婚。我本以为你们之间感情已经相当成熟。不过现在看来可能还为时尚早。 恩泽说,那应该是一时冲动,不计后果的考量。 我问,那你有何打算,继续维持这样的现状?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恩泽说,可能我与她已经走到尽头。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摆脱和逃避关于自己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我深深爱着一个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们之间的感情竟是那样的空旷和虚无。我仍然坚守这那份爱,每时每刻。 我说,既然知道是虚无的为什么还死心塌地的坚持?可能这样的爱情早已没有实际意义。 恩泽玩弄着手中的车钥匙,说,那是一位真正让我动心的女孩,除此之外,我再没遇到如此令人怦然心动的女子。我想我这一生恐怕很难再爱上其他的人。 我说,不要灰心,或许只是还没有再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选。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好一些。 恩泽笑着说,也许等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遇到的了我梦寐以求的人的时候我已经老了。再也爱不动了。 我笑起来。抬头看见恩泽正在一眼不眨的望着我。我躲开他的目光,径直走到窗前,将窗帘挽起来,打一个结。垂在窗户的一侧。 我问,公司经营的状况如何? 恩泽将一根香烟放进嘴里,他一边点火,一边支支吾吾的说,还行,勉强维持,现在广告这一行不好做,行业竞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时代。 我说,你具备商人的头脑,选择这一行应该的正确的。男人就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否则整个人生是不圆满的。再者说,你还年轻,这是最大的资本。 恩泽一本正经的说,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这样夸我。无所谓资本与否,人年轻的时候就应该多经历一些磨练。终归不是坏事情。 玻璃窗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想到此刻俊哲会突然出现在楼下的小路上,心里顿时暖融融的。耳边突然响起嘤嘤嗡嗡的声音,耳鸣。与人交谈,经常无法听清楚别人的话语。于是便会不厌其烦的重复询问。你说什么?真的,真的我无法听清楚。我为此而感到恐惧,一个人陷入突如其来的静寂之中,什么声音也没有,死一般的沉寂。 我回过头问恩泽,什么? 恩泽吐吐舌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说了一次。 我说,与我想法差不多。年轻人不应该虚度时光,等到年老的时候定会追悔莫及。 恩泽站起来,走到窗前,用手指在沾满雾气的玻璃窗上写写画画,都是些无法辨认的符号。 他说,你没再回过小城? 我说,是家乡的小城?没有。我正在渐渐遗忘那个地方。就连童年的种种经历也开始变得模糊。我最终是要将那个地方彻底忘掉的。 恩泽说,前些天乘坐火车的时候路过小城,一切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乎不能认识,重新规划并且建设了新的火车站。从小城出来不觉已经六年过去了。真实不可思议。时间如流水一样匆匆而过。 我说,我对小城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以前,破败,毫无生气。窄窄的街道,高高的樟树。有几张脸镌刻在脑海里,深深的烙印一般。却是没有怀念。 恩泽说,忘记一些东西并不容易。除非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 此时,街道上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的亮起来,雾气笼罩着,朦胧的光晕。 恩泽说,在等俊哲回来? 我说,是的。他是个极为守时的人,几乎从不晚归。今天可能因为其他的事情耽搁了,所以现在还没看到。 恩泽说,你每天都这样等他? 我答道,差不多,每天都等。这样的时刻漫长,并且带着煎熬。但是只要看到他,心随即就能安静下来。 恩泽站在窗前抽烟,青色的烟雾旋转着钻出窗外。他说,没想到你是一个有着如此丰盛感情的人。以前总是错误的认为,你是一个不容易接近的女子,而且冰冷。 我笑着说,一段至关重要的感情一旦得以确定,我的表现常常令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纵然前方有再多的艰难,都会毫不畏惧。 恩泽转过脸对我说,我们出去吃饭吧,边吃边等,这样时间或许会过的快一些。 我犹豫着说,我想等俊哲回来。就在这里。 恩泽说,感觉饿了。我给俊哲打电话,约好见面的地点,相信他很快就会过来。 恩泽拨通电话。没过多久,他转过脸跟我说,俊哲关机了,可能还在工作。我们先走,你看如何。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换了一件丝质的黑色罩衫,然后跟恩泽一起下楼。雨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如烟雾一般,飘荡在空气里,世界是潮湿的。 恩泽发动汽车,车载音响里传出《i need to be in love》低回的声音。这首歌或许正适合恩泽的心境。 恩泽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随便。 第十一章(58) 街面湿滑,车子行驶的速度很慢。街边的店铺顾客寥寥。服装店灯光明亮,硕大的厅堂里除了导购空无一人。广场上,忘记打伞的男女,快速奔跑,男人将皮包挡在女人的顶上。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昏黄的灯影里。 我想起第一次与俊哲见面的情形。我们披着一件衣服在大雨中奔跑,陌生的夹杂雨水和身体的味道。那是甜蜜和难忘的场景。 音乐声如同深夜在陌生的乡村叩响陌生的门环。安静里透着忐忑不安。能轻易拨动内心深处那根最为柔弱的弦。我试着拨通俊哲的电话,电话那头响起陌生女子的声音,对方已经关机。这加重了我的不安。俊哲从不关机,即使是深夜。神情落寞的坐在座位上,找不到安慰自己的理由。 我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俊哲在忙些什么。怎么会突然关机呢! 恩泽从后视镜里看我,然后说,快要升职了,肯定要拼命一些。总是不能落在别人后面的。他是个做事极为认真的人,对工作一丝不苟。对于感情也是细心周到,无可挑剔。 我说,看来你比较了解他。 恩泽得意的说,那是自然。我们是很好的哥们,这些你还不知道吧? 现在知道了。我笑。 我们找到一家料理店。食客不多,灯光柔和,这样的地方让然感觉轻松。 恩泽要了三文鱼手卷,松寿司拼盘,酱汤乌冬面,松子海鲜沙拉,清酒。 我无法静下心来享受美食。我不断拨打俊哲的电话,但是他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恩泽问我,味道可好? 我说,还好。 他说,在担心俊哲? 我低着头说,是的。总感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恩泽说,不会的,或许等我们吃完,他已经回家了。 我说,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昨天晚上他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恩泽问,他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他让我永远都记住他。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我会不会难过之类的话。好像他是要出一趟远门,临行前的嘱托一样。 恩泽说,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呢!他曾经跟我说,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俊哲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他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呢。 我说,但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如果俊哲真的离开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清酒的味道恬淡。空气中融合着烤鱼的味道。 恩泽补充说,他是个责任心极重的男人,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我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蓝调喝了很多酒。俊哲很喜欢去那个酒吧,神色凝重的令人不知所措。为了他的那些话,我整晚都不能睡觉。没有他的生活我不敢想象。 恩泽拍拍我的手臂说,南生,人生有很多事是难以预料的。就像我们永远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一样。别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毕竟我们需要变着花样过日子。 我无奈的笑笑说,我是那种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因为太过美好或者痛苦而不敢回头。怕美好经不起回味,怕痛苦重新再来。 恩泽看着我说,我理解的,从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冷峻的背后是经不起触碰的脆弱的心灵。 我说,我不像别人,不可能轻易钻入自己的壳中,从容自得的获得解脱。有些刺痛一旦背负,就是一辈子的沉重,无法挣脱的束缚。 恩泽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忧伤。他说,如果可以,我能帮你背负这样的沉重吗? 我说,我不能把这样的负担强行加于别人身上,这是一种拖累,不负责任的行为。 第十一章(59)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雨势渐渐大起来,街面上倒影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影,影影绰绰的。雨滴落到水面上,荡漾出一层层的涟漪,水面上投射的影子开始变得破碎不堪。 车子开进小区,我迫不及待的摇下车窗。阳台上黑漆漆的窗户没有任何光亮。心里禁不住猛的一沉。俊哲仍然没有回来,继续锲而不舍的拨打电话,依旧是失落。 我对恩泽说,我想去俊哲上班的地方找他,看不到他我会感到难过。 恩泽调转车头,拐过两条街巷,驶上四环路。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砸到车窗上。眼睛慢慢湿润起来。泪水像窗外的雨水一样不断滴落下来。 恩泽手足无措的看着我。窗外的雨夜渐渐模糊起来。我不知道此时俊哲会否也在找寻我。他是否知道我已经心急如焚。如果找不到俊哲我又当如何。思绪杂乱。 路上的车子稀少,雾灯闪烁处,雨珠纷乱落下。车子在一栋高耸的写字楼前面停下。隔着车窗望去,银行大厅里还有一丝灯光。门前的石狮子在大雨中依然昂着头,让人心生畏惧。推开车门,跑出去,冰冷的雨水铺天盖地落到身上。我使劲敲打着高大的玻璃门,但是许久,我得不到任何回应。 恩泽冒雨跑过来,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到我的身上。我呆呆的站立在玻璃门外面,那一刻,我多么渴望俊哲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眼前空空如也。我再也不能抑制内心的恐惧,一下哭出声来。恩泽将我搂进怀里,轻轻用手拍打我的后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身体冰凉,手脚酥麻。身体慢慢不由自主的滑下去,恩泽使劲抱住我说,南生,我们回去吧。 我疲惫的摇摇头,说,恩泽,我想在这里等俊哲。你先走,我一个人可以的。 恩泽说,这怎么可以。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那一刻只觉得头脑一阵燥热,然后顺势倒了下去。 我仍然能听到噼噼啪啪的雨声。恩泽呼喊着我的名字,抱起群我冲进雨里。 躺在车上,脸上残留着泪水和雨水混合的液体。挣扎着坐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恩泽一边开车一边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用手按着脑袋说,我没事。 恩泽说,真的没事? 我说,没事。 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我看到有一根生命的支柱轰然倒塌,内心一片废墟。我没精打采的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灯,感觉不到温暖。世界在眼前瞬间被冻结。我看到了自己蓝色的眼睛,幽蓝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回到家里,软软的躺在沙发上。房间里到处都充溢着俊哲的气息。伏在沙发上深深的哭泣。 我的生活一下失去了方向,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在哭泣中睡去。感觉俊哲就在我的身边,深情的爱抚。嘴唇上残留着亲吻的痕迹,他的身体温热。手指在我的脸上游走。我们在笔直的望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奔跑,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强烈的阳光炙烤着我们的身体。他问我,你愿意就这样跟我一起走下去吗?我点点头。他为我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半夜醒来,感觉寒冷无比。枕边空无一人。独自坐在床上,抱住双膝。泪水不能控制的掉下来。窗外,夜色浓重。此时,俊哲又会在哪里呢?在手机上写下:俊哲,我想你。然后发送出去。在寂静的暗夜里等地俊哲的讯息,但是,许久,我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推门走出来。恩泽蜷缩在沙发上,睡意正浓。我拿出俊哲的大衣给他盖上。 在台灯底下一页一页的翻看俊哲的照片。他的笑容是那样的亲切。俊哲搂着我的腰,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背后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们坐在樟树下面,斑驳的树影落到脸上,俊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樟树后面是一间房屋,几个孩子躲在大树背后,露出半边脸孔偷看。 看着看着,俊哲仿佛从远处走来,收起雨伞,抖落身上的雨水。他上前亲吻我的脸颊,嘴唇亦是凉的。我的眼睛里含满泪水。轻轻的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脸,冰冷无比。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到地上,没有任何声响。 第十一章(60) 肆无忌惮的抽烟。站立在窗前,俊哲的影子不断呈现出来,转瞬又消失而去。玻璃上渐渐显现出年轻女人的脸庞,蓝色的眼睛,蓝色的眼泪,阴郁捉摸不定的眼神。她示意我走过去,就像小的时候,她远远的站立在街道旁,不停的招手,我快速奔跑过去,她轻轻抱起我,脸上绽放出笑容。 她遗传给我的绝望开始在身体内缓慢的生长。如同揭开一个满是脓血的伤疤。感觉不到疼痛。 穿一件绒线外套,随手拿一把伞。慢慢的走到楼下。空气清冷。风轻轻扬起我的头发,一个人默默地走路,轻声的哭泣。我不知道此时俊哲身处何地,他会否知道我正在心怀绝望的寻找。 把伞丢弃在草地上,站在路灯底下。坐在湿漉漉的长椅上等待天明。我已经感觉不到雨水的浸透。 我知道我可能会死去,在这样漫长而冰冷的雨夜里。耗尽了身体内最后一丝温度,时间慢慢停滞下来。年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年轻的男人也来了。他们牵着我的手,一左一右。前面有温暖的阳光,听不到风声和雨声。 我仿佛是睡着了,真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逃离所有的苦痛。我已经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量。灵魂离开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有刺眼的白光照射过来。世界是蓝色的,深深的忧伤的蓝色。恩泽坐在我的身边。手上插着长长的针头。 恩泽说,南生,你把我吓坏了,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我伸手拔出针头,一股青蓝色的血从手背上冒出来。我从床上站起来,神情恍惚的走出房间。 恩泽奔跑过来紧紧抱住我。我看见鲜血滴落到水泥地面上,一滴一滴像盛开的梅。 他用手死死捏住手背上的伤口,血顺着他的指缝溢出来。恩泽惊恐的呼喊医生。两个医生闻讯跑过来,恩泽按住我的手,医生手忙脚乱的给我包扎伤口。我哀求恩泽说,恩泽,求你放开我,我想去找俊哲。 恩泽说,好,南生,我们现在就去。 我神色木然的靠在墙壁上。眼泪渐渐干涸,欲哭无泪。顺着墙壁蹲下去,将头埋在腿上。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恩泽为我披上外套,扶着我走出医院。 他问我,还疼吗? 我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路边,趔趄着走路。脑袋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恩泽说,南生,别这样。看到你难过,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不想说任何一句话,也不知道应该表达些什么。低着头默默的走路。恩泽叹着气,他点一根烟递给我,我颤抖着接过来,迫不及待的吸了两口。苦涩的味道。 无精打采的坐在车上,看着飞驰而过的汽车,突然萌生出冲过去的欲望。用手使劲敲打自己的脑袋,直到听到嗡嗡的声音,手上的白色纱布渗出鲜血。 我抬头,透过灰蒙蒙的车窗,看到了充满阳光的阴暗的天空,天边有白色的流云。像哭泣的脸。 恩泽将车停靠在俊哲工作的银行前面。我急忙钻出来,踉踉跄跄的跑进银行。恩泽跟在后面,他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外套披在肩上。他找到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问,告诉我,霍俊哲还在这里工作吗? 年轻的姑娘看着我们说,他早已经离职了。 恩泽追问,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姑娘摇摇头,转身离开。 肩上的衣服不知不觉的滑落到地上,心被撕裂开来,滚烫的泪已经溢出眼角。 那些天,恩泽开车几乎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但是寻不到任何关于俊哲的踪迹。他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每天都拨打俊哲的电话,从失望到绝望,依旧锲而不舍。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连接我们的,只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电话线而已。脆弱,易断。 第十一章(61) 一个星期以后,我将俊哲的衣物整整齐齐的收进衣柜里。他的衣服上有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轻轻浅浅的,带我走进温暖而又寂寞的回忆里。我将黑板从墙壁上取下来。上面依然是俊哲离开时写给我的话。我知道从此以后,俊哲不会再用粉笔在上面写下爱我的话语。 每个夜晚,俊哲都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干净的短发,清澈的眼神,浅浅的笑容。他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看着我安静的睡去。半夜从梦中哭泣着醒来,枕边有大片的泪水。 阳台上的花草已经枯萎。生命的迹象消失在枯黄的衰败里。而我的生命似乎也已经到达尽头。 我不再画画,将画笔,纸张,还有五颜六色的颜料藏进抽屉里。我的思绪已经无法凝固于画纸上。 拒绝喝水,进食以及睡觉。坐在窗前凝望着无边的暗夜,静静的等待黎明的到来。无休无止的哭泣,除了哭泣我找不到另外释放痛苦的窗口。恍惚中看见俊哲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神态安详的微笑,温柔的眼神,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依旧每天傍晚站立在阳台上等待俊哲归来。望眼欲穿。 无尽的等待,正在一点一滴的耗尽我的意志。我的记忆被切成碎片,就像撕碎的白纸。无法拼凑成一副完整的图景。渐渐的,我开始忘记俊哲的脸,只剩下一抹影像。瘦瘦长长。斑斑驳驳。细碎,散落一地。 我知道,俊哲真的走了,真的舍我而去了。 春天结束的时候,我搬出了那间小屋。房间里依然保持这俊哲离开时的模样,那里储存着太多只属于我和俊哲的记忆。 重新在郊外租了房子。恩泽说要搬过来照顾我,我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每天傍晚,他会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将百合和满天星插进花瓶里,然后在沙发里静坐到天黑。我们几乎没有交谈,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没有人清楚俊哲离开的真正原因,仿佛是一个谜。无声无息的离开,没有一点音讯。我固执的相信,俊哲始终是爱我的,他仅仅是因为一些无法告知的理由而离去。他的离开与爱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