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 楔子 明 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 南京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九重宫阙,琼楼玉宇,帝王之家,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够真正了解那种身不由己,那种骨肉疏离。 纵是出生布衣草莽的朱元璋,在其死后,他的儿孙们也未避免一场生死相斗。 宫城之内,一名小太监奔跑着登上台阶。在他身后,远远的城墙上,隐约的传来阵阵嘶杀、碰撞声。金川门的方向,更是黑烟滚滚。 朱漆的殿门敞开着,一抹明黄身影立于御阶下,手里握着一本奏折,原本柔和的面容此刻仍然没有波澜,双眼望着御座正自出神。 一个时辰前,刚刚有兵士来报,城门已经守不多时。纵使如此,年轻的帝王,却似乎没有一丝慌张。 小太监到了殿门口,入了殿,扑通跪下:“皇上,金川门就快守不住了,燕王已经要带人打进来了!” “皇上!”身旁的老太监唤了一声,神色焦急。见年轻的皇帝仿若未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老奴求您了。” “朕不走!朕就在这等着,看着皇叔打进来!”皇帝一脸的决绝,跪在地上的老太监更加焦急。 “李盛,你带着玉梅和焃儿走吧!。”皇帝转过身,虽有悲戚却不肯流露出来。 在侧殿里,一个俏丽妇人正抱着一个婴孩。孩子圆润的脸庞颇为红润,双眼炯炯有神,手中抓着一朵玉雕梅花,咿呀有声,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更是无从知晓。 此时,一名身穿叛军服制的人冲到了殿前。他身上污血遍布,胸前还有几道伤口胡乱的用布条缠裹着。他身后负了一个包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守在殿外的太监、宫女顿时乱作一团,呼喊着护驾。 “皇上!草民陶运前来救驾!”说完就跪在殿前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殿外之人,衣衫上血污遍布,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显是经过一番苦战。 皇帝走到殿外,下了石阶,扶起陶运。 “皇上,陶运救驾来迟。” “朕活着又如何?”说到此,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悲凉,又道:“最好也不过是永远被皇叔圈在宫墙中,了此一生。” “皇上,您错了!”陶运抬起头,望着皇帝,道:“您可以夺回这天下,就算您不行,还有您的儿子,孙子。” 陶运进了侧殿,那俏丽妇人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起身相迎。 “哥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至此关头脸上仍是带着微笑,泪却无声的落了下来。 “玉梅,跟哥走吧!”“我会连累你们的,带着焃儿走吧。” 过了不到一刻,陶运便出了大殿,怀抱一名婴孩,匆匆离去。又过了一会儿,一队人出了大殿,其中几人身披袈裟,一副僧人打扮。 而此时,侧殿里方才怀抱婴孩的俏丽妇人已经没了气息,躺在地上,身旁一只精致的酒杯摔的粉碎。在她身旁,一个瘦弱的明黄身影也已经没了气息。四周浓烟滚动,火光咧咧,木质结构的宫殿越烧越旺,借着风势,顷刻间便成了一片火海。 金川门,燕王朱棣带着兵士冲了进来,宫中早是一片火海。待到扑面大火,却只是在大殿里找到两具烧焦的尸体,依稀能够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后来,朱棣登基,年号永乐,既明成祖。 建文帝,朱允炆是不是真的死于这场大火,史家们对此是众说纷纭,甚至有人还说永乐皇帝派郑和去了南洋也都是为了找寻他的下落。 这个故事从开始就注定了它的结局,争与不争,只在一年之间,袖手天下又有何难? 时光荏苒,往往只在不经意间流淌而过。 杭州,如画的美景,如花的美人。 绵密酥软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有半月,一片宅院中,一个种满竹子的小院。翠绿的竹子围出一片空地,一道青色身影手中提剑,舞得密不透风,再加上灰白的髯发,这景象好像不是在人间发生一样。一旁站着个四岁男童,一双眼睛好奇的看着青色身影一招一式,虽然不懂,却是因为天性的好奇而喜欢。 那男童叫陶飞云,本是济南陶家族长的嫡亲孙子,父亲陶逸本来是要继任族长,却在半月前与妻子方氏双双暴毙家中。陶逸生前挚友——一剑天掌门——薛峰,及时赶到济南接走了陶飞云。 薛峰从见到陶飞云起,就没听这孩子说过一句话,只是每天让他看着自己练剑,然后一晃就是一个月。 一个青年从竹林外走来,湛蓝的外衫已经被雨水打湿,额前的碎发也已经贴在脸侧,神色带着难掩的哀伤。 “青竹……”薛峰的目光落在那青年身后。 那蓝衣青年叫傅青竹,是薛峰的大弟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傅青竹身后还有一个男子,全身一色的白衣,一把长剑绑在背上,而薛峰的视线死死的盯住这人怀里的婴孩。南方夏季潮热,那婴孩一只小手已经伸出襁褓,还呜咽的叫着。 “长年,怎么就你一人,燃儿呢?” 白衣男子叫王长年,他的妻子是薛峰视作亲女儿的侄女薛燃。 “燃儿产后身子一直不好,三个月前就去了。”王长年抱着女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被抽掉了灵魂,只余下一具躯壳。 薛峰有些不支,踉跄着向前一步。这时,王长年怀中女娃哭了起来,仿佛在等着娘亲的抚慰。 陶飞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那小奶娃哭个不停,他不由自主的就走到王长年面前,小小的身子看不见那小奶娃。王长年蹲下来,刚好让他看得见。 “小娃娃,你也是因为没了娘亲才哭吗?”陶飞云一只手抓着胡乱挥舞的小手,“我也没了娘亲,以后我对你好吧,你就不会没意思了。” 薛峰见此,更是悲从中来,老泪从横,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师傅请节哀。” 王珞瑶学会的第一句话是“云哥哥” 王珞瑶三岁,每天看着她的云哥哥练剑;四岁,云哥哥教她运气;五岁,云哥哥教她练剑;十三岁,她不许云哥哥看别的姑娘…… 十五岁,她要回天山去陪爹爹。他说:“我等你回来,一定。” 江山如画谁人顾(一) 明,天启年间,辽河以东全部落入后金之手。于是,江湖群豪响应少林,从四面八方纷纷赶至少林,欲结成同盟,选出盟主,去北方助战卫国,武林人士纷纷前往少林。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山林都变成了金色,长江以北,秋色正浓,寒风悄至,让人神清气爽。出了杭州向西、向北,再不是江南的柔美,取而代之的是浓墨重彩的群山、大河,长河落日,让人恨不能引吭高歌。 官道上,两匹骏马一路驰来。太阳刚刚升出天边,再加上马儿奔驰,衣袂翻飞间带来阵阵凉意,让陶远精神一振。 陶远骑着一匹黑马,毛色很纯,奔跑中也不粗喘,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陶远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在一般人家,早就是儿女成群。可在“一剑天”,男子大多要过了二十五岁才可以娶妻生子。他四岁时因为家变被师傅收留,就把原来的名字“飞云”改成一个“远”字。一晃十余年,江湖中人已经没有几个还记得当年的陶逸,更何况是当年一个仅四岁的孩子。 进了河南境内,目的地嵩山已经近在咫尺。陶远虽然不是第一次到嵩山,但这一次却与从前不同。日夜兼程,为的就是为了早些到达少林寺,先要见少林方丈无悔大师,然后就是王珞瑶。陶远心里高兴,笑就不自觉挂在了嘴角。 “师弟,明天就该到嵩山了,也不知道王掌门到了没有。”傅青竹一脸认真,说出来的话却是在打趣自己的师弟。 “大师兄是糊涂了,王掌门从天山赶来,怎么可能比咱们先到。从天山到中原路途遥远,怕是要再等上半月。”说到这儿,陶远不禁叹了气。 五年,已经五年了,陶远常常在西湖畔,王珞瑶喜欢的亭子里痴痴的坐着,在她喜欢的竹林里练剑品茗。 他说:“我等你回来,一定。” 而她只能依依不舍策马西行。 第二天,终于到了嵩山,山下村子一派安宁,阡陌交错一派秋收景象。上山的石阶是长条青石铺就,呈人字形蜿蜒向上。师兄弟二人缓缓拾阶而上,到了嵩山反倒是没有之前心急。陶远之前是想早点见到王珞瑶,但仔细一想,他们父女两肯定不会这么快赶到,于是心里有些恹恹的,不由的就慢了。 在半山腰,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傲然耸立,上书“少林寺”三字,笔法苍劲有力,扬扬洒洒,却又让人感到超凡脱俗。过了石碑,还是石砌的台阶,两旁均是参天古木,随着山势起伏向上延伸。 两人拾阶而上,隐约听到前面一片嘈杂。巨石旁,有一、二十人,手里拿着大刀,都是身着青黑的短衫,下身亦是青黑的裤子,脚踩黑靴。 “我们沙河帮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也不能随别让欺侮!对不对!”说话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他上前两步,想要抓住一个小和尚的衣襟。 陶远虽然没有离开过“一剑天”,但是每当有同门师兄游历归来,他都喜欢让人家讲讲江湖上的见闻,所以这“沙河帮”他是知道的。不过是个长江上做些小生意,“保”一些商人平安的乌合之众。陶远心里想着,“倒是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花样儿来!” 而傅青竹本就不想理这些闲事,却也无奈。这些人刚好挡着山门,如果自己与师弟二人通过也不是难事,但就怕反倒惹得麻烦。 被这么多人围住的小和尚一点儿也不惊慌,脸上反倒是一直笑着。对方探手抓来,他仍旧不急。 因为在下一刻,奇变突生,那大汉本欲擒住小和尚,但是却扑了个空,就要栽倒在地上,而那小和尚恰好绕道大汉身后,右手一探,抓住大汉腰带,脚下施力,转了起来。待转了几圈,又将那大汉放回地上。他自己向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而那大汉还兀自晕眩,站在原地打转。 大汉吃了亏,从地上站起来,再不敢大意,想要拔刀,朝自己身侧一摸,刀却不见了踪影。 “施主,是找这个吗?”原来是那小和尚,在刚才将大汉放回地上之时顺便取了他的刀。 傅青竹和陶远不禁仔细打量这小和尚:十二、三岁的模样,身穿一件半旧的灰色僧衣,面带笑容。只是一瞬,便夺了那大汉的刀,仿佛对他来说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事。 大汉被夺了兵刃,心里冒火,要上前继续纠缠。 这时,从那十多个人里又走出一人,穿着倒是与沙河帮相同,但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舞文弄墨的主,他拉了拉还想再上前的大汉,附耳说了写什么。 虽然被人夺了兵刃,满脸胡须也因为愤怒而抖动,那大汉最后瞪了小和尚一眼,又重重的哼了一声,率先离去。于是剩下的人也立刻跟着,浩浩荡荡的下山了。 原来这些“沙河帮”的帮众也是来凑这比武的热闹的,山下客栈已满,就想上山来蹭个地方,却不曾想到在山脚下就碰了钉子。 见此情景,陶远和傅青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早就像刮了大风,翻腾了一阵子。天下武功出少林,着实不假。一个在山门前的小和尚就有如此身手,“一剑天”里虽然也有众多高手,更是有四十名玄剑高手,但若真的和少林比起来,怕是要溜之大吉了。 傅青竹看了看陶远,知道他心里也一定是在暗自佩服,微微一笑,走上前去。 “小师傅,我与师弟是来拜见方丈的。”傅青竹为人一向随和,哪怕只是路边的小童他也不会轻看一丝一毫。 “施主可有请帖?” 小和尚肤色白皙,一张脸倒也俊秀,双眼虽然还透着稚嫩,举手投足间却是很老成的样子,看着很不搭调。 傅青竹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双手递上。 小和尚看过帖子,灿然道:“施主请解剑。” 陶远知道这是少林自来有之的规矩,佛门清静之地,自然是不容这些凶戾之器。 “我等前来参加比武大会,如果没了兵器还怎么比武?”陶远故意质问,不觉间声音就大了。他只是想逗逗这小和尚,看他要拿自己如何。 傅青竹看着陶远长大,这个师弟从小就有几分古灵精怪,十分聪颖。此时,他更是知道陶远只是起了玩心,所以并不阻止。 “施主有所不知,住持说了,我少林本是佛门清静之地。但是我佛慈悲,感念苍生之苦,所以要集合武林各派去北方助战。虽在嵩山比武,却不是在寺内,而是在寺后的练武场。二位施主既是住在寺中,这兵刃还是要解的。”小和尚依旧面色坦然,微微带笑,却也有几分玩味。 陶远见他如此,倒是觉得合了自己的脾胃。 “小师傅莫怪,我师弟只是逗你玩的。”傅青竹这时对这小家伙多了些亲切,当下就把绑在背上的剑取了下来,陶远也自背后取下剑。 小和尚接了剑,看了一眼剑柄,上面刻着“清风”,脸上笑容更盛:“原来是”一剑天“的傅大侠,”他双手合十,行了礼,又道:“住持师兄已经等了你们多时了。” 一剑天,以剑闻名。现任掌门薛峰,剑法高超,罕逢敌手。门下弟子,以及掌门,居于杭州,住在名曰“剑庐”的庄子里,有八十柄玄铁打造的镇庄宝剑,形态各异,削铁如泥,吹毛立断。一剑天历来的规矩,这些宝剑只能分予一剑天中剑法高超的弟子。而一剑天行事向来低调,这些事情也只有在薛峰门下的弟子才能知晓。傅青竹在十六岁时就拿到了这柄名叫“清风”的玄铁剑,成了名震江湖的少年侠士,至今已有十余年。 此时,陶远也拿到了玄铁剑,名曰“无名”,拿到玄铁剑,就可以外出游历。所以,这一次来到少林寺,足以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回味半生。 薛峰笃信佛法,每年都要有几月参禅论道,闭门不出,所以和这少林方丈无悔倒是颇为熟悉。一剑天虽然地处杭州,但两人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傅青竹曾和师傅来过少林,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当时他也才十岁。 方才虽是递了帖子,但是其上所写请的是薛峰。但薛峰近些年已无心这些江湖上的纷争,只因此次英雄大会为的是去北方抗敌,故让傅青竹代往。 “你说无悔大师是你师兄?”傅青竹脸上闪过一丝兴奋。 “是,小僧法号无果,施主叫我无果就好。” “你就是无果?”傅青竹难得的笑出声来,拉着陶远说:“那还是十二年前,我当时还只有十岁,跟着师傅来拜访无悔大师。等我们终于到了山脚下,却听见路边草丛里传来婴儿哭声。我上前拨开草丛一看,灰布的襁褓中包着一个婴孩儿。”傅青竹已经完全陷入了对过往的回忆。 后来师徒俩就把孩子抱到了少林寺,无悔大师见了当时还在襁褓里的无果说:“此子筋骨精奇,是学武的好材料。”之后就把他留在了少林,后来又听说他作了净空的徒弟,而净空是无悔大师的师傅,少林寺的上一任住持,他因为年事已高,将主持的位置传给了无悔。这样,无果小小年纪竟成了主持的师弟。 “小僧就是无果,没想到傅施主还记得。”无果知道是和自己有这样渊源的故人,脸上才终于露出些孩童该有的笑意。眼中也透些光彩,面上虽然依旧淡淡的,心里却是已经有了起伏。 陶远听傅青竹讲过在少林寺的见闻,所以也知道无果与师傅的这段渊源,再加上之前在山门前就觉得这小和尚有趣的很,现在更是决定要与无果结交。 陶远和傅青竹跟着无果,过了山门,登上石阶。 “忘了介绍,无果师傅这是我师弟陶远。”傅青竹一指陶远。 陶远为人比较豪放,不拘小节。他虽然佩服傅青竹的武功、人品,但是他有时觉得自己的大师兄有时太过死板,不苟言笑。他看得出来,当傅青竹依然叫人家“无果师傅”时,无果眼里闪过一丝黯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少林寺又有如此高的辈分,日子应该过的很无趣吧! 心里如此想着,却也没耽误动作,陶远上前,向无果行了平礼,还趁傅青竹不注意做了个鬼脸。无果回礼,也做了个鬼脸。 “我叫陶远,等我得了空,还要你带我在寺里转转。”说话时,脸上笑得很是诚恳。而无果也才注意到,这个跟在傅青竹身后的青年,神态爽朗,而且方才交给自己的也是一剑天的玄铁宝剑,武功人品与傅青竹相比该是不差。 “既然陶施主有兴趣,那无果定当相陪。” 傅青竹看着两人微微点头,问道:“无果师傅,现在各大门派是否已经到齐?” 无果回道:“还未曾到齐,师兄一共发出红帖百余张,如今刚刚到了六十余。” 随着一级一级的向上,心里越发的平静,也没人再开口说话。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陶远已经看见,在石阶的最顶端,先是灰色的瓦,一点儿一点儿地显露出来。又上了几级台阶,是红色的墙壁,厚重的木门。到了石阶尽头,视线终于开朗起来,不再是眼前的石阶,还看见两旁参天的大树,在三十步外,可以看见庄严肃穆的大门。门上悬挂着匾额,三个镏金大字“少林寺”。寺前两侧各蹲着一只石狮,双目圆睁,栩栩如生。 “傅大侠、陶少侠,请稍候。”无果让傅、陶二人在大门的石阶下稍等,自己上了台阶,轻扣了几下门环。过了片刻,朱漆大门欠了个缝,一个小胖子探出光亮的头,欢叫道:“师叔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他马上将两扇门打开,看着无果身后的陶远和傅青竹。 无果见门打开了又走下来,“两位施主请。” 傅青竹和陶远也做了个请的手势,于是三人一同登上台阶,进了大门。 江山如画谁人顾(二) 陶远初来少林,自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但怎么也要见了住持之后才能四处观看。无果带着傅青竹、陶远二人,绕过了一座大殿,径直朝后走去,过了几重院墙,遇上了几个僧人,大多认识无果,虽然见有生人,也都未说什么。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看见一个小小的佛堂,朱漆的木门洞开着,远远的就听见“咚、咚”的木鱼声。仍是无果先进去,片刻后敲击声停了下来。很快,无果又退了出来。 “请进。” 佛堂中稍显昏暗,正中设有佛像,香炉里的香已经燃烧过半。几缕阳光透过窗格,映在地上也变的淡了。无果带着朝佛像西边的屋子去,他掀起门帘,让傅青竹率先进去,自己却再没跟着,而是出了佛堂。 无果退出来,方才想起来,那两柄玄铁剑,刚才进佛堂时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他又小心的进了佛堂,从窗户旁的案上拿起两柄沉甸甸的剑。 “真是后生可畏啊!好好好……”屋里传来无悔的话语,无果又侧耳听了一下,西厢那边又没有了声音,无果就抱着剑走了出去。 无果刚出了院子,就看见戒嗔迎面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名男子,年约四十。他白衣胜雪,眼若星宿,发丝如墨,面色红润,肤色白皙,似乎很少暴露在阳光下。腰间插着一把乌黑的折扇,扇柄下坠了一枚通体透明的珠子。 “师叔。”戒嗔停下来,向无果行礼。 无果回了礼,又向戒嗔身后之人行礼。 这白衣之人就是天山派掌门王长年,天山派于汉时创立,唐时兴盛至极。虽然地处西边内陆,但是门下弟子曾数次达到一千五百人之多,且每个都是武功超群,可谓盛极一时。但是,自唐以后天山派就慢慢没落。对于天山派的没落,江湖上的传言很多,其中比较广为流传的,也较为可能的是说:唐朝末年,蒙古入侵,有一个王爷敛取了巨额的财富,后来他逃到了西域一带,被天山派所救。后来这王爷死了,那些钱财就留在了天山。当时的天山掌门答应,等李家的子孙找来时就把钱财拿出,供他们复国。 这故事看来煞有介事,其实却漏洞百出。而且也没有解释,天山派为何没落?当时的掌门为什么突然决定遣散所有门下弟子?虽然这些传说都太过离谱,但是,天山派有一本记载了绝世武学的秘籍,只有掌门才能够研习却是真的。如果门下弟子私自偷看秘籍,就会被废掉武功,逐出师门。而自从唐末宋初以来,门中弟子数量骤减,宋时仅百余人,到了元时只有十余,仅居于天山脚下。现如今,门内仅有掌门王长年,和他的一个入室弟子李煜。师徒二人居于天山脚下的“碧落宫” “师叔,住持房里已经有客人了?”戒嗔见无果手里抱着两柄剑,看样子已经有人在住持房里了。 “是”一剑天“的傅大侠和他师弟陶远。” “哦?”王长年接着道:“原来是他们,倒是抢到了我前面。”说完,他兀自笑了起来,好像很高兴。 “原来施主认识傅施主和陶施主,敢问施主贵姓?”无果怕他进去扰了师兄难得的好兴致,就想先让他去别处等候一下。 “王长年。”面上依旧风清云淡,三个字说出口不急不缓。 “王掌门。”无果又行了一礼,“请随我来。” 无果将手里捧着的两把剑交给戒嗔。戒嗔郑重接过,不曾想,看上去只是比普通的剑稍长些,这两柄剑却有近二百斤,再加上戒嗔没有准备,一惊之下竟差点把剑掉在地上。 “真难为师叔抱着还跟没事儿人一样。”戒嗔小心的把剑立在一边,等着无果出来。 无悔早就吩咐过众弟子,只要是一剑天的人一到,他就要见,而且不得怠慢,而王长年则是另一个例外。 这其中的缘由还要从薛峰说起。薛峰今年已是七十高龄,一生未娶,自然是无儿无女,而他却有一位同胞哥哥——薛峻——他有个如花一样的女儿叫薛燃。 据说,薛燃出生的时候,霞光漫天,犹如火烧,所以取名燃。这女儿长到十六岁时已是远近闻名的美女,许多未婚娶的少年侠士都曾上门求亲。而这薛燃自幼跟薛峰习武,薛峰自然是要给自己这个亲侄女寻一段美满姻缘。那时王长年刚满二十,还只是天山掌门云海的大弟子,而这云海也只有他一个徒弟,掌门之位必是王长年继承。有一年,王长年来中原游历,无意中与薛燃相识,中间也少不了些风花雪月,后来二人成婚就一同回了天山,日子过的也确实美满,羡煞旁人。 三年后,王长年独自一人回到一剑天,手中抱着一个女婴,叫想燃。之后薛峰大病了一场,然后就传出了薛燃产后力竭身亡的消息,从此这个女孩就留在了一剑天,薛峰给她起名叫珞瑶,小名叫想燃。 王珞瑶在一剑天几个月之后,四岁的陶远也正式拜在薛峰门下,两人可说是青梅竹马,而薛峰也乐见其成。眼看着两人年纪渐大,薛峰就让王珞瑶回天山陪陪父亲,等到陶远二十五岁时再嫁回来。 此时,王长年听说自己的爱婿就在无悔住持屋里,自然是不用见外,大大方方的跟无果进了佛堂。 佛堂西厢,香烟缭绕,光影参差间坐着三人。白髯的和尚,穿着半旧的袈裟正和面前两位青年相谈甚欢。 傅青竹见有人进来,看是王长年立刻笑着相迎,他从蒲团上站起,陶远也起身站于身侧,只有无悔仍是坐着未动。傅青竹本人虽然有些食古不化,但是却与生性豪爽的王长年交好,也很喜欢同样更加豪放不羁的师弟。想是自己被禁锢住了,就从别人身上补回来吧。 “长年,你可是来迟了。”傅青竹难得的打趣旁人,说完又瞥了一眼静立在旁的陶远。虽然陶远现在还是自己师弟,可等到回了杭州他与王珞瑶成婚,陶远反而比傅青竹矮了一辈儿。 “王前辈。”陶远上前行礼,王长年微微一扶,算是受了,目光里尽是慈爱与欣赏。 “无悔大师,别来无恙。”王长年和无悔打招呼,无悔微微一笑,也不讲许多礼节。这几人之间都很熟捻,很快就又落座。 刚一坐下,王长年就随口道:“陶远啊!你李师兄也随我来了,你和他先出去转转。” “是。”陶远告了辞就出了佛堂,一路打听,很快就找到了王长年所住的客房。 少林寺里入夜之后不留外人,前来赴会的各路豪杰都只能在山下的小村住下,待到比武之日早早上山等候。倘若能受邀住进寺里,那都必须是成名已久的名士或是名门大派的掌门。 和几个小和尚打听后,陶远找到了位于西边的一处院子。 “李师兄!”陶远还没等推开院门就喊了出来,这时却感到背后一阵劲风刮来。他不敢怠慢,脚下忙动,避了过去。没等看清对方样貌,只是觉得身形消瘦,又是一掌过来。陶远一手探出,使的正是刚从无悔那里学来的擒拿手。 果然,只一招就擒住了对方。陶远这才看清,对方身材娇小,肤若凝脂,朱唇白齿,一双杏眼含笑。自己手里抓着的手腕皮肤细致光滑,像是上好的蚕丝。 “想燃!” 日影横斜,倦鸟归林,寒气渐起。王珞瑶此时穿着月白镶绿的外衫,嫩嫩的绿,柔柔的白,更显得娇艳。 “王前辈说李师兄在这儿,原来……”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的抚上陶远脸颊,陶远原本要说的话也断了。 “飞云。”朱唇微启,如珠落玉盘,细细的喊着。 只有王珞瑶会这样叫他,叫他的本名,这个名字除了薛峰就只有她知道,也只有在俩人独处时,她才这样叫,但他已经三年不曾听到。 下一刻,陶远轻轻一带,思念了三年的佳人终于又落入自己怀中。 “以后不许这样穿。”陶远开口,带着丝埋怨,却又宠溺。 这时,王珞瑶才想起自己穿的是男装。 “不这样穿我怎么进少林寺?我这样穿,出门在外方便些。”头埋在陶远胸前,衣服上皂角的气息占据了脑海。 红霞尽染秋风无限,院中梧桐落叶纷纷。 陶远看着这景象,不觉得的痴了。 “想燃,你看。” 王珞瑶转过身,亦是被这样的景致弄得痴了,不禁微微一笑。 “天雨满阶未曾眠,落叶缤纷展红颜。” 听陶远缓缓的说出口,王珞瑶也慢慢的道:“几经寒暑思依旧,待到冬来又一年。” “当真是景不醉人人自醉。”门口传来一番调笑,院中两人才突然分开。王珞瑶脸上作烧,慌忙的假装整了整衣服。 “陶远?” 来人一身素缟,让陶远觉得这白色倒是颇得天山人的喜爱,仔细打量着这人——面色如雪,却是没有病色;话语似乎轻浮,也仅限于是话语间的轻浮;身为男子却生了一双凤眼,脸上的笑意也仅仅是在脸上,并未在眼里。 陶远倒是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子——像是天山上漂来的雪。 “陶师兄,小弟李煜。”他再开口。 “李师兄。”陶远笑容依旧,迎到了门口。 李煜,王长年唯一的一个徒弟,今年二十岁。他已经在天山十年,而他十年之前的经历却无人得知,王长年当初收他为徒是看重李煜悟性极高。 当时,王长年从天山赶去甘肃,在一个镇子过夜,遇到了一个故友,酒过三巡,他便随兴拔剑舞了起来,而且刚好就是一套飞雪剑法。 传说此套剑法是开山祖师白惊鸿所创。有一日,他见屋外雪如瓢泼,大地皆白。看着漫天飞雪,他便舞出了这套剑法。 王长年是个痴武之人,性格豪迈,对这套剑法尤为得意,再配以他自创的寒冰真气,剑过之处滴水成冰。虽然时值盛夏,一套剑舞完,原本温热的酒都似冰镇过了一样。这时,王长年才注意到,客栈里的一个跑腿的小孩子愣在一旁,这便是李煜。 “你可看清?” 李煜见王长年问自己,也不害怕,“看清了。” “那你来。”王长年把自己的宝剑递给李煜,然后坐下,把凉了的酒一口饮下。 眼前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毫不犹豫的舞了起来。身法轻灵虽及不上王长年,但是每一个招式,每一次挥剑的角度,以及这剑法中的意境却丝毫不差。王长年仿佛看到了一片在盛夏里飘落的雪花。 “久闻一剑天玄铁剑,”李煜一脸凝重,“不知,可否得陶师兄赐教一、二?” “赐教不敢,和李师兄切磋一下倒是不错,我也正有此意。”陶远心中一想又道:“不如咱们约在明日,如何?” “就依陶师兄所言。” 江山如画谁人顾(三) 翌日,东方金轮冉冉升起,寒气渐退,天地间又变回了一派秋高气爽。 少林寺后有一块平整的空地,两尺见方的青砖铺就而成,二十余丈见方的一块平地严丝合缝没有丝毫松动。 王珞瑶仍是一身男子装扮,站在一旁,腰间多了一柄檀香木扇,扇柄坠着块刻着篆字的青玉。 此时,陶远胸前已经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青衫下雪白的中衣。他得了玄铁剑已有数月,运用起来刚刚有些顺手。而与李煜切磋,二人手中握着的均是一把竹,却是今日一早向无果借来的。 天山剑法多是走轻灵、敏捷一路,李煜握着竹剑使起来十分合意,剑气逼人。而一剑天弟子自习剑之日起,用的是普通的铁剑,虽然没有玄铁剑的分量,练得也是配合普通剑器的剑法——《上邪》。这套剑法的灵动也是丝毫不逊于天山剑法,所以二人虽说是切磋,却是越打越快。李煜一剑刺来直奔陶远右肩,后者挑开对方剑锋,一闪身,顺势欺上前。 李煜后退,不及挥剑,左手一掌,对上陶远,两人随即分开。方一站稳,便内力御剑,竹剑脱手而出。 这时,陶远亦是刚刚站定,竹剑就已到了近前,气势逼人。脚下运力,足尖轻点,翩翩飞退。远远看去,陶远双臂张开,像一只青色的蝴蝶。 突然,“蝴蝶”竟失力了一样向地面直直倒去,而竹剑从“蝴蝶”腹上飞过。陶远指尖在剑尖上轻轻一弹,方向立转,竹剑在空中划一圆弧,剑尖倒转,又朝来路飞回。 竹剑飞回,力道稍弱,李煜翻身飞起,稳稳接剑。 就这样,瞬息之间,已是过了数招,真真是让人眼花缭乱,两人剑法相当,平分秋色,只能等到其中一人稍不留神露出破绽,方可分出胜负。 立在一旁的王珞瑶对二人比武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在空地一边她蹲在地上,手指伸进石砖上的一个坑里画着圈。这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拳头大小,不只一个。有的五、六个一起,有的隔一步远,有的只有半步。 “这是和尚们练拳时留下的。”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珞瑶回头,原来是傅青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无声的站在身后。 “真的?”王珞瑶也是第一到少林寺,对许多事都是既好奇又赞叹,“能这样长年累月的练拳,有这样耐性的人果然只有少林寺才有。” 王珞瑶刚说完,傅青竹的声音却已经在远处,“以气御剑,抱守丹田。”他已经到了空地的另一头,看着陶远和李煜继续切磋。 陶远此时虽然不觉吃力却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傅青竹所言乃是玄铁剑剑谱所述口诀的第一句。 这手中的竹剑当真可以用此剑法吗?陶远心中狐疑,便露了破绽。 刚一露了破绽,便被李煜当胸一剑,亏得他手里使的是普通竹剑,只划破了衣裳。 陶远看了看胸前,提气跃起,直直劈下。这一剑却是按傅青竹吩咐,气沉丹田,内力灌注。 虽然看出对方兵刃与剑法不相匹配,威力定然大减,李煜却也不直对锋芒,而是避了开,绕到了一旁,使出一式 “雪飞天涯”,将陶远罩了个滴水不漏。 剑锋飘逸,招式也是华丽,却也朝着身上几处大穴一一招呼过去,陶远也一一闪过。剑从脸旁划过,竟有些刺痛。 陶远依旧使的是“玄剑”,竹剑虽然轻便,但是威力不足。一招“横扫千军”攻敌下盘,右手挥剑,左手剑诀。 一剑过后,李煜还未落地,陶远左手却又探来,直取右手脉门。 李煜本已腾空而起,没有借力之处,此时却陡地向一旁窜出,身法诡异非常。 “好轻功!”傅青竹赞叹一声。 “傅大侠谬赞了!”李煜躲过,站在一旁,脸上仍是微笑,眼里却仍是冷冷的。 “李师兄承让了。” “陶师兄过谦了。” 这一次与人交手还是陶远得了玄铁剑后第一次,又经傅青竹一旁点拨,让陶远灵光一现,却又一头雾水。那一瞬的灵光突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陶师兄似乎收获颇多。”李煜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忧。 陶远的剑法前后差异很大,从开始的轻灵,到后来的沉稳扎实却又不失敏捷,全在傅青竹的一句指点。李煜看得清楚,却不明就里,只得以后再找机会探究。 接下来几天,各路人马也都陆续到来,少林寺内也又住进了武当掌门张柏、峨嵋掌门云瑛、崆峒掌门纪山风,以及名满天下的陶家庄庄主,陶襄云。 陶家庄,居于济南大明湖畔,陶然山庄。自祖上陶香,百余年历史。据说,这陶香与明朝的开国皇帝乃至朱氏一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陶襄云身为庄主,在江湖上虽然是赫赫有名,却不是因为武功,而是因为其经商的手腕。两年前,他接替了其父,正式掌握了陶氏一族的所有物力、财力。而现在,他也不过才二十有七。 陶远本名陶飞云,祖父陶天海是陶家庄第九任庄主,育有二子——长子陶安、次子陶逸,陶远的父亲便是陶逸。在陶远三岁那年,父亲突然暴毙家中。陶天海备受打击,一病不起,竟很快就去了。事发突然,陶安顺理成章的接管了陶家。 陶逸下葬不久,他的至交好友薛峰突然来到济南,见了陶逸遗孀方氏,便决定开棺验尸。此等行径陶安自是不许,薛峰心中虽然有疑,也再不理论,便带走了陶飞云。刚回到剑庐就传来陶方氏自缢殉情的消息。 那之后,薛峰就替陶飞云改名陶远。虽说稚子无辜,但在这些江湖纷争中,利字当头,仁义道德往往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又何谓罪不累妻儿? 这一切也只有局中人才知晓,江湖中人只道陶逸命短,陶安之能;只道陶家兴盛,如日中天,却又有谁知道陶逸冤死,其子远走他乡?又哪里有人肯信陶天海临终时曾说:“吾之长子陶安,天资过人,文韬武略,定能兴我陶氏一族……” 听闻此事,薛峰便封剑退隐了。其实,薛峰也不知道,陶天海到底是想把陶家交给哪个儿子。只是,他与陶逸知交多年,陶逸的才德高于陶安亦是公认,继承陶家原是必然之势,如此结局让他看清了世间的争名夺利、污秽不堪。 不过,陶安一房族人出了一个奇人——陶襄云。 陶逸育有三子,陶襄云是最小的一个。他从小天资聪颖,两岁通诗文,三岁便出口成章。有一天,一个身着道袍的花甲老者途径济南,看见三岁的陶襄云坐在树上,也不甚在意,陶襄云突然开口道:“老道士,你会飞吗?” 这老道士站在树下,抬头看了看:“那有何难?”,他微一提气,翩然一跃,就坐在了陶襄云身旁。 “那你教我可好?” 老道士微一沉吟,“好。” 原来,这道士从别处游历至此,早上卜了一卦,卦相显示:今日在西北方,高处必遇贵人!于是,他便一直朝西北走,结果就看见了坐在树上的陶襄云。 隔日,陶襄云拜别了家人,就随这道士走了。师徒二人在外游历,至于他学过什么无人知晓。陶襄云二十岁时,才回到陶家。据说,陶安本来决定将家业交给长子陶桓云,在见了这个小儿子后方才改了主意。 陶家本是世代经商,并非江湖中人,也从不介入江湖纷争,此次前来少林是不请自来,目的不明。少林寺碍于陶家与朝廷的关系,只能将陶襄云待若上宾,也请进了寺里。 接下来几日,陶远除了与王珞瑶外出游玩,其余的时间也都是在房里揣摩与李煜过招之时心里似有若无的顿悟,虽然始终不得其法,却因为他生性豁达心情一直不错,并没有因此而烦闷。 转眼间,三日便过。 这一日,天碧如洗,秋风瑟瑟,嵩山之上人声鼎沸。少林寺这百年古刹难得的热闹起来,香火缭绕,往来的却不是香客。 自辰时开始,从山下的镇子里就陆陆续续的有人上山。不到巳时,少林寺后已聚满了人。 人群的中心,搭建了一个木台,到的稍晚些就靠不得前。各派掌门,无论门派大小都被邀请坐到了擂台东侧的木棚,棚里虽稍显拥挤,倒也是显出了高低之分。傅青竹此行奉了师命,不得上台比武,就和陶远早早的捡了个地方,不远不近,等着观看。 巳时一到,方丈无悔大师登上了木台。他手持铜质佛杖,每走一步,铜杖遍砸在地上,尤其是在台上,更是铿然有声。杖顶缀着铜环数枚,随着他的步伐亦是清脆作响。 “阿弥陀佛!”江湖传闻,少林方丈已近百岁,此刻,立于台上,白须垂面,腰背挺拔,竟无半点老态,这一声佛号发自丹田,在场的众人听后只觉得心中清明,似乎少了许多暴戾之气。 方丈上台,说明了此次大会的目的,短短数句,就走下台来。等到无悔走下擂台,比武就正式开始了。 比武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止,一直要等到没有人再上台挑战为止。所以,真正的大侠、名士往往要很晚才会出现。 无悔下得台来,却没有离开,而是由无果拿了蒲团,坐在一棵老树下,念起经来。 众人见无悔似乎已经入定了一般,便有几人跃跃欲试,相继有人上台打斗一番,也都是些没什么名号的人物,一时间也打得好不热闹。那沙河帮的帮主竟也上台来凑热闹,没几下便被人打下了台,连滚带爬的跑了。 傅青竹像是看的起劲,却也没说什么。王长年则有些看乐子的意思,一边看还一边和女儿谈笑着。 陶远也不说话,目光落在台上,可又似乎不是在看那些近于猴戏的打斗。 一剑天以玄铁重剑闻名,每把剑重约百斤,共有八十柄。倘若派中弟子无人有能力得这宝剑,那这无主的剑便收于一剑天藏剑阁。而在薛峰这一任下,已经有六把宝剑均已有主,除了陶远和傅青竹,薛峰的师弟方博,以及他的两名弟子得到了另外两把。而剩下的两把,分别是薛峰所有的“问天”以及方博的“沧海”。而且,既然得剑,便不再收回,除非是这名弟子犯了重罪被逐出师门,亦或者是驾鹤西去。 这玄铁剑又名“天罡”,所以剑谱也叫《天罡》。这套剑法和《上邪》都是派中弟子必习的。只是,“不得”天罡“不用《天罡》”,却是人人要遵守的戒条。究其原因,也只有得到天罡剑的人才心里有数。 台上不断有人比试,竟也一直到了申时。台下只剩下数十人,卯时刚到,众人就纷纷离去,明日再战。这也算是历年比武大会的惯例,见真章的时候往往就是在第二天。 陶远当晚早早睡下,一夜好眠就到了最精彩的一天。 第二天,晨光初露,夜雨渐停,云散天晴,又是金秋好时节。 昨天比武最后胜出的一人,已经早早的等在台上。此人身形颇为健硕,却只有五尺的身量。左右手各握一金刚锤,锤身通体乌黑,浑然天成。他在擂台上挥舞着铁锤,向台下众人叫嚣。 终于,一名男子走上擂台。他身着藏蓝外袍,腰间插着一把黑骨扇,扇柄下坠着一块碧绿的玉佩,上头似乎有字。他目光深邃,所到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也看不出喜怒。 “在下,陶襄云,请赐教。”他神态自若却也很是谦逊,抱拳一礼,不再多说,右手前伸已经拉开了架势。 “什么在上在下,老子我徐州铜山李华安。上吧!” 当下,李华安二话不说,挥舞着两把大锤直冲过去。陶襄云仍是站在原地,还只是右手向前虚探着。李华安看他不闪躲,心里笑开了花,不禁想到:“竟是上来个痴人!” 待到近前,双捶齐下,用尽全力。只听“咚”的一声,木屑飞溅,两把锤子竟凿穿了擂台。李华安欲提锤再攻,但那大锤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一提之下竟纹丝未动。他扎稳脚,提气用力。只听“咔啦”一声,擂台表面本来平整的木板破了个井口大的洞。 陶襄云早已绕到了李华安身后,待他拔出兵刃,陶襄云便拍了拍他肩膀,“不要拆了这台子,需要帮忙吗?”李华安一惊之下,突然转身,双锤就掼了过来,一左一右,力道颇大。陶襄云本就没有兵刃,这时取下腰间黑扇,动作极快分别在两柄锤上一点,看似无力,却是使的四两拨千斤的招式。两柄铁锤被带偏了方向,分别朝两边飞下了台。 台下人群顿时散开,有个人险些闪避不及,亏得别人拉了一把。只见一柄大锤落在地上,两尺见方的青砖碎裂开来。而另外一柄撞倒了一棵碗粗的松树,才落在地上。 李华安此时已经赤手空拳,仍是不服,大喝一声,也不讲什么章法胡乱挥拳攻了过来。 陶襄云也不与他对碰,脚下挪动,步法灵活,闪在一旁。 李华安一通乱打,拳头舞的呼呼生风,却扑了个空。身后传来气息,赶忙转身又挥一拳,却又是一空。陶襄云早就离自己有七八步远,就这样两个人你追我躲,好不热闹。 李华安只知一味的追赶,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引来台下众人哈哈大笑。 “是好汉就别躲。”李华安已经没什么耐心,兀自停下来粗喘着。 “好,我不躲了。”陶襄云收住脚步,旋即反扑回来。到了李华安近前,突然出手抓住对方右肩,身形一转绕到身后。李华安人虽糙了些,但反应还算快,赶忙右腿横扫攻其下盘,却已经晚了一步,他只觉得腰眼被人扣住,双脚便离了地,眼前一花,就被直直的扔下了擂台。 一时间,台下喊声一片,均是助威叫好。 陶襄云先以灵巧的身法让对方疲乏,最后再一招制胜。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确是对敌的上策。于是,台下众人纷纷佩服。 在台下,陶远只是静静的观看,身旁的人多在喝彩,一时间耳旁一阵阵喧闹,他却充耳不闻。 “现在看来,这比武大会今日就能结束了。”傅青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陶远身后,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只是看着正在告谢的陶襄云。 江湖盛传,陶襄云三岁时就随一名道士离家远游,之后的事情已经无迹可查。大多数人对他的了解仍只是二十多年前:三岁就已经出口成章,是闻名当时的神童。于是,陶襄云的出现让许多想上来一搏借机扬名立腕的人马上打消了念头。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当你觉得有规律可循时,它又往往出人意料。所以,凡事总有例外。 突然,一道黑色身影窜出人群,凌空一跃,就上了台,站在陶襄云对面。 “在下云南李光,请陶庄主赐教。” 这个李光虽是男子,但身形短小灵便,所用兵器是两柄短刀,他双刀并出。而陶襄云见对方逼来却仍是一脸轻松未动分毫,眼看双刀就要招呼到自己双肩,终于出手,只见他双手探出,对方刀快,他的手更快,双手齐出分别用两根手指夹住双刀,内力溢出双刀应声断折,又立即一掌将李光打飞出去。 “好!好!”群雄一齐叫好。 陶远仍然冷眼旁观,看上去也很平静。其实,心里却已经有好几个起落,手心更是攥的紧紧的。 傅青竹倒是微笑着,“好!”,目光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几不可察。 “还有谁前来一战!”陶襄云声若洪钟,环顾在场群雄。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缓缓的落在擂台之上,无声无息。他衣袂翻飞,宛若仙人,轻飘飘的落在陶襄云面前。 场下众人窃窃私语,都不知道此人是什么来头。再看台上那人,从身形看当是男子,有人离的稍远,看不清楚此人相貌,便要靠前些,台下人群一时乱了起来。 此人年约四十,一身白衣,飘然若仙,他也没拿任何兵刃,只是手里拿了一把黑骨纸扇,非铜非铁,稍现光泽。 “王长年。” “他是王长年!” 名讳一出,台下众人更是议论纷纷,“天山派一向偏安于西域,很少踏足中原,这次怎么……” 一时间众说纷纭,多数都是在议论十八年前王长年与薛峰在杭州一战。 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他们二人在风景如画的西湖畔,两人各拾起了一根柳枝,只一招就定了胜负,而这一招却无人看清,所以胜负也无人知晓。那一年,王长年仅有二十岁。现如今,已经过了二十余年,王长年的武功已经进境到何种地步,没人能够说清。而陶襄云方才轻松打败两人,应该还没有使出全力,他到底出了几分?又留了几分?却也没人能说清楚。 “前辈请。”陶襄云与师傅游历江湖,对王长年自是知晓,于是命家人取了剑来。 其实,王长年此来中原只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他看正好赶上比武大会就来凑个热闹。 看对方伸出手作了个请动作,陶襄云缓缓的拔出剑,同时也在感受王长年身上的气息,一探之下竟是没有丝毫起伏,还真是深不可测。这也正是王长年的计策,他知道对方必定要试自己的内力所以故意收敛身上的气息让对手探无可探。 对方内力深厚,如果想胜,必定要出其不意。 陶襄云拿定了主意,左手剑诀,脚下微动,靠上前去。 王长年却是微微愣住,死死的盯着陶襄云的左手。仿佛兰花,却又是伤人之势。陶襄云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已然势在必得。对方稍一停顿,陶襄云便趁机出手。手中长剑刺向王长年左肩,剑势凌厉、狠辣。而王长年仍是未动,眼看剑已至身前,他才好像回过神儿来,手中黑扇向前一探,正敲在离剑尖两寸处。 陶襄云虎口一麻,手里的剑险些落地。 再看王长年,他的左肩已被剑气划破,雪白的外衫裂开寸许,微黄的中衣也破了一道小口。 王长年拂了拂肩膀,笑道:“当真是后生可畏!王长年输了。”说罢就下了擂台,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王长年与傅青竹在屋中密谈,直至深夜。第二天,傅青竹便独自先行回了杭州。 最终,比武大会上因少林方丈无心于名利,所以并未上场比武;峨嵋掌门只说自己不善练兵对阵,所以也未上场;崆峒掌门上场与陶襄云斗了一百多回合,终是败下阵来。陶襄云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武林盟主,这下却是众人哗然,武林盟主竟被商贾世家所得,确实让人一时接受不了。但是在少林掌门的帮扶下,接下来的事却也很顺利。各路人马订立盟约,各自回去招揽门下弟子,准备一月后在少林集结,准备去北边助战。 江山如画谁人顾(四) 五日之后,陶远与王长年父女以及李煜,一行四人出发前往杭州。陶远早已和王珞瑶说好要四处游玩一番。王长年却一直忧心忡忡,也不知为了什么;李煜初来中原,对中原景致也很是神往,所以也未反对。时至深秋,一路上景色怡人,王长年虽渐渐的有了笑脸,但也没有真正的放开胸怀。 陶远每想起那日在少室山下认识的小和尚,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就想起离开少林那天又遇见他时的情形。 “施主,这是要回去了?”无果双手合十,仍是一脸的老成。 “无果师傅怎么还在这里?”陶远很喜欢这个小和尚,身手了得,却仿佛犹不自知,陶远又是交游广阔之人,便想与之结交。 “师兄说是兄弟们都去了后山,如果这时候有访客到让我先接上山,所以我就只能在这儿守着了。”无果表情很无奈。 “比武也没有什么意思,倒是这少室山之外的地方更加有趣些。无果师傅可曾下过这少室山?”陶远见他先是微微一愣,一双眼睛失了神一般。“小师傅若有机会去杭州,就到一剑天来,我陶远定要带你游遍杭州。” “如有机会,一定。”无果微笑,陶远的一席话让无果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又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王长年和珞瑶也觉得无果甚是有趣,就也聊了几句。李煜却仍是站在一旁,也不多话。 从杭州来时,陶远与傅青竹是匆匆忙忙、快马加鞭,而现下一行四人却是想要游玩一番,所以下了少室山就准备径直朝长江而去,想要换了水路,一路乘船而下。 于是三人便一直向偏西南的方向行去,到了一个小镇,打听了才知道,翻过山后这里离襄阳只有一天路程。宋朝时,蒙古人曾数次兵围襄阳,相传,诸葛亮也躬耕于此。于是,王长年就决定在镇上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去襄阳。 “客官,您是住店还是吃饭?”一个十四五岁的伶俐孩子,肩头搭了个手巾,走上前来热络的问。 “先吃饭,再住店。”王长年当先下马进了客栈,王珞瑶仍是一身男装跟在父亲身后进去;陶远把马牵到马棚里,嘱咐小二喂了马料才进来;李煜先把随身的行李送回房间,才又回来。 客栈前厅不大,只摆了四五张饭桌,桌面已经抹的光亮。王长年捡了个僻静的却又离门不远的位置坐定,又点了些饭菜。看见陶远进来,王珞瑶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四人简单的吃了饭,就各自回房休息。 客栈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从前厅穿过,便是前后两进的跨院,二十余间客房,住了五六成的客人。小二把四人领到了二进院里,很是幽静。当夜,王长年和王珞瑶各住一间,陶远与李煜同住一间。 王珞瑶用过饭后早早的就睡下了,却睡得很不踏实,梦境接连不断,却又记不清楚,亥时刚过就惊醒过来。她额上已是密密的汗珠,口中也很干涩,就披了衣服下床喝水。 这时,房门一声轻响。王珞瑶也不紧张,想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竟找上了自己,于是穿好外衫,抄起了搁在枕下的剑,复又躺回床上。 刚刚躺好,门就吱的开了。借着月色,王珞瑶觉得这人身形颇眼熟。 “珞瑶!” “飞云?”王珞瑶听见对方声音,除了陶远还会是谁? 原来,自下了少室山,王长年就发觉一直有人跟在后面,人数虽然不多,他却一直小心提防对方。今晚在这小镇住下,就是想引蛇出洞,才能看清楚对方来意。否则,他们在暗,自己在明,终是要吃亏。 当下,王珞瑶穿戴整齐,就和陶远坐在屋里静待动静,也不再睡了。 王珞瑶抓过陶远右手,手指在掌心轻划“他们是谁?” 陶远摇了摇头,握着王珞瑶的右手写:“一切有我,一会儿你只管安心躲在屋里。” 隔壁房间,王长年与徒弟正襟危坐,手里的长剑正欲随时出鞘。 丑时正刻,月华如水,秋风瑟瑟。二十名黑衣人,脸上也蒙着黑纱,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他们一群人悄悄翻墙而入,个个身手敏捷,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王长年轻轻拔剑,此剑名曰龙啸,缓缓拔出,寒光流泻而出。 陶远握着王珞瑶的手紧了紧,看了看这个与自己山盟海誓的女子,刚好撞上她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此时,传来缕缕幽香,“迷香!”陶远马上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两粒药丸,给王珞瑶一颗,自己又吃了一颗。 “跟住我!”陶远附在耳边道,王珞瑶点头。 房外仍是很静,只听得到一阵阵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王珞瑶从不知道,原来寂静也可以让人心寒。 一声唿哨,打破了看似宁静的夜晚,紧接着又有几声响起,悉悉簌簌的声响向房前靠近,紧接着又是一瞬的无声。 王长年长剑拔出,一声龙吟,四周一阵骚动,长剑挥出,房门瞬间破碎,同时传出一声痛呼。房外黑衣人也正要动手,岂料王长年却先出手,且一击即中,伤了己方一人,还未等稳住心神,就看见两道白影,一前一后冲了出来。 陶远听见响动,也在瞬间出手,与王珞瑶冲出房来。众人在院中缠斗,陶远把王珞瑶护在身后。王珞瑶从小在一剑天长大,又有薛峰这样的高手指点,武功也不是一般混迹江湖的人能敌的,几个黑衣人也立马在她这里吃了亏,更不用说王长年。 李煜颇为镇定,一点儿也不见初入江湖的生涩,剑招越发的凌厉逼人,竟是招招致命,对方已经有几人纷纷受伤。 这个小镇地处偏僻,多是些过路的商贩,这院中也只住了十多人。此时,听见外面有打斗声,也多是躲在屋中。 “师傅,在此恐怕伤及无辜。” 王长年心里也怕在此缠斗下去会伤及无辜,便想撤出这院子。 “远儿!”王长年叫了陶远,又看了一眼女儿,陶远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于是奋力刺出几剑,突了出去,拉起王珞瑶便走。李煜与王长年紧随其后,按事先商定的,朝镇西撤了过去。 此镇已是在湖北境内,河网密布,水流纵横。陶远拉着王珞瑶,施展轻功,几个起落已在百步之外。王长年和李煜一边向镇外撤出,一边争取毙杀对方,且退且打。渐渐的,众人退到了一片林中。 “弟兄们!布阵!” 正值月圆之夜,夜凉如水,风起云涌,遮住了月光,树影摇曳,人影攒动。 陶远闻言心惊,心里茫然,就回首看了一眼李煜。李煜眼中闪过一抹讥诮,又马上恢复一片清冷、镇定。 黑衣人此时还剩下十九人,他们迅速分成两批,将陶远这四人围于中间,有的用刀,有的用剑,行动甚是默契,整齐划一。 剑阵已成。 “将珞瑶护在中间。”于是,陶远和李煜与王长年形成犄角之势,各自只顾面前的敌人,王珞瑶在中间,哪面有失便出手相助。 陶远此时使的仍时玄铁剑,对方剑阵一成,就仿佛被一堵有形无质的墙挡在阵中。一阵左突右冲,对方虽有破绽,却马上有人立马补上。而且组阵之人竟无一人冒进,只是稳扎稳打,似乎只为困住自己。方才在客栈中一番打斗,对方处处杀招取人性命。难道?他们是想困住我们,等到内力耗尽,然后再一网打尽?方才明明是李煜提出撤出客栈,免伤无辜。也是他将我们引到这林中的。陶远已不敢继续往下想,一个骇人的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也不能再分神去想。 王长年虽然内力深厚,但是想到女儿却不禁心凉。手中长剑挥舞,招势也越发狠辣,不似平日的出尘脱俗。 “变阵!”一名黑衣人高呼一声,十九人又变成三批,剑势也变得比方才毒辣,陶远节节后退,眼看已要挨到原本有三步之遥的李煜与王长年,手里的重剑也越发的沉重。 突然,王珞瑶一声惊呼,陶远与王长年马上回头。 原来,王珞瑶方才见李煜有些不支,险险的避过一剑后再也避不过直刺小腹的一剑,她便上前隔挡,便被黑衣人缠上,几招下来也是险象环生。李煜缓了缓又冲上前来,二人配合默契,一时间也占了上风。王珞瑶与李煜在天山,平日里就想出了这样一套剑法,只要配合得当,连王长年也要败下阵来。可就在这时,李煜再次空门大露,堪堪避过,王珞瑶背后就全现于对方面前。一剑刺中左肩,胜雪的白衣霎时茵红一片。 王长年护女心切,不顾眼前敌人,马上回护,陶远马上护在王长年身后,却在这时奇变陡生。 “爹!”王珞瑶中剑瘫坐在地上,眼看一柄长剑在王长年胸前刺入,直没至剑柄。 陶远听到声音,一撇之下,已经来不及,王长年背后已是一片血红。 长剑缓缓抽出,更是血流如柱。持剑之人从怀中拿出一块白色绢帕,轻轻拭去剑上血渍,雪白的衣上并未沾染一丝血迹。 那把染了王长年鲜血的宝剑真是李煜刺出。 “李煜!”陶远大喝一声,玄铁剑被他舞的生风。 布阵之人分为三批,他们所走的步法暗合了八卦机理,使出的剑法一致又变化多端,彼此互补,谁有了漏洞就由同伴补上,剑阵中剑影重重,挡了一剑又来一剑只能不断的躲,根本没机会反击。这样打法,换了哪位武林高手也要油尽灯枯,陶远方才亦是苦苦支撑。现下,李煜明显是背叛师门,自己竟是陷入了绝境一般。 陶远记得,师傅曾教过一个两伤的剑法,虽然没有名字,但师傅曾告诫,这一套剑法旨在消耗自身元气,提升功力,可以支持一个时辰,只是损耗过大,不到万难之时不能轻易使出,内力稍有不济,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而此时,陶远就是使的这套剑法。 王珞瑶已经顾不了许多,只是抱着王长年,一声声的喊着。 李煜见陶远剑法突变,马上撤出剑阵,对王长年道:“师傅,徒儿要的是什么您心里清楚!只要您把雪典给我,我就放了师妹和陶师兄。” 王长年此时已经奄奄一息,他也不理会李煜,只是从腰间拿下那柄黑骨折扇,“珞瑶,这是我和你娘当年的,定、定……定情之物,你定要收好。”雪白的扇页上沾染了斑驳血迹,鲜红的色彩被映衬的更加触目。王长年缓缓的将扇子送到女儿面前,却已经用尽了力气,气息越发微弱,如星一样的眼眸也没有了光彩。 扇子落下,扇柄下的水晶珠子似泪珠一般滚动着,王珞瑶点了点头,紧紧地握着扇子,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陶远此时虽然有震惊,有愤怒,但是他仍旧有一丝顾及,他欲以一己之力硬拼眼前的剑阵,却不放心王珞瑶。于是,稍稍一顿提起王珞瑶,凝气于掌,轻拍她背,将她送出重围。 王珞瑶此时才清醒过来,陶远将她推出的一瞬只在她耳边道:“走!” 待到落地,王珞瑶便施展轻功,向远处逃去,李煜也未上前追赶。 “你不追她?”有一黑衣人开口问道。 “她会回来的。”李煜幽幽的说,不慎在意,目光仍飘回剑阵里,落在昏厥的王长年的尸身上,心里暗道:“雪典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在王长年身上,他怎么可能给别人?” 这几日,李煜在少林寺已经趁着无人时,找遍了王长年所住的客房,没有任何武功典籍,他也因此断定,雪典必定是王长年随身带着。 见王珞瑶逃走,陶远也没有的后顾之忧,马上按照自己熟记的心法,默默运起内力。 下一刻,十六个杀手只觉得一股力量似乎把自己向前一拉,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下一刻陶远面前的几个杀手眼前一花,似乎铺天盖地的都是剑,无处闪躲。然后,几乎在同时他们的胸口、手臂、腿上都分别中了数剑,每道伤口都深可见骨。其中一人,喉间正中一剑,鲜血喷射而出,转眼间就只剩出气。剩下几个,也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夕间对方竟然死伤过半,且伤者经脉具断。 习武之人临敌之时最要不得的就是“怕”,但此时,剩下的几个黑衣杀手皆惊惧不已,组成剑阵已再无可能,却仍是将陶远围在中间,你一刀我一剑,招招致命。 使出方才的一剑,陶远只觉得血气翻涌,气息紊乱。喉间一股腥甜,但却强自忍住。迎面一刀砍来,他只能侧身闪过。 李煜虽在五步开外,却也觉出陶远剑法大变,方才奋力一击,虽在阵外,他也感到无形的剑气锁住周身。等着压力过去他才拔剑,朝陶远一剑刺去。 林中树木繁茂,再加上乌云遮月,王珞瑶一路奔跑,却被地上枯枝绊的摔倒在地。肩上伤口血流不止,剧痛难当。虽如此,却也让她清醒过来,看见手里抓着的乌黑折扇,原本悲切的眼中划过一丝震惊。当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往回跑去。一路上沿着凌乱的草丛,很快就听见打斗声,刀剑相接,金鸣不断。 六、七道黑色身影横倒在地,黑影憧憧间,一个白色身影如同鬼魅,剑剑直刺陶远死穴,其余黑影也是一刀一剑齐齐出手。陶远一柄玄铁剑侥是舞的密不透风,却也在肩上、腿上留下道道伤口。 王珞瑶见此情景不再犹豫,从地上拾起一把剑,冲上前去。 去而复返,王珞瑶此时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天山剑法以灵动见长,王珞瑶又是女子,兼学了“一剑天”的雄浑稳健,此时使了出来倒是少了柔媚,变的比以前更加凌厉,但却空门大露,毙敌的同时自己亦是难保。 正所谓勇者无惧,对方见王珞瑶使的尽是不要命的招式,再加上陶远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招,却也渐渐显了劣势,李煜此时也甚是焦急。原本打算迅速了结,却一直拖到现在,东方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已经足足耗掉两个时辰。 噗、噗几声轻响,几名黑衣人应声倒地,众人皆是一惊。 陶远虽是吃惊,却马上反应过来,拉起王珞瑶提气飞逃。李煜纵身欲阻,刚一起身,便觉肩井穴一麻,立刻萎顿在地。而前面两人已经越来越远,隐入林中。 一道漆黑身影幽然飘落,立在李煜身侧,俯下身来,“我不是说过,要留下陶远吗?”这人声音温润如玉,是一男子。 李煜虽然半边身子已然麻痹,脸上却是怨毒无比。 “你父母死时,陶远不过是个无知小儿,你杀了他又如何?你的仇人是陶家,何不让他活着,顶了这夺宝弑亲的罪名?”如影子一般的男子用阴冷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诡计,但又含着讥讽。月色晦暗,也看不出他神情、样貌。 虽然身体麻痹,李煜心中的恨也烧的自己浑身颤抖。他家原本是济南一个衣食无忧的商户,虽算不上锦衣玉食,李煜十岁以前过的倒也快活自在。岂料,济南陶家庄,欲独霸山东茶市,倚仗自家财势,一月之内,挤垮了济南数家茶商,与这些商家有往来交易的小商户也受到牵连。一时间,济南城内乱成一片,讨债叫骂声不绝于耳。有时逼得紧了,一条白绫了解性命,而李煜的父亲就属于此类。那时他尚幼年,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一个十岁孩童自是尝尽冷暖。 “雪典可在王长年身上?”李煜缓缓站起,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 几个尚能活动的黑衣人立刻在王长年身上翻找起来,终无所获,表情立刻有些惴惴不安。 黑影走上前,“李煜你去做接下来的事,其余人轮流追踪陶远,不可以让他发现!”等确定人都走了,他才俯身看了看王长年,手掌抵在他胸口片刻后王长年幽幽转醒。 “我知道你是谁。”王长年睁开眼没有看见女儿、女婿神色放松了不少,“你今天会找上我就说明你知道的很多,也说明你和你爹已经精心布置很久,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陶盟主?” 摘下面具,陶襄云露出看似温和的面容,“那些都不重要。”他缓缓起身,“你只要告诉我雪典怎么用就行了。” 王长年幽幽的笑了起来,说:“你还没有找到就问我怎么用?” “你已经把它给了宝贝女儿不是吗?” “我死以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了!”王长年说完,便自断筋脉口吐鲜血而亡。 “陶远武功突然提升许多,恐怕他……”影子微一沉吟,似还要说话,却又再不开口。 陶远身为“一剑天”弟子,用的自然不会是天山雪典上的武功。用的是什么这黑衣头目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觉得陶远似乎已经得了雪典。但是,微一推敲又觉得漏洞太多,当下便不再说话。 此时,天色微亮,李煜站在幽魂一样的男人身侧,仔细的看着沐浴在曙光中的人。他身上罩着漆黑的斗篷,宽大的袍服遮住了身型,斗篷上的巨大兜帽遮住头部。他脸上还戴着一幅黑色面具,只露出幽深的双眼,而借着些微晨光,面具闪耀着诡异的光泽。 李煜不禁打了个寒战。 天光乍现,鸟飞鱼跃。晨露微曦,前路迢迢。 林中两道背影,一男一女。男子明明已经支持不住,却仍是不肯停下,右手紧紧抓着女子左手。她在危机时刻,去而复返,丝丝情意缱绻缠绵已经胜过无数的山盟海誓,两人间的情意自是不用明说。 陶远强提内力,击退强敌,此时确已是强弩之末。脚下虽仍在奔跑,却是步步虚浮,就像踩在棉上。最后,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江山如画谁人顾(五) 起初只是雪粒,坠落时还带着似有若无的声音,然后雪粒渐渐的变成了片片白雪,最后在一夜之间层林尽染,霜华无边,只余风声萦绕林间。一声鸟鸣划破天际,原来一只最常见的麻雀,它轻灵敏捷,直入云霄,霎时间,惊动了林中鸟兽,四下奔逃。 嗖、嗖,两颗石子夹着劲气飞过,一颗打在树上,一颗打中灰兔右眼。 初冬新雪,陶远仍穿着单衣,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拾起地上兔子。他肩上搭着两只山鸡,都绑住了爪子、翅膀,时而挣动几下却怎么也不能挣脱。 当日,陶远昏厥后,王珞瑶才发现两人在慌忙中竟是向北走了五六里路。她稍一寻思,就决定先向北行,不论对方是何方神圣都不会想到,自己会不回杭州,而一路北上。王珞瑶见陶远昏迷,一时间醒转不得,就只得把中衣斯成布条,捡了些粗壮的树枝扎成木排,将陶远放在上面,用干枯树叶盖好,拖拽着前行。 一直往北走了四天,王珞瑶饿了就吃些野果,渴了就喝山泉。陶远仍是没有醒来,只是不似开始时发热。 到了第五天,王珞瑶找到一个栖身的洞穴,虽然还算干燥,却是腥臊难闻,应该是野兽栖身的地方。她晚上升起火来,倒是比露宿山林强得多。 在第六天,陶远才醒过来。在他脚边篝火烧的正旺,再环顾四周,他确认自己是在一座山洞中。几步之外,在洞口处可见天上灼灼生辉的星宿。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了多久,一天?两天?可能更长,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他的梦里有早就过世的爹娘,也看见了师傅,还有王长年被剑刺中的一幕。又想到自己使出那种两伤的剑法,便想坐起来运气,看看自己内伤是否严重,谁料微微一动,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又落回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坐了起来,盘膝坐好后已是气息微喘。等到缓了口气,陶远才气沉丹田运转气息,谁料这一试竟然觉得全身的经脉撕裂了一样,剧痛之下又晕了过去。 脑海中一片混浊,仿佛又入了梦境,似真似幻。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陶远觉得脸上凉凉的,他脑海中浮现一人:白色的身影,乌黑的长发,神色是那么焦急。 其实,陶远所用无名剑招,所以说是两伤剑法,全是因为一剑天门人所学都是为了使用沉重的玄铁剑。想要挥动玄铁剑就要灌注内力于全身,才能提起这么重的剑。而这无名剑招中,持剑者手中所持虽是重剑,但招式却轻灵古怪,需要强行提升真气,必须损耗自身元气,才能灵活施展,却也元气大伤。而陶远当日,为了脱险,强行运气,真气倾巢而出,猛烈异常,经脉具损的同时元气也亏损不少,过了十日转醒过来,已经是很难得。谁知,他刚刚醒来,就想提聚内力,丹田内当然是一片空虚,再加上经脉受损,当然是疼痛难忍,所以才再次昏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仍旧是夜色浓重,篝火跃跃,如妖如魅。 王珞瑶就睡在一旁,和陶远一样盖着干草。睡梦中她依然眉头微皱。头枕在手臂上,原本雪白的衣衫已经成了灰色,肩上伤口处已经变成暗红。陶远细细的看着她的眉眼:下颌瘦削,面颊也不似之前丰腴;睡的不很安稳,眉头还微微皱着。想是这些天一定疲累已极,李煜背叛师门,父亲在她眼前被杀,珞瑶何曾遭过这样的变故?这些天来陶远又一直昏迷,没有人开解王珞瑶,她几乎每天都是以泪洗面。 陶远望着眼前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子,想到危难关头她也不曾离弃,心中柔情顿生,不犹的伸出手,轻轻抚上王珞瑶脸颊。 王珞瑶这几日依然不见陶远醒来,每天只是在洞口附近采些果子充饥,也不敢走远,困了就睡在陶远身旁,夜夜如此。睡梦中,她觉得脸上似有小虫蠕动,便伸手去拂,却触到一片温热。 先是惊恐,复又变成讶异。一只微凉的手覆在陶远手上,秋水一样的眼中却真的渗出水来。王珞瑶目光中的变化,陶远看的清楚。 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又一下子连成了线。王珞瑶欲起身,无奈枕在身下的手臂已然麻痹,使不上力气。她只是挣扎着,用双手牢牢地抓着陶远的手。 陶远在醒来之后,每天都要运功吐纳,起初时只有丝丝缕缕的真气,而且在经脉间游走时都会带来剧痛。半月之后,才渐渐开始恢复,到了一个月时,已经恢复到原来的七、八成。 于是,陶远自告奋勇,要去林中打些野味打打牙祭,这一个多月来,两人吃的都是王珞瑶采回的野果,王珞瑶已经瘦了几圈。 而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在这时飘落。陶远只觉得“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洞外已是一片初冬景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王珞瑶独自坐在洞口,一脸悲戚。这一个多月来,陶远伤重,她仔细照顾。如今,陶远一如从前,她终于松了口气。但想起已然去世的爹,却伤痛欲绝。 陶远提着抓来的野鸡、野兔回到洞前,见王珞瑶偷偷拭泪,心里颇为内疚,不禁想到终是自己无能,救不了王前辈。 “珞瑶,” 当晚,陶远靠在石壁上,似是已经思虑周全,“明天一早,我们回杭州。” 翌日,二人便启程直奔杭州,一路上尽量绕开市镇,只在山林间赶路。十日中,日夜兼程,终于到了庐州1。此地处江淮之间,北面巢湖可直入长江,“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乃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秦汉时便在此设郡。城中更是一片繁荣景象,商户富贾鳞次栉比,河道之上,船只往来熙熙攘攘。 在庐州城外,陶远寻了一户农家,买了两件男装与王珞瑶换上,还埋了自己与王珞瑶的剑,才进了城。 正值晌午,酒楼中已是宾朋满座,酒菜香气混在一处,引得陶远食指大动。正要进入一家酒楼,王珞瑶却在一旁拉住陶远。 王珞瑶杏眼圆睁,努了努嘴,看着陶远身上衣服。陶远心中恍然:“自己这身农户打扮,怎进得这样的酒楼?”不由嗤笑两声,便找了个卖面的小馆子,要了两碗面,两人安静的吃了起来。虽不及酒肉味道,但是比起山里的野果也强上不少,二人心中也愉悦了几分。 “听说了吗?”一剑天“出了大事啦!” 两名男子坐在旁边一桌,其中一人正是在少林寺与陶襄云比斗过一番的李华安,另一个人是他“沙河帮”的军师。李华安背对王珞瑶而坐,军师坐在他右手边,他还留着两撇胡子,手持折扇,隆冬时节兀自扇个不停,说话的就是这位军师。 陶远听见,面色依旧,只是持筷右手微微一滞,依旧吃面,却凝神侧耳倾听。王珞瑶却是脸色微变,捣着碗里的面,只顾听那二人说话。 “当然听说了,这事动静太大,就连平头百姓都有耳闻,何况是我?” “那你可知道十日之前,李煜去了”一剑天“,同他一起去的还有新任武林盟主陶襄云。”持扇之人面有得色,似乎知道了什么天大好事。 李华安一脸好奇,说:“原来你刚才就是去打听这些?不过我倒是觉得,李煜说陶远杀了他师傅王长年,还绑了王珞瑶,要我看这都是片面之词,根本作不得数。”他话语直率,却也让一旁倾听二人心里一阵愤怒。 “那李煜可不是吃素的,他找上武林盟主一同前往,想必是有十拿九稳的证据,那武林盟主也不可能偏听一家之辞,不然也不会同往杭州,去见薛锋。” 十日之前,杭州“剑庐” “师傅,陶盟主来了。” 剑庐是一个临湖而建的山庄,在它的西北角,翠竹俨然,虫声起伏,乃绝佳清修之所,而这片竹园名曰清心。薛峰便常在此念经礼佛,乃至闭关练功。 竹林中央有一块圆形空地,摆着块青石,长约三丈,宽约一丈。一个道骨仙风的老者坐于其上,双目微闭。“青竹。”声音似有若无,仿佛已经融入周围的翠竹间。 “可有你师弟的消息?”薛峰缓缓睁开双眼,目视前方,却不是在看傅青竹,仿佛是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目光似乎能容纳一切却又是虚无一片。 “尚无消息,只是……”傅青竹稍顿,复又道:“与陶襄云同来的还有李煜。” “老夫今日就会他一会。”言毕,青石上已经不见薛峰,一道人影已经快出了竹林,傅青竹马上跟了过去。 自傅青竹回到一剑天已有近一月时间,而王长年与陶远一行仍是毫无音信。不料,却在最近几日在江湖上流传出王长年已死的传闻,一剑天几经打探均是未果。而薛峰自傅青竹返回一剑天,获悉陶襄云成为武林盟主之时,便居于清心园竹屋内,闭门不出。如今看来,似乎要有大事发生了。 进了庄门,绕过照壁,一剑天的弟子带着陶襄云与李煜一路进了几进院落,一行人才进了会客的大厅。待众人一一落坐,薛峰也恰在此时从内堂走出,傅青竹跟在身后。 “薛前辈。”陶襄云起身行礼,李煜也站起身,行了一礼。 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薛峰道:“陶盟主,请坐。” 薛峰只一挥手,示意众人落坐,便兀自坐了主位,陶襄云也不在意,坐在了薛峰右边位置。傅青竹见薛峰如此,心里微觉诧异,虽不明就里,却也不表现出来,只是静静的站在薛峰身侧。 “不知陶盟主此来,所谓何事?”薛峰口气平淡,不冷不热。 “哦,是这样。”陶襄云面色平和,放下茶碗,“半月之前,陶某已经行至河北,却有这位李兄弟一路追来,让陶某主持公道,于是日夜兼程便赶来杭州。” “哦?”薛峰刚一开口,李煜便已起身,站到薛、陶二人面前。 “晚辈李煜。” “你是王兄的徒弟?”薛峰不禁打量眼前之人。而李煜此时披麻戴孝,早在薛峰刚刚进来之时就已经注意到他了。 “正是。”说完,突然跪在薛峰面前,“李煜此来是为了师傅襄阳城外无故惨死讨个说法的!” 薛峰心下黯然道:“果然还是来了。” “害死我师傅,虏走我师妹的正是陶远!” 见李煜如此,薛峰仍旧镇定,只是等待他的下文。 “我和师傅、师妹与陶远本欲取道襄阳,再入长江……”李煜絮絮讲来,声泪俱下。 薛峰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突然,陶远从身后一剑刺中师傅,当场伤重而亡。陶远与那些黑衣杀手从师傅身上翻走了雪典,又虏走了师妹……” 此时,薛峰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青黑,已是狂怒之态。左手一挥,一掌拍在红木茶几上,“哗啦”一声,桌子已经变作一堆废木。 “传令下去,从今日起,将陶远逐出师门,凡一剑天门人,人人得而诛之!” “师傅息怒!”傅青竹扑通一声跪在薛峰面前。 “青竹,不要再为陶远辩解,此等恶徒,必诛之!以慰王兄在天之灵!” “……薛峰已将陶远逐出师门?”李华安一脸不信。 陶远听见“逐出师门”四个字巨震之下手里的筷子竟掉在地上,李华安和他的军师看了过来。王珞瑶唤来小二,换了筷子,那个军师又摇了摇扇子道:“想那李煜请了武林盟主,必是有十足的把握。”言罢,折扇轻击桌子,又自己斟满了酒,喝了起来。 陶远与王珞瑶心里颇乱,千头万绪,一时间也想不通透。陶远决定无论如何要先赶回杭州,一切等见了师傅再说,他老人家总会听自己解释。于是,在庐州城里买了两匹快马,到城外挖出佩剑,星夜兼程赶回杭州。 十日后,杭州城外。 天色微明,城门外已经聚了些要入城的人,三三两两,多是些菜农。他们有的挑着扁担,或者赶着牛车,笼子里都是些胡乱扑腾的鸡鸭,一时间好不热闹。 傅青竹头带方笠,青灰短衫,一身农夫装扮,坐在路边。 自那日陶襄云走后,他就奉了师命在通往杭州的各处要道悄悄安排了一剑天门下弟子,自己也守在城外。近几日开始,江湖中无论三教九流、名门正派,都陆陆续续有门下弟子徘徊在杭州城外。有的乔装改扮,也有的浩浩荡荡不加掩饰,杭州城内外完全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每时每刻都有江湖人士因一语不合而斗起来。 此时,傅青竹即想见到陶远,却也怕他回来。薛峰将陶远逐出师门,就是为了让陶远躲得远远的,不论雪典是否在他手中,也没人会放过他。 陶远与王珞瑶此刻就混在入城的人群中,而在暗处,已经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官道四周看似平静,却已经是剑拔弩张,暗流涌动。 “珞瑶,如果有变,你就跟坐在路边的那个带方笠的人走。”一个穿着粗布短衣,挑着扁担的男子站在穿着男装的王珞瑶身边,正是陶远。 傅青竹早已觉察出四周的异动,右手摸到腰间,已然蓄势待发。 城门前,等待入城的人并未察觉出异状,时辰已到,城门缓缓开启。 与此同时,傅青竹右手挥起,一柄软剑赫然在手。在他身后林中,有二十余人,同样手执软剑,穿着青黑短衫,右臂绑着一条朱红布巾,脚上皂靴落地无声,向城门前人群冲去。 而这时,陶远与王珞瑶两步开外,一个赶着车的白髯老者,左手执鞭,手腕轻抖。手中长鞭如同活了一般,如同无数软环,朝陶远颈项绕去。 陶远突然感觉身后劲气鼓舞,急忙闪躲,肩上扁担也随手掷出。长鞭瞬间便缠住他手里扁担,那老者手腕又是一抖,长鞭带回,力道颇大,扁担就此折断。趁此机会,陶远马上捡起掉落在地的玄铁剑,对方长鞭就又卷了过来。陶远就地一滚,堪堪躲过。 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原本农户打扮的十余人都亮出兵刃,个个身手敏捷,将陶远与王珞瑶团团围住。城外的人向城里逃,可城里要出来的人却又往外涌,一时间都不能如愿却挤成一团。 呼喊声,叫骂声,刀剑碰撞声,混在一起,很快就惊动了城防的官兵,但也因为这阵混乱而困在城门里。 陶远握着玄铁剑站在人群中央,此刻反倒出奇的镇定,他与王珞瑶背对着全神戒备。那持鞭的老者早已下了车。在他身后,有十余人已经成合围之势在等待他示意。而另外一边则是另一路人马,此时已经卸掉先前伪装,均是穿着黑色长衫,手中持剑。 “没想到崆峒派也来了!” 人群外,傅青竹手持软剑,有二十余人与他并肩而立。他此时开口说话,让在场众人均是一惊。傅青竹独自一人上前,人群缓缓分开,众人目光汇集在他身上。 “傅青竹!陶远已经被逐出师门,我们崆峒自要除了这个祸害!”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灰发散乱的老人迎上前。他手中兵器长相古怪,细看之下却是剑身上刻着铭文,字体怪异,乍一看似乎缓缓蠕动。 “没想到崆峒老仙都来了!”傅青竹虽是面无表情,身上却留露出杀气。“不过,一剑天自会清理门户,就不劳老仙帮忙了!” 陶远早就看见傅青竹,虽知他不会袖手旁观,却也不敢大意,但听到这时心里却苦涩难当。王珞瑶知他心里难过,轻轻握了握他左手。 “傅大侠!”那白髯老者突然开腔,声音嘶哑、阴郁,过耳不忘,“我殷蠲,可不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说到此,还冷笑两声,直笑得崆峒老仙不自在。 傅青竹看见他方才所使鞭法,便已猜到此人来历——蜀中殷怪,一条青龙鞭罕逢敌手,却是个武痴,喜好搜集天下武功典籍。此时遇到他倒也不足为奇,他此来当是只为了雪典,给他便是。 殷蠲一边说,手中长鞭轻轻挥动,抽打地上石子,激起阵阵灰尘,“我此来就是要拿雪典的,陶远杀了王长年,雪典肯定在他身上。”他停下来,双眼精光迸射落在陶远身上,又落在王珞瑶身上,接着道:“天山派后继无人,那雪典终是要落在外人手里,与其落在王长年仇人手里,还不如给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前辈爽快!哈哈……”陶远心中愤懑非常,此时怒极反笑。“先不论王前辈是否在下所杀,只是前辈他临终前根本没交给我任何东西,唯有纸扇一柄。” 王珞瑶拿出父亲临终时给的折扇,上前两步。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本站在陶远身后的嬴弱少年,一阵窃窃细语,纷纷猜测来历。 陶远接过折扇,在众人面前打开,只见雪白扇面上是一幅画。一片林海,虽然是远山的景色却枝杈分明,却是一派萧飒冬景,落款处一方红印“傲雪居士”,扇柄处仍是挂着那颗通体透明的珠子,黑色的穗子微微晃动。 “这是王掌门之妻薛氏所作。”人群里也不知是谁说道,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既然根本就没有什么雪典,我就带人先行了!”傅青竹上前,他身后的二十余人跟上挡在陶远和王珞瑶身前。 “将这二人带回一剑天,听掌门发落!”傅青竹话锋一转,身后二十余人立刻上前。 殷蠲见这二十余人个个手持软剑,微觉诧异。江湖中谁人不知?一剑天玄铁剑威振江湖,门下弟子虽然用的是普通长剑,却也不是眼前的软剑。稍有犹豫,崆峒二老便已带领门下弟子与那二十余人对起阵来。 此时,城门前的混乱早就平息,人群也已散去。陶远左手紧拉着王珞瑶正要跟上傅青竹,殷蠲对傅青竹等人尚有顾忌,便只是拦在陶远面前,即不动手,也不放二人离去,一时间僵持不下。 傅青竹率先出手,一柄软剑,似鞭一样卷过,却又留下一道道薄如蝉翼的伤痕,剑锋幽蓝,所伤之人立即倒地。 “剑上有毒!” 崆峒老仙看殷怪是要动手了,也带人加入,但畏惧傅青竹等人剑上萃毒,多是只守不攻。 傅青竹剑法已是出神入化,而那二十余人却又个个高他一筹。崆峒老仙每每出剑,均被傅青竹软剑纠缠,剑身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总是吸粘着自己的剑。眼见弟子一个个倒地,老仙更是焦急,无奈手中长剑却被牢牢缠住。 傅青竹此来并不想与个大派结怨,只是想带走陶远和王珞瑶,剑上只是萃了些药性猛烈的迷药。此刻与崆峒老仙缠斗,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陶远对一剑天的各种剑法已经很熟,但此时傅青竹的一招一式似熟悉却又从未见过,不再是大开大合,而是时而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时而又如山涧溪流走向不明,气息已然相去甚远。 傅青竹再次挥剑上前,崆峒老仙只敢轻轻一挡。而他所带弟子已经全部倒地,只剩他一人尚未倒下。 “大师兄!” 傅青竹听到陶远喊声,立刻撤剑,脚下步法加快,退了开去。 “带我去见师傅吧!” 此时,无论是在明处,还是在暗处的个派人马早就被刚才一番打斗震慑住,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傅青竹绑了陶远,带着王珞瑶,浩浩荡荡的进了杭州城,一旁的城防官兵都更是不敢上前。 三日后,一剑天传出消息,掌门薛峰亲自处死了陶远。 一剑天在一夜之间遣散门下弟子。杭州城内,西湖之畔,偌大的庄子一夜间空无一人,个个大门皆落了锁。屋里只剩下大的器物,一个鼎盛一时的门派就这样销声匿迹。 杭州城外往北十里,三匹黑马并骑而行。马上分别坐着两男、一女。 女子明眸皓齿,青丝高挽,身穿粉白短甲、嫩绿褥裙。其中一男子神色坦然,眉宇间意态不羁,月白长衫更衬得他一派风流潇洒之态。 “师弟,”傅青竹拿出一条银链,链上坠着一朵雪白梅花,细看才知是白玉所雕,栩栩如生,几可乱真,“这是师傅让我交给你的,是你离开陶家时你娘交给师傅的。” 陶远伸手接过,握在手里顿觉一丝冰凉。 傅青竹朗声道:“如果有一天你想要这天下,便来找我!” 陶远并未说话,只是勒转马头,背对傅青竹道:“大师兄,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你我个各自珍重!”。 “保重!” 说罢,三人分行,陶远与王珞瑶二人向北,傅青竹独自一人向西,绝尘而去。 1《水经注》云:夏水暴涨,施合于肥,故曰合肥。 江山如画谁人顾(六) 五年后,河南境内。 黄河像一条金色的巨龙蜿蜒而来,一路东去。日影西斜,北雁南飞,水面风起,吹得僧袍咧咧作声。 五年时光,在一个少年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原本老成的神态,又多了几分看破万事万物,超脱尘世的意态。 虽然故人已矣,无果仍是去了杭州,那个在陶远口中如入画境的地方。西湖边破败的宅院,门前倒立的匾额。自己还记得,师傅曾说过:“无果亦是果。” 自己的果又在何处?所以,无果要走遍这大江南北,历尽世事,看众生芸芸,终有一日寻得因果。 过了黄河便到开封,一路北上即入京师。眼前大河宽阔绵延,无果直叹世间造物神奇,却又想起杭州城里残旧屋舍,想起曾经的故人业已仙去。 “这位小师傅是要过河吗!” 舟头立一老汉,手握长篙,船头缓缓靠岸,嘭的一声,老汉敏捷的跳上岸。待过了半个多时辰,船上又上了几人。无果盘坐船尾,闭目诵经。 船行一半,忽闻一声惊呼,船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下游百米之外有一艘大船,船上众人一片呼喝声,似是有人落水。无果从小习武,目力过人,循声望去是一名孩童在水中挣扎。无果观察四周河面,无任何东西可以落脚,而且河水有较为湍急,情急之下抄起身旁一摞捆扎十分整齐的斗笠。 “借小僧一用!” 坐在一旁的人似乎应了一声,无果扯开捆着的麻绳,右手抛出一顶斗笠。 斗笠很轻自然在河面漂浮,无奈水流湍急,很快就被冲得不见踪影。见如此,无果也只能冒险,顺手再抛人也立刻凌空而去,还没等船上的人看清楚,他就已经落在河面上。脚尖还没踏在斗笠上,就已经有事四五顶斗笠落在远处河面。他很快便到了那落水的孩童跟前,长臂一捞,脚下使力已经离开水面。无果抛出左后几顶斗笠,又是几个起落,已经落在大船上。 船上众人千恩万谢,无果只是说了声阿弥陀佛。此时小船已经靠了过来,无果回到船上,众人一阵唏嘘,没想到这小和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 “可是少林寺的无果师傅!” 无果这才注意到方才那应声之人,他头上带着斗笠,褐色短衫。斗笠压的很低,此刻仍坐着,头却微微仰起。 “傅大侠!” 无果怎会想到,此时、此地会见到傅青竹。当年一剑天的一场变故来的突然,自己又身在少林,其中原委也不甚知晓。如今重遇故人,自要问个明白。 而傅青竹又因当年之事涉及甚广,也不能一一告知,只是简明扼要的提到当年陶远被带回一剑天,薛峰遣散门下弟子。而对陶远之死也说的不甚清楚,只是简单带过。 船到对岸,两人静默良久。 “无果师傅要去哪里?” “去年,师傅圆寂前一日,他曾把我唤到身边。”无果望着远处残阳,双眼如炬、璀璨如天际流星。“师傅告诉我,我幼时入寺,没人问过我愿不愿做和尚,我却已经是一个和尚。如今,我已经成人,可以自己选择今后的路。” 傅青竹从身旁竹篓中取出用布包裹的玄铁剑,他缓缓拔出,通体乌黑的剑身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光泽。 “那你应该好好珍惜,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选择。”傅青竹轻抚手中宝剑,“我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嗡~墨黑宝剑铿然一声出鞘,无果收回视线,茫然的看着傅青竹。 “这把剑……” “正是无名!” 无果脑海里又浮现出陶远的音容笑貌,他突然道:“陶远真的死了吗?” “死亦是生,生亦是死,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傅青竹顿住,“因果循环而已,没有答案的。” 傅青竹继续北上,而无果独自在开封盘亘了几日,然后才向京师而行。 无果曾对傅青竹说:“所谓选择不过是心中所欲,你说没有选择?难道是傅大侠你心里无欲无求?” 傅青竹无言。 出了山海关,茫茫草原,一马平川。山峦和缓,松林遍布,不似江南山清水秀,却自有另一番浓墨重彩,策马狂奔,潇洒风流。 大队人马加上些流民,一路向南,独一人一马向北行去。傅青竹此时已经恢复一身武人穿戴,背上并排绑着两柄剑,胯下一匹黑马,毛色鲜亮,如黑缎一般生出光彩。 “壮士!”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妪拦在马前,她背后背着一名小儿,雪白脸蛋上有些脏污,兀自吮着手指。 傅青竹下马,那老妪开口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只是看你向北走,想是不知道,我们的军队已经要撤回关里了,只有宁远还有人在守。”傅青竹刚刚离京,一路上便听说原辽东经略孙大人因得罪阉党,已经被撤。 那老妪见他不语又道:“我儿张梁就在宁远,跟着宁前道袁大人,说是金兵要打过来了,上面新上任的高大人却要我们都撤回去。看你应该是身上有武艺的,当是不怕,我只是提醒一声。” “多谢老夫人!”傅青竹把马牵来,递到老妪面前,“老夫人骑马走吧。” “这……”老妪面露难色。“这马听话的紧,等到了地方,把马放了,它自会来寻我的。” 傅青竹送走祖孙二人,便朝宁远走去。 山海关外,长河落日,沃野千里。 关外二百里便是宁远,其“内拱岩关,南临大海,居表里之间,屹为形胜”,实乃山海门户。而如今,辽东经略高第,不战而退,退守山海关,弃关外土地四百里,下令撤锦州、右屯、大凌河、宁前守军,诸多正在修缮的城郭也被废弃。 关外千里,如今只余宁远一城,宁远城内军士不足两万,大敌当前,且后无援兵,更谈不上粮草与援兵。 宁远城外,为防敌方细作混入城内,城外房屋已经被下令焚毁,城头兵士往复巡逻,防守严密。 已近子时,城头上寒风凛冽,连喘气都困难,将士们虽都穿着棉衣,仍是寒气透骨,有的口鼻、眉上都结了霜。风像黑暗里的猛兽,看不见却一直徘徊在侧,折磨着每个人的身心。 值守士兵远远看见一点火光在渐渐靠近,就立刻便通知了上官。过了不到一刻,一身穿甲胄,佩着青龙宝剑之人登上城楼。 “总兵大人,您看!” 顺着士兵所指方向,之前一点火光已在两百步内。那火光是远处之人手中火把,那人样貌随着火光摇动若隐若现,看不清除,人却是越走越近。 又过了一刻,人已经站在离城门五十步的地方。 总兵满桂与众人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觉对方似乎不想入城,像是在等待什么,只背对城门而立。 “城下何人?” 一旁随从朝城下喊话,凄厉风声中,声如蚊蝇。 “大人,快看!” 只见远处,又是点点火光,移动的很快,远远看去,似一条火龙从天际飞来。待走的近了,才看出是二十余人策马而来,城头上已隐约听见马蹄声。 “快去通知袁大人!”满桂不知来者何人,生怕敌人提前攻城,马上吩咐全城备战。城墙上火光骤亮,弓箭手皆搭好了箭,只待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这时城楼上又来了四人,当先一人身穿银甲,身佩一柄宝剑,目光如炬,眉眼如刀削一般。步履间金属磨擦,气势逼人,两旁军士纷纷让路。 “袁大人!” “免礼!” “城上可是袁崇焕,袁大人?” 城下那人突然喊话,声若洪钟,风声强劲,声量却丝毫不减,仿佛说话之人就在面前。 “正是!” 袁崇焕虽不知对方来意,心中却不免叹服此人内力身后。 此时,那二十余骥已到城下,只见那二十余人与先来那人都穿着青色衣衫,一柄长剑负在身后。有的是白发老者,有的正当壮年,但却个个锐气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阁下是?”袁崇焕朗声问。 “大人可听说过杭州一剑天?”那人稍顿,又道:“在下傅青竹,带领门下弟子前来助战,誓守宁远!” 偌大城池,寂静无声,耳畔只闻风声鼓动。吱嘎一声,城门缓缓开启,洞开之时,袁崇焕与众军士迎出。 天启六年,正月十七日,敌军西渡辽河。经略高第与总兵杨麒畏敌如虎,龟缩山海,拒不增援。而敌方军队,一路而来,未遇抵抗,连取右屯、大凌河、锦州、小凌河、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等八城,直逼宁远城下。傅青竹等人来时已经是正月二十,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宁远城内,可谓众志成城。十一门红夷大炮架设完毕,火药已经搬上城头,傅青竹等人日日养息而待。 隔日,傅青竹将与自己同来的二十余人编作五组,每晚在城内察看,以防后金细作入城偷袭。 深夜时分,傅青竹独自一人在城内巡视。 此时虽已是正月,但关外依旧寒冷,滴水成冰。傅青竹是江南人士,虽是内力身后,却也觉得寒气逼人。待走到城西之时,身后突地响起细碎脚步声,当下便紧追过去,玄铁剑已经握在手中。只见几丈之外,一人通体黑衣,奔跑如飞。傅青竹紧跟在后,那人窜上屋顶,如履平地,正在向城北奔去。那黑衣人两次起落,便有五六仗远,傅青竹跟在其后也稍显吃力。 对方知傅青竹跟在身后,速度似有所减缓。 转瞬间,二人一前一后已经掠过五六条街,傅青竹虽觉如此下去不妥,但因觉得对方身法似曾相识,就硬着头皮接着跟下去。突然,黑衣人从房顶跃下,城中本就宵禁,而此地又很偏僻。傅青竹随着他跃下地面,只见对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长剑,映着月光格外耀眼。 刚一落地,傅青竹便几步上前,一剑直刺对方面门。而对方也不接招,只是脚下运力向后飞退,剑尖只差半分便要刺中鼻端。傅青竹内力灌注,不给对方喘息机会。 一个退,一个进,眼看已经快退到街角,就要退无可退。傅青竹暗道:“看你怎样躲!”只见对方似乎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地面倒下,玄铁剑从鼻尖上直刺过去,傅青竹猝不及防,势头难收,就露了破绽。对方趁此机会,恰在整个人快贴上地面的一刹那突然调转方向,划了一个半圆,朝傅青竹小腹就是一掌。傅青竹也不是泛泛之辈,情急之下竟然双脚离地,整个身体向上翻飞。对方趁此机会长剑出鞘,傅青竹刚刚站稳,便觉一片银光朝自己纷纷而来,剑气如雪一般,铺天盖地罩了过来。 傅青竹突然一飞冲天,看似轻轻一纵却是跳起丈许,从空中一剑劈下,内力深厚剑气如钧。而黑衣人方才招式却不知何时已发生变化,剑气凌厉比傅青竹的一招不相上下。就当剑气快要相交时两人却同时改变了方向:傅青竹本来向下却硬生生的变成向一旁飞出;黑衣人也将剑气引向一旁。刚好一左一右,两股剑气分别打在两旁建筑之上,轰然一声,房屋倒塌,尘土四起。 “城南柳树下小院见。”黑衣人幽幽开口,目光炯炯。说罢便闪入一旁胡同,不见踪影。 火光攒动,巡逻兵士从附近寻声而来,只见傅青竹一人。 “傅大侠,刚才是什么声音?” 巡逻士兵前日在城头见过傅青竹,对傅青竹等人敬佩非常。但此时终是大兵压境,需要万分小心,还是小心的问他。 “方才我独自一人练功。”傅青竹拍了拍衣摆,神情平静。 士兵们看了看倒塌的房屋,欣喜的说:“傅大侠好武艺,有您相助宁远一战必胜!”带头的一个汉子面露喜色,他身后几人也一同附和着。 城南,遍植杨、槐,独有一户人家前栽了一棵柳树。此时柳叶落尽,只剩枝条随风摇摆。树下,院墙上的木门虚掩,两旁春联仍在。 傅青竹仿佛偶然路过,上前正欲扣门,忽听院内有声。 “娘,孩儿要扎马扎到何时?” 傅青竹从门缝看过去,只见一名男童,站在院中,两腿分开,双臂前伸。 “午时。” 从屋里走出一妇人,身穿短甲,月白襦裙,头上一只木钗。她腹部隆起明显是身怀六甲,一只手扶在腰上,有些吃力的朝屋里走。她杏眼微瞪,道:“好好的站到午时,不然看你爹罚你。” 男童不再作声,虽是不耐,却仍是一动不动。 “谁在外面?” “是我!”傅青竹推门而入,那妇人见他也不惊讶。因为,这妇人就是五年前,与陶远一道远遁江湖的王珞瑶。 五年前,陶远与王珞瑶二人被傅青竹带回一剑天,可以说接二连三的剧变已经让他一夜之间脱去了稚气。终于回到一剑天,过去的一个多月,种种经历,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王长年的亡故;各大门派追讨雪典,以及和李煜一同出现的黑衣人;城门前傅青竹带来的二十余名一剑天的高手。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陶远,又以这次武林大会为契机,似一张网慢慢展开。 陶远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跟在傅青竹身后,直入清心园。一路之上,看见门内弟子均神色匆忙,收拾衣物。看见他们二人都是匆匆招呼一声,便离去。陶远心中不解,开口询问,傅青竹也不回答。 清心园里,薛峰端坐在竹屋内,原本灰白的鬓发已经化作雪白。 “青竹,守在门外。” “是!” 傅青竹缓缓关上房门,陶远跪在薛峰面前,“师傅,徒儿冤枉!” “为师都知道了!”薛峰仍是坐在椅上,脸上似有忧愁,眼神仍是像以往一样仿佛看透了世事,“有些事情本就要告诉你,现下不过是早一点儿而已。你仔细听着,一字不漏的听着。” “陶家祖上陶香,本是河南乡野间务农之人,家中也曾是书香世家……”薛峰的声音很缥缈,缓慢而又急切的讲述一段故事。 当时,各地义军划地称王,蒙古统制日益腐朽,陶香虽是一界寒农,却有与众不同的见识。他变卖家产,换了银钱,购进白米。在那乱世中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偏偏陶香此举,却使得他成为巨擘。也许上天注定,要让原本没落家族兴盛。 陶远接着说:“后来,他将所有钱财都拿出来给了一支义军,而就是这支义军在后来得了天下。” 这些陶远自然知晓,他虽从小离开陶家,但是自幼便听父亲说过这段旧事,不由的点了点头。 薛峰从椅上站起,“可你不知道,之后陶香在济南建庄,陶家几十年的兴盛都是因为陶香当年义举,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只有陶家每代家主知晓。” 薛峰将陶远从地上扶起,继续说道:“陶家虽是世代经商,却也就此与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皇帝去后,惠帝即位,燕王兵临城下之时,陶家之主已经是陶香的孙子陶运。他幼年时就以皇子侍读的身份,在当时还是皇孙的惠帝身边,与惠帝私交甚密。陶运有一个胞妹,名唤玉梅,自小与惠帝青梅竹马,在建文四年,兵临城下时,她生下惠帝的一个儿子,这个孩子自然是不会在皇家宗谱上有记录。” 听到这里,陶远心中生出一个想法,不犹得生出冷汗。 “陶运抱着这婴孩逃出宫城,回了济南。正好陶运之妻吴氏亦诞下一子,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陶运便正好……” “他……!”陶远不敢说出口,也不能,这难道就是陶家真正的秘密?难道陶氏一族真的早就已经不姓陶了? “你知道为师在说什么!” 薛峰唇角微微抽搐,已经花甲之年的他本预备把这秘密带进棺材,若不是陶襄云的异动、若不是王长年之死,他一直认为陶远能自在逍遥的过这一生。 虚脱了一般,薛峰跌坐回椅中,“一剑天是什么?不过是当年陶运为了日后有所图谋时,能为其斩敌的一把利剑,这也是高皇帝在世时托付于陶家的。当年,高皇帝在征战中,无意间得到了一本剑谱。这本剑谱大致分为两部分,就是我派中所习《天罡》和《上邪》。一剑天中大部分弟子所学均为《上邪》,只有一小部分人学的是《天罡》……” “是啊,谁又能想到远在杭州的一剑天会和济南的陶家有瓜葛呢?那在城门前的二十余人是谁?”陶远不禁问道。 “那是一剑天最大的秘密,这秘密只有当年的陶运知道。” 陶运当年怕自己所救的孩子陶焃在接管陶家后遇到不测,或是其后代中有任何权力争夺,导致复国大业难成,便在一剑天中悄悄培养二十个绝顶高手,以防后患。陶运一直觉得,惠帝无奈出走,与骨肉分离,种种遭遇都是由非正统的永乐皇帝一手造成。所以,一旦陶焃子孙中有人为庄主之位残害手足兄弟者,绝不容此人活于人世,更不能让他有机会利用一剑天夺回天下。 “这想法虽然有些过于极端,却也不无道理。”陶远幽幽的开口,心里却不由的想起爹娘的离世,应该是大伯陶逸贪图权势而造成的。 陶远只觉胸口发闷,忍不住大声喊道:“这天下,这江山,竟真的这么重要?他们想要就拿去吧,这又关我、关王前辈什么事?我已经离开了陶家!陶襄云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薛峰含泪道:“陶远,只要你在世一天,一剑天都不会听命于陶襄云。是陶逸害死了你爹,他才当上了陶然山庄的庄主,陶氏一族的族长。” “所以,杀害王前辈,夺雪典,这都是为了要我的性命!” “对,雪典不过是个借口,不过是想让你被天下人唾骂而已。”薛峰已经无力再解释更多, 江山如画谁人顾(七) 城南,柳树下,一方小院干净整洁。院子里竟然种了棵松树,冬天里依旧是一片墨绿,与白雪夹杂在一起,倒比别的花草都耐看。 王珞瑶拉着儿子道:“鞍儿!快叫大师伯!” 傅青竹这才注意到,那方才扎马的男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细细打量眼前男孩——眉目清秀,一双大眼透着机灵,眉眼间尽是陶远的影子。 男童马上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侄儿,玉鞍拜见师伯。”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傅青竹望着眼前孩童,“师傅从前最喜欢这一句,不曾想,让师弟用在了这里。”傅青竹从地上拉起陶玉鞍,道:“好名字!” 陶玉鞍也不懂大师伯在说什么,只是见对方面露喜色,也不怕生说:“为什么要叫大师伯?我就叫您大伯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傅青竹把他抱在怀里,几日来因大战在即而生出的紧张烟消云散。 “爹!”陶玉鞍突然大喊一声,引得傅青竹也转身顺着他所指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手提大刀,身穿军服的男子。他身上的衣服虽然与守城兵士想象,但却很不合身。五年之后,从前那个初出茅庐的陶远,已经没有了青涩,蓄起了胡须,眼里更多了几分沧桑。 虽如此,傅青竹还是一眼就认出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 “这就是你的选择?”傅青竹语气中除了相见的欣喜更多的是无奈,与天下相比,陶远的选择简直是荒唐至极。 “这天下有多好,那位置又有多好?”陶远脱下外袍,露出浅灰中衣,穿上妻子递到面前的便服。 王珞瑶拉走了儿子,留下陶远师兄二人。 傅青竹仿佛没听见陶远的质问:“我已经重新召集一剑天门人,那二十余高手也来了宁远。陶襄云这些年一直招兵买马,可是他却没有得到一剑天的任何一兵一卒,这一次我来关外,是为了借机重振一剑天的声威。” 陶远一直再未开口,过了一会儿才道:“师兄已经替我做了决定?” “对!”傅青竹冷声道,“我自幼拜在一剑天门下,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活,为了帮助朱氏正统夺回江山。” “正统?”陶远嗤笑一声,又道:“又有谁在乎?明廷气数将尽,你我就算成事,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我躲在这宁远城里,不过是想看看最后的结果,与妻儿一道太平度日。快活时练练剑,穷困时也能相依为命……” 傅青竹无奈道:“你自小就是逍遥快活的人,对这些名利也不在乎。师傅曾说,如果你今后选择放弃,我也不能逼你,只要护你一生周全也就算是完成了师命。不过,我希望宁远一战后,你能改变这些想法。” “师傅他老人家还好?”陶远知道一时改变不了师兄的想法,也就不想在多说。 “他老人家从你走后就常住少林,再不问世事了。”傅青竹想起那日与陶远在街上一战,转而说:“师弟武功进益不少。” 陶远表情又飞扬起来,仿佛又回到从前:“当年,王前辈确实把雪典给了我。” “还记得这个吗?”陶远从妻子手里结果一枚如雪一般剔透的玉石梅花,两手轻轻一捏,梅花立刻分成上下两片,“在杭州临别时,你把这朵玉梅交给我,后来我无意间发现了这里面藏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雪珠的用法,从字迹看,写字的人应该是师傅。”他又从怀里拿出一枚通体透明的珠子,就是当年坠在那柄黑骨折扇上的珠子,“这粒珠子就是天山派的内功典籍,里面还有一套剑法。”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屋里一片昏黄,陶远手里的雪珠却骤然亮起,白亮的光线形成光幕,字迹在上面清晰的呈现。 傅青竹被眼前景象镇住,呆愣的看着光幕上的字句,说不出话。 正月二十二日,城中一片寂静,城头上肆虐的风似乎都凝结在这样的寂静中,厉兵秣马之余,军士将领们均养息以待。宁远仿佛是悬挂在山海关外的一副画,画中的一切都将停留在剑拔弩张前的这一刻,而探子的一个又一个回报只是更加拧紧了所有人的心。 子时正刻刚过,漆黑的天幕上就开始坠落片片白雪,风也几乎在落雪的同时停滞下来,苍茫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宁静。 大战在即,袁崇焕几乎夜不能寐,他每晚都在城墙下一间供士兵轮值休息的小屋里坐等天明。 “大人!” “进来。” 进来的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穿着不太合身的军服,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他单膝跪地道:“探子回报,有百余人策马而来,还有两里就到城下了,总兵大人等您示下。” 袁崇焕深深的看了少年一眼道:“玥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爹,我才不要呆在府里,那些女人只会坐在屋里哭。”袁玥起身,撒欢似的跑到父亲跟前,“我要上城头上去看看,他们都不许。” “去看可以,不过只能看看,立刻回去。”没来得及换战袍,袁崇焕就匆忙登上城墙,眼中的疲惫早被甩的没了踪影,虽只是穿着家常的棉袍,当他走出屋子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威严,步步生风的向城头而去,扮成男子的袁玥紧跟在后。傅青竹照例巡城,子时末才回了住处。 “大师兄,你总算回来了。”蒋栋,他的另一位师弟,也是从小一起在薛峰跟前长大,和陶远亦是亲如兄弟。 “傅施主。”一道清朗的嗓音传来,傅青竹寻声看去,“无果!” 飞雪中,屋檐下,无果仍是穿着半旧的僧袍,头上戴着一顶毡帽,脸上挂着难掩的笑意道:“听袁大人说你在,就过来看看。” “大战将至,你怎么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了?”傅青竹一边和无果说话,一边接过蒋栋送来的热水倒给无果,自己就着茶壶喝了起来。 宁远城里从粮草到柴米都已经上缴,然后按量分配,即便是总兵屋里也没有多少煤炭可以取暖。一剑天一众人都住在一间大屋里,是城里一家富户的祠堂,只在地当中用柴草点了篝火,无果和傅青竹坐在最靠近篝火的地方。 无果当日与傅青竹在河南一别,在开封盘亘数日后就去了京城,恰逢陶襄云戴着各派高手在京城云集。在得知是要去关外助战后,无果就跟着一路到了宁远。 “少林来了十名武僧,我师兄无嗔也在其中。”无果一脸恬淡,继续道:“傅施主看宁远守得住吗?” “如今的形势也不需要我多说,你一路上也该听说了不少。”傅青竹随手添了些柴草,火光骤然一亮又黯淡下去平添了暖意。 “是听说了不少,”无果说完又黯然道:“似乎失守只是时间问题。”言罢,无果缓缓闭上双眼。他口中飘出的难以分辨的经文与忽明忽暗的光线融合在一起,傅青竹有半晌的失神,他想起陶襄云,虽然对他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唯一的记忆只停留在当年在少林寺他与王长年那一战,只是现在他知道陶远也在宁远,心里多了几份担忧。 自那天深谈之后,傅青竹再未见过陶远,而如今不少江湖人士都到了宁远,心里不禁忐忑难安,直到雪停才渐渐睡着。 正月二十三日,金军穿过城外五里首山与螺峰山之间隘口,兵抵宁远城郊,两军就这样隔着一片白地遥遥相望,炊烟可见,鼻息可闻。 “有人!” 随着一声惊呼,不待细想城墙上就一片金鸣,刀剑均已出鞘;弓箭手立刻搭箭,弦已拉满,只等一声令下。 “且慢!” 说话的是陶襄云,此时他只穿了件暗红棉褂,持剑上前向城下看去,众人也跟着朝下看去。 原来城下只有数名男女,身上的衣服均已破烂不堪,男的头发被剃掉了多半边,光秃的部分尤其显眼。 “来者何人?”城上箭矢一瞬间都对准来人。 “别,别,别!”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吓的想往回跑,但是没有几步又停下来,又朝城墙跑来,“我是汉人!在锦州被金狗抓了!” 傅青竹此时也从南门赶来,靠上前去,仔细听这人说话。 “他们逼我剃头,我还有一家老小啊!我不能不剃啊!”说完,这人竟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者喊道:“大好河山,竟然这么轻易就让金人给占去了,垂暮之年还要看着国破家亡吗?” 风中,老者披散着灰白的发,泪痕满面。 袁崇焕缓缓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不可!”傅青竹和陶襄云同时开口阻拦。 “城下有十余人,但是难保其中没有敌方的细作。”傅青竹走到袁崇焕身畔低声劝说,陶襄云原就在一旁,也说:“即便这十余人中没有,倘若一会儿再来一拨,也难保其中没有。”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自生自灭?”袁崇焕一手扶在城墙上,回望傅、陶二人,傅青竹道:“对,忍得一时,才能求取宁远一城百姓的性命,宁远是我大明最后的屏障,不容有失!” 《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放捉获汉人,入宁远往告:“吾以二十万兵攻此城,破之必矣!尔众官若降,即封以高爵。”宁远道袁崇焕答曰:“汗何故遽加兵耶?宁、锦二城,乃汗所弃之地,吾恢复之,义当死守,岂有降理!乃谓来兵二十万,虚也,吾已知十三万,岂其以尔为寡乎!” 城墙上火炮齐发,直击城北金兵统帅大营。隆隆声响震天,听的人脑中嗡嗡作响。搬运火药的士兵却仍旧行动有序,执炮军士颇为镇定,填充火药、点火,一气呵成,丝毫不乱。 傅青竹等人向城外观望,目力所及之处尘土飞扬,一片焦黑,草木皆燃。被炮击中处,遍布断肢,血肉模糊。 “报!” “讲!” 袁崇焕与众将一同在城墙上观战,炮火停后,前去打探的士兵便来回报。 “金兵营帐已迁至城西。” “好!再探!” 翌日,从清晨开始,后金兵推楯车、运钩梯,如潮水一般涌至城下,集兵力于城西南,弓箭手分作数批,依次轮流向城上放箭。 一剑天门下弟子再加上那些江湖人士,由满桂分到城中相对难守的地点,于是明军只固守城中,隐身盾甲之后,稍有不慎即被如雨一般的箭矢射中。 金军好像失了心一般,明知血肉之躯不敌炮火,仍是一批又一批的冲上前,被火炮、铳击中倒地,后来者从尸体上踩过,未到城下就已倒下。有的身上中箭,仍坚持冲至城下,架梯向城头攀去,却又被火铳击中。羽剑如雨放下,火铳齐发,又有火球、石雷纷纷砸落。城下尸堆如山,有的被火球击中,烧成焦炭,恶臭扑鼻,令人作呕。尧是如此,仍有半数以上金兵攀上城头。 城墙上,一部分士兵持剑护在火炮四周,其余众人砍杀金兵。傅青竹等人仍是背负一柄长剑,手中所持却是刚刚领来的普通铁剑。他带着蒋栋和几名师弟一起只负责护住火炮,另外的人负责对付登上城的金兵。傅青竹立于城头,手中长剑随着他迅捷的身法,一道青光闪过后,便有数名金兵落下城头,一剑毙命,丝毫不差。 傅青竹带来的均是一剑天里的顶尖高手,剑法超群,竟然斩杀大半金兵,青色的长衫上血迹斑斑,已经冻结成冰。 袁崇焕身为宁前道,此时竟是持剑冲在最前。一名金兵登上城墙,便朝正与他人缠斗的袁崇焕砍去,躲闪不及,他用左臂隔挡,分神间右肩被砍中。突然,一抹青色身影飘过,身后金兵立刻倒地。袁崇焕挥剑击退面前敌人,那抹青色身影却已经回到火炮旁,又斩杀了一名刚挨近的金兵。袁崇焕立刻撕下衣襟裹住肩上伤口,提剑再杀。 过不得半刻,城上金兵已被斩杀殆尽,却又有数十人登上城来,待到再次击退,已近午时。 “袁大人!敌军分在城门角两台间以及东北、东南用楯车撞击城墙。” 袁崇焕仍是神色镇定,傅青竹用衣角擦拭手中铁剑沉默不语。 “准备棉被!” 一声令下,马上有五十左右的健壮兵士分赴各处,陶襄云跟在袁崇焕身后赶至一处。城下金兵分作两批向城头射箭,脚下城墙又传来凿墙声音,十名士兵抱着用棉被装裹好的火药,腰间绳索已经系好,准备下到城墙外,但是只要一探出头就有箭矢飞来,可谓险象环生。 “袁大人,等下弓箭一停,就动手!”说完,一个负责放绳索的士兵就已经飞身而出,直直的向下坠去,手中长剑舞的密不透风,挡开流星一样的箭矢。 城下金兵见有人落下,立时万箭齐发,那士兵手中铁剑舞的绵密,竟似滴水不漏,将箭统统挡下。在离地面还有仗许之时,他身形一顿,非常突然的右足发力一登墙面,向远处射箭金兵飞跃而去。 负责射箭掩护的金兵,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能一下子冲过来,顿时乱了阵脚,飞射的羽箭微微停滞。 其实,这个率先跃下的士兵就是陶远。只是陶襄云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与他见过面,再加上时隔多年,他一时也不能认出来。就这一瞬停滞,陶远就已经飞到近前,射箭之人便再无优势可言,只得与陶远短兵相接。陶远一把剑舞的并不快,只是剑剑凌厉,寒冬之中仍觉冰寒逼人。中剑之人伤口一片霜白,寒气入骨,霎时便动弹不得。 陶襄云见箭矢已停,知道机不可失,他立刻翻身从城头跃下,使了个千斤坠贴着城墙向地面落去,他翻了个身卸去下坠之力,落在城下正用大斧凿墙的金兵中,不待对方反应,陶襄云就一剑挥出,立时三人毙命。 此时,箭矢已停,城墙上众人立刻顺着绳索滑下,陶襄云趁此时机朝陶远方才掠去方向迎去,身后众人已经把手中棉被点燃抛下,城下立刻化作一片火海。火焰过处,金兵哀号不断,焦糊之气弥漫四周。 陶远连刺几剑,逼退身前金兵,向回飞奔。 城墙上,袁崇焕已经招来弓箭手,向追赶陶远的金兵放箭,并且放绳索下来到离地面仗余处,供城下二人攀爬。 陶襄云迎上陶远,两人立刻向城墙方向跑来,无奈城下已是一片火海,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单凭轻功已经难以跃过。 城外战火喧天,城内则是另外一场战火。宁远城里家家户户,除了病弱的老人和孩童,连妇女都被征调照顾伤者,王珞瑶虽然临盆在即,却仍在其中。她刚刚替一名士兵止了血,突然腹中剧痛,以为忍忍就过去了,没多一会儿却又疼了起来。 “洪飞家的,你是不是要生了?”一个跟在王珞瑶身旁的妇人看她一脸苍白,突然大喊出声。 “这孩子来的还真不是时候。”说完,王珞瑶已经滑下椅子,半躺在地上。 “快点儿去找产婆子,你可要挺住,不能把孩子生在这寒地里啊!” 周围稍有力气的几个妇人找了辆运粮的推车,把王珞瑶扶了上去,送到了做饭的棚子里,多少算是有些遮挡。 江山如画谁人顾(八) 北风呼啸,火势借着风越吹越旺,再加上地面上堆积的尸体断折的箭矢,城墙下的大火没有丝毫停息的可能。 而此时,在陶远和陶襄云身后,金兵如潮水一般涌向二人。别无他法,两人只能各自守住一边,剑气飞纵毫无拖沓,剑剑毙命,血花道道飞溅,沾染的两人衣衫已经看不出颜色,只有一片片猩红。 袁崇焕在城头看的清楚,纵使是陶襄云那样的高手,在这样的千军万马中也毫无优势可言,真气一旦耗尽就与常人无异,只能任人宰割。 “快去请傅大侠来!”袁崇焕最想想到的就是傅青竹,只是他刚一开口,就已经有一道灰色身影跃下城墙。 “是那小和尚!” 无果本来是负责护送伤者,到了此处,看所有人都神色焦急的看着城外,他才看见火海之外的两人,一眼便认出了陶襄云。他毫不犹豫的纵身翻下,在坠落火海前,无果脚一蹬墙面,整个人已经如箭一般飞窜出去,但也不能完全越过大火,只能落在其边缘,就地一滚才到了陶襄云身后,棉袍上落了不少火星,已经有焦糊的气味。 方一站稳,无果就道:“陶盟主,封住双耳经脉!” 陶襄云虽不解其意,但却立刻照做。 陶远并未注意来人是谁,只听他这样说就也立刻封住了双耳,手中长剑不停,仍毫不迟疑的一剑剑刺出。又砍杀三人,陶远就觉身后有异,不禁回头,才看清楚,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 无果衣袍鼓动,真气滚滚流出,口中流泻出阵阵梵音,如从天际而来,一波一波直袭而去。 陶远再看围聚在自己周围的金兵,一个个张口突眼,像是痛极难耐,纷纷捂耳抓胸,下一刻已经瘫软在地,有的口鼻里还渗出血来。离的远的,情况稍好,只是瘫软在地,尚能挣扎起身。 城墙上,城墙下,天籁一般的诵经声禁锢了所有人的动作,只余红旗漫卷,烟火如荼,本该杀生震天的战场上静的如天地初开、混沌一片之际。 终于,陶远觉得身后的压力消失了,他才回过头来仔细看着身后的小和尚,而后者已经面无血色,却仍坚持着站稳。 两人目光交汇,怔忪间已经认出彼此。 “快绕到城门去。”陶远背起无果,也不管陶襄云是否跟上,径自向城门而去。 袁崇焕看三人向城门而去,知道他们是要从别处城墙上攀上来,立刻带人拿着绳索跟过去。 陶远先一步拉住绳梯,借力一拉,背着无果飞身向上。 这时,一支通体漆黑,尾端白羽的箭破空而来,直射陶远背在身后的无果。陶襄云运劲一挑脚边的刀,右手接住,顺势抛出,一气呵成。 袁崇焕本以为陶襄云此一击必中,却没想到,那柄刀只是与箭堪堪错过。城楼上,惊呼一片,却无人能再赶上那支突来的箭。 “再使劲儿!” 稳婆到时,王珞瑶已经晕了过去,对亏了这婆子有些道行,用冷水激面的办法,人才终于醒了过来,疼痛却依旧没有停止。 “她不是头回生,怎么就这么难?” 两个多时辰过去后,稳婆心里已经惴惴不安。 “这可怎么办!”一旁帮忙的妇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走到棚子外面,想去找大夫,刚一出来,就正撞上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的陶玉鞍。 “大娘,我娘病了吗?”陶玉鞍原本红润的小脸儿有些苍白,“娘说给我生个妹妹,很疼吗?” “你娘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了。”说完,这妇人就忙着去找大夫了。 阵阵梵音持续了约半盏茶的时间,傅青竹在声音停顿的一瞬间,就已经施展轻功飞奔而来,几个起落就已经看见城下三人。当破空之声想起时,他立刻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弓箭,搭箭瞄准,这一箭竟是放注内力的。 陶远虽然背对着箭来的方向,却也早就察觉,因为背着无果情急之下,只能松手,向地面缓缓落下。 傅青竹再射一箭,这回是向着方才的冷箭来的方向,几乎在箭离弦的一刻,他已经飞身而下,到了陶远身边。 远处,金兵阵中,一人右肩已经被箭射穿,身旁的随从立刻扶着他撤离,一阵混乱后,金兵又开始重整旗鼓,准备再一次进攻。 傅青竹冷眼瞥过陶襄云,背起无果,让陶远先攀上绳梯。城墙上,一剑天几名弟子又顺下一根绳索接应傅青竹。陶襄云跟在陶远后面,又回到了城墙上。 在堆尸如山的城池内,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战场上暂时的寂静,浴血的战士纷纷寻声望去,明知道看不见,却依旧望着。 “誓死保我大明河山!”袁崇焕挥剑高呼,众将士齐齐响应,高呼声连绵不绝,震的脚下青砖欲裂,在场的江湖男儿无不热血沸腾。门派之分,地域之界,在面对同一敌人时已经消失殆尽,只剩下同仇敌忾,只剩下气吞山河的豪迈。 “陶远!”李煜的声量不大,但足矣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群情激昂的时候,因为他喊出口的这个名字,了解内情的人,心里又都开始了各自的打算。 一柄剑直指陶远咽喉,傅青竹提剑格挡直指对方心口,“云公子,眼下还是先息事宁人的好!”峨眉派云飞扬,掌门云瑛的独子。而云瑛又是天山派上任掌门王长年之师,云海的后人。如果说他们要为王长年的死出头,也算是同门之谊,师出有名。 陶远朗声道:“师兄,既然如此,咱们就与云公子相约大战之后,一起把事情说个明了。”然后看了一眼云飞扬身旁站着的李煜,“好吗?李师兄?” 宁远,是关外最后一处拱卫山海关的城池,如果此城失陷,那么就只剩下山海关一线可守,关外千里沃野,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尽数收回。 “眼下最要紧的是退敌,云公子要以大局为重!”陶襄云脱了身上染血的棉袍,扔在一旁,只穿着白色中衣,颇有威严。 话已至此,云飞扬只得放下剑,冷哼一声走了。 陶玉鞍只身跑上城楼,双眼所及处,青色的砖墙、地面都已经血迹斑斑,随处可见残肢、断箭,战旗随风而起,血腥之气却仍是吹不散,化不开。 “谁家的孩子!” 一个左肩缠着布条,手里拿着刀的士兵右手一伸,就从身后将陶玉鞍提溜起来。 “放开我!我找我爹!”陶玉鞍双脚离地使不上力,只能腾空踢蹬。 “鞍儿!” 听见父亲的声音,陶玉鞍双眼一亮,也不在挣扎,那士兵也立刻松了手,小小的身子立刻箭一般冲了出去,“爹!娘给我生了个妹妹!” 站在陶远身后与傅青竹并肩而立的袁崇焕说:“金兵也是要休息的,暂时不会再攻上来,回去看看吧。” 傅青竹目送陶远父子离去,才对陶襄云说:“陶盟主刚才怎么就失手了?” 袁崇焕自然知道傅青竹所指的是什么,目光不着痕迹的在陶襄云身上扫过,然后又落在别处。 “我先去看看无果师傅。”不等陶襄云开口,傅青竹已经转身离去。袁崇焕心里突然有所领悟:“难道刚才陶襄云是故意失手?”但他并不表露出来,恰好这时满桂差人来找他,就赶忙走了。 陶远带着儿子赶到时,王珞瑶已经被抬到了车上,稳婆不知从哪儿拿来了几条棉被把人围的严严实实,正要送她回城南的家里。 “娘!”陶玉鞍最先冲到车前,王珞瑶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躺在车上,脸色稍显苍白,听见儿子的叫喊才睁开双眼。 “陶家的女儿,名字里都要嵌上一个梅字。”陶远刚要对妻子说话,却已经有人先出声。 陶襄云仍是只穿着中衣,微笑着缓缓向陶远和妻儿走来。 “你是谁?”陶玉鞍松开拉着母亲的手,出声问,眼里满是警惕。因为,在宁远城里没人知道他们一家人真正的姓氏,而他自懂事时起就知道“洪飞”不是父亲的真名,但这是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 “既然她生在寒冬,那就单名一个”梅“字,怎样,飞云?”陶襄云已经走到两步之内,虽然只着单衣,但去好像不冷一样,神采奕奕的问着陶远。 “族长赐名,多谢了!” 金轮西坠,天边一片血色映在城墙上,天地间都是赤色的,已经分辨不出是被夕阳染红还是被鲜血染红。金军再次进攻,虽然依旧是毫不停歇,但气势已经衰颓,反倒是城中众将战意再起,多了光复河山的决心,不再畏惧。 这样的厮杀,一支持续到深夜。金兵不断的冲杀,几次站上城头又被打退,宁远守军就这样一次次打退,然后又有人冲上来。炮火声接连不断,甚至有人已经因此而聋了,多处城墙几近坍塌。 浴血而战的不只是士兵,也不是任何平民,而是整座城池。到处是冻结成冰的血水,无论是大明的将士,还是金军的士兵,没有谁的双手不是沾满鲜血。 最后,这一切终于在深夜时停止下来,士兵们收起同伴尸体,将金兵尸体一一抛下,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城内也有无数的战死之士等待收敛。 而这一切的血腥与残忍,在晨光微露时,又再度暴露在阳光下。一夜黄粱过后,当远处的冲杀声再度传来时,疲累已极的人依旧如铁铸一般,挥剑迎敌。 当无果再次登上城楼,脸色已经不再苍白,眼里多了与年纪不符的苍凉与悲悯,“阿弥陀佛。”临风而立的少年宛若神祇,一声佛号包含了对这场战争的所有控诉。无果不明白这样因何而战,正如他不明白自己将何去何从一样。 “世间因果终得有报。” 无果,无果,无果亦是果。 城下金兵看见在昨天只用经文就伤人无数的和尚,立刻一片惊骇,口中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有人畏敌不前,也有人干脆转身往回跑去,惹得金军牛路长只得挥剑驱赶,士兵才不得不向前进攻,最后还是龟缩回去。 正月二十六日,依旧是在总兵府内,袁崇焕与陶襄云坐主位,傅青竹以及城中将领,各路江湖人士散座在大厅里,均是一脸愁苦。 本来,二十五日深夜,敌方停止进攻后,早上起,金军虽然不断攻城,但是久攻不下之后,已经开始看得出退意。宁远城上火炮轰击不断,拒不出城迎战,只要继续坚持,对方早晚会撤走。 只是,当冒着炮火夜探敌营的蒋栋潜回城中时,却带来了让众人骇然的消息:敌方骑兵转攻觉华岛。 觉华岛,唐时就已经因其地利而闻名,宋时称桃花岛,面北海港称为靺鞨口,是明军屯粮、储备军械的要地,屯军七千余,岛上商、民也有七千余,是大明今后恢复辽东失地、策应宁远的重地。 而此时,宁远城内原就不足两万的人马,在经过前两天的激战后,已经不足万人了,倘若这时分兵支援,万一金军折返,宁远就再难保住坐在傅青竹身旁的陶远对行军大战并不熟悉,见傅青竹和袁崇焕神色焦急,一问才知,觉华岛和宁远一样,都是不容有失的兵家必争之地。 “没有别的人可以去吗?”陶襄云似喃喃自语,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袁崇焕突然问:“毛文龙的东江军在哪儿?” 满桂恍然大悟一般对手下道:“快去打探!” “只怕等毛文龙赶过去,觉华岛早就被鞑子占了。”袁崇焕幽幽叹气,天启五年清和之役此人大败,还有谎报军功之嫌,对毛文龙,他不能寄予太大的期望。 陶襄云道:“我说个法子,袁大人和总兵大人听听看。” “陶盟主请讲。” 陶襄云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由我带一批人,赶去觉华岛。如果能赶到鞑子前面去,我们就暗中埋伏,只和他们游斗,拖延时间。我们人马少,肯定要比大军行进快,即便超不过他们,也能追上他们,只要能等到援兵,破敌有望。” “也好。”袁崇焕和满桂都点头称是。 傅青竹和陶远带着一半门下弟子与陶襄云所率各派高手,悄悄出城,为了不惊动城外金军众人都没有骑马,只能一路施展轻功,向觉华岛而去。 宁远距觉华岛三十里路程,很快就已经走了一半儿。陶远与傅青竹并肩而行,不快不慢,只是紧跟在陶襄云身后。 “不好!”傅青竹突然大喝一声,已经向一旁坠落。陶远伸手一拉,两人一同落下,身形刚稳,陶襄云就一剑刺来。 陶远提剑格挡,当的一声,手里的剑应声而断,人也震的退了几步才站稳。 “没想到,你竟然能撑到最后。”听陶襄云这样说,陶远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傅青竹,又看了看远处倒地的云飞扬、李煜,似乎都已经昏厥过去。当即运转真气,陶远只觉得丹田中如被抽空了一般,只余如游丝一般的几缕真气尚存。 “这毒无色无味,内力强的,毒发虽晚,却也中毒最深。少则三天,多则十天,内力尽失不说,还有可能成为废人。”陶襄云自顾自的说着,丝毫不理会陶远。 “你通敌卖过?”陶远只能想到这一种解释。 “努尔哈赤那个老匹夫,太过自大,我还真的不屑与他为伍。我不过是知道,他原本就意不在宁远。这不是我的好机会吗?”陶襄云低头,含笑看着陶远。 陶远只靠残存的内力支撑,回道:“你知道宁远一定能够守住,就带人前来,即赚了名声,又能借机除掉与你不和的各派高手,果然是好计!” “真没想到,你会在宁远。当年,我不过是想借别人的手取你性命,本就无意于雪典。但是现在,我很想得到它。五年的时间,你的武功已经可以媲美峨眉掌门,我说的没错吧?” 陶远不语。 “你当然不会带在身上,所以我另派了手下去取。” “你找……” 陶远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城南,十余黑衣人靠近一座小院,纷纷翻墙而入。屋内尚有灯火,为首之人正要破门而入,房门却已经被打开。 从门里出来的,并不是这些人所想的妇人,而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和尚,“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找贫僧有事?” 宁远城外,向东两里,一辆马车急驰而去。车内,王珞瑶抱着女儿靠在车壁上,陶玉鞍则枕在母亲腿上,酣然入睡。 清晨,袁玥终于到了事先与无果说好会合的地方,将车赶到隐蔽处。 “袁姑娘,咱们不是要入关?” 袁玥不似一般官家小姐,不仅会些拳脚功夫,为人也不拘小节,再加上穿着男装,倒真的像个男子。 “那些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咱们会向东走,等无果来了,再看是继续向东,还是再折回去。” 陶玉鞍听见无果要来,也不顾嘴里塞着饼,问:“娘,爹会和无果师傅一起来吗?” “你爹有事儿,他会直接去杭州等咱们。” “杭州在哪儿?” 袁玥咽下嘴里的饼,说:“杭州就在长江下游,杭州城里有西湖,风景如画,四季精致不同,总之就是很美。” 王珞瑶只安静坐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陶远早就准备好要送他们母子出城,只是觉华岛一事来的突然,王珞瑶担心丈夫安危,但为了孩子又不能和丈夫同去,心里百般滋味难以分辨。 ps:历史上的宁远大捷,史家们说法颇多。宁远一城虽然得守,但是作为觉华岛的分战场上,明守军全数阵亡,粮草八万二千余及岛上民房尽数焚毁,兵、民万余被屠。 江山如画谁人顾(九) 一天之前。 在陶远陪刚刚生产完的妻儿回到城南家中后,傅青竹也匆匆赶来,半个时辰后又匆匆离去。 “鞍儿。”陶远叫过站在摇篮旁的儿子,“伸出手来。” 陶玉鞍伸出手,看见一枚通体透明的珠子放在自己掌心里。 “记住,无论如何都要藏好。”陶远郑重的将雪珠交给儿子,转身对妻子说:“我已经请师兄去向袁大人要通关文牒,你带着孩子到杭州等我。” “云哥,我……”没等王珞瑶说完,陶远就打断她,“先带着孩子走,我随后会赶过去的。有师兄在,他会保我安全无虞。” 世人只知狮吼功能用声音破敌,却不知,只要内力深厚,即便是声若蚊蝇,也可以御敌于百步之外。 无果,在宁远一战之前,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少林和尚。十余岁的年纪,还未长够的身量,在旁人眼里怎么都还是个孩子。虽然他是“无”字辈,但没人会真的将他与少林方丈无悔联系在一起,除了傅青竹和陶远这样知道内情的人,也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同无悔一样师从净空。 所以,当傅青竹再度出现在无果住处时就看见了慕名而来的袁玥,她已经换回了一身女装:桃红的棉裙、雪白的狐裘斗篷。白嫩的肌肤被映衬的如凝脂一般细腻,乌黑的长发只简单的挽了个髻,整个人显得娇俏可爱。她坐在无果床畔,问东问西,无果也都一一回答,脸上倒是难得露出了孩童一般的笑。 “袁姑娘。” “傅大侠来了,你们说话吧,我先回了。”袁玥落落大方的道别,没有丝毫女儿家的羞涩。 见无果仍旧看着门口,傅青竹说道:“是个好姑娘。” “傅大侠说的是。”无果并没有听出傅青竹的弦外之音,脸上也没有丝毫被打趣后的扭捏。 “我是说,早在五年前见到你时,我就注意到你虽然剃度但却没有戒疤。”傅青竹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你也曾说过,净空大师让你自己选择今后的路,你想好了吗?” 无果怔愣片刻,脸上显出些红晕,“还没有。” “太祖皇帝既是还俗,在征战中得天下,造福万民,无果师傅该好好想想。” “我并不想入仕途。”无果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忽道:“傅大侠找我有事?” 傅青竹侧耳细听了周围动静,才道:“想请无果师傅帮忙。” “谈不上请,叫我无果就好。” 原本,是要无果带着王珞瑶母子上路,但是金兵突然转攻觉华岛,让陶远和傅青竹不得能分身断后,所以当陶远、傅青竹与陶襄云等一众人出城赶赴觉华岛时,只能改由袁玥带着通关文牒,陪着王珞瑶上路,无果留在城内,阻挡有可能到来的追兵。 战火又起,喊杀声不绝于耳,夜色晦暗。在这样的声响映衬下,宁远城里反倒形成另外一种宁静。而在这样的宁静中,另外一场厮杀正在进行。 “阿弥陀佛,各位施主找贫僧有事?” 无果背对着屋内烛火站在门前,手中握着一根趁手的长棍。 “你们先走,这个和尚交给我们。”一名黑衣人发话,十余人马上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立刻翻墙离去,另一部分留下将无果团团围住。 只是,他们低估了无果。只见他大喝一声跃起,向院外飞跃而去,迎头而来的黑衣人均被他一棍棍打飞,每一击似乎都发出筋骨断裂的声音。几个起落后,无果已经赶上先走的黑衣人。 “哪里走!”无果再一发力,已经追上前,一棍打在对方一人肩上,那人顿时跌倒在地,锁骨恐怕已经碎了。 十余人本来想分头行事,既能擒住王珞瑶,又能除掉无果。却不曾想到,十对一的优势,却依旧被无果绊住了脚步。 眼看已是天光微露,金军再度攻城,即便是城中百姓的目光都集中在守城上,但万一引来巡城的士兵,那就颇为麻烦。所以,黑衣人想速战速决,或者干脆离开。 但是,无果显然是打定了缠住他们的主意,伏魔棍舞的如疯魔一般,滴水不露,再加上灵活的身法,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将这些人缠的离去不得。被他蕴着深厚内力的一棍击中,必定断骨,已经有几名黑衣杀手倒地。 其实,在陶襄云接任陶然山庄庄主前,他的父亲陶安就已经将陶家的一切告诉他。 陶然山庄,早在建文四年时就已经不再姓陶。而这样的秘辛,只有每位会继任陶然山庄以及陶氏族长的人才会在前任之人口中得知。 当年,陶天海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将陶远的父亲陶逸叫到身旁,准备口传这个秘密。当时,陶逸可说是陶天海最得意的儿子,而身为长子的陶安则显得平凡无奇。但就是这看似平凡无奇的儿子,在相当于继任的面谈之后,暗中投毒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当陶天海得知真相后,已经为时晚矣,傅青竹已经带着陶远回了一剑天。而陶安也才明白,在自己接任陶家后,由他带领的陶氏一族再也得不到一剑天丝毫助力,只因为他不是一剑天所认可的正统。 原因很简单,一剑天只忠于朱氏皇族的正统,既是洪武皇帝当年传位的建文帝。而陶安毒杀亲弟,这样的人已经不算是正统了。所以,陶襄云在得知这一切后,就以陶然山庄富可敌国的财力,在暗中训练了属于自己的死士。五年前,狙杀王长年的就是这些死士,李煜也在其中。这些死士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只是听命于将自己隐藏于黑暗中的那抹影子。 夜袭,当然是穿黑衣。但是在晨光中,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就显得格外刺眼。 只要拖着到天亮。 无果一直记着傅青竹的话,到天亮。 “停!” 灰色的棉袍已经被剑气划的破烂不堪,肩上、手臂上也有道道血痕,染红的棉絮使伤口看上去更加狰狞。无果大喝一声,挥出最后一棍,对方也应声停下动作,纷纷看他。 虽然黑衣人已经有半数重伤,索性无果出手极有分寸,只是让对方失去活动能力,只要调养得当,很快就能复原。反观他自己身上伤口,可以看出,对手可说是招招都想取他性命。 “天亮了,各位施主请回吧!”无果手中长棍撑在身侧,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缓缓的说完,然后转身离去。 “觉华岛可有消息传来?” 袁崇焕当然知道无果所指的消息是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也还没有毛文龙的动向。”他又说。 “无果师傅,你还是先看看自己的伤吧。”满桂在一旁劝道。 “皮外伤而已。”去往觉华岛的,不仅有无果引为知己的陶远,也有他的师兄无嗔和另外十名武僧。无果脱下身上残破的外袍,露出同样血迹斑斑的中衣,虽然血早已止住,但是这样的情况也令在一旁的满桂心惊。 在此之前,没有人看到过这个为人平和的小和尚身上沾染过丝毫血腥。 “我去看。”拿起满桂准备的干净衣衫,无果又从自己放在一旁的僧袍上扯下相对干净的一块,裹住光裸的头顶。 准备出城的无果并没有走城门,而是再次登上城头,一跃而下,长棍挥舞痛击迎面而来的金兵,最后将一名骑在马上的牛路长打落在地,密密麻麻的人群硬生生被他开出一条道路,两旁金兵无人敢拦,只能看着他扯过马驱策而去。 寒风中,无果策马飞奔。他知道,按照傅青竹所说,自己此时应该去宁远城东北两里外的树林里与袁玥和王珞瑶会合。但是,直觉的,他要先去觉华岛。飞奔十余里,身下的骏马即便在严冬中也已经大汗淋漓,咻咻的鼻息越来越响。 突然,目力所及的地方,一个黑点儿出现。无果紧挥马鞭,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多。 是人! 终于到了近前,无果勒马,翻身而下。雪地中,无嗔不醒人事,少林寺其余众人也都在不远处。无果扶起师兄,一掌按于他后心,醇厚真气涌入,人才渐渐醒来。 “无果?”无嗔似乎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在荒郊野外醒来,并且手脚因为寒冷,已经没有了知觉。 “师兄,一剑天的傅大侠呢?到底怎么回事儿?”无果在昏迷的人之中并没有看见傅青竹和陶远。 “不知道,昨天出城后大家就一直不停的赶路,突然就什么都不知了。”无嗔看了看周围的同门,确定都只是晕过去了,才放心,“陶盟主呢?”无嗔问。 “在那边,我先将他救醒。”无果一时也没有头绪,只能先将人救醒再说。但是,无果又转念想到王珞瑶还在等自己,陶远和傅青竹原本就是托付了自己要将妻儿安全的送回关内去。 “师兄,我必须先走一步。”无果也不再解释,再次上马离去,虽然不见陶远和傅青竹,但是既然不在此处,就说明他们两人至少是安好的。 从到了这片树林后,袁玥就一直坐在车里,仔细听着周围的响动,等着无果前来。 “袁姑娘。”王珞瑶将水递给袁玥,“你怎么突然愿意回关内去了?” 袁崇焕的这个女儿,可以说是他的掌上明珠,自幼就如男孩一般养育,虽然谈不上学富五车,但至少是识文断字。而袁府内,能抵万金的家书也都出自袁玥之手。 袁玥说:“我爹就一直想把我送回关内去,我一直不肯。不过嘛,现在不同,我可不像那些妹妹们,我要自己找个称心的夫婿。” 这样大胆的话,王珞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来,险些拿不住手里的干粮。 “姑娘家真不害臊!”陶玉鞍坐在母亲身旁,一脸的鄙夷。 “鞍儿。”王珞瑶睨了一眼儿子,“袁姑娘果然是性情中人。” “别叫我什么姑娘,叫我玥儿就行。”袁玥突然凑到王珞瑶跟前,问:“无果师傅今年多大了?” “该有十六了。” “他到底是不是和尚?” 王珞瑶不明白她怎么会有此一问,“他自幼长在少林,当然是。” “那他头顶上怎么没有戒疤?”袁玥在无果住处见到他时,就发现无果光裸的头顶上什么也没有,少女的一腔恋慕突然有了希望。 “戒疤是出家人苦行的证明,那只说明他并没有和其他僧人一样苦修而已。” 袁玥似还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才道:“怎么会这样。” 已经过了与无果说定的时辰,树林内外依旧一片沉寂,不见有人前来,王珞瑶开始有心起来。 “玥儿,你和鞍儿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说着,王珞瑶将女儿抱给袁玥,看她小心翼翼的接过,又安抚了儿子才下车走向林外。 有句俗语叫“灯下黑”,在宁远东北边的这片不大的树林就是这么个地方。袁崇焕身为宁前道,对方圆几十里以内的地势可说是了如指掌,这也是为什么他放心袁玥陪同王珞瑶同来,这个地方,万万不会有人想到。 早在无果在城下以声破敌,救了陶远与陶襄云时,袁崇焕对这些江湖人士之间的暗涌就有所察觉。所以,当傅青竹趁四下无人时求要通关文牒时他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提出了要让袁玥同行的要求。 傅青竹曾问:“大人就这么信的过我傅某?” 袁崇焕回道:“现在,宁远是否得保还属未知,这也是我这个为人父的私心。既然留在城里也未必安全,不如就让玥儿和你们去了。” 在第二天的清晨,探子终于带回觉华岛的消息。 袁崇焕仿佛能看见金军焚烧粮草的熊熊火光,滚滚黑烟像一只妖兽直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万余人!” 是的,觉华岛上万余军民几被屠尽,前去的探子隔岸就可看见雪地上猩红的颜色,浓烟带着灰烬落了一地。 “金军现在何处?” “在今晨,金军突然开拔,似乎是撤走了,但却很匆忙。” 满桂听的一头雾水,在一旁来回踱着步。 这时,门外一阵吵嚷,正在议事的众人纷纷向门口看去。声音终于到了门口,最先进来的人竟然是陶襄云,紧随其后,四名士兵抬着两副担架,上面用白布盖着的是两个人。袁崇焕心见这情状,心里不免打着突。 自从昨日出城,这些人就没了音信,此时突然回返,又几乎就在觉华岛失守的消息传来的同时。 “陶盟主,这是……”满桂是个不善官场言辞的人,开口的自然还是袁崇焕。 陶襄云唰唰两下,白布被掀起落在地上,大厅了的众人也终于看见担架上到底是谁。 “李煜和云飞扬。”陶襄云解释道。 “你们不是没有到觉华岛吗?”满桂没等陶襄云多做解释,就已经忍耐不住,脸上露出不屑。 这些人并没有能够拖延金军,怎么还会有伤亡? “我们在走到中途的时候,突然都感觉内力被封,纷纷昏倒在地。”陶襄云脸上显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是少林寺的无嗔大师将我们救醒的。” “阿弥陀佛。”无嗔从人群里走出来,“是我师弟无果来过,救醒了我又匆匆离去。” “只有陶远和傅青竹不知去向。” “陶盟主在怀疑什么?”袁崇焕使了个颜色让满桂别再开口。 “当然是陶远,他通敌卖国!”峨嵋派一名女弟子冷声说。 “说起来也是家门不幸啊!”陶襄云神色复杂,似有挣扎,终于说:“多年前,陶远就因害死天山掌门,夺取秘籍而被师门处死。如今看来,他是诈死不说还有可能勾结了鞑子。可能就是他中途下药,并且一并除了与他有旧怨的现任天山掌门李煜。至于云飞扬嘛,他是峨眉掌门云瑛的独子。”当下,他将云瑛与天山派的渊源又详细告知袁崇焕。 “陶盟主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却没有确凿的证明,也保不准,傅大侠和陶大侠在昏倒后事被人掳走了。” 峨嵋派众人男男女女来了六、七人,手里的剑铿然出鞘:“没想到袁大人净是帮着陶远那样的恶人说话,看来我们是找错人了。” “善哉善哉。”无嗔从无果走后,就一直冷眼旁观陶襄云所做种种,这些各派高手之所以相信他的说辞,也不过是因为当年王长年之死而先入为主,他倒是觉得这位盟主身上有更多疑点,“贫僧觉得说什么都还言之过早。毕竟,傅大侠身为一剑天的大弟子,他的为人是不用多说的。天山派当年的公案也都一直是李煜一人在说,无论怎样,都要先找到陶、傅二人再从长计议。” “老和尚,谁不知道你们少林寺和一剑天是一条道上的?薛峰不是还在你们嵩山上住着?” “是啊!” “对!” 各派之中没有人不再说,即便没想起来的,也都想起了一剑天掌门和少林方丈是莫逆之交。 袁崇焕已经有些不耐,但又不好发作,满桂却在此时已经忍不住,说:“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陶盟主,袁某人只管国事,至于江湖上的事还是不要铺排出来的好。” 无嗔看了看袁崇焕,也不再作声。 江山如画谁人顾(十) 暮鼓晨钟,香火袅袅,薛峰穿着一身浆洗的微微泛白的僧袍,与无悔对坐在佛堂内。已经白透的发用带子绑在身后,阖着双眼。 噗烛花突爆,刚刚入定的薛峰睁开双眼,“剑气归位!”他脸上显露出难掩的震惊,接着,一阵狂风卷带着雪花破门而入。他缓缓站起,走到门口,衣袂翻飞,须发乱舞,烛火被寒风卷灭。 “崇岭。”无悔缓缓张开双眼,看着站在门前的好友。 “是清风和无名。”不知何时,薛峰手中多了一块墨色的石块,此时正泛着荧荧光芒,两团白光围着它环绕了一圈又一圈,忽悠一下,和它融为一体,光芒陡升之后,石块渐渐暗了下来,最终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石头,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我薛峰一生自问无愧天地,老来老来,却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他右手一挥,直指夜空,一道白光直冲而上,嘭的一声,在空中幻化成一柄巨剑,悬在天地间泛着耀眼的光辉,方圆十里之内,人人侧目观看。 无悔看着薛峰用内力化出的巨剑,颤声道:“”玄天剑“江湖中人都只听说过,没人见过。” “我宁愿他们看不见。” 玄天剑出,剑气归位,门下弟子会口耳相传,有天罡剑流落在外,全派上下都要尽力寻回。 在林外,茫茫的一片雪地中,有两人从东南方向缓缓的策马而来,很快就到了小丘前。 虽然两人身穿的软甲几近黄土颜色,但却能看出原本该是黄色的,很容易就知道两人是金兵。他们翻身下马后分别从马上搬下一只麻布口袋,显然有些分量。 “这地方不错,就埋这儿了,算是为他们选了风水宝地了。”其中一人拖着手里的口袋,嘴里年年有词的说着。 “咱哥俩也真是背运,竟然被分来干这晦气事儿。”另一人跟在后面,语气里透着不耐。 树林中很静,肆虐的寒风似乎在林边止步,除去了呼号的风声,林内只余越冬的麻雀归巢时偶尔的鸣叫。躲在一丛枯草后,王珞瑶清晰的听见掘土的声音。原本是想出来看看有没有无果的影子,却在刚走到树林边缘时听见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于是,王珞瑶就立刻藏在了枯草从中。但是听了半晌,王珞瑶才断定,他们说的不是汉话,而是自己只能听懂少许的满语。 正月里,泥土依旧没有丝毫解冻的可能,两人又没有趁手的东西,只能用手里的剑一点儿一点儿的挖开泥土。 两个人口里始终说着话,脸上早就显出不耐,只想赶快将事情办完马上离开。 王珞瑶虽然距离两人有一定距离,但是却清楚的听见了“奇重无比的剑”以及一些似曾相识的人名。 “玥儿姐姐,娘怎么还不回来?” 五岁的陶玉鞍静静的坐着,他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安静。袁玥在连夜奔波之后,已经昏昏欲睡,只是心里还记挂着无果强打着精神,最后还是靠在一旁睡了过去。 陶玉鞍看袁玥睡着了,就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跨过她,又看了一眼被她抱在怀里的妹妹,才钻出了马车,跟着雪地上母亲的脚印寻了过去。 走了没多远,陶玉鞍突然听见一声炮仗炸开的声音,接着“嗖”的一声,一个光亮的火团直冲天际,已经接近黄昏,林内昏暗的一片又被照亮。不明所以的他,只是心慌的继续向前走。 “娘!” 王珞瑶衣襟上沾染了血迹,从前方急匆匆跑回。原来,她想从草丛里离开,脚下却不小心踩到树枝,被那两个金兵发现,不得已,她才杀了两人,却因为一时疏忽而让其中一人有机会施放了一枚焰火招集同伴。 “快走!” 陶玉鞍被殷红的一片吓呆,只能被母亲拉着车前行。 “怎么回事?”袁玥被王珞瑶身上的血骇住了。 “只是轻伤,刚才有两个鞑子在林子里埋了什么东西,我被他们发现了。”王珞瑶撕下中衣的衣襟,将胸前伤裹住,“其中一个放了焰火,恐怕一会儿就有人找过来了,咱们得赶快离开。” “不等无果师傅了?” 王珞瑶摇了摇头,袁玥也不再多说,将孩子交给她立刻钻出车外,赶车离去。 一队十余人的金兵绝尘而来,隆隆声很快接近这座小丘,袁玥依着王珞瑶的话,驱赶着马向西行去。 很快,这一队兵马就开始追赶颠簸行进的马车。 当无果赶到时,林内只余一片萧杀,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让他心慌,只能策马追赶上去。 在发现身后的追兵后,袁玥更是急挥马鞭,陶玉鞍随着一阵颠簸撞在车壁上,弱小的身子只能扑在母亲怀中,再不敢起来。 无果赶到时,树林中只余凌乱的车辙,追赶其后的马蹄印覆盖其上。他一阵心焦,立刻策马追去。 远处,险峻的山岗上,一人一马临风而立。墨色的骏马打着响鼻,一双黑亮的大眼似乎正看着主人。 这人身穿甲胄,头盔上是黄灿灿的缨子,右肩上用白布包裹的伤口渗出些许鲜红,更衬的他周身一片萧杀之气。如炬的目光看着远远的追逐着金兵的无果,脸上现出了志在必得的笑意,回身从马背上拿出弓箭,通体漆黑却白翎的箭破空而去。 无果不善骑术,更不用提骑在马上与人打斗,此时就连追上前面那些骑术精湛的金兵都稍嫌困难。当听见风中奇异的嗡声时,他本能的一跃而起翻身落地。无果一心只想追上袁玥所驾马车,只知道自己躲过了飞来的箭矢,也不顾查看是谁暗中放的冷箭。 落地之后,无果提气使出轻功,身形如鹰一般向前射出,很快又赶上去。当跑在最后的一名士兵触手可及时,他纵身一跃扑上马背,顺势一推,挥舞着大刀追赶的金兵已经栽向地面,无果拉紧马缰继续追赶。 突然,一声唿哨,金兵的马队骤然变化成包围之势缓缓向马车靠拢,半围在两侧。 王珞瑶产后一直虚弱,再加上方才受伤失血,身子只能软靠在车上。陶玉鞍紧挨着母亲,稚嫩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只是仔细聆听着周围越来越多的马蹄声。 这时,在一旁的金兵挥动手中的套马索,绳索在他手中越转越快,手腕抖动,索套像有了意识一般向拉着马车马匹套了过去。 袁玥眼角瞥见两侧合围上来的金兵,也想不出办法甩开,只能继续挥鞭催马狂奔。她突见金兵有套马的举动,早就有所防备,剑绳套飘来手中马鞭已经迎了上去。鞭子如蛇一般,缠住绳索,手臂挥动,那人已经被她从马上拉下,坠落地面。 “啊!”哀嚎声像一把利刃刺在袁玥心上,她自幼学的一手好鞭法,却只是防身,从来没有这样对人毫不留情的出手,骨骼碎裂的声音被混乱的马蹄声掩盖,却又好像清晰的回响在她耳边一般。 接着,套索铺天盖地的落下,袁玥一一挥开却再未伤人。 无果并不知道前面都发生了什么,他只一心想要赶上去,却一直被自己只能算作熟练的骑术而耽搁,一直不能靠上去,暗中飞来的冷箭却一直没有听过,他只能一一避过,落马几次又再次夺马追赶。 “这人真是有趣!”一个牵着匹枣红骏马的少年出现在山岗上,望着远处不停躲避自己兄长箭羽与自己相仿的无果,他脸上露出与孩童相称的笑意。 “多尔衮,这样的人若不能收归己用,日后必成大患。”身为兄长,皇太极毫不吝啬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八哥,你想多了。那天在宁远我就看见他了,陶襄云不也说他是个和尚吗?能有什么作为?”十五、六岁的年纪与无果一般,同样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也更多了些世故。 看着兄长再射出一箭,少年瞪大眼睛观看,等着无果再做出反应。 无果骑在马上,手中长棍挥舞,突入包围着马车的金兵,颠簸中险些坠落,终于只相距半个马身的距离。 “袁姑娘!”无果纵身飞上车顶,“你和陶大嫂骑马走,鞍儿交给我。” 袁玥利落的骑上原本赶车的马匹,无果则搀扶着王珞瑶从车里出来。此时,王珞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为了儿女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抱着女儿,在颠晃中坐到袁玥身后。 “抓紧!”无果对趴在背上的陶玉鞍说,下一刻,袁玥已经用贴身的匕首斩断了绳子,骏马脱车而去,两轮的马车失去了依凭,立刻向后倾倒。无果在这一瞬施展轻功,一跃而起,只余身后一阵人仰马翻的叫啸。 甫一落地,一支箭再次破空而来,脚一踏实无果只来得及让背上的陶玉鞍避开,左臂上就一阵剧痛,他这时才依着箭来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岗上两人两骑格外耀眼,让人难以忽视。 无果握住箭,用力向外一拔,鲜血如注一般滚落在雪地上。 “和尚叔叔。”陶玉鞍看着他手臂上外翻的皮肉,已经吓的发抖。 山海之北,多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它们与广阔的平原相连,虽没有桂林山水的秀美,却始终有着独特的波澜壮阔。 但是,悬崖之外,林海雪原的壮美却无人欣赏。 寒风中,王珞瑶与袁玥共乘一骑,只得将女儿负在背后,身后的金兵不再试图上前,只是紧跟在后,一路挟制着她们向南,只要袁玥有改变方向的意图,他们就会挥刀阻拦,她又只得继续向南,始终保持距离,即甩不掉,也没有其它出路。身侧是万丈深渊,后有追兵,沿着悬崖向前,耳边只有隆隆的马蹄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了。”皇太极身后跟着同样骑马的多尔衮,兄弟两人同样是铁马金戈,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金属的摩擦声。 袁玥被迎面而来的兄弟俩阻住去路,强行拉住缰绳,王珞瑶险些被甩下马背,陶梅也被惊醒,婴儿稚嫩的哭声在山崖上回荡。 “她留下。”皇太极指了指袁玥,“剩下的处理掉。” “八哥!”多尔衮附耳说道:“陶襄云传话说一定要找到的东西可能就在那个妇人身上。” 皇太极挥手示意,士兵立刻抽出刀,向王珞瑶和袁玥围了上去。 袁玥听不懂满语,她只从衣着上看出,突然出现的两人应该是这些金兵的头目。但是,皇太极的命令,王珞瑶听的清楚,也明白他的意思。 “玥儿妹妹,帮我照顾好女儿。” “什么?”袁玥只顾着控住受到惊吓的马,双眼惊恐的看着缓缓围上来的金兵,不懂王珞瑶话中的含义。 下一刻,王珞瑶将背在身后的女儿快速的绑在袁玥身前,这样一折腾,小娃儿哭声更响。 “你……”袁玥还没等问出口,王珞瑶已经翻身下马,一掌劈出,与金兵缠斗了起来。 “聪明的女人。”皇太极远远的看着,嘴角吣着一丝笑意,似欣赏又带着惋惜,然后对多尔衮道:“陶襄云的城府很深,他想要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得到的好。” “那个姑娘又对我们有什么用?” “据说,她是袁崇焕的女儿。” “袁崇焕?”多尔衮眼里闪过疑惑,想要继续追问,但皇太极已经驱马上前。 “住手!” 王珞瑶体力早已不支,寒风中,身形摇摇欲坠。 “你听得懂满语?”皇太极用满文出声问道。 “在那小山包上,我杀的是你的人?”王珞瑶只听得懂他说话,却不会说满语。 “是。”皇太极“天罡剑呢?” 皇太极听得懂汉语,但是他不明白什么是“天罡”剑,“那是什么?”他改用汉语问道。 “通体乌黑,非铜非铁,重约百斤的剑,剑柄上刻着无名。” 先前,在树林中,被王珞瑶击杀的两名金兵,埋在土中的是两个人,两个已经没了气息,血色褪尽的死人。 “你已经知道剑的主人在哪儿了?” 袁玥抱着孩子坐在马上,满语她不懂,但是两人后来所说的汉语她也听不出所以然来。只是,王珞瑶的泫然欲泣,以及紧攥的拳头让她不安,袁玥颤声问:“宁远城破了吗?” “把她带走。”皇太极厉声道,立刻有人冲上前,袁玥一手挥动匕首,一手护住孩子,艰难的抵抗。 “玥儿!”王珞瑶用尽气力喊出,“他们暂时不会伤你,照看好梅儿。” 看着袁玥和女儿被人带走,王珞瑶终于放下心,“树林里那两个人,去时可有受苦?” “一刀毙命,只是陶襄云把觉华岛上牺牲的几万大明将士、百姓的责任都推到了他们身上,还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早在树林中时,王珞瑶已经听那两个金兵听的清楚明白,他们在埋的人是两柄重剑的主人,现在得到皇太极的回答,心已经像被撕裂了一般。 皇太极一脸淡然,似乎这样的血流成河是天经地义,他有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豪情,而天下万民的福祉,只能在那之后。 “告诉陶襄云,”王珞瑶凄然一笑,“终有一天因果相报,陶远能放弃的,他又何必执着。” 关于陶襄云,皇太极了解不多,陶家世代相传的秘密他更是不可能了解。在他心里,陶襄云不过是个自己费力笼络来的汉士,王珞瑶的话里有话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个人目的。 但是,皇太极没有机会追问,因为…… 王珞瑶手中的刀直没入胸口,之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向外一拔,温热的液体如泉用处,原本在胸前的伤也又渗出血来。 血如寒梅,缓缓的从刀剑跌入雪中氤氲开来,似乎正临寒绽放。这一刻,王珞瑶觉得自己飘了起来,精力也随着溢出的鲜红而被一丝丝抽离。 “云哥……”最后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少林寺内,梧桐树下,落叶缤纷随风而舞;杭州城外,两人策马而去;成亲时,倾心相许…… 心已死,生无可恋,死无可惧。 “汉人有句话,叫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多尔衮眼角微涩,准备调转马头离去。 “错了。”皇太极随手拭掉脸上的血迹,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说罢,他策马超过弟弟,绝尘而去。 “葬了她吧!”多尔衮扔下句话,跟着兄长离去。 袁崇焕一面率领城中军民抵抗金兵小规模的袭扰,一面等待着觉华岛的消息,傍晚时分,终于有探子趁着日暮入城。 “金兵确实已经撤走,一路向沈阳退去,速度很快,原因还不清楚。”探子话音刚落,城墙上突然传来阵阵呼喝,一浪高过一浪,袁崇焕不明所以,立刻登上城头。 “金兵撤走了。”在震天的喝彩中,满桂几乎是虎吼着告诉袁崇焕。 “快看!”一声突兀的喊叫,众人的喝彩立刻歇止,随着那人的手指,纷纷向山海关的方向望去。 是一道悬在空中的光柱,距离太远,只看的出大概。 袁崇焕思索了一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 “剑气归位!”蒋栋突然出声,一剑天众人脸色骤变,看着远方的一片团光亮,年纪稍轻的已经落下泪来。 “那是什么?”袁崇焕心里一沉,背后生出丝丝凉意。 “江湖上没人不知道,玄天剑出,是一剑天在召集门下弟子,因为持剑人身死,而天罡剑流落在外。”说完,蒋栋目光落在陶襄云身上,“陶盟主,玄天剑已出,我两位师兄已经亡故,做不得假,我也要你给我一个解释。傅青竹和陶远二人与你们同去觉华岛,不但踪影全无,现在还……” “谁能保证不是你们串通好的?”有人出声打断了蒋栋。 “串通?”蒋栋拨开人群,走到说话的人跟前,双眼已经因为悲伤和愤怒而变的通红,“玄天剑只能由掌门用内力发出,门下弟子才会纷纷响应。自五年前,一剑天解散门下弟子,我师父一直住在少林,就连大师兄傅青竹都不曾再见,何来的串通?”蒋栋并不清楚是不是两位师兄都已经去世,但是,既然玄天剑已经出现,那就说明已经有天罡剑的剑气回到师父薛峰手中,他只希望,他们其中一人还安好。 红墙碧瓦,青砖金顶,围廊雕画,绿水芙蓉。 从北方而来,一骑当先,滚滚烟尘飞向九重城阙,一纸战报被送入这个王朝中心。 御花园中,一座建造精巧的木屋矗立在梅林中。 一个面白无须,身穿锦衣的男子穿过羊肠小路,终于到了木屋前。 守在屋外的小太监看见来人立刻下跪,“魏公公。” “嗯。”他脸上肥厚的肉绷的紧,一脸的淡漠,嘴里只哼了一声,然后轻轻推开屋门闪身而入。 初春时节,北方寒气仍重,木屋里却是被炉火烘的温暖如春,空气中还隐隐的带着木材的香气。屋内,光亮最好的窗下,坐着身穿月白常服的天启帝朱由校。他面前的木桌上摆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木头,还有许多大小不同的刻刀。 此时,朱由校手中正握着一把玉柄的刻刀,雕刻着一块原木。 “万岁,北边的战报到了。”魏忠贤施礼,然后缓缓道。 朱由校吹落木屑,把原木对着光,仔细观察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魏忠贤的话。 “皇上……” “哦,忠贤,你来了。”魏忠贤终于让朱由校注意到自己,“什么事?” “是北边的战报到了,皇上。” “如何?”朱由校放下手里的东西,终于端坐椅上听魏忠贤说话。 “皇上,宁远之战大胜,杀敌无数,据辽东经略说,还伤了敌方一员大将。” “好……好好,先重赏高第,其他的你看着办就行。”朱由校因为难得的胜利而兴奋,年轻的脸上现出兴奋。但是,很快他就打发走了魏忠贤,再次拿起精致的刻刀,继续雕琢着。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阵阵梅香。 楔子 康熙八年,京城。 五月里,鳌拜获罪,弱冠的皇帝终于掌握了朝政。而在世祖皇帝时就受到重用的安亲王,在这节骨眼上更是京城内外大小官员趋之若鹜的人物。但是,众所周知,岳乐是出了名的难结交,为人也稍嫌清高。谈酒吟诗可以,之交好友也是遍布天下,但唯独不能扯上政事。所以,安亲王府不是进不去,而是去了也没用。 在擒鳌拜的事情过去月余后的一天,安亲王府大门紧闭,不只是少了平日的车水马龙,就连大门外的侍卫也都没了踪影。但是,院子里的情形却是院外的人想不到的。 大红的绸缎毫不吝啬,挂满了厅堂、院落,丫鬟、太监、小厮在大太监李德全的带领下也算是忙中有序。喜堂、新房早就布置妥当,宾客不多,总共也就不到十人,但仍是准备了一院子的酒席。 大太监李德全此时也正值壮年,白净的脸上堆着少有的笑意,穿着家常的褂子,头上扣着瓜皮帽,脑门上已经沁出了汗。 “师傅!”一个叫来顺的小太监跑到他跟前,差点撞翻了一旁的水盆子。 “小心点儿。”李德全一脸严厉,却也透着关心。 “万岁爷已经从侧门进王府了。”来顺利落的行礼,马上说道。 李德全一边扶了扶帽子,一边说:“快去告诉陶先生。”,接着又整了整衣裳才去布置成喜堂的亲王府大厅。 大厅中,康熙帝穿着天青的长衫,少了威严,更像一个外出游玩的少年。而坐在他身旁的正是安亲王岳乐,叔侄俩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陶先生呢?”未等李德全跪拜,康熙已经伸手拦下。 李德全从天亮一直忙到现在,还没见过陶玉鞍,这时来顺已经赶来,立刻道:“回皇上,喜服做的赶了些,所以裁缝正在改,所以吴老先生先过来了。” 不多会儿,仍旧是一身灰布衫的无果就进了大厅,可以看出是新刮了头打了辫子,一脸的喜气。 “无果师傅。”康熙率先起身,躬身行礼。 无果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岳乐发愣。看着岳乐一脸笑的揶揄,他也轻笑一声,躬身回了一礼,“不敢不敢。” “皇上,莫要吓坏了我刚认识的朋友啊!”岳乐上前扶起对拜不只的两人,大笑了起来,李德全也在一旁凑趣的笑着。 “无果师傅请上座。”康熙指了指喜堂上左首的座位,岳乐见无果犹豫,就道:“你算是玉鞍的父辈、也是亲族,应当的。” “苏嘛姑姑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康熙好奇的问着,他一直以为这位奇女子可能会一生不嫁,却没想到她早就情属有处。 来顺立刻吩咐身边的小丫鬟去看,李德全准备好了茶点,一一送到众人面前又悄悄吩咐了来顺什么,才出了大堂。 满人的婚礼是在晚上,喜乐奏响,歌舞一片。在亲朋的围绕下,陶玉鞍穿着簇新的大红喜服,拉着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两人缓缓的走到作为两方长辈在此的无果和康熙跟前。 无果看着一对璧人,嘴角的笑意一直止不住。 一个穿着粉色旗装,梳着小把头的女孩儿悄悄的从无果身旁的桌案下钻出来,站在新人面前。这样突然的情况,就连一旁的康熙都来不及反映。 “宁乐,你跑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岳乐喝斥着小女儿。 小女娃儿没见过阿玛这样生气,想走,却一下子摔倒在地,手里原本紧紧握着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正好落在无果脚边。 无果伸手拾了起来,递到女孩儿面前,“宁乐,拿好东西,回去玩儿吧。”说完,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孩子面前,目光从带着微微凉意的物件上划过。 只是一眼,无果只看了一眼,却死死的盯住这件东西。 “怎么了?”陶玉鞍看出他有些不对,岳乐也凑上前来看着那件东西。 “宁乐,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康熙开口问。 宁乐刚被阿玛吼了一跳,现在又看所有人都问她,脸色更加苍白,吓的说不出话,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虽然盖着喜帕,但是苏沫尔早就觉出不对,掀起了喜帕一脚,看了一眼众人汇聚众人不光的东西。 “那是我的。” 无果最先反映过来,脸上不再是惊讶,而是恐惧还有不敢相信,“这不可能……” 山海情梦多别离(一) 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三十,夜。沈阳,城郊。 原本寂静的夜晚,随着城门的霍然洞开而被打破。一队队的士兵从城中涌出,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火把也说明正有更多的人马赶来。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已经骑着马,飞奔到了城外三里之外。晦暗的月光,以及他身穿的黑衣掩盖了身上血迹。但是,旷野上,一声声的狼吼不断传来,一人一马前途难卜。马上的男子已经昏厥,任由马儿驮着,不知去往何处。 暴风雪中,一座刚搭建好的蒙古包中刚刚生起火,一个穿着皮袄的少女正坐在一旁,双手双脚都趋近着火焰,身子因为突来的热气而微微颤抖。 “小姐。”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烤好的羊腿,手上都是油渍,红彤彤的脸上大大的笑着,将撕碎的羊肉递给少女,然后又低头继续用手撕扯起来。 “巴特图,叫我苏茉尔就好。”她伸手接过食物,然后无奈的说着。 “都是我的错,才让小姐没能及时赶到。” 苏茉尔十三、四岁的年纪,是科尔沁贝勒寨桑的远亲,自幼在贝勒府长大,寨桑对她视如己出。 “我现在已经在想寨桑叔叔了。”苏沫尔快速的吃完了手里的肉,向巴特图伸出双手。 巴特图会心一笑,伸出自己粗壮的手臂,另一只手还忙着送羊腿到口中。苏茉尔一双杏眼里沁满了笑意,白玉一般的双手在巴特图手臂上擦了个干净,然后和衣躺在一旁的毡毯上。 “小姐你不吃了?”巴图特一脸茫然,看着苏茉尔。 苏茉尔没说话,似乎是睡着了。巴图特赶忙吃完了东西,很快也躺下睡了。 当东方开始泛白时,帐子里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光,隐约间可以听见帐外呼啸的风声。在这样的风声中,渐渐的多出了些其它的声响,从远处嘚嘚而来,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分明。 “巴特图!”苏茉尔早就醒了过来,只是因为巴特图还在酣睡才一直没有起身。 “怎么了?” 巴特图虽然魁梧,但是伸手却很灵活,听见苏沫尔叫唤自己,也立刻警醒过来从毯子上一跃而起。 “听,是马。” 一阵冷风过后,巴特图已经出了帐子。远处,一人一马已经能清楚看见。 黑色的马,马背上伏着个人,似乎没有了气息,只任马儿驮着。巴图特立刻跑了上去,这才看清楚马腿上带着斑斑血迹,似乎遇到过狼群的样子。 “好马儿,真是好样的!”巴图特抱起马背上的人,扛在肩头,另一手牵着马,向回走去。 苏茉尔没想到,巴图特说出去看看,竟然看回一个人,只是扑鼻的血腥气让她想不了太多,只能先救人。 “巴图特,你不该救他。”苏沫尔看着躺在毯子上的人,随手将从他头上解下的黑布扔进了火堆。 “他是汉人!”巴图特声音里带惊讶,高大的身子连退了几步,一只手颤抖的指着那人盘起的发髻。 苏茉尔从来就没有忘记,自己此来沈阳的目的,她更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不能管这样的闲事而引来他人的注意。 “你醒了。” 还没等看清楚周围的一切,一声虎吼般的喊声就扑来过来,陶玉鞍终于看清眼前的青年。可能比自己大上几岁,和自己差不多的身量却明显壮硕许多。 “喝水吗?” 陶玉鞍听得出来,这个青年的汉文说的不好。从他的衣着看,应该是个蒙古人,笑的很憨厚。 巴图特没等他回答,已经一只手将陶玉鞍扶起,将水碗递到唇畔。 “嘶……”背部一道刀伤被摁个正着,陶玉鞍倒吸了口冷气,巴图特发觉立刻松手,他又整个人倒回去,牵扯中身上没有一处不疼。 “对不起,对不起。”巴图特知道是自己粗手粗脚,紧张的忘了该说汉文,蒙语又脱口而出。 “你叫什么?”陶玉鞍稳了稳气息,看着一脸歉意的巴图特,只能安慰一下。 “叫我巴图特,小姐都这么叫我。”提到自家主子,巴图特复又高兴起来,然后突然又想起什么,“有药,是小姐开的,在热着。” 陶玉鞍知道自己伤的不算重,只是昨晚的暴雪是自己未曾料到的,在雪地里走了半宿,才会发热。 “小姐说你要喝三天。”巴图特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味道和在家里闻的不太一样。想到家里,陶玉鞍扯了扯嘴角,强撑着接过药一口灌下。 “你一口一个小姐,你家小姐呢?是她救了我吗?”陶玉鞍从蒙古包内的布置,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的住所。 “是我救了你,小姐还说我救了个麻烦。所以,她先走了。” 陶玉鞍看着眼前过于憨厚的男子,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多谢!” 巴图特粗狂的面容有丝羞赧,一手挠着头,“是你的马救了你,是它把你带到我们的蒙古包外的。” 两名贝勒府的侍卫骑马离去,苏沫尔独自转身,跟着一个宫女缓缓穿过朱漆的宫门。虽然不是正门,但已经可以看出这样的宫城将会有怎样气势磅礴。又过了一道门,两人一前一后置身于一片宽阔的广场,来往的宫人都行色匆忙,从穿戴上能明显的看出等级。 半柱香的时间,那名宫女带着苏茉尔穿过了无数道宫门,最后停在永福宫前。 “姑娘稍等。” 苏茉尔精通满、蒙、汉三文,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大清宫的原因。 宫门微启,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走出来,与这名宫女两人说了些什么,才示意苏茉尔跟上。 永福宫中,住着一个女人,苏茉尔自幼在贝勒府中就听过她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看出她的聪慧、机敏。 庭院依旧,却还是不难看出破败。在宫廷中失掉了帝王宠爱的女人,还不如受穷挨冻的村妇活的自在。卧房中,穿着半旧旗装的少妇正在逗弄摇篮中的孩子。鹅蛋脸上,眉如新月,朱唇微微弯起。 苏茉尔看到这样的场景,终于赶到丝丝欣慰。至少,也正是因为失宠,这样孤独女人才有机会亲手抚养自己的孩子。 “民女,苏茉尔,拜见庄妃。” 双膝并拢,苏茉尔端正的跪在地上,头低着,仔细的回想着关于庄妃的一切。叔叔寨桑关于女儿布木布泰的描述多是关于幼年的,而在这么多年之后,在明争暗斗的后宫中,足以让一个女人彻底改变。 “姐姐已经帮科尔沁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那么父亲派你来又是为了什么?”布木布泰开门见山,毫不掩饰自己的伤痛。如果她不曾得到,今天也不会因为失去儿神伤,悲戚。 苏沫尔知道她指的是宸妃,庄妃的姐姐海蓝珠,“贝勒爷说:”一个沉湎于情爱的女人是成不了事的。“您说是吗?” 布木布泰被这样的回答愕住,替儿子掖了掖被,示意苏茉尔走出屋子,并没有停留在厅堂中,而是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并且叫方才带路的年长宫女守在门口。 “从前,庄妃您没能诞育皇上的子嗣,但是现在不同了。”苏茉尔看了看一眼卧房的方向,“宸妃太过沉湎于所谓的爱情,她却不曾想过,一位帝王的爱情能有多长久?汉人有句话叫:”色衰而爱弛“” 话音落后,院中一片宁静,布木布泰似乎在犹豫什么,手中的锦帕攥紧了又松,反复多次。 “所以,我们要得到姑姑的支持。”半晌后,布木布泰才开口,目光一片清明,似乎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无畏无惧的少女。 苏茉尔听后终于微笑道:“叔叔说的对,您才是可当大任者。” “多大了?” “回庄妃,奴婢今年十五了。” 布木布泰这才仔细大量眼前这个女孩儿,“我该庆幸,我还有价值,父亲愿意站在我这边。” 苏茉尔明白,被家族所遗弃,比被一个男人遗弃更能让一个女人绝望,“我答应过叔叔,从进入皇宫那一刻开始,只忠于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您庄妃。”微微倾身,她说出让布木布泰为之悸动的誓言。 十余天后,伤好了大半儿。陶玉鞍穿着巴图特的棉袍,一副蒙古人打扮,头发随意披在身后。走出蒙古包,雪早就停了。 眼前,空旷的土地上,没有任何遮掩,一直延伸到远方,直到与天交接。 “啊!” 这样的广阔天地,让人很难不感到渺小,却又同时在心里生出敬佩,想要呼喝呐喊。 “有鹰!”巴图特口气里带着兴奋,马上奔进蒙古包,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弓箭,搭箭引弓,简嗖的一声射向空中。空中的苍鹰振翅一抖,堪堪闪过,鸣叫着盘旋在两人头顶,似乎在嘲笑巴图特。 陶玉鞍笑了起来,“这鹰倒是厉害。”然后伸手虚空一指。 巴图特好像看见从他指尖闪出一道光亮,不带任何声响,但是因为太快,不太确定自己看到的东西,只能抬头看向盘旋的苍鹰。 一声悲鸣几乎同时响起,巴图特看见几根羽毛被射了下来,却没伤到鹰。那大鸟终控诉一般,哀叫了几声飞走了。 “你用的是什么东西?”巴图特记得,陶玉鞍穿的衣服是自己的,里面根本没藏什么东西,也没见他脱下来的衣服里有什么。 “你学不来的。”陶玉鞍拍了拍巴图特肩膀,心想着如果这个傻大个学内功要多少年能练成。 每当巴特图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陶玉鞍总是很难熬。 “就喝一口。” “不行,小姐说你身上的伤没好彻底之前不能喝酒。” 陶玉鞍十五岁时被蒋栋灌醉,从此之后再不敢沾上半滴。但是,最近的半个月里,巴图特只给他喝些清淡的汤食,五脏庙已经开始翻腾着。 “那就给我块肉。”陶玉鞍指了指火堆上正烤着的羊腿。 巴图特想了想,“小姐说,油腻的东西也不能吃,最多只能喝肉汤。” “你家小姐呢?”陶玉鞍一脸难过,想起所谓的“肉汤”只是飘着些油花的清水,心里不禁念叨着:“我真该杀了那小姐。” 一晃又是十天,眼看二月就要过完。陶玉鞍身上的伤也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就向巴图特告辞。像熊一样壮的男人眼里却似有着不舍,当准备上马离去时,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看着嘴大张着,呼喊着一句句听不懂的蒙语的男人。 “希望再有机会见面。”陶玉鞍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这个蒙古人,也许,已经是兵戈相向,再不能像现在这样,微笑送别,互道平安。 “以后到科尔沁来,我请你喝酒。”巴图特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人。 陶玉鞍挥手,驱马向辽阳方向缓缓而去。 山海情梦多别离(二) 山西境,代州,勾注山,山势险峻挺拔,属恒山山脉。而在这样的地利处,雁门关的天时与地利更是显露无遗。 “放行!”守关士兵一声高呼,正支马队立刻活跃起来,呼喝声依次向后响起。 陶玉鞍处在队伍的中间,穿着身粗布衣裳,高峻的黑马身后套着马车,他一挥马鞭跟着前面的马车缓缓向前,穿过坚固的关门。 雁门关外,一座正对着关口的小丘上,一个穿着青黑衣衫的男子正向官内眺望,仿佛渴望跟着正在通关的商队一同上路,却又无奈。最后,只能牵着马缓缓走下山坡,策马离去。裹着头的黑巾被鼓荡的风吹落,和煦的春风中,一条原本盘在头顶的辫子垂落下来。 扬州,除了瘦西湖,最出名的就莫过于青楼楚馆。 大清早,这样的一条街已经过了飘红挂绿的时间,仍是一片寂静。所以当一匹骏马穿过大街时,马蹄声就响的震天一般。马上是一位中年男子,穿着深色的长衫,头顶发髻梳的没有一丝乱发,腰间挂着宝剑,策马向巷子深处而去。 有难得早起的花娘,目光都被这男子吸引,直到听不见马蹄声才都纷纷回过神来。 到了花街尽头,有一座白墙灰瓦的独门独院,梨木的大门上还贴着对联,在院门外可以听见些声响。 蒋栋拴好马,正想要进去,却听身后又响起一阵马蹄声。 “呦,这是谁家的小公子?这么早就来了?” 一匹白马,一身白衣,白色的发带,一个看着有十五、六岁的玉面少年骑马穿过花街。花娘的淫词浪语让他脸上现出嫌恶,手中马鞭紧挥了几下,想快些经过。 “蒋师叔。”少年终于远远的看见蒋栋,脸上现出笑容来。 “忆竹,你怎么来了?”蒋栋眉头已经攒成了一团,“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师叔你不先回镖局,直接到这儿来,我能怎么办?”穿着男装的傅忆竹一脸的委屈,口气却仍是倔强。 天剑镖局,在扬州是家喻户晓,而蒋栋正是表头。 “你哥呢?”蒋栋指的是长傅忆竹三岁的兄长傅荆。 “他还能干什么,早起练功呗。”傅忆竹嘟囔着,因为策马狂奔而变得红润的脸颊又变回了平日的苍白。 蒋栋接过她缰绳,将吗拴好,“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去吧。”说完,率先推门而入。 院门敞开的一瞬,一声声规律的响动更加清晰起来,随着门的再次紧闭,街上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两匹马偶尔的响鼻。 绕过一座影壁,一座植满了花草的院子出现眼前。 “这是什么花?”傅忆竹指着一片白色的花朵。 清晨,白色的花朵似乎刚刚绽放,单层的花瓣上尚沾着露水,同色的花蕊可以清楚的看见,在一片片翠色中显得更加娇艳。 “你身子弱,离这些花草远些。”蒋栋阻止准备碰触花朵的傅忆竹。 “师叔,人家最近都很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气喘了。” “上次无果师傅是怎么说的?” 傅忆竹再不说话,跺了跺脚,穿过花园进了一道月亮门。蒋栋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出了花园,又是一座院子,蒋栋这才听出,一声声的响动是木头碎裂的声音。 院中,一个穿着灰布长褂的青年正在劈柴,手中的柴刀举起、落下,一段圆木应声而裂。他早听见傅忆竹在院子里的嚷声,只是等着她进来,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直到蒋栋也进了院子,才起身看了过来。 “无果,沈默的信到了。”蒋栋从怀里拿出还封着的信递给无果。 接过信,无果先放在一旁石桌上,从袖管里拿出一根带子,将头发简单绑束好,才坐在石墩上拆开了信。 “玉鞍已经回了辽阳,很快就会跟着商队,从雁门关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蒋栋刚从福建押镖回来,入城前收到了从关外传回的信,就直接来了无果这里。 “陶哥哥快回来了?”傅忆竹兴奋的跳着,好像捡到了宝贝一般,只是突然的,她蹲在地上,气息急促起来。 “你看看,我就说,你少来无果这里,到处都是花草,容易犯病。”蒋栋从傅忆竹腰间的绣囊里拿出一粒如脂的药丸递到她唇畔。 “进去休息一下再回吧。”无果口气稍显迟疑,蒋栋倒是没发觉,只得扶着傅忆竹进了屋子。 傅忆竹在无果床铺上躺下,蒋栋和无果退了出来,又回了院子里,所以,两人都没有看见,睡着前,傅忆竹满脸的娇羞,也没人发觉,在少女心中悄悄而起的情根。 一个月后。 适逢乱世,镖局就变得红火起来。扬州城里,少说也有五六家上得了台面的镖局、武馆,但若论最出名的,就属天剑镖局。平头百姓对于这间镖局是交口称赞,但是他们却始终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间镖局却偏偏盖在城外,与驿馆毗邻。 扬州城外,一座五进的院落,门前车马列队,整束好的货物正一箱箱的被搬上车。蒋栋只站一旁看着,一身镖师的装束已经穿好,只等着出发。 随着咕噜噜的车轮声,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下了官道,隔着装满货物的马车与蒋栋相望。 “小叔,咱们到了吗?”少女甜润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 未等到回答,一抹湖蓝的身影已经掀起帘子钻出马车,不等跟在车后的下人来扶,人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原来真的到了。”少女刚一落地,急着凑上前看清楚大门上挂着的匾额,才走了几步就险些被长裙绊倒,亏了下人在一侧拉住。 “要当心。”马车中又传出一名男子的声音,应该是被少女叫做小叔的人。 “陶襄云!”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是却足以让蒋栋认出马车里的人。下一瞬,他已经利落的拔出腰间的长剑,视线越过一切,似乎已经穿透了马车,看见那个坐在车里的人。 自马车停下,镖师们并未停下手里的活,但是,每个人都用眼角不时的瞥着马车和车上人的动作。 蒋栋的脾性,镖局里的仍都知道,是有丝儿火星就着。更何况,此时此刻,出现在大门前的是最不应该出现的武林盟主,陶襄云。 所以,还没等有人看清楚,或者是站出来阻拦,蒋栋已经凭着轻灵的身法越过了累着满满货物的马车。借着这股力道,他虎吼一声,长剑直接没入车身,然后双臂发力、提起,喀喇一声,车顶被掀起,整个车轿也跟着四下散开。 孤零零的车板上,陶襄云穿着件家常的紫袍,脸颊上被飞溅的木屑划出了一条血痕,脸上仍是一如往昔的淡笑,仿佛这样的照面是家常便饭。 “小叔!”少女不顾地上的木屑,扯起裙子爬上了残破的马车。 这时,蒋栋才看清楚她的样子,她双眼如小巧胡桃蒙着水雾,鹅蛋脸上不似一般闺阁小姐的菱唇,而且也未施脂粉,“小师妹!”蒋栋一步抢上前,拉着她手臂。 “放开我!”少女甩开蒋栋,“你伤了我小叔,离我远点儿,谁是你师妹?” “她是谁?”蒋栋看着仍然端坐在车板上的陶襄云。 “陶梅。” “真的?她真的是……陶师兄的……”蒋栋凝视着眼前的少女,看着与师妹王珞瑶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那样的眉眼、鼻子甚至是鹅蛋脸,除了皮肤不若师妹一样白皙,其他的一切都仿佛是王珞瑶再生了一般。 “梅儿,这就是我说过的蒋师叔,还不快见礼。”陶襄云口气颇为严厉,陶梅虽然不愿意,也只得叫了声师叔,“蒋兄别介意,梅儿是在一月之前,管家在关外时找到的。他曾在二十五年前的武林大会上见过弟媳,所以才注意到梅儿。” 在天启六年之后的十余年间,一剑天从未放弃过找寻陶远、傅青竹以及王珞瑶母女,袁崇焕更是不遗余力的找寻爱女袁玥,直到崇祯二年。但是,在十年间,任何人都没有发现丝毫踪迹。所有的这些人都仿佛在那一天之后消失不见,再无半点儿音讯。少林一行后,蒋栋作为一剑天的掌门,了解了陶家的一切,他自然是将矛头直指陶襄云。 “也就是说,”蒋栋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除了这张脸,你并不能肯定她就是陶师兄的女儿。”凌厉的目光带着杀意从陶襄云身上离开,然后又疑惑的看着陶梅。 “我原本就无父无母,习惯了,才不稀罕做你师兄的女儿。”陶梅脸上故做出嫌恶,这让蒋栋心里一酸。 陶襄云适时的开口,说:“蒋兄,梅儿是被一个在蒙古到处卖艺的老人养大的。管家发现她的时候,那老人刚去世,然后就被带离了草原,可能还不太习惯。喊我一声小叔,那也是最近几天的事儿。” “朝阳!”听见父亲喊声,蒋朝阳立刻到了面前。 “父亲。”蒋朝阳穿着青色短衫,站到了蒋栋身侧,“这趟镖由你来押镖,我就不去了,路上小心。”蒋栋说完,转身对陶襄云又说:“当年的事情,知道的最详细的要属无果,一切等他到了再说。” “也对。”陶襄云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不过,玉鞍呢?好歹他也是我陶家人,总不能连面都不露。” 江湖上一直盛传,陶玉鞍自天启六年后就变得体弱多病,不仅不能习武,就连能不能活过二十岁都是问题。 “鞍儿旧疾复发,不方便见你。”蒋栋说着已经用了多年的借口,无论是谁上门想要打探雪典的下落,都被他这句话挡了回去。 “现在是他的亲妹妹要见他,这样难道也不行?” “是不是还不清楚,何来的亲妹妹?要不是她的这副样貌,陶襄云,你以为我会在这儿和你说这些?”蒋栋当然不会轻易相信。 当年在宁远城,他一直不明白,傅青竹和陶远为什么急着让还在坐月子的王珞瑶带着陶玉鞍冒着战火离去,如今他知道,所以对这样表面看去正人君子的陶襄云多了几分防备。况且,他知道,陶玉鞍此时根本就不在镖局里,或许还尚在关外没有顺利入关。 陶襄云粲然一笑,眼里却尽是耐人寻味的苦涩,“蒋栋,你看好了!”不知什么时候,陶襄云手里多出一把匕首,刃口雪亮,手起刀落寒光一晃,整只匕首已经插进大腿,匕首周围的紫色衣袍颜色一暗,鲜血已经无声无息的淌出。 “庄主!”陶然山庄的下人被突来的情况吓住,惊呼中都忘了该上前止血。陶梅站在一旁,好像已经被吓傻了,只能双眼盯着越来越大的一片暗紫。 蒋栋与旁人不同,虽然一向脾气火爆,但心思却细。他只看着仍旧一脸轻松,仿佛毫无痛痒的陶襄云,“你想证明什么?” 陶襄云从容的点穴,汩汩的鲜血很快就止住,“蒋兄,我陶某已经是个残废,只想有朝一日陶家能有人接替我的位置。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不单单是个庄主。”他稍顿,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蒋栋,“而鞍儿,是我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蒋栋刚一说完,就看见无果骑马而来。 无果下马,走到蒋栋身侧就闻到一股血腥,看了一眼好像坐在柴堆上的陶襄云,“陶盟主别来无恙。” 山海情梦多别离(三) 白墙灰瓦的大门,天剑镖局的烫金黑底匾额高挂其上,门廊下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抽着水烟,身旁放着用炉子煮开的水,另有一只矮几上搁着茶壶,壶盖放在一旁。等到水开始翻了花,老人家从身上掏出一只小瓶,一小撮茶叶扔进壶里,然后滚水一烫,香气便四散开来。 镖队在两个时辰前已经浩浩荡荡的出发,向云南而去,所以天剑镖局几进的院子都空了。也因为这样,在前厅中偶尔传出的脚步声,以及轻微的响动都显得格外刺耳。 “去接玉鞍过来。”无果一句话说的轻松,但是坐在一旁听的蒋栋却是一阵紧张,不着痕迹的看了无果一眼,见他面上很坦然才会心一笑,道:“也好。” 月前,蒋栋得信陶玉鞍将绕到雁门关回中原,一早他以为人还未回,只一心找了无果过来应付陶襄云。但见无果如此,他才恍然大悟的想到陶玉鞍可能已经回来了。 “陶盟主,玉鞍五岁那年从关外回来就大病了一场,从此落下了心痛的毛病,轻易是不见人的。”无果随口解释着,脸上一副很忧心的样子。 “说到这儿,在下惭愧。”陶襄云缓缓的说着,“这么多年,忙于国事,也没能照顾这个唯一的侄儿。”说完,稍显苍白的脸上,甚至已经有泪滴滑落。 坐在一旁的陶梅看的不知所措,等陶襄云稍作平复,才问:“我真的还有个哥哥?” “当然!”蒋栋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火气,从红木的圈椅中站起,怒目圆睁指着陶襄云对陶梅说:“当年,要不是他,你父母也不会失踪!”然后走到陶襄云面前“十五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蒋大侠,你凭什么将事情都算在庄主身上?”一直站在陶襄云身旁,穿着一身青黑锦缎的管家突然在一旁开口。 “退下!”一个多月来的相处,陶梅从未见过陶襄云这样一脸厉色,而且对象还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刘管家。 不得已,刘管家只得谦恭的退到一旁。 一时间,大厅中再无人说话,尤其是无果,仿佛入了定般紧闭双眼。蒋栋仍是愤怒的看着陶襄云,而刘管家则一脸戒备的看着蒋栋,陶梅因为这样的情况显得不安,但更多的是疑惑。 恰在此时,无果突然睁开双眼望向门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进门。片刻后,穿着家常素色直裰的陶玉鞍缓步而入。他脸色略显苍白,盘起的发髻只用一方布巾包着;身子骨说不上单薄,但却让人觉得很虚弱;目光扫过屋内所有人,只在陶梅身上略停,看不出任何情绪。 “陶哥哥!”傅忆竹像一只飞扑而来的蝴蝶,而“病弱”的陶玉鞍则被这样的力道冲了踉跄,蒋栋适时的闪身上前轻轻扶住,“忆竹,玉鞍哪经得住你这样撞!还有,你自己也有气喘的毛病,还跑这么快!” “哦,知道了……” 陶玉鞍站稳,“叔叔远道而来,侄子未曾远迎,请见谅。”对陶襄云客气而疏远的见礼。 关雎宫和永福宫分别位于清宁宫的东、西两侧,如今,因为主人的不同,两座宫殿也显出完全不同的气象。 苏茉尔在入宫一月之后,终于走出了永福宫,被关雎宫的一名宫女领着,见到了那个被寨桑贝勒称之为沉湎于情爱的女人。 她明白,如果不是海兰珠突然丧子,而布木布泰恰好在自己因为暴雪儿耽误,没有赶来沈阳的那晚生下皇子福临,那么她就会出现在关雎宫,而不是永福宫。 “姑娘请。”宫女的召唤打断了苏茉尔的思绪,她微微一笑,跟上去,进了正殿。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关雎宫中可以说仍是一片愁云惨雾,即便是宸妃没有在失掉儿子的同时失掉帝王的宠爱。 “苏茉尔……你就是那个巴图特捡回来的女孩儿?”海兰珠卧在榻上,精致的妆容也难以掩盖一脸的哀伤憔悴。 “回宸妃,是。” “阿玛让你来,有带什么话吗?”海兰珠在痛失爱子后,一直难以恢复过来,这也是为什么,在苏茉尔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她才知道,然后立刻找了过来。 “贝勒爷只说请您节哀,只要皇上的眷宠依旧,孩子还会有的。”苏茉尔从科尔沁出发时,海兰珠的儿子还未死去,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出自寨桑之口。 “我懂了。”海兰珠撑起上身,身旁宫女立刻上前扶着她起身,“既然阿玛派你来,想必你该有足够的智慧替科尔沁,也替父亲求得更多。” “娘娘果然是豁达之人。”苏茉尔虽然低着头,但是通过鼻尖萦绕的香气,她感觉到了海兰珠的靠近。 “你已经写信告诉阿玛,这里的情况了?”海兰珠想要做左后的争取,在失去了孩子之后,如果也失掉了博尔济吉特氏一族,倘若皇太极龙御归天,那么在这偌大的皇宫中将不会有她的容身之所。 “娘娘,与宫外之人私通信件,是要被处以宫规的。”苏茉尔仍不抬头,只平静的说出事实。 “当初,皇上让我入宫姑姑是反对的。那时候,布木布泰正受宠,她是怕我的到来使情况有变,也是因为,从小她就喜欢妹妹多些。”海兰珠示意宫女搬来了绣墩,扶起苏茉尔让她坐下,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椅上,“我是嫁过一次的人,没了丈夫又没有孩子,我还能奢望什么?娶我这样的女人,一个普通的男人可以,但他偏偏不是……” 苏茉尔这时才抬起头,仔细的看着眼前的女人,看她沉浸在美好的过去当中。 “你回来了。”庄妃坐在永福宫的正厅,桌上的茶盏还未收起,明显是有人来过,“是姑姑来了。” “听宸妃娘娘说,皇后一向是疼您多些。”苏茉尔唤来了屋外的宫女,撤下了茶盏,“她现在的样子,已经不可能……” “苏茉尔,你说实话……”布木布泰打断她,“如果不是我生了福临,是不是……” 这样的问题该怎么回答,事实,苏茉尔已经用默认回答了海兰珠。而在这样的默认下,海兰珠反而释然,她说自己终于可以完全专心的对皇上,再没有半分私心。 但是对布木布泰,事实却是最说不得的,苏茉尔淡笑着刚要开口,却再次被打断。 “算了,其实我都懂,又何苦为难你呢?” 炭盆子里发出几声爆裂,盆中的木炭已经烧尽,却已经再无东西可添。苏茉尔摸了摸绣囊里刚才宸妃赏的东西,吩咐了宫女好好伺候,自己悄悄走出永福宫。 “镖局这里从未这样热闹过。”蒋栋站在远处,花园里陶梅和傅忆竹正逗弄着一只不只从哪儿找来的小牛。 “在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骑着马飞奔,就好像飞了起来。”陶梅挥舞着手臂,每当提起从前,她总是如此高兴。 傅忆竹一脸的神往,但只有一瞬,“骑马都是我自己偷偷学的,蒋师叔根本不让我靠近马棚。” “为什么要叫他师叔?”傅忆竹被陶梅问住,“因为你、我的爹是蒋师叔的师哥,所以要叫他师叔。” “你的武功进益了。”蒋栋走回书房,刚坐在书案后,一道身影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师叔。”陶玉鞍褪去一脸病容,穿着一身轻便的短褂,又变回了那个在关外以一己之力,惊动了整个沈阳城,却让清军扑了个空的人。 “见到沈默了?” “我进了皇太极的寝宫。”陶玉鞍像是在说,自己去了西湖游玩一般。 蒋栋在听了之后,脸上早就没了开始的欣慰,而是铁青着脸看着心爱的侄儿,想要知道这样的话是否是真的。 “我记得,那天在远处的山岗上有个身穿甲胄,头盔上带着黄璎的人。” “那时你才五岁,也许你记错了。虽然当时无果也说你们俩被金兵追赶,但那时有战事,遇见金兵也是正常的,怎么能救闯到……” “师叔!您就没发现?他一直有事情隐瞒。”陶玉鞍知道,无果是不可能害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也可以确定,无果知道什么,却始终不说。 “我带着一剑天的弟子找到你们时,无果抱着虚弱的你藏在他挖的雪洞里。”蒋栋言外之意陶玉鞍听的清楚明白,也马上解释,说:“吴叔当然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只是我认为,他在当年的所见比我要多,也想的更多,但是他却将这些都藏起来。” 蒋栋被这样的猜测愕住,神色变了又变,让人难以琢磨,“无果似乎早就认为,你傅师伯和父亲早就亡故了。当然,如果他们没……”蒋栋声音有丝颤抖,“也不会这么多年毫无音信。” “师叔,这些年来,我一直假装病着,每每有些风吹草动,都是您来挡。而我呢?”陶玉鞍不明白,自己如果想要为父母报仇,“既然吴叔不说,我就自己去查。本来,我回来是想和你商量要去关外的事。不过,现在看来陶襄云已经等不及要做些事情了。” 点点头,蒋栋问:“无果有说他的意思吗?” “很简单,不管这个妹妹是真是假,我们都要留下她。陶襄云也应该早就料到了咱们会这么做,至于结果如何,他肯定不是胜券在握。” “她真的很像你母亲。” 山海情梦多别离(四) 武当山,灵峻险秀,香烟袅袅。 总有信徒传说,能在山间的小路上看见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神态悠然的向山顶攀登,或者如飞一般的向山下而去。有人说,他有时偶尔会与人闲谈,却往往在你不经意的晃神,身后徒然只留一片草木。 凌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个武当弟子正向这不起眼的山坳里赶来。领头的正是掌门张柏,年逾花甲的他依旧步伐矫健,再加上卓绝的轻功,几个起落就已经落下众人。在他身后,只有一名穿着道袍,腰间挂着代表三代弟子黄玉的青年跟在两三步外。 又向山坳深处行了半盏茶的时间,张柏终于开始缓缓向山坡上行进。 “在这儿等我。” 在一块写着“禁地”的石碑前,张柏吩咐青年,刚说完人已经在几步开外。 晨曦初露,透过叶片间的空隙,在一道巨大而厚重的石门上落下圆圆点点的光,它们,与门上繁复的花纹交杂在一起,随着微风,这样那样纹饰似乎起着诸多变化,似云一般诡谲,如夏花一样瑰丽。 喀嚓~一声脆利的响声,这道位于山阴的石门被从里面缓缓开启,缝隙中漆黑一片,看不见丝毫光亮,直到可以容一人通过,门内还是寂静一片。 张柏今天并没有穿代表着掌门的衣饰,而是穿了普通了道袍,腰间挂着一块通体白如凝脂的玉片。他跪在门前,看着已经开启的石门,神色有些焦急,终于禁不住出声,“师傅……”随着他这一声,门内传来一个人放浪形骸般的笑声。这笑,因为是在门内传出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直到一抹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内。 “为师就猜到,你会沉不住气!”白辰随手挥了挥衣袍袖摆,深吸了几口气,花白的眉发并不让人觉得老迈。 “师傅,请更衣。”张柏很了解师傅的脾性,并不理会他的玩心,只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袍替只穿着中衣的师傅更衣。 “薛峰那个假道学在干什么?” 张柏面色微僵,在心里斟酌着该怎么说,白辰已经发现他的异样,“怎么了?” “这……师傅!”张柏噗通一声跪在青砖上,虽然他自己也已经是花甲老人,但在白辰面前却一如从前,“十七年前,师傅您闭关,也就大约是在第三年,薛前辈就因痛失两名爱徒而……而……” “都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更何况我这一呆就是十七年,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白辰神色平静,并没有失去至交好友的哀戚。 “薛前辈并没有葬在杭州,而是葬在了嵩山,与无悔禅师同在一处。”“哦。”白辰轻声应着,过了半晌才说:“为师早在三十年前就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现在我也不想留在武当了,明儿一早我就下山去。”说罢,一个闪身,绕过爱徒向山下而去,身法之快让人难以置信,张柏只得紧紧跟上,白辰很快就到了山下的石碑前。 一直等在石碑前的青年看见有人下山,定睛一看当先之人并不是师傅张柏,立刻明白应该是师祖,“徒孙慕容羽拜见师祖!” 白辰本已与跪在地上的慕容羽擦身而过,但却如电般转身,右手一探握住他手腕,“上山几年了?” 张柏从山上下来,看见自己师傅紧抓着爱徒不放,虽然脸上看不出怒色,但是因为白辰一向喜怒无常,也保不齐是不是被惹着了,“师傅,羽儿是您闭关后不久上山。” 慕容羽被白辰制住,半边身子都麻了,另一条腿还跪在地上,“徒孙当时三岁,无缘与师祖相见。”他咬紧牙关,虽难过却丝毫也不表现出来,仍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白辰,才又低下头以示恭敬。 虽只片刻对视,白辰虽仍未放手却自顾自的笑了,“这孩子我喜欢,就让他陪着我下山转转吧!” “也好,也好。”张柏忙不迭的答应,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白辰终在这时松了手,慕容羽顿时觉得半边身子一松,险些摔在地上,但还是站了起来。 “那为师就先行一步了。”说完,白辰便施展轻功朝山坳外而去,有如一阵白色轻风,就连等在山口外的武当众弟子都毫无察觉。 看师祖已经走远,慕容羽才开口,说:“师祖刚刚出关,要去哪儿?” “我四岁拜在师傅门下。”张柏缓缓说道,“虽为掌门,师傅他老人家却一直是将武当的事务都交给师叔刘淼,然后带着我云游四海,后来我接任掌门,他就独自一人在外。直到十七年前,他老人家突然回来,什么也没说,闭关不出。” “云游……四海……”慕容羽的目光落向白辰离去的方向,张柏看着自己的徒弟长大,传道授业,自然是能看出他眼里的向往。 “你虽然不是初出江湖,但若能跟着你师祖一同游历,收获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徒儿明白。” 京师,大明的都城,地处通往关内外的咽喉之地,东面临海,西靠太行,足可见当年永乐皇帝迁都于此的用意。 城门前,白辰换上了一件青黑的短褐,“小慕啊!”转身看着身后同样换下道袍,一身青色长衫的慕容羽,“我以为十七年后,外面该已经变天了,没想到还是这朱家天下,那些关外的蛮子还真是不济!” 此话一出,慕容羽倒是没有什么,自从下了武当山,这位师祖给他的“惊喜”接连不断,往往都是祸从口出。 “老先生是何意?”开口的是站在不远处,等待入城的一名白衣男子。 白辰笑了笑,看着眼前白衣的男子,眉目清秀并不算出众,而让人难忘的是他周身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仿佛是没有沾染世间任何污秽,就如天池水般清澈见底。 “我在山中隐居十七载,以当时大明的情状,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实属不易啊!”白辰说的一脸坦然,仿佛是在说一个在平常不过事情,神情中带着难掩的笃定,但又好像对眼前的事实十分惋惜,“那现在的皇帝是谁?” “按老先生所说,您应该知道当年的信王?” “朱由检?” 慕容羽站在一旁,只能小心戒备,从武当到京城这一路,他也算是了解师祖的脾气,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尽全力拉着他跑,京师重地,如此这般的直呼皇帝名讳,被锦衣卫缠上还真是大麻烦。 “正是。” “那小哥你怎么称呼?”白辰突然转了话头。 “老先生客气,在下姓吴,单名一个果,叫我一声吴果就好。”自从离开少林,无果独喜白衣,现下也是一身白衣。 “吴果……无果。”白辰口中小声念着,突然抬手向无果抄去。 这一下虽来的突然,无果却也轻松躲开了。紧接着,白辰就几乎手脚并用的和无果对起招来。 “少林寺的净空禅师是你什么人?”白辰一掌直拍无果前胸。 先前,无果只是闪躲,脚下步法一直不停,偶尔使招擒拿手,并不还手。听了白辰的问话,无果微有诧异,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突然就变守为攻,使的竟是最简单的少林长拳,虽简单,却让人不能小觑。 “好样的!”白辰一掌拍空,就变掌为拳,使的竟也是少林长拳,一招招与无果拆了起来。 “师祖!锦衣卫来了。”慕容羽突然上前,扯着白辰的手臂就走。而白辰却也一把抓住无果,三个人就这样练成一串向城门内逃去,无果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作书童打扮的青年。 “这是哪儿?” 四个人在城里一阵乱跑,早就不知道是在哪儿,锦衣卫被甩开了,而自己也迷了路。 “师祖,您不是说到过京城?”慕容羽惊诧的看着白辰。 无果微笑道:“老先生来时,应该是多年之前了,虽不至于沧海桑田,但是京城的变化也算是很大。” “你说的对,我上次来京城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要不是想到关外看看,我才懒得来这儿。” “师祖。”慕容羽行礼,然后道:“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 “无果啊,看你的样子也该是刚到,咱们就一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怎样?”白辰突然的一脸肃穆,无果才想起之前他提起自己的师傅净空,“家师正是净空禅师。” 白辰与慕容羽祖孙俩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叹,目不转睛的看着无果。 “您就是当年在宁远城上的那个无果?”慕容羽的惊叹是因为他自幼就听过,天启六年时,在宁远城上以高深内力伤敌无数的少年。只是,在那之后,这样一个似乎已经被神化了的少年却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无半点音讯。 “我先说!”白辰拉过无果,“你是净空的徒弟,那你也认识无悔?” 无果点头。 “薛峰?” “薛前辈常住少林的几年,见过。”无果神色一黯,复又道:“薛前辈临终前,曾说,他这一生有三件憾事。” “什么?”白辰与无果并肩前行,听到此,他双肩有些许颤抖。 “第一憾,是王长年之死;第二是两位爱徒惨死,自己不施救;三是对不起武当白辰。”说到此,无果侧过头看着白辰。 “算他姓薛的有良心,知道对不起我白辰。” “不只如此,他曾叮嘱我,如果有朝一日见到白前辈您,定要让我对您说一句,如果来生再聚,他还是不会让着你。”无果并不明白这话其中的含义,只是简单的转达。 “先生,这家客栈怎样?”书童出声问,这时无果、白辰和慕容羽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大街上,并且站在一间客栈前。 白辰呵呵一笑,“这位小哥师承何派?” “不瞒您,他其实小侄玉鞍,扮作书童实是因为有着诸多顾虑。”无果压低声量对白辰解释。 而一旁的慕容羽却再次吃了一惊,双眼虽不着痕迹,却实实在在的将陶玉鞍看了个清楚,心想:“难怪师傅说跟着师祖远游,往往有旁人所难遇的经历。” ps:慕容羽这个角色,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应一位朋友的要求,为了达成她的愿望,我只能在想了很久之后,想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因为多了慕容羽,也就有了一个白辰,他该是一段传奇。 山海情梦多别离(五) “不好啦!” 蒋栋几乎是刚刚坐在饭桌前,厅外就传来一名老妪撕心裂肺一般的喊叫。坐在厅中准备用饭的众人都听出,这声音出自傅忆竹的奶娘,再加上她自幼体弱多病,许多仆役也都凑到了门外。 奶娘进了大厅,脸色一片苍白,没等她说话,蒋栋已经开口:“快进城请汪大夫,无果不在,也只有他了。” “不...不是。”奶娘浑身颤抖,气儿都要接不上了一般,话就更说不出。 傅荆似乎想出了什么,“忆竹不是留书出走了吧?” “是...是,是...”奶娘见终于有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一宽,晕了过去。 “无果走了几天了?” “十天。” 蒋栋转念一想,问:“陶梅人呢?” 蒋朝阳立刻出去找,半晌后静静的又回了前厅,“爹,她也不见了。” “忆竹昨晚说是不舒服,晚饭后就回房了。”傅荆回想起昨天的情况,“我给洪家写封信请姑奶奶留意,忆竹有可能去她那儿落脚。” 山海关外,三个人,三匹马,策马而去直奔宁远。 “没想到啊!没想到...”白辰骑在马上,不停的感慨,“本来以为北边打仗,我要偷偷摸摸的翻墙越户才能出来,没想到我现在是堂堂正正的走出来的。你给那个城门官儿看的东西,是什么啊?” 无果笑而不答,只是继续专心骑马。 在京城与白辰与慕容羽相遇后,无果与陶玉鞍就被缠上了。白辰缠了几天,终于知道两人是要去关外,更是对了他的脾胃,一定要跟着。但在通关时,文牒上却只注明了两人。最后,是无果拿了件东西,才使得白辰能顺利出关,慕容羽被他打发回了京城等着。 “你的人脉老哥我是比不过,但若说这御马之术,你还要多跟我学学啊!”白辰催了几下马便超过无果两个马身绕了一圈到了他另一侧,陶玉鞍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白大哥见笑了。这骑马我一直都学不好,所以就更不能分神和你说话了。”无果坐在马上,背直挺挺的,双臂也僵直的前伸,两腿虽能紧紧的夹着马肚子,但看样子应该是已经僵的有些麻木了。 “吴叔,咱们先歇会儿吧。”自从出了关,虽然路程不长,但因为无果坚持骑马,陶玉鞍已经战战兢兢了有一阵子,勒马的同时他也伸出手扯住无果的缰绳,两匹马一同停住。 “那边有河,我去打水。”陶玉鞍解下水囊,斜刺里突然伸出只手直抓他手腕。 “江湖传闻,陶远的儿子不懂武功。”白辰一脸嬉笑,“看来是真的啊!啊?”他一把抢过水囊,“我去打水,顺便看看这关外的鱼和关内的鱼有什么不同,我那个徒孙没能一起来还真是可惜啊!” 无果朝陶玉鞍轻轻摆手,后者虽仍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远方,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一座城池变的渐渐清晰——宁远。 “十多年前,这里有一场大战。”无果站在城门前,看着城墙上往来不断的守军,不似印象中那般军纪严明,还带着散漫。 “看这样子还真被我这快作古的人给说中了。”白辰翻身下马,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道:“我要是再晚下山个几年,兴许就要变天了。” “前辈说的是。”陶玉鞍很赞同的应和着,想想自己几次悄悄来过宁远,都不似今天这般景象,倘若此时敌军来犯,大明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鸣叫。城墙上的士兵纷纷仰头观看,“快看!” 一只毛色纯白的巨鹰在空中徘徊,它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而不断的欢鸣着,然后它越飞越低,最后缓缓的落在无果面前。 “好鹰!”白辰赞叹一声,无果来不及阻拦人就已经靠了上去。 看有生人靠近,白鹰双翅一振带起劲风,身子轻巧的离开地面,兜了一圈落在白辰身后。 “雪儿过来。”陶玉鞍唤了一声,白鹰扑着双翅落在他面前,他俯身解下鹰爪上系着的竹筒,拔掉盖子,抽出一卷纸展开默读。 “城下何人?”因为一只突然而来的白鹰,城上的士兵也才注意到城门前站着的三人。 “请守将金大人前来一叙。”无果上前对问话的人说。 问话的人也算是个头目,正犹豫间,身旁的一位有些年纪的人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他立刻派人去找了守将都督同知金国凤。 无果看已经说服了那小头目便转身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陶玉鞍将手里的信递到无果面前,“忆竹在咱们走后和陶梅一起留书出走。”无果马上拿过信,“蒋师叔估计她们俩应该是追咱们来了。” “真是因为此行凶险,忆竹担心你的安危,她才跟出来的?”蒋栋在信中如此估计,无果像是不太赞同这样的说法。 陶玉鞍心中无奈,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忆竹是青梅竹马,在天剑镖局任何一个眼中,他们俩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是,也只有他知道,傅忆竹只当自己是与傅荆一样的兄长,而自己只当她是妹妹一般。 “原因有二。” “陶梅应该是其一。”无果眉头紧皱,似乎颇为担心。 知道无果与自己想的一样,陶玉鞍就继续道:“其二嘛...”还没说完,他就被突然飞扑过来的白鹰雪儿给打断。 原来,白辰看见鹰是送信的,对它就更加好奇,施展轻功追想要抓住它。而雪儿因为没有等到无果的命令又不肯离去,只能一直躲来躲去,最后只得扑到了无果和陶玉鞍面前。 “雪儿,你可以走了。”无果伸手抚了抚雪儿。 “怎么能走呢?我还没抓到它!”白辰想拉着无果央求,又想去追还没飞远、飞高的鹰,进退不得,最后只能看着它变成空中的一个白点儿,消失不见。 “第二个原因是什么?”无果无奈的看了看如顽童一般的白辰,然后继续问。 这一次,还没等陶玉鞍开口,城门突然缓缓开启,虽只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无果只能暂且按下与陶玉鞍的话先不说,“可是金大人?” 从城门内走出一人,体态不算壮硕,看穿戴应该就是宁远总兵金国凤。 看着一步步走近的金国凤,无果有一瞬的怔忪。在天启六年,宁远城下,开启城门相应的是袁崇焕。那时的宁远到处都弥漫着大战之前的剑拔弩张,每个士兵、将领都用誓死的决心来保护这座城池,以及在他们身后的整片大明疆土。 金国凤约莫四十岁上下,长了一双“牛眼”,这也使他普通的样貌平添了许多赞叹的目光。 “吴先生?” 无果迎上去,施礼道:“大人叫我无果就好。” 金国凤面上露初些难色,说:“这洪大人的手书还是先给我看看。” 陶玉鞍今天仍是作书童打扮,他立刻从贴身的内衫中拿出一封信交给金国凤。 “敌军这些日子开始在调动,还请先生见谅。”金国凤接过信,确认上面的字迹确实与月前蓟辽总督洪承畴的所发官文字迹相同,“这位是?”金国凤所指是白辰。 “这位是武当前任掌门白辰,白前辈,我们在京城遇上的。”无果立刻介绍。 “再请先生见谅,洪大人之前只说是先生您和书童两人。”金国凤刚说完,就觉得眼前白影晃动,原本站在远处白发白髯的老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拉着无果可怜兮兮的说:“过山海关的时候,就不让我过来,你还把那东西给他们看看,让我也入城吧!回头我让张柏送你几颗续命丹。” “老爷子误会了。”金国凤大笑着,继续说:“我只是要确认您老的身份,眼下又是大战在即,要防止敌军的细作入城。既然是吴先生说了,又有洪大人的信,天色已晚就先入城吧!” 翌日晨,开始落起了雪粒子,虽然只是十月,却已经有了些初冬的景象。雪落即化,使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无果虽然一向喜洁,但仍坚持出城,骑马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 “要去哪儿?” 无果摇头,道:“我是在找一个地方,找到那里,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 “您和蒋师叔都有事情瞒着我,你们也瞒着彼此。这些事情都是关于我的,但是我却偏偏知道的最少。”陶玉鞍弱冠之年,却总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如当年的陶远和无果,“我几次出关,来宁远也不只一次,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 无果像是没有听见陶玉鞍的质疑一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当年,我因为担心前往觉华岛的少林弟子,从宁远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去那座小林找你们。”无果一直因此儿愧疚,“当初我如果听你傅师伯的话,早点儿来接应你们...” “您还救了我。”陶玉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还有母亲,以及在记忆中样貌已经变得模糊的玥儿姐姐,他们在那座小林内等了整晚,等到了天亮,时间漫长的像是已经静止了,“您担心自己的师兄弟们是无可厚非的。” “玉鞍,我说过吗?你和你爹一样,少年老成。”因为分神说话,无果的马走的很慢。 “蒋师叔说,我更像您。”陶玉鞍如无果一般,面带微笑。两人的笑,都像是一股清泉,缓缓而来,静静而去。 无果叹息,然后说:“因为少了你爹当年的意气风发。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少林寺,那年他刚刚得到无名剑,是头次离开杭州。在分别时,他曾邀我去杭州。但是等我终于去了杭州时,却是为了吊念他。在宁远,我知道他尚在人世的时候心里的欢喜真的是难以言喻。” “又到这座树林了。” “就是这里。”无果如释重负一般,然后轻拍了下马疾奔起来。陶玉鞍见他在马背上坐的险象环生,只得紧紧跟上。 “不远万里来了宁远,就是为了来这儿?”直到置身于这片树林中,陶玉鞍才有机会发问。 “那晚,当我按照约定赶到这片树林时,我只看见雪地上的血迹和杂乱的脚印,以及两名金军的尸首。”无果下马,缓缓的向树林深处走去,“还有尚来不及掩埋的,你爹和傅师伯的尸首。” “怎...怎么可能!” 山海情梦多别离(六) 秋初的雪总是停留不住,落下的瞬间就已经变成了洋洋洒洒的雨水,阴云密布的天空连带着山川河流也都变作了灰色。 陶玉鞍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多少年来,包括蒋栋在内都一直还抱着希望,而这样过的希望却在今天破灭了。雨水打在衣衫上,冷风一吹足叫人寒的彻骨,但这样的彻骨有多半还是因为无果的话。 震惊之后,陶玉鞍接着是难以言喻的哀痛,最后却只是轻轻的问:“为什么?” “傅大哥说过,若他与你父亲有个万一,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凡事都要自己决断,以你们母子的安危为重。玄天剑已出,说明他们两人至少有一人已经亡故,那么众人的目光就会落到孤儿寡母身上。所以,即便当时我与你平安回了扬州,我也是只字未提,加上后来你又称病,可以说江湖上几乎已经没人记得陶远还有个儿子在世了。” “我唯一的遗憾。”无果双眼轻阖半晌后又张开,眼中不知是泪是雨,“至今还不知道你母亲及袁姑娘是生是死。” “我娘...”陶玉鞍见无果始终没有提起王珞瑶,心里狠狠的被揪着。 “虽然当年你只有五岁,但我反复琢磨你讲的经过,你娘应该是看见了那两个金兵在埋东西。” 陶玉鞍明白,无果言下之意,就是指娘因为看见了爹的尸首才出手杀了那两个金兵,因为某种原因失手受伤,“所以,我娘她多半已经...” “到底发生过什么,也许只有佛祖才知道了。” “那,爹和师伯的尸骨是还在这里?”陶玉鞍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那儿。” 原来两人已经走到了树林深处,无果所指之处是几步之外的一块黑灰色的大石。 “王爷,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还是先找地方避一避吧!” 说话的是个少年,与他周围同样骑在马上的士兵相比,可以说是如麻雀一般稚弱。被他唤作王爷的,并不是如人们所想象的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是一个年月二十六、七的青年,穿着一件狐皮坎肩,露出里面月白的单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人正是皇太极在崇德元年封的睿亲王,多尔衮。 少年看自己主子没出声,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得默默的继续前行。 多尔衮见一向聒噪的奴才没了声响便回头说:“小安子,你也说了咱们这是在人家地盘上,自然是快去快回了。” “原来王爷知道,此地离宁远不过三里多地,这要是有个万一,皇上还不扒了奴才的皮?”小安子是自幼便跟在多尔衮身边,虽只是奴才,但可说是多尔衮的心腹之人。 “放心。”多尔衮笑说:“豪格不是已经带兵直逼宁远了嘛,明军哪还有心力来杀我?” 小安子一路上都说东说西,只怕多尔衮再伤心难过,因为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因为主子有非来不可的原因和决心,自己也只能紧跟着。 “其实我早就想开了,虽然她不在了,但我还有东莪,我们的女儿。”多尔衮淡笑着,没有露出丝毫悲痛,“有时觉得孤单,但是还有小安子你啊!” 看着这样的主子,小安子莫名的心痛,这样的痛一如多年前那一缕香魂飘然而逝时,看着主子抱着她尸身痛哭时一样。 “到了。”多尔衮急挥马鞭率先进了树林,小安子吩咐了士兵要远远的跟着也进了林子。 而这时,陶玉鞍与无果刚刚祭拜完。 “爹,师伯,待我找回天罡剑,再来接您二老一同回扬州。” 马蹄声越来越近,因为置身于树林中,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直到那两人两马靠的近了才能辨出方位。 无果与陶玉鞍都是不动声色,正好也要走了,准备骑马离去。 多尔衮猛然看见两人,倒也没有惊色,他剃的光亮的额头在陶玉鞍眼中格外刺眼,这正清楚的说明他是满人。 “我见过你。”擦身而过时,多尔衮轻声说。 陶玉鞍驻足回望,依旧是笑的风轻云淡,“你认错人了。” “我说的是他。”多尔衮上前一步,下颌微抬,目光落在仍背对着两人的无果身上,“大概是十三年前,在那边的山岗上,我远远的看过他。” “十三年前?”无果口中喃喃自语,仔细的看着多尔衮,这样的身形似乎很像记忆中那个在山岗上鲜衣怒马的人,但是转念又想,这人看着不过和自己年纪相仿,十三年前也还是弱冠之年。 “当年宁远一战,一夜成名的除了袁崇焕,就是你——无果了。”多尔衮话音刚落,陶玉鞍挡在无果身前,右手摸向腰间,“你是谁?”动作虽细微却也落入多尔衮眼中。 小安子看对方语气不善也立马上前,“这树林子外面,可还有我们的人!” 陶玉鞍看小安子右腿欲抬不抬,又一脸戒备的看着自己料他是在靴子里藏了匕首,“尽管拿出来,也把你的人叫来。就算你主子是皇太极,领着千军万马来,又能如何?” “我不是皇太极,我是多尔衮。” “主子!”小安子本就反对多尔衮来这儿祭拜,又听见主子自报家门,立刻上前准备见机而动。 “放心。”无果对小安子微笑道:“我的双手已经十多年不曾染血,今天自然也不会。” 终于,在近午时,云散雨收,白山黑水间又恢复了一派秋高气爽。 无果与多尔衮均是一身狼狈,却依旧掩不住两人迥异的神采。 “当时我就是站在这儿。”多尔衮率先站上崖顶,“我清楚的看见,你从马背上跃下,再一跃而起,你虽不善骑射,但单论武功,我大清却是无人能及。” “过奖。” “你很不同。”多尔衮撩起衣摆坐在崖顶凸出的石面上,“哪个汉人见了我不是喊打喊杀的,你没有。你不仅没有你还能与我在此说话,虽不是与我谈笑风生,但你至少不会自来就认定我是个该死之人。” 无果与他并肩而坐,“我自幼就在佛门,众生于我都是一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满人、汉人和蒙古人的区别。若真要让我说出什么区别,不过是有亲疏之分而已。” 多尔衮大笑道:“好!我喜欢!”笑罢,他却突然敛住笑意,再无半分轻松愉悦而是一脸严肃说:“当日之事,我知道的不多,能说的也不多,如果不是因为玥儿,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这样如何?”无果看着多尔衮,“我问三个问题,你来回答,再不多问一句。” “很有意思...”多尔衮大笑了起来,半晌后才说:“为了公平,我答不上的问题你可以再换另一问。” 无果见他答应,略一沉吟,说:“天启六年时的宁远一战,各路江湖人士前往觉华岛准备埋伏金军,在中途却内力尽失,两人亡,另有两人下落不明,你们的内应是谁?” “这,似乎当时已有定论。” “当时的说法,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但却未必是真。”无果早料到他会顾左右而言他,“我说一人,你只需点头或摇头——陶襄云。” 看多尔衮缓缓点头,无果虽然有些准备但仍免不了心下难受一番,“他与陶远本是同宗同族,却下如此狠心,到底为的是什么?” 多尔衮见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就问:“这是第二个问题吗?” “哦,不是,第二个问题嘛,天罡剑在哪儿?” “就是那两柄通体乌黑的剑,都重有百余斤。” “是。” 多尔衮看了看远处的陶玉鞍,“年初时,曾有人夜闯宫禁...”再转过头,看着无果说:“这两柄剑这么重要?” “王爷应该听说过一剑天。”多尔衮不语,无果当他默认,继续说:“天罡剑一共有八十柄,只有门下弟子武功高者得,持剑人死后必须归还掌门,而不能传于其后人。所以,凡是一剑天门下有天罡剑的人,在自己临死之前都会回到本门,将剑亲还掌门。” “‘无名’剑在崇政殿御座上,屏风后。至于‘清风’剑,崇德元年的时候,皇上赐给了...”多尔衮顿了顿,“我。” “那王爷想要无果用什么交换?” “还没想好,不过总会有需要你的时候。只要你承诺给我,在必要的时候帮我做一件事。”无果刚要开口,多尔衮打断他:“我不会让你杀人,这种事情还用不着你来帮我做,我自己可以动手。” 无果清楚的看见,在多尔衮眼中那种嗜血的快意,“那好,‘清风’剑何时能归还?” “随时,只要来王府取即可。你的第三个问题。” 无果思量半晌,说:“第三个问题,我也还没想好。不如,等到我想好了再问王爷,如何?” “也好,不过我可以多告诉你一件事,不要你任何报偿。”多尔衮的神情中带着股自傲,仿佛是什么事情赢了无果一般。 多尔衮伸手手在里衣内摸了摸,递到无果面前一只布包。层层包裹的布被缓缓打开,里面是一把匕首,形制古朴,做工精致,没有复杂的装饰,刃口光亮如新,可见主人对它的呵护。 这样一把匕首本也没什么稀奇,它的特殊只在于它的主人是袁玥。 看着无果脸上变换不定,喜忧参半的神情,多尔衮脸上已经笑意全无,“玥儿是我的女人,虽然她一直不肯成为我的福晋。”看着无果脸上的失落与痛意,多尔衮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快意,还是难过。知道另一个男人想着自己妻,他也知道自己的妻也曾一心想着这个男人。 “玥儿就只是你的女人?”无果不敢相信。 “她还是我女儿的母亲。”多尔衮愤怒,“不要质疑我对玥儿的心意。” “那她现在在哪儿?” “在哪儿...” 无果顺着多尔衮手指的方向,指向那片埋葬着陶远和傅青竹的树林,“你是说...她已经...” “去年,玥儿生产后血流不止,可说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两月之后还是去了。”说话时,多尔衮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大清王爷,而只是一个痛失爱侣的男人。 日轮西坠,天边似被晕染的锦绣一般,群山林海也似被撒上了金色,随风而起时形成如海浪般的波纹。 “主子,他们走了。” “小安子,你说,有朝一日我与玥儿黄泉相见时,她会不会怨我?” “玥主子是最心善的,她怎么会怨您?” “多尔衮都说了什么?”是夜,宁远城内,无果一直心事重重,陶玉鞍也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出来。 “‘清风’剑在沈阳,睿王府,只要去取就可以了。” “那‘无名’呢?” 陶玉鞍之前曾去闯过后金皇宫,无果担心他再有此举,“我说可以,但这次你不能轻举妄动。” “好。” “在崇政殿里,御座之上,屏风后。” “我果然没料错,当年的事情肯定是和皇太极有关。”陶玉鞍目光冷厉,平添了几分杀气,让无果颇为担心。 “陶襄云与皇太极早就连成一气,宁远一战觉华岛失陷不是难事。”无果加以补充,“有些事情我还要去问你蒋师伯,似乎只有他才能替你我解惑。” “他是为了雪珠,才会无所不用其极的陷害我爹?” “也许。” 陶玉鞍从怀里拿出一柄折扇,通体乌黑的骨架泛着乌光,扇柄下悬挂着一颗透明的珠子,在烛火映衬下闪着灼人的光辉,“这东西父亲告诉我一定收好,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没有参悟出它到底有什么用,又该怎么用。” “先不想这些,咱们还是先找到忆竹和你妹妹,依蒋栋信上所说,他们也该出来有阵子了。” 山海情梦多别离(七) 慕容羽没能跟着一块儿出关,本打算就地等着师祖回来,但却传来了武林大会要在京城附近举行的消息,于是他只得又转头回了京城。 京城,国之中心,即便是连年的征战、灾荒这里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车水马龙的城门,船只鳞次栉比的河道,看的人眼花,看的人心里忍不住的感叹。 “武林盟主是谁都当得上的吗?” 随意进了间朝阳门内的茶寮,慕容羽就看见不少歇脚的江湖中人。他们虽都收起了兵器,却还是太容易让人分辨出来。反看慕容羽,却是一身书生装扮,隐去了平日里的仙风道骨,多了些像师祖白辰一般的洒脱、肆意。 “陶襄云当年并非江湖中人,还不是当上了盟主。现如今,你别看现如今赶来的大多是些个名门正派,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他再厉害有怎样,还不是不知道被谁弄成了残废?” 慕容羽听了半晌,总算听到了一句觉得有些用处的话,立刻摆出一副很好奇又疑惑的样子凑上前问:“在下听见两位方才所言,那个叫陶什么的也算是厉害的人物,怎么就被人给弄残了?” 先前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男子,“他岂止是厉害啊!应该十八年前,当时的武林大会是在少林寺,陶襄云可是在打败了天山掌门王长年之后才当上盟主的。王长年少时就已经因为与薛峰一战而成名。哎,跟你个书生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懂——” “王长年厉害又怎样?还不是死的不明不白,到现在还是公案一桩。” 慕容羽看这两人又扯远了,看样子是再难扯回来,就不再听这两人说话,喝了茶又吃些糕点起身准备离开。 “你再敢说一遍!” 一声娇喝响起,慕容羽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这样的声音该属于一个妙龄女子,但是自己不记得茶寮里何时进来了女人,他回头看向声音出处。 在角落里,茶桌前坐着两名少年,一个脸色稍显苍白,身形瘦弱;另一个,也正是开口说话的那个,双眼带着怒气,若不是被身旁的少年拉着早就窜到那两个旁若无人、高谈阔论的男人面前。 “怎么不敢再说?陶襄云就是让人给废了,不仅是走不了路,连女人都睡不了啦!”那人说完更狂放的笑了起来。 “梅...陶兄,他们也没说什么,你做什么那么生气?”傅忆竹劝解着陶梅,显然她并不了解那话中的粗鄙与侮辱。 “别拦着我!”陶梅突然想起自己塞在靴子里的马鞭,一伸手握在手中,啪啪两声,长鞭如长了双眼一般直奔向那说话的男子面门。那人猝不及防,脸上立刻多了道血痕。 “哪儿来的野小子?敢破老子的相!”说话间已经拿出不知藏在哪儿的兵器,就与陶梅缠斗了起来。 慕容羽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对这两个穿着男装的女子的身份很感兴趣,很明显她们与陶襄云的关系应该很近,近到可以为了一句话而大打出手。只不过,两人的胜算并没有多少。看那男子的武功,该是福建的海派,一把大刀舞的刁钻,那少女的鞭法虽好但似乎缺少与人对阵的经验,再有几招就会败下阵来。 陶梅手腕一抖,又是一鞭直取面门,对方早看穿她招式,微微侧身闪过,立刻挥刀上前朝她持鞭的手就是一刀砍下。 慕容羽见机会来了,顺手抄起一旁桌上的茶杯,掷了出去。 哐—— 茶杯正好击在刀刃上,一股内力透过刀身传到手腕,那男子痛哼一声,刀已经落了地。 “谁?” 茶寮里多是些江湖中人,草头百姓早就跑光。众人目光本都是被打斗吸引,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就都纷纷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慕容羽。 咚的一声,众人的目光又被拉回去。原来,刚才与陶梅缠斗的男子已经晕倒在地。 踹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人,陶梅轻哼了一声对慕容羽说:“多谢大侠相助。” “在下慕容羽,叫我一声慕容就好。”慕容羽上前探了探那男子鼻息,“似乎是晕过去了。” “我在鞭子上涂了麻药。”陶梅狡黠一笑,慕容羽看的似乎丢了心神,几乎忘了自己出手搭救的目的。 傅忆竹见慕容羽呆愣的看着陶梅,伸手拉了陶梅,使了个眼色。 “慕容,你怎么了?”陶梅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后者这才清醒过来,“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慕容羽心跳个不停,也不知是因为撒了谎,还是因为其他。 “陶兄,咱们也休息过了,还是先走吧。”傅忆竹脸色比方才又苍白了几分,额间似乎多了些汗珠。 “这位...呃,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慕容羽话音方落,傅忆竹就已经虚弱的倒向地面,亏着陶梅一把拖住,“忆竹,你的药呢?” 原来,傅忆竹自从出了江浙一带身体就一直不好,并且时常发病,随身带着的药已经吃完,只想等着到了京城再找地方配制。 “她这是哮症,赶快去医馆。”慕容羽也顾不得男女之嫌,立刻抱起傅忆竹,一旁的小二机灵立刻在前面带路直奔医馆。 “你们在京城有亲人吗?” 医馆中,慕容羽与陶梅等着大夫为傅忆竹诊治。 “有,忆竹说是来找姑奶奶的,是洪承畴洪大人家。”陶梅立刻回答。 “你姓陶?那忆竹姓什么?” “姓傅。” 慕容羽终于将一切联系在一起,原来陶玉鞍与无果的通关文牒是这么来的,“陶玉鞍是家兄?” “就是,就是。”陶梅忙不迭的点头,“你认识我哥哥?” “前些天他和一位吴先生去了关外,我师祖与他二人同行。”慕容羽简单的说了经过,陶梅一脸的惋惜道:“没想到我进来容易,出去这么难?” “你们两个姑娘家,怎么敢独自去关外?”慕容羽语气里满是责备,陶梅不服道:“我们不是独自去!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只有你们俩不知道而已。” 这时,花白胡子的老大夫从里面走出来,陶梅暂且望了慕容羽这厢,“那个药方子真的管用吗?” 老大夫拈乐拈胡须,“开这药的可是高人啊!里面那位姑娘是先天不足,自幼若不是调理得当哪能活到今天,四处乱跑?”老人家一脸气愤,瞪了一眼陶梅。 药方是指傅忆竹放在身上的无果制的药方,这方子做成药丸,发病时马上服用,立竿见影。 “你们俩是追着陶兄和吴先生出来的?”像傅忆竹如此娇弱的身体该是养在深闺里的,如果不是偷跑出来,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当然不是,我是陪忆竹来京城看姑奶奶的。” “我已经请人去洪家通知了,一会儿就应该有人来接你们了。”慕容羽深深看了一眼陶梅,虽然心里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妥,但是却因为眼前少女的一颦一笑而暂时将这种感觉抛在了脑后。 夜深人静,子时刚过,狂风骤起时吹开了窗。 慕容羽本只是起身关上窗,却似有某种预感一般穿上了外衫,翻出窗反身关上窗户。这是洪府的后园,周围多是空置的客房,再加上是深夜所以十分寂静。 数天前,慕容羽被亲往医馆接傅忆竹的洪家老夫人拉了回来,用她老人家的话说,洪家太冷清了,多个人就多分人气儿。但现在看来,整个洪府仍旧是一片死寂一般。 慕容羽十分喜欢花园中的一处水榭,就想去看看那里晚上是一番什么景象,才走到一半儿,就听见风声中隐藏着的脚步声,虽然轻,但却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功夫底子,只是刻意放轻脚步而已。当下,他立刻停下,隐在一片阴影里,屏息凝神想看清来人是谁。 来人虽放轻脚步,穿着夜行衣,只有极轻的脚步声泄露了他的行踪,显然是很从容的有备而来。慕容羽看那人消失在花园一角,立刻跟了上去,却找不到对方身影。一提气,他跃上院墙,街上有人影正在向远处移动,慕容羽悄悄跟上。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京畿重地城防颇紧,一路上遇到了两拨巡城的士兵,慕容羽都轻松躲过,只是不知前面的人是否轻松自在。 终于,约走了半盏茶的功夫,那黑影进了一座院子。慕容羽未再靠近,只是静静的等在外面,以免打草惊蛇。 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那人出来。借着云隙中泻出的月光,慕容羽看清那人身形娇小该是女子。洪府中丫鬟、仆妇不多,一共就三个,会是谁?又是谁的人?洪承畴在朝为官,政见不和被人监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是谁?”心念方动,慕容羽就已经从栖身的屋顶飘然落下,一个起落挡住了那人的去路,对方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对他的出现颇为惊讶,但又很快镇定下来。 兀的,那人掷出一物,慕容羽随手打飞,却觉手上一麻,“有毒!”但他已经顾不得,见对方想趁机逃跑,他习惯性的想要拔剑,却发觉自己出来的太过匆忙根本就没拿剑。忽见街边挂着的帆旗,顺手一拉下,执在手里内力灌注,一根木棍直直的打在那人腿上,力道拿捏极好,即阻了对方逃走,又未伤人太重。 “你是谁?”慕容羽看着趴伏在地上的背影,慢慢走上前,“别让我自己动...”话未说完,人就已经愕在当场,因为仍趴在地上的人转过脸,摘下了面巾,露出一张一度让慕容羽心动不已的容颜。 “是我。” “陶梅!”慕容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早在相识那天,他就曾在陶梅的目光中看到过几丝不该存有的精明,他一直安慰自己,说那不过是一时的小计得逞。而现在,一身黑衣的她却让慕容羽不能再自欺欺人。 “我叫蓝羽衣,陶梅是谁?我不认识。”她忍着痛站起来,不复往日的清新、豪迈,只有冷漠以对,唇畔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要拿到要拿的东西就会离开。” 慕容羽封住手臂上几处大穴,防止毒性蔓延全身,“我怎么能相信你?” “倘若我有所行动,我会告诉你。”蓝羽衣系好面巾,“不过是些麻药,我没有解药。”说完转身而去,独留慕容羽晕倒在大街上。 山海情梦多别离(八) 清晨,宁远上空传来一声鸣啸,雪白色的巨鹰盘旋了几个来回后似乎确定了主人的方位,它毫不犹豫的俯冲而下,稳稳落地的同时带起一阵尘土,有稍微胆小的士兵早就吓的跑出老远。 陶玉鞍听见声音,从客栈里出来,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围观,他只好立刻解下了雪儿身上的信筒,看着它不耐的扑着翅膀离去。 无果看过信,“武林大会要在京城附近举行,具体的时间和地点都要等到陶襄云赶到京城时再做定夺。” 陶玉鞍嗤笑道:“这些人真的以为选出个盟主就能有什么作用?从天启年间到现在,北方战事不断,南方民变不但未平,反有越演越烈之势,陶襄云带着这些人又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有那么一瞬,无果觉得答案仿佛就在胸口,但却如流星般划过,再想回头去看却已经没了踪影。 “吴叔。”陶玉鞍看无果半晌无语,似入了定一般,就叫了他一声。 “咱们是不是先去京城,忆竹应该是在洪府落脚。” “嗯,也好。”无果虽然开了口,却仍有些呆愣,他看着背光站在自己面前的陶玉鞍,忽道:“你真的很像你爹。” 陶玉鞍敛起方才的愤慨,复又变回平日的云淡风轻不问世事,只是没有在外人面前的孱弱假相。 这时,屋外突然一阵骚动,脚步声杂乱,呼喝之声不断。 其实,陶玉鞍与无果所住的客栈已经不能称之为客栈了。因为连年的战乱,哪里还有客商往返于山海关内外,店家早就带着妻小逃到关内去了,这里早就成了士兵们休憩的地方。 “打过来了!” 单只这一句话,两人就明白是清军又逼近宁远了,倘若围成就又是一场硬仗。陶玉鞍此次出来并没有带趁手的兵刃,无果更是两袖清风,只随意从地上抄起一根原本撑在猪圈上的细木桩,两人就这样向城墙上去了。 战鼓虽鸣,但城中却仍是一片混乱,士兵均是各自为战,号令更是同出几处,偌大的一座宁远城早不复当年的固若金汤。有的只是些散将游兵,敌军攻来只懂得抱头鼠窜,连刀该怎么握都忘了。 “你!”金国凤手持大刀,指着一个缩在墙角的士兵,“谁的手下,还不上城墙准备迎敌?老子要你何用?叫你的上官来!” “这是怎么回事?”陶玉鞍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果未料错,城中营武纷杂,一旦敌军来攻,宁远城就如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 金国凤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军旗,突然一声长啸,“众将听令!” “得令!”几名跟着金国凤出生入死了几回的亲丁十余人,跪在地上等着军令。 “好!不愧是我金国凤的旧部!保家卫国,靠这些鼠辈是没希望了,但这宁远城里还有我金国凤,还有你们!有谁愿与我一同出城迎敌的?”话音刚落,又有数十人接连跪在金国凤面前。 “好!好!好!若是大明江山多些你们这样的勇猛之人,清狗必除!” “清狗必除!”这数十人一齐呼喊,这样的场面让陶玉鞍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清狗必除!” “阿弥陀佛...”无果明白自己的悲天悯人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能期望无数亡魂能够得到超度,在死后获得宁静。 “我...”看出陶玉鞍的欲言又止,无果知道他是想与金国凤通往城外迎战,“记住,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挡得住千军万马,以你之能自然是擒贼先擒王。另外...”无果似乎还想说什么,“算了,有些事情总要你自己去明白。” “是。”话音未落,陶玉鞍人已经到了几步之外,一提气翻下城墙,滑落到中途时,他身子突然雨燕般飞射而出,最后却又似落叶一般轻飘飘的落了地。 金国凤听见身后传来惊呼,不禁回头观望,恰看见动作行云流水般翩然而落的陶玉鞍,“好俊的轻功!不过打仗可不能靠这个。” “大人放心。” “好!”金国凤再不耽搁,“迎敌!”一声虎吼,这样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向北行军而去。 城墙上,无果目送陶玉鞍远去,他明白该是时候让陶玉鞍随心所欲的去闯了。 “无果!” 人未到,声先达,原本盘膝坐在青砖上的无果探出头看向城墙下。 白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手上拎着个布包,一脸兴奋,几个鹞子翻身就从东面的石阶上了城墙。等到了近前,无果才看清楚白辰身上竟然沾染了不少血迹。 “放心,不是我的血。”白辰将手里的布包交给无果:“你不说要山参配药,前天你们一出城我就问了金国凤那小子,他说只有往北走的深山里有。”说完,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喊道:“那边打的热闹,我去看看,顺便护着你那好侄子!”最后一句话已经几不可闻。 原来,无果先前说是要配一种药,需要上好的山参,白辰就去了长白山,也就是如今的大清国腹地。人参倒不是他真的从山里挖的,如果真的要挖也不可能一去一回只用了三天,他给无果的人参不过是他从一些山民哪儿买来的。 白辰得了参后就一路兴高采烈的回来,正巧赶上金国凤带着人马与清兵鏖战,他本想绕过战场回宁远就是了,却一眼看见了陶玉鞍。所以,白辰厮杀的天昏地暗的人群中穿过,偶有挡路的,随手挥出,真气立刻如潮水般泻出,周围的清兵立刻被拍出几丈远,密密麻麻的人群立时分作两半,再无人敢挡在白辰面前。 白辰从城中在赶回来时,金国凤等人与清军交战不过一个多时辰。面对源源不绝的敌军,金国凤命令众人且退且打,将敌人引到了宁远城外以北的山岗上,数十人居高临下,形成了易守难攻的堡垒。 陶玉鞍自幼习武,虽然很少与谁真的拼命搏杀,但剑法早就已经炉火纯青。他使的是一剑天的上邪剑法,手持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在剑法中似乎有融合了鞭法以配合手中的软剑,每剑都直刺对方咽喉,没有丝毫拖沓。 “好小子!我来啦!”白辰不知从哪儿弄了柄剑,一路左冲右刺到了陶玉鞍身旁,两人恰好背对背战在一处,互为掩护。一时间,这两人就像一阵狂风,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几次骇的敌人不敢上前。 金国凤不顾已经须肉模糊的手臂,手里的大刀依旧舞的生风,一刀砍在敌人肩上,手臂再一施力,对方立马没了半条膀子,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他紧接着又是一刀补上。 鲜血染红了铠甲,也染红了地面,整个山岗上似地狱一般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扑鼻的血腥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没人喊停,清军不断的攻上来,就有人将他们砍回去,倘若有怯战者就会被紧随其后的督战之人砍杀。 “小老弟,无果让咱们擒贼先擒王!”白辰与陶玉鞍配合默契,一个转身两人调换位置,他眼尖的看见二十余丈外似乎有大人物。 陶玉鞍迟迟不出手,也是在等真正的“王”出现。当下,他与白辰又换了位置,先是刺出一剑,解决了挡在身前的障碍凝神远望,“应该是正蓝旗的什么人?” 白辰不问世事二十几年,陶玉鞍的话他听的一头雾水,刚想仔细问他,就听见:“白前辈,我先去擒住他!” 两军对阵的山岗外围是重重包围的清军,再然后就是兵马整齐以待的将领。而最众星拱月的就属一个身穿簇新铠甲之人。 “拿箭来!”命令一出立刻有人送上弓箭,搭箭满弓的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目标正是在阵列之外,以一人之力冲破重围近逼而来的陶玉鞍。 陶玉鞍原本的青色外褂已经血迹斑斑看不出本色,面颊上也有不少飞溅的血迹,再加上他剑剑封喉,出手迅捷到根本看不清, 硬是在密集的阵列中杀出一条血路。 “还不快上!”一名牛禄挥舞着手里的短刀,呼喝着已经胆寒的部下,却无人再敢上前。无奈之下,这人大喊一声冲上前,朝陶玉鞍一刀砍下,却觉手臂一麻,刀已经被夺。下一刻,噗的一声,人已经血溅当场。 “闪开!” 只是两个字,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陶玉鞍不动,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后退。他上前一步,面前的士兵就后退一步,身后的士兵亦前进一步。 “杀了他!” 终于,紧绷的气氛已经到达了临界点。于是,所有人一齐砍下,烈日之下刀光晃动如一颗寒星,闪耀着猩红色的光芒。 如果说,前进和后退的结果都是死,那么有人就会愿意赌一次,不论是谁。 此时的陶玉鞍才明白,无果所说的一人能敌千军万马,但不能抵千军万马是什么意思。面对齐齐落下的刀光,陶玉鞍纵身跃起左手在空中微抖,周围惨叫声连连,受伤的士兵均是伤在手腕,刀落之声此起彼伏。 几乎就在陶玉鞍刚刚站稳时,一支夹带着劲风而来的箭就如流星般射来,可说是避无可避。但也就在这时,斜刺里也飞来一支羽箭。两箭相碰后,陶玉鞍险险躲过射向自己的一箭,而另一支箭射入人群之中,将一名士兵的大腿钉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山海情梦多别离(九) “多尔衮,你什么意思?”说话的是豪格,他方才一箭的是看准了时机而且势在必得的一箭,可以说是关乎今日一战的成败。 多尔衮仍是一身常服,他的出现并不在豪格的预料之中,“那人对你我来说还有用处。” “是真的有用处,还是你又来抢功劳?”虽知道豪格一向没什么心计,但多尔衮没想到他会无知到如此程度,“这次领兵宁远的是你,我不过顺利而来。既然不信,那就随你去了。” 说完,多尔衮扬长而去,小安子与十余亲兵紧随其后。 “王爷小心!” 警示来的似乎太晚,陶玉鞍手中握着的刀早已经脱手而出,直奔豪格而来。其实,陶玉鞍此举本就不是想要击杀豪格,只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如果将他握在手里是不是与按住多尔衮有等同的作用。 自己虽然听不太懂满文,但清兵们的惊呼声,以及脸上的惊恐陶玉鞍看的清楚。立刻使出一式长虹贯日的变式,整个人如蛟龙一般向豪格飞去,剑气之锐无人能挡。 豪格身为皇太极的长子可不是轻易就会束手就擒的人,长年的征战是他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即便是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依旧镇定自若,立刻指挥胯下的骏马掉头。几名站在他身旁的侍卫也立刻做出了反应,纷纷挡在了豪格身前。 见对方闯不过来却依旧没有收手的打算,豪格不禁轻蔑的嗤笑一声,但就在他望着陶玉鞍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嘴忽然显出的笑意。下一瞬,豪格眼角余光中闪过一道人影,接着还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人抓住了脖颈。 “哈哈哈!无果啊,我可是先比你侄子抓住这人了啊!”白辰一手直取豪格咽喉,又不顾轻重一下子把人从马上提到了地上,好似找到了玩具了顽童。 “你...你...没,没...”豪格呼吸困难,脸憋的通红,但颇为镇定,陶玉鞍身后某处,目光中带着挑衅。 陶玉鞍早就看见悄悄绕到豪格身后的白辰,方才不过是一直在吸引对方的注意。此际,他才惊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转身回望的所见让他震惊。 在金国凤带人据守的山岗上,已经被清兵站满。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挥舞着一根长矛,在它顶端挂着一颗滚满了鲜血和泥土的头颅。 “你们...输...” “没谁规定输了就该放了你?”白辰手上加力将豪格举离地面,“输的是皇帝老儿,还有那呆头呆脑的金国凤,我可没输!” “只要你下令退军,我答应不杀你!”陶玉鞍深吸口气,强忍着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的欲望,“还有,交还大明将士的尸首。” 弓箭手将三人团团围住,豪格倒是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只是被白辰当草人一般的举着走来走去,一张脸已经开始泛紫。 “放下他!” 不等陶玉鞍开口,白辰已经举着人上前一步,“你又没说答应,我为什么放手?” 说话的是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男子,从穿戴看他的地位应该比豪格要低,被白辰这样一激差点儿从马上跳起来,“你哪里来的老妖怪?我说了让你放就是答应了,还不快把人放下!” “嘿,这还差不多。” “撤兵!”这人声量并不大,但一声令下,士兵很快整肃队伍向东而去,最后只剩下骑在马上那人,还有几个像是他亲卫的人等在最后。 陶玉鞍见这些人还没有走的意思,手中的剑直指那人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现在就会放人吧?” 白辰又将手微微抬高,豪格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这回又是一滞,喉咙里不住的发出呜呜的叫声。 “那你要什么时候放?” “带着你的兵马,后退五十里,我自会将这人送回去。”长剑一横,雪亮的刃口放在豪格脖间。 “我凭什么信你?” “你似乎没有不信的余地。”手上的剑又贴近豪格半分,陶玉鞍的用意明显,对方只能立刻离开。 厮杀过后的战场上只剩下一片死寂,宁远的守军终于愿意出城,一脸木然的收殓着同伴的尸体。 无果站在山冈上,目光所及之处均是断折的箭矢,还有残肢、尸骸。 “金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此一战自己凶多吉少?” “他知道,宁远就算再危急也不会有援兵。”无果的话让陶玉鞍气结,但说话的人却很平静,没有愤怒,只是陈述者事实,“固守城池固然是能拖延时日,但最后又能如何?清军攻破宁远,烧杀抢掠而去。所以,他选择出城迎敌,至少可能不会让敌人迁怒于城中的平民。” “但可惜,城中守军犹如一盘散沙,各有各的算计。” “这些事情你只要明白症结所在就好,眼下咱们还是应该尽快赶回去。” 陶玉鞍当然明白,先要去找到傅忆竹和陶梅,剩下的事情要慢慢来。 “这人是谁?”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站在一动不动的豪格跟前,白辰坐在一旁地上,喝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酒,“不知道是谁。” “打算怎么办?”无果刚刚念了一段超度亡魂的经文,本想先离开。 “大军后退五十里要多久?”无果思量片刻,说:“两个时辰足矣。” 又是残阳如血,许多禽鸟在空中徘徊,然后纷纷落下争夺着未来得及收殓的清兵尸体。豪格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即便是被血腥气引来的苍蝇爬满了脸,他也仍是一动不动,只有双眼泄露出难以隐藏的愤怒。 三个时辰后,豪格才软倒在地上,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声,半晌后便一拐一拐的离去。 “王爷,肃亲王回来了。” 此时,多尔衮已经换了马车,不是因为舒适,而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肃亲王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论辈分是多尔衮的侄子,但也只小多尔衮三岁。 “知道了。” 而与多尔衮一同坐在马车里的是多铎,多尔衮一母同胞的兄弟,行事虽有些荒唐,但两人到底是亲兄弟。 “里面的事儿安排的怎么样了?”多尔衮靠在软垫上假寐,似呓语般的问道。 多铎看了看马车外,手下的亲兵会意,支走了几个侍卫,“人已经安排好了,是在御膳房负责采买的,出入方便,到各宫办事也方便。” “不用他四处走动,安安稳稳的呆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就行。” “哥,你当真要护着永福宫?” “多铎,我不是保她,而是在护着咱们自己。”多尔衮并不想多解释,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是勇猛有余,但论智谋尚不及豪格,所以自己只能护着他。 “这种事情我也不懂,反正听你的就是了。” 永福宫,似乎为了印证这个名字一般,皇太极为庄妃所生的阿哥取名福临。 “格格快看,小阿哥在笑呢!”说话的是庄妃的陪嫁丫鬟,叫做巴雅尔,自幼跟在庄妃身边,生的明眸皓齿,年纪尚小仍是小孩子心性,“人家都说小阿哥是祥瑞的化身...” “巴雅尔,格格说想吃你做的油饼子。”苏茉尔本是来叫奶娘抱福临回屋的,正巧撞上她和奶娘说话,“格格让把小阿哥抱进去。” 福临的奶娘看苏茉尔脸色不善,“是。” 苏茉尔看人已经走了才拉着巴雅尔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咱们主子倒是没什么,就怕关雎宫的那位找晦气。” 巴雅尔与苏茉尔年纪相仿,同样的如花少女却有截然相反的性情,“我在永福宫里说说又能怎么样?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会有这样的态度苏茉尔也早有预料,只能无奈摇头跟着巴雅尔去了小厨房。 “面不够了。”巴雅尔一脸愁苦,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念起苏茉尔的好,“好姐姐,这可怎么办?” “你先看看有什么,先做着,我去去就回。”苏茉尔很少离开永福宫,而每次走出来也多半是去内务府,该派下来的吃穿用度总是会短上一些,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刚过了长长的筒子道,就看见前面走着的太监、宫女都纷纷跪在地上,苏茉尔也只好立刻跪好。 半晌后才听见应该是皇上的步辇从面前走过,但似乎仍是没有人起身。又过了一会儿才隐约听见似乎两面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在闲聊,但又偶尔压低了声音,然后又一起放声大笑。 “你是哪个宫的?” 一双明黄靴子停在面前,“主子,她是永福宫的。”一副尖细的嗓子响起,苏茉尔倒是见过太监,只是头次听见如此的嗓音。 “哦...”皇太极抚了抚手上的白玉扳指,“你们主子可好?” “回皇上,娘娘一切都好。” “多尔衮,事情就这么办,你先回吧。”说完,太监马上唤来了步辇,皇太极由人扶着上了步辇缓缓而去。 “起来吧!”多尔衮一句话,跪在地上的所有太监、宫女纷纷叩谢后才站了起来。苏茉尔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转身准备离开,“寨桑都跟你说了什么?”多尔衮的声音极低,只有近处的人才能听清,而此时他的四周只有苏茉尔一人。 “奴婢只是个下人,贝勒爷自然是吩咐要好好侍候格格,照顾小阿哥。” “嗯,也对。”多尔衮似恍然大悟般,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好想想起什么似的,“御膳房可是好地方,能捡着不少好东西。” “谢王爷指点。”苏茉尔屈膝半蹲,福了福后转身离去。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 清晨,洪府大厅,家仆摆好了早膳,洪老夫人拉着傅忆竹坐在自己左手边,陶梅则挨着傅忆竹落座,慕容羽因为是男子就坐在了右边。 “忆竹,多吃些,看看这些日子你病的,都瘦了几圈了。” “姑奶奶,我身子一向都不错,都是我哥不让我出门才会这么娇弱。虽然北方风沙大,但是我习惯了也就没事儿了,现在不是好好的?” “傅姑娘来京城只是为了来看老夫人吗?”慕容羽的话里有话,在座的人听在耳朵里却是意思都不尽相同。 “当然了!”傅忆竹立刻否认,她的意图只告诉过陶梅,此时不禁心虚的看了她一眼,“姑奶奶,我都好久没有见过您了,哥哥也说该来看看您,只是他一直闲不下,所以才没一起来。” “算算日子,陶兄和吴先生也该快回来了。”傅忆竹的一举一动慕容羽都看在眼里,但这还不够说明什么。那晚他中毒晕厥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但人却已经在洪府的客房中,那个自称蓝羽衣的女子彷佛不曾存在过。她是不是陶梅?她们有一张形同的脸,怎么会不是一个人? “真的?”傅忆竹双眼带着明显的喜悦,脸上带着期盼看着慕容羽想要求证。 洪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侄孙女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之前来过的那两名男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含着笑给傅忆竹添了粥。 “在山海关,临行前他们是说最多半月就会赶回来。” “那我就没机会回...”话说了一半儿,陶梅一只手捂住嘴,似乎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慕容羽看着眼前依旧一副纯真,没有丝毫心计的陶梅,心里的疑惑更浓,也更加不敢确定自己的所见是真实还是梦境。 “陶姑娘,早膳不和胃口吗?”洪老夫人没有听清她的话,只是以为吃食有什么问题。 “没,没,很好。” “听傅姑娘说陶姑娘与陶兄失散多年,半年前是陶盟主将你寻回的?” “对,小叔对我最好了,不像我那个哥哥,像个药罐子整天也不见人;还有那个蒋师伯,总是看不见我似的。”陶梅说完,狠狠的咬了一口点心。 慕容羽看不出陶梅有任何破绽,一颦一笑,每一个蹙眉、懊恼都是真实的。他不禁想,陶梅和蓝羽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但倘若她们俩是同一人,那这个人真的心计简直是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陶梅吗?” 说话的正是陶玉鞍,他与无果刚进洪府大门就听见陶梅的声音传出来。傅忆竹本想站起身迎上去,但陶玉鞍已经率先走进来,身后事无果,还有白辰。陶玉鞍脸上带着明显的愤怒,当看见那张与母亲几近相同的脸时,他才压下愤怒,也收起了原本想说的话,“因为陶家的女儿名字里都带一个梅字。” 无果见陶玉鞍已经平静,便开口:“洪老夫人安好。” “好,好!刚进城?还没用饭?再多拿些碗筷上来!”老夫人吩咐下人添碗筷,自己安排着众人落座,“这位老先生是?” “老朽姓白,慕容小儿是我徒孙。” “原来这样,来来,老先生上座。”白辰也不客气,一同和洪老夫人坐在了首座。 “忆竹...” 陶玉鞍叫住刚要进卧房的傅忆竹,“我有话要说。” “陶哥哥我不是故意跑出来的。” “你哥和蒋师伯早就料到你出不了关,你为了不被带回扬州自然也不会去天剑镖局的分舵,你只能来这儿,所以他们倒是并不担心。只是...”陶玉鞍斟酌着字句,“师伯还有你哥哥,甚至是吴叔,他们每一个人都认为你是因为我才跑出来的。” 傅忆竹面色微赧,转身坐在围廊上,垂着头说:“虽然他们没说过,但是我知道,自幼他们就都希望我跟陶哥哥能...” 陶玉鞍也知道这些,那些长辈似乎都希望自己与傅忆竹能结为连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延续父亲和傅师伯的情义。如果大家都希望这样,他对傅忆竹也还有着喜欢,虽然只是兄妹之情。 “听我说完!”傅忆竹看陶玉鞍要走,立刻叫住他。 “你说。” “我一向都当你是兄长,就和哥哥一样。我也知道,你一直当我是妹妹,梅儿妹妹丢了,你就把我当她一样疼。” “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有人了。”陶玉鞍的话让傅忆竹先是惊讶,然后脸色转为一片惨白,陶玉鞍见状马上说:“放心,我没告诉他。” 过了半晌,傅忆竹脸上才又有了血色,“你们在关外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 “但是,我看无果他很不高兴。” “忆竹...”陶玉鞍看了看周围,虽然两人置身一座凉亭中,四周开阔可以确定没有其他人,“你总是直接喊吴叔的名讳,蒋师伯早晚会察觉到。倘若吴叔他对你有意,到也就没什么,但是若没有而事情又传扬开,对你对他都不好。” 傅忆竹咬着唇,“是不是这样的我很见不得人?” “不是...只是有些...有些惊世骇俗。”陶玉鞍很谨慎的说着,生怕哪一个字眼刺激到她,“而且,吴叔心里似乎也早就有人。” “怎么会?”傅忆竹当然不会相信,因为她没见过袁玥,也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是,陶玉鞍知道,在童稚的回忆中他也似乎找到了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情愫。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甚至还没有你。” 单只这一句,令傅忆竹几乎绝望,胸口又窒闷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厉害。 “又发病了吗?”陶玉鞍马上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打开她随身的香囊,拿出用蜡丸封着的药塞入傅忆竹口中,“我先送你回房。” 傅忆竹房外,同样的地点,人却已经换过,每个人头顶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无果诊脉结束,开门走出,洪老夫人和陶梅马上进了房,“忆竹发病频繁,应该早点儿送她回扬州。” “什么时候回去?” “我先去沧州看看,然后就回。”无果将方子递给下人。 “您不回,那就谁也别想先回了...”陶玉鞍话里的深意无果听不明白,他也没指望过无果能听懂,“既然这样,我就不回扬州了。” “你要去沈阳?” “在宁远,肯定有人注意到我。”陶玉鞍看了一眼屋内,陶梅正站在老夫人身边,“我也要去证实陶襄云关于梅儿的说辞。” “这些事情都不能强求。”无果担心,即便陶玉鞍顺利的在多尔衮那里取得了一柄天罡剑,那么他又要怎么进到后金的皇宫里去拿另外一柄? “吴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入夜后,一抹黑影从洪府内翻墙而出,一路走走停停之后进了一座院子。 “义父。” 被陶梅或者说是蓝羽衣,而被她叫做义,多坐在太师椅中的人带着一块黑色的面具,身形隐藏在黑色的宽大袍服中,兜帽罩在头顶。 “那晚之后就搬到这儿了,这地方还好找吧?”这样的话似乎并不是要人回答,“他们有什么动向?” “无果要去沧州,傅忆竹自然是跟着,但陶玉鞍以身体不适为由要先回扬州。” “回扬州?” 蓝羽衣立刻说:“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即使他真的回了扬州,也有可能再次离开。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个药罐子,可以闭门不出。而且,在扬州他跟无果是不住在镖局里的,很难发现他们的行踪。” “我知道有些难,否则也不会让你去。”他的声音因为面具而显得滞闷,“这劳什子的面具。”啪的一声,黑色的面具被丢弃在一旁,兜帽也被他摘下,陶襄云似乎很享受此刻的通透,“这玩意儿是用来唬那些人的,你我父女间要它做什么!” “义父见过那个姓李的了?” “是。” 蓝羽衣面露轻蔑,说:“若不是义父定时输真气给他,阎王殿里就又多了一缕鬼魂了。” “毕竟他是我一步重要的棋,你们还是要对他有所礼遇的。”陶襄云从太师椅上缓缓站起,蓝羽衣上前搀扶,“义父腿上的伤?” “哦,只是每逢阴雨前有些酸痛。” 每当想起在扬州陶襄云举刀刺向自己,蓝羽衣都禁不住在心里打着寒颤,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做到如此,那他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 “陶玉鞍去关外干什么,我早就料到,所以你只要继续跟在傅忆竹身边,确保蒋栋他们不会干扰咱们就行。” “是,女儿明白。” “你回吧。” 相对于扬州的小桥流水,陶玉鞍更喜欢关外的长河落日,群山连绵起伏,缓缓的拔地而起,缓和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王者气象,却又不失柔美。 宁远城,陶玉鞍在一个月之后又回到这里,战场已经不复存在,硝烟也已然散尽。他没有进城,直接骑马去了那片树林。 巨石之下,埋着三具骸骨。 “父亲,师伯,还有袁姑姑,当我再来这里时,咱们一道回去。” ps:这章因为情节的问题,所以字数比较少,请见谅!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一) 入夜后,夜色中的皇宫少了白日里的金碧辉煌,雪片稀稀疏疏的落下,一片漆黑中宫灯被次第点亮,豆黄的烛火透过珍珠白的纱罩映在雪地里,整齐的青砖上似撒了薄薄的一层金粉。 雪静静的落,宫灯也随着黎明的临近而渐渐的暗下去。 “停下!” 宫门前,几两马车装满了东西等待着检查。 “原来是御膳房的小顺子。” 一名小太监从车队尾端跑到了前面,跟侍卫寒暄着,然后宫门里早就等候着的几名太监与赶马车的人交换,赶着马车进了宫门,然后净是挑些人少的路到了御膳房。 被叫做小顺子的太监指挥着搬东西,“赶紧着搬!一会儿那几个做饭的师傅又嚷嚷着闹了!”御膳房所用的菜、肉、禽一类的东西都要在天亮前送进宫,这些马车也要在天亮前再送出宫。 若大的宫墙内,除了御膳房较为嘈杂,其余的地方仍被一片宁静遮盖,只有偶尔走过的宫女、太监或是侍卫发出的脚步声。筒子道里的雪已经被清扫,四方的青砖又露了出来,没有燃尽的烛火也有专人熄灭,一切都井然有序的重复着,今天如此,明天也依然如此。 终于,马车上的东西都搬了个干净,小顺子又带人赶着马车弯弯绕绕的出了宫。宫门口,车把式们又赶着车离去。 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车把式赶着自己的车走在最后,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双手抓着车缘,俯身看了一眼车板下。然后,他松了口气,紧挥了几下马鞭再次赶上前面的车队。 从清宁宫出来,苏茉尔用眼角请撇了一眼庄妃,“格格今天气色不错,午膳想吃些什么?” “刚才皇后娘娘不是说,今晚皇上要在清宁宫设宴,阿哥们都会到。”庄妃似无意的问着。 也许是因为福临出声的当口不好,正赶上宸妃的阿哥夭折,宫中众人都不想犯了她的忌讳,都是不闻不问。而永福宫内的转变几乎一夜之间到来的,皇太极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让皇后派了专门的太监、宫女照看,并且人也搬出了永福宫到了阿哥所。 “奴婢明白了。”苏茉尔听巴雅尔说过,自从庄妃有孕,皇太极就再未到过永福宫,所以此时似乎是庄妃恢复往昔风采,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苏茉尔先去了阿哥所,打点好了福临的奶娘以及身边的太监,然后朝御膳房而去。 “小顺子。” 那天多尔衮一席话后,苏茉尔当然知道多尔衮是有心拉拢,她找机会到了御膳房,果然就有人主动搭话,而这人就是小顺子。每天采买的时间一过,又没到皇上用膳的时间,小顺子可说就是闲人一个,“好姐姐你来啦。” “今儿还有羊奶吗?” “姐姐要能没有嘛,您稍等。”再出来时,小顺子手里拿着个水囊子,“今儿刚得的,新鲜!还是那句话,隔夜可别留着,再来取。”说完,他看了看周围,等终于没人了才小声道:“王爷得了信儿,让我告诉你,今晚在清宁宫皇上...” “真的?”苏茉尔大惊,但马上镇定下来,当下心生一计,“小顺子,你今晚能不能...” “告诉娘娘放心,御膳房总管是我干爹。” “这些你拿着。”苏茉尔掏出些碎银子,“上下打点虽不够,但多少是姐姐的心意。” 小顺子也不客气,略推让了下就收下了,然后送苏茉尔出了御膳房,才转过身来就被一个小太监撞了个趔趄,“猴崽子,找死啊!” “公公饶命,奴才晾的衣裳不见了...” “急什么!不定哪个不长眼的拿错了,你再拿一身儿别人的不就完了?” “是,是,是。” 当晚,清宁宫内觥筹交错,笑语笙歌。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景象就像是一幅画,眉目如画的宫妃,夺目的珍馐佳肴,只要一个动作就立即有人将酒盏添满,所谓的锦衣玉食不过如此。 “这就是福临?”坐在皇太极右手边的宸妃娇笑着,抱着孩子坐在庄妃身后的奶娘看了一眼庄妃才抱着孩子过去,“娘娘。” “来我抱抱。”宸妃想从奶娘怀中抱走福临,但是那个奶娘明显的向后一挣,“娘娘,小阿哥尿了。” 今晚,在屋内伺候的除了各宫主子的丫鬟,再就是御膳房的一干负责上菜、传菜的太监,小顺子也顺利的名列其中,“快上菜。”他向等在外面的人轻喊了一声,宫女立刻端着菜鱼贯而入。 皇后也恰在这时开口,“宸妃,快来尝尝这个,我专门为你点的,很补身子。”说完,立刻有宫女夹了皇后所指的一盘东西。 “谢皇后娘娘。” 奶娘趁此机会将福临抱走,苏茉尔才算是松了口气。今晚,她本打算让庄妃抓住机会,重获圣宠,却没想到小顺子的一席话让她如入冰窟,也让庄妃彻底断了念想。 “皇上说,想将福临阿哥抱到宸妃宫里去。”苏茉尔话音刚落,刚取来的羊奶就被庄妃打落在地,滚热的羊奶撒在临了庄妃一手。 “哥哥宽心,奴婢已经跟御膳房的小顺子公公说好了,今天这话,皇上没有机会说出口的,何况还有皇后娘娘在。” “对,还有姑姑,你快去跟姑姑说一声。” 宸妃一开口,皇后就已经准备好应对,庄妃与她都是自己的侄女,她只能不偏不倚。虽然眼下似乎是在帮着庄妃,但也是在帮宸妃,倘若福临真的抱到关雎宫,一众原本就对她颇多微词的外臣们就更是抓到了机会。 “阿哥们还小,就先回去吧,皇上?”皇后似乎是在征求皇太极的意见,但在座的各位宫妃似乎也看出了些眉目,都停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福临留下,其余阿哥都先回吧!” 皇后执箸的手微滞,若不是这件事儿她知道的晚,也不会卡在现在这个尴尬的情况下。 皇太极原本是可以命阿哥所的人直接将福临送去关雎宫的,但就是碍于皇后才没有那么做,“把福临抱过来,朕看看。” 奶娘不敢怠慢,只得抱着孩子上前。 “嗯,像朕。”皇太极看了一眼皇后,又看了一眼宸妃,视线最后才落在庄妃身上,“海兰珠你来看看,福临是不是很像朕。” 宸妃伸出手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儿,满脸慈爱,“像。” “皇上,依我说福临的眉眼像您,可是看他那一张小嘴儿长的,像极了庄妃。”皇后微笑着从皇太极手里抱过孩子,“皇上,我身边儿也没个伴儿,福临就抱到我宫里去几天,好吗?” 皇太极早就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刚才装着不明白,此时也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也好,也好。” 出了清宁宫,苏茉尔才发觉,握在手里的帕子都已经汗湿,庄妃也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身子似乎摇摇欲坠,苏茉尔赶快让人将她搀扶回去,自己则赶快去找御医。 刚进了筒子道,迎面过来一名太监。因为已经入夜,苏茉尔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隐约中瞥见的那张脸... “站住!你是哪个宫里的?”未及多想苏茉尔已经说出口,但却马上后悔自己不该多事。 “奴才是崇政殿里新来的太监,出来办事儿,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那人站在五六步外,苏茉尔依旧是看不清他的样貌。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手里的宫灯也缓缓的举了起来。 几乎就在宫灯照在脸上的同时,陶玉鞍毫不迟疑的出手封住苏茉尔的穴道,勒住她的脖子,退后几步仅靠着宫墙。 “我有话问你,只要不喊,我就会放了你。”陶玉鞍低声说着,看苏茉尔微微点头,他就松开手,“如果我不见了是会有人找的。”苏茉尔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但也还算镇定。 “你是谁?为什么怀疑我?”陶玉鞍在沈默的帮助下,藏在清晨采买的马车下混了进来,拿了件太监的宫服穿上,准备天黑之后再按着沈默所说的路线去崇政殿,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一个宫女发觉。 “你还记得巴图特吗?正月三十的晚上。” “你是谁?”陶玉鞍必须谨慎。 “正月三十晚上,我和巴图特在沈阳城外三里的地方救了一个人,我因为有事没等到那人清醒就先走了。” “原来如此。” 苏茉尔对陶玉鞍的印象极深,因为即便是在昏迷当中他的神态依旧是带着刚毅,“你已经失败过一次,还不够吗?”加上早前的事情,苏茉尔认为这人应该是大明派来的刺客。 陶玉鞍心道:“原来她以为我是来刺杀皇太极的。”虽然不知道对方身份,但是陶玉鞍却忍不住佩服眼前的女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仍想着吓退敌人,只是自己似乎可以利用这一点。 “你们的皇帝在哪儿?” 苏茉尔当然不知道皇太极在哪里,虽然刚才还在清宁宫,但此时很可能去了关雎宫也说不定,“我只是一个宫女,怎么可能知道?” “那就是对我没有用处了。”陶玉鞍一指点昏了苏茉尔,让她靠在宫墙上,“等会儿可全靠你了。” 苏茉尔醒来时有些怔忪,虽然身上没有任何不适,但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也只是一会儿的时间,她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快来人!快来人!” 一队巡夜的侍卫刚好经过,听见有人呼喊声,“什么人?不知道入夜之后严禁宫人走动吗?” “有刺客!” 只三个字,侍卫们悠的变了脸色。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二) 宫灯随风摇曳,殿前的匾额忽明忽暗,崇政殿三个字变得如梦似幻。 入夜之后,四周变的更加干冷,仿佛快要碎裂了一般。大殿外,有不下二十侍的侍卫守卫。在这样重重的包围下,想要不惊动任何人进入崇政殿,然后再拿着天罡剑安然撤出,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刻,陶玉鞍身处一座戏台前,回忆着沈默早先所说的路线,崇政殿就该在西南边,离此不远。他早就脱下了那身太监的衣服,连同一根拴在脑后的假辫子一起扔进了草丛,飞身上了戏台屋顶,双手攀着屋脊,探出头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向南望去,在漆黑中能够隐约看见数不清的琉璃瓦屋脊,以及两端的神兽,高低缓急的错落开。 陶玉鞍翻身,背靠着屋顶等待着。 据说,崇政殿前是一片开阔地,没有可以供人隐藏的任何地方。所以,陶玉鞍只能等待。方才,他话语隐晦就是为了误导苏茉尔,让她以为自己的目标是皇太极。如果此刻皇太极就在崇政殿里,那么呆会儿等那宫女醒来,那里就会变成重兵把守的关键;如果他不在,那么自己的进入大殿的机会也就来了。 过了半晌,陶玉鞍再次看向有可能是崇政殿的方向,心道:“那个宫女也该醒了。” 果然,在寒风中传来隐约的呼喊声,向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集结。他们手中的宫灯组成了几条长龙,让一片死寂的宫墙内似乎多了几分生气。 一队侍卫从戏台外经过,一瞬的光亮过后,陶玉鞍抓紧时机翻过屋脊,从戏台顶翻下又利落的栖身于屋檐下。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队侍卫也匆匆而过。陶玉鞍轻轻落地,又一个箭步向前腾空而起攀上了几丈高的宫墙。虽然有些勉强但终于看见了另一条筒道,这也是刚才侍卫走过的地方。 “留下五个在这儿,其余的先驱关雎宫。” 其实,清宁宫内的家宴散了之后,皇太极留下过夜。 “皇上...” 太监在床帐外试探着出声,幸好皇太极只是刚刚躺下,皇后哲哲也听见了声音。 “怎么了?” “永福宫的一个宫女被刺客打昏了。” 皇太极立刻掀开幔帐,虽然屋内还算温暖,但哲哲还是不禁被“刺客”两个字惊了一下。 “让人守住各处宫门,多派些人去...”皇太极本想说多派些人去关雎宫,但是想起皇后还在身旁,再者如果将侍卫都派向那里,刺客会以为自己在哪儿,对海兰珠会造成威胁,“吩咐下去,各处人手要均匀,多派些人到崇政殿去。” 派人去那里,一是为了要让次可以为自己在哪儿,这样清宁宫就自然安全;二是因为,崇政殿是皇太极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当然也就藏着不少秘密,所以他才会立刻想到那里。 而此时,陶玉鞍刚刚用石子放倒了留守在崇政殿的侍卫,从西侧的小楼上落到地面也花了些功夫,刚刚刚推开殿门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朝自己逼来。这时想走是来不及了,他心一横进了大殿,关上门。 “快,看看他们几个怎么回事?其余人立刻到附近检查!” 崇政殿外到底不起的五个人使杠杆来的侍卫吓了一跳,立刻有三名侍卫进了大殿。每一个角落都被检查了一遍,甚至有人走到了御座侧面,想努力看清御阶之上所立着的屏风后有没有人。 现在,只要过了大清门,就更加容易脱身。但是,殿外攒动的火光说明,这里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陶玉鞍又想起无果的话,一个人武功再高也不能挡得住千军万马。 陶玉鞍为防再次有人进来,就又藏回了御案下。他曾告诉蒋栋,自己进过后金皇宫,但那其实不过是为了激怒他,而让他说出对自己所隐瞒的事情。实际上那一次,他连宫墙都未曾进去过,就被侍卫发现了。这一次,他不能有任何闪失,无名剑近在咫尺,只有几步远的距离。 “上去看看。”一名侍卫在怂恿自己的同僚,他指了指御座之上。 接着,陶玉鞍听见了脚步声朝自己而来。很快,脚步声到了跟前,仅隔着一层帘布。然后,那人弯腰准备看看御案下。 轰隆一声,整张书案翻了起来,堆叠在上的各种纸张撒了一地。那侍卫只觉眼前一黑,颈间一片冰凉,紧接着温热的液体便喷撒而出。 “刺客在这儿!” 陶玉鞍心知不能再耽误时间,立刻绕到了屏风后,果然看见了架子上放着的无名剑。手指轻抚剑身,一股凉意自然而来,特有的乌亮光泽也丝毫不差,与蒋栋的剑相差无几。随手扯过地上的桌布,包住剑负在背上,向外走的同时蒙上了面巾。 大殿之外,侍卫正闻声赶来。 手里依旧是一柄软剑,陶玉鞍挥动手臂,招招利落,直取性命。他原本想向北,这样就可以直接到睿王府,但此时最近的出路是向北,过了大清门,有更多的空间可以暂时躲藏。 很快,弓箭手便赶了过来,但因为与陶玉鞍缠斗在一起的还有许多身为侍卫的贵族子弟,以至于羽箭迟迟射不出来。除了在战场上,现在也是争功得爵的好机会,好战的贵族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陶玉鞍被团团包围,当他的剑已经变成红色后,没有人再敢轻易上前。他抓住机会,突然闪身上前冲进了人群,利落的擒住一人。 “让开!”因为对方迟迟不肯射箭,陶玉鞍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内情,随便在这些侍卫中抓了一个看上去颇有气度的,“让开!” 人群缓缓散开,箭阵也分立两旁,“开门!”陶玉鞍看对方有迟疑,手上用了用力。那侍卫脖子上立刻划出了一道血痕。 “英雄!你走不了的,即便出了皇城,外面还有无数的大军等着你。” “那不用你操心。” 朱漆的大门缓缓开启,闻讯而来的皇太极在侍卫的簇拥下靠上前。 “让他走。” “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上!” 陶玉鞍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人。 皇太极默不作声,看着黑衣蒙面的陶玉鞍, 终于,挡在宫门口的侍卫纷纷让开,看着陶玉鞍挟持着人离去。 在沈阳城内,散布着十一座王府。在这里面有九座亲王府,其中就包括多尔衮在城北的睿亲王府。虽是亲王府,但也只是一座两进的院落,盖在一丈高的台基上。大门为山顶式,面阔三间,绿瓦朱漆,门前挂着大大的灯笼。 在王府后门处,有个人一直躲在暗处,这人正是沈默。 他自幼在一剑天习武,一剑天在江湖上消失的那一天,沈默也消失了。不似蒋栋一般,也不似其他的一剑天弟子偶尔还会有些许踪迹可寻,他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而知晓他下落的人就只有三个人,暗中接任了掌门的蒋栋以及陶玉鞍,还有就是在扬州隐居的无果。 在约一个月前,沈默从辽阳到了沈阳,因为他知道,假如陶玉鞍或者是蒋栋想要取回天罡剑,那么必须有一个熟悉沈阳的人帮忙。到沈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混入睿王府。 沈默自称姓陈,在王府里挑水、劈柴的一个月,摸清了府里的一切。 今夜,是他与陶玉鞍早就约定好的,只要陶玉鞍顺利逃出皇城,就直接向北来睿王府。不只因为清风剑在这儿,可以顺便一并取走,也因为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寅时刚过,城中除了混乱的搜查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多尔衮安静的坐在书房里,面前摆着酒壶和小菜,手里白瓷的杯子刚刚被喝了个干净,小安子立刻斟满了酒杯。 “主子,夜深了,您歇着?” “他们来了。” 小安子没听明白,“谁来了?” “就是他们。” 书房门被从外面推开,嘭的一声撞击在墙上,带着劲力弹回。冷风倾泻而入,案头的红烛被寒气嗤灭。 门外站着两人,窗纸上印出他们身影。 待看清来人,多尔衮问:“无果呢?我与他的约定未了。”然后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默,一个毫不起眼的男子,“没想到,我的王府原来也不似铁桶一般。” “什么约定?” “他没告诉你?只要我给你剑,他就会帮我做一件事情。” “给我剑,我替他做。” 多尔衮举起手中的杯子,“我也还欠他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要替他问完?” “这要留给他自己来问。”陶玉鞍心里很难平静,他早就知道,无果为了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当他知道,无果可以做到如此境地后,他心里却是充满了气愤。这是对自己的气愤,他恨自己还是不能有所担当,而让无果十余年来从未能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小安子。”多尔衮示意,小安子进了书房里间,半晌才拖着一只锦盒出来。 “还是你自己拿吧!” 王府门前,士兵手里的火把将整条街照的通明如昼。 “开门!”朱漆大门被敲的山响,里面的人刚抽开门闩,外面的人就迫不及待的一拥而入,开门的下人被撞倒在地无人理会。 多尔衮披着狐裘的斗篷,好似刚刚醒来一般,小安子在一旁又是手炉又是皮帽的张罗着。 “呦!这不是鳌拜嘛?” “王爷,鳌拜叨扰了。”鳌拜打了千儿,“今夜宫里闹了半宿的刺客...”他伏在多尔衮耳旁,“皇上怕那刺客躲在城里对各位王爷不利,所以派了人保护各位王爷。”后一句音量极大,兵勇、下人听的清清楚楚。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在这儿守着吧,我睡了。”说完,多尔衮当真转身进屋。 鳌拜所说,句句都是皇太极所说。去别的王爷府不过是走走形式,只有这睿王府,他是要看个通透。但,到底为什么要夜入睿王府他也不明就里,多尔衮怎么可能藏匿刺客?鳌拜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会多问,只按着主子的意思做。 “里里外外的都给我守住喽!”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三) “大人,都检查过了没人。” 鳌拜仍旧站在大门口,手下不停的回报,王府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下人的数目也与管家呈上的名册相符。 “大人,只有王爷的...”士兵是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字句只有鳌拜听见,他挥手示意手下走开,自己进了王府正殿在暖阁门外站定。他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一手在身后挥了挥。看见主子示意,两个士兵轻手轻脚的进了正殿,里外搜查了一遍,出去时向鳌拜摇了摇头。 “王爷,鳌拜求见。” 暖阁内,鳌拜跪在地上。 “起来吧!” “谢王爷。”鳌拜站起身,仍微弯着腰,他尽量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暖阁内的一切。只见多尔衮半靠在暖炕上,正闭目养神;炕桌上放着热茶,还有一些点心;左边墙上摆放着一个大的雕花漆柜;在暖炕对面是一张书桌,以及放满了数的书柜。 屋里的情况一目了然,也没有任何遮挡。 暖炕下放着的小炉上热着奶茶,此时已经开始翻花,浓郁的奶香顷刻间充满了暖阁之内。 “鳌拜,喝碗热茶再走吧!这是我府里一个蒙古厨子做的。” 小安子拿出两只瓷碗,拎起炉子上的铜壶依次倒满,放在炕桌上一碗,又端到鳌拜面前一碗。 “谢王爷。”鳌拜又叩头谢过才站起身接过来。 “算了,你也就别走了,我让他们给你收拾间屋子将就一晚。” 碗刚端上手还来不及喝,就又跪了下去,“皇上吩咐奴才保护好王爷,不敢有丝毫懈怠,也请王爷宽心,奴才定保王爷完全。” “行,行,行,在这儿你也不自在,下去吧。” “喳!” 自鳌拜进来就未睁开过眼的多尔衮终于张开了双眼,喝了一口碗里的茶,“你也下来尝尝,确实不错。” “我以为你要请他吃了早饭再出去。”陶玉鞍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多尔衮抬头看了看藏身于屋梁之上,尚被宫灯遮住半边身子的陶玉鞍,“我越镇定,他就越怀疑,也就越不敢轻举妄动。” 陶玉鞍身上背着两柄天罡剑,稳稳的落地站在多尔衮面前,小安子不禁抬头看他一眼,一晚奶茶险些倒的溢了出来。 “皇太极不信任你。”陶玉鞍喝了一口小安子递过来的东西,觉得味道很怪便放在一旁。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和无果天罡剑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你会先到王府来拿清风剑,却没想到...” “无论我先拿了哪一柄剑,他都会先围了你睿亲王府的。”多尔衮挥手让小安子出去,“帮我做一件事,我相信这件事你会很愿意替我做。” “我和沈默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帮王爷做什么?” “这简单,有我在你们很容易脱困。”多尔衮再次靠了回去,阖上双眼,接下来的话有些像是在梦中的呓语,“鳌拜不可能在这儿看一辈子,等他一走,想要出城就容易多了,我想那个沈默就可以做到。” “你让我做什么?” “帮我杀一个人。”多尔衮突然坐起,目光如一头嗜血的猛兽,他走下暖炕站在陶玉鞍身侧,“皇——太——极!” “什么时候?” 原本答应多尔衮的人是无果,所以这件事情他打算自己来做。但是,此时无果换成了陶玉鞍,这件事情就可以换人来做。 “不是现在。” “好,我答应你。”陶玉鞍确实愿意去做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无果一样怀着对苍生的悲悯而置身世外,他也不知道,蒋栋自始自终都隐瞒的有关于陶氏一族的秘密。 “那么,后天,睿亲王将出城狩猎。” 翌日,多尔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天未亮就入宫议事,鳌拜带人呆到天亮也终于离开。几天后,多尔衮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城,关城门前,他才带着不少猎物从城外回来。 沧州,自古就是尚武之地。无论男女老幼,从街头到巷尾,随处都可以看见舞刀弄棍之人。再加上适逢乱世,此地又西靠京畿重地,北与山海关几乎是遥遥相望,所以,如今敢住在这沧州城里的人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 在沧州城最繁华的街上,有一座三层的木楼,是一家名叫广来的客栈,现在成了往来客商云集之地,也是各路江湖人士落脚的首选。 清晨,客栈的大门敞开着,与屋外的寒冷相反,大堂内正是一派热闹非凡。 在天井下站着一男两女,男的年纪稍长,但最多也就年届三十;两个女的都是妙龄,一个看上去娇俏柔美,一个看上去颇具英气,都是十足的美人。 “吴叔,咱们也住这里吧!”陶梅拉着无果一尘不染的袖口,眼睛还在看着四周往来不断的江湖客,似乎这些人是美味佳肴一般。 “好,好,我先去找白前辈,你和忆竹去要两间房。” 陶梅听见无果应允,立刻拉着傅忆竹就走,而傅忆竹看了一眼已经准备上楼的无果,只得被拉着走了。 广来客栈由两座三层的木楼组成,两座楼都是天井结构,在二楼以一座横跨的桥相连。 无果上了二楼,直接上桥,到了后面的一座楼中,在西厢地三间就是白辰和慕容羽的房间。轻敲房门,开门的是慕容羽。 “吴前辈。”慕容羽看见无果有些怔忪,无果将他这样的神情看在眼里,“白前辈呢?” “师祖去见我师父了,让我留在这里等您。” “少林寺有人来吗?” 慕容羽倒了杯茶放在无果面前,“少林寺掌门无嗔带着几名弟子住在城外的普渡寺里。” “也好,那里清净。” “是啊,现在城中聚了这么多人,多数人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而又有不少人是为了滋事,甚至是来寻仇的。”慕容羽生性较为刚直,很厌恶这些江湖纷争,“此时正值大明存亡的紧要关头,竟然还有心思计较这些私仇。” “你身在凡尘能想到这些实属不易。”无果更像是在安慰眼前的年轻人。 “吴叔!”房门开着,陶梅看清确实没走错,一脸高兴的进了屋,“房间就在三楼,有一间正好就在这间楼上呢!” 慕容羽不动声色,只仔细的看着陶梅。 “忆竹呢?”无果看只有她一人,便走到门口向外望着。 “忆竹先回房了,我看她脸色好像有些苍白。” “我去看看她。”说完,无果已经不见人影。 “忆竹...”无果推开房门,看床帐已经放下就想转身出去。 “无果!”叫他无果,傅忆竹已经这样叫了许多年。 无果也是最近才发觉,傅忆竹已经这样叫了自己许多年,而自己也这样被叫了许多年。有什么不妥吗?似乎没什么不妥,只是和陶玉鞍、傅荆,还有蒋朝阳这些晚辈的叫法不同而已,他没有在意过这些事情。 “听梅儿说你不舒服,是又喘了吗?”北方天寒且干,无果一直都很当心的替傅忆竹调养,所以才又再京城耽搁了些日子才来沧州。 “没有,只是累了。” 无果走到床前,“手伸出来。” 傅忆竹一向乖顺,马上从床帐中伸出手让无果诊脉。 “果然只是累了。我要去城外普渡寺见见我师兄,下午你和梅儿跟着慕容少侠在城里转转也好。”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当无果走到大堂时,里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热闹到无果刚到了桥中央就隐约听见的了声响。 “峨嵋派早就后继无人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戴稍显怪异的男子,头上缠着黑色的巾子,末端在前额形成尖细的一根角;上身像披着块黑布,在领口可以看见五彩领子的内衫;下身是是同色的宽大裤子;脚上蹬着双前端翘起的黑色靴子。 站在这人对面的是一位峨眉弟子,两人争的是面红耳赤。 峨嵋派远在四川,而四川自古就有“蜀道难”的说法,所以峨嵋派在十多年前正门云英之子逝后,就一蹶不振起来,所谓树倒猢狲散,门下弟子从原本的几百变成了如今的数十。虽说,这些所剩无几的弟子中多是些在武学造诣上颇高的人,但这样的人往往是不懂得经营的人。 所以,若说在武功传承上峨嵋派已经后继无人,确实有些中伤的嫌疑。 峨嵋派的男弟子不多,而如今能留下的更少,现在站在大堂中的是一个名叫陆青的青年。他忽的拔出剑,指着那个怪异的男子道:“我今天就让你看看,峨眉是不是后继无人。” 说完,众人还来不及看清陆青到底是什么步法,他人就已经扑了出去,一剑直刺对方面门。而那个男子也不示弱,身法也如他的一身穿戴一样奇怪,只见猛的一下他双脚离地人已经在半空,双膝盘着,仿佛坐在空中一般。 陆青没见过这样奇怪的轻功,看着已经落回地面仍盘坐着的男子,说道:“原来是无色门的余孽。” 无色门在四川曾是横行一时的帮派,门下弟子行踪诡秘,精于用毒、巫蛊之术,一直祸害乡里。云英在世时曾发动门人剿杀,无色门一度只剩下门主和几位亲信,可以说与峨嵋派的仇怨是相当深。 “哼!以为我们无色门是那么容易死绝的吗?” 无果看到到了大堂时,正看见那人悬在半空,这才引起他的注意,否则无果早就出了客栈朝城外去了。 “你们在四川胡作非为,我峨眉身为名门正派怎么可能任由你们鱼肉乡里!” “说的好听!也许你不知道吧?当年无色门偏安蜀南,只因为不肯交出本门至宝‘冰魄’才被云英那个老妖妇给记恨上,什么正派?什么名门?” 无果有些将信将疑,但听见旁边有人说道:“冰魄可是难得的宝贝,据说是在天山之上,长年有雪的地方要挖上数百尺,在石缝里才有,能使尸身千年不腐。” 难道?无果想到天启六年时,云英的儿子死在宁远,难道她是因为这个才想要冰魄的? “云掌门可是在天启六年时向贵派求取冰魄的?” 话插的太突然,在场众人纷纷看向说话的无果,不少人窃窃私语。 “阁下是?” 销声匿迹十余年,即便是曾经名震江湖也会被时光埋没。大堂里没人认识无果,即便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在下姓吴。”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没人听过有这么个人。 “这位兄弟,你说的没错,就是在天启六年。”那男子回答。 陆青是峨眉派年轻一代的弟子,没有人给他说过当年事情的始末,有的只是断章取义的述说,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白衣,年届三十的男子到底想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无果依旧微笑着,他对陆青说:“小哥不用着急,我只是问问而已。”说完转身就朝大门而去。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四) 无果只是想要证实心中的推断,他自认早已不是江湖人就莫问江湖事,是非对错自有苍天、佛祖在看。但是,在陆青和其他人眼里他一句“只是问问”可就不是“而已”能打发掉的。 才走出几步,就见两道人影一左一右向无果抄过去。 这两人一个是陆青,另一个自然就是那名穿着怪异的男子。他们俩刚才虽然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此时却很默契,一齐向无果拍出一掌。 众人见无果一副书生模样,有些弱不禁风,都以为这两掌一同拍下去这人小命也就没了。只见双掌快要触上他背时,无果猛的弯腰,脚下像装了轮子一样向后退去,身子就这样从那两人手臂下滑过。 “二位找我有事?” “你把话说清楚再走!”陆青与那男子一齐喊着,喊完又互相瞪了一眼,又哼了一声才转又一块转过头看着无果。 无果无奈摇头,“这位是?”他问的是陆青。 “敝姓陆。” “哦,陆少侠,吴某相信你不会希望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的。” 那个怪人听他这样说就更不依不饶,说:“哈,那你就更要说出来了,好让大家知道,峨嵋派有多欺世盗名!” 无果看了一眼陆青,见他正犹豫,“不如,你们俩跟我来,如何?”这件事情即便是说也只能对这两人说,这样才有可能化解两派人的矛盾,若此时此地说出来,那这仇就只能是越结越深了。 “在这儿我是不会说的。”无果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 “走!难道我无色门还怕你不成?”那男子说完又看了一眼陆青,意带挑衅。 陆青将剑插回剑鞘,“去就去!怕你不成?” 出了广来客栈,无果一语不发直奔城外,到了城门口找了位货郎问路,然后继续向城外而去。 “喂,他这是要往哪儿走?” “姓陆的小子,我姓邬名达,好歹我比你大一轮,叫声前辈你不吃亏!”说完姓邬男子就赶上无果,“姓吴的,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话在哪儿不能说,还非要跑到城外来?” “想让你们信我,就要先说清楚我是谁?少林寺众位掌门就住在这普渡寺里,他是最能证明我是谁的人。” “施主,何事?”寺门轻启,一个小和尚圆滚滚的脑袋伸了出来。 “我姓吴,找少林寺的无嗔住持。” “请进,住持早就知会我,只要您来了就直接请进去。”小和尚打开门,陆青与邬达紧跟在后也进了普渡寺。 庭院中,无嗔正与普渡寺住持对弈,两人似乎都不觉寒冷。 “师兄赢了。”无果静静站在一旁,半晌后才说。 十余年过去,无嗔已经是一脸花白胡子,但身子还算硬朗,脚下沉稳没有常人的老态。一局终了,无嗔终于站起身,“你呀!师傅临终前让你下山,除了宁远一面,你还真是渺无踪影!” 邬达站在一旁,虽还不知道这老和尚到底是不是少林掌门,但看那年岁无果竟然叫人家师兄,他就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人决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姓吴的!你倒底还说不说?” 无嗔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两人,说:“施主,老衲无嗔,我师弟与二位是?” “他是无字辈的?”邬达一直混迹于巴蜀之地,对于江湖中的人、事一向是寡闻的很,陆青倒是知道的不少,见无嗔点头,他仿佛见了妖怪一般看着无果,“他就是无果?”少林寺无字辈中,这样的年纪就只有一个人。 “少林掌门是很厉害!但是他师弟就一定厉害吗?”邬达一脸不屑,瞪了陆青一眼。 “邬大侠说的对,我没什么厉害的。”无果真怕这二人再刀剑相向,“还是讲讲天启六年的事儿。” “快说!”邬达早就不耐烦,嘴上不停的催促着。 “师兄还是你讲。”在无果看来,天下应该是大同的,民族与民族之间没有任何差别。但陆青和邬达与他不同,所以宁远一战还是应该让与他二人有相同想法的无嗔来说。 无嗔明白无果的意思,点头同意,稍想了一下才说:“那一年,努尔哈赤带着大军强攻宁远,守城的是袁崇焕,还有总兵满桂...” 陆青一直静静的听着,邬达在讲到紧要处时每每哀叹或叫好,两人又是却也争论不休,尤其是涉及到某些人、事。 “云飞扬和那个姓李的死了,看上去似乎应该是陶远和傅青竹干的,但实际上漏洞百出啊!”邬达听到众人在宁远城中争辩的一段不禁发出疑问。 “怎么不是他们?”陆青亦反驳出来,“他们二人若不是心虚,怎么会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旧事重提,无果仿若又回到了宁远。那是一座被血染红了的城池,那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带着血腥。 无嗔解释道:“玄天剑其实不是指一般实际存在的剑,而是一剑天的一种内功。它的玄妙就在于能将真气逼出体外,幻化出你想要的任何样子,而玄天剑就是用这种内功逼出真气,在空中放出一柄巨大的剑。” “这我听师傅说过。”陆青说,“那一次,是一剑天创派以来第二次放出玄天剑。薛前辈当时身在少林,很多少林弟子都见到了他放出的玄天剑。接着,分布在各地的一剑天弟子纷纷响应,很快就将其中所隐含的消息传到了关外。”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武功?”邬达激动的忘乎所以,从椅子中窜起挥舞着双臂,仿佛是一个发现了神迹的孩子。 “说到这儿,邬大侠该知道云英掌门为什么要向贵门主索取冰魄了吧?”无果适时的打断他的兴奋,回到事情的原意上来。 邬达问:“为什么?” 陆青气结,也一下子从椅子里窜起,不过却是因为气愤,“当然是为了云飞扬啊!他是掌门独自,痛失爱子让她蒙了心...”陆青的话戛然而止,脸上一阵羞红又转为苍白,因为他看见邬达脸上露出诡谲的笑。 “为什么?”邬达再问。 无果见陆青已经明白峨嵋派围剿无色门的事实,虽然也有其他原因,但是这样的主因足够让峨眉派蒙羞。 “邬大侠,峨嵋派有错在先,但无色门也不能说完全没错。当你在广来客栈中说出‘无色门’时,你看见大堂里每个人脸上的神色了吗?” “他们...” “陆少侠说的也不全然都是假的,对吗?” 邬达很不自在的坐回椅子,“是不全错。” “住持!”一名武僧进了屋,神色焦急,“方才武当派来人说,他们有两名弟子暴毙。” 这个消息四人听了都很震惊,但却是心思各异。 现今的江湖中人表面上没什么,但暗地里却已经分作三派:一派如少林、武当,都一心向着朝廷,想抵御外敌平息内乱;另有一派如无色门以及南方和甘陕的一些门派,他们正四处支援叛军,想要推倒朱家天下;而最后一派,也是最见不得光的一派,他们既不向着朝廷,也不支持叛军,只求中立,其实峨嵋派就是如此。 在这样的乱世,峨嵋派的做法不失为自保的法门,但是却为另两派人所不齿,这也正是峨嵋派日坠西山的原因。 “死因清楚了吗?”无果问。 “来人说还不清楚,请无果师叔赶快过去。” 沧州城外有一寺,就是普渡寺,另有一观,既白云观,武当派一众六人就住在此处。 白云观,一听便知是一座道观,观主是一个法名叫悟世的道士,另有五个徒弟住在观内。一方三进的院子,虽大却多是闲置的房间,师徒几人忙不过来,就只用了两进,最后面的院子大门一锁业就不用管了。 当张柏和师兄宋玉卿带着徒弟来时,悟世立刻带着徒弟将后院的屋子都打扫出来,放上了崭新的被褥。 无果到时,整个白云观已经被河间府衙门的人围了个严实,若不是宋玉卿及时出现在门口,就连刚从观里出来的小道士都险些再回不去。 朝廷虽是分身乏术,但武林但会这样的事情就在皇城眼皮子地下办,身为一方父母官河间之父杜若生早就是急的跳脚。 白云观的大殿里,杜若生正一个个询问。只是,他没问完一半的人数就已经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大师兄。”说话的是宋玉卿的小徒弟,名叫周迁,在他之前刚刚问过宋玉卿的另一个徒弟。 “你知道他有什么仇家没有?” “这...大师兄为人...刚正,所以他的仇家还挺多的。” 杜若生听周迁这样说,两眼放光,问:“真的?都有谁?” “比如峨嵋派的李林,南边儿沙河帮的卫二,还有甘肃的人称神剑的吴道子...”周迁像是背书一般的说了半天,杜若生的师爷已经记满了一张纸。 “还有吗?”等周迁终于停下,杜若生才开口,看对方摇头,才又问:“这些人现在沧州吗?” “这,也许在,也许不在,不知道啊!” “行了,行了,下去吧!” 门外,无果和白辰听的清楚,白辰忍不住笑,一提气便上了殿顶,下一瞬阵阵大笑从屋顶传下来,也惊动了大殿里的杜若生。 “何人在殿外喧哗!”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五) 白云观供奉着祖师的大殿上,白辰不只没有停下笑声的意思,甚至已经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还因为笑的太厉害而流出了不少泪水。 “我那个...好...好徒,徒弟,哈哈哈...”白辰一边大笑口中还喃喃的说着什么。 宋玉卿此刻也在大殿外,他自然明白,师傅白辰笑的是他宋玉卿循规蹈矩一辈子,到头来却教了个惹是生非的好徒弟。 “白兄,你还是下来吧!这样会影响杜大人审案子的。”无果看宋玉卿满脸通红,对着自己师傅又不敢发作,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出言劝阻。 “好,我下来,我下来,哈哈哈...” 白辰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宋玉卿和无果上前虚扶了一下,“我没事儿,没事儿...”脸上虽还带着笑,再开口时却语带严厉,“玉卿,虽然死的是你的爱徒,但这样到处惹是生非的人怎么进了咱们武当?我这把老骨头一辈子的仇人加一块儿都没他多!” “师傅教训的是。”宋玉卿也已经是年近七旬的人,若是现在有旁人在,看见武当山名震天下的宋大侠被人这样教训才真的是开了眼界。 无果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辰,虽然仍在笑,但是语气中的威势却是让人无法不注意的。曾经的武当掌门,果然名不虚传。 终于等到杜若生将所有人都询问完,无果才有机会看见武当弟子的尸首。 “人是在哪儿发现的?”无果掀开盖着的白布。 旁边早有府衙的仵作检查过,他立刻回答说:“是今天早上,在白云观后的小山上。我已经验过,应该不是中毒,说是暴毙也不对,他正直壮年,又历来没有宿疾,所以...” “你大师兄确实没有像是喘症这样的病吗?”无果仔细检查了尸身的口、鼻、手,确实如仵作所说,并没有特殊发现。 周迁坐在地上,面前一只火盆正烧着冥纸,“大师兄身子骨一向很好,每天都是天不亮起来练功,吃饭睡觉也都如常。” “这人也同样是在后山发现的?” “他是在房里被发现的。” 无果觉得很乱,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团随意绞缠在一起的绳索,自己甚至找不到任何一根线头,“这两人是同住吗?” “不是,我和大师兄一间房。”周迁拿着冥纸的手停在半空,“昨晚师兄一直好好的,睡前还在院子里打了一遍拳。” “那这个人呢?”无果听白辰说过,这人是白辰最小的徒弟周问天的弟子,此次武林大会他因为暂执掌门而没有亲来,所以才让爱徒代行,却没想到成了不归路。说话的仍是周迁,“大师兄练拳时他是有在一旁看过。” “带我去看看你大师兄练拳的地方。” 入夜后,广来客栈也终于不再如白天一般车水马龙,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堂里也只剩下些桌椅。 守夜的伙计独自坐在背风的角落里,他下颌垫在桌上,显然是已经挨不住睡了过去。已经燃了一半儿的红烛发出噼啪声响,店伙计懒散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大门,厚重的棉门帘似乎被冷风吹开了一角,他不得不走过去。 几乎就是伙计的手刚触到门帘时,门外有人将帘子掀起。 “客官,住店?”没看清对方是谁,伙计张口便是说的烂熟于心的招牌话。 “我住后面三楼。”无果进门,然后转身挡好了门帘。 “呦!是吴大侠!小的眼拙,没看清是您。”这伙计也是人精似的人物,况且先前陆青和邬达两人在大堂的争执若不是无果调和,难免又是一场打斗,大堂里的桌椅板凳恐怕就要重新换过了。 无果在看过尸首后先去了后山,然后就一直在周迁和两名死者所住的院子里呆着。可以说,整座院子他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都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毒物,也没有让人藏身的地方。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走到房门前,屋里摇曳的烛光才使无果回过神儿,这屋子是他自己独住的,怎么会有烛火? 轻轻一推,门未落锁。 正对门放着一张梨木圆桌,一名少女纤细的背影映入眼帘。 “站住!”一直站在暗处的慕容羽突然现身,他看着面前穿着黑衣的蓝羽衣,“武当派的两名弟子今早死了,跟你有没有关系?” “我不懂武功,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蓝羽衣突然摘下面巾,一双眼看着面前的慕容羽,与白天时的陶梅判若两人,那眼神带着些勾魂摄魄,身姿带着万种妖娆。她走上前,一只手搭在慕容羽肩上,“其实你可以去告诉蒋栋或是无果,我是假的。其实不用你说,他也不相信我是真的...”蓝羽衣如白玉的手从肩膀滑下,在中途被慕容羽抓住。 “这不是真正的你!”慕容羽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虽然陶梅是假的,但是在陶梅身上展现出的性情却是真的,没有丝毫作假,而眼前这个蓝羽衣虽然她的真实身份,但是这样的妖娆却是没有半分真实。 蓝羽衣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个男子突如其来的话,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你想要什么?” 蓝羽衣魅惑一笑,朱唇微启贴在慕容羽耳畔,说:“告诉你,你会帮我得到吗?” 趴伏在桌边的柔弱身影是无果再熟悉不过的,“忆竹...忆竹...”无果虽有些惊讶,但仍上前,俯身轻唤伏在桌上睡着的傅忆竹。 傅忆竹幽幽转醒,双眼有片刻的失神。她看着面前的无果,似乎忘了自己在哪儿。 “怎么不在房里睡?”无果习惯性的示意她伸出手,而傅忆竹也习惯性的伸出手,然后无果坐在旁边开始诊脉,片刻后,他才放心的开口:“还好没有着凉。” “蒋师伯今天下午时到了,还有我哥哥和蒋师哥。” “已经这个时候了,只能等到明早再见了。”无果很担心陶玉鞍,而为了不引人注意,白鹰雪儿只会飞回扬州报信儿,他一直希望蒋栋能带来他的消息。 “陶哥哥几天后就会到沧州。”傅忆竹的愁苦是写在脸上的,不复以往的娇媚,只有难以言喻的心痛,“师伯和哥哥说,过了年我就十四了,让陶哥哥和我完婚。” 无果这才看出,傅忆竹似乎并没有嫁娘的喜悦,“这是喜事...”接下去的话被傅忆竹打断,她一下子扑进无果怀中,双臂紧紧的抱住无果,“可我只当他是哥哥,只是哥哥!就像我哥,就像蒋师兄一样,只是哥哥!” 傅忆竹声带哽咽,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无果忽略了这样的难过。他缓缓的将傅忆竹从自己身上拉开,也是这时他才对上已经哭红的双眼,满脸的泪痕也让他注意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忆竹,蒋师伯是为你好,傅荆是你的兄长,就更不用说了。”无果有一阵心慌,但却抓不住因由,“再说,你和鞍儿自幼一起长大,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傅忆竹看着无果,深深的看着,似乎想要在他脸上找出什么,“你就只想说这些?” “明天我去跟蒋大哥,再晚两年让你们成亲,这样如何?” “你就没想过我想嫁的另有其人吗?”无果的话让傅忆竹没了希望,她仿佛是溺在水里的鸟儿,想要抓住些什么。 “她想嫁的人是你。” 房门被悠的推开,蒋朝阳站在门外,他的声音很轻,神色黯然。但是这句话到了无果耳中却犹如一记闷雷,电光划过的一瞬他完全不能言语,他只能呆愣的看着蒋朝阳。 “从小,你叫陶玉鞍是哥哥,叫我师兄...”蒋朝阳看着已经哭成泪人儿的傅忆竹缓缓的说着,“吴叔,忆竹她都叫你无果,只叫你无果!我们几个平辈人里面,就只有她这么叫你,你真的不明白吗?” 白辰一早就来找无果,到时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但屋里似乎没有什么声响,他转身叫住路过的伙计,“帮我进去看看。” “客官,这恐怕...” 不等伙计说完,白辰已经拎起那人向屋里扔去,“啊!”伙计被下破了胆,已经躺在地上晕了过去。 “真是太不济了。”白辰看看似乎没事儿,才一撩袍子进了屋。 屋内,无果坐在桌前,双臂仍趴在桌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桌上摆满了各类医书,从伤寒到疑难杂症,也有各色解毒方剂,毒理书籍。 “你哪儿来这么多书?”白辰指着满桌不下三十本的属。 “哦,有些是从扬州出来时带的,有些是在京城时买的。” 白辰像是看见妖怪一样,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看着无果道:“一夜没睡?”虽然无果不是武当弟子,但却和自己一样急着找出两名弟子的死因,真不枉相交一场。 “睡不着,就看看有没有什么毒物或是什么病症能让人突然暴毙,但又没有丝毫踪迹。” “找着了吗?” “还没。” 白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几十年不看着劳什子的东西了!”说完又随手扔回桌上。 “其实,我倒是真的想起一种毒来,只是...” 昨夜,蒋朝阳的话让无果乱了心神,使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傅忆竹。后来,蒋朝阳带走了泣不成声的傅忆竹,无果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只好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医书翻看了起来。 “但说无妨。” “无色圣莲...”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六) “怎么可能?”无果一句话,差点儿让白辰跳起来,满头白发似乎都已经竖了起来。 无果倒是不紧不慢,剑白辰面上满是难以相信的神色,慢慢的说:“看白兄的样子也该是知道它的,所以你我都不相信是它的原因应该也相同。” 原来,无色圣莲乃是天山派开山掌门白惊鸿炼制的一种毒药。 天山派本不是因毒而闻名于世,但据说此毒无色无味,甚至是无形无质。中毒之人也没有任何症状,只是在一个时辰后突然殒命。据说,当初研制此毒只是为了用于惩处门下弟子。 “那还用说?云海那小老儿都死了多少年了?他徒弟王长年也死了有二十年!天山派早就没有人了,怎么可能是无色圣莲?” “除了无色圣莲,天底下有哪一种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又没有丝毫察觉...”按着白辰的说法,无果不得不承认,无色圣莲几乎已经没有可能。近几十年内,天山派门下弟子的数量一只手都算得过来,这样的毒也多是重罪才会使用,云海和王长年甚至有可能不曾炼制过。即便是有,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流落在外。 “也不是毫无察觉。”白辰语出惊人,让原本已经放弃了研究无色圣莲的无果十分好奇,“看什么看,我跟云海也还算熟,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中毒后的症状是什么?” 白辰看了看门外,然后把晕了的伙计再次拎出去关上门,一脸高深莫测的说:“有一次我去天山找云海喝酒,他醉了说的...不过,我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谢我?” “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好!”白辰重新坐好,“附耳过来...” 无果凑上前,只听白辰说:“这中毒之人在半个时辰后会觉得气海穴微痒,很轻,一般人哪会想到是中毒?” “真的?”无果眉头微皱,“就只有这样?” 白辰一只手习惯性的缕着胡须,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酒后吐真言啊!” “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又如何得知他们死前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症状?” “师祖。”慕容羽从仍躺在地上的伙计身上跨过,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原来您在这儿,我把早饭端上来,还是您和吴前辈去大堂用?” “别麻烦了,下去用吧!” 白辰率先走出去,无果紧随其后,而慕容羽目光在房里扫了一圈才关上门出去,他这样的举动并没有人注意,即便有人注意到也未必放在心上。 广来客栈,真的应了名字,据说是终年宾客如云。即便不住店也要来尝尝各色美味,是以从早上开始,就连大堂里的包子都要等上半柱香才能吃到。 无果和白辰到了大堂,他坐在蒋栋身旁,另外桌上还有蒋朝阳、傅荆和陶梅,以及难掩憔悴的傅忆竹。 “忆竹,你脸色不太好,一会儿让无果给你看看。”蒋栋看了一眼傅忆竹,目光又从蒋朝阳和傅荆脸上划过,最后看了一眼身旁的无果,说:“我听说了武当派两名弟子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无果听见傅忆竹脸色不好,抬头看她一眼,才道:“是有些眉目了。” “出什么事了?” 一名伙计先了帘子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儿,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昨晚没回来的那个姓邬的大侠,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城南的破庙里了。” 大堂里坐满了人,而这些人此时纷纷看向无果,有的怀疑,有的是等着看戏,有的干脆起身离去。 蒋栋昨日到时无果已经带着陆青和邬达离去,此时众人的古怪神色让他如坠雾里,“你认识那人?” “昨天才认识的,是无色...”无果忽地站起来,“无色门!”这一声白辰和无果一同喊了出来。 无色门和无色圣莲,是巧合,还是真的有关系?天山派已经随着王长年和李煜的死而绝迹江湖,那么无色门呢?那无色门里,除了邬达还有谁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找谁证明?又有谁能说清楚? 无果一语不发,他缓缓转身离去回到房里立刻将门在里面锁好,然后在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黑漆的木盒。盒子很小,只用一只手就能托住,上面还用一把小铜锁锁着。 “钥匙...”无果将盒子放在桌上,从被衣袖盖着的手腕上解下绑着细绳的钥匙,打开。盒子里铺着黑色的丝绢,一朵白色梅花放在中央,无果拿起它仔细端详。 这是一朵用白玉雕成的梅花,玉质凝白,与梅花的颜色相差无几。记得第一次看见它时,无果以为是一朵真的梅花。 “在你认为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玉鞍。” 这是陶远通过傅青竹交给无果的,他不知道所谓合适的时间指的是什么,无果当初拿到它以后就一直小心收藏,甚至连陶玉鞍都不知道这朵玉梅的存在。蒋栋没有追问过这件东西,那就说明它应该是天山派的,那它会不会和无色圣莲有关?倘若有关,邬达的死就不是意外,而是有人为了防止阴谋败露而杀人灭口!但又是什么样的阴谋可以让人这样不计人命,为所欲为? 其实,无果不知道,蒋栋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东西的存在。最初,玉梅是薛峰通过傅青竹交到陶远手中,而其中关于雪珠的心法则是王长年在很早时就已经放在里面的,这其中的因由已经无法得知,无果也就更无从了解。 虽然急着了解更多,但无果还是将东西放回盒子,重新落锁,钥匙也再次栓回手腕,用衣袖仔细盖好。 恰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白兄...”白辰身后站着一人,正是昨日在白云观见到的那名仵作,无果将人让进屋,再次关好门。 这仵作叫王占金,已经年近五旬,是承袭了家学才当了仵作。这行当旁人都很忌讳,但也算是吃朝廷俸禄,是以日子还算过得去。无果对他的印象很深,主要是因为这人的样貌,他身长仅五尺有余,皮肤黝黑,而且清瘦的骇人,隐藏在袖子下的双手犹如枯骨一般。 “吴大侠,今早发现的尸首和白云观的两具死状相同。”其实王占金明白,这三具时候何来的死状?根本就像是睡着了,只是这回睡着了就再不可能醒来。 “您在这儿陪王先生坐会儿,我去去就回。” 看着无果离开,白辰以为他是可能是又想到了什么。但其实,无果出门就直接去找了蒋栋,“玉鞍什么时候到?” “十天之前,沈默用白鹰送信,说是玉鞍已经动身回来。” 沧州城因为武林大会而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各路商贩云集于此,每天,城门一开就有无数的人担着货物进城。 陶玉鞍赶着马车,带着斗笠,扮成了车把式赶着车。车上是他在京城揽的客——一位来沧州查账的商埠掌柜。送人到了地方,陶玉鞍就去了车把式等活儿的地方,东一句西一句的听他们说城里的热闹事儿。 “听说了吗?昨天又死人了,好像是个和尚...”一名车夫抽着旱烟,口中不停的砸吧着已经泛黄的烟嘴。 “什么和尚?” “这你都不知道?”第三个人又插进话来,先前那个车夫仍自顾自的抽着烟,“据说少林寺就住在普渡寺里,本来是没人知道。大伙都以为他们应该没事儿了吧!谁成想还是没跑了啊!” “听你这意思,之前还死过人?” 三个车夫均是一愣,看着说话的陶玉鞍,“你是外乡的吧?” “是,是...”陶玉鞍面露笑意,看上去极为憨厚。 “那就难怪了。”那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然后接着说:“这开武林大会,挑在咱们沧州本来是好事儿,可没成想,先是武当派的两名弟子,然后又是个什么无色门的人,都死啦!而且,到现在官府还没找到凶手!”“这还没算完,昨天少林寺住持无嗔又死在普渡寺里。” 接下去的话,陶玉鞍没有再听,因为他真的被这样的消息惊到了。无嗔是无果的师兄,身为少林寺的住持,谁会有这样的能耐在普渡寺里杀了他而不惊动其他人?如果不是这人说的言之凿凿,陶玉鞍几乎以为自己是听到了一个经人杜撰的故事。 月上弦,寒风起,乌云遮月,星光随之而起,苍穹如墨染的重彩画卷,深邃的似乎要将人吸了进去。 无果已经感觉不到屋顶上凛冽的寒风,手里的酒壶空了,随手放在瓦上任它咕噜噜滚落,啵的一声摔碎在地上。酒壶的碎片不是飞溅而起,院子里早就没人敢停留,偶尔路过的人赶上也只是骂句“疯子”。 直到客栈里再没人走动又只剩下值夜的伙计后,无果才摇晃着站起来,一提气直接落在了连接两座楼的悬桥上,他的步履不稳,落地时甚至踉跄着退了几步。 关上门,无果跌跌撞撞的走到床边。 “吴叔,没想到会看到你自暴自弃的一天。” 陶玉鞍穿着一身黑衣从屋梁上跳下来,无声无息。 “只有今晚,过了今晚,我就还是从前的无果。” 第一次,陶玉鞍发现,在自己心里的无果是一个近乎于完人的人。他很少有喜、怒、哀、乐,像现在这样因为一个人的逝去而伤心,也似乎是唯一的一次。 “去沈阳一切还顺利?”无果倒了杯水放在陶玉鞍面前。 “我已经拿回了剑。” “有件东西,我想是时候给你了。”无果解下手腕上的钥匙,然后转身拿出那只黑漆的盒子交给陶玉鞍。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七) 一名小道士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过了后园就是张柏的住处。因为武林大会,张柏一直都是在房中打坐,直到晌午才会出房门,而午膳也通常是由人送到房里。 “张道长!”小道士敲门,每天他都在这个时辰来,从不迟半刻也不会早来半分。而张柏也该这个时候开门,只要把饭菜房子桌上就可以,张柏会自己将碗碟送回厨房。 屋内没有任何响动,小道士只得再敲门,“道长!” 终于,小道士觉得有些不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走到窗前,在窗纸上戳了一个洞向屋里看去。 张柏半躺在床上,双腿仍是盘坐的姿势,脸色一片惨白,嘴角渗出的血已经干涸,像一条狰狞着的暗红色毒蛇。 “啊!”他吓的大叫一声,踉跄着退了几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然后连滚带爬的出了院子,“快...快来人!” 张柏被害的消息传来,无果仿佛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他可以肯定,在暗处,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一切。对方是谁?为什么?眼下看来,这人似乎是冲着盟主的位置而来的。陶襄云是以行动不便为由辞去盟主的,他自然是不会再掺进这趟浑水里,也不应该是是他。那么现在还有资格,有实力夺得盟主之位的人还有几个?峨眉的代掌门林凤,崆峒掌门周若虚,以及蒋栋。蒋栋?不他不可能,那么只剩下林凤和周逢春两个,是谁?这种毒无色、无味、无形、无质,像是一股气,林凤有可能拿到无色圣莲,并且还知道怎么施毒吗? 如果不考虑这些,能够顺利拿到无色圣莲的似乎只有蒋栋一人。无果准备去找蒋栋,想看看他在哪儿,在干什么,似乎这样才能消去心中的不安和疑惑。 “蒋大哥。”无果出房门,正巧看见刚刚外出回来的蒋栋,他这才发觉蒋栋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却不知道都是去做了什么。 “无果,有时间帮我去劝劝忆竹,可能是鞍儿还没到,她心情不好。”蒋栋压低了声音,一脸的愁绪。 “好。”无果应着话,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问蒋栋,“我原本没想到你会来沧州。” 一只脚已经踏进房的蒋栋停下,转头看着无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至于盟主的位置,我暂时还不感兴趣。” “那你是为何而来?” “等到适当的时机,我会告诉你,还有玉鞍。”说完,蒋栋进房关门。 腊月二十五,武林大会终于开始。虽然换了地方办,但依旧是按的老例,不到辰时,各路英雄就都纷纷赶到城外。原本搭建在城内的台子被弃而不用,唤作了在城外两里山坡之上,知府杜若生带着兵勇在四周把守。陶襄云坐在一副太师椅中,被人抬到了擂台之上。 “陶某接任盟主以来,只求能为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至于让位的原因,众位也都能看出来了,我也不再多说。希望在接下来...” 陶玉鞍仍旧是一身车夫装扮,赶着马车站在远处望着台上。今天,也许就应该能看出陶襄云到底是在玩儿什么花样。武林大会前夕,接连发生命案,要说跟他没有关系陶玉鞍不会相信。在他看来,即便不是陶襄云做的,至少他也知道些内情。 很快,陶襄云说了些官话之后,开始有人跃跃欲试的上台,而高手往往在这时仍是作壁上观,最后的赢家也往往在这些人之中。 “好!” 喝彩声拉回陶玉鞍的视线,待他看时,先前在台上的一人已经被掀了下来落向人群,台下的人立刻闪避,那人便摔了个结实,哎呦一声。 在擂台东侧,杜若生让人临时搭盖了一座木棚,他带着师爷躲在里面取暖。比武开始没多久他便向师爷使了个眼色,那个姓刘的师爷牵马悄悄入城。 这时,一名穿着黑色长衫,手拿一柄长剑的崆峒掌门周逢春上了台。 陶玉鞍站在人群外围,蒋栋则是在稍靠前的地方与无果并肩而立,蒋朝阳和傅荆也在一旁。前面的人仍是鸦雀无声,但站的较为靠后人则已经在低声议论。 “他怎么这么快就动手了?” “你也不想想,无嗔和张柏都死了,剩下的人还有几个?他自然是等不及了。” “要按你这么说,这些人岂不都是他杀的。就连他师父都是死的不明不白,杀这个把人的算什么?” 擂台之上,周逢春手里的长剑几乎是件摆设,从始至终都是以一掌抵挡对方。那人见他湿有意羞辱也不含糊,掌法是忽快忽慢,就想逼出他的剑来。怎奈,两人相差的岂止是云泥之间,周逢春似乎终于玩儿够了一般,单掌掌风突然变的凌厉起来,双脚也开始趁其不备攻对方下盘。 “照这样看,林凤一会儿也就要出手了。” 在入城的官道旁,刘师爷与数十名兵勇会合,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城直奔广来客栈而去,另又有府衙的衙役加了进去。 片刻后,广来客栈被重兵团团围住,刘师爷与独自坐在大堂里,身旁站着客栈老板,端茶奉水的好不热闹。一个伙计被吓的躲在门后,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吓的他湿了裤子。 傅忆竹原本是去了城外,但被蒋栋赶了回来,正巧看见客栈被围,看热闹的人你推我搡,她好不容易到了前边,“我住这里的,出了什么事?” “小姐,稍安勿躁,我们只是来抓反贼的,怕刀剑无眼伤了不相干的人。” “反贼?”傅忆竹回头找一同回来的陶梅,却发现她早就没了人影。 客栈内,兵勇直接进了后楼,踹开一间房门,五、六个人就闯进屋内翻了个底朝天。 “快请刘师爷!” 一只箱子被搬到了桌上,刘师爷轻轻的拿起里面一只用泥封着的竹筒,“银针!”临时被叫过来的王占金从背着的木箱里拿出来递过去,“把窗户都打开!” 刘师爷未揭开封泥,只将银针隔着泥刺入了竹筒再慢慢拔出,王占金立刻用手里的泥封好不大的针眼。 “看,果如陶盟主所说!” 王占金用布包好刘师爷手里已经变得乌黑的银针,“这毒果真是无形无质,瞧这竹筒,根本没有丝毫分量。” “走,赶快去城外抓人!” 擂台上,周逢春右腿一伸,一声惨叫之后又一个人影从擂台上跌落,而这已经是第三个了。林凤不但没有上台,而且还领着门下弟子回了城里。周逢春只能在擂台上一个一个的打,虽说身为一派掌门内力精深,耐力也是有的,但真的从早上开始一直到晚上,铁打的也挨不住。 “林凤这一走,周逢春就算达到腿软脚软也不能停啊!” “周掌门武功不俗啊!” “咱也上去试试,说不定他累了,哪下让在得了手,明天还能会会各路英雄!” 听着各式各样的冷嘲热讽,陶玉鞍真是替周逢春可惜,他若是真的撑到晚上,明天林凤得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了,这武林盟主的位置再无悬念。 “周掌门似乎让人算计了。”陶玉鞍不禁道出心中所想,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 “这位小哥,我们见过?”一名灰白头发了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旁。 陶玉鞍心里暗惊,这人靠上前来自己却没有发觉,原来除了那台上的周逢春以及刚刚离去的林凤竟还有这等人物。 “老前辈许是认错人了,晚辈并未见过您。” “老家伙我,姓殷,不算什么名门正派。” “那都是他们自己封的,背地里干的腌臜事还少吗?”陶玉鞍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他和那老者一同看向身后不远处官道的方向,之后警惕的看着四周。 “年轻人,我果然没看错。你也听见了。” “至少五十人,靠过来了。”陶玉鞍侧耳倾听,确定了情况。 那老者从腰间取下一根鞭子道:“这次的武林大会果然不简单。” “青龙鞭!”这一老一少周围的人都瞧着,而殷蠲的青龙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群一下子散了开成了 一块空地,只有站着的两个人和一辆马车。 “把这儿给我围上!” 刘师爷带着人将擂台四周围住,擂台上周逢春立刻收手退了几步,巴不得今天不用再打。 杜若生此时也从木棚里出来,刘师爷跑过去耳语了几句,他走到擂台上,“现在,我已查明武当三条人命,以及少林住持、邬达的人命案,而凶手就在这里,请众位英雄助我除掉此人!” 陶玉鞍听的清除,在心底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便接着听到,“抓住他!” “是他?”杜若生大手一挥直指人群中一人。 众人不禁哗然,因为被指着的人正是蒋栋。紧接着就有人不禁问道:“他是谁?” 一剑天到了蒋栋手中,已经不是从前在杭州树大招风的大门大派。现而今,所有弟子散布天下,表面上虽无联系,但是无论是武功还是一剑天的规矩,甚至是天罡剑都在悄悄的传承着。但是身为掌门,却已经不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大人怎么会认为这些人是蒋某杀的?” 果然,陶玉鞍心中的不安应验。不论是谁出了这么一招,都是早有准备,为今之计只能先设法脱身。 “就在刚才,刘师爷已经带着人到你客栈的房里搜出了毒药!众位也都该听说了,除了武当派的张掌门,其余的人死后都没有任何中毒迹象,仵作王占金可以证明!” “倘若他们真的是我杀的,为什么张掌门与别人不同?” “因为张掌门是在房内运功,毒发作时才会血气外泄。”说话的不是杜若生,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坐在一旁的陶襄云。 “对!就是因为这个!”杜若生仿佛找到靠山了一般,说话时险些从台上跌下来,亏着刘师爷拉了一把。 “天底下能做到如此只有无色圣莲,我又是从哪儿得到的?”蒋栋没有丝毫惊慌,有些事情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八) 寒风凄厉的嘶吼而过,刮着光秃秃的树干摇曳不停,擂台上插着的彩旗猎猎作响。站满了人的山坡上有片刻的宁静,接着就像突然暴发的一样,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站在蒋栋身边的无果,心中突然变得明澈。如果武林大会是一个局,那么这个布局的人就是陶襄云,他知道蒋栋会来,蒋栋也知道陶襄云会利用这个机会,但他却义无反顾的来了。显然,两人斗法的结果如何,今天就见分晓。 陶襄云为今天筹划多时,自然带着志在必得:“当年陶远杀了王长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既然雪珠在他手里,那么他也有可能得到了无色圣莲,甚至是知道怎样炼制。这么多年来,一剑天表面上解散,但暗地里你早就接任了掌门,陶远的儿子虽是我的亲侄儿,却在你的挑唆下多年在外,从他手里骗来无色圣莲也不是全无可能!说不定,雪典现在都在你手里。”他知道,有些事情蒋栋知道也不会说出来,即便那是自己的死穴,蒋栋也不会说,因为那也是陶玉鞍的死穴,碰不得。 “有些事情是咱们之间的恩怨,暂且不提。”陶襄云话锋一转,“你暗中支持四川的叛军,这件事情我已经派人查清,你无从抵赖。你杀死无嗔、张柏不就是因为他们一心向着当今朝廷,挡了你的路!你杀别人不过是为了让大家察觉不出你的真正目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陶襄云所说的也还算详细,他知道这些蒋栋也不觉得惊讶,惊讶的是其他人,因为突然再次出现的一剑天而哆嗦了一下。当年,王长年去世后为了争夺雪珠,众人可说是多少都与之结下些仇怨,而张柏多少也参与其中,他的死就顺理成章的让人联想到当年的事情。 陶玉鞍记得蒋栋走镖确实比较多去四川,但那里叛军横行,商旅请镖师也属正常。只是眼下不论陶襄云说的是真是假,他都要站在蒋栋这一边。如果蒋栋真的与叛军有关,陶玉鞍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抓;如果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么此时救他就没错。 就在陶玉鞍决定了该如何做的时候,一声怒喝想起:“真的是你杀了师兄?”无果双目通红的看着蒋栋。 “不—是—我。”蒋栋一字一顿的说出来,额上的青筋突起,似忍耐着滔天的怒火。 “那你房里搜出来的毒是怎么回事?”近几日,无果精通医术早被王占金传的神乎其神,所以立刻有人应和着,竖起了耳朵要听仔细。 “应该是有人趁我不在放进去的。”这样的解释太过无力。 “我已经很难再信你,往我这么多年当你是亲大哥一般,纳命来!”无果一掌从擂台上放着的兵刃中拿起一根长棍,朝蒋栋挥去。 蒋栋手里是一柄普通长剑,躲过千斤的一击敲好到了无果近前就一剑刺出。无果险险躲过只破了衣袖,转身就是舞的密不透风的棍子,不断的向蒋栋的肩膀、胸口招呼过去。 “弓箭手!”杜若生躲在几个衙役身后,早被无果那舞的呼呼作响的棍子吓的不能动弹,王占金和刘师爷一左一右正架着他远离是非。 无果被蒋栋一掌击中,虽用棍子挡了一下,但却连退几步,正好撞在王占金身上。方一站稳,无果又一跃而起直劈蒋栋头顶,似乎是用了全力。但人到半空动作陡变,一旋身夹着劲风的棍子一扫,杜若生眼前一花人就已经到了无果手里。 “杜大人,让你的人都走。” “无果,你以为没有杜若生我就没办法了?”陶襄云的冷笑凝在嘴角,当下立刻又有一路人马围了上来。 “给...给我拦住!”杜若生已经吓的白了脸,什么朝廷、反贼他一概不管了,只求保命。 于是,临阵倒戈的士兵与陶然山庄的人马刀剑相向,一众江湖人士反倒个个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 “让开!” 一辆马车突然杀了出来,没人放在心上,以为是角色的车夫竟然在此时出现,纷纷闪躲的人立刻开出条路,无果和蒋栋拉着杜若生上车,蒋朝阳紧随其后,傅荆则将陶玉鞍推进马车,换自己驾车。 对峙的两方人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半晌后刘师爷才嘶喊道:“还不快给我追!” 半个时辰后,刘师爷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被绑在树上的杜若生。 山风鼓荡,雀鸟纷纷惊飞而起。在一口气走了十里路后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隐约传来的狼吼似乎越来越清晰。 “我去找忆竹。”傅荆停下马车,蒋朝阳接过手。 蒋栋从马车里探出头,“别再回扬州,我在四川等你们。”傅荆微微点头,然后独自离去。 “走吧!” 马车再次颠簸起来,“师伯...” 蒋栋打断陶玉鞍的话,“让我慢慢告诉你一切。原本我来沧州,是想让少林和武当支持四川的义军,而陶襄云则是想借机铲除异己。我与张献忠暗中连络不假,但陶襄云也肯定在做相同的事。我还记得无果说过,天启六年,你曾与一群黑衣人交手。那些人应该都是陶襄云豢养的杀手。 那年,大师兄和师弟失踪,我一直都以为他不过是因为师弟会影响他在陶家的地位,但是,直到我去了少林寺见了师傅,我才知道一切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宁远一战后,我去了少林寺,见到了愈见苍老的师傅。当时,师兄和师弟几乎是被认定已经...所以,师傅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并告诉我关于陶家的一切,以及一剑天的一切,这个故事太长,要从建文四年讲起,那一年...” 车外开始落雪,一如每场雪般寂静,与蒋栋所说的事情所给人的震撼形成鲜明对比。 陶玉鞍不知道,当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父亲听到这样一段故事之后是什么感想,是觉得兴奋?还是觉得自己身陷是非,难以脱身?他马上明白是后者,否则就不会有后来记忆中在宁远的几年惬意生活。 蒋栋的想法明显与陶远相反,“我不明白,你爹他为什么在知道了这样事实之后,却放弃几乎是唾手可得的江山。他有一剑天作为助力,他就等于拥有了遍布各州府的眼线,以及多年积攒的财富,在与陶襄云的争夺中有显而易见的优势,更何况他还拥有朱氏血统。明廷已经腐朽不堪,在北方的战事没有丝毫进展,有的只是丢失的大片疆土,还有逃难入关的流民!” 于是,蒋栋开始了十三年的运筹。 他以镖局为掩护,不仅与散布各地的一剑天弟子始终保持着连络,另一方面也注意着陶襄云的动向。他不再像傅青竹一般,带着门下弟子在各地助战,而是完全变成了一股在暗中反抗明廷的势力。 “玉鞍,我们现在缺少的只是你振臂一呼,所有的事情将变的名正言顺。陶襄云几次向师傅他老人家示好,师傅都未理会。” “正统真的有那么重要?”陶玉鞍不明白这样的坚持有何意义,“谁坐拥天下会有谁在意?成祖在位时四夷称臣,海内生平,文治武功堪比太祖,还会有谁记得那个只登基四年的建文帝?” “况且,你所说的都是一家之言,谁能证明?” 再度赶回城外时,傅忆竹只看见空荡荡的擂台,蒋栋和无果等人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小姑娘,找人吗?”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傅忆竹转身看去是一位老者,还算是慈眉善目,“老人家,武林大会提早结束了?” 经过方才那样一闹,武林大会只得又推迟了两天,陶襄云也又多做了两天的盟主。 “是又推迟了...” “为什么?” “官府来抓反贼...”这老人就是殷蠲,他隐去眼中的精光观察傅忆竹的神情,“那反贼叫蒋栋。” 傅忆竹神情中带着难言的担忧,“他被抓住了吗?” “当然没有。” “他们去了哪儿?”殷蠲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脸上温和的笑意慢慢隐去,“有你在,何愁找不到他们?”说完,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副长鞭,啪的一声甩开缠上傅忆竹脖子。 “你...” “蒋栋他们会去哪儿?”殷蠲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放走了大鱼,不甘心的他并没有离去,没成想无意之中却等来了另一条鱼。他在看见扮作车夫的陶玉鞍时只觉眼熟,等陶襄云提到一剑天后,他便猜出他是陶远的儿子。再加上陶玉鞍后来帮助蒋栋逃走,殷蠲也就更加确定,自然勾起了他对雪典的记忆。 傅忆竹自幼体弱,自知技不如人并为挣扎,心思一转道:“他们这会儿不可能会扬州,天下之大,我怎知道他们会去哪儿?” 殷蠲手上加力,使得傅忆竹气息一阻,“那我就放出话去,他们自然会找上门的。” “我只是个丫鬟、下人,小姐早就被他们带走了。”傅忆竹信口编着谎,希望他能相信。 “试过了才知道。” 山海情梦多别离(十九) 白雪三千十里寒霜,北雁飞尽,千山仍难寂。 “你到底用什么证明?”陶玉鞍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也不愿。 蒋栋是想说服他,一如当年傅青竹试图说服陶远一般——难!陶玉鞍和父亲一样,生性豁达,对权势不屑一顾,身逢乱世也只求驱除外地,没有成为帝王的野心。 “玉玺,建文帝的玉玺。” “我也可以说玉玺是假的。” “你说的不错,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脉朱氏子孙才会一直蛰伏在陶家。他们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时机到了...”蒋栋抓住陶玉鞍双肩,语气近乎于恳求:“乱世就是我们的机会,也是你陶玉鞍的机会!” “机会?”陶玉鞍缓缓挣开他手,道:“就为了这样一个机会,陶襄云害死了多少人?外公,我的爹娘,还有傅师伯,傅荆和忆竹自幼成了孤儿!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国之危亡,不该是取私利的时候,更不是你所谓的机会!”在他眼中,无果是师长,蒋栋就如父亲一般,只是对眼前的事,三人的观点却大相径庭。 “师兄!”蒋朝阳赶着马车,只觉身后车帘掀起,陶玉鞍不等马车停下就跳下马车,方一站定便发足狂奔而去,紧接着无果也从车上跳下紧跟而去。 渐渐的,陶玉鞍慢了下来,一步一步的走在雪地里,任雪落了满身满脸。 “玉鞍...”无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在他眼中平等的众生此时都处在水深火热中,无论是大明或是后金的百姓都一样有生的权利,而这样的权利却被无休无止的战争生生夺走,只能等到有一方彻底被倾覆后才能停止。 “一棵树长在窗外,你坐在屋里看,今时今日看一个样子,倘若你站在院子里,即便仍是今时今日,那树的样子也就不同了。”无果伸手抵住陶玉鞍胸口,真气带着一股暖流注入,“想想,你爹是怎么做的,他又为什么那么做。” “爹,他逃了...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在五年之后宁远城里他和我今天的想法一样。”陶玉鞍看着无果,“我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是为什么我不能说服蒋师伯或者是陶襄云?” “世上的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正如你看见的树和他们看见的树不同一样,差别只在于你站的位置不同,眼中所见的景色自然不同。多尔衮说,即便满人真的是偏安一隅,没有哪一个皇帝会允许他们做大;蒋栋认为朝廷已经腐朽不堪,应该连根拔起,但在当今皇帝眼中,他们却都是反贼。那么,在百姓眼中呢?一百个人便会有一百种想法。谁对谁错?没人能说得清楚。” “这三者中,似乎已经找不到折中之法。” “他们根本就是站在不同的地方,自然看不见相同的景色。但若是为天下,为百姓为黎民苍生,该怎么做?不为私欲,也不为一部分人,而是为普天下的人。” “为苍生?”陶玉鞍想不出,该怎样化解这这样的形势。 无果收掌,“还好你体内的真气抵御了一部分寒气,暖些了吗?” 陶玉鞍这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双脚已经有些冻僵,“暖些了。” “那就走吧,你不是一直想游历天下?”无果的笑一直如和煦的春风,即便是在这样的夜晚,“也许现在是个好时机。” 天微明时,雪早就没到了脚踝,走了一夜也谈了一夜的两人准备分道而行。 “去哪儿?”陶玉鞍 “我本打算回少林寺,但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经过昨天之后,蒋栋必定为朝廷通缉,而无果也已经和他栓在一起,回少林寺只会带去无尽的麻烦。 陶玉鞍“忆竹她...”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 无果仍就只是淡笑,然后才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摇头,意思很明显。 “是因为你心里还有袁姑姑?还是你觉得与忆竹的年纪...” “该是后者吧。” 陶玉鞍灿然一笑,“那就说等你想通了,忆竹妹妹还是有机会的。” “真的可以吗?” 不,无果摇头,这与世俗礼教不符,况且自己看着傅忆竹从咿呀学语到如今,都是以长辈的身份在照顾体弱多病的她。 走出白不远的陶玉鞍突然回头,说:“告诉师伯,天罡剑被我绑在马车底下。” 十天后,无果仍是准备悄悄回少林寺,人也已经快到嵩山,但是空中一声鸟鸣却打断了行程。看了看腰间的香囊,无论到哪里雪儿都能寻着这香味找来,“你好吗?”雪儿这名字是傅忆竹取的,那时它刚脱掉绒毛长好了这一身白羽。 雪儿双翅一振,盘旋着落下,无果取下了竹筒,先看了落款,“是傅荆...” 原来,傅荆那日独自走后就回了沧州,但是已经不见傅忆竹的踪影,于是他就招来了雪儿,但是两天后它只带回了傅忆竹身上的香囊。直到最近,他才打探到一个老者和一个形貌很像傅忆竹的女子刚离开京城南下。 怎么会之找到了香囊?忆竹知道香囊的作用,不论她身在何处雪儿都会找到她,被人掳走的她怎么会轻易丢掉,难道会是她自己?那她又为什么不想不想被找到?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幼时傅忆竹曾去钱塘观潮,也曾听人说过黄河的奔涌如潮。但此时,寒冬之时和缓的水波也只能冰封万里,渡河看似变得方便了,但最好还是有常年在此为生的人带着,一步踏错踩裂了冰面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殷蠲动了动手腕,扯动了拴在自己和傅忆竹手上的锁链,叮当作响,若忽略它的作用,这条精致而结实的锁链却也是一件不错的玩赏之物。 “你不骗我?雪典真的在无果手里?” 傅忆竹看着冰封的河面思绪越飘越远,被他这么一问恍惚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放的谎儿,说:“当然,雪典本来是陶哥哥的,但是却被他占为己有,不过这事儿只有我知道。无果他原本就是少林弟子,现在无嗔死了,他肯定会找机会回少林寺捡个住持做做。” “我要是发现你骗我,你就死定了!”殷蠲话说的骇人,但语气更像是虚假的恐吓,没有丝毫作用可言。 “知道了,知道了。”傅忆竹一项体弱,也正是因此古灵精怪的性子掩去不少,再加上奶娘一向不许她胡闹,最多是换了男装在扬州走动。而现在,虽然是被殷蠲掳来的,但在发现这殷老怪并不像江湖上传闻的那样凶残暴戾之后,两人多数都是在斗嘴。 傅忆竹随手拿出每天吃的药丸,拿了水囊送下。 “你每天吃的这是什么药?”殷蠲很纳闷,这看着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每天吃药像吃饭一般,早、中、晚比饭吃的还勤。 “是治哮症的药,北方天寒,所以无果让我每日按时吃。” “那个无果不是你的情郎吧?”殷蠲看她提到无果时脸上的不自在,这不是姑娘家怀春的样子吗? “不是...”傅忆竹神色一暗。她知道自己不见了,哥哥肯定是要来找,但是她怕真的回去了,蒋栋就可能提及婚事,只好把殷蠲骗到少林寺去碰碰运气,也许无果会独自回少林寺也不一定。 殷蠲见她不再说话,便道:“只要他把雪典交给我,或者是借我看看也行,我不会伤他性命的。”这样的话明显是在抚慰,也说明殷蠲并不相信傅忆竹的话。 雪典是什么?傅忆竹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说在无果手里只是因为她想单独见无果一面,她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而殷蠲本是认定雪典一定是在陶玉鞍手里,但是被傅忆竹这样一胡乱编排,再加上根本不见陶玉鞍踪影,就只能乖乖的带着她去找无果。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两个看似毫无可能的男女竟然在此时此刻有这样的默契。 嵩山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少林寺需要依靠它,而这个村子也同样是依赖少林寺儿繁荣起来的。 无果住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里,他在等,等傅忆竹。在反复思索后,他决定到这里来等她。赌的是一个也许,也许傅忆竹会来这儿,这似乎是她会做的事。 于是,客栈里多了一个姓吴的郎中,住的是最廉价的通铺,每天就在镇子里走街串巷的替人看病。 “快闪开!” 一辆马车从镇口飞奔而来,满街的人也未能让车稍稍放缓。赶车的是一个老者,看那穿戴也不像车夫。 “哪儿有大夫?”老者终于将车停了下来,拉着街上的人喊着,“大夫!我要找大夫!” 无果举高手里的帆布,终于引起老者注意,“你...你也行,快来看看她。” “老先生还是现在客栈住下,也方便我看诊,如何?” 老者立刻掀起车帘,从车上抱出一人,无果上前看了一眼。虽然昏厥着,但是那样的眉眼却是无果再熟悉不过的。 “她这是哮症,没按时吃药吗?”无果诊脉结束,开了方子交给殷蠲。 殷蠲一脸委屈,白色的胡须搭在嘴角,“怎么没吃?天天吃。”只是他没说,傅忆竹比他自己还急着到少林寺,自从出了京城几乎是催着他日赶夜赶没怎么停过。 “她竟然这么急着到这儿来。”无果心里默默的想着,亲自去熬了药送来,还按着傅忆竹的习惯让伙计去买了些蜜饯,免得醒来时口中的药味儿浓重,她又撒娇不吃药。 “她是老先生的孙女?”无果觉得眼前的老人眼熟,但是在哪儿见过却是已经记不得。 而其实殷蠲是早就认出了无果,但看对方似乎不认识自己,所以就想趁着傅忆竹尚未醒转看能否偷拿到雪典。不过,他在心里倒也是佩服无果,年纪轻轻竟然可以不动声色,似乎并不急着救人,“是老朽的孙女。” 无果不知道这人掳走傅忆竹的目的,也不知道对方身份,只是通过观察此人步履轻盈,呼吸缓慢,也算是高手,虚实难探,如果出手硬抢未必能一举成功,只好等着忆竹醒来再说。 “喝了药,小姐明早应该就会退热。”无果一边说一边向屋外走,背对着殷蠲,可以说是空门大露。殷蠲也确实没放过这个好机会,缠在腰间的青龙鞭立刻甩出,直绕上无果的颈子。 无果自然是感觉到了身后的劲风,身子一闪避了开去。 “老先生想要什么直说。” “雪典。” 无果微楞,但立刻明白过来,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个,一定是忆竹说雪典在我这里。”但想起傅忆竹和自己连雪典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哪儿来的东西给他? 殷蠲见他一脸疑惑,立刻喊道:“我就知道那小姑娘骗我!快说!陶玉鞍在哪儿?” “玉鞍应该是和陶盟主去了济南。”陶玉鞍和陶襄云的关系天下皆,既然殷蠲能轻易相信傅忆竹的话,这个说法也还算是说得过去。 “啊?竟然有这种事?”殷蠲这个后悔,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结结实实的被用了一把。狂喊着出门,殷蠲却突然停下,转头对无果说:“我早知道她骗我,你小子好命,人家姑娘心心念念的都是你。”说完脚下步法加快,瞬息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无果见惯了白辰的疯癫无序,殷蠲这样的行为并未让他太过惊讶。只是当他转过身看着昏睡的傅忆竹时,心里除了无奈就只有无奈。 山海情梦多别离(二十) 崇祯十四年,春夏之交。 这个建立了二百余年的皇朝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战火几乎蔓延了全境,天灾亦是不断。整个国家像是一名垂暮的老人,内忧外患一一显现,似乎已经是药石罔效。陶玉鞍从茫茫草原向关内而来,一路避开如荼的两军对阵,也尽量躲过了义军出没的地方,一人一马向江南而来。 自古的富庶之地,在六月时被蝗虫啃噬殆尽,尤其是吴江县一带,已经无粮可食,而瘟疫却也在这时蔓延开来。 原该是绿禾遍野的时节,如今只有一块块干涸的土地,树皮已经被饥民剥光,甚至是草根都已经被挖干净。 陶玉鞍自去年与无果在沧州一别,便真的如无果所说的一直在外游历。 先是从沧州向东去了济南,然后随着一个商队去了山、陕一带,之后便一路向西。大漠黄沙之中,那里的人过着不同于以往陶玉鞍所见日子。一年之后,当他再度回到故土时,这里却仍然是战火连天,像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根本无法平静度日。 “大爷,行行好,给些吃的吧...” “给点儿吃的...” 身下骑着的马是陶玉鞍护着一队商人顺利过了大漠而得的,除了它,他身上也是再无长物,只剩下些干粮也已经干硬的难以下咽。 “给...”油纸包着的饼子被哄抢一空,老人、妇孺力气小根本抢不动,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等着,除了阴曹九泉再无处可去。 陶玉鞍无能为力,因为他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武功再高又如何?变不出一棵粮食,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间结束战火。 “把马留下!” 看着眼前几个还算有些气力的壮丁,又看了看自己,“各位兄台,在下只是路过此地还要赶路,恕不能出让坐骑。”他只是想去杭州,所以顺带着去了扬州,若不是因为听说苏州一带有个大夫酷似无果,他也不会路过这里。 “那就别怪我们了!” 这些人不过是些普通的庄稼人,手里的棍子只是随手捡拾而来,甚至算不上趁手的兵刃。乱世中只有死人和活人之分,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活下去,法道早就成了一只空谈,语气病饿 一名大汉算是领头的,只见他先大喝一声壮胆,手里的棍子便朝马的前腿挥下。 陶玉鞍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图,如果马伤了、死了,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口中肉,也就称不上是坐骑或是代步的牲口了。心念方动,陶玉鞍的身体已经提前动了起来,身子从马鞍上滑下,双脚将棍子夹了正着,再一错,胳膊粗的棍子咔的一声断成两截,人也落了地。 “拼了!”对方年纪轻轻却身怀武艺,这些人若不是真的饿极了也不会拼命。 当下,总共六、七人便一同围了上来。 这样一闹,马便受了惊吓前后蹄奋力扑腾起来,凑巧将一人蹬了出去。陶玉鞍本不想伤人,杀马为食救人也不是不可,但是对方来硬夺那就修要怪他不再心慈手软。他一手抓住落下的棍子,另一手为掌拍出一掌也只用了不到一分的内力,那人哎呀一声倒地,面上立刻带了一层寒霜,六月天里兀自冷的抖个不停。 “赶快帮他生火取暖,不然...”会冻死,然后陶玉鞍翻上马背,再不回头绝尘而去。 ★★★ 苏州城外有间朝廷开设的粥棚,每天都有数千百姓等候在此,就为了能喝上一碗只有几颗米粒的清粥。 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组成长队,老人、幼童拿着残破的碗等着一瓢粥,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噗通一声倒地,手里的碗摔了个粉碎。 一道白色身影跑了过来,从背影看应该是名男子,他白色的衣衫已经有些发灰,想必是有些日子没换洗过;黑发只在头顶束起挽好没戴发冠,只用白色的带子绑好。 陶玉鞍在扬州时就听说苏杭一带有位姓吴的大夫,仁慈心善且不畏疫症替人医病,赠衣施药更是常事。 紧挨着粥棚,另有一个小棚,用木桩支撑,棚顶是块厚布,只能挡挡日头。而这个白衣的吴大夫就是在这棚子里替人看病。棚子旁放着六七个炉子,一个布衣木钗的少女拿着扇子正坐在矮墩上看着炉火。 “快把熬好的药端来。” 少女用布垫着药壶柄,将药倒进碗里,看动作是颇为熟练,只是端碗时急了些烫了手指。 “我来...”陶玉鞍空手端起了药碗,送到了老妇跟前,而那名少女早就愣在当场,不是因为他的行为,而是因为... “陶哥哥!”傅忆竹再不复当年的闺阁小姐摸样,纤纤素手带着薄茧,垂腰的青丝绾成利落的双髻,眼里也带了些对人世的了解,不再是那个单纯、稚嫩的她。 “别过来。”无果阻止陶玉鞍的靠近,对微微醒转的老妇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河间...” 瘟疫起,缺医少药的百姓往往四下奔逃,多是去别处投靠亲戚,而这样一来疫症就好像长了脚一般被带到了各地,也就越发的难以控制。再加上蝗灾四起,病饿而死的人堆满了化人场,每天都要从苏州城里送出来尸首不计其数。 “陶哥哥,把药放在地上,无果会自己过来拿的。”无果周围的人已经远远的躲开,他让老妇放平躺好,才站起来。陶玉鞍这才看见,原来他是用一块棉布掩住了口鼻,只露出双眼。 “让忆竹给你一碗药,这疫症来的凶猛,即便有药也难痊愈,先喝一碗防患于未然。”隔着厚重的棉布,无果的声音显得低沉,说完他端起药又回到老妇身边,扶着她喝下。 虽然的一口腥苦,但陶玉鞍却很满足。一年的形单影只,现在终于见到亲如父兄的无果,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眼前的景况让人难以开怀罢了。 是夜,苏州城内一间当房遮雨的茅草屋内,陶玉鞍坐在饭桌前,看着傅忆竹将无果做的饭菜一一端上桌,然后摆上碗筷。 “陶哥哥,在看什么?”傅忆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脸颊,“怎么了?”他为什么一直看着她?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傅忆竹以为他是指自己没有从前那般锦衣、云鬓,便道:“我这样不好看吗?” 陶玉鞍失笑道:“我是说你从前不会做这些的。”不只这些,她还在城外生火熬药。自幼体弱多病的傅忆竹可说是十指不碰阳春水,遑论像今天这般进进出出的将饭桌摆满,收拾停当。 “只要能跟着他,我什么都愿意做。”羞赧的低下头,傅忆竹笑的甜蜜。 “吴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窍?”陶玉鞍看她仍是未出阁的姑娘打扮,不禁在心里叹息,而这样的叹息已经不下百回。 “最后一个菜。”无果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虽带着几不可察的药香,但应该极为清淡。 “忆竹身子还好?”陶玉鞍认得这汤,在扬州每次去镖局时若赶上饭,都会看见这样一碗汤,它是给傅忆竹的。 “每天做些事儿反倒是比从前好。”傅忆竹对这一年的日子很满意,也感到满足。 饭后,傅忆竹收起碗盘向屋外去,“我烧好了热水在锅里,别用凉水洗。”无果跟到门口嘱咐完才又坐会陶玉鞍身边,“忆竹的身子好了不少,但还是要小心。” “傅荆知道她在这儿?” 当初,无果在嵩山下找到她后便立刻通知了傅荆,然而身为兄长的他却独自去了四川与蒋栋父子会合,让傅忆竹跟着无果在苏杭一带安顿下来等陶玉鞍回来,然后择吉日完婚。 “我不信除了我没人知道忆竹早就心有所属,难道也没人知道蒋朝阳心系于忆竹师妹吗?” 蒋朝阳的目光一向追随者傅忆竹,而她的心去一直放在无果身上,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人记得,而蒋栋和傅荆似乎也不想知道,他们只希望傅忆竹按着自己所安排的路走下去。而关于她那有违礼法的痴恋,也只能深深的被埋葬。 “他们只是想给你最好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对我才是最好的!蒋师伯他想给我什么?”陶玉鞍猛的一敲桌面,然后低声道:“江山吗?如果我真的站在那高位上,我又能给忆竹什么?后宫三千,即便她贵为皇后那又能如何?我要的是能与心爱之人今生相伴,而忆竹求的是你,就只有你!” 抓起无果衣襟,陶玉鞍将他一把拽到门口,“你看!” 茅草屋外是一个院子,水井旁,傅忆竹取了井水兑着热水逐一冲洗着食具。 “只要有你,即使是三餐不济,下地种田她都是笑着的!” “怎么了?” 看见两人站在门口,傅忆竹抬头看了一眼,陶玉鞍的气愤不平,无果的佯装平静却带羞愧都看在眼里,“陶哥哥我再给你熬一碗三消茶1 。” “这药都是城里的刘员外捐的,不然依着无果的性子我们就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傅忆竹假装看不见两人的神情,她知道陶玉鞍是在为自己不平。 “玉鞍,有样东西蒋兄让我交给你。”无果突然转身进屋。 傅忆竹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赶忙用衣袖擦掉,强挤出笑来,“陶哥哥,你进屋等着吧!” “无名剑!”陶玉鞍没想到蒋栋会将这把剑给自己。 “你把天罡剑绑在马车底下,却和你师伯赌气走了也不说一声,我再与他联络上时已经是三四天以后了,多亏他没走多远就发现那马车车辙太深发现了剑。” 陶玉鞍取回两柄剑,由多尔衮送出沈阳之后他就找来一辆马车扮作车夫,若是带着这样两柄剑,太过惹人注意,于是就把天罡剑用绳索绑在车底。而在沧州时离开的太急,话也说的太僵,所以就让无果代为转告。 抚摸着沁凉的剑身,陶玉鞍真的是爱不释手,放在烛光下仔细端详,“我已经不记得爹用它时的样子了。” “我也没有见过。” 说着,陶玉鞍便持剑到了屋外,天罡剑的剑谱他自幼就烂熟于心,只是因为门规所以从不曾握起天罡剑练习过。 “这剑与我刚拿回时不同了。” 月光下,陶玉鞍举剑直指天际,刻着繁复花纹的剑身竟然泛出幽蓝的光华,似与月同辉,内力灌注更有雄浑剑气流泻而出。 无名剑,加上经年习武积累的内力,以及适合的人选,就仿佛一匹好马遇到了伯乐又配上了上好的马鞍,足以夜行千里,踏飞燕流云而起。 随着大开大合的招式,溜走的剑气能伤敌于三步之外,陶玉鞍对整套剑法虽熟稔,但也不难看出初次使出的生疏。 “陶哥哥的内力更加精纯了。”傅忆竹站在无果身旁,这时陶玉鞍刚好一跃而起,再一剑劈下。 “有些不同。”无果这些年来对一剑天的内功也算是有所了解。同样是随剑而动的剑气中夹杂着寒意,让陶玉鞍周围几步之内瞬间凉了下来。 “总算让我找到你啦!” 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陶玉鞍立刻剑指声音的出处。 1吴有性,明末清初人,著有《伤寒杂病论》,三消饮由达原饮(槟榔、厚朴、草果)加大黄、羌活、葛根、柴胡、生姜、大枣。 山海情梦多别离(二十一) 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陶玉鞍立刻剑指声音的出处,一个人影从墙上落下,花白的头发随意的束在脑后;另一人推门而入,头顶缠着黑色长巾,末端掖在额前带着个尖角,身长不足五尺,看上去是在突兀。 白发的是殷蠲,这一年来他经常来无果这里,所以两人已经习以为常。但因为来的突然还来不及看清是谁,他仍是将傅忆竹挡在身后,“殷前辈,您总是来的这么突然。” “还不都是让这小子闹的!”殷蠲指着陶玉鞍,继续说:“自从前年在沧州我失了机会,走遍了大江南北也再没找到你,你小子好啊!你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他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让陶玉鞍有些糊涂,手里的剑缓缓放下。 “前辈,咱们认识?” 殷蠲又上前几步,理了理挡着脸的虬髯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却红润的脸,见陶玉鞍似乎正努力回忆就从怀里拿出一根鞭子,甩了甩,“年纪轻轻忘性这般大。” “殷...”老怪,后两个字陶玉鞍咽回了肚里,改口道:“...前辈!” “算你小子上道儿!”殷蠲面带微笑,然后语出惊人的说:“陶家小子,我找你也没别的事儿,就想向你借雪典看看。” “老前辈记错了,我姓王。”陶玉鞍一年以来都自称姓王,叫王大,济南府人。 “啧啧啧,看看他这眼睛、鼻子,还有那张嘴,老头子我可是见过你爹陶远的,而且还见过你娘,看看你这下巴,还有这眼睛!你要不是陶远的儿子,我殷字倒着写!” 陶玉鞍跟殷蠲打着哈哈,绕老绕去,而无果却一直注意着与殷蠲同来的人。这人的穿戴让他想起一个人——邬达,此人当年死的不明不白,只能确定是被无色圣莲毒杀而死。后来从蒋栋房里搜出的就该是这毒药,可以想见,这一切都该是陶襄云所谓。只有一点不明,那就是陶襄云是从哪里找到此毒。 “殷前辈,这位是...”无果适时打断殷蠲的纠缠。 “他是无色门的,说是要找天山派的后继之人...”说完殷蠲继续对陶玉鞍道:“不给我可以,就借我看,看完还你如何?” “姓殷的,你还真敢说!”说话的是那个无色门的人,他的口音很怪,虽然不影响别人听懂他的话。 “你这姓邬的,我帮你找到人了,你管我做什么?” 那人阴恻恻的看了一眼殷蠲,缓缓说:“早知道这样就毒死你!”这人面上虽无甚表情,但语气中所含的狠戾却没有丝毫减损。 然后走到陶玉鞍跟前,“我是无色门现任门主邬哈,只是想找最后得到雪珠的人。” “你找错人了。”陶玉鞍提起无名剑转身就要进屋。 “你不能走!”邬哈虽然矮小,但也因此而灵活,他手臂一伸便按在陶玉鞍右肩上,顿觉手臂一麻,同时一股寒气从手臂向全身蔓延,忍着身体的不适,他开口道:“你这样的内力怎么能不认?” 陶玉鞍甩开肩上的钳制,邬哈少了支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却觉得手腕被一只手抓住,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坐好,赶快用内力驱走寒气。”无果本是想替他诊脉,但是一握住他手腕就感到一股寒气。 邬哈不仅没有运功,反倒强撑着站起右手变爪朝陶玉鞍抓去。 陶玉鞍早感觉到身后的异常,右手虽仍提着百斤的天罡剑,却脚下一旋没再让他得手,人已经到了邬哈身后,然后左手向前一探直接点在邬哈颈侧,“你若再不运功,你这一身武功便废了。” 不知什么时候邬哈手里多了一只竹筒,他缓缓转过头,啵的一声拔开木塞送到陶玉鞍鼻端。 陶玉鞍下意识的屏气,松手退后几步,邬哈无力的倒卧在地,“这就是无色圣莲。” “玉鞍!”无果胸口一闷,眼前发黑。一年多来,他从未停止过在典籍中找寻无色圣莲的蛛丝马迹。 “此毒无解...”邬哈面上如罩寒霜,唇色也越来越青紫,整个人冻的瑟瑟发抖,却仍旧继续说道:“你猜咱们俩谁先死?” 陶玉鞍冷笑一声,说:“当然是你。” “你一定有解药!”无果从邬哈对殷蠲的态度推断,此人并非恶意。何况,有无色圣莲这样的剧毒在身,何苦要以命相搏? “好!很好!”邬哈肆无忌惮的狂笑,因为内伤只是如低喃一般,“这是解药。” 他自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只白玉雕琢的盒子,看样子该是一块巴掌大的整玉制成。正面镂刻着一朵雪莲,盒盖与底座嵌的紧密,做工堪称一流,并且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 月光下,邬哈手中的盒子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柔和的光亮从盒中透出,甚至能与中天之月交相辉映。 “无色圣莲并不是无解...” 无果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人进屋,“快运功。” 半个时辰后。 “这就是解药。”邬哈将莹白的玉盒放在陶玉鞍面前的桌案上,在昏暗的烛火中它更显夺目。 套嵌在一起的两部分被陶玉鞍分开,底座上凹陷的一块中放着一块泛着荧光的剔透白玉,“这是玉?”用玉制的盒子装着另一块玉,天底下真会有人这么做? “确切的说它是寒玉,在万丈雪山之中生出,是天下最至寒之物。无色圣莲其实是至阳的毒,只要遇上冰魄就可以两相抵消。当年,云英来无色门求取冰魄,不是门主不帮她,而是,云飞扬中毒已经月余,虽然尸身保护的很好,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云英虽然从兄长云海口中知悉许多关于无色圣莲的秘密,但终究有限,她只知冰魄能解毒,却不知道只能是在毒发后半个时辰内在有效。 “那我现在是要等着毒发?”陶玉鞍拿起只比纸后半分的冰魄在手中把玩。 “我怎么可能真的把无色圣莲用在你身上?但你还真是...”邬哈摇头,“虽然你只用了不到一成力,但还真是...”还未说完,他就猛的咳嗽起来。 “早在多年前,陶襄云就拿到了无色圣莲,你们也早就知道了,但却直到今天你才送来了冰魄,为什么?” 陶玉鞍看似温润如玉,但往往话锋犀利非常,丝毫没有无果的犹豫和前瞻后顾,以及万千考虑,力求圆满。在他身上,任何人看见的都是更多的意气风发,尤其是在一年之后的现在。 “雪珠最终已经落入你手,所以你该得到冰魄。天山的每一任掌门都会有一块。” “你是说这宝贝不只一块?” 邬哈几乎忘了坐在地上的殷蠲,看着两眼放光的白胡子老头又来了精神,他口中用不知名的语言咒骂一声,然后道:“你没有必要知道!” 傅忆竹端着刚熬好的药进屋,无果上前接过,“先去歇着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温柔,爱怜,这是陶玉鞍在无果眼中看到的东西,不再是从前单纯的疼惜,而是一种复杂的目光,包含着情意,却又不想表达。 两人目光相会,无果看见陶玉鞍脸上现出的戏谑,立刻面色一僵赶忙将药送到了邬哈面前。 “我知道的都是前门主所说...”邬哈一口气喝干了药,“不过前尘往事多说无益,你们只要知道,无色门与天山同属一脉,雪珠最后落在你陶玉鞍手里也属...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是正统...” “去你的正统!”陶玉鞍攥紧了手中的冰魄,又是正统,蒋栋如此说是为了江山,而一个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的门派却也在这里说什么正统。他后悔回来,也许自己就该在关外,在荒凉的大漠中人只想着怎样活下去,复杂的权势之争反而显得多余,“殷前辈,你不是想见识一下雪珠里的武功吗?” 陶玉鞍在一年里已经沉寂下来的心绪,再次被邬哈的一句话翻动开来。他像一头困兽,站在笼子里,即便不能施展浑身的力气却还是要撕碎所有能看见的一切——那些在别人眼中存在着的不能被亵渎的东西,他想将他们捏的粉碎,然后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人最不能忍受的事物,就如现在。 殷蠲双眼紧紧的盯着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那是陶玉鞍的手。在他手里,雪珠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接着陶玉鞍将真气缓缓灌入,耀眼的白光缓缓生出。恰在此时,烛火噗的一声熄灭,骤然生起的白光似月光一般清冷,陶玉另一手中的冰魄与之呼应,都变得越来越亮,并且渐渐生出了冰冷的气息。 一年前,在与无果分别之后,陶玉鞍在无意间发现了玉梅花中藏着的纸条,也从而开启了雪珠中秘藏的武学典籍。其中,囊括了天山派的所有武学精髓,最主要的就是一套心法,也只有这心法才能真正开启雪珠。 漆黑的屋内,因为一片雪色的光亮而不再黑暗,慢慢的,一行行清晰的字迹出现在殷蠲面前。他一生中搜罗了无数武功典籍,每一本都是辗转了几人之手,都侵染着无数人的鲜血,有写在布上刻在竹上的。但是,它们却没有哪一个像雪珠一样,竟然如梦似幻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难怪我几次偷偷潜入天山,王长年明明知道却从不阻止,这东西根本就没法偷!” “它必须要修习过天山心法的人输入真气才能开启。”陶玉鞍解释到。 随着字迹的变化,一句一句的心法闪过,殷蠲目不暇接,邬哈气的想要从床上下来却因为内伤脚一落地人就倒了,“老家伙你给我闭上眼睛,不然等我好了,一定挖出你双眼!” “等我学会了也算是天山派的传人了,你舍得伤我?” 殷蠲斜睨了邬哈一眼,突然,眼前的光亮骤然熄灭,同时他感到有人倒在自己身上便伸手扶住。 山海情梦多别离(二十二) 在一阵摸索的声音之后,桌上的烛火被再次点燃。 是无果点燃了蜡烛,突然的光亮让殷蠲和邬哈一时反应不过来,“玉鞍!”喊出口的同时,无果已经到了殷蠲身旁。 此时,陶玉鞍已经昏厥在地,雪珠也滚落在旁,苍白的面色让人觉得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气。无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给陶玉鞍诊脉,“怎么会这样?”陶玉鞍体内原本浩如深海的真气犹如被抽空了一般,现在如游丝一般难以察觉,脉象虽平稳但却气息急促,不该是一个内力深厚之人该有的。 无果最先想到的就是将自己的真气输给陶玉鞍,毫无犹豫,真气注入陶玉鞍体内好比石沉大海,体内空虚的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怎么也填不满。片刻后,无果的脸色开始苍白,豆大的汗也开始顺着脸颊流下。 “和尚!你积德行善的够了,不用把命搭上!” 殷蠲见情况不对便出言阻止,见无果没反应便拍出一掌,无果的双手这才从陶玉鞍身上离开,人也倒在一旁微喘着,“我看陶小子都是被这东西闹得...”说罢,殷蠲便一脚踢开雪珠,扛起陶玉鞍,“你!让个地方!” 邬哈重伤刚过哪里能从床上起来,殷蠲伸手一掀硬是把人给弄下了地,邬哈闷哼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殷前辈,这样是会出人命的!”无果站起来想要阻止已经晚了,殷蠲将陶玉鞍安顿在好,“你现在还打得赢我吗?”无果还未开口,就听殷蠲继续道:“打不过了吧?那就听我的,先开方子,缺什么药材我好去买。” “我这儿都有,不缺什么。”说完,无果脚步虚浮的向屋外走。 咳咳咳... 傅忆竹的闺房紧挨着放药材的屋子,漆黑一片的房中传出隐忍的咳声。 手伸到一半儿,无果又停下,最后只是轻轻落在门上,然后转身开了一旁的药室门,一室的药香溢出,又随着阖上的门而消失。 忙碌的身影被烛火映在窗上,石杵声断断续续,傅忆竹本就有些受寒一直咳个不停难以入睡。几人的争吵她更是听进耳中,只是她想站在陶玉鞍一边儿,但却始终不知无果心中所想为何。无果与陶玉鞍,是除了傅荆之外她不愿也不想伤害的人,她更怕看见两人有一天像陶玉鞍与蒋栋一般反目。 “无果,怎么了?”推开房门,看见无果正坐在小凳上便并肩坐在了一旁。 “你夜里咳嗽怎么没告诉我?” “总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傅忆竹抓了把药放在鼻前闻了闻,“邬哈又怎么了吗?” “没什么,”无果不紧不慢的把刚磨好的药粉倒在碗里,又添上热水,“来不及熬药,先把这个用热水泡了服下,这儿烟气大回房歇着吧。” 不论无果的关心是因为什么,傅忆竹都甘之如饴,她微微点头便转身出了屋,心中带着丝丝甜,也带着难掩的苦。 霞光初露时,无果才盘坐在一方垫子上闭目养神。当傅忆竹推门而入时,一眼看见的是昏迷的陶玉鞍,以及坐在床畔喃喃自语的殷蠲,他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仍旧昏迷的陶玉鞍,口中的话语让人听不清楚。 “无果,简直太神了!” 傅忆竹被突然站起的殷蠲吓了一跳,只觉眼前一晃人就已经到了无果身旁,也正是这时她看见了躺在床铺上,面色略显苍白的陶玉鞍。 江南六月暑气初现,但院中坐着的北面来的几人却并不在意。但同时,在屋里,隔着房门倾听的傅忆竹手心里早就攥出了汗。 “住持圆寂事出突然,一年了,我虽然代掌住持之位,但实已难服众!” 说话的人,是一名穿着僧衣的和尚,陈旧整洁一如当年的无果,只是不同的目光泄露出两人的不同。 天下、苍生更需要什么? 有多少人回答,也许就会有多少种回答,而无果的回答刚好与眼前这位年长他十岁的师兄无怨不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果抬手示意无怨不要打断自己的话,“但是,师傅说过我可以自己选。如果当年我不是选择现今的路,那么也许在沧州时死的便不会是师兄,我愧疚,但我仍不能回少林寺。” “为何?” “因为自觉愧对无嗔的他...” 房门被从里面推开,温热的阳光落在身上,是久违了的温暖,这时,陶玉鞍似乎才真的醒转过来。“陶哥哥...”傅忆竹上前想要扶着似乎摇摇欲坠的陶玉鞍,然后缓慢的走到无怨和无果面前,陶玉鞍接着道:“如果现在回少林接任住持,那么他就会愧对更多人!” “不是愧。”无果长声一叹,“只是一份责任,而少林寺从不是我的责任。师傅当年要我选,而如今,有些人、事、物却是我的责任,已经不可能放手,我选了什么,已经很清楚了。”他的目光越过陶玉鞍落在他身后的一抹倩影上。 陶玉鞍感到傅忆竹扶着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仔细琢磨着无果的话,“责任”是什么意思,难解也难懂的两个字。他拍了拍傅忆竹的手,“放心...” 无怨对陶玉鞍的说辞不予理会,只对无果道:“张柏死了,白辰却依旧是对武当派不闻不问,如今少林、武当两派群龙无首,峨嵋派一盘散沙,林凤平息派内纷争尚且分身乏术,除了无果,江湖上还有谁能...” “谁也不能...”陶玉鞍拨开傅忆竹的手,再上前一步走到无怨面前,“山河日下,没人能阻止日坠西山。袁崇焕当年一心为国,结果如何?无知百姓不知、不懂,你我难道不明白吗?一句谗言,使一代英杰落得死无全尸,人人争相唾骂的下场,现而今高位之上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了反悔的余地。” “鞍儿,你才刚醒过来,不要太...”陶玉鞍没有让无果说完,而是继续说:“吴叔,我做了个梦,梦见宁远城里,春天的时候爹娘站在柳树前看着我和妹妹嬉闹。我也梦见,爹告诉我要好好照顾娘和妹妹,还有满身是血的娘,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我原本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但是却又后悔知道!” 陶玉鞍声量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的几句几近嘶吼,也不再是对无怨说,而是对无果。 一旁,傅忆竹被这样的他骇住,在她印象里陶玉鞍一贯的温和一如无果,只是有太多人、事压在他心里,不想说也不能说。蒋栋虽然没有逼迫他,但是他明白,如果自己不逃的远远的,便也会像当年的父母一样难以求得安宁。 安宁,是陶远在年少时最想甩脱的,后来却再难找回的。而陶玉鞍自幼便在一种心惊胆战中挣扎,如今他想求的也不过是一份安宁,最容易却也最难的一份安宁。 “三月的时候,洪承畴被兵驻锦州,关外的战事已经好转,山河收复只在朝夕之间。” “是叔伯?”关于洪承畴,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将其淡忘,知道傅忆竹的一句叔伯才勾起陶玉鞍和无果两人的记忆。 印象中此人也算得上有些谋略,在朝廷上也算是有些人脉。只是,陶玉鞍再度想起袁崇焕。那时虽年幼,但是却有着一般孩童没有的老成,他清楚的记得,当年无果曾试图救出即将行刑的袁崇焕但却无功而返。无果回到扬州时只字未提京城的事,只是各色的传闻早就纷至沓来。 崇祯皇帝相信了,他相信袁崇焕通敌叛国,也许这是身在高位者的通病——多疑。他们不容许任何一丝可能,一丝毁掉手中权力的可能。而袁崇焕,因为这样的怀疑,他愿以鲜血洗刷它带来的耻辱。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鲜血洗刷不掉这冤屈,也许等到百年、千年之后,人们才能够洞悉其中的真相。 洪承畴会成为第二个袁崇焕吗? 陶玉鞍心里这样想着,但是他没有说出口,“那少林寺作何决定?” “无怨,你心里早有了答案,不是吗?”无果缓缓坐回椅上,将面前的茶杯注满水,“无论我回少林与否,既然已经决定那你便去做。我虽身在他方,但我永远是少林弟子,尽我所能...” 未等无果说完,无怨便大笑起来,凄厉而又绝望,“为什么?多年前,你说陶玉鞍年幼需要看顾,那现在呢?是因为她吗?” “是又如何?无果就是要娶我师妹!”陶玉鞍看出无果的犹豫,也许该是时候推他一把。 无果犹豫的是该不该现在将自己心里想法告诉傅忆竹,他也在疑惑,自己对傅忆竹的恋慕难道已经开始显露在脸上?只是,他的犹豫看在傅忆竹眼中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 “大师别听陶哥哥胡说,无果师傅的确是因为我而不愿离去,但只是因为答应了蒋师伯照看我。对吧,吴叔?” “忆竹...” 傅忆竹打断陶玉鞍的话,“陶哥哥,吴叔这些年来对你我的照顾也够了,该是时候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你也回来了,正好可以送我去找哥哥和...和蒋师伯。”温和的笑意盈满了唇角,但却丝毫没有显露在眼中,傅忆竹的强颜欢笑让陶玉鞍愤怒。他痛恨无怨对无果的逼迫,也痛恨无果的隐忍。 无果注意到傅忆竹称呼的改变,过去的十余年里,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曾因为什么原因而改变过叫自己“无果” “天下事我已无心再管...” “但是你却不能不管少林一派的将来。” 无怨走后,无果和陶玉鞍坐在院中,“所以你想让忆竹等你,等你有一天了解了,能离开了之后...”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吴叔!”陶玉鞍站起来,走到无果面前,“您就随心所欲一次,自私一回。” 如果能做到,无果和傅忆竹恐怕也不会还是今天这步田地。 “我会再去宁远一带寻找妹妹,然后将爹和大师伯接回来。如果到时你们还是今日这般,就让我把忆竹带走吧。” (待修) 山海情梦多别离(二十三) 关雎宫的富丽,足显出大清国的皇帝对一名妃子的宠爱。 但是,这份宠爱却并没有能够让她每况愈下的身体回复到从前。宫室内烛火昏暗,似乎预示着主人的行将就木,她微弱的气息很难让人察觉,但却因为急促而让人心惊。所以,当这样的气息突然微弱的让人难以察觉时,守候在一旁的两名宫女突然紧张起来。 暗色的绸缎在烛火中摇曳,然后幔帐随之掀起。 一名年长的宫女靠近床帐小心翼翼的将手放在海兰珠鼻前,温热的气息打在手指上,她细看之下发现主子胸口微弱的起伏,这才轻轻的退了出来,却忍不住躲在一旁低声啜泣。 即便是在失去孩子之后,皇太极对海兰珠的宠爱也是有增无减。所以,不是因为失去帝王的宠爱,只是红颜命薄。 天微明时,永福宫中的众人早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苏茉尔早穿好了宫装,脚下放轻到了庄妃寝殿外。在她身后,宫女们正准备一会儿为主子梳洗的用具。 突然,哐啷一声响,一面铜制的脸盆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说话的是巴雅尔。 苏茉尔并未开口,只是静静的示意门口的宫女开门,她悄悄进了殿。 果然幔帐内有微微的响动,庄妃已经醒了。 “外面怎么了?”布木布泰能听见隐约传来的喝骂声。 “没什么,是个新来的丫头不小心摔了东西。” “姑姑送过来是好意,你就多教教也就好了。” 苏茉尔立在一旁,主仆二人的几年相处,了解愈深。每天早上,太阳将升未升的时候都会出现相似的情景,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却处处带着要紧。 “让他们进来吧。” 少顷,三四名宫女跟在巴雅尔身后进来,一切按部就班也算是有序。 “一会儿我想去关雎宫走走。” “格格,那边病气重,别过了来。”巴雅尔低声劝阻,手里的动作却未停,一朵娟制的海棠插在庄妃鬓角。 “苏茉尔,一会儿你跟我去。” 看了一眼巴雅尔,苏茉尔想说什么,但终是没说,只是净了手摆好早膳。 有些事拦是拦不住的,主子说了要去自然有要去的理由。也许庄妃不如宸妃那般妖娆、柔美,但在同样美丽的外貌下,她更有让人难以琢磨的心思和足以比拟一名男子的智慧,苏茉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错。 苏茉尔知道,今天来关雎宫不是示威。因为身为女人,庄妃失去了丈夫的欢心,而海兰珠则失去了孩子并且命不久矣。扶着庄妃,主仆两人拾级而上,今天的路似乎特别长。苏茉尔感觉到,每接近那个人一步,庄妃握着自己的手就紧一分。 “格格...”苏茉尔发现庄妃的面色有些苍白。 庄妃深吸了口气,笑道:“我没事。” 幔帐一层层掀起,扑面而来的药香越发浓郁,像一道化不开的厚重石墙挡住了整座大殿,来自地府冥界的气息在其中蔓延开来。 “姐姐。” 苏茉尔在几步之外站定,站在对面的嬷嬷将宫女打发出去,然后同样站在原地。只能隐约的听见大殿深处细碎话语。 “你来了。”最近海兰珠总是在清晨时才有片刻清醒,太医已经束手无策。 庄妃今天穿了桃红的旗装,显得明艳照人,却也和关雎宫中的一片愁云格格不入。她掀开最后一层纱帐,看见形如枯槁的海兰珠。她的乌发不再光泽,白皙红润的肌肤也只剩下一片惨白,眼眶因为不能进食而深陷。即便如此,依旧难掩她昔日的光彩。 “你来就是为了这样站着看我?” “不,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输了。” 远远的,苏茉尔瞥见庄妃坐在床畔,不多时便传来阵阵剧烈的咳嗽声,老嬷嬷有些慌张的立刻上前,而庄妃也在同时出声:“快叫太医来!” 苏茉尔在心中冷笑,立刻上前扶住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庄妃,虽未抬头细看宸妃病容,但庄妃桃红衣袖上点落的几处暗红已说明了一切。 直到坐在永福宫的寝殿中,庄妃才露出难掩的激动,但却没有丝毫笑意,接着,是突然而来的泪。 “格格,您宽心。”苏茉尔奉上一盅宁神的茶。 “苏茉尔,我告诉她了!我告诉她了!”茶盅被碰翻在地,侍女们因为庄妃的失态而跪了一地。 “都出去吧。”巴雅尔说完便率先走出屋子。 当年,宸妃所生的阿哥夭折后,她虽然恩宠未断,但却一直再未受孕。偶然间,苏茉尔在去御膳房时发现,海兰珠身边的嬷嬷将什么东西放进了她每日爱喝的汤中。后来,庄妃宫中失窃,苏茉尔找了机会扣到那嬷嬷身上,威逼之下才得知,那汤里放的是致人不孕的药,而指使之人恰是皇太极。 这样的事实,对重病中的宸妃无疑是一道催命符。而就在方才,庄妃亲自贴上这道符,送自己的亲姐姐上路。 ☆☆☆☆☆☆ 京城以东,一片林海环绕下藏着一处绝景——山峰环抱之中,瀑布直落入底,直落而下的水住突然迸裂开来,成了波光一片。 水畔,一男一女相隔数步,女的正在洗衣,男的背着柴草显然是刚刚砍柴归来。 而这两人正是当日沧州武林大会之后,消失在江湖上的慕容羽和蓝羽衣。 “今天怎么去了这么久?”蓝羽衣刚好洗完了衣服,再看慕容羽,“是伤口又疼了吗?” 慕容羽背对日光而站,面上神色难辨,却又默不作声。 直到蓝羽衣因为担心上前,他抓握住她双手,“我找到出去的路了。” 可以说,两人是逃离沧州的。只因为,蓝羽衣在陶襄云安排的兵围武林大会前一刻将实情告诉了慕容羽。而当他知道真相的一刻,竟机缘巧合的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陶玉鞍。 但是,为了蓝羽衣,慕容羽选择了逃。而陶襄云的追兵最后将两人逼到此地,两人坠下山崖,才有了这一年的自在日子。 她知道,他放不下,若不是因为困在此处,恐怕慕容羽早就回了武当。 “你去吧,我不拦你,但是我不会跟你一起去,因为...”蓝羽衣面色微赧,她低下头,一只手轻抚着自己小腹。 “羽衣!”慕容羽很兴奋,他丢下手里的柴火上前抱住心爱的女人,“你是说真的?” “是。” “多久了?” “有三个月了。”蓝羽衣轻声说着,然后轻推开他一些,望着他双眼说:“所以我要在这儿等着你回来,你要记住,还有妻儿在等着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远在苏州,傅忆竹失魂落魄的跑回住处。 “吴叔!” 无果正坐在院中,面前摆了无数药材,有的要晾晒,有的还未切开,药香充满整座院落让人闻之清心。 “慢点儿,出了什么事?” 傅忆竹稳了稳心神道:“城门前贴了告示,是要抓陶哥哥的告示!” 无果一惊,嘱咐傅忆竹在家等着,自己则去了城门处看告示。 一张告示已经被人围的水泄不通,很多人都在指指点点,但没多一会儿就都散了。适逢乱世,纠众起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三天两头的通缉百姓已经见得多了,也就变成了一时的热闹。 “犯民陶玉鞍,勾结逆党...” “啧啧...” 无果看向身旁的人,原来是消失了一阵子的殷蠲。 “殷老前辈!” “姓陶的小子现在被朝廷通缉,江湖上也因为雪珠重出江湖而将矛头对准了他,看来这回事凶多吉少喽!” “殷前辈可知道鞍儿现在何处?” 殷蠲突然吼道:“你当小老儿我是顺风耳?还是奶妈子?帮你带着他?有本事自己去找!”看无果像是吞了苍蝇的神情,殷蠲又说:“你不是真的看上了那病美人儿了吧?” “我...” “看!你已经说不出否认的话了!你在心里已经承认了!”殷蠲大笑着说,一手还拍着无果肩膀,“不如你索性娶了她,然后再去找你的好侄儿?这主意不错吧?” “此一去,不同以往。”无果想起当年因为雪珠,陶远就曾九死一生,虽在薛峰帮助下他和王珞瑶逃走,但中未能免了惨死的下场。 “若不是你一直跟在傅忆竹身边为她续命,她能活到现在?话说回来,如果你死了,她又能活多久?”殷蠲说的语重心长,只等着无果点头答应,他似乎已经摩拳擦掌的要当这个主婚人了。 “我真的可以吗?” 当晚,殷蠲将一套红红彤彤的嫁衣放在傅忆竹面前。 “这是?” “穿上它。”一身喜服的无果站在门口,这一次,他丝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情意,即便不被世人接受。 “无果,你真的愿意娶我?” “是,我愿意!” 傅忆竹该高兴的,但此时,她却莫名的心痛,“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真的,够了...” “完啦,无果小子!人家姑娘不想嫁你了!” “忆竹,为什么?”无果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两人目光相对。 “我不要再拖累你,更不要你可怜我而娶我!” 无果想要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我不...”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傅忆竹捂住双耳向外走去,无果想要拉住她却又怕伤了娇弱的她。 “这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了。”殷蠲立刻溜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