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戟》 第一章 深山夜冷 日正当空,万里无云,这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如此到得夕阳斜山,群鸟归巢之时,忽听天边一声雷响,空中骤起狂风,少顷,墨云翻滚,争相逐日,眨眼间便将一轮红日吞噬殆尽。 天地间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呼啸,吹得大地呜呜作响,有如狼嗷鬼哭,凄厉万分。就在这时,一个五彩光球破云而出,迅如闪电,灿若明霞,笔直地冲向人间,及地之后便没了声息,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与此同时,乌云散尽,红日复现,霞光铺满神州大地,世间又恢复如初。 中原百姓亲眼目睹这一景象,大为惊异,邻里乡亲奔走相告。一时之间,大街村圩流言四起:有人说,出此异相,人间定有妖魔现世,为祸众生,天下太平之日去矣;亦有人说,此乃天帝赐福,为大吉大利之兆;更有人说,光呈五色,华丽无匹,又是由天而降,想是有仙人下世来了。 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世间修道之人甚多,闻及,多次探访,十数年下来,却终未寻得蛛丝马迹,此事之后便不了了之。 ※ ※ ※ 九霄山地处西南,有大小山峰不计其数,绵延千里。山间终年雾霭蒙蒙,不见天日,是以多生猛兽凶禽,毒烟瘴气,因而外人从不敢深入其中。 在山外的小溪边有一个村落,住在其中的皆是猎户樵夫,全村才不过三十来户人家,平常多以附近山坡上的兽皮、柴和作为日常供给,生活虽说清苦些,到也与世无争,过得无忧无虑。 只是这一年村中遭到大变,村民赖以为生的溪水,不知从何处漂来了一具腐尸。当时未曾有人在意,只将那尸体打捞起来,好生埋了,仍一如既往的取溪中之水,浣衣洗菜,做饭烹汤。 然而到了第二日,村中却有老人、孩童生病倒下。病者口齿不清,浑身臊热,且脸上腿上长有红斑,村人以为中邪,纷纷在家焚香祷告,祈求平安,却一无用处。村人百思不得其解,待到第三日,又有人相继得此症状,他们这才醒悟,知道这些人是染了瘟疫。 这一下非同小可,村人尽数得知,无不痛哭凄然,料想当日所捞的那具腐尸,携有瘟疫,顺流漂下时,已将整条小溪污染了,只是人有老幼强弱之分,因此发作时间也有了先后。 要说这瘟疫乃是民间一大恶疾,传染极快,几乎无药可救,中者少则十五日,多则一月以内就会死去,死时全身溃烂,惨不忍睹。 在此恶疾缠绕之下,他们只待默默等死,但念及溪水所到之处,还会有人畜遭殃,心中万分不忍,当下村中的青壮年纷纷出动,用石块将溪流断开,另挖了一条渠道,引着溪水淌向别处。 如此过了五日,村中一百二十几人尽皆倒下。就在众人奄奄一息之时,忽然来了一个江湖郎中,一身衣衫捉襟见肘,背一条布褡裢,摇着钹铃叮叮当当踱进了村。 村人怕将瘟疫传染给他,都避让进屋。郎中不解,站在屋外询问,村人在屋内将事情原由一一告之。郎中闻及此事,大为感动,甘愿以身犯险,尽心为众人调治。但数日下来,病人情势却不见好转,郎中久治不愈,也开始有些焦虑起来。 一天傍晚,郎中来到村中体格最为强健的王猎户家,拿出一枚褐色丹丸,叫他服下后便往九霄山深处,寻找千年的成形老参,说是有了老山参做药引,众人皆能得救。 王猎户闻言大喜,当即服下丹药。盏茶之后,只觉得力道大增,体轻如燕,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般。心知这粒丹药必非凡品,于是拜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以谢赐药之恩。 那郎中受他几拜,叹了口气,道:“这粒丹药虽能强健体魄,驱除瘟疫之毒,但却不是什么仙丹妙方,与玄门正宗的灵药相比,根本不足为道。” 他说这番话,言下颇有自嘲之意。但王猎户惊喜交集间,哪会听出这么许多,一心只记挂着家人的安危,复又跪倒,央求道:“神医,你老人家既然救了我,何不再赐几颗灵丹,多救活几条性命罢,也好让你老人家多攒些功德。” 郎中斜睨他一眼,冷笑道:“积累功德?那又有什么用,成仙么?嘿嘿,世人只道做神仙有千般万般好,哪知只有尘世间才最为逍遥。我这丹药虽说不上是稀罕物,却也得来不易,岂是说赐便赐的?” 王猎户万没料到这郎中性情如此古怪,说翻脸时便翻脸。一怔之下,再也不敢提及舍药之事,只连连道:“既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去山里找那老山参,回来之时还请神医设法相救。” 郎中面色已有好转,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成!我向来立有规矩,不在同一处耽搁超过五日。现今已是第四日了,若要等你回来,岂不破了我的规矩?这里有张药方,你若能回来,照着上面配药便是了。”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递了过去。 王猎户稍一犹豫,跪着接了,悲声道:“您的大恩,我们全村无以为报,只盼着……”郎中未等他说完,伸手一挥,道:“尽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转身看了看榻上的病者,说道:“他们还剩个七八日光景,能不能活命,可全靠你自己了。” 王猎户一听此话,急忙奔至榻前,见父母妻儿气若游丝,瞳孔涣散,已然处在弥留之际,不禁泫然欲泣。又念及此去生死未卜,更不知找不找得到那千年老参,只怕是灵药得来之时,亲人业已不在了,不由得越想越悲,竟落下几滴泪来。 那郎中也不劝他,只淡淡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若是要死了的人,哭也没用。你还是快些上路吧,兴许早些回来,还能救回几条人命。”说完最后几句话,人已飘然去了,声音亦是从远方悠悠传来。 王猎户抬头看时,早没了郎中的影子,心中大为惊讶,猜他定是天上的仙人,不然哪会这般神出鬼没?思绪甫定,不敢再有迟疑,忙去灶间拿了些水米放在榻前,再跑去别户人家照样做了。 如此一家一户忙了个通透,回来时天已见晚。朝老爹老娘拜上几拜,又在妻儿额前吻过,这才转身走到里间。从壁上取下一把长弓,一柄钢刀,背起数十根羽箭,含着热泪出了家门,径自往茫茫大山疾奔而去。 山脚是在村口南面,几步路程便到了,抬头望去,只见山势峭拔挺立,乱石遍布,到也很是难走。王猎户平常靠打猎为生,这点山路自不在话下。他抽出钢刀,扎紧了衣裤,越溪攀岩,披荆斩棘,不一会已到了山顶。往回俯瞰村庄,只见村里死寂一片,在暮云烟雷笼罩之下,显得隐隐约约。 匆匆掠上一眼,便自回了头,继续往深山行进。虽是下山之路,不需花大力气,但这面的山石大不相同,全都结着一层白色颗粒,也不知是何缘故,上面草木不生。山石裸露在外,经受了千万年的日晒风蚀,早已松脆不堪了。脚刚一踏上,碎石便纷纷剥落。好在他对这一带轻车熟路,还找到些捷径,少走了很多路程,仅过半盏茶功夫便到了山脚。 如此翻过几个不算太高的山头,夜色已完全覆盖下来。一轮圆月挂在东天,远处的树丛枝繁叶茂,月光洒落,地面星星点点,仿佛有无数眼睛在暗中窥视。 王猎户不暇多想,只顾着往山里猛赶。其实这边早过了狩猎的山头,放眼望去,皆是灌木藤萝,苍松巨柏,层层叠叠,不知何处才是尽头。正走着,忽听得嘶嘶的声响。他微觉诧异,猛地转过头来,只见树叉倒挂下一条大蛇,五彩斑斓,昂着头颈吞舌吐信,模样万分狰狞。这些蛇兽久居深山,虽然不乏天敌,却终究鲜有人捕,因此数量颇多,也甚为凶恶。 王猎户一惊,举起钢刀便将那蛇头斩飞。毒蛇没了脑袋,身子只扭动几下便僵了,啪嗒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他腹中刚好饥饿,上前拎起那死蛇,寻得一处干爽的岩石,掏剥干净,生火烤了。 这条蛇又肥又嫩,条纹纠结,想来也含有剧毒。猎人们终年在山中射鸟捕兽,毒蛇毒虫见得不少,知道但凡毒蛇蓄毒只在头颈处,一刀将它脑袋剁了,其实已与普通蛇类无异,况且愈是有毒的蛇儿,肉质愈是丰厚。 仅片刻功夫,鼻中便闻到了香味,只见蛇肉洁白细腻,裹着一层油珠,在火中滋滋作响。他细细翻烤了一阵,直至表面呈现金黄之色,才将它从架上取出,蹲在火堆旁,吃了个饱。 休息片刻,拾起钢刀长弓,披星戴月的又复前行。虽是皓月当空,清光遍地,但山中道路纵横交错,又有遮天大树覆盖,他于仓促之间如何能看清?还没走出多远,被树根一绊,摔了一跤,将胳膊给擦伤了,只能就此作罢。慢慢爬起身,在周围拾了些枯枝干柴,将火堆重新生起,倚着大树盘膝坐了下来。 经过小半日的奔波,他已精疲力尽,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深山野岭乃是非之地,倘若独身在内,那是凶吉难料的。王猎户虽说艺高胆大,却也不敢松懈,只强自绷紧神经,观察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干柴在火堆中燃烧,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山野间静谧无声,偶尔传来一两记猿啼狼嗷,叫声无比凄厉,但睡意侵袭有如蚊虫叮咬,防不胜防,他这般强撑了片刻,便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其时夜深露寒,山间起了浓雾,湿气极重,将柴草打湿了大半,那堆火也越烧越小,宛若风中残烛,光焰摇曳不定。一阵山风吹过,火苗扑闪了几下,终于灭了,只剩红通通一团炭火,兀自发着微光。就在他睡梦正酣之时,林间忽然刮起一股冷风,一声低沉的嘶吼从幽暗处传了过来,他闻得异响,腾地起身,紧握了钢刀,向着四面巡视。 但见树影婆娑,野草满地,山风过处,树叶藤草随风乱舞,沙沙作响,宛若妖怪作祟一般。他警惕了半天,那声音却没再出现,正大口喘气时,忽听呜的一声,恍若厉鬼夜嚎,飘忽不定,根本听不出来自何处。王猎户瞪大眼睛,却什么也见不到,而那东西只连连叫唤,始终不肯现身。 据民间传说,世上自古便有妖邪,隐于深山大泽之内,但凡深夜独鸣,不可寻之者,必是山魈鬼魅一属,遇人则缚,掏心挖肺以啖,决无生还之理。这些传说王猎户自小便听过,此刻遇上了这般情形,不由得心惊胆寒,握刀的手也开始发颤。 就在这时,忽听头顶喀剌剌一阵响,像有树枝被折断了,正感疑惑,陡觉有股劲风狂卷而下,向着脑袋砸来。王猎户心中一惊,急忙往旁闪避,只见一个黑影自天而降,疾赶流星般摔向地面,落地后只晃了几晃,便不再动了。他匆匆瞥过,却是一头花豹,肚腹间血肉模糊,肠子、血水流了一地,看来死去未久,先前那叫唤想来是它垂死前的吼声,也不知是不是山魈逮来的。 不由得抬头看向空中,惟见古木参天,冷月高悬,几点星辰点缀天幕之上,却没见到什么山魈鬼魅。饶是如此,他更觉得毛骨悚然,这怪物来去无影,豹子都被当成玩偶,膂力何等强健,人哪能与之匹敌?想到此处,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抓起刀弓便逃。 林间光线昏暗,草木密集,他跑得甚快,又不看地面有无羁绊,途中摔了好几个筋斗,手背脸孔被擦伤多处,他也无暇顾及。然而就在快出树林之时,陡然吃了一惊,握紧了钢刀,盯着五丈开外的一棵松树,动也不敢动。 那株松树高如铁塔,筋骨铮铮,枝干粗壮茂盛,笔直地向外扩张,仿佛伸着无数条臂膀,欲搏人而噬一般,形态可谓奇诡异常。暗夜深山,碰到这般形状的松树,已让人不寒而栗了,然而此刻树上却还有一条胳膊,悬空吊在枝干上,下面黑魆魆的,仿佛是条人影,只是身躯极为干瘪,一阵微风吹过,那身子晃来荡去,在树枝间若隐若现,鬼气森森。 月色朦胧,那个身影又背着月光,无法看清面貌,只觉得它头颅甚大,胳膊又细又长,恍不似人类。王猎户摒住了呼吸,呆呆立在原地,冷汗流个不停。 就在这时,那怪物忽然扭了扭脑袋,长臂一甩,身如飞蝗,往这边电射而来。王猎户大惊,就待举刀挥砍,岂料那怪物速度迅捷,这时已到了他跟前。王猎户大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一刀砍了下去。那怪物双臂一圈,夹住了刀背,猛地往后一甩,将他连人带刀掷飞出去,砰的一声,撞在了一棵松树上,震得松针扑簌簌直掉,宛若下了场雨一般。 还未等他爬起,那怪物又一个纵跃,飞扑了上来,探出乌油油的利爪,往他胸口抓挖。王猎户骇得魂飞天外,此时哪里还敢斗它?情急之中,在地上一滚,竟也让他避了过去,那怪物戳其未中,到将一双利爪插进了树根,深入泥土直至爪腕,不住扭动双臂,却没能拔将出来,连试几次都是如此。 那怪物想来也是暴躁脾气,一见拔不出爪子,便怒得猛撼松树,尖叫连连。山中鸟兽甚多,听得它叫唤,吓得纷纷出巢逃窜,霎时间黑影幢幢,鸟鸣兽吼声此起彼伏,雷动山谷,竟似天地要崩塌了一般。 王猎户知性命悬于一线,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不能错过,一跃而起。刚欲举刀砍杀,却见钢刀仅剩半截,原来被这怪物先前给拗断了。又慌忙拾起箭筒,弯弓搭箭,也不管准与不准,朝着那怪物连射六箭。 他所处位置甚为接近,加之劲道又万分刚猛,六箭射出,风声咻咻,悉数刺入了那怪物体内,溅得他满头满身的臭血。那怪物双爪被缚住了,没能躲避,刚中第一箭时,痛得直扭身子,大声咆哮,待六箭射完之时,身子已蜷作了一团,如同刺猬一般,不住地发抖,显然是痛得没有力气了。 王猎户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吁了口气,正感如释重负之际,忽然那怪物身子一绷,猛地立了起来,大脑袋往前探出,向着树墩又咬又撞,一时树枝剧烈摇晃,豁剌豁剌的拍打声不绝于耳。 王猎户见机不妙,连忙跃后几步,张开弓来,想再射它几箭,便在这时,那怪物发出一记声嘶力竭的怒吼,突然往后一跳,将整株松树连根拔起,摇摇晃晃地托到了空中,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双爪竟将树根分了开来。 身子一闪,带着戟张的六支羽箭,疾扑上来,照着他胸口就是一爪,只听得咝啦一声,衣衫已被撕去了一块,他正想大呼,却随即又听到噗的一声轻响——原来那怪物仰天倒了下去,浑身抽搐几下,便再也没了声息。 王猎户惊魂未定,怕它没能死透,又朝它脑袋上补了几箭,见动都不动一下,却真是死了。他大喘了一口气,感觉胸口剧痛,低头一看,胸膛上拉了一道口子,长及尺余,鲜血喷涌而出,将下半身衣衫浸得通红。那一爪若再深上半分,此刻他已横尸当场了,当下连忙撕下一条衣袖包了,片刻之后,血是不再流了,伤口却疼的厉害。 他歇息了片刻,拿出火石火镰擦了几下,点燃一根松枝,照了照那怪物,但见它身覆黑色长毛,又干又瘦,脑袋大如冬瓜,有只圆溜溜的大鼻子,而眼睛却仅如黄豆般大小,一脸皮肉皱皱巴巴,仿佛风干的橘皮,最令人称奇的是,身下却只长了一足,比之双臂不知粗壮多少倍,整体模样大为滑稽,也不知它是不是那山魈。 看了几眼,他不想在此多待,拾起断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跌跌撞撞得走了一里来路,寻到了一块开阔山地。见没甚么草木石块,景物一目了然,这才稍稍安心些。又生了堆火,加柴添枝,只将火堆拨弄地异常旺盛,强打起精神,观察着四周,人却已如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便自警觉。 这般迷迷盹盹,心神不宁地捱了一夜,待到东方泛白,百鸟鸣喧之时,心中大石才自落下。他心下急迫,在林中摘了些野果,胡乱吃了几枚,又继续往山里行去。 第二章 偶遇仙踪 山路越来越是难走,树木也逐渐浓密起来,开始还有些地方能见阳光,到了最后竟置身林海,连走几个时辰都出不去,四野皆是荆棘长藤,纠结缠绕着挂在树间,高可及胸,仿佛千万年来从未有人涉足。 王猎户艰难地行了两日,途中掬泉为饮,采果为食,偶尔也捕些野兔山鸡烤来吃,幸好没再像第一日那样遇上怪物。但山中的豺狼大雕,还是没少招惹他,两日下来,羽箭已去了十之八九。 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为虑,惟有那千年老参未曾寻得,始终令他焦心。计算下来,往返时日已所剩不多,再过得两三日,如若还是找寻不到,那全村人便真的没救了。 这日晌午时分,他又到得一处山顶。与别处有些不同,这里景致颇为幽静,树木也不太密。地面上瑶草琪花,争奇斗艳,数不胜数,清风吹来之时,花香袭人,馥郁芬芳。耳中又闻得阵阵鸟鸣,也听不出是什么鸟儿,但觉清脆悦耳,恍若天籁,置身其中,顿觉心旷神怡。 如此美妙的境地,想来也会有奇珍异宝在此生长。王猎户到了之后,随即拨草翻石,细细地搜寻起来。过了半日,那山参仍旧没能寻得,到是摘了不少的鲜嫩果子,而满地花草也在寻参之时被他毁去,花落枝残,一片狼藉。 王猎户顾不得这么多,只拼了命的找参,直到傍晚才停下来。心中悲怆不已,失望之余找了块平台坐下休息,只盼着其他山峰上能够有参。极目远眺,只见天边云蒸霞蔚,嫣红似火,茫茫青山被染得格外娇艳,而不远处的山峰下却有许多彩雾,缭绕袅娜,绮丽更胜云霞。 他知那彩雾便是山中瘴气,常人莫能抵挡,一经吸入体内,不消片刻,立即毒气攻心,肠穿肚烂而亡。是以不可再行前往。只是不找到山参,家人性命何以为保?当下打定主意,宁可铤而走险,也要试上一试。 他进山时穿的一身衫裤,这连日来被荆藤割得面目全非,早就一条条挂在了身上。此刻既决定放手一搏,只将那破衣烂衫脱了个干净,精赤着上身便自下山。 走到半山腰时,夕阳已收尽最后一道霞光,只在西边留了一张酡红的脸来,山间也显得有些晦暗。两旁墨绿色的藤叶下面,不时有归巢的小兽从他腿边穿梭,却都是从未见过的。有些看起来万分可爱,毛茸茸的,见人不惧,而相貌丑陋者亦不在少数。 他见到这些奇形怪状的小兽,好奇心起,忧虑也稍稍减少些。就在且行且观之际,忽见左首石壁上长有一株矮草,周围是些青苔,因此显得格外醒目。 他不禁一怔,小心翼翼的攀了过去,待爬过几个石台,已能看清那矮草的形状,但见它叶呈锯形,花有三色,两朵并蒂而生。竟是一株千年以上的山参!不由得大喜若狂,心中砰砰乱跳,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将它挖了。 要知山参首乌之类,凡长到百年就能打苞,五百年才能开花一朵,到了千年便开两朵,以次类推。山中采参客都用此法判断参龄,皆因山参首乌长到千年以上,长久吸收天地灵气,已自有了灵性,一旦采挖不当,惊动了它,便会截断株草趁机遁去,只等寻到安全之处才另行生长,不过那又得是千百年后的事了。(编者按:人参的判别方法纯属个人杜撰。家中藏书甚微,兼之才学粗浅,无文献可考,望有考据癖的读者能够海涵。) 王猎户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大气也不敢喘,仿佛生怕被它听见似的。只是那山参生长之处甚为险峻,他这般蹑手蹑足攀了一柱香功夫,终于到它跟前。抽出断刀,慢慢插进了土里,在参草四周画了一圈,以防它逃逸。他咽了口唾沫,刚要伸手去拔,参草的枝叶陡然动了动,王猎户惊慌失措,知它已察觉了,准备逃往别处。 于是撒开攀石的左手,十指同时探出,将那参草逮了个严严实实。就要往上薅,忽然脚下一滑,却是身体失了重。待他想到之时,人已骨碌碌地滚了下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剧痛。砰的一声响,眼前一黑,就此晕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清醒过来,刚一恢复知觉,就感到头痛欲裂。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日踞东方,树影疏斜,却已是清晨了。发觉身子横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显是下滚时被它挡住,才得以保住了半条性命。 他庆幸之余,恍然想起了那千年山参,收回手臂一瞧,只见参草上沾着几滴露珠,花朵已然枯萎,而底下却光秃秃的,空无一物。心中登时凉了半截,想要起身再上山去,可是只稍一动弹,腿上便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终究未能如愿,遂挣扎着撩起头来,见裤管撕裂,一条腿骨翻露在外头,已经断了。身上被山石硌得体无完肤,随处可见伤痕血迹。 这真是飞来横祸,眼见就能挖到山参,回去救活全村老小的性命。哪料到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之后终是功败垂成,而且还将丧命于此,连家人最后一面也无法相见。患得患失之下,他不禁仰天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锐啸,声若奔雷,响彻云霄。王猎户止住哭声,伸手抹了抹泪,凝神看去,只见蓝天尽头,白云之巅飞出一道青光。一名白衣男子昂立在那青光上头,迎着朝阳,衣袂飘飘,闪电般往山外方向疾飞。 王猎户一见这等情形,已知遇上了修道的高人,连忙大声呼救。那人听到底下有人喊话,登时放慢速度,只瞥了一眼,立即飞纵下来。 待要接近地面之时,那人袖袍一振,从青光上掠了起来。身子斜飞向槐树的顶端,足尖在枝叶上点了点,带着一阵微风,悠悠地落在了地面。却见他单手负背,握着一柄青色宝剑。 王猎户虽知修道者皆能飞天遁地,降妖伏魔,一身本领更是百般神奇,有鬼神不测之威,但那些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从未亲眼见过,如今目睹了这类奇士,身手又如此潇洒,只惊得目瞪口呆,连身上的伤痛也暂时忘却了。 那白衣男子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长相颇为不俗,剑眉星目,唇红鼻挺,看人时眼神恬静淡然,仿佛总带着笑意。穿的白衫虽有些敝旧,却是一尘不染,大有得道高人的风骨。他见王猎户躺在地上,满身血污,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了?为何一个人待在这里?” 王猎户翕了翕嘴唇,倒吸一口气,强笑道:“我从山上摔了下来,骨头断了,还望高人能救我。”说完撑着手臂想要坐起。 那人一个箭步上来,伸手拦住了他,急道:“你伤得不轻,躺着便是了,我既然遇到了你,当然不会置之不理。”说话间手掌一翻,在他口中捺了一颗药丸,又看向那条断腿,道:“这颗药可帮你暂时止痛,但你腿骨断了有些时辰,若要重新接起,还待花上一番功夫才行。” 王猎户一服下那粒药丸,眉头登时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血色,显然是药丸起到了效用,忙挣扎着坐了起来,垂手道:“高人大义搭救于我,给了我村一百二十六口人一线生机,实乃功德无量。敢问高人名号,他日若能再见,也好报答救命大恩。” 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蹲下身来,替他对好腿骨,这才道:“我姓郑名云洲,跟随师父与众师兄弟,在这九霄山修炼,粗通些道门法术而已,可算不上什么高人。我等向来不与外界联系,只是今日要去羸岩城办些油盐,没想到在此被你遇上了,也可谓之有缘。既是天意巧合,还谈报恩做什么?”复又环顾四周,脸有诧异之色,问道:“这九霄山到处都是毒虫猛兽,凶险万分,你一个人为何到这里来,岂不知一旦吸入瘴气,必死无疑。” 王猎户听他问及此事,登时想到山参已失,家中老小生存无望,神色间立显黯然,半晌才道:“恩公有所不知,我这番前来,实在是情非得以,只因全村老小一百二十六条人命都系于我身上,如若不能寻到那千年山参,村里谁也活不了命。”言毕长叹了一声,唏嘘不已。 郑云洲不解,问道:“你要千年山参做什么?这山中虽是有的,但那物生具灵性,着实不易得到。” 王猎户拿起那株参草,朝他示了示,苦笑道:“恩公所言极是,我虽侥幸找到了它,却失手让它逃了去,还因此从山上摔下,变得如今这般田地,想是灵物自有神灵庇护,非常人可得之。由此看来,全村人是彻底完了,完了……”怔怔地望着苍天,神色无比凄凉。 郑云洲大惑不解,问道:“你找不找得到山参,跟全村人性命又有何干系?”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便跟我说说,兴许我能略尽绵薄之力,也未可知。” 王猎户闻言浑身一震,脸现喜色,喃喃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恩公既然会飞,要是带着我找那山参,岂不是事半功倍?”当下抱住树干,一咬牙,勉力站了起来,拉着他手,凄然道:“恩公,求您一定要帮我,否则我村上下便无人生还了。” 郑云洲连忙让他坐下,说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也好让我想了办法帮你,若不说原由,让我从何处着手?”王猎户一怔,恍然道:“我一时心急,说话颠三倒四,让恩公见笑了。” 郑云洲摇了摇手,道:“你别总叫我恩公、高人的,我听了不大习惯,还是直呼姓名的好。”王猎户又是一怔,却是没想到这修真高人还这般随和,可终不敢直呼姓名,只以郑大侠三字相称。 当下将村人何以染上瘟疫,郎中如何救治并让他寻参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郑云洲听后不禁皱了皱眉,说道:“想来那具腐尸定是误入山中之人,沾染瘴气而死,因而会携了瘟疫之毒,如此说来到还真要那山参做药引了。” 王猎户道:“是极,那郎中便是这么说的,这里还张方子,我字识的不多,也看不大懂,烦劳郑大侠帮我看看,可有错漏之处。”说完从裤腰里掏出方子,递了过去。 郑云洲摇了摇头,并不去接,笑道:“针石药理一学,我也不甚懂得,只有我二师兄深谙此道,或许他能指正什么错漏之处。但我想那郎中既然救了你性命,万不会糊弄于你的。”王猎户闻言,满脸皆是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是,是我多心了。” 郑云洲微微笑了笑,一个纵跃,飞到了树顶上,游目四顾,说道:“王大叔,你要我帮你寻那山参,眼下还真不好办,要知前面已是那毒瘴之地了,惟有服了解毒丹才能入内。”说完又掠了下来,续道:“不巧的是我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得一颗半颗,如何敢带你进那瘴区?唉,这可怎生是好!” 王猎户大失所望,只连连道:“郑大侠,还请想些办法,如能救了村人性命,王猎户愿三生为马,以报活命之恩。”郑云洲忙说不用,却扭头看着南方群山,面有犹豫之色,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这般默不做声,王猎户当然也不敢多问。 待过了半晌,郑云洲道:“不如这样,你先随我回去,待我找了二师兄问问,可有什么丹药治疗瘟疫,若是没有,那我再与你一同去找参,这样可好?”王猎户喜出望外,忙道:“好,好!如此叨扰你们修炼,真是过意不去。” 郑云洲笑了笑,转身看向东方,只见日正高攀,碧空如洗,几朵白云浮在天际,端的是个艳阳好天。郑云洲见了,满是怅然之色,低叹道:“真是可惜了。”话声虽小,但王猎户还是听到了耳中,侧着头小声问道:“郑大侠,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郑云洲脸色忽然红了,忸怩道:“没……没什么,我们这便起程吧。”说完右手一挥,吟的一声轻响,那柄青色宝剑已自定在了空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华。王猎户看了看自己的断腿,欲言又止,见郑云洲已自跃上了宝剑,忙道:“郑大侠,我……我这腿……” 郑云洲一怔,神色大窘,急忙跳了下来。手掌往旁一切,啪啪两声,从槐树上劈下两根树干,以指作刀,又将细枝嫩叶削了去,安在王猎户腿骨两侧。随即撕了片衣襟缠了几箍,说道:“先将就些,待我们回了去,找二师兄帮你矫正好,再上些药便没事了。” 他这一手干净利落,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王猎户还没反应过来,腿骨已被他包扎好了,丝毫没碰到伤口。惊讶之余,也越发佩服这些修道的高人了。 这时郑云洲又飞上宝剑,双足移到了尖剑,回头看着王猎户,笑道:“王大叔,你且莫怕,这青虹宝剑看似瘦小,实则能受千斤之力,便是十几二十几人它也能负得起。” 王猎户仔细打量了那宝剑,陪笑道:“那是,那是,你们仙家法宝威力无穷,我们虽是乡野村民,但还是有些见识的。”说这话时,心中仍将信将疑。 正胡思乱想之际,身子忽然一轻,竟不由自主的飘了起来,冉冉升向空中的宝剑。王猎户面如死灰,嘴唇微微发抖,生怕自己就这么摔了下去。忙闭了眼睛,片刻之后,只觉得股下一凉,人已四平八稳的跨坐在了剑柄上。 郑云洲回转头来,微微一笑,道:“坐稳了!”手指往上一引,青虹剑华光大作,斜斜飞起,咻的一声,风驰电掣,直破苍穹。 王猎户坐在剑上,有如腾云驾雾,只觉得去势甚疾,耳盼生风,仿佛要被气流扯落一般,吓得死命抓住剑柄不放,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上了。便在这时,宝剑刺破了云层,速度也有所减慢,开始平飞,怡然自得地在蓝天白云之间穿梭。 天际莽莽沧沧,浮云若雪,阳光明媚,一望无尽的只有湛蓝与皓白。偶有几片薄云随风划过,却都如秋水般柔情无限,在发际、唇间、耳畔缓缓流淌,带着一丝凉意,仿佛少女爱抚,缠绵悱恻,又若即若离,令人为之癫狂。 而地面那些山峰,平日里连绵不绝,高不可攀,此刻尽皆踏于脚下,只剩尖尖一角,苍翠一片,有些根本都看不清楚,朦朦胧胧,完全没了那巍峨的气势。一上一下,悬殊竟如此巨大,真可谓天差地别,判若云泥。 王猎户一脸惊讶,目不转睛地看着,恍惚若梦,只当自己成了神仙,在九天之上遨游,睥睨世间芸芸众生;又如鸿鹄翱翔天际,纵览千山万水,顿起意气风发之感。 空中云朵大小不同,远近不一,因而姿态也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但见阳光照及处,都泛着七彩霓光,绚丽无匹,一堆堆敛于蓝天尽头,仿佛一座彩色宫殿,随着清风袅袅浮动,景象蔚为壮观。 王猎户虽是住在山脚,整日与山石鸟兽为伴,新奇事物算是见过不少的,但哪想到过世上竟有这等美景?一时间只看得目眩神迷,痴痴呆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郑云洲道:“王大叔,下面便是我们修炼所在了。” 王猎户从美梦中惊醒,听这声音飘渺悠轻,仿佛来自远方。心中微微觉得奇怪,不由得往前看去,登时大吃一惊,此时哪还有半个人影?再细细一看,原来郑云洲早已飞离宝剑,到了云层下方。只见他一身衣衫随风飞舞,仿佛与白云融在了一起,竟有几分出尘之意。青虹剑一直紧跟其后,呼啸疾驰,撕云裂雾,盘旋着飞落,丝毫觉察不到有下坠之势,让人倍感安心。 王猎户张了张嘴,想要应他,灌了一口的风,没能发出半点声响,只得一阵苦笑作罢。便在这时,地面景物逐渐清晰起来。 但见下方是座山谷,有六座险峰环绕着,飞猿难攀,山谷东侧挂着一道瀑布,临空倾泻,气势恢弘,奔腾直下成碧波深潭,美伦美奂,潭水沿溪纵横谷间,生生不息。 待更近一些,见山谷正中有一片广场,呈四方之形,皆由白色条石铺砌而成。上面有名弟子,正执着笤帚清扫地面。在那广场后不远处,有一座矮坡,耸峙着几座殿宇,日头初升,霞光万道,殿宇在山谷中熠熠生辉。此时正值暮春时节,谷中遍地花草,遥遥望去,但见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一切美景尽收眼底。 想不到九霄山山险水恶,毒虫猛兽无数,竟会有这样一处幽静之所,却是王猎户始料不及的。 第三章 小径幽幽 山风漫漫 二人在空中缓飞一阵,降到了广场外沿。王猎户由郑云洲搀着,只身坐了下来。广场上石板平滑如镜,不染微尘,八只铜制大鼎安放其间,呈九宫之位排列,鼎中烟雾袅袅,在地面漂浮不定,以至难以窥鼎之全貌。几缕朝阳覆在地面,四下里山幽草碧,云淡风清,俨然是处人间仙境。 那名负责打扫的弟子见了他们,立即迎了过来,向郑云洲微施一礼,道:“五师兄,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侧身看了看王猎户,奇道:“咦,这位是……” 王猎户见他穿着虽然朴素,但眉宇间比常人多了几分英气,只当也是位得道高人,忙道:“我是山外的一名猎户,入山采参时不幸坠下山谷,幸逢恩公路过,将我救了回来。叨扰列位清修,还请勿怪。”说着向他抱了抱拳。 那弟子连忙回了礼,笑道:“这可不敢。” 郑云洲道:“大叔不必多礼,我们一行人虽远离尘嚣,但亦是凡人,终少不了与世人接触。你今日来到谷中,也是机缘巧合。”说完,看着那名扫地的弟子,说道:“清虚,你快去多叫上几人,搬条藤椅过来,这位王大叔有伤在身,行动不便,我们先将他抬回内室,再请二师兄来帮他疗伤。” 那清虚本是谷中的普通弟子,平日里无需参与修炼,只做些日常杂务而已。此刻听了这番话,点头一应,连忙带着笤帚噔噔噔,往大殿方向跑了去。郑云洲转过头来,见王猎户一脸惶急,问道:“王大叔可有什么不适?是不是腿上又疼了?” 王猎户连忙摇手,道:“郑大侠的仙丹功效奇特,我腿上的疼痛到是一点也未觉得。只是为了我的事,让诸位一番劳碌,叫我心中怎敢安定?有劳郑大侠搀我一把,咱们这便走了去,也省得惊扰众位高人。”说着,便要从台阶上站起。 郑云洲轻轻按着他肩膀,笑道:“这到无妨。我们谷中并没多少人口,除师父与我们师兄弟六人之外,其余皆是些扫地烹茶的普通弟子。这清虚虽不懂什么道法修行,到也安分守己,明白些事理,想来不会去惊动其余师兄弟的。” 王猎户听了这话,心中稍安,点头道:“那样就好,那样就好。”说完这话,低头不语,似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问道:“不知郑大侠可否替我引见尊师么?我虽不想打扰诸位清修,但既已来到仙居,还是要拜会他老人家的,否则忒也无礼了。” 郑云洲摇了摇头,微笑道:“家师云崖真人,这十数年来一直足不出谷,潜心悟道修行,不过问谷中诸多俗务,亦向来不见外客。半月之前,家师进关修炼去了,只怕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出来,这期间,即便是我等师兄弟也难以见上一面。大叔的这番好意,我只能代家师谢过了。” 王猎户神色间颇显憾色,想了想,释然道:“虽说我未能一睹云崖真人的仙姿,心中有些遗憾。但能有幸来此胜地,又见到了郑大侠这样神仙一流的人物,已算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郑云洲笑道:“大叔言重了。” 王猎户大难不死,又得以奇遇,只将那寻参之事暂时给忘了,一心沉醉在了这人间仙境之中,复又问道:“郑大侠与尊师在此修炼,是不是……想日后得道成仙么?” 他问这话就是一时好奇心起,本没有别的意图,但一说出口还是有些尴尬,毕竟如此做法像是在窥人隐秘一般,只当郑云洲不会回答他了。 哪知郑云洲只微微一怔,到也直言不讳,笑道:“修仙之术到确实有的。然而我们在此修真炼道,只为图个清静闲适,自由超脱罢了,并未想过哪天会得成大道,飞升仙界。恩师时常告诫我们,人活于世,若有诸多欲念,便是自固牢笼,徒伤心神,纵使万载不灭,也无欢乐可言了。仙人虽得到了长生不老,但却失了情与义,更不知人间的疾苦辛酸,生离死别,冰冷地高居九天之上,浑浑以度万年。这样的神仙,我看不做也罢!” 王猎户听他说了这些话,稍稍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他终是乡野村民,未曾读过道藏佛经,对生死一说不会放得太开,只觉得长生与得道成仙虽有羁绊,但总强过世间凡人百倍,因此神情也只是淡淡的,并不去附和。 郑云洲见了他的表情,已猜出个十之八九,却只微微笑了笑。这时,那个叫清虚的弟子去而复返,带了另外三名年轻弟子来。四人提着两条长竿,抬了一张竹条躺椅,放到了王猎户身旁,将长竿一左一右插进了椅隙。清虚上前作了一礼,道:“王大叔,请坐上来,我们这便抬了你回去。” 王猎户一怔,连说不用如此,执意要自己行走。那四名弟子登时束手无策,一齐看向郑云洲,只待他想了办法解决。郑云洲淡淡一笑,也劝说了几句。王猎户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勉勉强强坐了上去,口中仍不住地致歉,全没了山中猎人平日里的粗犷豪迈,反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般。 当下四名弟子抬了王猎户,跟随着郑云洲,往大殿方向行去。一路行来,碰到了不少负责清扫的弟子,但见他们相貌都很俊朗,透着一股和气。他们见了郑云洲一行人,纷纷上来行礼,只是见到王猎户时,神色间总有些许惊诧,显是久未见过生人。郑云洲不作解释,只朝着他们微微颔首,已示知晓,又领着四名弟子前行。这时他们已穿过广场,上了那殿宇所在的矮坡,沿着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台阶,拾级而上。小坡虽不甚高,台阶却有些陡峭。好在那四名弟子身手矫健,抬着一人一椅如履平地,走得虎虎生风,连跨几十级台阶,额不见汗,气不乱喘,竟似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王猎户由他们抬着,虽免去了走路之苦,却如坐针毡,浑身不是滋味,一双手脚都不知往那放才好。 不一会,六人走完台阶,到达石坡之上。老远便望见前方立着两棵老松,形态古拙,生机盎然。左首一棵最为茁壮,探着几根遒劲的枝干,低低地按在正中大殿的门额之上,将牌匾遮去了大半,只依稀见到一个描金的‘三’字,想来应该是三清殿了。 旁边两座殿宇呈东西方位,侧立于三清殿两旁。规模稍次主殿,因是两两对望,王猎户一行恰在正中,尚看不见牌匾,也不知它们是何名称。待快到三清殿时才自看清,东为忘俗堂,西为思过堂。 忘俗堂内宽敞明亮,两旁各开了三扇小窗。几缕阳光从东首的窗中洒了进来,温暖了靠窗的几个青布蒲团。正中墙上挂了一张草书的‘道’字,体形虽不甚大,但龙蛇之感跃然纸面,仿佛包含着一股霸气,又似隐有阴柔,令人无法捉摸其意境。靠门之处,摆了张梨木大椅,造型简朴,雕工粗劣,也不知是不是云崖真人的座位。此时正有一名弟子蹲在地上,捏着一块面巾,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四条椅腿。 相比之下,西首的思过堂却没这般光景。木门紧闭,铜环锈迹斑斑,仅有的一扇窗户又小又窄,更进不去一丝光线。想来也是门人弟子犯了错,用来静思己过之处。只不知这些神仙般的人物,也会犯错么? 王猎户这般想着,陡然间嗅到一股檀香气味,扭过头来,见已到了三清殿门前。那四名弟子脚步飞快,抬着躺椅从檐下往东行走,王猎户也只看了个一鳞半爪。但见里面烛火煌煌,烟云缭绕,供着道德、元始、灵宝三天尊。三天尊高有丈余,个个宝相庄严,凛凛生威,使人观之心生敬畏,不敢逼视。 他还待细看内中有无人时,躺椅已抬到了殿侧。这面藤萝掩映,树蔓新条,惟有一道长廊贯穿其间,通往北面。长廊两旁栽着各色花草,吐蕊含香,姹紫嫣红,只将一张张娇嫩的脸蛋迎着众人。郑云洲在前面引着路,边走边道:“王大叔,后面便是我们的卧房所在了。” 王猎户顺势望去,见满目苍翠,皆是古柏苍松,青草鲜花,也没见什么房屋住所——想来还在林子深处,忙道:“郑大侠,还有些路程的吧,要不,先在这边歇歇脚。我这么五大三粗的,又笨又残,到让四位小哥受累了。” 郑云洲回过头来,看了看清虚几人,又朝着王猎户笑道:“他们几个健壮的很,平日里劈柴挑水,洗衣作饭也没少锻炼。如今走这点路还会累着他们?”说话间,又行出了好一段路。 那清虚四人坦然而笑,不紧不慢地跟着。其中左前首的一名弟子道:“不怕大叔笑话,我以前本是个流浪乞儿。整日沦落在街头巷角,靠讨饭乞钱为生,经常受强人欺侮,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什么苦都是吃过的。今日抬抬这椅子,花的气力也有限的很,根本算不了什么。” 王猎户点了点头,问道:“那小哥是如何到得这里的?想是自己寻来的吧。” 那弟子摇摇头,笑道:“我哪有这等本事,这等机缘?那是在十数年前,云崖真人云游四海,在市镇中见了我。他老人家悲天悯人,念我身世凄苦,又尚在年幼,遂将我带到谷中,供我衣食,让我住在了这人间仙境。每日里只消做些活计便行了,而不用再为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发愁。” 王猎户神色肃穆,叹道:“他老人家真是慈悲心肠!”他虽未见过云崖真人,但听了这名弟子的述说,登起肃然之心。又向清虚几人瞧了瞧,见他们俱是一脸的满足神色,个个长身玉立,丰神俊美。云崖真人慧眼识才,对待门人子弟,态度如何可见一斑了。 长廊曲折萦回,仿佛遥无尽头,六人走了半晌还没出去。王猎户看了一会两旁的花草,又扭过头看向身后的清虚,问道:“小哥,你也是云崖真人接回来的么?”清虚想了想,笑道:“这谷中除了蔡大师兄一人外,其余弟子皆是真人在外边接引进来的。” 王猎户问道:“那你们可曾出去过?”清虚一脸迷惑,道:“这里如此的好,出去做什么?我们都无父无母,谷中便是我们的家园。”顿了顿又道:“何况出谷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就像小师兄……”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与旁边那弟子相视而笑,表情有些古怪。 王猎户虽没听明白,但也不好追问,只喃喃的道:“那到也是,山峰这般的高,需得攀上个好几日才行呢!” 说话间,六人终于出了回廊,踏上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此时两旁多了几株修竹,衍生于松柏之中,相衬而下显得青翠欲滴,赏心悦目。沿着小径穿梭前行,约莫半盏茶工夫,就见一条清溪映入眼帘。有如一衣带水,蜿蜒迤俪,在小径一旁缓缓流淌,也不知最终淌向何处。 他们踩着地上的松针竹叶,沿着潺潺溪水,逆流而上。只消片刻,就见松竹繁茂之处,建有五、六间小屋,大小一致,俱是白墙灰瓦,临竹傍溪,环境清幽雅致。 郑云洲停下脚步,看向王猎户,道:“王大叔,这里便是了。”推开其中一间的木门,吩咐四名弟子将王猎户抬了进去。 小屋中装饰极为朴素,只一副茶几,数张圆凳,两条青竹矮榻,其余便是些铜盆、面巾之类的日常洗漱用具,也没什么稀罕物事。到是那茶几有些别致,皆是由松根修饰而成,根须未曾全部剪去,尚在一侧留了三两支,看起来到像是孩童额前的刘海,简洁之中带着几分顽皮可爱。 当下郑云洲让清虚扶王猎户上了床,倒了碗茶让他喝了,便对其中一名弟子道:“清阅,你去无尘静室将二师兄请来,就说谷中有位伤者,腿骨断了,让他记得带了药草过来。” 那名叫清阅的弟子应了,正要起身外出,郑云洲又叫住他,笑着嘱咐道:“你去时可要留些神才是,别让你小师兄知道了,否则他又得来我这折腾一番了。” 王猎户听他二人这番对话,心中略感好奇,猜想着那小师兄是什么人物。只听清阅笑道:“五师兄放心,小师兄一早便出去了,此刻说不定还在潭里游水呢!一时半会可回不来。”说完转身走出,掩门去了。 郑云洲在一张圆凳上坐下,看向王猎户,笑道:“我们谷中地势开阔,人口又不多,因此师父便划地分割,让我们六人两两居住。一来图个清爽,二来怕人多嘈杂,乱了心性,更耽误自身的修行。” 他这般讲解了一番,可惜王猎户对道家修身养性一无所知,更不懂什么‘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之说,只连声附和道:“此法甚妙,尊师不愧是高人。”过了一会,问道:“郑大侠,那外边几间屋子又用来作什么?” 郑云洲道:“那几间中有盥洗室,练功室,灶间,膳房,剩余的便给谷中‘清’字辈下首弟子居住。此间只有我与三师兄二人。”顿了顿,又道:“我那二师兄在无尘静室,与小师弟共居一室,距这里也没多少路程,想来不消多久他便能过来。” 王猎户点了点头,下意识的看了看断腿。郑云洲笑道:“王大叔务须着急,你这腿骨虽断了好些时候,但我二师兄医术颇高,又炼制了各种丹药,由他来医治你的话,一两日便可恢复如初了。” 王猎户大喜,刚要道谢,登时想起寻参一事,忙问道:“郑大侠,不知你二师兄处可有治瘟疫的神药么,若没有的话,咱们得赶紧去寻千年山参了。” 郑云洲沉吟半晌,道:“这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待会他要过来,到时我问问他便知道了。即便没有,说不得也能帮着出谋划策,想出些办法,大叔还且宽心些。” 王猎户觉得自己失态,憨厚一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闭了眼睛,靠在床头假寐,借此来打发时光。郑云洲以为他倦了,亦不好打搅他,将清虚三人谴退出去,自己则倚在窗沿,无聊地看着溪水。 窗外松竹成荫,小溪清澈见底。水声淙淙,柔情无限,带着几片竹叶顺流漂去,却被搁浅于浅滩碎石之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两只彩蝶,追逐于青草红花之畔,时而掠上花稍,时而俯入草间,时而两两相叠,起舞于清清溪水之上,竟有着难分难舍的旖旎风光。 郑云洲怔怔地看着那两只彩蝶,一脸迷惘,竟显得有些痴了。这时,木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走进一个清瘦的中年汉子,穿一件青色长衫,神情漠然,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篓,里面满是碧油油的药草。 第四章 黄叶簌簌逐人老 郑云洲一见那人,脸露喜色,躬身道:“二师兄,你来得好快。”说着迎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篓,指了指王猎户,道:“这就是那位伤者,从山上摔下,将腿骨弄断了,我便将他救了回来。” 那二师兄方志诚面色冷漠,看也未看王猎户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拆卸夹板。他十指细长,出手轻灵娴熟,一绕一放,可比郑云洲要高明许多。 王猎户见他一来就动手医治,心下万分感激,连连致谢,而方志诚替他拆着夹板,却似充耳未闻、视而未见一般,就连脸上也无半点表情,仿佛仅将对方当成一件物事看待。 王猎户心中一凛,以为自己不受欢迎,神色间有了些许不自然,惟有郑云洲泰然自若,知道他这二师兄生性孤僻,向来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但为人却是极为真诚的。他只怕王猎户会由此产生误解,忙道:“王大叔,我二师兄醉心医道,一见伤者便心无旁骛,急于着手医治,从不询问病人的伤势。还望大叔不要见怪。” 王猎户陪笑道:“不会,不会,大侠一来便替我诊治,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决不敢心存怨念的。”这时,方志诚已将夹板拆了下来,略微看了几眼,伸手一探,从竹篓中拿出一个布包,慢慢摊开,却是数十枚金针。 郑云洲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二师兄,他从山上摔下来有些时辰了,但我见其经脉并未损伤,应该没什么大碍罢?”方志诚不答,捏起一枚金针,在王猎户髌骨外圈连刺了六针,问道:“感觉到痛了么?” 王猎户知道是在问自己,忙道:“是,感觉到了,不过,只一点点,大侠下手并不太重。”方志诚点了点头,又在他顶门刺了一针,这次却不拔下,也未出口相询,只见他手腕疾动,金针鱼贯刺出,霎时间,王猎户周身大穴立即布满了金针,只将他扎成了一只刺猬,方志诚这才罢手。 郑云洲问道:“师兄,现在便要接骨了么?”方志诚摇摇手,道:“不急。”说完这话,竟坐到了茶几旁,倒了一小杯茶,慢条斯理地喝将起来。王猎户一脸错愕,也不敢询问,僵直着身子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郑云洲虽不通医理,但多少看过几本医书,知道二师兄的用意,说道:“王大叔,你先稍事休息,我二师兄乃是用金针渡穴之法,令你血脉畅通起来方再接骨,否则若是强行为之,不久之后也会因气血阻滞而坏死。趁着此刻,你何不将那方子拿了出来,与我二师兄看看?” 王猎户如梦方醒,急忙掏出那张药方,见已揉地皱皱巴巴,又用手掌抚平了,匆匆递给了郑云洲,恭声道:“大侠,此方乃是一老医师所写,还望您帮着参详参详,看会不会漏了什么。因为这方子关系到我村老小的性命,决不能出了差错。” 当下王猎户又将村中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只是在他述说之时,那方志诚光顾着看药方,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听到他说话。王猎户说完之后,又等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大侠,方子可是对的?” 方志诚放下药方,连连摇头,沉吟道:“以千年山参配栝楼作药引,再用山茱萸、大蓟、玉荭草、川芎、龟甲辅之……的确可以起到清毒散热、根治瘟疫之功效。但千年山参与玉荭草这两味世所罕有,可遇而不可求,若用别的相似药材替代,效果却适得其反。此方药剂多有不妥,狭隘之极,狭隘之极!”他平素里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但对于药理一学,甚为痴迷,此刻见了这药方有诸多不妥,因此才侃侃而谈。 王猎户见他这般评价药方,又得知还有一味玉荭草也不易寻,只听得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喃喃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么是好。”一双黯淡的眼中又滚下几颗泪珠,竟似失了魂魄一般。郑云洲心下不忍,劝道:“王大叔,你先莫哭,说不得我师兄能有别的法子可行呢。”转头看向方志诚,问道:“二师兄,你那里可有治瘟疫的丹药么?” 方志诚皱了皱眉,摇头道:“没有。”说完便站起身来,在屋中不住地来回踱步,半晌之后,忽然一顿足,说道:“或许,我在一两日之内,可配出一剂来。”他说这话时,神采奕奕,竟如同换了副神气,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王猎户大喜,登时破涕为笑,感恩戴德之言接踵而至,滔滔不绝。方志诚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去起他臂上的金针,只见金针拔处,一道细细的血箭飙了出来。 郑云洲道:“师兄,现在可以接骨了。”说着就要上去帮他。便在这时,一名青衣小童闯了进来,走到郑云洲身旁,用稚嫩的嗓音说道:“五师兄,大师兄唤你过去,说是有事要问你。” 郑云洲一怔,应道:“知道了,你先去罢,我马上便过去。”那小童领命去了,王猎户说道:“郑大侠,你师兄找你,想来是与我有关。要不,我去跟他老人家解释解释。” 郑云洲笑道:“大叔多虑了,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大师兄向来知书答理,断然不会为这个找我,定是谷中还有别的什么事罢。你且让我二师兄帮你治了腿伤再说,别的务须记挂。”又向方志诚道:“二师兄,我先去了,配制丹药一事还请你多费些心。” 方志诚一声不吭,正拿了一个小药杵、药罐,笃笃笃的捣着几株药草,一股辛辣之味立时弥漫了整间屋子。郑云洲虽不见他答话,但肯定他已听见了,遂走出居室,直奔大师兄的住所。 他们师兄弟六人住在谷中,平日里的修炼功课,多是待在自己的住所完成,唯有每月初一才去一趟忘俗堂,也只为了相互切磋道法而已,除此之外便少有人去。此刻,师父云崖真人闭关修炼,大师兄蔡文修便暂代了督导之职,主持着谷中事务,不得不去大殿周围走动,幸喜那些下首弟子兢兢业业,各司其职,将偌大一个山谷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他也只在晌午时分,才会过去巡视片刻。 蔡文修的住所在树林西侧,与郑云洲所在东西相望,本来并不甚远,只因有林子隔着,便多了好些路程。郑云洲怕真有什么重要事务,也不敢耽搁,匆匆赶了过去。待他到达之时,见大师兄坐在屋外的老银杏下,与四师兄郭之栋对弈品茶,二人沉迷于棋局之中,浑然忘我,也没发觉他的到来。 郑云洲看到这番情形,知道应该没什么事,于是静静地侧立一旁,观看两人下棋。他这两位师兄共居一处,志趣相同,且都喜作儒生打扮,只不过四师兄正值健旺之年,英挺中不乏几分彪悍之气,远不及大师兄那么淡泊与谦和,因此棋艺上便逊色了许多,输棋是十有八九的事。 此刻,郭之栋执着一枚白子,举棋不定,神色显得有些焦躁,纵观棋盘之上,仅在‘平部’尚留有寥寥几个空格,其余皆是黑子的天下,这一局的胜负想来已见分晓了。蔡文修浅啜一口清茶,见郑云洲站在旁边,笑问道:“你认为之栋这一子,该下在何处?” 郑云洲经常来此观弈,耳濡目染之下,也粗通一些下棋的窍要,只不过与他二人整日浸淫其中相比,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更谈不上可以在旁指点了。他不明白大师兄是何用意,但见棋盘上棋子满布,剩余不多的位子,业已被坠落的杏叶盖住了,而四师兄支手托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却迟迟不肯落子。 郑云洲凝思片刻,沉吟道:“我看,莫不是……平位六三路最适。”说完,自己却先摇了摇头,显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蔡文修捋须而笑,缓缓掸落身上的落叶,看向郭之栋道:“四师弟,你意下如何?” 郭之栋随口答道:“白子入六三,黑子只须在九三路封之,必可大获全胜。”说话时,仍目不转睛地盯住棋局,还在想着破解之法。 蔡文修点了点头,忽然衣袖一拂,扫乱了棋局。郑、郭二人同时怔住,满脸错愕。蔡文修微微一笑,转身便往内室行去,边行边道:“兵行险招,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但若要劳心伤神,刻意为之,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了。师弟,我们修道之人重在清心寡欲,于世间万事皆虚之。这一局残棋的胜败,仅如空谷清风,拂过即止,实不足介怀。” 郭之栋与郑云洲聆听受教,心中如有所悟,齐声道:“师兄所言及是,我们明白了。”蔡文修摇了摇头,微笑道:“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两人都是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忽见郭之栋面露喜色,点头道:“天地本为混沌,任何事物都源于自然,而非人神所能为之,正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都只可意会,而不需深知究底。” 蔡文修颔首道:“正是!”伸手一抚,一道紫色微光飞了出去,在郭之栋头顶聚成阴阳鱼形,说道:“师弟,你此刻已突破了玉清境界,真是可喜可贺。” 郭之栋深深一揖,恭身道:“承蒙大师兄点拨。”说完捏起法诀,口中低诵几句,但见阴阳鱼一分为二,化为黑白二气,从他七窍中蹿了进去。 郑云洲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郭之栋衣衫飘舞,脸上笼着一层庄严之色,不一会,见他浑身散发出一圈圈紫气,发须也由先前的乌黑变作了灰白,再过一会,已然成了一名皓首老翁,然而身上肌肤却越发细嫩起来,直似初生婴孩一般,又白又滑。 郑云洲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两位师兄看似下了普通的一盘棋,其实却是在藉此参悟道法,只不过他修为有限,听了那番对话,心中也只一知半解,当下也不去想它,问道:“大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蔡文修在竹凳上盘膝坐下,道:“我听谷中弟子说,今日你带了一个生人进来,可是真的?”郑云洲一怔,问道:“确有此事,敢问师兄,有何不妥之处?” 蔡文修摇了摇手,缓缓的道:“也没什么。既然你已将他带了回来,待他伤势好了之后,早早将他送走便是。”说完之后,转头看向窗外,神色恍惚。窗外是一片青山,在天际露出一角,山头缠绕着白雾,天空的阳光虽艳,却无法将层层云雾穿透。 蔡文修静静地看着,缄默无语,似沉浸在了无尽的思绪之中,半晌过后,苦笑道:“昔日,我随师父来到此处,辟谷造屋,潜心悟道,又在六峰设下禁制,以防外人攀爬进来。本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从此不会再被外界所扰,谁知还是被师弟你无心破了。”衣袖挥了挥,又叹道:“算了,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你且记得告知他,出去后别提及谷中之事便行了。” 郑云洲点头应道:“是,师兄。”之后,三人又谈了些修炼之事,待到日正中天之时,郑云洲便转身告辞,刚走几步,忽又回过头来,问道:“咦,大师兄,我们是源于何门何派啊,怎么从未听师父讲过?” 郭之栋怔了怔,也问道:“是啊,大师兄,世间修真之人多出没于江湖,利用自身道法降妖伏魔,我们为何不出了山谷,去替天下苍生造福呢?是不是师父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蔡文修神情一震,打断道:“世间高人多不胜数,又何需我们再行插手?往事已成云烟,莫要再提。”说完,双目一瞌,养起了心神,也不再理会他们。 郑云洲与郭之栋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师兄这般动容,当下谁也不敢再问,郑云洲朝郭之栋行了一礼,从屋中告退出来,回了自己的住所。 待他回去之时,已是晌午时分,膳房上空炊烟袅袅,几名弟子正在作饭,于是便进去让他们添了几样小菜,这才进了自己的屋子,却见王猎户枕着薄被,穿了一条短衫,呼呼大睡,而那条断腿笔直地搁在一边,早已包扎妥当了。 郑云洲四下一看,也没见到二师兄的影子,想来是一早便回屋炼药去了,他在三师兄床头躺了片刻,不一会,见小童将两份饭菜端了进来,便轻声唤了唤王猎户。 王猎户睡得甚沉,初开始还不应,郑云洲一连喊了六七声,直到后来将音调拉高,他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憨笑道:“真是该死,你瞧我,睡得跟猪一样,连郑大侠回来也不知道。” 郑云洲笑道:“大叔连日奔波,早累坏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好好睡上一觉,只等着我师兄将丹药炼好,我再送你回去。”说着,将饭菜端到了榻前,放在一张小圆凳上。 王猎户见是一大碗米饭,外带五样食菜,都冒着缕缕热气,显然刚从灶下端来。再细细一瞧,分别是水煮木耳,凉拌香菇,油闷春笋,干炒荠菜,还有一碟清蒸鱼,五样菜式清清爽爽,颜色搭配地也甚为好看,端的是色、香、味一应俱全。 要说着谷中众人处在世外之地,生活向来清苦,每日里皆是些粗茶陋食,好的时候也不过两三样小菜而已,从未这般丰盛过,只是今日谷中来了外人,况又是伤者,因此郑云洲便要膳房多添了两样素菜,又命清闻去溪中抓了条鱼来。 王猎户只一见,就已食指大动,稍微跟郑云洲谦逊了一番,捧起饭碗便大吃起来,他这几日呆在山中风餐露宿,饥饱无常,加上昨日傍晚从山坡摔下,一直到现在还未曾进食,早饿得饥肠碌碌了,当下呼啦啦将饭菜吃得精光,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郑云洲才自吃了小半碗饭,见他已吃完了,问道:“大叔,可曾饱了,是否要再添些?”王猎户看了看空碟子,赧然道:“不,不,我虽是个酒囊饭袋,但吃了这么多饭菜,早就饱了。”郑云洲笑了笑,说道:“来了这里,大叔也不需有什么拘束,待我二师兄将丹药给你炼好之后,咱们可能就没机会再见了。” 王猎户一怔,猛然想起了家中老小,经过这么多天,不知他们可还活着么?想到此处,眉宇间不禁露出一丝忧虑,向郑云洲道:“郑大侠,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事?”郑云洲不明所以,放下碗筷,问道:“什么事?” 王猎户长叹一口气,看着窗外蓝天,说道:“我进山已有些时日,再过得两天,若令师兄还没将丹药炼成,那村中众人也算命该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但只求郑大侠届时能送我回去,再见家人最后一面,聊以抚慰内心之愧疚,不知郑大侠可否答应么?” 郑云洲不假思索的道:“那是自然。”又笑着安慰道:“大叔也务须太过悲观,我二师兄既然说了,那他便真能在两日之内将丹药炼出来,否则岂不败坏了自己名声?” 王猎户淡淡一笑,点头道:“是极。”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道:“不过,就怕路途太远,两日之后来不及回去。”郑云洲问道:“你所住的村庄,距羸岩城远么?”王猎户道:“步行的话,约莫小半日光景,若是赶车去,只消两个时辰。” 郑云洲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恩,那可就不用着急了,我借用飞遁术,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王猎户喜道:“如此甚好,我……”他还待说些感激之言时,忽听门外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清闻,那个山外来的大叔,可是住在这么?” 那个声音问过之后,门外沉寂了片刻,忽又传来几记尖锐的鸟鸣,随即听得清闻道:“哎哟,别……我说……是在这里,是在这里,你快……快将它们拿了开去,可别将我眼睛啄瞎了。” 第五章 借汝之花 献入之佛 王猎户听到外面的动静,心中纳罕,正自思量间,只见木门已被推开,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相貌清秀,穿一件蓝布短衫,口中刁了一枚毛桃,笑嘻嘻地走将过来。但见他左右肩红黑斑斓,各停着一只绿尾鹦哥,问道:“大叔,你可是从山外来的?” 王猎户不知他是何许人,愕然道:“是……是啊。”转头看向郑云洲,以示相询。郑云洲无奈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戏谑,说道:“王大叔,他是……” 那少年抢着道:“我姓沈,名鹏飞。在这谷中排行第六,除了师父与五位师兄外,便数我最大。”他刚一说完,那两只鹦哥舌头伸了伸,竟然也学着他的口气,喳喳叫道:“数我最大,数我最大!” 鹦哥乃是精灵之物,多喜模仿人言,但它终不过是只畜生,哪会有人的口舌来得这么灵便?因此这学舌之言听来便万分滑稽,也甚为生硬古怪,王猎户不禁啼笑皆非,旁边的郑云洲早已哈哈大笑起来。 岂料这一无心之举,顿时惊了那两只鸟儿,舌头一伸,开始喳喳乱叫:“数我最大,数我最大……”那少年沈鹏飞见失了面子,大为恼怒,抓住左肩那只鹦哥,猛地甩向了门外,喝道:“谁让你多嘴了!”眼见着便要撞上门框,岂料那鹦哥甚是灵活,被扔出时双翅疾扑,还未待他说完,又飞回了肩膀上,却是不敢再开口了。 王猎户趁着这档功夫,将沈鹏飞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面如朗月,双目璨若星辰,灵光闪闪,全然一副聪慧模样,然而就先前的举措看来,却又似有一股子执拗脾气。沈鹏飞见他在看自己,问道:“大叔,你看着我作什么?” 王猎户一怔,笑道:“我见小侠长得好生俊俏,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失了礼数,真是该死!”沈鹏飞听了这话,煞有介事地跑到铜镜前,仔仔细细照看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我真的生得俊么?可没觉得。” 王猎户笑问道:“小侠平日里出得谷去,就没听到哪家姑娘称赞过?”郑云洲走了上来,笑道:“不瞒大叔,我这小师弟从小便待在这里,从未出过山谷半步。”王猎户闻言,心下顿时了然,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这时沈鹏飞已自走了回来,将那两只鸟儿从肩上捉下,扔到了面巾架上,道:“五师兄,咱们山谷里来了客人,你怎不告与我知?是怕我又来添乱么?幸好我碰上了清闻,否则还真又给你蒙混过去了。”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得意神色。 郑云洲知道这小师弟一旦来了,便很难打发他走,于是板着脸孔,佯怒道:“鹏飞,你不去好好修炼,来我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跟大师兄说去,让他将你送去思过堂待上几日?” 沈鹏飞眼珠子骨碌一转,往床榻上坐了下去,慢条斯理的道:“我怎么不好好修炼了?师父时常说,我们师兄弟六人情同手足,应当互助互爱,若是道法上有不通之处,得虚心向其他师兄弟请教。我这番前来,不就是特地向五师兄请教的么?”他一脸的不在乎,边说边逗弄鹦哥。 郑云洲笑骂道:“鬼话连篇!你若想请教,不去找二师兄,怎么还舍近求远,跑我这来了?”曲起食指,在他脑门轻击了一记,笑道:“就你这好动心性,每日里顾着玩耍都来不及,哪还有闲功夫去修炼道法。我来问你,妙一真言学到第几层了?” 沈鹏飞撇了撇嘴,也不睬他,径自转头看向王猎户,说道:“大叔,你住在山外头,定见过许多好玩的罢,现下能跟我说说么?我好奇得紧。”王猎户一怔,笑道:“既然小侠想知道,那我当然不敢不从,不知小侠想听些什么?” 沈鹏飞侧头想了想,问道:“你去过城里么?听说那里好玩的最多了。”郑云洲当先笑将起来,说道:“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打探来了?还骗我说是想请教,真不知羞!”沈鹏飞斜睨他一眼,脸有忿色,朗声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再说了,这都得怪你!” 郑云洲大奇,问道:“你来打探,跟我怎么又扯上关系了?”沈鹏飞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的道:“谁让你每次进城见了什么,回来都不告诉我的,哼,就知道假公济私,每次都借着买油盐之名,去会见那个……” 郑云洲神色大窘,断喝道:“鹏飞,休得胡说!”话音未落,手掌已按了过去,将他嘴巴封了个严严实实。沈鹏飞用力掰开手掌,闪跳到一旁,笑嘻嘻的道:“五师兄,难不成想用武力恐吓我么?反正做也做了,别人说说又何妨。” 郑云洲似乎真有些急了,涨红着脸,说道:“我不与你计较,你也需知些分寸才是,别一天到晚总拿这事要挟我。”沈鹏飞翻了翻眼,自顾自的说道:“我可从来没要挟过你,况且我也没见过你那个苏什么的,还不知好不好看呢。”说最后一句时,只把脸孔对着肩膀上的鹦哥,仿佛是将一个人与一只鸟儿比较似的。 郑云洲一时无言以对,恨恨的道:“说不过你,我看三师兄去了。”转过身去,朝王猎户道:“大叔,既然如此,便让我这小师弟陪着你罢。我先去隔壁看看三师兄,他一直待在练功房未曾出来,想也是在修炼道法,这两日你便安心住着。” 王猎户连忙称谢。郑云洲走了之后,沈鹏飞急不可耐地凑了上来,迫着王猎户给他讲山外之事。王猎户受了谷中众人的恩惠,一直觉得难以报答,此刻闻得沈鹏飞这么个要求,心中自是说不出的欢喜。当下两人喝了茶水,并榻而坐,王猎户便将自己城中所见,以及别人传闻的事迹一一说了。 屋中谈笑风生,两人的兴致都不低,王猎户虽有些口笨舌拙,讲不出什么精彩之处,可那沈鹏飞却毫无厌烦之意,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问这问那,只惹得王猎户谈兴大发,口沫横飞,恨不能一气生出十七八张嘴来,好将自己肚中所知之事,悉数告于他听。 二人聒噪般地畅谈了许久,竟似忘记了时光,直到郑云洲重新推门而入,他们这才知已是傍晚时分。在郑云洲再三驱赶之下,沈鹏飞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住所,临走时却道明日还待再来,王猎户客居谷中,当然不好拒绝,目送沈鹏飞欢天喜地的去了。 第二日,太阳还未升起,沈鹏飞便早早地赶了过来,适逢王、郑二人正吃着早餐,遂陪着草草吃了几口。王猎户见他眉飞色舞,显然是心痒难骚,急于听自己说事,因此迅速将一大碗热粥喝了个净尽。只不过这可苦了郑云洲,他平日里慢咽细嚼,吃相甚为斯文,这时才只喝下半碗稀粥,沈鹏飞却已等得不耐了,夺过他碗筷,强将他推出了门,自己霸了整间屋子。 二人这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白日里除吃饭喝水之外,其余便一直嘻嘻哈哈,好在郑云洲也不大来打搅,二人畅谈甚欢。时光匆匆而过,算算日子,这已是来谷中的第三天了,王猎户的腿伤几近痊愈,已能下地走动。这天午时,方志诚来了,手中提着一个小葫芦,进门后扫了两人一眼,将葫芦放到了几上,转身便走。 沈鹏飞忙叫住他,问道:“二师兄,这便是你替大叔炼的丹药么?”方志诚不答,这时已行到了门外,忽见他伸手一拂,一张薄纸冉冉飘了进来,精准地落在了葫芦旁边。沈鹏飞拾起来看,见上面书:丹药已成,一人一颗即可。王猎户期盼已久,见丹药成了,只欢喜地语无伦次,朝着门口连连磕头。 沈鹏飞一把拉着他,笑道:“大叔,不要再磕了,我二师兄早走啦。你明日到回去了,而我还得待在谷中呢。你快趁着这半日光景,再给我讲些山外的事罢。”他虽是含笑而言,却难掩一股失落之情。 要说二人这两日里谈天说地,早就没什么可谈了,王猎户所居偏僻,见识也有限的很,初一开始还能信手拈来,滔滔大论,到后来就找不着了南北,只好自己编些故事,再结合山中捕兽之事讲给他听。而沈鹏飞打小待在谷中,掏鹊捉兔的事没少干过,听来感觉兴趣缺缺,只不过想起他明日便要走了,又有些意犹未尽,因此才要他继续讲过。 王猎户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苦笑道:“小侠,我已把自己所知的都说了,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讲的了。”顿了顿,忽然道:“小侠,你既然如此喜欢外面,何不出了谷去?城里可比我说得好玩多了。” 沈鹏飞一怔,摇头道:“我也想过要出去看看,可……”说到这里,一脸的落寞。王猎户问道:“是嫌山太高,怕攀不过去么?那干么不飞了出去?”沈鹏飞神色尴尬,半晌才道:“我还未练到驱物境界,恐怕飞不了。” 其实修道分为若干层次,先是第一阶段——聚气,再则第二阶段——借力,继而才是——驱物、飞遁,之后的便全凭自己领悟,再也无法可依了。因此修道者的道法才会有高有低,参差不齐。然而这些都非王猎户所能知。 沈鹏飞再坐了片刻,便回了自己住所,见屋中没二师兄的影子,猜他定又在研究什么药草。叹了口气,躺到了榻上,望着屋顶,怔怔出神,脑中幻想着两日里听到的事情,无不是从未见过的。忽而想到王猎户邀他出谷之言,不禁有些心动,只不过自己修为有限,又没习好飞遁术,怎能出得了设下禁制的六峰?心中有如猴挠蚁行,麻痒不堪,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 待他醒转之时,屋内已是一片漆黑,几束月光透过窗缝照在地上,形成了一道纤细的光带。沈鹏飞听到有轻微的气息之声,转头看了看,见二师兄方志诚盖着薄被,在另一张榻上睡着。他翻了翻身,还想再睡,可满脑子都是新鲜好玩的物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慢慢坐起,蹑手蹑足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屋外月华如水,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氤氲,四野静悄悄的,连虫声都听不见。沈鹏飞在门外踱了几步,甚感无趣,信步之间,只往别处乱走,小径幽幽,绿竹成片,他这般走了片刻,竟不知不觉到了郑云洲的所在。 沈鹏飞对着屋子出了一会神,忽然灵机一动,猫腰来到窗下,偷眼往里面瞧去,见王猎户鼾声大作,睡得甚是安贴,而郑云洲辗转反侧,似还未睡着,于是捏了嗓子,模仿女子声音,娇怯怯地道:“郑大哥,你为何还不来呢?值此良辰美景,却叫我独守空房,令人好不寂寞伤心。” 他语调低缓含情,说出来仿佛真似闺中怨妇,有着无穷的凄苦一般。顿了顿,又放下嗓子,模仿男子声音道:“苏姑娘,对不住了。这几日我有事在身,没能来看你,冷落了佳人,真是罪该万死。望苏姑娘念在我俩的情分上,且饶我这一回,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么?”他还待再扮演下去,说‘我愿意’这几个字时,却感脖子一紧,已被人提了起来。 扭过头来,果见郑云洲站在身后,脚上趿拉着云鞋,一脸的恼怒神色,低喝道:“你不睡觉,半夜三更跑我这来作什么?”沈鹏飞打落他手,笑道:“师兄,你不也是没睡么?定是心里有事罢?”没等郑云洲解释,就拽他到了一旁,期期艾艾的道:“师兄,明日你便要送王大叔出谷,又得去城里了吧。” 郑云洲脸现忸怩之态,干咳一声,道:“当然。前几日由于大叔的事,耽搁了置办油盐的差使,明日既然要出谷,权且一并办了。”沈鹏飞‘哦’了一声,沉吟半晌,悄声道:“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郑云洲一脸警觉,沉声道:“你有什么事,干么非得找我商量?如今这么晚了,定没安好心。”说完便要回屋。沈鹏飞大急,忙拉住他袖子,陪笑道:“我与五师兄感情甚笃,不来找你,又叫我找谁去?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让师兄带我出谷,到那城里玩个一日半日的,待师兄归谷之时,我便随着一并回来。” 郑云洲神情一震,惊道:“你想出谷?不成,不成!”转身便走。沈鹏飞面有不快,问道:“怎么不成了?你不也经常出谷玩么,凭什么我便不能出去?”郑云洲竖起了眉毛,佯怒道:“别胡说八道!我出谷都得了大师兄应允,只为买油买盐,旁人岂是随便去的?” 沈鹏飞见耍赖不成,只得央求道:“哎呀,师兄,我打小便在谷中,可比不得你们,多少见过外面的风物。你发发善心,就带我去一趟吧,我向你保证,只此一次,今后再也不会提了。” 郑云洲大摇其头,斩钉截铁的道:“这事么……谈也别谈!若让师父知道了,你我二人都得受罚。半年前你私自攀峰逾谷,未能得逞,事后被师父发现,关了你三月的禁闭,怎么还未过得多久,你便忘了?”沈鹏飞怔了怔,忽然露出一脸诡笑,问道:“师兄真不答应?” 郑云洲拍拍他肩膀,道:“师弟,不是我不答应,只是师出无名,你一无事由,二无所需,出谷作什么?就跟别人说,你是出去玩的么?这哪像个话!”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你我毕竟是师兄弟,手足情深,我也不能太没人情味,这样……若你也像我一样,练好了飞遁术,我这置办油盐的差事,今后便交与你办,这样可好?” 沈鹏飞眼珠一翻,当即说道:“不好!等我练成,还不知是什么年月的事了。唉,既然师兄不愿助我,那我也顾不得什么兄弟情谊了,只好将你的事悉数给抖出去,也让师兄们替你高兴高兴。”郑云洲一怔,疑道:“我有什么事值得你说?” 沈鹏飞却是不答,转身便走,摇头晃脑的道:“苏姑娘,这几日还好么,不知可曾想着我。”边说边行,步子极大,几步下来已跨出好远。郑云洲大急,低喝道:“鹏飞,回来,快回来!”声音嘶哑,竟似有些气急败坏了。 沈鹏飞心下大喜,却故意磨蹭了半天,又将那话复述了好些遍才自转身,笑问道:“五师兄,还有事么?若没什么事,那我可得早些回去,你看天色这么晚了,还真有些困呢。”打了个呵欠,装出一副疲累的模样。 第六章 红妆映日 花香怡人 郑云洲在原地踱来踱去,心中犹豫不决,半晌过后,叹道:“唉,我带你去便是。”转头看向沈鹏飞,肃容道:“只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休得再提苏姑娘的事了,否则看我饶不饶你!”说完,对着他虚劈了一掌。 沈鹏飞面无惧色,嬉笑道:“你当然会饶我,不然我才不要你这师兄呢!”郑云洲摇头苦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下,两人窃窃私语,为明日出谷之事,细细商讨了一番。 盏茶之后,二人约定,先由郑云洲将王猎户送出,再回来接沈鹏飞出去,只不过恐别的师兄弟看出端倪,便在山谷东侧的飞瀑下相候。 计策已自落下,沈鹏飞便自回去,刚走了几步,郑云洲又将他叫住,问道:“鹏飞,有件事我得问明了,关于那……苏姑娘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要知道,我可从未跟人讲过。” 沈鹏飞脚下停了停,一脸神秘,笑道:“这个嘛……师兄应当听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罢。可是你只知四面皆壁,却未料到属垣有耳,当真是日防夜防,你师弟我难防!”话声未落,人已扬长去了,郑云洲想要打他,已自不及。 次日一早,郑云洲与王猎户出谷,沈鹏飞也来相送。王猎户归心似箭,匆匆话了个别,便催着要走,当下便驭剑去了。但见青芒闪过,两人的身影到了空中,很快便成了一个黑点。 沈鹏飞仰望天空,待他们在天际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回走。穿进小松林,觅到清水溪,逆流而上,不消多时,便听得瀑布的隆隆声。再行半里出得松林,一条飞瀑俨然入目,万道水流顺势落下,有如玉碎珠落,美不胜收。 瀑下潭水荡漾起浮,在朝阳映照之下,宛若一面玉镜,波光粼粼,只将白云蓝天,尽数敛于其中。沈鹏飞在一块大石上坐下,赤着双足,在潭中踢水戏耍,双目却望着天空,翘首以盼。 时光缓缓流淌着,竟似定住了一般,他已记不得这般张望了多久,只觉得双眼又痒又酸,累得不行。就待他望眼欲穿之际,云层之中穿出一道青芒,郑云洲脚踏宝剑,向这这边飞纵而来。沈鹏飞快步迎上前去,没等他落下地来,忽地右足一点,身子向青虹剑跃了过去。 郑云洲伸手接引了他,吁了口气,说道:“真是险得很,幸好我们回去及时,否则村子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沈鹏飞微微一怔,问道:“是瘟疫提前发作了么?”郑云洲摇摇头,叹道:“这到没有。地方府衙来了人,在村中放了把火,想将村中百姓全都烧死。” 沈鹏飞大吃一惊,叫道:“他们发了疯不成,好端端的活人,干么要烧死了?”郑云洲叹道:“瘟疫在民间乃是一大恶疾,极易传染,若以传统土方治疗,决无根治的可能,因此惟有将他们悉数杀死,才不至于令疫情泛滥开来。”沈鹏飞听得真切,只觉得心神皆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郑云洲问道:“你干么不做声了?”沈鹏飞望着天空,沉吟道:“师兄,我问你……外面的人是个什么模样,都是这般穷凶极恶的么?”郑云洲正色道:“这我不大清楚,总之有许多好人,也有不少坏人,有些人看似凶恶,到不见得会使坏,有些人长得道貌岸然,慈眉善目,私底下却十分卑鄙,尽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修道中人为了消除业障,多喜隐居世外,绝境凡尘,原由便是在此。”叹了口气,笑道:“跟你说了这么多,如果觉得想得通了,便快些跟我讲,现在要后悔,可还来得及。” 沈鹏飞哈哈一笑,道:“后悔,后悔什么?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见上一见,闯上一闯,可不能让你给小瞧了去。快走,快走!不然被师兄们撞见,那便去不成了。”郑云洲摇头苦笑,说道:“能撞见却又好了,也省得你跟来捣乱。”伸手一引,祭起宝剑,往山外飞了去。 青虹剑飞速甚疾,沈鹏飞虽身怀道法,却也不敢大意,脚下暗运真力,紧紧贴在了上头,以妨从半空落下。他们身处深山,一路飞来都是大山湖泊,只见到些飞禽走兽,鲜有人烟,更没什么奇特之物。 二人飞了顿饭功夫,终于出了茫茫大山,再过片刻,就见到东方现出一条大江,宽阔壮丽,形似一匹白练,向着西南方绵延。大江的北面,建有一座城池,面积足有万顷,城墙壁垒,屋檐错落,还未近到跟前就已听到一阵又一阵的人声,富饶兴旺之象可想而知了。 沈鹏飞大喜,问道:“师兄,那是什么地方?”郑云洲道:“那便是羸岩城,方圆千里之内,惟有此处最为鼎盛,呆会咱们便去那里。”催着法宝,闪电般往下方驰去。 二人飞到城外,在一处树林中落了下来,往城门方向徒步而行。方今之世,天下太平,百姓生活富足,虽盛行修真炼道,多数人身怀道法,但若在闹市之中自天而降,终归有些惊世骇俗。 待他们入城之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大街两旁聚满了摊贩,衣饰香粉,果品菜蔬,各类物品琳琅满目,端的是应有尽有,令人目不暇接。但见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挑担提篮的贩夫走卒,锦衣华服的富商巨贾,亦有风尘仆仆的旅人豪客,所有人神色间尽皆怡然。 沈鹏飞素居深谷,哪见过这般场面?与郑云洲说了几句,风一般扎入人群之中,在一个个摊位前跑来跳去。捡起这个也觉得好看,拿着那个又感觉有趣,一时弄得眼花缭乱,无所适从。郑云洲生怕与他走散,紧紧跟着,全然没有时机看看那些货品,只一味追着他跑,累得气喘吁吁。 二人走马观花般逛了许久,不觉已是晌午时分,郑云洲感觉有些饿了,见沈鹏飞挤在一群人之中,看一个白发老头吹着笛子,逗弄地上一条大青蛇,兀自看得神采飞扬,似乎根本想不到饥饿。郑云洲上去将他拉了出来,问道:“你玩了这么许久,还不饿么?” 沈鹏飞答非所问,对着人群频频回首,自顾自的说道:“那蛇儿还真是有趣,赶明儿我也去抓上一条,训练它来玩耍。”郑云洲擦擦额上的汗珠,愠道:“你若要玩蛇,那现在便回了谷去,即便你想逮一千条,一万条,我也随你。而我现在可是饿了,要吃些饭菜才行。” 沈鹏飞道:“那可不成,我还没玩够呢。”转了转眼珠,笑道:“算了,这次就勉为其难,陪你一起吃饭去罢。”当下一马当先,在前头乱奔。二人走得片刻,进了东首一条街道。见里面酒肆客店鳞次栉比,千门万户,放眼望去,尽是往来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郑云洲道:“这里便是城里最负盛名的食街,既然你难得来一趟,我今儿个带你去最好的酒家吃上一顿。”沈鹏飞满心欢喜,点头应了。 二人到了一座高大阁楼前,便即停下脚步。郑云洲道:“就是这里。”沈鹏飞四下看了看,见这酒楼名为‘望江楼’,楼侧一条小巷往南过去便是大江,位置之优越,在这街道中数一数二,颇有鹤立鸡群的巍然之感。 楼内沿袭旧时贵豪之风,壁挂金饰,地铺红毯,大小椽柱皆以上等楠木雕刻而成,装修之精细巧妙,可谓是美仑美焕,极尽奢华。此时正值用饭时分,酒客食客比比皆是,三五成群,围坐桌前推杯交盏,把酒畅谈。沈鹏飞见那些食客穿着华丽,想来这里的菜肴酒酿,价格也定然不匪。暗想,寻常百姓到了此处,或许只能望而兴叹,就此裹足。 但郑云洲既定在此处,他身为事外之人,当然不会有所顾忌。昂着头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酒楼的店伙见有客光顾,匆忙奔到前厅,笑脸相迎,待见到二人年纪甚幼,穿着又十分朴素,神色间立刻冷淡下来,大刺刺地道:“吃饭么?本楼经营至今,概不赊欠,若是银钱带得不够,就请移驾别处。” 说着手往旁一指,竟是一家邋遢的小面馆,门口挑了副旗子。面馆内生意万分惨淡,稀稀拉拉摆了几张矮桌,门可罗雀,与望江楼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郑云洲见了,不由得大怒,他虽长了沈鹏飞几岁,但也是少年儿郎,血气方刚,断容不得别人这般羞辱。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愤愤地砸在地上,问道:“这些可够了?” 那店伙见了银锭,眼前一亮,满脸堆笑,说道:“够了,够了!二位快往里面请。”迅速拾起银锭,当先开路。二人相视一眼,啼笑皆非。沈鹏飞哼了一声,低声道:“狗眼看人低。”那店伙满面春风,恍若未觉,引着他们上了二楼,在靠窗的一张桌前坐下。 窗外便是泱泱江河,与望江楼近在咫尺,只见江面泊着几艘小渔舟,只不过一二丈长,船沿上站满了鱼鹰,黑颈黄喙,嘎嘎叫作一团。舟上渔夫戴着斗笠,手握长篙,一挑一拨之间,数十只鱼鹰尽数扑腾下水,随着浪涛逐流而进。 二人当即点了些饭菜,便自看着那些鱼鹰捕鱼。沈鹏飞从未看过这类水鸟,显得万分好奇,不住地问这问那,惹得邻桌几名食客一阵侧目。不多时,饭菜便自送上,沈鹏飞举箸一尝,顿觉滋味鲜美,口舌生津。郑云洲虽多次往来城中,但品尝这些美食还是头一遭,当下两人一阵风卷残云,将那几盘小菜吃得点滴不剩。 沈鹏飞打了个饱嗝,问道:“师兄,待会我们再去哪玩?”郑云洲捧着茶杯,正欲饮用,听了这话,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想着去玩?咱们的正事都未办妥,若只顾着玩耍,今晚还回不回去了?” 沈鹏飞夺过茶杯,大灌了一口,慢悠悠的道:“什么正事?哦,我都忘了,还未见到那位苏姑娘呢。”见郑云洲似欲发作,忙笑道:“好了,我不说便是。” 郑云洲道:“我现在便去将油盐办了,你……你可别到处乱跑,待会我来此找你。”沈鹏飞怔了怔,讶道:“不要我去么?”想了想,旋即笑道:“哦,我明白了,怕我碍眼。” 郑云洲神色大窘,又叮嘱了几句,逃也似得往楼下奔去,见楼下的客人多已散了,只有那店伙趴在桌上打盹,剩下几名客人就着残羹冷炙,胡言乱语,显然是醉了。于是走了上去,在那店伙肩上一拍,将他唤醒过来,扔出一小块银子,道:“楼上的少年是我兄弟,待会你可别赶他走。否则待我回来之时,找不着人,随即拿你是问!” 那店伙本在酣睡之中,被他给弄醒了,满心的不快,可一见到银子,连忙堆起笑容,承应道:“客关放心,小的秉承本楼宗旨,令来客有宾至如归之感,哪会有迫客人走的道理?”他喜郑云洲出手爽快,一直将他送出了门,才自回来。收拾了几张桌子,打了个呵欠,又待再睡。 便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数声马嘶,片刻间走进三个人来。当先的是位红衫少女,腰缠玉带,颈挂明珠,手中握着几枝娇艳欲滴的桃花。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亭亭玉立,美貌异常。但见她眉如弯月,肤若凝脂,双眸亮丽灵动,怡然信步之间,粉颊上兀自挂着俏皮的微笑。 身后那两人灰衣窄裤,都作仆役打扮,左首的是个垂暮老者,形容枯槁,满头银发,一双眼却是精光闪闪;另一人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高鼻阔口,豹头环目,下颚长满浓须,根根戟张挺立,模样威武不凡。二人一左一右,俱是低首垂眉,紧紧跟在红衫少女身后。 三人一路行来,那几名食客早已魂不守舍了,全都呆呆地望着那红衫少女,显然被这般清丽脱俗的容貌给震住了。店伙带着一脸谄笑,向那红衫少女快步迎去,躬身道:“小姐,您用饭么?快,里边请。”说完抢身上前,往内厅引路。 红衫少女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带着那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径自往楼梯行去。店伙笑容满面,边行边道:“小姐头一遭来望江楼吧,想必还不知这里的招牌菜,请容小的给您介绍介绍。”那红衫少女只顾摆弄着手上的桃花,并不理他,身后那两人也未出声。 店伙似乎受到鼓励,清了清嗓子,娓娓说道:“我们望江楼在羸岩城可是首屈一指的大酒楼,网罗的南北名厨,个个技艺高超,煎炒烹炸,烩煮烤蒸,样样拿手。尤其是藜蒿炒腊肉,更是一绝,腊肉经过三蒸三煮,焯水晾干再过油煸炒,熟后腊肉咸香柔软,藜蒿脆嫩香甜,端的是美味无比,包您吃一次回味无穷,吃两次念念不忘。” 红衫少女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脸庞,一双亮如点漆的眸子里,露出了不耐的神色,说道:“多嘴!谁让你罗嗦个不休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清脆悦耳,仿佛还在楼里绕了几绕才自散去。那店伙见她不大高兴,忙伸手在自己面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以示赔罪,讪讪的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还请小姐息怒。” 红衫少女抿了抿嘴,笑道:“知道就好,若再来烦我,非把你舌头割下来不可!”店伙怔了怔,向她看了一眼,嬉皮笑脸的说道:“是,是,是,小的乖乖闭嘴就是。”红衫少女见他面带笑容笑,秀眉一蹙,道:“怎么,你不信么?”店伙搔了搔脑袋,笑得更加畅快,点头道:“信,信,小姐何等身份,金口玉言,字字珠玑,小的哪有不信之理?” 红衫少女见他脸上仍有笑意,微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还是不信我的话。好,非让你见识见识不可。”说完白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跃然而出,往前送去,疾刺店伙的咽喉。店伙骇了一跳,动身欲避,哪知那少女出手奇快,瞬间便刺到他的颔下,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喉断毕命了,突然红衫少女手腕一收,匕首生生停了下来,离咽喉仅留一指之隙。 店伙面无人色,颤声道:“你……你也太……”说了三个字,咕嘟咽了口唾沫,却再也说不出话来。红衫少女收回匕首,巧笑嫣然,道:“这下你信了么?” 第七章 江畔留有不归客 那店伙听她召唤,一个箭步奔到跟前,诚惶诚恐的道:“小姐,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红衫少女瞪他一眼,道:“去,你才老呢!” 店伙连连道:“是,是,我是老人家,您老……呃,您小人……您小姑娘青春美貌,哪会……哪会沾上个‘老’字?我这张嘴,真是该打。”说完,拿毛巾在脸上掸了掸灰尘。 红衫少女见他说话语无伦次,料想定是被刚才场面所慑,不免心生得意,笑道:“好了,好了,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你们的招牌菜吗,怎地一个转身就跑了?” 店伙听出她并无迁怒之意,登时福至心灵,喜道:“行,行,行,小的速速给您道来。恩,我们望江楼还有菊花鱼生、清炖蟹粉狮子头、翠梅酸辣鱼、蝎滚绣球、芝麻翅中翅……” 没等他说完,红衫少女就已打断,道:“够了,等我坐下再说。” 店伙一怔,连连哈腰,道:“对,对,您先坐下。”伸手拉开身旁的一张楠木椅,用手巾揩了揩。 红衫少女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不坐这里。”游目四顾,但见所有食客顷刻间不约而同的低首垂眉,无人敢来看她。 红衫少女伸手往前一指,道:“就坐那边,你去收拾一下。” 店伙顺势望去,所指之处临靠窗台,竟是沈鹏飞的所在,只得站在原地抓耳挠腮,并不进前。 红衫少女怫然不悦,道:“你怎不过去?” 店伙面有难色,道:“小姐,您看……那位客官还未离开,是否……是否屈就一下,坐到别处?” 红衫少女斩钉截铁的道:“不行,我为何要屈就?非坐那里不可!”转头看向沈鹏飞,眼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说道:“他没走,你不会赶他走么?” 店伙愁眉苦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正绞尽脑汁寻求息事宁人之法时,忽觉眼前红影一闪,红衫少女已然到了沈鹏飞桌前。 这时倪、关二人也跟了过去,说道:“小姐,这里还有好多空位,咱们别尽招惹是非。” 红衫少女瞪了他们一眼,又低头在桌上粗略看了看,有五个小碟子,两副碗筷,还有一只青花汤盆,但俱是空空如也,连菜汁和饭粒都没剩下一点,她嘴角露出一抹戏谑的笑意,拿手指在桌面扣了几下,说道:“你吃好了么?吃好了便快快走开,死赖着干么?” 这番逐词已算客气之极,旁人听了只待无奈走开,只不过沈鹏飞恼她蛮横,有意霸着不走,装作置若罔闻的模样,只将眼神放在窗外,身子仿佛入了定,一动不动。 红衫少女初始到也不以为意,等了片刻,却见他还是那般模样,忍不住又道:“喂,别看了,快走开。”手中那束桃花扬了过去,顺势在他臂上一抽,‘啪’一声轻响,粉色花瓣四下飘落。 沈鹏飞假装吃痛,‘哎哟’的叫了出来,回转头颈时,不由得一怔,怏怏的道:“姑娘,你干么抽我?我又不是牯牛,打不得的。” 红衫少女见他说这话时却极为严肃,殊无半点玩笑的意思,笑道:“就要抽你,谁让这头大牯牛又蠢又不听话的?” 沈鹏飞大怒,偏偏脸上不动声色,刻意瞪直了眼神,装作一副茫然失所的模样,连连摇手,慢吞吞的道:“姑娘,你没放过牛,不懂的。我娘说了,牛儿不听话可不能乱抽,抽疼了它,今后就不肯犁地了。” 红衫少女一怔,将他打量了一番,眸中忽然闪过一丝促狭,笑道:“是啊,我没放过牛,那你告诉我,怎么让大牯牛既听话又不要挨打?” 沈鹏飞一听这话,两眼登时放出光来,喜道:“啊,姑娘,莫非你也想去放牛?正好,我家里还有一头母牛,我一个人放不来,要不……要不你帮我吧,我……”边说边在身上乱掏。 红衫少女见他说话楞头楞脑也就罢了,偏生还有些疯疯癫癫,当下心中略生厌恶之感,本待就此把他轰走,但还是耐不住好奇,问道:“你在找什么?” 沈鹏飞听她问话却充耳不闻,兀自在衣兜里掏来摸去的,许久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只急得面红耳赤。隔了半晌,忽然叫道:“找到了,找到了!”扳起左腿,除下脚上的麻鞋,反手一倒,‘叮叮叮’掉出三枚铜钱来,往红衫少女身前一送,说道:“姑娘,先给你这么多。” 红衫少女皱了皱眉,嫌恶的退后一步,瞪着他,道:“你干什么?”沈鹏飞身子往前挪了挪,一把抓住她的羊脂皓腕。关副使大喝一声,想要出手拦截,这时三枚铜钱已自到了红衫少女掌心。 关副使见是三枚铜钱,便没再说什么,但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事实上他与倪管家二人自始至终都警惕着沈鹏飞的一举一动,可没料到他行事这么荒唐,仓促中到真有点措手不及。 红衫少女拿到三枚铜钱,不由得脸色大变,‘哎呀’一声惊呼,甩脱了他的手与铜钱,举起桃枝便向他脸上抽了下去。 沈鹏飞恍不知有人要打他,漫不经心的一矮身,避了过去,口中叫道:“哎哟,不好,钱掉啦,钱掉啦!”话未说完,人已离了椅子,抢着去捡地上的铜钱。 只见三枚铜钱‘滴溜溜’在地乱滚,沈鹏飞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毛手毛脚的逮来逮去,模样不知有多么滑稽,好一会才将它们悉数捡起。 那倪、关二人将这一幕瞧在眼里,两人面面相觑。 红衫少女拿出一方锦帕,拭净手心,本待要好好训斥他一番的,但见他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敛起笑容,佯怒道:“喂,你这傻子,敢对我动手动脚,想作死么?” 沈鹏飞一脸委屈,怯生生的坐回了椅上,低着头偷眼瞧她,小声辩道:“没有,我……我将钱都拿了出来,你怎么不要?是……是嫌少么?我只有……只有这么些了。”揉了揉鼻尖,抬起了头,眼中满是真诚,说道:“哦,要不……要不你随我回家吧,我再向爹爹要去。” 红衫少女俏脸一红,啐道:“谁跟你回去?!我才不要你的臭钱!不跟你罗嗦了,快走快走,别死赖在这儿,没见我准备吃饭么?” 沈鹏飞不光没走,反而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姑娘,你这就不对了,爹爹从小教导我说,急功近利,固不可取,然仕而不禄者,亦不可取。我既然让你帮我放牛,就是有求于你,得先给些定钱才是,不然就是占你便宜了。我们村的王二麻子就不懂这些,前几年要娶媳妇儿,开始还说得好好的,后来没给定钱,媳妇儿就跟人家跑啦。” 红衫少女杏眼圆睁,怒道:“你这臭小子,缠七夹八的胡言乱语,看我不打烂你的臭嘴!”说完纤掌倏翻,向他脸颊掴去。 沈鹏飞假装吓得手舞足蹈,连人带椅仰翻到地上,狼狈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就往楼梯狂奔,边跑边叫:“不得了,姑娘打人啦,爹爹、娘亲,快来救我啊!”他这么一喊,红衫少女不由得放慢脚步,四下看了看,但除却一群食客,哪有什么爹爹、娘亲? 这一耽搁,沈鹏飞早已跑出了楼厅,红衫少女追到楼梯口,朝下一看,此时哪还有人?只恨恨地一跺脚,心有不甘的走了回来。关副使踏上一步,笑道:“二小姐,你若答应随我们回去,属下到是可以抓他回来。” 红衫少女小嘴一扁,断然道:“不要,我自己会抓。”说话间,人已电射出去。 关副使一怔,无奈的笑了笑,忽然神色陡变,看向倪管家,道:“二小姐孤身一人,万一遇上强敌,她这点道行恐怕难以应付。我得跟去看看。” 倪管家点了点头,道:“也好,关副使曾得庄主亲自传授道法,早就跻身当世高手之列了,如今和你在伯仲之间的人,已然寥寥无几。” 关副使摇了摇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又看看倪管家身上,不住的苦笑,道:“您老人家谬赞了,我这些小伎俩不值一提,无非能唬唬二三流角色而已,真正碰上高人,还不是束手就缚?但要论到这世间高手,您才是当之无愧,从前我刚入道门之时,就曾把您比做我修行的榜样,可现看来……唉,那时真是自不量力啊!便是您昔日的风采,我这一生已望尘莫及了。” 倪管家听了之后,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彩,干枯的脸上有了一股庄严与骄傲,仿佛那瘦弱的身躯也变得高大起来,可是只一瞬间,这一切又化为颓然。 倪管家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悠远而沧桑的口吻,缓缓的道:“往事已成云烟,一世的名与利终不过是艳阳下的空花泡影,哪经得起岁月摧残,风雨侵袭。人世无常,悲欢离合……所有一切又能换回什么?” 抬头仰望苍穹,天空碧蓝依旧,白云皎洁如昔,可是人已随着时光悄然老去,再也不复当年。倪管家转过身来,只有淡淡的平和萦绕眉间,挥了挥手,道:“你快去吧。” 关副使一抱拳道:“好,那我先去了。”就待纵身飞出之际,忽听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不用了,我回来啦!”一阵衣襟带风之声划破空际,两条人影从窗口掠了进来,正是红衫少女和沈鹏飞。 关副使大喜,迎上一步,道:“二小姐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厉害!” 红衫少女俏生生的立在窗口,面有得色,将沈鹏飞重重往地上一扔,拍拍手道:“对付他,还不是手到擒来?”倪管家也是一脸欣赏的神色,对此事赞不绝口,只夸得她笑意盎然,浑身轻飘飘的。 原来沈鹏飞刚跑出酒楼,还没行出多远,便发觉那红衫少女跟了过来,情急之中一个纵跃,跳到了江畔一艘客船上,那知红衫少女穷追不舍,足下一点,人也跟着飘了上船,伸手一挟,拎起他衣颈便飞。沈鹏飞有意装痴乔呆,索性也不挣扎,任由她抓了去。 沈鹏飞被她扔在地上,装作受了伤,大声哀号起来,不住的挥手踢足,打得地板‘噗噗’直响。这阵声响惊动了楼上楼下的食客,当下有几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往这边挪了几步,待看到这一幕时全都目瞪口呆,有好半晌才醒悟过来,之后便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红衫少女蛾眉淡扫,也不去理他们,只侧着脑袋看着沈鹏飞,眼中蕴着笑意,却做出很关心的样子,问道:“哟,你这是怎么了?” 沈鹏飞手抚后背,龇牙咧嘴的道:“疼……疼!” 红衫少女笑道:“装什么算,这么一扔就疼了么?你先别急着干嚎,疼的还在后头呢。” 沈鹏飞一听这话,脸色开始发白,额头上居然渗出了几粒汗珠,带着哭腔道:“怎么不疼了,不信,不信你摔一下试试?哎哟,哎哟,我……我骨头好像断啦!”说到最后声音微微发颤。 红衫少女一惊,不由得向他走了几步,道:“你……你哪根骨头断了?我可没用……没用多大力啊。” 沈鹏飞似乎是疼得厉害,眼角噙着泪,哽咽道:“唉,可怜我才十六岁,这么早就要离开人世,爹爹娘亲怕是要哭死了。也不知阴间到底什么模样,吃饭不知道要不要钱,天会不会冷,要是冷的话还得多带些棉衣,可不能冻着自己。”他一直碎碎叨叨,说到最后几乎在喃喃自语。红衫少女好几次就差点笑出声来,但一见他声泪俱下的样子,又强自忍住了。 沈鹏飞说完这番话,转头看了红衫少女一眼,幽幽的道:“姑娘,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下手伤我?” 红衫少女一时语塞,秀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悔意,柔声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快跟我讲,到底哪根骨头断了,我们即刻帮你接起来。”看向关副使,道:“你快帮他看看。” 关副使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朝她点了点头,捋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向沈鹏飞走了过去,走地虎虎生风。 沈鹏飞连连摆手,颤声道:“不能动,不能动!胸口……胸口疼的厉害,定是骨头扎进心脏去了,你们可别来碰我……哎呀,我要死啦。”嘴歪鼻斜,身体一阵阵痉挛。 关副使竟真的没再往前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红衫少女明眸流转,观察沈鹏飞好半晌,忽然笑道:“喂,你别死啊,我可不是成心害你,谁让你先惹我的?” 沈鹏飞满脸苦痛之色,大喘了一口气,断断续续的道:“你……你这姑娘委实……委实凶得紧,早……知道我便不要你帮……帮我放牛。幸好你没答应,否则……否则我家牛儿也得……受不少皮肉之苦,更何况……那头小母牛最不听话……”说到这里便气喘吁吁,似乎体力逐渐衰竭。 倪管家与关副使一直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待他说到一半时,两人忽然相视一笑,但并没笑出声。 沈鹏飞歇了片刻,精神仿佛振作一些,缓缓的道:“我家那头小母牛可顽皮了,不会犁地又不肯拉磨,整日只顾玩耍,谁要是呵斥它几句,还咬人呢!” 红衫少女脸上满是狡黠的坏笑,语调却颇为悲伤,说道:“喂,你都要死了,说什么牛儿、羊儿,能救活你性命么?我劝你趁此刻还有口气在,留几句遗言才是正经。” 沈鹏飞看她一眼,泣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矣,死都死了,留遗言还有何用?何况又不是留给我的。” 红衫少女听了这话,语调登时大转,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抑扬顿挫的道:“那我随你,反正死的人又不是我。”心安理得的往椅上一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沈鹏飞不去理她,自顾自道:“我娘亲见小牛这般不听话,又怕它乱跑被人宰了,就找了根绳将它绑住,心想这下总乖了吧,哪知有天我进牛棚一看,牛没了,原来它是跟它姐姐抢草吃,闹了别扭,离家出走啦。我急得到处找,先去村口麦田里找了一通,又到河岸边的树林里转了转,都找它不到。我怕爹娘骂我没用,也不敢回去,后来走啊走便走到了城里,有个老大伯到是看见过我的牛儿,给我指点了路,哈,却还真给我找着了。姑娘,你猜猜,那牛儿在哪找到的?” 红衫少女没好气的道:“我没这个闲情逸志,猜不到!” 沈鹏飞自言自语的道:“我想你也猜不中。”忽然嘿嘿傻笑了几声,道:“那牛儿躲在一棵树上,我去时它正趴在树干上,闭着眼睛睡觉呢!” 红衫少女猛得跳了起来,脱口道:“胡扯,那么大一头牛,怎能上树?” 沈鹏飞见她不信,仿佛受了莫大侮辱,急道:“真的,真的,它真的会上树。”又信誓旦旦的道:“当时还有两个人看见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红衫少女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还有两人八成是你爹爹、娘亲,三个人合着来骗我,是也不是?” 沈鹏飞道:“不是,不是。再说我都要死了,骗你又有何用?虽说我是给你害死的,但并不能怪你,谁让那该死的牛儿偏生跑到城里来呢。” 红衫少女眼珠转了几转,似乎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说道:“你说的那两人又在何处?可敢邀他们出来,当面与我对质么?哼,想必你定会说:‘他们住得很远,你找不到。’就知道你会大吹法螺,虚张声势。”她说这话显然是心中对此万分好奇,但又不肯让沈鹏飞瞧她不起,是以就拿话来激他,好让他主动入套。 这时倪管家干咳一声,脸上表情不大自然,说道:“小姐,他说得这般光怪陆离,八成是自个儿杜撰出来的鬼话,你听他作甚?” 红衫少女饶有兴味的看着沈鹏飞,头也不回,道:“你别管,我偏要看他临死前,怎么自圆其说。” 倪管家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沈鹏飞望着屋顶,眼神空洞茫然,凄然道:“那两人现在身在何方,我还真不知道,但却记得他们的长相,等我死后你便去找他们吧,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再也回不了家了,哦,还有,让我爹爹娘亲把那头小母牛牵回去,可别让强人宰了,不然我死也不能瞑目。” 红衫少女见他没完没了的说着,一脸不耐烦,催促道:“好,好,好,都依你,快说,那两人长什么样?” 沈鹏飞翻了翻白眼,仿佛是回光返照,片刻之后脸上神采奕奕,道:“恩……一人是个老头,长得皱巴巴的,跟只病老鼠差不多,头上全是白毛,一张脸不笑时已算难看之极,笑起来时……更骇得死人,像是……像是……”这时,他似乎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形容,摩挲着下巴苦思冥想,陡然大叫:“啊,想到了,像是我家腌的萝卜干。”有意无意的看了关副使一眼,道:“还有一人么,长得到是挺壮,就是头上秃了一块,脖子却跟脑袋一般粗细,想必是练铁头功给憋的,不然哪有那么粗的脖子,到跟我家的马桶差不多了,还有那胡子……” 他正说着,忽然有人‘嘿嘿’一声轻笑,红衫少女面有不快,抬头看去,竟是那店伙,问道:“你笑什么?”店伙神情古怪,向几人脸上扫了扫,又情不自禁的笑了两声,低声道:“没……没什么。” 红衫少女觉得莫名其妙,无意间瞥到倪、关二人,但见他们一人脸色铁青,一人面红如血,皆虎视耽耽的瞪着沈鹏飞,蓦的脸上一红,已然醒悟过来,猛一转身,喝道:“你这小子,竟敢拐着弯儿骂我!”话说到一半时,人已向沈鹏飞掠了过去。 待她快要近身时,沈鹏飞上身一挺,跃将起来,往后闪退数步,笑嘻嘻的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凶?连一个生命垂危的人都不放过,也太不善良了。” 红衫少女被他一通戏耍,又听他说这风凉话,只气得嫩脸通红,一双眸子里都快喷出火来了,怒道:“我就不善良了,怎么样!” 足下轻轻一点,整个人已纵到了空中,右掌虚空划圆,幻出一道七彩光环,左手往前一探,彩环便静静绕在她臂上,光芒四射,照得整个楼厅里的每个角落都亮如皓月。 倪、关二人微微一笑,不也出手阻拦,他们身为红衫少女的护身随从,素知这位二小姐刁满任性,气量又相当狭小,丝毫受不得半点欺侮。今日这少年如此戏弄她,恐怕要吃不少苦头了,又想到先前同样受了那少年一番阴损,成心要让他受点教训,是以只不动声色的站在一边,静观其变。 沈鹏飞殊不知大祸临头,还悠闲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飘在空中的红衫少女,仿佛欣赏一样新奇的事物,口中啧啧称赞:“姑娘,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圈圈?真是好看的很,能借我玩玩么?我可以付钱给你。”说完掏出那三枚铜钱,伸手抛了抛。 红衫少女见到三枚铜钱,又想起了刚才所受的戏弄,勃然大怒,叱道:“你这混蛋小子,到了现在还待装傻充楞么?好,我就借你玩玩!”左掌化指往前一引,光环疾驰而去。 沈鹏飞脸容一肃,忽地双臂张开,念了几句口诀,周身立时笼起一层冰幕。关副使吃了一惊,失声道:“清心诀?”只听‘嗡’的一声,彩环撞上了冰幕,反弹回空中,随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而那冰幕却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仿佛丝毫未损。 第八章 红妆艳 红衫少女一击不中,略微怔了怔,道:“好哇,原来你也会道法,那我可不客气了。”手掌在空中连划,所划之处现出七个斗大的彩环,组成一个大圈,快速旋转,疾如流星,亮若闪电,隐隐夹着呼啸风声,迅速向地面砸去。 沈鹏飞眼见彩环袭来,有恃无恐,双腿一曲,上身往后仰去,喝道:“封!”霎时间冰幕上金光大盛,身前那块冰幕竟然一分作五,将他周身罩得严严实实,只能模糊看清内中人影,俨然成了一个晶莹的冰人。 此时彩环已至,撞击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只见那些彩环触及冰幕,立即反弹回来,在空中飞速旋转一阵,发出‘吱’的长声尖啸,又疾攻过去。 倪管家面有忧色,看了关副使一眼,道:“这年轻人所用的确是天苍派的‘清心诀’,只是看他凝冰并不甚厚,想来也只练到第六层,决然无法与‘镇魔环’相互匹敌,就怕他一味强撑,到时免不了要伤在小姐手下。” 关副使点点头道:“我们万剑山庄与天苍派虽非交好,但皆为正道玄门,有同盟之义,断不可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倪管家道:“关副使言之有理,想那三十年一届的诛妖伏魔盛会召开在即,到时四大玄门都将到场,若让人家知道我们与天苍派的一名小弟子为难,恐怕要让正道同盟贻笑大方了。” 关副使看了看场中二人,叹了口气,道:“现在阻止恐怕为时已晚,二小姐已将‘七星伏魔式’发挥出来,若要强行介入,于他二人都将不利。为今之计,只有等着他们自行罢斗。” 倪管家点了点头,两人不再言语,继续凝视着战况。 场上二人大斗正酣,气流在楼厅内纵横激荡,震得杯碗碰来撞去,‘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却也颇为悦耳,只是所有人心无旁骛,谁也没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须臾间,两人已斗了四五十回合,沈鹏飞冰幕上的金光已然经黯淡无华,相反红衫少女的却显得游刃有余,七个光环的攻势有如疾风骤雨,愈发的猛烈凌厉。 关副使面露疑色,喃喃的道:“他怎么只守不攻?” 忽听‘咯啦啦’几声轻微脆响,那冰幕竟然裂了数道口子,气流登时如潮水般往外溢,一入空气便化为无形。这时光环攻击速度却未曾减慢,沈鹏飞如瀑下顽石一般,傻傻挨着打,却不施展道法还击。其实说到底,也并非他不想还击,而是云崖真人有意为之,只授弟子一些防守类的道法,其余便是些养生之道,根本从未传过一招半招的进攻法诀。这一点,不光沈鹏飞想不明白,就连几位师兄也有诸多疑惑。 这时,场上战况已接近尾声,冰幕每受一击便震颤一次,又几十回合下来,冰幕内的气流已悉数泄尽,隐约见到沈鹏飞一脸惶急的神色,显然是到了强弩之末,不久便要落败。 红衫少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凌空娇叱,彩环猛地翻滚压落,‘轰’一声巨响,七彩霞光闪过,只见红衣飘飘,青丝拂动,少女伴随着漫天冰晶,如瑶台仙子般悠悠落地。 沈鹏飞冰幕尽破,颓然的坐在地面,斗法时用尽了真力,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沉沉吐了口气,站起身时仍是摇摇欲坠,刚欲启齿说话,忽然下盘一个虚幌,重重跌坐到了椅上。 红衫少女一怔,努了努嘴,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沈鹏飞脸上尽是疲惫之色,看了红衫少女一眼,淡淡的道:“我输了。” 红衫少女下颚一扬,道:“哼,还用你说?告诉你,我可没尽全力呢。” 沈鹏飞被这话激起了胸中傲气,扶着椅子慢慢起身,冷冷的道:“那我们再来比试比试。” 哪知红衫少女根本不睬他,跳跳跃跃地跑回了窗口,在桌前一坐,笑道:“手下败兵,就算再斗上十回,你也一样是输。我饿了,没心思跟你玩,你走吧。”手一挥,再也不看他一眼。 沈鹏飞气得脸色煞白,大声道:“我偏不!”步履蹒跚,又往向前走了句步。红衫少女直视着他,脸上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 沈鹏飞剑眉轩起,怒道:“我学艺不精便是,有什么好笑的?” 红衫少女仿佛刚刚见到这个人,在他全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耐人寻味的道:“你呀,怎么跟孩子一样,先前还满不在乎的样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不好玩。” 沈鹏飞脸上一红,讷讷的道:“谁……谁翻脸了?哼,说我是孩子,你比我更小,应该叫你什么?哈哈,小屁孩。”忽然又像是想到什么,放声大笑,道:“不对,应该是叫小母牛。” 红衫少女猛地站了起来,怒目相对,叫道:“你成心找打不是!”红影一闪,身形飘了过去,岂料还未到他面前,沈鹏飞突然全身一软,径自向地面倒去。 红衫少女大吃一惊,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了?”就待上前扶他,猛然想到两人尚属对立,伸出一半的手臂又缩了回来。 沈鹏飞将这一细节看在眼里,慢慢撑直身子,盘膝坐了下来,笑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近在咫尺,打又不能避,杀又逃不了,正好遂了你的心愿,要打要杀就快快动手吧。”说完,竟将脑袋往前凑了过去。 红衫少女见他又是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心中顿生恼怒,手掌一抬,就待击落,这时关副使抢身上前,忙道:“二小姐,手下留情。” 红衫少女一怔,手掌停在了半空,疑惑的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关副使并不回答,扶起沈鹏飞,微笑道:“小兄弟,我们都是自家人,何必要对此小事耿耿于怀呢,那不是让外人看了当笑话么?”说完两眼精光暴射,扫了扫周围的好事者,那些人立即吓得跑了开去。 红衫少女趁这会功夫,手往前猛地一推,沈鹏飞立时被迫后数步,气得大叫:“还想再打么?” 红衫少女本就是想激他发怒,这时计谋得逞,不禁喜笑颜开,自顾自的说道:“这家伙牙尖嘴利、诡计多端,谁和他是自家人了。” 关副使淡淡一笑,看向沈鹏飞,道:“敢问小兄弟,可是天苍派的弟子?” 沈鹏飞久居山谷,从未听说过什么天苍派,不由得脸现茫然之色,这时红衫少女抢着道:“你看他像么?堂堂天苍派哪有他这种脓包!技不如人就罢了,吃了败仗还一味死缠烂打,哪会是修真大派,天苍派弟子之所为?”说完一脸鄙夷的样子。 沈鹏飞不甘示弱的回瞪着她,大声道:“我本来就不是天苍派的弟子,又怎么会是脓包?” 关副使怔了怔,满脸狐疑,问道:“小兄弟果真不是天苍派的?可我适才见你所使的‘清心诀’,确实是天苍派的基本道法。” 沈鹏飞不以为然的道:“什么天苍派?我根本就没听说过。再说了,刚才那是我师父自创的‘摩云盾’,哪是什么‘清心诀’‘黄心诀’的。”傲慢地看了三人一眼,又道:“我虽然道法低微,藉藉无名,但还不至于要托庇在他人门下。” 红衫少女眼珠转了几转,笑道:“恩……你或许还真不是天苍派的。” 沈鹏飞哼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观点,只听红衫少女又道:“看你孤陋寡闻的样子,定是深居山谷,从未出来见过世面。” 沈鹏飞一怔,讶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红衫少女斜睨着他,慢条斯理的道:“我怎么知道?会施展‘清心诀’又没胆子承认,八成是有心里有鬼,愧于见人,这才龟缩到深山野谷,不敢涉足外界的。你那师父啊,嘿嘿,说不定是个天苍派逐出门墙的弃徒,曾经犯下了万恶……” 沈鹏飞越听越怒,没待她说完,大声喝道:“住口!你骂我也就罢了,竟敢出言不逊,侮我师父!”话未毕,伸出手掌,向她脸上掴去。 红衫少女冷笑一声,侧身让过,探手捏住他手腕,顺势往前一带,沈鹏飞未及收势,整个人竟身不由己的飞了出去。就在此时,一条人影纵身蹿上,呼啦一声,现出一道墨色幽光,迎向了空中。 沈鹏飞忽感身子一轻,人已被托了起来,知是有人相助,落地后急忙转身看去,只见那人宽袍缓带,折扇轻摇,是个相貌俊美的中年书生。当下也不迟疑,走上几步,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先生仗义相助。” 那中年书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以示知晓。红衫少女大为不悦,道:“喂,你是谁?干么要多管闲事?” 中年书生不去看她,径自走向倪管家,施了一礼,淡淡的道:“诸位身为正道名门,却和一个顽童斤斤计较,传出去不怕别人耻笑么?” 倪管家与关副使相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疑惑之色,当下关副使踏上一步,朗声道:“尊驾语焉不详,我等与这位小兄弟素无瓜葛,无非是小姐与他发生些许误会,双方随便切磋了几招,况且也并未伤及筋骨,何来斤斤计较之说!” 中年书生连连摇头,叹道:“唉,这位小兄弟被你家小姐下重手一击,虽未受伤,但真力耗损过度,想来过个三五日也无法恢复了。而阁下只用‘随便切磋了几招’敷衍过去,恐怕不尽人意吧!”他谈吐温文尔雅,态度也一直是不卑不亢,但话语中挑衅之意却表露无遗。 关副使神情一凛,心知这人决非泛泛,就从刚才隔空化力的一手看来,修为已是不弱,只不知他到底是友是敌,又有何用意,当下问道:“尊驾可否告之名号?” 中年书生慢慢踱回桌旁,笑道:“贱名何足挂齿,只是与各位不同为道便是了。” “原来如此!”声音清脆悦耳,正是那红衫少女,眼波转过,一指站在旁边的沈鹏飞,咯咯笑道:“想是和这小子一样,也是个鼠胆匪类。” 那中年书生笑了笑,不置可否,到是沈鹏飞首先按捺不住,站了出来。他胸襟本不甚宽广,先前那一摔之辱还记在心头上,此刻又听她信口雌黄,不由得大为恼怒,向红衫少女扮了个鬼脸,怪声怪气的道:“鼠胆匪类又怎么了,也总比你们这群假仁假义的家伙来得好,至少不会以多欺少,明明打伤了别人,还待强词夺理,混淆是非。” 倪管家皱了皱眉,两眼如电,紧盯着沈鹏飞,喝道:“小兄弟,红口白牙的,说话可得有凭有据,你见我们何时以多欺少了?” 沈鹏飞被他一盯,脸色不禁变了变,却仍是不退半步,昂然道:“你们眼下是没动手欺负我,但我先前若胜了这丫头,你们还会坐视不管么?哼哼,兴许三人一起上来,把我剁了个十七八块也说不定。” 倪管家脸上肌肉猛地一抽,还未开口,那红衫少女已抢着道:“亏你知道是败给了我,此刻却仍在此大言不惭,还要脸不要?” 沈鹏飞怔了一怔,神态间略显忸怩,低声道:“这和输赢又没什么关系,你别东拉西扯的。” 红衫少女走了过来,笑道:“怎么没关系了?关系大得很呢,你说我们以多欺少,可就你这三脚猫的道行,我几下就能把你撂倒,哪还用得着别人来修理你?若是输得不服气,咱们再来比过就是。”说完轻佻的伸出小指勾了勾。 沈鹏飞听了这话,胸中一热,大声道:“比就比,难道还怕了你不成?”话未毕,一掌已推了出去,哪知先前真力消耗太多,这一掌仅送出一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那中年书生见他有气无力,微微摇头,脸上满是惋惜之色。 红衫少女没等那少年手臂完全垂落,玉掌一探,已将他手腕抓住了,咯咯笑道:“怎么了,舍不得下手么?” 沈鹏飞脸色绯红,他生平头一次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浑身觉得不自在,刚想要挣脱出来,偏偏又无一丝力气,只急道:“喂,你快……快放手!” 红衫少女看着他的窘相,更是乐不可支,竟将他另一只手也给捉了过来,嘻笑道:“看你还逞不逞强。”说完轻轻晃动着手臂,两双手便悠悠的荡来荡去。 沈鹏飞被她逮住,本待要发作,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发作不得,眼前仿佛只有一张春花般灿烂的笑脸,以及乌亮亮的眸子中那一片幽深世界,除此之外再也见不到别的什么了,恍恍惚惚中,似乎还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也不知是不是桃花的香味。 这时红衫少女察觉到了沈鹏飞眼神的异样,匆忙放开双手,嗔道:“你这家伙真不害臊,有这么……这么看人家的么?”话说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沈鹏飞被她一说,脸上火辣辣的烧,慌忙将头撇到旁边,再也不敢看她,可胸口兀自‘砰砰’乱跳,指间仿佛还留有一丝淡淡的温柔,定了定神才道:“这可不能怪我,谁让你抓着我手不肯放的。” 红衫少女脸上飞过一抹霞红,轻轻哼了一声,正待要数落他几句时,那中年书生说道:“小兄弟,你身子可无大碍?” 沈鹏飞这时完全从迷惘中醒了过来,转头看去,只见中年书生一脸平静,也正自向他看来,眼中虽蕴着笑意,眼神却总是闪烁不定,仿佛永远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沈鹏飞虽然尚不知他是何路数,但觉得他既然会出手助自己,总不会有什么恶意,当下忙道:“多谢先生关心,没什么事的。” 中年书生陡然面容一冷,转即又笑道:“我见你发掌时心余力绌,全无劲道可言,与这几位玄门正宗相互抗衡,只有死路一条,何不就此罢手,双方握手言和,岂不更好?也省得别人到时堕了自家威名。” 沈鹏飞一怔,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料想他是欲假己之手惩治对方,虽然心中有点不大愿别人替自己出头,但还是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我倒也想化干戈为玉帛,不与他们这些蛮人一般计较,只是……”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做出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中年书生笑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鹏飞看向倪管家一行三人,期期艾艾的道:“只是我如此得罪了别人,就怕人家不肯善罢甘休呢。” 中年书生低头沉吟片刻,正色道:“这话到也不错,正道中虽多为光明磊落的侠士,却也不乏心胸狭隘之人,怕就怕这几位……”说到此处便即停下,不动声色的看向那三人。 三人中以关副使脾气最为暴躁,听他二人这一唱一和的,话语中含沙射影,句句针对自己一方,当下直视着中年书生,冷冷的道:“尊驾一直挑拨是非,意在何为?” 中年书生哂然一笑,道:“挑拨是非这四个字,安在我头上,那真可算得上是巧立名目,强加之罪。”一收折扇,目光炯炯,扫向了红衫少女,淡淡道:“我无非是好打抱不平罢了。” 红衫少女与他四目相接,没来由的心头泛寒,只觉得这人眼光中饱含着一股深刻的怨毒,仿佛欲将自己杀之而后快一般。但她向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纵使心中有些害怕,还是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叱道:“你想打架么?那我奉陪便是。” 她先发制人,玉腕一抬,闪出一道刺目白芒,浮于头顶之上,吞吐不定,正是那柄匕首。倪管家与关副使见她动用法宝,大急,同时叫道:“小姐,不可卤莽!”红衫少女置若罔闻,相反那匕首上的白芒更盛,只将她嫩脸映衬得如霜雪般晶莹无暇。 中年书生见她年纪轻轻,竟也练至驱物境界,忍不住赞道:“好本事!”话是如此说来,人却还是气定神闲的站着,丝毫没有要闪避的意思。红衫少女以为对方讥讽自己修为浅薄,更是怒气勃发,手捏剑诀虚空一拂,那匕首立时飞至胸前,刃锋上白芒变为紫气,蒸腾萦绕,发出阵阵清吟,仿佛有蠢蠢欲动之势。 第九章 青锋寒 整个楼厅里布满了真气,空气顷刻间都凝固了一般,吸进肺中的犹似一条条冰凌,直从口中冷到心间。而那些好事者眼见不妙,撒腿便往楼下奔逃,片刻间溜得一干二净。 只见中年书生缓步迎上前去,走到红衫少女身前六尺处便即站定,从容不迫的看着对方,笑道:“既已祭出法宝,那还等什么?出招吧!” 红衫少女柳眉一扬,玉指往前引去,匕首上冷芒暴长,瞬间飞出万道剑气,有如波平浪静的湖面,陡然掀起惊涛骇浪,气势无比汹涌。刹那间,奔腾呼啸的剑流主宰了一切,凝固的空气苏醒过来,楼厅内风声飒然,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 那中年书生面色平和,但见他袍袖一挥,胸前现出一股红雾,伸手插将进去,红雾四下翻涌蔓延,瞬间便将他全身吞没。这时剑气席卷而至,‘嘶嘶嘶’的锐啸之声不绝于耳,尽数飞进血一般殷红的浓雾之中。 中年书生隐身在血雾中,仿佛便要让那剑气刺个千疮百孔,沈鹏飞眼睁睁看着,却终究束手无策,正自惴惴之时,脑中忽然乍现灵光,朝红衫少女大声道:“喂,恶丫头,你下手如此歹毒,还有人性没有?”见那红衫少女没有理睬,又道:“哦,对了,你是头母牛,会有人性才怪呢!嘿嘿,我此刻心有所悟,给你编了首儿歌,好好听着:‘恶丫头是头臭母牛,能上树来会发癫,东跑西绕进了城,见到生人就乱咬……” 他五音不全,嗓门又大得出奇,歌谣被唱了出来,直似杀猪般的嚎叫,刺耳异常。岂料这番动机早已被那倪、关二人看破,关副使当即笑道:“小兄弟,别白费心机了,我家小姐施法之际,丝毫不受外界干扰,你即便将喉咙叫破,也是徒劳。” 沈鹏飞略一迟疑,只装作不理,又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饶是如此,心中却突突乱跳。此刻剑气飞发殆尽,而那团红雾半点动静也无,既看不见中年书生的影子,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沈鹏飞歌谣越唱越低,渐渐没了声音。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团红雾,惟恐横生枝节,弄个措手不及。 楼厅内顿时陷入死寂,呼吸之声犹可听得。 忽听‘吱吱’两声尖叫,雾气陡然沸腾,一团物事破雾而出,疾走流星般向红衫少女飞来。倪、关二人惊道:“小心!”同时飞身上前搭救,却还是慢了。 只见那团物事红彤彤的一片,去势却甚为迅疾,此时更已袭至面门。红衫少女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慌中玉足一点,身体向空中飘去,本以为就此可以甩脱,岂料那东西竟是活物,只稍稍一顿,便翻身追了上来,不住得吱吱怪叫。 她听得动静,猛回头一看,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原来竟是一只血色蝙蝠,有铜盆大小,面目狰狞可怖,正咧着一张满是利齿的巨口,向她裙边啮咬。 关副使见小姐身履险境,更不暇细想,右掌一翻,两道金光电射出去,只听得数声凄厉惨叫,那只血蝠的头腹已被洞穿,腥臭血水横空飞溅,‘噗’地一声,硕大的身子掉到了地板上,翻滚几下便不动了。 红衫少女得以化险为夷,又惊又喜,凝神向那死蝠看去,但见它头大身窄,翼薄爪利,一双眼竟大如核桃,内中凶光闪闪,兀自睁得滚圆,虎视耽耽地瞪向自己。她乍见之下,心头不由得泛起一股寒意,慌忙收回了目光,不经意间一瞥,又见裙边少了一片,想来定是适才被它咬了去,登时惊怒交迸,把一腔怒火全都宣泄在了红雾之中。 身形一晃,倪、关二人还未来得及制止,人已掠至半空,但见她粉靥含煞,衣裙生风,几缕青丝飘舞拂动,左掌作兰花法诀,纤纤玉指间陡然一亮,那柄匕首法宝瞬间增大了数十倍,通体晶莹剔透,闪耀着万丈华光,夺人眼目,‘嗖’地一声,向那团红雾疾飞而去。 匕首去势猛烈无比,中年书生即便还活着,在此之下也难以保全性命。沈鹏飞见雾里仍是死气沉沉,急道:“先生,快出来,这恶丫头疯了!”边说边往前飞奔,想要阻拦。这时红衫少女催动了法力,匕首上银芒乱窜,杀气盈室,带着毁山断流之威,当空斩落。 剑气所及之处,桌椅四分五裂,窗棂洞开,碎屑残木被震到了江中,惊飞一大群鱼鹰,沈鹏飞还没跑出几步,一股狂流排山倒海般袭来,气势沛不可当,整个人立即被掀到了地上。 他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急忙抬头看去,只见中年书生昂立窗前,衣衫迎风飘荡,五指戟张向上,将那柄巨型匕首生生托在掌心,全身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赤气,神色间却恍若无物,而那团浓密的红雾,顷刻间荡然无存。 众人相顾骇然,沈鹏飞见他无恙,喜道:“先生,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一语落定,只见中年书生猛抖双臂,两颗眼珠由黑变橙,由橙转紫,继而变红,那张本来颇为英俊的面容,霎时间浮出一抹黑气,全无半点人色,而嘴角兀自挂着诡秘的笑容。 沈鹏飞不禁惧怕起来,心道:“这是什么法术,怎地如此古怪?”忽然又有点为那红衫少女担忧,偷偷向边上瞧去,但见她如花似玉般的脸上一片苍白,嫩指轻颤不已,显是在强自苦撑。 楼厅内的气流驰骋飞扬,卷起她罗裙下摆,宛若彩蝶的翅膀,在风中翩跹起舞。那楚楚动人的身姿,承载着骄傲与美丽,在万丈华光中摇摆不定,仿佛即将随风而去,再也不复归来。 倪管家与关副使二人面色严峻,偏生不敢强行插手,在旁边暗自焦急。 忽听中年书生低喝一声,施法的五指猛地一曲,一蓬碧色幽火从掌中腾起,缠住那柄匕首,在它刃上烈烈焚烧起来。 红衫少女秀眉紧蹙,玉靥上越发的苍白,贝齿一咬,加大了真力,法宝登时华光闪烁,有裂火纵出之意,而那团碧火却如地狱恶灵的怨恨,如影随形,令它始终无法摆脱禁制,片刻之后,光芒复又被碧火吞噬殆尽。 关副使冷眼旁观许久,见其无法取胜,不由得心急如焚,朗声道:“尊驾乃是高人,却与后生晚辈为难,哪还有高人风范?” 中年书生听到话语,转头向他看来,双目中尽是凶戾之气,嘿嘿一声冷笑,碧色火焰更盛。那柄匕首凌空弹跳不止,竟缩回了原先大小,他猛地一掌劈下,震得椽柱房梁瑟瑟抖动,桌上的碗碟箸匙纷纷弹起,满空乱漂,忽然一束白光呼啸飞出,挟着雷霆之威,向红衫少女胸前疾驰而去。 此时,万籁俱静,肃杀之意铺天盖地,整个世界仿佛成了荒芜之所,惟见一张绝色容颜,在惊慌的怀抱中幽幽绽放。 沈鹏飞脑中空白一片,怔怔地看着这即将凋零的美丽,一时间口不能言,足不能动。忽然一道金光划过眼球,‘铛’地一声,不偏不倚击中白光,将它凌空格了开来,倒打进西首的月洞门框之中,随即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原来是那些碗碟箸匙之类掉到地面,都摔了个粉身碎骨。 沈鹏飞悬着的心随着那些碗碟一起落下地来,没来由得暗吁了一口气。 红衫少女死里逃生,脸色白得吓人,体内气息浮动紊乱,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兀自心有余悸,转头向门框看去,竟是自己的匕首法宝,细看之下业已直没至柄,玉腕一招,缓缓飞回手中。 倪管家抢步进前,从袖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颤声道:“小姐,伤着没有?快,先将这几颗固本培元丹服下。”他慌张地倒出数粒丹药,递了过去,只见丹药约莫指甲盖大小,颗颗晶莹如玉,冷气袅娜,想来也定非凡品。 红衫少女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低声道:“没什么大碍,休息片刻便好。”说这话时声音细弱蚊蚋,孱弱低缓,仿佛刚被冬霜打过的枫叶一般,完全没了先前盛气凌人的模样,只看得沈鹏飞肚中窃笑不已。 忽听关副使冷冷的道:“尊驾不顾身份,下此辣手,在下到要领教领教是何高招!”沈鹏飞抬头看去,只见关副使神威凛凛地面窗而立,怒视中年书生,手中握着一柄仙气萦绕的阔口金剑,想来临危时的那道金光,便是出自此物。 关副使说话之际,中年书生已恢复了当初模样,眼中血色尽去,看了看他手中那柄仙剑,缓缓的道:“金蟒剑,采首山之金,混合万年巨蟒精魄,于天极玄火、北地寒冰之中淬炼七七四十九天方成。剑诛世间恶兽厉鬼,大气磅礴,霸道无匹。不过,我乃肉体凡胎,这金蟒剑是万万消受不起的。” 沈鹏飞察言观色,见他并不像说笑,显是真有罢斗之意。想到他与自己素不相识,却能挺身相助,心中感激之情甚重,只是现在寡不敌众,也不好多生事端,当下忙道:“先生还请先回吧,这些人一个个气势汹汹,打不过别人还要车轮战,真是厚颜无耻,你若跟他们比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分出高下。” 红衫少女听了这话,就待发作,却被倪管家以眼神制止,这才忿忿地坐回了椅上。 中年书生眼中亮光一闪,转即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听小兄弟的,不再继续斗下去了。那……小兄弟与我一同离去吧,咱们一见如故,颇为投缘,我可不愿你在此继续遭受折辱。” 沈鹏飞面有难色,道:“我到也想和先生一起走,只是眼下有点别的事务,不得不在此耽搁些时辰,恐怕不能和先生同去了。” 中年书生皱了皱眉,道:“什么事务这般要紧,晚些时候再办不成么?” 沈鹏飞说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我在此是为了等人,去了之后,来人一定找我不到。” 中年书生连连摇头,道:“不妙,不妙。”略一沉吟,又道:“这几位来历大不寻常,你得罪了他们,可得受一番不小的苦楚。” 沈鹏飞神色泰然,若无其事的道:“不打紧的,我一身烂肉,又臭又酸,料想这几位也不至于真将我剐个十七八块。但真要有人欲杀我以泄心头之恨,我想我家牛儿定会一牛当先,舍身护主,先生还请放心好了。”言毕,嬉皮笑脸的看着红衫少女,却见她嫩脸羞红,黑亮的眼眸中满是恼恨之意,当下更落了个踌躇满志,得意非凡。 中年书生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指着关副使,又劝道:“小兄弟,这位手持金蟒剑的高人,当年力战巫山七魔,连续斗法十日,终将他们悉数剿灭,其人嫉恶如仇,你一旦落到他手上……” 没等他说完,就听关副使喝道:“你既知我等来历,对我家小姐,为何还下此毒手?” 中年书生一怔,道:“这……我见你家小姐道法不弱,只想一试身手,并无他意。” 关副使哈哈大笑,眼光忽然一凛,冷冷的道:“只怕是,想一试能否将她杀了吧。哼,请赐教!”一语甫定,金蟒剑已然祭出,人也随即掠到了空中,端的是翩若惊鸿,矫如脱兔,仿佛就是眨眼之间的事。 倪管家捋须微笑,不住地点头,红衫少女刚有几分血色的脸上,也挂着得意的表情,惟有沈鹏飞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心中却也大为惊叹。 关副使定在空中,全身衣衫无风自鼓,金光缠绕,但见他面相庄严刚正,须发挺立,在金色剑光映照之下,宛若九天雷神降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 中年书生大骇,急忙往后退了数步,双掌一抬,交叉于胸,口中默念法诀,室中陡然一暗,竟将艳阳暖流隔到了窗外,霎时间冷风大作,仿佛从四面八方往楼厅正中袭来,吹得众人肌骨生寒,双眼难睁。这时他衣袍展了开来,四股红流从袖中两两蹿出,据四方之位落定,在他周身缓缓旋转,一阵青烟闪过,那四股红流迅速膨胀,片刻间便跟人体一般大小,隐隐听得内中有‘呜呜’之声,如同鬼泣,令人闻之胆寒。 关副使瞳孔收缩,已知对手非正道中人,一挥袖,剑身登时金光灿烂,正气凛然,只将阴森恐怖之感驱了个干干净净。 沈鹏飞正大为缓解之际,忽听红流中传来数声咆哮,犹胜空谷回音,震耳欲聋,但觉屋顶地面一阵剧烈晃摇,猛地跃出四个一丈来高的怪物。 四怪皆是蝠头人身,全身包着丝丝缕缕的破烂布片,睛突牙獠,背上有一对毛茸茸的翅膀,血管根根向外贲张,肌肉壮悍无比,一双手又瘦又长,直似鸟爪,握着一柄三尖鬼头叉,上面鲜血淋漓,想来是饱饮人血所致。 只见四蝠怪站成一列,张牙舞爪地迎上前来,八只碧幽幽的凶目,在几人脸上一阵扫视,忽然一怪巨口张了张,带着腥风臭气,‘噗’地一声,吐出一样物事。 沈鹏飞定睛一看,胃里顿如翻江倒海,当场便要呕吐,原来竟是一只人手。上面皮肉多已烂去,只剩森森一截白骨,在这阴气大盛的室中,更显怵目惊心。 他强自镇定心神,这才将那恶心之感压下,暗忖:“他竟会招来这么些吃人的怪物,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我与他最好不要有太多瓜葛才是。”转念又想:“不行,他是因我才与人动手的,师傅常说‘善恶本一念只间,好人会做出坏事,而恶人也不见得就不能行善。’他的功法虽然邪门,却不能断章取义的认为他人也如此。哼,再怎么也胜过那些既虚伪又乖张的家伙百倍。” 想到最后,眼睛不由得向红衫少女看去,只见她秀眉深锁,妙目紧闭,一张脸雪也似的白,坐在椅上的身子仍不住发抖,沈鹏飞心中大乐:“先前那么凶霸霸的,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这时关副使催动了法宝,金蟒剑当空一阵疾飞,轰鸣声过,连闪了四个霹雳,俱都劈向那四只蝠怪。 这几个霹雳来得如此迅捷,当下沈鹏飞与那红衫少女皆被震得耳鼓生疼,呼吸急促,而那霹雳影射出的蓝光四下笼罩,只将楼厅映了个满堂,更衬出几分鬼气。 那四怪甚为狡猾,知这霹雳是因他们而发,没等霹雳落下就同时纵跃,灵巧地避了开来,只将地上炸出四个大洞,桌椅碎砖登时向一楼坠了下去,随即底下就传来几声哀号,想是砸到人了。 沈鹏飞扭头看了看中年书生,却见他手中捏着一面红色小旗,四下挥舞不止,这下才知道那四只蝠怪并非真有这般聪明,而是他用法术暗中操控的。 只见中年书生手中小旗往空中一指,那四怪得到命令,黑翅一展,劲风过处,桌椅纷纷往两旁翻飞,身子却已腾到了空中,举起叉来便刺。 这四叉同时刺出,及至关副使身前时,却陡然分散到四个不同方向,由外朝内攒刺,这一分一合速度快得匪夷所思,饶是关副使身经百战,也是心头一凛,忙坠下身形,这才勉强躲过了四叉。脚刚落地,就听得顶上‘呛’的一记金鸣之声,随即四道劲风迅速压落,却是蝠怪的四叉又跟了下来。 那金蟒剑本浮在空中,此刻主人遇到险情,它似乎也有所感应,突然间剑光暴涨,剑气源源不断地往外飞洒,流淌出的剑气竟幻成了一条金色巨蟒,浑身披鳞覆甲,长有一丈,粗及海碗,一扭身便向蝠怪撞了过去。 第十章 杀气荡 滔滔以浊江水 中年书生一惊,急忙指引蝠怪回身自救,四蝠怪叉落身闪,飞纵到了墙上,那金蟒虽无实体,却与施法者心神合一,威力不容小觑,见四蝠怪躲向墙壁,身躯急扭,一颗硕大的脑袋又撞了过去,巨尾一扫,四把叉子已被掸开,七凌八落的掉了一地。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沈鹏飞瞠目结舌,登时心中很是佩服关副使的道法。 此时关副使暴喝一声,金蟒剑飞回手中,华光万丈,左手捏诀右手握剑,整个人尾随着巨蟒闪电般飞去。 四蝠怪手上没了兵刃,吼啸如雷,却更添了几分凶悍,双爪一红,爪尖暴长两尺有余,猛地往前探出,抓向呼啸而来的巨蟒。 这一击显是它们垂死一搏,整个身子都纵了起来,好由此增添几分气力。哪知那巨蟒毫不退缩,张口便往其中一只咬去,大口中的尖齿如黄金一般,闪闪发亮,那蝠怪的牙齿本已算锋利之极,但与巨蟒比较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还不及它牙齿的十分之一,这巨口大张,简直能吞下蝠怪的脑袋。 只听‘吱’的一声凄厉惨叫,飞出了一只蝠爪。原来那蝠怪惊慌中躲了开来,可巨蟒之口实在大的厉害,它还是被咬下一只爪子,整个身子受痛,竟将一堵墙撞塌了,弄得楼厅里烟尘滚滚,碎屑乱飞。余下三怪见同伴受伤,凶性大发,一齐向巨蟒扑了上去。 就在三蝠怪即将触及巨蟒的头颅时,一道金光曳然而过,如同水面起了一道波纹,绵延而无情,悠悠地推向四怪。 室内蓦地飘起了一阵血雾,如春雨般遍及每个角落,而里面的人无一幸免,都被洒了一头一身,可谁也没出声抱怨,只大睁着眼睛看向那四只蝠怪。 室内静得出奇,只见四蝠怪身子僵直,立在墙角一动不动,仍做着攻击的姿势,而它们均已身首异处,脑袋悉数落在关副使身前,那断颈处的血依旧不停地往外翻涌,很快地面就汇了一滩暗黑色的血泊,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腥臭气息。 中年书生眼睑一阵跳动,拿旗的那只手微微发颤,怨毒地看着关副使,一言不发。 沈鹏飞见他这样子,心存歉疚,刚想安慰几句,却有个尖锐的嗓音抢了先:“你们把我的酒楼拆成这样,让我今后还怎么做生意?你们得赔我,否则谁也别想走!”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楼厅口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长得又白又矮,正愤怒地向众人看来,像要将所有人生吞活剥一般。 中年书生冷哼一声,看向身首异处的几只蝠怪,神色间痛惜不已。那胖子一双小眼本在五人脸上扫视,这时也顺着中年书生的眼光看去,猛然间见到了地上的蝠怪尸首,大惊:“我的妈呀,有妖怪!”话还没说完,人就往楼梯飞奔。 就在此时,一团红雾冉冉飘来,似缓实快,他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那团红雾当头罩住。与此同时,地上蝠怪的尸首凌空弹起,一股脑儿扎进了红雾,顿时翻涌不止,陡然,里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九幽地府一般,里外的世界竟变得泾渭分明起来,楼厅里再也没有半点人气。那惨叫声持续片刻即止,尔后便是一阵细微却足可听闻的咀嚼之声,在这静悄悄的楼厅里飘来荡去。 关副使目眦欲裂,暴喝道:“魔教妖人,今日容你不得!” 红衫少女从未有过这般恐怖的经历,早已吓得捂住了耳朵,再也不敢睁眼去看。 沈鹏飞张大了嘴巴,咕嘟一声,咽下一口唾液,却觉得无比恶心,暗想:“他下手怎地这般歹毒,那店老板又没招惹他,要吃也是吃这几个家伙才是,何必要伤害无辜?”心中对那中年书生产生了不满之情。 倪管家苍老的面颊上皆是愤怒之色,紧紧握住双拳,指上骨节峥峥突起,恨不能生食其肉。 只见关副使双臂合拢向上,金蟒剑高举过顶,剑光森冷,不带一丝怜悯与宽容。 空中卷起了一股旋风,盘旋着、呼啸着,有如天神之手,要生生将那恶魔挫骨扬灰,打入阿鼻地狱。 金光弥漫,劲风疾疾,肃杀之意在空中不断的蔓延,这时一只云雀闯了进来,刚入窗口却还没飞出多远,便被吸进旋风中,再也不见踪影。 中年书生紧紧捏住那面小旗,脸上惨白一片,被风吹乱的黑发在肩头乱舞,一如他此刻的心情,惊恐而焦躁。 关副使横眉冷目,在厅中屹立着,金蟒剑剑尖斜着向上,巨大的金色旋风在剑刃上咆哮、怒吼,似欲离剑而去,仿佛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诛灭世间妖魔! 然而烈风虽猛,却吹不散那团恐怖的红雾,反而颜色越来越深,此刻竟浓得像一汪血水,并不停地奔腾,翻滚。 强烈的金光照进楼厅里的每一个角落,沈鹏飞止住了呼吸,眼睛更是难以睁开,他心中仿佛只想迅速离开此地一般,但双腿却如灌了铅,一点也不听使唤。 忽然楼梯口的红雾中异像突起,伴随一声刺耳的尖啸,现出一个更加庞大的蝠头怪,但见它浑身青气缭绕,竟生有四头,八臂,八足,赫然就是那四只怪物的合体,而那胖掌柜竟已被它整个吞吃尽净,连一点碎肉也未留下。 “斩!”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金蟒剑在那刚猛的膂力带动之下,劈出了声势浩大的一剑,霎时间旋风压落,四面皆响,所有人头晕目眩,只觉得脑中一阵阵轰鸣。 中年书生知这旋风厉害,早就心生闪避之意,谁知此刻竟像是被生生定住了,浑身动弹不得,惊骇之下猛挥血旗,招引蝠怪来营救。 血旗挥过,阴气森森,只见蝠怪大翅一展,风一般飞来,张开利爪,朝着关副使后背猛戳下去。 倪管家惊道:“小心!”说话间手中已多了一柄乌沉沉的龙头拐杖,身杖合一,化作一道紫芒,尾随那只蝠怪飞身而去。 旋风落势甚疾,而蝠怪的速度比它更快,就在旋风扫过中年书生头顶之时,蝠怪的利爪已触及关副使的衣衫。 轰! 一声惊天般的炸响,蝠怪硕大的身子被震退了几步,而关副使被它突施偷袭,手腕一抖,旋风失去了准头,没能击中中年书生,只带落他几缕头发,之后便如离弦箭般,从破损的窗口飞了出去,直打进滚滚江水之中,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其时江面停有几艘渔船,距望江楼并不甚远,旋风刚一落下,当场就砸沉两艘,船上的舟子没能及时闪避,全都粉身碎骨。 关副使看到渔船已毁,部分残骸仍随着浪花在江面起起浮浮,若隐若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深深的痛苦神色。 慢慢转过头来,血红的双眼愤怒地瞪着中年书生,一咬牙,举起金蟒剑,忽然‘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将胸前衣襟染得斑斑驳驳。 先前那蝠怪被关副使护体功法震退,刚巧迎上了纵身而来的倪管家,龙头拐杖往前一挺,紫芒暴闪,直取蝠怪的后颈。 哪知这大蝠怪却比四只小蝠怪聪明得多,更不需血旗指引,当倪管家发难的一刹那便已察觉,纵起身来,凌空一个后空翻,又跃到了倪管家身后,巨爪闪电般划落。 倪管家听得身后风声萧萧,知是蝠怪巨爪到了,但他岂是等闲人物?人也未转身,拐杖从左肩递出,往后一刺一挑,‘叮’的一声,火花飞溅,挑开了蝠怪的爪子。 尽管避过一爪,他心中也吃惊不已,这龙头拐杖虽及不上关副使的金蟒剑,却也属极品法宝一列,威力足可开碑裂石,本以为这一下会将那畜生的手掌刺个透明窟窿,孰料竟无法伤它分毫。殊不知那蝠怪的双爪是什么材质,竟会坚固到如此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他念及此处,更加小心戒备,但几次猛攻下来屡试不爽,那蝠怪有守有攻,将他的招式逐一化解不说,还能与他战个不相上下。 中年书生早在蝠怪偷袭成功后就脱离了法术的禁制,闪身掠到旁边,衣袖一挥,祭出一面阴阳八卦镜。法宝虽仅有巴掌大小,但晃动之间,阴阳二眼中能射出红、黑两种不同的光芒,有如连珠弩,速度迅捷而且威力也极大,被射中的地面、墙面现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孔洞,若要射到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了。 对此情形,关副使又惊又怒,虽然这妖人道法仅为中上行列,但着实不易对付,他先前一击不中,却误伤了人命,悲恸中胸口气血翻涌,无法再次凝聚真力去引发‘一绝斩’,看样子只能耗斗下去了。 倪管家情况也不太妙,那蝠怪逼得甚紧,根本没有机会施展法术,只能硬碰硬的用杖法打斗。一时之间三人一怪,在场中闪、跳、腾、挪,斗得难分难解,却终是难判胜负。 沈鹏飞与那红衫少女在旁观战,似乎被场上的紧张的气氛感染,两人到也安分很多,没有再继续拌嘴斗舌,却还是会不时的以眼神威胁一下对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中年书生体力逐渐不支,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开始涣散,那红、黑两光的射出速度越来越慢。关副使是玄门正宗,功力毕竟略胜一筹,好几次都差点要将对方一剑诛杀,却还是被他惊险的躲了过去。 沈鹏飞见中年书生一直险象环生,大是焦急,心中虽然排斥他的法术与手段,但想到毕竟有恩于己,若让他就此丧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楼厅里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炸飞的石粉、木屑,哪还有半点酒楼的模样?楼下的客人被先前那一砸,估计也都吓得跑光了,整个酒楼人去楼空,更不会有人上来制止的。 就在这时,关副使一剑挡开白光,身子一侧,闪过黑光,手掌前推,金蟒剑猛地放飞出去,金光闪烁,直取中年书生的咽喉。这一剑他是蓄谋已久,此刻见对手越斗越焦,正中下怀,当下更多了几分胜算,毫不犹豫的把剑放了出去。 说时迟,那是快,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中年书生收镜护颈,镜中红、黑两道气流合二为一,化做一束粗如儿臂的青芒,迎向疾驰而来的金蟒剑。 关副使眼神一凛,暗中加大法力,剑身登时亮了一亮,披荆斩棘般将那青芒从中剖开,再次刺向八卦镜,‘琮’的一声响,将它削去一块,金蟒剑也随之让了过去,只在中年书生左颈割出一条血痕。关副使更不迟疑,欺身向前取剑,预备再次发动绞杀。 旁边的沈鹏飞看得心惊肉跳,知那中年书生失了法宝再也难以抗衡,说不得还要被他们杀了,叫道:“你们这些家伙忒不要脸,先前还说不以多欺少的,怎么现在又食言了?” 关副使复刺一剑,再次落空,这才道:“魔教妖人残害无辜,丧尽天良,我等身为正道修真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对付他们还需讲什么信义?”说这番话时,连连进招,剑气如同暴风骤雨般刺出,而那中年书生失了法宝,躲避的颇为狼狈。 沈鹏飞大急,脑中一热,叫道:“先生,我来助你!”说完奋不顾身的往前冲去,忽然肩胛一紧,被人从后面拿住了,他急忙回转头颈,只见肩膀上搭着三根白玉般的手指,再一看才知道是那红衫少女,怒道:“你放手!”猛地一晃肩膀,只想脱身,哪知那只手看似娇嫩柔弱,他一扭之下却没能挣脱。 红衫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什么本事都没有,现在又跟烂泥一样,过去不是送死么?” 沈鹏飞一怔,喝道:“不关你事!”转即冷笑道:“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红衫少女嫩脸胀得通红,盛怒之下猛推了他一把。沈鹏飞全身真力匮乏已久,这时几近虚脱状态,一推之下又没能收住势,登时滚到了地上,连翻几个筋斗,只撞得头晕眼花,爬都爬不起来。 此时倪管家也已占了上风,那蝠怪虽然凶猛但终及不上人的智慧,被他一番虚虚实实的缠斗之后有如投鼠忌器,巨爪攻出时往往给对方留下余地,像是怕来不及自救似的。 而倪管家正看出了这样的便宜,他的龙头拐本就长于蝠怪的利爪,每当它巨爪快要抓到时,才举杖击刺,总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将它迫退数步,自己也毫发无伤。 当那蝠怪再次被他迫退时,龙头拐拐身暴长,趁蝠怪防守不及,照着它的大脑袋猛地砸了一记,虽然没能将它砸死,却让它顶门上流了不少血。蝠怪受此重击,再也不敢近前,只在远处龇牙咧嘴的怒吼,气势到也吓人。 倪管家深吸一口气,见那蝠怪暂时没有攻击的意思,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沈鹏飞,声色俱厉的道:“小兄弟,我并不知你师承何人,但见你所行功法决然不似妖邪一流,为何甘为这魔教妖孽葬送性命?别执迷不悟了,我劝你快些回去吧,此间之事莫要插手!” 沈鹏飞冷哼一声,大声道:“他是妖是邪,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我只知道他适才助我脱了难,此刻又为我受你们一众人等围攻。要我现在置之不理,那可绝对做不到!做人若不能知恩图报,那跟你们这几人又有何分别?”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铿锵凛然,直斥先前楼下一事,倪管家一行人本已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却又将他们跟魔教妖人相提并论,全似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般,饶是倪管家不假颜色,当时也不禁沉下了脸来。 就在此时,那蝠怪一跃而起,趁着几人分神之际,飞身扑向正在激斗的关副使。 红衫少女乍见之下,大声尖叫起来。 关副使得到示警,急忙闪避。与此同时,中年书生身形疾动,兔起鹘落之间,已自到了沈鹏飞身旁,左袖探出,将他卷了起来,同时右掌往地上一劈,脚下生出一只大蝙蝠,嘶叫声中已托着二人闪电般往屋顶驰去。 只听得‘喀剌剌’一阵响,屋顶掉下了不少石粉木料,露出一个破洞,两人已不见了影踪,而那只蝠头怪也随着中年书生的离去,凭空消失了。 这起变故太过突然,红衫少女三人都是一愣。 关副使忽然神色大变,惊道:“原来是他!”倪管家看向他,点了点头,显然也知道了那人的来历。 “管他是谁,先追上了再说!”红衫少女祭起了匕首法宝,就要飞身上去。 倪管家忙伸手拦住,说道:“小姐,这人我们追不上的。” 红衫少女不以为然的道:“为什么?那只臭蝙蝠有什么了不起的。” 倪管家与关副使相视一眼,两人眼色都颇为凝重。 红衫少女见他们不说话,追问道:“你们说的那个‘他’,到底是什么人?” 关副使看向地上那滩黑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道:“血蝠郎君。” 红衫少女一脸迷惘,似乎没听说这个人,又问道:“血蝠郎君是什么人?” 关副使转过眼光,叹道:“血蝠郎君乃是魔教的妖邪人物,为三大驭兽尊者之首,所习的飞遁术少有人及,我们根本追他不上的。唉,只可惜今日让这妖孽逃了去,不知又要有多少无辜性命要葬送在他手上了。”说道这里,猛然大叫:“不好,那小子恐怕有性命之危。” 红衫少女疑道:“什么性命之危?那小子不是和他一伙的么?” 倪管家摇了摇头,道:“决计不是。”长叹一声,看向关副使,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何要对小姐下毒手了。” 关副使点了点头,若有所悟,道:“他是恨小姐下手伤了那小子,令他不能及时修炼魔功。” 红衫少女听得一头雾水,急道:“我伤了那小子,跟他修炼魔功又有什么关系?你们快说清楚了,别说一半藏一半的。” 关副使苦笑,随即面色沉重,缓缓的道:“那血蝠郎君虽是魔教三兽尊之首,修为到也不足为惧,只是他所修炼的魔功灭绝人寰,确实歹毒无比,是为我正道中人所摒弃。但凡他每次修炼时必须吸食修道之人的精血,且连带对方的真力一并吸收,从而达到吸外物之力,补己之不足的功效。但这类邪道妖术虽然可以速成,但万分凶险,皆因他每次所吸食之人的道法决不能超过驱物境界,否则就有反噬的危险。这也算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远不是我正道人士循序渐进、稳打稳扎修行所能比拟的。”顿了顿,又道:“那少年道法低微,正符合他的要求,想是早就被他盯上了。而小姐将那少年真力耗尽,扰乱了他的修炼计划,他定是由此才对你下的狠手……” 他说到最后,忽然见红衫少女眼神飘忽,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忙停了话头,关切的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红衫少女缓缓摇了摇头,只怔怔地看着屋顶破洞处的那一方窄窄的天空。 天空中一片碧蓝,倒影出几分迷幻色彩,那点缀其上的几朵浮云,宛如夜梦一般轻柔、舒缓,翩翩地飘向远方。几只鸟儿振翅飞过,在楼厅内留下一阵清脆的鸟鸣,兀自回荡着不肯散去。 关副使忍不住又问:“小姐,你没事吧?”红衫少女回过神来,低叹了口气,懒懒的道:“没什么。我们走罢。”当先而行,脚步极轻极细,像是怕打破这片废墟中的寂静。 几缕阳光从屋顶破洞处倾泻进来,在地面铺了一层柔和的晕彩。破瓷碎瓦之中,不知是谁掉了两枚铜钱,不时发出几道微弱的亮光。 第十一章 图穷匕现 沈鹏飞跟随血蝠郎君,一路向北疾飞,不一会,便将羸岩城甩在了脑后。脚下那只蝙蝠去势迅猛,丝毫不需借助双翼,绷着身子在空中滑翔。沈鹏飞啧啧称奇,不禁碰了碰它脑袋,见它只是动了动眼珠,仍一丝不苟地往前疾驰。 他们离地甚高,空中鸟都没得一只,伴随左右的只有清风白云。又飞了一阵,早没了那羸岩城的影子。血蝠郎君一直沉默不语,更不说何时准备落地。沈鹏飞心中泛疑,刚想询问,忽觉得脸上一凉,湿润润的,似乎迎上了一阵水气。再过一会,遥遥见到北方笼着一团浓雾,内中隐约有几座高山,全被翠绿所覆盖,在层层云雾中若隐若现。 沈鹏飞忙道:“先生,你飞得这样快,我们这是要去哪?”血蝠郎君头也不回的道:“去哪?去该去的地方。”声音低沉,似从喉间发出的一般,显得既滑稽,又有几分阴森。沈鹏飞呆了呆,问道:“该去的地方,那算是什么所在?”血蝠郎君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冷冷的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等到了自然一清二楚。” 沈鹏飞心中突地一跳,颤声道:“我……我要回城,不随你去了,快将我放下罢。”血蝠郎君笑道:“那可由不得你!我暴露身份,跟那几人竭力战了一番,就是为了能将你掳到手。如今得偿所愿,岂可这么轻易放你回去?”一语落定,五指戟张,挟住了沈鹏飞的脖子。 沈鹏飞大吃一惊,叫道:“你做什么?放开我,快放开我!”心慌意乱之中,双手便乱打乱抓,只想着尽力挣脱出来,无奈二人修为太过悬殊,即便是先前时候也难以让他逃脱,更何况此刻真力耗了净尽? 血蝠郎君见他挣扎个不休,五指微微用了用劲,厉声道:“休要再给我作怪!你信不信,我一记便可捏死你!”沈鹏飞充耳不闻,紧咬着牙关,一脸倔强。血蝠郎君喋喋怪笑,将他凌空举了起来,手臂陡然往前一推。沈鹏飞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已自腾了空,飘飘荡荡地飞了出去。 地面的景物模糊不清,只怕离地有几万丈距离,人若掉了下去,谁能消受得了?沈鹏飞张着四肢,身不由主地急速跌落,大风将衣衫吹得纷飞乱舞,像是要连同他的身体都要一起吹散。 他如一只断线风筝,仅一瞬间,已落下了百丈,地面越来越近,蓝天白云在渐渐远去。他脑中空白,想不起任何事物,可就在这时,心间突然一颤,闪过几许莫名的凄伤,如此深刻而强烈,几乎要催他落泪。 沈鹏飞一惊:这到底怎么了?我为何心中难过?是怕死么…… 一切无从所知。只有那股伤感越来越强,仿佛前世就已烙在了心里,虽不经意间一现,却似乎永远都无法磨灭。 视线,渐渐模糊了。 恍惚间,见云团中走出一个白衣女子,缓缓挥着双臂,用歌声一般柔美的声音朝他呼唤:“好好活着,等我回来,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话声在耳边飘荡,声音由高及低,绵绵不绝,直到最终听不见了,只剩一阵呼啸肆虐的风吼,依然清晰。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呼唤声一直都在回响,虽只寥寥二十几字,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无论天上人间,我们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都要在一起…… 那个白衣女子如同月下的一朵昙花,匆匆现了现身,连样貌都未让他看清,便即消失不见了。望着那朵逐渐飘远的白云,沈鹏飞缄默无言,心中惆怅,仿佛失了什么。 这时,只听喀剌一声轻响,打断了思绪。刹那间,他感到脖子剧痛难当,险些断掉。只见血蝠郎君趴在蝙背之上,一手攀着边缘,一手钳着他脖子,满脸谑笑,问道:“小子,滋味如何?” 沈鹏飞怔怔的道:“什么滋味?”血蝠郎君冷哼一声,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沈鹏飞受痛,顿时醒悟过来,转念想道:“是了,他要我乖乖受制,刚才那个女子……定……定是他施法所为,用来蛊惑我的。可我偏不上当,好将他气个半死。”翻了翻眼珠,大声道:“很好,滋味美着呢!”血蝠郎君不住冷笑,手指紧了紧,道:“有胆识的话,你往下瞧瞧。” 沈鹏飞呼吸难畅,脸憋得通红,就似快要叉过气去。但他生性桀骜,仍不肯就此服输,喘息着道:“这有何不敢的?”当即斜转了眼珠,朝下看了看,不由得微微一惊。原来下方是片草坡,竖着许多石块,足足有成千上万,每块都如尖刀一般锐利。沈鹏飞粗略一看,草坡上荆棘遍布,怪石嶙峋,竟没一处平坦的地方!这万一掉了下去,纵使是金刚铜人,只怕也难以保全。 血蝠郎君笑道:“这地方虽算不上太高,不过对付你已绰绰有余。想我血蝠郎君一生杀人无数,就是没见过肉泥是个什么模样。今儿个到是好运气,只须轻轻一松手,便能将你摔个稀巴烂。”伸出脖子朝下张了张,又道:“我看下面的山石又尖又利,掉下去包管觉不到疼痛,只不过你这脑袋怕是要被砸个大窟窿出来了。脑袋没了,余下的半截身子想来也不会放置长久,这片山林中野兽极多,随便来个一两只,也够将你身子扯得粉碎。……恩,到底会是豺狗先来呢,还是豹子先来?哈哈,这情形想想也觉得有趣。” 血蝠郎君说得眉飞色舞,沈鹏飞却战战兢兢,想到自己死在山中,鲜血洒了一地,满山遍野都是脑浆、肚肠的场面,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 血蝠郎君狞笑道:“怎么,怕了么?要我拉你上来不难,只须今后消了那臭脾气,老老实实听我话。”沈鹏飞咽喉被扼已久,只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生怕就此被掐死,扔到山下去,拼命积攒了一点真力,勉强点了点头。血蝠郎君见他服了软,手腕一带,将他拉了上来,笑道:“这样才对么,我殚精竭虑将你掳来,若是就这么摔死了,真是可惜得很。” 沈鹏飞抚着脖子,大声咳嗽,半晌才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抓了我来,到底想做什么?”血蝠郎君笑道:“你真想知道么?”沈鹏飞点了点头。血蝠郎君道:“那我便告诉你。抓你来不为别的,只需助我修炼魔功便行。”沈鹏飞奇道:“什么魔功?你要我怎样帮你?”血蝠郎君嘿嘿一笑,露出几颗白森森的牙齿,说道:“我要你将一身真力全都输给我。”沈鹏飞大吃一惊。 要知修道者的道法皆由真力所生,道法使用时真力虽会有所损耗,但于己并无大碍,只需待上几日,体内灵力自会重新聚拢起来。然而若要在一瞬间将其输走,或被人强行吸去,那等同于被迫散功,到时气血枯竭,体内筋脉俱断,立时会觉得胸口疼痛,像有无数虫蚁在咬啮一般,直到痛上三日才会死去。其形状之惨,比之千刀万剐,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道行高深之人受了敌人克制,也宁愿挨上一刀,而不愿受那散功之苦。 这其中的种种利害,沈鹏飞又岂会不知?瞪视着血蝠郎君,连连后退,颤声道:“你……你不能这么做!你吸了我全身真力,那我焉有命在?” 血蝠郎君笑道:“你能不能活命,与我有何干系?我只要练成魔功便行,别人死活与否,却不是我所要知晓的了。”沈鹏飞闻言大怒,叫道:“你怎能如此恶毒?先前我都一直向着你,怎么现在到要反过来害我?”血蝠郎君道:“你是想说你曾有恩于我么?可我们冥神教向来恩将仇报,即便你有救命之恩,待哪天心血来潮了,也会一刀将你杀了。”说到最后,眼眶赤红,脸上陡然闪过一丝怨毒。 沈鹏飞涩声道:“你……你……既然早晚都要被你杀了,我现在便……便跳下去,偏不让你得逞!”说着迅速闪到蝠背边缘。血蝠郎君伸手一拦,冷笑道:“你可得想好了,一旦跳了下去,定是有死无生。而我只需一时忍着,待有了机会,再掳个人回来便行了。” 沈鹏飞一怔,心念急转,这么跳下去虽免去了散功之苦,但也不见得是条良策,只枉送性命而已。当下断了飞身纵下的念头,退了回来,偷偷盘算着该如何逃脱。血蝠郎君回头斜睨他一眼,笑道:“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好,别尽想些鬼点子。万一惹怒了我,可不会像刚才那般客气了。”沈鹏飞被说中心事,又羞又恼,没好气的道:“那你尽管不客气好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前方传来数声鸣叫,声音清亮高亢,显是大禽一类。这附近多有山林,有野鸟飞上天来也不足为奇,只是要飞得如此之高,怕是没那么简单了。片刻之后,果见两只白鹤冲上了云霄,扇着双翼,往这边迎来。二人所乘的蝙蝠一闻鹤鸣,似有惧怕之意,一个劲往旁乱飞。 血蝠郎君面色一紧,朝着沈鹏飞低喝:“呆会它们过来,你要敢说上一个字,我便捏死你。”那鹤其实还在极远的地方,像是天边的两朵浮云,也看不甚清楚。沈鹏飞不以为然道:“我又不是鸟儿,哪会学你一样,整日里跟蝙蝠、怪物之类的为伍,尽做些鸟兽才做的勾当。”血蝠郎君哼了一声,便向着前方凝望,一脸戒惧神色。 这时那两只白鹤渐行渐近,只见它们体型仅比孩童稍大些,白翎长爪,铁喙金睛,模样极为神骏。双鹤并肩飞来,鹤背上衣襟飞扬,竟各乘着一名灰衣老者。一老者容颜枯槁,白发萧然,单手持着一枚金圈。另一人头发胡须油光乌黑,气色红润,手中到未见有什么兵刃。二老纵鹤飞到五丈开外,便即定在空中,拦住了他们去路。 血蝠郎君见此情形,驱蝠往后退了几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梅山二老。两位不在寒梅山纳福,万里迢迢跑来这里,不知有何见教?”说着朝二人一一施礼。那黑发老者满脸怒容,戳指骂道:“血蝠郎君,少给我惺惺作态。你这天杀的孽障,害死了我孙儿,今日被我二人碰上,还想活着回去么?”血蝠郎君一怔,道:“害死你孙儿?这可奇了,黑风叟孤无子嗣,什么时候有了个孙儿,我怎么不知道!” 黑风叟眼神一凛,似要发作,却听那白发老者道:“师弟,稍安勿躁,待我问清过后,你再作计较不迟。”黑风叟报仇心切,略一迟缓,便大声道:“师兄,你还跟他罗嗦什么,这恶贼生性凶残,先后杀了不下千余人,罪孽之重,万死难赎!” 那白发老者笑问道:“他行凶之时,你可曾亲眼见到过?若非亲眼所见,便是他人之言,不足为信。我道中人,最忌莽撞冲动,于善于恶,凡事都需三思而后行。”黑风叟怔了怔,过了半晌,指着血蝠郎君道:“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我干儿子携子外游,曾与他打了个照面,二人还大斗一场,即便他化成了灰,也休想抵赖掉。” 那白发老者长叹一声,摇头道:“师弟,时过百年,怎地你还这般冲动?咱俩当年铸下的冤孽,难道忘了么?”黑风叟神情一震,肃了肃容,躬身道:“不敢。百年以来,时刻铭记于心。”那白发老者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了。血蝠郎君,别的我也不再多问,我只代师弟向你求证一下,七年前的隆冬之夜,你是否在鬼啸山擒了个跛足少年,并用蝠煞功吸了他精血?” 黑风叟虎视耽耽,瞪视着血蝠郎君,只待他一供认,便狠下杀手,一招之内取其性命。岂料血蝠郎君竟是想也不想,随口答道:“白云前辈当真喜欢说笑。我血蝠郎君纵横江湖七十余年,所杀的男女老幼数不胜数,惟独不杀相貌丑陋之人,哪会去害人家的跛足孙子?”黑风叟双眉倒竖,听出他这话实已透露了确有掳人之事,但却不肯就此坦白出来。 白云叟摇了摇头,面上微有憾色,问道:“你所言确是真话么?可别敷衍我们才好,否则便真个没有回旋余地了。”血蝠郎君皱了皱眉,以食指轻击额头,若有所思道:“恩……让我想想,好像……好像杀过这么个人……不对,不对,那是在冥江附近,况且还是个胖妇人,并非黑风前辈的孙儿……” 黑风叟脸上阴情不定,若不是有白云叟在旁,只怕早已上去厮杀一番了。血蝠郎君紧蹙着额头,似还在苦苦思索。沈鹏飞一直在他身旁,见了这副做作模样,几乎要放声大笑,但见到双方一副剑拔弩张、似欲拼斗的架势,又不敢造次,心想:“这两个老头一脸正气,到不像坏人,需得让他们知道我受困,好将我救了去才是。” 这时血蝠郎君抬起了头,苦笑道:“照前辈一说,这事是在七八年前发生的,隔了如此之久,我杀人太多,怕是要回去想上几日才能理清。二位还请放宽心,待我想到了,立即前来禀告,这样可好?”黑风叟本已将性子平复下来,这时听他粉饰罪证,不禁再次发怒,冷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决计不肯认了?”血蝠郎君干咳一声,问道:“认了,该当如何,不认又如何?” 黑风叟者厉声道:“认了便留你个全尸,让魔教妖孽看看,作恶到底是何下场?如若不认,哼,我让你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说到最后,两眼冷芒暴闪。血蝠郎君恍若未觉,摇头叹道:“二位都是前辈耆老,在寒梅山坐关达百年之久,悟通了生死奥意,为何还是这般嗜杀?”黑风叟断喝道:“就你这样的恶贼,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血蝠郎君不予理会,自顾自道:“我曾听天下英豪说道,二位前辈于百年之前,残杀过一众无辜百姓,致使一条河流尽染血色,过了半月才自澄清。今日得幸见到二位,果然还留着一股勇猛劲儿,的确不失了当年‘塞外双煞’的名头。” 黑风叟怒目圆睁,这件事,他今生引以为耻,从不轻易向人提起,今日血蝠郎君陡然说出,他是既惊且怒,却又因心中愧疚,无颜开口辩驳,只在肚里暗自生气。 血蝠郎君微微一笑,续道:“之后我又听闻,二位洗心革面,告诸天下说,立誓消去胸中狠戾之气,不再杀生。虽然话不足信,但想到二位都是前辈高人,纵使不能一言九鼎,可关乎名誉之事,总不会拿来儿戏罢!”顿了顿,扫了梅山二老一眼,面带轻视之色,叹道:“唉,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一家之言,终究做不得数的。” 黑风叟一直听他说完,只将牙咬得格格直响,肺都快气炸了。沈鹏飞大喜,心想只要那两个老头得胜,自己便不会再丢失性命。就欲出言挑拨他们,忽然想起血蝠郎君先前一番威胁的话语,不由得向他望了过去。而此时血蝠郎君也在看沈鹏飞,眼光闪烁,暗藏着一股杀机。 第十二章 沈鹏飞皱了皱眉,朝他咧嘴一笑,不敢再言。这时,只听白云叟道:“血蝠郎君,你说我们残害过一群无辜之人。不错,那件惨剧虽只是我们一时糊涂,误中了敌人奸计,但百姓确实是丧生在我们手上。今日若有哪位义士要替天行道,我们甘愿割首授上,决对不敢有任何怨言,只盼着我二人的首级,能告慰小屯村二十六名百姓的在天之灵。”说完,默诵了几遍往生咒,神情悲戚。 血蝠郎君笑道:“前辈大义赴死,品行之高,道界少有。只不过据我看来,二位如此做法,无非是想着少受些内心煎熬罢。纵使如此,却不知又有谁这么不自量力,胆敢来取梅山二老的脑袋?” 白云叟叹道:“世间之事,因生必有果出,终脱不了报应轮回。我二人曾经造了这等冤孽,若有人想来了结,我们哪还有脸面还手?只不过,欲求万事皆空,必有苦难将至,须菩提言道:‘杀人者是魔,不杀者亦存魔性。’由此看来,魔是随心而生,心若还在,魔又如何去得了?” 血蝠郎君低头沉思,过了半晌,说道:“听了前辈一番妙语,我到有些感悟。”白云叟怔了怔,问道:“你悟到了什么?”血蝠郎君笑道:“前辈的意思是,世人有心,便都有了魔性。二位要将我除去,定是想连同天下人一并杀光了。若真有这一天,我冥神教义不容辞。届时只需言语一声,冥神教万千教众倾其之所能,鼎立襄助二位。” 白云叟正色道:“休要胡言乱语,这事岂是你随便说的?”长叹一声,摇头道:“我劝你早早回头,不要一错再错了。遥想,人生在世,谁都会有过错之时。你虽犯下了种种罪行,但只要虔心去改,那便是行了善举。反之,身有小疵,却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也称得上是行凶作恶。”血蝠郎君哼了一声,道:“我到也想回头,但不知回头之后,二位前辈还杀我不杀?” 黑风叟大袖一挥,趋鹤近到跟前,怒道:“别人说回头,到也可信,而你血蝠郎君若能悔悟,太阳怕是要打西边出来了!我先前还自纳闷,想你这恶贼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却何时改了性儿,与人谈论起善恶来了?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戏,无非想激我二人就此饶了你。呸!贼子当真痴心妄想,即便我们想放你一条生路,世间千万正义之士也饶你不得!我二人昔日犯了太多的杀戮,自知罪孽深重,一直在寒梅山隐居,未曾踏入尘世半步。如今为了你这恶贼,违背了誓言,再度出山,但求能将你除去,纵使为人不齿,被天下好汉唾骂,我们也义无返顾!” 白云叟微微摇头,说道:“师弟,此言差矣。若是以杀止杀,告之四大玄门即可,又何需我们多此一举?”转过头去,问道:“血蝠郎君,我一心渡你,不知你真有悔改之心么?”血蝠郎君一怔,道:“这……敢问是怎么个悔法?”白云叟道:“断去双臂,随着我们回寒梅山,从此一心向善,不理涉凡尘,便可让你活命。”血蝠郎君闻言,仰天大笑,说道:“二位说了半天,还是非除我不可,那又何必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由头?真是可笑!”说罢驱蝠便飞。 黑风叟大怒,喝道:“不留下性命,就想跑么?哪有这么容易!”手指虚空一绕,生出一只黑色口袋,猛然涨大,铺天盖地般罩了下来,呼啦啦往回收着气流。血蝠郎君一惊,驱使蝙蝠急往下方飞去。 只见那口袋越变越大,几乎盖住了整片天幕,天上宛若罩着锅底,漆黑一片。黑风叟坐在鹤上,哈哈大笑,也不追赶。血蝠郎君驭蝠疾飞,可再怎么逃逸,始终都在它捕捉范围之内,喝道:“老怪物,你欺人太甚!黄眉真君的捕天袋虽然厉害,但也不见得就所向无敌,你到是好好看看,我是怎么破了你这烂袋子!”张嘴咬破食指,猛啜一口鲜血,朝着捕天袋唾了过去。 鲜血如同一团雾气,在高空弥散开来,幻化出一道巨大屏障,隔开了捕天袋。嘘溜溜一声,只见二人周身亮了一亮,消失得无影无踪。梅山二老相顾愕然,微一沉吟,随即驾着白鹤往北方急追。 沈鹏飞起初见那黑口袋罩了下来,生怕装进去便会送命,于是大声呼喊,只盼着梅山二老察觉,然而只一眨眼间,便没了二老的影子。当他还未醒悟过来之时,已与血蝠郎君双双站在了地面,见处身之地是个小山坳,周围乱石遍布,稀稀落落立着几棵野枣。枣树长势甚好,枝上春意盎然,缀满了鹅黄色的小花,颜色煞是好看。沈鹏飞心下欢喜,不由上前摘了一朵,放到鼻端嗅了嗅,只觉得有股淡淡的香气,很是清新。 血蝠郎君纵身上来,一记打落他手上花朵,横眉怒目,喝道:“你到悠闲,还有心思赏花?快跟我走!”说着便要拽他衣领。沈鹏飞让到一旁,怒道:“我又没害过人,干么要跟着你一起瞎跑?若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和你是一伙的呢。”血蝠郎君大怒,举起手掌,道:“若不想死在这里,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手往左侧一挥,只听喀剌剌、喀剌剌两声,一棵枣树已去了半截。 血蝠郎君问道:“走是不走?”沈鹏飞哼了一声,道:“就你那劈柴的把势,可别想唬住我!”血蝠郎君道:“那我若是把你脑袋当柴劈呢?”手掌在他脑袋上空比了比。沈鹏飞吓了一跳,急忙缩回脑袋,恨恨地道:“算……算你厉害好了,我暂且先走着便是。不过我可没多少力气,走不快可别怪我。”说完拔了根白茅叼在口中,慢悠悠地往前行去。 血蝠郎君闪身追上,一把捏住他肩膀,厉声道:“小子,我此刻明白告诉你,若是我活不成,你也得陪了我一起死。移形换位大法虽能避得一时,但那两个老鬼难缠的紧,断然不肯就此罢休,一旦他们追了上来,别人我不急着对付,第一个先杀你!”话声未落,伸出食指,在他后颈猛戳一记。沈鹏飞猝不及防,吃了个暗亏,只觉得颈上剧痛,转过头来,怒道:“你做什么?!我不是依了你,一直往前走么!” 血蝠郎君道:“你这小子很是圆滑,若不给你些苦头吃吃,怕老实不长久。”沈鹏飞道:“我这人天生一副倔脾气,要么一掌劈了我,要么对我好些。不然即便是被活活打死,也休想让我臣服。”血蝠郎君也不着恼,笑了笑,自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约莫拳头大小。伸指一戳,问道:“你说这石头硬不硬?” 沈鹏飞斜睨他一眼,悻悻道:“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还来问我?”血蝠郎君笑道:“石头固然坚硬,只是在我面前终需服软。此刻,它已被我施了法术,用不多时,便不是石头了。”凝视着沈鹏飞,问道:“你这么机灵,到是替我猜猜,待会它会变做什么?” 沈鹏飞只看了一眼,笑道:“能变成什么?要我猜么……当然还是石头啦!你若想吓唬我,一指将石头击碎便是,这样故弄玄虚,很有意思么?”岂料‘意思’二字刚一说完,他便呆住了。只见血蝠郎君左手结印,口中默诵法诀,那石头本是静躺在他右手中,这时忽然开始左右摇晃,发出一阵啪啦、啪啦的轻响,似是有物在内跳动一般。伴随着响声,外层的石屑开始剥落。 沈鹏飞瞪大了眼睛,身子如同定住了,一动不动。那些碎石剥落迅捷,悉数掉在了血蝠郎君掌上,眨眼间便积了小半巴掌,冒着缕缕青烟。便在这时,仅剩的小块石头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裂了开来,吱的一声,猛然飞出一样物事。但见红彤彤的一团,竟是一只血蝙蝠! 那血蝙蝠扑扇几下翅膀,转眼便飞进了山林。沈鹏飞忽觉喉中瘙痒,似有一物在内蠕动,猛然想到刚才的那一指,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你……你在我颈子上,也……也……”血蝠郎君道:“现下怕了罢!我早就跟你说过,若是惹恼了我,准没你好果子吃。”沈鹏飞摸了摸后颈,触到一个硬痂,确认已遭了暗算,但心中兀自疑虑,大声道:“你骗人!使些诡计妖术,就想蒙骗我么?这么小的伤口,蚊子都无法容身,何况那么大的蝙蝠!” 血蝠郎君冷笑道:“我的血蝠乃是由真气所化,无质无形,即便是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洞,它也能钻得进。要是你不相信……到也容易,我一催口诀,那只乖宝宝便会从你脖子里钻出来。你若看见了它,血肉模糊的一团,便不会不信了。”说着捏起印结,张了张嘴,作势欲催。 沈鹏飞大急,若真个从脖子上钻出一只蝙蝠,那情形想想也觉得恐怖,忙道:“别念,别念!我听话便是。”脸上却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血蝠郎君道:“既是要听我话,那还不快走?”横了他一眼,径自向北而行。走了几步,没见沈鹏飞跟来,回转头颈,见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石,一脸惊愕,喝道:“还看什么?不想死的话,便给我快些赶路!”沈鹏飞努了努嘴,低声斥骂了几句,随即追了上去。 血蝠郎君不再多言,放开步子,当先疾奔。地势越来越高,树木、山石也随之多了起来,血蝠郎君怕使用灵力之后,泄露了行藏,梅山二老便会循着找来,因此全靠着双腿行走。二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在崇山竣岭中穿梭。时逢暮春,山中一片生机,地面长有许多带刺的灌木,一蓬蓬聚在树隙间。血蝠郎君脚力甚健,一步跨出往往有一两丈远,那些石块、草藤全都碍他不着。而沈鹏飞见逃脱无望,有意磨蹭时光,一会掐朵野花,一会采颗果子,慢吞吞绕树而行。 他们所行的路途甚为僻静,走了半天都看不见半个人影,放眼尽是绿油油的草地,高大的杉树。林间树影森森,地面铺满了未曾烂净的枯叶,一堆一堆挤在草隙间,摞得很高,脚一踏上,沙沙碎裂开来。沈鹏飞觉得有趣,尽捡这些地方践踏,走了一会,见到地面有几个洞穴,深逾数丈,大小不过两三尺,里面放了些木排铁夹之类,都已腐朽,想来是早年猎人用来捕兽的陷阱。 他磨磨蹭蹭,想借着这些地洞逃走,谁料血蝠郎君着实谨慎,行不了几步便要停下来,直到他赶上了再走。于是只能就此作罢。这般走走停停,半玩半耍,过不多时,血蝠郎君便没了耐性,朝着他大声喊道:“快点,别婆婆妈妈!照你这种走法,就算过个十天半月也到不了。” 沈鹏飞哦了一声,心中暗想:“最好这辈子都到不了,我才不想这么快死呢!”脚下到不敢真个慢下来,踩着乱石,东倒西歪地奔了过去,心中极为不满。只是性命悬在别人手上,哪敢开口抱怨?捡了根木棍,借以扫清路上障碍,好走得稍微快些。 山中荆棘丛生,血蝠郎君走在前头,一纵一跃,尽数跳将过去。沈鹏飞真力失却,仅凭着一根木棍,直似杯水车薪,起不了多大作用,待出得树林之时,衣衫被划得支离破碎,还沾了不少血迹,疼得他两条眉毛都拧到了一处。血蝠郎君面色冰冷,稍稍瞧了一眼,一言不发,又继续埋头前进。 再行顿饭功夫,二人上了一座小丘,见前面是块山地,低洼处波光粼粼,聚着薄薄的水雾,是一片湖泊。沈鹏飞大喜,他在林间走了许久,又累又渴,虽然途中摘了几枚野果,却都皮青瓤涩,难以下咽,吃不得几口,便即甩手扔了。当下暂时忘却了自身处境,欢呼道:“下面有水,咱们去喝上几口,歇一歇再走罢。”放开步子,飞一般往那湖泊狂奔。血蝠郎君本也渴了,见他下去汲水,于是一起跟了过去。 洼地里长着许多野草,异常茂盛,在丘上瞧着并不觉得怎样,待一跑到里面,才发觉已齐到胸口,直将大半个人掩在里面。沈鹏飞挥舞木棍,拨草而行,见草丛中散落着许多巨石,都有一人来高,青苔遍布,几乎没了原石的色泽。 二人渐渐靠近,这时已能看到个大概。那湖泊处在洼地中央,约莫半顷大小,水质清澈,泛着诱人的碧绿。鸟儿们在湖面清鸣低飞,不时会有几只扎进水里,水珠刚一溅出,又迅速衔着小鱼纵回到空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缓缓朝着岸边扩散。沈鹏飞奔到湖畔,掬起水便喝,如牛饮般灌了几大口才稍解口渴。 血蝠郎君坐在他旁边,啜着双唇,向湖面吸气,只见一条纤细的水流从湖面缓缓升起,不偏不倚的淌进他口中。沈鹏飞轻哼一声,说道:“在我面前卖弄些小小伎俩,就觉得好了不起么?”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那水流升起的地方扔了过去。 他靠得很近,那块石头也够大,足以保证能一记截断水流。然而就在这时,湖心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冲起一道粗大水柱,像条白龙似的竖在半空,水花不停地翻涌。沈鹏飞吓了一大跳,叫道:“喂,我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干嘛这么认真?”却见血蝠郎君也是一脸惊愕,疑道:“这不是你弄……”刚说了五个字,整个人便呆住了。只见那道水柱临空拐了个弯,水势朝下一斜,竟向着二人这边呼啸袭来。 血蝠郎君抢身上前,喝道:“快走!”一把拎起沈鹏飞,身不回转,背向草丛倒掠回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若要换作旁人,只怕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击个正着了。好在血蝠郎君有一身好功力,为人又十分机警,及时躲了开来。那水柱不知是何人所驱,看起来到万分凶猛的样子,却也只飞到岸边,便没了劲势,还原为一泓清水,轰隆一声复又跌进湖中。 他们刚自脱离了险境,双脚还未将地面踏实,就见周围的野草剧烈筛抖,一张金色丝网平地而起,从四面卷来。二人同时一惊,还没想起要躲避,便被包粽子一般裹了进去。那网显然是被人操纵着,不住地收缩,速度奇快,瞬间便将两人扎成一个肉球。 血蝠郎君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以为能困得住我么?”就待施法破网。只听一个尖锐的男子声音道:“那你不妨试试!掉进了我的困龙网,还从未有人敢说过这样的大话。”血蝠郎君暗自运劲,只觉得胸中一闷,浑身真力如同被打散了一样,竟聚不起一点半点。 第十三章 就在这时,地上的野草向两旁倒开,跃出一个手持鱼叉的黑衣汉子。但见那人面色焦黄,唇上留有两撇鼠须,小眼尖耳,相貌说不出的猥琐。那汉子走到二人跟前,鱼叉一阵挥舞,扫得地面草屑乱飞,很快便辟出了一片空地。沈鹏飞与血蝠郎君被困在网中,看着他这番举动,都大感困惑。那汉子转身让到一旁,朝北边的一块大石喊道:“夫人,快出来,这厮已被我困住了!”话声刚落,只见空地上人影一闪,已多了个中年妇人。 那妇人穿一件淡黄衫裙,皮肤黝黑,塌鼻子大嘴,长相奇丑,与那汉子到也般配。沈鹏飞见了这两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妇人面色一黑,问道:“你笑什么?”沈鹏飞恼他们设计困住自己,敛了敛容,不以为然道:“我想笑便笑,可碍着你什么事了!”那妇人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转头看向血蝠郎君,问那汉子:“他便是血蝠郎君?” 那汉子道:“不是他还有谁?当初掳走我们孩儿时,我可将他认得一清二楚。”那妇人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若能认得清楚,也无须邀那黑老鬼来了。”那汉子一怔,讪讪道:“我不是怕到时应付不来么?邀了干爹与白云前辈,咱俩也多了两个帮手。”沈鹏飞心道:“原来他便是那黑老头的干儿子,谁知却是这么一副怪模样。” 只听那妇人冷笑道:“你那两个帮手,怕是来给别人帮忙的罢!”那汉子一怔,陪笑道:“夫人是怪他们没能将血蝠郎君擒住?嘿,这也怨我,早知干爹会心慈手软,我便不需万里迢迢去寒梅山,直接让夫人出马不就是了?夫人足智多谋,料敌先机,这世上要有哪个比夫人的手段来得高明,我便……”他本想说将那人杀了,但想到万一那人比他厉害许多,自己贸然上去,岂不是白白送死?当下只将一张脸憋得通红,咕咕唧唧半天,始终没有下文。 那妇人哼了一声,道:“你便怎样,怎么不说了?呸,马屁也拍不好,一无是处!当初我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会嫁给你这窝囊废,现在想想后悔都来不及。”顿了顿,又冷笑道:“只不过——你说我手段高明?恩,这话到有几分道理。料想,若不是有我逼着,此刻你还躲在那灵龟岛,做你的安乐岛主,缩头乌龟,将杀子大仇抛在九霄云外,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想起来!” 那汉子被劈头一顿叱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声未吭。那妇人眼光一闪,侧脸瞪着他,问道:“怎么,我这么说你,很不开心么?”那汉子咧了咧嘴,丑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忙道:“没有,没有!”小脑袋一转,看向血蝠郎君,目中凶光闪闪,说道:“你适才见我出了丑,定在心里笑话我罢?好在我一叉刺下去,你马上便送了命,既保全了我的声誉,又给孩儿报了仇,真是一举两得。妙哉,妙哉!”说完挺着鱼叉便即上来。 那叉子通体乌黑,叉尖又细又长,在残阳下闪着刺眼的寒光,映得他脸上也青蒙蒙的。血蝠郎君急道:“阁下是谁,不问青红皂白的,为何要杀我?”那汉子怒道:“为何?焦小驮认得么?我便是他老子焦三魁。”血蝠郎君思忖片刻,摇头道:“焦小驮?焦三魁?两个都不认得,更没听说过。” 焦三魁暴跳如雷,一双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挥舞着鱼叉,怪叫道:“他妈的,管你认不认得,先将你刺个对穿再说!”伸手一抖,鱼叉幻作万千叉影,在鱼网上空蹿来蹿去,呼呼有声。血蝠郎君一惊,双手用力猛挣了几下,口中叫道:“焦三魁,你充其量是个小小的灵龟岛岛主,霸着南海一方水域,看似威风八面的,可真要与我们冥神教相互抗衡,简直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见焦三魁眼中略有惧意,又道:“你尽管来杀我罢,我们教主治辖着万千教众,只需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你灵龟岛,将你那群虾兵蟹将杀个片甲不留。” 焦三魁神色大骇,手腕垂了下来,倒拖着鱼叉,连连后退。这时,那妇人忽然踏上一步,冷笑道:“血蝠郎君,你瞒得了别人,可甭想瞒过我。早在半年之前,你便已叛离了魔教,此时怕是正有不少魔教教众在四处寻你吧。”血蝠郎君大吃一惊,涩声道:“你……你听谁说的?”那妇人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知道便是。”血蝠郎君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下惴惴。他叛教之事是为魔教一大隐秘,非但未曾告诸过天下,即便魔教内部也鲜有人知,殊不知这妇人是如何得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转念又想,自己平日里作恶多端,正道中人人欲杀之而后快,此时失了冥神教庇护,若让他们知道,还不蜂拥而上?即便今日不死,他日也休想再得安宁了。 焦三魁虽是个浑人,不知种种细节,但见了血蝠郎君这等神情,已明白此中的利害,哈哈笑道:“魔教有什么了不起?你血蝠郎君就算此刻还在魔教,老子也不把你放在眼里。”说着又举起叉子。这时,沈鹏飞大叫道:“喂,我可没杀你儿子,你若要报仇,先将我放了再说。” 原来他见焦三魁将叉子对准了血蝠郎君胸口,他们二人都是靠背坐着的,焦三魁一叉下来,想必是要连着自己也一起杀了。焦三魁脚下一顿,拿眼珠在他身上扫了扫。沈鹏飞道:“我是被他抓来的,与你并无仇怨,快解开网子。”焦三魁绷着面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沈鹏飞皱了皱眉,道:“你不肯放我是怎么的?”焦三魁冷笑道:“你说呢?”沈鹏飞怒道:“你不放我出来,我便毁了你这破渔网!”说着拽住那渔网的孔洞,猛力向外撕扯。 渔网细若发丝,看似柔软无比,谁料却如钢线一般坚韧,他几记拉扯下来,非但没能拉破,反将指上割了道口子,鲜血直流。焦三魁哈哈大笑,拍手道:“还毁不毁了?焦大爷到是告诉你,这条困龙网乃是由深海鲛人的筋脉所制,不但能阻断被缚者的真力,而且刀剑难断,水火不侵。我现在即便给你一日时间,你也休想弄出半个豁口来。” 沈鹏飞又扯了几下,见仍没能撕破,神情顿时委靡下来。回想这半日里一直受人挟持欺侮,几历生死,最终却要丧命于这丑汉的鱼叉之下,不禁苦笑道:“也不知今日犯了哪方煞星,总会遇到几个稀奇古怪的恶人,如冤魂一样缠着我,刚从阎罗殿逃出来,又拉我进了鬼门关,还得当人家的替死鬼。” 焦三魁抚摸着两瞥鼠须,面有得色,朝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恩……我看你长得到秀气,若是肯向我磕上三个响头,拜我做义父,我便放了你。”话刚一说完,旁边的那妇人随即喝道:“焦三魁,你要放人,可经过我的准许了么?” 焦三魁见夫人神情甚为不悦,连忙陪上笑脸,显得又是害怕,又是尊敬,低声下气的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初始我见这小子有几分机灵劲,陪着血蝠郎君一起死了,未免有些可惜,便想将他带回岛去,给徒弟们当个练法的靶子。夫人既然不稀罕他,那为夫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擅作主张的。”转头看向沈鹏飞,谑笑道:“我孩儿死得早,你若真想拜我作义父,必须替代我死去的孩儿,先打断自己左腿,还得将名字改了。” 沈鹏飞听他先前一番贬低自己,早已火冒三丈,这时又要自己断腿改姓,简直似拿他当猴一般戏耍,怒道:“丑八怪,你想也别想!认你这怪物做义父,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也好过传出去给人笑掉了牙齿。”焦三魁双眼瞪得滚圆,厉声道:“你说什么?”沈鹏飞神色泰然,微笑道:“你那儿子命苦啊,死了七年,待尸骨化成了一堆烂泥,方有人想起要给他报仇。如若我是他爹爹,早就跑到仇人那拼个你死我活了,岂会等上个七八年?现在看来,你夫人说你是窝囊废,还真是有理可循的。” 焦三魁气得哇哇大叫,猛地跳将起来,吼道:“放你娘的狗屁!七年……七年怎么了?我与血蝠郎君的过节,哪怕过个……过个一千年、一万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了,竟敢……竟敢笑话我?好,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将你们俩一起杀个干净!”说着举起鱼叉便刺。 沈鹏飞大惊,他说刚才那番话,只在激得他们二人反目,好让自己有时机脱身,谁知焦三魁竟不上当,反而欲将他与血蝠郎君一并杀了。这可真是弄巧成拙。眼见着叉子就快触到血蝠郎君胸口,那妇人突然喝道:“且慢!”抢身上前,伸手格开了鱼叉。 焦三魁被她一挡,打了个踉跄,怔了怔,道:“怎么了?”那妇人朝他使了使眼色,嘴唇微动,低声道:“那……,现在杀他为时尚早。”焦三魁沉吟片刻,大声道:“这有什么干系,反正那物也飞不走,等我将他宰了,你到他身上搜出来就是!” 那妇人怒道:“搜什么搜?我说不准杀便不准杀!”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威慑气势。焦三魁干咳一声,看了看血蝠郎君,又看了看那妇人,讷讷道:“好……不杀,不杀。”当的一声,将鱼叉扔到了地上,甩着袖子在草丛中跳来蹦去,神情甚是郁闷。 那妇人转头看向血蝠郎君,问道:“告诉我,那物藏在哪里?”眼神火热,闪着贪婪的光芒。血蝠郎君面容一震,转即淡淡地道:“什么藏在哪里?”那妇人冷冷道:“还要再装蒜么?是不是要我用刑逼供,你才肯交出来。”血蝠郎君将眼光放到了别处,笑道:“我都不知你究竟要什么,如何能交得出。”那妇人沉下脸来,咕咕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少不得要露个几手了。待会我到要看看,你这张嘴还能硬上多久。”伸手从袖中拿出一枝短笛。 那笛子通体碧绿,似竹非竹,大小仅跟食指一般粗细,笛身星星点点,篆刻着许多符文。那妇人手持短笛,沿着渔网外一丈处虚画了一圆,将二人圈在里面。沈鹏飞曾听师父讲过一则故事,说古时有个将军,在战上捕到几个俘虏,却因没有绳索捆绑,于是异想天开,在俘虏周围画了个圈,自己回去取绳,临走之时告诫他们:不可出圈逃跑,否则立斩无涉。然而当他回去之时,俘虏已逃得一个不剩了。 那妇人画完图圈,便将笛孔凑到了嘴边,轻轻一吹,短笛呜呜昂昂,发出一阵奇怪的音调,但听声音又沉又涩,仿佛有千万冤魂厉鬼正在钻出破地面,向着天空哀号,气氛无比诡异。 血蝠郎君一闻笛音,面色大变,失声道:“你……你是毒娘子?”沈鹏飞于世间修真门派一无所知,听了毒娘子三字并未觉得怎样。那妇人耷拉着眼皮,龇唇吹奏,神态无比的悠闲。 笛声干涩凄厉,在山谷、湖面飘来荡去,但见天边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林中惊飞的野鸟野雉。远在几里之外,不时会有奇怪的叫声响起,似兽吼,似虫鸣,与那笛音遥相呼应,此起彼伏。沈鹏飞听了半晌,也辨不出到底是些什么,只觉得那些叫声越来越大,悉悉梭梭的,似乎在往这边移动,心中顿时蒙了一层不祥之感。 那妇人吹了半柱香之久,终于收了短笛,狞笑道:“现下知道我是谁了,很后悔吧?”血蝠郎君道:“后悔?有什么可后悔的。”语气却软了许多。过了一会,问道:“你真是圣手药王之女,毒娘子么?”毒娘子呸的一声,道:“都死到临头了,还问些没用的废话,想拖延时间么?乖乖将那物交出来,我便发发慈悲,让你死得痛快些。” 血蝠郎君面如死灰,强笑道:“嘿嘿,据传闻所言,毒娘子常居冰沼,生得貌美如花,高傲不可侵犯。就现在看来,这位大美人只不过是个丑老婆子,不光名不副实,而且又凶又恶,令人视之生厌,不敢恭维。幸好我当初未曾起过一亲芳泽的念头,否则今日真的要含恨而终了。” 毒娘子面无表情,像是一尊班驳古老的石雕,不怒亦不恼。焦三魁却跳了起来,一把掐住他脖子,怪叫道:“他妈的!她是我老婆,长得是美是丑,轮不到你这只半死蝙蝠来评头论足。”手上青筋暴起,将血蝠郎君掐得浑身直颤。就在将他掐得快要岔过气去之时,焦三魁忽然松了手,闪身掠上一块大石,笑道:“哈哈,来了,来了!”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 只见远处的野草,不知何时全都摆动起来,在血红的夕阳下绵延起伏,一片接着一片。沈鹏飞张大了嘴巴,惊愕不已。那股草浪来势迅捷,很快便延伸到了这里,隐约听得周围簌簌、嘶嘶……各类令人心惊的声响不绝于耳,只是野草长得太密,看得不甚清楚。沈鹏飞皱了皱眉,疑道:“什么声音?”焦三魁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站在石上手舞足蹈,欢喜得仿佛成了一只猴子。 毒娘子道:“血蝠郎君,那物你交是不交?”她又将短笛凑到了唇边。血蝠郎君紧闭着双眼,没有吭声,喉结却在不住耸动。毒娘子双眉一竖,吹响了短笛。这一回笛声短而急促,凄厉万分,笛声刚一过,周围的野草接连倒下,现出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无数爬虫争相涌出,很快便堆了小片空地,有双头怪蛇、巨型毒蝎、如梭子一般的大螯蜘蛛、趾上有爪的蟾蜍、一丈来长的白色蜈蚣,更有一些见也未曾见过的:其中有团绿油油的怪物,浑身覆着黏液,软趴在地,无足亦无眼,不时会张开大嘴,将自己整个吞吃下去,只剩鲜红的一团肥肉,兀自左右蠕动。然而过了一会,它又慢慢翻开嘴皮,将身体一寸一寸吐出来,状如牛马食后的反刍,可比之那些却又要恶心许多。 沈鹏飞吓得魂不附体,半晌过后才缓过神来,惊道:“这……这些都从哪来的?你们……你们快,快赶它们走!”血蝠郎君惨笑道:“哼哼,哪来的,她名字叫做毒娘子,你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沈鹏飞颤声道:“是她召来的么?对了,她想向你要什么东西,咱们命都快没了,你就快些给了她罢。”血蝠郎君瞪他一眼,咬了咬牙,复又闭上眼睛。沈鹏飞额上冷汗直冒,急得大声喝骂起来,血蝠郎君却始终缄默不言。 第十四章 空地甚为狭小,那些毒虫毒物越聚越多,顷刻间便堵了个水泄不通,毒蛇、蜘蛛、蜈蚣……红黑斑斓,数也数不清楚,像永远都没完似的。前面的还未安定,后面的又接踵涌来,乱糟糟地叠在前者身体之上。幸好它们始终未向二人进攻。仅一会功夫,渔网四周就堆了两三尺高,压在底下的毒虫自然要往高处攀。厮杀顿起。体型大的袭击体型小的,毒性强的袭击毒性弱的,有钳的用钳,有螯的用螯……一时间残肢污血四溅,爬搔啮咬之声响作一团,场面极其惨烈。 毒娘子喝道:“血蝠郎君,我再问一次,那物到底交是不交?”沈鹏飞见她眼中怒火大炽,知已是最后通牒,若血蝠郎君再不答应,她便要狠下杀手取二人性命,忙道:“你老问老问的,他不肯交,问也没用!还不如解开网子,自己上来搜一搜。”毒娘子冷笑道:“用不着,我偏要他献出来不可。”衣袖一拂,朝二人掷了一颗白色弹丸。 那白丸飞到一半,砰的一声,临空蓬炸开来,撒了沈鹏飞满头满脸的碎末。血蝠郎君侧着身子,肩上也沾了大片,他疑是毒药,惊道:“你在我身上撒了什么?”毒娘子不语,伸手捏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只见毒虫堆里一阵翻动,刹时间,游出两条金色的小蛇,约莫一寸来长,摇头摆尾,吐着墨绿色的蛇信,向那渔网爬去。二蛇光滑无鳞,背上各长着一个褐色肉瘤,眼珠镶在肉瘤上端,像是两个小水泡,鼓鼓囊囊。 毒娘子手抚面颊,露出一种闲适的表情,说道:“这蛇名作‘嗜髓’,生于大江湖泊之内,并无毒性。但它们一旦钻进人畜体内,吸食到了骨髓,便会产下许多小虫子,附依在人畜的脑壳、肠子里,以脑浆肠液为食,直至将它们掏吃干净,才会顺着口鼻钻出来。”顿了顿,续道:“只不过‘噬髓’嗅觉极差,若没药物指引,怕是找不到猎物。好在我带了龙涎粉来,刚才已在你们身上撒了一些。” 沈鹏飞脸色发紫,他实没料到,这毒娘子丧心病狂,竟比血蝠郎君还要凶残上几分,暗想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了,再看血蝠郎君,见他脸上惊恐之色更甚。 那两条小蛇在泥地迂回前行,像是两条刚出土的蚯蚓,爬一阵便翻滚几下,行动极为迟缓,可终究在向两人靠近。地方并不大,距离越缩越短,初开始还有一丈,渐渐的变成了六尺,五尺,四尺……周围的毒虫厮杀正酣,咬着,蛰着,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折断了四肢,失却了尾巴,直到身首异处,没了性命才自消停。它们这般争斗,无非为了争得一席之地,可却没有一只敢越雷池半步。 太阳已坠到西头,晚霞似火,映得漫山遍野都是霞晕,那两条小蛇仿佛也变了色,时而发黑,时而变绿,时而泛紫,颜色千变万化,瑰丽无比。沈鹏飞动也不敢动,额上开始冒汗,脸色越来越差。血蝠郎君的血蝙蝠虽然厉害,终不过是真气所化,若没法诀催动,于身体并无损伤,而这两条‘噬髓’小蛇,简直就如催命鬼似的,明明早晚都要过来,可偏又爬一阵歇一阵,仿佛在他临死之前,还要将他好好折磨一番。 就在这时,突听焦三魁怪叫道:“夫人,快看!”毒娘子问道:“看什么?”话声刚落,就听远处嘶吼连连,如钟鸣一般,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毒娘子吃了一惊,急忙掠上大石,见前方是片松林,林口立着一只黑黝黝的尖嘴怪物,身躯庞大,高及树顶,正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焦三魁面露疑色,眼睛一瞬不瞬,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毒娘子皱了皱眉,没好气道:“你问我,我又待问谁去?” 那怪物张望了片刻,忽然迈开双腿,从前面奔了过来,它来得好快,只一眨眼便到了湖岸对面。但见它形如鬣蜥,(编者按:确切的说,这东西应该像恐龙,只是古人不知道有恐龙这玩意罢了)身有两爪两足,长着一副山羊犄角,浑身覆着厚甲,峥嵘突兀,拖着一条带刺的尾巴——那尾巴足有一丈来长,在草丛中甩来甩去。焦三魁神色慌张,忙问:“夫人,要是它跑了过来,咱们怎么办?”毒娘子见那蜥怪大张着嘴巴,口中满是白森森的牙齿,形貌万分狰狞,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道:“先看看再说,说不定它只是来喝水的。”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际,那蜥怪扑通一声,纵进了小湖,昂着头颈,向这边游了过来,行动速度极快。只见它巨腿在水中踢腾,白浪翻飞,响若雷鸣,尾巴在水中狂摆,扫出数个巨大漩涡,卷着它身子汹涌起伏,气势之凶悍,比起蛟龙也不逊色半分。毒娘子断喝道:“它向这边来了,快,快截住它!”焦三魁急道:“怎么……怎么截?困龙网在那厮身上,我拿……猎龙叉行不行?”突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不行!”听方位,竟是源自那蜥怪之口。 夫妇二人相顾骇然,焦三魁握紧了叉子,喝道:“是谁?快滚出来!”那蜥怪张了张嘴,似在大笑,整个山间都是它的声音:“哈……哈……哈,想知道我是谁,叫几声兽神爷爷便行了,何需就地打滚呢?用不着,用不着!”说到最后,话声胜似炸雷,撼得地动山摇,湖水弹跳不已。那蜥怪又道:“不肯叫么?罢了,罢了,反正总要见面的,见了面再叫也不迟。” 毒娘子抽出短笛,朗声道:“尊驾是人是妖?若是人便请现身,不然我们可要将你当作兽妖一般对待了。”那蜥怪仰天咆哮,竖起了胸前的小爪,对着水面剧烈拍打,说道:“好大的口气,你们算什么东西,要我现身,我便现身么?”嗷的一声,陡然蹿向空中,展开翅膀飞了起来。那双翅膀不过一丈来长,托着它硕大的身躯,丝毫不显吃力,不消几个起落,便纵到了这边空地,但见它巨足疾踩,砰砰砰一阵暴响过后,地上多了不少的毒物尸体。 沈鹏飞与血蝠郎君见它身形庞大粗壮,竟是如此灵活,将毒物当成了小毛虫,轻而易举便踩成肉泥,不由得又惊又骇。此时那蜥怪仅在三尺之外,不光能数清它嘴里有几颗獠牙,就连鼻孔里的热气也能感觉得到。如若它狂性大发,意欲伤人,他们哪有能力抵抗? 毒娘子心下大恸,自己千辛万苦诱来的毒虫,被它踏得死伤大半,余下不多的小蜘蛛,小蝎子,虽得以在它爪缝间偷偷活了下来,却也纷纷开始逃窜,一钻进草丛便没了影子。焦三魁最恨别人轻视自己,那蜥怪又说他不是东西,更是怒不可遏,大叫道:“他妈的,敢给老子添乱,老子今天便宰了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剁成一块一块拿回去喂龙!”伸手一挥,猎龙叉华光万丈,瞬间涨大了几倍,咻的一声,向那蜥怪脑袋飞了过去。 这时,忽听血蝠郎君啊的一声大叫,面如土色,原来那‘噬髓’小蛇已钻进渔网,爬上了他的足踝。那蜥怪闻得叫声,侧过头来,眼珠转了几转,随即回过头去,陡然张开大嘴,呼出一股气流,迎上了疾飞而来的猎龙叉。众人只觉得热浪拂面,恍如置身火炉,接着便见一道烈焰从它口中喷射出来,抵住了猎龙叉的来势,轰的一声,猎龙叉被烈焰所迫,倒飞了回去。 焦三魁连忙伸手去接,刚一触到叉柄,手上袖上便嗤嗤作响,冒起了青烟。他怪叫了一声,撒手猛地一甩,将猎龙叉掷进了小湖。那蜥怪击退焦三魁,口中烈焰兀自未绝,急扭身躯,又将火势对准了地面。地面本是些毒蛇、毒蝎之类的残骸,堆得甚多,被火焰一炙,劈啪作响,腾起了黑烟,焦臭气味弥漫开来,熏得人直欲昏死过去。 不一会,就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一层黑乎乎的灰渣,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那蜥怪烧罢毒虫,转头看向渔网,忽然笑道:“哈哈,难怪怎么都找不着,原来一直躲在这里。”未待众人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趴到了地上,对着天空深深吸气,待肚腹涨地鼓鼓的,蓦地打了个响鼻,但见响鼻声过,一团物事从它口中飞了出来。 那物飞出一丈左右,陡然向上飘起,凌空连翻几个筋斗,迅速落到了蜥怪脑袋之上。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麻脸侏儒! 那侏儒眼珠大如核桃,精赤着双脚,穿一件大袍子。但见那袍子肩窄领大,颜色繁多,胸腹部分是黑的,左右袖各为白、紫二色,白袖上缀着一双血红的翅膀,样式奇特,似乎并非一般飞禽所有;而紫袖上则缀着一弯金色的月牙儿。 毒娘子心下狐疑,不由朝他多看了几眼,忽而发现这侏儒前额光滑,只在脑后留了半圈浓黑的鬈发,因道:“尊驾是谁?看你打扮,不像中土人士!”那侏儒翻了翻眼珠,笑道:“我是不是中土的,关你什么事?”一拍那蜥怪脑袋,道:“去吧,别理他们!”那蜥怪闻言,碧幽幽的眼珠里露出一丝喜色,人立起来,伸出利爪,抓向了渔网。 沈鹏飞与血蝠郎君惊骇莫名,同时大叫:“不要!”但见蜥怪将渔网钩了起来,两爪各捉一边,嘶剌一声,竟将渔网从中撕成了两片,吐出舌头,卷下二人身上的‘噬髓’小蛇,径自吞下肚子。 焦三魁见它撕了自己的法宝,又惊又怒,叫道:“你……你这该死的畜生!”突觉眼前飞来一条人影,连忙挥掌格打,噗的一声,已将那人掸了开来。他这一掌意在避敌,因此力道只用了三成,若是全力以付,金石怕是都能击得烂。只见那人栽进了草丛,连吐几口鲜血,面如白纸,却是沈鹏飞! 原来血蝠郎君见蜥怪来袭,以为性命难以保住,早已蓄足了势头,预备殊死一搏。就在蜥怪撕开渔网的一刹那,他陡然将沈鹏飞掷了出去,只盼能拖它一时半刻。然而那蜥怪旨在捕捉小蛇,无意伤害他们,见有人撞飞过来,低着脑袋一让,终是让焦三魁接了个正招。 沈鹏飞吃了一掌,浑身像是散了架子,剧痛无比,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像隔着一块纱幔,惟见几条人影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睛,依然看不清楚,耳中听得呼喝纷作:“快,拦住他!”“哈哈,你能奈我何?”“不好,那厮跑了!”声音初始还字字可闻,到了最后却变得瓮声瓮气起来,连出自何人之口都辨不出了……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只觉得身下又冷又硬,似乎是块石板。睁眼四顾,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阵时有时无的滴水声在响,嗒,嗒,嗒,像是滴在了身体里,骨头都泛着寒气。 沈鹏飞心下茫然,急欲站起身子,手臂刚一挪动,便听见两记类似金属般呛啷、呛啷的碰撞之声,伸手一摸,浑身顿时凉了半截,原来手腕、足踝都被套上了铁链,共有两条,都如儿臂一般粗细。左手连着右足,右手连着左足,两条铁链交叉而过,在石板上穿了四个孔洞,手一往回拉,脚便跟着同时后缩,却又穿不过那个孔去。他若是想要起身,除非将石板背负起来,否则只有这般直挺挺地躺着,连翻身也是不可能。 沈鹏飞惊怒交集,大声叫道:“喂,谁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快放了我!”声音远远送了出去,特别清晰,仿佛是在山洞,空荡荡的,不一会又一遍遍传了回来:“快放了我,放了我……”他一连喊了好几次,回声不绝,始终没人答应。 这究竟在哪儿?难道自己已死,进入地府了么?沈鹏飞不禁有些害怕,握了握手指,指节尚能弯曲,并未僵化,显然人还活着。他稍稍放下心来,暗自思量:“晕过去之前,焦三魁一行人正在大斗,定是他们其中一方胜了,掳了我来到这里。可胜的又是哪一方呢?是焦三魁夫妇,还是血蝠郎君,或者是那侏儒……”想到侏儒的那只怪物,他不由浑身一震,急忙竖起了耳朵,眼珠瞪地大大的,在黑暗中扫视一圈。 结果当然一无所获。沈鹏飞又想:“既然有人刻意囚住我,那么大声叫嚷便没用了,需靠自己将铁链绷断才行。”然而只一凝神,便觉胸口似压着大石一般,根本透不过气来。焦三魁那一掌确实厉害,若再重上几分,怕是当场就能要了他的命,好在现在只伤了肺腑,捱个十天半月兴许就能痊愈。 可自己还能等那么久么?他万分担忧!黑暗中无法视物,他便腾出一只手掌,在身旁一寸寸摸索,想找些石块之类,用以砸开铁链。可过了半天,什么也未寻到,只觉得自己处在一张石床之上,周围全是奇形怪状的岩石,高出了石床许多,触手冰凉滑腻,应该是些石笋。 他随手抓住一棵,用力掰折起来。石笋又硬又滑,兼之他伤势还未复原,气力有限的很,到了最后,手腕几乎快要断了,石笋仍纹丝不动。掰了一次又一次,身体终于无力承受,开始有血从指缝间流出,顺着掌心直往下淌。沈鹏飞毫不理会,只发了疯似的,大声叫嚷:“快来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到了此刻,他已顾不得别的了,边喊话,边不住地敲打铁链,好让别人尽快得悉。 铁链的撞击声不绝,响彻黑暗中的每个角落,呛啷、呛啷……像是敲在了心上,沉甸甸的,分外凄凉。沈鹏飞用尽了力气,再也无法挣扎,嗓子叫得哑了,直似火燎一般疼,到了最后,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心头一急,再次晕厥。 醒转之时,周围依旧暗无天日,寂静得吓人,连呼吸之声都能听见。沈鹏飞又是绝望,又是惊惶,想到若不挣脱束缚,一个人孤立无援,定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这还算好的。若是谁也不管不问,更不送饭菜,自己还能活上多久?他越想越是害怕,声嘶力竭地大叫:“谁来救……救我?来人……我不想……死在这里!”喊完这一句,全身仿佛都给抽干了一样,连动一下的气力也没了。 沈鹏飞忽觉无限凄凉,他原是避居在深谷之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却一时好奇,私自溜了出来,以至被囚困于此,不得自由,只能默默地等死。 此情此境,他不禁无限感慨,懊悔之余,又开始怀念起山谷的好处来,那里有成片的竹林,清澈的溪水,永远柔和的山风,以及师兄弟间无伤大雅的玩笑,不需勾心斗角,更不用拼斗厮杀。然而,此刻这一切仿佛成了记忆,并在一点一点从他脑中消褪。 第十五章 歇了一会,气力刚恢复一点,他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只听声音又干又哑,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流出了眼泪,嘶声道:“来人……来人……快放了我……”半哭半嚷的叫了一阵,仍无人到来。他性格本甚坚强,从未为任何事流过一滴眼泪,然而眼下受困于此,又无人问津,心下颇感凄凉寂寞,情之所至,终于哭了出来。就在这时,只觉身旁劲风一闪,侧脸上陡然多了一只冰凉的手掌,他刚欲惊呼,只听一个阴则则的声音道:“一直没人睬你,很害怕罢?”正是血蝠郎君。 沈鹏飞困了许久,没料到还有人在,乍听得他的声音,又惊又骇,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血蝠郎君咳了一声,淡淡的道:“这本是我的地方,我若不待在这里,又要待到何处去?”沈鹏飞怔了怔,转即怒道:“是你给我上的锁链,对不对?” 血蝠郎君缓缓道:“你到也不傻!须得知道,我将你从羸岩城……带到兀鹫山,一路跋山涉水……几经波折,还差点赔上性命,如今到了这当口……再让你跑了,可真叫人伤心的很。我为了不令自己伤心,便只能委屈你一下了。”他气息微弱,说话时断时续,每说上一句,便要咳个好几回。沈鹏飞心知一旦落入他手,注定没了性命,死之将至,反倒泰然起来,道:“既是如此,那你打算何时杀我?” 血蝠郎君道:“这用不着你操心,等到了时辰,我自会要了你的命。”说完啪的一声,朝他胸口扔了一块东西,说道:“饿了么?吃了它罢。”沈鹏飞用手摸了摸,觉得那物又软又湿,仿佛还带些血腥气味,问道:“是什么?”血蝠郎君道:“肉。”过了半晌,又道:“生的野狗肉。”沈鹏飞肚中饥饿已久,本将那肉递到了嘴边,这时猛听得这话,陡然吓得寒毛直竖,下意识将那肉甩了出去,大声道:“我又不是野兽,怎能吃生肉?不吃!” 血蝠郎君道:“你既不愿吃,那便先饿着好了。只要挨过三日,今后再也不用吃饭了。”沈鹏飞哼了一声,闭眼假寐,心下颇不以为然,暗想:“我若越少吃饭食,真力恢复得便会越慢,他见我没有真力,定不会这么快杀我。只要多拖得一刻,我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机会。这次若能离开这里,我沈鹏飞愿对天发誓,今生今世都只呆在谷中,再也不到外界来了。”他性格原本甚为顽皮,喜欢凑和热闹,但自从出谷之后,便一直厄运连连,接二连三受人欺侮,直到此刻命将不保,才知外界终非幽谷可比,个个心怀鬼胎不说,更把一个杀字整日挂在嘴上,于人于己,都只不过视为一缕微尘,或许哪日悄然从世间消逝了,也没一个人知道。 他甚觉气馁,出谷时的那股兴奋,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眼前所剩的,惟有一阵阵强烈的饥饿,像绳索似的,从肚腹一直系到喉咙,慢慢扯紧,令他透不过气来。沈鹏飞咬牙强自撑了片刻,饥饿之感更甚,竟觉肠子都缠到了一块,腹中咕咕咕的叫个不停,忍不住道:“喂,你……你将那肉烤烤,我……饿了。”他本以为血蝠郎君求功心切,定会一口答允了,谁料黑暗中只传来一声冷哼,接着便没了声息。 沈鹏飞吃了个闭门羹,觉得很不是滋味,心道:“自己太也不争气,为了填饱肚子,竟委曲求全,向他开口讨要饭食。这个恶贼心眼狡猾,早就想要挫我锐气,现在正好逮到了机会,哪会不加以利用?可惜我低声下气讨要了一番,非但没得到一粥一饭,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唉……”胸中满是愤郁之气,越想越觉不平,暗忖:“需给他些颜色瞧瞧,不能就这么算了!”复又闭了眼睛,默默思量。 一时间万籁俱静,他住口不再言语,而血蝠郎君有意冷落,更不会说上一句半句,山洞凄凄冷冷的,倍显空旷,只有滴水声在响,有一下没一下的,滴嗒,滴嗒……过了好一会,沈鹏飞终于想出一个法子,说道:“血蝠郎君,我见你道法尚自不弱,想必在魔教也算个人物吧,怎地自跌身价,做起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来了?你若还有些胆气,便将我放了,咱俩好好斗上一斗,即便是输了给我,也总比这般趁人之危,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要光彩得多。”等了片刻,见血蝠郎君依旧一声不吭,又道:“怎么,不敢是么?你们这群魔教恶贼,只消欺负一些良善弱小之辈,真正遇到了高人,屁都不敢放上一个,依我看来,那焦三魁比你都要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厚颜无耻,卑鄙龌龊,尽做些为人不齿的坏事……” 他越说越是愤慨,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直把自己所知悉的脏话都骂了个遍,只不过这一举措最终还是徒劳,血蝠郎君既不开口答话,也不出言制止,恍若入了定一般。沈鹏飞肚饿力乏,骂不得一会,气势便弱了下去,再过盏茶工夫,嘴也张不开了,既觉的悲哀无限,又心有不甘,可惜命中注定如此,容不得他来选择。心灰意懒之下,竟渐渐地睡了过去。 这一日来,他被人挟持围困,受尽了磨难,到得此刻,体力早已不负重堪,这一睡下去,便一直没有醒过。黑暗中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似听得嗤、嗤、嗤的抓挠之声,跟着有几丝亮光刺进了眼里。沈鹏飞蓦然惊醒,只见血蝠郎君一手持着烛火,一手在脸上狠命抓挠。烛火昏黄,将他那张脸映成了紫黑色,但见他眼珠皓白,像是两个煮熟的鸽蛋,突出了眼眶,脸上皮翻肉绽,一道一道全是血痕,模样万分狰狞。 山洞四壁被照亮了一小片,只见洞顶、地面挺拔突兀,布满了暗黑色的钟乳、石笋,有的长及丈于,有的尖如利刃,或自空凭临,或匍匐于地,或作势欲扑,姿态形形色色,透着一股阴森诡异之气。血蝠郎君浑身颤抖,用两颗白眼珠瞪着他,喃喃道:“杀了你……杀了你……”缓缓伸出手掌,摸向了石床。 沈鹏飞没料他会提前下手,惊愕之余,更是大骇,一边躲闪,一边尖叫:“等一等……我还……”话未说完,小腿已被逮住。他意欲挣扎开来,可四肢都被上了锁,当真逃无可逃,只觉得那手的指甲又长又尖,像是一只野兽的脚爪,在肉里直刺进了三四寸深。刹那间,便有一道热流从体内窜了出去,顿觉四肢百骸几近爆裂开来,像是有无数蚂蚁在同时啮咬。这时,他到盼着能有人一剑结果了自己,也好过受这万蚁噬心之苦。 强烈疼痛之下,沈鹏飞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小腿肚上鼓若坟包,正有一道粗大血流从血脉中涌出,悉数渗进了血蝠郎君的手指。那些血液沿着他的血管不断游走,在肌肤下若隐若现,状似蛇行。沈鹏飞使出了全身力气,大叫道:“救命……救命……”血蝠郎君呃呃怪笑,面容扭曲成了一团,喘息道:“死了这条心吧……谁也救不了你了……”声音一字一顿,浑浊不清。沈鹏飞疼得头晕目眩,耳畔轰鸣声大作,竟似头骨都在往内收缩,并不断发出噼啪、噼啪的暴响。 便在这时,突听远处有人叫道:“老大,老大!”声音粗豪刚猛,震得洞内隆隆作响。血蝠郎君一惊,啪嗒一声,蜡烛掉到了地上,洞内又变为一片黑暗。那人呼喊一次,见没人回答,嗓门更壮了几分,大叫:“老大,在不在里面?”血蝠郎君深吸一口气,收回了手掌,冷冷道:“是你?你来做什么?”他一松手,沈鹏飞少了挟制,疼痛之感立消,只是半边身子都还麻着,没有一点知觉,扭动了好一会,才自恢复过来,耳中听得那人道:“咱们许久没见了,我来看看你。”话刚说完,忽然哎哟一声,似撞上了石壁,骂道:“什么鬼地方,黑不隆咚的,连个灯都没有。算了,还是你出来罢,我不进去了。” 沈鹏飞见自己尚有命在,登时镇定了不少,听到又来了人,心念百转,暗忖:“这人不肯进来,山洞想必极为深远,而听他所言,显是还只待在洞口处,我须得仔细分辨清楚,别到时有机会逃脱,却不知出口设在何处,那就因小失大了。”只听血蝠郎君道:“就你一个人么?老三呢?”再次说话之时,声音已到了十几丈外。那人道:“他去了云萝谷。”过了一会,忽然惊叫:“咦,你脸上怎么了?”血蝠郎君道:“受了点小伤,无甚大碍。” 沈鹏飞听了片刻,觉得那两人是在他左首方向,离此处约莫四五十丈远,心道:“是了,那里便是出口,只要跑到那儿,我便可离开山洞,重新获得自由了。”想到此处,心中稍稍宽慰了些,不由得舒了口气,手臂微微一动,呛啷一声,猛然惊觉:“真是该死!我身体尚被锁在这儿,还谈什么逃不逃的,岂不是痴心妄想么?”沮丧之感,陡然涌上心头。只听血蝠郎君道:“有什么话快说,我要办事的多着呢,可没功夫陪你闲耗。” 沈鹏飞心下一惊,暗呼:“哎哟,他又要回来了!”浑身战栗,惨然想道:“我这般苟活着,既无能力抵抗,也没法子逃脱,待会血蝠郎君回来之后,终归是死路一条。与其被他折磨死,倒不如,不如……不行!师父常说,人之身体发肤,乃是父母所授,我们凡人有幸得了,不光不能轻易损毁,而且还要好好爱惜。想我沈鹏飞虽是个被人遗弃的婴孩,但自幼蒙受师恩,未曾过过一天的苦日子,这等福泽,便是生身父母怕是也给不了的。如今我长到了一十五岁,却还未报答师父的大恩大德,又怎能轻易言死?恩……即便真的要死,那也须死在师父他老人家面前,而非在这又黑又潮的山洞里。”当下死志尽去,信念大增。 在他胡思乱想的这当口,也没在意那两人说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听得那人嘟囔道:“老大……教中……我和老三受人排挤,都快待不下去了。”他放下那些杂念,集中了心神,只听血蝠郎君问道:“怎么一回事?” 那人嘿的一声,叹了口气,道:“自你离开冥神教之后,十大长老一齐发难,说你能顺利盗走教中至宝,定是我和老三从中作梗,参与了同谋,要我们……唔,那个……他们哪里知道,当晚你盗宝之时,我和老三恰巧吃坏了肚子,一直呆在茅房拉屎,擦屁股都来不及,更别说动上一动了。事后我找到那些长老,当面锣对面鼓,跟他们如实说了,竟没人肯信,并说……”血蝠郎君问:“说什么?”那人愤愤地道:“说:‘驭兽三使,不如三堆……三堆臭狗屎,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正经。’” 血蝠郎君淡淡的道:“原来就是这个。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人连声道:“是,是,老三也劝过我,他道:‘咱们驭兽三使自入教以来,建功无数,一直受人妒忌,这次有人意图栽赃嫁祸,显然是想利用激将之法,将咱们赶出冥神教。’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问道:‘那依你之见,咱们接下来该当如何?’老三道:‘他们想要气我们走,不如干脆将计就计,装作不知,只当是给个臭屁熏了一下,让他们以为中计之后,再偷偷将鼻子捂住,让他们自食其屁。’我道:‘此法虽妙,不过,万一他们人贱鼻短,不嫌自己的屁臭,我们岂不白耍了一场?’老三一拍脑袋,道:‘哎呀,好险,好险!还是老二你聪明,能想到这一层,若是依了我的计策,咱们怕是非吃这个屁不可了。’ 我道:‘咱们驭兽三使中,就以你头脑最蠢,反应最慢,什么事都做不好,所幸我没像你一样,不然咱们的脸面还真不知该往哪搁。’老三道:‘咱们既然找出了漏洞,得赶快想个法子弥补才行。’我略一沉吟,便道:‘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能马虎!咱们也效仿古人,来个并烛夜弹,好好谋划一下。’老三万分不解,问道:‘怎么谋划?是要弹琴吗?可我不会啊!’我道:‘并烛夜弹,只是一个意思,并非说一定要边弹琴,边谋划。咱们将蜡烛并在一块,弹弹飞过来的蛾子,功效也是一样的,关键在于咱们是否真的弹了一夜。你知道吗,昔日吴国那个叫……叫什么剑的大王,为了找越国大王报仇,整日趴在草席上舔猪胆,一连舔了……十年,越国人等得焦了,终于给苦死了。’老三愕然道:‘错了,错了,越国人好端端呆着,既没舔猪胆,也不吃黄连,又怎么会苦死了?’ 他这话问得太也幼稚,越国人生活艰苦,当然会苦死了,难道还会甜死不成?我见他蠢得无药可救,也不愿再费唇舌多作解释,反正说多了他也不懂,我便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信我的准是没错。没听人说吗,十年光阴,弹指即过。弹一个晚上的蛾子,便是待了十年。十年便只需弹一晚蛾子。懂不懂?’老三怔了一会,点头道:‘好像有几分道理。恩,虎面头陀不愧为驭兽三使中的老二,见识果然高人一筹。’我道:‘要论出谋划策,我可是个中翘楚,虽及不上老大嘛,却也……却也只差了那么一点点。’……老大,你说是不是?”血蝠郎君哼了一声。那人嘿嘿一笑,续道:“于是我二人点起了蜡烛,彻夜未眠,经过一宿的商量……不对!好像……好像也没有一宿,我记得那晚点灯之时,月亮早已经出来啦……唔,难道我记错了?”自言自语一番,又道:“经过小半宿……未到天明的功夫,我终于想出了一条绝顶妙计……”说到此处,刻意卖了个关子,住口不再提及,哼哼哈哈唱起了儿歌:“乖儿郎,智无双,巧计破敌名远扬,左手刀儿,右手枪……” 血蝠郎君冷冷道:“那你后来想到了什么法子?”那人啊的一声,似恍然醒悟,悄声道:“我跟老三约定好了,无论他们怎么大放厥词,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每日里照常吃喝,背地里却弄些恶作剧,惹他们发怒。一旦他们察觉,立即引他们奔向茅房,把预先备好的臭屎,全都洒到他们身上去。这样一来,他们每次上了茅房,闻到屎臭,定然要想到我们驭兽三使,只要他们存着忌惮之心,便再也不敢惹我们啦!”说完,哈哈大笑。 沈鹏飞身虽受缚,但耳尚能闻,听了那人一番奇谈怪论之后,暗觉好笑,心想:“这人当真疯得厉害,不光缠夹不清,而且还爱慕虚荣,喜欢把什么功劳都往自己身上揽,难怪会有人要排挤于他。至于那个什么法子,多半屡试屡败,从未奏过效。”那人似乎得意之极,一直笑个不休,忽听血蝠郎君断喝一声,道:“够了!你今日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么?”他这话刚一说完,笑声嘎然而止,接着便听得那人道:“啊哟,差点把正事忘了!老大,那教中……教中至宝……还……还在你这吧?”说话吞吞吐吐,甚是滑稽。 第十六章 距离越走越远。地面坑坑洼洼,散落着许多石子,偶尔现出一两条裂缝,杂乱无章地向前蔓延出去。整个世界像是睡得熟了,只有铁链的撞击声在响,一下接着一下,仿佛就在耳边敲击,声音大得异常。沈鹏飞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到似在原地不停地打转,走过一圈,又回到了同一处地方,石笋在地面投下无数黑影,森如梦魇,只觉得它们千篇一律,恍若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高矮胖瘦都相差无几。 迟迟疑疑,再走了一阵子,石笋丛变得稀疏起来,沈鹏飞心头狂跳,顾不得有伤在身,迈开步子,向前疾奔过去,发觉周遭的光源越来越亮,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些轻微的水声,虽然细若游丝,但犹可听得。他见有了一线生机,心中窃喜:“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想必便是指的这个。老天爷不让我活,可我偏偏要活下去,看他到底能奈我何!” 想到与天抗衡,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快意,再走几步便出了去,只见面前是片空地,居中有个小水潭,形如月牙,水潭周围镶着三颗亮珠,有拳头般大小,光芒璀璨夺目,映得潭水发亮,直晃眼球。这个地洞所处甚深,会触及地下水脉,形成水潭也属常理之事。 那三颗珠子却有几分古怪,虽是天然的深海明珠,但决不似原本就长在这里。沈鹏飞又累又渴,也无暇细想这些,三步两步抢到跟前,见水潭中央有股泉眼,正汩汩地往上泛涌,底下黑沉沉的,也看不清样貌,想来还深得很。他蹲到了潭边,掬起一捧泉水,就要饮用,猛听得泼剌一声,从潭中跃出了一样物事,趴在地面呱呱乱叫。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脸盆大小的蛤蟆,肥若风袋,吐着血红的长舌头,朝他不住打量。他微微怔了怔,只见那蛤蟆生得丑陋不堪,背上布满了疙瘩,黑乎乎很是惹人讨厌,心想这水潭定是它的居所,吃喝拉撒全都在内,水中更不知溶了多少尿液屎粒,越想越觉恶心,忙将掌中的泉水抛了回去。 那蛤蟆听到声响,似乎吓得不轻,翻了翻眼珠,又迅速跳回潭中,后腿一蹬,便即没了影子。沈鹏飞望着地上的水渍,暗自好笑,想那蛤蟆必是从未见过人类,初次谋面,便受了一惊,日后恐怕都不敢上来了,心中得意,只觉得在这世上,毕竟还属人类最为厉害。想归这么想,却终没胆子再去喝那泉水,只得忍着口渴,四下寻找出路。 他转了一圈,发觉水潭周围竟有四颗珠子,皆由人工镶嵌而成,三颗大的镶在了显眼处,能够发亮,而最小的却平平无奇,外形也不甚圆,要不是他眼尖,兴许还找寻不到,只当是突在地面的一块圆石。端详了片刻,忽觉那珠子虽是被嵌住了,外沿却有一圈缝隙,像是能够活动一般,伸手旋了几下,手指打滑不止,珠子却巍然不动。 他大感困惑,心想:“难道我弄错了么,这珠子本就长得这副模样?不对,溶洞内造了滑道,显然曾经有人往来过,若说是故弄玄虚……实没必要藏得这么隐秘,恩,想是我将方位旋反了。”朝着另一面又拧了几次,可珠子仍半点动静也无。这般强行为之,渐渐失了耐性,一怒之下,猛地捶了一拳。 那珠子被拳头击中,径自陷落进去,只听水潭里咕噜噜直响,扭头一看,泉水正急剧降落,只一眨眼工夫,便落下了五六尺深,待到得两丈之处时,喀啦一声,从潭壁上裂开一道石门,露出了其中的暗道。此时,那泉水早也静了下来,不再继续降落。 沈鹏飞又惊又喜,又是惭愧,想那入口虽藏得隐秘,机关却万分简便,自己粗心大意,只顾傻呼呼地硬拧,始终未曾想过用手去按,以至弄了半天都不得其门而入。当下跑到那石门对面,就地趴了下来,探着头朝内张望。他所处之地太高,俯角不适,目光难以及至深处,只见到了入口处有几级石阶,其余皆被门额给挡住了,看不真切。恍惚之间,见门内似乎有光,只是光色太过黯淡,影射在了石阶边缘之上,一片模糊。 心下踌躇,不知那石阶通向何方,万一是去到不归殿的,岂不惨之极矣?自己双手双脚尚被锁着,真遇上了妖邪鬼魅之类,跑都跑不利索。犹犹豫豫想了半天,终没得出什么好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从上面爬了下去。石门上缘距地面八九尺深,潭壁块垒不平,尽是一个个凹洞,恰巧充当了落脚之处,也亏得未曾生出泥苔,否则到真不敢贸然下去,尽管如此,攀缘起来也极为不易。约莫过了顿饭工夫,他才下了不足五尺,脚腕、手腕上的铁链甚为碍事,不时会落下水去,打起朵朵水花,溅得裤腿都湿了大片,冰凉飕飕,很不舒服。 待他攀完全程之时,已洗了半个冷水澡,冻得牙关直颤,见已到了石门正上方,便一鼓作气,随手勾住一块岩石,将身子挂到了半空,顺势一摆,借力荡了过去。他本已算好了方位,成竹在胸,料准定可跃到里面,却不曾想,全身力气耗得多了,刚进入石门便感脚脖子一软,双腿立势不稳,猛地栽了个筋斗,所幸并未伤到筋骨,只蹭破了几处油皮。 怏怏爬起身来,揉了揉碰痛的地方,便即抬头去看,见眼前是个幽深的回旋石道,岩壁呈栗褐色,空间又狭又矮,仅能容一人通过,地势之险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来形容也不为过。石道昏暗,目光及处不过五六尺深,惟见一颗颗明珠镶在了石道顶面,那明珠体型甚微,仅如拇指般大小,与水潭边的三颗根本无法比拟,只勉强照亮了一角,从入口俯瞰下去,石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那明珠直似暗夜里的几点萤火,仅可自照,惨淡得可怜。 他心下惴惴,朝里面大喊了一声:“喂……”有回声传扬上来,势若鼓喧,久久不绝,这才断定此处再无他人,更有甚者早已荒弃了多年,便是血蝠魔君怕也不知情由,否则也不会将他困在那石床上了。想到此处,心中稍感宽慰,睁大双眼,缓步走了下去。 这条石道虽是藏于水中,但那石门封得相当牢固,到未曾有泉水渗透进来,空气极为干爽。他试探着下了几阶,一切安然无恙。就待再往下走时,心头一震,猛地打了个寒战,陡然想到,石道一直没于水中,此刻水位虽然降了下去,但难保他下到一半时,不会再次上涨,若是那样的话,还不生生给淹死了? 急忙奔回了入口,此时水面距石门尚有两三寸高,但潭水波平如镜,并无上涨的迹象,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重新回到石道。他身上有铁链锁着,走得甚慢,饶是如此,片刻之后也下了四五十级。此时早不见了光源,放眼四顾,周身漆黑环绕,寒气暗结,仿佛阳燧氏未生前一般。石道顶面的珠子散发着微光,在黑暗中指引了一条扑朔迷离的通道,尽头却显得渺茫。当初凿出这条石道的人,不知目的何在,又是花了多少年月才得以建成。这般浩大的工程,当真是世所罕有,匪夷所思。 石道幽深寂静,弯道一个接着一个,似乎通向地底,却怎么都走不完,只觉得四面石壁都在收缩,仿佛要将他夹死在内一样。沈鹏飞额头渐渐冒起了热汗,心下倍感压抑,恨不能变出一把利斧,将石道拓宽数十倍。当再度绕下一个弯道之后,石阶底部终于出现了一个门洞,几束蓝光穿过黑暗,斜斜射了进来。 两处相隔甚近,他就待飞奔出去,突听身后啪啪两下轻响,像是什么物事触了地,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清晰。心中一惊,急忙转过头去,见石道内黑漆漆一片,根本看不出有何物事,心道:“难道是我听错了么?” 不愿再作计较,匆匆回转头颈,凝神一看,只惊得目瞪口呆。只见立身处是个偌大的洞厅,面积足可容纳万人,厅中立满了石刻建筑,亭台水榭,宝塔阁楼一应俱全,虽是藏于地底,但决不逊于皇宫大内。建筑外层雕刻精细,多饰以金银,各类宝阁、琼殿比比皆是,风格特立,无不华美绝伦。然而在这其中,竟是一个人也无。那厅中的石壁也不知是何缘故,全都泛着蓝光,映亮了大片地宫,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看清四周景物。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造景虽然都是死物,尺寸也不及实物大小,但大殿小阁椽柱林立,飞檐比肩,相依相托之下,宛如泼银泻玉,自有一股卓然气势。整座洞厅珠光宝气,富丽堂皇,俨然是座地下宫殿。石刻建筑格局严谨,左设花园,右建钟楼,当中是条青石古道,前端耸着一块巨大牌楼,将整座地宫一分为二。那牌楼全由白玉雕成,四柱而立,顶上是块浮雕匾额,刻着三个大字,字体蜷曲狭瘦,笔意古拙,与鼎器上的金文到十分相似。 沈鹏飞端详了一番,只勉强认出个‘罗’字,和末尾的‘宫’字,首字却是怎么都认不得。他幽居深谷,所识无外乎篆、隶、楷三类,对于其它字体则一知半解。金文源于远古时期,无固定规范,书写常随个人兴致而发,久而久之,不免会有一字多体的现象,辨认起来颇为麻烦,因此渐渐被人所摒弃,到得今日,精通金文者多已谢世,惟寥寥数人能识得一二。 云崖真人曾收集了不少古册,其中有本名为《仓颉文考》的字书,便详细解析过金文,他在谷中到也见了几回,却都只是匆匆一瞥罢了,并未精研熟读,况金文多形似意迥,即便能够识得,也不见得可以正解其意。当下穿过牌楼,向后方走了去。 古道极为冗长,两旁罗列着不少灯塔,高矮相仿,整齐划一,一座一座向后延伸,沈鹏飞边行边数,无奈数量太多,终究没能数清。那些阁楼、宫殿也没完没了,与灯塔相伴而生,静静矗立在四周。整座地宫之内,一眼望不到头,只剩他一人独自穿梭。 正走着,忽听又是啪啪两声轻响,与先前那次完全类似,都像是什么软物触地之声。自从进入地宫之后,他一直暗暗留神,可这次依旧措手不及,待他转过身时,那声响早没了去向。心中发怵,朝四周大喊:“谁在那儿?别跟我捉迷藏了,快出来罢,我都见到你了!”石刻建筑间死一般沉寂,仍无半个人影。 沈鹏飞咬了咬牙,心道:“没人,没人!定是我太过疲累,产生了幻觉。如果有人住在这里,只怕早就拦住我了,哪会容我这般乱闯?”自己安慰了一通,刚定下心来,忽又一惊:“哎哟!这声响飘飘忽忽,莫非是……”不敢再想,迫着双腿往前急奔,心中虽打算不再去理会,但总觉得身后像有什么跟着,只要他一转过身去,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不是躲到石楼中去了。 古道终于到了尽头。只见面前挡着一堵石壁,居中是两扇水晶巨门,门缝紧闭,被安在了半空之中,由一道石梯连接。那石梯约莫千级之多,每上去十级便设有一座高台,列着两张象牙条案,案上华光灼灼,摆满了大量珍奇,有翡翠雕刻而成的混沌、紫金浇铸的饕餮、玛瑙打磨的九婴……但无一例外,都是些上古凶兽,造型栩栩如生,透着几分狰狞。其它如金银、珍珠、猫儿眼、珊瑚树、鸡血石之类,更是堆积如山,数都数不过来。 沈鹏飞虽是住在山谷,不知这些宝物价值几何,但就从形貌来看,隐约也能想象得到,这其中只要随意拿出一件,到了外界都足以惊世骇俗,引起一番轰动。然而此刻身处险境,即便有再多宝物摆在面前,都觉得尚不及一张面饼、一颗果子来得实惠,只想:“要是带着这些累赘,不将人累死了才怪。况且,我要了它们来,也一无用处。”对那些宝物粗略看了看,连碰都未碰一下。 那水晶门所处甚高,他着实花去一番力气,才爬到了高台顶端。近到水晶门前,见上面刻着一双怪兽翅膀,筋骨虬劲,每条翅膀上都长了一只小爪,向着前方作抓挖状。那门板甚厚,也看不清里面是何情形。他怔怔望着门缝,心中犹豫,不知要不要推启开来,只觉得这座地宫颇不寻常,处处透着神秘,弄不好这门后便藏了什么。 经过一番思量,最终还是把手伸了出去,轻轻一推,水晶门瞬间分了开来,里面雾气迷蒙,只模糊见到一条白玉穿廊,在浓雾中若隐若现,辗转向前蔓延出去。他见了这副情形,到有些意外,本以为会躲着一只怪兽,待他一开了门,便即飞扑出来,搏人而噬,谁知开门之后竟是如此宁寂,到越发不敢大意了。 窥探了几眼,攥紧拳头,小心翼翼走了进去,他此刻真力尚未恢复,若遇上了危险,也只能赤身肉搏而已。这条穿廊风格特异,并无普通的檐顶,只在两旁竖了一排廊柱,间中穿插几根雕栏,仅以此用来防护。 那地板都由玉石所制,尚未打磨过,十分粗糙,周围白雾弥漫,玉石板上坑洞又多,不免积聚了露水。他刚迈出一步,就差点摔交,急忙扶了廊柱,这才幸免于难。正暗自庆幸,忽见一团黑影从身旁掠过,只身扎进了雾中,速度快得出奇,但听扑通一声,似乎穿廊两旁都是水池,那物事窜到水里去了。 沈鹏飞吃了一惊,急忙往后倒退,下意识里一看,那水晶门竟不知何时闭上了,用手去推,沉若磐石,半点动静也无,心下大骇,莫不是要将自己困死了?顿时乱了阵脚,惊慌失措之下,使劲拍打门板,他手腕上套着铁链,索性便用铁链去敲,可过了许久,水晶门纹丝不动,连碎片都未敲掉一块。 见到如此情形,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心想要从这儿重新回去,估计不大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找找还有无其它出路。当下壮着胆子,往内行了去。穿廊间雾气极重,五步外便看不清事物了,游目四顾,全都白茫茫一片。沈鹏飞只能傍着廊柱,胡乱往前摸索,所幸途中未曾出现岔道,到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般走过一阵,水雾似乎淡了许多,依稀见到两个庞然大物,浑身乌黑,矗立在前方十几丈外,阻挡了去路。此时朦胧之感尽消,两旁现出了原有模样,正如他先前所料,这里果然有个水池,广若汪洋,被穿廊从中隔了开来,池中浮着一株株睡莲,覆盖了整片水域,放眼望去,迷雾之中尽是莲蓬、荷花,除此之外,另建有几间八角亭,设在了莲池中央,由数座拱形石桥相接。 心下起疑,寻思:“先前那怪影窜了进来,定躲在了池子里,也不知是个什么物事。”探出身子,朝莲池看了看,见荷叶间悄无声息,根本没有任何物事。只能就此作罢。当下将目光放到了前方,瞧了一会,发觉那两个巨物动也不动,断定应该是件死物,待得越走越近,已然能够认出,那是两只青铜巨鼎。 他快步奔了过去,见两鼎古意盎然,表面篆刻了好些符文,外型十分奇特,竟生有五足,每足皆是一条口衔黄珠的怪蛇形状,龇唇露齿,蛇身盘在了鼎侧,从上方倒挂下来,貌相煞是狰狞。那些怪蛇身覆鳞甲,长有两翼两爪,蛇信又长又圆,大半截都插在地板之内。这巨鼎也不知为何时所造,周身班驳陆离,长满了铜锈,惟鼎足明亮如新,依旧散发着黑黝黝的光泽。 沈鹏飞微觉异样,他们谷中也有铜鼎,可都只三足而已,更不会做成这般形貌,不经意间一瞥,陡见两旁的雕栏如出一辙,都刻成了怪蛇模样,露着两颗毒牙,昂首欲噬。这些怪蛇虽只是雕塑,但形态过于鲜活,有种一呼则出之感,甚至带了几分可怖。他心下惊惧,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只听背后砰的一声响,冷不防撞上了其中一只巨鼎,回头一看,见那些怪蛇口中的小珠竟可活动,被他一撞,登时震得掉了几颗。 第十七章 那黄珠掉到地上,全都摔得烂了,也不知是何物事,竟化作了一滩黄水,发出一股刺鼻气味。沈鹏飞掩了鼻子,匆忙让到一旁,心道:“这两只怪鼎挡在了这里,显是不想让人通过,说不得出口便在后面。”趴到地上,从鼎腹下朝内张了张,见仍是条长长的穿廊,浓雾飘荡弥漫,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心下略感失望,决定先歇上一歇,待会再想个法子,从巨鼎上面攀缘过去,环顾四周,见水池中竖着许多莲蓬,子实饱满,寻思:“反正暂时走不了,先采些莲子吃了再说。”弯腰折下几株,剥开便吃。他许久没沾过水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了,剥开莲蓬之后,顾不得再将薄皮撕掉,一股脑儿捺入口中,稍微一嚼便自吞了下去,这般囫囵吃法,到也不觉得苦涩。 吃了两三枚,肚中尚不知足,他又待去采,忽听身后哐铛一声,那两只巨鼎不胫而走,竟相互碰了一记。转过头时,见那些黄色小珠悉数掉了下来,黄水横流,渗进了石头缝里。那些黄水在石缝里扩散,转即流向巨鼎的鼎足,慢慢往上蔓延,如同一束束黄色筋脉,形态诡异。沈鹏飞看得呆了,恍惚之间,见那些怪蛇似乎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吞吐着舌头,不住吸噬黄水。 他只当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再次睁开时,见那黄水早没了去向,地面只剩一堆破碎的黄色硬壳,隐隐觉得,此处诡秘莫测,非久留之地。举步要走,脑中电光一闪,想起数年前曾听师父说过,青铜居于五行之金,性则属阴,故鼎器、炉器多取三足,是为三阴合而得阳,起相生相克之意,然五位之数盈而不亏,合为大阴,用以五足形态制鼎,若能炼成,必为妖器。 由此看来,将这两只妖鼎堵在了这里,放置之人似乎包藏祸心,不怀好意。沈鹏飞缓步凑上前去,见鼎身刻的符文虽多,看来看去,却都只四个字──罗耶索达。这四字源于《三清扼经》,是一则厉害的禁制咒语,沈鹏飞修习道法,对此也略知一二,知它多用来镇压一些凶兽,妙法卓绝,惟有用白狐的尿液淋了,才能将其破除。 想到此中关键,陡然一惊,先前那股气味刺鼻难闻,又带了些臊气,不是狐尿又是什么?莫非这鼎中……便在这时,猛听得妖鼎内嘎吱、嘎吱直响,像是有什么物事正在拼命抓挠,声音异常尖锐,几欲刺穿人的耳膜。 周围浓雾又聚拢过来,缓缓罩住了两只妖鼎,抓挠声依然清晰可闻,沈鹏飞听得寒毛直竖,一颗心提至了嗓子眼上,到了这当口,他逐渐开始醒悟,那两只妖鼎夺路拦截,显是要擅闯者止步于此,若有谁强行攀越过去,难免会生出外力,引得那些小珠震落下来,从而将禁制破了去。 只不过这样做法未免太蠢,虽有人能被吓退了,但对于那些身怀道法之人,又何尝有半点用处?来人只消轻轻一跃,便能纵了过去,哪会贸然碰触鼎身?这时无暇细想太多,心中只又恼又恨,暗怪那红衫少女可恶,使得自己被人掳掠不说,还耗尽了浑身真力,半点法术也施展不出。耳中听得那抓挠声越来越急,偶尔还发出嗡嗡之声,显然妖鼎已撑到了极限,怕再也困不住那物事了。 心道:“若只是虚惊一场,那再好不过,如若命中犯煞,偏偏要有变数发生,也只能往来时之路逃了,虽说白白费力走了一遭,但总不至于丧了性命。”迅速退后数丈,摒住呼吸,在旁静静观视。 那两只妖鼎竭力破禁,只一会工夫,便剧烈撼动起来,气势惊人,不时地撞到一起,哐铛、哐铛乱响,将两旁廊柱毁了大半,倒塌入水之声源源不绝。沈鹏飞越瞧越是心惊,照这般情形下去,禁制马上便要破了,那物事多半极为猛恶,镇在鼎中尚且如此,出了来岂不要天翻地覆?自己手中也没半件兵刃,到得那时,还能逃得走么? 不敢再待,扭过头来便奔,刚奔出两步,猛见水池中黑影窜动,瞬间跃上了一物,但见那物黑乎乎一团,鼓着两个腮帮子,趴在地面呱呱直叫,竟是一只胖大蛤蟆。沈鹏飞又惊又奇,怎地这里也有蛤蟆?略一思量,登觉恍然,原来自他进入暗道之后,那胖大蛤蟆便一直在后跟着,只是它行动敏捷,又离有一段距离,以至久久未露行藏,反到被误作了是个怪物。 想通此中情由,心头疑虑解了开来,只是这蛤蟆来历不明,意图又颇令人费解,它不安安分分守在水潭,老远跟了来又想作甚?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见那蛤蟆昂首挺腹,朝他呱呱急叫,似欲搏斗,模样极为狂躁。沈鹏飞很是气恼,心道:“我沈鹏飞时运不济,被血蝠魔君抓来也就罢了,现在你这蛤蟆见我软弱,也要来欺侮我不是?” 就待一脚将它踢开,谁料那蛤蟆竟不畏惧,反倒迎了上来,竖起前肢,口中叫声更疾。只见它眼中金光闪耀,灿灿有神,声音亢若牛鸣,大有壮士出征,死而无憾之意。沈鹏飞一时哭笑不得,凝神细看,见它竟不是朝着自己,而是对准了身后的高空,便在这时,陡见身前映出两条诡秘的黑影,宛若两根粗藤,在地面缠来绕去。而那抓挠碰撞之声早已没了,竟不知是何时止歇的。 他心头一跳,只感后背冷飕飕的,双腿没了一丝力气,隐约嗅到一股腥臭,猜鼎内的那物事已逃了出来,且不管是些什么,自己绝对抵挡不住。把心一横,准备尽力逃开,岂料才刚跨出半步,就见两股绿色汁液自天而降,斜斜洒在了身前,地面那只蛤蟆不躲不让,给汁液浇了一身,迅速窜进了水池。地面绿水横流,只闻得一股刺鼻恶臭,转见白玉石板嗤嗤冒起了青烟,迸开无数裂痕,一阵喀啦啦脆响声中,那段穿廊轰然入水,变成一堆碎石。 沈鹏飞惊得呆了,怔怔望着兀自动荡的水面,再也迈不开腿。那两根巨藤舞动了一阵,竟缓缓压落下来,地面的黑影越变越大,几近将穿廊包裹进去,眼见是在劫难逃了,他猛回头一瞧,登时骇得魂飞魄散。只见身后浓雾翻涌,白雾之中竖着两条粗黑身躯,尽皆披鳞覆甲、背插双翼,将下身盘在了妖鼎之内,鼎口白光耀眼,露出两双锋利的尖爪。 他虽还未见其全貌,却已能想象得出,脑中嗡嗡之声大作,动也不敢动。那两只巨兽身形极长,约莫挺了三四丈高,上半身隐匿在浓雾之内,这时似知有人注视,突然厉啸一声,吹散了周围雾气,径自朝地面折腰冲来,势若电曳。沈鹏飞僵在原地,耳朵被那厉啸震得聋了,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鲜血吐出之时,恰巧与那巨兽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巨兽生有一副硕大头颅,脑袋上顶着两根犄角,口中毒牙戟立,一分一磕之间,露出一条开叉的红舌头,两只眼珠幽若鬼火,闪着妖异的光芒。 原来是两条妖蛇,外形竟与那妖鼎鼎足一模一样。二蛇来势迅猛,大张着嘴巴,口中涎水盈盈,俱是那绿色毒液,沈鹏飞惊呼一声,想要逃开,却已是迟了,二蛇近在咫尺,腥臭气味扑鼻袭来,仿佛转即便会被咬成两截,心中大叫:“我命休矣!”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石火之间,眼前黑影一闪,一样物事从身后飞窜过来,迎向了空中的蛇口,只听二妖蛇嗷嗷两声厉吼,陡然缩回了脑袋。 值此喘息之际,他急忙闪避开来,见一妖蛇扫开妖鼎,凌空翻了出去,轰隆一声,直跌进水池之中,张着巨口凄声惨叫。沈鹏飞暗自称奇,那妖蛇凶残无比,怎么刚一出来,便成了这般模样?水池内淤泥澎湃,睡莲早被毁了,那妖蛇似受了重创,眼中满是苦痛之色,双爪在腹部不住抓挖,身躯翻来滚去,状若癫狂。 另一妖蛇见同伴受创,也纵出了妖鼎,凑近脑袋,朝那妖蛇腹部尖啸,似在驱逐什么。只见它横在穿廊之间,已能窥清全貌,整条身躯长有十丈,只长爪处搁在廊中,其余部位皆已入了水。二蛇在水中嘶吼尖啸,浑若千军,沈鹏飞刚才被它震得吐了血,知那啸声的厉害,急忙捂了耳朵,可依旧心潮澎湃,难以自抑。那受创之蛇越变越凶,身躯狂扭,撞得周围碎石纷飞,时时举起尾巴乱扫,将泥浆、莲叶纷纷卷上了天。 那些物事迅速回落。沈鹏飞大感狼狈,双手捂了耳朵,无暇遮挡坠物,头上被砸出好几个肉瘤,脸上水渍淋漓,泥污沾得遍体都是,见两只妖鼎已落了水,穿廊上一目了然,十几丈外似是处黑暗洞窟,光线不及,阴气逼人,全然不像这儿,到处罩着蓝光。心中盘算,留在此处终是一死,前头虽然凶吉难料,但也好过了葬身蛇吻。只是廊上横着蛇躯,他又无法腾跃,一时还过去不得。 见池中越来越乱,那受创之蛇愤怒已极,在肚腹间又抓又咬,将鳞甲抠去大半,鲜血飞溅,染红了整片水域,心下惊骇,想道:“这妖蛇当真狠戾,宁可自残也要抓个不休。”忽见它肚皮正中腆着一个圆球,大若脸盆,在肚腹间缓缓移动,直逼蛇尾。脑中灵光一现,回想先前临难之时,猛然有个黑影窜了过去,难不成那黑影进了它的肚子? 便在这时,那妖蛇一声怒吼,抓破了自己肚皮,鲜血漫天喷涌,只见血雾中黑影闪动,窜出了一只蛤蟆,口中衔着一枚鸡卵般大的白珠,通体晶莹,径向这里飞来。沈鹏飞吃了一惊,只当那蛤蟆早就死了,没料那毒液竟奈它不得,危难之中还救了自己一命,顿时又是惊愕,又是感激。那妖蛇痛楚尽去,带着血淋淋的伤口,气势更显猛悍,两颗眼珠变作了惨碧,凶光凛然,身子一圈,伙同另一妖蛇急驰而来,意欲报仇。 沈鹏飞惊而不乱,见那蛤蟆落地之处甚近,距他仅数步之遥,二妖蛇飞在半空,身躯壮似两堵巨墙,知一旦压落下来,自己则必死无疑,情急之中,见廊毁处现出半堵残壁,猜想穿廊下定建有桥洞,当即翻身纵了下去。池子甚浅,水只约莫三四尺深,其余皆是烂泥,漆黑如墨,散发着一股臭味。当下揪住几根莲茎,划水蠕进了桥洞,勉强避过一劫,可还未来及喘息,便觉淤泥流动,身子开始缓缓陷落,忙将手臂撑开,支在了桥洞两侧,耳中听得头顶撼若惊雷,尽是隆隆冲撞之声,显然蛇蟾斗得正猛。 只一会工夫,桥洞便支撑不住了,石砖不时迸飞出来,摧枯拉朽,直有大厦将倾之势,沈鹏飞怕被石砖砸到,腾出一手捂住头顶,想那二妖蛇何等强壮,凭那小小一只蛤蟆,竟也能耗上这许多时刻,若非亲眼所见,当真不敢相信。暗叹造物神奇,生一物必有一物降之,那胖蛤蟆显然便是妖蛇克星。外面争斗不曾歇过,眼见石砖越迸越多,如打冰雹一般,穿廊坍塌在即,想就此逃离出来,但外面斗得正猛,二妖蛇的尾巴经常入水,若被扫上一记,还不要了性命? 望着两旁翻飞的水花,心中犹豫不决,忽听得一声哀嘶,宛若骡马的嚎叫,声调甚惨,陡见桥洞左侧掀起一股轩然大波,一个庞大身躯摔了下来,在水面激起千层浪滔。正诧异间,只觉身子立势不稳,被水波猛地推了出去,嘴里连呛几口污水,刚要呕吐出来,就见头顶咧开一张大嘴,竖着两颗白森森的毒牙,正是那妖蛇。沈鹏飞吃了一惊,牙关一松,将那污水又吞了回去,只见那妖蛇竟动也不动,两颗眼珠灰蒙蒙一片,却是死了。 原来这妖蛇生于远古时期,猛悍异常,寻常道术法器都伤它不得,只是万物都有软肋,这妖蛇也不例外,一旦被取走了肚中内丹,便再也无法兴风作浪了,那胖蛤蟆本是它克星,逮准了良机,一击即中。那蛇妖先前肚破之时,看似狰狞无比,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待得时间一久,体内没了元气,终逃不过一死。二妖蛇虽死了一条,另一条却依旧威风凛凛,在空中扇着翅膀,朝那蛤蟆喷吐毒液,状似水龙。那蛤蟆也不畏惧,衔着白珠浮在水面,任由它喷射个不休,两腮一鼓一鼓,斗志昂扬。 毒液越聚越多,水池中浮出一层绿意,莲叶渐渐泛黄焦枯,腾起了绿烟,尽是一派萧索景象。沈鹏飞生怕自己中毒,急忙冲出水池,爬上了穿廊,那妖蛇早已死得透了,前半条身子软在地面,肚腹间破了个窟窿,臭血如注外涌,将白玉石板浸得通红。另一条妖蛇喷了一会毒液,见伤不了对方分毫,怒得厉啸连连,只是存有忌惮,终不敢飞纵下来。一蟾一蛇分处两地,一个卧水,一个腾空,相互对峙嘶叫,谁也不肯当先进攻。 沈鹏飞瞧准时机,往前试着走了两步,见妖蛇恍若未觉,只狠狠盯住那蛤蟆,胆气一壮,悄悄挪到了死蛇身畔。那蛇尸甚粗,挡在地面约有一丈多高,他只能拽住它一条翅膀,缓缓攀了上去,见妖蛇身上鳞甲蹭亮,片片利如刀锋,透着寒意,不免心惊肉跳,至于那蛇头与尖爪,则更不敢多看了。下得地来,离那洞窟已不足十丈,若能奔得过去,兴许便能就此摆脱了,放眼遥望,穿廊内一片狼藉,前方已塌了好几处,形成数个七八尺的断口,下面青烟蒸腾,显然水里充满了毒液。 他凝了凝神,觉得真力略有恢复,想是时间待得久了,那些残存的真力又聚了起来,见那断口似乎也不怎么宽阔,自诩能够跃将过去,深吸一口气,拔足便奔。那蛇蟾本在专注对峙,猛然见到有人狂奔,都被岔开了神,但它们苦大仇深,瞬间便又恢复过来,微微一顿,同时进发,一个戟爪扑下,一个飞身迎上,二者蓄势已久,几乎弹指即碰。 空中只剩一团黑影,一蛇一蟾早缠斗在了一起,那妖蛇积威不减,两只利爪挥舞迅疾,如风如电,尽数抓向那蛤蟆,可总在千钧一发之时,又被灵巧避了过去。那蛤蟆每避过一回,险象环生之际,仍旧不忘反击,飞身猛攻对方巨口,显是想依样葫芦,叼出它的内丹。那妖蛇怒极,身躯扭开,也不用爪再抓,蛇尾一横,大力扫了过去,啪的一声,在蛤蟆身上猛抽一记,将它口中那枚内丹打得飞了。 沈鹏飞一路狂奔,无暇观战,知二兽斗得凶狠,一颗心只扑通、扑通乱跳,眼见再过去一个断口,便能离开这里,心头正感欣慰,忽觉耳畔风声呼啸,一件白色物事窜了进怀,陡见那蛤蟆飞跳过来,身后尾随着那条妖蛇。这一下变故过于仓促,他呆呆站在原地,脑中发懵,竟忘了寻地方躲藏。那蛤蟆越来越近,身后那条妖蛇尾巴早已竖起,径自往这边扫落,便在这时,那蛤蟆陡然倒折回头,去势如虹,窜进了妖蛇大张的口中。 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接着便见黑影袭来,将他身子扫了出去,转眼便没了光亮,砰的一声,似掉进一处深坑,四周漆黑异常,散发着一股腐烂霉湿气味。沈鹏飞被摔得眼冒金星,只觉四肢麻木,全然没有疼痛感觉,只道自己未曾受伤,大喜之下,急欲站立起来。手臂刚一用力,却听得肋间喀剌、喀剌两声,胸中气血有如翻江倒海,迅速奔涌至喉头。他急忙强行忍住,可只憋得一会,便觉胸腔都要炸了似的,再也不敢撑了,牙关一启,鲜血狂喷而出。 第十八章 沈鹏飞狂呕了一番,胸口这才好过些,可肋骨断了,略一挪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他只得重新卧倒,身子触及地面,胳膊偶然碰到一个突起,用手摸了摸,是件球形物事,顶端宽阔坚硬,生有许多裂纹。他顺势摸下,间中仿佛有两个凹洞,大小几如核桃,心中一惊,难道是……到得最后,竟摸到了两排牙齿,俨然是个骷髅! 有了这等念头,顿觉身下也压着物事,不用想也知是人的骸骨,骨节多数都已断折。他大感骇异,忍着剧痛,翻身滚到了一旁,刚自落定,就见怀中掉出了一颗珠子,通体晶莹,映得地面蒙蒙发亮。心中大奇,不由得将它拾了起来,见那珠子隐有华光闪动,恍不似凡物,心头起疑,自己何时多了这么个玩意?想到先前蛇蟾争斗那刻,仿佛有物事飞了过来,莫非就是此物? 当下拿了珠子,朝着地面照去,见身旁尽皆泥土,潮湿万分,那副骸骨烂得久了,只剩零星几块残渣,身上罩了一件黑色金线长袍,脑袋脱离了脖颈,袖口处躺着一柄黑色长刀、一顶龙形金冠,显然骸骨之主是个男子,但年龄尚不可知。又朝四周看了看,见身后有堵石壁,高达五丈有余,上端依稀泛着蓝光,却是穿廊尽头的出口,也不知那妖蛇死了没有,竖起耳朵一听,尚未听出什么来,到觉得身后轧轧轧直响。 匆匆回过头时,见那骷髅少许陷在泥中,两个眼窝黑洞洞的,上颚微微翘起,似在发笑。他顿觉毛骨悚然,在黑暗中扫了几眼,心想:“与其坐以待毙,到不如先发制人。”抓过那柄长刀,拄立起来,听得那声音再次响起,凝神分辨,却是源自前方,似乎正有什么物事往这逼近,而且为数甚多。此处是一块狭长地带,空间窄小,也没什么可避之所,他只得壮起胆子,往前迎了去。才走出几步,就听得爬搔声已自濒临,见地面沟壑纵横,仿佛有人在此劈砍过,那些沟壑长及丈于,宽有五尺,缺口又齐又深,里面散落了许多碎片,依稀是些动物甲壳,其中不乏几副完整的螯足,螯足上绿毛森森,显然不像虾蟹所有。 便在此时,陡见前方亮起了无数小灯,颜色幽碧,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每盏小灯都有巴掌来大,悬空离地,缓缓往这移来。沈鹏飞看了看手中的长刀,刀口寒光闪烁,略一凝神,隐约觉出一股灵力,想来使刀之人道法颇高,地面那些深沟均出自他的手笔,也不知究竟遇到了什么,以至留下这么大的打斗痕迹。想到这人身怀道法,又带有利器,仍免不了身首异处,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哪还有活路? 正感惴惴之时,那些小灯忽然停了下来,在黑暗中轧轧作响,似乎忌惮什么,到也没再进攻。沈鹏飞退后几步,前方聚了上千盏绿色小灯,他想要躲藏已不能够,但又不愿葬身于此,只听得吱的一声尖叫,那群小灯又移动起来,左摇右摆,浩浩荡荡,场面蔚为壮观。当先的几盏速度尤其迅捷,眨眼间已近到跟前,他藉着手中珠子的光亮一照,登时看了个分明。 惟见眼前矗了两只毒蝎,体型庞大,直有一人多高,尾端翘着一枝粗大毒刺,螯足张翕不断,轧轧声响成一片。在二蝎身后,并排列着一副副螯钳,显然那些小灯全是此物,大略一看,数量约有百只之多。众毒蝎瞪着绿色眼珠,朝中间围拢过来,沈鹏飞竖起长刀,紧紧护在胸前,只等它们扑过来时,一刀砍将出去,宰死一只两只。其中一只见他握刀在手,毒刺挑了挑,跃跃欲试,其余毒蝎纷纷响应,上百根毒刺相继击碰,喀喀有声,向着中央爬来,圈子越缩越小。形势刻不容缓。沈鹏飞大急,恐它们靠得近了,再也防备不了,当下蓄足体力,长刀一挥,向最近那只砍了过去。谁料刀锋斩落,正好与它的钳子相交,当的一声,冒出一串火星,反将长刀震脱了手,直飞进蝎群之中。 他本已受了伤,现在失去兵刃,更如同废人,想那毒蝎的钳子竟这般坚硬,连利刃都伤它不得,一只已是如此,这上百只如何对付得了?别说一个人一双手了,即便来个十几二十几人,怕也难逃厄运,无外乎那人身怀道法,还会丧身于此了。想到身首异处的惨状,心头顿时黯然,忽见一双大螯伸了过来,钳口戟张,锋芒毕露,他吃了一惊,下意识用手去挡,待得手掌递出,后悔已然不及,只觉得锯齿冰凉刺骨,一粒粒扎在肌肤之上,只当手掌再也保不住了,却见那毒蝎一声嘶鸣,迅速将钳子畏缩回去,朝着地面拼命敲击,转眼便将两只大螯砸离了身体。 余下众蝎齐声怪叫,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物事,想要群起而攻,却见那断螯之蝎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砰的一声,身体炸裂开来,喷出一大片白色粉末。众毒蝎乱成一团,有几只身上粘了白粉,形态更显躁动,不顾身后蝎群挤压,发疯般往回倒爬,可才自爬出两步,身子便也瘫痪下来,跟先前那只一样,轰然爆体而亡。整个蝎群受了惊吓,行动更不迟疑,潮水般往回奔逃,几千只螯足一起发力,踏得地面瑟瑟直响。沈鹏飞呆在圈子中央,眼见毒蝎从身旁飞奔而过,一时尚摸不着头脑,举步待退,忽觉双臂一紧,整个人立时栽了出去。 原来是腕上的铁链惹的祸,纷乱之中,竟挂住了一只毒蝎的前螯。那毒蝎显然没料到会遭受阻碍,边爬边拽,行动越发变得迅疾,沈鹏飞侧翻在地上,身子半点也动弹不得,只觉得两旁黑影攒动,脑袋被泥土蹭得隐隐生疼,幸喜地面无甚凸岩硬石,否则这一刻非送了命不可,焦急之中,也不知被拽出了多远,偶尔听得一两记砰砰的响声,却是又有毒蝎炸裂而亡了,他心中虽奇,终不暇细想原由。 又拖拽了一会,似乎到了一处斜坡,那毒蝎明显累得狠了,行动也逐渐迟缓下来。沈鹏飞衣衫尽裂,背上虽擦破多处伤痕,但相较于肋骨折断,到也不怎么疼痛,耳听炸响声频繁纷作,知整个蝎群不久便将覆没,只是身旁这只毒蝎一直不肯停歇,若是长久拉拽下去,自己终究承受不住,灵机一动,拼着最后一丝体力,扯紧铁链,猛地弹跳起来。他蓄力已久,加之斜坡的帮助,已然攀上了毒蝎背脊,伸起手臂兜头一绕,将铁链圈了出去,身体登时不再受制。 他得以解困,那毒蝎也舒服了不少,迈开八足,奔跑得更加快了。沈鹏飞趴在它背上,只觉得风声咻咻,路面异常颠簸,有几次都差点滚落下来,见蝎背上长满了绿毛,伸手揪住一把,以此充当缰绳。两侧不时有黑影超越过去,去到前方还未过得多久,便听得砰的一声炸响。经过这场动乱,手中那颗珠子,到一直未曾失落,微弱的亮光照射出去,地面满是残肢碎壳,显然是那些超到前面的毒蝎的尸体。 再过一会,地面越来越湿,有些地方聚起了水坑,微光一照,亮得直晃眼,此时两旁毒蝎也出现得少了,唯身下那只奔走不休,想是在往老巢撤退。沈鹏飞暗暗着急,可一时也无良策,耳听前方隐约有豁啦啦的响声,似乎正有一群恶兽张着巨口,咂嘴待食。再行一阵,那响声越发变得清晰了,地面已然开始颤抖,只觉阴风飒飒,不住朝面上袭来,吹得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浑身没有半点知觉。他心中忐忑,就待要跃下,忽觉身子一沉,那毒蝎竟磕到了地面,俯首哀嘶,当胸炸裂开来。 沈鹏飞未及躲避,顿时被掀到了地上,手中的珠子也一并滚出,落在了十几丈外,光亮及处,但见波涛汹涌,一道暗河映入眼帘,当先截断了去路。他乍见之下,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没碰上什么恶兽,但河道拦截于此,显然再也过不去了,带着渺茫的一线希望,缓缓往前爬去。两处相隔不远,但每爬出一尺,便会牵得断骨处阵阵刺痛,他先前受毒蝎围困之时,求生意念甚切,也未察觉疼得有多厉害,这时心头宽松,只感脑袋嗡嗡作响,半边身子如钢针戳扎一般,痛入心扉,用手去摸,肋间竟湿漉漉的一片,正有鲜血流淌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河畔,鲜血已染红了半边衣襟,掬起一捧冷水喝过,便再也动弹不了。他怔怔望着湍急的水流,茫然无措,左右皆是黑蒙蒙一片,也看不出河有多宽、河岸有多长,假使他还有些气力,到能前去一探,可如今连挪动一步都不能够,又有何活路可言?那颗珠子躺在身旁,光亮一闪一闪,似乎不久便会湮灭,沈鹏飞看着发呆,仿佛自己也快死了,凄凉寂寞,不禁将它拾了回来,捧在掌心。 浑浑噩噩间,见珠子上留有两排齿印,创痕甚新,猜想先前那只毒蝎伸过螯时,自己用手去挡,恰巧将珠子送进了螯中,蝎群覆灭,兴许是这珠子的功效。心灰意懒之下,这念头也只一闪而过,心道:“现在再想已是无用,趁着此刻还有口气在,多喝上几口水罢,省得到了鬼界,想喝也没处寻了。”便想将珠子揣入怀中,伸手去汲水,却发觉那珠子粘在了掌心,骨碌碌直转,速度时缓时快。他微觉好奇,将手掌覆了过来,那珠子仍不掉落,刚要用另一手去拿,珠子啪嗒一声,径自掉了下来。 当下也不在意,汲水喝了,直撑得肚子咕噜噜作响才罢休,眼看活命无望,他到显得坦然起来,心想自己远在千里之外,死后若要飞回谷中,已然没甚可能,到不如一觉睡死过去,到了梦里,兴许还能见上师父一面。仰首躺倒下来,就待一睡不起,但觉地面散了许多碎石,颇为硌背,只得又懒懒坐起,欲待挪到旁边去,手臂一抬,陡然发现身子又充满了力气。他登时惊喜万分,轻轻一跃,竟已然能够站立,摸了摸腹间,肋骨虽然还自断着,但已没先前那般疼痛,再看伤口更是凝固结痂,早不流血了。 低头见那珠子,光华璀璨依旧,显然它刚才是在为自己疗伤,想不到那妖蛇凶残无比,体内竟有这等好宝贝!沈鹏飞托起那活命宝珠,放在掌心细细端详,见它外形平平无奇,只比普通明珠稍微大了些,心道:“你模样虽生得一般,但这次救了我性命,便是与我有恩,若还能活着出去,我定给你镶个好看的坠儿,也不枉咱们共患难一场。”朝着手掌轻呵了一口气,对它更显爱惜。他此时精力大盛,脑中也灵活了许多,不禁想起先前那副骸骨,料它的主人也从穿廊而来,只不过他身具道法,定是从妖鼎上跃了过去,没有惊醒那两条妖蛇,也正因如此,与这宝珠失之交臂,最后遇上那些毒蝎,寡不敌众,又无克制之物,终究死在了它们的螯下。 想到得这宝珠的过程,他兀自心惊肉跳,虽然有惊无险,但实则侥幸更占了多数,若非自己失了真力,也已然从鼎上跃了过去,从而错失了这救命宝珠,待到得此处,难免跟那人一般,成了毒蝎的点心。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那只蛤蟆相助,自己仅凭一人,能战胜那两条妖蛇么?思前想后,心中感慨良多,冥冥中似早已注定,是生是灭,早非自己能做得了主了。 这般边走边想,竟沿着暗河,往上游走了去,只觉得脚下忽高忽低,尽是一个个岩坑,河水宛若一条黑龙,不时冲上岸来,奔腾嘶吼,喷出层层白沫,行不多时,竟上了一处方形高台。四周皆是突兀的岩石,惟此处打磨得最为平整,匆匆一瞥,见高台中央置了一条石制香案,上面摆了一只香炉、几束腐烂以久的檀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沈鹏飞初到此处,摸不着半边头脑,虽知这些皆为祭祀所用,但始终存着疑虑,也不知这里供奉了什么人,需将祭台设在暗河之畔,就待下来再走,却见祭台前端探着一根石梁,向暗河对面延伸过去,河面漆黑,尚看不出石梁长短。 有了这等发现,他又生出几分兴致,近到石梁跟前,见石梁中间开有凹槽,宽不过一尺,似是供人行走所用,寻思:“反正目前也找不到出路,权且过去看看,总不至于错过之后又来后悔。”轻吸一口气,缓缓踏了上去。那石梁看似纤细,却丝毫不显松脆,他一连走了好几丈,竟觉四平八稳。只是周围太过黑了,前后不见尽头,又无扶手之物,惟见脚下的河水奔腾怒吼,溅起五六尺高的浪花,每行走一步,皆如临渊履薄,使人心生眩晕之感。 石梁走势越来越高,沈鹏飞行到最后,只感觉身子摇摇欲坠,不住朝后倾斜,见脚掌粘着许多烂泥,更不敢托大,忙弯下了腰,抱着双膝缓缓挪动。此时石梁已起出一丈多高,河水漆黑不见踪影,从身下呼啸而过,正踌躇间,忽见上游亮起几束红光,宛若祭鬼的河灯,在水浪中载沉载浮,迅速往这飘来。他心中诧异,想这一路波折不断,尽是些害人的物事,此时出现了这等异象,哪会是什么好兆头?那些红光一束接着一束,前面的刚自出现,后面又涌来了一群,大小各异,匆匆往前飘出一段,而后又没了影子。料想是潜到水中去了。 沈鹏飞加紧攀爬,知离开水面愈高,自己便愈是平安,当下抛开所有杂念,向着上端爬动,只一会工夫,就见前方现出一团微光,光亮源自一处方形石洞,在黑暗中分外显眼。他心中欢喜,脚下更是起劲,待爬得近了,猛见石洞中立着一个黑色巨人,约莫四五丈高,背上插有一对翅膀,眼珠明若灯烛,举着一柄巨斧,径向这里望来。沈鹏飞吓了一跳,见那巨人眼中闪着绿光,俨然不是易于之辈,登时萌生退意,忽听身后呜呜两记,仿佛是猫儿啼哭,声音听来万分凄厉,心道:“难不成河里的物事上来了?晦气!晦气!”回头一看,石梁上黑影萌动,隐约又来了个怪人,头上顶着一丛犄角,脑似麋鹿。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此刻身在半空,调个头都十分困难,更别说动手抵抗了,耳听得下方水声轰鸣,心知一旦掉落下去,势必被水流卷走,到得那时,才真是凶多吉少了。那鹿头怪人边爬边叫,口中呜呜声不绝,珠子光亮有限,无法照出它的全貌,只见两枝鹿角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一寸一寸往上逼来。 沈鹏飞手足皆寒,心中不住祷告:“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若真不想要我死,便显出几分神威,让那黑巨人背过气去。好歹我也一路寻到这了,可不要再当了别人的点心。”当下手脚并用,向着前方的石洞爬去。两处相距足有四五十丈,他这般狂奔快爬,只一会工夫,到也行出了大半距离,见那巨人高高举着斧子,竟半点动静也无,心头起疑,寻思:“莫非它早吃得饱了,不希罕我这顿点心?”有了这个荒诞想法,到也少去许多顾虑,于是一鼓作气,毅然爬进了最后二十几丈。 身后呜呜声渐行渐远,那鹿头怪人似耗尽了体力,速度明显迟缓下来。沈鹏飞也不停留,咬着牙一阵猛攀,眼见石洞已近在咫尺,洞口列着一对灯塔,塔中火光熊熊,映亮了周围的一切,猛朝旁边一看,见那黑巨人竟只是一尊石雕,身上肌肉遒结,眼中镶着一对祖母绿宝石,乍看当真如活了一般。他见情势扭转过来,登时心花怒放,三两下便爬完了石梁,见那黑巨人虽貌似人形,却长着一副黑豹脑袋,背插羽翼,将人、鸟、兽三者合为了一体,形态说不出的怪异,心中不禁一动:“怎地像是在哪见过?” 耳听呜呜之声又起,转过头时,那鹿头怪人已赶了上来,黑暗中微光闪动,速度较之先前又快了许多。他无暇多想,当即奔了进洞,见那石梁末端裂纹纵横,心想若是将它弄断了,那鹿头怪人定要跌到水里去,届时便再也纠缠不得了。四下里瞧了瞧,也没寻到什么顺手器物,到是见那灯塔靠得颇近,只需用力推挪过来,便能砸断那石梁。然而,他一下推将出去,那灯塔只轻轻摇了摇,根本不曾挪动半分。 他不禁有些沮丧,却又不肯放弃,再推送几掌过后,脚下竟然一个踉跄,现出几分虚浮之势,心想那鹿头怪人就将赶来,再行耽搁下去,于己百害而无一利,忙收回手掌,向着洞内奔逃。这石洞全由人工开凿而成,高宽可达十丈,四壁平整,两旁尽是点燃的灯塔,塔内烛油燃烧了多年,早已耗去大半,火光透过檐罩升将上来,映出一团团黑影。沈鹏飞一路飞奔,也无暇顾及身后情况,奔过一阵,见那鹿头怪人并未追来,心头安定了不少。转过一个弯道之后,欲待再行回首,却陡然发觉,头顶现出一片漆黑的天空,一轮冷月朗朗斜照,在地面铺了一层月光。 沈鹏飞欣喜万分,恨不能立即躺将上去,心想自己千辛万苦寻找出路终不得脱,最后却误打误撞跑了出来,当真是祸为福伏,见眼前有片浓密的桃林,林间花色繁杂,五彩缤纷,与天际皓月相映成趣,景色甚为清幽。举步慢行,脚底踏到的是嫩草,柔软异常,周围花香四溢,扑到鼻中尽是腻甜之意,熏得脑袋一阵阵犯困。就待要躺倒下来,陡见明月穿云而过,正迅速往西天坠落,猛然警醒:“我适才还在洞中,怎地瞬间便到了这里?”回过头来一瞧,哪还有半点石洞的影子? 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急往前飞奔。四下里寂静肃然,虫鸣声尚不得闻,惟见桃树一株挨着一株。慌乱之下,弯腰钻入了那片桃林,只见眼前树影交织,俨然没有方向。胡乱奔走一番,竟又回到了原处,心中惊疑,又再行走过,这次却是更怪,刚自钻进林中,眼前便已现出旧地。这般连试几十次,次次如此。沈鹏飞跑得累了,颓然坐倒下来,眼见明月渐渐往西挪去,地面树影万千。正自出神,猛见枝头冒出了无数花骨朵,正慢慢绽裂开来,仅过一会工夫,桃花便已尽数开败,数万枚青绿桃子鼓鼓囊囊地长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