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还俗》 1.第1章 曲阳女冠(一) 冬雪如絮,飘飘然落了三日。曲阳山颇高,上下皆覆以茫茫白被,宁静如无人之境。曲阳观耸立山间,众女冠晨起读书,而后各自执着扫帚,将上山的石阶一级一级地打扫干净。 玄音来到曲阳观已有四年,若不是此刻的眼前之人,她几乎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为何来此。 晨曦微亮,有一人身形颇高,身上的青衫好似松柏不凋,他负手立于她身前,声音清冷,“小师父可是曲阳观的女冠?” 玄音点头,双目悄悄扫过他英武的侧脸,低下头继续扫雪。 “你可知道玄音女冠是哪一位?”及至近前,见女子眉目如画,长睫浓翘,却因她低着头,看不清样貌。他只道是出世女冠羞见生人,不敢抬头相见。 玄音点头,伸手指向百余级台阶的高处,那里白雾袅袅,地势颇高。隐约可见檐牙高啄,道观高耸入云。 惊鸿一瞥,女冠容颜清丽,如同冬雪初霁的暖阳般亮眼。青衫男子低头的瞬间,不由多看两眼,唇角含笑。 女冠羞涩,将头埋得更低。青衫男子收回目光,转而抬头望向远处的道观,眉目舒展,大步而上。玄音竖耳静听,那男子似在抱怨,“芙蓉面桃花眼,却是个哑女,可惜!” 好险。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轰然下坠,随之陨落的还有玄音的扫帚。她认得他,她认得他,幸而他认不得她!他是杀人如麻的镇国大将军齐骁。他为何要来曲阳观? 他要杀她? 齐骁镇守边陲,极少还京,如若他还朝,必有大乱。玄音心下紧张,她已离宫七载,齐骁此来却是为何? 齐骁前脚刚走,玄音便撩起道袍,双足迅速交替,健步如飞,不顾一切想要逃离。连清净如斯的曲阳观都不安宁,她又要躲到哪里去,才能彻底逃开皇家命运的束缚? 地面松软似棉絮,玄音跑了几步,在地上踩出几个窟窿来。她回头一瞧,莹润雪白的地面,几个秀气的脚印尤为瞩目。此时降雪已止,不论她走到哪里,不过是徒增脚印。况且大将军诡谲多智,如何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玄音顺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临了还在光滑的地上来回摩擦一番,直到留不下一个脚印。 她泄气地抬头望天,青天如海,白云如雪,台阶两旁的松柏参天,身长数丈,碧色的青松在皑皑白雪中愈发身姿挺拔。她于树下站立片刻,其上柳絮纷飞,扑簌簌落地,有一串积雪随风落下,激得她颈项冰凉。 玄音心意已决,将道袍系在腰间,双臂用力,试着抱住最大、最高、最为茂密的一颗柏树。 “树兄,若你助我逃过此劫,孙昭定当供养你百年无忧。” 踏上高而陡峭的百级台阶,齐骁已至曲阳观的大门,回首再望向石阶之下,扫地的女冠已经不在。齐骁眸光一敛,心中疑惑,忽有一白衣男子夺门而出,步伐急切气息紊乱,却偏又生得风度卓绝羡煞旁人。 “卫相何去?”齐骁唇角一提,挤出几个字。 卫相神色紧张,“大将军可知,观中竟没有一位叫玄音的!” 齐骁面色一凛,“不可能!” 他大步向前,将曲阳观的凭虚道长一把揪住,“玄音何在?” 凭虚道长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折腾,冷风骤然灌入口腔,激得她不由咳嗽起来,“早课时还在观中,此时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二人连夜赶来,不可能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况且曲阳山下已经被羽林军团团围住,莫说是个女子,就算是一缕游魂,恐怕也插翅难逃。 “大将军息怒。”白衣男子将咳嗽不止的凭虚道长解救出来。 “卫相难道有更好的办法?”齐骁冷哼一声,眼神冷冷扫过观中的女冠,众女冠在此清修,未见过如此风姿容颜俊美如斯的男子,心道那青衫的齐将军,白衫的卫相,各个都是龙凤般的人物。 齐骁将众女冠爱慕的眼神尽收眼底,收敛戾气,唇角噙笑,声音低沉惑人,“方才在外扫雪的是谁?” 2.第2章 曲阳女冠(二) 卫相叹气,齐将军膂力过人,百步可穿杨、两军对垒战无不胜。然而他最为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无女可挡的美男计。 “可是峨眉杏眼的黄衫少女?”已有女冠忍不住,主动上前询问。 齐骁目光一转,向女冠望去。 女冠见齐骁不做声,唯有一双墨眸漆黑似无边深夜,不由俏生生道:“那便是玄音,她是宫里来的,和我等穿着不同。” “唔……”齐骁分明是笑,可眼睛里的寒冰教人不由一颤。宫里来的、黄衫……哑女?如此便错不了。 “多谢小师父。”齐骁的声音沉寂而寒冷,修长的指轻轻拂过女冠的侧脸,分明是被男子轻薄,那女冠却羞红了一张脸,含羞带怯地露出笑容,下一刻,竟然晕厥过去。 “大将军太过鲁莽!”凭虚道长以拂尘指向齐骁,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鲁莽?”齐骁收敛笑容,寒着一张脸,冷冷望着凭虚道长,“限你一日内交出玄音,否则,鲁莽如本将军,便纵火烧了这曲阳观。” “你……你!”凭虚道长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北有戎国,四年前举兵大梁朔城,一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所不为,时大将军远赴朔城,扬言诛灭戎军。而后之事,无人不晓。一月内朔城血流成河,再无半个戎军,唯有城门之上挂满戎军首级。一时间偌大的朔城,变成野鬼空城。 凭虚道长想到此处,已然冷汗如注两腿发软,却见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已经走远。 卫相白衣不染纤尘,为这茫茫素白天地再添风流,“若寻不得公主,是否要另寻良策?” 齐骁英俊的脸上升起阴霾,“国难当头,就是绑,也要将她绑回去!” 二人恰好路过玄音藏身的那棵大树,齐骁冷如树挂的声音刺来,冰得玄音一个寒噤。 “扑簌簌”地落下了几串树挂,啪啪地坠于地面。 齐骁回过头,一双眼狠狠盯着树上的某处。玄音隐在暗处,看不清齐骁,料想他也看不到她,可他阴鸷的眼神,仿佛穿过层层树枝和冰雪,剜得她心惊。 玄音当下暗自思量,自此时此刻起,她便坐在这树上辟谷三日。若是渴了,便喝些雪水解渴,若是内急……如何是好? 日头偏西,终于消失在远处的山峦中。玄音困意渐浓,却仍是冷得浑身哆嗦,尚未入夜,无边的凉寒自领口袖口贯入衣衫中,渐渐的,脸颊麻木,四肢冰凉,玄音不知自己能否撑到齐骁撤军。 此处的松柏皆有几十岁的年龄,玄音于高枝之上,可见山下隐约亮起了火光,蜿蜒如龙,直冲云霄。难道齐骁要趁夜搜山?玄音猜不透齐骁所想,只见那蜿蜒的长龙缓缓而来,不偏不倚,恰好在她藏身的树下停住。玄音神经紧绷,只这一念,树上便又扑簌簌地落下新雪。 齐骁去了又回,漆黑的眸子比夜色还要深沉。眼前的柏树之下,凌乱地飘落着团团新雪。 大雪早停,此处怎会有雪花簇拥成团?若不是扫地的女冠未打扫干净,便说明此树一直在落雪。究竟是树上有什么,才使得高处的散雪、树挂纷纷下坠? 卫相转头,见齐将军抬头仰望,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竟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卫相便也抬起头来,努力想要看清这柏树的傲然之姿,却仍未发现他要寻找的。于是又回头看了看势在必得的齐骁,不确定地扬声道:“下臣卫则尹,恭迎公主殿下回朝。” “卫相真是对牛弹琴。”齐骁嗤笑一声,挥动右臂道:“烧!” 羽林军得令,将负在身后的松柏枝桠堆满柏树,而后掷出一支火把,将枝桠尽数点燃。 “此柏乃先皇所植,齐将军不可鲁莽!”凭虚道长强忍着呛人的浓烟,带着一帮女弟子,欲将树下之火扑灭。 “嗯?”齐骁面色阴冷,“道长请站远些。” 羽林军得令,“哗哗”地亮出利刃,逼得将曲阳观的一干女子连连后退。 “齐骁,你何以如此嚣张!”凭虚道长拼了老命,竟是冲到齐骁面前。话未说完,齐骁便捉了凭虚道长,对着她的后脑便是一击。凭虚愤怒的一张脸尚未收回表情,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众女冠见状,再无人敢来,只得眼巴巴瞅着冲天的浓烟飞入浩瀚夜空,一时间人人被熏得咳嗽不止。 3.第3章 曲阳女冠(三) 犯上作乱,欲杀帝姬! 见他如此狠绝,玄音连忙自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裹着树枝上的白雪捧在手中,轻轻哈气,将冰雪融化。如此反复几次,丝帕便被雪水浸湿,她这才将丝帕四四方方地叠好,捂住口鼻。 浓浓的白烟如长风般扑至面前,玄音只觉眼睛干涩得厉害,索性紧紧闭上眼,呼吸着湿帕子过滤过后的、极少量的新鲜空气。 大将军久站疲惫,羽林军便抬上一张小几,两张椅子,稳稳放在树下。齐骁凝冰覆雪的眸子望向卫则尹,“卫相与我同饮一杯暖暖身。” 卫相抱拳,“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有军士捧了一只火炉,一方酒盘,在小几上一一摆开。随后又有一人捧了锅子,稳稳置于火炉之上。最后跟来的军士将碗筷、杯盏放在二人面前,低头抱拳道,“晚膳已备齐。” 言毕掀开锅盖,浓浓的羊肉鲜香四溢开来,炙热的炉火包围着盛满羊肉的铁锅,锅中汩汩之声乃是浓汤滚动所致。 “卫相,请!”齐骁端起酒杯,与卫则尹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玄音坐在高处,烟雾教她睁不开眼,看不清树下的情形,只能通过声音来判断。偶闻觥筹交错之声,好不热闹! 若她不下去,齐骁又能奈她何? 想到此处,玄音松调整气息,心中放松。后脊至臀、至腿都已冷得失去知觉,她不由轻轻揉搓着双手,试图恢复温度。哪知手指微动,僵硬如镔铁,用以捂住口鼻的帕子脱离掌心,飘飘然落下。 玄音大惊,欲伸手去接,终是晚了一步。湿帕子比往常重些,如同跟她作对般教她捞不着,眼看着愈飘愈远。 卫相刚饮了一口酒,便见高枝之上,一物缓缓飘落,直落入火堆中,扑闪着化成灰烬。齐骁唇角一扬,抬手抽出近卫的佩刀,挑起树下正在燃烧的枝桠甩至一旁。 玄音刚刚觉得烟雾小了些,身下却忽然一颤,那震颤犹如地动山摇般,欲将她吞噬。她想要抓住四周的高枝,手脚却僵硬到无法动弹。 完了!身子忽然下坠,玄音索性闭了眼,假装昏死过去。 齐骁方才那一脚踹向树干,险些将这柏树连根踢断。他饶有兴致地瞧着树上落下之人,轻舒双臂,将她扣进怀里。轻飘飘的小姑娘,还不及冬狩的猎物来得重些。 他扳过她的一张脸,竟已被烟雾熏得泛黑。 卫相看了半晌,惊奇不已,“公主,得罪了” 白色的袖袍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将那灰黑的秽物擦拭得干干净净,露出少女隽秀清丽的一张脸来。卫相与齐骁对视一眼,喜道:“回朝。” 大将军将玄音女冠抱在怀里,脱了自己的裘皮大氅为她御寒。他策马在前,百余骑羽林军追随其后。 卫相纵马跟上,想到大将军独特的御敌手段,自叹弗如。 深夜,东宫。 玄音躺在榻上,身上覆着暖和的鹅毛锦被,身下的暖榻热得她几欲翻身透气,却终因为齐骁的不肯离去,只得继续伪装。 “她为何还不醒来?”冰冷的声音带着威胁。 “这……” 玄音睁眼,薄薄的纱帐遮住她的些许视线,隐约可见数十人或跪、或伏,在地上不敢妄动,萧瑟如谷草秋叶。 “都出去!”齐骁低喝一声:“如若明日不醒,尔等提头来见。” “是,是……”窸窸窣窣的人声渐远,众位太医逃似的四散开来。 众人一走,齐骁独自行至案前坐下,烛火通明,他便就着那一抹光亮翻开书卷,静静独坐。 玄音知道齐骁是行伍出身,却不知他竟是个爱读书的,长夜寂静,烛火忽闪,困意再度袭来。 玄音生平从未睡过这样大、这样柔、这样暖的榻,不觉昏昏沉沉,睡得惬意。旧事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盘旋,竟是走入梦境。 她身着道袍,立于御花园中,见宫娥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 正是她十岁那年七夕,父皇与众位娘娘在殿外赏花饮茶,小弟乖巧地为父皇和诸位娘娘奉茶,一时间莺莺燕燕,人比花娇。 小弟年幼,将茶水洒得到处都是,她便引着小弟,手把手教她。及至贵妃娘娘,一双美目落在她身上,端着茶水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贵妃娘娘有孕,近来十分挑嘴,小弟聪慧多智,道:“贵妃娘娘可是想尝几颗酸梅?” 贵妃点点头,“有劳小殿下。” 4.第4章 曲阳女冠(四) 往事如昨,玄音心中有如针刺,她欲伸手去夺,想要将那盘酸梅打翻在地,可无论如何用力,脚下终是移不得半分。 眼睁睁看着小弟端来一盘酸梅,十岁的她顺手接过,捧至贵妃面前。贵妃花一般娇艳的容颜一怔,却还是捻起一颗,放在口中。 她虽已明了前因后果,却仍是无能为力。玄音痛苦地闭上眼,任由清泪缓缓而下。 是夜,贵妃小产,父皇盛怒,追查之下竟是那酸梅浸了滑胎药。 那日父皇高高在上,眼睛里没有一丝犹豫,唇角一张一翕,句句蚀骨,“不孝女孙昭,其心可诛,逐出宫中贬为庶人,其母管教无方,撤去贤妃封号,打入冷宫。” 时隔七年,往事如昨,每每入梦,玄音必是泪流满面。 “原来如此。”冷彻的男声教玄音往锦被中缩了缩,忽然见想起自己早已不在曲阳山上,她不由睁大双眼,警惕地望向眼前之人。 朱红的朝服刺得她眼痛,玄音别开脸不看他。 大将军的声音中带着戏谑,“玄音公主?” 既不叩拜,也不施礼,齐骁就这样坐在软榻旁瞧她,“公主哭喊了一夜,不知下臣能否有幸为您分担忧愁?” “我已拜师曲阳观,道号玄音,再无什么公主殿下。”玄音开口,略带沙哑的嗓音好似一只猫爪,挠的人心里慌乱。 “昨夜纵火,下臣亦是无可奈何。”齐骁的手指轻轻拂过玄音的鬓发,“公主莫不是还在生气?” 好个轻浮的大将军!玄音侧脸,躲开他的手指,“大将军请自重。” “请公主这便还俗。”大将军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声道:“前日冬狩,陛下遇袭,太子下落不明,下臣此举,不过是权宜之计,望公主海涵。” 玄音久居曲阳山,不知宫中之变,听闻此事,仍是震惊不已,她转念道:“若玄音不从呢?” “下臣只好如昨夜般,放火烧了曲阳山。”齐骁的眼睛一刻也未离开过玄音的脸,昨日他怎么没有发现,她的侧脸与太子竟然如此相似。 听到她的威胁,那羽毛般的睫轻颤了一瞬,面上便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情绪。 心思缜密,难辨喜怒,这个傀儡,这一步棋,果然没错。齐骁唇角微弯,竟似心中欢喜。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玄音公主,学勤好问,慈惠爱民,委以赏罚之权,任以军国之政。三公摄政,以辅公主。”齐骁一字一顿道:“钦此。” 玄音这才却发觉齐骁并不是对她说话,她转过头去瞧,却不知卫相何时已至内殿,正端坐案前奋笔疾书,竟是在草拟圣旨。 齐骁言罢,自怀中取出一物,印在圣旨之上。明晃晃的玉玺教玄音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 好个卫相,好个大将军! 伪造圣旨!还有什么是大将军齐骁不敢做的? 卫相抬头,恰好看到公主殿下坐起身来,锦被自肩上滑落下来,露出鹅黄色的薄薄里衣,少女已是十七岁的年纪,清晰的锁骨之下,是平滑白皙的肌肤,再往下看,胸前柔柔地隆起两座小丘。 卫相虽然二十有二,却尚未娶妻,不知闺房之乐,见到少女盈盈的身段不由面皮一红,干咳一声别过脸去。 大将军随手拾起一件衣裳,掷在玄音脸上,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公主殿下的名讳是什么?” “单字昭。”卫相低头回答。 “孙昭。”齐骁琢磨着这个名字,“自今日起,你便是摄政公主孙昭。” 摄政公主孙昭?孙昭心中忧虑,究竟是如何情境,才能教她这个出尘女冠的公主还朝摄政? “请公主殿下好生配合本将军,直至太子还朝。” 把持朝政,威胁公主!孙昭心中不忿,却只得忍气吞声。 东宫内侍子无在门外跪下,“早膳已经备好,请大将军用膳。” 孙昭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又被她杳无声息地藏入心中,任凭大将军何等尊贵,终究是下臣。此处是东宫,他何以同太子平起平坐? 孙昭仍在腹诽,便被齐骁连人带衣裳从榻上提起,“请公主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孙昭更加惊讶。 “昨夜火大,殿下身上尽是烟熏腊肠的香味。”齐骁却像是没看到她的不满一般,墨色的眸子带着讥讽,“教下臣不知是该用膳,还是该用殿下。” 5.第5章 玄音公主(一) 孙昭在曲阳观出家四年,每日粗茶淡饭,读书习字,原本是打算安生地过一辈子。谁知皇家惊变,却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听到大将军露骨的言语,她微微抬眸,眼神中满是不屑,“大将军平素在太子面前,都是这般放肆的么?” 她说话的时候,光洁的侧脸在晨晖的映射下白净如雪。毕竟是皇家女,举手投足,言谈之间,无不威仪。 齐骁的一双眼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扫过,“太子殿下十岁起随本将军学习弓马骑射,彼时身量尚小,少不了本将军手把手地传授。” “劳烦大将军,今后也尽心相佐。”孙昭缓缓道来,略带沙哑的声音平淡无波。 “唔……殿下撩人的嗓子,莫不是被本将军熏哑的?”齐骁双手抱在胸前,双眼对上她的眸子,神情倨傲。 孙昭隐忍不发,谁知平素冷漠肃杀的齐大将军,于人后是一副无耻之徒的嘴脸。 “将军险些致本宫于死地,实乃厥功至伟。”她的声音并无愤怒,反而缓缓的,柔柔的,字字紧逼,句句狠毒。 “欲加之罪,本将军如何辩解?”齐骁向前一步,“殿下以为,敢焚帝姬之臣,就不敢做出些别的?” 孙昭长睫未动,齐骁已在眼前,他膂力过人,一只手臂便将她擒起。大将军御敌无数,见之无不胆寒心惊,而今却入不得一个小姑娘的眼,实在挫败。若是今日不好好整治一番,日后难保她生出些别的心思。 “大将军恼羞成怒,要屠帝姬不成?”沙哑的声音在半空中轻颤。 齐骁可以想象得出,她漂亮的脸蛋被吓得苍白如纸,要收拾这么一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何其容易。 宫内宫外的婢子全都跪在地上,斜眼瞄见公主伏在大将军肩上,也不说话也不挣扎,倒是个胆大的。大将军的步伐凌厉迅猛,怒气蕴于周身,一阵冷风拂过,却令跪地之人不由哆嗦, “大将军此举为何?”沙哑而轻喘的声音自肩头传来,教齐骁听不真切。 他像是抡刀一般,将孙昭自肩头卸下,横袍抱在怀中,低首道:“下臣实在无法忍受殿下身上的熏肉味道。” “皆拜大将军所赐。”孙昭抬眼看他,入眼是他侧脸的平滑肌肤、分明棱角,以及不悦的的眼神。 她咬了咬牙,“本宫沐浴便是,请将军自重。” “从前射箭归来,都是下臣与太子一同沐浴。”齐骁冷眼瞧她,偏不信她今日不肯服软。 与太子一同沐浴,他竟嚣张至此! “既然如此,有劳将军给本宫揉一揉肩。”孙昭不惧他周身的寒冷。 “下臣遵旨。” 抬步,入殿。宫娥知趣地退出门外,紧闭宫门。 齐骁将孙昭放在地上,不急不缓地褪去外袍,露出胸前麦色的肌肤。他一边解衣,一边观察身侧少女的神情,只见她面无表情,好似事不关己。 “殿下在曲阳观之时,可曾见过伟岸如本将军的男子?”齐骁美姿仪,一度是玄清公主的驸马之选。 “不曾。”孙昭对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视而不见,“百年之后,皆归尘土,大将军与旁人,并无不同。” “哦?”大将军扶住孙昭的肩膀,“玄音公主,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将军的底线?” 孙昭眼神凌厉,“窃国奸贼!” 齐骁忽然笑出声,“若本将军想要窃国,殿下又怎会安然站在此处?” “狼子野心,久必祸国。”孙昭立在原地,既无愤怒也无惊恐,粉唇轻启,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般针锋相对的态度,本是齐骁极为欣赏的,不论两军交战,或是强敌当前。若是个男子,便也罢了,可女子本应是柔弱春水的性子,怎敢这般嚣张? “此情此景,本将军不想窃国,只愿窃香。”齐骁双手微微用力,将孙昭抱在怀里,贴在胸前,声音低沉地说:“祸国的不是本将军,而是殿下你。” 孙昭的脸紧紧贴在齐骁胸前,生出些温热的触感。她只道触怒齐骁,但求速死,不曾想到却要遭受他这般的侮辱。纵是清心寡欲如她,也不能安然在他怀中。 “大将军请自重!”孙昭高呼一声。 “自重?”齐骁冷笑一声,抱起她直接坠入汩汩温泉之中。 6.第6章 玄音公主(二) 孙昭刚一落水,便挣扎起来。齐骁索性静静泡在池子里,任凭她胡闹。眼看着她双手扶着边沿,挣扎着出水,大将军却悠悠伸出一臂,握住她圆润光滑的脚踝,轻轻往下一拉。 “放肆!”孙昭狼狈落入池底,拍打着水花扑腾而上,“皇家玉体,岂容尔等轻薄!” 本就轻薄的衣衫,遮不住少女婀娜的曲线。 “啧啧啧!”齐骁点头,“********,细腰藕臂,皇家玉体果真不同凡响。” 孙昭衣衫尽湿,却比赤、身、露、体更妖娆几分。她惊慌的没入水中,只露出半个脑袋。 齐骁招手,“过来!” 孙昭不从,步步后退。齐骁也不恼,既然她不来,他过去便是。 孙昭退无可退,被逼至一隅,苍白的脸上难掩恐慌的神情。 他就是要她害怕,怕得瑟缩求饶,怕得不再反抗。 大将军满意地轻捻她的耳垂,“若殿下乖乖听话,下臣当尽心竭力辅佐大梁,请太子殿下还朝,如若不然……” 孙昭被他的强势逼得喘不过起来,索瑟在角落,轻轻抬眼,眸中秋波荡漾,假意逢迎道:“大将军所言甚是,本宫有眼无珠,辜负了大将军的良苦用心,自知罪孽深重。” 啧?方才还一副强硬不屈、大义赴死的模样,突然就变得巧舌如簧、满嘴胡话了? 有趣有趣。 齐骁凑近她洁白的侧脸,轻轻在她耳边道:“殿下现在的样子,下臣很是喜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项,好似有一根羽毛在轻挠,教孙昭不由缩了缩脖子,低眉顺目,羞怯道:“纵是如此,还望将军自重。” 大将军满意至极,忽然双臂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孙昭背对着他,不知他要做些什么,只觉肩膀上有一双有力的手缓缓揉捏。 “大将军万金之躯,本宫怎敢劳烦大将军亲自动手。”孙昭生怕他再做出些出格之事。 “殿下之命,下臣不敢不从。”身后的声音戏谑道:“下臣常年征战,十指粗糙,想必是入不得殿下的眼。” 他这样一说,孙昭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迅速在脑海中寻找词汇,试图教他离她远些。起初,那双手还规矩地在肩膀游走,渐渐的,便悄悄滑入衣襟,触摸着柔软的颈项。 她曾说,有劳将军给本宫揉一揉肩……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孙昭慌乱之中大叫一声,“大将军!”身后那人便放肆地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大将军忽然松了手,孙昭不敢回头,只听得水花四溅的噼啪声。良久,她再瞧池子里,空荡荡只剩她一人。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她迅速洗净,换衣走人。 侍婢子有入殿,只见衣衫凌乱,落了一地。她顺手提起一件深色中衣,是宽大的男子衣衫。子有忽然想起……此刻住在东宫的乃是玄音公主,再联想到方才碰到精神焕发的大将军,满面春光的殿下……难道公主与大将军竟然一同沐浴?她匆匆将衣裳收起,找了个四下无人之处烧了。 孙昭梳洗完毕,与三公同坐一席用膳。大将军神清气爽,衣衫半解,惑人的眼神频频飘向玄音公主。 卫相见状,嗤笑一声。 孙昭尴尬地移开眼,望向左手边的男子,长发竖冠,形容儒雅,此人却是昨日不曾出现过的。 孙昭忽然起身,对着那儒雅男子抱拳道:“崔太傅?” 太傅微微欠身,白净的面容浮起微笑,“正是下臣。” “公主殿下还需跟随太傅多多学习。”齐骁冷冷开口,“朝中之事,我自会与卫相定夺。” 言毕,一双眼移至孙昭的脸上,似是等待她的回答,可在孙昭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大将军此举,不过是威胁而已。 梁国以大将军、丞相、太傅为三公,官拜一品。三公分别为军政统帅,文臣之首,天子之师。纵是她有通天之能,又怎能与这几人硬碰硬,孙昭看清眼前的形式,双手拢袖,娇媚如小女儿姿态。 “请各位大人尽心竭力,共保我大梁江山屹立不倒。”孙昭悠悠张口,声音宛若天籁。 大将军心想,许是今日自己那一顿揉肩,令公主开了窍。 7.第7章 玄音公主(三) 用膳完毕,三公起身告辞。 孙昭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掠过,及至崔宴,目光一沉,连忙道:“崔太傅请留步。” 尹相闻此,静默不语。大将军眸光一闪,别有深意地看了孙昭一眼,抬步便走。 崔太傅扬眉微笑,“七载未见,公主可好?” “而今身不由己,何来安好?”冷风在屋外呼啸悲鸣,孙昭将双手拢在袖中,“离宫七年,有许多事要请教太傅。” 崔太傅弯了弯腰,“下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昭思虑良久,清灵的眸子泛起雾气,“冬狩之事,太傅可知来龙去脉?” “下臣并未随陛下冬狩。”崔太傅面上有隐约的浅纹,“听闻那日,陛下与太子中了埋伏,大将军带人救援之时,只找到重伤昏迷的陛下,至于太子……竟是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原是有人借冬狩之机诛杀天子。袖中的双手已经握拳,孙昭强忍愤怒,“刺客何在?” 太傅摇头叹息,对上孙昭不可置信的眸子,“大将军,竟是未留一个活口。” 齐骁竟然杀人灭口!孙昭咬了咬银牙,杏眼圆睁,“你是说大将军……或许犯上作乱?” 崔太傅面色动容,却终是垂下眸子,道:“下臣不敢妄言,然而陛下冬狩之行的主事人,确是大将军无虞。” 孙昭颓然坐在案前,双目空洞,“太傅请回罢。” 门窗被风雪砸开,带着扑簌簌的凉意,惊得孙昭不由哆嗦。她回头看那漫天风雪,将树木覆了个严严实实,白茫茫之中,唯有子有跪在门外,背后覆着新雪,眉梢落上莹白。 “你怎在此处?”不知她在门外跪了多久,孙昭于心不忍,唤她起身。 子有仍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仰起脸,素白的一张脸上泪痕交错,已经干涸结冰,“殿下,请您救救太子洗马。” 她离宫七载,对官员并不熟知,这太子洗马又是何人? 若是换做七年前……孙昭知道,那个日日教授幼弟读书与骑射的少年,白面粉唇,眉目如画,俊朗胜似女郎。他信步宫中,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多少男子自叹弗如。 见子有仍然未起身,孙昭心下明了,“太子洗马,可是大学士楚天白的幼弟?” 子有不语,唯有默默点头。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也如那莺莺燕燕般,迷恋过太子洗马,他恰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薄雾青衫,浅笑低谈。可她却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每每与他相见,她的心便没由来地狂跳。 她曾在樱花树下踮起脚尖,试图触碰他发顶的金钗。他却恭恭敬敬地跪在她面前,垂眸道:“若公主喜欢,下臣便将这金钗赠与公主。” 她是主,他是臣。 他尚且能对一个小小宫婢言笑谦和,却于她面前敛眉低目。她与他,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时光参商。 “楚云轩?”孙昭自口中细细琢磨着这三个字,终是不情愿道:“可是楚云轩?” 子有不语,点头如捣蒜,泪如雨下。 七年已过,竟然是他!孙昭匆匆起身,顾不得披上貂皮大氅,一把将子有扶起,道:“他在何处?” “被大将军困在天牢,生死不明。”子有的脸颊干涸红肿,一张嘴颤抖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竟又是齐骁!孙昭行走得极快,子有在她身后一直小跑,才得以勉强跟上。大雪纷飞,落得满城银装素裹,孙昭于天地之间忽然止步不前。 她抬起头,见天幕低垂,昏暗压抑。落雪如刀,随长风呜咽,恣肆飘散,刺人骨血,扎得她心疼,然而这冰冷的疼痛,却教她的情绪愈发清晰。 她在做什么? 起步,转身,回东宫。 路过子有身侧,她红着眼啜泣,“殿下不顾太子洗马了么?” 孙昭并未回她,声音朗朗,“传大将军。” 室内熏着袅袅异香,教孙昭愈发困倦。信手翻开案上的书卷,尽是些官制史话,无聊至极。想到小弟平日里只得读这些书卷,她不由蹙眉,而一夜未眠的大将军,竟也将一本索然无味的书读得津津有味,实令她惊叹。 一个走神,便有人推开殿门。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入,那人脱下披风,抖了抖其上的飞雪,递给子有。 子有低着头退出殿外,将大门闭上。 那人身披红袍,乃是一品朝服。他大步向前,在她案前站定,英朗的眉目带着风雪之寒,令人心悸。 “不过一个时辰,殿下又要见臣?”大将军语气戏谑,“齐骁受宠若惊。” 孙昭将心中的不满、愤怒、疑惑尽数压下。清亮的一双眼眨了眨,道:“冬狩之时,何人辅佐太子骑射?” “下臣与太子洗马。”他直视她眼眸,回答干净利落。 “太子遇袭时,洗马何在?”孙昭顺势又问。 8.第8章 玄音公主(四) “楚大人的马被流矢所伤,未能追赶上太子。下臣曾怀疑他与刺客案有牵连,而今已证明清白,送他回府休养。”大将军一边回答,一边细细观察孙昭的表情。 她虽木着一张脸,难辨喜怒,可眸子里滚动的情绪却十分精彩。齐骁不由冷笑,她不惜将他唤回东宫,便是为了此事? 区区一个太子洗马,竟令她牵肠挂肚至此? 太子洗马……大将军在脑海中迅速找到此人,他因教授太子骑射,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大学士楚天白的幼弟,确有盖世才华,为人恭敬谦卑,进退张弛有度,若不是太过文弱,亦有争锋朝堂,位列三公之才。 再瞧玄音公主,自听闻太子洗马回府休养以来,盈盈目光温柔似水,一张脸明媚如夏日暖阳。 强悍冷静如她,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本宫想见他……”孙昭总算说出心中所想,却被大将军忽然迫近的俊脸惊得后退。 齐骁的面容近在咫尺,他低头看她,“陛下昏迷多日,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先见上一见。” 他离她颇近,近得嗅得到她周身的芬芳。见她眸中滚落的失望,他唇角一勾,漾起无人察觉的微笑,自作主张便执起她的右手。 开门,出殿,自子有怀中取了披风,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往万寿宫而来。 他只知她恨皇帝,却不知她恨到不愿与他相见。他虽驻守边陲,却也听闻七年前那场惊变。那一夜七夕,贵妃滑胎,玄音公主被贬庶人,贤妃身入冷宫。 而后三年,贵妃竟再也未诞下半个子女;贤妃不堪冷宫寂寥,投湖自尽。彼时陛下似有悔意,召玄音公主回宫,哪知公主死命不从,执意前往至曲阳观出家。 眼前的消瘦女子,竟然骄傲强悍至此!齐骁自披风中触到她的小手,索性攥在掌心,不肯放开。 “大将军此举何意?”孙昭面上不见羞恼,取而代之的是淡漠询问。 “殿下不在宫中的这几年,可曾听过齐骁的事迹?”大将军既不松手,也不回头。 “将军名动天下。”孙昭娓娓道来,“本宫尚在襁褓之中,便听嬷嬷们口若悬河,日夜不休地讲述大将军的丰功伟绩。” 这女子,看似褒扬,却是在骂他为老不尊。齐骁也不怒,反而将她的手捉得更紧,“成王殿下与我同年,却是公主的叔父。” “呀。”孙昭佯装恍然大悟,“本宫岂不是要唤将军一声叔父?” 她欲抑先扬,先将他捧至天上,忽的又将他仍在泥潭。什么名动天下?什么叔父?他在她眼里不过是半个老头。 齐骁的声音骤然拉长,“成王府上的姬妾,也不过十五六岁。” 如此一来,她若嫌他老,便是顺带将叔父也一道踩在脚下。孙昭咬着唇沉默不语,唯有一双眼骨碌碌地转动。 齐骁冰冷的脸上浮起暖意,抬头仰望万寿宫的牌匾,旋即放开孙昭的手,“下臣在此处恭候。” “好。”孙昭扬起脸,于苍白白色中只身前行,正如她七年前孤身一人,愤然离宫。 龙涎香气萦绕大殿,婢子宫人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摄政公主千岁。” 床榻之侧有一人起身而立,红肿的眸子含着氤氲水雾,目光含悲带痛,她绞扭着手帕凄然一笑,“殿下,您来了。” 孙昭信步向前,犹自强装镇定,将披风解了,交给身后的婢子。便又转过头,对绞扭着手帕的妇人淡淡道:“贵妃娘娘辛苦。” “这是臣妾的本分。”贵妃偷眼看她,但见长身纤瘦,乌发柔顺,五官美好精致,竟像极了榻上的龙颜。贵妃不由心上一痛,若是她的孩子尚在人世,也将有如此风姿,秉承天颜不衰。 孙昭在榻前立了半晌,问过陛下的饮食起居,又与贵妃寒暄一阵,实在无话可说,只得起身离去。 贵妃快步追上,红着眼怯懦道:“皇后……公主可是要去皇后宫中?” 孙昭眸子清亮,探究的目光看得贵妃不由微微低头。贵妃似是有话要说,又碍于此处是万寿宫,不得畅所欲言。孙昭看在眼里,展颜一笑,“本宫的去留,无须向贵妃娘娘禀报。” 贵妃面色苍白,索瑟如枯叶之蝶。如今玄音公主还朝,又怎会忘记七年前那场动荡…… 孙昭将贵妃惊恐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心结舒展,报复的快感于胸中生根发芽。 万寿宫外,大将军齐骁长袍而立,于冰雪中如傲然若松柏。孙昭眨了眨眼,看到他的身侧,早就过了出阁年纪的玄清公主娇羞如小女儿状,笑盈盈地说着什么。 9.第9章 太子洗马(一) 真是她的好姐姐。 孙昭突然打了个喷嚏,引得一对璧人回头看她。她眸子忽闪,柔柔地一瞥齐骁,声音软糯香甜,“大将军,此处颇冷。” 冰冷的脸上险些挂不住风雪,齐骁方才还被玄清公主烦得几欲发怒,哪知眼前这位更能撩拨他的情绪。 孙昭立于天地苍茫的白色之中,因寒冷紧了紧衣领,露出楚楚可怜之态,柔嫩似新芽的嘴唇微微颤动,令人想要一亲芳泽。 婢子怀抱披风,欲为她加衣,她却不应,一双幽怨的眸子偏偏盯着齐骁不放。隐隐流转间,眼神含羞带怯,竟是撒娇。 齐骁抿唇冷哼,上前取下婢子手中的披风,替她覆在身上,细细穿戴整齐。然后竟如来时一般,旁若无人地握住那冰冷的小手便走。 两道身影自玄清公主身侧擦过,越走越远。 自始至终,孙昭未看玄清一眼。及至远离数步,齐骁松了手,语气含笑,“殿下又在祸国。” 孙昭微微欠身,神情冷漠似冬雪,“教将军误会至此,本宫惶恐。” 分明是她先行撩拨作态,此时反而不认,齐骁也不责怪,话锋一转,道:“玄清公主年逾十九,何以不嫁?” 齐骁斜眼望去,但见她面上一凛,自牙缝蹦出几个字,“将军又在装聋作哑。” “哦?”齐骁眉梢一抬,“请公主明示。” “玄清受宠,十三岁便开始择驸,大将军却佯装不知?”她不笑的样子端庄美貌,却满是敌意。 但凡有功之臣,哪个不怕尚主。皇帝忌惮兵权旁落,便会将女儿下嫁于当朝权臣,因而一旦重臣尚公主,必然要卸下朝中职务,成为一个女子的禁脔。 齐骁早就心知肚明,自然没有尚主的心思。 且说那玄清公主,十三四岁便对齐骁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众臣不由感叹,齐骁竟成了禁脔。可齐骁心中明了,玄清及笄那年,哭闹着向上请旨,恳请留在宫中侍奉帝后。 于是玄清公主的婚事便搁下了。又过了几年,玄清公主便过了及笄的年龄,却任然待字闺中。 可是眼前这位玄音公主,却像是了解来龙去脉般,对大将军的行为嗤之以鼻。 “殿下且听下臣一言。”齐骁转而挡在她身前,迫使她抬头看他。 “殿下心高气傲,锋芒毕露,于这宫闱之中,实在凶险。”他一字一顿,夹杂着风雪打在她耳畔。 她又怎会不知,可她几乎有一瞬间的克制不住,握紧了双拳,“本宫何时才能出宫?不做这摄政公主?” “陛下醒来,抑或太子还朝。”齐骁冷冷道。 “上有年长于我的玄清公主,下有四皇子亮,为何独独选中我?”比起那日在曲阳观中的清丽容颜,她今日傅粉上妆,容貌更佳,却是一副愁苦模样。 “殿下虽然远在曲阳山,流传而出的治世文章,下臣却有幸读过。”齐骁轻轻扶住她的双肩,冷而黑沉的眸子竟逼得她无法低头,“齐骁在此,你不要怕。” 孙昭知道齐骁大胆妄为,却不知他还心细如发,竟然关注过她闲来无事信手写下的小品札记。联想到太傅崔宴所言,又见齐骁此番神情坚定,孙昭心乱如麻。 他究竟是忠君不二的治世良臣,还是犯上作乱阴险之徒,究竟那一个才是眼前之人的真面目? “明日太子洗马还朝,公主问他便是。”齐骁言毕一语不发,将她送入东宫,又复离去。 冬日的腊梅含香带怯,却盛开得格外美好,点点红蕊点缀苍茫大地,似女子唇瓣的胭脂一抹。 子有将院中的积雪扫尽,露出广陵殿宽阔平直的青石小路。晨起严寒,子有却热得满头大汗,她眼眸含笑,少女的粉颊与院中的红梅交相辉映,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美人美景,令孙昭不由欣喜。她信步至院中,于那梅树间穿梭而行,欲折下一株,养在案上。 她抬起右臂,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手腕,却够不到那一株含苞待放的梅。于是她踮起了足,却仍是差了毫厘。正懊恼间,修长洁白的手指落在眼前,轻轻握住那一枝,微微用力,惊得树上未化的新雪纷纷落下。 “呀。”孙昭轻呼一声,却听耳侧有风声骤起。洁白如羽的大氅似蝴蝶羽翼般舒展开来,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片片落雪下坠,却并未窜入她的后颈。 孙昭扬起脸,看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男子,浅色长衫,衬着他君子般淡雅的容颜,教她移不开眼。 他抖了抖大氅的落雪,在她面前展开手心。 掌心之中,恰是方才那一株含苞待放的梅。 “公主喜欢这一枝?”夙夜盼望的声音,如清风拂面,如暗香入怀,令孙昭心中欢喜。 10.第10章 太子洗马(二) 并未伸手去接那梅花,孙昭将脊背挺得笔直,转身道:“楚大人请随我来。” 楚云轩有一霎那的怔忪,那个每日缠着他的小公主,究竟是长大了。他的心上有如大石落地,如此……也好。 七年未见,那时的顽皮公主,早就落成窈窕佳人,楚云轩垂下眸子,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书架上。 原来不止是她一人觉得难堪,孙昭心下坦然,不由落落大方道:“楚大人请坐。” 他便与她面对面坐下,不得已与她平视。 “出宫七年,多谢楚大人教授太子为人、为君之道。”孙昭悠悠张口。 楚云轩抿唇一笑,惊起一片芬芳,“云轩分内之职” 孙昭的左手扶着衣袖,右手轻轻向前,嫩白的手指轻轻一推,将茶盏向他面前移了移。 楚云轩目之所及,她长指莹白,皓腕玉润。他连忙用双手捧住那茶盏,“谢公主赐茶。” “楚大人常伴太子左右,想必对朝中之事了若指掌。”孙昭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 没有想象中的小女儿之态,没有重逢的喜悦与叙旧,单刀直入,疏离冷漠,当真贵为皇家女。楚云轩这才敢抬眼看她,“公主但问无妨。” 及至傍晚,大将军处理完政务往东宫而来,却见广陵殿外,子无、子有等一干内侍宫婢,皆齐齐站成一排,立在廊下。 齐骁褪下外袍递给子有,“公主何在?” 子有弯了弯腰,“太子洗马大人在教公主读书。” “哦?”齐骁唇角一扬,“何时开始?” “自今晨起,便未停过。”子有低头回答。 如此说来,倒是读了一天的书,真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公主。但不知公主此举是为了天下子民,还是为了一己之私。 齐骁扬眉,在广陵殿前止步。 天色渐晚,唯有殿内的灯光通明如白昼,原是玄音公主正在习字。 她安静地坐在案前,脊背笔直,皓腕空悬,侧脸美得好似细致的白玉。 太子洗马着浅色长袍,英俊之姿、天人之态,与那明艳的女子旖旎一室,竟然也有几分入画之感,隐隐动人。 楚云轩温润一笑,借着灯光微微侧首,一双眼仔仔细细盯着孙昭的眉眼。他的目光中有欣赏、有惊喜、也有无限的流连。她每落一笔,身侧之人的表情便几不可查地微动。 孙昭写了几个字,却仍然不满意,她美目半敛,泠泠水波荡漾,“楚大人……” 楚云轩俯下身来,以一方帕子盖住了她的光裸手背,转而用自己的手心覆上她的小手,一笔一划教她习字。 虽是隔了一方帕子,仍能感受到手中柔荑的细致可人。 入眼之处是女子黑亮柔顺的长发,沁着缕缕清香,直扑入鼻端。长发之下微敞的领口,露出几许洁白的肩颈春/光,冰清玉洁,引人遐想。 楚云轩靠得近了,自有一抹绯红落在脸上。 近前的孙昭并未察觉,一颗心都扑在案前的笔墨之上。 竟是……如此手把手的习字,当真有趣!齐骁唇角下垂,忽然觉得自己本该立于数丈之外,徒留那一幅画卷的美好。 子有呆立原地,忽觉一阵妖风袭来,卷起几分落雪,砸在她的脸上,痛不能自已。怀里的外袍被人大力夺走,迅猛危烈,不留下只字片语。 她与子无对望一眼,瞧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不由心中忐忑。 天色渐晚,子无的声音询问道:“公主,该用膳了。” 楚云轩这才惊觉,连忙道:“微臣惶恐,不打扰公主用膳,这便告辞。”说罢轻轻弯下腰身,便要告退。 袖袍忽然一滞,楚云轩回头再看,原是玄音公主的小手轻轻拽着他,笑道:“本宫想多听些朝中之事,楚大人明日再来罢。” 他是太子洗马,她入主东宫。 教导她、陪伴她本是天经地义。而此时此刻,玄音公主的女儿之态,竟令他心中慌乱,难道玄音公主……舍不得他离去? 仅这一念,便心如飘絮。 楚云轩轻飘飘地出宫,遇到迎面而来的大将军齐骁。那人孔武有力,足下生风,擦肩而过的一瞬,他便被那人周身散发的寒意所摄,不觉低头。 心知不便久留,楚云轩草草打过招呼,出宫,回府。 齐骁再来广陵殿,见长几上饭菜温热,却是一口未动。孙昭独立案前,捧着书卷,身材匀秀似碧枝繁花。 子有忙接过大将军的外袍,替他加了碗筷。 “殿下还不用膳?”齐骁率先坐下。 “将军来了?”孙昭转身,缓步至他身侧坐定。 她今日心情不错,白净的脸上掩不住绯红,清亮的眸子流动着波光。 “本宫想……学习些政要之事。”孙昭开口。 子有用一只小盘,将每样小菜挑拣了出来,哪知大将军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不用你伺候。” 子有慌忙放下筷子,逃一般地出了大殿。 齐骁将鸡腿、肥肉夹入孙昭碗里,“本将军虽然忙碌,每晚却能抽出一个时辰,教授公主。” 说罢,见她明艳的脸上浮起失望,他忽然想笑。 11.第11章 太子洗马(三) 孙昭的脸红了又白,咬了咬牙,“大将军日理万机,不如换一位先生罢。” 齐骁点头,“太傅崔宴博学多才,你随他读书便好。” 不是齐骁,不是崔宴,她想要的不是他们。 相对无言,齐骁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饭菜一扫而光,抬眼看到孙昭的小碗满满,鸡腿肥肉竟是一口微动。 他放下筷子,佯装关切道:“饭菜不合口么?” 孙昭摇头,“本宫是出家之人,食不得荤腥。” 终于等到她的这一句话,齐骁走至孙昭近前,神情分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语气却仍然和善:“下臣疏忽。” 他连忙挑了几样精致素食摆在她面前,唇角一牵,“臣闻公主当年,乃是为躲避与北齐皇子的婚姻,才做了曲阳观的女冠。” 他倒知晓地清楚。孙昭无可辩驳,只得点头。 “既是如此,还望公主收敛心思,莫要念想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齐骁气息凛然,神情傲慢,“若是有人伺机接近公主,臣便会将他扔到西凉蛮荒之地,与那昼伏夜出的困兽打打交道。” 洞察力惊人如齐骁,也不枉虚长了她九岁,孙昭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饶是如此,她仍然不敢反抗他半分。她是远离宫廷七载的失势公主,他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大将军。梁国虽然姓孙,而此时此刻,他却是主,她才是臣。 古人云,怒后不可即食,食则不化。当夜,孙昭在榻上翻来覆去,仍是气得胃痛,索性起身走到案前,打开书卷来读。 眼角落在案上,今日新折的腊梅悠悠绽开了几朵,芬芳宜人。 齐骁轻蔑的语气犹在耳畔回响:莫要念想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 即使在寒冷雪夜,孙昭仍然止不住面颊生热。齐骁此人,时而狠厉可怖,时而轻浮大胆,可他的那一番话,却如当头棒喝般,令她醍醐灌顶。 长发未束,柔顺而慵懒地贴合着身上的锦缎,孙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株梅花,虽是冻得手足冰冷,却未自知。 子有立在昏暗的灯光下,想起白日里的流言蜚语来。今日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公主狠狠给了玄清长公主一个下马威,便是明目张胆地与皇后过不去。 子有入宫五年,以前发生过什么,她隐隐约约听说过。门窗紧闭,却不知从何处袭来一阵冷风,吹得殿里数十根红烛摇曳生姿,转瞬又恢复平寂。 子有忽然觉得颈项寒凉,声音颤抖道:“殿下,该就寝了。 孙昭离宫三年,而后出家四年。七载春秋,她对宫中之事并不熟悉,更谈不上识人辨人。可眼前的子有,似乎在害怕。 “你跟着太子多久了?”孙昭目光清冷,却仍惊得子有一个哆嗦。 子有伏在地上,轻声道:“五年。” 细看之下,子有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单纯得像一面镜子。孙昭又问,“太子平素和哪些大人走得近些?” “太子每日都要跟着崔太傅和太子洗马读书。”子有低着头,教人看不清神情。 “如此说来……”孙昭踱步至窗边,忽然推开紧紧掩蔽的窗子,夜色中有刹那银辉闪烁,忽的却又消失不见。 难怪方才寒气骤降,倒是有人夜不能寐。 “而今本宫暂代太子摄政,你若尽心竭力,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孙昭不由微笑,目光却仍然落在远处的黑暗之中,方才那一瞬,至少二十名暗卫隐匿在四周。 如此大动干戈的大将军齐骁,究竟是护她,还是在圈禁她? “但凭殿下差遣。”子有叩首拜服。 内侍子无欣喜的声音忽然自殿外传来,“启禀殿下,少府大人求见。” 少府一职,除了统领宫中内侍,还掌管一切皇室需用。而今担任少府的不是别人,正是父皇身边的红人董禄。 夜深雪疾。董禄此时来广陵殿做什么? 若是见他,多有不便,若是不见,却也不妥。孙昭连忙取了锦缎披风覆在身上,命人将殿里的屏风移至身前,这才扬声道:“宣。” “董大人请。”孙昭看不清子无的表情,听他的语气态度,倒有谄媚之态。 内府董禄在宫中的日子倒是比孙昭多了数倍。他原先是父皇身旁的一个小小内侍,随着父皇入主东宫、登基为帝,董禄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成为内侍之首,官拜九卿。 孙昭幼年之时,各宫尚且娘娘对董禄自有三分尊敬,而今她是代理国事的摄政公主,又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度董禄? 殿门微敞,孙昭隔着屏风,见董禄的身影走至近前叩拜,声音尖细匀和:“参见玄音公主殿下。” 12.第12章 太子洗马(四) 玄音是孙昭的封号,除了父皇与德高望重的老臣可称她玄音,其余人等皆只能呼公主,或者殿下。当然,胆大妄为的齐骁敢直呼她孙昭,乃是大逆不道。 玄音、公主、殿下,这个称呼,既彰显了董禄与旁人的不同,又不乏敬语,倒是令她挑不出差错。 “子无,还不快扶董大人起身……赐坐。”虽是隔着屏风,玄音亦能感觉到董禄的诧异,子无的欢喜。 孙昭思前想后,伴君数载的董禄,倒是宫中最为明白之人。 “夜深来访,请公主见谅。”董禄慢悠悠地自地上站起,“雪夜寒凉,下臣奉命,给公主送些暖炉过来。” “有劳大人,都搬进来罢。”孙昭来了兴致,她想见识一下,这深夜而至的暖炉,到底有何不同? 父皇尚在休养,太子不在宫中,奉命?董禄到底是奉了谁的命? 隐约可见几个内侍,将足足五只暖炉分列宫殿四周及中央。任凭殿外风霜呜咽,广陵殿中仍是安静而温暖。 若说寻常的炉火,必然随着燃烧溢出呛人的白烟与灰尘。 可这五只暖炉的炭火却不比别处,不但没有烟雾缭绕,还置入了老檀木。随着火舌将檀香木紧紧包裹,浑厚而绵长的凝神香便四溢开来,有安神静心的妙用。随着案上的烛光盈盈一闪,殿内泛起暖春的色彩,仿佛置身于春暖花开之际。 孙昭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绪渐渐平和。少府董禄说,卫尉樊佐大人看到玄音公主殿下的侍女深夜推窗,恐是殿内空气污浊,扰了殿下的睡眠。 推窗的分明是她,可到了董禄口中便是侍女子有。堂堂摄政公主,半夜三更衣冠不整地模样被下臣看到,又将是怎样的蜚语流言? 董禄说话,极有分寸。 孙昭哪能不知道卫尉樊佐,他统率羽林军,警卫宫廷殿宇。若说齐骁至曲阳冠擒她的那一日,不就是羽林军的杰作? 可见樊佐此人,听命大将军齐骁。 卫尉樊佐、少府董禄,和齐骁又是怎样的关系? 次日一早,洗漱、梳妆,孙昭穿上浅黄色的新衣临案习字。待太子洗马觐见之时,孙昭已将昨日所习的文字认认真真书写了三遍。 天朗气清,楚云轩刚一入殿,便嗅到了隐约的檀香,她桃花般的眸子清丽婉约,正对着他笑。 离宫七载,她已出落人窈窕佳人。乌发挽成高耸的盘桓髻,更显身姿纤长。白玉般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粉色,周身的缎裙以连云暗纹花为饰,虽然雅致,倒也动人。 “今日还习字吗?”楚云轩长身玉立,却微微躬下了身子,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孙昭搁下笔,“请大人陪本宫去觐见皇后娘娘。” 楚云轩仰起脸,恰好与孙昭的目光相接,她分明巧笑嫣然,却令他琢磨不透。 皇后姓楚名江暖,是楚云轩的姑母。正因有皇后的庇荫,兄长楚天白得以官拜大学士,他才能以太子洗马的身份自幼在宫中走动。 孙昭身着鹅黄色四合连云纹暗花缎裙,长裙及地,裙底镶以一周丝绸,若莲花盛开般层层绽放。今日面见皇后,不可掉以轻心,因而晨起便又穿了翘头履,才不至于踩到自己的裙裾。 昨夜才落了新雪,虽然内侍宫人们早就扫过落雪,可此时天寒地冻,地面有几处结冰,如今走来,倒是颇滑。 楚云轩跟在孙昭身侧,见她小心翼翼,站立不稳,便忽然伸手去扶她。 孙昭机警,别有深意地看了楚云轩一眼,却见他面上有绯红如流云般遽然滑落,大掌已经握住她沁凉的小手。 齐骁昨夜的威胁尚在脑海盘旋,孙昭下意识便要挣脱。 楚云轩不看她,却紧紧攥着手中的柔荑。 此处已是永寿殿,皇后的一亩三分地。太子洗马焉能如此大胆,抑或是说,太子洗马本就敢在此处大胆? 魂牵梦萦了七年,孙昭也曾幻想过与他亲密无间,却不想是此时今日……她是摄政公主,他是太子洗马。 尚公主者将无法入仕,楚云轩定然心如明镜,他此举……当真是因为她? 她离宫时乃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怎可能拨乱风流倜傥的太子洗马的心弦。如今回宫,二人不过初见,他又怎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对她情根深种? 孙昭刚刚收回神思,便看到了玄清公主含羞带怒的一张脸来。想到她昨日诱惑齐骁,孙昭不由想笑,再瞧她今日看楚云轩的眼神,更是妩媚。 “表哥?”玄清公主的声音极轻极柔。 仿佛未曾看到玄清公主一般,孙昭侧过脸,对楚云轩道:“扶本宫进去罢。” “是。”楚云轩连忙低头。 又是旁若无人般地越过玄清公主,孙昭明显可以感觉到,她那颤抖的肩膀和浑身的愠气。 13.第13章 迷离扑朔(一) 玄清公主孙旼,是孙昭曾经最喜爱的姐姐,她们曾在同在一张榻上入眠,同在一张案上读书,分享彼此的心事与秘密。而今想来,孙昭只恨自己年幼无知,竟将蛇蝎如孙旼视为长姊。 她知道身处宫中自应有城府心计,不该将情绪写在脸上,却仍然忍不住从心底厌恶玄清公主。 细微而绵长的叹气声,令孙昭不由心上一紧。她微微挑眉,便与楚云轩的目光相遇一处。太子洗马目光柔和,孙昭不由垂下睫毛,轻轻别过脸去。 “殿下怎会气结至此?”楚云轩柔声问。 “本宫没有生气。”孙昭言毕,自知此刻已经气得双手发抖,连带着楚云轩的手也微微颤动。 话锋一转,孙昭泄气道:“太子洗马倒是一如往日,素衣儒袍亦能惊艳后宫。” 楚云轩忽然止步。 他一定又羞又恼,不知该如何作答。孙昭暗自思量,不由觉得好笑,便又悄悄抬起眼角,却见楚云轩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温和的眸子泛起明亮的神色,“殿下……” 孙昭连忙转头,假装未曾看到他眼中的波光。 摄政公主不请自来,令内侍们一时乱了阵脚,连忙入了内殿向皇后通传,宫娥们齐刷刷跪列两旁,只能看到摄政公主纤长的身形,却看不清气她高高扬起的脸上的神情。 楚皇后正陪着小皇子孙亮玩耍。一行内侍跪在地上,任由孙亮挑选“战马”。 见到孙昭,楚皇后的眼神落在她脸上,笑道:“玄音来了。” 七载未见,楚皇后仍是雍容贵气不减当年。只是含笑的双目之下,泛起隐隐的青黑色,倒像是睡眠不足所致。 孙昭离宫之时,孙亮刚满一岁,自然不知还有眼前这位皇姐。他歪着脑袋瞧了许久,推开内侍,咧着嘴笑道:“这个宫娥好生漂亮。” 孙昭便也扯了扯嘴角,面色和善道:“见过皇后娘娘。” 孙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孙昭,忽然看见她明丽的裙裾上,有一条暗色纹龙盘桓于上。他不由挣脱了楚皇后的怀抱,伸手去抓那龙纹。 楚皇后的目光亦被孙亮的举止吸引了去,看清暗处的龙纹图形,凤目微颤,却仍是笑着的,“摄政公主请坐下说话。” 内侍连忙抬了软座暖炉,服侍孙昭坐下。孙昭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落座,与楚皇后平视道:“玄音不在宫中的这七年,感念皇后娘娘对太子的照顾。” “明朱去的早,本宫理应照顾你们姐弟。”楚皇后微笑的时候,白皙的皮肤有几条浅纹,丝毫不像年近不惑的妇人。 梁贤妃阮明朱,乃是孙昭的母妃。贵妃滑台之后,孙昭被逐出皇宫,母妃亦被打入冷宫。而后三年,她远在山重水复之外,却不知母妃于凛冽寒冬香消玉殒。 彼时一别,竟是阴阳永隔。 “玄音离宫多年,不知……本宫的母妃,又是如何故去的?”孙昭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水盈盈的,任谁看了都生出几分爱怜。可她此时此刻盯着楚皇后,却令皇后心中莫名烦躁。 “冷宫苦寒,明朱没有熬过深冬。”楚皇后说着,不由红了眼眶,以衣袖缓缓遮住了侧脸,身子不住地颤抖。 “母后,母后莫要哭。” 孙亮含笑的圆脸瞬时失了生动,楚楚可怜的眼睛在孙昭身上转了一圈,气结道:“都是你这个坏女人,惹哭了母后。” 说罢便扯着孙昭的长裙,小手握拳向她砸去。 孙昭不由连连闪躲,忽然被楚云轩扶住的肩膀,轻轻将她护在身后。他将愤怒的小皇子抱在怀里道:“殿下莫要生气,她是你玄音姐姐。” “她才不是姐姐!”孙亮白皙的脸蛋上满是戾气,“姐姐更坏!若是姐姐肯嫁到北齐去,母后也不会这样伤心。” 孙亮在楚云轩怀里拳打脚踢,“小舅舅放开我!” 这孩子哭闹起来,全然不顾其他。天家子孙,应是比普通人家的孩儿更加早熟早慧,可孙昭观孙亮之态,倒像是平日里宠溺无度,放任不管所致。 孙昭哪知道今日会碰了一头一脸的灰,只得早早回了广陵殿。永寿殿一行,惹得皇后痛哭,皇子震怒,令她始料未及,却也将她心中的疑惑无限放大。 狩猎遇袭之后,皇帝昏迷不醒,在万寿殿养病。贵妃林氏每日在榻前伺候,其心可鉴。然而皇后似乎毫不担心圣上龙体,每日只陪小皇子嬉戏。 她何以淡定自若至此?若是皇帝他日恢复神智,楚皇后将如何自处?或是她笃定皇帝必然不会醒来? 父皇遇袭,小弟失踪,是否与皇后有关? 14.第14章 迷离扑朔(二) 孙昭的心中咯噔一下,手上薄薄的信笺被她生生撕成了两半。 子有站在远处,看不清那信笺上的内容。只见摄政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动人的面容之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然后缓缓抬起手,将那纸笺放在烛火上烧了。 孙昭的脑海中,却仍然盘桓着孙亮的那句话:若是姐姐肯嫁到北齐去,母后也不会这样伤心。 孙亮口中的“姐姐”,显然不是她本人,而皇宫之中,除她之外,尚未出阁的公主便只有孙旼一人。 四年前,北齐皇子迟荣曾向梁国玄音公主求亲,无奈玄音在曲阳山上做了女冠,出世而去,这段姻缘只得作罢。 难道北齐皇子四年后卷土重来? 孙昭思前想后,参不透其中奥妙,又不敢贸然追问太子洗马,便对子有道:“请卫相来一趟。” “是。”子有恭敬地福身。 “慢着。”孙昭忽然想到,卫则尹与齐骁走的极近,若是传唤卫相,她的一举一动便会暴露在大将军眼下。更为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大将军是否忠于大梁。 “请崔太傅过来便是。” 子有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 皇帝身体抱恙,摄政公主身为女子,不得上朝,众臣便将政务上奏于丞相卫则尹。卫相年轻,却是已故丞相薛航的得意门生,颇有其当年风采。这几日来,政事虽由卫相定夺,边守要务却得益于大将军齐骁从旁辅助。 近日以来,好战的南楚过蠢蠢欲动,少不了在边陲滋事。然而皇帝遇袭之事扑朔迷离,梁国少了主心骨,不敢贸然对外用兵。大将军齐骁更需坐镇京城,以防有人心心怀叵测,伺机生变。 太傅崔宴素来不问朝政,一心治学,今日听闻玄音公主心中有惑,倒是凝神静听,全力解答。待他听到“北齐皇子”之时,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端坐着的女子,道:“四年前,北齐皇子迟荣向陛下求亲,便是要与殿下您结为连理。” “而后本宫出尘之后,北齐皇子作罢了,不是么?”孙昭反问。 崔宴额角冷汗涟涟,面露难色,“是因此作罢,却也不是。” 孙昭见他为难,愈发不解,“难道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殿下恕罪。”崔宴乃是儒雅博学之大家,此时却忽然在孙昭面前忽然跪下,看情形倒像是有苦难言。 孙昭屏退左右,起身道:“请太傅明示。” “北齐皇子迟荣,愿意等殿下还俗归来。”崔宴缓缓道:“可是……” 孙昭见崔宴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由蹲在地上于他平视,“但说无妨。” “那时临近年关,各地大员进京述职,其中包括常年驻守边关的大将军。许是大将军那日饮多了酒,不顾北齐皇子在场,讥讽道,人人皆知女冠乃是贵族女子为了逃避婚姻,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那日的情景,可谓历历在目,崔宴只说了个大概,便见孙昭的脸色变了变。 孙昭心中明了,她当日出尘的确是为了逃避婚姻,然而她自幼养在深闺,与大将军齐骁并无过结,她也不过是在宫宴之上,远远见过他而已,他何以当场拆穿她? “大将军还说,女冠风流,不受俗世约束,恐怕北齐皇子无福消受。”崔宴说罢,却见孙昭脸色更差。 好个齐骁,竟然讽刺她借着女冠之名,实为暗娼。孙昭心中愤慨,“齐骁如此大胆,父皇未曾惩治于他?” 崔宴摇摇头,“迟荣骄纵无理,倒是被大将军的这一番说辞羞得无地自容。” 为了羞辱北齐皇子,竟然连皇家颜面都不顾了!若当日北齐求婚的对象是玄清公主,齐骁焉敢如此大胆,父皇又岂会坐视不理? 孙昭的身子滑落在椅子上,无力道:“北齐近日可有动作?” “北齐皇子迟苏,欲与大梁结秦晋之好。” “迟苏又是何人?”孙昭未曾听说过此人。 “迟苏乃迟荣的幼弟,未来的储君。”崔宴虽不谙朝政,然而时局动荡,却逃不过他的一双慧眼。 想必是楚皇后有意将玄清公主嫁入北齐,而公主不肯。若是联姻可成,便极大地巩固了楚后之位,皇子孙亮也有了靠山。 如此一来,孙昭便看不透孙旼所为。嫁与一国太子,迟早荣耀登临六宫之主,若是嫁给大梁才俊,不过是造府出宫,夫君为一介闲人而已。孙旼聪慧多智,此时却又为何推诿? 孙昭眉目微动,不由笑道:“若是本宫愿意与迟苏联姻呢?” 崔宴忙道:“万万不可!殿下有所不知,迟苏此人,心胸狭隘,残忍嗜杀。” 15.第15章 迷离扑朔(三) 不知这两日大将军忙于何事,竟是一步也未曾踏进广陵殿。孙昭虽然是摄政公主,却也不能以女子身份听政于金銮殿上。 孙昭一走神,顿了许久的笔端再也承受不住淋漓之意,浓重的墨色便顺势落在宣纸之上,荡漾开一朵乌云。孙昭懊恼,身侧的楚云轩却轻声道:“不碍事。” 他执笔立在她身侧,右腕空悬,露出洁白匀细的半截手臂。若说太子洗马楚云轩大人,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肌肤白净似深闺少女。孙昭侧脸看他,愈看便愈发喜爱,竟然舍不得移开眼。 他那样丰神俊逸,那样温柔入骨,他的一举一动,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拨弄的她心中琵琶乱弹,春水皱成一片。然而她知道,像楚大人这般风流人物,又何止她一人垂涎? 子有站在不远处,噙着笑望着太子洗马,眼神中的爱慕不言而喻。 孙昭低下头,见他手腕游走间如有神来之笔,竟将那一滴不慎落下的墨色渲染成含苞待放的梅。那梅花……不正是她案上养着的这一株? 在楚云轩面前,孙昭从来做不到心如止水。曲阳冠的四年时间,她每日读书清修,原以为能摆脱凡俗尘世,却不料仍是一介普通人。 孙昭定了定心神,“大人陪我出去走走罢。” 楚云轩抿唇浅笑,“下臣遵旨。” 年幼之时,每每有这般大雪天气,孙昭便带着小弟,与玄清姐姐一同在御花园中打雪仗。如此光景,竟然一晃七年。 又是纷纷暮雪时节,物是人非,早已不复当年。孙昭覆了大氅与风帽,径直向翳月殿而去。 翳月乃是遮蔽月华之意,正是冷宫之所。母妃当年究竟居于何所,孙昭定要看上一看。 衣袖忽然被人牵住,孙昭不由止步,愣愣望着身侧之人,“你做什么?” 楚云轩的眸子黯了黯,“殿下,前面是翳月殿,没有圣谕,不得擅入。” “楚大人在此处等候便是。”孙昭抬起脸,眸子里水气氤氲,“本宫一人承担罪责。” 言毕,她长袖轻扬,甩开他的手臂。漫天飞雪被这疾来的力道打乱,旋转着四散开来。孙昭兀自前行,并未回头。 楚云轩止步一瞬,便又跟上。 翳月殿荒芜了几年,于大雪中更显萧条。若不是有两个老迈宫娥在殿外扫雪,此处与破败的民居更无区别。 一位宫娥见了孙昭,鬼使神差地唤了声“贤妃娘娘”,另一人却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道:“你老糊涂了不成?” 两名宫娥于大雪之中跪在殿外,白雪没过膝盖,冷得瑟瑟发抖。 孙昭立在廊下,心底冰冷,她并不是冷酷无情,偏要折磨年迈的宫娥,实在是这二人胆大包天,竟是一口一个不知贤妃当年之事。 楚云轩道:“天气颇冷,早些回去罢。” 孙昭点点头,心中却想,若是齐骁在此,两个宫娥恐怕早吓得跪地求饶。可若是齐骁,又如何撬开二人严实的嘴? “贤妃娘娘泉下清冷,本宫这便拟一道旨,遣你二人去陪她。”孙昭语气寒凉,于这天寒地冻之中,别有刺骨之意。 楚云轩惊愕,抬目去看她,却见她笑中带着狠绝。 两个宫娥听了,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可怖神情。 既没有磕头求饶,也没有谢恩。孙昭心想,看来她还不够狠。 “你们的亲人,本宫会好生照顾,安乐……至死。”孙昭微微一笑,漂亮的桃花眼亮了亮。 此言一出,其中一人竟然吓得哭了。对于在宫中垂老一生的宫娥来说,死又何惧。怕的是死后,连个祭奠扫墓之人都没有,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当日齐骁扬言火烧曲阳观之事,孙昭记忆犹新。有时候胁迫一个人,并非一定要伤其性命,捉住其七寸乃是上上策。 据宫娥所说,母妃当年也是在这寒冬腊月,坠入镜湖溺亡。可翳月殿是冷宫,镜湖却在万寿宫的殿群之中,母妃为何去了镜湖? 孙昭一刻也不懈怠,便又往镜湖而来。镜湖位于颐寿殿与万寿殿之间,万寿殿乃是父皇的居所,难道是那一日,母妃的目的地原本是万寿殿? 虽然途经颐寿殿,孙昭却来不及驻足,一心向镜湖而去。厚重的大氅被覆上了薄薄的白雪,孙昭却毫无察觉。走了数步,她忽然回头,衣衫上的落雪纷纷下坠,“楚大人在此处等待片刻。” 楚云轩点头,负手立在镜湖拱桥之上,见孙昭一人绕着湖边缓缓而行,转身消失在颐寿殿的宫墙之后。楚云轩深吸一口气,在空气中品到一丝焰火的气息,自贤妃薨,鲜有人于这落雪的天气驻足镜湖。 他大抵猜得到玄音公主此行的目的。太子也曾心心念念贤妃故去之事,却苦于没有证据,无可奈何。 她这一回,又能查到些什么? 16.第16章 迷离扑朔(四) 楚云轩少年之时便入宫陪伴太子。太子孙昱少年霸气,倒是有几分执掌天下之势,可他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城府不足,短谋少心计乃是硬伤。 再看玄音公主,虽然聪慧懂事,然而性情平和并无杀伐野心。她入宫中摄政的这几日,若不是齐骁暗中照应,又怎能一人只身宫墙内却毫发无损? 忆起方才她冷眉冷眼恐吓两个宫娥,差一点将他也骗了过去。楚云轩一度以为,小公主此次回宫,倒是转了心性,成了心狠手辣心怀恨意的摄政公主。可是那未曾冷到眼底的情绪,到底是教他抓捕住了的,她毕竟是出尘之人,怀了悲悯心思。 孙昭命楚云轩等在原地,自己却绕道颐寿殿宫墙之后。方才她走近镜湖,忽然闻到几缕刺鼻的焚烧之气。她曾经险些被齐骁活活烧死,对这味道再为熟悉不过,料想是有宫娥在镜湖私自焚烧见不得人之物。 她大步转过墙角,看到跪地之人不由一惊。那人定定望着她,竟也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贵妃娘娘在此处作甚?”孙昭狐疑,贵妃林氏竟然在焚烧纸钱! “臣妾……臣妾。”贵妃美眸一转,泪水涟涟,“臣妾在给陛下祈福。” “祈福?”孙昭笑道:“给活人烧纸钱?娘娘莫不是盼着父皇归西?” 贵妃吓得跌坐在地,“请公主饶过臣妾。” 孙昭心中疑惑更深,“起来说话。” 孙昭去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自颐寿殿方向而来。她的心中反反复复都是贵妃含泪哭诉之态,她说四年前,北齐皇子求婚不成,被大将军齐骁折辱,与此同时,却也败坏了玄音公主的名声。贤妃曾往万寿殿面见圣上,当日也不知是何原因,归来后便在镜湖投湖自尽了。 镜湖紧邻颐寿殿,贵妃每到冬夜,便听到镜湖方向传来呜咽的女声,想必是贤妃在此处哭泣。 楚云轩独自立在桥上,看到她缓步而来,柔弱的身躯在寒风中不堪盈盈一握,她的眼角似乎噙着泪,娇花般的容颜上不复明媚色彩,满是灰败。 “怎么了?”楚云轩轻声问。 “大人可知,四年前父皇拒了北齐皇子迟荣婚姻之事?”孙昭咬了咬牙。 楚云轩点头。 “事后,我母妃是否面见过父皇?”孙昭又问。 楚云轩注意到,她自称“我”,而不是本宫。 “玄音,你莫要哭。”风雪颇大,楚云轩站在她身前,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贤妃娘娘的确去过万寿殿,还……与陛下起了争执。” 孙昭犹记得,母妃被父皇冤枉居心叵测,致使贵妃滑胎,却也不曾辩解一句。她不过是受了齐骁的折辱,母妃为何这般想不开? 齐骁而今身居武将之首,备受赏识,定然不曾被父皇苛责。可玄音公主名声扫地,贤妃求见圣颜被拒,致使郁郁寡欢投湖自尽。难道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 “玄音,或许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样。”楚云轩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终其原因,不过是因为齐骁诋毁我罢了。”孙昭轻轻低下头,眼眶的水珠儿夺目而出。 严寒如今日,镜湖已经结冰,母妃当日却不顾一切,纵身而入这寒冷之中。那一日,她是如何决绝?身为长女,不能承欢母妃膝下,不能保护幼弟,孙昭何其无能! 大雪纷飞之中,几位首脑重臣正往万寿殿而来。 宗正寺卿宗政燕今年五十有六,自从上了年纪,便看不清近处的事物,相反,却能将丈余外的人物景致看得清清楚楚。他最为眼尖,低声问身旁的少府董禄,“董大人你看,镜湖之上,莫不是太子洗马与玄音公主?” 董禄定睛一瞧,可不是这二位! 大学士楚天白闻言,微微侧目,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但见一对璧人身形窈窕,纠缠一处实在是好看得紧。 大将军与卫相走在最前面,亦是双双向湖中拱桥望去。卫则尹只觉身侧之人的气息又冷了几分,正欲开口,却被大学士抢了先。 楚天白连忙道:“下臣失职,定会责罚幼弟,教他断了这份心思。” “楚大人这是什么话?”不料齐骁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玄音公主摄政,得到太子洗马的尽心辅佐,不仅不该罚,还要重赏。” 董禄猫着腰,亦点点头。他在宫里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大将军齐骁素来性子冷冽,唯独对玄音公主上心。就连夜里披衣推窗这回事,大将军都要维护,更别提方才楚天白的一番话,明里暗里不过是说二人有私情。 宗政燕上了年纪,不晓得这些年轻人每日吵吵嚷嚷究竟为何。就此情此景来看,的确是太子洗马与摄政公主的距离近了些。若是将桥上之人换做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好像也并无不妥,怎么在大学士楚天白眼中,太子洗马反倒对摄政公主大不敬了似的。 这倒也难怪,在大梁国,没有臣子不惧怕公主,若是哪家尚了公主殿下,从今往后便仕途无望。 宗政燕摇摇头,玄清公主已逾十九,却仍然待字闺中,这位玄音公主,恐怕也难有如意郎君。 17.第17章 将军息怒(一) 皇帝转醒乃是半月后,孙昭连忙披了锦缎披风,往万寿殿而来。 皇后、贵妃,三公及几位太医早已到来。榻上的皇帝虽是缓缓睁开了眼,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眼神也散落无神,其中空无一物。 孙昭的唇角颤了颤,终是柔柔地唤了声“父皇”。父皇眼神空洞地躺在榻上,并未因为这一声呼唤而抬眼看她。 太常寺卿师庆大人说,陛下冬狩遇险,虽然夺回了肉身,却丢了魂魄,才会如此。孙昭向来不信那些鬼神邪祟之说,可眼前的状况,又如何解释? 皇后刚要张口,却被大将军齐骁打断,“陛下尚需休养,请摄政公主继续主持朝政。” “玄音自当尽心竭力。”孙昭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被困在皇宫这座牢笼之中。 像是空欢喜,又似虚惊一场,孙昭低头不语,却听齐骁道:“下臣送殿下回宫。” “不必。”孙昭自是不愿与齐骁相处,他却愿意乐此不疲地与她站在一处,一双眼含笑落在她脸上,令孙昭心烦意乱。 众臣后妃纷纷走出万寿殿,各自离开。待众人走远,齐骁忽然扶住孙昭的肩膀,迫使她站在原地。 “殿下连日来派人暗查下臣的底细,上至近身之人,下至家乡邻里。”齐骁毫无征兆地张口,将她暗中所为摆在明面上,一时她无地自容。 她是在暗中查他,可是齐骁怎会知道? 近日天气转暖,镜湖薄薄的冰面融化了些,露出凛冽的湖水来。孙昭扬起脸,便听齐骁又道:“那日殿下与楚云轩站在桥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孙昭没有回头,只觉肩上的力气不由收紧,齐骁竟是要将她揽进怀里去!她连忙道:“大将军要做什么?” 齐骁笑着扳过她的削肩,低头问道:“殿下疑我?” 孙昭摇摇头,“大将军是国之栋梁,自是忠肝义胆。” “唔……”齐骁的目光如刀剑般看的她心虚,“那么殿下此举,难道放着俊逸风流的太子洗马不顾,反倒对下臣有了兴致?” 孙昭不由嗤之以鼻,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敢对狡猾狠毒的大将军心怀念想。 “都说曲阳观的小师父清心寡欲,志存高远。以下臣之见,公主殿下不如早早还俗,莫要辜负了大好青春。”齐骁性子冷峻,偏偏说话的时候带着小人嘴脸,教孙昭气结。 孙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他所言句句在理,竟令她无可辩驳。 “可是这镜湖之事,还望殿下彻查清楚,莫要冤枉了下臣。”分明是在为自己辩驳,却又带了几分威胁之势。 她在暗查什么,他心知肚明,却又不点破。 “再者。”齐骁提醒道:“自殿下入住广陵殿,竟然不牵挂太子安危?” 这一句话委实说进了孙昭心里,她最为牵挂的,恰恰是小弟孙昱。 “这般姐弟情薄,实在令下臣齿冷。”齐骁言毕,却见孙昭的脸上已经彻底失了血色。他句句直指要害,将她窥探得一清二楚,容不得半点隐藏。 18.第18章 将军息怒(二) 孙昭咬了咬牙,“大将军教训的是,是本宫思虑不周。” 玄音公主离开的时候,面上带着愠气。卫则尹抱拳立在不远处,嗤笑道:“啧啧啧,竟然严苛至此!” “身处宫中,自然要做到万事不出纰漏,否则只会引来杀身之祸。”齐骁不顾卫相的讥讽。 “进宫不满一月,如此行事已经令我刮目相看。”卫则尹顿了顿,“更何况有你心心念念地呵护。”言毕,卫则尹却忽然被隔空飞来如冰刀般的眼神制止,不由干笑两声。 方才与齐骁的一席话中,有两条信息只得深思。 第一,她掌握小弟行踪一事,已被齐骁知晓。冬狩遇袭,皇帝尚且命悬一线,太子又怎能全身而退。她在宫中也不是孤身一人,自然有手腕找到太子下落。因此她毫不慌张,静待其变,难道齐骁也是如此打算? 第二,她身边已有人倒戈齐骁。母妃故去后,孙昭心系小弟安危,便与宫中几个信得过的人暗中来往。此事她尚且未告诉小弟,齐骁又怎会知晓?况且她这几日以来一直疑心齐骁之事,竟也被他知晓得一清二楚。 若说那纰漏出在何处,恐怕只有传信之人。因而待孙昭看到子有之时,便没了往日的亲切,可她心中更为疑惑的,是齐骁如何收买了子有?恐吓、胁迫、抑或是其他? 处理完政务,齐骁与往常一样往广陵殿而来。一想到近臣沈文光今日的谏言,大将军便发自内心地不痛快。 沈文光说:“主公每每趁夜而来,朝臣中难免生出些流言蜚语。” 齐骁冷哼一声,“那群儒臣说便说,又能奈我何?” 沈文光连忙道:“主公行伍出身,不拘小节……可公主尚未出阁,经不起这般议论。” 沈文光说得不错,玄音公主毕竟是个待字闺中的,却日日与太子洗马混迹一处,恐怕遭外臣议论。齐骁不由放缓了脚步,英俊的侧脸凝结了一层冰霜,她宁愿与那病弱文人混迹一处,也半分不惦念他的好? 沈文光看到主公一张被嫉妒充斥的俊脸,便知他误解了他的谏言。他的意思是——镇国大将军夜夜与公主独处一室,甚为不妥。可主公的表情……好像是和公主相处时间太短? 齐骁冷笑,他哪里不如楚云轩? 天寒夜冷,他便将上好的檀香炭送至她宫中,可她非但没有表示,反而日日与病弱文人一处读书习字,当真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天色黯淡,孙昭正蹲在暖炉边烤手,便听子无扬声道:“大将军到!” 齐骁乃一品镇国大将军,应知外臣出入宫廷的礼仪。可他非但不行礼觐见,反而像是向她宣告他的到来。 齐骁抖了抖大氅,交到子有手上。一双清凛的眼便落在了孙昭身上,见她如同小童般蹲在地上,宽大柔软的裙摆层层叠叠落在绒毯上,愈发衬得小脸白皙,五官精致。 他见了她,唇角微弯,抱拳道:“这暖炉置以檀木为炭,殿下可还喜欢 19.第19章 将军息怒(三 ) 病弱文人! 齐骁的脸上似有怒气,孙昭却心中暗喜。 自她入宫以来,处处被他管制批评,此时能令他怒意丛生,当然痛快!孙昭抬眼看他,却见他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一把将她从绒毯上拎起。来不及惊呼,孙昭已经被他拽出了广陵殿,美丽繁复的裙角花边,此刻竟像是跟她作对般,拌的她连连趔趄。 她自知惹恼了大将军,连声道:“本宫有错在先,请大将军息怒。” 齐骁冷眼道:“殿下何错之有?” 孙昭心下明了,定是大将军心疼那暖炉送给了她这没心没肺的,此时后悔,才气绝至此。于是道:“本宫不知那檀香暖炉乃大将军心爱之物,贸然夺人所爱,心中不安,当尽数奉还。” 齐骁眸中波涛汹涌,“殿下真是愚钝至极!” 言毕,顾不得太仆大人黎参的阻拦,便选了一匹良驹,将孙昭甩在马背上。 孙昭头晕目眩,尚未坐稳,又被大将军拦腰抱住,于宫中青板石路之上策马奔腾。 “宫中不得策马!”孙昭吓得抓紧马鬃。 “本将军有陛下特赦的金牌,可于宫中策马,御前带刀。”齐骁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突兀,惊得孙昭心头猛颤。 摄政公主与大将军同乘一骑,惊得内侍宫娥纷纷跪在道路两旁,不敢抬头。玄清公主刚刚给皇后请安完毕,出了永寿殿,便是一怔。 漂亮的丹凤眼落二人身上,教孙昭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开。齐骁却轻笑一声,反而双臂收紧,将孙昭抱在怀里,肆无忌惮地策马离去。 孙昭大惑不解,若说她曾经心怀叵测,利用齐骁煞了玄清公主的颜面。可今日齐骁在玄清面前,与她故作亲密,却又是为何? 出了宫门,齐骁渐渐夹紧紧马腹,速度慢了下来。 孙昭不由问:“大将军心仪玄清公主么?” 齐骁的声音带着温热气息,落在她肩颈,“公主应该知道,陛下曾有意将玄清公主许给下臣。” 她知道齐骁曾是玄清公主的驸马首选,可后来二人为何没能结为连理,她的确不知。 “可是本将军却没有想到,能得你垂青。”齐骁语气轻佻,却带着难以言明的喜悦,教孙昭摸不着头脑。 他说她垂青于他?哪有这般虚乌有之事?齐骁莫不是魔障了? 寒风凛冽,她外出之时并未穿着风帽大氅,此时早已冻得双手冰冷,身子不住颤抖。 身后之人脱下大氅,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尖俏的小脸来。他一只手拉紧缰绳,另外一只手连同大氅一起,紧紧拥着她,使冷风不至于灌入其中。 孙昭虽然已经十七岁,却从未被男子这般亲昵地抱过——除了大将军齐骁。她不知大将军此举为何,只觉脸上烧得厉害。 正欲张口,忽听齐骁道:“到了。” 齐骁双手扶住她的腰肢,轻轻一提、一放,孙昭便稳稳落在地下。而后他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天色渐晚,孙昭将怀里的大氅递给齐骁道:“多谢。” 齐骁接过大氅,却轻轻一抖,双臂环在孙昭身后,紧接着将大氅覆在她肩上。 孙昭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他也如同她一般,正定定看着她。 20.第20章 将军息怒(四) 孙昭被齐骁这般没由来地盯着看,不由觉得心慌。却听他冷声道:“下臣观察殿下今日的举动,莫非彼时的情真意切都是假?” 言下之意,似乎是她曾经对他“情真意切”?孙昭愈发不明所以,好在尴尬之际,忽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道:“微臣参见摄政公主千岁。” 说罢“扑簌簌”的声音响起,一行军士于寒冬之中齐齐跪下。 此处是卫尉寺,为首的乃是卫尉寺卿樊佐。樊佐当日带羽林军围了曲阳山,自然认得玄音公主。 孙昭不知齐骁为何带她来此,只听他扬声道:“羽林军日夜守卫宫廷,责任重大。公主千岁今夜特地前来,慰劳羽林军。” 言毕,只见樊佐虎目圆睁,竟有动容之色。 天子遇袭,太子下落不明,樊佐虽然年轻,却也知道是自己失职所致,于是自己领了一百军棍,且暂留项上人头。 陛下与公主回宫之后,樊佐更是日夜亲自巡防宫中,丝毫不敢懈怠,细细一算,已有半月未曾回家与妻儿团聚。 樊佐抬眼望去,见公主光洁的脸颊冻得通红,却仍然微笑道:“天寒地冻,诸位将士请起。” 羽林军曾围山放火,险些伤了摄政公主,樊佐原以为,公主少不了对那日围山的责难与惩处,却不料她丝毫未提及当日之事,不由大为感慨,抱拳道:“公主宽宏大量,下臣自当恪尽职守,全力守御宫廷。” “有樊大人尽心守卫,本宫自当高枕无忧。”长风骤起,打在孙昭脸上,疼痛不已。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必须迎着长风巍峨而立。 羽林军每日忙于宫廷守卫,及至此时,尚未用饭。樊佐看了看天人之姿的玄音公主,又看了看面色清冷的大将军,也不便下逐客令。偏在此时,沈文光毫无眼色地高吼,“樊兄还不进来用饭?” 偏厅的帘幕忽然被掀开一角,沈文光露出半个脑袋,惊讶道:“主……公字尚未出口,硬生生改成了公主殿下。” 言毕连忙跪在近前。 孙昭只觉此人面生,不由细细观瞧。他不过二十出头,面容英武,双手抱拳跪地行礼,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指竟然齐齐断去。 “下臣沈文光,参见摄政公主千岁。”沈文光声音朗朗。 孙昭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在册官员,却并无沈文光此人。她不知如何称呼他,只得轻声道:“请起。” 沈文光扬起脸,却是个爱笑的年轻人,“若是公主不嫌弃,便与臣等尝尝这山中捉来的野味?” 孙昭这才发觉,原是她扰了他们用餐,便想要早些离开,加之她不食荤腥,在此处恐怕打扰了众将士的兴致。 “天色已晚,殿下该回宫了。”一直立在身后的齐骁忽然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附在她耳边道。 众人又是一阵跪拜,恭送摄政公主离开。樊佐本分,自始至终都不敢抬眼细看公主的容颜,却不料身旁的沈文光笑眯眯道:“公主貌美,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哪知樊佐黑了脸,当即一拳打在他肩膀上,“皇室公主岂是你能议论的!” 21.第21章 将军息怒(五) 沈文光笑望着二人离去,但见玄音公主身着主公的裘皮大氅,虽然宽大,却也得体。他不由暗自困扰,他今日还在劝说主公,不可日日往广陵殿而去,恐遭外臣议论。 他以为主公并未听从他的谏言,哪知齐骁火急火燎地来到卫尉寺,替公主立威,真是一刻也见不得公主受他人诟病。梁国的军队执掌于大将军手,羽林军由樊佐统率。若是内外军皆服从于公主威仪,那群儒臣只得闭嘴。 再者公主于天黑之际出宫,又于众目睽睽之下,披着镇国大将军那世间只此一件的裘皮大氅。主公此举,倒像是向世人宣告玄音公主的所有权,堪堪引人遐想。 “啧啧啧,妙啊!”大将军行事违背常理,却也令人刮目相看,沈文光不由啧啧赞叹。不过如此一来……当年之事迟早要败露。 齐骁与孙昭同乘一骑,却不是向皇宫而来,而是改道大将军府。齐骁道:“微臣自作主张携殿下出宫,恐怕殿下此时,早已饿了。” 孙昭的肚子空空如也,自是饿极,“既然如此,大将军何不送本宫速速回宫,子有定是等急了。” “子有?”齐骁嘲讽道:“一仆二心,背主忘义,殿下还打算留她?” “草芥之命,身不由己,本宫又何以怪罪与她?”孙昭说得倒是漂亮,“只是……本宫见子有身世清白,为人周正,大将军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收买了她?” 齐骁听罢她这一句,冷哼道:“心怀欲念,便不攻自破,何用收买?” 孙昭心上一紧,便听他继续道:“本将军许她贵妾之位。”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空气中的寒冷愈发刺骨。 及至将军府,孙昭已冷得手脚僵硬,便被齐骁引着进了内室。 孙昭细细观瞧,见府上的婢子、小厮进退得体,手脚勤快,不由好奇道:“大将军府上主母何人?” 大将军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尚无。” 孙昭不由想笑,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手遮天的大将军,竟然没有女子肯嫁给他。难怪他急不可耐地收买子有,如此冷清的府邸,当真需要一位当家贵妾主持内事。 “大将军为国操劳,也该纳几房侍妾。”孙昭语气诚恳。 言谈间已正厅入座,婢子袅娜而入,将饭菜呈上。 齐骁抬眼望向上首,但见公主殿下的语气虽是体恤,神情却像是幸灾乐祸。似是见他独守空房,她心中欢喜。 “曾经有过几个妾室。”齐骁盯着孙昭的眼睛,却见她眸子一闪。 “四年前,下臣率军于朔城抵御戎国一战,身负重伤,腰眼之下全无知觉。”齐骁平日里虽然倨傲,说起战事之时,眼里却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彼时下臣以为终将成为废人,便遣散了侍妾。” 眼前健步如飞的大将军,齐射俱佳的大将军,竟然险些终身残疾。孙昭眸光盈盈,齐骁曾经恬不知耻地调戏于她,而今又要纳子有为贵妾,想必也是个好色的。好色之徒焉能独守空房四年之久?莫不是……大将军不举? 22.第22章 将军息怒(六) 孙昭长睫微颤,终是以茶代酒道:“大将军此举……玄音佩服。” 他待她的诸般好,都未曾入得她眼,而今一个遣散侍妾的举动,便得她如此相待。 齐骁心上一热,眸光温软,轻声道:“玄音。” 孙昭未曾见过如此和颜悦色的大将军,不知他下一刻又会说些什么,连忙低下头。只见七七八八上了一桌菜,竟然皆为素食,没有一道荤菜。 素食清淡可口,加以温热清汤,令孙昭手脚生热,浑身舒坦。原以为齐骁乃一介武夫,却不料他心细如发。 她时不时抬眼看看齐骁,却看得他笑出声来,“本将军英武伟岸,殿下可喜欢?” 孙昭便又红透了一张脸,结巴道:“子有之事,本宫考虑……便如大将军所愿,明日送至府上。” 子有跟随幼弟五年,虽然为齐骁所收买,但孙昭终是不忍心杀她。思前想后,将子有遣出广陵殿便好。 “大将军以为如何?”孙昭抬眼间,但见大将军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眸中怒火四溢,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公主此举何意?”齐骁阴冷的声音,惊得孙昭筷子上的一块青菜“吧嗒”一声落在饭桌之上。 难道是她会错了意? 大将军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下臣许她——太子洗马的贵妾之位,公主可是觉得不妥?” 同为女子,孙昭一眼便看破子有对楚云轩的爱慕与期许,而今被齐骁这般大义凛然地说出来,她忽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大将军竟能左右皇亲国戚的儿女婚姻,令本宫刮目相看。”孙昭当下引开话题,倒是质疑起了大将军。 贵妾虽然是妾,却是身份地位仅次于嫡妻的长妾。楚云轩连正妻都没有,倒先是有了一房妾。 楚云轩乃是皇后楚江暖的侄儿,自是皇亲国戚无疑。孙昭心知齐骁艺高人胆大,连焚烧帝姬这般勾当都做得出来,如今却将手伸到了广陵殿中,干预起了太子洗马的婚姻。 大将军闻言,唇边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公主究竟是舍不得太子洗马。” 孙昭年幼之时,也曾垂涎过太子洗马的美色,而今再见楚云轩,她却早已不复儿时的单纯,当即红了脸道:“大将军何出此言?” “既是心有所属,又何必来撩拨本将军?不知我多少大梁男儿,愿为公主的裙下之臣?”齐骁虽是笑着说话,眼神中却无不讽刺。 孙昭不由怒火丛生,却碍于此时受制于齐骁,不得已压制了怒火,反而娇嗔道:“本宫冤枉。” 齐骁冷眼瞧她,但见她不悦地偏着头,粉颊之上嵌着的一双桃花眼蓄满了透亮的泪珠儿,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因生气而微微撅起的绛唇,盈润饱满,倒是鲜嫩的,如待人采撷的果实。 孙昭忽然被人大力扯住了前襟,以及其不雅的姿势,撅着皇家玉臀,险些趴在一桌饭菜之上。 慌乱中惊呼一声,却引得对面那人俯下身来,含住了朝思暮想的两瓣粉嫩。 23.第23章 红笺小字(一) 孙昭气得挥掌去掴大将军,哪知他忽然松开她的前襟,惹得她险些摔倒。孙昭猛然抬头,眼中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待她看清大将军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竟是举起案上的碗碟便要向大将军脸上砸去。 大将军毫无惧色,“本将军府上的所有物件,任凭公主处置……不过,每砸坏一件,我便要惩处殿下一番。” 言毕,齐骁流连地舔了舔唇角,面上笑意渐浓。 堂堂一品镇国大将军,竟是如此腌臜下流之辈! 大将军扬眉一笑,望着眼前的小女子削肩轻颤,泪珠儿闪闪,偏偏学那登徒子般将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斜睨着她。玄音公主被他瞧得无地自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自打出了将军府,孙昭便后悔起来,悔的是她不该随齐骁出宫,更不该入了那豺狼虎豹的巢穴。 约莫走了数十步,忽听得一队人马快速前来。她连忙让到路边,回头去瞧,却见一行人自将军府方向而来,见到她忽然止步。 为首的少年武将打扮,面皮微黑,抱拳道:“下臣卢烽,奉主公之命送殿下回宫。” 孙昭虽恼于大将军的无赖之举,可此时天黑路滑,难辨宫宇,不是与齐骁怄气的时候。加之她回宫心切,便随着卢烽上了马车。 公主前脚刚走,齐骁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冰冷,他原以为,这位玄音公主是个魅惑人心的女子,哪知她竟真是这般不谙世事,竟是连接吻也不会,搅了他的一番情致。 一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姑娘,竟然蒙骗了他好几年!可笑,可笑! 大将军踱步至书房,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本泛黄的旧书,继而打开那书页,两指一捏,便将一份薄薄的信笺置于眼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漂亮的小字,字迹虽然漂亮,究竟是腕力不够,漂浮空虚,显得稚嫩了些。 自古美人爱英雄,奈何日落帝王宫; 此生无缘将军府,红颜枯骨伴青灯。 只是这诗作,也太拙劣。 四年前,齐骁正是二十二岁,丰神俊逸,资质风流,初拾得此诗,不由啼笑皆非。倒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闺女,暗地里恋慕着高高在上的齐骁大将军,若是进不得他的红绡帐,这小女子莫不是要绝尘出世? 那一年,他于朔城抵御戎军一战,重伤在身,卧床一月余,腰部以下全无知觉。他大破戎军之时,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原是有心将玄清公主许配给他。 受伤的那几个月,不知从何处传出齐骁即将成为公主禁脔的消息,平日里变着花样争宠的莺莺燕燕们,一个个心照不宣的,竟都要躲着他。齐骁的姬妾们也不是泛泛之辈,各个想着今后攀附权贵。若是能怀上夫君的子嗣,有朝一日,倒是有成为一品诰命夫人的机会。可若是和公主争宠,分享一个夫君,倒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女人而已,齐骁也不留恋,便命人给诸位姬妾散了银两,随她们去了。而后,更不知从何处传出齐骁废了男儿根基,竟是个不能人道的。继而连尚公主这一茬,似乎也如从未发生过一般,便被皇家淡忘了。 24.第24章 红笺小字(二) 齐骁便是在那“孤独寂寞”之时,看到这乳臭未干的诗文,倒是好奇起这作诗的女子来。 这小笺正是沈文光得来,他悄悄附在他耳边道:奈何日落帝王宫——这一句乃是自嘲,正应了一个“昭”字。 此乃是玄音公主的墨宝。 齐骁努力回想这位素未蒙面的玄音公主,或许他们曾在宫中见过。可这玄音,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娃娃,何来这相思入骨的执念? 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齐骁却舍不得丢了那小笺,每每翻看,必要嘲笑上一番。 又过了数日,齐骁的身体日渐恢复,便听朝臣窃窃议论,说北齐皇子欲求亲于玄音公主。齐骁只觉“玄音”二字着实耳熟,思来想去,竟是那恋慕他的小女子。 近日里一连散尽所有桃花,谁知有这么个孩子,明知他将是残废之人,还对他心存执念。齐骁不由自出地将那小诗攥在手上,一时竟失了神。岂料这一幕被沈文光看在眼里,见四下无人,便上前道:玄音公主有新作。 沈文光乃是齐骁的谋士,何时做了这盗取女子闺房之物的无耻小人? 不待齐骁出声,沈文光便恭恭敬敬地奉上那红笺。 自那日起,每隔半月,沈文光便会将玄音公主近日的诗作笔记盗上一份,交给大将军品鉴,不知不觉,竟已四年。 齐骁不由感叹,那小女子的字是愈发好看了,竟然隐约有了男儿气概;那些诗文,亦由最初的儿女情长,转而为时局政事,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四年光阴,沈文光又何尝没有看在眼里。主公最初见了她的墨宝,总要嘲笑挖苦一番,可近一两年来,主公竟日日催着他去“盗”几篇诗文,眼神中的暧昧不言而喻。 及至圣上冬狩遇袭,沈文光便献上了一条迎回摄政公主的妙策,深得大将军之心。 齐骁终于有机会与这小女子堂堂正正地见上一面。本以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的佳偶相遇,哪知小女子从见他第一面起,便避他如蛇蝎,竟是逼得他动了火攻! 他隐约猜测,这小女子装聋作哑,对他怒目以对,莫不是她使出的欲擒故纵,夺他心神之计。然而方才那结结实实的一个吻,却出卖了她心底所有的秘密。她的目光含泪带恨,丝毫没有与心上人耳鬓厮磨的情意,那神态动作,倒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 齐骁唇角隐约泛起寒意,怒道:“叫沈文光立即滚回来!” 玄音公主刚刚入宫,却不是往广陵殿而来,而是待齐骁的部下离开之后,径直策马出宫,往太学而去。 太学博士秦好,乃是孙昭的亲信之一。她是梁国数年来的第一位女博士,名声在外,深得陛下信任,朝臣敬仰。 若说这大梁首位女博士,曾是玄音公主的母妃——阮明朱的侍婢。因聪慧多智,勤勉好学,又比女儿玄音公主长不了几岁。贤妃打心底喜欢这婢子,便送她与玄音公主一起读书。 25.第25章 红笺小字(三) 秦好过目不忘,当真是聪慧至极,十三岁便脱了贱籍,在后宫当了女官。为官八年间,从后宫走到金銮殿上,竟是成了太学博士。 想到此处,孙昭忽然瞧见眼前的女子盈盈福身,含了泪光道:“您怎么亲自来了?” 孙昭未曾想到,前脚踏入太学便与她打了个照面,一时愣愣道:“秦姐姐。” 秦好虽然年长于孙昭,身形却更是纤巧。她目光在四周一扫,见近旁无人,连忙拉着她的手进了内室,这才问道:“可是眼线出了问题?” 孙昭素知秦好聪明,不料二人刚刚见面,她便已经猜到了子有怀有二心。孙昭不由点点头,“玄音还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姐姐。” 秦好面容白皙,一双杏核儿似得眼睛圆溜溜、水灵灵的,长睫忽闪道:“何来请教之说?殿下但问无妨。” “我离宫的这些年,秦姐姐是否假借我的名义,蒙骗过大将军?”孙昭思前想后,也只有秦好能解释其中缘由。 四年前,贤妃得知北齐皇子将要求亲于玄音,恳求秦好拒绝了这一门婚姻。秦好思虑良久,终于寻得一条万全之策。便修书玄音公主,劝谏她出家曲阳冠。然后誊抄了玄音在宫中之时的诗作,稍稍修改,伪造成少女怀春、思慕将军的小笺,辗转落入齐骁手中。 果不出秦好所料,齐骁不仅逼退了北齐皇子,还力保太子之位。彼时秦好心想,玄音出尘绝世,与齐骁此生不复相见,齐骁虽然眷恋公主,却也不会尚主自断前程。 不久前,秦好听闻玄音公主回宫,心知这弥天大谎终有被拆穿的一日,却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不由垂下眼睑,道:“殿下恕罪,彼时娘娘身居冷宫,分,身乏术。下臣只得出此下策,假借齐骁之手,一来维护了殿下您,二来保全太子在宫中无虞。” 齐骁统领三军,是个握有实权的,得他相助才能保全玄音与太子这一对姐弟。秦好说罢,便垂着眸子等待孙昭斥责,却见她竟是躬身向她行礼,凄声道:“玄音竟是到了今日才知晓姐姐的大恩。” “殿下使不得!” 历朝历代,哪里有公主向下臣行礼的道理。秦好连忙握住了孙昭的手,关切道:“殿下深夜前来,可是齐骁怠慢了您?” 一想到厚颜无耻的齐骁,孙昭竟是红了脸,咬着牙,不确定道:“母妃的溺亡……可是与齐骁有关?” 秦好不由目瞪口呆,“何人在您面前挑拨齐骁?若不是他……” 秦好抿着唇角,硬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若不是齐骁,玄音公主早就嫁给了那个胸无大志的北齐皇子迟荣,她的小弟孙昱,数年来又怎会稳居太子之位? 孙昭心下明了,倒是有人刻意挑拨她与齐骁。她游移不定,这才派人暗中调查于他,多日来却是一无所获。齐骁原是被秦好的算计,误以为孙昭爱慕于他,这才暗中施以援手。若是他今日识破其中玄机,今后又当如何? 26.第26章 红笺小字(四) 孙昭虽是早早回了广陵殿,却仍是心中郁结,辗转难眠。听了秦好今夜的一番话,齐骁反倒是这些年庇佑她姐弟的恩公? 自她入宫以来,太傅崔宴便时常透露出齐骁的犯上作乱的意图,令她一度以为齐骁有不臣之心。而后,崔宴又提及母妃当年溺亡至事,她这才顺藤摸瓜,来到了镜湖。却出人意料的与贵妃相遇,得知了母妃溺亡的真相,竟是因为齐骁折辱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孙昭不由心中一凛,母妃当年受了天大的冤枉,都没有生出厌世的情绪,断然不会因这流言蜚语而断送了性命! 所有事情看起来有理有据,有迹可循,她却像是被人一步一步引入这局中似的。顺着事态发展,她本应该与齐骁离心反目。若是她与齐骁二人的“缘分”割裂,太子危矣! 联想到离别时,秦好握着她的手,默默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忍”字,劝她千万不要忤逆镇国大将军。齐骁毕竟是个手握兵权杀人无数、睚眦必报的,惹恼了此人,必被他十倍折磨奉还。 孙昭不由心惊胆战,今夜用膳之时,她险些用碗碟砸扁了大将军那虚伪的俊颜,这当如何是好!想到此处,更是唇角生热,面上起火,孙昭便在心中默默诵读经典,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乃出尘之人,这身子,不过是皮囊而已,不论青春老迈、不论俊美丑陋,终将会红颜枯骨。想到此处,不觉慢慢平静下来,坠入好梦之中。 今日天气转暖,温热的阳光里竟然多了春意,孙昭晨起读书,却坐如针毡。 “殿下今日有些心神不宁。”太子洗马在一旁研磨,并未抬头,阳光自殿外散落在他的身侧,泛起明媚的华彩,仿佛他的周身,也多了温热气息。 此情此景,令孙昭心旷神怡,她微微一笑,便见子有正立在殿外呆呆看着楚云轩,瞥到摄政公主的眼神,子有连忙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孙昭轻轻揉捏着酸痛的手指,望着殿外的一片明亮景致道:“随本宫去给父皇请安吧。” 楚云轩这才抬头,浓而笔直的长眉之下,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可那样的眉眼,却平静如冬日里的镜湖,好似风起云涌皆与他无关。 他只淡然道:“好。” 自孙昭回宫以来,也不过两次踏入万寿殿。她心知母妃与她姐弟的苦难,皆是父皇当年不辨真相所致。十岁之前,她与父皇一起度过的时光屈指可数,记忆中,母妃总是昼夜盼望着父皇来坐上一会,同子女亲近一番,可是只等来低垂的夜幕与无数个不眠之夜。 母妃有时会自言自语:不若嫁得世间平凡男子,守一人终老,男耕女织,儿女成双。彼时她年幼,便歪着脑袋静静听着,亦能听出母妃心中的不甘与向往。 纵是如此,她依然摆脱不了大梁帝姬的身份。连日来频频被齐骁教训,虽是心有不甘,她却只能按照大将军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表里如一”的摄政公主。从此每日向父皇母后请安,对内可定后宫,对外可安城邦,何乐而不为? 27.第27章 红笺小字(五) 万寿殿外,玄清公主刚刚请安归来,见摄政公主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气派,霎时白了一张脸。 孙昭打远处便看到了这位姐姐,见她不知该进该退的模样,倒是觉得好笑。她的眼神轻轻扫过玄清公主的美丽容颜,对她点头一笑。 孙旼亦是被孙昭这一笑所震惊,她连日来冷眼相向,何以今日露出诡谲笑容? “楚大人在此处静候片刻,本宫入内请安。”孙昭转而对楚云轩道。 孙昭说罢,拖着及地的长裙逶迤而入。孙旼不由目瞪口呆,一双眼紧紧盯着楚云轩,声音颤抖道:“表哥,她是不是要害我?” 楚云轩负手而立,微笑道:“旼儿多虑。” “当年之事……定是她知晓了当年之事!”孙旼有些惊慌道:“母后尚且自顾不暇,表哥,你一定要帮我!” 楚云轩这才挑了挑眉梢,唇角微动,“当年……究竟是何事?” “那件事……是我告诉昱儿,宫中娘娘有了身孕,皆喜食酸梅。因而七夕宴上,玄音与昱儿便献了酸梅给林贵妃。”孙旼说到此处,已是唇色泛青,当年之事,始终是横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楚云轩不知事件始末。只闻当夜贵妃林氏滑胎,陛下震怒,将贤妃阮氏贬入翳月殿,放逐玄音公主,若不是众臣苦苦相求,险些连太子孙昱都被废黜。 楚氏一族,全凭着贵为皇后的姑母,才能屹立朝堂数十年。楚云轩当即蹙了眉,艰难道:“可是……姑母指使?” 皇后之子早夭,而后便再也未诞下龙子。四子孙亮乃是宫中贱婢所出,楚云轩大抵猜测得到杀母夺子的血腥。他素来只顾读书,不谙政事,本不愿参与诡谲朝廷。因为楚云轩心中明了,一族老小皆因受了皇恩庇佑,才能开枝散叶,长荣不衰。皇亲国戚已是尊贵至极,若要染指朝政权术,恐遭来横祸。彼时年方十二岁的表妹玄清被迫卷入后宫血腥,背后的推手除了皇后还能有谁? 孙旼眸子微敛,刚要说话,便见一行人向万寿殿而来。 恰逢早朝结束,三公率一干众臣至万寿殿请安。为首的乃是永恒不变的镇国大将军齐骁,齐骁冷眸一扫,便落在了太子洗马及他身侧的玄清公主身上。孙旼看到一行来人,见崔太傅白衣儒雅,正对着她展颜一笑,不由垂下眸子,堪堪躲在了楚云轩身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楚云轩远远看到兄长楚天白与卫相一同前来,谈笑风生,风光无限。他不由暗自思量,兄长官拜大学士,已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楚氏世代忠良,他兄弟二人,必是要以稳定江山社稷为己任。 众臣只见自万寿殿迎面走出一人,黄色的裙裾于这春日里更添风采。难怪昨日还天寒地冻,今日便有春暖花开之势。那杨柳弯眉桃花眼,正噙着润如春水的笑意,向此处望来,令人春波荡漾。 一时众臣齐跪,高呼公主千岁。孙昭的目光轻轻落在齐骁脸上,但见他傲然而立,似笑非笑。腰上挂着短刃,手中持着马鞭。好一个可在宫中佩剑、御马,不必行跪理礼的镇国大将军。 28.第28章 红笺小字(六) 孙昭正了神色,道:“陛下休养期间,有劳三公与诸位大人操持政事,诸位快快请起。” 众臣起身而立,却因此处有两位公主,不得已低头回避。唯有齐骁的一双眼自始至终停留在孙昭脸上,毫无回避之色。然而还有一人目光干净,倒是毫无顾忌地落在摄政公主眼里,那便是……大学士楚天白。 孙昭此番探望父皇,他仍是时而昏睡,时而醒来。父皇身上的伤势不重,倒似是伤了头脑,太医亦不敢断言伤陛下何故昏迷。她紧接着与楚云轩、玄清公主同行,往永寿宫而去,向皇后请安。一路尴尬,各自无语。 直至回到广陵殿,已接近晌午,孙昭见太子洗马反倒是有些魂不守舍,于是关切道:“楚大人辛苦,今日就到这里,请回吧。” 楚云轩后退一步,俯身行礼道:“下臣告退。” “子有,你送楚大人出宫。”孙昭说话的时候,已经拿起一本奏折翻看。眼角扫过光影明暗,但见楚云轩身形一顿,这才告退。 子有雀跃的声音有如莺歌,“奴婢遵旨。” 孙昭这才偷眼去瞧楚云轩修长的背影,平素里稳重的子有,在他身侧一蹦一跳,与她年少时眷恋、爱慕他的模样如出一辙。想到此处,不由心酸,可她却迫使自己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逃不开、忘不了……孙昭便又心猿意马地走神,直至温暖的日光被高大的身影挡住,那人如巨塔般屹立在她身前,周身气息阴冷。 孙昭紧了紧衣领,“大将军怎么来了?” 齐骁唇角噙笑,“下臣斗胆,向公主讨一门姻缘。” 孙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子有?。” 齐骁摇头,“并不是子有。”方才他还看到子有满面春、色,恨不得将身子贴在太子洗马的胸前,如此棒打鸳鸯之事,齐骁不屑为之。 不是子有,还能有谁?孙昭不知齐骁所为何事,但是从他今日的气场来看,虽是求一门姻缘,却绝对不是喜事。不是子有,莫不是……莫不是看上了她? 齐骁只见孙昭的脸红了白,白了又黑。他自是不知她脑海中浊浪滔天,于是开口道:“太学博士秦好,与下臣两情相悦,望殿下成全。” 孙昭眸子一转,笑容渐收,倒是毫无惧色地走到齐骁近前,仰起脸道:“不准!” 都说大将军睚眦必报,想来已经知晓了秦好当日之计。孙昭咬紧牙关,她虽无权无实,却要奋力保全秦好。况且她一直都知晓,秦好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她怎能为保全自己,便断送了秦好姐姐的一生幸福? “殿下这句‘不准’,倒有几分争风吃醋之意。”齐骁不由分说,一把揽住近前女子的纤腰,“若是不准秦好,何人可以代之?” 另一只手轻佻地钳住小女子尖俏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她唇上明媚的口脂。他知道她无意于他,可是自从昨夜采撷这一方嫩蕊之后,就连在梦中,也似是要把持不住,想要夺取更多。 孙昭紧紧抿着唇,连忙别过脸去,躲避他略微粗糙的手指。齐骁轻笑出声。若不是她也流连于昨夜的唇齿相交,此刻又怎会窘迫至此? 29.第29章 道是无晴(二) 沈文光本是儒将,绝非卢烽这般耐打的身子,十几棍下去,已经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可他偏是一声不吭,强忍了五十军棍,直至疼得晕了过去。 就连执刑的军士也看不下去,趁着大将军不注意,军棍便歪歪扭扭地打在一旁。沈文光虽是儒将,却也随弟兄们出生入死。与戎军一战,若不是他佯装叛变,孤身诱敌,最后奇策致胜,恐怕连同大将军,都已将葬身于朔城。 沈文光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英俊青年,为了假意获取戎军信任,竟是生生折断自己的手指。每每想到此刻,卢烽都觉得胸中郁结难舒,对这个兄弟愈发钦佩。可文光向来聪慧,到底因何事惹恼了将军?许是主公也念及旧情,见文光昏死过去,便阴着一张脸道:“暂且记下五十军棍,择日再打!” 齐骁已踱步至书房,不由自主便要去翻看那泛黄的纸笺。卢烽平素也是个知进退的,不知今日,为何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齐骁抬眼看他,目光中似有怒意。 卢烽看到泛黄的信笺,忽然明白了来龙去脉,低下黝黑的一张脸,“将军可是为了……公主之事震怒?” 齐骁眸光一紧,落在卢烽的脸上,他却将目光移至鞋尖之上,“当年朔城一役,主公身受重伤,卧病在床,又命属下遣散了府上的姬妾……” 那一个月,主公每日只能在床上养病,一代名将竟然骑不得马,握不得剑,甚至不能夜御姬妾。彼时主公的脾气甚是糟糕,稍不留神便会被骂个狗血淋头,动辄军法处置。弟兄们各个提心吊胆,直至文光出了个好点子。 恐怕除了齐骁本人,几个家臣都知道伪造玄音公主书信一事。说来也怪,自大将军得知了公主殿下的“心思”之后,每日容光焕发,竟拖着麻木的腿脚下了床。而后不间断的康复训练,竟使得大将军健步如飞,风采更胜从前。文光如此妙计,又有谁会点破? 齐骁听罢,竟是气得白了脸,咬牙道:“果然是忠心耿耿得很!” 卢烽仰起脸,只见大将军紧握双拳,其上青筋暴起,自知难逃此劫,轰然跪地道:“属下自领一百军棍。” “滚!” 沈文光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梦中的情景,是他这二十余年来幻想了千百次的。她的小手轻轻游走在他光、裸的脊背上,柔柔的,嫩嫩的,撩拨得他心烦意乱。 “文光哥哥,痛么?”她心疼道。 傻丫头,怎会痛呢?她的小手儿柔弱无骨,慢慢的自他尾椎滑落,似要潜入股间的缝隙。沈文光当即一个哆嗦,傻丫头,这里万万不可! 那小手儿倒也乖巧,干脆往脐下的千亩良田而去,这般温柔入骨,这般魅惑难当。一个各方面都正常的男人,又怎会拒绝如此温柔。他只觉隐秘之处,有一物胀得生疼,非要寻得一方桃源春水,好好戏耍一番。那物知晓主人的心思,愈发肆无忌惮地膨胀起来,却也愈发不加约束,似是要破弦而出。 30.第30章 道是无晴(三) 不好!沈文光叹息一声,紧紧趴在榻上一动不动,将肚脐之下不可见人的秘密掩藏起来。 “文光哥哥,痛么?”熟悉的声音就在他耳畔。沈文光不由侧过脸去,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秦好正坐在他身侧,美目含泪,娇滴滴地望着他。方才他那样痛苦地呻吟,令她心如刀绞,“都是我害了你。” 秦好不由低低地哭出了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若不是我,你何以遭此劫难?” 沈文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端萦绕的是少女特有的馨香,令他脊背上的疼痛也减轻了些许。 “傻丫头。”他欲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却碍于腹部以下见不得光,不敢妄动。 觉察到他的窘迫,秦好破涕为笑:“文光哥哥年少时在河里裸/泳,尚不羞怯,而今不过是伤了后臀,倒是害臊了。” “可不是。”沈文光强忍着身后的棍伤,笑眯眯道:“彼时年幼,被你这丫头看了去,日后若是有了大嫂,你可不能再这般胡说八道。” 秦好的笑容僵了僵,便兀自抹去了眼泪,“那也要好生休养,万一身上疤痕交错,吓坏了大嫂如何是好?” 说罢,指了指他身侧的小几,其上有几副中药,一个瓷瓶。她眸光似水,“内服外用,一个不少。时辰剂量,定要按我写的来。” 这么多年,她究竟是惦记着他的。沈文光忽然想握住她的手,不放她走,将方才那个梦做实了又如何!可当他动了动麻木的肢体,看到自己左手之上,无名指和小指连根断去,所有心思都似方才那一股灼热,早就一泻千里。 他不由闷闷道:“丫头,扶我去尿尿。”说着便扭动着身子,似要从锦被中蠕动出来。 秦好刚一低头,便见他的腰背至后臀,竟是一丝不挂,纵横交错地伤口令她忍不住又要落泪,瞬时惊叫一声,“我好心来看你,好没个正紧!”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月上枝头。沈文光依旧趴在榻上,听婢子道:“秦姑娘走了。” “走了好啊。”沈文光试着从榻上爬起,却因身后的棍伤痛得嗷嗷直叫,“砰”地一声跌落在地上。 秦好失魂落魄地离去,一想到他脊背上的伤痕,眼泪便涌了上来。她不敢留下,亦不敢多看他一眼。 京畿热闹,华灯初上,秦好猝不及防,险些被迎面驶来的马车撞到。那马忽然嘶鸣起来,驾车之人使出了浑身力气,才免得畜生伤人。车内之人的声音低沉有力,“为何忽然停车?” 那人是个急性子,突然掀起轿帘,便见近旁有一位娇滴滴的姑娘,满脸泪水。他心下明了,不由低头道:“在下的马车疾驰,不慎冲撞了姑娘,望姑娘海涵。”那人抱拳躬身,礼数倒是周全。 秦好抬起头,见那人身材巍峨,相貌卓绝,连忙擦干了眼泪道:“无碍,公子不必挂怀。” 待那马车远去,秦好调头便跑。那人虽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却生了一副北齐人的面孔。如此形容气度,绝非泛泛之辈,而梁国与北齐两国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极点,怎会有北齐人来到京畿? 京畿警戒守卫,皆由镇国大将军齐骁统率。将此事告知齐骁,定能一举擒得此人! 31.第31章 道是无晴(四) 是夜,城门紧闭,京中的巡城军忽然增多,军士以三人位一组,手持画像,巡捕两位异邦男子。 而发动这一场突然袭击之人,正坐在案前品茶。他的对面,那娇小的女子面色苍白,紧紧咬着青色的嘴唇。 “秦好?”齐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下官在。”那女子虽然紧张,却也不卑不亢。 “你很怕我?”杯盏温热,暖了冰冷的指尖。 “大将军不怒自威,下官惶恐。”她谨小慎微,齐骁很难将她与伪造书信、胆敢欺瞒于他的狂徒联系在一起。 “齐骁素知秦大人智谋无双。”齐骁极少情真意切地称赞旁人。 秦好能得到齐骁的至高评价,非但心上不美,反倒担心起来。她素闻齐骁睚眦必报,先前数次欺骗于他,恐怕已被他记恨,此刻寻到他府上,到底是她自投罗网。 烛光随着迎面来风忽然闪烁,近臣卢烽凑在齐骁耳畔,低声道:“俱已擒得二人。” 齐骁面无表情,“好,你且下去。” 齐骁抬起头,恰好看到秦好细细打量着他,不由直视她清明的眸子,“秦大人可知,这画上之人是谁?” 秦好摇头。 她竟在不识此人的情况下,将他描绘得这般神似,倒也是才艺俱佳。齐骁渐渐收敛笑容,“秦大人又是否知道,北齐皇子迟荣曾向玄音公主求亲之事?” 秦好却是一怔,心道齐骁终究是先发制人,质问起她当年之事了么?也罢,既然她当日敢做出那样的决定,便不惧怕有朝一日与这玉面阎罗般的齐大将军对峙。她定了定心神,轻轻点头。 今日一亲公主方泽,美在心里,写在脸上。齐骁既已赏了沈文光五十军棍,便无意追究过往之事。哪知饭后休憩,卢烽忽报太学秦博士求见,倒是令他匪夷所思。 秦好为贤妃阮氏婢子,与玄音公主颇为亲近,又与自己麾下的沈文光有些交情。齐骁原以为,秦好来访是为此二人求情,哪知这小女子亦是个有胆识的,人还未至,声音已到:“将军可知,京畿混入了北齐人!” 齐骁眯着眸子将她打量一番,身形小巧,气韵俱佳,胆识过人,姿色卓绝。“本将军与秦大人素无交情,如何信你这一番话?” 哪知秦好上前一步道:“秦好虽为一介女流,亦知我朝与北齐的恩怨,宫中形势尚不明朗,京畿之所又乃大将军管辖,若是真有北齐细作,后果不堪设想。” 齐骁心中微动,难怪她当年能用一方信笺骗过他,言谈间句句不离为了江山社稷,倒是一番苦心。 “秦好最擅识人,可绘制此二人丹青,助将军一臂之力。”她不仅擅长毛遂自荐,更擅长丹青。 有趣!待秦好描绘出其中一人的身形模样,齐骁不由大惊,遂命卢烽连忙关闭城门,绘制数份人像,速速擒拿细作。及至卢烽方才回禀,不足两个时辰。如此短的时间内擒得细作,多亏了秦好当机立断来见他。 32.第32章 道是无晴(五) 齐骁心中赞赏,指着画中贵气逼人的男子道:“四年前,我曾见过北齐皇子迟荣,便是这般模样。” 秦好因惊讶微微张开粉唇,凝神瞧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画上之人与迟荣,虽然面目相似,形容气度却全然不同,待我明日审问一番,便可断定此人身份。”齐骁缓缓收起画卷,“今日一事,有劳秦大人!” 齐骁说罢,竟是微微欠身。 秦好更加吃惊,她原以为齐骁是个蛮不讲理、杀人不眨眼的,哪知他丝毫未提及那件事。观他说话、行事,乃是就事论事,礼数气度俱佳。秦好不由缓缓吐出憋在胸口的郁结之气,竟是露出两排好看的贝齿,心满意足地笑了,“今日亲见将军,我倒是放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孙昭自是不知秦好前往将军府一事,她被齐骁那一吻吓得魂魄出窍,辗转难眠。待月轮初升,她便着了婢子的衣裳,翻窗而出。既然秦好已经打消了她对齐骁的猜忌,那么母妃当年为何溺亡于镜湖,便另有真相。 天气渐暖,夜间的风便也不似往常那样疾,孙昭独自一人向镜湖而来。白日里倒不曾发现,镜湖距离万寿殿,实在有些远,相反,到颐寿殿的距离却是很近。她心下犹豫,便又在镜湖四周走了两圈。 自贤妃溺亡后,镜湖便成了宫中禁地,罕有人至,即便是宫守巡卫,也远远地绕行。传言溺亡之人心有不甘,若是有人夜间在湖边行走,便会被水中的厉鬼拖下湖心。孙昭独立湖畔,悲从中来,若是母妃真的化作水中鬼怪,能否出来与她一见,告知她当年真相? “表哥……带我来此处做什么?”女子的声音带着恐惧,自不远处传来。 孙昭下意识便要躲闪,可此处既无高大树木,亦没有可以躲藏的殿宇亭台。 待人声近了,孙昭便又听见“表哥”二字,却是玄清公主孙旼。 平静的湖水忽然荡漾起波纹,好似有人投湖一般。孙旼吓得哭出声来,“表哥……表哥,不要在这里好不好,我怕。” “问心无愧,又有何怕?”那声音温和如春风,确是楚云轩无虞。 “贤妃之死,我真的不知情。”孙旼哭道,夜晚无风,明月当空,却见那湖面上波光浮动,甚是惊悚。 “当夜万寿殿中,贤妃可曾与陛下起了冲突?”楚云轩又问。 “父皇……父皇本欲免了贤妃的冷宫之苦。”孙旼顿了顿,抹着眼泪道:“可她说当年贵妃滑胎一事实属冤枉,若是不能查明始末,她宁愿一生幽居翳月殿。” 楚云轩叹气道:“当夜,她便投湖了?” “嗯。”孙旼点点头,“父皇都说要接她和玄音回到万寿宫,本是一桩喜事,至于为何投湖……我真的不知道。” 忽然冷风乍起,吹在孙旼身上,好似阴冷怪物的呼吸吐纳喷洒在她的每一个毛孔。孙旼抖得厉害,语气恳求道:“表哥,我怕……” 楚云轩不由好言安慰,“莫怕,我送你回去。” 33.第33章 道是无晴(六) 人声与脚步声愈来愈远,孙昭这才悄悄探出脑袋,已是冷得浑身发抖。此二人,倒是来对了时辰,害得她无处可躲,只得顺着湖边滑入了水中,幸得她水性颇佳,才能在湖中掩藏了这样久。 说起楚云轩,因他是皇后的小侄儿,自幼便得父皇喜爱,而后又官拜太子洗马,少不了常在宫中走动,父皇便特准他可以不出宫,自愿居住在宫中别馆。 父皇对楚家的信任与器重,可见一斑。 依玄清公主方才所说,孙昭忽然不知所措。母妃溺亡,似乎和宫中之事毫无关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甚至怀疑,母妃身后另有凶手。只这一念,胸中悲愤交加,再欲上岸,竟是手脚颤抖,使不上一点力气。 离宫七年,虽是练就了一身好胆量,却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孙昭咬了咬牙,仍是爬不上岸。她今夜瞒过了子有,便是齐骁也找不到她,此时此刻,难道要大呼“救命”? 忽有一只修长温暖的手,握住了她早已冰冷的手腕,用力一提,竟将她拖出水面。孙昭心上一惊,不知是何人出手相助,正欲学着宫娥行礼的模样道谢,待看清那人的容颜,却羞得无地自容。 楚云轩竟去而复返!孙昭以为他早就随玄清公主离去,却又为何出现在此处?他抬眼看她,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冷么?” 孙昭惨白着一张脸,点点头。 他脱下素白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而后毫不费力地将她横袍抱在怀中,起身便走。 她原以为,楚云轩是个瘦弱不堪的读书人,此时相依一处,倒也能令她心中温暖。孙昭索瑟在他怀中,偷偷抬眼看他。哪知他也正低头看她,见她湿漉漉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平静的眸光便被她的狼狈打乱,“今后莫要再做这般危险之事。” “我,我……”孙昭我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行羽林军大步前来,楚云轩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却是抿着唇加快了步伐。 这一夜,乃是孙昭朝思暮想了无数次的,小小的别馆中,他遣散了宫娥,与她相处一室。隔着屏风,她依稀能看到他纤长的身子。他将她的衣裳一件件烘烤、晾干,而后叠放整齐。 孙昭将身子没入锦被中,手指轻轻捏着被角,周身的肌肤被缎面锦被紧紧包裹,却令她浑身生热。 “殿下长发皆湿,用这帕子擦拭一番罢。”楚云轩道。 孙昭一抬眼,便见一方缎面锦帕隔着屏风飘落而来。纤臂微抬,她伸手接过那锦帕,继而起身倚在绣枕上,轻轻揉搓着****的长发。 殿内灯火通明,楚云轩忽然眼神一滞。薄薄的屏风不堪烛光,随着她起身,一双纤长的手臂轻轻撩起长发,锦被滑落至腰间,婀娜身段的剪影投在屏风之上,轮廓清晰,一览无余。屏风之后,恰是十七岁的至美年华,颈项优雅,双峰秀乳,令人移不开眼。 几缕湿发调皮,堪堪自绣帕上滑落,贴在胸前的红梅之上。楚云轩喉间一紧,忽然低下头,夺门而出。 34.第34章 无关风月(一) 衣衫俱干,孙昭坐在榻上,楚云轩站在近前,偏不肯回头看她一眼。她着急道:“今夜之事,望楚大人替我保密。” “好。”楚云轩的声音如和煦春风,“玄音夜至镜湖,可是心中有惑?” 孙昭静默,他方才称呼她为“玄音”,不是公主、不是殿下。一瞬间唇瓣微启,脸上绯红,她的声音颤悠悠道:“母妃已故,小弟生死不明,楚大人……可愿帮帮我?” 孙昭坐在榻上,只能看到楚云轩英俊的侧颜,他长睫闪烁,似是动容,却又沉默。 “自先祖称帝以来,孙氏执掌千里江山,楚氏横扫八荒之境。楚家树大根深,枝叶绵延……玄音只有这一点请求,楚大人能帮帮我么?”若是这般低声下气地称赞齐骁的丰功伟绩,定能得他青眼,可是眼前的楚云轩,是否认可她这一番说辞? 高祖皇帝与楚氏先祖结为异性兄弟,半生戎马,平定四野,打下一片江山社稷。而后孙氏为帝,楚氏统率军政,荣耀无上。近百年来,国泰民安,少有战事,楚氏渐渐远离军政,一门之中倒是出了几位丞相、学士。 然而过去的丰功伟绩皆已归于尘土,楚家终究是远离政治核心的,直至姑母楚江暖做了太子良娣,才将楚家重新引入权利的漩涡。 自先帝以来,楚氏族人上千,更是散居各地,延伸为皇帝监管江山的一双双明目。楚云轩虽无心争锋朝政,手下亦有一支精锐暗线,洞察京畿大小事务。 想到此处,他忽然低叹一声,自他入仕以来,不少贵族女子仰慕他的样貌才学,可是当她们得知了他身后的庞大家族链,便一个个趋之若鹜,想方设法地睡到他的榻上来。 情不自禁想到她无意间的撩人举动,竟也诱惑得他心中似有困兽出笼,若是玄音也因此而亲近他……却是何其凄凉。 哪知孙昭又开口,“还请楚大人忘记我是摄政公主,仅仅当我是个孤苦无依之人,可好?” 堂堂一国公主,在他面前却卑微到尘埃里,语气中满是请求。楚云轩心上一动,她如同无依无靠的孤女,他又怎能忍心拒绝? 楚云轩扬起脸,淡淡道:“好。” 孙昭欣喜,连忙道:“谢谢楚大人。” “需要我帮你什么?”他虽应了她,她却还未在他面前敞开心扉。 “贵妃林敏慧。”孙昭一字一顿,压抑着某种喷薄而出的情绪。她几乎已经断定自己的猜测,只是仍然需要确凿证据。 楚云轩点头,“好,如你所愿。” “楚大人?”孙昭的声音便又柔软起来,望着他笔直的脊背,疑惑道:“你为何不肯看我一眼?” 楚云轩并未回答,只是轻声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宫。” 孙昭睁开眼,白昼已至,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可昨夜的际遇仍然如做梦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经过昨夜一番交谈,她几乎可以判定楚氏的忠心不二,却也更加清楚的意识到,纵然她是万人之上的摄政公主,楚云轩对她也只有恭敬与亲近,却永远不会喜欢上她。 35.第35章 无关风月(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一个女子卑微至此,何其可怜!孙昭洗脸之时,抹了两把辛酸泪,可一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风起云涌,便连那一丁点儿的小女儿感伤,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太医每七日会诊一次,及至今日,已经是第三回,却仍然找不到陛下昏迷的原因。齐骁气得黑了脸,将太医院的一干废物一股脑轰了出去。 一时间,只剩下三公与摄政公主冷在当场。 崔宴温和道:“若是当日恪尽职守,也不至于令陛下性命垂危。” 此话一出,孙昭便是一惊。崔太傅在她面前三番五次暗示齐骁有不臣之心,今日却是明目张胆地斥责大将军了。 以大将军的性子,又岂会善罢甘休!孙昭偷眼去瞧,却见齐骁面上寒意更甚,握着长剑的手背青筋凸起。她不由心上烦闷,若是齐骁挥剑伤人,于御前行凶可如何是好! 来不及多想,孙昭便见面前寒光一闪,连忙喝道:“齐骁,你做什么!” 崔宴与卫则尹,亦是被齐骁这挥剑的动作所摄,齐齐瞪大了双眼。 手起剑落,顷刻入鞘,一缕乌黑长发缓缓下坠。齐骁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沉声道:“齐骁本该以死谢罪,却得以苟活至今。今日以发代首,立誓御前,必当擒拿歹人,迎回太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自伤,令人瞠目结舌。崔宴一时竟也无话可说,拂袖道:“望公主允下臣先行告退。” 此情此景,竟是不愿意与齐骁共处一室。 孙昭应允,崔宴快步而行,却与门外的董禄撞了个正着。董禄恭敬地唤了声:“崔太傅。”便见太傅英俊的脸上似有愠气,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崔太傅走后,大将军便也大步流星地出了殿。董禄等待片刻,见再无人出殿,便躬着身子缓缓挪动至近前,尖细的声音悠悠响起,“玄音公主殿下,下臣有话说。” 孙昭素知董禄与齐骁交厚,方才崔宴与齐骁之争,想必他也知晓,此时此刻,倒是有什么话说? “董大人请讲。” “下臣观陛下这昏迷之症,思前想后,斗胆一言。陛下……恐怕不是受伤,而是中毒。”董禄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孙昭当即一惊,与卫则尹对视一眼,见他也是如此神情,便问道:“何以见得?” “下臣入宫多年,曾闻北齐之国,有一种致命之毒,名曰百日散。中毒者状如昏迷,毒性逐渐蔓延至身体各处,三月后气息消亡,身体坚硬磐石……”董禄努力回想,然而北齐细作,均已被捕杀殆尽,难道尚有余孽存活? “此毒……”卫则尹干咳数声,面色通红,却忽然噤声,似是有难以启齿之事。 孙昭疑惑愈深,“卫相但说无妨。” 卫则尹也曾听闻此毒,却从未亲见,勉强道:“此毒并不是通过饮食呼吸进入体内。” 孙昭疑惑,并不是饮食呼吸,又何以中毒?只见卫相瞟了董禄一眼,董禄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下臣这便调出敬事房的记录。” 百日散之毒,又怎么与敬事房联系到了一处?孙昭只觉匪夷所思,何况这敬事房……平日里记录的乃是帝王妃嫔隐秘之事,孙昭不由面上一热,难道这毒,竟是阴阳交合所致? 36.第36章 无关风月(三) 当日下午,敬事房的笔录便整整齐齐摆在了孙昭案上。经过卫相的一番解释,孙昭这才明白,北齐男尊女卑,男子婚后不甚本分,流连青楼,徘徊花间,与烟花女子寻欢作乐。青楼女子极尽所能取悦男人,便发明了这肚脐浸药,以息肌丸永葆秦春之法。只是息肌丸极为霸道,使用时间过久,则致使腹中阴寒,难以受孕。更有不少野心勃勃之人,利用烟花女子身体可吸纳药物的特性,将剧毒之物也以此掩藏携带,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人于死地。 北齐皇帝早薨,太后以一人之力稳定江山数十年。听闻北齐太后便有这样一支效力于她的女子暗部,杀人于无形。这些女子潜伏在烟花之地,甚至于宫廷后院,白日里替北齐太后收集情报,夜里替他笼络人心,若有人敢谋逆太后,尽数诛杀之,防不胜防。 竟是无比阴险的手段! 孙昭不由脊背冰凉,再翻开那记录,却是羞得面红耳赤。敬事房果真是事无巨细,皆记录在案,精髓之处,可谓浓墨重彩…… 一时间,各种情绪在脑海中层出不穷,孙昭长舒一口气,默念了几声,“我乃出尘女冠。”这才平静了下来。却忍住不掐指一算,整整三刻,父皇也真是个年富力强的! 忽的有一声轻笑落在耳畔,孙昭大窘,急忙将那记录掩了。可她的动作哪里快过齐骁的眼,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怪异极了。 齐骁方才入内,见玄音公主正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读书。一张尖俏美丽的小脸如胭脂般粉嫩红润,倒是好看得紧。子有刚要通报,他便挥了挥手,不愿打扰了小女子读书的雅致,齐骁逾往前,便愈发觉得这小女子不对劲。 分明是在案前读书,可那胸口的呼吸起伏却紧促得厉害,晚霞般的侧脸愈发红艳,竟是要滴出血来。一双纤长的小手绞扭在一处,似是心中千回百转。 齐骁愈发好奇,不由低头去瞧。 十一月初七,帝携林氏贵妃至灵泉同浴。 缓带解衣,赤足入水。 浴汤温热,帝与妃戏于其中。 帝曰:“卿肤若凝脂,乳若峰峦。” 妃曰:“喜否?” 帝曰:“喜。” 亥时,帝临幸贵妃。 及至三刻,妃喘息不止,泣曰:“妾将至极乐。” 帝曰:“与卿同至。” 这何止是敬事房的笔录,竟比那坊间见不得人的话本更为露骨! 孙昭早已惊得丢了魂魄,索性将手臂盖在薄簿之上,挡住了大将军火热的目光。齐骁伸手捏住那薄簿的一角,用力一提,便将孙昭一心想要掩盖的秘密尽数揭开。 “不可!”孙昭便要伸手去夺,刚一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软绵绵的便要瘫倒。 齐骁顾不得许多,扔了敬事房什么劳子的记录,一把捞起浑身无力的公主殿下,按在胸前。她的身子热得厉害,整个人如同火炭一般,“大将军……快放开我。” 呼吸更是灼热得几乎将他烫伤。齐骁面色一沉,对子有道:“不准任何人进来。” 37.第37章 无关风月(四) 子有怯懦地答了声“是”,见大将军抱着公主,往寝殿而去,便咬了咬牙,双手叉腰站在殿前。如此光天化日,她一定要守好入殿要道。 “快放我下来。”孙昭神思模糊,一遍一遍道。 齐骁却将她塞进锦被中,低声问:“今日饮食,可有不妥?” 孙昭脑中一片混沌,“什么?” 齐骁坐在她身侧,将手掌轻轻覆在她额上。孙昭一个激灵,只觉灼热如炭火的身子上,忽有一处凉爽至极,不由紧紧握住齐骁的手。 齐骁神色一滞,他本是膂力过人,有徒手猎虎的能耐,此时被一个小女子握住了手腕,竟然无力挣脱,眼睁睁看着她将他的大手牵引入怀,继而探入薄薄的衣衫。 齐骁一怔,当即抽手而出,将她的衣襟仔仔细细拢好。她热极,手脚并用地踢打着锦被,恨不能将身上的衣衫除尽。继而仍是不安份地往齐骁怀里凑了凑,他衣衫冰冷,她将小脸贴于其上,甚是惬意。 齐骁心上有如火烧,堪堪俯下身去,她身上似有异香,自他口鼻飘散而入,遽然窜入五脏六腑,令他头脑混沌。他不由自主地捧起她小巧的脸颊,对准灼热的呼吸便覆上了口唇。孙昭身子一颤,拼尽全力吮吸那一方冷冽清香的甘泉,汲取其中的冰冷以缓解浑身灼伤之痛。 此情此景,公主殿下倒有一番舍生取义的勇猛姿态。齐骁虽然喜爱于她,却也不屑以这般低劣手段强要了佳人。然而今日的公主一反常态,身上的味道诱人得厉害,就连自制力强大如齐骁,也险些沉沦其中,恨不得将这小女子就地正法。 到底是何人作祟,竟然令他险些功亏一篑!齐骁猛地离开面色潮红的公主殿下,背对着她调整呼吸,一番吐纳运气之后,心绪渐渐平和。 然而榻上的小女子仍然难受得厉害,方才的一番肌肤相亲之后,身上的衣裳凌乱不堪,竟又引得他心神紊乱。 看来,不将这罪魁祸首解决了,他今日便走不出广陵殿。 齐骁叹息一声,凑在她耳边道:“殿下稍安勿躁,齐骁这便奉上陪伴下臣的舒爽至宝。” 孙昭听不清耳畔之人的言语,就连他的呼吸吐气也令她浑身燥热。她在他怀里挣扎了许久,终于有冰凉灵动之物游走于燥热之源,如同窥探少女怀春的秘密般令她羞于启齿。 自从遣散了侍妾,每逢夜深人静之时,齐骁难免要自我舒展一番。然而此时此刻,竟以这般方法取悦怀中神志不清的小女子。直惹得她气息紊乱,粉唇微启,竟是舒爽地唤了一声“齐骁”,倒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半梦半醒之间的浅吟引得齐骁便愈发卖力,他使出浑身解数,直至她娇躯战栗,锦绣床褥被淋漓香泽浸湿一片。 齐骁随意捡起掉落一旁的贴身小衣,整整齐齐叠好,细细收入怀中。纵是今日纾解了她的浑身燥热,仍是气得齐骁睚眦欲裂,恨不能即刻捉住那心怀歹念之人,将他千刀万剐! 38.第38章 无关风月(五) 何人胆敢如此大胆,明知她是他的禁脔,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打公主的主意!此时今日,若是在此处的不是他,眼前的女子又该是如何光景?她恐怕早已于神志不清之际被人……他不敢再想。 齐骁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少女,面上的红晕未去,甚是可人……不能看,不能再看。 殿门未闭,子有偶尔听到内室的细碎喘息,不由红着脸退避三舍。退了又退,忽见大将军负气而出,脸上的神情冰冷得骇人。子有在殿外侯了一会儿,不见公主唤她,正在思虑是否要擅自进入,便看到一抹熟悉地身影由远及近,风尘仆仆而来。 子有只看了一眼,只觉心花怒放。太子洗马素衣儒袍,腰间缀着一枚红玉配饰,奢华不足,雅致有余。周身的儒雅风度,竟是比那些朝臣贵人更甚。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从容不迫,贵气袭人,今日却不知为何,虽是面上表情淡然,行走间却难掩疾风之势。 他远远道:“殿下何在?” 子有福了福身,“午后困乏,尚在浅眠。” 太子洗马神情微怔,“我便在此处等她。” 子有点头道:“是。” 阳光温热,气息柔暖。子有偷眼看他,便见他立于明媚的日光之中,美如冠玉。 “今日午后,公主与何人一处?”他分明是抬头仰望天际,看似问得漫不经心,脸上的神情却是严肃的。 “大将军”三个字紧在喉中,子有眸子一转,答道:“公主困乏,未曾起身,也未见过诸位大人。” 言毕,却见他俊逸的侧脸微微放松,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来。他如释重负地笑道:“这便好。” 及至日暮西坠,才听到公主绵长沙哑的嗓音。子有对着楚云轩欠了欠身,连忙往内殿而来。公主隔着纱幔,不肯命子有近前服侍,只是窘迫道:“本宫要沐浴更衣。” 子有轻声道:“太子洗马已在殿外侯了一个时辰。” 不料公主语气懊恼,却仍然道:“请楚大人在书房等待,本宫先行沐浴。” “是。” “且慢。”孙昭顿觉难以启齿,“将被褥换新……再取一件肚兜来。” 子有一刻也不敢耽误,连忙下去准备。 孙昭失魂落魄,纱帐后的一张脸欲哭无泪。齐骁这不得好死的,他都对她做了什么啊!她几乎是呈“大”子横在榻上,香肩秀乳之上绽放了点点红梅,简直不堪入目。贴身的肚兜不知何处去了,女儿家的私密之处更是……教她今后还如何嫁人! 楚云轩在书房候旨,却于一瞥间看到了案上的几本薄簿,乃是敬事房的笔录。他朗眉微蹙,想必她也知晓了陛下昏迷至今的缘由,然而他今日带来了太多秘密,她是否能尽数接受? “楚大人久等。”孙昭快步而来,在案前坐下,顺手将那敬事房入不得眼的东西放在一旁。她长发未干,轻轻垂在身后,如飞瀑如锦缎,令人想要伸手去揉捻。 楚云轩在袖中取出一方折叠整齐的信笺,孙昭伸手接过,打开来瞧。她原本以为,贵妃林敏慧乃是这宫中的寂寞女子之一,不过是为了争宠而不择手段,若是如此,她尚对她有几分同情。 39.第39章 无关风月(六) 谁人能知,她出身北齐教坊之中,主攻毒攻与媚术,自幼迁徙梁国,琴棋书画,善解人意,倒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俏佳人。 林氏十五岁入宫为妃,而今已逾十载。孙昭不由想起敬事房的笔录中,父皇每每与林氏一处,纵情声色。林氏虽无所出,却是当之无愧的盛宠贵妃。及至其他妃嫔之处,却并无同房记载,因而这么些年,孙氏子嗣单薄。甚至于狩猎的前一夜,父皇也与林氏同榻而眠…… 林氏究竟只是争宠,还是为了断送孙氏的一脉香火? 孙昭的眸子里明暗变幻,如有海浪波涛翻滚。楚云轩又取出一本薄薄小簿,递给孙昭道:“林氏假造户籍,在京郊有一处田地。”这田地乃一处花坊,种植各色鲜花植物,却也于阴暗之处,生长了些见不得光的。 且不说孙昭不通医理,不懂毒性。单看这雷公藤、夹竹桃、曼陀花、乌/头/碱,样样都是致命之毒。除此之外,花坊掩人耳目之下,常常夹带些珍贵香料入宫。这鲜花与香料,乍一看之下并无不妥,配合花坊这些年入宫敬献的记录,倒是惊得孙昭手脚冰冷。 乾元六年四月初十;乾元九年七月初五;乾元十六年十一月初二;乾元十七年一月二十三,此四个阶段数目最多。 孙昭记得,乾元六年四月,她恰好七岁,那一年京畿突发瘟疫,宫中人数骤减,每日都有尸体被抬出宫外焚烧,甚至于皇后的长子,未来的储君也未躲过那一劫。那一年,父皇的几位儿子中,小弟孙昱是唯一未染恶疾的皇子,一个仅有四岁的孩童,便阴差阳错地登上太子之位。 乾元九年七夕节,贵妃林氏滑胎。母妃被贬,她被放逐出宫,小弟不得已养在皇后膝下。 乾元十六年十一月,正是去年冬狩前夕。冬狩惊/变,太子下落不明,皇帝重伤回朝。 每一次巨变前夕,都有大量鲜花香料入宫。乾元十七年一月二十三,不就是前几日?孙昭细细查看,但见那笔录之上,皆是麝香、人参、鹿茸、木香、檀香…… 孙昭忽然起身,径直走向殿内的紫铜凤凰香炉。袅袅香烟早已散尽,她信手揭开炉盖,炉内早已剩下一片细散的灰烬。可香炉灰之上偏偏有一只手印,像是被人抓了一把炉灰似的。她沉吟道:“宫中可有擅辨香料之人?” 楚云轩不知她在看什么,便走至近前,却在低头的瞬间,看到公主侧颈延伸至锁骨之下,被衣衫遮盖住的点点红晕,分明是鸳鸯交颈、耳鬓厮磨间残留的灼热印记。 “齐骁来过?”太子洗马平素从不主动提起镇国大将军。 他不答她的话,却提起齐骁做什么?孙昭一抬头,便见楚云轩的目光中漾起波澜,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颈项。她恨不得在他面前遁地而去,可她并不能这样做,不论何时,含羞带娇,恰是她作为摄政公主不能有的姿态。 “本宫问话,太子洗马在看什么?”孙昭心中万分悔恨,面上却是毫不在乎的神情。 言下之意,倒是他自作多情了。楚云轩收回目光,面色晦暗,“章华夫人最擅辨香,恐怕此时,大将军已在福寿殿内。” 40.第40章 帝妃风华(一) “章华……夫人?”孙昭一字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薛航大人的遗孀,曾经教授宫中女眷读书的章华夫人?” 楚云轩点头称是。 天啊,章华夫人曾是她的老师,前丞相薛航大人的正妻,而万寿宫殿群的一干莺莺燕燕——皆是后宫妃嫔。章华夫人堪称饱学之士,又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知书达理如章华,又怎会在前夫亡故后委身于后宫? “夫人入宫多久了?”孙昭问道。 薛航故去不过四载春秋,想必章华入宫不过几个月而已…… 楚云轩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已有四年。” 丈夫亡故后三年内不得改嫁,楚云轩自知章华夫人入宫于礼不和,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孙昭闻言,面上不解之色愈盛,“怎会如此?”她与秦好素有书信往来,竟然不知章华被纳入后宫之事。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天子家事,纵使礼数不周,又有何人敢置喙?秦好本是母妃宫中旧人,纵使是避嫌,也应对皇帝封妃之事闭口不言。 按照楚云轩所说,章华已经入宫四年,却没有妃嫔封号,恐怕也是父皇苦于流言所累,不便擅自封妃。 “楚大人怎知大将军去了福寿殿?”孙昭凝着眸子,静静看着楚云轩。 “兄长年少之时求学于薛府,与大将军、章华夫人,皆有同窗之谊。”他轻咳一声,转眼望向殿外,子有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红了脸。 孙昭只知卫则尹是前相薛航的得意门生,今日才知大学士与大将军皆出丞相府。除去几个人中龙凤般的学生不说,薛相还有章华夫人这般佳人红袖添香,真乃人生大成者也。可世事难料,薛相三十五而卒,人言过慧易折,不知真假。 孙昭还有一事不明,后宫乃女眷之地,大将军何以出入自如? 福寿殿外,众宫女奉了章华夫人的命令,在花园里各自采摘叫不出名字的花儿,一众女子围在一处,私语调笑,时不时对殿内的景致指指点点,各个小脸绯红,心跳加速。谁知今日,两位当朝的青年才俊齐聚在福寿殿内,令一干宫娥大饱眼福。 杏眼樱唇的婢子道:“大学士风流无限,我见犹怜。” 纤腰婢子笑道:“不及卫相面若冠玉,寤寐思服。” 说罢,一干宫婢笑成一团。 卫则尹年纪尚轻,面皮浅薄,听到宫婢的调笑,火辣辣的红晕自胸口蔓延而出,攀爬在面颊与脖颈上。他素来知道章华夫人待下极为宽容,可这几个婢子调戏朝臣,倒是大胆得很。 楚天白见状,唇角一提,早已司空见惯,“则尹……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 卫则尹连忙笑笑以掩尴尬:“大学士说笑了。” 章华夫人的贴身婢子兰芝袅娜而来,在二位大人面前盈盈福身,“二位大人,夫人今日身体欠安,尚在歇息,请二位改日再来拜会。” “好端端的,怎会身体欠安?”楚天白收敛了笑容。 婢子兰芝怯懦道:“春日渐暖,昼夜交替间不慎着凉。” “好生照料夫人。”楚天白嘱咐,然后又对身侧的卫则尹道:“我们走。” 41.第41章 帝妃风华(二) 兰芝连连点头,惊出一身冷汗,却见卫相去而复返,自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本来,“烦请兰芝姑娘将此书转交给夫人,倦怠无聊,可以此解乏。” 兰芝抬起脸,恰好看到卫相笑盈盈的一双眸子,不由红着脸点点头。大学士与卫相乃夫人亡夫的学生,每月都要来此探望于她。说起此二人,分明师出同门,可性子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楚大学士威仪,卫相温和;楚大学士句句紧逼,卫相细语相加;若说入朝为官,二人倒可以对调一番。 兰芝十二岁起便伺候夫人,已经入宫四年。福寿宫的婢子与别处不同,陛下爱惜夫人才华,她身边的所有人,各个都是识字断句的。 夫人名曰章华,年方二十四周岁,可谓大梁国最有才华的女子,她虽住在深宫,却没有妃位,人人都要唤她一声章华夫人。她平素里并不喜欢与众嫔妃相交,几乎每日都在自己院子里种花种草,倒是怡然自得。 兰芝一直不太明白,若说陛下对夫人有男女之情,却从未晋其妃位;若说没有,每至福寿殿都要缠绵到深更半夜,次日她替夫人沐浴之时,夫人身上那些羞人的印记便一览无余,简直是臊人得很。 大学士与卫相一走,一干姐妹便嘻嘻哈哈地围了上来,“兰芝、兰芝,大学士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兰芝姐姐,卫相给了你什么呀?莫不是定情信物?”说罢以帕子捂着嘴娇笑起来。 福寿殿内,大将军负手而立,正在暗处看着这群小姑娘们,不由笑道:“亏得你知书达理,教出来的丫鬟们各个不知礼数。” 章华夫人款款而来,站在他身侧,“知书达理有什么好?如我这般做了金丝雀?倒不如不知礼数来得快活些。” 说罢,碧波清浅的眸子对上他的眼,“我入宫四年,你倒是头一回踏入福寿殿……竟是为了此事!” “我知你擅识香、通药理,这才寻你相助。”齐骁说着,便从怀里取出薄薄的一件衣衫。 章华夫人伸手去接,却是脸上一红,双手一颤,这分明是女儿家贴身的肚兜,怎的在他怀里? “我原以为你是洁身自好、志存高远之人,倒是我看错了你。”章华夫人娇艳的容颜多了愠色,“竟也是个好色的胚子。” “章华,你莫要生气,倒是告诉我,这衣衫上是什么香?”齐骁脸色凝重,毫无好色的情致,似是并不在意手中的究竟是何物。 说罢,齐骁又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这是炉灰。” 纸包内是细碎的灰烬,齐骁捧在手中,仍然散发出幽幽馨香来,“竟然霸道至此!” 手中的里衣缓缓落地,章华夫人忽然杏眼含泪,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惊慌失措之下险些摔倒。 “章华!”齐骁连忙上前,扶住她无力的身子,眉头紧锁道:“你怎么了?” 电光火石之间,那灰烬洒了一室,仍散发着沁人香气。 “错不了,错不了,便是这香!”章华夫人痛苦地闭上眼,瑟缩进齐骁的怀里。 42.第42章 帝妃风华(三) 齐骁只觉怀中的女子抖得厉害,从章华的反应来看,她竟不是第一回闻到这香。难道,她竟吃过此香的亏! 齐骁目光一沉,揽着章华夫人的手不由收紧,“告诉我,是谁?” “我不知……”章华夫人拼命摇头,断线珍珠般的眼泪纵横交错在小脸上,“人参、鹿茸、檀香,还有……麝香,呼吸之间……有催情之效。” 齐骁仿佛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苟活至今,便是要有朝一日,手刃这制香之人。” 八年前,西北战事告急,原在薛府学文的齐骁投笔从戎,奔赴战场。临行前,他与章华约定,战事一了,他便回京娶她。 那一年,他是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她是二八年华的京城才女。谁料一个月后,他便收到了章华亲笔的绝情书信,紧接着传来了她嫁给薛相的喜讯。 那一日,齐骁险些死在敌人的锁喉利刃之下。他从此一心镇守西北边陲,不再回京,直至四年前,一道圣旨将他调任回京,官拜镇国大将军。彼时薛相卒,章华便入了宫,二人从此再未相见。 “你嫁与薛相,是不是因为……”齐骁心中如有万蚁啃噬般,他想要明白一切,却又不知该如何张口。 眼前的女子,曾经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然后成为他的师母,如今是天子嫔妃。齐骁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抱拳后退,“齐骁逾矩。” 章华凄然一笑,莹润的珍珠自脸颊落下,“呵……我竟连那人是谁都不知!” 齐骁一动不动地盯着章华,一字一顿道:“我绝不会放过他!” 章华夫人擦了擦眼泪,道:“也不是全无线索,以前陛下常来,龙袍之上常常萦绕着异香……” 起初,她以为是后宫的嫔妃私赠了香囊小物,时间一久,才发觉这香真是厉害得紧,能令四十余岁的天子宛若青壮年般日夜不休,甚至于床笫之间,意乱情迷不能自已。他时常目光散乱,不知所云,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唤她“章华”。 章华夫人这才惊觉,陛下身上的不是香,是药,只要遣人悄悄一查,便能找到这制香之人,可是她终究没有那样做。一来是她根本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二来因为她恨他,他囚禁她四年之久,他的死活,关她何事? 如今看来,制香之人就在宫中,此人当年害了她的清白不说,而今又要对宫中女眷下手。可是这一次的目标,又将是谁? “究竟是谁,能得大将军如此庇佑垂青,不惜偷偷潜入福寿殿见我一面?”章华夫人的眸子轻轻颤动。 齐骁抿唇,竟是不愿回答。 章华夫人惨白着一张脸,柔声道:“黄色乃是天家才有的颜色,到底是玄清还是玄音?” “事关重大,恕齐骁不能说。” 见他如此,章华夫人站立不稳,颤声道:“宫中传言都是真的?说你爱慕玄音公主,是不是?” 一个女子,连里衣都脱给了男子,倒是何等不知廉耻的之辈!如此一来,他们是不是已有肌肤相亲? 43.第43章 帝妃风华(四) 章华夫人匆忙拉住他的衣带,道:“齐骁,若我当日没有嫁给……” 话未说完,忽听齐骁道:“请章华夫人自重。”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章华愣在原地,手中的衣襟随着他的离开空无一物。他们曾经同在薛航门下求学,她曾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衫,他曾为她采摘春日第一枝花蕊。而今他却也如世人一般,以一声“章华夫人”了断了他们之间所有。 若是当时没有嫁给薛航……可她已经无路可走,一步错,步步错,她又何尝想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她亲手了断了年少时的情谊,八年来,他没有追问过一句。他恨她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太骄傲,骄傲到不能回头。 章华夫人呆立半晌,惊觉脸上有冰冷的液体滑落。兰芝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夫人,卫相带了新书给您呢!” 拭干眼泪,章华夫人面上含笑,“拿过来给我瞧瞧。” 章华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那书本,柔肠百转千回。今日有人这香薰置入广陵殿中,倒像是要借机算计玄音公主。一旦玄音公主被迫失身于人,谁是最大的受益人? 章华满脑子都是那一方明黄色的缎带肚兜。若是齐骁因此尚公主殿下,他的仕途将毁于一旦! 天色将暗,颐寿殿中一片慌乱,羽林军将内外尽数包围,为首的樊佐气势汹汹,见了林贵妃愣了一瞬,这才跪拜道:“请娘娘随下官走一遭。” 颐寿殿主子乃是林贵妃,平日里虽然是娇弱的模样,此时却怒斥道:“夜闯后宫,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樊佐既然已经以臣子之礼相待,见她拒不认错,便先礼后兵,将一个五花大绑地太监扔在地上,面色凝重道:“贵妃娘娘好手段,竟敢谋害摄政陛下!” 贵妃面不改色,“我入宫数十年,深得陛下宠爱,樊将军莫不是想趁着陛下休养之际,栽赃贵妃?” 樊佐眸子一凛,“是否栽赃,请娘娘去一趟大理寺便知晓了。” “好,我这便随你走。”贵妃盈盈上前,忽然抽了近前侍卫的佩刀,冷冷横在肩上。樊佐不料她会以命相胁,箭步上前,却是未来得及拦下。 贵妃冷眉冷眼,扬声道:“樊佐你且听清楚,我宁可自刎于此,也不会离开颐寿殿半步!” 平日里兔子一般温顺的贵妃林敏慧,今日竟然强硬至此,若是她真的自刎于颐寿殿,羽林军便有逼死贵妃之嫌。樊佐紧紧抿了嘴唇,不敢妄动,一行宫婢内侍前呼后拥地护在主子周身,羽林军虽然各有兵刃在手,却不敢前行一步,一时僵持不下。 广陵殿内,孙昭坐立不安,“正所谓一鼓作气,如此对峙下去,恐怕生变。” “你说的有理。”楚云轩点头,“不如,我亲自去一趟颐寿殿。” “你……”孙昭心上一动,若是此番抛头露面,他便再也做不到远离朝局。 “我自有分寸。”楚云轩微微欠身,似是行礼。 44.第44章 帝妃风华(五) 双方已经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樊佐无计可施,贵妃笑道:“若是你就此撤了羽林军,我尚能不计前嫌,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留你一条命!” “你!”樊佐虎目圆睁,他也是驰骋沙场,杀敌无数的将军,而今却栽在一个妇人手里,实在心中不甘。 “哎呦呦,樊将军,您这可使不得!”声音尖细匀和,正是少府董禄大人。他躬着身子,一把抱住樊佐,夺了他手里的兵器,“樊将军真是的,怎么能在娘娘殿里动手呢!” 樊佐不知董禄这是哪一出,怒道:“董大人,樊某奉命行事,你休要阻拦!” “皇后娘娘正往这边来,你这是要惊了凤驾不成!”董禄圆睁双眼,对着樊佐眨巴了几下。 樊佐不明所以,当下宝刀入鞘,不甘心地摆了摆手,命一行羽林军撤退。 贵妃见状,面上带笑,“樊大人好走。” 天色已幕,晚风吹过镜湖,粼粼波光倒映着悄然升起的一弯上弦月。楚云轩无心赏景,走得极快,偏偏在镜湖之滨躲闪不及,与齐骁狭路相逢 来人一双阴冷的眸子在他身上扫了一周,语带杀气,“太子洗马何处去?” 楚云轩不卑不亢道:“颐寿殿。” “哦?”齐骁上前一步,在楚云轩身前站定。 他倒是小看了此人,他虽然不谙朝政,关键时刻却有过人之识,“太子洗马,究竟是忠君不二,还是……” 楚云轩云淡风轻道:“我只忠于道义公允。” 齐骁并未料到他如此回答,不由笑了,“何为道义,何为公允?” “遵国之纲常,守国泰民安。”楚云轩负手而立,侃侃而谈。 齐骁面上一紧,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那小女子的一双眼钉在太子洗马身上拔不出来。眼前白面书生一般的男子,分明是病弱文人之态,却也有如此大义凛然之时。观他言行举止,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举手投足间的贵气,竟然不输于他的兄长楚天白。 “楚大人可知,仅焚香一事,足矣令你身首异处?”齐骁面上含笑,虽然他早就排除楚云轩乃制香之人的嫌疑,可细细想来,仍是心中不悦。若非自己快了一步,今日午后便是眼前之人与小女子旖旎一室。一想到此处,他便恨不能将楚云轩扔到西北去。 “我死不足惜。”楚云轩长眉一动,“若大将军当真关心公主的安危,请让开去路,放我前行。” 齐骁却偏不随他所愿,反而逼近道:“楚家向来明哲保身,太子洗马此举为何?” 楚云轩昂首道:“多说无益,若大将军强加阻拦,恐怕令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如此说来,孙昭倒是肯一五一十地将前因后果告诉楚云轩?齐骁想到此处,不由醋意横生,“出动羽林军,也是你的建议?” “乃公主之意。”楚云轩坦然道。 “本将军位列三公,奉命辅佐摄政公主殿下。”齐骁唇齿清晰,其中溢出的言语冰冷如铁,“事关重大,本将军自会处理,楚大人请速回。” 45.第45章 帝妃风华(六) 大将军如同黑塔一般,他立在此处,飞鸟尚不能逾越半分,更何况是一个七尺男儿。楚云轩温文尔雅的脸上已然浮起怒气,“如此危急时刻,若将军执意阻拦,我便不客气了。” 不、客、气?齐骁细细琢磨这三个字。 楚天白年少成名,虽有几分文人傲骨,却也不敢公然挑衅于他。可年前这个人,不过是身份低微的太子洗马,他怎么敢? 齐骁不由眯起眸子,细细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见他面上动容,竟是因为激动而红了脸。如此一来,事情忽然复杂。齐骁霎时参透了其中原委,黑着一张脸道:“尚公主者,仕途皆毁,从此入朝无望。楚大人年纪轻轻,何必执迷不悟?” 楚云轩眸子一闪,便是一怔,微微张开口,反问道:“大将军,又何尝不是对玄音心存觊觎?” 不是殿下,不是公主,他叫她玄音!齐骁忽然觉得从前小看了这个病弱文人,正欲发难,沈文光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附在他耳边道:“皇后已入颐寿殿。” 言毕,但见齐骁目中精光一闪,唇上浮起笑容,“甚好。” 沈文光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差地传入楚云轩耳中,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齐骁,“将军请了援兵?” 齐骁唇角一提,“能够决断这后宫之事的,莫过于后宫之主。” “皇后娘娘一向不理会这些事,大将军是如何说服她的?”楚云轩自是不解,自从姑母的孩儿夭折后,她便不理后宫。后来将四皇子养在膝下,更是无欲无求,只盼得孙亮长大成人。 “若是皇后娘娘知道太子夭折实乃人祸,她还会不理后宫吗?”齐骁问。 他彻查了许久,也不过是隐约猜测,齐骁又是从何处落实了此事?楚云轩正欲问他,齐骁便开了口。 “楚大人可曾想过,究竟是何人对公主下手?”齐骁薄唇轻启,却是将话题引开。 楚云轩眉头紧锁,摇了摇头,任他也猜不出来,到底何人做出这等龌龊之事。 但见齐骁长臂轻舒,伸手指着镜湖道:“自从那夜,太子洗马大人,怀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宫女。”齐骁说到此处,又像是忽然被人卡主喉咙一般,竟然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楚云轩抬头看他,他这便是直白地说,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玄音的一举一动都在大将军掌握之中,真是……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只是过刚易折的道理,通透如齐骁又怎会不知,他嚣张至此,倒是何故? 就寝之时,楚云轩再次想到与齐骁的碰面,不由冷汗涟涟。齐骁看他的第一眼,分明带着杀气,可是及至他离开,齐骁不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到底为何改变了主意? 只这一念,他忽然茅塞顿开。看似温和谦恭的贵妃林氏,竟是用毒高手;看似嚣张跋扈地齐骁,原来计谋无双。此时皇帝昏迷,太子失踪,若是摄政公主大婚,朝中局势又将如何? 楚云轩更加睡不着觉,信手在纸上写写画画,若是玄音出嫁,只有孙亮继太子位。他不由摇了摇头,姑母,怎么可能? 46.第46章 风波未平(一) 颐寿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殿外之人无从得知,甚至连卫尉寺卿樊佐大人也一头雾水。他分明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来拿人的,可此时却被皇后娘娘拒之门外。 殿内萧索,林贵妃颓然坐在地上,鬓发凌乱,目光狠厉地盯着上首之人。她的面前有三个锦盒,盒子里各自有一样物件。 “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贵妃毫无惧色。 “念你我姐妹一场,不忍你身首异处,含恨九泉,遂赐你全尸。”皇后嘴角噙笑,雍容一如往昔,“贵妃妹妹,这么些花样,你选一个吧。” 第一个锦盒中是三尺白绫,第二个锦盒中是薄薄的匕首,第三个锦盒中则是一壶毒酒。此时今日,竟然是皇后要在四下无人之境下了死手。 贵妃笑得凄凉,她盛宠之时,也曾以此逼死过几个不得宠的妃嫔,如今竟是将这要命之物摆在她面前,何其可笑。 “皇后要杀臣妾,总得有个理由。”贵妃扬起脸来,颈项优美,侧脸白皙。 楚后比之贵妃不再年轻,然而岁月给予了她太多内敛与沉淀。楚后不动声色,唯有一双眸子偶有情绪,“杀一个北齐细作,何来理由!” 林贵妃面色忽然一沉,“血口喷人!” “北齐教坊中长大的下贱胚子,生孩子的能耐没有,勾搭男人倒是有一套。”皇后容颜秀丽,气度温润,唯有银牙中蹦出的话语恶毒至极,“本宫忍了你十年,终于等到今天。” 林贵妃做的那些事,瞒不过她的眼睛。 楚家书香门第,她本是娴静善良的大家闺秀,直至她的儿子,太子孙旭染瘟疫而亡。那时广陵殿中尚未发现宫人染病,太子又从不出宫,为何忽然生病?太子染病后,身体急转直下,未出半月竟然夭折。 彼时疫情泛滥,病死之人尚能传播瘟病。因而皇帝一纸令下,所有死者皆以火化。身为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孩子葬身于火海,是何其痛彻心扉。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楚后日渐消瘦,然而她的结发丈夫,却日日陪在新欢林氏左右。她借楚家之势暗查疫情缘由,竟然查到了贵妃林氏头上。可是当她将真相禀明皇帝之时,却被他斥责一番,说她“脑子糊涂”!身为六宫之首,竟公然扰乱后宫,诬陷后妃。 随着而来的是长达三个月的禁足。那三个月里,不断有朝臣弹劾皇后无道,险些扶正了贱人林氏,若不是侄儿楚天白一力相抗衡,她今日又怎能安然在此处? 楚后终于想明白,若要报这丧子之仇,自己的结发丈夫,实在是靠不住的。 之后的年复一年,她蛰伏与永寿殿,像一个旁观者,静默地瞧着林敏慧这个女人在后宫翻云覆雨,直至林氏有孕。 想到恶毒如林敏慧这般的女人也能怀孕,自己的旭儿却做了孤魂野鬼,楚后怒意丛生,欲对她腹中孩儿下手。 哪知林敏慧的狠毒超出了她的意料,她竟然用自己的骨肉,陷害贤妃阮明朱! 47.第47章 风波未平(二) “谋杀太子,栽赃贤妃,毒害陛下。”楚后轻声道:“今日又多了一条,谋害摄政公主。” 贵妃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我没有谋害陛下!” “真是可笑!”楚后款步上前,在贵妃面前轻轻弯下身子,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由抚上她的侧脸,“陛下所中之毒确实来自北齐,你有口难辩。” 楚后竟是要扣这样一顶帽子给她,林贵妃不由啐了一口,落在楚后华贵的凤袍之上。 “贱人!”伪装和善的一张脸终于崩塌,楚后的巴掌恶狠狠地落在林贵妃脸上,“啪”的一声,那白嫩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片。 “既然你知道那是北齐之毒,就知道只有我可解此毒。”林贵妃不怒反笑,“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杀你?”皇后上前一步,艳红的嘴唇微微上翘,表情倨傲。 “我死了,陛下也活不了!”林贵妃狠狠道。 “陛下?”楚后反而笑了,“既然他被你所害,你便陪他一道去罢。” 言下之意,楚后竟是不关心皇帝死活。林贵妃从未想过楚后冷漠至此,皇帝是她手中的最后一块砝码,若是连皇帝都被丢弃了,她要何以自救? “贵妃妹妹。”楚后抬脚,狠狠落在林贵妃的胸口,踹得她胸口剧痛,喘不上气来。 “还有一事,要劳烦妹妹一并承认了。”楚后的眸子一闪,笑得温和,“谋杀贤妃阮氏,使其溺亡于镜湖!” “楚家门楣败坏,今日还要栽赃于我!”林贵妃怒目圆睁,“我没有做过!” “做与不做,都不重要。”楚后拖着及地的凤袍,行走间优雅如水面的天鹅。 “杀害贤妃的是太……”后半句话未出口,林贵妃便被人强行掰开了嘴,苦涩的毒药蔓延在口中,令她在不能言。渐渐的,连眼睛和耳朵也失去了意识,只觉眼前模糊一片,似乎就要进入梦乡。 这一夜,颐寿殿的贵妃饮鸩而亡,一干宫人婢子皆死于殿内。次日一早,广陵殿便得到了消息,孙昭定定坐在案前,神思恍惚。 楚云轩正在一旁研磨,见公主淡扫蛾眉,长眉却不舒展,不由问道:“林氏已经认罪伏诛,何事这般烦忧?” 孙昭对着他淡淡一笑,却又低下了头。贵妃林氏竟然全部招认,谋杀太子孙旭;诬陷贵妃阮氏;毒害当今天子;谋害摄政公主。 至于林敏慧为何溺杀贤妃阮氏,原因是她当年陷害贤妃及公主,害怕贤妃复位后报复于她,遂将贤妃推入镜湖之中。 孙昭不由觉得触目惊心,若原因果真这么简单,母妃溺亡为何如悬案般令人讳莫如深?可她始终感觉到哪里不对,一个深宫中的贵妃,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犯下如此多宗大案,到底是谁给她的能力和胆识。 可贵妃一案乃后宫之事,由皇后主审,她也不便插手。 孙昭不由叹了一口气,入眼之处便多了素色的长袍,他正站在她近前,低头看她,“昨夜樊佐之行,未能撼动贵妃,我却在镜湖边,遇到了大将军。” 孙昭派遣樊佐捉拿林氏,便是要将她关押起来,慢慢审讯,谁知皇后凤驾突至,竟是当场逼死了贵妃,未留下只言片语。 48.第48章 风波未平(三) 这便错不了,若不是齐骁,皇后又怎会知晓和插手此事。孙昭仍是忧虑,“贵妃一死,父皇所中剧毒又有谁人能解?” 言毕,楚云轩却是淡淡地笑了,“解毒一事,不必太过忧虑,自有皇后娘娘处理。听闻太学博士秦大人今日在后宫授课,玄音可愿去散散心?” 秦好要入宫?孙昭欣喜道:“我准备一番便去。” 楚云轩遂告退出宫,途径金銮殿,恰好遇到众臣下朝,远远便望到了自己的兄长楚天白。他站在高处对他点头,仿佛有话可说。 楚氏兄弟二人乃是皇亲国戚,又同朝为官,虽是贵不可言,在宫中的一言一行却极近藏拙。毕竟皇帝陛下不喜外戚专权,亦不愿看到朝臣结党营私。 楚云轩会意,沿小道出宫,而后悄悄上了兄长的马车,静静等候。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隐隐的人声越来越近,只听兄长道:“人多眼杂,你快回去罢。” 有一女子含娇带嗔,“天白,你再留下来陪陪我嘛。” 那一声天白,柔软妩媚,娇羞不已,女子的情愫与期许不言而喻。 兄长沉吟道:“今日公务在身,改日吧。” 楚云轩正襟危坐,双目圆睁,兄长年逾二十七岁,已是妻妾成群,子女双全之人,此时在宫中,又会与怎样的女子暗通款曲?楚家素来明哲保身,于皇权与外戚之间游刃有余,兄长又怎能染指宫中的女子,招来杀身之祸? 楚云轩不由悄悄掀起马车上的一方轿帘,一双眸子在那女子脸上落定。那明眸皓齿,笑靥如花的女子丝毫未发现他在偷窥。楚云轩只觉心跳极快,一时间难以相信眼眼前的情景,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捉不住那轿帘。 轿帘复又落下,遮住了他的目光。 兄长劝走了那女子,提步上车,看到楚云轩便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在他身旁,声音儒雅,“你看到了?” 楚云轩点头,“兄长为何……” “自有我的道理。”楚天白挥了挥手,打断他道:“今日之事,你权当不知。” 他怎能当做不知,可兄长此时的神情,分明是不想解释。楚云轩思虑片刻,又道:“兄长今日唤我何事?” “昨夜颐寿殿的风波,宫中无人不晓。”楚天白微微侧脸,神情难辨,“我楚家本不予干涉宫闱之事,偏偏你被卷入其中。” 楚云轩低下头,从他帮助玄音彻查林氏开始,便知道自己脱不了干系。 “我并不是责怪你。”楚天白笑道:“你且如实作答。你对玄音,究竟有几分情谊?” 如此直白相问,令楚云轩始料不及,他突然口齿不清道:“玄音贵为天家公主……我,我并无他想。” “天家公主又如何?”楚天白眸子一凛,“你若喜欢,娶回楚家便是。” 楚云轩难以置信道:“兄长?” 只听楚天白道:“若非齐骁当日的一步臭棋,恐怕她还在外寄情山水。玄音不过一介女子,本不应该深陷于这风云诡谲朝政中。” 49.第49章 风波未平(四) 太学博士秦好,每月都要到宫中宣讲学问。梁国尚文,楚后每每以身作则,携众嫔妃与后宫听课。然而今日,却不见皇后娘娘及贵妃,联想到宫中昨夜的风声,她便也猜出了其中曲折,不再多问。 章华夫人素来喜静,今日却与众妃嫔同至,倒是稀奇。况且章华夫人年少成名,秦好素知她学问出众。今日一见,她淡扫蛾眉微施粉黛的模样,实在不可方物。 章华眸中的波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笑道:“今日怎么不见皇后与贵妃二位娘娘?” 有妃子心直口快,低声道:“夫人有所不知,林氏犯下大过,已经畏罪自杀了。” “竟有此事?”章华花容失色,“听闻林氏虽然出身于北齐教坊,这些年来却也是一心侍奉陛下,怎么就……” “北齐教坊!”众妃子议论纷纷,“莫不是和余嫚一并的细作?” 有妃子做出个“嘘”的手势,“余嫚是逆贼,她的名字,还是少提为妙。” 授课完毕,秦好连忙出了内殿,却见广陵殿的婢子子有在外张望。秦好思虑,应是玄音公主有事相见,恰好她今日也有要事,必须走一趟广陵殿。 子有在秦好面前恭恭敬敬行了礼,“公主殿下正等着秦大人授业呢!” “有劳子有姑娘带路,下臣这便赶往广陵殿。”秦好道。 太学博士单独为摄政公主授课,自然不会有旁人起疑。秦好匆匆往广陵殿而来,入了内殿,却不见玄音公主。 秦好不由上前几步,唤道:“下臣秦好,受三公所托,为摄政公主殿下教授课业。” 说罢,大殿中唯有她空荡荡的回音。秦好正疑惑间,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婢子忽然笑出了声,她定睛一瞧,公主殿下今日怎么想到了假扮宫婢? “秦姐姐并未认出我来,此计可成。”孙昭喜道。 “小祖宗,您这是要微服出宫么?”秦好忙问。 “想必秦姐姐已经听说,林贵妃已故,无人可解父皇身上的剧毒。”孙昭自幼不被父皇疼爱,母妃也因父皇听信谗言而枉死,平日里她虽对父皇多有埋怨,终是父女一场,不忍看他这样丧命。 “听闻齐骁今日并未入宫,可我必须要与他一见。” 方才来得匆忙,手中提着书匣也并未察觉,秦好这才将书匣放在案上,将书籍一本一本地取出,直至最后一个格子,竟然有一方仔仔细细包好的药袋。 “殿下出宫,想必是为了解药之事。”秦好连忙将药袋交到孙昭手中,“齐骁已派人将所需的药材准备妥当。可我一介女官,不便与董禄大人直接往来。” 素来飞扬跋扈的大将军齐骁,竟然能放过此等邀功的机会,孙昭不由笑了笑,“齐骁为何不亲自来?” “他……似乎遇到了一点麻烦。”秦好道。 “他也有解决不了的事?”孙昭好奇。 “大将军前日里捉住了一个北齐细作,并承诺用此人的自由身,换取百日散的解毒之法。”秦好联想到那一夜,驾车入京的北齐男子——器宇轩昂,孔武高大,想必不是俗人。 50.第50章 风波未平(五) 加之齐骁并未处决此人,反而三番两次与他在狱中长谈,最后还答应放他回去,可见此人身份特殊。 齐骁并不笃定北齐人给他的方子是真是假,于是答应此人,解得百日散之毒后,再放其离去。可谁知偏偏在这个时候,北齐细作一事被太傅崔宴知晓了去,太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书弹劾大将军通敌卖国。 “弹劾大将军的折子,恐怕明日一早就会交到您手里。”秦好叹气道。 孙昭实在不明白,同为三公辅政,太傅崔宴为何三番五次与大将军过不去,他二人之间到底为何势同水火? “崔太傅与齐骁到底有何冤仇?” “下臣原本不负责教授后妃之事。”秦好小声道:“您离宫的那几年,太傅有一名得意门生,叫做余嫚。” 余嫚年轻貌美,博学多才,奉皇帝诏令,教授后妃、公主们读书。渐渐的,她便随皇后出入后宫,参加宫宴。有一日宴会之上,三公为帝后奉酒祈福,大将军眼尖,一眼瞧见女官余嫚腰间有一枚别致的香包。 女子随身携带香囊挂坠本是稀松平常之事,偏偏余嫚那一枚香包,工艺分明不同于梁国的针法。皇后便也起了好奇之心,笑问这荷包是何处得来,余嫚一时吞吞吐吐,竟是不敢回答。 余嫚身为女官,竟与男子有了私情,却还异邦男子! 在座的大鸿胪寺卿鲁桓常年来与各邻国番邦打交道,精通外事文化,慧眼识得识得那荷包乃是北齐之物。 一时间众皆哗然,其乐融融的宫宴瞬间变为无声无息的战场。余嫚紧紧咬着唇不说话,突然冲向殿中的廊柱,竟是血溅当场,香消玉殒。 余嫚死后,廷尉寺彻查了余嫚的居所。军士在她的闺房,发现尚未绣好的荷包小样,除此之外,没有半点端倪。 少女怀春,竟也学着绣些荷包香囊来,可偏偏学了北齐的绣样。 若说余嫚和北齐有私,却又没有确凿证据;如说她心中无愧,却为何畏罪自杀?余嫚熟读《女戒》,或许是因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被冤枉与男子有私,折辱了名声,以死正名。 余嫚之死,成了一桩悬案。然而皇帝身在高位,既然余嫚已死,无可辩驳,他宁愿相信她便是北齐细作。 举国皆知太傅崔宴最为爱才,彼时章华夫人、秦好都曾受过他的指点的教导。谁知他有朝一日,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徒在近旁咽气,却不能施救。崔宴心中郁结不散,于是把所有原因都归结于齐骁的诬蔑。 从此以后,但凡齐骁之事,崔宴定然比旁人更为关注。而皇帝也认为三公相互制约,更有利于国政,虽是了然于二人的恩怨,却从不过问。 孙昭只知太傅崔宴处处看齐骁不痛快,却不清楚二人之间还有如此过结。眼下哪里还顾及得了他们的恩怨,连忙唤子有去请董禄过来,一同往太医院而去。 太医们细细分辨了药材,以冷水侵泡了足足半个时辰,而后又以砂锅煎煮。及至汤药盛入碗中,太医面面相觑,却是各自心中嘀咕。 51.第51章 风波未平(六) 大梁富庶,众医自认为技艺精湛,谁知陛下中毒数日,一干人等束手无策。不知今日公主从哪里得了偏方,竟然也敢给陛下服用,当真是令太医脸上无光。 孙昭今日才了然,齐骁日日入宫之时,臣子们毕恭毕敬,原来不是摄于公主威仪,而是惧怕大将军。如今大将军不在,竟是连太医都有几分无视皇威之势。 见一干太医目光交错,脸上写满不情愿,孙昭不由笑道:“诸位大人,谁愿为陛下侍奉汤药?” 此话一出,众人等更是面有难色。说是侍奉汤药,其实是为陛下试药而已,如此来路不明的东西,哪个敢服下,就算是太医,也不能如此轻贱了性命! 孙昭嗤笑一声,上前一步端起汤药,却被董禄抢了先,“下臣愿意一试。” 哪知在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道:“下臣自愿侍奉陛下,请公主成全。” 孙昭定睛一瞧,这个单眉细眼的年轻人倒是胆大。方才煎药之时,便是他前后脚打杂。她不由问道:“你是何人?” 年轻人微微低下头,“下臣姜玉竹,入宫二载余,乃是太医院长行太医。” 长行太医主司教育与培养太医院的年轻人,谁料姜玉竹本人倒是个这般年轻的。孙昭赞许道:“姜大人上前说话。” 是夜,姜玉竹侍奉陛下服用汤药,而后半个时辰,皇帝悠悠转醒,竟是对着摄政公主唤了一声,“明朱”。阮明朱恰好是母妃的名讳,孙昭联想到年幼时与弟弟孙昱承欢母妃膝下的情景,而今母妃亡故,小弟与她天各一方,不由感伤。 皇帝醒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乘风而去,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 最先到达的是皇后与小皇子孙亮,雍容典雅的皇后在榻前哭得泣不成声,令人动容。孙昭立在殿外,听着里面嘤嘤的哭声,忽然觉得春意渐暖,可心里却越发冷了。不久前,父皇日日昏迷,生死未卜,皇后却也未曾哭成如此模样,而今醒了,反倒是眼泪决了堤。 与之相反的,几日前还衣不解带侍奉左右的贵妃林氏,一夜之间却成了谋逆之辈,罪不可恕,顷刻间香消玉殒。 不知父皇听闻此事又将如何。 孙昭此刻才有机会好好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姜玉竹。玉竹原为一味中药,风度翩翩,滋阴润肺,倒是应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太医院之所以乱成一团,皆因群医无首。太医之首名为提点,然而提点大人因陛下重伤昏迷,却无力救治,已被太傅崔宴弹劾了。而明日,太傅便又会弹劾护驾不利的大将军。 太傅崔宴为人正直,有时却有些过于偏执,譬如提点大人、譬如镇国大将军,但凡未能保全陛下,都被太傅列为“叛国通敌”之嫌。 可是身为一国摄政公主,孙昭深知齐骁之才,出可镇守边陲,入可稳定政局,若是她执意要保全齐骁,明日又该如何面对太傅的上疏? 52.第52章 一波又起(一) 孙昭走了几步,才发现少府董禄自从太医院出来后,一直跟在她身后,她遂止步回头,问道:“少府大人入宫多少年了?” 董禄躬着身子道:“禀殿下,下臣七岁入宫,已逾三十五载。” “父皇大病未愈,有劳少府大人打理宫中内务。”孙昭立在廊下,身上覆着薄薄的锦缎披风。 董禄抬起头,见微风拂动,打乱她额角的鬓发,“下臣分内之职,自当全力以赴。” 然而董禄心中却想,玄音公主回宫已有一月,起初少言寡语,神情冷傲,仿佛这偌大的皇宫与她毫无关系,倒颇有几分出尘女子的清高。而今逐渐着手宫廷之事,虽然时常仍是面色清冷,却不似最初那般不问世事。 彻查贵妃一事,她机敏迅速,滴水不漏,竟是在未告知大将军的情况下调动了羽林军,令人刮目相看。若眼前这一位自幼浸淫在宫廷之中,加之这般样貌气度,恐怕早就成长为手腕强硬,翻云覆雨的女子。 见董禄抬头看她,孙昭不由微笑,“天子尚不能主政,以少府大人之见,三公之中,谁人最适宜打理朝中之事?” 董禄听罢,缓缓道来:“太傅学识渊博,朝臣无不拜服;丞相精通政务,乃是文官之首;大将军叱咤风云,令强邻不敢妄动。” 孙昭却是笑出了声,“少府大人倒是明白。”董禄深受父皇宠幸,果然有几分道理。太傅、丞相、大将军三人被他一一称赞,分不出优劣。 她提出的问题,他算是没有回答。 虽是如此,孙昭仍然细细琢磨着董禄的回答:崔宴管文事,卫则尹主政事,齐骁削强敌。要说这三人之中,齐骁才是此刻最需要稳住的一个,若他稍有异动,则会引得四邻虎视眈眈。 及至广陵殿,她远远便看到楚云轩素衣长袍,负手而立,他似乎在抬头仰望天际,远处夜幕低垂,有几颗明星闪烁。 “楚大人。” 清泠的女声盘桓在耳畔,楚云轩一回头,便见公主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她身形纤瘦高挑,额角恰好与他的肩一般高。若是拥她入怀,她便可听到他砰砰的心跳…… 自从兄长与他一番长谈之后,楚云轩便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心思。从前他只知规矩与恭谨,与皇室保持一定的距离。可他却未曾料到,一向沉稳的兄长却劝他说:你若喜欢,娶回家便是。 兄长说公主一介女流,本就不应身陷政局,而是因铸金屋以藏之。楚云轩望着孙昭,自她回宫以来,锦衣玉食自是强于曲阳冠的清汤寡水,可是眼看着昼夜交替,她非但没有长胖,眉目身段反而清瘦更比从前。 孙昭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楚云轩,见他的眸光落也落在她脸上,却是在发呆,她不由挥了挥手手,道:“楚大人。” 楚云轩便是一惊,下意识握住了他眼前挥舞着的一只小手,触之冰凉,却没由来地滑腻温柔。 “楚大人怎么了?”孙昭笑问,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来,悄悄将广袖拢在一处。 53.第53章 一波又起(二) 方才还握在手中的柔荑,便这样被她藏在了宽大的衣衫之下。楚云轩陡然反应过来,此处是东宫之所,在广陵殿轻薄公主实在失礼,然而他方才之举,的确是本能促使。 “公主吩咐的,我都查到了。”楚云轩低下头,依然躲不开她的目光,“那北齐人名唤晋之,被大将军请到府上做客。” 孙昭闻此,不由面色沉寂,难怪齐骁会被人抓住把柄。大梁与北齐,这些年本就有过结,朝臣各个避讳北齐,哪知齐骁却将人堂而皇之的迎至府上。 “我这便更衣,请楚大人带我出宫一趟。”话未说完,人却已入了内殿。 楚云轩想问她去哪里,却又没有问出口。她愿意随他出宫,说明她定是信任、喜欢同他一处的罢。思及此处,他忽然抬起头来,虽说夜幕漆黑,但是夜空中的盈盈明星却亮得厉害,扑闪扑闪的模样,像极了孙昭那双清亮的眼睛。 孙昭换上子有的衣袍,扮作宫女的模样,静静跟在楚云轩身后。夜色寂静撩人,偶有三三两两的宫人低着头匆匆经过。她偷偷打量眼前的男子,长身玉立,气质卓绝,虽是一路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曾几何时,他便是她全部的梦想与期盼。 忽有一阵疾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吹得孙昭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衣襟。然而她却未曾料到楚云轩忽然转过身来,她险些与他撞了满怀,满脸羞红道:“你……” 楚云轩并未说话,轻轻抬臂挡在她身前。宽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如帘幕一般高高悬起,遮住了忽如其来的冷风。 孙昭抬眼看他,但见他的发丝亦被春风拂乱,及至发丝掠过唇角,他微微张口,竟是笑了。 只这一眼,孙昭便痴痴地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开步子。 楚云轩于黑暗之中,似乎嗅到少女乌发间萦绕的缕缕幽香,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她在屏风后擦拭长发的模样。 一如那一夜,他几乎遏制不住体内的冲动,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细细揉捻她撩人的青丝。 “楚大人?”许是他们逗留太久,引起了旁人注意。 楚云轩闻声回头,却仍是遮住了身后的宫装少女,对那人抱拳道:“太傅大人。” 崔宴远远望去,看不清楚云轩身后女子的模样,但见那身形仪态,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二人寒暄了一阵,孙昭虽是心急如焚,却仍然低着头垂着眸,站在楚云轩身后一动也不敢动。好在崔宴并未多问,不一会便转身离去。 孙昭与楚云轩对视一眼,连忙快步上了马车,然后吐了一口气,弯着桃花眼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楚云轩轻笑,“你怕他?” 她点头,“崔大人虽然为人正直,可是动辄弹劾朝臣,当真可怕。” 却见楚云轩面色一僵,声音温和道:“你都知道了?” “我出宫便是为了此事。”孙昭目光坚定,里面有楚云轩不想捕捉的情绪,“送我去一趟将军府可好?” 楚云轩并未回答,而是掀开轿帘,对车夫道:“去大将军府。”然后又回到她身边,闭目养神。 方才分明聊得好好的,此时坐在同一辆马车内,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生尴尬。孙昭不知楚大人心中所想,只道他不想与她多说,便也只得如他一般,闭着眼小憩。 车轮规律匀称的轱辘声,令孙昭困乏不已,竟是渐渐入梦。楚云轩并未入睡,顿觉肩头一沉,忽然睁眼,便见宫装少女歪歪斜斜地倒在他身上。 54.第54章 一波又起(三) 楚云轩忽然面上一红,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身子。哪知她像是没了骨头一般,他躲避一分,她便侵占一分,直到将他逼到角落,无处可逃。 他究竟在怕什么?楚云轩叹息一声,不由自主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去瞧。 楚云轩自是知道,她从小就喜欢跟着他,可他却对她视而不见。一来他没有恋慕幼女的癖好,二来然诸位公主于他而言,乃是天家女子,不论何时,皆只可远观。他印象中的玄音公主,一直都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怎么好像几年不见,忽然长成了亭亭玉立的佳人。 时至今日,他甚至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因她的欢喜而欢喜,因她的忧愁而忧愁。究竟要放任自己的思绪不顾,还是趁着自己还未深陷其中,狠心掐断这份心思? 楚云轩尚未想明白,怀里的女子忽然动了动。来不及思索,他便忽然闭眼。 孙昭睡得不甚舒服,抬眼来瞧,竟是自己无耻地靠在太子洗马的怀里,占了人家的便宜。她瞬间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坐直了身体。 堂堂太子洗马大人,竟是连坐着睡觉,都别有一番风骨。孙昭见他未曾醒来,蹑手蹑脚地凑近他的俊颜,不由细细观瞧。 国之栋梁楚云轩大人,生的白面粉唇,墨眉悬鼻,令人心生艳羡。孙昭看着看着,便见他白净的面容之上,如敷粉一般渐渐红润,她只道是车厢闷热,于是转身掀开窗幕给他通风。 楚云轩自知脸上热得厉害,却又不敢睁眼,只听到马车内扑簌簌的声音,继而有凉风袭来,吹得他思绪平静,再无半点杂念。 他仿佛听到她嘀咕了一句。 “竟是比齐骁还要好看。” 既至将军府,孙昭起身下车,对楚云轩道:“多谢楚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楚云轩却与她行至一处,并不回头看他,而是盯着将军府牌匾上的大字,淡淡道:“夜深了,我陪你同去。” 孙昭沉吟半晌,她素知大将军不待见太子洗马,此去恐惹得大将军不快。可是一想到齐骁前些日子无耻地轻薄了她,便觉得和楚云轩同去再也安全不过,遂点头应允。 大将军府灯火通明,偶有琴瑟之声袅袅传出。孙昭还未至近前,便见沈文光眼前一亮,道:“公……” 沈文光聪慧过人,见玄音公主穿着平常宫婢的衣裳,再看她身后跟着太子洗马,心中了然,忙道:“今日有贵客造访,文光这便去通报。” 沈文光尚未走远,便听得男子爽朗的笑声传来,“公主殿下这么晚还派遣婢子前来问安,大将军好福气!” 这男子声音浑厚,自信而张扬,虽然霸气过人,却不及齐骁那般阴冷骇人。 孙昭愈发好奇,不由向中庭望去,只见齐骁与一颇为高大的男子身着戎装,二人竟是呈开弓之姿。 黑暗之中,那男子眸子冷冽如雪夜寒月,却笑眯眯地落在孙昭脸上。孙昭心上一惊,便见他手中羽箭横飞,凌厉之势竟是向她而来。 55.第55章 一波又起(四) 素未蒙面之人何以剑拔弩张! 何况此时此地,孙昭置身于镇国大将军齐骁的府邸,非她胆识过人不避来矢,即便这一箭真是为了夺她性命,堂堂摄政公主也不能躲避半分。 电光火石之间,楚云轩惊呼一声“玄音”,忽然挡在她面前,以双臂轻轻环住她的身子。 只听“叮”的一声,那一箭载着凌厉肃杀之气自她耳边划过。孙昭暗暗心惊,睁大了眸子紧紧盯着楚云轩苍白的一张脸,他耳侧的鬓发被那一箭所伤,几缕乌发飘飘然落地。 “哈哈哈,大将军箭法名不虚传,晋之佩服!”男子笑声爽朗,仿佛刚才那一箭不过是射偏了靶心,倒并未察觉他面前乃是活生生的人。 “彼此彼此,晋之过奖了。”齐骁状似谦逊。 孙昭挣脱楚云轩的怀抱,反而向地上的断矢望去,原来晋之那一箭破空之时,被齐骁急促的箭锋所折断,生生落在地上。而擦着楚云轩鬓发而过的,竟是齐骁的箭羽! 原来他早就有把握断了晋之那一箭,却也将箭羽对准了她的身侧,若不是楚云轩舍身上前,那一箭或许会贴着她的头顶飞过。亦或是说,他早就算准了楚云轩的举动! 即使如此,怎能分毫不差地擦着鬓发而过?齐骁的箭法当真如此出神入化? 故弄玄虚就算了,最令孙昭气愤的,是齐骁明知楚云轩乃文臣,却还借机打压太子洗马,当真无耻!孙昭心中憋气,不悦的眼神如羽箭般刺向齐骁,哪知齐骁唇角噙笑,目光自她脸上扫过,流连了片刻,道:“她是摄政公主身侧的女官,子有姑娘;这位……乃是太子洗马楚云轩大人。” 名唤晋之的男子将长弓交给身侧的侍从,抱拳道:“子有姑娘,楚大人,晋之求胜心切,万望海涵。” 言毕细细打量身前的二人,见太子洗马虽然伤了鬓发,却仍是器宇轩昂的玉面郎君,举手投足温文尔雅,气质卓绝,真乃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再看那名唤子有的姑娘,方才远观尚且如夜明珠般光彩夺目,近看之下更是面如春桃,窈窕无双。晋之一时咧着嘴道:“宫中女官,尚且美艳不可方物,玄音公主岂不是更令人朝思暮想?” 话一出口,见子有姑娘面上带怒,就连方才九死一生的楚云轩大人也皱着眉头。晋之不由微笑,却听齐骁道:“晋之观子有姑娘脾气秉性如何?” “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晋之不假思索。 言下之意是她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孙昭心上有如火烧,片刻之前她还被人以箭锋相向,难道须臾间就让她忘却前事,与眼前之人把手言欢。 “公主殿下脾气胜子有百倍。”齐骁望着晋之,虽是眸中含笑,却冷若冰霜,“若公主动怒,剑指北方,自有我等大梁志士为其赴汤蹈火。” 言下之意,梁国竟是不惧与北齐兵戎相见。 “如此说来,晋之的一番谏言,都要付诸东流?”晋之面有遗憾之色。 56.第56章 一波又起(五) 孙昭不知他们先前聊了什么,只觉此时二人话中有话。 齐骁将一行人让进内室,又道:“两国相交,何必非要约以婚姻?” 晋之道:“两国相交,正是要约以婚姻!” 孙昭这下便明白了晋之的来意,他似是要说服大将军,促使两国联姻。她扬起脸,忽然笑道:“子有在此,先生又何必舍近求远,苦苦来求冷面冷心的镇国将军?” 镇国大将军齐骁赫赫威名在外,今日却被一个小小女官调侃。晋之闻之侧目,惊异于子有姑娘的豪言壮语。 他笑着抱拳道:“如今诸国林立,战乱纷纷。我奉北齐太后之命,向大梁摄政公主殿下说媒,望公主以江山社稷为重,与北齐婚姻相连,北拒戎国,南抗楚邦。” 孙昭沉吟半晌,目光沉静,眼前名唤晋之的男子,箭法出众,举止得当,纵是孤身入梁境亦毫无惧色,当真好胆识。 “近来两国交恶,先生不畏生死,孤身而来,令人佩服。”孙昭眨了眨眼,问道:“不知先生替哪位皇子求亲?” “我国太子。”晋之道。 孙昭听罢,笑出声来,“四年前,玄音公主拒绝了贵国长皇子的求亲,先生可有耳闻?” 此言一出,齐骁不由抬眼望向孙昭,却见她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落在他脸上,带着成竹在胸的微笑。 齐骁了然,一番活动筋骨之后,懒洋洋坐在案前饮茶。但见身侧的太子洗马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齐骁低声道:“太子洗马怎么同来了?” 楚云轩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脑中盘桓着晋之那句话:我奉北齐太子之命,向大梁摄政公主殿下说媒。眼前这位男子尚且是人中龙凤之姿,不知那北齐太子更是怎样的风华独具。 心中的紧张与疑问难以遏制,楚云轩只得盯着孙昭默不作声,却见她表情怡然,并未有不悦之色。 “先生可知大梁公主的嫁娶之礼?”孙昭试探。 晋之摇头,抱拳道:“请公主明示。” “大梁公主出嫁,夺公主封号,驸马不得入朝为官。”孙昭字字清晰,目光凛冽,“不知北齐太子殿下,可愿放弃至尊之位,与玄音公主殿下相伴白首。” 言毕,便见晋之面上一滞,似是未曾想到她如此回答。 楚云轩亦是心上一松,见她如此作答,似有拒绝之意。 “一旦摄政公主封号被废,与平民无异,太子殿下可愿意再娶?”孙昭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太子殿下贪恋公主貌美,也可以入赘大梁,做摄政公主身后的驸马之一,也能保后半生荣华富贵!” 驸马之一……这一番话竟然说得晋之无言以对,他知道梁国比之北齐,民风开放,女子可以入仕。却不料一个女子能公然说出豢养面首这般上不了台面之事。 想我堂堂北齐男儿,家中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入了梁国,竟然要侍奉起唯一的妻子来,简直奇耻大辱!更为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大梁摄政公主殿下,似乎并无择一人白首之意,倒是想要广选天下才俊于府邸,开枝散叶,不亦乐乎! 57.第57章 一波又起(六) 非但晋之一人目瞪口呆,再看大将军,竟是面色铁青,抿唇不语,太子洗马亦是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孙昭自知唐突,咳嗽道:“况且四年前,贵国迟荣皇子向殿下求婚之时,殿下已出家为曲阳观的女冠,此番也未曾有婚嫁的心思。” 齐骁刚刚呷了一口香茗,听到孙昭这一番言辞慷慨的拒绝,不由抬眼向她看来。她坐在下首,虽是穿着不合身的宫装,却难掩身上的贵气。她不急不缓,徐徐道来,晋之想再说些什么,竟然觉得理屈词穷。 楚云轩亦因她的一番话,不由抬起眉眼,悄悄打量她的侧影,她竟然说——她未曾有婚嫁的心思。 孙昭还欲再拒,便被齐骁打断,“子有姑娘乃是公主殿下的近臣,这一番话便是公主的意思,晋之可还明白?” 北齐两次向玄音公主求亲,皆被拒绝,纵是摄政公主貌美无双,也不值得北齐为此搭上国家荣誉,皇家颜面。虽说此番求亲不成,若能破除两国的误会和成见,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因而晋之的脸上非但没有失落的神色,反而爽朗一笑,“既然如此,晋之自然会带话回去,但是听闻南楚重兵压境,北有戎国扰境,贵国腹背受敌,太子殿下实在想要助公主一臂之力。” 这个晋之倒是懂得变通,虽说婚约不成,两国之间却也不必形同水火。孙昭微微点头,“太子殿下的好意,公主感激不尽。” 言毕,孙昭话锋一转,神色明朗,“若殿下肯与公主结下盟约,公共伐楚,所得南楚永泰之地五城,可让与北齐。” “永泰之地?”晋之面上的笑容愈发淡薄,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冷静的眼神,“永泰之地乃清河流经之处,公主何以如此决策?” 清河自梁国一路蜿蜒而下,直入楚境。所经之处水草丰茂,良田万里。对于梁国来说,永泰之地乃是清河下游,自是微不足道。可对于处于内陆缺水的北齐而言,水源之地至关重要。 “公主亦是诚心与贵国交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孙昭笑道。 晋之收起了方才笑眯眯的一张脸,换上严肃的神情,“公主以何为约?” 孙昭徐徐起身,“明日一早,公主会传晋之先生入宫,还望先生履行今日之约,公主摄政,当以金印为章。” 晋之起身抱拳道:“晋之自会赴约。” “如此甚好。”孙昭的眸子闪了闪。 齐骁一言未发,坐在旁边看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热闹。再看孙昭眸光闪烁,似是在谋划不可告人之事。 孙昭眨了眨眼,“先生红口白牙,倒是如何教我相信?” “晋之自有印信为证。”晋之亦是坦然。 孙昭乃梁国摄政公主,以大梁的玉玺为印。听闻北齐皇帝薨逝多年,国事均为太后亲力亲为,此人偷偷摸摸前来,定然不是奉了太后的旨意。莫非……乃是太子有了自立的打算? “且让我猜猜。”孙昭墨眸含笑,“难道先生随身带着太子金印?” 晋之闻言朗然笑道:“彼此彼此,子有姑娘又何必戳穿!” 58.第58章 夜宿齐府(一) 晋之离去之时,月轮当天,万籁俱静。齐骁手下的将领卢烽,亲自领着一行军士送他去驿馆歇息。 近侍管佟替他打水洗脚,期间偷偷自窗户向下瞧去,见密密麻麻皆是将军府的人,不由瘪了瘪嘴,抱怨道:“镇国大将军真是个不讲理的,说了放我们走,竟然又将我们软禁!” 晋之心中明了,老皇帝按照他的方子服药,定然早已醒来。而齐骁还不肯放他回国,定是遇到了棘手之事。也罢,便让他走一遭大量皇宫,看看比之北齐,又有何不同。 管佟嘟囔了半天,“齐骁……会不会已经识破了殿下的身份?” 晋之看了一眼管佟,“恐怕自我踏入京都的第一夜起,身份便已被人识破。” “怎会如此?”管佟不解,“我们行事这般隐秘,无人可知。” 晋之轻轻靠在身后的软枕之上,不由想起他初来乍到,马车疾驰之下,险些冲撞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天资绝色,却是哭花了一张好看的脸。 而后不足一个时辰,他便被镇国大将投入了天牢。他自知心思缜密,实在想不出哪里出了差错,如说有纰漏,便是他意料之外的一个姑娘。 人算不如天算,晋之不由笑道:“你觉得子有姑娘如何?” “她?”管佟抓了抓后脑勺,不由红了脸,“确实是好看的紧,不过……” “不过什么?”晋之追问。 “不过她做人心眼太多,说话咄咄逼人。”管佟懊恼道:“可不像咱们北齐的女人。” “再说她长得那么漂亮,我看齐骁和那个什么楚大人,都直勾勾盯着她。”管佟愤愤道:“换做是北齐的女人,这般抛头露面不知廉耻,还不得被夫家打断了腿!” 晋之不由笑出声来,“真是好胆量,竟然敢打断摄政公主的腿。” 管佟跟着主子笑了半晌,脸上忽然一僵,“殿下……殿下可别寻我开心了!” 说罢,见晋之神情如常,并未有半分玩笑之态,“有一点你说的对,她不能去北齐皇宫。”否则,以齐骁今日的语气态度,倒是愿意为了这个玄音公主赴汤蹈火,而后数十年的战火是免不了。 晋之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今夜的情景来。太子洗马虽然不及大将军身居高位,亦是拼尽性命庇护公主平安。晋之虽然不想承认,可是母后把控朝政的这些年来,便是以如此手笼络朝臣。齐骁与楚云轩的眼神,像极了那些朝臣,他们眼里流动的,不仅是对母后的誓死效忠,更是明了清晰的爱慕之情。 玄音公主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尚且有如此能耐,若是真将她娶回北齐宫中,还不得搅个天翻地覆?再者此女坦坦荡荡、目不斜视,身处险境也并未有半分依赖男子得情形。齐骁与楚云轩皆为大梁翘楚,却也不见她有流连喜爱之色。难道真如她所说,从未有过婚嫁的心思,亦或是她胸中的理想,远在儿女情长之上? 如母后般擅弄权的女子,他不敢喜欢。 59.第59章 夜宿齐府(二) “我们何时才能回家?”管佟喃喃自语道。 “你我能否平安脱身,皆要看明日。”晋之不再说话,安心的闭目养神。 晋之走后,玄音公主便要乘车离开,却被齐骁挡住了去路。堂堂大将军,竟然拦下太子洗马的车驾,孙昭正欲上前,却被楚云轩的眼神制止。 他探出身子道:“公主随下臣出宫,必须要尽快回去,请大将军放行。” 齐骁将双臂抱在胸前,笑道:“太子洗马糊涂,你平白将公主带出宫,就不怕被谏臣诟病?” “公主乔装打扮,并未有人认出。”话一出口,楚云轩便想起出宫时曾遇到太傅崔宴,不过天色漆黑,恐怕连太傅也未认出公主。 “彼时镜湖之畔,楚大人怀抱公主,难道因公主乔装,便无人知晓?”齐骁字字清晰,刺得楚云轩头痛。 齐骁住在将军府,尚且知晓宫中的一举一动,更何况本就有居心叵测之人,欲对公主不利? 楚云轩垂下眼,涉及她的安危荣辱,他不可意气用事,眼前能够保护公主周全的,的确只有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一人。他挣扎了许久,沉声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待孙昭再回到将军府,已经气得红了一张脸。齐骁看在眼里,唇角含笑,“怎么?恼我遣走了那病弱文人?” 言毕,不待她回答,便吩咐沈文光连夜去太学找到秦好。 孙昭站在他身后,见他吩咐四下安排左右的样子,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待家臣各自离去,齐骁兀自坐在案前,斟了一杯茶水给自己,“镜湖那一夜,公主就没有什么想对下臣说的?” 孙昭笑笑,“大将军不是都知道了么?” 齐骁沉吟半晌,目光渐冷,“若是那一夜在别馆之中,楚云轩敢与你共处一室,他便早已身首异处。” 他竟然知道这么多,孙昭暗自心惊,望着齐骁不悦的一张脸,竟然无言以对。如此一来,她竟也落落大方的与他平视,毫无愧疚之色。 “你这小女子,竟然薄情寡义至此!”齐骁定定望着她,“方才你拒绝北齐太子求婚之时,枉我还暗自欢喜,以为是你心上有人。哪知……”说着摇了摇头,“哪知你竟是宁愿孤身终老,也不愿看本将军一眼。” 孙昭愣了半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将军的用意。他便已欺身而上,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你可知晋之是谁?” 齐骁只到怀中之人闷声道,“迟苏。” 北齐太子迟苏,表字晋之,孙昭自是从秦好哪里打听到了的。 “你都知晓?”齐骁难以置信地捧起她的脸,但见她目光盈盈的看着他,面上绯红,竟是在害羞。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摄于她受制于人,不敢在他怀中妄动。想到此处,齐骁不由想笑,她不甘心却又不敢反抗的样子,实在是好看。 “父皇余毒已解,我此番来,便是要谢谢你。”孙昭换了个话题,试图逃脱他的怀抱。每每走近齐骁,她都似乎嗅到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好似那日在广陵殿中一般,竟是腿脚发软便要晕厥。 60.第60章 夜宿齐府(三) “仅此而已?”见她窘迫,齐骁不但不松手,反而继续追问。 “嗯……太傅大人的上疏,已经呈奏给了尹相。” 齐骁见她惴惴不安的模样,这才放开了怀中的女子,笑问道:“你担心我?” “玄音只是担心,再无人能与北齐皇子一较高下。”孙昭眨了眨眼。 她定然不知,自己有个习惯,便是在撒谎的时候不停地眨眼,以掩饰桃花眸中闪烁的神情。几日未见,眼前的女子依然清瘦,巴掌大的小脸红晕未消,秀鼻挺立,粉唇轻启,令他不想再放她回宫。 孙昭不知齐骁在想些什么,只道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定是心怀不轨。哪知齐骁忽然道:“天色不早,你便在我府上歇息,明日一早与我同去金銮殿。” “我得回宫,不能留宿在此。”孙昭反对。 齐骁看着她这身衣裳,分明是广陵殿宫婢的打扮。而孙昭平日里亲近的,唯有子有一人,若今夜带她出宫的是他,尚且有董禄与樊佐周旋宫中。可她偏偏与楚云轩一同出宫,或许明日,等待他的不仅是太傅的弹劾。 “若是你此时回去,子有便不能活。”齐骁神色认真,不容辩驳。 是夜,孙昭在内室歇息,齐骁在书房就寝。透过厚厚的帘幕,孙昭猜测齐骁并未入睡,而且隐约间还有人声。 随着有人入内,长风灌入,帘幕轻轻飘动。干净清晰的女声传来:“何事唤我回京?” 齐骁道:“京中之事棘手,以你的身份行走,多有便利。” 孙昭静静听着,便听那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将军又要将我派去哪里?是去曲阳观护卫玄音公主,还是打探太子的下落?” 只听齐骁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莫要声张。” “大半年未见,开个玩笑也不行么?”那女子委屈道:“我先是被你派去曲阳观附近,浪费了三年的大好光阴,刚有个回京的机会,又命我远去京郊的崔庄。论武艺,我不输卢烽,论文采,我可看齐沈文光。主公为何不肯重用于我?” 孙昭静静睁着眼,再无困意。那女子口中的崔庄,便是小弟孙昱的藏身之所。母妃虽已亡故多年,但是她与舅舅常有书信往来,娘舅家乃是东面的生意人,听闻父皇当年云游东南之时,对母妃一见钟情,接她入宫。 母妃虽然出身商贾,却也明白深宫之险,并不允娘家人入朝为官,这才保得阮氏一组在东南平安喜乐。然而也正是因为母妃的商贾出身,在宫中无依无靠,才会半生凄凉。 依那女子所言,齐骁倒是处处护着她和小弟的。可是齐骁狡诈,这一番言论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说给她听,教她欠下他的情,记着他的好? 须臾之后,她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大将军生性骄傲,断然不会以此要挟于她。只是孙昭心中挫败感丛生,她原以为自己行事机敏,聪慧过人,原来不过是在大将军的庇佑下自作聪明罢了。 孙昭忍不住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听得齐骁的声音骤然柔软,“时雨,辛苦你了。”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那女子轻声道:“许久未回京,手艺都生疏了,我给主公梳个发髻吧。” 61.第61章 夜宿齐府(四) 当夜雨疏风骤,孙昭却一直因为方才的对话久久难眠。子有不在身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待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隐匿无形,只听得外面书房肃静极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风声忽又凌厉而起,她再也按耐不住,披衣起身,撩起帘幕好奇地观望。 齐骁的书房极大,室内灯火通明,案上的书卷繁多而有序地叠放整齐,他却并未在坐在案前。 书桌之上,泛黄的纸张工整地叠为一沓,孙昭只看了一眼,便因熟悉地字迹而微微脸红。幸得四下无人,看不到她失态的模样。 案上的薄笺恰是出自她手,乃是她出家曲阳冠的四年间随手写下的札记小笺。起初的那几页,字迹幼稚拙劣,内容却是满腹哀怨,处处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揉造作。 随着在曲阳冠出尘修行,她渐渐变得心绪平静,远离纷争,倒是写下几首不错的风物景致小诗。待得年岁渐长,心系小弟安危、国之荣辱,她偶尔也会有几篇针砭时弊之作。 孙昭虽然是被废黜的公主,毕竟身份尊贵,于曲阳观中独自居于一屋,穿着打扮与其他女冠不同。及至下山之时,她曾经居住的那间屋子落了锁,里头的书籍与回忆被尽数封存起来。 摄政公主,乃是前朝未曾有过的尊称,皆因父皇、太子无力朝政所致。待到有朝一日陛下还朝,摄政公主便也会随之裁撤。如此一来,她将何去何从?既然京中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是否仍然重回曲阳观? 孙昭信手拾起泛黄的小笺,一页一页读来,不禁哑然失笑。最末的一张乃是一首小诗,但绝非出自她手。 上书: 自古美人爱英雄,奈何日落帝王宫; 此生无缘将军府,红颜枯骨伴青灯。 她隐约可以想象得到秦好狡黠的笑容、大将军得知真相后气急败坏的模样。然而齐骁已经知晓了当年的前因后果,又何必将这引人误会之物存留至今? 齐骁啊齐骁,他究竟想要如何? 房门未闭,孙昭只见门外人影幢幢,伴着剑花飞舞的景致,倒是难得一见。 轻轻推开房门,但见偌大的空地上,齐骁长剑在手,身形灵动,那长剑似乎与他的手臂融为一体,行云流水间挥洒自如。 孙昭原以为剑舞乃是凌厉萧杀之气,却不料也能如他这般缠绵轻盈。春意阑珊,夜里却还有几分寒气,他独自在案前读书,必然早已手脚冰冷。 目光被他的身形所吸引,孙昭悄悄坐在廊下,手臂环住双膝,又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静静看他。 月光如雪,莹白无双,印得月下的一花一草,一人一景清晰如在近前。孙昭暗自吃惊,她见过铠甲铮铮的大将军,见过红袍逼人的大将军,甚至见过浴汤中无耻脱衣的大将军,却从未见过今日素服软袍的大将军。 齐骁今夜褪去戎装,脱下官帽,乌发在脑后挽成松松的发髻,薄薄的长衫熨帖在周身,愈发衬得他身材修长,印出肌肉纠结的纹理。 62.第62章 夜宿齐府(五) 他的目光集中于长剑的剑锋,身姿犹如蛟龙出海,蜿蜒反复间长剑飞舞,震得枝头新吐的嫩绿轻轻颤抖。 原来素服便衣的齐骁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眉眼之间,还有几分勾人心魄。孙昭痴痴地望着他,但见峰回路转,剑锋忽然转了方向,直刺她而来。未及惊呼,长剑于她近前呼啸而过,通体透白的兵刃横在眼前,其上静坐着一注含苞待放的小花。 娇花不堪疾风,于剑刃上瑟缩颤抖。 “睡不着?”齐骁捻起花苞,收了长剑,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夜晚寒冷,齐骁的周身却暖若朝阳,他轻轻抬手,将那花枝点缀于她发间。虽是长夜冷月,一株小小的芬芳却衬得眼前的女子愈发明媚。 “大将军好伸手。”孙昭紧了紧外衫,眨巴着大眼睛敷衍道。 这小女子,这样的神情倒是有趣!她小心翼翼地称赞他,却又怕他对她做出些羞人的事来。齐骁深谙孙昭的心事,不由想笑,却偏偏凑近她道:“劳烦殿下给本将军擦擦汗。” 大将军果真无耻,孙昭心中不悦,面上却仍然带笑,“大将军辛苦了。”说罢抬起手臂,以袖口轻轻触碰他的侧脸。 自从广陵殿那日之后,齐骁总是似有似无地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异香,没由来地令他心旷神怡,想要一探究竟。如此一来便再也坐不住,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小手在他脸上一阵乱摸。 “哎呀!”孙昭一声惊呼,如此一来,倒似是她轻薄了大将军。趁着四下无人,将他的一张俊颜摸了个明明白白——果真是棱角分明,英伟俊朗之态,近看之下更是威风凛凛。比之太子洗马,虽然细致不足,但却阳刚有余。 却见齐骁面色渐冷,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怎么这样凉?” 夜晚寒凉,小雨渐歇,她又在此处坐了一会,早已手足冰冷。未等孙昭开口,齐骁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的一双手带入自己的里衣。 孙昭当即惊得睁大了双眼,但见大将军衣衫敞了个彻彻底底,麦色的肌肤与清晰的肌肉一览无余。她刚要抽手,却被他紧紧捉住指尖,按在怀里。 入手处温暖袭人,倒是连周身都跟着热了起来。孙昭微微红了脸,但见大将军脸上的神情更是变幻莫测。他分明在笑,却笑得并不自然,他正因她冰冷的小手不由唇角抽搐。 孙昭明知故问,“春夜寒凉,大将军冷么?” 大将军摇摇头,狞笑道:“不冷……” 孙昭戏弄心起,索性趁他出神之际忽然抽出了手,转而向他腰间探去。但见大将军倒吸一口冷气,面色澄净如镇门石狮,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颤,险些跳了起来,嘴上仍是强硬态度,“一点都不冷。” 孙昭被他口是心非的样子逗笑,放在他腰间的手愈发不规矩,当下更加大胆,将大将军一身的好肌肉摸了个清清楚楚。 齐骁忍不住低头来瞧,见怀中的小女子贪玩的模样,不由心头一动。 63.第63章 ****章 夜宿齐府(六) 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平日里那高高在上的冷漠神情,究竟是非她本愿,如此这般欢愉情绪,才是她该有的神色。 许久未与女子亲近,而今少女的体香萦绕鼻端,身子又被她的一双柔嫩小手抚摸,真是……害人不浅。齐骁喉结微动,双臂轻轻一带,便将她横袍抱起。 长剑轰然落地,发出狰狞之声。 孙昭再无玩心,扯着齐骁的衣襟,神色警惕道:“齐骁,你放我下来。” 齐骁将她紧紧扣在怀中,笑道:“深夜投怀送抱,此时后悔,是不是已经晚了?” 身后房门紧闭,孙昭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便被齐骁丢在了榻上。正要挣扎着起身,他便早已俯下身来,轻舒长臂制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臂。 孙昭吓得魂魄出窍,只见齐骁英伟的容貌在她面前忽然放大,而后堵住了她因惊恐而张大的嘴。他轻轻闭眼,深深浅浅地亲吻着她,令她的心上不由自主的颤抖。 这样的齐骁,比凶神恶煞的他更可怕。耳鬓厮磨间,耳畔的那株花苞落在枕上,被他接二连三的亲吻碾压成碎片。 只这一刹那,孙昭忽然洞悉了齐骁的所有情绪,他不是强迫她,也不是戏弄她。如此流连于她的唇齿之间,这般细腻地描绘着她的唇瓣,只因他真的对她动了心。 她不过是宫中变故之下,被捉来临时当朝的摄政公主,他却是外御敌寇,内平****的镇国大将军。她终有一日要重回曲阳观孤独终老,他却要守护万里江山如画。 孰轻孰重,孙昭心中明了。国可以一日无摄政公主,却不能一日无镇国大将军。 只这一念,孙昭的胸口忽然痛得厉害,她之于齐骁,纵然有朝一日两情相悦,她亦不能爱他,不能如此放任他,更不能害了他。 孙昭挣扎道:“齐骁,别这样。” 齐骁却是一惊,身下的女子竟然带着哭腔。原以为方才的亲密,是她主动示好,却不想她仍然害怕、厌恶他至此。 他可以平定四方动荡,他可以征服三军将士,却唯有在她面前屡屡受挫。究竟是他太无能,还是她过于铁石心肠。 孙昭不敢看他落寞的表情,只是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角。如此一来,齐骁便也再不勉强,转而替她覆上锦被,双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脚趾,细细揉捏。 “此乃涌泉穴,每日按压数次,可缓解失眠。”齐骁说罢,温热的拇指便抵着她的脚掌轻轻按压。 孙昭紧紧闭上眼,只觉得双脚渐渐温暖。然而暖意却并未走近她心里,原以为入宫不过数月之事,谁知却惹来了这样多的麻烦。 只道是人人都想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却不知身在宫中之苦。父皇与母妃也曾恩爱有加,却落得个溺水身死的境地。她自知年轻美貌,尚且有男子爱慕于她,一旦他日年老色衰,又有谁肯与她共白首?男欢女爱,旁人羡慕不已,她却唯恐避之不及。 楚云轩不经意的关怀,齐骁明目张胆地示爱,她要如何才能心如止水,无视他们对她的情意? 64.第64章 朝堂之议(一) 天色未亮,孙昭被外面的人声吵醒。将军府的婢子整整齐齐站成一排,为首的两个掌灯,其余各自手持铜盆、铜镜、水壶、方巾,静待她她起身的。 孙昭揉了揉眼睛,便见婢子将平日里极少穿着的杏黄色锦袍覆在她身上,饰以金丝绒绣的腰带,其上镶着一枚硕大的明珠,甚是气派。裙摆上缀着一串樱红的络子,随着她的动作而跳跃。 这身衣裳是会见群臣时才穿的,今日为何要这般打扮?再者齐骁从何处得来了她的衣裳?未待孙昭想明白,她已梳妆完毕,被齐骁塞进马车,连同他一同往宫中而来。 齐骁自从坐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就连脸上的神情也未曾变化过,如同一尊高大威猛的泥塑。 孙昭睡意未消,盯着齐骁一丝不苟的侧脸道:“大将军是要带我去上朝?” 大将军的容颜终究动了动,“不错。” “我虽摄政,女子却并不能染指朝政。”孙昭又道。 “你彻夜未归,宫中已经天翻地覆。”齐骁转头盯着她的眼睛,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只见孙昭眨了眨眼道:“详细些说与我听。” 陛下尚在休养之中,不知从何处听说了玄音公主摄政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由大为赞赏,特别赏赐了梅花糕,命玄清公主当即带了婢子向广陵殿而去,欲将新鲜的梅花糕送给玄音公主品尝。可广陵殿的领班内侍子无吞吞吐吐,极为敷衍,玄清公主疑惑在心,担心摄政公主的安危,便领着一干婢子进去探望。 谁知子无口口声声殿下已经歇息了,竟是冒险拦着玄清公主。玄清愈发困惑,径直冲将至寝殿,扯开了锦被来瞧,哪知榻上躺着的,是假扮公主模样的领班宫女子有。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是偷偷出宫彻夜不归,皇后执掌六宫,闻讯震怒,将广陵殿一行婢子、内侍关押起来,严刑审问,却未审出半个字来。夜里,宫中忽然谣言四起,说摄政公主摸着黑上了太子洗马的车,而后之事更是引人遐想。 孙昭听罢,不由弯起嘴角笑出了声。 齐骁挑眉道:“殿下还有心情笑?” “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孙昭凑近齐骁道:“若本宫能在崔太傅的弹劾之下保全大将军,大将军能否也帮本宫一个忙?” “哦?”齐骁面露鄙夷之色,似是不相信她有这样的能耐,“你想要什么?” 话一出口,齐骁心上了然,脸色一沉,问道:“保全楚云轩?” 见孙昭低头不语,齐骁面色愈黑,“任谁都瞧得出来,此番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于你无益,于他却无害,你竟不疑他?” 孙昭瞟了齐骁一眼,嗔道:“大将军想到哪里去了,既然父皇已经执掌朝政,将我送回曲阳观是迟早之事。” 齐骁闻言忽然沉默,抿着薄唇看她,但见她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笑,脸上竟是欢喜之色。“出尘绝世,你就这样欢喜?” 孙昭咬了咬唇,“我亦别无选择。” 65.第65章 朝堂之议(二) 她白皙的面容之上是少有的安详宁静。若不是此番进宫,齐骁倒真想放慢了步子,携她徐徐前行。这些日子以来,他晨起上朝,然后例行公事般到广陵殿见她,陪她读书、写字,教她政务,与她双入双出,并肩而行。 纵是铁石心肠之人,也能感受到他的情谊,偏她这样寡淡,竟然还想着出家做女冠。 齐骁的目光渐渐柔软,“历朝历代公主出家,无非是为了躲避婚姻,而今北齐一事尘埃落定,你可曾想过还俗?” 孙昭笑着摇头,“不曾。” “未想过姐弟团聚?”齐骁问。 孙昭面上微动,笑容中多了悲凉之色,“只要小弟安好,不团聚也罢。” “这有何难?”齐骁的俊脸默然靠近,忽然牵起她的双手,“公主聪慧多姿,何不求求本将军保全你姐弟?” 他大掌温暖有力,将她的小手包裹在一起,细细揉捏,竟是暖和了许多。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吸落在耳畔,孙昭只觉手上酥麻,一颗心怦怦乱跳,方寸大乱。 她面上生热,不由别过脸去,“大将军要如何保全我姐弟?” “若你是我齐骁的女人,我定会粉身碎骨以报皇恩。”齐骁的呼吸痒痒的,带着诱惑。 孙昭不由望着他道:“尚主有什么好?” 哪知齐骁剑眉一挑,唇角一提,“我何时说过要尚主?” 孙昭愣了半晌,一张小脸由红变青,颜色倒是好看得很,他不想尚主!好个齐骁,居然想空手套白狼,学纨绔子弟那一套,青天白日里调戏良家子。既然没有尚主的心思,又为何日日撩拨于她,难道是要骗她委身于他! 齐骁大胆,竟然敢算计当朝公主! 孙昭便又笑了起来,双手用力,指尖弯曲,十点丹蔻顺着他的肌理暗自收紧,竟是要刺入肉里。 既然你出言相逼,我就兵戈相向。 齐骁见她睚眦必报的模样,不由笑了。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十指,低下头,便将嘴唇凑了上去。 孙昭彻底目瞪口呆,方才她狠狠地掐他,他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像是怕她伤了手般。****的吻细细密密的,小心翼翼的,一根一根亲吻她的手指。 他既然不想尚主,如此一来,便是要诱惑她与他苟合,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我知道你怕?”齐骁顺着她的手轻轻一拉,孙昭便一个不稳险些栽进他怀里。 “你早已被陛下贬为庶人,摄政公主乃是我矫诏而为之。”齐骁盯着她的眸子,试探道:“你并不受皇家的约束。” 此言一出,孙昭却是一怔,“如此说来,本宫想还俗就还俗,想嫁谁便嫁谁?” 齐骁的脸上神情变幻,“不错。” 孙昭面上一喜,顽皮道:“太子洗马呢?” 但见齐骁唇角下垂,脸上再无笑意,口中吐出两个字,“你敢!” 孙昭笑意更浓,近前的齐骁见她欢喜的模样,却也不恼,自怀中掏出了物件来放在她手上,道:“你最好想想,如何解释此番出宫的缘由。” 66.第66章 朝堂之议(三) 孙昭神色收敛,这才将那物件打开来瞧,竟是以锦囊细细包裹的一根竹签。此乃她初入曲阳观之时,亲手刻下的许愿签,其上书:愿父母、小弟安平康健。 彼时母妃还活着。 孙昭看着看着,只觉眼前模糊的厉害。路上颠簸,马车有些摇晃,大滴大滴的泪水晃荡跌落,渗入她杏黄色的裙裾。 齐骁一声叹息,便娶了帕子来给她拭泪。红色的缎面手帕,绣着国色牡丹,有异香萦绕其上。 孙昭哭着哭着,一把抓过帕子来瞧,可不就是她莫名丢失的那个肚兜。瞬间犹如冬雷震震,惊得她哑然不知所措。 齐骁亦未曾想到,此物竟然放在马车上,然而大将军是何许人也,生死皆能置之度外,岂会因一个肚兜乱了方寸。 他镇定道:“还给我。” 孙昭红了脸:“不给。” “那日在广陵殿,非我轻薄了你。”齐骁攥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将肚兜扯了出来,“你可知你那玉体横陈的模样……” 真是奇耻大辱,见不得人!孙昭忽然别过脸,叫嚷道:“你别说了。” “贵妃死后,我一直没能得空进宫。”齐骁将肚兜整整齐齐地叠好,居然堂而皇之的收进了怀里,“那件事未曾拨云见日,你要处处小心。” 大将军齐骁特权傍身,马车入了皇宫,一路未曾停下,径直往金銮殿而去。黑压压的文武众臣分列两边,但见大将军跨步下车,红袍明艳,器宇轩昂。 忽然间,大将军半跪在地上,马车之内伸出一截杏黄色的衣袖,纤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齐骁抬起的小臂上,接着是一袭裙摆入眼,摄政公主殿下便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将军府的马车上下来。 但见公主配饰繁复,姿态雍容,并不如坊间传言——公主假扮宫女,与情郎出宫相会。再看二人眼神坦荡,举止得体,似乎也并不像扭捏作态。 孙昭跟在齐骁身侧,抬眼看他,见他收敛了马车上的无赖神情。他负手而立,一双眼睛凌厉而漆黑,细细在众臣脸上扫过。及至太仆黎参,他竟是微微点头,便又移开了眼。 黎参乃是掌管宫中一切马车交通,马匹饲养之事,这般神情,倒像是躲闪齐骁。孙昭顺着齐骁的目光再向下望去,便看到了文臣之首的崔宴大人。 太傅对她微微一笑,比之众臣初见她的惊艳神色,他倒是淡定自若,似乎她的出现,他并不意外。 电光火石之间,孙昭忽然忆起出宫之时,他们遇到的唯一熟人,便是太傅崔宴。彼时孙昭只道天黑模糊,他许是未曾看清她。可观他此时的模样,孙昭心下忽然紧张,难道说崔太傅才是那个泄露她出宫机密的人? 他何以如此? 宫鼓阵阵,皇帝上朝,孙昭则远离大殿,坐在屏风之后。但见明黄的身影在董禄的搀扶下,缓缓向这边而来。 路过屏风之时,孙昭缓缓跪在地上,道:“罪臣孙昭,见过陛下。” 她本就是被废黜的公主,哪还有什么资格自称公主? 那人忽然停顿,孙昭斜眼去瞧屏风上的影子,见他身体颤抖,哑声道:“昭儿……你且起来。” 67.第67章 朝堂之议(四) 孙昭心上一怔,红了眼眶。母妃在世的时候,天天唤她昭儿、昭儿,可父皇对于诸位公主,从来都只称封号,并未唤过她的名字。 一想到母妃,她便抑制不住的落了泪,鼻涕也一同滚滚而下。好在还有屏风的遮挡,并无人看到她的窘态,孙昭当即自袖中取了帕子擦鼻涕。 皇帝隐约看到,那孩子隔着屏风,肩膀颤抖得厉害。当年的是非因果他不想再提,然而她是他的小公主,却因他当年的一句话,孤苦伶仃,七载未见。 他时常梦到贤妃,她说此去无牵无挂,唯独放心不下昭儿、昱儿。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噩梦缠身,夜夜难眠。不料这回中毒数日,一觉醒来贵妃便也饮鸩而亡。 昨夜皇后将前因后果这么一说,皇帝亦觉得贵妃该死,如此一来,也算了却他这么多年的愧疚。 满朝文武跪拜圣上,山呼万岁。皇帝的目光落在下首的三公身上,道:“自冬狩以来,朕龙体欠安,三公辅政,领朕欣慰。” “此乃臣等分内之事。”太傅崔宴道:“多亏摄政公主当机立断,稳固时局。” 皇帝面色动容,“太傅言之有理。传朕之意,加封吾儿孙昭镇国公主,宗正寺、太常寺择日举行加封大殿。” 宗政燕与师庆连忙出列领命。 犹如晴天霹雳,孙昭只得跪地谢恩。半个时辰前,她与齐骁同乘而来,还洋洋得意地想,自己不过是一介庶人,倒是重回曲阳观也不是不可。谁料圣心难测,怎么突然间就一跃成为了镇国公主? 朝下还站着个镇国大将军,这下倒好,阴阳制衡,镇国安民。 正在此时,齐骁的声音朗朗而起,气势雄浑,“陛下,下臣已查明冬狩一事,并在远郊找寻到太子下落,请陛下明察。” 齐骁今日竟要禀报此事,方才居然一句也未向她提起。 “太子如何?”皇帝身体前倾,骤然提高声音。 “太子虽然有伤在身,近日已无大碍,可徐徐回宫。”齐骁道。 “樊佐,你亲自带羽林军前去,护送太子回京。”皇帝转而望向卫尉寺卿。 卫尉寺卿樊佐,当即奉命出宫。 将一干人等安排妥当,皇帝忽然把手上的折子“啪”地一声掷在案上,唇须微动,“太傅崔宴。” “臣在。” “齐骁参你联合北齐谋逆,冬狩之时犯上作乱,你可承认?” 孙昭心上骤然收紧,崔宴?一个朝政无争的文臣欲杀皇帝!怎么可能? 崔宴跪在大殿中央,道:“陛下圣明,下臣不过是一介文臣,哪里比得上齐将军功高震主,私藏北齐外臣于府上!” 话一出口,众皆哗然,难道冬狩之时犯上作乱的,乃是恶人先告状的大将军齐骁?他本就是个手握重兵目中无人的,太傅此言不无道理。 “齐骁,你又有何话说。”皇帝面上波澜不惊,只是他前些日子中毒不浅,此时虽是性命无虞,仍然脸色乌黑。 “陛下耳聪目明,定然知道崔太傅血口喷人。”齐骁斜眼瞧了崔宴一眼,语带轻蔑。 如此一来,二人相互指责对方谋逆,文臣武将又各自划分阵营,一时间乌烟瘴气,唯有卫则尹立在殿下默不作声。 68.第68章 朝堂之议(五) 孙昭心中暗想,原来她的父皇,大梁皇帝陛下,是个这般喜欢看朝臣掐架的。 卫则尹抬头看了一眼天子,见他双目微阖,面如尘土,对这众臣的争执也不闻不问,于是咳了一声,道:“陛下,北齐太子还在外朝候着。” 皇帝指向齐骁、崔宴二人,沉声道:“你二人朝议后到书房来见。” “是”齐骁与崔宴领命退下。但见殿门大开,一人身形颇为高大,昂首阔步间进了内殿。他弯了弯腰,朗声笑道:“北齐迟苏,见过大梁皇帝陛下。” 皇帝点头道:“赐坐。” 如此一来,迟苏便坐在离孙昭咫尺的地方,孙昭不由微微侧脸去瞧,但见那人也正对着她笑,可不就是昨夜的晋之。 外史来朝,乃是大鸿胪鲁桓负责接待,鲁桓年近五十,观北齐皇子一表人才,昂首道:“春狩之前,陛下与北齐商议联姻之事……” 皇帝这才忆起,南楚来犯,北方戎族蠢蠢欲动,恰逢北齐派来使者,提出联姻之计,共御外辱。北齐与梁国本无交情,甚至常常势同水火,然而北齐兵强马壮,族人善战,若是兵刃相向势必吃亏,因而此时此刻,不宜与北齐起了战事。 彼时玄音尚在曲阳冠,拟定的和亲人选,正是早已过了出阁年纪的玄清公主。 皇帝尚在思量,却见迟苏抱拳道:“屏风之后的佳人,可是玄音公主殿下。” 孙昭心上一紧,这个迟苏做事毫无章法,不知他又在耍什么花样。她强压情绪,只听屏风后的女声柔媚道:“正是本宫。” “晋之听闻,公主昨夜在曲阳冠,怎么一早便回来了?”迟苏缓缓道来,仿佛是他听来了坊间消息,便随口这么一问,“恐是外面的流言。” 如此一来,倒是连北齐皇子都知道公主夜不归宿。她究竟该如何作答,既能巧妙地躲过迟苏的质问,又可以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 她今日一早从齐骁马车上下来,已经铁打的事实,此时辩解无用。孙昭想了想,疑惑道: “本宫去曲阳冠还愿,此事仅有大将军一人知晓。”说到此处,孙昭话锋一转,“大将军难道和太子殿下熟识?” “晋之也曾亲率部队抗击戎人,对齐将军十分敬仰。”迟苏说罢,远远对着齐骁抱拳。 齐骁便也回礼,二人坦坦荡荡,众臣这才看明白,倒似是二人互相仰慕,惺惺相惜之状。 “真是蹊跷,殿下怎么连本宫离宫这般隐秘之事都探得?”屏风后的女子似是娇嗔。 齐骁不由低下头,唇角一弯,这小女子的回答倒也机警。 她既承认了昨日出宫,也澄清了今日为何与他同车而来,更证明了她出宫的目的,乃是去曲阳观还愿,甚至连北齐太子都知晓此事。如此一来,摄政公主趁夜爬了太子洗马车驾一事,便是有人造谣生事。 再者,她一口一个隐秘之事,更是暗指北齐在大梁京都安插了暗线。如方才所见,迟苏与齐骁素不相识,可见朝中有人暗通北齐,且此人恐怕就是昨夜造谣之人。但凡有头脑之人稍稍推敲,便可知道平日里能知晓公主行踪的,首推三公。 不是大将军,也不像是卫相,最有可能的,却是太傅大人? 69.第69章 朝堂之议(六) 皇帝却并未继续问,反而道:“吾儿去还了什么愿?” 无人看到屏风后的孙昭咧嘴一笑,心道齐骁果然对老皇帝的脾气了若指掌,便对着董禄招招手,将一个锦囊交予他手上。 董禄便又恭恭敬敬将锦囊呈给圣上。皇帝打开来瞧,竹签泛黄,字迹模糊,隐约可见“愿父母、小弟安平康健”几个字。 人一上了年纪,便容易想起些陈年旧事,皇帝思及他与贤妃相识之时,她不过是十几岁的明媚少女,出身商贾的阮氏聪颖活泼,令他眼前一亮。一转眼……她的孩儿都这样大了。 董禄远远看到陛下神色动容,双手微微颤抖。 倒是大学士楚天白开了口:“公主殿下孝心可表,乃是陛下之福。” 皇帝这才回神,说到公主,数月前他曾与北齐太后书信往来,北齐希望能从梁国迎娶一位公主。皇帝犯了难,“朕有两位公主,太子倒是说说,你喜欢哪一位?” “这……”迟苏的眼神在殿上一闪而过,见大将军目光冰冷,两道寒光遽然向他射来,一如昨夜离弓之箭。 迟苏笑了笑,“我北齐女子待字闺中,若被陌生男子窥得容颜,便要结为连理。” 迟苏说罢,只听屏风之后的女子似是嗤笑一声。他继续道:“两位公主,晋之皆未见过,不知该如何取舍。” 齐骁的一双眸子落在他脸上,依旧是警告之色。 迟苏的目光渐渐放远,偌大的殿中,文武百官之中有一人极为碍眼,几乎已经令他不得不向那里望去。本是男子林立的朝堂,纵是公主在场也要以屏风遮面,可她偏偏站得笔直,竟然似乎要与男子比肩,实在是碍眼。 迟苏眯着眸子,抬起手臂指向角落道:“她是在场唯一的女子,可曾婚配?” 皇帝定睛一瞧,这北齐皇子也是好眼力,“秦大人乃我朝第一位女学士,倒是尚未婚配。” 她原是贤妃的侍婢,却是个上进勤奋的女子,皇帝对她印象不错,招手道:“你且上前。” 孙昭斜着身子向屏风外面偷偷望去,但见秦好身形纤瘦,于大殿中央缓缓跪下,道:“启禀陛下,秦好虽未婚配,却早已有了中意的良人,请陛下成全。” 孙昭再偷眼看迟苏,却见他唇角噙笑,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秦好,好似入迷。 她的名字是秦好,她跪在那里,孤零零地惹人爱怜,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真是夺人心魂。终是上天眷顾,让他再次遇到了她,有机会报当日之仇。 迟苏这样想,便见她又叩了个响头,含泪道:“秦好心悦大将军的家臣沈文光,请陛下成全。” 一介女官,面对北齐太子的喜爱,非但不谢恩,反而要拒绝一番好意,皇帝怒道:“你下去。” 迟苏笑道:“陛下息怒,虽然晋之今日未能寻得中意的女子,两国之盟,却是坚不可破的。” 孙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好一个北齐太子迟苏,从一坐下便开始无事生非,此刻终于说到了正事。 70.第70章 祸水红颜(一) 北齐神武帝早薨,由神武皇后辅政数十年。太子迟苏奉皇后之命出使梁国,与梁帝协定盟约,北拒戎邦,南挡楚国。 朝议之后,北齐太子迟苏回别馆歇息。近臣管佟悄悄凑到他耳边道:“若是与梁帝结盟,便是走死了王邻这一步棋。” 王邻乃是神武帝在世,削弱强邻诸国的计划,由神武皇后暗地里培养出一支精锐细作,潜入梁国、楚国等强邻数十载,伺机于国内生变,内部瓦解邻国。 这一计划名为王邻,实为“亡邻”。 “不错。”迟苏闭目沉思了一会,“然而王邻潜入梁境十余载,未获半分功勋。甚至于近些年,已经不再听命于母后。” 管佟惊讶道:“竟有此事?” “四年前,皇兄本欲向玄音公主求得姻缘,哪知功亏一篑。”迟苏睁开眼,眸子深邃。 “不是齐骁一手毁了这桩婚事么?”管佟不解。 “齐骁还不足以毁了两国婚约。”迟苏顿了顿,“而王邻却溺死了玄音公主的生母梁贤妃。” 管佟似懂非懂,“如此一来,即便是玄音公主嫁入北齐,有朝一日知道了母妃溺亡的真相,也定会与北齐为敌?” 迟苏点头,“孺子可教。” “殿下的意思,是王邻虚与委蛇,既侍奉北齐,又听命于梁国。”管佟又问。 “不错,只是王邻究竟听命于何人,我尚未得知。”迟苏道。 管佟叹了一口气,“殿下此番与梁国结盟,王邻已是弃子,他是否会借机搏个鱼死网破?” 迟苏嗤笑,“我又何惧一枚弃子?”说罢,一动不动的盯着管佟。 管佟被主子看得心上发毛,怯懦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迟苏干咳一声,面上落下绯色,“叫你去查的人,都查出了什么?” “哦!”管佟一拍脑门,“那秦好已向镇国公主讨了旨,要下嫁给大将军的家臣沈文光。” 管佟说着,便见殿下的脸越来越黑。他犹豫道:“天下女子多如牛毛,殿下何必对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子念念不忘……先前那些事情,殿下还是不知道为妙。” 管佟一抬头,便见殿下目光犀利,死死盯着他。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我说还不行吗。” “秦、秦、秦好乃是梁贤妃的侍婢,因才智过人,十三岁脱了贱籍,入朝为官,如今官拜太学博士。”管佟小心翼翼地回答。 “只有这些?”迟苏面上不悦。 “四年前大皇子向玄音公主求亲,梁帝本意允诺了这一桩婚事。却是秦好从中挑拨,玄音公主因此出家做了女冠。”管佟尽数道来。 迟苏剑眉微挑,倒是未料到那哭哭啼啼的女子有这样的心计。 “不仅如此,她还说服镇国大将军齐骁,保全无权无势的皇太子孙昱至今。”管佟补充。 “这般女子,放在北齐当如何?”迟苏皱着眉。 管佟不假思索地答:“此女诡谲之才,不输男子,当诛之。” “说的不错。”迟苏便又闭上眼,这样一个坏他大事的女子,理应诛杀。 “还有一事……那一夜将我们的行踪泄露给齐骁的,也是这个秦好。”管佟说罢,见殿下并未回话,只是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曲,竟是在笑。 秦好这个女人,殿下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71.第71章 祸水红颜(二) 御书房内,齐骁与崔宴各执一词,令梁帝头疼欲裂。皇帝张了张口,“朕素知你二人不和,今日竟是闹上了朝议,荒唐!” 齐骁垂下眸子,低声道:“下臣鲁莽。” 崔宴亦是讪讪的闭了嘴。 皇帝忽然想到一直坐在屏风后的孙昭,扬声道:“父皇休养的这些天,均为昭儿主政,你以为如何?” 孙昭正端坐在屏风后小憩,听到父皇唤她,一个激灵起身,一头撞在屏风之上。那屏风乃是宣纸作画而成,经不起这样的撞击,“刺啦”一声破了一个窟窿。 隔着屏风,皇帝看到他的小女儿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屏风后,盈盈清亮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般模样,像极了他与贤妃初遇之时。 他向她招了招手,“你来。” 孙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佯装乖巧地在皇帝身旁的软凳上坐下。 “齐骁与崔宴各不相让,昭儿如何看待?”皇帝低声问。 孙昭垂着眸子,偷眼望向跪在地上的二人。崔太傅脊背笔直,乃是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姿态,身侧的大将军齐骁,亦是将脸高高扬起,随之扬起的还有他的唇角,彰显着无人能敌的势在必得之态。 让她来评判国事,父皇莫不是疯了?孙昭左看右看,叹气道“自儿臣回宫以来,受到两位大人的照拂,心中感激不尽。” “太傅教儿臣读书,大将军护儿臣平安。”话未说完,便见齐骁似笑非笑的眼神落在她脸上,那神情仿佛在说:何止护你平安这样简单? 孙昭不由低了头道:“两位大人僵持不下,却都拿不出确凿证据,恕儿臣无法决断。” 没有谁对谁错,她也不偏不倚,但凡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 皇帝点点头,“吾儿说的对。” 孙昭又道:“北齐太子尚在境内,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送走迟苏,而不是为了朝中内杠分神。” 皇帝沉声呵斥:“看看你们!若说顾全大局,尔等还不及一个深闺之中的女子。” “陛下教训的是。”崔宴面有愧色,连忙低头。 孙昭再望向二人,见齐骁依旧笑望着她,她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一时坐如针毡。 “玄音殿下可不是深闺之中的女子。”齐骁笑道。 难道齐骁要拆穿她暗地里保护小弟、亦或是与迟苏结盟之事?孙昭心中慌乱,不由坐直了身子。 “殿下乃是陛下亲封的镇国公主,岂是普通女子能相提并论?”大将军振振有词。 啧啧啧,大将军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看似在褒奖公主,实则是阿谀奉承皇帝的英明神武。 孙昭撇了撇嘴,以示鄙夷。 崔宴沉默不语,但见公主殿下每一个表情都因齐骁的言语而变化,忍不住微微侧脸,向身旁的齐骁看去。 不过一眼,崔宴心中冷笑。向来不近女色的镇国大将军、冷酷无情的镇国大将军,眼角眉梢如三月春风拂过。 “罢了罢了,你二人先下去,莫要扰了朕与公主。” “下臣告退。”齐骁与崔宴此时倒是默契,齐齐起身告退。 二人刚走,董禄便悄悄躬下身子,孙昭隐约听到他说,大学士楚天白求见。 72.第72章 祸水红颜(三) 皇帝皱了皱眉道:“让他进来。” 楚天白乃是楚云轩的兄长,他来却为何事?外臣于御书房觐见,孙昭本应回避,可她却想听一听楚天白此来的目的。于是扯了扯皇帝的衣袖道:“玄音在曲阳观学过推拿之法,本想着父皇大病初愈,可以为父皇推拿一番,以表孝心。可是父皇政务繁忙,玄音还是先行告退。” “不必。”皇帝放松了身子,“你在此处便可。” 孙昭心上一喜,脸上却透着担忧:“儿臣遵命。” 她起身走到皇帝身后,一双手轻轻在他肩上按压。中毒之后卧床数日,只觉得浑身酸痛麻木,经过女儿这一番推拿,皇帝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 楚天白跪在地上,抬头望到皇帝身后的孙昭,倒是微微一惊,“……下臣所禀之事,正是与公主有关。” 皇帝来了兴致,“爱卿所言何事?” “下臣管教无妨,致使幼弟云轩做出有辱公主清誉之事。”楚天白一脸痛楚之色,“下臣已将幼弟绑了缚在宫门外,请陛下定夺。” 昨夜流言四起,说玄音公主趁着月色爬上了太子洗马的马车。今日朝议早已澄清了此事并不属实,皇帝自是不信,他笑道:“太子洗马并无过错。” “可是昨夜,云轩的马车内确实有一女子。”楚天白辩解。 事情的症结正在于此,没有人关心马车驶往何处,只道是孤男寡女半夜进了马车,任凭如何辩解也无济于事。 孙昭心道楚云轩怎会有这样糊涂的兄长,既然昨夜之事已被证实为虚,他又为何提起?如此一来,若是父皇果真要详查,便能查到广陵殿里。楚云轩则犯下了秽乱宫廷的死罪,深究起来,她欺君罔上之事便瞒不住了,更是连累了齐骁同罪。 不行,不可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挽回之境。 皇帝忽然觉得肩上的力道消失,便见孙昭在他身侧缓缓跪下,伏在地上道:“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皇帝愈发糊涂,“你有何罪?” “儿臣自回宫以来,居住在广陵殿,太子洗马每日教授儿臣读书。”孙昭说到此,抬起头来,“久而久之,便与侍奉儿臣的宫女两情相悦。” 楚天白闻此,面色微变,目光落在孙昭脸上,但见她坦坦荡荡,并无愧色。 “太子洗马尚未婚配,婢子身份低微上不了台面,儿臣便默许了二人的私情。”孙昭又磕了个响头,“不想竟惹出了这番祸端,有损皇家颜面。” “那婢子叫什么名字?”皇帝沉声问。 孙昭张了张口,忽然觉得胸口遽然收紧,却终是颤抖着答话。 皇帝闻言,半晌沉默不语,孙昭跪在地上亦是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他悠悠道:“传楚云轩觐见。” 楚云轩被缚了双手,跪在远处,见到兄长与公主都跪在地上,御书房气息沉闷,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何事。 “朕听闻,太子洗马昨夜与一个女子暗通款曲?”皇帝的声音更是沉闷。 楚云轩望向孙昭,但见她低着头跪在地上,身子单薄消瘦,侧脸线条柔美。不知为何,他连夜带玄音公主出宫之事被兄长知晓,兄长便要执意求圣上允了这桩婚事。 楚云轩原以为玄音公主的情愫,也与他心中所想相同。可见她此刻愁容满面的模样,他忽然明白,原来所谓情愫,只不过是他一人的执念。 楚云轩万念俱灰道:“下臣罪该万死。” 皇帝却忽然笑了,“两情相悦,朕又怎会棒打鸳鸯?说说看,你心仪的是哪位公主?” 73.第73章 祸水红颜(四) 孙昭的一颗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方才父皇已经问过她,为何还要再问楚云轩,她分明说太子洗马与广陵殿的婢子两情相悦,到了父皇口中,怎就成了公主?难道说父皇自始至终都未曾相信过她? 母妃当年因何偏居冷宫?她为何七年不得回宫?贵妃林氏实乃北齐细作,父皇亦知滑胎一事不过是一场阴谋,可当年的真相却永远不能重见天日。 孙昭不由双手冰冷,原来父皇当年不信母妃,今日也不信她。若说起缘由,毕竟是父女间心存了芥蒂。 楚云轩扬起脸望向皇帝,见万人之上的天子正笑望着他,那笑容和煦却令人恐惧,只要一句话,他或许会保全性命,亦或是身首异处。 楚云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拂过孙昭的侧脸。只见她容颜俊丽,颈项优美,她离他那样近,却又那样远。他心知死生由命,却不能因此拖累了她。 楚云轩缓缓张口,吐出两个字。 “子有。” “子有。”楚云轩重复了一遍,“下臣对广陵殿的宫婢子有颇为喜爱,却担心公主知道此事责怪下臣,因而欺瞒殿下,趁夜邀约子有。” 他的声音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耳廓,孙昭忽然身子一软,几欲哭出声来。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竟有此事?” 楚天白未料到楚云轩如此作答,怔忪半晌,忽然伏在地上道:“下臣管教无妨,请陛下责罚。” “少年男女情窦初开,又有何罪?”皇帝语气愉悦,仿佛方才的沉闷只是错觉,“不过……宫婢的地位却是低了些。” “子有毕竟是服侍过儿臣。”孙昭低着头道:“请太子洗马好生待她,许以贵妾之位。” 楚云轩凄然一笑,“下臣自当谨遵公主教诲。” 孙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然父皇还政,太子也将不日回朝,请父皇准许儿臣回曲阳观清修,为父皇、太子祈福。” 皇帝面上明暗浮动,他不由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你是朕亲封的镇国公主,无须再回曲阳观里受苦。” 孙昭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开御书房,只知一双脚犹如灌注铅水,重似千斤。太子不日将回京,她的寝殿便由广陵殿转为长陵殿,恰与万寿殿的宫群相隔不远,倒是方便了她每日去万寿殿请安。 子有既走,身边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宫婢。孙昭百无聊赖地坐在廊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土里心冒出的嫩芽出神。 青石台阶之上,一双女子的足愈来愈近,脚上着碧色的绣鞋,却比普通女子的足更大些。孙昭抬眼去瞧,但见那女子身形纤长,面色红润,见到她盈盈福身,“奴婢是长陵殿的领班宫女时雨。” 时雨?时雨!孙昭犹记得那一晚住在齐骁府上,隐约有个叫时雨的姑娘,对着齐骁抱怨了一番,临了之时,还含羞带怯地说,要给齐骁梳个发髻。 孙昭想到此处,忽然打起精神道:“本宫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你?” 时雨笑道:“不瞒公主殿下,时雨原是大将军家臣,奉主公之命,寸步不离殿下左右。” 74.第74章 祸水红颜(五) 时雨倒是坦诚。 孙昭却瞧着她笑了,“听闻你在曲阳冠护卫本宫三年,又在崔庄暗中保护太子殿下,此番入宫为婢,倒是大材小用。” 时雨闻言,“腾”地红了脸,“那只是我的气话罢了,公主休要当真。” “不论是深宫之中探取隐秘之事,还是万人之中取上将首级,闻香、识毒、女红、烹饪,时雨皆不在话下。”时雨挺起胸脯,得意道:“主公说了,时雨打今日起听命于公主殿下,殿下尽管吩咐便是。” 先是聪慧无双的沈文光,继而是忠心不二的卢烽,此番又是才能过人的时雨,齐骁府上,倒是有一干才华不输于朝臣的食客。孙昭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好,但你只可跟在暗处,不得暴露身份。” 时雨来了兴致,“雕虫小技尔。” 孙昭说罢,竟是径直出了长陵殿,向万寿宫而去。时雨的身影掩于假山树丛之间,不急不缓,却是尾随其后。 时雨跟着公主走了许久,却见她在万寿宫殿群的镜湖边驻足,关于此湖深夜闹鬼之事,时雨略有耳闻,她不由脊背发冷,轻轻一跃便掩藏于高大的树上。向下观瞧,但见一人红袍明丽,迈着长腿款款而来,可不正是自家主子吗? 原来公主竟是私会大将军,有趣有趣,也算主公那四年的白日梦没有白做。时雨瞪着大眼睛瞧了一会,但见公主长身立于湖畔,身后一丈许站着大将军。 齐骁一动不动地望着公主的背影,公主却盯着湖面的水波发呆。 又观察了许久,天色将暮,二人竟是纹丝未动,状若石雕。时雨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阖着双目打起盹来。 孙昭独立许久,直至身后冷风袭来,刚要回头,却有一方宽厚温暖的大氅覆在她肩上,带着暖若冬阳的气温。 “大将军怎会在此?”孙昭警惕地望向左右。 “下臣担心殿下一时想不开,投湖殉情。”大将军语气戏谑。 “殉情?”孙昭笑出了声,“两情相悦方有殉情之说,如本宫这般,不过是自寻短见。” 齐骁笑道:“下臣以为公主识人通透,不想竟是目光短浅。” “大将军何出此言?”孙昭回头看他,见他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神情隐秘。 “下臣猜想,殿下必然因为太子洗马大哭了一场。”齐骁亦看着她道。 “不曾。”孙昭辩解。 “御书房见你之时,还是娇俏的模样,而今双目肿似核桃……”齐骁打趣道:“殿下究竟是因为太子洗马娶亲而伤感,还是因为……他心中没有你?” 忽然被人说中心事,孙昭不由抿紧嘴唇,不泄露一点情绪。 “下臣猜想,殿下一定以为太子洗马心中没有你。”齐骁不痛不痒道。 孙昭面色惨淡道:“何以见得?” “殿下拼尽全力为太子洗马开脱,太子洗马自始至终未提及公主半分,这般舍己为人,真是令齐骁……嫉妒得很。” 孙昭心知大将军素来厌恶太子洗马,却猜不透他此番言论所指,疑道:“大将军何出此言?” 齐骁忽然严肃道:“我知你对楚云轩用心,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然而陛下忌惮外戚集权,断然不会同意楚家子男尚主。” 75.第75章 祸水红颜(六) 这便是孙昭最为害怕的结果,一旦父皇知道她心中所想,恐怕会当即削减楚家之势。若果真因她耽误了楚家兄弟的前程,她便是罪不可恕之人。 孙昭心上一酸,却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可知道,我对你的用心,并不比旁人少?”齐骁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按在怀里。 孙昭能感觉到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泛起灼热的温度。她抬起眸子,却见齐骁正低头看她。 孙昭知道,他每每与她独处,必然说些羞人的话,做些羞人之事。她心中愈发紧张,却听齐骁道:“陛下多疑,我担心崔宴借此脱身。” 谁知他话锋一转,便至正题,孙昭不由好奇,“崔宴如何与北齐扯上了干系?” 冷风骤过,齐骁轻轻将她拉进怀里。孙昭挣扎道:“宫闱之中,恐被人看到。” 齐骁笑得低沉,“镜湖之外数里,羽林军不得近前,此处出了你我,便是丈许外的时雨。” 孙昭仍是红了脸道:“大将军无耻。” “我与楚云轩的不同便在于此。”齐骁笑道:“他是翩翩君子,只能舍身护你;我是无耻泼皮,却能全身而退。” 孙昭正要反驳,便听他更加无耻道:“楚云轩尚不能自保,如何与你双宿双飞?” “崔……宴,方才不是说崔宴么?”孙昭连忙岔开话题。 “唔。”齐骁在她耳畔厮磨一番,惹得她战栗连连,偏他还一本正经道:“北齐神武帝培养了数支细作暗部,潜伏诸国,称为王邻,实乃灭亡邻邦之意。” “数十年前神武帝薨,神武后掌权。这个妇人并非神武帝那般穷兵黩武,而是勉力与各国交好,休养生息,富国强兵,因而王邻已无存在价值。”齐骁缓缓道:“偏有些人不甘心沦为无用之人,欲在朝堂翻云覆雨,崔宴便是其中之一。” 孙昭以为崔宴处处与齐骁过不去,哪知他竟包藏覆灭梁国的野心,她疑惑道:“你又如何得知?” “余嫚之死,我便怀疑到了崔宴身上,这几年来证据确凿,一举挫败王邻的时机已经成熟。崔宴指使贵妃林氏将后宫搅得乌烟瘴气,内朝与外朝有不少他的旧部,皆是祸国殃民之辈。”齐骁道:“陛下遇险,亦是崔宴一手策划。” “然我观父皇之态,似乎心存疑虑。”孙昭隐隐担忧,“崔宴身居太傅之职数年,深得父皇宠幸。” “这便是我最为担心的。”齐骁轻声道:“此人不除,必留后患。” 孙昭沉默半晌,便听齐骁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你的母妃并非因贵妃林氏溺亡,背后之人实乃崔宴。” 果不其然,前一刻还是温软香玉在怀,此刻已经僵硬得令他心痛。齐骁轻轻叹气,只觉锦袍之上是濡/湿的触感,她并未做声,却已泪流入注。 “齐骁。”她柔声唤他。 齐骁低头,见她紧紧咬着嘴唇,身子不停地颤抖。 “若父皇不信崔宴为北齐细作,你能否助我擒杀此人。”她泪水盈盈。 齐骁反倒是笑了,“我替你报仇雪恨,你对我以身相许,如何?” 孙昭被他气得不怒反笑,“无耻。” “昭儿。”他却将她抱得愈紧,于春夜寒风中将嘴唇贴在她耳畔,一声一声地唤她,“昭儿”。 那声音含情脉脉,带着无边的宠溺,落入孙昭的心里。 76.第76章 初现端倪(一) 远远的宫灯如璀璨明星般次第点亮,齐骁右臂挥动,指向最亮的一处道:“昭儿可知那是何处?” 彼处颇高,殿宇巍峨雄浑,乃是万寿宫中最大的殿群,当今天子的寝殿——万寿殿。孙昭自是知晓,反问道:“万寿殿有何蹊跷?” “为何独是万寿殿宫灯昼夜长明?”齐骁又问。 “万寿殿乃是天子居所。”孙昭随口道。父皇昏迷的数日以来,万寿殿寂静如密林,令人敬而生畏。可此时五彩斑斓的宫灯亮起,倒像是民间市集般热闹。 “多少人渴望彼处的高位与荣誉。”齐骁的声音是少有的深沉。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俯瞰众生。”齐骁极目远眺,眸光黯淡,“终有一日,太子也会入主万寿殿中——殿下就不怕?” 孙昭猜不透齐骁话中的深意,却见他眸中含笑,挑衅道:“远观彼处,美轮美奂,乃当世奇景。纵是如此,却险象环生,随时可能危及性命。” 既是皇家宿命,又何必抱怨?孙昭心中这样想,话未出口,人却已被齐骁牵着向前走了数步。 长如飞龙般的石桥横跨镜湖之上,齐骁道:“跨过此桥,便是凶险之境,殿下敢不敢与我同走一遭?” 不待孙昭反对,齐骁已引着她行走于桥面之上,石板寒凉,与屐履相碰一处,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孙昭自幼在宫中长大,却极少去万寿殿,今日是头一次发现,越桥而过之后,竟是茂密的丛林树木,环绕着偌大的万寿殿。 齐骁倒似是稀松平常般,带着她一路隐匿在茂林之中。 夜幕低垂,唯有万寿殿明亮如昼。 孙旼刚刚请安完毕,一出门便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太傅崔宴,霎时垂下眼,怯懦地唤了声“太傅”。 崔宴连忙躬身道:“玄清殿下。” “太傅深夜至此,有何要事?”孙旼低声问。 “下臣奉陛下传唤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崔宴道。 二人寒暄过后,各自离开。孙昭瞧了半晌,问道:“我观玄清之态多时,每每相见,似是惧怕太傅。大将军以为如何?” 身侧之人嗤笑,“玄清之态,恰是昭儿初次见我的模样。” “大将军杀人如麻,令本宫心生畏惧。”孙昭亦是嘲讽。 “难道玄清亦是因此惧怕太傅?”与其说齐骁是在问她,不如说他是在问自己。 孙昭便是一怔,侧脸望着齐骁,以他所言,恐怕玄清知晓也不该知道的事。 宫娥内侍纷纷退散,孙昭自斑驳的树影中看到,崔宴躬身相伴父皇身侧,缓缓往镜湖而去。 皇帝负手立于湖畔,忽然道:“朕的昭儿,倒有几分贤妃的模样。” 崔宴附和道:“正如陛下所言,殿下聪慧机敏。” “聪慧机敏?”皇帝冷笑,“若真是聪慧机敏,为何落得个葬身镜湖的下场?” “这……”崔宴一时语塞。 “你素来最懂朕心。”皇帝问,“你且说说,朕做错了吗?” 崔宴沉默半晌,“陛下所指,可是福寿殿的那位?” “明知故问。”皇帝厉声道。 “下臣愚钝。”崔宴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之意乃天意使然,陛下不会错。” 77.第77章 初现端倪(二) 皇帝听闻崔宴所言,又站了一会儿,忽然道:“朕想见她,可她抗拒朕。” 孙昭以为父皇情薄,不论是对皇后、母妃、亦或是死去的贵妃林氏,皆谈不上喜爱。他今日不过勉励上朝,身体尚未恢复,便心心念念着章华夫人,可见章华于他而言极为重要。 “这有何难。”崔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取出一物。 天色已晚,孙昭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只听皇帝笑道:“贵妃已死,原以为世上再无夺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崔宴谦卑道:“为陛下分忧,是下臣的职责。” 孙昭听得云里雾里,却发觉一旁的齐骁紧握双拳,一双眸子瞪得老大。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 齐骁如梦初醒,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眉目不舒。 皇帝一路向福寿殿而去,恰是章华夫人的居所。 孙昭也曾听说过齐骁与章华青梅竹马的故事,试探道:“大将军可是因为章华夫人醋了?” 齐骁摇头,“弹劾崔宴的奏章屡次被压下,我原以为是佐证不足,难以上达圣听。却不想是因为此!” 齐骁、卫则尹、崔宴皆位列三公。虽然齐骁战功赫赫,卫相精通政事,但皇帝最为器重的竟是太傅崔宴。他虽才华无双,却并无卓绝政绩,若说过人之处,原来是深谙皇帝的私事。 “偏信则暗,偏信则暗。”齐骁低声道。 既然齐骁多次弹劾崔宴,想必父皇已经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迟迟未作出判断。孙昭心道父皇多疑,唯有对崔宴十分信赖,可见他定有旁人不可离间的本事。 崔宴状告齐骁,贵妃误导于她,皆为了将母妃亡故之仇落实在齐骁身上。孙昭思前想后,齐骁逼死了崔宴的爱徒余嫚,崔宴因此借刀杀人除掉齐骁,倒是有迹可循。 恐怕父皇早已知晓母妃溺亡真相,却不肯彻查。皇后极力撇清自己,连真相都遮遮掩掩,必然也是知情人。贵妃林氏既然敢误导她,定然不会全然与此事无关。依齐骁所言,母妃亡故的幕后推手乃是崔宴,那她便从此人下手,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齐骁忽见身旁的女子咬牙切齿,一副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自他带她回宫之日起,她便不再是曲阳观怯懦单纯的女冠,他究竟是成就了她,还是害了她? “昭儿。”齐骁轻声唤。 孙昭移开眼,道:“若崔宴之罪属实,我必置他于死地。” 一回到长陵殿,孙昭便传唤时雨至近前嘱咐了几句。时雨听罢,眸子里华彩异常,“如此小事岂能让殿下动手?时雨在军中数年,多得是些不见血折磨人的花样。” 孙昭只道宫中处处是陷阱,她既已远离,便不想再踏足半步。哪知七年流转,她竟要这般费尽心机。是否林贵妃数年前,也如她这般筹谋策划? 此后一连三日,翳月殿灯火通明,白日里也没有熄灯的迹象。羽林军巡查之际,便进入了翳月殿,却见院中空无一人。一行人来到殿内,因呛鼻的炭味险些喘不过气来,不得已在通风之后数个时辰,才能彻查殿中情况。 78.第78章 初现端倪(三) 翳月殿原为冷宫,唯有有两名年迈的宫女在此。谁料二女竟是门窗紧闭,在殿内点起了炭火,将自己裹在锦被里活活闷死了。 一时宫中流言四起,说两个宫婢伺候贤妃之时便多有轻怠。贤妃故去后更是不分尊卑,竟在贤妃娘娘榻上而眠,故而有今日之祸。 亦有人言,贤妃当年溺于水,二宫婢却亡于火,乃是因果报应。 太医院的长行太医姜玉竹,因治愈陛下有功,又因当日孙昭的提点,年纪轻轻稳坐太医院提点之位。一日姜玉竹往长陵殿问安,隔着锦帘的镇国公主忽然道:“以姜大人所见,那两名宫婢因何而亡。” 姜玉竹笑道:“下臣是太医,并非仵作。” 婢子时雨正在一旁吃苹果,斜眼瞟了年轻的太医一眼,嗤笑一声。 “不可无礼。”孙昭轻声道。 说罢,便听姜玉竹的声音压得极低,“两名宫婢死得蹊跷,头、手血水充盈,下肢干瘪,毫无血色。” 孙昭听得心上一颤,姜玉竹又道:“分明是被人吊了数个时辰,血涌于面门而亡。” “嘎吱”一声,时雨咬下了一块脆生生的苹果,尚未来得及嚼碎,眸光闪亮,“你这小太医,倒有几分见识!” “姑娘过奖。”姜玉竹看了时雨一眼,但见那女子四仰八叉坐在榻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颗苹果,比起帘幕后高贵美貌的公主,简直是……云泥之别。 “下手之人实在很绝,恐怕是将两个宫婢活活吊死,然后伪装成燃烧木炭而亡的假象。”姜玉竹继续道:“……不过这些都只是下臣的推断。卫尉寺与廷尉司皆未介入,可见此二女实乃命数当尽。” 孙昭叹息一声,“今日就到此,时雨,你送送姜大人。” 姜玉竹起身告辞,忽然道:“姑娘身上异香袭人,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还请姑娘将那祸人之物交与下臣。” “哪有什么香啊?”时雨眸子忽闪,“小太医你闻错了。” “下臣不会错。”姜玉竹站在原地,伸出双手。 孙昭在帘后也不说过,静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姜玉竹看似温文尔雅,倒是不动声色逼得时雨无可退路,她终是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扔给姜玉竹道:“拿去!” 姜玉竹笑道:“多谢”,然后缓缓打开布包。 香味既出,不仅是姜玉竹,连孙昭也嗅到了扑鼻而来的异香。姜玉竹大惊,连忙以袖子捂住了口鼻,“下臣鲁莽,请公主恕罪。” 此香再熟悉不过,孙昭遽然起身,掀起纱幔,将茶盏中的茶水尽数泼在小布包上。她的目光落在被水溶湿的灰烬之上,转而问向时雨,“此物从何而来?” 时雨自知闯了大祸,连忙道:“福寿殿。” 这恰是燃尽了的催情香,林贵妃在时,险些以此物害她。而今林氏已故,为何此物仍在世上?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一夜她与齐骁隐匿于万寿殿外,父皇曾说:“贵妃已死,原以为世上再无夺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原来父皇也知晓此香的霸道,原来崔宴竟是以此逼章华夫人就范! 79.第79章 初现端倪(四) 姜玉竹离去不久,太子洗马便只身来长陵殿授课。时雨一见到楚云轩,似刺猬般毛发倒立,“此处是公主香闺,楚大人是不是走错了?” 楚云轩唇角一扬,笑道:“下臣奉了陛下旨意,教授公主读书。” 时雨自是知道楚云轩的身份,可一想到此人将与殿下相处一室的情景,便为自家主子担忧,于是凤目一挑,心道: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楚云轩心知公主在广陵殿时曾险些遭人暗算,如今子有离宫,身边并无一个得力的宫婢。他常在宫中走动,却也未见过时雨这般的领班宫婢,稍稍一回想,他便联想到了齐骁。再观这婢子言行举止,竟是霸道异常,与那人有些相像。 “既然如此,请大人在帘后授课,莫要冲撞了公主殿下。”时雨双手叉腰,倒是气派。 隔着薄薄的纱帐,孙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虽听得出时雨的刁钻语气,却也因时雨而顺了一口气。若是此时此刻与楚云轩相见,她是何等无地自容。她为了保全自己,便将子有硬生生塞给楚云轩做了贵妾。 她看得出子有爱慕楚云轩,楚云轩却不为所动。然而在父皇的施压之下,他终是帮她圆了谎。每每思及此处,孙昭心中就难受得厉害,夜里睡觉之时,胸口都像是压了千斤巨石,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清风拂动,掀起纱帐的一角,楚云轩不由抬头去看,但见纱帐后的女子捂着胸口,形容痛苦。难怪方才看到太医院的人匆匆离去,楚云轩伸出手,下意识便要掀开纱帐,却被身侧的时雨“啪”地一声打在手背上,神情警惕道:“楚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云轩连忙收回手,尴尬地后退了几步。 “楚大人心中……可是在记恨我?”纱帐后的女声微微颤抖。 楚云轩怔忪半晌,原来她因此而自责,因此才不愿见他。 隔着纱帐,孙昭看到素衣长袍的男子双手抱拳,向她躬身行礼,而后缓缓道:“殿下救我一命,云轩感激不尽,又何来记恨?” 孙昭一时哑然,便听楚云轩又道:“若是陛下知晓我觊觎公主,深夜带殿下出宫,便是殃及楚氏一族的重罪。殿下肯将子有赐给我,乃是救我一命,保全楚氏全族。” 楚云轩的声音温和清晰,字字落在孙昭耳中,有如寒冰。 觊觎公主?孙昭琢磨着这四个字,忽然想起齐骁对她说过的话。齐骁说,我知你对楚云轩用心,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 孙昭忽然觉得心上一酸,原来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如此便够了。 上完早课,孙昭斜倚在榻上,颇为懒散。外面阳光温热,她却困乏的厉害。这倒也难怪,自从那夜她和时雨同去翳月殿回来,便染了风寒,每日疲劳虚弱,提不起精神。 那一夜,她本授意时雨夜里潜入翳月殿中,欲从两个年迈的宫婢嘴里,逼问出母妃溺亡与崔宴之间的联系。哪知当夜狂风骤起,一阵疾雨将她二人的妆容尽毁,颇为狼狈。 来到翳月殿之后,孙昭与时雨面面相觑。两个女子脸上的妆容早就花成一片,头发拧做几股,贴在脸上,衣衫似落水般凌乱不堪。 80.第80章 初现端倪(五) 二人相视许久,竟是忍不住窃笑。 这一笑便惊动了殿里睡觉的宫婢,翳月殿偏僻异常,本就比别处冷些。那宫婢捧着暖炉,披着长衫开门来瞧,一见到她如遇鬼魅,便吓得扔了手中的暖炉,大叫道:“鬼啊!” “夜半三更,吵什么吵?”另一个宫婢打着哈切揉了揉眼睛,刚一出屋,便惊得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再也站不起来。 “娘娘……娘娘……”那婢子忍不住大哭,“求您放过奴婢吧……” 任凭孙昭如何迟钝,此时也察觉了两个宫婢异于寻常的反应,毫不犹豫道:“泉下清冷,不如……你二人与我去做个伴可好?” 说着便要伸手去拉摔倒在地的宫婢,哪知宫婢一阵瑟缩,竟是晕了过去。 孙昭再看摔了暖炉的那一个,面色惨白地靠在廊柱之上,裙底早就濡/湿一片,竟是吓得失了禁。 翳月殿的两个宫婢将她当做落水的母妃,一五一十地全部招认。二人乃是从林贵妃的贴身宫婢手中得了好处,竟是在镜湖附近将贤妃缢亡后投入水中。 既是缢死,为何看不出端倪。太医院的姜玉竹虽然年轻,尚且能从尸身猜到两个宫婢死于非命,四年前那群食皇禄的老太医,为何没有一个人肯说真话! 她虽出家四年,这一次却是下了决心要违背曲阳观的戒律,毫不犹豫地对时雨道:“不留活口。” 又气又恼,加之连夜淋雨,孙昭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在长陵殿闭门不出,只有太医院提点姜玉竹每日问安请脉。姜玉竹每日请脉之后,并未提风寒之事,只是劝她舒展心胸,以免忧虑成疾。 孙昭每每点头称是,待姜玉竹一走,便又陷入了母妃溺亡的悲伤之中。若说贵妃林氏乃北齐细作,那么崔宴定然脱不了干系。 不论是齐骁的确凿证据,还是崔宴残留了贵妃的的害人毒物,都将矛头直指崔宴。可父皇却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难道说,原本就是父皇授意! 孙昭惊得一身冷汗,忽然从榻上坐起,却被阵阵袭来的阴风惊吹得打了个喷嚏。奇怪,方才还阳光明媚,此时怎会黯淡如子夜? “时雨?”孙昭一抬头,便见两个面色惨白的宫婢站在她近前,毫无血色的双手便要掐上她的脖颈。 二人红了眼道:“杀人偿命,公主又何能例外!” 孙昭吓得两腿发软,转身便要向殿外跑去。却被厉鬼模样的宫婢扯住了长裙,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那宫婢面上的皮肉渐渐腐烂开来,露出阴森的牙齿,笑得诡异。 “孙昭!” 忽然不知是谁一把夺过她的身子,揉进怀里,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齐骁低下头,但见怀中的女子从梦魇中惊醒,满头满脸的汗水,一双明媚的桃花眸,竟是蓄满了泪。 “倒是做了什么噩梦,吓成这般模样?”齐骁以衣袖轻轻擦拭她的面颊。 孙昭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往他怀里钻。那里有温热阳刚之气,犹如炽烈白日俯瞰九州,令她周身泛起温暖。 “齐骁,我杀、杀人了。”她气若游丝,唇齿间的话语断断,说不真切。 “翳月殿的两个宫婢?”齐骁面上肃杀,“犯上弑主,该诛九族。” 81.第81章 初现端倪(六) 孙昭捂着胸口,面色苦楚,“你都知道了?” 齐骁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脸贴在他胸口。他征战沙场,杀人如麻,自诩阴寒之物不敢近身,定然能令他的昭儿安心。 孙昭的呼吸渐渐平静,耳边是他稳健有力的心跳,鼻端是他灼烈的男子气息,竟然令她面颊生热,心跳地更厉害了。 见她的模样愈发局促,齐骁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还在怕?” “好多了。”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艰难地挪出他的怀抱,“此处乃是后宫之所,大将军怎么来了?” “几日不见,殿下就不惦念下臣?”言毕,齐骁又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地观瞧,“倒是又瘦了不少。” “若是大将军真的体恤本宫,可愿帮我一个忙?” 她倒是反应机敏,只是眼前这位玄音公主,很少有求于他,平日里与他针锋相对,今日为何服了软? “昭儿且说说,何事令你烦忧?”齐骁将她的一双手捧在怀里,以拇指和十指轻轻揉捏她的每一根手指,直至指端温热,便又继续揉捻下一根手指。 孙昭低头看他,但见他容颜俊美,轮廓分明,眼角眉梢带笑,与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镇国大将军实在很不一样。 他一边揉捏她的指尖,一边道:“这样纤细柔软,若是被我不慎捏断了如何是好?” 孙昭忽然感觉指尖一痛,便是惊得张大了嘴。 近前的男子扬起脸,眼角掩不住笑意,“昭儿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孙昭担心他一个用力,那几根可怜的手指便会落下终生难以弥补的残缺,不由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本宫观大将军容姿俊逸,一时多看了两眼。” 齐骁听罢,不由笑道:“公主殿下素来嘴硬,今日必是遇上了难事。” “我听闻今夜父皇要宴请迟苏,明日送他回国,可我却只能在此养病。”被齐骁看穿心思,孙昭也不躲闪,“我思前想后,父皇视崔宴为心腹重臣,若要除他,恐怕只有迟苏这一条路可走。” “本将与迟苏有几分交情,于是殿下想托我做个说客,助你一臂之力?”齐骁剑眉一挑,英武非凡。 孙昭没料到他亦是这样直白,愣了半晌,忽然点头道:“不错。” “下臣先前被崔太傅弹劾,说我与北齐细作往来密切,我又怎敢在此时冒险?”齐骁反问。 未曾料到齐骁如此作答,孙昭一时语塞。她的确只想到了齐骁可以助她,却未曾想到与迟苏暗通关节带来的后果——将置齐骁与不义。 “昭儿不必担心。”齐骁反倒笑了,“若有昭儿的信物在身,我便不惧这一遭。” 信物?她无权无实,何来信物?孙昭疑惑地眨了眨眼,见齐骁忽然伸出拇指,在她的唇瓣上摩挲了一番,然后抚上自己的唇角。 孙昭脑中“轰”地一声,犹如烟花绽放,琳琅满目。 齐骁定定瞧着眼前的女子,桃花眼中蓄满盈盈的水珠儿,一张脸憋得通红,竟是要急得哭了。 82.第82章 渐沉渐深(一) 孙昭早已羞得无地自容,可若是要形容此刻的情绪,仅“害羞”二字远远不能概括。她自知身体单薄,这几年来孤身在外,曲阳观的四年日日粗茶淡饭,因而每到冬日,便因畏寒而手脚冰凉。 不知齐骁从何处知晓她畏寒的毛病,许是秦好姐姐又去胡说了。他虽没有同她讲明,可每次她手脚冰冷之时,他悉心的照料绝非伪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自从那一夜住在齐府,齐骁便为她按压涌泉穴,助她驱寒入眠。一个女子的裸足,被男子悉心按压揉捏,自是无法同别人讲。方才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被汗水湿透,十指之上也冰冷似雪。齐骁又是一言不发,一根一根替她揉捏手指生热。除了母妃,世上又有谁能对她这样好。 他是叱咤风云的镇国大将军,每每在她面前,哪里还有半分将军的威仪?他的用心,她不是没有看到,只是她不敢像他这般,无所畏惧地表达自己的情意。 “非要如此么?”孙昭红着脸,面上犯难。 齐骁见她还在犹豫,眸子一冷,索性俯身靠近她,吓唬道:“若是耽误了时辰,便功亏一篑。” 大将军竟然以时局朝政要事逼她做那羞人之事,能够这般厚颜无耻的,世上仅此一人耳!孙昭心中有怨气,却也不敢撒在齐骁身上,暗自叹息道,这便是寄人篱下的凄凉!罢了罢了,她咬了咬牙,对着那两片笑得合不拢的嘴唇凑了上去。 齐骁知道,面对这个倔强的小女子,万万不可用强,只得循序渐进的诱导,教她知道他的好。齐骁只觉鼻端浮动着一阵阵的少女馨香,不由深吸一口气。近些,再近些。如此便能贴上他朝思暮想的两瓣桃花,细细亲吻,含在口中。 孙昭顿觉脸上灼热,似是快要烧起来了,她虽然和齐骁有过几次碰触,却都是被他强行索吻,哪知自己竟有投怀送抱的一天,况且观他此时的模样,竟是一脸陶醉。 他的脸近在咫尺,以放松而享受地姿态等待她唇瓣的降临。齐骁闭着眼,如同春风拂过的容颜之上,竟是孙昭从未见过的温柔。几缕乌发散落在他额角,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来,将他凌乱的鬓发抚平。 少女的手纤柔湿嫩,与他的肌肤刚一贴合,齐骁便生出了想要将她按在怀中的冲动。原来昭儿的小手触及肌肤,竟是生平未有的舒爽,齐骁不由睁开眼看她,却见她也正认认真真盯着他的眉眼。 她眸光清澈,含羞带娇。从前抗拒的、调皮的眼神,皆被今日的羞怯所替代。未曾想到他忽然睁眼,孙昭的眼睛一时不知该看向哪里,慌乱间竟是樱唇轻启,柔柔地唤了一声“齐骁……” 这小女子,若不是他知晓她不谙男女之事,恐怕要误以为她刻意诱惑于他。分明是她无所谓的几个小小动作,偏偏每次引得他心猿意马。 孙昭只觉身子一轻,便被齐骁按在怀里。他低头看她,满眼温柔。像是明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却无从抗拒。 83.第83章 渐沉渐深(二) “昭儿。”齐骁喉结微动,声音沙哑。 “嗯?”孙昭不明所以,便被她揽住了后颈,俯身落下唇瓣。 究竟是天气乍暖,前几日的风寒未曾见好,孙昭心身紧张,只觉嗓子痒得厉害,一个不小心,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齐骁尚未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只见怀中的小女子用袖袍遮着脸,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倒是皇家玉酿,竟连这一个喷嚏,也带着昭儿檀口中的馨香。 她与齐骁相处的久了,倒是带出了几分真性情,原来也是个机灵活泼的调皮丫头。大将军也不生气,伸手撩起她遮脸的袖袍,但见隐藏之下的一张小脸,灿烂如盛世桃花,竟是自顾自地笑个不停。 待看清大将军错愕的一张脸,孙昭笑得更凶。齐骁索性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还笑!” 他语气虽然严厉,眼底终究是在笑,孙昭佯装畏惧道:“本宫知错了,大将军息怒。” 大将军还欲揉捏她的脸颊,将她白皙的面容染上胭脂一般醉人的酡红,便听守在殿外的时雨悄悄移至近处,唤了声:“主公,时辰到了。” 齐骁再也不强迫于她,而是轻轻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道:“等我的好消息。” 言毕大步流星地离去,竟是头也不回。 孙昭蜷缩在软榻之上,整个人瘫软下来。 她捧着羞红的脸颊,流连于方才的一片温暖,她一个人生活已有七年,每到冬日,虽冻得手脚冰凉,却未曾觉得冷。可是齐骁刚走,她怎就觉得冷呢? 孙昭勉强拉回思绪,对时雨道:“你暗中跟随大将军前去,如有进展即刻报与我。” “殿下放心。”时雨说罢,顷刻之间不见人影。 听闻当夜宫宴,酒过三巡。北齐太子迟苏起身敬酒之时,身上的香囊入了皇帝陛下的眼。太子大大方方地将香囊赠予梁国皇帝,梁帝大喜,便邀太傅崔宴同来观赏,却发觉崔宴起身更衣之后,便再未回来。 都说伴君如伴虎,无人知晓梁帝为何大怒,当即下令擒拿崔宴。可怜崔太傅还在茅房里呕吐,便被羽林军强行押入了大牢。 迟苏离宫之时,月轮高悬,带着些许寒意。近侍管佟不解道:“殿下为何要帮齐骁?” 方才殿上乱成一团,迟苏假装醉酒,实为无奈之举,此刻他倚在绒毯之上,揉了揉太阳穴道:“他的人马,已埋伏在你我回国的官道之上。” “无耻!”管佟咬牙切齿,“堂堂镇国大将军,竟然以此要挟外史!” “王邻本就是父皇手下的暗部,他此番虽然借我之手除去王邻,却也未曾与我撕破脸,乃是容人之量。”迟苏不急不缓,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他深谙于此,却未曾将王邻计划和盘托出,便是留下你我一条生路。” 管佟未曾想过如此,挠了挠头道:“他分明有机会对太子不利,他又为何不借机……” 管佟盯着太子的脸,只见他面上浮笑,“玄音公主曾允诺与北齐交好,许我南楚永泰之地的五城。齐骁如此,乃是替玄音许诺。” “说到底竟是为了一介女流!”管佟不服气。 “话不能如此。”迟苏道:“一路以来,你观梁国富庶、安泰,比之我国如何?” 管佟想了想,“皆强于我国。” 84.第84章 渐沉渐深(三) “如此便是。”迟苏扬起脸,“世人只道女子如衣服,为生儿育女所用,然而梁国的女子,宫内可主政,宫外可经商,倒是令我自叹弗如。” “父皇主政以来,多有征伐,未曾扩大寸土,却劳民伤财。”迟苏继续道:“母后主政数年,倒是令国库充盈,兵强马壮。” 主子贵为太子,却一直与皇后不和,还不是因为皇后豢养面首一事,令太子忍无可忍,管佟暗自道。可观太子此次梁国之行,倒像是纾解了心中郁结一般。 “枉我迟苏二十余载空活,竟是个偏颇狭隘之人。”迟苏却是展颜一笑,声音爽朗,“母后此番派我而来,所见所闻竟不亚于读圣人书。” 可若说此行最大的收获,却是在别处,且不足以为外人道。 迟苏回到驿馆,趁管佟不备,便又越墙而出。却忽然被墙根下站了许久的人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管佟!”迟苏面上带怒。 见太子殿下生怒,管佟面上赧然,“殿下夜夜外出,管佟实在担心至极。” 迟苏唇角一抽,难以置信道:“梁国之都甚是富庶,夜不闭户,有何担心?” 管佟憋红了一张脸,终于道:“殿下明日就要回国,却每夜撇下我一人……管佟不才,却也想跟着太子去见识一番!” 迟苏夜夜瞒着管佟外出,的确难为了这个忠心的下属,于是道:“你且跟我来。” 管佟面上一喜,连忙跟了上去,“主子,你日日夸赞梁国的女子不让须眉,这烟花之地的女子,是不是也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言毕,便见主子脊背僵直,声音冷峻道:“谁说我要去烟花之地?” “深夜外出,子时方回,若不是去寻花问柳,还能去何处?”管佟窃笑。 然而待管佟与主子爬上了姑娘家的墙头,他便再也不这样想了。若说主子后宫之中,不敢说有佳丽三千,三十倒是有的。正可谓粉黛不胜数,却偏偏被这个叫秦好的小妖精勾了魂。况且这女子不是别人,恰是害得他二人锒铛入狱的罪魁祸首。 更何况此女诡谲多谋,四年前破坏了大皇子与玄音公主的婚姻。此番又公然拒绝太子的好意,真是不知好歹。 可身旁的太子殿下,竟是双目含笑,面上春风!管佟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向来好色而不沉溺女色,如今是怎么了?” 迟苏低头去看,但见沈文光在案前读书,她便在一旁整理书卷。读到有趣的地方,便回身去问他。 沈文光侃侃而谈,幽默风趣,逗得她“咯咯”地笑。 迟苏原以为男女之间,除了肌肤交缠之乐再无其他,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双人,书上说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原是如此! 管佟实在觉得无趣,兀自倚在墙头上,再也遏制不住困意,竟是睡着了。 夜幕渐深,沈文光便将秦好让进内室,自己在外就寝。迟苏更是暗自惊奇,美色当前竟无动于衷,这便是书上所说的翩翩君子罢。 秦好将锦被严严实实地盖好,却闻到一股异香。她吃惊地睁大眸子,便要叫出声来,唇齿却被另一人的唇齿堵住,竟是将她按在床上,动弹不得。 她又羞又恼,张口就要去咬,却忽听耳边有一个缥缈的男声道:“后会有期。” 秦好揉了揉眼,却于黑暗中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不由捂住胸口,大口喘气。难道方才……是她睡梦之中的幻觉?她竟是想要……想要与男子同榻而眠么? 85.第85章 渐沉渐深(四) 春雨连绵,掩盖了昨夜的血雨腥风,太傅崔宴的府邸被抄,一应家仆尽数入了贱籍。待齐骁亲自清点了器具物件,便命军士在朱漆大门上落了封条。 雨水打湿了他手中的薄薄,齐骁眸光黯淡,神色凝重。崔宴文士出身,才华盖世,为官数年来,竟是清廉如许,没有半分藏污纳垢。若他不是北齐细作,倒是个好官…… 齐骁叹息一声,策马离去,此番抄了崔宴的府邸,收获不大。倒是得了许多连宫中也没有的孤本奇书,还有几幅未完成的绣样,竟是女子的旧物。 那花样纹路,并不是梁国之物。 齐骁的思绪忽然跳转至四年前的一幕,那时新晋女官余嫚风头正盛。她美艳无双,才华横溢,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彼时齐骁在想,太傅崔宴想来平和内敛,怎会教出这样的学生。 正值老师薛航亡故,卫则尹是老师最为得以的学生,十八岁的少年临危受命,持相印辅佐君王。章华亦因夫君亡故,加封章华夫人,举国敬重。 齐骁在外领兵几载,再回京已是物是人非。他常听宫中流言横飞,说章华不顾廉耻,亡夫丧期未满便急着爬上龙床。那时的他亦是年轻气盛,一想到曾经青梅竹马的女子受此流言诽谤,心上有如火烧。 他在宫中素有安排,稍加留意便知这流言的出处竟是女史余嫚。可齐骁一个男子,却也不屑于中伤女流之辈,只要找个时机对她稍加惩戒便好。 注视逾久,他便愈能发现余嫚的秘密。宫宴之上,齐骁的目光不由被余嫚腰间的香包吸引,他不由哑然失笑——她倒是敢堂而皇之地带着情郎的信物入朝! 齐骁忍不住打趣道:“余大人这枚香包典雅别致,竟不像是普通绣品。” 皇后素来喜爱这些物件,齐骁这一问,便也引得她向余嫚看来。 当日齐骁不明白,不过是一方普通香囊,如何引得素来高傲的余嫚眼底一片死灰,待她将香包交给皇后,亦是面如土色。 大鸿胪司卿鲁桓见了那物,惊奇道:“此乃北齐的绣品。” 莫不是余嫚与北齐男子私通?堂堂太傅的女学生、一个未曾出阁的姑娘,竟能做出这般不知廉耻之事,当真令人唾弃!宫宴之上,女眷们窃窃私语,各个等着看好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齐骁未曾想到,他随口的玩笑会引出余嫚持有北齐男子信物之事,更想象不到的是,余嫚百口莫辩,竟是眼含热泪,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奔向朱红的廊柱。 “嘭”地一声,余嫚的额角触及廊柱,鲜血喷涌而出,竟是比漆红的廊柱还要艳丽几分。她的身子飘飘然下坠,待被众人救起,已呈昏迷之势。半柱香后,太医匆忙赶到,可余嫚已经咽气。 齐骁每每想到此处,都责怪自己当日逼死了余嫚。他一直以为余嫚之死,乃是为了证明她的清白——未曾与异邦男子私通。 86.第86章 渐沉渐深(五) 直到今日从崔府上搜出了未完成的绣品,他才恍然明白,为何余嫚当日宁死也不肯说一个字。因为她腰间的那枚香包,正是照着崔宴香囊的模样,一针一线细细绣成的。 想必当日骄傲美貌的余嫚,明知崔宴身后背负的罪孽,却仍然为他的才华所折服,甘愿为他驱驰。而崔宴也并不似这些年所见,真的不近女色、心如止水。 崔宴为何恨他、为何处处排挤他、诬害他,齐骁不是不知。因为齐骁的发难,崔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子在他面前气绝身亡。他甚至不能去抱一抱她,最后看她一眼,因为一旦他情绪失控,便暴露了他们之间的亲密过往,引人怀疑。 余嫚以自己的死,换得了香囊之事的终结,也保全了她的恩师、她仰慕并且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男人。 想到此处,齐骁忽然调转马头,往天牢方向而来。崔宴虽与他势不两立,然而其盖世之才,清廉之举实乃齐骁所不及。 重刑囚犯本能被探望,而狱卒一见到凶神恶煞的镇国大将军,不由退避三舍,面面相觑。 齐骁见狱卒神色异常,疑窦丛生,垂眸扫了狱卒一眼,厉声道:“谁在里面?” 为首的狱卒低声道:“镇国……公主殿下。” 齐骁面上晦暗,吩咐道:“再不准任何人进入。” 言毕,他翻身下马,便向阴暗的牢房深处而去。 死囚犯的牢房乃是天字一号,自开国以来,能住在此处的犯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达官贵人。一人独占空旷之处,由数百军士把守,若说临死前能有这番待遇,也不枉此生。 宽广的地牢之中,地面铺以厚厚的麦草,宽广之中唯有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狭小的桌子,以及不远处泛着恶臭的恭桶。 就连崔宴亦是嗅之蹙眉,可玄音公主似是并不嫌弃此处,只身坐在麦草垫上,神色淡然道:“太傅请。” 玄音公主未及成年便被废去公主尊号、贬为庶人,而后又在曲阳观出家四年,倒是没有贵族仕女的半分矫揉之态。 崔宴亦是坦然坐下。二人相视一笑,孙昭倒了一盏茶给他,“玄音年幼之时受太傅教导,学会了读书习字。这第一杯……本宫敬太傅。” “可笑可笑!”崔宴笑道:“我为官数载,未有一个同僚来探望。死到临头,念旧的竟是公主殿下。” 言毕双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孙昭又道:“这第二杯,敬太傅害死我的母妃,逼本宫与太子提前学会在夹缝中求生。” 崔宴闻言,竟是惨白了一张脸,“一心要置我于死地的竟不是齐骁,而是你?” “不错。”孙昭点头,面上却并无愤恨与戾气。 “后生可畏。”崔宴苦笑,便又一饮而尽,“我自负才高,却不想折在殿下手里。” 崔宴顿了顿,又问,“殿下何以认为,陛下仅凭区区香囊,便会治我死罪?” “太傅在父皇身边多年,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孙昭抬眼看他,“越是信任,便越是怀疑,何况他怀疑了余嫚整整四年。” 87.第87章 渐沉渐深(六) 余嫚……提起余嫚,崔宴便觉得胸口有一处痛得厉害,那****惨死金銮殿中,却是落了个与北齐男子私通的肮脏罪名,至今都未有一处体面的墓地。 “离宫七载,未曾见过余嫚,殿下却连此事都知晓!真不愧是镇国公主殿下。”崔宴抚掌大笑,“我观陛下之态,却是对公主殿下愈发信任。” “此事不烦太傅挂心。”孙昭心上“咯噔”一声,想到父皇于御书房试探楚云轩之事,虽是心有余悸,却依然面不改色道:“玄音还有一事不明,请太傅指教。” 崔宴拱手道:“殿下请讲。” “聪慧如太傅,早知北齐已放弃了梁国境内的数名弃子,却为何执迷不悟,仍要做弑君叛国的荒唐事?”孙昭问。 她的确不懂,若是崔宴肯安心居于太傅之职,又何来今日的牢狱之灾。 “我虽自负才高,却始终不得施展抱负。”崔宴坦然道。 孙昭的思绪飞得极快,这才能洞察他话中的深意,“太傅的意思,是有人予你更高之处施展抱负?” 崔宴兀自道:“我无意弑君,可惜我就要死了……” 孙昭还欲再问,便见崔宴眼神空洞,自言自语道:“若是能亲眼看着殿下洞察一桩皇家丑事,不兴许是两件……若是你能窥得其中奥秘,便也明白了贤妃为何溺亡。”他思索了片刻,“将其其尽掘出,不知陛下脸上是何等啼笑皆非的神情。” 他虽有些语焉不详,可孙昭却听得胆战心惊,他说有两桩皇家丑事……难道母妃竟是因为听到或看到了不可告人之事?崔宴所说的究竟是何事? 孙昭连忙起身上前,却见崔宴已经痛苦地伏在地上,唇角血迹斑斑,嘴里却仍是念念有词。她俯下身去,只听他气若游丝道:“杀害贤妃非我本愿,我……对不起娘娘。” 孙昭再也听不清他的话语,只是见他蜷缩成蠕虫模样,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竟是咽了气。 此时、此刻、此地,孙昭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在她面前服毒身亡。无边的寒意自脚下盘旋而上,直至后脑,冷得她浑身战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崔宴说他无心杀害母妃,那么他背后的主使之人究竟是谁?她心慌意乱,一阵头晕目眩。 忽然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揽住她的纤腰,将她困在怀中,沉稳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昭儿莫怕。” 孙昭舒了一口气,回应他道:“嗯。” 崔宴的尸身就在不远处,七窍流血,惨不忍睹。孙昭不忍再看,身后之人似是洞察她的心思般,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却触碰到满手的濡/湿。 “竟是吓哭了?”他打趣。 “不是。”孙昭凄凉道:“我虽知道母亲为谁所害,却终是不能替她伸冤。” “终有一日,我会查出幕后之人。”齐骁笃定道。 “你都听到了?”孙昭问。 “不错。”地面阴暗,偶有老鼠出入,齐骁剑眉不舒,她竟屈尊来此!他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索性将她横袍抱起。 “此处是天牢!”孙昭惊呼。 “昭儿的莲足,怎能落在这般肮脏之地。”齐骁言毕,抱着她出了地牢,策马远行。 孙昭与她同乘一骑,甚是招摇,不由用袖袍遮了脸道:“大将军要带本宫去哪里?” 88.第88章 措手不及(一) 春衫单薄,遮不住怀中少女的诱人体香。齐骁双腿夹紧马腹,策马疾驰,惊得怀中女子低头瑟缩,向他怀里挪了挪。 起初,他以为她畏寒,不得已蜷缩在他胸口,自是心中得意、唇角上提。渐渐地,他发觉她以长袖遮面,竟是害怕被外人看到容颜。 这倒也难怪,她宫装黄衫,倒是亮眼,再者齐骁亦不愿昭儿被其他男子多看两眼。他当即单手握住缰绳,随手扯下身上的披风,覆在她身上。 孙昭虽然不是第一次与他同乘一骑,然而那时寒冬天冷,着夹袄小衣,也并无尴尬。可此时二人皆着薄衫,相拥一处,难免肌肤相贴,多了暧昧的意味。 “我带昭儿去见一个人。” 孙昭轻轻地“嗯”了一声,偏偏他的呼吸均匀地洒在她耳畔,令她不由颤栗。 二人来到一片偏僻开阔之境,似是登高望远,俯瞰都城。孙昭猜不透大将军的想法,随他下马而行,直入一片无人之境。 鲜花丛生,碧草如茵,广阔之中有一座衣冠冢。孙昭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落泪。 入眼之处竟是母妃的牌位。母妃为入宫的恩泽并未荫及父兄,娘舅家人仍旧在家乡经商。每当母妃孤苦寂寞时,便常常与她提起远在南方的家乡,那里是著名的鱼米水乡,夏日赏荷,冬季看雨。 母妃的墓碑恰恰是正南方向。 “怎会有这样一座衣冠冢?”孙昭抬眼问他,漂亮的桃花眸有明珠汩汩坠落。 “贤妃薨逝时,仍是翳月殿里被削去妃位、无名无分的宫人。”齐骁低声道:“太子不敢在宫中祭拜,便托我建了这衣冠冢,每逢忌日,亲自来扫墓祭祀。” 孙昭抹了一把眼泪,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我出宫数载,倒是要多谢大将军。” 言毕,便听一个清晰明亮的声音道:“阿姐!” 上次听到有人唤她阿姐,还是七年前的七夕宴上。那时她只有十岁,与小弟孙昱承欢母妃膝下。小弟聪慧,常常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读书,小小年纪便被立为储君。 父皇并不常常来看母妃,她便与小弟一左一右,伴在母妃身边,逗她开心。 所有变故,都来自于七夕宴上的那一次奉茶,彼时林贵妃有孕,小弟便将酸梅呈与贵妃娘娘……而后贵妃滑胎,母妃被贬翳月殿,她亦被被逐出宫,只有小弟一人独自面对接下来的血雨腥风。 此时此刻,一声“阿姐”再也不复当初的稚嫩,倒有几分男子气概。 孙昭猛地回头,见身后的少年竟已和她身高相当。他的眉眼神情,分明还是年少时的模样,细细看来,却又不复年少。 孙昱自马上一跃而下,身后不远处正是护送他前来的时雨。 孙昭向时雨点点头,心上感激她这几年对小弟的保护,微微张口,声音却是颤抖不已。 “昱儿”。 昱儿是他的小弟,是她七年来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小弟,他平安康健,如她所愿。 89.第89章 措手不及(二) 看着看着,竟是模糊了双眼,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小弟的容貌。只道他抚过她纷乱的鬓发道:“阿姐自幼爱笑,如今怎么这般喜欢哭?” 孙昭破涕为笑,千言万语便都堵在喉中说不出来,只是打趣道:“倒是少不了每日山珍海味,如今长得这般高。” 孙昱想到姐姐七载在外,孤苦无依,便是强忍着泪眼挤出微笑,亦是挺起胸膛道:“如此才能庇佑阿姐。” 孙昱说罢,便要伸手去抱抱七年未见的姐姐,哪知忽然被横空而来的一臂所挡,齐骁面色不善地立在一旁道:“公主已过笄年,殿下此举不妥。” 孙昱一愣,面上一红,“可她是我的阿姐!”他还欲再争辩,便被大将军有力的臂膀提到一旁。 孙昭亦是未曾料到齐骁这般举动,不由蹙眉道:“大将军今日助我家人团聚,本宫感激不尽,可否容我姐弟单独说上一会话?” 齐骁侧脸看她,每当她唤他大将军,自称本宫的时候,便是不高兴了。他抿唇一笑,“好,本将军便在不远处等候。” 说罢兀自走出了十来步,却是不远不近,不尴不尬。 孙昱见齐骁在不远处,终是轻声唤了“阿姐”,往孙昭怀里扑去。孙昭心上一暖,笑道:“宫人皆言太子殿下年少威仪,怎么还是这般模样?” “阿姐面前,我便还是小弟。”孙昱笑嘻嘻道:“待我回宫,便为母妃正名,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来此处祭拜。” 孙昱说话之时,收敛了方才的顽皮模样,一张尚未成熟的脸颊写满认真,倒是令孙昭欣慰。 “我还会给阿姐挑选一位好夫婿,再也不必受曲阳山寒凉之苦。”孙昱又道。 “好。”孙昭轻轻点头,伸手抚平他鬓角的乱发。 青天如碧潭般透亮,映着暖阳的光辉,令孙昭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母妃安在,她与小弟承欢膝下,其乐融融最是惬意! 不过一瞬的幻想,竟也被忽如其来的冷峻之气骤然割裂。耳畔传来齐骁一声暴喝,她便已被人拉着一路奔逃。 霎时飞箭如雨,向他们射来,孙昭强忍惊慌,在齐骁的掩护下一路向马匹跑去。 不知何处来人,隐匿之间几十个身影明暗浮现。不远处骑马接应的乃是时雨,她只身上前,叫了一声“主公快走”,便向一行刺客迎了上去。 齐骁面上阴郁,刺客来得太突然,令人防不胜防,贤妃的衣冠冢地处隐匿,鲜有人知,这一番刺客突袭,究竟是要杀他?还是近在咫尺的太子孙昱。 流矢无眼,却偏偏有数十羽箭险些射伤他心爱的女子。齐骁将孙昭抵在一棵粗粝的树干后,在她惊慌的眼神中脱下外衫。 孙昭抬眼看他,他竟是解开外袍,露出防身的软甲!她摇头道:“不可。” “事出突然。”齐骁也顾不得解释许多,迅速脱下身上的金丝软甲,罩在孙昭身上。 齐骁孔武有力,纵是孙昭抗拒他,亦是被他困在怀中,将金丝软甲仔仔细细地穿戴整齐。见她平安,齐骁便松了一口气,自己胡乱系好了衣裳,将她掩在怀中。 90.第90章 措手不及(三) 孙昱如何能料到今日之变,他与阿姐碰面之事无人知晓,又有谁会痛下杀手?惊慌间已然翻身上马,正欲伸手去接阿姐,便见齐骁已经上马,伸手去接阿姐。 孙昭仰起脸,“让我坐在后面。” 齐骁拒绝道:“身后是冷箭,太险。” “必须如此。”孙昭咬了咬牙,“只有你专心策马,我们才能逃出生天。” 齐骁不允,却见她一副视死如归之态,竟是抗拒。 “胡闹!”齐骁哪里有闲情与她置气,昭儿平日里素来大义,今日怎么这般无赖?他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臂提住她的衣带,便将她甩在身后。 不远处的刺客又逼近了几分,齐骁回身看了一眼时雨,她被一行黑衣人围在中央,已是强弩之末。 孙昱神情痛苦,“可是时雨姐姐……” 齐骁抿唇,语气冰冷道:“快走。” 时雨不过一己之力,如何对抗数十刺客?孙昭心上刺痛,终是一言不发。 二马疾驰而去,在树丛中穿梭,孙昭紧紧贴着齐骁的后背,却听得身后冷箭遽然,竟是越来越近。 再看小弟的马,已经越来越远。 孙昭心中明白,若不是齐骁与她同乘一骑,便能跟上小弟的速度,逃出这次围杀。可纵是宝马良驹,身负二人疾驰数里,却也无能为力。 “齐骁,放我下去。”她的话语被呼呼风声吹散。 “你疯了么?”齐骁的声音带着愤怒。 “抱紧我。”齐骁言毕,双腿夹紧马腹,便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身后箭羽袭来,孙昭深呼一口气,侧脸贴向齐骁的后背。原来他的脊背那样宽广平坦,纵是与他身陷险境,也能令她心中平和。 有一箭破空而来,斜斜的掠过她的鬓发,刺入一旁的树丛中。孙昭的后背早被汗水湿透,如注的冷汗从头到脚,冷得她瑟瑟发抖,早已经忘记了害怕。她试着伸手去触摸他的侧脸,英伟坚毅,一如初见。 齐骁忽然觉得脸上多了一只不安分的小手,柔软滑腻,触之惬意。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别怕。” 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那里灼热滚烫,令孙昭的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回头再看,但见身后不远处,黑衣人的身影清晰可见,刀锋上的寒芒于日光下凛冽袭人。 她知道齐骁拼死也会护她周全,可是她不能! 只要齐骁活着,小弟便会平安;叛乱终会停止;天下必定太平。只要齐骁活着……她死又何惧? 路远马疲,劣势初现,她不能再等! 齐骁忽觉坐骑一震,嘶鸣一声疾驰起来。与此同时,揽着他腰肢的双手忽然松开,身后温柔入骨的女子忽然不在。 “孙昭!”齐骁一声惊呼,胯、下烈马却是再也不听主人召唤,撒开四脚狂奔起来。 马臀之上插着一支发钗,发钗之下的血洞汩汩喷流出黏稠之物。马儿吃痛,狠狠将孙昭甩了出去。 孙昭无力自卫,仰面跌落在地上,痛得周身麻木。她睁大双眼,却渐渐看不清远处的景象,只觉后脑痛得厉害。 91.第91章 措手不及(四) 孙昭艰难地抬起右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方才以发钗用力刺马臀之举,竟是生生伤了自己。 罢了罢了,如此一来,小弟与齐骁都平安了不是么? 头痛欲裂,她伸手摸了摸鬓发,触之黏手。孙昭将掌心移至眼前细细瞧来,竟看不清颜色,只得从浓重的腥气判断,满手是血。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有数十刺客冲将上来,将她团团围住。孙昭努力睁大眼,依然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听有人惊奇道:“玄音公主?” 原来刺客认得她?孙昭正欲张口,便觉有人将自己从地上提了起来,扛在肩上。她浑身如同散架了一般,没有一处不痛。 孙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将要去向哪里。她想要努力睁大眼,却是痛得晕了过去。 只听脑海中隐约是嘈杂的人声,有人道:“小公子,她满脸满头的血,恐怕……恐怕是活不成了。” “胡说!”分明是温文尔雅之态,声音里却满是戾气。 她离宫七载,第一次与小弟相见,怎么就活不成了?她不甘心,努力想要抓住什么,伸出手来,却好似握住了齐骁的手。 她下定决心自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瞬间,脑海中有如走马灯回环往复,竟是再也不能抱着齐骁了…… 第一次与他相见,不过是几个月前,他率羽林军到曲阳观捉她,吓得她遁入树上,不吃不喝。 那时她以为,杀人如麻的镇国大将军定是要擒杀于她。 可他不是,他时而护她宠她,时而欺她戏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这般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便会天人永隔。她抱着的这个男人,狂妄自大,独断专行,伪造圣谕,不拘礼数;可他正直敢当,镇国安邦,内抚朝政,外御敌辱。 她惧他,厌他,恨不能好生轻辱于他; 她信他,敬他,恨不能处处有他照拂。 他于人前,乃是威风凛凛的镇国大将军;他于人后,不过是心胸狭隘的好色之徒。 孙昭想到这里,忽然笑了,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双手,纤指修长,细致匀称,倒是读书人的手呢?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双手忽然僵住,“你是谁?” 孙昭睁大眼,夜幕降临,周遭漆黑看不清来人。 “玄音……”他握住她逃离的双手,柔声唤她,“是我。” 声音温和如三月的暖阳,除了楚云轩还能有谁,孙昭不由问道:“是楚大人救了我?” 楚云轩没有说话。 眼前一片墨色,孙昭看不到他的神情,愈发着急,“楚大人为何不掌灯?” 话一出口,孙昭只觉手上的力道渐重,楚云轩的声音颤抖道:“玄音,你看着我,我在这里。” 孙昭努力了半天,忽然泄气道:“外面是白昼?” 她看不见眼前之人,只能通过他的语气来辨识真假。楚云轩从来不会撒谎,而此时此刻,他却像是要万分艰难地回答她的问题。 “我盲了是么?”孙昭心上百转千回,却终是语气平静。 92.第92章 措手不及(五) 她忽然被人抱在怀里,楚云轩的气息落在她耳畔,“玄音莫怕,很快就会好。” 没有白昼,没有黑夜。或者说,不知何时是白昼,何时是黑夜。孙昭只能不分日夜地睁大双眼,试图勉强找到一丝明暗变化,然而数日以来,一切都是徒劳。 楚云轩四处为她寻医问药,每位大夫都无能为力。 孙昭以为那日必死无疑,却不想被楚云轩所救。可如此一来,她心中更是疑惑,“楚大人为何不送我回宫?宫中太医良多,还怕治不好小小的眼疾。” 言毕,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楚云轩竟又是沉默。 究竟是何原因,令楚云轩只能将她藏匿在此,见不得光? 孙昭心上一紧,双手不由死死握住锦被,“是不是楚大人早就知道,我在城外遇袭?” 听不到他的回答,她自言自语道:“定是如此……否则不谙政事的楚大人又怎会及时救我一命?” 只听楚云轩无力辩解道:“玄音,不是你想的那样。” 孙昭牵了牵唇角,笑了。 她的乌发披散下来,垂在肩头,一掌小脸因连日的惊吓与受伤,没有半分血色。她空洞的眼神落在不远处,也许是在看他,可是她看不到。 楚云轩便这样一动不动坐在她身侧,他宁愿这样与她相距而坐,陪她到天荒地老。可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疑惑,她不久之前才对他建立起的薄弱信任,刹那间荡然无存。 他曾在月轮之下,镜湖之畔,将她湿漉漉的身子拥在怀中;也曾在别馆之中,对她泛起情愫;更因她与齐骁的亲密而醋意横生。楚云轩知道,哪怕是他纳了贵妾,她却也从未厌恶、疏远过他,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 楚云轩宁愿此刻眼盲的是他,如此便再也看不到她那张因为失望而慢慢变得冷漠的脸。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却听见她讥讽的声音,“楚家是不是反了?” “不是楚家反了,是大将军反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原是广陵殿的婢子子有。不,此时今日,应是太子洗马的内子。她柔声道:“齐骁弑杀太子、镇国公主,恶贯满盈,已是全国通缉的要犯。” 果真是出嫁从夫。 孙昭听闻,却是垂下眸子,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来。如此说来,齐骁并未落入贼人之手,那么小弟便也活着。 楚云轩苦笑,一听到齐骁,她便这般不设防地绽放出笑容,真是讽刺。 孙昭低头浅笑,楚云轩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神情痛苦。子有站在不远处,将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忽然握紧了双拳道:“夫君去歇息罢,臣妾在此处伺候。” 楚云轩面上带笑,疲惫道:“不必了,你先下去。” “楚大人且慢。”声音正是来自于身侧的孙昭,她轻启朱唇,声音冷漠:“留我在此处扰了楚大人,实在是不妥。”说罢便要挣扎着起身。 “你有伤在身,不能下榻,我离开便是。”楚云轩的声音轻柔,竟是在挽留。 她虽是这样说,实则是下了逐客令,哪怕此处并不是公主寝殿,而是楚云轩的府邸。楚云轩虽然不舍离去,却终是不得不走。 93.第93章 措手不及(六) 廊檐迂回反复,子有于廊下紧紧跟在夫君身后,他却一路疾行,未曾停下。子有咬了咬嘴唇,温柔道:“夫君也要爱惜身子,莫要不分昼夜地……” 话未说完,却被楚云轩的声音打断,“我没事。” 楚云轩脾气温和,如此这般打断她说话,已是极为不悦的表现,子有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试探道:“夫君爱慕殿下?” 言毕是长久的沉默。 子有在宫中五载,心心念念地喜欢了他五载。太子洗马为人正直,不会撒谎,他的沉默,便是默认。 子有心上一酸,她早知道他日日往广陵殿而去,不仅仅是教授公主读书、习字那样简单。可是尚主者不能入仕,他又怎能觊觎公主? “子有自知身份低微,但夫君亦不能喜爱公主。”子有道:“否则会害了全家。” “全家?”楚云轩回头看她,“犯上作乱的楚氏全家?” “夫君不要声张。”子有连忙上前,拉着他的袖子道:“夫君已被禁足,万不可再坏兄长大计。” “好,好,好。” 楚云轩一连三个好字,听得子有心上痛楚。 “你在宫中多时,我只道你分得清是非黑白,不想却也是趋炎附势之辈。”楚云轩言毕,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子有站在廊下,双目蓄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他才华盖世,身居太子洗马多年,却未有升迁,她自诩略懂朝政时局,不过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他从来看不到她的好。一如他纳她为贵妾之举,不过是为了保全玄音公主。 公主生来高贵,她生而为婢,难道是她的选择? 自玄音公主盲了眼,楚云轩便夜夜睡不着觉,他时常于黑暗中睁大双眼,试图去感受她心中的无助与苦楚,仿佛这样一来,他便能感同身受。 黑暗之中,纤柔的身子忽然覆上他,便是要剥落他贴身的里衣。 “子有。”楚云轩忽然将她推到一旁,兀自起身道:“别这样。” “为什么?”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容颜,楚云轩只能听到她的话语带着哭腔,“你既纳了我为妾,夜夜以礼相待却是何故?” 楚云轩自知理亏,心上却烦闷不已,“最近诸事繁忙,待我……” “不分昼夜陪在她身边,有何繁忙?”子有倒是被他气得笑出声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是不值一提的贱婢?因而夫君待我不同?” “夫君错了。”子有不住地抽泣,“我虽是奴婢,却对你一心一意。” 见楚云轩不语,子有更是火上浇油,“可她却不是,齐骁时常夜宿广陵殿,二人一同用膳、一同沐浴,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在寝殿缠绵。人言女冠放浪,偏你还以为她冰清玉洁,早就是被齐骁破瓜的不洁之身!不,或许早已在曲阳观与人私通!” “闭嘴。”黑暗之中,子有忽然觉得颈项上多了一只手,夫君那好看的、平日里握笔的手在她喉间渐渐收紧,竟是要杀了她! 冷冽杀气直逼咽喉,子有吓得浑身颤抖,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暗夜之中,楚云轩叹息一声,他如此待她,并非有意,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再也听不到那些令他心痛之事,他怕,他害怕子有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94.第94章 大难不死(一) 春雨淅淅沥沥,天色暗淡如夜。这几日宫中纷乱,姜玉竹恰好告假,隐约听到些传闻,大将军齐骁犯上作乱,谋杀太子与公主,正潜逃在外。谁料厥功至伟的镇国大将军能做出这等事来,陛下震怒,举国通缉齐骁。 一想到那样明艳动人的女子惨死,姜玉竹的双手紧紧握拳,玄音公主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她,他今日何能坐上太医院提点之位? 蒋家世代行医,可是数百年来入朝为官的唯有他蒋玉竹一人。祖父常言伴君如伴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获罪株连九族,他不准子孙入仕,否则逐出蒋家,永不得还门。 祖父去世后,蒋玉竹还是入仕了,他想看看那青砖绿瓦的高墙内是怎样一番景致。可他违逆祖父之命,不得已改姓姜,几年来从未踏入宗家半步。为官的短短几年,却是看透了宫墙内的肮脏,如今倒是对祖父有几分认同。 姜玉竹晨起读书,却被宗家派来的家丁所扰。家丁惊慌道:“少爷近日收诊了一个病人,还需小少爷过去瞧瞧。” 姜玉竹的兄长蒋广白,乃是京中名医,继承了宗家家主之位。他在宫中之时,也曾听说兄长的名讳愈发响亮,却始终不得与他相认。 姜玉竹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有大哥治不了的病?” 家丁吞吞吐吐,“少爷特地吩咐,须小少爷亲自查看。” 姜玉竹也不多说,起身出屋,撑了伞随家丁而去。他离家多年,兄长未曾唤他回去,而今却是为何? 况且兄长向来遵祖父遗言如皇命,难道是此时转了性情? 被逐出家门的男丁,只得从后门偷偷而入,姜玉竹抬步而来,便见兄长独自坐在案前。 蒋广白不过长了姜玉竹三岁,为人却是冷静沉稳,他屏退左右,这才对姜玉竹道:“你上前来。” 姜玉竹便又上前几步,不料蒋广白突然站起,怒道:“跪下!” 长兄如父,姜玉竹不明所以,却还是跪在近前。 蒋广白将一方薄纱掷在他脸上,质问道:“这是何物?” 他接过那方薄纱,恰是蒋家为女病人诊断时,覆在其腕上的诊帕,可兄长为何气结至此? 姜玉竹的神情忽然变化,“此物……大哥从何处得来?” 蒋家之物从不会外传,然而前几****替玄音公主诊脉之时,碍着因男女有妨,便将诊帕留在长陵殿。 难道说,兄长竟是得了公主殿下的行踪? “不肖的东西,不安生做你的太医,如何引得这样的杀身之祸!”蒋广白怒火中烧,憋红了一张脸。 姜玉竹心知,兄长的语气虽是责怪,实则担忧他的安危,不由叩了个响头道:“玉竹不孝,愧对先祖……可是,那女子可曾无恙?” 蒋广白双眼一翻,消了消气,“虽是捡回了一条命,可若是伤口感染化脓,便不好说了……” 姜玉竹虽然谨遵祖父遗命,将自己的生活与蒋家割裂开来,却仍然教蒋家涉入了朝堂之事。兄弟二人初见,便是这般剑拔弩张之势。 95.第95章 大难不死(二) 三日前,蒋广白在北郊采药,于荒无人烟之处捡回一个女子,她浑身刀伤,唯有一息尚存。但见那刀刀深入见骨的模样,蒋广白也不由觉得骇人,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能令人将一个弱女子害成这般模样? 医者父母心,纵是蒋广白知晓自己可能由此惹上麻烦事,仍然决定将她带回医馆。 蒋广白替她检查伤口之时,却从女子身上找到了蒋家医馆的诊帕,只可惜那物已被血水污成一片,无法辨认。 蒋家诊帕混合药草特殊处理,以清水漂洗便可不沾血迹,蒋广白不敢断定此物出自本家,连忙打了一盆清水。 而后几日便是从上至下,从宗家至分家查找这一方诊帕的来源,直至蒋广白想起有一个人在他的控制之外,那便是早年被逐出家门的幼弟姜玉竹。 蒋广白将缘由细细说罢,便领着他一同来到了那女子的居所。一见到受伤的女子,姜玉竹的一张脸瞬时煞白。 榻上浑身是伤的并不是玄音公主,而是他在长陵殿中见过的,公主的贴身侍婢。 “时雨?”姜玉竹轻轻唤了一声。 名叫时雨的女子虚弱地睁开眼,呆呆看了他半晌,忍着痛牵了牵唇角,却是语气戏谑,“小……太医?” “我果然活着。”似是看到了希望,她的眸子骤然发亮。 她紧接着试图挪动身子,浑身的刺痛却令她咬牙切齿道:“嘶,好痛!” “好在未伤及脸面。”姜玉竹转念又问,“她如何了?” 时雨努了努嘴,“不知道。” 蒋广白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她”是谁,但见时雨称呼幼弟为“小太医”,想必是宫中的女子。既然是庙堂之事,便是违反祖制的大事,蒋广白自然不会插手。 时雨在将军府之时,便听过蒋广白的大名,他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妙手神医,今日一见,原是个不满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这样躺了好几日,待蒋广白替她处理伤口之时,时雨不由打趣道:“蒋先生成亲了么?” 蒋广白细细将药粉撒在她刀伤纵横的手臂上,未曾答话。 “我听闻先生救治病人极其苛刻,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小儿;宁治十小儿,不治十女子。”时雨痛得缩了缩脖子,“你怎会好心救我?” 蒋广白面无表情地答道:“医者仁心,我不能见死不救。” 竟是比他那个弟弟还无趣,时雨撇了撇嘴,“莫不是看在姜玉竹的情分上?” 刚刚说罢,便觉胸前一凉,衣衫已被人层层解开。时雨痛得咬牙切齿,“你轻些,你家里就没有女医吗?” 少女曼妙的身子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伤,蒋广白不由皱了皱眉,仔细处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你……”时雨虽是气急攻心,却因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羞红了一张脸道:“你这般无礼,我今后还如何嫁人!” “对医者而言,你只是病人,并无男女之分。”蒋广白面不改色道。 时雨不满地“哼”了一声,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本想着此人救她于危难,她来日必定以身相许、做牛做马为报,哪知他偏是个这样不解风情的。 时雨虽是每日躺在医馆,却也能从姜玉竹口中知晓些朝政之事。距他们遇袭至今已过了七日,大将军仍然隐匿无影踪,必是平安脱险,她身上这些纵横伤口倒也是值了。 96.第96章 大难不死(三) 时雨今日已经可以起身,姜玉竹扶她坐起,喂了些软糯流食物与她。前几日茶水不进,今日终于能咽下食物,时雨不由心情大好。 “想不到你竟然出自将军府,过些时日我便送你回去。”姜玉竹道。 时雨摇摇头,“大将军遇袭,却还落得个谋逆犯上的罪名,可见我们之中出了奸细。我此番回去,想是没命回来了。” 时雨几日未起身,仍有些眩晕感,吃饭之时,沾了一嘴一脸。她正要伸手来擦,却被姜玉竹占了先。 他不由微笑,以锦帕轻拭她的唇角,“我要如何帮你?” 哪知时雨瞪着一双眸子看他,拉下他的手,疑惑道:“你们这些医者,对女病人都是这样……好么?” 不知她口中的“你们”是指谁,姜玉竹垂下眸子,心虚道:“这倒不是。” “那你为何……”话未问完,见蒋广白风尘仆仆而来。 蒋广白见到姜玉竹坐在她身边,倒是一愣。 “大哥今日外出,我来此处照应。”姜玉竹连忙解释。 时雨瞧着蒋广白手持医箱,像是从外面而来,不由好奇,“先生出诊了?” “嗯。”蒋广白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这才记起,自己出诊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便匆忙来到了时雨的房间,倒是唐突。蒋广白连忙又道:“是个闺阁女子,见不得生,这才请我上门去瞧。” “先生不是不治女患么?”时雨不由嗤笑,“倒是何处的朱门大户,请得动蒋先生?” 蒋广白面上尴尬,“乃是当朝皇后的娘家,楚家。” “楚家?”时雨喃喃自语,“楚家男丁兴旺,并无闺阁中的女儿。” 话一出口,她忽然警惕起来,彼时她在宫中,主公命她特别留意太子洗马楚云轩,不准他与玄音公主走得太近。果如主公所言,太子洗马对公主的爱慕之意胜过排江倒海,连她这个旁人都看得出。 “是大学士楚天白,还是太子洗马楚云轩?”时雨霎时收敛笑容,一张脸紧张异常。 时雨虽然重伤在身,平时却是嬉笑乐观之态,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神色。蒋广白摇头,“我并不懂朝中之事,也不认得什么楚大人,请我去的是府上的子有夫人。” 姜玉竹和时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那女患叫什么名字?”时雨急切道:“怎样的身段模样?是不是白皙貌美,纤瘦高贵?” 时雨急得跳下榻来,双脚一软就要摔倒。 姜玉竹一把揽过她,困在怀中道:“你莫要着急,听大哥慢慢说。” 蒋广白思索片刻,便将前因后果尽数说出,原是楚家请他为那位女子医治眼疾。 一旁的时雨却早已泣不成声。 “是公主殿下,她为什么会患上眼疾,将军、将军究竟在哪里?”时雨泪流入注,忽然一阵胸口刺痛,将方才咽下的流食尽数吐出。 姜玉竹便是一惊,顾不得许多,以衣袖替她擦拭污秽,时雨却仍是止不住眼泪,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喷洒在姜玉竹洁白的外衫上。 蒋广白立在原地,看得触目惊心。这样一个刚烈的女子,未曾因为深可见骨的刀伤而落过一滴泪,此时却哭得这般狼狈。 待姜玉竹哄她睡着,仍听她的口中念念有词道:“主公……主公。”眼角仍是汩汩的热泪。 97.第97章 大难不死(四) 时雨悲愤交加,急火攻心,倒是休息了几个时辰才逐渐好转。 “听闻玄音公主受难,你为何如此悲伤?”姜玉竹熬了汤药,端着瓷碗坐在她身侧,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他的一颗心都在公主身上,宁可自己千刀万剐,也不会将公主置于险境。”时雨红了眼,“可玄音殿下竟然遭此横祸,恐怕主公……主公他。” “因而你并不是为公主而哭泣,却是因为担心大将军的安危?”姜玉竹忽然道。 时雨一愣,并未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 “你这般眷恋于他,他可知晓?”姜玉竹又问。 她竟从未发现姜玉竹是这等揭人痛处的小人! “若不是我此时行动不便,定要杀了你!”时雨恶狠狠地盯着他,但见他单眉细眼,面容白净,倒是衣冠禽兽的读书人模样。 姜玉竹冷笑一声,脸上多了愠气,“自欺欺人。” 言毕,纤长的手指掰开她的小嘴,将一碗汤药尽数灌下,苦得时雨不由大叫起来。 “你出去。”时雨的一张脸皱在一处,真是苦死了,“你出去你出去!” 姜玉竹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徒留时雨在榻上止不住地咳嗽。她的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她必须要见到玄音公主,才能得知主公的安危。而今自己尚且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废人,她究竟要如何做? 时雨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因几日不能下榻,腿脚酸麻无力,刚一触及地上的绣鞋,险些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好在有惊无险,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扣住床沿,稍稍歇息片刻,便又继续向前挪动。 “真是倔强”,药阁在蒋府的最高处,蒋广白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蹒跚向前的女子,不由皱起了眉头。 时雨披了外衫,一脸喜悦地抬头望向高处,她已经出屋,用不了多久便会见到蒋广白。 蒋广白站了许久,便也看了许久。从她的房间至药阁,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一步一歇,正是向他而来。她浑身上下几十处刀伤,任凭男子也忍受不住这般痛楚。 见她依旧锲而不舍地扶着门外的廊柱缓缓向前,蒋广白神色动容,忽然转身向反方向而去。 为何偏要她向他而来?他亦可以去迎她! 时雨扶着廊柱,不由双腿颤抖,不知何处的伤口迸裂,只觉身上的衣裳温热黏湿,带着鲜血的刺鼻之气。 不知道是第几次停下歇息,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正欲运功,忽然身子一轻,整个人便毫无征兆地被人横袍抱起,惊呼声瞬间破空而出。 “放我下来!”她手脚并用地挣扎。 “还逞能!”姜玉竹白皙平和的面容上早已怒火滔天,“既已伤成这般模样,为何还要自伤?” 时雨垂下眸子,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姜玉竹的衣衫,委屈道:“我只想……找蒋先生帮帮我。” 方才一阵挣扎,腰间的伤口便又渗出了汩汩血水。姜玉竹只觉手臂上一阵濡/湿,默默低下头,轻轻在她耳边道:“别动,别动,你这个样子,我于心不忍。” 98.第98章 大难不死(五) 时雨痛得哇哇直叫,却仍然鄙夷道:“小太医真有一颗悲悯之心?” 真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子,方才他愤然离去,倒是想教她冷静一番。哪知她这般不顾自己的安危,即便是拖着重伤之身,也不忘效力于她口中的主公。 镇国大将军齐骁,就真的值得她那样奋不顾身?她为他身负致命之伤还不够,如今还要自伤? 常言道心病难医,这男女相思之症却是难上加难。 姜玉竹嗤笑一声,抱紧怀中的傻姑娘,她如此自苦自伤又是何故?她又何尝不知道齐骁心里的人是谁? 世上竟有这般有痴情儿女,呆傻而不自知,可笑,可笑!幸而他不曾踏入这万丈红尘半步。 “你笑什么?”时雨柳眉倒立,面色不善。 姜玉竹并未回答,抱着她大步上前,转眼药阁近在面前。 忽有一人推门而出,正是外出的蒋广白。他看到姜玉竹怀抱时雨立在门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阴郁,却是对姜玉竹道:“你怎在此处?” 时雨知晓蒋家组训,连忙道:“不关他的事,是我一定要来见先生。” “一个是大夫,一个是病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蒋广白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周,又落在姜玉竹脸上,“还不送她回去!” “大哥,我……”姜玉竹尚未开口,便被蒋广白打断。 “违背祖制,入朝为仕,蒋家没有这样的不肖子孙。”蒋广白平日里不苟言笑,此时语气生硬,更是令人遍体生寒。 姜玉竹讪讪地闭嘴,却忽然被人扯了扯前襟。他低头看到怀里的女子,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 “放我下来。”时雨急切道。 姜玉竹不准,时雨便在他怀里挣扎不休,临了一个鲤鱼打挺,如同蛟龙出海。姜玉竹一个不留神,怀里的女子便破空而出,却因浑身是伤落地不稳,当即趴在地上,难以起身。 “你!”姜玉竹又气又笑,便要俯身伸手扶她,却早有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兄长最忌讳女病人,姜玉竹目露惊愕,却见他一脸焦急与关切,声音却仍是严厉,“怎会这般不小心。” 时雨顾不得许多,翻身起来跪在蒋广白面前,死死抱住他的双腿道:“蒋先生,人言你是一代神医,不能见死不救。” “放手。”蒋广白面色愈发乌黑。 “不放。”时雨耍赖一般。 蒋广白低头看她,那样一双泪眼汪汪的眸子,令人不忍拒绝。 他怎会那样轻易地答应?待蒋广白反应过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宁治十男子,不治一小儿;宁治十小儿,不治十女子,先祖遗言果真不假。医者当存一颗仁爱之心,更应有一颗平等之心。若是医者与女患走得太近,必将因为阴阳制衡被打破而心生情愫。 如此一来,医者还如何做到仁爱、平等? 稍微分神,手上的力度渐重,便多抓了一钱升麻。管事蒋川见了,不由担忧道:“先生这几日过于劳累,且去歇息片刻。” “也好。”蒋广白净了手,信步出屋。此时夜色已深,姜玉竹也已离去,满园的春色无人欣赏,空气中有缕缕药香。 他时常在园中散步,可谁知今日不由自主的,便往那名女患的房间走来。 99.第99章 大难不死(六) 及至近前,蒋广白却忽然犹豫,转身欲走。只听屋内的女声悠悠而来,“来的可是蒋先生?” “正是。”他答。 “先生请进。” 蒋广白刚刚推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时雨不过着了裤装,整个脊背纵横交错的伤口尚未痊愈,却是袒露在空气中。 她正以白纱一层层缚在身上,还不忘对他道:“先生可否帮帮我?” 蒋广白呆立原地,“男女有别。” “那日替我处理伤口,怎不知男女有别?”时雨反问。 “那日/我是医,你是患,今日……”蒋广白忽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时雨背对着他,声音嘹亮,“我家住北境,跨过茫茫戈壁便是戎国,四年前,戎军烧杀抢掠,屠我城邦。” “我尚未成年,被戎军掠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险些做了那些混蛋的玩物。”时雨顿了顿,声线颤抖,显然是忆起了伤心往事。 “你们不解我为何誓死追随齐骁,然而若不是他,我与一干孩童将尽数葬身戎族铁蹄之下。”时雨仰起脸,“不仅是女子,他们甚至连长相俊秀的男童都不放过。” “齐骁原本可以不救我们,将戎军尽数屠尽。”时雨背对着他,令蒋广白看不清容颜,只见她似是抹了抹脸,道:“可是他没有,他深陷敌军,险些丧命,救我父老乡亲百余人。而后自己身负重伤,卧床数月才得以痊愈。” 时雨仔仔细细将白纱缠好,遮住了可怖的刀伤。她原是窈窕佳人,偏偏如此不懂得爱惜身子。 她在蒋广白的注视下不急不缓地披上外衫,“我本已是个死人,贱躯不值一提,可是齐骁不能死。只要他活着,成百上千的黎民百姓便有了生的希望。” 身前的衣襟忽然被人扣上,时雨好奇地抬起脸,见蒋广白站在她面前,十指修长,带着清新的药香。他替她拉好衣襟,扣上盘口,那神情模样,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既是如此,你更不能自轻自贱。”蒋广白的目光落在她的前襟之上,“你又怎会知道,无人珍视你为世上仅有?” 她的父母弟兄为了守卫家乡,尽数血洒朔城,还有谁视她为世上仅有? 蒋广白说话极为拐弯抹角,时雨一时间未听明白,只是垂下眸子道:“我听闻蒋家早有组训,不得入仕,不得干预庙堂之事。时雨此番求先生大破先祖遗训,乃是罪责深重。” “错不在你,是我心志不坚。”蒋广白面无表情地答。 有那么一瞬,时雨忽然觉得,蒋广白待她好似大将军呵护公主般令人羡慕,可待她看清眼前之人的木讷神情,便嘲笑起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听闻先生明日要出诊,可否带我同去?”时雨眼含希冀。 “你伤势尚未痊愈,不可擅自外出。”蒋广白拒绝。 “可是……我武艺高强,精通易容、用毒、隐蔽……”话未说完,便又被蒋广白打断。 “你既是我的病人,便要听我安排。” 100.第100章 一零一 未见君子(一) 每到午后,子有请来的大夫便从偏门而入,为孙昭针灸诊目。京中传言已被叛逆齐骁谋杀的公主殿下在自己府上,楚云轩百口莫辩,亦不敢请熟识的太医、大夫来为她诊治。 好在京城还有这独一家的蒋广白。 蒋氏家训,凡蒋氏后人不得入仕,楚云轩也曾细细读过宫中太医名册,确实未有一个蒋氏子孙,这才放下心来,默认了蒋广白每日入府。 那蒋广白为人本分,每每前来并不多问,只是细细为孙昭诊脉、开药,他甚至目不斜视,更不会提及治病之外的其他事物。 楚云轩愈发满意,每日只在外等候蒋广白治病,并不打扰。春日多雨,却是一场雨一阵暖,他在廊下向内室望去,但见孙昭的面前挂着纱幔,自从帐幔下伸出一只白皙、纤瘦的手臂。 那手臂细致洁白,偏偏纤细得令人忍不住心痛,她竟是比在广陵殿更瘦。楚云轩叹气一声,不忍再看,不由转过身,悠悠向花园走去。 他心中明了,聪慧如玄音公主,不过稍加思考,便能洞察楚氏之心。堂堂一国公主被困于他府上,是何等奇耻大辱,然而不论她恨他、厌恶他,他都毫无怨言。只要她肯安心在他府上养伤,他宁可远远地与她相距,哪怕是每日看看她的样子也好。 听到脚步声渐远,孙昭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蒋先生诊脉的手法像极了我的一位朋友。” 说罢,便感到覆在自己腕上的手指一僵,却是隔着诊帕也觉察的出来。 “我以为用诊帕号脉乃是他独一家。”孙昭试探。 “非诊帕号脉为独一家,实乃独一家诊帕。”蒋广白不急不缓地回话。 觉察到蒋广白似有言外之意,孙昭来了精神,又问,“依蒋先生所言,这诊帕可有什么玄机?” “我这里有一首诗,乃是诊帕的主人所作,不知姑娘可有兴趣一听?”蒋广白答。 “倒是说来听听。”孙昭喃喃道:“这诊帕竟还有主人?” 蒋广白细细念来,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明月匿于山河,孤寺空中楼阁; 甘霖缠绵秋夜,误入袅娜仙娥。 孙昭听罢,脸色骤变。亏得一方纱帐挡住了外人的视线,否则她满面的惊愕便再也遮掩不住。 “先生,这诗……”自从双目难以辨物,听觉便愈发敏锐,孙昭尚未说完,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清晰入耳,连忙改口道:“先生,这施针之术真能治愈我的眼疾?” 蒋广白亦是不慌不忙道:“姑娘坠马而伤,颅内淤血压迫双目,切不可置气动怒。须卧床静养,待颅内淤血清除,便可康复。” 孙昭缓缓吐了一口气,“但愿如先生所言。” “姑娘吉人天相,我亦会全力以赴。” 蒋广白每日来去匆匆,待施针完毕,也不多留,便收拾医箱离去。 孙昭感觉到有人轻轻在她身侧坐下,心中却还反复吟诵着方才那首小诗。那是时雨与她在长陵殿闲来无事之时写下的。 101.第101章 一零二 未见君子(二) 那一日,时雨缠着她道:“主公最喜爱收集殿下闲时的小笺,殿下可否为我也拟一篇诗作?” 孙昭不由打趣,“既是大将军喜好收集,你为何偏要做他案上的小笺?莫不是对他有些执念?” 时雨即刻红了脸道:“殿下说笑了,我不曾有觊觎主上之心。” 那日时雨亲自为她研墨,孙昭笑了半晌,这才问道:“要如何写?” 时雨捉摸了很久,“要像我,却又不像我,一般人不知是我,却又是我。” 这般要求的确为难了孙昭,她思索道:“本宫且试试。” 她挽起袖袍,露出半截洁白的手腕。笔端触及纸面,淋漓的墨色游走恣肆,倒是顷刻间写下了这一首小诗:明月匿于山河,孤寺空中楼阁;甘霖缠绵秋夜,误入袅娜仙娥。 时雨瞧了许久,笑逐颜开道:“不愧是公主殿下,正合我心中所想。” 第一句,明月匿于山河,明字隐去月,仅剩下“日”; 第二句,孤寺空中楼阁,寺庙立于空中则无土,乃是一个“寸”字。 两句相加虽为写景,却是一个“时”字。 第三句,甘霖缠绵秋夜则为“雨”。 第四句,误入袅娜仙娥却是虚虚实实。 而后的几日,时雨将小笺捧在怀中爱不释手,仔仔细细读了几遍,竟是烂熟于心,张口即来。 又过了几日,孙昭寻不见那诗作,便听时雨说,沈文光将那诗作奉与大将军赏析去了。不料第二日,大将军如宵小之辈般潜入长陵殿,声色严厉道:“什么孤寺?什么仙娥?莫不是昭儿还想着出尘去做女冠,有朝一日问道升仙不成?” 时雨在一旁低头不语,孙昭却笑道:“是又如何?” 齐骁听罢,脸色一沉,“本将军不允!” 不待孙昭解释,齐骁便将时雨轰出殿外,双臂将她抵在门上,长腿屈膝,轻巧地分开她的双腿,向那私密之处摩挲往复。 孙昭被他欺负地喘息连连,红着脸咬着唇不做声。 见她招架不住,齐骁冷着脸威胁道:“这番娇俏模样,还想着出家?” 大将军不安分的双手探入绫罗外衫之中,将她的外衫剥落在地。少女的肌肤白嫩细致,顷刻间裸/露于眼前。 衣衫凌乱,孙昭羞得无地自容,她以双臂遮住白雪如簇的峰峦景致,委屈道:“未曾想过。” “如此最好。”齐骁依旧一脸阴霾,“否则……本将军便将昭儿就地正法。” 孙昭一怔,见他俯下身来,唇齿落于那两座乳白的山丘之上,忘情地舔咬吮吸,狠狠地惩罚于她。 大将军竟是个未断奶的!孙昭近乎气晕过去,捶打着他的肩膀道:“我不出家,再也不出家了。” 一想到那日的窘态,孙昭恨不能将那诗作撕成碎片。这一首小诗,是她和时雨之间的小秘密,甚至连齐骁都并未参透其中之意。可今日却被第三个人知道,足以证明遇袭至今,时雨已经脱险,并且极有可能说服了蒋广白暗中助她。 这几日虽然看不清眼前的物件,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时雨被刺客所伤的景象。她以一人力克数十人,就连在梦中,也惊得孙昭冷汗涟涟。不过短短七日,时雨不但得以自保,还打听到了自己的下落,倒是个聪慧如许的女子。 102.第102章 一零三 未见君子(三) 然而方才蒋广白说,那诗作乃是诊帕的主人所作,便是暗指此物乃是她曾用过的。若是如此说来,只有宫中御医曾经为她请脉。思前想后,孙昭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面容白皙,身形修长,不畏众议,于御前奉药,却是如今的太医院提点姜玉竹。 其中关节要害,孙昭隐隐猜测到了几分,便觉心中顺畅了许多。脑海中似是拨云见雾一般,忽然清晰明朗。于是心上再也不郁结,就连眼前似乎都明朗了几分,孙昭不由微笑,却听到身边温文尔雅的声音道:“今日怎么这般开心?” 孙昭早知楚云轩走近,于是道:“蒋先生说我休养数日便可痊愈。” 楚云轩低头看她,她这几日卧病在床,虽未施粉黛,眉眼间的风韵却依然令他移不开眼。前几日/她不肯同他讲话,直至今日,她似是心情大好。 “你若愿意,我请他日日来为你施针可好?”楚云轩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白皙的面容,却终是讪讪地收了手。 她似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她的眼神中泄露不出任何情绪,令楚云轩心慌。 孙昭亦不知楚云轩所想,反而经过方才一番前思后想,心中豁然开朗,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和抗拒,轻声道:“谢谢楚大人。” 楚云轩不由一愣,温柔道:“玄音,你终于肯同我讲话了?” “我错怪了楚大人。”孙昭抬起眼,眼前却是一片灰暗,“我以为而今盲了一双眼,却还要做那藏娇金屋的亡国公主。” “不,不会。”楚云轩急切道:“你不会是亡国公主。” “江山即将易主,我又如何不是亡国公主?”孙昭反问,漂亮的桃花眼却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楚云轩。 明知她看不到他,楚云轩却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她神情痛楚,只是压低了声音,坚定道:“纵是到了那一日,我也会保全你。” 孙昭心上一沉,如楚云轩所言,果真是要江山易姓?孙氏亡国了么?可究竟是谁,究竟为何要以天翻地覆之势引得全国动荡。 她垂着眸子道:“楚大人要如何保全我?” “我并无问鼎朝堂的野心,可是……若是玄音愿意做我的夫人。”楚云轩看着她,不知为何,竟是没了底气般,声音越来越低。 是啊,若是楚氏后人统御梁国,楚云轩的夫人便摇身一变成为皇亲贵戚,今后仍能呼风唤雨,于万人之上俯瞰众生。孙昭不由叹息,“楚大人救我一命,我已感激不尽,却不愿耽误你一生。” 双手忽然被人握住,仔仔细细地捧在手中,视若珍宝,继而她的手被他轻轻扣在一起,不肯放开。 “玄音,非我救你,而是我……需要你来救我。” “楚大人今后必将荣华半世,怎会这样说?” “我以为远离朝堂,不再见你便可以忘却。”楚云轩认真道:“可不论枕边人是谁,夜夜入梦的却是你。” 孙昭刚要张口,却觉得额头上落下温柔的唇瓣。 楚云轩却是揽她入怀道:“得不到,忘不了,你可知道我何其辛苦?” 103.第103章 一零四 未见君子(四) 眼前犹如烟花绽放,好似棱镜斑斓,楚云轩的唇瓣带着温和的气息,亲密却不贪婪,柔软却不腻人,令她始料未及。 孙昭扬起脸,眼前的光景迷离一片,她虽是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能看清模糊的幻影,比之前几日那满目的黑暗,竟是恍恍惚惚有白光闪现。 原来蒋广白这一番施针真的有效。 本应是喜悦至极,孙昭却因楚云轩方才直白的话语,心上满是阴翳。今生今世,她从未想过楚云轩会将他的心意尽数说与她听。 她以为他们高山流水,虽是今生无缘相守,却自有一番灵犀相通。可是时至今日,竟连那一点灵犀都消失殆尽。 听了他方才的一番话,她真的欢喜吗?孙昭不由自问。 欢喜,欢喜极了。她从小便爱慕这个素衣白袍的年轻人,他是百花也为之羞涩的翩翩君子,亦是她心中难以忘却的无双公子。 欢喜过后,却是无穷无尽的惶恐,就像是漫天的黑暗要将她吞噬,令她再也看不到光明。 楚云轩说,他得不到,忘不了。 他说只有她才能救他。 孙昭从来不知,他对自己竟然情深至此,难以割舍。他明知不能尚主,却忍不住仍想要同她在一处。可她要如何做,才能斩断一错再错的情愫? 楚云轩见她久久不语,心知她进退两难,低着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若是玄音肯做我的夫人,便再也不必如此辛苦。” 夫人?他竟是要她登堂入室,嫁入楚家? “可是楚大人如何解释,被大将军诛杀的镇国公主死而复生?”孙昭眨了眨眼,不由问他。 楚云轩沉默了一会儿,似是难以抉择,却终是幽幽开口:“世上再无镇国公主。” 镇国将军反,镇国公主亡,果真是要颠覆朝局了么?孙昭的一颗心骤然收紧。 “且让我猜猜……大将军齐骁犯上作乱,诛杀皇族,楚氏临危受命,救国救民于危急存亡之秋?” 孙昭缓缓道来“而我,将作为你身后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不,或是改名换姓,从此苟延残喘,得以求得半生安稳?” 孙昭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说话的时候长睫轻颤,十分动人。偏那动人之泛起鄙夷之色,一声声、一句句,竟是问得他无言以对。 “楚大人可曾想过,玄音是我的号,自我出生至今,从未改变。”孙昭说到此处,声音却忽然柔软,“楚大人教我道义公允,治世之道,今日却要告诉我,我所学的这些都是错的么?” 她每问一句,便对楚云轩失望一分。 不错,这便是他能保全她的最佳方式。 他曾教她“在其位谋其政”,教她皇室贵胄之重任,今日却要她妥协于不可逆的洪流,只因他不忍见她以身报国、陷于危难。 正义公允,道义永存,说起来容易,若要以身作则,却难于登天。 楚云轩知道她心思通灵剔透。可是他亦不能透露太多给她,她知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 104.第104章 一零五 未见君子(五) 孙昭缩了缩身子,离他远了些,“大人可否听听玄音心中所想?” 身前的人依旧未回答她的话,可她却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 “若是楚氏举事将成,未来的储君便是四皇子。”孙昭当年离宫之时,四皇子孙亮尚在襁褓之中,而今已有八岁。 “可是楚大人观孙亮的秉性气度,是否能成就千秋功业?”孙昭抿了抿唇,非她欺辱孙亮年幼,而是孙亮的生母早亡,只得尊皇后楚氏为太后,倚赖旁人辅政。 不须她明说,辅政之臣必是大学士楚天白。可是以这般手段将孙亮放在硕大的龙椅上,于国于民,究竟是福是祸? “楚氏是要扶持孙亮登基,还是杀尽我孙氏以自代?”孙昭忽然问。 她话已至此,只听楚云轩道:“兄长不会忤逆。” “若他未曾忤逆,我又怎会在此处?”孙昭接着问。 楚云轩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屠我亲人,我必将穷极一生报仇雪恨。”既然他不能回答,她便替他做出决断;既然他一定要将她藏娇金屋,她也不会安然居于他身后。 子有只身立于门外,一双眼紧紧锁在楚云轩的身上。他似要俯身亲吻玄音公主,可她却伸出双臂,抗拒他的亲密。 子有不由苦笑,你日夜思念,费尽心思保了玄音公主一命,她对你可曾有半分感激? 没有,丝毫没有。既然从来都是有缘无分,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天朗气清,子有却觉得心中寒凉无比,她的夫君,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她却拿那个女人无能为力。她不能向楚云轩直言,因为她二人的婚姻,乃是玄音公主作保。 想到此处,子有咬紧牙关,她早就得到镇国大将军的允诺,许她以太子洗马贵妾之位,哪里料到玄音公主横插一脚,任谁看来,都是对她有莫大的恩典。然而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恩典,她不需要对玄音公主心存感激,更不需要夫君对她心存执念。 玄音公主!玄音公主!若是没有她该多好。子有不忍再看屋内的景象,心中却郁结难散,而今的问题是,既然夫君诚心保护玄音,她要如何做,才能将玄音赶出府去? 子有来回踱步,心上焦虑,若是自己不能……旁人或许可以。如果将玄音公主的下落透露给长兄楚天白,他定将玄音公主紧紧攥在手中,以图大事。可若是长兄出面,定会与夫君翻脸,他兄弟二人阋墙,倒是她失德所致,于自己毫无益处。 可若是旁人,又有谁与玄音有过?子有心上焦虑,可脑海中却慢慢浮现出一张清晰的面容来,那人美貌高贵,十九岁尚未出阁,正是玄音公主嫌隙颇深的玄清公主。 子有在宫中五年,不是没有听过二人的恩怨,甚至玄音曾以摄政公主的身份打压玄清,若是给玄清公主这么一个私下报复的契机……更何况她在宫中也有些姐妹,若是将此事传给玄清公主,倒是不难。 105.第105章 一零六 未见君子(六) 孙旼接到私信之时,恰好从万寿殿请安回来。自从玄音与太子双双落难,父皇的身子便又差了几分,每日在榻上静养,已有好几日不理朝政。 婢子子衣平素向来沉稳,今日却像是出了大事般,生生从平陵殿追到了万寿殿。孙旼皱着眉头,细细将那信笺翻来覆去的瞧,其上是一座高墙宅邸,有一道姑立于门内,门外是一匹骏马。 “这是何意?”孙旼并未参透此中缘由。 “启禀公主,这小笺乃是奴婢的姐妹子有带入宫中的。”子衣小心翼翼道。 “子有是何人?”孙旼柳眉不舒,倒是想起了数日前,好像听过这么个名字。 “子有原是广陵殿的领班宫婢,前些日子做了太子洗马的贵妾呢!”子衣虽是低声说话,言谈间却无不羡慕。 “本宫与这婢子并无交情。”孙旼将信笺递给子衣,“本宫不喜欢这般打哑谜。” 子有……子有?孙旼默念这个名字,隐约想起了一件事。她怎么忘了,那日/她奉命送梅花糕至广陵殿,哪知玄音早与表哥出去厮混,却有个叫子有的侍婢睡在榻上! “且慢。”孙旼忽然夺过那信笺,眯着眼睛细细看来。 子衣跟在玄清公主身后,但见她忽然抖动着身体,像是忍不住笑意,“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殿下?”子衣疑惑道。 “此时朝议已经结束,你请大学士来一趟。”孙旼言毕,将那信笺认认真真收入怀中,往平陵殿而去。 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整整一个下午,孙旼都静静坐在窗前,等待着楚天白的到来。自从父皇生病之后,他便比从前更忙了,时常是好几日也不过来一次,更是连传话之人都没有,徒留她一人空等,不知今日,又要等到几时。 等着等着,已是宫灯高悬,满天星光。孙旼勉强吃了些晚饭,却是满腹牢骚。 “他不是说要来么?”孙旼的一双眼,直落在子衣身上。 子衣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恕罪,楚大人说,说他回来看望殿下。” “天都黑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孙旼面上掩不住的怒气。她咬了咬牙,忽然拂袖起身,将桌上的饭菜打翻在地。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子有连忙手脚并用,爬到她身前,徒手捡起地面上的狼藉。 “你去告诉他,我有办法引出齐骁!”孙旼向前一步,恰好踩在子衣的手上,“叫他立刻来见我!” 子衣刚要捡起破碎的瓷片,却被玄清公主踩住了手,指尖狠狠地与瓷片边缘紧紧贴在一起,手上便是一凉。 “若是他今日不来,休要让本宫再看到你!”孙旼眯着眸子,一番狠厉之后,忽然笑了。 “奴婢遵旨。”子衣连忙从她的脚下抽出手来,转过身小跑出去。 孙旼一低头,却见地上有一滩肮脏的血迹,不由嫌弃道:“来人,还不将饭菜撤下去!” 子衣的指尖一片痛楚,不由边走边哭。她只知伴君如伴虎,可谁料公主殿下亦是不好相处,楚大人不肯来,她又有什么办法? 哭着哭着,子衣便看到两道身影自福寿殿而来。一位是风华绝代的卫相,另一位不就是大学士么? 106.第106章 一零七 既见君子(一) 福寿殿原是章华夫人的居所,子衣不知他们为何从福寿殿出来,却是抹了抹眼泪,迎向楚天白。 待楚天白看清了子衣哭泣的模样,不由长眉轻蹙,“你怎么来了?” “殿下不肯吃饭,大人去瞧瞧吧。”子衣泣道。 “可曾请了太医?”卫则尹认得她是平陵殿的宫婢,这一句问出口,却见小宫女神情变了变,道:“殿下说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太医。” 楚天白与玄清公主本就是表亲,关系自是比旁人更为亲近。卫则尹点头,看了看一旁的楚天白道:“既是如此,我便先走一步了。” 待卫相走远,楚天白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轻轻拉住子衣的手道:“你受伤了?” 子衣瞬时红了脸,抿了抿唇,“不碍事的,大人快去吧,殿下说她……”说到关键字眼,子衣却悄悄踮起脚尖,将小嘴凑到了楚天白耳畔。 粉嫩的唇瓣划过他的脸颊,楚天白却扬起唇角,“甚好!”他一边说,一边自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将子衣流血的右手认认真真的包扎好。 “今后有外人在场,你切不可似今日这般直言。”楚天白叮嘱道:“月黑风高,你请我去公主闺阁,令我百口莫辩?” 子衣憋红了一张脸,“奴婢知错了。” “今后切不可莽撞。”楚天白伸手挑起子衣的下巴,见她却有几分楚楚动人之态,不由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 子衣的脸更红了。 夜色渐深,平陵殿内烛火旖旎。楚天白刚一入殿,便见孙旼气呼呼地坐在窗边,一双眼儿瞪着他,满脸怨气,“天白,你怎么才来?” “叫我楚大人,或者表哥。”楚天白沉声道。 “我偏不!”孙旼起身上前,斜眼瞟到在一旁侍奉的子衣,却见她手上有一方锦帕,不由面露怒色。 子衣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将殿门关上,在外候着。 孙旼这才踮起脚尖,搂住楚天白的脖子,媚眼如丝道:“天白不想我么?” “叫楚大人。”楚天白纠正道。 “我不!”孙旼将身子紧紧贴在楚天白身上,“你说过,除去玄音姐弟后,便要明媒正娶迎我过门,可是你为何日日不来见我?” “我并非……”楚天白本想推开身前的女子,却忽然觉得呼吸沉重得厉害,不由阴着一张脸道:“你燃了催情香?” 孙旼笑逐颜开,“你能有的东西,我为何不能?” 楚天白还欲挣扎,却不由自主地抱起孙旼,往内室的榻上而去。他咬牙切齿道:“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 孙旼并不接话,亦因吸入鼻中的香气太过浓郁,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道:“天白,我喜欢你。” “你我乃是表亲……你!”楚天白的脑中虽是抗拒,身子却完全无力抵抗眼前撩人的女子。 她的手落在他的袍带上,慌乱地替他解开长衫,“我不管什么表亲,我只要你。” “你……”楚天白叹息一声,却是把持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喘息道:“鱼肠!” 107.第107章 一零九 既见君子(三) “畜生啊,畜生!”愤怒的女声惊得二人魂飞魄散,双双抬头向门口望去。 皇后楚氏正立在门外,雍容的妆容掩不住她眼底的怒意,她抖动着身子道:“平陵殿若有半个苍蝇飞出去,所有宫人株连九族!” 言毕,一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后在万寿殿外,遇到了向皇帝请安的卫相,得知女儿玄清公主身体抱恙,不由心上忧虑,连忙过来瞧瞧。可谁知看到了这番腌臜之事!一个是她最爱的女儿,一个是他最器重的侄儿,荒唐,荒唐至极! 何为人伦天道?何为礼义廉耻?偏偏是皇室内殿!偏偏是她的至亲之人!楚后虚弱地闭上眼,道:“穿好衣裳回话。” 楚天白与孙旼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随便裹了衣裳,一动不动地跪在皇后面前。 楚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瞪大了眼睛,似要将二人吃了。 子衣见状,连忙奉上一盏茶,道:“皇后息怒。” 楚后颤抖着手接过茶盏,却忽然狠狠向楚天白身上掷去。“砰”的一声,滚烫的热水洒楚天白一身,惊得楚天白一个哆嗦。 紧接着茶盏落于地上,迸裂四碎,尖锐凛然。 孙旼一怔,紧紧抱住楚天白,哭道:“母后要罚便罚我,不要打他……今日……今日是我用了香。” 楚后低头去看,果见楚天白虽然跪在地上,眼神却散乱无神,整个人像是随时要跌倒。再看孙旼,衣不蔽体,一双洁白的小腿露在裙子之外,衣衫之上还有些耐人寻味的粘稠之物。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却在寝殿内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丑事,今后还如何嫁人! 此时虽是门窗大开,室内的淫/靡之气却仍未散去,气得楚后险些昏厥。她向前几步,对着孙旼高高扬起手臂,却终是不忍心下手,半是愤怒半是心疼道:“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孙旼想了半天,道:“贤妃、崔宴……都已入了土。” 哪知楚后听罢,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阮明朱已经死了四年,你们……究竟何时开始的?” 孙旼紧紧咬着唇,她从记事起便仰慕天白,可她不能说。 楚后颓然坐在案前,揉捏着太阳穴道:“当年,你父皇欲将你许配给齐骁,你宁死不嫁,便是为他?” 未曾想到母亲通透至此,孙旼愣了半晌,点了点头。 “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北齐皇子,也是因为他?”楚后又问。 孙旼泣不成声,“若母后执意要儿臣另嫁他人,儿臣只有一死。” “好啊,本宫养的好女儿!”楚后一时气结,“若你能有玄音的半分心计,何以落得今日局面,你简直丢尽皇家颜面,丧尽我楚家门楣!” “儿臣知罪。”孙旼趴在地上,唯有止不住地哭泣。 “即日起禁足平陵殿,再也不准与天白往来。”楚后厉声道。 “可是天白……天白他。”孙旼仰起脸,目光凄然,却是恳求之态。 “他一力支撑楚家,本宫自会保他。” 楚后言毕,见孙旼颤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道:“谢母后。” 108.第108章 一一零 既见君子(四) 此时已是春天,各地陆续开始一年农事,插秧播种交替而行。自从齐骁之变以来,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只得每日以卫相为首,共商国事。 昨日才安排了农事,今日却因春试而苦恼。卫则尹的一张俊脸毫无喜色,往年都是大学士楚天白与太学博士秦好同往各地,巡查春试,即便是二人不能同时前往,还有太傅崔宴补这个缺。然而今年,秦好已经辞官,崔宴更是命殒黄泉。 恰好是用人之际,朝中却无人可用。 卫则尹的目光在众臣中巡视了一圈,落在角落的素袍男子身上。楚云轩,卫则尹在心上细细琢磨,太子洗马虽是辅职,可如今却是非常时刻。他不由朗声道:“太子洗马可愿担任巡查春试之职?” 言毕,见楚云轩木然立于原地,却是在走神。 卫则尹便又提高了声音道:“楚云轩大人?” 楚云轩如梦初醒,垂下眸子道:“大学士负责历年春试,若是我二人同往,恐怕不妥。” 言毕,亦有老臣附和道:“太子洗马所言甚是。” 春试乃是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考试,若是楚氏兄弟一同前往,则有舞弊之嫌,况且陛下最为忌惮外戚结党营私。 众臣窃窃私语,便听楚天白扬声道:“下臣近日疾病缠身、不能远行,恐难以担任巡守一职,还请卫相见谅。” 卫则尹的目光亦被楚天白吸引了去,但见他形容憔悴,俊逸的面容上浮起不正常的红色,就连谈吐之间,亦是气喘吁吁,倒真是病的不轻。 若是楚天白身体抱恙,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如此一来,恰好也免去了兄弟二人同往的尴尬。卫则尹心道,既然楚天白主动提出,他便做个顺水人情,“大学士操劳成疾,不宜远行,本相另择太学博士与太子洗马同往。” “谢卫相。”楚天白轻轻躬身,面上浮笑,转而对楚云轩道:“朝议之后,你且随我来。” 楚云轩心中阴郁,然而此时乃是国之非常时刻,他亦不能因个人喜怒荒废春试,遂点头道:“好。” 朝议之后,楚云轩不得已跟着兄长学习政事。兄长一连提出几个问题,却见楚云轩面上犯难,回答不出。楚天白不由沉声道:“我早说过要荐你做春试巡守,让你早些准备,却为何是这般模样?” 楚云轩抬起脸,对上兄长失望的眸子,“我并不想参与政事。” “由不得你!”楚天白面上带怒,“难道你就一辈子甘心做个小小的太子洗马?” 楚云轩不语,却是点头。 “你是楚家男子。”楚天白怒其不争,叹息道:“如今朝中已无太子,何须你这个太子洗马?” 已无太子?楚云轩心上一惊,不可置信地盯着楚天白道:“兄长此言何意?” 楚天白亦不躲闪他的追问,冷声道:“你素不肯听我安排,但,万不可坏我之事。” 楚云轩沉吟半晌,不知他话中的意思,不由问道:“陷害镇国大将军,追杀太子与帝姬,果真是兄长所为?” 109.第109章 一一一 既见君子(五) 自从他亲见表妹旼儿与兄长亲密以来,隐约猜到了兄长的野心。齐骁蒙难、玄音遇袭,加之他曾暗查贵妃林氏、太傅崔宴,一桩桩一件件事情皆有缘由,蛛丝马迹千丝万缕,已经掩盖不住。 齐骁蒙难后,他被禁足府上,就连子有都洞察了兄长的野心。可是楚云轩仍然不敢直面今日的结果,他仍是抱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幻想。 若是兄长此时否认,他也会全心全意相信兄长,毕竟他二人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楚云轩一动不动看着兄长,眼神中的期盼慢慢覆灭,转而陷入无边的沉寂。 楚天白冷笑一声,已然默认。 “冬狩之袭,难道也是兄长?”楚云轩像是在心中憋了许久般,红了眼道。 “云轩。”楚天白按住他的双肩,迫使他冷静,“你如此聪慧,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姑母为一国之后,楚氏全族食君之俸禄,兄长不能如此!”楚云轩急切道:“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我为何要回头?”楚天白笑道:“亮儿即位,我大事将成,为何要回头?” “兄长糊涂。”楚云轩满面苦楚,“北有戎国虎视眈眈,南楚多年来出兵滋扰,外患不定,兄长何以挑起内乱?” “内乱?”楚天白反复咀嚼这两个词,“平定内乱后,我子有御外法门。” “兄长!”楚云轩还欲再劝,却被楚天白不耐烦地打断。 “你私藏玄音公主,我并不计较,可是你若执意阻我行事……”楚天白并未说完,眸子里却泛起清幽的冷光。 楚云轩心中震惊,自己素来行事隐秘,兄长从何处得知了玄音的下?他虽慌乱,面上却仍是镇静道:“兄长希望我如何做?” “即刻动身,去各地巡查春试,不得阻我大事。”楚天白道。 楚云轩闻言,反问道:“如我不从,兄长当如何?” “痴儿。”楚天白不由冷笑起来,“你若不从,我必先杀玄音。” 言毕,见楚云轩的容颜顿时凝结冰霜,毫无血色。 楚天白不由骂道:“堂堂楚家男儿,竟为一个女人与我反目,若你早些听了我的话,又怎会有今日的两难?” 楚云轩闻言沉吟不语,楚天白又道:“我曾说过,你若喜欢,便将她娶回府上。可我三番五次助你,你都未能将她收入帐中。” 楚云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凛然道:“彼时在广陵殿燃催情香,也是兄长的意思?” 楚天白的唇角弯了弯,“你倒是不笨。”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兄长……冬狩之时,刺杀皇帝与太子,谋害公主,诬陷齐骁。兄长竟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甚至贵妃、崔宴,都只不过是替他受难而已。 楚云轩再也不想多说,疲惫道:“我即刻动身,领命巡查春试。” 说罢拂袖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楚天白冷声道:“你往哪里去?” “回府打理行装。”楚云轩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必,我已命人替你打点好了一切。” 110.第110章 一一二 既见君子(六) 楚天白便又对上楚云轩的眸子,见他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睛中,浮动着灼热的情绪和喷薄欲出的不甘。 楚天白便又笑了,“我的人已在去的路上。至于玄音公主,我暂借几日。” 楚云轩脑中“轰”的一声,瞬时一片空白,他颤抖着嘴唇道:“我即日动身,你不要伤她。” “好。”楚天白说话的时候,面含微笑,如春风袭来,“你依我所言,少管闲事,我定会保她无虞。” 楚云轩盯着兄长的脸,见他正一动不动地对着自己笑。偏偏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虚伪、几分狠厉,令人寒心。 “否则,一个已经被叛逆齐骁诛杀的公主,便永远不会出现在世上。” 天气分明已经转暖,孙昭却冷得浑身一颤,仿佛遥远之处,有一人咬牙切齿,要将她挫骨扬灰。 她蓦然发抖,引得蒋广白蹙了蹙眉道:“很痛?” 蒋广白施针极为精准,丝毫不会给患者带来任何痛楚,可他却仿佛看到薄纱后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嗯。”孙昭轻声道,觉得眼前愈发清明起来。她隐约可见眼前的男子形容清秀,竟是与姜玉竹不甚相像。 “我腕上仍是痛楚,请先生替我瞧瞧有无大碍。”孙昭言毕,轻轻将手伸出纱帐,蒋广白刚刚将诊帕覆在她腕上,却被她反手捉住了手腕。 蒋广白面上震惊,却仍然道:“待我细细为姑娘诊脉。” 孙昭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似乎是在写字,乃是“卫”字。蒋广白沉吟道:“除了痛楚,可还有其他不适?” “还有些酸麻之感。”孙昭一边说,一边又写下了一个“樊”字。 “姑娘有伤在身,痛楚酸麻乃是平常,不必过于担心。”蒋广白慢条斯理道。 孙昭还欲继续写,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渐近,尚未写完,却被迫收回了手。 子有的声音忽然响起,“今日就到这里罢,蒋先生请回。” “也好。”蒋广白轻轻取下诊帕,仔仔细细叠好放入诊箱之中,“我明日再来施针。” 子有斜倚在门柱上,露出个难得的笑容来,“明日起便不必来了。” “为何?”蒋广白疑惑道。 “这位姑娘今日便会动身离开。”子有说罢,心想着蒋广白也算是个名医,若是落下治不好病人的口舌,说出去也不好听,不如堵了他的嘴,“蒋先生这几日十分辛苦,我已命人略备薄礼,先生请随我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礼数周全,极尽客套,唯有坐在榻上的孙昭一阵心慌。纱帐遮住了她的目光,却遮不住她深深的疑虑。 每日朝议结束后,楚云轩回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看她。然而今日一反常态,及至午后也并未听到楚云轩的脚步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孙昭越发觉得糊涂,方才子有所说,所为她动身离开又是要去往何处? 子有前脚刚走,便有一个女子款款入了内室。孙昭隔着帘帐看不清她的模样,但见那女子身姿婀娜,体态端庄,倒似是贤淑少妇一般。 女子行至她身前,轻轻掀开纱帐道:“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女子的眉眼骤然清晰,令孙昭险些叫出声来。 章华夫人? 111.第111章 一一三 其出东门(一) “你是何人?”孙昭不由问道。 “奴家是大学士的妾室,特地来接姑娘。”女子掩唇轻笑,举手投足无不仪态万方,“真是让奴家好找。” 不仅是长相,就连言行举止也像极了章华夫人——可她说她是楚天白的妾室? 孙昭有一瞬的绝望,然而一瞬过后,她便自我宽慰:那日坠马尚未命丧黄泉,今日又何惧与楚天白相见? “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孙昭摸索到床沿,便要下榻。 “奴家名唤翳月。”翳月的眼睛顺着孙昭的动作缓缓移动,却恍然大悟一般,“姑娘看不见?” “嗯。”孙昭点点头,“医了几日,仍然未有痊愈的迹象。” “奴家扶你起身。”翳月手脚麻利,轻轻扶着孙昭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屋来。 数日来第一次见到太阳,孙昭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刺得她不由流泪。翳月见她如此,只道是她盲了眼心上难过,便柔声安慰道:“想必休养些时日,姑娘的眼睛便会好转。” 孙昭更是迷惑,为何城府颇深的楚天白身旁,会有翳月这般心地单纯的侍妾?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却想到了楚云轩。 难道是她冤枉了他? 她在楚云轩府上已有多时,为何不见楚天白派人来见她?难道因为楚云轩背着兄长藏匿了她的行踪? 楚云轩为何不肯请宫中太医为她诊治?正因太医会彻底暴露她的身份。 他既不送她回宫,亦不敢请太医为她医治,因为京中已无齐骁,没有人保护她的周全。 乱了,全都乱了。孙昭以为楚云轩要将她金屋藏娇,是为了彻底放开手犯上作乱,可楚云轩没有。 既然楚云轩并无反心,那他三番五次劝说她做他的夫人,究竟是何意?莫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她不被伤害? 任凭她误解他、奚落他、无视他、抗拒他,他都尽数承受,为的是她能在他的屋檐下保得一世安宁。 孙昭啊孙昭,你何其愚蠢!孙昭不由觉得心上绞痛得厉害,紧紧抓住衣襟,轻轻啜泣起来。 究竟是你负了他的信任! 孙昭的头脑之中一片混沌,人却已到了楚天白府上。许是楚天白知她患了眼疾,并未将她囚禁起来,而是安排在一处隐蔽的别院,有几个孔武有力的婢子侍奉左右。 因眼疾难愈,孙昭只有脱了鞋袜,靠在榻上歇息。蒋广白虽然再也无法为她施针,但是这几日以来,眼前的事物已经清晰了许多。可是若要彻底康复,恐怕也只得凭借她自己的造化。 好在蒋广白已传授了她一套推拿按摩之法,闲来无事便可以按压穴位,疏通经络,促使双目早日复明。 孙昭闭上眼披散长发,十指的指腹轻轻自太阳穴向百会穴揉捏,身子倦怠,似要入睡。 忽然不知从何处冲入一个女子,不由分说走到她帐前一把扯下纱帐,横眉怒目道:“你就是夫君带回来的女人?” 孙昭睁眼去瞧,心上一颤,观这女子形容样貌……莫非大学士的姬妾各个神似章华夫人? 112.第112章 一一四 其出东门(二) 那女子见她不语,杏眼儿圆睁,怒斥一声“贱婢”,紧接着扯住她的长发,用力往地上拖拽。 孙昭身形不稳,被她连拉带扯,“砰”地一声自榻上滑落,狠狠落在地上。 后脑着地,惊得孙昭不敢妄动,她自知脑中淤血未散,这几日连走路都小心翼翼,怎料有今日之变。 她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睁大双眼,眼前的景致时而绚烂,时而阴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那女子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何处来的小浪蹄子!” “放肆!”温和的男声中夹着愤怒,继而有一素服男子大步上前,对着那女子便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震得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难以置信道:“夫君……奴家错了,夫君息怒。” “拖出去,杖毙。”男人的声音冷模似三九寒冰。 孙昭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眼看着几个强壮的婢子将那形容肖似章华的女子拖了出去。女子一路哭喊,十指狠狠地扣着门廊不肯离去。 几个家丁闻声而至,对着那女子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即使孙昭未回头,也想象得到她满面血色蜷缩一处的惨状。 楚天白收敛戾气,轻轻蹲在她身边道:“下臣管教无妨,请殿下赎罪。” 孙昭定定看着楚天白,他这一怒一敛,神情竟如浮云变化般迅速。他们相距不远,她甚至能看到自己在他眸子中双目呆滞的模样。 她能看见了! “是楚大人吗?”孙昭说着,便伸手向前摸索,“能否扶我起来?” 这般明媚动人之姿,却生生盲了眼,真是可惜!楚天白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道:“殿下且在下臣府上暂住几日,待时局安定,下臣便送殿下回宫。” “好。”孙昭眨了眨眼,一双眸子仍是一动不动,“本宫与太子受难,楚大人可知究竟是何人所为?” 楚天白一愣,似是未料到她会如此问他,沉吟半晌道:“犯上作乱的,乃是大将军齐骁。” “那一日本宫与齐骁一起遇袭,他又怎会是叛逆?”孙昭心中咯噔一下,“如今可有齐骁的下落?” 见孙昭表情疑虑,楚天白道:“下臣只掌管文事,这捉拿叛逆之时,便不得而知。” 孙昭心中千回百转,看来楚天白与楚云轩二人,并非兄弟一心。甚至在楚天白看来,她仍旧是被蒙在鼓里的镇国公主殿下。 “多谢楚大人相救。”孙昭说着,以衣袖遮面,似有倦色。 楚天白自是不会放过她任何的细微表情,“既然殿下倦了,下臣这便告退。” 孙昭闭着一双眼,没有半分睡意。自眼盲以来,听觉便异常敏锐,她听到楚天白不急不缓的走路声越来越远,几个女子的窃窃私语却越来越近。 “三娘这没脑子的,偏偏去招惹新入府的妾室,活生生被打死了!”有女子娇滴滴道。 “啊!”几个女子吓得不轻,“三娘素来跋扈,便是对翳月姐姐,平日里亦是不甚恭敬。” “不知这新来的,会不会分了翳月的恩宠……三娘也是活得不耐烦了。” “哎。” 113.第113章 一一五 其出东门(三) 孙昭听闻众女子一阵唏嘘,而后各自散去。她心中好奇越发,想要将楚天白府上的姬妾尽数打量一番,看看她们是不是各个都胜似章华夫人。 她误入虎穴,好像窥探到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天色渐晚,翳月刚要歇息,便见楚天白推门而入,她瞬时红了脸道:“夫君怎么来了?” 楚天白笑道:“怎么,难道翳月要赶我走?” “不是,不是。”翳月摇摇头,“夫君昨夜……彻夜未归,妾身以为……” “你以为偏房的女子是我带回的妾室?”楚天白轻轻揉捏她的耳垂。 翳月疑惑地望着他道,“难道……她不是?” “不是。”楚天白抬起手臂,示意翳月为他宽衣。 “姐妹们轮值侍寝,今夜不该是妾身。”翳月满面羞赧。 “我爱你宠你,偏你还把我推给旁人。”楚天白恰是爱极了她这害羞的模样,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道:“你都跟了我许多年,怎么还是形同处子般羞涩?” 翳月闻言,小脸儿红的惊人,却是顺从地仰面躺在榻上,任由楚天白一层一层剥落她身上的薄衫。 她自知身份低微,可每每独占夫君的宠爱,多少有些惶恐,“夫君平日里,也该多去其他姐妹房中。” “你我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楚天白低头看她,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捉摸不定。 时日不多了?夫君为和这样说?翳月心上疑惑,尚未问出口,却被楚天白以薄薄的纱幔遮住了双眼。 楚天白低下头,但见女子玉体横陈,说不出的魅惑人心。她被他遮了眼,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在他身下化作一滩春水。 “翳月。”他柔声唤她。 “夫君?”翳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却从他炙热的呼吸中感受到了他蓬勃的情愫。 不过一瞬之间,翳月便觉得自己被夫君的宠爱满满地占据。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双腿,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喘息道:“夫君……” 旖旎一夜,翳月只觉浑身酸痛。清晨早起,她服侍楚天白洗漱,穿衣,用膳,而后才顾得上自己沐浴一番。 待她梳妆完毕,却见夫君仍是未离开,不由疑惑道:“夫君今日不上朝么?” “今日没有朝议。”楚天白盯着她的眼,不由温和地笑。 翳月被他看得害羞,“夫君做什么这般盯着我?” “待会儿你随我入宫一趟。”楚天白道。 “可是……”翳月弯了弯唇角,“妾身身份低微,如何能入得了宫门?” “你是我最爱的女子,又怎会身份低微?”楚天白一把揽过翳月,抱在膝上。 翳月深知自己蒙夫君宠爱,愈发无地自容,“待妾身安排了那位姑娘的饮食,便随夫君入宫可好?” “你倒是还有心思顾及别的女人?”楚天白打趣道。 “那位姑娘盲了眼,孤苦无依甚是可怜。”翳月道:“夫君稍等片刻,妾身很快回来。” 翳月说罢,拎着裙角一路跑出。 楚天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既欢愉又悲伤,仿佛他看着她的背影,将时间定格在一瞬也好。 成大事者,落子无悔。 114.第114章 一一六 其出东门(四) 马车颠簸,翳月轻轻撩开轿帘,好奇地东张西望,“奴家头一次入宫,这般梳妆是否唐突?” 楚天白轻轻揽住翳月的腰身,将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揉乱,“你无须梳妆打扮。” “这怎么行?”翳月连忙理了理鬓发,“奴家这般模样,恐怕冲撞了贵人。” 楚天白嗤笑一声,顺手拔下她绾发的朱钗,满头青丝便瞬时倾泻而下,洋洋洒洒落在翳月的肩头,柔柔地顺着周身的锦缎滑落下去,铺在软榻之上。 翳月羞涩道:“夫君这是做什么?” “为夫讲个故事给你可好?”楚天白将她逼入角落,轻轻取下小巧耳垂上缀着的耳饰。 翳月点点头,“夫君请讲。” “从前有兄弟三人,向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求学,却同时倾心于书院唯一的女子。”楚天白一边说,一边以锦帕轻轻擦拭她唇上的胭脂,“大哥文采卓绝,二哥武艺非凡,三弟宽厚善良。” “后来呢?”翳月最喜爱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不由歪着脑袋,静静地听。 “后来,那女子爱上了他们其中的一个。”楚天白细细擦拭她的脸颊。 “是哪一个?”翳月不由好奇。 “她爱上了二哥。”楚天白说到这里,眸子中冷光一闪,“可是她爱的人,远赴疆场,数年未归。” “二人分明相爱,却不能相守,真是可怜。”翳月目露遗憾,轻轻叹息。 “翳月不觉得,那女子的抉择太过残忍么?偏偏爱上数载未归的将军?”楚天白的双手轻轻滑入翳月衣衫,触及她的后背,恰好是肚兜的锦缎丝线系成蝴蝶结的样式。他随手一拉,却惊得翳月轻呼一声,护住了前胸。 “她若选择旁人,岂不是更为幸福?”楚天白循循善诱。 翳月面红耳赤,不知夫君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只是摇头道:“她若选择了不爱的人,便不会幸福。” “她若选择了不爱的人,便不会幸福?”楚天白低声重复着她的回答,转念道:“那么你呢,你幸福么?” 翳月仰起脸,艰难道:“奴家……奴家好幸福。”她的上半身未着寸缕,夫君毫无顾忌地俯首下来,舔咬她胸前的朱红,惊得翳月连连颤抖。 “夫君,别……”翳月羞得说不出话来,夫君向来宠爱于她,一连数日在她房中留宿实属平常,可是今日是非常时刻,他们不是要入宫么?夫君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要与她云雨一番。 可是她爱他,任凭他如何对她,她都抗拒不了。翳月喘息不止,却被楚天白狠狠按在身下,在颠簸的马车之内,行了一番鱼水之欢。 翳月躺在软毯之上,摸索着被夫君剥落的衣裳,却被他捉住了手腕道:“别动。” 她好奇地抬眼看他,却见夫君早已穿戴整齐,就像是方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夫君?” 楚天白垂首看她,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神情地与她对视,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她是他府上最为受宠的侍妾,曾经是,今后也是。 他低下头,含住了她的樱唇。 翳月心上一动,奋力迎合着夫君的亲吻,却忽然觉得颈项一阵收紧,令她近乎窒息。 “夫君……”从她口中溢出的,只有无力的挣扎和“呜呜”的声音。 115.第115章 一一七 其出东门(五) 翳月想要张开嘴大口呼吸,却被夫君狠狠吻住,难以喘息。她想要逃离他的桎梏,却被他紧紧压在身下,奋力索取。 她惊慌的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最爱的男人,只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冷漠与讥讽。 为什么,为什么?咽喉被扼,翳月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一动不动盯着夫君,艰难地张开唇瓣,发出无声的呐喊。 “因为我要用你,换回我心爱的女人。”楚天白柔声道。 孽缘啊,翳月心中苦楚,眼睛一片模糊,泪水无声地奔流。 第一次与他相见,她在城郊的断壁残垣下卖身葬父,忽然有一双白净的金丝男靴映入眼帘。 他看到她的第一眼,面上难掩惊讶之色,然而顷刻之后他却微笑道:“你可愿随我走?” 她点点头。 他不顾她身份低微,将她带入府中,给她取名翳月。 她曾问他:“大人为何要取这样的名字给奴家?” 他说:“你是我藏匿的宝贝,自然是翳月。” 那一日/她红了脸,任他纤长的手指解开了她繁复的衣衫,于漫长的雨夜给予她女人的幸福与苦楚。自那以后,她对他的称呼从大人改为夫君。 记忆中,他从来不看她的眼睛,无数个深情相拥的夜晚,他都用锦帕蒙住她的眼,她曾怀疑过、自卑过,他却告诉她,这是夫妻间的秘密与情致。 她不懂,亦不甘心,手脚并用地踢打着身上的男人。楚天白将她的四肢狠狠压住,由不得她逃离半分。 喉咙疼得厉害,仿佛是碎了一般。翳月发不出声音,唯有无声的哭泣。泪水不住地流,打湿了面颊,打湿了长发,打湿了身下厚厚的绒毯。 模糊的双眼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直到她再也看不清任何事物。楚天白这才松了手,将手指伸到她面前,去试探她的鼻息。 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死寂,很好。 楚天白正欲起身,却被她僵硬的手指扯住了前襟。他双手握住那只纤细冰冷的手,试图一动不动地掰开她的手指,却无济于事。 他索性用力扯住自己的衣襟,却听得“刺啦”一声,低头查看了半晌,才发觉衣衫并没有破损,这才安然地坐在一旁,整理凌乱的衣衫。 有人轻声道:“请随我来。” 楚天白的马车便沿着隐匿的小道缓缓进宫。并不是只有齐骁才能于宫中驾车、策马、佩剑,他楚天白亦是可以。 天色将黯,卫则尹如同往常一样,往福寿殿拜会章华夫人。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她,卫则尹只得告辞道:“学生明日再来。” 然而尚未走出福寿殿,卫则尹便被宫婢的尖叫声所慑,竟是不会殿内发生了什么事。他正要回头去看,却被婢子扯住了衣衫,狠狠道:“卫相哪里逃!” 卫则尹不明所以,皱眉道:“姑娘哪里的话?” “你害了章华夫人性命,还想一走了之?”婢子的声音尖锐,如同刺入骨血的利刃,惊得卫则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116.第116章 一一八 其出东门(六) 卫相风度翩翩,未曾娶妻,却做下这等腌臜事,当夜被押入天牢,等候圣裁。 皇帝听闻章华夫人受难的消息,连连后退数步,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大叫了几声“章华”便吐出一口血来,不省人事。 风华绝代的大梁才女,竟然死得如此凄惨,令百官扼腕。 章华年少成名,曾在前丞相薛航府上求学,与卫则尹有同窗之谊,可是谁能料到,正是这年少同窗的卫相,对章华夫人下了狠手。 太医赶到的时候,章华夫人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再无半分活气。她是被人凌、辱、失、贞,然后生生给掐死的。 福寿殿的婢子服侍了夫人几年,看到她那般屈辱地死去,各个哭成了泪人。其中以兰芝最受章华喜爱,她伏在夫人的身侧,以锦帕轻轻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 泪痕将章华面上的妆容打湿一片,而后又干涸,形同女鬼一般。床褥凌乱不堪,夫人的衣裳也被扯得七零八落。 兰芝咬着唇强忍住眼泪,洗了干净的帕子给夫人净身。夫人平素最爱干净,一定容不得自己的身子被糟践的如此肮脏。 大理寺当即介入调查,卫则尹奸/杀章华,证据确凿,十日后问斩。 原本是宫闱秘史,不知为何如长了翅膀版四处疯传,就连民间也流传着卫相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故事。 章华静静坐在窗前,声音凄冷,“则尹为人宽厚,你却为何陷他于不义?” 楚天白立在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肩膀,道:“只有如此,我才能全身而退。” “那个代我入宫的女子……究竟……”章华问及她,却是没了底气。 “死了。”楚天白冷冷道。 “早知你用计如此歹毒,我宁愿在宫中孤老一生。”章华闭上眼,任由眼泪无声落下,“我害了这么多性命,却还苟活于世。” “莫要难过。”楚天白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今后我会护你。” 章华如遭雷劈,推开他的手臂,惊愕道:“天白,你做什么?” “我只想抱抱你,都不行么?”楚天白一脸疲惫。 “薛航是我亡故的丈夫,亦是你的老师,请你自重。”章华后退数步,厉声道。 “自重?”楚天白抬步上前,盯着她的眼睛道:“这里是我的府邸,府上只有我的侍妾——翳月。” 翳月?章华大惊失色,“你怎么会知道?” 楚天白微微躬身,一把揽过她的纤腰,一双手不安分的抚摸着她的脊背,“我不仅知道你乳名翳月,还知道更多……” “你……”章华惊呼一声,唇上便多了男人肆意的啃咬。 “唔。”楚天白满意地吞咽着口水,果真是他心心念念等了数年的翳月。 他先得了她的身,再将她困在身边日夜宠爱,慢慢占有她的心。有朝一日,他便会拥有世间男子所羡慕的一切。 “啪”地一声,打破了楚天白的美梦。 章华后退数步,取下发端尖锐的发钗道:“你若再敢逼近半步,我便自行了断,绝了你此生的念想。” “翳月!”楚天白不得已后退,“我不近前便是,你将金钗放下。” 章华冷声道:“不要叫我翳月。” 117.第117章 一一九 李代桃僵(一) 夜里的宫灯明了又黯,皇帝悠悠睁开双眼,“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女子的声音雍容端庄,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温柔。 “皇后?”皇帝疑惑道:“董禄何在?” 楚后款款上前,在皇帝身边坐下,“董禄统领少府不利,令章华妹妹蒙辱惨死,已在大理寺问审。” 皇帝艰难地张开嘴,“章华之事,不宜公审,更不能牵连如此多的人。” “章华妹妹死得蹊跷,陛下难道不愿真相大白于天下?”楚后的声音柔和而凄冷,“人言自古帝王多薄幸,果真不假,亏得章华妹妹是最为得宠的那一个。” “江暖。”皇帝轻轻握住楚后的手,声音中竟然满是哀求。 江暖,楚后勾唇一笑,“陛下竟然还记得臣妾的闺名,真是受宠若惊。” “你是朕的皇后,朕病着的这些时日,免不了你从旁协助……”皇帝柔声道。 “臣妾深知一国之后的本分。”楚后盈盈一笑,眼角的细纹慢慢聚集一处,彰示着如花少女的容颜,在深宫大院之中无声无息的老去,“还望陛下,速速拟下这退位诏书。” “江暖?”皇帝的眸子骤然一冷,“你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莫不是还等着太子回来即位?”楚后一阵冷笑,“他回不来了。” “你……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皇帝紧紧抓住楚后的双手,似乎要将一双柔荑捏碎在掌心。 “陛下恨我?”楚后眸光一闪,笑容雅致。 “我十六岁便嫁给你做了良娣,风风雨雨近二十年,你是我的夫、我的天、我此生心心念念的唯一。”楚后用力抽出手来,轻轻落在皇帝近乎沧桑的容颜上,“可是陛下,又是否在心中念过我的半分好?” “你巡游江南,带回满身铜臭的阮明朱,我忍气吞声。” “你明知林敏慧是北齐细作,却为她美色所惑,我亦是不言不语。” “甚至连章华……她是何等身份,你却都不肯放过!我对你后宫的所有女人,都置若罔闻。” “你以为是我大度?”楚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狠厉之色。“陛下,我的心在滴血。” “可是陛下在做什么?除了在每个女人身上驰骋万里,你都做了些什么?” 楚后缓缓俯下身,沉声道:“我们的孩儿被林氏毒杀的时候,你却将我禁足三月,妄图废我后位。” “林氏搅得后宫不宁之时,你却变本加厉,加封她为贵妃。” 皇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微微张开嘴,却不知说些什么。 楚后一时红了眼,狠狠按住他的肩膀道:“我就是要看着你的女人一个个不得好死,你看清楚,活到最后的是我——是我楚氏女!” “楚氏?”皇帝自言自语道。 “忘了告诉陛下,我刚刚接回了流落宫外的镇国公主殿下。”楚后言毕,便见皇帝眼神一亮。 “太子身故,皇帝病危,镇国公主倒是不可多得的主心骨呢!” 118.第118章 一二零 李代桃僵(二) 楚后便又笑了,“可是陛下似乎高兴的太早,玄音公主马上便会知晓,阮明朱乃是因你的口谕而死。” 楚后深深望进皇帝的眼里,“你永远不要念想她会敬你为父皇。” 言毕,见皇帝的眸子便是一黯,憋红了一张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楚后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孙翼,你昏聩无能,不配为一国之君!” 楚天白候在万寿殿外,见楚后款款而来,低声问道:“如何?” “下诏退位,他恐怕不肯。”楚后恹恹道。 “若是陛下暴毙身亡呢?”楚天白似是自言自语。 “他终究是一国之君,你想要做什么?”楚后的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原来姑母对陛下,仍是存了夫妻情分。”楚天白叹息道:“只可惜陛下却仍未回心转意。” “待亮儿登基,本宫便与他远离朝政,安度晚年。”楚后声音清冷,不复方才的雍容之态。纵是她恨他、怨他,可是在她心中,他却是她一生的夫,只要他肯与她安然相处,她可以既往不咎。 善解人意如贤妃阮明朱、魅惑人心如贵妃林敏慧、专宠一人如章华夫人,却都一个个香消玉殒,天人永隔。这些年的恩怨、争斗,又有何意义?她只是要他明白,他今后能依靠的,也只有她楚江暖一人。他的天下,将由她楚江暖来守护。 “你果真要将玄音送回宫中?”风和日丽,楚后的表情却凝重异常。 “玄音曾摄政辅国,她将是亮儿登基的助力。”楚天白言之凿凿。 “你的目的,恐怕是为了引齐骁现身。”楚后冷笑。 “引出齐骁,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楚天白陪在楚后身侧,不急不缓道。 “董禄、卫则尹、就连齐骁的家臣亦是下狱问斩,你还担心什么?”楚后反问,“纵是齐骁未死,他无权无实,又背上犯上作乱的恶名,还能如何?” “姑母的意思是……” “玄音不似她那个窝囊的母亲,待亮儿登基,不能再留于世上。”楚后目光沉静,望向远方。 “侄儿遵旨。” 暖阳西斜,孙昭乘着楚天白的马车一路而来,径直入了宫,毫无阻隔地向长陵殿而去。 孙昭不由疑惑,除了齐骁,竟能有第二个人于宫中畅通无阻,真是饱受君恩。可楚天白不过是一介文职,哪里会有这般功勋待遇?可见宫中有人为他开了方便之门。 黎参,孙昭默念这个名字。太仆黎参,统御宫中车马,且皇帝冬狩的车马安排,亦是黎参分内事物。她曾怀疑过林贵妃下毒,怀疑过刺客突袭,若是连车马都被人动了手脚…… 此次出宫虽然遭受劫难,却令她的双目愈发清明。她需要迅速地分清朝臣所向,才能在没有齐骁的情况下自保,甚至是翻身。 数日未回长陵殿,殿外一片萧条,孙昭叹息一声,却有一只纤瘦的小手扶住了她,道:“奴婢扶公主下车。” 孙昭假装未看到她,柔声问,“你是何人?” 119.第119章 一二一 李代桃僵(三) 孙昭见过这个婢子,她是福寿殿的领班宫婢兰芝,怎么会来到长陵殿? “奴婢兰芝,原在福寿殿伺候,如今被调到长陵殿服侍殿下。”兰芝仰起脸,一双干净的眸子泛起泪花。 “既是福寿殿的婢子,怎会来我宫中?”孙昭在兰芝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车。 “殿下有所不知,章华夫人……薨了。”言毕低着头,小声啜泣起来。 “怎么会?”孙昭不由立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竟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孙昭驻足良久,低声道:“你且与我细细说来。” 一提起章华夫人,兰芝便忍不住眼泪,将那一夜之事一字不差地告诉玄音公主。 玄音公主却若有所思,疑惑道:“真的是章华夫人?” “公主为何这样问?”兰芝忽然止住了哭声,水盈盈地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玄音公主。 章华夫人也算是齐骁的青梅竹马,他不过出事几日,便有人对章华下手,恐怕是筹划良久。然而章华素来行事低调,在后宫并未与人结怨,若说有人杀她泄愤,实乃无稽之谈,何况那人是纯良正直的卫相? 兰芝声音颤抖道:“殿下……殿下能否为奴婢做主?” 孙昭低头看着这个婢子,她似是话中有话。 “大将军生死未卜,奴婢只得将真相禀明少府大人,哪知他亦被大理寺传去问审。”兰芝神色严肃道。 董禄是父皇身边最信任的人,竟然也涉入此案。 “你是齐骁的人?”孙昭这一问,倒是惊得兰芝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兰芝却是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道:“奴婢奉大将军之命,在宫中照应章华夫人。” 倒是舍不得青梅竹马的恋人,孙昭不由笑了笑,心上苦涩,“你且说说,要本宫做什么主?” 兰芝伏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福寿殿中死去的,不是夫人。” 孙昭柳眉微动,“何以见得?” “奴婢日日替夫人沐浴,前一日,她身上分明有些痕迹,可尸体却出奇得干净。”兰芝回忆道。 不用细问,孙昭也知道章华夫人的身上,皆是她父皇烙下的欢/爱痕迹。不料今日,竟成了辨识尸体的标记。 “奴婢给她净身时,从紧握的拳头中找到了这个……”兰芝颤巍巍地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剔透如玉的扣子。 孙昭低头看了一眼,琉璃扣?这倒是宫中才有的物件,普通人家皆以盘扣缀在衣襟,唯有帝后及诸位妃子才能镶嵌琉璃扣。 不过也有例外,齐骁厥功至伟,也曾被赏赐过琉璃扣。而卫则尹,并无这般恩荫。 孙昭看了半晌,忽然道:“这是什么,本宫看不到。” 兰芝闻言一愣,却立刻反应过来,“奴婢该死,忘了殿下的眼疾。依奴婢看来,这是罕有的琉璃扣。” 孙昭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本宫乏了,你先出去。” 兰芝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可是殿下!” 孙昭和衣倒在榻上,对兰芝的话充耳不闻。 兰芝泄气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了个“是”字,便轻轻退出殿外。 120.第120章 一二二 李代桃僵(四) 一夜翻来覆去,被兰芝嘤嘤的哭声吵得头疼。 半梦半之醒之间,孙昭仿佛看到章华对着她笑,可细细看来,那女子含羞带怯,虽是美艳无方,却不是章华…… 翳月轻轻牵着她的手道:“奴家今日随夫君进宫,自会有其他姐妹服侍姑娘用饭。” 这是翳月对孙昭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眼神干净而羞怯,与城府颇深的楚天白判若两人。从那日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翳月,而根据兰芝的描述,“章华夫人”也正是那一日惨死宫中。 孙昭的一颗心蓦然收紧,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畅通无阻的马车、貌似章华的少女、莫名失踪的翳月。孙昭不由大口喘气,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令她无比心悸,难道是楚天白李代桃僵,将自己的爱妾翳月送入宫中,一手策划了卫****/杀章华的假象? 那样明媚如早春娇花的女子,那样体贴入微的女子,人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若楚天白被野心促使,当真能做出这般勾当? 次日一早,皇后引着太医来到了长陵殿,倒是确确实实关切她的眼疾。 太医院提点姜玉竹亲自为玄音公主诊脉,孙昭则隔着屏风淡淡道:“天气渐暖,儿臣想裁制几身轻薄春装,还请皇后娘娘准许。” “本宫倒是忘了这一茬,这便吩咐少府着手制衣。”楚后面容慈爱,连忙低头向身旁的婢子说了一句。 “玄音数年不在宫中,想参考前些年的罗裙花样,服饰配件,不知是否可以?”孙昭微微笑道。 “自是可以。”楚后当即同意,一双眼睛却落在姜玉竹脸上,“姜大人,如何了?” “殿下的情况……并不好。”姜玉竹满面愁容道:“数日来颠簸辛劳,身体极为虚弱,加之眼疾未愈,仍需静养。” “那……玄音的眼睛究竟如何了?”楚后急切道。 “下臣尽力而为,也只能维持现状。”姜玉竹回话道。 这个姜玉竹倒是聪明,并未说她眼疾未愈,倒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孙昭茫然地睁大双眼,却在楚后脸上看到一瞬的惊喜,转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后叹息道:“你且下去。” 姜玉竹躬身而退,“是。” 孙昭不知楚后要做些什么,只见她缓缓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苦命的孩子。” “能得皇后娘娘爱怜,玄音不苦。”孙昭却是笑了。 “你心中可还恨着林贵妃?”楚后对上她的双眼,企图从中看到些许闪烁和触动。 然而面前的少女却是一动不动,眼神之中一片死灰。 “贵妃已故,儿臣并不恨她。”孙昭摇摇头。 “林氏也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楚后酝酿片刻,声音颤抖道:“贤妃妹妹若不是管了不该管的闲事,也不会落得溺亡身死的境地。” 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孙昭料是楚后话中有话,微微欠身,沉声道:“请皇后娘娘明示。” “本宫原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可如今章华已死,便也无所顾忌了。”楚后面上动容,她脸上神色与怜悯,不知是因贤妃死得冤枉,还是因章华死得可怜。 121.第121章 一二三 李代桃僵(五) “当日,明朱劝陛下为章华封妃,触怒龙颜。”楚后淡淡道:“这才有阿谀奉承的崔宴与林氏沆瀣一气,谋害贤妃于镜湖。” 孙昭原本以为自己会哭,可她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半点眼泪。她心中的疑惑更大于悲伤,反问道:“为何章华不能封妃?” “这……”楚后面有难色,“章华乃是嫁过人的妇人,亡夫薛航又是陛下少时的伴读,夺人之妻的恶名,陛下背负不起。” “可他确实做了这般恶事。”孙昭抿着唇,却是笑容惨淡。 “玄音切莫乱说,陛下怎会做恶。”皇后连忙以帕子掩住了嘴,声音低不可闻。 “多谢皇后娘娘告诉玄音真相。”孙昭说到此处,神色动容,呆滞的目光亦有了星光,“母妃惨死,小弟亡故,今后玄音可仰仗的唯有皇后娘娘。” 孙昭说罢,便是摸索着要跪地磕头。 “玄音哪里的话。”楚后连忙扶住她道:“本宫视你如己出,自会坦诚以待。” 皇后又说了些什么,孙昭一句也没有记在心里,今日姜玉竹替她诊脉之时,默默在她掌心写了个“樊”字。 当日她曾以此法,暗中告诉蒋广白,宫中有三人可用:卫则尹,樊佐,董禄。 然而转瞬之间,其中二人已被大理寺问审,此时可以倚仗的,竟然只有卫尉寺卿樊佐,以及他麾下的羽林军。 楚氏并无兵权,虽有太仆黎参为其所用,却终是比不上一个樊佐。 孙昭忽然忆起,齐骁曾带她雪夜出宫,前往卫尉寺犒劳羽林军一事。不知齐骁是否有先见之明,料到了今日的宫变,然而那一次,却令樊佐为首的羽林军齐齐跪拜,山呼公主千岁。 “齐骁。”孙昭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你究竟在哪里?你竟是要弃我于不顾? 孙昭虽是心急如焚,却仍是佯装淡然,每日煮茶焚香,闲散逍遥。待少府官员将早春的衣衫花样,坠饰玉带送至长陵殿,她便带着兰芝细细挑选起来。 手中虽是捏着翠玉环扣,孙昭的心里却揣着卫则尹入狱之事。樊佐虽然统率羽林军,却并不能参政议事,若是能保出卫相……她必要替卫相洗刷冤屈。丞相薛航桃李芬芳,其中最为得意的学生便是卫则尹。 孙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器玉物件,便听身侧的兰芝“咦”了一声。顺着她的手瞧去,只见一枚七彩琉璃扣在她指尖熠熠生辉。 兰芝见她回眸,连忙向她使了个眼色。孙昭瞬间想起她如今“眼疾”未愈,倒是看不见这满室琳琅,不由叹息道:“本宫乏了,你替本宫挑选罢。” “是。”兰芝盈盈福身,先将孙昭送回内室,然后逐个端详起案上的琉璃扣来。 方才只一眼,令孙昭心花怒放。琉璃扣即使在宫中也是罕见的赏赐,若是能查到每年的封赏记录,便可柳暗花明。 不过一个时辰,兰芝便笑眯眯地入内回话。 孙昭倒是头一次留意到这个婢子,开心的时候两只眼睛弯弯如月,仅是看着她也能令人心上欢愉。 “启禀殿下,奴婢查到这琉璃扣的来历了。”兰芝喜滋滋道。 122.第122章 一二四 李代桃僵(六) “四年前朔城之战,戎军大败,两国议和。除了金、银、珍宝器玉,还奉上了戎国珍宝——琉璃珠二十颗。” 戎国地处西北之境,盛产琉璃石,深谙古法烧制琉璃之术,戎国的琉璃向来被视为无价之宝,二十颗琉璃可抵得上黄金万两。 “二十颗琉璃珠,有十颗被打磨成琉璃扣。帝后各缝制两颗于龙、凤袍。大将军齐骁战功卓著,获封两颗。”兰芝顿了顿,继续道:“成王殿下封一颗、大学士封一颗,宫中尚余两颗。” 孙昭垂眸不语,她的叔父成王殿下远在南境抵抗南楚,大学士这一回便有口难辩了。 见她久久不语,兰芝眨了眨眼道:“请恕奴婢自作主张……今日,恐怕是奴婢最后一次侍奉殿下了。” 孙昭神色微变,“兰芝……你莫要做傻事。” 兰芝神色清泠,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扬声道:“奴婢决定去大理寺击鼓鸣冤。” 一个宫婢如何敢在大理寺门外击鼓?孙昭柳眉微蹙,“你为谁击鼓,为谁鸣冤?” “想必殿下也已察觉到……卫相实在冤枉。”兰芝咬了咬牙。 倒是个胆大心细的婢子,孙昭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你竟下了如此决心?” 兰芝低头道:“殿下说要缝制新衣,不就是此番用意么?” 孙昭心上一动,兰芝倒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 “可殿下万金之躯,还是奴婢来做吧。”兰芝福了福身道:“可是若是证物交给大理寺,奴婢定会被拿下问审。庶民状告士大夫,乃是悖逆之举,必先受重罚,奴婢此去,恐怕……” “既然我已有证据在手,此事当从长计议。”孙昭连忙站起,反对道。 “来不及了。”兰芝摇摇头,却是笑了,“奴婢还假借殿下口谕,诓骗时雨去宗正寺盗了一样物件。” “宗正寺?”孙昭一怔,“你可知宗正寺之职,乃是管理皇族、宗族、外戚的谱牒?” 兰芝点头,“知晓。” 兰芝每说出一件事,孙昭便惊讶一分。兰芝跟在她身旁不过短短一日,却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般通透。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兰芝竟然一件件都替她完成了。 孙昭叹息道:“你本无须这般拼尽性命。” 兰芝抬眸道:“奴婢分内之职。” 言毕,二人相视一笑,孙昭忽然明白过来,世间哪里有这样多的奇女子,倒是大将军麾下真真卧虎藏龙。 “你入宫几年?”孙昭问。 “奴婢自从十二岁入宫起,便在福寿殿侍奉章华夫人,而今已逾四载。”兰芝如实回答。 “你机警聪慧,观察入微,却又正直敢言,不惧生死。”孙昭一字一顿,“这些,恐怕不全都是入宫后才学会的罢。” “仅识得琉璃扣一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孙昭又道。 兰芝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顷刻之间被面上带笑的玄音公主看穿。 她并没有回答她的质疑,思索片刻,道:“奴婢这便去了。” 兰芝仍是笑着,自始至终脸上毫无惧色,却忽然被镇国公主拉住了衣袖。 只见玄音公主神色冷清道,脸上浮起薄薄的不安:“你……定要平安无事。” 兰芝灿然一笑,“若是下次相见,殿下能否恩允奴婢一个请求。” 孙昭点头,“你且讲。” 兰芝的脸红了半晌,终于在孙昭耳旁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123.第123章 一二五 密藏不宣(一) 夜深人静,长陵殿内宫灯昏暗。 宫婢只道是镇国公主殿下患了眼疾,话少喜静。除了太医院提点和公主的近身侍婢兰芝,其他人则远远退到了殿外。 前些日子眼疾未愈,孙昭虽不能看清近旁事物,却是练就极为敏锐的听觉,便是连殿外的窃窃私语也听得清楚。 不过是平常夜晚,宫婢久站乏闷,三三两两地打着哈欠。 姜玉竹请脉完毕,于静默的黑暗中听到一丝疾风的声音。 他眉目微动,却见时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缓缓俯身:“时雨来迟,请殿下责罚。” 孙昭想到遇袭那日时雨寡不敌众的模样,未曾想到还能与她相见,一时眼泪夺眶,竟是欢喜地说不出话来。 “看到殿下手脚健全,我才放心。”时雨笑嘻嘻得合不拢嘴,“若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会被主公千刀万剐。” “哪里的话。”孙昭嗤笑,“大将军如何了?” 时雨摇头,“我此番脱困全凭艺高胆大,主公何曾管过我的死活。” 言者无心,孙昭却不由微微皱眉,他……当真毫无音讯? 时雨自知说错了话,连忙将方才盗来的谱牒自怀中取出,双手呈上,“兰芝说此物干系重大,请殿下务必过目。” 谱牒,乃是宗正寺记录皇室宗亲之物,不知这一本记录的是哪位宗亲。 孙昭将谱牒握在手中,对时雨道:“你常说自己擅长易容,本宫却未曾得见,今夜……” “殿下大可放心。”时雨以长袖遮面,短短一瞬,声音便柔和了许多,“奴婢自当尽心竭力。” 那声音清澈沉稳,却是兰芝! 再看时雨,竟然与兰芝长得一模一样。 孙昭惊愕,就连姜玉竹亦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脸难以置信。 “殿下可还满意?”时雨得意道。 孙昭细细瞧了半晌,那一张脸毫无破绽,就连兰芝笑起来眼睛如月牙般的模样也如出一人。 “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早将人皮面具做好,非常时刻即可换脸示人。”时雨答。 孙昭不由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 时雨咧嘴笑得欢喜,却听孙昭嘱咐道:“得了虎符便速速出宫。” 长陵殿静谧许久,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倚着廊柱浅睡的婢子们慌张起身,齐齐站好,原是姜太医为公主请脉完毕,正欲离去。 太医院提点年轻有为,令一干女婢不由多看了两眼,可姜太医的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身前引路的兰芝。 有婢子机灵,连忙守在门外道:“殿下可需奴婢的服侍?” 哪知长陵殿的这位扬声道:“不必。” 待院中安静下来,孙昭才借着灯光翻开谱牒。这谱牒实在是薄得厉害,可见其主人的一生短暂无波。扉页之上的成宗皇帝,乃是她早已逝去的祖父,此谱牒记录了祖父诸多后妃中的一位,章氏。 太学博士章显宁之女章氏,博闻强识、少有才名,及至金钗之年,入东宫伴读。 又四年,以其端庄静美,晋穆嫔,侍奉御前,共议朝政。 康元十六年,诞女翳月。 “翳月?”孙昭读到此处,脑中忽然浮现出翳月的一张脸来。 124.第124章 一二六 密藏不宣(二) 那女子的神情渐渐模糊,竟与章华夫人融为一体,她身着华丽宫装,又似是贵嫔模样。 康元十八年,穆嫔秽/乱宫廷,贬入镜明宫。康元十九年,章氏卒。 成宗于康元二十一年驾崩,而当朝太子早在康元十八年便薨了,因而父皇即位,改年号乾元。 所谓秽/乱宫廷究竟是何人何事,到底未写入谱牒,堪堪引人遐想。 孙昭转念道,穆嫔竟能与祖父共议朝政,当是何等惊才绝艳? 穆嫔只有三岁的的生女翳月公主又去了何处?莫不是与穆嫔一道被贬入冷宫? 冷宫原为镜明宫,而后为何改为翳月殿? 一连串的疑问如排山倒海般奔涌四散,将思绪激荡成千丝万缕。 孙昭思前想后,理不清其中关系,只觉昏昏沉沉,睡意渐深。 梦中似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孙昭不由想笑,果真是这些日子思绪辗转,才得以做了这样奇怪的梦。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与崔宴诀别。 崔宴双手端起茶盏,笑容疲惫,“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孙昭疑惑道:“崔大人已是地府之人,此番前来有何心事未了?” “公主明察秋毫,下臣拜服。”崔宴微微颔首,“下臣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孙昭疑惑。 “正是。”崔宴兀自饮了一杯,“下臣的心上人余嫚葬在城郊北境,望殿下能允诺,将我二人合为一穴。” 生不能同室,死亦同穴。 不料看似无情的崔宴竟是这般情种,孙昭只觉这场梦实在太真切,却见崔宴盯着她手中的谱牒意味深长。 “殿下可是苦恼这谱牒之事?”崔宴温和一笑。 孙昭点头。 “殿下可曾记得下臣临走之前的一席话?” 孙昭又怎会忘记崔宴那难以捉摸的一番诀别。 他说,若是她能洞察皇家丑事、窥得其中奥秘,便也明白了贤妃为何溺亡。 当日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一遍浮现,孙昭刚想问些什么,便看到眼前之人愈形容模糊,竟是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若是翳月还活着,如今也不过是双十二年华的年轻女子。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双十二年华,恰是章华夫人的年纪。 齐骁亦曾坦露过,她曾是二八佳人、他是少年将军,也有过情愫涌动,私定终身,却终是阴差阳错。 一个是东宫太子,一个是太子伴读。青梅竹马四载,他却要唤她一声母妃…… 脑中的混沌瞬间明晰,康元十八年,章氏女、太子华先后去世,却是生生应了章华的名字。 事情当真如此巧合,若是如此,章华便是梁国公主,甚至是父皇的姐姐或者侄女? 怎会如此? 章华入宫四年,恩宠如日中天,却一直未能封妃,真相究竟是什么? 骤然惊醒,方才之事历历在目,孙昭下意识握紧的手中的谱牒,沉吟道:“齐骁,你便是要告诉我这些?” 孙昭和衣躺在榻上,睁大了双眼呆呆望着头顶的帐幔,再也没有半点睡意。 她心知自己的眼疾瞒不了多久,唯有趁着楚后未曾怀疑她的时候,率先下手,盗了虎符,以号令羽林军守御宫廷。 125.第125章 一二七 密藏不宣(三) 孙昭未曾想到楚后打了这样的算盘,软禁皇帝,倚仗外戚楚天白之力夺取实权。 逼宫篡位绝非儿戏,因此楚后才假意逢迎地待她诸般好,试图借着自己对父皇往昔的恨意拉拢于她。 若是一个皇帝励精图治、民心所向,又怎会有人臣逼宫篡位的那一日? 相反,若是天子不理朝政、众叛亲离,待子民揭竿而起,便是一呼百应,改朝换代。 纵然父皇不能算是一代贤君,却也保得国泰民安。一旦祸起萧墙,祸患则不止于宫闱、不止于孙氏。庙堂之灾,如借东风之火,自上而下不可逆转,彼时将引得举国动荡。 卫相之案疑点重重,文臣无首;镇国大将军下落不明,三军骇然。此时此刻,她只得先自救,再力挽狂澜。 可是她手上一无实权,二无亲信,唯一可用的樊佐,竟然不能见上一面,她又能如何扭转乾坤? 琢磨了好几日,只得走一步险棋,便是令时雨假扮成她的模样,骗取父皇的虎符。虎符到手,便可号令羽林为她所用! 天蒙蒙亮的时候,孙昭听得长陵殿外甚是喧哗,她心中料想时雨大事已成,便朗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有婢子应声道:“禀公主殿下,听闻卫尉寺的樊佐大人行刺皇后娘娘,被羽林军当场击杀。” 当场击杀! 孙昭几乎站立不稳,这怎么可能?樊佐乃是羽林军之首,又怎会被羽林军所杀? 樊佐,那个率领羽林军包围曲阳山,放火焚烧帝姬的卫尉寺卿;那个在冰天雪地里率军士跪拜于她的男人,居然会被自己亲率的的军士所杀。 能调动羽林军者,唯独虎符,大梁虎符,一半在天子手中、一半在镇国大将军府上,除非……姜玉竹与时雨,恐怕也已命殒。 孙昭长舒一口气,胸中的郁结却难以疏散,她想要嚎啕大哭,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早有人赶在她前面得了虎符,愚蠢啊、愚蠢!不谙朝堂的她尚且知道争夺虎符,楚后又怎会不知? 若是时雨败露,楚后下一个要除去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事到如今,生死何足惜?只是兰芝、时雨、姜玉竹……他们的容颜在她面前走马灯一般的闪现,她非但没有力挽狂澜,反而害了这些人的性命。 “公主殿下,您起身了么?”婢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后娘娘请您过去看戏。” 楚后明知她眼疾,又如何看戏?早知这一日要来,却不知来得这样快,罢了,她终是要走一遭的。 沐浴、熏香、更衣、梳妆,待孙昭推门而出,却被殿外明晃晃的冰刃闪得睁不开眼,果真是刀剑以待,请君入瓮。 婢子引着孙昭,沿着镜湖缓缓而行,跨过镜湖便是天子的居所万寿宫。 然而领路的婢子却径直往翳月殿而去。 孙昭心中微微惊讶,还是不急不缓的前行,直至她听得婉转低回的女子吟唱,却果真是在看戏。 她并不是第一次来到翳月殿,却是第一次光明正大而来。 126.第126章 一二八 密藏不宣(四) 春日迟迟,繁花似锦,白日里来翳月殿,竟是这样一番美好景致。 戏台之上,徐徐回身的浓妆女伶身段婀娜,音色润泽,眉眼间风情无限。 孙昭佯装盲了眼,漫无目的地望向远处,眼中的神采落在无尽地山重水复之外。待走近楚后身侧,见她凤袍雍容,贵气无双,倒是一番春风得意之姿。 楚后见了孙昭,面上浮起薄薄的笑,招呼道:“玄音这边来。” 孙昭的目光不由瞥到楚后的身旁,那里有一张硕大的金丝楠木躺椅,父皇侧卧其上,困倦地半眯着眼,一动不动盯着戏台上的女子。 孙昭此番回宫便未见过父皇……他竟是痴傻了么? 她在婢子的搀扶下轻轻落座,便听楚后道:“陛下也在这里。” 镇国公主轻轻福身,却惹得婢子一阵窃笑。若说那公主倒是生得美貌,偏偏是个盲了眼的,对着无人之处福了福身,权是当做拜见天子。 而今这偌大的皇宫之中,主事之人不过皇后娘娘一人,这些个婢子、内侍敏于察言观色,唯皇后马首是瞻。 楚后亦是唇角一牵,嘲讽中带着一丝怜悯,却不由得轻轻握住她的手,“太医说,陛下是中风了。” “中风?”孙昭呢喃道:“怎会如此?” “自章华夫人去后,陛下夜夜辗转难眠,独坐窗前,久而久之,便……”楚后叹息道。 “父皇之疾,要如何才能痊愈?”孙昭又问。 “太医院亦是束手无策,唯有徐徐用药,日日调理。”楚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可话锋一转,却忽然强硬了几分,“但当下朝政荒废,还需玄音摄政。” “玄音哪里懂得什么朝政,此前乃是三公辅政。”孙昭连忙推辞。 “而今三公之臣,死的死,反的反,罪的罪,朝政却是不能因此荒废。”楚后一边说,一边瞧着孙昭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你说是么?” 孙昭笑道:“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但凭您做主便是。” “纵观时局,此时能主政的唯有亮儿。”皇后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期许,终于说到的正题,“可是……” 楚后思索了半晌,“亮儿年幼,本宫又是妇道人家,只得另择良辰辅政。” 一来垂涎太子之位,二来提拔自己的心腹,原来楚后的目的在此。 “玄音摄政数月,观朝臣才子之中,何人有辅政之才?”楚后试探道。 孙昭不由疑惑,若是时雨与姜玉竹当真败露,楚后便不必这般假意相待,难道她尚有可利用之处? “玄音离宫七载,而今回宫不过寥寥数月,怎敢妄言。”孙昭连忙谦虚道。 楚后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烦,转念却笑道:“昨日玄音问本宫,章华为何不能封妃,本宫未曾如实相告。” 说罢,楚后侧目望向孙昭,见她眉目微动,却是来了兴致。 “本宫说章华曾嫁与陛下的伴读薛航,夺妻的恶名陛下背负不起。”楚后言毕,便见皇帝微微睁开眼,喃喃道:“章华……” 127.第127章 一二九 密藏不宣(五) 楚后神色骤变,死死盯着皇帝,冷声道:“便是痴了也忘不了她!” 孙昭当即眨了眨眼,疑惑道:“依皇后娘娘所言,章华夫人之事……却另有缘由不足为外人道?” 楚后轻轻后仰着身子,微微抬起头来,斑驳的日光自树缝中落下,铺在她依旧美丽的一张脸上。她笑着望向孙昭,但见玄音公主双目圆睁,一张小脸毫无血色。 “章华原名翳月公主,乃是你祖父成宗之女,你父皇的亲妹妹。” 楚后唇角一弯,阮明朱啊阮明朱,你恐怕至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陨了性命! 当朝天子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此事有悖人伦天理,可谓金屋藏娇不可告人。 知情者各个讳莫如深,唯独糊里糊涂的阮明朱不知死活。 孙昱加封太子之后,楚江暖原是有些担心。皇帝一心系着孙昱母子,想让阮明朱离开冷宫,并多次召见她于万寿宫。 可阮明朱何其蠢也,竟然谏言道:“章华夫人乃是薛相遗孀,既然已是一品诰命之衔,却又囿于后宫、无名无实,委实不妥,当赐以妃嫔职位,昭告天下!” 当阮明朱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恐怕还妄想着被自己的丈夫感激,可她却不知道,皇帝可以迎娶普天之下的任何一位女子,唯独不能是章华。 那一日皇帝震怒,斥责了几句,便遣阮明朱回翳月殿去了,殊不知这一去便是永世不得再见。 直至太傅崔宴、贵妃林敏慧之案告破,贤妃当年溺亡的真相才得以浮出水面。可其中缘由究竟为何,到底是不能深究了。 楚后心道,玄音虽是阮明朱之女,却比其母聪慧几分,若是她知晓章华的身世,又将是如何一番景象? 楚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孙昭,但见她面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母妃当年竟规劝父皇封妃!”孙昭目光闪烁,似有水气。 本就是你父皇要除去你母妃!楚后在心中默念,却仍是沉声道:“母子连心,本宫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眼前这个被称作父皇的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对母妃无情在前、无义在后。十几年来亦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孙昭早就断了父女和睦的念想。 可此情此景,竟是楚后要一步一步教她仇恨父皇。 孙昭心上一凉,也对楚后的手段忌惮了几分。看似一心守着孙亮,与世无争的皇后,才是后宫佳丽中胜券在握之人。 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却将眼中钉一颗一颗的拔出,直至大权在握。 “皇后娘娘为何要将这些陈年旧事说与玄音听?”孙昭的一双桃花眼极为可人,只是盲了。 楚后无不惋惜,“在这宫廷之中,首要之事乃是保全自己。” “玄音要如何做,才能得以全身而退?” “以摄政公主之势,稳固朝局。”楚后轻声道。 “因此玄音还需摄政数月?”孙昭疑惑。 “陛下身体欠安,玉玺又下落不明,唯有镇国公主可颁政令。”楚后循循善诱。 原来是玉玺不翼而飞,无法颁发政令,孙昭了然,不假思索道:“既是如此,还望速宣太子洗马回宫。” 128.第128章 一三零 密藏不宣(六) 楚后早知道,玄音公主与侄儿楚云轩早有些不清不楚的传闻,见她这样说,不由心上释然。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心心念念的全是风流儒雅的太子洗马。 虽说小侄儿楚云轩无心朝政,但是只要有楚天白从旁尽责,亮儿主政却是迟早的事。 待到那一日,她便带着身侧的男人安居万寿殿,过几天太平日子。 楚后抿唇一笑,“玄音倒是明白。” “玄音不谙政事,有劳皇后娘娘教导。”言毕,孙昭已经觉得背后的衣衫被汗水湿了大半。 从翳月殿至镜湖,从镜湖至长陵殿,孙昭在婢子的搀扶下竟有些站立不稳。那婢子只道是公主殿下身子骨弱,一双手冷得发颤,尖俏细致的面容白得惊人。 只有孙昭知道,她诏回楚云轩之举何其大胆,今后又该如何走下去…… 当夜,摄政公主诏太子洗马回宫,提前结束了他巡查各地春试地工作。 永寿殿中,大学士楚天白却一脸阴郁,“皇后娘娘急诏云轩回宫,难道不信任下臣?” “哪里的话?”楚后双目微阖,“你出入宫闱多有不便,云轩则能以太子洗马的身份走动。” “姑母!”楚天白急切道:“云轩为人软弱,又被玄音蛊惑,万不可予以重任!” “够了。”楚后终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连旼儿都要染指,又如何委以重任?” “若是姑母准许,我娶了旼儿便是。”楚天白抬眼望她。 楚后一言不发,她虽是一脸威仪之色,眼中一闪即逝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厌倦与嫌弃。 楚天白默然无语,他与姑母数年来坚不可摧的信任,竟是被玄清那一夜愚不可及的举动轻易瓦解。 月轮悬于西天之际,楚天白乘车而回。及至府上,那群聒噪的女人们叽叽喳喳,都在讨论府上新来的女子分明就是翳月。 楚天白冷哼一声,吓得一干姬妾讪讪地闭了嘴,三三两两凑在一处,再不敢说话。 一肚子怒火,便是连晚饭也难以下咽,楚天白气愤难消,在案前坐了许久。一人一盏,坛里的烈酒便已过半。 以往时候,翳月便会轻轻地在他身旁坐下,缓缓为她斟满一杯,关切道:“夫君消消气。” 说罢,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便轻轻探入他掌中,指尖不徐不疾地轻触他的肌肤,引得他一阵酥/麻,不由转怒为笑。 翳月的模样像极了章华,那样美艳无双,引得天下英雄竞折腰;翳月的模样又不像章华,她平素里软得像是一滩春水,便是要他楚天白失足溺亡在她的浅笑之下,他亦心甘情愿。 可是他的翳月啊,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而章华,他曾经遥不可及的美梦,却终有成真之日。不论多少男子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最终只能是他掌中的夜明珠,照亮他未来的漫漫长路。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章华不由握紧手中的金钗。 自她知晓了楚天白的险恶用心,便是抱着一死的决心,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她努力睁大双眼,却感觉到脑海中混沌一片,正如十六岁那年电闪雷鸣的雨夜,她毫无意识地失去了少女的贞洁。 129.第129章 一三一 永以为好(一) 披星戴月,连夜出诊,即便是对方压下了三根金条,蒋广白也是拒绝给女患诊治的,然而求诊的却是一位故人——子有夫人。 蒋广白不由想起眼疾尚未痊愈的公主殿下,还有重伤在身的时雨姑娘,便应了子有夫人。 马车一路疾驰,蒋广白亦是认得所到之处。 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富甲一方的皇后娘家楚氏。 大学士楚天白文贯古今,更是百闻不如一见,只是楚大人形容憔悴双目通红,倒是原不及传说中的俊逸无双。 楚氏兄弟皆为人中龙凤般的人物,长公子楚天白器宇轩昂,小公子楚云轩儒雅俊朗。蒋广白正要寒暄,却见楚天白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来。 “蒋先生快随我来。”蒋广白来不及多问,便被他引着,往寝室而去。 “这……”蒋广白面露难色,“此时已是子夜,蒋某入内室恐怕不妥。” “内子之症,耽误不得!”楚天白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急切。 蒋广白推辞再三,只得道了一声“蒋某唐突了”便抬步入内。 任凭蒋广白百般猜测,却未曾料到眼前的景象。 饶是他救人无数,这般惨烈的自伤却是头一遭。 榻上的女子仰面而躺,早已昏死过去,她满嘴满脸都是血,已经看不清容貌,华美的缎面锦被早已濡/湿一片。 这般模样,却是因失血过多陷入昏迷,如若不能及时医治,当有性命之虞。 蒋广白脑海中突然闪过“咬舌自尽”四个字,然而大学士的后院之事,他却不能多问。 他轻轻翻转那女子的身子,令她侧卧于榻上。蒋广白的此番动作令楚天白面上一惊,便要出手制止。 榻上的女子忽然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章华。”楚天白急急地唤了一声,一双手颤抖着似要抱住她,却终是讪讪地垂下。 “夫人失血过多,须先止血。”蒋广白面色冷峻,丝毫不敢懈怠。他俯身,认认真真地替那女子处理伤口,“好在只是伤了舌根。” “蒋先生定要保得内子无虞。”楚天白定了定心神,双手却仍是抖个不停,他试着握住她的纤手,她的指尖却一片冰凉,毫无意识。 蒋广白不由轻蹙眉头,这位叫做章华的女子分明是一心求死,被褥虽是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脖颈上的一片暧昧齿痕却将两人方才的耳鬓厮磨暴露无遗。 “医者自当尽心竭力。”蒋广白答道:“夫人自伤及其惨烈,便是已无流连世俗之心,蒋某今日虽能救回她的性命,却难保她日后平安。” 楚天白低着头,肩膀却是不由自主地一僵,他静默半晌,道:“依先生所见,内子何时转醒?” “寅时。”蒋广白言毕,却听屋外风声阵阵,镔铁交错声不绝于耳……今夜恐怕走不了了。 天色微微泛亮,远远的似有鸡鸣,蒋广白忽然惊醒,却发觉自己已经在屋内坐了几个时辰。 再看楚天白大人,倒是坐在那女子身侧一动不动,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目却柔得要落下泪来。 又是一对痴男怨女! 130.第130章 一三二 永以为好(二) “咳咳。”榻上的女子轻咳数声,忽然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 楚天白躬身伏在她耳边,只听平日里明亮的声音低沉沙哑,她说:“痛。” 深呼一口气,楚天白隐隐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蒋广白徐徐起身,双腿有些麻木,“既然尊夫人已无大碍,蒋某不便久留,告辞。” 抬步出门,眼前却是刀枪林立的凉寒之色。方才还深情无双的大学士,忽而声音冷冽,“蒋先生且慢。” “内子尚未痊愈,有劳蒋先生在府上暂住几日。”楚天白沉声道。 自己倒是个料事如神的医者,蒋广白也不抗争,淡淡道:“既然如此,便叨扰了。” 章华刚刚苏醒过来,不知是谁在远处说话,口腔中的疼痛蔓延到整个面颊。她微微张口,看到楚天白俯身瞧她,更是惊得双目圆睁,霎时泪如雨下。 忽如其来的眼泪令楚天白心痛不已,他手忙脚乱地哄她,“章华,我错了,你莫要哭。” 昨夜之事难以启齿,却一幕幕在章华脑海中翻来覆、挥之不去。一想到此处,章华不由得胸中一阵恶心,忽然干呕起来。 举世无双的霸道凌厉香气,险些教她就范,楚天白竟然意欲再次毁了她!是他,原来是他! 章华只觉全身的血气都涌入头顶,仿佛要将她炸裂一般。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忘记那一夜,却又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一夜。 她的憧憬却被那一夜尽数毁灭,那人毁了她的清白,亦毁了她的姻缘。 她原名翳月,虽是贵胄之身,却低贱如尘土。就连宫婢内侍,都窃窃私语,说翳月公主乃是穆嫔与人私通的下贱胚子。 母亲亡故后,她在新帝的庇佑下养育薛府。 章乃母亲的姓氏,华却是新帝赐予她的名字,华者,繁盛、荣耀也。 以她的身世境遇,章华原以为世上不会再有男子敢娶她为妻,然而偏有那一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世上有诸多男子爱慕她,却只愿将她藏娇金屋,不得见光。唯独他堂堂正正,愿以正妻之礼待之。 他与她相约月下,他与她情定少年。若不是战事突起,他便不会投笔从戎。然而这一去,却是她噩梦的开始。 每到雷雨夜晚,她便害怕得整晚也睡不着觉。 一如当年那一夜,阵阵雷声掩盖了她惊慌失措地哭泣,亦掩盖了男子驰骋万里的喘息。她甚至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屋内的香气氤氲。 他是齐骁的模样,可那狰狞的笑容和疯狂的占有却令她生不如死,她知道,他不是。 章华万念俱灰,她的幼年已是极为不幸,好不容易离开皇宫,为何还要遭受这般的侮辱。 之后数十日,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她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她与齐骁,唯有来世再见。 亲手写下绝笔信送予远赴西北的心上人之后,章华便换了素服,悬梁自尽。 寻死哪有那样容易,恩师薛航救下了她,惋惜道:“青春年少,为何要做这番痴傻之事?” 章华泣不成声地抓住薛航的衣角,“可我不知该如何活下去。” 131.第131章 一三三 永以为好(三) 不过数日,薛相成亲的喜讯传遍了整个京城,人道是薛航半生不近女色,却被一个小小的女学生折服。 唯有章华心中明白,她有孕的事情,终归是瞒不过的。那个孩子来的那样不合时宜,令她不敢再轻易寻死。却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令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 大梁国相薛航,为何要娶她这样一个注定声名狼藉的女子?原来一国之相,既要替皇帝勘察天下政务,还要替天子看管一个小小女子。 洞房花烛夜,不是新婚夫妇共度良宵,却是她被皇帝亲手灌下了一碗浓稠的红花。 他曾赐予她名字,他曾牵着她的手走路,她曾唤他为皇叔,却都抵不过他是翻手为云的皇帝。 名为丞相夫人,实为皇帝的女人,多么肮脏,多么可悲。 彼时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今日却想的清清楚楚。 而害得她无路可走的人,竟是眼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未嫁之前,他唤她一声师妹;嫁人之后,他唤她一声师母;及至夫君亡故,他唤她章华夫人。 章华不由笑了起来,情绪交错的脸上泪水涟涟,喉中干痛难以出声,“你……就不怕……陛下?” 孙翼?楚天白唇角一扬,双目如刀,那个半个身子入土的混蛋又能奈他何? “害你的人,终将万劫不复。”楚天白垂下眸子,面上却是一片深情不悔。“觊觎你的人,我亦不容他存活于世。” 章华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那……你呢?” 楚天白面上一冷,竟是无言以对。 章华不想看到这张令她作呕的脸,轻轻闭上眼,温热的泪水便又汩汩落下。 口腔中浓重的血腥令她险些再度作呕,章华别过脸,冷声道:“出去。” 楚天白知道章华与他心存芥蒂,他定会为她报了当年的杀子之仇,教她放下心中执念。 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楚天白柔声道:“你好生歇息,我晚些时候再来。” 言毕缓缓出屋,生怕惊扰了心爱的女子。 房门刚刚合上,楚天白便冷眼瞧着守在屋外的银铠将军。方才他连续听到六声暗哨,倒是何事慌张至此? 黑面将军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洗马回京,持镇国公主印亲至大理寺,重审卫相一案。” 楚天白听罢,面色比身旁的汉子更是黑了三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 “愚钝!”楚天白怒吼一声,“昨夜为何不报?” “昨夜……”黑面将军瞧了瞧紧闭的房门,再看楚天白双目之下已是乌黑一片,终是低头道:“属下不敢。”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楚天白冷哼一声,抬步上车,道:“随我入宫。” 孙昭忽然打了个喷嚏,眼角突突地跳个不停,分明是日渐和暖,她却觉得没由来脊背发凉,许是久居内室所致。 婢子轻轻搀扶着镇国公主殿下,引着她往镜湖而去,那里碧树雕花,风景独好。 静谧的湖面被微风掀起粼粼波光,众婢子调笑着在湖边嬉闹,却不知谁忽然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孙昭便也不由向那里看去,只见碧蓝的水面之上,赫然浮起了一个肿胀模糊的……尸体。 132.第132章 一三四 永以为好(四) 楚后正乘了御辇而来,人还未至,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倒是灌了她满耳。她凤眉一挑,面色阴沉道:“何人喧哗?” 内侍远远瞧去,一群婢子拥作一团,大惊小怪地叫嚷着,简直是炸开了锅。这些贱婢,把这宫中当成街市了不成? “回娘娘,是长陵殿的那位。” “胡闹!”到底是个皇家公主,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楚后心中不悦,却被远处刺耳的尖叫声惊得一个哆嗦。 “四皇子,是四皇子!”有婢子惊叫着哭喊起来。 孙昭呆立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她被贬为庶人之时,孙亮不过一岁。 孙亮生母早亡,自幼养在楚后膝下,楚后亦是视其为己出,心心念念立他为储君。 虽说孙亮平日里有几分跋扈,却毕竟是个还未成人的孩儿。而今皇宫之中,还有谁人能嚣张至此,平白害死一位皇子? 孙昭不由叹气,便听得婢子们又是一阵惊呼,“皇后娘娘晕过去了!” 风云变幻,天际忽然阴霾一片。孙昭只觉面上有几处冰凉,竟是落雨了。 数百羽林军闻风而来,将镜湖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从樊佐“行刺皇后”,被斩于殿前,羽林军便由黎参统率。 太仆大人面色凝重,疏散了各宫婢子,对孙昭抱拳道:“有劳公主殿下,随臣去一趟大理寺。” 她怀疑的人,不曾怀疑的人,竟然都一个个迫不及待地付出水面,倒像是沉不住气一般。 孙昭不由笑道:“太仆大人要做什么?” 黎参神色凛然,“殿下又何必自欺欺人?” “太仆大人的话,本宫没有听懂?”孙昭抬眸看他,面上浮笑。 黎参只道这位玄音公主是个盲了眼的,偏他还被她的目光看得心虚,连忙提高了声音道:“四殿下溺亡于镜湖,公主殿下脱不了干系。” 孙昭“咦”了一声,“太仆大人不是仵作,又怎知四殿下亡于溺水?” 黎参面上一红,喝道:“守御宫廷安危,乃是下臣分内之职,公主殿下巧舌如簧,莫不是心虚了?” 孙昭冷哼一声,“吾名孙昭,乃是陛下亲封镇国公主。本宫代天子主政,号令百官、统辖疆域,大梁上下无不拜服!” 她上前一步,冷冷的眸子扫了一圈,气势逼人。“黎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本宫送进大理寺问审。光天化日以下犯上,是谁给你的包天大胆?” 孙昭静静地盯着黎参,直至他讪讪地垂下眸子,她便又厉声道:“既是下臣拜见公主,非但不跪,为何反倒刀枪以待?” “黎参,你今日是要弑主吗?” 黎参与孙昭先前见过几次,只知她是个兴风作浪的妖女,哪知她竟是字字玑珠,臊得他无地自容。 他面色阴沉,极不情愿地屈膝下跪,却仍是瞪着眼不满道:“微臣不敢。” 黎参身后,百余羽林军齐齐跪下,山呼公主千岁。 “哈哈哈哈,公主殿下好气魄!”忽有一人笑得爽朗,声音中带着发自内心的赞许。 133.第133章 一三五 永以为好(五) 当今世上,能在偌大的皇宫横行无阻的,也只有大学士楚天白。 卫相蒙冤、樊佐惨死、董禄下狱……今日四皇子早夭,皇后不省人事,迷雾一般的棋局,渐渐拨云见日。 无人能阻拦楚天白一手遮天,亦是无人可以阻挡他的野心与杀戮。 “太仆大人怎可对镇国公主殿下无礼?” 羽林军分列两旁,给楚天白让出一条路来。他负手上前,路过黎参身侧,不由侧目瞧了他一眼。 黎参了然,连忙派人将皇后娘娘送回寝殿。 今日事出突然,孙昭与楚天白同往永寿殿内等候,据太医诊断,楚后因精魄受到惊吓而晕厥,只须调养休息,并无大碍。 待四下宫婢散去,楚天白径直走到孙昭身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倒是生了一双慧眼。” 孙昭佯装盲眼,原是为了打消皇后的疑虑,未曾料想今日被楚天白看穿。 她缓缓侧过脸,不应他。 修长的手指倔强地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眼看他。楚天白咬牙道:“我原本担心云轩的夫人身带残疾,倒是我多虑了。” 孙昭长睫微动,“你说什么?” “云轩夜访大理寺,竟然要给卫则尹翻案,玄音殿下好手腕!”楚天白啧啧赞叹。 “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从未盲过?”楚天白的目光带着笑,落在孙昭的眼角眉梢,“如此一来,便是连我的爱妾翳月都未逃出过这双眼?” 孙昭也不答话,任凭楚云轩自言自语。 “太医院提点姜玉竹,前日离宫后一直未归。”楚天白缓缓道:“长陵殿的掌事宫女兰芝,竟然身在大理寺内!” 听楚天白这样一说,孙昭不由抬眼看他,却见他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的脸。 “这些都是玄音殿下的安排?”楚天白笑问,“一个太医,一个宫婢,无权无实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殿下此番动作,实在是碍眼得很,不如早些造公主府,与云轩双宿双飞?”楚天白诱惑道。 孙昭不知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由连连后退。她每后退一步,楚天白便迫近一分。她愈发局促,却忽然看到永寿殿厚重的帘幕轻轻晃动,随之有一抹杏黄色消失不见。 虽是逐出了所有婢子内侍,孙昭却未曾料到殿内还有第三人。 她话锋一转,忽然道:“长姐尚待字闺中,玄音择驸一事就不劳大人挂念了。” “长姐?”楚天白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你倒是对玄清有几分情谊。” “大人对玄清公主,难道就无半分情谊?”孙昭反问。 玄清公主被禁足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虽说当夜在场的婢子内侍皆被尽数杖杀,可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却如同苍蝇般挥之不去。 楚天白思索了半晌,笑道:“殿下聪慧,又何故装傻?” 孙昭的眼睛扫过帘幕之后,声音清晰到:“大人果然中意于章华夫人?” “如此聪慧,倒是令我舍不得杀你。”楚天白不由抚掌笑道:“眼前有两条路,一则以生,一则以亡,殿下自选一条。” 134.第134章 一三六 永以为好(六) “既有生路,玄音又怎会求死?”孙昭不假思索。 “四皇子溺水而亡,皇后不能主政,烦劳玄音殿下拟一道旨意,许下臣摄政。”楚天白声音朗朗,毫无请旨之态。 “说到摄政,本宫的叔父成王殿下才是首选。”孙昭娓娓道来:“可是眼下太子洗马代为辅政,如若再命大学士摄政,多有不妥。” “成王殿下远在西南之境,尚不知京中诸事,玄音又何须挂念他?”楚天白笑问。 孙昭言之凿凿,似是真的替楚天白考虑一般,“此事非我推诿。当今楚家独大,若你兄弟二人皆主朝政,恐群臣非议。” “事到如今,殿下还是这般冷静多谋,果然是沉得住气。”楚天白无不赞赏,“只是听玄音的语气,竟是要自绝生路?” “玄音贪生怕死,绝不敢自断生路。”孙昭谦虚道。 倒是个有趣的女子,楚天白来了兴致,“若是换做平常,我当与公主把酒言欢,共诉平生。” 孙昭摇摇头,一脸遗憾,“玄音乃是出尘之人,饮不得酒。” “下臣终是明白……云轩为何偏偏对你情有独钟。”楚天白唇角微弯,忍不住笑道:“殿下这虚与委蛇的手腕实在了得,云轩怎会是你的对手?” “自从玄音被掳回京中,所为种种不过是自保。”孙昭垂下眸子,“本宫心中明白,大学士迫于世人流言,这才留下玄音的一条小命。若当真要颠覆朝纲,不过是须臾之间。” 楚天白未料到眼前的女子竟是看得通透。 不错,他楚家乃是世家大族,公然做出扰乱超纲之事恐怕会适得其反。 因而他只有一个一个拔去挡在他面前的毒刺,直至登临群山之巅。 “掳回京中?”楚天白细细琢磨她方才的一席话,不由反问,“下臣听闻,殿下与大将军走的很近。” 孙昭一愣,“大学士竟然也如世人一般粗俗。” “你可曾知晓,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如何在宫中立足?”孙昭闭上眼,想到母妃惨死,霎时湿了眼眶,“古往今来,在这宫中以色侍人的女子,又何止我一人?” 玄音公主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凝着泪,令楚天白始料未及,他不由想起章华在宫中的这些年,亦是有“盛宠”之名。然而她的痛楚与恨意,只有他心中了然。 “今日与殿下一番长谈,我是越发舍不得杀你。”楚天白思虑半晌,“可玄音又不肯为我所用,当如何是好?” 孙昭这才松了一口气,从二人单独相处时的杀气到此时的平和,楚天白在她的诱导下渐渐冷静。 方才的一番话看似闲聊,实则是她为了拖延时间,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想好应对之策。 “玄音背不起覆国的恶名,大学士亦不愿被扣上叛国之罪。”孙昭抬起眸子,神色严肃道。 楚天白点头,“不错。” “既然如此,玄音即刻下旨罪己,回曲阳山上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女冠;再举荐大学士主政,如此可好?”孙昭认真道。 “甚好。”楚天白不由满意地笑,“可是我那辅政的胞弟云轩,将何去何从?” 孙昭不由眨了眨眼,问,“大学士不是说,要玄音早日造府,与太子洗马双宿双飞么?” 135.第135章 一三七 鸳鸯连理(一) 忽听得殿外一阵喧哗,沉重的朱漆木门被人一把推开。风雨咆哮不住,混沌如天地初开。 待孙昭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致,原是一人素袍白衣,夹杂着疾行的风雨而来。他直接越过楚天白,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后。 他的手掌寒凉湿冷,却将孙昭的手紧紧扣住。 “兄长,你收手吧。”楚云轩刚刚知道孙亮溺亡,又听闻镇国公主被羽林军带走,心上的恐慌如黑夜一般无休止地蔓延,令他惊恐得无法呼吸。 楚天白不由皱眉,“哪里的胡话?” “我不过在和玄音闲话家常。”楚天白不由将目光移到了孙昭脸上,“殿下说,愿意出宫建府,则驸而婚。” 孙昭只觉握着她手腕的手骤然收紧,楚云轩神情冷冽道:“兄长逼她?” 楚天白扬眉一笑,竟是不愿再与楚云轩多说。 “下臣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我这个不开窍的弟弟,还需殿下费心。” 楚天白的身影不似齐骁伟岸,亦不似楚云轩风流,却散发着隐约永不回头的坚定。 孙昭看着他越走越远,终是泄气道:“你方才……听到了多少?” 楚云轩回头看她,几日不见,她便又是瘦了几分。 她说要与他双宿双飞,他怎么会信? 可是这一番话又怎能问出口?楚云轩只得轻声道:“他可曾伤你?” 孙昭摇摇头,“不曾。” 楚云轩低头看她,但见孙昭语气松散,面色苍白,似是病了一般。 “我拟旨之时,未料到你竟在当夜赶回京中。”孙昭虚弱地笑了笑,“多谢楚大人解围。” 楚云轩离去之时,玄音公主尚在他府上休养。他既不知她的双目何时复明,也不知她接下来要如何做。只是看着她日渐消瘦,他便没由来地心酸。 楚云轩轻轻搀扶着孙昭,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我于两日前遇到了你的婢子时雨。” “时雨?”孙昭面上一喜,“竟然是她!” “她说你宣我速回京中。”楚云轩抿唇微笑,他竟轻易信了时雨那番无凭无据的言论。 “如此说来,大人启程之时,懿旨尚未送达?”孙昭反问。 “先前一心赶着回宫,未曾觉察不妥,而今想来,倒是自己唐突了。”楚云轩的声音温和平缓,却带着一丝窃喜。 孙昭假装未曾听到他声音中的期许,转念道:“卫相与少府大人如何了?” “尸检已经验明,死者并非章华夫人。”楚云轩说到此处,步伐迟疑了半晌,“卫相与少府大人均已平安回府,明日便会参加朝议。” 孙昭不知楚云轩如何介入案件,又如何亲手拨开迷雾。他每深入一分,便愈能知晓兄长楚天白的野心。 她回眸看他,却见太子洗马正憋红了一张脸,语无伦次道:“我并不是因为懿旨回京,我只担心、担心他对你不利。” “我倒是勉力可以自保。”孙昭无力地微笑。 方才的沉稳多智、巧舌如簧,只是她用以自保的伪装,便是在楚天白面前也未露出破绽。 136.第136章 一三八 鸳鸯连理(二) 孙昭心中明白,楚天白称霸路上的障碍接连被扫除,她便是下一个目标。 她无可奈何,唯有佯装与楚天白同仇敌忾,方能令他放松警惕,伺机另谋出路。 若说眼下她并无性命之忧。因为齐骁和小弟不知去向,她仍有可利用之处。 楚云轩读出了孙昭眸子里的不安,沉声道:“我既已下定决心回京,便会寸步不离你左右。” 痴儿,孙昭在心中苦笑,却不敢看他,“明知前路艰难,你又何必陪我?” “我……”楚云轩一时语塞,“我送你回去。” 推门的瞬间,楚云轩于风雨大作之中,看到一位黑面将军持剑而立,阻了去路。 非但楚云轩认得他,就连孙昭也熟识这位将军——正是齐骁的家臣卢烽。 孙昭的桃花眼眨了眨,笑道:“上次相见,乃是在将军府上,今日相见,却不知大人在宫中领命何职?” 卢烽不由低下头,抱拳道:“下臣代樊佐之职,掌管宫中羽林军。” “恭贺卢大人高升。”孙昭仰起脸庞,“不知今日的镇国大将军府,景致如何?” “齐骁谋反,抄没家产。齐府上下罪不可恕,男丁尽数为奴,女眷充为官妓。”卢烽道。 “若不是卢大人一力作保,恐怕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孙昭不由冷笑,“卢大人真乃千秋功臣!” 卢烽听懂她话语里的讽刺,饶是一张黝黑的脸也挂不住。 孙昭满心凄凉,她默默地收回目光,任凭雨水落了她一身一脸。 卢烽不便回话,自下属手中接过油纸伞,递给楚云轩道:“下臣也是奉命而为。” 孙昭曾听齐骁提起过,他麾下先后出过三位良才。 卫尉寺卿樊佐恪尽职守,统御宫廷羽林军,保卫皇室安危。 沈文光足智多谋,虽是儒将出身,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 最富将才的当属卢烽,此人虽不善言谈,却于西北战场上屡建奇功。当今是太平年代,卢烽不得屈居他麾下,若是有朝一日狼烟再起,卢烽则有独当一面之势。 齐骁如此信任卢烽,他却因一个卫尉寺卿之职叛主!孙昭想到此处,觉得胸口烦闷,不由扬起脸来,一张脸上满是雨水。 眼前朦胧的光景忽然变幻,被一方明媚的油纸伞遮。楚云轩站在她身侧,望着她从未有过的落魄神情,低声问道:“你哭了?” 孙昭摇头,“不是,只是……”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语无伦次道:“这么多年,我只见了小弟一面……就遇到了突袭。”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孙昭默默地蹲在地上,将濡/湿的脸颊埋在膝盖里。 “樊佐已死,卢烽叛主,我快要撑不住了。” 楚云轩的胸口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将油纸伞缓缓覆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蜷缩在伞下,不由自主地颤抖。纵是她双目失明、性命堪忧之时,亦不曾有过这样的脆弱。 而今日,她因知晓了镇国大将军府被抄没,便情绪失控至此。 “玄音。”他将手掌轻轻覆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你还有我。” 137.第137章 一三九 鸳鸯连理 (三) “你?” 孙昭只觉眼前凄迷一片,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这么久,撑了这么多天。她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曙光,唯有无边的黑暗将她吞噬。 “玄音,玄音!” 楚云轩急切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是她太累,累到再也睁不开眼。 是夜,孙昭昏睡不醒。 太医说她患上的乃是忧虑多思的急症,因为淋雨受凉,致使高热难退。需婢子日夜照应,待退了烧便无大碍。 楚云轩知道,而今的宫中不比从前,处处是兄长布下的网,他怎能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屏退了所有婢子,楚云轩用清水洗净了丝帕,牵起玄音的右手,细细在她掌心擦拭。她的衣袖宽大,自掌心滑落而下,露出一条洁白纤细的手臂来。 薄薄的肌理包裹着手臂,竟是比住在他府上还要消瘦。楚云轩有些不忍,轻轻将湿帕覆盖在她的臂弯之上。 丝帕湿冷,惊得孙昭一个哆嗦。 “舒服些了么?”楚云轩担心道。 睡梦之中,她竟然轻轻地“嗯”了一声。楚云轩不由唇角含笑,又将丝帕细细洗净,顺着她的颈项轻轻擦拭。 及至他替她擦拭完毕,倒是紧张得自己满头是汗。再看榻上的女子,满足地呓语了两句,竟是沉沉地睡去了。 有几缕秀发被丝帕打湿,调皮地贴在她饱满的前额上。那双平素好看的桃花眼微微阖上,如同静夜里的花苞尚未绽放。 她鼻息匀称,小脸红晕,因身体降温,此时放松了不少,歪着脑袋在枕头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由欢喜地微微翘起唇角。 看她白日里故作坚强的倔强模样,委实令他心痛难耐。可是在瞧她这般放松的睡颜,竟然令他心情舒畅。 若是能早一点,早一点发现她的别致之处,他又怎会将她当做孩子一般,错过了那些年? 楚云轩轻声道:“今日之前,你便是连一丝怯懦也不敢表现出来,可是见到我之后,你便病了。” 她虽是病了,却终于令楚云轩感觉到,她是信任他的。 她愿意毫无防备的面对他,将她的脆弱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她越是坚强,他便越是喜爱;她越是脆弱,他便越是爱怜。 “玄音……”楚云轩轻轻握住她的手,轻轻凑在嘴边,落下一个冰凉的吻,“快些好起来。” 炙热的双手忽然遇到冰凉的触感,孙昭不由轻轻抚住了那一处清泉。 楚云轩一怔,任由她的小手抚摸着他的面颊。 她口齿不清地呢喃道:“齐骁。” 眼角有一颗晶莹一闪而过,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楚云轩轻轻闭上眼,俯首吻住了粉颊的泪光。入口苦涩而甘甜,令他始料未及。他微微抬起脸,望着她一张一翕的朱唇,那里源源不断地吐出两个字——齐骁。 他不想看,他不想听,索性趁她神志不清之际亲吻而上,将她细碎的呓语尽数吃入腹中。 孙昭犹记得广陵殿的那一日,她被催情之香逼得丢盔卸甲,齐骁乘人之危,竟是将她欺负了一番。 138.第138章 一四零 鸳鸯连理(四) 梦里的情形逐渐模糊,孙昭悠悠睁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目光缓缓移动,从暖色的纱帐,到滑腻的锦被,继而落在那掖着被角的一只手臂上。 那只手骨肉匀称,指端修长,带着读书人的秀美。楚云轩一动不动地坐在在榻前,竟是这样睡了一夜。 他的衣衫褶皱斑斑,他的长眉在梦中微蹙。 孙昭记不得为何会与楚云轩共处一室,只觉得头脑混沌,背后衣衫尽湿。她轻轻挪动着身子,却惊醒了坐在榻前的尔雅公子。 楚云轩微微睁眼,露出个温和的笑容,“你醒了?” “嗯。”孙昭试着起身,却是浑身绵软无力。 楚云轩正要扶她,却听殿外的内侍慌张道:“殿下尚未起身,夫人、夫人不可。” “闪开!”尖细的女声高声道。 “咣当”一声,殿门似是被一脚踹开,孙昭只觉殿外的明媚刺得人睁不开眼。 楚云轩只道是她眼疾之故,连忙伸手遮在她眼前,孙昭却仍然从他修长的指缝间看到了来人。 她眉清目秀,妆容及盛,与往昔相比判若两人。 “子有。”楚云轩低低地唤了一声,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 子有立在原地,目光凌厉地盯着榻上的一双男女,忽然放声大笑道:“我等了夫君一夜,原来是在此处寻欢作乐?” “子有,莫要胡言乱语。”楚云轩温和的语气染上愠气。 “我胡言乱语?”子有听罢,却是笑中带泪,“好!好!我这便让全天下都知道,镇国公主殿下是怎样的货色!”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楚云轩低下头,柔声道:“抱歉。” 孙昭缓缓舒了一口气,“子有能这样轻易地闯我寝殿,恐怕是山雨欲来。” 及至午时,朝议的消息不胫而走。卫相与大学士对峙朝堂,吵得不可开交,众臣分列两排,亦是乱作一团。 以卫相为首的群臣,要求镇国公主即刻主政,重审齐骁叛上弑主一案。 以大学士为首的一派,则反对女子干政,更是对太子洗马夜宿长陵殿一事添油加醋。 至傍晚,大学士则带着左右心腹卢烽、黎参,将长陵殿围了个严严实实。楚天白一人入内,对左右道:“你们都出去。” 内侍与婢子不敢忤逆,连忙退出殿外。楚云轩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孙昭神色,不肯离开。 楚天白并不多言,将千余字的罪己诏徐徐展开。 孙昭啧啧赞叹,“字迹秀美工整,大学士倒是下了功夫。” 不知是谁人主笔,竟然洋洋洒洒,罗列出她的数十条罪状。比如这一条:任性妄为、大胆包天,越俎代庖,妄议朝政。 孙昭读到此处,不由点点头。再往下看:镇国公主生性顽劣,豢养面首于殿前,每日玩乐,丧尽皇家颜面。 “诬蔑!” 孙昭尚未开口,身侧的楚云轩便冲将上来,将案上的罪己诏揉成一团,狠狠仍在地上。 孙昭从未见过他气急至此,他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他的面容上写满了愤怒。 楚天白嗤笑,“竟是为了一个女子,与我决裂至此?” “兄长才是为了一个女子,不惜与天下为敌!”楚云轩反唇道。 139.第139章 一四一 鸳鸯连理(五) 楚天白收敛了笑容,将目光缓缓落在楚云轩身上。 “若你认了这罪己诏,我便放你二人出宫造府,鸳鸯连理。”他分明是在问孙昭,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在楚云轩的脸上。 楚云轩睁大了双眼,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好,我认。”孙昭捡起被楚云轩揉成一团的罪己诏,认认真真在案上展开,“天子文曰诏,我不过是一国公主,就拟罪己书罢。” 谪仙般的容颜似是有了裂痕,楚云轩忽然按住她的手,阻止道:“不可。” 孙昭微微敛眸,卷翘的睫毛低垂。须臾,她抬脸笑望着他,“你不愿娶我么?” “我……”楚云轩面上一喜,继而沉寂不语,唯有轻轻点头。 孙昭捏着笔杆,“玄音大婚之日,定要看到这世上最华丽、最壮美的景象。” 楚天白点头,“殿下放心,我自会率百官相迎,举国上下共庆殿下大婚。” 率百官相迎?百官俯首,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幸!孙昭微微一笑,提笔落款,而后以镇国公主印落于其上。她盯着那印章,不由失落道:“母妃早亡,皇后如母……可眼下,恐怕连皇后都不能来观礼了。” 楚天白这才想起,玄清公主孙旼,被皇后禁足宫内多日,而今孙亮溺亡,皇后晕厥,若是再将她禁足,恐遭人非议。 “玄清公主乃是殿下的长姐。”楚天白扬眉道:“她自会替你主婚。” “如此,便多谢楚大人。”孙昭言毕,拂衣起身,“本宫担心这罪己书一出,群臣上下无不欢喜雀跃,争相附议。” 孙昭将罪己书交到楚天白手上,“若有那么一天,楚大人一定要让本宫瞧瞧,到底是哪些人视我如祸患。” 楚天白闻言却是微微一惊,转而笑道:“殿下多虑了。” 次日,镇国公主的罪己书在殿中传阅完毕,有人大呼公主英明,有人义愤填膺,群臣又分列两排,少不了一番口舌之争。 楚天白静默观战,忽然想起玄音殿下的那一番话来,于是扬声道:“既然镇国公主已经下旨罪己,诸位可在这名帖上落款签字,以表附议。” 言毕朝中一片静谧。卫则尹首先反对道:“公主殿下为人光明磊落,岂容这一番污言秽语的诬蔑!” 一片喧哗过后,有人默默地在名帖上落款,有人对大学士所为嗤之以鼻。所谓指鹿为马便是如此,楚天白此举,不过是借题发挥。他想要看到的,并不是有多少人在名帖上落下署名,而是哪些人不肯相从,偏要与他势不两立。 纷纷扬扬争吵了三日,终是以玄音公主出宫造府为结局。然而公主建府绝非一两月,楚天白又等不及辅政自立,便匆忙决定将幼弟楚云轩的府邸更名为公主府。 京城之中天色骤变,远在南楚之境的成王孙立率军北上,直抵京师。 楚天白得到消息,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成王孙立戍边近十载,除了年末例行的述职,从不主动回京。 而今他佣兵而来,却是何故? 楚天白皱眉道:“孙立远在西南,怎会突然回京?” 卢烽与黎参面面相觑,亦是不明所以。 140.第140章 一四二 鸳鸯连理 (六) 三日后,卫尉寺卿卢烽率镇国/军出城,恭迎成王孙立,太仆黎参坐镇京师。 所谓恭迎,不过是见机行事,一旦孙立有所举动,卢烽便立即率部将其剿灭。 镇国/军多是齐骁旧部,卢烽叛齐骁而归顺,本是不愿领军出征的。然而楚天白却抓住了他的致命把柄,一个女人——楚天白从不知道,似卢烽这般的糙汉,竟也能冲冠一怒为红颜。 对付齐骁的三只臂膀,楚天白颇费了一番苦心。 首先是统率羽林军的樊佐。此人虽是忠心不二,却短谋少智。他不过略施小计,诓他带刀闯入永寿殿护驾,以谋刺皇后罪名将其当场诛杀。 其次是智谋无双的沈文光。此人虽能运筹帷幄,毕竟是个读书人,只需将沈文光单独囚禁,他便再也掀不起风浪。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囚禁了沈文光新婚的妻子秦好。 楚天白原以为沈文光会对他言听计从,谁知一举两得,不仅困住了沈文光,更是拔除了齐骁手下的悍将卢烽。 卢烽解甲归顺,为的只是秦好一人。 楚天白不由洋洋得意地笑了,躲在暗处的齐骁,是否也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现身? 内侍悄悄凑到他耳边,禀报道:“玄清殿下每日往长陵殿而去。” “哦?”楚天白倒是不曾想到,向来势不两立的玄清与玄音,如今倒是亲密。 孙翼的子女,他原想一个不留。可是他需要一个傀儡,一个能登上皇位的傀儡。四皇子孙亮本是他倾注心血多年的新皇,直至姑母与他心生嫌隙,他忽然意识到,孙亮年纪渐长,日后实在难以掌控。 “去平陵殿。”楚天白说罢,内侍忙一阵小跑跟上。 平陵殿内的婢子和内侍,因玄清的莽撞孟浪,已被楚后处死了大半。楚天白还未走近,便见子衣呆呆地坐在殿外,目光中空无一物。 一看到楚天白,子衣的眼中忽然多了神采,欢喜道:“大人,大人来了!” 楚天白挥挥手,示意子衣她退下。他兀自入殿,却见殿内空空荡荡的,唯有孙旼一人坐在镜子前,淡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多日不见,她竟是瘦了。 孙旼从未想过他会再次踏入平陵殿,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呆呆地看着镜子。那里犹如梦境幻象,她看到心爱的表哥缓缓揽住她的身子,从背后亲吻她的面颊。 “天白。”孙旼嘤咛一声,落下泪来。 “想我了么?”楚天白的声音柔软和煦,沁人心脾,他轻轻抬手,解开她腰间繁复的锦带。 向来主动投怀送抱的玄清公主突然按住他的手,问道:“你会娶我么?” 楚天白并未回答,反倒将她横袍抱起,往榻上而去。 孙旼身子一僵,却是默默地垂下眼睑,遮住了目光中的惊恐。 她自幼爱慕他,跟了他许多年,为此错过了择驸,放弃了婚姻。楚天白想到此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旼儿,你可愿孕育我的子女?” 141.第141章 一四三 花烛之夜(一) 半月之后便是婚礼。 这一日清早,几十个宫人进进出出,将几个硕大的箱子一一抬入长陵殿。 看着宫人吃力的模样,孙昭不由好奇,命人当场打开木箱。 细细查看了箱子里的物件,孙昭不由莞尔,原来这便是他口中的彩礼。 楚云轩不过是楚家幼子,然而府上的藏书典籍,竟是多于宫中,可见楚氏一族的财力手腕。 他那样一个嗜书如命之人,当真是以自己最贵重的“财物”下聘。可他越是这般真心实意待她,她便越是心虚。 孙昭正在翻阅古籍,便听到一个清越的女声道:“啧啧,真是令人羡慕得紧。” 她回眸望去,却见玄清公主着了鹅黄的长裙,正向这边而来。孙旼的目光在一箱箱古籍上游走一圈,不禁笑道:“小表哥最喜藏书,如今却将半生所藏尽数相赠,倒真是待你情深似海。” 孙昭垂眸一笑,“玄清姐姐莫要取笑。” 孙旼强颜欢笑,道:“从前我视你如眼中钉,而今却是真心艳羡。” 孙昭抬头看她,不过数月之间,她容颜未老,一双眼睛却黯淡的厉害,似是经历了沧海桑田。 “我年少不更事,犯下了许多错误。”孙旼凄凉道:“若是人生能重来,我又怎会违逆母后的安排。” 自从孙昭知道玄清公主与大学士有染,又猜到楚天白对章华夫人怀有不臣之心,便暗自揣测,若是玄清公主能与楚天白反目,定能改变宫中格局。 孙亮溺亡,楚后晕厥,她与楚天白在永寿殿长谈之间隙,于层层帘幕之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杏黄衣袂。 孙昭灵机一动,便问道: 大人对玄清公主,难道就无半分情谊? 大人果然中意于章华夫人? 她在赌,赌的是高贵骄傲的天家公主,眼里容不得沙;赌的是宁可待字闺中也不愿出阁的玄清宫中,对楚天白至死不渝。 而今她赌对了,却没有半分喜悦。她知道孙旼每日以泪洗面,她知道玄清公主抉择两难。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残忍。 倒是孙旼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恭喜你。” 孙昭笑不出来,“多谢。” “不是恭喜你成亲。”孙旼道:“你可曾听闻,成王叔父纳降了镇国/军。” 镇国/军乃是镇国将军齐骁旧部,为何会轻易被成王纳降?孙昭不由疑惑,却见孙旼继续说道:“率军进京的,是太子。” “昱儿?”孙昭在口中细细唤着他的名字,只觉眼眶湿漉漉的。她想嚎啕大哭,又想仰天大笑,却终是隐忍地咬了咬嘴唇,柔声道:“谢谢玄清姐姐。” “谢我做什么?”孙旼柳眉轻挑,便又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玄清公主,“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玄音自会铭记在心。”孙昭点点头,目送玄清公主的背影离殿。 孙旼的背景纤瘦倔强,令孙昭不由想起,孙旼的禁足令解除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来找她。她的声音清朗,语气豪迈,“我玄清虽是一心念着儿女情长,却也是孙氏后人,天之骄女。” 142.第142章 一四四 花烛之夜(二) 因着镇国/军的倒戈,婚礼便又提前了七日。 虽说楚天白安排这一番嫁娶另有缘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成亲,规矩与礼数不得省去。 成婚之前双方不得相见,楚云轩忙着打点婚事,孙昭则跟着年长的宫婢学习为妇之道,忙得不可开交。 一连几日下来,累得孙昭腰酸背痛,待那凤冠霞帔送入长陵殿,她更是浑身乏力。勉强将大红的喜服披在身上,孙昭揽镜自照,只见剪裁得当,腰身纤细,倒是合身得很。 草草试过之后,孙昭将喜服丢在一旁,着了便服往永寿殿而去。自从四皇子溺亡之后,楚后大病一场,听闻近日才好转起来。 孙昭思前想后,仍是难以控制一般,想要与楚后见上一面。因为她的心中有一事不明,而事并未记录在宗正寺的谱牒之上。 婢子通报过后,孙昭轻轻提起裙裾,抬步入殿。楚后默然倚着软榻,目不转睛地看她。 这一番双目相交,教孙昭不由心上一颤。前些日子还扬眉得意的楚氏皇后,本应是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之姿,可是此时此刻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只见她乌发灰白,形容枯槁,深陷的双目毫无生气,仿佛丧子之痛已经彻底摧垮了这个女人。 “玄音参见母后。”孙昭微微俯身,却只听到长久的静默。 过了许久,榻上的人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道:“过来回话。” 孙昭闻言,轻轻走上前去。 “听闻……你明日要大婚了?”楚后扬起脸,因悲伤过度,疲惫的双眼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少女。 “是。”孙昭如实回答。 “本宫未曾想过你会来。”楚后的声音夹着着慵懒,“正好,我也有几句体己话要对你讲。” 内室的几个婢子闻言,默默地退出殿外。殿门轻轻闭上,楚后忽然笑道:“到底是你有办法,先有齐骁撑腰,如今又有云轩相护。” 孙昭不知道楚后对她是褒是贬,只是默不作声。 “本宫知道你今日来的目的。”楚后掖了掖被角,斜眼瞧着她,“你可曾经见过,至亲手足爱上同一个女子?” 孙昭摇摇头,她虽未见过如此怪事,但是齐骁与楚天白曾经同时爱慕章华,那情形她大约猜得到。 “那女子不忍看到兄弟二人反目,便另择他人而嫁。”楚后轻轻闭上眼,倒像是在回忆往事,“只可惜她声名太盛,无人敢娶,唯有入宫为妃,了却凡尘之事。” “怪只怪,兄弟二人偏偏生在帝王之家。”楚后顿了顿,继续道:“兄长宽厚无双,幼弟机敏过人,可都逃不过情之一字。” 孙昭一动不动地盯着楚后的眉眼,但见她墨眉颦蹙,形容痛苦。 “而后的事情,你大约都知道。”她缓缓睁开眼,“那女子怀胎、生产,最后凄凉而终。” “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孙昭不由好奇。 “一个恪守礼节、宁可自伤也不愿破坏兄弟之谊的女子,又怎会做出秽/乱之事。”楚后说话的时候,声音坚定而缓慢,孙昭从不知道,楚后也竟有如此坦率之时,只见她笑得苦涩,“时至今日,我竟是无比羡慕她。” 143.第143章 一四五 花烛之夜(三) 原来她应当唤章华一声“姑母”,孙昭心上五味陈杂,“您为何对玄音讲起这些?” “这些日子卧病在床,倒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楚后说到此处,更像是自言自语,“起初我只是难过,为何所有苦难都降临在我的子女身上……可如今,本宫忽然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果。”楚后又一次抬起头,眼神里竟是前所未有地恐惧。 “章华便是因。” 宫闱之乱,朝政之乱,举国之乱,不过是因为后宫的一位女子!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乃是父皇当年鬼迷心窍种下的因。 章华亦是果!孙昭一怔,只觉后背冷冷地落下汗来。 “今日本宫告诉你这些,便是望你有朝一日,能保得我楚氏一族平安。”楚后的声音带着低不可闻的颤抖,“我已失去了孩儿……万不能连家也没有了。” 晚来风急,孙昭掖紧了外衫,将殿门阖上,却被站在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孙旼正笑望着她,神色诡异。 “玄清姐姐怎么在此处?”孙昭吃了一惊。 “我就知道母后有事瞒着我,却没料到她倒是愿意告诉你。”孙旼与她并肩而行,唇角浮起奇怪的弧度,“若是如此,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好法子。” 孙昭不知她所言何事,只见她一路笑个不停,“我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一切,明日之后,你便自由了。” 真的会自由吗?孙昭不知道,可是她却明白,若是她被楚天白胁迫为质,不论是齐骁还是小弟,都将施展不得拳脚。 可如果她能逃出生天,当前的局势便会扭转,她虽是一介女流,却不愿做祸国殃民的红颜。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楚后的一番话,孙昭一夜也没有合眼。次日天还未亮,侍婢们便已经侯在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地跪了一地。 孙昭彻夜未眠,趁着洗澡梳妆的间隙小睡了一会,尚未看清镜子中的模样便被塞入了金色龙纹的御辇。 御辇之内,她蹑手蹑脚地取出藏在袖中的小镜,然后将早已浸泡舒展的人皮面具缓缓覆在脸上。小小的镜子里,她面黄如蜡,皱纹浅浅,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时雨聪慧,常常做些新鲜玩意,这人皮面具乃是她最为拿手的。当日她替时雨写诗的时候,时雨便回赠了此物,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 出宫之时天色已亮,孙昭便又将盖头覆在头顶。 楚云轩原有自己的府邸,因急着成婚,便被改造为公主府,婚礼的场地边设在了楚家本家。 本朝的两位公主,都是过了笄年还未出阁,而今镇国公主择驸,百姓夹道相望,好奇不已。但见十六名宫人高矮胖瘦却是相近,不急不缓的抬着金灿灿的御辇进了楚家,低垂的大红流苏跳跃翻滚,甚是喜庆。 太子洗马楚云轩长身玉立,容貌俊秀,他微微躬身,对御辇中的女子唤了一声,“公主。” 言毕,只见一只纤长匀秀的手轻轻挑起垂帘,那盈盈身段,纤纤素腰便落在楚云轩面前。 不少人屏住了呼吸,那般窈窕身段,不知盖头底下是怎样的惊艳,楚家公子果真是好姻缘。 144.第144章 一四六 花烛之夜(四) 楚云轩五指微曲,将她柔软细致的小手握在掌心,心里的不安不由落地。不过几日未见她,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从未有过一天安稳,仿佛他多等一日,她便离他远去一日。 心中的忧虑在昨夜达到了顶峰,却又无人听他夜诉衷肠。他一夜未睡,在案前台抬臂写字,可落笔之处却是无处遁逃的浮躁与郁结。 此时此刻,直到他轻轻牵着她的手,才对他们的未来有了新的希冀。 孙昭低着头,只能在大红的缎面之下看到小小的一方天地,一双红色男鞋落在她身前,继而他伸出手,慢慢的将她的纤手攥在掌中,无不爱怜地握紧,仿佛一松手,她便要消失似的。 孙昭不由一笑,却听人群中爆发出一声讥讽,“楚家欺君罔上,那公主是假的!” 指端被那人握的更紧,孙昭只觉他的手臂轻颤一下,似是惶恐。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镇国公主奉密诏讨伐谋逆楚氏,即刻便会入京!” 起初,孙昭以为那一声“公主是假的”乃是玄清公主的安排,听到后来“奉密诏讨伐谋逆”却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人群中议论纷纷,却不停地有人高嚷着:“那公主是假的,是假的!” 新人还未踏入楚家大门,便生出这样的变故。黎参心知自己定会因保卫不利被主上训斥,连忙率羽林军冲入人群中,欲将散播谣言的几人当即按住。可是看热闹的人将两旁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偏那几人一番叫嚷之后,各个伸手敏捷,竟是四散开来,不知所踪。 人流冲击之中,楚云轩紧紧握着她的。孙昭不知被谁大力一推,瞬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楚云轩慌忙俯身扶她,惊慌之下将缎面华彩的盖头踩在脚下,露出女子惊世骇俗地一张脸来。 他的眼神中有一刹那的慌乱,刚刚伸出的双臂悬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楚天白与观礼的众臣恰好走到门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致。 围观的百姓亦是将那女子看了个明明白白。 英俊潇洒的楚家少爷,为何要娶这样一个女子?窃窃私语转而变成哄闹之声,只道是一个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如何就成了如花年纪的镇国公主!难道真是楚家犯上作乱? 楚天白的一张脸涨得通红,猛地冲将而去,提着新娘的领口怒吼道:“她在哪里?” “兄长!”楚云轩拼尽力气,从他的手中一把夺过自己的“夫人”,护在怀里。 前来观礼的众臣亦是见过玄音公主几次,如今面面相觑,不知所以。难道说,就连公主殿下那封罪己书也是假的? 今日的假公主教百姓看了个真真切切,楚家的威信何在?若是明日百姓揭竿而起,天下就乱了!有人眼疾手快,竟是寻了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溜走。 楚天白火气冲天,他原想用玄音公主引齐骁与孙昱就范,哪知自己竟然被那个狡诈的女子算计了! 忽有一声惊天闷响呼啸而来,没有人再顾得上这场婚礼,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不远处。 林立的阁楼火光冲天,带着几分肆虐之势。楚家走水了! 145.第145章 一四七 花烛之夜(五) 眼前的情景,却是更乱了。 楚天白大叫一声“黎参”,却迟迟不见人回应。 有家丁回禀道:“黎大人……方才率部去捉拿闹事的刁民去了。” 楚天白墨眉倒立,“好个不分轻重!” 言毕长袖一挥,高喝道:“救火!” 百余羽林军连忙冲入内府,舀水救火。 慌乱之中,孙昭忽然挣脱了楚云轩的手。他似是要反手抓住她的指尖,却终是无力地垂下了手臂。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满含失望的自己,可她的双眸中,竟浮起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这些天的慌乱与不安终于迸发出来,楚云轩不由觉得胸口越来越痛,躬身扶住了身旁的御辇,指尖疼痛,却是要将手下之物挠出个洞来。 孙昭跑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他,见他亦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隔着人山人海,她看到他薄唇轻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的唇角一张一翕,好像是在说:“保重。” 孙昭再不回头,向人群更深入逃去。她一边跑,一边伸手去解身上繁复的婚服,早上更衣之时,婢子还在奇怪,公主殿下为何要在西喜服之内又添外袍。 “喜服大了。”孙昭蹙眉道:“本宫只得再添里衣。” 她一边奔走,一边将头上的黄金坠饰抛掷在空中。众百姓哪里见过这般景象,纷纷簇拥上去,争相抢夺。 她不知自己一口气跑了多远,只知道偌大的市集鸡飞狗跳。纵是楚天白此时反应过来,再想抓她,到底是来不及了。 楚家的大火足足烧了几个时辰才灭,可怜京城第一大家,便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火与混乱,京城交通封闭,城门紧锁,三日之内无法出入。 孙昭原本想要趁乱出城,往成王营地而去,与小弟汇合,却被这紧闭的大门挡了去了。这么一折腾,天色将暮,除了早起时咽下的一点点流食,孙昭已经饿了一天,此时饥肠辘辘,竟是要累得虚脱。 凡是东躲西藏之人,必定隐匿于偏僻陋巷,可越是如此,却越是引人怀疑。孙昭思前想后,反倒光明正大地往街市主干道的饭庄而去。 饭庄里空无一人,老板正在案前算账。他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道:“小店已经打烊了” 话未说完,孙昭扯下一只明晃晃的龙凤耳坠,往案上一拍,“还望老板开个特例。”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言不假。待她吃饱喝足,便懒懒地倚着窗边,远观京城之景。 孙昭的童年是在高墙绿瓦中度过,犹如井底之蛙,只能看到头顶巴掌大的天。而后被贬为庶人,倒是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川,正如此时今日,她一人独行。 她移步窗前,只见一行男子气势汹汹而来,在饭庄门口分列两排,待一妙龄少女盈盈入内,便又气势汹汹地跟上。 一连串的脚步声落在木梯之上,随着这一群人上楼,孙昭便是觉得连阁楼也在颤抖。 待那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安静,孙昭便不由自主地、将耳朵贴在了薄薄的墙壁之上。她未曾想到,这饭庄的阁楼雅间,除了她竟会有别人。 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方才上来的一行人中,带头的竟是时雨。 146.第146章 一四八 花烛之夜(六) 里面的声音不大,却因墙壁不隔音,被孙昭听了个明明白白。 “黎参已诛。”时雨道:“楚天白业已拿下。” “很好。” 久违的声音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墙之内,孙昭险些欢喜地跳了起来,那清冷孤高又带着漫不经心地声音说“很好”。是他,真的是他! “属下在楚天白府上,竟是遇到了当日救我的蒋先生。”时雨的声音忽然扬起,“主公可知,便是他医好了公主殿下的眼疾。” 孙昭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若是早知齐骁的安排,她也不会大着胆子出逃。 “知道了。”那人轻描淡写道。 孙昭闻言,忽有一阵怒火自胸中窜起,他对她不闻不问,就这样一句“知道了”? 若说是此刻还是愤怒,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令她胸口一滞,难过得厉害。 “章华醒了么?”他问。 “惊吓过度,尚未苏醒。姜太医正在诊治。”时雨答。 双腿一软,孙昭险些跌落在地上,可她仍然听到了他的最后一句,“我去看她。” 接下来还说了什么,孙昭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呆呆地倚着墙角坐了许久,竟是想要大哭一场。 他曾那样宠她,因为怕地牢肮脏寒了脚,便抱着她行走;因为怕乱箭无眼伤了她,生死之间,便将贴身的软甲覆在她身上。 原来这一切,却是因为那个叫章华的女子为曾出现。所谓自作多情,是不是如此?孙昭紧紧咬着唇,内心竟有一种叫做嫉妒的东西蔓延开来,如同百爪挠心,令她痛苦不堪。 夜里寒凉,她挣扎着起身,推门而出,因为想要与小弟相见的念想,支撑着她继续前行。 刚一出屋,隔壁雅间之人却也正站在门口。 四目相对,孙昭一时呆了,她曾在心中唤了一万遍的齐骁,便是近在眼前。 他身着宝蓝长袍,周身缀满俗气的挂饰,左手正在把玩一对核桃……纵是如此,周身的英伟之气却仍是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齐骁似是见多了女子对他垂涎的模样,不由唇角向下,嫌弃道:“这位大嫂,可有身体不适?” 孙昭忽然低下头,只觉脸上烧得厉害。 齐骁的目光从上至下,却饶有兴致地落在她的一双正红的鸳鸯绣履之上。孙昭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心道糟糕。 她竟是忘记了换鞋! “大嫂倒是生了一双秀足。”齐骁兴致骤起,迫近而来。 他身量颇高,吓得孙昭连连后退,后背紧紧贴在墙上。孙昭在心中早已将他咒骂了一千遍,齐骁啊齐骁,你竟然在调戏一位“大嫂”! “听闻太子洗马今日大婚,娶了一位黄脸婆,莫不是大嫂你?”齐骁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他饮了酒,连呼吸间都是清甜的醉人气息。 孙昭微微张口,却是不语。 “又是哑女?”齐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自来,似是不屑。 孙昭不由想起,第一次与他正面相交,乃是去年冬天在曲阳山上,她在清扫大门口的石阶时,正看到齐骁快步上前。 他问她,“你可知道玄音女冠是哪一位?” 孙昭不敢抬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曲阳观。便听他笑道:“芙蓉面桃花眼,却是个哑女,可惜!” 方才他说“又是哑女”却是为何?难道他已经看穿了她的伪装? 147.第147章 一四九 犹抱琵琶(一) “主公,这是……”乘马车之时,车夫好奇地打量着主公扛在肩头的女子。 若说主公连日不近女色也就罢了,而今怎么连品味都透着股拙劣的味道。但见这女子的腰身倒还算细致,可那一张平庸、甚至难看的面孔,实在教任何一个男人也提不起兴致。 而主公却要迫不及待地将她带回宫中。天!他该不会魔障了吧。 齐骁冷哼一声,回了两个字,“多事。” 车夫只觉后脑一阵冷风,大将军凌厉的目光竟是要杀人一般。他连忙缩着脖子躲到一边,见主公先将那女子塞入马车,然后大步一跃,身影消失在墨色的帘幕之后。 车夫连忙小心翼翼地驾车,生怕被主公训斥。 孙昭几乎是被人扔进车厢,“砰”地一声落在车内的长绒软毯之上,她痛得险些挤出泪来,刚要惊呼,却连忙咬住下唇,硬生生地将一声哀嚎咽了回去。 齐骁上车,在孙昭身旁坐定。但见她如同幼犬一般趴在绒毯之上,他扯了扯面皮,却是笑了,“我乃当朝镇国将军齐骁,你不必行跪拜礼。” 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毯上,齐骁长臂轻舒,提起她的衣领,喝道:“起来。” 孙昭忽觉身子一轻,她便被人凌空拎了起来,放在一处。她不由角落里缩了缩,看到齐骁难辨喜怒的神色,心中惶恐。 方才马夫说要回宫?孙昭心中暗自思量,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又要回去? 她此番见到他,原本十分欢愉,直到她听说,他要去看章华夫人。 孙昭不由唇下弯,心头不悦,再也不想理睬他。今日楚天白府上的一番浩劫,原来是齐骁所为,可究起缘由,竟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齐骁正在一旁闭目养神,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正目光凌厉地盯着她,孙昭看了许久,只见他眼底一片乌青,倒像是睡眠不足。 棱角分明的五官与侧脸,还是一如往昔英俊,只是双颊略微下凹,竟是瘦了。 他平素喜欢干净,可今日风尘仆仆而来,却是鬓发凌乱、衣衫褶皱,就连外袍和长裤之上,也有几分泥泞的气息。 一想到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来,孙昭的心上越发不痛快。他要去看章华便去,为何还要带上她? 孙昭一夜未眠,极为困乏,又气又累。兀自生了半天的气,便闭上双眼,不再看那人。 齐骁浅眠了一会,微微睁眼,便见不远处的女子瑟缩成一团,倒真像是幼犬一般。此时天气转暖,她并不是冷,这样的姿势睡觉,却是因为怕。 他低叹一声,解下外衫,轻轻盖在她身上。 车夫的声音缓缓传来,“主公,往哪里去?” 齐骁压低了声音道:“长陵殿。” 不过是一日之间,宫里早已血流成河。少府董禄正站在长陵殿的正门,看着齐骁的马车径直而来,在不远处停下。 齐骁长腿一迈,稳稳落地,然后回身去抱马车内的女子。她呼吸匀称气息平稳,竟已沉沉睡去。 “一切安排妥当,只待太子殿下回宫。”董禄低声道。 “好。”齐骁答。 “卫相请将军前去议事。”董禄又道。 “还请卫相稍等片刻。”齐骁言罢,怀抱着那女子往内室而去。 148.第148章 一五零 犹抱琵琶(二) 待孙昭睡醒,已经日上三竿。 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一夜之间将连日来的惊慌一扫而空,全身上下神清气爽。 孙昭犹记得昨夜,她似乎在齐骁的马车里睡得昏睡过去,此时此刻又是在何处?睁着眼愣了半晌,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是躺在长陵殿的软榻之上。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匆忙起身,揽镜自照,见自己衣衫整齐,面目可憎,这才放心。 徐徐回头,便看到内室的大床之上,有一人只着了中衣,正不急不缓地披着外衫。 这是她的寝殿,昨夜她睡在软榻之上,齐骁却睡了自己的大床? “你,侍候本将军沐浴。”齐骁也不看她,便吩咐属下去抬水。 孙昭难以置信地左顾右盼,却不见一个婢子。 “就是你。”齐骁怕她未听明白,又说了一句。 不过一夜之间,长陵殿的内侍、婢子都像是消失了似的。唯有齐骁随行的下属如钢铁巨人一般林立殿外,将长陵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偌大的宫殿内,英伟潇洒的镇国将军与面容丑陋的侍婢格格不入。 孙昭咬了咬牙,便出去洗漱,与迎面而来的长衫将军打了个照面。 那将军三十有余,眉目浓烈,面容刚正。他环顾左右,却看到个样貌平庸的中年女子从大将军内室走出,不由目瞪口呆。 见那女子远去,他亦觉得失礼,连忙道:“属下易刚,见过主公。” 孙昭洗漱完毕,却见齐骁已经迫不及待地坐进了浴桶之中。他肩颈宽厚,肌肉匀称,令孙昭不由微微红了脸,好在她覆了面具,无人发现她的窘迫。 “属下连夜捉拿楚氏乱党,一族三百七十五口已尽数收押。”易刚朗声道:“今日城中交通已经恢复,东西南北四方城门大开。” “做得好。”齐骁闭着眼,氤氲的水汽落在他的脸上,像是薄薄的雾气。 “只是……尹相力保楚云轩。”易刚的声音低了下去。 易刚等了许久,也不见主公回话,不由悄悄抬起头,向薄纱之后望去。 有一女子身形纤长,只是她正背对着他。易刚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由疑惑道:“主公?” 孙昭呆立在原地,一双手被齐骁紧紧握住,按在胸前。他的肌理平滑而富有弹性,却是热得烫手。任凭谁看到,都是一个丑陋的婢子在轻薄人中龙凤的镇国将军。 她轻轻挣扎,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捉得更紧。入手之处,是他有力的心跳,“砰砰”的声响在耳边无限放大,令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方才为何发抖?”齐骁的声音夹杂着水汽,扑了孙昭一脸。 他的语气不是质问,而是笃定。 孙昭不由后悔起她的大意来。方才她听到楚云轩的名字,莫名想到了昨日离别之时,他了无生念地对她说了两个字“保重”。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楚云轩早在盖头落地的那一刻便认出了她。 即使毁约的是她,破坏婚礼的是他,他依然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道一声保重。 149.第149章 一五一 犹抱琵琶(三) 孙昭忽然发觉自己的残忍,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齐骁原本就是敏锐的习武之人,他只觉那双擦背的小手忽然一滞,带着几不可查的轻微颤抖。 他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按在胸口——那里是他跳跃着的心脏,“方才为何发抖?” 她不言不语,却不停地反抗。不知哪里来得无明业火,齐骁忽然起身,一把扯过旁边的衣衫胡乱地在身上抹了几下,兀自更衣。 孙昭哪里见过这般赤条条的大将军,一双眼不知该看向哪里。 是宽阔的胸膛?平滑的腰腹?还是那伟岸异常的…… 易刚等了半晌,忽然看到那丑陋的婢子掩面而出。他瞧了又瞧,心道:她虽然貌丑,身段倒是娇俏得很。 大理寺连夜会审,楚天白恶贯满盈,供认不讳。原来他并非今日才有反心,前后已谋划了数年。 楚天白与北齐细作“王邻”缔盟,同叛逆崔宴、贵妃林氏沆瀣一气。十年前,毒害太子孙旭; 八年前,贵妃林氏陷害贤妃阮氏,致使其深陷冷宫,玄音公主被贬为庶人,而后贤妃溺亡于镜湖; 此后,楚天白的野心一发不可收拾,直至数月前,还与罪臣崔宴、黎参在冬狩袭击天子与太子; 十余日前,杀害四皇子孙亮于镜湖,更是妄图自代三公之职以辅政。 卫相声音朗朗,将这一条条一桩桩的罪行公之于众。文武百官被其野心所震慑,皆静默不语。 若说楚天白闹出这样一番动静,又怎么会没有一群追随者。卫相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地白纸,朗声道:“这是楚天白伪造的镇国公主罪己书。” 此物一出,群臣之中不乏莫名其妙地倒抽冷气之声,各个心道这卫相果真是心细如发,竟然留着这样的后手。 楚天白风头正盛之时,不少臣子为了巴结于他,都在罪己书上签字落款。不过短短数日,楚天白已经沦为阶下囚,此时再拿出罪己书,便是要向群臣问罪了。 一时间,群臣各怀心思,神情各异。有人问心无愧,向上首的大将军望来,以表忠心;有人双手紧紧交叠在一起,紧张得直哆嗦,仿佛下一刻,自己便会身首异处。 卫则尹徐徐转身,将罪己书交到齐骁手上,“如何处置,请大将军定夺。” 齐骁冷笑,伸手接过罪己书,“罪臣伪造之物怎能当真?”说罢,将那物团了一团,不偏不倚,恰好丢到殿外的池塘中。 白纸遇水,很快浸湿一片。 卫则尹见状不觉莞尔,他笑望着齐骁,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倒是会做人! 朝议之后,卫相与大将军一同下朝,群臣不敢逾矩,远远在身后跟着。 “昨夜公审楚天白,我让董禄请你前来,你为何不来。”卫相追问。 昨夜?他原本想将她送回长陵殿便走,可是一进去,便是寸步也离开她。哪怕是她在一旁沉沉地睡着,他在一边静坐,竟也是弥足珍贵,令他不舍分离。 “我在陪她。”大将军坦诚道。 卫相一顿,又问道:“你对章华,可还有……” 150.第150章 一五二 犹抱琵琶(四) 齐骁忽然停下脚步,打断卫则尹。 “即便是年少有过情愫,她曾嫁给老师,如今亦是当朝贵人。章华,是你我永远不能肖想的主母!” 卫则尹被他的气势所摄,竟是自惭形秽,无力反驳。 “你可知昨夜,天白宁死不招。”卫则尹缓缓道:“他说……要见章华。” 齐骁未曾想到如此情景,但看今日楚天白供认不讳,到底是与她相见了。 卫则尹低头不语,彼时在大理寺,他只道章华已故,便再也无力辩解。她已经死了,他辩与不辩,又有何意义?那怕教他枉死在大理寺,能与她地府相遇,共赴来生也是好的。 当他知道章华未曾身故,已被接回宫中,简直是欣喜不能自己。他迫不及待地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为的只是早些与她相见。 卫则尹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她的再见,竟真的在大理寺。 她重伤未愈,在婢子的搀扶下对他浅浅一笑,轻轻道了一声,“则尹。” 他知她历尽磨难,今日一见,竟是苦难也难以摧折她的绝代风华。可是此时相见,他的心境却与先前大为不同。 他苦笑道:“章华夫人。” 收押家眷之时,楚天白的妾室站成一排,教他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曾与天白、齐骁同在薛航府上求学,年少之时也曾亲如兄弟。其中以天白最为明理、沉稳,如今却要做出叛国自立之事,其中的缘由,是卫则尹未曾料到的。他甚至不敢相信,他常常与天白同去福寿宫见她,却从未觉察出天白早已对她经情根深种。 章华移步上前,与楚天白相见之时,卫则尹正隐在不远处的黑暗中。 “你还好么?”率先开口的却是章华。 “如你所见,不太好。”楚天白答。 “既是如此,为何不招呢?”章华因先前伤了口舌,如今说话的时候,竟是软软的,带着入骨的酥麻。 “若你当真恨我入骨,我死又何妨?”楚天白凄然道。 接着便又是一阵沉默,直至楚天白的声音再度响起,“章华,你可曾爱过我?” 章华哑然失笑,“为何这样问?” “当日你赠我的红豆,我还留着。”楚天白说罢,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声,似是翻找东西。 “你看。” “此物?”章华轻描淡写道:“此物不过是红玉髓打磨的珠子。从前陛下赏赐给我的,并无特殊之处。” 卫则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蓦然收紧了掌心,那里正躺着一枚光滑冰凉的红豆。他怎能忘记,那小小的女子将珠子放在他的掌心,羞涩道:“愿君多采撷……” 那一刻,少年“腾”地红了脸,原来她的心里也有他! 只这一念,纵是要让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他用小小的锦袋将她的信物仔仔细细收好。每到难以入睡之时,他便将那珠子握在掌心细细摩挲,不论她曾爱过谁,不论她曾嫁过谁,他只知道,她的心里,亦是有他。 可是今日她却说,这珠子并无特殊之处。 并无特别之处,真是天大的讽刺! 151.第151章 一五三 犹抱琵琶(五) “则尹,你魂魄出窍了么?”齐骁的声音骤然而至,教卫则尹忽然回神。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道:“你可知章华的身世?” “知晓。” 卫则尹未曾想过,齐骁竟是如此坦荡。 “章华曾赠我一枚红玉髓,乃是非凡之物,我便去宗正寺查了皇室谱牒。”齐骁说罢,抬眼望向远方,“不过是些陈年旧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卫则尹忽然想仰天大笑,可是他不能。 原来并非是此物最相思。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怎会有红玉髓这般的珍宝?若当日的他聪慧如天白与齐骁,是否也会因章华可怜的身世,不顾一切也要博美人一笑? 齐骁侧目道:“则尹,你今日很古怪。” 卫则尹却不回他,转而道:“走,去送送天白最后一程。” 他们三人相识与微时,少年时候一齐拜师丞相薛航,学习治世之道。虽说薛相治学严厉,平素却是温和可亲的模样。 相处得久了,三人便愈发大胆起来。在参天大树上掏鸟蛋,于一波碧池中捞锦鲤,甚至是在薛府的屋檐上掀瓦片。 薛相极受天子器重,便是偷了府上的一片瓦去当,也能换得一餐温饱。 齐骁将那瓦片齐齐翻过来,道:“老师平日不准我们来此,莫不是金屋藏娇?” 楚天白笑道:“说的也是,老师将近而立之年,却也不娶亲,甚是奇怪。” 卫则尹最为年少,远不及眼前的二位调皮,心虚道:“此非君子所为。” 言毕,便被两位哥哥一番嘲笑。 说着说着,齐骁便将屋顶翻出个巴掌大的洞来,他好奇地趴在洞口向下观望,便是一动不动,任谁喊他也不起来。 “莫不是看到了宝贝?”楚天白扯着他的身子往一边推搡,趁着齐骁坐起的间隙,马上凑到那洞口向下观瞧,这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 内室的软榻之上,正侧卧着一个女孩儿,她双目微阖,竟是睡了。楚天白自认阅美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精巧的小脸,凝脂的肌理,美得好似画中走出的仙子。她如同一株昙花,唯有在夜间才能徐徐绽放。惊鸿一瞥间,璀璨光华遮天蔽日,纵是百花也自叹弗如。 眼前的景象渐渐虚无,幻化成迷雾般的模样,那女孩儿轻轻睁开眼,竟是对着他羞涩一笑,柔柔道:“夫君。” 原来生死之间,他最为挂念的竟是翳月,可惜他的翳月,再也回不来了。 饮多了酒,便容易想起些往事。楚天白的目光落在齐骁身上,“你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齐骁亦是双眼迷离,“贤妃溺亡于镜湖之时。” 楚天白掐指一算,竟已过去了四五年的光景,不由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我原以为你会收手。”齐骁的声音中,竟是带着无限的凄凉。 卫则尹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由心中烦闷,便又闷闷地干了几杯。 “当局者迷。”楚天白叹息道:“那时我风头正盛,纵是云轩多次相劝,亦是不肯回头。” “可惜我一人野心,拖累楚氏全族。”楚天白说到此处,竟是湿了眼眶,“齐骁,我生平未求过你,除了今日。” 152.第152章 一五四 犹抱琵琶(六) 当夜,平陵殿爆发出一阵响彻天际的哭声。婢子与内侍们连忙退到殿外,惊恐地不知所措。 孙昭轻轻揽过孙旼的身子,低声道:“姐姐节哀。” “他终于死了。”怀中之人浑身颤抖,就连声音也在战栗,“他做了那么多错事,他该死……” 孙昭知道,半个时辰前,楚天白自绝于大理寺。 “可是我爱他。”孙旼咬着牙齿,下一刻已经泣不成声,“我……为何偏偏生在天家?” 为何偏偏生在天家?孙昭无法回答,她只知道,这便是天家子女的宿命。诸如玄清公主,她对于楚天白的情谊炽烈浓郁,纵使海枯石烂也不曾移转。可是当天下大事与儿女情长之间必需做出决断之时,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孙旼的哭喊声越来越低,似乎用尽的全身的力气,竟是累得睡了过去。孙昭连忙招呼子衣前来服侍,待孙旼在榻上睡得安稳,这才转身离去。 “为何生在天家?”这是孙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她低着头慢慢前行,却忽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她抬头,那人身量极高,面容极盛,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似是匆忙赶来。 孙昭忽然想起此时未戴人皮面具,惊慌之下双手捂脸,便是要逃窜。 “哪里去?”他一把捉住她,将她带入怀中,而后钳住她乱动的双手,对着嫣红的嘴唇便咬了上去。 “嘶!” 孙昭痛得惊呼,他的炽热唇舌便趁虚而入,滑入她香甜的檀口,将她的丁香小舌逼得四下窜逃。 人皮面具不能久戴,每日都要在清水中侵泡一个时辰。孙昭只道是大将军忙于公务,便偷偷扯下了人皮面具,溜出了长陵殿,哪里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她的口腔被清甜的酒气填满,他的气息浓烈而霸道,顺着她的嘴角一路蜿蜒而下,在白皙的颈项上留下一串暧昧的红色。 “齐骁,别……别这样。”孙昭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齐骁此来,近侍四散排列,背对他们数丈而立,一动不动,宛若石柱。 “昭儿”,他的唇齿流连在她的耳畔,压抑着某种情愫道:“我想你。” 他想她,原来他也想她。 抵着他胸膛的小手不再反抗,反而轻轻环住了他的后颈。齐骁一怔,便见昭儿闭上了眼,轻柔的唇瓣压向了他的唇角。 入口甘甜,浑身的骨骼都要被她的小嘴融化。 齐骁忽然将她横袍抱起,温柔地吻着她的前额,迫切道:“回长陵殿。” 孙昭早已羞得满面红晕,更是紧紧地搂着齐骁的颈项,将脸埋入他宽阔的胸膛。 “怎么,怕我跑了?”齐骁知道她面浅羞涩,却是不忘戏弄她。 易刚守在长陵殿外,远远见到大将军怀抱一个女子,那焦急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少女清瘦美貌,一张脸早已红得惊人。易刚不由多看了两眼,对上主公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吓得他连忙低下头去。 那个丑陋的婢子去了哪里?易刚不由好奇,却听得殿内的女子一声娇呼,“齐骁,痛!” 易刚面无表情,便又后退了数丈。 153.第153章 一五五 两心相知(一) 齐骁欺身压下,将孙昭环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她的周身陷入宽阔地软榻里,竟是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的舌尖自她饱满光洁的额头一路滑下,仿佛品尝琼浆玉露一般流连忘返,直至她莹润的唇瓣,惩罚似的将她的稚嫩吮在口中,细细啃咬。 “唔。”她不由挣扎起来,“齐骁,痛!” 他仍是不肯轻饶她,“昨日为何避我如蛇蝎?” 她还未恼他,便是他先恼了,孙昭不悦地努了努嘴,“我怎知你会来?” 语气中竟是无尽的埋怨,他却不放开她,炽烈的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啄她的粉颊,“为何要下嫁太子洗马?” 如瀑的长发被揉乱在大掌间,铺满了丝滑的锦缎,如云雾一般地缭绕在他眼前,令他痴狂。 她的桃花眼微微颤动,“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我并非真心实意。” “你非真心,那人却是实意。”齐骁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是咬紧了牙关道:“昭儿,你果真是……” 她未听清他含糊不清的后半句话,景致如画的雪峰已然沦陷在他的掌心。 分不清是灼热还是疼痛,是羞涩还是渴望,孙昭只觉脑中昏昏沉沉,竟是无力反抗。她紧紧地捂着嘴,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轻声唤她道:“昭儿,看着我。” 她自指缝间看他,但见他亦如她一般,面上犹如红霞拂过。看他心情大好,她轻声问道:“楚天白……自尽了?” 不料她突然问起这些,他面上一僵,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而起身将她的身子揽在怀中。复又低头问她,“那罪己书却是何故?” 罪己书?孙昭的后脑枕在他的臂弯,隔着薄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受到他喷薄欲出的心跳。她顿了顿,道:“但凡有附议者,皆与叛臣沆瀣一气。我心想,若是你有朝一日还朝,必能……” 话未说完,他的另一只手覆盖下来,轻揉她的乌发,“若是我死了呢?” 孙昭哑然,哪怕是连日来杳无音讯,她也从未想过他会死。 “我从不惧楚天白。”齐骁沉声道:“可我却有其他考虑。” 他的长指撩起一缕乌发,凑在鼻端轻嗅,“这些天对你不闻不问,可曾怪过我?” “不曾。”孙昭言毕,竟是鼻端一酸,心上委屈。 “世人皆知有镇国将军,不知有太子。”他低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楚天白之举,已是颠覆朝纲的大罪,此时平定京城叛逆的不能是我。” “若是四皇子登基,身后还有楚家,可太子倚仗的是什么?”齐骁低头看她,如羽毛般的气息落在她脸上,痒痒的。 “军功?家族?还是民心所向?” 孙昭心上一颤,她从未想过,他竟深谋远虑至此! “纵是太子登基,也须拔除楚家的一切羽翼。”齐骁此言一出,却见怀中的小女子不安地轻颤。 她朱唇轻启,“能否放过楚家老小?” 齐骁忽然想到她那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望着她的眸子越来越黯,“你想保全的,可是楚云轩?” 孙昭愕然,原来时至今日,楚云轩竟仍是他的心结。 见她不语,他的面上浮起薄薄的痛楚,指尖却落在她腰间的锦带上,轻轻一抽。 “若想留他活路,用你的清白之躯来换。” 154.第154章 一五六 两心相知(二) 孙昭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 齐骁面上寒光依旧,反问道:“不肯?” 他从未告诉她,他早已胜券在握,只待楚天白佣兵而反,天下唾骂,太子便可率军直击京城,一举得胜。 而后重塑朝纲,众望所归,纵是日后没有他齐骁,太子依旧是朝臣眼中的英雄少年,何愁日后的称帝之路不能一帆风顺? 可是他的计划在一夜之间全乱了,当他听说镇国公出宫建府,择驸而婚,惊得连剑都险些拿不稳。 若是虚情假意也就罢了,可那人是楚云轩,是她年少之时为之情动的楚云轩。他怎么敢落实了这一桩婚姻? 乱了,全都乱了。管他什么谋略,什么平反大计,全都比不上她! 忽有一声轰鸣巨雷划破静谧之夜,屋内尚未掌灯,唯有几道凄厉的闪电忽明忽暗。 在一次次明暗变幻间,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 落寞、失意、疲惫……孙昭从未见过他寂寥如此,她原以为是他无情,可他的痛苦却并不比她少。 她刚要张口,便见齐骁拂袖下榻,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他身形颇高,步伐极大,孙昭唯有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 齐骁始料未及,被人自身后拦腰抱住。 殿外早已狂风大作,阵阵雷声不绝于耳。 他声音低沉道:“放手” 她将侧脸贴着他的脊背,闷闷道:“不放。” “此处风大,恐殿下着凉,还请速回。”听他这样的语气,分明是生气了。 她将他抱得更紧,“与你分别之后,我食难下咽,辗转不眠,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在想你。” 又是一声闷雷,带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脸上,竟是疼得厉害。 齐骁忽然转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那一日,我本想逃出城去,却不想遇到了你。”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赌气的意味,“可你却不睬我,说是要去看……章华夫人。” 他不由哑然失笑,“你醋不醋?” 她不假思索,“醋又如何!” “我早知是你。”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额,他笑的时候,她不由也跟着轻颤。 “你戏弄我。”她气急,挣脱了他的怀抱便是一阵粉拳。 他笑望着她,才发觉她竟赤脚追了出来,一双莲足浸泡在雨水中。 那模样令他眸子渐冷,他的昭儿怎能受这样的苦?抱她起身,大步走入内室。 孙昭衣衫俱湿,狼狈地坐在床上,见他将柜子里的衣衫尽数翻出。而后走至她近前,十指微动,以柔软的缎面轻轻擦拭她的长发。 她光着脚,轻轻晃动着双腿,不由笑道:“保全楚氏一族,乃是我对皇后的承诺,并非出于私情。” 齐骁的动作一滞,唇角漾开愉悦的浅纹,“为何向我解释这些?” 她的小手不安分地探向他的腰际,将浅碧色的玉带轻轻一扯,只听“叮咛”一声,便落在地上。 麦色的肌肤沾满水气,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他低头,但见她调皮地坐在他面前,衣衫半敞。目光自她雪白的颈项一路而下,如簇的峰峦顺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平滑的腹,白皙的腿,纤柔的足。 每一处的肌肤都完美到恰到好处,静静地绽放在他眼前。 她抬起头,但见他喉结微动,眸子里似是要喷出火来。偏她毫无畏惧,细软的小手攀上他的胸膛,露出个狡黠的笑容。 漂亮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若想知道缘由,用你的清白之躯来换。” 155.第155章 一五七 两心相知(三) 一夜暴风骤雨,第二日的清晨却格外清爽。 齐骁披衣起身,推开紧闭的门窗。 清新之气骤然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半是香甜半是浑浊的暧昧气息。 他长舒一口气,心情大好,回身望向榻上的女子。 她正慵懒地躲在锦被中尚未醒来。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唯独唇上的嫣红愈发娇嫩。 齐骁唇角一弯,兀自笑了起来。 昨夜,她饱满的嘴唇染上了动人的春色,竟然不知深浅的诱惑他。小手更是不安分的向下探去,弹了弹他那见不得人的情愫。 他被她的孟浪举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目光灼灼地欺身而上,质问道:“是谁教你的?” 见他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她以为他是真的动怒,不由怯懦道:“出阁之前……负责教授、教授敦伦之礼的宫婢。” 敦伦?竟然有人教她这些?若非他及时赶回,她是否要在楚云轩身上实践一回? 湿漉漉的长裤骤然被顶起,他攥了她的手,往前一带,声音沙哑道:“敦伦之乐,还需昭儿躬行。” 想到昨夜那场持久战,齐骁不由觉得腹中燥热。榻上的女子三番五次的哭喊,最后竟是声嘶力竭……他终是收回了目光,转而大步向殿外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孙昭忽然睁开眼睛,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齐骁迟迟不肯走,她简直要装不下去了。仓促起身,便见殿内散了一地的衣裳,带着几分凉潮的气息。 今日是小弟回宫的日子,她怎么就……孙昭一阵懊恼,忙披了锦被光脚下地,将柜子里的衣裳尽数翻出。 殿门忽然被打开,孙昭一愣,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借着亮光,她看到齐骁正捧了崭新的衣裙,脸上是藏不住的笑容。 这一日,太子盛装还京,半年的京城动荡终于尘埃落定。然而在史官笔下,惊天大事也不过寥寥数字。 反贼楚氏天白,囚帝后、屠皇族、盗虎符、率禁军,妄图自立为帝。 成王立率军勤王,太子昱一马当先,斩杀叛逆卢贼,纳降千余卒。 太子声名赫赫,无不拜服。 五月,太子还政,平反卫相、镇国将军案,诛乱臣楚氏。楚氏一族远迁西南之境,其族人永世不得入京。 当月,镇国公主下降镇国将军齐骁,赐镇国府。 六月初,天子拟诏退位,尊为太上皇,与太后楚氏移居长寿宫。贤妃阮氏追封忠烈太后。 年轻的天子神色清明,心上却是不耐烦至极。 “而今陛下主政,广选秀女入宫,绵延子嗣乃是要务。” 卫相侧脸望去,但见宗正寺卿宗政燕一脸急不可耐,花白的胡子都要吹到天上去了。新帝虽然年少,心思却极为缜密,哪里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 “难道在爱卿眼中,朕竟是年老体迈,不得不找人继承大统了?”孙昱墨眸微眯,“太上皇还在,爱卿倒是按耐不住了?” “臣,臣罪该万死。”宗政燕连忙退下。 “卫相的意思是……”孙昱目光清朗,倒似是求救一般。 “启禀陛下,七夕将至,下臣听闻镇国公主殿下游离西北归来。何不借此机会,广招世家女入宫,好生甄选一番。”卫则尹道。 这便是了,七夕宴上。若是天子中意哪家的女儿,便是无上荣耀;若是无人入得了天子的眼,倒也无伤大雅。 156.第156章 一五八 两心相知(四) 新帝登基以来,擢升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官员,其中不乏女官。 但见那唇红齿白、貌若惊鸿的太学博士兰芷,再看那风姿无限、英气逼人的卫尉寺卿时雨,各个都是太子还政的功臣。 时雨下朝之时,正遇上太医院提点大人。她远远地打趣道:“小太医哪里去?” 遥想她几月前还浑身刀伤,而今却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姜玉竹不由笑道:“要回本家一趟。” 时雨“咦”了一声,“我恰好要去拜访蒋先生,同去同去!” 二人同乘,时雨好奇道:“你不是被逐出蒋家的么,如今怎么要回去?” “兄长说了一门亲事与我。”姜玉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婚姻大事,长兄如父,我焉敢不从?” “成亲?”时雨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一张脸浮起淡淡的笑,却是讪讪道:“怎么突然要成亲?” “男大当婚。”姜玉竹笑道:“你也过了出阁的年纪,总该找个人嫁了,莫不是还肖想着镇国大将军?” 时雨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胡言乱语,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只这一念,时雨满脑子都是小太医那张白白净净的俊脸,就连蒋广白同她说话时,她亦是愣愣的。 “时大人?”蒋广白不由提高了声音。 时雨连忙回神,不好意思道:“抱歉,先生方才说什么?” 蒋广白一怔,像是提起极大的勇气,面上一红,道:“蒋某知道此言唐突……想我年近而立,孑然一身,唯有家中产业,可以为聘……” 蒋广白说了一半,口齿间一片苦涩。只见时雨的眼睛飘飘然落到了窗外,直直地看着在园中饮茶的一对男女,二人相谈甚欢,声色欢愉。 他忽然觉得,不论此刻他说什么,都是毫无胜算。 时雨忽然抬起眸子,里面水雾氤氲,“请先生见谅……我还有要事在身,这便告辞了。” 一路上跌跌撞撞,竟似醉酒一般,时雨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能狼狈至此。那个任她欺辱的小太医,怎么就突然谈婚论嫁了? 忽然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时姐姐,你怎么了?” 时雨堪堪回头,便见华服锦衣的兰芷一脸关切。 “我没事。” 兰芷笑笑,“这便好,方才玄音殿下入宫,正宣你我过去呢。” 时雨喜上眉梢,“可是歇在长陵殿?” “正是。”兰芷点头。 长陵殿里,婢子鱼贯而入,将点心、茶饮一一摆放整齐,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瓷盘里的枣儿硕大饱满,倒是梁国不曾有的。 孙昭连忙招呼二人坐下,“此枣浸过白酒,密封熏制而成,名曰醉枣。” 说罢挑了两个最大的,分给时雨和兰芷。 时雨兀自咬了一口,眸子一亮道:“好清冽的酒香。” 兰芷便也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却被辣的连连吐舌头,“水……水。” 时雨忍俊不禁,连忙将茶水递给她道:“叫你偷学大人吃酒!” 孙昭亦是笑出了声,对兰芷道:“方才卫相对本宫说,你学识渊博,良善纯直,每日上朝之时,倒是引得众臣魂不守舍? 157.第157章 一五九 两心相知(五) 兰芷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殿下莫要取笑下臣。” 孙昭不由想起,她初入长陵殿时,兰芷鞍前马后地伺候。她聪慧机警,尤其善于揣摩人心,她辨识琉璃扣、解了章华夫人枉死的疑云;而后更是奋不顾身地鸣冤大理寺,为的只是还卫相一个清白。 犹记得她走那日,红着脸儿问她,殿下能否恩允奴婢一个请求。 孙昭不由好奇。却听她说,如若奴婢能保得一条小命,殿下可否将奴婢调至御前? 孙昭更加好奇,“你为何要去御前?” 她的脸更红,“奴婢想……日日见着卫相。” 太子还政之后,孙昭不仅荐她至御前,还替她脱了贱籍,赐名兰芷,正所谓“寒裳顺兰止,水木湛清华“,镇国公主对她的恩泽可见一斑。 兰芷一直跟着章华夫人读书,本就是个识书断句,才华卓绝的。加之日日在御前侍奉,短短数月之间,文章精进,竟是令天子赞不绝口。 而今她早已实现了当日的卑微念想,却是高兴不起来。 孙昭不由侧目道:“他……到底知不知你的心意?” 兰芷摇摇头,“他心里有人。” 兰芷说罢,却听时雨忽然咧着嘴哭了起来,“卫相一日不婚,你便还有一日机会,可我……” 时雨面前的枣儿已被吃了大半,小几上尽是零零星星的枣核。 孙昭柳眉微蹙,“这枣儿吃多了,也是要醉人的。” 言毕,却见时雨“咚”地一声倒在案上,再不言语。 “殿下,姜大人到了。”高声大嗓的通报声堪堪传入内室,孙昭不必多想,定是易刚无疑。 “本宫这便来。”言毕,孙昭轻轻起身,对兰芷道:“你且先照顾她一会。” 刚刚出了内室,便见姜玉竹风尘仆仆,官袍里面露出一抹便装,倒像是外出归来。她轻轻坐在软榻之上,将手腕放平道:“姜大人请。” 姜玉竹以一方柔滑的丝帕覆于其上,轻轻落下两指,“大将军说殿下整日困乏,教微臣来瞧瞧。” “嗯。”孙昭懒懒道:“每到用膳之时,便觉难以下咽,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殿下。”姜玉竹扬起脸,白皙的两颊染上喜色,“恭喜殿下。” “恭喜镇国公主殿下。”姜玉竹连忙跪拜在地,“是喜脉。” 孙昭面上一红,想到那人日夜将她按在榻上耕耘不休,就连名字都想好了七八个…… “小太医!”忽有女子的尖叫声自内室传来,姜玉竹一脸惊愕,白白的面皮红了个通透。 “时雨在这里吃了酒。”孙昭笑笑,转而道:“我这便遣人送她回去。” 姜玉竹微微低着头,“还请殿下恩准,由下臣送时大人回府……臣料想,大人或许应该先去太医院醒醒酒。” “也好。”孙昭应允。 兰芷正轻拍时雨的后背,轻声安慰她,便见太医院提点姜大人抬步进了内室。他微微躬身,抱起烂醉如泥的时雨,便是向外走。 “姜大人……”兰芷正欲制止,便见时雨悠悠睁开眼。 她笑嘻嘻地搂住姜玉竹的肩颈,“小太医……怎么是你?” 158.第158章 一六零 两心相知(六) 孙昭一见二人你情我愿、搂抱一处的模样,却是忍不住笑道:“这般出门,成何体统,本宫遣人送二位大人回去。” 时雨一上马车,便连忙环住了姜玉竹的脖子,美目迷离道:“小太医……怎么是你?你不是要成亲了么?” 姜玉竹何曾见过她这般媚态,气愤地钳住她的腰肢,“我不要这门婚事……我要你。” “要我?”时雨不明所以,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殷红的小嘴犹如邀请,“你要我?” 姜玉竹浑身一震,而今她身居高位,又是这样糟糕的酒品,教他怎么放心得下? “你?到底要不要我?”她不由自主地重复着,亦是觉得好笑。 “要你又如何!”他猛地低头,将她聒噪的小嘴尽数堵住。 她是本朝第一位出任卫尉寺卿的女官,多少羽林儿郎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她身上,偏她还浑然不知。就连大哥对她,亦是有几分不一样的情谊,若他再不要她,恐怕她便会嫁了别人。 时雨只觉自己被人死死按住,不得脱身,右手凌厉而出,便将钳制她的那人按到在地。 她狠狠跨坐在那人身上,怒道:“哪里的蟊贼!” 待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她不由心上一震,不由自主道:“这蟊贼长得好生俊俏,竟是如此像他!” 说罢,便是撕扯着将蟊贼好生欺凌了一番。 马车在宫内骨碌碌走过,卫尉寺卿强要了太医院提点的轶事人尽皆知。 齐骁闻此,宽阔的肩膀不由微微颤抖,抿成一线的薄唇露出诡异的弧度,“幸得我早早将时雨放出了将军府,不想是个如此生猛的。” 孙昭正在内室整理旧物,亦是哭笑不得,“怪我昨夜留她,吃多了醉枣。” 腰肢轻轻被人环住,他的气息落在她耳畔,“他二人兴许还会谢你。” “怎会……”孙昭只觉腰间一松,腰带已被他掷在地上,他的手便是探入了里衣。 她红了脸,“驸马,驸马不……不可。” “驸马不过是摸摸自己的孩儿,殿下想到哪里去了?”齐骁故意道。 粗粝的手指拂过平滑的小腹……孙昭明知他戏弄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啧啧啧,光天化日,驸马真是恬不知耻!”来人正是卫相。 孙昭连忙入了内室,徒留大将军满面愠气,狠狠道:“卫则尹!” 卫相一脸无辜,“抱歉,抱歉。” 大将军双腿微微分开,气呼呼地往软椅上一坐:“有话快说。” “明日,是章华夫人的生辰,”卫相压低了声音。 孙昭正在内室,听到卫则尹这样说,便是忍不住多听了一会。 父皇退位以来,便与楚后移驾长寿宫颐养天年,母妃亦是被追封为忠烈皇太后,唯独章华夫人——太上皇曾经最为宠爱的女人,因她无名无分,既入不了长寿殿,又还不得公主身,不温不火,不上不下。 若论辈分,她与昱儿都得唤章华一声姑母;若论身份,章华却是不折不扣的太妃。她是去是留,着实难以抉择。 “明日与我同去可好?”卫则尹道。 齐骁薄唇微启动,吐出几个字来,“去便去。” 159.第159章 一六一 两心相知(七) 卫相在城外等了许久,第七次撩起轿帘,终于看到一个俏生生的女子站在他近前。 卫则尹当即一愣,那女子亦未曾料到是他,含羞带怯道:“下臣见过卫相。” 他温和一笑:“兰大人怎么在此?” 兰芷低了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我正要去城外看她。” 自从圣上登基,太妃们皆搬去了长寿宫,唯独章华是个无名无分的宠妃,只得在宫外建府。 “上车,我送你一程。”卫则尹向里面挪了挪,腾出位置给她。 兰芷犹豫再三,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眼眸,“这……不知卫相何去?下臣唯恐不顺路,耽误了卫相。” “我亦是去看她。”卫则尹道。 兰芷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犹豫,又有动摇。直到易刚气喘吁吁地策马而来道:“卫相,卫相!” 他翻身下马,跪在近前,“我家主公今日腹痛难耐,恐不能赴约。” 卫则尹冷笑一声,好个齐骁,竟然诓他!他回眸,却见易刚一副色眯眯地样子,正盯着站在近前的兰芷不放。 他眸子一紧,蓦然起身向前,修长的手指握住兰芷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拉上马车。 易刚愣愣地看着佳人的背影,心道这样的身段,还真是风华绝代。 兰芷未曾料到卫则尹这般举动,一声惊呼,人已仰面而倒。卫相虽然清瘦,臂弯却十分有力,他轻轻揽过她的腰肢,将她带到绒毯之上,转而欠身道:“本相唐突了。” “下臣惶恐。”兰芷惶恐至极,藏在袖袍中的小册“啪”地一声落地。 她面上赧然,连忙用手盖住了四个大字。卫相好奇,亦是伸手去捡,温热的掌心与她莹润的手背不期而遇。 如遭雷击一般,二人同时缩回了手。 卫相侧目看去,但见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从松散的线绳和磨损的书角看来,主人竟是常常翻看。 封页之上有四个大字《营造法式》。 卫则尹眉目微动,这是四年前,他赠予章华的书。 彼时他常与天白去看她,她说宫中太过苦闷无聊,他便悄悄记在心上,常常寻些新鲜有趣的玩意给她。他见《营造法式》图文生动,甚是有趣,便带入宫中,交给了她的贴身女婢。 兰芷低眉道:“夫人对此书甚是喜爱,出宫时忘了带走,下臣今日便是将书籍完璧归赵。” 他心知,她不过是为了免去他的尴尬。不由挑眉一笑,“兰大人莫要诓我。”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在秦好手上见过他的书,便问了由来。亦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他所赠之物,根本入不得她眼。 卫则尹顺手拾起那书,细细翻看,只见空白之处,密密麻麻皆是娟秀的小字。她曾在御前侍奉,颇受陛下赏识,他对她亦有几分欣赏。 齐骁时常嘲笑他,岸芷汀兰近在眼前,他卫则尹偏要舍近求远。 他见她堪堪躲在角落里,低眉顺眼,也不敢抬头看他,莫名觉得想笑。他刚想再问些什么,便听车夫道:“相爷,到了。” 160.第160章 一六二 两心相知(八) 兰芷见他下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她从未想过,此生竟能与他同乘一车! 她轻轻挪动着身子,正欲下车,便见一只修长的手落在了她的眼前。他五指微微弯曲,骨节分明,中指之上有薄薄的茧,乃是常年写字留下的印记。 他的手那样好看,她不由看得呆了。 “兰大人?”他唤她。 她柔柔地应了一声,紧张得将双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汗,才敢盈盈落在他掌中。 卫则尹一愣,入手滑腻,好似锦缎,令他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端。 她顺势下车,面上绯红,低着头唤了一声,“卫相。” 卫则尹连忙收回手,转身向那宅子而去。 章华夫人独自坐在院落里,形容娴静,下人们或打扫或煮饭,一片宁静。直至白袍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章华夫人黯淡的眉眼忽然一亮。 “则尹?”她盈盈起身,便向他迎了上去,然后看到了跟在他背后的兰芷。 “时至今日,想不到你们竟还能来看我。”她微微一笑,仍是风华绝代的模样。 “今日是夫人生辰,学生包下了京城最大的酒楼为夫人庆生。”卫则尹做出个邀请的手势,“还望夫人赏脸。” 章华面上一喜,“你且稍等。”言毕快步进了宅子。 兰芷不知他有这样的安排,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下臣不便同去……” “同去无妨。”卫相道:“兰大人对本相有救命之恩。” 言谈间,章华夫人竟已换上了华丽的宫服,盛装而出。兰芷瞧见了,不由羡慕道:“夫人真美。” 却听身旁的男子说了一句,你也很好看。 兰芷好奇地看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定是她思念太盛,产生了幻觉。 今日三人共用午膳,兰芷总觉有些尴尬。她曾是夫人的侍婢,而今与夫人平起平坐,却是不和礼数。再者他二人言笑晏晏,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想夫君的学生中,倒是则尹最后主政朝堂。”章华夫人的眸子轻轻流转,落在卫则尹的脸上。 卫相忽然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由神色一凛。 “一步错,步步错,彼时我青春年少,倒是选错了人。”章华幽幽叹息,那模样竟是要泫然而泣。 兰芷抬眼,便对上了卫则尹的眸子,慌乱间突然打翻了茶盏,她连忙起身道:“下臣……下臣去更衣。” 兰芷一走,章华便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不曾想过她会如此,不由向远处挪了挪。 章华险些摔倒,一双翦水秋瞳中满是疑虑。 卫则尹也不看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锦囊上的针线纹理早已分辨不出,“此物,今日算是物归原主。” 言毕,一颗小小的、红豆般大小的珠子落在章华的掌心,冰冰凉凉的,好似她的粉泪。 待兰芷心绪平和,再度返回雅间,便见饭菜一口未动,章华夫人已没了踪影。 她柔声道:“夫人何去?” 卫相正负手而立,远眺京城景致,“身子不适,我遣人送她回去了。” “兰芷,你过来。”他唤她。 兰芷乖巧地上前,见他伸手指向皇城中央偌大的殿宇,“我想将你调至内廷,你可愿意?” “内廷?”兰芷重复道,若是在内廷,便可每日同他一起处理政务,也不用在朝议之时才能远远地看着他。 她心上一阵欢喜,面上却是淡淡道:“下臣遵旨。” 161.第161章 一六三 两心相知(九) 齐骁从来不知,他的昭儿竟是这般温柔似水。 歇息的时候,她揽着他的颈项道:“本宫有事求相求,驸马允不允?” 齐骁眸子一眯,厉色道:“又是楚家那病弱文人?” “又在胡思乱想。”她嗤笑,“彼时我曾做过一个梦,崔宴托我将他与余嫚葬在一处,如今已过去了几个月,我想去祭拜一下他们。” “好端端的,祭拜他们作甚?”齐骁不允,转身而睡。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忽然蹑手蹑脚地转过身来,将他抱住。她的唇角贴着他的脊背,“我在宫里闷了,想出去看看。” 见他不语,孙昭心道是他不肯睬她,便伸手在他身上一阵乱抓。末了,隔着亵裤握住他,好生逗弄了一番,直至他气息紊乱满腹野火。 “自作孽!”他声线低哑,身子灼热,便是捉着她的手层层深入,彻底纾解了一番,舒爽之感淋漓尽致。 她的声音哭笑不得,“驸马好生无耻。” 他抓起一旁的衣物,先将她的手细细擦拭干净,然后便披着衣裳出去了。 她知道他意犹未尽,又是去洗冷水澡。 可是一想到卫则尹那一番话,她却有些焦虑。章华的生辰要到了,他说他也要去。 孙昭知道,成婚以来,她真是愈发善妒了。 次日清晨,她赖床不肯起,却见他早早洗漱完毕,青色的胡茬刮得一根也不剩,久不征战的他,皮肤竟愈发白净细致,简直令她嫉妒。一想到他这般如此竟是要去见章华,心上便愈发不痛快。 直至他将她和锦被一齐抱走,她才恹恹道:“做什么起这么早?” “昭儿不是说,要去宫外看看么?”他目光沉静,似是不屑。 她却一个激灵,笑得欢愉,便是拉着他的手道:“本宫谢过驸马。” 马车在曲阳山下停住,他抱她下车,而后将指尖嵌入她的纤指中,十指相扣,沿着平直的道路缓缓向前。 一路上苍柏如峰,景色如画,她只觉心情愉悦得紧。 崔宴与余嫚,就葬在不远处的宽阔之境。 他带着她缓缓向前,却是呆住,她亦是一怔,目光被两座长满杂草的小丘吸引了去。 崔、余二人皆被定罪北齐细作,死后连个牌位也没有,可偏偏那里生出一株小树来。不,那不是一株,竟是两棵树苗而依偎在一处,于缠绵处合二为一。 “合欢?”孙昭不由自主道。 “所谓生不能同室,死亦同穴。”齐骁亦是感叹。 忽有女子的哭喊声自不远处传来,齐骁连忙站在她身前。但见一个女子披头散发,一边奔跑一边哭喊,猛地栽倒在地。 几个女冠冲将上来,将她按在地上道:“姑娘的疯病又犯了,快些喂药。” 齐骁转身,将她揽在怀中,道:“一个疯子而已,莫要惊扰了昭儿。” 直至她回宫,仍是有些恹恹的,他索性不准她下地走路,走到哪里便抱她到哪里。就是连午睡之时,也是躺在他的臂弯里。 她的唇瓣贴在他耳畔,“我看到了,那是子有。” 162.第162章 一六四 两心相知(十) 齐骁一顿,望着她的眸子道:“楚云轩离京之时,赐了她一纸休书。” 孙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听他低声道:“到底是个心慈手软的病弱文人,换做是我……” 每每提起楚云轩,他便醋得不像样子。她连忙话锋一转,“驸马今日……不是有要事处理么?” 要事?除了照顾她,他何来要事? 齐骁思前想后,终于明白过来。幽深的眸子却是染了笑意,“你这女人,昨夜投怀送抱,却是何意?” 她不由捂着唇角笑得厉害,继而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臂弯中,撒娇道:“不准你去。” “知道你小肚鸡肠。”齐骁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可她越是小气,他便越是欢喜,“卫相那边,易刚一早便推掉了。” 她气结,又戏弄她! 他安抚道:“驸马的心思,公主殿下还不明白?” 她知道,早在他向她表明心意之后,便是再也未见过章华。军政之事,他亦有些日子没有参与了,只要她说往东,他便不向西,她说困了,他便给她当枕头。 从前人人都唤他一声大将军,他冷眉以对;而今众臣只道他是镇国公主驸马,他却甘之如饴。 他还是她认识的齐骁吗?他声名远播,战功赫赫。他戎马天下,无往而不胜。她以为,战场与权谋才是他的天下。 “我听闻你也曾有过几房姬妾,怎的都遣散了?”她不由好奇。 他未曾想过她会问起这些陈年旧事,笑道:“我母亲早亡,父兄皆战死沙场。” 他一开口,她便后悔问他。 “人言镇国将军智勇双全,威震诸国。可没有人知晓,最不愿意打仗的那个人便是我。”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 “昭儿可知,我有多么渴天下太平?”他闭眼,仿佛有湿润的痕迹。“平息战火,戎马归来,所谓功名利禄,不过身后之事。唯有予以百姓团圆之家,团圆之天下,乃是齐骁平生所望。” 孙昭闻言,心上一动,却是愈发欢喜。 “彼时我声名太盛,太上皇又最是多疑。我既不贪恋权力,又不贪恋财色,反倒会引来杀身之祸。当年的那些个姬妾,一个个莫不是攀权附势而来。待我坠入低谷,倒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不由自嘲。 “大将军原是胆小如鼠!”她的笑声落在他耳畔,教他没由来地舒心。 “明知我胆小如鼠,生死一线之际,昭儿却又为何要抛下我?”他质问。 抛下他?难道是她听错了,分明是她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只要你活着,这天下便能太平。”她抬头看他,香甜的气息落在他脸上。 “你若有事,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亦低头看她。 她只觉眼眶一湿,嗤笑道:“明明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哪里像个男人说的话……” 偏偏这样的混话,在她听来有几分真实、几分感动,竟是令她的胸口闷得难受。 他轻轻吻住她的眼,舌尖缓缓点在软软的肌肤上,入口温热湿咸,她竟是真的哭了。 “昭儿怎的这般爱哭?”他嘲笑她。 顾不得汩汩的眼泪,她扬起脸笑道:“驸马,我后悔了。” 他眸子一黯,支起身子看她,“昭儿后悔什么?莫不是还想着那病弱……” 她闭眼,唇瓣悠悠贴上他,“早知今日,当日在曲阳山上,我一定不会攀树而上,疑你、惧你、逃避你。” 早知今日,当日在曲阳山上,我一定华服红妆以待,予你最美的相见。 (全文完) 163.第163章 番外 秦晋之好(一) “朔城一战,齐骁落了下风,你可知他是如何反败为胜?”他在她近前蹲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蜷了蜷身子,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眼神。 他狞笑着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小脸。“皆因你的文光哥哥,做了戎国皇帝的榻上之宾。” 当年朔城一役,他竟然……她鼻子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心口痛得简直要炸裂。她每每提起朔城之战,他便苦笑着岔开话题,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沈文光卖身求胜,三军上下无人不知。”他狞笑着凑近她,“偏你还还要嫁给这个不能人道的废物。” “啪”的一巴掌落在他脸上,她狠狠地盯着他,一双美目似要喷出火来,“纵是他委身于贼,亦是为了朔城百姓。你却因一己之私背主叛上,你才是废物!” 黝黑的脸上波涛汹涌,他忽然欺身而上,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咬牙切齿道:“秦好……你!” 她按住他撕扯衣领的手,怒道:“你若敢有半分逾矩,我便死在此处!” “我四下逃窜,好比丧家之犬,皆是因你!”他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粗鲁地探入她的身子,“纵是你死,也是我卢烽的女人。” 她气得浑身颤抖,眼泪不住地往外涌,“文光哥哥……” 他更是气得睚眦欲裂,“他有什么好,你看着我!” 秦好泣不成声,用贝齿咬住舌根,便是要自绝于世。 忽的身子一沉,便被卢烽死死压住,他竟似晕厥一般,再也没有动作。 “这个黑子,光天化日竟然欺凌良家妇女。”一张好奇地脸凑了上来,却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如同见了鬼魅一般惊叫起来,“怎么是你!” 秦好泪眼模糊,看不清那男子的长相。 她的身子不由一松,只道是终于安全了,闭着眼便昏厥过去。 “管佟,你见鬼了不成?”身后的男子喝道。 管佟连忙将昏死过去的卢烽一把揪起来,扔到一旁,仔仔细细看了那女子半晌,终于闷声道:“公何盛,咱们可能要升官了。” 一行骑兵连夜而动,护送着一辆马车,入了赢都。 管佟、公何盛二位将军一路威风凛凛,未卸甲胄,直至御书房跪拜太子。 公何盛扬声道:“卢烽英勇,又有臣服之意,何不将他收至麾下?” 上首那人嗤笑一声,正是北齐太子迟苏,“一个背主求荣之辈,纵是自请纳降于我,我亦不稀罕。” 管佟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殿下的意思是……” “杀了,给齐骁送去。”他头也不抬地批阅奏章,“算是我的一点薄礼。” 管佟领命道:“是。” 一旁的公何盛连忙给管佟使了个眼色,他了然于心,故作神秘道:“臣与公何将军,此番获了一方珍宝,欲献给殿下。” 迟苏扬眉一笑,“还不献上。” 管佟咧了咧嘴,“请殿下移步寒舍一观。” 迟苏拂袖而起,盯着管佟道:“观你这神情,难道是盗了见不得人之物?” “殿下英明,此物在北齐之境乃是罕有,的确不足为外人见。”管佟笑嘻嘻道。 迟苏兴致渐盛,“还不备马!” 164.第164章 番外 秦晋之好(二) 天色微黯,迟苏只觉有些头晕。 母后严厉,他在宫中并不敢多饮酒,今日在管佟府上,倒是喝得舒畅。 “你倒说说,究竟是何宝物,要我外出一观?”迟苏问道。 管佟亦是喝得双颊通红,“下臣本欲送至东宫,却害怕被太后知道。若是如此……下臣的脑袋恐怕就不保了。” 这般三番五次的卖关子,已经将迟苏的好奇心彻底勾起,他挥袍起身道:“带路。” “是。”管佟连忙一阵小跑,将迟苏引至后院。于碧树环绕,流水潺潺之中走近了一座小阁楼。 迟苏微微一怔,轻笑一声,这个管佟。 推开房门,只见幽深晦暗的灯光之中,有一方半是隐秘半是透亮的纱帐。徐徐的香气扑鼻而来,教他愈发迷醉。 伸手撩开纱帐的一瞬,他不由蹙眉,怎么又是女人?正欲斥责管佟,他却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定在原定,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凛冽的酒气混合着屋内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令他血气上涌,浑身燥热。 纱帐内的软榻之上,正躺着一个女子。她早已被洗净、熏香,未着寸缕地躺在此处,丝滑的长发散落在地,动人心魄。 好似祭坛上的洁白羔羊。 秀乳之上、小腹之下,以团簇的牡丹轻轻覆盖。仿佛一个微小的触动,便会倾覆私密之处的那一簇人间富贵花。 她闭着眼,紧紧咬着唇,那模样竟是羞愤欲死。 他呼吸浑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缓缓地覆上她的眉眼。不知她哭了多久,双目竟是肿胀地令他不忍再看。 手一碰她,她便惊恐地战栗起来,几簇琼花因着震颤,沿着洁白的躯体滑落下来。她惊恐,当下便又泪如泉涌。 胆大包天如她,竟然也会害怕。 他轻叹,急急地解了外袍,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长臂轻舒,将她攥在怀里道:“你莫哭,我……不碰你便是。” 入手之处软弱无骨,她竟是被人下了药,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气结,这个管佟! 她惊恐万分,忽然睁开双眼,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男子。 竟然是他! 他的声音……与无数次出现在她睡梦中的声音渐渐重叠。寂静长夜,她好似梦魇一般,被人吻住了唇舌。每当她睁眼,总是看到漆黑一片,唯有耳边回响着缥缈的男声,“后会有期。” 管佟尚未远离,便听“咚”地一声,见太子殿下夺门而出,抱着那女子大步而来。 他素知殿下勇猛无双,今夜怎么这样快就缴械了? 南边的女人真是好功夫! 迟苏木着一张脸,及至他身侧,目光凌厉道:“滚下去自领一百军棍!” 管佟不曾料到他会发这么大的火,连忙跪地拜服,“下臣遵旨。” 他自幼近身侍奉太子,自诩深谙太子之意,难道这一回,他会错意了?难道殿下不喜欢这个女人? 可若是如此,殿下要将她带到哪里去?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如昼。 次日一早,景阳殿静谧一片,神武皇太后轻轻捏着手中的薄笺,目光沉静。 “亥时,太子怀抱一女。” “夜宿东宫。” 她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便将那薄笺放在烛火之上。 一瞬间灰飞烟灭。 165.第165章 番外 秦晋之好(三) 迟苏在她面前坐定,仔仔细细地摩挲着她的眉眼。他与她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怎就会朝思暮想、寝食难安? 当他得了密报,听闻梁国内乱,不知哪里来的情绪,每夜都要出去御马驰骋一番,方能纾解胸中的戾气。 直至梁国境内的叛乱平复,她的夫君沈文光官拜太仆,他才算舒了一口气。 他捧着她的脸,再无其他动作,秦好不知他究竟想些什么,望着他惊恐不语。 “卢烽,我杀了。”他轻轻吐气,仿佛杀人对他而言,似是碾死蚊子一般司空见惯。 秦好抬眼,“……你要杀我?” 他惊愕,“怎会?你们南边的人都是这样迟钝?” 她不懂,柳眉轻蹙。 “做我的女人如何?”他神色倨傲,等待着她的服从。 秦好一怔,“我尝闻北齐宫闱最为严格,我已是嫁过人的妇人,还望殿下三思。” “嫁过人又如何?纵是你儿女绕膝,只要我想,谁敢置喙?”他凝眸望她。 秦好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我此番被贼人所掳,声名俱毁,万不敢污了殿下的眼。” 迟苏亦是低头去看她,“你为何不敢看我?” “殿下威仪,令人惶恐。”秦好推脱。 “好大的胆子!”他骤然提高了声音,他何曾对一个女子这般低声下气,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好歹。 “明日一早,你便从这里滚出去!”他长袖一扫,掠过她的脸颊,冰冷的外袍刺得她生疼。 他独自坐在案前,冷静了半晌,开始提笔批改奏章。 她和衣躺在榻上,睁眼看着他的背影一夜未眠。 及至午后,神武皇太后在亭中纳凉,轻轻打开薄笺。 “太子赐婢于公何盛。” 神武皇太后不觉微笑,她悉心教导、心怀天下的儿子,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子乱了阵脚。 公何盛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太子居然赏了他一个女人,一个他想也不敢想的女人。 昨天还和他一起喝酒的管佟,不仅被打烂了腚,还被降职两级,罚去地方做官。 当他再见到那个女人,难免有些尴尬。 那女人看了他一眼,却是恭恭敬敬的一揖,“我名唤秦好,谢大人救命之恩。” 公何盛便是羞得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北齐哪有这样大胆的女人,竟敢对着一个陌生男子通名报姓!再看那尖俏的小脸,纤柔的腰身,婀娜的姿态,真是教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便哄到炕上去。 他慌乱地抱拳道:“在下公何盛,统率赢城禁军,守御宫廷。今年二十五岁,我……我还没有成亲。” 秦好一怔,微微低下头,唇边漾开一抹轻笑。 公何盛不由看得呆了,这女人真他娘的漂亮! 用饭之时,秦好刚一落座,便觉眼前一亮。 她被卢烽掳到北齐,一路上只有牛羊肉可食,不曾见过白饭。 人言北齐寒凉,水稻、蔬菜皆不易生长,可再看这一桌饭菜,竟有许多清淡小菜。 公何盛将满满一碗白米饭推到她面前,抱怨道:“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想的,竟然赐了这么多地里长出来的杂草,我又不爱吃,听说你们南人居然喜欢。” 粳米入口,香甜可人,纵是在梁国,这样的色泽香味,也应是贡米。 秦好想起那人,却不知是忧是喜。 166.第166章 番外 秦晋之好(四) 过了十月,北齐便冷得厉害。清早起床之时,秦好窝在屋里不肯出去,好不容易洗漱完毕,便是被一阵冷风吹得浑身发抖。 转眼之间,她已经在赢城住了近半年。 公何盛下朝归来,见她恹恹地站在院子里,不由脱下外氅,往她身上一掷,“穿上。” 秦好与他相处数月,知道公何盛面冷心热,于是将那大氅披在身上道:“多谢。” “自打你来我府上,一天到晚哭丧着脸,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公何盛挠了挠头,“你倒是说说看,你每日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到底有什么不开心?” “不过是想念家乡罢了。”秦好垂着眸子,“大人能否给我讲讲梁国的事情?” 公何盛记得管佟曾说过,她在梁国做官。 他娘的,这么美的女人,就该暖在自家的被窝里,居然还要去当什么劳子的官。南边的男人都是吃粪的不成。 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他心里痒痒的,伸出大拇指朝自己指了指,道:“你男人我,是北齐朝廷的重臣,你早问啊!” 秦好的脸上飘起两片绯色,她咬了咬唇,“楚氏叛逆之后的事情,大人能否讲给我听?” “姓楚的畏罪自杀,全族被赶出京畿。梁国的老皇帝退位了,太子登基。”公何盛目不转睛地看她。 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早风寒凉,她将大氅紧了紧,围住了白白嫩嫩的脖子。 公何盛嗓子一干,他多想变成她身后的大氅! 他娘的,他今天居然跟一件披风过不去! “你可还记得卢烽。”他问她,却见她眸子一黯,像是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见她不悦,他连忙道:“当日他修书给太子殿下,说是想到北齐做个官,这才有了入境的机会。” “哪知道他竟然是个欺负女人的孬种。”公何盛义愤填膺,“咱们太子殿下,连眼睛都没抬,就下令把他砍了。” “这还没完。”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神色,“然后冻在冰柱里,加急送到了梁国,送给驸马爷做了见面礼。” “驸马爷又是何人?”秦好心上虽然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却仍是不由自主地问。 “咳!”公何盛一拍大腿,“镇国大将军齐骁啊,听说为了个女人连官都不做了。” “不就是个女人吗?你们南边的男人,都是吃粪的不成!”他心上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 秦好忍俊不禁,以袖袍遮住了脸,轻轻笑出声来。 公何盛不知道她为什么发笑,但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很美,他就想这么一直看着。 “依照大人所说,这半年来,梁国的人事更迭倒是极为频繁。”她捧着脸,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那些个叛逆都死绝了。”公何盛侃侃而谈,“齐骁虽然不做官了,他的几个属臣倒是各个身居要职。” “听说太仆沈文光就是他的家臣……还有卫尉寺的统帅,居然是个女人!”公何盛说了半晌,便见她坐在面前一动也不动,眼睑低垂,竟是哭了。 167.第167章 番外 秦晋之好(五) 不过是十月的天气,赢城便落了雪。 管佟盯着公何盛半晌,不由笑道:“天寒地冻的,怎的连大氅都不穿?” 公何盛想起那女人披着衣裳的样子,一张俊脸竟是通红,“我……我。” 管佟极为聪慧,当下便拽着公何盛,警告他道:“离那个女人远些。” 公何盛长眉微挑,“这是哪里的话?” “当初被贬出京,皆是因她。”他偷偷抬眼,见上首之人一脸阴暗,不由急切道:“作为兄弟,我只能劝你这么多,否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下朝之时,太子赏赐的绫罗绸缎装满了整整三个箱子。公何盛拿起这个看看,取过那个瞧瞧。 这颜色花样,怎么看都是女人的东西? 太子体恤他衣薄,还特赐了一件裘皮大氅,竟是通体雪白,毫无一根杂毛。只是他一个粗人,穿这衣裳也太白了吧。 他披衣上身……这大氅倒是好看,可是在他身上,足足小了一圈。公何盛摇摇头,这么小的衣裳,哪个男人能穿得了? 想起后院那个女人,他便抱着大氅去找她。若是这个女人,便是能化腐朽为神奇。 “啧啧啧。”公何盛不由赞叹,“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话一出口,怎么好像是在骂人?总之,他想说的是,这大氅在他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秦好披着大氅,却是神色一黯,“又是殿下赏的么?” 公何盛点头,“殿下对我虽然好,可是这几个月的赏赐,总是不伦不类的。”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殿下心思缜密,大人在殿下面前,不论说话、做事皆要小心。”秦好嘱咐道:“在殿下面前,万万不要提起我。” 奇了怪了,她今日说话的语气、神色,怎么反而和管佟是一个调调。 公何盛疑惑道:“你和殿下,可有什么过结?” 秦好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来龙去脉,只得低声道:“他想杀我。” 难怪!公何盛只觉后颈一凉,他万不能让殿下记起,曾经还赏赐过这么一个女人给他。 说来也是,她分明是个女人,怎么对朝堂之事,天子之策,好像比他还懂得多。 “你在南边,做的是什么官?”公何盛问道。 “太学博士。”秦好见他一脸疑惑,便又补充:“教授太学生读书。” 公何盛不由睁大了双眼,“教授天子门生!” 秦好点点头,“也会时常在宫中为公主、皇子们授课。” “这么大的官!”公何盛一时赧然,想到太子骂他文章做得太差,不由抓耳挠腮道:“若你不嫌弃我是个粗人,能不能教我读书?” 年末述职的时候,公何盛大大的出了风头。分明是一介武夫,上疏的折子却堪比文官,他下笔遒劲,论述有理,太子每每批阅至此,便赞不绝口,命诸臣传阅、效仿。 酒过三巡,迟苏已是熏熏然地倚在了软榻上,“公何盛,今日特准你一个赏赐。” 公何盛听罢,喜道:“谢殿下。” “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迟苏醉眼看他。 当日把秦好赐给他的时候,太子什么都没说,他也拿捏不准上面的意思。转眼已经过了半年,多少大臣前赴后继地送女人到东宫,想必太子早已不记得她。 可是管佟和秦好都劝他,莫在太子面前提起她。 他究竟要如何说? 168.第168章 番外 秦晋之好(六) 秦好教过他,面对太子说话,一定要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 “眼看新年将至,下臣想告假十五日,回乡探望母亲。”公何盛仰面道。 管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背上早已冷汗涔涔。他生怕这呆子一张口就要个女人回去。 上首之人微眯着双眼,不知是醉了还是乏了,他以右臂支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公何盛,继而缓缓吐出一个字,“准。” 宴会结束之后,管佟扶着太子往东宫而去,行至一半,太子忽然推开他的手。 管佟这才留意到,太子前一刻还是目光迷离的醉酒之态,忽然之间已经神色清明,“公何盛的家乡在何处?” 管佟想了想,“禹城。” 太子走了两步,又问:“可是在北境?与朔城相邻?” 管佟心上一紧,却仍是沉声道:“是。” 近日梁军与戎军再战朔城,此次挂帅的乃是儒将沈文光。管佟思前想后,总觉得心上不安,连夜修书给公何盛,却被告知他已经启程回乡了。 管佟紧紧握着拳,“这下糟了!” 公何盛的马车一路往禹城而去,天寒地冻,他怕冻到这个小女人,便将绒毯都覆在她身上,“马上要过年了,朔城的仗也打完了,过几日,我便带你去看雪山。” 她似乎对雪山并未兴趣,反倒是对朔城之战好奇得很。 “梁与戎军,究竟谁胜谁负?”秦好竟是掀了锦被,起身向前。 公何盛与她相处了大半年,却连她细嫩的小手都没摸过。此时今日,她距他不过一直手臂的距离,他只要手臂一伸,便能将她搂在怀里…… 他舔了舔唇角,忍不住笑道:“我若告诉你,你就亲我一下好不好?” 秦好霎时羞红了一张脸,她分明是不愿意,却还是咬着唇道:“好。” “梁军斩杀戎国皇帝于朔城,我看这戎国嘛,气数已尽了。”公何盛说罢,见她花儿一般艳红的面容上浮起了笑,竟是令昏暗的车厢霎时亮得刺眼。 公何盛亦是跟着她笑,“梁军统帅也是条汉子,孤身诱敌,竟是与戎国的狗皇帝同归于尽了。” 娇美的容颜忽然凝结,她颤声道:“梁帅沈文光?” “正是他。”公何盛将侧脸凑上前去“你可要说话算话,来亲我……” 方才分明是笑靥如花,一瞬间怎么就哭成了泪人? 公何盛吓得手忙脚乱,连忙以衣袖替她擦拭眼泪,“我不欺负你,不亲了不亲了,你莫要哭了好不好!” 活了二十几年的糙汉子,哪里懂得哄女人开心,她一路不吃不喝,只是默默流泪,竟是两天没有和他说话。 他本想带她回家过年,便认了他老母叫一声娘,然后与她圆房,做一对真正的夫妻。虽说北齐的女人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可是她是不同的。为了她,他保证不会再纳妾。 可眼下的情况,这年要怎么过? 直至第三日,公何盛正在马车上打瞌睡,便听她沙哑的声音响起,“公何大人。” 他猛然惊醒。 “我有些话要对你讲。”她勉强撑起身子,对上他的眸子。 “沈文光是我的夫君。” 169.第169章 番外 秦晋之好(七) 他正欲上前扶她,忽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答应随你回乡,正因禹城与朔城临近。”她颤巍巍地跪在他身前,缓缓弯下腰肢,“大人待我的好,我铭记在心,可一个心死之人,纵是万死也报答不了大人的恩情。” 公何盛颓然靠着车厢,闭上眼不看她。 “秦好余生所愿,便是前往朔城,再看一眼我的夫君。” 公何盛忽然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自嘲似的笑了两声,继而便是扬起脸来,笑得浑身颤抖,惊得道路两旁枯枝上的新雪乱颤。 “我派人捎了口信给娘,说带个姑娘回家。”他侧过脸看她,满脸悲戚,“她高兴地逢人便说,我儿子要娶媳妇了。” 秦好微微张口,却是内疚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停地笑,“我送你到禹城边境,给你一匹马,你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及至入夜,禹城的风雪更大了,秦好着了小袄,将毡帽和软靴穿戴整齐。 公何盛懒懒地坐在马车上,饮了一口烈酒,看着她她御马而行,于这风雪中越来越远,直至她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小白点,和漫天的风雪融为一体。 分明是凛冽的数九寒天,他的胸口闷得难受,唯有狠狠扯着衣领,教冷风灌入身体。 想起她临走之前的模样,他便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我走后,但凡有人问起,大人便说我是连夜盗了马匹细软,逃了。” “太子喜怒难辨,大人生性直率,有机会定要寻个由头,请太子放你出京为官。” “大人文韬武略,须戒骄戒躁,十年蛰伏,终有一日功成名就。” “为臣之道,有时是向死而生。” 狠心的女人,你走便走,为什么还要同我说这些? 为什么还要嘱咐我加衣? 为什么还要劝我少饮酒? 为什么还要对我说抱歉? 脸上痒得厉害,公何盛胡乱抓了一把,竟是凝结的冰凌。 他娘的,老子居然为一个女人哭了! 他一把将酒壶掷在地上,松软雪地里瞬时多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酒瓶倾覆,烈烈清酒如泉水般无尽奔流。 公何盛抹了一把嘴角,翻身上马。 你快逃,快逃!若是被我追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放你走! 北风呜咽,雪花横飞而来,砸在脸上有如刀割。 秦好御马而行,于莹白的雪地中看到一方石碑,上面写着“北齐界”。 她了然,只要跨过此处,便是朔城了。 抬头远望,于不远处看到一辆马车矗立在风雪中,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在守卫,与这荒无人烟的边境雪夜格格不入。 秦好看了半晌,便是夹紧了马腹,快步往梁国之境而去。 风雪颇大,她并未看到马车之中缓缓伸出一只手来,骨节发白,紧紧握拳。下一刻,这只手撩开了厚厚的帘幕。 “秦好!”风雪之中有一声急促的呼喊,教她不由回头。 公何盛不过着了单衣,胸口露出大片的麦色肌肤。风雪落在他的发丝、眉角,竟已凝结成冰。 见他策马而来,她不由心上一酸。及至她近前,长臂一带,竟是揽着她滚入了冰冷的雪地里。 遮蔽风霜的毡帽早已滚落在地,他捧起她的脸,忽然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 170.第170章 番外 秦晋之好(八) 她的额头,那样柔,那样软,同他想象中的一样。 公何盛满足地闭上眼,忽然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惊得坐在地上,只觉肩膀上火辣辣得疼。 入眼的是明黄的袍,漆黑的裘皮大氅。 公何盛跪在地上,恭敬道:“太子。” 迟苏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在秦好身上,那骇人的眼神里,是嗜血一般的愤怒。他回身抽过管佟腰里的剑,扔在地上。 “但凡碰过她的地方,统统剁去!”他的声音夹着风霜,令人肝胆俱裂。 公何盛缓缓捡起长剑,罢了,罢了,他抱过她、亲过她,也算此生无憾。 “蠢货!” 公何盛一惊,便见她豁然起身,愤怒抬起手来,“啪”地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若不是你,我早已走远了!”她双目赤红,自他手中夺过长剑,那样的神色,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可怖模样。 她一用力,长剑便堪堪刺入他胸前。 “你何不速死!” 他低头,看长剑入胸,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竟是比在战场上还要壮观几分,可是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说的心死,是不是这样? 她还欲再刺,却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逼得她弃了剑。她抬头,却迎上了迟苏冰冷沉寂的目光。 “带下去治伤。”迟苏冷冷道。 管佟如蒙大赦,连忙搀起公何盛,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风雪愈大,她俏生生立在原地,如雪山之上的神女峰。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的面容凝上了风雪。 “不逃了?” 她不应他。 他向前一步,双手捧起她的的脸颊,忽然俯下身来,将唇瓣落在她的额上。 他的唇,于这万里白雪之中,带着一丝温热和暖。 她惊恐,她震颤,“迟苏,你……” “唤我的名字,晋之。”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眉眼,鼻端,而后含住她吃惊的小嘴。 他很慢,很稳,他的舌在她的每一寸唇纹之上勾画、纠缠,印上他的气息。 她未曾被人如此轻薄过,只觉双腿一软,便要跌倒在雪地中。 他的眸子漆黑如漫漫长夜。 皇天后土,万物素白,唯她是这天地中的一抹亮色。 他多想在此处便要了她,将她也染上他的颜色。 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探入袍底。 他惊愕,抬眼看她,却见她早已神情涣散,双目迷离。这一番羞涩与绵软,分明是未经人事的女儿家。 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轻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秦好心如死灰,默默地闭上眼。 他这一笑,便是令她再也逃不出他的金丝牢笼。 春节刚过,盛宠的公何盛便被贬谪出京,众臣皆不知缘由。 …… 十年后,公何盛官拜武德将军,却是唯一一个在外地为官的一品大员。 他独自在廊下饮酒,忽然想起那一年那一夜,大雪漫天。 她对他道: “太子喜怒难辨,大人生性直率,有机会定要寻个由头,请太子放你出京为官。” “大人文韬武略,须戒骄戒躁,十年蛰伏,终有一日功成名就。” “为臣之道,有时是向死而生。” 她所说的每一句,而今都一一应验。 十年弹指一挥间,她是天子的妻,他是她的臣。 可他与她,终其一生都再未相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