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大老爷的作死日常》 ☆、第001章 “今个儿可好些了?” 贾赦望着倚靠在床榻上的嫡妻张氏,面上闪过一丝焦虑和担忧。自打长子夭折后,已经一年多了,张氏始终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单缠绵病榻,渐渐的连次子都顾不上了,甚至一度心生死志。他虽有心规劝,却也明白这种事儿还要本人看开,因而只在心中哀叹一声,放缓了语气宽慰道:“淑娴,咱们还有琏儿,哪怕为了琏儿你也得好生保重身子骨。” “琏儿……”张氏喃喃的道。 “对,琏儿。”贾赦如今不怕张氏发怒,只怕她心如死灰。因而心思一转,索性主动提及了昨个儿的事端,“琏儿如今被母亲要了去,可那还不是因着你病着?只要你将身子骨调理好了,想要回琏儿还不是一句话?我在这儿给你打包票,回头琏儿也好,管家权也罢,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全是你的。” “单为了老爷您这句话,我也会尽快好起来的。” 听了贾赦这话,张氏嘴角微微泛起了笑意,全然没了往昔的绝望悲伤,尽管面色依然苍白,眉宇之间却完全舒展开了,一派轻松之感。见贾赦面色微怔,张氏又添了一句:“老爷您放心罢,我定会好好的,将来还要陪伴老爷一生,也要瞧着琏儿长大娶妻生子。老爷,您说是罢?” “是,是!早这么着不就好了?”贾赦闻言大喜过望,忙道,“大夫都说你这病根本就是愁出来的,只消放宽心,再吃几剂汤药,想来没两日就大好了。” 张氏深深的看着贾赦,慢慢的扬起了一个笑容,尽管笑容淡淡的,却透着一股子松快劲儿,道:“这些日子累得老爷为我担忧了,都是我的不是,待尽好了我定好生向夫君赔不是。” “好好,你说甚么都是好的。” 对于长子的早夭,贾赦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再难过这日子总得过下去,他又不单单只有一个儿子,长子没了,次子却还是要顾的。可问题是,他一个大老爷们又不可能亲自带孩子,眼瞅着长子早夭,张氏病倒,次子被母亲带走抚养,他心里也是极不好受。而如今,在确定张氏无事后,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也有心倒苦水了。 “淑娴你是不知晓,母亲这次也太过了。我知晓她素来偏心,可纵是偏心也得有个分寸罢?我才是她的长子,袭爵的嫡长子呢,父亲既已经归去,我便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家主。她倒是好,打小只将我二弟放在心上,但凡有甚么好东西都紧着他。倘若只是丁点小事儿,我让也就让了,左右也不差那么一两次了 ,可如今她竟是将象征着家主之位的荣禧堂给了我二弟!!” “先前我跟母亲提过数次,想从这东院搬到荣禧堂。可母亲总是拿父亲说事,甚么思念父亲不希望这么快搬离,甚么父亲尸骨未寒我就这般作为实乃不孝。我那时还真信了,想着左右也不差那么一时半刻的,便是等出了孝期再搬也无妨。结果呢?她一转头竟是让二弟搬进去了!” “淑娴,你说母亲有多过分?她倒是心疼二弟,那我呢?她到底有没有将我这个长子放在眼里?” 张氏静静的注视着贾赦,待他停下话头后,才淡笑着道:“夫君,这些日子难为你了。等我养好了身子骨,有事儿咱们夫妻俩一力承担。” 多日来的憋闷委屈,仿佛被这句话给彻底化解了。贾赦初时一愣,旋即却笑开了:“不用,我是家主,又是你的夫君,原就应当保护你照顾你,母亲那头我自会处理,你无需放在心上,只管安心养病才好。”说到这儿,贾赦隐隐有些后悔,唯恐张氏因着这些个唆使再起厌世之心,好在张氏并无异常,俩人四目相对,倒是一派温馨和睦。 一旁伺候的张氏奶娘却面上隐隐闪过一丝紧张不安,及至贾赦吩咐其照顾好张氏时,她才急急的点头答应,却并不敢出声。贾赦不疑有他,又叮嘱了几句后,便起身离开。 张氏嘴角噙着笑意,目送贾赦离开,直到人都出了院子了,张氏才侧过身子望向奶娘。奶娘不由的一个激灵,立马躬身低头,眼珠子却止不住的左右飘移,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太、太太,您可要用膳?不不,这会儿应当用汤药了,老奴这就去拿,您、您稍等。” 不等张氏开口,奶娘便转身快步离开,活脱脱的像是被恶鬼追着一般,只忙不迭的逃离内室。也不知晓是不是因着过于紧张了,奶娘的脚步很是有些不稳当,瞧着竟像是不大会走路一般。 望着奶娘的背影,张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奶娘这一去,就是小半刻钟,可张氏日常用的汤药都是在院子里的茶水间熬煮的,统共也不过几步路而已。好在,即便再墨迹,小半刻钟后,奶娘便僵硬着身子骨端着一个托盘慢慢悠悠的挪进了内室。 张氏冷眼瞧着,却见奶娘费了老鼻子劲儿才终于将托盘平稳的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又小心翼翼的盛了一碗汤药,磨蹭着端着小碗挪到了张氏床榻前,躬着腰身递了过去。 张氏也不矫情,直接接过小碗将里头苦涩的汤药 一饮而尽,随后却是抬眼深深的瞧了一眼奶娘,将空碗递回后,忽的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容嬷嬷,给本宫倒杯茶来。” “渣——” …… 沉默大概只维持了不到一息时间,旋即奶娘——容嬷嬷瞬间扑倒在了脚踏子上,放声大哭道:“娘娘!皇后娘娘!” “娘娘您没事罢?老天开眼,真是老天开眼!老奴就知晓像娘娘您这般好的人儿,是绝不会出事的。老奴只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娘娘您,还有机会再服侍娘娘您……娘娘!娘娘!” 容嬷嬷哭得老泪纵横肝肠寸断,也难怪,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前世。她效忠了一辈子的主子,就这般静悄悄的死在了冷宫里。容嬷嬷是想跟着一道儿去的,却最终狠不下心肠来,只因她舍不得皇后留下的独苗十二阿哥永璂。可也是因着这份迟疑,却让她看到了令她万分心碎的事实。 “娘娘您那般好,皇上怎么能这样对您呢?您是自潜邸就跟着他的,从宝亲王侧妃到宫里的娴妃,再到娴贵妃,到后来的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您多不容易呢,就是不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也该顾忌一下十二阿哥啊!皇上他好狠的心呢,好狠,好狠……” “娘娘您不知道啊!皇上他明着下令将您以皇贵妃礼葬,实际上却暗中授意内务府消减礼葬花费,您一个皇后娘娘,到最后还不如一个嫔!对了,皇上他还让人将您葬在了纯惠皇贵妃陵寝的东侧!苍天呢,您是皇后,却连独享陵寝都不能,还要屈居皇贵妃之侧!皇上怎就那般狠心呢?” “一定是令妃那个贱人吹的枕边风,她倒是能耐,一个出身下贱的洗脚婢,看着就不是甚么好东西,竟还能成皇贵妃!老奴觉得她就是个短命的相,迟早让老天爷收了去!倒是那还珠格格,得了消息后,还辗转托人给皇后娘娘您烧了纸钱……” 张氏——那拉皇后静静的听着,哪怕容嬷嬷在她跟前哭得再惨烈,也不曾有丝毫动容。 半响,才道:“事儿过去了就过去罢,左右咱们也回不去了。我瞧着如今咱们在的这家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就这般凑合着过罢,左右也是白捡的寿数。” 容嬷嬷的哭声一顿,旋即咬着后槽牙重重的点头,满脸狰狞的道:“嗯,老奴都听皇后娘娘的。皇上也就罢了,如今这府上,哪个敢欺侮了您,看老奴收拾他们!!” ☆、第002章 那拉皇后是今个儿破晓时分忽的醒转过来的,最初她还不曾立刻回过神来,只因最后一幕分明就是在冷宫里被两个小宫女冷嘲热讽。她不怪那俩小宫女,会沦落到去冷宫里伺候人的,原就是很不幸,况且她很清楚,若没人授意,小小的宫女是决计不敢苛待她这个堂堂大清国的皇后娘娘。 讽刺罢?她是皇后,直到死的那一刻,她仍是乾隆继后,哪怕通过容嬷嬷的嘴知晓了自己不废而废的最终结局,可她仍是皇后娘娘。 从皇后到一品诰命夫人,这里头的落差还真不是一般般的大,好在,她乐意。 “容嬷嬷,你可知荣国府里的蹊跷事儿?” 闻言,容嬷嬷的哭声一顿,半响才犹疑不决的道:“娘娘您说的是大清国没了?”大清国没了,乾隆也没了,容嬷嬷从原主脑海里得知,如今这天下乃是徒家江山,传承至今已是第三代,当今圣上号称长青帝,年号端闰。 可显然,那拉皇后说的并不是这事儿。 无论是爱新觉罗的江山,还是徒家江山,对于那拉皇后而言并无甚关系,毕竟哪怕前世高贵至斯,她也没能耐改朝换代。既如此,安生过日子才是正经的。她想说的是,荣国府的蹊跷,譬如身为袭爵嫡长子的贾赦偏居一隅…… 那拉皇后轻笑一声,并不打算同容嬷嬷解释甚么,只道:“容嬷嬷,你派个人去荣禧堂传话,让二老爷二太太搬出来。” 唤人传话显然是行不通的,容嬷嬷倒是照办了,可惜传话的人只进了荣禧堂将话儿告知了荣禧堂里的一个小丫鬟,连正主儿都不曾见到,便灰溜溜的回来了。而事实上,传话根本就不曾传到王夫人耳中,只因听到话儿的人权当是传话的人得了失心疯。 这让二房搬入荣禧堂乃是贾母的命令,甭管在不在理,至少在荣国府内,贾母就是天。 消息传到那拉皇后耳中,她只微微一笑,轻飘飘的道:“既不愿意搬,那容嬷嬷你就去请请。” “渣——” 对于荣国府来说,贾母是天。可对于容嬷嬷来说,在确定了这世上并无乾隆皇帝之后,她的皇后娘娘就是天! 当下,容嬷嬷快步走出房门,唤上了东院里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拿出了当年皇后跟前第一红人六宫之中第一老货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的杀到了荣禧堂里。 如今尚不到晌午时分,容嬷嬷带着俩老婆子赶到荣禧堂时,王夫人的陪房丫鬟金珠正唤人 摆饭,见着容嬷嬷,金珠皮笑肉不笑的道:“哟,这不是大太太跟前的张嬷嬷吗?嬷嬷这是替大太太支牌子取药的?” 容嬷嬷接收这具身体不过小半日时间,尽管拥有着原主的记忆,可用起来却不是那么灵活自如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在言行举止上出了差错,叫那拉皇后看出了破绽。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拉皇后的眼力劲儿,至少眼前这个金珠并不曾发觉任何异常。 听得金珠这话,容嬷嬷初时一愣,旋即却是勃然大怒。原因无他,却是因着荣国府大太太张夫人病重,府中的管家权被二太太王夫人给夺了去。这也罢了,偏王夫人是典型的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不说老实管家理事,却处处同大房作对,单说张夫人每日的用药,也需要由下人拿了条子去她这儿取牌子,再去库房那头领药。 这不是作践人又是甚么? “哼,哪来的小贱蹄子,长得妖里妖气的,一看就是个狐媚子样儿,只叫你主子把眼招子擦亮了,免得一个不留神儿就让你爬了主子爷的床!”容嬷嬷喷了金珠一脸的唾沫星子,旋即一头闯进了位于荣禧堂东面耳房的王夫人住处。 见有人未经通传就贸贸然的闯了进来,王夫人好悬没被唬得跳起来,待看清楚来人后,王夫人登时大怒:“金珠!这是怎么回事儿?甚么脏的臭的都往房里放!” 王夫人动了真火,容嬷嬷却比她还火大,只将手一挥,冷着脸道:“我家太太说了,这儿不是您该待的地儿,麻烦您赶紧收拾收拾搬出去。” “甚么?”一瞬间,王夫人以为自己幻听了,待定了定神,才勃然大怒,厉声呵斥道,“哪来的大胆奴才,竟敢对主子这般说话?金珠!!” 金珠匆匆跑进了屋,忙不迭的解释道:“太太,方才我拦了的,可她硬是要冲进来,实在是拦不住。”说罢,还不忘恶狠狠的剜了容嬷嬷一眼。 容嬷嬷全然没将金珠放在眼里,只向王夫人冷哼道:“二太太,还请您赶紧收拾妥当了,好搬去您该待的地儿。又或者,您是希望老奴帮您一把?” “放肆!金珠,将人给我轰出去!” 金珠忙忙的上前,不想容嬷嬷冷哼一声,抬手便是一个巴掌。登时,金珠那如花似玉的面颊上便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金珠愣住了,王夫人也有些发懵,好半响王夫人才仿佛受到了极大冒犯般,伸出颤抖的手指遥指着容嬷嬷,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二太太既是不愿,那咱 们就帮她一把。”容嬷嬷才不管王夫人心情如何,当下便欺身上前,将王夫人房内的摆件随后抄起两样,直接丢出了门外。 俩粗使婆子皆愣了愣,虽心下虽暗叫不妙,可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甭管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地位有多高,背后的靠山有多能耐,可如今管着她俩的却是容嬷嬷。 当下,俩人只咬了咬牙也跟着上前,帮着容嬷嬷一道儿将王夫人房内的物件丢到门外。自然,贵重易碎的东西她们不敢丢,只挑那些个略显笨重的椅子、脚踏之类的,可饶是如此,王夫人还是被气了个倒仰。 “你、你、你们……大胆!”王夫人气得都快要心悸了,浑身战栗不说,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一副随时随地都能背过气去的模样。 容嬷嬷依然面无表情,哪怕如今是正午时分,她也能够给人一种见到活阎王的感觉。却听她冷着脸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这荣禧堂原就不该是您待的地儿。” 王夫人一口气没接上来,当下两眼一翻直接背过气晕厥了过去。 …… “老太太,您可得为我做主呢!虽说她是长嫂,可也没得这般作践人的。当着诸多丫鬟婆子的面,她就这般行事,我这脸要往哪里搁?往后,哪个还听我的吩咐?索性,这家我也不用当了,免得将来被人嚼舌根,说是非!” 荣庆堂里,王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到了万般委屈。而高堂之上,贾母铁青着脸唤人:“珍珠,去将大太太请来!” 与此同时,那拉皇后带着容嬷嬷贵气十足的走进了荣庆堂正厅。 ☆、第003章 “看,是大老爷!” “大老爷您可总算是回来了,小的在这儿恭候多时了。” “老太太有令,命大老爷您一回来就立刻往荣庆堂去一趟。” 傍晚时分,贾赦打外头回来,远远的就瞧见一群人拥在府门口,待一走进,尚未下马便听得府中下人七嘴八舌的唤了起来。见状,贾赦颇有些发懵,好半响才下马甩了缰绳,大步流星的往荣庆堂而去。 甭管贾母素日里有多偏心眼,贾赦身为人子,这最基本的孝心还是有的。虽下人们说的不甚清楚,可想也知晓,若非发生了要事,贾母才不会想起他,更不会派人守在大门口等着他。 而事实上,贾赦这个想法倒也没错。荣庆堂确实发生了大事儿。 …… 荣庆堂里,贾母虎着脸坐在上首,身后是颇得贾母信任的大丫鬟珍珠,右手边是哭得肝肠寸断的王夫人,而下首立着的却是荣国府大太太和其奶娘张嬷嬷。 准确的说,应当是那拉淑娴以及容嬷嬷。 “张氏,你可有话要说?”尽管心中恼怒异常,可到底身为荣国公夫人,贾母倒也知晓先礼后兵,极为克制的给了对方一个辩解的机会。只不过,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甭管对方有天大的理由,今个儿的事情别指望能够善了。 ——巧合的是,那拉淑娴也是这般想的。 “老太太万福金安。”同样的先礼后兵,那拉淑娴做的要比贾母好多了,至少她在见礼时,还不忘保持面带笑容,一副诚意满满的模样。 只不过,待见了礼,那拉淑娴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王夫人,旋即正了正面上的神色,向贾母道:“老太太,您寻我来,可是为了弟妹之事?” “哼,原来你知晓?”贾母反问道,“进门好几年了,我也是直到今个儿才知晓,你大太太竟是如此威风!竟是派人冲到荣禧堂里头给你弟妹没脸!” 那拉淑娴淡然一笑:“老太太您教训的是,我原不该同弟妹一般见识的,毕竟弟妹出身不高,娘家又是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来女戒之类的书也不曾看,自是不懂何为礼数何为长幼有序。只是,我到底身为长嫂,弟妹有错实在是不能坐视不理。罢了,今个儿便看在老太太您的面子上,免了弟妹不敬之罪,只此事可一不可再,还希望老太太您能给弟妹拨一个教养嬷嬷,也免得下回在外人跟前失了礼数,届时却是连累整个荣国府丢了颜面。” “你说甚么?!”王夫人霍然起身,遂立刻想到这里是荣庆堂,当下又坐了回去,只拿帕子轻拭眼角的泪珠儿,哽咽着道,“我知大嫂您出身高贵,却也不能这般平白作践人。母亲,您可得为我做主呢!” 贾母的目光在那拉淑娴和王夫人面上游移着,半响才道:“这话怎讲?” “回老太太的话,本朝律例,儿媳妇当向婆母行礼,这弟媳却也得像长嫂见礼。弟妹入门五年,我原只当她年岁尚轻,不曾与她多计较,眼看如今连珠儿都要进学了,她还是这般……罢了,原是一家人不讲那两家话,只当我没说罢。” 王夫人被这状似宽容大量暗地里却藏着毒针的话,给直接噎住了,愣是半响都开口。而贾母此时早已面色铁青,冷冷的道:“好你个张氏,还想在我跟前摆你大太太的谱儿?” 那拉淑娴轻笑一声:“老太太的意思是,亲眷之间无需在意这等礼节?” 贾母略一沉吟,旋即冷哼一声:“晚辈给长辈见礼乃是本分,平辈之间确是无需这般讲究。”心道,想给我老婆子挖坑,你还太嫩了点儿。 不想,那拉淑娴听了这话却笑得愈发灿烂了:“老太太您说的是,平辈之间原就无需这般多礼。五品工部员外郎夫人王氏!!” 王夫人噗通一声,给跪了。也是等膝盖落地之后,她臊得满脸通红几欲滴血。想她也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嫡长女,可就在方才,听得那拉淑娴那忽的拔高声音的话儿,竟是一下子没能忍住,不由得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等她回过神来了,除了臊得慌,更是有种打从心底里升起的屈辱。 那拉淑娴满意的点了点,瞬间将通体威压散去,低笑一声:“我知晓自己乃是一品诰命夫人,弟妹只是五品……不过,咱们到底是妯娌,以后只许见礼便可,无需行这般大的礼,毕竟如今离年节尚早。” 话音刚落,站在那拉淑娴身后的容嬷嬷便略上前一步,正色道:“太太唤你起身,免礼了。”看向王夫人的目光如同在看前世宫中随便掐死的小宫女一般。 王夫人气得胸口阵阵翻腾,咬着牙才将哽在喉咙口里的血强行咽了下去,只两眼含泪的望向了上首的贾母,将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演绎得惟妙惟俏。 贾母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伸出手指遥遥的虚指着那拉淑娴,满脸的羞愤恼怒:“张氏!” “老太太,您别动怒。”那拉淑娴极为恳切的劝道, “其实,比起这礼仪一事,更要紧的还是让弟妹尽快收拾妥当了,从荣禧堂搬出来才是。纵是皇家,也讲究一个‘立子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我家老爷既占了嫡又占了长,且还是袭爵之人,如今老太爷去了也有一年了,我家老爷身为荣国府的家主,实乃不该再偏居一隅。幸而,如今时日尚短,外头尚不得而知,若能及时修正,倒也不至于传出闲话来。” “哼,混账东西!”贾母冷哼一声,却不曾注意到她这话一出,那拉淑娴目光里闪过了一阵阴霾。贾母尚不自知,依然虎着脸道,“你可知,政儿俩口子搬去荣禧堂乃是我授意的,怎的,张氏你有意见?” ☆、第004章 贾赦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不过是去外头转了转,前后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回到府中后,却愕然发现变天了。 待他匆匆赶到荣庆堂后,头一眼看到的却并非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贾母,自然更不可能是哭得几乎闭过气去的贾政那倒霉媳妇儿,而是…… “儿子给母亲请安。”贾赦两嘴皮子一波弄,立刻先给贾母请了安,旋即却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那拉淑娴身畔,硬生生的挤开了容嬷嬷,满脸关切的道,“淑娴,你怎的出来了?这大冷天的,你不好生在屋子里待着调养身子骨,跑出来作甚?想要甚么你说呢,甭管是让下人去办,还是等我回家帮你办,都成。何苦这般亲力亲为累着自己。”说罢,贾赦话锋一转,回头瞪向容嬷嬷,“怎么照顾太太的?不知道劝着点儿?” 说是这么说的,可贾赦根本就不曾给容嬷嬷辩解的机会,便径直搀住了那拉淑娴:“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居然敢劳烦你!淑娴,我先送你回房歇着,大夫说了你得精心养着,绝不能累着气着。来,咱们先回去,旁的事儿以后再说。” 这般说着,贾赦还真就搀着那拉淑娴就要往外走。 贾母再也忍不住了,捂着心口一副即将升天的模样,咬牙切齿的道:“你个孽障,给我站住!!!” 若是搁在往日里,贾赦听得贾母这话定然留下了,虽说他不像贾政那般愚孝,可好歹也算是孝子一个。可那拉淑娴打从长子夭折后,便一直病着,严重的时候昏迷几天几夜,连大夫都说若再无奇迹出现,怕是就该准备后事了。眼瞅着今个儿早上媳妇儿看起来好些了,贾赦还盼着她能一鼓作气养好身子骨,将琏儿从荣庆堂抱回来,再将二房一家子轰出荣禧堂,最好媳妇儿再给他生几个大胖小子…… “母亲,我先将淑娴送回去,等下再回来。”贾赦想都没想,便甩出了这句话,再度将贾母气得死去活来。 “贾赦!”贾母怒喝一声,伸出手指遥遥的虚指着,厉声呵斥道,“是我将张氏唤来的,如何?张氏不知孝顺为何物,你非但不好生管教,反而还纵着她!你枉为人子!!” 贾赦脚步一顿,不敢置信的望向贾母,面上闪过一丝痛楚。饶是如此,他依然强忍住了,只侧过脸看向一旁的容嬷嬷,低声问道:“嬷嬷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 容嬷嬷登时精神一震,张口便来:“回老爷的话,太太今个儿确实唤了人去寻二太太,可好半响都没甚动静,老奴就亲自跑了 一趟。不想却听得那荣禧堂的下人在那廊下搬弄是非,说甚么太太连自个儿房里都管不好,由着老爷左一个右一个的往房里纳人,这也罢了,偏还提了已去了的瑚哥儿,说我们太太连儿子都照顾不好,生生的就往太太伤口上撒盐心口上捅刀子!老奴也是气不过,才给了那丫鬟一个大耳括子,却惹得二太太好生委屈,硬是跑来老太太这儿哭诉。老爷,太太多温柔和善的人,怎么会欺负二太太呢?” “王氏!”贾赦霍然转身,目光阴狠的瞪着王夫人,“好你个王氏,倒是我小瞧了你!打从你进门开始,我就瞧着你不是甚么好东西,尖嘴猴腮一脸的刻薄样儿,偏又喜好搬弄是非搅合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真真是个搅屎棍!你说你当初怎么就糊弄了母亲和二弟,惹得母亲愈发偏心,弄得二弟愈发的假仁假义!” 王夫人震惊的看着贾赦,原本伶牙俐齿的她愣是一时间不知晓该怎么反驳才好,无奈之下只得看向贾母:“母亲!母亲!” 贾母怒火滔天,高唤一声:“来人!将这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老货给我拖下去!!” 荣庆堂素来不缺使唤下人,贾母只一声令下,便有六七个丫鬟婆子一拥而上。 不想,容嬷嬷一把挥开了来拖她的人,大吼一声:“我是奴才,却是老张家的人,由不得你们来作践!夫人叮嘱我好生照顾小姐,我实在是对不住夫人啊!没照顾好小姐,昨个儿险些去了一条命,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了,还要被强带过来听这番羞辱人的话!我活了半辈子,也是直到今个儿才听说二房占着主院,偏让袭爵的长房住在偏院里头。老奴豁出去登闻鼓告御状,给我家小姐讨个公道!!” “好了,许是传话的奴才不尽心,没将话传到二太太耳中。嬷嬷快别说了。”待容嬷嬷骂完了骂高兴了,那拉淑娴才淡淡的呵斥一声。闻言,容嬷嬷当下便住了嘴,看着要多乖巧就有多乖巧。 贾母也好,王夫人也罢,却险些被这主仆二人的话给气得撒手人寰。 可惜,这仅仅是个开始。在制止了容嬷嬷后,那拉淑娴挣脱着贾赦的搀扶,略上前一步,面带忧愁的道:“老太太,我原就不是想要贪图正院,虽说那荣禧堂本该由我们长房居住,可到底只是个院子罢了,没的因着这点儿小事儿闹得阖府不宁的。可有些话,我却是不得不说。” “本朝最是讲究长幼有序,律法上更是明文规定,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家业成为家主,也只有家主才有资格居于正院。咱们府上若仅仅是那 等子小门小户,那自是问题不大,可咱们却是堂堂国公府,这般不同礼数,待时日一长,流言蜚语决计少不了。届时,咱们荣国府成了京里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又当如何是好?万一那些闲话传到了贵人耳中,抹了二老爷的官职,又该如何?” “老太太,咱们大房的感受不重要,二老爷的官职也无所谓吗?那可是老太爷临终前上折子向圣人卖了脸面才谋来的官职呢!老太太,您忍心让老太爷的遗愿落空吗?” “依我之见,不若吩咐下人将偏院归整一番,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再置办几样有来历的古董玉器,让二老爷一家子舒舒服服的搬进去。至于荣禧堂反倒是不重要了,不过为了咱们府上,我和老爷自会勉为其难的搬进去的。” 何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便是! 那拉淑娴一番话下来,贾赦早已感动至极,大赞道:“淑娴你这般识大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贾赦阴测测的扫了跟在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一眼,尤其在看到半边脸颊还红肿着的金珠时,停顿了那么一瞬间,冷哼道:“是哪个奴才没把话传到?王氏那妇人虽目不识丁粗鄙无礼,却也不至于罔顾二弟的官职。”顿了顿,又向那拉淑娴道,“自然,王氏绝不能同淑娴你相比,淑娴你说得句句在理,就这么办!” 被莫名扣上一堆罪名的王夫人终是一个没撑住,两眼一翻仰面晕厥过去。 ☆、第005章 王夫人晕了,她身后的金珠简直都快被吓死了,主子有事儿倒还罢了,可方才贾赦那带着杀气的眼神让她不由得心头一紧,总觉得仿佛有甚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还真别说,金珠这真不算是杞人忧天,要知道贾赦并不是由贾代善和贾母养大的,而是老荣国公夫妇带大的,别看他如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早些年在荣国府决计是说一不二的主儿。这么说罢,得罪了贾母最多被打一顿唤来人牙子发卖了,可若是得罪了贾赦,你都不知晓自己怎么死的! 而比起旁的人,贾母此时的心情才叫真正的恶劣。 “贾赦,你是不是非要逼着你弟弟将荣禧堂让予你?”贾母阴沉着脸,目光森然的看向贾赦,逼着他做出选择。 这话一出,贾赦满脸震惊的望向了贾母,心头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不敢置信。 是或者不是? 这分明就是个坑!! 若回答是,这逼迫亲弟的帽子算是一辈子摘不掉了。可若回答不是,那荣禧堂岂不就拱手让人了?贾赦虽聪明不到哪里去,却也不是个蠢蛋,一瞬间就明白贾母的言下之意,却并不能立刻找到合适的回话。 “老太太,您误会了。” 那拉淑娴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略上前半步,面上带着笑意柔声道:“这荣禧堂予了谁并不重要,我家老爷也并非执意要住荣禧堂。退一步说,若是老太太您执意维持原状,我家老爷也只能顺从,毕竟此乃孝道。” “哼,你知道就好!” “儿媳妇儿自是知晓,怕只怕外人并不知晓。虽说咱们府上尚未出孝期,可眼瞅着也没几个月了。到时候,宾客一上门,这事儿还能瞒得住?万一外头传起了流言蜚语,又当如何是好?” “哪会有甚么流言蜚语?分明是你这妇人在招摇惑众!” “怎会没有?” 那拉淑娴诧异的挑明,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如同锥子一般直戳贾母的心头:“像甚么堂堂国公府的正院里住着的并非袭爵的大老爷,而是五品工部员外郎的二老爷。再譬如,圣人虽推崇以孝治天下,却也强调长幼有序,可超品的国公夫人却愣是以孝压人。这兄不兄、弟不弟,母不母、子不子……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罔顾君臣了?” 顿了顿,那拉淑娴又添了一句:“老太太若不信,大可以等着瞧。怕只怕真若是到了那一日,说甚么都晚了。” 不等贾 母将这番话消化,原先晕厥过去的王夫人,此刻却终于醒转了过来。当下,王夫人便强撑着道:“搬!我搬!我这就搬!” 搬出荣禧堂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点王夫人看得很清楚。只不过,她心里也另有算计,想着纵是搬了,也决计不能让大房这般舒坦。这般想着,王夫人便在金珠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走到了那拉淑娴跟前,强笑着道:“大嫂,您说得对,您说得句句都在理。原是我年纪轻不懂事儿,这才险些酿成了大祸。幸好有大嫂及时点出,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那拉淑娴展颜一笑,坦然接受了王夫人的感激:“应当的,咱们到底是一家子。” 王夫人被这坦然的态度弄得一愣,可旋即便回过神来,道:“到底是我闯下了大祸,也无需让下人归整偏院了,左右我家老爷也不是袭爵之人,用不着那般讲究。大嫂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让人收拾行囊,保准在日落之前便将一切料理的妥妥当当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弟妹你去罢!” “你们这群不孝子孙!!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这是铁了心将我老婆子往死里逼啊!好好,你们能耐,我、我……”贾母一口气没接上来,徒然晕厥过去。 当下,荣庆堂内乱成一锅粥,尤其是王夫人,只一瞬间便再度泪流满面,哭喊着扑到了贾母身上。 …… 贾母晕过去了,尽管她还是中年人,可到底是荣国府的老太太,更是贾赦的亲生母亲。见贾母晕厥,贾赦纵是心头有着再多的埋怨,这会儿也不由的担忧了起来。 因着贾赦必须坐镇于荣庆堂,只得让容嬷嬷先将那拉淑娴送回去。那拉淑娴原也想留下来,却无奈贾赦态度坚持:“淑娴,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母亲素来身子骨强健,赖管家又去请大夫了,你在这儿帮不上忙不说,万一回头又累病了,可怎生是好?” 不等那拉淑娴开口,贾赦忙命容嬷嬷立刻将其送回东院。容嬷嬷原就不在意贾母,闻言当下便应允着,将那拉淑娴搀扶回了东院。 待回了房里,容嬷嬷伺候那拉淑娴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后,再度回床榻上歇着。还真别说,这具身子骨虽年轻,体质却很是虚弱,这么来来回回的闹了一通,那拉淑娴真就有些乏了:“嬷嬷出去罢,我歇会儿。” 容嬷嬷答应了一声,拈了拈被角,这才躬身退了出去。她也不得闲,许是因着主子病得太久,东院这头乍看之下没甚么问题,可细细追究起来,却 是处处有漏洞。作为曾经帮着那拉淑娴执掌东西六宫的容嬷嬷,自不能由着底下人作乱。对于这一点,那拉淑娴自然也早就料到了,却丝毫不担心。也是,真要担心的话,倒不如替这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担心一下。 <<< 若说贾赦出门一趟回家后便觉得变天了,那么对于贾政而言,说是天塌了都一点儿也不过分。贾政是大清早的离开的,因着离出孝也没几个月了,他只每日早出晚归的拜访各路名士,不求对方为他说话,至少别因着这两年的守孝而将交情给弄淡了。 贾政乃是贾母次子,打小就跟在贾母身边,从不曾长时间离开过。也因此,他根本就是在荣禧堂长大的,只不过他一直住在东面耳房里,正堂素来都是住着贾母的,直到前些日子贾母主动搬去了荣庆堂。 可今个儿,尚且不等他走到荣禧堂,便有丫鬟匆匆回禀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大老爷他将老太太气晕过去了!” ☆、第006章 “古人云,善事父母为孝。甭管大哥你是出于何等缘由,将母亲气晕实乃不孝。那可是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才将你生下来的母亲呢!” 不得不说,在不同的人眼中,每个人形象都是截然不同的。在贾赦看来,贾母是那般的偏心眼儿,可在贾政看来,贾母极好,实乃天下第一的慈母。 一听说贾母晕厥,贾政便立时匆匆赶往荣庆堂,正巧在穿堂里跟贾赦来了个面对面。贾赦自不会任由贾政说教,当下便冷哼一声:“你不知内里就别胡乱造谣!” “我造谣?”亦如贾赦看不惯贾政的迂腐假正经,贾政也同样瞧不上整日里溜猫逗狗不干正事儿的贾赦。原本就攒了一肚子气,听得这话,贾政再也忍不住了,“呵,那是我造谣你将母亲逼死?” “放屁!”贾赦怒了,纵然贾母晕厥是事实,可他却从未真心想要将贾母逼死。这个罪名,他可不愿接。 当下,贾赦便目光森然的瞪向贾政:“敢情咱们这位政二老爷觉得阖府上下只余你一个大孝子?你既讲究孝道,为何还做出这般违背律法有悖伦常的事儿?若真有本事,你倒是做点明白事别让府上被人诟病落下把柄!!” “说得好听,我贾政自问没做过一件对不起荣国府对不起母亲的事儿,你呢?我的好大哥!” 俩兄弟正斗鸡眼似的互瞪着,忽听里头传来贾母的唤声。贾政抢先一步走进了内室,当下便撩起衣裳下摆双膝着地跪在了贾母的床榻前,未雨先落泪:“母亲!” 这一幕落在后进门的贾赦眼中,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的泛酸。可偏生,贾母他就吃这一套。 “政儿,没事儿的,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你别哭了,真没事儿。对了,你媳妇儿呢?”贾母一面安慰着一面将话题岔开。 贾政打从入了府门听了下人回禀后,就一门心思全部搁在贾母身上,只除了抽空同贾赦吵了一架。至于他家媳妇儿去了何处,他是真一无所知。不过,这却并不影响他动怒。 “王氏呢?母亲都病倒了,王氏她人去哪儿了?” 这次却是冤枉王夫人了,今个儿王夫人受的惊吓和委屈绝对比贾母更甚,毕竟贾母乃是长辈,贾赦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叫板。可王夫人就不同了,她今个儿光顾着受气连一句回嘴的话都不曾讲。先前她倒也是在贾母床榻前伺候的,可贾赦却硬是将她轰走了。她本想在外头候着,可偏这档口,女儿元春跟前的大丫鬟却急急的过 来报讯,只说不知怎的元春忽的就烧起来了,王夫人这才匆匆离去。 可惜对于贾政而言,管你理由滔天,没在贾母跟前跪着伺候就是不孝。当丫鬟将王夫人唤来后,贾政当着贾母的面将王夫人喷了个狗血淋头,哪怕之后王夫人哭着说明了具体缘由,贾政依然怒火冲天。 “混账东西!为了个丫头片子竟连母亲的安危都不顾了,这儿女没了可以再生,母亲若出事了,就是拿儿女连你的命一起都赔不了!你给我回去抄写孝经十遍,跪着抄!” 王夫人面色煞白,而贾母却是连连点头。倒不是贾母非要同王夫人为难,而是感怀于贾政的这一片孝心。 偏此时,始终立在一旁没甚存在感的贾赦却忽的道:“二弟说的是,孝道这般重要,纵是赔上了妻儿的性命又有何妨?你这般重孝道,想来王氏和珠儿、元姐儿也是如此,我说的可对?” 理倒是这么个理,同方才贾政所阐述的观点也相差无几,可仔细一琢磨,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呢? 众人尚未觉出味儿来,贾母却已经将枕头丢了过去。亏得贾母因着年岁长了,惯常用的是填了苦荞皮、决明子、菊花等药材的药枕,就算真丢到贾赦身上也无妨。若是跟一般人似的,用木枕、瓷枕之类的,指不定就该出人命了。 “你个孽障!竟公然诅咒侄儿侄女,你走!滚出荣庆堂,我不想看到你。还有,别整日里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已经得了爵位,将荣禧堂让予政儿又如何?还杵着作甚?给我滚出去!”贾母怒不可遏的呵斥道。 贾赦惨然一笑,他原就知晓贾母极为偏心,可他却一直在说服自己,有道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虽说贾母出身高贵又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可到底仍是个凡夫俗子,疼爱幺儿实乃常情。可直到今个儿,贾赦才明白,这不是偏心,这是没心!如果说贾政是心头肉掌中宝,那他就是连根杂草都不如! 罢了,早看清早了事,往后也无需再为了类似的事儿庸人自扰了。 虽是这般想着,贾赦却仍是躬身行礼告退,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躬身时嘴角浮现的那丝讥笑。 …… 回到了东院,贾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进了正房内室,却见那拉淑娴已午憩起身,正在小圆桌前端了个小盅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 “老爷回来了。”那拉淑娴放下小盅,笑着起身给贾赦更衣。因着见贾赦虽面上带笑,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那拉淑娴在略迟疑的片刻后,柔声问道,“老爷可是有心事儿?” “淑娴,为夫没用,为夫没能将荣禧堂给你讨回来。呵,母亲……我真不明白,明明都是亲生儿子,她为何偏心如斯?若非清楚的知晓身世,我还真当自己是抱养来的!” “嘘,老爷慎言。”那拉淑娴拿食指放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见贾赦止住了话头,她才轻笑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儿,原来还是那档子旧事。老爷,无妨的,他愿占您就让他占。只不过,这世间万物该谁的就是谁的,纵是旁人花了万般心思勉强夺去,最终还是会物归原主。” “能吗?”贾赦怔怔的看着那拉淑娴,语气里颇有些不自信。 “老爷若是不信,只等着看罢!”那拉淑娴笑着拉过贾赦走到了小圆桌前,“今个儿我叫了银耳莲子羹,老爷也一道儿尝尝罢。” 若论为母不慈为母不公,哪个能同乌雅氏相提并论?那拉淑娴出生时,那位早已离世,可这并不妨碍她听着那位的传说长大。只能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纵是手头上握着一副天降的好牌,若仍一意孤行,恐怕迟早遭了报应。 ☆、第007章 那拉淑娴淡定自若的等着贾母自掘坟墓,贾赦虽心有不甘,却好歹也被劝下来了,只等着看二房上天! 因着这场闹剧,贾母狠狠的病了一场,却并不让那拉淑娴前往荣庆堂伺候,只派人叮嘱让她好生调养身子骨,至于旁的自有王夫人帮着料理。所谓的帮着料理可不单单是指侍疾一事,更指偌大一个荣国府的管家权。对此,那拉淑娴只淡然处之,既不争也不抢,面对贾母派来的嬷嬷也是客客气气的。 连着半个月,那拉淑娴只安心待在东院调养身子骨。说实在的,这具身体很年轻,底子也不错,只是因着原主一直走不出失去长子的悲伤,偏贾母还夺了她的次子,这才导致她情绪崩溃,香消玉损。而巧合的是,那拉淑娴也跟原主有着类似的经历,她曾也失去过孩子,还是两个。 乾隆二十年的四月里,她两岁的女儿五公主夭折了。那会儿,她已被诊出喜脉,且还有一个长子十二阿哥永璂,因此她撑下来了。同年十二月底,十三阿哥永璟降生,可惜这个孩子也仅仅活到了三岁,终究还是离她而去。最终,她身边也剩下了唯一的儿子永璂。 “娘娘,您可是在想念十二阿哥了?”容嬷嬷跟了那拉淑娴一辈子,可以说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很多时候根本就不需要开口,只需一个眼神就能知晓那拉淑娴的心意。而方才,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拉淑娴深埋在眼底里的悲伤。 ……永璂,是那拉淑娴在冷宫里绝望度日时,心头唯一的一丝祈盼,也是她最放不下心的人。 “永璂一定会好好的,纵然他同皇位无缘,皇上也不会苛待他的。我猜,怎么着也该赐封一个郡王爵位罢?” 虽说继后之子不如元后之子,可永璂到底是乾隆唯一的嫡子,尽管那拉淑娴早已对乾隆彻底失望,可到最后却依然相信他会给他俩的孩子一个尽可能美好的未来。 容嬷嬷见状,也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毕竟她只是亲眼目睹了那拉淑娴的丧葬礼,至于后来的事儿却是一无所知。不过,甭管真相如何,左右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只能尽可能的往好的方面想。 当下,容嬷嬷换了一副神情,故作欢喜的道:“娘娘,您忘了您在这儿也有个儿子吗?唤琏哥儿,今年三岁了,小模样长得可俊了。只可惜在咱们来之前,就被老太太抱走了。上回咱们去荣庆堂,也没说让抱出来瞧瞧。娘娘,您看?”一提起这个,容嬷嬷就窝了满肚子的火气,这前世除了乾隆之前,压根就没人会给那拉淑娴气受, 偏生来到这里,随便一个腌臜老婆子都能甩脸子。 她知晓自己面对的是谁吗?容嬷嬷恶狠狠的想到,她回头定要让那老婆子得到教训! “琏儿……”那拉淑娴抬头望了望窗外,如今已临近初春,虽说一眼望去树梢上头仍挂着雪,可仔细瞧着,似乎也有绿芽冒出头。那拉淑娴轻笑一声,暗自点了点头,“这荣禧堂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的,既如此就先将琏儿要回来罢。正好,老太太不是病了吗?容嬷嬷。” “渣,老奴这就去办。” 经过了先前之事,至少让主仆二人知晓,雷霆手段未必管用,有时候略微服软效果反而惊人。当下,俩人便各自做好了打算,只等鱼儿上钩。而首先,则是那拉淑娴已病愈为由,开始了每日早晚两次的晨昏定省。 “老爷,今个儿我去荣庆堂了,远远的瞧了一眼琏儿。这一晃眼,琏儿离开咱们也有大半月了,我瞧着他似乎胖了一些,人儿也精神得很。” “知晓琏儿很好,我就放心了,老太太是个好祖母。” “今个儿琏儿同珠儿闹了别扭,我听到他的哭声了,好在没一会儿小哥俩又玩到一块儿了。唉,也难怪,俩孩子只差了一岁,难免会有些争执口角。想以前,瑚儿还在的时候,却是从未同琏儿闹过矛盾。” “老爷可想念琏儿?要不,咱们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安?” 那拉淑娴至始至终也不曾说过一句想要将琏儿接回东院的话,她只是时不时的同贾赦说几句琏儿的近况。白了,胖了,或者今个儿闹脾气了,哭了,尿了,等等……然就是因着这些个琐事儿,贾赦听着心酸不已。 没人会怀疑贾母苛待孙儿,哪怕她再怎么厌烦贾赦,也从未苛待过,更妄论老太太们最喜欢的金孙了。事实上,总的看起来,贾母对于如今承欢膝下的两个年岁相仿的孙儿皆很疼爱,看不出有甚么偏倚。可不论是出于何种考虑,贾赦都希望将琏儿从荣庆堂抱回来。 而还不等他下定决心,容嬷嬷便悄悄的寻了他。 “老爷,有几句话老奴忍了许久,一直想同您说说,今个儿索性都说了罢。我们太太看着虽坚强,其实每日里都心痛如刀绞。您只单看她以往虽也按时给老太太晨昏定省,可通常老太太一说散了罢,她便立刻听话的离开。可如今,纵是老太太三催四催的,甚至都明着赶人了,她也仍舍不得走。您说这是为甚么?还不是想多瞧一眼琏哥儿。可老爷您知晓吗?太太并不是每 次去荣庆堂都能见到琏哥儿,通常最多也要隔个三五日的才能远远的见到一面。老爷,太太可怜呢,只为了多瞧一眼,宁愿日日受委屈,偏她还生怕老爷您担心,从来都不说,只将眼泪往肚里咽。” 贾赦震惊了,他自不会怀疑容嬷嬷话里的真实性,只因原先那位张嬷嬷是个极为老实之人,跟着张氏进门多年,从未说过是非,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在不知道媳妇儿和媳妇儿奶娘都被换了芯子的前提下,贾赦自是选择全盘相信。 当日,贾赦便寻了个由头,在贾母午后小憩结束时,求见贾母。 “赦儿有事儿?”午憩醒来便听闻贾赦求见,说实话贾母略有些诧异,不过在诧异之后倒也存了那么一份祈盼。其实,正如贾赦盼着贾母多分些心神予他,贾母也在盼着贾赦别再像以往那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了。只可惜,这对母子许是因着早年分别,以至于谁也不理解谁,皆认为错在于对方。 “见过母亲,请母亲安。” 贾赦也不蠢,在来荣庆堂的路上,他也曾好生思量过,该如何将琏儿要回来。思量到最后,他便明白无论成与不成,皆是唯一的一次。换句话说,若是今个儿失败了,往后再想要回琏儿不说会耗费巨大心神,更有可能这辈子都要不回来了。当然,若是成功的干成了这一票,他也同样可以让贾母再也无法亲自养育琏儿。 打定了主意这次定要成功,贾赦努力回忆着自己颇为看不顺眼的倒霉弟弟贾政素日里的言行,尽可能的模仿道:“母亲,前些日子母亲身子骨欠安,儿子日日担忧,夜夜不得安睡,只盼着母亲能早日大好。母亲今个儿可好些了?” “嗯,这人老了自然不中用了,活一日算一日罢。”贾母只微微颔首,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贾赦抬眼望了望贾母,见贾母虽神色如常,气色却是相当得差,当下贾赦心中也颇不是滋味。要知道,先前听闻贾母病倒且不让那拉淑娴近身侍疾时,他还一度怀疑贾母是在装病。当然,真要论起来贾母的病情也不算严重,她如今也只年过半百,身子骨康健得很,只是一时被贾赦气到,加上她心思重,又恰逢换季之时,这才一时没熬住,病了过去。 贾赦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又特地放缓了语气,万分真诚的开了口:“母亲,您可一定要好生保重身子骨,有甚么需要的尽管同儿子开口,纵是想尽一切法子儿子也要让母亲过得舒坦不再劳心劳力。只是……” “有甚么话你就直说罢。”贾母 瞥了贾赦一眼,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 “母亲说的是。”贾赦讪笑一声,努力让面上的神情看起来更为真诚一些,只道,“这母亲病着,儿子没能随侍左右已是不孝,没的再让母亲为琐事儿烦恼。这原先,也是因着淑娴她病倒了,这才不得不将琏儿送来,这些日子却是苦了母亲了。如今,淑娴已经大好了,母亲却身子骨不利索,偏荣庆堂这儿有两个孩子要照顾,我是想着,二弟、弟妹那是没法子,一个要忙着钻研学问,一个管家理事,还要照顾年幼体弱的元姐儿。可我那头却没甚么事儿了,不如……” “说了半天,你不过就是想把琏儿要回去!”贾母冷哼一声,颇为不悦的道,“你这是不放心?” “母亲您说笑了,儿子怎会不放心?瞧瞧二弟,他是那般的康健。再瞧瞧妹妹,虽年岁不大,却是这京里头数一数二的大才女,真论教养儿女,哪个能同母亲相比?儿子真的只是担心母亲照顾两个孩子忙不过来。”贾赦面上的神情愈发恳切,只是他话里的意思却也是极为分明的。 贾母沉默了,半响之后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向贾赦摆了摆手,道:“你既是坚持,那就带走罢。” 跟荣禧堂一事不同,贾琏原就应当养在贾赦夫妻俩膝下,倘若双亲不方便,或者主动将孩子送到身为祖母的贾母跟前,那自是无妨。可如今贾赦都将话说的那般明白了,再撕掳下去又能如何?真要是撕破了脸,琏儿一事倒是不甚打紧,若万一牵扯到了荣禧堂的归属,还有荣国府的管家权等等,却是得不偿失了。 “多谢母亲体恤,儿子定将琏儿照顾得妥妥当当,只求母亲好生调养身子骨,若届时大好了,儿子定将琏儿送过来,也好让母亲一享天伦之乐。” ☆、第008章 荣庆堂里的交锋,那拉淑娴并不知情。她只知晓,待午后小憩醒来之后,原本说是陪她小睡的贾赦连个人影儿都没了,正想唤人问两句,就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喧哗声。 “奶娘,奶娘!要奶娘,要哥哥!呜呜呜救命救命!!” “闭嘴罢你个臭小子,小混蛋!我是你老子,知道吗?你老子!闭嘴,别哭了,再哭老子揍你!” 那拉淑娴霍然起身,全然不顾被不小心带倒的圆凳,整个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冲出了内室。只是才走出内室,便见贾赦手忙脚乱的抱着一个圆滚滚肉嘟嘟的小孩儿走了进来。之所以强调手忙脚乱,那是因为他怀中的小孩儿正疯狂的挣扎着,且一面挣扎一面嘹亮高亢的哭叫着,完全是一副豁出去命的样子。 “琏儿。”那拉淑娴怔怔的看着这对万般闹腾的父子,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脑海里仿佛瞬间展开了一幅幅画卷,有前世十二阿哥永璂刚出生时的样子,有她那当做心头肉一般宠着却只两岁就夭折的女儿小五儿,还有她的永璟。而除了这些,还有一些明明并不属于她却烙在她心头的画面,譬如瑚儿,又譬如眼前的琏儿。 “娘!” 正哭闹不休的琏儿终于发现了那拉淑娴,原就哭得很厉害的他,更是玩命一般的尖叫起来,唬得贾赦差点儿一时失手摔了他。而那拉淑娴也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一步从贾赦怀里接过了琏儿,也是直到琏儿扑到了她的怀里,她才依稀感受到了真实,却只喃喃的道:“琏儿,娘的琏儿……” 说实话,琏儿的长相同那拉淑娴前世的两儿一女并不相像,甚至可以说全无半点儿相像之处。想也是,前世的她和乾隆帝都是满人,哪怕满人入关多年,可长相方面同汉人差异还是很大的。而琏儿却是纯汉人,父母皆是俊美精致之人,他虽年纪尚小,却也能瞧出将来定是一枚美男子。 可纵是如此,在那拉淑娴眼中,就仿佛重叠了她的孩子们,亦或说,她打从心底里认定,琏儿就是她的孩子,她的亲生骨肉。 “琏儿你可算回来了。”那拉淑娴在愣了片刻后,抱着琏儿默默的落下了眼泪。 一旁的贾赦看得心疼坏了,忙上前想要拥住妻儿,再说两句感性的话。结果,他才走到妻儿跟前,就被琏儿狠狠的捣了一个胳膊肘。登时,贾赦大怒:“混账小子!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你老子!你老子!!” “娘!”许是知晓自己闯了祸,琏儿索性伸手搂住了那拉淑娴的脖颈,又 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肩膀上寻求安慰,且还不忘嘟嘟囔囔的告状道,“娘,爹把琏儿吓坏了,琏儿好端端的在屋里跟珠大哥哥玩,爹突然跳出来把琏儿抱走。娘,爹好坏,娘打他。” 贾赦:……老子打死你啊! 事实证明,在争宠这方面,贾赦是永远斗不过琏儿的。也是,他连弟弟都斗不过,更妄论跟儿子争宠了。万幸的是,那拉淑娴并不是贾母,哪怕再在意琏儿,仍双眼放光的看着他:“老爷……” “淑娴,甚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只一个眼神,贾赦就觉得自己值了。哪怕讨人厌的臭小子死死的搂着那拉淑娴的脖颈不放手,他也认了。 “老爷,您可受委屈了罢?”那拉淑娴满脸的感动和不敢置信,用仿佛看待神灵的眼神深深的望着贾赦,“我真的没想到,老爷您为了我们母子俩竟能做到这份上,我真的……以往,我整日里只想着瑚儿没了,琏儿又被老太太抱走了,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可我却从未考虑过您的感受。” 贾赦都傻眼了,他并非没听过花言巧语,事实上他本人也是个中楚翘,可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像那拉淑娴一般,将情话说的这般真诚恳切。偏此时,容嬷嬷也走过来,满脸的激动难耐:“太太说的是,太太说得对,老爷您真是太伟大了。” 都这般了,贾赦也不好再说甚么,只虚心的道:“这、这其实罢,我也没有你们说的……”那般好。 从甚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是老荣国公夫人徐氏没了之后,贾赦就再也没得到过一句赞赏。甭管是外头还是府里,对他的评价无一例外皆是负面的。甚么游手好闲,甚么蠢笨不堪,再有便是好色贪杯欺男霸女等等,仿佛在外人眼里,甚至在贾母眼中,他浑身上下再寻不出一个优点来。也是直到今个儿,他才知晓,原来自己并不是那般不堪。 见屋内气氛融洽,容嬷嬷忙知趣的退了出去,只道:“我给哥儿拿点心去。” 点心很快就上来了,贾赦和那拉淑娴一道儿喂琏儿吃点心。不多会儿,琏儿的奶娘赵嬷嬷也带着一众丫鬟婆子从荣庆堂回来了。之所以慢了一步,是因着她们要归整琏儿留在荣庆堂的东西,而方才却是贾赦生怕贾母会反悔,只不管不顾的抱走了琏儿。赵嬷嬷回来后,先向主子行了礼问了安,又吩咐丫鬟婆子将东西搬去东厢房仔细归整了,这才凑到了琏儿跟前,笑着伸手要抱他。 那拉淑娴原是舍不得的,倒不是担心瞧不到琏儿,而是这孩子刚回到自己怀里 没多久,她还没抱够呢。不过,最终那拉淑娴还是将琏儿交给了赵嬷嬷,只略带不放心的叮嘱着:“琏儿方才已经喝了小半碗的甜粥,还吃了两块枣泥糕,别再喂了,也别抱出去,只在屋里头转转就好了。” 赵嬷嬷答应了一声,遂抱着琏儿走出了正房内室。 …… 琏儿回来了,东院仿佛在一瞬间彻底消除了往日的阴霾。原本略显安静的院子里,也因着多了孩子的笑声,显得热闹多了,如同一下子多了很多的人气,连丫鬟婆子们面上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那拉淑娴又吩咐容嬷嬷去小库房里拿了好些个精致小巧的摆件,都搁到了琏儿的东厢房里,也寻出了好几样上好的料子,却是想要给贾赦做一身新衣裳。 “这是作甚?年节都过了,这都开春了,做甚么新衣裳?我又不是琏儿那臭小子。”贾赦连连推辞。可那拉淑娴却坚持如此,理由都是现成的,去年间因着她一直在病中,不说外头的大氅子,连一件贴身衣物都不曾给贾赦添。虽说因着有丫鬟婆子在,贾赦是绝不可能缺少衣裳的,可那拉淑娴坚持认为,这妻子做给夫君的衣裳,跟丫鬟婆子是没法相比的。 见那拉淑娴坚持,贾赦无奈的接受了,只是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至晚间,俩口子用了一顿温馨的晚膳,又一齐去东厢房看了吃过晚膳昏昏欲睡的琏儿,再结伴往荣庆堂走去。东院离荣庆堂还是有段距离的,平日里那拉淑娴去请安都是唤了香车的,不过今个儿,他俩却是慢悠悠的散步过去的。 彼时,已是日落西山,遥遥的望着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让人不禁叹一句,夕阳无限好。 待到了荣庆堂,王夫人早已过来请安了,也不知她说了甚么,贾母的面色颇有些不好看。见贾赦和那拉淑娴走了进来,贾母登时冷哼道:“若不愿来请安也用不着勉强,咱们家虽是国公府,也不是那般严苛不通人情的。索性往后只每日早间来一趟,晚上这趟省了罢。” 那拉淑娴听得这话心下一动,当即便想到这是王夫人拿自己晚来当筏子了,偏贾母还真听进去了。仔细算算时间,她来的并不算晚,只是之前近一个月以来,她每日都是早早的来迟迟的走,唯独今个儿贾赦刚将琏儿抱回了东院,她便这般恰巧的来迟了,若无人提醒也罢,可眼瞧着贾母这脸色听着这话头,便可得知王夫人先前没少拿这茬说事儿。 招数很平常,却处处透着眼熟。那拉淑娴略想了片 刻,释然的一笑。 这不是当年忻妃惯用的手段吗?对了,应当唤一声忻贵妃,虽说那位在册封贵妃前便已故去,可最终还是遗封了。不过那会儿,忻贵妃使这招却并非为了对付那拉淑娴,而是常用来对付她宫里的嫔、贵人等。具体的手法是,先唤个宫人绊住她们,再在那拉淑娴跟前请安时,故意提起她们,甚么迟了甚么恃宠若娇,再不然就是‘如今那些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哟,可比不得咱们年轻那会儿’……那拉淑娴自是一切都明白,却也懒得戳穿她,只冷眼瞧着她尽全力打压新人。 “老太太,您说的是,儿媳妇儿都听您的。” 当年嫔妃之间的暗斗她都能熟视无睹,更妄论如今婆媳之间的矛盾了。左右琏儿已经回到了东院,她又何苦每日两趟的来讨嫌呢?况且,这夫君儿子自然重要,婆母就很无所谓了,至少于她而言,贾母绝称不上至亲家人。 贾母被这话噎了个半死,她原是想趁机逮着把柄让那拉淑娴知晓利害,不曾想,人家竟是当真了。贾母自不能出尔反尔,只恨恨的剜了一旁的王夫人一眼,又向那拉淑娴道:“那就这般罢,只要你心里头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就好,至于晨昏定省原就只是个形式罢了。” “是,老太太您教诲得是,儿媳妇儿受教了。” 贾母又被噎了一下,正常人听得这话,不是应当立刻承诺会按时晨昏定省吗?这老大媳妇儿究竟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故意装不懂?思量了一番,贾母又道:“受教了便好,你来的这般晚,若每日都这般,我这把老骨头还要日日等着你,索性别来了,省的耽搁我歇息。” 那拉淑娴笑着答应着,她倒是没往心里去,一旁的贾赦却已经极为不耐烦了:“既然母亲要歇息了,那儿子就不打扰了。弟妹,你也赶紧告退了罢,母亲身子骨不爽利,是该早些歇息。”说罢,贾赦拉过那拉淑娴,便快步往外头走去。 荣庆堂外,俩口子顶着余晖沿着小路往东院而去。 荣庆堂内,贾母面色铁青,最终只得将一腔怒火尽数发在了王夫人身上。 ☆、第009章 对那拉淑娴来说,这是一次完胜,非但如愿以偿的要回了琏儿,更免去了每日晚间的请安,甚至还附带了一个意外之喜,那便是贾母将满腔怒火皆发到了倒霉的王夫人身上。 那拉淑娴和夫君一起回到东院,先去瞧了瞧已经困顿了的琏儿,亲眼看着他睡下后,这才一齐回正房歇下。王夫人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荣禧堂里却被告知元姐儿又烧起来了,偏下人回禀,说贾政今个儿歇在书房了,不过来了。 因着俩人的际遇天差地别,以至于次日一早在贾母的荣庆堂里碰面后,那拉淑娴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而王夫人却是顶了两个硕大的乌黑眼圈,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全然没有精气神。 “弟妹这是怎的了?身子骨不爽利?”那拉淑娴一脸关切的望过去,仔细看时,她甚至连眼底里都透着阵阵担忧。 王夫人险些没被恶心吐了,只撇过头冷哼一声:“多谢大嫂关心,我无事。” “唉,弟妹你还年轻,有些事儿确是不大懂。别以为一时半会儿的身子骨不爽利就没甚么大不了的,我看多了小病不重视,生生的就给拖成了大病,到时候四处求医问药求神拜佛的,你说这又是何苦来哉。” 那拉淑娴连声叹息,终是引得贾母望了过来:“政儿媳妇儿病了?” 王夫人忙起身向贾母行礼道:“回老太太的话,原就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儿,只是昨个儿元姐儿有些不爽利,我哄了她许久,今个儿早间起身时便觉得有些乏了。” 对于孙女,贾母还是挺在意的,遂问道:“那如今呢?元姐儿可大好了?” “好了好了,老太太不必担忧,昨个儿晚间就退了烧,方才过来请安前,我还特地去瞧了一眼,没事儿了。”王夫人忙笑着回答的,可就仿佛老天爷故意要跟她作对似的,她的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门口的丫鬟略挡了挡,问明了情况后,进来回话说,荣禧堂的人来传话元姐儿烧得厉害。 王夫人登时就变了脸色,既像是尴尬又有些担忧,更多的则是被打脸后的羞恼。 “弟妹,元姐儿病了你就赶紧过去瞧瞧罢。其实……”那拉淑娴话音一顿,先瞧了一眼上座的贾母,才道,“老太太是个和善的,既是元姐儿病了,弟妹就是不来请安,老太太也不会怪罪的。” “我这儿无妨,你去罢。”贾母冷着脸道。 “是。”王夫人只觉得满嘴的苦涩难耐,那拉淑娴方才 那话乍听之下倒没甚么,却令人不得不联想到先前贾政的话。王夫人想在解释两句,又怕弄巧成拙,因而只咬了咬牙索性咽下了这份苦楚,躬身欲告退。 不想,那拉淑娴却似是并不满足,见王夫人欲走,又朗声叮咛道:“弟妹,记得回头让大夫来这儿说一声,免得老太太不知情还要再担忧一回。毕竟,老太太前些日子才刚病了一遭,别又给担心坏了,万一病情反复可就糟了。” “是,大嫂。”王夫人这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硬生生的挤出来的,且一面说着一面快步离开,一副唯恐那拉淑娴又要“好心叮嘱”的模样。 元姐儿的病倒是不严重,这小孩子家家的,哪个没点儿小病小痛的?说起来,元姐儿之所以体弱也是有原因的。她的长兄珠哥儿是腊月里生的,转过年没几个月,王夫人便又怀上了,次年的大年初一就诞下了元姐儿。正是因着王夫人未曾将身子骨调养好便再度受孕,这才使得元姐儿病怏怏的,好不容易将养到了两岁,可每到换季时候,总会病上那么一两次。偏她每回生病,没个三五回反复的,都不带痊愈的。因此往往等养好了身子骨,又到了下个换季时候。 王夫人心疼女儿不假,可因着这种事儿已好几回了,她早已不当一回事儿了。相较而言,她更在意自己在贾母跟前的形象。等她回到荣禧堂不久,大夫也来了,就是素日里给元姐儿看病的那一位,只听了个大概就心里有数了,待过来一搭脉搏,再略一思量,方子也出来了。 “老太太,大夫过来了。” 小丫鬟通禀后,一个鹤发长须的男子便走进了荣庆堂,不过并未直接进里头的厅里,而是立在用于隔断的屏风后头,朗声解释着元姐儿的病情。大意就是,元姐儿这是老毛病的,病情不重,不过估计还要反复上那么几次,至于去根的法子也简单,只需素日里精心调养着即可。 贾母道了声知了,便打发大夫去了,遂拿目光看向一直赖着不走的那拉淑娴:“赦儿媳妇儿,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元姐儿无事,你无需担忧。” “老太太您说的是。”那拉淑娴笑着起身附和道,“大夫的话自是有道理,小孩子可不就得精心养着吗?可惜弟妹素日里忙碌不堪,哪儿时间精力亲自照顾元姐儿呢?这原也是我的不是,按说我这个当人大嫂的,理应将府上的事儿一肩扛起,偏先前我身子骨不争气,这才累了弟妹。” “你退下罢!我乏了!” 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那拉淑娴笑着 告辞离开。只同日晚间,她便顶着一脸的愁苦,望着归家的贾赦连声叹息道:“老爷,我真是对不住弟妹,若非因着我,她也不会才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开始忙里忙外,更不会使得元姐儿打小就是病歪歪的。真是造孽呀,是我害了弟妹和元姐儿。”顿了顿,那拉淑娴目光恳切的望向贾赦,“老爷可有法子让我替弟妹分忧?” 贾赦花了点儿时间消化那拉淑娴的话,待琢磨出味儿来后,登时大喜若狂,抚掌笑道:“对对,分忧!这荣国府的管家权原就是淑娴你的,先前你病着,这才不得不让弟妹帮着暂时管一下。如今你既已经大好了,没的再让弟妹劳心。再说了,她不是还要照顾元姐儿吗?好好,就这么办!” “我倒不是在意这点儿权利,只是真的不希望元姐儿因着弟妹的疏忽大意再度病倒了。唉,小小的孩儿一年到头不是刚病好就是又病了,天可怜见的。” “呃……”大概察觉到自己和媳妇儿的想法有点儿相悖,贾赦很是愣了一下,可旋即他便决定还是顺着媳妇儿的话去做,左右理由也就那么回事儿,将实实在在的好处拿到手里才是真的。 当下,贾赦不顾如今已临近掌灯时分,便匆匆的离了东院去寻贾政。待见了贾政,贾赦也懒得兜圈子,直言道:“二弟,你怎的还有心思在这儿看书?元姐儿都病了那么久了,弟妹又忙于管家理事顾不上她,你不说上前搭一把手,竟是打算当甩手掌柜吗?这闺女是弟妹的,也是你的,你这个当爹的不心疼,谁来疼?” 贾政瞪眼。 “还有,咱们也不说管家权究竟该是谁的,只说一点,原先母亲就是因着你大嫂病着才让弟妹帮忙料理家事。如今,你大嫂既已痊愈了,偏元姐儿打出生后就大病小病的接连不断,我看呢,还是让弟妹回去安心照顾元姐儿才是真的。” 贾政想说甚么又寻不到话头,只能继续瞪眼。 “我知晓二弟你是个纯孝之人,这很好,可所谓孝道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的。就说母亲好了,她这般疼惜元姐儿,若元姐儿真有个三长两短了,岂不是惹她老人家伤心?你说说看,母亲都伤心了,你还算孝子吗?所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元姐儿的命。” “元姐儿……” “甚么都别说了,二弟你赶紧去荣禧堂瞧瞧罢。唉,管家理事真不重要,孩子没事才是顶顶要紧的。就这么着罢,明个儿让弟妹将管家的牌子交出来,我让你大嫂辛苦点儿扛下这苦差事儿罢。” 在贾政完全不曾回过神来之前,贾赦已自说自话般的决定了一切。 ☆、第010章 “给老太太请安,儿媳妇儿来迟了。” 清晨,尽管如今已经开春时节,可天色仍亮得很晚。那拉淑娴在用过早膳到达荣庆堂时,远方的天空才刚鱼肚白。按说这个点并不算迟,可因着接连数日都让王夫人赶了先,那拉淑娴索性应下了来迟这事儿。只令她颇感意外的是,说完这话,她才发觉本该早早赶来请安的王夫人尚未到来。 “哟,今个儿却是让我赶了个早儿,回头我可要好生谢谢弟妹。”那拉淑娴轻笑着道。 贾母垂下眼睑,半响才开口,却是压根就没接这个茬,只道:“琏儿如何了?在东院可有闹脾气?原先他和珠儿俩小哥儿整日里都在一道儿玩,这不昨个儿珠儿还来问我,说琏儿弟弟哪儿去了。” 那拉淑娴粲然一笑:“等晚些时候,琏儿睡醒了,我就抱他来寻珠哥儿顽。说起珠哥儿,我倒是想起一事儿,听说二老爷已经打算给珠哥儿开蒙了?” 琏哥儿如今虚岁三岁,珠哥儿比他还大一岁,按说这四岁的孩子开蒙说早也早,说不早倒也勉强可以。像原主的娘家张家,男子无论嫡庶皆三岁开蒙,除非金榜题名,不然便得一直念下去。女子倒是轻松多了,六岁开蒙,且每日只需上半日学,余下半日则跟随母亲或者女性长辈学习管家理事等一应女儿家该学的事儿。至于荣国府,原并没有明确的规矩,可若是打从这代开始立下规矩,倒也寻常。 “也不是开蒙,是让政儿先略教一些。毕竟,政儿媳妇儿跟你不同,我只怕珠儿随了他娘。等明年,咱们府上出了孝,政儿也要忙公事了,到时候只怕顾不上珠儿了。”贾母眯着眼睛,意有所指的道。 “老太太您说的是。”那拉淑娴笑着应承道,仿佛全然不曾听懂贾母话里的含义。 婆媳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话题主要围绕在琏哥儿和珠哥儿这俩孩子身上。当然,琏哥儿肯定是主角,毕竟对于那拉淑娴来说,珠哥儿那孩子她只远远的瞧了几眼,完全就称不上熟稔。待聊了好一阵子,外头的天色都大亮了,王夫人却依然不见踪影。那拉淑娴倒是乐得看热闹,还真别说,从一国之母到荣国府里的小媳妇儿,倒是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自在。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忻贵妃为何总是乐意打压低级的妃嫔贵人们了。尽管那拉淑娴并没有忻贵妃的恶趣味,可她还是打算静候事态发展。 又过了两刻钟,王夫人终于姗姗来迟。 “老太太,儿媳妇儿来迟了,都怨金珠那丫头,见我睡 得香竟不唤我起身。”王夫人脚步匆匆,语气里更是透着满满的忐忑不安。只是她这话,与其说是请罪,不如更像是推脱一般。要知道,那拉淑娴以往就算没有来迟,只要见王夫人比她早到一步,她便会笑着请罪,人家从不寻借口。 贾母冷冷的看着王夫人,一言不发。 那拉淑娴也好奇的望过来,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王夫人面上的妆容很浓,浓的全然不像她素日里的风格,尤其眼睛下面几乎是涂了厚厚一层,两边的脸颊也刻意抹上了面脂。按说,女子精心梳妆后过来请安并无不妥,可对于王夫人来说,最为的不妥当却是因着梳妆耽搁了请安的时辰,且这妆容非但与她的年龄气质不符,还透着一丝刻意,让人一瞧便想探问那浓浓的妆容下面,究竟掩饰了甚么。 好奇心人人都有,单看个人的控制力。 幸而,在场的都不是蠢货,贾母只冷眼看着并不询问,那拉淑娴更是大大方方的喝着茶,至于丫鬟婆子们定力好一些的只熟视无睹,若差一些的则纷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背。一时间,荣庆堂内鸦雀无声。 最终还是王夫人自己讪笑两声,厚着脸皮坐到了那拉淑娴身畔。 见状,那拉淑娴很好心的问道:“元姐儿如何了?我知晓弟妹乃是纯孝之人,可也不能为了赶着来请安就忽略了孩子。弟妹,你说对罢?” “大嫂您说的是。”说是这般说的,王夫人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今个儿她之所以晚到,缘由有好几个,除却元姐儿闹了一整夜,更有昨个儿晚间贾政忽的回来对她一顿讽刺奚落,还有便是今个儿天未明就有连着好几个管事嬷嬷来她跟前讨主意。王夫人想不通,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搞鬼。她倒是曾怀疑过那拉淑娴,可在问明了昨个儿那拉淑娴自打早间请安回去后,就再不曾出过东院门,当下又散了怀疑。偏有些事儿,她不好自个儿捅出来,便希望通过这厚厚的浓妆让旁人引出这个话题,可惜没人是蠢蛋。 “行了,你们都忙,索性早些散了,若得了闲儿再来瞧我这老婆子罢。”贾母扫视了一遍下方坐着的两个儿媳妇儿,她自是清楚王夫人来迟定不是方才所说的那个理由,可她并不想当着那拉淑娴的面询问事情经过。 那拉淑娴当下起身行礼告退,至始至终都显得那般端庄稳重,加上她的病早已大好,面色红润精气十足,哪怕并未有多余的言语举动,却仍是轻而易举的将王夫人压了下来。 王夫人僵着身子骨立在厅上,偏那拉淑娴已经告退了,贾母又一副乏了的模样,她只得咬牙退了出去,一出门却狠狠的在大丫鬟金珠胳膊上拧了一把:“你出的馊主意!” 金珠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只能强忍着,趁着王夫人侧过身的那一刻,极快的拿帕子拭去眼泪,装作没有这回事儿。而王夫人只快步往外头走去,意图拦住那拉淑娴。也不知是老天爷帮忙,还是纯属碰巧,等她们主仆走到外头垂花门前时,那拉淑娴正立旁边看花,身畔是虎着脸一言不发的容嬷嬷。 “大嫂好兴致。”王夫人几步走到那拉淑娴跟前,语气不佳的道。 “我这不是等着弟妹吗?”那拉淑娴轻笑一声。 “你甚么意……”王夫人登时变了脸色,可不等她把话说完,便见几个管事嬷嬷匆匆过来,及至到了跟前忙齐刷刷的跪成一排,且各个都是面色惨白额间渗汗。王夫人当下暗叫不妙,忙拿眼去瞧那拉淑娴,却见那拉淑娴只依然保持着方才赏花的姿态,似笑非笑的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 “走,去荣禧堂!”王夫人狠狠的扯了金珠一把,示意她唤上那几个已抖成筛子的管事嬷嬷。金珠倒是想按着主子的吩咐行事,可她没这个能耐,连着低声唤了好几次,那些原本满嘴奉承话的管事嬷嬷们却皆充耳不闻。王夫人走出两步,回头一看这情形,便知大事不妙。 偏此时,那拉淑娴善意的提醒道:“看来这些人是来寻老太太的,要不我带她们进去?” “不必了!”王夫人急急的打断了那拉淑娴的话,及至发觉自己这口气有些太急躁了,登时面上闪过一阵羞恼之意,“大嫂,我的意思是,既然老太太将管家的事儿交给我了,我自会料理妥当,无需大嫂操心。” “成,那弟妹你忙罢。”那拉淑娴也不矫情,别意味深长的看了王夫人一眼,便带着容嬷嬷飘然而去。 王夫人都快急死了,眼瞧着这些人不愿意给她脸面,甚至一副打算跪死在荣庆堂门口的模样,她纵是再急再心虚,这一次也是避不过了。踟蹰了片刻后,王夫人索性一咬牙转身回了荣庆堂厅里,在贾母尚未回过神来之前,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倒在地。 贾母初时面露惊讶,旋即却了然的点了点头,向一旁的珍珠使了个眼色,不消片刻,屋里便只剩下了贾母、王夫人以及随侍左右的珍珠了。 “说罢,到底遇到甚么麻烦了。” “老太太,您这次可得帮 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今年犯小人,打从正月里那会儿开始,就一直诸事不顺的,尤其是……” “说重点!!” 王夫人被惊了一下,强自镇定后,才再度颤着声音道:“今个儿早间,好几个管事嬷嬷都来寻我,说是底下人犯了事儿给翻出来了。”顿了顿,王夫人又急急的补充道,“原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无非就是有些人手脚不干净。像在厨房那头做事儿的,偷偷的昧下了些许吃食。还有针线房那头,将主子们做衣裳剩下来的边角布料给偷拿回家了。再么就是……有些个守夜的婆子不安生待在门房里,偷偷的煮些宵夜点心。” “说完了?” “……是。”王夫人挣扎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哼,若单只这些,你怕甚么?甭管是手脚不干净,还是干活不尽心的,只管责打一顿后,唤人牙子发卖了。这很难吗?”贾母满脸寒霜,语气冰冷。 算起来,王夫人管家理事的时间真心不短了。贾赦、贾政两兄弟本就是同一年娶妻的,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年尾,相差不大。而在最初两年,虽是贾母当家,可她还是分了些活计予两个儿媳妇儿,只是那些个活计却基本上都是一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锻炼人是足够了,却不足以建立府中的威信。因着贾母素来偏向次子贾政,且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王夫人又打小常进府陪伴贾母,渐渐的,贾母便将管家权慢慢的移到了王夫人手上。说来也是巧合,正好那会儿原主张氏有孕了,她本人也是个小心谨慎的,对头胎格外的在意,贾母很轻易的便利用这个机会夺走了她手头上仅有的权利。可等王夫人怀孕时,却并不按这个旧例。久而久之,王夫人手头上的权利愈发大了,到了如今,可算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了。 “先前我不放权时,你每次都旁敲侧击的想要权利。可我给你了,你怎的又管不好了?王氏,我告诉你,若你真没有这个能耐,我老婆子还能耐着性子拉拔你一把。倘若你明明有能耐却包藏祸心……哼,别怪我那时不给你留颜面!” 王夫人面上闪过一阵惊恐,只迟疑了一瞬,便终于老实开口了:“老太太,我不曾骗您,只是厨房那头,我安排了两个陪房进去,如今犯事儿的人里头便是她们,厨房的大管事告上来,我也不是想护着她们,只是琢磨着我才接手这么点时日,若这事儿闹大了,往后府上的人如何看我?还有针线房那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老太太,帮帮我罢,我只是不想失了颜面。” 贾母目光森然的望着王夫人,许久才摆了摆手:“去罢,这事儿我会料理妥当的。” “谢老太太,谢谢……”王夫人忙急急的起身,飞快的告退出去了。只是她并不知晓,等她离开后,贾母立刻砸了手中的茶盏,并一叠声的吩咐珍珠去查个清楚明白。 准确的说,王夫人真没有说谎,顶多也就是避重就轻而已。譬如厨房、针线房等处,她派去的陪房在短短几日之日便挤走了原先的管事嬷嬷,并勒令底下人进贡予他们,一开始因着数目少,那些人不欲得罪王夫人,便硬生生的忍了下来。岂料,这些人的胃口被养得越来越大,等索取的数目多了难免会遇到反抗之人。尤其这偌大的一个荣国府,也建立数十年了,底下的家生子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不知怎的,终是有人将这一切捅了出来。 至于门房的问题则更棘手,若仅仅是不尽心办差,半夜吃点儿宵夜点心之类的,那根本就不叫事儿。可倘若夜半三更吃酒耍钱呢?要知道,荣国府尚在孝期之中!! 对于贾母来说,调查真相容易得很,只是听到真相后,她又再度失手摔了茶盏。 “混账东西!王氏那个目光短浅的愚蠢妇人!来人,去将政儿唤来,去!”贾母连声怒吼,又将贾政唤到荣庆堂一通责骂,当然骂的并不是贾政,而是王夫人。可惜,管家权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在冷静下来后,贾母示意贾政说服王夫人,将差不多已痊愈的元姐儿送到荣庆堂来。贾母的意思很明确,旁的事儿无需王夫人操心,她只管当好她的当家太太。 贾母的想法并没错,错就错在她不该让贾政去传话。要知道,昨个儿在被贾赦激了一番后,贾政已同王夫人有了嫌隙,今个儿再来这么一遭,不说王夫人是否会怨恨贾母,至少她跟贾政的夫妻情分已减了不少。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容嬷嬷,进行第二轮计划罢。”东院里,那拉淑娴去东厢房陪琏哥儿玩了半天,回来才呷了一口茶,便听得容嬷嬷汇报进展,当下展颜一笑,吩咐道。 …… 只隔了一日,荣国府上下便翻了天,处处都在传一个惊天大消息。 “听说了吗?二太太跟前的金珠在书房里做那等子见不得人的事儿!” “知道,不就是跟老爷身边的书僮砚儿吗?他俩是表姐弟,家里原就打算说亲了,也不碍事儿。” “甚么不碍事儿,你以为只这些吗?里头的麻烦大了去了。” “难不成还有甚么隐私?” “那还用说?动动你的猪脑子罢,金珠是甚么人?不说她在二太太跟前的体面了,就说她家里头。她老子是二太太陪嫁铺子里的大掌柜,她娘是二太太跟前的管事嬷嬷,还有她那小兄弟,前些日子才被指给了珠大爷当伴读。你再瞧她表弟,老子娘都死绝了不说,自己还没本事,别说金珠了,换成粗使丫鬟都不带跟他好的。” “不是砚儿,那还有谁?” “啧啧,说你是猪脑子你还真认下了?那是书房,谁会去书房?咱们府上统共两位老爷两位少爷,嗯?你说呢。” “嘿嘿嘿……” 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蜚语这种事儿,只需有人开个口子,便自有那等子闲人帮忙接着往下传。而事实上,容嬷嬷只是让人撞破了金珠和她表弟的好事儿罢了,甚至所谓的好事儿也只是在书房里头卿卿我我的拉着小手儿说两句甜蜜情话儿。 在确定流言彻底传开后,容嬷嬷便回了东院,该做甚就做甚,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儿。 这有人淡定,自也有人慌乱。按说府中的丫鬟小厮私定终身也不是甚么大事儿,若是在主子跟前有些体面的,就开口讨个人情,凑作堆也不赖。偏这事儿竟是意外的扯上了主子爷,更令人难堪的是,贾代善过世尚不足三年! “王氏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荣庆堂里,贾母面色铁青的瞪着王夫人,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贾母太清楚贾政的性子了,别说如今荣国府尚在孝期之中,就算真的出了孝,贾政也万万不会同一个丫鬟眉来眼去的,更妄论是在书房那等子庄重的地方做苟且之事。简单地说,贾政此人最好面子也最注意规矩,除非是长辈主动赐下姬妾,亦或是王夫人提议给大丫鬟开脸,除了这两种情况,他是绝对不可能去碰丫鬟的。更夸张一些就是,哪怕是长辈所赐或者嫡妻主动,贾政多半也会连着推辞好几遍,最终做出一副“我并不愿意实在是推辞不过才勉强收下”的别扭模样。 试问就贾政那德行,主动偷人的概率有多高?还在那书房那等地方!! “老太太,我……”王夫人跪在地上,面上除了慌乱之外,更多的则是羞愤。贴身丫鬟代表的是主子的体面,金珠作为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素日里又极得她的信任,这样的身份一旦出了事儿,旁人除了是笑话金珠外,也会连累到她。如今,金珠成了府里头茶余饭后的消遣,那她这个主子 呢? 事实上,王夫人怎么也不敢相信,金珠竟会做下这等子荒唐事儿! 偏偏,这是真的。 回想起昨个儿晚上,自己逼金珠说出是否有人陷害,却得知一切都是真的时,王夫人只觉得阵阵绝望袭上心头,几乎连跪都跪不住了。 爱情这种事儿真心说不准,要不怎么会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话儿呢?也许在外人看来,金珠哪哪儿都好,她表弟砚儿则没有有半点儿长处。可在金珠心目中,只要砚儿对她好,不就结了?别看金珠人前极为风光,可事实上王夫人却时常拿她出气,若仅仅如此也罢,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她从六岁起就跟着王夫人,又全家连带亲眷一道儿陪嫁到荣国府,如今她都十九岁了,王夫人既不说给她开脸伺候主子爷,也不说给她安排亲事,就这般一日拖过一日,一年拖过一年,金珠等不及了。 当然,这些话金珠并不敢如实告知,她只道自己喜欢砚儿,又说在书房里也没干甚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只是借着去书房传口信之际,同砚儿说了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仅此而已。 说实话,王夫人信她的话,同时也敢确定如实说出来后,贾母也会相信。可相信又如何?如今重要的不是信任,而是如何完美的将这事儿遮掩过去。 “王氏,我对你太失望了。”贾母冷冷的道。 王夫人心头一紧,当即下死手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顶着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王夫人哭着哀求道:“老太太,金珠这事儿真的怨不得我。如今事儿已经传出去了,我看倒不如让她嫁了那砚儿?”不是想替金珠求情,而是倘若金珠折了,那王夫人自身的颜面也会被踩到泥里去。 “嫁?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别忘了,咱们府上还在孝期之中!对,下人是没那个福气给老太爷守孝,可这世上有主子们守孝,下人却张灯结彩办喜事儿的道理吗?王氏,你长脑子了吗?赶紧的,立刻下手料理干净,理由都是现成的,你应该明白罢?” 最好的理由当然是以死明志。 “老太太……是,儿媳妇儿明白了。” 金珠死得悄无声息,王夫人并未牵连到她的家人,反而因着金珠有志气,多赏了二百两银子予金珠的娘。至于砚儿,则是在挨了五十下板子后,被打发去了庄子里。 没两日,王夫人房里又多了两个丫鬟,一个名花钿,一个唤螺钿,只是论相貌却远远不如死去的金珠,也不能说丑,只能说是容貌平平,不 过因着年岁小看着倒也挺水灵的。对此,贾母不置可否,她本人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没有哪个当嫡妻的会乐意身边伺候的都是俏生生的小丫鬟。当然,这是年轻时候,自打上了年岁,尤其贾代善前两年撒手人寰之后,贾母整个心性都变了,如今却是愈发喜欢娇俏艳丽的小丫鬟了。 这事儿乍一看算是揭过去了,可外头却越传越邪乎,连贾政时常不回嫡妻屋里,日日留宿书房软玉在怀的事儿,都出来了。 府内管事嬷嬷的事儿尚未完全料理好,府外的流言蜚语漫天飞,各种事端一桩接着一桩,一茬接着一茬,全然没有留给王夫人半点儿喘息的机会。王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偏事儿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愈加增多的迹象。 又几日,容嬷嬷来到荣禧堂,直言求见王夫人。 ☆、第011章 容嬷嬷是一个神奇的人,她的忠诚天地可鉴,她完成主子命令的决心感天动地,然而她的三观却略有些扭曲,往往那拉淑娴一句淡淡的吩咐,就能引出一场惊天动地鸡飞狗跳的惨烈剧情。 亦或前些日子那拉淑娴吩咐她将贾政和王夫人“请”出荣禧堂,然而最终的结局却是她一不小心把荣禧堂给砸了。 这一次…… “二太太。”容嬷嬷昂着头挺着胸,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进了荣禧堂的东面耳房。然而,明明应当是奴才跟主子请安的情形,愣是被她演绎成了高官下访,就仿佛她还是皇后跟前第一红人六宫之中第一老货,而王夫人则是随便哪个可以任意捏圆搓扁的小妃嫔乃至贵人答应。 偏偏,王夫人这个自认出身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嫡出大小姐,真的被唬住了。不由自主的起身便要行礼,好在就在躬身的那一刻,王夫人及时清醒过来,面色极为难堪的盯着容嬷嬷。 容嬷嬷抬了抬眼皮,冷哼一声:“有些东西,不是你的就永远得不到,勉强占着也会招致厄运。想来二太太明白我在说甚么罢?” 王夫人一脸的铁青,咬牙切齿的反问道:“荣禧堂是老太太让搬的,管家权是老太太给我的,她张氏若真有不满,怎不去寻老太太说理?” “荣禧堂不过是个院子,也不比东院舒坦,二太太想占就占罢。管家权只会让人累得半死,谁稀罕谁拿去。哼,二太太真当以为甚么人都跟你似的目光短浅?”容嬷嬷忽的绽放了一个笑容,只是她不笑也罢,一旦笑起来,就算不能活活吓死人,也绝对能达到止小儿夜啼的功效。却见容嬷嬷露出笑容后,用比往日里更为阴测测的声音道,“不知二太太可有见到过我家太太的嫁妆?” 唰的一下,王夫人面上的血色尽褪,甚至身形一晃,若非她及时扶住了一旁的小几,指不定就直接摔了个四仰八叉。 “我是个奴才,二太太不会让我交不了差罢?”容嬷嬷上前一步,明面上是为了搀扶王夫人,实则却是死死的扣住了王夫人的胳膊,用力之大险些直接将胳膊拧得脱臼,“请罢!” 下人向主子动手该当何罪?别说王夫人乃是荣国府正经的当家太太,纵然只是类似于周姨娘这种半个主子,也不是容嬷嬷惹得起的。然而,王夫人却硬生生的咽下了这口怨气。原因很简单,她当初的确趁着大房势弱,以各种借口挪了好些个原本属于那拉淑娴的贵重嫁妆。 容嬷嬷是早间去了荣禧堂,回来时 却已经是临近傍晚了。当然,时间并不打紧,重点是她去时两手空空,来时却是一溜儿的人扛着大件的家舍以及十数个箱子浩浩荡荡的从荣禧堂赶往东院。 有人好奇,更多的人则是猜到了一些内情,因而皆选择了三缄其口。只道那一日,王夫人气得摔了一屋子的瓷器,而东院却是叫了一桌的素斋席面。 短短数十日内,连着几次交锋,王夫人赔上了同贾政的夫妻情,搭上了一个元姐儿,还落了个颜面尽失,连吃进去的东西都一一吐了出来。而那拉淑娴,乍一看她是不曾夺回荣禧堂和正院,实则却是好处多多。贾赦和贾母离了心,琏哥儿回来了,二房连着吃了大亏还起了内讧,至于荣禧堂和管家权,那拉淑娴原就不甚在意。这坤宁宫都住过了,区区一个荣禧堂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东西六宫都管过了,就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国公府又有甚么打紧的?甚至于连贾赦所袭之一等将军的爵位,那拉淑娴也不在乎。 那拉淑娴不在乎,可容嬷嬷却是小气得紧。 “皇后娘娘,明明这事儿是咱们在理,凭甚么不坚持下去?就算您看不上那点子破玩意儿,也没得留给他们的。咱们应当趁胜追击!” “哦?那照嬷嬷的意思该怎么做?” “自然是以王氏贪墨娘娘您的嫁妆为由,趁机逼她自请下堂!”容嬷嬷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尽管事实上她对王夫人只有鄙夷并无怨恨,她依然不会放过任何蔑视她家娘娘的人。 “再坐等二老爷娶一位有脑子懂进退的新妇?”那拉淑娴挑眉道。 容嬷嬷被噎得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总算是挤出一句话来:“那老奴能不能继续寻王氏的麻烦?保证不让二老爷休了她!” “你高兴就好。” 协议就此达成,那拉淑娴在展现了她的铁腕之后,终于过上了心仪的安静生活,没事儿逗弄一下夫君和儿子,抽空整理一下东院那几乎被荒废了的书房,外加尽可能的了解一下外界的状态,包括这里的皇室宗族。相较而言,容嬷嬷的日子就要过得精彩多了,除却每日早间陪伴那拉淑娴给贾母请安外,旁的时候皆寻不到她的人影,与之相关的是,荣国府比前段时间热闹多了,一天三场的唱大戏,且每日都不重样,气得王夫人恨不得掐死自己以求清净,却也间接的让贾母和贾政对她愈发失望了。 忽一日,容嬷嬷神秘兮兮的凑到那拉淑娴耳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讨好的道:“娘娘,这次您绝对想不到,老奴寻到了怎 样的宝贝,保准能让老太太一朝回到三十年前,体验一把年轻的感觉!” 不等那拉淑娴开口,外头传来丫鬟问贾赦安的声音。不多会儿,贾赦也走进了屋里,朗声大笑道:“淑娴,这次你绝对想不到,我寻来了甚么人,保准让你好生乐一乐!” 那拉淑娴:……总觉得这俩人干不出好事儿来。 ☆、第012章 见贾赦挤到了跟前,容嬷嬷立马就乖觉的退了出去,只道去端茶点,将内室留给了他们俩口子。 “老爷何事这般开怀?说出来也让我乐乐呗。”那拉淑娴笑着起身拉过贾赦,完全看不出来她方才还在腹诽跟前这两位。贾赦倒是干脆得很,半点儿磕绊都不打,直截了当的说道:“淑娴,是你娘家派人来了!没想到罢?” 那拉淑娴面上一怔,贾赦以为她是激动的,忙又添了一句:“不过不是你父兄他们,而是张家的管事嬷嬷。具体情况还不甚分明,我只一听到消息就来告诉你了。这会儿,人已经到荣庆堂了。” 尽管是那拉淑娴的娘家来人,可于情于理,都应先拜会荣国府的老太君,故而这般做法倒是符合情理。那拉淑娴只愣了片刻,便向着贾赦展颜一笑:“老爷您且等等我,我略梳妆一番后,再同您一道儿去。” 贾赦自是满口答应。 一刻钟后,俩口子坐上香车,由仆从簇拥着赶往了荣庆堂。一路上,那拉淑娴虽面上带着笑,却几乎没开过口,倒是贾赦一直絮絮叨叨的不停歇,听起来似乎挺期待这次会面的,亦或是他认为那拉淑娴会开心。 很快,荣庆堂便到了。 对于即将见面的所谓娘家人,那拉淑娴并不期待,却也不至于会因此心虚。先不说她得了原主的所有记忆,纵是没有,也不会惧怕区区娘家的仆从。倘若今个儿来的是她的父母兄长,那就又是另一说了。跟着贾赦进了荣庆堂正堂里,那拉淑娴抬眼望过去,果然今个儿多出了好些个眼生之人。 “给母亲请安。”贾赦和那拉淑娴先行了礼,后大大方方的拿眼看向正堂里多出来的那几人。 贾母笑道:“还愣着作甚?方才不是还说想见见你们姑太太?怎的,不过就两年未见,你们就认不出来了?哟,这是打量我欺负她了呐。” “老太君说笑了。”那几人相视而笑,打头之人忙上前向那拉淑娴行礼问安,只道,“见过姑太太,给姑太太请安了。姑太太可好?哥儿可好?” 说到前头时,气氛犹可,可及至最后一句问出口,荣庆堂内贾家诸人的面色一下子变了。及至这会儿,诸人才猛地想起,张家因着丁忧回乡,已有两年多未曾进京,而荣国府这头却是压根就不曾将瑚哥儿早夭一事告诉亲家。 “好,一切都好。家里可好?”那拉淑娴得体的笑着,并不曾细说。听她这么一说,贾家诸人那原本提着的心都放下了,尽管瑚哥 儿早夭一事谁也不愿意看到,可发生了那般大的事儿却未曾通知张家,实乃荣国府不占理。幸而,那拉淑娴给轻飘飘的掩饰了过去。 那嬷嬷倒是不疑有他,事实上虽说是张家派来的人,却也未必了解那拉淑娴,见相貌对得上,语气神态也无异常,那嬷嬷便笑着道:“一切都好。来之前,老太爷说了,咱们府上既已出孝,就当早早的回到京里,替圣上分忧。不过,主子们赶路终究是麻烦了点儿,故而这才早早的派我们几个前来,把京里的旧宅子修缮归整一番,再来瞧瞧姑太太。姑太太可别嫌老婆子太唠叨,咱们这也是怕到时候主子们问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可就糟了。” “父亲母亲又不会吃人,有甚么糟不糟的?不过,我倒也有话要问嬷嬷,若嬷嬷不急的话,留下陪我两日可好?”那拉淑娴这话虽是向着那嬷嬷说的,实则却是在询问贾母。不过,荣国府和张家乃是姻亲,那拉淑娴要留自个儿娘家人小住两日,完全不叫个事儿。故而贾母也跟着挽留了起来,一时间正堂里倒也是和乐融融的。 忽的,下人来报,二太太来了。 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甭管是哪一家的亲眷来访,哪怕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王夫人也得过来陪着。又因着她就住在离荣庆堂不远的荣禧堂里,合该来得比那拉淑娴更快一些才是。不过真要算起来,稍晚一刻也算不了甚么大事儿,毕竟来的是张家的仆从而非主子。 下人刚退出去,王夫人便笑着走了进来,且连声告罪道:“母亲,大嫂,今个儿我来迟了,回头罚我请你们一桌家宴可好?”说着,便走到那拉淑娴的跟前,热情的挽着她,笑道,“大嫂不怪我恼我罢?” 一看到王夫人的笑容,那拉淑娴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甭管心中是何思何想,明面上该客气的还得客气,那拉淑娴只道:“弟妹说的甚么见外话儿?我何时怪过你恼过你?咱们虽不是嫡亲的姐妹,可进门多年,我早已拿你当亲妹子看待了,你却是说说,可有姐姐生妹妹气的?” 王夫人面容有些抽搐,她原以为有着先前那些个事儿,最好的结果便是那拉淑娴不跟她一般见识,却万万没想到,那拉淑娴竟当众说出了这般恶心人的话。偏生,话头是她起的,加之她又别有用心,因而即便心中再恶心,面上却只能堆笑着道:“大嫂您说的是。” “你俩倒是要好,却是偏偏把我这老婆子丢在一旁。”贾母笑着嗔怪道,同时眼底里极快的闪过一丝算计,因着掩 饰得好,除了正巧回过头来的那拉淑娴外,无一人察觉。 因着贾府诸人都有心将场面弄得好看一些,故而今个儿的会面显得极为融洽。等临近晌午,贾母还赐下了客宴款待张家的仆从。待用了午膳,张家仆从由荣庆堂的丫鬟引着去了东院那头。 彼时,容嬷嬷正在院门外杵着,活脱脱的就是个凶神恶煞的门神样儿,乍一看却是比那钟馗都恐怖。 这是实话,完全不夸张。倒不是说容嬷嬷的长相吓人,而是她虎着脸泛着杀气的样子,让人只一眼就觉得额间渗汗脊背发凉。引路的丫鬟只远远的瞧了一眼,便立刻寻了个借口飞快的逃窜了,剩下张家一众仆从愣是想靠近又没那个胆子。 “你是……姑太太的奶娘?”打头的嬷嬷迟疑了半响,她原是在张家老太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算是看着张家三儿一女长大的。不过,她是管事嬷嬷而非贴身伺候的,因而只同容嬷嬷相识,却并不熟稔。加之方才荣国府和张家虽只有两年多不曾来往,可事实上仆从之间见面更少。算起来,却是自打那拉淑娴出门子以后,便再也没机会见面过。 “梁嬷嬷,秦嬷嬷,还有你桂香。你们仨来我房里,我有话同你们说。”容嬷嬷说这话时,不单虎着脸,还刻意带上了阵阵威压。当然就凭她的能耐,想要压住真正的皇家宗室女是大不容易,可对于几个嬷嬷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 张家一众仆从皆被吓得面色煞白,被点到名的打头嬷嬷以及另外两人更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却没一个敢拒绝容嬷嬷的要求,只带着英勇就义的心情跟着走了。至于另几个人则只老老实实的进了院子里,排成一排立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一副稳重妥当。惹得正好走出正堂的贾赦不由的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 容嬷嬷去跟人叙旧了,而贾母这会儿也不曾闲着,尽管早已到了她素日里午后小憩的时辰,可如今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氏你是怎么回事儿?我明明是同时派人去唤你们的,怎的连赦儿和他媳妇儿都到了,你还未到?”贾母冷着脸瞪着王夫人,尽管去唤人时是同时的,可想也知晓,荣禧堂比东院近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该有多磨叽才会比那拉淑娴还晚来?要知道,如今的荣禧堂里,连个孩子都没有,加上贾政白日里不可能待在荣禧堂里,竟是想帮着寻个由头都没法子。 “母亲,我这不是担心她们觉得我来得太早了,心里犯嘀咕吗 ?”王夫人面上讪讪的,虽说有贾母作为强力后盾,可经过了先前那些事儿,王夫人每次一想到大房,除了愤怒和不甘外,也确是有些心虚。说到底,这荣禧堂也好,管家权也罢,甚至这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将来不都是大房的?她倒是希望一辈子强占着不放手,可到底还存了一份理智,知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儿。 “你个蠢货!你以为你晚来一些就能掩盖住这个事实?别做梦了,人家回头一去东院,不就立刻清楚明白了?自以为是的蠢货!” “母亲,我这不是……”王夫人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后头的话给咽了下去。 贾母见状更是不屑了,冷笑道:“有这个心没那份胆儿?既如此,你还占着作甚?索性一并都让出去,你看看张氏回头会不会感激你。罢了,先不说这些个事儿了,我且警告你,张家眼瞅着就要起复了,这档口你要是敢做出甚么事儿来,万一惹得张家不悦,牵连了政儿的话,我定饶不了你!” 王夫人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连指甲深深的掐到了肉里都觉不出一丝疼痛,面上还要装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平静的回道:“母亲您说的是,儿媳妇儿定会同大嫂好生相处的。” “你知晓便好!先前,圣上恼了张家老太爷,直接将人从金銮殿拖了出去,人人都道张家要倒霉了。恰巧他家那老老太太也病故了,一家子都丁忧回乡去了。我原还想着,这门亲白结了,亏得没牵累到咱们家,不然可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幸好幸好,看来圣上只是一时来气,对于张家还是很看重的。也是,张家老太爷可是太子太傅,三位老爷官职最低的也是从四品。这赦儿他无心走仕途,若能让张家帮衬政儿,那咱们家可就甚么都不愁了。” “是,母亲。” “知道是就老实一点儿!回头……”贾母顿了顿,闭了闭眼睛仔细的盘算了一刻,好半响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道,“荣禧堂你们都住惯了,搬来搬去的也麻烦。不过这管家权,回头你将库房钥匙交还予我,我帮你存着,若是下回赦儿媳妇儿再度提起管家权一事,你直接给她便是。别那么目光短浅的,不是给她不给你,是我掌着,分她一些让她帮衬着。唉,说来说去不都是为了政儿?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听着是不错,却实在是彰显不出我儿的经世之才。现如今,政儿还年轻,先想法子谋个正四品之职,等过个三五年攒够了资历,从三品正三品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我能在有生之年瞧见政儿成为一品大员,便是死了也瞑目。” 说罢,贾母便向王夫人摆了摆手:“去罢,别再跟赦儿媳妇儿斗气了,赦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咱们这偌大的一个荣国府,还得靠政儿支撑着。” 王夫人很快就告退了,只是等回了荣禧堂后,却是忍不住砸了好几样瓷器。亏得她身边都是心腹,纵是去了一个金珠,也还有花钿和螺钿在,这俩虽容貌比不得金珠,口风却是紧得很。只是因着金珠的下场在前,这俩丫鬟只低头做着分内的事儿,旁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此自也没人去劝着王夫人。 彼时,容嬷嬷也结束了为时两刻钟的叙旧,带着张家那三人进了正堂内室去见那拉淑娴。 那拉淑娴这会儿正眯着靠坐在美人榻上,一旁的小丫鬟正拿着美人锤给她捶腿,见容嬷嬷过来,小丫鬟手上的动作一顿,那拉淑娴微睁开了眼来,笑道:“下去罢,我同嬷嬷说两句话。”又道,“嬷嬷坐罢,咱们许久不见,是该好生叙叙旧。” 容嬷嬷拿了脚踏子过来,张家的三位嬷嬷行了礼告了饶之后,纷纷坐下,却不敢轻易开口,只目不斜视的盯着自己的脚背。 “这是怎的了?不过才几年不见,嬷嬷就这般见外了?对了,我记得出阁前,桂香还没配人,如今配了谁?可有儿女了?” 被点到名儿的桂香原是三位嬷嬷中最小的一个,也许这般说还不太明显,具体点儿说,这打头的梁嬷嬷是张家老太太的陪嫁丫鬟,而秦嬷嬷则是张家的家生子,跟了老太太也有小二十年了,至于桂香,却是比那拉淑娴还小两岁,她出阁前,桂香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 “回姑太太的话,老太太做主,把我配给了梁忠,前几年生了个小子,刚上了四岁。”桂香说着,还瞧了一眼梁嬷嬷,这梁忠却是梁嬷嬷最小也是最能干的儿子。 “好事儿,你的喜事儿我没能赶上,如今补上。”那拉淑娴向容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就去后头耳房里拿了个绞丝金镯,赏给了桂香。不等桂香开口推辞,那拉淑娴又道,“如今家里头如何了?父亲母亲甚么时候能到?哥哥嫂子们可好?” 梁嬷嬷原是想帮着桂香推辞的,只一听这话,却是一个没绷住身子略往倾,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那拉淑娴跟前,颤着声音道:“姑太太,老太爷让老奴早早的赶来,却是问您一个事儿。这京里的情形……太子爷……老太爷让问,张家是否还要继续避世不出。” ☆、第013章 正当那拉淑娴在同娘家人说体己话时,荣庆堂这边热闹得很,却是因着贾母在王夫人回去后,仍有些不大放心,索性唤了贾政过来细细分说。 “政儿,你是个极有天赋的好孩子,打小就格外用功知道上进,从没让我和你父亲失望过。你父亲临终前上了折子,为你讨了个五品工部员外郎的职儿,可这个位置实在是难以让你一展抱负。正好张家人快回来了,要不就让你大哥大嫂去张家那头帮你说说,看能不能推荐几位先生予你,将来在仕途上也能少走一些弯路。为娘都替你规划好了,你原是五品,若有张家帮衬,起码能再升半级一级的,哪怕是从四品,也别五品好听太多了。等过上个三五年的,你攒够了资历再往上升升,想来不出十年就成为三品官儿,二十年之内升到二品,争取在你五十岁之前成为朝廷的一品大员!!” 贾母说的那叫一个铿锵有力,甚至她还顾忌到了贾政的自尊心,又特地添了两句:“政儿,为娘知晓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不愿借助外力。可你就替为娘想想罢,为娘的年岁不小了,只盼着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成为一品大员,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母亲!”贾政也很是激动,当下便给贾母跪了,口称,“母亲尽管放心,儿子定然努力上进,绝不会辜负母亲您的殷切期盼。” “这就对了。你跟赦儿不同,他一看就是个不成器的,为娘从未期待过他。政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要记得咱们荣国府的将来就落在你的肩头上了。你媳妇儿那头,我也同她说了,要跟赦儿媳妇儿好好处着,原就是妯娌俩,没的闹得那般僵的,这王家那头满门武将,自是帮衬不了你,咱们家还得靠张家拉拔。” “是,母亲您说的是。”贾政对于那拉淑娴倒是没甚么意见,主要是后者自打进门后,虽也同他见过几次面,却从未发生过任何争执。再加上张家乃是诗书传家,本着尊敬读书人的心态,贾政最多也就在心里感概一句,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至于贾赦,在听了贾母的劝说后,贾政毅然决定,往后绝不再自降格调同贾赦为难。毕竟,他可是个清高的读书人。 荣庆堂内,贾母和贾政相谈甚欢,怎一个母慈子孝的温馨样儿。却不想,忽的下人来报,说张家的仆从已从偏门离去了。 贾母愕然:“不是说好了要留她们小住几日的吗?这是怎的了?来人,去将张氏唤来!”贾母暗自揣测,自个儿的心思除了贾政和王夫人外,并未向旁人吐露分毫,就连贴身丫鬟也没有告知,按说不应当传到东 院那头,那便纯粹是巧合? 不多会儿,那拉淑娴带着容嬷嬷过来了,而贾政则早一步向贾母告辞,却并未径直离开荣庆堂,而是去了后面的东厢房寻儿子贾珠。 “老太太安。”那拉淑娴并不知晓方才发生的事儿,因着意外的从娘家仆从处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会儿她还有些走神。当然,以她的心智即便走神,也绝不会让旁人看出来了。因而在贾母眼中,那拉淑娴还是那个懂礼数的儿媳妇儿。 “赦儿媳妇儿,你娘家人……”贾母迟疑了一下,其实像这种儿媳妇儿娘家来的仆从,她原无需这般在意,甚至若真的计较起来,反倒是显得她小家子气了。毕竟,那些人是仆从,并非正经亲家。 那拉淑娴微微有些讶异,却仍接口道:“她们已经离开了,说是京城旧宅子尚未归整妥当,又因着我父母兄长他们不日就该到京里了,我便想着索性让她们早些回去,等过段时间,我再回一趟娘家瞧瞧父母兄长们。” “做得好,就应当如此。”贾母赞了一句,又追问道,“可有说甚么时候能到?” “说是一两月之内,具体的日子如今也难说。” “甭管是甚么时候到的,等你娘家人来了,回头咱们家办个席面,邀请他们来府里聚聚。正好,我也有许久不曾见到你母亲了,到时候好生叙叙旧。”贾母说这话时,眼神微微有些闪烁,她倒不是反对那拉淑娴回娘家,可想也知晓,那拉淑娴回娘家最多也就是带上贾赦,还能捎带上贾政吗?既如此,不如让张家的人过来。届时,女眷在后头,男宾在前头,岂不是方便多了。 “是,那便听老太太您的。”那拉淑娴心下一动,隐隐猜到了几分,又听得贾母让她坐下喝茶,慢慢聊,当下便更笃定了。 果不其然,才过了一会儿,贾母便耐不住了,委婉的提出了替贾政牵线搭桥,寻个可靠先生的要求。说实话,听到这个要求,那拉淑娴还真有些高看贾母了,她原先还以为贾母会直接说,让她帮着给贾政活动一下,直接弄个三品四品的官儿当当呢。 那拉淑娴低垂着眼眸,先抿了一口茶,随后才展演一笑道:“母亲想给二弟寻位先生?”也不唤老太太和二老爷了,左右眼前这位要套近乎,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贾母连连点头:“是啊,淑娴你可愿意帮衬一把?”这淑娴听起来可比赦儿媳妇儿亲热多了,贾母还特地放缓了声音,用甜得腻死人的眼神看着那拉淑娴。 “成呐,二弟愿意上进,自然是好事儿。让我想想……”那拉淑娴迟疑了一下,旋即合掌笑曰,“我记得闲鹤先生就不错,母亲可知晓那位?就是以闲云野鹤著称的当世大家,他原是圣上极为在意的重臣,乃是三朝元老,官拜正一品殿阁大学士。早在二十年前便恳请圣上放他告老,圣上百般劝慰,阻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两年前,闲鹤先生八十大寿之日,允了他的辞呈。对了,闲鹤先生同我祖父极为熟稔,也曾教导过我父亲、我三位哥哥的学问。母亲若问我当朝何人学问最出众,那定然就是这一位了。” 闲鹤先生乃是别称,人家真名自然不叫这个。不过因着圣人都允了他的别称,外头的人渐渐的也就忘却了,皆这般称呼着。贾母虽学问不出众,可她乃是侯门贵女,自然是听过这位的大名的。事实上,在那拉淑娴说出闲鹤先生之名时,她便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这这这……”艰难的咽了咽口水,贾母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这才勉强平静下来,“淑娴,你是说真的?你父亲能请来这位吗?” “请来估计不容易,当初我父亲和三位兄长都是上门拜访的,毕竟那位并不是随便几个束脩便能请来的私塾先生。”那拉淑娴淡笑着道。 “对对,要上门拜访!淑娴你说得对,你说的太对了!”贾母激动得不能自抑,双手都不由的轻颤了起来。偏这时,那拉淑娴又开口了。 “闲鹤先生最喜欢的就是努力上进之人了,若是母亲看重了他,回头我托父亲兄长带着二弟上门拜访。至于拜访礼,我看就拿二弟的文章,或者一些名家的手札罢。还有便是,闲鹤先生年岁到底有些大了,怕是没法在二弟身上花太多精力。要不,我再给您介绍几位?像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潘鼎、内阁学士傅沉珂、左都御史彭鑫德……”那拉淑娴一口气说了十来位当代名家,除了尚在仕途的,也有已经告老的,更有在本朝极为有名望却并未真正入仕的。 说了半响,那拉淑娴有些口干舌燥了,伸手端过茶盏小呷了一口,忽的心头一动,又添了一句:“对了,我怎的把那个人给忘了?曾官拜太师的凌宁仄!母亲,那位可是奇才!” 这话奇才可不是夸张,实在是凌宁仄的经历有些太传奇了。他乃世家子弟,却不愿萌祖荫,靠着三元及第走上仕途,短短十年间便官拜正一品太师,极得圣上信任。偏他一身傲骨难以驯服,在官拜太师后三年,便递上辞呈飘然而去。在云游了十来年后,再度回到京城,以教授学生为生,而他的传奇就在于,凡是 被他称之为学生的人,就没有一个未考中的,连着五届科举,他的学生皆包揽了前三甲。 “淑娴!淑娴!”贾母激动的都快晕过去了,连掐了自己好几把,却仍仿佛活在云里雾里一般。 这时,那拉淑娴开口安抚道:“母亲,左右我父亲他们还要一两月才能进京,不若您同二弟仔细商议一番?您放心,方才我提到的人,只要母亲和二弟中意,我定会让他们允了这事儿。不过,我也提醒您一句,贪多嚼不烂,这先生的人选在三人以内方是最佳的。” “淑娴,你是个识大体的,母亲心里明白!”这会儿,贾母看那拉淑娴的目光里,也不单单是方才装出来的慈祥,而是真真正正的拿她当心头肉看待了。当然,跟贾政是肯定比不得的,可绝对比贾赦份量重多了。 那拉淑娴微微一笑,便要开口告退,只是忽的像是想起了甚么,脚步一顿。 贾母这会儿是拿那拉淑娴当心肝宝贝儿看的,当下便脱口而出:“可有甚么问题?咱们虽是婆媳,却情同母女,没甚么好顾忌的。” “母亲,是这样的。有些话原不该由我来说,可我又怕阴差阳错的平白坏了交情,万一误了二弟的学业可就是大罪过了。”见贾母一下子紧张起来,那拉淑娴才叹息着道,“方才我所说的那些个老先生,皆是清高自傲之人,对于黄白之物最是不屑一顾。我这才想提醒一番,若母亲想送拜访礼,可千万别让弟妹插手。并不是我想说她的坏话,实在是她的喜好同我娘家那边的亲朋好友,相距甚远。” 闻言,贾母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忙不迭的点头称是:“淑娴你提醒的对,回头我定要亲自备礼,若是有些拿不准的,到时候再让你瞧瞧。”心下却道,当真是甚么样的人家养出甚么样的子嗣来,这王家一门莽汉,更是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能教养出甚么好东西来?成天就只知晓盯着那些个蝇头小利,哪里有老大媳妇儿那般知书达理。 见那拉淑娴告退离开了,贾母还颇有些感概的向一旁的珍珠道:“唉,其实赦儿媳妇儿还是极好的,到底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关键时候拎得清。珍珠,你将我的首饰匣子……不不,别送首饰了,瞧我,都被王氏给带得成甚么样儿!你去将我私库里的那套上好的天青釉汝窑茶具拿出来,亲自送到东院去。” 珍珠告了一声饶,拿了钥匙便去后头私库里寻去了。 却说那拉淑娴,在退出去后,才走出没两步,便听得东面传来阵阵怒斥声,登时脚步一顿, 不由的望了过去:“嬷嬷,那可是东厢房?” “回主子的话,确是。东厢房里住的是二房的珠哥儿,以往琏哥儿在时,住的是西厢房。”说这话时,容嬷嬷颇为不屑,虽说珠哥儿的确比琏哥儿要年长一岁,可别忘了,大房始终是大房,就算是大房的小儿子,那也比二房的长子来得金贵多了! 那拉淑娴倒没在意这一点,只是凝神听着东厢房里的动静,却是越听越颦眉。 “蠢货!叫你背个三字经,这都快一刻钟了,你连开头两句都背不下来?我给你三天时间,必须全部背下来。三天后,开始学百家姓、千字文。等这些都会了,我再教你四书五经。来,跟我背,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教教教……” 啪—— 响亮的巴掌声后,是珠哥儿嚎啕大哭的声音,可旋即又传来断断续续的背书声,伴随着磕绊声和哽咽声,时不时的还有脆巴掌响。 那拉淑娴在穿堂立了片刻,不多时,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嬷嬷走了,我还要给父亲去信。这介绍先生没必要让他亲自来,不是吗?再不然,让哥哥们早点儿进京也不坏。”珠哥儿不过比琏哥儿大了一岁,虚岁四岁,实则才三周岁。哪怕是在前世皇家,也没得这般折腾孩子的,而原主所在的张家,更是讲究一个寓教于乐,念书对于每一个孩子而言,都是最开心的游戏,而不是折磨。 贾政希望珠哥儿上进并不是错,错就在于龙生龙凤生凤,既然想要望子成龙,那就请先做个好榜样罢。 说到做到,那拉淑娴回去就铺纸研墨开始写信,及至开始写时,她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拉淑娴本人精通满汉蒙三种语言文字,写汉字自是不成问题。问题是,原主张氏的笔迹同她并不一致。信纸暂且搁在一旁,那拉淑娴寻出了原主之前的墨宝,又细细回忆了一遍,提笔模仿时,倒也能写的七八成像。这若是蒙骗一下外人应当不是问题,偏原主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中宝,更是由双亲共同为她启蒙,那拉淑娴思量了片刻,又再度提笔练了起来。 这一练便是小半个下午。 傍晚时分,贾赦回院子里一看,却愕然的发现那拉淑娴占了他的书房在写大字,登时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好半响才道:“淑娴,你这是怎的了?不是让你同娘家人好生叙叙旧吗?这人都去哪儿了?” “她们已经走了。”那拉淑娴将手中的笔搁在一旁,招手唤贾赦过来 ,指着自己练了一下午的字问道,“老爷觉得我这字如何?” “挺好的。”贾赦飞快的瞥了一眼,不甚在意的道。随后又追问起方才的话题,只问为何不多留娘家人几日?虽说只是娘家的仆从,可能替主家打前阵来京城的,必然是心腹。将心比心,如果贾赦好几年不曾见到父母兄弟了,定也会抓着问东问西的。不由的,贾赦想偏了,“可是老太太那边说甚么了?你娘家人许久不来了,多叨扰几天又如何?她也太偏心了!” “浑说甚么?”那拉淑娴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这一次,贾赦还真是错怪贾母了。思量了片刻,那拉淑娴索性拉着贾赦坐下,细细的说起了下午之事。 听说那拉淑娴打包票给贾政介绍先生,贾赦初时一愣,旋即却是险些笑破了肚子:“哈哈哈哈就那蠢货,还有天赋懂上进呢!他要是真如此,这些年来会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还用得着父亲临终前上折子替他讨官职?讨的还是工部员外郎!淑娴,你可知晓,太祖分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吏部才是六部之首,掌百官甄选、考授、升调等,也管封爵、世职、恩荫、请封、捐封等,甚至连官员出继、入籍等等都要管,所以这吏部尚书又被称为天官。同时这吏部官员也是最不可得罪的,若是惹了他们,回头小鞋穿都穿不完。” 那拉淑娴惊疑不定的看了贾赦一眼,旋即换上了崇拜至极的神情,道:“老爷您竟然连这些都知晓?天,您才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罢?” ☆、第014章 “咳咳,这其实也没甚么。” 被猛地夸了一波的贾赦颇为有些不自在,尴尬的咳嗽两声之后,又说起了六部中的其他五部。在贾赦口中,吏部是最不可得罪的,户部是最容易捞钱的,礼部的地位最高,兵部的地位则根据战时还是和平时代呈现两个极端,刑部最可怕,至于工部则是因人而异。 “为何这般说?原先我还在娘家时,也听父兄提过工部。我记得像土木、水利之类的大工程一概缺不了工部。对了,皇室的陵寝也不得靠工部吗?还有矿冶、纺织……”那拉淑娴皱了皱眉头,旋即却笑开了,“是了,工部同其他地方不同,若没点儿真本事,光靠几本酸文是没法出头的。” “也不是这么说,要是那种天生圆滑,极会左右逢源之人,去哪儿都成。”贾赦嗤笑一声,很明显贾政并不在此之列。 那拉淑娴但笑不语。 也许贾政是个彻头彻尾蠢货,可贾代善绝不是善茬,既然给儿子铺好了路,便明白这条路才是最适合的。也许贾政在工部不会有发展,可同样的也能避免闯祸结仇。只是,贾代善千算万算,却不曾算到他的妻儿这般贪心罢?想起贾母对贾政的殷切期待,以及贾政本人的能耐,那拉淑娴真心不抱甚么希望。这贾母能因着爱子之心一叶障目,她和贾赦却早已看得分明,这也是为何贾赦极为看不起贾政的缘由,绝不是贾母想象的那般,完完全全出于嫉妒。 俩口子说了几句,听得外头丫鬟问可要摆饭了,这才出了书房。待用罢了晚膳,略瞧了瞧琏哥儿,那拉淑娴又拉着贾赦进了书房,却是为了继续练大字。对此,贾赦虽有些不情愿却还是认命的陪着那拉淑娴,好在他虽学问不显,年幼时还是经过严苛教学的,至少字体瞧着还不赖,且很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洒脱之感。 约莫半个月后,那拉淑娴终于满意了自己的字体,其实她不单单在模仿原主的笔迹,更是在这基础上又加了一些自己对于书法的感悟。 待亲笔信送到了张老太爷的手里时,老太爷赞赏的点了点头:“看来淑娴过得不错。”若不然也不可能在成亲生子后还有闲情逸致练大字了。 两个月之后,张家终于进京了,他们来得低调,几乎没惊动任何人,只在安顿妥当之后,派人往荣国府送了个口信。 “也真是巧了,要是张家早来几天,咱们府上还在孝期,自是不能开席面邀他们过来。”收到了信儿之后,贾母连连庆幸。庆幸之余,她也忙不迭的吩咐下去安 排席面,本着赶早不赶晚的态度,索性就将日子定在了两天之后,还特地唤了说书人添个乐子。除此之外,贾母也没有忘记特地将王夫人唤到跟前细细叮嘱,这那拉淑娴她并不担心,贾母担心的是王夫人到时候失了礼,那可就真的误事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贾母不单叮嘱了,还连着提醒了两天,就连宴请那日的晨间请安,都格外再多叮咛了一遍。王夫人明面上倒是恭敬的应承着,暗地里却是将那拉淑娴恨了一遍又一遍。先前贾母赏给那拉淑娴一套汝窑茶具之事,她也听说了,虽说她并不喜茶具本身,却清楚的知晓一套汝窑茶具的价值,想也知晓贾母手头上没便宜货,可把她心疼坏了,毕竟在她眼中,贾母所有的东西将来都是要留给他们二房的。 “母亲您放心罢,儿媳妇儿定不会给荣国府丢脸的。”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该有的态度还得有。王夫人一面忍气吞声的应着,一面却也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会让张家小瞧了去! 张家的人很快就到了,按着荣国府的安排,男宾直接去了前院,由贾赦、贾政兄弟俩招呼,女眷则被领到了荣庆堂,由贾母出面招待。这样的安排,那拉淑娴倒很是满意,也许在外人看来,她恨不得跟娘家人凑一块儿说心里话,可事实上她却巴不得保持一定的距离,毕竟那是原主的亲娘,她真心没有太大的把握能够瞒过去。 “亲家母,你可来了。” “史太君可好?我这淘气的闺女没少给你添麻烦罢?” 许久未见并不妨碍两位老太太套近乎,贾母是因着这场宴请关系到贾政的前程,发自内心的想同张家搞好关系。而张老太太则是因着闺女在人家家里当媳妇儿,若有可能,她并不吝啬多给亲家几分面子,不求旁的只求亲家待闺女好一些。 俩人虽想法不同,好在目的倒是类似,都有心好生相处,加之她俩原就有几分交情,故而场面倒是热络非凡。 两位老太太聊上了,下边的太太们自不会让场面尴尬起来。那拉淑娴带着王夫人走向张家太太们,一一为其介绍着。 在那拉淑娴眼中,虽说诸人的模样同记忆里的略有些不同,倒还能认得出来,尤其是张家大太太,却是在原主刚十岁时就嫁进来的,原主几乎是腻在她身边长大的,姑嫂俩的感情十分不错。至于另外两位,虽不是很亲近,却也不算陌生了,到底都是相处过一两年的。 “弟妹,这位是我娘家大嫂,你唤她张大太太便可。这是二嫂,那是三嫂,还有 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让我猜猜,你是小铃铛罢?”那拉淑娴笑得一脸和善,还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小姑姑,我叫张昀铃,我已经长大了不叫小名儿了。”小铃铛是张家大太太进门次年生下的闺女,且因着上产时伤到了身子,直到原主出嫁,张家大太太也只得这么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可是实打实的掌上明珠。 “好,姑姑知道了,你是小铃铛。”那拉淑娴好笑的看着她,又问道,“今个儿只你过来?弟弟们呢?” “都在家里,没来。”小铃铛虽是独女,不过张家二太太、三太太倒是各有一个儿子。 说来也是凑巧,二太太家的哥儿跟瑚哥儿同年所生,三太太家的则是跟琏哥儿一般大小。这会儿听那拉淑娴问起,张家二太太笑着解释道:“两个哥儿都太淘气了,走远路也不安分,这不前两日有些累着了,索性等他们大好了再带来给妹妹瞧。” 一旁的张家三太太性子略有些腼腆,只附和的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因着知晓她的性子,那拉淑娴并未太在意,倒是一旁的王夫人不知出于何等心理,主动凑上去跟张家三太太套起了近乎。好在,张家三太太虽性子腼腆,却并非不通礼数之人,倒也并不曾失礼。 很快,宴请便开始了,说书人也坐在角落里开始说起了故事。跟爷们那边的不同,这边是个女说书人,虽容貌平平,声音却是悦耳动听,说的故事也颇为有意思,不是惯常的才子佳人,而是颇为逗趣的市井小趣闻。 这吃喝说笑间,难免就提起了各家的琐事儿。尤其那拉淑娴已有两年多不曾同娘家人见面了,互相问候一下各自的情况实属寻常。不过,那拉淑娴也早有准备,无论是上次张家仆从过来拜访,还是之后她的亲笔书信,皆提到了瑚哥儿早夭的事儿。这难过是必然的,可与其让娘家人到了荣国府无意识的问起,还不如趁早给予提醒,左右他们同瑚哥儿并无甚么感情,顶多就是心疼她这个当娘的,可越是如此便越不会提到这个禁忌的话题。 在交谈之中,那拉淑娴渐渐的将眼前的娘家人,同记忆中的一一做了印证、比较。事实上,在未曾亲眼看到之前,那拉淑娴并非完全没有防备,一来是担心自己的身份被人察觉,二来则是不大相信这世间真有如此温情的人家,毕竟她前世的娘家可没这般的温馨和乐。 幸而,事实并未让她失望,尽管张家二太太略有些精明,三太太较为腼腆,可至少张老太太和大太太却是真心在意她的,这便够了。 待酒过三巡,席面撤下了,贾母邀请张家老太太去花厅里喝茶,又向那拉淑娴道:“淑娴,你领着你娘家嫂子们去园子里逛逛,政儿媳妇儿也一道儿去罢。”单从称呼上便足以让人察觉到贾母对两个儿媳妇儿的态度,只怕任谁都不会想到,贾母偏疼二房。 那拉淑娴也乐得贾母在她娘家人跟前为她做脸,自然不会揭穿,当下便应了一声,领着娘家嫂子们去了后头园子里。一旁的王夫人虽憋着气,倒也老老实实的跟了上来,却故意落了一小段路,也不开口,不知在思量着甚么。 荣国府的园子倒是不错,可那拉淑娴很清楚,比起南方,北方的园子实在是略有些不够看,若是搁在往年倒也罢了,张家那头更不讲究这些,可张家如今刚从姑苏回来…… “妹妹,荣国府既已出孝了,你夫君如今领着甚么差遣?”张家大太太其实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方才碍于诸人都在场,尤其贾家的人也在,她才隐而不谈。这会儿,她们跟前只有自个的贴身丫鬟,就连王夫人也略落后了一小段路,倒是不怕被人听了去。 “大嫂子,我夫君是袭的一等将军,他倒是想补个缺,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却是难办得很。”那拉淑娴笑了笑,又低声道,“府上老太爷临终前有遗言,不让子孙后代走武将之路。” 张家大太太悚然一惊,旋即立刻明白了那拉淑娴话里的意思,当下抿了抿嘴,极快的点了点头,旋即便岔开了话题,扬声笑道:“先前听老太爷说起,你们府上的二老爷是个能耐人。”张家二太太也接话道:“可不是?早些年就听说了,是个才华横溢的。” 因着她们几个停了脚步,原先略慢两步的王夫人这会儿赶上来了,听得这话,当下便笑开了。可没等她开口,那拉淑娴便已谦虚的道:“嫂子们可别取笑了,老太太早就说了,二老爷的学问不过尔尔,这才想着托父亲和兄长们帮忙给寻几个好先生。” 王夫人面色一沉,亏得她也不是完全好赖不分,明白贾政的学问是不可能同张家父子们相比的,加之荣国府这头还有求于人家,她便是心中再憋屈也只能强忍下来,只强笑着道:“可不是吗?我家老爷年岁轻,少不得再历练历练。倒是我娘家二哥,当真能耐得很,我记得他三岁就开始习武,五岁便能舞刀枪,十岁那年便去了兵营历练。如今堪堪二十五,就已升任京营节度使,这才是应了那句甚么……盖世英雄!” 那拉淑娴沉默了,张家太太们闻言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晓如 何接话。 ☆、第015章 也不知晓是憋了太久,还是王夫人铁了心要给那拉淑娴添堵,打从这开始,话题整个儿就不受控制的撒丫子狂奔而去。 那拉淑娴道:“这武将自是很能耐的,可如今天下太平,倒是文官更能为圣上效忠了。” 王夫人瞬间接口:“话可不能说的那般绝对,哪怕如今这世道太平,可边疆却时不时的传来战况。想当年我爹呀,也是去过边疆的,往往一场交锋下来,成千上万具尸首堆在城门口,太可怕了!还有还有……” 那拉淑娴耐着性子等王夫人说完可怕的边疆战役,又道:“说到底如今乃是太平盛世,就说咱们府上,原也是武将出身,老太爷却是希望子孙考科举走仕途。” 王夫人麻溜的接过话头:“考科举自是好的,不过这家风却不能忘却。像我娘家,也给我侄子仁哥儿请了先生为他启蒙,只盼着他能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到时候……” 那拉淑娴再接再厉,只当没听到王夫人这话,咬牙向张家太太们道:“说起侄子,二嫂你家彬哥儿可启蒙了?请的是哪位先生?” “说到启蒙,我家珠哥儿今年也要开始启蒙了,我就想着,到时候只学了我娘家教养孩子的法子,将他培养成文武双全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等张家二太太开口,王夫人直接抢过话头,不单如此,她还暗暗挑衅的瞪了那拉淑娴一眼。 那拉淑娴面无表情的回看了王夫人一眼,终于死心了。 闹到这地步,那拉淑娴已经大略的猜到了王夫人的心态,无非就是觉得老王家并不比张家差,当然这也的确是事实,可你就算要挑衅,也找个好时候罢?那拉淑娴默默的侧过脸,这叫甚么?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怕前世她经历过残酷的宫斗,遇到像王夫人这种蠢货,还是打从心底里升起一种无力感。 有同样感觉的除了那拉淑娴外,自然还有张家三位太太。 张家大太太拿手拍了拍那拉淑娴的手背,安慰道:“不碍事儿的,回头我会帮你解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夫人跟那拉淑娴不对付,自不会因着王夫人的失礼怪罪到她头上。一旁的张家二太太抿嘴笑着,伸手捅了捅张家三太太,状似无意的说道:“三弟妹可是挂念着栋哥儿?说来也是委屈,要是进京路上不曾遇到那些个没眼力劲儿的莽夫,我家彬哥儿和你家栋哥儿就不会受惊了,唉。” 莫名其妙,这场原本为贾政寻名师的宴请,就变成了各聊各的。那拉淑娴没法责怪娘家嫂嫂,只得将 一切都算在了王夫人头上,并且头一次觉得,有些蠢货比令贵妃那心眼子比筛子还多的包衣奴才更气人。 不过,气人归气人,这种蠢货要收拾起来倒也不难。 待亲自送娘家人出了二门,那拉淑娴憋着一肚子气来到了荣庆堂里。贾母早已等在了正厅里,不过王夫人并不在,想来应当是回荣禧堂了。 “淑娴,你娘家嫂子们是如何说的?你娘倒是同我说,张家同很多当代名家都有来往,我看这事儿准成。”贾母只笑得眉眼都舒展开了,她开头那句也是随口问问的,实则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这让张家为贾政寻名师一事,定不会出差错的。 那拉淑娴艰难的扯了扯嘴角,低垂着头并不言语。 贾母登时心头一紧,颦眉道:“淑娴,怎的了?难不成……” “嫂子们说,家里人好几年不曾回京了,待将宅子收拾好,安顿妥当了,再提请先生一事。”那拉淑娴微微叹了一口气,面上闪过一丝愁容,欲言又止的道,“这先前还说的好好的,同我最要好的大嫂曾偷偷的告诉我,说大哥已经写好了帖子,只等投过去了,偏……” “有甚么问题你倒是说呀!”贾母急得不得了,忙不迭的催促着。 “说起来也是凑巧,算是咱们府上运气不好罢。我听嫂子们说,进京路上遇到了一伙没眼色的莽夫,起了点儿口角,也累得两个小哥儿受了惊。原已经忘却了,偏弟妹一个劲儿的猛夸王家出悍将,还扯到了边疆战役,甚么一场交锋下来尸横遍野……”那拉淑娴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极为勉强的道,“老太太,这事儿我真没辙儿了,我娘家嫂子们离开前,脸色都是煞白煞白的。” 贾母此刻的脸色是黝黑黝黑的。 半响,贾母才摆了摆手,示意那拉淑娴先退下罢。 那拉淑娴也不矫情,直接告退回了东院。也是回到了东院里,才听说贾赦有些喝多了,忙急急的去看他。谁知到了内室却看到贾赦一脸精神奕奕的喝着茶,哪儿有半分酒醉的模样?当下,那拉淑娴奇道:“也没不让老爷您喝酒,怎的装醉?还是方才醉了,这会子又醒了?” “当然是装醉,老爷我可是千杯不醉!”贾赦嘚瑟的显摆着一个人将一桌人撂倒的经历。这今个儿张家全家都来拜访了,贾赦却是将所有张家男丁并贾政全部喝倒,可等他发觉整桌就自己一个人清醒时,当下暗叫不妙,赶紧也跟着装醉,免得回头平白被贾母骂一顿。不过,装醉 这事儿他却没打算瞒着那拉淑娴,只笑道,“不怪我,是你爹和你哥哥们酒量太差。” “老爷您还记得今个儿宴请所为何事吗?”那拉淑娴无奈的问道。 “记得,不过那有甚么关系?他贾政都喝倒了,光我记得有甚么用?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左右你娘家原就不会拒绝,你把事儿跟你娘家嫂子们说上一遍,这事儿不就成了?”贾赦满不在乎的说道,忽的抬头一看,却看到那拉淑娴一脸的苦相,登时迟疑了,“出甚么事儿?” 俩口子原就不该有所隐瞒,那拉淑娴是决定除了穿越一事绝不说外,旁的事儿都跟贾赦商议着来,尤其是今个儿这事儿压根就瞒不住,索性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贾赦的反应很简单,双手胡乱的拍着小几,仰着头放声大笑了足足两刻钟,才渐渐平息下来:“哈哈哈哈哈哈,贾政那个蠢货也有今个儿!他以为他自个儿很能耐,却不知他媳妇儿更能耐!好,干得好,太好了,回头就叫他媳妇儿回娘家让王子腾帮忙给贾政寻个当代名家!哈哈哈!” 那拉淑娴斜眼看着他,等他笑够了,才提醒道:“老爷,咱们原先的想法是,给政二老爷寻几个名师,逼着他日日进学,好让老太太早日知晓政二老爷有多么的‘博学多才’。可如今,该如何是好?”说实话,要不是知晓王夫人愚蠢透顶,那拉淑娴还真怀疑对方是不是知晓了她的目的,故意来搞破坏的。 “急甚么?这事儿原就不该由咱们来急,你放心罢,我保证等贾政酒醒以后,会急得去上吊!” 贾政会不会急得去上吊尚不得而知,只这会儿,贾母却是又气又急,因着听下人说贾政酒醉未醒,而王夫人则在旁伺候时,立刻命人将王夫人唤到荣庆堂里。等王夫人来了,贾母却并不曾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张嘴便是一通责骂。 “王氏!你平日里同赦儿媳妇儿不对付也就罢了,你们原就是妯娌,我也没的要求你们跟亲姐妹似的要好,可今个儿是甚么日子?咱们府上好不容易将张家人请了过来,为的还不是能给政儿寻几位名师?你看看你,你做了甚么?没法子帮衬政儿,我不怪你,左右当初说亲之前我就知晓你娘家是一门武将。可就算帮不上忙,你也不能拖后腿瞎搅合罢?事关政儿的前程,你你你……你既然这般能耐,回头你就去求你娘家人帮忙,给政儿将闲鹤先生他们请来!!” 王夫人傻眼了,几次想说些甚么,却插不了话,等好不容易贾母止了话头,她忙忙的辩解道:“母亲息怒 ,我并不曾给张家人没脸,也不曾给咱们荣国府丢脸。今个儿我同张家太太们聊得极好,并不曾有任何不愉快。” 贾母冷哼一声:“聊得很好?那你倒是说说你们聊了甚么?” “这……”王夫人迟疑了一瞬,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娘家被比下去,这才吹捧了几句,可亲近人家宴请之时,互相吹捧乃是寻常事儿,原就没甚么大不了的。这般想着,王夫人终于有了底气,自信满满的将事儿缓缓道来。当然,说的事儿跟真实发生的事儿自然是有差异的,其差异主要在于,王夫人单方面的描绘了一副和乐融融的美好画面,对于交谈的话题,她倒是不曾有隐瞒,顶多略修饰了一番而已。 “你,给我出去!” 被紧急唤来,又被怒斥离去,王夫人面皮上一阵阵发烫,尤其贾母斥责她时,并不曾屏退左右,更是让她觉得无比难堪。思来想去,她只觉得责任在于那拉淑娴,定是张家原就不想帮忙,又好面子,这才借题发作。这般想着,王夫人索性回了荣禧堂,候在贾政跟前,只等着贾政酒醒后,第一时间告诉他张家的险恶用心。 次日一早,贾政怒气冲冲的来东院寻贾赦。 “大哥!我自问并不曾得罪于你,你又何苦这般作践我?先前,是母亲托大嫂寻娘家人帮忙请名师,并非我执意要求。若是大嫂不愿意,或者大哥你心存顾忌,完全可以拒绝此事,我必不会怪你一句。可为何,你偏要先给我希望,又故意找茬回了这事儿,你这不是作践人又是甚么?太过分了!” 贾赦木然的望着贾政,片刻后,想正堂里唤了一声:“淑娴,今个儿我同你一道儿去老太太那儿。” 那拉淑娴早已听得了外头的动静,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院子里来,见了贾政只淡淡点了点头,便落后一步跟在了贾赦身畔。 见状,贾赦挑衅的看了贾政一眼,冷笑道:“二弟,我不知你是打哪儿听到的消息,左右咱们一道儿去老太太跟前,把这事儿好生分说分说,看看究竟理在何处,如何?” ☆、第016章 “赦儿,政儿,你们这是有事儿?” 荣庆堂内,贾母看着前后脚进来的两个儿子,心头掠过一阵狐疑。按说这儿子给当娘的请安实属寻常,可事实上也就只有两位太太才会每日前来请安,两位老爷则是每隔三五日才过来一趟。当然,若是贾母有请,他们自会立刻赶往荣庆堂。 今个儿却明显有些反常,不说俩儿子都来了,还是一齐过来的…… 忽的,贾母神色一动,用眼角扫了一眼略有些坐立不安的王夫人,淡淡的说道:“政儿,你先说说有甚么事儿。”这次,倒不是贾母偏心小儿子,而是想听听某些人在暗中挑拨教唆了甚么话! 可惜的是,贾母的用心并不被贾政所理解,他只当自己站在了理这一边,当即便上前两步,朗声道:“回母亲的话,实在是大哥的作为太伤我的心了。先前,听闻他愿意帮忙牵线搭桥为我延请名师之时,我是真心感激他,甚至还觉得这些年冤枉了他,也愿意为之前的行为向大哥道歉。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大哥竟是怀着这等恶毒的心思!他若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帮忙,我绝不会怪罪于他,眼瞧着这事儿即将成功,他却偏偏……” “偏偏甚么?政儿你说,我听着!” 贾政原是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控诉贾赦的罪行,却不提防贾母忽的出言厉声呵斥,登时话音一顿,不解的抬头望去:“母亲?” “说啊!怎么不说了?告诉我,赦儿偏偏如何了?这些个话你又是打哪儿听到的?你说!”贾母面色铁青的望着下方的贾政,满脸的怒其不争。待见贾政被自己的言语所惊到,贾母只冷哼一声,道,“赦儿、淑娴,你们先坐下。政儿,你也去坐着。王氏!!” 王夫人霍然起身,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却仍咬牙强撑道:“母亲,何事唤我?” “你说呢?”贾母森然一笑,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昨个儿我是怎么说的?你既觉得王家这般能耐,不如我今个儿就让政儿送你回娘家,你让你那能耐的娘家父兄帮政儿将当代名家请过来,如何?没本事不算甚么,左右你也替政儿生儿育女了,就算是个绣花枕头烂草包,我也不会拿你怎样。可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些甚么?向亲家展示你的愚昧无知,这是巴不得人人都知晓你王家没家教?尤其我昨个儿才说了你,结果你非但不曾反思,竟还回去教唆挑拨,你这是存心想要离间他们兄弟的情分罢?” “不,不是这样的……”王夫人冷汗涟涟,不由得双膝着地 ,浑身战栗不已。 “我说话你插甚么嘴?王家好家教!”贾母怒火中烧,方才她打断贾政的话时并不觉得有甚么问题,可这会儿轮到她自己时,却是直接惹得贾母盛怒不已,“王家教不好你,那我来教你!来人,将王氏送到荣禧堂,禁足一月,重新学规矩!” “母亲!不,我没有错,是大嫂冤枉了我!”王夫人吓懵了,也许乍一听禁足是没甚么大不了的,可她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又生养了两个儿女,这个时候禁足重新学规矩,不是打脸又是甚么?对于王夫人这种极为爱惜颜面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惜,比起王夫人这个当家太太,显然贾母在荣国府的威信更重,尤其这里还是荣庆堂。不等王夫人叫嚣出个结果来,便上来几个婆子联手将她强行搀扶出了正厅。一旁的贾政都看傻眼了,可因着是贾母下令,饶是他心头仍有些不解,却也不可能当众质疑贾母。至于贾赦俩口子,则是纯坐着看戏,半点儿不打算插手。 没多久,荣庆堂内再度恢复了平静。 这时,贾母又开口了,却是仍唤了贾政:“政儿,王氏用心险恶,我不知她在你耳边说了甚么,我只告诉你,她昨个儿在张家几位太太跟前极为失礼,当面叫嚣她王家有多能耐,明里暗里的都是讽刺文人雅士不如武将。哼,虽说咱们荣国府也是武将出身,可我却明白,乱世和太平盛世之间的区别。老太爷临终的殷切期盼我从不敢忘,既然赦儿没心思走仕途,那咱们荣国府的将来就落到政儿你身上了。你那个媳妇儿实在是不堪,若单单只是妯娌之间的口角,略教训两句也就罢了,可她如今分明就是想毁了你的前程!” 贾母气得胸口一阵翻腾,身畔的珍珠忙上前给贾母顺气,又一叠声的劝着:“老太太您别气了,气坏了身子骨不是让老爷太太们心疼吗?” “我能不气吗?她王氏今个儿可以挑拨赦儿和政儿的兄弟情分,明个儿是不是就要挑拨我和政儿的母子情分了?她如今不过才嫁进门几年,就这般气焰嚣张,假以时日,这偌大的荣国府里还有我的位置吗?我怕总有一日,她会嫌弃我老太婆不中用,逼着我的儿子、孙儿将我赶出去,她好独霸了祖上的基业啊!!” “老太太,老太太不会的,真的不会的,二老爷最是孝顺不过了,您别这样。”珍珠急得几乎要落泪了,见劝告贾母无效,忙向贾政跪倒狠狠的磕头,“二老爷,珍珠求您了,您就说句话罢。老太太已经不年轻了,这般气下去可怎生是好? 您是顶顶孝顺的人,绝不会偏听偏信的,对罢?” “不用求他,不用!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啊!我的命好苦,我……”贾母瘫软在了椅子上,唬得珍珠忙跳起来再度为她顺气。 贾政冷汗都下来了,直接起身跪向贾母:“母亲,您这般说法真是折煞儿子了,儿子怎会为了区区王氏而不理会母亲呢?儿子的孝心天地可证呢!” “就是就是,二弟最是孝顺了,她王氏算甚么。”贾赦凉凉的道。 那拉淑娴暗暗戳了贾赦一下,示意他收敛点儿。哪怕已经看出贾母是在跟珍珠做戏,既然当事人没察觉到,他们又何苦将事儿捅破呢?关键是,如今的情形明显就是有利于他们的。 “母亲母亲!”贾政才不想理会只知晓说风凉话的贾赦,也许王夫人的确不是甚么好货,可同样的,贾赦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母亲都气成这样了,不说帮着劝劝,还火上加油!不过,贾政也明白,这事儿错不在贾赦,毕竟是王夫人先挑事儿的,一想到曾经的名师、前程触手可及,却被王夫人这般破坏掉,还惹得贾母动怒,兼让贾赦看了笑话,贾政心头的怒火是一阵接着一阵,险些按捺不住了。 被贾政一叠声唤着的贾母此刻也是有苦难言,她昨个儿想了一夜,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再让那拉淑娴出手,求着张家人帮忙。因此,贾母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在那拉淑娴面前狠狠的教训一顿王夫人,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王夫人竟会恶人先告状,贾政居然还相信了。更可怕的是,贾政竟是去寻贾赦俩口子的麻烦了。 这可怎么收场? 万幸的是,贾母还是有些急智的,在贾政控诉的同时,她也终于想到了法子,及时截断了贾政的话头,将所有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了王夫人身上。事情倒是进行得很顺利,偏偏她那傻儿子真以为她要被气死了,而贾赦俩口子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一旁看戏! 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贾母这会儿才是真的着急了,心爱的次子太老实,偏生媳妇儿却是个不老实的。最最气人的长子太狡诈,偏他媳妇儿又是个老实的。贾母方才没被王夫人气到,这会儿倒是真有些气到了。偏生贾政延请名师一事,必须通过张家,便是有再多的气,她也只能硬生生的憋着。 那拉淑娴宛然一笑。 戏都唱到这里了,再旁观下去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既如此倒不如由她上前推一把。当下,那拉淑娴上前一步,柔声道:“母亲,您快别生气了 。这弟妹的事儿,我是帮不上忙的,可若是二弟延请名师一事,我倒是可以再去试试。不如等过上几日,让老爷陪我回一趟娘家?以往我未出阁时,爹娘哥哥们最疼我了,我去他们跟前服个软说两句好话,想来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 “淑娴……”贾母满脸感动的看过来,心道,这家教真当重要得很,关键时候老大媳妇儿就是能撑得住,知晓甚么是大义,甚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又思及王夫人,贾母胸口再度翻腾,只强撑着道,“淑娴你是个好的,回头我开了库房,挑几样上好的孤本古籍给你送去。虽说是回娘家,可咱们也不能太寒碜了。” “都听母亲的。”那拉淑娴淡笑着道。 一旁的贾赦不屑的努了努嘴,贾母的心思他看得分明,只是碍于那是他亲娘懒得开口罢了,至于媳妇儿,却是太心软了,左右是王氏鼓捣出来的,合该让贾政倒霉。不过,腹诽归腹诽,贾赦也不会拆了自家媳妇儿的台,当下只表示会陪着媳妇儿回娘家的,随后便开口告退。 贾政又是羞愧又是感动,还兼担心贾母的身子骨,他又是个不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贾母只一眼就看得分明,只摆了摆手,无奈的道:“政儿你也退下罢,我无事的,只记住别让王氏来烦我。” 听得这话,贾政连连点头称是,又拿袖子掩面退了出去,急急地往外头追去,终于在荣庆堂外的垂花门前,追到了贾赦:“大哥请留步。” “政二老爷还想作甚?不是都答应了会帮你说话,还不满足?”贾赦极为不耐烦的瞪着贾政,嘲讽的道,“就算我不通学问也知晓做学问的人最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喜欢把话掰开来揉碎了细细琢磨。你媳妇儿蠢笨不堪,当着我媳妇儿娘家人的面大肆吹捧武将贬低文人,如今还要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帮你说好话,真当我欠你的?” “大哥……”贾政原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贾赦这话极为在理,一时间贾政面上只一阵青一阵白的,半响都没挤出一句囫囵话来。 贾赦讥笑道:“延请名师这事儿,既是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我看二弟别为这事儿烦恼了,还是多花些心思教导一下你媳妇儿罢。要是被外人知晓了,还道你连媳妇儿都管不好,将来上峰敢对你委以重任?啧啧,回头张家给你请了名师,再让你媳妇儿送上两匣金子,直接把人都给得罪光,那才叫一个妙呢!” 不等贾政再度开口,贾赦便已拉着那拉淑娴走远了。只留下贾政一人立在垂花门前,面上一阵扭曲, 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憋屈,亦或是前所未有的羞耻。 却说贾政此人最好颜面,最喜附庸风雅与文人吟诗作对谈古论今。也因着打小就有贾赦这个不靠谱的长兄做比较,可以说他一直以来都是一帆风顺的,更是从未在贾赦跟前出过糗。可今个儿,他却不单单是出了糗,还被贾赦如今不留颜面的狠狠奚落了一顿,偏挑事儿的还是他本人,所有的道理都在贾赦那一边…… 蓦地,贾政猛一转身,目光狠戾的望着不远处的荣禧堂。 ☆、第017章 据说,那一日荣禧堂东面耳房里发出了极大的喧哗吵闹声。 据说,之后贾政扬长而去,丫鬟婆子们却在穿堂里跪了一整夜。 据说,自那以后,贾政便宿在了前院书房里,对外宣称要好生研读诗书。 …… 再多的据说都跟大房夫妻俩无关了,也许贾赦有事儿没事儿还会乐呵一阵子,那拉淑娴则再度忙碌起来,却是为了回娘家,以及赴各处宴请。这回娘家倒也罢了,左右除了叙旧之外,依然只是为了给贾政寻名师一事,这些事儿甭管是那拉淑娴还是张家人心里都有数,倒是别家的宴请略有些麻烦。 张家因原先那位老太太过世而丁忧三年,方才返京不久,人情往来虽不至于全然落下,可要回到从来难免也有些麻烦。好在张家人丁兴旺,张家老太太和三位太太的娘家都在京城,一时间皆忙着同各家各户联络感情,还不忘拉拔一下外嫁的姑太太那拉淑娴。 荣国府这边同样是三年,且比张家更晚出孝。不过相对而言,荣国府倒没有张家那般忙碌,毕竟真算起来,姻亲只有史家、张家和王家,近亲更是只有宁国府这一门。 “老爷,今个儿母亲又旧话重提,问咱们何时回娘家。”一日,请安回来,那拉淑娴见贾赦难得的没一大清早就消失不见,忙笑着道。 “哼,又是为了贾政那蠢货!”贾赦冷哼一声,旋即却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甭管是为了谁,那拉淑娴算起来已经三年多不曾回过娘家了,于情于理也应当回去一趟。他原本对此并不算热忱,却是因为每次张家父子四人都会拉着他讲一大堆听着就头疼的大道理,久而久之,他本能的选择了敬而远之。不过,这一次他不愿意陪着去却是因着不想给贾政当垫脚石,可想也知晓,这事儿拖不了太久的。 那拉淑娴只一眼就瞧出了贾赦心里的想法,好笑的摇了摇头。心道,多大的人儿了,竟还是一副小孩儿脾气。想归想,那拉淑娴还是柔声劝着:“老爷,您就当是为我着想,陪着我回一趟娘家罢。正好,若是搁在往日里,咱们去一趟还得备下不菲的厚礼,如今借着政二老爷的事儿,让府上那位菩萨似的二太太狠狠的出一笔!老爷觉得如何?” 这年头,普通人上门拜访尚且要携带礼物,女子回娘家更是绝不能少了礼物。那拉淑娴出嫁也有六年多了,回娘家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可正是因着极少回去,这礼物绝不能薄了去。 只听了这状似小气抠门的话后,贾赦 一脸的诧异:“你何时也算计这个了?” “这怎的是算计?老爷您琢磨一下,虽说咱们并不缺这几个钱,我对我娘家也绝不会小气了去,可二太太呢?您就替她想想罢,我回娘家却要让她拿出压箱底的好东西,这气不气人?要知道,咱们府上那位二太太,虽说素日里都以活菩萨的面孔示人,却是比谁都小气。就这点儿东西,够她心疼到年底了。” “哈哈哈哈,好好,我待会儿就去寻二弟,把这事儿同他说说,就说咱们明天要去张家,让他给思量思量,该备甚么礼物才算妥当。”贾赦乐得够呛,与其说是为了省钱而开心,不如说是想看看贾政和王夫人心疼的样子更为恰当一些。甚至在脑补了过程后,贾赦一时没按捺住,当下便决定去前院书房瞧瞧贾政。 那拉淑娴没管他们兄弟俩在书房说了甚么,她只知晓,到了傍晚时分,荣禧堂就派人送来了好几样重礼。说是重礼可半点儿都不掺假,有难得一见的孤本古籍,有价值连城的古董玉器,甚至还有一副书圣王羲之的字。 亲自将礼物归整好,那拉淑娴一脸的惬意,倒是看得一旁的容嬷嬷诧异不已。 “主子,您以往见过的把玩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这些真就有那么好?” “说甚么呢。这东西好不好没关系,重要的是,二太太又该心疼的整宿睡不着了。对了,嬷嬷明个儿不用跟我一同去了,我有个事儿要你去做。”那拉淑娴忽的心下一动,唤了容嬷嬷细细吩咐道,“只出府一日,原不该这般忧心的,可我这心里呀,只放不下琏儿那孩子。他虽不是我亲……唉,也是上天注定的,甭管将来我还会不会有孩子,琏儿都是我的心肝肉,绝不能让他给人欺了去。嬷嬷可知了?” “主子放心,谁敢动琏哥儿一根汗毛,我定让那人尝尝腐骨蚀心之痛!”容嬷嬷一脸的杀气腾腾。 “也不用这般刻意,荣国府到底还是很干净的。”那拉淑娴仿佛想起了甚么,只微微叹息一声。的确,甭管是甚么地方,同那处相比,就没有不干净的。哪怕荣国府里头,大房和二房之争从未停止过,可不得不说,王夫人再怎么工于心计,却从未对子嗣下过手,瑚哥儿绝非因她而死,这仅仅是个令人悲伤的意外。 次日一早,那拉淑娴同贾赦一道儿回了久违的娘家。更准确的说,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娘家。 张家是百年诗书传家,算起来,张家的家史却是要比本朝更为久远得多。如今位于京城的宅子并非张家真正的祖 宅,张家祖籍在姑苏城,祖宅和祭田自然也都在那儿。不过,就算不是祖宅,却也是有好些年头了,比起奢华的荣国府,张宅更透着一股子低调稳重。 拒绝了贾赦的陪同,那拉淑娴好笑的看着贾赦苦着脸去寻张家老太爷和三位老爷了,她本人则是径直往后宅而去。 二门里,张家大小姐张昀铃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那拉淑娴远远的走来,忙笑着道:“小姑姑您可回来了,您是不知道呐,这几日祖母从早到晚的念叨小姑姑您,只恨那日在荣国府没能拉着您多聊几句。我母亲说,今个儿谁也不准去打扰,只让祖母同您聊个痛快!” “听听这张小嘴儿,都利索成这样了,可说了人家?”那拉淑娴调侃道。 得了,一句话直接把个落落大方的小姑娘说的满面燥红,拧过身子不去瞧那拉淑娴。那拉淑娴微微一笑,上前拉过张昀铃的小手,半是讨饶半是取笑的道:“小铃铛不生气了,都怨小姑姑不好,原只当是个小丫头,还道你听不懂这话,哪儿知道……” “不理小姑姑,再也不理了!”张昀铃捂着脸一溜烟儿就跑远了,丫鬟婆子们赶忙上前追去,那拉淑娴则慢悠悠的往后头的福瑞斋而去。 张家没有荣国府那般大,人口却比贾家多了不少。这张宅倒是不缺院落,大大小小也有八九个院子。这最大最好的正院子如今是给了张家大房住的,只因早在数年前,张家老太爷就以身子骨欠佳唯有,搬出了正院子,并将家主之位给了长子。张家二房、三房分别住在东面的两个相邻的院落里,而老太爷则带着老太太住进了最西面也是最为清净的福瑞斋。 从二门到福瑞斋倒是有段不短的距离,不过张家却并不崇尚奢华,素日里也极少在宅子里使用香车软轿,当然倘若病了自是例外。也因此,方才张昀铃就是走着去二门等候的。那拉淑娴有着原主的记忆,自然也知晓这个规矩,便也抬脚循着记忆中福瑞斋的位置,一步步往里头走去。 今个儿的福瑞斋早已没了往昔的宁静安详,有的只是各种喧闹,以及小孩子的笑声。 “淑娴回来了,咱们就先避避罢,免得待会儿老太太又说咱们阻着不让她们母女俩好生聊聊了。来来,都走罢!”说这话的是张家二太太,她只瞧了刚进门的那拉淑娴一眼,便开口调侃道。一旁的张家大太太听了,还真就站了起来,附和道:“可不是就这个理吗?走走,索性去我那儿坐坐,左右咱们想见老太太容易得很,就别杵在这儿碍事儿了。”两位太太 说着说着,笑作了一团,倒是看得张家三太太一愣一愣的,起身跟随罢,仿佛有些不妥,可若是不跟罢,似乎又更不妥了。 “你们就作幺罢!”张家老太太气呼呼的拿手在半空中虚点着,“一个个都拿我当乐子瞧,不过是前个儿随口提了两句,都搁在心上记着呢!” 那拉淑娴这会儿已经走到了张家老太太跟前,一面行礼问安一面笑道:“母亲,嫂子们不是拿您当乐子,而是实实在在的记着您的话呐。不过,若是母亲真想扳回一局的话,女儿倒是愿意凑个热闹。” 张家老太太讶然的看过来,奇道:“怎么扳回一局?” “大嫂,咱们的小铃铛眼瞅着就是大姑娘了,您可给她说亲了?二嫂,先前我从前头过来,却是整好见着二哥拿了个百盛银楼的匣子笑呐,这是给谁的?三嫂……” “别别,我可甚么都没说。”张家三太太原就是最不擅长言辞又生性腼腆之人,眼瞅着自己被点了名,忙不迭的向着那拉淑娴摆了摆手,讨饶道。 一下子,屋里便笑翻了天。三位太太倒也罢了,两个年岁尚小的哥儿却是又蹦又跳的不肯消停,略大的那个还蹬着小腿儿跑到了张昀铃跟前,凑近笑道:“大姐姐要说亲喽,说亲喽!” “坏彬哥儿,臭彬哥儿!”张昀铃早已羞红了脸,却还不忘拿粉拳吓唬堂弟。偏那孩子胆子也大,或者是笃定一贯疼爱他的堂姐绝不会伤了他,当下便在屋子里绕着圈儿跑了起来,气得张昀铃挥着拳头追在他身后。 笑闹了半日,张昀铃还是领着两个小堂弟去园子里玩儿了,俩孩子虽说前些日子略受了点儿惊吓,不过如今瞧着却是机灵的不得了。那拉淑娴看着仨孩子笑闹着离开屋里,心头却不由的掠过一丝茫然。前世的她一共生养了两儿一女,可最终存活下来的唯独只有十二阿哥永璂一人,却最终也不曾看到永璂生子。那今生呢?她是否能完成儿孙绕膝的愿望? “淑娴。”张家老太太满脸疼爱的拍了拍那拉淑娴的手背,“过去的事儿既已过去了,就别再想了。这日子呀,自然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那拉淑娴沉默的点了点头,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尽管她并不是张家老太太的亲生女儿,可老太太还是轻易的看出了她眼底的伤痛和不舍。不过想想也是,她虽是在悼念前世的十三阿哥永璟和五公主,可在老太太眼中,怕是认为她想起了早夭的瑚哥儿罢? 这是个美丽的误会,那拉淑娴并不打算澄清。 略一思量,那拉淑娴索性提起了贾母的交代:“母亲,嫂嫂们,我也不同你们兜圈子了。虽说我是极想回娘家同你们好生聚聚,可我府上那位老太太哟,这几日可没少念叨。母亲念叨的是我,她念叨的则是我府上的那位政二老爷。其实罢,说白了都是应了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嫂嫂们,你们只当是疼我,快允了这事儿罢。” “你呀你,出嫁几年怎的愈发孩子气了?有这么讨好处的吗?”张家老太太被弄得颇有些哭笑不得,可仔细想想,左右这事儿诸人都已经心知肚明,若绕弯子反而显得生疏冷漠,如今这么直统统的说出来,倒是逗得诸人一乐。 张家大太太道:“这事儿我应了,旁人不敢说,改明个儿我就回一趟娘家,逼着我父亲收了荣国府的二老爷。要不然我就领着小铃铛,闹得他不得安宁!”张家大太太姓潘,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潘鼎的嫡长女。 张家二太太也不甘落后:“我也要回趟娘家,领着彬哥儿一道儿。只不过我却不是去叨扰我爹,而是去寻我祖父。不止彬哥儿,回头我还要领上我娘家所有的侄儿侄女,若是我祖父不答应,就等着带孩子罢!”张家二太太姓凌,其祖父曾官拜太师,名曰凌宁仄。 至于最不善言辞的张家三太太则是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半响才无奈的道:“要不我也回去寻我曾祖父?可我怕他会骂我……” 别看张家三太太在妯娌之中半点儿不出挑,容貌才情都属一般,可事实上她的出身才是三人之中最高的。 三朝元老官拜正一品殿阁大学士,人称闲鹤先生的周老先生便是她的曾祖父。且周家同旁的人家不同,通常多数人家都是重男轻女的,就算是张家,最多也就是将儿女一视同仁。可周家却是正好相反,原因倒是极为简单,闲鹤先生共有五子二十一孙八十九曾孙,却独独只有张家三太太这唯一的一个小曾孙女。也因此,即便张家三太太哪哪儿都不出挑,却依然是周家上下的心肝宝贝儿。唯一让人感到狐疑的是,这般疼着宠着非但没让她养成嚣张跋扈的性子,反而较之旁人略有些怯弱,加上她本人确实不出挑,为了避免将来受苦,闲鹤先生便做主将她许给了性子敦厚老实的张家三老爷为妻。 “三弟妹哟,要是老先生听得你这话,还不得气坏了?打小就拿你当掌中宝心头肉般疼着宠着,别说骂你了,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我听着你这话都替老先生抱屈。”张家二太太笑道。 一旁的张家大太太忙打圆场,道:“快 别这么说了,先听听淑娴怎么说罢。上次,被那好不讲道理的荣国府二太太连连打断,我到今个儿都不知晓荣国府那位二老爷是个甚么人。” 这话一出,张家婆媳四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那拉淑娴面上。那拉淑娴只抿嘴笑着道:“说起我府上那位政二老爷呀,那可真是个不世之材,顶顶有天赋的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做学问的。最要紧的是,他不单有天赋有灵性,更是打小就格外的刻苦用功,古书里说的头悬梁锥刺股,搁在他身上完全不算甚么。那位用功起来,可是连我府上老太太都要被吓到的。嫂子们且说说,这般的人物,我如何能拒绝为他寻名师?唉,倘若我家老爷有一半的能耐,我也就不愁了。” 嫁都嫁了,连孩子都生了,张家人就算心里略有些不自在,面上还是得劝着。尤其是张家老太太,一面爱怜的搂着那拉淑娴,一面安抚道:“这不通学问没甚么,左右他是世袭的爵位。上回我听你父亲哥哥们说了,他看着就像是个会疼人的,提到你时,也是透着一股子温情。女人呀,除了求夫君上进外,最要紧的还是夫君的心。” 要不然,那句‘悔教夫婿觅封侯’又是从何而来? 有些话张家老太太说得,太太们却是说不得。当下,张家大太太只笑着岔开话题,道:“这一户人家里,长子袭爵鼎立门户,次子上进光耀门庭,这便够了。既然荣国府那位二老爷这般有才能,回头我定说予我父亲听。” 张家二太太、三太太也跟着附和道。 很快,借由张家人的嘴,全京城上下都知晓了荣国府二老爷贾政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经世之才,甚至连宫中都惊动了。 ☆、第018章 外头的纷纷扰扰完全影响不到那拉淑娴,自打从娘家归来后,她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琏哥儿身上。原因很简单,就在她离开荣国府的这短短一日时间里,琏哥儿便出了事儿。 看着身畔琏哥儿的睡颜,那拉淑娴微微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叹息声,贾赦轻手轻脚的靠近,掀起床幔的一角,低声问道:“睡了?” 那拉淑娴点了点头,撑起身子下了床,只是在放下床幔的那一刻,还有些忐忑的回望了琏哥儿一眼。幸而,琏哥儿并未苏醒,睡得喷香不说,嘴角还微微翘起,仿佛做了甚么美梦。见状,那拉淑娴总算是放下心来,任由床幔垂下,自个儿则悄声离开。 出了内室,那拉淑娴给贾赦和自己各倒了一盏茶,可只是呷了一小口,就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淑娴,琏儿只是淘气了些,无碍的。”说是这般说的,可贾赦也不由的微微颦眉。有些事儿,发生一次叫做巧合,若是连着发生呢?再说了,论起淘气,谁又比得上他小时候呢?想当年,他可是真正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饶是如此,也只见他祸害旁人,从未因此害到过自己。偏生他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出事,打从乖巧听话的瑚哥儿意外落水,哪怕立刻被人救上来了,却终究没能熬过去。琏哥儿倒是打小身子骨康健,从未生过病,可他和淑娴不过才离开短短一日,琏哥儿竟从树上摔了下来,虽伤势不严重,却不得不让他心生警觉。 到底是谁暗中对他的儿子们下手?退一步说,哪怕这一次两次的真是巧合,那他也要想个法子将后患彻底消除。 “琏儿无事,倒是嬷嬷折了胳膊,她这把年纪了估计没个三五月的别想好。”一提起这事儿,那拉淑娴便是一阵阵的后怕,她真不敢想象,若是回娘家那一日她带走了容嬷嬷,或者忘了叮嘱容嬷嬷守着琏哥儿,那会有怎样的后果?要知道,容嬷嬷是她的奶娘,职责之中从来就不包括照顾琏哥儿,而事实上,穿越数个月,容嬷嬷根本就没照顾过琏哥儿一日。 如果那一日…… “淑娴,别想了。嬷嬷那儿,你不是给她请了大夫治伤吗?回头等她好了,你想赏赐甚么都成,就算她的胳膊好不了了,咱们也养她一辈子。” “老爷,嬷嬷的事儿无妨,我会让人照顾好她的。可琏儿这事儿,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拉淑娴一脸的阴沉,这瑚哥儿当初事儿,她并不曾亲身经历过,只能通过原主留下的记忆进行推算,也因此,就算她得出了瑚 哥儿之死乃纯属意外,也未必完全可信。因为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原主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从未疑心过瑚哥儿的死因。 然而,听了她这话,贾赦却难得的沉默了。 琏哥儿今年不过才三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是绝不可能惹上仇家的,那就只能是父母的仇家。可贾赦自认为虽荒诞不羁了一些,却也不至于平白惹上仇怨,那拉淑娴则更不用说了,打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没有仇家。再联想到琏哥儿是在他们夫妻二人离开荣国府后出的意外,事儿就已经很清晰了。 家贼。 “淑娴,这事儿没法查。”好半响,贾赦才狠心开口道,“第一,琏哥儿是自己爬到了园子里的树上,并不是有人将他抱上去的,这事儿只能被归咎于孩子淘气。第二,真要往下查,无论查到了还是查不到,这事儿都不好收场。” 查到了,若是对方是不能撕破脸的那种,这口气还不得憋着?查不到,大房这头大张旗鼓的查找,打从一开始就成了笑料,若没有任何收获却是让笑料成了一辈子的笑柄。 那拉淑娴看了贾赦一眼,见他虽面色平静,可紧紧的绷住身子,当下心中一动,伸手去拉贾赦拢在袖子里的手。果然,手已握成拳,僵硬如铁。 “老爷,我从未说过要查证甚么。我方才说的是,这事儿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那拉淑娴微微一笑,眼底里却闪过一丝戾气,尽管琏哥儿并无大碍,可容嬷嬷却折了一条胳膊,就算伤势可以养好,这期间吃的苦头、受的惊吓也能一并抹消吗?看来,她还是太善良了。 穿越一遭,她不愿再搀和到那些是是非非之中,只盼着能安安静静的过日子。这样的想法本无错,她错就错在没让人先看到她收起的利爪,结果让人误以为她是一只慵懒的病猫! “老爷若无事,可否去内室陪琏儿半日?如今,除了老爷和嬷嬷,我是谁也不放心了。”见贾赦点头,那拉淑娴宛然一笑,转身出了房门走到外头廊下,唤上那几个平日里总跟在容嬷嬷身上的粗使婆子,径直去了东院后头的柴房里。 柴房里,横七竖八的挤着十来个丫鬟婆子,其中便有琏哥儿的奶娘赵嬷嬷。因着是在哥儿身边伺候的,这些丫鬟婆子素日里也是极有体面的,尤其是赵嬷嬷。那拉淑娴知晓这位赵嬷嬷仗着奶过哥儿,素日里很是气焰嚣张,虽对琏哥儿也颇为疼爱,可有时候却以长辈自居。因着府上的奶娘基本上都是这副样子,那拉淑娴并未太在意,可惜那已经是过去 的事儿了。 “你,去唤个人牙子过来。”那拉淑娴只站在柴房门口往里头瞥了一眼,便随手点了一个粗使婆子。见那婆子诚惶诚恐的点头离开了,她又点了俩人,“从里头拖一个出来,杖责五十。记得,打之前先检查嘴有没有封好,她们倒是死不足惜,别惊吓到了人。别着急,一个一个慢慢来,今个儿我有的是时间。” 十二个下人,一个奶娘一个教养嬷嬷,四个一等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这还是因为琏哥儿如今年岁尚小,且并未分院单过的缘故。若是等再大一些,怕是伺候的人就至少有二三十号,再加上书僮、小厮一类的,上五十号人也是极为寻常的。反过来说,如今人数尚少就能出这般大的乱子,长此以往下去,以后还了得?便是这些下人并不会对琏哥儿下手,只消每人在他耳边浑说几句,他长大后会成甚么样子,都没个准儿了。 那拉淑娴只站在柴房门口,就这般看着粗使婆子将里头的人一个个拖出来。如今是夏日里,这些在主子跟前贴身伺候的人,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寻常,自也轻薄透气得很。加之这些人名为下人实则比主子都金贵,几杖下去就已经去了半条命。待五十杖责打完,基本上就已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一个一个慢慢来,放心罢,每个人都会轮到的,大不了我今个儿就耗在这儿了。” 站了一会儿,那拉淑娴有些累了,自有那等机灵的搬了椅子递了茶盏过来。还真别说,十二个下人都打完五十仗之后,差不多都过去一个时辰了。又略片刻,方才出去唤人牙子的粗使婆子就回来了,身后跟了个看起来就很精明的妇人。 “哟,都伤成这样了,棒疮钱都要费不少呐。” 那拉淑娴瞥了那妇人一眼,冷冷的道:“你只管把人带走,一文钱都不用。要是干得漂亮,回头添置人时再寻你。” “好好,那敢情好。太太,我这就将人带走了。” 一听说是不要钱的买卖,那妇人还有甚么好嫌弃的?就算回去少不了要花费棒疮钱,可怎么说也比不上这身价呢。那两个嬷嬷暂且不提,光是那十个水灵灵娇滴滴的丫鬟就能卖出一大笔钱,往少了说,每个卖五十两总成的,若是狠狠心卖到那些个花街柳巷去,一转手,两百两都是极有可能的。这般想着,那妇人颠颠儿的便把人领走了,因着有些不方便,那拉淑娴索性吩咐粗使婆子帮着抬人,只一盏茶工夫,十二个人便从偏门离去,自此不知所踪。 “有些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因此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听着记着,若能烙在心头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待该走的人都走了,那拉淑娴将东院子里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唤到了跟前,一脸寒霜的道,“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甭管下人有多体面,那都是主子给的。若是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那就别怪主子心狠让你们从下人里头的主子,变成这世间最低等的人下人!记着,伸手捞钱也得有命花!” 有些事儿根本没法查证,况且那拉淑娴也不想去查证。一则,她如今心腹太少,贸贸然的行动未必能成,反而极有可能给自己留下后患。二则,这一件事儿两件事儿的,她能查,那以后呢?纵是她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将一辈子的精力耗在这里。所以她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示威。 敢对她的儿子下手,就要做好被剁手的心理准备! 干脆利索的处理好了这茬事儿,那拉淑娴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回到了内室里。因着耽搁的时间有些久,她离开前还在睡午觉的琏哥儿这会儿已经醒来了,不过贾赦拘着他不让他跳下床来,等那拉淑娴进来时,正好看到这对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一副相看两厌的模样。 “琏儿,你做错了事儿还敢胡闹。”眼见琏哥儿看到她就要开口告状,那拉淑娴抢先一步截走了他的话,同时板着脸冷声道,“别以为你受了点儿皮外伤,我就会将这事儿揭过去不提。做错事儿就是做错事儿,该惩罚的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好!早该这么干了,免得把这个臭小子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今个儿爬树,明个儿就该上屋顶了罢?要我说,左右他不过是手背擦破了皮,完全不叫个事儿,索性我揍他一顿如何?”贾赦主动请缨道。 琏哥儿震惊的看看爹瞧瞧娘,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偏生,那拉淑娴还真就考虑起了贾赦的提议,她不心疼琏哥儿挨揍,只是认为挨揍未必能让琏哥儿长记性,想也知晓贾赦是不可能下死手的。她之所以坚持要惩罚,却不是为了惩罚而惩罚,而是希望琏哥儿经过这次的事儿后,牢牢谨记这个教训。 思量了好半响,那拉淑娴轻摇了摇头,在琏哥儿惊喜的目光下,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光挨揍哪里够?索性从今个儿起,就让琏儿跟着老爷您习武罢,每日破晓时分起床,从蹲马步开始练,接着刀枪棍棒一样样来,最后还有骑射等等。左右我已经不指望琏儿走仕途了,既如此就学武罢。” 琏哥儿懵了,贾赦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方才那拉淑娴说的是让他教? 就算以他的本事教导年仅三岁的琏哥儿很容易,可他不想每日破晓就起床呐。等等! “淑娴,琏儿不能走武将之路,我祖父还有父亲当年临终前都留了遗言,我们荣国府至少在三代之内,都不能再出武将了。你要明白,帝王的猜忌之心,咱们荣国府万万不能再手握兵权。记住一个词儿,功高盖主!”贾赦说的义正言辞,然而那拉淑娴回应他的却是一个你想太多了的眼神。 “功高盖主的道理我懂,不过老爷您尽管放心,甭管是您还是琏儿,想要功高盖主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两位国公爷都多虑了,就算今个儿老爷您立志走武将之路,想来圣上也不会忌惮您的。” 这些日子以来,那拉淑娴在书房里看了不少史书,也看了许多当今圣上的著作言论。尽管并不曾亲眼见过圣上,可根据她的推测,当今走的是跟她前世康熙爷一样的路线,年幼登基一路艰辛,尽管这几年来圣上已略显老迈,可若是那位真的跟前世的康熙爷似的,起码还能再活个二十年。反过来说,就算那位不像康熙爷那般睿智阴谋,蠢如那头色龙,也绝不会忌惮贾赦这种京城闻名的纨绔子弟。 说真的,圣上的度量没那么小,也没那么蠢。 那拉淑娴虽说的委婉,可贾赦在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后,还是弄明白了。只是如此一来,他更憋屈了。 “老爷,您别想那么多了,与其担心自己会遭到圣上忌惮,不如同我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老爷,您应该明白,咱们院子里琏儿身边,有好些个都是老太太赐下的人。另外,虽说我已经打发走了一批人,可咱们院子里也不可能不添人,麻烦事儿还多着呢。” 不用担心被圣上忌惮,应该担心的是如何应对府上的老太太?还要思考一下如何安置院中的下人,以及将来要添置的下人?贾赦完全听明白了,同时也深深的埋怨起自己为何要那般聪慧。若是他再蠢一些,不就可以一辈子沉浸在自己有天大的本事,是为了避免出现功高盖主的惨剧才不得不收敛着本事的? “老爷?” “我这就去寻老太太。”怀揣着悲愤的心情,贾赦勇敢的出去面对这残忍到无理取闹的世界。 说好的荣国府不能连着三代成为国公,说好的贾氏一族不能再走武将之路,说好的韬光养晦免得被圣上忌惮……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拉淑娴没空理会贾赦的悲伤,她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首先就是院子里尚存的丫鬟婆子, 以及将来要添置进来的人。尽管方才她同贾赦说了这事儿,却并不打算真的将这事儿交给贾赦去办。说到底,后宅是女子的天下,男子甭管是否有真本事,想要在后宅施展开来总归是不切实际的。还有一件事儿,她却是连贾赦都不曾说的。 就在数月之前,张家仆从来荣国府拜访时,容嬷嬷也发现了一件事儿,那时候因着忙着张家的事儿,那拉淑娴把那事暂时搁置了。如今,正好也晾了他们好几个月,该是将他们提上来的时候了。 对于那拉淑娴来说,想要培养一批真正只属于自己的心腹并不算难,问题只在于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因此,她必须放弃亲自培养心腹的计划,改为接受那一批本属于旁人的心腹。不过无所谓,左右那些人的主子早已逝去多年,以她的身份和手段,想要让那些人彻底归心也不算难。 而就在大房俩口子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贾政的才名在京城里彻底传扬开来,等那拉淑娴忙完了手头的事儿,才愕然发现,贾政已成功拜了当代名家为师,且正好是她娘家三位嫂子的家中长辈。 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潘鼎潘学士。 曾官拜太师的凌宁仄凌大家。 三朝元老官拜正一品殿阁大学士闲鹤先生。 这三人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便是清高自傲极富个性,又极为在意学生的灵性,以及最喜欢勤奋上进的学生。翻译一下就是,三个最反感愚蠢懒惰学生的牛脾气老先生。对了,他们三个还会体罚学生…… 那拉淑娴抬头望天,可别等她还没出手,贾政就已经被玩死了罢?概率很高的说。 ☆、第019章 托那拉淑娴的福,就是因着她在娘家的那番吹嘘,直接导致了三位老先生以为自己真的是不惑之年寻到了爱徒。要知道这三位都早已名利双收,加上也都颇有些年纪了,哪怕年岁最轻的,如今也早已年过半百。故而他们三人皆是抱着挖掘人才的心思收的徒儿。也因此,三位老先生对于贾政抱了极大的期许。 百年难得一遇的有天赋之人,外加打小就是个极为好学上进的,甚至于还有寻常人求而不得的灵气…… 抱着这样的想法,三位老先生在头一次见到贾政时,皆上手就甩了个大难题给他。 翰林院掌院学士潘鼎头一个松口收贾政为学生,自然也是头一次出难题予他的:“谈谈我朝科举的利弊,再给出切实解决的法子。” 贾政:“……我朝科举公正清明,圣上英明神武。” “叫你谈利弊不是叫你拍马屁!!” 曾官拜太师的凌宁仄凌大家随后也松了口,在收了贾政递上来的名家字画后,带着无限期许的问道:“听说你是工部员外郎?那咱们就谈谈如何平息江河之灾,是否有法子让灾害变为利民之法。” 贾政:“……修堤坝?或者让那些江河流域的百姓迁徙到旁的地方?” “你是认真的吗?” 通常来说,最后松口的都是最为能耐的一个。旁的不说,单从年龄上来看,闲鹤先生就足以蔑视另外两位。不过同样的,也是因着他年岁太大了,近几年来精力越发不济了,故而一直想再收个关门弟子。正好贾政撞了上来,在听过自家曾孙女的介绍后,闲鹤先生命人将贾政唤来。 “你评价一下崇祯帝。” 贾政浑身一颤,好在当他见到闲鹤先生时,已经接受了另两位先生接连数日的摧残,因而在略镇定了一番后,贾政道:“崇祯帝朱由检乃前朝亡国之君,自他登基以来,各种亡国之象频发,譬如北方大旱,南方大水,各处皆有蝗灾,甚至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故而学生认为,前朝实属气数已尽。” “废物!就知晓说那些个别人说过的,一点儿自己的主见都没有。你可是立志要当一品大员为圣上分忧之人,就只知晓这些?前朝覆灭原因众多,绝不该尽数归咎于崇祯帝!你回去,给我写一篇策论,明个儿送来给我!” 因着闲鹤先生的介入,先前的两位先生相约登门拜访。据悉,在三位老先生碰头之后,作出了一个让贾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决定。 打那日之后,贾政每日需完成三篇策略,旁人通常是一个论点写出一篇策略,而贾政却需要根据同一个论点写三篇角度不同想法各异的策略,并且要摒弃前人的所思所想,提出自己的想法,还要有灵气,绝不能呆滞死板。 消息传到荣庆堂时,贾母颇为赞赏,这当代名家就是跟寻常人不一样,尽管她完全没弄明白三位老先生的意思,可听着就觉得洋气得很。想来,有那三位老先生在,贾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彼时,那拉淑娴也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趁着今个儿天气极好,琏哥儿也已经练了两套拳了,她索性牵着琏哥儿的手,母子俩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请母亲安。”因着前些日子琏哥儿出的意外,以及旁的种种缘由,那拉淑娴已经数日不曾来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了。当然,她有让贾赦前来打招呼,而贾母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只道让她安心照顾琏哥儿,半点儿责怪都无,甚至在知晓她将琏哥儿身边的人清理一遍后,也不曾生气。那拉淑娴私以为,贾母这是感激她替贾政寻名师。 贾母笑眯眯的看着那拉淑娴,道了声起,又忙唤琏哥儿过来。琏哥儿虽打小养在东院里头,却也曾在荣庆堂里养了一个来月,加上他原就对贾母极为熟悉,故而听了唤便蹬着小腿儿跑了过去,还不忘撒娇道:“祖母,琏儿好想你哦。” “想我你不来瞧我?罢了,伤也好了?以后还淘气不?”说起来,贾母最疼爱的乃是二房的珠哥儿,那位才是她真正一手拉拔长大的。其次,则是大房早夭的瑚哥儿,毕竟嫡长孙之于任何人家都是极为重要的。而琏哥儿,虽说贾母也疼爱,却确实不如另两个。不过,甭管怎么说,琏哥儿都是她的亲孙子,且最近这段时日里,她看大房很是顺眼,故而对琏哥儿也越发的和善起来了。 “琏儿不闹了。”一提起自己闯祸的事儿,琏哥儿整个人都蔫吧了,苦着脸低着头,一副小可怜儿的模样儿。 “你这小子……罢了,珍珠,带琏儿去东厢房寻珠儿玩,就说是我说的,今个儿让珠儿休息一日,不用念书了。”贾母吩咐道。 听了贾母的吩咐,那拉淑娴只笑着向琏哥儿点了点头,并不曾反对。不过心头倒是又掠过一阵狐疑,话说回来,不都说贾政如今忙于学业,怎还有工夫教导珠哥儿?那拉淑娴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疑问压了下去,只笑着叮嘱新拨到琏哥儿身边的丫鬟嬷嬷好生照顾着。 待琏哥儿被带走之后,那拉淑娴才向贾母贺喜道:“ 母亲,昨个儿我娘家兄长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先生很看好二弟,说他极有才华又愿意下苦功夫上进,假以时日,别说一品大员了,就是封侯拜相都是极为有可能的。” “真的?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贾母喜得见眉不见眼,她原就是极有福气的长相,这般一笑就更显得喜庆了,“我就知晓政儿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虽说他没法继承爵位,可世袭的爵位哪里比得上自个儿挣来的?” 话音落下后,贾母才惊觉不妙,忙又添了一句:“赦儿也是个好的,左右咱们家原就是武将出身,就算不爱进学也不妨事儿。” 那拉淑娴只微微一笑,丝毫不曾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左右她今个儿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万一贾政生了退却之心,有她今个儿这番话,贾母定不会让他放弃进学的。除此之外…… “母亲,我有一事相求。” “甚么事儿?你说。”贾母心情极好,心道只要事儿别太过分了,她都会应允。不想,那拉淑娴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恳请母亲让弟妹出来罢。”那拉淑娴满脸的真诚,“二弟如今有大出息了,想来弟妹也会为此而自豪的。其实说起来,弟妹先前的言语虽略有些不妥,可咱们府上还有弟妹的娘家皆是满门武将,她觉得舞刀弄枪比舞文弄墨更有前途,也并没有错。况且咱们也不能总是拘着弟妹,有道是‘堵不如疏’,与其拘着不如让她通晓道理,母亲您看呢?” 贾母迟疑了一瞬,说实话,她就没想过要一辈子关着王夫人,先前之所以下令禁足也不过是气上心头,唯恐因着王夫人那些个不当的言行毁了贾政的仕途。可如今瞧着,贾政前途无限,确实没必要一直拘着王夫人。 “你的意思是,让她知晓走仕途更好?” “走哪条道儿好,其实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事儿。若是由我来说的话,甭管我家老爷选择了哪条路,我都会支持他。若是他习武,我便认为当武将乃是最好的。反过来说,他若是想走仕途了,我也愿意倾尽一切帮衬着他。”那拉淑娴半是叹息半是无奈的道,“弟妹错就错在她不知晓二弟想要甚么,只要让她明白了这一点,学文还是习武,都不重要。” 这番话一出口,贾母立刻高看了那拉淑娴一眼。的确,纠结于文武之争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对自己的夫君鼎力相助。 “政儿媳妇儿确实不如淑娴你。”出身决定了一切,贾母无奈的叹息道。 这日之后,王夫人的禁足取消了,贾母还将先前收回来的管家权略分了一些予她,同时将她拘在了身边,耐着性子仔细教导她。贾母坚信,就算她的学问不如张家老太太,可她到底是侯门贵女,多花些时间多费些精力,就算教导不出那拉淑娴这般人物,至少也不会差得太离谱。 与此同时,贾母还特地拨空唤了贾政到跟前,将那拉淑娴转达的话一一告诉了他,并附送自己对他的赞赏期待,以及愈发难以达成的目标。 “政儿,是为娘不对,不该将你的未来限制在一品大员上头。你这般有才华,将来定能靠自己的能力搏一个爵位来。咱们不求国公爵位,就算只一个侯爷的爵位也是极好的。你大哥没本事,只能靠祖上,可谁都知晓,世袭的爵位是不如自己挣来的。政儿,为娘等着你被赐封为侯爵。” 本朝开国之初,共册封四王八公十二侯,贾家便占了八公其二,而贾母的娘家史家则是十二侯之一的保龄侯府。从那以后,圣上再不曾封异姓王侯。 由此可见,贾母对贾政的期许有多高。 那一日,母子谈心之后,贾政是步履蹒跚的离开的。偏生,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信了贾母的话。准确的说,是都愿意相信贾母所言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事实。 尤其是王夫人。 禁足令解除后,王夫人被贾母日日教导着,自然也就听多了贾母的殷切期许。这听得多了,也就愈发相信了,不出十日,王夫人就坚信自己将来能成为侯爷夫人,而她的心肝珠哥儿将来也能世袭侯爷爵位。要知道,贾赦虽是荣国府贾代善嫡长子,可他本人没甚么本事,故而只袭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且还是没有任何实权的。也就是说,倘若贾政真的被赐封为侯爷,到时候王夫人的地位会远超于那拉淑娴。 王夫人比贾母还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于是,在那拉淑娴有意的吹捧下,在贾母和王夫人殷切的期盼下,在不知情的外人无意识的宣扬下,很快京城内外都知晓了荣国府二老爷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即便有那等知情人将事实告知了贵人们,可大部分的人却仍被蒙在鼓里,误以为传言属实。 这里头又已王家为最。 却说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尽管一直属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存在,可王家人却有一个极为特殊的气质,便是天生张扬无度,随便哪件小事儿从他们嘴里一过,绝对能说成绝无仅有的稀罕事儿。这原先,王家人夸来夸去,也就只有一个王子腾有出 息,如今得知大姑爷贾政这般本事后,王家人的谈资登时多出了不少。甭管是王家自己开席,还是赶赴旁人的宴请,只三两句话下去,定能将话题转移到他们的好姑爷身上。尽管王家人普遍没甚么学问,夸起人来那叫一个滔滔不绝,各种赞美之词不要钱似的往贾政头上堆。 没过多久,贾政从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变成了集“诗圣、医圣、诗仙、画圣、书圣”为一体的千古奇才。 夏末,忽的传来一个消息,圣上特开恩科,并点了贾政的名。 ☆、第020章 跟开恩科这种已经确信无疑的消息相比,圣上点了贾政的名一事更像是空穴来风。初闻此消息后,贾母和王夫人与有荣焉,贾赦和那拉淑娴则是面面相觑,而贾政却是快疯了。 说起来,在贾代善尚未过世前,贾政也曾参加过一次科举。同样是秋闱,从开试的那一日,到离开那间狭小的陋室,统共三天时间。而在这三天里,贾政别说认真答卷了,他险些就死在了里头。要知道,秋闱是在立秋之后,别看已经入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半点儿不弱。贾政打小就是娇生惯养的,没吃过半点儿苦头不说,便是稍差一些的东西都没用过。偏生,秋闱时待的那间陋室连个转身都难,甚至可以说,地方小比他在府中的架子床都小,更不提吃喝拉撒都必须在那间陋室中解决,整个就是又闷又热又臭。别说三日了,事实上只半日,贾政就已经熬不住了。等捱过了三天,贾政是被别人抬出来的,且一回府就狠狠的大病了半年。至此之后,他便放弃了走科举之途。 好不容易贾代善临终上书跟圣上讨要了工部员外郎一职,虽说仅仅是个五品官,可既然已经当官了,将来好好谋划一下,想要晋升自然也不难。贾政愿意跟着老先生们做学问,为的也是将来能更顺利的升官。 绝!不!是!为!了!科!举! 尽管这仅仅是未经证实的消息,贾政依然被吓疯了。好在,贾政此人还算有些急智,只犹豫了半刻钟,便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装病。 若还不行,就真的病倒,左右想染上风寒还是挺容易的。再不然,等开科考的前两日,吃点儿巴豆,连着两日之后保准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如此一来,自然就无需去科考了。 贾政忙着思量对策,贾母和王夫人忙着畅想未来,而贾赦和那拉淑娴在最初的愣神后,很快就笑着将此事丢开了。 正所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又有言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白了走科举之途的目的就是为了当官,而当官之后到底是为了名利还是纯粹为了替百姓谋福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也就是说,顺序应当是,走科举,入仕途。如今贾政既已入了仕途,就没人会在意他究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还是萌祖荫,总之他已经是官儿了,不可能再倒退回去参加科举。 那拉淑娴思量着,大概圣上也就是听到了贾政的事迹,随口那么一提,结果就被下面的人听进了耳里,当成了一件正事儿。贾赦却是认为,这定然又是贾政想往 自己脸上贴金,圣上日理万机,如何会在意国公府的一个次子。 甭管怎么说,整个荣国府也就只有这对夫妻对此漠不关心了,旁的人甭管心中究竟是如何思量的,却皆对此事上了心。 只是,一日两日过去了,眼瞅着秋闱的日子愈发临近,上头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连前些日子的流言也慢慢散去了,贾母坐不住了。唤来了那拉淑娴,贾母当着王夫人的面,直截了当的问道:“淑娴,你可有听娘家父兄们提起政儿科考一事?” “二弟已入了官途,哪里还会再参加科考?”那拉淑娴很是哭笑不得,不过等瞧见贾母变了脸色后,又改口道,“这事儿其实也说不准。” “政儿是入了官途,可他才五品官,这也太低了。虽说他参加过科考,可那会儿他在考场里就病倒了,若非如此,他定能金榜题名,那就不会是如今这个结果了。”贾母摇头叹息道。 那拉淑娴愈发无奈了,甭管哪一届的状元郎,都不可能一上来就是五品官的。莫说贾政他没有考状元的本事,就算是有,五品官也不算看低了。只是这话,那拉淑娴不好说,至少不能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说。思量了一下后,她索性敷衍道:“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我是想着,莫非圣上提到二弟并不是想让他再度科考,而是打算给他升官?或者调到其他更能施展才能的位置上?” “有道理,淑娴你这话说的太有道理了。嗯,一定是这样的,没错!”贾母开心了,一旁的王夫人也笑得一脸灿烂,只那拉淑娴一人在心里不停的腹诽着。 ……她这是敷衍,敷衍!!别那么天真好吗? ……罢了,你们高兴就好。 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那拉淑娴成功的脱身,回头待没人时,只向伤好归来的容嬷嬷道:“老太太还是侯门贵女呢,怎的连句场面话都听不出来?唉,真不知晓是我太会做戏了,还是她们太天真单纯了。对了,嬷嬷的胳膊大好了?大夫不是说要养三五个月才能彻底好吗?” 容嬷嬷笑道:“彻底好又是个甚么说法?左右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脚。主子也拨了好几个丫鬟伺候我,大不了从此不干重活累活,陪在主子跟前说话解闷却是无妨的。” “也好,正好把那些人交给容嬷嬷你来料理。徐老夫人……”那拉淑娴叹息了一声,遂将前些日子的诸多事宜挑重点告知了容嬷嬷,并叮嘱这事儿暂且瞒着贾赦,待那些人彻底归心后,再告知贾赦。容嬷嬷自是满口答应,待交 接完毕要离开时,容嬷嬷忽的诡异一笑:“主子,虽说咱们换了个地儿,不过普天之下的皇上都是一样的。这被皇上惦记的人,要么平步青云,要么就离倒霉不远了。主子您猜政二老爷属于哪种?” 听容嬷嬷这么一说,那拉淑娴微微一愣,旋即却是连连失笑。 <<< 有句话,那拉淑娴说对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日理万机的圣上是不会莫名惦记起贾政的,定是先有前因,再有后果。而是福是祸,皆在于圣上的心情。可惜的是,如今的圣上愤怒异常。 开恩科是早先就决定的,而在公布了开恩科时间后,圣上同时还另下了一道旨意,命所有皇子将府上适龄皇孙送进宫中,入上书房读书。此乃本朝首例,不过因着此举上好,因而并无一人反对,倒是在挑选先生时,遇到了颇多的麻烦。 圣上的意思是,由一位殿阁大学士担任总师傅,再从翰林院挑选一位掌院学士以及两位翰林学士作为辅助。至于其他的先生,包括骑射师傅就从三省六部挑选,人数在十到二十位之间,不过这却是交给了旁人来处理,圣上只负责定下总师傅以及作为辅助的三位先生。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当圣上将一切都盘算好之后,便命人唤来了他心目中最合适的总师傅人选——三朝元老,官拜正一品殿阁大学士的闲鹤先生。 闲鹤先生:“禀陛下,老臣如今正忙于教导学生,无力分心任职上书房。” 自诩是千古明君的圣上,当然不能强迫老臣。在思量了片刻后,圣上决定用曾官拜太师后告老的凌宁仄凌大家取代闲鹤先生。前者的威望是不如后者,可论起学问未必就输给后者。 凌大家:“禀陛下,草民数年前便已告老,如今正忙于教导入门弟子,实乃有心无力。” 甭管话说的多好听,不想干总归是事实。圣上忍着气让人送走了凌大家,琢磨了许久后,最终将原本打算的辅助先生提拔上来当总师傅。然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潘鼎。 潘学士:“禀陛下,臣素来崇尚做人做事有始有终,因数月前刚收了一名学生,在他未曾出师之前,臣无法分心教导旁人。请陛下恕罪。” 圣上:…… 面对老臣,圣上没法发火,等人都走了,却是终于气不过砸了个砚台。伺候了圣上几十年的梁公公试探的 道:“陛下可知三位老先生所收的弟子是何人?” “哼,不知是哪三个好运之人捷足先登了,如今让朕去哪里寻能服众的老先生?”气归气,圣上倒不至于迁怒到旁人身上,只是仍苦苦思索朝中可有合适的人。 “陛下,奴才有一事不吐不快。” 圣上淡淡的扫过去一眼,当下梁公公忙道:“方才三位老先生所收弟子并非三人,而是同一人。那人正是前段时间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天纵奇才,荣国公贾代善之次子贾政。” 数月前,贾政被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共同收为弟子一事,并不是甚么秘密。相反,这事儿曾一度成为了京城大街小巷里最广为人知的热门消息。不过,京城是甚么地方?连改朝换代的事情都能坦然接受,像这种消息,顶多也就传个十天半个月,等热乎劲儿一过,自然而然也就熄了。因而,即便圣上最初听过这事儿,数月过去了,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 “贾政……朕想起来了,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罢了,若真是天纵奇才,教导好了也能利国利民,只是教导皇孙一事还要从长计议。”圣上眉头紧锁,半响才道,“若等恩科结束后,朕还不曾选定先生人选,小梁子记得提醒朕再唤三位老先生罢。” 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哪里那么好寻?半月之后,恩科结束了,而圣上一无所获。都无需梁公公刻意提醒,圣上便命人唤了三位老先生入宫觐见。一开始,圣上还耐着性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说服这三人松口答应入宫教导皇孙一事。可惜,跟德高望重成正比的是,三位老先生都是一样的迂腐顽固,只道既然答应了,便定要有始有终。无奈之下,圣上只能主动让步。 “敢问三位老先生,贾政何时才能出师?” ☆、第021章 沉默,寂静,尴尬…… 眼瞅着圣上的面色愈发难看了,潘院士艰难的开口道:“回禀圣上,臣无能,想来有个十年八年的,贾政应当能入门了。” 有人开口那就容易多了,凌大家紧随其后,道:“等贾政入门后,再来个十年八年的,勉强够得上秀才的标准罢。” 闲鹤先生抚着他那花白胡子,长叹一口气:“老臣年事已高,怕是看不到贾政出师的那一日了。唉,回头我传给我儿子继续教,若还不成,就传给我孙子。至于上书房先生一职,陛下您就另寻高明罢,老臣无论如何也要让贾政出师,省的日后他给我师门丢人。” 圣上:…… “这就是传闻中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半响,圣上才带着满脸的不敢置信,颤着声音问道。其实,倘若仅仅是略有些夸大其词了,圣上也是能接受的,毕竟很多流言蜚语都是越传越夸张的。可由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精心教导二十年,都只能勉强够得上秀才的标准,这丫的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蠢货罢? “世人皆喜夸张,想来陛下您同我们一样,都被贾政糊弄了。”闲鹤先生无奈的叹息道,“可谁让我们三人都已经答应下来了呢?贾政是我们正式拜入门下的弟子,且他虽资质愚钝,却胜在愿下苦功夫用功上进,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能将他逐出师门。” 另两位老先生也纷纷叹息着附和道。 圣上气得胸口一阵翻腾,偏他也明白,像闲鹤先生这种清高自傲的老学究,端的是迂腐纨绔。再说,在这事儿上头,占理的也确实是他们那一边,毕竟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且贾政再怎么蠢笨不堪,只要他愿意上进,谁也没法子阻止他进学。 “罢了,是皇孙们没福气。” 话是这么说的,圣上也的确不曾怪罪于三位老先生,可事后仔细一琢磨,却越想越不得劲儿。三位老先生乃是国之栋梁,倘若他们如今是为国事忙碌,圣上自无话可说。退一步说,贾政若真是天纵奇才,教导好了,将来也能为国尽忠。可如今呢? 璞玉能雕琢成美器,那顽石呢?就算匠人的手艺再怎么巧夺天工,还能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雕琢成精美的玉器不成? 开甚么玩笑!! 圣上被气得团团转,偏为皇孙们觅名师一事耽搁不得,当下圣上又耐着性子对照着百官名单苦思冥想,却终不得法,一时又想起被贾政糟蹋了的三位老先生:“二十年还不能出师, 要他何用?等等,贾政时年几何?” 一旁的梁公公看出了圣上心情不佳,壮着胆子颤颤巍巍的道:“大概二十出头了。” “甚么?!” 啪的一声,圣上摔了手上的百官名单,向着梁公公怒目圆瞪。可怜的梁公公当下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心中却不断诅咒着混账贾政,平白害得他吃了一顿排头。好在圣上总算能控制的住自己的脾气,尽管心中恼怒不已,却仍叫了起,只恨恨的道:“暴遣天物,暴遣天物呐!!” 可不就是暴遣天物吗?教导贾政那种蠢货,哪里就需要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了?随随便便给寻个屡试不中的老秀才不就成了? 等等…… 忽的,圣上放声大笑,朗声道:“传朕旨意,命三位老先生即刻从子孙之中挑选一位能人代替自身,待贾政的学识达到进士标准时,再交由老先生教导!” 梁公公一面传旨,一面不由的擦冷汗。作为圣上的随侍大公公,他可是听了个全篇。方才,三位老先生已经断言了,至少二十年时间,贾政才能堪堪达到秀才标准。那等贾政长进到进士标准时,请问三位老先生还能活着一个吗?他们之中,年岁最轻的,也已是花甲之龄。 然而,圣旨就是圣旨,且跟老先生的想法并无太大冲突,因而等圣旨传到各自府邸后,三位老先生皆恭敬的接旨,随后在子孙们惊恐万状的眼神里,毅然点了平日里最不上进最看不顺眼最闹腾的某个倒霉蛋儿。 次日一早,三个新上任的倒霉蛋儿齐齐包袱款款的来到了荣国府。这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是等着贾政上门拜访的,他们却没这份能耐了,尤其三位老先生私以为若能全天候的授课教学,也许贾政能长进的更快一些?抱着同样的想法,三位老先生态度决绝的将仨倒霉蛋儿踹出了家门。 荣国府门前,仨倒霉蛋儿对视一眼,带着近乎一模一样的绝望神情走进了荣国府,随后就见荣国府的现任家主一等将军贾赦已等候多时。 “三位先生,请。”贾赦笑眯眯的瞅着这三人,他们都同张家有姻亲关系,就算平日里并不熟稔,也不至于完全面生,更何况贾赦乃是荣国府的继承人,当初老荣国公贾源尚在世时,他可没少跟着贾源拜访各家名流。若非如此,单凭贾赦这德行,也不可能娶到诗书传家的张家嫡出大小姐。 “赦大老爷。”仨倒霉蛋儿可不是圣上,他们因着自个的便利,对于贾政拜师求学一事,是从头到尾都知晓了个清 楚明白的。故而,三人在看到贾赦时,皆面色有异。 贾赦朗声笑道:“请请,咱们去书房坐下慢慢说。” 来都来了,那就认命罢。仨倒霉蛋儿跟着贾赦来到了书房里,不久,贾政也从荣禧堂匆匆赶来,还不忘抱怨道:“大哥,今个儿有客来访,怎的不同我说一声?” “是我岳家的客人,我干嘛要同你说?”贾赦横了贾政一眼,随后想起昨个儿傍晚时分,张家急急派人送来的信函,当下心头大乐,忙改口道,“二弟,这是大哥的错,是大哥说岔了。他们可不单单是我岳家的客人,更是二弟你新上任的先生。对了!” 贾赦忙转而看向三位先生,问道:“圣上的意思是,让三位留在我荣国府内,悉心教导我二弟?你们看这样成不成?左右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不如把我那刚启蒙的侄儿也捎带上?” 不等三位新来的先生应允,贾赦又道:“干脆等来年,我把我家那浑小子也送过来罢,左右都是教,再蠢还能比我二弟更蠢吗?” “大哥慎言!!”贾政狠狠的瞪了贾赦一眼,他尚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儿,不过因着前些日子时常往三位老先生府上去,倒也曾见过这三位,当下便道,“三位,是替我先生传话的?可是有甚么事儿?” 仨倒霉蛋儿眯着眼睛危险的上下打量着贾政,说实话,他们对贾政比贾政对他们更为熟悉一些,毕竟贾政一度成为了京城里的风云人物。不过,在今个儿之前,他们皆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而今个儿之后…… 一人走上前来,冷着脸道:“从今个儿起,我替祖父闲鹤先生教导你。尽管我的年岁仅比你大了些许,不过按着辈分来说,我却是长你一辈。我侄女便是嫁给了荣国府大太太的娘家兄长。”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他又顺道介绍了另两位。 也不知晓是故意的,还是纯属巧合,他们仨按年岁来说,最年长的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可按着辈分却都比贾政高一辈。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如此,毕竟甭管是哪家哪户,对于家中幼子都是颇为宠爱的,几番下来,这同辈之中年岁最小的那个,通常也是最没出息又兼最胡来的。 用三位老先生的话来说,正好让混账小子也尝尝被折腾的滋味!! “二弟你可要认真苦读呢,免得辜负了先生们对你的殷切期盼。大哥我先走一步,哈哈哈哈你们继续,哈哈哈哈哈……”带着一阵爽朗的笑声,贾赦一溜烟儿的窜走了,只剩下一个懵圈了的贾政。 当然,最终贾政还是从先生处了解了前因后果,当下面上忍不住燥红一片。 有甚么比入了师门后,再被撇开更为丢脸的?那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别入!若真如此,贾政也能凭借贾代善临终前的遗折,顺利当上工部员外郎。就算品阶略低一些,也总好过于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 贾政气疯了,可还不等他想出切实可行的对策来,又一个消息传来。却是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郑重宣布,三位老先生并张家老太爷统共四人,由闲鹤先生当总师傅,另三位辅助,任职上书房。同时授命先生们怎么成才怎么教,有道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哪怕贵为皇孙若不思进取,该打就打该罚就罚,出了事儿自有圣上兜着。 咳咳,场面话而已,当真你就傻了。这甭管是皇子还是皇孙,身边都是配了伴读的,真要是做错了事儿挨了罚,那也是伴读受着,跟皇子皇孙们无关。可谁让圣上刻意强调了这点呢?就算不会真的挨打受罚,皇子皇孙们也都紧了紧皮,老实得不得了。 自然,底下人也得照办。 譬如贾政新上任的三位先生,自当遵从皇命,严苛教学,左右他们小时候也没少挨手板。抱着这样的想法,贾政头一天上课便挨了戒尺,还是每个先生都给了他至少十下,且为了不影响他写功课,打的是左手。 呵呵,真善良。 更善良的事情还在后头,在上书房先生一事彻底解决之后,圣上忽的唤了工部尚书觐见,明着告诉他,对贾政优待一些,毕竟像贾政这等千百年难得一见的的天纵奇才,原就当委以重任。眼下之下,甚么事儿麻烦,就让他做甚么事儿,就算完全超出了他的能耐范畴,也无所谓。谁让贾政乃是旷世之才呢? <<<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就那蠢货,还天纵奇才呢,天纵傻货罢?还不如我呐!”东院里,贾赦已经连着笑着两天了,几乎是一睁眼就笑,洗漱穿衣吃饭喝茶继续笑,从早笑到晚,半夜做梦都能笑醒,唬得琏哥儿最近是一愣一愣的,每每看到他爹笑出声来,就忍不住往那拉淑娴身后钻,一副疯子别过来的惊悚模样。 “这都两天了,老爷您够了罢?”那拉淑娴弯腰将琏哥儿抱起来,放到膝盖上让他坐好,一面给他喂粥,一面无奈的瞥了一眼贾赦,“差不多就行了,老太太昨个儿晚间还唤了大夫呢。” “得了罢,老太太身子骨好得很,她这是憋屈的。”贾赦不屑的冷 哼一声,抬眼就瞧见那拉淑娴又在喂琏哥儿,当下不满的直哼哼,“你老喂他做甚?他都三岁多了,让他自己吃。我看,干脆明个儿就让他去进学,省得一天到晚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琏哥儿见贾赦恢复正常了,当即就不怕了,回瞪道:“爹坏,娘就喂我,不喂你!” “臭小子,你信不信老子揍你!”贾赦说着就起身向琏哥儿逼近,唬得琏哥儿一个转身把头埋进了那拉淑娴的胸口,还作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他在吃饭,老爷您吓唬他做甚么?好了好了,我不喂他了。嬷嬷!”那拉淑娴朗声唤道,不一会儿,容嬷嬷便进来欢欢喜喜的接替了喂饭的活儿。 这下子,所有人都满意了,只除了眼泪汪汪的琏哥儿。 琏哥儿:爹最坏,等我长大了,揍他!! ☆、第022章 对于贾赦而言,没有甚么事儿比亲眼看到贾政倒霉更为开心的了,且他的性子摆在那里,甭管心里想了甚么,都能在面上看得一清二楚。也因此,在那拉淑娴的劝说之下,贾赦放弃了给贾母请安的打算,毕竟他就算再怎么想看贾政笑话,也不能真把贾母气出个好歹来。不过,该叮嘱的还得叮嘱。 “淑娴,你千万要记得跟老太太说,让珠哥儿也去前院书房跟着先生做学问。我已经问清楚了,那三位虽不如先前的老先生们那般德高望重,可比起旁的私塾先生却要好上不止几十倍。我敢说,除了那些个诗书传家的人家以及皇亲贵胄们,其他人家绝请不到这般好的先生!” 别看贾赦本人完全没有读书的天赋,也丝毫不求上进,可即便如此,他的出身地位摆在那里,打小跟着祖父母在京城高门大户里晃悠,该知道的事情他没有落下一星半点儿。 “知了,知了。”那拉淑娴颇有些无奈的瞧着贾赦,同样的话,他已经叮嘱了至少十遍了,甭管自己如何保证,他都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那拉淑娴就纳闷了,珠哥儿做学问就真有那么重要?这般想着,她索性问了出来。 贾赦用一种比那拉淑娴更为无奈的神情回看过去:“珠哥儿进学半点儿不重要,就算是将来琏哥儿进学,我也不会真放在心上的。”顿了顿,贾赦又道,“你想想看,假如今个儿我和琏哥儿一起进学,你有甚么感觉?” 那拉淑娴还真极为配合的思量了一下,旋即摇了摇头:“没甚么特别的感觉。” 前世,乾隆帝就让儿子孙子混在一起念书,事实上只要年满六岁,一直到领差遣之前,所有的皇子皇孙都会在上书房念书,其中就有已成亲生子的阿哥。这还是乾隆帝呢,搁在康熙朝,像这样兄弟叔侄父子一块儿念书的情形不要太寻常。 “不觉得丢脸吗?”贾赦一脸的震惊。 “可当年我祖父尚未过世时,就经常拉着我爹和哥哥们一起念书,这有甚么好丢人的?” “呃,书香世家出来的人果然是常人难以理解的。”贾赦抬手擦了擦额间的冷汗,旋即却庆幸的道,“没事,咱们家并不是甚么书香世家,我觉得很丢人,贾政估计也一样。左右淑娴你只记得一件事儿,千万要说服老太太将珠哥儿送到前院书房去,必要的时候,你也可以胡说八道,反正只要达到最终目的就可以了。” “那不叫胡说八道,那是睁眼说瞎话。”那拉淑娴想了一下,觉得问题不大。试想想,她都能 把蠢笨不堪的贾政吹嘘成千古奇才,捧一下珠哥儿罢了,定能成功! 抱着这样的想法,那拉淑娴还特地带上了琏哥儿,母子俩换上前些日子刚送来的新衣裳,神采奕奕的去寻了贾母。 荣庆堂里,一脸郁猝的贾母正歪在美人榻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补药。 “请老太太安。”那拉淑娴拉着屡次要往外跑的琏哥儿,面上带笑的道,“老太太可好些了?” 贾母是两日前得知贾政被迫更换先生后,忽的病倒的。更确切一些,与其说是病倒不如是被气的。她做了好久的儿子封侯拜相的美梦,结果一朝破灭。倘若戳破她美梦的是旁的人,那倒是无所谓,只一句是嫉妒她儿子的才能便能圆过去了,偏生…… 那是圣上啊! 且不说圣上完全没有必要嫉妒贾政的才华,退一步说,就算这真的是事实又如何?圣上乃是真命天子,他的话就是金口玉言,甭管贾政有多少才华,只要圣上不愿意重用,贾政这辈子就也那样了。 “唉,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政儿竟是没有读书的天赋。”贾母一方面不愿意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另一方面却是真心没法子将此事圆过去。毕竟,怀疑圣上嫉妒贾政才华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扯了。 “也许只是怀才不遇呢?”那拉淑娴强拉着琏哥儿走到贾母跟前,笑着道,“老太太,我昨个儿听到另一种说法,您可愿意听听?” “你说。” “虽说人人都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二弟毕竟是已经当了官的人,学问之余他虽也重要,却没有差遣来的重要。老太太您大概还不知道罢?圣上仿佛已经下令让工部尚书对二弟多多照应,想来这便是另一种方式的重用了。” 这事儿却是贾母头一次听说,当下她挺直了腰身,定了定神后,才道:“淑娴,你慢慢说,仔细说。” 那拉淑娴并不明白这事儿有甚么好仔细说的,可既然贾母想听,那就让她听着呗,左右也就是多费点儿口舌的事儿,不妨事儿。这般想着,那拉淑娴只挑那些个好听的话说予贾母听,且顺道还提了一个显著的特点:“……老太太,您只管瞧着,瞧瞧接下来二弟究竟是每日里闲在家中做学问,还是每日里在工部忙的脚不沾地。这学问是重要,差遣更要紧。” 若说学问是一块敲门砖,那么差遣才是立身之本。毕竟,一旦门已经被敲开了,手上拥有的敲门砖就算再多,又能如何? 只这般,那拉淑娴很巧妙的将贾政被圣上厌弃一事,说成了圣上对贾政的重用。而事实上,圣上的确对贾政极为“重用”。 对于圣上来说,岂止是厌弃了贾政。这年头,没有读书天赋的人很多,不顾自己的天赋死活都要进学的人也不少,可像贾政这种,明明没有能耐,还要霸占着当代名家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至于一连霸占了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还敢于跟皇子皇孙们抢夺先生的人,估计也就只有贾政这么唯一的一个了。所以说,仅仅让贾政醉心学问哪里够了?各种艰辛晦涩的差遣麻溜的过来罢,在贾政能力范畴之外又如何? 人家可是千古奇才!!! 说来也是巧合,这厢那拉淑娴才刚安慰了贾母一番,那厢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工部尚书派人来请贾政回工部,只说有要事相商,旁人替不了紧要事宜。 贾母老怀大为。 打铁要趁热,趁着贾母心情飞扬的机会,那拉淑娴“无意中”提到了琏哥儿想要寻珠哥儿,丫鬟忙去东厢房将认真写大字的珠哥儿领了过来。 “珠儿方才是在练大字?真乖,你琏儿弟弟却是惫懒得很,别说练大字了,到如今连三字经的头两句都不会背。”那拉淑娴看了琏哥儿一眼,后者顶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在珠哥儿面前又蹦又跳的,完全看不到任何被诋毁后的失落。 咳咳,也不是诋毁,琏哥儿的启蒙是被那拉淑娴交给了贾赦,可很显然,贾赦能教他打拳骑射,却根本教不来任何关于学问的事情。 “珠哥儿也是被他爹逼着做学问的,要我说,孩子还这般小,何苦呢?琏儿那头,既然赦儿不在意,淑娴你也别逼得太紧了。小孩子嘛,合该在阳光底下蹦蹦跳跳的,整日里拘在屋里头像话吗?”贾母疼孙子,这珠哥儿是被她心爱的小儿子逼迫的,她就算心疼也只能在背后悄悄安抚,可琏哥儿就不同了,左右贾赦又不在意儿子是不是醉心学问,自然应当松快一些。 万幸的是,那拉淑娴也是这么想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今生成了书香世家的嫡女,可那拉淑娴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满洲贵女。在她眼里,学问哪里比得上骑射来得重要?前世,她甚至不曾逼迫十二阿哥永璂做学问,那么今生她就更不可能逼迫琏哥儿苦读诗书了。 “老太太,我和老爷商量过了,等琏哥儿长大六岁了,再让他入咱们贾氏一族的族学念书。也不求旁的,但求他能多认识几个字,别当睁眼瞎就成。” 贾母:……这是书香世家出来的才女? 沉默了许久,贾母不得不承认,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是极有道理的。瞧瞧那拉淑娴前几年刚进门时,还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才女。这才过去几年?就被贾赦糟蹋成那样了,对于唯一一个儿子的要求竟然只是识字? 不敢再往下想,贾母微微摇了摇头,艰难的开口道:“孩子还是应当做学问的,别强求,可也不能这般放任。我看不如这样罢,回头也别去族学了,到底是一大帮子的人,先生哪里能顾得过来?回头我再给寻两个先生,让琏哥儿跟珠哥儿一道儿,左右我看政儿最近也没空教导珠哥儿了。” “那不如让他们都去前院书房?” 贾母闻言一怔,片刻后忽的抚掌大笑道:“好好好,我怎的就没想到呢?就这么办!左右圣上派人过来也没说只能教导政儿一个,好不容易碰到这般好的先生,如何能不最大限度的用着?干脆这般罢,从明个儿起,珠哥儿就去前院书房待着。我回头再问问东府那头,珍哥儿是个淘气的,回头也让他一道儿跟着学!” 那拉淑娴略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回头就开始思索贾母口中的珍哥儿。等搜索了原主的记忆,得知那人乃是东府嫡长子贾珍后,颇为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用一句话就能很好的阐述贾珍此人的性子,那就是:比贾赦更荒诞十倍不止。 这样的人真的能做学问?尤其是,自古长房出晚辈,尽管贾珍跟珠哥儿、琏哥儿乃是同一辈的人,可人家的岁数却是只比贾赦略小了几岁。早已娶妻尚未生子,二十来岁的人了,又不像贾政那般没有自知之明,他真能来荣国府好好做学问? 答案是……肯定的。 次日一早,珠哥儿被送到了前院书房,几乎同一时间,宁国府的贾珍也过来了,与之同来的乃是宁国府的家主贾敬。贾敬乃是宁国公贾演之孙,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之子,按说在贾代化过世之后,他应当立刻袭三等将军之位,不过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他一直不曾袭爵,只顶了个进士的名头,也不谋个实缺,只整日里待在府中,浑浑噩噩的度日。 不过,贾敬的行为就算有些难以令人理解,可相对于他的独子贾珍而言,他已经算是挺不错了,至少明面上还算凑合,暗地里的事情就无需多费笔墨了。 先生们很轻易的就接纳了两个新学生,就连明显年龄超标且没有任何读书天赋的贾珍也不曾被 拒之门外。用他们的话来说,左右也不可能遇到比贾政更蠢的了,正好三人的基础差不多,教学进度计划表都只需要准备一份就够了。 这里头的三人指的是:贾政、贾珍,以及年仅四岁的珠哥儿。 撇开去工部上班的贾政,另两位乖乖的坐在了书房里,等着先生开始授课。这珠哥儿是真的乖巧听话,而贾珍却是碍于他老子泛着森然杀意的脸色才不得不装乖的。 幸运的是,贾敬并未待太久,把儿子送过来后,又同先生们说了两句话,他便告辞离开了。 不幸的是,在离开之前,贾敬阴测测的向贾珍道:“只要让我听到先生说了你一句坏话,我保证立刻打断你的狗腿!” 千言万语都不如一句威胁,至少对于贾珍来说,这样的威胁格外奏效。 就这般,在正牌学生贾政缺席的情况下,荣国府的私塾还是照常开始授课了。三位先生略商议了一番,决定三人轮班教学,每人每次教半日,而所谓的半日指的是,早间两个时辰,午后两个时辰,晚膳后两个时辰。学生不轮班,且不能提出反对的意见。 而就在这日傍晚后,贾政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荣国府,却在一进府里就被通知晚膳后去书房念书。在深知无法反抗之后,贾政只得匆匆用过晚膳,认命的赶到了前院书房。 这厢,贾政才刚踏进书房门槛。 那厢,二十出头的贾珍、年方四岁的珠哥儿,以及莫名来凑热闹的贾赦、琏哥儿父子俩,一共四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便这般望了过来。 贾政:……不好意思,我走错门了。 ☆、第023章 正当贾政满心认为自己走错门之时,先生却从门外走来,看了一眼屋内的人员后,甚么也没说,便走到前头开始授课了。 ——左右一屋子的人都是相差无几的进度,多一个少一个真心没多大关系。 晚间的授课虽说也是两个时辰,不过到底跟白日里还是有些差别的,其中最显著的便是晚间教学是用来巩固白日里学到的新知识的。换句话说,晚间不教授新知识,只总结复习。之所以这般安排,一则是考虑到一屋子的人都是蠢货,二则却是因着其中最主要的贾政白日里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安排晚间将白日里的课程总结复习一遍,也免得发生其他人都出师了,就贾政一人被落下了。 先生们用心良苦。 可惜,贾政本人完全不那么认为。尤其在先生表示,今个儿咱们总结复习的乃是三字经之时,贾政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先生。”贾政气得浑身发颤,却仍坚持开口道,“旁的人也就罢了,我就无需再度学习三字经了罢?”顿了顿,贾政又道,“先前三位老先生曾给我布置了功课,我已经完成了,还请先生代为批改。” 先生深深的看了贾政一眼,忽的冷笑一声:“你觉得你不用学习三字经了?那成,你立刻默写一遍,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准落下。除了三字经原文之外,还必须写出每一句里头的典故来历。” 贾政面色变了又变,说实话,他的学问虽不算好,可基础倒还挺扎实的。原因很简单,跟贾赦打小养在祖父母跟前不同,贾政却是养在贾代善和贾母跟前的。当然,贾母倒不算严苛,她对贾政只有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贾代善就不同了,对贾政可谓是严苛到了极点,且贾代善在荣国府内威信极高,别说贾母了,就算是老国公夫人徐氏,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如此一来,贾政就算不想用功,也不成了。尤其比之后头那些需要灵气的文章不同,无脑背诵是很容易被逼出来的。 只是问题来了,三字经是小儿启蒙读物,贾政启蒙的时间很早,差不多在两岁半的时候,就吭吭哧哧的开始背诵各类典籍的。当时,他定然是过关的,可时隔二十年…… “好,我写!”贾政极快的回忆了一番三字经里的内容,琢磨着应当没甚么问题,当下便信心大增,大步流星的走到书桌前,提笔开始默写。 因着贾政先前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以至于他忽略了周遭那连片的同情目光。 珠哥儿:爹爹会挨骂吗?会 挨打吗?先生的戒尺看着就好害怕。 贾珍:呵呵,回头一定要告诉爹,有人比我更蠢。 贾赦&琏哥儿: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就看看,不说话。 至于先生,则只是轻飘飘的瞥了贾政一眼,随后向诸位蠢学生道:“来,咱们一起背诵一遍三字经。” 背三字经肯定是没问题的,哪怕蠢笨如贾赦,最基本的启蒙课程还是学了的。当然,琏哥儿肯定不行,可显然先生不会同琏哥儿一般见识。可是,贾政呢?这贾政在一边默写,他们在另一边背诵,真的好? “人之初性本善。” 甭管好不好了,先生起了头,不想倒霉的人就赶紧跟上来。当下,除了贾政之外的所有人都摇头晃脑的开始背诵,包括浑水摸鱼的琏哥儿也跟着瞎张嘴不出声。 贾政:…… 这习武最好是人多一些,可学文却是恰恰相反,尤其是背诵之时。当然,若是频率完全一致的话,倒是无所谓。或者默写的内容,跟诸人背诵的完全是两回事儿的话,也不算太糟。偏偏内容完全一样,速度却赶不上,而且人家完全不受影响,唯独他一个人头晕脑胀的又要回忆又被旁人带着走,不仅如此,还要将每一句的典故来历详细的写出来。 后者最要命!! 三字经全文共一百二十句,每一句都有其特殊的涵义,且内容涵盖了历史、天文、地理、道理以及一些民间传说故事。俗话说,熟读三字经,可知天下事。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 比较夸张的是,要将每一句话的典故来历都写清楚,还不能落下一个字。 更夸张的是,除非是当先生的,要不然没人会将精力浪费在一本小儿启蒙读物上面,有天赋的人早就去研读四书五经了,没天赋的人更不可能整日里捧着一本三字经。而对于贾政这种没有天赋但很用功有上进心的人来说…… 每一句话都熟悉,典故来历仿佛就在脑海里转悠,却怎么也无法回想起全部。 一整个晚上,贾政就跟这三字经杠上了。先生也不管他,只当贾政这人完全不存在,该总结的总结,该复习的复习,哪怕他所说的话中已经泄露的答案,也全然不在意。 ……有甚么好在意的?就算今个儿贾政将他布置的任务完美的完成了,又如何?都二十好几的人呢了,精通三字经值得骄傲?反过来说,若是贾政完不成,那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好 像甭管怎么样,贾政都落不到好。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着先生授课时,常常说笑逗趣,谈笑之中便将各类典故传授于诸人,且总得来说,启蒙课程并不算很枯燥乏味,因而两个时辰后,就连最年幼的琏哥儿都听得津津有味的,不说全然明白了,至少听懂了十之二三。 散课之后,先生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离开了,自个儿则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慢的走向贾政。 而贾赦则拎着儿子走到一边,用诱拐般的语调哄着琏哥儿,父子对话如下:“这里好玩吗?” “好玩!” “明个儿还来吗?” “还来!!” “跟珠儿一起来好吗?” “好好好!!!” 贾赦一脸“我儿子好蠢”的神情看着琏哥儿,尽管他先前就是抱着不怀好意的目的哄骗琏哥儿的,可他真心没想到琏哥儿竟会这么蠢,随随便便两句话就被哄过去了,简直就是比他那蠢弟弟还要蠢! “大哥,你这是甚么意思?” 正当贾赦腹诽之时,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贾赦先是弯腰将琏哥儿抱在了怀里,随后才狐疑的望过去:“甚么事儿?” “你为何会在此?”贾政恨恨的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忽的心血来潮想要进学了。” “我又不傻,我进甚么学?”贾赦奇道。 这话成功的把贾政噎了个半死,敢情在贾赦心目中,只有傻子才会进学吗?不过,贾政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只道:“既如此,大哥你倒是同我解释一下,为何你会出现在此?” “这不明摆着吗?我是陪着琏儿过来的。”贾赦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他那蠢弟弟,“琏儿不比珠儿那般乖巧懂事,我是怕他来这里会哭闹,影响到先生授课,这才陪着一道儿来的。不过你放心,我可没空一整日都杵在这里,等明个儿我就让他一个人过来。” “一个人?大哥你逗我?” “你真傻了?我说的一个人是那个意思吗?奶娘……”贾赦忽的话音一顿,想起琏哥儿的奶娘和丫鬟嬷嬷们都在前些日子被那拉淑娴发卖了,因而只改口道,“反正下人是肯定会帮他备齐了,只是我不过来了而已。左右都在自个儿府上,又有珠儿陪着,能有甚么事儿。”想了想,贾赦又转头去看正待离开的贾珍,道,“珍哥儿你等等。” 贾珍停下脚步,回头道:“赦 大叔叔有何事?” “明个儿我就不过来了,你琏儿弟弟年岁小,还有珠儿也一样,回头你替我看着点儿。”贾赦上前两步,凑近贾珍压低声音道,“万一先生要惩罚琏儿了,你替他挡着点儿,只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要是有扬州来的瘦马,我一定给你留着。” “好好,没问题。赦大叔叔放心交给我罢!”贾珍拍着胸口答应着。 这俩色胚子倒是聊得投机,一旁的贾政却是气得眼前阵阵发黑。尽管贾政没甚么读书天赋,可他本人并不傻,尽管尚不太清楚白日里发生了甚么事儿,可眼前的情形却是看明白了。 ……他往后就要跟四岁的珠哥儿,三岁的琏哥儿,以及隔壁宁国府的蠢蛋贾珍一起进学了! 奇耻大辱!!! 然而贾政并不知晓,就在他觉得自己受到侮辱的同时,三位先生已经碰头开了个小会。 “贾政如何?” “天赋极差,跟宁国府的贾珍相差无几,可贾珍至少有自知之明。” “是,他爹贾敬早间同我说了,不求旁的,只求多读点儿书,别当个睁眼瞎就成。另外,还让我下死手狠狠教导,无论是罚抄写还是挨手板都无所谓。还说,若我下不了手,回头派个人去宁国府招呼一声,他亲自动手。” “我看,几人之中,还是贾珠的天赋最好,就跟咱们仨差不多。成为国之栋梁就别做梦了,过个十来年的,考个进士倒是没问题。” “时间太短了,咱们先慢慢教着。既然你说贾珠天赋最好,就以他为标准罢。” “万一贾政跟不上进度呢?他是有差遣的人,五日才休沐一日。” “呵呵,跟不上四岁儿子的进度,有种他去圣上那里告咱们的状,谁怕谁!!” 三位先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真理: 就算是书本网,偶尔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极品的。 其实真要算起来,三位先生的学问并不算差,当然不能跟他们的父兄长辈相提并论,在同龄的读书人之中,他们绝对是属于很优秀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他们的性子却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尤其是同父辈们相比,这仨压根就没有一点儿的责任心,才上任不过短短几日,已经将推脱责任的法子想了个周全。 幸亏,贾政并不知晓。 幸亏,次日仍不是休沐日。 幸亏…… 不 过仔细想想,早晚都会知晓的事儿,晚知晓也未必是福气,不是有句话叫做,早死早超生吗?贾政是抱着自己被侮辱的心态,开始了做学问和干差遣互相交替的生活,等他终有一日发觉自己根本就不曾被侮辱,连在他眼里最蠢的贾珍都比他强的时候,他真能坚强的活下去? 贾珍蠢笨没有天赋,也无任何上进心,然而他有一个完全下得了狠手收拾他并且尚未完全放弃他的亲爹,就算再怎么不情不愿的,他也只能选择上进。而且,他亲爹贾敬很讲道理,只要贾珍不是垫底的那一个,他就不会真正下死手。 多么善良的人。 …… 次日一早,除了已早早的去上衙的贾政外,旁的学生皆陆续来到前院书房,包括隔壁家的贾珍。 然而,让先生感到意外的是,今个儿又多出了一个人,还不是那种他们能够接受的贾家子嗣,而是一个至少上了四十岁的嬷嬷。 “先生,我家主子说了,有教无类,大不了我将我所有的月钱都给先生您,您得教我!”容嬷嬷昂首挺胸的面对先生,假如她怀里没有抱着一个睡得迷迷瞪瞪的琏哥儿的话,肯定能更有气势一些。 “有教无类……”先生默默地抬头望天,其实于他而言,多教个学生真没太大关系,可他这辈子都没带过女学生,更别说像容嬷嬷这个年岁的。迟疑了片刻,先生道,“这位嬷嬷,倘若你是不放心你家小主子的话,可以让你家主子拨个书僮过来,我不介意学生身边有书僮。” “不,书僮哪里比得上我。”容嬷嬷换了个姿势,让原本在她怀里的琏哥儿,趴到了她的肩膀上,只单手抱着,另一手将胸口拍得震天响,“先生放心,书僮能做到的事儿,我全部能做到。让我留下,我要当您的学生,我保证不会给您丢脸,保证比政二老爷强!” 想起了昨个儿在那拉淑娴跟前的保证,容嬷嬷只觉得豪气干云。 ——‘主子,让老奴跟着哥儿,老奴保证将哥儿照顾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任何人动他一根手指头,您放心罢!’ “先生,如果我比不上政二老爷,我就把自个儿给吃了!!” “……那就留下罢。” ☆、第024章 容嬷嬷终于如愿以偿的留在了前院书房,实现了她陪伴在琏哥儿身边的梦想。对此,书房里的诸人表现不一。先生们很无奈,不过因着容嬷嬷并不吵闹,且甭管他们究竟招收多少学生,严格来说,真正需要负责的仅仅只有贾政一人而已,因而只要容嬷嬷别惹事,先生们也懒得管。值得一提的是其他学生的反应。 珠哥儿表现出了直白的羡慕,尽管他也有奶娘和贴身丫鬟,可就算陪着他来到了前院书房,却也只能在隔壁茶水间里等着,真正能陪着他坐在书房里头听先生授课的,一个都没有。 贾珍则是万分庆幸,想着学生每多一个,他不垫底的希望就增大一分,登时看向容嬷嬷的眼神里充满了欣喜。 至于贾政…… 甭管是明面上还是内心深处,贾政都是拒绝的。 贾政白日里在工部忙的焦头烂额,只差没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了。好不容易盼到晚间回到府上,匆匆扒拉一口饭后,还要去书房继续念书。且头一日的辛酸泪还未撒完,次日晚间就发现又多了个新学生,这跟儿子、侄子一起念书已经很丢人了,如今竟还来了个老嬷嬷? “先生,学生有一话不吐不快。” 忍了一整个晚上,待散课时,贾政终于忍不住拦下了先生,道出了憋了许久的苦水和愤慨。在贾政看来,他才是整个荣国府上最值得期待的子嗣,且最开始的三位老先生也是为他寻的,虽说碍于种种缘由,老先生们变成了小先生们,可甭管怎么说,那也都应当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 当下,贾政便朗声道:“先生,学生也知晓有教无类这个词,可学生更想知晓,三位先生留在荣国府的目的为何?难道不是奉了圣旨前来教导我吗?哪怕我白日里要为国尽忠,可这并不表示诸位就能在我荣国府内广收门徒了罢?” 言下之意,三位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触及了贾政能够容忍的底线。 三位先生面面相觑,旋即却不由得齐齐冷哼道:“政二老爷的意思是,咱们都是你出了束脩雇佣的私塾先生?可笑!” “只怕政二老爷还不止这个意思呢,这是拿咱们当已经卖了身的家生子罢?” “我更好奇的是,甚么叫做奉了圣旨前来教导你?这可真有意思,政二老爷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不过就是咱们家里长辈甩不脱的狗皮膏药,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还圣旨呢!拿出来我瞧瞧。” 贾政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他原就不 是那等擅长口舌之争的人,方才也只是一时气愤,这才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会儿见先生们动了真火,他不由得心头发虚,却仍强撑着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如今书房里的学生愈发多了,这又是何道理?” 何道理?那还是因着卖荣国府的面子? 莫说是三位先生被贾政这番话弄得无言以对,连一旁原正打算离去的贾珍也不敢置信的望了贾政一眼。说白了,他才不稀罕来荣国府念书,可贾政这话却太不给人留情面了,弄得他这个贾氏一族的长房嫡子尴尬万分,就好似硬扒着上来占便宜似的。不过,因着辈分缘故,贾珍并未当场说甚么,仍脚步不停歇的往外走去,却将这事儿记在了心头,打算回到宁国府后,好生跟自家老爹学一学。 而珠哥儿和琏哥儿则被这意外的情况给惊了一下,尤其是珠哥儿,眼见自己的爹和先生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硬,小小的脸庞上当下便出现了惊恐万状的神情。 这时,容嬷嬷伸手将同样面露惊容的琏哥儿抱在了怀里,冷冷的看向贾政,嗤笑一声:“真不知晓究竟是谁恬不知耻的留在这里碍事儿。先前三位老先生愿意收某人为入室弟子,却是我家主子舔着脸回娘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来的。某人白捡了便宜不说,这会儿倒是嫌弃上了,既这般嫌弃,倒是自个儿去求名师呢。有些人呐,就是这般给脸不要脸。” “放肆!!” 贾政原就被三位先生的话弄得尴尬不已,猛地脱口而出的话,在事后想想又颇觉得后悔,这档口,容嬷嬷还不给面子的顶撞了他,这让贾政如何能接受? 容嬷嬷才不会惧怕贾政的怒吼,只是她怀里的琏哥儿年岁尚幼,冷不丁的被唬了一大跳,当下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下子,容嬷嬷却是顾不上数落贾政了,忙让开几步,低头哄着琏哥儿。不曾想,容嬷嬷倒是退让了,贾政却怎么也不甘心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将我放在眼里,当初既已说好的收我为徒,如今竟是随随便便的拿几个晚辈搪塞我。这也罢了,左右我已有了官职,做学问也不过是件雅事儿,可几岁的小毛孩子来了,一无是处的窝囊废也跟了,如今连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老妈子都敢当着我的面叫嚣!”贾政越说越来气,尤其是当珠哥儿跟着琏哥儿一道儿哭起来时,他却是更受不住了,只猛地转身向着珠哥儿怒吼一声,“闭嘴!谁让你哭的!再哭我打死你!” 珠哥儿哭声一顿,面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被抽空了,连嘴唇都隐隐有些发青, 足足懵了半响后,才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嗷的一声嚎啕大哭。 随着珠哥儿的哭声再起,贾政一个箭步上前,将珠哥儿拦腰抱住,蒲扇大的巴掌狠狠的落在了珠哥儿的屁股蛋儿上。 可怜珠哥儿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先是受到了惊吓,后又被狠狠的责罚,哭声完全止不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书房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只除了先前就一溜烟儿跑掉了的贾珍,其他的人都顶着一脸懵了的神情,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贾政一下又一下,几乎是下死手打珠哥儿。 “琏儿!!” 忽的,院子里冲进来一人,几乎眨眼间就从院子里到了书房内,不是旁人正是瞅着时间到了,特地来接琏哥儿的贾赦。 贾赦一进书房就看到了正在死命的责打珠哥儿的贾政,微微一愣后,忙走到抱着琏哥儿的容嬷嬷身旁,一面低头细看琏哥儿,一面不由的问道:“这是怎的了?琏儿哭鼻子了?” “政二老爷打儿子,把琏哥儿吓到了。”容嬷嬷掐头去尾的回道。 这话一出,贾赦当即黑了脸,也没伸手接过琏哥儿,而是直接转身大步向前,劈手从贾政手里抢过了珠哥儿,破口大骂道:“贾政你个混账东西!好端端的打孩子作甚?当初你不学好,一篇策论背一个月时,爹也没打你,你凭甚就打你儿子?就算他功课不好,你不能好好教他吗?他才四岁,四岁啊!你脑子给驴踢了是不是?真要是打出个好歹来,你就算一头撞死,也弥补不了!” “你说甚么?!”贾政打红了眼,冷不丁的儿子被人从手里抢走,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过很快,他就向贾赦怒目圆睁,“我打我儿子干你甚么事儿!老子打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 贾赦回瞪过去,不过他总算还有点儿理智,先将珠哥儿放在地上,回头才撸起袖子恨恨的道:“对啊,老子打儿子是理所当然的,今个儿我也来使一使长兄如父的权利!来啊!” 眼瞅着这俩兄弟真要掐起来了,三位先生在沉默了片刻后,还是上前劝架了,只是他们劝架的方式略有些与众不同。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悌只排在孝之后。政二老爷,你可得想清楚了,对长兄不悌的罪名可不小。” “赦大老爷乃是世袭的一等将军爵位,就算只有虚衔并无实权,也不是贾工部员外郎你这个区区五品官能诋毁的。只要你今个儿敢动手,明个儿我就告诉家伯父……哦,我伯父如今在御史台任 职。” “得了,旁的也不说了,就政二老爷你这人品,别说如今没甚么出息,就算有出息又如何?人品不好,难当大任。咱们还是趁早走人罢,免得假以时日,你成了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后,还得连累咱们。” 三位先生你一言我一语的,成功的将贾政气得心口发疼眼前发黑。 倒是贾赦,最初的那股子怒火一过,反而笑出声来:“得了,也是我多管闲事,你贾工部员外郎爱咋咋地,我不陪你玩了。”正当要走,贾赦眼角瞥到已经哭得软倒在地的珠哥儿,脚步一顿,弯腰将珠哥儿抱在了怀里,想了想又道,“珠儿别哭了,大伯抱你去找你祖母,如何?” 珠哥儿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儿甚至已经有些痉挛了,哪里还能回答贾赦的话。贾赦瞧着心疼,索性不去管气得要死的贾政,转身就走,还不忘唤上三位先生和容嬷嬷:“天色不早了,先生们赶紧回去歇着罢,别跟那等没脑子的蠢货废话。嬷嬷走了,你先抱着琏儿回东院,我去一趟荣庆堂。” 别看在荣国府里,大房的地位并不如二房,可事实上,贾赦说的话比贾政有用多了。这厢,贾赦话音刚落,那厢,所有人都四下散去。 只片刻工夫,书房里就只剩下了气得面色发青的贾政了。 <<< “娘,娘。” 那拉淑娴早已洗漱完毕,散了发只略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等在正堂里。结果,远远的就听到有孩子的哭声,那拉淑娴心头一紧,忙不迭的迎了出去,却见被容嬷嬷抱在怀里的琏哥儿哭得鼻头通红,还一个劲儿的拿手背抹着眼睛。 “琏儿乖,不哭了,娘来抱抱。”伸手接过琏哥儿,那拉淑娴倒不至于太担心,只道果然让三岁的孩子启蒙是有些太早了,哪怕再大一岁,像珠哥儿那般就会好多了,“琏儿是想娘了吗?咱们明个儿不去书房了,好不好?” 容嬷嬷苦笑一声,她当然知晓那拉淑娴素来宠溺孩子,若非如此,前世也不会把十二阿哥养得既天真又单纯。不过仔细想想,这一世倒是问题不大,左右是世袭的爵位,宠着一些也无妨。 “哥哥,哥哥……”琏哥儿到底还小,素日里说话倒是利索得很,只是如今边哭边说话,就有些不清不楚了。 那拉淑娴看了容嬷嬷一眼:“琏儿说的是珠儿?怎的,是珠儿欺负他了?”想了想,那拉淑娴又觉得不大可能,虽说俩孩子因着年岁相近,以往也 曾发生过玩闹中吵嘴的事儿,可通常都只要略哄两声就好了,一回头俩孩子准又玩到一块儿去了。事实上,甭管是珠哥儿还是琏哥儿,都不是那等会记仇的孩子。 “才不是。” 容嬷嬷才刚张了张嘴,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大太太,快快,您快去荣庆堂!珠哥儿抽过去了,二太太被二老爷失手打晕了,这会儿老太太也晕过去了,大老爷让您立刻去荣庆堂!” 那拉淑娴:……我耳背,你再说一遍?! ☆、第025章 此时早已是如何时分,素日里这个时辰,莫说荣庆堂了,怕是整个荣国府都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然而今个儿注定会是个不眠夜了。 荣庆堂穿堂之中,贾赦急得团团转,隐约听到外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忙不迭的往外迎了上去。只见在那皎洁的月光下,那拉淑娴只身着最为简单的家常衣裳,浑身上下无任何钗环首饰,素着一张脸出现在了荣庆堂内。可饶是如此,贾赦也是激动万分。 “淑娴你可算是来了,我都快急死了!” 贾赦伸手拉过那拉淑娴,直接领着她就往里头走,且边走边道:“贾政那小子是越大越混帐了,之前在书房里下死手打了珠儿,我不过是说他两句,他还委屈上了。要是他仅仅自个儿生闷气倒也罢了,我才懒得理会他,结果万万没想到,这混账东西竟跟着我追到了荣庆堂里!” 一口一个混账,贾赦也是气急了,且除了生气之外,更多的还有焦急不安。 方才,贾赦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珠哥儿来到了荣庆堂里,原本贾母早已歇下了,可珠哥儿哭得厉害,别说就在荣庆堂里的贾母了,纵是隔了一小段路的荣禧堂那头,也隐隐听到了专属于孩子的那种凄厉尖叫哭声。贾母也是真心疼爱孙儿,只披了件外裳就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还不等问清楚缘由,贾政便追了过来。 于是,珠哥儿哭得愈发的凄厉了,且一度呈现四肢痉挛的状态。贾母心疼孙儿,也跟着一道儿哭了起来,旁人劝都劝不好。偏贾政只一味的跟贾赦争辩,非要贾赦为方才的言行道歉。这档口,王夫人也过来了,也不知怎的搞的,争执之中,贾政误伤了王夫人,将后者一巴掌打得趴在了地上,而贾母许是心疼外加受惊过度,两眼一翻也跟着晕了过去。再看珠哥儿,早在争执过程中便已不省人事了。 “大夫呢?可有唤人去请大夫?先带我去瞧瞧老太太。” 那拉淑娴急急的打断了贾赦的讲述,大概的过程她已经听明白了,至于贾赦话语之中大段大段责骂贾政的话,却是可以等事态平稳之后,慢慢再听的。 “早就让人去唤大夫了,老太太那儿倒是没甚么,有珍珠看着,我是让你过来瞧瞧珠哥儿,他似乎有些不大好。”贾赦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话被自家媳妇儿打断,只干脆利索的回答道,并将那拉淑娴往东厢房拉。 “先去看老太太。” “这……行罢,快些。” 想通了那拉淑娴的顾虑,贾 赦只一叠声的催促着。不过,也正如贾赦所言,贾母的情况并不严重,且其实这会儿已经略有些清醒了,只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有气无力的躺在床榻上,幽幽的吐着气。 只瞧了一眼,那拉淑娴就知晓贾赦的推测并不错,贾母绝对无事,就算不请大夫,再缓一会儿,自个儿也能好:“老爷您留下照顾老太太罢,我自己过去瞧瞧珠儿。放心罢,不会有事儿的。” 甭管怎么说,孝道仍是最重要的。也许大房这头并不在意外人会怎么说道,却不得不防着另一个人——贾政。 那拉淑娴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夫妻俩拼死拼活的救了珠哥儿,回头却被贾政告上一状,指责不孝。若真发生了这种事儿,就算她本人问心无愧,也一定会被呕死的。毕竟,她可不是那等真正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好在贾母所在的正堂内室离东厢房并不远,只片刻工夫,那拉淑娴就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珠哥儿。 当下,那拉淑娴心头一个咯噔。 紧走两步到了床榻前,那拉淑娴伸手将珠哥儿上半身托起,借着旁边小几上那微弱的烛光仔细打量了一番后,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立刻去寻一些干净的棉布来,快!” 珠哥儿房里并不缺丫鬟婆子,可这会儿也不知是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情况给吓懵了,还是不想理会来自于那拉淑娴的命令,眼瞅着有一会儿了,却依然没人动弹。 “我的话听不明白吗?”那拉淑娴一个眼刀子甩过去,一屋子的人都跪下了,最终还是她从东院带来的丫鬟咬牙去旁边翻了柜子、箱奁,没寻到棉布,只能拿看起来干净的棉布褒衣过来凑数。 都到了这会儿,那拉淑娴也顾不上嫌弃了,只让人拿剪子绞了一小段,强行扒开珠哥儿的嘴,硬生生的塞了进来。只这么眨眼工夫,她就看到珠哥儿微张的嘴里露出了一节受伤的舌尖。年岁小的孩子若是受惊过度,很容易产生痉挛,而在痉挛的过程中,不小心咬伤舌头更是寻常。就算碍于力道不会受到太重的伤,可想也知晓,舌头对于人来说有多重要,一旦受了伤,不好养不说,连药都用不了,更别说舌头上头的伤几乎能让人痛彻心腑。 那拉淑娴往珠哥儿嘴里塞了棉布,又拿手去探珠哥儿的后颈、后背,摸得一手汗渍后,扭头怒喝道:“你们怎么照顾哥儿的?还不快立刻拿一身干净的褒衣给他换上,他浑身都湿透了!” “珠哥儿!你滚开!离我的珠哥儿远点儿!” 王夫人跟一头受伤的狮子一般,凶神恶煞的就冲了进来,满脸狰狞的神情配上她额头那个硕大的肿包,看得格外的渗人。不单如此,她还径直冲到了床榻前,伸手向着那拉淑娴便是狠狠一推搡。亏得那拉淑娴原是坐在床榻上的,后头又有丫鬟挡着,这才仅仅是略往后仰了一下,并不曾受伤。可饶是如此,却也将她气得不轻。 “王氏!你最好弄弄清楚,我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甚么?你、你个……”王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原本已到了嘴边的话,憋了许久才恨恨的挤出一句话,“我用不着你假好心!” “哼,那你就自便罢!我还懒得管这摊子事儿了。” 尽管早已预料到了王夫人事后未必会感恩,可那拉淑娴还是没有想到,王夫人不单不知晓感恩,竟然还倒打一耙,简直就是不可理喻。这般想着,那拉淑娴索性起身打算离开,只是临走前下意识的望了床榻上的珠哥儿一眼,脚步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前世,她的五公主夭折时年仅两岁,她的十三阿哥永璟则是没熬过三岁。 今生,尽管从不曾亲眼见过,可原主留下的记忆里,有一大半都是关于那个早夭的长子瑚哥儿。 珠哥儿长相清秀可爱,跟她前世的儿女并不大相像,再说年岁也不符合。可珠哥儿却跟她那素未谋面的长子瑚哥儿长得足有七八分相像,且瑚哥儿夭折的时候,也是这个年岁。 “大夫呢?还不曾到吗?”那拉淑娴起身站到了床榻后头,侧过头连询问身畔的丫鬟。按说以贾赦的说法,他是先让人去唤大夫,后才派人去东院寻她的。从她离开东院匆匆赶到荣庆堂,又去瞧了一眼贾母,还在珠哥儿房里折腾了这许久,怎么说大夫都应当到了罢? 丫鬟也不大清楚,只道了声饶便往外头而去,没过多久就转回来,面色古怪的回道:“太太,大夫来了,在老太太那儿。” 那拉淑娴初时一愣,旋即却面色难看了起来。说起来,像类似的事情,前世她真没少遇到,有时候是她想要用太医,却必须让着皇太后。不过,更多的时候却是她用着,让其他的嫔妃候着。只是,这样的事情却也不能一概而论,至少前世每当宫中有孩子病倒时,只要她知晓,就定让太医先给孩子们看,毕竟有时候大人能等,孩子却等不得。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轮不到这样的事儿了,没想到,这就发生了。 “弟妹,你守着珠儿罢,我去请大夫过来。”那拉淑娴丢下这句话,便快步离开了。只留下面色微变的王夫人低垂着头看着早已面色惨白如纸的珠哥儿。 <<< 彼时,贾母房内已经再度掐起来了。 贾赦等得挠心挠肺的,好不容易盼到了大夫,却不曾想领路的竟是贾政,再一想,只怕贾政方才拂袖离开就是为了去寻大夫。这般想着,贾赦刚有些欣慰了,却不曾料到贾政执意要让大夫先给贾母诊断,哪怕贾赦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珠哥儿那头更危险也无动于衷。 “二弟,母亲这儿无事,先让大夫去看珠儿!方才就瞧着不好了,赶紧去呐!先看珠儿!” “大哥此言差矣,先生教导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我却万万不敢忘的。更别说百善孝为先,于情于理都应当先让大夫为母亲诊治。” “可是珠儿……” “不过是区区黄口小儿,哪里能同母亲相提并论?莫说他如今并无大碍,纵是真当出了事儿,这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吾等所能干涉,由他去罢。” “放屁!!” 等那拉淑娴领着仆妇进来时,恰好听到贾赦最后那语,抬眼看时,贾赦也已同贾政掐起来了,当然贾政万不敢同贾赦动手,只被逼到了角落里,铁青着脸对贾赦怒目而视。一旁的丫鬟婆子并刚来的大夫都看愣住了,包括刚有些醒转的贾母。 那拉淑娴这满脸无奈的上前劝道:“大老爷快消消气,且先让大夫瞧一瞧老太太。若无事的话,再去瞧珠哥儿也不迟。”又向贾政道,“珠哥儿却有些不大好,如今弟妹正陪在他身旁,二弟可要去瞧瞧?” 贾政甩手挣脱了贾赦,却并不看那拉淑娴,只冷笑着道:“我可不像某些人那般不孝,谁想去瞧就去瞧,我是定要陪在母亲身畔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已是多说无益。 诸人索性就按着那拉淑娴的建议,先让大夫为贾母诊治。期间,贾赦只气呼呼的走到那拉淑娴旁立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而贾政却反倒是像胜了一句似的,站在贾母的床榻旁,向贾赦略扬了扬下巴,随后才侧过脸去瞧大夫,关切的问道:“我母亲可无事?方才她忽的就晕厥了过来,险些把我吓了个魂飞魄散。大夫你可要好生诊治,我母亲万不能出事。” 大夫只略点了点头,拿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抬手眯眼开始 为贾母诊脉。片刻后,大夫松了手,略一沉吟,道:“贵府老太太并无大碍,只是有些精力不济。我看也无需开方子,只需仔细将养了,用不了几日便能大好。” “那就赶紧去东厢房瞧瞧珠儿罢。”贾赦生人勿近的神情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工夫,听大夫这么一说后,忙不迭的催促道。 哪知道贾政闻言却毫不客气的横了贾赦一眼,冷冷的道:“是珠儿重要还是母亲重要?还望大哥仔细思量一番。”正了正神色,贾政又向大夫道,“还是开个方子罢,我母亲到底已不年轻了,若是药方子不大合适,开个药膳方子也可以,左右咱们府上也不缺那几个钱。” 这是钱的问题吗?贾赦被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有心想要破口大骂,又被那拉淑娴强拉住,不得已只得将一肚子的火气强行压了下去,面上的神情则是愈发的难看起来。 自家人都各唱反调,大夫只满脸无奈的等着这俩兄弟将想法统一,当然最终还是贾政胜了,一来他站着道德的制高点,二来却是贾赦不希望再磨叽下去只求速战速决。 又过了一刻钟,大夫终于写好了方子,且还是两份,一份是药方子,一份则是辅助的药膳方子,等他一将笔搁下,贾赦便一个箭步上前强行将人拖走了。 因着贾赦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那拉淑娴略慢了一步,也是这略慢的一步,让她无意间看到了贾政面上露出来的自得。 ——难不成贾政真觉得自己做对了?用对亲生儿子的漠视,来衬托他对母亲的孝心? 不由得,那拉淑娴从心底里涌起了一股子寒意。她自认为历经两世,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且前世的乾隆帝也是号称孝子的,可饶是如此也没有绝情到不顾自己亲生骨肉的地步。当年,她的五公主夭折时,正是同乾隆夫妻感情最甚之时,那会儿她是伤心欲绝,乾隆也是哀伤不已,一度连看到旧物都忍不住落泪。 而贾政…… 不寒而栗。 那拉淑娴打着冷颤快步离去,活脱脱的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似的。好在之前已有贾赦的先例,因而那拉淑娴的脚步再匆忙,也没人会想到那方面去。倒是贾政,冷笑的望了门口一眼,转过头来之时却已换上了满脸的关切:“母亲,儿子这就命人去熬药,回头母亲趁热喝了,就赶紧歇下罢,时辰不早了。” 贾母歇了许久,这会儿看着也有些精神头了,方才的事儿自然也都被她看在眼里了,迟疑了一瞬后,贾母问道:“珠儿无事 罢?” “不过就是略哭了两声,顶多回头嗓子哑几日,有甚么大碍?母亲且放宽心,好生养着身子骨。”贾政情真意切的道,见贾母面上仍有些忧虑,忙又道,“王氏在珠儿跟前候着呢,她一个当娘的,若是连孩子都看不好,要她何用?” 对于贾母来说,两个儿子之间定然是次子贾政更为靠谱一些,而两个儿媳妇儿之间,却是那拉淑娴更为妥当。不过,这也得看具体的情况,旁的不说,在对待珠哥儿一事上,贾母还是挺信任王夫人的。 这般想着,贾母便安心了,知晓药没那么快熬好,她主动道:“政儿你也去瞧瞧珠儿罢,我先歇会儿。” “母亲您歇着罢,儿子就在旁边候着。” <<< 比起贾母房内的母慈子孝,珠哥儿房内却是一片混乱。 大夫是被贾赦强行拖过来的,最初大夫还颇有些不乐意,可在看清楚床榻上那明显面色不对的珠哥儿时,大夫也跟着面色大变:“都病着这样了,应当让我先来这里!”话一出口,方才在贾母房内的情形立刻在脑中回想,大夫没再多话,只讪讪的向前几步,伸手给珠哥儿诊脉。 珠哥儿的面色比之方才更差了,若说方才是惨白如纸,那么如今却是面上泛着一丝铁青了,尤其是被棉布撑开的嘴唇,更是略有些朝着紫黑发展。 “痉挛过了?怎的不早些堵住他的嘴?”大夫伸手将珠哥儿嘴里的棉布团掏了出来,他看得比那拉淑娴更为仔细,且这会儿珠哥儿也不再抽搐了,没必要再塞棉布团,因而大夫在打量了许久之后,眉头紧锁的道,“舌头伤得有些严重,这个不好治。” 贾赦急吼吼的道:“不好治也得治,需要甚么药,大夫你说。” “不是药的问题。”大夫顿了顿,又拿手去探珠哥儿的额头,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半响才道,“拿纸笔来,赶紧先灌一副退烧的药,把今个儿晚上给熬过去的,旁的事儿以后再说。” 舌头上的伤口仅仅是不好治,而发烧才是最要命的。 经过大夫这么一提醒,贾赦和那拉淑娴才发觉珠哥儿的面色隐隐透着潮红,只是因着先前脸色太难看了,以至于让人忽略了这一点。 纸笔很快就被拿来了,大夫也开了方子,所幸如今虽是晚间,荣国府里素来都是备着常用药的。几番吩咐下去,很快就配齐了药,厨房那头也赶紧熬上了。 “ 哼,亏得厨房人手多,若是也仅只有一人,怕是贾政那混账东西又要先紧着老太太了。”贾赦极为不满的抱怨道,被那拉淑娴戳了一下后,仍没有停止嘟囔,相反还提高了声音,怒道,“别拦着我,那混账东西就是欠骂。真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孝子吗?母亲是要孝顺,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母亲只是脱了力,就算不请大夫不喝汤药,好生睡上一觉,也都好了。可珠儿呢?万一……但凡有个万一,我看他怎么收场!” 那拉淑娴一脸的无奈,眼角瞥到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王夫人后,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搁在这事儿上,却是要可怜王夫人这个当娘的。尽管见多了人间险恶,那拉淑娴仍愿意相信每个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也许会在几个孩子中略有些偏心,譬如贾母之流,可不管怎么说,母亲还是很在意孩子的。 若是珠哥儿真的出事了,她和贾赦最多不过是略愧疚可惜一番,待时间久了,自然而然也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哪怕珠哥儿同早夭的瑚哥儿颇为相似,可他们毕竟不是同一个人。 “老爷您快别说了,弟妹……”迟疑了半响,那拉淑娴还是提醒贾赦悠着点儿。这抱怨贾政的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回了东院以后,她拼着不睡觉,熬夜听贾赦抱怨好了,可当着王夫人的面,多少还应当避讳一些。 好在贾政也不是那等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只是心直口快了一些,顺着那拉淑娴的目光瞥了一眼王夫人,他便立刻住了嘴。 偏此时,大夫也不知出于何等缘由,走上前向贾赦道:“按说府上的家务事我也管不着,可你们当父母的,对孩子上点心。左右我看府上也不缺钱,下回再遇到这样的事儿,拼着多费一份诊金,多请一个大夫不就结了?也好过于争论长辈和孩子哪个重要。说到底,谁家的孩子谁心疼。” 赖管家请来的大夫并不是荣国府素日里常用的那一位,而是赶着时间随便敲开了一家医馆的大门,强行带来的。因此,眼前这大夫并不知晓荣国府的具体情况,只抚着他那花白的胡子,语重心长的告诫贾赦。 贾赦默默的抬头望向横梁,谁家的孩子谁心疼?才怪! 在场的诸人皆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连王夫人也只是惨白着脸坐在床榻边上,含着眼泪死死的盯着珠哥儿看,仿佛她一眨眼珠哥儿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至于大夫的话,她倒是听到了,却不想开口,更不知晓该如何开口。 又过了一刻钟,汤药 终于熬好了端到了东厢房内。 小丫鬟将装了汤药的食盒递给了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花钿,又由花钿交到了王夫人手上。而另一个大丫鬟螺钿则是上前将珠哥儿微微托起,主仆合力喂珠哥儿喝药。 给孩子喂药本就是一项苦差事,更别说这会儿珠哥儿还是晕着的。汤药用小银匙送进去一口,吐出来的差不多就是大半口。要只是这样倒还好,大厨房那边料到了这个情况,熬的药是双份的,可问题是,珠哥儿伤到了舌头,汤药极苦,一口下去他就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就算是晕着的,面上痛苦的神情也说明了一切。 王夫人直接落下泪来,手里的药碗都拿不稳了。 “太太,我来罢。”花钿接过了王夫人手里的药碗,耐心的喂珠哥儿喝药。这个简单的动作,平日里只需一会儿工夫就能做完,今个儿却足足费了两刻钟的时间,才堪堪将药送服完毕。可饶是如此,珠哥儿的烧依然不见退,且隐隐的又开始痉挛了。 大夫沉声道:“今个儿晚上很关键,我会留下看着。另外,让人备好大量的热水,不间断的喂孩子喝热水,再把屋子的暖龙烧起来,实在不行放个炭盆也成,一定要让他出汗,尿裤子也没关系。总之,大量的喝水,大量的出水,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一晚了。” 这话,大夫是向着贾赦说的,一来他认定了珠哥儿是贾赦的孩子,二来出于礼貌,他也不能盯着人家太太看。 贾赦愣了愣,抬眼望向几步开外的王夫人:“弟妹,你怎么说?” “我会守着珠儿……我的珠儿!”原就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听了大夫方才那话,王夫人哪里还能撑得住,当下就哭得肝肠寸断。一旁的丫鬟虽低声劝着,可显然并没有任何效果。 那拉淑娴叹息着摇了摇头:“老爷,要不然您去老太太那儿,珠儿这头有我和弟妹,还有大夫在,无事的。” “老太太那儿才不会有事呢!”贾赦恨恨的道,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迁怒了,忙又添了一句,“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我回头定要揍死贾政那混账东……等等,大夫,珠儿的身上还有伤。” “甚么?”大夫愣愣的看着贾赦。 贾赦也不解释,只大步向前走到了床榻边上,伸手掀了被子,把珠哥儿整个人抱起来翻了个个儿,并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直截了当的扒了珠哥儿的裤子,露出了通红且明显肿胀的屁股蛋子。 王夫人一声惊呼,直接软倒在地 ,两个大丫鬟忙不迭的上前搀扶。那拉淑娴也不由的上前几步,在看了个真切的同时,心头的寒意也愈发甚了。 “大夫,珠儿这伤要紧吗?” “谁打的?竟对一个孩子下手这般狠?”大夫面上神色也极为难看,凑上前仔细查看之后,忙命人去他的医馆拿膏药,“你们管家去唤我时,只说是府上的哥儿病了,要是早说身上还有伤,我也就带着膏药来了。” 生病多半是用汤药,而受伤则是有现成的创伤膏药,前者所用的药材荣国府多半都有,后者倒是也有,却是给下人用的,效果并不佳。 “这是怎么回事儿?大老爷,我的珠儿怎么就挨打了?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王夫人虽然被两个丫鬟竭力搀扶着,身子却仍止不住的往地上溜。不过对于此时的王夫人来说,甚么都没有珠哥儿来得重要。 贾赦面露踟蹰之色,只模凌两可的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只晚间我去前院书房接琏儿时,看到珠儿哭得厉害,就把他来寻老太太了。” 说是这般说的,可若是贾赦真的不曾看到甚么,又怎会知晓珠哥儿身上有伤? 王夫人是没甚么文采,却不代表她没脑子,只稍稍回想了先前正堂里的闹剧,再仔细思量一番,就猜到了七八分。登时面上闪过一丝狰狞,活似要将某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时,那拉淑娴忽的向身边的丫鬟吩咐道:“去一趟东院,要是琏儿已经睡下了,就将嬷嬷唤来,只说我有要事。” 东院已经被那拉淑娴大肆清理了一番,如今余下的丫鬟婆子不说各个都出挑,至少是绝对的忠心,且万不敢背主。因此,那拉淑娴还是很放心琏儿的,只要他已经睡下了。 容嬷嬷来得更不快,大夫要的膏药都被送来了,容嬷嬷才姗姗来迟。 “太太,琏哥儿先前在书房里受到了惊吓,本想寻太太的,可太太您又走了。老奴好不容易才将哥儿哄睡了,中途还惊醒了一次,好在我来时他已经无事了。”容嬷嬷三言两语的说了一下迟来的缘由。 那拉淑娴无视贾赦向她使眼色,只径直问道:“嬷嬷可知今个儿书房里发生了何事?琏儿怎么会吓到?珠儿又为何身上带伤?” “回太太的话,还不是政二老爷?也不知晓是从哪里受了闲气,莫名的拽过珠哥儿就是一通毒打,琏哥儿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当时就被吓哭了。至于珠哥儿,哭得那叫一个可怜哟,可 ☆、第026章 休了她,休了她…… 某个声音在贾政脑海里声嘶力竭的叫嚣着,仿佛这样就能将憋了数年的委屈尽数倾泻而出,哪怕贾政心里很清楚,他是绝不可能真的将王夫人休弃的。因为甭管是荣国府还是王家,都丢不起这个人,更别说七处之条,王夫人一个都没犯。 “哼,蠢笨不堪的妇人,若我真铁了心要将你休弃,还怕寻不到由头吗?”贾政怒气冲冲的离开荣国府,跳上马车,一面连声叫人快马加鞭的赶往工部,一面却恨恨的握紧拳头,满脸狠戾的神情。 他这辈子就是毁在了那个蠢妇人身上!! 数年前,他的双亲开始为他和大哥贾赦的亲事谋划,最初他分明记得,最开始王家老爷子是打算让嫡长女嫁给贾赦的,倒不是因着贾赦本人,而是纯粹看上了贾赦所能世袭的一等将军爵位。说来也是凑巧,他正好去寻母亲说话,这才听到了双亲之间的争论。当然最终的结果自然是父亲获胜了,让贾赦娶了诗书传家的张家嫡女,至于王家大姑娘…… 莫名的落到了他头上! 还美其名曰,青梅竹马!! 一想到这事儿,贾政就止不住的来气。诚然,因着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的缘故,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同王夫人认识了。可所谓的认识不过就是亲戚之间的正常来往,且他跟王夫人只相差一岁,故而年幼时候也确是曾玩在一起。然而玩在一起的并不仅仅是他和王夫人,还有贾赦! 倘若说他和王夫人是青梅竹马,那贾赦呢?好歹他打从两三岁启蒙后,就一直醉心学问,玩闹的时间是少之又少。可贾赦就不同了,比起跟着双亲长大的贾政,贾赦却是打从满月之后,就一直跟着老国公夫妇俩,也就是他们的祖父母。老国公夫妇极为疼爱孙儿,尤其疼爱一手养大的长孙贾赦,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也因此,贾赦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得分外潇洒自由,自然而然,玩闹的时间也比贾政多出了不少。 所以严格算起来,贾赦才是那个跟王夫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然而贾政忽略了一件事儿,贾赦打小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他的玩闹时间就算再多都跟王夫人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哪怕长辈拜托他带着亲戚家的妹妹,他嘴上应的好好的,回头保准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也因此,贾政不管怎么说都在小时候跟王夫人说过几句话,而贾赦则一个字都没有,他无比嫌弃所有的小丫头片子。 可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一叶障目。更准 确的说,人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事儿,对于旁的事儿则选择了视而不见。 带着满肚子的怨愤,贾政来到了工部。 今个儿有些略迟了一些,贾政到时,同僚们已经忙活起来了,他忙低头缩肩快步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可还不等他坐下,便有人匆匆过来道:“贾员外郎,外头有个自称是你大哥的人说要见你。” 大哥? “让他滚!”贾政勃然大怒,一时间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等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后,贾政忙不迭的辩解道,“那不是我大哥,定是不知晓哪里来的浑人,我大哥先前出门时我才刚见过。” 来传话的并不是工部的官员,只是一个区区小吏罢了,闻言也不好再说甚么,只匆忙去了外头传话。只不多会儿,小吏又再度回转过来,面露尴尬的问道:“贾员外郎,外头那人坚持要见您。我瞧着那人衣着鲜亮,随行还有小厮侍从,看着不像是个骗子。” “罢了,我去瞧瞧。” 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贾政快步离开了办公的厅堂,自然也就错过了同僚们扬起的那带着满满嘲讽的笑脸。 工部外头,停着一辆看着极为奢华的马车,并十来个衣着不凡的小厮侍从,见贾政过来,其中一人上来行礼道:“见过国公府二老爷,我家大老爷有请。” 贾政从远远的看到马车时,就知晓来寻他的定然不是贾赦,如今听小厮这么一说,当下便眉头紧锁,口气略冲的道:“究竟是何人寻我?我如今忙着呢,没空。” “别别,我说妹夫,好歹你也要唤我一声大舅哥,怎么着也得给我个面子罢?” 马车窗户被人从里头掀开,露出了一张堆满了笑意的脸庞。说实话,这张脸并不算丑陋,却也实在是称不上俊美,尤其是那笑容一看就不怀好意,恶心的贾政扭头就走,心下暗道,王家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妹夫,妹夫!” 王子胜在小厮的帮助下匆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疾走几步拦住了贾政,舔着脸凑上前笑道:“你这是怎的了?莫不是我妹子昨个儿没好生伺候你?哈哈哈哈……”自以为说了个有意思的笑话,王子胜笑得一脸菊花开,却冷不丁的被贾政甩开,若非后头的小厮伸手搀了一把,只怕就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 当下,王子胜的面色略有些难看起来,好在此人旁的不成,控制情绪的能力倒是极佳,只片刻功夫再度换上了笑容,谄笑着道:“好端端的 ,生什么气呢?来来,哥哥做主请你去酒楼好生乐呵乐呵,走!哎呀,别管这些个公事了,这公事又没个头的,你堂堂国公府的老爷,何苦为这些个芝麻绿豆点的小事儿忙活?放心罢,只一会儿工夫咱们就回来,走走!” 贾政本不愿意跟着王子胜走,怎奈何在工部门口拉扯更不像样子。偏王子胜不要脸面,贾政却极为爱惜脸面,无奈之下他只得先跟着王子胜走,心下却在琢磨脱身的法子。 片刻后,王子胜已经将贾政拉到了马车上,且没多久就在邻街的酒楼门口停了下来:“新开的悦心楼,妹夫定然没尝过罢?今个儿哥哥做东,好生尝尝!” “不去!酒楼这等污秽之地哪里是我去的地儿?” “成成,那咱们去茶馆,你看对面这个品鹊斋如何?” 都已经将人拖出来了,王子胜又怎会放过贾政?不想去酒楼无所谓,左右偌大的一个京城,哪里会缺好玩的地儿?连拉带拽的,王子胜直接将人弄到了对面的品鹊斋里。 却说这品鹊斋也算是有来头的,里头的布置高雅大气不说,所售卖的茶水更是极品。当然,像荣国府、王家这种人家并不缺好茶叶,可想也知晓,贾政不会拒绝来一壶上等的碧螺春茶。 待好茶上来,贾政略呷了一口后,原先心头的火气也慢慢熄了。说起来,他虽自认跟王家不是同路人,不过王子胜却是从未得罪过他,且打小都极为推崇他,比他亲大哥贾赦以及王家二老爷王子腾靠谱太多了。 “妹夫最近这段日子过得舒坦罢?就算我只是个莽夫,也知晓妹夫如今前途敞亮,怕是隔不了多久就能升官发财了罢?”王子胜笑得见眉不见眼,初看时的确极为惹人厌,不过看多了,却也有股喜庆的味道。至少,被王子胜捧着的贾政这会儿已经平复了心情。 不过,听到升官发财,贾政还是冷哼一声。 “别浑说了,我做学问入仕途,为的是替圣上分忧,可不是为了甚么升官发财!”尤其是念到‘发财’二字时,贾政难掩厌恶嫌弃之意,仿佛被羞辱了一般。 王子胜压根就不觉得为何发财是羞辱人,不过他倒是极会看眼色,一见贾政面露不悦,忙开口认错,以茶代酒的道歉道:“是是,我不过是一介粗人,哪里知晓那些个大道理?妹夫别同我计较,我蠢我笨我原就不懂这些。” “嗯,那就罢了,左右你也没甚么恶意。” “对对,可不就是这个理吗?”王子胜搜 刮肚肠般的寻了好些个词来夸贾政,他是没甚么学问,可以说完全就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甚至连王夫人这个后宅妇人都不如。不过,这要说起夸人的本事,他却是高杆得很,毕竟夸人不需要有太多的文采,只要往死里夸就是了。 连着夸了一刻钟的时间,总算是将贾政说得舒坦了,却见贾政放下茶盏,淡淡的开口道:“行了,有事你就直说罢,再扯下去都快晌午了。” 王子胜爽朗的一笑,也不再拐弯抹角,径直将所求之事说了出来。 “妹夫,这事儿可真怪不得我,我也不知晓堂堂凌家嫡系子孙,竟跟我似的喜欢去秦楼楚馆。这我那点子爱好妹夫也清楚罢?说白了也不算甚么,只不过这次倒霉,我和他看中了同一个人。这不,那人财力拼不过我,竟是打算仗着他爹御史的身份跟我过不去。你说我是不是倒了血霉了?” 见贾政面露不屑,王子胜讪笑道:“罢了罢了,民不与官斗,莫说我没啥本事,纵是有本事,这御史也不是我能惹的。这不,我爹和我二弟知晓了这事儿,问都不问我,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我那二弟,竟然扬言说绝不会插手此事,让我自行解决问题,万不得连累家中……” “妹夫,你看这事儿?” “对了对了,那御史是凌家的人,而凌家那位老太爷就是妹夫你的三位先生之一凌宁仄凌大家。我得罪的就是他的孙子。” 贾政闻言一愣,忽的想起如今暂住于荣国府的三位先生之一,就是凌大家的小孙子,而那人前个儿才提过他那当御史的伯父。这么说来,王子胜得罪的人应当是凌先生的堂兄喽? 仔细思量了一番,贾政开口问道:“那人的名讳,还有他父亲的名讳,你都告诉我。” “成成!我就知晓妹夫你比我爹我二弟靠谱多了!”闻弦知雅意,就算这事儿如今连个影儿都没有,可只要贾政没有一口回绝掉,就表示希望大大的。王子胜激动的连连搓手心,还不忘将早已备好的纸张拿出来,里头便有凌家父子最基本的情况。 接过纸张,贾政只略瞥了一眼,拿手指略弹了弹,道:“这个给我?” “给给,妹夫尽管拿去。”王子胜只求把这事儿尽快抹平了,哪里还讲究这些,“妹夫,我跟你说,这念头爹跟兄弟都靠不住,还是妹夫你好。来,今个儿以茶代酒,干了!” 尽管打心眼里看不上一口干了好茶这种行为,可不得不说,王子胜这话却是说到了贾政 的心坎里。别看他爹贾代善在世时,每每都说最为在意他,可若是真的在意他,会将爵位留给一无是处的贾赦吗?就算嫡长子袭爵是无法更改的事实,那其他呢?王夫人许给贾赦便是配不上,许给他却是正正好了?还有这偌大的荣国府,贾赦既已得了爵位,那旁的一切就应该归他所有,不然谈何公平! 亲爹都靠不住,兄弟又算甚么? 带着万分的感概,贾政只道回去仔细打探一番,并不曾夸口包揽此事。旁的不说,单是在秦楼楚馆争抢头牌一事,就惹得他一脸嫌恶,若非王子胜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才懒得管这档子破事儿。 王子胜亲自将贾政再度送回了工部,看着他入了内,这才带着一脸的嘚瑟道:“走,咱们去悦心楼!”嗤笑一声,又向身畔的贴身小厮道,“你说他贾政贾二老爷是不是脑子有病呐?好好的酒楼不去,整日里就知晓品茶读书,傻了吧唧的,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儿了。” “老爷您说的是。”小厮舔着脸吹捧道,至于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马车很快往邻街驶去,王子胜趴在马车窗户上哼着小曲瞅着外头的景致,然而心里头的烦闷却是半点儿都不曾减少。别看王子胜嘴上那般嫌弃贾政,心头的羡慕却也着实不少,准确的说,他羡慕的是贾家那俩兄弟。要么怎么说同人不同命呐,同为家中长子,贾赦就能袭爵,他却苦哈哈的甚么都不是,连偶尔去寻点儿乐子都要挨骂,媳妇儿的娘家虽也勉强可以说是读书人,可这读书人跟书香世家差别大了去了。贾赦的岳丈是朝堂一品大员,三个舅兄最差的也有四品官职,而他的岳丈却是个屡试不第的酸秀才,几个舅兄情况也类似,想也知晓,读书人若不能入仕途,就只能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至于贾政,王子胜是瞧不上,却也不得不赞一句,别人家的爹就是好,自己有本事不说,临终前还强撑着上了道遗折,帮没甚么大用的小儿子讨了个五品的差遣,这要是搁在他家里…… 得了,少做白日梦了。 王子胜并不知晓,正被他羡慕着的荣国府两位老爷这会儿都倒了霉。 贾政一回到工部就被工部尚书召见,好一通责怪不说,还给了一大堆的活计,十之七八都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也不知晓该怎么去处理的,剩下的那些则是勉强看懂了,却依然不得法。 至于贾赦,这会儿则是快被贾母烦死了。 <<< 荣庆堂内,贾母真的病倒了。 年岁不轻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因着贾母真心疼爱珠哥儿这个孙子,因而在见到珠哥儿不大好后,又熬着陪了一夜,只在破晓前略眯了一会儿。可没等养好精神,就听说荣禧堂里又闹起来了,气得贾母浑身发颤,一叠声的命所有人都过来。 这里的所有人指的当然是荣国府的所有主子。 却说贾赦和那拉淑娴,先前已经被王夫人跟前的花钿唬了一大跳,这会儿匆匆来到荣庆堂后,贾赦忍着睡眠不足的头痛感,忙出言安慰贾母:“母亲您尽管放心,二弟许是随口说说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胡乱休妻了?就算弟妹有再多的不是,可总算生下了珠儿和元姐儿,单凭这点,也不能说休就休呢。” “甚么?!政儿要休了王氏?!” 贾母整个人都不好了,非但浑身都难受得要命,太阳穴处更是突突的跳着,这会儿听到贾赦的话,更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捂着心口哎哟哟的叫了起来。这档口,王夫人也过来了,面上糊着又厚又浓的妆,瞧着没有半分美感不说,还让人一见就本能的怀疑她妆容后面的脸出了甚么问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王氏,你说!” 王夫人半侧着身子,拿袖子捂着一半脸,期期艾艾的道:“老太太见谅,这原是我的错,不曾照顾好珠儿,难怪老爷一怒之下说要休弃了我。罢了,也许这就是命,也别等休书了,我自请下堂便是。” “浑说甚么?!”贾母勃然大怒。 “老太太您快消消气,免得回头我家老爷又说我不懂孝道。这不,昨个儿,他还道我为了个黄口小儿,不曾在您跟前侍疾尽孝道。”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甭管是贾母还是贾赦俩口子,都听出了王夫人的言下之意。也许贾政先前确实说过休妻的话,可那绝对是一怒之下脱口而出的。而王夫人也并非不清楚这一情况,却打定了主意要装傻到底,很明显,这是打量着贾政先给了她没脸,准备将丢掉的脸面再一一寻回来。 可明白归明白,哪个都没打算给王夫人做脸。贾母疼爱珠哥儿不假,可在贾政和王夫人之间,却能毫不犹豫的做出抉择。至于贾赦俩口子则在对视一眼后,当起了看戏之人。 “政儿说的也不错,如今我病着,身为儿媳妇儿,你确是应当在我跟前侍疾尽孝。”贾母抬眼瞥了一眼王夫人,尽管妆容厚重,却仍难遮掩王夫人面上近乎扭曲的狰狞神情。贾 母心下嗤笑一声,到底还是略给她留了几分面子,只向着那拉淑娴道,“不管怎么说,珠儿到底是病了,好在我有两个儿媳妇儿,老二媳妇儿去照顾珠儿,老大媳妇儿你可愿意在我跟前侍疾?” 那拉淑娴笑得风轻云淡:“自是愿意的。” 贾赦皱着眉头来回扫视着他娘和他媳妇儿,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再仔细一想,哪家都是儿媳妇儿伺候婆母的,就算以往多半都是王夫人在贾母跟前忙活着,可贾母既是提出让那拉淑娴侍疾,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反对。这般想着,贾赦甚么都没说。 因着那拉淑娴要留在荣庆堂里给贾母侍疾,东院那头自然是暂且管不了了。唤了个丫鬟去东院给容嬷嬷传话,那拉淑娴明里暗里的示意容嬷嬷消停点儿。 消息很快就传回了东院,容嬷嬷气得险些没掀了桌子,她的主子可是天底下顶顶尊贵的女人,前世也只伺候过皇上和太后。贾母那个腌臜的老婆子竟敢命令主子贴身侍疾。 哼,也不怕无福消受,白折了寿! 不过,对于那拉淑娴的暗示,容嬷嬷还是听懂了,也能够理解主子的顾虑。毕竟,她的主子如今是荣国府的大太太,而非尊贵非凡的一国之母。 “娘,娘,琏儿要娘。”早已醒来的琏哥儿,早膳只吃了一半,就东张西望的要寻娘。容嬷嬷听着声儿,忙收了心思转而开口哄着他,又想起昨个儿之事,恐去前院书房吓着琏哥儿,索性拉着他去院子里看那挂在檐下笼子里的鸟儿。 容嬷嬷一面哄着琏哥儿,一面心思活络的盘算开了。 如今的荣国府,贾母在病中,王夫人身子骨虽没问题,却要时刻守着珠哥儿,她家主子要侍疾,两位老爷原就对后宅的事务一窍不通,也就是说…… 嚯嚯嚯嚯嚯嚯嚯嚯。 那拉淑娴绝不会想到,在她为贾母侍疾的这段时间里,容嬷嬷干了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不过,就算她事先料想到了,也不会在意的。于她而言,干坏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绝不能让旁人察觉,只要能将坏事做得天衣无缝,干再多她都不会问心有愧的。 这档口,那拉淑娴除了侍疾之外,还忙着将眼前之人同原主的记忆相比照。 从天而降的小姑子。 “老太太,姑娘来了。”珍珠如是道。 先前还靠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贾母,一听得这话忙撑起身子,语带责备的道:“敏儿来作甚?她身子骨不 好,如今我又病着,万一过了病气该如何是好?走走,赶紧让她走。” “母亲,您说甚么呢?女儿怎会怕过了母亲的病气?”伴着说话声,一个十七八岁面容姣好的少女走进了内室,不是旁人正是贾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贾敏。贾敏快步走到贾母的床榻前,仿若完全不曾瞧见一步之遥的那拉淑娴一般,只伸手捂住了贾母的手,面露悲切语带关怀的道,“这好端端的,母亲怎就病了?可是夜里着了凉?” “我没甚么大碍,倒是你,打小身子骨就弱,一到换季时候就病歪歪的,还是早些去歇着罢,免得从我这儿过了病气。真要如此,我反而要不好了。”贾母望向女儿的眼神里是满满的爱怜,且将她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只在女儿手背上轻拍了拍,“去罢,这儿有你嫂子在。” “哦,嫂子。”贾敏应了一声,侧过身子看向那拉淑娴,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方才急着瞧母亲,倒是不曾留意到嫂子您。对了,先前嫂子病了时,我的身子骨也不好,如今瞧着嫂子这气色,可是大好了?” “劳烦妹妹挂心了,我早已大好了。”那拉淑娴淡淡的笑道。 笑归笑,那拉淑娴心底里的疑惑却是愈发甚了。从原主的记忆里,那拉淑娴知晓了贾敏的身份,同时也清晰的明白了贾敏在荣国府内的受宠程度。这老国公夫妇俩倒也罢了,他们是最常见的那种宠爱大孙子的老人家,对于除了贾赦之外的孙辈们并不十分在意。可贾代善和贾母就不同了,贾母原就是慈母的典范,这贾政还是贾代善严厉管教着,她自不好宠溺太过,可对于贾敏这个女儿,他们夫妇俩却是有志一同的选择了宠爱。 而贾敏其人,除却打小就泡在药罐子里的身子骨外,旁的倒是十分的不错。对父母长辈孝顺又加,对两个哥哥嫂子也是恭敬有礼,对其他同辈的亲眷们皆进退有度,甚至在面对下人们时,都是那般的宽容大度。 只是就这么一个原应当在荣国府份量极重的人,可在原主的记忆里,却只占了极小极小的一块地儿,甚至还不如东院的一个丫鬟在原主心目中来得重要。 那拉淑娴心中纳罕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同贾敏说着话。 说起来,虽是关系极近的姑嫂,可俩人却已经许久不曾相见了。这里头的许久还真不是甚么夸张的说辞。事实上,自打张家出事后,原主就病倒了,等瑚哥儿夭折后,原主索性就不再离开东院正堂内室。之后,贾代善因病过世,原本即将出嫁的贾敏亲事被耽搁,本人也 病了。她们姑嫂俩原就不甚熟悉,荣国府素来没有病人探望病人的道理,自然也就冷了关系。等好不容易盼到荣国府出了孝期,那拉淑娴倒是养好了身子骨,可贾敏依旧病着,算起来,她们俩人足足有两年多不曾碰面了。 时间永远都是最可怕的利刃,纵是再好的交情,都能因着时间而冷淡疏远,更不说她们姑嫂俩原就甚么情分。 俩人只碍于面子情,互相问候了几句。不过,因着俩人都不是蠢货,那拉淑娴没提贾敏的婚期,贾敏自也不会提早夭的瑚哥儿,只略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贾敏便在贾母的催促下退了出去。 待贾敏走后,贾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这孩子……” “老太太这是怎的了?妹妹这般聪慧伶俐,又端的是一副好人品,对老太太您更是孝顺又加,您还有甚么不满意的?”那拉淑娴笑着调侃道。 贾母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敏儿自是好的,却是命苦得紧。”望了一眼那拉淑娴,贾母把余下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有些事儿既已过去了,再旧事重提没有任何好处不说,还白惹了一通嫌。再一个,于贾母而言,那些旧事更是沉痛的伤口,哪怕已经结了疤,一旦触碰后,仍会钝痛不已。 那拉淑娴自不会追问下去,只将话题岔开去,待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催促下人上了午膳,又让贾母喝了药躺下歇着。等贾母歇下后,大丫鬟珍珠请她去隔壁的美人榻上略歇歇,那拉淑娴也没拒绝,她倒是不困,却是有很多事要仔细思量一番。 闭着眼睛靠在美人榻上,那拉淑娴一遍遍的回忆着原主留下的记忆。 怎么说呢?有时候记忆并不是万能的,毕竟因着所处角度的不同,没有哪个人能事情看得万分透彻,尤其是当本人处于是非漩涡之中时,很容易被情感带着走,以至于就算拥有了原主的记忆,那拉淑娴也不敢说自己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 在原主的记忆里,关于贾敏的部分是少之又少。不单如此,关于贾母乃至于贾政和王夫人那部分也多不到哪里去。 原主给贾母的定义是,略有些偏心眼儿但本性不坏的老太太;给贾政的定义是,想上进却没甚么才华的迂腐读书人;王夫人则是武将出身没脑子又爱挑事的妯娌;贾敏却是清高自傲但并不算难相处的小姑子。 至于东院里头的人,则是占据了原主近乎所有的心神。贾赦是她的夫君,是她全部的天地;瑚哥儿是她的长子,是她最在意的心头肉掌中宝,也是 ☆、第027章 每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对未来感到憧憬的同时,也难免会有一些忐忑不安。至于究竟是哪种情绪占得比重较多,却要看姑娘家的亲事了。像贾敏,她的亲事极好,只是因着境遇问题,前几年和这两年的差距略有些大了,这才使得她愈发焦虑起来。尤其是荣国府已出了孝期,林家那头却全无动静,不得不让贾敏心存疑虑。 贾敏实在是闹不懂那拉淑娴的路数,却仍不由得顺着那拉淑娴的说辞想下去,只越想越觉得忐忑,恨不得立刻将林海寻来,是黑是白问个清楚分明才好。可惜,身为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贾敏做不出那等事情,甚至连个吐露心事的人都寻不到。 诚然,贾母是她的亲生母亲,对她也是极好的。可再好也不能否认,在贾母心目中,有太多太多的人比自己重要。旁的不说,在荣国府出孝之后,贾母便只顾着给贾政遍寻名师,丝毫不曾注意到,她这个无着无落的女儿。 “哟,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紧走了。妹妹你可得记着,多抽空出来逛逛,纵是不喜出门,也不能整日里蒙在屋子里,哪怕只出来透口气也是好的。行了,妹妹别送了,我还得去荣庆堂。” 那拉淑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她本人之外,没人知晓她这会儿究竟想的甚么。当然,若是容嬷嬷在的话,倒是曾猜出个几分来。 譬如,娘娘从不作无用功,这里头必定另有隐情! ——说了就跟没说一个样儿。 片刻后,那拉淑娴再度回到了荣庆堂,除了得知贾母已经醒转后,还意外的知晓,原本应当在工部当差的贾政已经回府了。那拉淑娴虽略有些诧异,却并未放在心上,想也知晓,贾政不过是个闲差,偶尔逃个班之类的,完全不算甚么。不过,考虑到也许这会儿贾母正在同贾政母子谈心,那拉淑娴也不去瞎搀和,只去了旁边的耳房略作歇息,等贾母唤她时,才再度进去。 果然,贾政也在,就立在贾母右手边。 “淑娴,有个事儿我想同你说说。”许是因着吃了药歇过了,贾母虽仍面露病容,精神头却较之先前略好了一些。只是她这话说的虽客气,却隐隐有种发号施令的意味。 那拉淑娴笑而不语。 “也不是甚么大事,这先前你不是回娘家让你父兄替政儿寻了三位名师吗?如今虽说那三位老先生被圣上要了去,不过这份人情我还是记着的。只是今个儿,我才知晓,原来凌家某位老爷同政儿媳妇儿的大哥闹了矛盾,我的意思是, 你明个儿再回趟娘家,把这事儿给抹平了罢,左右也就是小事一桩。” 尽管那拉淑娴并未开口,贾母却不以为意的吩咐着,一旁的贾政也附和着点了点头。其实,对于他们母子俩来说,倒不是真的在意王子胜,而是纯粹出于亲戚情面,随手拉拔一把罢了。小事一桩,无需挂怀。 本以为,这次会像前几次那般顺利,毕竟这真算不上甚么大事。不想,贾母耐着性子等了许久,都不曾听到那拉淑娴开口,登时有些茫然:“淑娴?” “老太太,我在。” “方才我说的话,你可曾听到了?”贾母隐隐有些不悦。 “听着呐。”那拉淑娴倒是笑得一脸坦荡,只是接下来的话,却险些没把贾母活生生的噎死,“既是凌家和王家的事儿,那跟咱们家有甚么关系?”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你连这也不知晓吗?”尽管被噎了一下,可贾母还是很快就找到了由头,颇为恼怒的斥责道,“本就是小事一桩,我回头让赦儿陪你回娘家一趟,你让你父兄赶紧将事儿抹平了。我可听政儿说了,原就是俩荒唐的糊涂蛋在那秦楼楚馆里闹别扭,真要说出去,哪家都没脸,早些抹平了早好。” 那拉淑娴挑眉看向贾母,嘴角微微翘起,语气里有些一丝极为明显的嘲讽:“甭管是荒唐还是怎的,那是旁人家的事儿,纵是丢人也丢不到咱们头上了,又何苦平白惹了嫌?至于四大家族……这可真真是好笑,我只听说过太祖赐封四王八公十二侯,四大家族又是甚么玩意儿?” 所谓四大家族,其实应当在此之前冠上一个地名,完整的应当是金陵四大家族,即贾、史、王、薛。那拉淑娴倒是从原主的记忆里翻出了这事儿,可她却只当全然不知,左右这所谓的四大家族也是私底下叫的,贾家离开金陵也有几十年了,谁还在乎这些个虚名。 贾母显然没料到那拉淑娴不单断然拒绝,还直接否了四大家族,尽管对于贾母来说,她的娘家史家仍是属于四王八公十二侯之一的保龄侯府,可那拉淑娴这番说辞仍让她感到尊严受挫。 半响,贾母才怒气冲冲的道:“一件小事儿而已,你至于这般推三阻四的吗?还是忍了这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先前怎的这般好心替政儿寻找名师,指不定一早就知晓圣上看中了那三位老先生,故意给政儿难堪!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尚可,贾政却气得双目赤红。 能够拜入当代名家门 下,的确是难得的荣耀。可当荣耀化为耻辱时,当初有多自豪,之后便有多羞恼。贾政直到今日都不敢相信是因为自己的天赋太差,才被先生们嫌弃的,可思来想去他都不得其法,待听到贾母的这一席话后,他忽的就顿悟了。 倘若打从一开始圣上就有心招募那三位老先生入上书房教导皇子皇孙们,那他区区一个荣国府的老爷,如何能力挽狂澜?再联想到张家老爷子也是入上书房的其中一人,贾政觉得,他终于寻到真相了。 “君心难测,圣上是如何思量的,我又怎会知晓?”那拉淑娴轻飘飘的甩出了一句话,旋即向着贾母微微颔首,“既然老太太无事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贾母唤住了那拉淑娴,虽只颦眉盯着她不发一言,却仍很好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那拉淑娴略带抱歉的笑着:“至于先前老太太叮嘱的那件·肖事儿,请恕我无能为力。”说罢,也不等贾母再度开口,那拉淑娴便飘然离去。 …… 待回了东院,先去瞧了眼琏哥儿,又唤了容嬷嬷进屋,捧着茶盏忽的笑出了声儿。容嬷嬷瞧着纳罕不已,不由得问道:“主子,何事这般高兴?那老太太……嗯?” “别瞎说,我这才刚出孝呢,可不想再来一遍。”那拉淑娴的语气似是拦阻,说出来的话却比容嬷嬷更为大逆不道。不过之于她,更大逆不道的话都说过,前世的经历只告诉了她不能跟一个蛮不讲理的色龙较劲,至于贾母这等后宅妇人,就无所谓了。 呷了口茶,那拉淑娴挑重点将荣庆堂发生的事儿告诉了容嬷嬷,顺便点评道:“虽不知两家到底闹了甚么矛盾,可既是王家求上门来,那定是王家式微,也不用担心张家为因此为难了。” 说着,那拉淑娴轻笑一声,也是她想太多了,凌家是甚么人?若说张家乃是诗书传家,那么凌家却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了,就算不清楚其中的细则,也无需担忧凌家吃亏。退一步说,就算真的吃了亏,跟她有甚么关系? 不想,容嬷嬷却忽的沉默了。 那拉淑娴挑眉看过去,不待她开口询问,容嬷嬷便两眼放光的道:“娘娘……主子!您这是不打算再装下去了?好好,早就该这般了,不过是个区区国公府,甚至如今都不能算国公府了,咱们怕甚么?先前是因着张家扶柩回乡了,原先那位又不想活了,如今咱们过来了,管它国公还是国公夫人的,那捏圆搓扁还不是主子您一句话!” “我没想伏低做小,只是勾心斗角的日子过腻了,想歇个两天。另外便像嬷嬷你所说的那般,咱们刚来,装也要装几日。再说给贾政那蠢货寻名师一事,我倒是猜到他没甚么出息,却是真没料到圣上会忽的出手。这叫甚么?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想折腾他一回。” “那主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主子您说,老奴照办!” “得了。”那拉淑娴心道,你会照办才叫稀罕了,不过对于每次都能将自己的话曲解成另外一个意思,并付诸成为更丧心病狂的行为一事,那拉淑娴本人也挺诧异的。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可每次容嬷嬷都会给她意外的惊喜。 有时候,也会是惊吓。 思量了一番,那拉淑娴道:“琏儿这两日暂且先别去书房了,你也不用日日守着他,只在旁边瞧着新来的丫鬟婆子是否老实忠心即可。待没甚么问题了,我另有事儿吩咐你去做。” “主子如今就可以吩咐下来,老奴可以一面看着琏儿,一面替主子做事。您放心,老奴连东西六宫都闯过,还怕这区区国公府?就这破宅子,里头就没一个聪明的。先前主子乐意给那腌臜老婆子点儿面子,老奴自是忍了。如今,主子您既不打算再忍耐下去了,谁还怕她!” 容嬷嬷昂首挺胸,一副舍我其谁的傲然模样。 还真别说,在容嬷嬷眼里,就算把贾母、贾政以及王夫人掐到一块儿,她都不会放在眼里的。怕甚?有甚么好怕的?说句难听点儿的,她的主子可是连乾隆帝都敢当面叫板的,且在被打入冷宫之中,依然有人替主子抱屈,想来就算将来写史书,道理也绝不在乾隆帝那边。 ……呵呵,就算乾隆再蠢再色再无理取闹,至少他比荣国府一众主子强悍太多了。 “嬷嬷还是气势不减当年。”那拉淑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走到一旁的美人榻上歪着,容嬷嬷赶紧凑上来帮着捏肩揉背,讨好的望着那拉淑娴。 那拉淑娴细想了想,就她而言,她还是更希望安安生生的过日子,那些个争风吃醋掐尖要强的日子,她都过了几十年了,实在是不想再回味。不过,纵是没想过再回到那种生活,她也绝不可能任由贾母等人在她头上作威作福,既如此,要不就让容嬷嬷自由发挥? “这样罢,琏儿这头我看着些,说起来,我倒是宁可守着夫君儿子,也不愿同那群蠢货勾心斗角。不过嬷嬷既闲不住,那就出去逛逛。放心,出了事儿有我兜着。” 这甚至都称不上是勾心斗角了,君不见她甚么都没做,贾政已经快把自己给玩死了吗?至于贾母,她原先是看在贾赦的面上,略给了点儿脸面。不过,既然贾母不打算要这张脸面,她也就无所谓了。 “喳——” <<< 容嬷嬷出山了,那拉淑娴则开始了教养儿子的日常。等贾赦回来时,并不曾看到惯常守在东院里的容嬷嬷,而是一眼就见到那拉淑娴抱着琏儿站在廊下冲着他乐。 “淑娴,你抱这臭小子作甚?他死沉死沉的,赶紧放下来,免得累着了自己。对了,这小子一整日都没去书房?那今个儿的书房……” 贾赦沉默了,他白日里出去了一趟,又因着贾母病着,他一回来先去了荣庆堂,后才回了东院。也因此,他清楚的知晓,珠哥儿一天都没下床,贾政则一直待在荣庆堂里,还对他说了一大通阴阳怪气的话。也就是说,今个儿前院书房里只有唯一的一个学生。 “别管书房了,左右咱们琏儿今年不过才三岁,少上一日的学,也不会怎样的。”那拉淑娴并不在意儿子的学问如何,曾居于高位的她,很清楚上位者的心态。与其说是重用有学问之人,不如说是从一帮子忠心耿耿的臣子之中,挑选那些个较为得用之人。 忠心,有时候比能力重要多了。 “好好,不提书房的事儿。”在心里默默的给贾珍点了蜡,贾赦顺手从那拉淑娴手里接过了琏哥儿,先给了个脑瓜崩儿,随后才道,“晚间院子里有些凉意,咱们进屋再说。” 琏哥儿:……为嘛要弹我? 无视了茫然脸的琏哥儿,贾赦用空着的左手牵着那拉淑娴进了屋里,用尽可能委婉的说辞告知了方才从贾母和贾政口中听到的事儿,并强调道:“淑娴,我知晓贾政那蠢货满嘴的胡说八道,也明白老太太最是偏心不过了。想也知晓,连我这个嫡亲的儿子都不在意,想让她在意你,估计是白日做梦了。所以我跟你说,别太在意这些个事儿了,有时候旁人不在意咱们,并不是咱们的错,也许是那人眼、眼拙。” 贾赦原本想说眼瞎,可到底因着口中的别人是他的亲娘,这才硬生生的改成了眼拙。不过,意思并不变,只一再强调他和那拉淑娴皆是极好的,别人瞧不上那是别人的错。 “夫君说的是。” 那拉淑娴低头轻笑着,露出了一截白皙细嫩的脖颈,看得贾赦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半响,贾赦才道 :“嗯,对。那个……淑娴,我看琏儿也大了,你之前也给他安排了新的丫鬟嬷嬷,要不我先送他出去?就这么办,儿子,爹送你回房间。” 瞧着贾赦抄起琏哥儿就往外头跑,那拉淑娴险些没笑岔了气。只不多会儿,贾赦便再度回来,这一次,却是空着手来的,琏哥儿早已不知所踪了。 “这般欺负琏儿,回头等他大了,看他饶不饶你。” “我是他老子,还要他饶?再说了,你仔细听听,可有琏儿的哭声?”贾赦嘚瑟的扬着头,显摆着道,“方才我同他说了,只要今个儿乖乖的,明个儿我就给他买好吃的蜜饯果子。” 过程并不重要,只要知晓结局是好的就可以了。 屋外,夕阳无限好,及至摆饭的时辰到了,小丫鬟们去大厨房领了食盒回来,却被吩咐暂时搁在了茶水间里温着。且这一温便是大半个时辰,直到掌灯时分,这顿迟来的晚膳才被摆到了主子跟前。 因着心情舒畅,贾赦不单特许已用过晚膳的琏哥儿上炕,还命人拿了副碗筷予他,格外温柔的道:“琏儿想吃甚么尽管吃,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得自己夹。” 虽说琏哥儿早早的用了晚膳,不过才这么点儿时间,小肚子还是饱饱的。可他却是很少看到满桌的吃食,还是一大桌子自己没见过的好吃的。之所以知道那些是好吃的,是因为贾赦在说完方才那话后,就美滋滋的吃了起来。琏哥儿看着眼馋不已,忙学着贾赦的样子,拿了筷子开始…… 吧唧! 筷子掉在了桌上。 琏哥儿再接再厉,拿起筷子继续瞄准桌上的好吃的。然而尽管这次坚持的时间略长了一些,可最终的结局依然不曾有所改变。等他再度从桌上捡起筷子,继续进军后,第三次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的筷子落到了炕上。 不甘心的再度开动,随后再度失败。再继续尝试,仍然失败…… 那拉淑娴笑得直不起腰来,而贾赦更是拿琏哥儿的倒霉样儿当下酒小菜,看琏哥儿一眼,抿一口小酒,只觉得这日子真的是太温馨幸福了。只可惜,幸福的时光没维持多长时间,甚至还不曾看到琏哥儿放声大哭,就被外来者打断。 来的是荣庆堂的人,也就是贾母派来的。 “大老爷、大太太,老太太让你们二位立刻往荣庆堂去一趟。” “何事?”贾赦沉着脸问道。 “我并不知,还是请大老爷挪步…… 啊!”传讯的是个十来岁的二等丫鬟,先还仗着是贾母跟前伺候的人,颇有些自得的开口吩咐着,虽称不上趾高气扬,却也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那拉淑娴连个眼神都不曾给她,倒是贾赦直接端起酒杯,将里头的大半盏酒水泼到了那丫鬟面上。当下,那丫鬟便尖叫了起来。 “滚。”贾赦冷冷的道。 那丫鬟捂着脸,除了略有些受惊外,面上更是一片燥红。吭吭哧哧的半响,这才狠狠的一跺脚扭头跑了出去。 见那丫鬟离开了,那拉淑娴才笑着看向贾赦:“老爷可要去荣庆堂瞧瞧?” “瞧?哼,有甚么好瞧的。这原先,我只觉得老太太就算更为偏疼贾政那蠢货,对我这个袭爵的嫡长子应当也是很在意的。可如今我算是看透了,敢情我在老太太心目中,连王家那蠢货都比不上?真是可笑至极!” 与其说是可笑,不如说是可悲罢? 那拉淑娴并不曾立刻开口,而是执了酒壶帮贾赦将酒斟满,随后才略带无奈的道:“老爷先前不也说了,有些人呐,天生眼神儿欠佳。咱们也别苛责他们了,左右各过各的日子,纵是亲如父母骨肉,也终有离别的那一日。” “可不是,能伴我一生的也就只有淑娴你了。”贾赦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笑嘻嘻的凑了过来,硬要同那拉淑娴喝交杯酒。那拉淑娴无奈之余又有些心动,到底这一世跟贾赦喝交杯酒的人不是她。 “好,夫君。” 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那拉淑娴也不扭捏,当着琏哥儿的面就同贾赦喝起了交杯酒。不过,说是当着琏哥儿的面,可事实上琏哥儿压根就往他们面上看一眼,只死死的盯着桌上的菜肴,发动筷子神功,硬是让他夹到了一筷美味。 “噗!咳咳……”贾赦的酒是喝到了嘴里,却险些没把自己给呛死。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怒视琏哥儿,“混账小子,筷子是这么用的吗?用筷子插肘子吃,你还能更能耐一些吗?对了,这吃肘子,你有牙吗?” 回答贾赦的是琏哥儿龇牙咧嘴的恨恨神情,不单如此,琏哥儿还毅然决然的啃了小半个肘子。 “嗯,今个儿吃饱了,明个儿就不用吃了。”贾赦见琏哥儿撑得一个劲儿的打饱嗝,嗤笑一声后,忙唤丫鬟将琏哥儿抱走,“先别让他睡,赶紧动弹起来,免得晚上积食了。” 叮嘱了丫鬟,又同那拉淑娴美滋滋的互相喂了几口,贾赦到底还是放下了碗筷,起身披上了外衣, 带着无奈的神情向那拉淑娴道:“我去荣庆堂瞅瞅,你只管歇着。” “好,一切全凭夫君安排。”那拉淑娴笑得一脸柔情蜜意,甜得贾赦只恨不得长长久久的留下来,才不管外头闹得腥风血雨。然而最终,理智战胜了一切,贾赦怀揣着对那拉淑娴满满的牵挂不舍,以及对贾母和贾政的万般厌恶,赶到了荣庆堂。 那拉淑娴目送贾赦离开,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好半响,那拉淑娴才吩咐道:“撤下罢。对了,嬷嬷可回来了?”丫鬟们鱼贯而入,将吃剩的席面撤下,同时也有大丫鬟上前回话,只道并不曾看到容嬷嬷归来。听到这个说法,那拉淑娴倒是有些期待了,说实话,她是不喜欢亲自上阵,可看戏听戏还是挺有意思的。尤其这一次,她并不曾给容嬷嬷下达明确的指令。也就是说,比起以往的有迹可循,这一次却是能让容嬷嬷可劲儿的撒欢。 真是很期待接下来的事儿。 许是知晓了那拉淑娴的想法,没有等太久,容嬷嬷便回来了。 “主子!”一进正堂,容嬷嬷先探头探脑的四下张望一番,又亲自将门窗都关上。那拉淑娴好笑的看着容嬷嬷上蹿下跳,丝毫不打算提醒她,这东院早已彻底被收拢了,完全无需担心会出现背主之人。 本着看戏看全套的想法,那拉淑娴非但完全不提醒,还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顺便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装了各色瓜子核桃的八宝梅花捧盒,掀了盖子往圆桌中间推了推,又示意容嬷嬷坐下。待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才道:“开始说罢。” 容嬷嬷:……紧张的气氛都没了。 好在作为一个忠心耿耿,有困难要上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的东西六宫第一老货,容嬷嬷虽有些懵圈,却还是很快回过神来,眉飞色舞的开始讲述了起来。 “主子,您是不知晓,今个儿荣庆堂有多热闹。您前脚刚走,王氏后脚就来了,可谁让她来得不是时候呢?贾政那蠢货口口声声的说她没有半点儿孝心,婆母病了都不知晓在旁侍疾,又说她不曾照顾好珠哥儿,妄为人媳妄为人母。对了,还有王家那事儿,老奴记得主子您说,这事儿是贾政自个儿揽下来的,结果到了贾政嘴里,却成了王家仗着姻亲逼迫他。多可笑呐,谁叫请人做事用的是逼迫?就算王氏瞧着就不怎么聪明,可她娘家人也不至于蠢到那地步罢?就算王家人逼着,他贾政也能拒绝不是?” “所以,王氏又倒霉了?”那拉淑 娴面色古怪的问道。 “可不是?真不知晓王氏这是甚么运气。这以前是她挑事,倒霉也就倒霉了。可最近这些日子,她别提有多消停了。结果,她不找事,事儿却来找她。不过话说回来,王氏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今个儿她可是大干了一场!” “说。” “贾政以为王氏是个老实,只会默默的背下罪名,哪儿知晓人家压根不干。说王家人挑事,证据呢?左右她已经半年多不曾见到娘家人了。说她不曾照顾好婆母,可她这不是在照顾儿子吗?说她照顾不好儿子,可儿子病得这般重,却是全拜贾政所赐。气急了,王氏甚至甩出了自请下堂的话来,主子你说奇不奇?” 那拉淑娴心情不错的吃着零嘴喝着好茶,一面点头附和着,一面却回想起了王家人的点点滴滴。 还真别说,等回想起了王家人,那拉淑娴才震惊的发现,其实王夫人挺好的,至少在满门奇葩的王家,王夫人算是比较正常的那个了。 好面子,爱排场,贪财善妒,喜欢将权利捏在手中,这些个特质粗粗看去是颇为令人咂舌。然而比起王家其他人…… 譬如,打小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儿,独喜欢欺男霸女的王子胜。 再譬如,八岁就被丢进兵营,十二岁就上战场杀人,如今更是满身杀戮凶残暴敛的王子腾。 这还仅仅是男丁,王家的女眷更为恐怖。王家老太太也是武将世家出身,据说使得一手好鞭法,外加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王家大太太据说才是书本网,却在闺阁之中就有小辣椒的称号,出嫁以后更是舌战王家无敌手。王家二太太相对而言正常一些,然而她嫁入王家已有五六年了,却尚未诞下儿女,反而将残暴的王子腾拿捏在手上,单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那也绝不是一个善茬。 仔细想想,仿佛王家的女眷比男丁凶残多了。 那拉淑娴眨巴眨眼睛,忽的冒出了一个主意:“嬷嬷,你说咱们邀请王家人来府上聚一聚如何?” “主子想看打戏?”容嬷嬷接话道。 “打戏……”那拉淑娴不得不佩服容嬷嬷的想象力,只无奈的道,“王家是武将出身,可据我所知,除了王家二老爷王子腾外,其他的人皆不曾习武。就算再加上王家老太太,可那位比咱们府上那个不消停的年岁还大,就算下帖子邀请,人家也不会来。” 来的,只有可能是王家的两位太太,或许还会加上王家小辈儿的哥儿姐儿。 ☆、第028章 容嬷嬷说的那叫一个畅快淋漓,将憋了几个月的情绪痛痛快快的倒了出来。只是,她是痛快了,旁人就不好说了。 一屋子的俏丫鬟皆纷纷低下了头,只作鹌鹑状,心下后悔方才跟贾赦一样脚底抹油赶紧跑路才是。后悔之余也不免对容嬷嬷产生了敬佩之情,同是卖了身的下人,人家怎就这般气势如虹,而她们却皆只能一副受气包的模样。真是同人不同命。 比起五味杂陈的丫鬟们,贾母、贾政母子俩的心情就单纯多了。 “大胆!!” “放肆!!” 两个简单的词汇,充分的体现了这对母子俩此时此刻无比愤慨的心情。当然,仅仅只动嘴皮子哪里够?贾母在大喝一声后,毅然高声唤人:“来人,把这老婆子给我拿下!” 丫鬟们本能的一哆嗦,原就站在一旁的她们拼劲全力将自己缩小、再缩小,可到底还是败在了贾母那凌厉的眼神下,只能咬着牙推搡着几个平日里最老实的上前。其实,丫鬟这种生物,才是最会看人眼色的,就算先前同容嬷嬷并不熟稔,通过方才那一席话,她们也本能的知晓,容嬷嬷绝不是一个善茬。也因此,平日里人人抢着的露脸活儿,今个儿愣是需要推搡才勉强凑了三个人。 三个最老实的丫鬟哆哆嗦嗦的上前,却在离容嬷嬷足足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结结巴巴的想“请”容嬷嬷出去。 容嬷嬷:“哼!” 甚么都不用说了,三个丫鬟如同被鬼追着一般,秒速回到了众丫鬟堆里,这次却是说甚么也不愿意出去面对这煞神了。老实又并不代表傻。 “你你你……”贾母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仍坚持的吼道,“来人!来人!给我杖毙了这老婆子,杖毙!!” “老婆子?咱俩究竟哪个更老更丑更无理取闹?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你都快六十了罢?花甲之年,还是多保重身子骨,别老是没事找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活到古稀之年的。”容嬷嬷先是摇头叹息了一阵子,随后面色徒然一变,冷哼道,“另外,我也不是那等子任你捏扁搓圆的家生子。说话前,先过过脑子罢!” 贾母震惊了。 一时间,她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最终全部堵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一把如何气噎喉堵。明明她连五十大寿都还没过,怎么就莫名的变成了花甲老人?好罢,按年纪来算,容嬷嬷的确比她略小了几岁,如果她方才指责容 嬷嬷是老婆子,那么对方说她花甲…… 还是不对啊!! “老太太,老太太!”珍珠急得都快抹泪了,又是给贾母拍背又是抚胸的,唯恐贾母真的被气死过去。 不曾想,在她的努力下,贾母倒是回过神来了,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浑说甚么?谁是……”贾母忽的止住了话头,她明白珍珠只是单纯的在唤她,并不是在嘲讽她年岁大了。可将容嬷嬷方才的话联系在一起,却还是让她心头冒火。 珍珠捂着脸庞不敢置信的看着贾母,好半天,才低下头拿手背悄悄把泪水拭去。容嬷嬷有这个底气跟主子叫板,可她一个家生丫鬟能如何?忍罢,认了罢。 这档口,容嬷嬷却是乏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这一幕落在贾母眼中,又是一大通的闲气,好在贾政见状快步上前,拦住了容嬷嬷,怒喝道:“实在是太放肆了,就算你是从贾张氏的陪嫁嬷嬷,可她贾张氏都是荣国府的人了,你以为你还能算是张家的人吗?” 因着被拦住了去路,容嬷嬷被迫止住了脚步,见是贾政,却阴测测的一笑,徒然间凑到贾政的耳边,淡淡的吐出了两个字:“蠢货。” 蠢货…… 蠢货…… 蠢货…… 贾政懵了,尽管容嬷嬷的声音并不重,甚至可以说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根本就不可能听到,可他仍然觉得左耳嗡嗡作响,仿佛有甚么东西从耳朵径直扎到了他的心口上,扎得他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原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威力竟会那么大。也是直到这一刻,贾政才明白,真正伤人的话,根本不需要长篇大论,不需要文采斐然,甚至连略长一些的句子都不用。只这么两个字,就直接否定了他前面二十多年的人生,也否定了他未来的希望,残忍的揭开了他努力隐藏了多年的伪装,让伤口只这般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尽管,其他人压根就没听到容嬷嬷这话。 “政儿?政儿!”贾母吓疯了,之前的愤怒早已被她抛之脑后,这会儿她只连滚带爬的到了贾政面前,拼命的摇晃着,竭力的呼喊着。方才,她看得真切,那容嬷嬷凑到贾政耳边用十里地外都能听到的大嗓门吼了一通,随后更是硬生生的撞开贾政,扬长而去。而贾政,却是面上一片空白的立在原地,茫然无措。 尽管知晓容嬷嬷刚才撞得那一下并不重,可眼瞅着贾政失魂落魄般的模样,贾母还能好? “ 政儿!政儿!天杀的老虔婆,给我去东院把那老虔婆带回来!杖毙,必须杖毙!我跟她没完!!”贾母有多疼爱贾政,就有多痛恨容嬷嬷,暗道,要是贾政因此被吼傻了,她一定一定……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儿子怎么会傻? 这一次,丫鬟跑得很快,而且是一下子窜出个七八个丫鬟,争抢着这个传话的活儿。 荣庆堂离东院还是有点儿距离的,不过若是一溜儿小跑的话,倒也挺快的。只半盏茶的时辰后,丫鬟就进来回话了:“老太太,东院……不开门。” 贾母怒火中烧:“行,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我亲自过去!!” 说到做到,想当年贾母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烈性女子。只不过,时间抹平了她的棱角,只剩下一颗慈母心。当然,她的慈母心只放在贾政身上。 …… 东院里,那拉淑娴无奈的望了一眼贾赦,半响才纳闷的问道:“是老太太的人?来寻老爷您的?” “咳,谁知道呐。”贾赦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他倒也是孝子一枚,却是那种孝而不顺之人。一方面,他不希望同贾母争吵,另一方面,他又极为看不惯贾母的偏心眼儿。左右为难之下,贾赦索性把心一横,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不,一得知荣庆堂的人过来,贾赦想也不想的就吩咐别开门,只道都睡下了。 可怜的贾赦并不知晓,贾母是派人来寻容嬷嬷的。当然,贾母也不知晓,自己的儿子有多可恶,竟用装睡来躲避亲娘。 因此,当片刻之后,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声时,贾赦彻底懵了。 “这是作甚?深更半夜的,非要我去荣庆堂?”到了这个时候,贾赦还是不曾往最坏处想,只带着万般无奈披上衣裳,起身走出了房间。 结果…… “娘?!!!” 老太太也不叫了,连母亲的称呼都显示不出来贾赦此时此刻的崩溃。再一声脱口而出的“娘”之后,贾赦吓得没直接跪下:“娘哟!我的亲娘!这深更半夜了,您这是要作甚?来人呐,快把老太太送回去,这有甚么事儿不能明天说的?就算再着急,您也该派个人来唤一声呐。” “哼,要是能唤到你,还用得着我夜里不睡觉,亲自跑一趟?罢了,废话我也懒得说了,把那老婆子杖毙!我亲眼看着!” 贾赦有些愣神,待顺着贾母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立在廊下的容嬷嬷后,登时面色大变 :“老太太,您这是……”抽的甚么风? “杖毙!听不懂吗?” 其实,若是搁在往日里,区区一个仆妇还不至于被贾母这般心心念念的放在心上,说甚么也要弄死。可不得不说,容嬷嬷拉的一手好仇恨,若仅仅是嘲讽贾母,还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偏生她唬住了贾政,哪怕贾政只是一时被惊了魂,也足够让母爱爆棚的贾母心胆俱裂了。 ——不过是个仆妇,死就死了。 “请老太太进屋慢慢说。”贾赦面色阴沉,强行将贾母拉到了正堂里。彼时,听到外头动静的那拉淑娴也已合衣走出了内室。贾赦没解释甚么,只是厉声屏退了所有下人,当着那拉淑娴的面,沉着脸看向贾母,“老太太,您是我的母亲,按说有些话不该由我开口,可今个儿也太过分了罢?深更半夜的,跑到我的东院里,叫嚣着要杖毙……呵,就算是卖了身的下人,也没有说杖毙就杖毙的。” 从律法来看,卖身者的身家性命都是属于主子的。 可若真的按着律法来,那给卖了身的下人发月钱,逢年过节裁新衣打赏,又有甚么意义呢?左右连命都是主子的,钱财这种身外物索性一并舍了去,不是更干净利索?反而,事实上,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但凡给的钱财,那都是归下人所有的,若是攒够了卖身钱想要把自己赎出去也是无妨的,甚至主子免了赎身钱都是常有的事。至于杖毙,更加在只是个笑话罢了。 “老太太,我不知晓先前发生了甚么事儿,可您好歹也得替咱们府上想一想。若是下人不听话,自是应当责罚,可您动不动就杖毙,万一传扬出去,我孑然一身倒是无妨,二弟可怎么办?别等下被御史参了一本,直接被抹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那恐怕就得不偿失罢?” 贾赦冷着脸,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可贾母原就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只气得浑身发颤。 “不如这样罢,回头我让淑娴罚她一个月的月钱,这事儿就揭过不提了。”到底是自己的亲娘,贾赦也怕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来,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这边退一步罢。 “混账!她这般欺负你娘我,还有你二弟,你就这么轻飘飘的把事情揭过了?” “欺负?”贾赦一脸的狐疑,只差没在脸上刻上“我不相信”四个字了。很明显,在贾赦心目中,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怎么可能被人欺负。就算容嬷嬷看着凶了一点儿,语气冲了一些,可她一个当下人的,还能爬到主子头上来?还是 这么凶悍的主子。 “我说是就是!!” 眼瞅着贾母一副打算亲自上阵的模样,贾赦头疼欲裂。 偏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那拉淑娴终于开了口:“老太太,您是不是非要帮王家大老爷抹平麻烦?”又是无奈又是心酸的叹了一口气,“唉,这要是咱们荣国府的人惹出了麻烦,哪怕是隔壁宁国府也罢了,可偏生是同咱们家没甚么干系的王家……我真的很为难。” 贾赦霍然抬头,先望了那拉淑娴一眼,随后死死的盯着贾母,半响才嗤笑一声:“原来是为了这个?哈,我原以为,就算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二弟不如小妹,起码要比其他人来得强罢?敢情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您小儿媳妇儿的娘家哥哥居然比你儿子都来的重要?那将来呢?我记得王氏还有个嫁到了薛家的妹子,是不是往后薛家人也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罢了,早些看透也是好事,原就没抱希望也称不上有多失望。” 抬眼望着横梁,贾赦面上是说不出的失望。别看他说得轻松,可真正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又何其痛苦。好半响,他才又道:“我送您回荣庆堂。呵呵,就算在您心目中没有我的位置,您还是我亲娘。走罢。” 贾母杀气腾腾的过来,莫名其妙的被送走,因着贾赦这会儿的情绪明显不对劲儿,贾母愣是没再开口。至于其他的丫鬟婆子,也只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一群人沿着原路返回荣庆堂。 容嬷嬷:……主子不愧是主子! 那拉淑娴:……总觉得跟他们歪扯太跌份了。 ☆、第029章 贾母怀揣着满腔的怒火赶往东院,却最终还是铩羽而归,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贾赦看她的目光:“赦儿,你这是甚么意思?怀疑我别有用心?哼,分明就是那个老虔婆……” “今个儿已经很晚了,老太太您还是回去好生歇着罢。”贾赦没兴趣听贾母叨叨,直接打断了贾母的话。事实上,在贾赦看来,只要贾母是不可能跟容嬷嬷产生矛盾的,倒不是谁善谁恶的问题,而是两者的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全然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又怎会对掐到一起呢?思来想去,贾赦还是认为那拉淑娴先前的那番话才是真相。 瞧瞧,这就是他的亲娘,竟会为了一个姻亲而逼迫自己的亲生儿子,实在是太讽刺了。 “赦儿你听我说!”贾母一辈子受的闲气也没有今个儿一天来得多。偏贾赦原就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认定了的事情极难改变不说,且还极为小心眼记仇。贾母很清楚,倘若不立刻将事情解释清楚,只怕将来无论发生了甚么事儿,贾赦都不会再听她的话了。 然而,事实上已经太迟了。 眼瞅着荣庆堂的垂花门近在眼前,贾赦停下了脚步,撇开脸低声道:“我就送到这里了,老太太您自个儿进去罢。”说罢,贾赦便转身快步离开,完全没有给贾母开口挽留的机会。又或者,就算贾母真的挽留了,他也会假装甚么也不曾听到。 荣庆堂的垂花门前,贾母脸色阴沉的几乎能够滴下墨汁来,周遭的丫鬟婆子都低头噤声,只恨不得自个儿不存在。可惜,过了许久贾母仍只立在原地,全然没有半分打算进荣庆堂里的预兆。虽说此时已步入夏季,可夜里头的风还是很大的,谈不上冻死人,只是被冷风吹着肯定不好受。这旁的丫鬟婆子可以装死不出声,身为贾母跟前头一个体面丫鬟的珍珠却不等不开口劝慰。 珍珠道:“老太太,如今夜已深了,外头也凉得很,您看……” “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我的好儿子!!”贾母咬牙切齿的甩下这句话,随后终于转身进了荣庆堂。略慢了一步的珍珠苦笑一声,趁着落后于贾母的机会,扭头给一旁的琥珀使了个眼色,后者领会了她的意思,忙停了脚步打算待会儿就对这些人好生叮嘱一番,毕竟有些话贾母说说无所谓,却绝对不能随意宣扬出去。 就这般,贾母憋着一肚子的怒气回房歇下了,且不说她会不会因此气出问题来,单说今个儿晚上,她怕是注定要彻夜未眠了。而离荣庆堂不远的荣禧堂里,也有人要睡不着了。 荣禧堂东耳房里,王夫人冷着脸坐在榻上,离她约莫七八步远的地方,贾政阴沉着脸死死的盯着她。 不得不说,贾母和贾政真不愧是嫡亲的母子俩,至少俩人阴沉着脸恨不得要杀人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别提有多相像了。且不仅仅是表象,俩人的内在也近乎一般无二,尤其是迁怒的特性。 “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如今倒是撇了个干干净净!你这是打量着我不敢真把你休弃,是罢?”贾政气到了极点,不单面色难看得很,连双手都是颤抖着的,同不久之前在荣庆堂被容嬷嬷骂懵了的模样截然不同。这倒不是他在做戏,而是懵了半响后,就回过神来了,只是那会儿贾母已经杀气腾腾的去了东院,他并不担心贾母会在东院吃亏,故而只强拽着王夫人回了荣禧堂,意欲好生教训一番。 然而,出乎贾政预料的是,他已经连着说了小半个时辰了,都口干舌燥了,偏王夫人就跟死了一样,沉默不语。 “你哑了还是傻了?我早该想到,你们王家人就没一个是好东西。先前来提亲时,倒是说的天花乱坠,结果还不是那副德行。不过也是,若真是好教养,如何会倒贴上来?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不是男方主动送上帖子,主动央求媒人保媒说亲的?哼!” “休妻!我这次定要休妻!” “别以为我是在同你说笑,我告诉你,这次是真的!左右如今京城里人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也不怕再丢一次脸。索性趁着这个机会把一切麻烦都抹平了,也省得将来又因着你们王家人再惹上大麻烦来!” 贾政憋了太久太久,如今终于逮到机会让他痛痛快快的发泄一通时,他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连口笨嘴拙的毛病都不翼而飞了。当然,他之所以能够说个痛快,是因为王夫人至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只这般面无表情的坐在榻上当一个完美的看客。 终于,贾政说够了。因着口干舌燥,他也懒得唤人上茶,只随手拿过搁在桌上的冷茶连着灌了好几杯。这档口,王夫人也终于拿正眼瞅了他一眼。 “说够了?” 王夫人冷冷的一笑,在榻旁小几上那微弱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的阴森恐怖,还掺杂着一份嘲讽和鄙夷:“既然政二老爷您说够了,那就轮到我了罢?咱们今个儿就来好生掰扯掰扯。” “第一,咱俩的亲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出阁前,我从未说过想要嫁给你,如果你觉得后悔,那么 你要相信,我比你更为后悔。” “第二,未曾评估自己的能耐,就擅自答应替王子胜摆平麻烦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要找借口说是因为我,你才松口答应这事儿的。王子胜是个甚么东西,你应该很清楚,既然被他的花言巧语给哄骗了,那就只能怪你自己蠢,跟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第三,如果你铁了心想要休弃我,没问题,请你亲笔写好休书,另外这些年我在你身上花费的钱财都给我掏出来。不要装傻,我的嫁妆单子一直收在我手里,想来偌大的荣国府也做不出将被休弃媳妇儿的嫁妆克扣下来的事儿罢?” “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儿,今个儿太晚了,我明个儿一早就回娘家。” “你给我出去!” 贾政:…… <<< 跟贾政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怂货不同,王夫人说到做到。次日大清早,在荣国府诸人还在梦乡之时,王夫人带着陪嫁丫鬟婆子,以及连夜收拾妥当的金银细软,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荣国府,同时还不忘在荣禧堂耳房里留下抄录版的嫁妆单子,并注明三日后派人来取。 事情闹大了,且彻底收不住了。 在厢房里将就了一夜的贾政,在荣国府家生丫鬟慌乱的呼唤推搡中迷迷瞪瞪的醒转过来,且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此等噩耗,登时睡意全无,近乎连滚带爬的去了东耳房。 东耳房里,家舍器皿依然在,却独独少了王夫人以及那几个得用的丫鬟嬷嬷。 贾政犹还不信,想着也许王夫人是去给贾母请安了,连件外裳都不曾披,就冲到了荣庆堂内。当然,结果注定不会改变,贾政并不曾瞧见王夫人,反而将天亮刚睡着的贾母给弄醒了。在贾母一叠声的追问下,贾政顾不得回答贾母的疑问,便径直跑到了东厢房珠哥儿处。珠哥儿原本还在睡梦之中,被撞门的响声闹醒了,放声大哭。而因着琏哥儿被抱走,刚被挪到西厢房里的元姐儿也跟着嚎啕大哭。 一时间,荣庆堂热闹如菜市口。 半个时辰后,贾母终于从浑浑噩噩状态中的贾政嘴里问到了真相,同时也问过了外院的护院小厮,证实早在破晓时分,王夫人便带着陪房离开了荣国府。 真相太残酷,贾政彻底懵了。 荣庆堂闹成这般,自然瞒不过东院。只不过,贾赦和那拉淑娴头天睡得也晚,容嬷嬷在得到消息后,决定先瞒着,等自家主子 睡到自然醒后再告知也不迟。左右是二房的事儿,即便今个儿贾政和王夫人真的掰了,也跟他们大房没甚么关系。 嗯,就是这个理。 于是,继贾政懵了之后,自然醒的贾赦和那拉淑娴也跟着懵了。 明明昨个儿贾母还叫嚣着要那拉淑娴回娘家帮王子胜将麻烦摆平,后又拿容嬷嬷对她不敬说事,非要借此被迫那拉淑娴就烦。怎的一转眼,贾政要把王夫人休弃,而王夫人索性自请下堂了? 世界真奇妙。 “呃,左右如今也已经晚了,老爷不如稍等片刻,待我梳妆后再一道儿去荣庆堂给老太太请安?”饶是那拉淑娴自认为历经风雨,乍一听到这等奇妙的变化,也感到束手无策。迟疑了一下,那拉淑娴又道,“那不,我回娘家试试看能不能帮王家大老爷抹平麻烦?这……” “不用!一群蠢货罢了,难不成他们蠢,也要咱们跟着一道儿犯蠢?哼,爱咋咋地,左右被休弃的也不是我。” 那拉淑娴完全不知晓这话该怎么接,愣了片刻后,索性开始梳妆打扮。她的妆容倒是简单,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前世她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打扮自己,耐着性子等待乾隆帝的到来,尽管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场空等。今生的她,只要简简单单的就好,因为…… “淑娴你真好看,你把这衣裳这钗环都比下去了。”贾赦舔着脸凑上来夸赞道。 瞧见罢?这就是原因。 ☆、第030章 再怎么令人无语的情话,多听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拉淑娴实在是不忍心提醒贾赦,你亲弟弟和弟媳妇儿已经闹崩了,你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花言巧语。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就算她忍心说出这话,估计也没甚么作用。难不成,还能指望贾赦去心疼他的亲弟弟? 幸灾乐祸还比较现实。 带着无限的感慨,俩口子优哉游哉的来到了荣庆堂。此时的荣庆堂,虽已不复先前的鸡飞狗跳,却也没有好多少。首当其冲的就是俩孩子的哭闹声,珠哥儿是因着尚未病愈,又在睡梦中被贾政吓了个半死,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元姐儿则是因着旁边就是珠哥儿凄厉的哭喊声,她一个才两岁的小姑娘家家的,除了跟着一起哭,还能如何? “珠哥儿还病着,不能随意挪动。要不先让元姐儿去咱们那儿待会儿?也不用搬东西,只白日里待着,等晚间,或者等珠哥儿不哭了,再将她接回来便是。老爷您说呢?”那拉淑娴皱着眉头看向传来哭声的方向,就算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忍心这么点大的孩子一直哭下去,不说旁的,哭久了嗓子就受不了。 “淑娴你说得对。”贾赦下意识的回了一句,等他反应过来那拉淑娴方才说的话时,有些迟疑的补充道,“要不咱们先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甭管是珠哥儿还是元姐儿,那都是二房的孩子,就算只是从荣庆堂挪到东院小半天时间,也不能越过贾母私自做出决定。 “那咱们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罢。”那拉淑娴忍着心头的不适,望着厢房一眼,这才同贾赦一道儿进了与正厅相连的贾母房中。 贾母近些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心酸外加艰辛,她就不明白了,自己究竟是撞了邪还是怎么的了,只一心惦记着等回头身子骨好些了,定要去寺里好生拜拜,为自己也为贾政祈福。 正这般想着,丫鬟来报,贾赦俩口子来了。这要是搁在往日里,就算贾母并不怎么在意大房那俩人,也不会将心里的想法挂在脸上,可今个儿她是真的没精力再歪扯了,因而只摆了摆手,极为不耐烦的道:“让他们走,就说这几日都无需请安。” 已经走到外间的贾赦脚步一顿,这内室和外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尽管母子俩皆看不到对方,却并不能隔绝声音。因此,内室里贾母的话皆清晰的传入了贾赦的耳中,当然那拉淑娴也听到了。 “算我多管闲事,祝二弟和弟妹百年好合!”贾赦拂袖离开。 略慢了 一步的那拉淑娴无奈的望了一眼屏风,她能理解贾赦此时的心情,也没有半点儿责怪的意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至亲家人对自己的无视和否定。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拉淑娴也懒得再提元姐儿的事儿了,只向着屏风后头的贾母微微一颔首,朗声道:“老太太,老爷说的也是我想的。我们先告辞了。” 贾母:……滚!! 甚么百年好合,原本就不常来请安的两个人特地从东院走到她的荣庆堂来,为的就是说这么一句膈应人的话?贾母只能一面庆幸贾政已经去工部了,一面又不由的腹诽老大俩口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同时又忍不住问候了王夫人全家,咳咳,全娘家! 然而,正在被贾母恶狠狠问候的王夫人并她的娘家人,此时皆已齐聚一堂,开始商量对策。 别看王夫人离开荣国府时底气十足,可事实上,甭管是哪朝哪代,弃妇都不是甚么好话。诚然,王夫人可以选择和离,可和离的名声也不比休弃好听多少。若是王家没姑娘也罢,偏王家长房嫡长女刚出生一年多…… 王家正院高堂之上,王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坐在上首处,皆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下首的左边坐着的是王子胜、王子腾兄弟俩,右边则是两位太太,至于立在中间垂泪不语的自然就是王夫人了。 “哼,咱们有甚么好怕的?凤哥儿才刚刚满周岁,离她出嫁还有十好几年呢!再看他荣国府,那贾敏都多大了?没有二十也有十七八了!已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若是再出这档子事儿,我倒是要看看那贾史氏还能不能蹦跶起来!” 若说一开始王家的气氛还是挺凝重的,那么王家老太太的一席话算是给这事儿定了性。简而言之,就算真的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亏也绝对不能由王家独自咽下去。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没错,咱们家能耽搁,他们家可不行,除非荣国府豁出去赔上一个老姑娘,要不然……哼!”王家老太爷也不是一个善茬,事实上能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之人,就不可能是老实良善之辈。 两位当家的把事情定下来了,下面的小辈儿只要附和就好了。王子胜作为嫡长子,原应当站出来表个态,可惜因着这件事儿追究起来他也难逃责任,故而他只老老实实的缩着头不吭声。王家老太爷和老太太都知道长子是个甚么德行,压根就不曾指望他,只都将目光落在了次子王子腾面上。 王子腾略一沉吟,旋即朗声道:“父亲母亲,我自 不会坐视妹妹被欺负,可这事儿咱们若是贸贸然的插手,恐怕最终也只能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不可取。” “两败俱伤又如何?哼,反正他们荣国府别想把罪名都推到咱们头上!”王家老太太是个实打实的爆炭性子,且比起看重儿子的老太爷,她更疼惜女儿。尤其是当她看到自幼要强的女儿大清早的顶着风霜出现在自家门前,还一副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模样,没立刻带上人杀到荣国府,已经是强行忍耐的结果了。因此,就算明知晓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她也要豁出去一条老命为女儿讨回公道! “母亲此言差矣。”然而,王子腾却向着她摇了摇头,“咱们家不怕硬碰硬,可若是能在不吃亏的前提下让荣国府吃个大亏,那何乐而不为呢?为将者,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对方千军万马击溃,才是上上策!” 比起王家老太爷这个实打实的粗人,王子腾却是文武兼修的。只是他所谓的文武兼修跟一般意义上的文武双全还是有差异的,具体来说,他是天生的武将,又肯下苦功夫钻研兵法,至于四书五经之类的,他的水平怕是连贾政都不如。 可那是兵法啊!要是贾政知晓,他一贯瞧不上的粗人二舅哥把兵法用到了算计他身上,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而王家老太爷却是相当的感兴趣,在制止了想要插嘴的老太太后,老太爷向王子腾问道:“你继续说,详细点儿。” “回父亲的话,儿子的意思是,不如先礼后兵,先让母亲带着大嫂和我媳妇儿一道儿去拜访荣国府,最好的结果是让他们知晓做错了事情,并拿出最大的诚意,将妹妹迎回去。最坏的结果当然是让他们知晓,咱们王家不是好惹的!” “怎么算最大的诚意?怎样才能表现出咱们王家不好惹?”王家老太爷追问道。 “最大的诚意当然是拿出房契地契田契,还有古董玉器金银首饰等等,咱们家是粗人,欣赏不来那些个有来历的物件,完全可以让他们拿金银之物作为赔礼。至于彰显咱们王家不好惹,那就更容易了!荣国府不是自诩由文转武吗?让他们瞧瞧,甚么才是真正的武将世家,就算没有爷们出面,娘子军也能教他们重新做人!!” “说得好!”就算有王家老太爷的制止,老太太还是没忍住抚掌大笑。 王家老太爷瞧了老伴一眼,也没说甚么,只抚着花白胡子思量了许久,好半响才道:“择日不如撞日,左右迟早都要拜访,你们这会儿就过去罢。” 诸人: ……原来您才是深藏功与名。 却说王夫人是破晓时分离开的荣国府,因而就算王家这头商议事情耽搁了好一会儿,却仍然赶在晌午后赶到了荣国府。彼时,荣国府各处皆用了午膳,贾母更是因着心累再度躺下,至于嚎哭了一整个上午的珠哥儿和元姐儿,这会儿也累得睡懵过去了。 赖嬷嬷就跟背后有鬼在追一般,踮着脚飞快的窜进荣庆堂,一叠声的唤道:“快!快让我见见老太太!”且一面高声唤着一面就直接往里间冲去。 可怜的贾母,半睡半醒间忽的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响声,当下就心悸一般的从床榻上跳了起来,把刚赶到的赖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自然贾母本人也不好受,愣是抚着心口过了足足半刻钟才勉强回过神来。 “放肆!!” 回过神来之后,当然是勃然大怒。 “老太太恕罪!请老太太恕罪!是那王家……”赖嬷嬷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当初老国公夫妇还在世时,她便是府中的管事嬷嬷。虽说当时同为管事嬷嬷的还有好几位,可谁让其他人没她的眼力劲儿呢,只知晓捧着老国公夫人徐氏,唯独她一人眼光独到的瞄准了贾母。于是乎,等老国公夫人一蹬腿,旁的管事嬷嬷都被换上了贾母的陪房,依然只有她一人,屹立到如今不曾被撤下去不说,还愈发得用了。 所以这个误会一定要解释清楚。 “甚么王家?等等,你是说王氏她回来了?”直到这一刻,贾母仍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然而现实跟梦想的差距真不仅仅是一星半点儿。 尽管知晓真相很残酷,可赖嬷嬷更明白王家的人既然已经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等她们进来时,贾母都还是一副不曾睡醒的模样。因此,她狠了狠心,咬牙道:“回老太太的话,是二太太娘家的母亲和嫂子们,二太太本人并不在。” ——老太太哟,二太太这是回娘家搬救兵去了!您倒是快清醒一下呢!! “哦,是她们。”贾母微微颔首,同时向一旁的珍珠示意拿衣裳来给她换上。 珍珠自然照办,尽管近两年来她格外受贾母看重,可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再往前几年的事情并不大清楚。只当是普通亲眷造访,还在心里暗道王家果然是武将出身,这般没规没据,非但不曾投拜帖就登门拜访,还挑了个午憩时分,果然是粗鄙之人。 这样的想法只维持了不到半刻钟,因为半刻钟,王家婆媳便已不请自来的到了荣庆堂。 也许这么说太委婉了一些,更形象一些就是,王家的人是杀进荣庆堂的。不得不说,王子腾先前提的建议非常好,先礼后兵甚么的,一听就特别有涵养。 然而,王子腾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娘他大嫂他媳妇儿都没啥文采,因此他心目中的先礼后兵,跟女眷们理解的出入略大。 …… 赶往荣国府的马车上,王家女眷在聊天。 大太太:“弟妹,二弟说的先礼后兵到底是甚么意思?” 二太太:“我觉得,大概是先动口再动手。” 老太太:“两个蠢货!!先礼后兵明明就是,先礼貌的动手,再像兵痞子那样动手!!” 大太太&二太太:……原来是这样啊,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 ☆、第031章 等贾母从内室出来时,正堂已经是王家女眷的天下了。 只见王家老太太横刀立马的站在上首原独属于贾母的位置前,左右两边各站着王家的两位太太。尽管这仨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可在这一刻,她们却有着七八分的相像。 ——皆弥漫着一股子我是来灭你全家的渗人杀意。 懵了半响,贾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亲家母?” 贾母自然是认得王家老太太的,早在两家联姻之前,贾家和王家就有几十年的交情,两位老爷子更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当然,女眷们的感情就没那么好了,可不管怎么说,两家的关系极近,尤其是在联姻之后,更是一度亲热的连宁国府都要嫉妒。因此,两家的老太太相互之间都很熟悉,毕竟认识几十年了,想不熟悉都没法子。 然而这一日,当着王家老太太的面,贾母开始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眼前这人到底是谁呢?长得一张王家老太太的脸,可神情完全看不懂,就仿佛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时,王家老太太开口了:“哼,亲家母?这个称呼我可担不起!” “老姐姐这是说的甚么话?”贾母心头还存了一份期许,想着王家老太太亲自带着两个儿媳妇登门拜访,定是为了替王夫人赔礼道歉来着。当然,王家女眷周遭散发出的阵阵杀气,贾母也并不是没有感受到,她只是选择性的无视了。因此,贾母只端着架子道,“罢了,原就不是甚么大事,老姐姐既然都亲自过来了,王氏那事儿便揭过罢,让她赶紧回来,我不怪她。” “不怪她?” 王家老太太阴测测的笑着,忽的面色一变,随手就将搁在一旁的半人高的青瓷花瓶打落在地。花瓶落地发出了一声惨烈的脆响,尽管响声也不是特别大,可瓷器破碎的声音原就挺渗人的,加之这会儿屋里也无人开口说话,故而那声响如同砸进贾母心头一般,唬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惜,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非结尾。 “我原敬你是侯府千金出身,嫁的又是荣国府,这才予了你几分薄面。哼,可脸面都是自己挣的,光靠旁人给可没甚么用。如今你既给脸不要脸,也别怪我说话难听!”王家老太太怨毒的剜了贾母一眼,使得原本就已经懵了的贾母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跟打小娇生惯养的贾母不同,王家老太太年轻时才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出身于武将世家的王家老太太 ,打小就是在边疆长大的。那年头朝堂尚且不稳,边疆时常开战,甚至三天两头的就会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役。她就是在这种氛围里,看惯了鲜血和杀戮,也送走了她的祖父和父亲以及两个哥哥,甚至在敌军杀入城池,她也要被迫提枪上马,亲自上阵杀敌。 别说女子不如男,边疆那块儿,女子都是当男子用的,男子简直就是当牲口用的,战役一起,不想死的就只能把对方杀死。王家老太太能活到这么大,不是因着家人精心照料,而是把想杀死她的人都给杀了。 贾母默默的后退了两步,尽管王家老太太的年岁比她还略大几岁,可若是俩人真掐起来,十个她都抵不过一个王家老太太。当然,她要坚信大家都是有涵养的人,最多也就是砸砸摆件,不会随便动……手…… “你你你、你想作甚?” 可怜的贾母,才刚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就眼瞅着王家老太太从高座上走了下来,一步步向她逼近。贾母险些就要肝胆俱裂了,只拼命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却最终也只是牙关打颤的开口质问。只不过,她所谓的质问更类似于求饶。 “我想作甚?我能作甚?” 王家老太太横眉竖眼的怒瞪贾母,配合着她那凶神恶煞的神情,说出来的话也是句句带刺:“保龄侯府的千金大小姐,又嫁到了荣国府当上了国公夫人,您多能耐,把我那可怜的闺女欺负得日日流泪到天明,如今更是在她为荣国府生儿育女之后,唆使儿子将她休弃。哈哈哈,休弃!!” “好你个贾史氏!真以为这天底下不是姓贾就是姓史吗?今个儿我老婆子豁出去赔上一条老命,也绝不会让你们荣国府好过的!” “国公府对罢?可惜荣国公已经没了,你那俩儿子,哪个得用?哼,一个没了实权的一等将军,一个既没实权又没虚名的甚么破员外郎!话说员外郎到底是个甚么东西?老婆子我只知晓工部尚书、工部侍郎!去你的员外郎,靠着祖荫还混得那般惨,你还好意思觉得我们王家高攀了?我告诉你,我夫君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我儿子是京营节度使,都是有实权的,重兵在握!” “你还得意吗?还觉得自家了不得吗?还想着我王家高攀了你家吗?哼,我把话撂在这里,要是今个儿我闺女过不好了,你们也别想过得好!明个儿一早,我就让我夫君和儿子上折子控诉你们荣国府仗势欺人!” 贾母一步又一步的往后退着,最初只是摄于王家老太太浑身的杀气,后来则干 脆是为了躲避王家老太太说话时四下飞溅的唾沫星子。因此,在不知不觉间,贾母已经退到了内室里,且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王家老太太步步紧逼,忽的却猛回头恶狠狠的道:“你俩是傻子吗?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我被人家这般欺负?过来!” 听到召唤的两位王家太太默然的从外厅走到内室里,俩人悄悄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里看到了无奈。不过,再无奈也没法子,王家老太太可是她俩的婆母,别看王子胜、王子腾兄弟俩一个熊一个冲,可他们俩都是大孝子,若是旁的事情也许还能有商有量的,可今个儿若是她们掉了链子,回头铁定会被收拾。 “荣国府真不愧是国公府,就算眼瞅着子嗣愈发不争气了,却仍能挺直了腰杆子仗势欺人。这是祖上积德,子嗣败家呀。可怜的老荣国公,当初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偏就摊上了这么一帮子没本事还败家的子嗣。可怜呐,真可怜。”一想到家里头那才满周岁的宝贝闺女,王家大太太忽的就充满了干劲。 比起只知晓一味痛骂指责的王家老太太,大太太显然更能耐一些。其实说起来,大太太还是书本网出身的,当然她的娘家跟那拉淑娴的娘家差得不仅仅是一星半点儿,可那又如何呢?好歹她从小被文化熏陶着长大,骂人都能引证论据的。 见王家大太太也出面了,二太太哪里还忍得住?当然,比起一心为女儿讨说法的王家老太太,和生怕会牵连到自家闺女的王家大太太,这位二太太显得有些立场不坚定。不过,只片刻工夫,她就有了主意。 “有些人总是那般盛气凌人,总以为自己有多么多么的能耐,好像没了他们,其他人就活不了似的。就说荣国公夫人您罢,我家大妹妹愿意嫁给你儿子,那是你们家烧了高香求来的。如今觉得媳妇儿到了,可以任你捏扁搓圆了?哼,我告诉你,别做梦!” 王家二太太猛地拔高了声音,吓得贾母一个激灵愣是原地跳了半尺高。 这还不算,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王家二太太愣是上前挤开了她的婆母,拿手指着贾母的鼻子恶狠狠的道:“实话告诉你,大不了让大妹妹跟你儿子和离,我王家愿意一辈子养着她。至于你们家?哼,贾政不就是靠着那位早死的荣国府才勉勉强强得了个工部员外郎的职位吗?参他!让他罢官,让他一辈子都跟仕途无缘,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大妹妹不是被他休弃的,而是要跟他和离!他就是个窝囊废,没用的怂货!” 贾母震惊了,她活了大半 辈子也从未经历过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的事情。 ——老王家的人都是这个德行吗? 事实上别说贾母了,王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这会儿也被惊到了,其实她俩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让荣国府服软,最好是诚心诚意的给王家以及王夫人赔礼道歉,再诅咒发誓的保证将来一定会对王夫人好,绝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毕竟,对于这两位来说,王夫人甭管是被休弃还是和离,都不是甚么好事儿。 可王家二太太不同,她一点儿也不心疼王夫人受的委屈,且她并没有任何顾虑。甭管是王夫人倒霉还是刚出生一年多的小侄女倒霉,跟她有甚么关系?既然都没顾虑,那她自然是豁出去了跟贾母斗。 谁怕谁! “你、你们……”贾母这会儿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了,甚至她都不知晓自己到底应该生谁的气。 是带着儿媳妇们登门找茬的王家老太太?还是嘲讽她生了俩无用儿子的王家大太太?亦或是指着她的鼻子痛骂的王家二太太? 不,她更恨跑到娘家把这群斗鸡似的人物搬来的王夫人! 不不,她最应该怪的是明明可以伸手拉拔一把,却硬着心肠不愿意管闲事的那拉淑娴! 等等! “这都怨谁?还不是怨你那好儿子王子胜!”贾母终于寻到了反驳的点,怒气冲天的回道,“要不是他惹祸上身,非要我儿子帮忙抹平麻烦,我儿子和儿媳如何会吵起来?都是……” “你竟敢说我儿子不好?”王家老太太原本因着小儿媳妇太能耐,有些愣愣的,这会儿乍一听贾母竟然诋毁起了自己的儿子,哪怕只是全家最不着调的长子王子胜也不成! 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这厢王家老太太才开口说了一句话,王家大太太就愤然冲上前,猛的挤开自家的婆母和弟妹,拿出吃奶的劲儿用一指禅狠狠的戳着贾母的额头:“我夫君怎么了?我夫君他招你惹你了?是吃了你家的米粮还是花了你家的钱?你竟这般诋毁我夫君!我告诉你,这天底下,我公公我婆婆说的,旁的人谁也不准说他!他就算再怎么不好,总比你家那两个窝囊废的儿子强!贾史氏,你再敢说他一句坏话,我跟你玩命!” “是王子胜他让政儿帮忙……” “他让帮忙怎的了?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帮个区区小忙怎的了?不想帮也成呢,明着说了不就结了?我夫君是那等强逼着旁人替他做事的人吗?又不想帮忙又要充大头,简直 就是当了biao子还要立牌坊!今个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夫君那事儿不用你们荣国府帮忙了,你们也别妄想把休弃大妹妹的事儿推到我夫君头上来!我活了那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亲眷之间不愿意帮忙就把媳妇儿给休弃的!” 到了这会儿,贾母终于支撑不住了,一口气没接上来,她翻着白眼软软的瘫倒在了地上。 也是直到瘫坐在了地上,她才从人群的缝隙之中看到了一个格外眼熟的人。不是荣庆堂里的丫鬟婆子,而是昨个儿才在外厅那边跟她叫板那人,也就是那拉淑娴跟前最得用的嬷嬷。这是老大媳妇儿得了消息派人来帮她了?彻底晕厥过去之前,贾母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到底是一家子。 随后,贾母就眼睁睁的看着容嬷嬷一个箭步窜走了,走得毫不留恋。 贾母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容嬷嬷确实是得到了王家婆媳来荣国府兴师问罪的消息,不过那会儿那拉淑娴还在午后小憩之中,她没跟主子打招呼,只一个人过来看热闹,美其名曰打探消息。因着荣庆堂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败在了容嬷嬷蔑视一切的气势之下,以至于让她很轻易的看了个全场。当然,至始至终她都没打算插手此事,反正王家女眷又不敢真的闹出人命来。 不过,容嬷嬷表示,胆大如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主子哟!!” 那拉淑娴已从午后小憩中醒来,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上了淡妆。听得容嬷嬷大呼小叫的声音传来,她波澜不惊的将面脂放下,拿了眉笔开始给自己画眉,只轻飘飘的道:“又怎么的了?” “您先把眉笔放下,老奴才说。” 闻言,那拉淑娴还真搁下了眉笔,且瞥了容嬷嬷一眼,示意她别再卖关子了。 “是王家的人来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婆媳仨人在荣庆堂里堵着咱们府上那蠢老太婆一顿狠喷。啧啧,天可怜见的,我走的时候,老太婆都开始翻白眼了。” “那又怎样?”那拉淑娴略有些茫然,她不明白这事儿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曾想,容嬷嬷忽的狠狠拍了一下大腿,用哭天抢地的口吻嚎道:“主子!王家的人就跟那小燕子一个德行哟!!吓死老奴了。” “哪个?” 那拉淑娴的意思,王家的哪个人像小燕子。容嬷嬷自是立刻听明白了,只是如此一来,她的脸 色就更难看了。好半响,才哭丧着脸生无可恋的道:“每个!” 冷不丁的,那拉淑娴脑海里浮现了三个老中青模样相似性子如出一辙的小燕子。 素来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那拉淑娴,忽的就怂了。 ☆、第032章 有些人,你会一直记挂在心中,无论是跨越了时间还是空间,都永远不会忘却。 ——对于那拉淑娴来说,前世的两儿一女便是如此。 而也有另外一些人,的确不曾忘却,却每每想起就会忍不住头皮发麻冷汗淋漓,哪怕早已互相和解,可她依然不愿意想起。 ——譬如某种鸟类。 也因此,当丫鬟跑进来说,荣庆堂派了人来唤那拉淑娴前往时,她干脆利索的拔了钗环解了发髻,转身走到尚且还有余温的床榻上躺下。 “哎哟哟,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嬷嬷,你自便。” 容嬷嬷漠然的看着那拉淑娴那浮夸的演技,半响才嘴角抽搐的道:“太太病了,那我就在屋里照顾太太罢。” 那丫鬟急吼吼的进屋,却两眼发直的离开,好在她是东院里的丫鬟,只需将主子的话传给荣庆堂来的人,至于对方要怎么回话怎么收场就跟她无关了。结果,才刚把荣庆堂来的人打发走了,就见容嬷嬷走出了正堂,向檐下的几个丫鬟招了招手,吩咐她们去前院传话让人寻大老爷和二老爷。 这王家婆媳闹上门来了,于情于理都应该让贾政赶紧回来处理。当然,以贾母那袒护小儿子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让人去通知贾政的,唯恐她的心肝宝贝儿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委屈。至于贾赦,贾母应该会让人通知的,可比起老老实实待在工部的贾政,贾赦的去向永远都是个谜。也许贾赦在酒楼饭馆跟友人小聚,也许是在古董玉器里的徘徊,偶尔他也会去下头的庄子铺子瞧上一眼,当然若是他这会儿出现在了秦楼楚馆里,也不是甚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所以,寻贾政就不叫个事儿,可想要寻到贾赦却只能随缘了,换言之,若是没寻到只代表咱们的缘分未到。 也因此,仅过了半个时辰,贾政便匆匆赶回了府上。 因着派人去工部唤贾政的是容嬷嬷,所以贾政直到回了荣国府进了荣庆堂亲眼见到了王家婆媳时,才明白…… 他摊上大事儿了。 比起贾母跟王家女眷的面子情,其实贾政反而更为了解王家的人。这里头的道理很简单,贾母一直以来打交道的都是当家老太太、太太之流,这样的人除非真的遇到大事儿绷不住,寻常小事儿根本不会露在面上。也因此,贾母就算跟王家老太太认识了几十年,也依然被她的外表所迷惑。而贾政跟王子胜、王子腾兄弟俩只见过不多的几次面,却已经差不多了解了 王家人的德行。 咳咳,贾政了解的是王家男丁的德行。然而他并不清楚,相对于男丁而言更为恐怖百倍的王家女眷是怎样的存在。 可就算不清楚,贾政也明白此事不能善了。 “见过王家老太太、两位太太。”也不叫岳母大人了,贾政只略略行了礼,便径直走到了已经被搀扶到床榻上的贾母跟前,略带担忧的道,“母亲受惊了?都是儿子的错,白白让母亲担着这些个事儿。” 贾母既感动又心疼,她的身子骨并没有甚么问题,顶多就是有些脱力了。方才她已经躺了好一会儿,又喝了养气的药膳汤品,虽不可能立刻好转,可也不至于连句也说不出来了。因而,贾母只拉着贾政的手,眼含热泪的道:“政儿你去工部罢,这儿不打紧的,我已经让人去唤你大嫂了……赦儿媳妇儿呢?” 冷不丁的,贾母忽的想起,自己是在浑浑噩噩之间让人去唤那拉淑娴的。如今,她歇了好一会儿,还用了汤品,就连贾政都被请回来了。那么请问,就待在荣国府东院里的那拉淑娴怎的还不曾过来? 先前去唤人的是荣国府里的二等丫鬟,不过她是没资格出现在贾母跟前的,因而回话的人仍是珍珠:“回老太太的话,大太太说她病了,不过来了。” 这自然不是原话,不过珍珠这么说倒也称不上错,只能说她在措辞方面不甚严谨罢了。只是这话听在贾母耳中就不亚于赤裸裸的挑衅了。 “她说她病了?你怎么做事的?”贾母不敢置信的望着珍珠,后者低垂着头一副怯懦的样子。 “母亲,何苦为难一个丫鬟呢?大嫂又不会听她的。”贾政只是随口一说,倒不是真的在意珍珠,相对而言,他自然更为在意自己的亲娘,“母亲也别动怒了,您才好了没几日,犯不着为了这些小事儿把自己气倒了。” “我当然不会怪罪珍珠,我气的是你大嫂!”若是这些日子以来都诸事不顺的话,那么今个儿简直就是倒霉到了极点,眼见王家婆媳还堵在门边说,贾母只好压低了声音向贾政道,“赦儿和他媳妇儿今个儿早间还来过我这儿,说甚么要祝你和王氏百年好合!这才一转眼,她就病倒了?拿我当三岁小孩耍吗?” 这番话一出,贾政登时气得满面通红。不过,跟贾母不同,他倒不是生那拉淑娴的气,而是将一切的罪过都推到了贾赦头上:“一定是大哥!他打小就喜欢跟我作对,他就是见不得我好!” 闻言,贾母愣了一下,刚 想说甚么,可王家婆媳却不曾再给她机会。 “怎的来聊上了?要不要咱们都出去让你们母子二人好好谈谈?”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王家老太太语气还是比较平静的,当然话语之间的嘲讽还是存在的。可说完这句话后,她却猛地话锋一转,大步流星的上前,用高出好几倍的音量怒吼道,“我老王家不是好欺负的!!” 贾母&贾政:……还能不能好好说了?快被你吓死了! 可惜的是,老王家的家风如此,一时半会儿的也铁定改不了。尤其王家老太太已经豁出去要给受尽了委屈的大闺女讨个说法,哪里能容忍贾母和贾政在自己面前上演母子情深? 说话间,王家老太太已经走到了贾政跟前,伸出手跟提小鸡仔似的,直接将贾政拖了出来:“说罢,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解决?” “甚么怎么解决?哦,对了,王氏回娘家了是罢?让她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难不成还指望我去接她?哼,说起这个我就不得不冒犯一句了,王家的家教令人堪忧,王氏她妄为人媳,妄为人妻,妄为人母!若早知晓她的本性,我说甚么也不会娶她为妻!啊——” 饶是贾政说得再怎么铿锵有力,都比不上他最后的那一声惨叫来得余音绕梁。 王家老太太平生最疼的就是俩闺女,且跟容貌寻常性子木讷的小闺女相比,她家大闺女哪哪儿都是最出众的。如今倒好,在婆家受了委屈不说,她这个当娘的来给闺女讨个说法,还得被个毛头小子教训。试想想,这还是当着她的面呢,可见往日里闺女在婆家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般想着,王家老太太那里还控制得住,当下便举起手来,照着贾政的面颊狠狠的就是一巴掌。 ——今个儿不教训你,简直对不起那些年死在老娘刀下的亡魂! 轰轰烈烈的一巴掌下去,贾政直接倒地,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面颊。随后,在贾母一叠声带血的呼唤声中,贾政慢慢的回过神来,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向着王家老太太怒目而视。 “你竟敢打朝廷命官!” 这个罪名,是真实存在的,且还是属于较为严重的几个罪名之一。当然,斩立决之类的无需考虑,若是罪名被证实了的话,拖去衙门杖责几十是绝对没问题的。像王家老太太这种,看着身子骨还算硬朗,实则早就年事已高的人,估计几十杖下去,老命都要交代在那里了。 然而,王家的人是不能以常理来论的。贾政 这话听在寻常人耳中早已被吓破胆儿了,可在王家婆媳听来,却连个涟漪都不曾泛起。只见王家老太太冷笑一声,旋即走到俩儿媳妇跟前,忽的一个屁股墩儿坐倒在地。 “荣国府逼死人了啊!!” “我辛辛苦苦在边疆杀敌,临老落了个惨死街头的下场啊!国公了不起,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人逼死!不活了,迟早都要被人逼死,索性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不活了!!” “天杀的国公府,天杀的工部员外郎,天杀的……女婿逼死岳母了!” 贾母&贾政:……到底是谁逼死谁?! 值得庆幸的是,王家的两位太太到底没有老太太这般强悍,只绿着脸站在一边,好歹没跟着一起嚎。要不然,外头的人一看这架势,还道是荣国府出甚么惨案了呢。 “出甚么事儿?” 关键时刻,贾赦终于被人寻到匆匆赶回了荣国府。因着贾母房内外挤满了人,贾赦只听得里头传来凄厉之极的嚎哭声,却并不曾看真切,只得提高的嗓门唤道。幸而丫鬟听到声儿给他让出了一条道儿,使得贾赦得以成功入内,且亲眼看到了王家老太太用生命哭嚎的场面。 贾赦冷汗都下来了。 “二弟呀,今个儿大哥终于知晓自己错了。以往每次陪你大嫂回她娘家,我那老丈人和三个舅哥轮番给我举例子讲道理,甚么子曰诗云的,听得我一个脑袋有两个大。那会儿,我就觉得再没有人比我惨了,可今个儿跟二弟你一比……回头我给老丈人寻摸个好玩意儿罢,还有我那老丈母娘。”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就算张家一门都是老学究,说的话十之八九都是他听不懂的,还一逮到机会就教训他,可跟王家一比,档次完全不同。贾赦极为诚恳的反思,先前真的是他想岔了,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来作甚?左右你媳妇儿也病了,你怎的不跟着一道儿病了?”贾政恨恨的甩开了贾赦的手,只是如此一来,却也同时松开了捂了半天腮帮子的手,露出了半张通红肿胀的脸。 贾赦看得眼睛都直了,就连前些年头一次看到风华楼的头牌时,他都没有这般认真过。那一刻,他不单深刻的反思了自己,还暗暗发誓,以后定要将张家二老当成自己的亲爹娘来看待,甭管以往是否有嫌隙,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你滚!” “行行,我滚。”见贾政再度捂住了腮帮子, 贾赦也收回了眼神,冷笑一声,“听见了罢,咱们这位政二老爷多能耐呢,我还是他亲哥哥,嫡亲的长兄呢,纵然不奢望他能够视长兄如父,可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出言让我滚。行,谁让你能耐呢,你可是五品的工部员外郎,不像我只能袭一个区区一等将军的爵位。我这就滚,无需劳动你。” “赦儿!”贾母面色大变,试图起身拦阻贾赦。可她一个年近半百又被气个半死的妇道人家,哪里追的上正值壮年的贾赦?事实上,贾母的话音未落,贾赦就已飘然离去。 “嚯嚯……”王家老太太不哭了,都没让人搀扶,就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得活像黑山老妖,“这就是说书人口中的兄弟阋墙罢?真当是一出好戏。” 顿了顿,王家老太太向俩儿媳妇道:“走了,还留着等他们请咱们吃晚膳吗?今个儿太晚了,明个儿咱们再来!”说罢,转身便走。 见状,王家大太太倒是顺从的跟了上去,而王家二太太则挑眉看了贾母一眼,巧笑倩兮的道:“好久不曾见到敏妹妹了,可惜我家大妹妹被休弃了,估计我也喝不到敏妹妹的喜酒了。呵呵呵……” 临近傍晚,王家女眷杀气腾腾的来,通体舒畅的走。就算乍一看她们不曾得到任何好处,却完成了最艰巨的任务。 ——让荣国府知晓,老王家是不好惹的! 王家的人走了,事情却并未就此了结。 贾母在沉默了半响后,恨恨的向贾政道:“去东院把老大俩口子唤来!让他们立!刻!过!来!” ☆、第033章 消息传到东院时,贾赦和那拉淑娴已经美滋滋的吃上了晚膳。别看荣庆堂那头闹得鸡飞狗跳,可事实上,除了荣庆堂之外的其他地方,仍是一派宁静安详。至少,东院这块儿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别管老太太,天大的事儿吃饱了再说。”听着丫鬟传来的消息,贾赦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只径自吃着喝着,还不忘劝那拉淑娴多吃点儿,美其名曰,吃多了好生养。 那拉淑娴无语的瞥了贾赦一眼,心里头却徒然升起了一股子别样的滋味。做了好几个月的夫妻,她已经愈发了解贾赦这人了,也是因着如此,在不经意间她渐渐地产生了一丝依赖感。哪怕前世的她贵为一国之母,享用着令人羡慕的荣华富贵,可这种夹杂着温暖惬意的依赖感,她却是从未拥有过的。 ——那是一种很安心很安心,仿佛可以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对方的感觉。 “嗯,老爷您也多吃点儿。” 左右贾赦自个儿都不在意贾母的想法了,她又何苦去讨这个嫌呢?忠言逆耳就留在前世罢,这一世,她只想活得潇洒惬意,在意的人也唯独只有贾赦、琏哥儿父子俩,以及她的娘家人。伸手给贾赦夹了一筷子菜,抬眼就看到贾赦冲着她傻乐,那拉淑娴抿嘴一笑,这种感觉还不赖。 可不管怎么说,荣庆堂还是得去,贾母还是得见。 待吃饱喝足又极度惬意的品了一壶好茶后,贾赦这才唤了香车,带着那拉淑娴慢悠悠的往荣庆堂而去。 荣庆堂里,贾母左等右等都不见贾赦俩口子赶来,倒是等来了珍珠弱弱的询问是否要摆膳。贾母今个儿生了一天的闷气,哪里还吃的下去。至于贾政,他倒是能吃下去,可脸颊肿的跟个猪头似的,一开口就疼得慌,更别说咀嚼东西了。因此,这对母子俩只咬牙切齿的等在厅里,各自转着心思。 这档口,贾赦俩口子来了。 “见过老太太。” “请老太太安。” 贾赦俩口子明面上皆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也都依着礼数行了礼,可不知怎的,看在贾母眼中,他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敷衍的意味。贾母冷哼一声,也不挑旁的刺了,只拿迟到说事:“哼,原来你们还知道过来,倒真是比贵客都难请。” “所以老太太到底是想看到我们,还是不想看到我们?”贾赦面无表情的看向贾母,语气平静的问道。 然而不等贾母开口,贾政便已跳起来:“大哥你 别太过分!我愿意叫你一声大哥,那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然你以为……” “放肆!”贾赦冷着脸呵斥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贾工部员外郎!” 一句工部员外郎险些没活生生的把贾政给噎死,他自诩才华横溢,偏科举失利,这才不得不接受了父亲的安排,成为了五品的工部员外郎。这是贾政一生的耻辱,可他自认为是一个大孝子,纵然为了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安息,他也必须将这个官职一直做下去。一想到这里,贾政就忍不住被自己的孝心所感动。至于贾赦,哼,不过就是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平白得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贾政从未看得起贾赦过,如今听的他这般呵斥,自是满心满眼都是滔天恨意。 可惜的是,论嘴皮子功夫,贾政真心比不上贾赦。 “你是不是想说我的爵位是萌祖荫得来的?哼,说得好像你是凭真本事得来的官职似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五十步笑百步?你贾政也不过如此!” “那是父亲……” “我的爵位也是父亲给的。或者你是想让我提醒你,你父亲同样也是我的父亲?”贾赦挑眉,一脸的嘲讽。 “你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嫡长子……” “谁叫我这般运气好呢,偏就投胎成了嫡长子,你若有这个本事,大可以享受着白得的爵位。可惜呀可惜,你没这个本事,所以这辈子我都是一等将军,而你只是个五品工部员外郎。”贾赦嗤笑着看向贾政。 “你、你……” “够了!!”贾母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她素来更偏疼贾政一些,可说到底贾赦也是她的儿子,之前王家老太太临走时的那句“兄弟阋墙”让她不由得冷汗涟涟。有些事情不曾被人点破时,尚且无知无觉,一旦被人点破,却是惊得贾母险些魂飞魄散。 有甚么比亲生骨肉手足相残更让母亲崩溃的?也许贾母的确不是个好母亲,可她真的从未想过两个亲生儿子会斗成这样。这还是当着她的面,俩人就肆无忌惮的抨击对方。贾母不忍心苛责贾政,那到底是她疼了二十多年的宝贝儿子,可理智告诉她,她同样不能责怪贾赦,不是因着心疼,而是再这般下去,贾赦这个嫡长子就真的要跟她离心离德了。 她不愿,也不想看到那一幕。 因此,在出声制止了两个儿子的争吵后,贾母冷着脸命俩人都坐下。对于这个命令,贾赦和贾政倒是都听从了,只是却分别坐在了贾母下首的左右两边,一 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至于那拉淑娴,则是顺势跟着坐在了贾赦的身畔。 “张氏,我让你坐了吗?”贾母冷不丁的开口道。 那拉淑娴起初压根就不知晓这是在唤她,尽管她得到了原主所有的记忆,也都仔细的梳理了一遍。只是,旁人的记忆终究还是属于旁的,哪怕她仔细的不露任何马脚,对于贾母这声“张氏”,她还是没能在立刻反应过来。好在片刻后,她就惊讶的抬眼看去:“老太太您是在唤我?真是对不住了,往日里没人这般唤我,一时间我有些发懵。” “连我在唤你都不知晓,张氏你到底是有多蠢?” “如今我已知晓了,敢问老太太,唤我所谓何事。”那拉淑娴冷着脸漠然的回道,莫说她原就没将贾母当回事儿,单是如今贾母这份趾高气扬的态度,就足以让她心生厌恶。 “哼,还不都是你闹出来的事儿?若是当初你老老实实的答应了王家的请求,又怎会平白惹上这般多的麻烦?如今倒好,王氏赌气回了娘家,她娘家人上门来闹事,还伤到了政儿颜面。你个扫把星!” 那拉淑娴侧着脸看向贾母,不多会儿便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瞥了一眼已经满脸寒霜的贾赦,她略按捺了一下,用比较委婉的方式嘲讽道:“老太太您可真是博学多才,王家大老爷惹出的祸事,政二老爷没有自知之明将事儿揽下,他们俩口子因着琐事闹腾,今个儿王家的人又登门闹事……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您怎的不干脆把旱灾水患都怪在我头上呢?”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赦儿!” 贾赦抬了抬眼皮,用眼白看着高坐之上的贾母,反问道:“她说的有甚么不对吗?” “你你你、你个不孝子!!”贾母气得险些背过气去,可或许是因着气多了也习惯了,搁在往日里绝对会晕过去的状况,今个儿居然硬生生的让她挺住了。不单如此,她还猛地一拍身畔的小几,怒气冲冲的指着贾赦骂道,“你眼看就要到而立之年了,长点儿心罢!别总是媳妇儿说甚么就是甚么,我是你娘,我还会害你吗?” “您不会害我,可您显然更在意二弟呢。不像我媳妇儿,她最在意的人是我。”贾赦继续用他那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说道,“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也不小了,谁好谁歹,我自看得分明。行了,时辰也不早了,老太太您赶紧歇着罢。淑娴身子骨不舒坦,明个儿就不来给您请安了。” 说罢,贾赦也不去看贾母的脸色,只径 直起身拉过那拉淑娴,往外头走去。 “你站住!你个不孝子给我站住!贾赦!站住!” 会听你的才怪!贾赦不屑的撇了撇嘴,脚步愣是没有半分停顿的离开了荣庆堂,外头的香车还等着,贾赦让那拉淑娴坐上香车,自个儿则一个劲儿的催促赶紧走人。只片刻工夫,俩口子并丫鬟婆子便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回到了东院,那拉淑娴开玩笑似的问道:“老爷您就不怕老太太真被气到了?” “多气两回就习惯了,怕甚?”贾赦才不管这些,事实上,他更担心另外一件事儿,“淑娴,王家那头不是善罢甘休的,老太太和贾政那蠢货把事情想得也太简单了,还总是有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殊不知,咱们荣国府早已不似从前了,就算还有国公府的招牌在,可事实上真论起来,却是远远不如王家的。” “我知道,我还知道要是把王家逼急了,他们真能豁出去告御状。”原主的记忆里,关于王家的部分并不算多,可那又如何?容嬷嬷先前极为形象的描述了王家女眷的性子,一想到前世那惨烈的状况,那拉淑娴都不敢相信,贾母竟有这个胆子跟王家作对。哪怕最终,她跟那只鸟和解了,可依然留下了永久性的心理阴影。 “其实,我倒不怕他们告御状,我怕的是他们暗中下黑手。” 贾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王家是甚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了。也许在寻常情况下,他们极好说话,永远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爽朗大气的模样。可在这样的外表之下,王家的人却极为护短外加记仇,若是今个儿荣国府开罪了甚么人,王家绝对会出手相助。可问题是,如今是荣国府开罪了王家…… 这一刻,贾赦跟那拉淑娴有着完全一样的想法,贾母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头,竟然跟王家杠上了。 事实也正如贾赦所预料的那般,王家并不曾像王家老太太说的那般,在朝堂上直接给圣上递折子。他们没走明谋,走的是暗谋。 只一天工夫,贾政抛弃发妻欲迎娶外室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王夫人符合七出三不去的之中的三不去。 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窃盗。 三不去: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 王夫人为贾代善守孝三年,便是符合了“与更三年丧”。莫说她本人并无任何恶习,纵是真的犯了七出之条,贾政 也绝不能将她休弃。若真要强行休弃,贾政仕途尽毁,且极有可能获罪入牢。 贾赦可以不在意贾政的仕途,可一户人家若是出了个戴罪之人,那整个荣国府甚至连带整个贾氏一族都要跟着一块儿倒霉。在看到贾母懵圈的神情,以及贾政生不如死的模样后,贾赦认命的去王家周旋此事。 要不然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贾政入罪?荣国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第034章 “赦儿每日里为咱们府上的名誉东奔西走的,可我看你倒是把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的,你就不能心疼他吗?”荣庆堂里,贾母泣血控诉,然而下首坐着的那拉淑娴却只面无表情的回望着她,且毫不掩饰眼神里的鄙夷之情。 说了老半天,都没听到附和声,贾母瞬间停止了哭诉,恨恨的瞪向那拉淑娴:“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铁做的,怎的就这般的捂不热呢?宁愿自己夫君在外头到处给人说好话赔不是,也不说帮衬一把,你简直就是妄为人妻!” 那拉淑娴依然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直勾勾的看着贾母。 已经第三天了,尽管王家的人并不曾再度登门拜访,可外头的谣言却是越传越烈,隐隐有着烽火燎原之势。那拉淑娴每日晚间都会听贾赦絮絮叨叨的说外头的情形,也因此,尽管她并不曾出门,对这事儿倒是清楚得很。说实话,贾赦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也的确放在心上,可她并不认为,这就一定是坏事,因此就算明知晓回趟娘家就能将事情抹平,她也依然不曾出手干预。 男人嘛,整日里困在府中真的就好?若是家族里头的最小的那个,那倒是无妨了,前世她见多了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贾赦这种,压根就连边儿都够不上。 可问题在于,贾赦是袭爵的嫡长子,也是荣国府现任的家主。 都说小时候吃苦不算苦,可惜贾赦小时候过得实在是太一帆风顺了。老国公夫妇在世时,他就是整个府上最最金贵的大孙子。就算后来老国公夫妇过世了,荣国府贾代善对贾赦这个嫡长子也极为看重,且因着贾赦是袭爵之人,贾代善索性只逼着贾政上进,毕竟在当时看来,荣国府权势太大,贾赦这一辈还是避讳一些比较好。而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别沾手兵权。可惜的是,贾代善千算万算却唯独漏掉了一件事。 ——他死的太早。 如今的贾赦,早已没了祖父和父亲的庇护,空有一个荣国府的牌匾完全算不得甚么。偏他还不自知,总觉得自己还算年轻,完全不曾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成为了整个荣国府的家主,也是所有人最大的靠山。 “张淑娴!!” “老太太您继续说,我听着呢。”那拉淑娴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思绪却依然沉浸在贾赦身上。 想要一个人快速成长,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走出去,面对陌生的环境,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认清楚这个世界,也能尽快成为所有人 的依靠。这也是为何,那拉淑娴完全没有打算回娘家求救的缘由。当然,若是贾赦真的处理不了,又或者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打压的话,她还是会出手的。可惜,不是现在。 “说甚么说?左右不论我说甚么你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的,那我还废甚么话?我只问你,这事儿你究竟管不管?!”贾母厉声呵斥道。 “老爷说了,这事儿有他,无需我插手。”那拉淑娴淡淡的回道。 “他说的?哼,他说甚么你都信?你傻了还是他傻了?这事儿一旦弄个不好,政儿的前途,咱们荣国府的名誉都完了。还有我的敏儿,林家那头刚送了节礼过来,我还来不及为她打探清楚,就出了这样的事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那拉淑娴抬了抬眼皮,随手端起搁在一旁的茶盏,也不喝,只捧在手里细细的端详,偶尔掀起盖子看着里头上下浮动的茶叶发呆。 “我叫你回娘家想法子!!”贾母终于忍不住了,索性将目的脱口而出。 尽管目光仍落在漂浮的茶叶上,那拉淑娴还是认真回答了贾母的话:“老太太,您的意思我有,可我的意思您恐怕不懂罢?同样的事儿在不同的人看来,轻重程度是全然不同的。就说咱们如今遇到的这事儿罢,往最坏处的结果想。” “政二老爷前程尽毁,说不定还会获罪入狱。” “二太太被休弃了,甭管她的父母是否在意她,她终究成了弃妇,更别说她的两个儿女还留在荣国府里头,日子能好过?” “还有王家,别看他们如今闹得厉害,可王家是有姑娘的,就算年岁尚小,等她长大了要说亲时,人家一听家里还有个被休弃的姑姑,她还能寻到好人家?” “对了,我怎的把敏妹妹可忘了呢?比起王家那小姑娘,敏妹妹的亲事才是当务之急。” 那拉淑娴每说一句,贾母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哪怕说到王夫人的下场,和王家那位姐儿将来亲事不顺时,也没能让她面色好过。试想想,若是连王家的姑娘都被牵连了,那她的孙儿孙女呢?一个都逃不了。 “老太太,您觉得我说的对吗?”那拉淑娴轻笑道。 “哼,你既然都知道后果,那为何还能安生坐在这里?回娘家去呢!要是你父兄不愿意帮忙,你就赖在娘家不走,就说、说你被休弃了!” 面对贾母近乎气急败坏的呵斥声,那拉淑娴回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在贾母愣神之下,她嗤笑一声:“老太 太,只怕您还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这事儿就算以最坏的结果收场,于我却仍没有太大的影响。您说呢?” 贾母面色大变,迅速回忆了那拉淑娴方才的话,她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头顶,明明是夏日里,却仿若在冰窟一般。许久,贾母才颤颤巍巍的道:“你也有儿子!想想琏儿,还有……指不定你下一个生的是闺女呢?” 相对而言,家里头遇到这样的事儿,受影响更深的会是姑娘家。毕竟,姑娘家一旦嫁错了人家,毁的可是一辈子。至于哥儿们,就算娶错了媳妇儿,大不了重新教道,再不然就只远着点儿,回头再纳几个合心意的美妾便是了。 可惜的是,这种连威胁都称不上的话,对那拉淑娴毫无作用。 “老太太您还不知晓罢?先前我哥哥嫂嫂同我说过这事儿,只道是我没能生闺女,若是真生了,回头就许给我娘家的外甥,来个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也许曾经的张家跟荣国府还算是门当户对,可很显然,下一代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好在高嫁女低娶媳,若是有她这个张家的闺女在,促成亲事还是很容易的。当然,前提是她得先生出个女儿来。 “你这是打算不管了?” “不是不管,而是老太太您到这会儿都不曾弄明白。”那拉淑娴忽的收敛了笑容,一脸寒霜的道,“这事儿的起因是王家大老爷,中间又有政二老爷和二太太推波助澜,而造成的后果,于我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事儿。在这种情况下,请问老太太,是谁给您这个胆量,来威胁我做事儿的?哼,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放肆!” “老太太您就安生歇着罢,我先告退了。对了,晚上我就不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那拉淑娴飘然而去,贾母又气又急,连带还有一股子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徒然升起。这算甚么?临老临老,还要求到儿媳妇儿头上来?这是打算做做她的规矩?天底下,有儿媳妇儿给婆母做规矩的吗? 一口气没接上来,贾母又晕了。 <<< 荣庆堂里的事儿,那拉淑娴无需特地打听,也自有人会告诉她。这次却不是容嬷嬷好打听了,而是贾母跟前第一红人大丫鬟珍珠特地唤了人告知于她。尽管话说的还算委婉,可明里暗里无一不在指责是她将贾母气晕的。那拉淑娴尚未言语,容嬷嬷却是直接气炸了。 一巴掌将传话的丫鬟掀翻在地,容嬷嬷一脸狰狞的 恐吓道:“都是奴才样子,还整天端着主子的架子,真以为咱们不同她计较,她就得意忘形了?信不信回头主子一句话,就能让她去窑子过下半辈子?” 来传话的自不可能是珍珠,不过也是贾母跟前的一等丫鬟,名唤玻璃。虽说她是没有珍珠那般大的脸面,可因着是贾母跟前的丫鬟,素日里在荣国府也是颇有些体面的。莫说丫鬟婆子了,就算是几个主子,也会略给她几分薄面。可她万万没想到,今个儿来东院传话却被直接赏了个大耳括子。玻璃当时就懵了,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之后,她立刻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主子,您说她会不会去告状?”等玻璃跑了,容嬷嬷才意识到不妙。她倒不害怕对方告状,却担心平白给那拉淑娴招惹了麻烦。 那拉淑娴展颜一笑:“有甚么好担心的?难不成,还怕她真的一份休书撵我回娘家?若她真有这番胆识,我倒是愿意敬她几分。” 容嬷嬷抬头望天,今个儿天气真好,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要是贾母在王家之事尚未了结之前,又招惹了张家,那才叫真正的想不开。 ☆、第035章 贾母自不会这般想不开,也许假以时日,她仍会找机会给那拉淑娴立立规矩,却不是在这风口浪尖之时。尽管又晕了一次,不过因着先前已经好几次晕厥了,贾母房内的一应药物都是齐备的,珍珠又是个得用的,在玻璃赶到东院时,贾母便已醒转过来。因此,等玻璃掩面哭着回到荣庆堂时,贾母都已经喝上汤药了。 “外头怎的了?”贾母喝了汤药,却听得外头传来阵阵喧哗声,因着原就心情不好,难免有些烦躁。忽的又思及养在荣庆堂里的两个孩子,忙道,“这些日子忙乱得很,我也没空敲打丫鬟婆子,珍珠你去瞧瞧,要是有那等不开眼的怠慢了哥儿姐儿,就赶紧立立规矩!” 给那拉淑娴立规矩要挑时间,收拾下人就没有任何顾虑了。就算荣国府素来以善待下人闻名,可关系到孩子,贾母绝不会手下留情。 珍珠答应了一声,又拿过一旁的温水让贾母漱口,还唤了较为机灵的琥珀过来守着,见一切妥当了,她才悄然离去。 及至到了外头,珍珠才瞧见穿堂处有几个丫鬟围在一起,隐隐传来阵阵窸窣的声音,且夹杂着几声啜泣。当下,珍珠面色一沉,快步上前拉开众人,黑着脸看向中间立着的玻璃,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在里头休息,你倒是好,又不是刚来的小丫鬟,怎的这般不懂事?散了,赶紧都散了。玻璃,你跟我来。” 领着玻璃去了外头的厅里,瞧着四周无人,珍珠走到角落里,开始低声询问发生了何事。要说贾母跟前的八个一等丫鬟,各个都不算差。当然,珍珠绝对是其中最出挑的那个,与她交好的琥珀则算是第二个,再然后便是鸳鸯和鹦鹉了。至于玻璃等另四个丫鬟,自然就没有珍珠她们来的体面,可纵是如此,只要是在贾母跟前伺候的,原就比府中旁的下人更贵重一些,君不见体面如赖嬷嬷都要给她们几分颜面吗? “受了甚么委屈,你倒是说呀!特地跑到老太太房门口哭哭啼啼的,还引得人家都围着你转,不就是想让人替你做主吗?这会儿倒是磨叽上了,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你若是真不想说,就赶紧回你屋里洗把脸,把自己捯饬齐整了,回头也别再提这事儿!” “珍珠姐姐。”论相貌论心机,玻璃没一个抵得上珍珠的,且这会儿听着珍珠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的心思给说出来了,又一副要撇开她的模样,当下就慌了神,忙将在东院里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珍珠冷眼看着玻璃抹着泪花诉苦,待后者说完了,她才冷笑一声:“行了 ,这事儿我知晓了。这几日府上忙乱的很,你赶紧把自己捯饬齐整了,去穿堂里候着,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要用着你。” “可珍珠姐姐……” “打你的是大太太跟前的大红人,可不是府上随随便便哪个管事嬷嬷。你要实在是不想受这个委屈,索性回头我帮你在老太太跟前讨个赏,发还了你的卖身契可好?” 这话一出,玻璃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再不敢多说一句话。珍珠也懒得同她掰扯,只甩开玻璃径直离开了。 说起来,珍珠此刻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因着尚记得贾母先前的吩咐,她只快步去了东厢房瞧珠哥儿,耐着性子敲打了伺候的奶娘丫鬟,随后又去了西厢房寻元姐儿,同样又是一番敲打。忙过这些后,她靠在院中抄手游廊的柱子上,低头沉吟了许久。 …… 那拉淑娴说到做到,这日晚间,她压根就不曾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甚至连派个丫鬟去问候一声都不曾。没想到的是,过了请安的时间,贾母跟前第一红人的珍珠却是不请自来。容嬷嬷见了珍珠,还以为她又是来给贾母传话的,不想她这回却是来投诚的。 珍珠过来时,贾赦刚回府不久。因着最近贾赦实在忙碌,那拉淑娴都是略早些时候稍稍吃些点心垫垫肚子,等贾赦归来后再陪着一道儿用晚膳,故而珍珠来时,直接就被容嬷嬷拦了下来。珍珠倒是通透得很,见状也不要求见那拉淑娴了,只拉着容嬷嬷,嬷嬷长嬷嬷短的好一通吹捧,在说了一大车的话后,临走前还塞给了容嬷嬷一根金钗子。 因着有些话不好当着贾赦的面说,故而直到次日一早贾赦离开之后,容嬷嬷才刚昨个儿的事情告知了那拉淑娴。得知容嬷嬷被一根金钗子收买了后,那拉淑娴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主子,老奴是收了金钗子,可并没被收买!”容嬷嬷黑着脸自证清白。说起来,那根金钗子也不是她想要的,而是珍珠直接塞到了她怀里后,就一溜烟儿的跑了,她老胳膊老腿儿的,总不能再追过去硬塞回去。再说了,不过就是根破钗子,容嬷嬷表示,她一点儿也不稀罕。 “收就收了呗,原就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我也是没想到,老太太跟前的一等大丫鬟,竟会……这般的有眼力劲儿。” 说实话,那拉淑娴还真有些佩服珍珠了,先前的几次交锋,她对珍珠的印象并不好,只是无缘无故的,她也不会刻意跟珍珠为难。前世,她三番两次的寻那只鸟的麻烦,没获胜不说,还白惹了 一身骚。经了那些事儿后,她便明白很多事儿与其亲自出手,还不如静观其变。再说了,不过就是个卖了身的丫鬟,容嬷嬷要折腾倒是无妨,她却是真的懒得出手了。却不曾想到,珍珠已经有所感觉了。 不单有所察觉,还意识到大房已成了不能招惹的硬茬子。 “是挺有眼力劲儿的,昨个儿晌午那蠢丫鬟来过后,老奴就已经打算回头好生教训一顿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们。哼,一个个娇生惯养的,纵的她们都不知晓自己到底是丫鬟还是小姐了。不过,珍珠这般了,老奴却是不知晓该怎么做了。” “嬷嬷不是不知晓该怎么做,是怕因此错过了一个耳报神?”那拉淑娴淡然一笑,“说起来,珍珠也没做甚么太过的事儿,既然她亲自过来投诚了,嬷嬷不妨受了她的好意。至于旁的,我可没答应。” 容嬷嬷了然的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 这一日,贾母依旧派人来唤那拉淑娴,后者压根就没理会。这好几日不去请安自是不好,可也没的整天往荣庆堂里凑的。若是搁在早几个月前,她或许还会因着人生地不熟的,略收敛几分,可如今她还怕甚么?别说荣国府如今有求于张家,就算无事相求,她也不惧。 今生的荣国府,和前世深宫后院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既在意旁人的眼光又要严格遵守律法,而后者却是既不要脸又代表着律法。 或者也可以说,连王家都斗不过的贾母,实在是不足为惧。 可怜的贾母,她还盼着那拉淑娴仍会像前几次那般,忍气吞声的听她的命令行事,然而这一次,那拉淑娴却是完全不曾给她留一分面子。可苦等了一日,非但没等到那拉淑娴,反而等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贾政提前归来,面色惨白的告诉贾母,他被上峰勒令回府闭门思过,且不曾限定时日。 贾母看着以往意气风发的儿子,如今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下心疼直落泪。搁在素日里,贾政还会出言安慰贾母,可这会儿他自己都是浑浑噩噩的,压根就没注意到贾母的神色,在支会了一声后,他便垂着头离开了荣庆堂。 “去东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贾母才真正意识到大事不妙了,当下便彻底慌了神。 车辇在东院门口停下,贾母被珍珠和琥珀搀扶着下车,守在东院门口的丫鬟早已朗声唤了起来,也自有人去告诉容嬷嬷。这会儿,不早不晚的,那拉淑娴没在正房里, 只抱着琏哥儿在东院后头的小园子里玩,听得丫鬟回话,那拉淑娴将琏哥儿放在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前头走去。 “老太太可是来瞧琏儿的?来,琏儿向祖母问好。” 被养的白白胖胖的琏哥儿遥遥的望着贾母,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直到那拉淑娴提醒他那是祖母后,他才醒悟过来,上前给贾母行礼问安。见琏哥儿对自己这般疏离,贾母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说甚么,比起琏哥儿对她的陌生感,让她最为揪心的还是贾政的前程。 “淑娴,我有话跟你说,让嬷嬷带着琏儿去玩。”尽管有事相求,可贾母素日里养成的傲气却绝不会因此而彻底磨灭。因而,在贾母看来自己是屈尊驾临东院,可在那拉淑娴和容嬷嬷看来…… ——这老婆子依然欠教训。 “琏儿黏人得很,左右也没甚么不可对人言的事儿,想来琏儿在也无妨罢?” 见那拉淑娴如此做派,贾母恼怒异常,可一想到方才心爱的次子那失魂落魄的神色,她只能咬牙忍住:“那咱们进屋说。” 这倒是没甚么好反对的,那拉淑娴无可无不可的将贾母请进了正堂里,顺口命人上了好茶糕点。只是,比起贾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那拉淑娴却是优哉游哉的将琏哥儿放在膝上搂着,还拿糕点逗他。 “关于王家的事儿……”贾母老话重提,尽管语气是放缓了许多,不过话里的重点却仍是没有变化,顶多就是从直截了当的命令,改成了苦口婆心的劝解,中心思想仍然是让那拉淑娴回娘家寻父兄化解这番矛盾。 说了好大一通话,直把贾母说的口干舌燥,等她停下话头喝茶时,却见那拉淑娴也同样停下了喂琏哥儿吃点心的动作,贾母心头一喜,旋即就听那拉淑娴问:“好吃吗?” 贾母:…… “好吃。”琏哥儿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的说道,目光却仍落在一旁的点心碟子上。可惜那拉淑娴没有再给他点心,只另端了特地命大厨房炖的雪梨红糖水,笑着哄他喝水润嗓子。琏哥儿是个乖孩子,况且红糖水确实很合他的口味,他凑过去一口气喝了大半盏,完了还仰着头冲着那拉淑娴傻笑道,“好喝。” “张氏!”贾母怒了。 琏哥儿冷不丁的被吓了一大跳,瘪着小嘴就要哭出来,那拉淑娴见了忙搁了茶盏,抱起他就往外头走去,一面走还一面吩咐容嬷嬷:“嬷嬷替我送送老太太。” “张氏,你到底 是甚么意思?真要我低声下气的来求你不成?别忘了,我是你的长辈!今个儿,你要么就见好就收,要么就等着拿一纸休书回张家算了!”贾母也是真的被气疯了,昨个儿还想着绝对不能跟那拉淑娴撕破脸,今个儿只要想到贾政那一脸的失魂落魄,她这心头跟刀割似的难受。偏那拉淑娴还这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让她这个打小就没经受过任何风浪的侯门千金、国公夫人深感受到了羞辱。 然而,那拉淑娴完全不予理会,只低声安慰着琏哥儿。贾母愈发气愤了,人在万般气恼之下,很容易做出蠢事来,贾母也是如此。 “怎么着,你是真打算叫我跪下来求你?哼,你也不怕折了福分!我告诉你,政儿方才回府了,说是被上峰勒令闭门思过!虽说赦儿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法子四处奔走,可我的儿子我还不清楚吗?他根本就没那个能耐!我可怜的政儿……”说着说着,贾母泪如雨下。 那拉淑娴回头瞥了她一眼,淡然的道:“我家老爷有没有这个能耐我是不知晓,可好不容易他有这份心替府上奔走,就算最后没能将事儿办成,也是一次不错的历练。” “他是历练了,那政儿呢?”贾母对那拉淑娴怒目而视,然而回答她的却是那拉淑娴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说——关我屁事。 “滚滚滚!”那拉淑娴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同会心一击,彻底将贾母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愤怒、绝望等等所有情绪全部引爆,“你滚!立刻给我滚出荣国府!立刻!滚!!” <<< 夜幕降临了,贾赦拖着奔波了一天的疲惫身子回到了府中,只是还不等他去东院,就被早已候在二门里的丫鬟引到了荣庆堂。贾赦倒没有太过于在意,只当是贾母担心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因而只略整了整衣衫,向贾母简单的诉说了事情的进程,并强调道:“……这事儿最为关键的还是王家的态度,您最好赶紧说服二弟去王家登门道歉,只要那边消了气,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政儿堂堂一个官员,如何能为了这点儿小事折了气节?若真给王家赔礼道歉,往后那王氏还能消停不?你是不是要等她爬到政儿头上,爬到我的头上,你才舒坦?”贾母绝口不提今个儿发生的事儿,只是径自替贾政说话。 贾赦是真的无奈了,如今是荣国府不占理,且事情闹大之后,也是他们这边吃亏,在这种情况下,贾赦简直不明白贾政还要气节作甚。难不成为了气节不当官了?还是为了气节赔 上荣国府的名誉和贾敏的亲事?明显不可能呢。 “王氏以后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情。等这事儿了结了,往后您就算日日夜夜给王氏立规矩也无妨,咱们如何得先将事情摆平。” “反正政儿是不会给王家赔礼道歉的,要去你自己去!” “老太太您能不能讲点儿理?”贾赦也是恼了,其实若是他道歉有用的话,他早就去了。可王家要的是贾政这个当姑爷的上门道歉,并将王夫人带回荣国府。他去有甚么用?那又不是他媳妇儿! “好啊,你翅膀硬了,竟然说我不讲理了?行,行!你能耐!索性我明个儿上衙门告你不孝,要倒霉大家一道儿倒霉!”贾母自认为好话说尽,索性厉声威胁了。然而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是,贾赦是天生的犟驴脾气,得顺毛撸。 果然,在贾母撂下这句话后,贾赦瞬间变脸,阴测测的瞪着贾母,旋即一言不发的转身就走,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还没等他走出荣庆堂,贾母跟前的珍珠就急急的追了上来,贾赦自是认得珍珠的,以为又是贾母以孝道逼他回去就烦,故而只铁青着脸加快速度往外走去。不曾想,珍珠却仍追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跟前的张嬷嬷叫我告诉老爷,太太回娘家了,暂时不会回来,让老爷不用担心,至于王家的事儿就随缘罢。” 说罢,珍珠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一溜烟儿的跑远了,只剩下贾赦一人两眼发直的在原地发愣。 ……这话的意思是,他媳妇儿被他老娘给赶走了? ☆、第036章 “老太太唤我过去?” 张府,张家大老爷刚下了马车走进府门,就听得管家张忠告诉他,老太太有请,尚不等他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后头传来阵阵马蹄声,却是他的二弟归来了。旋即张忠也向着张家二老爷说了同样的话,两兄弟面面相觑,张家大老爷问道:“是不是连我三弟也要去?” 答案是明摆着的。 片刻后,张家三老爷也归了家,三兄弟结伴一道儿往张家老太太所居的福瑞斋而去。因着管家并未说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们在心中揣测了半响,仍不得要领。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 福瑞斋的正堂里,张家老太太铁青着脸坐在上首,她的左下首坐着的是张家二太太和三太太,右下首则是大太太和那拉淑娴,而张家唯一的姑娘小铃铛张昀铃则是站在她母亲身后,满脸的忐忑不安。 “妹妹?” 张家三位老爷一进入正堂,就皆将目光对准了许久不见的张家姑太太,也就是那拉淑娴本人。虽说已出嫁的女子回娘家也是很寻常的事儿,尤其是在两家距离并不算远的情况下。可不得不说,这女子回娘家也是有规矩的,不年不节的,家里又没甚么事儿,且事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这里头定是另有玄机。 “儿子给母亲请安。”张家大老爷强压下心中的狐疑,先向张家老太太行礼问安,另两位老爷也是如此。待礼毕,张家大老爷才向那拉淑娴道,“妹妹回来怎的不提前支会一声?我也好去荣国府接你,左右最近这段日子,也没甚么紧要的事儿。对了,妹夫可一道儿来了?” 那拉淑娴原是低着头沉默不语,及至听了长兄这番话,才抬头淡然一笑:“我被贾府老太太赶出来了。” 张家三兄弟:…… 要说张家这三位老爷,也算是性子各异。最为年长的张家大老爷从小就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他原就属于比较稳重大气的性子,三十来年教养下来,更是稳妥的不得了。而身为次子的张家二老爷相对而言脾气略暴躁有些,不过他到底是文人,就算脾气略大,也不能同武将世家的那些粗人相提并论。至于张家三老爷,天生一副老实样儿,没甚么太大的出息,却也不至于会闯祸连累家中。 可无论是张家三兄弟之中的哪个,都完全不曾料到那拉淑娴竟会用如此淡然的口吻,讲述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来。 被夫家老太太赶出家门之类的,搁在一般妇道人家身上,这会儿早 已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们老张家的姑娘果然不走寻常路。 “太过分了!看我不砸了他们家门!”张家二老爷愤然转身,一副打算撸袖子去荣国府拼命的架势。被兄长和弟弟联手拦下之后,他还不服气了,“你们拦我作甚?咱们家千娇万宠养大的妹子,没的让他们家这般作践的。哼,还当自己是权势滔天的荣国府吗?少做白日梦了,荣国公已过世,如今的荣国府早已名存实亡!” 这番话一出,在场的诸人都有些变脸了,且下意识的去瞧那拉淑娴,却见后者依然面上带笑,且笑而不语。 张家大老爷一个没忍住,伸手敲了一下二弟的脑袋:“浑说甚么?咱们可是书香世家,你这般作为,倒像是那王家的作风!” 王家,也就是王夫人的娘家,在近段时间里,绝对是京城里官家商家,乃至普通老百姓们茶余饭后最热门的笑料。甭管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亦或是孰是孰非,在经历了这些事儿后,王家在至少五六年之内,都免不了被旁人嗤笑。 自然,张家大老爷之所以故意提起王家,也是想给弟弟提个醒儿,张家绝不能步王家的后尘。 话是这么说的,张家大老爷也没想过不管自家妹妹的事儿,当下他向前走了几步,看向那拉淑娴:“淑娴,你把事儿仔细说一说,我知晓贾家那老太太偏心得很,可无缘无故的,她也不会对你这般。我猜恐怕跟王家那事儿脱不了干系罢?” 那拉淑娴闻言轻点了点头,尽管先前她已经把事情大致上的跟张家女眷说了一遍,不过她更清楚,这事儿要处理妥当,光靠女眷们是肯定不成的。家风彪悍如王家,也没得靠一帮子娘家军就将事情了结了,除了最初上门闹事外,之后的一切都是靠王家老爷子和王子腾父子俩出面的。 在张家,也一样如此。 “大哥说的是,这事儿确因王家而起,可在我看来,却不能将责任全然归咎于王家。”那拉淑娴将先前说过的话儿再度复述了一遍,在她看来,王夫人和王家都不算甚么,关键仍在于贾母,“我能够理解王家的做法,他们无非就是为了自家的姑娘讨个说法,且这事儿原就错不在他们,逼着荣国府给个说法也是应当的。” 这话一出,旁人倒也罢了,张家老太太却是心疼坏了:“淑娴,你打小就乖巧懂事,可在自家也就罢了,外头谁会这般容着你?要我说,真遇到了事儿,你就应当硬气起来,左右那王氏有娘家撑腰,你也有爹娘和你哥哥嫂 子们!” “母亲,我却不是在替王家说话。”那拉淑娴轻笑一声,在娘家人跟前,她完全不需要做任何掩饰,“我跟王氏不一样,她是被夫君和婆母联手相逼,且她的夫君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孝子,既不疼惜她也不敬着她,若是她再不硬气一回,下半辈子恐怕也只能以泪洗面了。” 张家老太太愣了一下,她原就不是蠢笨之人,先前也是因着极为心疼女儿,这才被愤怒蒙蔽了神智。这会儿她听得那拉淑娴这番话,冷静下来细细的思索了一番,当下便醒悟过来:“淑娴,你是说你是故意趁着这机会回娘家的?” “是。”那拉淑娴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事实上,贾母的确冲她吼出了“滚出去”之类的话,可这种话与其说是要将她轰出家门,不如说更类似于气话一般。况且,贾母在发泄之后,便径自从东院离开,至于后来她命人简单收拾一番,抱上琏哥儿带上容嬷嬷就回了娘家一事,贾母压根不知情。 真不知晓等贾母听闻她抱着琏哥儿跑回娘家后,会不会一气之下再度晕厥过去。不过,那就跟她无关了。 “淑娴,你素来都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正好你哥哥嫂子们都在,不如将你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张家老太太终于彻底平静下来,看向那拉淑娴的目光里更是充满了鼓励。 那拉淑娴微微颔首,旋即娓娓道来。 “荣国府和王家的事儿,想来大家都已经清楚了,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如今的情形是,甭管荣国府还是王家,都下不了台了。可相对而言,荣国府处于弱势,且处处都是破绽,无论是贾敏的亲事,还是贾政那五品工部员外郎一职,都是无法舍弃的。虽说如今我夫君一直在为这事儿四处奔走,可他有几分能耐我清楚得很,这事儿闹到最后,倒霉的绝对是荣国府。荣国府倒霉,我和夫君也无法独善其身,不过比起这些,还有一个问题才是至关重要的。经了这件事儿,王氏算是扬眉吐气了,往后老太太若想再压制她,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偏老太太终究是长辈,试想想,若是她压制不住王氏,那我呢?” 甭管在哪个地方,人都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哪怕是一家人,也有高低之分。就拿张家来说,身份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随后便是身为家主的长房一家,二房和三房原是相差无几,不过因着二老爷比三老爷更为能耐出众一些,故而实际上二房也要比三房高出一头。 荣国府也是如此。 张家老太太认真的听着,直到 那拉淑娴停下了话头,她才沉着脸问道:“提起这事儿,淑娴,我倒是要问问你,明明你才是荣国府长房太太,为何居于正堂的却是二房?管家理事的也是那个王氏?” “这还能是为甚?老太太偏心呗。”那拉淑娴笑得眉眼弯弯,全然看不出丝毫抱怨之情,“那位老太太原就是个极为偏心之人,好在对我而言,偏心也不是甚么坏事。这年头,没人是个傻子,老太太偏心如斯,连外头的人都知晓的一清二楚,更别说我夫君了。母亲,您只瞧见她偏心二房,可曾想过,我夫君又是怎么看她的?” 这话一出,满堂寂静。 说实话,那拉淑娴这话实在是有些荒唐了,可仔细一想却也并无道理。人嘛,原就是旁人对你好,你便对人好的。若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贬低你,伤害你,除非是那等子脑子有问题的人,不然谁能不记仇?君不见,那些不受嫡母待见的庶出子女,纵是长大有出息了,也绝不会真心孝顺嫡母。说白了,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 “淑娴。”张家大老爷忽的开了口,“你希望大哥怎么做?” “大哥,您不需要做甚么,只需留我在娘家小住几日便可。这王家逼着荣国府低头,老太太却想借着我逼张家低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张家,自有张家的骄傲,绝不低头!” “好!说得好,淑娴你只需安心待在家里便可。”张家大老爷转而看向大太太,“院子可归整出来了?淑娴原是住在咱们院子后头的小院里的,不如让小铃铛暂且搬到咱们那儿,依旧让淑娴住罢。” 张家这头并不缺院落,不过那拉淑娴都出嫁数年了,且张家早已更换了家主。如今,是张家长房住在正院子里,老太爷和老太太则是住在西面较为僻静的福瑞斋里。至于那拉淑娴出阁前住的院子,则是在前几个月予了长房姐儿小铃铛住。 “我已经让人归整出了榕香苑,是老太太吩咐的,说是离这儿更近些,也好让她们母女俩闲时多聊聊。”张家大太太笑得一脸温和,她并不介意让女儿让出院子,不过说实话,这未出阁的小姑子,和已出阁且带着孩子回娘家住的姑太太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儿。尽管知晓自己夫君乃是好意,可她还是得提醒一句,“琏哥儿也来了,咱们后头那个院子太小了,住不开。” “那行,你看着办罢,别怠慢了淑娴。”张家大老爷也知晓媳妇儿是个稳妥人,因而只叮嘱了两句后,便吩咐女儿小铃铛送那拉淑娴去榕香苑歇着。 那 拉淑娴明白他们接下来还有话要说,故而也不扭捏,直接起身拉过小铃铛,便往外头而去。 到了榕香苑,小铃铛磕磕绊绊的道:“小姑姑,要是您住不惯,我可以让出院子的,左右几个月前我还跟在娘身边。”说这话时,小铃铛小心翼翼的抬眼瞧了瞧那拉淑娴,其实今个儿之事对她的冲击力才是最大的,因着打小生活环境就很单纯,小铃铛压根就没有想过,原来女子出嫁后还有这么多的麻烦,毕竟话本子里头从来都是才子佳人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出嫁并不是一个故事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今个儿吓到你了?”那拉淑娴伸手拍了拍小铃铛,正好听着厢房里传来琏哥儿大呼小叫的声音,她便笑道,“小铃铛,姑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儿?也不是甚么打紧的,姑姑知晓你打小陪着两个哥儿玩耍,不如今个儿你也哄哄琏儿?我也是太乏了,偏这孩子也不知怎的了,原先在府里瞧着挺乖的,一到这儿却是闹腾上了,我还以为他会哭呢。” “好,姑姑您去休息罢,我保证把琏哥儿哄好。”小铃铛拍着胸口保证道。 ☆、第037章 挥别了小铃铛,那拉淑娴径直往正房而去。这榕香苑虽位置略偏僻了一些,不过院子倒不小,前后有两进,还附带了一个不算小的花园子,想来当初造的时候,大约是考虑给一房人住的。 进了正房,容嬷嬷早已将热水备好,伺候那拉淑娴洗漱之后,又唤了人将饭食端上。先前在荣国府,贾母去东院闹事时,还是晌午前,等她们将行囊归整好,匆匆用了一口饭,赶到张家时,却已经是下半晌了。当然,张家绝不会饿着她们,可旁人倒也罢了,那拉淑娴却不知是累着了还是心情不佳,愣是胃口全无。 “主子,您多少也用一些。”容嬷嬷急的不得了,唯一庆幸的是,琏哥儿没添麻烦,三岁的他对于这难得一次的走亲戚极为兴奋,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生疏害怕之意。 “我喝点儿汤水罢。”尽管没甚么胃口,那拉淑娴还是略用了一些,同时她心里也闪过一个念头,不过盘算了一番,却又丢开了去。思忖了一番后,倒是拉着容嬷嬷说起了闲话。 见那拉淑娴还有心情说闲话,容嬷嬷颇有些哭笑不得,她倒是理解突然回到张家的新鲜感和那一丝忐忑不安的情绪,因而只回道:“如今夜也深了,主子您还是先歇下罢。等您睡了,我也好去瞧瞧琏哥儿,虽说有丫鬟嬷嬷伺候着,可到底还是让我去瞧瞧更安心些。” “也成。”那拉淑娴是真提不起劲儿来,又听得容嬷嬷这般说辞,索性就依了她,漱了口解了衣裳歇下了。许是真的累着了,只片刻工夫,她便沉沉的睡去了。 容嬷嬷掖了掖被角,唤了个丫鬟先守着,自个儿则是循着孩子的笑闹声去了东厢房寻琏哥儿。 东厢房里,琏哥儿兴奋的上蹿下跳,全然不怕神不说,还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他今个儿坐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待见得容嬷嬷过来,琏哥儿更是像颗肉球似的滚了过来,一下子扑进容嬷嬷怀里,笑道:“嬷嬷陪琏儿玩!还有姐姐!” 所谓的姐姐自然是张家长房姐儿小铃铛。 “哟,这不是大姑娘吗?许久不见了,倒是越发出挑了。怕是也该说人家了罢?”容嬷嬷抬头打量着小铃铛,笑得一脸和气。 小铃铛都羞死了,跺着脚道:“嬷嬷怎的跟小姑姑一个样儿?我还小呢,还要帮着姑姑照顾琏儿弟弟。” “那敢情好,琏哥儿以往都没个人陪他玩,有大姑娘这个姐姐,也是哥儿的福气。对了,我记得府上的两个哥儿同琏哥儿年岁相当,要 不寻个空儿一道儿玩?”容嬷嬷说着低头看向琏哥儿,“哥儿可欢喜?” “小孩儿?好好!一起玩,出去玩!”琏哥儿兴奋得不能自抑,可惜容嬷嬷很快就制住了他。 “琏哥儿要是这会儿就去睡觉,那明个儿天一亮,嬷嬷就带哥儿去外头园子里玩。至于能不能见到张家的两个哥儿,就看琏哥儿乖不乖了。”容嬷嬷笑眯眯的瞅着琏哥儿,如愿的看到琏哥儿耷拉着小脑袋老老实实的让人伺候他洗漱。见状,容嬷嬷才向小铃铛道,“大姑娘您先略等等,我家主子已经睡下了,等我瞅着这小主子也歇下了,再同您去瞧瞧老太太。” 提到了正事,小铃铛也顾不得羞涩了,忙正了正脸色点头道:“好,想来祖母也是有话要问。” 自是有话要问的。 对于张家人而言,他们家的姑太太就算嫁出去多年且生了孩子,那也是当初他们捧在手心里最为珍视的宝贝。虽说那拉淑娴表现的一派镇定,可很多话他们却仍不敢说,唯恐弄得不好反而伤到了她的心。所以,想要更全面的了解在荣国府里发生的事儿,当然要寻容嬷嬷这个陪嫁过去的奶娘了。 而对于容嬷嬷来说,那拉淑娴好体面,很多话都不方便说。至于她,呵呵呵…… 约莫两刻钟后,容嬷嬷被带到了福瑞斋张家诸人面前。 “老太太!老太太,奴才可是见着您了,我家主子心里苦啊!”容嬷嬷一见到张家诸人,便瞬间变成了苦逼脸,虽不曾放声大哭,却做出了一副内心痛苦却强忍着不表的模样,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她就是不说。 倒是张家老太太一个没忍住就落下泪来:“你说,你赶紧说,甭管是以往还是如今,但凡是你知晓的事儿,你都说出来!就算是淑娴不让你说的,你也都告诉我。放心,我保证今个儿你说的话不会让外人知晓的!” 说话间,张家大老爷便已将丫鬟婆子都支了出去,只留下自家人。就连小铃铛,最初他也不想留,不过考虑到小铃铛也快到说亲年岁了,迟疑了一番后到底没将她赶出去。 见一切妥当了,容嬷嬷开始了她的诉苦之旅。 “主子心里苦啊!几年前,张家被迫离京,主子心里难受的不得了,连着病了好几个月。偏那时,瑚哥儿又……那是主子的头一个孩子,捧在心尖尖上疼爱的,一不留神就没了。当时,主子真的快不行了,尤其是国公爷在几天之后就没了,结果整个府上谣言四起,非要是主子害死了国公 爷。老太太,您说有这个道理吗?张家离京了,瑚哥儿没了,主子病得昏昏沉沉的,他们还这般不讲道理!!” 反正是要诉苦,不如从头开始,容嬷嬷一面在心里头扎小人,一面顶着一脸的悲痛欲绝,下定决心今个儿定要把所有人都给弄哭。 “倘若只是说说也就罢了,偏他们还动真格。趁着主子病了,我家爷忙里忙外的料理国公爷的后事,他们就命下人作践主子,克扣了份例,连主子平日里要用的药材都不给。最后没了法子,我只好拿了主子嫁妆里的压箱钱,低声下气的到处求人买药,再亲自煎好了给主子。那会儿是真的苦,就跟日日泡在黄连汤里似的,苦的都不知晓其他味儿了。别说正院子、管家权,我只盼着主子赶紧把身子骨养好,旁的甚么都不叫个事儿!” 容嬷嬷一面哭诉着,一面悄悄抬眼看上首的张家老太太,见老太太已经哭得老泪纵横了,忙不迭的又添了一把火。 “老太太您绝不会想到他们做的有多过分!主子的嫁妆是主子三四岁时,老太太您一点一滴的慢慢归整好的,里头不单是钱财,还是老太太您对心爱的闺女满腔的疼爱呢!可那王氏,不对,王氏算甚么东西,再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沾手主子的嫁妆,还不是贾府那老婆子,一会儿借口要待客,一会儿借口要送亲眷,甚么乱七八糟的由头都能拿出来,只一心惦记着主子的那些嫁妆。” “那会儿主子病得三五日都不沾米,咱们从张家带过去的陪嫁陪房,不是被他们寻由头发卖了,就是给调到旁的地儿去了。奴才要日日守在主子跟前,竟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嫁妆借的借拿的拿。” 要说容嬷嬷这也不算是口才好,关键是她能把三分真七分假的谎话说的比真金还真。她心里头是这般想的,左右也没法对质,就算那对混账婆媳一口否认也不怕,左右张家的人已经气狠了。 果然,脾气最暴的张家二老爷已经气得满屋子打转,双手紧握成拳,一脸的杀气。 容嬷嬷又道:“罢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算后来嫁妆丢了一多半,琏哥儿也被贾家老太太强行抱走了,可……至少都过去了。” “母亲,大哥!让我立刻带人去砸了荣国府罢!”张家二老爷不打转了,他改成直接请命了。当然,这事儿绝不可能的,张家大老爷强拉着坐下,并示意容嬷嬷继续说。 说就说呗。 “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单说如今这事儿。贾家老太太的意思 是,这事儿的起因虽是王家大老爷同凌家某个老爷之间的矛盾,鉴于张家和凌家乃是世交,命令张家出面抹平此事。可这仅仅是个开端,贾家老太太还说,政二老爷才华横溢,区区一个五品官实在是彰显不出他的才华,所以就叫张家这边帮忙先给弄个三品官来当当。等过上几年后,换个二品官便是了,十年八年之后,再换个正一品甚么的,顶好是能封侯拜相之类的。” 张家诸人全傻眼了,连哭得最厉害的张家老太太都不哭了,所有人此时此刻就一个想法,若不是容嬷嬷在胡说八道,那就铁定是贾母疯了。 然而这一次,容嬷嬷还真不是在胡说八道,哪怕之前她说的话里水分极多,可这些话却尽数搬自于贾母,且人证极多。 “老太太您别不相信,听到这话的人多了去了,随便一打听就知晓。贾府老太太还说了,要是张家做不到这些,就让主子立刻滚回娘家,办不成就别回来,权当是被休了。”容嬷嬷说的抑扬顿挫,只差没诅咒发誓了。 “那这次……”张家大老爷迟疑的问道。 “可不就是逼着主子回娘家给政二老爷铺路吗?主子心里苦啊,她又不想为难娘家父兄,又不能明着跟婆母抗争,偏生她几个月前还缠绵病榻,这些日子又气又累的,方才一回到榕香苑就躺在了床榻上。我虽只是个卖了身的奴才,可我也是真心疼主子。主子多好的人儿呢,怎么就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偏心眼儿到天边的婆母呢?这世上有没有逼着长子的亲家给次子谋前途的?” “那贾赦又是怎么个说法?”张家大老爷面色阴沉,他虽说文人,可文人有时候气性更大,这会儿容嬷嬷是想着让张家出面收拾荣国府,可他却在思索,若实在不行,让妹子和离也无妨。 ☆、第038章 贾赦绝不会想到,就在他回东院这档口,他的大舅哥已经认认真真的开始思索和离一事。 ——幸亏他不知道。 可即便如此,在回到东院后,贾赦看着比往日冷清许多的院子,只觉得心里头闷闷的,嘴里也是泛着苦涩的滋味。招呼了一声被留下的粗使婆子,贾赦耐着性子询问道:“太太走了?琏儿呢?” 那拉淑娴当然走了,她不单单自个儿走了,还带走了琏哥儿,当然还有包括容嬷嬷在内的一众仆从,并好些个贴身物件和细软,剩下的也就只有平日里完全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洒扫婆子了。既然是只负责洒扫的,可见本就不是甚么伶俐的主儿,尤其那拉淑娴离开时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故而三两个婆子皆低着头吭吭哧哧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贾赦见状,也懒得再追问了,索性挨个屋子的查看。 正堂没人,两边的耳房也没有人,且房里的梳妆台上惯常放的一些脂粉也都消失不见了。又去琏哥儿所住的东厢房瞧了瞧,同样的人去楼空,就连箱笼里琏哥儿的小衣裳都不见了踪影。 拖着沉重的脚步绕了一圈,贾赦最终还是回到了正堂内室里,外头的粗使婆子在窗下问,要不要叫晚膳,以及要不要点灯,却都被贾赦拒绝了。事实上,贾赦忙碌了一整日,连午膳都不曾好好用,更别提晚膳了。饶是如此,他还是胃口全无,只坐在漆黑的内室里,茫然的望着透过窗户那微弱的月光。 他只这般坐在床榻上,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整个人完全放空,连他自个儿都不知晓在想甚么。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院子里慢慢的没有了任何声响,显然粗使婆子们也都歇下了。也不知晓过了多久,月光逐渐被阳光所替代,等贾赦回过神来之时,已到了破晓时分。 忽的,贾赦心头一动,借着窗外的阳光,他看到床榻上仿佛放了甚么东西,忙侧过身子伸手去拿,哪怕看的不甚清楚,手中的触感却告诉他,那应当是一封信函。当下,贾赦甚么都顾不得了,也懒得再点灯,索性起身快步往外头走出,一直走到外头廊下,这才看清楚信函上的字。 夫亲启。 “淑娴……”贾赦原本近乎枯竭的心忽的一片火热,忙不迭的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见只一张信纸时,微微有些愕然,可旋即却是毫不犹豫的将信纸展开,细细看去。 只一张信纸,上头写的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便笺来的更为妥当一些。上头除了固有的称呼和问安外,也 只有三句话了。头一句强调了她很好,琏哥儿也无事。第二句解释了为何要离开的缘由,上头称之为想念娘家人。第三句则是宽慰他,并称过几日就过来。最后的落款则是淑娴。 “傻瓜。”贾赦伸手触碰着这薄薄的信纸,一时间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气愤。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某处被晕染开的字迹时,更是不由的长叹了一口气。 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出来,当时自己的妻子被母亲强逼着立刻离开。那会儿,她该是多么的茫然无措,哪怕平日里瞧着还算坚强,可哪个后宅妇人遇到这样的事儿能不多想?说甚么想念娘家人,还一再强调自己无事…… 贾赦抬头望天,看着远处渐渐升起的太阳,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他这辈子到底图的是甚么?亲娘偏心弟弟,弟弟不知好歹,媳妇儿被亲娘赶走,儿子也不见了踪影,这些是他的错吗? 不,肯定不是! 徒然间,贾赦伸手将信纸连同信封一并折叠整齐揣入怀中,拔腿就往院子外头走去。待走到院中央时,却忽的脚步一顿,转而回屋寻了根二尺长的柳木条,随后快步离开了东院。 这会儿也不过才刚过破晓,天色虽有些亮了,可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之中。贾赦揣着柳木条去了荣禧堂,也没让下人回禀,便径直去了贾政房中。这要是搁在素日里,贾赦还会避讳一下王夫人,可如今还怕甚么?王夫人回娘家也有好几日了,且贾政也不敢在嫡妻房里宠幸小妾,加上昨个儿刚被勒令闭门思过,这会儿贾政铁定一个人待在房里。 啪! “啊!你作甚么?”贾政吃痛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睁眼就看到贾赦站在自己床前,登时有些愣神。可没等他回过神来,贾赦手中的柳木条便一下又一下劈头盖脸的向他袭来。贾政吃痛不已,忙大喊道,“住手!你给我住手!贾赦你疯了吗?还不快住手!” “哼,原来你也会痛。”贾赦冷笑一声,还真丢了柳木条,旋即却撸起袖子,冲着贾政的左眼狠狠就是一拳。 贾政彻底懵了。 只这些当然还不够,贾赦随手拽下床幔,几下就搓成长绳,三两下的就将贾政的双手捆缚在了身后。可怜的贾政,昨个儿刚被上峰勒令回府闭门思过,他怎么可能睡好觉?还不是快天明时分,才勉强合了眼。谁能想到,才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就遇到了这般惨绝人寰的事情。 “贾赦你真的疯了吗?住手!你到底想要干甚么? 混账!快住手啊!” “二弟呀,哥哥我只是想通了,先不说这些事儿原就同我无关,就算真的是因我而起,咱们不是亲兄弟吗?合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罢?怎么着也不能我一个人倒霉,是兄弟就陪着我一道儿丢人现眼。”贾赦边说将检查一下床幔做成的长绳,见确实牢牢的捆缚住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冷笑道,“行了,你就乖乖的跟哥哥我去王家负荆请罪罢。” “你说甚么?”贾政满脸的不敢置信,然而他却不知晓,这真的仅仅是一个开始,更为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排队到来。 …… 约莫一个半时辰后,有着荣国府标志的马车停在了王家门口,坐在马车夫身边的小厮匆匆上前叫门告知身份。可还不等王家门房通知主子,马车里就下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满脸凶神恶煞,活脱脱就像是上门来干灭门惨案一般的贾赦。 另一个当然是只着白色褒衣,且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倒霉蛋贾政。 王家跟荣国府不同,比起只有宁荣二府并贾氏族人所居的宁荣街,王家门前的街面极为热闹。尤其这会儿早已天色大亮,街面上人来人往,见王家门前有热闹可看,只片刻工夫,外头就围了一大圈的人。 贾赦一面死死的揪住贾政的后颈不放,一面还学着天桥底下卖艺的大声吆喝起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荣国府政二老爷来给王家赔礼道歉了!这就是传闻中的负荆请罪,王家老爷子,您倒是出来瞧一瞧看一看!”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的贾政一脸懵圈的看着越聚越多的人们,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等王家主子真被唤出来时,他更是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赦大老爷,政二老爷,你们俩兄弟这是作甚?”首先被唤出来的,是王家著名的纨绔子弟王子胜,倒不是因为他勤快,而是因着这会儿王家老爷子和王子腾都已经离府了,毕竟他们都是有差遣在身之人。而整个王家除了王子胜之外,也就只剩下他家才十岁的哥儿王仁以及诸位女眷了,他不出来,谁来? 被点破了身份的贾赦完全不恼,只拿手戳了戳贾政的脑门,笑着向王子胜道:“负荆请罪呢。” “嘶。”王子胜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牙疼一般的看向只着白色褒衣的贾政,愣是半响都不知晓该怎么回话。尽管王子胜是王家的嫡长子,还生下了王家如今唯一的嫡孙王仁,可事实上他在王家并没有任何决策权,而根据他爹和他弟先前商 议的法子,是绝对不能轻易的放过荣国府,除非荣国府态度谦卑的带着厚礼上门赔礼道歉,那还是可以勉强坐下来谈谈的。问题是,如今这情况……该咋办? 王子胜头疼的扶额,态度谦卑倒是没问题,都愿意负荆请罪了,还不算谦卑吗?等等,负荆请罪是个啥意思? “我说赦大老爷,我读书少,你别诓我。这负荆请罪是怎么个说法?负荆……” “就是背上荆条登门请罪。”贾赦读书也不多,可他到底比王子胜有出息多了,随便掰扯了两句,差不多也就八九不离十了。见王子胜还有些狐疑,贾赦索性一把撕开了贾政背后的衣裳,并随手从马车夫手里抢过缰绳,插在了贾政的裤腰带上。想了想,大概觉得还有些不妥当,贾赦灵机一动,对小厮吩咐道,“你去旁边找根荆条来。” 小厮张着嘴巴傻乎乎的看着贾赦,愣是没动弹一下。 “找打是罢?叫你去你就去!” “行了行了,赦大老爷您就消停点儿罢!”王子胜终于看不下去了,其实说起来他跟贾赦也不算陌生,同为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多多少少还是打过交道的。王子胜回忆着贾赦素日里的行事作风,大概猜到贾赦是不愿意出厚礼的,又见他越闹越过分了,且围观的老百姓都快挤到王家门前来了,赶紧叫停。 贾赦斜眼看着他:“那王家是愿意接受道歉了?” “先进去,咱们先进去再说。赶紧的。”王子胜头一回感受到,以往自己干熊事儿时,自家老爹那恨不得抽死他的心情。还真别说,他这会儿好想一巴掌抽死贾赦,这就算要负荆请罪,不能进了王家再请罪吗?见贾赦还犹豫,王子胜索性招呼了下人,五六个人推搡着就将贾赦兄弟俩弄到了王家里头,“赦大老爷!我管你叫哥哥了,行吗?赶紧进去哟!!” 于是乎,在连着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后,贾赦以无比风光的方式,终于进了王家的门。而王家下人则是快马加鞭的去寻自家老太爷和二老爷了。 然而,贾赦并不曾守在王家。等王家老太爷和王子腾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看到的是被困在前院廊下柱子上打着赤膊的贾政,以及立在旁边一脸思考人生状的王子胜。 “你这是作甚?老子要的是荣国府的歉意,不是让你当土匪头子!!”王家老爷子当时就怒了,抡圆了胳膊,上来就是给王子胜一巴掌。这一巴掌直接将王子胜抡到了地上,让他半响都没能起身。 “大哥,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儿?”王子腾也有些不好了,甭管王家同荣国府闹成怎样,那都是暗地里进行的。说白了,王家只是用流言蜚语逼着荣国府就烦,可像这样将矛盾直白的摆在台面上,以后两家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这是铁了心打算真的让贾政和王夫人和离吗?天地良心,王家只是在拿乔,没想过真的破坏俩人的亲事。 王子胜坐在地上懵了半响,直到王子腾上来搀扶他,才勉强回过神来:“不是我干的,是贾赦!” “贾赦人呢?” “跑了。”王子胜喃喃的开口道,“他跑得贼快,把贾政捆在柱子上后,就跟个兔子似的直接窜了出去,我拦也拦不住!对了,他还说把贾政留给咱们家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话一出,自认为经历过各种风风雨雨的王家老爷子也彻底懵了,至于王子腾则黑着脸开始思量对策。要说之前王家占了上风的话,那么荣国府来的这招破釜沉舟,却是将王家彻底拖到了泥沼之中,一旦应对的不好,先前所有的麻烦都会由王家扛下。 该死的荣国府! 该死的贾赦! 还有…… “贾政你到底是甚么意思?非要把王家也拖下水,闹了个两败俱伤你才高兴是吗?好,真是太好了,混账东西!”王子腾气急败坏的抡起拳头冲着贾政的右眼就是狠狠一拳。 与此同时,贾赦一面打着喷嚏,一面让马车停在了张家门口。 ☆、第039章 “父亲,那就照您方才所说的那般做罢,我和二弟三弟都会全力支持!” “对,比起小妹的终身幸福,我们的前程又算得了甚么?哼,我倒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荣国府那位贾二老爷凄惨的下场了。” “反正我听你们的。” 张家前院书房里,张家老太爷并三位老爷已经商议了小班日了。说起来,也是荣国府倒霉,张家老太爷因着前不久被圣上调任去了上书房教导皇子皇孙们,因而他素日里都是待在宫中的,每隔五日才回家一趟。不巧的是,今个儿便是他归家之日。 至于张家三位老爷,原都有各自的职责,不过因着昨个儿那拉淑娴被贾母赶出荣国府一事,他们仨有志一同的命人去各自上峰处请了假。 简而言之一句话,张家父子四人是铁了心要折腾死荣国府。 这档口,下人忽的来报,荣国府大老爷贾赦来访。 “呵,呵呵……”张家老太爷抚着花白的胡须笑而不语,坐在他下首的三位老爷则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淡定的捧着茶盏开始品茶。倘若贾赦是昨个儿晚间来拜访张家的,甭管张家诸人有多么的气愤,都还是会略给几分薄面的。可惜呀可惜,机会不等人,如今说甚么都迟了,尤其今个儿做主的是张家老太爷,而这位却是对儿子极为严格,对唯一的闺女搁在心尖尖上疼爱的。 很快,下人从书房离开,依着张家老太爷的吩咐,将贾赦从侧门迎进了府内,并将他引到了前厅里落座。 及至被引到了前厅里,贾赦依然没察觉到任何异常,心下还道张家不愧是诗书传家,哪里像王家,他去了不下十趟,也就是今个儿早间他豁出去拖着贾政一道儿丢脸时,才被勉强迎进了门。看来,自己比贾政幸运的太多了。这般想着,贾赦美滋滋的坐在了前厅下方左侧头一个位置上,还特地整了整衣衫,拿出小时候被贾代善抽过的礼仪,端端正正的坐在了椅子上。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却说贾赦到张家时,已是临近晌午时分,他原以为张家诸人很快就会出面,哪怕略慢一些,最多两刻钟应该就能出来个人了罢?可惜,半个时辰过去了,看外头的天色,已是正午时分了,然而前厅里依然唯独只有他一人。贾赦又想,许是今个儿并非休沐日?若是那样的话,只怕张家男丁们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归家,可女眷们呢?就算前厅不太适合女眷前往,也该派个嬷嬷之类的同他打个招呼罢?再不然 ,倒是来壶茶水来碟点心呢!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贾赦从最开始的正襟危坐,到后来的颓废瘫坐,再到不耐烦的起身四下走动,之后又跑到外头廊下左右张望试图寻个丫鬟小厮之类的,等他发现整个前院都空无一人后,更是顶着正午的大太阳茫然的抬头望天,直到被晒得晕晕乎乎不得已再度回到了前厅了。 等等,难道这就是张家的报复?! 贾赦欲哭无泪,倘若时间回到昨个儿晚上,他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再美美的饱餐一顿,养足了精气神再来张家接媳妇儿和儿子。想法很美好,可惜现实却是,他昨个儿午膳就没吃好,晚膳压根没吃,今个儿早膳和午膳同样没吃,更要紧的是,他昨个儿在床榻上枯坐了一夜,简直就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还大清早的就跑了大半个京城…… “有人吗?倒是出来个人呢!” 在真诚的呼唤了半刻钟后,贾赦哑着嗓子坐回到了先前的位置上,垂头丧气的趴在了身侧的小几上。虽说他没甚么读书天赋,可他又不是真傻子,就算先前仅仅是猜测,到了这会儿他也算是确定了。这一定是张家的报复,唯一还不曾确定的是,这报复到底是来自于张家的哪一位,不过贾赦可以发誓,绝对不是他媳妇儿想出来的!他那个傻乎乎的媳妇儿,被赶出荣国府时还生怕他会担心,又怎么舍得折腾他呢?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贾赦索性开始思索是张家哪个混账居然敢给他使绊子。这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是不用考虑了,这二位都是一等一的好人,铁定不可能;张家大老爷为人稳重,行事光明磊落,就算真要对付他,那也绝对是明着来的;张家二老爷脾气略暴了些,是书香世家里头难得的直脾气,若是他想要报复的话,只怕很有可能直接一拳揍过来;张家三老爷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张家三位太太,还有哥儿姐儿…… 忽的,贾赦狠狠的一拍大腿,随后疼得倒抽凉气,又是懊恼又是无奈的道:“我想这些作甚?就算猜到了是谁干的,又能怎样?嘶。” 可不是?这张家又不是荣国府,凭良心说,他要是真的豁出去了,荣国府里就没人治得了他。可搁在张家完全没用,就算吃了大亏,他也只能和着眼泪含笑咽下去。 为了他的媳妇儿和儿子啊,等罢! 于是,这一等,就从晌午前等到了日落西山。贾赦盘算着,就算今个儿并非休沐日,到了这会儿,他们也该回府了,哪怕想要教训他,总得露面了罢?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贾赦表示,别吊着他了,要死也来个痛快啊! 贾赦并不知晓,其实张家的人全部都在府内。张家父子四人一直都待在离贾赦隔壁院子的书房里,张家女眷则全部聚集到了老太太所居的福瑞斋里,当然也包括那拉淑娴本人。至于几个孩子们,则是由小铃铛带着,姐弟四人在园子里疯玩了一整日。 而其实就在晌午过后不久,张家父子四人就已经将最终的法子定了下来,且连折子都写好了。等贾赦又饿又渴又累,恨不得以头抢地之时,他们父子却是陆续出了门,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明个儿彻底引爆。 终于,在掌灯时分,张家派了人来前厅。 “姑老爷。” “咋?咋!!”贾赦原本是极没形象的瘫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还趴在身侧的小几上,冷不丁的听到响声,整个人原地窜了起来。等看清楚来的只是个小厮模样的人,登时有气无力的道,“他们还不等见我吗?” 小厮闻言笑了笑,向贾赦作揖道:“姑老爷,咱们家老太爷说,今个儿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姑老爷您还是明个儿赶早?” 贾赦幽幽的看过去,半响都没吭声。他当然知晓来传话的小厮是无辜的,没的将一肚子气发在人家身上,可他觉得自己更无辜,明明是他亲娘他亲弟造的孽,怎么就让他来还呢?旁的不说…… “给我点儿饭吃罢,我快不行了。”贾赦何止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这会儿觉得他都能把自己整个吞下去了。不过,饶是如此,在看到跟前那小厮一脸活见鬼的神情,他还是觉得很丢人。想他堂堂荣国府的大老爷,还是世袭的一等将军,结果沦落到来老丈人家里讨饭吃的地步,何止一个惨字了得?到了如今,他也只能自我安慰,好歹也没丢脸到旁人家,毕竟老丈人也不是外人。 “呃,姑老爷您稍等片刻。”再怎么活见鬼,小厮仍不能将贾赦直接轰出去,尤其是人家提的要求那么的恰当外加无奈,因而他只能抱着更无奈的心情去后头回话了。 ……求问姑老爷上门讨饭吃,该不该给?该怎么给? <<< 彼时,身处后院的容嬷嬷也摊上大事儿了,看着眼前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的大人孩子,饶是她自认为经历了风风雨雨,练就了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能耐,依然懵圈了。 “娘啊!” “婆啊!” “奶啊! ” 容嬷嬷的面上一片空白,偏偏她的脑子里一片清明,那些个属于原主张嬷嬷的记忆纷至沓来。 原主张嬷嬷原是张家的家生丫头,她的长辈伺候了张家数代,而她才刚十岁就被送到了当时的张家老太太跟前,也就是淑娴的祖母。甭管是在哪个府里,老太太的身份地位都是最高的那个,能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自不是一般的家生丫头。而张嬷嬷也是因着她的父兄皆乃府中得力的管家或者管事,这才得以被送到老太太跟前。接下来的生活就像所有好命的丫鬟一般无二,她从最先的三等丫鬟,升到了二等,再是一等,最后由老太太做主,嫁给了府中一位格外受主子信任的大管家。 到了这里,生活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尤其是张嬷嬷嫁人后不久就有了身孕,次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而在这之后,她也因着性子稳重,被拨到了当时年仅三岁的张家三哥儿跟前。巧合的是,她怀孕数月之时,当时张家太太,也就是淑娴之母也怀了身孕。等她生下儿子坐完了月子后,张氏淑娴也就诞生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即便早在数月前张家就给即将诞生的孩子备下了两个奶娘,可不知怎的,奶娘一个接着一个出事,临时寻不到人,加上当时姐儿挑嘴,日日啼哭,她索性跟太太求了恩典,从三哥儿处调到了姐儿处。 这一调,就是二十来年,她再也不曾离开过这个姐儿。直到那个冬日,张氏淑娴在荣国府东院里消香玉陨,她也就跟着去了。 “娘啊!儿子盼了三年,总算是见到娘了!娘,这是您孙子,您只在三年前看过一眼的大孙子啊!娘啊!儿子可惦记您老人家了!” 容嬷嬷:……吓死老奴了。 ☆、第040章 记忆真的很神奇,很多事情明明都是存在于脑海之中的,偏偏在大多数情况下,连本人都早已忘却。可一旦真的遇到甚么人儿或者甚么事儿,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如同喷涌而出的泉水一般,徒然间在脑海里炸开。 这也是为何容嬷嬷分明继承了原主张嬷嬷所有的记忆,偏在此之前丝毫不曾想起的缘故。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原主张嬷嬷在离世之前,满脑子都是自己奶大的姐儿,自然不会去考虑旁的事情。 “娘,娘?我的老娘哟,您这是怎的了?难不成只隔了三年不见,您就认不出儿子我了罢?娘!我是张庭,娘您的庭儿啊!”可怜的张庭真以为自己要被抛弃了,哭得那叫一个涕泪横流惨绝人寰。 然而,同情心这玩意儿,或许搁在旁人身上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儿的,可惜的是,这位偏偏就摊上了容嬷嬷。 低头瞅着抱住自己大腿放声大哭的年轻男子,容嬷嬷有那么一瞬间好想把人踹出十里地。按说上辈子无人送终的老嬷嬷,平白添了个儿子应当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眼前这人,一眼看过去就有二十来岁了,偏哭得跟个三岁孩子似的,容嬷嬷只想说,老奴没那么蠢的儿子!! “闭嘴!” 张庭懵了,张大了嘴不敢置信的抬头看着容嬷嬷,他倒是不哭了,却是因着受惊开始止不住的打起了饱嗝:“嗝娘,嗝,您听我说,嗝……” “说甚么说?还嫌不够丢人现眼的?赶紧的,带着你媳妇儿孩子麻溜的滚,记得滚远点儿,别老在我跟前晃悠!”容嬷嬷怒瞪张庭,虽说她得到了记忆,也确实能肯定对方就是原主张嬷嬷的亲生儿子,可这一时半会儿的,想让她坦然接受确也不容易。尤其容嬷嬷还另有一层考量,万一露出了破绽可怎生是好?尽管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容嬷嬷觉得还是照旧罢,别玩这套母子深情了。 不曾想,听容嬷嬷这般厉声呵斥,张庭登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他这一哭,身畔的媳妇儿孩子自然也跟着一道儿哭起来,直哭得容嬷嬷额间青筋暴露,只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些个人统统拍飞。不过,这倒也给容嬷嬷机会细细回忆起原主张嬷嬷和张庭这对母子之间相处的全部记忆。 怎么说呢,尽管没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可凡事都有例外,况且作为卖了身的下人,原就不能跟普通小老百姓相提并论。旁的暂且不论,单说原主张嬷嬷好了。家生丫鬟出身,打小就在主子跟前伺候着,又阴差阳错的当了 主家唯一姐儿的奶娘,这既是福分也是负担,毕竟若是在哥儿跟前伺候着,等哥儿略大一些,奶娘就起不了太大作用了,哪怕跟主子求了恩典放出去也是有的。可姐儿就大不相同了,小时候离不开,长大了照样离不开,哪怕说了亲事嫁了人家,身为奶娘也只能跟着陪嫁过去。尤其原主张嬷嬷同夫家相处得并不好,等她夫君一死,加上婆母防她就跟防贼似的,她索性就老实待在姐儿跟前,从不曾指望儿子养老。 试想想,这原主尚且如此,能指望容嬷嬷这个后来者对儿子上心吗? 白日做梦! 见张庭一家三口哭得肝肠寸断,容嬷嬷别提有多憋屈了。尤其这会儿她是站在榕香苑外头的小道儿上,不说人来人往,可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丫鬟过来的。因着是伺候了几辈的家生子,张庭等人都是府里的熟面孔,倒是不曾被人驱逐,却难免被人指点笑话。 “走走,你赖着我作甚?赶紧回去找你阿奶去,省得回头她寻到我一通臭骂,我可没拐她的大孙子!”容嬷嬷原就是个暴脾气,这原主或许能忍气吞声,她却是不可能的。尽管那些事儿并非她亲身经历,可回想起记忆里那个用看贼似的眼神看原主的老婆子,容嬷嬷就止不住的来气。 要说张家那老婆子也是既可怜又可悲,因着儿子早死,最怕的就是儿媳妇,也就是原主张嬷嬷改嫁。可问题是原主压根就没这个想法,尽管同夫君并无太深的感情,可她对姐儿是极为在意的,想也知晓,既当了姐儿的奶娘,这一辈子就不会改变了,与其再寻个不知底细的夫君,还不如老实伺候姐儿,左右也能稳稳当当的过一辈子。偏生,那老婆子却不这般想,一面提防着她改嫁,一面又牢牢的把住大孙子张庭,不然他们母子见面。单这些倒也罢了,偏还每月都“帮”她向管事嬷嬷领月钱,甚至逼迫她从姐儿房里偷拿东西。 当然,这些个事儿都被原主拒绝了,最终导致的后果是,当姐儿出嫁时,按说应当是奶娘一家子都当陪房,却被那老婆子严词拒绝。原主也狠,索性一个人跟着姐儿嫁到了荣国府,将婆母和亲生儿子丢下不管。 “娘,我阿奶她没了啊!”张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诉着,“三年前,张家回祖籍守孝,阿奶她在路上就病倒了,等好不容易到了地儿,她也没能熬过去,死在了祖籍那头。她临死前跟我说,叫我回来找亲娘您,还说……” “还说到底是亲生母子,我怎么着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被人欺负,对罢?”容嬷嬷眯着眼睛,危险 的瞪向张庭,后者羞愧欲绝的低下了头。 见状,容嬷嬷也有些沉默。其实多个儿子也不错,至少将来有人能帮她摔盆烧纸,可容嬷嬷更明白,张庭这个儿子虽说心眼子不多,人也不算坏,却是个实打实的怂货,完全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堪重用。或许换成原主的话,多少还会有点儿心软,可容嬷嬷却是早已习惯了从那拉淑娴角度看待一切问题。 没好处,麻烦多。 得了,哪儿凉快待哪儿去罢! 思量清楚后,容嬷嬷面色一沉,拿出当年横行东西六宫的气势,傲气十足的道:“行了,你的事儿我知晓了,不过既然当初你选择了跟随你阿奶,如今就别再来寻我。我过得很好,也无需你操心,将来养老的事儿,也有主子和小主子,你以往怎样往后仍怎样。” “娘?”张庭傻眼了,偏他原就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又生性窝囊,只眼睁睁的看着容嬷嬷毫不留恋的离开,半响才哭倒在地,“我亲娘哟,亲娘不要我了!亲娘哟!” 容嬷嬷原本都已经打算回榕香苑了,听到这声儿,忽的脚步一顿。 同情心她完全没有,可她却冷不丁的想到了一个事儿。尽管在她看来,这又蠢又怂的傻货张庭是原主张嬷嬷的儿子,而非她生的,可问题是…… 有人会相信吗? 默默的抬头望天,这会儿已临近掌灯时分,太阳已下山了,月亮和星星尚未出来,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愈发衬托了容嬷嬷此时此刻的心情。 ——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你先起来,还有你。”容嬷嬷忍着吐血的冲动,挪着脚步回到了张庭跟前,尽管对于这个蠢怂的儿子万般嫌弃,可她还是不得不咬牙承认,那就是她的崽!! 相较于容嬷嬷生无可恋的心情,张庭却是一下子乐呵了:“娘哟,我的亲娘哟,儿子就知道您不会这般绝情的。来来,您瞧瞧您的大孙子草儿,他都五岁了,您才只见过他一次。” 草儿是个白胖的小子,长相一般般,只因着年岁小尚能赞一句可爱。容嬷嬷瞥了一眼张庭的长相,又扫了一眼他媳妇儿,登时就绝望了。忽的又想起大孙子的名字,容嬷嬷一个没忍住,伸手狠狠的拍了一下张庭的后脑勺:“他叫啥?草儿?” “狗尾巴草,这是我阿奶给想的名字,娘不知道吗?”张庭笑呵呵的道。 容嬷嬷:…… 过了许久许久,容嬷嬷才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行了,把我孙子留下,回头我跟主子求个恩典,看能不能让他去琏哥儿跟前当个伴读书童。至于你跟你媳妇儿,赶紧给我走!走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 “哦。”张庭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委屈,磨磨唧唧的起身,又拽着他媳妇儿一步三回头的挪步走了。可眼瞅着都已经走远了,不想,张庭又忽的转身窜了回来,“那个,亲娘呀!” “要么说,要么滚!”容嬷嬷低头瞅着年仅五岁的大胖孙子,心情勉强好转了一些。且这会儿,她也终于体会到了那拉淑娴刚过来时的感受。的确,在得知膝下有个白胖可爱的孩子时,肯定是高兴的,甭管是儿子还是孙子都无所谓,然而若是太大只了,还又蠢又怂…… 请恕她无能无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贾母那么眼瞎。 “娘呀,儿子才想起来,之前我来寻您,是为了跟您说个事儿。那个荣国府的姑老爷来咱们府上了,晌午前就来的,一直被晾在前厅里,大管家还不准咱们把消息递到姑太太跟前。我是想着,您是我娘,那我不跟姑太太说,我只您说总成罢?”张庭吭吭哧哧的道。 容嬷嬷微微一怔,她却是不曾想到,原来蠢货偶尔也会有点儿小聪明。当然,这却不是重点了,重点在于…… “你到底是有多蠢?罗里吧嗦的说了那么一大通的话,最要紧的事儿却搁在最后才说?你小子就是皮痒了找抽是罢?罢了,你先带我过去寻姑老爷,还不快走!” 张庭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的拉过被容嬷嬷撇下的草儿,一溜儿小跑的跟着容嬷嬷往前院走去,一面走还一面不怕死的问道:“娘呀,啥事儿要紧?我这个当儿子的再加上你的大孙子还比不上一个姑老爷?哎哟我的娘呀!娘别打我!哎哟哟……” <<< 与此同时,前厅里的贾赦终于吃到了今个儿第一口饭,喝到了今个儿第一口水。 然而,不等贾赦吃饱喝足,容嬷嬷就杀气腾腾的过来了。 “老爷啊!咱们被老太太赶出来了,您是不知晓,昨个儿老太太当着一众丫鬟婆子还有琏哥儿的面,从头到尾数落了太太足足一个时辰。太太一句话都没回,只低头默默的流泪,偏老太太还觉得受到了冒犯,连午膳都没让太太用,就逼着她立刻滚出荣国府。老爷,老奴敢对天发誓,当时老太太说的就是‘滚出去’!可怜太太打小就被家人放在心尖尖上疼着,这辈子都没受过那么大的委屈,万万没 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让她滚出去!莫说太太心里不好受,老奴瞧着就替她委屈。老……老爷您怎的了?” 贾赦:“咳咳咳!”他没怎的,他只是吃得太急快被噎死了。 连着灌了大半壶茶水,贾赦翻着白眼勉强活了过来,抬眼看向容嬷嬷以及她后头跟着的两大一小仨人,半响才寻到话头:“嬷嬷,这些话你有告诉我老丈人吗?”如果有的话,他大概明白了为何今个儿他会被晾在这儿大半日了。 容嬷嬷猛摇头,并斩钉截铁的回道:“不曾!” “呼。”贾赦长出了一口气,觉得似乎还有救,又瞥了一眼才吃了一口的饭菜,很快就决定先把肚子填饱,之后该讨饶的讨饶,该发誓的发誓。 然而,容嬷嬷忽的又蹦出一句话:“老奴怎么会跟张老太爷告状呢?都已经三年多没见到张老太爷人了,老奴顶多就是把知晓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了张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一个字都没跟老太爷提过。” “咳咳咳咳咳咳咳……” ☆、第041章 贾赦最终还是活过来了,并且见到了张家父子四人。 对于张家父子来说,他们原是不想再看到荣国府的人,尤其是姑老爷贾赦。毕竟贾母等人再折腾,若是贾赦能耐的话,那也能护住自家姑娘。反过来说,既然自家姑娘吃了那么多的苦头,要么就是贾赦袖手旁观,要么就是他蠢笨窝囊不中用。甭管答案是那个,贾赦都被张家父子列为了最不受欢迎的人之一。 问题是,有时候想赶人真没那么容易。倘若张家能够像王家那般豁的出去,那倒是省事了,直接将人往大门外一踹,甚么事儿都了结了。可显而易见的,张家不可能那么干,若是贾赦要点儿脸面,平白被晾了这么长时间,灰溜溜的走人也没甚么,偏贾赦却是完全不顾脸面。 先是死赖着不肯走,再是要吃要喝的,最后更是因着吃的太急,把自己噎得直翻白眼,好悬没直接背过气去。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了,贾赦索性瘫坐在前厅里,一副死也要死在张家的无赖模样儿…… 张家还能怎样?那就勉强见一面罢。 因此很快,贾赦就被通知改换了地方,自然是张家父子待了一整日的书房里。 “小婿拜见岳父大人!!”贾赦是甚么人?拿他弟弟贾政做对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贾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贾赦则是只要有好处,他都能主动把自个儿脸面摔在地上死命的踩。因此,才刚一进入书房,贾赦都没来得及看清楚里头的情形,便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上首就磕了一个响头。 这下子,甭管是坐在上首的张家老太爷,还是下首两侧的张家三位老爷,皆沉默无言的望着双膝跪地的贾赦,愣是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 ……说好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呢? 比起不要脸,估计这世上能胜过贾赦的也就寥寥几人了,当然容嬷嬷肯定是其中之一,然而这一次,贾赦之所以这般的干脆利索,原就是容嬷嬷教导的。 ‘生气?张家当然会生气,搁老爷您身上,您生气不?老奴给您出个主意,左右他们已经生气了,不如您就让他们狠狠的出一口恶气,先把事儿摆平了才是最最要紧的,您说是罢?具体的?就这样,老爷您别废话,直接看到张老爷子就下跪磕头,好听的话又不要钱,麻溜的说出来,这档口可不能偷懒。至于旁的,以后再说,大不了等以后回了荣国府,您找那些个罪魁祸首算账呢!老太太您动不了,那二老爷呢?这当哥哥的教训弟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是您好脾气, 以往我就没少看张大老爷收拾他两个弟弟!’ “岳父大人在上,请再受小婿一拜!”反正跪也跪了,头也磕了,贾赦整个人仿佛放飞了一般,豁出去了! 张家老太爷无言以对。 说起来,张家老太爷这一生也算是跌宕起伏。他虽是世家出身,本人却是通过科举入仕的,最初他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后来则在御史台历练的十几年,这才得以成为太子太傅,最终则被圣上看重给调拨到了上书房,教导皇子皇孙。也许这一看,从太子太傅,到普通皇子皇孙的先生仿佛是退一步了,可张家老太爷却深知,太子迟早要出事,与其将来被连累,还不如趁早抽身,至少也要让圣上看到自己知进退的一面。 这样的人物,竟被贾赦弄得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可见贾赦究竟有多不要脸。 “老泰山,许久不见,您可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精神了,那甚么老当益壮说的就是您!您可知晓,小婿这辈子没佩服过甚么人,独独最敬佩老泰山您!若不是小婿天生蠢笨不堪,尤其不擅长攻读经史子集一类的,要不然小婿早就在外头跪个三天三夜,也要求您收小婿为徒。唉,可惜呀,小婿实在是太蠢了,枉费了您将爱女下嫁于我,实在是那甚么……鲜花插在牛粪上?” 贾赦是真豁出去了,就如同容嬷嬷所说的那般,他真切的代入了自己。假如今个儿他有个心爱的闺女,金娇玉贵的放在心尖尖疼爱了十几年,一朝嫁到旁人家里,却沦落到被旁人作践。扪心自问,真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他一定手起刀落,把女婿的狗头当蹴鞠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家不是武将,习惯性的跟人好好说道理,也因此,贾赦无需担心自己的小命不保。可同样的,他也就彻底放下了身段,只要张家父子还愿意饶恕他,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定会好好珍惜,然后等回府以后…… 恁!死!贾!政! “贾赦。”张家老太爷好半响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静的道,“淑娴许久不能回娘家了,就连上次,为了帮你弟弟寻个名师,回了一趟,也是匆匆来匆匆走。所以这一次,就让她在娘家多待两日,你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贾赦本能的眉心直跳。尽管张家老太爷说的很客气,遇到了这般糟心的事儿都没骂娘,可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的。这话怎么说呢,总觉得张家还有后招! “怎么,你不同意?”张家老太爷的声音愈发的和善了,就连方才面无表 情的脸上,这会儿也堆满了笑意,仿佛真的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极为寻常的小问题。 “同意!岳父大人的吩咐,小婿定当照办,如何会不同意了?”这弄不明白是一回事儿,没眼力劲儿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事实上对于此时此刻的贾赦来说,只要张家没打算直接砍死他,那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既如此,那你就先回去罢。等过几日,我让老大他们送淑娴回荣国府。” “那可不成。”贾赦才不会松口答应这种无期限的话。这过几日又是多久?一日两日的,算是过几日,十日八日呢?万一张家心疼上了,把他媳妇儿一扣就是三年五载的,他跟谁说理去?就算他回去把贾政折腾得死去活来,也不划算。当下,贾赦舔着脸往张家老太爷跟前凑,“老泰山,打个商量呗,要不我把我家琏儿压在张家当人质,要打要骂都随您,我媳妇儿就让我带回去罢。” 张家老太爷再度被噎住了,这叫甚么话! “再不然这样好了,我媳妇儿在娘家住几日,我也在张家住几日。这样总成了罢?” “不成。我妹子是住在后宅的,你可不能!”张家二老爷一个没忍住,直接开口呛声。 尽管呛声的人是并非张家老太爷,可贾赦琢磨了一下,貌似他还是惹不起。那成,惹不起就不惹,贾赦瞬间改口道:“那再打个商量,我媳妇儿住后宅,我住前头客院总成了罢?再不然我就住到下人院子里去,反而只要我媳妇儿还在张家,我说甚么都不会走的。” “贾赦。”张家老太爷先给脾气最冲的二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闭嘴,随后才向贾赦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放心把淑娴留在娘家,怕张家苛待了她,是罢?” 这话却是不好回答,至少搁在稍微要面子的人身上,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是,随后就只能扫兴离开了。然而贾赦并不,他连思索都不曾,便径直脱口而出道:“我怕老泰山您不把她还给我!” 没的聊了。 张家老太爷黑着脸怒视贾赦,生平头一次领会到了甚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可他也不能真的跟贾赦撕破脸,毕竟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还是希望女儿能跟女婿能好好过日子的。当然,若是好好过日子的前提是女儿吃尽苦头,那就不必了,哪怕豁出去老命,他也要为女儿讨回个说法。可如今瞧着,这女婿虽不要脸了些,可对女儿却是极好的。 “贾赦,既然你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了,我也再给 你一次机会。你说说看,淑娴若跟你回去后,还是被人欺负受尽委屈,你会如何?哼,有些话想来就算我不说明白,你应该能猜到我指的究竟是何人,所以别拿下人来搪塞。” 贾赦抬眼望去,张家老太爷面上一派肃穆,尽管世人多数都偏爱儿子不甚在意女儿,可张家老太爷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三个臭小子,因而对于自打出生后就乖巧懂事的闺女给予了无底线的疼宠。 “老泰山,您同我说了实话,那我也同您说句心里话,哪怕我知晓,这些话尽管说出来,您也未必会全信,可我还是要说。我一定会对淑娴好,尽全力对她好,若是我府里的其他人敢欺负她,我就算豁出命去也会护着她。除了……” “你母亲对罢?” “对!为人子最要紧的是孝道,所以我不会对我母亲如何。不过老泰山您大可以放心,先前的我是想岔了,这才每每落于人后。可如今我却是有了个一个万全的法子,定能连本带利的将以前吃的亏全部讨回来!”贾赦一字一顿的道,“往后,我母亲再敢使甚么手段,我发誓我会全部报复到贾政身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对兄长不悌也是大罪!” ☆、第042章 贾赦这一番话,说的那叫一个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当然这是在张家,若是搁在荣国府里,那就不好说了。不过,也正是因着在张家,在场的张家父子沉默了半响后,最终都齐齐选择了再给贾赦一次机会。可机会虽给了,有些话还是应当提前说清楚的。 “正如你所说的,孝道极是重要,我张家不会逼迫你对你母亲如何,不过却不包括旁人。”张家老太爷颇有深意的道。 “老泰山您也打算对付贾政吗?早该这么办了,让他自以为是,让他瞧不起人,就应当狠狠的教训他一番,好让他知晓甚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贾赦抑扬顿挫的说着,及至看到张家老太爷面色不善时,忙立刻住口,讪笑着道,“老泰山还有甚么吩咐?” “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说甚么?反正贾政要是倒霉了,你可别怪我没提前把话说明白。不对,你可以怪我,只记得千万不能将气撒到淑娴身上,在这事儿上她是全然无辜的。还有,我保证不会要贾政的性命,可若是回头他哭死在你母亲跟前……” “我保证不笑!”贾赦举着右手做起誓状。 张家老太爷再度感受到了甚么叫做被话噎死,只恨恨的道:“我管你笑不笑!行了,你走罢,去客院。”为了避免贾赦再说出骇人的话来,他索性使唤最老实的小儿子,让其带贾赦去客院住下。等这俩人走了之后,老太爷颇为感概的抚着花白胡子道,“这要是贾赦稍微有点儿出息,御史台倒是挺适合他的。” 这话一出,张家大老爷和二老爷只面面相觑,下意识的脑补了贾赦舌战群雄的场面,登时齐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不由得庆幸贾赦是个没上进心的纨绔子弟。 当夜,贾赦如愿以偿的在张家客院里住下了,张家父子也商议好了全部对策。后宅里也是一片和乐融融,琏哥儿白日里玩疯了,吃晚膳时就一副瞌睡虫上脑的模样,等吃饱喝足后,直接就趴下了。至于那拉淑娴,则从容嬷嬷处得知了全部实情,却甚么也没说,只微微一笑,便也疲惫的睡过去了。 然而,相较于张家的温馨和乐,荣国府和王家却注定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 这京城里头,原就不存在绝对的隐秘,况且白日里贾赦大喇喇的将只着褒衣的贾政就这样丢在了王家门口,还美其名曰,负荆请罪。试问,这事儿还有可能隐瞒得住吗?事实上,才过了小半日,这事儿便成了京城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最新话题了。 王家要疯了。 若依着王家原本的计划,是暗中使手段逼迫贾政就范,譬如贾政带着厚礼上门道歉,再让他保证诸如以后会善待王夫人这样的话,这事儿也就自然而然的了结了,毕竟王家不可能真的坐视王夫人被休弃。可如今被贾赦这么一折腾,乍一看,贾政也算是诚心诚意的道歉了,可再仔细一想,这样的道歉对于王家来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他们又不是真的图这所谓的歉意,好处呢?折腾了这么多日子,结果丁点好处没捞到,图甚么? 就好比,某人将另外一人打成了重伤,重情重义又冲动的人,或许会直接将某人也打成重伤。而实在人则希望对方给予一大笔赔偿金。 张家是在乎情义的,王家则是实在人。 可如今的问题是,贾赦充当了所谓的正义之士,先给了贾政好一通教训。在这种情况下,王家若是选择原谅,则半点儿好处都捞不到。反过来说,若是王家坚持不原谅,脸呢?你还要脸吗?人家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可是负荆请罪啊!! 这下子,王家陷入了两难之地,甭管怎么做都是个错。 万幸的是,比王家还倒霉的是荣国府,准确的说,是贾母和贾政母子俩。 在当天晌午时分,贾母终于知晓了那拉淑娴带着琏哥儿回娘家一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连声命人去张家将乖孙儿带回来。可没等荣国府的管家出门,贾政就被王家的马车送了回来,这下可好,贾母瞬间将琏哥儿抛到了脑后,只一心一意的关怀贾政。偏贾政今个儿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唤他十声都不带应一声的,唬得贾母又是惊恐又是心疼的,想让人将贾赦寻来,又没人知晓贾赦去了哪里,只得哭着让管家拿着府里的名帖去请太医。 闹哄哄的折腾了半个白日整个夜晚,直到次日,贾政的情况才算有所好转,可贾母却病倒了。 能不病倒吗?原就不是年轻人了,这几日折腾的她精疲力尽,先前的病又不曾去根,再加上昨个儿因着担心贾政苦熬了一整夜。等天明不久后,贾母就晕了过去,珍珠一摸她的额头,才发觉不知晓在甚么时候,贾母就已经发了高烧。 就在荣国府乱成了一锅粥之时,早朝上,张家终于发难了。 <<< “禀陛下,臣教女无方,实不敢教导皇子皇孙,故恳求陛下免去臣上书房先生一职。” 早朝上,张家老太爷赶在众人之前,郑重其事的主动提出免职。 而事实上,早在昨个儿他就已经写好了折子递了上去,这会儿他的辞呈正在圣上的手中。 圣上面沉如水,底下的文武百官则不明所以的对视着。 跟旁的文官不同,张家老太爷尽管是出身书香世家,可他却并不曾萌祖荫,且他也没有一般文人的清高自傲。尤其是当初他拒绝了其他世家,乃至太子的提亲,毅然将唯一嫡女嫁给武将出身的荣国府嫡长子贾赦时,很是得到了一众武将的赞扬。至于文官里头就更不用说了,张家老太爷惯会做人,再说文人好颜面,哪怕心里泛着酸水,面上也不会露分毫。也因此,今个儿之事就更让人惊疑不定了。 半响,圣上开了口:“张老的折子朕看了,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还请张老为朕解惑。”说到这里,圣上略顿了顿,目光扫视过一众文武百官,一字一顿的问道,“是哪个说张老教女无方的?” 文武百官之中响起了阵阵窃语声,因着张氏女出嫁也就是前几年的事儿,很多老臣都还记得,当初圣上、贵妃乃至太后对张氏女的褒扬,以及当初太子亲自求娶张氏女为正妃一事。 也就是说,倘若张家老太爷教女无方的话,那么包括圣上在内的一众贵人都是瞎了眼? 不由得,一众文武百官皆齐刷刷的为说这话之人竖起了大拇指,直赞这天底下竟还真有这般直言不讳的蠢蛋。 “陛下还是别问了,怪只怪臣教女无方,臣愿将女儿接回娘家好生教导。”张家老太爷说这话时,虽不至于老泪纵横,可在言语之间却是满满的哀恸和绝望。在场的众人皆是聪明人,自是轻而易举的就听明白了,圣上自也不例外。 “张老自谦了,朕也算是看着你家姑娘长大的,当时还想着,若是朕的儿子能有幸迎娶张氏女,该有多好。不过,没缘分也无妨,朕也羡慕荣国公。就是不知,在荣国公过世之后,荣国府由谁做主?” 谁做主,谁倒霉。 圣上虽不曾说的那般分明,可言下之意人人都听得懂。当下,便有那等子心思灵透之人暗中盘算着,回头要怎么给荣国府使绊子,左右如今的荣国府也只是强弩之末了。 “陛下明鉴。”张家老太爷何等聪慧之人,方才不过是试探之话,若是圣上直接允了他的请求,那他便顺势辞去官职,回府颐养天年。可既然圣上愿意帮他出头,他自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便叹息着道,“确是臣教女无方,不该在她出嫁前那般宠着她纵着她。先前,小女贸贸然的应下了荣国公夫人 的请求,为其府上二老爷求名师已是不占理,臣一时心软便应下了,豁出去老脸倒也勉强做到了此事。可臣真的不曾想到,小女竟这般的不知好歹,昨个儿她又回了娘家,求我帮她府上二老爷谋个正一品的官职,臣做不到,臣只能恳请陛下免了臣的官职,索性带着女儿回祖籍罢!” 一番话说下来,张家老太爷却是终没忍住,落下了泪来,连声道:“老臣教女无方,教女无方!” “谋个正一品官职?”圣上嗤笑一声,追问道,“敢问张老,令爱可曾说过,若办不到会如何?” 张家老太爷只叹息着摇了摇头:“臣教女无方,自是只能让她自请下堂。” “好个荣国府!哼,朕记得荣国府二老爷是叫贾政罢?先前吹嘘甚么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结果就是个不堪重用的东西,饭桶罢了。工部尚书出列!” 工部尚书一个激灵,快步走出队列,双膝跪地,只听圣上冷言问道:“贾政是你的属下,不如由爱卿你来评价一下贾政其人。” ☆、第043章 贾政其人? 工部尚书在那一瞬间,内心全是泪。他可以摸着良心说,他跟贾政真的一点儿也不熟。理由很简单,工部虽然在六部之中排不到前列,可到底也是有着几百号人的部门,像贾政这样的五品工部员外郎,虽大小都是个官,可在从一品的工部尚书眼里,真的就是小虾米般的存在。 你说他是荣国公贾代善之子?那又如何!贾代善死得早,虽说大部分人都知晓他有两个儿子,可相对而言,能袭爵的嫡长子贾赦显然更引人注目。至于贾政,他真正出名是在几个月前,被三位当代名家收为弟子之后。而在此之前,压根就没人在意他。 倒是后来,因着圣上为皇子皇孙求名师时,误打误撞的跟贾政对上了。当然,圣上并不承认是自己夺了贾政的先生,不过却也因着如此,暗示工部尚书对贾政“多多关照”。 亏得如此啊!! “回禀陛下,贾政此人最是愚笨不堪,学问极为差劲,为人更是傲气十足,对上无任何敬意,对下气焰嚣张。臣还听闻,他在府外另娶妻安家,全然不顾家中为其父守孝三年的嫡妻,更听闻他有意休妻将外室扶正。” 圣上被惊到了,先前他只猜到以工部尚书惯常的为人是绝不会同他唱对台戏的,可饶是如此,对于接下来工部尚书捅出来的秘辛,还是完全不曾料到。 然而,更跌宕起伏的还是后面。 “禀陛下,臣有话说。” “臣也有话说。” “臣等也是。” 若是说圣上给贾政盖了个戳,那么工部尚书则是起了个好头。接下来,文武百官纷纷抢着发言,且各个言之凿凿。尤其是同张家老太爷交好的御史台诸人,更仿佛是拿生命来抹黑贾政。当然,或许这也未必就是抹黑。 这个说:“贾政养外室一事,早在多日前就在京城各处传开,据悉有极多人瞧见。至于其妻王氏,不久之前也已被遣送回了娘家。” 那个说:“臣倒是听过另一个说法。犬子无能,在街面上同王家长子起了冲突,王家长子求到了贾政跟前,贾政一口答应后又反悔,并借由此事欲将其妻休弃。理由是,王家教子不严。” 还有人道:“这养外室之事,臣虽听人提起却并不曾亲眼看到,可有一事却是臣亲眼所见。那便是荣国府长幼无序,命袭爵之嫡长子偏居一隅,而令次子贾政窃居正堂。” 又有复议者数人,俨然是将早朝当成 了批判贾政的公堂。 圣上的面色阴沉的几乎能滴下墨汁来,待诸人言罢,只听圣上冷哼一声:“照诸位爱卿所言,贾政乃是不学无术沽名钓誉之辈,在孝期豢养外室,将与更三年丧之嫡妻胡乱休弃,且不顾长幼尊卑窃取祖产。朕所言可对?” 文武百官心下腹诽,贾政虽有豢养外室之嫌,可谁也没说是在孝期;虽说将嫡妻赶回娘家,可这不是还没休弃吗?至于窃取祖产更是无稽之谈,毕竟荣国府还未分家,就算窃居正堂,那重点是也“居”,而非“窃”罢? 这般想着,众臣遂齐声应答:“陛下所言极是!” “五营统领王湛何在?”忽的,圣上话锋一转,冷言喝问道。不多时,被点到名的王湛便上前跪倒:“臣在此。” 王湛,时任从一品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乃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子,现任王家家主。其膝下有两子两女,长子王子胜不堪大用,次子王子腾却是年少有为,长女嫁予荣国公次子贾政,次女嫁予紫薇舍人薛公之后。 也就说,王湛便是方才朝堂上风云人物贾政的泰山大人。 若说此时圣上面色阴沉,那么王老爷子却是脸色泛青。 他倒了八辈子的霉当了贾政那小王八羔子的岳父!不对,他当初就不该将女儿嫁到荣国府,好好的一个嫡长女,嫁到旁人家必是个名正言顺的当家太太,偏当初听了贾代善之言,信了贾政乃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如今倒好,平白毁了女儿的一生不说,指不定还会连累到他那样样拔尖的好儿子! 早朝乃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参与的,王子腾虽说年轻有为,如今却只是从三品,并无资格上早朝。此时此刻,王老爷子只能庆幸好儿子没在早朝之上,也就无需受这般折辱。 “不如由王爱卿来谈谈贾政此人。” 闻言,王老爷子只苦笑一声,不得不开口回道:“臣乃一介武夫,原就不通经史子集。贾政年少之时,只听闻他极为用功上进,所言又颇有见解,臣误以为他是难得的人才,这才将长女嫁予他。臣之长女虽说不如张老之女那般出众,倒也没有太大的缺点,嫁予贾政数年,孝顺公婆并为荣公贾代善守孝三年,还生有一子一女,虽无管家理事之能,倒也将自己院子打理的妥妥当当。万万没想到,最终却落了个被休弃的下场,臣……无颜面对先祖。” 不得不说,王老爷子洗白洗得很彻底,几句话下来,责任全部推给贾政不说,还成功的演 绎了一个悲痛绝望的父亲,并将自己向张家老太爷靠拢。 ——咱俩的闺女都被迫回娘家了,你别再折腾我了。 张家老太爷还真就侧过脸瞧了他一眼,没说甚么话,却用眼神表明,张家无意同王家较劲。 当下,王老爷子彻底放心了。 说起来,王老爷子虽不如张家老太爷来得能耐,可因着他是身负赫赫战功之人。再说武将同文官本就不同,就算素日里脾气略直了些,偶尔多得罪几个人,这会儿他说的这般凄凉,也惹得在场诸人不住的摇头叹息,纷纷报以同情怜悯之心。 事情就这样定了性。 可怜的贾政,最悲哀的并不是招惹了张家,而是荣国府早在国公爷贾代善过世的那一刻,彻底脱离了朝堂中心。哪怕王家父子尚在朝堂,可这事儿王家真心不方便出面,难不成指望王老爷子当众说,就算女婿在孝期豢养外室,他也无所谓?真要这么说了,王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至于荣国府的其他亲眷,宁国府贾敬虽有功名在身,却并未真正入仕。贾母之弟保龄侯虽位高权重,然而他此时并不在京城。 于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贾政倒了血霉。 退朝前,圣上驳回了张家老太爷的辞呈,并提议由大理寺介入调查贾政种种罪名,命工部尚书全力配合。 大理寺卿:……这事儿不该归我们管。 工部尚书:怎么就让我摊上了贾政那混账东西呢? <<< 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很快就通过各个渠道流传开来。最先知晓这些消息的,自然是重臣的家眷并亲朋好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拉淑娴。 在此之前,那拉淑娴虽然知晓父兄定会为她被驱逐一事讨个说法,可她以为所谓的讨说法大概是两家的长辈坐下来慢慢商谈。直到今个儿晌午,知晓了全部原委之后,那拉淑娴才明白,她之前想的真是太甜了。 张家不是王家,干不出上门吵闹打砸之类的事儿,可想要张家闷声吃亏,却是白日做梦。所谓文人,就是甭管对方做了甚么,都只笑眯眯的瞧着听着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回过头来就狠狠的捅你一刀,保证永绝后患! 那拉淑娴望着大晌午特地赶回来,只为向她邀功的父兄四人,一时间只觉得嗓子眼里又麻又痒,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眼眶湿润的重重点头:“谢谢。” “说甚么谢谢,甭管你多大了, 在爹心目中,你依然还是当初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片子。”张家老太爷笑得一脸褶子,完全不复早朝时那冷冽的模样。至于张家三位老爷,尽管都很想凑到妹子面前邀功,可惜被自家老子强行挡住,只能眼巴巴的瞅着,示意妹子看自己。 这一切,那拉淑娴都看在眼里,心头却并未轻松多少,甚至愈发的沉重了。 他们是张氏淑娴的至亲家人,可她却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至宝了。她是那拉淑娴,不过是借尸还魂的一缕孤魂罢了。当然,这个秘密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口,因而也只能抱着愧疚之心真诚感恩。 张家父子都身负要职,很快就离开了后宅。临走前,张家老太爷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贾赦那浑小子昨个儿白日里就来了,我没让他进来瞧你,不过你……罢了,淑娴你只需记得,甭管发生了何事,我和你三个哥哥都会站在你这边,要是贾赦欺负了你,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好。”有时候解释不如一个“好”字,那拉淑娴完全没有替贾赦辩解的意思,只笑着点头答应,也终于让张家老太爷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晌午过后,那拉淑娴带着容嬷嬷去了客院,终于见到了“久违”的贾赦。 ☆、第044章 俩口子“久别重逢”自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至少在贾赦看来的确如此。 “淑娴,我可算见着你了,要不干脆你这会儿就跟我回家去?”贾赦抬头望了望天色,如今晌午刚过,日头升得老高,若是立刻动身回府,今个儿晚上就可以搂着媳妇儿做美梦了。一想到这里,贾赦索性拉住那拉淑娴,说甚么也不放手,非要立刻带她走。 那拉淑娴无奈的望着贾赦,颇为不解为何此时他还能这般胡来。忽的,她意识到只怕贾赦从昨个儿来张家后,就再不曾出门过,自然对今个儿早朝上发生的事儿一无所知了。这般想着,那拉淑娴愈发的同情起贾赦了:“老爷,我有话对你说。” “有甚么话,等回府时坐在马车上慢慢说,再不然等晚间咱们回房说私房话。”贾赦说着,便要唤人备马车,用的自然是他来时乘坐的马车。 这下子,那拉淑娴却是真无奈了,她看得出来贾赦这会儿不单单是归心似箭,更兼有一股子忐忑不安的情绪。想了想,那拉淑娴私以为,定是先前她突然离家出走唬到了贾赦。当下只得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拉淑娴反手拉住贾赦,凝神望着他,笑而不语。 “媳妇儿……”贾赦又不傻,知晓立刻回府是没希望了,只得颓废的任由那拉淑娴拉着进了客院的堂屋。 张家客院搁在寻常人家中自是不算差了,一个院落七八间屋子,虽没甚景致,却胜在精致小巧又安静。当然,若是跟荣国府比起来,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只是贾赦才没心情理会这些,亦步亦趋的跟随那拉淑娴进了堂屋,又听得容嬷嬷在廊下高声唤丫鬟上茶点,知晓回府彻底无望了,索性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满的坐到了窗下的小炕上。 见状,那拉淑娴只哭笑不得的迎了上去,挨着贾赦坐下,侧着脸凝神笑看他,半响才道:“老爷,并非我不想同您一道儿回府,实在是这会儿回去不会有好结果的。” “哼。”贾赦赌气转过身子不去看那拉淑娴,更不搭话。 “老爷竟不好奇外头发生了何事吗?我听说昨个儿您见过了我父兄,他们可曾为难老爷了?夫君。” 听得“夫君”二字,贾赦终于耐不住了,转过头苦着脸看向那拉淑娴,半是抱怨半是委屈的道:“他们念叨了我足足一个时辰!我都照着嬷嬷说的那般,跪下磕头赔礼道歉了,他们竟还不让我见你!多可恶呢。罢了,反正长辈都一样可恶,坏心眼儿,见不得小辈儿好!!” 得了,这 一下子,贾赦便把所有的“长辈”给恼上了。 那拉淑娴这会儿已经不单单是哭笑不得了,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将先前从父兄处听到的消息告知了贾赦。有些话是必须要解释清楚的,毕竟如今堆积在贾政身上的罪名太多了,而那些罪名并不是张家给硬扣上的。 “……事情就是这般,我也不知晓荣国府如今是否得知了早朝上的事儿,可这些事儿注定是瞒不住的,就算今个儿尚且不知,等再过两日,怕是政二老爷也会被上峰叫去问话的。”那拉淑娴说的极为委婉,事实上,作为贾政上峰的工部尚书只是偶尔搭把手,真正插手此事的是莫名被使唤干白工的大理寺卿。 然而,甭管那拉淑娴说的有多么的委婉,贾赦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试想想,昨个儿他才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法子,打算将来一旦发现贾母再出昏招,他就往死里折腾贾政。可跟今个儿这事儿一比,他才知晓自己真心蠢得可以。 ——原来,还能这么折腾贾政! “淑娴,你说我要是诚心诚意的跟你父兄做学问,他们肯收我吗?”贾赦兴致勃勃的问道。 这话可把那拉淑娴给问懵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所说的话,怎么想都想不通话题怎么就朝着这么诡异的方向去了。因着她并不知晓贾赦对张家父子立下的誓言,还想着,要是贾赦真的生气了该如何是好,毕竟贾政是他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嫡亲兄弟呢。不曾想,贾赦非但不曾生气,反而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这是打算做好了学问后,亲自找贾政的麻烦?再联想到贾赦先前对于做学问一事有多厌恶…… “老爷,您就这么讨厌政二老爷?”都愿意豁出去做学问了。 “那不叫讨厌,那叫教训!”贾赦义正言辞的道,“有道是长兄如父,我父亲早亡,没来得及教导好二弟,作为长兄我不得不担负起教导弟妹的职责。不过,小妹向来乖巧懂事,再说母亲还在,姑娘家自是应当由母亲教导的。至于二弟,那就不劳烦母亲了,从今往后,我会替亡父好生教导他。” 替亡父教导甚么的,真的不是存心报复? 那拉淑娴很是沉默了好半响,才略带茫然的抬头看向贾赦:“老爷不生气?” “呃?”贾赦挑眉,一副你在说甚么我完全听不懂的神情。见状,那拉淑娴是真的无话可说了,敢情她先前的担忧真应了那句杞人忧天。贾赦完全不在意贾政受苦受罪,甚至都没有想过 那些个罪名是否属实。只是…… “老爷,旁的罪名倒是无事,这孝期豢养外室乃是大罪,可不单单一句免职就能揭过去的。” 贾政身上的罪名极多,尽管多半都是子虚乌有的,可一旦上头当了真,下面做事的人别说鸡蛋里挑骨头了,就算完全没影儿的事儿,人家也能弄出个铁证如山。 要不然,那些个冤案又是从何而来?只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冤案的受害人都是普通小老百姓,像贾政这等国公之子蒙受冤屈,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儿了。 像借着母亲之手对长兄不悌,可所谓的不悌、不慈,包括属于重罪的不孝在内,都是需要至亲家人去状告的。贾赦不可能状告母亲不慈弟弟不悌,因而这个罪名原就是不成立的,最多也就是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甚至像休弃与更三年丧的嫡妻都不算甚么,最可怕的是孝期豢养外室,这是比父母亲自去衙门状告子女不孝更为严重的大罪! 倘若贾政坐实了这个罪名,又有一干人等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话,直接被判处斩首都是极有可能的事儿。 那拉淑娴耐着性子跟贾赦一一掰扯说明,等见着贾赦终于变脸之后,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下意识的那拉淑娴还是有些无奈,且不说张家的家教有多好,连女子都知晓律法细则,单说这荣国府,堂堂超品国公府,竟是连最基本的律法都不曾教导给子嗣,要知道,贾赦还是袭爵的继承人呢!又想起了素来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王家,那拉淑娴反而觉得王家比荣国府更强一些,至少王家的两个儿子,长子虽无用却也没闯大祸,次子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定能位极人臣。 荣国府,竟是连王家都不如。 幸好如今还不算太晚。 “淑娴,那如今该怎么办?我是想狠狠收拾一顿贾政,可我没想过要他死啊!”贾赦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登时不由的起身在屋里打转,满脸的焦急和无措,“还有王氏,她不能被休弃,如今的荣国府开罪不起王家。对了,还有珠儿和元姐儿,要是贾政因这种罪名死了,那他们将来还怎么做人?这已经不是颜面问题了,只怕将来他俩的亲事前途等等一切都要毁了。” “所以,如今就靠老爷您了。”那拉淑娴沉声道。 “靠我?”贾赦霍然抬头,满脸的不敢置信。 “对,靠您。老爷您一直都忘了,也没有人刻意提醒您,您是荣国府的嫡长子,是袭爵的继承人。如今,国公爷已 逝,您不再是继承人,而是堂堂超品国公府的家主大人。且宁荣二府为贾氏一族的门面,您完全可以同敬大老爷联手,重新整顿贾氏一族,同时将荣国府彻底收入囊中!” 贾赦愣愣的望着那拉淑娴,久久不能言语。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多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五六岁的黄口小儿,有一日同祖父外出访友归来,回府下马车时,祖父遥指着挂在高处的荣国府牌匾对他说着。 ‘赦儿,这些将来都会是你的,你是嫡长孙,你要撑起门户,光宗耀祖。’ ‘贾氏一族因我和大哥二人兴起,可我更希望,将来你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以你为荣。’ ‘我的赦儿,乖孙子。’ …… “淑娴,你回去罢,我一个人能行。或者说,也该让我试一试了。” 马匹已然备好,贾赦即将离开张家,赶赴荣国府处理那摊子腌臜事儿,那拉淑娴则站在他跟前为他整理衣衫。 听了这话,那拉淑娴只轻笑道:“老爷有心便是好事,若是遇到处理不了的棘手之事,您也千万别勉强。这人嘛,原就不是一生下来就甚么都会的,不会无妨,去问去学,去试着做以往不敢想或者压根不曾想过的事儿。放心,一切都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尽管那拉淑娴说的可怕,然事实上,圣上是不可能要了贾政性命的。这跟罪名轻重毫无关系,只因贾政乃贾代善生前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单这一点,就足以让圣上手下留情了。所以,打从一开始,贾政就无性命之虞,不过被那拉淑娴故意拿来吓唬贾赦的。只是如今看来,效果相当不错。 “好,那我走了,你跟琏儿都要好好的。对了,记得转告琏儿,让他别惦记我。”说罢,贾赦打马离开。 那拉淑娴默默的望着贾赦远去的身影,在容嬷嬷的催促下上了小轿径直回到了后宅。在离暂住的榕香苑还有一段路时,她听到了琏哥儿大笑大叫的声音,开口唤了一声停轿,小轿便稳稳的落在了地上。那拉淑娴由容嬷嬷扶着走出轿子,远远的望着已经彻底玩疯了的琏哥儿并张家两个哥儿,以及在一旁看护着的小铃铛。 打发走了轿子,那拉淑娴在原地立了小半刻钟,在这期间,除了小铃铛发觉后跑来问候了一声外,那三个小东西没一个眼神往这边瞧的。当然,那拉淑娴不会去责怪张家两个哥儿,毕竟就算身为姑侄,原也没见几面,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只不过对于琏哥儿…… “嬷嬷,你说琏儿会惦记老爷吗?” 容嬷嬷抬眼望着远处嬉笑玩闹活脱脱像个皮猴儿的琏哥儿,愣是半响没出声,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句话:“老奴只怕哥儿连主子您都给忘了,至于老爷,还是别提了。” “可不是?”那拉淑娴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没去打扰琏哥儿,只转身慢慢的往榕香苑走去。在她看来,身为男儿不通诗书倒是无妨,却不能五体不勤。就算做不到善骑射,起码身子骨得结结实实的。像她的十二,尽管在诸位阿哥之中并不起眼,可她却知晓,十二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只是因着其他阿哥光芒太甚,以至于他被彻底掩盖。 “主子?”见那拉淑娴走着走着忽的停下了脚步,容嬷嬷担心的看了过来。 那拉淑娴抬眼望向前方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小道尽头的榕香苑已近在咫尺,哥儿们的笑闹声已被撇在了身后,几乎微不可闻,只偶尔有几缕清风吹过,才会带来那一星半点儿的笑声。 原是阳光正好之时,那拉淑娴心头却隐隐略过一阵异常,半响才用只有容嬷嬷才听见的声音道:“也不知怎的,最近我总是莫名的想起十二。” ☆、第045章 撇开那拉淑娴的小心思,张家这头总算还是安宁的,哪怕后宅女眷得知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也仅仅只是一笑了之,并不会真正往心里去。可王家和荣国府却已经鸡飞狗跳了。 先说王家,因着王老爷子全程旁观此事,故而先是托病请假一日,后命人立刻将王子腾唤回。等到贾赦往荣国府赶时,王家这头人已经到齐了。 “要说这文人狠起来可比咱们武将更为决绝,荣国府这次算是倒大霉了。”将早朝发生的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王老爷子唉声叹气的坐了下来,“说罢,你们哥俩也都说说自己的想法,这事儿该如何了结。” 听得这话,王子胜瞬间将目光对准了弟弟王子腾,后者迟疑了一番,遂道:“敢问父亲,张家那头是个甚么说法?是只打算对付贾政一人,还是希望借此机会扳倒荣国府?或者更狠一些,让满朝文武都知晓张家不好惹?” “我只能说,张家暂时不会与我们家为敌。”王家老爷子深深的看了王子腾一眼,后又瞥了王子胜一眼,喝道,“子胜你说!” 王子胜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本能的附和道:“二弟说得对,我也是这般想的。” “你就只天天想着你那些个美妾罢!”王老爷子恨恨的剜了王子胜一眼,别以为他不知晓,方才管家已经告诉他了,王子腾是大清早就出门办差得了消息才匆匆回府,可王子胜却是被人从美妾房里强行拖出来的。当然,贪慕女色并不算甚么大错,可王老爷子这会儿心情不佳,自然没甚么好脸色给这色胚儿子看。 “我、我这不是……”王子胜犹想寻个借口糊弄过去,可被老爷子一瞪,登时蔫巴巴的认栽了,“父亲,我知晓错了,回头我就把人给打发了。” “哼,我才懒得管你屋里头那些个腌臜事儿,左右打发了这个,回头你又该买新的了。子胜啊子胜,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仁哥儿都已经十岁了,多少长点儿心眼子罢!我倒是不担心你弟弟,左右就算没的家产继承,他将来也定能干出一番成就。可你呢?你是我的长子,是王家将来的家主!行了,从明个儿起,你也给我去兵营历练!” “甚么?!”王子胜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兵营这种地方,是他能待的? 却说这王家,并不像荣国府那般宠溺子嗣,事实上正好相反,王家崇尚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的,譬如说对待姐儿,不想进学或者不想学那些个女红之类的都无妨,只要学会管家理事就成。然而, 王家虽没有打姐儿的癖好,可对于哥儿们,却是信奉粗放粗养的。 “怎的,老子说的话还不管用了是罢?哼,要不是当初你祖母护着你,我早就把你丢到兵营去了。不过,如今也为时不晚,索性你和仁哥儿一道儿去!” 王老爷子是甚么人?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之人,他能是个好相与的?以往也是因着他常驻边疆,两儿两女都被丢给了他媳妇儿和他亲娘管着。这女人原就容易心软,对四个孩子都是宠溺无度。等王老爷子从边疆功成身退时,长子王子胜已经被养歪了,哪怕后来他竭力纠正,也不过是勉强将当时年岁尚小的王子腾引回了正道。至于两个女儿,王老爷子没甚在意的,左右他也没想过靠女儿光宗耀祖。 原想着既然已经这般了,那就这么着罢,可今个儿早朝之事,却为他敲响了警钟。 ——儿子没用怎么办?哪怕弄死了也绝不能留下祸害自家! “父亲,我真的不行,我……” “要么去兵营,要么我开祠堂除了你的名!!”王老爷子没留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 登时,王子胜软瘫在地。 立在一旁的王子腾迟疑的来回扫视着父亲和大哥,半响才道:“父亲,咱们还是先谈谈荣国府这事儿罢。” “无妨,这事儿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将你妹妹折进去罢了,绝不会动摇我王家的根基。”王老爷子沉着脸看向王子腾,“你大哥就是个怂包,只怕将来等我走了,这个家还得由你看顾着。这样好了,这事儿我不插手,就交给你去做!” 王子腾重重的点头:“是,父亲。”又向王子胜道,“大哥,你还是赶紧回去归整一下行囊罢,别忘了还有仁哥儿的。” 此时的王子胜,已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 彼时,荣国府荣庆堂内,贾母听闻贾赦已经回来,怒斥道:“让他立刻来见我!立刻!” 因着贾母这番态度,贾赦还道是自家府上消息挺灵通的,竟这么快就得知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然而很快,贾赦就明白这纯粹就是他想太多了。 “孽子!你竟然还敢回来!”贾母赤红着眼睛,满脸的怒容,“他王家放肆也就罢了,你怎么敢这般作践你弟弟?那可是你的嫡亲弟弟!你怎么敢,怎么能这般?” 贾赦低头沉默不语,等贾母说痛快了,才嗤笑一声:“老太太,先不说这个了,您还 是先琢磨一下,如何应对大理寺卿罢。” “甚么?大理寺卿?” “对。”贾赦抬眼直视贾母,语气平静的将他从那拉淑娴处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贾母。当然,他只是客观的陈述事实,既不能诬陷旁人也不曾为张家洗白,只是将早朝上文武百官硬冠在贾政头上的罪名一一阐明。 重点有三。 其一,孝期豢养外室。 其二,休弃与更三年丧的嫡妻。 其三,身为次子却窃居荣国府正堂。 贾母傻眼了,好半响才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点着贾赦,不敢置信的控诉道:“你你你……你怎么敢这般污蔑你弟弟!孽子!” “我说老太太,您偶尔也讲讲道理。我虽说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可我身上并无任何实缺。而早朝却是正三品以上官员方可参与的,我倒是想问问您,我怎么就让您产生了我能上早朝面圣的错觉?实话告诉您,这事儿里头有张家有王家,还有咱们府上历来得罪过的人家,当然或许也包括纯粹顺杆子往上爬的人。” “哼,肯定是张家和王家!”贾母选择性的听取了自己想听到的事儿,登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见贾赦还一副无赖样儿,更是怒不可遏的痛骂道,“你为何还站在那里?还不赶紧把事儿给摆平了!” “哟,老太太您可真能耐,没事儿的时候从来想不起我,这一有事儿您就指望上我了,是罢?还真是让您失望了,我真没这个能耐把事情摆平。尤其我媳妇儿和二弟媳妇儿都还在娘家待着呢。” “她们两个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休弃,必须休弃!!” “行啊,您尽管这么办,回头大理寺卿询问起来,坐实了将与更三年丧之嫡妻休弃的罪名。对了,不止二弟,还有我。正好我们俩兄弟一道儿获罪,一道儿入狱,一道儿被斩首示众。说不定回头咱俩还能手拉手一道儿下黄泉找父亲大人呢。” “你你你……孽子,孽子!!” “除了这些,老太太您还能说点儿别的吗?或者,索性甚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寻大理寺卿主动认罪,如何?反正左右都是个死。”贾赦笑得一脸诡异,心底里却愈发的不是滋味了。 见状,贾母终于收敛了怒意,面色阴沉的望向贾赦:“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早这样不就结了?罢了,先说正事儿。二弟如今有三个大罪名,孝期豢养外室乃是重中之重,您别跟我 强调没这事儿,这个我说了不算,咱们得去寻出真凭实据来。”见贾母欲开口,贾赦直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径自道,“还有休妻,让二弟别拿乔了,跪求磕头怎样都好,赶紧把王氏迎回来。就算你们俩都攒了一肚子的气,回头慢慢算账不成吗?赶紧的!再晚一些天知晓会出甚么事儿。最后一个窃居正堂,呵呵呵……您看着办,反正死的也不是我。” 最后一句话,成功的气疯了贾母。可饶是心底里的怒火怎么也压抑不住,贾母也只能忍着气先命人将贾政唤来,等贾政过来后,又让贾赦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等贾政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母子三人终于能够坐下来好生商谈了。 贾政是有读书人的傲骨,可就算有傲骨,他也不能拿小命不当回事儿。在明白自己命不久矣之后,贾政惨白着脸看向贾赦:“大哥。” 这话一出,贾赦翻着白眼半是调侃半是鄙夷的道:“能听到你唤一声大哥,可真是不容易。得了,你先赶紧去一趟王家,今个儿入夜之前,必须把王氏给我迎回来。她要是回不来,你也不用回来了。跪也好磕头也罢,哪怕王氏叫你给她端洗脚水,你也给我捏着鼻子认了!跟小命比起来,这些都不算甚么。懂了罢?” “我……”贾政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半响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道,“好。” “那还愣着作甚?赶!紧!去!” 随着贾赦的一声怒吼,贾政麻溜的起身飞奔离开荣庆堂。等贾政跑的没影儿了,贾母才捂着心口哎哟哎哟的唤了起来。贾赦登时没好气的道:“别总是只顾着心疼你那宝贝儿子,偶尔也考虑一下大局。哼,挨我的骂也就罢了,左右我这个当哥哥的,还能真害了他不成?老是好赖不分的,王家人才是真正的作践他!” “赦儿。”贾母不哎哟了,却仍拿手捂着心口,“那其他的事儿呢?对对,我这就让珍珠去荣禧堂那头帮忙,今个儿入夜前,先把地方给搬了。你去住荣禧堂,你去。” 贾赦继续翻白眼,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就是一窝怂货,只会在窝里横的那种。不过,相对于其他两个罪名,窃居正堂反而是最轻的一种了。毕竟,长幼无序只是道德层面的问题,而另两个却是涉及律法了。 “唉,咱们家人口少,以往不觉得,如今一忙活起来才知晓人手不足有多麻烦。这样罢,二弟不曾在孝中豢养外室一事,由我出面想法子抹平。至于窃居正堂这事儿,就交给老太太您来办了。对了。”贾赦忽的一拍脑门,强 调道,“以往的事儿我不管,回头但凡有人来打听咱们府里的事儿,老太太您定要一口咬定,管家理事的人是您和我媳妇儿。还有,当家做主的人也是我和您。记住了?”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贾母只要一想到方才贾赦说的,兄弟俩一起下黄泉见老太爷之类的话,就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这会儿,只要能将事儿抹平了,就算让她伏低做小,她也会咬牙认下了。 见贾母确实知道怕了,贾赦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这事儿还有的忙活呢,不过正如他媳妇儿所说的,不会的就去问去学,去试着做。说白了,他都尚不到而立之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然而,似乎注定荣国府要经历这一劫,及至晚间,贾赦尚未将事情理出个头绪来,贾政也不曾将王夫人迎回府上,赖管家却急匆匆的来报,说是有大理寺的人过来问话。当然,仅仅是先来问话,而非直接拿人,可饶是如此,也把贾母吓得不轻。等送走了差人后,贾母只觉得背后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整个人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愣是半响都没能缓过气来。 直到掌灯时分,珍珠来报。 “老太太,二老爷回来了,带着二太太一道儿回来的。只是二太太说她累着了,就先去歇下,等过两日身子骨好些了再来给老太太请安。还说,还说她想念珠哥儿和元姐儿了,让给抱过去……” 贾母一个没撑住,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第046章 将入夜时,贾赦终于回到了荣国府。可他才下了马,尚未站稳就被告知贾母再度晕厥,登时只得无奈的翻着白眼赶往往荣庆堂而去。等贾赦匆匆赶到荣庆堂,却只见到贾政在穿堂里连连踱步,一副焦急上火的模样。 “唤大夫了?”贾赦问道。 闻言,贾政神情扭曲的看了过来,半响才点了点头,哑着声音道:“嗯,大夫给开了药方子,说要好生将养了,不能再动气了。” “那你这是作甚?干嘛不进去候着?”贾赦纳罕的瞅着贾政,他原本还以为大夫仍在里头,贾政才避开了。可听说连药方子都开了,那还在外头折腾甚么?还一脸的扭曲,跟旁人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我……”贾政连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开口道,“我被母亲赶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贾赦!” “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哈……不是,你不能这么为难我。我跟你说实话罢,打小我就盼着这一天呢,好不容易盼到了,你就不能让我痛快的笑一场吗?话说回来,老太太这是怎的了?莫非徒然间发现我这个长子浑身上下全是优点,而你这小子就是个不着调的?” 贾政深呼吸,再深呼吸,且在心中默念,不要跟贾赦这混账东西一般见识。即便这么着,他也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压抑住怒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母亲不是生我的气,是王氏!” “那还不是一个样儿?你媳妇儿,包括你儿子闺女,甭管哪个做错了事儿,归根结底还不都是你的错?狡辩甚么。” “我才不是狡辩!好好,我不跟你吵,我且问你,如今王氏回了荣国府,那接下来呢?对了,我已经搬出了荣禧堂,暂住在了以往父亲曾静养过的梨香院里。至于你那头,今个儿肯定来不及搬,不过说好了,荣禧堂就是你的,东院也是你的,甚么时候搬随你!”贾政倒也看得开,或者干脆就是他如今再看不开也不成了,比起荣禧堂这个死物,显然他更珍惜自己的小命。当然,若是能保住前途就更好了。 听贾政这么一说,贾赦还真高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接下来你就老实待在府里,或是钻研学问,或是抄写孝经之类的,总之老实一点,别惹事。对了,让你媳妇儿也安生一点儿。” “哼,她知道甚么是安生?那个泼妇!” 贾赦愕然,旋即回想到了先前贾政说的贾母生王夫人的气,登时心下了然:“你房里 的事儿我不好插手,不过你媳妇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大不了让她在屋里带孩子,总之别再闹腾了,最好也别让她跟王家那头联络。一切,都得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行罢,那我先回去了。母亲那头,还请大哥好生劝劝,至少让她别再为了王氏那种人置气。”说罢,贾政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王氏那种人?贾赦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在他看来,王夫人的问题并不大,这女人嘛,想抓着管家权很正常,跟妯娌斗嘴置气也不稀罕,再不然就是争风吃醋之类的,除了这些还能如何?也许王夫人是比不上那拉淑娴,可贾赦私以为,配贾政绰绰有余了,毕竟贾政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当然,这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儿,嘴上说的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等贾赦进屋拜见了贾母,又听得她一叠声的责怪王夫人,也只能无奈的附和了两句,不然还能如何?不过,也正是通过贾母的抱怨,贾赦终于明白王夫人干了甚么好事儿。 原来,之前在王家,贾政虽不至于给王夫人下跪,却是结结实实的跪拜了王家老爷子和老太太,且应允了一大堆的要求,这才堪堪将王夫人接回了荣国府。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等王夫人回了荣国府后,得知荣禧堂保不住了,又提出了一连串的要求,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珠哥儿和元姐儿接回她身边。 “老太太,这有甚么好气的?她想要自个儿养孩子,就让她养去呗,正好让她能有事儿做,您也好安生调养身子骨。再说了,甭管是养在谁的膝下,那不都是您的孙子孙女?” “你说的轻省,怎的不见你把琏儿给我送来?甚么安生调养身子骨,人家老了都是含饴弄孙,只我就孤零零的一个老婆子,活着还有甚么意思?”贾母半靠在床榻上,虽说这会儿也不算早了,可她愣是没有半分睡意,不是因着精神头好,而是一股子气憋在心里怎么也发不出去,弄得她寝食难安。 贾赦自然不会松口将琏哥儿给贾母,在他看来,父母和儿女原就应当待在一块儿。就像他小时候,尽管祖父母对他极好,可若是给他选择的机会,他仍希望像贾政那般,打小就养在父母膝下。 因而,贾赦只摇头道:“老太太,我不会把琏儿送到荣庆堂来。不过我可以答应您,等我淑娴和琏儿回府以后,我让琏儿每日都来给您请安,再不然以后白日里都待在您跟前也成,左右他如今年岁还小,干脆等再过两年启蒙好了。” “别介,男孩子还是应当多念 点儿书,让琏儿去家学。”贾母沉着脸,语气虽然不大好,不过好在这话还算靠谱,“还有,你明个儿就把我孙子接回来。我不需要他每日陪着,可往后的午膳和晚膳,他得来我这儿用。” “也成。”贾赦原就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既然贾母已经退了一步,他也愿意给几分面子。至于那拉淑娴那儿,他完全有信心说服。想了想,贾赦又道,“老太太您也不用这么忧心,我觉得罢,父亲去世也就这么几年,按说像圣上那般念旧之人,不该对咱们荣国府下死手。我估摸着,二弟应当性命无虞,至于旁的,最怕的就是王家不依不饶。” “那张家呢?你怎知张家就一定是个好的?” “不是一定好,而是没必要。张家原就跟咱们家没甚么往来,加上他们离京三年多了,如今刚回来,正是忙着同故友恢复交情的档口,无缘无故的何苦树敌?”贾赦偷偷瞥了贾母一眼,觉得有些话还是得趁早说清楚,免得等那拉淑娴回来后,贾母再闹上一场,那可真是有的折腾了,当下便道,“老太太,有些话您别怪我说的太直接,张家那头,若非您前两日硬是让人把我媳妇儿赶出了府,他们何苦与咱们为难?您要明白,荣国府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甭管是张家还是王家,咱们府上都惹不起。” 贾母徒然面色惨白,猛地从床榻上坐起,看向贾赦的目光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你是叫我从此以后在两个儿媳妇儿跟前伏低做小?!” “我媳妇儿那里不需要。”贾赦认真的回道,“谁的媳妇儿谁看好,您放心,若是淑娴真的对您无礼顶撞,我定会好生教导她。可您也稍微收敛一些,别再找事儿了,您那俩儿媳妇儿您都惹不起。” 那拉淑娴绝不会没事儿找事儿,非但如此,只要贾母提出的要求不算过分,她都会应允。要不然,当初贾政也不可能拜三位当代名家为师了。当然,后来发生的事儿就跟那拉淑娴无关了,毕竟她也不能预测到圣上的举动。 “有些话,多说无益,您还是仔细想想罢。” 丢下最后一句话,贾赦转身离开了荣庆堂,不过他并不曾往荣禧堂而去,毕竟方才贾政的话已经说明白了,荣禧堂仅仅只是搬空了,并不代表立刻就能入住。贾赦只得晃晃悠悠的回到了东院里,晚膳倒是已经拿过来了,他没滋没味的胡乱扒拉了几口,正要唤人拿水洗漱时,忽的听见从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太太又作幺了?”贾赦认命的走到外间,抬眼一看,却是个眼熟的 小丫鬟,再仔细一瞅才意识到这人是跟着那拉淑娴回娘家的小丫鬟,当下心头一紧,忙问,“怎么了?可是太太出甚么事儿了?” “是嬷嬷叫我来送信。” 小丫鬟不过十岁出头,与其说是在那拉淑娴跟前伺候,不如说是平日里被容嬷嬷使唤惯了的跑腿丫鬟。听得贾赦问话,她只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托着递了上来。 贾赦匆匆接过信,拆开后才发现夜早已深了,外头微弱的月光完全不足以让他看清楚信中的内容,忙转身回了屋里凑在灯下细细查看。这一看不要紧,贾赦先被信上那狗爬式的字体给惊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信并非出自那拉淑娴之手,而是容嬷嬷所写,登时对张家愈发佩服了。这甭管字体如何,好歹人家识文断字呢,单这一点,只怕就比一般人家的闺阁小姐都强。 待看清楚了信的内容后,贾赦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老子又要当爹了!!” ☆、第047章 那拉淑娴是午后小憩醒来后发现的异常,而所谓的异常指的是她小憩时做的那个梦。 梦,仿佛很长,又似乎很短,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唯独梦里的那种喜悦之情记得格外清晰,更重要的是,那股子喜悦就好像曾经经历过,被深深的烙印在心田,哪怕过了那么多年都依然无法忘却。 等那拉淑娴醒转过来后,她便向守在跟前的容嬷嬷道:“嬷嬷,我大概是有孕了。” 容嬷嬷先惊后喜,旋即立刻派人去唤大夫。按说,已出嫁的女子回娘家便算作是客,一般情况下,客人是不会在做客时请大夫的。不过,这也是视情况而定的,况且若那拉淑娴猜测属实,就算是一件好事儿,自是没甚么好计较的。更别说张家诸人原也不会计较甚么。 过后不久,大夫便被请来了,而同时赶来的还有张家大太太。作为当家太太,后宅里的一举一动都是瞒不过她的,毕竟管事嬷嬷会巨细无遗的将事儿回禀于她。 一开始,张家大太太还生怕是那拉淑娴病了,倒不是忌讳甚么,而是单纯的担心。要知道,尽管那拉淑娴于她而言仅仅是小姑子,可她进门十多年了,也算是看着那拉淑娴长大的,妯娌三个里头,也只有她同那拉淑娴感情最好。等得知是有孕而非生病时,张家大太太喜得直念佛。 “太好了,淑娴,这下子你可得好生养着,这忌口的东西你可知晓?哎哟,瞧我这说的,你也生了……生过孩子了,自是心里明白的。”张家大太太好悬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她方才差点儿脱口而出‘生了两个孩子’这种话。当然,这话倒也属实,只是如此一来,却像是在伤口上撒盐了。 幸而,那拉淑娴完全不计较。 “嫂子不必介怀。方才,我午后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长子。”那拉淑娴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伸手抚着如今尚不显怀的腹部,神情柔和的道,“我感觉,是我的孩子再度投胎了,只要再过上大半年,我就可以再度见到他了。” ——她的十二,她的永璂。 因着那拉淑娴说的含糊,张家大太太只当她说的是瑚哥儿,当下心头又是疼又是怜的,只得爱怜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亦如她还是多年前那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 那拉淑娴有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张家,不多会儿,张家诸女眷就相继前来看她。见她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气息,张家老太太最是欣慰。老人家没旁的想法,只盼着女儿过上好日子,这荣国府确是富 贵,可对于女人来说,夫家包括夫君在内,都不如儿子来得要紧。就像她当年,也是连生了三个儿子后,才在张家彻底站稳了脚跟,就连她的婆母都要敬她三分,谁让她为仅有独苗的张家开枝散叶了呢? 很快,张家老太太以女儿需要安静为由,打发走了儿媳妇儿们,只独自留在女儿身边,又是欣慰又是叹息的道:“我原就知晓我的淑娴聪明能干又懂事,可有时候我也担心你这性子太软和了,哪怕荣国府人口简单,我也生怕你吃亏。好在如今看来,你的性子倒是略硬了几分,赦儿那孩子也是个实诚的,以后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 “娘,您就放心罢。”那拉淑娴没法将真相说出口,只能在心中默默发誓,一定会替原主尽孝。迟疑了一瞬,那拉淑娴忍不住劝道,“大嫂那边,娘您也别着急。” 若说张家老太太还有甚么忧虑的,那边是张家长房至今只有小铃铛一个姐儿,因而听得这话,张家老太太只苦笑着摇了摇头。 见状,那拉淑娴还道是她仍在焦虑,便再度开口劝道:“小铃铛多好呀,娘当初不也是最心疼我?就连祖母也是把我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 “小铃铛当然好,可淑娴你怎的不想想,你大哥是家中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你父亲这几年身子骨一直不利索,精力也不如往年了,如今更是将家主之位让给了你大哥,这万一要是他一直没有儿子,这往后……” 那拉淑娴沉默了。 也许有一日,无论男女都能继承家业鼎立门户,可至少在今时今日是绝无可能的。亦如那拉淑娴,前世生下五公主时,也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可饶是如此,她仍更为看重十二阿哥永璂。 “淑娴,你如今有着身子,别想那么多。其实先前我也问过你大哥,他的意思是,既然当初说好了要两个人共度一生,就不能因着孩子问题而食言。况且,他与你大嫂素来感情极好,又不是甚么贪慕女色之人。所以我就想着,若是实在不成的话,回头让你二嫂三嫂多生几个,把一个予他们。” “娘?”那拉淑娴愕然的抬头,说实话,她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个法子。不过,转念一想倒也不错,毕竟比起妾生子,过继的孩子更容易接受。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再说了,你大哥也还不到四十,你大嫂更小一些,虽说她因着十多年前生小铃铛时伤了身子骨,可养了这些年,怎么说也该养好了。这不,前几年为了守孝,咱们家已经许久不曾有孩子出生了。正好,你在 咱们家里查出了有孕,指不定就把喜讯带过来了。”张家老太太笑得见眉不见眼,看向那拉淑娴的眼神仿佛是在看送子观音。 “是是,顶好过些日子三个嫂子都查出有孕,明年让娘抱不过来。” “你这贫嘴的丫头!” 这厢,张家母女情深,那厢,容嬷嬷悄悄的写了书信,唤了个机灵的小丫鬟赶紧回荣国府送信去。等张家老太太恋恋不舍的离开榕香苑时,小丫鬟已经坐上了马车。 待张家老太太离开,晚膳也摆了上来。容嬷嬷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内室,被那拉淑娴瞪了一眼后,才讪笑着开口邀功。不想,那拉淑娴对于自己怀孕被告知了贾赦一事丝毫不在意,只挥退了丫鬟婆子,向容嬷嬷问道:“嬷嬷,我是觉得这胎定是十二的转世,可要是我怀的是女儿怎办?” 容嬷嬷:…… 其实,容嬷嬷很清楚那拉淑娴并没有格外偏疼儿子的毛病,事实上,前世的那拉淑娴对于十二阿哥永璂一直挺严厉的,而对于那个早逝的五公主才是真正掏心窝子的宠溺。再加上这一世已经有了个琏哥儿,容嬷嬷并不认为这胎生女儿有甚么不好的,可听了那拉淑娴这话,她才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是认定了肚子里头是十二啊! 所以,万一不是怎么办? 懵了半响,容嬷嬷猛地灵光一闪,斩钉截铁的道:“当然是十二阿哥,就算是姐儿也是他的转世。”见那拉淑娴愣神,容嬷嬷赶紧又添了一句,“主子您想呢,民间不是有六道轮回的传说吗?这一旦投胎转世,是到底进哪个道儿都不确定的。十二阿哥能再度投生到主子的肚子里已是不易,还奢求男女作甚?甭管是男是女,甭管模样如何,那就是十二阿哥!” 那拉淑娴被说服了。 的确,只要十二还是她的孩子,是儿子或者是女儿有区别吗?至于长相就更不用在意了,毕竟连她自己都跟前世长得不一样了,如何能指望十二还是以往那个模样? “嗯,嬷嬷说得对,我如今只求十二还是我的孩子,旁的一切都不在意。” “就是这个理!”容嬷嬷一面肯定一面暗地里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说句良心话,她压根就不相信这是十二再度投胎了。不过她信不信完全不重要,只要主子愿意相信就可以了。 当下,容嬷嬷捏着冷汗伺候着那拉淑娴用了晚膳,又去瞧了瞧被小铃铛送回来的琏哥儿,直到琏哥儿入睡之后,才再度回 到那拉淑娴的房里,同她仔细说了琏哥儿的情况。尽管如今那拉淑娴又怀了身子,可在对待琏哥儿一事上,她的态度始终如一。 ——琏哥儿永远都是她的亲生儿子,甭管她的十二会不会回来,都无法替代琏哥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临睡前,那拉淑娴忽的提到一事。 “嬷嬷可还曾记得那拉氏不传秘方?” 容嬷嬷眉心一跳:“记得记得,老奴都牢牢的记在心里头呢。主子可是哪里不舒坦了?要不要唤大夫?” 不怪容嬷嬷这般着急,实在是因为那拉氏的不传秘方,多半都是调养身子骨以及保养容貌的方子。这如今那拉淑娴怀着身子又正当青春,自是不需要保养容貌的方子。因而容嬷嬷只当她身子骨不舒坦,连连追问道。 “我无事。”见容嬷嬷这就急上了,那拉淑娴颇有些无奈的将张家大太太之事简单的告知了她,只道,“也不需要那些个立刻能见效的,只求稳当些的。” 所谓的稳当些,指的是没有任何后遗症的方子。反过来说,很多方子虽对身子骨有害,受孕的概率却极高,这是针对好不容易才盼到一夜圣宠的情况。至于张家大太太却是完全不需要了,毕竟她房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无,只要调养好了身子骨,自然不愁子嗣。 “好,老奴回头就写下来,借口都是现成的,只说是荣国府那头给的,主子觉得如何?” “就这么办罢。” ☆、第048章 次日破晓时分,贾赦就已起身,吩咐门房派出府里最好的马车往张家去,他本人则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歇的往张家赶去。不过,饶是他起了个大清早,一路赶到了张家时,天色早已大亮。贾赦原以为这样就能立刻见到人了,结果被残忍的告知,不能进后宅。 “我是来接我媳妇儿的!”贾赦怒了,直接冲着张家大管家张忠大吼,吃准了张家父子四人这会儿都不在府上,索性摆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 很快贾赦到了张家的消息就被递到了正院里,张家大太太无奈的去了福瑞斋报信。 福瑞斋里,张家老太太别提有多舍不得了,可她也明白,这已出嫁的闺女原就不可能在娘家长住,纵是心头再怎么不舍,如今女婿来接了,她也只能命人多收拾点儿东西,又强行留了一顿午膳,在午膳后恋恋不舍的将女儿和外孙送走了。不过,在离开之前,张家老太太亲自去前院见了贾赦,虽不曾说甚么,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各种打量,直把贾赦看得毛骨悚然,抄起琏哥儿就往外头跑。 等那拉淑娴由容嬷嬷等人搀扶着从小轿下来,坐上了马车后,贾赦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忙将因为头一次骑马而乐不可支的琏哥儿也塞了进去。结果小家伙还不乐意了,非要骑马不要坐马车,贾赦也怕他在马车里不安生扰到那拉淑娴,索性拿手扶住他,慢悠悠的跟着马车往荣国府而去。 至下半晌,一行人终于回到了荣国府。 说起来,那拉淑娴等人离开也不过才短短三五日的,不过等回到东院时,看到熟悉的景致,还是有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惬意。 忽的听贾赦道:“淑娴你先回房歇着罢,搬家这事儿要不就交给嬷嬷去办?” “搬家?”那拉淑娴挑眉,她不过才离开了这么点儿日子,贾赦就把东院给拆了?不敢置信的四下打量了一番,却没看出甚么问题来,因而只道,“老爷您到底做甚么了?” “还不是老太太心疼二弟,生怕他真就因着那些个罪名惹祸上身,眼巴巴的就让人把荣禧堂腾了出来。对了,二弟他们如今住在老爷子生前养病的梨香院那头。至于东院这边,也不用急着把所有东西都搬出去,我的意思是,先这么搁着,等琏儿长大了,娶媳妇儿以后,让他搬到东院来住。” 东面院子历来是属于继承人的,但凡稍微讲究一些的人家都是如此。亦如当年荣国公贾代善也曾住过东院,等老国公贾源过世后,他才搬到了荣禧堂。至于贾赦 ,也是在那时候搬到了东院,一住就是十来年。如今贾赦已成了家主,那么东院留给琏儿倒也没错,只不过…… 那拉淑娴瞧了瞧满院子撒欢的琏哥儿,默默的抬头看向贾赦:“老爷您想的可真够远的。” “咳咳,总之搬院子的事儿不着急,也不用你忙活。就算如今你月份还小,也该好生养着。”顿了顿,贾赦看向容嬷嬷,“就劳烦嬷嬷多费心神。” 容嬷嬷自是没有不答应的,当下先安顿好了那拉淑娴,便领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去瞧了瞧荣禧堂,见那边确实已经搬空了,留下婆子打扫屋子,先将大件家舍安置好,再慢慢的归整箱奁。别看二房搬得快,那会儿贾母是豁出命去让阖府下人在半天工夫里,一股脑儿的将所有东西胡乱打包丢到了梨香院。而容嬷嬷自然不能这么干,索性她有的是时间,折腾了五天,才有条不紊的将东院大半东西都挪到了荣禧堂里。 然后,就在主子搬迁之日,琏哥儿闹脾气了。 “我!不!要!” 琏哥儿异常的愤怒,拒绝从东院搬到荣禧堂。他的理由格外简单,那就是东院有个小园子,只要从后头穿堂走几步路就到了,而荣禧堂虽说地方大了,却一点儿也不好看,至少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尤其是从荣禧堂因着是荣国府的正堂,是处于整个府邸正中间的,这也意味着从荣禧堂出发到哪个地方都差不多,离前院倒是近了许多,可离园子却是有好长一段距离。 最最重要的是,琏哥儿觉得自己特别孤单。 “小铃铛姐姐呢?彬大哥哥呢?栋二哥哥呢?他们都上哪儿去了?”琏哥儿又愤怒又委屈,完全没有意识到是自己从张家离开了,而非那三只丢下他跑了。等他跟前的嬷嬷细声细语的解释清楚后,琏哥儿更恼火了,“那我来这儿作甚?我要回去!” “你个蠢货!”贾赦听说琏哥儿闹腾不已,唯恐惊扰了那拉淑娴,忙亲自过来查看。结果,才来就听到琏哥儿最后那句话,登时气得横眉竖眼,“这里才是你家,你想回哪儿去?难不成还想给张家当儿子?” “好!”琏哥儿一口答应,旋即就得到了一记响亮的脑瓜崩儿。 “蠢小子,咱们家不是也有哥哥吗?你珠大哥哥是你亲堂哥,回头你寻他玩去。”眼见琏哥儿瘪着嘴就要哭,贾赦忙岔开话题。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想起珠哥儿病了好长时间了,莫说王夫人铁定不会让珠哥儿带病陪琏哥儿玩,就算她愿意,贾赦还不愿意呢。 “珠大哥哥!”琏哥儿开心了,又蹦又跳的大叫,“爹,带我去找珠大哥哥玩儿!” 甚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 贾赦为难了,琢磨了半响才道:“干脆这样好了,我带你去找元姐儿玩?” 本以为这么说就能糊弄过去了,不想琏哥儿却一脸‘你当我是傻子’的神情望着贾赦,完全不上当。这原本,小男孩就喜欢跟比自己略大一些的孩子玩,哥哥或者姐姐问题都不大,可指望他带着妹妹玩?做梦! 这下贾赦却是真的无奈了,只得继续哄他:“你娘有孕了,回头给你生亲弟弟亲妹妹,这下总好了罢?” “叫娘生哥哥姐姐!”琏哥儿不依不饶的叫道。 “你信不信老子抽你!”贾赦本就是个急脾气,见屡次哄骗都没见效,一时怒火上心头,半蹲下身子把琏哥儿一把揪住搁在膝盖上,举起手就往琏哥儿的小屁股蛋子上抽,“混账小子你到底听不听话?” 尽管贾赦没用多大力气,可琏哥儿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连着挨了十几下,早就蔫吧了。等贾赦把他放到地上后,琏哥儿只抽抽搭搭的道:“听话。” “早这样不就成了?你小子就是欠收拾!”贾赦瞅了瞅琏哥儿瘪着嘴一脸可怜样儿,忍不住又有些心疼。迟疑了一下后,索性将琏哥儿一把抱起,笑道,“我想到了,你还有个哥哥!” 琏哥儿确实还有一个哥哥,在久违的前院书房里,已经独自一人读了好几天书的贾珍终于盼到了同窗归来,哪怕只有一个,也别没有的好。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贾赦直接把琏哥儿往他怀里一塞,邀功一般的道:“琏哥儿快看,他也是你哥哥!叫他陪你玩。” 贾珍&琏哥儿:……你逗我? 好不容易搞定了琏哥儿,贾赦才不会犯傻再把那蠢小子接回来,只唤了个人去给容嬷嬷传话,随后他便离开荣国府,继续为贾政闯的祸事收尾去了。 彼时,容嬷嬷安顿好了一切,却冷不丁的听到了贾赦命人代传的话。 “嬷嬷,大老爷说了,琏哥儿仍去前头书房念书,伴读书僮就是嬷嬷您的大孙子叫草儿那个。大老爷还说了,往后琏哥儿的午膳和晚膳都会去老太太跟前用,不过仍是住在荣禧堂里。嬷嬷,嬷嬷?” “我知道了,你去忙罢。”容嬷嬷黑着脸打发了传话的丫鬟,随后咬牙切齿的唤了个机灵的守在外间,她本人则是杀气腾腾的往前院去 了。 如果不是她的脑子出了问题的话,那么就一定是她家那小王八羔子惹的事儿!明明是张家的家生子,怎的就莫名跑到荣国府来了?居然还自荐……等等,她好像的确说过要让草儿当琏哥儿的伴读,可这也不对呢,她明明还没来得及同主子说。 其实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不过就是张庭虽眼瞅着蠢,却多少还是有点儿眼力劲儿的。见自家老娘靠不住,他索性就扒上了当时住在张家客院的贾赦。又因着他当初跟容嬷嬷一道儿出现在贾赦面前,加上他的身份极好查证,贾赦很快就信了他的话,同张家大管家打了个招呼,将张庭一家三口都要了过来。 等容嬷嬷察觉此事又细查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容嬷嬷到底还念着原主的好,对原主留的蠢儿子虽万般嫌弃,却也不会害了他。又见此事已经这般了,索性也就认命了,回头寻了赖管家给张庭安排了个忙活的差事,又把张庭家的拨到了前院书房当了个小管事,正好也可以多看护点琏哥儿和草儿。 <<< 正当所有人都寻到了事儿,包括贾政得到消息后,也捧着文房四宝往书房去了,唯独贾母无事可做。 “好,真是太好了。这爷们要忙活我是没法子,可老大老二家的呢?安胎的安胎,养病的养病,几个小的也都领走了,单单就剩我一个老婆子孤零零的,只恨不得当初没随了老太爷一道儿去!”贾母这段时间身子骨一直不利索,可大夫瞧了之后,也只说要好生将养着,没说得的到底是甚么病。 珍珠私下觉得,贾母应当是心里头不痛快,连带着身子骨才会一直调养不好,可这心病原就难医,偏还不巧的碰上阖府上下都忙活的时候,可不就愈发的没人理会了吗?不过,就算心里头是这般想到,明面上该劝的该说的,珍珠半句都不曾落下。可显然贾母需要的儿孙的关怀,珍珠一个当丫鬟的,就算素日里体面得很,这回却是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见劝说无效,珍珠索性提了旁的:“老太太,今个儿天气正好,不如咱们往园子里去瞧瞧?您身子骨素来康健得很,许是因着屋子里太闷了,才一直觉得不舒坦。” “唉,园子有甚么好瞧的,儿女不孝啊!” “再不然,让人将姑娘唤来?算算日子,林家怕是该唤人来定日子了。” “哼,别做白日梦了,林家也不是甚么好的,肯定是瞧着咱们府上不对了,这才将日子往后挪!也不想想,咱们可是堂堂国 公府,就算他林家哥儿侥幸得了圣上赞誉,能同咱们比吗?” 一提起女儿贾敏的亲事,贾母就忍不住一肚子气。其实,早在荣国公贾代善过世之前,贾敏和林家哥儿的亲事就已经定好了日子。本以为贾代善就算身子骨不好,熬到贾敏出阁还是没问题的,偏不巧的是,贾赦长子瑚哥儿忽的夭折,得了消息的贾代善当时就不行了,苦熬了两日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至于贾敏的亲事,也就因此被耽搁了下来。 按说,遇到孝期将亲事拖延也实属常事,等孝期一过,就该早早的定下日子,也好立刻拜堂成亲。毕竟甭管是贾敏还是林家哥儿的年岁都不算小了,早早的定下来,对两家都有好处。偏生,也不知林家那头是怎的一回事,刚出孝那会儿还有点儿动静,可及至后来,莫名的就拖延了下来。贾母私心以为,定是因着外头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才害了她的宝贝闺女。 “这林家……许是遇到事儿了?”珍珠迟疑的道。 “遇上事儿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吊着?就算真不想要这门亲事了,倒是上门来退呢!真若是如此,我倒是还敬他几分!”贾母又气又急,面色也愈发难看起来。偏因着贾政之事,荣国府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当下又忆起前事,恨恨的道,“还是怨王家!若非他们瞎折腾,事情如何会这般?还有张家,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们那般拿乔,如今反害了我家敏儿!” 忽的,贾母冷笑一声,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第049章 “哟,这不是珍珠姐姐吗?” “姐姐是来传话的?” “我们太太还在屋里歇着呢。” 珍珠脚步微微一顿,笑看向围着自己的丫鬟们。说起来,她来荣禧堂的次数也不下几十回了,可自打二房离开大房搬入后,却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过来。在珍珠看来,尽管大体上并无太多变化,荣禧堂整个氛围却较之以往截然不同了。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着珍珠才刚进入荣禧堂,就被好几个丫鬟团团围住。且许是因着并不曾完全安排妥当,这来回穿梭的丫鬟婆子并不少,人人皆笑容满面不说,那几个年岁尚小的丫鬟们更是跑跳嬉笑着。乍一看,似乎显得极不庄重,可仔细一想,这样的荣禧堂却让人不由自主的感到轻松惬意,全然不像以往二房住时那般沉闷严肃。 “你们呀,也是打量着大太太脾气好,竟是这般胡来。回头看张嬷嬷不说你们!”珍珠笑骂着,又道,“不过,倒是叫你们猜着了,老太太叫我来传个话儿。” 众丫鬟们才不怕珍珠,当下边互相打闹边七嘴八舌的回着话。 “张嬷嬷才不会说咱们呢,前两日归整库房时,还寻出了好些料子予咱们做衣裳呢!” “就是就是,嬷嬷只是看着凶了些,其实人可好了。” “对了,嬷嬷还说,太太虽有孕,可也不能整日睡着,还不如听咱们几个在外头笑一笑闹一闹,太太听了精神头还能好一些。” 珍珠抿嘴笑着,等小丫鬟们止了话头,这才无奈的摊手道:“我不过说了一句,倒是平白惹出你们那么多话来。对了,倒是来个人去里头帮我通传一声,这老太太还在荣庆堂等着回话呢。” 不等小丫鬟们你推我让的闹出个结果来,便有另一个年岁尚长的大丫鬟走里头走了出来,瞧了一眼珍珠,才笑道:“早听见你们在外头闹腾了,怎的也不把珍珠姐姐请进来?走走,珍珠姐姐跟我走,别理这帮子疯丫头,全是被惯坏了的。” “那也是大太太心善。”珍珠笑着跟了上去。 一时走到正堂内室,那拉淑娴虽是一直在屋里头歇着,却并不是在歇午觉,而只是歪在榻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点心。见着珍珠过来,也只是向她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绣墩,让她坐下回话。 “见过大太太。” 尽管严格来说,珍珠只是向容嬷嬷投了诚,荣国府上下谁不知晓容嬷嬷是那拉淑娴从娘家带来的奶嬷 嬷,顶顶忠心又格外受主子看重。珍珠既是向容嬷嬷表明了态度,自然也就算是大房的人了。当然,这也只是私底下的事儿,明面上她仍是贾母跟前最体面的大丫鬟。 “老太太今个儿如何了?可用了药?有没有说甚么?”那拉淑娴淡笑着问道,看似仿佛随口之言,却又不全然像是敷衍,只给人一种她极为关心贾母,又强压着关切之情,只在旁边凝神关注一般。 珍珠起身,侧着身子坐在了一旁的绣墩上,听得那拉淑娴的问话,一一仔细回答了。待这般客套的你来我往结束后,她才说了贾母的意思:“大太太,老太太最近对于敏姑娘的亲事一直担忧不已,早两年林家那头说的是等咱们府上出了孝,就派人过来定日子。可眼瞅着,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除了刚出孝之时有过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外,竟是忽的没了音讯。” “老太太是想让大老爷去瞧瞧林家吗?” “这倒是没必要。一个是林家两年前就离了京城去了扬州,另一个咱们府上事儿也多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再说了……这敏姑娘到底是姑娘家。”珍珠说的很委婉,不过意思却是明确的很,贾母虽盼着贾敏出嫁,却绝不会拿荣国府的名誉开玩笑。 那拉淑娴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红枣茶,轻呷了一口后,捧在手里出神,过了半响才开口道:“老太太的意思我明白,可这事儿没的法子。” “大太太为何这般说?”珍珠被唬了一跳,她倒不是非要那拉淑娴立刻拿出解决法子来,可也万万没想到,那拉淑娴竟会一口回绝。当然,她本人是无所谓的,可她敢保证,贾母听了这话后,定会怒不可遏。 “林家那头是个甚么情况,咱们府上没人知晓。可不管怎么说,亲事是老太爷生前就定下的,且是三媒六聘俱全的。若不是老太爷没能熬住,怕是敏妹妹早就嫁出去了。不过,虽说如今林家没甚么动静,可也未必就一定是坏消息。” “就、就不会是那边反悔了?”珍珠说的很小心,且一说完就立刻低下了头,不敢看那拉淑娴。 好在那拉淑娴并不介意,只轻摇了摇头:“林家绝不会反悔的,原因有三。其一咱们家到底是国公府,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了,也不是区区一个林家能招惹得起的。其二,若是三年前,老太爷刚过世时,林家提出退亲,尚且情有可原,毕竟林家那哥儿年岁也不小了,谁也不能责怪甚么,可若是时隔三年再退亲,却是同咱们府上结下死仇了,就算只是普通老百姓也不会这么做。其三……” 珍珠忍不住抬眼偷瞄了一眼,见那拉淑娴面色微沉,忙又低下了头。 那拉淑娴沉吟了许久,却是在盘算日子。假若,她并不曾取代原主,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儿呢?因着是同辈,贾敏并不需要为长嫂守孝,可不守孝是一回事儿,府上要办丧事又是另一回事儿。尤其原主张氏身份特殊,只怕她一死,至少在一年之内,荣国府都是没法办喜事的。也就是说,贾敏亲事原就艰难,并不是因她而起。 想到这里,那拉淑娴微微松了口气。说实话,若有可能的话,她真不想沾染上太多的因果。当然,欠原主的那份情,她一定会还上,可旁的事儿能不沾染就不沾染,毕竟她曾是一缕飘忽不定的孤魂。 “其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敏妹妹命中该有一劫,那便索性应了罢。” 珍珠没想到那拉淑娴会说这话,登时有些语塞,片刻后只苦笑连连的抬头望着那拉淑娴:“大太太,这老太太……” “老太太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了,无非就是想将敏妹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可身为敏妹妹的娘家人,想要做到这一点根本就不可能,一来咱们不能放下身段去求林家,二来就算真的求了也彻底失了颜面。”那拉淑娴略一停顿,笑看向珍珠,“我记得,林家原也是功勋出身,只是到了他这辈儿没了爵位罢了。林家哥儿当初拜师求学,他的先生同我父亲很是有几分交情,老太太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罢?” 听得这话,珍珠只红了脸,低头不语。 那拉淑娴自不会为难一个丫鬟,毕竟她只是个传话之人,当下索性把话摊开来说:“老太太既想将敏妹妹风光出嫁,又不愿意失了颜面,所以就将主意打那我娘家那头。可她怎的不想想,两家的关系那么近,由我父亲出面难道就不会让林家联想到咱们荣国府了?我看,这事儿就此作罢,左右林家不会退亲,与其画蛇添足,还不如静候佳音。” “是。”珍珠轻声答应着,心里头却在盘算要如何更为委婉的回贾母的话。 这档口,却听那拉淑娴又道:“正好这会儿我也无事,索性就去瞧瞧老太太罢。” <<< 荣庆堂。 在听闻那拉淑娴跟珍珠一道儿过来时,贾母登时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压根就没抱甚么希望,毕竟张家跟林家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只不过张家结识的文人雅士多,七拐八拐的总能跟林家攀上关系,可即便如此,遇 到这样的事儿,婉拒的可能性仍是极高。 贾母之所以明知道希望不大,却仍坚持让珍珠跑了这一趟,自是另有缘由。 “淑娴,你这是答应了?这样罢,你才去了一趟娘家,这么急吼吼的再跑一趟也不适合。正好,再过几日便是赦儿的生辰了,前两年因着守孝并不曾大办,今年就把你娘家兄长嫂子们都请过来罢。” “不,老太太您误会了。我特地来您这儿,是为了告诉您,敏妹妹这事儿还是静观其变来得更为妥当一些。”那拉淑娴坐到了贾母左下首的椅子上,笑脸盈盈的道,“我这不是怕珍珠说不明白,反惹了老太太您不悦,这才亲自过来说明。”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贾母登时变了脸,哪怕她原就知晓此事希望不大,可听到那拉淑娴毫不掩饰的轻视神情,仍是怒气冲天。 “我的意思是,老太太您应当还有后招罢?按说,侯府千金出身,贵为国公夫人的您不应当猜不着这事儿的结果,之所以让珍珠去我那儿,除了碰碰运气外,只怕也是另有打算罢?”那拉淑娴笑得格外温柔,只是言语之间却带上了浓浓的鄙夷,尽管尚不知晓贾母的后招为何,可像这种故意提一个不可能被应允的要求,再借此提旁的事儿的手段,实在是太幼稚了。 ☆、第050章 “这就是你对婆母该有的态度?诗书传家的张家就教导出了你这么个女儿?” 贾母的脸色极为难看,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因着怒气而不住的发颤。哪怕她曾预想过,经历了先前那些事情后,两个儿媳妇儿只怕都不会像以往那般乖顺了,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私下琢磨着,就算王夫人嚣张肆意,那拉淑娴总还会给她留几分面子罢?尤其是当她看到那拉淑娴笑着跟随珍珠过来时,心头的希望愈发大了。 哪曾想,结果却应了那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好,真是太好了,你们一个个都没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我还活着作甚?索性随了老太爷去,落了个干净,也总比活在这世上碍眼强!” 贾母越说越觉得悲凉,不由的落下泪来。 “想当年,我以侯府千金的身份嫁到了荣国府里,不一样要照顾夫君的日常起居,早晚给婆母请安,甚至在前头十年,我根本就不曾好生用过一顿饭,就连有孕时,也照样要伺候婆母用膳。等后来,赦儿出生了,我都来不及瞧上一眼,婆母就命人将赦儿抱走了。要不是政儿出生时,她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只怕我连政儿都保不住。可那又如何?这原就是当儿媳妇儿要受的罪!可笑啊可笑,我以为老了就能安享晚年,却偏偏摊上了你和王氏这种儿媳妇儿!” 那拉淑娴只静静的望着贾母,笑而不语。 这天底下难伺候的婆母多了去了,可并不代表所有的儿媳妇儿都要伏低做小。 遥想前世,她那婆母就好对付?堂堂孝圣宪皇后钮钴禄氏,以格格身份入雍王府邸,却最终得以成为执掌六宫的熹贵妃,最终更是成为福禄寿喜四全皇太后。纵观整个历史,像她这般福气之人,实乃少之又少。尤其乾隆帝虽好色又荒唐,却是个实打实的孝子。 可那又如何?那拉淑娴照样让太后疼她赞她,外人只道太后心善,可往深处想,一个出身普通的满洲姑娘,愣是从区区潜邸格格成为整个大清朝最有福气的女子,真的靠心善二字能办到?要知道,雍正爷的后宫也不干净。 太后绝不会心善的老太太,当然那拉淑娴也不是甚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在宫里,除非出自同一家同一阵营,不然争斗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后宫只能有一个主子,皇后想要掌权势必会引起太后的不满,只道你不将她放在眼里。而太后若想发号施令,却又有违祖宗理法,说到底皇后才是一国之母。 “老太太,我却是不知晓 原来您年轻时候过得那般苦。”见贾母终于说痛快了,那拉淑娴才淡笑着开口,“老太太您是想见琏儿?还是想念珠儿、元姐儿了?这当祖母的,自是最心疼孙子孙女了。当年,我就是祖母捧在手心里宠溺着养大的,三个哥哥都不如我。” “哼,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就是防着我!怕我养了琏儿让你们母子离了心!” “哪儿有这样的事儿?”那拉淑娴诧异的挑眉,她当初之所以费尽心思将琏哥儿要回来,完全是因着她想念十二了。虽说琏哥儿同她的十二没有一星半点儿相像之处,可到底身边有个孩子心里头也能更安定些。至于母子离心…… 那拉淑娴掩嘴笑着:“老太太,这母子就是母子,就算不在跟前养着,还能真的离了心?就拿我家老爷来说,他前头儿还跟我说,尽管祖母极是疼爱他,可他最羡慕的却是能在老太太您膝下长大的政二老爷。” “你说甚么?”贾母面色一变,旋即拧过身子恨恨的道,“少编排这些个谎话来糊弄人,赦儿是怎么个德行,我能不知晓?打小就脾气犟,一个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他能跟你说这个?” “老太太您不信我也没法子。对了,老太太您今个儿唤来过来,为的是通房丫鬟的事儿罢了?”那拉淑娴笑得一脸开怀,尤其当看到贾母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瞪过来时,更是笑得像个偷腥的猫儿。 贾母气得磨牙,索性狠狠的一拍小几:“张氏!你你你……我以往怎的不知晓你竟是这般气人?对,我今个儿就是要同你说这事儿,你都已经有了身子,为何不将身边的丫鬟开了脸?先前那几个,因着守孝的缘故,全给打发了。可如今、如今……” 依着贾母原先的打算,她是想借着贾敏亲事先为难一下那拉淑娴,对于这事儿,先前她压根就没抱成功的希望,毕竟在亲事方面,女儿家太吃亏了,甭管这里头究竟是谁对谁错,哪怕全部责任都在于林家,贾敏也被耽误了。除非荣国府下定决心闹个两败俱伤,要不然这个亏,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 也因此,从头到尾,贾母就是抱着给儿媳妇儿添堵的心思。 当然,她觉得那叫立威。 “老太太您真是太有意思了。”那拉淑娴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真就猜着了。不过也是,如今的贾母想要算计她,除了往她房里塞人外,竟是没的其他法子了。而往房里塞人这事儿,若是搁在原主张氏身上,就算明面上没甚么异样,可心底里难免会委屈难受。可对于 早已习惯了后宫三千美人的那拉淑娴而言,这算个事儿吗? 贾母气得胸口一阵阵翻腾,几乎又要晕厥过去。见状,那拉淑娴终于勉强止住了笑意,只伸手指了指在贾母跟前伺候的珍珠,正色道:“老太太真要指人,把珍珠予了我,可好?” 珍珠一听这话,吓得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愣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你也真敢说!!”贾母又气又急,只拿手捂着心口,甚至连话都说不全,“你、你出去……出去!” 那拉淑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起身欲离开,只边往外退边忍不住道:“老太太您真的不考虑把珍珠予我吗?我是真喜欢她,人漂亮不说,小嘴儿还甜的很,又细心又能来事儿。我琢磨着,我家老爷定会跟我一样喜欢的。再不然,老太太您考虑一下琥珀?其实鹦鹉也勉强可以,或者……这仨都予了我罢!” “你走!!” …… 至晚间,贾母被那拉淑娴气病了的事儿,在荣国府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连前院书房的诸人都听说了。这旁人也就罢了,贾政却是受不住了,跟先生告了饶,便跑去大门守着,一看到贾赦就忍不住抱怨开了。 “大哥,您倒是管管大嫂,我不求旁的,只求别再惹母亲不高兴了。大夫先前已经说了,母亲的身子骨不好,尤其受不住气,这要是、要是……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赦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不过尽管他很是看不上贾政这个蠢弟弟,却也不会认为贾政在说谎骗他。事实上,贾赦更倾向于贾母又在作幺了。当下,他只安抚的道:“你先别着急,回头我问问是怎么一个情况。你也知晓,你大嫂如今怀着身子,她素来都懒,许是乏了没去请安,才惹得母亲不高兴了。” 听贾赦这么一说,贾政也有些怔住了。仔细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那拉淑娴惯常的为人摆在这儿,贾政哪怕认为自家媳妇儿王氏闹腾,也不会怀疑上那拉淑娴。尤其一个孕妇,能干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 于是乎,在那拉淑娴甚么都不曾分辨的情况下,贾母的两个亲生儿子就已经帮她洗白了。 ——因为儿媳妇儿不曾晨昏定省,而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确实是贾母会有的表现。 不过,考虑到子不言母之过,贾赦和贾政略一商议,决定俩人同时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以示安慰。而贾赦仔细想了想,顺路又把琏哥儿给捎带上了。 荣 庆堂里,贾母吃过药早早的歇下了,她今个儿真的是气得不轻。有甚么比绞尽脑汁给儿媳妇儿寻麻烦,却反而被儿媳妇儿用同一个法子反将一军更为气人的?况且,贾母虽没甚么太大本事,可眼力劲儿多少还是有点的,之前那拉淑娴的那番言语,根本就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全然认真的。只要一想到先前那拉淑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快活样子,贾母只觉得心肝肺纠在一起火辣辣的疼,要不是因着吃了安神的药,只怕她根本没法合眼。 这糟心的儿媳妇儿!!! “珍珠姐姐,大老爷、二老爷过来了。” 珍珠安顿好老太太才走出内室,就听得小丫鬟压低了声音来禀报,登时脚步一顿,略理了理思绪才走到了外间拜见了两位老爷。 贾赦先开了口:“珍珠,老太太如何了?对了,白日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儿?”贾政虽不曾发问,却也凝神望着珍珠,不是看中的意思,只是想听听她会说甚么。 听了这话,珍珠的面色明显闪过一丝异色,虽说贾母并不曾让她瞒下此事,可那拉淑娴的那些话,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可两位老爷盯着她,她又不能装傻充愣,迟疑了许久后,才涨红了脸回道,“大太太跟老太太要了我和琥珀、鸳鸯。” 见两位老爷还不甚明白,珍珠只跺了跺脚,捂着脸道:“那个,就是想把我们仨要到房里伺候。” 贾赦、贾政:…… ☆、第051章 在大户人家里头,体面的丫鬟被提拔为通房,是极为寻常的事儿。不过,在通常情况下,都是自个儿房里的丫鬟提拔成自家爷们的通房,极少有换主子的。当然,若是长辈看重了某个丫鬟,赏赐给晚辈也不算稀罕,相反还会被看作是一份额外的体面。 也因此,珍珠并不反感被要到大房去,尤其贾赦虽学问不显,可他容貌俊秀,又是袭爵的继承人,能当他的通房丫鬟绝对是天大的福气。可就算只是个丫鬟,那也是要讲究一个矜持的,珍珠心里头是愿意的,然而除非贾母应允,不然她绝不会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来。因而,即便见了贾赦,她也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问话,并无任何不妥当的言行。 然而,贾赦还是被怔住了,不在于珍珠眼底里的羞涩,也不在于贾母的怒气,完完全全的就在于他家媳妇儿那惊人的言行。 有了身子后提拔个通房伺候夫君,倒是算不得稀罕,可像那拉淑娴这般,直接将主意打到婆母跟前的大丫鬟身上,且一口气就是讨要三个…… 人干事?! “咳咳,珍珠,老太太如今可歇下了?”贾赦正了正神色,轻咳一声问道。 珍珠面上的红晕略退了退,脑海也渐渐的恢复了清明,只低垂着头抿着嘴道:“老太太原就身子骨有些不大舒坦,喝了大夫给开的汤药,半刻钟前就歇下了。两位老爷可是有事儿要寻老太太?” “既然已经歇下了,那就算了罢。”贾赦原也没有甚么要紧事儿,尤其在听了珍珠方才那话后,更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因而只侧过脸看向贾政,问道,“二弟,可有甚么要紧事儿?”见贾政只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贾赦索性径自做了决定,“那咱们明个儿一早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散了罢。” 说罢,贾赦走到一旁捞起至始至终没发一言的琏哥儿,也没管其他的丫鬟婆子,便出了荣庆堂往荣禧堂而去。至于贾政,则是在贾赦离开后,才僵硬着身子同手同脚的离开了荣庆堂。 最无辜的却是琏哥儿,被贾赦提溜来提溜去的,等到了荣禧堂后,却被毫不留情的丢在了一旁,气得他哇哇大叫:“爹就知道诓我!” “谁诓你了?”贾赦瞪眼道。 “叫琏哥儿午膳晚膳都陪祖母的人是谁?”琏哥儿不甘示弱的回瞪道。 贾赦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事儿,可今个儿不是意外吗?当下,贾赦耐着性子同琏哥儿解释道:“你祖母身子骨不舒坦,要不你就跟嬷嬷一道 儿吃晚膳罢。” “琏哥儿要娘!”琏哥儿说着,撒腿就往那拉淑娴房里跑去。别看当初搬家时他又哭又闹的折腾了好久,可事实上他适应得极快,没两日就把荣禧堂逛了个遍,对那拉淑娴的房间更是印象深刻。 “混账小子!”贾赦试图要追,可惜琏哥儿虽人小腿短,速度却半点儿不慢。贾赦不过略迟了一步,结果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琏哥儿消失在正堂里,气得他只差没捶胸顿足。 恰此时,容嬷嬷从外头过来,见贾赦这副模样,登时不由的驻足细看,一副‘我家老爷又犯病’的模样。见状,贾赦忙收敛了面上懊悔的神色,只严肃认真的向容嬷嬷询问起那拉淑娴今个儿的情况,还刻意提到了贾母再度病倒一事。 容嬷嬷一脸的纳罕:“又病了?这得有多小气呢,不过就是讨个把丫鬟罢了,至于气得病倒吗?就算太太要了三个,老太太完全可以只给一两个呀。退一步说,就是一个都不给,太太又能如何?只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气病了,值得吗?” 贾赦一时语塞,仔细琢磨了一番,还真就是这个理。那拉淑娴是去讨人了,可给不给、给谁、给几个,这不都是贾母一句话的事儿?为了这种事情生气,除了不值当外,似乎还隐隐透着一股子傻气。 两句话工夫,贾赦就倒戈了。及至他见了那拉淑娴,后者尚不曾说甚么,他倒是先安慰起来了:“今个儿的事情我知晓了,淑娴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不过老太太到底年岁不小了,身子骨也一直不太利索,就算这事儿做的略有些不妥,你也别往心里去。至于通房甚么的,还是歇了罢,我都有你了,还要那等子庸脂俗粉作甚?只每日里瞧着你,我这心里就跟喝了蜜一般甜。” 那拉淑娴哭笑不得的瞧着贾赦,心下暗道,得亏贾母不曾听到贾赦这话,不然不为旁的,只为贾赦语气里的那股子‘她又蠢又小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的潜台词,就又能气晕一回。 当下,那拉淑娴只笑着轻推了推愈发挨过来的贾赦:“琏儿还在呢,你闹甚么?” “你小子怎的还在这儿?走走,寻你嬷嬷去!”都说女人翻脸比翻书都快,那是因着没瞧见这位赦大老爷。只见方才还含情脉脉一副情场老手的贾赦,只一眨眼就变了脸色,扭头恶狠狠的剜了琏哥儿一眼,且不光瞪眼呵斥,还伸手推搡了琏哥儿一把,一副嫌弃到了极点的模样。 琏哥儿傻眼了,直到被连推带拽的弄出了内室后,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闻讯赶 来的容嬷嬷先是低头面带狐疑的看了看琏哥儿,后又抬头不敢置信的瞅了贾赦好一会儿,这才弯下身子将琏哥儿搂到了怀里低声哄着:“哥儿乖,嬷嬷带哥儿吃糕糕,咱不跟他玩。” “咱不跟他玩!”琏哥儿有样学样的重复着,旋即便被容嬷嬷抱了出去。 贾赦:……谁要跟你玩!! 回头贾赦便气哼哼的向那拉淑娴道:“咱们这次生个闺女!” 那拉淑娴对于贾赦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已经彻底无奈了,好在她也明白贾赦只是随口说说,因而便附和道:“闺女倒是好,可万一是个儿子呢?老爷您还能丢了不曾?” “儿子哪里好了?只会气人!”贾赦嘴上是这么说的,可还是不由的放缓了面色,伸手慢慢的抚上了那拉淑娴尚未显怀的肚子,压低了声音道,“罢了,甭管是气人的儿子还是听话的闺女,只要是淑娴你生的,老爷我都喜欢。对了,你的肚子怎的就不大呢?一定是吃的不够多!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加膳。” 说着,贾赦便立刻起身往外头走去,只留下一脸无奈的那拉淑娴默默抬头望向横梁。 ——肚子大小的确跟膳食有关系,可她之所以尚未显怀,是因为她至今不过才怀孕两个月。 <<< 如果说大房这头是傻爹贾赦、淘气包琏哥儿以及安心养胎的那拉淑娴,那么二房那头就是被震撼了的贾政、心情不佳的王夫人,并两个比赛似哭闹生病的哥儿姐儿。 贾政今个儿是确实被震撼了,哪怕他先前就知晓那拉淑娴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可到底没甚么真切的体会。尤其在瑚哥儿夭折后,贾政还觉得,王夫人虽出身文采容貌等等都不如那拉淑娴,至少她把两个儿女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可打今个儿之后,贾政的想法却完全变了。 “怎么又哭上了?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要是不会带,就赶紧送到荣庆堂去!” 梨香院里,王夫人原正带着珠哥儿和元姐儿在东耳房里吃点心玩闹,其实这俩孩子虽身子骨一直不是很康健,可仅仅是因着年幼体弱,并没有甚么大问题。精心养了这些天,不说全然病好了,至少吃喝已经恢复了正常,尤其是珠哥儿,他到底年岁大一些,从昨个儿起,就已经蹦蹦跳跳开心的不得了了。只可惜,一切都在贾政进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原本跟母亲妹妹玩得好好的珠哥儿,在看到贾政的那一瞬间,徒然间爆发出一阵惨烈的哭 声。身畔的元姐儿比琏哥儿还小了半岁多,如今不过才堪堪三岁出头,冷不丁的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先是浑身一颤,旋即就像是被惊了魂一般嚎啕大哭。 一时间,王夫人手忙脚乱,身畔伺候的花钿、螺钿也忙不迭的上前帮衬。可小孩子哭闹并不是那么容易哄的,假若只是因着撒娇想引起旁人注意之类的,倒是三两句话就能哄好,再不然像琏哥儿那般闹脾气也没甚么。可珠哥儿是被勾起了心底里最恐惧的事儿,至于元姐儿则是猛地被惊了魂。在这种情况下,王夫人并两个大丫鬟纵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愣是没能将两个孩子哄好。 见状,贾政的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想起白日里在书房乖乖听先生讲课的琏哥儿,再看着眼前这俩只会放声哭闹的儿女,登时沉下了脸极为不耐烦的呵斥道:“王氏!你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奶娘呢?赶紧让她们进来将孩子抱走!” “老爷这是说的甚么话?哥儿姐儿原是好端端的在屋里玩,还不是老爷猛地进来唬到了他们了?如今倒是责怪起我了!” 王夫人也不是个好性子,经了前段时间的事儿后,更是让她壮了胆气。且她是确确实实将两个孩子放在心坎上疼爱的,如今见两个孩子哭成这副模样,贾政不心疼也罢,竟还责怪起了她,一个没忍住便顶了回去。等她意识到这话不妥时,贾政已经彻底黑了脸,在冷笑一声后,直接甩袖离开。这一下,却是真的惹火了王夫人。 “这是甚么态度?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爷您既不愿意插手教养,那也别甩脸子!好好,您既然是这副做派,当初作甚要去我娘家接我?索性把我休弃了大家伙儿都省事儿!” 人嘛,在气上心头时,难免会口不择言。王家一门都是爆炭性子,且因着先前那事儿,王夫人在面对贾政时,总是有着一股子莫名的优越感。若是她年长一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或许还能做到八面玲珑的应对各事儿。可惜,她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比那拉淑娴还略小了两岁,想要面面俱到,还差不少火候。 等发觉贾政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后,王夫人虽有些懊悔,却仍嘴硬着扬声道:“走就走罢!当人人都稀罕你不成!花钿,还不去将奶娘唤来!一个个整日里都不知晓在想些甚么,连个眼力劲儿都没有,拿自个儿当主子了不成?” 花钿低着头急急往外头走去,剩下的螺钿面色也不好看,却只咬着唇当甚么都没听见,低声哄着哥儿姐儿。 不多会儿,两个奶娘皆进了屋里 ,抱走了各自的小主子,归了屋里暂且不表。本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原已病愈了的珠哥儿却在半夜里忽的发起烧来,唬的奶娘哭喊着让人去唤老爷太太、唤大夫过来。 大夫倒是很快就被寻来了,只是如此一来,梨香院算是别想静下来了。且这梨香院只是个僻静的小院落罢了,别说荣禧堂荣庆堂,甚至比东院都要小了不止一半。试想想,东厢房里闹成这般,只几步之遥的西厢房能不受影响吗? 等次日一早,珠哥儿退了烧沉沉睡去后,元姐儿却已哭肿了双眼哭哑了嗓子。 王夫人原就极为在意这一双儿女,累了一整夜也心疼了一整夜,等两个儿女皆被哄睡了后,才总算安心的回房打算略歇一刻。 不曾想,贾政却带着满脸的恼火从昨个儿歇觉的西耳房里走出来,一见到王夫人就开口厉声训斥道:“王氏,你是怎么当母亲的?既不会照看孩子,那为何还非得将他们从老太太跟前讨要过来?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到底安的是甚么心?就这般见不得孩子好?” ☆、第052章 荣庆堂里,珍珠望着贾政怀里哭得快抽过去的珠哥儿,愣是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还是后来赶到的贾赦见珠哥儿这副模样明显有些不对劲儿,忙上前接过来一瞧:“这是又病了?”又拿手去碰珠哥儿的额头,“这么烫?还愣着作甚?快去喊大夫。” 及至珍珠和等人回过神来,又是命人唤大夫,又是接过珠哥儿往先前他所住的东厢房而去,期间贾母也强撑着起身瞧了瞧,登时心疼的老泪纵横。 眼见荣庆堂瞬间乱作一团,偏贾政又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贾赦只得又好气又无奈的接手安排起来,还特地吩咐别去打扰那拉淑娴,气得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贾母又是好一通埋怨。不过,在埋怨之后,贾母渐渐的也醒过味儿来了。 “老大媳妇儿怀着身子又要照顾琏儿,没空过来也就罢了,老二你媳妇儿呢?珠儿都病成这般了,她在作甚?竟是连过来瞧一眼都不肯吗?”虽说并非针对贾政,可贾母言语之间还是不由的带上了一丝责怪,毕竟珠哥儿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宝贝乖孙儿。 贾政倒是不敢质疑甚么,听了这话只低垂着头向贾母告饶:“都是王氏那愚蠢的妇人,明明母亲先前将珠儿、元姐儿照顾得极好,偏她就这般见不得孩子好,非要带走亲自教养。如今可好了,这两日珠哥儿不停的哭闹,昨个儿更是折腾了一整个晚上,大夫也来过了,连带元姐儿都哭了一整宿。儿子原不想叨扰母亲安宁,可珠儿他……” “哎哟我的珠儿哟!”贾母心疼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作死的王氏!仗着王家位高权重,非从我手里夺走了珠儿,他是我的孙子,我如何会对他不好?只她就是不放心,非要同我对着干,我可怜的珠儿,可千万不要有事儿啊!” “母亲,儿子是想,索性就将珠儿留在您这儿罢。元姐儿倒是还好,只是哭哑了嗓子,珠哥儿……” “留下留下!都留下也无妨!就算我只剩一把老骨头,也定能将孙子孙女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尽管眼泪完全止不住,可贾母还是信誓旦旦的向贾政保证着。 其实,准确的说,贾母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虚弱。她的身子骨素来就康健得很,只是因着连番遭到打击,她又是个素来享受惯了诸人吹捧的,乍然落差太大,这才有种走不出心中阴霾的憋屈之感。这会儿听了贾政这番话,她只觉得年轻时候的雄心壮志全部都回来了,别说只一个珠哥儿,就算再来七八个孙子孙女,她也相当乐意接手。 “母亲身子骨还不曾好 利索,就先珠哥儿一个人罢。等回头,母亲养好了身子骨,珠哥儿也大好了,我再将元姐儿带过来让母亲教养。”贾政还真不知晓客气为何物,又或者比起王夫人,他显然更愿意相信贾母。 贾母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是这个理,便没再反对,只道:“我去瞧瞧珠哥儿。” 也许只是单纯的巧合,珠哥儿原哭得厉害,见着了贾母却立刻止住了哭声,哪怕贾政随后跟着进了东厢房,珠哥儿也只是扑到了贾母怀里,撒娇似的扭着身子。贾母见状,更是心疼得不得了,只一叠声的询问珠哥儿可有甚么不舒坦,又追问大夫何时才能到。 等大夫到了之后,就没贾政甚么事儿了,如今他虽然还不曾官复原职,也没甚么要紧事儿可办,可他还是不想在后宅浪费时间。同贾母说了声告退后,贾政便快步走出了东厢房,刚打算离开荣庆堂,却被贾赦给拦住了。 “二弟你跟我说实话,珠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贾赦倒是知晓王夫人不是甚么好东西,更确切一些是,贾政那俩口子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可甭管怎样,贾赦还是不曾将人心想的那般险恶,至少他认为那俩口子对儿女还是真心的。 然而,贾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王氏根本不会照顾孩子,她非要将俩孩子从老太太这儿要走,纯粹只是赌气而已。我知道大哥你是觉得要是真惹恼了她,王家又要作幺了,对罢?没事儿的,这人都已经回咱们府上了,捏圆搓扁还是一句话吗?你只管放心,今个儿就算王氏死在这里了,我也绝不会再让她丢人现眼了!” 贾赦傻眼一般的看着贾政傲然的转身离开,愣是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算是甚么意思?那俩口子彻底闹翻了?虽说贾赦也明白,在经过了前些日子的事情后,那俩口子想要再回到当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可他也万万不曾想到,事情就会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撒丫子狂奔。 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贾赦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回了荣禧堂一趟,因着那拉淑娴尚未起身,便拉过容嬷嬷将先前之事细细的说了一遍,叮嘱她好生看顾着那拉淑娴,千万别插手二房那俩口子的破事儿。见容嬷嬷一脸严肃的点头答应了下来,贾赦这才放心了离去。比起府上的其他人,贾赦要忙活的事情还多着呢,尤其贾政那三个罪名,只勉强去掉了休妻一项,另两项虽尚未被追究,却也没的那般容易抹去的。 …… 从清晨到晌午,荣庆堂就没安生下来过,也亏得如此, 贾母压根就没顾得上旁的事儿,甚至连晌午时,琏哥儿被送到荣庆堂后,贾母也只抽空过来瞧了瞧,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就把他打发去荣禧堂了。 琏哥儿带着一脸懵圈的神情从荣庆堂回到了荣禧堂里,及至见着了那拉淑娴,还有些委屈的道:“娘,祖母不喜欢琏哥儿了。” 那拉淑娴这儿也刚摆了午膳,贾赦通常晌午都是不回家的,故而她见着琏哥儿过来时,还颇有些惊喜,待听了琏哥儿半是抱怨半是委屈的话后,更是笑得乐不可支:“我都听嬷嬷说了,是珠儿病了,老太太忙着照顾他,这才顾不上琏儿你了。这样罢,最近这段日子,你也别往荣庆堂跑了,午膳和晚膳都陪着娘用,如何?” “珠大哥哥!”琏哥儿一向都是听话只挑自个儿感兴趣的听,且经常寻不到重点。这不,尽管那拉淑娴同他说的是关于午膳、晚膳的安排,可他愣是只听到了珠哥儿。 “对,就是你珠大哥哥。”那拉淑娴也不恼,一面命人给琏哥儿添了碗筷,一面耐着性子同他解释起来,“如今,你珠大哥哥回到了荣庆堂里,你往后有空了就可以去寻他玩儿,你祖母不会反对的。不过,这几天仍是不可以,他还病着。” “那甚么时候可以?”琏哥儿委屈的嘟着嘴,像他这个年岁的小孩儿,最是喜欢跟同年岁相当的兄弟姐妹一道儿玩了,虽说他也有了自己的书僮,可那到底是不一样的。尤其他曾跟珠哥儿被放在一起养过一段时间,自是格外的惦记。 “这样罢,娘帮你看着,等回头珠哥儿病好了,我头一个告诉你,成吗?” “好!” 等俩人终于谈妥了,午膳也都已经摆到了跟前,母子俩笑着用了一顿美味的午膳,之后那拉淑娴亲自牵着琏哥儿的手,将他送回了前院书房。待回来时,却是特地绕到了荣庆堂,去瞧了瞧昨个儿刚被自己气过一回的贾母。 婆媳再度相见,那拉淑娴笑容满面,而贾母…… 心好累。 “老大媳妇儿,我是不会把珍珠给你的。”面对笑得一脸淡然的那拉淑娴,贾母完全淡定不了。憋了好半天,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贾母甚至觉得,至少在两三个月里,她都不想再看到那拉淑娴了,实在是因为昨个儿的刺激太强烈了点儿。 “那就换成琥珀呀。”那拉淑娴依旧笑着,且边说边向着贾母眨巴眨眼睛,“母亲只当是可怜可怜我,谁叫我跟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呢?” “你身边这不都是丫鬟吗?”贾母简直要疯了,如果说那拉淑娴是跟王夫人似的,只是为了面子故意这般作为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只为欣赏那拉淑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一幕。然而,事情正好相反,贾母敢肯定,她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最终后悔的人只会是她。 “她们长得不好看,小嘴儿也不够甜……母亲您就行行好,赏了我罢。” “你走,你走!”贾母直接摆手轰人。 不曾想,这档口却有个丫鬟掀了门帘走进了屋里,也不说甚么,只走到一旁的博古架旁,挺着腰身略抬了点儿头,便这般立着。 那拉淑娴抬头瞥了一眼,见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丫鬟,穿着倒是鲜亮,一看就是个一等的大丫鬟,模样身段虽不如珍珠琥珀,却也是出众得很,且隐隐约约的仿佛有几分熟悉。 当下,那拉淑娴便笑指着那丫鬟道:“老太太,不如把她予了我?” ☆、第053章 玻璃不由得心头阵阵火热。 她跟珍珠琥珀等家生女儿不同,打小就父母双亡的她,才五六岁就被叔父卖给了人牙子。好在那人牙子是个有眼光的,虽只花了半两银子就买了她,却并不急着脱手,而是在家里头养了整整一年,待原本面黄肌瘦的她被好吃好喝养开了时,这才开了个好价钱把她卖到了荣国府。也是等到了荣国府后,玻璃才知晓甚么叫做神仙般的日子。 当然,那会儿她并不叫玻璃,她叫小杏,是管事嬷嬷给她起的名儿,没啥特别的涵义,只因同批进来的小丫鬟都取了杏仁红枣芝麻绿豆之类的名儿。没错,她最初是在厨房做事的,当然不是烧火丫鬟,而是在厨房打打下手,偶尔跟着提膳丫鬟去主子房里送早午晚膳。 而她,就是在一次送膳时,被贾母无意间瞧到了,大概是觉得她乖巧可爱,索性便留下来当个跑腿儿丫鬟。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才忽的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只顾着那点儿吃食零嘴,而应该奋力往上爬。 就这样,她从一个农家女变成了荣国府厨房里头的粗使小丫鬟,侥幸来到了荣庆堂当了个跑腿丫鬟,再努力成为了一个二等丫鬟,最终如愿以偿的成了贾母跟前八大丫鬟之一的玻璃。 “玻璃,你可愿意跟着大太太?”贾母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响起,又仿佛在极远极远的天边。 玻璃猛地双膝着地,卖力的向贾母叩头道:“玻璃愿听从老太太的安排。” 贾母眉心一跳,玻璃这丫鬟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初时是因着玻璃长相讨喜,小嘴儿也甜,可时间久了贾母却明白,这丫鬟虽有些小聪明,却因着出身的缘故眼界实在是太窄了。也因此,除却最初一段时间的重用外,渐渐的,贾母也就懒得理会她了。不过,也因着玻璃并未犯错,加上也没有甚么旁的好人选,贾母倒也不曾换了她,只当在跟前多养了个闲人,偶尔倒也让她跑跑腿传一些较为复杂的话,毕竟她的伶俐不是作假的。可饶是如此,听着玻璃这明摆着想另谋出路的话,贾母还是不由的胸闷气短。 “既如此,那就予了你。”最终,贾母还是不曾对玻璃说甚么,左右不过是个自诩聪明的傻货罢了,犯不着同她一般见识,因而只向那拉淑娴摆了摆手,让她领了人赶紧走。 那拉淑娴欢欢喜喜的同贾母道了谢,又告辞带着玻璃离开,回到了荣禧堂后,唤了容嬷嬷到跟前,只道:“嬷嬷,这是老太太刚予了我的,你给安排个屋儿,回头挑个好日子开脸便是。” 容嬷嬷板着脸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玻璃,半响才答应了一声,却并不曾亲自领着人过去,而是只唤了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让她带着玻璃走了。 待玻璃走后,容嬷嬷才不解的向那拉淑娴道:“主子这是来真的?虽说一个小丫鬟不算甚么,可无缘无故的,何苦特地要了这么个人,立在跟前碍眼呢。老奴冷眼瞧着,大老爷是个好的,主子您这又是……” “嬷嬷有所不知。”那拉淑娴边说边进了屋里,如今这个点已经过了她平日里午后小憩的时间了,不过许是因着习惯了,她这会儿难免有些困倦,索性一面说着话一面伸手解下钗环,“如今瞧着似是我自找麻烦,可若我不这么做,天知晓老太太又会做甚么幺蛾子。我虽不在乎这些,却也不能让身边多出细作来。” “那主子就不怕那丫鬟就是细作?对了,老奴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她眼熟,可不就是上回去东院,挨了我一大耳括子的碎嘴丫鬟吗?” 被容嬷嬷这么一提醒,那拉淑娴也想起来了。说起来,那还是珍珠投诚之前的事儿了,之后又接连发生了好些事儿,加上一个小丫鬟本也无需特地挂怀,这才一时没想起来。 当下,那拉淑娴笑着反问道:“这不正好吗?说明咱们跟她挺有缘的。” “不过是个又嘴碎又蠢笨的黄毛丫头,哪有那个福气同主子有缘?老奴瞧着她不单嘴碎蠢笨,还半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先前眼里只有老太太,竟是耍威风耍到主子跟前了,还真拿自个儿当个人物了。这要是她一直如此做派,那倒也没甚么好说的,可如今她竟敢来咱们这儿,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蠢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哈哈哈,嬷嬷你还是这般爱说笑。”那拉淑娴笑得花枝乱颤,由着容嬷嬷上前为她宽衣,她只笑得欢快。 “主子挑她倒也不错,若是咱们这儿非要多出几个人来,像她这种脸上就写着蠢字的人,反而容易对付得紧。只是老奴就不明白了,先前主子不是瞧上了珍珠吗?珍珠倒是聪明,可她有眼力劲儿,就算来了咱们这儿,她也知晓甚么事儿该做,甚么事儿万万沾手不得。” “我倒是想要珍珠,旁的不说,单瞧着她那副可人的模样,我就爱得不得了。可惜呀,老太太舍不得,偏那蠢货硬是不要命的一头撞了上来,甚至老太太都给她机会悔改了,不曾想,人家也不知晓是压根没听明白呢,还是心头另有主张,只一句‘愿听老太太安排’,好悬没把老太太气得背过 气去。” “真是自寻死路!”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嬷嬷也别太放在心上了。我且歇下了,嬷嬷下手悠着点儿。” 对于那拉淑娴的吩咐,容嬷嬷自是满口子答应。可等容嬷嬷出了内室,走到外头穿堂时,嘴角就不由的上扬,露出了一个极为渗人的冷笑。 …… 玻璃被小丫鬟带到了院子后头的后罩房里,倒是给她安排了单独的房舍,可这位置却让她极是不满。 所谓的后罩房,就是位于正院子后头的一排小屋子。因着位置的缘由,采光很是不好,房舍也比前头正院子里的小上不止一圈。若是搁在小门小户里,这正房住家主夫妇,东西厢房住儿子们,倒座房则住下人,至于后罩房一般都是给未出阁的女儿当闺房用的。不能说是极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最要紧的是,爷们是不会来后罩房的。 “怎的让我住这儿?我可是老太太特地赏给大太太,要在屋里贴身伺候的。”玻璃进了屋,只略一扫视,就抱怨上了,“这甚么地儿,竟是比我原先的房舍还差!” 领玻璃过来的小丫鬟原就不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而是因着性子还算伶俐,被容嬷嬷看重伺候她的。也因此,这小丫鬟也算是极为了解容嬷嬷为人的,因而听了玻璃这话,只拿眼一瞪,不屑的道:“咱们这儿哪能同老太太比?谁不知晓老太太那儿不论甚么俱是顶顶好的?姐姐要是不舍得,仍回老太太那儿就是了。” “哟,好一个伶俐的小丫头,我不过略提了两句,你就跟我较上劲儿了?”玻璃哪里受过这般奚落,哪怕以往曾被珍珠、琥珀数落过,可到底那是领着她的姐姐们,甭管是出身来历容貌身段都比她好了不止一筹,就算是数落了,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这会儿,她正盘算着要给大老爷多生几个儿子,冷不丁的被个小丫鬟给奚落了,登时恶向胆边生,伸手就在小丫鬟那稚嫩的脸蛋上狠狠的拧了一把。 小丫鬟虽年纪小,可脾气却不小,况且她就不曾将玻璃看在眼里,吃痛之下只拿手肘狠狠的向玻璃胸口一鼓捣,疼得玻璃大叫一声,捂着胸口不由的蹲倒在地。 “呜呜,新来的姐姐欺负人。”小丫鬟见边拿手背抹着眼睛,边抬起脚向着玻璃捂着胸口的手背就是狠狠一脚,旋即却扭过身子飞奔跑出了后罩房,只一眨眼,就彻底没了踪影。 玻璃已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正当是长大的时候,胸前那两团虽瞧着 不起眼,可被人用手肘这么狠狠的一鼓捣,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结果还不等那股子疼劲儿过去,又是一脚过来,哪怕有手掌隔着,玻璃也被疼得连连倒抽冷气。等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扶着一旁的桌子起身时,想要再寻小丫鬟,哪里还来得及。 “小贱蹄子,看我回头不撕了你!”玻璃咬牙切齿的咒骂着,可到底没有追出去。一来,她今个儿才刚来荣禧堂,不好做得太过了。二来,她也明白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太邋遢了点儿,忙从地上捡起刚才失手丢掉的包袱,翻出特地托管事嬷嬷高价买的脂粉就着屋里的铜镜涂抹起来。 虽说玻璃没甚么眼界,可最基本的道理却还是懂的。 譬如说,女人最值钱的就是容貌身段,最重要的是紧紧的抓住爷们的心。当然,玻璃从未指望过靠爷们就能过上好日子,最终能让她倚靠一辈子的还是儿子。因而玻璃只满心盘算着,先把自己捯饬齐整了,然后换上前些日子老太太刚赏赐的好料子衣裳,再光鲜亮丽的去外头守着,好让老爷一回来就瞧见自己。 ☆、第054章 玻璃这想法虽有些想当然了,可倘若不考虑最后的结果,只说站在门口等人,倒也不算一件难事儿。然而可悲的是,玻璃的运气真心不大好。 从后半晌等到傍晚,又等到天擦黑,再到掌灯时分,直到都入夜了,贾赦依然没有回来。玻璃愣是从最开始姿态万千的等候,到木着脸杵在门口,而来往经过的丫鬟婆子们也从最初的鄙夷变成了后来毫不掩饰的看笑话。虽说如今是夏日里,晚间也不是很凉,可傻不愣登的一等就是大半天,且中途没吃没喝…… 真心挺不容易的。 容嬷嬷去外头瞄了一眼,回到正堂内室里,满脸同情的向那拉淑娴道:“大老爷是说今个儿晚间不回来罢?” 那拉淑娴正有一口没一口的拿零嘴解闷,她这几日胃口出奇的好,不单三餐吃的比以往多了不少,且一空下来就觉得饿得慌。可她是生养过的人,知晓甭管是多吃还是少吃都对身子骨不好,故而只拿了些坚果类的磨牙玩。及至听了容嬷嬷这话,才略带不解的抬头问道:“不是早就派人来说了吗?说是要往直隶去一趟,没个三五日的都不可能回来。不过也好,他眼瞅着就到而立之年了,多历练历练也是好事儿。” 说起来,贾赦之所以要往直隶去,跟他那倒霉弟弟也脱不了干系。 却说贾政那蠢货,先前被王家坑了一把,只说他豢养外室。当然,这件事情本身是子虚乌有的,偏贾政根本无法自证清白,更倒霉的是,圣上还将时间点掐在了贾政为父守孝期间。尽管有工部尚书协助大理寺卿帮着查证,这查到了自然是能立刻盖棺定论的,可要是查不到呢?到时候,只怕甚么隐匿罪证,杀人灭口等等传言,又要满天飞了。 贾赦心里苦啊,他真想撂摊子不干了,偏孝期豢养外室的罪名太重了,放任不管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贾政赔上小命。甭管是身为荣国府家主,还是单纯的作为贾政的嫡亲哥哥,贾赦都不能袖手旁观。可问题是,他确实没有这个能耐。 万幸的是,贾赦还有个好岳家。 ——就是略坑了点儿。 两个时辰前,贾赦派人回府传话,说是自己答应了张家老太爷,愿意在一年之内任凭差遣。作为报酬,张家老太爷愿意出面为贾政解释两句,旁的暂且不论,小命得先保住了。至于贾赦本人,则是立刻接了差遣,往直隶跑腿去了,没个三五天的回不来。 “可不是,老爷去直隶做苦工了。”容嬷嬷不甚诚意的道。 “嬷嬷到底想说甚么?”那拉淑娴才不会相信容嬷嬷会有那般好心的同情贾赦,事实上,就在得到贾赦派人送来的口信同时,张家那头也送来了张家老太爷的亲笔书信。 书信只薄薄两张纸,内容更是极为简单明了。概括的说,一共也就两个要点。 其一,是贾赦接下来一年时间都不会得闲,因为张家老太爷决定好好调教他一番,让他知晓身为一家之主肩上担负的责任。 其二,也是为了安抚那拉淑娴,张家老太爷特地强调了,他不会对贾赦如何的,保证贾赦定是全须全尾的。 说实话,看了书信后,那拉淑娴还真为贾赦捏了一把冷汗,只因她看出了张家老太爷真正的目的。头一个目的是为了让贾赦在那拉淑娴怀孕并坐月子的这一年里,忙的脚不沾地,也就没空沾花惹草了。第二个目的倒还真是为了贾赦本人考虑,当然了,也只能让贾赦真正的立起来了,身为妻子的那拉淑娴才有好日子过。 不得不说,放下书信后,那拉淑娴不由的感概道:父爱如山。 只是,那书信容嬷嬷也是看过的,因而那拉淑娴才会狐疑的瞅着她,不明白她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甚么药。却见容嬷嬷眯着眼睛偷笑一声,活脱脱的就像是偷到了鸡的黄鼠狼似的,诡异的笑着道:“还不是今个儿才刚来的玻璃吗?她在外头都等了好半天了,老奴猜,估摸着她要等一夜了。” 等上几夜也见不到贾赦的,尽管他说的狠含糊,说甚么三五日就能回来,可张家老太爷的书信却说,头一次办差遣,就算不能直接将人给吓回去了,也至少要让他明白世道艰难! “不对,我明明同你说了,回头寻个好日子给她开脸,还是当着她的面说的。结果她还跑去门口候着了?这算是甚么意思?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寻那些个羊肠小径?”那拉淑娴不解的挑眉。 就算是同为通房丫鬟,那也是分为好几种的。 地位最高的,当然是原先就陪着爷们一道儿长大,伺候了多年的贴身大丫鬟,像这种,一般都是长辈看好了就放在房里,哪怕没有纳妾文书,也会被称为某某姨娘,算是通房丫鬟中的另类。其次,便是奶奶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因着在女主子跟前颇有体面,且很多都是掌管着院子里的各项事务,也算是地位超然的。再往下,便是长辈随口赏赐的,以及寻常的家生女儿。至于那等子原就是被当做玩物买来的姬妾,则就不值一提了。 “只能说她傻呗。或 者急不可耐了?”容嬷嬷语带嘲讽的道。 说起来,玻璃这种情况,算是通房丫鬟中比较好的。毕竟,先前是那拉淑娴先开口向贾母讨了人,就算讨的并不是玻璃,可只要她过来了,各种细则又有谁会在意呢?尤其那拉淑娴还主动开口为她挑好日子开脸,但凡她有点儿脑子,就该端着一些。毕竟,如今的大房可是没有半个通房丫鬟的。她那是独一份! “罢了罢了,我原就对她没抱甚么期望,就这样罢。” 那拉淑娴实在是懒得说了,按着她原先的打算,是想寻个脑子灵活知进退的提拔了当通房。至于缘由也很简单,她怀孕了不能伺候贾赦乃是事实,且她原就不爱拈酸吃醋,也没打算一辈子霸着贾赦不放,略提几个有脑子的通房丫鬟,也总好过于由着贾赦在外头胡闹来得好。不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玻璃实在是太蠢了。 “主子,不是老奴说您,老奴总觉得您是杞人忧天了。瞧老爷多心疼主子您呢,再说了,也不是所有男子都像那位……嗯,对罢?您何不敞开心扉,完完全全的接纳他呢?甭管是为了琏哥儿,还是您肚子里的这个,哪怕只单纯因着您自个儿,也该试上一试。”容嬷嬷开口劝着。 倘若是旁的事儿,那拉淑娴指不定也就遂了容嬷嬷的意思,可在对于感情一事上,她根本就无法敞开心扉。因而,她只勾了勾嘴,微微笑着:“嬷嬷说笑了,这天底下的男子不都是一个样儿吗?左右我也没奢望戏本子里写的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他还敬着我,拿我当嫡妻看重,那便行了。” 说着,那拉淑娴也丢开了零嘴,一脸疲惫的靠坐在了榻上。 容嬷嬷不吭声了,这没过伤的人永远也想体会到当事人的感觉,更何况,那拉淑娴本就不是伤愈了,而是离被伤透了心仅仅过去了几个月。前世,看着离得远,实则根本不曾完完全全的消失。那拉淑娴只是用淡然和恬静掩盖住了伤口。 仅此而已。 <<< 次日一早,容嬷嬷听说玻璃因着饿了一顿,外加吹了一整夜的冷风,今个儿早上就起不来了。这还亏的是在夏日里,才仅仅是起不了身子,若是搁在冬日里,那就不是病了而是可以直接收尸了。 容嬷嬷冷哼一声,向特地过来通禀她的小丫鬟吩咐道:“回头跟她说,要么立刻好起来,好么就挪出去罢,府里可不养病人。” 小丫鬟脆生生的答应了下来,回去就在玻璃跟前冷 嘲热讽了一番,暗指玻璃拿乔装病。还真别说,玻璃确是有些心虚了,虽说她也不是完完全全在装病,可确也不像是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顶多就是因着一宿没睡,头晕目眩的,本想借此躲个懒,顺便让荣禧堂上下知晓自己的存在,哪儿想到问题竟会这般严重。 当下,玻璃不敢再装下去了,忙不迭的起身好一通装扮,将自己捯饬齐整后,这才扭着腰肢给那拉淑娴请安去了。 听着小丫鬟的回话,那拉淑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让她进来罢,说起来也挺想念那种感觉的。”想当初她还不曾被打入冷宫里,嫔妃们每日里都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花儿似的,争抢着在她跟前伺候,有时候那拉淑娴甚至怀疑,乾隆帝见到的美人还没她多呢,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乾隆帝平日里还是很忙碌的。 玻璃很快就进来了,尽管一夜无眠,可她年岁轻底子好,除却眼睑下方略有些阴影外,旁的跟以往并无任何不同。等进屋行了礼之后,玻璃只一脸热切的盯着那拉淑娴,一副恨不得扑上来夺过所有活计的模样,惹得屋里的大丫鬟频频侧目。 那拉淑娴对丫鬟们素来不大重用,只将日常起居交予她们,旁的一应重要的事情都是交给容嬷嬷的。至于容嬷嬷,相较于花骨朵似的丫鬟们,她也更为信任管事嬷嬷。故而大房这头,掌管要事的全是一溜儿的嬷嬷,丫鬟们只能沦落为梳头净面端茶递水之类的活计。结果,就这样居然还有人跟她们抢。 只一个照面,那拉淑娴房里的大丫鬟们就彻底记恨上了玻璃,后者却全然不曾察觉到。 “跟我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安罢。”那拉淑娴没让玻璃贴身伺候,一来没这个必要,二来却是因着她放心不下。因而只唤了玻璃跟在她身后,同去荣庆堂见贾母。 待到了荣庆堂里,让那拉淑娴意外的是,许久未见的王夫人竟也在此。更意外的是,王夫人见了她竟还起身向她行礼问安。 “见过大嫂。”王夫人面上淡淡的,言语之间倒还算客气,“早就听闻大嫂有喜了,却不曾亲口向大嫂道贺,是我无礼了。” “弟妹说笑了,原就不是甚么大事儿,况且你先前身子骨也不舒坦,如今可是大好了?”那拉淑娴淡笑的回应着,只是除了客气之外,更多的却是疏离。这妯娌之间,能像张家三位太太那般和谐的终究在少数,多半都仅仅是面子情,少数甚至是剑拔弩张的。那拉淑娴不欲同王夫人结下死仇,可也同样没打算交好,像王夫人这样工于心计之人,还是 远远的避开为好。 “早就好了,我……”王夫人应了一声,刚打算再说几句客套话,却忽的被贾母开口打断。 “老大媳妇儿你把玻璃也带来了?你可给她另起了名儿?” 被贾母这么一提醒,王夫人终于注意到了玻璃,旋即眉头微皱,尚不曾说甚么,就听那拉淑娴笑着应道:“还不曾,我是琢磨着,回头挑个好日子开脸后,再由老爷做主起个名儿好了。”尽管只是起名,可由谁取却是很关键的,爷们赐名总归会显得更为不一般些。 “也行。对了,听说赦儿昨个儿晚间没回来?要我说,早就该提拔个丫鬟了,到底咱们家也出孝那么久了。在屋里多摆几个人,也好让爷们收收心,省得腥的臭的都往怀里拨。”贾母抬了抬眼皮,终于将目光从那拉淑娴身上挪到了王夫人面上,“王氏,我昨个儿把玻璃予了老大媳妇儿,索性今个儿你也挑一个罢,省得往后说我偏心眼儿。” 王夫人面色一变,刚要开口,却忽的想到了甚么,只狠狠的一闭眼,再度睁眼时总算是收敛了心情,只面无表情的答道:“我房里不缺人伺候,周姨娘就挺好的。” 跟大房一茬一茬的换通房不同,二房却是有一个常青树周姨娘的。那位从贾政七八岁时就在跟前伺候,算起来却是比贾政还略大两岁的,虽说姿色平常,却胜在稳重妥当,且极有自知之明。就说先前荣国公贾代善过世时,周姨娘就借着为老太爷祈福为名,主动住到了佛堂里,直到出孝了也尚未离开。 “你这是不想要?”贾母冷冷的道。 ☆、第055章 所谓七出之条,善妒便是其一,也是妇人最容易犯的那一类。尽管王夫人因着替荣国公贾代善守孝三年的缘故,即便真的犯了七出之条也不会被休弃,可纵是如此她也不可能真的有恃无恐。这跟之前还有所不同,毕竟先前那些个事儿明眼人一看就是贾政的错,然而她若是真的犯了妒忌,莫说旁人的指责了,就算她自个儿那一关也过不去。 贾母便是抓住了王夫人爱惜颜面却又善妒的弱点。 准确的说,这是所有妇道人家的通病,甭管出身如何,但凡是个女子,就不可能完全不顾惜颜面,更不可能做到全然不嫉妒。哪怕是外头人人赞颂的宽厚妇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旁的不说,贾母自个儿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她能不知晓? 除了那拉淑娴。 “想通了?”贾母瞥了一眼满脸扭曲却不得不上前谢赏赐的王夫人,心下微微一喜,可旋即又不由得黑着脸望向那拉淑娴。只暗暗腹诽,这老大媳妇儿进门也有好几年了,先前倒不觉得有甚么,顶多也就是出身高相貌好,外加看着大气一些。可如今却不知怎的,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尽管贾母努力说服自己,那拉淑娴不过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罢了,然而多年的阅历告诉她,那根本就不像是装出来的。 “儿媳妇儿多谢母亲疼爱。”也不知是掩饰不住,还是干脆就懒得掩饰,王夫人只笑得一脸狰狞,言语之间更是带上了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滋味。 可惜,贾母全然无视,只回头向珍珠吩咐道:“将碧玺唤来。”又向王夫人解释道,“我原是不舍得将碧玺予你的,到底她也跟了我七八年。可谁让先前你大嫂非管我要了玻璃呢?我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了。这碧玺,论相貌虽略有些不及玻璃,还在她比玻璃还小,嘴巴更甜也更能来事儿,你可满意?” 王夫人森然一笑:“满意,我很满意。” 恰此时,碧玺也被唤了过来,正好听到了王夫人这话,登时两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别看碧玺和玻璃同为贾母跟前的八大丫鬟之一,这就算是大丫鬟,也是有高低丰之分的。前头贾母也说了,碧玺的年岁小,今年不过才堪堪十四岁,搁在外头也算是该出阁的年岁了,可在荣国府这头,尤其是贾母跟前,这个年岁真心算不了甚么。不过,好在碧玺年岁虽小,人却极为伶俐,尽管并不常在贾母跟前伺候,却也是有实权的,她管的是贾母及珠哥儿的日常膳食,偶尔也管药膳、汤药一类的,多少也算是个人物了。 “碧玺,往后你就跟着二太太,她为人心善,必会跟我一般疼爱着你,你只记得好生伺候着,可明白了?”贾母笑着叮嘱道。 碧玺面色煞白,飞快的抬头瞥了一眼贾母,她很快就垂着头哆嗦着嘴唇边磕头边应道:“老太太,碧玺舍不得您。” 不是所有的丫鬟都是奔着通房丫鬟去的,更别说碧玺虽不常在贾母跟前伺候,可她到底是在荣庆堂里待了七八年的,哪里会不清楚王夫人是个甚么人?碧玺打心眼里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只盼着贾母能像先前护着玻璃那般护她一次。 可惜的是,碧玺注定要失望了。 “难得你是个念旧的,不过也无妨,你看玻璃,虽说跟了大太太,不也常来我这儿?碧玺你也是,回头跟着二太太一道儿来给我请安就是了。”贾母依旧笑着,只是那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是,老太太。”碧玺不再反抗,只因她知晓再说下去,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这一日的请安,早早的开始,草草的结束。仅是在告辞离开前,那拉淑娴瞥了一眼面若死灰的碧玺,向王夫人笑道:“弟妹,这姑娘长得挺讨喜的,要是弟妹不欢喜,回头送我可好?” 王夫人横了那拉淑娴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要?那就去跟老太太要呢!”说罢,王夫人赌气甩袖离开。 那拉淑娴无奈的笑了笑,她明白王夫人这是在迁怒了,不过她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事儿要真算起来,也确是同她脱不了干系。因而,那拉淑娴甚么也没说,只是怜悯的看了一眼碧玺的背影,旋即便悄然离去。 却说碧玺,虽说心中有千百个不情愿,可贾母都这般说了,王夫人虽不曾明确表态,可既是不曾反驳,那便是默认了。她跪了有差不多小半刻钟,最后还是在珍珠连拉带拽之下,离开正厅回了她自个儿的房里。 因着是贾母跟前极为体面的丫鬟,且荣庆堂占地极大,故而她们八个大丫鬟都是有各自房间的。房间不算大,倒也称得上精致小巧,珍珠唤了琥珀替她去贾母跟前守着,自个儿则是强拉着碧玺,回了房关上门后,才压低声音教训道:“你这是作甚?老太太让你去伺候二太太,你就乖乖去呐,这般勉强是做给谁看?你要明白,老太太是让你去,不是询问你去不去,可懂?” “珍珠姐姐,我不想去二太太那儿。”碧玺原还强忍着眼泪,及至这会儿听了珍珠这话,却再也忍耐不住了,“怎么会这样呢?先前老太太还跟我说,等再过上几年, 给我寻个好人家,再赏我一份厚厚的嫁妆。可这一转眼……我不愿意!” “老太太的话你也敢不听?”珍珠简直无奈了,其实相对于完全没眼力劲儿的玻璃,她显然更欢喜碧玺这小姑娘。虽说年岁小了点儿,相貌身段也不是那般出众,可碧玺素来知进退,也没那些个额外的想头。像珍珠本人,她是极愿意当老爷的通房,反过来她也就更希望身边的丫鬟别有跟有她一样的想头。 “我、我……”碧玺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自是不敢不听贾母的话,可她又实在是不愿意当贾政的通房丫鬟。当然,贾母先前是没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可她也不傻,能听不懂话里隐藏的含义? 珍珠见碧玺哭成这般,心里也不是很好受,只得开口劝道:“我知晓你没那些个盼头,可老太太如今已经发话了,还能因着你再度更改?再说了,这知晓的说你本分,不知晓的还当你是在嫌弃二老爷呢。” “我没有。”碧玺边哭边猛摇头,她哪里是嫌弃,或者说她哪里敢嫌弃了?说白了,她是在害怕,因着看得分明,才愈发的害怕起来。 “事情已经这般了,看开点儿罢。况且,你仔细想想,二老爷还算是个长情的人,就说那周姨娘,就是十年前,她的容貌身段也不能同你相比,更别说她如今眼瞅着就要三十岁了,连个儿女都没有,还有她那性子,说好听点儿的叫稳妥,其实说白了还不就是木讷呢?就这般,二老爷也不曾嫌弃她。” “这是好事儿吗?”碧玺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死死的咬住嘴唇,满脸的决绝。 “你可别胡来!”珍珠低声呵斥道,“再怎么样,总比大老爷好罢?你年岁小,也许不大记得以往的事儿了。你想呀,二老爷跟前有个周姨娘,大老爷身边怎就没有?这可不是大太太爱吃味,而是大老爷换通房太勤快了。这还没成亲呢,大老爷身边就有七八个开脸的通房了,他们的亲事才刚定下,大老爷就做主把所有人都放了,不是他改了性子,而是已经惦记上了大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了。这不,大太太怀第一胎时,大老爷就把人全收了。等大太太生了,大老爷直接将人全打发了,趁机又换了一茬。再后来,大太太怀琏哥儿时,不就又来新人了吗?你如今再瞧瞧,除了昨个儿刚过去的玻璃,大房可还有通房丫鬟?” 人家换通房是一个一个的,唯独贾赦跟前的通房却是一茬一茬的换,就跟掐韭菜似的,掐了一茬又长出一茬,回回都能吃到新鲜的。 “还不如大老爷呢!”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在碧玺看来,贾赦比贾政靠谱多了。 “这是怎说的?”珍珠一挑眉,其实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贾赦是袭爵的继承人,虽说他为人是渣了点儿,可只要能生下一儿半女,想来要稳住自己的地位也不算难。可珍珠没有想到,看着小丫头片子的碧玺竟然跟她的眼光完全一致。 “多好呢,通房一茬一茬的换,左右大老爷又不是那等子重情重义的,玩个几回也就腻味了,这要是趁着热乎劲儿,跟他多要点儿金银之类的,等腻味了就自请离开。我记得老太爷过世之后,大老爷就给屋里的每个通房赏了点儿衣裳首饰,皆发还了卖身契。我就盼着这样!” 珍珠听得目瞪口呆,她一贯以为当了通房之后,就是努力生下一儿半女,却从未想过还有人盼着早早的跑路。当下,珍珠没好气的捶了碧玺一下:“行了行了,如今老太太把你赏给了二老爷,你别磨磨唧唧的,赶紧收拾东西往梨香院去。咱们姐妹一场,我也不说甚么你出头了这种话,只盼你好好的。” 听了这话,碧玺一时没忍住,又捂着脸呜呜的哭开了。说一千道一万,她就是不愿意往二房去。 然而碧玺并不知晓,就在她死命拖延着不肯挪步之时,梨香院那头也是毫不消停。 原本,王夫人特地起早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够趁机见一见她那宝贝儿子,可谁能想到中间出了岔子,弄得王夫人怒气冲冲的径直离开,全然把来这儿的目的彻底抛到了脑后。等回到了梨香院后,王夫人倒是想起来了,旋即拧过身子就死命的掐花钿和螺钿。 “死丫头!我想你们作甚?我浑忘了,你们也是?今个儿去荣庆堂是为了甚么?真当是去见那老婆子的?哼,没见着珠儿,却白弄来那么个狐狸精,甚么年岁小,嘴儿甜,会来事儿……还不都是小贱蹄子!!” 花钿和螺钿吃痛的扭着身子,结果王夫人狠命一推,可怜的花钿直接被推搡倒地,螺钿心下一惊,本能的弯下腰去扶花钿,不曾想却挨了王夫人一记脚踹,且正好踹在了她的腰间,疼得她捂着腰软倒在地,额间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 “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全都跟我作对!”王夫人愤怒抓起一旁的流霞花盏就往地上狠狠的砸去。一声脆响之后,碎片飞溅,唬得倒地的两个丫鬟止不住的惊叫连连,结果又被王夫人好一通训斥。 训斥归训斥,该吩咐 下去的还得照常吩咐。 只见王夫人略喘了几口气后,勉强平静的吩咐道:“唤个人去佛堂里把周姨娘接回来,仍住她原先的屋子,另外在那屋的外间加个小榻,往后碧玺就睡那儿了。” 这话一出,花钿和螺钿忍着疼面面相觑,却到底甚么话都不曾说,只点头连连答应。待出了王夫人房,花钿才忍不住向螺钿道:“周姨娘以往住的是后头抱厦罢?可那会儿是在荣禧堂里,咱们如今这梨香院,有抱厦?” “没抱厦不也还有后罩房吗?嘶,你倒是扶着我点儿,我的腰哟。” “太太下手也太狠了,这得好几日才能好?”花钿伸手扶住螺钿,先将她送回了屋里,又拿出先前收着的药酒给她揉,“你忍着点儿疼,赶紧好起来才是正理,别等下回头太太要寻你寻不到,又要挨骂了。” “挨骂算甚么?哎哟,你倒是轻点儿。” “是呀,挨骂算甚么?原先当小丫鬟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挨管事嬷嬷的骂,本以为只要努力点儿,当了大丫鬟后,就再也不怕嬷嬷们骂了,结果……唉。” “你轻点儿!轻点儿呢!”螺钿疼得眼泪鼻涕一道儿下来了,只觉得原本就疼得厉害的腰,这会儿都快断了。 “揉出来了就好了。”花钿才没有怜香惜玉的自觉,只是忽的想起一事,笑开了,“想想那倒霉的碧玺罢,原先仗着自个儿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咱们去荣庆堂时,没少给咱们脸子瞧。如今倒是好了,她要来咱们院子了,虽说这通房拿的是二两银子,咱们才一两半,可这……嘻嘻。” “你还有心情笑!我的腰都快断了!” “好了,马上就好了。” 俩人闹了半日,花钿让螺钿先在榻上躺着略歇歇,自个儿则出去唤了个小丫鬟往偏院佛堂那边去报信,又亲自领着俩粗使婆子去了梨香院后头,这一看才暗叫不妙。 在荣国府里,荣禧堂是最正的,前后院皆是方方正正,虽说整体的占地面积不如荣庆堂,可每一个房间格局都极好,哪怕是最次的倒座房,也都有明有暗,看着就是一股子大气。而贾母所居的荣庆堂,则是又大又奢华,且荣庆堂的主子是最少的,因而就连普通的小丫鬟住的都极好。再往下,便是东院那头,东院是属于继承人所有的,故而前庭后院一应俱全,整个就是缩小版的荣国府,还自带个精致的小园子,自然主子下人住的也都很舒坦。 可除了这三个院子外,旁的一些院子倒 也还好,却架不住地方太小。 就拿如今二房所居的梨香院来说,看着是有十来间屋子,可梨香院最初是荣国公贾代善静养之地,也就是说,最初的规划便是让他一个人所住。由此可知,这院子有多小巧了。如今,二房这头主子倒是不多,正堂并东西耳房是贾政夫妻所有,东厢房原是住着珠哥儿,如今就算珠哥儿搬走了,房间却并不曾空置,西厢房住的是元姐儿,另剩余的几间,有让王夫人做了私库的,有被改造成书房的,还有堆放箱奁柜子等等。 总之一句话,没地儿! 而先前花钿还想着,至少可以把后罩房收拾出来,等她去后头一看。好家伙,后罩房倒是有,可惜自打改好后就没住过人,一溜儿的房间皆是灰尘漫天,甚至有几处还被改成了柴房。 花钿默默抬头望着横梁处好几个脸盆大的蜘蛛网,半响才道:“收拾收拾罢,尽量弄得好一些。” 如今,大概也就只能先这样凑合着了。只是这一打扫,愣是到了下半晌才稍微归整出来个样子。 万幸的是,甭管是周姨娘还是碧玺,来的都很慢。大早上就传话下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才见着了人。且巧合的是,俩人先在梨香院门口撞在了一起,而后又跟刚回府的贾政碰了个正着。 ☆、第056章 这一日,梨香院闹了个鸡飞狗跳,荣禧堂却是一片寂静。 只除了倒霉催的玻璃又白等了一天外加一宿,容嬷嬷只冷眼瞧着,看她能捱多久。玻璃到底没等捱多久,毕竟白日里她要在那拉淑娴跟前伺候着,哪怕并没有具体的活计,她也得一直候着。等那拉淑娴早早的歇下了,她却是耐性极好的守在外头,可惜只过了三日,就彻底累趴下了。 容嬷嬷的耳报神遍布整个荣国府,更别说原就属于大房的荣禧堂了,一听说玻璃熬不住了,她就立刻唤了先前那个嘴皮子利索的小丫鬟去看着,美其名曰照顾,实则根本就是冷嘲热讽外加监视。玻璃的身子骨倒是没问题,之所以趴下纯粹就是累的,顶着各种嘲讽咬牙养了两日,待精神头略好转了一些,她便挑了个大清早,趁人不备跑去了荣庆堂。 荣庆堂里,贾母一早就得了消息,因而听说玻璃求见倒也不算稀奇,还向珍珠笑道:“我就猜着老大媳妇儿没那么大的度量,先前还琢磨着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如今想想,只怕她要人那会儿就知晓老大有事儿离开,这才充大度呢!” 珍珠笑着附和了两句,心下却多少有些担心。她也是有大志向的,当然她从未想过要将那拉淑娴挤走,却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半个主子,到时候以她的心计手段,生下一儿半女是迟早的事儿,真要是有那么一日,她可算是真正的熬出头了。因而,她顶顶不希望那拉淑娴善妒。 说话间,玻璃便进来了。 “老太太,您可得为奴婢做主呢。”玻璃未语先红了眼眶,她原就生得一副好相貌,虽不如珍珠、琥珀,可在荣国府一众丫鬟中也算是极为出众的,尤其如今这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儿,别说男子了,就是女儿家看了都不由的心生同情。 贾母倒是不曾同情,却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道:“这是怎的了?你先别急着哭,同我好生说道说道。” 其实,玻璃也没啥好说的,那拉淑娴挺看重她的,要不怎么就任由她一直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呢?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那拉淑娴,而是容嬷嬷。甭管是房间的安排,还是荣禧堂一众丫鬟婆子间的流言蜚语,包括任由她白等在外头,这里头若没有容嬷嬷的授意,会如此? 尽管没甚么眼界,可玻璃也不是蠢蛋,故而只作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来,也不开口抱怨,只默默的垂泪不语。 这下,珍珠耐不住了:“老太太问你话呢,你是怎么搞的?” 连 声追问之下,玻璃仿佛终于拿乔够了,这才细声细气的抱怨道:“原是老太太看重奴婢,这才让奴婢去大太太屋里伺候的。这大太太自然是个好的,偏跟前的老嬷嬷一副眼睛长在头顶的模样,又是让我住在后头逼仄的小屋里,又不让人给我留晚膳,还……罢了,终究是大太太从娘家带过来的奶嬷嬷,我又怎能跟她比?” 珍珠听了这话,登时暗叫不妙,忙心慌慌的瞥了贾母一眼,果见贾母脸色阴沉,似是想起了甚么不愉快的事儿,当下忙不迭的笑道:“瞧玻璃你说的,你是从荣庆堂过去的人,不想着好生伺候老爷太太,倒是跟一个老嬷嬷较起劲儿来了,这是何苦?” “可不是。”贾母听了珍珠这话,面色略略缓和了一些,不过言语之间还是透着一股子寒意,“玻璃,你只需记得自己是去干甚么的,别忘了如今你可是领着二两银子的月钱。” 二两银子,代表的并不是比大丫鬟多出的那点子钱,而是代表了一个隐而不表的身份。旁的人家暂且不提,单在荣国府,能领二两银子的唯独只有小妾通房。当然,荣国府做不出纳良妾这种事情,故而也就只剩下通房了。 想了想,贾母又道:“我记得赦儿也该回来了罢?当初传信的人说的是三五日内就回,算算日子,也快了。” 玻璃心下一动,忙收了先前的委屈,只一脸喜色的向贾母叩头:“谢谢老太太,多谢老太太。” “谢甚么?回头只安心伺候好老爷太太就行了。”贾母面露笑意,又向珍珠吩咐道,“你去拿几匹好料子来,不单给玻璃,回头记得也给碧玺送一份,免得某些人又说我偏心眼儿。” 贾母都这般说了,珍珠只能笑着答应了,拢在袖子里的手却死死的掐成了拳头,她并不嫉妒碧玺,且不说碧玺是被迫的,单说目标就不是同一个,更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可言。然而,一看到满脸喜色的玻璃,珍珠就难掩心中疯狂的嫉妒。可甭管心中有多嫉妒,贾母的吩咐她可不敢违背,很快她就带着玻璃下去了,并依着吩咐拿了两匹好料子予她,一匹是珍珠粉的,另一匹是嫩柳色的。玻璃只笑盈盈的接了料子,却连句道谢都不曾,扭着身子便走了。 珍珠气得浑身直颤,回头只亲自拿了另两匹颜色更鲜亮的好料子,快步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里,碧玺欲哭无泪的瞧着手镜里的自己,还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额角上那硕大的肿包,只要一想到几日前的事儿,她就不知晓该夸自己有眼力劲儿好,还是责怪自己太实 诚的好。偏此时,珍珠过来瞧她了,且一进来就瞪圆了眼睛。 “碧玺你就住在这里头?”梨香院的确是小巧又精致,不过搁在这后罩房里,体现出来的只有小巧,却无半分精致。待珍珠瞧见碧玺额上那明显的肿包时,更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响都没寻到话头。 “珍珠姐姐,你说我还能回老太太跟前吗?”碧玺仍是一脸的欲哭无泪,只是隐隐的还透着那么一丝奢望。 可惜是,珍珠直截了当的捅破了她的希望:“别做白日梦了,这听说过长辈将丫鬟赏赐给后辈的,没听说过还能反过来将通房要回来伺候的。”顿了顿,珍珠似有些不忍心,却还是咬牙说了实话,“你还是看开些罢,我瞧着老太太的意思是……叫你闹腾呢。” “我不活了。”碧玺整个人仰面躺倒在了床榻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别闹!”珍珠恨恨的跺脚,想了想还是将带来的两匹好料子放在她的床头,并示意她看。 到底还是个孩子,碧玺抬了抬手将料子抖开看了看,面上不由的滑过一丝喜色,可很快就没了踪影,且将料子胡乱的团成一团丢到了床尾,恨恨的道:“我是嫌自己不够扎眼,还是索性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老太太的意思我自是明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坐在山对面看老虎咬老虎!” “噗嗤,那是坐山观虎斗。” “对,就是那话!可这对我有甚么好处?就像珍珠姐姐你说的那般,甭管我有多能耐都回不去荣庆堂了,我干嘛不想着好好过日子?看到我头上这个包了吗?那一日,二老爷回院子,正好看到了我和周姐姐,又听说我们俩都被安排在了这后罩房里,当时就怒了。这不,周姐姐当下就被挪到了前头,听说是占了太太跟前花钿的房间,还说等我养好了头上的伤,也让我过去。” “说来说去,你这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珍珠奇道。 “我自个儿撞的!”碧玺瘪了瘪嘴,当时的情况太凶险了,要不是她当机立断假借站不稳把脑袋狠狠的撞向门槛,指不定她那一日就开了脸。虽说她也明白,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可她真的不想在王夫人杀气腾腾的注视下被带到房里。 ——会死人的,真的!! 听了碧玺语带崩溃的讲述,珍珠垂下眼帘半天都没吭声。 “珍珠姐姐,你帮帮我罢,我还没开脸,真的。”碧玺忽的抓住了珍珠的手,苦苦哀求道。虽说她是家生子,可她家的人丁并 不兴旺,还活着的也就她哥嫂并两个侄子了,可惜尽管哥嫂他们对她还不赖,却没甚么本事帮衬她,况且真要算起来,她如今的身份还颇值得旁人羡慕呢。 “怎么帮你?”珍珠淡淡的说道。 “有两个法子,要不把我弄出这儿,要不姐姐再弄俩人进来。”碧玺一脸的热切。其实说白了,她并不是十分排斥当通房丫鬟,可她惜命,且丝毫不认为斗得过王夫人,所以她必须走,最好立刻就走。可若是实在是走不了的话,那就只能换个法子了,比如说多弄几个进来帮她分担来自于王夫人的压力。 珍珠抿着嘴想了半刻钟,面露踟蹰之色。 “姐姐,姐姐,我的好姐姐,求求你了,往后妹妹一旦有好东西,全都孝敬姐姐您!再不然,您就是帮我要了卖身契也好,我只求好好活命,求您了!” ☆、第057章 “那个唤碧玺的,如何了?” 王夫人步履匆匆的从外头回到了梨香院里。今个儿,她听闻珠哥儿病情好转,且打听到贾母心情颇为不错,这才特地往荣庆堂跑了一趟。虽说过程略有些让她不愉快,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还是见到了珠哥儿,还是一脸开怀笑意的珠哥儿,因而她多少心里有了些安慰。可及至进了梨香院里头,她却是忽的不耐烦起来。 花钿闻声赶忙迎了上来,听得王夫人这话,忙一面为她打帘子,一面笑着答道:“还是前两日的老样子,一个劲儿的说头疼,还说脑子里晕乎乎的,看人看东西都是重影。我让人唤了后廊住着的邱婶子过来瞧了瞧,只说这头上的伤可大可小,虽说肿包看着是消了,可指不定伤到了内里。” “这是怎么个说法?” “具体的情况邱婶子也说不大清楚,到底她也只是当初跟着她家那口子略略学了点儿皮毛。”花钿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瞧了瞧王夫人的面上,略带紧张的道,“太太您说,是不是借着碧玺伤着这事儿,把她挪到外头去?” 甭管哪个大户人家,都不会养一个病着的下人。这汤药钱暂且不论,万一传了主子,却是大大不妙了。就说荣国府,往日里也常将病了的下人挪出去将养,这也没甚么,就是传扬出去也不怕,毕竟对外的说辞都是养好了再拨回来。当然,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是少之又少,基本上被挪出去的就没再回来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从主子跟前最体面的下人变成了外头末流的粗使下人。 “荒唐!她是伤着了,又不是得了传人的病!”王夫人没好气的瞪了花钿一眼,好在她今个儿心情还算可以,并不曾多加斥责,想了想只吩咐道,“到底是从老太太跟前过来的,既然她一时身子骨不舒坦,只好生养着便是,左右咱们院子里也不缺使唤的人。” “太太您说的是。”花钿躬身答应了,只是在低头的那一刻,她的眼底里闪过了一丝得逞的算计,旋即便依着王夫人的话,一一吩咐了下去。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后头碧玺耳中,登时她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又紧着自己的体己物件细细查看归整了一番,见细软着实不算少,心中愈发笃定起来,原先的不安也消散了不少。又将细软仔细包好藏在了床板底下,碧玺坐在床榻上认认真真的回想了一下珍珠先前同她说的话,觉得没甚么问题了,这才再度爬到床榻上,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权当自己还是个病患。 因着碧玺如王夫人所愿的那般,老 老实实的待在了后罩房里,压根就不到前头晃悠。很快院子里从主子到下人皆忘了后头还有那么一号人物,又或者也不是真的忘了,而是权当没这号人。 只这般又过了五日,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了,因为贾赦归来了。 比原定的归期晚了足足七八日,像那拉淑娴这种早就知情的人,倒是并不怎么担心,贾母那头有那拉淑娴时不时的宽慰,加上她忙着照料病情好转的珠哥儿,虽略有些挂心却也并不曾真正往心里去。至于二房那头就无需多说了,左右原就没放在心上。最最倒霉的,自然是玻璃了。 可怜的玻璃,最初熬了两日,后来熬不住又歇了两三日,等盘算着贾赦也该回来了,强撑着身子骨咬牙拼命又再捱了两日,终于赶在贾赦归来的前一日,成功的让自己病倒了。 且这回是真的病了。 生病跟受伤那是两码事儿,像碧玺虽说把自己撞得满头包,可她头上是肿包而非真的头破血流,就算她事后做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人家也当她是伤到了脑子,不会疑心旁的。正如王夫人所说,脑子受伤她也不会传人呢。可玻璃却是因着这段日子寝食不安,又连着吹了好几夜的凉风,一下子病倒之后,次日被人发觉时,已经烧了起来。 容嬷嬷果断下令,立即将玻璃挪出内院,且还是从后头穿堂直接走角门,直接送到了府外。 这般做法倒也不能说不妥当,甭管玻璃先前伺候的主子是谁,哪怕她如今已经成了半个主子,可比起真正的主子却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尤其荣禧堂里还有尚且年幼的琏哥儿,以及怀着身子的那拉淑娴。故而就算玻璃被挪出去的消息传到了荣庆堂里,贾母也只是微微侧目,并未多言。 可问题是,玻璃的情况跟旁的丫鬟有所不同。 荣国府里头,能被拨到主子跟前贴身伺候的,那多半都是有来历的。说白了,就是家生子。试想想,几代人都伺候着主子,一旦小主子跟前缺人了,拿自家的儿女顶上去可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小丫鬟,侥幸得了主子的青睐被要过去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数量相对比较少而已。 而,玻璃偏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卖了身的丫鬟,又不是家生子,且如今还病重着,简直就是搁谁家都不愿意接手的烫手山芋。好在容嬷嬷考虑到那拉淑娴的名声,索性唤了她儿子张庭两口子帮着照顾着,当然汤药钱还是给了的,也叮嘱了要好生照顾着 ,起码不能让人没气儿了。张庭俩口子对容嬷嬷绝对是又敬又怕的,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只差没诅咒发誓了。 玻璃被挪出去的次日晌午,贾赦便归家了。 风尘仆仆的从外头归来,贾赦头一件事儿就去荣禧堂看自家媳妇儿。不过,他只在门口瞧了一眼,就被满脸嫌弃的容嬷嬷轰出去洗漱更衣了。也难怪,如今是大夏日的,贾赦出门十来日了,都不曾换衣裳,加上从城外骑马赶回来,不说浑身上下都是泥,至少也是尘土飞扬的,甚至连头发上都罩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足足换了好几道洗澡水,贾赦才总算是恢复到了原本那俊朗男子的模样。 彼时,那拉淑娴也从午后小憩中苏醒了过来。 “给老爷请安了,老爷这一趟出门可有甚么心得感悟?”那拉淑娴命人上了好茶好点心,等贾赦换洗一新进门后,亲自将人让到了椅子上,一面为他斟茶一面笑着调侃道。 “别提了,我好悬没能熬过来!”贾赦这么说自然是夸张了,不过有一点却是不错,这十来日里,他的日子真心不好过,至少可以说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觉得人生真艰辛。 “多少也涨了点儿见识,学到了不少本事罢?”那拉淑娴亲自递上茶盏,还掂了点心送到贾赦嘴边,看他一口吃下了,才掩嘴笑了。 贾赦吃了点心,又猛灌了两杯茶,这才觉得总算缓过气来了。等缓了口气,他才将这些日子吃的苦受的罪,一一向那拉淑娴道来。用一句话概括的话,那就是他被张家老太爷可坑苦了。原本说好了,只是让他去直隶传个信,贾赦当时琢磨着,虽说两地略有些远,可一来一回最多也就三五日的工夫,论吃的苦头,也不过是路上吃食不够精细,外加舟车劳顿罢了。谁曾想,现实跟他的想象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张家老太爷根本就是用所谓的送信将他诓去直隶那头,让他吃尽了苦头。 “淑娴你根本就想不到啊,老泰山太狠心了,他让我带了口信也叫我送了信函,口信只是简单的说他身子骨健硕让老朋友无需担心,可信函里头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他他他、他竟是在信函里让他老朋友好生操练我!这几日,我都是跟着驻守直隶的新兵蛋子,吃喝作息完全一致,可苦死我了!” 那拉淑娴虽接到了来自于张家老太爷的亲笔书信,可书信上并未将情况写的这般清楚,只说到时候定会让贾赦全须全尾的回来,旁的一概不曾提。 “新兵蛋子?那倒是还好。” 虽说那拉淑娴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兵营是个甚么情况,可回忆着前世的情形,她也能猜着几分。这除非是战乱时期,要不然新兵是不会遇到危险的,所谓的操练无非就是破晓起身掌灯入眠,白日里也不过是练习拳脚功夫或者刀枪棍棒,纯粹就是锻炼身子骨。这若是待个一年半载的,或许还会参与排兵布阵两军对垒。 可贾赦满打满算也就去了十来日,其中至少三四日是浪费在路程上的,剩下的那点儿日子就算再苦,又能苦成甚么样儿? “淑娴你变了,你居然不心疼我了,我太伤心了!”贾赦没有得到预期的安慰,登时做出了一份黯然神伤的模样,逗得那拉淑娴喜笑颜开。 两口子正笑闹着,忽的有人来报,贾母有请。 ☆、第058章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有些僵硬。 还是那拉淑娴忽的笑出了声,无奈的向贾赦道:“瞧我,都给浑忘了。先前老爷您走时只说三五日就能回,结果一去就是十来日的,弄得老太太早也问晚也问,我只答应了老爷您一回来就去寻老太太报个平安,不想真见了老爷您,竟是给彻底忘到了脑后。” 贾赦扯了扯嘴角,完全不感动,只斜眼瞅着那拉淑娴:“编,你接着编。这是把老爷我当成琏儿那笨蛋小子哄了?老太太是个甚么性子,我不比你清楚?就算她真的早晚询问我的消息,为的也定是贾政那混蛋的事儿。” 之前,贾赦离开京城往直隶去时,派人传的口信是帮贾政抹平先前的罪名。当然,事实上也跟他说的并无出入,顶多就是多绕了个一个圈子,贾赦是想帮贾政洗脱罪名,前提却是要帮张家老太爷打一年的白工。 而贾赦之所以完全没想过将真相告知贾母,也是因为他知晓贾母得知真相后必然会闹腾,像甚么既然是亲家就理应互相帮衬之类的,可贾赦却认为,没有谁必须对谁负责,他愿意出手拉拔一把贾政,也是基于那浅薄的兄弟情,以及出于对整个荣国府名声的考虑。也就是说,理性占了上风,情感因素微不可闻。 “老爷,不管怎么说,您多日未归,还是去瞧瞧老太太罢。”那拉淑娴没做过多的分辨,只笑着劝道。 当下,贾赦只好摇头叹息的起身往荣庆堂而去。 到了荣庆堂,贾赦先是依着礼数给贾母请安问好,后又敷衍的略提了两句关于直隶的事儿,没说谎也没说太多的实话,只道十来日累着了,方才回荣禧堂也是为了洁面换衣裳。 这要是搁在贾政身上,听说累着了,贾母一准赶紧放人,可轮到贾赦时,贾母却是先看了一眼他的面色,见似乎气色还算不错,便心平气和的道:“回来了就好,我知晓你为了你弟弟之事一直都在忙碌着,可也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骨。对了,先前我知晓淑娴有了身子,便从身边拨了个丫鬟给你……” “折腾那个作甚?我跟前不缺人伺候。”贾赦眉头紧锁,语气不耐烦的道。 贾母当下便愣住了,她自是知晓贾赦没有贾政来的乖巧懂事又兼纯孝,可她也万万没有想到,贾赦竟然会直截了当的打断了她的话,要知道她这还没有讲到重点,更不曾出言诋毁那拉淑娴。这般想着,贾母立刻沉下了脸,极为不痛快的喝道:“这就是你对我该有的态度?” “是是,儿 子莽撞了,老太太您接着说。”贾赦自知理亏,只得强忍着不耐烦,垂下眼眸冷淡的道。 见贾赦这副样子,贾母哪里还能忍得住?登时拿手一拍身侧的小几,怒气冲冲的道:“且不论旁的,这当娘的关心儿子,赏赐个把人予你,你不领情也罢,竟还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面孔,这是打算给我立威吗?” “老太太您多心了。” “我多心?哼,你倒是真的敢说出口。好,我告诉你,我是送了个丫鬟去荣禧堂,却是你媳妇儿主动开口讨要的,我实在是拒绝不了才忍痛割爱的。结果你倒是不乐意了,我这算甚么?你们俩口子又在折腾甚么?”贾母语带控诉的道。 贾赦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像是想起了甚么,忙向贾母躬身作揖赔礼道歉:“老太太莫生气,原是因着这十来日我吃了不少苦头,更是因着归心似箭,这两日快马加鞭的往京里赶来,连着两日都不曾吃好睡好,这才有些恼了。还望老太太莫怪。” 尽管这话也未必是出自于真心,可搁在贾赦身上,能把话说的如此软和,已经实属不易了,要想再听更多的好话,基本上只能是白日做梦了。因而贾母气归气,却也不由得缓了缓情绪。 “罢了,都是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只怕我前世的债主太多了,今生一个接着一个来跟我讨债!” “照老太太这说辞,我倒是恨不得前世欠的债能多一些,这辈子都别还清。”贾赦垂着眼眸微微叹了一口气,他不由的想起了早夭的瑚哥儿。若说真有前世欠债今生还的说法,那岂不是说他前世只欠了瑚哥儿一星半点儿的账目,才短短几年就还清了。 自然,贾母也明白了贾赦言下之意,当下不由的叹息道:“过去的事儿就别老是搁在心里了,左右你还有琏儿,也别再嫌弃琏儿淘气了,这真要比淘气,谁能比得过你?再说了,男孩子淘气一些不好吗?我宁愿孙儿们每日里上房揭瓦,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病歪歪的样子了。” “是,老太太您说的对。” “还有你媳妇儿那里,如今她有了身子,你仔细一些也是应当的,可小心别过了头,万一真将她宠上了天,回头看你怎么收拾!旁的不说,单说咱们府上,不也还有个王氏吗?”一提起王夫人,贾母登时沉下了脸,跟方才对贾赦置气还不同,毕竟贾赦就算不如贾政那么受宠,可好歹也是贾母的亲生儿子,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可提起王夫人时,贾母非但言语里满是厌恶之情,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恶意 。 贾赦听懂了贾母的言下之意,却并不认同,可他也无心同贾母争辩,因而只沉默不语。 见状,贾母只颦眉道:“别以为我是杞人忧天了,就算你媳妇儿不像王氏那般小家子气,可女人嘛,原就是恃宠而骄的。你在意子嗣是对的,可也不能过了头,须知妻子为夫君诞下子嗣原就是本分,不值得你这般在意。” “是,儿子知晓。”贾赦面无表情的应道。 只看贾赦这副神情,就知晓他完全没听进去,贾母也无奈了,不得不再度感慨长子就是不如次子来的贴心。又想到贾赦是由老国公夫人徐氏一手带大的,贾母更是心头暗恨,要是当年徐氏不仗着婆婆的身份硬是将贾赦从她手里夺了去,她如今就该有两个纯孝的儿子了。 “母亲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是没有,儿子便先告退了。” “你就这么着急走?”贾母又是无奈又是心寒,不过她也明白,贾赦如今眼瞅着就快到而立之年了,这会儿说甚么都迟了,与其强行拧着来,还不如先缓缓再说。想到这里,贾母遂缓了语气,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模样,道,“罢了,你也累了多日了,早些回去歇着罢。至于你身边伺候的人,回头我再给你另挑一个。” 贾赦原听着前头正打算顺势离开,可及至听到贾母后头那句话,却猛地止住了脚步,抬头神情微怔的望着贾母。 “又怎的了?”贾母奇道。 “老太太。”贾赦正了正神色,一脸严肃认真的回道,“您若是仅仅忧心儿子无人伺候,那大可不必了。当然,若是您坚持赏赐了人下来,身为儿子,我也不会拒绝您的好意赏赐。可有一句话,我必须跟您说明白了。” 不等贾母回过神来,贾赦便一股脑的将憋了许久的话一一道来。 “您应当知晓,我这人虽对女色来者不拒,可我并不长情。这么说罢,在我心目中,妻子是最重要的,是给我生儿育女陪伴我一生之人,她是无可替代的。您就是给我寻来绝世美人,在我看来,也不及她一分。当然,要是因此您误解我只对她一人钟情,那大可不必。我会接受您的好意,可再多的美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下酒小菜,一两回吃得新鲜,次数一多我可不耐烦。” “你到底想说甚么?”贾母此时已经彻底冷下了脸了。 “也没甚么,就是跟您说,就算您将跟前最体面的大丫鬟赏赐了我,要不了两回我就会腻味了。到时候,甭管她是哭还是闹,或者是求您 来做主,我都不会留面子。对了,我也不会给她们孩子。” 打小就流连在花街柳巷的贾赦太清楚那些人的心态了,也许最初只想着当个小小的通房,那么之后定然会想要名分,再之后便想要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好,等生了女儿便是幻想儿子,生了儿子则是幻想着家产,乃至于谋嫡。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你不想给她们孩子?可若是万一有了呢?”贾母忽的想起,贾赦甭管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身边都不缺女子,可房中愣是没有一个庶出。成亲前尚且可以说是嬷嬷看的牢,毕竟庶长子可不是那么好听的。可成亲后呢?瑚哥儿和琏哥儿接连出生,怎么着都不可能再避讳着。 “避子汤一直用着,当然这也不是完全管用的。我想过了,一旦通房有了子嗣,我不会出手害我的亲骨肉,那就只能选择去母留子。” 贾赦的语气极为平静,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可纵是如此,他这话却也吓得贾母身畔的珍珠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夏日里,却仿若坠入冰窟。 ☆、第059章 贾赦的想法说白了极为简单,他并不拒绝贾母赏赐的人儿,可前提是赏了便是赏了,生死不论,免得日后真要是出了甚么事儿,反而伤到了他们母子俩的感情。 当然,贾赦并不可能把话说的那般分明,况且他虽说沾手的女子极多,至今为止还从未闹出过人命来。事实上,非但没闹出人命,且每次打发走那些通房姬妾时,都是给了嫁妆银子的,在这一点上,贾赦并不小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勉强算是好聚好散。可甭管怎么样,他都不想因着那些个玩意儿,而闹得阖府不宁。 “老太太,您先前赏的那丫鬟听说是病了,我回头会吩咐下去,只要她病好了,就立刻挪回我那儿。这点儿面子,我定会予您的,可若是之后出了甚么事儿,您可不能怨我。”贾赦面无表情的说道。 这几乎就等于是把丑化说在前头了,贾母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罢了,就依你罢,我信你不是那等子为了儿女情长不顾体面的人呢。” 听得这话,贾赦只嗤笑一声:“儿女情长?不过是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罢了,还不如一个古董摆件来的稀罕。我才不会玩物丧志呢!” 贾母默然的望着贾赦,半响才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及至贾赦走后,贾母才颓废的瘫坐在椅子上,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至于已快步离开荣庆堂的贾赦,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些话给贾母带来的冲击力。他只径自回了荣禧堂,搂着已经略有些显怀的那拉淑娴,盘算自家那淘气小子何时归来。当然,他也随口将荣庆堂发生的事儿,简单的告诉了那拉淑娴。 跟贾母一样,那拉淑娴也沉默了。 其实准确的说,贾赦和乾隆帝一样,都是彻头彻尾的渣男,只不过就算同样都是渣,可他俩渣的方式却是截然不同的。 先说贾赦,或许是因着他打小所受到的教导,毕竟老国公贾源夫妇俩很是恩爱。因而,他对那拉淑娴极为在意,不单是敞开心扉的信任,且还是爱慕和敬重并存的。可对于旁的女子,贾赦对她们的定义只有一个,那就是玩意儿。既是玩意儿,当然是玩腻了就丢的,谁又会对个玩物动心的?这不傻吗? 所以,宠妾灭妻这种事情,对于贾赦来说是绝无可能发生的,莫说他极为在意那拉淑娴,就算只是单纯的相敬如宾,他也会给几分面子。哪怕他再怎么宠幸某个通房,只要别在他兴头上扫兴,回头要杀要剐都无所谓。甚至就算在兴头上动手,估计他也 就闷闷不乐个几日,过些日子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贾赦,对于那些个一心往上爬的通房丫鬟来说,绝对是噩梦。 再说乾隆帝,因着那拉淑娴前世的关系,她并不能跳出去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问题,因此她对乾隆帝极为厌恶。乾隆此人,你不能说他完全无情无义,毕竟他对每个女子都曾深情款款,可问题是,他太花心了。 跟贾赦不同,乾隆对每一段感情都是最为真挚的,是确确实实付出了真心的,他能让对方完全沉浸在他的爱意之中,只觉得自己是他唯一的真爱,是共度一生之人。然而,用不了多久,乾隆就会对那段所谓真挚的感情失去了兴趣,从而开始辗转寻找另一份感情、另一个真爱。 ——乾隆,对于所有被他爱过的女子来说,都是从美梦直接跳到噩梦,还是无缝衔接没有任何过渡的那种。 那拉淑娴不禁怔住了,两辈子遇到俩渣男,她这到底算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媳妇儿!那混账小子回来了。”贾赦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因而没注意到那拉淑娴面上的愣神,只极快的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恰好丫鬟掀开帘子,琏哥儿一头撞了进来,贾赦顺手就将琏哥儿捞起搁在了脖子上。 琏哥儿:……爷会飞了!! “噗嗤。”那拉淑娴回过神来了,正好看到在贾赦这番举动之下,琏哥儿先懵圈后兴奋的神情,一个没忍住就笑喷出来了,方才那些个心思也都丢开了,只忙不迭的叮嘱道,“老爷您悠着点儿,别把琏儿给吓哭了。” “混账小子还会被吓哭?他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贾赦颠颠儿的带着琏哥儿满屋子乱窜,偏琏哥儿也真不怕,咧着小嘴哈哈哈的笑疯了。 父子俩足足闹了一刻钟,听得摆饭了才总算消停下来。闹了这么一出,琏哥儿直接就将那拉淑娴抛到了脑后,只跟小狗儿似的,吐着舌头围着贾赦转悠,口口声声的叫着爹,巴望着回头再玩一出。贾赦心情也不错,非但答应了明个儿再陪他玩,还应允了待会儿送他去前头书房。 提起了前头书房,那拉淑娴笑道:“这学了也有不少日子了,老爷您记得回头问问先生,咱们琏哥儿学的如何了。” “那还用问?要是不算珠儿的话,琏儿特定排第二!”这话一出口,贾赦似乎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忙又添了一句弥补道,“琏儿比不上珠儿也是正常的,谁叫珠儿大了琏儿一岁半了。” 再看琏哥儿,吃的呼 呼啦啦的,听得自己的名字后,才抬头朝贾赦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脸,旋即又低头猛吃起来。 贾赦无奈,可那拉淑娴更无奈。说真的,她并不在意珠哥儿比琏哥儿学问好这件事儿,可除了珠哥儿,琏哥儿就是书房第一这种话明显不太对罢?当下,那拉淑娴叹息道:“老爷您可不能这般惯着他,还是得让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对对,媳妇儿你说得对,回头我就跟琏儿说,比他珍大哥哥比他二叔叔强真心不算甚么,那俩都是蠢货,没甚么好嘚瑟的。”贾赦乐呵呵的给那拉淑娴夹了两筷子爱吃的菜,想了想又给琏哥儿夹了一筷子他最不爱吃的苦瓜,满意的看到琏哥儿欲哭无泪的吃了下去。 那拉淑娴彻底无话可说了,噎了半响后,还是决定先吃饭罢。至少在如今看来,琏哥儿并无任何志得意满的预兆,至于贾赦,那就甭管了,左右他都那么大了,如今再管也来不及了。 晚膳后,贾赦亲自送琏哥儿去了书房,也依着那拉淑娴先前的吩咐,拉着空闲的先生聊了好久。事实上,他并不仅仅只关心了琏哥儿,还顺带了解了所有学生的情况。毕竟,统共四个学生,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弟弟,还有俩是侄子。 了解完毕后,贾赦兴冲冲的回了荣禧堂,趁那拉淑娴还未歇下,忙不迭的跟她说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淑娴,我仔细问过了,先生果然说,咱们府上天赋最好的是珠哥儿,虽说因着生病缺了好几日,可他昨个儿就已经去上学了。纵是如此,他依然能跟得上进度。” 尽管贾赦极为看不上他那蠢弟弟,可对于珠哥儿这个聪明乖巧的侄子,他还是很喜欢的,尤其在经历了上回书房惊魂一事后,珠哥儿对他极为信赖,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问候,就是偶尔看到贾政时,会不由自主的哆嗦一下。这不,今个儿晚上过去时,贾赦毫不犹豫的逮住贾政就是一顿喷,理由都是随口瞎掰的,左右长兄如父,且如今贾政身上的罪名尚未洗脱,那怂货压根就不敢惹他,可算是好生出了口恶气。 “琏哥儿也不差,他满打满算也就落了三五日的课程。先生说了,琏哥儿虽说天赋一般,好在机灵又好学,总算没给他老子我丢脸!”贾赦得意完了,又开始唉声叹气了,“珍哥儿就不行了,他太蠢,也就是被敬大哥哥强压着还学一些,可先生却说了,没多大意思,苦学个十几二十年的,或许还能有希望考取功名。可真到了那会儿,估计也没甚么前途了,还不如等着袭爵呢。” “那政二老爷呢?”那拉淑娴对东府那边完全不熟,纵是拥有了原主的记忆,可惜的是,记忆里关于东府的事情少之又少。至于情分,更是寡淡的可以。 听得那拉淑娴这话,贾赦沉默了。 见贾赦如此做派,那拉淑娴也跟着沉默了,她简直不明白,为何贾政的真实情况跟当初贾母同她说的竟有如此的天壤之别。好半响,那拉淑娴才忍不住将存在心里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 这下子,贾赦更沉默了。 过了许久许久,贾赦才带着无限哀恸的道:“淑娴,当初那些个关于二弟是天纵奇才、经世之才、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等等言论,都是你给传扬出去的?”虽然他之前也曾狐疑过为何三位老先生会破格收贾政为徒,可当时他一直以为这是因着张家老太爷的面子足够,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那拉淑娴往死里吹捧了贾政。 “是老太太同我说的,若非如此,我为何要帮政二老爷寻访名师?还不是因着不忍心他明珠蒙尘?”那拉淑娴一脸诚恳的道。 贾赦:……亲娘哟!您这是往死里坑您那宝贝小儿子啊!! ☆、第060章 遥想这些年来,贾母对贾政疼爱如斯,只要是她觉得好的,就一个劲儿的往贾政身边塞。小时候是各种精美的吃食和衣裳,略大些了则是经史子集并一些贵重的古董字画,再长大些了却是如花美人,等及冠之后自然是媳妇儿的人选…… 贾赦猛地想起,很久以前,贾母曾相当遗憾没能跟史家联姻。这保龄侯史侯爷乃是贾母的嫡亲弟弟,可惜史侯爷虽有三个极为出息的嫡子,膝下却并无嫡女。当然,史家倒是有好几个庶女,可惜作为荣国府袭爵嫡长子的贾赦是不可能迎娶一个庶女的,至于贾政,贾母自是舍不得他委屈。至于贾敏,却是因为年岁不合适了,这贾赦、贾政可以娶比自己小得多的妻子,贾敏却不可能嫁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夫君,民间倒是有小丈夫,可这并不适用高门大户。 因而,贾史两家联姻自然也就只能舍弃了。 以贾母的性子,自然是希望儿媳妇儿能出自于自己的娘家,在梦想破灭之后,她也会去寻找替代品,而这替代品极有可能出自于四大家族的另两家,也就是王家和薛家。不过,相较于武将出身且子嗣繁盛的王家,商户人家又子息不旺的薛家自然就不在贾母的考虑之中了。也就是说,王夫人是注定要嫁入荣国府的,区别只在于嫁给谁。 “呼!我往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老太太,感谢她不杀之恩!!”贾赦忽的长出了一口气,由衷的感概道。 那拉淑娴茫然的望了过去,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贾赦耐着性子将他方才想到的事儿解释给那拉淑娴听。他的性子就是这般,听说了甚么或者是想到了甚么,皆会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媳妇儿。只不过,以贾赦的心智,并不能很好的理解,其实很多事情真心说了不如不说。那拉淑娴倒是无妨,她原就是心志坚定之人,可对于原主张氏来说,知晓的事情越多,心中压抑越甚,憋出心病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幸好,如今贾赦面对的是那拉淑娴。 “老爷您的意思是,老太太从很早以前就看上了王家的姑娘?只不过因着她更为疼宠政二老爷,才撇开老爷您,将王氏说给了政二老爷?”那拉淑娴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倘若这真是实情的话,贾政的确是有够倒霉的。 “一定是这样的!”贾赦重重的点头,旋即又想起一件往事儿,“对了,我记得在咱们说亲之前,某一日王老爷子曾亲自登门造访。当时的情况是,我已经开始学着处理对外事宜了,可那天特别奇怪,老太爷直接将我支走,在书房同 王老爷子聊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将人送走。” “所以?” “我猜,王老爷子是打算把王氏说给我,毕竟两家联姻多半都是嫡长子和嫡长女的。这要是搁在旁的人家倒还无妨,毕竟若都为嫡子,在家产继承方面相差的也不算多。可咱们家不是国公府吗?这偌大一个荣国府,还有我所继承的爵位,诱惑太大了。我就不信,王老爷子还能绕过我指定贾政那蠢货。怎么想我都认为,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王老爷子应该不瞎也不傻。” 那拉淑娴一头冷汗的看着贾赦,她对王老爷子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了解,自然不好评论对方的为人。可她对贾赦却是太了解了,这番话简直太毒了。 不想,贾赦接着又道:“我猜,王老爷子更中意我,可老太爷却希望咱们府上由武转文,我是没这个本事,贾政也不行,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同书香世家联姻。既然是联姻,当然要从我身上下手,毕竟我身上还有个爵位能拿得出手。” “老爷,您这是在自我夸耀,还是在自我诋毁?”甚么叫做‘还有个爵位能拿得出手’?听着就好像旁的都拿不出手似的。 万万没想到,听了这话,贾赦居然还真的接口道:“荣国府除了这偌大的府邸和爵位之外,还剩旁的吗?若没有这些,我那老泰山能同意?做梦罢!”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是真心无语了。不然还能如何?夸他有自知之明? “你先别打断我。要我说,我这运气真是没准了。王家希望把王氏许给我,可老太爷却希望我娶书本网的贵女,老太太更绝,她大概是认为王氏比媳妇儿你强多了,既如此自然是要许给她心爱的小儿子贾政的。哈哈哈哈哈!” 那拉淑娴默默的拿帕子拭去了额角的冷汗,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的抚上了已经略显怀的腹部,心下暗道,老天爷保佑肚子里的孩子一定要像她,要是不幸像了贾赦…… 这么可怕的事情还是别去想了。 有同样的想法的人还不止那拉淑娴,等眼瞅着时间快到了,贾赦兴致极好的跑去前院书房接琏哥儿,容嬷嬷则趁机进来伺候那拉淑娴洗漱。在洗漱时,容嬷嬷一脸同情的望着那拉淑娴微微隆起的腹部,诚心诚意的祈祷着,主子肚子里的娃儿甭管男女,千万别像贾赦那蠢蛋啊! 蠢蛋贾赦完全料想不到,自己在那拉淑娴和容嬷嬷这对主仆心目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等他接回了琏哥儿,那拉淑娴已经睡下了,他琢磨了一下,索性拖 着琏哥儿去东厢房睡了,还美其名曰父子谈心。 容嬷嬷:……老天保佑!! <<< 日子一晃就是半拉月。 许是因着贾赦直隶一行还算靠谱,张家老太爷说到做到,很快就联络了一帮子老朋友不留痕迹的帮贾政开脱。只不过,开脱确是开脱,就是方式极为不靠谱。张家老太爷的意思是,贾政绝不曾孝期豢养外室,至于理由却并非因着贾政孝顺,而是贾政太蠢了。 因为贾政蠢,所以他没胆子在父孝期间干坏事。 因为贾政蠢,所以就算他真的吃了雄心豹子胆干了坏事,也一定瞒不住。 因为贾政蠢,所以至今没找到他豢养外室证据的缘由,就是根本没这么一回事儿!! 这理由确实有点儿绕口,可仔细想想,还是挺靠谱的。 旁的不说,就单说大理寺卿的本事那绝对是满朝文武公认的。可以说,只要是大理寺卿想要查某人的底细,用不了多少日子,定然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清楚分明。然而事实上,大理寺卿都快把贾政几岁尿床的破事儿给查到了,却依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有豢养外室的痕迹,在确定贾政没那个脑子之后,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事儿原就是子虚乌有的。 出于对大理寺卿的信任,张家老太爷等人对贾政的洗白,也慢慢的被诸人所接受,连圣上都道,像贾政这么天真单纯的人,应该是做不出这么缜密的计划来的。 ——翻译一下就是,他那么蠢,他怎么可能干坏事不留痕迹呢? 在这档口,贾赦和那拉淑娴俩口子也顺势推了一把。 贾政必须洗白,哪怕不得已应下了另两个罪名,这孝期豢养外室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要洗脱的。因而,俩口子在细细商议过之后,毅然决定以贾母替换贾政。 “老太太,老太太大事不好了,外头都在传,说甚么是您对政二老爷溺爱太过,纵得他无法无天,甭管是强占荣禧堂还是休弃二太太等等是非,都是因着政二老爷太过于孝顺,才不得不为之的。老太太……”珍珠吓得浑身发颤,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语速极快的把外头的事儿都讲述了一番,珍珠才满脸惶恐的看向贾母,喃喃的道,“如今可怎么办呢?” 其实,珍珠这还是说的很委婉了,事实上外头的流言蜚语比之更为肆意。 先前贾政身上有三宗罪:孝期豢养外室、休弃与更三年丧的 嫡妻、身为次子却窃居荣国府正堂。 头一宗罪已经差不多洗清了,毕竟原就是子虚乌有的,再污蔑下去却是对大理寺卿的亵渎了。第二宗罪因着王氏的回归,差不多是散了,可仍有些流言蜚语存在。至于第三宗罪,看着是没问题了,可因着有太多人曾来荣国府拜访,看似毫无证据,实则公道在人心。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被贾赦俩口子这么一摆弄,所有的罪名都成了贾母的了。 为何贾政会休妻与更三年丧的嫡妻?因为贾母不满王氏,硬逼着贾政将王氏休弃,出于孝道,贾政不得不遵从母命,强忍着夫妻分离之痛,不得不将王氏送回娘家。 为何贾政明明身为次子却窃居荣国府正堂?还是因为贾母那毫无理性的溺爱,逼迫贾政居于荣禧堂。至于贾赦明明身为袭爵嫡长子,为何又甘愿偏居一隅?同样的缘由,只因贾赦、贾政两兄弟都是纯孝之人,他们不敢反对贾母的命令。 于是,贾赦成功的用贾母挽救了他家蠢弟弟那岌岌可危的名声,并给自个儿硬按上了纯孝乃至愚孝的名声。 …… “老太太!老太太您这是怎么的了?天!老太太晕过去了,快唤大夫,快快快!!” ☆、第061章 在一般情况下,女子的名声要比男子更为重要,可前提却是那女子尚未出阁。倘若换成一个早已出阁,早已生儿育女,早已孙儿孙女绕膝,甚至连夫君都已过世的老封君,那就没甚么太大关系了。毕竟,女子的名声之所以那般重要,是因着这会影响到她择婿乃至儿女的亲事。撇开这些,男子要走仕途,比女子更加需要好名声。 咳咳,问题的关键是也没人专门去询问贾母愿意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声跟贾政交换,事实上等她知晓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 荣庆堂,贾母内室里,贾赦、贾政并贾敏,兄妹三人在床榻前跪成一排,各个都低垂着头作沉默状,且一跪就是半天。 贾母早已苏醒,她只是怒极攻心并非身子骨不好。只不过,最近几个月以来,她怒极攻心的次数略微有点儿多,前来给贾母诊治的老大夫也说了,亏得贾母本人身子骨极好,要不然早就给气死了。当然,老大夫说的没这么直接,不过意思差不多。 “珍珠,让他们走,都走!” 从晌午过后贾母晕厥开始,一直跪到了掌灯时分,贾母也从初时的沉默,最终硬生生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说白了,跪在她床榻前的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怕是其中最不疼爱的贾赦,她也不舍得他那么辛苦。更别说,另两个还是打小就被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尖上的儿女了。 如果说,儿女都是前世欠下的债,那她上辈子定是负债累累。 这不债主们都来跟她讨债了!! 长子贾赦打从还在娘胎时,就让她颇为不省心,又因着打小就养在老国公夫人徐氏膝下,跟她素来不怎么亲近。这些事儿,贾母都认了,左右徐氏早已过世多年,贾赦虽脾气倔了点儿,倒也还算孝顺,至少在大事儿上头并不同她拧着干。 次子贾政是她最最疼爱的孩子,那会儿,她已经对从婆母手中讨要回长子彻底失去了信心,偏在那档口,她再度有了身孕,并如愿的又诞下一子。且贾政跟贾赦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实在是太乖巧懂事了,又跟她贴心得很,只让她恨不得将全天下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贾政跟前任他挑选。 幼女贾敏是她觉得最亏欠的孩子,严格来说,贾母并没有重男轻女的心思,尤其是在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后,又再度得到如同老天爷恩赐的女儿,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轻视呢?更不巧的是,她在怀贾敏时,意外着了姬妾的道儿,虽说最终贾敏平安诞生,可出生后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 ,也就是养到十四五岁时,才慢慢有了起色。试问,她如何能不亏欠这孩子? 然而,贾敏倒也罢了,身子骨羸弱并不是出自于她的本意,况且除了这点儿之外,旁的一切都是好好的。可另两个…… “大老爷、二老爷、敏姑娘。”珍珠面露踟蹰之色。言语之间更是充满了不肯定。这要是她面对的只有一个,倒也罢了,左右她是给贾母传话,又不是出自于她的本意。可如今,跪在床榻跟前的有仨,全是贾母的亲生骨肉。她只觉得,要是这三位因此记恨上了她,她也不用再折腾了,直接想法子讨了卖身契麻溜的走人罢! 好在,甭管是贾赦、贾政兄弟俩,还有贾敏,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顶多也就是无视了珍珠,只径自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珍珠无奈了,只好偷偷的拿眼去瞧躺在床榻上一副恨不得立刻撒手人寰的贾母,期盼着贾母能再说点儿甚么。然而,事实却让珍珠很是失望,贾母甚么都没说,只仍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幔上的百花图,如同被勾走了魂一般。 只这般又过了两刻钟,外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却是那拉淑娴牵着琏哥儿走进了内室,接着便是王夫人并珠哥儿、元姐儿。五人只径直走到了贾母床榻前,依着顺序跪倒在地,却齐齐选择了一言不发。 眼前的情形却是吓呆了珍珠,这旁人也就罢了,哪怕身子骨最弱的贾敏,也不至于因着在屋里厚毯子上跪几个时辰就一病不起的,可后来的却有怀着身子的那拉淑娴,并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见他们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珍珠是真的急了,想也知晓,这万一真的出了事儿,他们没法怪罪于贾母,却是铁定会把怒气发在她身上的。偏生,作为贾母跟前最体面的大丫鬟,她就是想躲都无处可躲。 “老太太!老太太您要是心头有气,只管打我骂我,别这般糟践自己呢!老太太,您看一下,大老爷、二老爷、敏姑娘可都已经跪了一下午了。老太太,您这到底是想作甚?您最最疼爱的珠哥儿、琏哥儿也都来了,还有年岁最小的元姐儿,他们可都受不住呢。老太太,奴婢求您了,您倒是下令将奴婢打死,也不能这般罔顾小辈儿们对您的孝心呢!!” 贾母的眼珠子转了转,却仍是沉默不语。 珍珠这会儿已经被她想象中的可怕后果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待发觉贾母完全不为所动后,整个人都软瘫在了地上,然而不多会儿,她却冷不丁的跳了起来,眼角极快的扫过门口,一看就看到躲在帘子后头那若 隐若现的阴森脸庞。 绝对是容嬷嬷,这个错不了!! “老太太!!”珍珠凄厉的惨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了床榻上,却正好将自己的嘴对准了贾母的耳朵,用只有贾母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语速飞快的道,“老太太您还是赶紧见好就收罢,真要再闹腾下去,外头的传言只会愈演愈烈,如今还有人替您辩驳,只怕往后就要一面倒的指责您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您还能有甚么盼头?万一上头再传出些许对您不利的评价来,您往后……老太太,您如今还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啊!” 超品国公夫人。 可怜珍珠说了一大车的话,也比不上最后这几个字份量重。 却说贾母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她那侯府千金的出身,以及年纪轻轻就成为诰命夫人的自豪感。如今,虽说荣国公贾代善已然过世,留给她的却是超品国公夫人的诰命。当年,太祖赐封四王八公十二侯,虽说荣国府比不上四王,却也是荣耀加身。又因着八公之中其余七位都降爵世袭了,如今活着的人中,能被称之为国公夫人的,唯独只有贾母一人。 一下子,贾母就精神了。 “罢了罢了,你们都起来罢。唉,儿女都是前世欠下的债,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多说无益,多说无益。”贾母只要一想到再这么折腾下去,自己来之不易的超品诰命就极有可能不翼而飞之后,登时甚么怨气都消散了。 讲真的,贾母并不蠢,只是为人过于自私自利,且因着眼界问题,在很多事情上完全没有大局观。然而,一旦涉及自身利益,她却算计的极为清楚。 跪在地上的贾政愕然的抬头,旋即便换上了一脸的感激涕零,只热泪盈眶的道:“母亲,儿子知晓这次是让母亲受委屈了。可是,儿子也是没有法子,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儿子纵是想为母亲辩解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母亲,儿子错了,儿子真的知晓错了,这次真的是儿子连累了母亲您!” 贾政边说边连连叩头,跟外头不同,他到底是被贾母宠溺着长大的,虽说他惯会推卸责任,可在贾母这事儿上,他却并不曾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偏他知晓的消息比贾母更为详尽,心下也愈发的愧疚起来,叩头时也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只片刻工夫,额头上就肿胀起来。 这下,贾赦却看不下去了。 其实也并非看不下去,而是贾政这番举动可把他给为难住了。说真的,贾赦打心眼里觉得叩头太傻,可要是不跟着一 道儿叩头罢,又显得一点儿诚意都没有。愣了半响,贾赦立刻出手拦住了贾政,并朗声道:“老太太,您赶紧说句话呢!二弟都快磕得头破血流了!您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罢?求求您了,您就饶了二弟这一回罢,他知错了,他真的知错了!” 凭良心说,贾赦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倒还像那么一回事儿,至少他做出了兄友弟恭的态度来。可搁在那拉淑娴眼里简直就是不忍直视。要知晓,让贾母替贾政背黑锅一事,完完全全就是贾赦出的主意!咳咳,那拉淑娴也略帮着完善了一下,并授意张家帮衬一把。 可追本溯源,这锅必须是贾赦的。 得亏贾母并不知晓真相,要不然她铁定一口气接不上来,直接去下头见老太爷了。 也正是因着贾母的不知情,这场戏得以完美落幕。贾政痛哭流涕的表示忏悔,贾赦心疼弟弟跪求贾母原谅,而贾母则老泪纵横的表示,她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 最终,好戏落幕,贾母喝下了早已热了好几遍的汤药沉沉睡去,诸人则在贾母合眼安睡之后,四下散去。唯独只有容嬷嬷落在最后头,阴测测的往内室瞄了一眼。 ☆、第062章 对于容嬷嬷那点子小心思,那拉淑娴自是心知肚明的,可因着怀孕的缘故,最近她整日里都惫懒得很,又想着容嬷嬷素来都有分寸,也就没开口管束。 这么一来,问题就大发了。 容嬷嬷神烦贾母,只要一想起那拉淑娴好几次不得不跪倒在贾母跟前,她就恨不得亲自动手把那老虔婆的脑袋整个儿都拧下来,再泡在粪坑里腌着不可! ——甚么下贱玩意儿,竟敢受她家娘娘的跪拜!! 抱着这样的心思,容嬷嬷毅然决定玩一票大的,让贾母好生感受一下甚么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然而,让容嬷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这厢还没有将计划完全定下来,那厢珍珠就已经悄悄摸了过来。当然,所谓的悄悄摸过来只是个虚指,事实上因着贾母对珍珠报以了全部的信任,故而就算珍珠只随口扯个谎往荣禧堂来一趟,贾母也不会有任何怀疑的。而这一次,珍珠正是借着替贾母打探外头消息,名正言顺的逛了整个荣国府,这荣禧堂只是她的其中一站。 “嬷嬷安好。”珍珠一见到容嬷嬷就先恭恭敬敬的给她行了礼,在她看来,她的礼数已经很周全了,就算容嬷嬷是那拉淑娴的奶娘,可到底也只是个下人罢,跟她这个在贾母跟前最体面的大丫鬟完全是平级的,因而她这个礼是特地给予的颜面,而非必要的。 可容嬷嬷却不这么认为,她只抬了抬眼皮,也不曾露出任何鄙夷不屑的神情,却能让人轻易的看出她的无所谓。 珍珠满脸通红,可她实在是怕极了容嬷嬷,因而只低垂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态,直到听得容嬷嬷一句轻飘飘的起身,她才像是心头的大石头被彻底放下了一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嬷嬷,我有事儿同您……向您讨教。”舌头在嘴里绕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说出“商量”这个词儿。 可饶是如此,回应珍珠的仍只是容嬷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嬷嬷,为表诚意,我今个儿就将埋藏了多年的心里话同您说说罢。”珍珠不傻,事实上她相当得聪明,且因着她原就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父母祖辈连着三代人都跟着贾家人,且多半都捞到了有油水的差事。也因此,比起一般卖身的下人,珍珠眼界更广,加上她天生就擅长观察旁人,揣摩迎合旁人的心思,故而她从小到大都没吃甚么亏,且每次都能做出于她而言最佳的选择。 然而,她再怎么聪明也无法冲破出身的桎梏,因着她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所以天生被 那些个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下人强太多了,可也正是因着她是家生女儿,留给她的选择权也就不多了。 嫁给府里的管事,成亲后再回到贾母跟前当个管事嬷嬷,对于珍珠来说,这是最好的法子,同时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可她并不愿意。 还有另一条路,那就是嫁给府里的爷们当通房丫鬟,虽说因着家生女儿的缘故,她这辈子都别想成为良妾,可要是仅仅当个通房,再生下一儿半女,她的人生大概就是全然不同了罢?可惜,荣国府的爷们也不多,撇开珠哥儿和琏哥儿这俩小孩崽子,也就只剩下贾赦和贾政两兄弟了。 打从一开始,珍珠的目标就是贾赦。 作为荣国府袭爵的继承人,贾赦的优势太大了,不过珍珠却并非完全基于这一点才选择了贾赦,而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嬷嬷别嫌弃我不害臊,实在是我这样出身的人,若不仔细为自己盘算的话,怕是一辈子就这样了。要只是我一个人倒是没甚么,可我真的不希望我将来的儿女孙辈皆是卖身的奴才,只要有一丝可能性,我都想奋力搏一把。您也不用担心我会对大太太不利,我从没有这般想过,甚至我之所以挑中大老爷,也不全然因着他袭爵继承人的身份,当然更不可能是因着他的俊朗不凡,而是因为他对大太太还有哥儿的真心。” 因着瑚哥儿早夭的缘故,有些话珍珠并不敢说仔细了,只泛泛的提了太太和哥儿。不过,她这话却是发自于肺腑的,实在是当年她亲眼目睹了贾赦对于妻儿的万般爱意,这才春心萌动,总觉得倘若她成了贾赦的通房后,也能享受到那份真情惬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人呢,哪个不想被全心全意的宠爱照顾。 “所以你如今改变了心意?”容嬷嬷终于提起了点儿兴趣,还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子,让珍珠坐下慢慢说。 珍珠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及至坐下后才忽的想到,她为何要这般感动?不就是个绣墩子吗?弄的自己好像没见过世面一样。正这般想着,珍珠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察觉到容嬷嬷已经开始不耐烦之后,忙不迭的挤出笑容回答道:“嬷嬷您说的是,我如今改了心意,我打算往二房去了。” 凭良心说,贾政也不是个好选择,可问题是珍珠已经别无选择了。当然,倘若她能被调拨到贾敏跟前,或许还能因着陪嫁的缘故,当上姑老爷的通房。可是,林家哥儿跟贾敏定亲已经数年了,尤其眼瞅着荣国府出孝都快半 年了,林家除了节礼之外,愣是没有旁的动静了,莫说贾敏着急,府上的其他人也急得不得了。而珍珠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况且就算真的能如愿当上陪嫁丫鬟,林家那头是个甚么情形她也不甚清楚,与其搏那些个虚无缥缈的前程,还不如留在荣国府里,至少还有家人帮衬着。 因着这些缘由,珍珠将目标定为了贾政。 将自己的思量一一讲述出来,珍珠满脸的严肃认真:“嬷嬷,我想去二房,可我其实并不在意二老爷,甚至连最初一心想要嫁的大老爷,我也压根就不在意。我想要的是身份地位,是儿女孙辈再不当奴才,旁的任何情爱都与我无关。所以,只要您能帮我,我也愿意今生今世都为您做事。” 容嬷嬷终于拿正眼看了她:“不相信情爱?” “是的,那些个情情爱爱都只是存在于话本子、戏台上,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敢奢望那些东西?嬷嬷且放心,我虽然不敢称自己有多聪明,可至少我有自知之明。其实,我也可以跟老太太恳求,以我在老太太的体面,求去二房当个通房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我不希望就这样落得下乘,我想让二老爷、二太太求着我去二房。二老爷也就罢了,我自认哄得了他,可二太太必须主动来求,要不然将来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为达目的不惜背主吗?” “甚么是背主?我绝不会因着利益而害了老太太的性命,这一点,我相信嬷嬷也不会。”说这话时,珍珠的语气里是满满的笃定。 还真别说,容嬷嬷确实没想过要了贾母的命,原因很简单,因为贾母一死府上就又要守孝了,且一守就是三年。偏孝期之内的忌讳还特别多,尤其是那拉淑娴如今有孕,而在孝期内出生的孩子,会被视为不详,哪怕孩子早就孝期前就已经怀上,却仍不能避免外人异样的眼神。单凭这一点,容嬷嬷就不会对贾母下死手。 “如果你已打定了主意,那就附耳过来。” <<< 没人知晓珍珠已经彻底投靠了容嬷嬷,甚至连那拉淑娴都不清楚此事。 而珍珠在草草晃悠了一圈后,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荣庆堂,并立刻跪在了贾母床榻之前:“老太太。” “又怎的了?你是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流言蜚语?”贾母已经连着两日都不曾下床了,身子骨不好是一回事儿,最重要的还是她始终提不起劲儿来。虽说因着珍珠先前的劝解,她不打算再折腾了,可一时半会儿 的,想让她彻底想开,仍是困难重重。 要不然,她也不会极力赞成珍珠四下打听消息了。 “老太太,珍珠不敢说。” “有甚么不敢说的,难不成是怕说了会让我担心?”贾母还是尽可能的把事情往好了想,面色略缓和了一下,淡淡的道,“别怕,我也不是那等子没经历过风雨的人,说罢,我撑得住。” 珍珠的面上露出了明显的踟蹰之色,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老太太,我、我是听说外头的那些个流言蜚语,其实是从咱们府上流传出去的。” “你说甚么?!”贾母满脸不敢置信,可旋即就立刻转为了若有所思。 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甭管是甚么样的流言蜚语,肯定都有一个源头。而在一般情况下,这个源头都是有目的的。 也就是说,始作俑者多半都是最终的受益者。 ☆、第063章 没有人会为了毫无益处的事情大费周章的,本就自私自利的贾母格外的深有体会。先前,她是不曾往深处想,如今被珍珠这么一提醒,以往曾经历过的那些个阴谋暗算,一下子就在她脑海里炸开了。 谁是流言蜚语的始作俑者,这一点贾母暂时无法确定。可她敢肯定,这事儿最大的获益者就是被她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次子贾政!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一时间,贾母脑海里掠过了万般思绪,可面上的神情却并无太大的变化,毕竟她早已不是喜怒都形于色的小丫头了。她是侯府千金,是堂堂超品国公夫人,是…… 可她终究还是一个母亲。 “真不敢相信。”过了许久许久,贾母淡淡的吐出了一口气,尽管一切都看似平静,可细心如珍珠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凄凉和绝望,当下心头略过一阵不忍。 却听贾母又道:“罢了,儿女都是债啊,左右事情已经如此了,用我名声换他的名声和前程,也算是值得了罢?唉,这就是命啊!” 珍珠一直呈跪倒的姿势,低垂着头双手也垂在身体两侧,原是想着这个姿势不容易让人瞧见她面上的神情,毕竟就算自信如她,也不敢保证在陪伴了十数年的贾母跟前会不露任何痕迹。然而,这一次珍珠却是多虑了,贾母压根就不曾发现她的任何异常,事实上此时的贾母面上一片空白,连眼神都是放空的,看着仿佛是在直视前方,则是却是两眼无神全然没有聚焦。 不由得,珍珠落下泪来。 “你哭了?呵,到底还是个孩子,就算比旁人乖巧懂事,你还是个没经历过太多风雨的孩子啊。其实,人呐,都是为了自个儿。说真的,我不怪他,换做要是我,大概也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毕竟,我已经老了,他却正当好年岁,他有妻儿有仕途有未来,我呢?一个糟老婆子罢了。”贾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不伤心是假的,可一旦想通了,又仿佛彻底放下了。谁让伤她最深的,就是她最心爱的次子呢? “老太太,我、我只是不敢相信。”珍珠努力让声音尽可能的平静一些,可显然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没甚么好不相信的,除了我那打小就聪慧的政儿外,谁能想到这么好的法子?三大罪状啊,除却全然被污蔑的那个,其余另两个原就是事实,我还想着,就算赦儿拼命周旋,大概也就只能保住政儿的性命罢?前途之类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没想到啊,真的没有想到 ,他自个儿却琢磨出了这么好的法子来。其实,说真的,倘若他亲自过来求我,我也是可以配合他的。谁让他是我疼了一辈子的儿子呢!” 终于,贾母也不由的落下泪了。精明了一辈子,临老就被人算计成了这般,偏生算计她的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甭管她如何假作镇定,这心,却是真的被伤透了。 珍珠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 贾母真的病倒了,当夜就发起了烧来,荣庆堂一整宿都不曾安宁,得了消息的贾赦、贾政以及贾敏皆前来帮衬。最终,贾赦把贾敏赶了回去,只道若是再病一个,阖府都要不安宁了。想了想,又让贾政把珠哥儿送回了梨香院,并言明无需王夫人过来,只要她看好两个孩子。贾政原正六神无主着,闻言自是老实听从。因而等贾母醒转时,身畔恰好只余贾赦一人。 “赦儿。”贾母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苦涩的如同吃了黄连一般。偏贾赦此人并不擅长揣摩人心,听得贾母唤他,只答应了一声,便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等待着贾母接下来的聆讯。然而,贾母却只唤了这么一声,就彻底沉默下去了。 “老太太您是想寻二弟?”贾赦等了一会儿,没听得贾母继续吩咐,便猜测着问道,旋即也没等贾母说话,便自顾自的回答道,“大夫说您这是心中郁结,外加得了风寒,我怕珠儿太小被传着,就让二弟将他送回梨香院去了,也没让我媳妇儿和弟妹过来,只吩咐她们安心照顾孩子。对了,小妹我也被轰走了,她原就体弱,没的为了照顾您又病了的,反正最近几日我也没甚么事儿,不如就由我顾着您罢。” 病榻上,贾母慢慢的闭上眼睛,不多会儿眼角就流出了两行略显浑浊的泪水。 这副样子却将贾赦给吓坏了,忙不迭的讨饶道:“老太太您这是怎的了?要不,我赶紧让人将二弟和小妹都唤来?老太太您别生气,是我的错,我应该知晓您最喜欢旁人拥着您了。还不赶紧去唤人?快!”最后两句是向着一旁的珍珠吼的。 不想,贾母却开口阻止了:“不用,我没事。” 见过了以往贾母但凡有点儿不利索就闹腾个没完的贾赦,乍一见到贾母这般爽快不磨叽,登时就愣住了。等回过神来之后,贾赦更惶恐了,别看他平日里总是抱怨贾母偏心眼儿,可那到底是他亲娘,真要是有个万一,他也是极为难受的。当下,贾赦忙给一旁的珍珠使眼色,让她赶紧想法子。 这唤人的事儿自有旁的 丫鬟去做,珍珠其实并不曾挪动脚步,待接收到贾赦向她使的眼色后,珍珠迟疑了一下,开口向贾母试探的道:“老太太可是担心二太太照顾不好珠哥儿?要不然您看这样成吗?等您将身子骨调养好了,再让二老爷把珠哥儿送过来?” 贾赦一听忙点头:“这个没问题,只要老太太您把身子骨养好了,就是想要琏儿,我也给您送来。珠儿那头更不成问题,二弟多孝顺的一人呢,您想亲自教养珠儿他才不会反对。对了对了,回头让二弟把元姐儿也给抱过来,让老太太您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快活。” 恰此时,贾政也赶回来了,他是在快到荣庆堂时迎面碰上了来唤他的人,当下飞快的疾走过来,待进的贾母内室时,正好听到了贾赦这话,微微一愣后忙不迭的道:“母亲,您是想念珠儿和元姐儿吗?要不我这就回去将他俩带过来!您才是最为重要的,俩孩子实在是算不得甚么,我这就回去,定让他们每日守在您跟前!” 当下,贾政转身就往外头跑,竟是拦也拦不住。 留在床榻前的贾赦无奈了,他简直不明白他那蠢弟弟到底是有多实诚,倒不是他不希望贾母好起来,而是这个时候抱俩小孩子过来,不是添乱又是甚么? “赦儿,往后我再也不说让你多照顾你弟弟这种话了,随他去罢,人各有命何苦强求呢?唉。”贾母长叹了一口气,言语里是满满的绝望和悲伤。 贾赦又要不好了,他简直就不明白他亲娘和亲弟弟在闹甚么。好在,贾赦还没有蠢到底,就算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透,这盘问他还是会的。当下,贾赦便将目光落到了一旁伺候着的珍珠面上,厉声呵斥了两句话后,就成功的套出了话来。 珍珠:……呼,大老爷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再晚点儿老太太就真要不行了。 “老太太,您是觉得二弟出卖了您?”知晓了所谓的真相后,贾赦愈发的不好了,整件事情只有他最清楚,因为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可惜,他不敢说。就算知晓自己没有贾政那般受宠,可没有哪个母亲能接受儿子背叛的罢?要是贾母如今身子骨康健倒还罢了,贾赦或许会试上一试,然而他这会儿是真的不敢了。 不敢告诉贾母真相,又不能任由她这般误会下去,当然最关键的还不是因为贾政是全然无辜的,而是怕贾母因此撒手人寰。 贾赦愁啊,他愁坏了。 然而就在贾赦一筹莫展之际,贾政一家子过来了。之所以说是一家子,是因为贾政硬要带 着儿女过来时,愤怒的王夫人也跟着追了上来。王夫人的心态很好猜,既然贾母已经被确诊得了会传人的病症,这会儿再把俩年幼的孩子带到跟前,且听着这意思还要常伴左右,这不就是铁了心打算把俩孩子舍弃吗?身为母亲,王夫人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王夫人豁出去追了上来,打定主意在俩孩子瞧过一眼后,就立马将人带走。 于是,贾赦灵机一动,送上门来的替死鬼啊!! “老太太,二弟多孝顺的人呢,怎会对您使手段的,定是弟妹,一定是王氏干的!”当着匆匆赶来的二房一家子,贾赦毫不犹豫的指控道。 二房诸人皆懵了,就连一直旁观事情进展打算随时插手干预的珍珠也懵了。 只有贾母,忽的来了精神,强撑着支起上半身,目光炯炯的盯着刚进来的二房诸人,满脸的审视意味。 贾赦又道:“老太太,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先前那事儿到底是怎么的了,可我敢跟您打包票,那一定跟二弟没有任何关系。二弟多孝顺呢,您就是让他杀子奉母他都不带任何犹豫的,又怎会对您起异心呢?我可以对天发誓,二弟绝对跟此事无关,他是个极孝顺的人,我发誓!” 旁人尚在愣神之中,珍珠却是叫苦连天。 ——嬷嬷哟,大老爷他疯了!那接下来的戏该怎么唱呢? ☆、第064章 容嬷嬷因着前世的经历,也算是看多了各色阴谋诡计,可甭管怎么说,她终究不是策无遗算的诸葛孔明。尽管她先前就笃定贾赦绝不会主动吐露真相,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贾赦竟会如此大义凛然的替贾政洗白顺道将脏水往王夫人身上泼。 说实话,一般人真干不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不出意料,所有人都愣住了,唯一一个尚有余力思考问题的珍珠也陷入了茫然之中,因为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容嬷嬷先前的预期,饶是珍珠自认为有点儿小聪明,这会儿也不知晓该怎么办了。考虑了半响后,珍珠毅然决定静观其变。 然而,珍珠是可以沉默不语,甚至连贾政也可以完全沉浸在贾赦对他的信任之中,可王夫人呢? “赦大老爷何出此言?敢问我到底做错了何事,以至于您不问青红皂白就这般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于我?”王夫人沉着脸满腹怨气的质问道。 贾赦理都没理她。 要说贾赦此人,其实最是眼高于顶,且他会毫无心理压力的将所有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本人和妻儿,之后便是贾母、贾政并老泰山一家子。再往下则是东府那边的亲眷,以及同他来往甚密的亲朋好友。最后则是那些个不值得一提的闲杂人等。 很不幸的,因着先前某些事情,贾赦极度厌恶王夫人,因而在他心目中,王夫人的地位大概跟府里随便哪个丫鬟婆子差不多。 “敢问赦大老爷,我究竟做错了甚么事儿?”见贾赦沉默不语,王夫人索性豁出去连声追问着。她只当是贾赦心虚,说她坏话时恰好被她逮了个正着,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贾赦就是在看到了她的那一瞬间,才决定把黑锅硬塞给她背着的。 还是那句话,一般人真干不出这事儿来。 王夫人满脸的怒气,贾赦虽不曾在意,一旁的贾政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爷们在这儿说话,有你甚么事儿?出去,这里没人想看到你!” 贾政也不清楚前因后果,可单凭他方才听到的一星半点儿话,就完全可以肯定贾赦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这才会死命的夸他。听听那些话,贾赦都愿意对天发誓以证明他贾政是个孝子了,多么伟大的兄弟情啊! 等等。 “母亲,为何要由大哥来证明我对您的孝心?难道您竟会怀疑我是个不孝之人吗?”贾政受伤了,即便明知道贾母如今在病中,他也不由自主的脱口问了出来,且还是一脸的控诉 外加伤心欲绝。 看着这副情形,贾赦好悬没给恶心坏了,只得一个劲儿的在心里庆幸,得亏他媳妇儿没过来,要不然铁定会吐了一地的,实在是太恶心人了。 “政儿,让王氏带着俩孩子出去。”贾母终于开了口。 尽管贾政心头有着极多的伤感,可对于贾母的话,他还是选择了无条件服从。当下,他便转身连推带拽的就把王夫人弄出了内室,至于两个孩子,则有各自的奶嬷嬷跟着,很是乖巧的跟着出了内室。也不知道贾政是怎么折腾的,片刻之后,他独自一人回来了,身后没有半个人影。 而彼时,见只剩下俩儿子了,贾母叹了一口气,示意珍珠将事情前因后果简单的叙述一遍。 珍珠吓都要吓死了,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将这事儿彻底捅破,原本按着容嬷嬷的计划,是打算暗中挑拨贾母和贾政之间的母子情。这挑拨完了还不算,最好是在贾母最伤心欲绝的情况下,再无意间透露贾政也是无辜的,然后让贾母自个儿去联想,究竟是谁既想护住贾政又见不得贾母好。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除却王夫人,还能有谁? 要知道,由自己苦思冥想得来的所谓真相,总是最能让人信服的,且珍珠认为,以贾母的性子怎么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跟王夫人对质的。也因此,珍珠只坚信,就算最终贾母恨死了王夫人,被坑的一脸血的王夫人也绝不可能知晓真相的,反而会因此而感到忐忑不安,从而主动联络上她这个贾母跟前最最体面的大丫鬟。 可如今,事情的进展彻底让人摸不透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珍珠本人尚未泥足深陷。 当下,珍珠摆出了一副无辜的模样,将先前打听到的消息用最委婉的方式讲述了出来。她说的话里重点有两个,其一是流言蜚语的源头是荣国府内部,其二便是始作俑者的目的就是用贾母的名声来换取贾政的名声和仕途。 贾政震惊了。 “这这这……母亲您听儿子说,就算再给儿子千百个雄心豹子胆,儿子也万万不敢陷害母亲呢!母亲,求求您,您一定要相信儿子,要不然儿子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了。母亲!儿子是无辜的!”贾政双膝重重的落在了地上,涕泪横流的哭喊着,且还不忘一下又一下重重的叩头。 这下,贾赦也站不住了,哪怕没人会想到他才是那个用亲娘的名声来拯救蠢弟弟的罪魁祸首,到了这会儿,他也不得不跟着跪倒在地:“老太太,您要相信二弟,二 弟绝不会陷害您的。对了,二弟你发誓,快点儿!” 本就没做过亏心事儿,贾政发誓发的毫无压力。贾母原本已陷入了绝望之中,直到这会儿才总算是再度活了过来。凭良心说,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她都不愿意相信是自己最为在意的次子贾政背叛了她。不过要是把儿子换成了儿媳妇儿,那就很无所谓了。 “政儿,要是为娘早就知晓用这个法子能够救了你,为娘肯定毫不犹豫的为你舍弃名声。这名声算甚么,只要你好好的,就是要了为娘的命,又有甚么关系呢?方才,我这心里呀,我这心里……” “母亲,儿子知晓的!母亲您放心,儿子绝对不会怪您的,您也是关心则乱,如今真相大白了,您定要好生养病,一定要好好的!” 好一番母慈子孝的催泪场景。 莫名的,贾赦有些心酸,又有些心虚…… 等安顿好了贾母,贾赦被贾政拖着到了外头穿堂,不等贾赦心虚的开口,就听的贾政咬牙切齿的问道:“大哥,这事儿真的是王氏干的吗?真的是吗?” 贾赦登时心头一松,污蔑弟媳妇儿之类的,于他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当下,贾赦便道:“流言蜚语这种事情是很难寻到真凭实据的。其实罢,方才老太太的情况二弟你也看在眼里了,二弟你是孝子,你大哥我也不差呢。我那是为了老太太好,才随口扯了两句,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确定。不敢,仔细想想倒也没错,毕竟既想保住二弟又厌恶老太太的……嗯?你说呢?” “我知道了。”贾政气得浑身发颤,只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偏贾赦犹觉得不够,又添了两句:“二弟你若真有心去查,不妨去探听一下王家那头。要知道,流言蜚语这种事情,除了源头之外,这不还有极力传播的人吗?就拿我媳妇儿娘家来说,他们就不爱管闲事,哪怕听到了些许流言,也绝不会肆意传播的。那王家……” “多谢大哥提醒,我这就去细查。”贾政拱了拱手,飞快的离开了荣庆堂。 细查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王家虽非始作俑者,然而确确实实的帮着传播了流言。原因很简单,作为王夫人的娘家人,他们肯定是偏帮着王夫人的。这拿贾母的名声换取贾政的名声和仕途分明就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别说王家了,连东府那头都觉得划算得很。只不过,因着宁荣二府同属一支,宁国府选择了沉默不语,并未参与此事。 至于旁的人家,保龄侯 府史家多年前就离开了京城,除了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之外,顶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派下人送一次节礼。皇商薛家则一直留在金陵,当然偶尔也会进京,却是因着生意往来,且最近薛家的人并不曾进京。 四大家族里,只有王家插手了,且还是肆意传播关于贾母不慈的言论,口口声声称贾政只是纯孝、愚孝,一切的祸根起源都在于贾母。 弄清楚了全部事实,贾政并不曾立刻告知贾母和贾赦,只径直回了梨香院,下令将珠哥儿和元姐儿立刻送往荣庆堂,连带他们日常使用的所有物件都一并挪走。待王夫人怒气冲冲的出来质问时,贾政只冷笑一声。 “王氏,你是觉得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休弃与更三年丧的嫡妻,对罢?可你不要忘了,除了休妻之外,我还可以续弦。” 贾政面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冽,说出来的话,更是如同尖刀一般,狠狠的扎进了王夫人的心窝。 王夫人站在梨香院正堂门口的廊下,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能眼睁睁的望着贾政带着两个孩子并丫鬟婆子离开。 ☆、第065章 贾政走了,带着两个孩子毫不留恋的走了。年岁较长的珠哥儿也罢,尽管面上隐隐流露出了惧怕的神情,可到底总算没哭出来。可怜的是年岁较小的元姐儿,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原先一直被保护的极好,冷不丁的就这般见证了父母决裂的场景,哪怕有奶娘抱着,她也忍不住哭得声嘶力竭。 直到贾政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元姐儿的哭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王夫人依然立在正堂外的廊下,面上一片空白。 花钿和螺钿作为王夫人跟前的一等丫鬟,面上既是焦急又是惶恐,本能的想去搀扶一把,可王夫人积威甚重,且这会儿她立在廊下,腰板挺得笔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花钿和螺钿对视一眼,皆不由的选择了退却。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忽的身形一晃。 “太太!”花钿惊呼出声。 “先扶太太进屋再说!”螺钿抢先一步扶住了王夫人,花钿得了她的提醒,也赶紧上前搀扶。俩人就这般一人一边的搀扶着王夫人进了内室里,又有机灵的小丫鬟一溜儿小跑的去了茶水间,不多会儿便端上来一壶热茶并一条湿巾子。 内室里,王夫人被安置在了一旁的小榻上,花钿先用湿巾子给王夫人净面,又倒了一小杯热茶强灌了下去。又过了好一阵子,王夫人才慢慢的恢复了知觉,却只微微摆了摆手,示意诸人都出去,她想独自静一静。 花钿和螺钿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因着放不下心来,花钿虽退出了内室,却仍待在穿堂里,想着万一待会儿王夫人唤她时,也好立刻进去伺候。至于螺钿,微微思量之后,则决定去外头想法子探听一些消息。毕竟,今个儿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哪怕先前贾政和王夫人也时有口角,可像方才那般,丝毫不给王夫人留一丝颜面,甚至连“续弦”这种话都说出口了,这哪里是争执,这分明就是铁了心将王夫人往死里逼啊!莫说王夫人本身了,就连梨香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满是忐忑不安。 螺钿就是带着满心的惶恐跑出去的,这一去就是小半日,可等她回来后,却愕然的发现花钿仍在穿堂里来回打转。当下,螺钿便向花钿招了招手,示意她到外间来:“这么久了,太太一直不曾唤你?” 因着答案太过于明显了,花钿只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却并不曾答话。见状,螺钿又追问道:“我方才去外头打听了一下,荣庆堂、荣禧堂那头都没甚么动静,想来方才那事儿同他们并无甚么关 系。我猜,该是二老爷自个儿闹腾的才是。” “多有意思呢,这好端端的,二老爷闹腾这些作甚?你可有见他素日里关心哥儿、姐儿?我看,定是老太太又作幺了。”花钿一个没忍住,不由的脱口而出。 “别胡说八道!你还嫌咱们院子不够乱是怎的了?”螺钿又气又急,抬手就给了花钿一下。花钿吃痛轻呼了一声,旋即也意识到方才那话极是不妥,当下忙拿手掩了嘴,只一脸惶恐的望着螺钿。螺钿看她看得没了奈何,只摇头叹息道,“罢了,我也知晓你是无心的,可你要记得,咱们如今跟往常不一样了,太太早已没了管家权,我这儿打探消息都比往日费劲多了,莫说尚不确定这事儿同老太太有没有关系,纵是真的有,咱们又能如何?” “也是,那可是老太太。”花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太太看不开,其实王家那头,不也是将孩子养在老太太跟前吗?我听说太太小时候也是由她祖母带大的,还有太太那个亲妹子,不都是?王家大老爷的两个孩子,听说也是养在如今老太太跟前的。王家都这般做派,咱们太太……” 这话倒是在理,花钿只面露愁容,她和螺钿原都只是二等丫鬟,在原本的大丫鬟金珠没了后,才被提拔到了王夫人跟前。因此,论起能耐和贴心,她俩是不如金珠的。这也是为何她俩明明想劝,却最终鼓不起勇气进屋里头劝的缘故。 对方可是贾母啊! 倘若是二房屋里的通房起了异心,或是某个管事嬷嬷之类的,都无妨。纵然王夫人没了管家权,也轻易不会让人欺负到头上来。问题是,王夫人如今的对手是贾母。 这还怎么玩? 贾母,撇开她侯府千金的出身以及超品国公夫人的诰命不提,单单她这个贾政之母的身份,就足以在跟王夫人的对战中屹立不倒了。除非,王家有张家的地位权势,王家人有张家人那豁出去一切替已出阁姑太太撑腰的决心,另外还需要贾政有贾赦那般蛮不讲理的护短性子…… 可惜,如今王夫人要面对的,甚至不止贾母,还有贾政。 花钿和螺钿皆一筹莫展,而内室里的王夫人也依旧保持着沉默。 这一日,梨香院里人心惶惶,王夫人则干脆没用晚膳,甚至都不曾离开过内室。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个月,在这两个月期间里,王夫人别说出梨香院了,她连屋子都不出。一日三餐倒是恢复了正常,不然也熬不了两个月了。然而,让梨香院 诸位丫鬟婆子心惊的是,接连两个月,贾政都未曾踏足王夫人的房间,反而下令将周姨娘挪到了东厢房里,甚至还命人将西厢房收拾妥当,让一直“病着”的碧玺住了进去。 碧玺住进西厢房没多久,就辗转托人给珍珠送了个绞丝金镯。 彼时,已是王夫人消失于人前的两个月之后了。 收到了碧玺重礼的珍珠,只哭笑不得的将镯子收了起来。说实话,作为贾母跟前最体面的大丫鬟,她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可送上门来的重礼,她也狠不下心来往外推。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珍珠考虑到自己已经改了先前的目标,自然对碧玺的态度也要略变上一变了。 当日晚间,贾母吃了晚膳,又逗弄了一会儿元姐儿,直到哈欠连天的元姐儿被奶娘抱走之后,珍珠试探的道:“老太太,听说二太太病了。” 王夫人当然没病,一来她并不曾唤大夫,二来梨香院也从不曾煎药,可她这般足不出户的做派又逼着旁人不得不往某些方面去想。故而珍珠说王夫人病了,倒也是很能被认同的。 至少,贾母很认同。 “既是病了就好生养着呗,左右咱们府上也不缺那些个汤药钱。”贾母面上倒是一派平静,只是说话的语气里却隐隐带上了一丝寒意。 珍珠何等了解贾母,当下便会心的一笑:“老太太您说得是,可不正是这个理?左右珠哥儿和元姐儿有老太太照顾着,必是越来越好的,倒也不劳二太太分心。”顿了顿,珍珠又道,“只是可怜了二老爷,听说先前老太太您赏给二老爷的碧玺一直病着,倒是伺候了二老爷近二十年的周姨娘身子骨不错。” 听得这话,贾母不由的颦眉:“碧玺病了?我怎的不知晓?” “也不算是病了罢?据说是……唉,二太太原就是个直性子,碧玺素来又有些胆小怕事,听说是去梨香院的头一日被吓到了,之后就一直说头晕。”珍珠微叹道,“二太太到底不如大太太来的和气,瞧玻璃多有福气?先前病的那般重,养了一个来月,费了多少汤药钱,等好不容易养好了,立马又回了荣禧堂。” 玻璃是在十来天前回的荣禧堂,仍住在后罩房里。当然,荣禧堂是整个荣国府的正院子,哪怕是下人住的倒座房也是极好的。故而这般安排玻璃并无任何问题,甚至有好些人羡慕玻璃的福气,毕竟多半丫鬟在病倒被挪出去之后,就再无回到内院的可能了。 “哼,头晕。”贾母冷哼一声。 在上次跟贾赦交谈之后,贾母便再也不关注荣禧堂的事情了,甚么妻妾相斗,贾赦才是最不是东西的那一个!贾母压根就不担心荣禧堂,加上这些日子那拉淑娴始终将通房的好处挂在嘴边,甚至又有好几次跟她讨要珍珠,也因此,贾母愈发的不想多提大房了。 只是,老大夫妻俩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可老二呢? “珍珠,你说要是我再给老二安排几个好人儿,如何?”思量了半响,贾母冷笑一声,尽管她这话看似在询问珍珠,实则却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珍珠自然不会跟贾母唱反调,她作出略思量的态度后,笑着点了点头:“老太太关心二老爷自是好的,不过这一次,最好挑选几个胆子略大的,免得跟碧玺那小丫头似的,还没怎么着呢,就被吓破了胆子。” ☆、第066章 说开始就开始。 贾母作为荣国府的老封君,想多寻摸几个俏丫鬟那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因着有珍珠那番话在前,贾母在挑人之时,刻意强调了胆量问题。如此一来,倒是将管着内院的赖嬷嬷给难住了,足足又多费了月余时间,才堪堪凑了十来个丫鬟给贾母送了过去。 而这会儿,却已到了大雪纷飞的季节了。 荣禧堂东面暖阁里,那拉淑娴斜靠在榻上,手捧着暖炉,身上盖着块纯白的羊毛毯子,侧过脸看着外头的皑皑白雪。 算算日子,从穿越至今也有近一年时间了,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面的应对自如,其实并没有过太久。也许在旁人看来,荣国府的日子很是精彩纷呈,可对于那拉淑娴而言,却是难得的平静安详了,就连妯娌的小把戏和婆母的小算计都显得那么的俏皮逗趣。有时候想想,也亏得有那对婆媳时不时的闹出点儿乱子来,要不然这日子多无趣呢,哪怕她不想再过上辈子那惊心动魄的生活,太过于平静的日子也难免会让人觉得乏味沉闷。 不过,这略显沉闷的日子大概是过不了多久了。那拉淑娴伸手轻抚已经隆起的肚子,盘算着最快两个半月最迟三个月她就能再度见到久违的十二了,她就只剩下满满的幸福和满足。 容嬷嬷掀了帘子又放下帘子,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调整了下心情走进屋里:“主子。” “又有甚么逗趣的事儿了?对了,先前不是听说赖嬷嬷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到处寻年轻貌美的小丫鬟,且还要求有胆识……那老东西想做甚么?寻儿媳妇儿呢?”那拉淑娴笑着调侃道。 “赖大和赖二早几年就讨了媳妇儿了,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容嬷嬷苦笑一声,“主子,老太太寻小丫鬟作甚您还能猜不到?却是在这儿寻老奴的开心。” “猜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老太太怎就学不乖呢。”那拉淑娴状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实则眉眼间都是舒展着,显然压根就不曾将这事儿搁在心里头,纯粹的当作一个笑话在说。也是,通常情况下,人都会犯错,一次两次的很正常的,所以才有那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话。可若是连续犯下同样的错误,那就不单单是一个‘蠢’字能够解释的了,尤其贾母还永远都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度来。 问题是,你都不占理,怎就能做到这般自信满满? 作为曾经叱咤东西六宫的后宫第一老货,容嬷嬷只觉得心累。连她都看出来王夫人这 是憋着气打算放大招了,偏贾母还不知晓收敛,铁了心的打算将王夫人往死里逼。这要是真打算将人逼死,那容嬷嬷倒是无话可说了,可很明显,贾母完全没这个想法,等于就是用逼死人的手段给别人一个教训…… 甚么仇甚么怨呢! 不过,对于容嬷嬷来说,哪怕贾母真的决定跟王夫人同归于尽了,她也懒得理会。事实上,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却说先前,那拉淑娴刚怀孕之时,曾接连在睡梦中梦到十二阿哥永璂。这本没有甚么问题,孕妇做个把孕梦实属寻常,可让容嬷嬷忧心忡忡的是,随着孕期的增加,那拉淑娴似乎越发笃定肚子里怀着的就是十二…… 这不瞎扯淡吗? 容嬷嬷苦逼了,哪怕亲身经历了穿越这种玄之又玄的事儿,可她依然不相信,十二阿哥永璂竟然会跟着主子一起过来。尤其是她本人在那拉淑娴下葬后不久,就跟着与世长辞了,可十二阿哥呢?就算没能长命百岁,起码也会活个七八十岁罢?容嬷嬷深以为,此时的十二阿哥一定在他自己的府邸里快活过日子,哪怕偶尔会想起主子,可到底还是生儿育女更为重要,再不然就是在为大位谋划罢? 笃定那拉淑娴肚子里的那个绝不可能是十二阿哥永璂,可这事儿却是连劝都没法劝。起初,容嬷嬷还自我安慰,左右小孩子都长得差不多,且因着主子本人都变了模样,那甭管生下的孩子长得如何,权当是十二阿哥投胎就完事了。可显然,现实情况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嬷嬷,别管老太太和王氏的那点子破事儿了,纵是老太太一时想不开往我这儿塞通房,我也不在乎。对了,今个儿十二又踢我了,我仔细回忆过了,跟先前那次一模一样。”那拉淑娴伸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面上是满满的笑意。 “是,主子您说的是。”容嬷嬷苦哈哈的附和着,心下却连连腹诽,这胎动原就是差不多的,哪里就跟先前一模一样了?况且,真要算起来,那拉淑娴前世一共怀了三胎,除了十二阿哥永璂外,不是还有五公主和十三阿哥永璟吗?容嬷嬷才不相信,时隔那么多年,那拉淑娴还能清楚的记得头胎的胎动是甚么感觉。 ——打量她没生过孩子? 可腹诽归腹诽,容嬷嬷面上还是不敢太过于明显。值得庆幸的是,那拉淑娴如今全盘注意力都放在了肚子上,完全不曾注意到容嬷嬷面上的异常。可同样的,那拉淑娴这般做派,让容嬷嬷愈发的提心吊胆起来。 这档口,贾母那边终于闹出事情来了,还是珍珠寻了个机会,亲自跑过来寻容嬷嬷告密。 那是一个难得没有下雪的日子,晌午过后,容嬷嬷正领着诸位嬷嬷一道儿归整送到荣禧堂的年礼。因着年节将近,各家的年礼皆送了过来,除却送给荣国府的,还有一部分是指名送给大房两位主子的,甚至还有给琏哥儿的,给府中的可以直接入公库,给大房一家三口的则就需要容嬷嬷来归整记录了。这厢容嬷嬷等人正忙活着,那厢珍珠就提着裙摆踮着脚尖一溜儿小跑的进了荣禧堂。 容嬷嬷眼角一跳,直觉告诉她,贾母又要犯蠢了。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至少能让那拉淑娴略分分心,省的她一天到晚的回忆关于十二阿哥的点点滴滴。 当下,容嬷嬷给跟前的几个嬷嬷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转身走到闲置的西厢房里,坐等珍珠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容嬷嬷才刚坐定,珍珠就颠颠儿的奔了进来,且一进来就讨饶:“嬷嬷饶命,这次真的不赖我。”见容嬷嬷连眼皮都不提,珍珠讪讪的上前行礼,乖乖的说起了正事儿,“嬷嬷,老太太从赖嬷嬷送上来的十来个丫鬟里,挑出了八个年岁轻且容貌身段都极好的丫鬟,说是打算都开脸。” “继续说。”容嬷嬷绷着脸,不让情绪外泄,心里却是不由的连连腹诽。连着赏赐八个丫鬟,要说贾母没疯,那就是她疯了。 “老太太也没想直接将八个丫鬟都送到二老爷处,真要这样的话,怕是外头又要有不好的言语了。”珍珠一脸的愁眉不展,吞吞吐吐的道,“老太太的意思是,她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偏心了,打算往后公平一些,给大老爷、二老爷各四个丫鬟。” 容嬷嬷终于抬了抬眼皮:“有区别吗?”给贾政八个丫鬟,和给贾赦、贾政各四个丫鬟,区别在哪里?还不是一样都在犯蠢? 珍珠聪慧得很,虽说容嬷嬷说的简单,可她还是听明白了。也正是因着完全听明白了,珍珠愈发的面红耳赤,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嬷嬷可有法子?我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这事儿若真的成了,怕是咱们府上又要遭人诟病了。” “何止遭人诟病。”容嬷嬷冷笑道,“虽说二老爷先前那些事儿看着是抹平了,可那也是因着大老爷和我家主子的娘家人费尽千辛万苦的功劳。哼,结果老太太玩这么一手,想来用不着两日,流言蜚语又该满天飞了。” 事实上,容嬷嬷很想说,贾母蠢成这样,到底是怎么活到这把岁数的?又思及 原主张氏似乎也是个没甚么城府的天真女子,若非瑚哥儿早夭,怕是张氏在贾赦的保护下,她也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罢? 这般想着,容嬷嬷难得的沉默了。 可珍珠却是耐不住了:“嬷嬷,您倒是赶紧想想法子呢。老太太那边,我劝也劝了,求也求了,让她先缓缓,哪怕隔三差五的赏赐一个,也好过于一下子给两位老爷都赏赐四个丫鬟来的妥当。可老太太说了,大太太这般贤惠大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介意呢?至于二太太,说甚么让她多学着点儿,往后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珍珠越说越轻,还不由的红了眼圈。 不想,容嬷嬷却冷哼一声:“少装腔作势,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打量我不知晓你那些个小心眼儿?不过就是盘算着多送几个通房给王氏那蠢蛋添麻烦,等那边闹腾够了,你再掐着时间让老太太把你赏过去,对罢?或者更委婉一些,等二房那头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你再出面给透点儿消息,让那头领了你的情后,再端着架子降到二房。哼,小丫头片子还跟我耍心眼子。” 见珍珠已面色煞白,容嬷嬷再度会心一击:“你也悠着点儿,仗着点儿小聪明就敢摆弄主子,小心命不长!” ☆、第067章 可怜那贾母,原就不是极为聪慧之人,先前又自认为被王夫人狠狠摆了一道,自是免不了心生怨气。偏在此时,还有人在她耳边存心挑拨教唆,倘若在这种情况下,贾母仍能保持的了本心,那才叫稀罕呢。 显然,贾母并没能做到这一点。 在容嬷嬷仿佛洞察秋毫的目光注视下,珍珠一点一点的低下头矮下身子,最终还是没撑住,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容嬷嬷跟前,近乎喃喃自语的道:“嬷嬷帮我。” “帮你?”容嬷嬷嗤笑一声,她倒是并不曾疑心珍珠是被人指使的。原因很简单,一来珍珠是家生子,几代人都在贾母当奴才,纵是有心接触外人,那也不是区区一个丫鬟能做到的。二来像这般大动干戈的对付整个荣国府,容嬷嬷觉得还有点儿可能性,可若是仅仅针对贾母和王夫人…… 呵呵,凭良心说,若非容嬷嬷知晓自家主子没那个闲工夫,她都要怀疑做下这些事情的人就是那拉淑娴了。 “帮我。嬷嬷,求求您了,帮帮我罢。”珍珠苦苦哀求,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容嬷嬷淡淡的道。 可听得这话,珍珠却是彻底沉默了。不多会儿,原本只是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了地面上,溅起了丁点尘土。 这下,容嬷嬷却是不耐烦了,直接起身欲离开,却被珍珠伸手死死的拽住了衣摆。容嬷嬷冷冷的道:“说,或者滚。” 珍珠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贝齿狠狠的咬住嘴唇似在思量些甚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仿佛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咬牙道:“嬷嬷,我知晓我太异想天开了。可我能保证,我绝不曾对大房有任何恶意,也不会伤害到大房任何一人。甚至我还可以发誓,只要有我在,甭管是老太太还是二太太,都绝不会再寻大房的麻烦。从今往后,大太太和您定能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 “说的就好像她们有法子寻主子麻烦似的。”容嬷嬷冷笑道。 “嬷嬷……”珍珠猛地心头一颤,就在方才容嬷嬷说那句话时,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冷不丁的窜上了她的心头。仔细回想了一番,珍珠可以确定,往常容嬷嬷一直是唤那拉淑娴为太太或是大太太的,也不知晓是从甚么时候开始,却改口称起了主子。当然,若单是称呼的话,那问题不大。然而在某些时候,尤其是提到贾母时,这样的称呼却格外的耐人寻味。 譬如说,老太太有这个能耐寻主子麻烦吗? ——说句诛心的话,容嬷嬷这话里提到的主子,究竟仅仅指的是她的主子,还是包括贾母在内所有人的主子? 莫名的,珍珠就是觉得这不是自己多心,实在是因为容嬷嬷说话的语气是那般的傲然于世,就仿佛那拉淑娴是天底下所有人的主子,甚至还有一种超然物外高高在上的骇人气势。 “你那点儿小心思,也别在我跟前卖弄了。”不等珍珠想通透,就听得容嬷嬷用命令的口吻低声冷笑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你回去让老太太闹腾起来。记得,越卖力越好,主子想看戏!” 又来了。 珍珠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再度肯定了自己方才那番想法。不过,想法是一回事儿,表现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珍珠只连连称是,旋即便转身飞快的离开了。 <<< 两天之后。 贾赦离家已有三天时间了,好在这次他并不是往直隶去,而是去京城郊外的慕枫书院。自然,他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张家老太爷差遣的干了白工。自从几个月前,他为了给蠢弟弟摆平麻烦,不得不答应了张家老太爷的卖身条款,之后就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哪怕他清楚的知晓,张家老太爷绝对不会弄死他,可以往那舒心悠哉的日子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左右也就一年工夫,咬咬牙就捱过去了。可偏生这事儿还不能对外人道来,弄得贾赦每次离开荣国府都要寻个蹩脚的借口。这一次两次的倒是无妨,次数一多,就算蠢如贾母也不由的起了疑心。 好在,贾母绝不可能疑心到张家老太爷头上,她琢磨来琢磨去,一口咬定贾赦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不老老实实搁府里头待着,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定是不知去哪里鬼混了。 对于贾母的想法,贾赦不说心知肚明,到底还是猜到了几分。可他也没旁的法子,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好在慕枫书院离得不算太远,算上办事的时间,来回也就三天工夫。 这不,终于在这日傍晚时分,贾赦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荣国府里。 结果还不等贾赦进的内院,就被人拦了下来。 “老爷您可回来了,您要替奴家做主呢!”玻璃已经等了有小半天了,这还是容嬷嬷偶然发了善心,特地告知她贾赦归家的时间。要不然,她要是跟先前那般,一守就是两天两夜的,估计就可以直接收尸了。可饶是如此,等了这小半天,玻璃还是有些受 不住了,这才一见到贾赦就扑倒在他脚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见状,贾赦愣是在大冬日里逼出了一头的冷汗。 “赶紧的,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老爷我正忙着呢,没空应酬你。”贾赦一脸的不耐烦,这也难怪了,任谁在大冷天里赶路,也不可能有好脸色的,哪怕他一直住在马车里,也被冻了个半死,这会儿他只想赶紧回荣禧堂,媳妇儿子热炕头。 玻璃的脸都快绿了,脖颈更是彻底僵硬住了。 虽说她名义上早就是贾赦的通房丫鬟了,可因着先前她病了许久,好不容易养好了又耽搁了一段时日后,才再度被调回了荣禧堂里。偏那会儿贾赦已经被张家老太爷使唤的团团转,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工夫。哪怕偶尔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休息时间,贾赦也宁愿搂着媳妇儿摸她的大肚子,再不然就是捉弄琏哥儿,竟是一次都没唤她伺候。 等啊盼啊,当外头的人都觉得她早已得手时,玻璃内心哭得一脸血。 好不容易今个儿得了贾赦归家的消息,玻璃只急吼吼的出来迎接,在风雪天里等了小半日工夫,原先火辣辣的心早已被冻硬实了。本想着贾赦见了她这般有诚意的表现,定会感动不已,之后她便能顺理成章的贴身伺候…… 可谁能告诉她,甚么叫做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这寒冬腊月的,哪儿不凉快? “老爷,老爷!”只因为微微愣神了小半刻,等玻璃回过神来之时,贾赦早已疾走而去,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略显臃肿的潇洒背影。 咳咳,臃肿是难免的,寒冬腊月又要赶路,贾赦穿的还真不是一般般的厚实。 玻璃见状赶紧连滚带爬的追了上去,结果等赶到荣禧堂时,贾赦已经进了被容嬷嬷推到了西厢房里暖和身子外加换衣裳,还是那种不把自己折腾好了,就别去叨扰那拉淑娴的软威胁。偏生,贾赦还真就格外听话的去了西厢房,足足一刻钟后,才往正堂而去。 “嗤,要你何用?”等贾赦进了正堂,容嬷嬷只立在西厢房门口廊下,用无限鄙夷的眼神白了玻璃一眼,连告状都不会,简直白瞎了她先前故意透露的消息。 可怜的玻璃,吃了小半日的西北风并冰雪渣子,结果等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气得她直接捂着心口就往后罩房去,再也不想理会主子的事情了。爱咋咋地,反正连她都这般了,她就不信新来的四个小贱蹄子能有甚么好下场!! …… 正堂内室里,贾赦正遭受着他人生中又一次的沉重打击。 本以为换好了衣裳暖和了身子就能搂着媳妇儿摸着她那大肚子美美的眯上一会儿了,结果一走进内室,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始终面上带笑的那拉淑娴,而是四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俏姑娘。 足足愣了半响,贾赦才拧着脖颈往小榻上望去,果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媳妇儿,还有惯常贴身伺候的俩大丫鬟。 “淑娴,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怎么回事儿了?当然得去问贾母了。 那拉淑娴本人倒是不介意屋里美人成群,那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小妾的存在。先前没人给她晨昏定省她还觉得浑身不自在呢,哪怕后来多了个玻璃,也依然不舒坦。怎么说呢?前世的她,在不曾入冷宫前,在东西六宫里的地位绝对是超然的,那会儿每日里起码有十好几个妃嫔来她跟前请安,再由她带着往太后宫中而去。这还仅仅只是有位份的妃嫔,不包括那些个贵人、常在以及小答应们。结果,穿越一遭好不容易盼到有人伺候了,居然才这么一个?! 这不,两天前的傍晚,贾母终于将费劲千辛万苦寻摸过来的八个俏丫鬟公平的分给两房后,那拉淑娴终于舒坦了。她一舒坦,就没忍住折腾起了四个新晋通房。 “老爷您回来了。”那拉淑娴笑得一脸和善,却看得贾赦一阵阵的心惊肉跳。 但凡是女人她就必须是个醋坛子!! 倘若有朝一日女人不吃醋了,就说明有大事儿要发生了!! 贾赦懵圈了。 ☆、第068章 “老爷?”见贾赦的面色明显有些不大对劲儿,那拉淑娴迟疑了,先是抬眼认真的打量了一会儿贾赦,后又将目光落在了站成一排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四个通房丫鬟上,心下不由的暗叹,看来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对于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毫无抵抗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赦不会动情。 “媳妇儿你听我解释。”贾赦终于回了神,头一个反应就是辩解,“这不是我干的!” ——更准确的说,是辩解外加推卸责任。 那拉淑娴不由得愣住了,她完全不能理解贾赦这所谓的解释。不过,贾赦也误会了那拉淑娴此时面上那茫然的神情,还倒是她在思索要不要信自己一回,当下便急了,只指着那四个通房丫鬟决绝的道:“这四人我都不认识!” “那是自然的,老爷您出门了三天,她们是昨个儿刚被送过来了。” “刚被送过来?被谁送来的?”贾赦瞪眼道。 答案显然是明摆着的,事实上,在贾赦将疑惑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他自己就已经想明白了。呵呵,在荣国府甚至包括外头各家亲朋好友府上在内,哪个会有闲情逸致给他送通房丫鬟?除了贾母,再无他人。 贾赦由衷的体会到了憋屈到吐血的感受。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事儿要寻二弟商议。淑娴你先歇着罢,我去去就回。”贾赦头也不回的跑了,不然他很怕自己接下来会忍不住把四个通房丫鬟串成一串提溜到荣庆堂去。 等贾赦快步疾跑到前院书房喊出了贾政后,他的心情仍没有平复。也因此,他一见着贾政就没好气的质问道:“我不在的这三天里头,老太太又在作甚么幺?” “大哥你说的是通房丫鬟的事儿吗?”贾政也不傻,况且不过三天工夫,除了通房丫鬟一事外,荣国府也没出旁的新鲜事儿。甚至就连这事儿,贾政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性子跟贾赦又有所不同,严格来说,贾政是属于典型的既来之则安之,你不给他不会主动索要,可既是给了他,他也欢喜得很。 “你房里也有?”贾赦沉声问道。 “对。” “昨个儿送来的?一共几人?都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女儿,还是从外头买来的?既是昨个儿送来的那就是说已经过去两日了,大概也传到外头去了罢?”贾赦连连追问道。 贾政被问得愈发的狐疑起来,不过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贾赦提出的所 有问题。只是,随着贾政的回答,贾赦面色越来越难看了。要是搁在小半年前,对于通房丫鬟,贾赦绝对是来者不拒的,甚至他从未将这等芝麻绿豆点的小事儿放在心上过。可不得不说,张家老太爷还是颇能教导人的,哪怕仅仅是被差遣着去干白工,贾赦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二弟,你先前只是被上峰勒令回府闭门思过,并不是真正的被罢职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 “甚么?”贾政先惊后喜,旋即不由激动万分的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我还有官复原职的可能性?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就知晓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太好了!” “你最好别高兴的太早。”贾赦黑着脸呵斥道,“闭门思过,呵呵,亏得你还是读书人,你来给我解释一下甚么叫做闭门思过,就解释字面上的意思好了。” “你……”贾政面上的喜色一点点的褪去了,他想到了一个可能。闭门思过的意思无需多说,早在事情刚发生之时,贾赦就已经提醒过他了,在府里钻研学问也好,抄写孝经也罢,只老老实实的待着,毕竟他的上峰也没规定一定要怎么做。可很显然,闭门思过绝对不是广纳美妾。 当喜色彻底褪去后,贾政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对于一个本就不是很在意美色,却是拿仕途当做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来说,若真的因为几个通房丫鬟而将仕途彻底毁去,那绝对是一场不敢想象的噩梦。偏生,贾赦这头倒是也罢,一来他原就没有实缺,二来通房丫鬟是在他暂离府中时赏下的,跟他的关系不大。可贾政呢? 短短几息之间,贾政想了无数个可能,愣是没有一个能够帮他摆脱眼前的困境。 “二弟,你别怪大哥我说话难听,这男人呢,自然还是更应该看重仕途的,想来当年父亲在世时,也没少这般教导你罢?女人这玩意儿,除了嫡妻要敬重着外,旁的还不都是玩物?你仔细想想,究竟是仕途重要,还是玩物重要?哼,都说我贾赦贪慕女色,可我绝不会因着那些个玩意儿而误了正事!你到底是甚么脑子?你如今还在闭门思过!!” 贾政冷汗涟涟,竟是完全无从反驳。好半响,贾政才吭吭哧哧的道:“那如今,我该怎么办?那是老太太赏赐的,不是说长者赐不敢辞……” “呵呵,我是无所谓的,左右圣上也不能因为我房里美人太多,而削了我一等将军的爵位。至于你,大不了就一直闭门思过下去。放心罢,你是我的嫡亲弟弟,就算一无是处,我 也会养活你的。”贾赦玩世不恭的摊了摊手,旋即转身离开。 然而,贾政并不知晓,贾赦一转身,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立马变了,甚至不顾如今已是傍晚时分,命人备下马就往张府而去。 快马加鞭的跑了近一个时辰,贾赦终于在掌灯时分赶到了张府,并立刻表明要见张家老太爷。张家的下人都是认得贾赦的,一面命人去后头禀告,一面将贾赦迎到了前厅里,并奉上了滚烫的热茶并暖手炉子。还真别说,贾赦如今这模样太惹人同情了,虽说今个儿只是飘着些许雪花,可他是骑马飞奔而来的,这么一路赶来,到张家时早已浑身都是雪,甚至连靴子都是湿漉漉的。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富有同情心的。 “这不是赦大老爷吗?哪阵风竟然把你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我张家可真是蓬荜生辉。”来的并不是贾赦先前求见的张家老太爷,而是整个张家脾气最火爆的张家二老爷。才刚一走进前厅,张家二老爷就一脸狰狞的瞪了过来,开口便是极具鄙夷的嘲讽。 “二舅哥,您就别挖苦我了,想来您也应当从老泰山处知晓了,我这三天都在忙活,这不今个儿刚从城郊的慕枫书院回来。结果倒好,才刚回了府里,还不等我喘口气,就知晓我不在的这几日出了大事儿。” “别说的那般无辜,就算你不在又如何?总不能是我妹子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铁了心给自己添堵罢?哼,我看分明就是你趁着我妹子怀孕,到处拈花惹草!得了,索性你也不用给我爹干白工了,明个儿我就去你府上把我妹子接回来。我张家的姑娘,容不得旁人作践!” “二哥,二哥!您是我亲哥哥哟!”贾赦又是无奈又是憋屈,这会儿他是真的体会到了先前王夫人被坑的一脸血的感受。明明不是他的锅,却非要由他来背,凭甚么?就因为他不幸有个愚蠢透顶的亲娘?! 贾赦觉得他要不好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好了。 “哼。”回应的只是张家二老爷不屑的冷笑声。 “罢了,我也知晓甭管我怎么解释,都很难说服你,不过我还是得厚着脸皮来求求老泰山。我府上这几个月来风波太多了,也吸引了太多人的关注。虽说这一个月以来,之前那些个流言蜚语几乎已经散去了,可我都可以想象的出来,等这事儿一旦闹出来,怕是我府上又要处于风口浪尖了。”贾赦说这话时,几乎要忍不住叹息了。 荣国府,身为太祖赐封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之一,原就是诸 人关注的重点。这要是搁在贾源、贾代善这两位荣国公身上,那一切都无所谓,反正是名副其实,旁人爱说就让他说去罢。可问题是,如今荣国府的家主是他贾赦!! 身为一等将军,贾赦真的没能耐抗住那么多探究的目光。倘若仅仅是探究也就罢了,偏荣国府内忧外患一大堆,若没人计较倒也罢了,一旦有人深究起来,哪哪儿都立不住脚啊! 就说最简单的,这没有了国公爷的荣国府还算是荣国府吗? “二舅哥,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我府上的情形想来你应当也清楚得很。自打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府上说白了就是吃老本。不对,还不止我府上,还有东府那头……就是宁国府,他们更不容易,至少我父亲因着本身的能耐,愣是让圣上看重免于降爵多世袭了一代,且我府上多少还有个老太太,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宁国府,才是真正的名不副实。” “你管人家作甚?就算是同族人,都已经分家那么多年了,只要他们不曾坐下株连九族的事情,就跟你没半分关系!”张家二老爷没好气的冷哼道。 “是,我没资格去管宁国府的事儿,就说我自个儿府上好了,荣国府早就只剩下了一副空壳,说得好听点儿还有一个府邸,还有一块荣国府的牌匾,可除了这些外,其实甚么都不剩下了,对罢?” 张家二老爷难得正眼瞧了瞧他,纳罕的道:“你居然还知道这些?”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呢?可笑当初我养在祖父母身边时,他们对我万般宠爱,领着我参加各处宴请,熟悉京城各家的人情往来,却独独忘了教我自知之明。又或者,我祖父是认为我也能像父亲那般,凭着自身的能耐闯出一番事业来?不,这样也不对,如果我祖父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就不可能不逼着习武练剑。” 其实贾赦本人也很狐疑,直到如今,他仍不明白当初贾源和贾代善到底对他抱有怎样的希望。疼宠是绝对的,哪怕贾母更为偏心贾政和贾敏,可贾源和贾代善却是最为看重他的。问题是,他们到底希望他成为怎样的人?是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还是走上文臣的路子慢慢的有武转文,或者就是安安分分的守着家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真的,他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为何非要揣测你祖父和父亲的想法?”张家二老爷挑眉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贾赦茫然的望了过去,虽不曾开口,却已经用面上的神情很明显的表达了 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甚至他完全就不曾考虑过自己的想法。 “你是傻子吗?”不愧是张家脾气最暴躁的人,见好声好气的说话没得到回答,张家二老爷登时就不耐烦了。万幸的是,张家的教养摆在那儿,就算他再怎么恼怒,也不可能像王家人那般,说动手就动手,他只会动口,顶多就是毒舌一点儿罢了,“你再过两年就到了而立之年了,不是跟琏哥儿那样三岁的小毛孩子了,懂点儿是非罢!你是我妹子的夫君,是琏哥儿的父亲,是整个荣国府的家主!” 见贾赦仍没甚么反应,张家二老爷愈发的不耐烦了。 “先前荣国府的那些个破事儿我也就多说了,单说这两日的事儿。对,往你们兄弟俩房里塞人的是你母亲,这本不是出自于你的心意。可你别忘了,作为一家之主,甭管做错事儿的人是谁,最终承担责任的还是你。就像先前,贾政做错了事儿,你也会被牵连。如今,你母亲做错了事儿,要是明事理的人倒是会说她年老糊涂,可我敢保证,大部分的人在谈论这事儿时,提到的只会是荣国府。” “荣国府名誉扫地,还是因着这等小事儿,我倒是想知晓,九泉之下的两位荣国公会是个甚么想法。” “贾赦,你还要继续犯傻下去吗?” 你还要继续犯傻下去吗? 你还要继续犯傻下去吗? 你还要继续犯傻下去吗? 贾赦脑海里嗡嗡作响,过去的种种不停的在脑海里回放着。说真的,他活了近三十年,不说有多舒坦,至少也算是一帆风顺的。严格算起来,他这些年来所遇到的挫折无非就是祖父母仙逝,以及长子瑚哥儿早夭和父亲的离世。然而这些事情,毕竟是属于正常的,生老病死,人生百态,他就算被迫品尝各种滋味,却不曾从中得到该有的经验教训。 白活了。 那接下来呢?他是否还要像以往这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半是茫然半是颓废,贾赦一时间只呆呆的立在原地,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愣是足足半刻钟没有任何反应。一旁的张家二老爷也不曾打扰他,只抱胸冷笑着望着他。半刻钟后,贾赦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猛地咬牙道:“二舅哥,我这人蠢,没啥本事,唯一的优点也只能算是有自知之明,求二舅哥你给指条明路,告诉我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 等着这么半天,结果就听到这两句废话,张家二老爷好悬没撑住给贾赦跪下了。 “我看你一脸下了重大决心的模样,还倒是你终于想通了,有自个儿的主见了,结果你居然……”纯粹就是浪费他的感情!! “二舅哥,你是我亲哥,嫡亲的哥哥……” “别介!”张家二老爷急急的打断了贾赦的话,一脸嫌弃的撇嘴道,“我可没你这么蠢的弟弟。哼,我原先还道三弟他蠢,折腾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才混了个四品官,还不是甚么好差遣。如今我算是知晓了,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错怪了他,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算蠢。” “那是当然的,张家乃是钟灵毓秀之地,所出各个都是绝世之才,就连我媳妇儿都是那般的聪慧,比我强太多了。”贾赦豁出去脸面夸赞着,结果得来的不过是张家二老爷一个硕大的白眼。 还真别说,用贾赦作为标准夸人,真心不算是甚么好话。 “你先说说昨个儿那事儿该怎么应对罢,就算想要我帮衬你一把,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你。”张家二老爷略顿了顿,又格外强调了一句,“我也不单纯是为了我妹子,毕竟不过是几个通房丫鬟,威胁不了她。” 自然是威胁不了的,可有句话张家二老爷没说,那就是通房丫鬟很能影响心情,如今他妹子可是怀着身子的,若是因着这等小事坏了身子骨,他一定会忍不住弄死贾赦这混账东西的。 贾赦没想那么多,只是绞尽脑汁的思量对策。 按着他原本的想法,自然是打算让贾政出头的,毕竟就贾政那德行,在知晓自己的仕途可能被影响之后,定会同贾母拼命的。当然,这话是夸张了一点儿,贾政铁定会舍弃那几个通房,却不会因此同贾母离了心,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寻了个背黑锅。 “我来之前已经同我二弟谈了话,估计他会选择将纳通房这事儿归结到王氏头上,毕竟除了长辈赐予之外,还存在嫡妻为了巩固地位主动替夫君给通房开脸的。可我……” ☆、第069章 话音未落,贾赦就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再抬眼一看,方才尚且面色平静的张家二老爷,此时早已怒目圆睁,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看着竟是比他那死去的亲爹更像是个杀神。 “我肯定不能像我二弟那般无耻!!”贾赦瞬间改口道。 可单凭这么一句话想要取信于张家二老爷显然是不怎么靠谱的。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倒是同我说说法子。” “法子是现成的,一切都是我那糊涂老娘干的!”也许贾政的确不是甚么好东西,可问题是贾赦也没比贾政好到哪里去。如果说,在贾政眼里,亲娘比媳妇儿重要的多的话,那么贾赦却是正好相反的。 亲娘再怎么着都是亲娘,甭管他干出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他亲娘还能真的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怎么想都觉得不靠谱,哪怕亲娘真被气到了,想来过段时日,一切就会恢复如初的。可媳妇儿呢?亲娘是不会跑,媳妇儿却是能跑的,这么一比较,偏向谁就不言而喻了。 贾赦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张家二老爷,并在后者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斩钉截铁的道:“按说为人子不该做的这般绝情,可我这也不是诬陷呢,这原本就是我家老太太的错,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算甚么罢?” 其实,贾赦更想说的是,就算诬陷了又怎样?这事儿先前他也不是没干过,这一回生二回熟的,在贾政努力把责任往王夫人身上推的时候,他反过来给推到贾母身上,再让王家“帮下忙”,这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左右这事儿已经做过一回了,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你家老太太当初咋没掐死你呢?”好半响,张家二老爷才抹了一把脸,恨恨的道。 然而,贾赦全当这话是赞美,笑得那叫一个没心没肺,非但如此,他还谄媚的道:“那就有劳二舅哥了?这二舅哥你也知晓,我府上经了先前那事儿之后,跟王家难免产生了嫌隙,偏生这事儿,最好是由王家出面把责任……哈哈哈,二舅哥你心里明白!” “那之后呢?”张家二老爷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冷冷的看向贾赦,“别怪我说话不留情面,你自己算算这是第几次了?从你弟弟非要寻觅名师开始,到你家老太太把我妹子赶出荣国府,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府里的人惹是生非,你忙前忙后的帮着料理,遇到摆不平的事儿,就来寻我,或者寻我父亲、大哥帮忙?你就真好意思?” 贾赦愣住了,还真别说,这些个问题他完全不曾考虑过,总觉得府里出了事儿,他作为家主的确有摆平麻烦的义务。可他却忘了,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能耐,若非有张家帮衬着,他很有可能寸步难行。可张家不会管他一辈子。 “这是最后一次。”张家二老爷面无表情的道,“来人,送客。” <<< 张家极重诚信,既是答应了贾赦,自然会依言而行。 然而,出乎贾赦预料的是,没两日,王家的人就寻上门来。更确切一些是,上门来找茬。 贾赦看着一脸慌乱来向他求救的贾政,愣是满脑子都是张家二老爷那张大脸。呵呵,想来张家二老爷看到他时的心情,跟他看着贾政差不多罢?他是恨自家亲爹娘怎么就给他生了这么个蠢弟弟,那么张家二老爷怕是在怨恨当年张家老太爷怎么就挑中了他这个姑老爷呢? 鄙夷,嫌弃,不耐烦,还有那种甩不脱的憋屈感。 “王家同咱们贾家都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老太太往日也不少教导你,四大家族同气连枝,更不说因着你和王氏的缘故,咱们两家成了姻亲。如今,王家登门拜访,你不说扫榻相迎,怎的这般慌慌张张的模样?像甚么样子!”贾赦冷喝道。 “可是……” “别寻借口!来者是客的道理你不知晓?还不立刻同我一起去迎接王家来人。”说罢,贾赦再也不曾正眼看贾政,只抬腿径直往前院走去。 这一次,王家来的是老爷子王湛和二老爷王子腾,故而身为家主的贾赦必须亲自出面迎接。当然,贾政也别想躲懒,哪怕没有这层姻亲关系,他也躲不得。 贾赦亲自将王家父子迎进了贾代善当年的书房里,且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只留了他兄弟二人,并王家父子,一共四人当面把话说个清楚明白。不出所料,王家父子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缘由也正是因着前两日的通房事件。还真别说,王家人的性子是一如既往的直白爽气,一开口就已经替事件定了性,肯定的表示,王夫人绝不可能干出这等蠢事来。 王夫人当然不会这么做,也许为了表明她并不善妒,她会选择挑一到两个通房充当门面,不过就算真的要挑选通房,她也只会选择不具备威胁性的那种。要么就是像周姨娘那种老实到木讷的女子,要么直接选的空有长相完全没脑子的女子,可甭管怎么说,指望她忽的大方起来,一口气给夫君提拔五个通房…… 白日做梦!! 因着王家父子把话说的太明白了,贾赦就是想装傻都不可能。当然,他原本也没这个想法,一听王家父子的话头不对,当下便表明了态度,直言是外头的传言有误,通房是贾母赏下的,不单贾政有,贾赦同样也有,且为表公平,俩兄弟得到的通房数量是完全一致的。试想想,王夫人或许能给贾政塞通房,她还能管得了贾赦房里的事儿?所以,这件事情王夫人是全然无辜的。 或许是因着贾赦的态度既诚恳又坚定,王家父子仅仅待了一刻钟便满意的告辞离去,只留下一句话,说是过两日王家的两位太太会登门造访。也是等王家父子离开之后,贾政振奋了。 “大哥!你怎么能如此?就算真的是母亲做错了事儿,可子不言母之过,你这么做,将母亲利于何地?” 贾赦冷眼看着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亢奋的贾政,嗤笑一声:“王家人还没走远,你这会儿追上去绝对来得及,去罢。” “你……”贾政涨红了脸,好悬没被这话给噎死。他要是真有这个能耐,方才会一直装鹌鹑不开口?又见贾赦拔腿就要走,贾政急急的追了上去,“你又要去作甚?” “去荣庆堂。” 也是该去寻贾母说个清楚了,尽管已经过了两日,可贾赦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一日张家二老爷对他的警告。 ‘这是最后一次。 就算只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话,可在贾赦心目中却比那些个疾言厉色更为让他心惊。诚然,当时出面的人并非张家老太爷,可他有理由相信,以张家的教养,若没得到允许,张家二老爷是绝不可能出面给予他这种警告的。很明显,这个警告代表的是整个张家。贾赦甚至不敢往深处想,他怕万一再来这么一次,张家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撒手不管,极有可能就是带着那拉淑娴离开。 和离。 一般人绝对不敢触碰的禁忌之词,可对于张家来说,未必就不敢。 文人,虽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然而一旦遇到大事,文人的傲骨绝不比武将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贾赦完全不敢下这个赌注。 既然张家的逆鳞碰触不得,那就只能再度给贾母立立规矩了。此时此刻,贾赦最思念的人却是他那老祖母。假如老祖母还在,给贾母立规矩就容易太多了。 然而,给贾母立规矩比贾赦想象中的更难,只因贾母完全不愿配合。 一开 始,贾赦还好言相劝,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同贾母分说。然而,贾母的回应却是那么的简单直白:“好啊好啊!没曾想我临老竟还要被亲生儿子教训!你听听你说的这到底是甚么话,让我安分点儿,让我别在出昏招!哈哈哈,我不过是想着你们俩兄弟身边没人照顾,这王氏没能耐,你媳妇儿又怀着身子,赏几个人怎的了?竟因着这点儿小事沦落到被亲生儿子教训的地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贾赦原并没打算把气氛闹得太僵,听得这话也受不住了,只连连冷笑:“您当然没错,不就是给我和二弟各塞了五个通房丫鬟吗?没错,一点儿也没错。既是您老人家赏的人儿,那又何苦把责任推到我媳妇儿和弟妹身上?” 听得这话,贾母登时傻眼了,不由的将目光落在了一直都不曾说话的贾政面上。见她这般做派,贾赦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老太太,所谓文武百官,如今文官之列十之八九都同张家交好,其中就包括小妹的未婚夫婿林家哥儿。武将那头,王老爷子居首位,其子王子腾颇得圣上器重,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我这么说您还是不能理解,先前我同您说的,让您凡事悠着点儿,不是让您换着花样给您两个儿媳妇儿添堵,而是打从心底里敬重她们。张家也好,王家也罢,咱们荣国府惹不起。您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当您的老封君吗?算我求求您了,别再犯蠢了!!” 屋里一片寂静,气氛凝重得仿佛让人喘不过气来。 贾母面色煞白的看着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两个儿子,甭管她偏心与否,至少两个儿子都是她的命。半响,贾母忽的老泪纵横失声痛哭:“这日子还怎么过呢?没活路了,我活不了了,当儿子的竟然想逼死亲娘啊!老太爷,您怎就撇下我一个人去了呢?老太爷!!” ☆、第070章 荣庆堂的正厅依旧奢华至极,然在此时此刻,却只给人一种无尽悲凉的感觉。 上位的贾母哭得声嘶力竭,也许最初她确是有做戏的成分。可哭着哭着,贾母却不由得悲从中来,只觉得满腹委屈无处倾诉,仿佛半辈子的福气之后,就是无尽黑暗悲伤。这跟她以往想象的截然不同,作为一个打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侯府千金,贾母是真的从未吃过任何苦头。等及笄后嫁到了荣国府,虽然没了父母双亲的庇佑,可公婆和夫君总算都是明事理之人,真要算起来,除却年轻那会儿被迫将长子送予婆母教养之外,她愣是没受过半分委屈。哪怕之后贾代善撒手人寰,可她有儿有女,有超品诰命,还有嫡亲弟弟又位高权重…… 谁能料到,临老竟还落得如今地步。 “老太爷啊!您当初怎就不带上我一道儿去呢?撇下我一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世上,竟沦落到要看儿子儿媳妇儿面色过日子的地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太爷,您就带我走罢!” 这厢,贾母越哭越伤心,那厢,贾赦冷笑的立在正厅中间,身畔的贾政倒是满脸的不忍心,可他能做的也无非就是低着头一副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的苦逼样。可怜的贾母,这一哭就是小半个时辰,然而在此期间,愣是没人开口说一个字。贾赦是打定主意让贾母一次性折腾个够本,贾政则是干脆没胆子,至于珍珠不提也罢。 终于,贾母哭够了。 “老大你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这是铁了心打算将你娘我往死里逼吗?果然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若是没有我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你以为这世上还会有你这个人吗?你太过分了,太……” 面对贾母的控诉,贾赦依然一言不发,直到贾母哭够了也说够了,他才冷冷的嘲讽道:“要不要儿子送您去宫外登闻鼓告御状?正好咱们全家一道儿下黄泉找老太爷,来个一家团圆岂不是妙哉?” 贾母被噎住了,只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贾赦。见贾赦只眼神冰冷的回望自己,贾母愈发觉得心头凄凉,忙急急的看向至始至终不曾开口的贾政:“政儿。” 然而,贾政却只愈发的低下了头,全然不敢同贾母对视。 “你、你们……”贾母面上半是震惊半是绝望,震惊于贾赦的出言不逊,绝望的却是打小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贾政如今竟是这么一副做派。冷不丁的,贾母想起了前两日贾政对她说的话,当下便颤颤巍巍的道,“政儿你是在怪我?就因为我给你赏了你,害的你没法官复 原职了,对罢?你在怪我?你在恨我?!” 回应贾母的仍是贾政的低头不语。 说真的,能不怪吗?诚然,贾政此人乃是实打实的大孝子,可他就算再怎么孝顺,顶多也就是将妻儿摆在母亲的后头,可他的前程仕途呢?亲娘比妻儿来得重要,可前程仕途却是远远比亲娘更为重要的。尤其在经历了寻觅名师一事后,哪怕贾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已经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天赋不行。要不然,为何明明这些日子自己已经那般用功了,还被先生们连番挖苦,偶尔他甚至感觉到一贯被他瞧不起的东府贾珍都比他能聪慧。 怎么会这样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的天赋不如人? 然而贾政并不知晓,被他拿来做比较的贾珍每日里过得有多凄惨。哪怕平心而论,两人的天赋相差不多,甚至贾珍还略微好那么一星半点儿,可他一点儿也不想用功念书呢!每次贾政感受到被超越的绝望之时,贾珍心里的滋味也不比他好多少。 东府敬大老爷:……儿子不用功怎么办?打一顿,立马就上进了。 不得不说,自打亲爹点亮了打儿子技能之后,贾珍每天都觉得生无可恋。然而他并不知晓,贾政比他更生不如死。 “母亲,儿子也没法子。”许久许久,贾政才从勉强说出了这句话,且说完之后,他便双膝着地跪在了贾母跟前,泣血哭诉道,“求母亲体谅体谅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前程仕途!” 贾赦立刻高看了蠢弟弟一眼,还认真思考了一下学习这招的可能性,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毕竟眼瞅着就三十的人了,还学哭着求饶这一招,太羞耻了。 幸好,贾政并不觉得有甚么羞耻的,在他看来,别说他才二十来岁,就算到了六七十岁,跪在亲娘跟前哭成傻子都没关系,谁叫那是他亲娘呢?况且,贾母还真就吃这一套。 “好好,我真没想到,你们俩兄弟竟是真打算把我往死里逼!罢了,罢了,我还能如何呢?”贾母闭上了眼睛,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同她们为难了,哈哈哈哈不就是伏低做小吗?我一辈子没给人低过头,如今大不了从头开始学!!” “您能这般想自是最好的。”见贾母确实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贾赦多少也有些不忍,可甭管怎样,该说的还得说,“老太太,您只需记得,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您享福半生是因着摊上了一位好父亲和好夫君,可惜的是 ,您没生个得用的好儿子。” 贾母面色最后一丝血色被彻底抽空了。贾赦这话根本就不是安慰她,而是打破了她最后那点儿念想。 那拉淑娴有张家撑腰,王夫人也有王家人为她做主,可惜她双亲早已故去,唯一的嫡亲弟弟也数年不曾归京。事实上,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无人可依靠。 那就,伏低做小罢。 可伏低做小这种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更残忍的是,贾母根本就没有适应的时间。 次日一早,原本说好了过两日会来拜访的王家两位太太,冷不丁的就来了。这来就来罢,姻亲关系,两家原也是故交,可显然王家两位太太压根就不是来联络感情的。 人家根本就是来示威的! 王家女眷来访,纵然来的只是小辈儿们,贾母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得一面吩咐人立刻去通知王夫人,一面亲自往中庭而去。至于那拉淑娴那头,贾母也派了人去通知,却只是支会一声,并不曾强调她必须出来会客。 消息传到那拉淑娴耳中,她只轻笑一声,唤了个体面的大丫鬟前去荣庆堂,只道她身子骨不适,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丫鬟领命而去,片刻后归来时,怀里捧了个硕大的盒子,说是王家女眷送来的礼物,又道人家明说了,等她这胎生下后亲自前来贺喜。 “嬷嬷觉得那头是何意?”待丫鬟放下礼物退下后,那拉淑娴笑看向容嬷嬷。 “能是何意?不过就是讨好罢了。”容嬷嬷看都没看那礼物一眼,只忧心忡忡的伸手按了按那拉淑娴的脚背。因着怀孕的月份渐渐大了起来,那拉淑娴的脚步明显的肿胀了起来,可算算日子,离临盆至少还有两个半月呢,如今已经行动不便了,往后只怕愈发的难捱了。也亏得那拉淑娴心态好,哪怕身子骨略有些不适,她仍是该吃吃该喝喝,可饶是如此,容嬷嬷也心疼万分,只恨不得怀孕的人是贾赦,因而每每看向贾赦的目光里都透着不喜。 那拉淑娴倒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值得王家人讨好的,虽说以品阶而言,张家老太爷要比王老爷子官职更高,可这文官和武将原就不能相提并论,两者就算常在早朝上碰面,却也是见面不相识的,完全没有任何交际。 也因此,王家根本不需要讨好张家,自然也就无需太过于她这个张家姑太太了。除非,王家那头只是单纯的为王夫人考虑。 “倒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我倒是不曾想到,那王氏在家中竟是那般的受宠。 ”若非受宠,王家何苦总是寻荣国府的麻烦?就算王家位高权重,以他们素来的行事作风,也不会做出故意得罪人的事儿。再一个,王夫人在荣国府虽过得不大好,可甭管怎么说,基本的颜面还是给了的,王家仍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为王夫人出头,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真的心疼这个女儿。 “受不受宠老奴不知晓,不过王家人素来行事张扬,典型的甚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再说了,王家也确实没甚么好顾忌的,就算他们家还有个小姑娘,可听说比琏哥儿还小了两岁,说亲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甭管他们闹得再怎么厉害,也没甚么影响。”容嬷嬷伏下腰身替那拉淑娴轻轻揉按腿部,她当年学了一手推拿指压的本事,如今倒是正好给用上了。 “嬷嬷何必这般辛苦?这些小事儿让小丫鬟们来做呗。”话是这么说的,那拉淑娴见容嬷嬷并不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只微微一笑,“提起那几个小丫鬟,嬷嬷觉得她们如何?” 这里的小丫鬟,指的并不是原先就在大房伺候的丫鬟们,而是前几日才从荣庆堂过来的那几位。 也就是,贾母所赏的准通房丫鬟。 还真别说,这一次贾母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好人儿。这里的好,并不单单指容貌身段好,而是送来的那四人中,品行性子皆极为不错,看得出来贾母或许真有旁的想法,可她并不曾盼着两个儿子不好。 通房就是玩物,她挑选的都是各方面都格外出色的玩物,然而也仅仅是玩物而已,贾母从未想过,单凭这几个玩物就离间了儿子俩口子之间的感情,更不可能盼着玩物取代儿媳妇儿的地位。 “一个蠢货,打小被周围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整日里不知晓在想些甚么,只盼着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没脑子还胡乱的发号施令,只道是运气好肯定能对,哪怕做错了事儿也有人主动上来替她顶缸。哼,别人对她客气,她却拿来当成自己福气!!” 容嬷嬷还是一样的嘴毒,其实说起来,贾母并不是蛇蝎心肠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并无太多心机城府,她只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误以为这就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长子不如次子贴心,那就冷着长子宠着次子;亲戚有事儿求上门,甭管能不能成,先答应了再说;有事儿子儿媳妇儿上,办不成就是你们没用;儿子不愿捧着了,你就是不孝;儿媳妇儿懒得理会她了,那就塞几个通房膈应一下;孙儿孙女这般可爱,那就抱来自个儿养着;偶尔心情不佳了,所有人都过来 哄着劝着,直到心情恢复…… 这是病,得治! ☆、第071章 那拉淑娴并不知晓,她正在这厢腹诽贾母,而那厢贾母却正遭受着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憋屈。 王家两位太太是有备而来的,尽管她俩的娘家都很普通,可架不住人家嫁的好。王子胜虽跟原先的贾赦似的没啥本事,可他却比贾赦受宠太多了,连带他媳妇儿也硬气得很。王子腾就更不用说,本人能耐媳妇儿更能耐。也因此,纵然没有王家老太太在旁,光凭这俩人也足以教贾母重新做人了。 更别说,还有王夫人。 “小妹你看看你,怎的一点儿都不知晓爱惜身子骨呢?也就是你如今年岁还轻,倒还熬得住,要是像贾老太太似的,还不知晓会如何呢。唉,看你这般模样,怕是心疼坏贾老太太了罢?无妨无妨,等好生养养,一准能好起来。” “可不是这个理?这做女人的,要是连自个儿都不疼着自个儿了,谁还会在意你?也就是你运气好,嫁到了荣国府里,婆母慈善夫君疼宠的,这要是搁我家那口子,才懒得理会我呢!小妹,你也别太作了,要好生照顾自己和夫君,还有你家两个哥儿姐儿。” “说起哥儿姐儿,怎的没跟小妹一道儿来?哟,难不成你还让贾老太太忙活着?天呐,老太太多大年岁了,小妹你也太狠心太霸道了,赶紧接回来自己养着。这养儿育女原就是母亲的职责,哪里能这般躲懒!” “就是,别说你大嫂了,连我都要好生说说你!贾老太太都这把年岁了,你怎能忍心?今个儿就接回去罢,省的回头我家老太太说你!” …… 贾母看着王家两位太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那叫一个热闹非凡。至于王夫人,刚被唤来时倒是一副颇感意外的模样,可很快就喜笑颜开的附和上了,也没说太过分的话,只不过甭管王家两位太太说甚么,她都点头称是,一副乖巧的模样,看得贾母死命的咬着后槽牙才勉强忍住不开口。可饶是如此,贾母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也早已死死的握成了拳头,甚至额间的青筋都已若隐若现。 其实真要算起来,王夫人同娘家嫂子们的感情真算不上有多好,毕竟隔了一层,跟亲爹亲娘亲哥哥亲妹妹没法相比。可王夫人也不傻,一看王家两位太太这番做派,她早已心知肚明。哪怕碍于身份的缘故,她没法当着贾母的面把话说的那般直白,可点头附和谁不会呢?只略怔了片刻后,王夫人便带着满脸的笑意,喜气洋洋的配合起来。 王夫人是真的很开心,时隔多日,她头一次露出了轻松自在的笑容来,衬着 她那略显枯瘦的身形容貌,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来。 “小妹呀……”王家大太太原本只是打算做做样子,她跟王夫人并没甚么情分可言,甚至在刚嫁到王家时,还在王夫人手上多少吃了点儿苦头,毕竟这婆母和小姑子总归是难应付的。可及至这会儿,看着同未出阁时截然不同的王夫人,她也不由得心软了,“好好照顾自己,莫让家中老太太担心。你且放宽了心,甭管发生了甚么事儿,你终归是王家的女儿,我跟哥哥一样,都是拿你当亲妹子看待的。” 见王家大太太忽的走起了柔心风格,王家二太太一时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了:“哎哟我的小妹哟,我娘家也没个姐妹,可是真真切切拿你当亲妹子来看的。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呢!唉,我可怜的妹子,要不索性回家里小住几日?放心,没人会说半句闲话的。” 比起顾虑颇多的王家大太太,显然王家二太太更能豁的出去。 她有啥好顾忌的?一来,她夫君是家中老二,原不是继承人,膝下又无儿无女的,她最不怕的就是名声。二来,谁让她命好,夫君能耐得很,虽说如今尚不到而立之年,却早已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这么说罢,除非荣国府将来出现了逆天的子嗣,要不然贾家就等着被王家彻底压制住罢! “大嫂、二嫂,你们安心,我无事的。”王夫人几欲落泪,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样,哪怕她嘴上说着无事,可面上的神情却分明在诉说自己的苦楚。 王家两位太太对视一眼,她们以往在王家没少折腾,妯娌嘛,相互之间有比较有摩擦是很正常的事儿,尤其一个夫君没本事,另一个夫君却有滔天本领,一个儿女绕膝,另一个却至今无一儿一女。这俩人根本就不可能和平共处,更别提俩人都是典型的炮仗性子。 可问题是,这俩人要是掐在一起了,的确难以收场,可若是俩人忽的决定联手了呢? “小妹你有甚么委屈就跟大嫂说,哪怕你大哥没甚么本事,大嫂也会豁出去给你做主的。”王家大太太一面说着一面极快的思索起来,她来之前是得了准信的,知晓因着大房太太怀孕,荣国府的管家权是落在了贾母手上,当下便以为是这事儿,“可是因着最近闲了?不要紧,回头你多在贾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多帮衬一把,你年岁轻,可不是得能者多劳吗?” 能者多劳是这么用的?王夫人暗自腹诽着,面上的神情却是愈发的悲切 了:“大嫂,我无事,我真的无事。” 一旁的王家二太太瞬间截口道:“那就是因着房里头太乱了?要我说呀,这房里留个把人就可以了,人多是非多,万一再磕着碰着了,算谁的?”说着,王家二太太猛地想起外头传扬的通房事件,当下便笑开了,“对了,听说政二老爷先前被上峰勒令闭门思过了?啧啧,怎的这般狠心呢?回头我同我家老爷说一声,让他寻人帮帮忙,这爷们嘛,总窝在府里像甚么样子?爷们就该志在四方!” 贾母只这般眼睁睁的看着王家两位太太并王夫人说的唾沫横飞,甚至说到最后,王夫人干脆让人将房里的通房唤了过来。尽管王夫人的本意是将前几日刚送来的那四位唤过来,可不知晓中间出了甚么差错,连最早贾母特地开脸的碧玺也被唤了过来。 一溜儿五个通房丫鬟,各个都是水葱似的小姑娘,除了碧玺已经十四岁了,旁的四个皆才十三岁,哪怕看着尚未长开,却也衬得王家两位太太并王夫人老了许多。 嫡妻嘛,再怎么贤惠大方,对于通房小妾之流也不会存有好感的,哪怕并无利益关系,想要得到好脸色也不可能。王家两位太太比赛似的翻着白眼,刻薄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蹦出来,仿佛完全无需思考一般,只片刻工夫,就已经说得五个小姑娘眼泪汪汪的。 而至始至终,王夫人都只是但笑不语,仅偶尔抬眼瞧了瞧已经气得面色发紫的贾母。 终于,王家两位太太说够了,摆摆手让她们都下去。 “没的跟这些小丫头较劲,要是小妹你当真缺人,回头只管跟嫂子要,一准包你满意。”王家大太太长子都快十岁了,相较而言醋意并不算特别大。只隐晦提到,就算想要通房,也可以用娘家人。 至于王家二太太更厉害,直截了当道:“先前不是都说了吗?男儿志在四方,没的在脂粉堆里打滚的!小妹,回头让我定让你哥哥给弄个好差遣。” 贾母忍了又忍,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她是真的忍得心肝肺都纠在一块儿疼,忍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终于,王家两位太太以要跟王夫人私下叙旧为由,离开荣庆堂往梨香院而去。当然,离开之前她们果断的将五个水灵灵的通房丫鬟给忘却了,却毫不犹豫的带走了元姐儿,还派人去前头书房带口信,让珠哥儿晌午直接去梨香院便可。 “我活得还有甚么滋味哟!!”贾母哭倒在地,涕泪横流。 <<< 至下 半晌,王夫人亲自将她娘家嫂子们送出了二门,随后却径直往荣禧堂而来。 那拉淑娴见到王夫人时,只觉得她虽消瘦异常,面上却挂着久违的惬意笑容,当下也跟着笑了起来:“弟妹今个儿心情不错?” 自然是不错的,那拉淑娴气量大得很,也觉得贾母神烦,更别说原就小肚鸡肠的王夫人了。 “今个儿我娘家来人了,这不只觉得身子骨一下子松快了不少。”王夫人那叫一个神清气爽,只笑脸盈盈的道,“我家哥儿姐儿总算又回了我身边,房里的闲人也少了,这不,我特地来跟大嫂显摆了!” 说是显摆,其实不然。 这王夫人也好,王家其他人也罢,其实都不算是蛮不讲理的人。之前,王家两位太太在梨香院好生同王夫人分说了一番,直言贾母早已不成气候,只要她保持明面上的客气,旁的压根就不用在意。可张家在朝堂上的权势却是不容小觑的,虽说两家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可本着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强,王家要求王夫人尽可能的同那拉淑娴交好。 刚得了娘家人的实惠,往后也还得靠着娘家人,王夫人只要脑子没问题就绝对不会违背娘家的要求。这不,刚送走了娘家人,她就来探望那拉淑娴了。 “显摆?哟,瞧弟妹这说的,那是不是回头我也得给娘家带个信儿,让娘家嫂子有空也来瞧瞧我?”那拉淑娴淡笑着。 “要我说,还真该!旁的不说,至少房里清静多了。”王夫人意有所指的看了门外一眼,方才她过来时,负责引路的可是从未见过面的小丫鬟,瞧着那年岁那容貌身段…… 王夫人敢肯定,那绝对是贾母赏下的好人儿! ☆、第072章 没有哪个女人乐意看到夫君左拥右抱的,这跟爱不爱完全无关,甚至跟度量大小也没有太大关系。 亦如王夫人并不爱贾政,可她的尊严绝不允许宠妾灭妻的事情发生,就算仅仅只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苗头也绝无可能! 又如那拉淑娴,既不曾深爱又极有度量,可若是任由她选择的话,她仍希望干净、清净。 当下,王夫人便笑着道:“大嫂,不是我说您,这屋里没个伺候的人自是有些不像话了,可这人儿一多,是是非非也就跟着一道儿来了。旁的不说,大嫂您如今怀着身子,可得万分小心,这旁的丫鬟婆子倒是无妨,可这……原就有异心的人,不得不防备着些。” 那拉淑娴笑而不语。 王夫人这话乍一听似乎真的是为她好,可仔细一琢磨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首先,在打发通房一事儿上,王夫人是占了先的,尤其她还不曾亲自开口,只是顺着娘家嫂子的意思将通房丫鬟唤到了荣庆堂,又“一不小心”给忘却了。当然,那拉淑娴并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可想也知晓,今个儿王家来人,王夫人恰好打发了屋里的闲人,就算是凑巧,也没得这般巧合的。 其次,贾母如今看着是完全落了下风,可也不能将她逼得太过了。王夫人闹了这么一出,看在王家人的份上,贾母不忍也得忍。可倘若那拉淑娴也将这招学了去,逼的贾母颜面扫地,谁能保证贾母接下来不会做出丧失理智的事情来?旁的不说,单是贾母若铁了心要求两个儿媳妇儿每日定时晨昏定省,她还能拒绝这等正当理由? 再往下,则是个体差异了。二房原就有个通房,甭管年岁是否大了,容貌是否不再依旧,可周姨娘是过了明路的通房,还是资历最老的那个,打发走了旁的人,只要周姨娘留下,那就勉强算是妥当了,可大房呢?先不说原就没有老人,单说如今那拉淑娴怀着身子,就不能不寻个能替她照顾夫君的人。 最后…… “弟妹说笑了,你和二弟乃是年轻夫妻,自是格外的恩爱。哪像我,早已人老珠黄了不说,如今又怀着身子没法伺候我家老爷。况且,二弟念旧,我家老爷却是个出了名的喜新厌旧之人,我不多弄几个水灵灵的俏丫鬟在跟前,万一他出去闹腾了又该如何是好?如今,至少能将他栓在房里。”那拉淑娴笑得一脸柔和,言语之间更是诚意满满,且边说着边伸手抚着硕大的肚子,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 王夫人看得膈 应得很,其实她原并不想插手大房的事儿,可总不能她房里就一个年华已逝的周姨娘,大房这头却有五个娇俏通房丫鬟罢?这区别也太大了。偏生那拉淑娴说的句句在理,至少她完全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大嫂真是贤惠。”半响,王夫人才勉强挤出了这句话来。 “我倒是不在意那点儿名声,可惜我没弟妹这个福气。谁让我家老爷不似二弟那般有大志向呢?” 大志向?王夫人原本惬意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了,她忽的想起了当年说亲时的事儿。她和贾政的亲事是由双方的父亲定下的,她并不知晓贾代善是如何评价她的,可她却知晓,当年王老爷子对贾政可算是赞誉有加。甚么勤奋好学,甚么进退有度,还有类似于才华横溢前途远大之类的话,王夫人记不全了,却是由衷的认为贾政是个难得的人才。 才怪!! 成亲多年,当年那些看似美好的夸赞,如今早已只剩下满满的讽刺。曾经的期盼化为了泡影,王夫人甚至不敢相信,夫君的前途竟会系在娘家兄长的身上。不是都说高嫁女低娶媳吗?并非她看不上自己的娘家,可甭管怎样,荣国府听着就比王家更胜一筹。 可惜,她错了。 大错特错。 “大嫂,我忽的想起还有事儿没吩咐,这到底元姐儿离了有些日子了,那个……”随口扯了个借口,王夫人也没看那拉淑娴面上的神情,只低垂着头便告辞离开。 “我送送弟妹罢。”那拉淑娴倒没揭穿她,只笑着起身欲送客。 王夫人赶紧婉拒了两句,不过那拉淑娴也是想着已经在暖炕上歪了一天了,怎么说也该下去走走了,再说荣禧堂不比东院,原就没有自带的小园子,只要沿着穿堂走,根本就是风雨不着的。当下,那拉淑娴只就着丫鬟的手,笑脸盈盈的送王夫人出去。见推辞不过,王夫人也懒得再说了,仍低垂着头往外走去。 碍于长幼有序的规矩,虽说是那拉淑娴送王夫人离开,可仍是那拉淑娴被丫鬟扶着走在前头,王夫人则跟在后头,两人之间差不多隔着两三人的空隙。 从东暖阁到荣禧堂外,需要经过两条直通的穿堂,距离倒不算很远,一般情况下,连小半盏茶都费不了。不过,因着那拉淑娴月份大了,她走的极慢,与其说是打算送客,不若说是散步来得更为确切一些。好在王夫人也不着急,一面慢吞吞的挪步跟着,一面还同前头的那拉淑娴搭话。 意外往往就发生 在一瞬间。 因着是在自己的地盘上,那拉淑娴虽不曾完全松懈,可总的来说,心情还是轻松的。不曾想,眼瞅着就到门口了,忽的一股子大力从身后袭来,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三五级台阶。 那拉淑娴心下一沉,好在她经历的风雨颇多,当下便借着左侧丫鬟的手将她狠狠往前头一推,旋即自己则往右侧丫鬟身上倒去…… 再往后,她就甚么都不记得了。 <<< 因着临近年关,贾赦最近忙着料理府中事务,以及拜访诸多的亲朋好友。张家老太爷难得的给他放了假,只道等过了正月十五,还有事儿让他忙。贾赦并不在意,他又不傻,明白这是借着让他打白工的方式教导、锻炼他。至于先前定好的一年之期更是笑话一场,谁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这不,今个儿直到掌灯时分了,贾赦才匆匆的回到府上,本想着顺便去前院书房把琏哥儿捞来,然后父子俩再一道儿往荣禧堂去。不曾想,他才刚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一贯稳重的赖管家跟见了活祖宗似的朝他飞扑过来。 “大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贾赦头一个想法就是,自家亲娘又作幺了。可旋即,他眉心一跳,就算贾母真的干了甚么,也由不得赖管家指手画脚。也就是说…… “出甚么事儿了?”贾赦冷着脸道。 “大太太今个儿下半晌动了胎气,急吼吼的请了稳婆来,可这都快两个时辰了,还没有动静!大老爷,大老爷!!”赖管家看着贾赦转瞬间就消失的背影,愣是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还是一旁他儿子赖大伸手在他眼皮前晃了晃,连唤了好几声,他才猛地醒转过来,伸手狠狠的打掉了赖大的手,“还愣着作甚?去请大夫啊!” “大夫?太太生产请大夫?”赖大一面捂着手呼痛,一面纳罕的问道。 “你信不信我立刻唤了人牙子把你给卖了?!混账东西,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见老爹真的动怒了,赖大只飞快的转身,那速度简直就跟方才贾赦离开时有的一拼。等赖大都跑得没影儿了时,赖管家却皱着眉头一脸愁容的望着府内,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挪步回了府里。 …… 荣禧堂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贾赦赶到时,只看到一群丫鬟婆子堵在门口,每个人面上都是彷徨无助,甚至压根就没人注意到他回来了。再往里 走,里头的情形似乎是好了许多,几个大丫鬟并刚来没多久的娇艳俏丫鬟都在,前者忙着一壶一壶的送热水,后者则将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头送。 贾赦脑海里一片空白,足足半刻钟后,他才忽的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他又不是甚么毛头小子,算上早夭的瑚哥儿,他都已经当了两回爹了,且先前两回生产时,他都是算好了时间守在府里的,哪怕并未进入产房,他也从头到尾的待在外头。也因此,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他很快就察觉了异样。 没有尖叫哭喊声。 女人生产有多痛苦,贾赦虽不曾亲自体验过,可总算是听过两回了。甭管出身有多好地位有多高,她也会痛啊!贾赦清楚的记得,生瑚哥儿时,自家媳妇儿叫声有多么的惨烈,足足叫了一天一夜,等孩子生下来后,嗓子彻底哑了,待出了月子后才堪堪养好。等生琏哥儿时,似乎是顺畅了一些,从头到尾只花费了小半日工夫,可该叫的她还得叫啊! “怎么没有声儿?太太呢?太太去哪儿了?她在不在里面?你说话啊!!”贾赦随后抓过一个丫鬟,厉声喝问道。 丫鬟被吓了个半死,瞪着大眼珠子结结巴巴的道:“在,在里头,太太她在里头生孩子……” 在。 居然真的在。 可既然在的话,为甚么竟连丁点儿动静都无? 当然,这话是夸张了一些,毕竟外头的丫鬟们来来回回走动着,里头也有稳婆不停的劝着,更有容嬷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吼得震天响。可是,唯独没有那拉淑娴的惨叫声。 贾赦面色煞白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产房,冷不丁的,里头传来陌生妇人的高呼声:“保哪个?大的还是小的?” ☆、第073章 保大的还是小的? 贾赦一副被雷劈中了的神情,整个人更是不由得踉跄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倒,等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他又发觉原来方才自己根本就被吓得忘了呼吸:“保大……” “去你娘的保大保小!大的小的都要保住!!哪个出了事儿你都甭打算活着出去了!!!立刻,给我把小主子接生出来,不然我叫你血溅当场!!!!!!” 容嬷嬷那气势磅礴的吼声从产房里传出来,震得外头的丫鬟婆子浑身一颤,有几个胆小的更是直接趴在了地上。至于贾赦则是恍惚了一瞬间之后,猛地醒悟过来。 ——对啊,凭啥一定要顺着稳婆的话做出选择呢?大的小的他都想要啊! 就在贾赦愣神的当场,容嬷嬷连威胁带恐吓的吼声还在继续着:“知道甚么是血溅当场吗?要是我家主子有个万一,我一定会把你的手脚都剁了把你的耳朵鼻子都割了还要把你的眼珠子抠了,让你成一个人彘!!来愣着作甚?接生!!!” 外头诸人:…… 在这一刻,即便贾赦极为担忧那拉淑娴的情况,他仍是不由自主的替里面接生的稳婆捏了一把冷汗,也许换做其他场合听到容嬷嬷这话,多半人都会认为这仅仅是在放狠话,然而在他听来,容嬷嬷真心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她是真的敢动手,也真的会动手的。 <<< 荣庆堂里,贾母面色阴沉的躺在床榻上,她并不是病了,而是心情不佳。准确的说,自打王家两位太太离开之后,她就躺下了,甚至连晚膳都不曾用。不料,每隔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说那拉淑娴动了胎气,早产了。 “老太太,您多少还是吃点儿罢。”珍珠跪坐在贾母的脚踏上,满脸的忧心忡忡,看似仿佛是在为贾母的不愿进食而担忧,实则她却是在考虑那拉淑娴的事儿。 “那头可有消息传来?”贾母忽的开口道。 珍珠自然明白贾母所问的是何事,当下便满脸愁容的摇了摇头,道:“并不曾。” 其实,荣庆堂和荣禧堂相隔并不算远,若是从后头穿堂绕过去的话,只半盏茶工夫到了。这要是旁的事儿也就罢了,贾母并不会时时刻刻盯着儿子俩口子房里,可如今那拉淑娴是在生产,尤其这会儿已经到了晚间,却并不曾听到特别大的喊声…… 贾母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凭良心说 ,对于两个儿媳妇儿,她都颇为不满,可这不满归不满,她自认为还不曾刻薄到会去诅咒两个儿媳妇儿,毕竟那还是自家人。况且真要算起来,她倒是觉得那拉淑娴比王夫人好多了,真的必须要死一个的时候,她宁愿死的那个是王夫人。 “老太太,您还是用点儿罢。”珍珠见贾母仍只沉着脸并不动弹,忍不住又劝道,“若是实在是没甚么胃口,不如先略用点儿汤,垫一垫?” 这厢珍珠正劝着,那厢匆匆跑过来一人,却是在荣庆堂也颇有体面的琥珀:“珍珠姐姐。” “琥珀你说,是不是有甚么消息了?”贾母猛地直起身子,她不希望那拉淑娴死,更不愿意看到那拉淑娴肚子里的孩子出事,甭管是男是女,那可都是她嫡亲的孙儿孙女。 琥珀张了张嘴,旋即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牙回道:“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过来了,就在外头,说是有要紧事儿想求见老太太。” 贾母皱了皱眉,本能的想要开口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她又忽的咽了回去,只愣愣的坐在床榻上想了一会儿,便吩咐珍珠替她更衣。这更衣倒是挺快的,再说都到了如今这会儿,贾母也没心情再梳洗装扮了,只匆匆披了件大氅衣就往外间而去。 外间,王夫人低垂着头跪倒在地,身畔立着的贾政则满脸怨毒的盯着王夫人,直到听到脚步声这才抬头望了过来:“母亲!” “出了何事?”贾母沉声问道。 “这……”贾政面上闪过一阵很明显的迟疑,片刻后才恨恨的伸手指着王夫人道,“都是这个无知蠢笨的妇人干得好事!”顿了顿后,贾政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不清不楚的,当下忙又添了两句,“我也是才知晓,原来大嫂早产是被她害的。” “甚么?!”贾母面色煞白。 先前,那拉淑娴刚出事时,她亲信的几人都忙着安置她,以及命人立刻寻稳婆过来。早产了两个半月,别说稳婆、奶娘一类的,甚至连生产的东西都不曾完全备齐。好在荣国府家大业大,人手也多,匆匆忙忙的安顿好一切后,才总算有人想起要通知贾母。然而,那拉淑娴的亲信们全都围在她跟前,以至于来报信的只是个刚十岁出头的小丫鬟。这点儿大的孩子知晓甚么?况且她也不曾亲眼看到,因而跑到荣庆堂后,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大太太早产了’,旁的一问三不知。贾母倒是有想过亲自过去看一看,可考虑自己过去后可能会更混乱,这才强忍住了,也因此,在此之前根本就没人知晓那拉淑娴 早产的缘由。 直到,贾政和王夫人主动到来。 更确切一点儿,是王夫人等了又等,甚至连贾政都归家了,仍不曾听到那拉淑娴平安的消息,终于意识到这次可能闯下大祸了,这才跟贾政说了实话,匆匆往荣庆堂来请罪了。 “老大呢?赦儿他可回来了?如今在哪里?”贾母的脸色漆黑到几乎能滴下墨汁的地步,在得知贾赦早在不久前回了府,并一直守在荣禧堂后,面色愈发的难看起来,“政儿,你立刻拿着你大哥的名帖去太医院,不管怎么样,张氏绝不能出事。对了,再让赖管家去东府那头把敬儿和珍哥儿唤来,你大哥如今肯定没心思管其他事儿,咱们府里绝不可能乱。” 贾政惶恐的瞧了贾母一眼,旋即点头称是,转身匆匆离去。 太医没那么快过来,倒是贾敬和珍哥儿父子俩很快就被唤了过来。从贾氏一族的族谱来看,宁国府才是真正的长房,贾敬则是族长大人。不过,因着长房出小辈儿的缘故,事实上贾敬是跟贾赦、贾政同一辈的人,他见了贾母还得行晚辈礼,如今深夜得传唤,贾敬也老老实实的过来了。 “敬儿,这事儿原不该劳动你,可我家赦儿他如今肯定不愿意离开府里,先前他媳妇儿两次生产,他都是掐着日子守在跟前的,头一次甚至一直守到了他媳妇儿出月子。如今……唉。”贾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张家那头,还得赶紧支会一声,可若是派管家过去,只怕张家会恼怒。” “老太太放心,我和珍哥儿去一趟就是了。”贾敬向贾母拱了拱手,多余的话也不曾说,只唤上珍哥儿就出发了。 如今已临近年关,今夜的雪倒是不大,可外头寒风刺骨,哪怕是坐着马车都是一种罪,更别说为了赶时间,贾敬直接选择骑马。不是他逞能,而是他清楚的知晓这事儿有多紧要,当下便直接无视了珍哥儿欲哭无泪的神情,一路上策马狂奔,径直往张家而去。足足半个时辰后,几人才到了张家,也顾不得旁的,便对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门房道出了来意。 门房直接被吓傻了,旋即立刻扭头就跑,倒是没忘记立刻备马。 片刻后,贾敬父子并张家三位老爷一行人飞驰而去。又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荣国府,贾敬原打算把人往荣庆堂带的,可问题是张家三位老爷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且这三人原就都是位高权重之人,通体的官威压得他根本没有应对之策。贾敬索性直接将人弄到了荣禧堂,当然没直接往内院去,只是问守在外头 穿堂里候着的小丫鬟:“贾赦呢?” 小丫鬟尚未回话,就听得里头传来老妇人嘶哑中带着喜极而泣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太太还活着,孩子出来了!” 张家三位老爷齐齐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却是贾赦。 贾赦直接就冲到了产房里,第一眼见到的却不是稳婆手里的孩子,而是面色惨白如纸的那拉淑娴:“淑娴!淑娴!” “老爷您先出去等我给太太收拾一下,还要请大夫进来看看。”容嬷嬷铁青着脸直接赶人,她并不知晓贾母已经派贾政去请太医了,不过赖管家让请的大夫倒是早就到了。 “我没事。”那拉淑娴面上毫无血色,甚至连嘴唇都是青紫的,可她仍坚持开口道,“嬷嬷,孩子……孩子怎么没哭……” 容嬷嬷和贾赦登时面色大变,皆不由的往稳婆手里的孩子望去。孩子又红又皱,还小的要命,稳婆用摊着的双手托着,一眼望过去,孩子竟不比两个巴掌大多少。 且真的没有哭。 ☆、第074章 容嬷嬷上前从稳婆手里小心的接过了孩子,是个男孩儿,双眼紧闭,安静如斯,若非手心里隐隐还存着一丝温度,容嬷嬷真心怀疑这孩子其实早就没气了。可纵是如此,如今这情况也并不乐观。 “这孩子……”贾赦挣扎着开口,然而接下来眼前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他往昔的认知。 只见容嬷嬷先伸出手指在孩子的鼻翼下略探了探,旋即却一把将孩子翻了个面,让孩子面朝下屁股朝上,手起刀落,咳咳,是手起巴掌落。只听得一声脆响,原本没声儿的孩子“呜哇”一下放声大哭。 贾赦、那拉淑娴并屋内诸人:…… “没事,就算个头小了点儿,回头一准能养好。”容嬷嬷信心满满的道,且边说边就帮着孩子擦洗换襁褓去了。好在尽管生产的东西虽不曾备齐,可孩子用的襁褓等物倒是早已都准备妥当了。没多久,容嬷嬷便将孩子连同包被一道儿放在了那拉淑娴的枕边。 母子平安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比贾母等人更早一步知晓消息的,自然是张家三位老爷。虽说是亲兄妹,可碍于男女有别,张家三位老爷并不曾见到那拉淑娴,倒是见到了特地迎出来的贾赦,以及奉命抱着孩子出来让他们瞧一眼的容嬷嬷。 因着孩子太小了,说好的瞧一眼还真就只是瞧上那么一眼,容嬷嬷很快就抱着孩子又回去了,她要做的事情多着呢,给那拉淑娴调养身子骨,照顾刚出生的小哥儿,还有就是得赶紧让人去寻奶娘。其实奶娘倒是早已相看好了,三个月前刚生了孩子,原本想着再过两月再让人过来的,如今必然要提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事儿。 “大老爷,还有三位舅老爷,老奴要照顾太太和小哥儿,这查找真凶一事就劳烦你们四位了。”容嬷嬷在将孩子抱回去之前,冷不丁的就丢下一句话,旋即一溜烟儿的跑了。 查找真凶甚么的,一听就特别渗人。问题是,那拉淑娴这不是没出事吗?不过,没出事只能代表那拉淑娴母子俩幸运,并不能因此就抹去凶犯的罪孽。尤其贾赦原就不是善良的人,至于张家三位老爷更是出了名的护短,当下贾赦眼神凶恶的就要去寻人问话,而张家三位老爷却是将他拦下,齐刷刷的向他投去了渗人的目光。 贾赦:…… 万幸的是,事发当时有好多人看到。 不幸的是,那会儿所有人都被突发情况给吓到,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拉淑娴身上,全然没顾上旁的细节。 然而 ,据当时搀扶着那拉淑娴的两个大丫鬟所言,在那个时候,王夫人站在那拉淑娴身后,而推力就是从背后而来。除了她们俩外,也有好几个人描述了事发前的情况,譬如说,已经在梨香院里龟缩了许久的王夫人,忽的就来荣禧堂拜访了。再往前,则是昨个儿白日里,王家两位太太登门拜访。 “这是谋害人命!贾赦,叫你弟弟和弟媳妇出来!这次我……”张家二老爷气得直跳脚,若非张家大老爷强行制止了他,只怕他都能直接冲到梨香院把王夫人干掉。又或者,他认为王夫人不过是个饵,真正的幕后主使应该是贾政,甚至贾母。 “我带三位舅兄过去。”贾赦面色铁青,一方面他很想留在那拉淑娴身边亲自看护着,可另一方面他也认为此时将隐患连根拔起才是最为重要的,故而他只咬牙领着人往荣庆堂走去,只是在快走出荣禧堂时,忽的脚步一顿。 荣禧堂是整个荣国府的正院,因而比起旁的院落显得更为庄严大气一些,就连门口的阶梯都比旁的院落要高出几阶。 这个细节,贾赦以往从未关注过,可也是在听了丫鬟们的描述后,又亲眼见了那三五阶青石台阶后,心头猛地一缩。这个高度,搁在贾赦这种大老爷们身上当然不算甚么,甚至连崴脚都不大可能。可那拉淑娴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啊,哪怕事实上她并未摔下台阶,可这是因为她本人反应足够快,而不是行凶之人手下留情。 贾赦面色铁青双目赤红,再度恶狠狠的瞪了台阶一眼后,便杀气腾腾的往荣庆堂走去,甚至连身后还跟着三个舅兄都忘了,只几个呼吸间,他便掠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片刻后,贾赦就杀进了荣庆堂。 之所以先去荣庆堂而非径直往梨香院去,是因为贾赦脑海里还存了那么一点儿理智。当然,这也是在看到了那拉淑娴母子俩皆平安之后,他才勉强没让自己彻底疯魔掉。要是他们母子俩出事了…… 只怕王夫人真的要命丧当场了。 荣庆堂里,贾母一夜未眠,当然同样未眠的还有王夫人。至于贾政则是昨个儿夜里就去请太医了,只是太医没那么容易请,怕是能在破晓之后请来就已经够幸运的了。 而如今,不过才刚五更天。 “老太太。”贾赦径直走到前厅正中,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王夫人,只双眼死死的盯着贾母,“对于淑娴早产一事,老太太您有甚么看法?” 贾母尚未开口,王夫人却已哭倒在地:“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当时我只觉得有人朝着我狠狠撞了过来,我甚么都不知晓!真的,当真不是我!我怎么会害大嫂呢?害了她对我有甚么好处?没有,真的没有!” ——就算要害,她也绝不可能选择这种愚蠢透顶的法子!! “你听到了。”贾母年岁不小了,苦熬了大半夜,心里头又一直揣着事儿,如今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来岁似的,彻底没了精气神。 “我想听老太太您说。”贾赦冷冷的道。 说这话时,张家三位老爷也紧随而来,立在了贾赦身后,虽皆不曾开口,却是清晰的表明了立场。 贾母茫然的抬眼看去,面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半响才道:“琏哥儿在厢房里歇着,是我让人把他带过来的。不过你放心,等天一亮,我就让人把他送回去,不会霸着他不放的。至于王氏,我相信她没那么蠢,只是赦儿你信吗?” ——并非相信她的人品,而是相信王氏女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凭良心说,王夫人虽然跟那拉淑娴有些许矛盾,可这些矛盾尚不曾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别说其实最近这几个月里,因着贾政和贾母的种种言行举止,完全足以让王夫人忘却妯娌之间的小纠纷。甚至可以说,如果真给王夫人选择的机会,只怕她更想要贾母的命。 所以,不是王夫人。 真的不是。 “赦儿,你是不信吗?”见贾赦久久不曾言语,贾母不甘心的又追问了一句。然而,贾赦依然只死死的叮嘱她,一言不发。贾母终于绝望了,哀叹一声侧过脸去,“罢了,你随意罢,我管不了你。”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对了,我带去的丫鬟,花钿、螺钿!当时我是站在大嫂身后,可我身后就是她们俩!一定是她们,一定是的!定是她们被人收买了,这才来陷害我的,是她们,是她们啊!”王夫人要疯了,她完全不敢想象罪名落实后的处境。也许,贾政会休了她,或者囚禁她一生。也有可能贾赦会忍不住报案,那她是不是会被投入大牢?再不然,还有她爹娘兄长嫂子们,这要是旁的事情娘家人还会帮她,可像这种事情…… 关键是,用的手段还那么蠢!! 终于,在王夫人快要闭过气去之时,贾赦开了尊口。 “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彻查到底的,还望老太太配合。当然,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甭管最终查出来的是谁,我一定会要了那人的命!”顿了 顿,贾赦侧过身子向王夫人道,“王氏,倘若事情同你无关,我会亲口向你道歉。可要是……”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如果这事儿是我做的,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王夫人吓疯了,这一刻,她只想自证清白。 贾赦抿了抿嘴:“把你当时带去荣禧堂的所有丫鬟婆子都交给我。放心,我绝不会屈打成招的。” “给你,都给你!除了花钿和螺钿外,还有两个小丫鬟,都给你,都给!!” <<< 荣禧堂东耳房里,那拉淑娴已沉沉的睡去,她的床榻边上放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小摇篮,里头卧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小哥儿先是吧唧了下嘴,而后才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隐约能看出是个奢华大气的房间,旁的却是无从分辨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确定没甚么动静后,小哥儿稚嫩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 从娘胎里费劲巴拉的挤出来真心好累…… 屁股上挨的那一下火辣辣的疼…… 肚子也好饿…… 另外,这里到底是甚么地方?本阿哥身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儿?!! ☆、第075章 天色渐亮,荣禧堂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静祥和。 也是,那拉淑娴生了小半日外加大半夜的,她本人累惨了不说,连带荣禧堂上下也都累得不轻。容嬷嬷在确定他们母子俩平安之后,原本的火爆脾气也自然而然的散去了,不单给稳婆们每人一个厚厚的红封,还允许丫鬟婆子们轮班交替着休息。 于是乎,荣禧堂就这般安静了下来,哪怕仅剩的几个轮值的人这会儿也寻摸了点儿吃食,安分的守在外头。 只除了精神振奋的容嬷嬷。 容嬷嬷真乃奇人也,哪怕忙活了这般久,她也依然精神十足,尤其在大吃一顿后,更是将守在外间的丫鬟们都撵了去,她只亲自守在了内室,时不时的瞧一眼沉睡中的那拉淑娴,偶尔也瞄一眼睡得迷迷瞪瞪的小哥儿。 …… 十二是被饿醒的。 准确的说,他原就因着腹中饥饿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只盼着睡着了大概就不会饿了。然而很显然,他想错了,因为他被活生生的饿醒了。 悄悄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十二还来不及看清楚眼前的情况,就瞬间闭上了眼睛。哎呀,外头仿佛是天亮了。再度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虽说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却比先前夜里头看得清楚多了。先前,他只觉得自己身处于一个看似奢华精致的房间里,而如今他却能依稀分辨出,自己所躺的摇篮上的雕纹,身上盖的薄被绣纹,以及不远处那一看就并非凡品的拔步床,甚至连更远点儿那影影绰绰的牡丹锦绣屏风都看了个七八分。 然而,这并没有甚么作用。 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响,十二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要说收获罢,也并非完全没有,至少有一点他相当肯定,那就是他如今所在的房间,绝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可问题是,感受了一下自个儿的小胳膊小腿儿,就算是他这个素来不被乾隆帝看重的阿哥,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 这应该是投胎转世罢? 十二闭着眼睛思量了一下,深以为这应该就是最靠谱的答案了,毕竟在昏迷之前,他最后的印象是他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那哀恸绝望的泪眼。 他大概是死了。 他也许在过奈何桥时,一不小心弄撒了孟婆汤。 他如今怕是再度投胎了,只是不知晓这个身体的父母是怎样的人。 “主子您醒了?”一个年老妇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忽的在不 远处响起。十二当下就侧耳倾听起来,又听得同样相隔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略显年轻可同样声音沙哑的回答声:“嗯,叫膳罢,来点儿易克化的小米粥。”话音落下后,先前那位老妇人答应了一声,旋即屋里便响起了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只几个呼吸间后,老妇人吩咐下人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一会儿,老妇人显然从外头回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停下后却先听得一声东西落到桌案上的声音,随后才听那老妇人道:“主子,粥来了,用小火熬了足足一个时辰,瞧,每一粒都熬开了,上头还浮着一层米油呢。” 十二:…… 在那一瞬间,十二真的很想放声痛哭,这还有没有人性了?就没人管他饿不饿吗?好罢,也许刚出生的婴儿是不能喝粥,可有必要把区区一碗小米粥说的那么诱人吗? “主子,来点儿小酱菜,前两日庄子上送来的,说是种在山谷里的,一摘下就往咱们府上送来,腌了一日,味道爽口又开胃。再来点儿蛋羹如何?也是庄子上新送来的,说是当年的小母鸡刚下的鸡蛋。老奴吩咐了厨房那头,没放葱没放蒜,还让将蛋黄撇了去,只滴了两颗香油。主子您就略尝两口罢!” 十二:…… 本阿哥也想尝两口,不然一口也行。 “主子,先前那事儿老奴已经告知了老爷,要老奴说,合该让他犯愁去。主子您千辛万苦的替他生养哥儿,没的他甚么事儿都不做就坐享其成的。哼,旁的不说,这次可不能再让那王氏逍遥了。还有老太太!”许是用完膳,就听得碗勺碰触桌案的声音,旋即之前那个年轻女声终于开了口:“既是交予了老爷,那嬷嬷你就别管了。嬷嬷替我瞧瞧孩子醒了没?对了,瞧我都累糊涂了,我生的是哥儿还是姐儿?可醒了?可曾饿了?” 正当十二觉得亲娘还是挺靠谱的时候,忽的眼前一暗,旋即瞳孔一缩,就看到一张大脸出现在离他两指远的地方,哪怕他如今看东西仍有些模糊,却依然能看出那张脸上的杀意。 “哥儿醒了,竟是不哭不闹的,瞧着就是个聪慧的。” 十二眼睁睁的看着那张满是杀意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意,旋即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眨眼间就从摇篮到了拔步床上,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原来是哥儿呀,真是太好了。” 一滴滚烫眼泪落在了十二的面颊上,旋即被人轻柔的拭去。十二愣住了,旋即便听到女子向人 询问他是否饿了,这下子,十二却是激动坏了,然而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类似于呜呜的声音来,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听着都不知晓这是何意,只得黑着脸住了嘴。 “哥儿要是饿了铁定会哭,如今他没哭就证明还不饿。主子放心,已经让人去唤奶娘了,就是先前备下的那个,不过如今原说的是等过了年再进到内院里,静心养上一个月后,整好可以喂哥儿。可惜哥儿早产了,那头估计还有的忙呢,老奴估摸着,最迟晌午过后也应该过来了。” 既是要当奶娘,就说先前是有个孩子的。虽说下人们养孩子并不精细,可问题是原先说的并不是这个日子。要是只提前那么十来日的,自是无妨,可偏生如今提前了足足两个半月,能赶在晌午时分过来,已经算是很迅速了。这还亏的是在荣国府,搁在一般的富贵人家,怕是这会儿早该手忙脚乱了。 按说,容嬷嬷这话,以及她思忖的都不错,可惜听在十二耳中却无疑是晴天霹雳。 居然不给他吃的…… 好饿…… 但是本阿哥就是不哭!! 苦熬到晌午,让十二万分庆幸的是,尽管亲娘有点儿略不靠谱,亲娘跟前的嬷嬷更是极为不靠谱,可她们寻到的奶娘却还算可以。本以为至少也要到晌午以后了,结果尚未到时间,奶娘便匆匆而来,听说是叫林嬷嬷,十二努力睁大眼睛看去,只依稀看清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然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的喝到了奶水。 活过来了。 吃饱喝足该干甚么?要是搁在前世里,十二会选择先去练两篇大字再美美的歇个午觉,可显然他如今的身体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睡觉。 美滋滋的睡了个饱,等再度醒来,依然是因为肚子饿。十二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尽管他有心弄清楚投生人家的背景,周围的情况,以及如今到底是否还是乾隆年间等等疑问。可肚子好饿,他没法思考这些严肃的问题。 那就再吃呗。 整整一天时间,十二历经了出生,饿晕,饿醒,喝饱,睡觉,再度饿醒,再度喝饱,再度睡觉,之后依次循环进行了好几遍。当夜幕再度降临时,十二窝在摇篮里,瞪圆了眼睛,努力跟瞌睡虫做了斗争。最终依然已失败告终。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甚至连这会儿是甚么时辰他都弄不清楚了,却冷不丁的听到一个只属于稚龄孩童略显尖锐的笑声和叫声。 “娘!琏哥儿下学了,赵嬷嬷 说娘给琏哥儿生了一个弟弟!哈哈哈哈哈,弟弟在哪里?琏哥儿要跟弟弟玩儿!” 十二霍然一惊,可惜人小腿短,别说起身看情况了,他这会儿连翻身这等极为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瞪着眼睛望着横梁,等待着童声的主人自投罗网。 很快,十二就如愿了,可琏哥儿却失望了。 “弟弟……”琏哥儿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摇篮里的十二,双目瞪得大大的,连嘴巴都张的滚圆,半响才透着满满的惊疑,吭吭哧哧的道,“弟弟丑,真丑,真的好丑好丑,太丑了,弟弟怎么那么丑?” “琏哥儿来娘这儿,别吵弟弟睡觉。他还小,等长大了就会变好看的,也能陪琏哥儿一道儿玩。” “丑八怪!”琏哥儿冲着已经整个人都不好了的十二叫了一声,旋即头也不回的跑了。不多会儿,便传来琏哥儿撒娇的声音,“娘,琏哥儿不喜欢弟弟,弟弟真的好丑好丑。娘,给琏哥儿生个哥哥好不好?像珠大哥哥那样的!” 十二:……你过来,本阿哥保证不打死你! 等等! 琏哥儿?! ☆、第076章 爱新觉罗·永琏,乾隆帝次子,生母乃孝贤纯皇后。出生于雍正八年,由雍正帝赐名,意为继承大统。可惜,身为元后嫡长子的永琏,只活了九岁,死后得乾隆帝赠谥号“端慧皇太子”。 会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十二稚嫩且皮肤通红的小脸上满满的俱是茫然。 当然,旁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可问题是,因着乾隆帝对永琏极尽宠爱,早在永琏七岁之时,便已立下传位诏书于正大光明匾后。也因此,当九岁的永琏忽的病重亡故,对乾隆帝的打击极大,以至于素来勤政的乾隆帝接连五日不曾上朝,还将先前的密诏公诸于众,称永琏为虽未册立实乃真正皇太子,之后一切祭奠皆以皇太子规制。且乾隆帝不止一次的言明,无论将来何人为太子,皆要对永琏施以弟拜兄之礼。 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何人胆敢同永琏重名?要是普通的山野村民自不会想到这种名讳,可但凡是略富贵的人家,都深知何为避讳。 琏哥儿,真的会是永琏吗?十二极快的思量着,假如说琏哥儿真的是永琏,那他恐怕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投胎转世,而是回到了过去的某个点罢?毕竟,连他都死了,死去多年的永琏是不可能存活于世的。可若是琏哥儿根本就不是永琏,那外界究竟过去了多少年?如今还是乾隆年间吗? “哎哟哎!我的琏二爷哎,这眨眼工夫您就跑得没了踪影!太太刚生了哥儿,您就消停些儿,等过两日再来瞧,成不?”琏哥儿奶娘追了过来,她原就是因着琏哥儿一早就哭闹着要寻那拉淑娴,才哄他说太太给他生了弟弟。结果,这才刚下学,一个眼错不见,琏哥儿就跑得无影无踪,吓得她险些去了半条命。 “我不我不!我要跟娘在一起!”琏哥儿自是百般不乐意,可最终还是被奶娘哄走了,那拉淑娴瞧着不忍,只好出声答应他明个儿晌午同他一起用膳。琏哥儿这才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只是,琏哥儿虽然走了,十二却已经快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琏二爷…… 因为十二本身排行靠后的缘故,上头的哥哥姐姐包括他的皇阿哥和皇额娘等等,在私下场合里都唤他十二,而在一些正式场合里则叫他永璂。至于奴才们,要么唤一声十二阿哥,要么就叫他十二爷。 十二越想越心惊,哪怕琏哥儿早就走的没影儿了,他还未从惶恐中回过神来。他从琏哥儿是永琏这件事情上联想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 要知道,在宫里哪怕明面上妃嫔们都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私底下却都是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因此琏哥儿除非跟他同母,要不然绝对不会独身一人就这么闯进来撒娇。可若是同母的话,那他又是谁? 永琏的生母乃是孝贤纯皇后,而孝贤纯皇后一共生养了两儿两女,皇长女、二阿哥永琏、皇次女固伦和敬公主、七阿哥永琮。也不知道孝贤纯皇后是甚么命,生的虽然不少,活下来的却只有和敬公主一人,十二并不知晓他那位二姐姐活了多久,反正直到他死了,那位还活得好好的。可另外三位就不行了,皇长女一岁多就夭折了,永琏九岁而亡,永琮也只活了二十个月。 所以,他不会是投生到了永琮身上罢? 只是永琮到底是甚么时候出生的,又是甚么时候夭折的,十二已经想不起来了。皇家的阿哥太多了,若是像永琏那种每年祭典都要格外拜祭的,他自然会记得,尤其那位还是皇太子。可像永琮这种,他就只能记得那位活了二十个月,其他的事情完全记不清楚了。十二只模模糊糊的记得,永琮一死,孝贤纯皇后也就差不多了,然后就只剩下一位固伦和敬公主…… 可他一点儿也不想成为那个只活了二十个月的短命阿哥啊!! 倒霉催的十二已经被自己想象的事情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其实,他对于孝贤纯皇后并无任何恶意,虽说他乃是继后所出,可等他出生时,元后早已过世多年,甚至连唯一存活的固伦和敬公主对他也还算不错,至少明面上两者并无任何矛盾。可还是那句话,他不想那么早死。 冷不丁的,十二想起了方才那嬷嬷说的话。他似乎是早产的?提前到了原先早已预备下的奶娘都没能及时赶来的份上,这起码得早产两个月以上罢?十二不傻,尽管他并不清楚永琮真正的死因,也不大知晓永琮究竟有没有早产,可根据已知的情况一盘算,他深深的认为,自己存活的可能性恐怕真心不高。 正欲哭无泪,恰此时又有人进来了,这次却是个男子,许是因着顾忌到屋里还有一个刚出生不到一日的孩子,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琏儿来过了?吵着你了吗?对了,咱们家的臭小子睡了?我给他想了名字,你说叫琮儿如何?” 十二:……没活路了!! 悲从中来的十二脑袋一歪,直接睡过去了,他原就是强撑着听壁角的,这会儿被打击到根本就不想再费那个精气神了,反正他就是个短命的,两世都是!唉。 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等他再度完全清醒过来时,愕然的发现自己仿佛被挪了地方。再一想,昨个儿晚间似乎醒来过好几回,也都成功的吃到了奶,怕是那会儿他被连人带摇篮挪出来的罢?不过这也正常,别说孝贤纯皇后了,就是一般的妃嫔,也没有亲自养育孩子的道理,且看着屋里的家舍摆件,都跟昨个儿那屋风格类似,怕是离得并不算远。 正思考着,十二一个没提防,又被昨个儿那奶娘抱起来强行喂食。等喂好了,紧接着则是强行扒了襁褓,换上了干净尿布之后,才被连人带摇篮一道儿送去了昨个儿那屋里陪伴正在坐月子的亲娘。 十二默默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安慰自己,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反正就算再怎么不习惯,他也没办法。 “主子,老奴跟您说哟,昨个儿老爷他大发雷霆,把王氏吓得险些没魂飞魄散了。这还不算,王氏还把她心腹丫鬟都送到了荣庆堂里,任凭老爷处置。对了,还有咱们屋里的那几个娇滴滴的通房丫鬟,也被唤去了。其实老奴倒是觉得,她们应该都是无辜的。” “嬷嬷盯着点儿就是了,别让老爷气坏了身子,也别让他牵连无辜。” “无妨的,主子您就放宽心罢,老奴算是看出来了,这一回老爷是打算查明真相的,除非抓到了真正的幕后主使,不然才不舍得把人弄死呢。” “嗯。还有一个事儿,昨个儿我发动那会儿,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哥儿,顺手就把石榴推下了台阶,她无事罢?葡萄呢?这俩姑娘素日里将我照顾得挺好的,若非当时事态紧急,我也不至于这般冲动。” “能有甚么事!十来岁的丫头片子,身子骨最是结实了。石榴她崴了脚,我让大夫给她瞧过去了,说是养个三五天的一准能好。葡萄就更没事儿了,不过就是被主子您推了一把压了一下,也就是脏了件衣裳,半点儿擦伤都不曾有。要是主子您觉得亏欠了她俩,回头老奴多给她们一个月的月钱好了。” “听你的。唉,亏得有容嬷嬷你在!” “娘娘!老奴下辈子还伺候您!!” …… 十二茫然的瞪眼,再睁眼,随后眨巴眨眼睛,又晃了晃耳朵,一副三观俱裂的惨烈模样。偏他这会儿躺着的摇篮离拔步床也就两步远,被容嬷嬷发觉后,立刻被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主子您瞧瞧,哥儿多精神呢,先前您还担心哥儿早产了两个多月身子骨弱,老奴却觉得,哥儿又结实又精神,听奶娘说,吃的可多了!” “是呀,多精神。” “听说昨个儿老爷给哥儿起了名儿?叫琮儿是罢?哪个字?难不成是七阿哥那个?这……就不能给改改?还叫原来那名儿不曾吗?”容嬷嬷的想法很简单,自家主子认定了这胎是十二,那就顺着叫呗,不然的话,岂不是除了性别之外没任何相像之处了吗?毕竟,容嬷嬷前世也是亲眼看着十二出生的,当年白白胖胖的小十二,跟如今这个瘦不拉几还红彤彤的小哥儿截然不同。 “我倒是想,可老爷说他要考虑一下。”那拉淑娴幽幽的叹息着,“也难怪,十二叫永璂,偏咱们府上姓贾。这要是按着老爷的意思叫琮儿,对外也该叫琮哥儿或者琮三爷,大名则是贾琮。可要是顺着我的意思,璂哥儿、璂三爷,甚至还有贾璂,仿佛确实有点儿不那么好听。” 十二:……!!! ☆、第077章 那拉淑娴和容嬷嬷依旧小声的说着闲话,时而提及贾赦正忙活的事儿,时而又说起了昨个儿遇到意外前后之事,待提了两句关于十二阿哥永璂的事情后,那拉淑娴的话匣子完全合不上了,只拉着容嬷嬷不断的回忆着,甚至还特地抱过了刚出生不久的小哥儿,只边对照记忆边感慨着。 被那拉淑娴搂在怀里的十二整个人都不好了,此时此刻,说他脑海里一片混乱都是轻的,事实上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废了,就仿佛前世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如今的他跟一个真正的小婴孩没有太大区别…… 这吓死人不偿命的世界!! 渐渐的,那拉淑娴和容嬷嬷的说话声低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娘再度入内,给十二喂了奶换了干净的尿布。又过了一段时间,琏哥儿兴冲冲的回了屋里,陪着那拉淑娴用了一顿午膳。等十二昏昏沉沉的从睡梦中再度苏醒时,外头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而他本人也不知何时从正房内室被挪到了隔壁的小间里。 十二愣了一下,很努力的侧过头去看旁边,却只看到他的奶娘正坐在摇篮旁的凳子上。因着角度和眼神的关系,十二看的不是很真切,只揣测着奶娘这会儿应该是在做绣活罢?毕竟他还只是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并不需要太多的关注。尤其十二自认为他还是很好养的,咳咳,除了屎尿还控制不住外,他真的格外的乖巧。 “小哥儿醒了?”奶娘笑着起身,将手里的绣绷搁到了一旁,往前迈了一步便将十二抱起来搂在了怀里,“饿了吗?让奶娘瞧瞧可尿了不曾。” 考虑到自己如今是个口不能言,双手双脚几乎是摆设的小婴儿,十二只做出一副老实的模样来,任由奶娘折腾了一番后,再将他放回了摇篮里。根据他这一天一夜的经验来看,通常喂了奶换了尿布之后,至少有半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如果他能做到装睡不变成真睡的话,那他思考的时间就更多了。 当下,十二只老老实实的躺在摇篮里,因着刚睡醒,他也没有立刻闭上眼睛装睡,而是只拿眼看着摇篮上的雕纹。 他需要仔细整理一下白日里听到的那些个消息。 首先,是回忆并提炼出消息中的重点。于他而言,重中之重当然是那句“容嬷嬷”以及“娘娘”。容嬷嬷此人,十二自是极为熟悉的,那是他亲娘的奶嬷嬷,陪伴了他亲娘一生,同时在他年幼时候精心照料了他好几年,直到他搬到了阿哥所。 他是否可以认为,白日里 瞧见的那俩人,一个是他亲娘那拉氏,另一个就是前世横行东西六宫的容嬷嬷?将这个令他振奋的消息暂时埋藏心中,十二觉得,光凭一个称呼就确定对方身份显然不怎么靠谱,好在他如今年岁还小,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其次,便是那几句模凌两可的话。 甚么老爷,甚么王氏,还有荣庆堂。 十二根据当时的语境大致的推断出来,所谓的老爷应当就是他这具身体的亲爹了,至于王氏,身份暂时不明,却可以肯定同他亲娘关系不睦。至于荣庆堂,显然是个地方,因着当时提到了将某几个人送到荣庆堂,也就是说,他如今所在之处定然不是荣庆堂。 还有类似于王氏的心腹丫鬟、自个儿屋里的通房丫鬟,以及昨个儿陪伴在亲娘跟前因而意外受伤的石榴、葡萄…… 已知的消息太少了,十二犯愁的皱起了眉头。 如今,他只能确定这具身体的亲娘并跟前的老嬷嬷身份怪异,疑似是他前世的亲娘和奇葩到了极点的容嬷嬷。至于他本人,被唤作琮儿应当只是个巧合,他并不是孝贤纯皇后所出的那位短命七阿哥。 所以他如今该怎么做呢?眨巴眨眼睛,十二微微低头,看到的却不是自个儿的小胳膊小腿儿,而是盖在身上的小薄被。 好像……他啥都干不了罢? 那就继续睡觉罢!! 许是因着这具身体太过于羸弱了,十二总觉得每天不管睡多久都依然瞌睡得很,也不管吃了多少顿肚子仍是瘪瘪的,甚至于哪怕他努力再努力,每日里清醒的时间也是极少极少的。有好几次,他已经听到了亲娘和嬷嬷提到了某些隐秘之事,可愣是被瞌睡虫征服了,等再度清醒时,不是换了地方,就是外头的天色又变了,或者干脆两者皆是。 十二很犯愁。 他如今的优势是很明显的,没人会对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产生怀疑,所以他有幸听到了亲娘和嬷嬷之间的对话,也听到了奶娘无意识的喃喃抱怨声,还有小丫鬟们的互相比较,以及嬷嬷偶尔说起来的家长里短。 谁也不对他设防的结果是,十二听了一脑门子的官司,整日里都是浑浑噩噩的。 然而,他的劣势也是相当明显的。旁的不说,只设身处地的替他想想,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他能作甚么?这已经不是毛没长齐的问题了,而是他处处受限,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由可言。 ……从来没有想过,原 来当婴儿是一件那么辛苦的事情。 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之中,十二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儿——洗三。 洗三很重要,不单指外在的仪式和内在的祝福,就说一点,这洗三若是没有大办,怕是将来府里的下人都会看轻了他。可惜,十二依然没有话语权,准确的说,他压根就还没有学会说话。也因此,所谓的人生头一件大事儿,他只是被作为一样道具抱出去溜了溜,得到无数赞美和祝福后,携一堆礼物回了屋里。 而洗三之后是满月,满月之后是过年。 没错,原本十二应当是在年后才出生的,甚至应当是在出了二月下旬才会顺利诞生。可惜,因着种种缘由,他早产了两个半月,以至于赶上了过年。 这是十二今生头一个大年,也是他第一次在民间过的年。哪怕他参加了无数次的宫宴,这一次过年还是令他印象深刻。至于印象深刻的缘由,却并非那满桌的美味佳肴,也并非特别请来助兴的说书人,更不是父母长辈给的红包,而是…… 琏哥儿把他揍了。 说起来简直就是一捧辛酸泪,甚至直到大年初一那日,十二依然活在梦里。他完全不明白当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为甚么莫名的他就被揍了,只记得那会儿他被人抱去了先前就听说过的荣庆堂里,也见了一个气色很差的老太太,之后便听得几个小孩子互相打闹嬉戏的声音,再然后他就被他这辈子的嫡亲哥哥给揍了。 十二:……贾琏你给本阿哥等着!要不是因为揍不过你,本阿哥绝对揍你!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十二亲眼看着亲爹大发雷霆把琏哥儿揍了一顿。只不过,这大年三十的把孩子打得嗷嗷直叫,只能说民间老百姓们真会玩。 而大年三十这场意外也是有后遗症的,最明显的就是,之后琏哥儿无数次扒在摇篮边上,冲着他龇牙咧嘴,还附带各种稚气的威胁:“丑八怪整天占着琏哥儿的娘!琏哥儿要把你扔掉!丑八怪你说话,你说话呀!为啥娘只喜欢你不喜欢我了?明明小爷我比丑八怪你长得好看多了。坏蛋,又丑又坏!不要你!” 对于这种程度的威胁,十二的反应非常直接。 “呜哇呜哇呜哇!!!” 琏哥儿只眼睁睁的看着摇篮里的丑八怪弟弟干哭嚎不落泪,随后就见奶娘和丫鬟们极快的过来将他轰走,连一向对他宠溺至极的那拉淑娴都没空理会他,只顾着瞧丑八怪弟弟。于是,琏哥儿瘪了瘪小嘴,也跟 着嚎啕大哭:“娘!琏哥儿没有不乖,没有打弟弟,娘不要不要琏哥儿!” 那拉淑娴哭笑不得的将十二递给了奶娘,随后弯腰将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琏哥儿抱到了怀里,脑海里更是不由得浮现了前世她生下五公主时的情形。那会儿,十二也会吃妹妹的醋,不过十二不怎么爱哭,只会眼圈红红的在一旁看着,直把她看得心头发酸。 而后来,五公主夭折了,十二当时年岁还小,似乎并不太懂妹妹去了哪里,当然她也没让十二看到那一幕。因此,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年幼的十二便整日里在寝宫里转悠,四处寻找妹妹的下落。因而等十三阿哥出生之后,他便不再吃醋了,而是整日里小心翼翼打量着,唯恐一个眼错不见,弟弟也跟妹妹一样消失不见了。 可惜…… “琏儿,这是你的琮儿弟弟,你们是兄弟俩,一定要相亲相爱,知道了吗?骨肉兄弟,他是你的嫡亲弟弟。” 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十二浑身一僵,嫡亲弟弟……好耳熟的话,仿佛听过不止一遍,却不记得究竟在何时何地听过了。 ☆、第078章 “这是怎么的了?”贾赦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孩童的哭声,慌慌张张的走进来一瞧,琏哥儿窝在那拉淑娴怀里嚎啕大哭,而刚出生才一个来月的琮哥儿则一脸懵逼的神情被奶娘抱着。愣了片刻后,贾赦走到了那拉淑娴身畔,迟疑的看向琏哥儿,“好端端的,你哭甚么?” 琏哥儿原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准确的说,他是一个淘气包小皮猴,就是那种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除却一两岁稚龄时无意识的哭闹外,也就是之前在书房被吓到时哭了一次,旁的时候,琏哥儿别提有多欠抽了,贾赦每次都想把他打哭。咳咳,等贾赦真的看到琏哥儿一副委屈至极的大哭模样时,还是很心疼的。 “弟弟欺负我!!”琏哥儿边嚎哭边控诉道。 贾赦默默的将目光挪到了那拉淑娴面上,探寻的意味很是明显。而那拉淑娴却只哭笑不得的道:“也不知是怎的一回事儿,就瞧着琏儿在摇篮边上扒了一会儿,琮儿就忽的哭了起来。再跟着,我过来瞧了瞧,结果琏儿也哭开了。”想了想,那拉淑娴又添了一句,“他俩没打架。” 听到最后那句话,贾赦好悬没直接呵呵了。 却说昨个儿大年三十,琏哥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当着诸人的面把十二给揍了。当然,说是揍,其实玩闹的成分更重一些,毕竟琏哥儿也是气愤刚出生的弟弟夺走了父母的关爱,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真的想要干掉弟弟。可问题是,今个儿也不过才大年初一,离昨个儿那事才过去没多久,贾赦但凡脑子没问题,就不可能忘个一干二净。 “把琏儿给我。”贾赦向那拉淑娴说道,并立刻将琏哥儿接了过来,随后也没解释甚么,便这般将琏哥儿夹在腋下走出了内室。 那拉淑娴很是茫然的望着贾赦潇洒离开的背影,愣是有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好在她及时想到,贾赦这人原就是慈父的典范,琏哥儿……应该不会有事儿罢? “罢了,把哥儿给我,你下去歇着罢。”那拉淑娴缓过了神,便笑着从奶娘手里接过了小儿子,待奶娘和丫鬟离开后,她便搂着小儿子去了暖炕上,“十二,你是十二吗?” 十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其实像这样的话,在之前的一个月里,那拉淑娴还真是没少说。一开始,十二还真就想直截了当的将真相捅破,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并非担心那拉淑娴不相信,而是因为拜给了一开口就止不住留口水的悲惨事实上。 能想象吗?一个早产的小哥儿,努 力向亲娘表明身份,然而每次一开口,就会出现哈喇子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惨烈一幕,这还能不能让人愉快的相认了?旁的人不知晓,反而十二没两次就放弃了。当然,相认还是有必要的,不过这个时间还是要挪到他能够清晰的开口说话之时。 也因此,面对那拉淑娴充满了期待的目光,十二只能默默的裂开小嘴儿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 随后,哈喇子又下来了。 “这孩子……”那拉淑娴伸手拿过湿帕子轻柔的帮他擦去了已经流到下巴的哈喇子,忽的眼眸子一暗,微微叹息道,“唉,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呢?这世上哪里会有这般巧合的事儿?我倒是希望十二能跟我和嬷嬷一道儿来这儿,可也许十二根本就不愿意呢?待在那里,他是皇阿哥,就算没有年长阿哥那般得势,可怎么着也比一等将军的三子来的体面罢?只怕,换做是我,我也是极不情愿来的。” 十二张了张嘴,感受到哈喇子不受控制的往下涌出后,又认命的闭上了嘴。 其实,经过了这一个月的相处,哪怕因着他身子骨羸弱的缘故,并不曾听全乎,可他早已肯定这辈子的亲娘就是上辈子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皇额娘。 所以,他是愿意的,格外的愿意。哪怕撇去皇阿哥的身份不要,他也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再说了,当皇阿哥真的就好吗?摊上乾隆帝那个既不靠谱又偏心偏到天边去的老爹,他还不如干脆利索的换个爹呢! 呵呵呵,没错,就是换!个!爹! 尽管贾赦这段时日里极为忙碌,可仍是每日晚间都归来的。这么说罢,但凡能抽出少许空闲来,贾赦都会往那拉淑娴屋里跑。哪怕先前那拉淑娴在月子里,他也愿意坐在床榻边上说两句体己话。甚至从日常丫鬟婆子们的对话中,还能知晓贾赦又再度犯病,把所有的通房丫鬟全部给抓起来了。 十二觉得,这个爹,他认了! 至于对乾隆帝的愧疚…… 东西六宫佳丽三千,这有封号有品阶的嫔妃就有好几十人,那些个没名没分的小常在小答应之类的,只怕连乾隆帝本人都算不过来罢?十二深以为,就凭乾隆帝的这股子渣劲儿,那拉淑娴只送给乾隆帝一顶绿帽子,简直已经是典范中的典范了。 一个字,该!! “咯咯咯!”十二不由得笑了起来,就是感受到哈喇子时,身子骨有了一丝不是很明显的僵硬,可旋即在看到那拉淑娴面上那如释重负的笑容时,索性 豁出去了,不就是控制不住哈喇子吗?别说他因着早产的缘故身子骨还很羸弱,就算换成任何一个健康强壮的小婴儿,在出生才一个多月时,也不可能控制得住这玩意儿罢?再说了,哈喇子还算凑合,这屎尿失禁才是最最丢人现眼的。 听着屋里的笑声,容嬷嬷走了进来。 那拉淑娴回首笑了笑,道:“嬷嬷来看,这绝对就是十二,瞧着笑的,就跟十二小时候一样的傻。” “主子您说的是,确实透着一股子熟悉的傻气。”容嬷嬷从善如流的附和道。 十二:……臭嬷嬷你别坑本阿哥,方才你压根就没看过来! 可惜的是,甭管十二内心是憋屈还是悲愤,身为一个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小婴儿,他的一切情绪反应都会被曲解成“这孩子傻得可爱”。在认识到这一点后,十二默默的闭上了嘴,认命了。 尽管十二认命了,可琏哥儿并不。 明明是自个儿受了委屈,偏就被亲爹提溜到外头好生教训了一通,琏哥儿怎一个有苦说不出。偏生,他年岁也不大,说话自是没问题的,甚至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成问题,可要将自己心中的委屈尽数道来,并让贾赦感同身受到他的无奈,那却是妄想了。 因着是冬日里,贾赦并未直接在穿堂教训琏哥儿,而是带着琏哥儿回了东厢房,并耐着性子听了琏哥儿的控诉,之后才不屑的冷哼道:“就因为琮儿被你吓哭了,所以你就跟着一道儿哭起来?琏儿你怎的这么有出息呢?你简直就你比二叔还要更出息!你说会不会当年你跟珠儿弄错了?其实你还是你二叔生的罢?” 琏哥儿惊悚的瞪着贾琏,片刻后就瘪着嘴闭上眼一副又要嚎啕大哭的模样。 “停!虽说我不是你二叔,我也不喜欢打孩子,可你要是再敢哭,我就敢打你!”板着脸呵斥一声后,贾赦忽的换了一副和善的面孔,“信不?” “……信。”琏哥儿欲哭无泪,只能摆出一副苦哈哈的神情来,“爹,我不哭了,爹不要把我送到二叔那里去!” “嗯,看你表现。要是你再哭闹,再欺负你弟弟的话,我一准给你送过去。”贾赦一本正经的威胁道。待见到琏哥儿确实害怕了,他才补救了两句,“要是你乖乖的,不欺负弟弟,不让你娘为难的话,我回头给你买糖人吃。” 听话,买糖人。 不听话,把他送人。 只一个呼吸间,琏哥儿就做出了决定 :“乖乖的。” “嗯,真乖。”贾赦伸手拍了拍琏哥儿的小脑袋,旋即将也不得不认命的琏哥儿抱了起来,“走,咱们去寻你娘,还要看看你弟弟。” 因着贾赦的这番威胁,至少在短时间内,琏哥儿一定会乖乖的。这不,待这对父子回了那拉淑娴屋里,贾赦搂着媳妇儿说体己话,琏哥儿则一脸苦哈哈的神情望着被重新放回摇篮里的十二:“弟弟,哥哥以后不欺负你了,真的。” 听着这蠢透了的话,十二默默的侧过脸不去看这个蠢哥哥。前世,他有一群同父异母哥哥弟弟,可惜没一个同他亲近的。而一母同胞的弟妹都早夭了,以至于他压根就没体会过甚么是手足亲情。也许,这一世他可以试试看?当下,十二又将脸回了过来,努力向琏哥儿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笑容。 “弟弟没有牙齿哈哈哈!弟弟流哈喇子了哈哈哈!弟弟笑起来好丑好丑哈哈哈!” 十二:……贾琏你等着,回头看本阿哥怎么收拾你! ☆、第079章 可怜的琏哥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只一个劲儿的笑闹着。那拉淑娴听得琏哥儿的笑声,往摇篮里瞧了一眼,见小儿子只是有些傻眼般的看着琏哥儿,当下便轻笑一声,任由小哥俩玩去了。 “淑娴,你不用再为他俩费神了,老爷我方才已经教训……教导过琏儿。”贾赦得意洋洋的道,一副求夸奖求赞美的模样。 “是,老爷费心了。”那拉淑娴笑着依偎在贾赦身畔,俩口子皆歪在暖炕上,没有任何旖旎的气氛,只让人觉得打心底里涌起了一股子幸福温馨的暖意。一旁的容嬷嬷笑得格外灿烂,索性上前将十二的摇篮挪到了略远一些的地方,自然琏哥儿肯定是紧随其后的。也是因为先前贾赦的教导,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方才十二那个无齿的笑容,琏哥儿如今完全不吃味了,只颠颠儿的跟了上来。 目睹这一切的那拉淑娴心头自是暖暖的,看了好一会儿后,才侧过脸看向贾赦:“老爷,今个儿可是有事儿要说?” 贾赦经常往那拉淑娴房里来,哪怕先前她坐月子不能同房时,贾赦也是住在东面第三间耳房的,这第一间住的是那拉淑娴,第二间则给了十二,等于贾赦是挑了离妻儿最近的那个房间。当然,被撇到东厢房的琏哥儿就不用提了,哪怕贾赦依然很疼爱琏哥儿,也不免的对先天不足的小儿子报以更多的疼爱。 “的确有事。”常来不代表常有事,贾赦很清楚自己是瞒不过那拉淑娴的,当下便娓娓道来,“原也不打算今个儿就同你说的,不过我想着,迟早都要说的,早一天晚一天的,没也太多妨碍。就是先前你早产那事儿。” 提到了早产,那拉淑娴不由得抬眼望了望不远处摇篮里的十二,面上的神情虽依旧,眼底里却闪过一丝戾气。 这么说罢,东西六宫就没一个善茬。像那拉淑娴这种从宝亲王侧福晋,到娴妃再到娴贵妃,及至皇贵妃,最终成为一国之母的自是不用多说了,她若没点儿心计手段,只怕早就死在潜邸中了。可即便不算她,单说后宫中随便哪个妃嫔,那也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于她们而言,但凡能爬上高位,牺牲甚么都不为过,哪个手头上没个把人命的?口蜜腹剑那就不叫个事儿,睚眦必报更是常态中的常态。 先前,那拉淑娴因着身子骨的缘故,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在屋里坐月子,也听从了容嬷嬷的劝说,将寻找真凶一事交给了贾赦。然而,且不说她对贾赦的办事能力尚存一丝疑虑,就算今个儿贾赦真的揪出了真凶,她也不介意 亲自动手给对方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满清十大酷刑,你们没听说过罢? “是谁。”那拉淑娴笑脸盈盈的望着贾赦,语气平静的就仿佛在询问今个儿天气如何,甚至更确切一些说,这话都称不上询问。 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贾赦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后,才颤颤巍巍的吐出了两个字:“玻璃。” 却说十二这会儿正好被容嬷嬷从摇篮里捞出来抱在了怀里,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只依稀看到亲娘笑容可掬,亲爹一脸惊悚。十二默默的侧过头不看那边,心里则默念,就算这辈子的亲爹看着也很是不靠谱,可再怎么着总比乾隆帝好罢?连着默念了十几遍,十二终于坦然接受了他有个蠢爹的事实。 蠢爹绝对比渣爹好!! 亏得贾赦并不知晓小儿子这会儿心里的想法,事实上他压根就没往那边望,在吐出了“玻璃”这两个字后,他快速的将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那拉淑娴。 “我知晓这个结果你可能会不大相信,可我查到的结果就是这般。那王氏虽有千万个缺点,可她跟淑娴你早产一事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说,她之前不知晓怎么得罪了玻璃,恰好那一日她过来瞧你,玻璃就趁人不备,狠狠的撞向了王氏右侧那个叫螺钿的丫鬟,因着撞得太狠,螺钿又撞到了王氏,最后王氏撞到了你。至于玻璃……” 贾赦伸手抹了一把脸,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看了那拉淑娴好半响后,他才不得不开口道出了实情:“玻璃被老太太要去了。” 那拉淑娴又笑开了,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王夫人。并非因着信任王夫人的人品,而是那拉淑娴很清楚,那一日王夫人之所以会特地携重礼拜访她,定是受了娘家嫂子的叮咛。也就是说,王家那头有意同张家交好,在这种情况下,王夫人要是还敢对她动手,且用的还是那么蠢的法子,只怕都无需她或张家出马,单是王家人就能弄死王夫人了。 “淑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贾赦面上并无任何被冒犯的愤怒,而是一副赔小心的模样,讪笑着追问道。 “老爷您说的话,我怎会不信呢?” “那淑娴你的意思是?” “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着,若是最终查到的是弟妹,看在王家的面子上,或许我娘家父兄还会略给她留些体面。可如今闯祸的人只是咱们府上一个小丫鬟,对了,我记得玻璃不是家 生子罢?一个卖了身的小丫鬟,胆敢谋害主子,就算将她乱棍打死都是应该的,偏老太太还护着,怕只怕消息传到我娘家父兄耳中……”那拉淑娴颦眉长叹,“我就担心老爷您又要受苦了。” 贾赦:“啊?!” “难道不是吗?我爹原就孤傲,三个哥哥要么跟他一般傲气,要么就是倔驴脾性,偏他们都是男儿,又不能同咱们府上的老太太一般计较,更不会放下身段去寻一个卖了身的小丫鬟麻烦。这最终无辜受罪的还不是老爷您吗?” “这这这……” “老爷您想呢,万一我爹跟圣上厚着脸皮要了个国子监监生的名额,该如何?对,老爷您原就有这个殊荣,可先前不是让予了二弟吗?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说不准,明个儿您就得去国子监了。” “天!” “还有我大哥二哥三哥,就算是最老实巴交的三哥,他也认识一群文人。指不定回头老爷您再也没法子逛酒楼了,这茶馆雅苑吟诗作对……” “停停停!!”贾赦听不下去了,尽管理智上他愿意相信那拉淑娴是个温柔娴淑的好女子,这些话绝对不可能是威胁。可问题是,贾赦他不傻呢,那拉淑娴的言下之意他听明白了。再一想到先前他答应老泰山要打一年白工的事儿,他觉得他已经活不了了。 那拉淑娴幽幽的看了过去,面上是满满的担忧,眼底里是浓浓的不安,连说话的语气里都有着一股子泫然欲泣:“老爷!” “我知晓了,老爷我都知晓!”在那一瞬间,贾赦万分唾弃了自己的想法,媳妇儿这般善良,如何会威胁他呢?这分明就是担忧!当下,贾赦感动不已的握住了那拉淑娴的手,感概道,“淑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放心,不就是一个卖了身的丫鬟吗?我这就命人将她乱棍打死!” “不,如今还是正月里,哪里能做出这般事儿来?丫鬟事小,万一惹得老太太不高兴,那就得不偿失了。”那拉淑娴换上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原先,我只道老太太最是心疼二弟,没曾想,老太太竟对玻璃上了心。可若如此,当初又如何给玻璃开脸拨到咱们房里来?给她寻一个妥当的亲事,再赐一份厚厚的嫁妆,不是更好吗?” 贾赦侧过头目光深沉的望着窗外,那拉淑娴后面的话他都不曾听在耳中,他只记住了前头那一半。 老太太最疼的是二弟…… “淑娴,你先在房里歇着,就算出了月子,外头冰天雪 地的,你也千万不要出去。我忽的想到了一件事儿,要去同二弟商议一番,回头再来瞧你。”说罢,贾赦快速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了。 至晚间,外头的小丫鬟忽的唤出了容嬷嬷,告知了最新消息。旋即容嬷嬷一脸扭曲的向那拉淑娴道:“一个时辰前,大老爷请了家法,亲自动手把二老爷打了一顿。之后,老太太听说了此事,扬言也要请家法打大老爷。大老爷哭着喊着演绎了一出兄弟情深,把二老爷给说的涕泪横流。于是,二老爷亲自跪倒在荣庆堂外雪地里,苦苦哀求老太太收回成命,只道先前那顿家法是他该受的,正所谓长兄如父,大老爷打得太好了。” 那拉淑娴无言的望向暖炕尾的大小两只儿子,半响才开口道:“明个儿初二了,我的身子骨其实已经好多了,就照往年的惯例回一趟娘家罢。” “主子,这事儿只怕还不能定下来。如今,大老爷尚未归来,万一老太太铁了心要狠狠收拾他一顿,怕是明天的张家之行去不了了。”容嬷嬷的语气里完全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就仿佛仅仅单纯的就事论事,“主子,老奴认为,应该给老爷传句话。” “那嬷嬷你就去罢。” 容嬷嬷得了命令,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那拉淑娴只微微一笑,向琏哥儿招了招手:“琏儿过来,弟弟该睡觉了,娘来陪你玩儿。” 十二:其实本阿哥不困,还能撑、撑得……呼呼。 ☆、第080章 “贾赦!” 若说荣禧堂是一片温馨美满的话,那么与之相较不远的荣庆堂里,却只有满堂的怨毒与不甘。 因着贾赦有言在先,甭管发生了任何事都不允许打扰到那拉淑娴的清净,也因此如今聚在荣庆堂的只有贾母、贾政俩口子,并所谓的罪魁祸首,贾赦。 “古人言,三十而立!你如今虽尚不到而立之年,可也不算小了。你父亲去得早,身为家中的长子,还是袭爵之人,贾赦,你就不能懂点儿事吗?不要看你二弟!他是甚么性子的人,我比你更为清楚,若没有你在从中搅和,他才懒得管这些个闲事儿呢!” 贾母歪在暖炕上,伸出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不远处的贾赦,如果可以的话,她更希望能在外厅同贾赦好生掰扯一番,可惜的是,她的身子骨撑不住,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地点选在了里屋暖炕上。然而,对于贾赦而言,地点选在哪里真的一点儿也不重要,至于想通过示弱的方式让贾赦退让,更是痴心妄想。 这一点,其实在场之人都很清楚。 王夫人低垂着头跪倒在暖炕前头,她的身畔是刚被人硬生生的从外头雪地里拖到里屋的贾政。一开始,王夫人也不清楚今个儿到底发生了何事,不过她原就不是蠢笨之人,只冷眼瞧着事情发展,哪怕仍不明白前因后果,却已经确定了一件事儿。 ——这事儿同她无关,甚至可以说对她有益。 既如此,那还有甚么好说的?只老老实实的跪着,回头将实实在在的好处捏在手里才是真的。 而同王夫人有着一般想法的,自然还有贾政。其实这俩口子虽说感情并不深,可在很多事情上,想法做派都是完全一致的。譬如说,他俩都是面子、里子都要的人,且并不在意过程中使用的手段。也因此,纵是贾母气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贾政依然不曾开口,权当自己是个摆件。 “贾赦!你到底是甚么意思?真就打算拖着全府上下一道儿玩完吗?你怎的就这般狠的心肠?我都已经跟你保证了,只要过了正月里,你就算当着我的面打死了玻璃,我也不管。可你为何就偏偏要赶在这几日呢?你图甚么?”贾母连声控诉只能让她自己愈发的气急败坏,丝毫不曾影响到贾赦的决定。 贾赦只冷笑一声:“老太太,明人不说暗话,您老人家这般聪慧过人,如何会不明白我的思量?哼,胆敢算计我,却不敢承担后果?想得倒美!” “你简直胡闹!今个儿才正月初一, 你……” “这同日期有甚么关系?因着是正月里,就应当放她一条生路?如果老太太您实在坚持的话,那也无所谓,回头我同交好的朋友打个招呼,让她去私窑子里伺候人便是了,正好既留了一条命,又让我出了气。” 这话一出,贾母面色阴沉到几乎能够滴下墨汁来。 其实,问题的关键压根就不在于玻璃此人,而是贾母和贾赦所处的不同立场。撇开贾母偏心于贾政不提,在对待同贾政无关的事情上,贾母还是很有大局观的,至少她将荣国府的名誉看得极为重要,比她的生命更加重要。 在贾母看来,那拉淑娴母子平安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至于幕后真凶,如今说是玻璃,但其实只是贾赦的一面之词,并无任何证据可言。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是玻璃所为,这会儿恰好是正月里,完全可以拖延几日,等出了正月,再随便寻个过得去的理由,将玻璃狠狠杖责一顿发卖出去便是了。如此一来,既能对先前那事儿有所交代,又能保全荣国府的颜面,毕竟丫鬟谋害主子也不是甚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最最重要的是,那拉淑娴母子俩这不都全须全尾的好好活着吗? “赦儿。”贾母深知贾赦的性子极为执拗倔强,因而她很是深呼吸了好几次,强行将心绪平复下来,尽可能语气柔和的劝慰道,“为娘知晓赦儿你对妻儿极为看重,倘若今个儿淑娴母子俩任何一人出了甚么差错,我立刻下令将玻璃乱棍打死。可如今,他俩安然无恙,你要是下手太狠了,咱们府上难免会落得一个苛待下人的罪名。” 尽管卖身意味着连命包括将来的子嗣都归主子所有,可在通常情况下,主家并不会真正要了下人的命。 本朝的律法有明文规定,若是卖了身的下人犯了不可饶恕之罪,主家可以将人送往官府,依律治罪。当然,若是府上对下人进行了惩处,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合法的,可若是因着惩处不当导致了人命案子,这也算是私刑。 像荣国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偶尔弄死个把下人,的确不算甚么大问题,然而去年连着大半年,荣国府都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贾母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因着这等小事,让荣国府名誉扫地。 抬眼见贾赦仍只是铁青着脸不言不语的模样,贾母只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赦儿,你自己仔细思量思量,倘若这事儿传扬了出去,咱们府上岂不是又成了外头小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好好,也许你并不在意这些事儿,那淑娴呢?外头一旦传扬开来, 淑娴还有刚出生才一个月的琮儿,不都得被人议论?这些,你都不在意?” “哼。”贾赦冷冷一笑,“说来说去,老太太您还不就是认为我妻儿之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吗?甚么外头传扬开来,这些都是废话!玻璃不过就是个卖了身的丫鬟,甚至不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今个儿我就把她弄死了,看谁敢说闲话!” 顿了顿,贾赦死死的盯着贾母,目光如同毒蛇一般的锐利,甚至还有着些许恶毒:“还是说,玻璃根本就只是个虾兵蟹将,她背后另有主使之人?” “你你你、你竟是在怀疑我吗?”贾母一瞬间面色煞白,片刻的怔神后,是难以抑制的痛哭流涕,“好好,你去,你这就去杀了玻璃!我不管了,明明是为了府上名誉着想,最终却落了个幕后主使的名声!老太爷,您怎的就去得这般早呢?” 贾母的哭声尚未落下,便见贾赦转身离开,登时,哭声戛然而止,贾母不敢置信的直起身子,先是向四下望了望,随后一把拽住了身畔伺候着的珍珠,带着惶惶的语气道:“赦儿呢?赦儿去哪儿了?” 珍珠被唬了一大跳,好在她聪慧得很,忙定了定神,勉强开口道:“应当是去寻玻璃了。” “胡闹!”贾母登时怒不可遏,甚至一副想要立刻跳下暖炕追上去的模样,好在最终还是在珍珠和慌忙起身的贾政阻拦下,未能成行。就这般,贾母还是满脸的愤怒,指着贾政道,“政儿你还愣着作甚?立刻去追你大哥!别让他干傻事儿!” 然而,贾政却只怔怔的望着贾母,面上神情莫测。 见原本最为听话的次子都未曾将自己的话听在耳中,贾母一时完全无法接受。可惜,让她更为难以接受的事情还在后面。只因在愣神片刻后,贾政带着一脸的不敢置信哑着嗓子开了口。 “母亲,您是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大哥的感受?” 贾母霍然抬头,难以置信的重复道:“我不在意你大哥?政儿!你到底在胡说八道甚么?!” “难道不是吗?也许,玻璃真的是无辜的;也许,正月里的确不能见血;也许,这事儿还有其他更好的处理方式……可母亲,那是我大哥,是母亲您的亲生儿子。玻璃不过只是个卖了身的丫鬟,就算今个儿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大哥这般想要她的命,您就不能遂了他的愿吗?”贾政喃喃的道,“我不知晓您到底是怎么了,假如今个儿我的珠儿告诉我,身边的丫鬟婆子欺负了他,他铁了心的想要那个人 命,就算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让他如愿又怎么样?” “你……” “母亲,我不清楚这事儿的对错,可不过是个十几两银子买来的丫鬟罢了,就算今个儿是大哥的错,您就不能让他一回吗?多大的事儿。”贾政还欲再劝,一旁的王夫人拿手背轻碰了碰他,低声劝道:“老爷,算了罢,老太太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走!你们都给我走!走!”贾母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却仍倔强的指着挂着厚棉布帘子的门,愤怒的向贾政俩口子厚道。 王夫人虽百般看不惯贾母,可这会儿也不会同贾母发生冲突,再一个,她清楚的知晓,在婆媳争斗之中,她那好夫君是绝对不可能帮衬着她的。 当下,王夫人只缓缓的起身,伸手将贾政搀扶起来,俩口子很快就离开了荣庆堂。 因着先前贾政在外头跪了许久,再加上再往前他还被贾赦狠狠的揍了一顿,待勉强从荣庆堂出来后,他就再也走不动道儿了。好在,软轿已经被抬来了,贾政俩口子很快就坐上软轿,一摇一晃的沿着被洒扫出来的小径,慢慢的回到了梨香院。 一到梨香院,王夫人就立刻吩咐下人烧热水,又催促着贾政先去暖炕上坐着,要知道今个儿才正月初一,虽说寒冬腊月,可正月也不是闹着玩儿,在外头跪了至少有两刻钟,冻出毛病来一点儿也不奇怪。 “老爷,您也是太实诚了,就算要跪,不能往荣庆堂里头跪?非要跑到外头,连个厚褥子都不带,您这是……”甭管先前有多少的矛盾,这夫妻原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更何况王夫人也清楚的知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改嫁。既然已经如此了,与其日日闹得不可开交,还不如想个法子慢慢的缓和两人的关系。也因此,早在去年那拉淑娴早产那一日,王夫人便已经趁机低头认了错,又因着王家那头态度摆得极正,慢慢的,贾政也就将先前那些个不愉快丢到了脑后。 “我跟大哥讨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 待坐到了暖炕上,又在身上裹了厚厚的被褥后,贾政才忽的挤出了这句话。只这话一出,王夫人直接就愣住了。 国子监乃是本朝最高学府,虽说入了国子监也不代表一定能走上仕途,可不得不承认,一旦进入国子监后,甭管是科举还是将来的仕途,都会比旁人容易得太多了。像贾政,便是当初借了贾代善的光,得以进入国子监求学。只不过,贾政的天赋有限,别说国子监了,就是当代三位大儒亲自教导他,也 没见成效。 可贾政不行,并不代表珠哥儿也不信。纵是贾政对如今在家学的那三位先生颇有微词,也不能否认,那三位多少还是有真材实料的。 抬眼见王夫人只傻愣愣的瞧着他,贾政轻笑一声:“怎么,你真以为我不在意珠儿和元姐儿了?我自个儿亲生的骨肉,如何能不在意了?对,先前我对珠儿是严厉了一些,可想当年我父亲对我何尝不严厉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好歹我从未对珠儿动过家法,了不起也就是抬手往他屁股蛋子上打了几巴掌,能如何?” 贾政是个文人,实打实的儒雅书生,只要不是拿刀拿棍的,单赤手空拳是肯定不会有事的。况且,小孩子屁股肉多,几巴掌下去最多也只是红了一大片,而上次珠哥儿之所以病倒,也是被吓得,并不是真被打伤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很多人都信奉的道理。 “可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咱们府上,不是只能有一个吗?”王夫人满脸的不敢置信,间或也闪过一丝期待。饶是她这个打字不识一箩筐的后宅妇人,也知晓国子监意味着甚么。可先前,贾赦是自愿放弃了监生名额,且先前那位老国公贾源并不愿意让贾赦走仕途,看他的做派,仿佛就是铁了心的把贾赦养成纨绔子弟,反正贾赦再怎么胡来都能继承爵位。也因此,当初贾代善一去求情,就很轻易的便宜了贾政。 然而,琏哥儿年岁尚小,如何能看出天赋来?况且就算琏哥儿没有天赋,这不是还有琮哥儿吗?再不然,天知晓那拉淑娴还会不会再生儿子。 想到最后那事儿,王夫人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自在。这出身地位暂且不提,单对于那拉淑娴进门数年,连生三个儿子一事,王夫人就不得不甘拜下风。又想到珠哥儿和元姐儿如今也略大了些,府上也早已出了孝,若是她还能再生一个…… “我打算年后先想法子官复原职,再熬上几年,等风声过去了,也许还有升迁的机会。不过,就算一切顺利,我也没甚么好指望的了。还不若将赌注压在珠儿身上,那三位先生都说我跟东府珍哥儿一般蠢笨,说琏哥儿的天赋还算凑合,却一口咬定珠儿是天赋最好的。罢了,就这样好了。” 贾政长叹一口气,其实,若有可能的话,他何尝不想自己闯出成就来?可惜,他注定文不成武不就,还不如豁出老脸为儿子谋些福利。 “可大老爷他能答应?”王夫人怔怔的开口,旋即猛地脸色一变,“老爷,您到底答应了他甚么?” “能有甚么?放心罢,他是我嫡亲大哥,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左右爵位是他的,这偌大的荣国府是他的,连家业里的至少七成都是他的。至于我,这当弟弟的,听哥哥的话也实属寻常。” 这话倒是不错。王夫人颦眉仔细想了想,以她对贾赦的了解,或者将来贾政的日子没有以往那般轻松了,可太丧心病狂的事情,贾赦却也做不出来。况且,她往日里冷眼瞧着,贾赦对贾政虽是恶声恶气的,可对待珠哥儿和元姐儿倒是和气得很。既如此,那就没甚么好担心的,左右贾政不会有生命危险。 王夫人很快就看开了,毕竟大伯子和弟媳妇儿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只要她本人和两个儿女无事,她才懒得去管贾政呢。这愿意低下头好好过日子,并不代表她就真的极为在意贾政。至于贾母的心情,那就更不在她的考量之中了。 ——要不是不愿意再度守孝,王夫人简直恨不得贾母立刻去死。 没法子,王氏女原就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 直到深夜,贾赦才回到了荣禧堂里,这会儿,那拉淑娴和琏哥儿都睡下了,至于十二更是睡得不知晓今夕不知何夕。因而贾赦只偷偷摸摸的溜进了隔壁房里,躺下便睡。 次日一早,贾赦早早的起身,结果一推开门就看到容嬷嬷阴测测的立在穿堂柱子旁,惊得贾赦好悬没直接软倒在地。等他回过神来之时,容嬷嬷也听得声响看了过来,并向他露出了一个更为渗人的微笑。 贾赦:……嬷嬷你笑起来杀伤力更大你知道吗? “嬷嬷早啊,淑娴可醒了?”贾赦正了正神色,强作镇定的走了过来,并用最言简意赅的语言将昨个儿的事情说了出来,“我让人把玻璃的手骨、腿骨都给打断了,又将她送到了私窑子里去,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连带府上的下人们也仔细敲打了一遍,往后再不会发生先前那事儿了。” 容嬷嬷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当然贾赦的内心也就更崩溃了,因为不知晓容嬷嬷笑着笑着会不会突然拔出刀来给他一下。 “老爷考虑得真细致,这正月里的确不能见血,打断手骨腿骨就够了。至于打发她出府之后的事儿,那就是她本身的运气问题了。这人牙子有好有坏的,咱们府上就算曾出了两位国公爷,也管不了太多的事儿。” 言下之意,玻璃被发卖到私窑子一事,那拉淑娴不背锅。 “那是,谁让她缺德 事儿做多了,得了报应呢?”贾赦很快就领悟了容嬷嬷话里的含义,从善如流的改道,“我不过是让人略微教训了她一顿,就将她发卖了。这卖了身的丫鬟做错了事儿,主家将之发卖不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儿了吗?” “是的,老爷您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容嬷嬷一本正经的附和道。 贾赦看着容嬷嬷那张寒意四射的老脸,只觉得一股子凉气从脚底板直接窜到了脑门上,登时他不由的伸手搓了搓胳膊,哆嗦了一下后,才道:“我看时辰不早了,我送琏儿去书房好了。” 默默的看着贾赦撒腿就跑,容嬷嬷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应当是早膳时辰,离琏哥儿惯常上学堂的时辰起码还有两刻钟。不过,就像贾政笃定贾赦不会弄死他一样,容嬷嬷也很确定贾赦疼爱琏哥儿的那份父爱,故而只略撇了撇嘴,便去了十二的房里。 说是十二的房里,其实不若说是十二跟他奶娘的房里,毕竟如今的十二太小了,哪怕仔细将养了一个来月,他这会儿也比普通足月的婴孩儿还要小上一圈。 “你去用早膳罢,哥儿这里有我。”尽管府上并不缺丫鬟婆子,可容嬷嬷还是极爱亲力亲为。打发走了奶娘后,容嬷嬷只叹着气坐到了摇篮旁的圆凳上,垂首看了十二好一会儿,她才用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道,“十二阿哥呀,要是你真的是十二阿哥该有多好?娘娘撑得很辛苦,一面要跟婆母妯娌周旋,一面还要同娘家人打交道,还经常会在夜里梦见以往的事儿……皇上他真不是个东西!!” 十二:……本阿哥举双手双脚赞同! ☆、第081章 容嬷嬷在十二的小摇篮边上说了好些个话,极少数是关于荣国府的,更多的却是对于前世那拉淑娴所遭受不公的感概。之所以说是感概而非怨恨,是因着容嬷嬷说这些话时,面上只有淡淡的惆怅,并无任何怨愤。也是,如今这里是徒家天下,整个大清朝都已经灰飞烟灭了,更别提乾隆帝那个色胚了。 等等,徒家天下…… 十二稚嫩的小脸上一瞬间有些龟裂,尽管容嬷嬷所说的那些话都仅仅是没头没脑的感概,甚至换作旁人都听不懂她在说甚么,可十二却仍抓住了几个关键词。 其中之一便是——徒家天下。 原来,大清朝已经没了。 “主子起身了,来,嬷嬷抱着哥儿去瞧娘亲。唉,这年头,是连声额娘都唤不了了。”容嬷嬷不由的哀叹一声,旋即收敛了面上的神情,伸手将十二揽在怀中,小心翼翼的往隔壁走去。 因着那拉淑娴刚出月子不久,且如今又恰逢隆冬时节,故而整个荣禧堂都弥漫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气息。那拉淑娴也不介意,只是偶尔唤两个小丫鬟来她跟前说话逗趣,旁的时候,哪怕底下的丫鬟婆子犯懒,她也不管,还不让容嬷嬷管。 那拉淑娴的心态倒是好猜得很,前世的她甭管做任何事儿都循规蹈矩的,可有时候并不是她想要这么做,而是各种的祖宗规矩逼迫她这般作为。尤其是,她的身份尴尬,哪怕那拉氏在满洲八旗里头并不算弱,可若是同元后娘家富察氏相比,却弱了不止一筹。想那孝贤纯皇后完全可以摆出仁慈宽厚的态度来,她却不得不端着架子以此立威。 继室,原就是极为难做的,甭管做的妥当与否,都不会得一个好字,甚至反而会落的一身埋怨。 “嬷嬷来了,你们退下罢。”容嬷嬷过来时,那拉淑娴已经洗漱完毕,正坐在梳妆台前让人拿梳子通着头。见容嬷嬷抱着十二进来,那拉淑娴便打发走了丫鬟,随手挽了个松松的髻,便起身去瞧十二,“十二可好?奶娘可有说甚么?” “好,好得很。奶娘只说哥儿吃得多睡得好,如厕也是极好的。”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能扯的也就只有吃喝拉撒睡了。好在十二虽是早产儿,却是能吃能睡……能拉。 只是,容嬷嬷这话乍一听没甚么,那拉淑娴却刻意抬眼瞧了瞧,旋即苦笑一声:“嬷嬷觉得这不是十二?” 容嬷嬷面上一僵。 其实,但凡在人前,那拉淑娴也都是喊哥儿的,要不然就顺 着贾赦的话头喊琮儿。可一旦屋里只余她和容嬷嬷时,她却是每每提及十二,仿佛这般多喊喊就能证明这孩子是十二的转生似的。只是,那拉淑娴也明白希望渺茫,可她依然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 “主子。”容嬷嬷勉强才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可以向着任何人胡诌一气,却不忍心欺骗那拉淑娴。先前,也是因着那拉淑娴怀着孩子,容嬷嬷只能选择默认。如今,孩子也生出来了,容嬷嬷私以为,这梦……就算不曾立刻苏醒,也不能再任由她沉浸在梦中了。 “我懂了。”那拉淑娴从容嬷嬷怀里接过了十二,却忽的伸手拨了一下十二的耳垂,轻笑道,“嬷嬷,要是我说,这就是十二,你信吗?不是我的痴心妄想,而是这孩子就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见容嬷嬷面色有异,那拉淑娴示意她看过来,“我的十二,耳垂后头有一小块胎记,差不多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胎记,嬷嬷你瞧。” 十二:……别瞧了,等本阿哥能说话时,铁定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因着那个小小的胎记,容嬷嬷状似被说服了,又或者只是表面上被说服了,只随口提起了今个儿的回门一事。风俗使然,每年的正月初二都是回门日,虽说昨个儿贾赦狠揍了贾政一顿,并同贾母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可不得不说,整个荣国府除了贾赦之外都是文明人,因而贾赦毫发无伤。也因此,今个儿的回门应当是照旧的。这回门的礼物是一早就备齐了的,无需那拉淑娴或者容嬷嬷操心,可眼瞅着外头天色大亮了,贾赦却还在蒙头睡大觉,也不知晓他是真的把这事儿给忘却了,还是故意假装忘记了。 容嬷嬷仔细思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唤个丫鬟去支会一声,虽说这大冷天的,她也不希望那拉淑娴多劳累,可大年初二回门一事可大可小,尤其张家对那拉淑娴不薄,于情于理都应该走这一趟。 ——真要是不去,回头指不定张家老太爷会怎么收拾贾赦呢。 贾赦也是这般想的,因而在迟疑的将利害关系一一盘算清楚后,贾赦最终认命的带上那拉淑娴并琏哥儿一道儿去了张家,至于十二则被无情的抛弃了,好在同他一样被抛弃的还有容嬷嬷。 于是,容嬷嬷再度拉着十二开始谈人生谈理想谈前世今生的感悟。总之等贾赦俩口子并琏哥儿从张家回来后,十二已经听傻了,虽说他前世就与容嬷嬷极为熟络,可再怎么熟络,容嬷嬷也是那拉淑娴的奶娘,而非十二的奶娘。这疼爱自是有之,可像这般絮絮叨叨的说上一整 日的话,却是从未有过的。偏生,十二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只两眼发直的看着容嬷嬷,直到晕睡过去。 容嬷嬷心满意足的将十二交给了奶娘,一面往那拉淑娴那屋走去,一面暗道回头还寻哥儿说话。 而那拉淑娴那头,因着累了一天,倒是没甚么可多谈的,只宽衣解带很快就躺在床榻上睡过去了,倒是贾赦摆出了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叹着气坐在暖炕上,一杯一杯的灌着茶水。见容嬷嬷过来,贾赦压低了声音道:“嬷嬷,张家的人应该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罢?” “前头半句对,后头半句错。”容嬷嬷撂下这话便绕过屏风去瞧那拉淑娴,见后者已经睡下了,遂仔细的帮她掖了掖被角。 贾赦茫然了半响,才终于领悟到了容嬷嬷话里的意思。这张家的人确实都是动口不动手的,然而很显然,他们皆不是君子。用一句话就能表明张家人的秉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张家的人却是素来就秉持有仇当场报了的。 “唉……”没活路了。 “老爷可要歇下了?”容嬷嬷回转过来,皱着眉头望着贾赦,她这话说的虽委婉,可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 “你在轰我走?”贾赦垮着脸控诉道。 “对。” “你……罢了,我去寻老太太,还有事儿同她说呢。”虽说往张家去了一趟,可事实上这会儿时辰并不算晚。贾赦再度哀叹一声,顺从的离开了内室,往荣庆堂去。 不曾想,容嬷嬷还真就跟了出来,到了外头穿堂才忽的开口询问起昨个儿事儿。尽管容嬷嬷有自个儿的消息渠道,甚至还暗中收买了贾母跟前的第一红人珍珠,可有些事儿她还是希望从贾赦口中打听到完整的事实。譬如说,玻璃真的是真凶吗?玻璃的后头真就没人指使?还有便是,贾母那古怪的态度。 “如果嬷嬷想知晓当时动手的人,那的确是玻璃无疑。至于旁的,无可奉告。”贾赦垂着眼眸转身快步离开。 容嬷嬷立在穿堂的立柱旁,笑得一脸的杀气腾腾。无可奉告有时候已经是最明显的答案了,如果真的只是玻璃一个人的行为,贾赦是绝对不会有任何隐瞒的,而整个荣国府里,能够让贾赦忍气吞声自愿替其隐瞒的,只怕也就剩下那唯一的一个人了。 一转身,容嬷嬷便唤了个心腹小丫鬟去荣庆堂给珍珠传个话,且在夜深之后,悄悄的同珍珠见了一面。次日,一切照旧。再后两日,一个大消息在荣国府上下传开 了。 珍珠被贾母赐予了贾政为通房,并命丫鬟婆子唤其赵姨娘。 消息一传到荣禧堂,那拉淑娴便挑眉看向容嬷嬷,探寻的意味不言而喻。 “主子真的认为玻璃一人能做下那些事儿?就算她只是一时冲动,可这也太凑巧了罢?就算一切真的仅仅是巧合,单看事后老太太的反应,就知晓这里头另有文章。哼,甚么担心荣国府的名声,真要是这般在意,直接暗中弄死,假借风寒病逝不就结了?一个卖了身的丫鬟,连家生女儿都不是,还怕她家人寻上门来不成?这里头要是没鬼,我跟她姓!” “哦?那里头到底有甚么鬼呢?”那拉淑娴到底还是存了一份善心的,只因她觉得,就算贾母再怎么心狠手辣,都不会对身怀六甲的她出手。也许,贾母会不在意儿媳妇儿,可亲孙儿能不在意吗?当时那种情况,一旦弄个不好,一尸两命是完全有可能的。 除非…… 容嬷嬷偷眼四下扫视,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到那拉淑娴耳畔,神秘兮兮的道:“史家出事了。” ☆、第082章 史家出事了?! 那拉淑娴极快的从回忆里找出关于史家的点点滴滴。其实说起来,那拉淑娴并没有真正同史家的人打过交道,当然史家派来送节礼的管事嬷嬷不算,单说真正的史家人,至今为止,那拉淑娴接触的也只有贾母一人。 却说这史家,当年也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在徒家王朝开创后,更是被太祖赐封为保龄侯,是最初的四王八公十二侯之一。别看侯爷并不算甚么,可史家也算是有真材实料的,且子孙各个无比出众。像荣国府传承至今,贾赦不过袭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而宁国府那头更欠一等。可史家,直到今日仍顶着保龄侯的爵位,非但从未降爵,甚至每一代都手握重兵,位高权重。 可如今,容嬷嬷竟是说史家出事了? “是哪个?”到底跟自己并无直接关系,那拉淑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自是保龄侯爷,那位的嫡亲弟弟。”容嬷嬷向着那拉淑娴挤了挤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来,“也是该她的,做了这般多的孽事,如今竟是报应在了她娘家弟弟身上。” “别胡说,爷们的事儿同后宅妇人有何关系?虽说是嫡亲的姐弟,可老太太都出嫁那么多年了,史侯爷更是在早些年就放了外任,除了年年三节两寿派管事送的节礼外,何尝就曾见过面了?再说了,咱们府上那位老太太虽行事乖张,素日里总是那般的自以为是,可再怎么着,她也闹不到外头去。” 那拉淑娴深知容嬷嬷对贾母怨念颇深,可这事儿她却不认为同贾母有关。莫说贾母不会害自己的嫡亲弟弟,就算她真的要折腾,也没这个能耐呢。更别说,贾母已经好些年没见到史侯爷了。 “主子,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容嬷嬷仔细想了想,略整理了一下语言,索性将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告知了那拉淑娴。却说那史侯爷,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他是世袭的爵位,可本人也是极有本事的,如若不然他也保不住保龄侯之位,毕竟这区区侯爵又不是世袭罔替的。可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史侯爷固然是有真本事的,问题是这真本事既能立功也能闯祸,且在通常情况下,本事越大闯下的祸事也越难以收场。 史侯爷便是如此,他选择了一条通天之路,跟他的先祖一般无二。 “甚么?”那拉淑娴不由得惊呼出声,旋即面色一变,不敢置信的望着容嬷嬷,“这种事情,嬷嬷是如何打听出来的?难不成这事 儿竟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站队这种事情,就算不可能做到严守秘密,可也不至于到处传扬。当然,若是所拥护的主子最终获得了胜利那自然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可惜,那拉淑娴也清楚,圣上虽年岁大了,然而身子骨却是康健得很,更没有退位让贤的打算。 “唉,主子以为是咱们以前那位?”容嬷嬷说的隐晦,那拉淑娴却是明白她说的是谁,“听说,上头这位爷,早早的就立下了太子。主子莫不是忘了,张家老太爷曾任太子太傅,听说还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呢。” 那拉淑娴面色煞白。 比如一般的站队,这由圣上亲口所赐的恩赏却是连推拒的可能性都被强行剥夺了。这荣国府也好,史家也罢,尚有退让的余地,张家却是早已被迫站队,且若是事成并无太大功绩,毕竟张家不是主动投靠,反过来说一旦失败,张家铁定会被牵连在内,虽让他们是被圣上亲自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呢? “老太太那头原是甚么打算?”那拉淑娴极快的回想着所知的一切线索,并强自镇定下来,先询问贾母原先的打算。 “哼,那老虔婆……”容嬷嬷咬着后槽牙,恶狠狠的将贾母的打算说了出来。待听完了容嬷嬷所说之后,那拉淑娴才明白容嬷嬷为何会恨得那般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贾母的打算很有意思,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釜底抽薪。 史家出事已成事实,贾母吃不准上头会怎么做,她只是尽可能的将消息压下来。恰好,上头也是那般打算的,尽管年前就已事发,可显然,上头没打算立刻处置,也因此给了贾母转圜的余地。偏生,贾母是个极有想法之人,在弄不清楚具体情况时,她既不敢轻举妄动,又担心甚么都不做到到时会来不及。因此,贾母做出了一个在旁人看来极为奇葩的选择。 弄死那拉淑娴。 其实,若非担心时间来不及,贾母原本是打算在那拉淑娴平安产子之后再动手的。毕竟,女子生产原就是凶险万分的,就算孩子平安出生,可若是紧接着大出血之类的,那绝对是神仙难救。可惜,时间上对不上,贾母被迫提前动手,毕竟在她看来,比起整个荣国府以及她亲生的儿女们并可爱的孙子孙女们,区区一个尚在娘胎中的婴儿就不是那般重要了。 所谓的釜底抽薪,就是让那拉淑娴去死,贾赦身为夫君要守妻孝一年,琏哥儿身为嫡子则是守孝三年,至于旁的人,例如贾政、王夫人并两个孩子,则是随着贾赦守孝一年, 唯一不用守孝的贾母也可以借由此事假装伤心病重,从而跟史家之事彻底撇清关系。 当然,兴许还包括张家。 “太子那头是怎么回事儿?”那拉淑娴好半响才喃喃的开了口,面上的神情变换莫测。 “听说是当了三十年的太子,不耐烦了呗。具体的情况老奴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在年前,太子被圣上勒令闭门读书。”说到这里,容嬷嬷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想也是,太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这个年岁的人,除非是穷酸秀才还妄想通过科举走仕途之路,但凡是出身在富贵人家的,也早就抛开了经史子集,开始干实事了。像太子,哪怕是让他去下头随便哪个地方历练,也好过于闭门读死书。 也就是说,太子绝对是真的出事了,只是不知晓圣上具体是个甚么想法。至于原本亲太子一脉的人,保龄侯府算一支,张家也算是其中之一,旁的肯定还有很多,毕竟那是太子,象征着正统。 “史家出事了,其他人家呢?”那拉淑娴只能肯定,张家并无大碍,不然前两日她回门时,铁定能看出甚么来。然而,她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张家连同最老谋深算的老太爷都不曾发觉异样,那么她就更不用说了,毕竟那会儿她完全不曾往那方面去想。 “不太清楚。”容嬷嬷迟疑了一下,忽的又道,“主子,有个事儿老奴不得不说。” “说罢,咱们主仆之间还有甚么好顾忌的?”那拉淑娴挑眉。 许是真的有为难之事,好半响,容嬷嬷才吭吭哧哧的道:“老太太的用意,老奴自是明白,可有个事儿……主子您可曾想过,假若没有咱俩过来,如今这荣国府又是个甚么近况?那张家,又当如何?” 容嬷嬷这话太委婉了,饶是自认为极了解她的那拉淑娴,都有那么半刻愣是没反应过来。等醒悟过来容嬷嬷所说的是她们主仆死后意外成为旁人一事时,那拉淑娴浑身一颤:“嬷嬷你是说……” 假若,没有那拉淑娴和容嬷嬷,那么张氏和她的奶娘张嬷嬷如今便是死人了。这张嬷嬷倒是无妨,左右不是过个老嬷嬷,搁在往日里兴许因着奶过主子略有几分体面,可在张氏死后,却铁定甚么都不是了。至于张氏,身为荣国府大房太太,她一死注定会让荣国府染上阴霾。贾赦要守妻孝,琏哥儿要守母孝,二房那头也不能幸免,一切就会如同贾母设想的那般,与世隔绝,远离是非。 算算日子,假如没有那拉淑娴,荣 国府却是至今都不曾出孝的。而且就算离出孝没两个月了,这想要略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很容易的,尤其是去年这一整年里的是是非非皆会不存在。贾政不曾丢人现眼,荣国府不曾处于风口浪尖,一切如旧。 至于张家…… 张家老太太身子骨一直就不大好,倒不是因着生病缘故,而是当年生下张氏时损了根本,之后便一直病歪歪的。虽说仔细将养了二十多年,可到底不如寻常人那般康健,再加上她素来将张氏这个小女儿看成掌中宝心头肉,一旦得知张氏病故,她是绝对熬不过去的。而张家老太太若是出了事儿,只怕张家根本就不可能在去年回到京城,毕竟老太爷要守妻孝,三位老爷并太太们更是要守三年重孝。即使一年之后,张家老太爷仍能出仕,可那会儿应当恰逢太子出事,精明如他,只怕随便捏个由头,就可以硬赖在祖籍死活不入京罢?至于三年之后,张家三位老爷要不要出仕更是难以估算了。 “都怨我?”那拉淑娴苦笑一声,下意识的拿手捂着心口,只觉得心口闷闷的发疼。 说真的,她可以丝毫不在意贾母的死活。可事关张家,哪怕那并不是她真正的娘家,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张家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头,若张家因她出事,叫她如何能够心安? “主子也别想太多了,这都是命啊!”容嬷嬷长叹一声,也许她能在后宅之中横行无忌,然而事关夺嫡之战,叫她一个老嬷嬷能如何是好?再说了,对于这一世的情况,她们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却也同样的缺少消息来源。假若,这个世上还有一个那拉氏,那就好办多了。 ☆、第083章 这世上再无那拉氏,却还有一位那拉淑娴。 “原就不到绝望的时刻,嬷嬷何必说的那般悲哀。”那拉淑娴微微一笑,竟是一副全然不信命的模样。也是,倘若她真的相信命运,怕是当年在宝亲王府邸里就没了性命,又谈何之后的种种呢?虽说如今的形势略有些不妙,却也远不到彻底绝望之时。旁的不说,单就张家那头,她不信老谋深算的张家老太爷会没有任何防备,哪怕到时候真的事发了,或许也会有法子脱身罢? “是,是。”容嬷嬷连连点头,旋即像是忽的想起甚么似的,往床榻那头走了两步,弯下身子笑了起来,“瞧瞧咱们小……十二多乖呢,能吃能喝能睡能拉,偏就不爱哭闹。来,嬷嬷抱,这都醒了有一会儿了罢?” 那拉淑娴听着这话也走了过去,就着容嬷嬷的手瞧了一眼,笑道:“是呀,十二就是这般乖巧,哪像他哥哥,一天到晚不消停不说,还动辄就哭天抹泪的。”这一世,她也不知晓还能不能再有儿女,因而琏哥儿和十二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儿。 容嬷嬷显然明白了那拉淑娴未尽的话,当下便轻笑着抱上十二去了暖炕上,因着十二年岁太小,还额外垫了一串褥子,再将他小心翼翼的放了下来。 躺在暖炕上的十二,扑闪着大眼睛,一副可爱的小模样。然而,仔细看去的话,却能依稀看到他眼底里的茫然无措。有些事情后宅妇人并不清楚,可他却因着打小就泡在上书房之中,就算本身并不出众,却也被动的接受了很多知识。譬如方才那拉淑娴和容嬷嬷口中那些微关于太子的话语,就让他觉得格外的耳熟。 ——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太子,如今却也不过才三十好几,这就意味着太子是在极年幼之时便被册封。 ——圣上年事已高,却身子骨康健,还勒令太子闭门读书。 ——太子太傅、史侯爷府、诸多官员都早已站队。 十二思量了许久,却最终因着已知的消息太少,而选择暂且观望。倘若他猜测属实的话,太子还不至于就此出事,留给他的时间还很充裕。 “老爷来了。”外头的小丫鬟笑着唤道。 话音未落,贾赦便进了屋里,先是将目光落在了躺在暖炕上的小儿子面上,旋即才向那拉淑娴道:“让嬷嬷抱着琮儿先出去一下,我有事儿寻你。” 那拉淑娴拿眼瞧了瞧容嬷嬷,道:“嬷嬷下去罢,不过哥儿留着也无妨,左右他也不爱哭闹。”容嬷嬷依言退下,至于十二 ,贾赦倒没有坚持,反而撩起袍子坐到了暖炕上,侧过头逗弄了一下。可惜十二完全不给面子,哼哼两声后,便闭上眼睛假寐。 “老爷这是有何事?” 贾赦伸手指了指身边,让那拉淑娴坐下,这才迟疑的道:“有些个事儿,我原先不打算告诉你,可仔细想了两日,觉得还是不应该瞒着你。” “这倒是有意思了,老爷素日里不是藏不住话吗?究竟是何事,竟是连老爷都觉得难以启齿了。”那拉淑娴轻笑一声,她这话绝不是夸张,事实上贾赦就是一个事事都同妻子说的人,且在很多事情上,他不大能分辨轻重缓急。这个特质虽称不上毛病,可有时候却难免会弄巧成拙。只说原主张氏,可不就是因着听了太多的是非,加上她原就是心思重的人,这才因着思虑太重而过世了。 难得的是,贾赦竟是将某件事儿隐瞒了两日。 “我是真不想说,可……”贾赦是由贾源夫妇二人养大的,在很大程度上,他模仿的是祖父的一言一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坚定的认为,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所有的事情都应互相分享、共同承担。 那拉淑娴看出了贾赦的迟疑,略想了想,大致猜出是跟贾母有关,更确切一些的话,就是贾母想要她的命一事了。这般想着,那拉淑娴面色一暗,她能理解贾赦的为难,毕竟那是贾赦的亲生母亲,可同样的她心中也难免有些沉重,即便她从未想过要报复,可贾赦的决定于她而言却很重要。 果然。 “淑娴,你生琮儿时早产了,虽说我给了玻璃一个足以令她终身难忘的教训,可这事儿,你相信玻璃是主使者吗?” “玻璃是动手之人,这点是绝对肯定的。可若是说主使者……也许不应该说是主使者,而应当称呼为唆使者罢?”那拉淑娴正了正神色,她不认为贾母会收买玻璃,这事儿牵扯到皇储,贾母但凡没疯魔就知晓要保密。只怕,当时贾母仅仅是唤了玻璃过去说了两句话罢?左右玻璃这人原就蠢笨得很,用言语挑拨就足够了,若是成功了再除掉便是,纵是失败了也可以推脱的一干二净。甚至可以说,就连玻璃本人也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利用了。 “是老太太。” 看出那拉淑娴猜到了部分真相,贾赦索性也不隐瞒了。其实,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隐瞒,只是因着先前事情尚未处理妥当,他这才暂时安奈下来。如今,首尾都处理干净了,他也想明白了,于情于理也该给那拉淑娴一个交代。 当下,不等那拉淑娴再度追问,贾赦便将他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她。 说起来,贾母也是蛮冤枉的,这里的冤枉并不是指最终结果,而是揭发的过程。只怕按着贾母的算计,她完全不曾想过会这般轻而易举的被人看穿,尤其是她自认为无凭无据。可无凭无据又如何?贾赦是有爵位在身,可他不是官老爷,也没打算按着官衙门的法子来探查案情,打从一开始,他就只怀疑两个人,王夫人和贾母。 荣国府人丁不旺,那拉淑娴出事,绝不可能是大房所为,二房那头最有可疑的是王夫人,至于贾政这人,甭管有再多的缺点,他也绝不会对女眷出手,无关人品,而是思维死角。因此在彻查之后,贾赦排除了王夫人,那幕后主使就只能是贾母了。 多么逻辑严谨的推理…… 那拉淑娴望着贾赦几乎无语凝噎,半响才道:“老太太要是听到老爷您这番话,一准会被气晕过去的。”说了半天,敢情贾赦得到的消息还不如容嬷嬷,起码容嬷嬷那头还知晓史家出事了。 “你不生气?”贾赦奇道,“知道之前我为何那般犹豫吗?还不是怕你一气之下找老太太拼命,结果你倒是好,竟这般淡然。敢情从头到尾就我一个人气得要死?” “……老爷您知晓保龄侯府的事儿吗?”那拉淑娴僵硬的转移话题。 贾赦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片刻后长叹一口气:“我懂了,其实你在偷偷叫人调查。哼,弄了半天,不单我瞒了你,你也有事瞒着我!”说罢,贾赦扭过头去不看那拉淑娴,结果就看到方才已经闭上眼睛的小儿子这会儿正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登时一噎。 “老爷既是知晓,不若同我说说?”那拉淑娴没发觉这个小细节,只径自道,“我只是听说了这事儿,并不知晓详情。” 听得这话,贾赦面色好看了一些,点了点头后才道:“也不是甚么大事,听说是史侯爷犯了大错,应当是同军饷有关的,年前就事发了,不过因着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也不方便,怕是要出了正月才会往京里来。” “军饷?” “就是吃空饷。”贾赦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这么说那拉淑娴不会明白,便补充道,“打个比方,朝廷征兵两万,按人头拨了军饷,结果实际上的人数并没有报上来的那么多。那多出来的那部分就落到了官员手中,史侯爷就是犯了这事儿。” “这还不叫大事儿?” 倘若这都不算大事儿的话,甚么才算是?那拉淑娴简直不知晓说甚么才好。 “很正常的事情,哪个兵营里没这样的事儿?吃空饷,或者拿军需以次充好,都是常有的事儿,左右如今也不是战时,只要做的别太过了,多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也是合该史侯爷倒霉,有个往日里得罪过的人把这事儿捅破了。这不,圣上便下令将人叫回京里仔细询问询问。”贾赦很是不以为然的道。 那拉淑娴沉默了,对于这个陌生的朝代,她知晓的真心不多,可纵是如此,她也会通过旁人的态度来判断事情的轻重缓急。想到之前贾母因着这事儿下狠手不惜一尸两命,而贾赦却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如果不是因为贾赦怕她担心故意往轻了说,那就是这货真的不知晓何为轻重缓急。 当下,那拉淑娴不由的沉下脸来:“老爷,您可别忘了,就是您口中所说的这不叫大事儿的事儿,惹得老太太下了死手。就算老太太不在意我,那么哥儿呢?那可是她的亲孙子!如今,老爷您还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儿吗?” 贾赦终于变了脸色,这是既定的观念却没那么容易改变,片刻后他还是摇了摇头,道:“这年头,官员贪墨一些钱财原就算不上甚么大事儿,要不怎么会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况且,史侯爷我是嫡亲舅舅,虽说我同他打过的交道也不多,可他那人我多少还是了解的。史侯爷不是那等子没分没寸之人,就算吃空饷,他也不会因此误了正事。” 的确,像贪墨钱财这种事情,是甭管哪个朝代都难以避免的。倘若圣上真的是如此严苛之人,底下的人也不敢这般妄为。反过来说,史侯爷既然敢伸手,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确定了圣上的底线。 可倘若,不单单是贪墨钱财的问题呢? 史侯爷是贾母的娘家弟弟,虽说那拉淑娴并不清楚他具体年岁,可想也知晓,起码也已经年近半百了。因着保龄老侯爷过世得早,可以说整个保龄侯府就是靠史侯爷撑起来的。再一个,史侯爷原应当降爵世袭,如今却能保住侯爷的爵位,单凭这个就足以证明他不是蠢货了。也因此,贾赦先前的思量并没有错,单单只是贪墨点钱财,于史侯爷往昔的功绩而言,真心算不上甚么大事儿。 然而,史侯爷一家都被召入京,偏贾母还是那副态度,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往深处想。 “老爷,贪墨丁点儿钱财或许称不上甚么大事儿,可若是牵扯到皇储一事呢?或者这么说罢,老爷您应当知晓,史 侯爷是站在太子那一边的罢?” 贾赦瞪眼,再瞪眼:“这不是废话吗?咱们四大家族,包括你娘家那头,哪个不是站在太子那一边的?真要是站在大皇子那头的,咱们也不能联姻呢!” 大皇子?! 那拉淑娴瞳孔一缩,而在她不曾注意之处,十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老爷您是说,咱们这几家都是太子的人?除了四大家族和张家外,还有甚么人家?” “林家,就是跟小妹定亲的林家哥儿他们家。江南的甑家,还有东平郡王、北静郡王……哎呀,太多了,我怎么算得清楚。”贾赦抱怨着,忽的发觉那拉淑娴面色不对时,才略有些忐忑道,“要不我仔细打听清楚了,回头再告诉你?对了,还有那个面瘫四皇子!” “不必了。”那拉淑娴面色何止不对,简直就是难看到了极点,深呼吸了几次后,她才勉强平静了心绪,道,“老爷方才所说的那位面瘫四皇子又是怎的一回事儿?” 贾赦很是狐疑的瞧了瞧那拉淑娴,心头纳闷她怎会忽的对皇家之事产生了兴趣。不过,狐疑归狐疑,他还是耐着性子为那拉淑娴解惑。 却说当今圣上因曾自封为长青居士,一度被人称为长青帝,又因其年号端闰,故而偶尔也被称为端闰帝。他一生子女无数,哪怕撇去那些早年夭折的,余下的子女仍颇多。这女儿暂且不予理会,只说他的儿子们,尤其是年长的儿子们。 大皇子占长却不占嫡,自幼好武,年方十三就上阵杀敌,尚不到而立之年便得了百胜将军的美名,而今更是手握重兵。 二皇子,即通常所谓的太子,乃长青帝元后所出,周岁便被赐封为皇太子,因其正统且自幼聪慧,得诸多文臣武将以及世家的拥戴。 三皇子既不占长也不占嫡,据说文采斐然,倒是同一片文人打得火热,热衷修书。 四皇子就是方才贾赦无意间提到的面瘫皇子,他是长青帝继后养子,也是所有皇子之中,最支持太子之人。 至于其他年岁较小不怎么打眼的皇子,则被贾赦简单的一笔带过。 那拉淑娴的脸都绿了。 身为那拉家的贵女,还是打小就寄予厚望的女儿,那拉淑娴比寻常闺阁女子懂得更多。当然,因着到底是女子,且大清素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很多事情那拉淑娴虽知晓,可到底缺了点儿警觉性。然就算如此,贾赦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还听不明 白,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傻货了。 ——这个陌生的朝代,竟是同她前世有七八分相似。 “我记得,如今是端闰四十六年。”那拉淑娴喃喃的开口道。 “对,这不刚过了年吗?”贾赦随口接上,旋即又有些不解的问道,“你这是怎的了?谁惹你了?对了,还有那个事儿!老太太那头,因着身份缘故,就算我再怎么想为你打抱不平,我还是不可能真的对她出手。不过,这事儿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她不是想护着玻璃让底下人看看这个府里谁最能耐吗?成啊,我原也没打算跟玻璃死扛,就因着她这个态度,我非要跟玻璃闹个你死我活不可!还有那个珍珠,我觉得那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正好我给她使了个绊子,又去寻了二弟,逼着老太太把珍珠予了二弟当通房。还有那个琥珀,哼,回头你去跟老太太要过来,要死要活随便你折腾,总之一句话,我要让老太太彻底没了臂膀!” 贾赦说的那叫一个带劲儿,可惜那拉淑娴虽也听着,却并不曾真正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比起即将到来的翻版九龙夺嫡,她是一点儿也不想跟贾母死扛,更别说去折腾通房丫鬟了。也许从史书上读到当年的血雨腥风,很是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可当得知自己要亲身经历一趟后,哪怕并不处于风口浪尖之上,那拉淑娴也觉得心头瓦凉瓦凉的。 前世,康熙四十七年,太子遭遇第一次废黜。四十八年复立,五十一年再度废黜。 而如今,是端闰四十六年,正月。 曾经史书上记载的一切,活生生的在眼前发生,那拉淑娴在觉得惊疑不定的同时,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然而,最可怕的却不是这一点,而是这个陌生的朝代,只有七八分同前世的康熙朝相似,余下的那几分究竟会出现何等差异,那拉淑娴并不知晓。 日子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难过,那拉淑娴只觉得,贾母其实是很慈眉善目的,至于王夫人更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纯真小妇人而已。 …… 十二懵逼了。 这一刻,他既庆幸自己不曾被容嬷嬷抱出去,又怨恨自己居然没能逃过这可怕的真相。比起那拉淑娴,身为皇阿哥的十二自是极为精通历史,尤其是关系到那一段九龙夺嫡的历史,更是能一字不漏的尽数背下来,包括其中的批注。 也许乾隆帝有再多的缺点,可有一点他还是做得很好的,他并不掩藏历史,更完全不曾想过要修改历史,只这般坦然的将一 切公诸于众。这里头,自然也有他身为胜利者之子的骄傲,可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乾隆帝还是能够正视父辈们当年的手足相残,并引以为戒。这也是为何,他明明已将二阿哥永琏立为皇太子却并不公布,直到永琏夭折后,才公诸于世。他怕的就是,重蹈覆辙。 无视了凑过来逗弄他的贾赦,十二终于头一次打败了瞌睡虫,认真的回忆起那段祖辈们亲历过的历史,并开始思索对策。 按着贾赦先前所言,荣国府以及诸多亲朋好友都是支持太子殿下的,然而太子却注定无法继承皇位,那么前世他从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太子党的下场,也就是他的将来了。 这是坏消息。 好消息是,如今才四十六年正月,若是大事上同前世相仿的话,那么离长青帝驾崩还有足足十六年。 一个刚满月不久的小婴儿甚么都做不了,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却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无需等到十六岁,只要他能流利的开口表达自己的想法,他就可以立刻同皇额娘相认,通过他的口以及皇额娘的人脉,默默的做很多事情。 不求加官进爵,但求阖府平安。 然而…… 十二忽的哇哇大哭,吓得正弯腰探出手指去触碰他鼻尖的贾赦连着倒退了好几步,下意识的辩解道:“我没打他!” 那拉淑娴回过神来嗔怪的瞧了他一眼,遂无奈的摇了摇头,朗声唤奶娘进来,还不忘安抚贾赦:“无事的,哥儿应当是饿了。”不是饿了就是拉了,她的十二乖巧得很,才不是那等爱闹腾的孩子。 很快,奶娘就进来了,抱着十二走到隔壁耳房,喂饱了之后又顺手换了尿布,这才再度送到了那拉淑娴身边。而彼时,那拉淑娴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暂且保住荣国府平安的法子。 ☆、第084章 贾母病了。 据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将原就年岁不轻的她彻底击垮,荣国府先是请了惯常用的大夫,之后又特地卖了人情去求了京里的名医,最后更是由贾赦兄弟二人亲上太医院苦苦哀求这才请来了专攻风寒等急症的老太医。 可惜,因着贾母的风寒来势汹汹,以至于就算由老太医出手,也不过堪堪稳住了病情,至于究竟能否痊愈多久才能痊愈,连老太医都道,随缘罢。 一时间,但凡跟荣国府有亲的人家,皆听说了这件大事儿。偏如今尚未出正月里,身为荣国府的老封君,贾母原应当笑坐在府中等候亲眷小辈儿的拜访,结果却只得被迫闭门谢客。又因着贾政尚未官复原职,荣国府索性对外宣称关门闭府为贾母焚香诵经以祈福分。 甭管这里头有无旁的缘由,单就说荣国府这番态度,就足以证明贾赦、贾政兄弟俩皆是纯孝之人,再联想到去年才刚闹出的事端,京里的人们在敬佩贾氏兄弟俩的同时,也不由的叹息,贾母真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父亲、夫君、儿孙,皆对她视若珍宝。 ……放屁!! 荣庆堂,贾母气得砸了一样又一样的摆件,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后,才瘫坐在了暖炕上。 “珍珠!珍珠……”本能的唤了两声后,贾母的话头戛然而止,她跟前的第一红人,最最贴心的珍珠,早在多日前,就被贾政要去当了通房。说真的,贾母也没太在意珍珠,不过是个丫鬟罢了,所谓的最贴心,也不过是因着珍珠擅长察言观色,其实贾母对珍珠并无任何感情可言。再一个,没了珍珠也有旁的人,像琥珀就很不错。可惜是,就在两日前,琥珀也被讨了去,去的是荣禧堂。 “天杀的!这是不打算给我留活路了!来人呐,快来个人呐!!” 随着贾母的连声高呼,还真就有人走了进来,却是笑得一脸诡异,恐怖的足以治好小儿夜啼的容嬷嬷。 “老太太安好,有甚么要吩咐的?”容嬷嬷带着两个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的婆子走进了贾母的内室,进来就瞧见这一片狼藉的房里,当下皮笑肉不笑的吩咐两个婆子,“去收拾干净了。” 两个婆子并不是嬷嬷出身,事实上她们连家生子都算不上,不过就是最低等的卖了身的粗使婆子。原就干的是洒扫除尘等等最低贱的活儿,拿的月钱也是最低档次的两百文钱。而自打向容嬷嬷投了诚之后,虽说干的活仍旧不少,可月钱却被提到了一两银子。单冲着这月钱,她 们就很乐意听从容嬷嬷的所有吩咐。况且,只是收拾屋子罢了,原也不算甚么。 “我的房里,甚么时候轮到这些个腌臜婆子进来了?出去,给我滚出去!统统都给我滚出去!!” 虽说贾母并不认得这俩婆子,可侯府千金出身的她,眼力劲儿还是极好的。单从样貌、衣裳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也因此,贾母怒不可遏的怒吼着,天知晓她打小就没用过这般低贱的仆从。 然而,这俩婆子是容嬷嬷的手下,有道是拿谁的钱听谁的话,俩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贾母,只径自忙着收拾屋子,且动作极为利索,竟是比先前最最贴心的珍珠都要快多了。也难怪,毕竟珍珠等丫鬟走的都是精致路线,而这俩婆子却是粗犷大气,直接将撒了一地的碎陶瓷片并各色汤水茶汁点心等等,全部用铺在地上的纯羊绒厚毯一裹,扛头扛尾的弄出了屋子。 完事儿了! ——谢天谢地老太太这屋的毯子够大。 贾母气得腮帮子都一抽一抽的了,只可惜她自认为不该放下身段同粗使婆子较劲,故而只拿眼狠狠的瞪着容嬷嬷:“这是怎么个意思?我还不能用毯子了不成?” “老太太别着急,回头一准给您都捯饬齐整了。” 容嬷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两步退出内室,在外头吩咐了几句。又半刻钟后,七八位婆子鱼贯而入,且都是跟方才那俩婆子身形相当的。 婆子们当然不会空手而来,她们是依着容嬷嬷的吩咐,拿着先前从珍珠手里夺下的私库钥匙开了库房,将里头的好物件,一样一样的拿出来,都给贾母摆上了。等都齐活时再一瞧,却是比先前更为高端大气,一看就知晓这屋的主家非但有钱,还很乐意跟人显摆她很有钱。 “这是甚么意思?你就不怕我再砸了?”贾母原以为,就算容嬷嬷会将少的东西添补上,那补的也定然是差一档次的,若真如此的话,等下回贾政俩口子过来,或者是甚么推脱不了亲眷来探视时,她就有话说了。就算她不说,那些个人眼睛都毒得很,还能看不出问题所在? 可贾母万万没有想到,容嬷嬷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摆出来的东西非但各个都有来历,且还是连她先前都舍不得拿出来用的。这叫她如何是好?狠心砸了若是有用的话,倒也罢了,可万一回头容嬷嬷再依着这档次,给她摆出一屋子的精品来…… 心疼死她算了! “老太太您是侯府千金,是堂堂超品的国公夫人 ,是一等将军之母,是咱们府上最最金贵的老祖宗。”容嬷嬷面无表情的说着吹捧的话,这要是换个人来说的话,那绝对是赞美之词,问题是配上容嬷嬷那一脸死相,活脱脱的就是在念悼词,“您合该享用这些。” 贾母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又不傻,哪里看不出容嬷嬷话里的另一层含义? 当下,贾母气上心头,索性强撑着身子骨从暖炕上站起身来,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刚刚摆好的一屋子精品摆件摔了个干净利索。 然而,容嬷嬷至始至终都只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贾母。尽管她面上的确没有半分表情,可她依然充分的展示了她此时此刻心里的想法。 ——蠢货。 “哼!”贾母砸够了,也终于把自己累趴在了暖炕上。虽说她的病情并不像外界传扬得那般邪乎,可她确确实实是生了病的。原因是前些日子,屋里的暖龙不知怎的就停了,冻了半宿的贾母就这样染了风寒。不过,贾母的身子骨素来都不赖,病是病了,可也就是浑身没力气,外加精神头不怎么样。就她这样子,再活个二十年绝对没问题。 “老太太您受累了。”容嬷嬷继续板着她那副标志性的棺材脸,用念悼词一般的沉痛语气吩咐外头,“来俩人把这屋里收拾一下,其余的人去库房里头,将我方才挑好的备用品拿过来。”又向贾母点头道,“老太太您先歇会儿,她们已经有经验了,这次一定比上次更快。对了,要不要帮您叫壶热茶配两碟软乎易克化的点心来?毕竟这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再砸东西。” 贾母:…… <<< 荣庆堂的闹剧因着容嬷嬷的刻意控制并未传出去,莫说府外了,就连同在府中的荣禧堂和梨香院都不曾听到任何风声。当然,事后容嬷嬷还是将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尽数告知了那拉淑娴。 那拉淑娴愉快的表示,想砸就砸呗,老太太高兴就好,左右砸的也是自个儿私库里的陪嫁和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钱。 然而,贾母终究还是有点儿脑子的,在连着砸了三回之后,她就消停了。 没法子,贾母私库的宝贝太多了,容嬷嬷随随便便的就凑出了七八套备用的。这头一次砸完时,容嬷嬷还要特地命人开了库房将东西挑出来配好,再搬到她屋里头。等第二次时,就无需容嬷嬷了,婆子们虽没甚么学问,记性却很不错,加之有经验了,很快就布置完毕了。到第三回时,容嬷嬷索性让人将备用 的几套东西都用箱奁送到内室…… 您砸呀,正好您就坐在暖炕上,下面兜个大箩筐,砸完了半箱差不多一个箩筐就满了。满了也不要紧呢,新箩筐就在旁边搁着呢,等这一箱子砸完了,再搬来一箱子,箩筐更是成捆的。若您老人家渴了,就喝口极品碧螺春,饿了就来块上好的枣泥杏仁糕,累了就让婆子帮您捏肩揉背,乏了就躺炕上歇会儿,醒来咱们继续!! 只一个下午工夫,贾母就彻底消停了。 容嬷嬷上辈子看多了好东西,再说了这些原也不是她的,全砸了又怎样?粗使婆子们倒是心疼,可再心疼又如何?容嬷嬷说了,今个儿算是额外的加活计,回头多给半两银子的赏赐。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比起那些个不属于自己的稀罕物件,当然是能捏在手里的银子更为重要喽。 “想摆脱麻烦倒是无妨,偏就只盼着别人不好,怎不想想,她自个儿出事了才叫真真好!”容嬷嬷绘声绘色的说完白日里下半晌在荣庆堂里发生的事儿后,忽的话锋一转,便道,“如今咱可怎么办?真要把人恁……” “不着急。” 的确不着急,如今不过才端闰四十六年,若是这个陌生的朝代真如前世那般,太子两立两废,那得直到五十一年才算是真真切切的尘埃落定。这中间的六年时间,甚么都有可能会发生,且头一次废黜太子牵连的人并不多,等第二次时,才叫真正的腥风血雨。 “怎的就不着急了?主子您不是说……上头那位?”容嬷嬷急眼了,虽说她仅仅是一个老嬷嬷,可到底是那拉家千挑万选出来的,更是陪伴了那拉淑娴几十年的时间。且也因着她年岁颇大,前世是真正经历过那段腥风血雨的。万幸的是,当时的那拉家在满洲八旗勋贵之中并不算特别打眼,虽说也折了几个人进去,可总的来说,倒也不曾动摇根本。 “自是不着急的,毕竟咱们府上这位老太太可只有一条命呢,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就舍不得。” 六年时间,且即便这六年过去了,也并不代表就万无一失了。那拉淑娴清楚的记得,前世直到康熙六十年,依然有人不怕死的为太子说话,泣血恳求康熙帝再度将太子复立。 如今,也只能暂且用贾母重病的由头,先糊弄过去。等外头的形式明朗了,那拉淑娴打算再回一趟娘家,有些事情虽不好说来源,可她必须同父兄支会一声。其实,帮太子倒是无所谓,前世也有人原是站在太子那边的,之后便投了雍正爷。那拉淑娴最怕是张家老太 爷太执拗,固执的支持正统,真要如此,那才叫麻烦。 “对了,咱们屋里的琥珀,还有去了梨香院的珍珠,都还安分罢?” 容嬷嬷诧异的抬头瞧了一眼那拉淑娴,心道都这会儿了,您倒还有心思惦记那些个有的没的。话虽如此,容嬷嬷面上还是恭敬的道:“琥珀前两日就来了,老奴给安排在了以往玻璃那屋里,正好老爷也不爱往后头去,那地儿又偏僻又寂静,老奴还特地给拨了俩小丫鬟,保准不让她扰到主子们的安生。” 顿了顿,容嬷嬷又道:“梨香院那头,珍珠去得早了,听说是趁着年节好,当天晚间就摆了一桌席面,夜里头就开了脸。如今,珍珠已经是赵姨娘了,跟先前那个周姨娘一道儿,住在西厢房并排的两间大房间里。” 梨香院作为荣国府其中一处位置偏僻的院落,虽说景致相当的不错,可院落却并不宽敞,房舍也不过只大小十来间。这正堂并东西两边的耳房住了贾政、王夫人两口子,原本东西厢房倒是都空着,可这不因着贾母“病重”了,珠哥儿和元姐儿皆又搬回了梨香院,兄妹俩便住在东厢房并排的两个大房间里,贴身仆妇则住在相邻的隔间。至于西厢房则是特地拨给了两位姨娘,据悉,甭管是贾政还是王夫人,都对这两位姨娘极为看重。 呵呵。 “赵姨娘……认识珍珠那般久了,我倒是不知晓她原来是姓赵的。”那拉淑娴歪着头思量了一会儿,只依稀记得以往仿佛有人跟她提过这回事儿,不过那会儿她满心都在早产体弱的十二身上,别说区区一个家生丫鬟了,就是跟她说大事儿,估计她也不带往心里去的。 “回主子的话,珍珠是咱们府上大庄头的女儿,听说是某一次庄头年节时来府上回话,顺便捎带上了年仅四五岁的珍珠。可巧了,珍珠生的好看,性子机灵,小嘴儿还甜,只那天就被留下来了。再后来,赖嬷嬷亲自带了她两年,满七岁便送到了老太太跟前,没多久就升了二等丫鬟。之后几年,因着她愈发能耐了,便成了咱们府上丫鬟里的头一份!” “哦?庄头的女儿?真瞧不出来,她竟是庄户人家生的。” “主子真爱说笑,哪里就是庄户人家了?给咱们府上办事的庄头,只怕屋里伺候的人就不下几十个。那珍珠,也是打小金娇玉贵的养大的,且是花钱雇了人专门教她说话做事。就连赖嬷嬷那头,若非她爹使了银子,那老货能这般好心受累的亲自带她?更不提之后珍珠每次都能拿第一茬的新鲜蔬果哄老太太,又拿外头 的脂粉哄那帮子目光短浅的小丫鬟们,要不是有她爹在后头撑着,她一个拿月钱的小丫鬟,能在几年之后就窜上去吗?老太太跟前可从来不缺机灵嘴甜的人。” 诚然,珍珠的确有几分能耐,可也不能说她就是独一份的,这蠢笨的玻璃暂且不提,单说如今拨到了荣禧堂的琥珀,便是跟珍珠不分上下的能耐人。只是,这就是这么个能耐人,在贾母跟前却没甚存在感,且处处以珍珠马首是瞻。 这里头要没鬼,才叫怪了。 “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国公府下人里头,就足以唱一出不输于内务府的大戏。”那拉淑娴不由的感概连连,忽的又笑道,“这珍珠被称呼为赵姨娘了,那咱们屋里那位呢?” “主子说琥珀?可老爷说了,那是他特地要过来带喘气的摆件。”容嬷嬷略有些不忿的道,“左右不过是个家生子,主子何苦给她这个面子?再说了,甚么姨娘不姨娘呢,这能被称为姨娘的可是正经立下纳妾文书的良家女子。对了,老太太还在病中呢,咱们可不能这么干。” 那拉淑娴轻飘飘的瞧了容嬷嬷一眼:“这会儿嬷嬷倒是记得老太太还在病中了?” “老奴一直都记着呢。对了,还有一事,是正经事儿!” 的确是正经事儿,眼瞅着正月就快过去了,事实上按着传统习俗,只要过了元宵节,这个年就已经算是过去了。可因着贾母“病重”,整个荣国府就不曾好好过正月,闭门谢客也就罢了,左右该收的年礼早在年前就已经都收妥当了,略减少了一些艳丽衣裳也无妨,关键是贾政的官职。 依着惯例,元宵佳节并不仅仅代表着年节已过,更象征着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三省六部自然也恢复了往常的作息。然而,没有任何征兆表明,贾政能官复原职。 “等再过几日,嬷嬷你去张家一趟,最好能将我嫂子请来。对了,先前我不是让你将养生方子誊写出来吗?这都好几个月过去了,怎的一点儿动静都无?”那拉淑娴皱了皱眉头,她并不担心娘家二嫂和三嫂,这俩身子骨都不错,且都已经有了嫡长子,之所以在这几年都不曾生养,也是因着家里的老祖母没了的缘故。唯独娘家大嫂却是因着生长女小铃铛时坏了身子骨,如今小铃铛都十二三岁了,肚子却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养生方子肯定没问题,只是老奴并不通医理,更不曾为张家大太太诊脉过。方子究竟能起几分作用,这个真心很难说。” 容嬷嬷言下之意,若张家大太太 仅仅是伤到了身子骨,那调养一番倒是没问题,可万一是伤到了根本,那别说养生方子了,就算是灵丹妙药也没辙儿呢。 那拉淑娴沉默了半响,才道:“那先这样罢,嬷嬷去一趟张家,把我嫂子们请来。甭管是年后小聚,还是借口探视老太太,怎样都成。” “主子是为了二老爷那事儿?” “既是,也不是。” 贾政不过只是个区区五品工部员外郎,这个官职搁在清贫书生眼中,绝对是一辈子都难以达到的高官。可惜,别说那拉淑娴了,就算是荣国府本身也颇为看不上。然而,这看不上是一回事儿,连这官儿都保不住,那才叫丢人丢大发了。所以,贾政必须官复原职,不是为了他本人的颜面,而是出于整个荣国府考虑。至于会不会因此牵连到皇储一事上,那拉淑娴只能表示,想太多。 区区一个五品官,就算舔着脸凑到了太子跟前,只怕太子也懒得施舍一个眼神。 至于为何特地邀请张家几位太太,却是那拉淑娴故意做给荣国府其他主子看的。这偷摸着将全部麻烦都料理妥当,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她既然做了,就要摆在明面上,让诸人都好好看看,看到她的功绩也看到她的辛劳。 而之所以再拖几日,也是为了让贾政着急上火。 很快,正月就过去了,十二也从一个早产体弱的小婴儿,变成了大一号的小婴儿,且因着他能吃能喝能睡能拉,两个来月的时间里,他胖了足足两倍还多。这刚出生时,他也就比成人的两个巴掌略长一截,论份量堪堪够四斤。可如今,却已经是将近十斤的大胖小子了。 因着嫌弃十二长得太丑,琏哥儿就算每日早晚都来给那拉淑娴请安,却并不怎么往十二跟前凑。也因此,偶然之间猛地看到白胖了一大圈的十二时,琏哥儿直接就懵圈了。 “娘把那个丑丑的弟弟扔掉了?”琏哥儿左瞧右看的,愣是没察觉到眼前这个白胖的小孩,就是他先前无比嫌弃的丑八怪。 偏那拉淑娴故意逗他:“琏儿不乐意?先前,不是你说的弟弟太丑不喜欢。这不,娘和你爹商量了一下,就给你换了个略好看些的弟弟。” 其实,两个多月的婴儿真心算不上好看,只不过肉多了,把脸都撑开了,如今的十二勉强算是可爱,离好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不同旁人相比,单说打小就模样俊俏的琏哥儿,从容貌上来说,比十二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 “娘把琏儿的弟弟扔 掉了。”琏哥儿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抬眼傻傻的看着那拉淑娴,间或瞄了几眼暖炕上假寐的十二,一个没忍住,就放声大哭起来。 十二:……这蠢货!! 咳咳,的确略有些蠢。 那拉淑娴又好气又好笑的将哭闹不休的琏哥儿抱了起来,也没安慰他,只笑道:“哟,琏儿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是哪个惹了咱们琏二爷?来,让娘瞧瞧,这眼泪珠子可真多哟,琏儿竟是比你二叔家的元姐儿还能哭。” 琏哥儿哭声一顿,元姐儿大名唤元春,是比他小了半岁多的堂妹。 “娘坏!是娘把琏儿的弟弟扔掉了!呜呜呜,琏儿要弟弟,就算是丑丑的弟弟,那也是琏儿的弟弟!要弟弟!” “闹甚么?”里头正闹腾着,贾赦从外头进来,刚掀开帘子就瞧见琏哥儿扑在那拉淑娴怀里又哭又闹又叫的,当下便一个眼刀子甩了过去,又侧过头去瞧躺在暖炕上的十二,“琏儿你又怎的了?我瞧着,你倒是比你弟弟都能哭,还能有个哥哥样儿吗?” 亲娘说自己不如堂妹,亲爹说自己不如弟弟。琏哥儿觉得,他需要好好静静。 “咯咯咯……”许是因着年岁略大了,十二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听到的消息也愈发多了,只是因着需要大量时间回忆上辈子看过的历史和各方评论,故而他经常性的假寐思考。可正是因为他在假寐,这才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来,爹的心肝宝贝琮儿,爹来香一个!”贾赦听着笑声,当下便伸手将十二搂在了怀里,还用刚喝了酒的嘴碰了一下十二的小脸蛋儿。 十二只觉得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虽说他上辈子酒量还凑合,可这辈子真心不行呢,当即便两眼一翻,被熏得晕了过去。 “又睡着了?难不成方才是他在梦里笑出声儿来了?”因着十二乖巧出了名,贾赦完全没往旁的方面去想,只笑着将十二放回了暖炕上,还特地往里头推了推,这才坐到了那拉淑娴身边,拿手指头一下一下的戳着琏哥儿脑门,半是调侃半是教训的道,“瞧瞧你这个熊样儿!多大的人了,还是个哥儿呢,整日里不是哭就是嚎,你想作甚?哼,这般爱哭鼻子,当初怎就没投生成姐儿呢?还正好给元姐儿做个伴。” 眼见琏哥儿瘪了瘪嘴又要哭,贾赦低呵一声:“不准哭!” “老爷您这是作甚?琏儿再大,这过了年也就四岁大,还是个孩子呢,何苦这般吓唬他?再说,老爷您也 不问问琏儿为何要哭。” “还能为何?是跟琮儿置气罢?哼,我小时候就这样,一看到贾政那混蛋,就恨不得上去把他一顿胖揍。凭甚么我就只能养在祖父母跟前,他就能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论长相,他还没我好看呢,论嘴巴利索,他也照样不如我。说白了,就占了个年岁小的优势,再不然也就是他多读了几本破书。” 那拉淑娴瞥了贾赦一眼,笑着调侃道:“好浓的醋味儿,这是哪个手脚不利索的,把醋坛子给打翻了?去去,到嬷嬷跟前领罚去!” 在屋里伺候的葡萄、石榴当下就捂着嘴笑开了,就连跟着琏哥儿进来的奶娘和丫鬟也都侧过脸去,一副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模样。 唯独贾赦,第一时间压根就没明白过来,只狐疑的道:“甚么坛子?咱们这儿摆了坛子吗?小厨房那头不是只烧水煎药吗?” 荣国府有自个儿的大厨房,其他院落里甭管是主子、下人的饭食一应从大厨房里过。至于几个主院子里倒是都配了小厨房,可一般情况下,小厨房也就烧个茶煎个药,偶尔热一下饭菜之类的。像生鲜食材或者调味品之类的,却是皆无的。 所以贾赦这话倒也没错,只是引得屋里诸人彻底忍不住,各个都笑了出来。 “等等,淑娴你在取笑我?”好在贾赦也不傻,虽最初没能明白过来,略转了转念头,倒是砸吧出味道来了,当下一个瞪眼,没好气的道,“行呢,涨本事儿了,竟是嘲笑起老爷我来了!” “嘲笑?我方才说了甚么不曾?”那拉淑娴勾嘴笑着反问道,一副吃定了对方的模样。 不想,贾赦虽被弄得无奈了,仆妇们也不敢帮腔,可屋里还有个半懂不懂的琏哥儿。却见琏哥儿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仰着头看着那拉淑娴,认真的道:“娘方才说话了,娘说哪个手脚不利索,把醋坛子打翻了。” “哈哈哈哈,好儿子哟!”贾赦一把捞过了琏哥儿,一时兴起还把琏哥儿往上抛了两下,惊得琏哥儿瞬间放声大哭,把方才被熏晕过去的十二再度闹醒了。 从十二的角度看去,先是看到亲娘的背,再是看到贾赦和琏哥儿这对一看就不靠谱的父子俩再玩抛高高,最后才发现不知道甚么时候,自己竟被弄到了暖炕最里头的角落里。 十二:……本阿哥不生气,本阿哥只想快快长大。 “对了,嬷嬷不是去了张家吗?”贾赦许是闹够了,许是多少还存了点儿良知,没打算真的把 ☆、第085章 听到外头石榴的话后,贾赦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哪怕他明知晓对于如今的保龄侯府来说,只有老侯爷没了,才算是真正的完美脱身,可谁让他是个俗世中人呢?当下,略放下了心的贾赦只低头望向还在抹眼泪的琏哥儿:“臭小子快别哭了,你外祖父家里来人了。”顿了顿,贾赦又向一旁的奶娘丫鬟吩咐着,赶紧给琏哥儿收拾收拾,旁的倒是无妨,可千万给洗把脸,要不然回头万一传到了张家人耳中,指不定招来甚么埋怨呢。 那拉淑娴很是无奈的听着贾赦对仆妇们的吩咐,又不好当中落他的面子,只得眼看着琏哥儿被奶娘等人带走,这才摇头叹息着:“老爷,来的是我娘家嫂子们,您用不着这般忧心。”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娘家嫂子瞧见了琏儿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回去同你哥哥们一学,然后你哥哥们再转告给你那凶神恶煞的老爹听……我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贾赦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虽说张家满门书生,绝不会像王家人那般动不动就杀上门来,可有时候读书人更难以对付,至少面对张家人的说教,他连反驳都寻不到词儿来。 “行行,老爷您怎么说都行。”那拉淑娴回头瞧了瞧被推到暖炕最边上犄角旮旯里的十二,正巧对上了十二生无可恋的神情,登时笑出了声儿,“好不容易我娘家人过来一趟,索性也让她们瞧瞧小哥儿。上回见面还是满月呢,只瞧了一眼就给抱走了。” 十二是早产儿,虽说洗三、满月都办的很是隆重,可他本人却仅仅是略微露了一下脸,就立刻被抱回去精心养着了。没法子,实在是担心他年幼体弱,万一有个甚么闪失,后悔都来不及。也因此,就连那拉淑娴的娘家人,也不过远远的瞧了一眼,都没能好生看着。 贾赦自然不会拒绝这种小要求,只略顿了一下后,他便道:“那这样好了,老太太在病中,本该让你和弟妹侍疾,可今个儿特例,你也甭过去叨扰了。我去寻二弟,让弟妹陪着老太太,正好让你脱身去招待张家太太们。”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只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瞧,只把贾赦盯得转身头也不回的溜了。甚么老太太病了需要人侍疾,之前这些日子,她和王夫人皆老实待在自个儿院子里,连晨昏定省都省却了,如今来了客人,反倒是想起了被冷落很久的贾母,也不知贾母若知晓此事后,是哭还是笑了。不过,那拉淑娴并不在意这一点,笑过之后,便命人拿了衣裳,重新梳妆打扮,之后才领着被奶娘送回来的琏哥儿,并从头到尾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十二,一道 儿往正堂去了。 因着是女眷造访,倒是没必须特地往前院去,事实上若是真的要去前院,那拉淑娴也不会提十二了,毕竟十二自打出生以后,几乎就没离开过荣禧堂。 从连接着东暖阁的穿堂走到了正堂里,暖龙是一直在的,也早已有丫鬟将添了香饼的暖手炉送了过来,待张家太太们被引过来时,茶水点心也一一呈了上来。 “二嫂,三嫂。”那拉淑娴略有些讶异的看着眼前的两位娘家嫂子。 张家的二太太和三太太相视一笑,之后还是由性子开朗的张家二太太开了口:“小妹果然被吓到了,怎的,你以为是大嫂过来?”又侧过脸抿嘴笑着,“三弟妹,我说的不错罢?小妹就是跟大嫂最要好,这也难怪了,我嫁过来不过三四年,小妹就嫁了出去。大嫂却是陪着小妹近十年的,到底不一样哟!” “又说难怪,又说不一样,二嫂这是故意燥我?”诧异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儿,那拉淑娴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着迎了上去,将两位娘家嫂子让到了位置上,她本人也索性坐在了一边,“都是嫂子,哪里就有差别了?真要说的话,也是因着那几年祖母和母亲的身子骨都不大好,我几乎就是大嫂带大的。” “还说没差?这就是差别了。”张家二太太笑眯了眼,“不问问大嫂为何不来?” 那拉淑娴又惊讶了一下,不来的原因倒是好猜,无非就是两个可能性,要么是有事脱不开身,要么就是病了。可甭管是哪一个,都是好说不好听的,那拉淑娴原是想一笔带过,这才没有特地询问,可听着张家二太太的这话头,却仿佛里头还有内情。 略转了转心思,那拉淑娴忽的想到了一个可能,当下便满脸诧异的问道:“大嫂她不会是……有了罢?” “听听,听听!我早就说了,咱们这个小妹素来都是聪慧过人的,哪里会猜不着?”张家二太太侧过头向三太太笑道,“跟她一比,倒是衬得咱俩像那顽石了,只显得她是美玉。” 张家三太太原就是老实到木讷的性子,闻言也只是附和的笑了笑,却是怎么也做不出调侃的模样来。倒是那拉淑娴,原只是随口猜测了一番,不曾想真就有这等好事儿,当下喜得她眉眼弯弯,一个劲儿的念佛,半响才道:“甚么时候知晓的?大夫是怎么说的?先前我回娘家时,怎的完全不曾提起?” 虽说这段时间因着贾母“病重”一事,荣国府闭门谢客,可在正月初二那一日,贾赦和那拉淑娴都是去过张家的 。那会儿,却是完全没有任何风声。 “那都多久了?大嫂是三天前人不舒坦才请了大夫的。说起来,她这人也是糊涂,都已经生过小铃铛了,连自个儿有孕都不知晓,好在她原就稳重得很,虽说迟了点儿发现,孩子倒是稳当得很。不过,她到底年岁略长了些,如今膝下也只小铃铛一个孩子,对于肚子里这个自是万分小心。老太太也说了,这还不到三个月呢,只吩咐好好养着,一应事情全部放下,甚么都没有子嗣来得重要。”解释这种事情,自然是由张家二太太来做的,她身畔坐着的张家三太太只甜甜的笑着,间或捧着茶盏轻呷一口茶。 “是该讲究一点。”那拉淑娴在惊喜过后,自是万分的欣慰,虽说并不知晓在这过程中,容嬷嬷给的养生方子究竟有没有派上用途,可只要能略帮上一些,她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对于任何人家来说,长房有无嫡子都是至关重要的。 “可不是这个理?”张家二太太说完了自家的事儿,回头就将目光盯上了一直趴着奶娘不放的琏哥儿,“琏儿来,让二舅母瞧瞧,可长高了?” 琏哥儿迟疑的瞧了瞧眼前之人,虽说之前他去张家小住过一段时间,还在十二洗三、满月之时都见了张家人,可到底还不算很熟悉。犹豫了片刻后,琏哥儿还是在那拉淑娴鼓励的眼神下,磨磨蹭蹭的挪到了张家二太太跟前,吭吭哧哧的问:“小哥哥呢?” “小哥哥?”张家二太太被问住了,只得转而询问那拉淑娴,“琏儿说的是你家那个珠儿罢?” 那拉淑娴摇了摇头:“恐怕不是,琏儿素来唤珠儿为大哥哥。” “是两个小哥哥,还有一个大姐姐!”见长辈们说上话不理自个儿了,琏哥儿却是立马着急了,不敢同张家二太太放肆,却是伸手拽住了那拉淑娴的袖口,央求道,“娘,叫小哥哥们和大姐姐都来陪琏儿玩!” 这下,几位女眷倒是都明白琏哥儿的意思了。 “琏儿说的可是我家彬儿,和你三舅母家的栋儿?对了,还有你那个小铃铛大姐姐,是不是?”见琏哥儿猛点头,张家二太太喜得直把他往怀里搂,稀罕得不行,“哎哟,这都是一样的孩子,怎的小妹家的琏儿就这般有意思呢?还长得那么俊,如今还小倒也罢了,回头等长大了,岂不是迷倒一众姑娘家了?” “快别夸他了,哥儿长得俊有甚么用?回头我仔细瞧着,若是他有做学问的天赋自是最好的,万一不能,我就让我家老爷寻几个武师来,好生教他棍棒刀 枪,可不能只这般宠着。”那拉淑娴笑着道。 说实话,尽管张家两位哥儿模样都不错,可比之琏哥儿还是差了不少的。这也难怪,张家的人普通长相中上,那拉淑娴是个女子倒还罢了,本就长得更俏母,可张家三位老爷却皆模样平平。至于太太们,还是大太太年轻时模样最出挑,像二太太顶多被称呼一句清秀,至于三太太,她的出身极好,又是好几代里头独一份的姐儿,这才最为受宠,可单论相貌的话,她连中等都不及。偏贾府这头,是出了名的美人窝,都不消说女子了,就连已过世多年的荣国公贾代善,当年也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你倒是狠的下心来。”张家二太太颇有些戚戚然的瞧着那拉淑娴,旋即却是心疼的将琏哥儿搂着不放,只叹息道,“琏儿回头可得好生做学问,要不然你娘一狠心跟那王家似的,直接将哥儿丢到兵营里,可怎生是好?这大的倒是无妨,小的……唉,他们也真忍心!” “王家?”那拉淑娴挑眉问道。 ☆、第086章 在张家二太太的解释下,那拉淑娴才知晓了在荣国府关门谢客这段时间里,王家发生了何事。准确的说,这事儿还得从去年间说起,起因还是王子胜寻贾政帮忙,贾政一口答应下来后,才发觉事情不妥,之后也不知晓怎么搞的,原本仅仅是一件小事儿,却闹得满城风雨。当然,最终的结果是不了了之了,而罪魁祸首王子胜则被王老爷子丢到了兵营里。 然而王子胜并不是一个人,与之同行的还有王家唯一的孙辈,王子胜的长子王仁。 要说王老爷子也是真狠,也不知是他徒然发现前些年太纵着王子胜,还是纯粹因着去年那事想给长子一点教训。不单将王子胜父子俩一同丢到了兵营里,还让次子王子腾想法子调了最严苛的教习,拿出了不成材就去死的决心,铁了心的要将长子长孙一并教训好。 王子胜已三十有五,王仁年仅十一岁,面对这对父子俩共同陷入惨境一事,外界有着两种极端的看法。 ——王子胜?该!早该下决心恁死他了!! ——仁哥儿?多大点儿的孩子呢,过个三五年再教训也不迟呢。 “小妹,不是我说,那些人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那王子胜又不是一开始就这般胡来的,还不是长辈纵容的?这长房长孙例来都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我听娘家长辈说过,王子胜年幼时候,就是被他祖母、母亲宠上了天。这从老子看儿子,那仁哥儿听得是可怜了点儿,可仔细想想,若再不忍下心肠来,等再过几年,只怕又是一个王子胜了。” 张家二太太连连感概着,一旁的张家三太太颇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不想,那拉淑娴却掩嘴笑道:“方才还说大的也罢了,小的偏可怜,只一转眼,二嫂就改了口。唉,还说我心狠呢,只怕等彬儿长大了,你这个当娘的,可比我心狠多了。” “咱们家可不是姓王的那等人家。”被小姑子取笑了,张家二太太非但不恼,反而一脸的笑意,“别看彬儿如今不过才六岁,却是打从三岁就跟着他爹启蒙了。我虽学问不显,未出阁时也在娘家跟着弟弟们学过一些,不是我夸他,彬儿那学问可比我娘家弟弟们当年强太多了。” “那栋儿呢?”那拉淑娴也不能因着张家三太太过于木讷就完全不理会她,因而只笑着将话题主动推给了她。 “啊?……我家栋儿哪里比得上二嫂家的彬儿?我这个当娘的是个蠢笨木讷的,也亏得栋儿不像我,要不然可就麻烦了。”张家三太太极 是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暗地里倒是转了转心思,想着要不要抽空回娘家,让平素跟她最要好的小哥哥教教儿子。 “年岁差了两岁,要是一样的话,我回头一准揍彬儿!”张家二太太说着便做出一副撸袖子的模样,倒是逗得诸人笑开了怀。 笑着闹着,那拉淑娴又让奶娘抱着十二给张家的两位太太瞧了。十二早已从方才几人的谈话中,弄明白了来客的身份,故而极为给面子的仰着笑脸。没法子,身为皇阿哥,对于外祖家原就有着本能的亲近,哪怕事实上前世的那拉家族并未给他太多的帮助。 张家两位太太晌午前便到了,那拉淑娴陪着用了午膳,又带着她们去园子里逛了逛,待下半晌了,才亲自将人送到了二门外。自然,该说的事情她也都说了,尤其是关于贾政官复原职一事。 等客人走了,贾赦很快就回到了荣禧堂里,见着那拉淑娴后,头一句话就是:“淑娴,你说你要叫娘家人帮贾政那蠢货官复原职,可你先前不还担心咱们家风头太甚,惹来祸端吗?” 先前,贾母“重病”一事,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荣国府的主子们。这贾赦是知晓得最清楚的,至于贾政和王夫人俩口子,肯定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他们故意装傻没表露出来而已。 “五品工部员外郎……风头太甚?”那拉淑娴含笑着挑眉反问道。 这话一出,贾赦自个儿也笑开了。也对,就一个五品小官儿,别说太子了,只怕连贾赦这个一等将军都不曾放在眼里。他这也算是关心则乱了。 贾政之事很快就有了结论,工部那头派了人过来,送了所谓的考核。贾政接待了来人后,当天晚上熬夜写了一篇策论,天一亮就拿去了前院书房,给正月后再度来荣国府当家学先生的三位先生瞧,并诚心诚意的接受了批评,认真的做出了修改誊写。足足折腾了两天后,贾政才把策论亲自送到了工部,待晚间回家时,便有了官复原职的好消息。 荣禧堂这头,贾政是亲自来道喜感谢的,不过那拉淑娴并未瞧见,只因贾政在前厅跟贾赦说完就走了。荣庆堂那头,贾政也支会了一声,却因着贾母“又病了”,并不曾见到人。倒是次日一早,王夫人恢复了晨昏定省,还传出了贾母“病情好转”的消息。 那拉淑娴那头拉着容嬷嬷笑开了怀。 “到今个儿我才知晓,咱们那位政二老爷也是个妙人。先前咱们那般冷落老太太,他们俩口子铁定知晓,只是装作不知罢了。如今倒是 好,咱们这边的态度没变,他倒是特地摆正了姿态。这算甚么?” “有了前程忘了娘。”容嬷嬷干脆利索的给贾政下了结论,且还是带着一脸的嘲讽鄙夷。 虽说二房俩口子的行径皆令人诟病,可王夫人到底是儿媳妇儿,先不说贾母根本就从未在意过她,单说俩人仅仅是婆媳关系,就没甚么好置喙的。毕竟,王夫人只是态度冷漠,又不曾真正苛待了贾母,真要论起来,反而是贾母先前那些手段更让人寒心。 可贾政就不同了。 连容嬷嬷都知晓,贾政是贾母的心头肉掌中宝,那可是打小疼到心坎里的。可偏生,就是这个贾母最疼爱的儿子,如今却因着那区区五品官职,彻底无视了贾母的痛苦,甚至还让王夫人亲自照顾贾母。想也知晓,让王夫人照顾会是个甚么情形了。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半年,至七月里,琏哥儿过了四周岁的生辰,算起来也可被称呼为五岁的哥儿了。而十二则已经是八个月的……婴儿了。 这半年里,对于贾母而言,日子极为煎熬,哪怕贾政已官复原职,可她一直不曾“病愈”。最开始,贾母还能闹腾,被容嬷嬷收拾了几回后,她索性赌气不吃不喝起来,偏贾政后来派了王夫人过来盯着。王夫人也是极有手段之人,她明白王家如今正处于多事之秋,贾政的官职又绝不能丢下,至于屋里的通房丫鬟倒是无妨,周姨娘是府中老人了,赵姨娘则聪慧得很,最是嘴甜会做人,两个孩子聪明乖巧,就连那拉淑娴也拨了些管事的活计予她。因而王夫人把日子过得极为充实,面对贾母时,也是精神头十足,硬生生的熬得贾母不得不妥协。 相较于贾母的无可奈何,荣国府其他主子们的日子倒是过得相当不错,只除了偶尔还会被张家老太爷提溜过去教训一番的贾赦。不过就算如此,总的来说,外头都还算平静,连先前一直闹得极大的保龄侯爷一事,也有慢慢淡下去的迹象。 至于几个哥儿姐儿,更是过得无忧无虑…… 大概可能也许,十二是个例外罢。 从成年人的角度看小婴儿的生活,那绝对是怎一个舒坦了得。虽说十二不是嫡长子,上头也有哥哥姐姐们,可因着他如今是府中最小的孩子,别说贾赦和那拉淑娴了,就连二房那头也对他疼爱有加,甚至珠哥儿一度想要将十二抱回自个儿院子里养,在被愤怒的琏哥儿严词拒绝之后,则是转而向王夫人要求再给生个弟弟。 可如果对于小婴儿本人来说呢? 倘若那个所谓的小婴儿,实际上有着一颗成年人的心呢? 十二表示,这真的是一个极为艰辛的任务。哪怕没有人让他做任何事儿,单单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或者在清醒时间里,被所有人捏来捏去,抱来抱去,偶尔还要应付一下自家蠢爹和蠢哥哥,十二只觉得自己这八个月的时间,比上辈子夺嫡那会儿更心累。 然而,十二也没有完全歇着。 八个月的时候,除却最开始那一个月昏睡的时间很长,之后他每次都努力保持清醒,侧耳倾听外界的动静,努力将那些细小琐碎的消息归整理顺。而在无人之时,他则努力练习开口说话,最初半年几乎就是在做无用功,他的身子骨太弱,哪怕内心里有着千言万语,真正想要开口时,总是不由自主的先流出一条长长的哈喇子。 终于,在七月底,十二努力许久后,头一次清晰的吐出了一句话。 ☆、第087章 “容嬷嬷,给本阿哥拿点心来!” 在某个宁静安详的清晨,十二的奶娘按着惯例给他喂好了奶换好了尿布,见容嬷嬷进了耳房后,这才跟丫鬟们一道儿出去用早膳。事实上,对于十二来说,整个白日他的周遭都少不了人,而夜深人静之时,又是由奶娘守着他的,也就唯独只有清晨这片刻时间,能跟容嬷嬷独处一会儿。至于亲娘那头,在最初还能得几分清净,可自打那拉淑娴彻底养好了身子骨,开始接手整个荣国府的诸多事情后,周围就再没有少过人。 清晨寻容嬷嬷道出真相是十二唯一的选择。 “十、十二阿哥?”容嬷嬷惊悚了,她本能的先回头瞧了瞧,见奶娘和丫鬟们都已经退出去了,赶紧上前将门窗尽数关闭,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十二睡着的床榻上。 八个多月的婴儿,虽说摇篮也勉强躺的下,可终究不是那么舒服。因此,打从月前,十二就被挪到了床榻上。耳房里的床榻也是架子床,虽没有那拉淑娴房里的那般精致大气,却也不算差了,且因着床榻里头极大,通常都是里头睡着十二,外侧躺着奶娘,脚踏上还睡着守夜丫鬟呢。 容嬷嬷急匆匆的跑到了床榻上,先是伸手想要将十二抱起,随后却放下了手,只直勾勾的盯着十二猛瞧:“真的是十二阿哥?如果是,那您倒是说说,您叫甚么名讳?” 这十二的名字搁在前世不算甚么秘密,当然平头老百姓肯定是不清楚的,可但凡有些地位来历的,都曾关注过十二这个继后之子。毕竟,在元后之子不曾存活的当时,继后之子也算是乾隆帝唯一的嫡子了。不过,那是前世,而非今生。 “爱新觉罗·永璂。”十二说完便吸溜了一下口水,他如今说话倒也算是挺清晰了,可在多半时候仍控制不住自己的口水,基本上就是处于说一句话就要咽一下口水的状态,且还带有幼童常见的口水音。 “十二阿哥!!殿下!殿……” “噤声。”十二尽可能威严的开口,可惜因着说话太急,一个没控制住,哈喇子当下就飞流直下三千尺了。十二只觉得,两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万幸的是,容嬷嬷是绝不会取笑十二的,只忙急急的拿手捂住了嘴,半响才压低了声音向十二道:“十二阿哥,您可知晓,娘娘也过来了,来这儿一年多了。” “我知晓。”尽管腮帮子湿漉漉的一片,可十二还是努力做出严肃认真的神情来,向容嬷嬷吩咐道,“带本阿哥去见皇额娘 。”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再拿碟点心来。” 容嬷嬷:“……喳!” 尽管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容嬷嬷早已数不清自己抱了十二多少回,可没有一次,她像今个儿这般小心翼翼,就像是捧着全天下一般的,面容肃穆目光森然的将十二搂在怀里,走出了耳房的门。 路过的丫鬟婆子皆悚然一惊,忙急急的退让开来,随后抓紧时间立刻开溜,这因容嬷嬷这副样子,实在是太过于渗人了。等容嬷嬷进了那拉淑娴所在的正房内室,这才引起了惊呼声。 葡萄正端了脸盆往外头走去,结果一看到容嬷嬷这般走来,她一个激灵,猛地就将盛了大半盆水的脸盆扣在了自己头上。随后脸盆落地,铜质的盆子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里头正在给那拉淑娴梳妆打扮的石榴听着动静,忍不住探出头来,旋即被唬了一大跳:“嬷嬷您这是……” 落汤鸡一般的葡萄都没能吸引到石榴的注意力,由此可见,此时的容嬷嬷面色有多么的恐怖。 没一会儿,容嬷嬷便走到了梳妆台前,一个眼刀子下去,石榴先是往后头退了两步,旋即撒腿就跑,那速度简直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只几个呼吸间,两个丫鬟都没了踪影,当然也包括被砸在地上的脸盆。 “嬷嬷这是作甚?这青天白日的,谁又招惹你了?”那拉淑娴满脸无奈的看着周遭杀气都快凝结成实质的容嬷嬷,顺手将容嬷嬷怀里的十二接了过来,安顿在了身后不远处的美人榻上。 “十二阿哥。”容嬷嬷一字一顿的道。 那拉淑娴身子骨一僵,回过头来时,是满脸的复杂神情。可惜,没等她开口,刚刚被安置在美人榻上的十二就开口了:“说清楚点儿。吸溜……本阿哥没招惹你。吸溜……皇额娘,我要吃点心……” 再怎么吸溜也拯救不了那泛滥成灾的哈喇子,尤其是连喝了八个月的奶,哪怕最近添了辅食,也都是一些没滋没味的迷糊糊,十二觉得,嘴里淡出个鸟来绝对不是甚么夸张的话。哪怕他前世最艰辛的那段时间,也不过是被变相的圈禁在府中,可乾隆帝就算再怎么狠心,也干不出克扣他伙食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来。别说他一个堂堂皇阿哥了,就算府里最低贱的仆妇,在吃喝上头也比他这八个月强太多了。 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还想吃红肉锅子、白肉锅子、菊花锅子、野鸡锅子、元宵锅子、杂面锅子、荸荠 一品锅子…… 再来一份烤羊羔、烤牛腩、烤乳猪、驴肉火烧…… “来块绿豆糕也好。”十二用舌尖舔着自个儿已经冒出头的小乳牙,在哈喇子泛滥的同时,眼泪也快止不住了。前头盼着那些个东西,他都吃不着,不怪旁人只怪他的牙没啥用。可就算这样,来块绿豆糕让他磨磨牙也是好的。 “绿豆属凉性,你还太小了,不能吃。”那拉淑娴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也是等她说完这句话后,才忽的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泪流满面。 甭管先前有多么坚信这个孩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儿十二,可终究这话连她自己都没有真正相信。亦如当年五公主夭折后,她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对着佛主苦苦哀求,只求五公主再度托生到自己肚子里。可事实上,她又不傻,哪里会不清楚失去的孩子是永远都回不来的。 除了…… “十二,你真的是十二吗?永璂,我的孩子!”那拉淑娴不由的哭倒在地,眼泪更是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容嬷嬷头一次没理会那拉淑娴,而是急匆匆的走出内室,往门外一站,将通体威压杀气尽数放开。很快,那些个尚未走远的丫鬟婆子们瞬间一哄而散,叫都叫不回来了。 等那拉淑娴哭够了,容嬷嬷才过来将她搀扶着坐在美人榻上,可直到这会儿,那拉淑娴的双眼也依然不曾离开过十二,哪怕妆容已哭花,哪怕双眼已哭肿,哪怕十二已经馋得哈喇子湿了前胸。 因着是七月的盛夏,十二穿的并不多,只里头一件肚兜,外头一件罩衫,下头套了条宽松的裤子,还是那种极为羞耻的开裆裤。 也正是因为穿的少了,哈喇子一泛滥,就瞧着特别逗趣。那拉淑娴哭着哭着,不由的笑出了声来:“噗嗤,永璂好可爱。” 十二:……说好的绿豆糕呢? 到底是母子连心,那拉淑娴哭也哭了,笑也笑了,终于想起了最开始十二的话,当下便吩咐容嬷嬷:“去厨房瞧瞧可有其他的糕点,拣几样永璂能吃的拿过来。” 容嬷嬷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屋里只余那拉淑娴和十二母子俩。 那拉淑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轻拍了拍十二毛茸茸的小脑袋,苦笑着道:“皇上圈禁了你?还是他下令杀了你?” “没!”十二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虽说他前世也算是英年早逝,可他并不想让那拉淑娴知晓这 一点。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先跟容嬷嬷表明身份,再同那拉淑娴母子相认,之后则就可以根据前世的历史经验做出最佳的反应,让整个家族避开灾祸,和乐安康的度过这白赚的一生。 结果,他还甚么都没有说,那拉淑娴就猜到了几分。旁的不说,就十二这个刚能开口就惦记着吃,可见他前世故去时,也还是个孩子。 所以乾隆那老东西到底是有多狠心?! “你这孩子……都说父母长辈宠溺过度的孩子容易缺心眼,只怕当初本宫也是太宠你了,弄得你老大不小还那般没半点儿心眼子。唉,本宫临终之前最担心的就是你这孩子了,苦苦盼着皇上能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善待你。可惜呀可惜,他比本宫想象的更为心狠手辣。乾隆那个混账东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简直就是连畜生都不如!!” 十二:…… ☆、第088章 十二对乾隆帝的感观无疑是极为复杂的。 身为人子,他本能的对父亲会产生孺慕之情,况且那拉淑娴在最初同乾隆帝的关系极好,他又是帝后二人唯一存活于世的孩子。再加上,一般帝王都会下意识的忌惮年长皇子,像乾隆帝对于排行前几位的阿哥都是既严厉要求又抱有极大的期许。而对于像十二这些排名靠后的阿哥,却是单纯的疼宠了,至于在十二看来,乾隆帝对他并不坏。 打小金娇玉贵的养大,哪怕十二本人在诸多阿哥之间并不出挑,可因着乾隆帝原就对他没有太大的期许,且他虽天赋一般,却好歹也算乖巧懂事,加上从未正经办过差,是属于那种打眼看过去毫不起眼,可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差错的那种人。 直到,那拉淑娴被打入冷宫,继而撒手人寰…… “十二,你不用替乾隆那混账东西隐瞒了,他是个甚么货色,我远比你清楚。”那拉淑娴冷笑道,“你也无需告诉我之后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左右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儿。当初孝贤纯皇后那般完美无缺,最终还不是落了个横死的下场。而且,孝贤纯皇后死后当年宫中妃嫔怀孕的就有三人,你五妹妹不也是次年出生的吗?” 原配过世后,身为夫君理应为妻子守一年,甭管是平头百姓,还是高门大户,皆是如此,只除了天子。 可以说,这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便是那深宫后院。 “没……”十二感觉出来那拉淑娴情绪不对,只弱弱的开口道。 “甚么没?少替他说好话!若他真尽了父亲的职责,你年岁轻轻就没了?别打算糊弄我,就你这开口就要吃要喝的,别是还没及冠罢?”那拉淑娴危险的眯起了眼睛,看得一旁的十二心惊胆战的,只觉得倘若这会儿乾隆帝出现了,她一准会拿刀子砍人。 当下,十二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他当然知晓此时此刻绝对不能替乾隆帝说半句好话,可他不能完全昧着良心说谎话罢? 万幸的是,就在这时,容嬷嬷端着点心碟子进来了。 那拉淑娴微微叹了一口气,只掂了块红枣糕塞给了十二,转而向容嬷嬷道:“嬷嬷可知十二当初有无被乾隆那混账圈禁?” 容嬷嬷刚把点心碟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听得这话当即唬了一大跳,旋即眼泪夺眶而出:“这天杀的乾隆爷!亲生的骨肉呢,怎就这般狠心?作孽哟,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就下得了手呢?人家都说黑心烂肠的,说的就是像他这种人罢?合该 天打五雷轰!!” 十二默默的将用他那莲藕般的小胖手抓着红枣糕往嘴里送,其实,他是有心替乾隆帝解释两句的。 譬如自己没被圈禁,只是被勒令在府中念书;又譬如,他府里吃喝用度样样精细,连侍妾、戏班子都从未少过;再譬如说,他是因着一场风寒没了小命,并非乾隆帝下令恁死他的。 …… 然而,十二只是慢吞吞的拿糕点磨着牙,一言不发。直到容嬷嬷唾沫星子都快说干了,他也磨掉了小半块红枣糕后,终于优哉游哉的点了点头:“嗯,嬷嬷说得对。” 管他呢,天大地大,吃饱喝足最大!考虑到乾隆帝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而自己的未来却被亲娘和嬷嬷捏在手里后,十二琢磨着,只要不是亲口诋毁应该问题不大。 不曾想,也正是因着十二的默认和附和,那拉淑娴和容嬷嬷皆有志一同的认定了十二前世受尽了苦难,且还是亲生父亲加诸于他身上的残酷手段,登时心疼坏了。那拉淑娴原是内敛之人,饶是如此她都忍不住将十二拉过来又抱又亲的。而容嬷嬷则更干脆,眼见十二把一块红枣糕啃得七零八落后,直接夺了他的糕点,又递上一块桂花糕,心道阿哥就这点小嗜好,还是顺着点儿罢。 <<< 十二会说话这事儿,很快就在荣国府上下传开了。其实,一开始十二没打算让外人知晓,可他最终也没能忍住。原因很简单,开口说话实在是太方便了。 例如,想要出恭了,只需喊一声即可,而非每次拉的浑身臭烘烘的,才被奶娘发觉。同样的,想喝想吃了,或者想出去透口气,用说的极是方便,且他的奶娘也是属于极为机灵的人,都无需他多费口舌,一般只要蹦出一个字,奶娘就能替他做到一切。 不过,会说话后的麻烦也实在是不少,最典型的就是见到蠢爹的次数一下子增多了。 “琮儿,我是你爹,快喊我爹……来,爹教你喊,叫爹,爹!”贾赦已经连着三天在十二跟前刷存在感了,可惜十二平素几乎都不理他,更别说喊爹了。于是乎,十二还没开口叫过一声爹,贾赦已经无数次喊爹了。 “弟弟!我是你琏二哥哥,快点,快点叫我琏二哥哥!”琏哥儿是属于偶尔会来凑热闹的那种,只是这个偶尔,却隐隐有着愈发频繁的趋势。只是,在不考虑十二特殊情况之下,琏二哥哥这四个字,真的不是故意在为难他吗? 看着 自个儿的蠢爹和蠢哥,十二酷酷的一个转身,拿肉呼呼的小屁股对准他们。 这下贾赦不乐意了,事实上他不单听说十二会说话了,且还亲耳听到了十二喊娘,不单会喊娘,这小子还会喊奶娘,然而偏偏学不会叫爹,叫他怎能甘心?又看了一眼在旁边碍事的琏哥儿,贾赦伸手将他琏哥儿拎起来丢到几步开外,恶声恶气的道:“别在这里打岔,去将今个儿先生教的功课抄写十遍!” 琏哥儿一脸震惊的看着贾赦,旋即蔫头蔫脑的走开了。 “哥。”十二看不下去了,其实较之于明显蠢得不行的贾赦,他对琏哥儿的容忍度反而更高一些。毕竟,琏哥儿年幼,他上辈子就算活得太白目,二十五岁的人对于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总归会宽容一些的。但是贾赦年岁比他长,这辈子又是他爹,就没必要太宽容了。 “弟弟喊我了!”琏哥儿当下一甩方才的沮丧,屁颠屁颠的跑了回来,无视贾赦恶狠狠的瞪眼,硬是挤到了十二跟前,来了个大大的熊抱。 熊抱的结果就是,十二被仰面扑倒,后脑勺重重的撞在了美人榻上,且因着是夏日里的缘故,美人榻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另搁了一张芦苇席。 最终的结果是,眼泪汪汪的十二被奶娘抱去安慰了,而琏哥儿则享受了一顿来自于贾赦亲手执行的竹板炒肉,且比以往哪次都要狠。可怜琏哥儿年岁太小,要不然他一定会明白贾赦这是因着先前之事对他实施的打击报复。 而贾赦那头,在贿赂了容嬷嬷后,也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他家宝贝小儿子爱吃糕点。 次日一早,贾赦亲自出门去三条街外的早市买了一堆刚出锅热乎的包子糕点并一堆好吃的,等他急匆匆的回到荣国府后,全部送到了十二跟前,把刚迷迷瞪瞪醒转过来的十二吓得一个激灵。 凭良心说,贾赦是个好爹,可惜就是不怎么靠谱,要不然怎么连驴肉火烧和肉夹馍都买来了呢?貌似还有一整只的脆皮烤鸭…… “琮儿想吃吗?叫声爹,全都给你吃!”贾赦舔着脸凑到十二跟前,连哄带骗的道。 十二真的很想吃,可惜他如今连吃块糕点都要磨半天工夫,眼前这一堆的东西,撇开少数几样还凑合外,大部分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的。 咳咳,还能闻,也能馋死他。 见十二没啥反应,只目光放空的盯着前方,贾赦还以为这孩子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赶紧从一旁的奶娘手里抢过了热 巾子,直接就糊到了十二脸上。 热乎乎的巾子,虽说并不烫,可那热度也有够呛的,且那巾子展开都有十二的四个脸大了,就这般啪的一声给糊了上去…… 有那么一瞬间,十二是懵的。 “尝尝,赶紧尝尝这羊肉包子,还有这脆皮烤鸭,对了,爹还给你买了山楂卷、冰糖葫芦、拔丝荸荠糕。”贾赦随手将巾子甩给了奶娘,开始给十二显摆一堆的好东西,“还有这个,这个最带劲儿了,你知道这是甚么吗?烤羊腰子!!” 十二:……其实他上辈子的爹真的挺靠谱的,起码乾隆帝不会给未满周岁的儿子喂烤羊腰子。 正当十二完全不知晓该用何种反应面对贾赦时,住在东厢房的琏哥儿循着香味摸了过来,正好瞧见贾赦手里显摆不停的烤羊腰子时,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然而,烤羊腰子是整个的,就算贾赦在路上略耽搁了一会儿,外头已经不是那么烫了,里头却是仍烫得厉害。 “哇!!娘啊!”琏哥儿被烫得浑身一个激灵,旋即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哭喊着找那拉淑娴去了。 “这混账小子!”贾赦气得连连跳脚,十二却在心中默默的记下一笔,回头他一准要告诉那拉淑娴,蠢爹喂他吃烤羊腰子。 ☆、第089章 荣禧堂这头热闹非凡,哭的闹的跑的跳的,还有那告状的,明明只是刚天明不久,其闹腾程度甚至远胜菜市口。 而相较于荣禧堂的热闹,梨香院那头却是安静得很。 贾政早已官复原职,只是有些事儿,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区别却是极大的。搁在以往,就算贾政办事能力在工部并不算出挑,可他为人谨慎,又不是那等子爱出风头之人,因而倒也不曾出过甚么差错。工部的同僚和上峰,虽不曾读他赞誉有加,好赖也没人指责他。可自打这一回贾政官复原职回到工部以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不一样了,这里的所有人甚至不止同僚和上峰,连没品阶的小吏仿佛都在用嘲讽的目光偷偷的打量着他。 说实话,贾政很憋屈。 他自认为去年那事儿责任完全不在于他,想也是,最初事情的引子是王子胜那混账东西,之后便是贾赦俩口子跟着凑热闹,连贾母都不曾歇着,之后王夫人连带娘家人不停的闹腾,这才导致了后头那些事儿。至于他本人,没错呐! “老爷,今个儿不是休沐日吗?大清早的,您这是……” 因着昨个儿贾政是歇在赵姨娘那儿的,王夫人直到天明才瞧见贾政,等她瞧见时,贾政早已换了外出的衣裳,正抬腿往外头走。听着王夫人的唤声,贾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道:“我去会个朋友,晚间自会回来。”撂下这句话后,贾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王夫人只得眼睁睁的瞧着贾政的背影渐行渐远,嘴里是满满的苦涩难耐。 等珠哥儿和元姐儿都收拾妥当走出了东厢房,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忙忙将两个孩子迎进了正堂里,又吩咐摆早膳。待早膳摆好,王夫人才道:“珠儿,待会儿也同我和元姐儿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个安罢。” 珠哥儿点头应道:“是,太太。” 听着这声唤,王夫人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给两个孩子各夹了一筷子菜,轻声道:“多吃点儿。” 小半刻钟之后,早膳被撤了下去,王夫人吩咐丫鬟将珠哥儿上家学要用到的一应东西先送到前院书房,自个儿则领着两个孩子往荣庆堂而去。 其实,甭管是哪个,对于荣庆堂都不算陌生,除却年初那段时间,贾母传出“重病”消息时,几个孩子都不曾往荣庆堂去,可之后,随着贾母“病情好转”,尤其在贾政同贾赦做出了那番交易之后,王夫人是每日里都要去晨昏定省,且时常一待就是一整日。至于珠哥儿 一般是晚间请安,晨间那次因着功课缘故时常略过。而元姐儿只要身子骨好,都会伴在王夫人身边。 “给老太太请安。” 及至荣庆堂,王夫人领着两个孩子,恭恭敬敬的给贾母请安。而贾母,见珠哥儿也来了,面上的神情略好了几分,特地询问了珠哥儿两句后,便摆手让他先去前院书房做学问了。等珠哥儿走后,贾母才冷笑一声,向王夫人道:“今个儿怎这般好心?” “老太太说笑了,原就是您的晚辈,合该晨昏定省。”王夫人尽可能的放缓了语气,依旧态度恭敬的道。 “得了罢,这话换成老大媳妇儿,我倒也信了,偏就是你……哼。”贾母冷哼一声,又瞥了一眼略有些害怕的元姐儿,忙换了语气,“带姐儿下去用些点心,再拿些小玩意儿予她。” 一旁伺候着的丫鬟闻言忙将元姐儿引了出去,偏元姐儿有些不情愿,只用小手捏着王夫人的衣摆,王夫人忙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去荣禧堂找小弟弟玩罢,可别欺负人家。”元姐儿听得这话,才松开了手,随着丫鬟下去了。 见元姐儿离开了,贾母的语气愈发不好了:“怎的,一个两个的都巴着那头了?瞧你这副模样,全然不见当年那副嚣张气焰,看着都不像是王氏女了。” “老太太也是愈发爱说笑了,您方才不还夸赞过大太太吗?如今倒是来挖苦我了。况且,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玩闹罢了,我家珠儿不也没少同琏儿玩闹吗?不说小时候,单说如今整日里都搁家学待着,一问起来说的都是家学的事儿。只偏元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没个玩伴,虽说琮儿年岁小了些,元姐儿却是挺欢喜的,只恨不得将他往我院子里抱。” “不过说了你一句,倒是招来了你一车的话!”贾母面色沉了沉,片刻后才道,“你到底是个甚么想头?不妨说出来听听。” 数月的时间,王夫人风雨无阻的晨昏定省,且时常一待就是一整日的,哪怕最开始婆媳俩谁也不理会谁,可时间久了,只要其中一人有软化的现象,和解是必然的。 尤其,俩人都各退让了一步。 王夫人的退让,是因着贾政的缘故,甭管当初夫妻俩闹得有多么僵,她既不可能真的同贾政和离,那么夫妻和解是唯一的法子。再说了,她可以恨死了贾政,却万万不能不顾两个亲生的儿女。自然而然的,同婆母之间的关系也不能继续恶化下去。 这不孝和不慈之间的差别,犹如杀人和伤 人。 而随着王夫人的态度愈发软和,贾母也慢慢的软化了下来。当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保龄侯府一直不曾从泥潭之中脱身。 “老太太,我能有甚么打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说白了,我图的无非就是夫妻和睦儿女康健,就算我王氏女不像书本网的女子那般有才华,可做人的道理,我总归是懂的。”王夫人幽幽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极是恳切的道,“这牙齿尚且难免碰伤舌头,咱们是一家人,原就没有血海深仇,何苦闹到如今这番地步?珠儿……我没法退让,况且我家老爷也不会允许的,可若是老太太欢喜,我愿将元姐儿送过来。” 贾母深深的瞧了王夫人一眼,沉默不语。 见状,王夫人自是明白当初将贾母得罪得太狠了些,不由得心头暗恼。可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像那拉淑娴那般洒脱。想也是,那拉淑娴之所以能做到那般率性而为,还不是因着娘家能耐?偏王家这头,虽也愿意帮衬她,可她父母已日渐老迈,上个月甚至还传来老父病倒的消息,两个哥哥,一个完全靠不住,另一个则太过于理智,偶尔要求帮衬一把倒是无妨,却并非长久之计。 况且,女子最终能倚靠的还是夫君和儿子。 “老太太,若是您还为先前的事儿怄气,那我也愿诚心诚意的向您赔礼道歉。那会儿,都怨我打小太过于受宠,吃不了半点儿亏受不住半分的气,偏那时又年轻气盛,这才惹恼了您,还请老太太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回罢。” 再多的不平,在时光的流逝中,也会慢慢的被抹平。王夫人并不傻,头一次吃亏是因着年轻不经事儿,加上王家总的来说,还算是人口简单的,她也不曾学到甚么心机。可静下心来仔细想了这大半年,哪怕有再多的想不通,也慢慢的悟出了道理来。 年轻气盛真心要不得,王夫人终于明白,自己跟那拉淑娴差别在哪里。除却娘家不同外,夫君的立场也极为重要,最重要的却是处世之道。 她不会再生气了,也不会再争风吃醋了,只安安静静的当她的荣国府二太太,左右她有娘家撑腰,有儿女绕膝,且大房的做派摆在哪里,除非她再度想不开闹事,要不然对方绝不会主动寻她的麻烦,既如此,她还不如当她的活菩萨。 “老太太,这是我这些日子抄写的佛经。您也知晓,我这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抄写佛经却是费了不少力气。也不怕您笑话,最开始一本佛经,没个半拉月,我 根本抄不下来,那字丑的简直就没法瞧。就是珠儿刚练大字那会儿,都比我强太多了。我索性从珠儿那里寻了描红本来,挨个儿的写、学。好在佛经左右也就那么几篇那么些字,这大半年里,我总算是抄出了三本满意的。”王夫人边说着,边让丫鬟将手抄的佛经送到了贾母跟前,并讪笑着道,“老太太,您帮着瞧瞧?” 这倘若王夫人送上来的是旁的物件,哪怕是极为稀罕的头面首饰,贾母都可以不予理会,甚至打翻了也无妨。偏王夫人送了佛经来,贾母就算再不待见王夫人,这份礼也不能不收。 所幸贾母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虽面上有些难色,倒也接过了佛经,细细的瞧了起来。 佛经不厚,里头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些,没啥稀罕的。至于书写的字体却是真心算不上好看,毕竟王夫人原也不是才女,就算这大半年来一直在练字,成果也有效。可因着手抄的佛经一翻开就有一股子檀香味,加上字体虽不美观,却好歹是四平八稳的,一看就知晓抄写之人极有诚意。 有诚意,就够了。 贾母略翻过一本后,便命人放置在了一旁,再度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看在你诚心礼佛的份上,以前那些事儿就让它随风散了罢。” “多谢老太太成全。” …… 王夫人是伺候了贾母用完午膳歇下后,才回了梨香院。至于元姐儿,要略早一刻回来,等王夫人过来时,她已睡得喷香了。 “荣禧堂那头如何?”曾几何时,王夫人每次提到荣禧堂,都不由得暗恨,毕竟那是她曾住了好几年的地方,也是她原以为能霸占一辈子的正院子。不过,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王夫人已经能淡然的面对这些事儿了,就仿佛荣禧堂原就是大房所有,她从未住过更不曾肖想过。 “回太太的话,荣禧堂那头可真是有意思,大老爷今个儿早间特地出门买了好些个小吃零嘴来,说是给琮哥儿买了,可那琮哥儿不过才八个多月大,能吃甚么?结果一溜儿的都进了琏哥儿和元姐儿肚子里。太太您是没瞧见,琮哥儿被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一副恨不得上前抢食的小模样。” “是吗?”王夫人不甚感兴趣的随口道。 “可不是?要说,还是孩子多点儿有意思,如今哥儿姐儿都大了,太太您……” “我知了,你下去罢。”王夫人摆了摆手,因着方才已经在荣庆堂里略用了一口,加上天气也甚么胃口,她 索性只用茶水略漱口后,便歇下了。 贾政既说了晚间回来,就不会中途回府。珠哥儿如今也是在前院书房用的午膳,且书房那头空房间多得很,只怕这会儿也在歇午觉。至于元解厄,她方才已经听说了,那丫头睡得昏天黑地的,寻常响动都闹不醒,唯独只有她…… 有些事儿,或者有些盘算,王夫人根本就无法同旁人说道,别说夫妻之间了,连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她都没法开口,更别说她的陪房差不多都已经折了。然而,日子却依然要过下去,在确定自己斗不过那拉淑娴后,她索性歇了这份心,想着这荣国府还有爵位将来都是大房的,那好赖让自己多得些钱财罢?家产是没法插手的,不说如今中馈被那拉淑娴握在手里,就算是她掌着中馈,以大房如今之势,也不可能由着她做手脚。不过,有一样却仍有算计的可能性。 “唉。”王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其实,如今当初她的城府再深一些,手段再高明一些,哪里会弄得如今这般地步。 盘算了又盘算,不其然的,王夫人脑海里冒出了方才丫鬟的话。 珠哥儿大了,整日里都忙着做学问,且贾政对珠哥儿期许极高,倒是不用她太费心。元姐儿也不算小了,且看贾母今个儿的意思,大约还是希望元姐儿过去的,老人家嘛,就喜欢儿孙绕膝。所以,再生一个孩子,大概会是个好主意。 才这般想着,忽的外头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帘子被掀开:“太、太太。” “怎么了?”王夫人隐隐有着一丝不祥的预感。 “赵姨娘她、她见红了!” <<< 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府中上下大小事情都逃不过那拉淑娴的眼睛。当然,若是一般的小事儿,容嬷嬷就帮着料理了,也用不着她来操心,可若是事儿大了,尤其是那等子关系到子嗣的大事儿,却是不得不送到她跟前来了。 哪怕她还在歇午觉。 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那拉淑娴一脸茫然的看着容嬷嬷上下嘴皮子极快的碰触分离再碰触,半响才扶额道:“珍珠是甚么时候有喜的?这事儿怎没报上来?” 子嗣这种事儿,搁在任何一户人家都是极为重要的,且并不因生母的身份而有所不同。想那前世,哪怕有孕的只是个无名无分的小答应,可既然有孕的,那就必然要好好保住,平安诞下。 自然,在荣国府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荣国府因着年代尚短,在很多事情上都讲究一个表面功夫。譬如,甭管是嫡出还是庶出,至少在表面上是全然一致的。就像当初,贾母唯一的嫡女贾敏并她的三个姐姐,都是一样的份例。当然,贾母私底下的贴补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别提了,先前压根就不曾发觉,结果今个儿忽的见红了,这才急惶惶的报了上来。”容嬷嬷说着,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头,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会不会是那珍珠故意的?她原就心眼子多,指不定怕月份小了容易被害,索性咬牙瞒着,结果还是被察觉了。” 那拉淑娴这会儿也彻底清醒了过来,闻言很是无语的瞧了容嬷嬷一眼,摇了摇头:“真要是照嬷嬷所言,那不叫心眼子多,那叫傻透了。” 隐瞒不说算甚么好法子?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将怀孕的事情传扬的到处都知晓,如此一来,人手、份例都会提升一大截,且人人都得哄着捧着。可若是隐瞒不说,就算真的出了事儿,旁人也可以推脱了事,毕竟不知者无罪呐。 容嬷嬷仔细想了想,遂点头称是:“主子您说的对,以珍珠的心眼,不该想不到这一点。” “她原就是家生子,又在老太太跟前伺候了那么多年,还是以老太太的名义赏过去的,且听闻极受政二老爷看重。”那拉淑娴沉吟了一下,“但愿孩子无事,要不然还有的折腾呢。” 受够了前世东西六宫每日里翻花样的闹腾,那拉淑娴极享受如今的平静。况且,又不是她房里多出了庶子,二房罢了,就算一下子多出十个八个庶子庶女来,也跟她毫无关系,左右荣国府也不差那点子养孩子的钱。 片刻后,那拉淑娴又问道:“大夫可请了?老太太那头可知晓?” “赖管家那般有眼力劲儿,铁定去请了。倒是老太太那头……”容嬷嬷颇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后才为难道,“咱们这头很少同荣庆堂来往,若是贸贸然的过去说这事儿,只怕是两面不讨好。” 孩子要是保住了,贾母铁定怪那拉淑娴触她的眉头,况且这会儿还是歇午觉的时候。可若是孩子不曾保住,哪怕这事儿同那拉淑娴并无直接关系,但因着如今的荣国府是由那拉淑娴当家做主的,怎么着也该承担一个连带责任。 而除了荣庆堂那头外,王夫人那面也不好交代。想也是,由荣禧堂这头派人去通知,倒是显得王夫人一点儿用都没有,毕竟赵姨娘是她屋里的人。况且,万一孩子没保住,这通知就不叫通知了, 而是明摆着的告黑状了。 “那就先过去瞧瞧罢。” “珍珠不过是家生女儿提拔的通房,哪里就值得主子去瞧了?”容嬷嬷颇有些不情愿,却最终还是败退在了那拉淑娴那意味深长的笑容里。 诚然,以那拉淑娴的身份,别说如今有孕的只是二房的通房丫鬟,就算她房里的也无需亲自赶往。毕竟,就算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这身份也越不过那拉淑娴。然而,那拉淑娴也不是为了赵姨娘或者孩子去的,她是为了王夫人。 尽管妯娌俩人并不常碰面,可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住在一个府里,哪怕并不怎么来往,这十天半个月的总归是能见上一面。王夫人身上的变化,分摊在每一日里当然不算明显,可若是有段时日不见,则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变化来。 上一次,那拉淑娴见到王夫人时,就隐隐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没等她抽出空来细细观察,就发生了十二开口说话一事。这一耽搁,又是五六日。好在赵姨娘见红这事儿让她寻到了由头,也省的回头再费脑子寻摸借口。 而梨香院那头,王夫人却是万万没想到竟会引来了那拉淑娴,登时原本急切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明显的诧异,旋即却是忙不迭的唤人上茶水点心,将那拉淑娴迎进了正堂里。 “弟妹无需客套,我只是过来问问情况如何了。”虽说荣禧堂和梨香院相隔的并不远,不过王夫人这边却是先通知了管家去寻大夫,随后才将消息递到了容嬷嬷那头,加上那拉淑娴出门时还要梳洗打扮,故而她过来时,大夫早就已经到了。 王夫人纵是再怎么诧异,还是恭敬的答道:“大夫半刻钟前刚来了,诊了脉也开了方子,不过情况还未稳定,要等煎好药服下后再仔细瞧瞧。” “可说了是甚么缘故?” 那拉淑娴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想,这话却引得王夫人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第090章 王夫人倒不是因着心虚,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必要心虚。 据大夫所言,赵姨娘怀孕还不到两个月,喜脉尚不是很明显。若非今个儿忽的见了血,甚至都不能肯定是有了孕。至于赵姨娘本人,则道她的小日子素来不大准确,偶尔推迟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儿。而今个儿赵姨娘的意外见血,自然跟王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毕竟连赵姨娘本人都不知晓,王夫人又从何得知? 至于缘由…… “咳咳,大嫂,具体的情形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大夫说,赵姨娘得好生静养着。”王夫人干咳了两声,想了想似乎觉得这话太过于委婉了,又额外添了一句,“就是打从今个儿起,一直到瓜熟蒂落,都不宜再伺候我家老爷了。” 这下子,那拉淑娴却是明白了,登时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只片刻功夫,煎好的汤药也呈了上来,赵姨娘用了药,只安生躺在床榻上,大夫为其再度诊脉后,派人转告王夫人,只道姨娘暂且无事,留下的方子晚间再服一帖,明个儿他会再来。王夫人让丫鬟给大夫包了个封赏,便差人送出去了。 很快,梨香院再度恢复了平静。 “弟妹,元姐儿可在院子了?方才那般吵闹,她倒是胆大,一点儿都不哭闹。”习惯了荣禧堂时不时的鸡飞狗跳,那拉淑娴初时还不觉得,待回过神来察觉到梨香院的安静时,登时一脸的诧异。 王夫人轻笑一声:“甚么胆大,那丫头只怕还在呼呼大睡呢。” “能睡不好吗?像我家小哥儿,能吃能喝能睡的,比起刚出生那会儿的丁点大,如今可算是养的白白胖胖的。” “大嫂好福气。”王夫人干巴巴的道,面上忽的闪过一阵迟疑。 对于王夫人近日来的变化,那拉淑娴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之所以一直不曾挑破,也是因着王夫人的这些变化于她而言并无任何害处。至于王夫人想从贾母手里头抠出点儿钱财来,那拉淑娴倒是并不知晓,不过就算她知晓了,也不会在意就是了。 因而,见王夫人满脸的迟疑,那拉淑娴只随手拿过茶盏,掀开盖子略闻了闻,赞了两句茶香,复又尝了半块点心,呷了两口茶。 见那拉淑娴这番做派,王夫人就知晓不可能由对方开口了,好在她如今已同去年有了天壤之别,故而也没有太过于失望,只换了一副笑容,柔声道:“大嫂才是好福气,琏儿和琮儿都是好孩子,我素日里常听我家珠儿提起, 道琏儿极是用功上进,等略年长了,他俩一道儿考科举去。” “琏儿要考科举?”那拉淑娴讶道,“还有这事儿?” 王夫人面上的笑容一滞,她原想借着这话顺下来提旁的事儿,结果被那拉淑娴这么一问,反而忘了原先那茬:“大嫂没打算让琏儿考科举?” “没听我家老爷提过。”那拉淑娴颇有些茫然的道。 这出身书本网的是原主张氏,可不是她那拉淑娴,就她本人而言,科举……真心不算甚么。哪怕前世乾隆帝很是在意文人,可在那拉淑娴心目中,终究还是骑射比较重要。倘若今个儿荣国府是书本网的话,那拉淑娴或许还会迎合一番,毕竟这原也不是甚么大事儿。可偏生荣国府是武将出身,所以她为何要让能袭爵的嫡长子走科举一途? 瑚哥儿早已夭折,琏哥儿就是荣国府的长房嫡长子,也是未来的袭爵继承人。 那拉淑娴早就想好了,琏哥儿既是要袭爵,很多事情就不能不教。她本人因着前世的经历,倒是能指点一番,可碍于她是女子,加上前世和今生有着诸多的差异,因而她并不打算将这事儿彻底拢过来。她是想着,等琏哥儿七八岁时,就送到张家去,张家老太爷身子骨硬朗得很,想必很是乐意教导外孙。等再大一些,约莫十二三岁时,直接丢到兵营去历练。 甭管是作为荣国府的子嗣,还是作为她那拉淑娴的儿子,武艺骑射都绝不能落下! 不过,这是早先的想法,自打前几日十二开口以后,那拉淑娴就改变了以往的某些想法。不过,甭管再怎么改变,她都完全不曾想过,要让琏哥儿走科举一途。倒是十二,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与其每日里就惦记着那点子吃食,还不如给他寻摸些事情来做。譬如说,先拿个文状元,再考个武状元,接着从四品官开始,两年一晋升,争取在三十岁之前成为一品大员,在五十岁之前封侯拜相! 十二:……阿嚏!阿嚏!!阿嚏!!! 亏得王夫人不会读心术,要不然她都能一头栽倒在地,这那拉淑娴的想法简直就跟当年的贾母一个样儿。唯一不同的是,十二比贾政聪慧太多了,且虽说十二从未参加过科举,可他却真没少做科举题,原因很简单,每次开科,乾隆帝都会拿题目考他们这些个皇阿哥,并给予最犀利最无情最致命一击的点评。 哪怕前世那拉淑娴过世以后,十二被变相的困在府里后,依然每年都能得到上千本各种类别的书籍,且每次开科都有固定的人来 送考题,一趟都没落下过。 所以,那拉淑娴对十二的期许,成功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的。而贾母对贾政的期许,就是纯·白日做梦了。 “大嫂您可真是慈母。”王夫人还沉浸在那拉淑娴对琏哥儿的宠溺上,完全不知晓那拉淑娴内心有多凶残。 “弟妹过奖了。”那拉淑娴毫不羞愧的接受了王夫人的赞美,并回赞道,“弟妹也是极好的,算算日子,明年房里就能多添个人口了。” 王夫人:“……是啊。” “若是房里缺伺候的人,尽管同我说,怎么着也不能委屈了你们俩口子。”那拉淑娴继续不遗余力的夸赞着,在她看来,添丁进口那绝对是好事一桩,顶多就是自个儿亲生的属于天大的好事儿,别的通房小妾生的则算是普通的好事儿。身为色胚乾隆帝的继后,拈酸吃醋是甚么,她完全不知晓。 最终,王夫人面色扭曲的将那拉淑娴送走了,回来就跪在佛主跟前,诚心诚意的忏悔着,她又差点儿气疯了,这样真的有违她的初衷。 ……不生气,不能生气,要修身养性,要当个活菩萨。 那拉淑娴自是看出了王夫人相当气愤,可她并不在意,反而同容嬷嬷道:“先前想着二太太终于长心眼子了,今个儿一打量,终是欠了火候。就她如今这般,勉强能在忻妃过个几招了,到底出身太低了。” 在东西六宫里,甚么样的妃嫔都有,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一般武将世家出身的妃嫔心机城府终归要略差一些,王夫人能如此,已经算是王家调教有方外加她本人天赋出众了。 待回了荣禧堂,那拉淑娴第一时间将十二唤了过来,屏退了丫鬟,只留得容嬷嬷,亲口向十二吐露了自己的期许,就是那个在五十岁之前封侯拜相的伟大梦想。 十二懵了半响,才用口水音控诉道:“怪道方才我打喷嚏了……吸溜,居然是皇额娘在念我!” “不要再叫我皇额娘了,往后叫我娘或者母亲,再不然叫太太也成。”见十二点头,那拉淑娴又道,“至于文武状元、一品大员还有封侯拜相的事儿,就交给十二你了,娘相信我儿子能行的!” “别闹了!”十二瞪着他那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脸上是悲愤欲绝的神情,“不是行不行的问题……那是……没必要!!” 世界那么美好,好吃的那么多,他干嘛要想不开给自个儿寻麻烦? “有没有必要我说了算。 ”见十二还要反驳,那拉淑娴干脆利落的道,“要不然我断了你的点心,你索性每日里喝奶吃那没滋没味的辅食算了!” 这话一出,十二整个人都不好了,晕了好半响才不敢置信的开口:“皇额娘!” “叫我甚么?” “娘,娘!娘!!” “撒娇也没用,十二你要明白,你哥哥不是念书的料,其实我觉得罢,整个荣国府就没有一个人是念书的材料。索性他将来能袭爵,我也不为难他了。”那拉淑娴语重心长的道,“可十二你不一样。” “不为难他,为难我?”十二瞬间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好好教训琏哥儿一番,不然他咽不下这口气! “直说罢,你到底要不要吃点心?” “要!” “那行,如今你还太小,就只在脑子里过一过,回头等略大一些了,就把康熙字典默写一遍。我算是明白了,这里的年历大致上同咱们以前差不多,今年是端闰四十六年,我记得康熙字典是四十九年开始编写,足足六七年后才完成的。时间上完全来得及!”在十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拉淑娴直接甩给他一了个自认为比较轻省的活儿。 十二:……亲娘啊!您知道康熙字典有多厚吗?全加一块儿能把我这小身板压扁您信吗?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捧着字典背诵呢?我背个唐诗宋词元曲给您听,成吗?! ☆、第091章 十二生无可恋了。 头一个发现不对劲儿的,自然是十二的奶娘。等奶娘急慌慌的寻到了容嬷嬷后,一开口便是:“嬷嬷,哥儿连点心都不爱吃了!” 容嬷嬷:……嗯,这个问题确实有些严重了。 因着容嬷嬷全程观摩了那拉淑娴虐十二的过程,故而她很快就琢磨出味儿来了。可一来,容嬷嬷真正的主子只有那拉淑娴一人,十二是属于附带的那种;二来作为一个老嬷嬷,她就算懂得东西再多,也不包括康熙字典。事实上,康熙字典虽完成于康熙年间,在雍正、乾隆年间逐渐开始逐渐普及,可再怎么普及,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份。 主要是册数太多了,一般也就是各家书院或者书香世家会收藏一整套,上书房肯定有,阿哥所铁定也有,可惜容嬷嬷从没见过。 思忖了半响,容嬷嬷还是命人上了一份拔丝楂糕,亲自端到了十二跟前,笑得一脸大尾巴狼样儿:“哥儿,尝尝这个?” 十二偷眼瞄去,拔丝楂糕外头被炸得金灿灿的,一看就是又酥又脆的。抽了抽小鼻头,十二还隐隐有一丝桂花的香甜味,显然里头是加了桂花酱的。又回忆了前世吃过的拔丝楂糕,虽说十二本人不会做点心,可他会吃呢,直到如今他都记得那种外皮甜口酥脆,里头软糯酸甜的口感。 ……这么想着,就好像真的吃到了一般。 “好吃罢?”容嬷嬷眯着眼睛问道。 “嗯!”十二重重的点头,旋即才意识到,方才压根就不是他的想象,而是真的吃到了。好幸福,好、好丢人。 “那再来一块?”容嬷嬷说着就又投喂了一小块,这拔丝楂糕是特地吩咐厨房为十二做的,因而比寻常的糕点还要小上一大半,正适合十二的小嘴。 本着反正已经丢人现眼了,十二索性豁出去了,在吃完第二块后,眯着眼睛张大嘴巴主动等待投喂。心道,就这么点儿份量,本阿哥能一口气吃十碟! 然而真相却是,只吃了五块,十二就已经吃不下了。 没法子,从清晨被弄醒后,十二就一刻不停的在吃。吃到这会儿,也就是方才他生气的那么一会儿工夫,略少吃了两口。就这么着,五小块的拔丝楂糕吃下去,小肚子又鼓起来了。十二无比忧伤的低头看了看肚子,因着天气炎热,他今个儿只穿着个大红色的肚兜,又套了个开裆裤,因而一低头就只看到了肚兜上头的胖娃娃。 ——有一种照镜子的感 觉。 “弟弟,我回来了!!”正在十二再度陷入了生无可恋之际,琏哥儿回来了,还顺便带了个小尾巴过来,“我还把珠大哥哥带来了。” 十二幽怨的抬头看了亲哥和堂哥一眼,旋即继续低头对着肚子上的胖娃娃思考人生。 “珠大哥哥,我弟弟真的会说话,前个儿他还喊我哥哥了。”琏哥儿拉过珠哥儿,俩人齐齐往十二跟前凑。这珠哥儿也就罢了,到底又隔了一层,再说他跟十二也没那么熟,因而只笑看着眼前这个胖娃娃。而琏哥儿就不同了,不单看了还上手又摸又戳的,“看罢看罢,我弟弟身上全是肉团团,就跟前个儿我爹打外头买的烤羊腿儿一样!” “不一样,琮儿的肉软软的。”有了琏哥儿做示范,珠哥儿也不见外了,先是小心翼翼的伸手戳了戳十二的胖胳膊,随后因见十二只低头瞪着肚子,他也顺势摸了摸,“琮儿弟弟的肚子好鼓,他吃甚么了?” “我瞧瞧。”琏哥儿四下一张望,很快就看到搁在一旁小几上,还剩下大半碟的拔丝楂糕,当下便伸手端了过来,还不忘招呼珠哥儿一道儿吃。 虽说点心是十二的,可十二跟前的丫鬟婆子也不会拦着其他哥儿尝,况且琏哥儿还是个惯拿,因而只掩嘴笑着给两个哥儿拿糖水来润喉,还不忘偷眼去瞧已经懵了的十二。 可怜的十二,无论这样的事情再上演几次,他依然学不来淡然接受。护食是其中一个缘由,主要是前世的十二根本就没有可以分享点心的人。哪怕他有数十个兄弟姐妹,可姐妹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兄弟们要么已经出宫开府了,要么就是整日里争夺乾隆帝的注意力。再说了,宫中也许缺人情味儿,可真心不缺点心,至少他从未缺过。且除了宫女太监外,也没有人会捡他吃剩下的点心来吃。 当下,十二便直勾勾的盯着亲哥和堂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点心分食了,只到空碟子被丫鬟拿走了,那俩货都喝上甜津津的糖水时,十二还有些没能回过神来。 震惊、不可思议、嫌弃……仿佛还有那么一丝古怪的感触。 “呀!咱俩把琮儿的点心都吃了!”珠哥儿到底又大一点,在发觉大事不妙时,忙抬眼看向十二,见后者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并不曾哭后,这才略放下了心来,“琮儿弟弟不要哭,回头大哥哥给你旁的好吃的。” 十二登时黑了眼,一碟破点心罢了,就算他承认自己是有点儿不舍得,是还想着过会儿再吃一块,可为了这种事情而 哭…… 呵呵,以为他是三岁小毛孩?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才八个多月大的十二,傲娇的一扬头:“嬷嬷有!”他至少还记得不能叫容嬷嬷,只顺着那拉淑娴的叫法,直接唤嬷嬷。 一旁的奶娘听了这话,笑着给两个哥儿解释。忽的,外头唤大老爷回来了,琏哥儿登时眼前一亮,一个转身撒腿就跑,在十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转瞬就没了踪影,接着外头就传来大叫着爹的声音。十二冷哼一声,不屑的侧过脸去,可没等他做完全套鄙夷神情,贾赦便进来了,一把将十二抱起,往半空抛了两下。 “胖儿子!想爹了没?” 胖…… 还不等十二想到反驳的话,琏哥儿尾随贾赦颠颠儿的跑了进来,听了这话忙接道:“胖弟弟,想哥哥了没?”珠哥儿也跟着凑热闹,连声唤着胖弟弟。叫到后来,琏哥儿和珠哥儿却闹上了,非要抢着当哥哥。一旁的贾赦笑得险些岔了气,忽的思及年幼时候的事儿,不禁想到,这孩子果真是小只的比较好玩,怪道当初贾代善夫妇二人只喜欢贾政。 十二这会儿彻底哑火了,只黑着脸任由贾赦折腾够了,听到外头廊下传来摆饭的声音,总算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靠谱的!! 然而,更不靠谱的事情还在后头,那拉淑娴在命人将珠哥儿送回梨香院后,还不忘特地将十二揽了过来,并在他耳边小声的提醒了一句:“康熙字典。” 还让不让人好好用饭了!!! <<< 跟心如死灰的十二不同,珠哥儿是蹦跳着回到梨香院的,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尚未回来。 “哥儿若是饿了,先来些点心垫垫?”丫鬟上来帮珠哥儿换衣裳端茶水,还不忘安抚道,“太太是去老太太那儿了,姐儿也跟着去了。老爷清晨出了门,尚不曾回府。” 珠哥儿将衣裳换到一半,忽的惊道:“被琏儿一打岔,我都忘了要先给老太太请个安。”听丫鬟说,晚间再去也使得时,珠哥儿才略放下了心来。其实,晨昏定省原就是早晨出门前,和晚上用过膳之后。当然,荣国府的规矩原也不是特别严格,贾母更不会跟亲孙子过不去,珠哥儿甭管甚么时候去荣庆堂,都是最受欢迎的人。 待换好了衣裳,略用了半盏茶,珠哥儿拒绝了点心,只道方才在荣禧堂那头跟琏哥儿分了点心吃,又吩咐丫鬟磨墨,珠哥儿琢磨着在摆膳前 ,他还能再写两篇大字。 又两刻钟,王夫人先回了梨香院,听闻珠哥儿在练大字,也没用甚么点心,忙吩咐摆饭。依着规矩,该是各吃各的,可王夫人寻思着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加之又有事儿同珠哥儿说,只吩咐将份例菜都摆在一起,左右是亲母子俩,原就无需避讳甚么。待草草的用过一通饭后,王夫人放下筷子,拿茶水略漱了漱口,这才说起了正事。 “珠儿,你如今也开蒙了,又是家中长子,有些个事儿还是该让你知晓的。” “太太您请说。”珠哥儿从圆凳上下来,站在王夫人身侧垂首恭敬的道。 王夫人略顿了顿,才道:“是有两个事儿。头一件,老太太如今身子骨也大好了,荣庆堂又冷清得很,我便将你妹妹送到了老太太处,只当闲时逗个趣。还有一个事儿,就是咱们院子里的赵姨娘今个儿查出了身孕来,到明年,你就又能多个弟弟或者妹妹,总算用不着去同琏儿抢了罢?” “是,太太。”珠哥儿飞快的抬头瞧了王夫人一眼,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垂下头去,可纵是如此,他面上的诧异也不曾被逃过王夫人的眼睛。 屋内沉默了半响,王夫人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了,这才向珠哥儿道:“咱们终是嫡亲的母子俩,有甚么话不能说的?你是不愿你妹妹去老太太那儿?” 作为嫡亲的兄妹,珠哥儿和元姐儿的感情自是极好的。再说了,这对小兄妹都不是骄纵的主儿,珠哥儿习惯了让着琏哥儿,又怎会跟一母同胞且更小的元姐儿吵闹呢?而元姐儿,她先前身子骨略有些羸弱,将养了好几年,才养的健康起来,且元姐儿性子稳妥,惯常都待在屋里玩着姑娘们的游戏,俩人就是想闹都没个由头。 想着以前的事儿,王夫人已经开始思量,若是珠哥儿不舍得的话,她该如何解释,然而珠哥儿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她彻底镇住了。 “赵姨娘生的弟妹……珠儿不喜欢。” 完全不曾提及元姐儿,珠哥儿只是闷闷的说了这么一句话。王夫人愣愣的瞧着儿子,仿佛头一天认识他一般,半响才回了神:“浑说甚么?就算是赵姨娘生的,那也是你的弟妹。”话是这么说的,可王夫人的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悲伤。 没有哪个女子不怀春,除却希望自己的夫君出人头地之外,更多的则是殷切期盼着自己是夫君的唯一。就算过了怀春的年纪,哪怕撇开吃味儿,也没有人能够轻易的接受庶出的儿女。 说甚么庶 出的也是嫡妻的孩子,说这话的是男人是婆母是通房小妾,独独不会是嫡妻本人。王夫人倒是曾想过将来若是有庶出子女该如何做,却万万不曾料到,这一日竟来得这般快。她的长子如今也才五岁,且她只有独一个儿子。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赵姨娘生的是个闺女倒也罢了,若是个儿子,却是真当不吉利。 怎么会那么快呢?这要是珠哥儿已经长大成人,或者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到时候就算再有庶出儿女,那也无妨了。可如今…… “赵姨娘不是家生丫鬟吗?她生的哪里是弟弟妹妹,该是丫鬟小子才是。” 王夫人还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冷不丁的就听到珠哥儿说了这话,登时面色大变:“你又在浑说……”忽听外头丫鬟唤老爷,王夫人冷汗都下来了,只觉得背后一片湿润,忙压低了声音喝道,“忘了方才的话,以后都不准再说!” 珠哥儿被唬了一大跳,只惶恐不安的点了点头。 片刻,贾政进了屋里,王夫人忙急急的迎了上去:“老爷不是说要略晚些回来吗?若知晓这般早,我定是等着老爷的。” “无妨,我在外头用过了。”贾政略瞥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王夫人忙命人收拾。 待一切妥当,王夫人仿佛才想起一般,向立在一旁明显有些不安的珠哥儿道:“方才不是还惦记着去给老太太请安罢?去罢,正好瞧瞧你妹妹,回来同我学一学。对了,老爷可要去瞧瞧老太太?” “今个儿不去了,明个儿再说。”贾政向珠哥儿摆了摆手,让他自去。又向王夫人道,“府里可有事儿发生?” 王夫人吃不准贾政这话的意思,好道是有人提前嚼了舌根,心里冷笑的同时,面上的笑容倒是不减:“确有事儿,还是个大好事儿!”当下,便将赵姨娘查出有喜一事告知了贾政。 贾政果真欢喜得很,倒不是说他真就在意一个庶出的孩子,可添丁进口这种事儿,到底是喜事儿,尤其是在这等情况不明风雨欲来之境。又听王夫人转述了大夫的话,贾政一脸的尴尬,赵姨娘身子骨素来康健,无端端的见了血必是有缘由的,再联系到他昨个儿晚间是歇在那处的,这里头的缘由也就不必多言了。 “咳咳,那我去瞧瞧她罢。”贾政尴尬的咳了两声,又见王夫人一直望着他,索性又添了一句,“太太可要一道儿去瞧瞧?” 谁稀罕看一个通房丫鬟!! “虽说白日里已经瞧过了,如今再去瞧 瞧也能更安心些。对了。”又向丫鬟吩咐道,“将我白日里吩咐你们备下的补药拿过来,再额外去拿两匹缎子,一并送到西厢房去。”王夫人笑得一脸灿烂,就仿佛真心为赵姨娘感到高兴一般。 到了西厢房,赵姨娘因着今个儿早上才见了血,故而一整日都歇在床榻上不曾下来走动,连三餐都是在床榻上用的,可怜如今正当盛夏,弄得她又闷又热,也只能硬熬着。待听闻丫鬟唤老爷太太,她忙命身侧伺候的丫鬟在她背后多添了个枕头,伸手略拢了拢两鬓的散发,摆出笑盈盈的姿态面对自家老爷和太太。 这若是贾政单独过来,那自是一副温馨和乐的场面。倘若只王夫人一个,则是姐妹情深。可如今这俩人都来了,赵姨娘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左右就她如今这副样子,也伺候不了贾政,何苦再添这份嫌。 好在贾政和王夫人说是来看看,还真就是来看看的。瞧过赵姨娘一切安好,又略叮嘱了丫鬟几句,待赏赐的东西到了,王夫人又额外说了两句体面话,夫妻二人便携手离开。 因着早有了心理准备,赵姨娘也并不在意,只直起身子目送二人离开,这才再度半躺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丫鬟闲话家常。 因着原就是家生女儿出身,赵姨娘还是贾母跟前的珍珠时,就同底下的丫鬟交情极好,梨香院这头的丫鬟虽同她并不常打交道,以她的心智若是想存心交好,却是容易得很。况且,她是家生女儿,父母长辈皆有差事在身,还是贾母亲口赏给贾政开脸的,如今更是有孕在身。莫说她刻意交好,就是甚么都不做,也自有人愿意凑到跟前巴结她。毕竟,比起高不可攀的王夫人,她这头的路却是好走多了。 这不,守在外头的小丫鬟探出头来,轻笑道:“周姨娘来了。” “周姐姐。”这一回,赵姨娘甚么都没做,只向着走过来的周姨娘略颔首示意,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去端茶点上来。” “不必麻烦了。”周姨娘推辞了一句,见赵姨娘坚持,也就随她去了,就着丫鬟拿来的圆凳,只坐了三分之一,身子略往前倾,垂首笑道,“白日里一阵忙乱,我也不好打扰妹妹休息,听说无妨了,这才过来瞧瞧。妹妹可嫌我来的太晚了?” “咱们姐妹何苦这般客套?”赵姨娘笑看向周姨娘,在她还是贾母跟前的大丫鬟珍珠时,就知晓了这位。或者应当再往前一些,当她才进府伺候时,便知晓政二老爷房里有这么一位。 算起来,周姨娘的资历实在是太老 了,这位也是家生女儿出身,还是打小就跟在贾政身边的,待年岁长了,贾母见她容貌俏丽性子稳妥,这才提拔当了贾政的通房丫鬟。其实论年岁,周姨娘比贾政还大了两三岁。如今贾政已二十有五,正当好时候,周姨娘却成了昨日黄花,哪怕容颜尚在,却早已恩宠不再了。偏她又无儿无女,虽说以荣国府素来的做派,定会给她养老,可将来的事儿又有谁能说得准? 这般想着,赵姨娘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 见状,周姨娘露出了一丝羡慕之情:“妹妹真是好福气,这才几个月,便有了。等来年生了哥儿,这辈子就有依靠了。”女人的依靠无非是父亲、夫君、儿子。像她们这样的,父兄虽勉强可以帮衬一把,可夫君却没甚么好指望的,而最终能够靠的也就只剩下儿子了。 不想,赵姨娘却微微摇了摇头:“我却是盼着来年能得个姐儿。” 见周姨娘一脸毫不掩饰的诧异,赵姨娘反而笑了起来。说真的,这还真就是她的心里话了,虽说她更想要个哥儿能让她依靠,可理智上却知晓若真是个哥儿,只怕母子俩都容不下了。毕竟,王夫人只独一个儿子,年岁又小得很。她这胎若生了哥儿,甭管是去母留子,还是故意捧杀她的孩子,对于王夫人来说,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 “你倒是看得开。”撇开最初的诧异后,周姨娘长叹了一口气,半响才摇头道,“怕只怕,太太那头等不了。” 最后那几个字,周姨娘说的极轻极轻,轻的仿佛是一羽绒毛缓缓滑过赵姨娘的心头,惊得她汗毛倒立,冷汗一点点的渗出了脊背。 ——是啊,她这头盼着生个姐儿好不讨王夫人的嫌,可万一王夫人根本就等不到知晓的那一日呢? “姐姐,可有法子?”半响,赵姨娘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且浑身轻颤不已。 周姨娘原也不是想要吓唬她,见她这副模样,倒是也跟着唬了一跳,忙柔声安抚起来。待略缓了一刻,她才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法子:“要不,等再过两月,请人给孩子断下男女?你事先买通了大夫,让他说你怀的是个姐儿?其实也无需大夫,找个经年的老嬷嬷就成,不管怎样,先瞒到生了再说!” ☆、第092章 赵姨娘有孕一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然而没过多久,水面便再度恢复了平静,就仿佛从未发生过异常一般。 也许类似于赵姨娘以及她亲近之人极是在意此事,可不得不说,主子们的想法同下人们差异实在是太大了了。大房自是不必说,统共也就那拉淑娴知晓了此事,她甚至懒得同贾赦说道,至于俩孩子更是浑然不知情。二房情况也类似,除却头一日贾政和王夫人对此表示了关切之外,往后却再无任何反应。就连贾母那头,在最初听到时露了笑意,可旋即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莫说如今仅仅只是有孕,就算平安生下了哥儿,那也绝对不能同她的心肝珠哥儿相提并论,老儿子大孙子,在瑚哥儿夭折后,珠哥儿可是贾母真真切切的大孙子。 然而,下人里头却隐隐有了另类的风声。 这一日,容嬷嬷得小丫鬟回话,道是唐安家的寻她有要事,便抽了个空档,见了她。说起这唐安家的,在荣国府诸多婆子里头,真当是半点儿都不起眼,不过她嫁了个好夫君。那唐安原是跟着荣国公贾代善上过战场的人,后来还为救贾代善伤了一臂,且唐安原就年岁长了,容貌又不出众,家中父母亲朋皆无,因而索性就自卖自身,当了荣国府的下人。好在贾代善素来念旧,见唐安老实忠厚,索性让他去管春秋两季租子,后来又把了个小丫鬟予他,几年后,丫鬟给唐安生了个小子,也算是全了唐安那份恩情。 容嬷嬷才在脑海里粗粗过了一遍唐安两口子的近况,忽的想到,那唐安伤重退下来时,也是年近四十之人了,如今又过去了十来年,怕是来推差事的罢?转念一想,也不对,虽说唐安要管春秋两季租子,可也没让他亲自下去收租子,这般好的差事,但凡脑子正常的都不会推却。再一算,唐安家的小子也有十二三了,指不定是为了那小子来的。 话说回来,她好像也有个小子。 …… “嬷嬷安,问大太太好,问老太太好。”唐安家的原是荣国府买来的小丫鬟,容貌身段都实属一般,十来年前她不过刚及笄,如今也才二十七八岁,许是因着这些年来日子过得极是滋润,乍一看倒不像个管事娘子,反而像是外头中等人家的太太了。 不过,唐安给荣国府管了十来年的租子,纵是他再怎么忠厚老实,手里头抠下的油水也绝不是小数目,更别说当初他为救贾代善失了一臂时,贾代善便赏了他不少好物。真要算起来,唐家怕是远比京里头中等人家更有家 资。 “听说你寻我,何事?”容嬷嬷懒得同她打太极,索性直接开口问道。 唐安家的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和气,别看她容貌并不出众,却胜在长得喜气,要不然当初贾代善也不会将她指给唐安,毕竟对于那些个买来的小丫鬟而言,唐安绝对是高不可攀的一门贵亲。 “嬷嬷安好,原早该给您问个好,偏先前一直忙乱着抽不开身来,又恐咱们这些个乡下泥腿子污了嬷嬷您的眼,磨磨蹭蹭的到今个儿,总算是添了几分勇气来瞧您了。这是给嬷嬷您备下的薄礼,原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您可别嫌弃。” 不说荣国府,就是旁的地儿也惯有三节两寿的贺礼,不过一般就是送礼,也没的亲自捧到容嬷嬷跟前的,可到底想着唐安是上过战场之人,容嬷嬷只略抿了抿嘴,向着唐安家的点了点头,算是收了礼。 见状,唐安家的喜不自禁。忽听容嬷嬷问:“这次来是为了你家小子的事儿?” “不不,嬷嬷您误会了,我是真的想来瞧瞧您,不为旁的事儿。”唯恐容嬷嬷不信,唐安家的还不忘拍着胸口保证,“我家小子今年不过十二岁,我家那口子说了,先让他在跟前搭把手,等过几年,再给他说个媳妇儿。” 这是不打算让独一个儿子进府里伺候了。容嬷嬷微微点头,会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毕竟唐安并不缺钱,况且他原就是良民,自个儿没法子卖了自身,不希望独子为奴也是常事。荣国府的规矩并不曾强令庄上的人入府伺候,反而想要入府才需要四处打通关节,这么一来唐安家的做派就有些古怪了。 略一沉吟,容嬷嬷道:“我原想着到底是老太爷的旧部,要是你想给你家小子谋个差事,只要不过分,我也就给应下了。可你如今是要作甚?别说那些个见面的事儿,我随太太进荣国府都七年了,往日里也没见你凑上来。得了,明人不说暗话,直说了罢。” 唐安家的面上讪讪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道出了来意。 原来,说差事倒还真是对的,可容嬷嬷只猜到了一半,唐安家的是来替别人说差事的,还是容嬷嬷的老熟人,以前的珍珠如今的赵姨娘。 赵姨娘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这一点容嬷嬷早就知晓了,可她并不大清楚赵家的情况,因而在听闻唐安家的打算给赵家一双儿女谋差事时,没一口答应,却也没直接回绝了,只道回头会留意一些合适的差事。等唐安家的走了,容嬷嬷一个转身去了前院书房,揪出了她那在书房里头干 活的便宜儿媳妇儿。 “啊哟老娘哦!您可算是想起咱们一家子了!” 一见到容嬷嬷,张庭家的就跟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似的,一下子就冲到了容嬷嬷跟前,眼泪唰的就落下来了,只看得容嬷嬷眉心直跳青筋暴露。 虽说张庭一家三口都极为待见容嬷嬷,可问题是容嬷嬷一点儿也不待见他们仨,哪怕对唯一的小孙子草儿略好点儿,可事实上只要有事忙了,容嬷嬷就可以把她的儿子儿媳连带孙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是连着一年半载都想不起来的那种。 好在,今个儿是有正事要办,容嬷嬷压制一下心中的暴戾,只黑着脸咬着牙问:“把手头上的事儿先搁着,我寻你有事儿。” “啥事儿?”张庭家的傻呵呵的笑着,要说起来,她的年岁比方才那唐安家的还略小两岁,容貌也不算很差,偏言行举止皆透着一股子傻气,看得容嬷嬷一阵阵的窝火。 “帮我去打听一户人家,姓赵,人唤老赵头。听说住在东庄那一带,家里头老两口子,下头长女四五岁就送到了府里,就是先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珍珠,往下还有一儿一女,那小子有个正经的名字,唤赵国基。让张庭给打听清楚了,回头你去荣禧堂寻我。知了?” “好好,亲娘您说啥都是好的。”张庭家的继续傻笑着,目送容嬷嬷带着杀气离开书房。 其实以容嬷嬷的身份,原无需理会这样的事儿,甭管她乐不乐意给赵国基一份差事,都不必这般上心。可不知怎的,她隐隐觉得这里头似乎古怪,旁的不说,赵家想给小子寻个差事,最方便的捷径难道不是直接寻上赵姨娘吗?索性自家儿子儿媳闲着也是闲着,容嬷嬷觉得假公济私一回,就算真的是她多心了,受累的也不是她。 回到荣禧堂后,容嬷嬷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只带着顺道从大厨房拿来的新鲜糕点去寻十二。 “哥儿想吃吗?” 十二仰着小脑袋,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点心碟子,用他那标志性的小奶音道:“想!”丢脸不丢脸的问题,他老早就不去考虑了,左右就容嬷嬷这德行,只怕他前世小时候也没少被哄骗。既然已经丢过脸了,再就无妨再丢几次了。 自打认亲了以后,十二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啊,每日里各种甜津津的茶汤,配着各式花样点心,偶尔再偷尝一口浸在井水里冰过的西瓜,只大半个月工夫,十二就胖了一圈。 又吃又喝的,中途十二又小睡了一会 儿,等醒来后去外头溜达了一圈消消食后,十二觉得他还可以再干掉两碟点心! 不幸的是,琏哥儿回来了。 万幸的是,这次就琏哥儿一人,并不见珠哥儿。 十二幽怨的瞧了一眼自己只尝了几块的点心碟子,盘算着待会儿能不能给他剩下一两块时,就见琏哥儿一口气不停歇的真·干掉了两碟点心。 ……他想要琏哥儿的好食量。 带着这般心情,当琏哥儿开始向十二显摆今个儿先生所教授的文章时,他只恨恨的别过头去,看也不看琏哥儿,还不忘捂住耳朵:“不听不听,难听难听。” 那拉淑娴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搁在寻常人家,瞧见大小俩儿子闹别扭了,一般总归是劝哥哥让着弟弟,可惜那拉淑娴却完全不是这么想的。只见她先是横了十二一眼,见十二委委屈屈的把捂住耳朵的胳膊放下来时,这才走到两个哥儿跟前,笑道:“琏儿怎的了?弟弟欺负你了?” ☆、第093章 听了那拉淑娴这话,琏哥儿只重重的点了点头,不过在侧过脸看到十二瘪着嘴一脸委屈的模样后,他又迟疑了:“其实……弟弟没欺负我,娘不骂弟弟。” “琏儿真乖,真是一个好哥哥。”那拉淑娴毫不犹豫的将琏哥儿揽在了怀里,稀罕个没完。这还不算,她趁着琏哥儿埋在怀里时,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十二。受到眼神攻击的十二蔫头蔫脑的坐在美人榻上,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小模样。 待用晚膳时,贾赦发现了十二的异常,随口问了两句后,登时一头黑线。 这以往琏哥儿和珠哥儿堂兄弟俩一道儿玩时,也没少闹矛盾,虽说如今倒是哥俩好了,可贾赦坚决认为,那是因为珠哥儿大了懂事了,而琏哥儿却是一如既往的胡来。不过,因着贾母始终认为小孩子打闹实属正常,连贾政、王夫人俩口子也完全没将这当一回事儿,因此贾赦也懒得理会,左右吃亏的不是他家小子。可以往吃亏的是珠哥儿,如今吃亏的却是他那心肝宝贝儿的小儿子。 晚膳时,贾赦忍着没出声。待用罢饭菜后,贾赦才特地将琏哥儿唤到了跟前,一脸严肃的问道:“今个儿先生教了甚么?” 拿已经过去了的事情说事显然站不住脚,况且想要收拾琏哥儿容易得很,随便捏个由头就可以了。贾赦的小算盘打个啪啪响,那拉淑娴听着这话也没往其他方面想,至于琏哥儿更不会想到甚么,只颠颠儿的跑到贾赦跟前,显摆起了今个儿新学的文章。 琏哥儿刚过了四周岁的生辰不过一个月,且他原就没甚么读书天赋,加上当爹娘的也不甚在意,因此开蒙一年多了,也不过堪堪学到千字文罢了。好在琏哥儿记性还不错,先生教得也好,虽刚学了一天,他也背出了好几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冈冈冈……” 贾赦冷哼一声:“怎么不继续了?你个笨小子!” 一旁的十二假装学舌道:“笨小子!笨!!” “娘!”琏哥儿哭惨了,一下子扑到了那拉淑娴怀里,祈求安慰。自然,那拉淑娴不会为难他,只向着贾赦笑道:“琏儿还小,老爷教教他呗。”一面说着,一面恶狠狠的剜了十二一眼,可惜十二这会儿有人撑腰,只撇过头去假装看不到。 “你当老爷我傻吗?四书五经也就不提了,单单千字文还难不倒 我。”贾赦虽说成日里游手好闲的,可当初也是经过基础启蒙的,哪怕他祖父母再怎么把他当成心肝宝贝儿,最为基础的“三、百、千”还是倒背如流的。咳咳,估计也就只会背,通篇默写以及解释典故来历就太为难他了。不过,只这些也尽够用了。 当下,贾赦伸手将琏哥儿从那拉淑娴怀里拖了出来,拿手指戳着他的脑门道:“玉出昆冈的下一句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顿了顿,叱道,“背!” 琏哥儿懵了一下:“啊?剑号……号。” “剑号巨阙!” “号、号……” “笨蛋小子!你怎么比你二叔都笨呢?不对,你都比东府的珍哥儿还笨了,笨笨笨!!”贾赦一下一下的用手指戳着琏哥儿的脑门,几下过后,琏哥儿又哭开了。见状,贾赦勉强耐着性子又教导了几遍,还不忘恐吓道,“背不好就把你丢掉!来,再来最后一遍,剑号巨阙!” ‘把你丢掉’这种威胁实在是太可怕了,琏哥儿抹着泪花可怜兮兮的看着贾赦,一旁的十二忽的蹦出一句:“剑号巨阙。”顿了顿,十二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极度嫌弃的喷出一个字,“笨!” 琏哥儿:…… 次日一早,琏哥儿都不用人叫,就自动自发的早早起身,匆匆用过早膳后,就去前院书房寻先生了。这被贾赦嘲笑倒是没啥,琏哥儿并不清楚贾赦肚子里的墨汁有多少,可小孩子败给了大人,原就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就算在书房里,他也不如二叔贾政以及东府的珍哥儿。然而,面对“听了几遍”就会的天才弟弟,琏哥儿真心觉得格外悲伤,他一定要用功苦读,做一个让弟弟崇拜的好哥哥! 可惜,先生在听了琏哥儿的控诉后,格外无语的瞪了他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你爹为难你是他不对,可你为何不告诉他,昨个儿咱们只学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呢?” 于是,连遭两番打击后,琏哥儿连着好几日都跟那盛夏正午失了水的枯草一般,整个人都是蔫巴巴的。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因为之后那拉淑娴逮着机会就狠狠的收拾了十二。好在琏哥儿不是记仇的主儿,又过了几日,到中秋佳节时,他就彻底恢复了正常。 所谓的恢复正常,指的是琏哥儿拿着以前的启蒙书籍,开始抽出一切空闲时间,教导十二念书。 十二:……你逗我?! 正所谓,坑人者人恒坑之。十二硬撑过了那拉淑娴的收拾,却彻底拜倒在琏 哥儿的手上。原因很简单,琏哥儿是真的教学生教出瘾来了,只要一有空,就对着十二好一通的“人之初性本善”。 可怕的是,琏哥儿完全不明白何为掌握,他只是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教导十二,哪怕十二被折腾的没法子了,通篇背下来也没用。只要琏哥儿觉得没够,他就不会停止教学。 更可怕的是,也不知道琏哥儿是怎么说的,很快珠哥儿也过来凑热闹了。俩人把十二折腾得生不如死只求速死,然而他们控制了十二的命脉,逼着十二不得不妥协。 “弟弟,跟着我背一遍三字经,背完才准吃一块桂香糖糕。”琏先生道。 “琮儿弟弟,如果你想吃两块点心,就要背两遍三字经。”珠先生道。 十二生无可恋的瘫倒在美人榻上,虽说叫他背诵是没问题,可三字经通篇一千多字,他如今又是个只能发出口水音的小婴儿,以他的能耐背诵完一遍后,至少也要两刻钟了。累死累活的背两刻钟,结果只给吃一块点心…… “珠儿,二太太使人来唤你回去了。”那拉淑娴进门时,一眼就看到彻底没了精气神的十二,强忍着笑意先将珠哥儿劝了回去,又哄琏哥儿去睡了,这才走到十二跟前,一把将他抱起,“老话怎么说的?善恶皆有报!叫你平日里总是欺负你哥哥,如今好了罢?每日里被折腾的滋味如何?行了,十二你也别装傻了,娘有正事儿问你。” 今个儿白日里,张家老太爷派人唤了贾赦过去。午后不久,贾赦便遣人传了消息,说是要往直隶去一趟,约莫时日后归来。 按说直隶离京城很近,往日里贾赦也没少往外跑,那拉淑娴本该不以为然才对。可这一次,那拉淑娴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索性早早的挥退了丫鬟婆子,搂着十二歇在了拔步床上。 十二倒是不在意跟那拉淑娴同睡一床,他在意的是那拉淑娴又拿自己当白工使唤。 “没事时,拿我寻开心。有事时,又是十二了。”十二怨气冲天,“这几日,都没好好吃,我都瘦了。”也许,最后那一句才是重中之重。 那拉淑娴上前掂了掂十二,觉得份量一点儿也没少,登时就不在意了,只是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先前就跟你提过一句,端闰是不是等于康熙年间。如今都端闰四十六年八月底了,若真如我原先猜测的那般,怕是明年就要出事了。” 见十二没反应,那拉淑娴狠了狠心,把十二翻过来冲着他那肉嘟嘟的小屁股打了几巴掌 :“丁点儿大的小孩子还真就记仇上了。哼,多大的人了,竟会跟琏儿这个五岁的孩子闹腾。没羞没躁的!” “……皇额娘,我究竟是‘丁点儿大的小孩子’,还是‘多大的人了’?”十二趴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控诉道。 “你若记仇,就是丁点儿大的小孩子。你若跟琏儿斗气,就是多大的人了。”那拉淑娴冷哼一声,“还有,以往你不爱搀和那拉氏的事情无妨,左右我也懒得管他们。可这一次,张家那头,我是一定要保住的。偏生……” 太子党。 区区三个字曾经害死了多少人,如今也依然有着震慑力。那拉淑娴没法说服张家彻底脱离太子,虽说张家老太爷早已不是太子太傅,可早期的烙印却是一时无法洗脱的。更别说,以荣国府为首的四大家族更是钦定的太子派系,一旦历史重演,明年怕是一场可怕的大清洗。到时候别说张家了,只怕偌大的京城都要重新洗牌。 十二沉默了半响,终于吭吭哧哧的道:“皇玛法呢?” ☆、第094章 皇玛法? 十二是乾隆那个色胚蠢货皇帝的儿子,他的皇玛法还能是谁?自然是在前世极为受人敬仰的雍正爷。虽说那拉淑娴极为鄙视乾隆帝,对于雍正爷却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佩服的,若说雍正爷的一生十全九美的话,那唯一的缺陷就是生了乾隆这么个祸害! 家门不幸啊!! 那拉淑娴在一声叹息后,忽的回过神来,不可思议的看向十二:“你的意思是说,这里也有一位雍正爷?” “以前,还不曾相认那会儿,偶尔听您和嬷嬷提过。”十二努力回想着曾经听到的那些个闲话,虽说前世他的消息来源也不是很多,可再惨还能惨过今生?重新投胎的结果就是,他如今唯一的消息来源只有那拉淑娴和容嬷嬷,并那些个丫鬟婆子。这那拉淑娴和容嬷嬷也就罢了,她们偶尔还会谈论正事,可丫鬟婆子们却整日里都是东家长西家短的,甚至还曾被他听到有俩小丫鬟背着人说东府的珍大爷长得很俊,还相当可惜她们没在东府。 思量了片刻,十二将曾经听到过的消息,简单的说了一遍,因着时间有些久了,且那会儿他原也是听得断断续续的,因而也只说了个大概。 尚武且占长不占嫡的大皇子,在襁褓中就被赐封为太子的元后之子,文采斐然的三皇子,身为继后养子的面瘫四皇子…… 尽管只是个大概,且连那拉淑娴都是偶然间听贾赦提及的,甚至就连消息来源的贾赦,也是听旁人说起的,并非亲耳听到。然而,这些却已经够了。曾经在那拉淑娴心中起过涟漪的话,如今从十二嘴里再度吐露,显得更为令人心惊。 “面瘫四皇子。”那拉淑娴喃喃自语着,虽说九龙夺嫡最激烈之时,她尚未出生,可有些事儿多少还是听人说起过的。况且,作为曾经的宝亲王侧妃,她也是见过雍正爷的,还不止一次的见过。可片刻后,那拉淑娴还是轻摇了摇头,“我是曾有想过,说服他们改帮四皇子,毕竟人人都知晓四皇子是支持太子的。可……” 从太子的人,一下子站到其他的阵营显然完全不靠谱,可若是站到了原本就处于同一阵营的人身后,至少更为能让人接受一些。然而,可惜的是,那拉淑娴却不是做主之人。 别看张家老太爷极为疼爱那拉淑娴,可改换门庭这种事情,正常人都不会听一个出嫁多年的女儿。至于四大家族这边,先不说其他三家了,连荣国府这头,那拉淑娴也做不了主,甚至就算她想尽一切法子说服了贾赦,贾母甚至宁国府那 边都不会让贾赦任性而为的。 这是涉及到家族未来的大事,绝不是后宅之争! “那就退出。”十二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 那拉淑娴沉默了。真要算起来,这大概是唯一的法子了,给所有人找一堆的事情来,让他们忙于四处灭火,以至于完全顾不上帮太子。然而,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是要给所有人包括在朝堂上的男丁寻麻烦,可不是对付贾母和王夫人! 见那拉淑娴跟个饿狼似的眼泛绿光的盯着自己,十二不由的打了个寒颤,忙讨饶道:“这事儿我真不成,我还小,还小呢!” “张家老太爷原是太子太傅,去年得长青帝看重,与另三位老先生一同进入上书房教导诸位皇子皇孙。张家三位老爷,看似位置都不算低,却皆算不上朝廷重臣……十二,你懂我的意思吗?”那拉淑娴笑得一脸和善,她平素极不爱给人寻麻烦,况且也没那么必要,可谁让她前世认得那么个高人呢?真要论起给所有人寻麻烦,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能胜得过那只鸟了。 十二再度打了个寒颤,哭丧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那拉淑娴。 可惜,完全没用。 …… 次日一早,那拉淑娴亲自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并直言娘家有事,她要回家一趟,并会将十二带走。贾母经过了这一年的折腾,虽说脾性依旧没变,可好歹学会了收敛情绪,因而纵是心中再怎么不乐意,她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之后,那拉淑娴便带上十二,并数个丫鬟婆子,分别坐上两辆大车一道儿赶往了张家。 张家这头,因着那拉淑娴先派了个小厮骑马去通禀,故而倒也不算特别惊奇,反而是休沐在家的张家老太爷满脸的乐呵,只道闺女有心,特地挑了他在家的日子回娘家。 说实话,这还真不是那拉淑娴特地挑的日子,不过既是这般凑巧,也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始。那拉淑娴在给诸人问安后,便从奶娘怀里接过了十二,命十二挨个跟人打招呼。 十二如今已是九个月大的小婴儿了,这普通人通常一周岁才开口说话,天赋高的也不过十个月左右,且就算会开口了,多半也是单个字或者两个叠字一起往外蹦,有无意义暂且不说,起码孩子本身是无法回答问题的,这不是舌头灵光不灵光的问题,而是年岁小的孩子压根就不足以理解大人话里的含义,更不具备思考并回答问题的能力。 然而,对于十二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在连着问安,又被强迫着背诵了三字经后,十二委委屈屈的把脸埋在那拉淑娴的肩头上,满腹的苦水无处发泄。都到了这一步了,十二完全猜得出来那拉淑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可惜他没本事也没胆子反抗。 “老太爷,这孩子虽是早产,却是意外的早慧。我原只以为他学说话比琏儿早一些,可前两日,琏儿在我跟前显摆先生教的文章,才背了一遍,他就全记住了。我初时还不信,又让琏儿背了三字经、百家姓,连千字文都背了一小段。结果呢?琏儿学了一年的东西,这孩子不到半日就都学会了。”那拉淑娴颦眉长叹道,“老太爷您桃李满天下,快帮我想想,这孩子是不是魇着了?” 张家老太爷一开始是抚着胡子笑眯眯的听着,直到听到那拉淑娴说的最后一句话时,彻底绷不住了。 “甚么叫做魇着了?你魇着是这个样子吗?你……我是说,你三个哥哥魇着了只会大哭尿裤子!”到底是已经出嫁多年的闺女,就算是亲生的,张家老太爷也不好说的太过分,因而只拿亲生儿子们举例子,“这孩子是天才,天赋极佳,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倒不是怀疑张家老太爷这话,而是觉得这番话怎就那么耳熟呢? 又听张家老太爷接着念叨:“绝对是不世之材,好生教导一番,假以时日定是国之栋梁!对了,我要去寻老友们,这样的人才自是应当好生培养!!老大老二老三,跟我一起去拜访亲家们!” 直到张家父子四人都走得没影儿了,留下的女眷们才慢慢的缓过了劲儿来。张家老太太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总是说一出是一出。就算要拜访亲家,这不也得使个人先去投拜帖吗?还有拜礼呢?” 余下的张家三位太太皆掩嘴轻笑,最是伶牙俐齿的张家二太太道:“老太太莫忧心,原就是亲家,再说老太爷同我们妯娌几个的长辈皆是世交好友,自是不会在意的。” “天天在上书房一道儿教导皇子皇孙们,偶尔回家一日,恰好淑娴也回来了,他就不能等明个儿见着老友了再说?”张家老太太极是不乐意的数落着,忽的瞥见十二含着泪花回头瞧她,登时笑开了,“来,淑娴,让我抱抱小外孙。哟,都说贾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俊得很,看来一点儿也不虚。” 那拉淑娴将十二交到了张家老太太怀里后,略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了十二:“圆滚滚的都是肉团团,连眼睛都被挤成两条缝了, 老太太您是打哪儿瞧出他俊了?明明就是圆胖子。” “浑说甚么?小孩子就是要胖乎乎的才好看!” 十二:……所以说他就是胖喽? 因着没了男丁们在场,余下的女眷反而放得更开了。等用午膳时,小铃铛领着两个弟弟过来时,屋里就更热闹了。趁着这个机会,那拉淑娴凑到张家大太太跟前,望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肚子笑道:“算算日子,也该生了罢?大嫂也真是的,我又不是甚么外人,您如今身子重,何苦还特地过来瞧我?该是我去瞧瞧你才是。” 张家大太太笑得一脸的喜气洋洋:“哪里就这般娇弱了?我那院子离这儿也不远,再说我每日里都要散散步,免得到时候发动了没力气。对了,我还不曾好生谢谢妹子你呢。若不是有你让嬷嬷给我的方子,这孩子……” 算起来,那拉淑娴上次来张家还是正月初二的回门日,可那会儿张家大太太虽有孕了,却尚未察觉。等察觉到有孕后,张家大太太就再也不曾出过门,只安心在府里静养着。偏荣国府那头为了清净做出了闭门谢客的姿态,弄得姑嫂二人明明相隔不远,却愣是大半年都没能碰面。算算日子,张家大太太该是去年腊月里怀上的,如今已经八月底了,的确快生产了。 俩人正说着话儿,忽听外头喊着老太爷老爷,片刻后,就见张家老太爷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进了屋,张家三位老爷则面色各异的跟在后头。 出师不利啊! ☆、第095章 因着张家老太爷明显的心情不佳,屋内的诸位女眷只齐刷刷的将纳罕的目光投向了紧随其后的张家三位老爷。这旁的人或许还不好直接开口发问,张家老太太才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开口道:“老大老二老三,都跟我说说,事儿办得如何了?” 办得如何? 张家三位老爷在互相望了一眼后,皆露出了苦涩难耐的神情来。按着他们原先的想法,以张家同潘家、凌家、周家的交情,就算会被推诿,也不至于这般毫不留情面的断然拒绝罢?甚至连一点儿缓和的余地都完全没有…… “回老太太的话,我那老泰山压根就没给老太爷说话的机会,只一听说要收弟子,就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张家大老爷说着还特地往张家大太太那头看了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无妨。 “老太太,凌家那头也一样。凌大家只听老太爷说了个开头,就把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只差没哭天抢地的说不要了。”张家二老爷这番话看似像是在解释,实则却更像是吐槽。说实在的,他今个儿也是真的醉了,潘家那位是张家大老爷的老泰山,他这头面对的却是他媳妇儿娘家祖父。虽说事实上从年岁上论,凌大家也没比张家老太爷大多岁,可辈分和地位摆在那里,哪怕略给了他老子面子,却是把他数落得不轻。他这算是招谁惹谁了? “周家也是如此,闲鹤先生倒是听老太爷把话都说完了,可态度却是异常的坚决,只说荣国府的政二老爷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收任何人为弟子了。”顿了顿,张家三老爷又特地添了一句,“哪怕是栋儿也一样。” 栋哥儿就是张家三老爷和闲鹤先生唯一的曾孙女所出的哥儿,老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事情算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也就是说,张家老太爷原本的盘算尽数落了空。 ……全拜贾政所赐!!! 张家老太爷一连灌了三杯茶,才堪堪将心头的火给灭掉,随手将茶盏重重的掷在小几上,老太爷朗声道:“甚么叫做因噎废食,这就是!贾政怎的了?这天底下原就是普通人多,天才天才,若是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谈何天才二字?再说了,那贾政也不是特别蠢,只能说是天赋一般,真要好好教导,花上个十几二十年,凭自身实力考上秀才绝没有任何问题!” 那拉淑娴默默地侧过脸去,贾政如今都二十五了,儿女都有两个了,还有一个即将诞生,你让他再苦读个二十年考上秀才……当然,清贫书生里头,从垂髻小 儿考到两鬓斑白都一无所获的也多的是,这么一想,其实贾政也是特别蠢,只能说是资质平平。 “况且,我的小外孙这般天赋过人,哪里是贾政那蠢货能够相提并论的?”张家老太爷气得连拍小几,浑然忘却了自己方才刚说了贾政也不是特别蠢。 然而,因着屋内诸人都不愿跟张家老太爷唱对台戏,所有人只附和的点点头,就连十二也跟着狂点头,心道自己虽不如前世的哥哥弟弟们,可比起贾政简直不能更聪慧。至于十二是如何知晓贾政资质的,很明显,看贾赦就知晓了,当大哥的那么蠢,弟弟能聪明的了?肯定更蠢!至于琏哥儿蠢不蠢就跟十二没任何关系了,毕竟十二自认为自己完全没有继承到来自于贾赦的蠢笨基因。 “索性这样好了,我明个儿就跟圣上递辞呈。哼,三个老家伙不愿意,我可是愿意得很!回头等我小外孙出息了,我看他们仨怎么后悔!!”张家老太爷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当下便起身道,“我这就去书房写辞呈,晚膳给我送到书房去。” 目送张家老太爷怒气冲冲的进来,意气风发的离开,诸人愣是又好半响才堪堪回过神来。 张家老太太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我早就说老太爷年岁大了,何必再往宫里头凑呢?家里又不缺银钱,至于仕途前程,有老大老二老三在,再不然就等彬儿栋儿长大嘛。这下好了,让老太爷在家里教导后辈,不错不错!” 虽说都是教导学生,可就连张家老太太这种后宅妇人都知晓,去上书房教导皇子皇孙们有多累。这里的累还不单单指身子骨吃不消,主要还是压力太大了。这皇子皇孙们本就金娇玉贵的,别说打骂了,连句稍微重一些的话都不能说,偏生若教得好是他们天赋佳,教不好就是先生的问题了。这两年倒是还好,年长的皇子们纷纷出宫开府了,搁在前几年,只怕一不留神就掺合进了夺嫡纷争之中,弄得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凡出了甚么差错,却是性命之虞。 何苦呢?! 听到张家老太太这么一说,张家三位老爷就算原本还有其他的想法,也皆纷纷咽下了自己的想法,只笑着附和。至于张家三位太太更是没啥好说的,这男儿在外头的事业原就无需她们同意,更别说如今下定决心的还是老太爷,她们当儿媳妇儿的,能有甚么想法? 啧啧,真若说想法的话,其实多少还是有一点儿的。这教一个是教,那多教两个亦是无妨罢?张家大太太也就罢了,她肚子里这个还没出生呢,是 男是女都不知晓,倒是心安得很。而另两位却忍不住盘算开了,琢磨着有没有法子让张家老太爷也顺道把俩哥儿收下了。 至于那拉淑娴,深深的望了一眼十二,露出了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十二默默的用满是肉窝窝的双手捂住了眼睛。 …… 张家老太爷说到做到,次日一早便向长青帝递上了他事先写好的辞呈。 长青帝接过辞呈后,面上有着一瞬间的空白,等弄清楚了事情原委之后,更是扶额长叹。在他看来,张家老太爷旁的都好,唯独这看学生的眼光不怎么样。又或者这话也不能说的那么绝对,毕竟先头几十年张家老太爷在看人方面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唯独近两年来,问题连连。仔细琢磨一番后,长青帝认为关键在于荣国府贾赦之妻张氏。 “张老,疼爱自家子嗣自是没错,可你也得考虑周全。就拿去年贾政那事来说,朕知晓你并无任何恶意,只是太过于轻信他人。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不会怪你,可你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同一件事情上犯错罢?收回去。” “陛下圣明,臣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所以上次贾政那事儿,你是闹着玩儿的?”长青帝抬头瞥了一眼排队过来寻他的三位老先生,忽的戏虐的一笑,故意问道。 因着角度缘故,张家老太爷完全不曾看到身后的情况,也没觉得长青帝这话里头藏着话,只正色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臣不会在同一个问题上出两次差错的。” “那朕问你,你凭什么确定你那小外孙是个天纵奇才?”长青帝向三位老先生使了个眼色,后者只默默的止了脚步,在离张家老太爷三五步之遥站住。 “臣已亲自考校过了那孩子,‘三百千’都没问题,臣还当场附文一篇,那孩子领悟能力极佳。”这话倒是不虚,张家老太爷昨个儿在书房写好了辞呈后,又回去寻了十二,认真考校了一番后,还特地观察了十二的领悟性,深以为这孩子绝不比自己二十岁时候差。 见张家老太爷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长青帝略有些迟疑了。其实,张家老太爷也是桃李满天下之人,除了去年贾政那个特例之外,也没出旁的差错。长青帝私以为,也不能因着偶尔一次的犯错,就将人全盘否定。 忽的,长青帝心念一动:“张老,朕记得你那个嫁给荣公之子的女儿,年岁不大罢?”见张家老太爷点头答是,长青帝又道,“那 张老的小外孙多大?” “到今年腊月就该满周岁了。” 长青帝&三位老先生:……慢走不送哦。 <<< 最终,张家老太爷还是得到了长青帝的应允,暂辞上书房先生一职。所谓的暂辞,指的是只要张家老太爷后悔了,上书房随时欢迎他再度回归。 可惜的是,张家老太爷完全没打算再回来。他年岁也不轻了,偏十二还这般年幼,按着他的估算,没个二十年是不可能放十二出师的。当然,出师的时间跟科考没有任何关系,张家老太爷甚至已经打定主意,哪怕十二高中状元,他也绝不会同意出师的。 天可怜见的,亏得十二完全不知晓这事儿,要不然他真的能哭得肝肠寸断。前世,乾隆帝虽不在意他,却也会泛泛的督促所有皇阿哥用功上进,并每年赐下大量的书籍。所谓的大量书籍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人家买书是一本一本买的,乾隆帝送给儿子、孙子们的书籍,那是十箱十箱给的。亏得十二只要有吃有喝的就耐得住性子,加上乾隆帝虽大量赐书籍,却不是真的抱了极大的希望,因而这日子也不算难过。然而,十二的好日子也就终结在了前世,谁让张家老太爷比乾隆帝那个色胚靠谱多了呢? 靠谱的同义词是严苛。 同一日,十二用过了午膳,又照例歇了半个时辰的午觉,之后就觉得…… 变天了! “娘走了?”不敢置信已经完全不足以描述十二此时此刻的心情了,因着昨个儿事情尚未处理完毕,加上荣国府那头压根就没人治得了那拉淑娴,他们母子二人索性就在张家留宿了一夜,耐心等待具体消息。然而,当十二结束了午后小憩,却被告知那拉淑娴已经带着仆从离开了,自然十二的奶娘和用惯了的贴身丫鬟都是留了下来的。 奶娘知晓十二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可在她看来,再怎么聪慧那也还是个孩子,旁的不说,琏哥儿都五岁了,还时不时的嚎啕大哭一回呢。因而,一听到十二的询问,她忙伸手先将十二揽到了怀里,半安慰半哄骗道:“哥儿乖,太太很快就回来了,乖,咱们是乖孩子,不哭哦。” 十二:…… 在费了一些工夫后,十二终于弄明白了在自己午后小憩这么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发生了何事。简而言之,张家老太爷已经得了长青帝的应允,离开了上书房,也等于是变相的退出了朝堂。单从这一点来看,计划很成功。可谁 能告诉他,为何计划成功后,他却被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呢? 将自己代入那拉淑娴仔细琢磨了一番,十二私以为,大概还是为了先前的计划得以完美实施,毕竟若仅仅是隔三差五的教导学问,张家老太爷完全没有必要退出朝堂。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将被以“人质”的形式长期留在张家,目的自然是彻底拴住张家老太爷。 #这就是亲娘!# 在那一刻,十二脑海里闪过的是素来被自己嫌弃到天边的亲爹贾赦。虽说贾赦蠢得很,对他却是掏心掏肺的,不单每次在他和琏哥儿发生冲突时,无条件的站在他这边,而且还打心眼里觉得他这个胖儿子是世上最棒的心肝宝贝儿了。 ……蠢爹,我错了。蠢爹,你快来救我啊! 再多的后悔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实,要不怎么会有世上没有后悔药的说法呢? 于是乎,十二就这般带着无以名状的悲愤之情,在张家暂住下来。虽说是暂住,可天知晓亲娘啥时候会良心发现来寻自己。而在这之前,可怜的十二只能任由张家老太爷摧残自己。然而,现实比想象中的略微好了那么一些,尽管张家老太爷很想立刻就将小外孙培养成为当代名家,可他到底还是有点儿理智的。小孩儿嘛,吃好喝好是最基本的,然后才是耐着性子细细教导。 因着张家上下态度一致,十二很快就发觉,自己会重新回到了每时每刻都有点心投喂的好日子里。天知晓前些日子他过得有多凄惨,没曾想离了琏哥儿那添乱的混账小子,他反而能吃更多更美味精致的点心了,还没有任何人扫他的兴。 与此同时,张家人也发觉了两件事儿。 其一,十二是真聪明。其二,他也是真能吃。 发现前者是因为当张家老太爷开始正式教导十二后,没等儿子儿媳妇儿提意见,就主动将俩儿子提溜到了自个儿跟前,美其名曰,有比较才有进步。张家二房、三房自是半分意见全无,就算他们认为十二很聪明,可彬哥儿今年都七岁了,栋哥儿则是五岁,俩人皆是早就开始启蒙了,且都是被先生赞誉的孩子,因而他们的父母全然不担心儿子会输给尚未满周岁的十二。 事实证明,天才就不是吾等凡人能够轻易揣测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彬哥儿和栋哥儿都不是小心眼儿的孩子,面对天才型的表弟,他俩非但没有任何自卑或者排挤,反而用尽各种法子寻来了美味的点心逗十二玩。当然,缺陷也是有的,那就是他俩对于如今已经身怀六 甲的张家大太太报以了极大的期望,盼着能再来一个像十二那般聪慧可爱的弟弟。 张家大太太表示压力太大了。 至于十二特别好吃又能吃这件事儿,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甭管十二是想家了,还是累了倦了,只需三两块美味的点心,就可以立刻恢复精气神,再背两页书都没问题。 简而言之,在十二这儿,就没有一碟点心解决不了问题的。真要是解决不了,请上两碟点心。 <<< 这厢,十二吃好喝好,学问方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那厢,贾赦终于从直隶归来,风尘仆仆的赶回了荣国府。 尽管当初预估是十天内就能赶回来,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哪怕贾赦一点儿也不想在外头耽搁时间,可因着种种小意外,等他回到荣国府时,压根就不是原定的十天,而是已经十七天了。 “大老爷回来了!” 贾赦归来的消息很快就在荣国府传开,就连平素不怎么在意的贾母听闻后,都异常的感动,平日里老在跟前晃悠的时候不觉得,可好些日子没瞧见了,倒是真有些想得慌了。贾母忙使了个丫鬟去前头寻贾赦,只道先唤过来让她瞧瞧。 然而,丫鬟的腿脚就算再快,因着位处后宅,根本就不可能同原本就待在前院书房里的琏哥儿相提并论。当贾赦前脚才迈进二门时,就听到一阵咋咋忽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扭头一看,却是琏哥儿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的从斜刺眼里往自个儿这儿奔来。 “琏儿你慢点儿!”说不感动是假的,贾赦一面让琏哥儿悠着点儿,一面弯下身子就将琏哥儿搂在了怀里,掂量了两下后,才道,“怎的,臭小子想爹呢?” 听了这话,琏哥儿毅然决然的摇了摇头,并斩钉截铁的道:“不!一点儿也不想爹!” 这混账小子!贾赦咬牙腹诽着,随手将琏哥儿丢回了地上,恨恨的道:“稀罕!老子也不想你!哼,我去寻琮儿去!” “爹!爹!!”琏哥儿飞快的抱住了贾赦的大腿,就在贾赦心道这小子还算有眼色后,却听琏哥儿大叫道,“弟弟不见了!娘把弟弟扔掉了!琏儿的弟弟被娘扔掉了!!” 贾赦脚步一顿,面上露出了平生最茫然的神情。 片刻后,贾赦步履匆匆的走进荣禧堂的正门,无视两边问安的丫鬟婆子们,只用最快的速度走进了那拉淑娴平日里常待的东耳房里:“淑娴,琏儿说 你把琮儿扔掉了!!” 那拉淑娴正坐在炕桌旁,拿着礼单子校对着,虽说今个儿才刚九月中旬,可年礼却应当备起来了,毕竟有些物件不是单从库房就能备齐的,更别说送年礼的路途中还要耗费一些时间。结果,冷不丁的就听到贾赦的声音,当下便将手头上的礼单子搁在一旁,抬眼笑道:“老爷回来了?可先去了老太太那儿不曾?” “我早就让人先往荣庆堂支会了一声。”就是因为不打算亲自过去,贾赦才让人先通知了贾母,至于荣禧堂这头,他是打算先过来的,就没有先使了人,图的就是惊喜二字。 然而,如今惊有了,喜却没了,还是那拉淑娴给他的惊吓。 “那琏儿呢?他同老爷您告状,人却跑了?” “在后头!”贾赦走到炕桌前,一把抄起了上头放置着茶壶茶盏,也不管冷热,先灌了一杯压压惊。待听得那拉淑娴吩咐再沏一壶新茶来时,贾赦才总算是缓了一口气,道,“先别折腾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就跟我说说,琮儿去哪儿了?” “去张家了。”那拉淑娴完全没有卖关子的打算,而是上来替贾赦褪了外裳,又吩咐丫鬟拿热水盆子,一面替贾赦洗漱一面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细细道来。 在那拉淑娴的解释下,贾赦总算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儿,然而这却并不足以令他立刻放下心来。 “琏儿都那么大了,你还对他千般疼爱万般娇宠着。可琮儿才多大呢?周岁的生辰都没过,你怎会狠得下这个心?”贾赦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其实他也明白,那拉淑娴绝不会对儿子不利,可他就是想不透,寻常人都疼爱幺儿,怎的搁在那拉淑娴身上就变成疼爱长子了?也不对,他俩的长子是瑚哥儿好不好?不过,这话贾赦却是不敢说的,毕竟这是他们俩口子之间的禁忌。 “老爷您真爱说笑,先不说琏儿原就没甚么读书的天赋,单说他是袭爵的嫡长子,就无需这般用功上进。至于咱们的小哥儿,又不能袭爵又不能继承家业,加上我父亲说,这孩子极有读书天赋,可不得好生用功,免得白费了天赋。” “不行不行,这事儿我不同意!”贾赦顿了顿,略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也不是我不让琮儿上进,而是他年岁太小了。珠儿是三岁启蒙的,琏儿四岁启蒙,咱们就算早一些,两岁成吗?” 那拉淑娴带着一脸的笑意提醒道:“可他是去年腊月生的,一出生便是一岁,等翻过了年可不是两岁了?老爷您是浑忘了罢?” 贾赦伸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他很清楚跟那拉淑娴斗嘴是没有半分意义,当下便道:“来人,吩咐门房备马车,本老爷要陪太太回一趟娘家!” 他的心肝琮儿哟,爹来救你了!! ☆、第096章 有一种心酸叫做“你想念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待见你”。 荣庆堂里,贾母已经吩咐下去备好了茶水点心,带着一脸的喜色等待着贾赦的到来。可惜的是,人倒是等来了,却并非她心心念念的儿子。 “哇!!祖母,爹娘不要琏儿了,爹娘都是大坏蛋!爹最坏,大坏蛋!坏透了!”琏哥儿哇哇大哭的屋里,后头追着一溜儿的丫鬟婆子,皆是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模样。这也难怪,虽说荣国府相较于一般的高门大户规矩稍弱了一点儿,可那也不代表完全没规矩了。贾母作为荣国府内辈分最高之人,她的屋子绝不是想闯就能闯的,更别说是嚎啕大哭的闯进来,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触霉头。 万幸的是,贾母见琏哥儿哭得眼泪鼻涕一大堆,登时就心疼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规矩二字? “琏儿怎的了?难不成是你老子又打你了?混账东西!先前一跑就大半个月,也不管留在府里的咱们几个。如今好不容易归了府,人影儿都没一个,竟然还敢打我的琏儿!好了,琏儿乖,我的琏儿是最最乖的,不哭不哭,祖母最疼你了。回头看我不收拾那混账东西!!” 甭管贾母平日里是否更偏心二房,至少对于孙子孙女们,她都是满心疼爱的。尤其琏哥儿长得俊又嘴甜,加之平日里还极少来荣庆堂这头,贾母稀罕都来不及,哪里会不疼爱了?见琏哥儿哭成这样,贾母忙不迭的安慰开了,还用眼神示意跟前的丫鬟去把事情调查清楚了。 事儿倒是简单得很,没多会儿,贾母就从丫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结果再度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甚么?赦儿那混账东西竟才归了府又出了门?这出门倒也罢了,他都那般大了,我还能拘着他不让他出门不成?怎的就连见我一面都不乐意了?这还不算,竟还将我的琏儿给弄哭了。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确实有些不像话,底下的丫鬟婆子只忙忙的将头埋在胸前,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实模样,却在心中暗道,就算他赦大老爷再怎么不像话,又能如何?更荒唐离谱的事情人家也不是没做过,只是偶尔少来荣庆堂一次,外加把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弄哭罢了,压根就不叫个事儿! 贾母气了半响,也想到了这一茬,于是她更生气了。 至于琏哥儿,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反而因着他是个没甚么气性的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就跟闻讯而来的元姐儿玩到一块儿了,还死皮赖脸的不愿意再往前院书房 去做学问,说甚么都要留在荣庆堂跟元姐儿玩游戏。 …… 马车驶离了荣国府,那拉淑娴这一脸无奈的看着满腹怨念的贾赦,半响才道:“老爷,小哥儿是留在了我的娘家,他的外祖父家里,又怎会有事儿了?况且,为了怕他不适应新的环境,我还让他的奶娘并四个贴身丫鬟都留在他身边了。老爷您就放宽了心,保准回头能见着一个更白胖可爱的臭小子。” “哼!”贾赦气哼哼的把脸侧到一边,故意不去看那拉淑娴,也完全不接她的话茬。 那拉淑娴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贾赦这脾气倒是跟琏哥儿一般无二,可前者都快到而立之年了,后者却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她有时候真不知晓是不是该提醒贾赦别太幼稚了。 思忖半响,那拉淑娴觉得到底不能让贾赦带着这般怨气到张家登门拜访,因而只得哭笑不得的继续劝道:“老爷是担心小哥儿受欺负,还是生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您总得告诉我一个缘由,我实在是想不通,您这到底是在生哪门子的气呢?” “你想不通?”贾赦终于开了口,却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琮儿才多大啊?你就狠心把他丢掉了。连琏儿那臭小子都知晓不能把弟弟丢了,你怎么就忍心呢?哼,要我说,就算真的要丢掉,也该将琏儿丢了,左右他以往也在张家住过一段时日,再说张家那两个哥儿也同他玩的不错!” “那要是这次我是把琏儿留在了张家,老爷您不生气?”那拉淑娴故意道。 贾赦闻言一噎,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别看他素日里极为嫌弃琏哥儿这个臭小子,可那也是他的亲生骨肉,虽说平日里待一块儿的时候他多少还是有点儿嫌麻烦的,可先前大半个月没见了,他别提有多想念那小子了。可真要比起来,琏哥儿留在张家他只是想念,而十二留在张家,他是担心到骨子里去了! 抱着这份担心,以及对那拉淑娴不理解自己这份慈父情怀的怨念,接下来的路程里,贾赦索性一声不吭的盯着是不是扬起的窗幔,一副幼稚到极点的模样。好在,荣国府和张家也不说离得很远,马车夫又知晓贾赦是真的急了,因而只隔了半个时辰,马车就到达了目的地。 这要是搁在往日里,贾赦定会耐着性子等那拉淑娴下马车换小轿后再进门的。可这一次,他是真的耐不住了,之前在离家在外时,他只是惦记着府中的娇妻爱子,如今却是心头火急火燎迫切的想见到他的心肝宝贝儿。 在张家下人的指 引下,贾赦飞快的在小径上窜着,很快就来到了张家老太爷的书房里。且没等下人通报,贾赦就不顾一切的冲了进来,定睛一看后,一把抄起了坐在前排桌案上的十二,猛地往上抛了一下:“胖儿子!!爹的大胖小子哟,想爹了不?” 十二:……吓死本阿哥了! 天可怜见的,十二这会儿觉得自己简直就快把心吐出来了。事实上,在这十来天工夫里,他除却头一日确实有些不适应外,之后的每一日就好像活在梦里一样。功课太简单了,同窗太蠢笨了,饭菜点心太好吃了。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没有时时刻刻算计他的亲娘,也没有时不时吓他一回的蠢爹,还没有每日都要抢他点心吃的蠢哥,更没有整日就知晓拿他当消遣的容嬷嬷。 小日子不要太美好哟! “我说老爷,您还是先问问哥儿,有没有被您吓个半死比较好。”那拉淑娴缓缓的走进了书房,其实她的脚程真心不算慢,之所以落后,完全是因为贾赦跟个兔子似的窜得飞快,眨眼就没了踪影。 “瞎说甚么?琮儿最惦记的就是我,对罢?”贾赦先是对那拉淑娴的说法嗤之以鼻,随后才将十二摁在桌案上,脸对脸,甚至鼻尖都快对上鼻尖了,哄骗道,“琮儿说,最想爹了。” “不!想!”十二终于回过神来,恨恨的吐出了两个字。他方才正边打瞌睡边想着待会儿的点心是甚么时,贾赦冷不丁的就冲了进来。这还不算,一下子将他举高高是甚么鬼?这般幼稚的游戏,搁在有心理准备时,倒是还算有点儿意思。可在半睡半醒时,别提有多吓人了!! 贾赦石化了。 尽管十二说长句子时,时常都会带有浓重的口水音,可若是他一字一顿说话时,却是比寻常小孩子口齿清晰太多了。再说了,“想”和“不想”的区别也太大了,大到贾赦完全没办法自我安慰是自己耳背或者十二口齿不清。 正当贾赦开始怀疑整个人生时,一直站在桌案前头先前也被吓了一跳的张家老太爷忽的嗤笑一声。 “嗤,我当是谁这般没眼力劲儿,竟敢在老夫授课时私自闯入书房。哼,就算是当今圣上,也绝不会这般作为。贾赦,你好大的胆子!” 一不小心就比长青帝强了,贾赦先是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旋即才搓着手心讪笑着回过头,道:“那个老泰山呀,我这不是……许久没见着您了,我可惦记您了。对了,直隶那头的事儿我都办妥当了,还有些事儿我觉得下人说不清楚,我得当面亲 口跟您谈一谈。” 张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危险的盯着贾赦看了半天,忽的冷哼一声:“老夫授课,闲杂人等退避三舍。还不快给我滚出去!!”见贾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张家老太爷又将目光对准了稍迟片刻进来的那拉淑娴面上,“淑娴,你去瞧瞧你大嫂,她昨个儿夜里就发动了。” 那拉淑娴原本是打算主动离开的,毕竟她很清楚张家老太爷的性子,可没等她开口告辞离开,就听得这话,登时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开口:“还没有消息?” “嗯。”张家老太爷板着脸微微点头,想了想又道,“去看看罢,你母亲由你二嫂三嫂陪着,无需担心。倒是你大哥和小铃铛都在正院子里……大夫说情况有些不乐观。” ☆、第097章 情况不大好? 那拉淑娴心下猛地一沉,该是怎样的情况,还会引来张家老太爷这般说辞?要知道,老太爷这辈子经历的事情多了去了,若非真到了不妙的地步,他绝不会说出这话来的。 当下,那拉淑娴忙急急的行了礼告退,直到退到外头廊下见着贾赦时,才轻声道:“我娘家大嫂昨夜里发动了,我先去后宅瞧瞧她。老爷,您要不先去厅里坐着等?” “我这儿无妨,你尽去忙罢。”贾赦先听了这话倒是还好,及至瞧见那拉淑娴的面色很是难看,这才唬了一跳。张家大太太怀孕一事他先前倒是有所耳闻,甚么时候生产他却是不大清楚,可想也知晓,那拉淑娴的面色这般难看,一定没甚么好事儿。 “嗯。”自家人无需这般客套,那拉淑娴心里头又搁着事儿,只向着贾赦微微一颔首,便匆匆往后宅而去。 张家大房住的是正院子,离前院倒是近得很。那拉淑娴生怕人多反而坏事儿,只带了石榴和葡萄两个大丫鬟前往,一路上倒是遇到了不少人,皆是一副急切焦虑的模样。等到了正院子里,那拉淑娴一眼就看到在产房门口来回渡步的张家大老爷,以及已经哭成了泪人的小铃铛。 “大哥,大嫂如何了?”那拉淑娴示意两个丫鬟站在廊下,自个儿则是走到了产房门口。虽说这话是问的张家大老爷,可那拉淑娴却是先伸手将一旁哭得不行了的小铃铛揽到了怀里,“不哭了,你娘很快就要给你生弟弟了。” “小姑姑,我不要弟弟,我要娘!”小铃铛扑倒在那拉淑娴怀里,哭得浑身直颤。 那边,张家大老爷停住了脚步,半响才抿着嘴道:“不会有事儿的。”却不知晓他这话究竟是在回答那拉淑娴方才的问话,还是仅仅在自我安慰。 那拉淑娴看了他一眼,虽说亲兄妹,可到底都这般年岁了,也不能太过于亲近。思量了一下,那拉淑娴只搂着小铃铛往旁边走了两步,轻声细语的劝道:“小铃铛,咱们先去厢房里坐一坐,用点儿茶水点心,你也稍微歇一歇,免得你娘在里面又要生孩子,又要担心你吃不好。” 小铃铛已经是十二岁的姑娘了,往日里常帮着长辈照顾两个小堂弟,很有长姐的气势。今年年初,那拉淑娴还听说张家已经开始给她相看人家了,只是因着她年岁也不大,倒不曾立刻定下来。可甭管平日里瞧着是怎样一副大姑娘的模样,如今真的摊上了事儿,除了哭泣之外,小铃铛也是真的不知晓该如何是好。 “小铃铛,听你姑姑的话,去房里歇一会儿。”张家大老爷抬眼看过来,沉着声音道。 “我、我……”小铃铛明显是已经哭懵了,挣扎了两下后,仍是被那拉淑娴带到了东厢房里。这产房是在西面第二间的耳房,离东厢房略有些距离,因而这里头倒是难得的安静。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安静却未必是一件好事儿。 待姑侄俩进了东厢房里,那拉淑娴也没使唤这里的丫鬟,唯恐反而乱了原本的秩序。因而,只向自家两个丫鬟招了招手,让她们直接去前院大厨房里随便寻点儿茶水点心,左右小铃铛这会儿甭管吃甚么都是食不知味的。 茶水点心没那么快端过来,那拉淑娴也明白这会儿说甚么都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索性只搂着小铃铛,小声着道:“姑姑知晓你心里头不安得很,你有甚么想说的,不如跟我说说?放心罢,咱们在厢房里头,那边一有甚么动静,咱们立刻就能知晓了。” 为了让小铃铛安心,那拉淑娴索性拉着她坐到了半开的窗户底下,只需稍稍起身就能从窗户口看到外头的情形:“瞧见了罢?其实你也不用这般担心,这生孩子原就不容易,当初你娘生你,还有你两个婶娘生彬儿栋儿,我生琏儿他们,都一样极是凶险。可再凶险又如何?只要能看到孩子平安诞生,就觉得甭管甚么苦甚么罪,都值了。” “可婶娘们没有这样啊!”小铃铛说着又落下了一长串泪珠儿,她跟两个堂弟年岁差得略大,因而当时的情形还是记得的。尤其是张家三太太生栋儿时,小铃铛都七岁了,还帮着张家大太太一直置办生产的物件,以及之后的洗三、满月,她都在一旁打下手。 “虽说生产都极为凶险,可到底还是要看人的。”那拉淑娴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小铃铛,你可知晓你娘当初生你的时候,足足发动了两天一夜,这才咬牙生下了你。” “我知道!”小铃铛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我还知道,我娘就是在生我的时候坏了身子骨,这才那么多年没生孩子……” 虽说张家三房都只有独一个孩子,可这里头的差别还是有的。像张家二太太,当初生下彬哥儿两年后,她娘家的祖母就病故了,虽说她早已出嫁,可祖母的孝却还是要守的。等一年孝结束后,张家原本那位老太太,也就是那拉淑娴的祖母却过世了。这下子,张家全体守孝,后来更是因着某些缘故,全家一道儿扶柩回乡,这一走就是整三年。而张家三太太就更不用说了,她的栋哥儿还没满周岁呢,张家 老太太就过世了,虽说张家出孝也有一年多了,可一年之内没怀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再一个,有长子后就算多年未孕,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而张家大太太却只有小铃铛这么独一个女儿。 “可小铃铛你知道吗?在我还不曾出嫁时,你娘就跟我说过,她这一生最自豪的就是能有你这么个好闺女。”那拉淑娴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小铃铛的额发。 小铃铛一瞬间沉默了下来,只低着头抿着嘴不知晓在想些甚么。 趁这个机会,那拉淑娴飞快的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产房,见张家大老爷也不来回渡步了,只是倚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抬头望天,一副茫然空洞的模样,那拉淑娴心里头的不安愈发甚了。 其实,哪怕到了这会儿,那拉淑娴仍不大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因着张家大太太原本的体质的就不好,还是因着猛然间出了甚么意外?从情理上来讲,前者的可能性明显大过于后者,毕竟先前在生小铃铛时,张家大太太就凶险无比,说句九死一生简直一点儿也不夸张。况且,张家这头人口还是比较简单的,大房既无通房也无小妾,应该不存在人为的可能性。 不过,这种事情又如何说得清楚呢?不由得,那拉淑娴想起了当初生十二时的场景。 那会儿,那拉淑娴何尝会想到会在怀孕才七个多月时出了意外呢?她明明仔细的盘算了一遍又一遍,自个儿的身子骨极好,稳婆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应用具也都早早的准备妥当了。至于人祸,她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却也是细细分析过的。贾母虽说对她很是不满,却不会跟亲孙儿孙女过不去;王夫人跟她是有些嫌隙,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可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这里头还会牵扯到旁的…… 等等! 那拉淑娴忽的面色大变,忙急急的掩饰了过去。 她方才想到了另一个可能,虽说张家这头完全没有任何理由暗害张家大太太,可倘若理由跟当初贾母害她一样呢?贾母可以为了整个荣国府,害了她这个长房太太的性命,那么倘若是为了整个张家,拿张家大太太的性命来填,完全是说得通的。 若真是如此,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那拉淑娴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又强作镇定的劝小铃铛多少用了些茶点,偶尔还会侧过头去看产房那边的情况。可惜的是,一直等到傍晚时分,产房里头只隐隐传出阵阵呻吟声,仍没有确切消息传来。 及至掌灯时分,张家二太太匆匆从外头赶来,且一问了外头守着的丫鬟,就径直往东厢房而来。 “淑娴。”张家二太太抿了抿嘴,面上除了紧张不安外,还隐隐有些急躁,“刚知晓淑娴你和姑爷来了,如今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在家里头歇下罢。姑爷可以住在前院客房里,淑娴你……我也知晓你定然放心不下琮儿,可你能不能去陪陪老太太?” “老太太如何了?”那拉淑娴惊道。 “昨个儿大嫂刚发动时,原不敢让她知晓,可大嫂的日子原就在这几日里,等天明了老太太一问,事儿就漏了出来。老太太说甚么都要亲自过来瞧瞧,亏得老太爷在家,这才强命她在院子里歇着,又让我和三弟妹去守着。可老太太身子骨原就不怎么硬朗,又因着大嫂这事儿心神不宁的,这一整日下来竟是滴米未进。”张家二太太急得额间直冒汗,又瞧了小铃铛一眼,劝道,“你俩索性都去老太太院子里歇着罢,正院这里头,我和三弟妹守着,可好?” 其实,以张家之能,并不缺使唤的人手。况且,这生孩子主要还是得靠产房里的产妇和稳婆,外头的丫鬟婆子除了烧水换送之外,也没甚么活计了。就算所有的主子都留在正院子里,也派不上任何用处。这也是为何张家老太爷索性依着素日里的作风,领着三个哥儿在书房里读书的缘故,左右他们在这儿也是添乱。 “我不去!我要留下来陪着娘!” 然而,张家二太太这话劝得了别人却劝不了小铃铛。只见小铃铛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来瞧着那拉淑娴:“小姑姑,您去瞧瞧祖母罢,我知晓祖母担心我娘和娘肚子里的弟弟妹妹,可我实在是离不开这里,求小姑姑帮我和爹娘尽孝。” “浑说甚么?”那拉淑娴嗔怪的点了一下小铃铛的额头,略一迟疑,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这样罢,小铃铛你先在这儿歇一会儿,让姑姑跟你二婶说会儿话。”说着,便向张家二太太使了个眼色,俩人走到了厢房旁边的小间里说话。 那拉淑娴先问了情况,得知张家大太太发动时并无异常,且日子也完全对得上来后,略松了一口气。又问了之后的事宜,张家二太太皆没有任何隐瞒的都告知了,只是因着张家老太太的缘故,她和张家三太太从今个儿大清早就守在福瑞斋那边,正院子里头的情形反而知晓得不大清楚。 “我到时不过才晌午过后,老太爷一见着我就说大嫂情况不大好,可那会儿……又是怎么知晓的?”那拉淑娴迟疑再 三,还是问出了最初心底里的疑惑。 这生孩子自有顺利和不顺利的,若是顺利的话,一两个时辰就将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了下来,若是不顺利,过个一天一夜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远的不说,就说张家大太太生小铃铛时,不就是耗费了极多的心力。 “在淑娴你面前也没甚么好隐瞒的,他们说是昨个儿夜里发动的,事实上根本不是。”张家二太太眉头紧锁,忽的长叹了一口气,“其实,从前个儿傍晚时分开始,大嫂就已经发动了。只是那会儿,仅仅是阵痛,羊水没破。可到了昨个儿夜里,羊水也破了,大嫂疼得都完全没感觉了,偏偏孩子就是出不来。还有……” 那拉淑娴快速的算了算,若是前个儿傍晚就发动的话,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两夜了!虽说难产素来磨人,可过去这般久的时间,怕是大人孩子都要不好了。又见张家二太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那拉淑娴当下就急了:“都这会儿了,二嫂还瞒着我作甚?真不拿我当自家人了?” “浑说甚么?我何时不拿你当自家人了?”张家二太太冤枉死了,咬了咬牙道,“今个儿早间,稳婆出来过一趟,说是孩子露出了一只胳膊,结果又给塞回去了。” 这话一出,那拉淑娴彻底白了脸。 正常情况下,孩子先出来的定然是头,之后才是小身子。若是发生了胎位不正的情况,孩子先出来了脚也是有的。而先出来一只胳膊,却是横产了,这是最最可怕的一种情况,哪怕将胳膊塞回去,这孩子能正回来吗?事情发生在今个儿早间,而如今都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 “淑娴,你去不去老太太那儿?”张家二太太见那拉淑娴一直沉默不语,当下也急了,“先前大嫂阵痛时,我没告诉三弟妹,让她去哄着老太太。三弟妹素来实诚,这才没引起老太太的怀疑。可瞒到今个儿早间就已经是极限了,老太太折腾了一日,你不去瞧瞧?” “瞧了也没用。”那拉淑娴从小间望出去,因着角度的关系只依稀看得到产房外头的抄手游廊,可就算看得不真切,她也知晓张家大老爷一直守在产房门口,“老太太是担心大嫂,大哥和小铃铛也是。如今只有大嫂赶紧生下孩子,一旦母子平安,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这个我当然知晓!” “二嫂您先回去罢,我陪小铃铛守在这里。”隐隐的,那拉淑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张家大太太可能熬不过去了。真要是如此,她就更不能离开了。 “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张家二太太转身欲走,忽的又停下脚步回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要是这儿有甚么新情况,记得立刻使人去支会一声。旁的事儿,你尽管吩咐那些丫鬟婆子,她们不敢不听你的。” 张家二太太终究还是走了,因着长嫂生死不知,三弟妹又是这么个德行,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而那拉淑娴则唤了葡萄进来,吩咐了两句话,打发她去前院寻贾赦,自个儿则再度回到了东厢房里,陪着小铃铛。不得不说,在看到那拉淑娴进来的那一刻,小铃铛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虽说她明白如今多个人少个人根本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可她总觉得有那拉淑娴陪着她,安心太多了。 贾赦那头倒是无妨,草草的用过了晚膳,又跟十二培养了一下父子情,他就痛快的放十二随奶娘回了后宅。至于张家这头的事儿,贾赦半点儿都没打听,左右等明个儿见着了那拉淑娴后,一切自会分明。 然而,并没有等到次日一早,张家大太太就出事了。 …… 张家大太太本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次她是在劫难逃了,可她并不后悔,只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以及在外头哭泣的小铃铛。因此,在确定自己活不了后,她咬着牙根儿命令陪了她半生的奶娘动用最后的手段。 每个世家里,总有一两样秘方,除却无害的调养身子的方子外,更多的却是有舍有得。 “还等甚么?用罢!我要孩子!” 奶娘含着泪将一早就已准备好的汤药灌进了这个自小喝她的奶长大的孩子。是啊,甭管张家大太太多大了,在她的心目中,终究还是那个刚出生就被放在她怀里的孩子。可就是这个孩子,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另一个更羸弱的小生命。 汤药一点一滴的被灌了进去,奇迹的是,之前的鸡汤等物完全喝不下去的张家大太太,这次却一滴不漏的将汤药尽数吞下肚。 半刻钟后,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更准确的说,这孩子是被喷涌而出的鲜血硬生生挤出来的,且眨眼功夫,就被鲜血浸湿。 九月下旬,虽说盛夏已过,可秋老虎的威力还是极甚的。虽说先前产房里也有丝丝血腥味,可这一次却是鲜血喷涌而出,只一瞬间,整个产房就充满了浓郁刺鼻的血腥味。莫说在旁伺候的嬷嬷们了,就连经验老道的稳婆都被吓傻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流出这般多的血…… “太太 !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奶娘在张家大太太的耳边大喊着,可惜的是,她已经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孩子很虚弱,并非体质虚弱,而是因着在娘胎里憋气太久,面色发青,哭声好似小猫一般微弱。 那拉淑娴很快就闻讯赶来,命丫鬟们将小铃铛拉住,她走进了满是血腥味的产房里。而比她快一步的是至始至终守在外头的张家大老爷。 在那拉淑娴记忆里,她这位娘家大哥素来都是稳重妥当的性子,完全是一副长兄以及当家人的做派。且因着年岁差距颇大的缘故,哪怕是原主张氏也从未看到过她这个大哥哭泣。然而这一次,当那拉淑娴走进产房之时,这个大老爷们却扑倒在妻子身上,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外头,小铃铛听到了父亲的哭声,在最初的愣神后,也疯狂的痛哭起来。 她猜到了。 “大哥,我不想劝你节哀顺变,可大嫂已经走了,我想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应该是刚出生的哥儿,和外头的小铃铛。大哥,你是男子,你是一家之主,你可以悲伤却不能倒下。” 一旁的奶娘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跪倒在地,重重的磕头:“大老爷,太太临终前说,她要保住孩子,她要孩子,哪怕不要了性命她也要保住跟老爷您的骨血!太太、太太她……” 那拉淑娴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有着两世经历的她,自然极为能理解张家大太太的想法。前世的她,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的十二啊!父母祖辈有兄弟们照顾赡养,亲朋好友的也有他们的后辈,至于乾隆帝那个色胚,她更是不会浪费半点儿心思担心那混账。唯独只有她的十二,还那样的小,那样的未经世事,那样的让她放心不下。 “孩子……你既那般放心不下孩子们,为何还要丢下他们不管?你舍得丢下我,你怎么舍得丢下他们?哥儿才刚出生,你连一眼都没见过。小铃铛,你先前还说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如今呢?你怎么那般狠心!!” 张家大老爷又痛又恨,满脑子都是当初怀孕之时,妻子抚着肚子一脸的幸福,身畔还有洋溢着灿烂笑脸的女儿。可惜,这些情形往后再也不会有了,有的只是这充满着血腥味的产房,和近乎全身都浸在血泊里的妻子。 “小铃铛呢?让她进来!让她……看一眼她的母亲。” 尽管那拉淑娴极为不赞同,觉得再怎么样也要收拾一下再让孩子看,可在张 家大老爷和小铃铛本人的坚持下,她们母女二人终究还是见了面。当然,是小铃铛见到了早已气息全无的母亲。 又半个时辰后,哭晕过去的小铃铛被奶娘和丫鬟婆子带回了自己院子里,张家大老爷在原地立了半响后,才向那拉淑娴道:“哥儿的奶娘丫鬟是早先就备下的,我这会儿实在没心思管这些,麻烦妹妹将哥儿并仆妇先送到……三弟妹处,如何?” 随着张家大太太的故去,接下来张家注定要经历一通忙乱。这没了当家太太,定要有人顶上来,无论从长幼有序来说,还是从个人能力来说,撑起后宅的人只能是张家二太太,那么能帮着照顾刚出生小哥儿的也就只剩下了张家三太太,毕竟老太太年事已高,身子骨又素来不佳。 那拉淑娴没有做任何推辞,当下便顶着月色,带着一众人往三房的院子赶去。 正院子那头这般大的动静,相隔不算远的二房三房自然也被惊动了,不过,院子里的其他主子皆不在。那拉淑娴问了缘由,才知晓二房三房的主子们都还在福瑞斋里,院子里只有张家的两个哥儿,并十二。也是这会儿,那拉淑娴才知晓,她家十二也被挪到了张家三太太这儿。 无奈之下,那拉淑娴只好先让人将刚出生的小哥儿送到了十二的房里,索性东西都是现成的,至于十二则被残忍的弄醒了,那拉淑娴吩咐奶娘丫鬟带着十二往前院客房去,并决定明个儿就一齐回荣国府。 不是她嫌弃娘家,而是她既已经出嫁了,跟娘家就算是两家人了。张家要办丧事,自是不能留外姓人在家,哪怕那拉淑娴并不忌讳这些,她也不能留下来添乱。哪怕再怎么想帮忙,也只能等出殡之后了。 可怜的十二迷迷瞪瞪的醒来,又在路上晕晕乎乎的睡过去了,结果再度睁眼,眼前就是贾赦那张放大了的脸,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这会儿,那拉淑娴安顿好了小哥儿,命奶娘丫鬟们守着,她本人则顶着月色去了张家老太太所居的福瑞斋里,用尽可能委婉的话解释了正院里的情形。说真的,倘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不愿意告知这个噩耗,可惜这事儿完全没有隐瞒下来的可能性。 得了消息,张家老太太果然哭得不行,还想亲自去正院子里瞧瞧,被拦下后,则是说甚么也要立刻见到大孙女小铃铛。这一点,张家诸人并未拒绝,略一思量后,索性让小铃铛接下来都住在福瑞斋里,一方面互相陪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小铃铛说亲时,被人用长女无母不娶的名头拿捏住 。至于其余人等,张家老太爷仍负责看顾彬哥儿和栋哥儿,张家二老爷、三老爷则急急的赶去寻大哥,张家二太太临危受命,所有后宅之事,包括之后的丧事皆要由她料理。至于张家三太太则忙不迭的赶回了自己院子里,她虽性子木讷不讨喜,却胜在稳妥,刚出生的小哥儿交给她来照顾,诸人都放心得很。 这一忙,就忙到了次日天明。 那拉淑娴见张家老太太情绪好了许多,便开口告辞,并许诺过些日子定会过来帮衬。之后,她便同贾赦一起带着十二离开了张家,回到了荣国府。 殊不知,就在贾赦俩口子离开的一天一夜里,荣国府这头也闹腾开了。 原因倒是简单,无非就是贾母觉得自己被儿子儿媳羞辱了,不然哪有离家许久的儿子回府不先拜见母亲,却带着妻子回娘家的呢?因而,一听说贾赦俩口子从张家回来了,贾母立刻唤了丫鬟去荣禧堂传话,勒令俩人立刻来她跟前负荆请罪。 接到消息的贾赦简直要气乐了。 方才,在归程的马车上,贾赦就看到那拉淑娴眼睑下浓重的阴影,再一听说昨个儿夜里的情形,当下就心疼怀里,揽着那拉淑娴让她先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待回到荣禧堂后,更是一叠声的命人拿水洗漱,看着那拉淑娴躺下后,他才略松了一口气。 结果,贾母那头就火急火燎的催开了。 贾赦一把抱起还浑浑噩噩的十二,雄赳赳气昂昂的就冲到了荣庆堂里,二话不说,先将十二塞到了贾母怀里:“琮儿先给老太太您玩着,旁的事儿回头再说!” 被塞了个满怀的贾母有些愣愣的看着明显胖了一圈的十二,半响才道:“你这是怎个意思?昨个儿你丢下琏儿带着淑娴就去了张家,惹的琏儿跑来我这儿哭了一整日。今个儿倒好,既回来了不赶紧过来请安,把琮儿……真给我?” “敢情是琏儿那混账小子!!”贾赦没耐心弄清楚这一天一夜里荣国府发生的事儿,他只是断章取义的认为,一切都是琏哥儿的错,当下便怒气冲天的转身要去收拾琏哥儿,唬得贾母连声喊停。见状,贾赦只得回身道,“张家那头出了事儿。”想了想,左右这事儿也瞒不住,倒不如直说了。 等贾赦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张家的事儿后,贾母倒是难得的沉默了。 却说贾母此人,也许从头到尾能挑出一大堆的毛病来,可真要说起来,她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冷血无情。尤其张家同荣国府是姻亲,张家大太太跟 ☆、第098章 历史和现实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在观看历史时,人们多半都是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其任意批判,就仿佛每一个旁观者都是运筹帷幄的胜利者,同理,那些失败者皆是无药可救的蠢货。然而,这真的是事实吗? 当历史变成现实,那拉淑娴却再也无立场去质疑那些曾经的太子党们。为何他们追随太子?原因很简单,太子乃是当今圣上赐封,是皇位继承人,是正统的象征。当然,若是太子本人不济,或者还有人会质疑一二,可惜的是,太子殿下年少有为,竟是挑不出半分错处来。尤其是在当下,太子是完美无缺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是事关切身利益,要不然哪个会同太子作对?而事实上,在那拉淑娴的前世,若非康熙帝厌弃了太子胤礽,谁又有这个能耐扳倒太子呢? 然而,如今不过才端闰四十六年,一切都尚未发生。只怕在这个时候,连当今圣上长青帝都从未考虑到废太子一事。偏偏,四王八公皆是最正统的皇位拥护者,与之相交的人家,自然也是类似的想法,因此那拉淑娴放眼望去,竟寻不出任何一个反对太子的人。当然,真要说反对太子的人也不是没有,像大皇子的拥护者,便是典型的对立派系。问题是,那拉淑娴除非脑子被门缝夹了才会选择大皇子…… “张家跟潘家、凌家、周家以及贾家结成了儿女亲家,在朝堂上的立场必然是全然一致的。这其他三家的情况我不大清楚,可至少贾家这边交好的人家,全部都是太子党。想必,潘家等人家也是如此。”那拉淑娴长叹一口气,这简直就是民间所说的牵出萝卜带出泥,一拽就是一长串,倘若前世也是如此,那就无怪康熙帝会那般忌惮太子了。 “正统。”十二扒着一旁的小几,终于够到了一块糕点,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见是芝麻糕,略撇了撇嘴表示不满,可到底还是塞进了嘴里。 “别说风凉话。”那拉淑娴一眼横过去,就看到十二又在吃了,登时一个没忍住劈手夺了过来,“别总想着吃,说话!” “不都说了正统吗?”十二委委屈屈的望着那拉淑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乾隆帝那般不注重正统的。” “说解决之道!” “没啥好说的。”十二瘪着嘴一脸无奈,见那拉淑娴还在瞪他,才吭吭哧哧的道,“康熙四十七年,太子头一次被废,可那次也没死几个人……四十七年九月被废,十二月他就出来了,等次年三月他就又被复立了。至少这两年里 ,不会出大事,哪怕等五十一年十月二度被废,问题也不大。” “照你这么说,咱们都不会有事?”那拉淑娴眯着眼睛危险的看着十二,那一段历史她虽不曾通读,可因着时间过去并不久,按说她都是听说过的,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有很多人家因此家破人亡,甚至株连九族。 十二幽怨的看着那拉淑娴,半响都没开口。 可惜的是,那拉淑娴从不知善良二字为何物,仍直勾勾的盯着十二猛瞧,倒是一旁的容嬷嬷有些心软了,不由开口道:“十二阿哥您就说罢,虽说老奴只是个奴才,可老奴也记得,那时候死了很多人,菜市口的地皮都不知晓被铲了多少层。” 菜市口是专门用于处斩死囚的,斩首之刑难以避免的就是大量喷溅出的鲜血,而血一旦多了,就会跟泥土混成一团,凝结成厚厚的一层血痂,这种情况用水冲洗几乎起不了甚么作用,唯一的法子就是直接将地皮铲去一层。 “那是皇玛法……”十二几乎要无语凝噎,康熙帝崇尚仁政,轻易不杀老臣,更别说血脉至亲了。就连敢弑父杀君的太子都仅仅是圈养,又怎么可能会下令满门抄斩乃至株连九族呢?康熙帝甚至仁慈到将国库里的银两无偿借给臣子,哪怕臣子只是拿去挥霍也并不追讨。 忽的,十二眉心一跳,他家如今是四王八公之一的荣国府,怕是也借了国库不少钱财罢?到时候,都不用治追随太子之罪,就一个欠银不还就能逼死他们了罢? 没活路了。 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想法,十二果断的将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诉了那拉淑娴。听完之后,那拉淑娴愣是有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该怎么说呢?身为那拉氏打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姑奶奶,她平生最崇拜的便是雍正爷,可万万没想到,一朝穿越,她成了追随太子的诸家族之一,甚至极有可能被这个世上雍正爷的替代品四皇子干掉…… 那拉淑娴扶额哀叹,她甚至找不到怪罪之人,只默默的咽下了骂贼老天的想法。 好半响,那拉淑娴才道:“十二你可有法子?” “先查明咱们家到底有没有欠国库银子,若是没有,那一切安好。若是有……”就节哀顺变罢。十二看了看那拉淑娴的面色,果断的将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改口道,“真要有也不怕,等四皇子受命追讨欠银时,咱们家砸锅卖铁的还上就可以了。只记得,弄得越惨越好,最好是那种豁出命去也要帮四皇子交差那种。呃,应该就可以保命罢?” 一般来说,睚眦必报的另一层含义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十二私以为,倘若这一世的四皇子真的是他前世的皇玛法,那么只要贾府能帮他一点儿小忙,回头保住小命是没问题了。 恩怨分明嘛。 “我让你爹去查。”那拉淑娴说罢,便径直起身离开。 等她离开后,容嬷嬷赶紧拿了块芝麻糕塞到十二嘴里,讪笑着道:“十二阿哥,跟嬷嬷说说,你们方才到底在嘀咕甚么?我怎的就没听明白呢?” 十二险些没被糕点给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后,只狠狠的用小乳牙咬了一口芝麻糕,恨恨的道:“没事!” 容嬷嬷到底只是个包衣奴才出身,哪怕经历了诸多风风雨雨,对于朝堂上的事情仍不是很明白。见十二异常肯定的说了没事,她也就不追问了,左右她也做不了甚么。不对,她还可以吩咐厨房做几碟十二爱吃的糕点甜汤! …… 因着十二的这番提醒,那拉淑娴也寻了个机会状似无意的提到了欠银这事儿。贾赦初时一愣,旋即便笑着承认了此事,却只道:“依稀记得仿佛是有这事儿,不过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提那作甚?” 那拉淑娴心下一沉,虽说她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不曾想竟真有这么一遭。又见贾赦一脸的不以为然,知晓乍劝起不了作用,思忖片刻后,道:“我娘家是书香传家,实则全然谈不上富贵二字,可纵是如此也不曾落魄到向外处借银。荣国府端的是富贵无双,听说我嫁之前,最是鼎盛,也是因着老国公故去了,咱们家才渐渐落了下来。怎的……” “说甚么傻话呢?谁家是真的缺钱才去借的?还不是应了那句不借白不借?”因着那拉淑娴说的委婉,贾赦倒是不曾往旁的方面去想,只大笑着道,“再说了,那不是预备接驾吗?是体面,是福气!只可惜,就跟你说那般,老太爷没了,咱们家就渐渐的不被人记得了。” 见那拉淑娴沉吟着不说话,贾赦稀罕了一阵,忽的想起一事,显摆道:“真要说起来,王家可比咱们家更富贵。淑娴你忘了?当初贾政娶王氏时,王家送的十里红妆简直吓死个人!虽说荣国府这头也送了不菲的聘礼去,王氏的嫁妆是连聘礼都算进去的,可就算这般,那数量也忒吓人了。且王家那头实诚,没的拿半空的箱子应付事儿,我当时扫了一眼,怕是少说也有六七十万之数!” 所谓的六七十万之数,指的是价值约和六七十万两白银,这绝对是一笔大数目 了。当然,王夫人的嫁妆里头,多半是田产地契铺子等,少半才是各色古董玉器金银首饰,真要论现银怕是没多少。而原主张家当初嫁过来时,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二十万不到的嫁妆,这么一比较,王家确是富贵无双。 又听贾赦笑道:“你可知王家为何这般富贵?” “自古便有穷文富武之说,王家一门武将,自是富贵得很。”那拉淑娴淡淡的道。 “那可不是。”贾赦摇了摇头,“咱们府上也是一门武将,却没的王家那般富贵。你可知金陵有个护官符,‘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里说的便是贾政那岳丈家了。不过,王家的钱财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却是那王老爷子自打十来年前,从边疆退回来后,就只单管各国进贡朝贺一事。但凡有海外番邦来人,皆是由王家接待养活的。那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归王家管的。如此排场,怎能不富贵?王家除却如今的大老爷王子胜是个蠢货外,旁的可个顶个的都是人精。连两个嫁出去的姑太太也能耐得很,王夫人嫁了贾政,她妹子却是嫁给了紫薇舍人之后的薛家家主!” 真要论权势,如今的王家尚且比不得贾家和史家,毕竟后两者一个是国公一个是侯爷。可论起钱财,王家并不输给薛家太多。况且,以王家如今之势,怕是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四大家族由他家做主也未必没有可能了。 那拉淑娴这般想着,不禁暗暗叹息。贾家一门双国公,曾是多么的风光无限,如今却是愈发败落。宁国府那头尚不如荣国府,毕竟荣国府贾代善是个有本事的,这才得以不降爵世袭国公。而宁国府那头,如今贾敬所袭不过是个二等将军的爵位。当然,荣国府也好不到哪里去,贾赦比贾敬略好一筹,乃是一等将军的爵位。 “对了对了,真要论起富贵,我可知晓有一家比王家、薛家更甚!” 许是那拉淑娴方才更好碰到了贾赦的痒痒肉,以至于他越说越兴奋起来。那拉淑娴虽说对这种话题并不太感兴趣,可她倒是想知晓荣国府身边到底还有多少坑祖宗的货,因而倒是耐着性子听着。 却听贾赦朗声笑道:“说来也是凑巧,咱们家姓贾,那户人家却是姓甑。假作真时真亦假,也不知咱们两家究竟孰真孰假。” 摇头晃脑的说笑了一阵,贾赦才说到了正事上:“那甄家也是顶顶能耐的,跟咱们家一样,都是军功出身的。不过,甑家的能耐在于,出了个老太太,按我的辈分,怕是也该唤声甑老祖母的。那位可是个能 耐,曾经奶过圣上。圣上原就最念旧情,听说甑老太太还曾在圣上为难之时拼命相救,仿佛至今身上还有处极深的伤疤。你说,甑家能不富贵吗?” “我怎未见过甑家之人?”那拉淑娴仔细回忆了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得那些人。不过,她依稀记得,每年所收的年礼之中,仿佛有一份格外的厚重,且旁人是论一户送来的,他们家却是按每个主子来送的,“可是那个江南的……” “对,甑家便在江南,单管织造。我记得甑家曾连着接驾四次,可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会子,我年岁也不大,又是素来跟在祖父母跟前尽孝。倒是贾政,应当曾亲眼见过那么一两回的。”说到这里,贾赦还颇为可惜的砸吧砸嘴,似乎恨不得以身替之。 然而,那拉淑娴却没有贾赦这般好心情,相反她却是越听越觉得沉重。 前世的康熙帝好四处巡游,单是南寻便有六趟之多,尽管那拉淑娴记不清楚那六次之中,究竟是何人负责接驾,可她却分明记得,那些最得宠的臣子家族,皆在乾隆朝烟消云散。可乾隆帝此人虽毛病一堆,却并不崇尚酷刑,也就是说,那些家族很有可能全都折在了雍正年间。 甑家,气数已尽。 “老爷,眼瞅着就快十月了,年礼也早已备下,想来最多再过一月,年礼都能送到各家去了。”那拉淑娴忽的话锋一转,提到了年礼一事,见贾赦一脸愕然的望过来,她只嫣然一笑,“甑家暂且不管,左右也没甚么妨碍,我指的是姑苏林家。” 林家,便是林海之家,却说这林家原是姑苏人士,尽管这两年林海带着寡母居于扬州,不过提到林家时,还是会称呼为姑苏林家。亦如那些老交情的人家,提到宁荣二府仍会说一句金陵贾家。 乍一听那拉淑娴提到林家,贾赦明显有些愣神,可旋即却面色一沉,没好气的道:“哼,别提林家,他们不是能耐吗?世禄之家、书香之族,多能耐呢!说白了也不过是爵位到头了的白丁!老太爷惜林海才华,我却不稀罕。敏姐儿多好的姑娘,配林海措措有余,偏生林家不知珍稀,竟是连诓咱们这么多年。我倒也罢了,左右就算受气也无碍,倒是委屈了敏姐儿。” 说到后来,贾赦的声音愈发低沉了,言语之间的怒气也渐渐的被无奈所替代。 尽管婚嫁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悔婚对男女双方都有妨碍,可总的来说,到底还是女子更为吃亏。贾敏如今都已经十九岁了,等再翻过一年,却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 尽管本朝不像前朝那般崇尚早嫁,可也没有拖到这般晚的。一般来说,十四五岁肯定要相看起来了,过个一两年定亲,最迟十七八岁定是完婚了。然而,林家那头虽从不曾少了三节两寿之礼,却完全不提完婚一事。以往还能说是因着荣国府要为贾代善守孝的缘故,又或者刚出了孝期立刻嫁娶名声不好,可问题是荣国府出孝期都两年了,再说两边年岁都不小了,就算着急也是人之常情,谁会多嘴多舌? 也难怪贾赦一提起这事儿便是一肚子的怨气,哪怕他素日里同贾敏并不亲近,却也不能否认他俩是嫡亲的兄妹。而事实上,据那拉淑娴所知,贾政和王夫人怨气更大,贾政是因着素来同贾敏极为亲近,王夫人则是因着元姐儿,毕竟若是贾敏难嫁,势必会连累到亲侄女。 “旁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左右老爷您也不爱听。看我却是极相信老国公看人的眼光,那林海并林家绝不是小人,他们迟迟未曾传来消息,许是有难言之隐。” “甚么难言之隐,林家根本无事!” 贾赦原是不想再提林家一事,可他听出那拉淑娴隐隐有着替林家说话的打算,当下便耐不住了,索性将这两年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了那拉淑娴。其实,真要算起来,贾赦也没有想要隐瞒的意思,主要是有些事情好说不好听,再者关系到贾敏的闺誉,贾赦就算再怎么不着调,也不敢拿这种事情说笑逗趣。 却说贾赦也是真将贾敏放在心上的,在荣国府刚出孝时,贾赦确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林家早已弃武从文,自然更为讲究一些,略迟些议亲事也实属寻常。然而,贾赦此人耐心有限,没到半年工夫,他就耐心告罄了,因着不好在贾母和贾敏跟前提这事儿,他索性偷偷的使了人往扬州去探消息,自然没提贾敏,甚至连荣国府都不曾提过,只转弯抹角的让人打听了扬州里头大户人家的消息。 待又过了半年,贾赦得到了确切消息。旁的人家自是略过不提,单说林家,因着林海父亲早亡,家中唯独只有一位寡母,却是身子骨康健,时常邀请城中女眷说笑解闷。至于林海本人,则官途顺畅,万事无虞。 “你说气人不气人?!要不是因着我实在是没空往扬州去,我一准揍死他!!” 那拉淑娴沉默了,她原先想到的是,也许林海寡母有恙,这才不得不推延了婚期。可在排除了这个可能之后,那剩下的原因恐怕就只有唯一的一个了。 ……并非所有人都是蠢货,怕只怕林家已经觉察到了甚么。又或 者,林家是彻头彻尾的皇派,只支持当今圣上,绝不搀和夺嫡之战。 仔细想想,后者的可能性要完全大过于前者。不过,若是真像那拉氏所猜测的那般,那么继甄家之后,林家估计也差不多气数已尽了,毕竟前世的雍正爷干掉了不少只忠于康熙帝的顽固老臣。这般想来,还真是悲哀啊,那拉淑娴突然发现,她身边的亲眷好友只怕没一个能全须全尾活到老的。 “那就再给林家最后一次机会。”那拉淑娴正色道,“成不成一句话,没的这般拖着糟践人的。老爷不妨立刻让人快马加鞭的赶往扬州城,问清楚林家到底是个甚么想法。虽说婚嫁一事终是女子吃亏,可纵是吃亏也比一辈子守活寡来得强。老爷何不仔细想想,倘若林家一直这么拖着,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敏姐儿怎办?咱们荣国府,并隔壁宁国府又怎生是好?” 快刀斩乱麻,左右那拉淑娴已经确定林家不会有好结果的,与其将宝押在林家这头,还不如另寻一门亲事。毕竟,福祸难料也比难逃一劫来得强。 “成!就照你说的办!” 贾赦还真听进去了这个法子,说白了,他早就已经不耐烦了。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姑娘,竟沦落到让人挑三拣四的地步,如何能不让他恼火万分?尤其是,林家先前完全没有任何预兆,是在老国公贾代善过世后,才猛地疏远了关系。虽说三节两寿之礼并不曾落下,可婚期迟迟未定,却已经是对贾敏的不公了。 说做就做! 当天贾赦就写了一份言辞果断的信函,滴上封蜡后,交给了最得力的心腹,命其立刻赶往扬州城。当然,扬州林家的回复绝不可能这般快,因此在送走了心腹后,贾赦便定下心来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林家的事情自是全权交给了贾赦,而那拉淑娴也不曾闲着,她也要准备各色祭品,因为张家要出殡了。 虽说以往张家大太太活着时,总觉得她年岁长了,不好生养了,可事实上她的年岁并不大,及至过世虚岁也不过才三十有一。这个年纪,加上她是因着难产而亡,在算法上应当是属于横死的。因此,张家那头先是将棺木置于灵堂之上摆放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又送至城外寺中,请大师做了水路法事,及至眼瞅着年关将近,这才掐着时间将人送走了。 至腊月初三,张家大太太终是入土为安,而彼时她所留下的小哥儿也过了洗三、满月,即将面临百日。然而,就仿佛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件事儿,没有任何人提出要给小哥 儿办酒,甚至一些交情不算深的人家都不知晓张家又添了个小哥儿。 在送走了张家大太太后,张家这头彻底沉寂了下来,对外更是宣称闭门谢客一年。张家老太爷早已向长青帝递了辞呈,自是不必多言,而张家三位老爷也皆暂离官场。张家大老爷要替妻守孝一年,他的两个儿女则是三年,至于弟弟弟媳并侄子们只需九个月,可到底张家还是保持了一致,选择了一年为期。 随着张家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年关终是来了。也许对于张家来说,或者对于张家大太太的娘家潘家来说,这个年注定悲伤无比,可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过年却是喜气洋洋的。 也许,要除了荣国府。 荣国府这头,在张家大太太出殡时,也是派了人前往的。去的是贾赦俩口子并贾政俩口子,贾母是因着年岁长了,怕忌讳,再者对方是晚辈,原就无需她这个长辈前往,而孩子们则是年岁太小了,倒是宁国府那头,贾敬和珍哥儿父子俩都携礼前往了。 不过,就算去了张家,那头的悲伤也感染不到荣国府,甚至贾母还另有盘算。 “老大媳妇儿,咱们家和张家是姻亲,原就不必忌讳那么多。我知晓你先前将琮儿送到张家去了,做学问嘛,自是好事一桩,我能理解,也完全赞同。”贾母在小年夜前夕特地将那拉淑娴唤到了跟前,细细分说道,“虽说张家要守孝,不过这并不妨碍你回娘家。等过了小年夜,你再往张家去一趟,至于来年正月初二的回门日也不能省却了,若是缺贵重的礼物,只管开库房去取。” 那拉淑娴含笑点头称是,却并不接话,只等着贾母主动开口将目的说出来。 可怜的贾母,她原是打算等那拉淑娴感谢她时,好顺口说出来,结果那拉淑娴完全不接招,弄得她尴尬万分。好在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贾母很快就调整了心情,再度开口道:“至于琮儿,你也别忘了带上,亲家公怕是很稀罕这个小外孙罢?” 这倒是不曾说错,那拉淑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只点头道:“确实如此,张家老太爷极为欢喜那孩子,说他天赋过人。” “那就更不能耽搁了,回头等过了正月十五,还让琮儿去张家住着。自然,吃喝用度绝不能省了,若是张家不收重礼,那就想法子弄些孤本古籍来,务必要让琮儿继续跟在张家老太爷身边做学问!” “老太太您说的是。” “还有琏儿。”贾母皱着眉头瞪着那拉淑 娴,对于后者完全不接招的行为感到极为的厌恶,却又不得不强忍着,“老大媳妇儿你怎能只管琮儿不管琏儿呢?两个哥儿都是你的亲生儿子,琏儿还是嫡长子,将来要袭爵的!回头让琏儿也去张家。” “唉。”话说到这份上,那拉淑娴已经猜到贾母接下来的招数了,因而只长叹一声,用极为无奈的口吻道,“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会不在意琏儿呢?可惜,先前我就求了,偏老太爷他固执得很,只道琏儿像我家老爷,并无半点儿读书的天赋。我原还想再劝劝,又去求了娘家老太太,可老太爷就是这般的执拗,半句劝都听不进去,还道就是当今圣上逼他收某个没天赋的皇子皇孙,他也会断然拒绝的。” 最后那句话,成功的把贾母噎住了。趁此机会,那拉淑娴极快的告退离开,竟是完全不给贾母再度开口的机会。 不过,等回到了荣禧堂,那拉淑娴第一时间寻了贾赦,开门见山的说了方才之事,并直言:“老太太明摆着就是想让珠儿同去,偏还扯上了琏儿。倘若这事儿是我说了算的,那倒是无妨。偏我父亲那性子,怕是真要当今圣上开口才行了,我可没这个能耐。” “瞎折腾甚么?琏儿蠢成那样,压根就入不了老泰山的眼。至于珠儿,我先前不都答应了贾政,把琏儿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予了珠儿吗?还闹甚么?回头我去寻贾政,就跟他说,再闹腾我反悔了,左右也不是白纸黑字的,谁怕谁!得了,这事儿淑娴你不用管了,老太太要再提,就让贾政那蠢货去应对好了,只要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没不成的!” 那拉淑娴也被噎住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甚么的,贾政是个大老爷们,还是个迂腐顽固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做得出那样不堪入目的事儿?不过,那拉淑娴明智的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道了一声知道了,回头就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至于贾赦,也没耽搁多久,待过了小年夜,逮了个空闲就同贾政说了这事。且贾赦这人素来不知晓甚么叫做委婉,直接开口威胁再胡闹就反悔,左右他不要脸。只这话,就唬得贾政寒冬腊月的出了一身的汗,拍着胸口保证这事儿绝不是他唆使的,并发誓一定拦着贾母不让她再闹事。 之后,贾母确是不曾再闹事,却不是因为贾政寻了她,而是扬州城来人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贾赦,心腹遣了自家婆娘来荣禧堂唤他,待在前院碰面后,贾赦就得知林家派人来了,还从心腹手上得了一封文绉绉的信,大意是林家绝无悔婚之意,且定会 ☆、第099章 林老管家被友好的请到了前头客院里,虽说贾母等人怒气冲天,却也不至于跌份到为难一个管家,更别说本朝素有尊老的习惯,单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就不会太过于为难他。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为难与否完全改变不了已有的现实。 等“客人”被请下去了,就轮到荣国府一应主子们坐下来谈事儿了。不过,真正能够畅所欲言的也就只有贾母并贾赦、贾政了,倒不是不让那拉淑娴和王夫人开口,而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俩是属于多说多错,还不如住了嘴当个老实的背景板。 “赦儿、政儿,你们倒是说说看,林家这是怎么个意思?”果然,贾母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两个儿媳妇儿,开口就是向两个儿子询问,全然忘了贾敏还在后头的暖阁里听壁角。 贾政因着先前的事儿,难得的对贾赦起了点儿敬畏,故而听了贾母这话后,只拿眼去瞧贾赦,并未第一时间开口。 只听贾赦道:“回老太太的话,我觉得林家这就是推诿,也不知是因着咱们家不如往昔让他们失望了,还是另有旁的原因,总之林家就是纯粹寻个借口拿咱们逗趣!” “政儿你说呢?”贾母道。 “老太太,大哥这话虽有些冲了,可也未必不是大实话。当初定亲时,咱们家是实实在在的国公府。可如今,老太爷走了,虽说圣上仁慈不会因此收了咱们府上的匾额,可终究……”贾政微微叹息着,并未将话说完全。 可纵是如此,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贾政未尽之言。其实,依着本朝律法,既然国公爷走了,匾额自该撤下,或者换成合适的才是。就说荣国府,如今真正应该挂上去的是一等将军府。可道理是一回事儿,实际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长青帝年轻时或许也曾雷厉风行过,可自打上了年岁,就愈发的崇尚宽厚仁慈了。就拿匾额来说,也不独独荣国府一家,像隔壁的宁国府,那宁国公贾演都去世几十年了,那匾额不还挂着?又譬如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等,都是跟贾演、贾源同一时代的人,且传到如今,都已降爵世袭了。荣国府不是头一份,当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份。可惜,匾额虽在,权势却不在了。 “你们的意思是,林家当初是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才跟咱们府结亲的?”尽管贾母心知这事儿极有可能是事实,却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哼,我家敏儿千好万好,配林家那哥儿原就是低嫁了的,他们竟敢……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 贾母气得几欲呕血,别看她素日里最在意的乃是次子贾政,可事实上像她这样的人多半都有娇宠女儿的习惯。真要比较起来,甭说贾政了,就连贾赦都远比贾敏这个闺女来得重要,可话却不是这么说的,对于贾敏这个最小的孩子,贾母才是真正捧在手心里娇养着的,且儿子们要奔前途,女儿却无需这般,只要精心养着,教导管家理事的才能,再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备下一份厚厚的嫁妆,不图富贵只求一世安康如意。 可就是这么个心头肉掌中宝,如今还未出嫁,就被人嫌弃成这般。一想到林家是看在已故老国公的份上才同意了这门亲事,贾母甚至都想直接带人杀上门去。也是在这一刻,她清楚的意识到,为何当初王夫人受了委屈,王家老太太会带着两个儿媳妇径自杀到荣国府来。凭良心说,贾母真的很想学一学王家老太太! “林家确是欺人,可老太太,如今却不是生气的时候,而是该仔细盘算一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贾赦方才倒是极为生气,可一来他早先就得那拉淑娴的提醒,有了心理准备,二来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京城里还有甚么人家,适合说给他妹子。 嗯,东平老郡主的小孙子就不错的,就是年岁略小了点儿,仿佛明年才能及冠,那却是要比贾敏小两岁了。西宁老郡主的三公子也可以,今年应当是二十五或者二十六了,缺点是他的嫡妻在两年前过世了,好在膝下只两个闺女,倒是问题不大。还有缮国公家的长子,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 只眨眼工夫,贾赦便罗列了一堆的未来妹婿人选。还真别说,贾敏的行情并不算差,这里头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四王八公也不知道造了甚么孽,庶女倒是不少,嫡出的姑娘家,就贾敏这一代独独只有她一人,就是往下一代,姑娘家也极少。甚至不止四王八公,连十二侯的情况也类似,君不见贾母娘家弟弟保龄侯爷就生了三个嫡子,当然庶女是肯定有的,问题是人家不稀罕呢。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贾敏如今年岁大了,又被退过亲,想要再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难。况且,贾赦自认为也不算苛刻,就算是让贾敏当继室也无妨,当然前提是原配千万别留下嫡子来。 “赦儿,你说该如何是好?”这会儿,贾母也已经冷静下来了,毕竟这事儿关系到贾敏的终生幸福,比起怨恨,贾母更希望能平和稳妥的处理此事。 然而,贾赦却道:“老太太,我说话难听您别介意。林家都这番态度了,咱们府上难不成还要纵着 他们吗?敏姐儿这般出众,又不是真的嫁不出去,与其让她嫁过去给人伏低做小,还不若趁着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果断的退亲另寻出路。就凭咱们府上的脸面,还愁寻不到好人家?” 这番话一出,贾母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半响都没有开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才贾赦的回答并不得贾母的心,况且在场之人都不傻,哪怕迂腐如贾政也看出来了。当下,贾政拿手肘捣了捣贾赦,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您少说两句。” “我少说两句?”贾赦原本心情就很不好,之所以能平心静气的先给贾敏寻后路,是因为他打算在贾敏出嫁以后,再寻林家的麻烦。可被贾政这么一说,倒好像他纯属添乱似的,登时就炸了,“贾政!你弄弄清楚,如今是他林家欺上门来!哼,要是如今敏姐儿已经嫁过去多年都生儿育女了,这口气不忍也得忍了,可她还没嫁呢!” 贾政隐隐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赶紧悄无声息的往旁边挪了两步。 “还没嫁就摊上这样的事儿,分明就是老太爷在天有灵保佑敏姐儿!这幸亏还没嫁呢,真要是嫁了,那才是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就跟你媳妇儿似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贾政只无语的抬头望向横梁,他就知晓贾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结果还真就让他给猜着了,偏生他还不能梗着脖子跟贾赦较劲…… “老大你又浑说甚么?”贾母终于看不下去了,冷哼道,“说你妹妹的事儿,你扯到政儿身上作甚?再说,林家那头并未表示要退亲。” “是没说要退亲,可也没说要成亲罢?就这么不好不坏的硬拖着,算个甚么事儿!要是他真有明确的理由倒是罢了,左右咱们还能说出去应对一下。可老太太,您说方才那三个理由是甚么意思?这般牵强,简直就是明摆着看咱们府上不如从前了,故意踩上来的!”贾赦愈发气恼了,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气林家的做派,还是更气贾母的无作为。 “敏儿是我的心头肉,我自不会由着旁人欺负了她。”贾母心知贾赦的性子,况且如今正事要紧,她也不会跟贾赦置气,因而只冷着脸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才拿眼看向贾政,示意他开口。 见贾母的目光望过来,贾政只暗暗叫苦。其实,真要是由他来说的话,自是坚持孔孟之道,正所谓烈女不侍二夫,虽说贾敏尚未出阁,可三媒六聘皆已成,若不是当年荣国府贾代善忽的故去,只怕贾敏早已嫁过去了。也因此,从道 义上来说,贾敏已是林家妇,他又有何等脸面劝贾敏另嫁他人呢?可他也明白,真要是这般做了,却是将嫡亲妹妹的幸福视若无睹了,且见贾赦方才那般言辞却并未得贾母一句呵斥,便知贾母其实还是极为在意贾敏的…… “敏姐儿之事应当由老太太您来做主,不论结果如何,身为儿女的我们都不会有任何意见的。”最终,贾政只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谁说不会有意见?我就有意见!”贾赦梗着脖子冲着贾政怒吼道,“那是咱们的亲妹子!统共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小妹子,你忍心看她嫁过去以后被人轻视糟践?她是堂堂国公府的嫡出姐儿,若不是老太爷疼宠,生怕她往后日子过的不顺心,就是送入宫里也使得!林家黄口小儿,真以为成了探花就能耐了?我老泰山当年还是金科状元呢!!” 贾政默默的伸手抹了一把脸,贾赦情绪太激动了,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 “反正我不会让敏姐儿嫁到林家去的,咱们家的姐儿,就算是庶出的也是金娇玉贵养大的,由不得旁人这般作践!”贾赦到底是一家之主,尽管头上还有个贾母,可若是他坚持如此,纵是贾母也没法子,至少不能对贾赦硬着来。 果然,贾母在沉吟再三后,道:“赦儿这话也有道理,虽说咱们府上大不如前了,却也不曾沦落到任凭外人作践的地步。小小的一个林家罢了,若咱们被林家欺了都不敢吭声,那往后旁的阿猫阿狗是不是都能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了?” 荣国府并非败落了,只是略不如前了。荣国公贾代善过世不过才四五年,其旧部皆在,至交好友也俱是念旧之人,更别说因着姻亲众多,荣国府远没有到任由宰割的地步。当然,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林家太弱了,假若今个儿糟践荣国府的是某位皇子,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 因贾母和贾赦态度坚决,贾政纵然心头有再多的意见,也只能默默的咽下了自己的想法,用沉默来应对一切。至于那拉淑娴和王夫人,则是从头到尾都不曾发表过任何言论。 “罢了,就先散了罢,左右甭管甚么事儿都得过了年关再说。”顿了顿,贾母忽的想起一事,“等等,赦儿、政儿,你们可曾记得林家那哥儿是何时入官场的?” 贾赦愣了愣,遂道:“是老太爷故去的那一年。老太太您忘了吗?林家那头急着要去扬州任职,偏老太爷一直病着,又因着敏姐儿年岁也不算小了,便同意了加急办亲事。没曾想,老太爷终是没等到那一日,林家哥儿是在送老 太爷出殡后,匆匆带着家人远赴扬州的。” “是了,那就是第五个年头了。”贾母喃喃的道,半响才向诸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散去。待诸人都离开了荣庆堂,贾母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满是落寞哀伤的道,“敏儿,你出来罢。” …… 不提荣庆堂里的哀伤,却说贾赦和那拉淑娴回到了荣禧堂后,贾赦又结结实实的抱怨了一大通,听得一旁忙着吃点心的十二频频向他翻白眼。偏贾赦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甚至从未想过要防着十二,只顾着抱怨林家和他那蠢弟弟。 那拉淑娴倒是看到了十二那大大的白眼,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当下十二就老实了,低下头掂了块点心吭哧吭哧的磨牙。 “老爷,您先别急着抱怨林家,我倒是认为林家也是有盘算的。”那拉淑娴从葡萄手中接过了茶水,亲自为贾赦斟了一杯茶,送到了他手上后,才缓声道,“老爷您就不奇怪,为何我娘家老太爷忽的就辞去了上书房先生之职?” “不是因着要教导琮儿吗?”贾赦下意识的接过了茶盏,怔怔的看着那拉淑娴,半响才感觉到烫,忙把茶盏放下,甩了甩了手,“不对,也许是因着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利索?” 一旁的十二见那拉淑娴的注意力在贾赦身上,忙趁机多翻了俩白眼,并在那拉淑娴看过来之前把头埋进点心碟子里,心下暗道,蠢爹不愧是蠢爹,就算一开始蒙对了,也能自个儿将正确答案改错。 “是有这两方面的缘由,可惜最关键的却是在别处。”那拉淑娴微微一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十二的小动作,一个转身顺手将十二面前的点心碟子顺了过来,放到了贾赦跟前,“这个关键就是……今明两年或许会出大乱子。” “这跟敏姐儿有甚么关系?”贾赦愣住了。 见蠢爹如此不开窍,又见点心碟子被亲娘拿走了,十二以头抢地,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可惜的是,甭管是蠢爹还是亲娘都没心情理会他。 “跟敏姐儿无关,却跟自家的兴衰有关。”更准确的说,是跟性命有关。那拉淑娴没敢把话说的那么过,毕竟太子如今并不显颓势。事实上,哪怕一切真的依她前世那般,太子至少在这几年还是很风光的,初次被废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反而因着不到三个月就被复立,让诸多追随者产生了太子实乃真命天子的错觉。 照这么想想,其实最坑的并不是太子,而是当今圣上。 那拉淑娴苦笑一 声,见贾赦依然愣愣的看着自己,只挨着他坐下,轻声细语的说起了经过些许修改的张家之事。 尽管真相是那拉淑娴想尽法子让张家老太爷放弃了上书房先生一职,可这并不妨碍她悄悄的偷换概念。况且,她的说法其实跟事实也相距不远,毕竟若非张家老太爷原就起了离开官场的心思,就她那一两句劝,压根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自然也可能劝一个心在仕途的人就此离开官场。 “……我到底只是个后宅女眷,对于官场之事也不甚分明。可有一点我却是明白的,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的学问,得了诸多旁人做梦都想得到的荣耀和成就,只这些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个蠢的。既如此,咱们何不就听听老太爷的话呢?” 贾赦沉默了。 方才在荣庆堂里,林老管家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是说明年可能会起风波,待风波平息之后,定会同荣国府议定婚期。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明年会出大乱子,同那拉淑娴说的一般而无,却又有着明显的区别。 区别在于,在贾赦眼里,林家哥儿只是个黄口小儿,哪怕事实上林海只比他小了四岁,且还是曾经的探花郎,却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嘲讽林海。可张家老太爷不同,除却老泰山的身份外,张家老太爷一生的成就是连贾赦这个没甚么文采的人都不得不佩服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认为林海纯粹是在胡说八道寻借口,然而他却没法从根本上否认张家老太爷。 地位和成就,跟旁人对你的信任,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成正比的。 “真的会出乱子?大到足以影响咱们这样的人家?”贾赦说这话并非出于不信任,反而是因着他信了那拉淑娴的话,才会如此的惴惴不安。毕竟,在京里出现一些风波是常有的事儿,可风波大到足以影响到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却是少之又少的。 “我原并不大肯定,可今个儿听了那位林老管家的话,却是愈发肯定了。”那拉淑娴制止了贾赦的开口,示意他先听自己说,“我娘家老太爷是这般担心的,为此甚至不惜辞去了上书房先生一职。今个儿林家也这么说,还有……老爷您忘了吗?自打今年年初开始,史家就没了音讯,我还可以告诉您,他们甚至连年礼都不曾送来。” 如今连小年夜都过去了,离大年三十也就这么几日工夫了,可史家至今尚不曾送来年礼,这里头若是没问题才叫有鬼了。倒不是那拉淑娴在意那区区年礼,而是两家关系这般亲近,且史家早已 回了京城,从京城保龄侯府到荣国府,快马加鞭只许小半个时辰,哪怕是慢悠悠的赶马车,最多也不过小半日工夫。纵是如此,史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否可以认为,史家那头已经乱到顾不上年礼这种“小事儿”了。 “对了,还有王家。”那拉淑娴近乎叹息着道。 “王家又怎的了?他们家也没送年礼过来?”贾赦一下子被唬住了,跟史家不同,虽说史家跟王家一样都是荣国府的姻亲,可史家到底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了。贾母的双亲早已故去,如今史家的当家主母是贾母的弟媳妇儿,这想也知晓,弟媳妇儿跟亲娘的区别大了去了。然而,王家那头,就算王家老太太已年迈,可在后宅当家做主的却仍然是她! 若是王家也没送年礼过来,那问题就大发了。 那拉淑娴摇了摇头:“王家倒是送了年礼过来,我只是想告诉老爷您,王家那头将长孙王仁送到了金陵那边。” “他们家疯了?”贾赦傻眼了,虽说四大家族原都是金陵籍贯,可自打百多年前搬到了京城后,就再没回过金陵。当然,薛家除外,因着是商人的缘故,薛家在各处都有房舍,却并不拘在一处。不过薛家念旧,女眷子嗣都留在金陵城,大部分产业也置办在了金陵。 “疯没疯,以后就知晓了。” “可这跟敏姐儿到底有甚么关系?哦,我懂了。”贾赦面上露出了真正嘲讽之色,他是真的懂了,这事儿同贾敏并无关系,却是同荣国府,甚至是荣国府那些交好的人家有关。正是因为如此,林家才不愿意迎娶贾敏,为的恐怕就是独善其身罢?呵呵,还说甚么等明年风波平息后立刻进京议定亲事,真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简直比薛家那奸商还能算计!! “不,老爷您还是没懂。”那拉淑娴再度摇了摇头,贾赦并不是一个能够隐藏心思的人,从他面上可以轻易的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当下,那拉淑娴只道,“其实,老爷您可以趁着年关里拜访一下各家,若是我猜测的不错,这世上应当还是有几个聪明人的。” 贾赦霍然起身,旋即在屋里不住的徘徊。足足一刻钟后,他才止了脚步,仰着脸放声大笑:“好,我倒是要看看,咱们府上到底有几个至交好友!” 说了这番话,贾赦便快步离开,正所谓赶早不赶晚,左右年关时分正是走亲访友之时,除却张家那种特殊情况不待客外,旁的人家就算心里头不乐意,也没法将人往外头赶。 这 一拜访,就一直持续到了大年三十。 因着林家的那番态度,今年的年夜饭颇有些食不知味,至少贾母是如此,哪怕她勉强挤出了笑容来,底下的人看着也颇为不是滋味。至于贾敏,则早早的推说身子骨不适,留在了房里歇息,压根就不曾出来。唯一不受影响的恐怕就是几个孩子了,无论是最年长的珠哥儿,还是最年幼的十二,皆是一副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 十二:……我不笑我哭啊? 不过,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都没到子夜,各个都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了。荣国府虽有守夜的习惯,却从不苛待子嗣。贾母望了一圈,直接点了名:“赦儿和政儿留下来守着罢,旁的人都散了。” 得了,难兄难弟留着罢。 有了贾母这番话,诸人很快就散去了,就连贾母本人也被丫鬟们扶下去简单洗漱后,歇了下来。也留下贾赦和贾政俩兄弟面面相觑。 贾赦唤了丫鬟撤下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回头又点了一荤一素两个锅子,还让人另拿了樽酒的器皿,向贾政道:“二弟,今个儿我也来学一回风雅,咱们樽酒论文!” “……好。”贾政早已对贾赦不抱任何期望了,可大过年的他也不想扫兴,想着大不了待会儿他只喝酒不说话,默默的听着贾赦吹牛瞎扯好了。 “二弟,你大哥我肚子里没半点儿墨汁,这太高深的话我也不会说,咱们索性就来说说自家的亲眷好了。”没等锅子和樽酒器皿呈上来,贾赦便摇头晃脑的说起了荣国府一应亲眷。所谓的亲眷,其实大多数都是姻亲,这世家大族喜欢联姻,像他们这等发迹不过百年的家族也好联姻。因此,但凡是有些交情的人家,只要寻了机会,都会联姻以示交好,哪怕嫡出子嗣不够用了,拿庶出的凑数也无妨。 于是,等热气腾腾的锅子送上来时,贾赦已经从四大家族说到了四王八公十二侯,连远在江南的甑家都捎带上了。 对于贾赦那异乎寻常的谈性,贾政只默默的低头喝酒吃菜,至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事实上,他完全不明白贾赦这是又发的甚么疯。听说过有人茶余饭后谈些市井趣事以解闷的,却从未听说过会有人拿自家亲眷说事的。等贾赦连张家都编排了,眼瞅着就要编排到宗室里去了,贾政终于坐不住了,急急的喊了停。 “我说大哥,虽说在自家里头说甚么都无妨,可你也不能太过了。这四王八公十二侯都让你编排过了,你就消停一下罢!” “消停甚么? 对了,我险些忘了,还有一家。”贾赦拿起酒盅,连灌了三盅之后,状似喝醉了一般,大着舌头道,“这不是还有姑苏林家吗?对,林家,咱们未来的妹夫家!” 贾政冷汗都下来了,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贾母早就歇下了,且他俩虽在荣庆堂里,却是在待客的外厅里,离贾母休息的内室隔了两条穿堂,十来间房舍,因而倒是不怕贾母听了这话愤起伤人。可纵是如此,贾政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冷着脸半警告着道:“大哥!” “那咱们还是说先前的七皇子好了,他去年大婚……” “大哥你还是说说林家罢!那林家太过分了,敏姐儿多好的姑娘家,他不说万分珍惜,竟这般作践,实在是该打!”贾政果断的改了口风,以最快的速度编排了林家,并引着贾赦跟他一起编排。 “对,林家真不是个东西!”贾赦立刻就“上当”了,大着舌头恨恨的道,“扯的那甚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当我傻了不是?哼,不就是怕咱们府上连累了他林家,这才故意远着咱们吗?等熬过这一关,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连累?”贾政原本只想安静的当一个听众,冷不丁的听了这话,当下眉心一跳,追问道,“咱们府上近两年来,虽看着是不如老太爷在时那般风光了,可也没有甚么麻烦罢?” “麻烦?我方才有说麻烦吗?不对,我没说!咱们府上可是堂堂国公府,怎么可能会有麻烦呢?没有,绝对没有!!” 贾政深深的望了贾赦一眼,倘若贾赦一口咬定自家确有麻烦,贾政反而会以为贾赦是喝醉了在说胡话。可贾赦偏矢口否认,这副模样看在贾政眼里,却是实打实的酒后吐真言了。 半响,贾政抬手拿了酒壶给贾赦斟了酒,劝道:“大哥您说的是,大概是方才我听岔了,您喝酒。” “对,你听岔了!咱们来喝酒,喝酒!”贾赦端起酒盅毫不犹豫的就灌了下去,还极是不客气的拿空酒盅往贾政面前一推,“给我满上!” “好好,满上满上。”贾政从善如流的给贾赦把酒满上,见他又喝了一盅后,不等催促主动再度满上了酒,这才缓了缓语气,道,“说起这林家,祖上原也是功勋出身,偏他们家老祖宗比咱们的年长了几十岁,得了爵位时,便已过了古稀之年。等传了三代后,原该是无爵可袭,幸好圣上仁慈,特让林海之父多袭了一代。可纵是如此,轮到林海之时,家中除了积年的家产外,却甚么都不剩下了。” 一个家族想要世代富 ☆、第100章 世族子嗣原就比寒门子弟更容易出头,没有旁的原因,只在于本身的起点就高。 亦如贾代善,他是真的有将相之才,可倘若他并非荣国公贾源之子,纵然他有再多的才华,有生之年也不过当个将军罢了。可正是因着他是贾源的独子,打从他一出生就是铁板钉钉的一等将军,加之他本身极有能耐,这才得以被长青帝看重,不降爵世袭荣国公之位。 然而,贾代善的仕途是极难复制的,至少普通人是完全不可能的。别看林海的祖宗也是功勋出身,也曾有爵位,可那个年代是彻头彻尾的乱世,有道是时势造英雄,错过了那个机会,便不可能再重复祖宗的荣耀。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王家。 王家跟贾家同为金陵四大家族,然而别看如今王家老爷子王湛和其次子王子腾都是极为能耐之人,可王家的祖宗却是远远不如贾演、贾源兄弟二人的。这也是为何王家并不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之内的原因,当然,错了那次机会,甭管王家之后出再多能耐的子嗣,都不可能再被封爵了。 “对,倘若老太爷还活着,纵是发生再大的事儿,也绝对难不倒老太爷,更不会让林家小儿在咱们府上耀武扬威!”贾赦原就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更是恨得双目赤红,狠狠的将酒盅摔在了地上,只喘着粗气一脸的暴戾。 “大哥……”贾政迟疑的抬眼看向贾赦,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府里定是发生了甚么他不知晓的事儿,而且绝不是甚么好事。可贾赦不说,他也不能逼问,只目露担忧的望着。 “我没事!哼,我是不如老太爷,我连老太爷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可要又如何?咱们府上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大哥,究竟出了甚么事儿?您倒是说啊!”贾政憋不住了,也不管贾赦会不会回答他,只径直问道。 “没事!咱们府上一切都好,哪里就会出事儿了?就算老太爷不在了,咱们依然是国公府,绝不会由着外人随意羞辱践踏。他林家既瞧不上,咱们也无需为难,索性退亲算了。等风头过去了,我定让林海知晓后悔二字怎么写!”贾赦伸手去拿酒盅,直勾勾的看了半响,才发觉眼前空空如也,登时一脸发懵。可懵着懵着,他一头栽倒在小几上,倏地睡了个昏天黑地。 贾政也跟着懵了。 一旁的丫鬟忙上前伺候,贾政回过神来后,让丫鬟给贾赦宽了衣裳,直接就放倒在暖炕上。又唤人收拾了酒盅酒壶等物,他本人则是下了暖炕,站在 窗前看外头的大雪纷飞。 今个儿是大年三十,可贾政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别看他素日里总是跟贾赦不对付,可那却是因为嫉妒。 是的,嫉妒。 说出来都能让人笑掉大牙的嫉妒,可偏生,贾政就是嫉妒贾赦。嫉妒贾赦打小就得祖父的看重,在他苦读时,贾赦却时常被老国公贾源带出去会客。嫉妒贾赦最得祖母的宠爱,旁的不说,就单是老国公夫人徐氏留下的私库,其价值绝不少于百多万两银子。嫉妒贾赦娶了张氏为妻,有张家作为岳家。嫉妒贾赦先头生的长子瑚哥儿聪明懂事,次子琏哥儿淘气康健,就是如今的小儿子看着都比他家那怯弱的珠儿好…… 可贾政忽的发现一件事儿,其实,他最该嫉妒的是贾赦身为嫡长子所能继承的爵位,这是他辛劳一辈子都不可能越过的鸿沟。而最最悲哀的是,他还不能盼着贾赦不好,一旦贾赦有事,他这个依附荣国府生存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他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出悲剧。 “明哲保身,明哲保身……你欺负我书念的少是罢?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能不知晓吗?混账东西,我荣国府才不会倒!不会!对,你们都跑了,哈哈哈哈都跑了。甚么至交好友,大难临头你们不是都跑了吗?跑了……张家死了个大太太,闭门谢客……史家老侯爷病了,连节礼都不送了……王家把唯一的孙子送到了金陵……连小小的林家都蹦跶出来了,说甚么等风波平息了,不就是想退亲吗?退啊!退……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贾政蓦然回头,暖炕上早已醉倒的贾赦正闭着眼睛满嘴胡话。可这些话,乍一听好像是在胡说八道,仔细一想却不由的让人脊背发凉。 张家的丧事,贾政当然是知晓的,他还跟王夫人一起去吊唁了。当然,比起贾赦和那拉淑娴,贾政只过去那么一次,还是跟在后头充个数的,左右只要礼数尽到了,就没人会为难他了。至于其他人家…… “我的大氅衣呢?”贾政唤人拿了大氅衣,匆匆穿上后,便要往外走,走到一半时忽的脚步一顿,“使个人去荣禧堂支会一声,就说赦大老爷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去去就回。” 丫鬟哪里敢管贾政的事儿,忙不迭的点头称是,目送贾政匆忙离开后,才气恼的一跺脚,跑去前头唤了个缩在炕尾打盹的二等丫鬟,让其冒着大雪去荣禧堂跑一趟。 然而,谁也没有发觉,原本已经酩酊大醉的贾赦悄悄的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角微微上扬, 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 …… 梨香院里,王夫人在安顿好珠哥儿后,也跟着歇下了。没曾想,感觉才歇下没多久,就被丫鬟唤醒了,王夫人还道是天亮了,侧过头看了看外头,登时面色一沉:“怎么回事儿?” 丫鬟忙道:“老爷回来了,寻太太呢。” 王夫人一个激灵,本能的觉得有事发生,要不然本该留在荣庆堂的贾政不会提前这般早回来。当下,也顾不得说甚么,忙从丫鬟手中接过外裳,匆匆走出了内室:“老爷。” 彼时,贾政已在外间过堂里来回走了好几趟,虽说两人成亲多年,可贾政原就是极为守礼之人,纵是心头急躁难耐,也硬生生的耐着性子等待着。见王夫人出来,贾政才摆了摆手,让丫鬟们都退下,这才道:“我且问你,你娘家那头,是不是将仁哥儿送到金陵城去了?” “这……老爷您这是何意?”王夫人一脸讶然。 “你别管我甚么意思,就说是不是!” “是。我记得是中秋前后的事情,且仁哥儿也不是一个人独自去的,是我娘家大嫂将两个孩子都一并带了去。”王夫人虽满心的狐疑,却仍是回答了贾政的话,且她完全不认为这是应当隐瞒的事情。 “竟然真的如此……”贾政满脸的茫然,忽的又发问道,“如今管家的是大嫂,可我记得你先前一直在帮大嫂对罢?那有关节礼的事情,你可曾经手过?” 王夫人一头雾水的望着贾政,愈发的摸不着头脑了,只怔怔的点了点头:“大嫂比较在意铺子庄子上的往来账目,以及咱们府上给旁人家送的年礼。至于人家送给咱们府上的,她并不管,只到最后看我归整出来的礼单子。” “那保龄侯府可曾送来年礼?”贾政死死的盯着王夫人,贾赦方才说的四件事情,他已确定了其中三件,若连最后一件都没问题了,那就说明真的出事了。 “不曾。”王夫人轻飘飘的吐出了两个字,旋即却见贾政面色大变,忙不迭的又添了一句,“史侯爷先前病了,大嫂还让人送了人参鹿茸等物过去,许是因着家里头忙乱不堪,这才一时忘却了罢?咱们两家是这般亲近的关系,老太太还在呢,史家必不会同咱们生分的。” 贾政身形晃了晃,面色极为难看,却不是那种惊怒交加的神色,而是面色惨白如纸,竟好似被魇到了一般。 “老爷?老爷!” “你!”贾政狠狠的掐了自 己一把,强行定下心来,盯着王夫人一字一顿的道,“你明个儿去一趟王家。不,不能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同过去,带上珠哥儿和元姐儿,咱们一道儿去王家。” “这是为何?等等,明个儿是大年初一,回门是初二呢!老爷,您到底是怎的了?老爷您别吓唬我,初一咱们要待客的,我若是回了娘家,回头老太太能撕了我!”王夫人是真的被唬到了,要不是贾政这会儿面色极为难看,她都觉得贾政是在故意涮她了。当然,以贾政的个性,再过一百年都不可能有这份闲情逸致的。 “闭嘴,我让你去你就去!左右是我带着你和两个孩子一道儿过去,你怕甚么?”贾政虽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面上的惊惧却透露了他此刻的内心。 王夫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甚么都没说,傻子都知晓在夫君和婆母之间应当站在哪一边,况且她原就不待见贾母,被迫低头和解那也是不想同贾政撕破脸。如今,贾政既愿意给她做脸,她何苦闹得大家都没脸?当下,王夫人只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下了此事。 待贾政再度匆匆离开后,王夫人却站在原地思量了许久,直到丫鬟进来瞧时,她才堪堪回过神来,又忙吩咐让人将原本打算初二回门送的礼单子再拿出来瞧了一遍,原本她是无需这般在意的,可既然贾政这副做派,她自也不能出任何差错。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贾政甚至来不及给贾母请安,就径直去了厢房将元姐儿连人带被褥捞了出来,等王夫人带着珠哥儿一过来,二房一家四口便上了马车,匆匆往王家而去。完全不曾顾忌到贾母醒转后看不到人会是个甚么反应。 而事实上,贾政也确实无需顾忌那么多,更准确的说,他是完全没有心情去顾忌这些小事儿了。等贾政带着妻儿回到荣国府时,早已是下半晌了,可他没甚至没理会妻儿,便径直去荣禧堂寻贾赦了。 贾赦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跟那拉淑娴一起。 不过,当贾政被引到贾赦书房时,屋里只有贾赦和一个胖小子,那拉淑娴则是躲在里间的屏风之后,保证能听清楚话,却不会让不想看到的人见到自己。 “大哥好雅兴。”被告知贾赦正在书房教导十二,贾政的内心是崩溃的。作为亲兄弟,他再清楚不过贾赦是甚么德行,虽说因着家教缘故,贾赦本人是识字的,也知晓一些成语典故,可纵是如此,贾赦仍是极为厌恶读书的。 所以,他能赞一句父爱如山吗? “哎哟二弟你可算回来了,去瞧过老太太了?”贾赦抬起头来,一脸的戏虐加看好戏的态度。 听到这话,贾政眉心直跳,却强忍着不去想贾母得知他正月初一不见踪影时的暴怒,只径自开口道:“我去王家了,意外知晓了一个事,却是王家大太太带着仁哥儿和凤姐儿一道儿回了金陵祖宅,且连过年都不曾回来。” “……怎么个意思?”贾赦挑眉。 “大哥您不觉得奇怪吗?咱们四大家族,除却薛家一年里头有大半年待在金陵外,余下三家可早已不往金陵去了。偏王家,却让长房太太带着唯二的两个孙辈回了金陵,这里头很是有古怪。”尽管贾政很想喷贾赦一脸,可他还是坚强的忍住了,只尽可能的委婉告知。 偏贾赦装傻装出滋味来了,仍满脸不解的望着贾政,半响才道:“虽说莫名回了金陵城是挺怪的,可这事儿同我有甚么关系?再说了,谁在乎女眷去哪儿,王湛王老爷子昨个儿不是还进宫领宴了吗?” 这话一出,贾政实在是憋不住了,索性上前一步,愤然道:“大哥,咱俩是嫡亲的兄弟,老太爷过世之后,也只有咱们俩能够相互扶持。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要跟我装傻吗?王家、史家、林家,还有你那个岳丈家里,不都在给自己寻后路吗?那咱们家呢?如果要退的话,该寻怎样的由头?” “二弟你说呢?”贾赦不装傻了,却摆出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得贾政牙根痒痒。 隐隐的,贾政依稀猜到自己恐怕是踩进了贾赦布置的陷阱里,可就算明知前方是陷阱,他却依然不得不往前走。贾政的悲哀在于,自己倒霉影响不到贾赦,可万一贾赦出了甚么事儿,他绝对无法独善其身,即便幸运的不被获罪,在失去了荣国府这颗遮天蔽日的大树后,他甚么都不是。 “大哥,先前林老管家的那番话,只怕是真的。明年京里可能会出大事,具体甚么情况我不知晓,可王老爷子多精的老狐狸啊,就他还吓得将孙子孙女都送走了,我就不信他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了!大哥,大哥!!” “知了知了。”贾赦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伸手将在自己怀里扑腾的十二拎起来放到了桌案上,又随手塞了一本书予他,这才慢悠悠的起身走到了贾政跟前,“明年确会出事,且还是一件大事。” “甚么事儿?”贾政紧张的问道。 “自然是天大的事儿,跟上头有关的。”贾赦伸手指了指房梁,面上一 片高深莫测。 上头…… 贾政被唬住了,半响才面色煞白的道:“大哥,您是一家之主,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您倒是给支个招啊!对了,张家大太太过世是个意外,我记得在那之前,就是大哥你往直隶去的那段时间里,张家老太爷就辞去了上书房先生之职。对,一定是这样的,他们都知晓了,就咱们蒙在鼓里!” “不错。”贾赦继续装世外高人,“说来说去,还不是因着老太爷早早的没了吗?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唉……” 荣国府倒是也有个老的,可惜贾母不是宝,是个作天作地的侯府千金大小姐! “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大哥,你倒是给我个痛快啊!” “首先,咱们要夹紧尾巴老实做人,毕竟咱们府上已大不如前了。其次,林家既然找上门来,咱们不妨跟他们撕掳一番。最后,你负责让老太太安生一点。” 对于贾政来说,第一条和第三条都没问题,他原就不是甚么高调之人,而制住贾母于他而言也容易得很。可第二条…… “大哥,我也明白林家这次欺人太甚了,可如今大难临头,就别管林家了。欺人太甚也好,蹬鼻子上脸也罢,都这会儿了,您不能消停一些?”搁在素日里,贾政还是挺在意贾敏这个嫡出妹子的,可若是事关家族安危,别说贾敏了,就是他亲生的闺女元姐儿都不算甚么。况且,以他的角度来看,林家是不可能退亲的,顶多就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择日迎娶。当然,若是荣国府直接被抄家灭族了,那就没有迎娶不迎娶的问题了。 “不,咱们府上既做不到像张家那般顺理成章的闭门谢客,那就只能揪着小事儿不放了。凭他林家再能耐,咱们只要死活揪住他不放,他能如何?上头的人又会如何?” 见贾政满脸的迟疑,贾赦冷冷一笑:“一个是暗中谋划满腹算计的妾室,另一个是整日里就知晓拈酸吃醋的通房,你能容忍哪一个?” “……我懂了,大哥。” <<< 扬州,林府。 自打去年间接到了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来信后,林海就觉得事情开始棘手了。其实,林海从未想过要悔婚,相反,对于贾敏这个未婚妻,他是相当都满意的。可惜,他是忠于当今圣上的。 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当他隐隐发觉手底下的有些不对劲儿,开始暗中搜集情报,这才知晓江南盐商里 头,有极大一部分暗中投靠了“主子”。最初,林海还道是那些人是被当地的官员所控,等细细查下去后,才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当官的,最怕的是甚么事儿?自然是掺合到夺嫡之战中。 林海跟那些喜欢刺激盼望背水一战的人不同,他更希望稳稳当当的过日子。这固然是因为他天生的性子,却也有另外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是林家一脉单传的子嗣。旁人家就算出了事儿,只要等风声过了,再度兴起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长青帝仁慈,轻易不会下令抄家灭族。可问题是,林家就他一人! 他不敢,也不可能放手一搏。 因此,在索罗了证据之后,林海将其用秘密渠道送到了长青帝的御案上。他不求从龙之功,也愿当一个稳妥的忠臣。可惜,他未来的岳家却早已被打上了太子的烙印,且枝繁叶茂的荣国府跟林家截然不同,林家这头,只要他本人下定了决心,一切都不是问题。荣国府却是绝不可能从太子身边安然离开,就算身为家主的贾赦愿意,也无济于事。 “老爷,老爷!荣国府政二老爷求见!” 饶是林海自认为聪慧过人,他也万万没想到,正月刚过,他就迎来了数年未见的故友,也就是他未来的二舅子。算算日子,只怕这位政二老爷是过完大年就出门的罢? 林海觉得,他大概要不好了。 同样觉得不大好的还有被贾赦忽悠来扬州的贾政。其实,贾政不算太傻,顶多就是迂腐了点儿,这是读书人的通病,倒不是他独一人的问题。因此,贾政在船驶离港口不到一日工夫,他就醒悟了。可惜的是,这会儿已经晚了,倒不是不能让船往回驶,而是他已经跟贾赦承诺了让林家吃不了兜着走,那就不得不继续往扬州去了。 贾政的任务是,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务必让人知晓荣国府不是好惹的! 说真的,贾政深以为这个任务的难度有点儿大,因为按照贾赦对他的叮嘱,他得做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样儿,这种说好听点儿就是京里典型的纨绔子弟,说难听点儿…… 忒么就是傻呀! 在心里默默的哀悼了一下自己可悲的境遇,想着工部那头已经请了半年长假,再想想家中的娇妻爱子,以及临出门前贾赦对他的连番恐吓威胁加利诱,贾政深呼吸一口气,用最悲壮的心情迈向了林海的书房。 目标:让林家鸡飞狗跳!! ……可这真的很难,贾政内心在 流泪,他应该把王夫人带来的。 <<< 就在贾政开始向林海发难时,京城这头,贾赦也没有闲着。尽管贾赦先前同贾政说的是,掐林家惹事,可林家远在扬州,京城这头只一个林老管家被拘着,显然想掐都掐不起来。因此,贾赦在迟疑再三之后,果断的换了一个目标。 他选择的是王家。 王家也是倒了血霉,王湛王老爷子确是一只老狐狸,也的确察觉到了京城里的风向隐隐有些不对劲儿,可他还没有精明到可以算出是太子那头出了问题。事实上,王湛一直认为是大皇子又要作幺了,又因着长子王子胜和长孙王仁皆受不住兵营里的严酷操练,正待另想法子折腾儿孙时,偏此时长青帝命他年后去直隶驻防。去直隶驻防倒是无所谓,可他唯恐自己离开后老妻管不住长子,又太宠溺长孙,索性让长媳带着俩孩子回了金陵祖籍,一方面算是证明王家不忘本,另一方面也确有避难的打算。 大皇子尚武,军队里头,有一多半都是同大皇子有交情之人,哪怕王湛早已站队,可若是大皇子下令,军令如山,他连反抗的念头都不能兴起。 而除了让长媳带着俩孩子避一避外,王湛也动用了一些私权,将王子腾调到了边疆那头。也许便将确实危险,可有时候危机四伏的京城更危险,且还是那种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至于长子王子胜,王湛却是懒得理会了,若是京城真的出了事儿,他和王子胜绝对是头一个死的,能保住长孙王仁和次子王子腾,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也正是因着王湛的这个想法,让贾赦寻到了机会,狠狠的挑衅了一把王子胜。并且还是最不上道的那种,风月场合一言不合动手开打。 却说贾家和王家皆是行伍出身,可贾赦自幼不通诗书,倒是擅长骑射武艺。而王子胜却是真正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在贾赦手底下连十招都过不了。 俩人在风月场合碰面,为了争一位据说倾国倾城的花魁大打出手,最终的结果是,将整个月雅苑闹了个顶朝天,吓跑了一溜儿的恩客,也唬得一群美人花容失色。因着月雅苑在京城里头也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风月场合,以至于完全没有人能制得住贾赦这个一等将军,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贾赦把王子胜打了个鼻青脸肿。可惜的是,最终贾赦还是没能抱得美人归,因为王子胜一怒之下回府叫来了府中兵丁,成功的将两个人私下斗殴,演变成为两府之间的兵丁之战。 天子脚下, 严禁聚众斗殴,更妄论是这种带着刀枪棍棒的械斗。 因着王子腾请调去边疆而晋升的新任京营节度使率兵赶到,二话不说先将所有人拿下,等冷静下来一审问,新任京营节度使大人跪了。 能顶替王子腾的自然也不是甚么傻子,事实上他就是王湛的心腹手下,同时也曾经在荣国公贾代善手底下当过兵。本以为只是区区风月场合恩客的口角之争,结果猛地发现这俩位都不是好惹的角色,登时愁得一夜之间挠掉了大半头发。 可惜这会儿再想隐瞒已经太迟了,长青帝已知晓了事实。 …… 贾赦因在秦楼楚馆里跟人争抢花魁而被丢进大牢一事,很快就传到了荣国府里,贾母哭得肝肠寸断。而王夫人原本只是诧异,等她得知跟贾赦争抢的那傻子不是旁人正是她娘家大哥王子胜时,面上神情那叫一个难以言喻。 那拉淑娴明面上伤感异常,还拉着王夫人苦苦哀求,希望她回娘家劝王家算了,到底都是亲眷,没的闹得这般厉害。王夫人有苦说不出,又见贾母目光凶狠的扫过来,王夫人干脆利落的收拾包裹回娘家。能不能摆平事情暂且不提,她要是再留下来,指不定哪天夜里就被人抹了脖子。 王夫人回了娘家,贾母因担忧贾赦成功的一病不起,珠哥儿和元姐儿虽然都有奶娘丫鬟照顾,可也明白府中出了事儿,整日里战战兢兢的,皆留下了不轻的心理阴影。 而荣禧堂里,那拉淑娴目送琏哥儿往前院书房而去,回身进了房中,抬眼就看到坐在暖炕上十二忙不迭的往嘴里塞点心。 “如今已经二月底了,离九月出事统共也没剩几个月了,但愿这次能平安度过罢。”那拉淑娴叹息一声,伸手拿了茶盏,用手试了试温度后,往十二眼前一推,“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 “蠢爹真拼。”正好吃完了一块点心,十二拍了拍肉呼呼的手掌,从善如流的接过了茶盏,用双手捧着灌了下去。 “虽然我也这么认为,不过闹腾点儿也好,让京里所有人都知晓荣国府出了个没脑子的当家人,总好过于到时候被太子惦记、利用。”贾赦越蠢越不容易被上头的人看重,哪怕他顶着一个荣国府当家的名头,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基本上这辈子就脱离仕途了。更准确的说,但凡要点儿脸面的人,都不会再重用这么个蠢货了。 “放心,太子最爱面子了,那就是个酷爱完美的人。”十二勾起嘴角,嘲讽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