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天行道》 楔子 门! 一道门? 不像 它横亘宇宙,断上下四方,绝古往今来。 但弃的一点神识告诉他,这就是—— 一道门! 这道门因何而生,又通往何处?茫茫中,没有答案。 这道门无从探索,更无法开启。 因为它自道心中生出,随念赋形,一念一门,余皆虚空。 悟道如弃,强大如弃,骄傲如弃,甫见此门,竟已俯身低为门前的微尘,一任时间静止,亿万年卑躬屈膝浮游在此。 这道门,如何过得?! 弃神思涌动,冥冥淼淼有梵音远唱美人脱衣,匆匆如九龙过隙,乎乎如滴水入海,洋洋逸逸似花好月圆春风犁地。 那门似一面硕大无朋的天幕,弃心念所动,尽皆投影,反照内心,无穷往复。 换作他人,只怕早已意乱神迷魄蚀魂销,元神道心就这样一点点被搅碎被融化被抽空了。 这哪是门?门后又怎会是那道? 大道咫尺却再难寸进! 不知何处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这叹息也被那团无边的虚空拉长拉长拉长终至吞没! 第一章 罔山 进山那天,夕阳真美! 天空熔金合璧盛放七色华彩,每一块云朵每一道山峦每一株草木皆被它的光芒抚摸拥抱,温柔热烈,长情不舍。 弃掉过头,又望了一眼自己长大的村庄和阿爷的小屋,紧了紧身上的葫芦和箭囊,悄悄踏上前路。 弃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长年野外狩猎给了他砂砾般的肤色和小豹子一样健壮的身体。 他头发浓密,却只留下颅顶一缕结成油光闪亮一条小辫,随意甩在脑后。 最引人侧目的却是他的一双眸子,就似两汪古井,碧绿幽深光芒闪动。 阿爷常说在那里面,藏得下一天的星斗: “那一晚没有月,星却亮得出奇,长河里的水也似缎子般停止了流动,那葫芦便被这缎子样的河水轻轻推到了阿爷的手中。 葫芦里,弃儿就这样睁着两只闪亮的大眼睛,看着阿爷,格格笑着伸出两只小手” 阿爷最喜欢带弃去长河畔看夕阳。 每次来看夕阳,弃都会问阿爷同样的问题:“阿爷,为何别人都有爹爹和娘亲,我的爹爹和娘亲呢?” 阿爷总是用同样的话语回答:“弃儿啊,你的爹爹和娘亲在远方呢。” “远方是哪里啊?阿爷。” “远方啊,远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弃儿,你看,这长河长吗?” “长。” “那罔山高吗?” “高。” “远方啊,就在那比罔山还高的高山后面,在比这长河还长的河的尽头大河源头,云之彼端,便是远方了。” “那等弃儿长大了,阿爷跟弃儿一起去远方找爹爹和娘亲。” “哈哈,等弃儿长大了,阿爷就老了,走不动咯。” “那弃儿就搀着阿爷去,背着阿爷去,弃儿做辆小车推着阿爷去。” “好好好好孙孙,阿爷跟你一起去。”每当这时,阿爷总会用手轻轻摩挲弃的小脑袋,弃便紧紧靠在阿爷怀里,任由温暖余晖将自己和阿爷塑成雕像。 然而,不待老去,阿爷竟已经走不动了。 阿爷躺在床上,像把小小的枯柴,生命的火焰随时都会熄灭。 大夫来了,看了阿爷的样子叹了口气摇头走了,药方都没开。 老村长来了,看了阿爷的样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要走,弃拦住了他。 “求求您,想想办法救救我阿爷。”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村长是村里最年长的老者,老得已经忘记自己的年纪。 “孩子啊,不是我们不帮你,而是你阿爷的这个病没法治啦他血液里的毒,已经进到骨头里了。” 弃的神色黯淡下来,跪着挪到了阿爷的旁边,捧起了阿爷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任凭眼泪悄悄落下。 “除非”老村长目睹这一切,欲言又止。 “除非什么?”弃突然燃起了希望。 “祖辈相传,罔山深处有一种仙草,名叫古食灵。这草能祛百毒,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兴许能够治好你阿爷的病。但这罔山,哪是轻易去得的啊?” 这极西之地,生一罔山。 村中孩童都会唱: “登罔山,如登天。晓风寒彻骨,向午石生烟。平湖现绝壁,沟壑转峰峦。但有双飞翼,折翅薜萝间。大羿姜公在,头白嗟连连。登天尤有青云梯,一入罔山徒茫然,徒茫然” 这歌谣不知何人所写,传唱至今。 村间野叟却口口相传:这八百里罔山啊,乃上古洪荒时神之猎场。 亿万年前诸神寂灭,此山竟被莫名遗落,但山中依然藏有人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 禀天机钟神秀,此山一日中可生出九种变化,从来无人能说出这山的样子,故名“罔山”。 山间天罗密布凶险异常,每年皆有大异能之士进山寻宝,却鲜见有人出来。 弃已细心观察过,自卯时破晓至戌时月升,整个白日,罔山每个时辰变化一次。 夜间亥时至寅时,这山如何变化,弃却并不知晓。 但从耆老们所言,夜间当只有一次变化,因此他选了夜间进山。 然而那罔山,却好似不在人间,反是长在天上,明明是往上走,却越走越低。 弃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看来还在山脚徘徊。 三月初三,村人总要埋下雄鸡老酒祭拜神山。 近山处设下界石,狩猎时但有猎物奔进山界,人们从不追踪,只道此物受神灵眷顾,不该被猎杀。 自小与这山生活一处,平日只当这些是祖辈遗下的习惯,今日自己要进入此山,弃才发现这山确实神异。 弃有点焦躁,抬头看看月色,不觉已近子时了。 就在这时,弃突然觉得脚下一阵颤动,就像一只巨手在给这山挠痒。 颤动初时细微,瞬间变得极剧烈,弃立足处竟像面团一般柔软塌陷下去,他本能地抓住旁边一棵大树,大树竟也被一同连根吸入。 不知多久弃幽幽醒来,朦胧中,只见一团亮光在脚底晃来晃去,抬眼看去,他吃了一惊,那团光竟是月亮。 四面一望,弃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倒悬在半空绝壁之上,若不是双腿被那大树上一卷藤萝缠住,早已掉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了。 弃摸摸全身,除了几处轻微划伤,并无大碍,这才松了一口气。 待攀上崖顶,弃才发现此中月色溶溶松风阵阵,全不似山外气象。“莫非我竟已入得罔山了?”弃不觉欢欣鼓舞,只想赶快找到那“古食灵”早些回家。 然而,兴奋很快便被沮丧替代。 弃发现自己所在,竟是一座孤峰,壁立千仞,若是攀援下去不知要费多少时日。 更麻烦的是,此刻天际泛白霞光初现,竟已是卯时,这罔山又开始变化。 山外看,这山变得极慢极温柔,身处其中才知道,这变化是如何要人性命。 清晨的这次变化与半夜的又不一样,大地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洪流自谷中涌起,顷刻间孤峰便成了汪洋中一粟。 弃赶紧寻到一段枯木,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绑上去,滔天巨浪便已将他打翻,推向不知何处。 终于来到一开阔水面,水流稍缓,弃用尽力气游到岸边。 休息片刻,弃才发现自己此刻衣衫尽湿,寒意刺骨,火折子等物早不知去向,干粮变成面糊,好在弓箭猎刀葫芦皆在。 弃不敢停留,起身沿岸顺流而下,行不到半柱香工夫,转过一个山头,但听得水声如雷,雾气蒸腾,竟是一巨大瀑布,下方黑森森目力所及深不见底,弃惊出一身冷汗。 辰时罔山又是一番变化。 地面却是如击鼓般跳动,湖水瞬间渗入地下,平地上破土而出无数巨大石峰,碎石滚落如流星,摧枯拉朽声势惊人。 弃缩进一巨大树洞中,堪堪躲过流石袭击。 巳时的变化与子时相似,地陷。 弃已有过一次经历,这次便不再如上次惊慌,以藤萝将自己与巨树缚在一起,平安躲过这次变化。 不过这时的罔山却似变成一巨大蒸笼,云雾弥漫炎热异常,弃挥汗如雨,无处可去。 午时,再次滚石。 弃为自己制作了一面藤牌,躲在树后护住要害,又熬过这次变化。 云雾散去,然骄阳似火灼地生烟,弃唇干舌燥,无处饮水。 午后四个时辰,大体这三种变化,以不同顺序交替出现,皆被弃一一躲过。 空中时而暴雨倾盆,时而狂风大作,时而电闪雷鸣,时而冰雹滚滚,煞是烦人。 倒是晚上,这山天气比较稳定,云淡风轻,十分怡人。 虽然这山就像个疯子,不过经过一天时间,弃还是慢慢摸到了它的一点门道: 挠痒般颤抖之后必是地陷,须抓住可攀援之物; 波浪般起伏之后必是大水涌出,当奔向高处; 如击鼓般跳动之后必是奇峰突起,须躲开山石。 更令人难熬的,倒是那骤变的天气,头一刻赤日炎炎流金铄石,下一刻便是奇寒刺骨呵气成冰。 第二日,利用山体变化之间的空隙,弃补充了饮水。 第三日,干粮耗尽。弃只能采摘山中野果果腹。 第四日,弃腿被滚石擦破,十分疼痛。 第五日,腰腹又被水底树枝划伤。 第六日,寒风呼啸,雪大如席。 弃蜷缩在一块山石下瑟瑟发抖,心内却如火燎般焦急万分。 进山已经六天了。 对付这山体的变化,他更加得心应手。 身上的伤痛,在他眼中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虽然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但他已经无数次直面过孤独恐惧和死亡。 九岁,他已经可以依靠野驴草的浆汁和地鼠洞中的草籽在茫茫戈壁中穿行来去。 十一岁,他便孤身一人在荒原狼穴中,以幼狼为饵,猎杀七匹巨狼,成为村民眼中传奇般存在。 在这与世隔绝的罔山之中,能够让他动摇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 六天,他已在利用一切机会,竭尽全力寻找想要的东西,但却一无所获,这令他失望。 七天,更要紧的是,阿爷还能熬得住吗? 第二章 屠村 第七日,子时,山体又开始变化。 不过这次与之前完全不一样,这次变化的前兆不是来自地底,而是来自空中。 长空中现出咆哮之声,咆哮声中乌云翻滚,一个巨大气旋慢慢显现。 地底熔岩喷射而出,在气旋的吸力下如火龙般冲天而起,气旋带动十余条火龙,慢慢旋转,形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火焰沙漏。 毁天灭地的力量竟好像要将整个罔山搬离地面,在空中化为飞灰。 草木尽焦,灼人的热浪让弃根本无法呼吸。 火龙一步步逼近,弃脑中一幅一幅闪过无数画面。 远远行来一个僧人,手中拿着一个散发淡淡光华的珠子。 对,那年弃五岁。 僧人隆鼻深目,螺髻高耸,口吐梵音,无人能识,人们要么指指点点,要么避而远之。 众人看到了僧人,弃却看到了珠子。 那珠子,琉璃制成,晶莹剔透,内中竟有日月星辰山河湖海,俨然小小乾坤。 更神奇的是,只要僧人轻轻一转,珠中便日月移位山河颠覆,片刻却又回复平静,现出全新宇宙。 弃找到僧人,要用手中酸果与僧人交换。 僧人眼露光芒心中欢喜,却并不要酸果,只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嘴前,便将珠子递给了弃,转身飘然而去。 弃拿着珠子,狂奔回家,不知肚饿疲倦躲在柴房后偷偷玩了整整一天,任阿爷喊破了嗓子,竟像聋了一般。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他在柴堆后睡得正香甜。 醒来后摸遍全身:珠子?我的珠子?我的珠子哪里去了? 手中空空如也,珠子不翼而飞。 弃不吃不喝将整个村子翻了三遍,连一根杂草一个鼠洞都不放过,珠子却从此不见。 // 一刹那,天已大亮。 弃躺在地上,竟觉心中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难道这竟是一场梦?还是我已经弃活动了一下手脚,衣衫褴褛伤痕犹在。 狠狠掐一把自己,疼得发抖,这里并非梦境。 刚才自己被地火吞噬卷入气旋的一瞬,弃还清楚地记得。 明明身体被烧灼扭曲撕碎似乎已成齑粉,为何现在竟好好的? 莫非真如自己猜测,这罔山竟是被什么人装在了一颗珠子内? 那气旋便是一道门,可以从珠子一端来到另外一端? 世上哪来如此诡异之事!弃无暇多想,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天空中,朗日生辉,祥云朵朵如莲花绽放,五色巨鸟鸣声清越翱翔其间。 四周群山环拱瀑布飞泻,林间古木参天绿草如茵,各种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异兽欢腾雀跃。 盈眼皆是一人高盆大奇花,如海盛放,和风送来阵阵清香,叫人如痴如醉。 身外数丈巨石上,横卧一空心巨木,其围何止百丈。 木心空洞内,赤焰焰生着的三株伞状灵草,不正是村长所言“古食灵”? 弃心头狂喜,飞奔而去,小心采下,细细包好放置怀中。 弃正四面张望,突然鼻端飘来一阵诱人甜香,与那花香迥异,弃这才想起自己三天没有进食了。 他从巨石上轻轻跃下,却发现落脚处土色黄黑相间,生有褐色长草,竟颇有弹性。 循着香味细细搜寻,弃发现草地深处,长草倒伏垒成一窝,窝中一物大如鸡子,精光四射,那一阵阵甜香便是从它发出。 弃正欲拾起此物,忽觉身下颤动,空中嗡嗡轰鸣,弃以为又是山体变化,急忙蹲下身抓紧长草。 却见花海中生出数片巨大透明翅膀,带起一股飓风,将整片草地抬起。 只一瞬,弃已在半空之中,自己身下,哪是什么草地,竟是房屋大小一只巨蜂。 弃这一惊吃得不小:哪来如此巨蜂,如今可如何下去? 巨蜂飞起,原可轻易将弃从身上颠下,却似有所忌惮,只敢起伏高低,不敢迅疾翻滚。 此蜂飞起,空中巨鸟竟群起争食。 弃伏在蜂背,但觉铁喙钢爪带起一阵阵疾风自面门脑后掠过,身畔鸟鸣之声震耳欲聋,更凶险过那滚石巨浪数倍,暗暗心惊。 巨蜂十分灵活,一边躲避,一边急速鼓动翅膀,发出有节奏的轰鸣。 不多时,竟有无数巨蜂自地面花海中群涌而至,护住此蜂。 蜂群似有分工,一部分抵挡空中巨鸟,一部分却专门伸出蓝汪汪光闪闪的螯刺,要将弃刺下蜂背。 弃只能单手挥舞猎刀,与群蜂交手,左支右绌渐渐不支。 此时,又一巨蜂从身后袭到,弃但觉寒透脊背,急忙伏倒。 头顶却又有三四支巨螯同时刺到,弃已无路可走,突然心念一动,伸手抓起那“鸡子”,往头上一举。 那物放出豪光,几只巨蜂竟生生将螯刺收住。 然速度太快,巨蜂避让不及,还是撞在一起,如巨石般向弃头顶砸过来。 情急之下,弃将那“鸡子”往口中一塞,原地一纵再一滚,从巨蜂背上跳落。 那“鸡子”甚是奇异,温热蠕动香滑异常,令人口舌生津,咕咚一声竟被弃咽了下去。 蜂群大乱,上下纷飞,弃瞅准时机,借助猎刀和弓箭,从一只蜂背跳落另外一只,层层跃落。 眼看离地面只有十数丈高,突然花海消失不见。 却已是到达陆地尽头,下面竟是雾腾腾一处深渊,弃就这样掉了下去。 不知道掉落了多久,也不知这深渊究竟多深。 直至眼中无穷黑暗,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悄然消失。 弃已经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掉落,还是在往另一个世界飞翔,神思昏重竟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黑暗极深处似乎有光芒将自己包裹托举,仿佛当年顺水漂流。 冥冥中一只巨眼缓缓睁开,含笑望向沉睡中的弃。 弃的颅顶隐隐发亮,浓密黑发之下竟现出一处日月形印记。 印记中光芒渐渐聚集,形成一道耀目光柱,直插苍穹。 山河震动,天幕开裂,但转瞬间一切又回复平静。 // 元旸帝都,天机楼内,天机盘如着魔般疯狂乱转,终于指定一处。 厚厚帘幕后传出声音,却是两人正在弈棋,其中一位声音清脆儒雅:“执黑先,您请!” // 内宫,旸帝从龙榻上惊醒。 他衣衫尽湿,满脸豆大汗珠,显是方才沉入了梦魇,兀是惊魂未定。 “来人朕,朕要去趟天机楼。” 旸帝有点喘息,吩咐内侍匆匆更衣,却是换上平民衣衫。 旸帝进入楼内,屏退随行众人。 旸帝向帘幕后行礼,尚未开口,帘幕上金光闪动,竟现出一个日月形印记,却在一道虚影的头颅之顶。 旸帝亲自描下印记形状,正待发问,帘幕上再次金光闪动,竟现出一巨幅元旸帝国山河图,金光如指,自帝都出发,最后落在极西一片不毛之地中。 // 一场黑雨将弃从沉睡中浇醒,弃揉揉眼睛爬起身,辨别了一下方向,自己竟然回到了当初进山的地方。 “我昏睡几天了?阿爷可还好?” 弃心内一紧,一跃而起,拔足发力狂奔。 这一发力,弃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完好如初,不但在罔山中所受伤痕尽皆不见,身体内竟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若不是怀中“古食灵”尚在,弃一定会认为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近了,近了,弃已经看到村头的胡杨,看见阿爷的小屋,甚至仿佛已经听到阿爷久违的笑声,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常年狩猎,已经让他具备一种本能,一种可以预知危险的本能。 村中没有一丝灯火,安静得像一片坟场。 虽然大雨遮盖了一切,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嗅到空中残留的血腥气息。 不对,村子出事了! 难道是马贼? 马贼的目标应该是商队,村子附近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马贼了,毕竟这种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 难道是野兽? 什么野兽如此凶残,竟将全村人全部戮杀,不留活口? 遭邻村报复?天降横祸? 弃心头快速闪过无数念头,脚下却不停顿,已悄悄接近小屋。 屋门洞开,小屋内的情景尽收眼底,那地上扭曲着身子躺着的,不正是阿爷? 弃心中大恸,一跃入屋,扶起阿爷。 阿爷身躯冰凉僵硬,依弃的经验,至少已经死去十数个时辰。 阿爷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满面血痕,死前必定经历了巨大痛苦。 他颅顶头皮被人用利器划开,但致命的却是胸前的一道伤口。 伤处筋断骨折,似被钝物大力撞击直接震断心脉而亡。 弃眼中寒光闪烁,将阿爷尸身轻轻放下,环顾四周。 除了柴房和窗户被火烧坏,房间内的物件还是自己走之前的样子,并无翻动。 自己给阿爷留下的干粮还剩一点,就挂在小床床头。 水碗中还有半碗剩水,不知是好心的邻居还是阿爷自己倒上的。 弃心下明了,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杀戮。 杀人者目标明确经验老道出手干净利落,就是一台没有人味的杀人机器。 弃闪出屋外,村中的情形与他预料的差不多,毋论老幼无一活口。 到处都是焚烧的痕迹,应该是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大火。 奇怪的是,受害村民包括幼童,皆被刮去颅顶头皮,死状极惨。 杀人者在寻找什么? 难道是 弃心中一阵寒意掠过。 细细察看死者伤口,分辨杀人者留下的痕迹,弃基本上还原出杀戮现场: 杀人者自东而来,不过十人,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每人还带着一匹轮换备用,应是来去如风,长途奔袭,十数个时辰前便已经离开这里向东折回。 阿爷手中,死死拽着一片衣角,那衣角用料华贵,金丝纹绣,当是从杀人者所着衣衫上撕下。 夜风呼号,卷起漫天滂沱大雨和撕心裂肺的狂呼,在荒野上回荡。 整整一晚,七十五个坟头。 弃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已经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 他的十个指头,因为不停挖掘,指甲已经全部掉落。 但是弃并不感觉疼痛,仇恨流淌在他的血液中,从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化作冲天战意: 管你是谁,管你在哪,等着我,拿命来! 第三章 长虫 向东!不舍昼夜。 虽然大雨掩盖了蹄印和杀人者的气息,但凭借不同常人的敏锐直觉,弃还是紧紧咬住了杀人者的尾巴。 东行三百里,沿途村庄皆被焚毁,遍地尸骸发出恶臭,引来成群的乌鸦和野犬,耳畔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死者皆是一击毙命,颅顶头皮被割开,死状极惨。 弃心中越发悲愤震惊:杀人者与究竟是人还是恶魔?他们究竟在找寻什么?这一切是否和自己有关? 面前一座高山,如被巨力斩断的半截天柱。山体崩裂,露出道道深红色伤口般巨大裂缝,却依然屹立不倒怒指霄汉。 小时候,弃随阿爷来过此处,知道此山名为天帝山。天帝山下的小村子,原住着数十户人家,如今一样被屠戮一空化为焦土。弃在村中搜寻片刻,并无什么新的发现。 此时已近黄昏,暮色四合,空中乌云翻滚,闷热异常,似是又要下一场暴雨。 弃只顾疾行赶路,随手往嘴里塞两把干粮,一日下来已是唇焦舌燥。 他依稀记得这村头有一口四方古井,水质清冽甘甜,阿爷每次经过,皆会于井中取水补给。于是也来至古井旁边,自腰间取出那半只葫芦,自井中舀水喝。 这古井确是神奇,长年不干不溢水平如镜。 井畔凿井饮水之人已不知魂归何处,而这井却依然故我一清如许,弃不由得心生感慨。 正要将葫芦伸入水中,他忽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随即往后一纵,在地上硬生生横向滚出数丈,弓箭已在手中拉圆,瞄准了那井,却又迅疾举向空中,三支箭呼啸射出。 却原来,那水中幽深黑暗处竟探出一双血色巨眼,死死盯住了他。 不,不是水中,弃反应如何机警,一瞥之间已然察觉,这眼不在水中,而在空中,水中不过是它的倒影。 他这一纵一滚一射,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却险险救下自己一条性命。 只见自天帝山上黑压压云层中弹出两道红光,似巨矛般扎向古井。 地面被它一砸,“轰隆”巨响,土石纷飞竟现出一十数丈深巨坑,弃便掉在这坑沿之上。羽箭被嘣出老远,纷纷坠地,断作数截。 红光一击不中,如闪电般收回身体。弃这才看到它的样貌,这一看,不由得寒毛直竖喉头发紧。 黑雾中,红光便是那一对血色巨眼,这巨眼就似两盏索命孤灯,竟把日光照得黯淡无比。巨眼后云层滚动,隐隐有鳞甲闪烁发出风雷之声,不知何物。 就在弃惊疑不定时,这红光却又动了起来,这次却是排云破雾沿着那天帝山往下盘旋。弃也终于得以看清,那竟是一条长虫。 天帝山何止万仞,这长虫四五个盘旋,蛇头竟已下到地面。只见它周身磨盘大小漆黑鳞甲,所过之处黑烟弥漫,山石树木皆成齑粉。 只一瞬,那长虫已来至弃跟前百余丈处,长信吞吐,立起身从半空中上下打量着弃,两只血色巨眼中贪婪之色愈来愈浓,颈部竟陡然张开一把如山巨伞,口中发出一声动地长嘶,以遮天之势再次压了过来。 长虫在空中还有数十丈距离,弃已感觉到浓浓腥臭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莫非我今日要命丧于此?不,我大仇未报,绝不能死! 弃提起全身力气往上一跃。这一跃,他又吓了一跳,却感觉身体中有一处似堤坝被冲决了口,一股莫名气息自那决口处汹涌而出,直灌入他的双腿,化为千钧力气,他竟跃至半空十数丈高处,与那往下疾冲的蛇头交臂而过。 如此机会,弃怎会放过?他挥动手中猎刀,拼尽全力往下一刺。 但觉手臂如遭雷击,瞬间酸麻全无知觉,猎刀碎作数片,却原来这长虫周身鳞甲硬如精钢,凡间兵刃如何伤得。 弃一击失手,却一头撞上长虫颈部的巨伞,被直直弹射了出去。 弃犹在空中,“嘶”长虫已调转蛇头,张开深渊般巨嘴,向弃扑到。 弃在空中,全无受力之处,直挺挺朝着那蛇口飞了过去。 就在要被长虫吞噬的一刹那,弃手中的羽箭发出,同时六箭,箭箭连环,全部射向长蛇双眼。这六箭是弃全力所发,六箭尽出弓弦折断。 弃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伤到这怪物,他不过用这弓箭的后坐之力让自己调整一下在空中的姿势和飞行的速度,给自己多争取哪怕一丝丝活下去的可能。 果然,箭根本到不了长蛇眼前便被它周身黑烟吞噬,长蛇速度不减,照着空中的弃狠狠咬了下去。 弃周身已再无武器,眼见要葬身这长虫之口。他双手上下挥舞,无意中竟突然触到了系在腰间那半个葫芦。 弃本能地将身团起,举起葫芦护住面门。但觉一股巨力自葫芦背后传来,直透自己五脏六腑,竟又被弹飞出去,犹在半空已是鲜血狂喷。 却原来,那间不容发的几箭让他慢下来一丝丝功夫,让那长虫合嘴,却只咬中了他面前的葫芦。 不知为何,那葫芦犹如一颗精钢豌豆,嘣一声从长虫牙尖上弹了出去,牵着弃在空中滚出去数十丈。 那长虫竟也似十分痛苦,口中渗出丝丝黑血。 弃重重摔在地上,感觉身体似要散架,不过体内竟又从那决堤处涌出气息,护住心脉等重要处,保住他的性命。 这一咬,那长虫十分吃惊,亦生出几分忌惮,血色巨眼光芒闪烁,不敢马上发起下一次攻击。 “你这家伙,怎么竟以大欺小?羞也不羞?” 竟有脆生生女声传来,弃吃一惊,这是他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听见活人的声音。 挣扎着抬起头,却见一个女孩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指着那长虫,与它说话呢。 那女孩与自己年级相仿,奇怪的是竟是满头浅蓝色齐耳短发,穿着湖蓝色金丝掐花留仙裙,配深蓝色小皮靴,衬得原本就异常白皙的肌肤如冰雪般晶莹透亮,浑不似人间女子,弃不觉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站在那长虫面前,竟全无惧色,反倒像是见到熟人:“哎,我说,你认识我吗?” 那长虫眼中现出狐疑之色,围着女孩和弃游走不定。 “好吧,不怪你,谁叫你是老人家呢,忘性大。”女孩举起右手,掌中有蓝色光芒溢出,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古老符号,“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那长虫竟点了点头,似对这符号十分畏惧。 “那让我看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孩推动那古老符号,符号没入长虫头顶,长虫却并不抗拒,女孩随即闭上眼睛。 片刻,女孩眼睛睁开:“人家身上有好东西,你就要拿走,这却是你的不对了。” 她竟然开始训斥那长虫,长虫却低眉顺目似孩子般委屈。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还伤了牙口。我这里有一只三足飞天,你拿去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那长虫眼中一亮,却见女孩自腰间囊中掏出一物,只往空中一丢。 那物原是皱巴巴缩成巴掌大小一团,在空中却陡然吸气膨胀开,变成一个金灿灿圆鼓鼓的大球,粒粒毒瘤如火山般高高隆起,竟是一只巨大蟾蜍。 蟾蜍发出“刚呱呱”震耳鸣声,鸣声中竟有奇异力量令弃昏昏欲睡。 一见此物,长虫变得极其亢奋,颈上巨伞再次张开,长信吞吐,扑了过去。 那三足飞天绝非善与之辈,见长虫扑倒,突然从一侧毒腺内排出一股黄雾,借这股黄雾冲力刷一声往斜刺中飞了出去,堪堪躲开长虫攻击,原来它竟可以通过控制排放毒雾的位置和多少来控制自己飞行的方向与速度。 那黄雾散布空中,周围的花木瞬间变得枯萎,似比那长虫周身的黑烟还要霸道。 长虫毫不畏惧,追着那蟾蜍激射而去。蟾蜍眼见无法躲避,在半空中突然掉头,竟冲向长虫,抱住长虫脖颈就是一口。 长虫竟然吃痛,在地上一滚,就势一甩将那蟾蜍甩至半空,扑过去又是一口。两物旷野中昏天黑地斗作一团。 那女孩也不去管它们,径直奔到弃的面前蹲下,却似乎很好奇:“你真厉害,竟然还没死?” 女孩呵气如兰,几乎凑到弃的鼻端。弃虽在乡野间长大生性疏放,但年纪渐长粗通人事,难免心旌摇动,心想这世上竟有这般说话做事的女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理她。 忽然腰间剧痛,却是那女孩重重踢了他一脚:“好好的,你装什么死?” 那一摔,弃四肢百骸尽皆受伤,又挨上这一脚,忍不住哼了一声,原本对她的几分好感,被这一脚尽数踢跑。 “给!”这时,女孩却往他面前递过一物,那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瓶子,还散发出隐隐酸臭。 “又搞什么鬼?不会是又要拿我寻什么开心吧?”弃心中暗想,伏在地上懒得动弹。 见弃不动,女孩似乎生气了:“还要我喂你怎么的?我看你是真想死。” “我死就死了,关你什么事?”弃再无法忍受,翻身坐起,然而浑身剧痛,不禁龇牙咧嘴,哎哟一声又摔倒在地。 看弃狼狈样子,那女孩却噗嗤一声笑了,竟然趁弃不备,捏着他的鼻子,将那瓶中之物尽数灌入他的口中。 弃只觉一股腥臭气息直冲鼻端,火辣辣一线自嗓子直下肠胃,忍不住大声咳嗽。 正想发作,却发现那火辣之物竟已随着呼吸进入自己骸骨经络之中,将那些伤处包裹起来,自己身上的痛楚锐减。 “你,你给我喝了什么鬼东西?”弃心中疑惑。 “就是刚才那蛤蟆的尿啊。”女孩回答得云淡风轻。 “啊?”弃肠子一酸,差点吐了出来。 “你要吐出来,就接着痛吧!”女孩一字一顿。弃硬生生把那一口酸水,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旷野中尘埃落定,那长虫已然赢了。 只见它施施然游了回来,咽脖部位却一鼓一鼓涨得好大,内里还不停发出“刚呱呱”之声,想是有那三足飞天虽然被吞,却困兽犹斗在那不停吸气,要那长虫无法将自己咽下。 长虫却似乎胸有成竹,只管将嘴闭紧,用脖颈在周边巨石上碾压,将巨石压得粉碎,地面现出如碾槽般巨坑。 不多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长虫张嘴,吐出一大团黄雾,就似打了一个饱嗝,竟是那蟾蜍被它挤爆在体内了。 弃仔细看这长虫,身上竟然留下不少被撕咬的伤痕,颇多鳞片掉落,那蟾蜍还真是厉害,弃十分吃惊。长虫心满意足,对女孩频频施礼,瞬间消失在乌云之中。 第四章 于儿 弃兀自惊魂未定,那女孩却对他嫣然一笑:“想问就问吧!” 弃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好吧,我们先认识一下。我叫于儿。”女孩大大方方伸过手来。 弃不知所措,抬起手,碰了一下女孩的指尖,然后就快速把手放到了自己后脑勺,脸已经红得像那熟透山桃:“呵呵,呵呵” 女孩的手很软,却很凉,他竟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你呵呵什么?你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看见弃的窘态,女孩又笑了。 弃这才发现女孩的笑,似是融化的冰雪,不可方物的美下面隐隐透出一股让人怜惜的寒意。 “哦弃,我叫弃。丢弃的弃,放弃的弃。” “你的这个名字好奇怪。”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阿爷说,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要我懂得什么是不弃之弃。” “你阿爷?好像还颇有些深意?” 一提起阿爷,弃的神色刹那就冷了下来,于儿显然发现了这一点。 “阿爷怎么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嗯,”弃眼圈一红,顿了一顿,“他死了,被魔鬼杀死了。” “啊?”于儿似乎有点意外,“魔鬼?什么魔鬼?” “自东而来,向东而去”弃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眼睛里全是冰冷杀机。 “你说的,莫非是把这个村子毁了的那群人?你是要去报仇?”于儿猜到了。 “我要报仇!”弃不像是在回答,反倒更像是自言自语,说完这几个字,他的嘴角竟然被自己咬得开始流血。 停了一下,于儿发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吗?” “他们就是一群魔鬼,杀人也许只是取乐!” “不,他们在找一样东西,只是可能还没有找到。” 弃眼前突然出现那些头皮被割开满面血痕的尸体:“他们在找什么?”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要找到东西携带着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你怎会知道?” “我们的部族遗迹沉睡千年,数日前竟突然开启,先祖智慧如此指引我。”一言至此,于儿神色肃穆,往西南方向行了一礼。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竟可以与长虫沟通?”看她言行古怪,冰雪聪明却又似全然不通世事,弃忍不住发问。 “这个倒没什么,我一生下来就可以啊。我的娘亲,我娘亲的娘亲总之我们家的女孩子,都可以啦。” “据族人说,那是因为我们的先祖有恩于爬虫。作为报答,他们便与我们先祖订下契约,一生中听命一次我们族群作为报答,否则遭到天谴,万劫不复。” “不过你运气不错,这次碰到的,只是那长蛇的虚影。不然,只怕我还没到,你的小命就” 说起自己天赋,于儿其实很骄傲,用眼角瞟了瞟弃。 她从小就与各种爬虫为伍,别人视之为怪癖,避之唯恐不及,她却从中得到极大乐趣,视这些爬虫与亲人无二。 如今又以此天赋救得弃的性命,弃愈是吃惊,她便多几分得意。 “虚影?”谁知弃却不再追问,反是对那长虫发生了兴趣。 “嗯,你刚才见到的长虫,少说也有百万岁的年纪,早已经修炼到可以元神出窍了。他的真身可能还在睡大觉呢,影子自己跑出来找东西吃了。” “不然,就凭你,他吹口气就成渣渣了。不过说也奇怪,那长蛇是上古洪荒中才有的异兽,早不再现世,怎么今日却怎么突然跑了出来你,别动!” 于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冲到弃面前,竟在弃身上上上下下摸了起来。 弃一下子面红似火,呆在原地,双手双足皆不知该措于何处,心中突突狂跳。 于儿的手停在了弃的胸口,竟然伸了进去。几缕青丝带着女儿清香拂过弃的鼻端,搅得弃奇痒无比。 她这是要做什么?弃闭上双眼,张大嘴巴,强忍住喷嚏,只听到自己排山倒海般心跳,脑中已是一团浆糊。 “怪不得,你身上竟有这宝贝!”于儿惊喜大呼,手中多了一物,却是将弃怀中那“古食灵”取了出来。 弃悄悄睁眼一看,再忍不住,“阿嚏”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冲出,却将于儿吓了一大跳。 “还给你!我就看一眼,至于吗?” 弃十分不好意思,正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张口,只嗫嚅一声:“你若喜欢,送你便是,反正我如今拿它也无甚用处了。” “真的?”于儿却听得真切,不禁欢欣雀跃,将那古食灵小心收进腰间五色纹绣非布非革不知何物制成的一个口袋之中。 “这个我还只是在族中一卷上古残本中见过图形,只道不知是谁臆想出来的东西,却未曾想世上竟真有此物。” “你身上有它,怪不得不惧那长虫与飞天的毒雾。好了,就当我用那飞天与你换的吧。” 弃这才想起那蛤蟆,嘴中突然泛酸:“那蛤飞天却是什么来历?” “长虫最喜欢这食物了。不过这只飞天可不一般,那是在我们部族禁地中,花了我三个月功夫方才捕得。应该是一只万年老蛤蟆,厉害得紧,一般长虫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有被它欺负的份。嘻嘻” 于儿看着弃,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抿嘴一笑。 弃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腹中酸水滚动。 于儿看出弃的窘态,更想到那可笑处,越发大笑起来,最后竟笑得花枝乱颤直揉肚皮: “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你喝的那” 于儿停一停,却依然拿笑眼窥着弃,见弃渐渐真动了怒气,这才说出实话: “不知好歹的小气鬼,你喝的那是我们族人秘制的灵药,帮你恢复伤势的,跟这蛤蟆并无分毫干系,换做旁人我才不给他喝呢。” 弃被她这么古灵精怪一整,原有几分怕她,但听她言语中已经不把自己当做那“旁人”,又不禁心中欢喜。 “你刚才说你要去东边?”于儿收起笑脸,正色问道。 “嗯。” “那我们作伴而行吧。我自南方来,沿途看到情形与这个村庄无异,凶手应是同一伙人。” “你向东却是去做甚么?” “我要先去昆仑找问哥哥。对了,我问哥哥很厉害的哦,特别那双眼睛,最是神通。这些人行踪如此迅疾诡异,说不定问哥哥可以帮忙找到他们呢。” 说起这“问哥哥”,于儿眉眼闪动似乎很开心。弃对她这个什么“问哥哥”一无所知,但听她如此夸赞其他男子,心中却隐隐难过。 此时已是戌时,那雨竟没有下来,空中露出半轮明月。弃伤处疼痛,不再言语。于儿见他行动艰难,劝服他就在此处歇息,自己四处找来枯枝,生起一堆火来。 于儿给弃服下的,果然是灵药。天明之前,弃已觉身体与受伤前几乎无异,不仅行动自如,体力似比此前更为充沛,只是伤处十分麻痒,应是药力正在助他接续断骨重生新肌。 过了天帝山,杀人者的踪迹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天帝山就好似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地狱,门内天堂。 再往东,沿途村庄平安和乐,未见任何异常。 弃猎得一些野物,换与商家,重置装备。又与于儿四处打探,方圆数十里荒径旷野尽皆踏遍,却再无杀人者的一丝消息。 弃不觉心内焦急,要将那搜寻范围扩大至百里之外。 这日,两人正急急行进,耳畔忽然传来雷鸣之声,一条大河遮断去路。但见河水浑浊翻滚,掀起黑色巨浪,甚是凶险,却是到了黑水了。两人分头寻找渡河之处。 弃逆流而上,不觉转入一段山谷之中,忽闻空中有尖厉鸟鸣声,抬头一看,却是一只白色巨雕,正在往下俯冲。 这巨雕通体雪白,只有鸟喙与脚爪是金黄颜色,极其罕见。它体型极大,双翼展开竟达数丈,翱翔时便如空中一朵浮云。 这巨雕的目标,却是一只盆大白龟。那白龟也是透体晶莹,在滚滚浊浪中似一颗明珠,十分醒目。 只是不知为何这龟卡在两块巨石之间无法进退,四肢乱扒显是十分着急,那巨石竟被它抓出一道道深深爪痕。 巨雕俯冲而下,探出金色钢爪扣住龟背要将那龟提起,那龟却用四肢死死抱住巨石,爪子陷入石中,不知有多大力气。巨雕一提,竟然没有提动。 巨雕显是没有料到,反差点被这龟带着撞向江面,赶紧松开龟背,贴着浪尖险险掠起。 巨雕在空中盘旋一周,长啸一声,再次俯冲而下,这次却是挥喙直叨那龟的脖颈处。那龟却甚是机灵且凶悍异常,它并不缩头,反是掉过头张开嘴,一口咬在那巨雕鸟喙上。 巨雕不意这龟会如此动作,被咬得惨叫一声。但这巨雕也绝不是什么善茬,在飞起之时双爪狠狠蹬在了龟背上,龟背现出几道深深血痕,白龟发出了“慢”的一声哀鸣。 猛然看见弃,白龟眼中竟现出祈求神色,“慢,慢”鸣声更为哀怨急切。 弃自小行猎,这是头一次听见龟竟会鸣叫,心中好奇。又见那龟可怜,不觉向那龟走近了几步。 那白雕早已发现弃,如今见弃往那白龟走去,半空中发出怒鸣,竟向着弃俯冲而来。 这雕生得神俊,弃并不想伤它,拿出弓弦待那雕靠近时只“绷”地虚拉了一下,原以为这飞禽皆会惧怕弓弦之声,自行退去就是了。 孰知此雕性情与普通飞禽迥异,听到弓弦响声,以为弃要攻击它,竟在空中收拢双翼,以羽毛遮挡住身体,用力一旋,去势不减,如巨大雪白陀螺般冲向了弃。 弃但觉空中白羽翻飞眼花缭乱,面门处金色光芒袭到肌肤刺痛,原来是那巨雕从陀螺中伸出巨爪抓向弃的面门。 弃情急下往后一翻,顺势抬腿往空中一踢。雕爪在弃的颅顶留下一道血痕,巨雕也被弃一脚踢中,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弃只觉得头顶火辣辣发疼,有滚烫液体自面颊滑落,知道自己已然受伤,不觉动了怒气,大喝一声,搭箭射出。 那雕如雪球般在地上滚出数丈后站稳,如人般站立起来,见箭矢射到,却用翅膀只是一扇,一股飓风将箭矢带偏方向,“笃”的一声射入河畔一截枯木。 那雕目露凶光,随即高高跃起,要将弃跺成肉泥。 刚才一箭,弃愤怒之下用了八成力气,竟被它轻巧化去。 这次见它来势汹汹,弃再不敢大意,“嗖嗖嗖”三箭连发,俱是调动那决口气息全力施为。 那雕在空中,却如人在地面一般自如,挥动双翅“啪啪”打掉前面两支箭矢,再双翅一合挡住第三支箭矢,只听“叮”的一声,那箭如中钢板,直接弹了回来。 白雕气势不减,继续下跺,弃无法躲避,三箭发出,只能借力连续后跃,最后一跃竟已跃入那黑水之中,落在那白龟被卡的巨石之上。 那白雕追着弃接连跺下,巨爪触地,土石纷飞。弃最后落脚的巨石,竟也被那雕跺得裂成数块摇摇欲坠,眼看弃便要掉入滚滚黑浪之中。 巨雕急于击杀弃,却不曾想到,巨石一裂,那白龟脱困了。 脱困的白龟,并不逃跑,反而一跃而起,疯了般一口咬住了那白雕的脚爪。 白雕惨叫连连,拼命甩腿,将那龟往巨石上去撞,那龟却只是咬着不放。 只一瞬,那龟竟像根锥子,将白雕的脚爪钉穿,从森森白骨中掉落。 白雕鸟喙脚爪皆已受伤,被白龟气势所慑,再无战意,哀号飞去。 那龟遍体鲜血,兀自挺身抬头望空中“慢,慢”长鸣。 见白雕飞走,白龟四肢一软,趴倒在地。弃赶紧奔过去抱起那龟,白龟竟抬眼看了看弃,眼神涣散,但尽是温柔神色,似乎是感谢弃的救命之恩。 龟背血肉模糊处,有白色光芒流动,不同寻常。但它伤得实在严重,已经是气息奄奄。 就在这时,于儿回来了。弃把刚才经过与于儿一说,于儿甚是惊异。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咦,你这里竟有一个印记?” 于儿不由分说按下弃的脑袋,却发现了他头顶的印记,只觉得这印记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嗯,从小就有。一点轻伤,不碍事的。倒是这龟,伤得很重。” “龟啊,让我看看。”于儿想以秘法与这龟交流,却被它拒绝。 “只看它的样子,这龟其实长得憨头憨脑,还蛮可爱的。不过现在受伤了,哎,你说它会不会破相啊?” 弃第一次听人说乌龟会破相,不由得笑了。 “你想过给它起个名字吗?我家有条长虫,我管它叫‘母大虫’,因为它是母的,而且很胖。哈哈,是不是很好玩?” 于儿的这个提议倒是很有意思。 “要不你来起。”弃对于儿说。 “叫小白?嗯不好听。叫龟龟?也很奇怪。”那白龟发出“慢”的一声,透出十二分不情愿。 “要不叫慢慢吧。它一叫起来,总是‘慢慢’的声音。还有它其实是个急性子,我们把它性子叫得改过来。”只见那龟“慢慢”叫了两声,竟十分喜悦。 弃替白龟处理好伤口,将它缚在胸前。于儿已找到船家,两人渡过黑水。 “这里离昆仑不过一日路程,要不我们还是先去昆仑找问哥哥吧,好过我们自己无头苍蝇般四处乱闯。” “再说这小白龟,小慢慢,你打算就这样捆在身上?不如在昆仑养好伤把它放了,问哥哥还可以替你照顾它。” 白龟好似能听懂于儿在说什么,竟然白了她一眼。 “好吧,我们去昆仑。” 第五章 天碑 西囿在玄都山南,山林秀美,花木繁茂。 一处开阔地上,野花摇曳,数匹骏马正在花间悠闲吃草,几个人却在一旁焦急地翘首张望。 其中一人手持暗金色麈尾,身着玄色朝服,低头来回踱步,一边频频挥动麈尾拍打衣衫,借此缓解烦躁心情。 “来了,来了!”有那目力好的叫了起来。 远远空中现出数十个黑点,黑点迅疾变大,却是一行人骑着展翼天马踢踏而来。 近了才发现,并非什么天马,而是将那骏马缚在了巨大木鸢之上,犹如生出双翅。当是以骏马之力,从高处疾冲起飞,借风凌空而来。 为首一人头顶织云覆金冠,身披云纹大氅,脚踏步云疾行靴,身姿挺拔面若寒霜,木鸢尚在半空,他已飘然落下。 来人一边走,一边匆匆问道:“谷内官,帝君可在?” 那手持麈尾之人急急迎上,却是内侍总管寺谷。 寺谷一边小步疾行,一边回话:“姬将军,陛下自昨日便至此处,已候你多时了。” 来人乃是帝国精锐拿云师师帅云君姬崖孙,帝君之左臂右膀。 “嗯。”他翻身上马,“驾,驾”绝尘而去。 姬崖孙健步进殿,旸帝早已在等候。 不待姬崖孙行礼,旸帝一把扶住,关切问道:“姬爱卿,如何?” 姬崖孙摇摇头:“依帝君所指,我等自天帝山始,三路人马扇形扫荡,方圆三百里内百二十来村庄尽数夷平,未留一个活口,却并未找到想找之人。返回之时,遇到逆风,又” “好了,云君辛苦,先下去歇息吧。”旸帝打断姬崖孙谈话,眼中露出失望神色。 // “这便是昆仑了?”弃抬头仰望面前入云高山,问于儿。 “对了,这便是万山之祖昆仑虚!”想到马上要见到问哥哥,于儿十分开心。 但见这昆仑虚如一巨碗立于天地之间,山势雄浑莽莽苍苍,万仞之巅玉龙飞舞,果然气象非凡。 然而今日之昆仑,却似乎有些不寻常。 昆仑山玉京宫内,弟子慌作一团。山巅阴云密雨雷影如织,势欲倾城。 天碑矗立山巅,上接苍旻,犹如从天界甩落的一面巨镜。这碑原是透体晶莹,映照流光山色,如今却黑雾弥漫暗作一团,隐隐挟雷霆之声,与滚滚天雷遥相呼应。 昆仑掌门涵虚子,剑气符宗三大长老洗心和光却尘,俱端坐天碑之前,面色凝重,手结法印。身后弟子,层层叠叠,各取位置,战战兢兢严阵以待。 却原来这天碑竟是一道极古老封印,昆仑自开山之始,便担起守护之责。半月前,这天碑突然发作,碑后凶物日夜冲撞碑中法阵,一日厉害过一日。 今日这凶物似乎尤其暴躁,眼见天碑一角,竟现出金字,金字光芒明灭不定,法阵似有破裂迹象。 “护阵!”涵虚子一声令下。 十二名昆仑弟子腾空而起,在空中结成雪花形状,十二把长剑出手,寒光道道绕着雪花翻飞,宛如巨大光轮。三位长老催动元神,青白红三色光芒自三人身后射出。 涵虚子一声轻叱,身体开始旋转,越来越快化作虚影。三色光芒被吸入虚影,竟化为日色般夺目金黄。金芒激射而出,落入雪花中央,被光轮反射,光华更甚,直指石碑一角。 剑影飞舞,竟将这金色光芒,重新刻回那天碑法阵中。凶物终于安静下来,众人皆松了一口气。涵虚子与三位长老收回元神之力,四人适才全力施为,皆现委顿神色。 然而,众人还未来得及喘息,那天碑又现异象。 这次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整块天碑金光乱窜,发出**,夹杂如筋骨断裂般巨响。不久,金光中竟似有血色溢出,天碑眼看便要倾圮。 “众弟子,全力护阵!”涵虚子疾呼。 空中现出三只光轮,所有能施展阵法的高阶弟子已悉数上阵,涵虚子与三位长老再次催动元神,金芒分成三束,分扫天碑各处,弥补法阵破漏。 然而,碑后凶物却力如江海,此起彼伏寻隙而来,金芒光华逐渐暗淡,昆仑众人眼看不支。 涵虚子眼见法阵将破,已将一己生死置之度外,大吼一声,将身体飞至半空,欲要以身殉道,以满身修为撞入天碑与凶物拼个你死我活。 就在此时,玉京宫内突然有洪亮钟声响起,一道虚影自宫中破空而出,竟停在云端天碑之上。 涵虚子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一事,心头一口热血喷出,自半空跌落,晕了过去。 众人惊讶异常,以为那凶物已破碑而出,纷纷冲向掌门,结阵护卫。此时,却听得却尘长老望着半空惊呼:“这不是璇元真人么?” 璇元真人乃数百年来昆仑不世出的天才,不问世事为道而痴,据说修为深不可测。 璇元羽化升仙后遗下肉身,须发眉眼与生时无异,不腐不朽安坐玉京宫一口铜钟之内。 那钟不知从何处来,十分古老破旧,钟内篆刻四字真言: 无有用处! 究竟何意,无人知晓。 云中端坐的,不正是铜钟内的璇元?他却是连那口钟一并带上了天。 涵虚子自半空跌落,护阵之力顿时散失,三朵雪花在空中炸裂,弟子受巨力反噬纷纷跌落口鼻飙血,天碑背后的凶物更是猖獗。 天碑上金字全被血色侵蚀,气息流动如凌空壁立一条巨大血河,甚是瘆人。 钟声再次响起,铜钟旋转,钟上古老符纹发出金光,随声波化为一道道巨力,击打在天碑之上。碑后的凶物竟似受伤,发出阵阵凄厉哀嚎。 但随即而来的却是凶物更疯狂的反扑,它也开始不停撞击天碑,天碑上血色文字竟如铜钟一般也化作巨力。 两力在半空中相撞,如炸雷在眼前响起,产生的冲击余波,将碑前山石击得粉碎,现出一巨坑。 昆仑众人被远远击飞,修为稍低的,直接筋断骨折而亡。 这样相持了半炷香功夫,局面开始发生变化。钟声愈来愈响,钟内璇元真人的肉身,竟开始燃烧发光,那光逐渐增强,慢慢变得如大日般耀眼。铜钟也在空中慢慢倒转,竟将钟口对准了天碑。 突然,空中炫光爆发,众人眼前皆黑。 那炫光却是从璇元体内发出,铜钟就似一枚聚光灯头,以无上神力将这炫光聚拢,“嘭”破开血光阻挡,生生击入天碑深处。 待众人能够看见,那天碑竟已然碎了,正在坍塌。不过却又有新的碑自坍塌处生长出来,金光灿然,比原来那碑更威严华丽,更晶莹剔透。 碑后凶物发出一声微弱**,似被刚才一击重伤,竟再不敢去碰这天碑。 一刹那,乌云散去,天光大亮,雷霆之声戛然而止。 昆仑众人如做一场大梦,尽皆惊愕不已。 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无数金粉,却是那铜钟和璇元的肉身,已化作粉尘。 漫天金雨中,现出几行大字: 所谓大道,莫非糊涂。一念执着,便是罹苦。 有缘西来,但为君故。无有用处,还归尘土。 // 弃和于儿来到玉京宫时,正是掌门与众长老受伤昆仑众弟子手忙脚乱收拾残局之时。 于儿见宫中混乱,挂记哥哥,向人问明位置,与弃径奔天碑而来。于问问正领人在那乱石堆中搜救幸存弟子,那金雨中的大字犹在半空飘荡。 “问哥哥。”于儿快步冲到于问问面前,发现哥哥满身伤痕,天碑前巨坑犹在,现场一片狼藉,显见刚刚经历一场恶战,不禁心中担忧。 “我们犹在山下便见此处黑云翻滚电闪雷鸣,待到得此处,反是天清气朗风和日暄。究竟发生何事?” “于儿?!你怎么来了?”于问问见到于儿,先是惊讶,继而十分欣喜。冲过去拉住于儿双手,细细端详。 “问哥哥!”于儿甩开于问问双手,眼波闪动两颊飞红。 这于儿与于问问虽是同族兄妹,却有婚约,因着这层关系,反倒少了平日里的洒脱,多了几分拘束。 于问问甫经大战,生死一线,却在此刻突然看到最亲近的思念之人,心中激动,竟一反往日老成持重。 看于儿反应,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左右看了一眼,随即低声嗔道:“你这么远一个人过来,怎么不先给我传递消息?” “我并非一个人来的,我有极要紧的事情要找你帮忙。咦,人呢?” 于儿回过头,搜寻弃的踪迹,弃竟不见了。 待于儿他们找到弃时,他已晕倒在天碑之下大坑中,人事不省。 于问问用神识探查弃的身体,发现他身体强健并无大碍,觉得甚是惊异。 “许是前阵伤心过度,加上连日焦虑劳累,突然晕厥吧?”于儿向哥哥解释,“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细细说话。” 弃原是与于儿一同上来,于儿急着同哥哥说话,弃却被金粉中的大字和天碑吸引,不觉走入那大坑之中。 漫天金雨依然飘洒,待弃读完,雨中大字竟渐渐隐去。弃抬手触摸那金粉,却发觉手中不过尘埃。 天碑温如羊脂,倚天而立,碑上金芒闪烁,好似故乡那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的长河,自半空云雾中缓缓流下。 “大河源头,云之彼端,便是远方” 仰望天碑,弃心中生出莫名亲近感觉,似乎那碑在向他发出召唤。 恍惚中,一缕神识悠悠离开弃的身体,飘入石碑之后的世界。 第六章 葫芦 石碑之后,并无他物。 只有半个裹着黑雾悬在空中的葫芦。此刻它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那里。 “这葫芦怎么竟好似与我身上的一模一样?” 弃的葫芦壁上有一道奇异花纹,似遭尽天谴被火烧水浸雷击斧劈土埋之后才会生成,那纹夺人心神,不可久视,弃从不轻易示人。这黑雾中的葫芦上竟隐隐也有一模一样一道纹。 见它畏缩可怜,弃不由自主向它走近,甚至伸出手去,想要安慰一下它。 那黑雾却突然变脸爆发了,中间竟藏着万钧雷霆之力,弃甫一伸手便被狠狠击飞。 那葫芦如蛆附骨幽灵般出现在弃的面前,黑雾中隐现一张变形狰狞脸孔,上下打量着弃。 弃只感觉如芒在背寒意彻骨,那脸孔中的邪恶之力似要将他压扁。 这碑后世界,竟似乎就是这葫芦生出由这葫芦主宰,弃在其中力量全无,只能任其宰割。 那脸孔的神色突然变得极惊异,似乎极开心又极恐惧。那葫芦挣扎跳跃,竟想要躲开弃。 弃心下奇怪,却发现腰中有了动静。 只见自己的半只葫芦竟飞了起来,立在半空,壁上异纹发出五彩炽芒。 这光芒破开黑雾,将那半只葫芦壁上异纹唤醒,两道异纹如锁链般交织联结在一起,竟将那半只葫芦生生拉了过来。 “嗷”的一声怪叫,那黑雾中的葫芦想要逃开,却被锁链死死套住,全没了刚才不可一世的气势。 “嘭”两半葫芦在空中相遇,放出令人目眩异彩,合二为一再无法分开。 碑后黑雾消散,无边戾气也瞬间消失不见。 无字天碑光芒突然泯灭,碑前众人发现,不禁万分担心,飞报掌门。 涵虚子已经苏醒,急与三长老回到碑前,运起元神之力进行探察,却发现碑中法阵竟是自动解开。 涵虚子长舒一口气,这说明碑后凶物方才被璇元真人致命一击,已灰飞烟灭,法阵已无须封印此物了。 就在众人忙着察看那天碑之时,那葫芦虚影却已经带着弃的元神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肉身。 “醒了,醒了!你吓死我了。”见弃睁开双眼,于儿喜极大呼,“问哥哥,他醒了,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弃兀自神思迷乱。 “你现在问哥哥住处。来,擦把脸。”于儿给弃递过一条毛巾,原来她一直在弃身旁伺候。 “你知道吗,你已经晕了几个时辰,若不是问哥哥的昆仑灵药,只怕到这会儿你还不会醒来。” 弃撑起半截身子,却见一名身形俊朗的青年男子来至床前,正是于问问。 “问哥哥,你看吧,他就是太过劳累了,用了你的药便好了。”弃还没来得及与于问问打招呼,于儿已经抢着说话了。 “好好歇息,便拿此处当成自家,不要拘束。” 于问问是昆仑青年弟子中的佼佼者,力慧双修,已经进入中流大成阶,现在掌门涵虚子门下得掌门亲授。 更有机缘在昆仑璇玑秘境中获得离朱泪残片,在以实力排辈的昆仑弟子中位列前三,尤为擅长追踪和剑道,为众年轻弟子推重。加之年岁较长,素来稳重,故此看弃俨然小弟弟。 “多谢问哥哥。”弃不知应当如何称呼于问问,只能学于儿的叫法。 “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你只须称我问问便是。”于问问一笑,顺便看了一眼于儿,于儿不知想起什么,脸竟又红了,想了想对弃说:“这里人都叫他三师兄。要不你就称他三哥吧,也好区别。” 见弃醒来,于问问与于儿皆放了心,时辰已晚,各自歇息。 弃却辗转难眠。细细回忆朦胧中经历,突然想起一事,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腰间的葫芦。 “呀!”弃被吓了一跳,葫芦竟已变成完整一个,“莫非那些竟不是梦境,而是真实?” 弃连忙从腰间取下葫芦,却发现这葫芦并无其他异样,不过普通葫芦。 此时,旁边奄奄一息的慢慢却将身子凑了过来,嗅了嗅这葫芦,竟将头伸了进去。 弃心下奇怪,且看它要做甚。谁知不一会儿,那慢慢竟连身体也跟着钻了进去,弃看傻了眼。 “慢慢身体比这葫芦口不知大出多少,竟能钻入这葫芦?莫非这葫芦可以伸缩?”弃用手抠了抠葫芦嘴,又敲了敲这葫芦,硬邦邦,并无甚弹性,弃越发奇怪。把玩半宿,沉沉睡去。 在弃昏迷的几个时辰中,于儿与于问问却是聊了许多。 “问哥哥,诅咒有望解开了。”一来到于问问的住处,于儿便凑近于问问小声耳语,言语中透出兴奋。 “真的?”闻听此言,于问问面上看来波澜不惊,其实心潮已如大海般起伏。 原来于儿一族,只族长一人是女子,降生即天赋异禀,能驭使蛇虫。于儿降生时,即有青色巨蟒来至房中,盘旋于吊篮之上,却并不伤人。 于儿稍长,这青色巨蟒便宛若保姆,时时跟随保护,竟数次救得于儿性命。于儿亲切唤其“母大虫”,实为大虫母亲之意。 然也因此异禀,于儿一族女子从来便被人目为异类,只能与本族男子婚媾。 至于临盆分娩,若是女婴,一旦降世,母亲即时身殒。若是男婴,母亲虽无事,但此男子亦绝活不过壮年。 故于儿自小便未见过自己母亲,亦不太知生父为谁。 父女兄妹联姻,人伦混乱,更令族人血脉日渐衰落,最后竟致族中男子十九身体畸形无法生育。 至于问问这一代,族中正常男子仅剩不过二三人,血脉垂危。 于问问七岁即赴昆仑学道,实是希望能找到解开这个古怪诅咒的方法,承担着延续族人血脉的重任。 “嗯,先祖遗迹不日前竟突然开启,我入内亲眼所见。”于儿认真回答。 于儿部族有一处极古老雕像遗迹,立于万仞绝壁之上,长年封印,族人视为禁地。 于儿偶然见到那三足飞天,追踪数月,发现它竟藏身在雕像之下。 于是借青蟒之力攀上绝壁,在雕像旁以奇虫为饵悄悄设下陷阱,将其捕获。本想将那飞天喂饲“母大虫”,孰知青蟒竟对这飞天十分忌惮,根本不敢靠近。 这时,突然光芒四射天地震动,雕像封印竟然打开。于儿以体内古老符印,开启遗迹大门,只身入内。 绝壁之后,竟有九道瀑布层层叠叠自天而降,下面一汪碧莹莹湖泊。 湖中盛开一朵金莲,于儿好奇采下,竟使瀑布倒流,现出先祖虚影。虚影告诉于儿:极西之地,现出机缘,可解种族诅咒。 金莲重生盛放,于儿竟已被送出族地,越过重山来至数千里之外。 部族之人祖祖辈辈千百年来一直苦苦寻找破除诅咒之法,如今得到重要信息,于儿自然不会放过。 一路北上,进入荒原之后却目睹了种种屠村惨状,正打算折而向西,却碰到了要为爷爷复仇的弃。 “你是说,极西之地所有村庄皆被屠戮,无一活口?”于儿所说,件件离奇,于问问也觉得颇惊骇。 “此事会不会与先祖所谓机缘有关?莫不是有其他人,也在寻找这机缘?” “只是这机缘,究竟何物,虚影并未说明。”于儿略略遗憾。 “既是机缘,便不可说破。于儿,你是先祖择定之人,只需追随内心所指去行事,便终会达成心愿。”于问问安慰妹妹。 “说也奇怪,我与这弃相遇在天帝山下。他不过一个凡人,相遇时,竟和一条上古长虫正在激斗,长虫也拿他无可奈何。” “嗯,他体格确实异于常人,却非修道之人,并没有元神修为。那上古长虫却是从何而来,为何竟要攻击他呢?他从西面来,又是如何躲过那杀人者?莫非他怀揣异宝?甚或他便是先祖所谓“机缘”?于儿,你可弄得清楚?” “那长虫不过一道虚影,似从云端缝隙中来,它是想要这弃身上的东西。我已细细盘查过,他身上确实有一样宝贝,便是这个。而今却已赠送与我。” 于儿有几分得意,取出那古食灵,红光瞬时盈满一室。 “嗯,确是一件宝贝。”于问问识得此物,点头赞道,“不过,屠村之时,他在何处?又从何处得来这人间罕见的仙草?” “屠村之时,他并不在村中,却正在寻这仙草。至于这仙草从何得来,他并没有详说,只说得来十分不易。” “这弃可还有什么不同常人的地方?” “对了,他头顶有一处奇怪的印记。问哥哥,你看!” 于儿轻轻扒开弃头顶黑发,让哥哥看见那日月形印记。于问问看完,并无什么头绪。 “他确是个极倔强重情义之人,一路上只想着如何替阿爷报仇,完全不顾惜自己身体性命。” 一路行来,于儿对弃已生出敬重之心:“问哥哥,你可愿意帮他找一找那杀人者的踪迹,说不定那些人也与我族那机缘有莫大干系。” “确实。最近天多异象,凶物频出,说不定皆与我族机缘有关。我自会尽力助他寻找线索,权当自助,你只管放心。” 第七章 开明 璇玑秘境隐藏在昆仑一条巨大峡谷中,形如北斗。谷中电闪雷鸣云雾遮罩,唯每年九月斗柄西移与峡谷形状遥相呼应时方得见天日。 昆仑弟子严守祖训,只在此刻进入修炼。秘境中灵气涌动遗宝甚多,然每年开放不过短短旬日,其余时间均以法阵封闭,作为禁地。 秘境依七星顺序自天枢至摇光分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阵,各阶弟子依自身实力及天赋选择不同阵法进入,大致为前三阵剑宗,中三阵符宗,后三阵气宗,各有重叠,三阵间难度递增。 也有两宗或三宗联修的天才,如当年璇元真人,曾创下一旬之内连破七阵的纪录。于问问主修剑道,年前入禄存阵竟寻得到一件宝物,自此修行速度大增,短短一年便连破两境,成为众弟子楷模。 于问问所得,乃一枚离朱泪残片。传闻离朱乃上古之神,三头六目,纤毫必察。离朱泪蕴藏通天神力,能目击道存,洞察先机,极利于剑道修行。 于问问领于儿与弃来至一间静室,乃是他日常闭关修行之地。 “凶手可有留下什么线索?比如凶器用具,甚或头发血迹等。” 弃取出阿爷临终前从凶手身上撕下的衣角,递给于问问。于问问眼中寒光一闪,呵呵长笑:“竟有此物在,看他今日何处遁形?” 一语未毕,已有一物自于问问双眼之间眉心处跃至空中,却是若有似无一只巨眼,巨眼中蓝色光芒流动宛如盈盈泪痕,正是那离朱泪残片。 于问问将衣角在那巨眼前一展,巨眼中蓝色光芒来回扫过,停顿片刻,竟在半空中投出影像。 这些影像并不十分清晰,时被遮挡抖动,竟似是从那衣角处看到的景象。 从影像中可隐约分辨出有巨鸟穿破云层有战马驰过旷野有鲜血淋漓的杀戮有冲天而起的火焰。 杀人者尽着黑衣,束发蒙面,下手极冷血无情,宛如来自地狱。即从这衣角处看,当时景象仍令人毛骨悚然。 初见这离朱泪,弃十分惊异,然旋即被投影内容吸引。一炷香左右功夫,弃从中间找到了阿爷身影。 门被推开时,阿爷正挣扎着下床,当是闻见村中异响。见到进门之人,阿爷眼中满是惊惧,然瞬间即倒飞而出倒在血泊中抽搐。 最后一瞬间,应当是阿爷撕下这衣角之时,弃终于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双笼罩寒霜的眼睛,那人杀死阿爷后冷漠地转身离去,浑似捏死一只蚂蚁。 弃心内的火焰熊熊燃烧,银牙咬碎,几乎不能自制。 就在这时,他的背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看清楚了吗?” 当然看清楚了,那眼睛已如烙印般打在弃的心头! 这一拍,却是于儿察觉弃神情有异,担心他旧伤初愈太过伤情,于是惊醒他一下,将他从狂怒漩涡中拉出。 “这些人似乎大有来头,训练如此有素,绝非普通山贼响马,倒更像是一群”于问问脸色发白,沉默了半晌方才出声。却原来催动这离朱泪极费元神,方才三人所见时间久远,已达于问问之极限。 “问哥哥,你想说他们像是兵士?” “对,还不是普通兵士。你看他们的身手,皆是修行之人。除却千里骏马,他们竟有木鸢配合侦查移动,来去如风掳掠如火,据我所知,当今世界只有一群人可以做到。” “何人?”弃口鼻流血,语音含糊,自己却全无察觉。 “拿云师!”于问问加重语调,字字铿锵,“如我猜的不错,那不肯遮面之人,只怕乃是当今拿云师师帅姬崖孙。” 看弃对这拿云师不甚了了,于问问接着解释:“这拿云师乃当今皇上帝都禁卫,皇师中之精英。为保万全,拿云师众一向低调神秘,从不染指民间事务,亦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这姬崖孙却是例外!他本是帝国天才,少年即修行大成,行事嚣张目空万物。又兼出身巨族,而今立于朝堂之上身份贵重,虽将军拿云师众,却不愿与众人一般隐匿行迹。” “只是没有想到,这丧心病狂令人发指之事,他竟也做得如此心安理得气定神闲,果然不同凡响。”说到后来,于问问语中已满是讥讽之意。 “拿云师不在御前拱卫,却来此处作甚?”于儿却是听说过拿云师,心中狐疑。 “这就不得而知了。莫非竟与当今”于问问摇摇头,停下话语,陷入思索。 “问哥哥,你刚才提到一物:木鸢,却是能在空中飞翔之木鸟?” “嗯,离朱泪中现出的当是木鸢影像。传闻当年制造之人曾驾驭此物,凭借风力,横跨数千里,自极北之地来至中原,此后人与鸢便销声匿迹了。” “不曾想这拿云师中果然藏龙卧虎,竟有人掌握了这已经失传千年的制作工艺,还训练出这么一支可以御鸢飞行的军队。” “那这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一过天帝山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下正是环流风季,应当是登至高处,顺风东去了。” 于儿兄妹兀在说话,弃却已在收拾行囊,准备动身。 “弃兄弟,你病体未愈,却要去哪里?”于问问拦住弃。 “帝都。” “你可知帝都离昆仑有多少路程?你拖着伤病身子,如何方能走到?” “我的病不打紧。无论多少路程,只要有双脚自能走到。”弃已将行囊背在身上。 “问三哥,这两日给你添麻烦了。于儿姑娘,多谢一路照拂!若我能活着回来,定好好报答二位。” “你等等。”见弃执意要走,于儿叫住了他,“我同问哥哥说两句话。” “问哥哥,我想与他一起去。” “此去帝都,数千里路程,便是木鸢,顺风也要飞上数十个时辰。陆上行走,山河阻隔,即便顺利亦恐数月方能到达。你可想好了?” “此事关系我族血脉存亡,毋论前途如何艰险,于儿自当一力承担。我与弃一同上路,相互间还有个照应。” “即便到得帝都,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你可有打算?” “这却没有。不过问哥哥说得好,既是机缘,从心行事便是。” 于问问见二人去意已决,不再强留:“好,为兄送送你们。” 下昆仑,走的是前山,所见气象与上山时又不相同。 到达山门。只见好大气势门楼,四根十数人围不过来的玉柱,顶天立地矗立两旁,中间却是两只数丈高的异兽石雕。 那异兽似虎非虎,竟生着九个脑袋,每个脑袋上皆是人的面孔。异兽雕得生动,远远望去就像要扑空而来。 于问问向两人拱手作别:“昆仑弟子无掌门师尊允许,不得随意跨出此门。我们就此别过,长路漫漫,弃兄弟,妹妹,两位珍重。” 于儿回头,眼眶发红:“问哥哥,你也珍重,等我们回来。” 便在这时,奇变突生。 弃眼前一黑,却发现自己来到一处奇怪空间。于问问与于儿俱已消失不见。 四根玉柱竟出现在天地四极,却又似离得甚近。玉柱上如巨龙般缠绕飞舞四柄青红皂白不同颜色巨剑,光芒夺目。更骇人的是,两只巨兽竟然活了过来。 只见那兽遍体金毫,呈斑斓之色,长尾利爪,挟带风雷。九只脑袋,每只皆是巨口朝天,耳大如轮,十八只怒眼圆睁,便如有十八道电光自半空云中射出。 两兽俯视寰宇,安坐如山,弃便如山间一芥子,那山只须轻轻一动,这芥子便会化作飞烟。 突然间有声如巨鼓擂响,振聋发聩。弃抬头一看,竟是其中一只口吐人言正向自己发问:“弃,你可知我是谁?” 弃正疑惑,却听另一只竟替自己说出了答案:“他不知。” 这却有意思,巨兽并未向他攻击,而是在那儿自问自答,弃心中不觉略略放松。 但他很快发现,那柱上的剑竟停止飞舞,缓缓举起在半空,似随时皆会斩下。 提问的那只换了一个人头张口:“弃,你又是谁?” 弃心想:既知道我是弃,何生此问? 转念一想:对,弃只是我的名字,并不是我。我究竟是谁? 一念至此,只听得另一只兽也换了一个脑袋回答:“他不知。” 巨剑开始下斩。 那只提问的却接着换了人头问:“弃,你从何处来?” 弃正要回答罔山长河极西之地,突然觉得此问亦甚是玄妙,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来处,自己明明是躺在葫芦中顺水而来,然而葫芦又从何处来呢? 此时,另一只兽又换了一个脑袋替他回答:“他不知。” 巨剑下斩之势不减。 那只提问的接着换了人头提问:“弃,你向何处去?” 我欲去之地不是帝都吗?可帝都是终点吗?如果大仇得报,我又要去往何处? 另一只兽已经回答:“他不知。” 提问的接着问:“弃,你为何来此?” 我不是被你们抓进来的吗? “他不知。” “弃,我为何问?” 这却奇怪,你问我难道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他不知。” “弃,你为何答?” “他不知。” “弃,所有你皆不知,却因何执着?” “他不知。” 这一次回答时,巨剑已在头顶。 最后一个头,不再提问,也不再回答,竟是沉默。沉默过后,两只巨兽皆消失不见。 四极上的巨剑却慢慢斩下,弃想要躲闪,竟无处可躲,周身剧痛,似四肢百骸全被移位,奇经八脉俱被抽空。 腹中一物左冲右突,几欲破腹而出。 弃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吸入,紧接着便晕了过去。 第八章 剑阵 于问问也是眼前一黑,竟已被弹回山门之内。山门外的于儿与弃竟消失不见。 “不好!”于问问运起离朱泪神力,却发现两人踪迹被强大法力遮蔽,无法看见。 此时玉京宫中彻地铜管突然响起,昆仑山体发出共鸣,却是上古山门剑阵启动之征兆。 “难道二人竟被山门剑阵吞噬?” 于问问心中大惊,随即转念自我宽慰:“只有强敌入侵之时,方可触发这剑阵,凭他二人之修为如何能让阵法启动?当有其他原因。” 远远玉京宫中数人飞奔而下,几个起落已到山门前,却正是掌门涵虚子与三位长老,后面跟着一些高阶弟子。 “问儿,发生何事?”看见于问问,涵虚子十分吃惊。 “师尊,问儿送妹妹与朋友下山,行至这山门,他二人却突然消失不见,随即宫中警讯响起,徒儿也不知为何。”于问问着急万分。 “问儿,莫要慌张。”涵虚子安慰于问问,“法阵虽然启动,却并无杀伐气息。待为师察看究竟。” 涵虚子周身光芒亮起,却是昆仑掌门符印包裹全身,他手中出现一令,涵虚子以令虚划,空中竟打开一道门,涵虚子闪身而入,亦消失不见。 良久,涵虚子虚空中现身,身边却多了两人,正是弃与于儿。 弃似大病未愈,神色萎靡。 于儿却并无异常,一见哥哥就跑了过来:“问哥哥,这山门好奇怪,刚才竟将我吸了进去。那两只巨兽却是活了过来,围着我看了又看,半晌之后却摇摇头,便不再理我。” 见于儿并无异常,于问问十分高兴:“问儿替妹妹谢过师尊!” “不出我所料,法阵并未伤害这两个孩子。”涵虚子似松了一口气。 “问儿,你们随我来。余人散去吧。” 玉京宫神乡祖殿,涵虚子端坐居中蒲团之上,旁边正是于问问三人。 “这昆仑剑阵乃上古神祇所设,用来守护昆仑免遭强敌入侵。今日却突然发动,你等可知为何?”涵虚子发问,三人尽皆茫然。 “进入剑阵之后,我用神识试探了两位的身体,发现两位确有特异之处。” 涵虚子转向于儿:“于儿姑娘,你的体内有一道极古老的力量,你可愿意让贫道看看?” 于儿知道涵虚子所指乃自己体内的符印,于是点亮放至空中。 涵虚子看完,点点头:“果然,你的身份特殊。这道符印中蕴含的力量,与剑阵中的力量,同样古老,如出一辙。” 涵虚子又转向于问问:“问儿,当年你只身上山学道之时,只说你来自蜀地,不曾想你竟然来自如此古老的部族。怪不得你天资优渥,远胜常人。” 于问问想要解释,涵虚子抬手打断他,“你无须解释,得你为徒,乃昆仑之幸,为师心中甚慰。” 涵虚子继续往下说:“这剑阵在昆仑开山之始便已设下,得神祇之力,早具自足灵性,对何人发动,何时发动,以何种方式发动,皆非旁人所能左右。” “今日突然发动,铜管中送出的却是和鸣之声,当是感应到于儿姑娘体内这远古力量,便如嘉宾来访,剑阵喜悦之至,发出待客信息,却被我等误读为预警之意。惭愧,惭愧!实在是前日那一场血战,令人胆寒啊。” 昆仑剑阵,以昆仑山体为腔,与玉京宫中彻地铜管相连。但有强敌入侵,剑阵即会自动预警,自铜管中吹送出黄钟大吕金戈杀伐之声,震动山林。 今日铜管之中却同声若锦瑟合韵似鸣琴,确实不似凶兆。 然这阵法已不知多少年未曾启动,涵虚子身为昆仑掌门,亦不过虚闻阵法种种神妙之处,若无今日之事,依然无法得见剑阵真颜。铜管之声,互相混淆,亦在情理之中。 涵虚子转向弃,眼中却是光芒闪烁:“弃小友,贫道甚是好奇,你入到阵中见到的却是怎样一番景象?贫道探察,你虽然体格健壮,但并非修行之人。加上前日突然晕厥,当是神气两虚之兆。” “你急于赶路,本已不妥,又误入剑阵,虽说剑阵并未主动攻击,然而神力滔天,贫道进入一次,都要费去数月修行,你却是如何保全性命?” 涵虚子一语既出,三人皆吓了一跳。于问问方知师尊用心良苦,待自己更是恩重如山,竟花去数月修行为自己寻找亲人。正想伏地道谢,却又被涵虚子用眼神阻止。 涵虚子正在等待弃回答。 “弃哥哥,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见到那兽活了过来?”于儿不知何时竟已改口,唤弃哥哥。弃听于儿一叫,心中甜蜜,连连点头。 “那开明神兽却对你做了什么?”听涵虚子这么一问,弃方才知道那异兽名叫开明,脑中却突然跳出开明的问题: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开明是谁?为何来此?去向何方弃突然想起阵中情状,我不是已经脉寸断粉身碎骨了么?怎么如今还在此处说话?难道又如罔山中一般,此处不过虚幻? 脑中思绪纷乱,但觉腹中一股极灼热之气窜入周身,剧痛无比,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弃再次醒来,但见阳光满屋,声声鸟语传入耳畔。于儿与问问却不在身旁。 弃小心坐起,却发现周身已无异常。 屋外空气清冽,山风舞动花香,弃不觉深吸一口气。 突然发现腹中原先灼热烧痛之处如有一风箱,呼呼拉动,这一口气竟似吸了半炷香功夫。 吸入的气息又尽皆被那风箱从另一端鼓出,冲入此前体内开出的那决口处,转瞬送达四肢百骸,心内说不出的舒畅。一口气下去,心中竟涌动一股莫名力量,让他跃跃欲试。 眼见数丈开外有一棵不知名巨树,半空中横生出一根枝丫,弃心想:我全力一跃,应当可以触到。 脚下发力,身体已腾空而起,耳畔竟是呼呼风声,抬眼看时,周围尽皆苍翠,转瞬阳光刺眼,自己竟已身处巨树之巅。 弃吃了一惊:这巨树少说数十丈,自己这一跃,竟能到达树巅之上? 心中慌乱,落脚处失了轻重,直挺挺掉了下去,凑巧摔在那半空伸出的枝丫之上。咔嚓一声,那一人围的粗大树枝,竟被他撞断。弃本能伸手一搭,身体横着飞了出去。 着地时,四脚朝天,狼狈不堪。着地处,竟现出一大坑,山石俱被压碎。弃翻身而起,摸摸身体,除了有树枝划伤,屁股处衣衫磨破之外,筋骨腑脏竟然丝毫未损,不禁心内大大讶异。 山间小道上,缓缓行来三人,为首鹤发童颜的正是涵虚子,身后却是于问问与于儿。 “我一入阵,便见到于儿姑娘。那位弃小友,却是我于阵法深处方才寻得。见他之时,他却是闭目端坐,面目扭曲,似受极大痛苦。” “我一探查,却发现你们这位小友体格甚是古怪,他之筋骨欲折还续,经脉亦是似断还连。胸口却有一团热气,护住性命交关处。他在阵中究竟经历什么,终是个迷。” “师尊,他所受伤可是这剑阵留下?” “不好说。剑阵既无杀伐,他便不该受伤。” “弃哥哥此前却是受了重伤,我用了族中灵药春不度为他治疗。他的体格确实奇怪,几个时辰便能恢复如常。” “这春不度乃我部族秘制灵药,极难配制,确有起死回春之妙用。不过,他既已恢复,为何在阵中又是这般光景?”于问问却还是不解。 “那便要问他自己了。”涵虚子顿了顿,若有所思。 “传闻这阵还有一种情形之下会自动开启,却是遇到连开明神兽都无法看清之巨大机缘,被称为‘开明问道慧剑洞玄’。这些只是记载在掌门法令之上,从来无人知晓究竟是何情状。” 不觉三人已行至弃养伤石屋前,却见弃正盯着满地断枝落叶与一个大坑怔怔出神。 “弃哥哥,你好了?”于儿觉得甚是诧异。 十数个时辰,弃看起来已无异状。 涵虚子远远站定,面露异色。他已用神识察看弃的身体,发现他确实已经完全恢复,而且比之前更强健,体内气息流动竟隐隐有江海之势,只是元神之力却一丝也无,毕竟不是修行之人。 “弃哥哥,你在那阵中究竟见到了什么?怎会伤成那样?” 弃回过身来,看见三人,似从梦中惊醒。冲着涵虚子和于问问行了一礼,抓了抓后脑勺:“那异兽冲我只一吼,我便晕了过去。紧接着便是道长将我带了出来,却并未见到什么其他东西。” 这几日异变迭生,弃脑中有无数疑团无法解开,竟不愿将阵中所见说与他人知道。 “那异兽真是厉害,只一吼竟差点要了你的命?好在当时它们只是围着我看了看,不过那气势也够瘆人的。”于儿想起那异兽模样,打了个寒战,对弃所说深信不疑。 于问问抬眼看了看涵虚子,涵虚子却是若无其事:“弃小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如今大伤初愈,在我昆仑好好休养些时日,再作打算。” “多谢道长相救之恩。”弃跪倒在地,“身体既无大碍,弃即刻便要动身,大仇未报,我心中煎熬寝食难安。” “这孩子”涵虚子扶起弃,却看向于问问,“去吧,去吧!” 弃和于儿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涵虚子轻叹一声。 历此一劫,弃与于儿心中各有所思,两人并不言语,只顾匆匆赶路。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在他们身后多了一双若有若无的眼睛。 第九章 跷车 沉沙海,非沙非海,舟不渡,鸟不栖。 海边竟然有一个村庄,还住着几户人家。烈日下,一个婆婆正在门前沙地里弓腰翻土。 “婆婆,请问村中可有饮水?”于儿上去行了一礼。 这一路行来,数百里尽是戈壁荒漠,两人所带饮水早已告罄。弃只得将那野驴草以手掌碾碎,从中挤出些草汁两人饮用,然草汁味道酸涩怪异,于儿不堪其苦,强忍不言。如今一见有村庄人烟,早一阵风奔了过去。 “水啊?有,有。”这婆婆头发花白,却红光满面十分精神,见两个孩子风尘满面嘴唇龟裂,竟极是热情,转身入屋,小心翼翼取出一瓢东西。 于儿心中大喜,正要接过,却发现那瓢中哪是清水,分明一块稀泥,手伸在半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婆婆也甚是窘迫。弃见此情景,伸手替于儿接过,一边向那婆婆道谢。 “婆婆,我们借这瓢用用。”一把拉起于儿,来至一僻静处。 “弃哥哥,你拉我来此作甚?” “于儿,你可知这瓢中是何物?” “这不就是一瓢泥?” “这许是这家旬日饮水,尽数取出与你了。”弃自小与爷爷艰苦度日,知道其中辛酸。 “啊?”听弃如此一说,想起村落与婆婆情状,于儿不禁赧然,“此处如此不宜居住,为何他们却不搬去别处?” 弃以衣衫去滤那黄泥,来回七八遍,得了一口浊水,让与于儿喝。于儿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要弃喝掉,弃却不愿意,用瓢装了带回婆婆处。 “婆婆,我们还瓢来了。” 刚才那婆婆不在,却有另一个婆婆颤巍巍在门口张望。这婆婆满头银发,当是比刚才那婆婆更老,脸上却找不到一丝皱纹,弃与于儿皆十分奇怪。 听弃来还瓢,这婆婆诺诺答应。见瓢底竟还有一小口半清浊水,十分惊讶,转而心下明白。 “好孩子,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婆婆,我们去帝都。” “啊,帝都啊。帝都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只是而今你们却是去不得咯。” 弃与于儿皆大惊讶:“婆婆,这却是为何?” “好孩子,你们听婆婆慢慢说。”婆婆拿起那瓢,抿了一小口水,露出开心神色。 “这沉沙海啊,形如新月,周围雪山环绕。我们这锈铁棒村,便在那月弓中央群山之缺口处。” “若是穿海而过,不过一二百里数日路程,若是绕海翻山而行,却只怕走到婆婆这个岁数也未必能走到呀。” 弃听明白了,此处却有一个甚是奇怪的地名:锈铁棒。 “那我们穿海而过便是。” “这海却不是那么容易穿的。你们可知这海为何叫沉沙海?” 弃摇摇头。 “这沙海深处,头顶是飓风,带着沙尘罩下来,脚下却像水流,那沙一落下即刻沉没。毋论人畜,即便是飞鸟,也绝难渡过。” “这数十年间,沙海中的风啊是一日紧过一日,我们这锈铁棒原离那沙海还有数十里路程,现在竟已经到了海边上。” 听婆婆这么一说,这沉沙海确实难过。 “只是婆婆,你年轻时却是如何过去的呢?”于儿想起婆婆方才话语。 婆婆笑了,竟露出满嘴漂亮牙齿:“那是一百多年前了吧” 两人吓了一跳。 “那年,老头子在这戈壁极深处,寻到了一支上千年岁的锈铁棒。拿半支换与了那不知何处来的神秘客商,竟弄来了一辆车。这车从外面看似极一个镂空的大木球,内里却如那小儿玩耍的跷板。” “此车甚是神奇,我与他两人脚踏此车,竟从这沙海中穿了过去。心底高兴,两人在那中原之地逗留了数月之久,若不是记挂家中年幼孩儿,只怕当日便不会再回到这荒漠之地。” 一听说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弃眼中放出光芒。 “婆婆,那车如今可还在?” 婆婆面色瞬时变得伤感。 “此后,老头子便常与村人乘这车一同出入沙海,倒是在沙海中得过不少好东西,让我们家过了数年好日子。” “后来孩儿长大,也如他父亲一般,喜欢摆弄这车。终有一日,他们父子二人一同进入这沙海之中,却再没有回来。” 见触动婆婆伤心往事,弃心头十分不忍,正不知如何往下接话,那婆婆却兀自说了起来: “我本想离开这伤心之地,却终是不舍。此地生活艰辛人多夭寿,原以为再过几年我便能在阴间与我那孩儿夫君相会。可谁知,这一活竟活了这许多年。我那儿媳,竟也被我耽误了。” “婆婆,你却胡说什么呢?”竟是方才那婆婆回来了。 “一把年纪了,也不怕人家孩子笑话。对了,那游商竟又来收锈铁棒了。我把家里那些存货拿去换了好些东西,当够我们娘俩下半年吃穿用度的了。” “这游商多少年不曾来过了吧他那里可有清水啊?” “对啊,我竟把这要紧事给忘了,我这就回去问问他。” 听说竟突然有游商出现,弃和于儿心中皆燃起一丝希望,跟着婆婆出门。 “婆婆,你们一直就喝这个吗?”出门时,弃指了指那瓢。 “哪里?我们这里原有一口极好水井,虽在地下深处,却长年不旱。不然如何会住上这几户人家?” “半个月前,却不知何故,那井竟突然干涸,如今泉眼里出来的只有稀泥,再过几日恐怕连泥都干了。我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说话间,已来到村后空地上。只看见一名生得一团和气的中年男子,手中摇着一把芭蕉蒲扇,逍逍遥遥半卧在一张草席之上。 男子面前一张丈数宽巨毯,排开各色零碎物件,竟皆是明码标价。 数位村民正提着一篮一篮深褐色木棍状物品往他跟前放,想必便是那“锈铁棒”。 他却不十分在意,只是随便扫上一眼,便报出一个价码,村民便依他所报价码从毯中选取自己想要之物作为交换。 婆婆上前问他:“你这里可有清水?”那人却不回答,但指了一下身后。 顺他所指看去,男子身后竟树着一面小旗,上书几个龙飞凤舞大字: 唯乾坤无市,但日月居奇。 于儿看罢,不禁一撇嘴:这人却好大口气,这么个小小摊位,竟吹得如此牛皮! 婆婆却是不管那上面写了什么,只是问道:“那清水如何交换?” “只怕你换不得。”那中年男子头也不抬,声音却甚是清脆,与他长相极不协调。 周围有村民方才已经问过,拉过婆婆悄悄说:“我家近几年收的锈铁棒堆在一起,他竟说换不了一小盅清水。” 那男子似乎听到她们耳语,依然和和气气地说:“谁人都知你们这戈壁出产这锈铁棒。这寻常锈铁棒,你们平日里只做饭食,家家皆能拿出一堆。可这清水,你们倒是拿出一盅我瞧瞧。” 有村民在旁恨恨地说:“这棒杀的奸商,当是知道村里那井没水了,才在这儿漫天要价” 那男子却不生气:“我做交易,最是公平。生意之道,本就是见端知末,择地生财,我千里之外将这些吃穿使用之物辛苦运来,你们不来谢我也就罢了,却实在不至于怨到我头上吧。” 婆婆听这男子说完却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原是公平交易,两厢情愿的事情。我这里也有一物,却不是家家皆有,你且看看,能换多少清水?” 婆婆自怀中贴身处取出一物,不过短短数寸,却是一截琥珀颜色锈铁棒,笼罩淡淡光芒。此物一出,空中竟有浓浓腥膻气味。 那男子眼中一亮:“此物却是可以换到一车清水。” 看周围村民指指点点,有不平之色,那男子起身朗声说道:“尔等虽处宝地,却不知宝之因何为宝。这锈铁棒你们平日入戈壁便能遇着,然你等可曾见过有这等颜色气息?世人但知这锈铁棒乃一味良药,却不知这药效因着它生长的年岁有着天壤之别。” “寻常锈铁棒,采摘不当伤到根须,朝生夕死。有那长在常人不到之处的,雨雪风霜,也极难活过十年。这些都是寻常药物,不过固阳精润肠胃之流。” “活过百年的,便是奇药,可以延寿年驻青春。可以活过千年的,更是万物之灵,炮制得当,便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了。” “这小小一截,却是一支千年锈铁棒。尔等却说,值一车清水不值?” 村民早耳闻这婆婆家中有此奇物,今日却是头一次见到,尽皆愕然,不再言语。 那男子对婆婆说:“随我来,取水去。” 于儿却想起一事,拉住了婆婆同弃来至僻静处。 “婆婆,你与家婆平日是否食用此物?” “我们只是偶尔切下薄薄一片冲泡了饮下,竟可保旬日不饥。姑娘何来此问?” 于儿证实心中所想,越发激动:“婆婆可知你与家婆为何如此高寿?” 婆婆却笑了:“婆婆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担心没了此物,婆婆便不会长寿了。” 于儿点头。 婆婆满眼怜惜,摸摸于儿脑袋:“好孩子,婆婆十年前便过期颐之年,嫁到这锈铁棒整整九十五年了,我那夫君离开我也整整九十五年了。” “你还小,并不知道这长生不死,于别人是梦寐以求的乐事,于我和家婆却是在孤单与思念中的无尽煎熬。” 婆婆来至男子面前,径取出那锈铁棒递于他:“你只将那一车水注入我们那枯井便是。” 她竟是要与一村人分食此水,弃与于儿心中触动。 却见那男子从村外引来一头极雄壮之青牛,那牛身后竟拖了数车物件。 男子从中间取出一车水,注入井中。村人皆伏地叩谢那婆婆,婆婆却只是笑笑,转身离开。 那男子拿眼神打量弃与于儿,笑着说道:“两位小友,你们却有什么想要换的?” 于儿拿眼睃了一下他,哼了一声:“只怕我们要的你没有。” 那男子只是一团和气:“小友不说,怎知没有?” 于儿并不知道那车叫甚名字,只拿眼看弃。弃知她不想失了面子,遂上前说道:“我等想要一台渡海用的车。” 那男子又笑了:“车只在陆上行走,怎会用来渡海?” 于儿冷笑一声:“你看,我便知道你没有。” 那男子却依然不生气:“两位小友,我有没有这车且先放下,你们却是愿用何物交换?” 于儿转身,自怀中取出一物,红光盈盈,却是那三株古食灵。 那男子脸色微变:“两位小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言毕竟钻入其中一车,半日方才出来。 出来时,男子面有喜色:“两位小友,车有了。” 于儿微微诧异:“车在何处?” “虽没有现成的带在身边,我却有此车图纸,只须照图制造便可。” “我怎知你这图纸是否胡乱绘成?就算真有此图纸,造成一车需要恁多物料,我们却从何寻找?还有,就算物料齐备,造成此车又需多少时日?我等可是急着赶路。”于儿作势要将那古食灵收起。 “这两位小友倒无须着急,一应物料我已备齐,我便在此处等候两位将车造好再行离开便是。” “那你先让我看看这图纸。” 男子探手入怀,小心翼翼搜出一卷古帛,上书“天工宝笺”四个鸟篆文字,边角处图文漫灭,残破不堪。 依稀可见其上绘有各种图样,竟皆是闻所未闻之机关器械。 男子指住其中“跷车”一图,告诉于儿:“小友想要的,便是此物了。” 于儿却不着急:“你打算就用这破烂图纸换我三株仙草?” “小友的意思” “将你这几车物件,加上你手中这一卷破布,尽数与我,我或能考虑考虑。” 这于儿古灵精怪,弃早有所知。却没想到她竟要用那古食灵换下这男子所有东西,尤其是那古帛,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弃想尽早拿到那图纸,渡过这沉沙之海,担心男子不愿交换,不免现出焦急神色,却被于儿用眼神悄悄制止。 “这”男子还在犹豫。 “算了,你一看也并非那大度之人。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吧,大不了多走几步路就是了。”于儿拉起弃的手准备离开。 “好,成交!”男子却已将那古帛塞到于儿手中。 那跷车设计甚为精巧,全用榫卯皮绳联结固定,制作却并不复杂。 那男子车上果真各种木工器具齐全,弃利用现有牛车部件,依照图纸进行加工,只用了几个时辰,竟将那跷车做了出来。 弃和于儿试了试,这车确是神妙,看起来像球,却十分轻巧可以折叠,遇风滚动,人却不动。明明是依靠两人上跷下落之力在陆上行走,却似是在水中滑动,甚是省力平稳。 那数车物件无非饮水吃食及各种日常用具,于儿与弃当即分与众人,众人感激万分。车上竟还有一箱散碎银子,于儿但觉沉重,随便拿了些分给了弃。 弃取了葫芦去那车下接水,只想着多接点,谁知竟咕咚咕咚接掉了大半车,葫芦却并不觉沉重。 弃吓了一跳,心想早知如此,在昆仑便接它一条河,也不至于在风沙中去啃那野驴草了。 于儿留下些吃食和那小半车水,与剩下的银子一起,还给那男子,却是想到他返回时可能用到,男子连连称谢。 又另将数日饮水吃食衣服废木料打成一包,以皮绳系好,竟是打算以这跷车拖行,以备不时之需。 见于儿年纪虽小,却心思缜密,弃不觉暗暗钦佩。 第十章 沙海 弃与于儿辞别婆婆众人,直奔这沉沙海而来。 路上,于儿将那古帛递与弃:“弃哥哥,这东西我拿着也无甚用处,不如你收起来吧。” 弃想想也是,接过来正打算揣进怀里,眼角余光却看见了一个图样,不正是那木鸢,心中不觉一喜。 此时却听得于儿声音:“弃哥哥,我们上跷车吧。”原来数步路已到了这沉沙海边缘。 弃将那跷车从肩头卸下,两人跳上跷车,开始滑行。这车在沙上行走比人徒步不知快出多少,数个时辰之后,两人渐至沙海深处。 已入深夜,一轮明月高挂,弃但觉这沙海似乎并没有婆婆口中那般恐怖。 明月之下,层层叠叠沙山皆似披上银光闪耀缎面盖头,清风拂过,便如有人偷偷掀起,只惊鸿一瞥却又轻轻放下。细沙在空中飞舞,竟发出浅歌清吟般鸣响,缥缈如仙音。 只是沙海昼夜温差比那戈壁更大,此时气温已是极低,于儿将那御寒衣服尽皆穿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弃却发现有暖意自腹间“风箱”处散出,并不觉得十分寒冷。 “弃哥哥,要不我们找一背风地燃一堆火御寒吧,明日日出再走。”弃见于儿面色有异,眉目之间尽是霜花,身体关节已冻得僵硬,赶紧停下。 在一巨大沙丘后寻到一处背风地,生起一堆火,扶于儿坐下,将那保暖之物尽往她身上堆了去。 坐得片刻,于儿渐渐暖和,已是极疲乏,不觉靠在弃的肩头沉沉睡去。弃却不敢休息,心中盘算,若是以今日之速度,快则明日,慢则后日,必定可以走出这沙海,离那帝都又近了几分。 便在这时,弃耳中竟隐隐闻听有人吹笛,那笛声低回婉转诉尽相思,极其动人。 弃尽力去听,不觉被带回那长河之畔胡杨树下,依稀见到爷爷音容笑貌,竟痴痴起身,往那笛声响处行去。 往近处走,那笛声变得极娇魅,似软语呢喃柔情款款,当中竟浮现出于儿身影,香肩半露笑靥盈盈,正在那天帝山下夕阳中向自己招手。 再往近走,笛声竟又变得慷慨激昂动人心魄,似那鼓角交鸣琵琶催征,只见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浮现在暗夜之中,竟是那仇人姬崖孙。弃心中狂跳血脉偾张,大喝一声,一跃而上。 犹在半空,那笛声戛然而止,弃瞬时清醒,唯见空中被乌云撕破的半轮残月,哪有什么姬崖孙。 落下之处明明有沙,却如同虚空泡影无处着力,眼睁睁看自己下陷,要被这沙底无边黑暗吞噬。 脑中金光倏地一闪,弃竟已进到了那葫芦中。但听得葫芦外皆是刀斧雷霆之声,弃心中骇然。 弃早对自己这葫芦好奇,也试过各种方法,想像“慢慢”一样钻进去看看,却发现这想法近乎白日做梦,除非自己能削尖脑袋,缩小身子,变成竹棍粗细。 这次竟被那葫芦主动吸入,不觉童心大动,竟忘乎所以,在葫芦中游荡起来。 他的身体被一层淡淡光芒包裹,借着这光,能在那漆黑一团的葫芦中看见一点东西。 那小白龟“慢慢”见到了弃,竟飞跑了出来,以脖颈在弃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十分开心。它的伤已然痊愈,还长大了不少,变成了海蓝颜色,龟甲上隐现奇怪图案。 这葫芦里其他地方尽皆黑乎乎,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 半炷香功夫,弃发现身上的光芒开始变淡,葫芦中竟有巨力,似乎要将自己挤碎,不觉焦急异常。 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葫芦竟又将他如枣核般吐了出去。弃却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奇异的所在。 此处竟是一巨大沙坑,坑底一汪深不见底泉水,当中飘着的不正是那葫芦?我难道已经走出这沉沙之海? 弃立时便想越出这坑,到外面看看,却发现这坑竟被一堵无形巨墙包裹,根本无法越出。弃心中焦急,四处乱转。 于儿身上渐渐暖和,竟沉入梦乡。梦中竟然见到自己娘亲,朦朦胧胧就在那禁地金莲之中,想要过去相认,却发现那身影倏忽变化成那三足飞天,黄雾腾腾中张开血盆巨嘴向自己扑来。 于儿惊醒,发现天色已亮,自己半截身子被掩埋在黄沙之中,弃却身影全无。赶紧找到那跷车,再四处呼唤寻找弃。 于儿不知,便在昨夜弃离开之后,夜空中竟亮起了七只金灿灿的眼睛,那眼睛盯着于儿察看了半晌,竟露出欢喜神色,旋即消失。 弃被困那坑中,左冲右突,全无办法。本能中总觉得哪儿藏了双眼睛,自己正被人窥视,数次猛然回头,却皆是空无一物。 极其无聊,不觉手拿葫芦把玩,竟发现那两条异纹交织缠绕隐隐似某种古老文字,自己并不认识,却在脑中金光一闪,立时读出。 正自惊诧,刺溜一声,竟又被葫芦吸了进去。弃瞬间醒悟,这异纹莫非一道开启葫芦的法咒! 只是不知为何这文字便似颅顶那日月一般,竟像是印在自己脑中,一念触及便自动开启。 如此数次,弃已能从这葫芦中自由来去,只是每次能呆皆不过半炷香工夫。弃又试了试,数十丈开外,只要心中默念那咒,这葫芦竟一样能将自己吸入。 弃突然意识到,当初在那昆仑剑阵中刚才沉入沙海的一刹那,皆是情急之下,自己脑中法咒自动开启,让这葫芦将自己吸入,才保得一条活命。 好在这葫芦竟坚愈精钢,能抵挡那剑阵与雷霆之力,弃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若这葫芦在这无形高墙之外,只须令它将自己吸入便可从这鬼地方脱身。然而这葫芦和自己在一起,却又有甚用处呢? 弃心中沮丧,却突然想起,这葫芦既自这泉水中出来,这泉下想必有个入口,只要我将这葫芦想办法从这口中送出,我自己岂非也可以出去了? 弃又想起方才在葫芦中听到的刀斧雷霆之声,这入口必不容易找到,不如我先将这葫芦放在这泉中,我自己下去看看,但有不测,我回到这葫芦中便是。 一念及此,弃鱼跃而下。 这沉沙海下竟真有一片大海,只是这海却如死了一般。 弃从那泉眼往下一扎,便看见了这海,倒把弃吓了一跳。 海中处处悬浮的,竟是巨大残骸,触目惊心,俱是他见所未见之物。 那海水却并不流动,便似被包裹在巨大透明套子中埋进这沙中一般。 弃小心躲开那些残骸,往四周游动察看,却发现头顶皆是黄沙,并无出口。 弃反身下潜,越往下,残骸愈多,中间竟随处可见那牛头马面人面蛇身或是三足三口长身巨眼各色怪物,弃愈发心惊。 他自小在长河中玩耍,水性极好,加上如今腹中有那“风箱”助力,长吸一口气,在水中半个时辰竟丝毫不觉吃力。 渐渐泉眼处那一点光芒消隐,已是进入这海极深处,这里的残骸竟如山岗丛林,堆积起来,不知究竟多少。 残骸之中,星星点点闪耀寒光的竟是各色残破兵刃,尽皆奇形怪状巨大无比。 弃已无法完全避开残骸继续下潜,于是试着用手拨动了一下,孰知那残骸上竟有巨力,一经触碰即金光闪耀,将弃击得横飞出去。 一路上,又撞上其他各色残骸,巨力相撞竟如雷击,那海底兵刃也被带得飞起,呼啸而来,眼看弃要被斩为肉泥,他却倏地消失了。 弃从葫芦中钻出,但觉胸中翻江倒海,哇一声竟呕吐起来。 那海中却是淡水,直至海底竟也无甚压力,不过那些残骸实在太过离奇恐怖,加上刚才那一击之力,他委实难受。 片刻之后,弃安静下来,开始细思脱困之法。 葫芦自沙海来到这坑,不过一炷香时间,这说明那出口并不远。 一路上听到的雷霆之声,便应当是那残骸碰撞发出。雷声如此密集,当是残骸堆积处,莫非那出口竟在海底? 弃再次跃入那泉眼。 他这次却只是往下潜,在海底不远处搜寻,然而并无收获。 三番下潜,细细搜索。 便在气竭之时,他终于看见了那出口,更确切地说是:听见。 那出口处皆是残骸,一团漆黑,却有极细微流沙鸣声断续传来。弃本就耳力过人,更何况这海一片死寂。 弃钻出葫芦,用衣服做了数个沙包系于葫芦之上,再将葫芦以长绳缚于羽箭之上,再次一跃入水。 下潜至海底出口处,弃弯弓搭箭,往那残骸堆上一射。 那残骸堆便似点燃的硝石桶,轰隆一声炸了开来,残骸碎片残破兵刃呼啸着喷射而出,撞到新的残骸又引发新的爆炸,海底瞬时似滚水般沸腾,弃却岿然不动。 无边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丝光芒,电光火石间,嗖的一声,弃手中羽箭带着那葫芦往那光芒处射出。 那残骸碎片却似一张巨爪,将弃的身形一把捏得粉碎。 第十一章 河神 “嗖”那葫芦竟破沙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弧线,远远落在一处沙丘之后。与它缚在一起的羽箭沙包尽皆不见,想是已被方才巨力碾作齑粉。 良久,葫芦动得一动,“哗啦”一声,弃从葫芦中滚出,喷出一口鲜血。刚才爆炸的巨力几乎将他挤碎,若非脑中金光闪得及时,只怕他也已变成那海中一具浮骸。 恍若隔世,弃长吸了一口气。空中日光灼人,沙海热浪翻腾浑似洪炉,弃却觉得宛如仙境。微风带起脚下沙尘,弃才发觉沙丘十分安静,海中巨力竟未传至这黄沙之上,甚是神奇。 远远丘脊上一个人影出现,不正是于儿? “于儿?是于儿。于儿于儿!” 弃朝着于儿狂奔而去,一边跑跳一边挥动那葫芦一边声嘶力竭大吼,便似那奈何桥头无常棒底刚放回的饿鬼,忽然又见美馔佳肴。 于儿却痴痴停在那沙山之上,直直看他连滚带爬靠近。 “弃哥哥?你你个臭猪头,竟死哪里去了?”但见她泪痕点点如带雨梨花,双眼已肿得似那小桃,显是一直在哭泣。 于儿双手在弃身上只死命擂,万千委屈不知如何说起。弃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铁箍般抱住。于儿不再挣扎,渐渐化作一团软玉。 两人便这么抱着,直到于儿突然出声。 “弃哥哥,你看,天上怎么竟有两个太阳?” 弃回头,真的,天上竟有两个太阳。太阳之下,竟还有盈盈一片湖水,湖中亭台楼榭,画舫穿梭,便似那真的一般。 两人心中诧异。 “弃哥哥,莫非我们已经走出了这沉沙之海?”于儿不自觉要往那湖水行去。 风中竟有笛声,弃悚然警觉,将于儿一把拉过身后。 那笛声却极近,似从弃身上发出,竟作人语:“雕虫小技,出来吧。” 此语一出,面前偌大一座沙山竟土崩瓦解,露出一个巨大光球。 仔细一看,却是一头如蜥蜴般怪兽,周身碗状鳞片刺目闪亮。那兽将身团在一起,口中吞吐热浪,日光经它身体反射,又经这热浪一折,竟在空中生出刚才那一番奇景。 笛声再次响起,竟从那葫芦中飞出一物。此物径往远处飞行,发出如大群虫蚁行动般“悉悉索索”声响。那兽听到这声响,竟十分兴奋,跟随这声响,飞奔而去,却原来这兽并没有眼睛,倒是生了两只极大耳朵,奔跑时高高耸起。 弃随即察觉,葫芦中飞出那物竟是向那死海方向去,只怕这兽要遭殃。果然,片刻之后,那兽便被死海悄无声息吞没。那物却又飞回。 此番弃和于儿算是看清了,那物竟似是一段骨头,上面整齐排列着数个小孔,中间大孔处竟还生出一对翅膀。这却是什么怪物?弃想起昨晚情状,又见到它今日手段,不觉喉头发紧,猎刀出鞘,将于儿紧紧护在身后。 “莫害怕,少年郎。”那骨头发出人声,就如同在嗓子中装了一个簧片,莫辨雌雄,听起来极怪异好玩。 “不过一只蜃兽,将沙山做成陷阱,诱惑人畜陷入其中。他们不喜食人,却喜食尸骸带来的虫蚁。方才那只已在这海中千年,生出灵性,可将吞噬之物的记忆映照在空中。” 弃却想起昨晚之事,心说:你不是一样将我诱入那死海,害我差点殒命。 那物竟似知道他的心思:“少年郎,我与它可不一样,他要害人,我却救人。昨晚之事,虽非万不得已,却也是你我间一段机缘,还望你不要介怀。” 于儿倒甚是好奇:“弃哥哥,昨晚却是发生何事?” 弃突然想起昨晚那段销魂笛声,竟面红耳赤,一时不知如何张嘴。 “他不过被五音所迷,勾起心中幻象而已。”那物却转向于儿,“河神小妹妹,你可愿意帮我一个小忙?” “你是在同我说话?”于儿从未听人如此称呼过自己。 “此处难道还有他人,我自是同你说话。河神小妹妹,我自那观水来,这沙海下面却有一条千万年前观水故道,不知你可愿帮我疏通,助我回家。我自有答谢。” 听这物说话十分奇怪,于儿不禁又添几分好奇。 “于儿,你却小心。这物专会动人心志,如今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见于儿好奇,弃不觉担心。 那物却笑了:“诸般幻象,人心自生,我不过将尔等心中七情入我这头顶七窍,察言观色推波助澜罢了。若人心不动,我便是能吹破天,又能打甚主意?再说,若是我想要害你们,方才直接让那蜃兽将你们埋了便是。” 弃想想他说得有理,不再言语,却只拿眼盯着他。 “你说这沙海下有条千万年前古河道,这河道如今自是已经干涸,你却是如何来至此处?我又如何替你疏通?” “我来这海中却已经亿万年了。”那物此语一出,于儿与弃皆吃了一惊。 “当年这沙海可是一片乐土啊。当中一眼清泉,漫成大泽,四周草木葱茏巨树参天,我族民便在此处繁衍生息,只待每年春夏交接生育儿女之时,方才回那观水。孰知一场浩劫竟将我族民尽皆化为飞灰,还将这泉深深封印。我如尸骸般在这封印中等待,原以为再无法重见天日,孰知竟等来了你们。” “半个月前,山河震动,那法阵竟现出裂纹,我便想:莫非机缘来到?我试着从那裂纹处脱身,却险些被那阵法绞杀,若非老牛这根骨头够结实,今日你们便听不到我这些言语了。” “昨日你们两位进入这沉沙之海,我一见少年郎这葫芦,心中顿时有了着落。只未曾想,你竟还是一位河神小妹妹,真的是天可怜见,让我受这亿万年的折磨,终得一丝半点的补偿。” 这物说得夹杂,于儿只好一处一处去问:“老牛却是何物?为何你一见这葫芦便觉有了希望?你又是如何一口咬定我便是那什么河神妹妹?” 那物又笑了:“这许多东西,原是天知我知,一股脑说与你们,你们自是难懂。好,我便从头说来。你们可知此处为何叫沉沙海?” 这个问题婆婆已经问过,于儿自将婆婆说法搬出。 “这不过那无知村野之言!此处原是上古战场,这沙海下便是那戮神之地。那一场鏖战啊,山河尽赤,地陷天倾。星辰陨落,戟折沙沉此地才得名沉沙。” 那物似陷入当时回忆,语调中竟透出浓浓恐惧。弃眼中也浮现出那些巨大残骸,心中寒意顿生。 “老牛却是受我族民景仰的战神!若非他饮水时无意间将我吸入,而我正卡在这喉骨之间。若非敌手趁其饮水时将他突然枭首,喉骨飞出。若非老牛这喉骨确实不凡,护的我周全,我只怕早在那场血战中便已经灰飞烟灭。” “大战之后,人神道殊。此处痕迹被掩盖抹平,泉水与尸骸一并封印,可怜我那万千族类,尽被阵法绞成血水。这泉便如一包弃物,埋于这荒野中一任造化之力随意涂抹,遂成今日之模样。” 那物所言,匪夷所思,弃与于儿俱惊异无比。 “好了,我们再说说这葫芦。这葫芦早在上古便是大大有名。你却是从哪里得来,竟对它不甚知晓?”那物稍稍停顿,转向弃。 弃摇摇头:“这葫芦,却是我自小便带在身边。” 那物上有炽烈光芒闪过,竟是以神识探察弃的身体,随即语调变得极惊讶:“你却是未修行之凡人?不应该啊,不应该我一念糊涂,竟差点坏了你我的性命。好在你竟有本事,得从那阵中脱身。” “这葫芦我深识得,当年手持葫芦之人更是人人景仰,或者说害怕。你带着这葫芦,我本以为你必是那得道之人。将你引入那阵之后,又窥见你运用自如,更是放心。” “我怕被你察觉,不敢对你试探,只在最后时刻方躲入这葫芦中,与那讨厌乌龟周旋。却是疏忽了,如今大道消隐,修行难如登天,否则你也不会如此轻易入我彀中” 那物悔恨连连,竟似做了天大错事。弃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而今你我皆已好好在这阵外,你却也并未看错,不必太过介怀。” 那物转而欢喜:“对,对。” “河神妹妹,我昨晚已看过你。你体内可有一枚印记?” 于儿答应,却不知昨晚何时被他察看。 “你那印记便是你之身份。你可愿意让我仔细瞧瞧?” 于儿将那符印放出,那物来回看了半晌,点点头:“不错,果然是那赤水印记。赤水,我却是去过的。” “你说我是那赤水河神?我却从来未去过那赤水,如何做得了那甚河神?再说,这世上哪有那许多神,我却是不信。” 弃又想起那死海中情状,想同于儿说起,告诉她这世上也许真有神祇,却终是没有张嘴。 “那赤水河畔有一棵三珠玉树,树下有一古祠,你若能去,看看便知。只是不知那树与祠还在也不在?”那物却十分自信,“你若不信,还有一法,试试便知。” “你却是要我为你疏通这观水故道?”于儿冰雪聪明,一猜便中,“你却要我如何做?” “你随我来。”那物飞起,往下一扎,竟进入沙中。于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那物却从十数丈外沙中钻出,示意于儿过去。 “此处地下便是那故道,竟还留有我族信息。你们可带得饮水?浇些许在这沙中。” 弃取过葫芦,浇了些水在那沙中。那沙灼热无比,清水转瞬化为白气。 “你以印记之力凝聚这水,让它往下钻。”于儿依他所言驱动心念,那水气竟真的凝成一股,如一条小蛇钻入地下。那物欣喜万分,于儿与弃皆觉得不可思议。 “你让它去找到那故道之下的残水汇合。”于儿继续驱动那水气,片刻之后,那物对于儿说:“你且看看,现在那水有多少了?” 于儿心中一动,那水气冲出沙面,竟已有数尺长短。 那物喜不自禁,啪一声将一物扔在于儿脚下,竟是脱出了那喉骨。只见空中出现一条红唇白首乌黑花纹小鱼,拖着长尾,正摇头晃脑扑扇翅膀看着于儿与弃。两人不敢相信这便是刚才那老气横秋的怪物。 小鱼在空中绕了三圈,竟钻入那水气中,随水气一并进入沙中。 鱼儿虽小,水气中却似那钻地神钉。得那小鱼帮助,只一炷香功夫,水气再次冲出沙面时,已有手臂粗细,一丈来长,那小鱼在水气中上下腾跃,说不出的开心可爱。 于儿有心帮他,让这水气继续往下更深处扎去。 便在她香汗淋漓筋疲力尽之时,沙中竟传来隆隆如巨轮滚过声音,只见一股水柱冲天而起,竟是将那地下伏流钻通,巨压之下形成喷泉。 那小鱼便在那泉中跃出,阳光下周身泛起绚丽光芒,竟似向于儿鞠了一躬,再扎下泉眼不见。只听得地下隆隆水声,竟被它引到那古河道上,渐渐远去了。 歇息片刻,于儿忽然想起一事,以念力将伏流之水引向那锈铁棒方向。锈铁棒那井底原有细小水脉与这伏流相通,半月前却是被震落之土石堰塞。伏流之水一冲,极容易便通了。 于儿拾起那老牛喉骨,心想:这莫非便是那小鱼答谢我之物? 那骨入手竟十分温暖柔软,就似有生命之物,阳光下泛出淡淡金光。 仔细看时,这骨上竟有七个小孔,中间一个略大,便是那小鱼伸出翅膀之处。于儿以手指按住其中数孔,微风中,这骨竟发出如婴儿啼哭般呜呜鸣声,似在寻找母亲。 于儿心头大动,将它如婴儿般轻轻捧起,贴在脸颊摩挲,却发现其上金光闪烁处有“折戟”二字。 一段喉骨竟也有名字?于儿纳闷。 她自小喜欢音律,但觉此骨甚似故乡之乐器勃皇,便依勃皇奏法摆弄这骨,气息入内,百转千回,竟有幽幽咽咽乐音流出,动听过那凡间乐器何止千倍。 一曲《折柳》,却将那弃弄得满面泪痕,羞赧不已,正是他夜中所闻笛音。 那地下伏流极其汹涌,不多时竟将这沙丘下大坑填满,盈盈一池,犹在汩汩喷出。于儿似乎看到不久后此地便是生机勃勃一片绿洲,看到锈铁棒那婆婆在风中绽出笑颜 便在这时,天幕突然黑了下来。那“折戟”感应到空中气流变化,竟发出啸叫。两人抬眼一看,远远一道齐天高的沙墙正从那死海方向疾推过来,却是这沙海中的飓风起来了。 两人急急登上那跷车,尚未坐稳,那风已至眼前。 漫天沙尘中,两人俯下身子趴在那跷车之上,将手脚伸入车上皮绳中系好,任那车在风中滴溜溜滚作一团。 终于,风住了。 两人扒开身上厚厚一层浮沙,钻出那车。一见对方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样子,皆大笑不已。 拴在车后的补给早不知去向,弃辨别了一下方向,方才这阵风竟将两人往东南方向吹出了百十里地。 依婆婆的说法,这沉沙海形如新月,现在折向东北应该是最快行出这沙漠的办法,只是不知究竟还有多少路程。好在葫芦中饮水充足。两人打起精神,踩起那跷车,一路逶迤行去。 又行得半日,遍地黄沙却似依然没有尽头。看看夕阳西坠,于儿想起昨晚那极寒天气,如今衣衫尽失,却如何捱得过去,不禁暗暗着急。 “你且歇息片刻,我去前面看看。”弃将那跷车停下,往前方一巨大沙丘行去。 方歇得片刻,于儿猛听那丘脊上“啊”一声大叫,弃竟消失不见。 莫不是又遇到什么怪兽?于儿心中惊慌,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那沙丘。 还未到顶,沙地里却突然伸出一双手,“哗”一声将她拉倒。 于儿大惊,正要反抗,却发现那人不是弃?弃一脸古怪表情,抬起手指树在嘴边,示意于儿安静,挤眉弄眼告诉于儿往沙丘对面看去。 于儿心中忐忑,不知发生何事,战战兢兢抬眼看时,那丘下却是绿生生望不到边一片草海,夕阳下微风似大手拂过,带起一片金色柔光,惊起无数呀呀归鸟,原来两人竟已到了这沉沙海的边界。再回过头看弃,他已经从这沙丘溜溜滚下,只在身后留下一串长笑。 “却原来骗我,你等着!你你个猪头。” 第十二章 一条 “啊”于儿心中畅快,学着弃高呼,从那沙丘上一跃滑下。 跷车在此处已无甚大用,两人便将它遗在那沙丘之后。 弃以猎刀在前方开路,于儿紧紧跟随,两人只朝着东方那碧绿深处行去。 夕阳落下,繁星满天,空中现出巨大银河。 夜中草海多风,却甚温和,只在头顶盘旋,满耳皆是沙沙声响。 那“折戟”竟与这草声发出和鸣,宛如踏板行歌,甚是悦耳动听。 两人不觉又行得一两个时辰,已渐入这草海深处。 那草密密匝匝,竟有两三人高,非苇非荻,茎叶皆韧,弃的速度不觉放慢。 “弃哥哥,不如我们就在此歇息吧。”于儿见弃满头大汗,心中疼惜。 草海中过夜,与那沙海中相比,竟如同天堂。 弃将那草砍下一堆,整理出一小块空地,再将那草茎草叶编成厚厚一块垫子,离地二三尺扎在周围长草之上,便如空中一张吊床,随风摇摆,极是舒适。 弃又返身进入草海,竟寻得十数个鸟蛋,生了一堆火,烤得焦香脆嫩,与于儿分了吃。 自离了族地,这一路餐风沐雨,于儿但觉得从未吃得如此美食睡得如此好觉,眼看着那闪烁星空,竟像是一桶巨大浆糊,向自己兜头浇下,片刻间便将双眼黏上,滑入那黑甜之乡。 “这草海倒好,没有什么虫子。”弃四处察看,却不怎么睡,只坐在那火堆旁边守着于儿。 腹中那“风箱”时而鼓动,几次呼吸下来,竟又是神清气爽。 “有了此物,我而今竟不用睡觉了。” 弃心中讶异,却不知罔山之中自己误食的那“鸡子”乃骄虫之卵。 这骄虫乃上古神物百蛰之主,虫卵常人根本无法消化。 那卵被弃食入腹内后,卵中幼虫无法吸收天地精华,只得每日沉睡,苦闷异常。 昆仑剑阵是绝大机缘,弃的经脉骨骸被剑阵尽数搅碎,幼虫却发现可以自身虫胶将弃的经脉骨骸寸寸重连并加以改造,将弃变成一个强大的能量吸收器,所有精气汇聚腹中哺育自己。 那“风箱”便是这骄虫造出的蓄气之所。这骄虫如今正一边积蓄力量,一边等待破腹而出的机会。 清晨,于儿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夜好觉,竟将她半月来劳累一扫而空。 “弃哥哥”发现弃又不在身边,于儿不禁呼唤。 “哗啦”弃从那草丛中钻出,满脸笑容。 “这猪头不会又有什么坏主意吧?”于儿不觉瞪大眼睛盯着他。 却见弃从身后掏出一物:“你尝尝。” 于儿接过一瞧,竟是那去掉皮的草茎。“这可以吃?你可别骗我。” “我发现这猎刀上有黏黏汁液,闻了闻竟极香,故而尝了尝。” 看弃不像说谎,于儿试着将那草茎小小咬了一口,但觉一股清新甘甜滋味自齿间往下弥漫,瞬间口舌生津,这草茎竟真是极好吃。 于儿忍不住张大嘴咬了一口,却“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这草茎虽已去皮,却仍是坚韧得很,一大口下去竟崩伤了牙齿。 弃早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于儿疼得眼前金星直冒,见弃这般情状,不禁委屈:“你你个猪头,你还笑!” 眼中泪光闪动,却是要哭。 见她如此,弃一把拉起她的手:“来,带你看个东西!” 于儿还未答应,却发现耳畔风声作响,已被大力带得腾空而起,竟是弃将她拉到了十数丈高空。 于儿心下恐惧,正要闭眼,却听弃在耳畔轻语:“看!” 不觉张开眼,瞬间便被眼前情景惊呆。 只见正前方一轮冉冉升起朝阳,脚下轻雾弥漫,那草海竟如睡着,异常安静。 空中亿万只不知名鸟儿正迎着那朝霞翩翩起舞,白羽翻飞犹如浪涛,鼓动那雾将这海如摇篮般轻轻晃动。 “你没发现,这海中竟无一声鸟鸣?”弃将于儿托起,半空中轻轻落下。 满天飞鸟,竟无一丝鸣声,却是奇怪。 “那鸟群竟像是在哄孩子们睡觉,只怕发出声音将它们吵醒了。” 万物有灵,这鸟儿竟也懂得这般疼惜自己孩子,于儿不禁想起前日那梦,还有故乡那如娘亲般“母大虫”。 弃自小未享受过母爱,听于儿一说,不禁心中难过,只巴不得把昨日吞下那几枚鸟蛋赶紧吐出。 片刻头顶轻雾散去,应是安顿好孩子,鸟群瞬间悄然飞散,各自觅食去了。 “想是因了这鸟,这草海没甚虫子。只是他们觅食又难了许多” 弃和于儿继续上路,两人各想心事皆不言语。 弃只埋头砍路,于儿却只是摆弄那“折戟”,饿了两人便折那草茎为食,再不去碰那鸟蛋。 太阳一高,这草海中竟极热。 那风却变成从足底下来,比那日光还要滚烫,似要将人自外至里生生焐熟。 弃脱去外衣,身上皆是被那草割伤痕,被汗一渍,痛痒难忍。 猎刀已砍出豁口,还要避开枝头鸟窝,速度越发慢了下来。 “弃哥哥,我们歇息片刻吧我,我热得厉害” 于儿已是热极,身上汗水俱变成盐渍,慢慢竟至汗不能出。 “也不知那些鸟儿却如何捱过这这般闷热?” 她这一语本是无心,却让弃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只往空中一跃。 日光下,那草海一眼望去便似一张巨大绿色纱笼,随热气鼓动,笼上却有一片白光,随它起伏。 竟是那些鸟儿,尽皆停在草尖之上。 弃跃到空中,竟颇觉舒爽,却原来那热气自草下泥土中发出,蒸腾而上,过了草尖,便被半空长风带走,是故长草顶端并不炎热。 弃一落下,便展开那《天工宝笈》细细察看。 不多时,便在那帛中发现一可用之物,弃心中大喜。 此物名“丁令”,原是那极北苦寒之地,用于冰雪上行走。 弃却参透其中道理,欲要将其用在这草海之上。就地取材,弃依那“丁令”模样,半个时辰,竟做出一物。 于儿看此物,似舟似筏,头尾微翘。上有一帆,却是用弃的衣衫做成。 “我这便试试。” 弃将此物只往空中一扔,自己随即跃了上去,竟是要借那草茎弹力和向上的热风在草尖上滑行。 于儿顿觉眼界大开。 然而此物并不易平衡,行不得数丈,弃便“啪”摔了下来。 弃却不放弃,稍稍调整重新来过,数十次之后,竟能在那草尖上滑上半炷香时间,行出百十丈距离。 弃欢呼大叫,如孩童般开心。 于儿见此物神奇,也不免一试。个把时辰之后,两人皆已控制自如,一次能在这草海中穿梭数百丈距离了。 有了此物,宛如草上飞行,再不受那热风蒸焐之苦,反倒多了几分刺激好玩。 于儿将那“折戟”衔在口中,发出悠悠长鸣,浑然不觉中,两人已行出百十里路程。远远天边横着一座高山,已近这草海边界。 慢慢靠近那山,却发现山上全是圆溜溜洞穴。 洞穴不计其数,愈是往上那穴倒是愈大,至山顶处便仅余一穴。 这山便如一千疮百孔独眼巨人,寂然蹲踞在那苍茫之中,守望脚下一眼望不到边盈盈草海。 “弃哥哥,洞穴会不会是那大鼠挖出?” 于儿远远看见山脚下一洞中探出一个脑袋,分明一只硕鼠。 弃摇摇头,那穴一人来高,鼠却如何挖出。 再走近,竟发现洞中探出无数脑袋,不知有多少肥嘟嘟那鼠,正立直身子,往外张望。 见到来人,叽叽喳喳交头接耳,似乎十分好奇。 “此地应是人迹罕至,这鼠对人并不惧怕。” 弃挥挥手,那鼠往洞内一钻。见弃不过虚张声势,旋即又聚在洞口,来来回回,甚是有趣。 这时却突然有黑压压一团雾气,呱噪着自那洞中冲出,将两人吓了一跳。 再看时,不过是一群蓝尾黑翅雀鸟。 随即那山上大大小小洞穴中,皆冲出雀鸟,数量惊人,遮天蔽日。 与草海中所见景象不同,这些雀鸟却是乱杂杂在空中争斗。 “噗嗤”一声,竟有一物热乎乎落在弃头顶。 弃用手一抹,“哇”一股恶臭自掌间散出,竟是那雀鸟之粪便。 于儿见状大笑不已,笑声未歇,那空中鸟粪已噼里啪啦如雨点般落下来,两人避无可避,皆成了粪人。 便在此时,于儿腰间竟发出一声似雕鸣般厉声,那猖狂雀鸟片刻间仓皇飞散,空中复又变得极安静,却是那“折戟”护主,发出此声。 “那鸟吃的甚食,如此恶臭?这山却甚是恶心”于儿以手掩鼻,连连作呕。 这鸟竟似与这鼠同居一穴? 极西之地荒原之上无有树木,鼠类开出一穴,常有鸟儿钻入其中与鼠共生,弃并不觉得奇怪。 然而此地草木丰盛,鸟儿却不在枝头筑巢,而选择与鼠类共居,弃心中诧异,不觉好奇心起。 “于儿,你在外面歇息片刻,我却入洞去看看。” 于儿忙着整理头发衣衫,哪里有工夫搭理弃,随口嗯嗯了两声。 入得那洞穴,弃才发现内里别有乾坤。 洞口阳光照射处绿油油生着无数矮草,一畦畦竟似是有人种下,如今那草已然结籽,弃摘取数颗草籽扔入嘴中,苦涩背后竟有淡淡麦香。 草底下厚厚一层,不正是那已风干的鸟粪。数只肥鼠正懒洋洋躺在那矮草旁日光下,十分受用,身上却有无数雀鸟跃来跳去。 弃仔细一看,那雀鸟却是在那鼠皮毛之下翻寻,竟是正在帮那鼠捉虫。 弃顿时明白,这雀喜食那鼠身上之虫,那鼠却喜食雀粪种出之草,一有天敌入侵,两相护卫,却是天造地设极和谐一对邻居。 然而那洞极幽深,穴壁皆是岩石,往内一团漆黑,气息流动。 是谁开出这些洞穴?为何开出?弃心中尤是不解。再弃不敢深入,转而折返。 于儿已将自己收拾干净,竟用那树枝做了两顶宽沿大笠,应是害怕那鸟再飞出拉屎。 “我等只须不要惊动那鼠,那鸟便不会乱飞。” 弃却是笑笑,不忍拂了于儿心意,将那笠戴在头上,整理了下衣服与于儿往那山顶爬去。 山上洞穴,大同小异,皆是那鸟鼠巢穴,洞口皆种得绿油油或多或少数畦野草,便似那乡户人家门前菜畦。 这山无路可走,全是从一个洞穴上至另一个洞穴,弃只能先行跃上,再甩下藤条来将于儿拉上,甚是难爬。两人爬了半日,日落时尚不到山腰。 “弃哥哥,我们便是从那里来?” 于儿突然放慢了脚步,弃随她手指方向回头,只见一轮如血残阳正慢慢坠入那碧莹莹草海,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嗯不如我们便在此处歇息吧,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行赶路。” 见于儿神情寂寥,不知想起什么心事,弃索性拉于儿坐下,在那洞穴中看暮色四合,明月升起。 次日天不明两人便出发,继续向那山顶攀登。 洞穴越来越大,弃一次上跃竟不能到顶,只能在洞壁上寻找落脚之处,数次险些失足,于儿惊呼失声。 爬了整整一天,黄昏时分终于到达最高处那洞穴。 这洞穴竟有近百丈高,洞内却甚是干净,无那鼠雀居住。 弃正四处寻找洞壁上何处可以落脚,却听得于儿一声惊呼,回头看时,于儿竟已不见。 弃跃至于儿立足处,却是桌面大一块白色巨石,并未发现异常。 大声呼唤,亦无人回答,弃心中十分诧异。 甫抬腿要走,那巨石竟突然翻转,一股大力将弃吸了进去。这巨石竟像是一个盖子,打开的是地下的另一个世界。 弃被怪异力量吸入,直往下坠,心中一紧,取出猎刀刺向洞壁,想借此减缓下降速度,只听“叮”一声,猎刀竟断作数截。 弃以手触摸,才发现此处穴壁与在洞穴外所见完全不同,非金非玉,坚硬异常,凡间金铁,未触即折。 便在此时,弃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已凌空飞起,头顶一道裂缝,透出如闪电般光芒,身下尽是如刀锋般林立的碎石,洞穴竟在此处断裂了。 弃脑中金光一闪,已在葫芦之中,那葫芦在空中滴溜溜转得几圈,飞过那巨大裂缝,“啪”一声竟又掉入一个新的洞穴,却原来此山山体皆空,裂缝对面岩壁上尽皆洞穴。 葫芦在洞穴中速度不减,弃在葫芦中,但觉这洞穴如迷窟如脑纹,似有无数分叉。半炷香工夫,弃从葫芦中出来,仍在飞速下降,不到片刻,洞穴竟又有断裂。弃只能再次进入葫芦躲避。 此后断裂竟似越来越多,弃在断裂处看见滚滚熔岩极炫目的晶石,已是到达极深地下,然而下降速度依然不减。 弃只能凭借远超常人的反应和那坚愈精钢的葫芦一一躲过。 这般疯狂下坠一个多时辰之后,应当是已经抵达洞穴至深处。 穴壁上竟生出阻力,下降速度开始放缓,终于慢慢停下。 弃自葫芦中走出,已是头晕目眩四肢发软,“扑通”一声跪倒。 这一跪,才发现此处穴壁与刚才又不一样,透出温暖,似有生命气息。 这地底深处,竟不觉憋闷。 弃休息片刻,摸索着往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无穷黑暗之后,竟出现淡淡的光明。 洞穴底部,虚空之中,释放出光芒的,是一根看起来快要断掉的像朽木般的棍子。 “这却奇怪。”弃小心翼翼伸手去触碰它。 那棍子竟似是从长眠中惊醒,见到弃,身上那如虫蛀纹路中光芒大炽,如心脏般突突跳动,似是十分激动。 弃将那棍子握在手中,但觉它便是自己手掌的一部分,浑不似外物。 棍子上的光芒竟可随自己心念改变强弱。 弃将棍子举起,在这穴底细细察看,不过一球形空间,并无出口,弃不免失望。 在一处穴壁前,这棍子光芒突然增强,似乎是想告诉弃什么。 弃细细察看,此处穴壁与别处并无二致,也不见有裂缝机关。 不小心,弃手中棍子划到穴壁,穴壁泛起涟漪,那棍子竟如入无物般切了进去,光芒更甚。 “它定是想要告诉我什么。莫非这壁中藏着什么秘密,难道竟是离开此地的方法?” 弃以那木棍将岩壁切开,壁后却有一小小空间,形如葫芦,并无通道。倒是有一块五色彩石,伤痕累累,躲在那里发出淡淡光芒。 “却是一块石头,看起来很古老的样子。石头底下莫非还有什么?” 弃想起方才自己便是从那白色巨石上掉下,伸手想将那石头搬开。 双手甫一触到那彩石,脑中竟如闪电般打开无数画面,其中竟有这世界数百万年的变迁。 那彩石竟像是要将一段极古老的记忆,输送至弃的脑中。 弃头疼欲裂,想要甩开双手,却哪里做得到。 彩石中各种智慧如江似海灌了进来,至最后,弃竟然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不知多久之后,弃悠悠醒来。 脑中竟然出现一幅巨大无比的图卷,上有各种怪异符号闪烁,皆可以心念触摸点击进入察看。 可惜对元神之力消耗巨大,弃无法进入。 然而弃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在葫芦中只能呆到半炷香工夫了,乃是因为自己的元神太弱,若非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十数个呼吸都捱不过去。 却原来这元神进阶之途,最初只是气息,进而化为光芒,再逐渐化为虚影,再进化为实体,最终化成分身。 分身出现,即使本体消灭,只要元神尚存,便可凭借各种机缘重塑本体,生生不灭,谓之长生。 元神愈强,心念之力便愈强,感应和利用外在信息的能力便愈强,自身却越稳定,越不容易被外在信息影响。 在葫芦中,自己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光芒,便是那先天元神的力量。 未修行之人,先天元神却已经可以焕发光彩,却是极难得的天赋。 这图卷中竟有一套利用这葫芦提升和进阶元神之力的法门。 原来每次进入这葫芦探索,耗尽元神之力再重新充满的过程,便是对那元神进行修炼。 探索区域越大,元神之力消耗越快。 将体内气息以彩石中法门驱动运行,练气还神,便可重聚那元神之力。 弃带那木棍一道进入葫芦,以心念之力驱动这棍照亮,开始在葫芦中探索。 那“慢慢”却自己跑过来引路,几日不见又大了许多,竟能将弃轻松驮起飞奔。 弃腹中有那“风箱”,气息运转如江河流动,可以迅速重聚那元神之力。 又得木棍和“慢慢”帮助,进展神速,一个时辰竟进出这葫芦数十次,空中已隐隐有元神虚影生出。 这修行之途,无非两支:力与慧。 初入者可依自身天赋选一支修行,称为“初渡”。 “初渡”大成之后即入“中流”境界。“中流”之后便是“既济”,入了“既济”境界,便可以两支合流,力慧双修了。 “既济”之上,尚有“真身”“真名”“了玄”“元皇”诸境,可惜当世尚无人证得。 修行之途,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万般凶险。 然世人皆想成为那手握乾坤逆天改命的强者,故修行之人,多如那过江之鲫,能获大成者,却寥若晨星。 弃元神虚影生出,正式踏上修道之途,入初渡初阶。 有了这元神之力,弃在葫芦中竟可以待上数个时辰。 弃极开心,为木棍取名“一条”。 不知木棍乃混沌斧柄万木之祖的一段根须,四极之扶桑不死建木服常皆为其精气所化,自己更与它有着亘古渊源。 图卷之中,竟还有两套隐秘法门,可惜以弃现有的能力,无法开启。 弃展开脑中图卷,只察看这鸟鼠同穴山,竟发现图卷东方有一扇金色小门符号,弃不觉用那心念之力轻轻点了一点。 “刷”一声轻响,弃竟已在那洞穴之外。 这出口如在虚空,数千里路程消失不见,极目之地,堆金积玉,正是元旸帝都,弃欢呼雀跃。 然于儿走失,遍寻不见,弃不禁又有几丝怅然,孤身踏上前路。 第十三章 玄都 云旸帝都,好大一座城。 弃站在城外高岗俯瞰,但见数条大河自天外而来,斜刺里却横出这城,巍巍入云,将那波澜尽数遮断。 城中道路四通八达,屋舍井然,参差住下数十万人家。 中央一危楼,上悬日月,斜指天际。 楼之正北,金碧辉煌,一片森严气象,想是那元旸皇宫了。 弃自西而来,入的是涌金门。 这涌金门乃是水陆两道城门,陆上百族往来,水中船只如织。 城高数十丈,皆以巨大青色条石垒成,墙上兵士跑马巡逻,号令之声不绝。 城门却不甚宽阔,人流至此益发摩肩擦踵,然疏导有序,并不拥堵。 弃方行至门前,腰中残破猎刀竟凌空飞出,“啪”落在门旁一巨大石墩之上,背后箭镞也索索作响。 立时有兵士过来察看,见弃一身猎户打扮,并不为难,便要取刀放他入城。 却原来那石乃一磁石,身怀金铁从此处过,难免显露痕迹。 便在此时,蹄声急促,几骑快马竟从城内冲出,有躲闪不及的贩夫走卒,将货物撞洒了一地。 众人正乱糟糟骂咧咧,即有兵士过来呵斥:“拿云师火急公干,尔等勿要聒噪!” “拿云师”数字,众人却皆是知晓,各个惊骇闭嘴,收拾那一地狼藉自奔前程。 弃警醒抬头,只见那一众骑手身着云纹大氅,赤金覆面,气势夺人,自身旁急急掠过,一出西门便纷纷折而南下。 弃足下发力,跟了过去。 那拿云师众尽皆骑得好马,弃藏匿行踪一路疾随,落后数十丈。 途中岔道陆续有其他师众相遇汇集,半个时辰后,来至一处,却是帝都西南一处荒山。 那荒山现出一个巨大坑洞,周围石崩木折,似是被巨物撞击后产生。 坑洞深不见底,有森森黑雾溢出。骑手领头一人,面笼寒霜,不正是那姬崖孙? 姬崖孙身后,有数名重伤的拿云师众,躺在地上**不已,余人正在全力救护。 看来他们已与坑中之物交过手,且吃亏不少。 姬崖孙自腰间取出一物,投入空中,竟是一面古镜。 古镜冉冉升空,绽放出大日般血色光芒,血光直冲坑底,欲要驱散层层黑雾。 突然,一道浓浓黑雾如巨蟒般挟巨力自坑底激射而出,竟欲击退血光摧毁古镜。 古镜光芒大盛,两股神力在空中相撞,冲击余波将一众骑手纷纷掀落马背。 姬崖孙大大错愕,因为这三才灵通鉴乃上古神物,高人赠予,元旸世界罕逢敌手。 摄定心神,姬崖孙连结手印,镜上古老符纹显现,血光更盛,令人不敢逼视。 黑雾却全不畏惧,也变得越来越粗壮,内里隐隐浊流激荡,抵挡血光巨力。 姬崖孙与黑雾对峙,倾尽全力。 弃不愿乘人之危,但心中执念翻滚,手中弓箭已经不受控制。 “拿命来!”弃用尽全身力气,一箭射出。 那箭在空中分为六支,分取姬崖孙上中下三路,箭镞破空之声骇人。 然离姬崖孙尚有五六丈距离,箭镞便已被空中巨力消融,化作一缕青烟,弃目瞪口呆心下凛然。 以现今自己的力量,满弓一箭,足以摧山裂石,但在仇人面前竟如蚍蜉撼树。 弃有所不知,姬崖孙出身云旸巨族,自幼天资聪颖,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机缘,年纪轻轻已突破既济小成阶,与自己的实力确有天渊之别。 骑手中,数道身影疾如闪电冲向弃,弃好似浑然不觉兀自神伤。 兔起鹘落间,奇变突生。 黑雾借姬崖孙分神之际,突然发难,骤然暴长,竟要生生吞下古镜。 姬崖孙大惊,刺破眉心,以道血一滴加持古镜,古镜冲破黑雾束缚回到姬崖孙手中。 谁知此举竟是黑雾诡计,趁姬崖孙全力回收法宝,黑雾突然脱力,竟掉头直奔弃而来。 骑手在半空中被黑雾冲撞,纷纷坠地,抬眼处弃已被掳走。 “不用追了,此物甚是狡黠,速速回防宫城。”姬崖孙引一众骑手离开。 黑雾坠地,弃才发现把自己掳走的竟然是一坨—— 屎! 准确的说,是一团像屎一样臭烘烘的泥巴。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这坨屎竟然大咧咧走进了葫芦里,就像散完步回家一样。 // 楼头问天,天意从来高难问。 壶中忘机,机缘何必求不得。 天机楼,楼高百丈浑然一体,不知何时何物生成,明明透体漆黑,却隐隐泛起五色华光。 楼体弯曲,似弓背入定老僧,又似蹲踞蓄势巨兽,楼顶天生一穴,穴中嵌有一珠,日照则晦月映则明,仿佛通天巨眼,睥睨众生。 楼就这么黑魆魆杵在帝都中央,正对着元旸帝宫,自有一段无上神秘威严。 天机楼内,旸帝一身便服,双眉紧锁来回踱步,近侍寺谷俯首帖耳肃立一旁。 异物频现,旸帝再次登楼询问。 那黑帘之上光芒乱舞,现出元旸山河图。图上现出一团黑气,自极西之地散出,向东而来。 所过之处又时有小股黑气自虚空缝隙中冲出,似是与之呼应,竟渐近帝都。 “却是那魔物未灭,如今卷土东来?怪不得这半月间,已有数起异象现世,这却如何是好?”旸帝心中思忖。 黑帘上光芒消失,陷入如死般沉寂。 “莫非天意如此,竟已无办法?”旸帝跌足叹息。 楼中金钟鸣响,金牌翻滚,却是旸帝所问,不可回答,催促旸帝离开。 只因这楼中规矩,已浇注在那金牌之上,谓之“四畏四毋卜”: 畏因毋卜果,畏去毋卜来,畏生毋卜死,畏有毋卜无。 旸帝礼毕离去,心下翻滚不定,召寺谷上前:“传姬崖孙。” // 旸帝寝宫,旸帝已换常服。 姬崖孙匆匆入殿:“下臣姬崖孙,拜见帝君。” “爱卿免礼。今日如何?可还是那巨狼作怪?” 半月前,姬崖孙回朝次日,那西囿中不知何处竟蹿出数匹巨狼,公牛般大小,毛色锈黄,却在脖颈上有一圈银白色鬃毛。巨狼却不食人,但以杀戮为乐,将那西囿虞人及看守兵士尽皆撕做碎片。 夜半,群狼竟来至城墙之下。 巡夜兵士但见黑暗中森森巨目,听闻凄厉长号,肝胆俱裂,连连击鼓示警。 姬崖孙率那拿云师众赶到时,巨狼已开始攻城。好在城高壕深,巨狼未能轻松跃上。 然此时头狼生出一计,令一狼先行跃起,次狼在空中踩踏前狼背脊,竟凌空飞渡百十丈落在城墙之上。 众狼纷纷仿效。 拿云师众与巨狼展开恶战。这巨狼刀枪难入,牙爪如钢,纵是修行之人,也绝难抵挡,片刻间竟连伤数十条人命。 寻常野狼弱点只在腰腹,这些巨狼腰腹却坚如精钢。 还是姬崖孙偶然发现,那巨狼弱点藏在那鬃毛之后,击打时巨狼会恐惧避开。 乃以那三才通灵鉴映照月色,幻化头狼虚影,令狼群疑心,引头狼愤怒,趁机全力攻击那白色鬃毛后巨狼心脏,方才将其一一歼灭。 以车马将巨狼尸身拉至西南方荒山,浇上桐油掘坑点火,连烧十日依然不灭。 今日西南方又有警讯,有人见空中一团黑球落入山中,山崩地陷。 旸帝以为与巨狼有甚关联,故此一问。 “今日却不是那巨狼,而是另有妖物。激斗一番,那物竟然遁入玄都山。下臣顾虑皇都安危,急急返回。” “却不是那巨狼这半月间异象连连,乃至民心惶惶,云君可有对策?” 姬崖孙目光闪动,旸帝会意,屏退旁人。 姬崖孙伏地拜奏:“帝君,下臣反倒觉得,这是一个廓清宇内重整河山的绝大机缘。” “姬爱卿,此话怎讲?” 姬崖孙起身,凑近旸帝耳语,旸帝神色自疑惑纠结而慢慢舒展,思索片刻,以拳击膝,竟似下了绝大决心:“姬爱卿,你之所想,甚得朕心。便依你计谋行事!” // 昆仑玉京宫内,于问问取出离朱泪,弃在沉沙海的一举一动浮现虚空。 “师尊,弟子功力有限,离朱泪碎片所能见到的便只有这些。” “此子深不可测,但愿我自剑阵中救出的不是我昆仑的敌人。”说话的正是昆仑掌门涵虚子。 “师尊,我” “问儿,你可是担心令妹安危?” 于问问心事被师父看破,难免害羞:“嗯。我也想动身去一趟帝都。” 涵虚子沉吟片刻:“如此也好,你可挑选七八名得力帮手一起上路。” 一个时辰后,于问问与八名高阶弟子在山门前向各位师尊告别。 “带上为师的昆仑白羽,及时通报消息。”白光一闪,一物自涵虚子掌中飞出,落入于问问腰间,却是一支晶莹雪白的羽毛,羽柄处闪耀蓝色光芒。 “问儿,这元旸帝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你等务必小心行事。” “谨遵师尊教诲!”这白羽与令牌皆是掌门信物,内藏昆仑机密,从不轻易予人。于问问心中感动,跃上飞槎,向师父拱手作别。 目送一众人消失在天边,涵虚子心中竟若有所失。 // 弃思想方才与姬崖孙交手点滴,觉得实无万一胜出之可能,神思恍惚,在那荒山之中竟然迷路了。 弃七岁起便再未迷过路,今日却在这荒山中转了足足一个时辰。 “连你也来欺负我!” 弃心中忿恨,一抬手将身边碗口粗一棵树击折,随即高高跃起,这才发现这山确实有古怪。 这山并不高,不过周围丛山谷地之中一个小丘,却似馒头般浑圆。 道路如蛛网,每个路口所植树木竟十分相似,郁郁葱葱挡住视线,极易使人迷乱,倒像是有人故意开出。 一旦清醒,只一炷香工夫,弃便走了出来。 此时一阵大风刮过,空中竟下起了黑雪,还飘来一股极浓烈的焦臭味道。 “这却是什么东西?” 弃从未见过黑色的雪,不自觉将那物抓一把在掌中一撮,却哪里是雪,不过是大块黑色的烟尘。 循着那焦臭味道,弃来至一个大坑。 坑中横七竖八摆着数堆灰烬。 坑灰已冷,应该是多天以前烧剩。大风一扬,残烬飞起,便是那黑雪了。飞灰已大都去往风中,独留坑底一堆中一小段,竟还在微微冒烟。 便在此时,弃体内那“风箱”动了起来。 这里烟尘满天,弃连忙屏住鼻息。 然而那“风箱”竟将他的呼吸重新打开,似乎很享受那焦臭气息。 弃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似不受自己控制。 那“风箱”本就古怪,“风箱”背后,难道竟是一物寄生自己体内? 弃不由得头皮发麻:此物何时进到自己身体?何时开始竟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行动?弃已无暇细想,因为那物正指挥他的身体跳进那大坑,一步一步向那一小截冒烟的东西走去。 走近了,弃才发现,这一截似乎是动物残骸,上面还残留几缕似长鬃般银豪。 体内那物竟要他蹲下,将那焦臭残骸打开。 弃拼命反抗,但那物力量强大,竟完全占据上风。 弃的恐惧达到了巅峰,脑袋瞬间“嘣”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他醒来时,动了动手脚,身体竟然回来了。 他开心至极,一跃而起,却随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那地上赫然一段被锯开的皮肉,一颗稀烂的心脏,旁边竟还有自己那把残破猎刀。 这心脏内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东西哪里去了 弃脑中依稀现出一幅图景: 那是一团带着浓厚腥臭味的青黑色血块,竟然在那颗已经没有生命的腐烂心脏中突突跳动,那一缕缕烟尘不过它散发出来的气息。 自己却如一只饿狼般贪婪地吸食着那气息,待那气息变得微弱,竟将那血块完整吞入了腹中。 那“风箱”动作得更沉稳有力,身体也满是能量,它们的主人,此刻一定正在享受方才的那一顿美食。 它如养猪般将我养肥变壮,只为吞食我时更美味! 弃突然极度厌弃自己的身体:既不属于我,你也休想得到它。 他高高跃起,在空中脱力让自己倒栽冲下,可笑的是,在要着地的瞬间,他的身子竟然自动翻转过来,毫发无伤轻轻落地。 他拿起猎刀对着自己一顿狂扎,要么扎偏,要么扎到身上的是刀柄。 他突然卡住自己的脖子,用手指拼命扣自己的嗓子眼,想让自己把那东西吐出来,然而,一切不过徒劳。 弃终于疲倦了,好吧,我不吃不喝不动弹,我与你一起消灭在这世间,可以吗? 不行!弃似乎听到那物在脑中嘲笑。 “风箱”随便动几下,那天地之间的元气便滚滚而来。 更要命的,那手自会去抓,那嘴自会去吃,那肚肠自会去消化,而这一切,都与弃无关。 弃误食那骄虫卵已月余,骄虫将他经脉骨骸重塑在他体内开出那“风箱”,也已近半月,如今竟已可以开始通过经脉骨骸控制他的行动。 只待到达一处元气充沛的安全之地,便舍掉他这肉身,破腹而出。 弃所吞食,乃那狼王元神。 那狼王已修行数万年,元神凝成实物,被那骄虫探到,急急驱使弃前去吞食,不想却令弃生出厌世之心。 弃便躺在那坑里,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少时日。 直至被一众农人唤醒:“诶,兀那少年,躺在坑中作甚?快快出来,我等要将这坑填了。” 农人七嘴八舌,“这玄都山还真是邪门,哪里冒出来这我等速速填完这坑,早些离开。” “你有所不知,这地方原本就古怪” 从他们口中,弃知道,此地名为玄都山,乃古时一废弃法坛。弃迷失处,便是那坛中央。将那些巨狼烧化埋在此地,亦有镇压之意。 弃摇摇晃晃爬出那坑,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只道:你们便将我埋了,埋了多干净,省得我与那物纠缠。 耳畔却听闻一农人轻声言语:“好好一个少年,为何倒像是丢了魂魄?行事这般颠三倒四。直该去拜拜这玄都山中那石婆婆。” 那玄都山不过一圆形土丘,山顶却有一块十数丈高圆形巨石,一棵树不知怎的竟生在那巨石之上。 那树不过手臂粗细,十分低矮,却枝叶浓密披散开来,尤其是那根系异常发达,将整块巨石层层包裹。远远看去,那石竟似一颗脑纹外突的人头,透出几分诡异。 弃来至此石前,忽然听闻有歌声自那石中传出。 弃心中惊骇,细细察看,却原来石缝中竟有一老妪,正在那哼着不知甚小调。 看见有人靠近,那老妪“噌”一下从石缝中闪身而出,动作竟十分敏捷:“嚯嚯,嚯嚯,乖孙孙,又给奶奶带什么好吃的啦?” 弃抬眼一看,那老妪满头草屑,浑身酸臭,正张着豁了牙的老嘴,拿着个破碗对着自己傻笑,却是一个疯婆子。 弃心中怜悯,摸遍全身并无吃食,只得取出葫芦,欲要倒些饮水给她喝。 那老妪却将葫芦劈手一把抢去,咕咚咕咚饮牛般喝了半晌,把葫芦往地上一扔:“好喝,好喝,这鸡汤甚是好喝” 见她这般,弃不由得心想:那农人好糊涂,说我颠三倒四,却要我来拜一个疯婆子?摇摇头便要离去。 忽听那疯婆子大喝一声:“那鸠,还不飞去?莫待我打你下来!” 只见她正抬头死死盯着那树,弃顺着她目光看去,树上却哪里有甚鸠,敢情疯病又犯了。 弃转身离开。 那疯婆子却兀自不休,跳脚大骂,言语益发凌厉:“你这雀为何恁傻?好端端的窝被人抢了去,你不知把那鸠赶跑,却央我把窝捅了?看我将你这傻鸟一并打下来” 弃再回身,仔细看那树,并无鸟巢,然老妪言语中却似有深意。 弃返身走近那老妪:“婆婆可是姓石?” 那老妪却不理会,口中只是嘟哝:“傻鸟,傻鸟” 弃脑中激荡,如有灵光一闪,俯身长拜,转身离去。 却听有歌声在身后响起,这次却听得甚是分明:“东南隅,有高枝,雀儿雀儿休踟蹰” 歌声渐渐消失,想是那老妪又回到石中去了。 第十四章 贼集 被婆婆一点拨,弃心中那点厌世念头尽皆飘散。 体内那物竟似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再与他为难。 许是觉得时时刻刻盯着我操控我太累了吧,弃心想。 可接下来如何是好?那物该如何驱除?弃全无头绪。 弃信步行来,一抬头,却早走出那玄都山,来至一处大泽边上。 但见暮色四合,落霞中孤鹜长鸣,晚风中荻花萧瑟,弃心中愈发凄苦烦闷。 再往前走,有一处渔村,竟还有一处小酒肆。 弃一摸行囊,于儿分给自己的散碎银子还在,不觉行了进去。 这酒肆倒甚是整洁,竟还有不少客人,看模样皆是些来往商客。 弃自找了个无人座位坐下,那小二却是眼尖,赶紧跑过来招呼:“客官,您可是也要赶那贼集,顺便在小店打个尖歇息下?” 弃却不懂什么贼集:“小哥,可有新鲜菜蔬?” “客官好口福,小店下午捕得几尾新鲜鲈鱼,您要不要来一尾尝尝。这孟诸中的鲈鱼可是出了名的香嫩细滑。” 弃点点头,又随便点了一两个小菜,一碗清汤面条。却想起小二那言语,接着问:“小哥方才说甚贼集,却是何意?莫非那赶集之人尽皆是贼?” 小二却笑了:“听口音,客官竟不是本地人。这帝都东南那‘迎章’小镇,数百年来,每逢初九,皆有大集。这孟诸方圆百里连同那帝都城里住的百姓,皆愿去赶那集。 只因那集上好些稀奇事物,帝都之中也未必见得。常有那在这集上淘换到宝贝,一夕暴富的。也有遇见高人,半生改运的。 这些人物从何而来,并无人晓得。赶集时间却极早,只丑寅两个时辰,卯时那天光一出,这集便散。赶这集,须如那做贼一般,故此附近人都称为赶贼集。” “哦。”弃总算明白。 “客官可是要去那集上看看?端的热闹。我这小店来往客人,大都是赶这集去。客官若是有意,我尽可帮您问问他们那船上是否还有余地,捎您过去便是。” “如此甚好,只是麻烦小哥了!”弃寻思:横竖我还要去往那帝都,捎我过这大泽总是不错的。 “客官哪里话。这南来北往的但进了小店,便是小店的衣食父母。一两句话的事情,怎会觉得麻烦。您稍候片刻。”这小二伶牙俐齿甚讨人喜欢,很快即帮弃找到了愿意捎搭的客商,正坐在邻桌一边喝酒一边聊着闲话。 “听闻那韦州有一富户人家,老年得子,欢喜得紧。孰知孩子一岁多了,却长得像只大头耗子,全身灰扑扑皱巴巴,顶着个盆大脑袋,没半分精神。把这国中名医都瞧遍,俱说是养不大了。” “那游医却厉害得紧,只几剂汤药竟将一物从那孩童鼻孔中和血打下,却原来是一个拇指大小蠢蠢蠕动的肉球,上面生了无数倒刺,附在眉间只吸食那孩子脑髓。那孩子眼看快死,却生生被他救了回来,现在活泼泼比那寻常无病的孩子还健壮。” “只是那医生性情古怪得很,寻常病症,根本懒得一瞧,越是那别处医不好的疑难绝症,他越是有兴趣,甚至寻上门去。瞧病前还总要与人签个什么质要,条款却甚是苛刻。救了孩子那家,据说是要在三年内替他寻到百个人魄。若是无法做到,三年后那孩子自会气绝身亡,无药可医。” “人魄却是何物?” “听闻此物却是要从人缢死后脚下那一片土中去找,还不能错了时辰。” “上百此物,何处寻去?” “哎,有那富户,自会花钱去买。有那没钱又生了坏心的,却只会去坏人性命咯。” “这却太伤阴骘了吧” “他却不管,只道医身不医心,医病不医命。据说他本姓易名不得,却被人称‘医不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听闻他们谈论的是一名医,弃心中一动。 随即走过去,却是道谢:“各位兄台,听闻诸位愿意带小弟去那大集,心中万分感激。” 那些客商见他十分有礼,俱十分开心,邀他过来坐下。 “兄台方才说起的可是一位名医?” “嗯,正是。” “这名医现在何处?” “他却是一名游医,偶尔会去大集。我等方才正在闲谈这大集中的风物人事,故而提到。小兄弟却是为何问起?” “却是家中有人生了重病,正在四处寻医问药。” “哦”众人扼腕叹息,“这倒是个机缘,但愿今日他在。” 吃喝歇息个把时辰,众人动身上船,却原来这小渔村旁便是一处码头,甚是便利。 这孟诸大泽在帝都正南方向,小船咿呀咿呀斜穿湖心,直奔那迎章大集而来。 未过子时,船已渐渐靠近那灯火通明地带。 这大集数百年来竟已慢慢变为夜市与那贼集首尾相接,早有客商占好位置,一做通晚。 船上客商做的茶叶生意,一近岸便急急卸货,忙着去找地段摆摊。弃问明那游医位置,径自去找。 那里却没有,弃略略失望。随即心想:反正来了,不如四处转转,倒是看看这大集有甚与众不同之处。 这大集果然热闹。 行商坐贾叫卖之声不绝入耳,还有那江湖杂耍铿铿锵锵尤其诱人。 人群熙来攘往,内中颇多孩童,活蹦乱跳,却是人们已将此处当成是那嬉戏游玩去处。 大集内,早已有那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商户顾客各个遵守,极少纠纷。 客商售卖之货物确实千奇百怪,从那骇人的干尸到千斤重巨石,甚至各种动物毛发粪便,琳琅满目叫人惊讶莫名。 便在这时,弃看见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仔细辨认,竟是锈铁棒村中那一团和气的中年商人。 他背着个竹篓,四处乱转,频频摇头,似乎对这里的货物并不满意。 “他却从那锈铁棒来得挺快。”弃心中暗暗吃惊,不觉掐指计算时日。 转念一想:“这人本就神秘得很,来得快也不足为奇。” “嘿,兄台。”弃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 他正拿着一块不知是甚黄黑之物嗅来嗅去,被吓了一跳。 回过头看见弃,脸上那笑瞬间堆了起来:“小友,却原来是你。与你同行的蓝头发姑娘呢?” 看来他对于儿印象颇深。 “她今日不在。” “你也是来逛这大集?莫非又有好货要出手?”他眼睛亮闪闪。 上次换了那古食灵,看来他觉得十分划算。 “我倒无甚好货。”弃却突然想起他那“唯乾坤无市,但日月居奇”的招牌,大胆问了句:“人头你却有卖没有?” “什么人头?木雕还是石雕?干尸?还是那傩面?什么大小?年份如何” 那男子见弃要买东西,随口问了一堆:“你倒说得确切些,我定有卖的。” “却是那拿云师姬崖孙的人头。”弃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地说。 “拿云师姬崖孙?有!”那男子几乎是习惯性的答应,随即醒悟,腆着脸笑: “姬崖孙,这个人,有!便在这元旸帝都内。人头,没有,没有,呵呵小友,可不能这般玩笑。” 见弃不是玩笑,那男子小心翼翼问:“小友,你可知这姬崖孙是何人?他却哪里得罪你了?” 弃冷笑一声:“没有便算了。” 转身要走,那男子却一把将弃拉住:“小友,我不过一介生意人,你要他一个活人的人头,我却上哪里去给你弄去。我若是那杀手,你问我方是问对人不过看你这样子似乎和他有甚深仇大恨,我这里有一物,你却兴许有兴趣。” 男子将弃拉至一僻静处,自贴身处掏出一物,往弃眼前一送,弃吓了一跳:这不正是姬崖孙那面古镜? 弃见识过这镜子神力,心中疑虑:“你这镜可与姬崖孙的一样?什么价码?” 男子摇摇头:“小友,我却不骗你。姬崖孙那镜,来自上古,独一无二。此镜却是赝品,是当年制镜之人在不得以情形下做出来的复制品,威力不及真品万一。” 听他这么一说,弃不免失望:“那我要来何用?” 男子还是满脸笑容:“小友,你有所不知。此镜的神奇之处,不在威力大小,而在于可以复刻存储主人的信息。姬崖孙正是从此镜之前历任主人留下之信息中悟得大道,才有今日之成就。虽是赝品,但正如同一母双胞,血脉相连,此镜本身虽无法主动记忆,却分享存储了部分信息,也许对你有用。” “原来如此。你倒让我先看看。”那男子浑不在乎,将那镜递给了弃。 弃一接过那镜,便在镜中看见一道虚影,不正是姬崖孙。 那男子见弃面目变色,一伸手挡住那镜面:“小友,此处人多,不可动怒。” 弃从幻觉中惊醒:“好。你的价码是” 那男子绕弃转了一圈:“你的东西都在身上?” 弃点点头。 男子摇摇头:“没有。” 弃听他说没有,心内忐忑。男子却突然换了话题:“小友,你今日来这大集却是为何?不会专找我来买人头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找那易” 弃还没说完,那男子竟然猜到了:“‘医不得’?!你找他却作甚?难不成找他看病?你这好端端的” “莫非你与他相熟?你却知道他在哪里?”弃有点吃惊。 “我当然知道,多少年的老主顾了!”男子呵呵一笑。 这却是个意外之喜,弃一把拉起他:“带我去。” 第十五章 骄虫 在大集的一个角落里,蹲着一个干巴老头儿。 这地方弃来过,但他并没注意到这个老头,因为那些客商告诉他那‘医不得’是个精瘦中年人。 “易老怪,又搞什么鬼,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吓唬谁啊?” 那男子冲过去,竟一把揪住了那老头的胡子。 “别,别,别别扯我胡子。你再扯,再扯,我跟你急我求求你,撒手吧。陌离,老陌,陌老,陌祖宗。” 男子扯住胡须不放,那老头竟开始告饶。 “哈哈,你这面目全非丸不行,那胡子一下子就把你给卖了。” 男子大笑,松开手,老头竟然慢慢直起腰,皱纹也消退了,分明一名精瘦中年人,面上三绺长须,平添几分潇洒。 “你方才不是来过,怎么又来了?” ‘医不得’却不理那陌离,转向弃,一边抚弄那被陌离弄乱的长须: “我不医你!” 弃甚是奇怪,正要发问,陌离却开口了:“还有你‘医不得’医不得的啊?是不是怕砸了招牌?” “切!我是怕你却和他什么关系?” “他和我却是大大的关系。”陌离附上那‘医不得’耳语。 ‘医不得’显得很惊讶:“怪不得!只怕他这病根也是同那物一起来。” ‘医不得’附在那陌离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陌离那脸上的笑竟消失了片刻,随即便堆得越来越满。 “那你医是不医?” “那你给是不给?”看来这‘医不得’甚想要陌离手中一物。 “你若是能医好,两物相抵,我们各取所需。” 两人悄悄说话,‘医不得’却一直拿眼偷偷窥弃。 这时,弃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眼中突然凶光显现,手竟然伸向了猎刀。 ‘医不得’马上察觉,向陌离使了一个眼色:“你带走,带走,我不医他,也医不好他。” 陌离还在五里云中,‘医不得’已一把拉过弃,推至他面前:“明日你大舅寿诞,‘食无味’别误了时辰。” ‘医不得’抛下二人,竟转身跑了。陌离抬眼看弃,弃脸上的戾气瞬间消失,恢复了正常:“刚才发生何事?这‘医不得’为何跑了?” “我也不知道。哎,由他去吧。他这个人便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若他不愿,便是把他吊那滚油热锅上,他也不会做这大集也快散了,要不你先同我回客栈歇息歇息,咱们从长计议吧?” 弃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客栈便客栈吧,那步子却似乎迈得吃力。 回到客栈,天却亮了,这陌离急吼吼便要出门。 “陌大哥,也不歇息片刻,恁早出门却是有甚急事?”弃见状问道。 “弃小友,你却不知,”陌离尴尬笑笑,“我那大舅将我养大,却最是难缠,为人极爱面子又口无遮拦,素来不喜我做的这商贾营生,觉得辱没了他家门第。 我自那锈铁棒与你们分手,急急往这帝都赶,便是为了能赶上今日他这寿庆。他在那‘食无味’摆下数台家宴,正午开席。我这一早便得过去,帮衬帮衬。 哎,说是帮衬,其实便是使足银钱,让那场面尽好看些。若去得晚了,只怕他又要大发雷霆,说我个不孝子又如何如何没半分用处,搞得沸沸扬扬,那我此后在家人面前就更难抬头了。对了,弃小友,你可愿与我同去?” 听闻他是家宴,主人又是那么个难缠的人,弃自然不想去,随便想了个理由推辞掉了,一上午却只在那客栈中睡觉。 过了未时,但听得房门响,果然是那陌离回来了。 只见他满面红光,一进屋便嚷嚷:“弃小友,却看我给你带甚好东西了。” 只见他背上多了个包袱,从中拿出一小包东西,却是一套半新衣衫,喜滋滋对弃说:“虽是估衣店里的东西,但这式样也还时新,我估摸着你的身量应该合适。你且试试,若是不合适,我再去改了来。” 弃身上衣衫确是千疮百孔,行在路上已有不少人侧目,见他一番好意,不忍拂去,尽他拿着那衣衫在身上比划。 突然弃发觉有异,身体酥软,全无力气,便似那面条般任这陌离拉扯。 胸腹间那物也变得不安躁动,蠢蠢欲动。 此刻,却见陌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巨大透明套子,从头顶往下只迅疾一拉,竟将弃囫囵装了进去。 陌离一边动手,一边大喊: “易老怪,快来,快来人我已经套好了。” 门外闪进一人,却不正是那‘医不得’? 只见他左手拿着个小小香炉,右手竟拿着陌离那把芭蕉蒲扇。 弃体内那物左冲右突,似乎对那香炉甚是忌惮,只想夺路而逃。 弃痛苦难当,身体抽搐扭作一团。 “想走?哼哼晚了。” 只见‘医不得’将那香只往那套子中扇去,却原来这套子竟有一个漏斗形小口。 那扇也甚是奇怪,竟能将那香扇成丝线形状,一缕缕只往这套子中钻,一点都不外漏。 随着那香不断鼓入,弃但觉“嘣”一声,体内那物竟从胸腹间原来位置冲了出去,沿着自己大小经络发疯般游走,便如一把利刃在体内穿行。 “啊”弃剧痛狂呼,以至息声。 那套子外两人却似是欣赏一出好戏,只在那里念叨: “怎么还不出来?快扇快扇” 弃数度痛极晕厥,竟又数度生生疼醒。 便在弃已经神志不清,行将崩溃之时,“啪”一道黄光竟从他肚脐处激射而出。 那黄光冲出他的身体,兀在那套中疯狂冲撞,数次竟将那套撑得数丈长,如蛋清般透明,却终是无法冲破。 半个时辰之后,那黄光终于“嗡”一声坠地。 弃朦朦胧胧中看去,竟是一小儿巴掌大飞虫,犹在那挣扎。 心中一动,随即人事不省,又晕了过去。 “醒了,醒了” “东西拿来!”却是那‘医不得’的声音,“老夫去也”。 我竟没死?弃但觉那身体已不是自己的,正被烈火焚烧,却半分不能动弹。 “弃小友,你醒啦?”眼前出现陌离那张笑脸,“今日可是多有得罪了。不过你这命总算是捡回来了,这易老怪还真有几分手段。” “我体内究竟何物?”弃挣扎着问。 “你看。”陌离取出一个散发淡淡香气的古老木盒,木盒中赫然躺着一只四目六翅金灿灿人面大蜂,“便是此物。” “这东西却是何时进到我腹中?”弃细细思索,突然想起罔山巨蜂背上那“鸡子”。 “弃小友,你可知这是何物?”弃摇头。 “此乃骄虫,百蛰之主。不过此物尚未成虫,你看他那翅还有三对未开,眼也未变为深赤色。听易老怪意思,当是你无意中吞食了虫卵,此物方才会进到你腹中。好在此物尚幼,进入你身体时间尚短,未能完全左右你之心智,亦未敢轻易破体而出,否则只怕” “那易老怪不是不肯医我?” “那却是他不愿那骄虫察觉,因而伤你,施下的缓兵之计。第一眼他即看出你体内生有异物。以言语试探,发现果然。再一探你脉搏,已知究竟。今日却是着我去找来这些物件,好帮你把那虫子取了。” 弃想起昨日‘医不得’那一拉一推,瞬息间竟帮自己摆脱那骄虫控制,还搭了脉去,心中惊骇。这人竟不愿那虫伤我,与客商口中那不择手段的样子似乎并不相同,因而问道:“他却为何帮我?” “弃小友,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易老怪医术确是极高明,性情也极古怪,却是有一癖好,便是要搜尽这世上之珍奇药材。只要是见到那奇药影子在,便如被戳中那死穴,只任人摆布。” “你莫非是用那古食灵与他做了交换?” “弃小友果然聪明。” “陌大哥,那古食灵却是你用那数车物件从我这里换过去的,那古帛犹在我身边,我这便拿来还你。”弃想要起身,却哪里动得分毫。 却见陌离呵呵笑道:“弃小友,那物却不需还我了。你只须将此物与我便是。” “你说的可是这个虫子?” “正是。” “此物虽在我体内,于我却实乃巨恶元凶,还累你们大费周章帮我取出。你要此物,只管拿去。” “弃兄弟,你真是那明理之人!愚兄佩服。”那陌离似极开心,嘴都快咧到耳朵根,赶紧把那木盒盖紧收好,揣进贴身口袋。 “你们薰的却是什么香,那骄虫如此忌惮?那透明套子又是何物,为何如此坚韧?”弃心中尚有无数问题。 陌离见他虽不能动弹,精神却恢复得极快,言语思维已无障碍,心中喜悦:“那点着的却是猾褢之粪便。这猾褢最喜食那骄虫生出的虫胶,嗅觉又极敏锐,为此常毁坏这骄虫巢穴杀死骄虫子民,却是骄虫死敌。 这骄虫无可奈何,但感应到猾褢气息便如大难临头,飞快躲避。我等先以夺魄散麻痹你的身体,令它无法控制。接着点燃这猾褢粪便,强逼你吸入。 它在你体内无法存身,只得破壳寻找出路。这套子乃是那浦夷巨鱼所遗之鳔,看似轻薄,实则柔韧无比,便是神兵利刃,亦极难刺破。一入此套,皆是那香,恐惧之下,这虫子更是搏命冲撞。待它精力耗尽,我轻易将它捉来放入此迷盒之中,它便从此昏睡,再无力回天咯。” 陌离所说猾褢浦夷迷盒,弃闻所未闻,心知必是那极难得的宝物:“这许多宝贝,却让陌大哥费心了。” 陌离却全不在乎:“与那小骄虫相比,这些犹如粪土,不值一提。” 见弃犹要提问,陌离却安慰道:“你但在此安心静养,不出三日便能行动如常。哦,不是如常,而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易老怪让我转告,你之经络异于常人,骄虫所宿之处已成为新气海,骄虫在你体内循环奔走,更助你疏通大小周天,日后修行速度定当远胜常人。恭喜恭喜!” 言毕不再说话,笑嘻嘻出门去了。 第十六章 破镜 帝都最有名的酒楼食无味,远看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窝。 门洞小小,两边却有一副与门洞大得不相称的楹联: 妙道莫须有,至味却是无。 食无味的掌柜兼大厨彭大嘴是个长着一张樱桃小嘴的圆溜溜的大胖子,形象滑稽,却不知道为何得了“大嘴”这么个古怪的称呼。 已经很久没有人吃到过彭大嘴做的菜了,传闻他做的菜甚至能让死人闻着香味从棺材里爬出来。 酒楼有个很奇特的规矩,要吃掌柜做的菜,必须自带食材,只有这食材打动了彭大嘴,才有可能让他露上一小手。 彭大嘴正在睡觉,他睡觉的方式也很奇特,站着睡。 突然有伙计敲门:掌柜,陌先生来了。彭大嘴立马圆眼一睁,笑逐颜开迎了上去。 彭大嘴好像跟陌离很熟,一见面就大声嚷嚷:“小离离,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陌离依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自怀中取出一只木盒。 打开木盒,赫然是那只骄虫幼虫。 彭大嘴眼睛瞬时瞪得溜圆,小嘴里发出荷荷笑声,口水流了一地:“老陌,你却真有本事,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好东西?你说,你要什么。但凡我老彭有的,那都不是事儿。” 陌离“啪”盖上木盒:“我要什么你不知道?” 彭大嘴的笑声戛然而止,小嘴却依然张着:“老陌,那个我真没有!” 陌离把木盒往怀里一揣,作势欲走。 彭大嘴赶紧拦住:“换个别的,什么都行,孩子们已经几百年没有开过荤腥,都快忘记那些个东西的味道了。” 陌离轻轻一笑:“只要那个,别的不要。” 彭大嘴咽了口口水,憋了半天,吞吞吐吐:“老陌,我真不骗你,我早就不行了。” “你的鬼话,骗骗别人还行,还想骗我?”陌离又作势要走。 彭大嘴一把拉住,涨红了脸:“老陌,咱俩多少年交情了?行行行,你自己来看看!” 彭大嘴一抬手,虚空中竟突然出现一棵树。 好大一棵树! 独木成林,枝枝叶叶俱在云端,便是遮天蔽日一把巨伞。 那树叶皆是四方形状,面盆大小,在半空摩擦发出石头相撞般“咔咔”声响。 令人惊异的却是这树如今枝黄叶败,奄奄一息。 “吱吱”见到彭大嘴,那枝头上竟爬出九只小鸟,尽皆毛羽晦暗,瘦骨嶙峋,蜷缩着挤在一团,眼中露出可怜神色。 陌离十分惊诧:“怎会这样?” “唉,虫子跑了,当年从这儿拔走的时候不知怎么被搞掉了。” 彭大嘴十分沮丧,竟然咧着樱桃小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要不我顶着恁大干系偷跑来到这鸟地方干甚?还不是想把虫子找回来,孩子们太想它了,没那一口真不行。” “这个你留下。”陌离面露歉色,把木盒塞进彭大嘴手里,转身离去,“你那虫子,我自会留心。” “老陌,老陌,你等等吃顿饭再走嘛。”彭大嘴追出来,大声挽留。 却见陌离身影已从门外消失,不觉声音越来越低,叹息一声,揉揉双眼,入内去了。 // 客栈中,弃又一次醒来。 确如那‘医不得’所言,这才第二日,他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大减,肚脐处四五寸长一道伤口,形如闪电触目惊心,现正麻痒痒生出新肉,也不知那‘医不得’究竟给他用了什么灵药。 他试着运行体内气息,但觉顺畅无比,那“风箱”还在,竟比之前还要强健有力。 弃心情大好,试着起身下床,除了略微有点晕眩,嗓子嘶哑无法发声,身体已无异样。 桌上却有一封书柬,乃是那陌离在他熟睡时留下。 大意是他有要事先行离开。那骄虫太过贵重,胜过那古食灵颇多,所以将那古镜留赠与弃作为补偿。房费已经付到半月之后,劝弃好好修养,毋需担心。 “这陌离为人倒甚是正直慷慨,重义轻利,不似寻常商贾,值得结交。”弃不觉心中感动。 那古镜便摆在桌上,弃将它拿在手里摩挲,发现此镜颜色黑里透紫,像块砖头,照人却纤毫毕现,不知何物研磨而成。 把玩古镜,弃兀自神思不定,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古镜带进到一个奇怪的空间,前面一道虚影,不是姬崖孙,更是何人? 弃怒发冲冠,不顾大伤初愈,猱身而上。 虚影瞬时分开,却在弃身后显现,只一招便将弃击出镜外。 自己竟还是这般不堪一击?弃一声轻笑。 却又如何?轻笑过后,弃发现心中竟再无沮丧悲苦,却有战意丝丝渗出,瞬即化作江海般奔涌,一个黄钟大吕般声音响起:我不服,再来过!终有一天,取你小命! 生死一线中挣扎回来的弃,已如那破茧之蝶涅槃之凤。 那种敲骨吸髓的痛苦所带来的改变,连弃自己都觉得心惊。 片刻间弃已收摄心神,殚精竭力,但思破这虚影法门。 念力召唤下,脑中那巨大图卷徐徐展开,图中第一套隐秘法门隐隐发亮,轻轻一点便轰然开启,却是一套棍法。 便在此时,那“一条”竟从虚空中突然浮现。 在弃眼中,“一条”不过一块甚有灵性之朽木,可以用来照照明掘掘土,平时小心呵护以免弄坏,却从未想过要将它拿作兵刃。 但见此时“一条”上如虫蛀般光芒闪亮,竟似发出声声呼唤,不自觉伸手将它擎住,依法门所授挥舞起来。 这才发现这“一条”实在是一条最趁手不过的兵刃,看似弱不禁风,实则奇猛无比。 柔韧时曲折缠绕出其不意,刚强时劈山裂石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这木头竟似懂他心思,舞动起来随心所欲指东打西,竟将那棍法中的精义施展得淋漓尽致。 然那棍法实在太过玄妙,弃用尽全力也只能悟取点滴。 但每次有所领悟之后,再次进入古镜,便可与虚影多过数招。 弃心头大喜,用工愈勤,进益居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与虚影搏击时间越来越长。 弃忘乎所以,全神贯注,不觉时光匆匆而逝。 镜中虚影已不得不开始使用兵刃方能与弃一较高下。 姬崖孙所用的是一枚古印,上有两字阳文“毋取”,一眼便知不是凡物。 乍见此印,弃眼前突然浮现爷爷死前筋断骨折之惨状,心中伤痛莫名,方寸大乱,只一合便被那印击中肩背。 “咔嚓”一声,那印竟将弃的肩骨生生击碎。 弃但觉胸中翻腾震荡,剧痛之下“哇”一口鲜血喷出,内中竟夹杂深黑色内脏碎片。 一阵晕眩,已伏倒在镜外。 半炷香之后弃醒来,检视身体,却发现肩背心腹皆已无碍。 “莫非在镜中受伤,只需从镜中脱身便自会痊愈?” 之前拳脚较量,并未受如此重伤,此番使用兵刃,初次交手便命悬一线, 弃不禁心中思量:但若是方才那虚影直接将我击杀,只怕我便死在那镜中再无法出来了。 还有,此印似能乱我心志。看来这兵刃比起拳脚,确实凶险许多,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弃抖擞精神,摈除杂想固守一念,再次冲入时已不再受那印所扰。 那“一条”确实强大,虽然威力被弃开发尚不及万一,但随着弃对那棍法领悟愈来愈多,与“毋取”争锋竟毫不吃亏。 棍法修习到这个阶段,弃发现要控制“一条”,只有力量是远远不够的了,必须要有心念和气息的配合。 经过骄虫改造的身体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力。两个气海自动分工合作,每一丝从外界吸收能量都被充分燃烧利用起来,转化为源源不断的战力。 又经数日,仅凭身法力量技巧,弃与虚影已不相上下。 这日,弃又进入古镜与虚影缠斗,虚影却只是闪避试探,弃心中诧异。 突然,虚影使出了前所未见的神通,“毋取”印纽旋转发出狮虎般巨吼,弃被震得心惊神丧。 “毋取”如泰山般从天压下,将弃再次击出镜外。 却原来,短短数日,弃竟已连破两境,入初渡大成阶,实力可以激活虚影兵器之神通了。 // 帝都街头,行来数名风尘仆仆昆仑弟子,领头正是于问问。 于问问四处察看,露出欣喜神色:“找到了,便是这里!” 于问问使一个眼色,众弟子心领神会,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一个时辰后,街对面茶馆二楼包间,却是众弟子初次探察完毕,正在商议对策。 “便是那间。据说那小子已经好多天都没有出过客栈,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说话的是一名年轻昆仑弟子,顺他手指方向看去,那是客栈二楼北侧一间客房,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我们问过小二,只说这小子确实与众不同,从不出门,也不见有人拜访。每日小二送去三顿饭食,也不见他如何吃,原样端回来。房间倒是预定到半月之后。” 另一年长些弟子搭话:“对了,小二还说,这小子来的第二天便受了伤,似乎伤得很重,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过了两日竟完全痊愈,丝毫看不出异常来。” “这小子确是极怪异,你们还记得他在我们昆仑被剑阵困住,也是受了重伤,无几日便痊愈了。”另一弟子插嘴。“只是他这番却是因何受伤?莫非这帝都竟有他的仇家?” 于问问心中一动:“这帝都确有他仇家,还是个极厉害人物。只不知他所受这伤是否寻仇所致。” “三师兄,以你的修为,竟无法探察到他在做甚?”另一弟子好奇发问,众弟子皆望向于问问。 于问问也觉奇怪:“这一个时辰内,离朱泪探察到他的信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时强时弱,但他明明在这客栈之中并未离开,确实甚是诡异。” “莫非他修炼了甚邪门功夫,还能隐藏自己行迹?” “不似是他主动隐藏,倒似是他在一无法探知处出出入入。”于问问说出心中疑惑。 “接下来却是如何行动?三师兄。”众弟子莫衷一是,皆愿听于问问安排。 “我们留两人在此处继续观察。另两人在客栈附近四处探察,熟悉周围情况,看看是否有其他异常。余人与我一起分至那茶楼酒肆人流密集地,多去打听这十数天帝都发生什么大事,或有线索。至于这客栈,我今晚便亲自去看看。”众弟子答应,于问问起身离开。 // 于儿掉落洞穴,天旋地转穿过幽深黑暗来至另一奇异所在。 “弃哥哥,弃哥哥”于儿心中害怕,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弃却并未从天而降。 抬眼看时,于儿方才发现自己所处是一口像大锅一样的空间,四壁通红,似有无穷热量要喷薄而出。 “好热,如此下去,只怕要被烤焦了。” 不到片刻,于儿便觉那热气炙人肌肤刺痛,心中恐慌。 元神受激,周身竟本能泛起蓝色光芒,形成一个巨大水球一样的清凉空间,护住于儿。 自得那小鱼帮助,发掘出体内潜藏力量之后,这力量竟可以随心念自如开启,于儿甚是惊奇。 “这莫非也是那河神之力,竟有这般好处咦,什么东西竟如此香?” 那香味闻起来极寻常却又极不寻常,不过人间烟火气,却在那气息背后藏着亿万种食物炙烤时所发出芬芳,仅一闻便觉得自己尝尽了这世间无穷美味,说不出的满足惬意。 循着香味,于儿来至这大锅底部,却只发现了厚厚一层灰烬,那异香便是从此处散出。 于儿心中奇怪,忍不住用手拨弄那灰,想看看那灰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唰”灰烬中突然射出一道迅疾无比的灼人红光,直奔于儿面门。 于儿失声惊呼,“啪”一声,这红光飞到半路竟又掉回那灰烬堆。 原来是那“折戟”自于儿腰间飞出,挡下红光。 于儿定睛一看,那红光却是一条透体通红火光缠绕的赤色小蚕,头上竟生了两只小角,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你却是谁?”见小蚕可爱,于儿蹲下身子。 见无法阻止于儿,那小蚕直往那灰烬堆里使劲儿钻去,于儿才发现它周身火光闪耀乃是身上无数细小鳞片摩擦发出。 莫非我可以与它说话?待我试试。 于儿心念一动,那契约烙印飞出。 小蚕似是错愕了片刻,竟然允许于儿进入它的世界。 那是一个神异安乐欣欣向荣的世界,四处光华灿烂,人们膜拜舞蹈,服食仙药,冉冉升空。 但是这一段记忆却极短暂,接下来的记忆让于儿恐惧莫名: 日月无光山河崩裂,巨大火球从天而降,人们奔走呼号被碾为尘土,空中电闪雷鸣竟不时有巨大身形散落坠下小蚕在战火中颤抖,随即也自半空跌落,惊惶失措中躲进一个锅一样的空间,在此残喘 小蚕似乎已是痛苦不堪,回忆自动关闭。 于儿再看那小蚕,竟在那低头呜咽,益发楚楚可怜,不觉伸手将它轻轻捧起。 小蚕伤心片刻,发现于儿可以读懂自己内心,变得十分欢喜,摇头摆尾发出信息,竟是请求于儿带自己回家。 “可是,你家在哪儿呢?” 于儿正不知所措,“唰”她所处那奇异空间竟突然消失,一只沧桑破旧的丹炉出现在自己手上,原来刚才所在的空间乃是在这个丹炉之内。 炉中隐隐透出红光,正是那小蚕发出。 于儿抬头,发现自己已置身一片荒原之中,四面皆是绵绵雪山。 到处散落着远古残片,残片中时而可见火焰形状巨大图纹,萧条冷落中还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于儿想起在小蚕回忆中所见,心中思忖:莫非此处便是小蚕故乡? 小蚕发出红光,指向一处。 于儿顺它所指,在荒草残垣中开出道路徐徐向前。 愈往前走,丹炉内的小蚕愈发躁动不安。 翻过一堵数十丈高的土墙,于儿发现下面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大地满是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巨力连根拔起,带出的泥土形成了高墙。 丹炉内的红光本已极盛,此刻却突然黯淡下来,小蚕像是受到重创,缩进丹灰不再动弹。 “你怎么啦?”于儿想再与小蚕沟通,却被小蚕拒绝。 “哼,在这荒无人烟之地,你竟不理我”于儿苦闷,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从这荒原离开。 “不知此处离帝都又有多远,该如何去,只怕走上数年也未必能到了。” 心念所动,丹炉符纹闪耀,空间突然折叠,自己竟已在一大城之外。 原来这丹炉乃一件上古神物,名“破庐”。 上古燧明国人厌世,只需引燃燧木枝叶以秘法从此炉练出飞升丹药,服用一颗即可羽化登天。 后天机巨变,人神道殊,神界被永久封锁,“破庐”再无用处,遂被岁月遗忘。 各种机缘之下,竟埋藏至这鸟鼠同穴之山。 然神力并未完全丧失,仍有飞天遁地之能。 小蚕乃火精之虫的虫母,火精之虫居于燧木之中,以燧木收集之火之元气为食,亦帮助燧木疏通经络,有双生之妙。 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之后,燧木被连根取走,小蚕却遗落人间,躲在尚有燧木余精的“破庐”余灰之中,残喘度日。 于儿仰头,“承天门”三个大字撞入眼帘,竟是帝都到了!但见人流熙来攘往,车马络绎不绝,街道屋舍奢华壮丽,风物人事自有一番气象。 “却不知弃哥哥现在何处,到了这帝都没有?”见了这繁华胜景,于儿不觉想起与弃那一路风餐露宿,心中惦记。 “于儿?”身后竟有人呼唤自己名字。 于儿一回头,却是哥哥于问问。 第十七章 古怪 于儿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儿,果真是你。”于问问见到于儿,冲过来一把拉起,来至一僻静处,“你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 “问哥哥,你却为何在此?”于儿亦是十分惊讶又兼欢喜,百感交集不觉眼圈一红,“你我好挂念你们。” “你不是与那弃在一起,却怎么变成独自一人?”于问问早已发现妹妹并未在弃身边,甚是担心,但又不好在众师兄弟面前表露出来,却没想到在这帝都大街上会碰到妹妹,心中翻腾,脱口问道。 “我与他数日前便已走散,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可还安好?”于儿想起两人当初结伴同行,而今弃却生死未卜,听哥哥问起,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于问问本不想告诉于儿弃的踪迹。转念一想,只怕此事甚难隐瞒。又见妹妹如此着急,心中不忍。 “于儿,你却不用着急。那弃早数日便到了这帝都了,如今好端端住在那云来客栈。” “问哥哥,你是说弃他还活着?”听闻弃性命无碍,竟还在这帝都,于儿破愁为笑,“问哥哥,你快带我去见他,我有好多话要问他。” 见于儿如此挂记弃,于问问心中并不好受。看于儿风尘仆仆的样子,心想她应该没有吃饭:“于儿,你却别着急。哥哥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酸汤鱼做得甚是地道,你先随哥哥去填饱了肚子,再把你们这一路经历细细说与哥哥听听,如何?” 于儿确实好些日子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听说有自己最爱吃的酸汤鱼,甚是开心:“好啊,好啊。问哥哥,你对我最好了!走吧” 于问问将于儿带至那“食无味”,点上一桌饭食,皆是于儿素来喜爱之物,仔细听她将这一路经历绘声绘色讲完。 “这弃并非修行之人,却能在那戮神大阵中来去自如?” “嗯,那小鱼说是因那葫芦的缘故。” “这葫芦却是从哪里来?” “那葫芦自小便带在他身边。” 于问问停了片刻:“于儿,你可还记得上次你们被昆仑剑阵所困?” 于儿点头。 “掌门师尊怀疑这弃并未说出实话。” 于儿满面狐疑,停下筷子,等待哥哥往下说。 “师尊见他,是在那剑阵深处。入阵之时,四极慧剑已然落下,开明神兽不见踪影,而他似乎正承受极大痛苦。如果师尊猜得没错,他已然经历了‘开明问道,慧剑洞玄’,便是开明神兽亦难以判断他身上力量之正邪。” “哦。”见于儿不置可否,于问问心中竟有一丝丝失落。 “你二人上山当天,恰是那碑后凶物蠢蠢欲动最猖狂之时。他晕倒之后又突然醒来,那天碑背后的黑暗力量便不再发作。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师尊判断,只怕他与那碑后的黑暗力量有着莫大渊源。” “这一路行来,我见他说话行事并不似那奸邪之徒,反是心地善良纯正,说他与那黑暗力量有甚干系,我却不肯相信。”听完哥哥的话,于儿直摇头。 见于儿居然不愿相信,于问问继续说:“来这帝都之后,虽然他一直在那客栈之内,然我数次用神识跟踪他的行动,却均告失败,他的气息似乎被某种神秘力量遮蔽。所以,今晚我会亲自前去探察。” “问哥哥,那我便先不见他,晚上与你一同前去探察,且看看你那师尊说的对也不对。” “如此也不错来来来,多吃些,你都瘦了好多了。” 见于儿如此说,于问问也只得答应了。 // 弃呆坐在桌前,这已经是他第九次被“毋取”的神通击出镜外了。 弃苦苦思索,依然不得破解之法,不自觉间手碰到了那葫芦。莫非这与那元神之力有关?弃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去葫芦里看过了。心念一动,神识已出,葫芦中,俨然已成一方洞天乐土。 不知何时,这里已经有了一大块陆地,陆地中央生长出一棵参天巨木,枝叶闪烁若繁星点点。空中异香弥漫,一只磨盘大小碧玉色披甲巨兽正在树脚下悠游玩耍。一看见弃,巨兽如闪电般冲了过来,不由分说钻到弃胯下驮起了弃。弃吓了一跳,正要反抗,却发现巨兽发出“慢慢”叫声,原来竟是“慢慢”,如今它可是一点都不慢了。 那巨木却是从何而来?莫非竟是? 弃摸摸腰间“一条”,巨木枝叶婆娑起舞发出回应,竟真是“一条”!这“一条”还真是神奇,明明一块朽木,竟做得了兵刃,还长成这般大树,弃甚是惊异。 双手落在那“慢慢”身上,弃才发现它全身长出了玉石一般的鳞甲,鳞甲内气韵流动,身上的怪异图纹又清楚了几分。 “慢慢”带着弃在葫芦中游走,看似极慢,实则一步跨出半丈左右距离,不觉转出好几百丈。弃在葫芦中可以看见的边界又大了许多。这一来,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清爽,不觉元神凝固。不过半个时辰,从原来的元神虚影中走出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金色小人,元神竟已凝成实物。 随着弃的元神之力进阶,巨大图卷徐徐展开,彩石中第二道隐秘法门点亮。弃将它开启,却是一道回元妙法。弃依法修行,但觉元神之力如涓涓细流源源不绝从虚空中汇来,方才消耗掉的,不久便补足。金色小人变得毫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如此一来,他便可在这葫芦中长期待下去,再无须出出入入补足元神了。 “什么人?来串门也不打个招呼?”地底突然传来一声闷喝。弃心头一震,这个声音从来不曾听过,却感觉分外熟悉。 “原来是你个臭小子,算了算了,继续睡觉去,懒得搭理你。”见是弃,这声音突然变小,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弃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身影,原来是他,哈哈,这坨“屎”竟然可以说话。 “你个杀千刀的龟孙王八蛋二世小瘪犊子,你说谁是一坨屎?要不是那该死的娘儿们把我甩出来,让我在那无边黑暗中瞎转悠了恁许久,你们这个鸟地方又恰巧有那么大个窟窿,大爷我才不呸呸,大爷我这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坨屎竟然能读懂弃的心思,觉也不睡了,开始胡喊乱叫。弃惊讶不已。 “厚厚,惊着了吧!你大爷我的本事海了去了,就你这点小道行,当心吓出尿来!” “却原来是个胡搅蛮缠的主,‘慢慢’我们走,休要理他。”弃心中厌烦,不想与它纠缠。 “嘿,你说谁胡搅蛮缠?对了,谁是‘慢慢’?这只臭乌龟吗?凭什么它有名字?我告诉你,我也有!我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怎么忘了?” “你的名字叫拐弯。”弃心想,“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你说谁脸皮厚拐弯?还不错!行了,看在你小子这名字起得还有点想法的份上,大爷我今天放过你,要不我都稀得搭理你。” “天哪,还稀得搭理我?”这个“拐弯”还真是有点烦人,弃不觉心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家伙闭嘴吗?” 只见巨木枝叶摇曳,一道柔软的光芒窜入根须,根须轻轻抬起拍打大地。 “你个老不死的臭木头,你竟敢” 世界终于清静了,因为“拐弯”竟然真的闭了嘴。“拐弯”闭了嘴,弃的神识却突然开启,从巨木刚才的举动中,弃竟然悟得了第一个神兵技能:盘根问底。 弃心中狂喜,只见他的身后大地中“突”地蹿出一支根须,弃以心念之力催动那根须,那根须便如灵蛇一般蓄势待发。“破!”弃一声清叱,话声未落,那根须“唰”一声已经破空而至,在地上击出一个大坑。“护!”那根须迅疾回旋,左右扭曲挡在弃身前,竟似一堵会变形之软墙。 “太棒了,这根须比我还要灵活,竟似乎可以洞察先机。”弃悟得此法,迫不及待要去镜中一试,闪身自葫芦中退出。 // 食无味酒楼,不论何时总是那般热闹。 于问问正给于儿夹菜,邻座声音传入耳鼓。 “听闻前几日晚间有人在那孟诸大泽中也见到异物了。说是条数十丈长黑魆魆大鱼,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否便是那传闻中之‘尻锯’?”却是隔壁桌上两个中年男子正在闲聊。看两人样貌,皆是本地人氏,已喝得微醺。闻说异物现世,于问问不觉凝神倾听。 “恁大鱼,那不要命,谁还敢打这泽里过?半月前那狼嚎,我可是亲耳听到,现如今我这耳边还嗷嗷作响,着实瘆人,害我晚上连茅厕都不敢去上。” “哎呀,若是孟诸泽中真有那物,只怕今年这大围便打不了咯。” “还打甚大围,那物平日里不伤人便是万幸了。” “好在那拿云师中还颇有些高人,前几日那巨狼,据说便是被那姬崖孙姬云君剿杀。孟诸泽中那异物,也已经惊动拿云师了,只盼着也能早一天将它收拾掉。” “哎,你说这朗朗乾坤太平世道,却怎生出来这许多妖物来来,喝酒。” “两位兄台。听两位言语,俱是广闻博识之人,却可曾听说那姬崖孙姬云君前阵被人寻仇?”却是于问问行了个礼,递进个话头。 “那姬云君本是手握兵机杀伐决断之人,怎会少了仇家?然而敢向他寻仇的,却是从未听说。谁不知道他是这元旸帝国一等一的高手,谁多长了几个脑袋,送去让他砍着玩啊?” “诶,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姬云君一般人确实得罪不起,不过听说那朝中却也有不少对头。只是这寻仇之事,江湖行径,并非那些人的做派。不知这位小兄弟,却是何来此问啊?” “前两日小弟在那云来客栈遇见一人伤得厉害,旁人说是姬云君所为,小弟不信。方才听两位高谈阔论,见识高明,所以就教。” “听闻那姬云君所使,一印一鉴,力慧兼工。若那人是被此二物所伤,便极有可能是他所为了。” “但若真是姬崖孙所伤,那人能近得了姬云君的身,还留得一口气,也必定不简单。这姬云君行事一向高调,帝都近来怪事连连,他焦头烂额四处乱窜,被人借机寻仇也未必不可能。只是这些事情,小兄弟只当是酒后闲谈,说说便罢,千万莫要裹挟入去,引火烧身,这些人你我可得罪不起啊。” “多谢兄台提醒。” // 入夜。 一轮朗月泼下银辉,将这帝都城洗得一尘不染冰雕玉琢。 两条人影出现在云来客栈房顶,轻轻揭开瓦片,一齐往下张望。正是于问问和于儿。 房中,弃正拿着古镜呆呆出神。于问问用神识探查良久,面露古怪神色。 突然,弃放下古镜,轻叹一声。 屋顶上两人赶紧敛气凝神,悄然离开。 “果然有古怪。”于问问双眉紧锁,“半月前一介凡夫,现今竟已经是初渡大成阶的修行者。古往今来,谁人有此天赋?且那元神之力自体内喷涌而出,竟似永不消竭,若是善于控制,只怕战力甚至超过我昆仑中流境界弟子。短短数月修为怎能精进至此?数日前有人亲眼见他重伤,不能动弹,如今为何又是毫发无损?他躲在这客栈之中,身上爆发出的战斗欲望却极其惊人,整个人便如一把杀气腾腾钢刀,不见鲜血不愿回鞘,这是为何?那面古镜也不是寻常物件,他却又是从何处得来?” 于问问这一堆问题,既是问于儿,更是问自己。 “也许是像我一样,有什么奇遇呢?”于儿撅起小嘴,并不同意哥哥的意见,“他身上的气息确实与众不同,但我并感觉到哪里邪恶啊。” “方才他发呆之时,我用离朱泪观察他,便感觉他的神识被一道神秘力量遮蔽了。直至他放下那古镜,我才感受到他的元神气息,却又是如此令人惊讶的强大。莫非他一直有意用那古镜遮蔽自己的气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这我却如何知道?反正我觉得弃哥哥不是坏人。你却为何总是针对他?”于儿负气离开。 // 弃进到那古镜中。 虚影再次打量弃,应是感应到弃的元神之力已今非昔比。 “破!”弃率先发难,身后现出一支根须,疾如闪电戳向那虚影。 虚影向后一闪,根须如影随形跟至,虚影再闪。两个闪避间,虚影手中金印已经飞至半空,瞬间由一个幻化为无数个,层层叠叠漫天飞舞,将弃包裹其中。 “百川归海!”这是弃第一次见到虚影使用招式。 弃察觉不妙,急急往后撤身。“护!”根须护在身前化作软盾,“一条”同时化作一堵棍墙。 金印如雨点般自半空降下,每只皆带着狮虎般巨吼。 “嘭嘭”金印击打在根须上,初时弃尚能勉力应付,十数个呼吸之后,便发现心神摇动,口中发甜。 “咔嚓”一声,金印竟将那根须击断,紧接着直接击打在“一条”之上。 方才全力冒进,弃的元神之力已近告罄,急运那回元妙法,心中却不免忙乱。 “啪”那金印乘虚而入,弃左臂挨了重重一下,疼得眼冒金星。弃一闪身,退出那古镜。 虽有了这“盘根问底”,但还是抵挡不住这金印的招式。看样子我还要不断练习,各个法门之间的配合,战术与元神之力的运用,都欠熟练。弃又进入了那葫芦。 // 月色下的孟诸大泽,如同一个巨大银盆。 空中无一丝流云,水面亦异常平静,那月便如嵌在这银盆之上。站在泽畔远远望去,让人产生错觉,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打前几日有人说在这泽中发现骇人巨鱼之后,一到太阳偏西,那水上人家便纷纷收网,早早回家歇息。便是那往来迎章夜市的渡船也不再在夜间摆渡。 然而此刻,湖心却有一个黑点悄悄划过,将好端端撩人月色搅成一湖银屑。 那是一只小舟。 舟上现出一名女子身影,她正在往那泽中抛撒什么。周围鱼群翻跃,竟如滚水一般,那些鱼儿似乎对她撒下之物极是喜欢。 那女子却不去管鱼,只是不停撒。 半炷香工夫,泽底发出异响,那泽心水面似鼓出一个巨大水泡,忽然升高,小舟竟被水面抬至一两丈高空。 “来了!”女子发出惊呼,伏低在舟中。 大水泡突然裂开,露出一个巨大黑洞,似乎要将那鱼群小舟甚至天上那月一并吞噬。 一男子身影自舟中激射而出,升至半空。他身后如开屏般张开一把巨扇,巨扇轻摇如羽翼,男子竟悬停在空中。月色下,男子周身突然泛起神秘光环,一圈圈古老符纹在他周身环绕。 便在那黑洞要将小舟吸入的瞬间,男子身上的各个符纹竟急速变成数丈大小,自他周身“嗤嗤”飞出,分别投布上下八方水中空中,符纹之间金光相连,如一张百丈宽无形巨网,向那洞罩了下去。 那洞察觉有异,瞬间变小,想缩回水底。“啪”水面被它这一缩激起数十丈高水柱,竟将那小舟击作两截,女子落水。 “想逃?”男子并不去管那女子,虚空中伸手一提,那些符纹自空中水底“哗哗”聚拢,竟似是真的有一张巨网被他疾速收紧。 “嘭”一声巨响,符纹与另一股巨力相撞,泽面便似是被人扔了一块巨石,水面竟壁立开裂。 “嗷”明晃晃月色下裂开水墙中,一物青鳞闪闪,竟被符纹金光缠住,发出声声长嚎。那物拼命挣扎,已然无济于事。男子继续收网,却见那一个个金色符纹竟全部陷入那物肌肤,消失不见。水墙迅疾收拢,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男子飘然落下,站在那半截断船之上,拍拍手,发出一声冷笑:“切好了,等着好戏登场吧。” 那女子也不知何时从水中冒出,扒着船板,望着那男子莞尔一笑。 // 漠州,帝都西北三百里一座小城。 突然有犬吠,接着有妇人尖叫:“我儿,我儿哪里去了?方才还睡在这里好好的” 灯火亮起,却是一富户人家,家丁丫鬟乱作一团。 远远的屋脊上现出一条人影,手中提着一只木箱。 那人回头看了看那户人家,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扭曲了一下,他吸一口气,旋即恢复正常。 那人脚下轻轻一点,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 姬氏族人禁地,镇台地宫深处,空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洞壁上满是带刺猩红触手,吐出丝丝血雾。血光明灭下,壁上的古老图纹和壁画显得异常狰狞可怖。画中,八个凹眉凸目形如夜叉的畸形男子,吃力地拖曳着一口巨棺前行。棺中竟生出一根鞭子,抽打男子,男子发出痛苦呼号,呼号凝结空中久久不散,似乎随时会破壁而来。 画中的玄色巨棺,此刻就悬浮在半空,棺底探出数根血丝萦绕的粗壮管道,插入下方深黑色血池中,管中血流汩汩。巨棺就像一颗腐烂的心脏,“通通”跳动,地宫中散发出令人绝望的回响。 姬崖孙伏地而拜:“师尊,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随即打开脚下木箱,里面却躺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巨棺发出斫木般桀桀怪笑,突然张开大嘴。 孩子消失的瞬间,心脏却好像突然有了活力,“通通”声变强,洞壁上的触手也与巨棺呼应,张牙舞爪血雾腾腾,仿佛来自最幽深黑暗世界的狂欢舞蹈。 第十八章 一战 霸宫坐落在元旸宫城正中央,巍巍峨峨有俯瞰四表八荒的气势。 宫内地面铺满玄色巨石,十六根庭柱皆为数人合围粗细,赤金打造,柱上镂雕盘龙张牙舞爪便似要踏云破空飞去。 旸帝身着紫黑朝服,头戴大日云纹赤金冕,高坐那金殿之上,下跪一人,却是云君姬崖孙。 “起奏陛下。半月前有渔人于那孟诸泽中见一百丈巨漩,疑是‘尻锯’现世,报与拿云师巡城卫士,拿云师当即着人调查。” “然有那好事之徒闻听此事,竟摇唇鼓舌添油加醋,更声称亲眼见到那‘尻锯’如何如何嗜血可怖。更有甚者,将这‘尻锯’与此前巨狼黑雾联系一起,妄称天下将乱魔物横行。” “一时谣言纷起,帝都之中,人人自危。泽畔渔人弃舟登岸,鱼价疯涨。泽中无人摆渡,迎章大集关闭,往日生机勃勃大泽竟成破败萧条之地。” “十日前,臣着人以精钢绳索制作百丈渔网十数张。昨日一完工,臣即命人以巨艇牵动,沿泽四周往泽心围拢,来回十数次梳理湖底,却并未发现甚‘尻锯’踪迹。可见那传言皆是空穴来风,传播之人居心叵测。” “伏请陛下降旨,着有司发出安民告示。拿云师众亦将加强警戒,保我元旸帝都万无一失。” 旸帝频频点头:“姬爱卿公忠体国精明强干,狙巨狼拦黑雾,如今又破得这‘尻锯’疑案,实乃我帝国藩篱元旸屏障。准奏!” “着内史领有司拟发安民告示:此前诸般异象,不过偶然,已一一平靖。如今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帝国臣民当专心务本休养生息,再有妄言非议扰乱民心国本者,一经查实,以叛国罪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为保万民安康,社稷永固,六月丁亥朔朕将于西郊亲率百官行‘五犬燎’,祷告昊天云神,弘扬正气,佑我元旸。” 满朝文武山呼万岁,丞相衣重却思虑重重。两个月之后的朔日,恰是儿子寒山的要紧日子。想要替儿子告假,却害怕此事会影响衣氏一族在朝中声望,毕竟燎祭是关乎国运的大事,自己和儿子的位置又都如此显赫。 // 衣重妻室早逝,膝下一子一女,视为珍宝。 儿子衣寒山,三岁那年,得绝大机缘。 衣氏一族善治草木,传闻乃神农余脉。有族人于苦寒极北掘地得一人形“押不芦”,掘取此物时紫雾环绕,啸叫连连,闻者摧肝裂胆。 族人以秘法将其封印。 不意竟有化外遗民自虚空中夤夜造访,索取此物,言此物乃其先祖怨魄凝就,愿以焦尾古琴一张琴谱一卷,广陵丹三颗作为交换,引渡怨魄归位。 族中耆老一眼便知琴谱丹皆非凡物,但尚在犹豫价码是否合适,遗民却看透他们心思,施展神通引动天雷,将衣氏族地一棵万年灵柏击为焦炭。至此衣氏岂敢不应?况其时姬氏姬崖孙年仅七岁,盖世天骄,已入初渡中成,日后必定大成,衣氏一族迫切需要有与之制衡的有生力量。 此后,衣氏族人在族中遍搜灵童修习玄术,然灵物识主,数万待选孩童无一人能聆得无上妙音,更遑论打开琴谱,族人失望之至。 衣寒山其时尚幼,不在遴选之列,只在一旁玩耍,却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抱琴谱而去,舒卷自如。 族人惊异无比,寒山遂得此机缘。 广陵丹乃上古妙方,无数天精地宝洪炉炼制,因缘际会三年始成。此丹一出,百琴呜咽,风云变色。 用者五年一服,一服植神元慧根,能辨八音;二服开无上玄识,信操千曲;三服通天地妙谛,勘破阴阳。 然服丹后三日内,却是性命交关之时。只因此丹力量太过霸道,对服用者的身体几近再造。 今年,衣寒山十八岁了,正是三服之年。年前,他已顺利突破既济中成阶,成为帝国数一数二的修行者。 每年服丹的时间严格固定:六月朔,阳气鼎盛,利于恢复。 衣寒山对父亲的担忧一笑置之。的确,放眼整个帝国,论实力已鲜少有人能出其右。更何况,燎祭大典戒备森严,紧随帝君身后,会有什么危险呢? “爹爹就等着看我既济大成,独步天下吧。到那时,区区姬祁二氏何足为患?即便帝君,跟爹爹说话时只怕也要掂量掂量。” 却原来这元旸帝国有三巨族:姬衣祁。 姬氏操虎符掌帝国兵马,衣氏为宰辅执庙堂机枢,祁氏通有无握天下钱粮。姬衣皆为古老氏族,祁氏却是旸帝登基之后兴起的新贵。 // 云来客栈。 弃再次进入古镜,短短数日,他的“盘根问底”竟已大成,不复当初模样。与虚影过招,完全不落下风。 “百川归海!”漫天金印发出巨吼,却再难撼动弃的元神。 “一条”密不透风护在弃身前,带起层层罡气,“嘭嘭”金印落下,皆被那气击飞。 虚影微微错愕,并不停手,催动金印继续升空。 “合!”漫天金印突然合而为一,化作磨盘大小挟风云之力狠狠压下,却是那金印的高级神兵技能“一拍即合”。 “一条”所生成的气墙,被这巨大金印一挤压,发出“咯吱咯吱”声响,弃连连后退四五步,身后陡地生出一支巨大根须,迎空而上,缠住那印纽一拉一甩,金印下压巨力被卸,从弃头顶斜斜掠过,旋转带动的气流刮得弃乱发飞扬。便在金印飞落瞬间,竟有另外两支根须自弃身侧破土而出,一支缠绕虚影下盘,一支封住金印退路。如今,弃的“盘根问底”竟已可以同时驱动三支根须,威力全部释出。弃脚下不停,如闪电般欺至虚影面前,“一条”缓缓递出,棍影弥天,虚影再无路可逃。 “啪”,一声轻响,虚影竟被击破。 弃呆在了原地,脑中无数画面闪回,醒来时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自己的衣衫。 “阿爷,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弃冲出了客栈。 // 寺谷从宫中匆匆而出,姬崖孙已在宫门外等候。 “燎祭大典,还要有劳云君费心。”寺谷从袖中取出一物,交于姬崖孙,“这是云君要用的东西。” “请公公回禀帝君,姬崖孙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天恩。”姬崖孙心领神会,转身离开。 出宫门,姬崖孙打开木匣,匣中却是数缕青丝,姬崖孙眉眼似有冷笑,转瞬变为浓浓杀气。 // 姬氏族地,门外。 弃昂首挺立,身旁地上躺着数十名嗷嗷惨叫的姬氏门人。 数骑快马冲向弃,却是拿云师的高手,马上之人正要合力围攻弃。 “慢!”姬崖孙到了。 眼前的少年他并不认识,但气势他却很熟悉,骄傲而倔强,像极当年的自己。 “拿命来!”弃并不答话,一出手便是全力,未给自己留半条退路。 三支巨大根须动地而来,一支横扫马腿,一支拦腰截击,一支凌空压下。“一条”发出低吟,只待化作闪电取下仇人头颅。棍影重重,排山倒海塞乎苍冥,上下四方全无退路,姬崖孙必死! 然而,所有的攻击竟都落空了!弃甚至没有看清姬崖孙是如何来到自己跟前,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小子,不错,进步了!” 怎么可能?金印呢?虚影呢?难道一切都是虚幻? 弃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一丝腥甜飘入口腔。 “给你三年!”姬崖孙的声音远远飘过来,如此不真实。 // “弃哥”于儿正要呼唤,却被人捂住了嘴。 那人一把将她拉过街角,正是哥哥于问问。 “问哥哥,你竟也在?却为何捂住我嘴?” 数日前于儿与哥哥负气分开,自寻了住处。这日在这街头闲逛,正在寻思要不要去那云来客栈找弃。突然听见一处人喊马嘶,过来一瞧,竟看见了弃。 “嘘还不是时候。”于问问示意于儿继续观察。 见弃全力施为,姬崖孙却毫发无伤,又见姬崖孙欺身至弃面前,拍拍弃的肩膀,于儿差点便要冲了出去,皆被哥哥拦下。 “问哥哥,他差点受伤,你不帮他便罢了,为何还不让我帮他?”于儿直跺脚。 “他果然来寻仇了。”于问问心中却有其他问题,“只是姬崖孙为何并不伤他?他手中那木棍那些古怪招式又从何而来?” “许是那姬崖孙心存愧疚?我说了,弃哥哥当与我一样另有奇遇,那木棍便是那时所得。” “似姬崖孙那般铁石心肠,何来愧疚?定是别有隐情。” “我却懒得再同你辩驳,弃哥”于儿不顾哥哥阻拦,正要大声呼唤,回过头却发现弃已经不见了。 “都是你”于儿一跺脚,抛下于问问,一个人跑了。 // 弃兀自出神,肩膀又被人拍了拍,他下意识要反击,却发现身后站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那公子比自己大不了三五岁,手摇一把白玉折扇,器宇轩昂,可惜身材略微有些臃肿,圆圆脸蛋,左颊竟有一个酒靥。 “饿了么?”公子问。 弃这才想起:自己天天和虚影在古镜中死磕,穷日落月,早已经不记得人间饭食滋味。恰在这时,他的肚子竟然非常应景地咕噜了两声。 少年公子哈哈大笑:“兄弟真是个爽快人,走!”不由分说拉起弃的手就走,却是径奔“食无味”。 “菜单上超过一两银子的通通来一份!对了,那个霸王肘子,来个双份的。快快快,饿死了。”弃从未见过这么吃饭的。 “今后你就是我兄弟了,别客气啊,来来,管够!”少年公子对弃超热情,“但凡跟那鸟厮过不去的,就是我兄弟。”弃明白少年公子为什么请自己吃饭了,这也是他头一次在元旸帝国听人敢管姬崖孙叫“鸟厮”,不过他还是没太明白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跟姬崖孙到底有什么关系。 “私人恩怨,私人恩怨兄弟,我也很希望你赢,但是,你这样只知道拼命的搞法是赢不了滴。”少年公子明显看出了弃的心思,却故意避重就轻,不过他现在的这个话题确能勾起弃的聊天欲望。 “那鸟厮是真有些能耐,要不我家那”少年公子发现自己失言,话锋急转,“兄弟,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但你和他现在的实力还差了那么一丢丢距离。就像那鸟厮他在天上飞,你在地上爬,你跳起来也不够个儿,他撒泡尿却能在你头上砸一堆坑。” 什么乱七八糟?弃心想。 “诶,兄弟,你先吃,吃饱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嗯嗯只要他肯教你,我保准,不用三年,你一定能把那鸟厮嗯嗯,干趴下。这里的肘子就是好吃,我家怎么就做不出这个味儿呢”少年公子一边啃着手上的大肘子,一边给弃递过来一个鸡腿。他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弃将信将疑,但眼中却再次燃起了火焰。 // 姬崖孙回府,刚才的小插曲却令他心潮难平。 这家伙从何而来?几时结下的血海深仇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家伙进步得有点太快了,那是令人疯狂和神往的速度,也许不用三年姬崖孙突然有点吃惊:他竟然会质疑自己,仅仅因为这样一个比自己弱得多的甚至连对手都称不上的孩子。 姬崖孙心内惨笑两声,看来当年那一战带来的蚀骨之痛,今日犹在,如坠永恒噩梦无法醒来,也许只有把那源头连根拔去他再无暇多想,起身匆匆而去。 天色已暗。 镇台地宫,一条黑影匆匆闪入。黑影频频回顾,心内似是有些不安。 来至地宫深处,那黑影对着玄棺伏地而拜,正是姬崖孙。 “师尊,燎祭用的东西得了。” “将那东西依此图样织入皇帝所穿的玄端的两袖之内。”玄棺内传出怪声,虚空中血雾弥漫,血雾中现出一怪异图样。 姬崖孙取出古镜,将那图样摄入镜中。 “我要的东西呢?可不要又迟了。” “师尊,徒儿已仔细探查过,这方圆两百里已没有你要的东西,徒儿只能去远处寻。你再给徒儿些时日,徒儿定不会让你失望。” “云君大人还真是人事冗繁,记得,还有两日,切莫辜负了为师啊去吧!” “徒儿告退!” 姬崖孙退下,眼中闪过不易察觉一道寒光。 // “当心!”夜幕下,少年公子带着弃穿过曲里拐弯的小巷溜到一处高墙下,这里有一棵枝干虬结的大柳树,树下一扇朱漆小门。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在门环上敲了两下,门环竟发出悦耳的“叮咚叮咚”声。 “吱哑”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十三四岁大眼睛的小丫头,“哎呀,三皇” 小丫头一跺脚,正要嗔怪公子,突然发现了公子身后的弃,眼珠滴溜溜一转,立时变了语气,“三公子,这么晚才回来,老爷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责怪奴婢呢这位是?” 少年公子满脸堆笑凑上前去:“这是我兄弟。你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呢,嗯?好甘霖,来,哥哥亲一个。” 小丫头转身就跑:“谁是你妹妹,整天没个正形。” 绕过照壁,穿过假山,面前豁然开朗,竟是好大个院子,楼榭亭台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小丫头在前领路,三个人专捡僻静小道走,轻车熟路躲过一拨拨巡更守夜的,良久,来到一处雕梁画栋气势非凡的院落前。 小丫头还要往前走,少年公子却拦住了她:“甘霖妹妹,你先去歇息。我带我兄弟回房。”看样子这里便是少年公子的住处。 小丫头看看弃,面露难色:“可是” 少年公子知道她心中所想:“你放心,我兄弟不是外人,不打紧的。明日我自会送他出去。” “是。”小丫头施了一礼,转身退去。 “跟我来!”看小甘霖走远,少年公子一把拉起弃的手,扎入旁边的黑暗。 “到了,就是这里。”少年公子带着弃,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停在一处。 “这里?”除了扶疏树影,弃什么也没看到。 “这里,往下看。你可看见?”少年公子指着墙角的一方空地。 借着朦胧月色,弃定睛一看,才发现却这里有一方废弃的古井,玉石井栏已经倾圮,在月光下发出淡绿色柔和光芒,荒草覆盖的井口却像一张黑魆魆的大嘴,要将什么吞噬。 “你说的是这井?” “我就知道你一准能看见,太好了,来!”少年公子拉起弃,竟然要往井里跳。 “等等”弃一把拉住少年公子,满脸疑惑:“那什么高人,便在这井里?” “没错,兄弟,相信我。”看弃一副狐疑的样子,少年公子笑了:“要不我先跳,兄弟你等下来。” 井中竟然没水,井底厚厚一层枯叶。 “这边。”弃正要取出“一条”照亮,却发现少年公子已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内有淡淡豪光透出。锦囊中是一个木匣,取出木匣,光芒又亮几分。再打开木匣,里面却躺着一枚八角形的极罕见贝类,贝壳自动开合,空中浮现一个大如鸽卵的光团,刺眼的豪光将周围的空气化作点点白色尘雾,竟是一颗珠子。 此珠一出,枯井瞬间亮如白昼。少年公子擎起珠子,钻入井壁上一个小洞。弃稍稍犹豫,跟了上去。 小洞起初仅容一人爬入,却越来越宽敞,不知不觉竟可以直立行走,再至后来,流水潺潺,花香阵阵,竟是一方天然生成的府邸洞天。 “阿爷,我来看您啦!”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一张两人来高的石椅,少年却是同这椅子讲话。 “哎呀,乖孙孙,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快过来,让阿爷好好瞧瞧。”椅子似乎很开心,声音充满活力。什么鬼?椅子也像那坨屎,成了精,还会说话? 弃用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椅子一角缩着个干巴老头。 老头瘦得像条死鱼,长得十分随意:满脸褶子,能种出草来,褶子里翻出两颗没有眼白大得出奇的黑眼珠,远远看去就像是谁搞了两颗烂葡萄胡乱堆在一个发了霉的包子上。最搞笑的是他头上戴了一顶看起来比他人还大的奇怪的黑乎乎的帽子,时不时要往后甩甩头,以防止这帽子掉下来。要不是这顶摇摇晃晃的帽子,弃几乎发现不了他。 少年公子爬上椅子,凑到老头眼前。 “阿爷,上次来觉得您这儿有点黑,”公子从怀里掏出那颗珠子,“这是孙子的一点小小心意。” 乖乖,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竟连眼皮都不耷拉一下?弃心想。 “这孩子,又带这么些个玩意儿,阿爷这里不缺,你留着自个儿玩。”椅子,不,老头似乎更开心了。 突然,几乎是一转眼,老头的气势变了,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竟将空气凝结起来,弃一瞬间感觉自己根本无法呼吸。“什么东西?我这里不欢迎恶心的人类!滚!”显然,弃被发现了,老头翻脸简直像翻书。 少年公子心内十分尴尬:我们不都是人吗? “阿爷,您别生气,他是我的好兄弟”少年公子正要解释。 “慢着,你身上是什么东西?”老头黑眼珠精光一闪,旋即泯灭。 弃看了看,除了葫芦自己身上并没有其他东西。 “哎呀,小贝贝,我的小乖乖,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这鸟厮欺负你了?!”弃突然发现少年公子说话的语气腔调跟着老头简直一模一样。 不知何时,葫芦竟然已经在老头手上,“慢慢”也已从葫芦中出来,趴在老头膝下,伸出脑袋在老头的腿上轻轻摩挲,嘴里发出“慢慢”类似孩童撒娇的声音。 老头的黑色凸眼中渐露温柔神色,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也随之消融。“你说这个鸟厮救了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突如其来戏剧性的变化,弃还真有点不适应。难道这老头竟是只老乌龟? 第十九章 道匮 我叫弃。 弃小心翼翼回答。 老头却如同没有听见,只顾乐呵呵同那慢慢玩耍。 阿爷,我这弃兄弟同那姬崖孙闹别扭,您随便教他两招,让他灭灭那姬崖孙威风。 姬崖孙?就是跟我孙孙抢媳妇的那鸟厮?却是你打不过人家,又找来个帮手? 少年公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阿爷,您就别打趣我了。对了,上次您教我的一招,竟然把那头大蛮牛摔了个跟头。 老头眉开眼笑:阿爷哪有那么厉害?那是大蛮牛让着你。不过你要是能在阿爷这里吃上几年苦,让阿爷好好你,十头大蛮牛也能给他打趴下咯。 少年公子哪里肯干:算了,算了,我兄弟喜欢吃苦,我却喜欢吃肘子,我还是把他留在这里伺候您,我回去吃肘子去。阿爷,我明天给您带好吃的来! 少年公子冲弃一摆手,径自溜了。 剩下老头和弃,面面相觑。 切,又忽悠老头子。对了,那个叫什么小‘弃’鬼的,让我看看。老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弃,眼神忽明忽灭,终于摇了摇头:太蠢了,教不了! 弃哭笑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小气鬼?看了半天,竟还嫌我太蠢? 阿爷,既然这样,那我不耽误您工夫,就此别过。弃向老头鞠了一躬,转身便走。 嘿,一言不合,拔腿就跑,还不是小‘气’鬼?老头头往后一甩,大帽子在头上扑棱了两下:谁给你起这么个倒霉名字?弃,弃‘弃’小鬼小‘弃’鬼,哈,一个样。看在你帮过我家小贝贝的份上,你过来。 弃还没挪腿,人却已经到了椅子跟前。 说你蠢,你还不高兴?老头居然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啧啧,你看,你看,你这一身的宝贝,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可算是白白糟蹋咯可惜,可惜。咦 老头脸露惊异神色:你为何你颅顶会有这印记? 弃心中一动:那印记藏在浓密头发之下,他只敲我一下怎就见到? 见老头问得古怪,不知老头又要作甚,没有回答。 却见老头眼中泛起复杂神色,喃喃自语:怎会如此难道?嗯,怪不得。 再见老头时,他却已是一脸笑意。只是那脸不笑的时候还勉强算是一张脸,一笑起来,连脸都不是了。 阿爷,却是为何如此高兴?弃尽量躲开老头的目光。 ‘弃’小鬼,没想到,我们还是有缘之人啊。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来问我,如何? 也不管弃答不答应,老头指了指弃腰间的葫芦,开始发问:这葫芦,不是在昆仑吗?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弃心中奇怪,这葫芦有一半来自昆仑,从来无人知晓,这老头却一语道出,看来这老头还真是不简单。 于是便将这葫芦来历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告诉了老头。老头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 好了,到你了。弃原以为老头会有很多问题,谁知道竟只有这一个。 还在犹豫,不知问什么好的时候,老头说话了:哎,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为何会知道这葫芦在昆仑? 弃点点头。 哈哈,我就知道。老头似乎很开心,我是土丘南,土丘便是那土丘,南便是南。我知道很多事情,是因为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有些事记性不好忘记了,但有些却没忘。好了,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啊。 老头的回答,让弃有点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机缘啊? 弃又点点头。 机缘嘛,就是我在这个地方见到你,而你在这个地方见到我。我们上一次见面,那是好久好久之前。哎呀,老头子记性不好,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咯 老头的回答,让弃丧失了继续提问的兴趣。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 阿爷!弃看着老头,使劲摇了摇头,您先让我安静下。 哦,我还以为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跟‘小三’认识的呢。既然你 ‘小三’是谁?那位少年公子? 哦,你不是不想知道? 他告诉我他姓嬴。 就是他,就是他,他排行老三,他就是‘小三’。谈起这个小三,老头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不着调了,五岁那年,他进到这洞中,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孩子聪明得很,见到我没有半分惊讶,反倒镇定自若。 我问他你从哪里来呀,他告诉我他从上面来。我问他那你怎么来的呀,他告诉我他掉到井里了。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啊,他掏出一块小玉佩说爷爷送我回家吧。哎呀,我当时就欢喜得紧。打那以后,‘小三’就成了我这儿的常客。只是没想到,今天他竟把你带来了。 阿爷,那嬴‘小三’经常带人来您这里吗? 切,你当我这里是那茶楼酒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非那有缘之人,就算有‘小三’领路,只怕连我家那门径都摸不着。弃想起初见井口时那嬴三公子问自己能否看见的言语,心中释然。 随着年岁渐长,这‘小三’聪明如故,只是性情竟慢慢变了。那件事之后,似乎刻意躲着我,来得也不似以往那么勤了,哎说着说着,老头突然变得有些失落,听语气似乎与小三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弃心胸磊落,并不愿意追问。 老头话锋一转:我家贝贝可是多谢你搭救,为这他不知道说了你多少好话,老头子看你也还不错,既是有缘,我这里有几样宝贝,你随便选一样拿走吧。 弃吃了一惊,当初危急时刻救下那小白龟,完全发自本心,从未想过什么报答,听老头说要送自己宝贝,十分过意不去。 阿爷,当初无意撞见‘慢慢’被那大雕欺负,不过心中不平拔拳相助,并不图报答!现今‘慢慢’既已找到您这样一位亲人,便当留在您身边,彼此陪伴,好过在外孤独漂泊。这也是您和‘慢慢’的一段机缘福报。 老头摸着慢慢的脑袋,露出欣慰神色,点了点头:嗯,你个‘弃’小鬼,倒是个好孩子。我家情形与别家不一样,孩子自小便是往外一扔。贝贝也不能在此地久住,日后还要追随你受你庇护。你今日挑选的这样东西,权当是老头子替贝贝先付你的房钱饭费了。 弃还想言语,却被老头挥手打断:你若再罗里吧嗦,便是看不起老头子,我可是要生气咯! 弃看他脸色微变,想起方才入洞时一幕,赶紧闭了嘴。 老头一挥手,虚空中出现三样物件:一把金灿灿小刀,一团红艳艳丝线,一颗灰扑扑珠子。 那小刀玉柄金身,上篆古朴符纹,豪光闪闪,一看就不是凡物。 那线团却不知是物做成,鲜艳欲滴散发异香,便如万千条纤细血管包裹的一朵鲜花,目视稍久便意乱神迷。 只有那珠,突楞楞灰扑扑,好似木石做成,还有一些裂纹,看不出任何端倪,与此前两物甚是不配。 我原不想要甚报答,这老头却硬要给我,我且随便拿一个好了。弃随手拿起了那最不起眼的珠子,阿爷,我就选它吧。 话音未落,弃看见老头眼中露出惊异神色,唰自己已来至一处。 这里不是葫芦。 此处没有陆地大树,只有层层叠叠山峦。 错了,是堆得似山峦一般高的书简。 这些书简几乎全部残破不堪,火焚虫蛀折断撕毁,只剩残卷,还有大量的竹木绢帛碎片随处丢弃。弃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书被这样毁去弃置,便如进到那书之坟场,只觉得步步惊心,胸中似压了一块大石。 慢慢往山上走,那书竟逐渐变得完整,还不时有新书出现,便如自那山上生长出来一般,甚是神奇。弃的心情这才渐渐好转。 登上最高处山顶,山顶上皆是新书,有的还正在撰写之中,不断有新的文字涌现。新书从中,竟有一块巨石,此石形状独特,不细看还以为是堆摞在一起的书简。石上两个斑驳大字:道匮。 弃不自觉用手去抚摸这大石,字上光芒一闪,弃竟进到石中。 石中无数书简汇就一片汪洋,茫茫不知涯际。 出来吧是老头的声音。 弃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就在老头对面,手中那珠子竟隐隐发烫,突突跳动。 还真是看错你了!老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哪里蠢?能这等自知,分明天下第三聪明之人。有了那木棍和体内的两个气海,那‘补天错’和‘徙经纱’于你确无太大用处,这道匮却不一样了。 方才自己莫非是进入了那珠中?为何是第三?聪明在哪里?补天错’和徙髓纱莫非便是那小刀和线团?弃心中闪过无数疑问。 既然你是聪明人,我便以聪明人的方式与你说话。我先给你说下你所选的是什么,那可不是一颗普通珠子,它的名字叫‘金珠道匮’。 方才你进去时应该已经看到,它里面就是无数座书山,这些书记录了自天地始至今的所有智慧。 最开始的书,不过一滴水一团气一颗微尘一个声音甚至天地万物间的一点念想,慢慢才有后来的图形符文书简。 只要有存在去接收去解读去记起,这书便获得生命,便可入这道匮。反之,这书则生命衰微,自这匮中一点点死去。 日积月累,这些智慧沉淀凝结起来,呈现出它现在的样貌,光华消隐大道匿形,化为那一团最不起眼的灰。老头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仿佛换了一个人。 你可以进入这道匮,意味着你有三次机缘印证自己的智慧并获得对应的回报,定要珍惜善用。有入这道匮空手而出抱憾终身的,有因这道匮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也有在这匮中寻得无上智慧立地成神的,全看各人机缘造化。 匮中一日,人间却只有一个时辰,算是对爱书之人的厚报。你可以心念控制,自由出入。老头子累了,今天到这里,你自便吧。 说完,老头竟趴在那慢慢背上,呼噜呼噜睡着了。 还真是个怪老头。我且进去看看这匮中究竟有何机缘。弃心念一动,已进入那匮。 面对那书海,他抬腿试了试,竟可以在其中行走。只是每次脚一着地,心中便会涌起一个问题,回答完毕,方可再次起步。 初时问题甚是简单,弃即问即答几不停步,半个时辰后回头看看,已离动身处数百丈距离。再往前走,慢慢便要思索,然弃凭借自彩石中获得的智慧,一步步前行,速度并未放慢太多。越往前行,问题越难,也越是有趣,有的藏着陷阱,有的余味无穷,弃不觉忘却时间。 再抬头看时,匮中日色偏西,已是过去数个时辰,来处早已不见踪迹,长空如洗,微风习习,周围皆是书简,竟如浪涛起伏发出哗哗声响。 妙极,我便在此处歇息片刻。弃原地坐下,体内气息流转,片刻之后精神饱满,又继续前行。 当夜,月朗星稀,书海亦甚是宁静。月色下,弃一步步前行,已不知行去多远,身在何处。 待到天明,弃方才发现这书海有了变化。书简数量已不如当初那么多,年代却明显要久远,问题也更需思索。弃不时要停下来长考,甚至要打开脑中图卷,以元神之力寻找答案。 第二日,整整一日,弃前进了数百丈距离。然而脑中的图卷,能打开的已接近他元神之力的极限。 既然此处一日方是外头一个时辰,我便在此处一边修炼元神,一边思索回答问题,岂非事半功倍一举两得?弃突发奇想,竟真的进入那葫芦之中。 弃在葫芦中待得数个时辰,那元神小人又长大几分。再去看那图卷,能打开的又多了不少。 第三日,弃发现那书简越来越少,已难成江海。细看时,竟还分成了四条支流。支流尽头,隐隐约约有一物飘在半空,金光闪闪。 莫非那便是老头所谓机缘?弃心中一动,巴不得能立时飞了过去。 然而他却发现,此时自己已无法再选择书简,而只能任书简选择。每抬一步,下一步便只有一个落脚之处。 此刻的问题,也不再是简单回答,而是要与书简进行辩论。言之成理凿凿有据,能打动那作者元神,方能进到下一步。 弃的进度一下慢了。 接连五日,每日进了两步。 再接连十日,每日竟只进得一步。只是书简数量越来越少,这一步倒是甚远,弃须得跳跃方能到达。反是在葫芦中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元神小人已有半人高大,须发眉眼与弃一般无二,甚是活跃。 此时终点已经遥遥在望,那金光闪闪的竟是一个大字:灵。 另三条支流亦各通往一个大字,远远望去依稀是:兵法阵。 再接连二十日,每两日方进得一步。此时的问题,分为三类,一类为机辩争锋,弃称之为文题;一类为较量实证,弃称之为武题;还有一类则是两者杂糅,弃称之为合题,这类题越来越多。可能是越进入后期,那著书之人越是融会贯通,无论理据实操皆为上乘之故。 不觉入到这道匮已一月有余,弃离那灵字愈来愈近,往前一步也愈发困难。 这日,弃遇到一文题:牛车不行,赶牛赶车? 一见此题,便知那作者极善机辩,弃不觉心中开了小差:我来这道匮之中有些时日,不知那老头‘慢慢’还有嬴公子如何?更不知于儿现在何处 一念至此,他已来至那道匮之外。 弃小鬼,你可算出来了,匮中如何?老头笑眯眯看着他。 那慢慢也赶紧跑来厮磨。 弃将匮中所经历与老头一说,老头频频点头:嗯,不错不错。登山涉海,追本溯源,那‘灵’字所在,便是你第一道机缘。似你这般进度,已堪与当年‘小三’比肩。 嬴公子也曾进入过这道匮?弃好奇之心大炽。 嗯老头欲言又止。纠结片刻,止而又言:你是此匮天命主人,本应说与你听他曾在五年前偷入过此匮,还从中带走一部极要紧书简。 啊?弃心中甚是惊讶:那嬴公子是如何发现这道匮,又是如何将东西带走的? 亦怨我,当是对他喜爱至极,向他吹嘘过这件宝贝。然而这道匮乃天地肇始时之神器,便是能够进去,要想从中带走东西,绝非易事。更何况他带走的,乃是‘阵’字部中一部被封禁已久的奇书。我龙息七日,待醒来发现此事,他早已离开,我至今亦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只是此事之后,‘小三’竟有三年时间再未现身,想是怕我责怪不敢见我。再见时,他绝口不提道匮之事,我也权当不知。只隐约感觉他性情剧变,当年‘小三’已经远去,再不会回来,令我心中实在唏嘘不舍老头说着这话,竟透出伤感神色。 正说话,空中飘来一阵肉香。老头瞬间变换脸色,极开心嚷道:说是第二天,谁知竟等这许久?孙孙,你可是越来越不心疼老头子了。 果然是那嬴公子,提了好大个食盒,笑嘻嘻行了过来。 那‘食无味’说是今日方到这沩山花猪肉,孙儿便等了两天。今日一看,果真不一般,肥瘦得宜,肉质鲜嫩多汁,香死人。来来,阿爷弃兄弟,快来尝尝 那嬴公子忙着打开随身带来的食盒,除了荷叶包好的肘子,竟还准备了一整套羊脂玉杯箸一大壶酒数碟小菜。 弃赶紧将手中那珠子悄悄收起,好在那嬴公子只顾忙着斟酒布菜,并未瞧见。 // 于问问很快便查到,带走弃的竟是当今三皇子嬴协。 但自与那三皇子偷偷入宫,弃便神秘消失了。 这皇子与弃到底是何关系?他缘何带弃入宫?弃又去了哪里,为何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元神气息?这些问题终日萦绕在于问问脑中,无人解答。于问问只好将所有疑问,聚集在这皇子身上。可除去每日斗鸡走狗与宫女打打闹闹,隔两日便偷偷溜去食无味大快朵颐,那皇子并无异样。 这日,那皇子又偷偷溜出宫来,径奔食无味。酒店的伙计,已经跟他十分熟稔。嬴协落座不久,伙计就满脸堆笑端上来了那道双份的霸王肘子:三公子,这是小店专为您备下的肘子,您慢用。嗯,好吃每次来食无味,他必定会点那道霸王肘子,好像永远吃不够,有时甚至会打包带走。这次,他又打了包。 三皇子提着那荷叶包,施施然出了店门,穿街窜巷,捡那些僻静胡同径奔大柳树下朱漆小门而去。 突然,胡同深处一破筲箕遮盖的墙洞中蹿出一只脏兮兮的杂毛野兽,却是一条瘦嶙嶙满嘴白沫的野犬。那犬许是饿急了,闻见肘子香味,不顾一切冲向三皇子。三皇子不曾防备,手中荷包被野犬一口咬中,撕扯开来。肘子滚落在地,野犬叼上撒腿就跑。 三皇子急极,也不知他用什么办法,突然间就来到了野犬的身旁,嘭抬腿一脚正踢在那犬腰上。野犬飞出,竟将一堵半圮砖墙哗啦啦撞倒,嗷嗷呜咽旋即气绝。三皇子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将那肘子拾起,去掉弄脏的皮肉,自棒骨中抠出一物。回身又狠狠踹了野犬尸身两脚,进宫去了。 这一幕尽落于问问眼底:这三皇子,养尊处优一副纨绔模样,竟然藏得这么好身手?他自那棒骨中又取出了何物?这皇子果然有问题! 第二十章 书海 那酒极香醇绵长,不知何物酿制。 入口之后立即化作一股清冽芬芳气流,顺着咽喉一路徐徐下到腹中,再散至四肢百骸,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弃平日甚少饮酒,才饮得两小杯,竟有点飘飘然。 再看看老头和那嬴少爷,兴致正高。 “好酒!孙孙,这酒你又是从哪里弄来啊?” “知道阿爷喜欢,孙孙特地从那古蜀群山之中寻来此酒。此酒天造地设,采当地云雾野麦为曲,引金甲蚊虫为媒,九蒸八酵窖藏百年,全熟之后方能开坛饮用。它吸天地精气晓阴阳变化,能知时令冷暖、饮者性情,最神奇的是它竟会唱歌,故而得名‘歌酒’。” “哈哈,这酒在这炎热天气饮下,确实香凉爽口沁人心脾。但你说它会唱歌,阿爷却不相信。” “阿爷,你听……” 只见那嬴公子端起酒壶,一边摩挲壶身,一边往那杯中斟酒。随着他手位之高低起落、摩挲之轻重快慢,酒落杯中竟真的出高高低低悦耳声响,虽极细微,然而尽力去听,便如同有人出曼妙歌吟。 听闻此声,弃恍惚间如见于儿举杯邀月独醉花阴,竟心驰神往,不觉间连饮数杯。脑中昏昏沉沉,眼皮变得千斤沉重,往后一倒摊在地上。 正辗转缠绵间,于儿身上却突然现出那沉沙海中‘折戟’之声,将这酒歌冲散,弃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不少:这歌声竟能乱人心志,要小心才是! 偷偷抬眼看时,老头不知喝了多少,竟已经睡着,那嬴公子却不知去向。 “弃兄弟,弃兄弟……”耳畔突然有人轻声呼唤,正是那嬴公子。 弃正要答应,心中突然转念,继续装醉并不言语。 “哎呀,你看,你看,怎么醉成这样子了呢……” 那嬴公子伸手似要将弃扶起,手却无意间探入了弃怀中,正是那道匮所在。 弃感觉他的手一松,那珠子已被取走,自己却被他轻轻放在地上。 “格格”之声入耳,弃自眼缝中瞧去,那嬴公子面目扭曲,正盯着那道匮咬牙切齿,眼中燃起无穷恨意。 “好酒,好酒……乖孙……”却是老头声音。 嬴公子如变换面具,“唰”换成笑脸,快步向老头走去。 “啪啪啪……”似乎是他在帮老头拍背,“阿爷,今天喝多了哦,好好歇息,过几日孙孙再带几坛好酒过来孝敬您啊。”老头却并不做声,竟出呼呼鼾声,似乎又睡着了。 又过得一会儿,弃感觉他过来,轻轻将自己扶好靠在那椅腿上,转身走了。 那珠子竟又回到自己怀中。 “可惜,可惜啊……”老头又在梦里嘟哝了。 // 弃回到那书海。 那问题再次亮起:牛车不行,打牛打车? 酒力上涌,眼前竟出现嬴公子那仇恨眼神,弃心头一热,朗声喝道: “你若问我,我却有问。牛车缘何不行?可关牛事?可关车事?可关打事?若不关事,打牛打车,作何用处?” 那书简并不做声,似是沉思。 弃继续追问:“若是关事,孰欲前行?牛耶?车耶?人耶?牛欲前行,关人车何事?车欲前行,关人牛何事?人欲前行,却又关牛车何事?若人欲前行,便打牛车,难道牛车欲行,却要打人?定要打牛打车,自招烦恼,岂非那人多事?放下牛车,随心行去,了无挂碍,岂非快事?” 那书简仍不做声,弃不再管它,继续大声质问,语气变得严厉: “退一万步,如你所问:我不能行,打你打我?你在这问牛问车,作这无用功夫,添莫名烦恼,莫非讨打?!” “哗啦”一声,那书简迅疾合拢,一股大力将弃弹了出去。弃往身下一看,书海中已再无落脚之地,自己竟是直直朝那“灵”字飞了过去。 “嘭”弃似乎落在一方形容器之中,头顶、四壁虚空中无数小小书简似繁星镶嵌闪闪烁烁。 弃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耳畔“欧耶”一声,一物自腰间葫芦中冲出,直奔头顶星空而去。 “啪嗒”一声,那物带着一部书简返回,却是“拐弯”。 “臭小子,好好学,别让你‘弯’大爷老受那臭木头欺负。”“拐弯”自回到那葫芦中去了。 弃俯身拾起那书简,只一瞬间竟从那道匮中退了出来。 // 老头喜滋滋看着弃:“让老头子看看,你这第一番机缘,得了什么宝贝?” “你个老泥鳅,别碰大爷的东西。”那“拐弯”在葫芦中大叫。 “哈哈,这是你坨臭泥巴选的东西吧?”老头打开书卷,看了一眼,还给弃,“还不错!‘弃’小鬼。若能把这坨东西的力量掘出来,你的战力可以再上数个台阶。” “老泥鳅,你别以为说两句好话就把咱俩的梁子揭过去了。你砸了大爷饭碗,这个仇,我早晚要报!” “‘拐弯’,闭嘴。”弃吼一声,葫芦里再没了动静。 “你管他叫什么?‘拐弯’?哈哈哈……小‘弃’鬼,你这名字起得有意思。小‘拐弯’,你小心哪天老头子把你给掰直咯……哈哈。”看老头一副天真模样,弃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却突然想起爷爷,又有几分伤感。 “这臭泥巴,对了‘拐弯’,应该是憋坏了。你快去带他去舒展下筋骨,帮他掰一掰。哈哈……‘拐弯’、‘拐弯’……” 弃再次回到那道匮,展开书简,里面却是一道法门“生生不息”。 这法门似乎专为那“拐弯”量身定制,它竟一改往日不闻不问之姿态,竭尽全力助弃修行。有它相助,不出数日,弃已获小成。 // “阿爷,弃兄弟,我来啦。”又是那嬴公子。 他满脸兴奋:“弃兄弟,今年的‘夺云试’即将开始,你可愿参加?” “‘夺云试’却是何物?”弃并不了解这“夺云试”。 “‘夺云试’是我元旸帝国选拔能人异士的考试,也是你的机缘。拔得头筹,你便可以直接指名挑战姬崖孙。校场之上,毋论生死,你若有本事,将那鸟厮打残便打残、杀了便杀了。” “似我这般小小猎户,既无钱财又无人保荐,亦能参加?”听闻是朝廷安排的考试,弃倒是知晓几分。 “哈哈,这‘夺云试’本是我朝专为那些寒门修行之士提供的进身之阶,校场中公平比试,只看本事不看其他,近年却渐为那些巨族富商把持,成为他们豢养鹰犬培植势力的由头,是该改一改了。不过,弃兄弟,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参加,我先保你进初决。”听这嬴公子口气,竟似这“夺云试”是他们家安排。 这“夺云试”分选决、初决、半决、终决四场,选决为各郡县自行安排组织,选送三甲进入帝都参加初决。初决、半决、终决皆为淘汰赛制,四人入半决,两人终决。终决获胜者将获得向在场任何人讨教的权力,近年这种讨教已经完全程式化,逐渐演化为获胜者向各大势力出投靠信息寻求庇荫的一种过场,便似那犬想要谁家骨头,即对谁家主人摇摇尾巴一般。 弃也不去想这嬴公子是何人,竟能保自己进初决,只想着拿下头筹,将那姬崖孙击倒。 “好,我参加!离这初决还有几日?” “尚有两日,弃兄弟,你好好休整全力备赛,其他事情一概不用担心。” “孙孙,你今日来,便为了这事?”老头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见他们聊完,插进话头。 “阿爷,我是来看看您上次喝醉后身体恢复了没有。” “你说谁喝醉了?我?切……再来个百八十壶,老头子也不会醉。对了,那酒却还有没有?” “酒却是还有几大坛,待爷爷好了,孙孙再送来。” “哎呀呀,都说了我没喝醉……今天带过来多好呢?你带了吗?带了吗?”老头竟跳下椅子,在那嬴公子身边摸来摸去。 “啪”那公子身上的折扇竟被他碰得掉在地上,老头一把抓起:“孙孙,这‘玉扶摇’可还好使?” “阿爷,这扇好使得很,扇风端的凉快,平日里我从不离手。” “哦……你竟真的没有带,扫兴,扫兴!”老头似乎生气了。 “阿爷,我下次来一定给您带上。弃兄弟,我先行告辞。别忘了,后日你自出去,小甘霖会来接你。” “呀,你为何不自己来把他接走?莫非想欠着我的酒债不打算还了?” 嬴公子笑笑:“阿爷,待孙孙闲下来,天天陪你喝。”行礼毕,转身去了。 老头转身盯着我:“让老头子看看,你这些天都学了些啥,就敢上‘夺云试’与那姬崖孙拼命去。” 第二十一章 夺云 弃被三皇子领进到皇宫已经六七日,音讯全无,于问问等昆仑弟子每日出去盯梢打探,却并无太大收获。 这一日,众人又聚在一起。 那三皇子近日似乎对‘夺云试’之事甚为上心,亲自往那察举司跑了好些趟。 这个三皇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问问眉头紧皱,转头问另外几名弟子:消息来源找到了吗? 我们跟踪那伙计金柱,发现他私下收了元益丰不少好处。虽然还未找到确切证据,但那消息极可能从元益丰来。 元益丰?一提到这元益丰,众人似乎皆有耳闻,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听闻那商行的掌柜便是元旸帝国的首富祁无伤。 那祁无伤之所以能成为帝国首富,只因他有个做皇妃的好妹妹。 如今椒妃宠冠六宫,那元旸皇帝只怕便是这商行最大的主顾,有这等倚傍,想不挣钱只怕都难吧。 对了,那三皇子便是这椒妃所生,与他消息的祁无伤便是他亲舅舅。那名年长些弟子提醒于问问。 你的意思,祁无伤借这嬴协与宫中互通消息,也许是为了生意? 嗯,天家生意,亦当有颇多不足为外人道处吧。 这个倒是需要证实。于问问突然想起一事,问:今年‘夺云试’主考是谁? 一直以来,这‘夺云试’便是为那拿云师输送人才,主考自然还是那云君姬崖孙。 姬崖孙于问问沉吟片刻,半决还有几日? 三日。 好,我等到时皆去这‘夺云试’开开眼界。 众弟子离开之时,于问问私下叫住两个师弟:她那边却如何? 去过几趟云来客栈,当是没有探得什么消息。这几日,只是四处走走,并无异常。 // 阿爷,你看! 弃催动元神之力,那拐弯自葫芦中冲出,化为数丈大小一座小山。 破!弃一声大喝。拐弯半空中发出牛吼,倏忽变身一道乌黑浊雾泥蟒般射向老头。 ‘拐弯’,你要作甚?弃一声惊呼,他未曾料想这拐弯竟会借机向老头发难。 不妨,不妨老头子好久不曾活动筋骨了。老头笑眯眯盯着这浊雾,待它到得面前,突然举起了那玉柄金身的小刀补天错。 你个杀千刀的老泥鳅,哪里弄来这破玩意儿眼看黑雾要撞上那小刀,竟然硬生生低头,嘭扎入老头身前地底,似乎怕极了那小刀。 臭泥巴,怕了呀?哈哈再来。老头话音未落,脚底黑雾涌起,竟将他吞没。 哇,好臭,好臭呸呸呸,不同你玩了。也不见老头如何动弹,竟已从黑雾中脱身,一边淬着唾沫一边以手掩鼻,你要再来,我便叫这弃小鬼将你从那葫芦中赶出来,看你去往何处? 黑雾嗖回到葫芦中,似乎对老头的话亦是十分忌惮。 老泥鳅,有本事你别拿那破刀子和这葫芦吓唬我,我们公平对决。拐弯兀自嘴硬。 哈哈,臭泥巴,你明知老头子现在困在这鸟地方拿不出手段,你却要来甚公平对决。当年老头子抢你饭碗之时,怎不见你露头? 老泥鳅,你 ‘拐弯’,闭嘴!这拐弯十分强悍却不听调摆,弃颇为苦恼。 弃小鬼,你可知你腰间这木棍便是臭泥巴的克星?这两个合起来才好用呢。 弃想起当初一条轻轻一拍,拐弯即刻闭嘴之事,豁然开朗。 阿爷,我再施展下你看看。 黑雾自葫芦中冲出,半空中竟生出三支巨大根须。弃并不管那黑雾,只以心念控制根须,黑雾竟如影随形紧随根须而动。原来一条的神通发动需要土地,现在这拐弯恰恰是一块无处不在之土地,弃只管看好一条,一条自去管束这拐弯。一条与拐弯之神通两相融合,威力何止数倍增长。那黑雾便似一条张牙舞爪之乌龙,有吞天食地之气势。 不错,弃小鬼!不愧是老头子的乖孙孙。老头眉开眼笑,照你们的说法,你应该已入修行之‘中流’境界,虽然与那姬崖孙还有些距离,然而并非全不可战了。 听老头一说,弃甚惊异。修行之途,最难处便是那破境。若不得法,修行寸进尺退甚至一夕全毁屡见不鲜。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已从初渡踏入这中流境界,实在不可思议。 催动那回元妙诀,发现果然与之前大不相同,元神回复之力已成奔涌之势,全部回复却耗时更巨。心地一片清明,气海中气息凝实,筋骨中力量盘结,周身似有无形光华环绕。来这洞府短短数日,自身修为竟有如此精进,弃十分开心。 阿爷,谢谢!弃知道这皆拜老头所赐,童心泛起,竟搂住老头亲了一口。 哎哟,我的老腰诶 接下来两日,老头却不许弃再入那道匮修行,只拉着他聊些闲话。 弃小鬼,当初你入这洞府,阿爷便说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尽可以问,如今你可还有想问的? 弃想了想:阿爷,我想问的东西怕会惹您不开心。 哈哈,都过去了,有甚好不开心的。你还是想问‘小三’吧。 嗯。 我如何待你,当初便是如何待他。 这道匮 我亦曾打算相赠,奈何此物与他无缘。 这却是为何? 与你一般,我取出三件宝贝任他挑选,他自挑了最喜欢的那‘玉扶摇’。后来听我说起这珠子的妙处,又想换掉,我并未答应。孰知他竟偷偷进入这道匮之中,还带走了那书简。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未带走这道匮。 // 夺云试乃元旸修行界的大事,天下新秀尽汇于此,其中不乏绝世好手,当年姬崖孙衣寒山皆在这夺云试中一战成名。 时近盛夏,一轮白日烁石流金,一入校场却顿感阴凉。 只见一面金丝滚边素色云纹大旗,足有两个城楼大小。旗上一硕大夺字,不知何人所书,但觉气韵淋漓,笔意中竟隐藏萧瑟战意。大旗依纸鸢原理设计,四角以碗口粗细皮绳固定,迎风而举,半空中发出巨大隆隆声响,如鼙鼓动地万马奔腾,又似乌云盖顶天雷滚滚,令人血脉贲张肃然起敬。 看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却并不喧哗,众人眼光皆集中在面前台上。 原来半决已经开始,于问问与昆仑众弟子赶紧各寻地方坐下。 台上对决的是一苍白大汉和一身形娇小的女子。 那大汉眉目疏朗,却半闭双眼,上身。身上肌肉虬结,肤色白得吓人,似乎皮肤下根根血管皆可看见,全身竟隐隐透出蓝紫色。所用兵刃亦甚是怪异,竟是一长筑,那筑色泽古旧布满绿绣,似为铜铸。他跽坐于地,只将那筑置于肩头,左手压弦,右手以铜板敲击。那筑发出如蛙鸣般怪声,闻听此声,围观众人皆现出厌烦神色。 再看那女子,却是十二分戒备。一对丹凤眼滴溜溜睁圆,足底不停,如雀鸟般绕着这大汉游走观察。看那女子打扮,梳高髻佩红花,身着宽袖对襟盘花刺绣上衣,下搭黑色百褶围裙,胸口一枚半月银锁随她脚步簌簌跳动,竟是名俊俏苗疆女子。她所使的却是一柄看起来极普通的环首直刃短刀,刀身布满缺口,倒似是日常砍柴所用。 于问问却有听闻,苗疆古寨之中有千古流传冶钢之法,专为锻造那削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一口刀十数年锻成,锻成之日,以牛祭之。祭刀之人凌空虚劈,牛头落地,而牛不自知,牛身前行数十步撞树而倒。却不知女子手中,是否那神器。 这一黑一白一大一小两人相持了半炷香工夫,那女子出手。只见她迎面欺身而进,短刀舞动,飞出数团蓝汪汪刀花,刀花中竟窸窸窣窣作响。 大汉眉头一皱,筑声大振,那筑中竟似有千百只巨蛙齐鸣,那刀花犹在空中,已被筑声撞碎,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被蛙鸣吞没。离得近的却看得真切,藏在刀花之中的竟是自那女子袖中飞出的万千条毒虫,碰上那蛙鸣,纷纷坠地化为粉尘,不禁毛骨悚然。众人目光皆在大汉身上时,那女子竟不见了。 来得好!不见大汉动弹,他却已在原地转身。只见他伸出压弦之手,往虚空中只一抓,手中竟多出一柄短刀。此时众人方才发现,那大汉左手竟带着一只暗金色手套,短刀入手,那手套冒出丝丝白烟。大汉抓住短刀,右手长筑迅疾往前一送,嘭空中一声巨响,大汉撤刀,凭空后退三尺,身上蓝紫色愈发深沉。一团烟雾冒起,那娇小女子现身,蹭蹭后退四五步,面色绯红,胸口银锁急颤。 这女子身法诡异,擅长用毒,然而那大汉却似是她克星。大汉如此苍白,当是在特殊环境中修行,许久未见日光所致。如此一来他对目力依赖便甚低,心念感应之力却极强,女子那身法令常人目眩神迷,对他却丝毫不起作用。 那筑中蛙鸣之声,极其难听,却是以浑厚元神之力催动发出,似对这女子的奇毒有天然克制。女子手中那短刀看似普通,实则锋利无比且淬有奇毒,汉子敢以手套硬接,可见这手套也是奇物。以女子如此娇小身材,方才与大汉正面对招,竟能将大汉逼退,这份修为,着实不低。于问问不禁心中暗暗称奇。 女子一击不中,斗志更炽,短刀破空而出,直取大汉面门。那短刀似有灵性,在空中唰化成三道虚影,各带数团刀花,刀花中索索作响,遮天蔽地,将大汉裹在当中。 大汉哼哼冷笑,跽坐之姿不变,长筑下挥,支撑身体凌空飞起如陀螺般在空中嗖嗖打转,手下铜板疾敲,那筑发出呱呱声波,中间竟带出道道巨蛙虚影。声波聚成一巨大金色球体,球体慢慢膨胀,将那一朵朵刀花尽皆碾碎,眼看要将那女子一并吞没。那台板被声波巨力压迫,发出吱哑异响,竟似行将崩塌,围观众人心惊胆裂,两股颤颤,汗不敢出。 女子手上忽然多了一物,往半空一丢,娇叱一声:着! 竟是那半月形银锁。然而这锁并非飞向大汉,而是飞往半空那面夺字大旗。 呀!众人惊呼,目光皆随那锁飞去。 第二十二章 半决 滋啦一声,那锁竟将大旗切开一个缺口。日光唰一下自那口中闯入,众人皆觉得头顶一热。 那锁却不落下,只在台上空中盘旋飞舞,在日光下闪耀强光,如一只翻飞灵蝶。 聪明!女子机变如此之快,于问问不觉击节赞叹。 那光只射向苍白汉子面部,汉子甫遭强光照射,心念一乱。只一皱眉闭眼间,场上局面已是剧变。 女子挥刀,竟是向着台面。短刀消失,瞬间化作蓝汪汪一道寒芒自台面下冲出,竟是攻向那筑。 那汉子凌空击筑,周身皆被声波金球包裹,身下之筑便是唯一破绽。 短刀与那筑相撞,刀刃割在那筑弦之上,那弦发出刺耳咕咕惨叫声,竟似有生命。 男子察觉,急舞铜板驱赶那短刀时,金球现出一丝裂痕。 唰女子袖中飞出一股绿色丝线,自那裂痕中穿入。 汉子轰然坠地,那丝线直入他胸口。丝线连着一物,在他透明肌肤下游走,他蓝紫色身体竟尽变惨绿。 我——败了。啊!汉子剧痛之下,蜷成一团以头抢地。 台下察举司官员举牌:香卡。 那叫香卡的女子一抬手,绿色丝线飞回袖中,汉子逐渐恢复如常。众人皆讶异无比时,于问问却催动目力看得分明,那丝线一端赫然一只小小碧绿甲虫,心中骇然。 汉子自地上翻滚而起,面目茫然,却依然跽坐,原来他那双腿早已无法直立。 香卡收回短刀,细细察看,露出疼惜表情。 啊!人群突然爆发一阵惊呼。 于问问定睛看时,竟是那汉子以手指戳瞎了自己双目,血流满面仰天惨笑:哈哈哈,廿载辛苦,全因了你,全因了你啊以筑为腿,一路血迹斑斑跌跌撞撞咕咕摔出场去了。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台上香卡一口鲜血噗嗤喷了出来,竟似方才受伤亦是不轻。 // 弃消失不见,于儿又不愿去找哥哥,心中烦闷,便每日只在这帝都城中闲晃。 这日出门,却发现悄悄随在自己身边的昆仑弟子皆不见了。 莫非发生什么事情?于儿心想。 问哥哥身手那么好,身边还有那么多同门,却应当不会有事。正好今日没人跟着,我也难得清静一回,便出去好好逛逛。 拿定主意,于儿径往那售卖胭脂水粉有趣玩意儿的街巷行去。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看那些物件竟都索然无味,于儿随便拣了几件,信步走了出来。 这鬼天气,怎恁闷热。 一抬头,竟又到了那食无味。午时未至,那店中已是人气。 此处酸汤鱼倒确实有味。于儿不觉步入店中。 也不知今天什么日子,竟没有空位。却有小二赶紧过来招呼,献上香茶小食,安排于儿在一旁坐着等候。 于儿正无聊,忽然发现腰间百宝囊中阵阵异动。 这百宝囊乃部族圣物,只由历代族长随身携带。外观不过五色纹绣小袋,内里却大有乾坤,能容纳百物,更与主人心念相通。 于儿取下这囊,发现异动来自那破庐,炉中小蚕红光忽明忽暗,在那灰烬堆中左右蠕动,似乎很是纠结。 小姑娘,你这炉自何而来?于儿吃了一惊,不知何时自己面前出现了一个胖子,张着樱桃小嘴,痴呆呆直瞪瞪盯着她手中的丹炉,嘴中呵呵有声,喉头一上一下,竟是汩汩咽着口水。 于儿见他行径怪异,一把将破庐收入囊中:却干你何事? 恰在此时,小二满头大汗过来:哎呀姑娘,总算有位了,劳您久等。您这边请噢,掌柜! 小二突然发现那胖子,赶紧哈腰行礼。 胖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换出一副笑脸:这位姑娘乃是我的贵宾,速速请去二楼雅间,最好的香茶点心伺候。 这傻呵呵的胖子竟是这里的掌柜?我与他并不相识,上回与问哥哥来吃鱼时也不见受此优待,何时竟成了他的贵宾?嗯,此番他定是有事相求,莫非与这‘破庐’有关?我且看看于儿好奇心起,并不客气,起身随那小二来至二楼。 与一楼人声鼎沸场面不同,这二楼颇安静。愈往里走,于儿心中愈发惊讶,却原来那房屋设计十分精巧,不过二三重屏风之后,楼下喧嚣便被尽数摈去,唯有幽幽琴声不知自何处传来。 亦不知建这楼用的什么木料,并无熏香,空中却自带淡淡凝神木香,绝无蚊蝇鼠迹。 小二领于儿来至一处房间,躬身推门请于儿入内。房门上书问柳,字极清新隽秀。 一入房门,于儿但觉和风送爽,茶香袅袅,抬眼处绿意袭人。却原来这房间竟无外墙,南面一溜镂花吊窗之外便是那穿城而过清水玉带河。一株悬瘿累节合围粗细百年老柳凭墙而立,枝条飞舞,似给这房间披上巨大绿色纱帘。又有无数枝条斜斜探入水中,便如老叟垂钓,此起彼伏,趣味盎然。房内一应家具摆设,极简单精致,只恰到好处。房间一角,一只红泥小炉,正咕嘟咕嘟煮着一壶碧生生茶叶,散发清香。 这房间倒确实雅致!于儿正四处探看,忽听得敲门声响。 定是那胖子来了。于儿心想,头也不抬:进来吧! 进来的却并非那胖子,而是一个生得整整齐齐的小丫头,端上来的竟是自己方才在楼下点过的酸汤鱼与数道小菜。 姐姐,请慢用。我便在外边,有甚吩咐,打板便是。小丫头一句句交代清楚,笑着行礼退下。于儿这才发现桌前放着一块木板与一小槌,那板上槌上皆镂了个胖乎乎小人,不正是那傻呵呵彭大嘴。 这却好玩。于儿心中想去拿那槌,却旋被一股清香攫住。 这香味似曾相识又无从忆起,似有若无却夺人相思,正是从那酸汤鱼中散出。 再看那鱼,与上次来吃时似乎并无分别,却为何这般香? 于儿不禁食指大动,只拣了腰腹间一块肉,扔进嘴里。 那是于儿从未尝过的味道。这味道极淡,淡得如风中一丝浮云,只那么毫不相干悄悄掠过,哪里是酸汤鱼应有的味道?然而这味道又如此浓,只毫不相干悄悄掠过,便卷起那浓得化不开的想念冲决记忆堤坝奔涌而来,有母腹内酽酽歌声,有山巅上暖暖夕阳,有沙海中深深拥抱还有此刻——泪水。 这却是什么鬼酸汤鱼?于儿擦擦眼睛,扔掉那竹箸,伸手拈起一片鱼肉,放在眼前细细观察。 那鱼肉光洁透明,在指间跳跃,竟似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我若是尾鱼,多好?于儿心中一动。窗外的绿,绿成海,那鱼便在绿里游。茶里的香,香成海,那鱼便在香里游。少年的眼波,汪成海,那鱼便在少年的眼里游,一直游,一直游 于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那一桌饭食如风扫残云般吃得精光,只记得那小丫头临走时银铃般笑声:姐姐,这板不能吃的。你记得带好哦,下次来,想吃什么只管要。 // 第二场,登台的是一蒙面男子和一瘦高道士。 那道士是真高真瘦,便如一根长长枯枝绑在——两根长长枯枝上。台下众人只看见一袭灰色道袍,破兮兮空荡荡半空飘舞,那道士面目反倒看不清楚。 另一个,不要说面目便是身形也看不清楚。黑纱蒙面,竟还戴了一顶深黑幂篱,周身遮得严严实实,只从身量大小走路姿态上看是个男子。然而于问问却总觉得这蒙面之人,似在哪里见过。 这两人往台上一站,便是两团,灰扑扑黑乎乎,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 更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是这两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道士便真如同一截枯枝,周身满是腐败气息,连身旁空气亦似乎枯亡,现出灰扑扑空洞。那蒙面男子则如同一块石头,硬邦邦冷冰冰,自内至外没有丝毫缝隙,随时要飞起来将一切砸碎。 不似方才那女子和大汉,甫一开赛,这两人便交上了手。 两条人影半空中瞬间合拢又急速分离,发出噗噗败革被击般声响。台下众人全神贯注,却依然没有看清他们干了什么,只发现两人莫名其妙交换了位置。 于问问却看见了,这第一招不过两人互探了下虚实。 蒙面男子手中多了根枯枝般短棍,直取道士中路。道士却如大鸟般张开双臂往上迎,待蒙面男子进入臂围,袍袖突然合拢。 这道士手臂甚长,一围近丈,两只袍袖卷起罡风,要将蒙面男子拍在其中。那男子本是虚招,便在袍袖近身之际,轻轻跃起,短棍直指道士面门。 道士袍袖上拂,挡住那棍,袖中竟飞出两块浑圆玄石,滴溜溜疾速攻向那男子腰腹。男子短棍回收,击开玄石,借力飞至道士身后。道士顺势后仰,袍袖翻滚,裹向男子双腿。男子短棍下滑,扫开袍袖。 两人各各退去五六步。 第二十三章 再战 两人这番交手,看似极平常,却令于问问颇为震惊。 每次起手投足,两人皆是刚柔相济徐疾有度,那道士大开大阖,蒙面男子奇崛刚健,行云流水般招式背后却俱蕴藏巨大元神力量,若非中流以上境界修行之人,断断不能做到。 更何况,这两人明显没有出尽全力。 第二次交手,众人却等了一炷香功夫。 这次两人却是皆是站在原地。 那道士率先难,袍袖甩出,竟有数丈长短,似两条出洞巨蟒,滚地而来。蒙面男子轻轻跃起,欲要躲过那袍袖锋芒,孰知那袍袖竟随男子一并冲天而起,袖口张开宛如巨嘴,向那男子下盘狠狠咬去。男子在空中全无着力处,眼看要被那袍袖咬中。“哦……”台下众人出惊呼。 此时,男子脚下竟凭空出现一块黑乎乎土地,男子略一蹬,便如离弦之箭射向道士。 “啊……”这下变起突然,众人又皆为那道士捏把汗。 那道士亦略略吃惊,双臂竟柔如无骨自袍袖中瞬间脱出,手中捏着正是两块玄石,一块格开短棍,一块向着蒙面男子兜头砸下。那袍袖也疾回折,继续向那男子咬去。 “呀……”众人皆大大讶异。 男子身在半空,前有玄石,后有袍袖,已无路可去。 “轰隆”道士脚下台面竟突然涌出一个巨大土丘,将他顶至半空,如此一来袍袖与玄石皆落了空。 道士被脚下巨力往上一顶,心中暗叫不好,不待玄石与袍袖招式用老,疾撤回,自己也借这上顶之力斜斜往后倒飞数丈,袍袖鼓动竟如两翼,大鸟般停在半空之中。 “好!”这一次交手,众人看得明白,纷纷喝彩。 于问问却看出端倪:那男子有一土系法宝,若在地面,那道士倒未必吃亏,若在空中,男子如履平地,只怕这道士要输。 第三次交手,却是在众人彩声未落之际。 蒙面男子自台上跃起,闪电般射向空中道士,道士袍袖翻飞迎向男子。男子凭借那法宝,半空中突然变换方向,袍袖紧跟而至。 男子又换方向,如此七八次,袍袖紧追不舍,然而台下众人已经现,那袍袖变得越来越短,却原来男子有意在两袖间流星般来回穿梭,两只袍袖已然纠缠在一起。 道士也即觉,袍袖之力减弱,正打算落下,却又被那土丘逼至半空。 道士心念一乱,男子却突然闪至他背后,木棍递出。道士不及转身,双臂竟然直接反转,左手玄石磕向木棍,右手玄石砸向男子,双臂如灵蛇般锁住男子退路。 可那男子似乎早有防备,不退反进,以木棍格开道士左手玄石,借脚下法宝助力,竟向着道士左肩冲去。 道士心中一紧,这双臂他苦练数十载,这小子莫非竟想坏了我这宝贝?不由自主肩一耸、臂一台,男子却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一道黑雾自男子身上射出,正中道士前胸。 “啊……”一声惨呼,那只灰色大鸟自半空坠下。 蒙面男子亦徐徐落地。 察举司官员举牌:土小四。 “漂亮……”此刻,台下人群方才开始沸腾。 这男子竟叫这么一个名字?于问问心中觉得好笑,却又隐隐佩服。 // “这‘食无味’还真有点意思,回头定要带弃哥哥和问哥哥来吃。不过,这里的东西如此美味,常常来吃,只怕也会变成他们掌柜那副模样。” “那胖子也真是奇怪,到底竟没再出现,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已用过饭食一个多时辰,唇齿间犹有余香,于儿心中欢喜,将那木板装入百宝囊中,走下楼来。 “哇,你是没有看见,太精彩了,今年这夺云试比往年皆要好看。” “那苗疆妹娃儿好厉害,哪个敢讨了做老婆哦?” “白大汉也真是可怜,竟然把自己眼睛挖下来,那得多疼啊?啧啧……” “下午,那苗疆妹娃儿跟蒙面人打捶,你们讲哪个会赢?” 一大群人叽里呱啦,聊得热火朝天。 听闻“苗疆”、“挖眼睛”、“蒙面人”,于儿心中一动,凑上前去,问一个年轻后生:“这位哥哥,你们方才所说却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年轻后生见于儿漂亮,面上一红:“我等方才聊的是那‘夺云试’,便是些修行之人间的比试,对你们姑娘家来说也许并非什么有趣的事情……” 哼,怪不得那几名昆仑弟子不见了,定是去看这什么“夺云试”去了。这等好事那问哥哥竟也不同我说,真是讨厌。于儿心想。 “有趣,有趣。那‘夺云试’却在何处?” “莫非你也想去看看热闹?”那年轻后生倒甚是热情,“今日下午恰是终决场。敝商行当还有些余券,我去帮你要一张来。” // 再回到那校场,于问问现正前方看台上观众已尽被疏散,里里外外多了数重护卫。华盖之下,安放一张龙椅,竟是那元旸皇帝要亲自观看这终决之局。 申时,终决开始,由那蒙面男子对阵苗疆女子。 此番苗疆女子并未试探,直接猱身而上,手中短刀翻飞化作刀花直取蒙面男子面门。男子随手挥棍,挡开短刀。 于问问心中讶异,那短刀锋利无比,男子竟敢挥棍随意去挡,看样子男子手中短棍亦非等闲之物。还有,不知为何此番女子竟未在刀花中藏毒。 那女子趁蒙面男子挥手工夫,已欺近他身。一抬袖,袖中飞出一条丝线,激射男子胸口,这次丝线却是红色。众人见过那绿色丝线厉害,却未见那女子放出过红色丝线,心中皆极为好奇。 那男子显然也知这丝线厉害,不敢硬接,忽一闪身,横移数尺,那丝线与他胸口堪堪错过。 男子手中短棍却未停下,瞬间万千条棍影已织成一张巨网,向那女子兜头罩下。那女子竟全不躲避,袖口一翻,丝线扭转方向散作一团红雾,将男子裹在其中,短刀上撩,化为一道蓝光,欲将那棍网切出一条缝隙,人刀合一脱身而出。 这女子也许是觉得对手实力太强,故而一上来便是如此冒险打法,只是不知那红雾能否困住男子。于问问定睛看,那红雾却是丝线上一只火红色飞蛾自尾部喷出,不知何物。 那男子身上一道黑雾冲出,轻松破开红雾。男子脚下不停,待女子自棍网中将出未出、气力衰竭之时,疾如流星闪至女子身后,挥棍只轻轻一点。 “啪”女子摔落在地,口中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女子举手告负。 如此轻易那男子便赢了?于问问竟有些许失望。 也许是那女子与大汉缠斗之时受伤过重,也许是方才她求胜之心过切露出破绽太多,也许两人实力本就存在差距,总之察举司举牌了:土小四。 看来其他观众亦如于问问一般失望,沉默片刻后竟有嘘声响起。 却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你,姬崖孙。与我一战!” 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竟是那蒙面男子,向拿云师师帅云君姬崖孙出了战书。 那元旸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安坐在龙椅之上,身后密密麻麻立满当朝重臣。只见他招招手,旁边那面若冰霜男子俯过去,随即走下台来,正是姬崖孙。 “陛下爱才,我们点到即止。”姬崖孙信步走上赛台。 “拿命来!”蒙面男子却出低吼,身前陡现一条乌龙般浊流,巨啸声中,挟毁天灭地威势向姬崖孙迎头扑下。 于问问心头一震:怎会是他?怪不得身形那般熟悉。他的修为为何精进如此之快,竟已破了中流境?并且,这法宝,绝不仅仅是一枚,刚才他竟一直在藏拙。不可能,一定不是他…… 姬崖孙全无防备,耳闻“拿命来”三字时方才惊醒,但为时已晚。 他全力疾退,欲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在半空中祭起古镜。然而,那黑龙中竟闪电般窜出两支根须,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不好!”姬崖孙心念一动,“毋取”动,化作磨盘大小挡在身前。乌龙下压,其中一支根须竟将那印生生击飞,将台面击出数丈大小一个巨坑。 围观众人尽皆惊呆,只听说这终决场上下战书不过装装样子走走过场,孰料想今日这两位竟是以命相搏。 便在蒙面男子要动第二击时,十数条身影“唰唰”落下,将他团团围住,俱是那拿云师高手,眼看一场血战一触即。 “且慢……”竟是那嬴公子,自那元旸皇帝身旁闪出。 他究竟是何人,为何在皇帝身边出现?弃心中揣测。 “父皇,这小四儿臣举荐,却是一痴人,但知修行,欲要战尽世上高手,不懂赛场规矩,如今竟误伤了云君大人,实在是儿臣教导无方,儿臣愿领责罚。” 他竟是当今皇子?弃心头一震。怪不得…… 坑中爬出一人,衣衫破碎,满身血痕,却依然神情冰冷,仰头望着弃:“却原来你叫土小四。不错,进步真的很快!我曾说三年,看样子不用了。下次休要藏头露尾,准备好了告诉我,我们择地再战。今日起,你已够格做我姬崖孙对手。” “你们竟也认识?”却是那元旸皇帝在问话了。 “微臣早认识此人,只是今日他这身打扮蒙住了微臣双眼。” “协儿,这般你却需向姬爱卿好好请罪了。” “是,父皇。改日我定亲去云君府上请罪。” “三皇子不必费心了,今日之事本由下臣而起。些许小伤,姬崖孙也不会放在心上。只盼着不要坏了陛下和众位大人雅兴。既然这土小四是三皇子举荐之人,三皇子自行处置便是。” “弃哥哥……”是于儿的声音,那蒙面男子循声望去,却并无人影。“难道竟是我的幻觉?” 三皇子走过来,拍拍弃的肩膀:“小四,随我回宫!” 第二十四章 应邀 “这蒙面男子怎这般眼熟?”于儿未曾想会在这“夺云试”上见到弃,更何况是终决局。 直至男子吼出那三字:拿命来!于儿方才惊醒:那竟是弃,当即便要相认。 然而场中局势错综凶险瞬息万变,她心中忐忑,硬是未敢出声。 直至嬴协将弃救下,她方大声呼唤。孰知甫一张口,即被人一把拖入乱杂杂人群中。 竟又是哥哥于问问!便在她坐立不安时,于问问早已悄悄挪至她身旁,只是于儿全无察觉罢了。 “问哥哥,你又做甚?”数次被哥哥阻挠,于儿心中积压许久的抑郁之气终于爆发,“我说过弃哥哥不是坏人,为何你却总是要阻我与他相见?莫非你心中不愿见我与他一起?” 被于儿言中心事,于问问不觉一怔,手不自觉松了。 正要解释,于儿一把挣脱,往场内跑去。 待到得场中,哪里还有弃的身影。 “弃哥哥,弃哥哥你去哪里了,缘何不等等于儿?”于儿气极,在那场中疾奔,一边大叫。 于问问待要追赶,于儿却陡然回身,满面寒冰喝住:“问哥哥,休要再管我。不然,不然——我便只当没有你这哥哥!” 于问问与于儿自小一起长大,远赴昆仑之后虽甚少见面,然心中无一时一刻放下过这个妹妹。今日突然听于儿说出这般言语,心中犹如利刃划过,竟全身颤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 “阿爷,你不知道,我弃兄弟只一招,竟将那姬崖孙打得满地找牙。我还从未见过他那般狼狈模样,痛快,痛快!”嬴协玉扇轻摇,满脸得意。 “弃小鬼,你倒与阿爷细细说说当时情状。”老头也似颇有兴致。 弃便将当时与姬崖孙过招之事一点一滴说与老头听。 “好,孺子可教。”老头双目微闭频频颌首,“不过你此番得胜,终究是乘其不备奇袭得手。若是公平较量,那姬崖孙还是强你许多。欲要真正与他一较高下,仍需不断磨砺。” 接着话锋一转:“弃小鬼,你记住,修行之道,为学益,为道损。知其益守其损,便可日日精进。益损之间,如何平衡转化,却要看自身的悟性与机缘了。” “阿爷能教你的,皆已教与你。今日往后,你便自去这红尘中历练领悟,再无须在我身边消磨时日了。” 弃与那嬴协皆十分惊讶,老头竟是下了逐客令。 “阿爷,我还” “阿爷,我那还有好几坛歌酒呢,只等”两人抢着说话,老头却挥挥手,笑着打断两人:“去吧,若是机缘未尽,我们自会重逢。” 转瞬间,两人已来至地面。 “这老头” 嬴协嘀咕了一声,似有不快,但随即兴致高涨:“弃兄弟,再过数日便是我元旸大围,往年皆是我那大哥出尽风头。而今有你,我定可与他一争高下!来来来,随我一同看看去” 拉起弃,不由分说直奔那孟诸大泽。 // 这元旸帝都还真是一块宝地,八条大河气势滔滔绕城而走,却又同在南门外徘徊交汇,冲撞出一处浩浩淼淼深不见底的大泽“孟诸”。 空中俯瞰,八条大河蜿蜒舞动宛如八条巨龙腾空而起,孟诸大泽便似巨龙争夺的一颗耀眼明珠,算上帝都皇城中的真龙天子,真真一幅“九龙戏珠”的奇景。 五月初五,却是元旸帝国大围之日。但因了帝都这独特地势,元旸帝国的大围不在深山而在泽国,世人称之为“水围”。 这习俗流行千年,传闻起因乃是孟诸大泽中,生出过一种凶恶无比之巨兽。 曾有渔人落水,扑腾呼救时身下血浪翻腾,被急捞上船时腰部以下竟皆成残骨,渔人连呼“尻被锯”,痛极而亡,因此巨兽得名“尻锯”。 元旸先祖勇士万人,于泽中围猎这“尻锯”,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过后,终在五月初五将此兽制服。 此后,元旸渔人环水而居依水而食,再未见此物为祸。为祭念先祖亡灵祈先祖荫庇,遂有“水围”习俗出现,只是如今不再围猎,而改成了竞技。 近年国民富足,加上朝廷利导,天子与民同乐,“水围”声势益发不同往常,万人空巷观者如堵,一年赛过一年,竟成为元旸帝国最盛大之节日。 此前有传闻说那“尻锯”复又现身,众人皆以为今年大围只怕要泡汤。孰知那传闻不过空穴来风,不日有司即发出安民告示辟谣,是故今年大围比往常又多担了几分期待。 离大围尚有数日,那泽中已是热闹异常。无数快船在水中穿梭来往,号子声不绝入耳,岸边锣鼓喧天,皆是那豪门巨族组织专门的打围的队伍在那训练。 “水围”的规则很简单,每人一船,五船一伍,只要伍中有一船一人最先取下泽中木制“尻锯”头上之红色绸结,便是胜者。 胜者除博得彩头外,更获御赐“斩围”牌匾。一见此匾,人过低头,马过下鞍,帝王将相也要鞠躬行礼,乃莫大荣耀。那些豪门巨族组织队伍,离赛事尚有月余便日日训练,只待拔得头筹将那御匾取回家挂在门头。 “水围”乃是元旸国之“全民运动”,不分贵贱,人人皆可参与,此前连续三年的胜者便是东宫皇太子嬴广,那匾至今挂在嬴氏宗祠之上。 那皇太子素来仁义,竟将去年所赢彩头全数捐出,故而今年彩头胜过历年双倍,报名参赛人数较去年又增加了三成。不知为何,前两日三皇子也仓促组织了一支队伍参加,却至今还没有伍长。 弃上次过这大泽是在夜间,白日一见,烟波浩渺,又不寻常。 “若兄弟愿意,便来做这伍长如何?”嬴协拉着弃,径直来至自家队伍前,众人赶紧行礼。 “众位兄弟,好好出力,若是赛得好,嬴协绝不亏待大家。” “这位弃——土兄弟,便是昨日‘夺云试’上魁首,他之神采,想众位已有所耳闻。今番由他带大家打围,大家可有信心?” “夺云试”上蒙面男子挑战姬云君之事已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哪会不知?一听说三皇子身后少年竟是那人,齐齐喝起彩来。 弃少年心性,来这热闹之地,被那锣鼓号子激得心潮起伏,如今又被众人一阵喝彩,懵懂中便将这伍长差事应了下来。 // 于儿无味至极,恍恍惚惚行至一地,竟又是那“食无味”。 见于儿手持木板,小二径将她引至二楼,此次却不是“问柳”,而是另外一处“聆风”。 这“聆风”朝西,窗外密密匝匝植满紫竹,恰可遮挡盛夏暑气。和风一至,满园竟尽是琳琅之声。于儿细看,却原来每株竹枝之上,皆以细线悬挂各色小小玉石,风吹玉振,叮叮当当发出脆响,合着飒飒竹叶舞动,宛如天成妙曲。 腰间那“折戟”竟也发出幽鸣,与那玉声唱和。夕阳透过竹林,偶尔照射在玉石之上,便似紫帘翠幕中绿云流动,绿云间又有七彩繁星闪烁,浑不似在人间。 “姐姐,您来啦!”却又是那小丫头,“要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你们掌柜呢?我想见见他。” “姐姐,您稍等,我去看看掌柜他在不在。”小丫头噼噼啪啪跑了。 于儿吃茶等候,片刻后小丫头回来:“姐姐,对不起,我家掌柜临时出门去了,这几日恐皆不在店中。姐姐您想吃些什么,我先安排人帮您做来。掌柜吩咐过,持此板者,便是贵人,但凡小店有的,您只管要,一应开销皆由小店自行承担,您尽管放心。” 于儿随便点了几样。小丫头退下,菜肴片刻间便端来。 于儿一尝,这些菜肴虽亦十分可口,却没有上次吃到的那种令人心动的味道,心中十分奇怪。 “你们这雅间可能长租?”于儿爱惜此处,不觉发问。 “姐姐若要住,我同柜台说声便是。”不想那小丫头满口答应。 “毋论何人问起,皆不要透露我的消息。” “姐姐放心。” “此处甚称我心意,还正好可以甩开那些恼人的昆仑弟子。”于儿长舒了一口气,这便住下。 // “那弃竟能在‘夺云试’中拔得头筹,真真不可思议。” “是啊,短短半个月时间,他如今的实力,竟已跨入中流境界了。他竟是如何做到。” “虽然他实力很强,可终决时那女子输得也太容易了些罢。” “这台上比试,实力固然重要,心态尤其要紧,却是那女子太急了些。” 昆仑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犹在讨论那“夺云试”。于问问心中有事,并不做声。 “这三皇子嬴协却是个喜欢折腾的主儿,这不‘夺云试’刚完,又忙着去弄那大围了。” 不知是谁突然提了一嘴,众人的话题立时又转移到那大围上去了。 于问问心中也是有无数疑虑得不到解答,也曾以那昆仑白羽向师尊征询,然而师尊也甚是诧异。 此时负责保护于儿的两个弟子匆匆回来了。 “如何?”于问问将两人拉开。 “自校场离开后,她并未回到客栈,我俩将平日里她常去的地方皆寻了一遍,亦未找到。”两人摇摇头。 “好,我知道了。有劳两位师弟。”于问问心头烦乱,“我且去那大泽看看。” 第二十五章 大围 转眼已是大围之日。 泽畔有利观看之地块,已被悉数分割:泽畔那平顶小丘,天生一个绝佳看台,乃是皇室御用之地。往旁边依次是巨族豪门、江湖势力、富商大贾等各自地盘。 泽中舟楫往来,竟是有人在岸上找不到立足之地,索性雇了小船,下水观看。 “来了,来了!”人群突然一阵骚动。 于问问分开人群,在一块光溜溜难以攀援的巨石上找到一开阔位置,抬眼往小丘上望去。只见一物正如展翅巨艇般从丘后翩然而来,却是一座高台。 此台为元旸国巨匠所制,用工十分机巧,台高九丈,巍然入云。台中一根耸天巨木,高挂此次“水围”的彩头,珠光宝气,隔空袭人。 巨木上垂下数百条绳索,拉起轻薄台身,宛如巨翅,可以旋转张合。台底竟揉巨木为轮,配合绳索控制台身角度,借助风力轻易便可推动。 高台底层四围皆是拿云师兵士,密密匝匝十数层,推动高台,缓缓而来,更将高台与人群远远隔开。 二层却挂上金黄色半透明幔帐,幔帐四角,各有三名赤羽卫成犄角之势紧紧护卫,一名青年公子面若寒霜逡巡往来,正是姬崖孙。帐中隐约可见数名少年、女子身影,寺人宫女若干在外垂伺候,想是内宫亲眷。 三层台头,一名少年将军紫袍金铠傲然挺立,有万夫莫敌之势。紫色幔帐中,龙椅上端坐一人,不正是元旸皇帝? 高台一出,泽畔数十万人众尽皆跪倒,黑压压人头翻滚犹如排山巨浪,山呼万岁之声更是惊天动地,竟震得孟诸湖水无风起浪哗哗作响。 高台停下不再移动,人众稍稍安静。此刻却又有数百道耀目豪光挟呼啸巨响自泽畔各处冲天而起,在大泽上空爆炸开来。 瞬时锣鼓喧天,欢声大起,“水围”大幕拉开,数百条快船似乱箭般往湖心射去。 为便于分别,每支参赛队伍皆会把船弄成与众不同的颜色式样,皇太子的船队是带翅飞鱼,三皇子的船队却做成了探嘴鱼鹰。 号炮一响,五条飞鱼破浪起航,紧接着五只鱼鹰激射而出,你争我夺,便似那真的鱼鹰掠食,煞是好看。 但三皇子这支队伍明显缺乏训练,不到半柱香功夫,竟已有两艘船与他队船只相撞,选手落水,这其中还撞上一支皇太子队伍中的船。 原来这“水围”看似简单,实则亟需策略技巧,数十支队伍中竟有三成是有人专门请来打乱仗、拖住对手后腿的。 高台上,两个人影已经不自觉越出黄色幔帐,捶手顿足的正是太子嬴广,闲庭信步抱着个肘子边啃边笑的,却是嬴协。 岸边人众,皆有各自心仪队伍,有的更是赌押了身家,于是喝彩加油的,叹息连连的,惊呼大叫的,甚至抱头痛哭的,比比皆是。 人群中贩夫走卒来往穿梭,叫卖声不绝入耳。锣鼓手精赤上身挥汗如雨,似要把那鼓皮擂穿。更有那无事帮闲瞎吆喝的、风流孟浪趁机偷腥的、躲在帘子后拿眼神来套如意郎君的,鱼龙混杂,好不热闹! 皇太子队中伍长正是那盲奴,那一双盲眼于他似乎全无障碍,反倒让他省去许多干扰。 他显是久经战阵,左冲右突运浆如风,早已杀出重围,遥遥领先身后其他船只一箭之地了。 弃却还在乱船堆中团团打转。 “霍哈……走你!”弃闻得一声巨喝,但觉日影一暗、颈后生风,赶紧低头,却是衣氏队中一名如铁塔般精壮汉子将队友的船高高举起掷了出来。 小船脱离乱战船堆,借这一掷之势,如飞般向前蹿了出去。 “嘭嘭嘭……”一掷完这船,那汉子竟抡起另一条船,如旋风般飞转起来,周围的船只纷纷被击飞,更有船员受伤,嗷嗷大叫。 这汉子的行径被众人不耻,然水围规则中并无明文禁止,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被他这一搅,数十条船撞在一起,局面更是混乱,那汉子却索性在滴溜溜乱转的船中坐了下来,呵呵傻笑。 三皇子队伍其他船员尽皆落水,只剩得弃这一条船。 太子的队伍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有两条船,但一条受损严重,一条船员伤重几欲昏迷,两人正在换船。 弃正茫然不知所措,却见一道熟悉身影踏浪而来,从眼前迅即掠过,正是当日夺云试中与自己交手的女子香卡。看她服饰,好似是属于元益丰商行队伍。 只见她左手在空中挥撒,右手竟拖着自己的小船,足下并无半点依托,只在水面虚点便前进丈余。 弃惊异万分:当日与自己交手时,这香卡的修为远做不到凌空飞渡御风而行,何况拖条小船,数日内竟精进至此? 弃心下惊疑,却突然顿悟一法:我何不效仿于她? 心念一动,葫芦中“拐弯”已然飞出,在空中化作无数泥团,噗噗落入水中。 泥团见水即长,瞬间已有脚掌大小。“一条”从泥团中钻出,木性能浮,泥团俨然一个个漂浮小岛。 弃如蜻蜓点水,“踏踏踏”从一个小岛跃至另一个小岛,拖着小船竟也在水面上行出数十丈距离。回头一看,已远离了那乱船堆。 泽中局面逐渐明朗:最前面一骑当先的是皇太子的盲奴,还有百丈左右距离便要接近“尻锯”;随后是衣氏和元益丰商行的两条船,距盲奴十余丈;接下来是弃,后面还有姬氏和其他一些船只,但距离已经太远,不可能赶上来了。 弃原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玩的,但刚才一番缠斗,令他争心大起,不觉体内气息汹涌,元神之力滚滚而出,却突然想起另一奇绝办法。 只见他飞身入船,“拐弯”随之落在船尾,“一条”从“拐弯”中生出三支巨大根须,根须如风车急转,小船被旋转巨力推动,竟飞离水面,瞬间便越过衣氏和元益丰商行的两条船,直追盲奴而去。 在越过那香卡时,弃才现,她撒向空中的竟是千百条虫子,引得泽中大小无数鱼儿纷纷追逐,她便是踩在这鱼群背上破浪前行,弃心下暗暗佩服。 那香卡见弃追近,眼神中便如藏有利刃,只一瞥,弃竟然心中一凛。 盲奴似乎感觉身后有人正在步步逼近,挥桨的度更快了,船两侧被桨激起的水雾中竟生出两道彩虹。 距离“尻锯”还有不到三丈距离,弃终于赶上他。 两船并驾齐驱的瞬间,弃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突然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盲奴钢筋铁铸般的身体上伤痕累累,手中挥舞的并非船桨,而是一柄古铜色双头巨斧。他黧黑的脸上只有两个深陷的眼眶,一对灰白色盲眼中没有悲喜,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待…… 高台上,太子的手放到了胸口,眼睛定定盯着湖心一眨也不眨;三皇子的肘子已经吃完,却在打着饱嗝看着自己的这个哥哥;龙椅上,皇帝身体前倾,极力张望。泽畔的人群第一次陷入了安静,他们都在等待。 “刷”,弃冲过了“尻锯”,他的指尖灵巧地勾起红绸结。 他看见了盲奴伸过来的手,甚至感觉到红绸结带起的微风拂过盲奴关节上的老茧,胜利的快乐击中了弃。 然而,仅仅一瞬间,这种快乐便被另一种修行者的本能吞噬——恐惧! 这种恐惧从指间传递过来,红绸结上流动着丝丝血色光芒裹挟着古老符纹,一闪而过,兴奋而冰冷,似乎这一时刻它已经等待很久。 泽中木制“尻锯”之地突现一巨大漩涡,就似泽底万丈深处被敲了个破洞,泽水全被泄去,空中的飞鸟、浮云甚至日光也要被它吸入。 弃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扯,瞬间从水面直坠而下,四周皆是深黑色旋转水墙,透出阵阵腥臭,头顶似乎有一扇巨门,正在缓缓关闭。他下意识伸手,却现触手处黏滑无比。 他心中一紧:自己这究竟是到了哪里? 吞下弃等众人,漩涡突然消失,泽畔人群爆一阵惊呼。 呼声未停,一物从泽底冲天而起。却是一尾巨鱼,铜头铁尾,巨齿森森,周身青蓝色桌面大鳞片,背上一鳍高高立起,似一面巨大火红色旌旗,腹下两鳍却似两条长长火红飘带。 巨鱼在半空中团成一个巨大青色“火球”,砸向水面。湖水壁立,挟带船只残骸排山倒海拍向岸边,一瞬间不知卷去多少人命。 人群如火盆坠地,轰一声炸将开来,狂呼逃命互相踩踏,惨不忍睹。 慌乱中,数条人影从人群中激射而出,落向湖中小船残骸,却正是于问问等昆仑弟子。 “结阵!”于问问青锋在手,半空中长啸。众弟子训练有素,一纵之时早已看好自己方位落点,昆仑剑阵须臾间动。 那巨鱼以尾力,上半身如巨蛇般立在水面,鼻中出“嘟嗤嘟嗤”喷水声,瞪圆怪眼望向于问问,突然沉入水底。 “小心!”于问问出声示警。话音未落,就感觉一股怪力从水底传来,脚下船板已被撕得粉碎。 于问问纵身而起,那巨鱼竟追着于问问跃起,周身剑气环绕,正被剑阵中无数柄无形巨剑切割,巨鱼却全然不惧,精钢般鳞片在巨剑攻击下出“噗噗”之声,泛出青色涟漪护住巨鱼。 巨鱼张嘴,眼见要将于问问吞没。突然,空中光明大盛,镜影如山,妙音点点,姬崖孙与衣寒山竟同时出手了。古镜光芒,直取巨鱼双目,缕缕妙音,冲入巨鱼脑髓。巨鱼被阻得一阻,轰隆一声,再次回到水里,竟许久不见出来。 这一轮对决,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畜生去哪了?可被击杀?”旸帝惊慌失措,与内侍滚在一团,太子嬴广蹲伏在地面色惨白,只有那三皇子协竟站在二层楼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黑暗中,弃突然现自己似陷入无尽虚空,元神之力竟然受到莫名压制,根本无法动。 正无助时,一道豪光自葫芦中冲出,竟是“慢慢”,当是弃自老头洞府离开时便已在葫芦之中。 只见它咆哮怒吼,身形急剧膨胀,变成数丈高大,龟壳鳞甲中金光乱窜,头顶隐现两枚手臂粗细金色小角,小角之间有霹雳之声,望着黑暗最深处扎了下去。 那巨鱼再次出现,这次竟然是凌空飞起停在云端,巨鳍如翅周身翻滚,云雾被搅得散作漫天水汽,连日光也被遮蔽。 这次巨鱼竟是主动出击,只见它腹部鳞片张开,出骇人的“嚓嚓”声,身体弯曲,陡然一弹,“嗷……嘭”的一声,却从口中喷出一股浊流,那浊流如天柱般冲向高空,然后在极高处散开,化为一场遮天蔽地的浊雨,呼啸着击向众人。 于问问与众昆仑弟子在湖中催动剑阵,无数把巨剑似桨叶般凌空回旋,以罡气护住众人。 “云君护陛下与太子离开!”高台上,衣寒山不敢大意,横琴在胸,一曲“清凉宇宙”出手,元神之力化为巨大穹顶,护住高台。 只听得半空中碰碰作响,那浊雨竟是巨石湖泥夹杂着无数人畜残骸,挟带巨鱼内息,腥臭无比,如陨石般砸在穹顶上。 衣寒山全力催动内息,高台竟被压得吱吱作响。岸边尚未来得及逃走的人众兵士,尽被砸成肉泥。 姬崖孙寻了皇帝、太子和一众嫔妃公主,祭起宝镜抵挡住浊雨正要离开,却突然现三皇子不见。 椒妃急得大哭:“协儿,协儿,你在哪里?” 元旸皇帝被巨鱼吓破了胆,只催着快走。姬崖孙不敢停留,带一行人边退边找,却哪里有什么三皇子的影子。 正在众人狼狈不堪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巨鱼竟突然停止了攻击,在半空中呆了片刻,扑通一声回到了水中,几个呼吸,巨鱼再次冲天而起,却是带着满身血雾在空中挣扎翻滚,出如**般巨吼。 又过了片刻功夫,巨鱼跌入大泽,抽搐半晌不再动弹。泽水尽赤,血水中漂起两个人,正是弃和那盲奴。 第二十六章 蛊毒 那黑暗空间中全无空气,“慢慢”从葫芦中冲出,弃竟被它带得如陀螺般旋转不休,直至撞上一堵滑腻腻软绵绵的墙体,用卸力之法方才慢慢停下。 弃取出“一条”照亮,正寻思要如何找到“慢慢”,突然眼前飞来一物、直撞面门。弃伸手一搭,这才现却是一人,浑身肌肉虬结,正是那“盲奴”。 “盲奴”与弃一样,内息悠长,屏息数个时辰并不会如何,却亦被这悬浮空间搞得有点不知所措。 被弃一抓,本能想要反抗,却被弃轻轻制止。“盲奴”双眼虽盲,心内却十分清明,立时变得温顺。弃拉上“盲奴”,稍稍用力,在墙体上一蹬,向黑暗中滑去。 不久,前方竟突然现出一个巨大金色光球,弃仔细一看,不正是“慢慢”? “慢慢”嘴中血肉模糊,带着一股腥风从弃身前闪电般跃过,冲向另一处继续疯狂撕咬。 不知是否“慢慢”这般狂咬挥了作用,那黑暗空间初时尚算稳定,随后竟开始挤压变形,弃与盲奴如皮球般被抛得头昏眼花。 那变形越来越剧烈,弃感觉几乎要被压碎之时,一道裂缝出现,湖水如刀般劈空而入。 弃现身上的封印也似乎被打开,拉着盲奴,从裂缝中纵身而出。 这才现,自己竟是从一尾巨鱼中破腹而出。巨鱼身上丝丝如血般符纹渐渐消隐,终于停止了挣扎。 过得片刻,那香卡亦从水中冒出头来,满脸疲惫,只不知她是否也被那大鱼吞入。 水中一片狼藉,于问问清点人数,幸而众同门皆在。 蓦然回,瞥见岸边一人影自那尸残骸堆中悄悄起身,定睛看时,却是那嬴协。眼见弃和盲奴自鱼腹中冲出,他竟露出失望神色,片刻后他伏低身形,又消失在那残骸堆中。 “这三皇子行事诡异,绝非善类。”于问问心中低语。 // 却说于儿当日与哥哥分手,躲进那“食无味”。 那小蚕常常躁动不安,似有心事。于儿欲与它说话,它也不理。 这日,于儿又取出那炉,正把玩间,忽听到小丫头脆生生声音:“陌先生,您来啦?” “嗯,琥珀。老彭呢,在也不在?”于儿忘记询问,小丫头原来叫琥珀。那陌先生声音清脆儒雅、甚是耳熟,于儿不觉竖起耳朵去听。 “掌柜出门去了。” “这胖子,火急火燎叫我回来,自己却又跑哪里去了……”那声音小声嘀咕。 “他何日出的门?可有交代何时回来?” “那日兴冲冲看完‘夺云试’,便不知去向了。何时回来,他却并无交代。” 那声音顿了一顿,应是在计算时日。 “‘夺云试’,三日前?便是他唤我回来那日……却为何又走了?” “陌先生,您可要住下,等等掌柜?” “哎,也只能如此了。” “琥珀这便替您安排,您且至那‘问柳’吃茶,稍稍等候。” “好。有劳琥珀姑娘了。”两人脚步声远去,于儿忍不住跑至门前,从那门缝中往外一瞧,只见到一男子背影,那人手摇芭蕉蒲扇,步态逍遥。 “竟是他?”见那扇子,于儿猛想起,这人不就是那锈铁棒遇到的中年商人。 “他为何会来此,还好似与这‘食无味’胖掌柜颇为熟悉。” // 弃与那盲奴返回岸边,但见楼台崩塌,尸骸遍地,四处皆是残肢断臂,鼻端满是血腥气息,盖世繁华顷刻间烟消云散,心中悚然。 泽中数人正互相扶持涉向岸边,却是一众昆仑弟子,其中竟有于问问身影。弃心中惊讶,不知方才究竟生何事,正要上前问讯,忽然听到有人呼唤。 “弃兄弟……” 却是那嬴协满面血痕,衣衫破碎,正在一堵断墙后挣扎着向他伸手,似是受伤不轻。 弃连忙返身将嬴协拉起,搭在肩上。于问问等人已经走近,弃连忙招呼。 “问三哥,你们也在?却是何时来的帝都?” 于问问并不搭话,只是略微点头,却随即向弃与盲奴行礼:“幸得二位自那恶物腹内杀出,否则今日这浩劫,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随即瞥了一眼嬴协:“三皇子大难不死,实属万幸!只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下次却不知能否如此幸运了。我等还有事要先行离开,各位珍重。”扶着受伤同门一步步远去了。 弃看于问问神情、听他话语,甚是古怪,不明就里。 那嬴协却并不在意,腿上一瘸一拐,嘴却不肯停下:“弃兄弟,若不是那怪物,今年那‘斩围’匾额便是我们的了。‘大蛮牛’,你服也不服?” 盲奴听这三皇子说话,似乎极不舒服,向弃一抱拳:“这位弃兄弟,救命之恩,黎戈日后定当报答!”并不理会嬴协,转身大踏步走了。 // 这“食无味”虽极舒适,也再无人打扰,然而才呆了几日于儿便觉得心中不踏实。 “那替弃哥哥说情的男子似是什么皇子,不如我去那宫城附近看看,兴许能得到些消息。” 于儿正打算出门,“嘣嘣嘣”门被敲响,只听得琥珀在外面问:“姑娘,我家掌柜回来了,您可还要见他?” “嘿,他来得还真巧。”于儿心想,“好吧,我便看看这胖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进来吧!” 只见那彭大嘴满脸堆笑,推门进来,竟是一头大汗。 “姑娘要出门?”彭大嘴却是个爽快人,“姑娘莫急,我找姑娘有要紧事情。” “可还是那炉?”于儿径直问道。 彭大嘴停了停,脸红了一下:“也是,也不是。” 他这话回答得奇怪,于儿只盯着他。彭大嘴擦了把汗:“你那朋友只怕凶多吉少。” 于儿心中咯噔一下:朋友?自己在这帝都并无什么朋友啊? 见她错愕,彭大嘴也有点犹豫:“莫非‘夺云试’那土小四并非姑娘朋友?” “土小四?”于儿猛然想起:那日弃不就是用了这个化名向那姬崖孙挑战的吗? “他确是我朋友,怎么啦?” 见于儿承认,彭大嘴松了口气:“当日见姑娘那般关心,想也是极好的朋友。” 听他说起,于儿方才意识到当是那日自己心中诸般情绪尽皆溢于言表,被这胖子看在眼中,不觉面上一红。 那彭大嘴却接着往下说:“姑娘可还记得,当日那苗女飞出一根红色丝线,丝线那头一物喷出一团红雾,将你那朋友裹在当中?” 于儿当然记得:“嗯。那女子出手甚是诡异。” “那红雾却是要命的东西,别看你朋友现在好端端的,不出数月,性命堪忧。” “啊!”看那胖子不似说谎,于儿不禁吃了一惊,“那红雾究竟什么东西?” “丝线那头系着的,乃是一只虫子,红雾却是它喷出的卵。” “那虫卵却会怎样?我当时见弃哥——我那朋友,已将红雾冲散。” “那虫卵似针尖般细微锐利,借母虫一喷之力,穿破衣衫射入身体。孵化之后,便以人之精血为食。四次蜕变之后进入人脑,将宿主脑髓食尽,骨化为蛹,千百年不死,待时机成熟再举翼而出。你那朋友虽然当日遮挡得严实,只怕也极难幸免。” “此物如此凶险,那苗女缘何要用在我——那朋友身上?”于儿听得毛骨悚然,心中不禁暗恨那苗女。 “这却不得而知了。此虫虽上古之时便有,然绝迹多年,操驭此虫之法便在苗疆亦极少有人懂得,不知那女子是何身份,从哪里学来这些奇怪本事?” “那此物可有破解之法?” “此乃苗疆极秘蛊术,须蛊主方能破解,然一旦破解,必反噬其身,是故蛊主断不肯为。” “你的意思是此物无法可破,我那朋友便只能——只能等死了?”于儿渐渐激动,竟有哽咽之声。 “倒也并非如此,或有一人能有办法。” “是谁?”听说还有希望,于儿精神稍振。 “我却不知他在何处。不过我已将他朋友请来,他定能找到此人。他有些问题需要问你,你可愿与他一见?” 于儿用力点头。 门外一人,满面和气,却正是锈铁棒那商人。 “姑娘,怎会是你?”一见于儿,那商人愣住了,旋即一笑:“你便是那——贵人?” 于儿也觉得惊讶:“你便是那——朋友?” “莫非此番又是弃兄弟?”商人似乎突然想明白,转向彭胖子,“你却告诉我是甚‘土小四’?” “什么此番?难道弃哥哥此前已与他有过一番甚波折?”于儿心想。 那彭大嘴甚是尴尬:“我却不知道甚弃兄弟,只见得当日那察举司举的牌上写的是这‘土小四’。” “那便好办了,弃兄弟与我那朋友原是相识的,他的情况我那朋友甚是熟悉,无须再问了。只是弃兄弟如何又招惹了这灾殃。”陌离不再理会那胖子,只对于儿说话,言毕连连叹息。 于儿看他神情焦急不安,心中奇怪:不过锈铁棒一面之缘,为何此人竟对弃称兄道弟、交深至此? “胖子,你既识得此虫,缘何当时不出声提醒?” 那胖子十分委屈:“老陌,此虫非同一般,极其罕见。我不过依稀记得,费了数日方在那浩如烟海《笃笃谱》中寻到。便是那《笃笃谱》,对此虫记载亦极是简略。再说,当时‘夺云试’中,我却如何提醒?” 听他如此说,陌离也觉得自己是一时情急错怪了他。 “姑娘勿要着急,我等这便去寻那老怪想想办法。胖子,你帮我备好几样小菜。” 第二十七章 重明 “这菜甚是美味。但若是用来请我瞧病,却忒菲薄了。” 于儿心中奇怪,面前男子三缕长须,面相洒落,似是个医者,还未曾瞧病却先谈诊金,竟毫不羞愧。 “此物如何?”说话间,那陌先生已取出一物,却是他日常所用那蒲扇,这扇竟极柔软,缠成一小团随意插在他腰间。 “你不是早就想要?” “这‘清歌’——你竟舍得?”“医不得”两眼放光。 “有了此物,你那汤药火候便可随心所欲,纯青之上更入化境。” “那是!我只怕你不舍得。” “天下诸物,焉有常主?得其时、遇其人、尽其用,人、物皆生欢喜。有何舍不舍得?” “好。你此番要为谁医病,医的何病?竟愿以此‘清歌’作抵。” “便是我那弃兄弟,此番中了苗疆蛊毒,只怕是那‘素手’。” “哦,又是他?怎的中了蛊毒?竟还是‘素手’?怪不得你陌疯子愿用这‘清歌’来换……”“医不得”沉吟半晌,面色阴晴不定。 见他这模样,于儿心中一惊:那蛊虫体色鲜红,竟名为“素手”,实在古怪。看他神色,莫非他无法医治? 陌离却是与于儿一般心思,急急问道:“易老怪,这病你可医得?” “‘素手’入红肠,阴阳两茫茫。寻常蛊毒,不过一两剂汤药的事情。这个‘素手’却有些棘手。”“医不得”眼一翻,叹了口气。 陌离心急,在旁催促:“易老怪,你休要故弄玄虚,只告诉我们能医不能医。” “切,这普天之下,可还有我医不得的病症?只是驱除这‘素手’需要三样物件,怕是不易取得。” “哪三样?” “第一样:亢木之花蕾。” “这个好办,我那里便有现成的。”听陌离如此说,“医不得”微露惊讶神色。 “第二样:重明尾翎。” “你说这‘重明’,可是那目有双瞳的上古神鸟?” “正是!这‘重明’乃世间一应毒虫克星。” “这个却要问问胖子——第三样呢?” “第三样却是要那‘虫信’。” 陌离问:“这‘虫信’却是何物?该去何处取?” “这‘虫信’乃是从那吸食了蛊主心头之血的母虫身上提取,与蛊主心意相通,驱使蛊虫行动。此物却只有那蛊主才有。” “我们这便设法去取。” “不急,听我将话说完。那‘素手’在人体内,三日破壳、七日一变,四次蜕变之后入脑。你等务必于那虫四变之前将此三物收齐与病人一并带往我处,若是迟了,休要怨我。这‘清歌’,呵呵,我便笑纳了。切记切记!” “好。”陌离回答得爽快。 // “‘重明’那老家伙啊?”彭胖子面露难色,“难搞得很呢!” 看样子这彭胖子竟认识那“重明”,“重明”不是一只鸟么?于儿心想。 “你只说你去是不去?”陌离却不管胖子脸色,只是追问:“你那几个臭小子的死活,你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便落个自在。” “我……去吧!”听到这话,胖子似乎颇受刺激,终于下定决心。 “老陌,你与我些最好的琼浆。” “好。”陌离去去即返,手中已多了一个青绿色小瓶。 “于儿姑娘,却要麻烦你同我一起走一趟,那老家伙见了生人,尤其是漂亮小姑娘,可能会收敛些。还有,要借你那炉一用。” “你们只管去,那第三样物件我自去想办法。”陌离向他们挥挥手。 那“破庐”自百宝囊中升起,彭胖子牵住了于儿的手,倏忽间两人与炉皆消失不见。 // 这却是在哪里? 四面茫茫皆是大水,落脚处滑不溜秋,竟是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岩石。石缝中密密麻麻龙蟠虬结皆是根须,根须相汇处生出一树,主干如一堵巨墙,枝叶与那黄云相接,抬眼不见边际。 于儿正好奇,一条黑影自头顶掠过,竟是一只青羽金冠肥嘟嘟巨鸟,彭胖子却不见了踪影。 那鸟在空中盘旋片刻,落在树下一处,招呼于儿过去,正是彭胖子声音。 那胖子竟是一只鸟?于儿吃惊不小。 循声而去,树下两个小人、一只光秃秃比人高脱毛公鸡,正在那抛桃核玩。 两个小人如两三岁娃娃,一着红,须皆绿,一着绿,须皆红。两人面貌相若,连说话也是一般腔调。 着红小人嚷嚷:“到我了,到我了,我方才抛的四。” 着绿小人嚷嚷:“你分明抛的三。” “四!” “三!” “四,四,四……” “三!三!三……” “老金,老金,方才抛的几?”两人异口同声朝向那鸡。 那鸡却似要睡着,被他们吵醒,竟也会说话:“哦,到我了?我方才抛的四。” 伸爪要去捡那桃核,被两个小人劈手打开:“死老金,臭老金,还没到你。” “四!” “三!” 两人继续争吵。 还是那唤作“老金”的鸡,现了彭大嘴和他身后的小姑娘。 “诶,我当是谁——胖子,你来此作甚?我们这里可没什么好吃的。咦,这丫头又是谁?莫非是哪里偷跑出来的小鬼?” 一听说有小鬼,那两个小人立时停止了争吵,齐刷刷往这边望过来。 “不是小鬼,倒有一股生人气。”其中一个闻了闻。 “不是小鬼,还有心跳呼吸声。”另一个听了听。 “哇,人?好久没见了耶。”两个人一跳跳过来,围着于儿好奇地上下打量。 “是个女娃娃,嗯,闻起来香香的。” “这娃娃好奇怪,头为什么这种颜色?” “是哦是哦,她怎么这么白?比那幽都老白还白。” 两人指指点点,于儿正尴尬,彭大嘴在那儿一脸干涩向着那鸡开了口:“老金,有点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胖子,咱俩多少年的……井水不犯河水了?麻烦谈不上,帮忙也请免开尊口。”看来这大鸡便是那“重明”鸟儿,却远非于儿想象中神俊模样。 亦不知这大鸡和彭大嘴之间有何过节,彭大嘴还未开口,他便立时拒绝。 彭大嘴被他一顶,呆在当场嗫嚅不知如何接话,于儿却灵机一动:“爷爷,看你们玩这桃核玩得高兴,您可愿与我也玩上一局,赌个胜负?正好也请这两位爷爷做个中人。” 此言大大出乎众人意料,那两小人十分好奇:“如何赌法,如何赌法?” “便抛这桃核作赌,您若赢了我,我这里有一宝贝,取去便是。”于儿从那彭大嘴手中扯过那青绿色小瓶,瓶嘴只打开一丝缝,空中瞬间浮起一片幽香。 那老金眼睛顿时亮起来,竟果真有重瞳闪耀:“你自哪里得来这……小小年纪,可不许耍赖。” 便似他已赢下这赌局一般。 倒是那着绿小人在一旁问起:“若是老金输了呢?” “这宝贝还是爷爷的,但爷爷得帮我们一个小忙。” “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女娃娃跟我赌,跟我赌……我帮你十个小忙。”红衣小人抢着要与于儿开赌。 “一边去,一边去。抛这桃核,哈哈,这许多年可有人赢过我一回?”那老金十分得意,把那两个小人赶去一边。 “对啊。”着红的小人对老金似乎十分仰慕,眼中闪动光芒。 “对个屁!这许多年来此地亦不过我们三人而已。今日可不是我俩同你比。”看来着绿的小人对每次皆输给这只大鸡颇有些耿耿于怀,“我看今日不见得。” “赌也不赌?”于儿问老金。 “赌!”两小人抢着替老金回答。 老金望着那两小人摇摇头叹口气,又望着于儿点点头:“赌!” “爷爷,想您平日一定常玩这抛桃核,既是这样,今日您便让我一把,规矩由我来定如何?” “好啊,小姑娘。先抛一,先抛四,顺着抛,反着抛,随便怎么抛,都行。哈哈。”那老金递过来十三颗桃核,脚爪金鳞覆盖,看似粗大却灵活无比。 “那爷爷,我们比比谁抛得远。” “嗯?”老金及那两个小人俱吃了一惊,随即竟吵了起来。 那绿衣小人大声说:“不公平,不公平,老金你一把子蛮力气,这桃核只怕你会扔到海那边去。” 红衣小人也跟大声起哄:“输咯输咯,我还没见过敢跟老金比力气的,啧啧,可惜、可惜。” 老金却不理他们,只微笑着看着于儿:“小姑娘,你确定?” 于儿很认真点了点头。那绿衣小人还要吵吵,于儿示意他不用着急。 老金用嘴叼起一颗桃核:“你们看好咯。” 把那核往外一吐,肉翅一扇,那桃核便如流星般激射而出,瞬即化成一个小小黑点,消失在视线尽头。 “老金,你太用力啦,我们都看不见了,不算、不算。”那绿衣小人又嚷了起来。 老金雄赳赳抬头看着于儿,于儿也在那里鼓掌欢呼,一丝一毫也不担心的样子。 “小姑娘,该你了。”四双眼睛都盯在了于儿身上。 “哦。”于儿拿起了一颗桃核,只一丢—— 第二十八章 释嫌 于儿竟将那桃核丢进了嘴里,还“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众人皆目瞪口呆。 于儿转头问那小人:“我自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 “人间。” “此处至人间多少距离?” “少说也有十万八千……好啊,聪明!” 那绿衣小人开心得手舞足蹈:“她已把那核抛去了人间。老金,这番却是你输了!” 那红衣小人也跟着大叫:“人间,人间!老金输了,输了!” 老金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还未想明白:“不算,不算。她明明就站在这里,怎么便是人间呢?” “此刻她是在这里,但一炷香、一盏茶或者一个时辰之后呢?她的桃核便会与她一同回去人间。” “你的桃核呢,一天、一月、一年,不管多久之后,不过被这鱼吃了、被那鱼再吃,无论多少鱼吃,吃来吃去终归还在这片海里。你们只说谁抛得远,并没有说是立时、马上、那一刻,对吧?所以,老金,你输了。” “那便待我将那桃核捞回来,再送到九重天外去。” “你去捞啊,捞啊!我就不信了,你老金上天入地,还敢下海。” “你怎么抬杠啊?” “你才抬杠!输了便是输了。” “你……” “这树有病!”便在三人吵吵嚷嚷不可开交时,一个声音传来。 “什么?谁有病?”众人皆吃了一惊。却见那彭大嘴仰着头,眼睛直瞪瞪盯着那树。 “我说这桃树有病!”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怎知道?”那绿衣小人鼓起眼睛,看着彭大嘴。 “这树结的桃可是一年比一年少?” “确实。前些年我们怎么吃都吃不完。近些年却往往不够吃。我还以为被他偷偷吃掉了。” 绿衣小人指了指红衣小人,红衣小人怒目圆睁、突然暴起,挥动拳头在那绿衣小人身上如风般死捶:“我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你就是不信——我叫你不信,叫你不信!” 那绿衣小人却只让他捶:“今年的桃更少了,而且变得好难吃。我好怀念以前那棵树,能结出那么美味的桃——” 那红衣小人竟也停了下来,扑闪着眼睛拼命点头。 “你说它有病,你可能治?”绿衣小人问。 “对啊,你可能治?”红衣小人也跟着问。 “我试试看。”彭大嘴展翅飞起,绕树数匝,翩然落下。 “此树伤虫了。” “笑话!伤虫了我会看不出来?当我老金干什么吃的?”老金在一旁愤愤然冷笑。 “若是那厉害毒虫,您老金双目如炬,它焉能藏身?这虫却稀松平常得很,在您看来不过浮云芥子,懒得理会而已。”彭胖子陪上笑脸。 那两个小人却不理老金,只与彭大嘴说话:“你可能找到那虫子?若能找到,我们兄弟定会好好谢你。” “我方才察看,那虫便在离地十数丈高树芯之中,待我将它取出。” 彭大嘴再次一跃飞起,以双翅频频敲击树干,最终落在一处,以两脚与尾翼支撑,小嘴如捣蒜般“笃笃笃”凿了起来。那桃树木屑纷飞,片刻间竟被凿出面盆大一个空洞。 “我说了没有吧。好端端一棵树,硬是被他搞得七零八落。” 那老金见彭大嘴已将那树凿出一大洞却一无所获,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彭大嘴并不理会,兀在那使劲凿。 又过了半炷香工夫,那彭大嘴整个身子已经钻进洞里,只剩个尾梢在外。两个小人面上渐渐泛起焦灼神色,于儿也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便在此时,“扑通”一声,一截小儿胳膊粗细、尺余长白乎乎物件从那洞中飞出,将两个小人吓得往后一跳。 再一看,那物犹在地上蠢蠢蠕动,头顶一张金色钳形大嘴,不正是一条肥白虫子。 “果然是它,呲溜……”彭胖子翩然落地,双眼亮,咽了口口水。 “它是谁?” “世上最美味之——蝤蛴。看树中蛀蚀出的坑道,它蛰伏于此只怕已有十数年之久了。”彭胖子一把提起那虫子,十分开心,“此物你们可要留下?” 两个小人一边摇头一边往后躲,彭胖子笑嘻嘻将那虫盘成一团,装了起来。 老金不再吭声,躲在一旁呆。 于儿递上那青绿色小瓶:“爷爷,给。” 绿色小人眼尖:“快,答应了人家便要做到。” “你却要爷爷做什么?”老金神情委顿,恰是只斗败的公鸡。 “爷爷,您只需给我们一根尾翎便是。” “哈哈,你们莫非是专门过来羞辱老夫的?你见不到老夫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那老金竟突然起狠来,一跃而起,凭一双肉翅竟也可在半空翱翔,身上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凌厉威势。彭大嘴“嗖”冲过来,将于儿掩在身后。 “尾翎,尾翎……你以为老夫这赤身露体,毫不尴尬?你以为老夫就不想时时皆有一身华丽衣裳,便似这呆头胖子?” 绿色小人悄悄来至于儿身旁,小声奚落:“老金三百年方换一次新羽,三年之内便全部凋落,为此事他极是烦心,你们竟然不知?” 此事于儿确实不知,心中十分歉疚:“那他上次换羽却是何时?” “便是三年前。一身光闪闪旧羽一月前刚刚落尽。” “如此难得之羽毛,难道他从未想过保留?” 绿衣小人摇摇头:“他每次确是小心翼翼将那羽毛收好。不过那羽毛必得焚化成灰、吞食下去方才会有新羽生出。” 于儿不禁十分失望,自彭大嘴身后走出,朗声说道:“爷爷,晚辈实不知您换羽之事,方才多有得罪了。这琼浆便当是我们赔罪之物,还望爷爷笑纳。” 老金哼了一声,并不领情。 见此情景,那彭大嘴心知不能再畏缩,鼓起勇气挺身说道:“老金,不知者不怪,你何须对一个小姑娘动气。你我间那点小小嫌隙,早晚也要说破,不如今日我便表明心志。” “那《笃笃谱》不知何人所撰,实在无知荒谬得紧。谁人不知‘重明’乃我羽族翘楚?魑魅丑类,闻声退伏。知时报晓,最是守信。五德兼备,又岂是我等草莽林间但知抓抓虫豸的小小鸟雀所能企及。” “我燧鸟一族忝居那《笃笃谱》异鸟志三甲,实是惭愧之至啊。” 这大鸡如此针锋相对,原来竟是为了一本什么《笃笃谱》上的排名,于儿心想。 彭大嘴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又兼老友在场,老金脸上再挂不住了,自半空“扑棱棱”’落下,拍拍彭大嘴的肩膀: “胖子啊,你这番话甚是难得!老哥哥倒不是计较那名次,而是觉得那编撰之人混淆视听,将我重明一族的功劳尽数湮灭,甚至算在别人头上,心中不平。” “此番也不是老哥哥我不帮你,你都看见了,我是想帮也帮不上啊。哎,对了,许久未曾见你,只怕西海那蟠桃林也要伤虫咯,若那桃树伤了虫,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哎呀……老金,你看,你若不说,我竟浑将此事忘了。这一点薄礼,聊表对哥哥的思慕感激之情,定要收下,毋再推辞。”彭大嘴满脸堆笑,将那青绿小瓶硬是塞给了老金。 那红衣小人见众人已是一团和气,拉着绿衣小人要走:“哥哥,此处无事,你同我去耍那抛足戏具去。” 一边自腰间摸出一物,于儿一看,却是一只五彩毽球,上面活泼泼四支尾翎散柔光,几乎与那小人身子一般长短。方才小人将它围在腰间,还以为是一条斑斓腰带。 “这毽球……”于儿指着那球。 那绿衣小人瞬即明白,一拍大腿:“哎呀,怎么把它忘了。这可是老金偏心、悄悄送给我这兄弟的寿礼。哈哈,幸得有此物在,不然真不知如何答谢两位呢。” 赶紧自那毽球上拔下一支尾翎,递与于儿,向两位行礼:“多谢两位,今日帮我们捉了那虫子去,来年再请两位过来吃桃。” 那红衣小人犹是不愿,绿衣小人冲他一瞪眼:“想吃桃不,恁不晓事?”红衣小人再不吭声。 于儿与彭大嘴拜别三人,转身离开。彭大嘴突然想起一事,似乎极是欢喜:“于儿姑娘,你先行回去,我还要去趟西海。若真有虫子,孩儿们可就能饱餐一顿了。” 于儿独自回到“食无味”,却大大吃了一惊:在那桃树下她前后不过呆了半个时辰,这人间竟已过去半月,中间又生了无数事情。 // 却说陌离送走于儿与胖子,径奔那察举司。 只使了少许银子,便弄清了那苗疆女子乃是由元益丰商行举荐。 这元益丰商行陌离常有生意往来,即去寻了几个人面广的,请到“食无味”一坐,几壶老酒下肚,一顿饭工夫问出个七七八八。 那女子香卡乃苗疆望族之后,会长祁无伤多年前行商时结交,甚是神秘,从不与他人往来,也未曾到过商行。 有人说,过两日那大围她会代表商行出战。另有人说,如今她被祁无伤偷偷安置在商行的玄都别业之中。 “那别业我倒曾去过许多次,还算熟悉,不如今日我便过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 别业 那玄都别业名义上是元益丰商行所有,实则祁无伤私产,只偶而用来集会议事、招待远客。 别业建在那孟诸西北玄都山脚下,面朝大泽背倚群峦,不过一处三进带小花园寻常院落,并不起眼,胜在十分雅致幽静。 “老哥哥,近来可好。”陌离提着一只荷叶小包,欣欣然跨进了那别业大门。 “哎呀,陌兄弟。”门房老周见到陌离,一瘸一拐冲过来,满面欢喜、一把拉住,“有日子不见啦!” “方才在那渡口撞见一麻脸汉子,见他那鲈鱼十分新鲜,要了两尾。突然想念老哥哥手艺,便折过来讨杯酒喝。来得唐突,老哥哥勿怪啊。” 这老周数年前去漠北行商,路经那穷娄山时遇上雪流沙,丢了货物不说,还折了一条腿。 是陌离将他自那雪堆中扒了出来、捡回一条命,一路延医用药送到帝都,还悄悄替他赔上了本钱。 老周原有一子,素日游手好闲,听闻此事之后,恐被老头拖累,竟连夜悄悄跑了。老周再无依靠,好在还有几分人缘,托人情在这别业中谋了门房杂役的差使,凄凉晚景中好歹有了个立脚之地。 陌离每次返回帝都,但得大块工夫,便会来他处盘桓、与他作伴。这老周颇喜食鱼,也会做鱼,见陌离手中两尾鲜鱼犹在那“颇颇”挣扎,赶紧接了过去,置于面盆清水中。 “哪里话——陌兄弟啊,我这里,你只甚时想、便甚时来!” 老周环顾下室内:“哎哟,酒不够了,我这便去沽。二里地外那小酒肆打出招牌,夸口说他们家新上的菖蒲酒是‘迎风香三里’,我却没有闻到。” “也不知道是近来这风皆不往我这里吹啊,还是那多出的一里地被谁偷了去?今日正好去看看。” 陌离知道他性情,哂然一笑,并不阻拦,任他拖着一条腿哼着小曲逶迤去了。 见老周走远,陌离却向院内行来。那满院栀子正在怒放,浓香扑鼻。陌离一边玩赏园中秀色,一边留神那几间客房,却并未现有人入住痕迹。 “这却奇怪了,莫非那女子住在了后院罩房之内?” 陌离寻到那耳房旁小门,门上竟上了锁。自那门缝中也窥不见什么。 陌离绕着院子又转上数圈,角角落落俱看了看,并无收获。 耳听得老周已在门外吆喝:“陌兄弟,哥哥今日沽了二斤酒,你可不许再找借口推脱了,甚时候喝完,甚时候许你离开。” 陌离赶回门房,老周已在那里安排杯箸。他竟还切了一大盘上好卤煮羊腱子,备了几个时鲜小菜,一边往桌上摆,一边笑哈哈说: “陌兄弟,你知道吗,到了那小店,我问他——啥叫‘迎风香三里’啊?” “那小二倒着实机灵,一眼竟看出我是找茬来了,随口便说:这‘迎风’是这酒名,这‘三里’呢,却是嘴里、肚里和梦里。” “嘿,他这一说,我便喜欢上他了。于是接着问:你小子这脑子,陀螺做的吧,转得恁快?你猜那小子怎么说?” “他说:我满脑子腱子肉,从来不转筋,只一动便慢不下来。一边指着这卤煮:您切二斤回家试试,保您吃过之后也是满脑子这腱子肉。这不,我就切了些。” 转身提起那两尾鱼:“陌兄弟,多吃点肉,脑子不转筋啊——哈哈,我拾掇那鱼去。” “这老周虽时运不济,活得倒甚是洒落,竟比我还爱玩笑。与他相处,颓唐一扫、神清气爽,果然是个妙人。”陌离心想。 “你且去,我先让脑子转下筋,等阵好见识这腱子肉的奇效。” “哈哈哈……” 那羊腱子卤得烂熟,香黏中微微弹牙。 不知那小店用了什么佐料,野蛮辛辣间竟爆出缕缕酸甜,陌离初时极不适应,然而数块下口之后便对这味道极是神往。 那酒虽是村酒,却确是十分醇厚,伴随菖蒲异香,入口即化。 两人觥筹交错,不觉已至戌时,皆是微醺。 “老周,这宅院莫非现在竟只你一人住?”陌离见院内并未点灯,问那老周。 “原有几个小厮、仆妇,月前不知何故皆被调去他处了。这院原也不大,只偶尔祁东家过来歇息。没客人时,我一个人伺候着尽够了。” “哦?偌大元益丰,竟没有一个客人住到此处?祁东家上次过来,却是什么时候?” “嗨,那做客商的哪个不喜繁华,商行在城中原有数处客栈,谁愿来这荒僻之地啊。祁东家上次过来,十数日了吧,他也来得极少。” “我倒觉得此处甚是清静,花木生香、夏虫呢喃,更有老哥哥这样一个妙人,令人心中欢喜。来,来,来,你我浮一大白!” “哈哈,陌兄弟,你莫非竟想留下与我一起坐这门房?那可不行,你休要抢了老哥哥的饭碗……” 两人又饮得几轮,那菖蒲酒后劲上涌,老周已不胜酒力趴在小桌上不愿动弹,嘴里兀在嘟哝: “坐门房,坐门房……脑子没转筋,屁股转了筋……走不动咯。庆儿,你在哪里,在哪里……缘何不来看看爹爹——” “庆儿”乃他那不肖子小名。 如豆灯火下,陌离抬眼四顾,这小小门房犹如枯井,四壁萧然,破床之上竟连被褥也无,倒是那沽酒的葫芦在灯下出油红色亮光。 见这番光景,陌离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深深哀伤。 他幼年失怙,与老周相识近十载,虽以兄弟相称,却在心底待这老周如父。 这父亲如今垂垂老矣,孑然不知归处,表面上戏谑忘忧,内心里却是何等苍凉寂寥? 生而为人,任你如何骄狂苟且,如何游戏高标,终是难逃那杳杳天道、昭昭常伦,不过造物之玩偶、情志之躯壳罢了。 心中感慨,不觉又多饮了几杯。 便在陌离恍恍惚惚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惨呼,那惨呼夹杂在林涛之中,若有如无,觅时便不知所踪。 尽力去听,竟不止一声,而是一片。分明处如根根钢钉穿肠入骨,飘渺处如潇潇夜雨寒意拢身,陌离酒意大减,不觉起身望那院深处行去。 天上月似蛾眉,时明时暗,那呼声却忽远忽近,林梢花底皆有余音,似将那小院包裹。陌离直奔耳房旁小门,那锁并无人动,后罩房中黑悄悄一点动静也无。 “这却奇怪了,这声音何处来?” 陌离搜寻一圈,回到门房,那老周已是歪倒在地。 陌离将他扶起,他却抬了抬眼:“又来了,这百鬼夜哭——我好端端在这,你却哭甚……不如来与我,与我饮酒。来——” 老周这一嘀咕,陌离猛想起这玄都山的一段传说。 “难道方才那惨呼之声竟是这玄都山下所镇恶鬼出啼哭?这百鬼夜哭之事,不过传闻,而今看来却似是凿凿有据了。” 将老周安顿好,陌离又坐回小桌,放下耳畔那声,在心中盘算: “那女子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听胖子口气,那弃却是被三皇子带入宫去了,如何才能将他带至那易老怪处?也不知胖子与于儿姑娘那边如何了……” 被“咣当”一声惊醒时,却是一只胆大馋猫将那吃剩鱼尾叼了去。 东方泛出鱼肚白,老周在那破床上犹是鼾声如雷。 陌离笑笑,自怀中摸出些银两,悄悄塞入他囊中。踏着晨光,直奔孟诸码头而去。 大围日近,这孟诸一日胜过一日热闹。一大早,那搭船之人便排起了长龙。 “听闻今年彩头更胜往年,又多了好些船队。” “可不。前日夺云试上那魁,就是那叫土小四的,这番也要来打围,不正是奔着那彩头来的么。” “今年这围,定然好看。我只早些过去,占个好位去。” “哪轮得到你?早被人分了去,在那坐地起价呢。” 众人口中,皆是大围之事。 陌离便随口问了一句:“这位小哥,你方才说到那土小四,却是哪支队伍的。” 立时有好事的接过话去:“听闻是那三皇子嬴协的。别人都在这大泽中操练半个月了,他们家的船昨日才下水,也不知这皇子怎么想的,许是钱太多了吧。”众人皆哄笑了起来。 “又是那三皇子。不过兴许能在这大围上见到弃,与他说上些话。” 陌离花了些银两,在那元益丰看台上弄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他于这些喧闹之事原不是十分热衷,加之长年在外漂泊,还是第一次看这大围。 他来得略迟了些,待在台上坐定,那围已经开始了。 远远泽中一人遥遥领先,却是太子那盲奴。陌离定睛看得片刻,不禁出“呀”的轻呼,这一声中既有惊讶,又有激动与不忍,眼中竟闪烁泪光。 眼见众人在水中乱成一团,又眼见那香卡另辟蹊径突围而出,再见弃施展手段后来居上,泽中局势一盏茶工夫竟然数度变化。 台上看客山呼海啸,台下锣鼓动地喧天。陌离不禁面露微笑,心中赞许:“怪不得众人如此狂热,这大围还真是有些看头。” 孰知此时异变突起,那怪鱼自水中冲出,台上众人瞬间失了方寸,山洪般往场外涌。 “不好!”陌离惊呼起身。他的位置离那通道甚近,还未来得及迈步,竟已被裹挟在汹涌人流中,足不沾地送至场外,摔在一坑烂泥之中。 爬起身来回头看时,“轰隆隆”一声那台不知何故竟已坍塌,耳畔但闻哭爹喊娘之声。 接着便有那拖着残肢断腿摸爬嘶吼着往外挣扎的第二股人流,又将他莫名其妙推出了半里地。 他抱住一棵大树,这才躲过人流践踏,却现屁股真的转了筋。 待人声终于寂静、那腿也能活动时,跌跌撞撞再回到大泽,便只见冷风卷起一地恶臭血腥,无数野狗乌雀残尸堆中狺狺争食,活人一个也无,只剩一泽血水,上面浮着白花花一团数十丈大肚皮。 第三十章 蛊衣 三皇子似乎伤得并不甚重,弃扶他回宫,未至宫门他已能够行走。 甫入寝宫,小甘霖便迎了上来,见两人一身血污,心内慌张:这这却是怎么啦? 弃方要解释,有寺人匆匆来报:殿下,椒妃娘娘到了! 嬴协一脸不快,小声嘀咕:又是哪个多嘴的东西,把她给招来了? 协儿啊,可伤到哪里了?快让为娘看看。 弃还未来得及回避,钗钏声响香风袭人,一名贵妇已急慌慌冲了入来。 你看,你看,搞成什么样子了?叫你不要去嘛,你偏要去。那破匾日日挂在宗祠门头,你赢来不依然挂在那处。好端端的身子,自己不知道顾惜哎哟,你这额头怎么啦?御医,来人啊,快召御医—— 娘娘,已经着人去请了。身后有人赶紧回话。 去催,去催——看不见殿下正在受罪?你们这些吃白食不长眼的混账奴才! 身后数名寺人战兢兢分头退下。 听她说话,声音软糯却霸气逼人,弃不觉抬眼偷偷去看。 这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椒妃娘娘望去竟只有二十来岁年纪。 一身妆容打扮别出心裁,肌肤吹弹得破,眉眼波光盈盈,极是娇媚动人,哪似那三皇子娘亲,倒更似姐妹。 这椒妃也瞧见了旁边的弃,只看一眼,便转身对着那三皇子说: 这便是你日前说的那甚小四?看着倒还机灵,却怎会勾搭你去打那大围?为娘可是听说了,此番那围打出来个妖怪,坏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好在祖宗庇佑,你总算是全须全尾回来了。 听娘的话,以后可不许再跟些阿猫阿狗四处胡来。不然,你若有甚闪失,叫为娘孤单单一人可如何是好?哎呀,你这腿也——御医呢,御医! 那三皇子对弃使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就别在这里罗里吧嗦尽讲些不相干的东西了。我不要甚御医,我只想睡个好觉。你赶紧把这一堆鸟厮给我弄走! 弃回身一看,四五名寺人正簇拥着数名医官匆匆而入。 那怎行?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听娘的话,让医官诊治下,开出来的汤药亦定要按时服用。来来,你们赶紧给殿下瞧瞧。 你若不走,我便不让瞧!那三皇子竟将那锦衾往头上一扯,耍起赖来。 这娘俩,竟是一对活宝贝?弃不觉心中暗暗发笑。看这椒妃如此跋扈,却拿这儿子毫无办法。 果然,那椒妃急得直跺脚,竟真的转身走了:你们好生伺候着,有半点不是,提防你们的脑袋。 听得椒妃走远,那嬴协将被子一掀,坐了起来:你们也走吧,不过擦破点皮肉,不碍事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三皇子声音陡然提高,竟满是怒气:都聋了?我叫你们滚! 那御医中有一名年级较长的,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方才娘娘说的您可都听得分明,您若是不让微臣瞧一瞧,只怕微臣会掉脑袋啊。众人皆跟着跪下。 三皇子呵呵冷笑:你就不怕你瞧了我,脑袋掉得更快?我叫你们滚,听到了吗? 那年长御医犹在犹豫,只听得一声咆哮:滚—— 弃眼前一花,不知何时那三皇子竟已来至那御医面前,抬腿一脚重重踢在他脸上。 啊那御医一声惨呼,耳鼻流血,往后便倒。 众人一看不好,架起那御医,匆匆退了出去。 那三皇子浑身发抖,面色惨白,颊边那酒靥犹在突突跳动。 弃原想劝上两句,看他这情状,亦不好张口。 甘霖妹妹,你带弃兄弟下去歇息,便住在宫内西池院厢房之内,好与我作伴。 // 陌离返回食无味,赶紧沐浴更衣。 方才泽中一幕确实动魄惊心,他却无意去想,只寻思赶紧再去那城中诸家客栈,看看能否找到那苗疆女子。 便要出门之时,突然想起一事,又折回房中,取出一物揣入怀中。 这怪鱼一闹,连食无味的生意也清淡了不少,竟只有三四桌客人。 来来来,饮上一杯。方才那大围真是吓死我了,你看我这腿,如今犹在抖。 是啊,是啊。若不是那几个昆仑弟子将那怪鱼拖住,只怕咱老哥俩今日便喝不上这酒咯。 我跑得快,没瞧见。那鱼恁凶悍,却是被你口中那几个昆仑弟子打死的? 我躲在那石头缝里,也没太瞧明白。似乎是被那姬云君与昆仑弟子一齐打伤了,自己突然跳将起来,便死了。 听口音便知两人是来自外地的行商,正在聊那大围。陌离并无兴致,拔腿要走。 听说这大围可是元益丰商行掏了银子来办的,此番祁无伤可是折了大本了,连声吆喝也没赚到。 是啊。还专请了那香卡来助阵,你可知道,那香卡可是大有来头。 哥哥你莫非认识她? 那倒不是。愚兄昔年在武陵黔中一带行商时,机缘巧合结识了苗人的一名鼓藏头,从他处听过些许关于这香卡的传闻。那男子竟压低了声音,陌离不觉放慢了脚步。据说她是那古苗天蛊师的转世蛊衣,还是件欢喜衣。 蛊师我倒是知晓。那甚衣,却是头回听闻这衣服还有欢不欢喜的? 那鼓藏头也说得不甚分明,只说上古三苗八十一寨,蛊师无数,但天蛊师却只得一人,必为女子,由那蛊灵亲自选中。 这天蛊师与寻常蛊师不同,她是人蛊合一,她即是蛊,蛊即是她。 她若要给人下蛊,只须望上一眼,那人便即中蛊,断难逃脱。 天蛊师元神不朽,肉身却亦有寿数。一代天蛊师肉身湮没之后,那元神便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代天蛊师。因条件极苛刻,故而寻找的过程也极其漫长,甚至千百年不遇。 在这过程中,元神会不断尝试各种躯体,能被它看上的躯体,被称之为‘转世蛊衣’。 元神入体,与躯体主人两相适应,皆感欢喜的,方能称为‘欢喜衣’。 若有哪怕丝毫不适,元神便会将那躯体毁去,另觅去处,那躯体便只能称为‘冤枉衣’。 元神在那‘欢喜衣’中住下,待时机成熟,便将其化而为蛊。 到那时,躯体主人便成为真正的天蛊师,拥有通天彻地的本事。 上代天蛊师现世,距今太过久远,已无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了。 听你一说,却甚是瘆人。那香卡一个漂亮姑娘,竟要变成看人一眼即夺走人命的怪物?还有,活生生一人要被变成那蛊,那得遭多大罪啊? 哈哈,不过助酒兴聊起,莫辨真假。苗人中名香卡之女子甚众,也许此香卡并非彼香卡。又或许此番话本就是酒话,作不得真。姑妄听之,姑妄听之——来来,再饮一杯。 陌离听罢,却是捏了一把汗,急急出门去了。 每次回这帝都,若非有事,陌离甚少住进食无味。 只因彭大嘴不愿收他房钱,而他恰又是个极分明大度之人,宁予毋取。 因此元益丰商行名下那些客栈,陌离常去,皆有三两熟人。 然而帝都城中转得一圈,所有客栈打听了一遍,却仍无半点消息。 陌离心中暗暗思忖:看来我却是‘病急乱投医’了。这香卡满身毒虫,既已暴露行藏,便不会再在大庭广众之下随意现身,更别说住在客栈之中。她既是祁无伤请来,莫非住进了祁无伤宅中? 这祁无伤也是个极古怪的人,平日甚少露面。 有说他是皇家外戚,做的是枕头生意。也有说他是早年偶有奇遇,无意中觅得巨宝,因此发家。 他年过不惑,却无妻室子嗣。富可敌国,却不置产业,仅有两处私宅,一处是那别业,一处便在这城中。 城中这宅,也并不起眼,不过西南僻静小巷中一处寻常院落。 院门紧闭,门外却十分热闹,前来拜谒之人络绎不绝,却俱被门前一人挡回。看那人衣着,似是个管家。 不管来人是谁,他并不说话,只是摆手,指着一处叫人看。 陌离细看时,竟是门墙上一帖,上书四个大字: 不在府中。 这个倒有些意思。陌离莞尔一笑。 既进不得门,陌离便在周围转了转。 这院西面僻巷中还有一扇小门,亦是紧闭。 斜对面不起眼处有一间小小茶肆,位置巧得很,竟可以同时窥见这一大一小两扇院门,陌离便随意步了入去。 茶肆内两名青年男子正在低头私语,见有生人入内,停止说话,一人起身离开。 一人继续饮茶,面色冷峻,眼光却不时在街巷对面人群中扫过。 竟有人在监视这祁无伤? 陌离长年在外闯荡,于这些蛛丝马迹十分留心。 看那两名男子虽是寻常穿着,眉目间却有一股英气,举手投足十分利落,似是修行之人。 莫非也同那香卡有关? 第三十一章 寻踪 经营这茶肆的乃一老翁,正提着小铜壶给陌离茶碗冲水。 陌离即向他问讯:“老人家,对面可是元益丰商行祁先生府邸?” “正是。你可是找他有事?” “嗯,晚辈自蜀地来,带来一些织锦,欲在这城中寻几处商号合作售卖。” “你可见不到他——你看,多少人来了又走了。” “那却为何?” “那门上几个字你可看见了?” “嗯。” “那几个字贴在那儿,只怕三五年了吧,每半月换一张,看起来便同新的一般。” “您是说他压根儿不住这里?”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这种大人物的行踪,焉是我这糟老头子能够知晓?” “我有一个朋友,数日前入的城,传书要我来此处寻她。不知老人家可有瞧见?她是一名苗疆女子,二十左右年纪,身材小巧,头上一朵红花,胸口一把银锁。” 老翁思索片刻,摇摇头:“你口中这苗疆女子颇与众不同,然而我却好似并没有什么印象。” 陌离谢过老翁,心底沉思:“似我这般乱找,只怕无法觅得这女子踪迹。既是有人在这祁无伤门前盯梢,不如看看究竟是谁,说不定能从他们身上获得些许线索。” 主意已定,他“唉哟”一声,故意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碗,弓腰时将怀中那物悄悄撒在了那男子鞋履之上。 在巷口等得个把时辰,那男子方才出来,左右望一眼,匆匆往北行去,陌离只在他身后远远跟着。 那男子年纪虽轻,却甚是机警,步忽快忽慢,走街串巷穿梭绕行,片刻间竟已不见踪影。 “幸而我有此物。”陌离自怀中摸出一个琉璃小瓶,里面竟是一只虫子,青绿颜色、形如大蝉。 陌离一边走一边将那虫子拿在手中察看,虫子时而欢愉唧唧有声,时而躁动摩须振翅,时而颓丧败若秋叶,陌离便依它指引左右迂回,终于来至一间小客栈门前。 那虫子不再乱动,只望着二楼一间客房鸣叫。 却原来此虫名唤青蚨,子母连心,方才陌离倒在男子鞋履上的便是母虫遗骸粉末,瓶中子虫竟追随男子脚步寻至此处。 // 那三皇子寝宫坐落在内宫西北角,名唤“景行宫”。 夜色下,一条人影悄悄伏在那屋脊之上。 大围后弃再次随嬴协进宫,于问问一直心中忐忑,天方擦黑便悄悄守在了这里。 嬴协生性放浪,不喜约束,宫中并没有几个寺人和宫女,只有那小甘霖走动得勤。 大围后宵禁日严,酉时未过便家家闭户,宫城内也是一片寂静。 弃被安排住进了西面一个小院,那嬴协却一直未见出来。 不觉数个时辰过去,打过三更,小甘霖等人业已歇息,宫中却并无异常。 “莫非是我多想了?”大围之后,于问问现自己对弃并无恶感。那嬴协的眼神,却总让他觉得隐隐不安,又说不上来为何。 这一晚,景行宫中两棵不知名黑色奇木正在开花,一弯新月已然西坠,那花瓣却出忽明忽暗的淡淡光芒,散出令人沉醉的清香。 “喵……”一声,于问问吃了一惊,抬起眼,却是房顶上一只老猫、突然蹿了下去。 于问问舒了一口气,懒得管它,却突然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顺着那猫跃下的方向看去,一条黑影正在廊下缓缓移动,来到三皇子门前,竟出青蛙般“呱呱”叫声。 “吱哑……”门打开一条缝隙,黑影闪身入内。 房内并无灯光,于问问以那离朱泪凝聚目力,方才将房内情状看清。 黑影背对大门,身形矮胖。 那三皇子从榻上坐起,也似吃了一惊,随即低声训斥:“你怎么入宫来了?身后可干净?” 黑影出浓厚鼻音:“人家担心你嘛——” 于问问吃了一惊,听这黑影口气竟似女子对情郎说话。 “今日你却没事吧?”说话间黑影竟行至嬴协榻前,还抓起了他的手。 “哎哟……”嬴协小声**,却并不回避。 “哎呀,怎伤得如此重?”黑影不知看见什么,竟出一身惊呼。“那怪竟伤到你了?” “嘘——”嬴协赶紧制止,将手从那黑影处抽回,“那怪焉能伤我?阵法一破,便会反噬,这伤却是那阵留下,休要大惊小怪!” “你可请人看过了?用药了没有?”黑影声音稍稍缓和,透出疼惜语气。 “这伤如何能让与外人看见?我自用了药,数日便会痊愈。” “不曾想他们竟能将那阵破了,早知如此,不如我直接动手来得干净。” “我心中亦是奇怪,这阵即便既济境界的修行之人亦能轻松困住,此番竟失了手……不过不用着急,对付他们有的是机会!对了,他体内那物如何?” “这你却放心,如今应当已经一蜕了。七日之后,他便是你手中一架提线傀儡。诺,这是‘虫信’,你可要收好。明日你便可亲自试一试。”黑影语气竟放松许多。 “这‘虫信’如何用?” “那用法却在这里,你自己来拿啊——”黑影格格轻笑,不知何时已将身子挪至榻上,手却指着自己胸口。 见到这一幕,于问问差点吐了出来:面对这么个矮胖怪物,那嬴协莫非还有这等雅兴? 果然,那嬴协一把将黑影推开:“你却不要胡闹……哎哟。”似是又碰到了伤口。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闹了。你好好歇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你。”那黑影对嬴协却极是关心,赶紧扶他躺下。 “用法皆在此处,你得闲时看看便会了。”黑影将一物塞给了嬴协。 “你万不可随意来我处,有事仍去那‘食无味’便是!”嬴协辞锋转为犀利。 “讨厌。你都有十数日不曾去看过我了,只将我孤零零放在那黑屋子中,与一堆虫豸作伴。如今又不许我来看你,却只知道‘食无味’、‘食无味’,你只怕是看上那做肘子的大厨了吧。哼,走了!” 黑影把那嬴协额头扳向自己,亲一下,转身轻轻推开了房门。 借着天光,这下于问问看得分明,那人一脸横肉,却白净得很。虽不曾见过,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心中兀在思量,那黑影已迅疾消失不见。 “这身法好诡异?”于问问吃了一惊,心中陡然想起一事,“咯噔”一下冷汗直流,“难道是她?!” // 那二楼房中住的竟是昆仑弟子。 “这昆仑与祁无伤又有甚瓜葛?八成也是为了那香卡方才去那处监视。看来那香卡八成便在那宅中,我却要想个办法查探清楚才是。” 陌离突然想起祁府院外那管家,若能与此人搭上关系,岂非一切尽皆明了? 只是这管家却会与何人相熟呢?老周!对,老周在这元益丰商行数十年,上上下下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我这便再去寻一次老周。”大泽无人摆渡,陌离只得自己找了车马,风风火火奔那玄都别业而来。 “老哥哥,我又来了。”陌离在那敲了半天,却无人开门。“莫非沽酒去了?” 陌离索性沿着老周上次行去方向,去寻那酒肆。 远远便看见一面大旗,上书“迎风香三里”。 陌离心想:便是此处了。 “老周,老周,你可在内?”陌离一边大声喊,一边大踏步奔了进去。 酒肆里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陌离正烦恼,门帘一掀,一名男子钻了出来。 看见陌离却似是吃了一惊:“客官见谅,小的方才在厨下炖肉,未能听见招呼。您是要打酒呢,还是切肉?小店的菖蒲酒和羊腱子,那是出了名的好。” 陌离见他穿着、听他言语,便知是老周口中那小二,即笑着问他:“常来贵店沽酒、腿脚不甚方便的……” “客官说的可是那玄都别业中的老门房?”小二果然机灵,陌离话未说完,他即已猜到。 “便是他了。他今日可有来沽酒、切肉?” 小二脸色微变,竟摇了摇头:“他呀,以后再喝不到这酒,也吃不到这肉咯——” “小哥,你这却是何意?” “头晌那大围,他被一块石头生生轧成了两截。与他同去那人,死里逃生出来,说他孤老一个,只好自己取他些遗物去烧化,方才还在我们小店中打尖叹息。” “小哥,你休要诳我!”陌离心说:日前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客官可是他的朋友?方才那人恍恍惚惚,竟将那些遗物尽落在了小店,小的正不知如何是好,赶巧您过来了。您可愿代为处置?” 小二递过来一个小包袱,陌离一眼便看见了老周那葫芦,不禁怔在了当场。 陌离呆了半晌,方才伸出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包袱,跌跌撞撞走出了小店。 // 那巨鱼浮在泽中,次日竟不知去向。 有传言那鱼死后只一个时辰便渐渐化为血水,半日后尸骨无存。 无人收尸,如山遗骸皆被兵士装车运至那玄都山中掘坑掩埋,泽畔景物回复如初,只是再无人迹。 帝都城中哀恸之声不绝,处处白幡高挂、纸钱横飞。 城门处贴出告示:拿云师巡守王畿不力,致凶物潜藏大泽残害百姓。师帅姬崖孙,难辞其咎。降爵一等,笞五十,罚俸半年。赤羽卫衣寒山护卫有功,晋安平君,加食邑三百户。有司各领陟罚。 不过一两日,这帝都城竟萧条许多,透出丝丝暮气来。 第三十二章 罗帕 陌离但觉喉头发痛,浑身再没有半分力气。那轻飘飘包袱便好似一块千斤大石,锁在身上,梗在胸口,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挪回那“食无味”。在房中又呆坐了好一阵,才终于起身,抖抖索索打开那包袱。 包袱中除了葫芦,便只剩几件缀满补丁衣衫。便在陌离取出那衣衫时,中间竟掉出一方罗帕。 这帕上等蚕丝制成,入手温软,织工精细,并非寻常物件。最引人注目处却是那帕沿的五彩纹绣。那绣两指宽窄,手法独特,竟似是以丝线先编成小辫,再将其回旋盘绕结成图案,以金线密密钉于那帕上。细看时,那图案竟是首尾相连一十二对交颈鸳鸯。 “这绣如此繁缛精巧,刺绣之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老周却哪里弄来这等物件?”陌离赞叹之余,心中十分奇怪。“这绣法十分罕见,看图案倒似是闺中之物。” 心中涌起一个念头,便要起身。才发现窗外月色清冷,城中早已宵禁,只得复又坐下,盯着那灯花怔怔出神。 // 第二日,弃却不见那嬴协踪影。 小甘霖亦是帮他敷衍,只不肯告诉弃他究竟去了何处。 欲要出门,又有寺人婉言劝阻:“弃公子,您但有需要,差遣小人去做便是。殿下特意嘱咐过,这宫中规矩甚多路也难寻,请您不要四处行走,免生麻烦。” “这般不自由,岂不成了软禁了?”弃闷闷不乐,只待那嬴协回来便要告辞离开。 既不能去他处,弃便入那道匮修炼元神与数样神通。这西池院甚是安静,无人打扰,数个时辰内又颇有进益。只是运转气息时,竟发现胸腹间微有滞涩,不知何故,弃心中讶异。 // “三师兄,那宅不过一所空宅,祁无伤这许久亦不曾来过,我等可还要继续守下去?”问话的正是昨日那名青年弟子,看来昆仑众人早已悄悄探过那所宅子。“大围中数位师兄弟皆受伤不轻,不如我先撤回帮忙照料?” “这数日可有发现可疑之人?遇到可疑之事?”于问问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却并没——哦,对了,昨日有一名中年男子来那茶肆打听祁无伤消息。还提到一位苗疆女子,说是他的朋友。听他形容,那女子倒有几分似那香卡。” “那男子形貌如何?有何举动?”对他这番话于问问甚是留心。 “那人自称来自蜀地,做织锦生意。中等身材,倒并无甚特别之处,只是说话声音颇清脆。”那弟子一边回忆一边说话,“他只在那茶肆中打听了一番,坐着喝了一盏茶便径直走了,并未过多停留。” 于问问在脑中搜索,却想不起这么一个人来。这时,忽又听那弟子说:“对了,在那茶肆中他突然失手打翻了茶碗,将我鞋袜也差点弄湿,他却甚是殷勤,帮我擦了又擦,还硬要替我付了茶钱。” “这却有些奇怪!”于问问心想,“你今日所着可依然是昨日鞋袜?” 那弟子不知于问问想问什么,涨红了脸:“昨日照料七师弟,甚是疲乏,还未来得及换洗。” “甚好!”于问问催动离朱泪,他那鞋袜之上,散发出隐隐光芒。 “你已被那人跟踪了!”于问问此语一出,众弟子皆吃了一惊。 一缕光芒自于问问头顶巨眼中投出,那陌离在茶肆中一举一动,尽收众弟子眼底。 甫一看见陌离,于问问便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一时无法想起在何处见过。 “此人有些手段,是敌是友,却犹难判断。不如将计就计,趁他以为我等尚未察觉,引他入彀,先探明他的虚实。”于问问将众弟子召在一堆,耳语片刻,众弟子尽皆点头,各自下去安排。 “这弃嬴协祁无伤与那香卡,如今又加上这男子,这数人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于问问低眉沉思,忽然想起:“于儿却是有数日不见了,我因她而来这帝都,却反把她给弄丢了——也不知她现在何处?”不禁有些惆怅。 // 一早,陌离便来到那帝都最大的绸庄,请人看那罗帕。 “这却是苗疆的辫绣。”那庄中一老叟竟然识得,“苗疆女子擅长刺绣,出嫁时卉服鸟章,皆亲手缝制。你这罗帕,绣得尤是精致用心,想是那用来定情的信物。” 陌离拜谢而出,心中思忖:苗疆女子的定情信物,却缘何会落入老周手中?许是那老周生前与苗疆有甚渊源,亦不得而知。只是如今这老周已殁,那祁无伤又不得见,却到哪里再去寻那香卡踪迹?昨日那些昆仑弟子似乎也在追踪这祁香二人,却不知他们可有什么线索? 一念及此,陌离返身折向昨日那小客栈,寻一处不显眼地方只装作等人。 不多久,便有两人匆匆而出,正是昨日茶肆中见到的那两名青年男子。 “已回来了?”一名男子问,另一人点点头,示意他小声。 陌离远远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向南,走街串巷,看方向竟又是奔那祁府而去。 “莫非那祁无伤现身了?”陌离心中暗暗激动。 到得祁府,那两名男子早不见踪影,那管家与墙上的字条却依然还在。 “这祁无伤果然精明。”陌离绕过院墙,正想去那小门处看看。突然眼前一黑,鼻间一段香甜,竟晕了过去。 “你这汉子,缘何竟日在我家院外绕来绕去?却是想要行窃?” 一炷香左右工夫,陌离醒来,动动手脚,皆被缚得结实,双眼亦被蒙上。不曾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将自己捉了去。问话的男子,似乎是祁府家人。那声音略带回响,想是自己被他们带至了一处僻静空旷的地方。 “小人却不是贼,不过外地客商,找祁先生有生意要谈。” “要谈生意,只从大门出入,却作甚贼头贼脑四处窥探?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那声已透出几分不耐烦,空中‘啪啪’作响,似是皮鞭发出的声音。 “冤枉啊。小人自蜀中来这帝都贩卖织锦,人地两生,不过想央祁先生提携,绝非那偷鸡摸狗之人。” “你看不见我家门前贴的大字?先生不在府中。犹在狡辩,我看你是皮肉发痒。”那皮鞭带起一阵凉风自陌离面前掠过。 “慢着!”那皮鞭却并未落在陌离身上,想是被另一人拦下了。 “你既说上门央祁先生帮忙,却缘何无有贽礼?既是蜀锦商人,可有随身带得织锦样品?若是放在客栈,你却住在哪家客栈?我这便着人去取。”此人说话言辞锋利咄咄逼人,陌离愈发小心: “小人的一个朋友与贵商行的香卡姑娘熟识,是她荐我来祁先生府上,样品早已托她转呈。小人来前,她还反复叮嘱,说祁先生是那疏朗旷达之人,最好结交朋友,万不要拘那些俗礼,是故空手而来。这确是小人糊涂了。” “哼!”那人冷笑,“空手而来?你怀中却是何物?莫要以为无人知晓。这青蚨虫粉,惯用于盯梢探路隔空取物。犹要嘴硬,有你的苦吃。” 他们竟已将我怀中那青蚨搜去,那罗帕只怕也已落入他们手中,不如我索性这般说,陌离心一横。 “与虫子一处那罗帕你们可看见,便是那朋友赠与小人的信物。你若识得,那上面却是苗家‘辫绣’,足见小人与香卡姑娘的渊源。至于那虫子,乃是小人前几日在那迎章大集随意买的,不过觉得好玩,却从未想过要用它来行那腌臜之事。” “巧舌如簧的东西,不杀杀你的气焰,只怕你不知道我祁府的手段。” 陌离只梗着脖子等那鞭子落在头上,孰知过去半晌,全无动静。仔细听听,那两人竟都走了。 “他们将我扔在这不知道什么地方,这可如何是好?” “诶,有人吗?有人吗?”陌离大声呼唤,却只有空荡荡回声。 “咦,这里缚了个人。”却是孩童的声音。“是哦,还被蒙了眼睛。” 陌离听得真切,生怕把那孩童吓跑,柔声说:“阿叔在与人捉迷藏呢,那人只跟阿叔说去去就来,孰知去了个把时辰,再不见踪影,莫非却是在骗阿叔?” “阿叔你却是个痴人,哪有被人绑着捉迷藏的,那人定是骗你。” “却原来是骗我。你们帮阿叔解开可好,阿叔带你们买蜜饯吃。” “我要吃桂花糕。”“我要吃马蹄糕。”“我却要吃云片糕,那云片糕最好吃。”众孩童许是觉得他痴,并不害怕,吵吵嚷嚷闹成一团。 “好好好,你们要吃什么阿叔都给买来。” 孩童将陌离蒙眼布揭开,陌离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置身一破屋之中,这屋雕梁画栋设有神龛祭台,只是如今布满灰尘蛛网破旧不堪,看样貌是一处被弃置的家庙。那大点的孩童又弄来一些碎陶片,将陌离手脚上的绳子尽数割断,便一哄而上扯着他的衣服往那糕点铺拖去。 “你们轻点,轻点,阿叔不会跑。阿叔却问你们,这里到元益丰祁先生府邸有多远啊?” “努,那里便是。”众孩童齐齐指向一处,却依然紧紧抓住陌离并不松手。 陌离仔细辨认,原来那庙离祁府不过一箭地,只是中间隔着一片半人高杂草,外面围着一堵摇摇欲坠土墙,因此自己并未留心。想那两人便是从那土墙倾圮处将自己捉去庙中。 “那两人并未将我捉进院里,亦未伤我,却缘何要蒙住我的双眼?莫非怕我看见他们的样貌?奇怪” 第三十三章 彀中 “他只说自己找那祁无伤是做生意,其余一概不认。” “这些便是从他身上搜出的物件,请师兄过目。”那两名昆仑弟子已经返回客栈,正同于问问讲述前后经过。 于问问眼光落在那罗帕上,一眼看出罗帕不同寻常:“他可有说这罗帕从何而来?” “他说乃是朋友相赠。是名苗疆女子,与那香卡熟识。” “哦?”于问问拿起那罗帕,仔细观察。 “这帕应是定情之物。竟有苗疆女子赠他此物?这人倒是个风流种子。”于问问幼年在蜀中长大,见过类似物件。 “师兄,不如用你那法宝看看这帕子。” 于问问闻听此言,觉得大大有理。赶紧催动离朱泪,看到的场景却令众人皆吃了一惊。 那一针一线绣这罗帕的,不正是香卡? 一处暗室中,她将这罗帕赠与了一名男子,男子草草收起。 夜间男子离去,罗帕被一物挂住,自男子怀中掉落,被风吹至花丛之中。次日,一老者将它拾起,压在衣服底下。直至最后陌离将它从衣服中取出。 “可惜室内灯火昏暗,看不清男子面目。”于问问沉吟一下,“看样子,这人竟还有许多秘密。我亲自去会他一次。” // “陌先生,楼下一名公子想要见您。”陌离方回到那“食无味”,门外便传来琥珀的声音。“他说是来还您东西的。” 这却有趣!陌离心想。打开房门,琥珀手中,不正是那青蚨、虫粉? “快请。” 这人抢了我的东西,却又还回来,究竟什么意思? 来人是一名面生的青年公子,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正是于问问。 入到房中,于问问先向陌离行上一礼:“陌大哥,今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小弟姓于。”想是已向琥珀问过陌离姓氏。 “于兄弟请坐。不知今日造访敝处,是有何事?” “这罗帕物归原主。”青年双手将那罗帕奉还,“只是陌大哥,你找祁掌柜所为究竟何事?还望坦诚相告。” “在那庙中我已说得明白!于兄弟此话却是什么意思?”陌离脸上挂着笑,言语中却隐隐透出不快。 “陌大哥,这罗帕只怕并非女子相赠吧。”于问问盯着陌离眼神。 陌离笑着避开他的眼神,并不置可否。 “那老者可是陌大哥朋友?” “什么老者?” “便是拾得这罗帕、腿脚不太方便的老者。” “这帕竟是老周拾到?”陌离大大惊讶,那笑一下僵住,“你却如何知道?” 于问问见他模样不似撒谎,索性单刀直入:“那陌大哥可知这罗帕何人所绣?” 陌离摇摇头,却拿眼盯定他。 “香卡!” “谁?”陌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香卡的罗帕,缘何会被老周拾到?” “香卡将这罗帕赠与一人,那人却将这帕遗落,被老周拾到。” “那人却是祁无伤?” 于问问摇摇头:“这我却不知道。” “祁无伤岂非你的东家?你缘何不知?” “我与你一样,亦在寻这祁无伤。” 陌离一愣,旋即明白,今日那两人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假扮成了祁府家人。这青年公子言语坦荡,对自己似乎并无恶意。 “于兄弟,我寻的却是那香卡。”陌离直言相告。 “缘何寻她?” “救人性命!”陌离突然想起一事:“那人莫非是白日游园时遗落这帕?” “走得匆忙,不似游园。乃是夜间不慎遗落,次日为老周所拾。” “啊?”陌离吃了一惊:此人竟能在那别业中来去自如,必定与元益丰有些关联。还有那香卡,莫非便藏身在那别业之中?为何我却找不到她? “陌大哥莫非知道这罗帕掉落在何处?” “确实知道,还曾去探访,但却并未现那要找之人的踪迹。” “既是救人性命,我们或可助你一臂之力,一起寻找这香卡。” 陌离沉默不语,只是微笑,这于公子虽看来一身正气,然而来路不明,他不敢贸然答应。 看着眼前这张笑脸,于问问脑中却陡然闪过一道灵光,脱口问道:“陌大哥可认识舍妹?” “嗯?”此问甚是突兀,陌离竟呆了呆。 “便是沉沙海旁小村庄中那蓝头的姑娘。”原来于问问猛然想起,自己早在离朱泪中便见过陌离,怪不得觉得如此面善。 “于儿姑娘?你也姓于——她竟是,令妹?”陌离又惊又喜,“那便好办了!我此番要救之人,与令妹亦是极好的朋友。” “你说的莫非是——弃?” “正是。他被那香卡下了蛊毒。” “啊?何时下的蛊……莫非竟是前番‘夺云试’?”那红雾一出,于问问本也觉得十分诡异,只是当时并不知道那蒙面人便是弃,事后也并未多想。 “嗯。只有找到那香卡,拿到‘虫信’,方可救弃兄弟一条性命。” “你方才说知道那罗帕掉落何处?” “便在那元益丰的玄都别业之中。” “这别业我们也曾去过,不过一处空宅。看来内里另有乾坤,还需仔细查探一番。” 于问问又想起一事,问道:“陌大哥,你对这‘食无味’可熟悉?” 陌离点头:“十分熟悉。” “那便好,却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要央哥哥帮忙。” // 直至黄昏时分,弃方才见到那嬴协。 竟是他主动跑来了西池院,看他的样子是已经完全康复了。 老远见到弃,他便开始作揖:“弃兄弟啊,抱歉,实在抱歉……今日被我那娘逼得紧,十几个人将我死死围在咸安宫,按着脑袋、捏着鼻子灌那黄汤,直叫嘴里苦出个鸟来。方才好容易松懈些了,我便偷个空子,赶紧过来看看兄弟。” 弃并不愿理他,淡淡地说:“我在这宫里住不习惯,你还是让我出去吧。” “哟哟哟,可不许生兄弟的气啊。”那嬴协跑到弃跟前,一边赔笑脸,一边使劲儿给弃扇风。天气溽热,那嬴协手中的扇子,扇出来的风不仅凉爽,还十分柔和悠长,夹杂着一股淡淡清香。弃不自觉定睛看了一眼,那“玉扶摇”果然是件宝器,十二块薄如蝉翼的玉片,以金线相连,收拢如碧圭,展开如雀屏,在日光下放出绿莹莹光彩。扇下一坠,如一小球,每一摇动,那球竟滴溜溜转个不停,煞是有趣。 然而突然间,弃觉经脉间竟似有无数沉渣泛起,气息为之一闭。 “我体内那骄虫已被连根拔走,为何又会生出如此异象?莫不是我用功不慎,竟将内息走岔了地方?” 弃努力催动内息,欲要将那些沉渣自经脉中激出,却现愈是用功,那渣涌动得愈是厉害,多淤塞在要害处,竟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好,只怕又有什么古怪。”弃心中吃惊,脚下绵软。 那嬴协见状,一把冲过来扶住:“弃兄弟,你怎么啦?莫非中暑了?”一边扇得更是卖力。 弃但觉他那风甚是舒适,吹在身上昏昏欲睡,片刻间竟茫茫然失了知觉。 // 醒来时,小甘霖正在身旁。 “弃公子,你可醒了。你这一病,可把三殿下忙坏了,这不又急吼吼去催那御医了。” “我却昏睡多久了?” “只怕有半个时辰了。你且好生歇息,我再去打些水来,帮你擦擦身子。” “不用劳烦甘霖姑娘了。请你转告三殿下,我还有朋友在这宫外等我,我这就出宫去。”弃挣扎着起身,便往宫外挪步。 “弃公子,你的身子还没有痊愈,眼下出宫,只怕会受不了呢。万一有甚闪失,三殿下回来,我可如何交代?”那小甘霖连忙过来扶住弃,却一边急得直跺脚。 “不干你的事,我自会同三殿下讲清楚。” 便在这时,那些沉渣突然再次泛起,腿脚瞬间硬得如同木棍。小甘霖扶他不住,两人一起“扑通”一声滚在地上。 “弃公子,弃公子……你却是又怎么啦?”小甘霖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便在这时,那嬴协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数名医官。 “快帮我弃兄弟看看,哎呀,他这是又晕倒了吗?却为何压在甘霖妹妹身上?快快快,扶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弃扶至榻上,几名医官赶紧轮流诊治。 “如何?我弃兄弟究竟生的什么病?” “三殿下,我等方才为这位公子望色切脉,但见他脉象沉缓,舌质紫暗,恐是阴损及阳气虚欲脱之症。我等这便开下处方,请公子按时服用,数日内便当无大碍。” “即是说我这兄弟不过小小毛病,并不严重?如此有劳各位太医了。” “岂敢岂敢,但有何事,三殿下随时遣人召唤。” 那御医去了,嬴协转身对小甘霖说话:“他若醒来,你定要好言安慰,千万莫让我弃兄弟乱走。你只说,待他康复,我自会让他出宫。” 交代完毕,嬴协低头步出景行宫,只将手中玉扇不停把玩,却似心事重重。俄顷,抬头看看天色,一顿足,大步行了去,却是出宫的方向。 第三十四章 初探 天气甚是闷热,似有暴雨将至,空中皆是粘稠水汽,令人呼吸不畅。

别业西面有一小丘,丘上一棵大树,枝叶繁茂。于问问便如一只巨蛙,趴在那枝叶间,目不转睛只盯着那别业中一举一动。

门房新来了一名老汉,却戌时未到便早早灭了灯,别业陷入一片黑暗。

过了亥时,云脚愈低,黑压压扫过孟诸大泽,盘绕在这山顶树梢,内中隐隐雷光闪动。

“我在这巨树之上,视野虽佳,但若遭雷击,只怕瞬间便被烧成焦炭。”于问问正欲下树,却突然听到有人“哐哐”打门。

“谁啊,这么晚?”

那门房灯光亮起,老汉望一眼,连忙翻身起床,匆匆将门打开,一边向来人弯腰行礼。

进门的是一名高瘦男子。他只微微颔首,便径奔正房。

于问问心中奇怪:“看门房那手忙脚乱的样子,难道来的竟是那祁无伤?他这么晚过来,却所为何事?”

正房中亮起灯光。不过半炷香工夫,那灯便灭了,看来这祁无伤却并不要人伺候,自行歇息了。

门房中灯光也随之熄灭,想是老汉见东家睡下,赶紧上床去了。

“这祁无伤果然是个怪人。难道那罗帕竟真是他遗落?那香卡竟然——”

于问问不觉摇了摇头,又待下树,却突然听见那院中传来“呱呱呱”数声蛙鸣。暴雨前鸣蛙遍野,即在院中亦是常事,只这鸣声甚是突兀,令于问问陡想起景行宫中那黑影,不觉寻声定睛细看。

蛙鸣之后,那正房之中传出轻微的“咔咔”声响,竟透出丝丝微弱亮光,一道人影自光中一闪而过,亮光转瞬泯灭。

“这祁无伤确有古怪,他那房中只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于问问心头一震。

//

弃再醒来已是深夜,那小甘霖竟趴在榻侧睡着了。

弃但觉胸中异常烦闷,方欲翻身坐起,却发现身体手脚犹如生锈了一般,只轻轻一动便格格作响,疼痛钻心。不禁“啊”发出一声轻呼,额上已满是豆大汗滴。

小甘霖被这一声惊醒了,见弃醒来,赶紧过来扶住,一边小声劝慰:“弃公子,御医已来瞧过了,说你不过是伤了暑气、阴阳失调导致身体虚弱,你却不要乱动,好好吃药,三两天便见好的。”

弃心中明白,此番只怕自己遇到了**烦。但见甘霖面容憔悴满脸关切,不忍拂去她的好意,遂点点头:“甘霖妹妹,却劳你费心了。我只是无法动弹,心中烦闷,你可能帮我取把扇子扇扇?”

“这雨还不下来?这般闷热!我这便去取扇子。弃公子,你不要着急。”小甘霖取来扇子、毛巾,一边给弃扇风,一边帮他擦汗。

“俗话都说‘病来如山倒’,便是铁打的人,那病一来也捱不住的。但这病啊,来得猛的,去得必定也快,所以不消三两日,你定又能与我家殿下一起四处玩耍了。”

“这小甘霖倒甚会说话,不似那……”弃昏昏沉沉,只在口中答应,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身影,竟莫名难过起来。

//

于问问跃过围墙,悄悄潜至那房前。房内一团漆黑,于问问催动目力,自门缝往内察看。

这房中陈设甚是简单,只一瞥便尽收眼底。屋角一张大炕,如今上面空空如也,那祁无伤果然不在。

“这房中定是藏有什么机关,不然为何那人影只一闪便踪迹全无?”

便在于问问沉思之时,“啊……”耳畔猝然传来一声惨呼。

伴随这声惨呼,空中竟响起一个炸雷。那雷极低,震得地皮颤抖,亦将于问问耳膜震得嗡嗡作响。这雷却似是一个信号,那惨呼声竟一声紧接一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人包围吞噬。

于问问心下悚然,长吸一口气,用心细细听,那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远隔重山,正是从那房中传出。

昆仑山中那彻地铜管亦是这般响法!莫非这声音竟来自地下?

于问问思忖片刻,轻轻拨开门闩,闪身进房,伏在地上,一处处敲,一处处听。终于,在靠近大炕的一处陶瓮中,于问问找到了这声音的源头。

“这瓮底既有声音传出,说明与暗室相连,只怕那机关便在附近。”于问问不敢随意触碰,闩好门,自原路跃出。

雷声过后,那雨终于下来了,竟如白茫茫漫无边际一堵高墙。于问问在山腰处寻到一座小庙,躲了进去。这雨中竟夹杂了硕大如鸟卵的冰雹,打得那庙顶咣咣作响。滚雷裹着闪电,一个紧似一个欲将那雨墙撞破,却终是无功而返,拖着长长叹息悻悻远去。

那庙极小,年久失修,四处漏水,却能十分清楚地看见那正房。于问问蜷在一张残破神案下,目不交睫,直守到那雨停歇、晨曦初露,却并未见那房中有人活动。

清晨这别业极其安静。门房那老汉起得颇早,此时已在院中打扫昨夜被风雨打落的败叶,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沙,沙,沙”声响。便在这声响中,于问问耳中突然捕捉到了极细微的“咔咔”声,赶紧凝神望去,只见正房那床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整理下衣冠,径直推开门走了出来。

这下于问问看得真切,那人四十几岁年级,焦黄脸孔,鹰钩鼻梁,步姿却甚是奇怪。

看见此人,门房老汉赶紧躬身行礼:“东家!”

那人依然是微微点头,并不说话,朝着大门快步行去。

于问问自那庙中冲出,沿着院墙往那人方向疾行跟去。远远见他出了大门,又往前行了数百步,停下来回身看了看,竟消失在一棵大树下。那处十分空旷,于问问正思索要如何靠近,却猛听到马蹄声响,原来那人竟在树下一窝棚中藏了匹骏马,转眼间便绝尘而去了。

“这祁无伤果然精明过人。只是他这般小心掩盖自己的行藏却究竟为何?香卡是否藏身在这别业之中?那些惨呼又是何人发出?”

旭日东升,气清天朗,于问问再看这别业,却似是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

也许只有当所有谜题一一解开,方能看清这别业中隐藏的真相。当下唯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

//

弃再醒来,那嬴协竟已在床前,看神色甚是关切。

“弃兄弟,你可算醒了,昨晚服药之后可好些了?”

弃动动身体,比昨日松快许多,竟似乎痊愈了。于是点了点头,便欲下床。

嬴协十分高兴,见弃要下床,却连忙摆手拦住:“我知你为人不喜羁绊,只是这病来得凶险,你如今最需静养,切莫随意活动。待你痊愈,我定亲自送你出宫。”

弃被他言中心事,只得复又躺下。心中却甚是奇怪:自己昨日经脉壅塞,如生锈之铁人,绝非什么阴阳失调中暑之征兆,缘何今日运行内息却全无挂碍,还有一股莫名力量在经脉中来回涌动,帮助自己引导疏通?莫非那御医真是通天妙手,几剂汤药便着手成春?

“三殿下,我今日已大好了,只这般窝在床上,只怕又要窝出病来。”弃再次坐起。嬴协见他这般,不好再去勉强,只扶住他:“那你小心。”

弃下得床来,随意行了两步,确实再无半分不适。

“那御医开出的汤药看来十分对症,我竟已痊愈。三殿下,既然如此,我却应该出宫去了。这两日害你与甘霖妹妹受累,实在感激,弃在这里谢过了。”

“弃兄弟,说的哪里话?在这宫中再多歇息两日,待病情稳定了再走不迟啊?”

“三殿下一番好意,弃心领了。只是我在外面还有一些俗事,要赶着去处理。”

弃执意要走,嬴协只得送他出宫。行经一处僻静花园,嬴协犹是不放心:“弃兄弟,你跳两下我看看。”

弃心中奇怪,他莫非担心我是否真是痊愈?跳了两下。突然觉得体内气息如脱缰野马,狂奔而来,竟无法控制,不觉跳了十余下,每下皆数丈高。

“够了,够了,弃兄弟。你再打那山我看看。”弃越发奇怪,这嬴协果然惯于折腾人,却不自觉行至那假山前,乒乒乓乓,竟将偌大一座假山击得粉碎。

“哎呀,弃兄弟,我不过想看看你是否恢复了力气,你缘何要将这山夷平?你看你看,手都破了。”弃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鲜血淋漓,应是方才击打那山石时被不小心划伤。

这点伤对弃来说原本不算什么,奇怪的是,自己双手竟全无知觉,见到那鲜血时,心内还莫名亢奋,直欲再找些活物来撕碎才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却不用这般发狠了。”那嬴协摇着玉扇自弃身旁越过,弃正打算跟上,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转瞬身子竟似变成一根木棍,“嘭”一头栽倒在地上。

耳畔依稀传来嬴协声音:“哎呀,你看,你看,我说了吧,你还不——能——出——宫——”

第三十五章 意外 远远行来两名男子,似是过路的客商。于问问看见,迎了上去。

“陌先生都安排好了?”

“嗯,陌先生要师兄放心。”

“好,那帝都之中便拜托诸位了。这别业原是不大,兼之地处荒郊,只我一人在便好。往东南二里地有一小酒肆,你们每日安排一人,午时之前来至此处。我们之间来往消息,皆做好标记,置于酒肆门前卤水缸底一块松动砖石之下。遇到极紧急事宜,释放师门鸣镝,我自会赶来。我若需支援,亦会提前一日告知。”

“三师兄,你只一人,却太危险了。莫若我留下与你一起,也好有个照应。”说话的正是日前被陌离追踪的弟子。

“不必了。城中好几处地方要守,加上几名师兄弟尚未痊愈,人手本就吃紧。这别业昨晚我已入内察探过一番,如今只等藏在其中的那人露头便是了。倒是你们,那祁无伤与嬴协皆是心机叵测之人,定要多加小心。”

三人别过,于问问绕一圈仍藏身在那小丘之中。

不觉过去三四日,那嬴协、祁无伤与香卡却似自这世间消失了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这日晚间,竟有数名客商来到这别业投宿。看模样是自西域而来,赶了十数头骆驼,满载各色货物。

这客商来得突然,别业中又无有准备,那门房老汉只好上蹿下跳,使出浑身解数伺候他们用膳、歇息。忙了大半宿,好容易收拾完残局躺下,已交寅时。那老汉原有早睡之习惯,这一躺下但觉筋疲力尽、头痛欲裂,辗转良久方昏昏睡去。

次日一早,那些客人急着进城,见老汉仍未起床,货物被锁在库房取不出来,骆驼亦无人喂,又觉得昨日膳食不甚合口,便鼓噪起来。

“我们乃是祁掌柜的客人,怎可如此怠慢我们?快快开门,让我们取了货物,早些入城去。”

“那老汉,你却是故意刁难我们?待我们知会你那掌柜,有你好看。”

老汉头目森森,好容易挣扎起来,将门打开。众人一拥而入,闹哄哄取那货物。

这些人谁也不曾留意,正房中悄悄蹿出一条人影,如鬼魅般出了大门,往东南方向去了。

那人身形矮胖,面皮白净,便是当日在宫中见到的男子。

于问问心内有一点兴奋。一直以来他都有一种猜测,从未对人说起,但也许今日这猜测便可以得到证实。

待那人走远,于问问闪进了那正房,院中客商犹在嚷个不停。

一进屋,他便直奔那陶瓮,在瓮内瓮外细细摩挲。手指伸进那瓮耳时,发现竟有松动。捉住两耳略用力往外一扯,“咔咔”声响起,尺许厚青石炕板竟往内滑开,露出黑漆漆一个洞口。

于问问在那洞口旁边等了片刻,见无甚异常,长剑出手挽起剑花护住周身,一跃而下。

落脚处一松,那炕板又“咔咔”合上。于问问心中一惊,见旁边壁上顺手处有一盏小小灯台,试着伸手转动了一下,那板果然又慢慢打开。

于问问松一口气,再将那板合上。定睛看时,发现自己已在一条长长甬道之中,甬道深处,乃是如谜般无尽黑暗。

他长吸一口气,点亮火折子,一步步朝内行去。

//

弃再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景行宫中,身旁依然是那小甘霖。

“弃公子,你可醒了。你身子没好利索,不能四处行动的。那御医说了,若你还是这般乱跑,又将那病翻了,便不好治了。”

弃这才记起自己与嬴协出宫时的情状,心中十分疑惑:明明自己已经痊愈,为何突然便翻病了?

“甘霖妹妹,此番我却昏睡多久了?”

“弃公子,你已经昏睡一日了。”

此前不过一两个时辰,这次竟昏睡了一日,可见这病是愈发严重了。发病之时,内息突然失控又突然淤塞,便似体内有一道闸门,只是这闸起起落落,却不是握在自己手上。

“三殿下呢?他在何处?”

“他一早便出去了,现在也没回来。”

弃再次运行内息,竟又恢复如初,没有任何异常。

我却不信这邪!弃自榻上一跃而起,将小甘霖吓了一跳。

“弃公子,你可不要乱来……若再次晕倒,那御医说了,只怕数日也未必能够醒来。”

弃往前行了两步,没有异常。又轻轻跳了跳,也很好。

“我这便出宫,甘霖妹妹,你休要着急告诉三殿下,回头我自会与他说。”

“弃公子,这——”

“好妹妹,你便帮我一次,我定会记得。”弃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只想赶快离开这鬼地方。

小甘霖尚未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跃了出去。

弃只在那树梢与屋顶之间飞奔,一边细细感受体内气息——那气息充沛平稳,并无半分异象。十几个起落之后,宫墙已遥遥在望,弃心中狂喜,脚下发力,向着那墙全力冲去。

只差最后一跃了,弃高高跃起,悄悄松了口气。

然而便在此时,不知何处竟突然来了一阵风。这风十分微弱,但刮到弃的身上,却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体内气息似乎也瞬间被冻结成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半空落下,“哗啦啦”摔在了宫墙之内。

“弃兄弟,哎……我不是说过了嘛:不——能——出——宫——”

那嬴协并不在眼前,不知为何弃脑中竟出现了他的声音,真真切切在耳畔回荡。

弃的心中突然涌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

那矮胖男子身手十分敏捷,出了别业,一路向东南飞奔。在一渡口寻得一条小船,竟自己撑了那船,横穿大泽往帝都而来。

入了城也并不去别处,只直奔那“食无味”。

大围已经过去七八日,到了用膳时分,那“食无味”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中间一张桌上狼吞虎咽的,不正是那嬴协?他面前摆着的,又是那双份的“霸王肘子”。

那男子进得店中,在他左近寻了一处座位,随意点了一碗面,略扒了两口,便只盯着嬴协看。

那嬴协却好似全无知觉,只风扫残云般将那肘子吃了个精光。

“哎呀,好久不吃,还是恁他娘好吃!金柱,今日可还有这肘子,若是有,帮我打包个。”

“三少爷,今日却是没有了。”那名为金柱的伙计点头哈腰地说。

“哦,那便结账吧!我过两日再来。”

金柱正要去往柜上取账单,那矮胖男子向他招了招手:“小二!”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我亦是结账。”那男子抹了抹嘴。

嬴协出了门,那男子紧紧跟上。

嬴协对这一带极是熟悉,飞快来至一条无人小巷,陡停下脚步:“为何这般来见我?”

言语间竟满是怒意。

那男子似乎并未料到,愣了一愣:“不是你叫人家来这‘食无味’的吗?”

跺一下脚,转身便走:“不见便不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却当我是什么人?”

嬴协那脸气得通红,酒靥跳动,却咬咬牙将那一口恶气生生咽了下去,冲过去将他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那人原不是要走,顺着他这一拉之势,竟半躺在他怀里:“却要你管?你不是不想看见人家?”

嬴协将他扶起,左右看看:“这是何处,也是你装疯卖傻撒娇玩闹之地?若是被人撞见,坏了我大事,看我不——”

那人却全不看他脸色:“你要如何,嗯?嗯?莫非你要吃了我?”

嬴协将他往外重重一推,快步往前行去。

那人见局面有点僵了,在身后喊:“诶,那诀可好玩?”

他这一喊,嬴协竟停住了步子,回过身来:“那‘壅’与‘决’两诀我已用得熟练,确是十分有趣。对那‘战’与‘破’却还不甚了了,效果也差强人意。”

那人盯着嬴协,慢慢走近,手指绕着嬴协下巴划过:“那‘素手’现在不过一蜕,离它能真正发挥威力还早着呢,你作甚急?此诀乃是我族千百年智慧结晶,又焉会如此容易便能掌握?若真想用好,你还得多下工夫啊,嗯,知道吗……”

嬴协听他口气,想是这决极是玄妙,入门易,大成却极难。只怕其中诸多细微关键,还需要有人从中点拨,方能快速进益。

于是一把捏住他手,另一手从后叉住他腰,往怀中只狠狠一搂:“我自会多下工夫!”

那人“嗯”一声却并不反抗,虽面无表情,眉眼间却春波流动:“讨厌!这却不怕被人撞见了?”

嬴协将他松开,正色道:“这才几日没见,便这般胡闹?日后却再不许了!若要见我,还用那元益丰的渠道传递消息。这‘食无味’我自会常来的。”拿起那人手,“波”在嘴边亲了一下。

“知道啦。人家就是太想你了嘛——”

那人使了个眼神,突然变了腔调,拱拱手:“既然仁兄不知道如何走,我再寻他人问问。”

嬴协知是有人来了,亦随意拱拱手,却并不回头,径往前行了去。

众人尽皆走远,那小巷旁一处破烂门洞中竟钻出两名青年男子,拍拍身上灰尘,满脸皆是惊愕。

“呸,不曾想这嬴协竟有这等癖好?”

“那宫中原是藏污纳垢之地,却不奇怪。”

“那陌先生倒确有几分见地,竟料定了他们会来此处。我等还是速速回去,知会众位师兄弟吧。”

第三十六章 再探 于问问沿着那甬道小心翼翼往前走,却并无什么异常。

甬道尽头,是一扇石门。

只轻轻一推,那门竟“隆隆”转动起来,内中含有一股机括大力。于问问后退不及,但觉眼前光芒刺眼,已被送至了一处地方。

“不好!”于问问心内一紧,长剑望虚空中一抖,“噌——”剑气凝结,身前现出一面气盾。于问问将身往那盾后一收,双目如电、全身紧绷,犹如一柄出鞘利剑,准备迎敌。

然而,并没有异常。

于问问抬眼四望,自己所在乃是一八角形石头大厅,那发出刺目光芒的竟是半空中一颗鸡子大小珍珠。除了那珠子,这厅中空无一物,却在每一角上皆有一扇石门。石门几乎一模一样,甚难分别。

“这厅颇为古怪,我却要小心才是。”于问问犹在惊疑,忽闻身后“咔咔”作响。

“莫非有人偷袭?”于问问往前一纵,回手一挥,三朵剑花破空而出。“叮、叮、叮”剑花飞旋、击中石门,发出一串脆响。

“嗯?”于问问甚是惊异,这“咔咔”声分明是机括运动之声音,缘何这门却不曾打开?那石门似乎十分坚韧,方才那三剑他已运上七八分气力,竟未在门上留下任何痕迹。不觉凑上前去,轻轻推了推。

那门竟又“隆隆”转动起来,将于问问带了进去。

“却是又要将我送回那甬道?”

念头未落,于问问便觉得脚下一空。借着那宝珠残光往下一瞥,身下竟是黑麻麻一个巨坑,坑中翻滚蠕动的不知何物,耳畔满是“窸窸窣窣”声响。

于问问长剑后点,借着那门转动之力,翻身往前一纵。半空中将那火折子点亮,凝神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那坑底竟满是五彩斑斓各色毒物,互相盘绕啮咬,不计其数。坑中暗紫色毒雾弥漫,竟将双眼熏得生疼。

眼看前纵力道将尽、即将落入坑底,于问问脑中灵光一闪,长剑下划,先以剑气将周围毒物荡开,再以剑尖触地,斜斜弹了出去。

如此数次,他竟又回到那石门下方。

于问问算好力道,再次一弹,便如投林飞鸟,撞开那门,滚入了大厅。

“但被那坑中毒虫咬上一口、蛰上一下,只怕我便出不来了。”出入那门不过半炷香工夫,他浑身已被汗打得精湿,五官又侵入不少毒雾,赶紧盘腿坐下,催动内息,将那毒一点点化作淤血自耳鼻间逼了出来。想起方才巨坑中情景,于问问依然心有余悸。

“方才那门明明便是我进来那门,缘何门后的甬道却变成了巨坑?莫非这大厅与门竟在——旋转?”一念及此,于问问心中生出几丝焦虑,“这门背后究竟有些什么,莫非全是陷阱?若这般一扇扇去试,即便侥幸躲过,只怕还未找到出路,那人便返来了。”

“那人——”于问问脑中突然想起一事,信心陡增,“对啊!那人却如何不会走错?这其中定有窍门。”

“若这厅只往一个方向旋转,且转速恒定,那人只需知道规律便不会出错。”于问问心想。

“但此法极易破解。最不济,同一扇门中出入八次,便经历了所有变化。设计这石室机关的人,看似温柔平和,实则剑戟森森,断不会作这般设置。”经过方才那坑,于问问对这机关主人已有了判断。

“但若它旋转方向与速度皆是随机变化,毫无规律,那人却如何每次皆能选对?”

于问问脑中不断冒出各种念头,又皆被他快速否决。

“他定是在某处留下标识,不管这门如何变化,那标识皆可以将门后的内容指示出来,如此方能确保不会走错。这厅在旋转,这标识却并不随之变化——”于问问一拍大腿,猛然跃起,“有了!我只须找出这厅中的移动之物,便极可能是那标识了。”

于问问摄定心神,每次“咔咔”声响起,他便用尽目力,地面、墙面、房顶反复去看。数十次后,终于发现:那明珠虽极耀眼,上方却隐隐有一小块阴影,似是一块半透明的皮革。那珠发出的光,透过那皮革投在石顶上,竟生出八个图案。这八个图案彼此极为相似,移动又极慢,若非细看,很难发现它在旋转变化。那“咔咔”声间隔或长或短,但每次响起时,图案却必定会落在其中一扇门的方向。

“便是它了!”于问问欣喜若狂,记下各个图案特点,转身冲向了一扇石门。

这门后却是一间石室,帐幔低垂、熏香淡淡,似是女子卧室。

室内竟有风,还有天光投入。于问问心中讶异,抬眼看时才发现原来那室顶巨石已被凿穿、开出孔洞,斜斜装上两块硕大琉璃,琉璃中依稀波光云影,娉婷绿意。

“这石室竟与地面相连?怪不得这般舒适。这石室建造着实精巧,只不知费去多少人力物力。”

顺着那天光往下,醒目处竟是一方绣台。台上一件尚未完工大红百褶短裙,密密麻麻全是针脚,用的正是那辫绣之法。图案却甚是奇怪,竟似是大大小小各色虫子与飞蛾,在跳着什么舞蹈。

绣台旁石壁上挂着的,不正是当日香卡“夺云试”所穿衣衫?

“果然是她。”于问问心中便似一块大石落了地。

绣台一侧,安放了一口石柜。那柜设有机关,于问问不敢轻易乱开,只闻到其中飘出淡淡药草清香。

只看这房内情状,孰能将那香卡与抬手便要取人性命的女魔头联系在一起?于问问寻思。

又在房内转了转,并无其他发现,他回身退出。

再进另一扇门,竟回到了那甬道。

“却原来这个图案对应的乃是出口。”于问问用心记住。

计算下时辰,那香卡返回应当还要些工夫,于问问再次进到那厅。

选了另一个图案,推门进入。

这一进去,却把于问问吓了一跳。

门后也是一间石室,却极深极阔,光线幽暗。石室顶上垂下无数丝网,每张网中皆白花花裹了一物,形如巨蛹。于问问以长剑划开那蛹,“啊”忍不住发出惊呼,原来那蛹中包裹的竟全都是人。

那些人一个个身体佝偻、面色狰狞,却仍有微弱鼻息,便似在极痛苦的噩梦之中挣扎,无法醒来。

满室人蛹摇摇荡荡,如鬼影幢幢,疑是入到那铁树地狱,于问问倒吸一口凉气,退了出来。

“这些人蛹,却又是用来作甚?看数量竟有上百具之多,若是全部复活,竟是一支军队。莫非……”于问问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事关重大,我还是禀告师尊的好。”

收敛心神,片刻后于问问再进一扇石门。

这门后却是空荡荡一间小屋,只中间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红一绿两个古色古香木盒。

“这木盒中却是何物,孤零零摆在此处?”

于问问正待上前察看,突然发现那石桌竟带着木盒开始缓缓下沉。

“咯噔”于问问心中一沉,长剑护在身前,抽身急退。这一退,却觉得身后如有一堵绵墙,将去路隔断,竟无处可退。只一瞬,地板、石壁、屋顶上各处符纹中金色光芒亮起,在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牢笼,将他罩在其中。

这石室中竟藏了阵法?于问问一惊,长剑出手,剑气化作一道寒芒,在空中盘旋飞舞。“叮叮当当”如珠落玉盘,那寒芒左冲右突只在那阵中乱窜,却寻不到半分突围的缝隙。

“这却麻烦了!”身为昆仑弟子,于问问焉会不知阵法的厉害。“看来唯有找到这阵的阵眼,将其破去,方能脱困。”

但凡阵法,必有阵眼,便如人之头脑。此阵的阵眼却在何处?

于问问催动离朱泪,发现这阵中的元神之力竟分成两股自地底汩汩涌出。莫非阵眼便是那两个木盒?

木盒在地底,要如何去破?于问问心念动处,手中长剑发出龙吟、飞至半空。那剑开始旋转,森森剑气将它包裹成一个巨大的钻头,如流星般冲向地面,“嘭”一声巨响,浮尘飞扬。这一击,于问问出尽全力,看那地板,却毫发无损。

再看那阵眼两股元神,经此一击,一股稍加收敛,一股却气势更盛,跃跃欲试,竟如同向于问问挑衅。

那木盒之中,究竟何物?

于问问陡然想起当时那香卡“夺云试”时袖中射出的两道丝线,不也是一绿一红?

莫非竟是那两只虫子?看那元神力量,一攻一守,它们在这阵中似有分工。

且休管它是什么,方才那一击,对它多少有些作用,待我再试试!

这次于问问却是将那剑平握在手中,内息凝成剑气,以剑脊击地。一声闷响,地面震颤,地板依然毫发无伤,击打之力的余波却往下滚滚而去,隐隐听到木石碎裂之声。

再看那阵眼,似乎错愕了片刻。片刻过后,释放出来的力量竟然发生了变化。

那牢笼中的杀戮之意愈来愈浓,符纹释放出来的金色光芒竟慢慢变为翠绿,光芒中蕴含力量如刀刃般锋利。于问问不敢大意,收缩身形,剑锋回撤护住要害。然而那光却无孔不入,半炷香工夫,他竟已被割得遍体鳞伤,成了一个血人。

第三十七章 灭迹 看来是我激怒了那阵眼!于问问心中一沉。

这阵法原有两股力量相互制衡,可能只是想要将我困住,如今却变成一力独霸,竟要置我于死地。这般下去,纵是死命支撑,只怕不消半个时辰,我便是血尽力竭一具残尸了。莫非我于问问今日竟要命丧于此?

再看那阵眼中,一物已近癫狂,数次往上冲击,好似要自那地下跃出。

它却是个睚眦必报的东西!我并未再向它发起攻击,缘何它却变得如此狂躁?

等等,莫非是因为——我这一身的血腥?

那我便成全你!于问问心一横,索性将那手腕割破,将鲜血汩汩注入脚底地缝之中。

阵中光芒越发炽烈,于问问眼看便要伤重难支。

突然,一只翠绿色小虫自那地缝中激射而出。这虫闪着血色寒光,还带着欢呼般的呼啸。

于问问挥剑,“唰”一声将那虫击作两截。

一瞬间,那阵法竟然轰然坍塌。所有光芒收成一束,“嘭”将于问问身体洞穿。

“啊……”于问问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那门。

//

门打开了。

一人怔怔站在门前,竟是香卡。

一地血污中,那绿色小虫犹在挣扎,香卡冲过去将那虫捧起,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儿。

“是谁?是谁——”她眼中竟满是泪水,与泪水一起流淌的,是令人胆寒的杀气。

一转身,她消失在门口。

//

于问问的左肩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若不是离朱泪预警,方才那道光早已洞穿他的胸口。

他却一刻不敢停留,径直向西,越过山丘,拖着身子一步步捱向那孟诸大泽。

夕阳西下,他几乎能听得到追踪者的脚步,感受得到她射在背上的目光。

昆仑灵丹妙绝天下,但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稍一移动,伤口崩裂,便在地上留下一条血线。

孟诸大泽便在面前,可是他实在走不动了,浑身冰冷,脑中出现了幻觉:

他见到了于儿,笑语盈盈在夕阳下奔跑;

他见到了师傅,满面慈蔼在云彩上微笑;

他竟还见到了陌离,在那泽中小船上向自己使劲挥手……

“扑通”一声,他栽倒在地。

//

于问问睁开眼,暖阳满室,窗外一棵柳树、绿得欢喜。面前的这个人,他却并不认识。

那人三缕长须,面目清矍,正是医不得。

“好了,醒过来了。”医不得将那银针拭擦干净,收了起来,“抓药去吧。”

“他这肩……”是陌离的声音。

“能保命就不错了!”医不得回答得轻描淡写,“胳膊是没用了。遇到那么厉害的阵法,已算是运气。去腐生肌的药丸此后不能停,否则会扩散至心肺,那便没得救了。切记!”

临走,那医不得竟又折了回来,甩下一句:“老陌,这单便算在那‘清歌’一起,买一送一,你不亏吧?”

陌离来至于问问床前:“于兄弟,你醒了?这番却是连累你了!”

言语之中满是歉疚。

于问问动动身子,全身麻痒,只左肩以下反失了知觉。

“我如何在这里?我记得自己是晕倒在那孟诸泽畔了。”

“那日我们在城中见到那人,便知你定会去他藏身处探察。我们不放心,寻了小船去那泽畔接应。他们往小酒肆方向去,我却径直来至你晕倒那处。只因我对那别业甚是熟悉,此前也曾操过这条近道,竟真见到了你。”

不曾想竟是陌离救了自己,于问问挣扎起来,连声道谢:“陌大哥,多谢相救。”

陌离一把将他扶住:“诶,自家兄弟,休要客气。只是你这胳膊……哎。”

于问问看看左臂,被缚得严严实实。

“我记得当时那阵已破,谁知却突然反噬,竟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对了,那别业可还有师兄弟蹲守?”

陌离摇摇头:“那别业凶险,恐再出意外,已将蹲守之人全部撤回。众师兄弟担心你的安危,这几日皆在此处轮流陪伴。”

于问问心头闪过一丝不安,却安慰陌离:“无碍——我竟已昏迷数日?”

陌离点点头,想起医不得嘱咐:“于兄弟,我赶紧抓药去。你好生歇息,其余事情,待你痊愈慢慢再说。”

//

“你们可曾听说,元益丰那别业昨日失火了。”抓药回来经过大堂,陌离无意中竟听见了几个人在那里饮酒聊天。

“哎呀。前几日我自那泽畔过,远远看还好好的,怎么说烧就烧了呢?烧得可厉害?”

“厉害!整整一夜,片瓦不剩,全烧成了灰烬。说是老门房做饭时,忘了将伙房中余烬弄灭,火星子被风吹到柴火堆上引起的火灾。你说,那老头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将自己烧了也就罢了,还连累了那么漂亮一处宅子和库房里那么些宝贝。”

“祁先生却不这么想的,毕竟一条人命哪,比宅子金贵。”

陌离吃了一惊:方才于问问还问起那别业,怎么便烧了呢?其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房中,将此事告诉了于问问。

“他们果然毁掉了那——也罢,毁了更好。”

于问问眼前闪过那人蛹、毒虫巨坑,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陌离见他欲言又止,面色阴晴不定,担心他的身体:“于兄弟,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我们还是回头细说吧,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将身子养好。”

//

“你为何又来了?”嬴协怒气冲天。

“你却只知道吼!你那阵已被人破了,还害了我宁儿。你赔我,赔我——”那香卡心中委屈,说得两句竟变得眼泪汪汪。

“什么?”嬴协大大讶异。“这元旸国中,谁有恁大本事?”

随即板起一副脸孔:“你还哭?早叫你小心行事,你硬是不听。不然何来今日之祸?”

香卡自觉无趣,不觉降低了声音:“我今日回去便发现有人闯入,追至孟诸,那人竟消失了。不过……”

“不过什么?”

“那人似被阵法击伤,还伤得不轻。”

“怪不得我丝毫没有察觉,却原来破阵之人将那反噬之力领了去。这便好办了,被那阵法所伤,八成不能活命。即便活得下来,亦会在身上种下烙印,十数丈之内我便能感应追踪。”

嬴协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若那人死了,万事大吉。若那人不死,弄死便是。只是那别业,却再不能用了。”

“那些东西呢?”

“自然是搬走。房子没用,一把火烧了吧。”

“却搬去何处?何人去搬?”

“明日我便着人去办,到时你自会知晓。今日你却还要回去,做下准备。”

嬴协靠近香卡耳语,香卡频频点头。

//

第二日晚间,那商队竟又来了,这次却似是要返回西域去。除了数十头骆驼,竟还带了百十匹骏马,十几个马夫,牲口皆是驮满货物,看样子在这帝都大赚了一笔。

上次被他们聒噪之后,门房老头对他们是敬而远之。孰知这些西域汉子却皆是性情中人,早已将上次的不快抛诸脑后。

也许是生意做得好挣了钱,所以心情也大好。晚上竟邀请老头与他们一起吃肉喝酒,老头欲不答应,又怕他们生事。本想随意敷衍几杯了事,孰知那酒性极烈,推杯换盏间老头已喝得不省人事。

次日一早,客商见他睡得沉,竟没有惊醒他,悄悄去了。待老头醒来,清点仓库,竟还多出几匹上好绸缎,心中暗暗欢喜。

商队出门,径往西行。

百余里地后却折而向南,绕了好大一圈,用了整整一日,又回到那玄都山脚下。

众人换去衣衫,其中竟有香卡。

却原来这一切皆是那嬴协安排,骆驼马匹上的货物早与那暗室中的东西掉包。

孟诸泽畔,众人将货物装船,又在泽中绕了一大圈,趁着夜色往那平顶小丘而来。

那嬴协为人聪明,平日喜欢摆弄一些新奇玩意儿,打围那巨艇高台,便是他请人督造,被众人叹为奇观,皇帝亦甚是欢喜。嬴协以那台需要日常修缮保养为名,从父皇那里讨来此处,辟作一处园囿,取名“扶风”。还在小丘北面修建了一座行宫,供大围时皇族休息使用。寻常时间,只在其中斗鸡走狗,园囿并不开放。

“大围之后,那高台倾塌,此处越发人迹罕至,离帝都却极近,确是一处好地方。我来此后,要见那货,却容易些了。”香卡不觉心中高兴。

那小丘山体早已被掏空,入口却在水中隐蔽处。众人自水路进入那小丘,拐过数道弯后,却发现愈行愈亮。来至尽头处,已如在白昼。竟是一处极宽阔大厅,头顶依北斗形状安装了七颗明珠,发出光芒,耀眼夺目。

将货物安置完毕,香卡掏出一包金饼,分与众人,众人眉开眼笑,连声称谢。

香卡又掏出一个小包:“元益丰众位兄弟,今日之事,绝不可声张。诸位阖家性命,全系在一张嘴上。为保万全,请诸位服下此药丸,既表心志,亦保平安。”

众人立即聒噪起来,心知那药丸绝非什么好东西。

内中有不愿服用、转身要跑的,香卡只抬抬手,那人皮下即鼓起一物,随经脉蠕动行走,片刻间便惨痛而亡。香卡往那尸体随手上撒了点粉末,尸体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众人见到香卡手段,心想只怕是昨日饮酒时便已被她算计,尽皆发指胆寒,纷纷服药。

“甚好!众位兄弟且随祁先生一起,共赴荣华!”

第三十八章 解谜 “那矮胖男子竟是香卡?”陌离亦觉得吃惊,不觉想起医不得那“面目全非丸”,“嗨,我等还皆以为那嬴协好男风呢。” “别业一烧,这香卡便要寻觅新的落脚之处,数日内只怕不会现身。那嬴协也会重新布置他的情报网络,这两天只要盯紧他,定会有所收获。” “好!”陌离又想起一事:“那香卡给弃种下‘素手’,莫非亦是受那嬴协指使?” “据我推断,‘夺云试’上香卡诸般表现:半决局中搏命争胜,终决局中下蛊、佯败,皆与那嬴协有关。只是这嬴协却为何要针对弃呢?”于问问亦不明白。 陌离算算日子:“弃兄弟中那‘素手’已经半月有余,照医不得说法,那虫只怕便要二蜕,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却要赶快拿到那‘虫信’。” 于问问想起阵中那两只虫子:“那‘虫信’什么模样?” 陌离亦未见过那“虫信”,只听医不得说了一嘴:“据说是将那母虫的腺体取下,以秘法研成粉末。使用时,只须以药媒刺激催动,便可控制人体内的子虫。” “坏我胳膊那阵法便是由两只虫子动,其中绿色那只已被我切做两截,那红色‘素手’却不见踪影,也没有见到什么粉末,应该是被香卡藏在某处了。要么便在那几间我尚未进入的石室之中。” // 巳时,元益丰又来送肉了。那沩山花猪甚受欢迎,却只有元益丰的肉铺才有。 送完肉,那黑脸石屠照例钻进了“食无味”的茅房。 半炷香工夫,他哼着小曲,满脸轻快,行了出来。外面已急吼吼等了一人,夹着两条腿在那儿跳脚。见石屠出来,那人一闪身冲了进去。 “这人莫非错吃了巴豆,这般猴急,呵呵——”见那人窘迫模样,石屠心中暗笑,甩手而去。 那人入得茅房,却并未蹲下方便,反是踮起脚在那门楣上摸来摸去。 “有了!”那人手中现出一个细小竹筒,筒中竟藏有半个巴掌大一张素色绢帛,上面数行字迹。 那人看完,又将绢帛细心卷好,放回原处,从门缝往外看看,推门快步行去。 那人身影方才消失,小二金柱又来了。茅房门口左右看看,敲敲门,钻了进去。 // “食无味”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大厅里又开始排队。 才过得两日,嬴协竟又来了。他在这店里包了张桌,随到随吃,不用排队。他若不来,那桌便空着。 “三少爷,您来啦?今儿的肘子个头特别大,您可要预订两个,回头打包?”金柱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嬴协每回来都是这金柱伺候,对他的饮食喜好已是了如指掌。 “甚好!老规矩,今日再加条鲈鱼。” “好勒!” 陌离在楼上看嬴协远去,掉头进入房中。 方才急吼吼要上茅房那人,正是他。当日于问问拜托之事,便是要找出嬴协传递信息之方法,关键人物自然是那金柱。陌离终日观察,不久便现了那茅房的秘密。 “这消息源头应是香卡。但这 ‘已矣, 何至于思? 数日扶此君, 甚人见风杀’ 却是什么意思?” “若这消息来自香卡,内中应当藏有她栖身之处的信息。只是这信息,却无法解读。从字面意思上看,似乎是说自己保护某人数日,但此人依然被杀了,十分沮丧。只是这人却会是谁?”两人紧皱眉头思索半天,举出各种可能,却又一一否定,无法找到答案。 这时,突然听到门外琥珀的声音:“于儿姑娘,您回来啦?我们掌柜呢?” “他尚有些事情,要晚上几日。”果然是于儿的声音。 于问问心头一震,冲了出去:“于儿!” “问哥哥——你缘何在此处?”见到于问问,于儿亦是十分惊讶,“你这胳膊却是怎么啦?” “来来来,入屋里坐下慢慢说。”陌离知道两人定有无数话要说,将两人拉至房内,“要吃饭了,我与琥珀先去安排几个菜。” // 嬴协回到宫中,自棒骨中将那绢帛取出,看一眼,笑笑烧掉。 心中却有几分疑虑:缘何方才在那酒楼,竟依稀感受到那阵法之力?莫非那人没死,就藏身在酒楼附近?待明日再去看看。 想起另一事,起身往那西池院行来。 “三殿下,弃公子犹没醒。”小甘霖迎上来。 “他这一睡数日,倒是舒服,呵呵。”嬴协竟有心情打趣,“御医来瞧过了没有?” “来过好些次了。皆说从脉象上看,弃公子并无大碍,却无论汤药还是针砭,就是不醒,十分奇怪。” “许是在梦中遇见什么美事,不愿轻易醒来吧。”嬴协笑笑,过去看了一眼弃,“他呀,就是运气好,又不听话。” // 眼前的于问问,吊着一只胳膊,又黑又瘦,脸上、手上尽是鲜红色疤痕,哪有当日俊朗神采。 只十数日不见,哥哥竟成了这般模样?于儿不禁心中痛惜:若当日我不是那般任性,与问哥哥待在一处,只怕便不会有这些事情。眼眶早已红了,偷偷背过身去,擦掉眼泪。 于问问见到妹妹,却是欢喜万分:“于儿,你却是去哪里了,叫哥哥找得辛苦。” 于儿便将住进这“食无味”之后的事情细细说与哥哥听。 于问问心中十分惊异,又替妹妹高兴:“于儿,缘何每次你皆有如此奇遇,说与别人只怕都不肯相信。” 于儿笑笑:“问哥哥,你却如何弄成这般模样?” 此话一问出口,心中又是一酸,不忍哥哥伤心,脸上依然装作平静。 于问问却看出她的心思:“一点小伤,不碍事。陌大哥已经请人帮我治好了。” 顿一顿,于问问盯着于儿眼睛:“于儿,哥哥却要向你道歉。” “为何?” “哥哥知道你一直为弃兄弟之事与哥哥生气,这十数日哥哥亦一直在思考,如今看来弃兄弟确实不是什么奸邪之人,反是被些奸邪之人忌惮陷害。” 于儿奇怪,于问问示意让自己先说完:“你方才问我这伤何处来,我这伤却是与弃兄弟身上那‘素手’同一处来。” “香卡?” 于问问点点头,将事情诸般原委点点滴滴尽皆告诉于儿。 “眼下先要做的,是找到香卡取得‘虫信’。接下来,弄清楚弃兄弟目前的状况,将他接出宫来保住性命。再然后,找出弃兄弟被害的真相,挫败背后的阴谋。” “问哥哥,方才你说那香卡给嬴协留下了一段十六字信息,可能说与我听听?” 于问问复述一遍,于儿将那十六字写了下来,拿在手中反复看。 “问哥哥,你说这香卡乃是个阵法高手?” “如若不是她,只怕便是那嬴协。” “那你说这十六个字,会不会与某种阵法有关?” 于问问心中一动:方才一直纠结于这十六字的意思,于儿所说的这个方向倒被自己忽略了。 遂从于儿手中接过那字,以不同方法挪动布置,眉眼竟渐渐舒展开来。 “哈!”于问问突然一声大喝,倒是将于儿吓了一跳,“好了,于儿你看。” “好一条长蛇。”于问问将那字斜过来,递至于儿面前,“你依次读出第一句的第一个字,第二句的第二个字……” “已、至、扶——”于儿照他说法,一字字去读。 “是‘已至扶风矣,于此杀数人,何日见君?思甚’!”于问问已将十六字全部读完。 “问哥哥,你果然聪明!”于儿大喜。 “却是你提醒得及时。”于问问竟有些羞赧。 “饭来了!”恰在这时,陌离推门而入,见两人眉飞色舞,不觉跟着笑起来:“有何喜事?两位这般雀跃。” “破了,破了!”于儿跃至陌离面前。 陌离心中奇怪:何物破了,竟还这般可乐? 见陌离一脸茫然,于儿一把拉过他,将那字堵在他眼前:“那香卡的谜题被我们破了!” 陌离将食盒往地上一扔,抢过那绢帛看一眼,却仍是茫茫然不得要领。 “似这般看,这般看。”于儿将那帛斜过来,一边点着上面字迹,“喏,一个个跳着看,可看明白?” 心中高兴,不觉言语散乱,辞不达意。 “已至扶风矣,于此杀数人,何日见君?思甚!”还是于问问将那十六字的内容读了出来。 “果真破了?”陌离亦十分欣喜,搓着两手,“只这‘扶风’却在何处?” 望向问问与于儿,两人皆是摇头。 “这‘扶风’定在帝都附近,我们先着人去寻寻看。”于问问想了想,“听这香卡口气,甚想与嬴协见面。若是寻不着,便要待那嬴协回复、他们见面时方能寻出那香卡踪迹了。” 陌离点点头,心中突然担心起来:“说起嬴协,弃兄弟随那嬴协进宫也七八日了,为何还不出来?莫非宫中有什么事拖住了?” “啊,竟有那么久了?”于儿亦开始担心,“方才还听问哥哥说在甚大围上见过他。” “是啊,大围之后便入了宫,算算确有七八日了。那嬴协心机深沉,弃在他身边只怕会有危险。不如我今晚便去看看。” “那怎么成,于兄弟?你的伤还没好呢。不如找一两个机灵的师兄弟去。”陌离一听于问问要入宫,立时反对。 “陌大哥,宫中的情形只我最熟。若说追踪,我有那离朱泪法宝相助,别人远不如我方便。”于问问看着陌离,摇摇头,“还有,你那朋友确是回春妙手。这才几天,我身上的伤竟已好得差不多了,只这胳膊不能动弹。我又不去与人动手,只是悄悄看看,却无妨的。” 于问问起身轻轻跃了几下,陌离看他身法确实已经十分灵活,心知他是不愿师兄弟涉险,不再劝他。 “问哥哥,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于儿见哥哥神色担忧,取出一物晃一晃:“问哥哥,有这‘折戟’护着我呢,你却不用担心。” 第三十九章 问斩 月色明亮,两条人影出现在那景行宫的屋脊之上。

“为何我丝毫感受不到弃的元神气息?莫非他并不在此处?”于问问四处探察,心中狐疑。

“问哥哥——”于儿努努嘴,于问问顺她眼神看去,只见一名侍女领着数名医官模样的男子,穿过回廊,正从西北角一处小院出来。

那侍女于问问见过许多次,正是小甘霖。

一边走,她一边问:“今日可好些了?”

为首的医官摇摇头,叹息一声:“老夫行医数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怪病。这位公子脉象沉稳、神气平和,腑脏亦无异常,却数日昏睡不醒。奇怪!奇怪……只能继续服用一些益气还阳的药物,再等上数日,看他能否自行转醒。”

莫非他们口中之人,便是弃?于问问犹在思忖,却发现于儿已经悄悄向那小院靠去。

灯光下,榻上躺着的不正是弃?

“弃哥……”

见于儿神色有异,于问问一把捏住她的手。于儿这才惊醒,满脸伤心,将那声呼唤生生咽了下去。

“吱哑——”房门被推开,进来一人,是嬴协。

他负着手绕弃转了两圈,竟突然抬头,往于问问两人藏身处看了过来。脸上酒靥跳动,眼神中满是戾气。

两人伏低身形,一动不敢动。

过了半炷香工夫,于问问再悄悄看去,那嬴协已消失了踪影。自己左臂那伤口竟突然疼了起来。

//

“弃哥哥他究竟怎么啦?”一回到“食无味”,于儿便将脚一跺,甚是着急。

“方才那医官说了,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昏睡……陌大哥,你可能向你那朋友问问,缘何如此?”

于问问转向陌离,却突然闷哼了一声:“哎哟——”

再看他,竟已是满头豆大汗珠。原来那左肩的伤口,今日越来越疼,以致心肺俱被它扯得要烂了一般。

“问哥哥,你又怎么啦?”于儿看哥哥突然变成这般,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于儿姑娘,你不要着急。我这便去找那医不得。”陌离转身匆匆去了。

//

医不得面色沉沉:“那去腐生肌的药丸可按时服用?”

“皆是按照你的吩咐,每日服用,并无差错。”

“那近日可有触碰这伤口?”

“并无触碰。易老怪,却是怎么啦?”

“他这伤口原已要好,如今竟又溃烂了。你看。”

只见于问问肩背上一个酒盅大血洞,内中可见森森白骨,如今正往外流着脓血,还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伤口周围一圈却是何物?”借着灯光,陌离发现那伤口周围隐隐有一个圈,圈内似乎还有些古怪血色纹路,与那伤口相连。

医不得仔细看看,亦不认得:“许是伤口生长时留下的疤痕吧。如今却只能将那腐肉剜去,重新缝合伤口、敷上药膏,待它愈合。”

陌离点点头,想起一事,又问:“易老怪,你可曾听说身体无碍却只是昏睡的病症。”

“身体无碍,却只是昏睡?莫非误食了某些抑制身体活动的药物,又或者神识与身体的连接已被断开?”

“断开?却如何断开?”

“经络中某些关键处被外物淤塞,有时仅靠搭脉并不会发现异常。”

于儿在房外等得心焦,见陌离将门一推开便冲了进来:“如何?”。

“于儿!我已好多了。谢谢易神医!谢谢陌大哥!”于问问面色苍白,但精神比方才确实好了许多。

“好生歇息,那药丸还是不能停,有甚异常随时找我。”这医不得对自己经手的病人,倒是极用心。

不知这医不得用的什么药,半个时辰之后,于问问痛楚大减,竟沉沉睡去了。

//

第二日,嬴协竟早早来到“食无味”,只吃了一碗面,便匆匆走了。

跟踪的昆仑弟子发现他不过在城中瞎转了一圈,便回宫睡觉去了。

倒是陌离在那茅房内又找到一支竹筒,绢帛上只有四个字:亥正,校场。

//

这晚竟又是极闷热,没有一丝风。

远远一条黑影直奔校场而来,左右看看,发出数声蛙鸣。

暗处闪出一人。黑影将他拖至一处,低声耳语了半晌,那人频频点头。

过得片刻,两人分开,一人往城内、一人往城外分头奔去。

此时,另一条黑影自看台上现身,远远向城外那人追去,正是于问问。

那人身法诡异,一边疾走,一边频频回头,甚是谨慎。眼看快出城,却突然掉头,三拐两拐,竟又折回了那校场。

“这香卡果然狡诈!”

却见那人左右瞧瞧,迅即来至看台下方,拉开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莫非此处便是那‘扶风’?当日那大旗招展,确实有‘扶风’之势。不想这香卡竟藏身在此处,着实隐蔽。”于问问脑中急转,脚下不停,穿过校场,直奔那门。

“不对!”眉间离朱泪突然预警,于问问急急停步,却发现校场四角用来固定那大旗的石柱之上竟有符纹亮起,这校场竟已变身一个大阵。“莫非他们早已察觉,方才只是引我入彀。”

便在这时,场外缓缓走来一人。

莫非是嬴协?于问问全神戒备,定睛去看。

竟然是弃!

“不要过来!”于问问一边向弃出声示警,一边快速寻思破阵之法。

弃却仿佛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低着头一步步径直行了过来,眼见便要进入那阵中。

“弃兄弟,危险,后退!”于问问一挥手,剑气化作气盾,要将弃推开去。

便在他挥手那一瞬间,“嘭”他身前地底突然蹿出来数支巨大根须,于问问不及躲闪,也根本未想过要躲闪。“啪”腹部当即被戳出一个大洞,肚肠流了一地。

“你——”于问问痛极大呼,满脸惊讶。再看那弃,已缓缓抬头,双眼血红,眼神空洞,似乎眼前一切并与他无关,身上丝丝血红色元神之力汇入那阵,他竟是那阵眼。

“宁儿,娘亲替你报仇了!”那小门打开,竟现出两个人影。

香卡笑盈盈看着在地上挣扎的于问问,旁边嬴协玉扇轻摇,甚是得意:“你不是很厉害,再把这阵也破了呗。”

“啊!”于问问调动全部内息,长剑如电光般飞出,激射向这两人。却在半途中被一座突如其来的土丘阻挡,长剑穿过土丘后已经力竭,“叮”撞在那阵法屏障上,断作数截。

“哼,困兽犹斗!”那香卡一甩手,空中泛起异香,只见于问问的身体在地上扭曲,迅速变小,瞬间化为血水。

当晚,暴雨倾盆。

那金柱竟也莫名其妙掉进护城河淹死了。

//

于儿、陌离与一众昆仑弟子寻来时,这校场干干净净,便似什么也不曾发生。

“问哥哥,问哥哥——”于儿大声呼唤,却只有风雨之声遥相回应。

“许是于兄弟发现了什么线索,跟了过去,说不定过两日便会回来。”陌离宽慰于儿。

“我说与他一同来,他却不肯,只说什么‘又不要厮杀,一个人来去更方便’。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他一个人来。再说,他那伤还没好呢——问哥哥,问哥哥!”于儿一边四处寻找,一边不停埋怨自己。

//

昆仑玉京宫。

“前几日问儿发回消息,说是在帝都城中发现一个巨大阴谋,若此阴谋得逞,只怕会天地翻覆、生灵涂炭。昨夜,那昆仑白羽竟突然变成血红颜色,只怕他已遭不测。”

凌虚子双眉紧蹙,目中泪光闪动,突然长身站起:“黑暗将至,大道式微。我昆仑自开山立派以来,便以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为己任。数百代弟子,前赴后继,从未退缩。

如今,元旸世界面临浩劫,我定当尽我昆仑之力,舍身卫道,解生民于倒悬,虽九死而不悔!听我掌门号令,剑、气、符三宗中流初阶以上弟子,全部集结,分批出动,随我赶赴帝都。”

//

帝都之中,众人每日出门四处寻找,于问问却再无半点音讯。

这一日,于儿正在房中黯然神伤,琥珀敲门:“于儿姑娘。”

于儿打开房门,门外竟站着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风尘仆仆、眉目藏忧,正是昆仑掌门凌虚子。

“道长?”不待于儿问话,凌虚子开口了:

“于儿姑娘,叨扰了。贫道想问些事情,乃是关于令兄问问……”

//

“掌门,快过来!”是却尘长老的声音。

尘土里竟藏了数滴血迹,当日风雨大作,于儿他们并未发现。

这日月色皎洁,这血迹竟在月光下散发淡淡光芒。

“定是问儿!”于问问七岁入山,凌虚子早已将他视为至亲之人,见到血迹,不禁心中悲痛难忍。

“问儿一定是留下了极重要的东西,不然连日大雨,这血迹早该被冲洗干净。”却尘长老一向心思缜密,一番话提醒了凌虚子。

凌虚子施展昆仑秘法,只见血迹上方符纹隐现,却原来是于问问在最后时刻用鲜血封住了离朱泪残片的法力,让它免被发现、遭到摧毁。

离朱泪残片出现,空中划过几道残影,正是当时激战场景。

“弃哥哥?”于儿一眼认出阵中之人。“为何是他?”

只见于问问被弃发出的根须击中,肚穿肠断,倒地喘息。

“啊!”于儿失声惊呼,脸色变得惨白。

一阵血雾飞来,于问问化为血水,昆仑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离朱泪残片破裂,化作袅袅白雾。

“找到他!”凌虚子一字一顿,已是精疲力尽。

第四十章 兄弟 元益丰又来送肉了,来的却不是那黑脸石屠。

“咦,换人了,那石屠呢?”有后厨的伙计好奇。

新来的是个年轻后生:“他前两日杀猪时,被猪一脚踢进了沸水锅,死了!”

“啧啧,这也奇了,杀猪的竟被猪杀。莫不是这石屠猪杀太多,把那猪祖宗惹毛了,专遣了这猪来给他送终的!”众人哄笑起来。

陌离却在一旁摇头,心中发冷:在嬴协眼中,那金柱、石屠哪是人命?不过棋局中小小卒子,一旦行错,便轻松弃去。此人心肠之狠毒、行动之果决,叹为观止。

自那晚之后,嬴协便躲在宫中再未露面,弃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昆仑弟子与于儿满城寻找那“扶风”。

只可惜,偌大帝都,这“扶风”究竟何物,一间房屋?一座庭院?一处地名?如大海捞针,全无线索。

算算时日,那“素手”应当已经三蜕,离入脑不过七天,却要去哪里找那香卡?哪里去找弃?陌离忧心忡忡。

“老陌,老陌!”门被推开,竟是那彭大嘴喜滋滋回来了。

看见陌离垂头丧气模样,彭大嘴甚是吃惊:“老陌,你这是怎么啦?莫非情况有变?”

“弃兄弟不见了。”

“缘何不见了?不在宫里么?”

陌离摇摇头:“昆仑众人日夜在宫中盯守,丝毫没有踪迹。”

“昆仑?什么时候昆仑也掺和进来了?”

“说来话长,你且坐下——”

陌离将这十数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详说给那彭大嘴。

“那可如何是好?老陌你可有主意?”

陌离摇摇头。

“既然找不到,我们何不试试将他们引出来?”

“如何引?”

“这我却没想好。”彭大嘴挠挠头,“老陌你平日最是精明,你再想想办法。对了,你方才说,太子府打围那人,颇似你失散多年的兄长?”

“嗯,那斧我幼年时常偷偷把玩,爱不释手,绝不会看错!”陌离顿一顿,“我听旁人称他为‘盲奴’,我那兄长便是天生眼盲。”

“你那兄长,却缘何去到太子府中为奴?”

“这却不知道。”陌离轻轻摇头,陷入回忆。

“十二岁那年,他患上一种怪病。家母倾尽家产,为他四处延医问药,却全然无济于事,眼见他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家母终日以泪洗面,却再没有丝毫办法。一日,家中突然来了一个道人,对家母说:我将他带走,或可保住一条性命,但须以你家那斧作为酬谢。家母万分不舍我这哥哥,但心中尚存有一丝希望,只得将他送走。孰知他走后只半年,家母便忧劳成疾,撒手而去了……”

一言及此,陌离眼中泪光闪动,强忍片刻,哽咽道:“临终之时,家母嘱咐:儿啊,你那哥哥实在可怜,若日后能见他,定要告诉他,为娘当初实在是出于无奈,方才将他送走的啊。你父亲当年留下的那十二个字你却要牢牢记住!他说你哥哥的眼疾之中藏有秘密,而解开此秘密的办法便藏在这十数字中。”

“却是何字?”彭大嘴忍不住问了一句。

“长生锁,开天刃,乌金隳,日月清。”

“乌金隳,日月清?是不是说只须将那‘乌金’销毁,眼睛便能看见了?”

“嗯,我母亲亦是如此理解。只这‘乌金’坚实异常,无法毁坏。”

“‘乌金’却是何物?”

“便是那斧,柄上篆有这二字。然而它却是砸不断、砍不缺、锉不动,没有锋刃却其利无比一柄怪斧。”

“哎,老陌,你聪明一世,却缘何糊涂一时?要论弄坏这斧子,自然是掷进火堆化了它来得方便。”

“你却当我们没有试过?那斧在我家,日日架在猛火上烧过一年。又送往大小铁匠铺,请人烧淬锻打,诸般手段皆试过了。只是寻常火焰,根本奈何不了它分毫!”

彭大嘴小嘴张得老大,突然醒悟过来:“这却是你为何想从我这里得到那东西的原因了?”

陌离并不否认,只是有点失望,苦笑一声:“只目前情状,却如何向于儿姑娘张得开嘴呢?”

彭大嘴却想起另一事:“你那哥哥既在太子身边,会不会知道些我等无法知晓的事情?不如你这便与他去相认,那太**中亦有不少食客素常好来我这儿吃饭的,我却可以帮你安排。”

“他不过一介仆役,能知晓什么?”陌离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反对。

//

一想到即将见到大哥,陌离心中竟有点紧张,双手微微颤抖。

“您请!”琥珀推开了房门,一名铁塔般汉子行了入来,黑黝黝脸上一对灰白盲眼引入注目。

“兄长?兄长——”陌离冲上去握住盲奴那双大手,“你可还记得,我是小黎陌!”

“谁?黎陌?”盲奴将头侧过来,双眉扬起,似乎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这个名字。

“长生锁。”陌离凑近盲奴,小声说,“开天刃——”

盲奴的脸突然跳动了两下,盲眼中竟似乎有光芒:“乌金隳,日月清。黎陌,黎陌——你是小黎陌,你是我弟弟?你是我那弟弟?”

一把将陌离紧紧搂在怀里:“我天天想,日日念,今日听见了,竟会不记得?老天,你为何与我黎歌开这般玩笑?”

黎歌一边大笑,一边流泪,用手颤抖着摩挲陌离的脸颊:“来来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竟已这么大了?”

陌离任由哥哥将自己抱得生疼,仿佛又回到幼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当年那怪病自腿上开始,一点点往上腐烂,直至胸背,眼见要越过脖颈。创口白骨外露、蛆虫翻滚,直叫为兄痛不欲生。那道人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剂药方,每日内服外洗、合以针灸,竟救了为兄性命。此后为兄一日日强健,身体远胜昨日,但却落下难为人道的病根。”

回忆这些往事,黎歌表情抽搐,盲眼中鼓起根根血丝,显然极其痛苦。

“那道人待为兄倒是甚好,还将一身本领尽皆传授。忽然一日,他对为兄说:我乃是数百年前受过你家恩惠之人,如今我该做之事已经做了,你我缘分已尽,我不日便要离开。斧子我替你保管了这几年,其中藏着你家族的秘密,如今依然还你。你若愿净身,我可荐你入宫,好歹有个落脚处,那病根亦可趁机拔去,省去日后许多痛苦。”

黎歌停一停:“我这才入了宫。因善于伺候马匹,又兼身体强壮,受到那太子嬴广的喜爱,苟活到今日。不曾想竟把你等了来,我的好弟弟!”

陌离听得唏嘘不已:“兄长,真是苦了你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已找到方法可以解开那斧的秘密,你的眼睛也有机会复明。”

“复明?”弟弟提起这两字,黎歌竟觉得有些缥缈。

“只是极重要的一个人,被那嬴协带走了,如今性命堪忧。唯有找到他,方能解开这秘密。”

“莫非是那大围上与我争锋的少年?”黎歌头脑极是清晰,瞬间便想到了弃。

“正是!”

“是个好孩子!只那嬴协藏人,恐不好找。”黎歌低头沉吟片刻,“他向来心机深沉,又极狭隘,见我马养得好,数次想将我自太子身边要走。太子为人仁厚,为此事特地前来问我,我却不愿去。

他竟因为这事记了仇,屡屡寻我麻烦。一次要同我摔角,我推脱不掉,只好任他摔。他不知哪里学来的邪术,欺我眼盲,竟将我扔进了那止观海的鼍窟之中,差点坏了我的性命。好在我命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了出来。”

黎歌撩起裤腿,一条尺余长锯齿形疤痕,历历在目。

陌离心中悚然:“兄长,那嬴协如此阴险跋扈,当今皇帝竟不加以管束?”

“嬴协待别人如此,却惯会讨好那皇帝。加之他母亲椒妃如今甚是得宠,皇帝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因他行事时常针对太子,朝中重臣、尤其是衣氏一族,早对他心存怨怼。据说他还曾因为衣丞相的女儿与那姬云君争风吃醋,去寻过姬崖孙的麻烦。你说荒唐不荒唐?”

黎歌说起这嬴协,频频摇头,陌离却听得十分认真。

“弟弟,你要寻那少年,可有什么线索?”黎歌问。

“却只有两字:‘扶风’,哎——”陌离轻叹了一声,如今看来,这两字实在也算不得线索。

“‘扶风’?这我却是知道。每年大围之时,太子若要看我等操练,便会在那园囿中歇息。”

“兄长,你说这‘扶风’是一处园囿?”

“便是孟诸泽畔那平顶小丘,被嬴协拿去讨好皇帝,建了行宫改为园囿,不过为了他平日斗鸡走狗更方便些罢了。”

“啊?竟是如此。”

陌离猛想起一法,不竟眉飞色舞,凑近了哥哥耳语片刻。

黎歌有些犹豫:“此法可行?不会……”

陌离听哥哥言语,估摸是担心那太子安全:“兄长放心,太子断不会受到半分伤害。依此法行事,即便找不到弃兄弟,也能给这嬴协一番教训,叫他收敛些。”

黎歌双眉一展:“若能如此,便是甚好。只是既要如此做,便要做像了,兄长的身子却断不能吝惜,须要见些伤才好!”

陌离正要言语,黎歌挥了挥手:“丈夫行事,但重道义,七尺残躯,有何可惜。弟弟却不要再说了。”

看着眼前这张黧黑的脸庞,陌离心中一热,握紧了哥哥的手。

第四十一章 行刺 月色下的镇台,泛着青光,连一声虫鸣都没有,静到令人害怕。

地宫深处,血雾凝固,玄棺震怒,桀桀作响:“为何又迟了这许多日!”

巨力压迫之下,姬崖孙已是目眦俱裂,语不成声:“师尊,七岁夏——夏至日午时三刻出生孩——孩童,这方圆五百里——已经搜罗殆尽,徒儿这是——这是从南郡千里之外——寻到的,因此迟了——迟了三日。”

“嘭”一声巨响,竟是玄棺生生将姬崖孙自洞中击出。

“些许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小小惩戒,再有下次,休怪为师无情。滚!”

姬崖孙狼狈不堪,擦去嘴角血迹:“徒儿定当尽心竭力,报师尊不杀之恩。”

月色下,姬崖孙面色狰狞,满面血痕,衣衫爆裂,突然像一匹受伤的野狼发出仰天长啸:“嗷——”,抬手一挥,身边的一块巨石变成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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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子亲率几名弟子悄悄伏在了那“扶风”行宫之上。

“几位长老已率弟子各处探察过,此处只有一个寺人负责看门,并无他人。”一名弟子回报。

“入到各处房中,仔细查看,尤其注意是否有机关、暗门。”

昆仑众人在那宫中折腾一宿,一无所获,悻悻而归。

洗心长老性急:“难道并非此处?”

“此处人迹罕至,又离帝都极近,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凌虚子并不打算放弃,“却不要急躁,留数名弟子盯紧此处,明晚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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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交子时,兴圣宫中太子嬴广犹在读书。

窗前一道黑影闪过,房中突然泛起一股奇香。

“谁?”太子察觉有异,熄灭烛火,正要站起,却头晕目眩,扑倒在地。

“什么人?”是盲奴声音,应当是要去给偏殿后小马厩中那匹“牧云骢”添夜草,经过太子寝宫,发现有异。

“啊——”盲奴发出一声怒吼,似乎被来人袭击、受伤不轻。

两人乒乒乓乓交手,宫中寺人大声示警,灯火闪动脚步凌乱,侍卫纷纷往兴圣宫赶来。

“休要走……”盲奴的声音追随那人脚步,越来越远。

嬴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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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母亲懿宁皇后一脸着急守在榻前,脸上泪痕犹湿:“醒来了,可醒来了——广儿,你吓煞为娘了!”

“我这是怎么了?”嬴广但觉昏昏沉沉,身子无法动弹。

“广儿,你可好些了?昨晚你宫中竟入了刺客!这宫中真是——越来越无法住了。”

“哦,孩儿只记得正在读书,突然便身子一软……”

“广儿,广儿……”是皇帝来了。

嬴广想挣扎起来迎接,哪里动得分毫。

“你好生躺着,不用拘礼。哎呀呀,怎么弄成这个模样?御医可来瞧过了?”皇帝扶他躺好,一边问旁边的寺人。

“下臣见过陛下、娘娘、太子殿下!”正在此时,一人匆匆而入,却是衣寒山。

“衣寒山,你个赤羽卫将军如何做的,竟让刺客混进宫中,还伤了太子?”一见衣寒山,皇帝便大声斥责。

“原也是,这宫中什么时候竟变成这般容易出入了?对了,我却听说那刺客往景行宫方向去了。”皇后也似乎极是生气,却在最后不咸不淡加了一句。

“那刺客可有拿到?”皇帝皱了皱眉。

“回陛下,刺客并未拿到。不过——”衣寒山左右看看。

皇帝屏退众人:“此处无有外人,你但说无妨。”

“在景行宫中搜出一套夜行衣衫、一张人皮面具,衣衫上有新鲜血迹,疑是刺客留下。”

“缘何会搜到景行宫中去?”

“昨晚太子殿下那盲奴入马厩添草,发现刺客,追踪至景行宫外,那刺客却消失了踪影。”

“他既是个盲人,却如何发现刺客,竟还可以追踪?”

“我今日找他问话时方才发现,那盲奴双眼虽盲,却是个修行之人,只怕境界还不低。他耳鼻极灵敏,身手也甚是利落。下臣斗胆:昨晚若不是他,只怕太子已遭不测。”

“那盲奴是十年前孩儿自母后身边要来,极善养马,有一身力气,为人甚是忠厚。平日里孩儿便将他带在身边,数次遇险,皆是他护得孩儿周全。”太子在一旁帮着解释。

“却不曾听你们说起——那刺客可有人见到?有何体貌特征、可疑之处?”

“太**中有人见到,说是五短身材,手中一柄短刀,动作灵巧。据那盲奴说,这刺客极有可能是个女子装扮而成。”

“他缘何这么说?”

“那刺客身形瘦小,骨骼柔软。他与刺客交手之时,鼻尖隐隐有脂粉香味。还有,三皇**中遗下那人皮面具,亦可见他确未以本来面目示人。”

“朕想见见这盲奴。”

衣寒山退下,片刻后与黎歌一同入来。

“老奴见过陛下、娘娘、太子殿下。”

盲奴跪在众人面前,右胸缠着绷带,犹有血迹渗出。

“黎歌,你受伤了?”太子甚是关切。

“些许小伤,老奴无碍,不劳太子殿下挂心。”

“你先起身坐下。再将昨夜情形细说一遍与我听。”皇帝看着衣寒山,示意他给盲奴看座。

黎歌将昨晚之事又说了一遍,与衣寒山所说并无半分差别。

“你下去吧!”皇帝依然双眉紧皱。

待黎歌走出,皇后突然跪在皇帝面前,双目垂泪:

“陛下,你可要为臣妾和广儿做主啊!平日里那嬴协是如何对待广儿的,你也应当有所耳闻。每次当我问起,广儿皆会说:为兄的,自当友爱忍让,一语轻轻带过。

只如今,已经到了要弑兄夺嫡的地步了,却如何再去友爱、再能忍让?你可不能因着一个妇人,便放着元旸国家法度、悠悠众人之口,放着我们母子被人欺负,不管不顾啊!”

“你胡说什么!此事关我元旸国本、千秋功业,我焉能不管不顾?无论何人所为,我绝不轻饶!”皇帝震怒,勃然作色,将面前小几一脚踹翻,拂袖而去。

“哼,他还生气了——山儿,来,坐下!”见皇帝走远,皇后召衣寒山坐在身前,“那嬴协近日可在宫中?这刺客可是他派遣?”

“姑姑,听景行宫寺人说有数日不见那嬴协了。至于这刺客是否是他派遣,却不好说。即便那嬴协胆大包天,也未必敢这么明目张胆行刺太子吧?不过他行事一向乖戾,哪根筋突然搭错了也未必可知。广哥哥,你平日里还真是要小心些才是。那盲奴你就常带在身边吧,我再给你宫中增派一队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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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儿,你怎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你这不是把为娘往火坑里推吗?”椒妃急慌慌闯进暗室,柳眉倒竖,指着嬴协叫骂,“我说缘何你要躲在我宫中,却原来你背着我做下了这等事情。”

那嬴协并不紧张,嬉皮笑脸:“娘亲,你说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当你素日里做的那些事为娘不知道?你在外面比勇斗狠、草菅人命,在宫中勾搭侍女、嬖幸男宠,这些事为娘都可以不管。而今你竟然去杀那太子?你是鬼摸脑壳了还是猪油蒙了心,糊涂到这个地步?”

“有人去杀那嬴广了?”嬴协竟然很兴奋,“死了没?”

“小畜生!”椒妃抬手在嬴协头上狠狠凿了一下,“你当为娘跟你说笑?”

“那嬴广活着就似一块木头,被人杀了不是正好?”

“我的小祖宗,你这话若是被人听到——”椒妃赶紧掩上嬴协的嘴,“你父皇头晌还在四处找你,说是朝中已是沸沸扬扬,若你再不出去,只怕这罪便要坐实。此番你躲是躲不过去了。”

“我甚时候躲过?我不过是这几天身子有点疲乏,想在你这夹壁中睡几天好觉。好了,我这就出去,看这群野犬能吠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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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内,嬴协歪着脑袋,酒靥中满是不屑:

“我与刺客书信往来,尔等可有截获?谋于密室,尔等可有亲见?刺客匿于我之宫室,尔等可有寻到?若以上种种,皆无凭证,却仅凭一件衣衫便要定我的罪,岂非将我元旸律法视同儿戏?他日若有宗室贵胄再遭不测,有那人将衣衫只往诸位家中甩去,岂非要将诸位尽皆定罪?却是笑话!”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

还是老宗正出来圆场:“三殿下所言有理,此事确实蹊跷,我等自会从头彻查,只还要委屈三殿下在寺中呆得几日。

扶摇之风起于青萍之末,老臣伏请殿下内视反听,引以为戒,常以清俭自律,多以恩信待人,则谤言自止、祸乱自弭。若能如此,便是殿下之福,亦我元旸之幸也。”

嬴协只是昂首哼哼冷笑,并不说话。

第四十二章 上钩 说也奇怪,无论如何封禁消息,不一日,太子遇刺之事便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

更有人如同亲见,将那刺客身形、使用武器等皆描述得有声有声,就连三皇子嬴协被宗正寺监押、等候皇帝亲自处置等消息皆是言之凿凿。

拿云师四处追查消息源头,却是来自各色人物,方士、游医、商贩不一而足,皆早走得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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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益丰药铺,一名大眼睛小丫头在柜台匆匆抓了些药便离开了,正是小甘霖。

她的行踪早已落入昆仑众人眼中。

“宫中自有御医房,有什么药非要到外面来抓?其中定有古怪。你等且盯住了那家药店。”凌虚子一眼看出其中破绽。

仅过得一盏茶工夫,药铺伙计匆匆出门,逶迤来至祁无伤的私宅,将一包药材交给了门口的管家,又去巷口点心铺买了些点心,回店去了。

“看来陌先生的法子果然有效,鱼上钩了。”凌虚子心中闪过一丝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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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卖也!果子卖也!家园制造,道地收来。有酸溜溜美甘甘香梅,甜丝丝水汪汪蜜桃,脆生生鲜润润大李呐……”黄昏时分,一名汉子担着两篮果子,在院外叫了起来,那管家行了出来,往汉子手中塞了一把钱,取了数个桃,一包香梅,又回院里去了。

“只留两人继续盯着这宅子,余人同我跟上这卖果子的!”

那水果担子却只在那各色小巷中穿梭,行了大半个时辰做了七八单生意,并无什么异常。

看看天色已暗,凌虚子心中奇怪,隐隐生出不祥预感。

便在此时,空中想起“巨巨呜——”声响,凌虚子等人一听,不正是昆仑鸣镝的声音?

这鸣镝装在众弟子袖中,以机括发射,只有在遇到极紧急之事时,方能使用。

“不好!”凌虚子心中一紧,跃上房顶,往鸣镝响处奔去。

还未靠近那处,已远远瞧见人群纷纷乱乱炸开,血泊中挣扎着一名男子,正是留在巷口盯着那点心铺的弟子。

“巨巨呜——”又是一声响,却已在数条街巷之外。凌虚子足下发力,几个起落已到了跟前,又一名弟子捂着汩汩冒血的脖颈瘫坐在一条小巷中。见到凌虚子,那弟子拼尽全力抬起手往小巷尽头指了指,头一歪倒了下去。

凌虚子大吼一声,脚下不停,往那弟子手指方向纵去,远远看见一条黑影,在街角尽头一拐消失了。

“好快的身法!”凌虚子暗暗吃惊,长啸一声,内息狂转、脚下生风,施展出神通“及风缩地”,眨眼间便来至黑影身后。凌虚子当年在璇玑秘境中得到过数件宝贝,其中一只破烂葛屦中,竟藏有此惊世法门。

凌虚子长剑出手,如一道电光,直射黑影后心。黑影吃了一惊,但他极是灵敏,“唰”疾奔中生生斜移出去三尺,在地上一滚,堪堪躲过凌虚子凌厉一击,但右臂已被剑气割伤。

黑影这慢得一慢,凌虚子已堵在他前方,看清他的相貌,果然是矮胖身材,一脸横肉,一双眸子倒是精光闪亮,甚有神采。

“老道,我等无冤无仇,你却作甚要为难我?”那人见凌虚子一身修为不易对付,用浓浓鼻音发问。

“呵呵,好个无冤无仇。”凌虚子冷笑,正要说话,“嗖”一声,竟有一团蓝汪汪刀光自那人手中飞出,趁与凌虚子说话时直袭凌虚子面门。凌虚子闪身往后一倒,凌空翻起,退出丈余。

“好个阴毒妇人!”凌虚子躲过那人偷袭,再不废话,欺身而进,手中长剑瞬间化为一道剑瀑,倾泻而出,将那人裹在其中。

那人却并不退缩,短刀回收化作一道寒芒拢住全身,如一尾蓝鳞游鱼,竟逆着那剑瀑往上疾冲。离凌虚子四五尺距离时,那鱼突然暴起,在半空化作一团蓝雾,雾中张牙舞爪千百条毒虫向凌虚子兜头罩下。

“来得好!”凌虚子长剑一撤,空中剑气形成一个巨大漩涡,将那蓝雾绞得粉碎。

“呲——嗖”那蓝雾中的毒虫竟被剑气裹挟,成为数条“虫剑”反射向那人。

那人在空中一挥手,三朵刀花飞出,在空中叮叮当当截住那剑,却借反弹之力跃过凌虚子头顶,夺路往巷口飞纵而去。

“想跑?”凌虚子焉会答应,一闪身又已在他身侧,长剑斜斜挥出,三道剑气挟着呼啸之声劈向那人。

那人躲闪不及,“唰——嘭”被凌虚子一剑劈中,身躯竟炸裂开来。一股红雾从那两片“残躯”中涌出,凌虚子猝不及防,吸入一点,立觉气息为之一滞,脚下一慢。

那两片“残躯”尚未落地,中间竟滚出一人,闪电般射向巷口。看她身形,分明一位女子,那“残躯”不过是套在她体外的伪装。

“啊!竟又是陷阱?”凌虚子吃得一惊,正要再次发力追赶。

“哪里走?”巷口现出六七条人影,挡住女子去路,是三位长老带着数名弟子赶到了。

“结阵!”见识了女子极其诡异阴毒的招式,凌虚子不再犹豫,大喝一声。

“铮——”众弟子手中剑发龙吟,各抢方位,那女子眨眼间已被困在阵中。

凌虚子细细看时,那女子身材娇小,虽然方才一番恶斗令她鬓发凌乱、气喘微微,一双丹凤圆眼中满是怒意,但依然可见十分俊俏。

“若单看她这相貌,断不会想到竟是那阴毒狡诈之人。”凌虚子心中微微惋惜,那女子却又已发动。她手中短刀翻出六七朵刀花,分别攻向阵中的六七人。

剑阵中剑气翻滚,瞬间将那刀花击碎。数柄巨剑已在半空隐隐显形,眼见便要发动,向女子斩下。

突然,那女子向阵中一角全力纵去,短刀带起蓝汪汪杀气。她选择的,乃是这阵中实力最弱的一名弟子。

殊不知,这剑阵从来是牵一发动全身,越是看似破绽处,越是杀机重重。想到她即将要被重创,涵虚子不禁心中惋惜,微微摇头。

那名弟子疾退,女子的刀锋眼见要触到他的胸口,却再无法前进分毫。那阵已如一张大网在她身后渐渐收紧,重重剑气护在那名弟子身前如无形巨盾,身后滚滚而来的是无数道削骨寒锋。

便在那阵即将收口,女子退无可退之时,“嘭”那女子竟突然化为了一团紫雾,紫雾中一团黑影“嗖”激射而出,竟是弹向涵虚子。

“原来她早就看出我是此阵阵眼,佯装不知,左冲右突,便是等待这一刻。”涵虚子心中一凛,正要移动,却发现双腿竟有些绵软。

“不好,莫非是因为方才那毒雾。”心念一动,涵虚子手中长剑一抖已经化作气盾护在身前。

那女子手中飞出一物,在气盾上飞旋撞击。她自己却并未攻击涵虚子,反是将身在地上一滚,躲在涵虚子身后。

“她竟是虚晃一招,将我做成了屏障,以此躲避阵中的剑气。哈哈,我却叫你躲!”涵虚子生性刚烈,加之对这女子这般行径已极是厌恶,再不犹豫,竟将长剑一甩,气盾撤去。

那飞旋之物自涵虚子头顶堪堪掠过,将他满头银发击散,飞回女子手中,却是一把半月形银锁。那空中数柄剑气凝成的巨剑狂啸而来,自涵虚子身中洞穿而出,直射向那女子。

那女子万不曾料到涵虚子此刻竟会如此以命相搏,愕得一愕,再出手时,已然不及。

涵虚子轰然倒地,阵法收去,那女子亦在地上捂面翻滚。

“掌门——”变起突然,昆仑众弟子纷纷跃起,要护住涵虚子。

“嘭”一团黑雾自女子袖中射出,又是千百条毒虫。待众人将黑雾驱散,女子却已经消失踪影。

远远有鼎沸人声,应当是那巡城的“拿云师”闻讯赶来了。

“走!”凌虚子口喷鲜血,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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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剑气自我心中生出,不会伤我性命。但若她挟持我、以我破阵,便是我昆仑的奇耻大辱!”

客栈中,涵虚子满身伤痕,却犹在愤愤不平,“可惜今日中了她的陷阱,否则定能将她拿下。对了,你门下那两名弟子伤势如何?”涵虚子转头问洗心。

“那妖女出手狠毒,两人伤势过重,已无力回天了。”洗心摇摇头,以拳击掌,双眼血红。

凌虚子神色变得有些黯然:“那便好生抚恤亲属……”

“却尘师弟带人追踪也有些时候了,我是否要去接应下?”问话的是和光长老。

“我与你一同去!”洗心抬脚便要走。

正在此时,脚步声响,却尘竟然回来了。

“怎样?”众人齐问。

“那妖女甚是狡猾,在城中转了好大一圈,最终消失在那孟诸泽畔。”却尘摇摇头,“天色昏暗,难觅踪迹。明日一早,我再带数名弟子去泽畔仔细搜搜。”

又有人敲门,却是陌离与于儿。

自上次见过离朱泪中影像之后,于儿便郁郁寡欢,不思茶饭,只几日便消瘦了不少。涵虚子知道她心中难过,只叫陌离每日陪她聊天散心,并不许她与昆仑弟子一同行动。

两人听闻昆仑众人回到客栈,赶紧过来探听消息。见到凌虚子的伤势,问明情况,皆是心惊。

“老道长,这番真是……”陌离还未张口,涵虚子伸手打断他的话头:“陌先生,休要客气。不擒下这女子,便寻不到你那兄弟,亦无法知晓我问儿究竟如何被人暗害。我不过是在为天地扶正气,亦为我昆仑讨一个说法!”

陌离频频点头:“道长风骨,晚辈佩服。只是您这伤可要紧?需不需要找人来看看。”

“不碍事的,老夫已经服用我昆仑‘玉屏散’。那雾中的残毒被我逼出,剑气不过自我腑脏骨骼夹缝间穿过,不打紧。此番便当是她给老夫洗髓松骨了,只还差她些工钱,下次见面定当加倍奉还。哈哈。”

凌虚子竟说笑起来,众人见他如此,渐渐放下心来。

第四十三章 摧山 次日一早,却尘便带领数名弟子去那大泽边上细细搜寻香卡踪迹。

“师尊,你看。”一名弟子在一片苇叶上发现了数滴血迹。

“这里,这里还有。”又有弟子在泽畔泥地上发现了一行歪歪斜斜脚印,竟直接行进了那大泽。

“看来此处藏过一条小船,当是她早就备下。”却尘心中思忖,“莫非她便匿迹在这大泽之中?”

却尘叫来数名弟子,撑了几艘小船,四处找去。寻了一天,却并无收获。

接下来数日,昆仑众人只在这孟诸泽中撑舟游弋,在泽畔四处探问,却依然没有消息。

只听得有些渔户说起,夜间会依稀听到泽畔有人惨呼,恐是那日大围冤死的怨魂聚在此地不肯离去。周围渔户皆是不待日落便早早收网,天黑后再不敢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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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不觉已到了那“素手”四蜕之日。

这日陌离早早便起了床,来至于儿房前。正要敲门,却听到门内于儿声音:“是陌大哥吗?进来吧!”

陌离推门而入,发现于儿已梳妆整齐,略施粉黛,一改连日来憔悴模样。

“于儿姑娘,莫非要出门?”陌离有几分奇怪。

于儿点点头:“我看今日天气晴朗,想出去散散心。”

“如此甚好,我陪你一起去吧。在这‘食无味’中憋着,还真是无味。”

“不用了,陌大哥。我想独自一人走走……”

“哦——”

“陌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只想再去昔时游历过的地方看看。过了今日,兴许便能少些牵挂。”听于儿的口气,竟似是要去与故人长别。陌离心中不禁酸楚,却依旧安慰于儿:“于儿姑娘,弃兄弟多有奇遇,此番说不定又得高人搭救。你却要爱惜身体,以待日后相见。”

于儿淡然笑笑:“陌大哥,多谢你。我中午想吃酸汤鱼,你可能帮我与柜上说说?”

“好,我这便去说。你却等我片刻,我还有话同你讲。”陌离急匆匆下楼,再回来时,于儿已然不知去向。

“呵呵,这却是——哎!”陌离苦笑一声心中伤感,仰天高歌出门去了:

“纷扰地,奈何天。高台池边柳,秋风旧庭院。高台柳色年年新,庭院深深锁青苔。我犹把酒问秋风,斯人寂寂独行远。独行远,终不见。终不见,空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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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六月。

玄都山下梁畤中钟磬齐鸣、管籥纷纷,一派**肃穆景象,那五犬燎正在举行。

畤中圜丘一百单八磴,早以甘露松枝洒扫干净。丘顶集香木燃起一堆熊熊大火,浓烟直冲天际。

众位公卿大臣在台下仰首肃立,旸帝冉冉登台主祭,只留衣寒山等数名赤羽近卫在旁警戒。

燎祭开始,五条健壮的公犬被投入熊熊火堆中,瞬间即被烤得皮开肉绽,浓烟升起,肉香四溢。

然而在这肉香背后,竟有一缕微不可察的腥膻之味。

旸帝突然觉得身体一阵酸软,天旋地转,伏拜在地,再无法起身。近处的大臣和近卫也纷纷摇摇欲坠。

衣寒山察觉有异,赶紧屏住呼吸,上前欲要扶起旸帝。双手甫一触碰旸帝衣裳,顿觉胸口一紧,体内元神暴跳,赶紧摄定心神,却为时已晚。

火光中,一缕杀气破空而来,却是一方狮钮古印。

“竟然是你们?”衣寒山并不躲避,“拾得”古琴破匣而出,横在胸前,“尔等宵小,能奈我何?!”

衣寒山隔空操琴,一曲夺魂摄魄的“江月冷”就要发出。

要知道,衣寒山已入慧修既济中成阶,元神之力独步天下,鲜有能敌。

可是这一次,他失算了。就在他要激发元神之力催动神兵之时,竟发现气海中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电光火石间,已再无回旋余地,他只能以身体硬扛对手摧山断岳的力量。

“噗嗤”一声轻响,感受不到痛苦,身体好似已经变成盘旋在空中的鸦啼,轻得无法捧起。但衣寒山知道,自己十数载的辛苦已尽付东流,那个曾经的天才少年的荣光和骄傲,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手一击得手,立时全身而退。

衣寒山爆发出一声怪异的吼声,如同有人从喉咙中抽走一根大棒。他挥舞着“拾得”,疯魔一样往前冲。空间突然被撕裂,对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口张开血盆大口的——棺材!

“铮……”“拾得”琴弦崩裂,余音犹在,衣寒山却再也不见,就像从未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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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府中,太子嬴广默坐在厅中,衣重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气氛十分凝重。

衣寒山失踪时,两人皆在近旁,却到底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何事。

回到府中两人细细盘桓,十分惊疑气恼。

衣重心知爱子此番定是凶多吉少,更是焦急万分,双眉紧锁,叹息连连,一日间仿佛又苍老许多。

“谷内官求见。”下人来报。

“快请,快请!”两人正一筹莫展,听说寺谷求见,十分欣喜。

“下官见过太子殿下、老丞相。”寺谷行礼。

“谷内官不必客气。”二人知道寺谷连夜过来必有大事,忙屏退旁人,拉寺谷坐下。

“那祭服有古怪。”寺谷开门见山,显是与二人极熟稔。

“帝君的衣裳,不管朝服、便服,从来不在外面做,更不用说是燎祭用的玄端。每次都是由宫内的织室差专人采办针线,织造纹绣,督办制得。下官查看过织室的纪录,这次用的祭服却不在宫内织造。”寺谷喘口气,拿起茶碗喝一大口。“还有,燎祭完毕一回宫,帝君就匆匆着人把它给烧了,甚是不合常理。更古怪的是,烧的时候,有人竟然听到这衣服像内有人声哭喊,小子们全吓跑了。因这次衣将军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于是下官留了个心眼,灰烬堆里偷偷扒拉出来几块残片,请太子殿下和老丞相过目。”

说着寺谷从贴身处摸出一个锦囊,内里倒出几块焦黑的东西。太子和衣重定睛看时,不过几片玄端残片,上有密集金线刺绣,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谢谷内官,明日我自会查个清楚!”太子收好残片,取随身玉玦一枚赏与寺谷,又好言勉励几句,寺谷欣欣然退去。

//

次日,天机楼。

太子将手臂高高擎起,掌中正是那玄端残片。那黑色大幕怔了片刻,扭曲起来,上面竟现出一张人脸。

“太子殿下从何处得来这些残片?”人脸发出枭鸮般声音,隐隐竟有惊惧之意。

“楼主何来此问?”嬴广察觉有异。

“此物上有极强的诅咒之力,火焚不去,当是远古厌胜之术,且施咒之人修为极高。”声音稍稍停顿,“他所使用的是一种极古老的邪术,以黑虎白象处女天癸等至阴之血浸泡过的金丝与被咒之人的毛发于织物上纹成符咒,一旦误中,万劫不复。”

“会是怎样的后果?”太子心中一紧,隐隐感觉自己正在靠近一个令人恐怖的真相。

“凡人三魂移位、七魄离形,修行之人,气海崩塌、元神出窍。”

“即便是已入既济阶的得道高人?”太子继续追问。

“太子殿下问的可是衣将军?”人脸直指太子心中疑团丛生处。

“正是!”太子知道无法隐瞒。

人脸沉吟半晌:“衣将军慧修既济大成,若在平时,魂灵之力,许可与此术抗衡。不过,据我所知,将军遇害之时,正是灵丹三服之日,性命交关。还有,与隔空施咒不同,施咒之人似乎知道将军一定会去触碰此物。直接触碰,邪力迅即入侵元神气海,便是神人,只怕一时也难以抵挡。”

太子长叹一声,心中悲愤莫名,生大恐惧:竟然真的有人敢对衣寒山动手,且设下如此阴毒之局,此人绝不一般!

“殿下聪明敏慧、久负贤名,不日即登大宝、承国祚,如今定当动心忍性,以大局为重啊。”人脸劝慰太子。

“楼主巨眼仁心,嬴广谢过。”

第四十四章 嫁祸 衣寒山失踪已经三日,原本还残存在衣重等人心头的一丝侥幸逐渐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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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宁皇后寝宫。

“广儿,你是怀疑你父皇参与了此事?”皇后眼睑跳动,“怎么可能?”

“为削弱国中巨族力量,父皇苦心积虑多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嬴广思虑重重。

“可你是你父皇钦点的皇太子,寒山是你表弟,衣氏一族是你在朝中最大的依靠啊。除非……”皇后一念至此,双手发抖,碗中余茶竟泼了一身,“不可能,断不可能……”

椒妃专宠,朝中早有风闻:皇帝要废长立幼,换那个酒囊饭袋嬴协做太子。

“母后不必担心!朝中老臣唯衣氏马首是瞻,皆是儿臣依靠。寒山表弟乃朝廷柱石,父皇英明仁厚,理当不会做出如此自断羽翼之事。孩儿明日便去面见父皇,问清事情缘由。”嬴广安慰母亲。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皇上驾到!却是旸帝亲自来了。

“啊!他怎么来了?”不知因为激动还是紧张,皇后双膝竟有些发软,嬴广连忙扶起母亲。

“阿岚,端看你来了。”正是旸帝的声音。

“岚”乃皇后之闺名,听旸帝这样唤自己,皇后的眼泪禁控制不住簌簌而下。自椒妃入宫,旸帝便再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了。

“哎,广儿也在?”看见嬴广,旸帝似乎有点惊讶。

“表弟突然失踪,儿臣听闻母后十分伤心、茶饭不思。儿臣担心,故来探视。”嬴广赶紧解释。

“朕明白,太子一番孝心,原是应该这么做的。”旸帝坐下,拉过皇后双手,看着嬴广继续说话。“朕今日过来,也正为了此事。老丞相妻室早亡,你母亲未入宫之前,寒山便由她这个姑姑抚养长大。你母亲一直视寒山如同己出,朕岂会不知。”

这一番话戳中皇后伤心处,她止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寒山贤侄遭逢不测、下落不明,朕也十分痛心。”旸帝真情流露,眼圈微红,“原想等这孩子再历练历练,修为大成之日,便委以我天朝要任,成为朕之股肱臂膀,谁知……哎。”

“父皇也不要太过伤心,龙体安康便是我元旸之福。”嬴广低眉劝慰,“只是,表弟这次突然失踪,事有蹊跷!”

“嗯,父皇也觉得此事背后恐有阴谋。”旸帝的回答,颇出嬴广母子意料。

“当日朕正要行叩拜大礼,突然身体酸软,意识模糊,似那醉酒之人。但片刻过后,朕自行苏醒,身体并无半分异样,寒山贤侄却已不见。”

“父皇的意思,当时之人是想行刺父皇,表弟是为了保护父皇被人暗算?”

“有这种可能。回宫后,朕细细思索当时情状,突然想起,事发当时朕鼻端隐隐有腥膻之气,自己便是闻到那股气息之后失去知觉。这股气息似乎一直在我身边萦绕、并未消散,朕这才发现,那腥膻之气却是从朕所着之玄端中发出,朕当即叫人将那邪物烧毁。”

“那玄端,果然……”嬴广差点脱口而出,一念所及,生生将后半截话吞下。

旸帝却并未察觉,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说也奇怪,既然这腥膻之气令人神迷,为何朕穿着回宫这许久却又无事?朕随即召织室有司询问,谁知此人畏罪,竟已自裁!朕令人翻查纪录,发现那玄端根本不是宫中织造。”

旸帝叹息一声:“一介小吏,竟敢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必是受到胁迫利诱。可惜现在人、物皆亡,难以追查。朕心中郁闷,想起你母亲,特来看看。”

嬴广不觉悄悄摸摸怀中锦囊,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说。

皇后起身:“臣妾谢陛下关心。”

//

空间被撕裂,露出一张黑魆魆大嘴,却是那玄色巨棺。哗啦一声,巨棺吐出一物,旋即消失。

“谁?”是嬴协的声音。

宗正寺折腾数日,终因无有实据,将他放回了宫中。他却似乎也安分许多,这许多日再未出门半步。

房中有身形一闪,已至门外。

门外月影下爬起一个黑影,带着厚厚腐臭血腥气息向大门方向一步步挪动过来。

“呼”地底窜出一支根须,缠住黑影底盘,另两支根须停在空中蓄势待发。借着惨淡月色,勉强可以看清来人。看清之后,却着实叫人心惊。

这哪里是人?虽有人形躯体,但胸口塌陷现出几根残破肋骨,脸上五官移位,腐烂处还有黑色血液混杂蛆虫流出。被根须缠住,此物嘴中竟发出哑哑声响,似是诅咒,又似求助,让人不寒而栗。

此物力大无比,挣得根须扎扎作响,生生往前挪动了几步。那人影不再犹豫,两支根须破空而出,一支洞胸而过,一支直接击掉了它的头颅。此物挣扎片刻,不再动弹。

“什么人?”一队赤羽卫恰巧巡逻经过此处。

那人影倏地一闪,退回房中。

房中灯火亮起,嬴协揉着眼睛推开房门:“谁啊,三更半夜让不让人睡觉——这什么东西?哇,来人啦,有刺客!”

宫中侍卫闻声蜂拥而至,见院中情状,尽皆胆战心惊,空气就似是结了一层寒冰。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竟轻轻惊呼了一声:“咦,这……怎么有几分像是衣将军?”

嬴协过去,踢了一脚那头颅,咧了咧嘴:“呵,倒确有几分像。”

//

衣重坐在椅上,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仵作验尸之后的文书。

衣寒山所以丧命,乃是三日前胸口被钝物重击,导致胸腔塌陷、心脉震断。

另两处伤看来骇人,却并非致死原因,乃是死后所受。

山儿为何人所杀?缘何失踪?失踪后为何变成那般模样?又为何会出现在嬴协宫中?更为何在死后还要遭人痛下杀手?

一连串问题盘绕在衣重脑中,如烧红的铁链,烙得他头痛欲裂,大口喘息却依然透不过气来。

“爹爹,事已至此,你切莫伤心过度,弄坏了自己的身子。”女儿衣青萝见父亲两眼发直,气喘如牛,不觉心中着急,赶紧取一颗药丸给他服下,一边抹眼泪,一边帮他揉胸捶背。

“儿啊!”半晌过去,衣重终于缓得一缓,嘶吼了一声,竟然喷出一口黑血,数行老泪啪啪落下,“你死得好惨啊!”

见老父如此,衣青萝情难自禁,也跪在一旁跟着痛哭起来。

“相爷,赤羽卫蒙嚣将军求见。”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

“请!”衣重饱经霜雪,竟自巨恸中振作起来,将悲声一敛,收拾衣冠,接待来人。

这蒙嚣乃衣寒山副将,亦是昨晚巡逻时经过、认出衣寒山尸身之人。与衣寒山相识十余年,素来交好。

“老丞相,请节哀!卑职有事禀报。”蒙嚣弯腰行礼,左右看看。

“蒙将军但说无妨,此处没有外人。”

“昨晚卑职巡逻经过景行宫时,听见打斗声音,随即发现衣将军横尸宫中。那与将军交手之人,当时遁入了三殿下寝宫,看他的身手招式,似是当日夺云试中那土小四。”

“此言当真?为何你不当场将那人擒住?”

“当时场面纷乱,三殿下自宫中冲出,一边大喊抓刺客,一边将我等引向衣将军处。卑职原以为是有人行刺,土小四护主,孰料那‘刺客’竟是衣将军。

过后卑职又转念一想:土小四既是护主,缘何又要遁入宫中不肯见人?卑职觉得此事甚是蹊跷,不敢擅自做主,故而今日禀明老丞相,请您定夺。卑职已用保护三皇子之名义将景行宫封锁起来了。”

“蒙将军,你可知道,寒山在昨晚之前已经遇害,昨晚你见到的不过是他的尸身。”

“啊?怪不得看来有些怪异——衣将军的尸身如何进到宫里?为何我明明听到他发出声音,被击倒后还在地上挣扎?莫非竟是……”

“什么?”

“驭尸之术。”

“何为驭尸之术?”

“荆楚、湘西一带流传的一种古老秘术,可以符咒令尸体受到控制。然而衣将军为何会出现在景行宫,又身中此术呢?”

“莫非山儿尸身本就在那宫中,为妖人操控,不料被你等无意撞见,欲要混淆视听,故意上演这么一出‘贼喊捉贼’的好戏,反将罪名落在山儿头上?”衣重眼中精芒一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山儿已经遇害,竟连尸身都不放过,好狠毒的人心。蒙将军,你与山儿自小相识,你父亲与我更是数十年同侪,朝中互相呼应。今日之事,你断不可再与任何人提起。景行宫之警戒,亦要尽快解除,只说刺客已被抓获,宫中并无异常。”

第四十五章 定计 镇台地宫,玄棺之前,姬崖孙跪伏在地,声音中难掩丝丝不满:师尊既已褫夺那衣氏小儿元神,却缘何又自作主张将那无用残骸送去宫中? 玄棺发出桀桀怪声,竟震得姬崖孙满面青筋突爆,嘴角丝丝鲜血渗出,地宫似也被这怪声所慑嗡嗡颤动,壁上触手尽皆收敛。 你这是在质疑为师吗? 姬崖孙叩首:徒儿不敢 玄棺气势稍缓:若没有为师的‘血河丹’,哪有你云君大人之今日?为师行事,几时竟轮到你置喙了? 姬崖孙不敢回话,玄棺却再次发声:为师知道,你是担心那嬴端老儿起了疑心不再信你。但你可知,为师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 一言至此,玄棺咬牙切齿通通之声大盛,似是十分激动,壁上的触手也开始变得亢奋,血雾腾腾:我姬壶题变成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拜嬴氏所赐!为师就是要看他嬴氏君臣相疑兄弟相残。这天下本就是姬氏的天下,为师不过拿回来而已。 姬崖孙提着一口气,替自己辩解:徒儿只是担心,眼下直接将矛头引向嬴协,并非最佳时机。 玄棺哼哼冷笑:你道那嬴端老儿他是什么居心?你不过过河卒子,不知何时便被弃了。还在这里妄论什么时机? 你也不用担心那皇帝会如何报复。为师神功将成,不日便可脱去这血棺束缚,到那时,视那嬴端老儿与元旸一众修行之徒,不过虫蚧蝼蚁。你只需按时将为师的‘果子’送来就行,其余毋须多言。下去吧! 姬崖孙不再言语,躬身而退。 看姬崖孙身影消失在地宫之中,黑暗处一人现出身影,却是那姬氏族长姬危。 姬危俯身叩拜:老祖,这姬崖孙留着只怕是个祸患。 玄棺不屑一顾:危儿,老夫知你心中所想。这姬崖孙原不是我姬氏族人,周岁掳来后却受全族供养,而今在族中声名之盛,更远胜于你。 你虽身居一族之长,他平日对你,却是颐指气使,你心中自是不平。但如今留他性命还有一点用处,无用之时,你只拿去便是! 而今你只需依我嘱咐,备下一应所需,待我姬氏重掌乾坤,天大的好处自然还是落在你的头上 地宫阴影中匿身的姬崖孙如遭雷击,全身颤动,脑中闪回无数画面,逐渐理清其中关窍: 当年定是姬氏一族亟需新生血液,于是四处掳掠聪慧孩童,并找好人家隐瞒身世,请族中高人抚养成才。 七岁时,自己父母双亡,说是被仇家伏杀。然父母本分贤惠,好端端何来仇家?当是族人见自己年岁渐长,担心父母泄露自己身世,将其杀害。 十二岁,自己操之过急,气息逆行,修为再难寸进,不正是这姬危悄悄将自己带至这族门禁地,说此中藏有绝大机缘,可助我蜕变成神? 如今自己年近二十,竟已沦为那姬壶题帮凶走狗,为虎傅翼,不用即烹。 姬崖孙心下怆然,思绪滚动:天生聪慧竟是祸端?自己的生身父母,现在何处,当年又是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丧子之痛?自己到处掳掠孩童供姬壶题享用,与当年掳掠自己之人何异?自己的身世,姬氏族中多人知晓,却一直对自己保密。这姬氏一族,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惊天之密 姬崖孙无力站稳,靠着墙缩成了一团,这地宫中的黑暗,好似要将他吞没。 良久,姬崖孙方从地宫中行出。他已经恢复平静,目中隐隐透出坚毅肃杀之色。 // 那晚宫中发生之事,被盯梢的昆仑弟子看得一清二楚。 你是说,那弃被嬴协藏在了宫中,并没死?洗心长老性急,我这便去将他拿来。 洗心师弟!却尘连忙制止,那宫中高手如云,如今又在全力戒备之中,纵是你修为盖世,又焉是说拿来便能拿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且先听听掌门师兄安排。 若是别处,拿便拿了。但那弃藏身宫中,却着实有些难办。涵虚子沉吟片刻,上回陌先生那计甚妙,莫若此番还与他一起商量商量。 弃兄弟竟还活着?这数日陌离四处寻访于儿下落,并无收获,灰心间正收拾行装打算离开,听说弃尚在人世,心中惊喜交织,将包袱一扔:这番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从那嬴协手中抢过来。 正要去见昆仑众人,陌离又想起一事:易老怪分明说过,四蜕之后,那‘素手’便要入脑,绝无生还机会,缘何弃兄弟还活得好好的?不行,我还是先去问问那易老怪。 // 这却如何可能?医不得听闻,亦是一脸惊讶,待我想想 沉吟半晌,医不得猛然抬头:除非那‘素手’根本没有入脑。 没有入脑?陌离犹未明白。 对!定是用了什么办法,将那‘素手’蜕变的速度延缓了,或者让它停在三蜕,不再生长。 还有这等办法?陌离十分惊讶。 应当有,便如同那虫蚁在冬日便会蛰伏,开春又再苏醒。只不过这方法不为世人所知罢了。 连你也不知? 嗯。那‘素手’已极是神秘,我知晓它的疗治之法亦属偶然。这令它蛰伏之法,更是密中之密,怕只有世代繁衍守护它的家族方才知晓。医不得摇摇头,竟露出一丝尴尬神色,转而疑惑:只是为何他们竟要留下这弃一条性命? 弟弟!是黎歌来了,听说宫中昨日又进了刺客,赤羽卫消息封锁得甚严,莫非? 黎歌指指陌离,陌离却摇了摇头:此番不是我们,是衣寒山。 哦衣寒山?黎歌本松了口气,一听说衣寒山,反倒更为惊讶。 陌离将昆仑弟子所见,皆转述给哥哥。 那弃竟然没死?衣寒山又为何会变成那等模样?前几日听说他在五犬燎上突然失踪了,赤羽卫将那梁畤翻了个底朝天,亦未找到。 这却不得而知,只是我们此番定要将弃自宫中设法弄出来。 若他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留在宫中,或他根本就不想出来呢,莫非硬将他绑出来? 为今之计,只怕也只能先将他绑出来,再弄清楚背后原因了。 // 衣重施展手段,将帝都中各大布庄中的掌柜账房管事伙计全部下狱,严刑拷打。同时请人对金线布料材质进行辨识,很快,做那玄端的地方便找到了。 那是城南一家布庄,但早已是人去楼空。 衣重掘地三尺,自那布庄掌柜各种亲戚朋友中挖掘线索,仅仅两日便在离帝都到盲奴,那嬴协不是一直想把他要去?还有你那‘牧云骢’,他不也一直想要?你只需这般将那土小四除去嬴协那边,我自有安排,定会全无痕迹,叫你父皇拿不住把柄。 第四十六章 赌局 “皇弟,听闻前两日你宫中亦进了刺客?那赤羽卫封锁得严,为兄想要过来看看,众人皆是不让。今日总算是可以进来,你可还好?”

“太子殿下?”嬴协有些惊讶,他与这嬴广其实甚少往来,“臣弟一切安好,有劳皇兄挂念了。”

“这些时日宫中多事,我亦禁足半月有余,实在憋屈得慌。思来想去,这宫中也只有皇弟为人豁达疏朗、乐以忘忧,莫若明日与我一同去西囿跑马骑射?”

“这嬴广今日不请自来,还这般莫名其妙夸我,定然有事。”嬴协心中思忖,“待我试他一试。”

“太子殿下不在宫中读书,反倒来找臣弟跑马?恐被父皇知晓,又要责备。”

“我元旸霸业自马上得来,父皇从来勉励‘下马著文章,上马平天下’。斗鸡走狗之事,父皇固然不喜。这挽雕弓、跨骏马却是我元旸男儿本色行当,父皇见了怎会责备?”

嬴广突然变了口气,靠近嬴协说:“前些日,有人入我宫中行刺,伤了盲奴。那‘牧云骢’甚通灵性,这盲奴不能下地,它竟数日不食草料,转眼便瘦了下去,真真叫人心疼。眼下西囿中水草肥美,我亦想叫它去好好放肆一番。”

“还是皇兄深谙天道圣心,只不过……”

“皇弟莫非是嫌与为兄一起玩耍没有意思?”嬴协还未来得及说话,嬴广抬手止住他,“好了,为兄实话实说吧!上回那大围,我家盲奴输得不服,早想与你家土小四择地再战。为兄亦觉得上次那围因那怪物,终是未打出个分晓。如今盲奴伤势痊愈,不如明日我们便赌上一局,由我家盲奴对阵你家土小四,各凭手段、点到为止,若是我输了,盲奴拱手相送,还加上那‘牧云骢’。若是我赢了,皇弟也随意赏赐下那盲奴便是。”

“呵呵,我道他为何憋屈,竟是为了此事而来。应当是觉得被我伤了颜面吧,忍了这许久。”嬴协心中不觉又看低了那太子几分。

“皇兄说笑了。既然皇兄是因此事而来,还押上重注,臣弟又岂可随意?皇兄你看此物赏他如何?”

嬴协探手入怀,摸出一个小盒。打开小盒,内有一样黑沉沉物件,散发刺鼻气息。

看嬴广不明就里,嬴协笑笑:“此乃一颗千年异兽的内丹,其貌不扬,却是稀世之物。那盲奴亦是修行之人,服用之后可增加二十年修为。若他赢了,我便以此物相赠,如何?”

“好!那明日辰时西囿止观海见。”

//

嬴广方才离开,寺人送来帛书一封。嬴协展开一看,修书之人竟是衣重长女衣青萝,约他去一芽山庄饮茶。

“这衣青萝确是一名奇女子。我虽倾心于她,她却素来讨厌我,如今为何反倒主动邀我?只怕是因为那衣寒山的事情。”

若在平时,能与心仪的美人单独相处,嬴协绝不会错过,但今天他总觉得心里不十分踏实。

“你去告诉那传书之人,我明日有应酬,无暇饮茶。”嬴协挥挥手。

“是。”寺人去了。

//

西囿止观海,乃是玄都山中一处湖泊,与孟诸水路相连。

嬴广早早便到了,正背着手在那长桥上漫步,黎歌默默随他身后。

晨风带来丝丝腥甜水气,撩起层层薄雾,将那湖自沉睡中唤醒,露出娇俏面容。沿岸浅水中满是青碧色翻鸡芰,往深处逐渐生出赤橙黄绿各色招摇水草。湖水清透,便似一块随风荡漾镶翠琉璃,朝阳下极是灵动耀眼。

长桥尽头、湖水深处,跃出一丘,如斜冲出水面一尾长鲸,一面是土石缓坡,一面为森森悬崖。那丘以巨石铁栅与其他水域分开,乃是那鼍窟所在。丘顶垒成高台,环以水榭,既可俯察海中风物,亦可下与鼍龙为戏,新奇壮阔之外又颇有几分凶险。

这处地方,黎歌并不陌生,上次随太子来这西囿跑马,便被那嬴协缠上,悄悄引至此处,将自己甩进了那鼍窟之中。他至今还清晰记得那巨鼍的利齿从腿上划过时的感觉,心中不觉升腾起一股愤怒的火焰。

湖畔翩翩行来两骑,正是嬴协带着土小四。

嬴协还是素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再看那土小四,却是眼神呆滞,若有所思,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见过皇兄。”嬴协下马行礼。

土小四不打招呼,只呆呆坐在马上,并不下来。直到嬴协向他招手,他方自马背滚下。下马后却径往湖心高台行去。

“这土小四乃是个痴人,向来不懂规矩,前番‘夺云试’上一言不发便伤了姬崖孙。皇兄勿要见怪。”嬴协摇着玉扇,缓步跟随在土小四身后,笑着给嬴广赔不是。

“皇弟无须多虑,原是出来玩耍,倒是不拘那些俗礼痛快些。”

不觉行至小丘,土小四只往台心一站,再不说话。

“皇兄,你那老奴眼盲,土小四便与他较量摔角,这般他便少吃些亏。”嬴协邀太子一旁水榭中坐好,竟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壶酒、一包肉,“他二人既已交过手,此番便单局决胜,不论手段,肩背触地者告负,如何?”

“皇弟想得周全。黎歌,你看如此可好?”嬴广转身大声询问黎歌。

“全凭太子殿下、三殿下做主。”黎歌缓步行至台心,离土小四一丈左右距离站好。

“听我击掌为号!”嬴协见两人已经就位,“啪”双掌一击。

“唰”一道人影闪过,“嘭”撞上另外一条,两道人影交织只一瞬便快速分开。

再看场中,盲奴已换了个位置,面色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土小四却形如木偶、呆在原地似是未动分毫,只是面色惨白。

方才这一下,嬴协看得清楚。乃是那盲奴发起攻击,直奔土小四下盘。那土小四身下冒出两支根须,将身子牢牢钉在地上,反伸手捉住盲奴腰带,用力一提,要将他掼在地上。那盲奴力大无穷、反应奇快,抱住土小四双腿时发现土小四也抓住了自己的腰带,索性借土小四上提之力往上一顶,竟将土小四腿上两支根须拉得“啪啪”断裂开来。土小四眼看要往后倒,却撒开了腰带,借盲奴上顶之力顺势一跃,如轮子般在空中转得两圈,将盲奴的力量卸掉,另一支根须将盲奴“嘭”撞开,稳稳落地。

方才这一下,盲奴原是试探,发现这土小四身手果然了得,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担忧:似这般打法,要依黎陌那计划行事,只怕十分不易。

便在黎歌分神一刹那,耳畔突然传来“嗡——霍霍”似风过窗棂般细微声音,鼻中隐隐嗅到一点药香,土小四却已经发动了。

黎歌脚下突然涌出一座土丘,两支根须凌空而来,缠住他的双腿。土丘突然消失,两支根须却往前一拉,黎歌但觉脚下一股大力,身子飘在了空中、全无依凭,眼看要被横拖着摔出,肩背着地。黎歌左手下挥,掌中突出一股罡风拍在地上。借这风的反弹之力,黎歌将身子在空中“唰”翻转了过来。然而便在此时,第三支根须破空而至,拉住黎歌半侧身子,借势又将他“唰”翻了回去,依然是后背着地。黎歌右掌接着挥出,身子只在空中翻转,左手却一把抓住了那根须,用力一扯,竟如同滴溜溜转的一个陀螺,向着土小四胸腹间闪电般撞了过去。

“嘭”一声响,黎歌双手触地,一弹而起。土小四“蹬蹬蹬”往后连退数步,脸色愈发苍白。

一旁的嬴广不觉握紧了双拳,嬴协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只摇着扇子喝酒吃肉。

“嗡嗡——霍霍霍”黎歌耳鼻极灵敏,陡然发现那细微声音竟变得急促起来,空气中的药香似乎也变了味道。便在此时,那土小四又发动了。

这次却是挟着巨大土丘从天而降,狠狠往盲奴头顶砸去。看他那架势,盲奴不敢大意,双手上举,掌中罡气形成气盾,欲将那土丘托住。

三支根须自土小四身后射出,却全是奔向盲奴胸口。

第一支破开盲奴身前罡气,第二支直接撞在盲奴胸口,纵使盲奴一身铜筋铁骨,亦不得不负痛后跃。第三支却如疽附骨,继续扎向盲奴胸口。

黎歌心中惊异:方才还是技艺相争,为何片刻之间便成了性命相搏,这土小四竟对我痛下杀手。莫非与那声音与气味有关?突然想起一事,心中不觉一紧。

嬴广亦发现那土小四有异。不知何时他眼睛已经变得血红,脸上竟有蚯蚓状青黑色血管暴起,浑身满是戾气。

“皇弟,你看那土小四……”嬴广出声向嬴协示警。

“皇兄,他一使出全力,便是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前番与姬崖孙在那夺云试上较量时,比这还要骇人。不碍事的。”嬴协却全不当作回事。

眼看第三支根须要击中黎歌,他突然大吼一声,吼声中竟隐隐现出一柄金色巨斧,冲向那支根须,将它击得粉碎。那斧余势依然骇人,挟劲风向土小四劈去。

第四十七章 斗鼍 土小四面无表情,双手一翻,身前涌起一座土丘,那斧撞上土丘,竟如旋风般弹向水榭中的两位皇子。 太子殿下,小心!黎歌往前一纵,掠过嬴协,护住嬴广。那斧呼啸而来,劈向嬴协。嬴协一低头,险险躲过,嘭那斧飞入黎歌体内,消失不见。 哗啦啦两条立柱被那斧劈开,水榭立时塌下来一大块。嬴协往后一闪,已在榭外,嬴广被吓得不轻,坐在地上抱头哀嚎。 不知何时那土小四竟如鬼魅般闪身至黎歌身侧,手中多出一支木棍,径直点向黎歌后心。 再看那盲奴,竟突然转身,迎向了土小四。土小四的木棍啪点在他的胸口,盲奴体内嗡再次泛出金色光芒,那木棍竟突然绵软下来。盲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土小四,就地一滚,扑通一声竟掉进了台下那黑乎乎鼍窟之中。 这一下变起突然,嬴广尚坐在地上哀嚎,嬴协已一个箭步冲至那台边,哪里还有两人身影。嬴协抬起手中玉扇,面色一变,扇下那球形小坠方才竟不知掉哪里去了。嬴协回身四处寻找,却哪里找得到?他沉思片刻,突然面露凶光,盯着嬴广看了半天,那嬴广兀在地上发抖。嬴协走过去,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皇兄,不过塌了间房子,勿要惊慌!只是你那盲奴与我家土小四竟一齐掉下去了。 啊?怎会这样?嬴广蓬头垢面,探头往湖中看了一眼,赶紧缩回脑袋,只怕没命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见太子失魂落魄模样,嬴协面色竟渐渐放缓,冷笑一声:两名奴仆而已,何至于此?只今日这赌局又没有了下场。扫兴!扫兴! 又在那台边往下望了望,啐了一口:你这番只怕没那么好运了吧! 也不与嬴广作别,径自去了。 嬴广见他走远,摇摇头自地上爬起。走到台边等了半晌,见再无动静,竟也走了。 // 嬴协方行至宫门,竟见到了衣青萝,不觉心头一震。 衣青萝永远一袭青衣,淡淡妆天然样,身边萦绕着脉脉清香。 第一次见她,便是在这宫中。 懿宁皇后生日,旸帝设下家宴,嬴协那时不过六七岁懵懂孩童。 姐姐,你身上怎么那么香?别的孩子皆在庭中嬉戏,嬴协却被这异香吸引,凑到了衣青萝的身边。 你喜欢?衣青萝笑着问。 嗯!闻着好舒服,叫人好想睡觉。 呵呵,你这说法倒甚是怪异。姐姐送你一个香囊,叫你也香一下。衣青萝变戏法般自身后取出一个香囊。那香囊青绸为底金丝锁边,上绣一支亮青傍石藤萝。嬴协一把抓过来,眼睛都亮了。 哇,好香,这是姐姐做的吗?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母妃帮我聘你为妻。嬴协挺起小小胸膛,双目炯炯,盯着衣青萝。 你又叫什么名字?这么小小年级就想着娶妻?姐姐却还没想好要嫁呢。 哦,我叫嬴协——那我便等着姐姐,等姐姐想嫁了,我便来娶姐姐。我们拉钩,好不好? 呵呵,嬴协啊,等姐姐想好了,才能同你拉钩呢。 姐姐,你还会来吗? 明年也许还会来。 那说好了,我明年在这里等你哦。 此后,便是一年一年的见面,却一年一年的疏远。 直至一次次有意无意错过,见若不见。 青萝姐姐,你为何会在此处? 三殿下?见到嬴协,衣青萝似乎有些意外,三殿下不是今日有应酬,没有功夫搭理人? 我应酬完了。 见嬴协一脸囧相,衣青萝噗嗤笑了,我入宫见姑姑说说话,顺便来给椒妃娘娘请个安。 衣寒山去世,那皇后自然难过,她来看看原是人之常情。母妃倒甚是喜欢她,她虽不理我,却一直与母妃保有往来。看她模样还算开心,不似要找我麻烦的样子,反倒比往日亲近些。莫非母妃那里替我讲了不少好话?嬴协看见衣青萝,脑中闪过一堆念头。 令弟之事,我亦感到十分惋惜。嬴协鼓足勇气,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只他为何会出现在我宫中,我全不知情。 衣青萝却好似没有听见:庄中陵苕盛放,夏茶新上,你竟不愿来看一眼? 她竟不是因为衣寒山之事要见我?嬴协悄悄松了口气。 陵苕虽美,难动我心;夏茶苦涩,无意多饮。嬴协轻叹一声,说得倒是心里话。 呵呵。陵苕无心附乔木,逐臭安能识余甘?衣青萝冷笑一声,我原还敬你一个‘痴’字,欲与你成君子之交,如今看来你与那市井粗人并无二致,亦是俗不可耐。罢了,罢了! 衣青萝转身便走,留下嬴协呆在当场。 青萝姐姐,明日辰时我来饮茶赏花,你可要在哦!嬴协想得一想,追了上去,衣青萝却头也不回出宫去了。 // 黎歌双手双脚绞住土小四,往悬崖下一滚,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方才掠过嬴协时,趁他躲避头顶巨斧,黎歌悄悄取走了他拴在玉扶摇上的扇坠。 说也奇怪,入到水中的土小四,突然变得如沉睡般安静。 黎歌拽着他,只往水底潜去。 突然,黎歌耳畔传来通通如击鼓般声响,正在飞速靠近。 不好,那巨鼍被惊醒了。黎歌拼尽全力,疾速下潜。 身后暗流涌动,一股大力将他身躯往后一吸。经过前番一战,黎歌知道这是那鼍已张开巨嘴,要将自己咬作两截,自腰间摸出一物回身掷了过去。 那是黎歌早已备下的一块半斤重熟肉,那肉径直飞进巨鼍口中,巨鼍竟似浑无知觉,依然一口狠狠咬下。 黎歌双腿猛一收,恰恰躲过巨鼍一咬。再猛一蹬,竟蹬中那鼍鼻尖。 那鼍浑身鳞甲坚不可摧,头部鼻尖与双眼处却是弱点。被黎歌一蹬,吃痛而走。 黎歌正想返身下潜,忽然发现身下有暗流涌动,原来那鼍并未退却,而是转身钻至更深处,张开大嘴自下冲了上来。它那嘴便似一把闪着血色寒光的巨剪,朝着黎歌腰腹间剪去。黎歌猛然挥掌,击出一道如剑水柱,将那鼍阻得一阻,手中已多了一根古铜色粗大短棍,这短棍分为两截,以链条相连。黎歌将短棍一挥,蹭蹭蹭冒出十数片各色形状铜片,片片嵌接,竟是两把无刃短斧。黎歌奋起神力,举斧朝着那鼍巨嘴劈下。 当一声,如金石相击,黎歌竟被震得在水中滚了几滚。那鼍一颗半尺长刀锋般巨齿,被黎歌生生敲断,崩了出去,鼍口满是鲜血。 这一击之后,那鼍愣了一愣,随即便如疯了一般,口中通通战鼓般鸣声大盛,再次迎头冲上。 原来每年六月,乃是这巨鼍求偶时节,兼因方才受伤,受到血腥气息的刺激,令它变得异常残暴。 那鼍张开巨嘴,长尾一甩,再次射向黎歌。便在黎歌全力戒备时,它竟突然往上一跃,冲过黎歌头顶,俯身一甩头咬住了土小四的肩膀。黎歌虽然机敏,毕竟眼盲,未料到它竟有这一手。 那鼍得手,开始在水中拼命翻滚,竟是要将土小四撕裂开来。 土小四瞬间被那鼍甩成一个血球,黎歌但觉周围满是血腥气息。那鼍与土小四纠缠在一起,无从解救,不禁有些慌乱。 便在此时,那土小四眼睛突然睁开,身下陡地现出三支根须,一支径戳向那鼍左眼,那鼍防不胜防,一只眼睛竟被那根须戳得爆射出来。嗷剧痛之下,那鼍不觉松开嘴巴。第二支根须却嗖一声竟缠住了它那张巨嘴。那鼍惊骇无比,长尾如刀,唰一声向土小四斩来。土小四往下一潜,那第三支根须正等在鼍尾前方,哧溜一声竟缠住了鼍尾。那鼍被根须拴住头尾,只在水中翻滚挣扎,再无伤人的手段。过得一盏茶工夫,便不再动弹。 好险,黎陌那药总算是起作用了。方才黎歌掷进鼍嘴那肉,早已掺进了陌离自医不得那讨来的几味极厉害的药材,专能麻痹猛兽。只是那鼍体型太过巨大,加之凶猛异常,那药这许久才起到作用。 黎歌再看土小四,竟又昏睡过去了。那根须失去控制,巨鼍浮上水面。 我却不能再耽搁,速速离开此地为上。黎歌拖着土小四继续下潜,一边用手在那巨石与栅栏之间摩挲。 便是此处了。摸了半晌,黎歌心中一喜。那栅栏每一根皆是腰围粗细,然而年深日久,泡在水中难免锈蚀,上回黎歌便是以巨石从中打开一个小口游了出去。如今又找到这个口子,便省去许多麻烦。 黎歌钻出水面,四面听听,两位皇子早已离开。 他赶紧将土小四自水中拖了出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朝帝都方向奔去。 第四十八章 赤水 食无味中,医不得正给弃包扎肩膀上的伤口,弃犹在昏睡。 “这处伤倒不打紧。当务之急还是要将他体内那‘素手’设法取出来,不然只怕仍有性命之虞。”医不得想起一事,“如今万事皆备,只差那‘虫信’尚未拿到了吧?” 黎歌自怀中取出那扇坠,递与医不得:“易先生,您看看,是否便是此物。” 医不得接过,转一转,又放在鼻端闻一闻。 “黎兄,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这却是我自那嬴协身上抢来。”黎歌将当时与弃比试场景细细说与众人听。 医不得点点头:“如此看来,这便是那‘虫信’无疑了。嬴协便是以此物控制这弃的行动。” 听闻黎歌竟自嬴协处取得了“虫信”,众人皆极是惊喜。 “那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便是找到于儿姑娘,那重明尾翎尚在她处。”一想起此事,陌离突然变得忧心忡忡,“只是我寻她已近半月,音信全无。这可如何是好?” “要寻于儿姑娘,我或许会有办法。”一旁的彭大嘴突然插进话来。 “你却有甚办法?”陌离有几分好奇。 彭大嘴摸摸后脑勺,裂开小嘴:“你忘了?那板子。” 陌离想起当日彭大嘴给自己的木板:“你是说,于儿姑娘也有那木板?” “正是。”那只赠予贵宾的木板乃是以燧木枝条制成,以秘法敲击母树,木板便会闪出火光。当日彭大嘴要寻陌离,便是这般传递消息。 “我知那木板能传递消息,莫非亦能寻人?”陌离犹是担心,“你可曾与于儿姑娘说明那木板如何使用?若是于儿姑娘未曾留意,又或者根本不知如何使用,却如何知道我等在寻她?” “这……我似乎忘记与她说明了。”彭大嘴想了半天,跺了一下脚,“那便只能用那呆办法了。你们等我片刻。” 彭大嘴转身出门,半炷香工夫又推门进来,门外竟跟了九个长得与他一般的胖乎乎青衣小童。 “但有木板气息,孩儿们便能察觉。老陌,我去去便回,此处就交与你了。” “彭掌柜,却要去往何处?”竟是涵虚子来了,当是听闻黎歌将弃抢了回来,特地过来看看。 “老道长,您过来了?老彭要去寻于儿姑娘。”陌离无意隐瞒。 “哦,如今这元旸国中却不是十分太平……我却尘师弟与彭掌柜一同去,亦好有个照应,如何?”涵虚子转向彭大嘴。 “这——”彭大嘴心想:我们飞来飞去,行动自由,跟上这些昆仑弟子,只怕有些碍事。 涵虚子似乎看破彭大嘴心思:“彭掌柜毋需担心,你们但依自己的方式去寻。必要时留下线索,我昆仑弟子自在背后接应,绝不妨碍你们行事。” “如此甚好!”陌离见彭大嘴还在犹豫,使个眼色,替他答应下来,“却尘道长若愿同去,自是更为稳妥。昆仑飞槎,日行千里,若是顺利,只怕一两日便回来了。” “既是这样,让孩儿们四处去搜,我却与你们一处随在后面便是。”彭大嘴知涵虚子与陌离皆是不十分放心,不再坚持。 // 且说于儿离了食无味,茫茫然并不知去向。 想起昆仑、沉沙海、鸟鼠同穴山,想起那憨直倔强黑少年,于儿心中总会泛起一丝甜蜜,忍不住地想笑,却每次都是笑着笑着眼泪便下来了。 “讨厌,讨厌!说好的一同来这帝都,如今连人影竟都不见!” 又想起问哥哥,想起“母大虫”,想起那从未谋面的娘亲,于儿心中越空荡荡怅然若失。 “我究竟是何人,为何自小孤独,如今又要承受如此多的伤痛与离别?先祖所谓机缘呢?希望呢?难道只是叫我牵挂之人一个个枉送性命?” 突然想到当日沉沙海中那鱼所说,赤水河畔三珠玉树下古祠中藏有自己身世的秘密。心念一动,那“破庐”呜呜作响,于儿已来至一处。 那是一处断崖,足下黄水滔滔,自乱石崖壁间冲出,浊浪排空、洪峰漫卷,出震耳欲聋声响。身侧一道千丈高瀑布细细垂下,眼前全是纷纷水珠,如飘絮、似飞花,在阳光下乱舞出一道道七色霓虹。 “咿呀呀吱着——嗬嗨,咿呀呀吱着——嗬嗨,险滩过了坎嘞,众人往前赶啰嗬。” 耳畔猛然传来粗犷的号子声,劈开滚滚江流,在深谷中回荡飘远。定睛看时,那水中竟时有木排如飞般顺流而下。每自那乱石滩中九死一生冲出后,排上之人,必定望这断崖齐齐躬身跪拜。 于儿回头,才现那崖壁绝高处,孤零零生出一棵树,透体莹白,主干分为三枝,树叶卷曲如拳,白日亦隐隐可见豪光。 “这莫非便是那三珠玉树?” 于儿再看,正对那树下崖壁处凿出一龛,竟真建有一小祠,青瓦石台,十分古旧。 “怪不得那放排之人要望此处叩拜。”于儿好奇,“我却去看看,这祭拜的究竟何人?” 那祠中安放了一尊坐像,不知何年何人所刻,虽是彩绘斑驳、苔痕点点,却依然体态传神、眉目如生。于儿愈看心中愈是惊讶:这坐像缘何与我如此相似? 于儿正怔怔出神,忽听得江上有人大叫:“快看,快看,河神显灵啦,显灵啦……” 回身看时,江中数片木排之上,一众汉子磕头如捣蒜,为一名老者,竟涕泗交流带着哭腔大喊:“敬谢河神,恤我小民。赐我衣食,佑我子孙。逢难化吉,风调水顺。祭祀不绝,再拜谢恩……” “看他们模样,竟是在拜我?”于儿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奇异感觉,有几分惶惑,又夹杂几分自豪。 “我立于这绝壁之上人迹罕至处,又在这祠前,怪不得他们将我当成是那河神。只是那河神坐像,在此处当已是极久,却缘何与我一个模样?莫非那怪鱼所说,竟是真的?” 便在此时,一阵风过,那三珠玉树竟飒飒抖动起来。原本蜷在一起的叶片纷纷展开,露出中间珍珠大小一颗颗闪亮之物,满树光华,将那峡谷照得透亮。于儿不觉看呆了。 那树上光芒透过水雾,隐隐映照出一个身影,竟似极了那日思夜想之人。 “弃哥哥,你缘何在此处?”于儿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人,那人却回对她一笑,向她招了招手,没入了虚空。 于儿不自觉顺他招手方向往前行去,竟一脚踏空,自那绝壁上掉了下去。 于儿但觉耳畔生风,那瀑布只往半空中逆泄而去,眼前“唰唰”闪回无数画面。 她见到了一颗珠子,那珠并不耀眼,内中却光影流动,现出浮生万象,唤起亿种情思。 这珠子实在太过招人喜爱,她竟从一人袖中偷偷取来,带它度过层层关山。 只拿在手中,藏于胸口,日日摩挲,夜夜把玩。 直至一日,一场兵祸自天而降,村寨焚毁,族人奔逃。 她无意中得知,这虎狼之师竟是那珠招来。 她怀揣那珠,将杀人者引至这赤水,自己一跃而下。 寻不到那珠,杀人者却并不甘休,欲要渡河将她族人戮尽。 那珠竟赋予了她神奇力量,挽起河水泛起波澜,将舰船淹没,将杀人者阻在了对岸。 她逆流而上,历无数劫难,经九重天瀑,来至莲池,化为金莲。终于一日,莲花被采下,她呱呱坠地、再世为人。 那珠却化身江畔崖壁上一棵玉树,看亘古长河,听依旧涛声。 一日一少年来至树下,那树欢喜、泛出华彩,少年身上竟现出日月光辉,与那树和鸣。那珠心知机缘已到,自树中一跃而下,化作少年头顶一道印记。少年容颜变幻,衰老、新生、长大,那印记却始终相随。直至一日,少年变成这般模样:皮肤如砂粒般粗糙,身形如小豹子般矫健,眼神深邃,如能装下满天星斗——他变成了弃! 那珠如今便在脚下虚无深渊之中,光影婉转低徊,似是衷肠难诉,向她出召唤。 她再无法自制,向那亮处纵身跃下…… // 于儿猛然惊醒,竟是一场大梦。不知何时她在那祠前睡着了,亦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一切历历在目,便如水中沉沙,一经扬起,便再清浊难分。 但她心中却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声音在呼喊: “弃——弃哥哥,他还活着!无论如何,我定要找到他。” 心念动时,她已在那“食无味”中。 “于儿姑娘,你回来了?彭胖子呢?他没找到你?”陌离一见于儿,极是兴奋,“弃兄弟并没死。我这便去叫那易老怪,同你救他!” 于儿冲至床前,那昏昏沉睡中的黝黑少年,嘴角竟然挂着一丝微笑。 于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弃哥哥,你再捱片刻。于儿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除蛊 彭大嘴与却尘出发,绕帝都呈螺旋形路线前进,每日行得数百里。

那九个孩儿却分为九路,在他们行进路线周围方圆百里范围来回搜寻。行了三日,却并无发现。

彭大嘴算算,自己已将帝都方圆六七百里如篦子般细细梳过,不免有些心急。与却尘商量一番,众人加快脚程、昼夜赶路。

这晚来至宛县境内一处村庄,人人饥乏,便在村口就地休息。

忽然村中传来一声妇人惊呼:“我儿!我儿呢?我儿呢?来人啊——”

接着一户户村民惊醒,敲盆击柝的,登高举火的,唤人抓贼的,大声呼应的,乱杂杂在村中闹将起来。

一条黑影“唰”自众人头顶掠过。

“哪里走?”却尘知是盗贼,手中桃木短剑亮起一道符纹,冲天而起,瞬间化作满天剑雨,向黑影罩下。

那黑影未料到在这荒僻之地竟会遭遇如此强敌,闪避中左肩已经中剑,一口木箱“啪”甩落在地。众昆仑弟子不知箱中藏有何物,纷纷闪避。

黑影却不恋战,只往前纵去。却尘欲要追赶,黑影回身甩出一物,罡风中挟带狮虎般长吼,却尘吃了一惊,闪避时慢得一慢,那人已闪电般往西北方去了。

“此人身手如此了得,缘何要行这鸡鸣狗盗之事?”却尘望着那人背影摇摇头。

众人小心翼翼打开木箱,内里竟是一个七八岁孩童,满脸惊慌、瑟瑟发抖。

却尘正要好言抚慰,数十村民蜂拥而至,将却尘等人团团围住。

村民中冲出一名女子,一把将那孩童拉至怀中:“娘亲在,娘亲在,季儿莫怕,莫怕……”一双泪眼狠狠瞪着却尘,为首一名精壮大汉抡起木耜便要往前冲。

还是那孩童乖觉,在娘怀中说了句:“娘,是那位道长方才救了季儿,那贼已被他们打跑了。”

女子闻言,一把拉住大汉。众村民亦纷纷放下农具。

一名老者赶紧上前赔礼:“我等有眼无珠,若非这孩儿出声,方才差点误伤了各位恩公。天色已晚,还请各位恩公到蔽村歇息片刻,顺便用些粗茶点心,聊表我等谢意。”

村民纷纷附和,却尘推托不过,只得与众人回村。

老者吩咐那女子生火,做了热腾腾一大锅素面,端至却尘等人面前。又安排出一间大房,着各家拿出不用的被褥,供众人过夜。

//

“奇怪,奇怪,你叫我往回走?”次日一早,却尘睁眼,却发现那彭大嘴不在身旁,院中倒是传来他说话声音。

“彭掌柜?”却尘出门,小声招呼,却看见一条青色身影如大鸟般自头顶掠过。

莫非昨晚那贼又来了?却尘心中一紧,身后长剑发出龙吟,便要猱身而上。

彭大嘴一把将他拉住:“道长莫慌,那是孩儿们办事回来了。”

每日申末,彭大嘴便去与那九个青衣小童碰面。根据约定,却尘并不去打扰,心中却也有几分奇怪:那小童凭甚本事,每日竟能行出数百里路程?

今日见到,心中吃了一惊:那小童竟有这等手段?这彭大嘴看似憨傻,却并非常人。还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要回帝都看看。道长在此处等我半日,若此板上有红色光芒亮起,道长亦请即刻返回帝都。若过了午时仍未见光芒,道长便继续沿我等商量好之路线前行,我自会追上来。”

彭大嘴取出一块木板塞至却尘手中,交代清楚,便匆匆去了。

//

食无味中,弃躺在木榻之上,身体被牛皮绳索牢牢缚住。

医不得双眉紧皱,正用那“清歌”往弃鼻中送香。

那香来自一个小小甪端香薰。

甪端中空,置入那亢木花蕾与重明尾翎,以药粉引燃。香烟袅袅,自甪端头顶角中飘出,被医不得源源送入弃的鼻中。

送了约一盏茶功夫,医不得将那扇坠悬在弃鼻端,开始小心转动。

只见弃的面色一会儿青紫,一会儿惨白,表情时而狰狞,时而舒展。

试了片刻,医不得停手,将于儿叫到跟前,要她将那坠提起只在弃面前摆动。

他又拿起“清歌”继续往弃鼻中送香。

弃面色渐渐变红,直至鲜红如血,额头脖颈皆有蚓状青筋暴起,喉头“格格”作响。

医不得时不时撬开他的牙关,细细观看。

又过得片刻,弃喉头“格格”声大盛,身体竟开始上下蠕动,挣得那榻与牛皮绳“扎扎”作响。黎歌上去又加了数道绳,将他与那榻一同缚牢,自己在一旁按住。

再过得半炷香工夫,医不得撬开弃牙关,面色一变、发一声喊:“老陌,快,鸡!”

陌离自身旁竹笼中提出一只蒙眼白羽金喙大公鸡,“嚓”一刀割开那鸡脖子,将鸡血“咕嘟咕嘟”灌入弃口中。

弃喉头“格格”声稍停,转而竟变为“吱吱”声,便似一窝幼兽抢食。

眼看鸡血流尽,医不得又喊一声:“塞!”

陌离一把将那鸡头拧下,连毛带血生生塞进了弃嘴中。

弃喉头上下“嚯嚯”抽动,“吱吱”声渐渐消失。

“拔!”医不得又喊。

陌离将那鸡头一把自弃喉中扯出,只见几条血色小虫,自那鸡冠之中钻出,举着青色利嘴,在鸡头上四处游走。

“快!”医不得拉开一个口袋,陌离将那鸡头往里一扔。“吱吱”声又起,不久却变得微弱了。原来口袋中竟盛了半袋不知什么黑色汁液,那鸡头扔进去只片刻功夫竟化为一团灰雾。

医不得再次撬开弃的牙关,看了片刻。

“好了!”医不得长舒一口气。再看房中之人,皆是满头大汗,衣衫全湿。

唯有那弃躺在榻上,竟似陷入沉沉梦乡。

//

出帝都往东行六七里,便是那一芽山庄了。

嬴协出了城,远远便看见一座山头,着火般耀眼。

“这衣青萝还真是个奇女子!”

原来,那满山烈“火”竟是密密麻麻怒放陵苕花朵。

当年这山岗不过一块无主荒地,草深林密,虽在天子脚下,却似被人遗忘。衣青萝一眼看中,将其收下,改为山庄。为植这陵苕,她将满山乔木尽皆移去,只搭上数十里长参差错落低矮棚架,时人不解其意,称她为“衣痴”。如今每年陵苕盛放,人人艳羡,她竟又将这山庄大门敞开,任人游玩,分文不取。只在园中一角留一间精舍,专用来待客吃茶。

嬴协来时,衣青萝并未到。精舍中童子认识嬴协,请他入内。

这精舍架在山脊之上,自陵苕丛中凌空探出。嬴协但觉清风徐来,花香盈室,心中微醺。抬眼处,壁上三个大字——自在香,笔意高古,竟是出自衣青萝之手。

嬴协在室中转得一圈,来至窗前:“这景象,倒有几分似那歌姬的裙摆。只不知青萝姐姐作何想?”望着窗外层层叠叠花海,风过处红浪翻滚,嬴协不觉笑了笑。

“你来了?”不知何时衣青萝竟已到了。

“青萝姐姐?你悄悄进来,吓煞我了!”嬴协起身,满脸堆笑,“姐姐召唤,怎敢不来?”

“陵苕香浓,夏茶味淡,暑日炎热,山泉清冽,此时此地来吃,最是相宜。”衣青萝开始做茶,却不以沸水冲泡,“我一日前将茶包浸入山泉之中,去其苦涩,如今再点上**黑杞,添几分薄甜,你且吃吃,味道如何?”

“青萝姐姐最是风雅,便是吃茶,也恁多讲究。”嬴协心中知道,这衣青萝是怕自己嫌这茶苦。

“嬴协。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请你吃茶?”

“嬴协不知。”

“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何事?”

衣青萝伸出小指:“你可还记得?”

嬴协摇头。

“你我初见时,你所言之事——”衣青萝似乎有些失望,“也罢,你那时年幼,又怎会记得?”

“我自然记得!”嬴协笑了,“我要娶姐姐为妻。”

衣青萝面色一红:“你——!”

“姐姐想通的竟是这事?”嬴协喜形于色,却又有几丝疑虑,“可是,姐姐……”

衣青萝茶已泡好,双手举起递至嬴协嘴边:“你只说答应不答应。”

嬴协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答应!”

衣青萝莞尔一笑:“哪有这样吃茶的?亏你宫中长大。”

嬴协伸出小指:“拉钩!”

衣青萝往后一躲:“这钩可不能随便拉。”

“姐姐,你但说,要怎样方能拉?”

衣青萝笑笑,语气一变:“若我要你去死,你可愿意?”

嬴协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的女子,还未过门,便盼着夫君死掉的?呸呸呸,不吉利,可不许再说……”

“你只说愿不愿意!”衣青萝却不似说笑。

“青萝姐姐,你今日请我过来,究竟是来吃茶,还是要我的性命啊?”嬴协全不在意,只是笑笑,端起茶又饮一碗,“这茶还真是愈喝愈好喝!”

衣青萝面色微沉:“你终是不愿意。走吧!”

嬴协并未起身,却自怀中掏出一物:“姐姐,你可还记得?”

那是一个香囊,青绸为底、金丝锁边,上绣一支娉娉婷婷傍石青萝,只是如今已经破旧不堪。

衣青萝一把抢过,仔细辨认,分明自己的手法,却不记得何时赠过嬴协此物。

“拉钩!”嬴协便似饮了醇酒,满面酡红,那酒靥中亦跳动着兴奋之色,“你若叫我去死,我死便是!”

衣青萝全未料到事情会变成这番模样,兀在那发愣。

嬴协已抓过她手,将两人小指勾在了一起。

“我明日便向母妃去说,要父皇赐婚。我嬴协,要娶你——衣青萝!”

第五十章 现身 景行宫中便如天塌下来一般,笼罩着一团看不见也化不开的阴霾。

嬴协竟然死了!

除了几条抓痕,周身并无半点异常,他便似睡着,酒靥中还带着一丝不屑。

一堆御医战兢兢围在榻前,手足无措。

椒妃蓬头垢面坐在一旁,拖着他的手、盯着他发怔,嘴里犹在嘟囔:

“儿啊,儿啊……昨日见还好端端的呀。儿啊……你与为娘说说话。儿啊……你不能丢下为娘不管啊……儿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小甘霖已经哭成个泪人:“只说身上痒,喊了几声。待御医来时,便不行了。”

“我不管,我不管!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不然我叫你们一个个全都不得好死!”椒妃突然开始发作,摔了凳子,以头抢地,将衣服撕破,满头珠翠扯了一地。

“娘娘,娘娘——”众人忙作一团。

“协儿,协儿!”是皇帝来了,“快扶椒妃娘娘起来,去一旁歇息。”

“我不走,我不走,你还我的协儿,还我协儿!我不走——”椒妃声嘶力竭拼命挣扎,拉着嬴协的手不肯松开,寺人宫女七手八脚费了好大劲总算把她架了出去。

旸帝在嬴协身前坐下,眼中流下数滴眼泪,转向小甘霖:“三皇子临去时,可留下什么话?”

“只说……”小甘霖欲言又止。

“他说了什么?”

“三皇子说他去去就回,停灵勿过半月,棺盖不要加钉。”

“哎,这孩子——可怜啊!”旸帝伸手摸摸嬴协的脸,“协儿啊,父皇答应你。你安心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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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无味中,弃悠悠醒转。

“弃哥哥,弃哥哥,你醒啦!”于儿一喊,众人皆围了过来。

“于儿?”弃甚是惊讶,试着动动身体,“我这是在哪里?”

“弃哥哥,你在食无味呢。”于儿将弃扶起来。

“哦,陌大哥,涵虚子道长,你们都在?食无味?我分明记得自己是在那景行宫啊。”

“那你可还记得那宫中情状?”问话的是涵虚子,见弃醒来,心中激动,忍不住发问。

“我数次欲要出宫,却数次莫名其妙晕倒。最后一次晕倒,便再无法醒来……”弃眼中突然现出痛苦神色,额上竟冒出汗来。于儿赶紧给他倒一杯水,取毛巾为他擦汗。

弃将于儿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又停了半炷香工夫,方才接着往下说:“每日皆会做那噩梦:双眼无法看见,身体被缚巨茧之中,倒吊在半空。头颅中似被啮咬,巨痛难忍,定要挣扎呼喊,方有一丝丝减轻。然而每次挣扎,便会将茧中那虫招来,‘索索’爬至我脖颈处咬上数口,似烈火烧进四肢百骸,比方才痛得更甚,乃至晕厥。醒来后颅中啮咬便会渐渐停下,又即陷入昏睡。那梦与真实无异,日日重复,每每梦见自己醒来,却依旧还在梦中,直教人无比绝望。”

听弃说完,众人但觉一股凉气自脚下冒起,浑身似有无数虫蚁纷纷爬过。

“前日你去到那止观海与黎大哥比试,可还记得?”停得一停,于儿发问。

弃看一眼黎歌,茫茫然摇摇头。

“那当晚衣寒山闯入景行宫之事,你可记得?”于儿又问。

“衣寒山?闯入景行宫?”弃愈发茫然。

于儿不忍再问,陌离接过话头:“弃兄弟,那于兄弟之事,你可记得?”

“于兄弟?却是于问问,问三哥?”弃有几分惊讶,“三哥出什么事了?”

陌离见他这般情状,回头看一眼涵虚子,转对弃宽慰:“于兄弟在宫中见过你,你竟不记得了?也罢,你大病初愈,记不记得这些亦不打紧,好好歇息便是。”

“我那晕眩却是什么病症?缘何你们说的这些,我一概皆不记得?那怪梦又是什么,缘何那般真实?我这脖颈,至今还……”弃抬手摸了下脖子,面色陡变,“莫非那并非梦境?你们看,我脖颈上那虫咬过的伤痕犹在!”

弃将头扬起,众人看他脖颈,竟是一串豆大小洞,有的已经结痂,有的犹带血痕,便似是一条百足长虫附在颈中,极是恐怖。

“易老怪,这伤口你方才可有看见?”陌离心中惊惧,回头问那医不得。

“嗯,我早看见,正待问你!不过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咬你的只怕是那‘罗雀’。”医不得反倒有几分释然。

“‘罗雀’却是何物?”

“弃兄弟,我却不诳你,你的病乃是中了‘素手’蛊毒,下蛊之人是那香卡。这‘罗雀’乃是一种灵蛛,惯会结网,捕食鸟雀。捕食之时,先以蛛丝将鸟雀缚紧,再以头顶巨螯将毒汁注入猎物体内,将其麻痹,待其筋肉尽皆腐蚀化为血水,慢慢吸食。

看你颈上伤口,极似那‘罗雀’留下。只是咬你这‘罗雀’必是人为饲养的变种,体型巨大,毒性极强,不然亦无法将你体内‘素手’麻痹困住,阻其蜕变。那‘素手’未曾完成蜕变,故而不能让那毒蛛将你杀死、失了寄托,于是在你体内将毒素吸尽,保全你的性命。这相生相杀之法,极是险恶大胆,却又妙到毫巅,不知何人想出,易某人倒是佩服得紧。”

“香卡?她缘何要对我下蛊?‘素手’又是何物?”

“她乃是在那‘夺云试’上对你下蛊,可惜能看破的人寥寥无几。”

“莫非是那红雾?”弃猛想起当日夺云试情形。

“嗯,红雾便是那‘素手’喷出的虫卵,射入你身体之后便会孵化。那香卡为何要对你下蛊,我等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你中蛊之后,倒是替那嬴协做了不少事情。”

“你是说那三皇子嬴协与香卡竟是相识?”

“只怕还不是相识那么简单。那嬴协既是香卡的情郎,又是她的主使。”

弃陷入沉默。

“宫中弟子传来消息,那嬴协死了。”和光长老急匆匆进来,附在涵虚子耳边小声说话。

“啊?这般突然?可是得了急病,又或是出了意外?”

“好好地全无异常,突然就死了,宫中御医尽数到齐,却连病根都未找到。那椒妃已急得生了癔症,宫中现在乱作一团了。”

“这却有些奇怪……这样,你亲自去上一趟,务必要见到尸体。”

“好!”

数个时辰后,和光返回:

“我亲见那巫祝招魂后,宫人将嬴协尸身沐浴、饭含,置于正房北窗之下。宫中讣告已经发出,皇帝辍朝,大内素服,明日一早小殓,三日后大殓,半月后发丧。”

涵虚子点点头:“既然如此,嬴协死讯一出,那香卡只怕近日便会现身。那几处地方你们还需盯紧些。”

//

三皇子已薨逝两日,消息早已传遍帝都。

月色甚好。

亥初,一条黑影悄悄潜至祁无伤宅邸,正欲跃入,周围埋伏的昆仑弟子一拥而上。

那黑影转身便逃,身法极快,却是奔着城西而去。

第一批昆仑弟子眼见无法追上,释放鸣镝,立时有弟子在前方跃出拦截。

黑影对城中道路异常熟悉,左冲右突,东躲西藏,竟慢慢靠近城墙。

围堵弟子愈来愈多,黑影手中突然多出一柄短刀,黑暗中连伤两名弟子,眼见要摆脱众人纠缠,跃上城墙逃出城去。

一条黑影自地面长身暴起,半空中突然出掌,掌中罡气化为满天剑影激射而出。这是昆仑气宗的绝技“气合剑”,来者正是和光长老。

那黑影身在半空,却全不躲避,“唰唰”甩出几团刀光,刀光中竟挟带着大力,将和光放出的剑气荡开。反借力在空中一翻,依然往墙外遁去。

“妖女,数日不见修为竟又精进不少?”墙外空地上站着一人,袍袖飘飘,正是涵虚子,“贫道来还你工钱了!”

见到涵虚子,那黑影似无心恋战,往一侧纵去。

“哪里走?”涵虚子一闪身,已在他身后,冷笑一声,“再使障眼法我看看!”

涵虚子手中剑气正欲发出,突然发现黑影身旁多了一人,定睛看时,吃了一惊。这人怎那般眼熟?皓眉银发,大袍广袖,不正是自己?

便在此时,黑影手中甩过来一物。

“莫非又是上次那毒雾?”涵虚子心中一惊,往旁一闪,剑气护住面门,脚下不由得慢了一慢。

“唰!”那物自涵虚子面前掠过,坠落在地,竟是一件衣服。

“哇呀呀!”涵虚子大怒,又一闪身,来至那黑影旁,却发现那黑影亦是一闪,竟化为两个,一个在自己身侧,另一个已到了数丈开外。涵虚子再一闪,直追数丈外黑影,半空中已经出手,“嗤嗤”剑气将那黑影洞穿,黑影并不还手,依然奔走如风。

“这如何可能?”涵虚子收脚回头,另一条黑影已在数十丈之外,“这妖女身手太过诡异,又用的什么邪法?”

此时,和光与洗心如飞奔到。涵虚子使一个眼神,两人明白,径往前方黑影追去。

涵虚子却掉头往另一个追去。

眼见又要追上,黑影回手又是一甩。

第五十一章 借刀 “还来?”涵虚子全不闪避,遽然出手,剑气如虹,直奔那黑影后心。

“嘭!”剑气在空中与黑影甩出之物相撞,竟震得涵虚子气息翻滚、后退数步,黑影却借这一撞之力又跃出去了十数丈。

“那妖女竟有如此之强的内息?看来上次她并未全力施为啊!”涵虚子心中竟有了几分忌惮,不敢跟得太近。

转眼来至一处,斜刺中突然射出一人,手中桃木短剑发出光华,一张符纹剑网向黑影罩去。

黑影眼见要被罩住,竟“唰”消失不见了。

“却尘师弟?”涵虚子认出来人,“你缘何会在此处?”

却尘亦认出师兄,连忙奔了过来:“我们昨日被人袭击,数名弟子受伤。袭击我们的,貌似便是在宛县盗人孩童的贼人。因被我等撞破,怀恨在心。我们一路追踪他来至此地,孰知那人竟然消失了。我等在此地等了一日,不想等来了师兄。”

“盗人孩童?难道那贼人竟与香卡一伙?这妖女还真是无恶不作!”涵虚子咬咬牙,心中忿恨。

此时,和光、洗心也率一众弟子齐齐赶到。那黑影不过一道影子,追到近前便消散了。

“大家搜搜附近,看是否有秘道。”

众人在周围细细搜索,发现此处竟是一方土垒高台,旁边一块残破石碑上书两字:镇台。

“找到了!”一名弟子扒开一蓬野草,露出黑魆魆一个洞口。

“大家小心!”涵虚子招呼,“那妖女心狠手辣,行事诡异,此中也许藏有帮凶或是陷阱。”

“且让我这符鸟先去探看一番。”却尘催动内息,腰间飞出一只符纸折成小鸟,闪着光芒飞入那洞中。

“我亦随它下去!”洗心在胸前挽出一个剑花,一跃而入。

片刻之后,地底想起“咕咕”鸟鸣,众人舒了一口气,鱼贯而入。

那洞口连接一条长长石梯,盘旋向下。

行至一半,却尘突然低声惊呼:“机关,小心!”

众人长剑挥舞,结成气盾护在身前。过了片刻,却并无动静。

“这却奇怪了!”却尘长老挥剑甩出一道符纹,如星星点点荧火照亮石洞,众人这才看清,对面石壁上明明一排蓝汪汪弩箭,却并未发射。

“这机关好似已被人关闭。”却尘长老看了片刻,“缘何如此?”

众人皆茫然摇头。

“此处十分古怪,大家定要加倍小心。我等分成前中后三阵,三位长老各领一阵,我在三阵之间串联游走,三阵互相呼应又各自为战。”众弟子依涵虚子吩咐,七八人一阵,中间间隔三四丈距离,缓缓前进。

那符鸟中蕴含却尘元神之力,一旦耗尽便在空中化作灰烬。却尘不时甩出符鸟,一行人以它引路,小心翼翼在地宫中摸索前进。经过一条长长甬道之后,面前竟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接下来该往何处走?”众人正疑惑间。

“掌门师兄,你看!”却尘指着地面一处,众人看去,竟有人做了记号,那记号指向左面路口。

“莫非便是此人闭了机关,如今又为我们指引道路?他却缘何要帮助我们?”

“又莫非这是陷阱?”和光却有几丝担心。

“三个路口一模一样,与其一个个去试,不如便信了他往左走,只小心些便是。”涵虚子抬步向左,众人赶紧相随。

行不多远,又来到一个三岔路口,这次记号指向了中间。

众人又依记号所指行了中间。

这地下洞穴便似迷宫,众人只依那记号所指一步步往前,竟全都平安无事。

下得三次石阶,已慢慢来至洞穴深处。

“这洞中如何恁臭?”洗心小声嘀咕。

愈往里走,空中的臭味愈浓。地面湿滑,洞壁上开始出现奇怪的红色苔藓。

“这洞中浊气甚重,小心中毒。”涵虚子令众弟子将衣服割下,撒上祛毒药粉,系在面上,以抵挡空中的恶臭。

再往前走,洞穴竟变得逐渐宽敞,出现各色亭台,虽多倾圮,仍能看出是一处地下宫殿。

宫殿深处隐隐泛出红光,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咚咚”声传来。

“大家小心!洗心师弟,你为先锋,前去一探虚实,我亲为你压阵。却尘、和光两位师弟,准备接应。”涵虚子预感已经接近目标,心中莫名其妙竟有一丝紧张。

一行人静悄悄往那红光盛处疾奔而去。

洗心冲了过去,却瞬间呆在了当场。身后弟子亦尽怔住。

涵虚子正狐疑间,一抬头,亦是猛吃一惊。

哪有什么香卡身影?唯见一口巨大玄棺,悬在半空,咚咚作响。棺下血池,散出汩汩恶臭。周围洞壁,全是红色触手,一伸一缩,放出红色光雾。

立时便有弟子欲要呕吐,又生生压下。

“我并未唤你,你来作甚?”玄棺中突然发出桀桀怪声。

众人尽皆胆寒,正不知所措,那棺中竟突然冲出一股血气,如一支巨大腕足,快如闪电,击中了最前方的洗心。

洗心性子虽急,修为却已入既济境界。那腕足击来,竟觉得躲无可躲,只能仓促挥剑聚气硬挡。这一击,竟将洗心击飞一丈开外,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我当是何人?原来一众昆仑小儿。缘何来我洞府,扰我清修?”

那怪声到最后竟似变成一堵看不见的声墙,向众人压下,几名修为稍弱的弟子,已经嘴角渗血站立不稳。

这玄棺实在古怪,且实力强到吓人,但它那口气却令涵虚子心中极是不快:“你又是何人?缘何不问青红皂白便伤我同门?”

“哈哈,无知小儿,凭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号?”玄棺大笑。笑声中,又有数名弟子无法忍受,“咕咚咕咚”跪倒在地。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疾射向那巨棺,却是方才被击倒的洗心。洗心性子刚烈,修为在当今世上已少有敌手,多少年未曾受过此等屈辱,更何况是在晚辈弟子面前。

“洗心!”涵虚子出声阻挡,却为时已晚。

“找死!”洗心手中剑气尚未发出,玄棺中血色腕足已再次击到,这次竟是将洗心整个人包裹起来,一吸一弹。

“叮”洗心长剑绷断,人便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软塌塌掉在了地上。涵虚子冲过去将他一把抱起,但见他面如金纸,气息微弱,身上乌青血管根根爆起,眼见竟不行了。

“洗心,撑住!”涵虚子迅速取出一丸丹药塞入洗心口中,抬手锁住他的心脉,回身含泪一声大吼:“昆仑玉——龙——斩!”

这“玉龙斩”乃是昆仑最霸道之阵法,因其杀戮过重又玄妙无比,故昆仑众高阶弟子操练最勤却使用最少。今日涵虚子面对劲敌,又师弟被莫名重伤,盛怒之下,方才放出此阵。

数十名昆仑弟子转瞬结阵完毕。数十人连在一起,便如一条巨龙,周身长剑飞舞,似那鲅鲅金鳞,昂首立在了玄棺之前。此阵一出,场中气势为之一变,便是那些修为稍低的弟子亦不再感到重压,反是精神抖擞、跃跃欲试。

“不知死活!”那玄棺见涵虚子祭出此阵,冷冷一笑,“老夫亦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了,今日便陪你这群小儿耍耍。”

棺中陡然伸出八支血色腕足,竟将那棺托着立了起来,活脱脱一只大章鱼。

这下涵虚子看得真切,那棺中有一个干巴巴青黑色婴孩,肢体俱全却无有面目,只一张小嘴,那桀桀怪声便是从那嘴中发出。

“起!”玉龙陡然直直立起,涵虚子便在那龙口中央。

“斩!”玉龙周身长剑,嗖嗖作响,连成一体,齐聚在玉龙口中,激射而出。便似一股湍急剑流,挟带风雷之声,直指玄棺。

“来得好!”那婴孩一声怪吼,棺底四条腕足立起,缠向那剑流,欲要将它挡住,另两条腕足却闪电般攻向那龙的双目。

“飞!”随着涵虚子口令,那龙竟腾空而起,口中剑流自上倾泻而下,越发汹涌。

“剪!”巨龙进攻之势不减,长尾疾卷,将那两只腕足“嘭”一声荡开。

剑流击在腕足之上,发出“噗噗”声音,眼见将一条腕足切断,玄棺中竟又生出新足,那剑流始终无法击中玄棺。

“就这点本事?”婴孩又是一阵冷笑,“到我了!”

支撑那棺的两条腕足突然一收一送,空间似被撕裂,那棺竟鬼魅般来到了玉龙面前。这一来,涵虚子与那婴孩竟成了面对面,相隔不到一丈距离。那阻挡剑流的四只腕足也突然撤开,剑流击中那血池,掀起数丈高血浪,黑血泼了一地,空中愈发腥臭。那四只腕足却突然抱向了玉龙,另两条自下而上要将那龙头击穿。

“遁!”那玉龙虽大却灵活无比,龙头往后一仰,身子往下一缩,眼见便要躲过这一击。

“噗嗤”婴孩口中竟突然喷出一股黑血,却是箭一般射向龙口之中的涵虚子。龙头后仰,龙口自然张开,龙身下缩,龙口位置变成在那棺底正下方。这一口黑血,竟击破龙身上层层剑鳞,直射在了涵虚子的脸上。涵虚子绝未想到那形如木偶的小小婴孩竟有这样一招,但觉右颊剧痛,几乎晕厥。用手一摸,竟是连皮带肉掉下一大块,中间还夹杂数片碎骨。那黑血竟已将他右颊击穿,又带着腐蚀之力,透入脑中,痛得涵虚子屎尿齐下,“嘭”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涵虚子原是那阵眼,阵眼一去,玉龙飞散。众弟子受到阵力反噬,纷纷摔飞了出去,数名修为稍低的竟顷刻间命丧当场。

待众人爬起身再看那涵虚子,半张脸已经变得稀烂,满头银丝尽是血污,只在地上抽搐。

“哈哈哈……”那棺将腕足一收,直挺挺落下,棺中婴孩虽无眉目,却将嘴咧起,现出一张骇人笑脸,“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婴孩话音未落,竟有两条黑影自洞顶激射而下,皆是直奔那棺而去。

“噗!”变起突然,婴孩犹在自得,猝不及防,周身瞬间泛起血色光泽,口中又是一口黑血,射向其中一条黑影。

黑血射中那黑影,黑影却似浑然不觉,没入棺中。

另一条黑影手中却突然多出一方古印,挟狮虎长啸,破开婴孩周身血光,撞在那婴孩身上。

黑影一把提起那婴孩,只往棺外一滚,随即大吼一声:“速毁了那棺!”

“吱——”离了那棺,婴孩再发不出人声,只如硕鼠般惨叫。

“吱吱吱”婴孩与黑影滚作一团,众人这才看清那黑影原是一名蒙面黑衣人。不过片刻工夫,黑衣人竟明显不支。

和光与却尘发动了,一道罡气,一道符纹,同时升起,皆化作两道粗大的剑光,击向那棺。

“轰隆”一声,残片纷飞。离了婴孩,那棺竟也变得不堪一击。

“吱——”婴孩发出一声长长惨叫,叫声中满是惊惧愤怒,竟“嘭”一声挣脱了黑衣人,往那血池中遁去。

“唰”一条人影跃起,在半空中截住婴孩,“嘭”一起摔落在地上,竟是涵虚子。

涵虚子用剩下的半张脸笑了笑,提起那婴孩,附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你亦怨不得我!”体内突然爆发出炫目的金色光芒。

“掌门师兄,不!”和光与却尘双双纵到,却被涵虚子体内的一股大力撞开。只见涵虚子身体慢慢化为无数碎块,每块碎片皆上有符纹闪耀,那符纹一个一个尽嵌入了婴孩体内,竟是昆仑肉身封禁秘法。

婴孩吱吱尖叫,声音越来越弱,身体却逐渐变得长大、枯黄。当涵虚子终于化为虚空,婴孩也变成须发皆白一名老叟,静静躺在那满地黑血之中。

第五十二章 碎梦 那黑衣人爬起来,默默行至老叟身前,看了一眼:“还你了,我们再无相欠!” 却尘过来,自那老叟口中取出一小块符纹缠绕的黑色血块,老叟尸身瞬间化为一团青雾。 黑衣人转身要走。 “且慢!”却尘挡在了他的身前,“阁下是谁?缘何要帮我们?” “咳咳”黑衣人突然摇晃了两下,竟咳出一口黑血。 却尘欲要扶他,他却伸手止住。惨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 彭大嘴一进房便大喊:“于儿姑娘,于儿姑娘!” 却一眼看见了弃。 “这不是——弃兄弟?弃兄弟,你已好啦?”彭大嘴见弃已经能够下地活动,不觉咧开了嘴,惊喜万分,“谢天谢地,你终于好了。于儿姑娘呢?老陌呢?” 弃并不认识彭大嘴,正思量间,陌离和于儿推门进来了。 “彭大哥!”见到彭大嘴,于儿亦是十分开心,“你去哪里寻我了?” 陌离竟过来抱了下他:“胖子,辛苦啦!于儿姑娘早回来了。你看,弃兄弟都已经快痊愈了。” 弃知道他是自己恩人,赶紧过来相认。众人坐下,互道别后情形。 “却尘道长呢,未与你一道?”陌离问。 “孩儿们感应到于儿姑娘方位,我便即刻起身返回,他却留在原处等我确切消息。既然于儿姑娘已经回来,我这便叫他往回赶。飞槎甚快,半日后便应回来了。” “嗯。那嬴协死后,香卡定会现身,有他在又多一份力量。” “嬴协死了?”彭胖子颇为吃惊,“如何死的?” 陌离摇头:“不知道。前日突然暴毙。” // 黑衣人行得虽慢,却对那地宫十分熟悉,径直行向出口。 却尘与和光搀着洗心随在他身后,总觉得他的身形似曾相识,一时又无法想起。 涵虚子身殁,洗心重伤,昆仑众人心中皆是十分沉重,只听得唰唰脚步声响,再无人言语。 行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登上了石梯,洞口已经遥遥在望,却尘忽觉脚下一沉。 “不好!”却尘出声示警时,脚下已现出一个大坑,洞口微光下,可见坑中布满蓝汪汪尺余长尖刺。 “啊——”已有数名弟子坠入坑中,出惨呼。 洗心已全不省人事,拖着却尘与和光疾下沉,眼见三人皆要被扎成筛子。 和光向下挥掌,掌中罡风将下坠之势阻了一阻。 “呼啦”却尘腰中一下子飞出数只符鸟,分落在三人脚下。 “起!”却尘借符鸟之力,将洗心用力往上一拉。和光明白却尘用意,再次挥掌,将洗心往前送出数丈距离,险险落在那巨坑边上。 符鸟之力用尽,化为灰烬,两人继续下坠。 空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一物似月轮般盘旋飞至,自两人脚下掠过。 再不需顾忌洗心,却尘与和光探足轻点,借月轮之力轻松跃出那坑。 再看时,那轮已落入一人手中,却是一面如水古镜,持镜之人,正是那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扬手,那镜在空中溜溜直转,竟寻得洞口透进的一丝月光,将那光一吸,转瞬爆出耀眼银芒,将那洞照得雪白。 这下众人看得清楚:石阶塌陷,一方巨坑将昆仑众人分成了两截,却尘和光在一侧,其余弟子在另一侧。 方才坠入坑中的数名弟子竟已经停止挣扎,面孔扭曲,满是痛苦神色,那尖刺之上应是喂有剧毒。 石阶之上,靠近洞口处站着一人,却是那姬危。 “姬崖孙,你今日休想走出这地宫!” “这黑衣人竟是姬崖孙?”却尘心中暗暗吃惊,“我却觉得他的身形似极了另外一人。” 忽有凌厉破空之声传来。 “结阵防御!”却尘向弟子疾呼。 众弟子迅疾结阵,只听得“噗噗噗”一阵乱响,竟是入来时看见那弩箭。 姬崖孙往上一纵,手中方印飞出。 那姬危竟毫不闪避:“哈哈哈,老祖,危儿随你来了!” 那印将姬危击得横飞而出,自那石阶上摔下,成为肉酱。 突然一声闷响,那洞穴竟抖动了一下。 “快,出口!”姬崖孙猛想起一事,飞身而起,冲向那洞口。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轰隆隆”穴顶巨石如雨般落下,洞中光明陡然消失。 一盏茶工夫,抖动停止,洞穴陷入了死一般沉寂。 // 一晚过去,却尘并无消息。弃心中隐隐不安。 “陌大哥,也不知却尘道长回来了没有?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我同你们一道。”彭大嘴恰好进来,“按说早该回来了,这老道……” 陌离也有几分着急:“只怕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会不会是那香卡现身了?” 上次与香卡交手之后,昆仑众人便搬出了小客栈,在城东南僻静处悄悄赁了一处小宅院,隐匿行踪,亦方便出入。三人抄僻静路径急急赶至此处,却现房门紧闭,无人应声。 “怎会一个人影皆不见?只怕有事!”弃心中一紧,“彭大哥,你可能寻到却尘道长?” 彭大嘴小嘴一撇:“这却不难,临行时我将那木板留与了他。” 手一挥,虚空中现出一棵大树,树下九名青衣童子鱼贯而出。 彭大嘴与为的童子耳语几句,那童子点点头,回身“哑哑”叫了两声。其余童子会意,皆如箭般冲上云霄,在空中展开羽翼,往四方掠去。 弃吃了一惊,未料到彭大嘴还有这般本领。 彭大嘴咧嘴笑笑:“孩儿们前阵吃得好些,干活也麻利些。” 只片刻功夫,领头的童子便飞了回来,附在彭大嘴耳旁说了几句,消失在虚空。 “走,城西!”彭大嘴转身便走,嘴里却在嘟哝:“都到了城西了,还在那磨叽不肯回来,害人牵念。” “便在此处!”彭大嘴转了一圈,“老道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作甚?” “你们看。”陌离低低一声喊,弃与彭大嘴奔了过去,原来他现了一块残碑,依稀可见“镇台”、“姬”、“族人禁绝”等字样。 “此处难道竟是姬氏一族之禁地?”陌离满脸狐疑,“缘何我倒觉得此地新历了一场浩劫?” 弃点点头:“似是地裂!” 那镇台四处皆是巨大裂缝,地表土石崩裂,树木摧毁。 “老道在哪?缘何不见人影?莫非竟掉入了地下?” 彭大嘴不过一句玩笑,却点醒了弃与陌离两位有心人。 // 姬崖孙已经五年时间没有合过眼了。一闭眼,那噩梦便从黑暗中生出,了无声息渗进毛孔、皮肤、内脏、骨髓,直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抵达的身体最深处,带来无尽的痛楚和绝望。 每一晚,他都是蜷缩在屋子一角,守着豆大孤灯,颤抖着渡过。 如今,满眼漆黑。他仿佛能感觉到那梦又一点点探出爪尖、伸出舌头,喘息着、冷笑着,在自己身上一寸寸游走、贪婪地舔舐…… 十二岁,姬崖孙止步中流小成阶,再难寸进。 三年后,年仅十一岁的衣寒山向他挑战。他被无情碾压,元神损毁。 此时,那姬危出现,好言劝慰,将他带至这地宫。 “再三年,破既济,败衣寒山。你可想?” “想!” “毁气海,断筋脉,得重生,你可能忍?” “能!” “为师吩咐,毋论对错,你可愿从?” “愿!” “哈哈哈——既如此,你跪下,称我一声师尊。此后三年,你便在这地宫之中与我为伴。今日入宫,即是你成神之始!” “谢师尊成全!” 那地宫污秽、玄棺可怖、诺轻如羽、前路如狱,但在心中那团熊熊烈火面前,皆不值一提! 可他又怎会想到,三年,自己竟会变成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模样。 每次服下那“血河丹”,眼前总会出现各种幻影,耳中也会听到各种奇怪声音。三年前,那影犹是白马繁花醉红颜,如今却是血月刀光笑骷髅;三年前,那声是风雨琴瑟见蛙鸣,如今却是呜咽玉碎闻鬼哭…… 这便是成神? 难道神便是这般冰冷、孤寂、黑暗、绝望? // “笃笃笃”,耳畔突然响起微弱的敲击声。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那声如洪钟大吕,竟将吸附在他身上的那梦惊散。 “笃笃笃”,那声再起。 “有人!”他拿起手边一块碎石,依样在头顶敲了两下“笃笃笃,笃笃笃”。 显然,对方收到了他的信息,“笃笃笃”的回应越来越清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他再不停手,疯般敲去。 “嘭!”一声巨响,竟有一道光如刀锋般刺进双眼,一条巨大的根须带着七色光环在眼前扭曲盘旋,终于缠住了他的身体,往外一带。 第五十三章 泯仇 长天疾走的流云卷起一丝晕眩,风拂过身体牵动发梢,飞鸟振羽声敲击耳膜,草腥裹挟尘土撞入鼻息……

他已许久未曾发现,这个世界竟如此美妙,如此令人留恋。

“姬云君?”一个声音响起,满是惊讶。

“怎会是你?”另一个声音响起,竟有丝丝寒意。

他抬眼,面前三条人影。中间的那个,他认得:土小四!

“发生何事?却尘道长呢?可与你在一起?”

姬崖孙往身下指了指:“地下!”

//

“一条”钻入地下,将乱石泥土小心掀开,挖出一个数丈深巨坑,却并未发现却尘等人的影子。

弃与陌离、彭胖子只得依原样在大石上一处处去敲,一处处去听。

忽然,石缝中飞出一物,在空中“啪啪”作响。弃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只符纸折成的小鸟,正是却尘放出。

“开!”弃催动根须缓缓拉起那大石,大石底下伸出颤巍巍一只血手。

陌离与彭胖子赶紧过去,将那人一点点拉了出来,却是和光。

“快!却尘师弟……”和光满身是血,回头指着那大石。

陌离探头往石底一看,却尘仰面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身下全是血污,一条腿被巨石压住,动弹不得。却尘旁边还有一人,上半截身子全在巨石之下,已被砸得稀烂。

看见陌离,却尘咬咬牙,挥手甩出一道符纹,缠住那被压住的腿。举起木剑,只一剑,“唰”竟将那伤腿切了下来。

甩开那断肢,却尘向陌离艰难地爬了过来。陌离目眦欲裂、涕泗交流,赶紧伸手拉住,将他抱了出来。

“轰隆”一声,弃亦是力竭,将巨石放下。

却尘、和光皆是惊魂未定,赶紧取出随身药丸服下。

“姬云君,姬云君……”却尘四处呼唤。彭大嘴向他努努嘴,却尘回头发现躺在地上的姬崖孙,舒一口气,“我还有数十名弟子困在地下,弃兄弟,还要劳烦你帮我们找一找。”

再往下挖,石头越发巨大,越难挖掘。不时发现断肢残骸,皆是昆仑弟子留下。

又过得半个时辰,竟在石缝中找到两名命悬一线的昆仑弟子。再往下挖,便再无生命痕迹。

“罢了,去吧!”却尘满面泪痕,仰天大笑,“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帝都不知藏纳多少污垢,原非我昆仑之力可以洗濯。我昆仑舍身赴死,冒此毁宗灭门的风险,不过想给天下人敲一记警钟,毋在浑噩中做了刍狗。”

“土小四,你我今日便做个了断,如何?”竟是姬崖孙颤巍巍站了起来。众人看他时,皆吃了一惊,不知何时,他已变成满面皱纹、须发灰白,一副垂老模样。

“云君,弃兄弟……”陌离赶紧劝阻,“今日这般局面,再不适合比试,两位莫若择地再战。”

弃见他这般情状十分古怪,不欲乘人之危:“姬崖孙,待你痊愈,我们再战!”

“土小四,过了今日,只怕我便难以赴约了。”姬崖孙惨然笑笑,“我虽不知你因何而来,却不想你失望而归。”

“我因何而来?”弃眼中光芒转盛,“极西之地,罔山脚下小村庄,你可记得?”

“极西之地?”姬崖孙沉思片刻,猛然抬头,“你便是那头悬日月的少年?”

“我不知什么头悬日月,我只知道村中七十五条人命,皆要记在你的头上!”

“好好好。”姬崖孙竟似得了解脱,往身后乱石堆中一跳,“来来来!”

他身后升起一面明镜,手中多了一方古印,竟又恢复了疏朗挺拔的身形气度。

见他如此,弃一跃而起:“姬崖孙,你休要后悔!”

身后三支根须动地而来。

姬崖孙身后明镜绽放光彩,手中古印发出长啸,声势惊人,迎向弃。

“好!”弃再不犹豫,全力冲上。

便在两人交接的刹那,姬崖孙镜中光芒突然一敛,古印撒手,竟张开双臂将胸口对准了那根须。

这一下变起突然,弃甚至看见了他眼中的微笑。

“不!”弃欲要撤回,已经不及。

“噗嗤”一声,姬崖孙被洞穿,跌落在地。

“你赢了。我的命,你拿去!”姬崖孙喷出一口黑血,笑着看弃。

“求仁得仁,你们亦莫要恨我!”姬崖孙又转向却尘。

却尘俯身,往他口中送入一颗药丸,以一道符纸护住他的心脉。

“你,怎会——”却尘陡然发现姬崖孙全身经脉寸寸断裂,气海已经崩塌,显然并非方才弃一击所致。

“不用了,我早已是个死人。你们便将我这残躯留在这镇台之下吧,也省去许多麻烦。”姬崖孙笑笑,抬眼望向远处,竟开始喃喃自语:“生生世世,再休要为人,深山幽谷中,我们餐风饮露、长相厮守,便是无上福祉……”

言毕他阖上了双眼,片刻间,眉间升起一点五色光芒,竟没有了气息。

弃脑中图卷突然开启,一处标识闪闪发亮。那葫芦“嗖”一声,竟将姬崖孙头顶五色光芒吸了进去。

//

姬崖孙与姬危的死讯很快便传播开来,姬氏一族只说两人为祭祀先祖之事前往族地镇台查勘,不知何故镇台突然地裂,竟将两人吞了进去,以致尸骸无存,呜呼哀哉。

寝宫,旸帝卧床不起,懿宁皇后在一旁伺候。

嬴广跪倒在地:“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旸帝摇摇头:“自协儿去世,朕便竟日神思恍惚身体昏重。日前又忽闻姬将军身殁,朕心如汤煮,一时竟晕死过去。这几日但觉颅内如有鎚击,突突跳痛,延医用药,全无济于事,反倒是眩晕得越发厉害。日日不敢合眼,耳畔常有呼号叹息之声,只恐天命将至,痊愈无期了……”旸帝神色黯然,双目微垂,竟有泪痕。

嬴广抓住旸帝左手,涕泪交流:“父皇继天立极,福祚绵长,万请不要伤心过甚生此虚妄念头。宫中诸事,母后自会妥善打理。朝中政务,亦有衣丞相等一干柱石老臣操持。父皇但保重龙体,早日康复,便是社稷儿孙之福。”

旸帝叹了一口气:“衣氏一族,素掌庙堂枢机,与太子推心置腹,足可依靠。衣重长袖善舞老辣能干,实乃太子之良弼。至于你母后,从来贤良淑德,朕并不担心。”

嬴广:“衣氏虽多才俊,但能俯仰庙堂执柄天下,却不过仰赖父皇天恩。衣丞相精忠谋国,不二之臣,确乃我元旸之福。”

旸帝苦笑一声,顿了一顿抬抬手,皇后明白,连忙屏退众人,自己也行礼退去。旸帝拉过嬴广双手:“广儿啊,今日你来,朕却想要跟你说一些父子之间的梯己话。朕问你,朕册封你为太子,几年啦?”

嬴广:“父皇立儿臣为太子,已过十二春秋。”

旸帝:“十二年啦,物是人非,父皇老矣!有些话,是时候说给你听了。来,坐下。”

旸帝拉嬴广至跟前坐下:“父皇知道,宫中早有传言,父皇要废长立幼,扶协儿做太子。”

“父皇,儿臣明白,那些不过别有用心的无稽之谈。”

“那你可知为何父皇待你十分严苛,待你三皇弟却十分宽纵?”

“想是父皇希望儿臣更有出息,爱之深故责之切。”

“广儿,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父皇,儿臣不是很明白。”

“你是朕的孩子,而他,根本就不是!”

“啊?”

“当年椒妃入宫,不久便怀上龙种。为独占雨露,竟勾结那御医、产婆及一众寺人宫女上演了一出偷天换日的戏码,将诞下的女婴换成了男婴。事后,又将所有相干人等尽数灭口。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天网恢恢,换婴之时竟被人无意暗中撞破。那人心知此事乃惊天秘密,担着皇家脸面和无数人血海干系,不敢揭发,却悄悄搜集到各种证据。直至后来,此人因事被连坐,为保性命,万不得已以此作为筹码与朕交易。此人心思缜密,交易之日与朕说起此事,恐朕暴怒之下杀他灭口,竟告诉朕他早将此事来龙去脉写成一笺并与所有相关人、物证明藏匿在一处,一旦他被杀,自有人会根据他留下的线索找到这些并将之公诸于世。他若能得终老,此秘密便随他下到黄泉,再无余人知晓。依他所讲,朕细细翻检历史,甚至悄悄滴血验亲,果然不假。为防他骗朕,朕将他施了宫刑留在身边,便于监视。你当猜到此人是谁了?”

“寺谷?”

“哎,朕原想将椒妃和这假皇子一并悄悄处理掉。但父皇也是凡人,知道此事时那孩子已经九岁,异常讨人欢喜,父皇竟下不去手去……然此事如鲠在喉,父皇日日牵挂,心中纠结。只不想这孩子竟突然死了。”

“想是这假皇子咎由自取,有人已替父皇将此事办了。”

“却是何人,这般合了父皇的心思?”

“据儿臣所知,衣将军之死却是与这假皇子有莫大干系。”

“哦,朕明白了。看来我元旸国百年基业该由何人继承,早由天定。过几日,等把协儿……这假皇子埋了,朕便即下诏。哎……我这头竟又开始疼!痛,痛,痛……”

“父皇一代圣君,福泽深厚,小疾微恙,万勿挂怀,不日定然康复。今日儿臣先行告退,明日再来请安。”

嬴广退出。

见他身影消失门外,旸帝竟翻身而起,挥毫写下一张绢帛,装入一枚龙纹玉管封好:“来人!”

寺谷应声而入。

旸帝将玉管往他面前一递:“替朕送与祁先生。”

第五十四章 云君 知道姬崖孙的死讯时,衣青萝正在房中配药。 天气炎热,弟弟新丧,老父亲伤心过度,她每日皆要亲自来这药房配制解暑顺气的药汤。 贴身丫鬟跌跌撞撞跑入来,贴近她耳边小声说:“小姐,不好了。姬云君他……” “姬云君?他怎么啦?”衣青萝轻轻问。 “姬云君他,他殁了。” 衣青萝身躯一颤,呆了片刻:“好端端的,怎么便殁了?” “说是姬氏族地地陷,将他吞了进去。” 衣青萝把手上的东西一放:“我去看看。” “小姐,见不到的。姬氏已将那处重重封禁,怕早已重新填平了。” “如何可能?姬云君乃朝堂重臣,并非寻常百姓,连尸骨都未曾见到,焉能说埋便埋?” “听说是皇上亲自下的旨。那处地方,原是姬氏先祖自先皇手中讨去的一块地,百十年前便被姬氏一族划为了禁地。便是当今皇上,也不敢随便出入的。” 衣青萝又呆了呆,只将手中弄散的药材重新抓了又抓:“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姐……” “去吧,我没事的。” // 初见。 她十三,豆蔻年纪,芳心如水;他十五,临风挺秀,双眸清澈; 他是台上的天才少年,帝国的不朽传奇;她是台下的一双眼睛,空谷中一朵自在兰花。 这次比试,几乎牵引了整个帝国的目光,不仅仅是因为比试者出身巨族,也不仅仅因为比试者都是不世出的天骄龙凤,更因为这次的比试是以命相搏,比试者已经征得帝国同意签下生死文书。 她并不喜欢这种四年一度的打着强壮民志幌子的血腥游戏,如果参赛的不是最心爱的弟弟,她根本不会来。 然而,她来了,并且见到了他。只一见,她的世界天地四合,余皆淼淼,眸中那一点神光只围着他一人飞舞。屠戮之地仿佛拂柳亭台,金戈之声竟成五音妙曲。她的身体,因为激动散发出馥郁浓香,令风云沉醉、群芳黯然。 然而那一战,他输得很惨,几乎是被碾压,鲜血狂喷、湿透罗衣。弟弟却一战成神、傲可吞天。她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失措惊呼,不顾父亲如剑般眼神,不顾排山倒海般的嘘声。一瞬间她甚至恨上弟弟,又一瞬间希望被击倒的是她自己,心头乱马踢踏,眼中泪影婆娑。她的失态换来他抬眸悠悠一眼,这一眼,于她,却好似打开千千心结穿破万重蓬山的一个约定:从此世上再无衣青萝,只余他身后一道影,心头一段香。 此战过后,他便神秘消失了。 他一去三年,再无音信。有说他元神尽丧伤重而亡,有说他心如槁灰放浪江湖,有说他蛰伏形迹等待遗忘。只有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以让所有人吃惊的方式回来,与自己相见。 但谁会想到重逢竟是这样一番光景呢? // 那是一个春日。 阳光慵懒,院中的海棠却开得灿烂。角落中不起眼处的两株柑橘,竟将那海棠花香尽数夺去,风中只余下它的甜香和满耳嗡嗡蜂鸣。 衣青萝照例要去给父亲请安。 “姐姐!”进门时竟遇见了弟弟。 衣寒山见到姐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那姬崖孙回来了。昨日我还和他略略比试了一下,他竟也破了既济,如今修为只怕不在我之下了。” 衣青萝听得认真,心头小鹿乱撞。 “奇怪的是,他这个人变得冷冰冰的,白得瘆人,像是刚从地底下刨出来……” 衣寒山突然住了嘴。 衣青萝抬头,堂上坐着的,不正是他? 衣青萝感觉自己的双脚突然有一丝发软,不觉放慢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小女青萝。青萝,来,见过姬云君。”衣重为她引见。 “见过姬云君。”衣青萝行至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说到“姬云君”几个字时,不知为何鼻端竟有些发酸。 抬头看他时,眼中跃起了一丝光,却迅疾泯灭在死水般的平静中。他的脸似乎是被冰冻过,僵硬惨白,以至于可以看见上面盘曲的根根青筋。 “见过青萝姑娘。”他的声音亦如面容一般,听不出半分热情或疏远,只是冰冷漠然。 “莫非他早已将我忘记?又或许从来就不曾记得?”衣青萝的心乱得如同角落中的那群蜂,两靥时而火红、时而煞白,再不敢抬头看他,“缘何方才我分明看见那道光?那瞬间他的眼神清澈温暖,与当年并无分别,为何人却突然变得如此冰冷——” “青萝,你莫非身子不舒服?”父亲见她神色古怪,体香起起落落,出声相问。 “爹爹,孩儿确实有些不适,欲要回房歇息片刻。”衣青萝起身,瞥了一眼姬简,“云君宽座。” 那姬崖孙却并未起身,只略微欠了欠,寒着脸不知想些什么。 “他缘何这般对我?”衣青萝满腹心思,经过那海棠时,竟忘记低头,撞落了一身一地的猩红花瓣。 // 弃从未推想过姬崖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他早认定他不是人。 那五彩光芒进入葫芦之后,过得片刻,竟渐渐现出姬崖孙的形貌。 看见弃,那光竟然开了口:“咦,这是哪里?土小四,你缘何在此?” 弃冷笑一声:“这是我的葫芦。我叫弃,不叫什么土小四。” 那光似乎有点失落:“怪不得,我记得已经……好,弃,你放我出去吧。” 弃摇摇头:“我无意留你,却不知如何让你出去。” 那光沉默片刻:“既然如此——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弃没有吭声。 那光长得虽像姬崖孙,却十分健谈,亦不管弃愿不愿意听,自顾自便开始说: “这世上生一痴人甲,自小笼中生活,长大后乃不知有天地,更不知有人间。他只以为,若有天地、人间,那笼便是天地,便是人间。只要在这笼中,这世上之物,便是天地人间自然供养,非他莫取,非他莫属。” “直至一日,他身旁突然出现另外一笼,笼中竟有一痴人乙,也似他一般,受人供养。这两个痴人甫一相见,便成仇雠,皆以为对方所有的,便是自自身夺去。终有一日,他们约下生死一战。结果痴人甲惨败,囚笼被夺,茫然不知所措。” “此时,当年铸笼之人竟来寻他,许他说:依我所言,他日为你铸一巨笼,无人能夺。痴人甲欢喜雀跃,遂与这铸笼之人联起手来,终将痴人乙毁去,将笼夺回。却无意间发现笼外原有天地、更有人间,笼内之物,哪是什么供养,不过铸笼之人投下、豢养自己作恶的食粮。” “痴人甲不愿再入囚笼,铸笼之人又焉肯罢休,两人决裂。痴人甲豁出性命方才摆脱那铸笼之人。原以为终于换来自己的天地人间,岂料当年作恶时早为自己铸下另外一个囚笼。这个囚笼才真是无人能夺,便是抛去性命,亦无法破得。” 故事说完,那光“呵呵”苦笑:“你看那痴人甲是不是真痴啊?” 弃听他所言,似乎是在讲述自己的身世,那“囚笼”亦似有所指,不觉心中动了动:“既是人为铸下,便有人能够开启,缘何不去寻那开启之法?” “舍命不过片刻痛苦,要开启这囚笼却是要经历无数的煎熬,还要具有无上的智慧,谈何容易?”那光叹息一声,摇摇头,换了语调,“你可有事要问我?” 弃略想了想:“你缘何杀我爷爷,屠我村庄?” 那光语调无奈:“笼中之人,身不由己!” 弃冷笑一声:“好一句‘身不由己’,便能将你所犯下种种罪孽一笔勾销了么?” “我知道亲人离开的感受,故而从未奢望被饶恕!” “这便是你送上性命的理由?” “送上性命亦是枉然。”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做?” “只不愿那笼中再添新人。”说完,那光竟黯淡了下去,“我累了!” // 于儿推开房门,发现众人皆在,似乎正在等人。随口问了句:“等谁?” “于儿姑娘,正在等你。”陌离走上前来,“你陌大哥要豁出老脸向你讨件东西。” 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于儿有几分奇怪:“陌大哥,你但说无妨。” “于儿姑娘,大哥想要你囊中那虫子。”陌离竟向她鞠了一躬。 于儿看一眼彭大嘴,彭大嘴迅疾躲开她的目光,在一旁咽了咽口水。 于儿取出那“破庐”,内中红光闪动,那带角小蚕又在躁动不安。 “陌大哥可是要它?” 彭大嘴没忍住,冲过来看了一眼,频频点头、手足无措,口中荷荷有声,眼中满是焦急向往神色。那虫见了彭大嘴,却“嗖”一声钻进香灰,藏了起来。 “正是。”陌离冲彭大嘴努努嘴,要他一边呆着去,“不知于儿姑娘可否割爱?” “若是其他物件,陌大哥拿去便是。”于儿面露难色,“只这虫子极有灵性,我却要先听听它自己的意思。” 于儿放出符印,此番那虫倒是不再拒绝,两人交流一炷香工夫。 “它想回去,不过,却怕你吃了它。”于儿笑嘻嘻看着彭大嘴。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五章 香消 彭大嘴有些尴尬。突然一挥手,虚空中召出那九名青衣小童,在“破庐”前一字排开。接着从那燧木上折下一根枝条,神情严肃,将那枝条双手捧起: “燧鸟食虫,啄木取虫而生火。燧木储火,为虫、鸟供栖身之所。火精食火,上下燧木为之疏通经络。三者原是一体,荣损与共,缺一不可。燧木繁茂,火精昌盛,燧鸟蓬勃,方有原火之生生不息。然当日火精遗失,燧木枯萎,我燧鸟一族亦日渐凋零。不得以,我只能抛开神界规矩,担下血海干系,带着一家老小开始苦苦搜寻。辗转三界,上下九天,个中辛苦,唯心自知。如今有幸遇见故人,感激涕零,惶恐不胜,又岂会干出那等自断羽翼、倾巢毁卵的蠢事?火精,我今立誓:许你三千年,休养生息,繁衍子孙。三千年间,若我燧鸟有丝毫侵犯,有如此木!”彭大嘴将那木枝一折两段,回身对青衣小童大喝,“尔等可有听见?” 青衣小童尽皆低眉顺目,诺诺有声。此时,那燧木竟亦发出枝叶和鸣,似在召唤。 众人从未见过彭大嘴有这番威严,不觉暗暗折服。 那小蚕再不犹豫,化作一道红光,射向那巨木。红光到处,巨木枝叶为之一振,竟满树迸发出烟火般璀璨火花。 “老陌,今日确要谢你!”彭大嘴向陌离深深鞠了一躬,“你要的东西,我这便帮你取来。” “于儿姑娘,亦要谢你,终于成全了我族万千年之心愿。”彭大嘴又向于儿深鞠一躬,“还借姑娘这丹炉一用。” 转身化作一只青羽金冠长喙巨鸟,落在那树枝干之上,“笃笃笃,笃笃笃”啄了起来。 长喙所过之处,冒起点点火星。他啄得越来越快,火星四射如锻打烧红熟铁,脚爪中的燧木枝开始冒烟,片刻竟“嘭”燃了起来。仔细看那火,却是圆溜溜一团,亮得刺眼。 彭大嘴自那燧木上落下,将那点燃的树枝放进“破庐”,炉中早有小童收集的燧木枝叶,那火一入,丹炉竟也放出金色豪光,耀人眼目。 “好了!”彭大嘴将那炉交于陌离,“快请令兄!” 陌离将哥哥引至那炉前坐好,凑近哥哥耳语:“哥哥,你可将那斧取出来了。” 黎歌点点头,自腰间取出一支铜棍,手中一抖,正是那柄双头巨斧“乌金”。 陌离小心翼翼将巨斧置于丹炉之上,那斧巨大,丹炉却甚小,众人不知他意欲何为。 却见炉中火焰突然跃起,腾身巨斧之上,“轰”一声斧上满是火焰。 那巨斧竟似有生命,不停挣扎,在丹炉上“腾腾”跳动,撞得那炉“当当”作响。 但那火便似一条长龙,将它死死缠住,不停烧灼。 半炷香工夫,那斧竟开始慢慢变小。一盏茶后,巨斧尽数熔化。一道金光,自黎歌眉间冲出,那火猛然暴涨,竟一口将那金光吞下。金光不肯就范,裹在火中左冲右突。 “啊!”黎歌大喝一声,双手掩面,滚倒在地。 陌离再无暇顾及那火与光,冲至哥哥面前,将他扶起:“哥哥,你可还好?” 黎歌全身颤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为兄双眼巨疼,便似被人挖去一般——” 陌离大急:“那方法难道竟是错的?那可如何是好?哥哥,都是兄弟我害了你啊!” 一边抱紧哥哥,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便在这时,那光顶着那火,竟“嗖”一声钻进了弃的葫芦。 众人皆在惊讶,却听黎歌的声音慢慢发生了变化,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竟也慢慢平息下去。 “为兄好多了!”一炷香工夫,黎歌慢慢自面上放下双手,却又是一声惊呼,“啊!” 陌离又吃了一惊:“哥哥!” “我……我,我竟能看见了?”黎歌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陌离的额头,“弟弟,我竟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两行浊泪,自他眼中滚出,一把将弟弟搂进怀中。 // 嬴协的灵堂就设在景行宫,大殓过后尸身已经入棺。 深夜,灵堂中突然冒起一股奇香,守灵的宫女寺人不觉纷纷睡倒。一条精瘦颀长人影悄悄出了景行宫,在城中兜兜转转,确认无人跟踪之后,出了城直奔那“扶风”小丘而来。 人影自那行宫角落取出一叶舢板,行到背阴处一处山崖,下了水。 他轻车熟路来至一巨礁旁,在石缝中摸索一阵,“格格”轻响,那礁石竟横移了丈许,现出一条水路来。 沿着水路,愈行愈亮,渐渐看清那人面目,焦黄脸孔,鹰钩鼻梁,竟是祁无伤。 祁无伤来至那厅中,左右环顾一下,径奔左侧一堵石壁。 他自怀中掏出七颗溜圆珠子,分嵌入壁上七个小坑,旋至洞顶七星对应方位,那石壁“轰轰”开启,竟是一扇巨大石门。 石门之后,上百具人蛹倒悬空中,飘飘舞舞。 祁无伤目中露出笑意,身后突然传来冷冷的女子声音:“你来啦?” 祁无伤转身,愣住,眼中露出嫌恶之色。 女子正是香卡,竟穿着绣好的嫁衣。 她脸上无有妆容,可见右颊塌陷,歪歪扭扭一道三四寸长伤口,没入口中,似乎右侧牙齿已被毁去,大红色嫁衣衬得那脸越发瘆人。 “怎么?不敢看了?还是不愿看了?”香卡过来,一只手勾住祁无伤脖子,只把那脸凑近祁无伤眼睛,“你可知这伤为谁受下?我便是要你看!不敢看,不愿看,不忍看,也得看!” 祁无伤如木偶呆呆立在当场,并不看她,亦无言语。 “你半月不来,好容易来一次,却不先来看我,反倒是来看这些没用的东西?”香卡见他不吭声,只将伤疤贴近他的脸,口中不依不饶,“莫非这些比我金贵?若没有我,它们同那腐尸残骸何异?你当心我动动指头将它毁了,断了你的念头。” 祁无伤眼中有精光闪过,旋即消失。 “怕了?还是恨了、厌了、想杀我了?”香卡却看得分明,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来吧,我却不怕。” “你莫非疯了?”祁无伤甩开她的胳膊,冷冷看着她。 “我疯了,哈哈,我疯了——”香卡突然撕开嫁衣,露出雪白的肩背,那上面竟有一道道凸起的闪电状疤痕,“我早就疯了!五年前你救下我那刻便疯了,你召我来这帝都那刻便疯了,我将自己交与你那刻便疯了……你竟不知道?” “我今日来有要事与你商量,”祁无伤强按住心中厌烦,语气变得阴冷,“你再这般无理取闹,误了我大事,休怪我无情!” “无情?你几时对我用过情?”香卡竟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赠与你的罗帕呢?” 祁无伤未曾想她突然这样问,错愕了一下:“藏在枕畔沉香木匣之中,并未随身携带!” 香卡冷笑一声:“那你贴身带的香囊,何人所作?” 祁无伤又是一怔,旋即亦是冷笑一声:“却干你何事?” “好一句‘干你何事’!”香卡猛抬头,眼中竟满是泪水,“当日我死便死了,干你何事?我在苗疆孤独终老,干你何事?红绡帐中我投怀送抱,又干你何事?你为何救我?为何召我?为何许我?” “你既救我、召我、许我,却不真心待我,欲置我何处?什么天下、什么繁华、什么清歌白马童心华发,我皆不要。这世间,我只要你一刻真心,多吗?” 祁无伤沉默。 “那衣青萝好在哪里?竟叫你这般魂牵梦萦、生死相许?”香卡恨恨地说,“莫若我这便去将她杀了,看你能够怎样?” 祁无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吼:“你闹够了没有?若是不够,你自在此处闹,我离开便是。若是已经闹够,你安静下来,我与你商量大事。” “你的大事,无非弑兄弑父、淫**女……劲敌已除,驱使豢养人蛹之法你亦用得渐入佳境,还用得上我吗?” 祁无伤再次沉默。 当年天蛊师元神选中香卡,入体不久,她便遭人嫉恨追杀,险些殒命。一路奔逃,自山崖上坠落古瘴林。偶遇寻找迷榖的祁无伤,得他搭救。香卡身上那伤,便是那时留下。 相处半月,香卡竟对救命之人暗生情愫。祁无伤返回帝都,一去经年,香卡只在思念中捱过。偶有一日,祁无伤千里传书,邀香卡相帮。香卡满心欢喜,欣然北上,这才有了此后两人间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香卡性情古怪,对祁无伤却用情极深。当日祁无伤收下她亲手绣制的罗帕,她便当是祁无伤已许下一份承诺,再容不得他心中还有他人。但时日推移,香卡却慢慢发现,自己不过是祁无伤手中一把刀子,祁无伤从未将自己视作珍爱之人,不觉心情黯淡。每日独自藏在地下不见人处,又与凌虚子交手时容颜受损,越发焦虑狂躁。 “若我成不了那天蛊师,你可还愿与我一起?”香卡突然问。 “何来此问?”祁无伤有几分意外。 “我不过一件‘欢喜衣’,若这衣亦如我身上这衣一般破了,自然便做不得那天蛊师了。” “你莫非不知,若这衣破了,你的性命便也没了?” “这你却不用管,你只回答我的问题。” “我愿!” 香卡眼中突然泛起了温柔神色,轻叹了一声:“你总算对我还有一丝情义,我知足了。” “你要做甚?”祁无伤听她语气,突然觉得不对。 “嘭”一声,一团白光自香卡胸**出,却围绕香卡彷徨不愿离去。 香卡向那白光挥挥手,又看着祁无伤笑了一笑:“莫再骗我!” “唰”她竟化作了一堆血色粉尘,那白光哀鸣一声,消失在虚空。 祁无伤犹在发怔,地上空余那华丽嫁衣,红得刺眼……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五十六章 惊变 与那光聊过之后,弃竟想再聊一次。

“囚笼之外,何谓天地、人间?”弃问。

“有立身之道,自成天地。得一人思念,便在人间。”

“何谓立身,何谓思念?”

“从心而行不逾矩,方可立身。无一处是,无一不是,谓之思念。”

“你可见天地,可在人间?”

“天地欲见未见,人间欲住还休。”

“为何如此?”

“心有彷徨恐惧,犹在囚笼之中,无法得见天地。得一人思念,却不敢思念,故不似在人间。”那光忽明忽暗,光中人影绰绰,透出几分萧条落寞。

弃突然觉得:这人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恨。

//

“哥哥,你却不要回宫了。莫若随我一起行商四海,逍遥痛快之外,也好相互照应。”陌离拉起哥哥的手,满眼期待。

“弟弟,那太子待我倒是仁厚。当年若不是他母子二人收留,哥哥只怕便要流落街头无处安身,今日便见不到弟弟了。”黎歌叹息一声,并不回答。

“我看那太子待你未必真心,不过视你为一件利器,平日用来防身,偶尔可以杀人。不然如何会让你与弃兄弟赌战,还让你务必将他除去?你落入鼍窟之后,他亦不去找人搭救?”

“人生原是利益交换,你经商多年早该明白。哥哥并无其他本领……他有恩于我,权当报答吧。”

陌离见无法说服哥哥,不忍哥哥为难,换了口气:“听闻明日那嬴协出殡,太子只怕会去。那香卡多日未曾现身,只怕……”

黎歌当即明白:“你是担心香卡将嬴协之死归咎于太子身上,对太子不利?”

陌离点头:“弃兄弟与昆仑二位道长明日亦会去。我原不想说,但听哥哥今日一番话,若是不说,只怕哥哥来日怪我。”

//

嬴协的墓葬选在帝都西北玄都山下一处草木繁盛之处。

发引那日,竟是极罕见的大雾天气,数十步外不辨人形。

天色微明,百官即齐集宫门之外行礼开吊,为三皇子送行。柩车发行,太子竟亲自执引,前后仪仗、寺人随行,又有司官员和三百赤羽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拉了十数里长一支队伍,出帝都望西北而来。

玄都山下,事先到达的衣重等人早备好奠仪在此迎候。

浓雾中不见天日,算算时辰将近,衣重不觉有些忐忑,亲自出来察看。

远远过来一支队伍,人皆缟素,却并未见到翣扇车马。衣重心中疑惑,欲要看个究竟,不觉往前多行了几步。

雾中一名精瘦男子,只一挥手,身后箭般蹿出数人。衣重尚未缓过神来,“噗”胸口中了一拳,身子凌空飞起,犹在半空,刀光一闪,已断作两截。可怜一代老臣,机关算尽,竟抵不过一双肉拳、三尺白刃。

衣重身后数名赤羽卫见势不对,正要示警,却皆被击翻在地,转瞬间丢了性命。再看那队伍中人,个个双眼血红,表情乖张,下手快如闪电、不留半点余地。

这群人并不出声,只悄悄掩近行奠仪大帐,一盏茶工夫,将帐中之人斩杀干净。

那精瘦男子再一挥手,这群人又如鬼魅般消失在迷雾之中。

小半个时辰过去,大雾渐渐消散,那大队送殡人马方才到达,想是方才的大雾令他们行得极慢。

行在最前方的乃是蒙嚣。离大帐数十丈距离,竟还无人迎接,蒙嚣心中讶异:衣相国办事一向老成,缘何今日如此敷衍?

压下队伍,急差两名赤羽卫前去探看。孰知两人竟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蒙嚣眼见时辰将至,心中焦急,亲率十数名赤羽卫疾步行向大帐。

渐近大帐,一股浓浓血腥气息钻入蒙嚣鼻翼。

“不好!”蒙嚣久经战阵,心知有异,一声大喝,“赤羽卫,护!”

身旁赤羽卫迅疾收缩,十数人聚在一起,兵刃朝外,如一只团起身来的巨形刺猬。

过了片刻,并无动静。

便在蒙嚣狐疑之际,身后送殡的队伍却一下子乱了套。

十数条身影自道旁草木深处闪出,一路砍瓜切菜般带着血光向柩车直射而去。一名精瘦男子,横在蒙嚣与柩车之间,眼神冰冷,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一切。

蒙嚣心中一紧:糟糕,中计了。莫非他们的目标竟是——太子?

他长身暴起,半空中大喝:“攻!”

数十名赤羽卫“唰”一声弹开,复又合拢,形如一把巨刃,插向路中那精瘦男子。

蒙嚣手中一杆蛇矛,亦如蛟龙般怒吼着自半空扎下。

离那男子尚有丈余距离,空中竟如有一堵透明围墙,将蒙嚣与赤羽卫的攻势生生挡了下来。

蒙嚣撞上那墙,摔倒在地,只见半空中符纹有如蛛网,金芒闪耀。

“此人竟早伏下阵法,方才将我等诱至此处,莫非便是欲以此阵将我困住,好将太子击杀?”

再看那柩车前,眨眼间已是尸山血海。虽还有数十名赤羽卫拼死抵抗,已是明显不支。那十数条人影似疯魔一般,前仆后继,层层叠叠只向着柩车一旁的嬴广扑了去。一条苍白大汉双目已盲,胸口穿了一个大洞,竟从地上翻身而起,又伤了数人。还有一名高瘦道士,双腿已被斩断,兀自躺在地上挥舞双袖,“轰隆”一声,将柩车车轮击得粉碎,周围赤羽卫皆被击飞。

“莫非又是驭尸之法?”蒙嚣见此情景十分古怪,吃了一惊,“但这些人身手敏捷,并不似那僵尸。”

“赤羽卫,斩首!”蒙嚣向柩车大吼。他已看出端倪,要将那些状如疯魔的杀手击倒,这是唯一的办法。

赤羽卫本是元旸军中精锐死士,方才因为突然遇袭所以失了章法。如今得到蒙嚣提醒,加之人多,搏出四五条命去砍掉对方一颗脑袋,竟稍稍挽回颓势。蒙嚣亦略松得一口气。

那精瘦男子双眼跳了一跳、凶光闪动,又挥了挥手。

雾中瞬间又生出来十数条人影,继续向柩车扑去。看来这些原是他备下的后援,如今他已是失去耐心,不愿拖延下去。

那柩车旁赤羽卫仅剩得数人,嬴广躲在那棺椁背后瑟瑟发抖,眼见便要被蜂拥而来的人群碾碎。

蒙嚣心中暗暗叫苦:今日太子只怕凶多吉少了。

便在此时,又有数条人影闪过。

一条肌肉虬结的黑大汉径直冲入柩车旁战团,旋风般掀翻了四五名杀手。一名独腿道士手持木剑,祭起一道符文,化作剑雨,瞬即将那数名倒地的杀手罩住,一招便断首击杀。另一名赤发道士挡在嬴广身前,扬声出掌,掌中吐出一把巨剑,横扫过去,竟又击杀三四名杀手。这数条人影来得突然,场上战局为之一变。

“黎歌!你……你竟没死?”嬴广见到那大汉,失声惊呼。

“老奴来迟,太子殿下受惊了!”黎歌无暇多话,顺手抡起车轴再次加入战团。

那精瘦男子未曾想半路突然杀出这么一票人马,眼中露出憎恨之色,正欲发作,眼前突然现出三支巨爪般根须。

见到这根须,他眼神一凛。亦不见他如何动弹,竟猛然平移数尺,恰好躲过第一支根须。平移时他手中已多了一物,竟是拳头大小一只五彩斑斓蜘蛛。他一手挥动那蛛,一手催动符咒,身前陡然出现一张大网,第二支根须击在网上,金光四射,竟无法突破。他身后突然又生出一物,轻轻一摆,“唰”飞上半空,险险躲过脚下蹿出的第三支根须。众人看时,那物如同一把晶莹剔透的巨扇,开屏般悬在他身后。

“你竟还活着?”他低头盯住一处,语气中透出几分惊愕,“你好大命!”

手中蜘蛛化作一道斑斓彩光,射向地面一名黝黑少年。

//

寝宫,旸帝独自一人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外,显得几分焦躁。

寺谷匆匆进来。

“祁先生怎样说?”旸帝双目闪烁,盯着寺谷。

寺谷伏身跪下:“回陛下,祁先生说一切均安排妥当,今日便是衣重老儿与那嬴广的死期。”

旸帝露出一丝笑,瞬即又收了回去:“哎,只可惜了广儿。若非他生性优柔,又有这么个娘亲与舅舅,他原不用这么早去的……”

寺谷抬起头来:“祁先生还有话托老奴带给陛下!”

“什么话?”

“祁先生说此话甚是要紧,定要贴着陛下说,陛下方能听得真切。”

旸帝奇怪:“此处并无他人,你说大声点便是。”

“老奴不敢。”

“什么话,你还不敢大声说?”旸帝竟生出几分好奇,“你过来,贴着朕耳朵说。”

寺谷爬起身来,凑近旸帝,一字一句说:“祁先生还说,陛下老糊涂,该歇歇了。”

旸帝犹在怀疑自己的耳朵,陡觉心头一凉,低头看时,一把玉柄尖刀已没至自己胸口。寺谷将身闪至一旁,低着头,脸上犹挂着笑。

“寺谷,你,你个——”

“老奴这便伺候陛下安歇!”寺谷一把将刀拔去,旸帝胸口血飙、倒地,犹在抽搐。寺谷取出当日旸帝交与他的龙纹玉管,将管中粉末倾在旸帝身上,口中一边轻轻念叨:“乖,好好睡……”

旸帝转瞬化作血水。

第五十七章 无伤 护——斩! 是赤羽卫的后队排开乱杂杂奔逃人群冲上来了,十数名死士结成巨球,将嬴广护在其中,另数十名死士立时滚入战团。 那蜘蛛在精瘦男子手中竟如流星锤般自如飞舞,数次袭近弃面前,弃见到那八条如钩巨爪数寸长蓝汪汪螯牙,心有余悸,跳了开去。 那柩车之旁便似是绞肉场,不过片刻功夫,赤羽卫新增数十名死士又已伤亡殆尽,杀手亦所剩无几。黎歌却尘与和光皆是满身伤痕血污,犹在死战。 你个满嘴仁义惺惺作态的腌臜小人酒囊饭袋,没了衣重老儿,我看你如何收拾这破碎朝堂,如何整顿这浊臭山河?哈哈哈精瘦男子眼见功亏一篑,言语中满是懊恼,这一番话却是对那嬴广说。 言毕甩手,只将那蜘蛛往弃身前一摔。那蜘蛛竟在地上炸裂开来,毒汁四溅,彩雾弥漫。草木沾染毒液,滋滋作响,立时萎黄腐烂。空中突现一张无形巨蒙嚣等罩下,烙在众人身上。数名赤羽卫被毒汁射中面目,又或吸入毒雾,惨呼中当场身亡。阵法倒是瞬即撤去,原来那蛛竟是困住蒙嚣等人的阵眼。 弃猝不及防,纵身疾退数丈,立起土丘挡在身前,险险避开毒汁毒雾攻击。再抬眼看时,精瘦男子已不见人影。 大雾已完全散去,遍地尸骸狼藉,众人如遭噩梦。再看嬴协棺椁,已是七零八落,棺底破了一个大洞,除去些殓衣锦衾,内中空空如也。蒙嚣在周围尸山中翻得一圈,亦未见到嬴协遗骸,想是方才混乱中不知弄去何处,又或被人毁了亦不可知。只得随手拾了几块残尸,裹上殓衣扔进棺内,指挥剩余赤羽卫扛至墓室,掩埋了事。 将军,此人说有要事禀报。赤羽卫带来一名满身血污的男子。 将将军,小人认识认识方才那那人。男子躲在尸堆之中避过一死,全身犹是筛糠般颤抖。 嗯?你如何会认得那人?蒙嚣诧异。 那人,那人似是元益元益丰的祁祁掌柜。男子喘一口气,小人曾在元益丰那那别业中偶然见过一面。 你说他是祁无伤?蒙嚣越发诧异,他不过一介富商,竟有如此手段?还有,他缘何要行此险恶之事?莫非 蒙嚣并未见过这个元旸国首富,却想起了国中各种关于他与椒妃的传言。 带他下去,写好文书,重重赏赐!蒙嚣转身吩咐,通报有司,缉捕祁无伤。 // 嬴广被送回宫,一路上呃逆不止,神思恍惚。更衣时,浑身污浊恶臭,方才发现裤子已被屎尿糊得精湿。身上寒热交侵,脚底绵软无力,起身时宫女扶他不住,竟扑通一头栽倒在地。急召御医诊治,皆说是惊恐导致气乱之症,服用了各种安神补气药物,却不见好。 蒙嚣寻见寺谷时,他一袭白衣,披散头发,摇着那金丝麈尾,正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谷内官,陛下现在何处?皇帝失踪一日,宫中忙成一团,他竟如此逍遥,蒙嚣不觉有几分气恼。 寺谷睁开眼,往蒙嚣左右看看,对他一笑:陛下,自在陛下该在处。 蒙嚣看他眼色,屏退旁人,睁圆了双眼连声催促:谷内官,我却没有心情同你打哑谜。你若知道,我劝你早说。你若记不清了,便想想永巷令的手段,再说不迟。 寺谷依然微笑:蒙将军,你口中的陛下,乃是何人? 我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当今皇帝。 若当今皇帝已经不在,你口中的陛下,又是何人?寺谷只轻描淡写地问。 听他口气,只怕皇帝已遭不测,蒙嚣倒吸一口凉气,朗声道,自然是太子殿下! 老衣重已经不在了,那太子——令尊大人可也这么想? 大胆寺谷!你这是何意?蒙嚣父亲乃当朝御史中丞,手握百官把柄,执掌庙堂喉舌,权势煊赫,自然明白寺谷话中意思。 可惜啊,可惜祁先生功亏一篑,这天下竟要落到那百无一用之人手里。寺谷摇摇头,自袖中取出一把玉柄尖刀。 蒙嚣往后一退,喝道:你要作甚? 你不是想知道那皇帝在哪里? 寺谷抬手,噗嗤一刀插入胸口。又取出那龙纹玉管,对蒙嚣惨笑一下:原中逐鹿,英雄得之。成王败寇,自古皆然。这天下,原也不姓嬴的。将军保重! 右手拔刀,左手一挥,管中药粉飞出,落入伤口,只听得滋滋作响,片刻间尸骨无存。 蒙嚣心中震惊,呆立了半晌,出宫去了。 // 回到扶风,精瘦男子取下面具,踢掉身下尺余高木屐,分明一张圆脸,左颊一个酒靥,竟是嬴协。 那‘战’与‘破’二诀,我仍不是十分纯熟,能同时操控的虫师数量亦是太少!嬴协拿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突然发现,自己对香卡竟有几分思念,若有你在,今日哪有那太子苟活的机会?哎 嬴协摇头晃脑在室中踱来踱去,不觉又想起一事: 那盲奴已两次掉入鼍窟,这次竟又没死,还把那弃给救了去,实在可恶!这只怕是那衣重老儿的主意。如今衣重已死,那嬴广再不足为虑。倒是那弃,屡次三番坏我大事,不将他除去,便如鲠在喉,实在不快! 不自觉探手入怀,取出一物,竟是当年陌离赠与弃的那面古镜。 当日弃曾向他笑言,说这面古镜乃是姬崖孙那镜的不成材的同胞兄弟。他十分好奇,要去看过几次,果然有趣。那镜对弃已无甚价值,弃也不是十分在意,便留在他处,再未要回。 他今日无意取出这镜,却陡然想起:那姬崖孙已不在人世,不知在这镜中又能看见何物? 心念一动,已在镜中。 却见乱石丛中,姬崖孙对面一条人影,十分熟悉,仔细看时,竟然是弃。那弃陡然放出三条根须,竟将姬崖孙洞穿。 原来那镜与持镜之人心意相通,不同人所见亦是各异。嬴协原不过看个热闹,不曾想竟看见了那镜在主人最后时刻留下的记忆。许是此记忆太过伤感沉重,那镜也要排遣,竟传递到了这一母双胞的兄弟身上。 嬴协却如获至宝,一跃而起:真是天助我也!只说那姬崖孙是地陷被淹,谁知竟是被这弃杀死了。 // 衣重遇难,竟连尸身都未寻见。 衣青萝一身重孝,双眼红肿,跪在爹爹灵前。一阵奇香卷过,身旁的丫鬟小厮竟纷纷睡倒。 衣青萝察觉有异,猛然回头,却发现房中多了一人。 衣青萝身躯一震:你不是死了? 嬴协微微一笑:我若不死,还真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想要我死。 衣青萝冷笑两声,突然勾起心事,竟幽幽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死了好,死了便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嬴协笑笑:青萝姐姐,你可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会伤心的。 衣青萝:伤心?哼哼你竟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嬴协全然不理会衣青萝言语中冰冷讥讽之意:当然!这世上能让你衣青萝用上‘叶叶无情散’的,能有几人?好在我们心有灵犀,我赌对了。 衣青萝体质独特,自幼浸淫百草,追随高人习得奇方,自苗疆古瘴林中取得十三味极罕见之毒材,炼制成这叶叶无情散。因其中最紧要也最难得的乃是那新发三日龄迷榖树叶,乃名此方叶叶。又叶叶有生生世世之意,这叶叶无情四字却是衣青萝不为人道的一点女儿心思。这无情散落水即溶,无色无嗅,中者与常人无异,反觉心头舒畅身体轻快,一日后毒入骨髓,只是奇痒,抓破皮肉便即殒命,确是无情。唯有服药两个时辰内,吞服迷榖花汁,方可解毒。 嬴协竟知解毒方法并能解去此毒,这令衣青萝颇为惊讶:迷榖奇树,何处可寻?就算你寻到迷榖,然此木花开,皆在夜半,日出便凋。这花汁必取自枝头盛放之花的花萼,你如何做到?就算你能做到,你又怎会将其保存,莫非你一早便知我会用此毒毒你? 看到衣青萝惊讶神情,嬴协十分得意:这迷榖我家倒是有几棵,取几罐花汁原也不难,以琉璃盏盛放置于冰窖中保存也容易,只是你这最后一个问题,却正是我今日来的目的。 衣青萝冷笑:三皇子好大口气。你今日来,莫非是来与我算账的。 嬴协连连摇头:青萝姐姐,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的账,如何算得清楚?我今日来,却是来替你还账的。我先问你,你为何要毒我? 你竟不知道? 青萝姐姐,你可曾想过,聪明如我,竟会傻到动手去杀你弟弟,还把他的遗骸放到我宫中? 衣青萝目光闪动,这一点当时她便想过,确实可疑。但她对嬴协素无好感,下手也便无有情面。见衣青萝不置可否,嬴协已知她心中所想,继续往下说:杀你弟弟的人确实在我宫中,但不是我。我不过李代桃僵,白白被你冤枉一场。 你说的是你的那个什么土小四?他却为何要杀我弟弟? 他的真实身份我不清楚,但他半月之内连破两境入中流大成,你当有所耳闻。 嗯。 有什么人能够做到?令弟可以吗?云君可以吗? 不能。 除非那人借助邪术,以尸解之法,吸食高手元神。 衣青萝想起弟弟死前惨状,不禁皱了皱眉。 嬴协见她将信将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抬手,竟是那面古镜,衣青萝自然识得此物。正欲发问,镜中却已现出光芒,投在半空。投影中姬崖孙满身血污,弃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衣青萝失声惊呼,几欲伸出手去将姬简虚影拉起,眼中早已是泪光闪动。 三支根须破空而来,姬崖孙被洞穿。 云君,云君不是他究竟是何人,竟对云君下此毒手? 衣青萝情难自制,竟瘫软在地。 嬴协收去古镜:明日衣氏族地连理柏下,你想知道的真相,都将揭开。 第五十八章 约战 与祁无伤一番大战,弃暗自心惊。 见到那些行尸走肉般无知赴死之人,弃不觉想起:自己被下蛊后,莫非亦是这般模样? 当日陌离曾向自己问起于问问,此后却又言辞闪躲、讳莫如深。于儿待自己虽与之前并无分别,只是每言及哥哥亦是闭口不提,莫非是我中蛊之后做下什么蠢事?黎大哥送太子回宫,两位昆仑长老却在身旁,不如我趁机问上一问。 “却尘道长,许久未见于问问大哥,听闻他已返回昆仑,不知近来可好?”弃只装作无心,随口一问。 却尘面色微变,洗心却脱口而出:“你竟忘了——” 现失言,戛然止住。 弃心中愈感觉奇怪:“洗心道长,我却忘了什么?” 洗心面容尴尬,进退两难。 还是却尘开了口:“弃兄弟,此事瞒得你一时,却终不能瞒你一世。当初瞒你,乃是怕你病体初愈、难以承受。如今我等告诉你真相,却是望你可以直面此事。闻过而新,知耻而勇,向道向善。” 弃听他这般说,心中已猜出七八分:“莫非问三哥已遭不测,而那行凶之人恰恰是我?” 却尘面色凝重,点了点头:“弃兄弟,此事原不能怨你,是那香卡作恶,你亦是受害之人。” “我竟做下这等事情——”弃心中虽有准备,然确证此事后依然心中郁塞,双手颤抖,“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两位长老欲要扶他,却被他摆手谢绝:“多谢两位道长直言相告。还请两位道长替我保密,不要将此事告知于儿姑娘,留几分面目与我和她相对,慢慢做些补偿。” 弃回到“食无味”,只装作什么都没有生。见到于儿等人,尽可能与之前一样,略略说了说日间经过。于儿与陌离见他气色不好,以为是累了,皆劝他早些歇息。 弃回到房间,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硌得心肺疼痛。既辗转难以成眠,索性进到了葫芦中。 那光见他进来,竟十分开心:“此处甚好!只一日,我竟想明白了一个极重要的道理。” “是何道理?” “人生数十年,回头一看却唯有两件事。” “哪两件?” “‘过去’与‘过不去’。” “‘过去’与‘过不去’?”弃心中不觉有几分奇怪:这却是什么道理。 “无数事,从来扛起千斤重,放下四两轻。若不能放下,那诸般‘过去’便成了‘过不去’;若能放下,那诸般‘过不去’亦成了‘过去’。” 弃细细体味他这话,倒有几分意思。 “那如何方能放下?” “未必,便是放下。” “未必?何谓‘未必’?” “世事纷纭难断,从来对错交织,爱恨纠缠。事有因果,却无定数;人心叵测,遑论黑白。一念死后诸念生,还须弃去方能拾来。毋以己度人,亦毋因命度天,便是‘未必’。” 他竟以我的名字来说他的道理?弃心中触动,不觉问道:“那你可有放下?” “此前我却是纠结,与你说了这番话,我便开始放下。心中那囚笼竟慢慢打开,哈哈,痛快。” 与那光聊得一聊,弃竟沉沉睡去。 // 次日一早,弃悄悄起身,独自来至那孟诸泽畔。 沐浴晨光,吹吹湖风,细思昨晚那光所说,心中竟松快了不少。 正往回走,却被人脆生生叫住了。 “哥哥,你可是叫弃?”是一名总角孩童,不过八九岁年级,看模样十分机灵。 弃点点头。那孩童往他手里塞了一物,转身便跑了。 弃一看,双目射出精光。那物乃是一方帛绢,上有两行字迹:子时衣氏族地,一战了却前仇。 落款竟是个“祁”字。 弃不觉冷笑:“我正找你,你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 好大的月!弃微微吃惊。 这月竟是血红颜色,还带着层层叠叠晕环。云影纵横,月色明灭,看久了便觉得那像极了黑暗天幕上生出一张血糊糊贪吃的嘴,叫人浑身不自在。 衣氏族地中,当年被天雷击成焦炭的那株万年灵柏,竟又从半截树心中出新芽,十数年时间已亭亭如盖,却是倚着旁边老树交颈向上生长。微风拂过,两棵树枝叶厮磨沙沙作响,似极了劫波渡尽互诉衷情的一对恋人。 弃心中感慨,抬眼四望,夏虫呢喃,流萤飞舞,却并未现祁无伤的影子。 “许是我来得早了。”弃不觉信步行至中央空地,现此地原是一祠。这祠修建得极为精巧,竟为八角形格局。古柏不远处有一眼大泉,浅浅月华下泛出银光,泉水汩汩涌出,汇成一不盈丈小湖,湖中生满莲藕,花香袭人。正对着古柏,却是一尊栩栩如生金色小人,手托金盘仰天而望。古柏左侧,大殿之前,有一鼎巨大香炉,炉中香烟袅袅,炉火终年不灭。弃隐隐觉得此祠格局似大有深意,却又不知到底为何。 便在这时,弃突然闻得一声女子叹息,一股淡淡幽香闯入鼻端,竟将满园荷柏清香碾入尘土。 “谁?”弃摄定心神。那香气浑不似人间之物,竟似有魔力令弃心旌摇动神思向往。 古柏后,婆娑月影下,娉娉婷婷行出来一人,满身缟素,正是衣青萝,那蚀骨幽香便从她身上出。 衣青萝天赋奇特、生有异香,这异香却会随她心情变化。将最心爱之人夺走的凶手就在眼前,衣青萝难掩心中悲愤,体香竟化为杀伐利器。弃并不识得衣青萝,却能感觉得到她身上浓浓杀意,不觉暗暗留神。 “土小四,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衣青萝的声音冷得如同刀锋,“只怕你今日要给我个交待!” “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我却要给你什么交待?” “衣寒山你可认识?姬崖孙你又可认识?” “姬崖孙我自是认识,衣寒山却并未打过交道。我与这二人是否相识,与姑娘又有何干系?” “这二人如何死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姑娘是何意思?” “她的意思,你是如何杀死衣寒山与姬崖孙的,最好从实招来!”黑暗中闪出一条人影,轻摇折扇,笑靥盈盈,却是嬴协。 “三殿下?你,不是已经——”弃吃了一惊,“缘何会在此处?” “见到我,是不是怕啦?当日你可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杀死了衣寒山。又在姬氏族地,杀死了姬崖孙。我说的可有错?” “不!我何时杀死过衣寒山?姬崖孙之死跟我确有关系,但我亦可以解释。” “你看,他果然不肯承认吧?”嬴协却是向着衣青萝说话,“不拿出点手段,他个奸邪小人口中只怕吐不出半句实话。” 弃一听这嬴协的口气,竟是要对自己动手了。于是朗声说道:“嬴协,我方才尊称你一声三殿下,乃是顾及当日兄弟情分,并未与你计较你所做下的那些腌臜事情。如今反倒被你恶语中伤、泼了一身脏水,我倒要看看你要拿出什么手段来?” 弃对这嬴协倒是丝毫也不畏惧,反是担心那祁无伤何时出现。 “好!”嬴协玉扇轻摇,身子一晃,不知何时竟已来至弃的面前,扇子一收,径点向弃的眉间。 弃不曾想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纨绔公子竟是隐藏得如此之深的一名高手,差点中招。 弃往后一倒,那扇竟如影随形来到他眉间。弃出一支根须,将身体往一侧平拉出去半丈,另一支根须击向嬴协。嬴协玉扇一挥,击开那根须,却在空中借那一击之力又跟至弃的面前,依然一点。弃的第三支根须迎面冲上,嬴协扇子陡然张开,竟如同一把利刃,将那根须切做两截,扇刃直奔弃的咽喉而来。弃手中“一条”挥出,击在那扇骨上,借力后退数尺,同时召出一座土丘横在身前,挡住嬴协进攻。嬴协却飘然退去,只站在那看着弃狼狈模样,一脸讥笑。 这一交手,弃出了一身冷汗。虽是大意中失了先着,然而这嬴协方才那几下露出的修为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便在此时,空中那香竟也生了变化,由原来的浓浓杀意竟变成了极温柔细腻的味道,便如同一双纤纤玉手在周身游走抚摸。 弃心神一凛,心知今晚遇到强敌了。 弃动,三支根须动地而来,却皆是要将嬴协缠绕。嬴协扇子一挥,破去脚下两支,再将身一纵,摆脱第三支根须的纠缠,却现弃已如闪电般欺近了衣青萝。 弃对场上的局势十分清醒,要击败嬴协,定要先控制住那名女子。那女子似乎并非修行之人,然而她释放出的香氛,稍不留神便能将人拉入万劫不复的迷乱深渊之中。 嬴协见弃攻向衣青萝,不觉爆出一阵冷笑。 第五十九章 破题 弃不过想将这女子挟持,并不愿伤她性命,一条轻轻递出,却突然如遭雷击,噼啪一声,整个人往后弹飞了出去,在空中翻得两圈,方才落地。那女子周围竟有巨大无形力量,如墙般将她与弃隔开。 不好,此处竟已布下阵法。再纠缠下去,若是那祁无伤过来,只怕情形会愈发于我不利。弃心中一紧,索性全力往后疾退。孰知退不到一两丈距离,背后竟也似有一堵墙,将他一挡,一股大力一推,他又落回了原处。 嬴协摇着扇,嘴里啧啧有声,满眼得意笑容,便好似眼瞅着一头落入陷阱的羔羊:跑啊,你跑啊,我看你跑向何处? 此阵是你布下?弃心头大震。 奇怪吗?土老头未与你提起?弃猛想起当日土丘南所说的嬴协盗书之事,那书中所录原是各种阵法。 你既知这是阵法,那你可知道困住你的是何阵法? 弃摇头。 嬴协甚是得意:一阵一题,能解即生。此阵却是我从老头那本破书中悟得大道自创的阵法,阵名‘无题’。惟其无题,故其无解。你若不信,今日且试试。 我只奇怪,你为甚要屡次三番为难我?弃想起之前种种,心中不解。 哈哈,兄弟,要怪只怪你太聪明,运气又太好。躺着吃屎你不肯,抢着吃肉你不行。孟诸泽中,你侥幸破我鱼肠,还搂草打兔子捎带救了那盲奴一命。昨日,你又破我罗雀,坏了我苦等了三年的好事。我倒要看看,此番这阵,你是否还有命破得。 孟诸泽中那巨鱼体内,竟是你布下阵法?弃大大吃惊,猛想起一事,你说昨日我破了你的‘罗雀’?难道—— 人知道的越多,便死得越快。你竟不明白?嬴协打断弃的话头,眼中笑意忽泯,转为浓浓杀机,身影倏忽不见。 那祁无伤竟是嬴协,怪不得弃瞬间将种种蛛丝马迹联系在一起,竟松了一口气,只是这阵,要如何去破? 茫然间,虚空中一把玉扇突然点到,弃急忙避让还击,那扇却倏忽不见,弃发出的攻击皆击打在虚空中不可见的墙壁之上,源源不断反弹回来,竟让弃有几分手忙脚乱。 如此几次,弃见那扇只是虚招,不过徒徒消耗自己气力,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倦怠。 那玉扇又一次点到,这次弃只虚张声势还击。孰知那扇竟陡然张开,形似一把巨刃,只一旋,扇骨飞出,在空中连成一条玉龙,上下翻飞,弃猝不及防,肩背已被它所伤。那扇一击得手,便即退去,消失在虚空之中。 这玉扶摇的妙用,土老头竟也未曾向你提起?哈哈,我原以为他对你有多喜爱,竟将那道匮囫囵相送—— 嬴协,你若还是个男儿还有几分血性,便休要藏头露尾,出来与我一战,我们不死不休! 哈哈哈,你个土小四,果然是个痴人啊!我若出来,还要这阵作甚?不着急,我们慢慢玩 在这阵中左冲右突,弃亦渐渐发现一些端倪:这阵竟是以这祠为依托布下,那些无形高墙在这祠中空地中不停移动,将这祠变得如同迷宫。嬴协便躲在那高墙之后,借阵中之力,隐藏身形突施偷袭,一点点消耗掉阵中之人的心力元神,将其折磨致死。 空中那香愈来愈烈,弃只得消耗元神之力摄定心神与它相抗。这边嬴协却疲时扰怠时攻,弃身上又添数道伤痕。一来二去,弃竟觉得气息有些紊乱,身体迟重,心中渐渐焦躁起来。 弃突然想起自己的葫芦:我莫若躲至葫芦中,歇上一歇,再出来与这厮缠斗。 心念一动,葫芦上那符纹闪起金光,他人却呆在原地,进去不得。 哈哈哈,打不过,想跑啦?嬴协竟然察觉,我这阵师法天地隔断阴阳,阵中自有乾坤,除非你不入此阵,入了进来便只能在阵中进退,焉能容你自由来去? 弃心中吃惊,当日在昆仑,那剑阵号称上古大神设下,葫芦亦可将自己吸入保住一命,这嬴协竟果真有几分本事,竟能将这葫芦封住。他不知那剑阵乃以守护驱逐为主,兼有好生之德。嬴协此阵却专为杀戮,又焉会留下半条活路。 入不了葫芦,弃有一丝慌乱。那玉扇却趁机一闪,又来至眼前,陡然变大,只一扇。弃但觉一股大力,身子竟不受控制,凌空倒飞出去。那扇骨随即化为一条怒吼玉龙,紧随他激射而至。弃扬起根须欲要抵挡,那玉龙却突然散开成为十二条小龙,在空中旋转飞舞破开根须,眼见要斩进弃的身体。 便在此时,一物自空中呜一声落下,竟将弃套在其中。玉龙在那物上翻飞,斩出噗噗异响,竟无法将其穿透。 一条身影跃至弃身旁:弃哥哥,我来助你! 弃扭头一看,竟是于儿,心中温暖却又替她捏一把汗:于儿妹妹,你缘何来了? 却原来于儿心细,察觉到弃这两日心情有异,又见他今日早早睡下,有些担心,便悄悄守在他房外。果然过了亥时,便见他悄悄出了门,一路尾随他寻到这祠中。原不想现身,方才见情况危急,再无顾忌,先飞出折戟护住弃,自己闪身进了这阵。 我还以为是那香卡,或是祁无伤,却怎会是这死皇子?于儿啐了一口,大声说。 他便是那祁无伤! 你是说昨日便是他杀了那老衣重,还要杀那嬴广?于儿毕竟女儿心思,听衣青萝问衣寒山与姬崖孙,便将她的身份猜出七八分。如今听说嬴协便是祁无伤,正好放出这个信息,干扰衣青萝,为弃与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没想到,于儿语音刚落,空中的香味竟陡的一变,那阵竟摇晃了一下。 你们两个贱胚,能留得下命,再去卿卿我我吧!嬴协眼见就要得手,却一击不中,还来了个帮手,不觉恼恨。又听他们谈起自己的身份,衣青萝已有动摇,狠狠截断他们话头。 你说他是祁无伤?可有凭据?竟是衣青萝在问话。 方才他自己失言提到昨日‘罗雀’阵法,便是将蒙将军困住的阵法。那阵眼乃是一只巨型蜘蛛,名为‘罗雀’。 胡说八道,我所说‘罗雀’却是我最钟爱的一件衣裳,被他们置入了棺椁之中,昨日便是被你弄破。 你是说你昨日便在那现场? 我便在那棺中。 缘何却不见你人影? 那祁无伤如此彪悍,我莫非留在原地等死? 你却为何要装死? 我不过想看看我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不行么? 这嬴协言语极是机灵,弃和于儿竟一时无法将其驳倒。衣青萝见状,体香愈浓。 好在有那折戟保护,嬴协再难伤到二人。 过了一盏茶工夫,那阵法竟变了。 那透明墙体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中间竟夹杂着削金断玉的力量。衣青萝所释放出来的味道,慢慢变得辛辣刺激,竟夹杂丝丝酸楚味道。却原来见到弃与于儿舍命相随,心中又多了几分嫉妒与苦楚。 弃与于儿终于被墙体分开,两不相见。 别躲啊——我只割一下——手呢还是脚呢——还是脸吧 嬴协却只攻击较弱的于儿,还故意大声调笑。 弃与于儿每次惊鸿一瞥看见对方,想要靠近,便会撞上墙体,弃已数次被那墙上的大力所伤。 听到嬴协的声音,弃愈发心烦意乱。 小半个时辰,弃已是遍体鲜血,双眼通红,如同疯魔一般。 空中竟又出现了那扇,十二片薄如蝉翼的玉片,在半空缓缓张开。玉片上镂空处,那血色月光透过来,映照在弃的头胸之上。弃忽然有些恍惚,竟似是回到了罔山脚下长河里,那随水漂流的葫芦中,满天星光闪烁,并没有月。 那镂空处竟是一道道符纹,陡然,那符纹闪出寒光,弃却全无察觉。 青萝! 衣青萝身躯一震。 那是一团光,五彩迷离,中间幻化一个人影,竟是他。这团光,从弃的葫芦中射出来。 衣青萝喜极而泣:你终于肯如此叫我,再不似那般冰冷。 青萝,有些事是该放下了。那光顿一顿,我今日乃是来与你作别,亦是请求你的原谅。令弟乃是我所杀。 衣青萝大大惊讶,几乎站立不稳,那阵也摇摇欲坠。 不!嬴协大吼,他在骗你!你分明看见,那弃是如何将他杀死。 这弃却并非杀我之人,反是救我之人。是他将我自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拉出来,将我自那牢不可破的囚笼中释放出来,将我再变成一个人。不是他夺走我的生命,而是我愿将生命交与他,作为赎罪。 青萝,我姬崖孙一生负尽天下人,唯一不愿负的,只有你!那光竟逐渐黯淡,消失在虚空。 不!衣青萝纵身往阵中一跃,等等我! 那阵崩塌,衣青萝转瞬被阵法吞噬,竟亦化为一道光,光中俨然一支青色萝藤,逐那彩光去了。 停在弃头顶的玉扇,哗啦一声碎成齑粉。弃头顶,环绕那日月,又被烙上一圈血色印纹。 天机楼内,金牌翻滚,金钟鸣响。 一道光自塔顶珠中破天而出。 一儒雅清脆的声音传来:哈,此一局我险险胜出,承让,承让! 第六十章 屠城 那阵破去,嬴协竟化为一蓬飞烟,“嘭”一声炸了开来,天地间陡然苍茫一片。

一股大力将弃“嗖”吸了进去。

那似乎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弃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挤压、撕裂、揉碎……

再睁眼时,却已置身苍莽群山之间,身前一条青石铺就的古道,不知通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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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斜阳在天边缓缓沉落,大漠尽头雪山上的余辉一丝丝被抽走,现出峥嵘清冷的底色。

“哑——”一只金雕在半空盘旋,不时发出凄厉长唳。

金雕身下,巍峨矗立的姑臧王庭,今日却热闹非常,烹牛宰羊,笙歌鼎沸。

“来来来,众位宾朋!”

金殿之内,姑臧王金闻喜满面红光,将酒杯高高举起。

“祁连山上的雏鹰,今日便要展翅高飞。大草原上的马驹,今日便要扬蹄奔跑。我的女儿扬灵,今日便要长大成人!请各位满饮此杯,同佑我灵儿平安吉乐,我姑臧国运昌隆。”

“愿郡主平安吉乐,愿姑臧国运昌隆!”众人欢呼举杯,一饮而尽。

“扑通——啪!”不待众人放下酒杯,姑臧王身侧竟有一人倒了下去,酒杯摔得粉碎。

“父亲!”一条身影蹿出,是一名黝黑健壮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众人皆认识,他乃是姑臧国三千“吞虎郎”郎官金喀山,方才倒下的便是他的父亲、姑臧王的亲弟弟金莫拜。

“金闻喜!”一团黑雾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来至金殿中央。黑雾中两团血光闪烁,犹如双眼,只看一眼便令人不寒而栗。

“交出扬灵,免你一死!”黑雾中传出如喘息般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金喀山将父亲的身子搂入怀中,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只一探,金喀山猛然抬头,须发炸开,眼中充血,大喝一声,冲向那黑雾。想是他父亲已经中了那黑雾的毒手。

“山儿,慢!”姑臧王方要出言阻止,为时已晚。

“噗嗤”,金喀山从黑雾中弹出,“哗啦啦”撞翻一桌酒菜,喷出一口血雾,躺在地上“嗷嗷”怒吼,竟如面条般盘成一团,再无力站起,似乎一身骨骸已被抽走。

金喀山虽然年轻,但自幼习练“盘龙力”,修为已入中流阶,一身铜筋铁骨,刀枪难入,凭一双肉掌便可开山劈石、力擒虎罴,如今竟如此不堪一击,众人皆吃了一惊。

“你是何人?”金闻喜心头也是一震,然而他久经战阵,依然昂首屹立,并不畏惧,“为何一来便伤了我兄弟性命?还将我侄子打伤?”

“交出扬灵,免你一死!”那黑雾依然还是这句。

“哈哈哈……”金闻喜仰天大笑,白色须发猎猎颤抖。

他突然收声:“藏头露尾的东西,我不管你是什么魑魅魍魉,你既然知道我金闻喜,便应知道我姑臧金氏,乃是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几时畏过死?竟以死相胁迫?”

金闻喜眼中放出光芒,慢步走下丹陛,缓缓行向那黑雾。

“你杀我兄弟,伤我子侄,还要将灵儿——我在这世上最珍爱之人,自我身边夺走。即便我金闻喜不是这姑臧国主,而只是个普通男子,若容你这般羞辱,亦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与死何异?”

“落宫门!放鸣镝!”金闻喜身形一动,已在那黑雾面前,手中多了一样兵器,却是金闪闪一柄八指长独股杵。

宫门“轰隆隆”合上,门外卫士拉弓,半空响起“巨——巨——”长鸣。

金闻喜出手疾如闪电,金光没入黑雾之中。黑雾对这杵似乎颇为忌惮,竟“哗”一声散开来,再凝在一起已在宫门一侧。

见他畏惧躲避,金闻喜心中暗喜,一声大喝闪身跟上。

“呔,无知妖孽!我腰间碎金降魔杵,城中三千‘吞虎郎’,岂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那黑雾却“嘭”一声将宫门撞开,只呆在原地,似乎是等待金闻喜上前。

金闻喜心中略有犹豫,脚下慢了一慢,抬眼看时,脸色刹那变了。

王城四门冲天火起,将夜空照得透亮。城中哭喊、哀嚎声响成一片。

看来方才的鸣镝,反倒成了他们动手的信号。

“你!”姑臧王目眦欲裂,抬手指着那黑雾:“你欲要找我姑臧金氏麻烦,干城中百姓何事?你竟派人放火屠城?”

“交出扬灵,免你一死!”黑雾竟还是这句。

“呸!本王今日便叫你灰飞烟灭,尝尝‘死’的滋味。”姑臧王大吼一声,再次猱身而上。

//

“郡主,您真好看!”

小丫鬟这一说,扬灵不自觉往镜中多看了一眼。

嗯,镜中的女孩确实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

睫毛浓密,又长又翘,睫毛下的双眼如两颗金闪闪的宝石,暗夜中也能放出光芒。

扬灵冲着镜子笑了笑,心中突然有些惋惜:“可惜今后再不能穿男装了,否则父王会生气的。”

便在两日前,他还身着男装,与姑臧的少年射手们驰骋在祁连山下。

“扬灵,看!”是金喀山,他正放慢马速悄悄靠近,嘴唇抖动,眼中满是激动景仰的神色。他是王族子弟中出了名的少年老成,扬灵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

顺着他的目光,扬灵见到了一棵纯白色的小树,正在山峦背面的阳光下跃动。

金喀山翻身下马,竟“扑通”跪了下来。

扬灵吃惊,定睛看去,这才看清,那并非小树,而是一对巨大的鹿角。

不知为何,那鹿竟一步步从山后走了出来,站在了高岗之上。

它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阳光被它遮挡,扬灵只看见一团耀目的白,两只闪耀着太阳般金色光芒的眼睛,从半空中以一种异常悲悯的神情俯瞰着面前的两个少年。

扬灵不由自主下马、跪下,同金喀山一样长拜在地。

那鹿何时离开,他们并不知晓。

“扬灵,听说能见到祁连山神,乃是极大的幸运,你的成年礼果然与众不同!啊——”金喀山因为激动而声音嘶哑,犹在那里又跳又叫。

扬灵却陷在方才那目光中无法自拔:无所不知的祁连山神啊?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

金莫拜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竟然“咔嚓咔嚓”站了起来。

“父亲……”金喀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拼命伸手要去拉住父亲的腿。

金莫拜陡然停了下来,原本空洞无神的眼中竟泛起凶光,一甩手,一道寒光没入儿子胸口。

金喀山咽喉内“咔咔”响了两声,瞪着眼睛,当场毙命。

金殿之内,皆是连年征战之人,胆气过人,但见到这番景象,也都是毛骨悚然。

这金莫拜明明方才已经死去,为何突然复活,还杀掉了自己的儿子?

“那黑雾施了邪术!”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立时炸了窝,潮水般往宫门外拥去。

“轰隆”宫门竟在瞬间关上了!

金闻喜往身后看了一眼,方才金殿内的呼喊之声已经传到他的耳中。

“你究竟是何人?我姑臧金氏与你有何仇怨?为何定要如此对我?”

黑雾并不理睬,一双血眼只定定盯住金闻喜:“晚了!”

他的身后,暗夜如同被撕破,“滴多滴多”十数骑鬼魅般现身。

马身皆是半腐滴血骷髅,马背上一团黑气,黑气中血眼闪烁。

黑雾中血光一盛,发声:“扬——灵!”

十数道黑气“隆隆”滚向后宫。

//

“为何突然鸣镝?”扬灵犹在梳妆,猛听得“巨——巨——”声响。

“不好,只怕父王有事!”扬灵分辨鸣镝声响,乃是来自大殿方向,摘下墙上弓箭,翻身出门。

猛见四门火起,宫外已哭天喊地乱将起来。

扬灵一跃上房,“嗒嗒嗒”一路伏腰疾行,片刻间来至偏殿。

十数团黑气自身下廊庑间蹿入后宫,后宫中瞬间乱做一团。

大殿前坪内,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同一团黑雾鏖战,正是金闻喜。

金闻喜心中焦急,不愿纠缠。

那杵被他祭起,半空中变得数丈大小,虚影重重,绕着他周身旋转。

“破!”他猛喝一声,万道金光自杵中射出,经虚影折射,将长空照得亮如白昼,黑雾眼见无处可藏。

黑雾中突然浮现一团阴影,竟突破金光直挺挺朝着那杵射了去。

“咔嚓”一声,那杵竟碎裂开来,金光乱窜之中,金闻喜重重飞出,“嘭”撞在金殿前的石阶之上。

“父王!”眼见父王失利,“嗖嗖嗖”扬灵三箭连珠,皆射向黑雾。

三箭发出,扬灵已来至金闻喜身前。

金闻喜满口鲜血,面如金纸,手中拿着那两截残杵犹在怔怔出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五十年前那身毒国高僧所言竟在今日应验?老夫一世英名,成也是这杵,毁也是这杵啊!”

扬灵三箭,未能触碰黑雾,已纷纷折断坠地。

扬灵抱起金闻喜便要往宫外冲。

黑雾“唰”一下卷了过来,将两人裹在中心。

一双血眼便停在扬灵头顶,死死盯着扬灵的眼睛。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哈哈……”那黑雾竟然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

“嘭”宫门被撞开,一大群张牙舞爪之人冲了出来。

“走,灵儿!”金闻喜猛挣脱扬灵双手,将那两截残杵只往胸口一戳,鲜血溅了扬灵一脸。

那残杵上的古老符纹浸透鲜血,竟又开始发光。

黑雾显然未曾料到金闻喜还有这样搏命的一手,金光已经刺透他的身体,射向半空。

“嗷……”黑雾惨叫一声,陡然消失了。

金闻喜的身体也在金光中碎成粉尘,那些还魂之人纷纷倒毙,如土委地。

“灵儿,回苍蘼,找你真正的父王……”

金闻喜的声音,犹在暗夜中飘荡。

第六十一章 搭救 苍蘼国都,竟也有天机楼。 隔着厚厚帘幕,依然可以听见楼中两人对弈。 “这一局,老夫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是那般好运气。” “哈哈,我也甚想知道——” 下棋的两人,似乎还是原来那两人。 一人声如枭鸮,另一人却言辞爽朗,只闻其声,便如同在夜风与暖阳下交替徘徊,叫人生出深深浅浅无穷错乱。 // 天气阴沉,日光稀薄,一阵山风“嗖”钻进弃的衣衫,弃竟抖了一抖。 明明是夏日,为何看这山色,竟已是深秋?弃心中一阵奇怪。 “似乎少了什么?”弃摸了摸身子,并无异常。 “葫芦呢?”弃伸手一探,腰间没有了葫芦。 弃心中猛咯噔了一下:“糟糕,葫芦不见了!” 与葫芦一起,“一条”、“拐弯”、“慢慢”和那道匮都不见了。 莫非是方才自那甬道中出来时掉落了?弃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 阳光下,碎石丛中泛出一点淡淡金光。是它,葫芦! 弃一跃而下。 “怎么只有半只?”弃拾起那半只葫芦,仔细辨认一番,没错,正是他的葫芦。 明明在昆仑时这葫芦已经合二为一了,为何如今又只剩下半个?难道是摔碎了? 弃又在周围寻了半晌,连一块葫芦渣渣都没有找到,这确实有些令人沮丧。 还有,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是在元旸帝都衣氏族地,怎会来到此处? 弃抬头,满眼皆是苍莽大山。往身侧一看,竟是深不见底万仞绝壁。 云雾裂隙中依稀可见长河如练,耳畔传来阵阵山风呼啸、老猿哀啼。 弃摇摇头:莫非是要我沿着眼前这路,走出山外? 略微犹豫了片刻,看看天色:走吧,至少先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过夜! 不对,有蹄声! 弃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地面:前面一骑飞奔,后面十几骑在追逐。 弃略一打量,往道旁一棵大树上纵身一跃。 // 扬灵骑的乃是大宛神骏“游霄”,已不饮不食狂奔了三个昼夜。 一路颠簸,扬灵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口鼻之中尽是血腥气息,眼中现出层层幻象,耳畔却犹在回荡姑臧王死前那句“苍蘼……回苍蘼……” “游霄”纵是千里神驹,如今也已是口吐白沫,遍体汗下如血。 此马与扬灵一起长大,早通灵性,知道主人身处险境,毫不惜力,只舍命狂奔。 身后的追兵却犹如附骨之疽,始终无法甩掉。 // 弃站在树端看得分明:跑在前面的乃是一名身背弓箭的金发女子,后面追赶的却是十数团黑气,黑气中隐隐有血光闪现。 弃皱了皱眉头,突然有了主意。 扬灵只顾疾驰,突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已经凌空飞起。 她正要挣扎,嘴巴却被人轻轻捂住,耳畔传来“嘘”的一声。 扬灵抬眼,自己已在一名青年男子怀中。 男子黝黑健壮,一双眼睛清澈幽深,如两汪深潭,正牢牢盯住自己。 说也奇怪,一见到这双眼睛,扬灵竟不自觉松弛下来。 躺在男子臂弯之中,鼻端皆是那男子气息,扬灵心如鹿撞,再不敢看他的脸,将头侧了过去。 再往下看,那男子竟站在浓密树荫中一根高大树杈之上,形如一只巨鸟,“游霄”已从身下一闪而过,沿着山道绝尘而去,扬灵心中暗暗惊叹。 弃将扬灵抱起,怕她出声,伸手压住她的嘴唇。 再仔细看时,不觉身躯一震。那姑娘竟是一对金色眸子,绽放出太阳般光彩。 姑娘并不出声,也不挣扎,只是娇羞满面侧过脸去,弃猛然发现自己失态,赶紧将她轻轻放下。 那十数团黑雾紧追着“游霄”自身下“隆隆”而过,竟似乎没有察觉马背上已经没人。 待他们驰过大约一炷香工夫,弃方才拉着扬灵自树端跃下。 脚未沾地,扬灵已如同一团软玉,瘫了下去。 弃吃了一惊,赶紧再将她揽住。 探下鼻息,才发现她面色青紫、牙关紧咬,已经晕厥。 弃突然想起方才掩住她嘴唇时,感觉她嘴唇焦裂刺手,又见她满身尘土,双手因为用力勒缰全是血痕,应当是心力、体力皆已耗尽,心中暗暗埋怨自己太过粗心。 他不敢再走大路,摘下扬灵身上弓箭,挂在自己身上,弯腰将她抱起,往追兵相反的方向的密林之中闪身而入。 行了一盏茶工夫,耳听得前面“轰轰”水响,过去一看,乃是一条丈余宽山涧,水量甚丰。 弃赶紧停下,用葫芦取了些水,试饮了一口,那涧水清冽生津。于是将扬灵牙关撬开,设法灌了些下去。 又以掌抵背,将自己的元神之力缓缓渡入她的体内。 “咳咳……”扬灵饮了水后,又过了半晌,终于幽幽醒来。 “姑娘,你可还好?”见她醒来,弃连忙伸手将她搀住。 扬灵又见自己躺在弃的身边,心中害羞,欲要站起却双腿乏力,竟“扑通”摔在地上。 见她这番情景,弃心中思忖:她只怕无法行走,若那些黑气察觉追来,可是十分麻烦。 “姑娘,此地凶险,你若不嫌弃,我背你离开。” 扬灵原有几分羞怯,想到弃要为自己涉险,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小哥哥,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方才出手救我,我心中已十分感激,怎好再如此拖累你?不如你便将我放在此处,自己赶紧离开。待我歇息一阵、好些了,我自会设法离开。” 弃怎会答应,见她犹在纠结,也不再多话,将她往肩上一扛,起身便要走。 “你……”扬灵虽然自小便喜欢与男孩一同玩耍,但她身份特殊,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她。不禁满面通红,用手连拍弃的脊背,“你,你放我下来!” “哈哈哈……果然在此处!”半空陡然传来一声怪叫。 “怎么多了个男的?” “死到临头竟还有心情打情骂俏?” “那小子是何人?” “管他何人,一并拿了交与主人。” “上!” 弃将扬灵放下,将弓箭握在手中,只冷冷看那一团团黑气自树后弥漫而出。 // 却原来“游霄”连续数日狂奔,早耗尽一身气力,全凭心中对主人不离不弃的那份信念支撑至今。 方才背上一轻,知是少了主人,心中竟突然失了依托。峰回路转处陡失前蹄,一头撞在一块巨石之上,长声哀鸣中泪流满面,转眼没有了气息。 黑气转瞬追到,只见“游霄”筋断骨折倒在巨石之下,却并未见到扬灵身影,搜得一圈便知上当,迅疾返身原路折回。 很快便在大树下发现折断的枝叶,当即散开,搜索而至。 听见水声,立时便猜测扬灵会在此处。 他们果然见到了扬灵,却没想到扬灵身边多会出来一个弃。 // 十二团!弃心中暗暗算计。 十二团黑气已经将弃与扬灵层层包围。 “小哥哥,他们是冲我而来,你还是设法脱身离开吧。”扬灵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背靠一棵大树将身团起。 弃回身看看她,只淡淡说了句:“尽力照顾好自己。” 一回身,手中弓箭已经发出,竟是六箭齐发。 六支箭矢破空之声有如长风呼啸,带得整个山林俱在回响。 六团黑气“呼啦”散开,又“呼啦”聚拢。 箭矢穿透黑气,“哗啦啦”将一大片树木摧折,“轰隆隆”坠地,威势惊人。 黑气中血光闪烁:“这小子竟有些手段?”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替死鬼。” “可惜咯,可惜咯……” 说话间数团黑气已经欺身近前。 一团黑气“倏”将弃裹住,“嘭”一声将他弹出数丈开外。 另一团黑气紧跟上前,又一弹,“嘭”,弃又飞出数丈。 “这小子,也不怎么样嘛?” “老四,接着!” “走!老三,你倒是用点力气啊……哈哈。” 几团黑气竟将弃如蹴鞠般抛来踢去。 另有三四团黑气围在扬灵面前。扬灵只将那刀挥舞,却并不能伤到黑气分毫。 黑气翻飞,“哈哈”怪笑。 “你别说,这娃娃长得真是不错!” “老二,看把你馋的,多少年没碰过女人啦?” “你们讲话小心些,被主人听到,有你们好看。”说这话的是个女声,话语中酸味十足。 他们竟如同猫捉老鼠般,将弃与扬灵戏弄于股掌之中。 弃被黑气以大力弹来弹去,虽未受伤,心中恼怒。 “嘭”又是一弹。弃在空中猛挥出弓弦,“呼”击向身前的黑气。 “哟?”黑气有几分吃惊,迅疾散开,又要合拢。 “嗖嗖嗖”弃蓦然回身,抬手又是六箭。 这六箭一样是摧山崩石,却一样被黑气轻松避过。 看来,这寻常弓箭拿他们是毫无办法,弃不禁越发想念“一条”、“拐弯”和葫芦。 葫芦?对,我这里还有半个葫芦。 弃突然想起当日与长蛇虚影战斗之时,葫芦释放出来的强悍战力,心下顿时有了一个念头。 “好啦,差不多了,该收网了!”说话的这团黑气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 “追了兄弟们三天三夜……行了,老大发话了,收网!”听那“老二”说话,这团黑气乃是他们的“老大”。 弃抬手,将箭囊中余箭一次全部射出。 十数只羽箭如同一把巨扇,猛打开来,空气中皆是箭镞带起的罡风,断枝残叶、扑倒的树木在半空中飞舞。 弃却如闪电般,射向了扬灵。 “嘭”弃手中挥舞那葫芦,竟生生将几团黑气击散,一把拉起扬灵,“扑通”一声跃入那深涧之中。 这一下,几团黑气全蒙了。 “想逃?”那“老大”体内,却突然射出一道血色寒光。 弃本能举起葫芦,只一挡。一股巨力传来,“轰”一声竟将他一瞬击入水底。 黑气尽皆愣住。 过了好一阵,那老二才小声问了句:“这小子是谁?竟连老大的‘蚀魄星芒’也能轻松格开?” 那老大却好似没有听见:“你们方才可有看见?他手中拿的是什么?”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二章 龙息 弃被大力一击,往水底一沉,顺势拉住扬灵在水底纵出数丈距离。

扬灵自幼在漠北长大,不谙水性,这一来竟“咕咚咕咚”连呛了好几大口水。

弃见她这番模样,赶紧钻出水面,将她脖颈托起助她换气。

头顶数团黑气又一闪而至,黑气中各种兵刃寒光闪烁,尽往两人头上招呼过来。

弃与扬灵离得极近,扬灵仰头,双眸犹如两面金色小镜。黑气自头顶掠过时,她眼中竟反射出数条人影,高低胖瘦看得清清楚楚。

弃心中大奇:莫非她竟能看见这黑气之中隐藏的人物模样?

兵刃击到,弃不及思索,一挥掌,击出一道锐利水墙,将黑气略阻一阻,又一头扎入水下。

这次他却利用涧中巨石、浮木、水草遮挡,一气游出了数十丈,感觉扬灵气息紊乱之时,便以嘴将胸中之气渡入扬灵嘴中,继续前游。

弃水性极好,借湍急水力,有如一尾游鱼,竟将两岸追踪而至的黑气甩开数丈距离。

水面越来越宽,身后呼喝之声渐远,水流却越发迅疾,发出雷鸣般轰响。

“不好!”弃心中一紧,拉起扬灵,用尽全力往岸边游去。

他愿想这山涧也许会在山谷间汇成湖泊,届时再设法摆脱黑气,孰知山涧尽头竟是一道巨瀑。

未及靠岸,那十数团黑气遥遥又至,见两人无助模样,竟在那里欢呼雀跃。

弃心一横,索性不再用力,只将扬灵紧紧抱住,任由涧水将自己冲了下去。

//

坠落……

穿过山石、树影、迷雾、彩虹,冰冷的山风鼓起衣裳、撕裂耳膜——弃突然想起了罔山,想起了于儿,想起了阿爷。

“扑通”身下犹如一块铁板,那一瞬间,弃感觉自己身体几乎要被震碎。

铁板豁然裂开,清凉温柔的水流瞬间将所有填满。

再次被流水抚摸、缠绕时,弃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到瀑底。

弃抱紧扬灵,用力一蹿,竟“唰”跃出了水面,空中一个飞旋,已落在岸边巨石之上。

耳畔水声轰响,水雾弥漫,眼前却是另一方天地。

瀑布水流放缓,慢慢成为一条长河,长河两岸金色野花怒放。

竟有一缕日光,透过厚厚云层,照射在弃与扬灵身上。

“咳咳……”扬灵喷出一大口水,抬头迷迷糊糊看了弃一眼,又昏了过去。

弃抬头,巨瀑如同半天云中泄下,望不见来处。

他不敢停留,负起扬灵,沿着那长河,一步步行了去。

//

不觉已是一两个时辰。

野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密密匝匝,并肩齐头,寻不见脚下道路。

山风卷起漫天花香,蝶影凌乱、蜜蜂狂舞,鼓翼之声竟震得人有些发晕。

那蜂群将巢直接筑在野花茎叶之间,弃想起扬灵,取了她的腰刀,割了些蜂蜜以花叶裹好。

又恐扬灵被群蜂蜇伤,将上衣撕下一块蒙在她的面上。

不知何故,蜂群翻飞,却并不去蛰他们二人。

莫非与那“骄虫”有关?弃心中奇怪,亦无暇多想,奋力分开一条道路,继续前行。

突然一股奇香,破开沉甸甸花香,幽幽袭来。

这是什么味道?竟如同酣睡中的鼻息般香甜绵长?

弃心中一动,双脚已不自觉望那香味行了去。

//

绕过面前的山脚,花海竟戛然消失了。

弃回头看看,这景象就似被人用巨刃划下一条界线,界线那边是生机勃勃一片金色海洋,自己方才行过的痕迹如同一线,逶迤绵延至花海深处。

界线这边,却皆是磨盘大小巨石,闪着青光,巨石之间,寸草不生。

那长河到了此处,陡拐了一个急弯,霎时汹涌起来。

河水发出龙吟般轰响,击在两岸巨石之上,溅起滔天浪花。

在那河水最湍急、抛珠溅玉之处,一块巨岩凌空探出,犹如仰天怒啸一颗龙首。

石上两棵半枯古木,枝干虬结,恰如老龙之角。

顺水往下一望,长河九曲蜿蜒,更似极了一条巨龙。

弃吃了一惊,正感慨间,那香竟又钻进了他的鼻孔。

回身去寻那香,却是在“龙首”之下,有一个天生石龛,地上摆了一个小小古旧石香炉,内里燃了三柱手指粗细高香。

此处如此荒凉险峻,难道竟有人前来祭拜?他祭拜的又是何人?

弃将扬灵轻轻放下,四处看看,却并未发现人迹。

看那香似乎是点着不久,仔细看那香头,竟冒出蓝色火星,弃越发惊疑。

“小哥哥,这是哪里?”是扬灵醒了,正四处打量,挣扎着起身,“什么东西,这么香?”

看来她也闻到了这香的味道。

“来,你先吃点东西!”弃将一大块蜂蜜递给扬灵。

看见弃,不知想起些什么,扬灵脸又红了一红。

也许实在太饿,这回她没有拒绝,接过去径吃了起来。

“那香味便是自这里发出?”吃了几口蜂蜜,扬灵竟有力气坐了起来,凑到了香炉跟前,“这香闻着倒是舒服,让人只想睡觉。”

“嗯!”弃伸手,在那香上扇了两下,香味愈发浓烈,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此处人迹罕至,怎么会有这香出现?我们休要理它,歇息片刻,继续上路吧。”

便在此时,弃脑中忽然一阵恍惚。

//

“小哥哥,小哥哥……”有人在身边轻轻呼唤,弃猛然醒来,是扬灵。

见弃醒来,扬灵面露喜色:“你醒啦?”

弃一抬头,高天流云,月色明灭,竟已是夜晚。

“我方才睡着了?”弃心中狐疑。

扬灵摇摇头:“我也是方才醒来。”

“我们不是在那河畔巨石下方?”弃越发奇怪,“这又是哪里?”

面前亮晶晶的,似乎是一截道路,在月色下泛出莹莹绿光,两边却全是高墙。

“我去看看!”弃纵身一跃,欲要跃上那墙头。

那墙竟随着他上跃往上生长,这却是有些匪夷所思。弃仓促间无法立足,竟“扑通”摔了下来。

这一摔颇有几分狼狈,扬灵赶紧过来,想将他搀起,却双腿无力,“哎哟”一声与他滚做了一堆。

两人还未站起,身前一个黑影“嗒嗒嗒”跑了过去,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杀人啦,杀人啦……”

紧随其后,竟也是一团黑气。

一见那黑气,弃眼中精光闪过,翻身一滚,纵身跃起,“唰”堵在它面前。

黑气陡然停下,似是将身拱起,内中一双绿色圆眼,恶狠狠将弃上下打量。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鬼,休要坏了姑奶奶的好事,滚!”竟是一个女声。

叫我滚?弃愣了愣,看来这团黑气与白日里追杀扬灵的黑气并非同伙。

那黑气见他愣住,亦不与他纠缠,只轻轻一跃,自弃头顶跃过,继续向那黑影追了去。

那黑影甚是瘦小,却生了一个与身子全不相称的硕大脑袋,摇摇晃晃,跑得几步还要缓一缓、伸手扶上一扶,眼见又要被追上。

黑影只急得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弃陡然觉得这声音与相貌皆十分熟悉,莫非是——土丘南?没错,正是他!

“阿爷——”弃再一纵,手中的腰刀已闪电般飞出,“阿爷别怕!孙孙在!”

弃冲那黑影大喊,黑影却似乎没有听见,自顾自连滚带爬跑了。

短刀挟呼啸之声射向黑气,黑气往旁一闪,短刀落空。她这慢了一慢,弃已跃到她的前头。

“速速闪开,否则别怪姑奶奶我不客气。”

“你追杀我的阿爷,竟还与我提起‘客气’二字?”弃将头一仰。

黑气错愕了一下:“老泥鳅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孙子?闪开!”

那双绿眼杀气陡盛,黑气中“唰”探出两道寒光,闪电般向弃面门袭到。

竟是两副长着蓝汪汪尖爪的护手。

弃往后一闪,爪尖自鼻翼处划过,带起的凉风刺得皮肤生疼。

这黑气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她却并不愿在弃的身上多花工夫,见弃被逼退,将身一纵,又往前追了去。

土丘南已跑至那路尽头,往边上一折,不见了。

黑气“唰”冲到,也一折。

弃冲到那处,一看,竟还是一截亮晶晶道路,两壁高墙,与方才自己所见完全一样。

“这是什么鬼地方?”弃心中狐疑,脚下却丝毫不停,紧紧追着黑气一路狂奔。

“啪”一声,竟是土丘南那帽子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拾起,一边心疼不已连连吹气,一边继续拼命奔跑。

“呼”黑气已经追上他,寒光一闪,那尖爪直插向土丘南的后心。

“扑通”一声,土丘南竟直直飞了出去,摔在了地上,堪堪躲过黑气那一爪。

躺在地上,他犹在哇哇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黑气愣得一愣,弃已经挡在她的身前,从地上拾起了那半只葫芦。

原来方才情急之下,弃掷出了葫芦,打在那土丘南两股之间,将土丘南击得飞了出去,这才救下他一条性命。

“小鬼,找死!”

黑气中寒光暴长,出手如风,“唰唰唰”爪印竟形成一道光网,向弃兜头罩到。

弃眼见无可躲避,索性将葫芦迎了上去。

“噗嗤”一声,两人皆退去三四步。

黑气中那双绿眼竟露出惊疑之色:“小鬼,你是何人?”

便在此时,弃发觉身下道路竟开始扭曲变形,两侧高墙向自己缓缓压下。

耳畔竟传来土丘南的声音,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势层层鼓荡开来:“杀千刀的‘衔蝉奴’,你还不走?莫非等着老夫亲自动手?”

黑气忿恨不已:“老泥鳅,今日算你命大。你等着,三千年后姑奶奶还会找上门来!”

“倏”一声,黑气消失不见了。

弃猛想起一事,大呼一声:“糟糕!”

纵了出去。

第六十三章 苍蘼 四、苍蘼 弃这一纵,竟又回到那巨石之下。 天已大亮,耳畔河水轰鸣,地上香灰犹在,空中还依稀残留着丝丝甜软气息,却哪里还有扬灵的身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方才莫非竟是大梦一场? 弃正错愕间,身后猛传来一声喊“诶,小鬼,还不帮帮忙,要把老头子累死啊?” 弃回头,吓了一跳,只见扬灵涨红着脸,拖着半截身子从石头一侧颤颤巍巍行了出来。 她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莫非已中了那黑气的毒手? “诶,看什么看,快搭把手啊!”声音却自扬灵身下发出。 弃揉揉双眼,这才看清原来扬灵竟被土丘南驮在背上,只是土丘南太过矮小,扬灵下半截身子皆拖在地上,十分尴尬。 那大帽子还时不时掉下来遮住土丘南的双眼,他行得一步便要停下扶扶那帽子,样子又实在滑稽。 土丘南见弃在那欲笑未笑的样子,竟勃然大怒“死小鬼,若不是看在方才你救了老头子的份上,今日便叫那梦境将你们吞了。” 弃冲扬灵吐吐舌头,心想这老头,还是这般古怪脾气。 过去将扬灵接过来,轻轻扶她在地上坐下,又连忙跑过去给土丘南揉了揉肩“阿爷,谢谢您啊,救了我这位朋友。阿爷,您累坏了吧,快歇歇!对了,阿爷,方才那团黑气是什么东西?” 弃乃是从嬴协那里学来与这老头相处的办法,土丘南却很吃这一套,神色立时松弛了下来“嗯,你这小鬼还算是知好歹。她呀,一只臭老猫,不值一提!” 弃想起方才土丘南大喊救命的场景,忍不住又想笑。 土丘南却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小鬼,你一定在想,那她方才还追着你四处逃命?” 弃并不隐瞒,点了点头。 “哎,无知的人类!”土丘南叹了口气。这话弃似乎听到过,不同的是上次老头用的是“恶心”这个词。 “我族三千年一息,一息一炷香。然而梦息之中,却是能力全失,任人宰割。那‘衔蝉奴’处心积虑要与老头子为难,不知何处寻来那‘指梦炉’与‘引梦香’,入到我梦境之中,欲要加害于我,实在可恶!可恶!可恶!可恶至极!” 方才那竟然是他的梦境?那香又是什么“引梦香”,可以进入他的梦境?他方才提到要梦境将我们吞了,莫非竟是真的?他口中的“我族”究竟又是什么? 弃越想,心中越发惊疑! “若是老头子未被囚锢之时,吹得口气,她便是一团飞灰。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哎……”老头说着说着竟有几分伤感。 “阿爷,你为何会来到此处?我记得……” “小鬼,我们此前可曾相识,看你竟似是故人?你掷我那物,拿我看看!”土丘南却不回答,只伸手管弃要那葫芦。 弃还未取出那葫芦,老头竟突然跳起,一把扯住他的小辫,看了一眼他的颅顶。 “哈哈哈,你竟是那有缘之人!我说怎么总有几分眼熟?” 弃被他一弄,有几分哭笑不得“阿爷,您真是好忘性,我们可是朝夕相处了好些日子。您还送了我这个……” 弃往腰间一摸,原想摸出那道匮,猛想到道匮已经不见了。 老头见他两手空空,也不去问。 又甩着脑袋想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于是一甩手“哎呀!说吧,你们要去哪里,老头子送你们去便是。” 他这一问,弃心中一阵狂喜“阿爷,仍将我送回到元旸帝都吧!” “哪里?”老头似乎没有听清,竟伸出指头掏了掏耳朵。 “元旸帝都啊。”弃心中奇怪,“阿爷,您家大门不就在那帝都皇宫的一处枯井之内?” “没听说过!”老头摇了摇头,转向扬灵,“小丫头,你又是要去哪里?” “阿爷,”扬灵不知为何抬眼看了看弃,“我要去苍蘼国都。” “嗯,你这个倒是容易!”老头点点头,“地脉相通之处,瞬息可到。” “你说那什么元什么都的,究竟在何处?”老头又转身问弃。 弃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依元旸国地理说起“便是玄都山以东,孟诸大泽以北之处。” “哦!”这回老头似乎听懂了,“玄都山离苍蘼国都似乎并不太远。老头子便将你们一起送往苍蘼国都吧。” 这土丘南性情古怪,待弃却算是真诚。 弃亦总在他身上见到阿爷身影,想到即将分离,心中生出几分不舍“阿爷,你要好好保重!” 土丘南反是十分豁达,嘿嘿一笑“小鬼,你我既是有缘,不日定然还会相见。” 只见他一挥手,那万里长河竟自地面壁立而起,奔腾呼啸的河水铺天盖地卷了下来。 弃与扬灵俱吃了一惊,耳畔却传来老头渐渐飘远的声音“小鬼,老头子赠你颗‘龙魄’,你好好保管,日后兴许能够用到。” 弃一睁眼,竟已来至一处大道旁,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低头看自己的衣衫,并无一丝水痕。 探手入怀,果然多出一物,大如鸽卵,在阳光下夺目耀眼,放出七色豪光。 扬灵便在身侧,两人脚下不远处一眼汩汩清泉,泉畔生着枝叶繁茂十数株龙爪巨槐。 抬眼处,大道尽头远远一座气势恢宏的城池,应该便是那苍蘼国都了。 “姑娘,此处莫非便是苍蘼国都?” 弃望向扬灵,却见她眉头轻轻蹙了一蹙“小哥哥,我亦未来过此处。” 弃心下奇怪,扬灵知她所想,接着解释“我虽在此地出生,却在襁褓中便被送至他处,长大后再未回过此处。” 突然想起姑臧王庭惨状,眼圈不禁红了。 弃见她伤心,不好追问。 在道上拦住了一个赶车的汉子,作了一揖“这位兄台,前方可是苍蘼国都?” 汉子见两人风尘仆仆,穿着又不似本地人氏,倒是十分热情“正是,正是。两位可是要去城中,我正好可以捎带两位一程。” 弃一听,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将扬灵扶到车上坐好。 “两位莫非是来这城中投亲?” 弃正不知如何回答,扬灵接过话茬“正是。” “两位此前可曾来过国都?”那汉子极健谈,一边驾车,一边不停同两人说话。 “早些年来过,只是国都近年变化大,有些不记得了。”弃对扬灵使个眼色,抢过话头。 “不知两位的亲戚住在何处?前面乃是西门,民居街市皆集中在国都西北侧,这道门倒是离各处皆极近的。” “此门离皇宫可远?”扬灵问了句。 那汉子停了下,侧目看看扬灵“姑娘那亲戚莫非是在宫中,不知……” 扬灵正要说话,弃又接过话头“我们一个姑姑在宫中织造司当差,我们这番是要去寻她。” “哦。”那汉子点点头,“皇宫在国都南端,自西门行去却要花些工夫。” “兄台,”弃想起一事,“不知元旸帝都离此处可远?” 那汉子一脸茫然“在下四处经商,颇到过些地方。不过你所说这什么帝都,在下却并未听闻。” 弃不觉有些失望。 三人说着话,不觉国都已在近前。 这苍蘼国都与元旸帝都并不相同,乃是以巨岩垒就,傍山而建,雄峙云中,俯瞰八荒。 半山一道巨瀑泻下,化为河流,绕城而走,成为一道天然屏障。 城头四角铸有四个巨大金人,皆是四面八臂,威势赫赫、有如天神,阳光下发出耀目光芒。 弃心中震撼,正要向那大汉提问,突然身后远远乱了起来。 弃回身一望,心中陡然一紧。 天边十数团黑气,正激射而来。沿途百姓,哭爹喊娘,躲避不及的,尽皆身首异处。 那汉子瞥见此般情景,“驾驾驾”挥动鞭子,赶着牛车拼命跑了起来。 黑气来得飞快,半炷香工夫,竟已赶上这车。 汉子使尽全力鞭打那牛,那牛只如疯了一般狂奔。 那车却吃不了如此剧烈颠簸,“轰隆”一声,一个轱辘飞了出去,那牛拖着车辕不知冲往了何处,三人却皆被摔了下来。 弃在半空中飞身落地,正要应战,却听得“嗷嗷”数声哀嚎,冲在前面的三团黑气“嘭嘭嘭”竟被巨大金光击中,转瞬间烟消云散。余下黑气皆急急停步,再不敢向前。 弃回身一看,牛车方才一阵疾奔,三人已来至城墙之下。 那金人手中,皆有一面布满符纹的金色巨镜,巨镜之上,装了一块硕大水晶,竟能将阳光聚集,形成光束。 城墙之上的守军,也应当是发现了这些黑气,旋转金人,将光束射向黑气,竟将三团黑气当即射杀。 原来他们害怕这光?弃心中一喜。 城门内,一名金袍金铠的少年将军率了数十骑如风般驰出,挡在弃他们身前。 余下黑气只在数丈地外徘徊,中间一团,应是那个“老大”,行了出来“交出那丫头,我‘十二乞活使’便留你这满城活口,否则定叫尔等生不如死,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那将军仰天长笑“呸呸呸,满嘴喷粪,怪不得叫什么‘十二坨臭屎’?来来来,你倒是试试,看是你这乌漆嘛黑‘几坨屎’厉害,还是我苍蘼国五千‘金刀骑’高明。” 这将军倒是十分有趣!弃心想。 那“老大”气得呼呼直喘,却并不敢上前,黑气中一双血眼闪烁“你们不过仗了这金人手中的铜镜,若是到了夜间,没有了日光,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那将军“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我苍蘼国都乃神祇护佑之地,岂容你等秽物随意撒野。即便没有了日光,要灭了你几坨‘臭屎’,有的是手段!我劝你早早离去,省得本将军麻烦。” 见他说话如此有恃无恐,黑气之间开始交头接耳。 便在此时,空中竟隐隐传来喘息之声。 那些黑气似乎对这声音十分畏惧,垂手静听。 片刻之后,那“老大”一声唿哨,余下八团黑气随他一齐转身,转瞬消失在茫茫旷野之中。 第六十四章 相认 “速速知会有司,抚恤难民。”少年将军吩咐身后军士,“再去沿途看看,可有需要帮助之人。” 那少年将军拨转马头,缓步行至弃等三人面前:“尔等可有受伤?” 那汉子摔了一身尘土,见了那将军却十分激动:“姬将军,多谢搭救,我等没事。这车坏了,找地方修修就好。” 弃抬眼仔细看这将军,四方脸,两条浓眉、一张阔嘴,相貌并不出众,却有一股天生的豪杰之气。 那将军看三人并无大碍,微点点头,“驾”一声策马入城去了。 弃再看扬灵,虽然连日不曾进食,方才又摔了一跤,比起日前在那山谷之中反是精神了不少。 “你可能行走?”弃小声问。 扬灵试着移动双腿,点了点头:“只是慢些!” 弃转身向那汉子,心中却有一丝羞愧:“兄台,方才多亏有你!只是害你连车都损坏了。” 扬灵一拐一拐行过来,从腰间取出数片金叶子,塞到了汉子手里。 那汉子一见,连声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在外行走,谁没有个要人帮衬的时候。两位千里迢迢来这国都投亲,到处都是使钱的地方,赶紧拿回去,收起来。” 汉子要将金子塞回扬灵手中,扬灵如何肯要,拉起弃便往那城门里走,一边回头大声说:“大哥,快去寻你那牛,再晚些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汉子一拍脑袋,竟向两人作了一个揖,转身往那牛跑的方向追了去。 过了吊桥入了城门,弃才发现,这苍蘼国还真是物阜民丰,一点不输那元旸帝国。 街道两旁屋舍井然,集市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皆是面带笑容、神情安闲,空中还漂浮着淡淡香料气息,叫人神清气爽。 依那汉子指点,一边沿途打听,两人一步步往皇宫行来。 刚进城时,扬灵还与弃说说话,愈接近那皇宫,反倒愈发沉默起来。 弃原有很多问题,也不好再问,两人只默默行路。 来至宫门,有金刀侍卫将两人拦住:“苍蘼皇宫,闲杂人等休要乱闯!” 扬灵仍不说话,只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缺玉佩,放在他面前。 侍卫并不认识,只见那佩极其温润古拙,颜色青绿、金丝缠绕,不是凡俗之物。 又见扬灵虽然满面尘灰,但相貌着装皆是十分高贵,不敢怠慢,赶紧着人入内禀报。 过得片刻,竟有数名寺人匆匆赶至,为首的一名白发苍苍,抢过那佩一看,双目垂泪,“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公主殿下,可认得老奴……老奴是阿金啊!” 她竟是这苍蘼国公主?弃心中一惊。 那侍卫闻言也吃得一惊,“扑通”跪在地上,“咚咚”磕头:“小的不曾见过公主殿下,多有冒犯,还望公主殿下赎罪!” 见寺人、侍卫跪了一片,扬灵轻轻说了声:“都起来吧!” 行过去欲将那白发寺人搀起来,双腿却仍是无力,又差点摔倒。 弃一见,赶紧闪身过去,助她一起搀起那老寺人。 老寺人颤巍巍起身,拿眼细细打量扬灵:“像!真像!” 突然向天长揖:“娘娘,公主殿下回来了,阿金终于等到公主殿下了!” 随即回身吩咐:“去,禀告皇上:扬灵殿下回宫!备一顶软轿,先回安西殿,伺候公主殿下沐浴更衣后即刻面圣。” 老寺人又抬眼看着扬灵,眼中满是慈蔼之色,扬灵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阿金突然一跺脚,又有些伤感:“你看你看,老奴这一高兴便糊涂了,公主殿下离开之时不过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又怎会记得老奴呢?” “老奴失礼,殿下莫怪。阿金受娘娘临终之托,要在这苍蘼城中等待殿下归来。虽然山河远阔,宫闱阻隔,阿金心中却时常思念:小殿下在我姑臧可还安好?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屈指一数,竟已过去十六春秋,阿金也已年近花甲,只盼着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殿下一面,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这心愿终于得偿。见殿下相貌风神犹如娘娘再世,定得皇上喜爱,真是天佑姑臧,天佑娘娘……老奴开心,开心!” 听这阿金浓浓姑臧口音,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又想起姑臧故国,扬灵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见扬灵伤心,阿金赶紧躬身赔罪,竟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阿金该死,阿金只顾自己高兴,惹公主殿下伤心了。” 扬灵一把将他拉住,抹去眼泪:“金内官,终于回到苍蘼了,扬灵这是高兴!” 那阿金这才转忧为喜。 软轿转眼备好,阿金赶紧请扬灵上轿,引着众人来至一处宫殿。 阿金并不识得弃,只当他是公主自姑臧带来的贴身常随,也安排沐浴更衣,准备一同面圣。 弃心中尴尬,却不好说出,只得任由他们摆弄。 // 还未安顿完毕,便传来内侍呼声:“皇上驾到——” 声音未落,那苍蘼皇帝已经急急冲了入来,看一圈,一把拉住扬灵,端详片刻,揽到怀里:“灵儿,你已经这么大了?父皇都不认识你了!” 言语之间,竟已经哽咽。 “来来,让父皇好好看看你!”过了片刻,皇帝又将扬灵拉到向光处,细细打量,“嗯,似极了你的母亲。” 突然转过身来,冲着那大殿深处大呼了一声:“依依,灵儿回来了!我们的灵儿回来了!我们的灵儿回来了……”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还略带沙哑,却在梁柱间回荡,层层叠叠如同呼应,殿中之人无不动容。 依依乃是扬灵母亲闺名,扬灵看身前的这名男子,虽然身着华服,却须发斑白,满脸泪痕,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暖意,竟脱口喊了一声:“爹爹!” 那皇帝似乎有些恍惚,愣了一愣,随即笑逐颜开,一迭声答应:“诶,诶,好孩子!” 见扬灵满面风尘,随即招呼阿金:“金内官,快快着人伺候公主殿下沐浴更衣。即刻安排晚宴,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要请到!城中接连三日张灯结彩,燃放焰火,朕要让这苍蘼百姓皆替朕好好高兴高兴!” 阿金满面笑容,低首应诺。 “朕亦要去准备准备。”皇帝正欲转身离去,突然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弃,又折回来拉起扬灵的手问:“你此番竟只带了一名常随回国?那金闻喜为何也不早些通报,朕好早做安排。” 听他终于问起姑臧之事,扬灵眼圈一红:“女儿乃是从那姑臧国九死一生逃出来的!若不是这位少年公子,今日只怕再见不到爹爹了。” 皇帝一听,吃了一惊:“发生何事?灵儿,你不要着急,慢慢道来。” 扬灵将姑臧王庭及路上所发生之事,捡要紧的细细说与皇帝听。 “如今舅父身死,表哥下落不明,金氏一族从此凋零,姑臧也只怕已经被灭国了!” 说到最后,扬灵已是激动不已、气喘吁吁,晃了两下,差点摔倒,寺人赶紧扶住。 “竟是这样?”皇帝亦是震惊不已,皱了皱眉,踱了几步,看向阿金:“既是如此,金内官,宴席与庆祝之事便不必操办了。沐浴之后只带着灵儿悄悄拜见几位宫中的长辈。公主殿下回宫之事,绝不许向外透露半点风声,违令者,斩无赦。即刻召蹇将军入宫,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那阿金本也是姑臧金氏族人,年轻时便远离故土,随郡主嫁入这苍蘼皇宫,一晃三十余年。听闻扬灵所言,当即泣不成声,强忍心中悲痛,将皇帝所说应承下来。 姑臧地处北境、龙方、苍蘼三国交界之处,乃是苍蘼战略要冲,国之屏障。 金氏一族骁勇善战,又与苍蘼有姻亲之好,助苍蘼死死扼住这咽喉要道,将北境与龙方国的势力阻在雪山大漠之外,苍蘼国方有数十年承平的好日子。 如今姑臧国灭,相当于将苍蘼如肥肉般**裸摆在北境荒人与龙方铁骑的利爪钢牙之下,作为苍蘼皇帝,如何能不心惊? “灵儿,你今日所言之事,再勿要对他人言起。姑臧金氏,父皇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皇帝又重重看了一眼弃,起身欲要离开。 扬灵一番话,弃在一旁也大致听了个分明:这名叫扬灵的姑娘,虽是苍蘼公主,却自幼寄养在姑臧王庭,被舅父姑臧王爷视为己出。在她十六岁成年礼上,黑雾突然来袭,将姑臧灭国,她只身出逃,结果在半路上遇到了自己。 贵为公主,为何会寄养在舅父家中?那黑雾究竟什么来头,为何定要抓她?弃脑中满是问题,却无处寻找答案。 “父皇,灵儿想求您一件事。”扬灵突然紧走两步,拉住了皇帝衣角。 “灵儿,你尽管说。”皇帝有些意外,数十年来,从来没有哪个皇子或者公主会像扬灵这样扯住他的衣角,他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扬灵的脸红了一红,小声说:“您能不能将那少年公子留在灵儿身边?”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听清,却“哦”一声突然笑了,扬灵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转向弃,“与公主相处这么久,她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扬灵悄悄抬头,她确实不知道弃的名字。 “回皇上,小民叫弃。”弃行了一礼。 “可是‘器重’之‘器’?” “不,乃是‘抛弃’之‘弃’。” “你这名字倒有意思。”皇帝笑了,“你救护公主殿下有功,朕封你为‘苍灵卫’,禄秩六百石,此后便住在这安西殿偏房内,日夜守在公主身侧,保得公主周全。你可愿意?” 弃正要推辞,却迎上扬灵满是期待热辣辣目光,嗫嚅一下,鬼使神差应承下来。 “甚好!”皇帝竟朝扬灵使了个眼色,转身出殿。 “我今日是怎么啦?明明要去元旸帝都,为何要答应这皇帝?哎,日后再向这扬灵公主解释清楚吧……” “请苍灵卫更衣!”阿金一声喊,将木呆呆的弃惊醒,也赶紧出殿去了。 阿金悄悄凑近公主:“公主只管放心住下,这宫中之人皆是老奴亲自挑选,干干净净的!公主先行歇息,老奴告退……”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五章 夕张 花海,一片耀目金黄中藏得一团黑气,黑气内两点绿光闪烁。 “这老泥鳅,竟将姑奶奶贬得一文不值,下回有你好看!” 原来“衔蝉奴”并未走远,而是将身匿入了那花海。 “他们要去苍蘼?那少年不是凡俗之人,为何他身上的元神气息竟颇为熟悉?莫非与我亦有些渊源。” 见土丘南将弃与扬灵送走,那黑气也“倏”一声消失了。 “莫若我随他们一道去往苍蘼国都,探清他的底细。若真是对我有用之人,也好伺机下手。” // “公主殿下,这是夕张。皇后娘娘知道你孤身来至苍蘼,怕你寂寞,专门挑了她来为你作伴!”阿金身后跟了一名与扬灵年龄相若的年轻女子,顾盼间神彩飞扬,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好奇。 “快来,见过公主殿下!” 夕张上前,盈盈施礼:“奴婢夕张,见过公主姐姐,公主姐姐金安!” “她?”扬灵皱了皱眉,“皇后为我挑选的?” 昨日她已去见过漆皇后,打心底里厌恶那个高高在上、如同戴着一副假面的女人。 “她怎会知道我想要什么?”扬灵在心中啐了一口,“无非是想在我身边安上一双耳目罢了。” 扬灵虽然耿直单纯,但自小在宫廷中长大,这些把戏她倒是见过不少。 “既是这样,你便留下吧。”她只冷冷地说。 “夕张,日后你便住在殿中偏房之内,日夜与公主作伴。”阿金吩咐夕张,转身又朝公主行了一礼:“公主殿下,姑臧之事未了,您暂时不能出门。若是觉得烦闷,叫夕张陪你便是。琴棋书画、女工刺绣,她皆十分精通的。若有其他需要,您随时召唤老奴。” “嗯。”对这个女孩,扬灵丝毫提不起兴趣,也懒得去想要如何打她。 阿金告辞离去,女孩却左右看看,自己凑了上来:“公主姐姐,你在这宫中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啊?” “这丫头好不晓事?竟管起主子的事情来了!”扬灵差点作。 想到皇后,终于压住性子,只盯着她双眼,一字一顿地说:“不该你问的事情,你休要问!” 那夕张却好似浑然不觉:“我在家便时常听人说起宫中如何无聊,看来竟是真的?” 扬灵再按捺不住,豁然站起:“不知死活的丫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就凭你方才这一番话,我便可以禀明父皇,夷了你三族。” 那夕张却“格格”笑了:“那岂不是连皇后都要杀掉?” 扬灵愣了一愣:“与皇后何干?” “皇后乃是我的嫡亲姨母。”夕张只轻描淡写说了句,“她骗我说这宫中如何好玩,又说公主姐姐如何有趣,我这才大老远过来的。” “呵呵,还真是叫你失望了!”扬灵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明日我禀明皇后娘娘,送你回家便是。” “公主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姨母,其实我也不喜欢她。”那夕张竟是冰雪聪明,“不须劳烦公主姐姐,我自己同她说去。” 扬灵略有犹豫,那夕张看她脸色,又说:“公主姐姐,你放心。乃是我自己要走,并非你赶我走,我自会与姨母说得明白。” 扬灵怎会放心:“明日我同你一起去见皇后娘娘,总算有个交代。” 那夕张也不再坚持,“嗯”一声,便似无事人般只在殿中转悠。 扬灵觉她厌烦,叫来一个小宫女:“你只跟着她,别让她四处乱走、惹出什么祸端。我去去就来!” // 混入苍蘼城中,“衔蝉奴”一路跟踪两人身上留下的“引梦香”气息,来至皇宫。 一早便看见一名老寺人领了个姑娘来至扬灵居住的安西殿,“衔蝉奴”藏在梁柱之间,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分明。 它眼中绿光大盛,“倏”消失不见。 // 出了大殿,扬灵径往偏房而来。 弃正在思索如何才能与公主说得清楚,自己要去元旸帝都寻人。 “弃哥哥!”银铃般女声传来,扬灵已站到他跟前。 今日扬灵穿了件湖蓝丝线锁边草绿色长裙,搭配了绿松石饰,越衬得头与眼睛闪闪亮。 见弃郁郁寡欢,扬灵已猜中几分:“弃哥哥,你是不是还是要去那元旸帝都啊?” 弃不愿骗她,点了点头。 “我要父皇将你留下,看来是叫你为难了。”扬灵有些落寞,低下头来,“只是……” “只是什么?”弃见她欲言又止,忍不住追问。 “只是这苍蘼王宫,总叫我心生恐惧!”扬灵目光突然变得黯淡。 弃心中奇怪:“这不是你出生的地方?昨日我见你父王对你亦是十分关切,为何反而觉得恐惧呢?” “弃哥哥,”扬灵抬眼看着弃,“你同我去外面走走可好?” 自金妃去后,这安西殿便再无人使用,这两日忙着打理,自然不及他处细致。 殿后有一口池塘,竟生出绵绵秋草。 池畔假山前一株老桂,倒是满树鎏金,甜香四溢。 一阵风来,秋草瑟瑟,老桂花落如雨。扬灵抬手,接住小小一瓣,放至鼻端嗅了一嗅,轻轻叹息了一声,眼圈又偷偷红了:“我便如同这花,只在风中飘零。” “我母亲乃是姑臧王妹。为在强敌环伺之中谋得一块存身之地,舅父选择与苍蘼联姻。母亲十六岁嫁入苍蘼,不意竟深得父皇宠爱,奇怪的是十数年竟一直没有身孕。” “直至三十岁那年,母亲终于有喜,父皇欣喜若狂,小心呵护。谁知一日母亲竟突然在雪地中摔倒晕厥,落下寒疾,腹中胎儿也差点不保。” “终于到了分娩之日,生产一切顺畅,次日母亲却突血崩。临终时抓住我的小手,眼睁睁血尽而亡。而我,却因降生之时天现异象,被斥为不祥之人,远送至姑臧舅父处抚养。” 她越说语气越平静,弃心中却如江河般涌起阵阵波澜。 扬灵张开手掌,一股长风将她手中小小花瓣瞬即带走,不知飘向何处。 她转身看了弃一眼,幽幽补上一句:“当年送我去姑臧的嬷嬷,曾无意中提到,我的母亲怀疑这所有一切,并非偶然!” 弃心头猛一颤。 “这便是我为何害怕这皇宫的原因。”扬灵低下头,神情复杂,“也是我想将你留在身边的原因。” “那黑气呢,从何而来?他们又为何要追杀你?”弃心中疑团在一点点解开,但仍有许多问题没有找到答案。 “那黑气从何而来,我也不知。”扬灵摇摇头,略微沉吟,“我只听闻过一个与我有关的传言。” 弃静静盯着她双眼,等待她往下说。 “这传言自我七八岁时便开始四处流散,说的是:得稚君者得天下。‘稚君’,正是我的乳名。” “因为这个传言,舅父与北境及龙方生过数次大战,好在我姑臧得老天庇佑,数次皆能获胜,我才不致被人掳走。” “这传言自何处来,不得而知。有人说我出生之时,体色乌黑,不会啼哭。我一降生,这苍蘼国便突然陷入暗夜,长天之上现出一道骇人的巨大血色裂痕,裂痕后雷光闪动,大地颤抖。”弃越听越是心惊。 “我母亲将我提起重重击打,我方才出哭声。哭声一出,那天色竟转眼放晴,裂痕消失,一切恢复如常。宫中疾遣人去往天机楼,向楼主询问此事,帘幕上却金光显现,指向姑臧!” 这国中竟也有“天机楼”?弃心中突然动了一动。 // “姑娘,姑娘,来人啦……”猛听得殿前一声喊。 弃与扬灵疾纵而去,却是那小宫女,脸色苍白、惊惶失措跑了过来。 见到公主,她“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您方才让奴婢看住那位姑娘,谁知她却突然跑了出来,奴婢阻拦不住,只得在身后跟着。她在前面跑得好好的,一拐过墙角,却不知何故竟突然摔在那石阶之上,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宫女满头大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浑身瑟瑟抖。 “她摔在哪里?”扬灵将她拉起,示意她前面带路,一边向远远跑来的寺人呼喊:“赶紧召唤御医!” 小宫女将扬灵带至那石阶旁。 只见夕张身子朝下,伏在那石阶之上,脸下一滩鲜血。 弃赶紧俯身将她扶起,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已是气若游丝,眼看不行了。 扬灵轻轻拉拉弃的衣袖,言语透出几分着急:“这夕张乃是皇后之人,原想明日退了回去,谁知道她今日便闹出事来。她若是在我这里丢了性命,只怕会有极**烦。” 弃点点头,坐在夕张身后,以元神之力输入她的体内,欲要助她护住心脉。 乱哄哄一群人跑过来,是御医到了,弃连忙起身让开。 那御医只搭了一下脉,又赶紧扒开夕张眼睑,看了片刻,向扬灵摇了摇头:“公主,已经断气了,准备后事吧!” 扬灵有些恍惚:她并不喜欢夕张,但片刻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突然血流满面死在了面前,毕竟令人惋惜。 还有,夕张死在安西殿,自己定然难辞其咎,该如何向皇后交代,她心中没有主意。 那御医已经行礼退去,宫中死上个把人实在是稀松平常。 “来来来,你们几个,先将她抬进房中放好。”见夕张已死,公主又在错愕,那年长些管事的寺人指挥了几个小寺人,寻来了一块木板,用白巾将夕张脸孔掩好,抬入了偏房。 过得片刻,那寺人又折了回来,来请公主的旨意:“公主殿下,您看……” 扬灵犹在出神,闻言一惊,有些为难。 突听“啊”一声尖叫,几个小寺人自那偏房内蹿了出来。 “诈尸啦!”其中一个跑得鞋子都飞了出去,还在那边跑边喊。 年长寺人冲过去,一把将他抓住,在头上狠狠凿了一下:“殿下面前,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诈尸啦……诈尸……”那小寺人气喘如牛,双腿犹在抖。 “休得胡说!”年长寺人掩住他嘴,却忍不住也往那偏房望了去。 只见一条人影,面覆白巾,探着双手,缓缓自房中行了出来,不正是那已经断气的夕张? “妈呀!”那年长寺人一哆嗦,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六十六章 迷藏 夕张突然抬手将白巾自头上扯下,擦了擦脸上尚未凝固的血迹,竟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抬腿往扬灵他们这边行了过来。

小寺人又发出一声尖叫,转身便跑:“诈尸啦!”

年长寺人也想要跑,却双腿无力,只在地上打滚,连站也站不起来。

小宫女皆躲在扬灵身后抖作一团。

“都别慌!”扬灵一扬眉,抬手握住腰中短刀。

一条人影掠过,闪电般冲到了夕张面前,抬手便要扣住她的脉门。是弃!

那夕张往后一闪,手一收,竟极灵巧避了过去,娇叱一声:“哪里来的野小子,敢讨姑奶奶——不,本姑娘的便宜?”

弃呆了一呆,随即笑了:“你竟没死?”

夕张瞪着大眼睛,满怀戒备看着弃:“呸呸呸!你才死了!”

看见扬灵身旁一堆小宫女,她突然冲了过来,伸出一个指头,只在人群中指来点去:“是哪个不长眼的刚才推我一下,害姑——本姑娘摔了个头破血流?还将本姑娘放在那破木板之上,拿这白绫蒙住嘴脸?”

你这也太跋扈了吧,当着我的面来训斥我的宫女,竟完全没将我放在眼里?扬灵心中极为不快。只是这夕张既然没死,她亦松了口气,再不愿多事。

“你这么好的身手,怎会叫人从背后推倒?”扬灵亦看出来,这夕张身手十分敏捷,“你倒是看看,这些小丫头中哪个有这番本事?”

夕张被扬灵拿话一顶,愣了一下。

“还有,你方才摔倒之时,可有他人看见?”扬灵回身,问一众寺人宫女,“夕张如何摔倒,你们方才可有看见?”

一众寺人宫女纷纷摇头:“没有!”

“既无一人看见,你凭什么便一口咬定是我宫中之人将你推倒在地,你是何居心?”

“我——”那夕张一时气结,脸涨得通红,不知如何辩驳。

“我宫中之人见你摔倒,好心救你,反被你诬陷。若不是看你姨母面上,我今日便命人将你捆了出去,往那护城河中一丢,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扬灵身后,那年长寺人已经起身,正在那撸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众宫女也叽叽喳喳起起哄来。

“你——”夕张见势头不对,自己怕是惹了众怒,竟突然换了一副笑脸,“公主姐姐,方才是夕张不好,惹姐姐生气了。姐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夕张一般见识,原谅了夕张这次啊!”

这变化来得有些突然,扬灵一口恶气还没出完,正想再演一出棒打落水狗的好戏。她这突然一服软,弄得扬灵兴味全无,一甩手,拉上弃转身便走:“谁是你的姐姐?明日同我一齐去见你那姨母,送你回家!再在我宫中闹出事来,决不饶你!”

宫女皆在偷偷拍手称快,夕张只瞪圆了眼恶狠狠看着她们。

“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房呆着去!”年长寺人冲夕张一挥手,“公主殿下说了,休要再惹麻烦,否则对你不客气!散了,散了……”

夕张低头转身往房间行去,突然回头,恨恨看了眼扬灵与弃的背影,眼中竟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狡黠绿光。

//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却是扬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公主姐姐,早呀!”扬灵一出门,一条黑影“唰”蹦出来堵在她的面前,吓她一跳。却是那夕张,她竟一早等在门外。

“正好,同我一起去见你姨母。”看见她,扬灵没好气。

“公主姐姐,我想通了,我觉得你这宫中还挺好玩的。你呢,对我也不错,所以,我不打算走了。”

“什么?”扬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走了,我陪姐姐解闷。”夕张瞪着大眼睛看着扬灵,“怎么啦?姐姐不愿意啊?”

明知故问!扬灵心中厌烦:“你陪我解闷?你回了家,我自然就不闷了。走!”

扬灵一把拉起她的手,往外便走。

那夕张轻轻一抖,竟将手从扬灵手中抽了出去,站在那里笑嘻嘻看着扬灵。

扬灵虽不是修行之人,但自幼习武,寻常男子被她扣住,也不能轻易脱身。这夕张轻轻一抖竟将她手甩开,她难免吃了一惊。

夕张见她表情,咧嘴一笑:“公主姐姐,我们来玩个游戏,若是你赢了,我便乖乖回家。若是我赢了,我便留下,如何?”

扬灵哪有心情与她玩什么游戏,只大声呵斥:“休得胡闹,与我一道去见你那姨母。”

“姐姐想要我在姨母面前如何说话?”夕张双手叉腰,仰头盯着扬灵的眼睛。

“是说姐姐讨厌我,所以要赶我走?还是说,姐姐欺负我,叫人打破了我的头?”

“你——”她竟出尔反尔,扬灵气得满脸通红,“你信不信我现在便叫人将你捆了,交与父皇,问你个目无尊长、诽谤皇族的罪名。”

“我信——”夕张头一甩,拖长了声音,“大不了将我赶出宫去,再大不了让我爹掏些银子了事!”她语气一变:“但我更相信,你与我姨母自此撕破面皮,再难相处,这宫廷将变为囚笼,将你深锁其中,不能解脱。”

“你个狗奴才,竟敢要挟我?”扬灵但觉眼前金星乱窜、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再不顾身份,一闪身冲了过去,抬手便是一巴掌。那夕张竟早有防备,一闪闪开。

“姐姐,夕张不过说了几句真话,你何必这么动气?气坏了身子,那可是自己的。”夕张只拿一双眼笑嘻嘻看着扬灵。

“莫若你便答应了我,与我玩上一局。若我输了,我绝不耍赖,乖乖离开。即便我赢了,此后留在你的身边,也只好好听话,再不给你惹丁点麻烦。”说到后来,她竟指天画地,露出极认真的样子。

扬灵恨透了眼前这个丫头,却投鼠忌器还真拿她没有办法,不得已问了声:“你要怎么玩?”

夕张见她答应,喜上眉梢:“便玩‘捉迷藏’如何?你先闭上双眼,这安西殿内外,任我躲藏。我计数到十,你睁眼开始寻找。以庭前日晷计时,若一刻之内被你找到,便是我输,否则便算我赢。”

她看看扬灵,目光中透出几分挑衅:“敢不敢来?”

这“捉迷藏”的游戏扬灵自小便玩得极好,被她一激,脱口而出:“有何不敢?”

“好!”夕张将扬灵拖至日晷前,在日晷上做好记号,喊一声:“闭眼!”

“一、二……”耳听得她的声音在庭中绕了一圈,往偏房方向去了。

“八……九……十!”扬灵眼一睁,一纵身,循声而去。

“哐当!”她推开偏房房门,大喊一声:“出来!我看见你了!”

这本是诈那夕张,惹她发出动静,谁知一丝声响也没有。

“嗯?方才明明听到她往这边来了。”扬灵心中纳闷,在那房中细细搜寻了一番,亦未发现夕张身影。

扬灵自房中行出,故意将门重重带上,喊了声“原来你在这里”,脚底“踏,踏,踏”发出渐渐行远的声音,却轻轻一纵,上到了房顶,倒挂身子悄悄往房内察看。

那年长寺人恰好带了几名宫女从此处经过,怎料到那上房之人会是公主?

见身影一闪上了屋顶,大喊一声:“有飞贼,抓贼啦!”

宫中一下子乱了起来,小寺人手持棍棒、笤帚纷纷向偏房涌来。弃亦从房中闪身而出。

扬灵快被气炸,直起身大喝一声:“你眼瞎啦?在这里胡喊乱叫!”

那年长寺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公主,满脸尴尬。一回身,在一名操着笤帚的小寺人头上猛凿了一下:“你眼瞎啦?竟还想要把公主殿下打下来?”

那小寺人委屈得很,只摸着脑袋不敢吭声。

“走走走,不要妨碍公主殿下在屋顶上散心!”那寺人发一声喊。

这不等于把我给卖了?扬灵直恨不得下来咬他一口。

一群人乱哄哄退去,只剩个弃还在庭中张望。

扬灵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前。弃点点头,心领神会并不作声。

扬灵在屋顶伏得片刻,见房中依然没有动静,只得起身跃下。

弃见她一脸沮丧,轻轻行过来欲要安慰她。扬灵心中着急,忍不住凑近弃的耳朵:“夕张,找……”

“不用找了!”夕张竟笑嘻嘻自正殿中行了出来,挺胸站在他们面前。

明明听她脚步去了偏房,我又一直在这庭中,她何时偷偷去的正殿,为何我丝毫没有察觉?这丫头还真是有些古怪!

扬灵正要说话,夕张却往那日晷一指。

刚好一刻工夫!

“这却不能作数,方才公主殿下寻你之时,被寺人误作是盗贼,耽搁了不少工夫。”弃从扬灵身后行出,朗声说道。

“我就知道你们会耍赖!堂堂公主殿下,羞也不羞?”夕张将头一甩,“不过没关系,我们再来一局。这次你来藏,我来找,若再输了,看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说完将眼一闭:“来吧!”

扬灵几时受过这般羞辱,满脸通红:“这次若还是你胜出,便一切依你说的办。弃哥哥,你来做个中人,若是我扬灵反悔,叫我不得好死!”

弃见她发下如此重誓,心中吃了一惊。想要帮她,又恐被她拒绝,只好悄悄自她腰间扯下一条纱巾。

扬灵做好记号,纵身往偏房跃去:“一、二……”

“八……九……十!”扬灵声音消失在偏房之内。

夕张一睁眼,扭头对弃说:“你看好了!”

紧跟着向那偏房跃了过去。

弃见她离开,也纵身一跃,将扬灵的纱巾挂在对面一处屋角,迅疾悄悄跃回。

夕张进了偏房,只片刻工夫便返身而出。

看见了挂在对面屋角上的纱巾,冲弃咧嘴笑了笑,一跃跃上了对面的屋脊。

她这一去,竟是好大工夫。

弃眼看着那日影一点点缓缓移动,好似什么东西被掏空,心中竟开始有些忐忑。

却说扬灵进入那偏房,即刻自一扇小窗翻出,一路疾行来至了正殿后那池塘旁边。

猛想起当日弃搭救自己之事,心中一动,轻轻一跃,上了那棵老桂,藏在了枝叶之间。

透过密密麻麻缝隙往下观看,并未发现夕张身影,心中略略放心。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得殿前弃一声喊:时辰到……

扬灵心中一喜,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跃下,一回头,一双碧莹莹眼睛正定定盯着自己!

六十七章 出宫 扬灵猛吃一惊,“哗啦啦”自树上摔落下去。 身后人影一闪,她被接住了。 “公主姐姐,你好沉!”竟然是夕张的声音。 扬灵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我难道又输了?等等,夕张何时变成那副眼神? 扬灵偷偷抬眼看夕张,她也正笑眯眯看着扬灵,并无异常:“姐姐,你还不下来?我快抱不动你了!” 莫非方才是自己眼花? 扬灵长吸一口气,抬腰一弹,翩然落地:“谁要你抱?!” 弃已从殿前奔了过来,见到这幕场景,知道扬灵已经输了,亦不好再说什么。 “好了,自今日起,姐姐再不许叫夕张回家。” “那你也记住自己的承诺:乖乖听话、不许惹事,若你违背诺言,我还是会毫不客气叫你滚蛋。”扬灵扯扯衣衫,并不看她。 “好的,公主姐姐!”夕张行了一礼,笑嘻嘻往旁边一站。 “走啊!”扬灵冲她一努嘴。 夕张有些愕然。 “我要同弃哥哥说话,你在旁边作甚?”扬灵盯着她,“你方才说过什么?莫非转眼便忘了?” “哦——遵公主姐姐命!”夕张拿眼来回梭了两人几下,故意拖长了声调,转身一跳一跳走了。扬灵被她弄得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丫头也许并没有那么不堪,只是骄纵惯了,缺些管教。”弃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同扬灵说。 听弃这么说,扬灵眼神流动,喊了一声:“来人!” 那年长寺人急忙忙行过来:“公主殿下。” “找个能干些的女史,好好教教那丫头宫中的规矩。” “公主殿下放心!”那寺人心领神会去了。 // 数日前,大殿。 “蹇爱卿,姑臧突遭奇变。金闻喜身死、世子下落不明……姑臧这屏障一破,只怕北境与龙方会趁虚而入,我苍蘼国境堪忧啊!” 苍蘼皇帝姬肇双眉紧蹙,在丹陛之上踱来踱去。阶下一人,青衣玄甲,带剑昂首而立,乃是上将军蹇横。 蹇横声如铜铙:“皇上不必担心,臣即刻传书宇文追,令他率三万精骑自忽轮城火速赶赴姑臧接防。忽轮城离姑臧不远,宇文追半日可到。臣再亲起十万大军自国都出发,徐徐前进,以为后援。若北境与龙方胆敢来犯,定叫他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蹇横身量高大,面似锅底,两条浓眉如同浮着的两块乌云,双眼一睁如有电光射出,咄咄慑人。天生一副异相! 姬肇心中奇怪:朕安排在姑臧的眼线并未传回任何消息,若非扬灵,朕根本不知姑臧已经灭国。他听闻此事却丝毫也不惊奇,莫非早已知晓?又甚或……一念及此,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见皇帝面色变化,蹇横已猜中他心中所想,竟毫不避讳:“姑臧乃是关涉我国之存亡的重地,因此早在十数年前臣便在城中埋下数名细作,以备不时之需。屠城之时,其中一人侥幸逃过,于是传回书信,臣也是方才刚刚知晓此事。” 姬肇眉头一挑,呵呵一笑:“爱卿多虑了。爱卿若能亲自前往,那北境荒民与龙方小儿便不值一哂,此乃我苍蘼社稷之福啊,姬肇谢过爱卿。” 蹇横面有得色,将手一拱:“蒙陛下不弃,臣愿为陛下驱策,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姬肇点点头,喝一声:“来人!” 寺人托着一个木盘过来,木盘中一对无瑕白壁泛起氤氲宝气。 “此乃昆吾山中所产龙涎玉璧,乃我苍蘼国之重宝。今日赐予爱卿,以壮行色!” 蹇横伸手接过托盘,谢恩告退。 看蹇横离开,姬肇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倒在龙椅之上,眼中泛起层层忧色。 // 来的女史名叫骆落,当日便开始训练夕张。 那夕张竟十分配合,不出旬日竟将宫中诸般礼仪学得有模有样。 这骆落以严厉闻名,又得了公主的授意,终日板着面孔,只是训斥。 那夕张却并不反驳,只笑嘻嘻照做,骆落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 不日,边境传来消息,苍蘼大军到后,姑臧乱局已经控制,城中也再未见那黑雾出现。 北境与龙方俱得到消息,却慢了一步。 只派了小股几支斥候,在姑臧周围查探了数日,见寻不到什么空隙,自行退去了。 // 不觉来这苍蘼城中已半月有余。 除去修行,陪扬灵说话,弃每日并无他事,心中却时常牵挂于儿等人,想着早一日去到元旸帝都与他们见面。 “弃哥哥,来这宫中这许久,我这身子骨都快要闲得发酥了。我听闻这王宫后的便是那玄都山,只是这山甚大,绵延千里。莫若今日我便同你一起去寻寻那孟诸大泽,看你说的那元旸帝都在与不在?” 这日一早,扬灵便来至弃的房中。她竟换上了一身男装,也不知是何时备下的,显得十分利落。 “莫非你父皇已经说你可以出宫了?”弃心中一喜。 “嘘——”扬灵却压低了声音,“父皇并未准许我出宫,只是姑臧形势渐渐明朗,他们现在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牢牢盯着我了。我只跟他们说与你去园中散心,到时候甩开他们,悄悄出宫,傍晚便回来,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弃尚在犹豫,扬灵一把将他拉起:“走啦!” 一出殿门,果然那年长寺人凑了过来:“公主殿下,苍灵卫,莫非两位今日要出门?” “嗯!今日天气甚好,听闻御花园中金菊怒放,想去看看。”扬灵并不停步。 “那小的陪两位一起去。”那寺人转身,又连忙叫上两位宫女,急匆匆跟在扬灵他们身后。 宫中道路复杂,拐了几个弯,待他们赶到时,哪里还有扬灵他们的身影。 出了宫,两人寻到一间马肆,挑了两匹骏马,径直奔出城来。 一出城,两人皆似那冲破樊笼之雀鸟,沿着山脚,一路纵马飞奔而去。 弃但觉秋风拂面,长空中雁影行行,满目霜林染醉,心情不觉开朗起来。 “喔哟哟——”扬灵竟在马背上站起,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大声欢呼。 “弃哥哥,若每日都能这样纵马驰骋,多好!强过做那什么公主百倍!” 这是弃第一次见她如此开怀大笑,心中竟陡然涌起一些伤感。 “弃哥哥,你看,前面有个村庄,不如我们去讨口水喝,顺便问下他们知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顺着扬灵手指方向,果然是一个小山村,住了五六户人家。方才两人只想着赶紧出城,竟忘了要备下些饮水、吃食。 “有人吗?”扬灵行在前面,向着一户人家大声询问。 “谁呀?”一名婆婆摸索着从门里行了出来。 见这婆婆眼睛不好,扬灵凑了上去:“婆婆,我们赶路经过,不知道您家中可有饮水?” 见到这个婆婆,弃突然想起了沉沙海锈铁棒村中的婆婆,又想起了于儿,不觉怅然若失。 “有,有,有。你随我来。”婆婆转身行向屋内。 扬灵回头冲弃一笑:“等我片刻。” 片刻后,扬灵行了出来,手中拿着一瓢清水,递到弃的面前:“婆婆说此处并无什么孟诸,叫我们往南去找找看。” 南方却在这山背后,往南莫非是要我们越过这山? “好!”弃饮光瓢中之水,抬头看天,“天色尚早,我们这便往南去。” 两人寻了一条村人砍柴的小径,策马上山。 山路崎岖难行,行了半个时辰还未到达半山。 扬灵却兴致极高,还时不时停下欢呼: “弃哥哥,你看!那山石像不像一名垂钓老叟?” “弃哥哥,快看!好大一片枫林,天都被映红了。” “弃哥哥,看苍蘼王宫,那便是我们出来的地方了。” 这般走走停停,不觉已是正午,两人总算是登上了那山顶。 令人惊异的是,越过那山顶,竟是一片极广袤的草场。 “弃哥哥,这山中竟藏了这么一块宝地,像极了我们姑臧的大草原。我今天真是太开心了!” “驾!”扬灵打马,飞奔而下。 见她如此神采飞扬,弃亦受到感染,一打马,紧随在她身后。 两人沿着山脊,一路往南而去,不觉又行得个把时辰。 那山却远没有尽头,层层叠叠,不知延伸至何处。 “扬灵!”弃勒住马,往来路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要往回赶了。” 扬灵却意犹未尽:“弃哥哥,你看,那山谷间似个馒头样的山包是什么东西?” 馒头样的山包?弃心中一动。定睛看去,确实是个馒头样的山包,山包之上一块巨石,山包上还有道路环绕。 怎么那么像那疯婆婆藏身的祭台?我竟来到了此处? “驾!”弃双腿一夹,身下的骏马箭一般射了出去。 虽是下山,还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跑到那祭台之前。 没错!就是它。 弃打马登上那祭台,山顶巨石还在,巨石上却没有那树,石缝中也没有婆婆。 竟已到了此处,弃不禁心潮起伏。一路打马疾奔,自崇山之中冲了出来。 终于,绕过了最后一个山脚! 眼前一个水洼,不正是孟诸?弃听到自己心脏嘣蹦狂跳。 只是,这孟诸——似乎有点小?孟诸对面,只有一望无垠的滩涂旷野,帝都呢? 怎么竟凭空消失了? 弃揉揉眼睛,又狠狠拍了下脑袋。 “弃哥哥,你看,前方有个小村落,不如我们再去问问吧。”是扬灵赶了上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六十八章 青林 村口一名汉子正坐在门头结网。 “兄台,此处可是孟诸?”弃上前作了一揖。 那汉子见两个华服少年牵着骏马来至面前,连忙站起:“是啊,你身前这泽便是孟诸。不知道公子要去往何处啊?” “兄台可知道元旸帝都如何走?” “元旸……帝都?”那汉子听得有些茫然,“这孟诸边上似乎并没有这么一处地方啊。” 弃心中一沉。 “若公子问的是苍蘼国都,沿着这条道,穿过前面山口,快马行个四五日,也就到了。”汉子往身前那道一指。 这里竟有道路通往苍蘼国都?缘何宫中却无人知道此处? 弃看一眼那泽,心中释然:这孟诸变得如此之小,这苍蘼国也不知有多少如它般大小的池沼,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转身问那汉子:“这泽何时变得如此之小?” 那汉子却十分惊讶:“这泽打我记事起便是这般大小,公子何出此言?” 弃越发迷惑:“那这泽中每年可有打围?” “打围?有啊!”汉子一听来了精神,“没想到公子竟知道我们孟诸打围之事?可惜打围是在每年五月,还要大半年光景呢!” “这么小水面,却如何打法?” “孟诸方圆数十里,不过五六支队伍,这水面尽够了。”那汉子笑笑,“数十年前这泽中出过一尾怪鱼,唤作‘尻锯’。我等祖辈数百人围猎数日,方才将其猎杀。这水围原是为了纪念他们的一个仪式。” “数十年前?”弃吃了一惊,“不是数百年前,上万人围猎?” “哈哈,”那汉子大笑起来,“不知公子何处听说我孟诸围猎之事,竟有如此久远,又有如此大之排场……” 弃心中恍惚,竟不知何时作别那汉子、离开渔村。 “弃哥哥,弃哥哥!”扬灵在身后呼唤了好几声,弃才猛醒过来,赶紧勒住缰绳,不觉已在那道上行出了好几里地了。 “弃哥哥,要不我们再多找些人问问?”见弃神情落寞,扬灵心中不忍。 “不用了。”弃摇摇头,又抬眼看一眼那泽,“那汉子说的,应当皆是实话。只是为何,元旸帝都竟不在此处?莫非……” 弃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此时这孟诸边上还没有帝都?” 扬灵一时没有明白,满脸迷惑看着弃:“弃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弃抬眼盯着她的眼睛:“我莫非来错了?” //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安西殿中乱作一团。 那年长寺人满头大汗,正领着一堆宫女、寺人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寻找。 “园中没有。”“偏殿内没有。”“不在正殿中……” 小寺人一个个回报,年长寺人脸上的神色又凝重几分,急得跺脚:“这,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几个,再去御花园寻寻看。你们几个,悄悄去宫中别处看看,千万别让人知道了!” “你们火急火燎在找什么啊?”是夕张。 骆落近日对她已不似之前那般严厉,今日竟早早将她放了出来。 “干你何事?”见是她,年长寺人没有好脸色。 “莫非公主不见了?”她竟一下子便猜着了,“哈哈……” “你笑什么?你还敢笑?你——”年长寺人狠狠瞪她一眼。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夕张说完,竟头也不回走了。 // “那汉子既没有说谎,弃哥哥,你又怎会来错地方?”扬灵盯着弃,十分不解。 “地方是这个地方,只怕是早上了数百年。”弃喃喃自语。 “弃哥哥,你休要说笑。”扬灵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是说——数百年后你来过此处?换句话说,你自数百年后来?” “嗯!”弃极认真地点点头,并不像说笑。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长你好几百岁?”扬灵竟格格笑了起来,“那你岂不得叫我,扬灵……婆婆?哈哈。” 见她不愿相信,弃只是笑笑,心中却在寻思:怎会如此奇怪?我要如何才能回去? “弃哥哥,既在这世上并无什么元旸帝都,你便先随我回苍蘼吧!”扬灵竟像是松了口气。 弃抬头看天,红日已经西坠,再从山中翻过去,未免有些危险。 正在犹豫间,扬灵却说话了:“不如我们便依那汉子指引,沿着这路回苍蘼吧。我有些肚饿了,前方村落中定有吃食。” “可是……”弃还是担心宫中会要寻她。 “弃哥哥,你不必担心,到时我自会向父皇解释。” 扬灵一双金灿灿眼睛水汪汪看向弃。也不知为何,弃一见她这双眼睛便再说不出话来,只随她一路向前。 // 一路上,扬灵十分开心。两人时徐时急,并不着急赶路。 不觉已行得四日。这日黄昏,两人来至一处。 半山一道白瀑,漫过一方巨石,石上篆有两个大字:青林。 山下一座小镇,黛瓦白墙,参差掩映在绿荫从中。 道旁一间客栈,依山傍水,十分清幽。 “弃哥哥,我们今日便在此处过夜吧。”扬灵显然十分喜欢这里。 “小二,此处距离苍蘼国都,尚有多少行程?”入了客栈,弃随口向小二打听。 小二见两人鲜衣怒马,不敢怠慢:“敝处青林镇,距离国都一百来里。两位骑得快马,不过半日行程。” 弃听他言语,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听到这个消息,扬灵却似乎有些失落,眼中瞬间失去了神采。 两人安顿完毕,下楼用饭。 “小二,我要饮酒!”扬灵往桌前一坐,高喊了一声,弃吃了一惊。 “客官,您要什么酒?来多少?”小二连忙应声。 “便取你们最好的酒,先要二斤。”扬灵一张嘴,弃又吃了一惊。 “小二,先来半斤,半斤——饮完我们再叫!”弃连忙拽着小二,“另有什么新鲜的下酒菜,随便做几样先端上来。” “弃哥哥,你怕我饮醉?”扬灵眼一瞪,“我扬灵长这么大,姑臧多少儿郎被我饮得趴下,我还真想尝尝醉酒是个什么滋味呢!” 弃不愿与她较真,只是劝她:“出门在外,少饮为妙!” “哼!”扬灵竟扭过身子,生气了。 “来咯——”小二端上一柄酒壶、两个酒盅外加几样小菜。酒未上桌,那壶中便漾出一股浓香。果然是好酒! 扬灵一把抢过,竟然不用酒盅,只将那壶对着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便是一大口。 “嗯,好酒!”扬灵一拍桌子,“可惜余味薄了些。” “来,弃哥哥,你也尝尝!”她将酒壶往弃眼前一递。 弃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扬灵突然凑了过来:“你莫非嫌弃我饮过?” 饮了那一大口酒之后,她两颊隐隐飞红,眼中光芒乱闪,看得弃心中突突直跳,连连摇头。 “那你就饮嘛!”扬灵竟猛抬起弃的手臂,将那酒径直灌入了弃的口中。 弃原不善饮酒,更未想到她会这样灌自己饮酒,“呲溜”下去好大一口,差点被她呛住。 那酒与之前饮过嬴协那“歌酒”又不相同,劲道十分香辣粗犷,如一团包着烈火的面团,塞进腹中,炙得弃额上冒汗,脑后生烟,唏嘘不已。 “原来你不会饮酒,哈哈……”扬灵见弃那副囧样,哈哈笑了起来。也不再劝他,抢过酒壶,三两口便将那壶中之酒饮个精光。 “小二,再来二斤!” 小二过来,拿眼看看弃。见她这架势,弃不敢再劝,示意小二给她拿酒。 一眨眼间,扬灵又如长鲸吞海般将那二斤酒灌入了肚中。 “小二,再来二斤!”她竟又要了二斤! 弃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心想:这么娇小的身材,便是饮水,二斤也该饮饱了。 这二斤又快饮完的时候,她终于停了下来了。 “扬灵,你吃点菜!”弃赶紧给她夹菜。 她却趴在桌上,伸出一个指头,向弃勾了勾。 弃凑过去,只听她轻轻问了句:“弃哥哥,我好看吗?” 弃抬眼看她,小帽中发丝散落,满面酡红,醉眼中柔情点点,竟有一段说不出的曼妙风情,不自觉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心在别人身上……”扬灵突然移走眼神,幽幽叹息了一声,“只是,就不能分一点点给到扬灵吗?” 弃呆住了,他从未想过扬灵竟会喜欢自己,更未想过会有女孩子这样子来表白心意。 只听得扬灵喃喃自语:“扬灵,扬灵,你为何如此可怜?这天下好物,皆与你有缘,却又于你无分,呵呵……娘,扬灵好想你!好想你……” 说到后来,竟渐渐哽咽,哽咽之后,便不再出声。 弃赶紧将她扶起,只见她泪痕阑珊,竟已昏昏睡去。 // 弃将她扶到房中,怕她要人照顾,并不敢睡觉,只在房中闭目打坐。 这客栈确实十分清幽。半夜时分,明月风轻,只听得林涛飒飒,溪声潺潺。 弃耳畔竟突然传来极细微的开窗之声。 他一睁眼,只见窗外一团黑气,黑气中绿莹莹两颗圆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弃猛吃一惊:是它! “呔!”弃随手抡起手边一条长凳,向着那黑气飞掷而出,身形随即闪到。 “嘭”那窗户被击得粉碎。 黑气只一闪,向镇外飞去。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六十九章 逼婚 那黑气离了大路,往旁边一拐,来至镇外一处荒山,荒山中鬼火飘舞,竟是一片坟场。 弃听扬灵说起过黑雾还魂之事,心中吃惊:它为何要来此处,莫不是也要将这坟中的尸骸还魂? 黑气却未再向前,而是停在那处向弃发问:“小鬼,你到底是何人?” 弃心中奇怪,昂首反问:“我为何要告诉你?” “姑奶奶见你元神气息有几分熟悉,想看看你是否故人,你这小鬼竟这般不知好歹?”黑气陡然分开,“倏”再聚拢,已来至弃的身前。 蓝汪汪寒光闪过,又是那长爪护手迎面袭到,弃一闪身直接取出葫芦挥舞格挡。 那爪击在葫芦上,“噗噗”作响,护手竟被震开。 “你这葫芦又从何而来?”黑气似乎十分爱惜那爪,竟有些忌惮,再不愿去碰那葫芦。 “又干你何事?”弃摆明了就是要气她。 “妙乌——”黑气长嗷一声。一对绿色眸子中精光闪动,虚晃一爪,竟“倏”自弃头顶掠过,往镇内冲去。 “不好!”弃猛然想起扬灵,将身一纵,急急跟上。 黑气果然直奔客栈。 她若是因此伤了扬灵,我岂不是铸下大错! 弃情急大喊一声:“我告诉你!” 手中的葫芦却“嗖”地飞出,直射黑气后心。 “呵呵,跟姑奶奶来这一套?来得好!”黑气半空中一扭身散开,探手竟欲要将葫芦抓住。 “噼啪”一声,黑气被击得全身一颤,抖动半天方才回复原形。便如同抓了一块烫手山芋,忙不迭要将那葫芦甩掉。 怎会这样?莫非葫芦上的花纹还蕴藏了法力?弃大喜过望。 “妙乌,你——”黑气似乎受伤不轻,气喘微微,一对绿眸中满是恨意。 一转身,仍往扬灵房中蹿去。弃一闪身,堵在她的前头。 那黑气却往回一缩、一纵,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不过是虚晃一招。 弃不敢再去追她,回到房中,扬灵犹在酣睡。 “弃哥哥,你别走……”扬灵翻了个身,嗫嚅两句,又发出了悠长鼻息。 // 回到苍蘼,扬灵径直去见了皇帝,只说自己出宫散心,却误入大山深处,好几日方才寻到出路。皇帝并未责骂,只好似有些心不在焉,愁容满面。 “父皇,灵儿以后便乖乖呆在宫中,再不敢四处乱走了。”扬灵以为乃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不,灵儿——”皇帝拉扬灵坐下,停了一停,“父皇有一事,不知如何开口。” “父皇有何事,但说无妨。”扬灵心中奇怪。 “也罢,你早晚会知道。”皇帝似乎是下了决心,还带着几分内疚,“上将军蹇横前日托漆皇后提亲来了,想叫你下嫁与他。” “蹇横是何人?”扬灵心中一阵不快,脱口而出:“不嫁!” “灵儿,确是为难你了。”皇帝似乎早料到扬灵会这般回答:“只这蹇横乃是外戚,如今兵权在握,便是父皇也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啊。” “此人我素未谋面,长相、性情一无所知便要与他谈婚论嫁,岂不荒唐?” 皇帝摇头叹息一声:“当年你母亲嫁到苍蘼,万里和亲,与我之前也并未见面。婚后不也是琴瑟和鸣,过得还算如意。” “如意?”听他提及母亲,扬灵心中悲苦,突然爆发起来,“如若骨肉分离、困锁深宫叫做如意,如若临渊履冰、惶惶终日叫做如意,如若忍被荼毒、无能为力叫做如意,那母亲确实算是如意了。” “灵儿,你此话是何意思?”皇帝一惊。 “你与母亲厮守十数载,倒反过来问我什么意思?”扬灵愤然起身,“母亲在这宫中究竟过得如何,你难道竟毫无知觉?” 皇帝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灵儿,你何处听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扬灵一扭身向殿外行去:“十数年不见,我原以为我的父皇亦会像舅父般舍出自己的性命来保护我,孰知……只我如今已再不是襁褓中不晓事的婴儿,我自会用眼去看,用心去想,任他何人也休想随意摆布我!” // 自孟诸回来后,扬灵已有好几日不来寻弃说话玩耍了。 这日弃自殿后经过,无意间听见几名小宫女正在说话。 “公主殿下真是可怜,要被皇帝逼着嫁给那什么大将军了。” “那蹇横我见过一面,长得像块大炭头,怪瘆人的,哪里配得上咱们公主殿下啊。” “话不能这么说,听说那大将军也是皇后的什么亲戚,如今手中又握着兵权,朝中的大臣都畏惧他三分呢。” “姻缘乃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总要听听公主殿下自己的想法吧。若是公主殿下不愿意,总不能逼着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跳啊?” “我怎么听说公主殿下当场便拒绝了,为了这个事情,皇后大动肝火,还跟皇帝好好吵了一架。” “哎呀,这帝王家的事啊,哪里说得清?听说当年公主殿下的母亲,就是这安西殿的主人金妃娘娘,也是被逼无奈才嫁给当今陛下的……” 眼尖的小宫女看见了弃,连忙行礼:“苍灵卫!” 其他人皆装作无事,一哄而散。 却原来是这样,弃心中思忖。 欲要去寻扬灵问个明白,心中却似乎膈着什么东西,张不开口。 // 姑臧雪原之上,人迹罕至处,有一座不起眼的山丘,皑皑白雪终年覆盖。 一股热泉自丘中山洞涌出。热泉流经之处,白雪消融,绿草如茵,泉底碎石却皆被染成血红颜色。雪地之中,显得尤为夺目诡异。 黑气弥漫,那“十二乞活使”自洞口鱼贯而入。 “主人,苍蘼杀了老四、老九与十二,为何不让我等将那城屠了、替他们报仇,而是匆匆将我等召回?” 提问的乃是老大,十二使中三人被苍蘼城头金光射杀,他一直耿耿于怀。 “屠了那城?你真以为那苍蘼国也如姑臧一般容易动手?”一听这喘息声便知道是那黑雾,“护城金人瞬息之间便斩了你三名手下,你却以为只是偶然——愚蠢至极!” 老大再不敢出声。黑雾停了一停,语气变得更加阴沉:“将扬灵救走之人,你们可有探明他的身份?” “那人突然出现在山道之中,悄悄将那丫头救走。好在我等发现及时,追上去时,那人竟取出一样宝贝,差点伤了我等兄弟。我等始料不及,这才被他们逃脱。” “什么宝贝?”黑雾中血眼闪烁。 “半只葫芦。”老大加重了语气,一双血眼盯住了黑雾。 “果然是他!”黑雾“倏”闪身来至石厅之中。 石厅一处热气蒸腾,竟是那热泉泉眼,泛出蓝幽幽光芒。泉畔一块巨石上篆有数个血色大字:鹿台翳泉。 黑雾裹住那石头,上下翻腾。泉水忽然“突突”作响,似要沸腾,浓郁热雾中现出一张朦朦胧胧人脸,发出声音:“又有何事?” “那人现身了!”听黑雾语气,竟有几分激动。 “他现在何处?”人脸亦是动容。 “苍蘼!” “苍蘼?”人脸现出古怪的神色,“甚好。你们不用着急动手,我自有安排。” “老祖,缘何不能直接将他毁去?” “时机未到!”人脸摇头,“我先要替你寻一处暂居之地,方能完成大法,真正将你们完全分离。在此之前,你切勿轻举妄动。只须按照原定部署,先将扬灵拿下,再来对付此人便是。” “遵老祖法旨!”黑雾在这人脸面前竟十分恭敬。 // 自那日父皇说过蹇横提亲之事后,扬灵一直闷闷不乐。 几次想去寻弃玩耍,但一想起在青林镇上,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竟有些不好意思见他。 于是每日只躲在殿中不愿出门,只盼着哪天弃能够主动上门。 期间,骆落倒是来过一次,乃是交待夕张训练之事。 骆落的意思是:大半个月来,每日教习,宫中礼仪夕张已基本学会。希望她能跟在公主身边,好好服侍一段时间,算是学习成果检测。若公主满意,便算是合格了。若公主不满意,再打回从头开始。 扬灵对这事并不十分上心,只随口应承了下来。 见到夕张,她竟受了伤,说是前几日擦拭殿中花瓶时,不小心弄碎了,割伤了手。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若公主殿下想要骑马、射箭、毽球、投壶,夕张皆可以伺候。” 扬灵心中一动:这丫头倒是十分机灵,短短一段时间竟已将我的喜好揣摩得十分明白。 “这宫中骑马、射箭皆不方便,不如我们今日便来投壶吧!”扬灵心中一直有个疙瘩,便是上次捉迷藏输给了夕张,总想着要赢她一次,心中才会舒服。 “公主殿下,您素习弓马,若是寻常投法,对您来说太容易了些,也未免欠了点味道。不如我们今日来个新鲜玩法。”夕张眼珠一转,有了一个主意。 “怎么个新鲜玩法?”扬灵正闷得慌,她的这个提议正中扬灵下怀。 “我们不如来一个‘瞎投壶’。” 扬灵一听便明了,童心大炽:“好!蒙眼之外,再将那壶放远些,这才能显出本事。” 两人将那壶置于二十步开外,各取五支羽箭,由夕张先来。 夕张看好位置,蒙眼,将手中羽箭一扔,“咣”砸在了壶沿之上。 “再往前数寸!”扬灵在一旁提醒。 夕张再一扔,“啪”羽箭越过那壶,掉在了地上。 “哎呀,重了,再轻少许。”扬灵见她两箭落空,心中暗暗得意。 夕张又是一箭,那箭落在壶口上,却往外一弹,又掉在了地上。 “太难了,太难了,我玩不了,还是公主殿下来吧!”夕张将蒙面纱巾一扯,将扬灵往线后一拉。 扬灵有心要赢她,看一眼那壶,只将眼一蒙,取出一支羽箭一掷。 “叮咚”一声,只听得夕张大喊一声:“公主殿下,进了,进了!” 扬灵心中一喜,正要掷出第二箭,门外响起脚步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殿门突然被人推开。 扬灵一把扯去纱巾,却看见夕张正抱着那壶,欲放未放,在那里尴尬。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章 两难 进来的乃是阿金,只见他气喘吁吁:“公主殿下……陛下有急事相召!” 扬灵将羽箭往地上“唰”一扔,回身瞪了夕张一眼:“谁叫你这般让我?再有下次,你便滚出宫去!” “金内官,陛下如此着急召我,究竟何事?”扬灵边走边问。 阿金附身在扬灵耳边:“龙方遣使前来求婚了。” 又是求婚? “为谁求婚?” “龙方太子。”竟是为太子求婚?扬灵有些惊讶。那可是龙方未来的国君,西域五胡十八州数百万子民的主人! “他们看中了哪位公主?”此问一出,扬灵自己心中也是一沉,脚下缓了一缓,“不会又是我吧?” 阿金面色十分尴尬:“陛下急召公主,便是为了此事。” 扬灵脚步陡一停:“苍蘼那许多公主,比我漂亮的、脾气好的、知书达理的,多了去了,为何总要找我的晦气?我不去!” 阿金急得直打转:“公主殿下,公主殿下!老奴斗胆,劝殿下一句:现在可不是耍性子、闹脾气的时候啊。那龙方使者已在驿馆住下,限三日之内拿到回复,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只怕龙方会大军压境,两国间燃起连天兵火!到时遭殃的,只怕并非苍蘼王族,反倒是那些无辜百姓啊!” 听闻阿金所言,扬灵犹豫片刻,一跺脚:“走吧!” // “灵儿……”皇帝快步迎了出来。 “我已经知道了。”扬灵冷冷地说。 皇帝狠狠瞪了阿金一眼,阿金连忙低头退下。 “父皇休要怪他,灵儿只是不想让您又不知如何开口。” 皇帝有些尴尬:“既是如此,灵儿,你是如何打算?” “我能如何打算?”扬灵冷笑一声,“我打算了又有何用?” “这——”皇帝嗫嚅不知如何回答,转身指向身后一堆金珠玛瑙各色宝物。 “对了,灵儿,你看,这些是龙方国送来的礼物,你若喜欢,父皇便叫人搬到你的宫中。” 扬灵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拿鼻子“哼”了一声,转身便往殿外走。 “还有,这是使者带来的龙方太子的画像,你可愿看看?”皇帝手中拿着一卷绢帛,堵在扬灵身前。 扬灵脚步慢了下来,作为一名怀春少女,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者,心中多少有一丝好奇。 “唰”皇帝展开了那幅图像,图中一名腰悬弯刀的西域少年公子,眉宇英挺,顾盼生威,确实一表人才。 “若你嫁与龙方太子,日后便是西域数百万生民的主母,苍蘼与龙方之间又将多出数十年太平。” “难保我也如母亲一般薄命,又或许龙方太子另有新欢呢?”扬灵还是冷笑。 “灵儿,你……”皇帝长叹一声,“哎,你就当是可怜可怜爹爹吧!” “哼,身为一国之君,竟叫女儿可怜,你还真说得出口!”殿外传来一声讥笑,竟是漆皇后来了。 “阿昭,你怎么来了?”皇帝脸色变得很难看,挥手屏退皇后随从。 “怎么,我不能来吗?”皇后的脸色也不好看,如同挂着一层寒霜。 “皇后娘娘!”扬灵上前行礼。 “嗯。”皇后拿眼瞥一下扬灵,“我听说有人看不上本宫的侄子,倒想去蛮夷之地做那胡人的阏氏,所以今日过来说说理。” “哪里来的什么侄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漆氏无非是想借他的势力,来为你们宗族撑腰,多为你那些不成器的兄弟子侄在朝中谋些好处。” “呵呵,你还知道他有些势力,能为我们漆氏一族撑腰?”皇后冷笑,“这数十年,若不是我们漆氏从中斡旋,钳制各方力量,这苍蘼江山还会姓姬?还轮得到你姬肇今日在这殿上指手画脚?” “无知妇人!”皇帝气极,嘴唇发抖,“满嘴胡言,无理取闹!” 皇后并不去理他,却行至扬灵面前:“灵儿,上将军乃我苍蘼国之股肱重臣,文韬武略,罕有人匹。虽然年长你一些,却并未婚配。你若肯下嫁与他,日后他定会疼你,这苍蘼江山也就稳固了。不止为你父亲,更是为社稷苍生谋福祉啊!” “那龙方国使者现在便在驿馆等我答复,若是我不答应,只怕龙方便要兴兵开战,到那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要我又如何向数百万苍蘼臣民交代?” 皇帝一听皇后又要替那蹇横说话,心中着急。 “你慌什么?”皇后却只看着扬灵,“若是灵儿答应下嫁上将军,上将军还不拼死出力?苍蘼十数万金刀铁骑又岂是摆设?但有他在,苍蘼便固若金汤,龙方呼延老儿又有何可惧?” 他们二人争吵,言语中扬灵便似乎是个物件,取予随人。扬灵心中已是极为不快,低头站在一旁,牙关紧咬并不言语。 “若是灵儿不愿下嫁上将军,而是非要做那胡妇,龙方倒是称心如意了,我只怕苍蘼内部乱起来,我看你到时如何收场?” “你这是威胁朕?”皇帝已经喘不过起来,“你,你——这是蹇横那厮借你的嘴在向朕挑战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皇后看着他,眼中竟透出一丝怜悯,“你又能怎样呢?” “啊!”皇帝竟好似疯了一般,捶胸顿足,望天长嘶一声,“好狠心的妇人!朕,朕宰了你!” 转身便要从墙上取下佩剑,却因为激动拔了半天没拔下来。 “你不用如此着急,我便在此处,又不会跑走。”皇后只定定看着他,淡淡地说,“你杀吧!十六年前已经被你杀过一次,我早已经心死。还怕你今日再杀一次?来,哈哈……” 皇帝陡然停了下来,竟“噗嗤”喷出一口鲜血,佩剑“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瘫了下去。 “本宫今日要说之话,已经说完。你们听也罢,不听也罢,日后有事,再不要怨到本宫头上!” 皇后说完,也不再看殿中两人,头也不回出殿去了。 方才发生这一切,倒是颇出乎扬灵的意料。 她蹲下身子,将皇帝扶起:“父皇,用不用灵儿呼唤御医?” “不用了——”皇帝满嘴是血,越发显得苍老。 他突然抬头,盯着扬灵双眼,伸手握住扬灵双手:“灵儿,你不用理会她方才的言语,只照你心中所想去做。无论你做的是何种选择,爹爹这次都支持你!” 扬灵点点头。 “一辈子,我总该像个男人一样活一次了。”皇帝苦笑了一声:“只是灵儿——委屈你了。” // 回到安西殿,扬灵心潮起伏,终于下定决心,正要出门,弃却来了。 “扬灵,”数日不见,弃好似有些不太自在,但言语中仍满是关切,“听闻你父皇将你急召入宫了,是有什么大事吗?” 见他这番模样,扬灵心中突然有些难过。 “嗯。龙方太子——想要娶我。”扬灵看着弃的眼睛。 弃愣了一愣。 “那上将军蹇横也要娶我。”扬灵紧跟着又来了一句,仍是盯着他的眼睛。 她眼中波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躲开她的目光。 扬灵突然叹了口气:“这人心还真是奇怪,愈是求不得,便愈是要去求,却又是何苦呢……” 弃想要安慰她几句,却觉得口拙舌笨,只冒出句:“扬灵……”便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了。 两人便这般呆呆站了半晌,还是扬灵打破了沉默:“弃哥哥,我想好了!” 弃抬眼看她时,她眼中已满是泪光,却强作出一副笑颜:“可惜,再不能与你纵马江湖把酒言欢了。那几日,乃是扬灵来这世上最开心的日子!” “扬灵——”弃心中一阵酸楚,正要问她是如何打算。 却见扬灵背过身去:“弃哥哥,你保重!” 她竟是与自己道别?弃呆了一呆,默默转身,出了殿门。 // 大殿之上,龙方国使睥睨众人、傲气凛然。 “公主殿下说她要亲自回复贵使!”皇帝大声宣告,“召公主殿下。” “定是慑于我龙方国威答应下来,只怕是还要当面向我道谢!”那使者心中沾沾自喜。 “公主殿下到!” 朝臣皆是第一次见到扬灵,不禁纷纷交头接耳。 “公主殿下神采,似极了当日的金妃娘娘!可惜了……”见过金妃的老臣,皆在唏嘘感慨。 蹇横亦是第一次见到扬灵,眸子中一时精光四射,却转瞬又被两道浓眉锁住,渐渐黯淡了下去。 “见过贵使!”扬灵上前向龙方使者施了一礼,“听闻贵国单于替太子向扬灵求婚,扬灵今日来,便是要亲自回复贵使。” 那使者洋洋得意,朝中众人也皆竖起了耳朵。 “龙方,蛮夷之地,化外之人,竟妄图与我苍蘼天族攀亲,实属恬不知耻。我扬灵早向苍蘼上将军蹇横许下婚约,你龙方如此做,更是有意羞辱本公主与上将军。奉劝贵使速速回国,要你们单于早日灭了这个念头,省得伤了两国和气。” 公主就这般直接拒绝了龙方?!更要紧的是,公主竟已答应蹇横提婚?! 朝中众人面面相觑,连蹇横自己在内,皆吃了一惊。 那龙方使者犹如被人当场抽了一巴掌,气得面红耳赤,哇哇乱叫:“我来之前已探听得分明,公主并无婚约,今日却突然说自己已经许婚,莫非当本使是三岁孩童?你非但戏弄本使,还口口声声辱我龙方,待我回国之后告知单于,到时有你们好看!” “大胆狂徒,竟敢当庭恐吓我苍蘼皇帝,侮辱我苍蘼公主,与我拿下!” 殿中突然发了一声喊,犹如半空中起了个霹雳,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看见这黑凛凛大汉,扬灵心知便是蹇横了:“这人虽生得凶恶,却有些气魄!” 蹇横往那使者面上一指:“你龙方蕞尔小国,竟敢向我苍蘼泱泱天朝挑衅,何异以腐草萤光与天心皓月争辉?未免太自不量力!苍蘼有我蹇横在一日,便一日容不得尔等猖狂!” 旋即转向皇帝:“陛下,这厮如何处置?” 皇帝手一挥:“杖责三十,逐回龙方!” “陛下神武,天佑苍蘼!”朝中一时群情激昂,一众老臣纷纷跪下,山呼万岁!众人皆觉得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 那使臣被打得皮开肉绽,咬着牙灰溜溜出城了。 第七十一章 挑唆 “皇后娘娘驾到!” 扬灵前脚回到安西殿,漆皇后后脚便跟了上来。 “灵儿,今日你在朝堂上的作为本宫已经听闻,不愧是姑臧金氏的孩子,有血性、知荣辱、敢担当。本宫十分欣赏!” 扬灵只低着头,就当她在与别人说话。 “来人!”皇后呼唤一声,身后竟呼啦啦进来十几名宫女、寺人,手捧肩扛的皆是些稀世珠宝。 “放下吧!”皇后一甩手,“这些乃是本宫替小侄下的聘礼,还望公主殿下信守今日大殿之上的承诺。本宫会择好吉日,亲自为你们完婚。” 话一说完,皇后亦不再停留,转身出殿去了。 扬灵看着那满屋子珠光宝气,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 “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差奴婢来告诉您,您与蹇将军的婚期定下来了,乃是下月初八。恭喜公主殿下,贺喜公主殿下!” 皇后差来的小宫女嘴巴很甜,扬灵却连头都没抬。小宫女讨了个没趣,行礼后默默退了出来。 “听说公主殿下并不愿意嫁与蹇将军,你还在那道喜,岂不是自讨没趣?”那小宫女在安西殿中有相熟的,将她悄悄拉到一旁。 那小宫女长舒一口气,吐吐舌头:“哎呀,我还以为今日得了个美差——好在公主殿下脾性好,待人和善,不然我可要遭殃了。” 这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却迎面又遇到了弃,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七八分。 “哎……”弃想起那日扬灵满眼泪光,心中便似是打翻一坛老酱,百味杂陈。 // 转眼已近月底,天气一日日凉了下来。 “报——”金殿之上,人头攒动群臣汇集,八百里加急频传。 “龙方单于呼延犽牙,亲率大军五万,陈兵姑臧国境,正与宇文将军对峙。” “报——龙方大军十万,由龙方太子呼延朔率领,突然越过祁连山,奇袭我铁马关。战事吃紧,急需救援。” “报——铁马关失守,守将景布战死,龙方大军已进至下蒙,正在昼夜强攻。我苍蘼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算,下蒙告急……” 一道道战报,好似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朝堂之上。 “众位爱卿,你们倒是给朕出出主意啊!”苍蘼皇帝背着双手,双眉紧皱,只在殿上踱来踱去。 “这呼延老狐狸狡猾得很!表面上要与我在姑臧决战,却令儿子悄悄绕开姑臧,南下铁马关,形成夹击之势。我国腹背受击,却有些麻烦了。” “对呀!自古太子不将兵,他这儿子却次次亲征。这回更是老子儿子一齐上了。” “大军翻越祁连,所费时日岂止半月?龙方大军突然出现,只怕早有安排。应当是呼延犽牙早料到我国会拒绝他的婚约,顺便以此为借口,挑起战事。” “姑臧灭国,我国失去西北藩篱,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姑臧之时,他却出奇兵破了我南部边防,这老狐狸还真是难以对付。” “莫若趁龙方空虚,我大军直捣呼延犽牙老巢?” “此计断断不行!谁说龙方空虚?龙方兵力不下三十万,如今我们见到的不过半数,还有半数隐藏在何处?只怕正张开口袋等着我们往里钻呢。” 众人议论纷纷,上将军蹇横却一言不,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了:“蹇爱卿,你如何看?” “陛下勿要担心!呼延老儿陈兵姑臧,不过是牵制宇文追,只要宇文追不动,他亦也不会妄动。”蹇横左右看了一眼,露出轻蔑神色,“呼延朔黄口小儿,不足为惧!陛下与我数万兵马,半月之内,定将他逐回大漠,此生再不敢东窥。” 听蹇横如此说法,皇帝心中稍稍安稳。 “只是……”蹇横突然顿了一顿,向皇帝行了一礼,“下臣还有一事,要请陛下成全。” “爱卿所说,莫非是你与灵儿的婚事?”皇帝赶紧上前将他扶起。 “正是!”蹇横将头一抬,“还请陛下降旨,让下臣与公主早日成亲,了却下臣一桩心愿。亦让下臣上阵杀敌之时,奋勇向前、再无旁念。” 皇帝面露难色:“婚期早已议定,一应准备皆是按部就班而来。如今突然提前十数日,只怕公主……” “陛下莫非为难?”蹇横翻起一双怪眼。 “那倒不是……”皇帝又踱了两步,“公主性情,爱卿当日也见到了。朕今日便去同她说说,她若愿意,当然最好。她若不愿,朕亦要与她重新约定:将军凯旋之日,便是你们成亲之时。爱卿,你看如何?” “既是如此,下臣谢过陛下!”蹇横往旁一立,面上却有几分不悦。 // “灵儿,”皇帝一进安西殿便大声呼唤,“父皇看你来了。” 扬灵迎了出来:“父皇政事繁忙,今日怎有闲暇?” “婚期将近,准备得如何?听闻皇后为你精心挑选了许多聘礼,可还称心?” “父皇今日来,竟是为了此事?”扬灵颇有些失望。 皇帝看见她的神色,突然提高了声音:“不,父皇今日来,乃是要告诉你,龙方对我苍蘼用兵了!” “真的!”扬灵一惊,瞬即恢复平静,“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们太子的求婚?” “那不过是个幌子。”皇帝摇摇头,“龙方虎狼之国,地处蛮荒,觊觎我苍蘼锦绣河山已非一日。” “父皇,此事因扬灵而起,扬灵愿随大军上阵杀敌!”扬灵眼中光芒闪动,竟有隐藏不住的兴奋。 “灵儿,我苍蘼雄师百万,战将如云,怎会让你去涉险?”皇帝连连摇头。 “父皇今日来却是有事同你商量。” 扬灵有些失望:“父皇有何事?” “便是那上将军蹇横——” “怎么又是他?”扬灵打断皇帝,“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皇帝停了停:“他想将婚期提前,与你完婚之后,再去出征。” “他是担心什么?是担心我趁机悔婚,还是担心自己横尸疆场?”扬灵呸了一声,“军情如火,他却以此为由要挟父皇,我焉能答应?” “朕亦不欲答应。”皇帝点点头,“但若他凯旋归来呢?” “那时我自会嫁他!扬灵言出必行,他何须担心?” “好!朕这便去与他回话:公主祝他早日凯旋!班师之日便是完婚之时。”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扬灵叹息了一声。 // “将军,门外一名女子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蹇横有些奇怪,略一沉吟:“让她进来!” “小女子夕张,见过上将军。” “夕张?”这名字倒有几分熟悉,蹇横心想。 “你找本将军有何要事?” 夕张左右看看。 “你们都下去!”蹇横屏退众人。 “当今皇后乃是我嫡亲姨母,如今我在扬灵公主身边当差。”夕张表明身份。 “怪不得听你名字有些熟悉,原来是妹妹。”蹇横脸上堆笑,请夕张坐下。 “不知妹妹夤夜找我,所为何事?” “兄长可知为何公主不愿下嫁与你?” “莫非是嫌愚兄粗鄙?又或是嫌愚兄门第不够高贵?”蹇横猜了一猜,摇摇头,“愚兄不知,还请妹妹点拨一二。” “兄长天纵英才,权倾朝野,这苍蘼国中的女子哪个不想攀上兄长这根高枝?这些皆不是缘由。” 听夕张如此恭维自己,蹇横心中十分舒服,将身子往前凑了凑:“那却是为何?” “乃是因为一个人。”夕张突然加重了语气。 “一个人?”蹇横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谁?” “便是那苍灵卫,叫弃的来历不明的小子。” “苍灵卫?便是当日救下公主之人?”蹇横听说过这件事情。 “对!公主对他只怕是已经芳心暗许。”夕张嘴角一扬,有几分得意,“只那小子却是个木石脑袋,至今还未察觉。” “妹妹为何告知愚兄此事?” “大军将,那人留在公主身边,兄长在前方征战,焉能安心?”夕张看一眼蹇横,蹇横变了变脸色。 “眼下却有个绝好的机会,断了那公主的念想。” “妹妹请说。” “若那人亦随兄长上了战阵,两军对垒时被龙方所杀,公主应该也没有办法。” “有些意思!只是如何才能让他入到军中?” “他乃是皇帝赐封的苍灵卫,守护公主本是他分内之事。此战因公主而起,我也曾听说公主愿意上阵杀敌,一雪前耻,只是皇帝不许。那小子也确有些本事,不如便让他代替公主出征,随便挂上个什么‘代主雪耻’的名号便是。既维护了公主与兄长的名声,又拔掉了这根肉中刺,岂不是一举两得?只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好!我明日便向皇帝要人。”蹇横眼一眯,点点头,“只是不知妹妹为何要这般帮我?” “皇后当日要我去到公主身边,早有叮嘱:公主便是上将军未来的妻子,只许她心中有上将军一人!还有,这弃平日十分跋扈,时常仗着公主的势子欺凌我们这些当差之人,宫中诸人早已看他不过。” “原来如此。他日我见了皇后娘娘,定为你美言几句,为你争些好处。” “来人!”蹇横冲门外喊一声,“将上次我自宫中带回那玉璧取来。” 下人取来一个木匣,中间摆着的,正是当日皇帝赐他那一对龙涎玉璧。 “妹妹,初次见面,权当愚兄的一点心意,请笑纳。”蹇横将那璧往夕张面前一推,“日后公主身边,还得麻烦你多照应。” 夕张看见那璧宝光盈盈润如羊脂,绝非凡物,并不推辞,莞尔一笑收了下来。 “兄长放心,我定会助你将那公主如这璧般收入囊中!哈哈……” 第七十二章 随军 “宣苍灵卫上殿。” 弃心中奇怪:究竟何事,定要我到这金殿之上说明? “小民叩见皇帝陛下!陛下千秋万岁!”弃行礼。 “诶,苍灵卫平身、平身。你乃是朕敕封的大臣,怎么还称自己为草民?”皇帝亲自走下丹陛将弃扶起,“来来来,见过上将军。” 顺着皇帝手势,弃仰头一看,金殿之侧立着一名黑乎乎玄甲将军,身量高大,面相凶恶。 遂行了过去:“拜见上将军!” 蹇横低头看弃,不过一名眼眸幽深黝黑健壮男子,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略回了一礼。 “龙方来犯,上将军不日即奔赴前线,眼下正在国中征募骁勇之士。听闻苍灵卫当日孤身救回公主,激赏不已,欲邀苍灵卫同赴沙场,一同卫护我苍蘼百万黎民,共建不朽功勋,不知苍灵卫意下如何?” 这便是小宫女口中那将军?单看这形貌,确实难与扬灵匹配。还有,他们叫我过来竟是要我去与龙方交战,岂非将我无端端又扔入这些庙堂争端?弃心中念头乱闪,并不情愿,故而迟迟不语。 “苍灵卫可知此战因何而起?”见他犹豫,蹇横发问,声如铜铙。 “弃有所耳闻。” “公主早已许下婚约,龙方却故意遣使求婚,还当庭羞辱公主,此战不仅关涉到我苍蘼国威,更关涉到公主名节。苍灵卫既知此事,缘何还在犹豫?”蹇横再问。 “是啊,是啊。灵儿数次三番央我要上战场,皆被我拒绝。若苍灵卫能替公主一战,公主必定欢欣鼓舞,我苍蘼必定军心大振!”皇帝亦在一旁鼓动。 扬灵竟想亲自上阵?弃眼前突然又闪过那双盈盈泪眼,心中泛起莫名酸楚。 “食人禄,忠人事!苍灵卫既许下承诺,愿意护卫公主,便当视公主名节如一己死生,岂可罔顾?况我苍蘼与龙方惊天一战,无论胜负,必将载入史册,彪炳千秋,乃是男儿成就功业的绝好时机,你莫非打算白白错过?” 蹇横见弃犹在沉吟,竟焦躁起来:“你如此瞻前顾后,扭扭捏捏,究竟去也不去?” 这蹇横面目可憎、出语咄咄逼人,说的话却有几分道理。 弃生平最恨被人误解,尤其是被当做小人猜度! 当他最后说到“瞻前顾后,扭扭捏捏”之时,好似竟已将自己视为那忘恩负义贪生怕死之徒,心头火起,大喝一声:“去便去,有甚大不了?!” “好!”皇帝一拍手,看了蹇横一眼,“我早说过苍灵卫乃是深明大义之人!” “明日辰时来我军中报到,晚了军法处置!”蹇横向皇帝行了一礼,径自下殿去了。 “苍灵卫,此事目下无须叫公主知道,届时朕自会同她说起。”皇帝来至弃的身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 安西殿中。 “公主殿下,家母突然急病,奴婢想告假回家看看。”夕张满面愁云跪在公主面前。 这夕张行事乖张,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莫非真如弃哥哥所说,她并非想象中那么不堪?扬灵不觉又抬眼打量了她一番。 “你来这宫中也有段时日了,既是母亲生病,原应该回去看看的。” 夕张看来神色委顿,眼角还有泪痕,不似说谎。 “来,”扬灵将手一招,“这里有些零碎物件,你随便挑些回家作为礼物吧。” 夕张一看,扬灵脚下一口箱子,内里皆是珠玉玛瑙,却是皇后送来的聘礼。 “公主殿下,这我怎么能要?” “这你有什么不能要的?”扬灵从中间随手抓起一把塞到她手里,“省得回家又说宫中如何无聊,公主如何无趣。” 夕张笑了笑:“公主殿下,您还记着呢?夕张以后再不那样说话了。” “去吧,母亲什么时候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看着夕张远去背影,扬灵竟有几分深深的羡慕:“母亲……真好!” // 尚在卯时,弃已来至蹇横帐中。 “好!”蹇横见他早早赶到,面有得色,“苍灵卫与行军布阵之事可熟悉?” “弃只做过几年猎户,并未入过行伍。”弃实言相告。 蹇横点点头:“军中不比别处,最重资历,亦最讲法度。苍灵卫未入过行伍,无有资历又不懂法度,虽有禄秩,但仍只能做一名普通士卒。” 他话锋一转:“但你是代替公主出征,头顶天家颜面,加之身手了得,便从伍长做起,若有功劳再行擢升。不知苍灵卫意下如何?” 弃早想得明白:既是替公主出征,我便要上阵杀敌,不能光做个幌子落人笑柄。但若要指挥千万兵马,在那生死存亡之地,我却不能将他人性命当做儿戏。 所以如若蹇横要他做什么幕僚或是将领,他原是打算推脱的。 这伍长却不过五人之长,既可上阵杀敌,局面亦容易操控,弃盘算一下,应承下来。 “老勺头!”见他应承,蹇横面露喜色,喝了一声。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卒应声而入。 “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苍灵卫,今日起,便由他担任你们的伍长。” 转身向弃:“苍灵卫,这乃是你伍中的老卒,先由他带你熟悉熟悉军中环境与你其他士卒。” 老勺头一拱手:“伍长,请。” 弃随他行出大帐来至一处,只见地上倒扣着两口大锅,两条汉子正歪躺在那里聊天。 老勺头发一声喊:“都起来了,起来了,伍长来了!列队!” 那两人看了弃一眼,懒洋洋起身。 “小锅盖呢?小锅盖哪去了?”老勺头踹一脚身边松垮垮站着的瘦高个。 “我怎知道?方才说他内急,出恭去了吧……”瘦高个满脸委屈,“努,这不来了?” 只见一个小个子男孩提着裤子跑了过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小锅盖?”弃喝一声。 “是!”小锅盖提着裤子回答。 “你今年多大年纪?” “十六!” “我怎么看你不似十六?” “我个子生得小,可我力气大。尿泡虽大无斤两,秤砣虽小压千斤!”小锅盖昂首大声回答。 众人与弃皆笑了起来,气氛瞬间没有了方才的尴尬。 “小锅盖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好些回了,”老勺头叹口气,扫一眼身前两名汉子,“伍长,你别看他们一副不成器的样子,战场上可是个顶个的好汉!哪个不是鬼门关前走过好几回,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 “来来来,也请伍长同大家说几句。”众人眼光一下子皆落在了弃的身上。 这事情来得突然,弃打小还从未这般当着这许多人讲过话,心中难免有一丝慌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如何开口。 “来,给伍长鼓鼓劲!”老勺头察觉到弃有些异样,带头鼓起掌来。 他这边掌声方起,队伍中却忽然传来“哎哟”一声。众人一看,小锅盖的裤子竟掉到了膝盖,正忙不迭往上扯。 原来方才同弃说话,他一直没来得及系好裤子,便用双手提着。老勺头一声“鼓掌”,他竟将这事忘了,双手一抬,裤子竟“唰”掉了下来。 “哈哈……”众人又大笑起来。 “你看看,看看,哪有十六?还压千斤呢?”那瘦高个一脸坏笑,小锅盖羞得满脸通红。 这一来,弃反倒放松了不少。 “好了,听伍长讲话。”老勺头示意大家安静。 “我是弃,自小没有爹娘。”弃一开口,众人立时安静了下来,“阴差阳错来至苍蘼,今日又成了你们的伍长。”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死于别人的兵刃之下,所以我痛恨杀戮。但我今天依然来到这里,与你们同赴疆场,乃是因为我心中有我愿去守护之物。我想众位兄弟定是与我一样,心中皆有愿去守护之物!” 弃看一眼众人,心中已渐渐平静。 “我虽未入过行伍,但自幼行猎,长大游历,鬼门关前也来来回回走过数回。沙场之上,刀兵无情,人却不能无情。弃愿与众位兄弟同袍同泽,并肩而立,轻生死,共进退。苍旻后土,可为见证!” 弃这一番话,虽有些短促,却皆是肺腑之言,说得豪气干云掷地有声,那歪斜斜站着的汉子竟都慢慢挺直了腰杆。 “同袍同泽,并肩而立,轻生死,共进退!”小锅盖随着弃的话音又喊了一遍。 “同袍同泽,并肩而立,轻生死,共进退!”众人将这话语又齐齐喊了数遍,到最后,已满是慷慨神色。 “这锅是用来作甚?”弃对地上那两口大锅有些好奇,转身问老勺头。 “伍长,这便是我们在战场上要使的家伙,一如那弓手手中弓箭,枪手手中长枪。” “我们使锅?”弃更奇怪了。 老勺头笑了:“我们乃是火头军,生火做饭自然离不开这锅。” “啊?”弃这才明白,心中突然有些失落,“火头军?” 看见他的神色,老勺头问:“伍长,莫非方才将军并未与你说明?” 弃点点头,老勺头却笑了笑。 “伍长,你休要小看了我们这群这生火做饭的。满十三!”老勺头一声喊。 “是!”方才站在瘦高个旁边那个有几分憨傻的后生站了出来。 “耍一趟你的‘砍瓜切菜刀’!” “好嘞!” 一听说满十三要耍刀,竟有好些看热闹的围了过来。 只见满十三往场中一站,上衣一甩,露出浑身腱子肉,竟好似突然变了个人。他手臂缓缓抬起,“噌”手中突然多了一柄宽刀,竟是平日所用的菜刀。他只在空中一旋,带起一圈蓝汪汪刀光。紧接着,刺、挥、劈、带、斩,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开阖起落、法度谨严。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竟看不清身形。 “老勺头,”满十三突然凌空飞起,半空中,刀光瞬即将他包裹起来。 “来了!”老勺头手中拿了一物,往刀光中一扔。竟是一个南瓜! “嘭”只一瞬,那瓜便炸裂开来,化作了漫天金黄“瓜雨”,洒了众人一头一身。 “好!”弃不禁击掌赞叹起来。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三章 伏杀 “火头军可不是只能做做饭菜,关键时刻还要拱卫中军、上阵杀敌。”老勺头拍拍满十三的肩膀,往周围看一圈,“我这些兄弟个个皆有一身好本事,绝不输与那些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将士们。” “伍长弃!”大帐中传令兵呼唤。 弃急急奔进帐中,蹇横已负手等在那里。 “来,苍灵卫,”蹇横往旁边一指,“此乃是你的上司,两司马窦除。” 弃看那人,黄面皮,三角眼,正冷冷打量自己。 “军中事务,但有不明,皆可请教两司马。”蹇横只交代一句,便转身走了。 弃上前行礼,那窦除只是略略颔首。 “你过来!”窦除向弃一招手,将他带至大帐另外一侧,此处停了数十辆革车,老勺头等人皆已等候在此,整装待发。 “列队!”窦除喝了一声,周围一群士卒围了上来,五人一列迅速站好。弃正不知所措,老勺头将他往身前一拉,站到了队伍最前方。 窦除往身侧两车一指:“车上乃我中军将领之辎重,干系重大。尔等二十五人负责此两辆革车之安全与维护,分司保管、柴水、饲养、炊事各职,皆要听我调遣。人在车在,车亡人亡,弃车而走或辎车被夺皆是死罪!战场之上,军令如山,违令者毋论何人立斩不赦!尔等可听明白?” 说完重重看了弃一眼。 “明白!”众人昂首回答,弃心中却有一丝别扭。 话音方落,“呜——呜——”号角长鸣,已是辰时三刻,二十万大军开拔,苍蘼皇帝亲至城外为三军赐酒饯行。 弃第一次参予如此盛事,但听得数十里呼喝声震如雷,半空中伐鼓惊动天地,一眼望去,刀戟森森耀目,旌旗遮空蔽日,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浩然气概,早将方才那些龃龉扔到了九霄云外。 // 大军往西南方昼夜疾行了三日三夜,众人只沿途取些饮水吃了干粮,并未生火做饭。 这日黄昏,弃等人赶车行至一处地势险峻的高山之下,已是人累马乏。 “原地歇息半个时辰!”一骑快马自众人身旁掠过,马上传令之人疾呼。 “只怕明日大军便要交锋!我国西南皆是崇山,关隘重重,那龙方军队却来得够快——”老勺头凑近弃,小声说。他久经沙场,对这行军打仗之事了如指掌。 辎重行得慢,一停下,众人便急急准备喂饲战马、生火做饭。 “尔等五人,速去取柴取水!尔等十人掘土垒灶!余人速速准备食材!一刻之内生火做饭,两刻饭熟,三刻将军们用饭完毕,半个时辰准时开拔。”窦除一顿安排。 弃自小操持生计,做饭倒是件小事,只是人多仓促,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好在老勺头等人皆是轻车熟路,行军路上所食也甚是简单,他只帮着在一旁打个下手,片刻间已将一应食材备好。只等着柴、水一到,便可以下锅。 但那去打柴与取水的五人却迟迟未见回来。 窦除焦躁:“皆是些旧人,何处有柴、何处有水,一览地势便能取来,缘何今日如此之慢?” 转过身子,对弃呼喝:“尔等毋在此处干等,速分数人去接应那取柴、取水之人。老勺头,你带几人留在原处,柴、水一至,立时生火做饭。若是迟了,尔等同受军法处置。” “伍长,只将小锅盖留下帮我便好。此处山林茂密,又是临敌之地,你们定要当心。” 弃点点头,领了满十三与那瘦高个往方才取水之人的方向奔了去。 山中并无道路,方才那拨人已从浓密的灌木丛中依稀蹚出一条小径,直往山谷低洼之处而去。 弃等三人行得片刻,果然听见淙淙流水之声。 “此处离营地并不甚远,缘何那数人却未折回?”弃心中狐疑。 “慢!”弃心中突然有一丝不祥预感,一举手,挡住了身后两人。作为一名猎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太过安静了。 他们已经下到山谷之中,虽天色尚明,但此处浓荫蔽日,十分昏暗。四处飞鸟投林,哑哑乱叫,这里却除了流水,没有一丝其他声响。 “嗖!”是箭矢破空之声。 “不好,伏倒!”弃大喝一声,飞身跃出,往一棵大树后一滚。 “嗖,嗖,嗖——”不知多少箭矢四面八方黑暗处飞蝗般射来。一时间,“笃笃笃笃”箭头钻入树木之声如同骤雨击打鼓面,残枝碎叶漫天乱舞,空气中荡漾出一股奇怪的气息,那是植物汁液与人的血液混合而成的死亡气息,令人胆寒。 箭雨终于停下,弃趴在地上回身一看,那瘦高个眉心中了一箭,箭头自脑后穿出,身上被扎得像个筛子,早直挺挺躺在地上没有了气息。 “伍长……”是满十三,他拖着一条腿,正向弃爬过来。 “十三,你受伤了?”弃定睛一看,他的右腿被两支箭矢洞穿,身后留下一条黑色血河。 “伍长,我只怕……”满十三面色青紫,喉咙如同被人掐住。 “那箭头上喂了毒?!”弃心中一惊,转而愤怒异常,“什么人如此狠毒,竟埋伏在此地要取我等性命。你撑住!” 弃自树杆上一捋,手中已多了数十支羽箭,起身一旋一纵,那些羽箭带着啸声飞出,射向那些黑暗角落。便在这羽箭飞出的间隙,弃已经上到树梢。 只见得悉悉索索枝叶抖动,应是那些偷袭者眼见失手,竟迅疾遁去了。 弃再落下,又甩出一轮羽箭,这次四周已全无动静。 弃扛起满十三,飞奔而上。 “伍长,十三——这是怎么啦?”老勺头见两人满身血污,大喝一声:“有敌情!” 随即手一甩,手中锅勺“啪”一声将那大铁锅卷起,护在三人身前。 小锅盖团身一滚,亦操起一个锅盖,护在了三人身后。 老勺头这一声喊,周围士卒“噌噌”兵刃出鞘,人人戒备,却并未见到敌人身影。 “敌军呢?哪有敌军?”窦除过来了,“人影都没见到,老勺头你在这儿瞎嚷嚷个啥?扰乱军心,当心我军棍伺候!” 看见弃与满十三一身血污,他似乎也吃了一惊,凑到两人面前:“果真有敌军埋伏在饮水处?” 弃摇摇头:“山谷中太黑,看不清楚是什么人!十三中了毒箭,赶快叫人救治。” 窦除将手指往满十三鼻端一放,又搭了一下他的脉搏,站了起来:“没用了,早死透了!” 老勺头将锅勺一扔,蹲在满十三面前,搭一下他的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七窍流血,眼底淤青,中的难道是毒箭?!” 弃点了点头。 “那几个打柴的呢?回来了吗?”窦除大声喝问,无人应声。 “今日是撞了什么鬼,来人!”窦除取了把腰刀、提了面盾牌,“你们几个,同我去看看。” 被他点到的几个,抖抖索索拿了兵刃,取了皮囊、绳索,硬着头皮随他去了。 老勺头与弃将满十三放好,取出他腰间那菜刀,小心将他腿上的羽箭斩断、箭头取出,又从他身上撕下一片衣服裹好。 “老勺头,你缘何要将这箭头取下?”小锅盖有些好奇。 “这箭头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老勺头手拿着那箭头,若有所思。 只过了片刻,窦除竟带着那几个人返来了,还扛回来满满数皮囊的水和几捆干柴。 “速速生火做饭,再莫误了时辰!我还要向中军帐中解释去。”窦除眼一横,骂咧咧走了,“这还未上战场,竟折了一小半。晦气,晦气!” “呸!我们折了兄弟,他不来吊问,反倒觉得晦气,什么玩意儿?呸!”小锅盖悄悄啐了好几口。 “你们可见到我伍中那瘦高兄弟,他的遗骸可还在溪边?”弃拉住方才下去那几人。 那几人皆摇摇头:“溪边确有打斗痕迹,满地血污,却并未见到有什么尸首。我等未敢久留,速速取了水,劈了些枯枝便回来了。我伍中那数名打柴的兄弟也是踪迹全无。” 这就奇怪了!偷袭者为何要将尸体都弄走? “伍长,休再想了,他们皆是苦命之人,原也没有打算能颐养天年得个善终。这般死在疆场之上,对他们来说也算是遂了心愿、得了解脱。”老勺头手底不停,只加紧做饭,“小锅盖,快,再添把柴。我们手头的事情可要赶一赶了,离大军开拔只剩不到两刻工夫。” 弃听他如此说,赶紧过去搭手。几个人急急忙忙总算将饭菜弄了出来。 饭一做好,老勺头即刻叫小锅盖给中军帐中送去,自己却并不去吃,拿了把锨,直奔山坡上向阳处。弃心中明白,赶紧也取了把锨跟上。 两人在山坡上只刨了个浅坑,再一看小锅盖已将满十三的遗体背了上来。 三人将他草草葬下。 老勺头又去取了两碗面汤,摆在坟头:“十三,筷子,老哥哥给你们送行了!筷子,你别怨伍长,他实在没有办法把你和十三一起弄回来,你就在那处歇着吧。这两碗面汤,你们好好吃,吃饱了便上路,来生寻个好人家,再不受这份苦噢!” 那瘦高汉子竟叫筷子。 “呜——呜——”大军又要开拔。 回头看看那山坡上孤零零一座新坟,弃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惆怅。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四章 交锋 果如老勺头所言,第二日午时一过,大军前锋便与龙方小股人马遭遇了。

龙方军队竟一触即溃,四散逃遁。

苍蘼前军并不追击,而是迅疾于山脚荒原上呈箭头形铺开,中军漫上山脚数处连绵小丘,后军则将小丘与山脚空隙填满。

“将军有令,火速将丘上树木尽数伐倒,小木扎做寨墙,大木制为檑木!寨墙之外,掘丈二宽、一人深壕沟。壕沟之前,立拒马枪,撒铁蒺藜!”山丘之上,传来号令之声,绵延不绝。

“快,快,快!火速登山伐树!”窦除一迭声催促,弃等人赶紧往小丘上奔跑,寻到林木茂盛之地,便要轮胳膊开始干。

弃虽从未领兵,但那彩石中蕴含的无上兵法智慧,早与他多年行猎经验融合,化入神识之中。待他与老勺头登上小丘,左右一看,心中暗暗佩服:那蹇横口气虽大,却还是有些真本事!

此处地势绝佳,既能扼住通往苍蘼国中的要道,又居于水路上游,背倚大山居高临下,面前一片十数里宽阔荒原,极是易守难攻。伐倒树木之后,丘顶视野愈发开阔,还断了敌军火攻的念头。

只这边树还未伐倒一半,远**原尽头便出现了一条黄线。黄线如潮水般涌来,只一瞬,众人脚底便开始震动,空中亦有如闷雷滚过。

“龙骑!”老勺头惊呼了一声,弃不觉立直了身子张望。

那黄线竟是马蹄扬起的飞尘,行至近处时已是半天云高。飞尘中的马匹皆极其巨大,身披重甲,头顶尖刀,阳光下遍体青光,真犹如条条蛟龙在滚滚黄尘中飞腾。马匹上的战士也极壮硕,手中皆拖着一条铁链,似乎拴着什么重物,将满地泥尘搅得高高扬起。

“怪不得声势如此惊人!”弃看见那骑兵的架势,心中惊叹,“这龙方军队果然凶悍,突然现身,疾如飓风,竟趁我苍蘼前军立足未稳之际发动奇袭!”

苍蘼前军却并不慌乱,一声号令,前排战士迅疾下蹲,藏身盾后,只留下长矛矛头对外。

后排弓手齐齐引弓,令旗一挥,“嗖”箭矢蔽空而去。

龙骑全身重铠,弓箭对它的作用并不甚大。

数百骑转眼已冲至前军阵前,骑手手中铁链扬起,弃这才看清,铁链另一头拴的竟是一个巨大铁球。铁球所过之处,如同巨镰刈麦,一大片苍蘼兵士被无情收割,齐刷刷倒地。

眼见龙骑占了上风,击飞了不知多少苍蘼士卒。令旗又起,前排苍蘼士卒竟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

那龙骑一见敌阵退让,毫不犹豫便冲了入去,竟如同一个个铁血漩涡,将周围的苍蘼军士尽吸了入去。

“似这般打法,要损失多少士卒?缘何要放他们入内?”弃心中方在狐疑,场上局势已经变化。

那一个个漩涡竟接二连三迅速消失,余下数十骑见势不妙,纷纷回撤。

弃仔细一看,原来后排军中藏了不少钩枪手,专钩马腿。龙骑唯一的弱点恰恰在这马腿之上,一旦战马失蹄、骑手落地,便再难施展,只能被活活碾成肉泥。

看来对付这马,蹇横早有准备。表面看起来如此粗犷的汉子,心机竟十分缜密。弃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升起,也说不清是什么,却总夹杂着一丝不安。

“快,快!谁要你们停下来的?”窦除冲了过来,手中竟挥舞着一根鞭子,“啪”甩在老勺头背上。老勺头腰一弯,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怎么打人?”弃一闪身将窦除手中的鞭子夺了下来。

窦除吃了一惊,随即脸色一沉,手往腰刀上摸去:“嘿,翻了天了,你当这里是哪儿啊?”

小锅盖闻声也冲了过来。

老勺头一把将两人拉住,又看一眼窦除:“两司马,方才是我的不是,你不要动气!”

见老勺头不愿与他计较,弃与小锅盖亦再未说什么。

窦除自弃手中一把抢过鞭子:“小子,若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转身气哼哼走了。

便在这时,空中陡然一暗,地面颤抖,龙方的第二波攻击又到了。

这次却是半空云中突然俯冲下来十数只五彩斑斓的巨鸟,口中喷出熊熊火焰,背上似有羽毛掉落,触地即燃,地面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荒原之上,竟又冲过来数头巨兽,皆有城楼般高大,鼻中亦是喷出火焰,口中却是吞吐寒芒。每次烈火灼烧、寒芒吞吐,苍蘼士兵便倒下一片。

弃吃了一惊,这鸟与兽又是何处来?莫非又是什么来自远古的神兽虚影?

再定睛看,不对!那鸟上下振翼并不连贯,乃是如同木鸢一般,由机括牵引发动。掉落的亦不是什么羽毛,而是无数竹筒。原来每只巨鸟身上皆有一名骑手,那骑手只管往下“哗哗”乱扔竹筒,竹筒之中皆是火油、硝石等物,露出引线。

每隔一阵,骑手便会驾驶巨鸟俯冲喷火,竹筒一遇火花便爆燃开来。只是这鸟制作十分精巧逼真,看来竟比木鸢还要灵巧几分。

那兽亦是机括操控,口中喷出的全是由机括发射出的弩箭,竟能穿透苍蘼士兵的盾牌与盔甲。并未见到骑手,应是躲在了巨兽腹中。

“这可麻烦,不知蹇横又有何退敌之法?”弃心中思忖。

“呼——”竟有四五只巨鸟越过前军,直接飞至山丘上空,开始进攻中军。

山丘上皆是伐倒之树木,转瞬被点燃,到处是浑身火焰挣扎惨叫的苍蘼兵士。

“啪”一个竹筒落在小锅盖身边。

“小心!”弃一跃而起,扑在小锅盖身上,往旁边一滚。

“啪、啪”竟又落下两个竹筒,一只巨鸟带着火舌呼啸而过。

“嘭!”一个竹筒遇火,炸裂开来,另两个即刻也被引爆。

“唰”一条人影飞过,横在了他们俩身前,挡住了席卷过来的火舌。

是老勺头!

“走!”弃拉起小锅盖,往外一甩。

小锅盖借力,飞出了数丈距离。

弃再去拉老勺头之时,老勺头已是一个火人。

“赶快走!啊——”老勺头扑倒在地,瞬间被烧为一截焦炭。

“老勺头——啊!”弃再不能控制自己胸中怒火,仰天大喝,一跃而起。

一只巨鸟又在俯冲,弃竟越过它的头顶,那骑手明显吃了一惊,手一抖,一个竹筒掉了下来。

弃一把将那竹筒抓住,甩进了鸟嘴之中。鸟嘴中藏有火种,腹中藏有烈酒,将烈酒以激筒喷出,经过火种引燃,便是从地面看到的鸟嘴喷火之骇人景象。

竹筒破裂,“轰隆”一声巨响,那鸟被炸成无数碎片。

立时有人发现那巨鸟自己亦是怕火,开始有火箭往上射。只是那制造这鸟之人早已想到,鸟腹部裹了数层铁片,骑手将鸟往半空拉升,箭头根本无法穿透,纷纷掉落。

此时,中军令旗竟又升起。

后军中一声令下,数十团黑乎乎不知什么物件,铺天盖地朝着那些大鸟飞了过去。

弃正要第二次跃起,仰头一看,那黑乎乎东西已在半空展开,竟是一张张大网。

这数十张大网,皆裹了巨石,以投石机射出。

那鸟虽然灵活,能够躲开飞石,却甚难躲开漫天巨网。

只一瞬,已有数只巨鸟被巨网裹住,倒栽下来。

巨鸟摔在地上,即刻炸成碎末,却依然威势惊人,伤了不少地面的兵士。

再看那数只巨兽,铁甲包裹,不惧刀剑水火,皆已冲入前军深处。

中军令旗再起,前军纷纷闪避,巨兽直扑小丘而来。

又是数十团黑乎乎大网飞出,裹住那数只巨兽。

巨兽发力,大网被挣得格格作响,眼见便要破裂。

突然自壕沟中冲出一群兵士,个个身负激筒,潜至巨兽身下,开始往巨兽腿上“呲呲”猛喷。

巨兽腹底,有几处死角,巨兽甚难顾及。

巨兽终于挣破大网,“咣——咣——”再往前冲得几步,竟“吱哑,吱哑”愈来愈慢,最终不能动弹。

弃心中惊奇:那激筒之中究竟何物?竟能让那巨兽丧失行动之力。

眼见巨兽不能行动,苍蘼兵士如蚂蚁般涌上去,欲要打开巨兽。

却听得“嘣——嘣——”数声惊天巨响,巨兽竟也炸裂开来。

威力之大,将小丘炸成数个数丈深大坑。

那些往上冲的苍蘼兵士哪里会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又是血肉横飞、死伤无数。

弃亦是看得毛骨悚然:这机关巨兽竟还安装了自毁装置,冲入敌阵之后,一旦被俘虏,便可启动。既不让敌军得知巨兽制作之秘密,还可出其不意杀伤一大片。

战场终于安静下来,遍地尸骸,空中漂浮着各种焦臭与血腥气息。

那小丘已被烧得光光溜溜,再无需伐树。

“伍长……”小锅盖满身炭黑,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勺头,他……”

小锅盖抖抖索索递给弃一团被烧得焦黑的东西,那是一个皮包。

“只剩下这些了……”小锅盖突然蹲了下来,捂着脸抽泣起来。

弃打开那小包,里面有一小块似玉非玉的东西,还有一团布,捏一捏,竟是裹着满十三身上取下的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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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你为何都不与我说?”扬灵知道弃出征的消息,已是两日之后。

“灵儿,父皇乃是怕你不愿意,也不想看见你担心。”看见扬灵脸色煞白,双眼抖动,姬肇突然有些后悔。

“父皇既然知道灵儿不愿意,为何还要将弃哥哥送上战场?莫非父皇是存心这么做?”扬灵直瞪瞪盯着皇帝。

“怎么会?是那蹇横,定要苍灵卫与他一同上阵杀敌,说是替你拿回颜面。再说苍灵卫却是骁勇过人,阵前定能助上一臂之力。”

“又是他!”扬灵脚一跺,冲出门去,“你便那么怕他?好似这苍蘼倒是他蹇横的天下!”

“灵儿,你去哪里?”皇帝愣了一愣,嘶喊一声,竟喷出一口血来,“给我将她拦下!切不可让她出宫!”

第七十五章 再接 首场血战下来,弃这伍中便仅剩下他与小锅盖两人。两人拼命自火堆中救下一辆辎车,另一辆眼睁睁看着被烧成了灰烬。 窦除竟亦被炸伤,再没了前些日子那不可一世的气焰。一瘸一拐,自后军领了些人,充入自己队伍之中。 “弃!将军召唤。”前方传来号令。 中军大帐方才亦被烧坏,无数兵士正在修缮。 见到蹇横,他竟是气定神闲,似乎全不将方才一场大战放在心上。 弃一入帐,立时有军吏展开文书,大声宣读: “将军有令:伍长弃,于龙方首役中徒手毁敌机关木鸢一只,立下奇功。即日进为军侯,领‘横士’三百,随上将军左右。” 弃并不了解这“军侯”是何职务,却听明白了“随上将军左右”——莫非是要我跟随在他身边,做什么“横士”的头领? “弃军侯,接令!”那军吏将文书往弃手中一塞,转身向蹇横行了一礼:“末将这便领军侯前去清点人数,熟悉军务。” “不急!苍灵卫,对此军令,你可有疑问或是有甚需求,皆可在此提出。”蹇横看了一眼弃,颇为大度地说。 “烦请将军将我伍中小锅盖调至弃的身边,此人机灵,用来十分趁手。” 蹇横笑了笑,对那军官说了句:“将他调来,要窦除另找个会做饭的!” 转身看着弃:“苍灵卫身手矫健,果然名不虚传!日后便跟在本将军身边,好好尽力,来日定能飞黄腾达——好了,你们去吧!” // 两拨攻击之后,龙方大军竟突然销声匿迹了。 残阳如血,苍蘼阵中一片狼藉。 荒原之上,却只有冷风卷起蓬蓬荒草,偶有成群雀鸟喳喳飞过,再看不到大军的痕迹,仿佛刚才的攻击是从虚空中发出…… 一两个时辰之后,前去刺探的斥候总算传回了消息。 “报——龙方大军已驻扎在三十里外老灌口,连营十数里,兵士人数只怕不下十万。” “这呼延朔深得其父用兵之道,凶悍狡诈,数日内连克我苍蘼八九道关隘、兵锋突进数百里,兵力却未见有多大折损,确实不可小觑。” “嗯,方才他便是趁我立足未稳之际,以奇兵奔袭我大营。我等被他弄得手忙脚乱,他的大军却早已扎好营盘、以逸待劳小半日了。” “他既扎好营盘,看来是做好与我军久战之准备了。” “龙方大军深入,粮草补给全靠运输。我西南多山,行走艰难,只怕他们亦是十分辛苦。摆出一副与我军久战的样子,只怕又是诡计。” “他已连克我数处关隘,关隘中的粮草与当地居民耕种收成,只怕够他维持一段时间,才有这胆气与我如此抗衡。”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官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蹇横却盯着那苍蘼山河图,只在那里皱着眉头静静观看,对众人言语全似置若罔闻。 看了半晌,他突然指定一处,大笑起来:“此处便是呼延小儿殒命之处!” 弃在一旁看得分明,图上那处乃是一条蛇形深谷,标着三个大字:遮星峡! “这遮星峡离此处不过十数里路程。本将军早年修习兵法之时,随先师足迹踏遍我国中山川大河,曾到过此处。当时便觉得此谷乃是一处绝佳的伏兵之地,只未曾想会用在今日! 今日龙方小胜,呼延朔定生轻敌之心。明日大军对垒,本将军将亲自前往挑战呼延小儿,到时再卖上一阵,顺势将其引入峡谷之中,尔等只须这般这般行事……” 安排完毕,蹇横又特意回身嘱咐弃:“苍灵卫,明日会有大战,你三百‘横士’肩负诛敌重任,你先下去好好歇息,待明日再立奇功!” 弃行礼退去,见天色已晚,到所部营盘中巡视了一番,安排兵士早些安歇。正打算回帐,却发现中军大帐依然灯火通明,心中不禁生出感慨:这蹇横虽然跋扈,却老谋深算、实心用事,确是难得的将帅之才! // 次日卯时未过,双方大军已在荒原上拉开阵势。 龙方阵中,似昨日的机关巨兽竟有十数头之多,一字排开。空中巨鸟翱翔,声势夺人。 蹇横黑衣玄甲,手提一柄金色长棍,径直来至阵前。 他胯下一匹透体漆黑的骏马,却生了四蹄雪白长毛,名为“托夜雪”。 蹇横高叫一声,声音撕破长风:“我乃苍蘼上将军蹇横,叫呼延朔出来说话!” 龙方阵中缓缓行出一骑,却是一头周身雪白的公牛。那牛生得十分神骏,高过人头,金色牛角下,两只蓝色巨眼光芒闪动。公牛之上,端坐着一位少年将军,白袍银铠,英气逼人。 “我便是呼延朔!” “呼延小儿,你那老不死的父亲呢?我与他打了数十年,缘何今日他自己不来,却将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推来送死?莫非是担心那把老骨头被我打散了架,你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 龙方单于呼延犽牙曾有过五名王子,却因为各种原因尽数夭折。呼延朔的母亲原是一名婢女,年轻貌美,被老单于看中,纳为阏氏。并在老单于知天命之年为他生下呼延朔,因此备受老单于疼爱。呼延朔出生之后第二年,母亲又生下弟弟呼延烈。龙方国中皆道老单于老当益壮,龙方国脉受上苍庇佑延绵不绝。如今此事却被蹇横拿来耻笑,呼延朔心中自然忿恨。 “呸!蹇横,你满嘴喷粪。那苍蘼公主也真是瞎了眼,竟会看上你这又黑又丑的老匹夫!看来你昨日输得不够,今日便叫你再尝尝小爷的厉害。” 蹇横哈哈一笑,拿眼斜着呼延朔:“呼延小儿,昨日你是仗了大军奇袭才勉强讨了些便宜,我们今日但凭自己的本事决一胜负,你可敢来?” “老匹夫,我会惧你?!” 呼延朔不再说话,催动身下白牛,直取蹇横。 见他来势汹汹,蹇横只轻轻一笑,并不移动。 眼见呼延朔离蹇横只有丈许距离,他手中突然多了一块方形兵刃,向着蹇横“唰”掷了过去。 那兵刃黑不溜秋只在空中旋转,发出“索索索”声响,竟好似是一块棋盘,不知什么材质做成。 听到那“索索索”声音,蹇横两条浓眉一抖,眼中精光射出。 “你年级轻轻,竟练成了这‘阴阳纵横手’,可惜了,可惜了!” 待那棋盘来至身前,蹇横伸出手中长棍只一点。 “叮”一声脆响,棋盘“啪啪”翻转,那“索索索”声音陡然变强。“嘭”,棋盘竟陡然在半空中裂开。 “索索索”棋盘中射出黑白两道光芒,如同两片利刃,向着蹇横翻飞而去。 蹇横再不敢大意,长棍一甩,甩出一团金色棍花,欲要击开那两道光芒。 那两道光芒却像是水银泻地,竟渗入那棍花之中,裹在那棍上,向上疾走,仍是奔着蹇横飞去。 弃定睛一看,那两道光芒竟是无数黑白棋子,一颗颗绕着那棍急转,却始终形如利刃,攻势不减。 蹇横发出一声冷哼:“来得好!” 长棍急撤,在掌中一转。 只听得“呼啦”一声,那棍一端随旋转之力迅疾张开,竟是一把金骨乌篷巨伞,内里却是血红颜色。 巨伞一转,发出“呜——”长鸣,盖住了“索索索”的声响。 “噗嗤噗嗤”那黑白光芒撞在巨伞之上,再无法前进。被巨伞一带,竟又如两片飞翼,落回棋盘之中。 “咔咔咔”棋盘竟在半空中复原,“呼”重新飞回呼延朔手中。 第一回合,疾如闪电,弃看过之后,心中却生出几分戒备:蹇横那伞十分古怪! 方才那伞一张,他便觉得眼前一黑,那伞中竟似乎蕴藏神秘力量,要将他吞了进去。 细看那伞,乌篷之上纹绣了十二只金色骷髅。伞骨末端还钉了十二颗金珠,亦做成骷髅形状,内部镂空,疾速旋转时,带起疾风,发出“呜——”的鸣声,夺人心魄。 “呼延小儿,竟能逼我‘离魂金骨乌’出手,这第一局我算你赢!再来,再来!” 蹇横言语之中,满是轻视。 “嗷——”呼延朔大吼一声,那白牛竟猛然低头,支着两只金色巨角,向着“托夜雪”冲了过去。 这却有些出乎蹇横的意外,见白牛来得凶猛,不自觉拨转马头往旁边让了一让。 便在他这一让的工夫,呼延朔又出手了。 这次他却是藏在白牛身侧,那棋盘直接飞向蹇横马腹。 “托夜雪”十分机警,见棋盘飞到,竟人立而起,用前蹄去踩踏那棋盘。 “不好!”蹇横心中一沉,凌空跃起,“金骨乌”高高击下,却也是攻向那白牛。 棋盘破开,黑白光芒击向“托夜雪”两条后腿。“金骨乌”的金光也落到了白牛头顶。 黑白光芒陡然飞回,竟击向半空之中的蹇横,击马腿不过是虚招。 呼延朔一声唿哨,白牛竟突然跪了下来,“金骨乌”在它头顶数寸距离划过,眼看要落空。呼延朔却借白牛下跪之势飞出,手中突然多了两道青绿色寒芒,乃是腰间两柄玉匕。 蹇横身在半空,招式用老,腹背受敌,众人皆发出一阵惊呼。 却见那巨伞猛然张开,蹇横身子悬浮在半空之中,犹如生铁铸就一尊神像。 他口中大喝一声“破”,巨伞中竟传出巨大回响,便如同无数铜铙瞬间同时敲响。众人皆觉得胸口一紧,似被人重击。体质稍弱之人,已是嘴角渗血,站立不稳。 这一声显然对呼延朔亦有影响,他与那棋子的攻势俱缓得一缓,场上局面又发生剧变。 蹇横手中巨伞一转,十二个骷髅竟化为十二道金色虚影,带着黑烟,一半撞向棋子,一半攻向呼延朔。 虚影将棋子撞回棋盘,也堪堪挡住呼延朔的进攻,两人几乎同时落地。 蹇横哈哈长笑:“呼延小儿,有些意思!你竟能逼我下马,这第二局我依然算你赢。不过,接下来你可要当——心——了!”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七十六章 遮星 话音未落,蹇横一跃而起,这次却是他主动出手。

那“金骨乌”脱手而出,“嘭”在半空中张开,蹇横如陀螺般落在伞面之上,带动巨伞滴溜溜旋转起来。

那伞越转越快,伞中“呜呜——”声音也越发刺耳,伞上骷髅化为虚影层层飞出,竟将他团团围绕,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虚影。

“破!”蹇横一声喝,那骷髅猛张开一张血盆大嘴,向着呼延朔咬了下去。

呼延朔竟似乎有些恍惚,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被那骷髅一下吞入口中。

龙方众人皆惊呼了一声,阵中一只金色巨兽竟“隆隆”往前跨了数步,欲要上前帮手。苍蘼阵中数台投石机亦“嚯嚯”转动,将巨网对准了那机括巨兽。一场大战眼见要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猛听得“索索索索”声音响起,一黑一白两道光芒竟“唰”破开虚影包围,自骷髅中射出。

蹇横往后射出,飞落在那“托夜雪”上,喷出一口鲜血。

呼延朔亦是脸色煞白,“蹭蹭蹭”后退数步。

“好你个呼延朔,骨头还挺硬!方才若不是你阵中有人引本将军分神,你以为你能破得了本将军这‘噬魂髅’?”

蹇横擦去嘴角血迹:“呼延小儿,你若真有种,便随我来,我们选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地方,一较高下。你若胜了,我苍蘼即刻退军,还将公主双手奉上。你若输了,便扛着这面大旗,乖乖滚回龙方。”

回身向阵中一挥手,丘顶“哗啦啦”展开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书八个大字:

呼延婢子,龙方贱人。

“哇呀呀——”呼延朔一声长嘶,双眼血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杀千刀的老匹夫,我今日定叫你不得好死!”

呼延朔方才被蹇横那伞中声音所迷,恍恍惚惚间,背上棋盘发出“索索”声响,这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已被黑雾包裹,急忙出手时,已被骷髅虚影撞中胸腹。呼延朔只觉得元神震荡,痛苦难当,差点晕厥过去。孰知棋盘一出手,竟将那虚影冲散,还将蹇横打得口吐鲜血,一时心中十分讶异,又有几分惊喜。

再看苍蘼阵中那旗,竟直接辱骂自己的出身!心中如同一桶火油被“轰”点燃,恨不得将蹇横撕碎,方能出得一口恶气。

翻身上牛时,蹇横早已绝尘而去。身后阵中那金色巨兽却斜刺里冲出,“轰轰”追向蹇横。

“阿烈,休要急躁,那老匹夫不好对付!”呼延朔一边追赶,一边大呼。

那金色巨兽却一刻不停,只往前疾奔。苍蘼阵中投石机嘎嘎发动,石块、巨网蔽日而来,那操控巨兽之人却异常灵活,竟一一躲过。速度不减,仍紧跟在蹇横身后。

蹇横与呼延朔这一跑,龙方阵中立时蹿出无数追兵,苍蘼军中亦涌出一堵人墙,将追兵死死拖住,如同两股洪流相撞,两军顷刻间陷入混战。

蹇横在前疾奔,回身一看,自己被一只金色机括巨兽死死咬住,那呼延朔反被甩在后面。

“这厮甚是可恶,只怕会坏了我的好事。”蹇横正在盘算如何摆脱那兽,却猛听得呼延朔远远呼喊阿烈。

“这巨兽之内,莫非竟是呼延犽牙的小儿子呼延烈?”蹇横心中一喜,“早听说这呼延犽牙晚年得了两个儿子,还为这两个儿子四海之内延请名师,依两人天赋分别修习棋道与机括,没想到今日竟全让我碰上了。来得好,我便在那谷内将你们一锅端了!”

“托夜雪”奔跑极速,即便是数丈高的机括巨兽亦无法一时超越。眼见快至谷口,蹇横故意放慢速度,让呼延兄弟追了上来。

“呼延小儿,你若有种便独自上来与我一决胜负,勿要他人帮手!”

机括兽全然不理,犹未近身便开始发作,鼻中火焰与口中弩箭齐发,蹇横佯装不敌,转身往谷内奔去。

呼延朔身后,紧跟了数十名龙方精骑,乃是他的贴身卫队。再往后却是数百名苍蘼兵士,如尖刀般斜刺而出,正是弃所率“横士”。

蹇横速度一慢,双方兵士顿时纠缠在一起,就在谷口混战起来。

眼见蹇横往谷内奔去,呼延朔身下白牛竟停下了脚步,扭头看着主人,“哞”一声长鸣。

这白牛乃是呼延犽牙当年自真旦国那罗延山下偶然得到,长大后竟深通灵性,又兼勇武异常,呼延犽牙便将它赠予太子当作坐骑。

白牛这一声乃是示警之声,原来它已发现面前的山谷狭长幽深,两侧绝壁天悬,害怕主人会有危险,不敢贸然进入。

呼延朔抬眼一望,那谷确实凶险,连忙大声呼叫:“阿烈,勿要进谷,当心老匹夫耍诈!”

呼延烈却好似并未听见,早冲入谷中,直奔蹇横而去。

这呼延烈乃是老单于幼子,自小天资聪颖、备受呵护,性情却难免有些骄躁。呼延烈此前从未征战,此一役,呼延犽牙原亦不想让他上阵,奈何他软磨硬泡,非要同兄长去见见世面,又说自己的机括术能助哥哥破敌,只得让他悄悄藏在军中。临行前却再三叮嘱呼延朔,无论如何定要护得弟弟周全。

呼延朔与弟弟亦有约定:来至军中,便是普通士卒,一切皆要听军中号令行事,否则军法处置,绝不姑息偏袒。呼延烈自然满口答应。

此前呼延朔能轻松连破苍蘼八九道关隘,呼延烈所制作的机括的确功不可没。他原是少年心性,只当战场不过尔尔,心中有了几分轻忽懈怠。

如今眼见蹇横侮辱自己母亲,心中怒气再难平息,虽然听见哥哥呼唤,却全当无事,只追着蹇横入到谷内。

“这下看你何处跑?”呼延烈见两旁绝壁,只中间一条荒径,自己离蹇横越来越近,他已无处可逃,心中竟有几分得意。

“我今日便将你个老匹夫斩杀在这谷中,既雪得奇耻,又立下头功,谅哥哥也不会为难于我。”

呼延朔见弟弟追着蹇横进谷,担心他的安全,明知谷中可能会有埋伏,亦是硬着头皮往里闯。一边追赶一边大呼:“阿烈,回来!不能再追……”

这边弃与龙方士卒一阵恶战,眼前浮现老勺头被烈焰灼烧的惨状,下手再不留情,顷刻间已击翻七八人。龙方精骑十分骁勇,全然不顾生死,只死死护住呼延朔后路。

依昨日大帐中安排,当是由弃率军阻断呼延朔退路,再与蹇横联手,在谷中将他一举击杀。孰知今日情形与昨日计划并不一样,凭空多了一只机括兽。弃心中有些担心,见呼延朔进谷,纵身跃出战团,追了上去。

蹇横纵马来至谷中一处,陡然停下。见呼延烈、呼延朔与弃皆进入谷中,不觉大笑一声:“老天待我蹇横还真是不薄!”

见蹇横突然停下,呼延烈毫不犹豫操纵机括兽“轰”一声高高跃起向他跺去,那兽鼻中喷出烈焰,周身弩箭包裹,欲要一举将他碾碎在身下。

蹇横轻轻一哼,猛然自马背上斜斜跃起,间不容发躲开了呼延烈霸道无比的一击。奇怪的是,他一离开马背,那“托夜雪”竟“哒哒哒”往山谷深处疾奔而去。

半空中,蹇横手中“金骨乌”轰然张开,发出刺耳“呜呜”鸣声。两边绝壁之上突然现出了隐隐幢幢无数人影。“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堆滚石、巨木从天而降,瞬间将谷口封得死死的。那犹在谷口激战的双方士卒,躲闪不及的,皆被压成肉泥。

“小锅盖!”弃心中吃了一惊,方才小锅盖还跟在自己身后,如今只怕是凶多吉少。又一转念,若是自己还在谷口,岂非也要被活活砸死?这却并未昨晚大帐之中的部署。

便在弃惊疑未定之时,头顶“嗖嗖”箭镞破空之声传来。弃一抬头,只觉眼前陡然一亮,一团硕大无朋的火球凌空砸下。

“不好!”弃抽身疾退,闪在一块巨石之后。但听一阵“叮叮”乱响,那火球竟是漫天无数带着火焰的箭矢,射在巨石之上纷纷嘣开,一碰着谷中荒草,立时呼呼燃烧。

“嘭,嘭!”草中竟早已埋下硝石、火油,见火即刻爆炸开来。

只一瞬,谷中浓烟滚滚,沙石飞扬,犹如天崩地裂。谷顶巨石、檑木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弃本能取出葫芦护住面门,身上数处已被碎石击穿,好在并非要害。但觉双耳嗡嗡作响,一瞬间昏昏沉沉,再听不见任何声响。口鼻之中,皆是咸腥气味,胸口憋闷异常,却无法纾解,只能蹲伏在地上用手沿着石壁一点点摸索着往前爬行。

“呀!”石壁的藤蔓之下竟突然出现一个凹洞,弃往后一倒,摔了进去。

“嘭!”方才他藏身那块巨石,此刻竟也炸裂开来。弃伏在那凹洞之中,险险躲过一劫。

过了半晌,洞外爆炸之声终于停歇,半空中再不见巨石、檑木滚下,弃也渐渐恢复听觉。

自洞口往外望去,那机括巨兽已变得支离破碎,谷中再见不到一个人影。

“莫非呼延朔与那巨兽已被我方击杀?蹇横呢?”弃起身自洞中钻出,正要四处察看。

“嗖嗖嗖”又是箭镞破空之声,却明显是冲着自己而来。

“呼啦”弃将身一纵,又躲回石凹之中。

“噗噗噗”箭矢竟如雨点般在洞口铺满一层。

“他们莫非以为我是龙方之人?”

弃正打算再次出洞,突然目光落在一处,心中陡地一抽:只怕并非如此!

第七十七章 识破 弃所见到的,乃是落在洞口的一支羽箭。

那箭镞有着独特的花纹式样,在纷乱狼藉的地面上闪着诡异的寒光。

弃不自觉摸了摸胸口,取出了老勺头的皮袋,倒出了那团已被烧残的破布。

“是它!”弃心中再次一沉。

洞口那支箭的箭镞与当日射杀满十三的那箭的箭镞一模一样。

再往洞外望去,相同的羽箭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一瞬间,胸中各种疑问迎刃而解——想让我死的,竟是蹇横!怪不得能在大军眼皮子底下从容动手全身而退,全不落痕迹,又怪不得今日如此安排。

再往洞外一看,谷中已轻飘飘落下一人,不是蹇横又是谁?

弃几乎可以想见他凭着那“金骨乌”悬浮半空,满脸冷笑俯瞰着自己在谷中狼狈躲藏的样子。

弃自石凹中闪身而出,迎着蹇横大踏步行去。

“哈哈哈……”蹇横一见弃的脸色,便知道他已察觉一切,却全无所谓,“你小子还真是命大,这样都没弄死你!”

“为什么?!”弃盯着那张黑乎乎的怪脸。

他离蹇横已是极近,谷顶的弓手已不敢再发箭。

“我蹇横要的东西,从来没人敢动!”蹇横双眉一扬,眼中射出一道寒光,语气却十分清淡,“那公主既看上了你,你便得死。”

竟是因为扬灵?弃心中一动。

“若是要我性命,你来取便是,何必搭上这许多无辜之人?”弃想起伍中兄弟当日“轻生死,共进退”之誓词,心中翻起一阵狂澜,忿恨难平。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来那许多无辜之人?”蹇横冷冷一笑,“本将军没有工夫同你废话,拿命来吧!”

话音未落,已飘然跃起,“金骨乌”张开,“呜呜”疾响,骷髅虚影浮现。

弃不敢大意,摄定心神,正要迎敌,身前一条人影闪过,径冲向半空中那巨伞。

却原来呼延烈操控机括兽正要向蹇横发起第二击,突然感觉身下剧烈颤抖,巨兽竟不受控制横飞出去,紧接着无数巨石、檑木滚落,砸在巨兽之上。巨兽虽有铁甲防护,但哪经得起如此重创,瞬间碎成残片。呼延烈自兽中滚出,抓起一块铁板,纵至崖壁旁边,将那铁板死死护在身前,还是被震得晕了过去。

待他懵懵懂懂醒来,谷中硝烟弥漫,全不见哥哥的身影。面前不远处却有两人正在决斗,地面那人并不认识,但那飘在半空之人,不正是蹇横?

一见蹇横,呼延烈怒从心头起,再不顾其他,发一声吼,飞身而上。

犹在半空,他腰间弯刀已经拔出,一道刀光破空而出,后发先至。

“你竟也没死?哈哈……”蹇横看见呼延烈,又是一声怪笑,“你们呼延家莫非是属王八的?这么长命?你既没死,便与这小子打做一包,本将军今日一并收了。”

“嘭”伞中数枚骷髅虚影飞出,将呼延烈刀光撞飞,另外数枚直接击向他的胸腹。

呼延烈弯刀回收护住身子,被虚影击落在地,倒退数步。

听蹇横语气,这名少年竟也是呼延家人?他擅长操控机关,武学修为却远不及呼延朔。

便在此时,蹇横竟突然变了招式,将那伞扛在了肩上,急速旋转,口中开始发出有节奏的怪声,竟似是咒语。

伞上金珠发出的“呜呜”啸声,与他口中发出的怪声混在一起,经那“金骨乌”放大,竟令弃元神翻滚,身体抖动几乎失控。

再看呼延烈,已经佝偻着身躯,面色如血,双眼突出,手中弯刀再拿捏不住,“噌”掉在了地上。

“不好!这声波之中蕴藏古怪力量,似乎能动摇人的心志,吞噬人的意念,那少年只怕要被这怪声毁掉。”弃心中一惊,一闪身,冲至了呼延烈的面前,将他往外一推。

“嘭”头顶一声巨响,山谷震动。弃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两只龙方巨鸟已摆脱苍蘼重围飞至了谷顶。应当是发现了苍蘼伏兵,开始向苍蘼军队攻击,谷顶顿时乱了起来。

“可恶!”蹇横突然大吼一声,那“金骨乌”中陡一收,伞中竟射出一团血雾,血雾中无数人头翻腾,张牙舞爪,声势骇人向弃扑了过来。

弃欲要闪身避开,突然发现双腿竟有些绵软,想是方才替那少年抵挡怪声,自己亦吃亏不少。眼见那血雾要裹在自己身上,手中葫芦迎着血雾飞甩而出。

血雾沾身,弃并无痛楚,却突然发现雾中那些血色人头竟“倏”钻入了自己身体,从自己身上拉出一条虚影,欲要离开。自己体内元神暴跳,似乎也死死拉住那虚影不肯放手。双方博弈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身体亦好似疲乏至极,再站立不稳,如一滩烂泥般软了下去。

见弃中招,蹇横正暗自得意,猛发现一道金光疾如闪电、破开“金骨乌”血雾向自己射了过来,伸手一格,“咔嚓”那光竟将他肩臂骨骼震裂,半身击得无法动弹,一口鲜血“噗”喷了出来,连“金骨乌”也几乎把持不住、差点掉在地上。

蹇横早已入既济大成阶,“离魂金骨乌”下亡魂无数,罕逢敌手。头先与呼延朔交手时不过故意隐藏实力,欲要引弃上钩一网打尽。如今虽然将弃击倒,但竟被他随手甩出的这不知何物击成重伤,深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金光不过半只葫芦,心中更加讶异。

“啪啪啪”十数只竹筒掉落在他身侧,蹇横抬头一看,头顶又多了数只机括巨鸟,正往下俯冲。

呼延朔被炸死,呼延烈重伤,弃已成废人,此一役算是全胜!他心中得意,不愿再与龙方军队纠缠,“金骨乌”一甩,踏上伞背,如一片浮云,出谷去了。

机括巨鸟见蹇横遁走,纷纷降落,十数名龙方士兵自巨鸟中仓皇奔出。

“太子殿下,二殿下……”呼声此起彼伏,在谷中回荡。

//

“你说什么?呼延朔没死?!”蹇横盯着身前那名斥候,眼神似乎能将那人吞下,“本将军亲眼见他被炸成齑粉,怎会没死?定是龙方的疑兵之计,再探!”

“嘭”那斥候被他一脚踹出账外,连滚带爬去了。

//

呼延朔正往前疾奔,突然空中响起箭镞之声,漫天火箭落下。

“不好,中计了!”呼延朔一拍白牛,白牛生生收蹄,向着崖壁跃去。

“嘭”呼延朔犹在半空,身下已传来巨大爆炸声响。

他只记得自己被白牛带着重重撞在了崖壁之上,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龙方士兵怀中。白牛倒在身侧,肚烂肠流,半个脑袋已经炸飞,眼睛却犹是看着自己,眼中一颗硕大清泪,还未流下。

呼延朔瞬间明白,乃是那牛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屏障,护住了自己周全。

欲要站起,竟突然摔倒在地,这才发现左腿巨疼,脚掌已变得稀烂。

“阿烈,阿烈……”呼延朔记挂弟弟,大声呼唤。

“太子殿下,二殿下在这里……”有士卒将呼延烈抬了过来。

“皇兄,都怨阿烈……”呼延烈满身是血,神情委顿看着哥哥,言语中十分悔恨。

“阿烈,你不要过于自责。此地不是谈话之处,我等速速撤离!”

呼延朔看见弟弟模样,心中难过,扭过头去。

想起一事,挣开众人搀扶,“扑通”跪在那白牛面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拉住呼延烈双手:“阿烈,今日之仇,来日我呼延朔定要加倍报还!”

呼延烈亦似乎突然想起一事:“皇兄,谷中那少年,你定要一并救走……若不是他,只怕今日我们兄弟便……便再不能相见了。”

说话间,竟喷出一口黑血。

“阿烈,你好好休养精神,勿再言语。”呼延朔转身吩咐,“将那少年一并带离!”

“皇兄,地上还有半只葫芦,乃是那少年随身之物。他便是以那葫芦击伤了蹇横,千万莫要忘记……”呼延烈还想说话,竟一口气突然噎住,晕了过去。

“阿烈,阿烈——走!”呼延朔大呼一声。

//

崇山之中,一驾马车正在疾行,数十名龙方精骑前后护送。

一道黑影掠过车顶,落在马队前方。却是一团黑气,黑气中一双绿眼精光闪耀。

“留下车中那少年,姑奶奶不与你们为难!”

龙方精骑并不搭话,弯刀出鞘,直取那黑气。

黑气极其迅捷,几个起落间将大半龙骑斩于马下。

黑气跃上马车,掀开车棚。“嘭”一声巨响,那车竟炸裂开来,黑气往后一闪,险些被伤。

“他缘何不在车中?你们将他藏在了何处?”

“哈哈哈,太子殿下早料到你们会来劫人,今日故意叫我等护送这车。只没想到来的竟是你个没头没脸的怪物,方才车中机括竟亦没将你炸死。你想知道他们在何处?来问问阿爷手中这柄弯刀,它来回答你!”

黑气却并不恋战,眼见失手,长身而起,落入山林之中不见了。

//

暮色中,铁马关前两只巨鸟翩翩落下。几名山民打扮的汉子,自巨鸟背上驮下两人,匆匆登上了马车,朝着龙方边境疾驰而去……

七十八章 救治 “木娅医官,木娅医官……” 这日的阳光分外好,连风中都是一股金黄温暖的味道。 木娅正准备去看看药圃中的荀草花开得怎样了,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唤。 数名士卒抬着两副担架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的竟是老单于的阏氏兰氏,泪眼盈盈,满脸慌张。 木娅心中“咯噔”了一下:莫非两位哥哥出事了?赶紧上去行礼。 “木娅,快,快,帮我看看烈儿!他这是怎么啦?”兰氏一把拉住木娅,拖至第一副担架前,忙不迭催促,“烈儿不会有事吧?哎哟……哎哟……” 兰氏跑得气喘,加上胸中焦急,直揉胸口。 “阏氏,勿要着急,您先歇息片刻,待木娅看看。”木娅扶她坐下,转身来至担架前。 只见呼延烈面色青紫,双目紧闭,眼睑下眼球乱滚,喉头“咕咕”作响,手足却不停抽搐,似是受到剧烈惊吓、魂不守舍之病兆。 木娅搭一搭他的脉搏,又翻起他的嘴唇、眼睑看看。 “骨针!”木娅呼唤药童。 药童连忙取来针囊,木娅从中挑出一支,在他眉心一扎,取出一滴黑血,放在鼻端闻了一闻,又用舌尖尝了一尝,心中已然有数。 转身安慰阏氏:“阏氏无须惊慌!烈哥哥乃是外邪入侵导致神思紊乱、经脉逆流,木娅只须先将他体内邪血放去,再辅以益气安神的药物,助他扶植正气、调顺经脉。以烈哥哥的体质,不出三五日便能恢复了。” “真的?”兰氏又惊又喜,“为何看起来这般恐怖……没事就好,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木娅再看另一副担架上的少年,虽是满身血迹,却是沉沉安睡,全不似有伤在身。 细看他面貌,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宛若故人,叫人油然生出疼惜之心。 木娅一搭他脉搏,心中一沉,转身招呼那些士卒:“将二殿下抬至木台之上,我要即刻动手施救。这位少年,你们却先将他放至房中,待我有闲暇时再慢慢诊治。” 又叮嘱兰氏:“阏氏请安心回去歇息,烈哥哥便交与木娅了!若有消息,木娅自会禀告阏氏。” 兰氏自然知道医家规矩,拉着木娅双手谢了又谢,看一眼呼延烈,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带着那些士卒急急离开了。 // 木娅招呼药童将呼延烈手脚缚牢在木桌之上,入房取来一个铜盆,放置在桌下,又取出随身尖刀在火上烫了一烫,凑近呼延烈耳边轻轻说了声:“烈哥哥,你忍着些!” “嚓”一刀割破了呼延烈的手腕。 黑血汩汩,沿着呼延烈的手掌、指尖往下流,滴滴答答落在铜盆之中。 木娅接着取出一块砭石,依照经络在呼延烈头颈、胸腹、四肢反复刮擦。 接了小半盆黑血之后,呼延烈指间流下的鲜血,终于渐渐变红。 木娅又取出数支骨针,在呼延烈肩脖处扎了下去,流血瞬即止住。 再看呼延烈,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已变得安详,呼吸平畅,身子亦不再抽搐。 木娅汗如雨下,却片刻不能休息,立时亲自入房配药煎药,直至服侍呼延烈将药饮下,见他睡着,才喘得一口气。 木娅入得房中,再细细替弃把脉,却愈来愈心惊。 这少年身上数处创口,流血甚多,却并不影响性命。 他的脉象几乎触摸不到,却又有一丝极微弱的力量在生命潜流的极深处艰难游动,让他的生命之火不至于完全熄灭。 木娅脑中闪过自幼读过的无数医书,经历过的无数病患,一缕光芒猛然一闪,那一闪之后却是更加令人绝望的黑暗:这少年是个修行之人,莫非他的魂魄已经离开躯体,仅靠着自身的元神在勉力维持? 有传说,修行之人达到一定境界,那元神便可以不需肉身,自身便能长存不灭。但那只是传说,木娅从未见过。 那么眼前的这位少年与一具尸体,其实差异并不太大。若有一天他的这具肉身不管因为任何原因腐坏,他的元神便再无安居之地,只能飘荡消散在这茫茫天地之间。 一念及此,木娅返身来至屋外,将饮马的水槽拖进了屋内。清洗干净,将弃自床上拖下,放进了槽中。“笃”一声轻响,木娅一看,乃是少年腰间系着的半个葫芦撞到了槽沿,连忙小心取下收好。 紧接着烧了一大锅药汤,叫药童将他衣服以刀剪设法除去,全身泡入药汤之中。将他身上所有伤口皆细细清理过后,敷上防腐生肌的药膏,打好绷带。 又将药汤倾掉,在盆中铺上各种药材。 这样一来,弃便成了一只躺在马槽中的“大粽子”。 忙完这些,已是晨曦初露。 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漫天星河,木娅心中也如江河般起伏,不觉叹息了一声。 又该给呼延烈煎药了。 // 一宿未睡,木娅刚伏在桌上打了一下盹,“哎哟……”屋外传来轻微的呼声,是呼延烈醒了。 看他的样子,恢复得比木娅预料的还要好。 “木娅妹妹?”醒来的第一眼便看见了木娅,呼延烈眼中闪闪发亮、满是惊喜,“你缘何会在这里?” 呼延烈欲要翻身坐起,却哪有力气?他有些尴尬,往周围看了看:“我不是在苍蘼?怎么……” 木娅冲她笑笑:“乖乖躺着,别那么多话!你现在是我的病人,该我来问你。” 呼延烈竟像个孩子,乖乖闭了嘴,只拿眼睛四处看。 “我问你,你这伤哪里来的?”木娅坐在他身边。 呼延烈想了想,竟有些不好意思:“蹇横那老匹夫弄的。” “怪不得!”蹇横乃是龙方数十年的老对头,木娅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 “他手中那把伞,专能乱人心神、吸人魂魄,与他对阵,你可得十二分小心!” 呼延烈却不以为然:“老匹夫惯会使诈,若是一对一打斗,他并非朔哥哥敌手,也不见得能胜了我的‘金毛吼’!” 听他提起呼延朔,木娅赶紧问:“太子殿下可还好?” 呼延烈摇摇头,又点点头,将木娅看得有些蒙了。 呼延烈见木娅担心,赶紧安慰她:“朔哥哥还好,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只怕会影响日后行走。” 木家世代皆是龙方国师,与呼延家渊源极深。木娅自幼与众公主皇子一起长大,一听呼延烈所说,只怕是在前线经历了一场恶战,不觉十分关切。 呼延烈索性将这十数日来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与她听。 说到后来,呼延烈突然想起一事,有几分着急:“咦,那少年呢?朔哥哥答应过我,要将他救回来的呀!难道竟忘了?” “你说的可是那名少年?”木娅往那马槽中一指。 呼延烈看见那只“大粽子”,吃了一惊:“他缘何成了那般模样?” 木娅摇摇头:“他如今却是命悬一线,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他的造化了!” “当日我明明见他击伤了那老匹夫,为何他自己反倒不行了?”呼延烈有些讶异,转而望向木娅,“好妹妹,无论如何你定要将他救活,他可是我与朔哥哥的救命恩人!” 木娅面露难色,点了点头:“我自会尽力,不过他所受之伤,非一般药石能够治疗,除非能找到还魂之物。” “你是说,他的魂魄被那老匹夫用那把破伞弄走了?”呼延烈十分惊讶,“这世上还真有人有这等邪恶本事?” “木娅,你在吗?”门外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郁婆婆,”木娅赶紧过去将门打开。 一个小身影“唰”冲了进来,竟一把抱住了木娅双腿。 “木娅姐姐,你看,你看!”原来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手中提着一只木笼,笼中一只似鼠非鼠的小兽,火红毛发,碧绿眼睛,十分可爱。 “小未,你又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个宝贝?” “姐姐,你可别被它的样子骗了。它现在看起来可爱,可若是发火,可吓人了。” 那郁小未拿了根木棍,在小兽的下巴上戳了数下。那兽一开始只是“吱吱”直叫,后来无处可躲,便真的发起火来。只见它毛发张开,全身散发出一股火红色气息,“嘭”一声竟化为一团火球,在笼中横冲直撞。 木娅吓了一跳,心想:未曾想那兽竟是真的发出火来!若那木笼被烧坏,这兽岂不是要带着火焰满屋子乱跑,我这两位病人还有满屋药材可怎么办? 正气恼沮丧间,却听郁小未在那里呵呵大笑:“哈哈,姐姐,被它吓到了吧?!” 再一看,那笼子好端端的,并无丝毫损坏。 “小未,又在这里捣蛋!”郁婆婆行了上来,摸摸孙子的脑袋,“出去玩去,婆婆要与木娅姐姐说说话。” 木娅有几分惊奇:“那笼子?” “哦,”郁婆婆笑了,“那兽是小未他阿爷从凌山抓到的一只火光兽幼崽。笼子嘛,却是用丹木枝条所作,不惧火烧。” 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木娅心想。 郁婆婆从身后提出一个篮子,篮中几枚圆滚滚浅蓝色鸟蛋。 “木娅,这是几枚灌灌鸟蛋,也是老头子上山时无意觅得。据说吃了滋阴养颜,对女孩子特别好,所以阿婆就给你带过来了。” “婆婆,怎么能老是收您的礼物呢?”木娅十分过意不去,推着婆婆双手,不让她把篮子放下。 “木娅,若不是你,哪里还有我家小未?我们老两**着还有什么意思,只怕也早跟着孩子去了。”郁婆婆说着说着竟动了真情,眼眶开始发红,“这不过是我们老两口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千万不要再推辞。” “哦,你这里有病人啊,那我不打扰了……”郁婆婆看见了木桌上躺着的呼延烈,不由分说放下篮子,转身便要走。 木娅突然想起一事,追了上去:“郁婆婆,小未阿爷见多识广,您可曾听他说过这世上有什么还魂之物?” 郁婆婆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年轻时好像确实听老头子提过一嘴,不过记不清了。木娅,你不要着急,我这便回家问问老头子!”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七十九章 凌山 “木娅!”竟是郁阿爷亲自来了。 木娅赶紧请老人家进门坐下:“阿爷,您怎么亲自过来啦?我正想着登门向您请教呢。” “你这里有病人需要照看,不用拘那些俗礼!” 阿爷乃是这龙方城中有名的猎户,满头白发,精神矍铄。 “听老婆子说,你要寻那还魂之物?” “嗯。阿爷您见多识广,想必知晓?” 阿爷点了点头:“传闻这世间确有一物,名唤‘程若’,乃是一种仙草,可以替人还魂。” 木娅眼中放出光彩:“阿爷可知道那草生在何处?” 阿爷起身行至窗前,望着城外的群山:“听我的阿爷说,那物便藏在凌山之中。只是凌山这么大,要寻到却不容易啊。” 凌山便在龙方城西北,绵亘数百里,山中崖谷幽深、猛兽出没,要寻一株小草,自然不容易。 阿爷回身:“木娅,不日大雪封山,要进山就更难咯。趁这几日天气尚好,阿爷明日会入山狩猎,莫若你便随阿爷一起进山看看?说不定那仙草与你有缘,寻见了也未可知。” “到明日烈哥哥便可下地行走,有他在,我亦放心些。”木娅略一沉吟:“好啊,阿爷,我明日便随你入山,正好采些药材。” // 送走阿爷,木娅来至呼延烈身边,正要开口,呼延烈却说话了:“去吧去吧,我都听见了。到明日,我便可以下地行走,不再需要人照看。只是你自己进山,却要小心些!” “嗯。这馆中的小药童,你都认识的,有需要的话便差遣他们。”木娅点头,“我这便去禀告阏氏。” 听闻呼延烈已经醒来,兰氏喜形于色,拖着木娅回到医馆。 “烈儿,你可算醒来了,吓死为娘了。”兰氏一把搂住儿子,将脸贴在儿子胸口。 “娘!”当着木娅被母亲这样搂着,呼延烈有些不自在,“儿子如今呼吸顺畅,神清气爽,已经大好了……” “二殿下身体强健,我原以为要个两三日,孰知还不到一日便可以开口说话,实在是阏氏的福气,也是我龙方的幸运。” “那还不得谢谢你,木娅!”兰氏满脸欢喜,竟又一把抱住了木娅,“说,想要什么,阏氏替你办到。” 木娅也有一丝不好意思:“阏氏,木娅与二殿下情同兄妹,这原是木娅该做的,哪敢要什么赏赐?” “哟,阏氏倒真想有你这么个好女儿呢!”兰氏回身笑呵呵看了看呼延烈,呼延烈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娘,您就别闹了。木娅明天要进凌山采药去!” “木娅,是药材不够了吗?我叫宫中安排药农去采便是,缘何你要亲自进山?” “阏氏,木娅进山乃是为了寻找一味稀罕药材——阏氏放心,木娅自幼便随爹爹进山采药,原不算什么的。更何况,明日郁家阿爷亦会与木娅一同去。” “便是那猎户郁老实?有他同去,倒确实叫人放心些。不过木娅,明日阏氏还是为你安排两名健勇随行,就算是替你们扛些粗笨杂物吧。” 兰氏一番好意,木娅不好再拒绝,答应了下来。 “阏氏,二殿下的汤药我已经配好,您定要安排人按时煎好,叫二殿下服用。明日二殿下便可下地行走,但病体初愈,不能动得太过剧烈。” “木娅,这个你尽管放心!明日我便安排一队人过来把他给你盯牢了,只许在这房间内活动,不许乱跑,直到你回来!”兰氏笑嘻嘻看着他们两个。 “娘!”呼延烈听出母亲言外之音,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对了,还有一事……”木娅停了停,“那槽中少年,要拜托阏氏多加看护,日间多拖出吹吹风、晒晒太阳,夜间却要防他着凉。” 兰氏这才看见那水槽中有个人形“粽子”,正要说话,呼延烈却抢着开口了:“木娅妹妹,你放心去吧,他便交与我,保你回来时分毫无损。” // “这凌山,阿爷隔上十天半月便要进去一趟,也算是极熟悉了。山中确有许多珍禽异兽,却从未见过这‘程若’,今日我们再试试别的路径。”次日一早,四人便上路了,郁老实在最前方领路,一边同木娅说话。 “阿爷,那‘程若’有何特点,如何辨识?” “只听我阿爷说那仙草生在常人不能去的地方,还常有异兽伴生左右。至于它的长相,他却从未说起,许是他也只是从别处听来,自己并未见过吧。” 郁老实选的确是一条人迹罕至的上山路径,途中满是断崖深谷,堪容一人通行的岩缝洞穴,无数次皆是手脚并用,靠着藤蔓、绳索、伏倒的大树,勉强通过,但因此鸟兽、药草也分外丰盛。越往上走,那些鸟兽药材越发罕见。 郁老实却并不着急狩猎,反与木娅商量:“木娅,我们此行既以寻找‘程若’为首要目标,便不如先登至山顶,待返程时再来采挖药材、猎杀野兽,省得带在身边累赘。” 木娅点头同意。 行了半日,穿出一片不见天日的古林,四人来至一道绝壁之前。木娅抬头一看:那壁数十丈高,光光溜溜,只在半空崖缝中生出一棵小树,周围皆是深渊,根本无法攀援。 “哈哈,五十年了,当年还是与爹爹一同来过,看来我并没有记错!”郁老实看看那绝壁,眼中透出一丝兴奋,“此处名为‘断碑崖’,再往上便是乌皋,乌皋之上便是顶峰!我等歇息片刻,等下我先攀了上去,再垂下绳索将你们拉上去。” 听他一说,这路径反是一条捷径,寻常四五日的路径,只一日便能走完,只是这路忒难走了些。木娅心想。 回头看那两名健勇,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背靠崖壁,双腿止不住地打颤,根本不敢往那深渊底下去看,木娅不觉笑了笑。 // 歇得一盏茶工夫,众人饮了些水,又食了一些干粮。 “好了,我要上去了。”只见郁老实拿起一捆长绳,在一头系上一截手臂粗细松枝。“呼呼”将那绳索抡圆,再猛一松手。“着!”只见那松枝带着长绳,便如同生了眼睛,直奔崖壁上小树飞了过去,转眼绕过小树,往回一蹿。郁老实手一抖,长绳“唰唰”绕紧那松枝打成一结,再一扯,松枝紧紧缚在了小树之上。 他便如同一只猿猴,“蹭蹭蹭”沿着那绳索攀了上去。 木娅仰头看他攀沿,只见山风吹得长绳左摇右晃,鼓动他的衣襟啪啪作响,不觉替他捏一把冷汗。 郁老实却丝毫也不畏惧,三下五除二便上到了小树树干之上。沿着树干又爬至了崖壁之上,原来小树生根处乃是一块平台。 郁老实从小树上解下绳索,站在那平台之上,依法炮制,缚紧崖顶大树,不时便上到了崖顶。 “木娅!”随着一声呼唤,“唰”长绳抛下。 木娅看看两名健勇,两人面面相觑,好似那绳是一条长虫,谁也不愿去碰。 “我先来吧!”木娅扯住那绳,在腰间绕上两圈,一步步攀了上去。 // 待那两名健勇亦上得崖顶,已近黄昏。 木娅起身立于崖顶,这才发现此处视野开阔无比,如海苍山之上红日西坠,秋风卷动漫天黄云,拉出一条条巨大金色拖尾,在夕阳中折射出七彩炫光,惊艳绝伦。极目处金灿灿一座大城,便是龙方了。 “木娅,我们需要加快些脚程,完全天黑之前越过乌皋。”郁老实看看天色,竟透出几分着急。 “阿爷,缘何突然如此着急?” “木娅,我们在这‘断碑崖’耽误太久!那乌皋之中尽是千年腐木,据说一到了夜间便会放出毒雾,无论人畜,中之即亡。还有,夜间皋中道路难寻,若是不慎落入泥沼之中,便是神仙也断难脱身。” 听他如此说,众人急急动身,望那乌皋而来。 越过一座山岗,面前陡然出现一座白皑皑山峰,横断云天,便是那凌山主峰了。 山峰之下,乃是一潭如墨般黑黝黝泥沼,如祭坛般陈放在晶莹剔透的凌山主峰之前,十分诡异。 这泥沼不知如何而来,只见那泥沼中尽是千万年前的古木,浸泡在深黑色泥浆之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郁老实辨认半天,终于找到泥沼中一条道路,乃是犹未完全腐坏的古木搭凑而成。 郁老实在岸边看下数支树枝,皆有数丈长,每人分发一根。 “此木用来平衡,必要时也可以支撑。我在前面领路,你们看我的脚步紧紧跟上,千万勿要踏错!” 言毕,他双手托着那树枝踏上了古木。 越往里走,古木腐坏得越厉害。人往上一踩,咕咚咕咚往下陷。 众人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只在那木上跳来跳去。 “啊!”木娅身后猛传来一声惨呼,“扑通”一声有人落入了泥沼。 “不要停留!紧随我的脚步!”木娅不敢回头,只紧紧盯着郁老实脚步,一步一步终于跳出了那乌皋。 再回头看,身后一名健勇已经消失不见。黑漆漆泥沼中,只剩下几个气泡,“颇颇”几声轻轻裂了开来。 “快走!”郁老实一声喊。 太阳已经落入山林背后,眼见乌皋之中升起了一层淡蓝色雾气,迅疾弥漫开来。 木娅回头疾行得几步,突然停了下来:“阿爷,你等等!”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章 乌皋 最后一缕阳光终被暗夜吞没,头顶的长天瞬间幻化为藏青颜色,变得极深邃高远,原本清晰可见的凌山主峰也突然躲进了一层淡淡云雾之中,似乎是要将什么秘密隐藏。

木娅再次回身,乌皋之中,蓝雾之下,竟有一处喷出星星点点光芒,那光芒慢慢变亮,如万千萤火,随着那蓝雾四处飘荡。

一朵萤火飘过木娅身前,木娅细看,光芒之中竟是一只小鸟虚影。木娅伸出手去,想要将它捉住,指尖甫一触碰,“颇”那光芒便黯淡消失了。

“阿爷,这是什么?”木娅问郁老实。

郁老实眼睛瞪得大大的,突然发了一声喊:“木娅,那雾气凶险,我们要快些离开此地!”

那健勇早奔上乌皋旁一块高地,看着满皋雾影流光有些发愣。

“等等……”木娅却似乎沉醉在这光影之中,竟一步步向着皋中行了回去。

飞过眼前的萤火越来越多,有鸟兽虫鱼,皆是五彩缤纷、见所未见,还有各色人影,皆是身着华服、面带笑容。木娅看得真切,那光芒的源头,乃是一名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的美貌少女。她舒展双臂,扭动腰身,正向木娅频频发出召唤。

往前走,落脚处无边绿意往前伸展,草地上人们在纵情嬉笑,山林间鸟兽欢腾,耳畔皆是纷扬乐音,分明一处无忧胜境。

“唰!”是郁老实甩出了绳子,牢牢缠住了木娅的腰。

“木娅,快回来!”郁老实用力一拉,将木娅拉到了身边,弯腰将她扛起,奔向高地。

待他们奔上高地,那蓝雾已将两人方才站立处淹没。

木娅还有一丝晕眩,方才发生了什么?

在高地上往下看,那乌皋变得极其诡异。似是一池蓝汪汪亮晶晶雾水,不盈不溢,却在不停翻腾。时有各种虚影自池中跃出,却在空中渐渐黯淡,又落回池中。

“我方才看见这乌皋之中有一名妙龄女子,载歌载舞,向我召唤……”木娅喃喃自语。

“木娅,只怕是那毒雾令人致幻,我等还是速速离开为上!”郁老实招呼那名健勇,欲将木娅带离此地。

便在此时,“轰”一声响,乌皋之中射出来蓝汪汪一团巨大光芒。

那光射向半空,“嗷”陡然落下,却正好落在那健勇背上,将他扑倒在地。竟是一只牛犊大小,似犬非犬的凶兽,浑身蓝盈盈光芒乱蹿。

那健勇毕竟是兰氏挑选出来的精壮之士,虽不善登山,却长于刀兵肉搏,本能之下往旁边疾滚,腰刀出鞘,回身挥手便是一刀。

那兽全不躲避,一抬前腿竟将那刀“叮”踩在脚下。叼住那健勇,一甩头,“扑通”扔至乌皋之中。

健勇哇哇惨叫犹在耳畔,那乌皋已将他吞没,连一丝痕迹都无法找寻。

那兽瞪圆双眼,直盯着木娅与郁老实。

“阿爷,这却不是幻觉吧?”木娅回身小声问道。

“嗖!嗖!”郁老实已经开弓,两支羽箭贴着木娅发梢掠过。

那兽只轻轻一跃,便躲过了那两箭。

“木娅,快走!”郁老实手中长绳一抖,木娅凌空飞起,落向远处山林。“噌”郁老实猎刀在手,迎着那兽冲了上去。

那兽却并不在意郁老实,只追着木娅飞纵了过去。

//

夜色下,一团黑气悄悄潜向医馆。

“娘,时候不早了,您也该回去歇息了。”是呼延烈的声音。

“哎哟,真是长大了!为娘想不过多陪陪你,多与你说说话都不行了——好了好了,为娘这就走,你也早些歇息,别累坏了身子,到时候,木娅那里娘可交不了差!”见呼延烈已经行动自如,兰氏心情大好。

“娘——”呼延烈佯装生气,“烈儿已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照看好自己,您也用不着向任何人交差!”

“哎哟,好了,为娘不说了,不说了。你早些歇息,为娘明日一早过来看你!”兰氏乐颠颠出门去了。

行至门口,又吩咐下去:“二殿下重伤初愈,小心伺候,有事即刻禀报!”

呼延烈来至水槽前,看了看弃,叹了口气:“兄弟,没想到害你这么惨,那个老匹夫,真是该千刀万剐!”

忽然听到屋外一声惊呼:“谁?”

再抬眼时,屋中已经多了一团黑气。黑气中两团莹莹绿光,正盯着水槽中的弃。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呼延烈厉声喝问。

“嘭!”门被撞开,数名龙方卫士冲了进来,将黑气团团围住。

黑气并不搭话,只滴溜溜一转,“噗噗”数声那些卫士竟皆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再不能动弹。

黑气一步步向呼延烈逼近,呼延烈四处看看,突然向身侧纵去。那是一堵墙,但墙上挂了一把弯刀。弯刀的主人,乃是木娅的哥哥木尔陀。

黑气见呼延烈跳开,并不去管他,而是直接飞向水槽中的弃。

“唰”黑气中闪过一团蓝光,直奔弃的胸口,是那带爪护手。

“叮!”离弃的胸口不到半寸,蓝光被拦截了下来。

“嘿,刚刚好!”呼延烈看着黑气,长舒一口气。他手中弯刀已经出鞘,险险将她拦下。

“找死!敢坏姑奶奶好事!”黑气迅疾如风,“唰唰唰”数道蓝光闪过,呼延烈身上新添了数道伤痕。

“嘭!”门又被撞开,又有数名卫士冲了进来。“巨——巨——”有人向半空发射了鸣镝。

“还真是错怪了娘亲,好在她今日安排的人手够多!”呼延烈悄悄抹了抹冷汗。

那黑影听见鸣镝,绿眼中光芒大盛,“唰唰唰”又将冲入进来的卫士尽数击倒,身一闪,仍是冲向了弃。

呼延烈死死护在弃身前,只拼命轮动那弯刀。他原是重伤初愈,如今已是气喘吁吁,体力衰竭,动作越来越慢。木尔陀这刀却十分古怪,刀身十分沉重,刀锋看起来又十分钝,便似是挥舞一个棒槌。

黑气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数次蓝光划过弃的胸口、面皮,皆被呼延烈拼命挡开。呼延烈自己身上却又添了数道伤痕,已成了一个血人。

“既然你定要找死,姑奶奶今日便成全你!”黑气转身全力攻向呼延烈,她已看得明白:欲要杀掉弃,定要先杀掉这个疯子般的男人。

呼延烈已无法用单手舞动这刀,只得换上双手,眼见便要不支。

孰知他双手捏着刀柄只一轮,便听得“咔嚓”一响,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那刀身竟“呜”飞了出去。呼延烈吃了一惊,看着手中空荡荡刀柄,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那刀身飞出的还有一物,“哗啦啦”甩在了地上,竟是藏在刀柄中的一卷古简。

“惨了,今日只怕全坏在木大哥这口破刀之上了。”呼延烈心中一阵沮丧。

黑气一见呼延烈弯刀脱手,呵呵冷笑一声,立时纵身而上,便欲即刻取了弃的性命。

情急之下,呼延烈将刀柄“唰”甩向黑气,在地上一滚,操起那古简,护在弃的身前。

蓝光“唰”刺到,呼延烈挥简只一挡。

“嘭!”一声,那简中竟放出一团炽烈无比的光芒,将两人皆弹了出去。

“这边!快,快——”屋外人声嘈杂,夹杂着脚步与兵刃之声,无数卫士向医馆涌来。

“妙——”那黑气眼看再没有机会,长嚎一声,带着满腔怨气,消失在夜空之中。

呼延烈呆呆看着手中那卷古简,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晕了过去。

//

那兽的巨爪眼见要落在木娅胸口。

“噌”一声龙吟,一道白练划破夜空,那兽竟“啊呜”哀嚎了一声,纵了开去。

郁老实一看,一名身着灰袍、体型矮胖、满脸油光的中年道士,半空中接住了木娅,轻飘飘放在了地上。

“孽畜,缘何无故伤人?!”道士一手青芒流淌,一手戟指那兽。

那兽竟似乎能听懂道士所言,眼神中露出些委屈无奈。

乌皋蓝雾之中,却陡然涌出一道蓝光,如同一道巨鞭,“啪”甩在了巨兽身上。顺着那蓝光看去,竟是一株巨大无比的“豆苗”,长须舒展,葳蕤生光。

巨兽负痛,“啊呜”一声长嚎,又向着道士疾冲而来。

“原来是你这怪物作祟!”见巨兽冲来,道士并不躲避。便在巨兽血盆大口即将触到他面目的一瞬,道士手中陡然多了一道符咒。

“着!”道士一团身,一抬手,那符咒化作数丈高金色虚影,直奔巨兽头顶拍去。

“啊呜……”巨兽疾冲之下,如何能够避开?

“滋啦——滋啦——”只见一阵蓝光乱闪,那巨兽身上的蓝色光芒竟渐渐消失,现出本色。原是一头通体漆黑比家犬大不了多少的奇形野兽,身上生出深深浅浅纹路,如同水波,令人目眩。那兽伏在道士身前,一对黑晶晶眼珠盯着道士,一动不敢乱动。

“去吧,去吧!”道士一抬手,“滋啦”将那符纹自它头顶揭下。

那兽如得大赦,“啊呜”一声长嚎,也不回头,径直纵向密林之中,消失不见。

眼见道士仅仅一招便将自己辛苦豢养操控的异兽放了去,乌皋中那“豆苗”变得愤怒异常。

“唰,唰,唰”数道蓝光,挟着呼啸,向道士袭到。

“来得好!”道士凌空跃起,在那蓝光之上轻轻一点,皮球般向着“豆苗”激射而去。

第八十一章 程若 豆苗似乎意识到有危险,长须唰收回,身躯也往蓝雾中钻去。 想跑?道士一声大喊,挥手一甩,噗嗤,噗嗤五道金光没入蓝雾之中。木娅看得清楚,那金光乃是五道符文。 嗡符文击入乌皋,瞬间在皋中连接成一张大中金光流动,发出洪钟般鸣响。 唰,唰无数符纹自大冲天而起,结成一堵高墙。 豆苗欲要缩回泥沼,泥沼已被封禁,欲要突出那阵,却又惧怕金色高墙,进退两难,被困在其中。 只见它枝叶突然抽搐扭曲,又猛然弹开,发出一阵啸叫。那啸声中似乎夹杂着万千生灵死亡前的惨呼,听得人汗毛倒竖肝胆俱裂。郁老实与木娅两人不得不双手捂头,蹲在地上。 那啸叫竟形成一道道实体声波,撞击在四周的符纹高墙之上,将那墙撞得滋啦,滋啦现出裂纹。再看那声波之中,竟也是一道道鸟兽虫鱼的虚影,一触到那符纹高墙,便纷纷黯淡消散。 老怪物,你这是吞噬了多少魂魄?道士已如一只短翅巨鸟,悬停在符阵上方。 那豆苗越发着急,啸叫声更加急促,声波之中竟现出一道道人影,咣咣撞击高墙,眼见墙上的裂纹越来越大。 呵呵——道士冷笑一声,以为这样便能冲出我的‘五子镇魂’大阵? 他将食指咬破,只在空中一甩,鲜血飞出,顺着符阵裂缝往下蔓延。鲜血所到之处,阵中金光猛炽,缠绕在豆苗身上,炙烧得吱吱作响。 豆苗发出啸声终于减弱,变为声声哀嚎。它的身形也渐渐变小,不过蓝盈盈一株半尺高小草。 哼,你总算服软了!道士轻轻落下,竟停在那乌皋泥沼之上,并不陷落。 唰!道士甩手,又是一道符咒,闪电般没入那草茎之中。 草上蓝汪汪光芒瞬间泯灭,不过一株寻常小草,不细看确会错当成一株蓝色豆苗。 道士俯身,将那草小心采下,放入了随身皮囊之中,再轻轻一跃,来至了岸上。 多谢道长搭救之恩!木娅起身,连忙向道士行礼。 不必客气!那道士一摆手,转身便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事,天色已晚,你们二人为何会在此处? 我们进山寻药,误入这乌皋。方才多亏了道长,赶走那畜生又收服了这怪物,救下我等性命,不胜感激!郁老实跃了过来,也向道士行礼。 你二人一老一小,夜间来此,要寻什么药材?道士双眉一扬,并不还礼。 我们一行原有四人,两人已丧命于这乌皋之中。郁老实见他年纪尚轻,说话却老气横秋,举止亦是十分唐突,心中不悦,碍于方才被他救了性命,只勉强回答。一边拉着木娅,上下打量:木娅,你没事吧? 姑娘,你姓木?道士突然转过身,盯着木娅,可是龙方国木氏族人? 道长,木娅正是龙方国人氏。木娅不知他想要问什么,只照实回答。 那你可认识木尔陀?道士盯着她双眼,油脸上竟有一丝兴奋。 木尔陀乃是家兄。不知道长打听家兄,所为何事?木娅看他神情,心中有些忐忑。 哈哈哈道士竟长笑起来,却原来是故人姊妹。你进山究竟所为何事?老道或可帮你! 我们要寻的乃是能一味替人还魂之药草,用来搭救我的一位朋友。 你要找的可是这‘程若’?道士笑眯眯一拍腰间皮囊。 那怪草便是程若?木娅吃得一惊。 郁老实亦在一旁摇头:道长,可开不得这种玩笑!那可怖怪物怎会是助人还魂的仙草?不把人魂魄吸了去才怪! 道士双目圆睁,看着郁老实:看你一头白毛,却恁不晓事?老道今年一百六十岁,竟会骗你们两个娃娃? 木娅与郁老实皆瞪大了眼盯着他那张油脸,不敢相信。面前这道士最多不过四十,但看他方才手段,确似是那餐风饮露驻颜有术的世外高人。只他这颜,看起来略寒碜了些。 这‘程若’最喜吞食控制魂魄,虽然自身无法修炼出元神,体内却有可以聚气还魂之精元。方才那‘玄?(chu)’并非恶兽,应是不慎被它杀死在这乌皋之中,又由它还魂而生,才会受它控制。方才我那道符咒,便是将它施加在玄?之上的魂魄束缚切除解开,那兽方才得以自由。 木娅听得仔细:道长,莫非借它还魂便会受它控制? 那倒未必。人有三魂七魄,各有所司。三魂中一点根本,谓之元神。若人之三魂被拘,但元神未夺,便如同斩草但未除根,则此人还魂有望。若是还魂之人的元神强大,借外力还魂之时,元神自会依照自身意愿,重铸魂魄。非但不会受到外力控制,还有可能将外力一并吞没灌注入魂魄之中,重铸之魂魄反而更为稳定强悍。 但若是此人元神弱小而外力强大,则结果截然相反,外力会依据自己的意愿重建魂魄,将此人躯体霸占,无异于‘夺舍’。即便复活,只怕也再不是那人。 听他这般说,木娅心中不觉有些犹豫:也不知那少年的元神,能否镇得住这程若? 既是故人姊妹,这程若我便相赠与你。只是你兄长可还安好,今日可有与你们一同上山? 木娅先是十分惊喜,转而却变得忧伤:道长——家兄一年前便已身故了! 啊?道士显然亦是十分惊讶,令兄年级甚轻,缘何突然去世?可是染上了什么恶疾?又或是遭逢不测? 木娅摇摇头:哥哥死得十分蹊跷,他身体一向强健,亦没有遭逢什么变故,却莫名其妙失去记忆,终日卧床不起愁苦不堪,临终前已是连我都不再认得。 如此古怪?道士扼腕叹息,八年前,老道自苍蘼赶回昆仑,亦是在这凌山碰到令兄。当日他可是丰神俊朗一名少年英雄啊。 哥哥当日上山应是为了捕捉灵兽,听老道说起当日情景,木娅忍不住插话,他捕到的乃是一头当康幼崽。哥哥对那兽极是喜爱,食则同桌寝则同榻。那兽成年后随哥哥南征北战,数度出生入死,日日伴随哥哥左右。却在哥哥去世当晚撞断獠牙,再不进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出半月便郁郁而终了。 道士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可惜啊,可惜!令兄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之才,八年前便已入既济初阶,召唤御灵之术更是独步天下。老道见他小小年纪身手了得,十分喜爱,一时兴起邀他比试了一场。 老道回身,看向那凌山之巅,竟露出寂寞神色:我们便是在那皑皑雪峰之下,一连比了三日。 三日?木娅有些惊讶,她只知道当年哥哥入山颇费了些时日,却不曾想是在与这道士比试。 老道点点头:我原想是一场。老道十数年未与人动手,想过过手瘾,也趁机点拨点拨令兄。孰知这一发便不可收拾,竟比了足足三日。若非令兄有军务在身,我们只怕会在这山上住个一年半载。 说起当日情形,道士竟还有几分激动神往: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有令兄那般悟性,对修行之事又是那般狂热。赛完一局,第二局再与他对阵,他便是一个全新之人。别人的进步是以年月计算,令兄的进步却是以时刻计算。第一日我尚可以轻松胜他,三日后再与他比试,我却需要做上许多准备,方能险险胜上一招半式。 百十年好容易遇到这么个好苗子,老道被撩得争心大起,正要与他好好切磋切磋。令兄却在此时接到龙方单于传书,北境狼骑侵扰,要他火速出征。 于是令兄与老道做了个约定,便是八年后再来这凌山之巅决一胜负!孰知,哎老道又是连连摇头,神色黯然。突然脸色一沉,戟指苍天,大骂起来,你个狗屁玩意儿,这世上恁多腌臜之人,要死怎么轮得到他?你定是嫉恨他,才叫他年纪轻轻便莫名其妙丢了记忆,落入你的圈套! 见老道突然发怒,木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郁老实在旁边说了句:道长,莫若同我们一道下山吧,顺便去看看故人。 道士愣了一愣,神情竟有些委顿:一抔黄土,数茎衰草,有甚好看?老道还是回昆仑去吧 转身便走。行得几步,突然又想起一事,折回木娅身前,将那皮囊解下递与木娅:此物凶悍,你要小心行事! 言毕,往山巅纵身而去,一两个起落已不见人影。 木娅与郁老实皆如大梦一场,两人寻了一处地方囫囵过了一夜,次日早早便赶下了山。 // 城中两人分手。 还未到医馆,木娅便发现情形有异。 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房中,呼延烈依然躺在木桌之上昏睡,身上却新添了无数伤痕。 水槽中的少年倒是无事。墙上哥哥的腰刀,不知何故断成了两截,放在了水槽旁边。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木娅,你可算回来了,快来看看烈儿 第八十二章 伐易 兰氏急匆匆行了进来。 木娅赶紧上去替呼延烈把脉,却随即放下心来。 阏氏,不用担心!二殿下只是病体未愈之时便强行发力,疲累过度又受新伤,导致体力衰竭气血两虚,我开些药调理一下便会没事了。且让他好好歇息,再不要打扰。转身将兰氏拉到一边,只是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兰氏听她如此说,心中安稳了些:昨日那医官也如此说,但阏氏却只愿听你的。谢天谢地,既是无事,我便放心了。 停了一停,继续往下说:昨日晚间,也不知何人竟入到你的医馆之中,欲要行刺烈儿。好在他已能下地行走,我又多派了些人手在周围,这才险险躲过一劫,哎 会是何人,竟要行刺二殿下?木娅心中惊讶,可有人看见刺客相貌? 看见之人皆说是一团黑气,却哪有黑气能够伤人的?定是刺客做了伪装。 木娅点点头,又来至弃的身边,细细察看一番,方才放心。 木娅,你此番进山,缘何这么快便回来了?莫非亦是不太顺利?兰氏并未见到安排给木娅的两名健勇,亦是有些担心。 阏氏,我们此行倒算是顺利,只可惜了您安排给我的两位兄弟。 来,木娅。兰氏将木娅拉着坐下,慢慢说! 木娅将这两日经历细细说与兰氏听。 这世间还真有这等咄咄怪事?兰氏瞪大了眼睛,竟打了一下寒颤,那草竟真能操控他人的魂魄?那要如何炮制,方能用它给人还魂? 木娅摇了摇头:我亦不知。若遍翻医典仍找不到炮制之法,便只能先试试日常用到的一些手段了。 突然听闻屋外卫士呼喝:何人? 两人眼前一花,房中已经多了一人。 灰袍布衣一名中年道士,正将兰氏上下打量。 兰氏吃了一惊:青天白日,这刺客竟还敢来? 正要大声呼叫,嘭门外冲进来数位兵士,将道士团团围住。 道长?缘何是你?木娅一眼认出,那人正是凌山上救下自己性命的道士。 没事了,你们出去!听木娅口气,兰氏已经猜到他是何人。心中松了一口气,一摆手,兵士退去。 这许多年了,老道心中终是放他不下——西行愈远,心中却愈是牵念,忍不住还是回来看看。老道只四处打量,眼中满是温情,这便是令兄生前住所? 正是!木娅回答,哥哥出任国师之后,单于赏赐了府邸,他却依然愿意住在此处,只说与药草为伴,心中清净。 嗯!道士转了一圈,看了眼木桌上的呼延烈,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年纪轻轻,好端端躺着作甚? 兰氏见他突然去抓呼延烈,心中着急,正要出言阻止,木娅悄悄拉住了她。 却见呼延烈呼——吐出一口长气,竟慢慢坐了起来。 烈儿!兰氏赶紧过去扶住。 呼延烈似乎有些恍惚,晃了晃脑袋:母亲,我似乎已经好了! 突然想起一事,从木桌上往下一跃:对了,我那兄弟没事吧? 一抬眼看见屋中有个面生的道士,不自觉往母亲与木娅身前一护:你是何人? 道士却全不理他,径直行至水槽之前,看了看弃:木娅,你要救的朋友便是他? 木娅轻拍了下呼延烈的肩膀,示意他放松,也行至水槽前蹲下:正是! 突然想起一事:木娅昨日幸得道长搭救,只是到如今还不知道道长名讳。 璇元。道士的眼神全落在弃身上,只随口回答。 你这朋友是被人打伤? 嗯。 那伤他之人与他有甚深仇大恨,竟将他魂魄全部击散?他现如今仅靠着体内一点元神勉力吊着一丝生机,随时可能出现不测。 是啊,我等亦十分心焦。璇元道长,那程若该如何炮制,方能助我这朋友还魂? 璇元看一眼木娅:你竟不知? 木娅摇了摇头。 璇元见她摇头,竟笑了起来:你都不知,老道又怎会知道? 见他模样,不似说笑,木娅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 璇元又四处看看,眼光落在桌上那半只葫芦与断柄弯刀上:这两样东西,却有些意思! 呼延烈行了过来,方才木娅与璇元的对话他已全部听到:道长,这葫芦乃是我这朋友的,弯刀却是木娅已故兄长木尔陀之遗物。 随即转向木娅,有些尴尬:木娅,昨晚情急,我自墙上摘下此刀御敌,孰知它竟突然断了! 璇元见到那刀,竟陷入沉思:这弯刀我并无印象,当年与我交手之时,令兄手持的乃是一柄铜锤。 哥哥当年出征北境,不知自何处寻来这刀,此后便一直带在身边。木娅点了点头。 刀是好刀!寒铁所铸,看似无锋,触碰金石,则锐利异常。璇元取刀在身旁铁链上只轻轻一划,那链便哗啦啦断作两截,众人皆吓了一跳。 只缘何刀柄如此轻巧,竟还是中空的,运刀之时岂不吃力?璇元又看了半晌,露出古怪神色。 那刀柄中原有一卷古简呼延烈看了一眼。 你说的可是此物?不知何时,璇元已徐徐展开那古简。那简极是古旧,遍体虫蠹,深褐颜色。 《伐易》?什么破书,起这么个古怪名字?只看得一眼,他竟眼中光芒闪烁,将那刀随手一扔。 呼延烈想起昨晚怪异情状,欲要阻止,已然不及。 只见璇元满脸惊愕欣喜,双眼愈睁愈大,眼中可见一道道金色字符闪过。木娅在他身侧,却发现那古简上空空如也,不竟心中诧异。 呼延烈见木娅表情奇怪,也凑过身来。 明明古简上空无一物,璇元却似乎看得极为入神。再看他时,双眼已尽变为金色,方才惊愕欣喜神色已荡然无存,脸部抽动,须发贲张。 不好,这简有古怪!呼延烈一抬手,欲要自他手中夺过古简。 嘭!一触及那简,他竟横飞了出去。 你那道士,缘何伤害我烈儿?兰氏一直站在一旁,见璇元将呼延烈撞飞,心中着急。 跑过去将呼延烈一把抱住,一边大喊:快些来人! 门外呼啦啦冲入来数名兵士。 快将那道士手中的竹简夺了下来!兰氏往璇元一指。 那些兵士一拥而上。却皆似撞上一堵巨墙,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竟被弹出丈余距离,将屋内熬药的瓶瓶罐罐撞得稀烂,龇牙咧嘴根本爬不起来。 此时的璇元,眼中金光吞吐,竟在头顶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金色光环。光环中如有长江大河涌动,又隐隐可闻虎啸龙吟之声。金光折射在房顶墙壁之上,只见人影幢幢车马萧萧,四时风物百家短长,无数流年只随那光纷至沓来又缥缈而去,叫人生出难以言表的沧桑之感。 璇元自己却已经面如金纸,嘴角歪斜,身子好似筛糠般站立不住。 又过得片刻,他终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双眼缓缓合上,满屋金光也渐渐黯淡,消失不见。 众人皆从那金光倒影中醒来。木娅赶紧上前,小心翼翼碰了碰他,再无反应。一搭他脉搏,并无异常,只似乎是陷入了昏睡,还发出沉沉鼾声。 老道方才还好好的,缘何一看那书便成了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木娅心中暗暗着急。 搞什么鬼?呼延烈早已爬起,行了过来。 从地上拾起那古简,又看了半天,摇摇头:奇怪,奇怪——他竟睡着了? // 接下来数日,木娅只将馆中医书尽数取出,一本本细细浏览,却并未找到炮制程若之法。 这些医书我自幼便已熟读,若有还魂之法,我定有印象似这般下去,只怕是虚耗时日,却于事无补。木娅回身看了看水槽中躺着的弃,眼中露出焦急神色。 不如我便试试那些日常用到的手段吧。木娅拿定主意,备好各种工具器皿,再小心翼翼自皮囊中取出那程若。 我先试试剪下一片草叶,将它捣碎做成药汁,喂那少年饮下。 木娅取出一柄银剪,选了一根草叶,咔嚓剪了下去。 嘎啵一声,如同剪在金铁之上,木娅手指生疼。那草叶未伤分毫,剪子却已豁了口。 咦,这草果然与众不同,竟比寻常金铁还要坚韧。木娅脑中突然冒出个念头,既然如此坚韧,不如我便试试这个。 她取来哥哥那弯刀,对着草叶一割。 草叶出现一道血色划痕,那草竟发出一声尖叫。一道蓝光一闪,划痕转瞬消失。 这刀似乎对它有些作用,可以将叶片划开,但那草却能自我修复,这可如何是好? 木娅又试了诸般方法,依然无效,不觉有些气馁。 木娅!是呼延烈来了。 那日也不知璇元用了什么办法,他竟已完全康复。 这几日,木娅为了不要他打扰,索性将他赶回了皇宫居住。 道长?呼延烈一推门,突然喊了一声。 木娅吃了一惊,一回头,笑眯眯站在自己背后的,不正是璇元? 第八十三章 既济 “道长,你何时醒来的?”璇元已昏睡数日,如今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木娅难免惊讶。 璇元却不回答,只行到桌前,拿起了那草与弯刀,返身来至水槽前。 又从桌上取下弃的葫芦,将程若置入葫芦之内,拿起弯刀便要去捣。 那程若竟发出厉声哀鸣,捣它一下,它便鸣一声,如同苦苦求饶,直至声音越来越小。 再看时,弯刀已将它枝叶尽数划破,它竟再不能痊愈。 璇元浑然不去理它,只皱着眉一下下将它捣成了蓝汪汪一瓢汁液。 “拿着!”璇元将那葫芦往木娅面前一递。 木娅看得心惊肉跳,硬着头皮接过。 “快啊,”璇元见她犹豫,忍不住催促,“给他喂下去啊!” 这程若竟是这般炮制?实在有些简单粗暴。木娅端起葫芦,呼延烈帮忙撬开弃的牙关,将满满一勺程若汁液给他灌了下去。 见弃喝完,璇元拍了拍双手,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道长前两日还说不知如何炮制这程若,怎么今日一起身便把它给料理了?木娅犹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发问:“道长,这便好了?” 璇元突然变了脸色:“小丫头,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他发出的竟是女声! 木娅与呼延烈俱吃了一惊:“道长——您没事吧?” 璇元的脸色忽红忽白,嗓音也忽高忽低,突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轰隆”一声自窗口冲了出去。 来至屋前空地,只见他时而跃起数丈高,时而用头狠命去撞那硬物,时而又在地上打滚,手足并用,将那空地弄出来个半丈深大坑,将木娅与呼延烈吓得不轻。 璇元口中犹在不停喊叫,只是时而是男声,时而女声。 “我说怎么恁不对劲?原来是你个老妖婆!你给我滚出去!” “呵呵,你叫我出去我便出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娘岂不太没有面子?” “这地方原是我的!” “哪有什么你的我的,最后不过一抔尘土。我不过劝你早点搬,省得这地方没法住了才想起要搬,那时便是受罪咯……你也不要以为你这地方有多好,只不过比住在那破简中强那么一点点而已。都怪你个牛鼻子太倔,死霸着不走。你若乖乖将它让与我,不强过两人挤在一起这般难受?” “你个老妖婆,蛮横不讲理!我能搬去何处?你既觉得我这地方也不怎么样,为何还要死气白咧住下来?” “谁叫你去读那《伐易》?谁又叫你能读懂那《伐易》?你可知,你这边一读,我那边便是声声召唤。你将我请来,不好好待我,却反说是我霸占你的地方?你可知能将老娘我请动的,哪一个不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之才?哪有似你这般不可救药的老赖皮?老娘今日也是黑纸糊灯笼,不明不白住了进来,你这地方油乎乎、脏兮兮,后悔的是老娘,你应当觉得万分荣幸才是。” “我荣幸——我荣幸个屁!你个老妖婆,我,我……我与你同归于尽!” “切!你倒是试试啊?” 两人皆不敢过去扶他,只能任他在院中折腾,直至院中一切皆搞得粉碎,只差点将这医馆也拆了,他才终于躺在地上,直瞪瞪望着天空,再一动不动。 “那古简莫非将这道长的魂魄也吸了去?”呼延烈瞪大眼睛,看着躺在那儿的璇元,“缘何他行事说话突然变得这般怪异?” “那男声倒是道长本来的声音,女声却是什么人?”木娅心中亦甚是奇怪,“他们似乎是在争夺什么东西。” 便在此时,房内突然传来“嘭”一声巨响,又将木娅与呼延烈吓了一跳。 “是那少年!”木娅突然想起,方才只顾着看这璇元发疯,倒把他给忘记了。 一冲进房内,木娅“呀”一声惊叫,赶紧低头捂眼,脸已经红得像是着了火。 只见弃正赤条条站在那里,看着一地布条与木屑碎片发愣,裹在他身上的绷带与他身下的水槽早不知去向。 一听木娅尖叫,弃也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呀!” 顺手操起葫芦遮住身体:“你们是什么人?这又是哪里?我缘何会来在这里?” // 却说那程若汁液下肚,弃的元神立时感应到它的力量,欣喜异常,迅疾将其中的精元通过经络往四肢百骸输送。 那程若又怎会如此轻易受人摆弄?只装作极温顺的模样,先将弃的气海、经脉皆占据填满。 待弃的元神欲要炼精还气之时,它便突然发作,自四面围拢过来,竟反将那元神围困在气海之中,欲要反客为主,控制弃的身体。 那元神每日要维持弃的肉体保有一丝生机,疲累已久。如今浸淫在那程若精元之中,被那蓝汪汪“豆苗”虚影甩出的长须缠住动弹不得,竟渐渐不支,眼见慢慢变了颜色。 便在此时,一道金色锁链突然自虚空降落,死死锁住那豆苗虚影。 豆苗虚影拼命挣扎,又发出“吱吱”哀嚎,那锁链却越勒越紧,直到“嘭”一声将那虚影挤压成一团蓝雾,飘散开来。锁链自身亦随即炸裂,化作一道金芒,没入元神头顶。 元神顿时长大一倍有余,已接近真人身高,金光环绕,将蓝雾瞬息廓清,将气海中的精元亦尽染为金色。 程若精元之力被他催动,化作滚滚生气,如决堤之洪水,一瞬间灌注入弃的肢体,冲开他身上每一个的毛孔,竟将他身上裹着的纱布与他所躺的水槽冲得爆裂开来。 弃闯过这生死关头,自然是极大欢喜。只是心中有些疑惑:那锁链缘何与我葫芦上那道花纹倒有些相似? 爬起身,正一片迷茫之际,木娅突然冲了进来,于是有了方才那一幕。 // 呼延烈赶紧脱下件外衣与他遮挡,一边满心欢喜看着木娅:“那老道虽然疯了,但他那方法却似乎十分奏效!我兄弟看来已经大好了。” 弃看着呼延烈,想了一想:“这不是当日谷中那驾驭机括巨兽的那个龙方少年?莫非是他救了我?” 便要躬身向他道谢。 呼延烈一把将他拉起:“兄弟,不是我救了你。救你的人,在那里!” 木娅满脸羞红,但已将双手自脸上放下,弃只看她一眼,便如遭雷击,呆呆杵在那里,眼圈慢慢变红,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哽咽着喊了声:“于儿……” 呼延烈在一旁并未听清,见他突然变成这幅样子,以为是伤重未愈神思恍惚,赶紧过来一把扶住。 一边回头招呼:“木娅,我这兄弟看来还是有些不妥,你再替他好好瞧瞧。” 木娅看见弃的表情,又听弃呼自己为“于儿”,心中亦是十分吃惊。明明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她却觉得这呼唤乃是从记忆最深处传来,又直击自己内心最柔软处,引发不顾一切想要狂奔而去的欲望。 弃却听到了呼延烈的那声“木娅”,猛然惊醒:我已回到五百年前,于儿又怎会来至我身边呢?这姑娘只是长得与于儿相似罢了,只是这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奇怪,奇怪! “姑娘,恕在下唐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弃向着木娅深鞠一躬。 呼延烈将他扶起,看着木娅笑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 接着将手往弃面前一伸:“呼延烈!兄弟们都叫我阿烈!” 弃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弃!丢弃之‘弃’。” “弃兄弟,你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那是木娅!”呼延烈一拍弃的肩膀,回身向着木娅介绍。 “木娅姑娘,多谢了!”弃又想行礼,被呼延烈一把拉住,“弃兄弟,不拘那些俗礼的好!” “这小子醒了?”璇元不知何时已来至屋中。看一眼弃,竟突然又换成了女声:“还不得靠我?就凭你们几个废物,哪能救他——木娅,给我些酒!” 最后这句,又换成了男声。他这儿忽男忽女,弄得人十分错乱。 “我这医馆之中,只有给人舒筋活络的药酒……” 璇元打断木娅说话:“有酒就行——喝就喝,你当老娘怕你?” 木娅正不知如何是好,璇元又说了:“不用理她,你只管拿酒来!” 木娅叫上呼延烈,自窖中搬出一坛数年前泡制的三花五毒酒。 璇元“啪”拍去封泥,只端起那坛,“咕咚咕咚”便饮了起来。 “道长,此酒甚烈,多饮只怕会伤身!”木娅见他饮得猛,有些担心。,。 “不怕,喝死最好——呵呵,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又是男声在前,女声在后,便如同自己与自己吵架。 半坛酒下肚,璇元“呃——”打了个饱嗝,“扑通”滚倒在地! 这道士为何与我当年腹中有那骄虫时有些相似,只是他腹中这东西竟可以发出人声,莫非也是误食了什么古怪玩意儿?弃见到璇元忽男忽女在那胡言乱语,心中思忖。 他不知道,正是璇元体内那人一早看出这葫芦不是凡物,于是利用葫芦压制住了程若的那股怪邪力量,这才将自己救了下来。 呼延烈看看木娅,冲着躺在地上的璇元做了个鬼脸:“总算消停了!” “阿烈,我明明记得自己是在那锁星峡中被蹇横所伤,缘何来至了此处?”弃心中无数疑问,终于有机会开始询问。 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第八十四章 出宫 扬灵气极,虽然听见皇帝在身后呼喊,并不停步。 那年长寺人带着两名小寺人正匆匆关宫门,看见扬灵,“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殿下,您便饶了小人吧!上回因您出宫之事,小人被罚了半年俸禄,屁股上还挨了一顿板子,疼得小人数日下不了地。今日若您再出宫去,只怕小人这屁股——哎呀不止是屁股,只怕连这脑袋也再难保住。就算勉强保住,也只能天天喝西北风去了!” 两名小寺人也赶紧跪下:“求公主殿下饶命,请公主殿下不要出宫!” 那寺人着急,浑顾不得尊卑礼俗在那里“屁股”“脑袋”说了一堆,扬灵越发气恼,哪肯停步。只回身冲宫内喊了声:“今日乃是扬灵自行出宫,与他们并无半分干系。他们职责已经尽到,求父皇不要与他们为难!” 也不去闯那宫门,只纵身一跃上了墙头,几个起落便没了人影,只剩下那数名寺人大眼瞪小眼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扬灵找了匹快马,匆匆出了苍蘼国都,心中却有些迷茫:“这苍蘼实在令人失望!只我如今又该去往何处?” 欲要南下寻弃,终觉不妥。弃在那蹇横军中,即便见到,只怕亦甚是尴尬。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我回姑臧看看,王庭变成了什么模样?还有,我那世子表哥又去了何处,竟全无消息? 心中拿定主意,快马加鞭,踏上西去之路。 // 行了十余日,渐渐接近姑臧,四处风物又呈现出熟悉的模样,扬灵心中十分感触。 前方大战在即,随处可见粮草兵马,沿途城镇盘查也越来越严。 所幸扬灵会说姑臧土语,又换了男装戴上锥帽,带猎弓猎了些皮子,将脸与双手皆抹黑伪装成猎户,数次遇到盘查皆轻巧躲过。 这日,扬灵来至一处三岔路口。路口一间小店,里面数名打尖歇息的客人。 “客官,要些什么?小店有茶水酒肉!”小二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了上来。 扬灵走得饥渴,随意点了壶茶,又要了两张饼,就着一碟小菜,吃了起来。 “大哥,这龙方大军打又不打退又不退,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弄得我们每次皆要从这里开始绕道,多上两三百里路程,实在讨厌!”说话的是一名年轻商人。 同桌一名中年商人“滋”饮了口酒:“兄弟,你有所不知。这镇守姑臧的乃是宇文追,麾下数万精兵,善使弓弩,号称“飞羽军”,可不是那么好惹的。龙方老单于亲自领军来至姑臧,却并非要与他交战,不过是为了拖住他,好叫儿子在南边松快些。” “原来如此!大哥,听说南边战事也甚是胶着。” “哈,蹇横这番是大意了,当日还夸口三五日便能拿下龙方,孰知一打便是半个月,至今胜负未见分晓。据说那龙方国派出了一支机括军,十分厉害!” “那照这么打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中年男人笑了笑,又“滋”饮了口酒:“只怕快了!” “为何?”那青年商人有些不解。 “如今已是深秋,再过半月这姑臧境内便要开始降雪。一旦大雪封山,龙方的粮草军备要运过来便是难上加难。老单于打了一辈子仗,这点事情他必定是知晓的。”中年商人有些得意,“到时候,我等来往北境便不用绕道,只往姑臧穿过去便是了!” “大哥高见!来,来,小弟敬大哥一杯” 此人所言倒确有几分道理!扬灵心想。 又听说南方战事胶着,龙方军士骁勇,不觉替弃多了一分担心。 “小二,算账!”扬灵摸出一锭银子,递与小二。 小二见他一身猎户打扮,却出手阔绰,心中好奇:“客官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往姑臧。”扬灵抬头看他,“不知小哥有何见教?” “不敢当,不敢当!客官去姑臧可是做生意?如今可是去不了呢。” “为何?” “如今大战在即,只怕客官进不了城。” “无妨,我不进城,只是去王城附近的亲戚家走走。” “走亲戚啊?客官不要嫌小的多嘴,如今都是自王城往外逃的百姓,方圆数十里,皆是人去房空,只怕你未必能找到你那亲戚。” 扬灵起身:“我原是顺道,若见不到他,折回去便是了,没关系的。那银子你却不用找了,权当是交了你这个朋友。多谢小二哥!” 小二心中欢喜,见她执意要去,只对她说:“客官,稍等片刻。” 回身入到房中,取来一块木牌,将它递与扬灵:“客官,若有甚急事需要进城,你只怕用得上此物。” 扬灵接过一看,竟是一面腰牌,上面写了三个字:古耳昆,还有数个小洞。 看他有些不解,小二连忙解释:“这腰牌乃是姑臧驻军发给这方圆百里百姓用以标明身份之物,这上面的三字乃是贱号。战事一开,食材难以弄到,又没什么生意。我只怕这两日也要关了这小店,带着家眷投往苍蘼大舅家去。这牌拿着再无用处,不如送与客官。” “哦!”扬灵心中一喜,“如此多谢小哥了!” 小二又拿出一包熟肉与几张硬饼,硬塞到她手中:“方圆数十里,再无售卖吃食之处。若你寻不到那亲戚,便姑且用来充饥吧。” 扬灵十分感激,再三道谢。 // 过了那路口,再往前行了不到半日,远远便望见了姑臧王城。扬灵想起舅父,心中难免有些凄凉。 呼延犽牙并未围城,王城东南两道城门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开放,却全是往外逃散的当地居民。 扬灵将帽檐拉低,牵着马匆匆来至城门外。 “你要入城?”守城的兵士有些奇怪,“入城何事?” “我家大舅腿有些残疾,我来带他离开。”扬灵以土语回答。 “腰牌!”兵士见他说话口音地道,不再为难。 扬灵将那牌递上,兵士取了一本文册,将那牌往上一对照。 扬灵悄悄瞟了一眼,心中赞叹:发明此腰牌之人,真是绝顶聪明。 原来前面两个小洞,对应的是那文册上的数字,乃是文册与页码编号。兵士又依编号取出另一本文册,一对照,点了点头,将腰牌还与扬灵。 “快些进去,快些出来!我们也不知这城门能开到几时,若是战事一起,只怕你便出不去了。” 扬灵谢过那兵士,正要进城,突然听到一声轻呼:“等等!” “将军!”兵士垂手行礼。 扬灵循声望去,一名中年男子骑着一匹巨大青马自城中缓缓行了出来。男子丹凤眼,挺头眉,身着蓝紫色盔甲,身形儒雅,却透出一股如在弦之箭的凌厉之气。 “拿来!”那将军往扬灵面前一伸手,语气甚轻,却透出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扬灵犹豫了一下,将那腰牌递了过去。 “古耳昆,”将军盯着扬灵双眼,“你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小人住在城东五十里外那三岔路口,平日靠一间小店糊口。”这些答案扬灵倒是一路上早已想好。 “哈哈,古耳昆,你看那是谁?”那将军点点头,突然往扬灵身后一指。 扬灵心中一惊:莫非这将军竟认识古耳昆,又或是遇见了与那古耳昆相熟之人? 匆忙间回头,哪有什么人影? 却突然觉得头顶一松,锥帽已不翼而飞,头巾散开,一头金色秀发“唰”披落下来。 周围百姓皆发出惊呼,十数名兵士已经围了上来。 这将军竟然使诈?扬灵心中恼怒,双眼喷火,只盯着他。 “嗯,出身富贵,却自幼习武,善使弓箭你这满身满脸的女儿气息,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那将军将扬灵上下打量,却并不生气,“说吧,你究竟何人?为何来这姑臧王城?” 我已层层伪装,这人竟一眼便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扬灵不觉心中惊讶。 但她生性从不服输,只将头一仰:“这姑臧王城乃是我家,我想来便来,你管得着?” “既是你家,你光明正大地来便是,为何要乔装改扮,还要偷来这腰牌掩人耳目?”那将军依然是轻言细语,“我乃是苍蘼宇文追,姑臧驻军统帅。大战在即,一城军民性命皆在我身上担着,你说我该不该管?” 这将军说话慢条斯理,却叫人无从反驳,扬灵不禁又想起那腰牌:这人心思缜密,目力过人,那玩意儿定是这人发明。 “报——”一团黄尘滚地而来,尘中一骑快马。尚未到达跟前,那骑手便滚鞍落马,摔倒在地。赶紧有兵士过去将他搀扶过来。 “宇文将军,国都,八百里加急!”那骑手满面尘灰,嘴唇龟裂,颤巍巍自怀中取出一封书简。 宇文追下马,双手接过,才看得数行,脸色大变。 翻身上马,掉头便往城内驰去:“急告诉城中军民:门禁今日酉至戌时最后开放一次,此后将不再开放!召军中所有牙将以上将领,来大帐中议事。即刻起,姑臧全城进入最高等级临战状态,随时准备敌军攻城!” 驰得两步,他突然勒住缰绳,回头看着扬灵:“将她暂时监押,好生看护,待本将军日后细细盘问。” “驾——”一声,绝尘去了。 第八十五章 波澜 呼延烈将他所知一一说与弃听。

“原来我已来至龙方,这个叫木娅的姑娘乃是龙方的医官。”弃心想。

“不知如今前方战事如何?”听呼延烈说起当日情景,弃不禁又想起老勺头与小锅盖等人,开口问道。

“弃兄弟放心,我朔哥哥心思缜密,修为又高,蹇横老匹夫断难从他手上讨到便宜!当日若不是我中了他的诡计被赚进那谷中,朔哥哥亦不会上当受伤。不过那老匹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你葫芦击中之后,亦是数日不曾出阵,只怕伤得也是不轻。”

弃依稀记得自己当日是甩出葫芦击中了蹇横,却并未曾想会将他击成重伤。

又听呼延烈称呼延朔为哥哥,复想起当日蹇横言语,心中明白:原来这呼延烈亦是龙方国的皇子。

“弃兄弟,你身手如此之好,是在哪位将军麾下效力,为何之前从未见过?待过两日我们回了战场,你便调来我的机括营吧,我教你驾驭那机括兽,保你如虎添翼,只在乱军中纵横。”却原来呼延烈将弃误认作龙方兵士了,弃亦不好揭穿自己的身份,只诺诺答应。

“烈儿,烈儿——”

“阏氏!”木娅连忙行礼。

推门入来一位中年女子,十分貌美,脸上却挂着一丝着急神色。

见到弃,兰氏有些讶异。

“娘,这便是救我的兄弟,弃!也已经被木娅妹妹治好了!”呼延烈将弃拖到母亲面前。

“哦,”听闻弃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又想起当日水槽中的“粽子”,兰氏将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还行了一礼,“这位小兄弟,果然是少年英雄。多谢你救下犬儿性命!”

弃连忙还礼:“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见房中并未外人,兰氏靠近呼延烈的耳边,有些兴奋地轻语:“苍蘼皇帝病重了!”

“啊?”这消息来得突然,呼延烈与弃皆惊叹了一声。弃想起出征前那日皇帝在蹇横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这消息可靠?”呼延烈问。

“苍蘼宫中传来,十分可靠!”兰氏点头。

“好啊!”呼延烈转而欣喜,“那皇帝虽有几个儿子,皆是不成器的东西。皇后漆氏,却只生得两位公主。在立嗣之事上,他又一直纠结推延,如今只怕苍蘼要大乱!那蹇横亦定是无心恋战,只想着早日回国抢那王位去。”

“嗯。”兰氏点头,“但也怕他狗急跳墙,又想出什么阴招伤了你大哥。”

“娘,我已痊愈,明日便动身回大哥军中,去助他一臂之力,趁机收拾收拾那老匹夫!”

呼延烈又回身看着弃:“弃兄弟,你可愿与我同去?”

“不行!你们都还未痊愈,要再调理几日,待好得差不多了才能动身!”木娅一看急了,抢在两人身前。

兰氏却在一旁笑了:“还是木娅会心疼人!好了,都别急。我已传书你父亲,明后日便可得到回复。一切凭依他定夺!”

//

早在宇文追得到消息前数个时辰,呼延犽牙便已知晓:苍蘼皇帝病重!众位王子表面上嘘寒问暖极力尽孝,背地里却早已各自绸缪,只待皇帝殡天,便要发作。

他却并未如宇文追后来所预测的那样急急发起进攻,而是迅疾上马,来至城旁高地,往城中细细探察。发现东南城门依然有百姓出入,宇文追似乎还不知晓此事,呼延犽牙反而陷入了沉思。

皇帝病重,又未立储,苍蘼国内必定会掀起一番波澜。作为对王位觊觎已久又最有实力的竞争者,蹇横必定比谁都希望能早日结束这场战斗,回国收拾乱局。

那么蹇横面临的选择无非以下几种:

第一种,易帅或是撤军。易帅,表面上看似乎是可以兼顾的最佳选择,但凭呼延犽牙对龙方的了解,蹇横长期把持朝纲、排除异己,苍蘼真正能带兵之人屈指可数。宇文追被自己拖住,金刀卫师帅姬先守在都城,蹇横身边根本无人是儿子呼延朔的对手。若真是易帅,只怕不消数日,苍蘼大军便会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所以,无论易帅还是撤军,这两种做法所导致的结果并无差异,那便是我龙方军长驱直入。蹇横即便得到王位,苍蘼大半壁江山已在我龙方手中,已是名存实亡。蹇横断不肯如此做!

第二种,反扑,短期内将我军击溃。这种可能性极小,朔儿身经百战,极是谨慎。上次中了蹇横圈套,全是因为烈儿,此后只怕会愈加小心。两军已经僵持半个余月,各有胜负。苍蘼国内动荡,无法增兵,想一举将我军击溃,无疑是痴人说梦。这个道理蹇横也必定明白。

第三种,议和,苍蘼出让部分利益,龙方退兵。蹇横回去争夺王位,我龙方坐收实利。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宇文追,此人素有大志,虽受蹇横器重,却未必是他的心腹。在这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之下,宇文追的首选一定是拥兵自保,等待时机获取利益。他的实力不如蹇横,尚无问鼎之心,但我若此时贸然进击,反倒很有可能将他激怒,将事情往预想不到的方向推进。

想得明白,呼延犽牙呼唤:“来人,盯紧城中动静。若是今日内东南城门关闭,城楼上兵士增多,你等便不用理他。我要歇息片刻。”

“给阏氏回信,定要留住二殿下,再莫让他去闯祸。只说蹇横那小子已经被他的机括军打跑了,冬日将至,大雪即将封山,所以过不了几天我龙方大军便要回撤,此时去了亦没什么意思。”

“我要亲自给太子修上一封书信,给我笔墨。”

修书完毕,老单于卸掉了盔甲,浑身轻松,心想:还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才几天没睡觉,竟有些乏了。

//

事情几乎是完全按照呼延犽牙设想的方向发展。

宇文追果然深沟高垒再不露头,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却频频有斥候与信使往来城中。呼延犽牙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只第二日蹇横便派人去向呼延朔求和。

呼延朔颇为意外。正打算修书给父亲,父亲的传书却到了。

书中的内容其实很简单,若是蹇横求和,只要两样东西:一是姑臧十六郡,二是扬灵公主。少一样,也不能答应。

呼延朔暗暗佩服老父亲料事如神拿捏精准:苍蘼这两样东西,天下谁人不想要?此时向那蹇横要,不怕他不给。他仿佛已经看见蹇横那副肉疼的样子,心中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当日便遣了个能说会道的,来至蹇横营中,言明利弊,限蹇横三日内给出答复。

//

呼延犽牙没有想到的是,他给阏氏修书的次日夜里,数团黑气悄悄来至了龙方国都城外。

“那小子如今便在这城中。我等此番只为探听虚实,勿要泄露行藏。这城戒备森严,兄弟们小心行事!”说话的是那老大。

余下黑气中红光闪烁,纷纷称是。一闪身,俱没入黑暗之中。

//

“不许我回去,还不是怕我又闯祸。说得倒是好听!”呼延烈满脸不开心,拿一只木桶撒气,只将它踢得溜溜转。

“二殿下!”弃欲要劝解他几句。

“叫我阿烈!不许再叫我二殿下!”呼延烈冲弃一瞪眼,“否则我便没有你这个兄弟!”

“好,好,阿烈。”弃只是笑笑,“也许信中所说皆是实情呢,莫若你便等上数日,若是大军没有回撤,你再去也不迟啊。”

“对!”木娅在一旁帮腔,“正好将身子养好了。”

呼延烈将那木桶“碰”踢到房柱上:“好容易出去一趟,还没过瘾了——”

“谁!”竟是躺在床上的璇元突然醒了。

不知为何,呼延烈对这疯老道倒确有几分忌惮,赶紧跑去将那木桶扶好,还学了声猫叫“妙——”

璇元却突然直挺挺向着窗口飞了出去。

“嘭”是肉体搏击之声,弃一闪身,也来至院内。

晦暗灯光下,两团黑气滚动,黑气中一双血色眼睛。

“是你们?”弃心中一惊。

“怎么又来了?”呼延烈也冲了出来,看一眼便大声呼喝起来,“还有完没完?!”

他错把这黑气当成是当日“衔蝉奴”了。

“你认识它们?”璇元发出女声,“他们是什么东西?为何感受不到生命气息?”

“我也不知道,前几日已经来过一次了。”

“来过?还叫我们来?”那两团黑气却目光闪烁,交头接耳:“被发现了!怎么办?跑吧——”

黑气一闪,往院外射去。

弃想要去追,却被木娅一把抓住:“你与二殿下尚未痊愈,不能动手!”

弃回身一看,她满脸着急,心中不忍,停下脚步。

呼延烈见状,过来拍拍弃的肩膀:“弃兄弟,听她的。前几日我便是与人动手,结果又给她惹好**烦。”

木娅松开弃的手,盯着呼延烈:“你还知道人家麻烦?!”

“跑?”璇元“唰”挡在了他们身前,“晚啦!”

一团黑气中陡然探出一柄似笔非笔的奇形兵刃,攻向璇元。

另外一团“唰”越过他的头顶,黑气中寒光闪过,竟是一把长刀。

不见璇元如何动作,一探手便抓住了那笔,一拖一闪,长刀收势不及,向着黑气劈下。

黑气撤掉那笔,“轰”一声散开。

“老妖婆,身手不错呀!”璇元突然说了句。

“呵呵,承蒙夸奖!数百年没有活动筋骨了,先热热身。”是那个女声。

两团黑气皆似是愣住,使刀那团发出声音:“这道士是个硬茬!老五,叫人!”

另一团黑气陡然涨大,再猛一收,发出一长串喘息般啸声。

转瞬间又有六七团黑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看见璇元手中拿着那笔,领头的那黑气训斥了一声:“老五,怎么这么不小心,连兵刃都被人取走了。”

“你想要?老娘便还给你!”璇元一抬手,那笔如同一道金色闪电,“唰”射向领头那团黑气。

第八十六章 烧城 黑气中嗖射出一道蓝光,欲要截住那笔。 噗呲微微一响,蓝光还未碰上那笔,便已被带得滴溜溜乱转,竟掉头往另一团黑气射去。 那为首黑气双眼中露出惊惧神色,欲要闪躲,已然不及。 那笔直接击中为首黑气,金光自笔中爆射而出,将黑气层层刺穿。黑气摇晃一下,发出嗷一声惨叫,血眼中满是痛苦神色,形体飘飘摇摇几乎消散。 另一团黑气不敢硬接蓝光,一闪散开,那蓝光唰飞回老大体内,嗡嗡颤响。 其余黑气皆吃了一惊,拾起地上那笔,呼啦一声四散而逃。 过瘾,过瘾!璇元体内那女子连声大呼,可惜太不经打了!老娘不过使出五六成功力,你便成了这个样子? 这老大原是北境莽荡原中一名悍匪,修为已入既济大成阶。那道蓝光正是他的成名兵刃:一枚透骨长钉,名曰蚀魄星芒。 其余乞活使,修为尽皆不低,有因心术不正也有因走投无路的,投靠了这老大,干起了奸淫掳掠刀头舔血的勾当。突有一日,这群匪盗被连锅端掉。数月之后,莽荡原上便出现了这人见人惧的十二乞活使,却已变为了别人的爪牙。 如今不过一招,老大便被人击伤。众人一见不妙,竟似树倒猢狲散各自逃命去了。 那老大气得喘息连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完全无可奈何。 不好!呼延烈突然喊了一声。众人一看,却是那数团黑气在城中四处放起火来。 秋冬物燥,那火势片刻间便蔓延开来。城头驻军亦发现起火,赶紧鸣金示警。一时间,哭喊呼救之声四起,城中一下子乱了起来。 快,救火!木娅回房提出一只木桶,冲着呼延烈与弃喊。 救命啊!救命!远远传来呼救声。 放我老大走!竟是一团黑气,发出女声,裹挟了一老一小两个人,冲了回来。老人将孩童护在胸前,满脸恐慌。那孩童不过牙牙学语年级,却觉得被黑气带着在半空飞来飞去,甚是好玩,正在啊啊欢笑。 你可知你在作甚?呼延烈一声喝,国都之中,肆意放火,挟持人质,乃是诛九族的重罪! 哈哈哈——少年郎你又是何人?好大的威势?!诛九族,你只管去诛便是。 好你个老七,不愧是我莽荡原城寨出来的娘儿们!看来也就只有你还对哥哥我有些情分。说话的是那老大,那老二最该死,将我等唤来,自己却第一个跑了!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 呸!情分?那黑气啐了一口,若不是担心回去会被主人责罚,谁来救你? 黑气转向璇元与呼延烈:若放了我们,我们即刻便走。否则便与你们拼上个鱼死叫你这城化为尸山血海。 这边,这边!远远传来士卒的奔跑声。 呼延烈搬回皇宫居住,木娅不喜被人打扰,兰氏便将兵士撤了回去。 二殿下,你可还好?领头的将领向呼延烈问候。数十名兵士唰一下将两团黑气围了起来。 不用管我,先去救火,保护百姓!呼延烈冲那将领一挥手。 你是这龙方王子?黑气盯着呼延烈,怪不得与呼延犽牙说话一般口气。 哈哈,你既想落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为何不肯早些放了我们,好叫我们弟兄也少些杀戮? 眼见城中火势越来越大,四处皆是抱头鼠窜被烧得焦头烂额之人,呼延烈心中着急:我答应你! 空口无凭,你们官家最是不讲信用!那黑气却不依不饶。 呼延烈自腰间取下一块金牌,递与那将领:你负责押送他们出城,确保他们安全! 又转向那黑气:这下好了吧?! 那黑气见状,又发出一阵喘息般长啸,方才散去的黑气竟又片刻间回到此处。 老大,使长刀的语气中满是得意,我这招不错吧? 老二,你个王八犊子!这是你想的招?那老大原想发作,一听是他的主意,语气软了下来,你个狗脑子就是好使! 这时,却突然听到璇元大喊一声:老妖婆,你要作甚?人家谈得好好的,你——你们还不快滚? 这些东西竟敢在这里讨价还价?你可知道,老娘从不受人威胁!趁他们全在,老娘一锅烩了他们!璇元转了女声。 还不快滚,我快要撑不住了璇元又变为男声,满脸通红,如同饮醉了一般踉踉跄跄向黑气挪了过去。 那将领倒十分机灵,一看情势不对,回身一挥手:你们几个,速速随我将他们押送出城!你们几个,留在此地保护殿下! 我与你一同去,若他们不守信用,我就地灭了他们! 那将领一看,方才那疯疯癫癫道士已恢复了正常,正大踏步跟了上来。 // 那火到后半夜才完全扑灭,小半个龙方城已烧成废墟。 消息传到呼延犽牙军帐之中,老单于十分惊讶:难道是苍蘼的细作,用邪术将自己真实面目隐藏起来,混入龙方城中作乱? 看其目标,似乎并非皇子呼延烈,那他们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里应外合,偷取龙方,为何苍蘼大军全无动静? 难道仅仅是为了扰乱我方军心,在谈判桌上获取更多利益? 便在呼延犽牙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太子呼延朔送来了一颗定心丸:蹇横答应全部条件!只要呼延朔率龙方军撤出苍蘼国,即刻令宇文追撤防,将姑臧拱手相让。待他回到苍蘼,再将扬灵公主亲自奉上。 呼延犽牙并不担心蹇横反悔,送出一个姑臧与得来一个苍蘼,两利相权,谁都知道轻重。相反,应当担心的人是蹇横。因为若是呼延犽牙反悔,他将瞬间陷入内外交困的局面。 一念及此,呼延犽牙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二十几年的老对手,这一次终于被他重重打趴下了。 他走出军营,眺望着巍峨屹立的姑臧王城,盘算着这座城池到手之后的种种可能。 // 宇文追接到蹇横的军令,是在三日之后。 蹇横措辞恳切,希望他一切以国事为上,安内然后攘外。请他即刻退防至姑臧城百里外的乌丘,构筑新的防线。作为回报,进宇文追为辅国将军,食八千户。 呵呵,还是来了!宇文追苦笑了一声,他早猜到这个结果,但却没有能力拒绝。在这个时候,他只能远谋徐图,表现得更积极些,争取在日后朝堂之上能得到更大的空间。 他突然想起了那名在这等关键时刻出现的女子,决定在退防之前先见见她,其实他一直十分好奇:她究竟是何人? 姑娘受委屈了!宇文追屏退旁人,如今是否可以实言相告了? 我乃是这姑臧王爷金莫拜之女!扬灵看着宇文追。 果真?宇文追早看出她出身高贵,却犹有几分不相信,为何我听闻扬灵公主便是金目金发? 扬灵心中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姑臧金发女子甚多,我与扬灵姐姐本就是血脉相通,长相相似亦属正常。莫说是你,平日那些宫女寺人还经常搞错呢! 宇文追来这姑臧有段时日,对姑臧王族的情况有些了解,有些将信将疑。于是问道:郡主,当日城中遭逢大难之时,不知你在何处? 当日乃是扬灵姐姐成年礼,我本该在她身边作伴,奈何姑姑家表姐竟亦选择当日出嫁。所以,父亲与哥哥前往王府赴宴,我却去往姑姑家陪伴表姐,孰知竟躲过一场劫难。说到这里,扬灵想起舅父,动了真情,泪水眼见要夺眶而出。 宇文追见她如此动情,料想应是郡主本人无疑了。 于是施了一礼:郡主缘何当日那身打扮,又自何处得来那块腰牌? 扬灵听他口气,应当是已有几分相信自己,于是回答得更加自如:姑臧女子自少好着男装,习练骑射,我扬灵姐姐便是楷模。还有,我毕竟一介女流,出门在外,扮成男装终归方便些。那块腰牌却是在五十里外三岔路口的小店中,向店主买来。只因大战在即,他那店已没了生意,又担心一家老小的性命,决定往苍蘼投亲去。这腰牌他拿着无用,我便买了来。 郡主此番重回姑臧,所为又是何事呢? 听闻国难之后,苍蘼派遣大军进驻了王城,已将一众不法之徒尽皆伏法,王城气象更胜从前。可怜我那父亲与哥哥,却连埋骨之地在哪里都不知道,作为女儿,心中实在难过,所以便过来看看。 扬灵这一番话,原是说自己,又是情真意切。金莫拜的封邑乃在数百里之外,当日王城内宫被屠戮一空,根本无法找人对证,由不得宇文追不信。 郡主缘何选在这两军对垒之时入城,却误被我当做龙方细作软禁起来,实在是多有得罪啊。 我听闻那呼延犽牙不过是虚张声势,要将将军拖住,好让南方战事顺利些。他畏惧将军‘飞羽军’兵威,谅不敢随便攻城的。我在城外已经等待数日,见果真如此,才贸然进城,不想却与将军发生了误会。 这一番话让宇文追对她刮目相看,又行了一礼:郡主竟能洞察兵机?你们姑臧的女子俱不简单!当日扬灵公主便是单枪匹马突出重围,回到了苍蘼。 那是自然,姑臧世代征战之地,女子也是逼不得已要多学习东西。唯有变得强悍,方能在这乱世中求存啊! 扬灵此语又击中宇文追心中痛处,面上却挂了三分笑:那依郡主所见,这仗究竟打不打得起来? 扬灵抬头看他,亦是轻轻一笑:将军既如此问,只怕这仗便打不起来了。 第八十七章 莫辨 宇文追心中惊讶,忍不住问道:“为何?”

“将军既出此问,说明将军并不愿战。”扬灵看定宇文追,“隆冬将至,姑臧苦寒苦寒之地,必定大雪封山,龙方军队补给艰难,只怕那时呼延犽牙不得不退。”

宇文追点点头:“郡主所言极是!只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扬灵想起前两日他的军令,有些吃惊:“莫非将军已决定要战了?”

宇文追叹息一声:“并非要战,而是要降!”

“这又是为何?”扬灵有些不解。

“皇帝病重,蹇将军急于班师。作为停战条件,便是将这姑臧拱手送与龙方。”

这些本是军机大事,不知为何宇文追竟愿意说给眼前这个姑娘听。

“啊!”扬灵吃了一惊,“皇帝病重?”

虽与那皇帝父亲相处日浅,扬灵又极厌恶他在权臣面前那副唯唯诺诺的面孔,然而血脉相连,如今突然听闻他病重,不禁打心底里觉得他亦是十分可怜。

“嗯。”宇文追踱两步,“郡主说得对:世事如棋,我等为子,被那操枰之手,随意弃置。唯有变得更强大,方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成为这乱世中的强者。”

此刻扬灵的心中却甚是纷乱:“宇文将军,既已验明我的身份,能否将我放了?”

“郡主可是要去父亲与兄长陵前祭拜?”

扬灵想起舅父,点了点头:“我父亲与兄长,还有大伯等人,可安葬在一起?”

“嗯,皆安葬在城南姑臧王金氏族地墓葬之中。”

“那我这便去看看,还请将军放行。”

“郡主,我军即将自姑臧撤防,龙方大军却在城外虎视眈眈,此时前去祭拜,恐怕十分危险。”

“无妨,将军只要借我一匹快马、一张良弓便是。”

见扬灵坚持,宇文追也不勉强:“若郡主执意要去,本将军便随郡主一同去。谅呼延犽牙见到本将,不敢多事。”

他停了一停,突然望天叹息了一声:“我对姑臧金氏素来景仰,这姑臧却终于丢在我的手上——无限关山,从来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宇文追心中羞愧!此去便当是宇文追向姑臧金氏谢罪了。”

宇文追这一番话说得扬灵十分感动,不好再去推辞。

//

“什么?扬灵公主早已出宫,现今下落不明?”呼延犽牙双眼圆睁,“蹇横小儿竟敢骗我?!”

“此事被苍蘼皇帝刻意封锁,公主殿中之人得到死令,不敢泄露,我们在苍蘼宫中耳目也是辗转许久才将消息传递出来。”账下一员将领呈上一物,“单于请看,此乃扬灵公主画像!”

呼延犽牙仔细看看,手捋虎须:“这公主会去哪里呢?”

“报——”一名斥候冲入帐来,“姑臧南门开启,一行数十人奔西南方去了,内中似乎有敌将宇文追。”

“快,备马,我去看看!”

算算时日,这宇文追也该撤离姑臧了。不来我阵中交接城防,却悄悄去了城南,所为何事?呼延犽牙心中疑惑,带了几名健勇,悄悄跟了上去。

宇文追竟是去往城南一片小丘。那丘碧水环绕,草木葱茏,在满目肃杀的漠北,乃是难得的一块宝地。姑臧金氏历代先祖与族人便葬在小丘一侧。

“这宇文追也是奇怪,缘何要来此处?”呼延犽牙藏身高处,欲要看个究竟。

先是宇文追上去跪拜,之后却从那队人中行出来一位身量瘦小的兵士,亦跪在了陵前,放了些祭品,又撒些纸钱,放声痛哭起来。

那兵士莫非竟与姑臧金氏有什么渊源,缘何宇文追会亲自陪同?

便在那兵士祭拜完毕起身之时,突然一阵劲风刮过,将她本就不太合适的头盔刮掉,露出一头金色秀发。

“那兵士竟是个姑娘?还是满头金发?”呼延犽牙心中猛一激灵,忍不住探了探身子。

“什么人?”丘下传来一声厉喝。

喝声未落,“嗖”羽箭破空之声传来,宇文追发箭了。

呼延犽牙藏身处离他们甚远,便是龙方军中最骁勇的神射手,拉开三百石铁胎弓,箭矢到得此处,亦是强弩之末了。呼延犽牙却识得厉害,迅疾往旁一闪,同时举起金盾护住身体。

三支羽箭呈扇形呼啸而来,将呼延犽牙藏身处枝叶尽数斩落,最后一支竟射在金盾之上,“嗡”发出一声闷响,将呼延犽牙手臂震得生疼。

“这宇文追还真不是浪得虚名!”呼延犽牙心中惊叹。

宇文追手中所持的乃是一张形状奇特的弓,便似是极普通的一根柳枝草草制成。那柳枝满是瘿瘘,甚至不曾打磨,两头并不是一般粗细,只随便用根麻绳一扎,显得十分粗糙。但当其发箭之时,却会带起一股令人胆寒的蓝紫色光芒。箭镞发出开山裂石的力量,只有当你亲身感受时才会知道。此弓不知宇文追何处得来,世人只知其名为“闪”。

“嗖嗖嗖”又是三箭,宇文追却已护着那女子跨上骏马,转身便要离开。

呼延犽牙心中疑虑,顾不得自身安危,金盾护住身体一跃而出,一边大声呼喊:“宇文将军,勿要放箭,我乃是呼延犽牙,我有话要同你讲!”

“嗡”又是一支羽箭射在金盾之上,将呼延犽牙直接震落在地。

宇文追听见呼延犽牙呼唤,又见他孤身一人,只有数名兵士随身,似乎并未恶意。于是勒转马头,不再奔跑。

“呼延单于,你缘何会在此处?有甚话说?”

“宇文将军,你可收到蹇将军军令?”

“已经收到!单于再给在下一些时间,做好万全准备,便与你军交接!”

“不急,不急,宇文将军原是守信达理之人。如今我倒有一问:你身后那姑娘,可是苍蘼扬灵公主?”

听他这样问,扬灵心中吃了一惊。

宇文追却笑了:“单于误会了,此乃扬灵公主的妹妹,姑臧王爷金莫拜的女儿。”

“缘何与扬灵公主那般神似?”

“单于莫非见过公主?”

“那倒不是,只是听过公主的一些传闻。既然宇文将军说了不是,那便不是了。”

“明日申时,我们双方便交接城防,老单于意下如何?”

“便依宇文将军意思行事!”

回到帐中,老单于有些闷闷不乐,突然想起一人,心中不觉一喜。

那是他帐下一名伙夫,名叫北堂。

这北堂原是姑臧金氏宫中一名御厨,做得一手好菜。当日姑臧王城被戮,他正在茅房内净手,见那黑气凶恶,吓得自窗口翻了出来,逃得一条性命。出城后,哪里还敢再回去?一路向西南,来至龙方。

呼延犽牙年事渐高,对饮食之事益发挑剔,总嫌宫中厨子所做的食物或咸或淡、或软或硬,不合口味。于是着专人在龙方国中四处寻找合适的御厨。

北堂手艺在身,人又极灵活,四处打听欲要寻一条出路。经人指点,寻到那找厨子的官员,略露了一两手,很快便取得单于试菜之资格。

北堂又将身边盘缠尽数取出,向那官员细细询问单于年纪、习性、平日起居、喜好等。试菜之时,拿出平生手艺只做了一道最常见的黄焖羊肉。

老单于吃完之后却发现这样肉鲜嫩弹牙、肥而不腻,乃是从未吃过的味道,赞不绝口。当即赏他百两黄金,并赐他王宫边上一套宅子以及数名使女、小厮,要他在龙方安家。

接下来一连十几日,这北堂便换着花样给老单于做菜,将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呼延犽牙再不吃别人做的饭食,来这姑臧,也将他带在身边,当个宝贝。

没相当今日这宝贝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传北堂!”

北堂乃是一名矮墩墩的汉子,一进大帐便笑眯眯大声问:“单于今日又想吃点什么新花样,北堂去为您做来!”

“饭总是要吃的,不过今日不急,我有更要紧的事情要问你。”

北堂听单于言语不似平日,透出几分郑重,立即敛了笑:“单于有甚想问的尽管问,只要是小人知道的,言无不尽!”

呼延犽牙看他的样子,却笑了:“我只想问你,此前在金氏王府中当差,可曾见过公主?”

“自然见过!”北堂不知老单于是何用意。

“那她与你可相熟?”

“单于说笑了,小人一个做菜的,哪里高攀得上?只怕公主见了我也未必认识。”

“那便好。”呼延犽牙手在大腿上一拍,“明日你同我去见个人——对了,我今日还想吃上回那‘烧子盖’!”

//

宇文追与扬灵并驾齐驱,一边想着心事。

方才呼延犽牙之所以会被自己发觉,乃是因为那一阵风吹落了郡主的头盔。他缘何会怀疑我身边的姑娘便是扬灵?

“方才那老单于似乎是在寻你姐姐?”

“姐姐不是在苍蘼宫中?还被你们皇帝赐婚给了蹇横将军?”扬灵故作不知。

“所以我才奇怪,呼延犽牙一向手眼通天,我朝中很多情报,来得还不如他迅疾。莫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将军担心什么?”

“难道公主私自出宫了?”宇文追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公主出宫又如何?”

宇文追停了片刻:“若公主真的不在宫中,只怕会惹出大的祸端。”

“将军为何如此说?”

“因为此次龙方退军的条件中有一条,便是要得到公主。”

听他如此说,扬灵心中一震。

“只怕老单于已经得知公主不在宫中,才会有方才那一问。若是我贸然退防,而龙方又以未得到公主作为借口,再次挑起事端,那我苍蘼可就要陷入大乱之中了。不行!老单于那边我便拖他一拖。退防之事,我要再修书一封,问问蹇将军。”

第八十八章 宴饮 当夜,姑臧城中竟然四处火起。

兵士迅疾报与呼延犽牙,呼延犽牙连忙出营察看。只听得苍蘼城中人喊马嘶,闹了半宿,方才渐渐平息。

次日一早,宇文追便遣人送来书信,说不知何人走漏了风声,昨晚竟有兵士作乱叛逃,四处放火,如今正在肃清城中余党。为万无一失计,恳请将换防之事推延两日。

“这宇文追搞什么鬼?”呼延犽牙心中不悦,“昨日明明说好之事,又要推延?”

却也不愿在这关键时刻再惹出什么事来,于是回复信使:请宇文将军速速肃清余党,呼延犽牙愿再等将军两日。望宇文将军勿再推延。

//

“公主私自出宫了?缘何现在方有消息?真是要误我大事!”

宫中消息来得太迟,公主已经出宫十数日,自己直到现在方才知晓。蹇横颇为恼火,皱着眉头,在大帐中踱来踱去,思量对策。

“报——宇文将军书信!”

宇文追此时发来书信,莫非事情又有什么变故。蹇横心中竟有些忐忑。

急急展开书信一看,竟也是扬灵之事:宇文追推测呼延犽牙已经知道此事,希望蹇横可以明察。也担心呼延犽牙以此为借口毁约,到时鸡飞蛋打,苍蘼会陷入彻底被动。

“宇文追果然心细过人!只是呼延老儿如何会知晓扬灵出宫之事?”蹇横心中震惊,“莫非我苍蘼宫中藏有他的耳目,还如此聪敏,竟在皇后之前便传出了消息。看来这后宫是要好好整肃一下了!”

呼延朔昨日已经开始退军,却只是分批徐徐后撤。蹇横原打算今日、最迟明日便要回朝,

如今突然出现这个棘手的事情,眼见要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心中十分烦躁,不觉信步行出账外。

见到龙方退军,苍蘼将士皆十分高兴。竟有兵士将铁甲卸下坐在山头上聊天。

蹇横过去,二话不说,操起手中马鞭将那几人狠狠抽打了一顿。

“战云未散,龙方大军犹在数十里之外,你们便如此不知死活?!”

那几个兵士见是蹇横,哪敢动弹,只一个个跪在地上讨饶。又有旁边的将领过来帮他们求情。蹇横将鞭一扔:“若不是见你们前些日皆是勠力向前,战阵上还算是男人,今日便军法处置了你们!”

恨恨回到帐中,蹇横反倒冷静下来:目下看来,要想欺骗呼延犽牙,只怕会将问题弄得更加复杂。不如索性将此事捅破,只虚张下声势,寻下那公主。若是寻到,当然最好。若是寻不到,待我将国中之事料理完了再说。

呼延老儿那边却只能说是找到公主便即刻奉上,希望能缓过眼前的燃眉之急。

//

蹇横不知道,呼延犽牙也为了这事颇为头疼。

压在呼延犽牙心头的却有三件事情,一件是渐渐转凉的天气,另一件是龙方城中出现的那黑气,还有一件,却是他自己的身体。他已过花甲,虽然雄风犹在,体力却远不如前。昨日隔空接了宇文追两箭,竟半身酸麻,呼吸不畅。所以他亦是巴不得赶紧结束这场战争,早日回到龙方,好好休养一下。

宇文追突然推延换防时间,背后究竟有何隐情?

受蹇横指使?不应该,眼下比自己还要着急的人,恰恰就是他。

又或者与昨日之事有关?扬灵突然偷跑出宫,蹇横可能并不知情,或者是装作并不知情。宇文追莫非自我口中听出了什么信息,起了疑心?他担心我以扬灵作为借口,趁他们内乱之时,再次兴兵?

想到这点,老单于觉得可能性很大。

昨日那女子,为何我总感觉并非郡主,而就是扬灵本人。宇文追与她又是什么关系?缘何要那般维护她?

问题的关键之处,可能还是在蹇横。宇文追争取两日时间,极有可能便是向他请示,看来我还是要再给他施施压!

“来人!给太子传书——”

//

第二日,蹇横便接到军报,龙方大军已停止调动,原地待命。

苍蘼军营中的气氛瞬间便紧张起来。

“希望宇文追这次能够说服呼延老儿,叫他接受我们的条件。”蹇横亦十分焦躁,时时行出账外,等候宇文追的消息。

宇文追接到蹇横新的军令:告知老单于公主已经出走的真相,表明我方尽力搜寻的态度。说服老单于接受我方条件。

扬灵公主竟真的自宫中出走了!宇文追心中一沉,看来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可如何才能叫呼延犽牙接受我方的说辞?他心里没有底。

正在纠结犹豫之时,“报——呼延犽牙有书信呈给将军。”

老单于此时给我修书,所为何事?

宇文追展开书信一看,眉头竟渐渐舒展开来。

原来信中乃是呼延犽牙约他傍晚时分去城北孤山之上赏枫宴饮,不谈军机。

呼延犽牙竟主动向我示好,看来此次谈判也许还有希望。

只是信中竟提到要郡主一同前往,说是同郡主有话要说。宇文追心中十分奇怪,却并未多想。

来至扬灵房中,宇文追将呼延犽牙那信直接递给了她。

“老单于这是何意?”扬灵心中疑惑。

“也并无其他意思,不过是想向我方示好,以快些拿到这姑臧城。他堂堂一国之君,绝不会在此刻耍诈!”宇文追胆力过人,为人又颇风雅,呼延犽牙这般安排倒是甚合他的心意。

扬灵欲要不去,又恐宇文追心中生疑,只得答应。

//

申时刚过,宇文追换上一身便服,扬灵亦重着女装,两人一起动身前往孤山。

那孤山便是孤零零一座山头,离姑臧城不过四五里路程,转眼便到。只见夕阳之下,黑色山石上枫叶飞舞,如同一堆熊熊燃烧的炭火,宇文追啧啧称奇。

“每日在城墙之上远远望见此山,并不觉得如何。今日靠近了看,竟别有一番韵味。”

扬灵自幼便常来此玩耍,自然十分熟悉,于是向宇文追一一介绍山中景物。

远远看见山顶一座草亭之中,有不少人影,旁边竟还冒出袅袅青烟。

“老单于定在那山顶‘潮生亭’中等着我们了。”扬灵往那亭一指。

“嗯,那我们便快些。驾——”

两人到得山顶,这才发现那亭旁新掘了大大小小好几口灶,火上架了大大小小数口铁锅,也不知炖煮的什么,“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散出一股股浓香。

亭中一名老者,身着金丝长袍,腰背笔直,满脸虬髯,笑呵呵迎了上来,正是呼延犽牙。

“宇文将军,果然是个爽快人。来,来,快请坐!”

一边打量宇文追身边的女子:“郡主,请坐!”

“这孤山便在姑臧王城之侧,若无征战,倒真是一个绝佳去处。宇文将军,你看!”顺着呼延犽牙手指,宇文追往远处看去,只见落日西沉,大漠荒原上升起一层淡金色雾霭,滚动流淌犹如潮涌。龙方军营便扎在这金潮之中,连绵一片,宛如水中游龙,甚是雄壮。比站在姑臧城楼上,看得更为真切。

“哦,这番景象,倒甚是奇特壮丽!”宇文追不露声色,只是点头叫好。

“郡主自小在此处长大,应当知道。这雾霭莫非便是此处叫做‘观潮亭’之缘由?”

扬灵正要回答,发现老单于一双笑眼中竟有一丝微光闪过,猛然惊觉:“我虽不在王城长大,但却来往此地甚多。老单于说得对,这便是此亭得名的原因。”

呼延犽牙半眯着眼,点了点头。

“宇文将军,你再看!”呼延犽牙这回指向的却是姑臧方向,“自此处看,这红枫竟似极了一把烈火,要烧进姑臧城中去!”

“是啊!怕只怕寒冬一至,满山红叶凋零,这火便烧不起来了。那可是大煞风景!”

“哈哈,宇文将军说笑了!人生苦短,又能得几番秋色如许?且休管他火烧不烧得起来了,今日两位只需就着这醉人秋色,来尝尝我御厨的手艺。军中不能饮酒,所以我便没有准备。今日便以茶相待,请两位先来试试我龙方的‘紫珠’茶叶。”

呼延犽牙取过一口小锅,锅中竟煮得一锅浓茶。呼延犽牙亲自给他们倒茶,锅中那茶饼看似一块黑色砖头,泡出来的水却是紫黑颜色,略带粘稠,十分清亮。

“此茶乃是以古苍山南麓之大叶原茶,配上黑杞、红花,压制成砖,在茶窖中密封陈放数十年之久,方能取出煮食。两位请尝尝,看可还合口味!”

扬灵尝了一口,那茶味道甚浓,她并不十分喜欢。宇文追倒是满饮了好几杯。

便在这时,亭外传来一声:“好嘞,羊肉来了!”

喊声未落,一股浓稠鲜香冲入众人鼻端,一名矮墩墩汉子端着一个铁锅走进了亭子。

旁人赶紧上来布好碗筷,那端锅的汉子却偷偷盯着扬灵看了又看。

“来尝尝,黄焖羊肉!”呼延犽牙招呼两人。

那汉子将锅子放下,又特地看了扬灵两眼。扬灵抬头,亦发现他似乎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郡主,你看看我这厨子做的菜,可比姑臧王府的好吃?”呼延犽牙特意给扬灵夹了块腿肉。

扬灵不好却他一番美意,赶紧接过来放到嘴里。

那肉软糯之中略带甘甜,却又十分爽口,各种食材、香料相得益彰,将羊肉的肥美凸显到极致,叫人不愿停箸。

扬灵越吃越是心惊:这味道,为何如此熟悉?竟与当日姑臧王宫中吃到的十分相似!

第八十九章 出逃 又上来数道菜,皆颇为辛辣,并非扬灵习惯的口味。 许是我太过思念舅父等人,以至于产生了错觉?扬灵又想起了舅父,竟突然有些食不甘味。草草动了两筷子,便放下了碗。 宇文追心中犹在惦记如何向呼延犽牙交涉扬灵之事,也只是草草吃了些菜。 呼延犽牙却兴致颇高,吃掉了一大半的羊肉,还叫那厨子又下了碗面条。 见宇文追二人并不怎么吃,于是问道:“行军打仗之人,身体乃是本钱。宇文将军吃得如此之少,莫非是这菜不合口味?对了,我喜食辛辣,这厨子素日只依着我的口味做菜,竟忘记今日有客人在。哎呀呀,实在抱歉!” 听他如此说,宇文追赶紧抓住机会:“这厨子手艺极好,宇文追也嗜辣。这般模样乃是因为宇文追心中有事,以至于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呼延犽牙摆摆手:“宇文将军此事,可是国事?我们有言在先,今日只是朋友之间的宴饮,不谈国事!” “此事乃是宇文追私下的一个不情之请!” “哦,宇文将军竟然找我有私事,不妨说来听听。”呼延犽牙哈哈一笑。 “宇文追少年学道,十六从军,戎马倥偬已是二十余年,早将功名看淡。但此事却异常重大,若处理不好,不仅仅关乎在下一人,只怕会牵连宇文一族性命。” “既然宇文将军将呼延犽牙当做朋友,你便快快说来,让我听听,只要我能帮到的,我定会帮忙!” 宇文追见老单于称自己为朋友,言语中满是豪杰之气,并非虚与委蛇,心中十分触动。 “单于应当已经听闻我国扬灵公主私自出宫的消息?” 呼延犽牙并不点头,亦不否认,只支着耳朵等待宇文追往下说。 “扬灵公主半月前出宫,如今我国正尽举国之力上下寻找。” 呼延犽牙喝一口茶:“所以,宇文将军要说的私事是” “依原来的约定,我国当将姑臧与公主一并奉上。可如今这形势却颇令人棘手。” 呼延犽牙只顾饮茶,并不接话。 宇文追见他那副样子,索性单刀直入:“所以在下的意思,想斗胆请单于先接收了姑臧,退去西南之兵。待宇文追找到公主,再由在下亲将公主送至龙方。若是单于不愿,而宇文追又交出了姑臧,只怕便要背上通敌卖国之罪,通族夷没。那宇文追也只好拼出命去,与单于在这姑臧虚耗,直待两败俱伤!” 呼延犽牙看一眼宇文追,陡然站了起来。 宇文追以为他要发作,心中吃了一惊。 孰知它竟说了句:“两位,对不住,人老了毛病就是多。我要去方便下!” 抛下两人,径直下山拐进树丛之中。 这老单于还真是个老狐狸,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方才把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竟还是不露声色?宇文追心中有些尴尬,只陪扬灵在那亭中呆坐。 过了片刻,呼延犽牙回来。 “哈,你这求人帮忙的方式还真有点意思!”他一坐下便开始说话:“宇文将军的意思,毋论何时,只要找到公主,便将她交于我龙方?” “正是!朝中已经发出文书,着全国各地全力搜寻” 宇文追还想说,被呼延犽牙打断:“那便好!” 转身吩咐:“来人!带公主回龙方。” 上来两名青衣小厮,应是龙方宫中伺候之人,径直行向扬灵:“公主,请!” 这一下大大出乎宇文追意料,闪身上前拦住。 “单于定是弄错了,这是郡主,不是公主。” “北堂!”呼延犽牙回身呼唤。 “在!”方才那上菜的矮男人来至亭中。 “她是谁?你说与宇文将军听听!” “好。”北堂向宇文追与扬灵鞠了一躬,“小人在姑臧王府后厨掌勺三年。数月前姑臧国难,小人侥幸逃脱,方才去往龙方。” “怪不得那味道似曾相识?”扬灵猛然想起,此人确实是在府中见过,心下不觉有些忐忑,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小人识得公主,但公主却未必认得小人,不过公主的舌头却依然认得小人做的菜肴。这羊肉乃小人以秘法烹制,世上再难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味道。方才小人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公主第一口吃到这羊肉时便双眉微蹙,目中含泪,定是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勾起了伤心回忆。” 宇文追正想辩驳,那北堂却抢过话头:“当然,这只是小人揣测,公主完全可以矢口否认。不过,这位姑娘,你能否给众人解释下,你右颌下方那道伤痕何处而来?” 他言中扬灵心中所想,又引得众人皆望向扬灵,扬灵暗暗着急,不知如何回答。她右颌骨下方确实有一道细细疤痕,扬灵生得白皙,不经人提醒细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 “便如小人方才所说,我们身体不会撒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后天又因我们不同的经历而留下各种烙印,便是我们与众不同的标识。” 那厨子侃侃而谈,面有得色:“公主既不愿意说,那小人便代替公主说:那道白痕,乃是三年前公主与喀山少爷比试弓箭时留下。金喀山习得盘龙力,能开数百石硬弓。公主当时年幼,不愿服输,硬要尝试去拉那弓。拉到一半时力有不逮,弓弦反弹,在颌上划开一道伤痕。” 北堂又向公主行了一礼:“公主,当时小人刚刚入府,亲手为您调制了三个月的‘芙蓉羹’,便是为了在伤口愈合之时,不要留下疤痕。是故小人对此事印象颇深!” 此人所说有理有据,字字落地有声,不由人不信。 宇文追望向扬灵,希望她能替自己辩驳,扬灵却咬着嘴唇,再不开口。 眼见那两名小厮又要上去带人。 “慢着!”宇文追喝一声,“单于,姑且不论这姑娘是否扬灵公主,你今日便这样将人带走,也未免太不将宇文追放在眼内了。” “哈哈”呼延犽牙长声大笑,“宇文将军,说叫我帮忙的人是你。如今我要帮你,你却又不让。你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 宇文追回身看着扬灵:“你果真是公主?” 事到如今,扬灵已不愿再去否认,于是点了点头。 “你看,公主自己都承认了。”呼延犽牙一挥手,“请公主与我们同回龙方!” “单于,得罪了!”宇文追忽然一闪身,将那两人摔向呼延犽牙,一把抓起扬灵的手,自山巅跃了下去。 “单于,我自会查清她的身份,日后给你个交待” 呼延犽牙冲到亭边往下一望,那两人身影已经落入满山火红枫叶之中。 “算了!”身边数人欲要去追,呼延犽牙一抬手止住,“不怕他跑了。” // 宇文追心中十分矛盾,他看出扬灵并不想随呼延犽牙前去姑臧,所以涉险将她带回。但接下来该如何做,他并不清楚。 回到城中,他径将扬灵送回住处。 “我原不该骗你”扬灵心中内疚。 “没什么,你有你的苦衷!”宇文追一抬手,“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再来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做。” 宇文追转身离去,扬灵低头回房。 还未推门,身旁突然蹿出来一条人影,将她吓了一跳。 “嘘——”那人叫扬灵不要出声。 来至房中,点亮火折子一看,竟是夕张! 扬灵大吃一惊:“是你?你为何会在此处?” “说来话长”夕张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听闻苍灵卫在战场受伤,被龙方军送回龙方国都了。” “啊!他竟受伤了,严重吗?” “嗯!”夕张点点头,“不然也不会送回国都医治。” “缘何会送去龙方国都,却不回苍蘼?” “听闻他在战场上无意中救下了龙方王子,也因此受伤,所以龙方才会设法救他。具体的情形,我亦并不知晓。” 扬灵心中瞬间乱成一团,突突乱跳,只得找了张椅子坐下。 “公主可是想去龙方寻他?” 扬灵并不喜欢夕张,却不得不佩服她的冰雪聪明。被她说中心事,竟一下子红了脸,点了点头。 “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出发!” “现在?”扬灵心中有些犹豫。 “怎么?难道公主希望留在此地?” “不是。只是今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想” “公主,若要离开,眼下乃是最好的时机。两军换防在即,苍蘼军中颇多流言,士气低迷,巡防亦不似以往严密。” 夕张停了停,接着说:“听闻如今朝中已经发下公文,国中到处皆在搜寻您的下落,您要么落入蹇横手中,要么被呼延犽牙带走。要再见到苍灵卫,只怕就难咯!” 扬灵心中思忖:自己目下离开确实要容易些,却将宇文追置于了十分尴尬的位置。呼延犽牙那边他如何交代?蹇横的军令呢?总不要真的将他逼上与呼延犽牙开战的地步吧 “听你们在门口时言语,那宇文追莫非已经知道公主身份?公主是怕牵连到他?” “嗯!” “那这样可好?”夕张一抚手掌,“你留下一封书信,便说自己已经去往龙方,不在此处叫宇文将军担心了。” 扬灵觉得这样其实也十分不妥,但总强似什么也不说便直接离开。 真正的原因,其实她也清楚——一旦得知那人的消息,她的心便早已飞去他的旁边了,任何人也无法阻挡。 第九十章 行猎 两人换了男装,夕张竟早就备好各种用具。趁守城官兵不备,带着扬灵十分顺利缒出了姑臧城。两人弄来两匹骏马,一路风餐露宿来至龙方时,已是十数日之后。 夕张竟好似对这城十分熟悉。 “夕张,你此前来过龙方?” “公主,奴婢此前有亲戚住在这城中,小时来往过几回。” “哦……”扬灵总觉得这夕张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不过如今她没太大工夫去管这个事情,心中只想赶紧找到弃,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公主还从未来过龙方吧?” “嗯!” “这龙方有一家医馆,大大有名,叫做‘一筐蛋’!公主,不如我们过去瞧瞧,说不定苍灵卫便在那处。” “一家医馆,缘何叫这个名字?” “呵呵,公主有所不知。这医馆乃是龙方老单于拨银资助,专替那些平民百姓诊病的。坐馆的医者医术高明,虽是医官,诊金却极低。甚至那些无钱诊病的贫寒人家,提着一筐鸡蛋过来便将病看了。久而久之,人们便将它称为‘一筐蛋’。那些龙方的皇亲显贵,但有了什么疑难杂症,宫中看不好的,也愿意来这里。” “原来却是一段佳话。”扬灵连连点头,“龙方单于我倒是见过,乃是大英雄!胸怀度量,世人难及。” 说话间,不觉已经来到木娅的医馆。 医馆坐落在城东一隅,虽然来往的皆是平民,却并不显得粗陋。一处院落,中间正房乃是诊室。两旁一圈白墙青瓦平房,房前植满各色花草,十分清幽整洁。 “看来这馆中的医者,非但医术高明,为人还极雅致。”扬灵心说。 来至馆中,夕张连忙上去打听:“请问这里可有一名自苍蘼战场上受伤、被送来医治的少年?”“两位是……”木娅正在馆中为病人抓药,听见有人问起弃,来至柜前。 “这莫非便是夕张口中那位医者?竟是这么个妙龄女子——”第一眼见到木娅,扬灵十分吃惊,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心中突然泛起一种奇特感觉。 “我们自苍蘼来,乃是他的故交。”夕张四处看看,“若他在你馆中,你便叫他出来,只说故人夕张要见他。” 木娅还未说话,一名中年道士自房内行出,只盯着夕张上下看。 这么被人看来看去,自然十分尴尬。夕张正要发火,与道士四目一对,却立时收回目光:“哎呀,你这医馆中怎么还跑出来个道士?莫非也是来看病的?” “我没病,只怕有病的人是你!”道士发出的竟是女声。 夕张与身后的扬灵俱吃了一惊,夕张仰头问道:“这道士说话都这样了,疯疯癫癫的,还说自己没病?” “你的气息我很熟悉,你究竟是谁?” “道长,她们两个是从苍蘼过来寻找弃哥哥的。” “弃哥哥?”扬灵听那女子口中吐出这三个字,竟有些晕眩。 “对对对,我们找的正是他。”扬灵冲到三人面前,“他如今可还好?人在何处?” “这位姐姐,你不要着急!”见她如此激动,木娅赶紧安慰她,“弃哥哥如今已经好了,只今日却不在馆中。两位若有闲暇,可以入来等一等他。” 木娅看看时辰:“他们应该也快要回来了。” // 这日天气晴好,一早呼延烈便来医馆寻弃。 “原说是一两日,孰知一等便是这许久,只将我耗在此处,闷死我了。” 呼延烈伤好之后,除了往来医馆,便是去摆弄他的那些机括,只想着能再上前线,将当日所受欺辱尽还给蹇横。天天去磨母亲兰氏,兰氏却得了呼延犽牙的吩咐,只不松口。 “弃兄弟,今日天气大好,不如我们去城外岱山散散心吧!” 弃见他终日神色暗沉,有心要帮他。于是问道:“这岱山可远?山中可有野物?” “哎呀,为何我未曾想到?”呼延烈听闻此言,兴致大涨:“弃兄弟莫非是想同我一起行猎?好啊!岱山乃是凌山余脉,离城不过十数里路程,却林木幽深、十分险峻,山中野物亦是甚多。如今木叶摇落,野物也贴上了秋膘,正是行猎的好时机。” 寻常猎刀、弓箭,医馆内皆有,乃是木尔陀生前所用。 两人备好用具,正准备出门,两名兵士上前向呼延烈行礼:“二殿下,阏氏有吩咐,这几日请您不要出门。” “为何?”呼延烈十分不痛快,“我又不是三岁孩儿,她什么都要管?苍蘼不让我去,现在连出个城都不行了?你们给我让开!” “驾!”一打马,撞开那人,冲了出去。 弃连忙下马,将那兵士扶起。正好木娅看见,叫药童将他搀进馆内,所幸并未受伤。 “二殿下近日心情郁闷,你休要怪他!”弃好生安慰了一番那兵士,又回身同木娅说:“木娅,我与二殿下今日去岱山行猎,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出门上马,急急追了上去。 出了城又沿着向东大道行了一二里地,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那儿信马由缰慢慢走,正是呼延烈。弃追上他,与他并驾齐驱。 “阿烈,阏氏也是为你好,你莫要生气才是。弃自小没有爹娘,你不知道弃有多羡慕你——”弃所说的俱是肺腑之言,呼延烈为之感染,有些羞赧。 “你看!”弃往上一指,只见长天上一只孤鸿,正匆匆往南飞去。 “你看那雁离群孤飞,鸣声凄惨……弃便如同那雁一般。” “弃兄弟,你救了阿烈的性命,你就是阿烈的亲兄弟。从此你在这世上便有了亲人!”呼延烈一跃下马,竟将弃也拽了下来。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在路旁,拉着弃也跪下。弄了一抔土,插上三茎野草。 “呼延烈与弃今日便在这皇天之下,搂土为炉、插草为香,结为兄弟。我呼延烈,愿与弃祸福与共,死生相托,永不离弃!” 发誓完毕,定定看着弃。弃尚在错愕,呼延烈已将他手举起,掰直三根指头:“我弃,愿与呼延烈祸福与共,死生相托,永不离弃!” “好了——”呼延烈看着地上呆呆跪着的弃,露出孩子般笑容。 弃的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苍蘼军中,他曾经发下过誓言,然而一同起誓的兄弟早已魂归黄土。如今竟又有人拉着他起誓,更愿与他成为这世上的亲人,永不离弃。 “哥哥!”呼延烈竟抱了抱他。 眼泪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弃一把紧紧抱住了呼延烈:“兄弟!” “好啦,好啦!”呼延烈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笑嘻嘻将他推开。 “走啦,岱山麂子正肥,我们兄弟猎麂去!”呼延烈的心情竟突然好了起来,翻身上马,“哥哥,我们看谁先到山脚!驾——”绝尘而去。 弃抹干眼泪,疾追上去。 //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渐渐进到山的深处,山路崎岖,只能牵马而行。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两山崖壁中间竟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盆地。 弃看了一眼,凭他的经验,这里乃是块绝佳的天然猎场,尤其是在目下这个时节。 漫山红果生在高处崖壁之上,无人采摘,熟透之后纷纷落地,引来无数野物争食。 盆地中水源充足,随处可见麋鹿、野羊和狍子的身影。 不过,这些食草的野物,也会引来体型巨大的捕猎者,所以尤其需要小心。 与弃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猎手相比,呼延烈倒更像在玩耍。 突然一只麂子自眼前跃过,弃抬手便是一箭。令他吃惊的是,“啪”一声,那弓竟被他拉断了。 那是一张柘木铁胎硬弓,十分强劲。如今在自己手上竟如同枯木般不堪一折,弃吓了一跳。 呼延烈也弯弓搭箭,“嗖”一箭射了过去,竟然正中那麂子后腿。 “哈!”呼延烈见射中麂子,又见弃一副狼狈模样,更加得意。 麂子负痛带伤继续往林中蹿去,呼延烈哪肯放过,一跃而上。 “阿烈,慢着!”弃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直觉:那林中似乎藏有危险!向着呼延烈背影大声呼唤。 眼看便要追上那麂子,呼延烈怎肯罢休。 半山一块巨石,那麂子竟绕了过去,呼延烈紧紧跟随。 便在这时,猛听得林中一声巨吼,地动山摇。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那麂子竟从坡上滚了下来,欲要站起,却四蹄发软,屡次摔倒。 “不好!”弃纵身而上,恰见到呼延烈亦是“叽里咕噜”自巨石后滚了下来,腿上竟中了一只捕兽夹,身后却跟了只小山样黄毛畜生。 弃在空中伸手将他一带,轻轻甩到身后,自己却落在了那巨兽面前。 “啊——”呼延烈脸色惨白,豆大汗珠从头顶上滚落。那夹子硕大,竟夹在了他的大腿之上,下半身全是血迹。 “嗷……”巨兽凌空飞起,如一团黄云,裹挟腥风,罩向两人。弃刚刚落地,脚未站稳,呼延烈已是完全不能移动,两人的退路已被它死死封住,无处可逃。 然而,弃一闪身,竟不见了。 那兽一双巨爪,闪着寒光,眼见便要落在呼延烈头上。巨兽两颗獠牙只在鼻尖划过,口中浓烈的腥臭气息,熏得呼延烈差点呕吐。 “这下完了!”呼延烈已是不能动弹,将两眼一闭,只等待那撕心裂肺的一刻来临。 “嘭”一声巨响,是山石爆裂之声,紧接着便是“哗啦啦”树木摧折。 “嗷……”这次却是那巨兽发出的长声哀嚎。 呼延烈睁开眼,却看见了一名老人,满脸惊愕,自林中现身,乃是城中猎户郁老实。 顺着他的眼神,呼延烈又看见了另一个人,只呆呆站在原地盯着自己双手,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人,正是弃。 第九十一章 重逢 方才发生的一幕,郁老实看得清楚。 那黄毛野物乃是一只虎身牛尾的巨彘,藏身山林之中正打算捕食。凑巧,那麂子带着呼延烈慌不择路撞了上去。 麂子发现巨彘,被吓得屁滚尿流自坡上滚下之时,呼延烈也被吓得不轻,返身欲要跃离,孰知竟“啪”一脚踏进了捕兽夹。 郁老实追踪这兽有些时日,在这山林中有它出没之处皆设置了各种陷阱。那捕兽夹乃是专为对付这巨兽定制,十分巨大,没想到竟误中了呼延烈。 郁老实恰好进山巡视,听见那兽咆哮,以为它落入陷阱,连忙过来察看。 却看见呼延烈满身是血滚在地上,脚上套着那夹,身旁还有一只中了箭的瑟瑟发抖的野物。 巨彘腾空跃起,犹如垂天之云,眼看要扑在呼延烈身上,却戛然停在了半空。 再一看,不知何时它身后竟多了一人。是那人用手拽住了巨彘尾巴,生生将他拽停在半空。 巨彘在半空张牙舞爪,却再无法前进分毫,那人一用力,将它轮了出去。 “嘭”一声,那彘撞在巨石之上,石屑飞溅,巨石竟“咔嚓”出现裂缝。 那彘纵是铜头铁骨,也经不起这惊天动地的一撞,当即眼鼻流血,长嚎一声瘫了下去。 那彘体型巨大,少说数百斤重量,更不用说它往前一纵之力,那人竟能轻松将它拽住,还如同车轮般甩了出去。这份神通,令郁老实目瞪口呆。 “哎哟……”呼延烈刚想挪动一下身子,便疼得龇牙咧嘴,青筋直冒。 “二殿下!”郁老实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呼延烈身边,设法打开了那巨夹。 “啊!”郁老实一搬动那夹,呼延烈又是一声惨呼,竟晕了过去。他那一条左腿,早已是骨断筋连,软塌塌拖在地上。 见呼延烈这副模样,郁老实冷汗直流,回身看着还在那出神的弃,大声招呼:“那少年,快过来帮手!” 弃这才惊醒:方才自己乃是情急之下,自巨兽身下蹿了过去。眼见巨兽向呼延烈扑到,不得以拽住了它的尾巴,顺手一抡,竟将那巨兽顷刻间击杀了?我何时有了这等本领,竟如同脱胎换骨一般? 听见郁老实呼唤,又见到呼延烈昏迷。弃无暇多想,赶紧过去帮手。 两人砍倒树木,用衣服、藤蔓制作了一副担架,将呼延烈急急抬下了山。 郁老实长期行猎,随身带得一些止血药粉。奈何呼延烈腿上伤口实在太大,那血还是汩汩往外流。 “若是我俩这么抬着走去,只怕还未到城中,二殿下便失血而亡了。”弃看一眼,想了想,“不如这般行事!” 返身又寻了些藤蔓,将呼延烈紧紧缚好在担架之上,将担架一头悬空拖在了马后。 牵马走过那段崎岖山路,到渐宽处便赶紧上马骑行。 耗费了快一个时辰,两人方才一前一后出了山,匆匆往大道上来。 前方一队军马,旌旗鲜明,鼓角动天,正浩浩荡荡行进中。 弃心中着急,一边呼喝请求避让,一边打马自他们身旁驰过。 “慢!”行在队首一员老将军,白发虬髯,锦衣金甲神威凛凛,呼住了弃。 “单于!”见到老人,郁老实滚鞍落马,伏拜在地。 “这便是龙方单于,呼延烈的父亲?他竟从姑臧回来了?看样子似乎是凯旋而归……”弃从未见过呼延犽牙,虽然心中着急,也赶紧下马过来见礼。 “那少年,你马后以藤蔓缚住的可是一人?”单于言语之中疑虑重重,“看你如此着急,莫非那人伤了病了?” 弃正要说话,郁老实竟“咕咚、咕咚”磕起了头。 “单于,我等所以如此着急,因为那担架之上的乃是二殿下!” “什么?是烈儿?!”呼延犽牙一跃下马,疾步冲向担架。 “烈儿!”呼延犽牙唤了一声,神色陡然转为严厉,“他怎么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是听闻他早已被木娅治好了吗?” “二殿下确实早已痊愈,这乃是今日与在下进山行猎时新受的伤。”弃在一旁回答。 “行军医官!”呼延犽牙疾呼,“简单处理下,速速用车将殿下送至城中木娅医官处治疗,定要保住这腿。” 呼延犽牙回头望向弃:“你便是弃?我听闻过你!二殿下缘何受伤,你与我细细说来。” 弃将今日进山行猎遭遇巨彘之事一一禀明。 “你所言当真?!”呼延犽牙有些不相信,“赤手空拳摔死牛犊大小一只凶兽?”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位小兄弟,便是扯着那巨彘尾巴将它摔死在山石之上。”郁老实在一旁频频点头,帮着弃作证。 “来人!”呼延犽牙一声号令,“唰唰”跑来一队兵士。 他转向郁老实:“你带他们入山,找到那凶兽残骸,设法弄回城中。若真如这位弃兄弟所言,我便为烈儿与你们摆下宴席,请龙方城中百姓皆来看看那巨彘、还有几位猎彘的大英雄!” “弃兄弟,”呼延犽牙回身,“我们快些回城,去医馆中看看烈儿。这孩子,哎……” “驾——”一打战马,向着城中疾驰而去。 弃想起同呼延烈结拜之事,又见呼延犽牙称自己为兄弟,心中略有些尴尬,却亦不好说明。心中记挂呼延烈,紧随在他身后,打马回城。 // 扬灵与夕张在医馆中等了近两个时辰,天已擦黑。 突然听见门外人喊马嘶,连忙出门观看。 却见几名兵士同一名医官,自一辆战车上抬下来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正是呼延烈。 “二殿下?!”木娅冲了过去,“他这是怎么啦?” “听闻是今日行猎之时受的伤,血我已替他止住。木娅医官眼下要做的是赶紧保住他这条腿。”那随行的医官回答。 “来!”木娅挥手,数名药童赶紧过来招呼。 “这位医官,二殿下缘何会与你们在一起?他不是同弃哥哥一同出去的吗?” “我军自姑臧凯旋,半路上遇见你说的那位兄弟,以马匹拖着受伤的二殿下。正好被单于看见,于是命我等速速用车将殿下送至你处。”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又传来急促马蹄声。 “弃哥哥!”人群中冲出一名女子,径直迎向后面马上的青年男子。 呼延犽牙翻身下马,正急匆匆往医馆里走,却一眼便认出来那女子便是扬灵,顿时停下了脚步。 “扬灵公主?!”呼延犽牙大笑,“哈哈哈……公主果然是守信之人,还真是来到我龙方了。没枉费宇文将军提头为你担保!” 扬灵这才看见行在前面的竟是一身戎装的老单于,心下有些忐忑,略略行了一礼。 随即冲到弃的面前,将他细细打量:“听闻你受伤啦?伤在何处?如今可有痊愈?” 神情言语之中,满是关切。 当着众人,尤其是木娅,被扬灵这般关心,弃竟有些不好意思。 “我早已痊愈,有劳公主挂念了!” 扬灵听他说话口气,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一下羞红了脸:“好!痊愈了便好!” “来来来,请公主进来说话!”呼延犽牙招呼扬灵。 扬灵却跟在了弃的身后。 // 木娅取出一根骨针,在呼延烈人中、少冲等穴位扎了下去。 “啊呀……痛!”呼延烈醒来,大声呼痛。 “我呼延犽牙的儿子,便要到刀山火海中去锤炼,这点痛算什么?!”呼延犽牙嘴里这么说,身子却凑了过去。 呼延烈朦胧中看见父亲,又想挣扎着起来:“父亲……” “别动!也勿要言语!”呼延犽牙将他按住,“一切听木娅医官安排。” “烈儿……”一名女子冲了入来,乃是兰氏。 见到单于,她呆了一下:“你回来了?” 旋即冲到病榻之前,看见呼延烈的伤腿,竟有些摇摇欲坠。 旁边宫女赶紧扶住。 兰氏略略缓过神来,眼泪哗哗直流:“儿啊……” 竟一下扑到单于身上,死命捶了起来:“都怨你,都怨你!若不是你在外耽误这许久工夫,烈儿哪会憋得发慌?若是早些告诉烈儿你今日回城,他又怎会去岱山行猎,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听闻朔儿在战场上已经伤了一条腿,今日若是烈儿又伤了腿,我好端端的两个儿子可就都成了瘸子了,我……我与你没完!” 兰氏情急之下,将这段时间担惊受怕积累起来的那些怨气,一股脑全发在呼延犽牙身上。 “阏氏!”呼延犽牙轻喝一声,“大庭广众,叫人笑话!” 兰氏得他提醒,左右看看不再发作,抹去眼泪问木娅:“木娅,烈儿这腿?” 木娅正设法剪开呼延烈的裤腿,兰氏过去一看,又几乎晕倒。那结满血痂的裤腿之下,赫然一个血肉模糊大洞,露出断骨。 木娅眉头紧皱:“二殿下这腿是如何受伤?!” “捕兽夹!”弃连忙回答。 “如此巨大的捕兽夹?几乎将一条腿生生断作两截?”木娅有些疑问。 弃想起那巨彘,点点头:“乃是为了捕猎一头巨兽而特制。” “快,”木娅回身吩咐药童,“取续天散!” 第九十二章 让步 “阏氏!”呼延犽牙给兰氏使了个眼色。 兰氏明白,单于乃是叫众人离开,以便木娅专心诊疗。 “木娅,烈儿便拜托与你了……”兰氏又看呼延烈一眼。 呼延烈失血过多,浑身冷得发抖,神情恍惚中喊了一声:“母亲……” 兰氏的眼泪眼看又要下来,连忙转身行出诊室。 // “犬儿受伤,让各位担心了!来,各位请坐。” 大厅之中,呼延犽牙招呼众人坐下。 众人心中皆有所思,各不言语。 还是呼延犽牙打破了沉默,他第一个问的便是扬灵:“公主,你可知当日你只留下一封书信便自姑臧离开,担下多大干系?!” 呼延犽牙这是以长者的口气在说话,略带一点责备。 扬灵有些尴尬,呼延犽牙立时察觉到。 于是换了口气:“好在你信守承诺,来至龙方。否则,只怕不出数月,两国之间又会兵戎相见。可怜的却是两国的百姓啊!” 呼延犽牙出身贫寒,却尚在少年时便有宏图远略,依靠过人的胆识与勇力,用了四十余年时间,将一个分裂衰败如同病鸡般的龙方脱胎换骨转变为一只高高飞翔的雄鹰,让所有邻国忌惮与艳羡不已。数十年征战,他见了太多血腥杀戮,已是十分厌倦。如今垂老,更常常回想起自己的幼年,那般凄苦皆是战乱所致,是故越发不愿行杀伐之事。 看来宇文追已将书信拿给他看过。我信中是说过会来龙方,可从未给过任何承诺!扬灵心说。 “你走后第二日,宇文追便带着你留下那封书信急急来至我营中向我请罪。是他以性命担保,公主定会言出必行来至龙方。老夫敬他是个英雄,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呼延犽牙在这里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当时的情状完全是另一幅场景。 // “你说什么?公主又偷跑了?”呼延犽牙瞪着宇文追,哼哼冷笑,“一个人怎么会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倒两次?她刚刚从王宫跑出来,昨夜又从这城里跑走了?若说王宫是有人偷偷帮她,你这姑臧城戒备如此森严,她一名女子,怎会如此容易便脱了身?该不会你也是有意将她放走的吧?!” “单于,我若有意将她放走,今日便不会约你在此说话。”宇文追神情委顿,面色亦是十分难看,“她只留下一封书信,请单于过目!” 呼延犽牙接信看完,递还与他,冷冷问道:“她说要去龙方,你可知缘由?” 宇文追摇摇头:“这我倒不知。” “昨日你为何不直接将她移交与我,省去这许多事情?” “公主乃是我苍蘼皇家血脉,事关重大。昨日尚有许多事情并未明了,公主也并不情愿随单于一同回国,我这才将她带走。原想今日好好同她聊聊,弄清事情原委,再作安排。” “哼,你的安排,便是让她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去往龙方?若她果真去了龙方又被我们找到,那倒罢了。如若她不去龙方,又或去了龙方而我们找不到她呢,宇文将军可有想过?” “扬灵公主的经历,单于想必有所耳闻。”宇文追言语中颇多无奈,“她自幼在这姑臧长大,对此处只怕比你我皆要熟悉,要从城中脱身也许并非难事。她孤身一人逃脱重重追杀,千里跋涉回到苍蘼,这又哪是寻常女子能够做到?” 说到此处,宇文追竟慢慢变得慷慨起来:“一者,公主身世坎坷,但为人洒脱,年纪虽轻却有女中豪杰的气概,宇文追愿信她!再者,身为王族公主,她的信用便是苍蘼国度,甚至重过宇文追的性命,宇文追又岂能不信她?有这两点,单于若还是不信,请给宇文追半年时间,待姑臧事了、苍蘼安定,我定亲自寻到公主,送至单于面前。若半年之后,宇文追依然无法找到公主,我自提头来见!” 宇文追咬破食指,竟在扬灵留下的书信之上,将方才的承诺以血写下,又递与呼延犽牙。 呼延犽牙平生最重英雄,见宇文追如此说话,并不去接那封书信,只朗声大笑:“在我看来,宇文将军的信用,才应是苍蘼国度。要这东西有甚用处?我信将军!” 宇文追见他愿信自己,亦是十分开心:“这样东西,便是宇文追的性命,原要交与单于,奈何单于不收,我便先替单于保管,将他安置在我宇文家族祠堂之中。若他日宇文追无法兑现诺言,亦让我子孙族人依然记得欠龙方呼延单于一条性命!” “宇文将军言重,那我们明日便交接城防!” “好!便依单于安排。” // 呼延犽牙掉过头,看着兰氏:“姑臧前几日已经接防完毕、安排妥当,朔儿不日也将返回都城。不如你择个吉日,我们替朔儿与公主完婚!” “啊!”扬灵与弃皆吃了一惊。 兰氏早在一旁悄悄看着扬灵,见她容貌高贵、举止大方,心中十分喜爱。 “好啊!”兰氏一改方才泪眼婆娑的模样,露出笑脸,“不知灵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能办到的,阏氏都替你去办。” 她竟直接将称呼改成了“灵儿”。 我来这龙方原是来看弃哥哥,孰知竟还是落入这单于手中!扬灵眼巴巴看着弃,像是求助。 弃何尝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这种场合下,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行!”夕张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这是——”兰氏见她说话有些没有分寸,心中不喜。 “我乃是扬灵公主的贴身宫女夕张。”夕张也不给单于和阏氏行礼,只在那里大声说:“公主的父亲、也就是我们苍蘼皇帝如今病重,万一哪日殡天,公主却在这里嫁人,那才是成何体统呢?!” 她一个小宫女突然插话反对,又在这里说什么苍蘼皇帝殡天这些大不敬的话语,众人皆吃了一惊,觉得十分唐突。 兰氏柳眉一竖,正要训斥,却听呼延犽牙说了声:“这话是难听些,但道理似乎没错!” 这夕张尖牙利嘴,扬灵素来知道。今日却给自己送来一根救命稻草,扬灵连忙紧紧抓住。 “父王病重,做女儿的却不在身边,本已是大不孝。如果此时我还在这龙方谈婚论嫁,更是大大不妥。还请阏氏与单于谅解!”扬灵作出一副忧郁神色,起身向兰氏与呼延犽牙行了一礼,心里却是一百个高兴,对夕张也生出不少好感。 “那……”兰氏还想说话,被呼延犽牙一抬手止住。 “那此事便从长计议!公主远道而来,乃是我龙方极尊贵的客人,待犬儿诊病完毕,请随我们回宫去安歇。” “回宫自然可以,但得将他带上!”夕张往弃一指。 “这又是为何?”众人皆觉得她这话说的奇怪。 “此人乃是我苍蘼皇帝亲自任命的‘苍灵卫’,其职责便是专门保护公主的安全。在苍蘼之时,便常随公主身侧。”言下之意,如今来到你们龙方,弃更应该不离左右,时刻护卫公主安全。 “大胆!你是信不过我龙方单于?”兰氏再无法忍受,陡然起身,大声训斥。 呼延犽牙再次制止她,他极富智慧,说话很少拐弯抹角,夕张如此说话,倒是甚对他的脾性。 回身看了看弃:“你既是什么‘苍灵卫’,要常随公主左右,缘何会去战场?” “还不是因为你!”又是那夕张,这次矛头竟直接对准了单于,“若不是你派那什么使者去我苍蘼朝廷求亲,哪会有这一场战事?” “来人,将这个没有规矩的小畜生给我拿下,将她舌头拔了!”兰氏厉声大呼,门外立时有兵士冲了进来。 呼延犽牙依然不生气,一摆手止住兵士:“我替我儿龙方太子求亲,乃是为了两国能百年和好,何错之有?” 夕张全不畏惧:“错便错在你选错了时间,派错了使臣!” “你倒是说说!”呼延犽牙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强项之人,还是个小姑娘,心中只觉得十分有趣。 “我扬灵公主许婚蹇横将军在前,你龙方求亲在后。苍蘼皇帝金口玉言,怎能说改便改?那使臣却是个腌臜小人,只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在那里摇嘴鼓舌,竟还威胁我苍蘼皇帝,哪有半分求婚该有的样子?姑臧国难,你们闻风而动,却并未捞到半分好处,心中自是嫉恨。苍蘼举国皆在关注姑臧,西南防线自然松懈,这才有你们长驱直入的机会。莫非你们所谓求亲,原本便不曾想要皇帝答应,正好给你们一个出兵的理由?” 这丫头竟有些见地!呼延犽牙对她越发另眼相看:“你这丫头,满嘴胡说八道!不过我呼延犽牙最喜不惧强权、敢说真话之人。今日我便依你,许这少年与公主一同入宫。只是我龙方与苍蘼两国之间已有协议,公主如今既已来至龙方,便是答应做我龙方太子未婚妻子。毕竟男女有别,我会在宫中为他单独安排一处房屋,设有门禁,让你们方便流通消息,却不能常随左右了。” 夕张目的已经达到,向单于行了个礼:“还是单于讲道理!” 兰氏差点没被她气死。 呼延犽牙想起一事,还是为夕张:“你既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莫非当日一同出的宫、又一同去的姑臧,缘何之前并未见你?” “公主出宫之时,家母病重,我正好告假回家探望。回城途中偶然听见有官差说公主已经出宫,他们正在四处寻找。我一想,公主定是回了姑臧,于是自己寻了过去的。寻到公主当晚,我们便偷偷溜出了城,来至你们这龙方。” “这样啊?能否请姑娘给大家说说,你是如何寻见公主,又如何偷出城来,两人一路来至龙方又有何见闻?” 第九十三章 试探 呼延犽牙叫夕张说她与公主偷跑出城的经历,原不过想印证自己的一些想法。孰知那夕张添油加醋,将那过程讲得天花乱坠,竟让众人皆听入了迷。扬灵第一次发现,这夕张的口才确实了得。 不觉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晚。 “阏氏,可以进来看看二殿下了。” 木娅自诊室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满头大汗。 “烈儿醒了?!”兰氏又惊又喜,连忙冲了进去。呼延犽牙也大步跟了上去。 呼延烈已经清醒,腿上上了夹板,裹了厚厚一层纱布,十分虚弱。兰氏一见他的模样,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强忍住眼泪换出一副笑脸。 看见父母亲与众好友皆在,呼延烈反倒笑了笑:“你们放心,有木娅在,我没事的。” 兰氏连忙拉过木娅:“是啊是啊,这么好的姑娘!烈儿,快点好起来,娘还等得喝你的喜酒呢。” 木娅脸一红,不知为何竟抬头看了看弃:“阏氏……” 看见这一幕,弃不知为何竟有些难过:其实他早就看出来,呼延烈和木娅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呼延烈对木娅更是情有所钟,自己却似乎总不愿意去承认和面对。如今呼延烈与自己已是结拜兄弟,三人之间的关系将更加微妙。他的心里七上八下,只好躲开她的目光。 “哈哈,我也是盼这一日盼了好久了啊!”呼延犽牙看着木娅,朗声笑道。 “爹爹,娘亲,你们就别打趣木娅了!咳咳……”呼延烈间木娅有些尴尬,想替她解围,谁知竟咳嗽起来。 “烈哥哥需要静养,各位请随我来至外室!”木娅连忙招呼各位。 兰氏过去摸了摸呼延烈的额头:“好了,好了,听木娅的话,好好养伤!” // “烈哥哥此次伤得十分严重,大腿腿骨被拦腰击断,肌肉全部撕裂。好在送来尚算及时,如今碎骨残片已经取出,断骨接好固定,外伤口缝合,用了我馆中奇药续天散替他生肌接骨。”木娅向单于和兰氏解释,“接下来,我会为烈哥哥开出” “木娅,那烈儿的腿,会不会……”兰氏急急问道。 “续天散乃是用世上罕有的十二味药材配置而成,专用于接骨、断骨重生,能确保烈哥哥这腿痊愈之后可以行动。但最终的恢复情况,却还要看烈哥哥的体质与机缘了。” 呼延犽牙点点头:“木娅,可有什么是需要我和阏氏去做的?” “别的倒没什么,烈哥哥要避免移动,只能暂时住在医馆之中。烦请单于多派些人手,除了助我照料病患,还要保证烈哥哥的安全。” “此话怎讲?”呼延犽牙听闻了黑气入城,却并不知道上回“衔蝉奴”医馆行刺的事件,“莫非龙方城中最近十分不太平?” 木娅看阏氏神色,知道她并未将行刺之事告诉单于,于是说:“倒也不是,只是以防万一。” 呼延犽牙思量片刻,点了点头:“木娅,你想得周全。最近是两国交战的非常时期,虽说龙方国都远离前线,但难保有细作、刺客等混入城中作祟。来人!” 有将领躬身上前。 “在医馆附近多安排些人手,殿下的病房全天守护,要确保殿下安全。另外,找几个细心能干的,帮忙照顾二殿下擦身、如厕等,木娅医官不方便。” “是!”将领领命而去。 便在此时,外面又是人喊马嘶。众人出门一看,一队兵士手持火把,将道路照得透亮。数匹战马拉着一辆大车,车上载着一个庞然大物,毛色棕黄,齿爪如刀,正是那巨彘。围观百姓无数,纷纷指指点点。 一名将领趋前回话:“单于,那兽拉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郁老实。见到木娅,郁老实赶紧悄悄走近她身旁,满脸焦急:“二殿下如何?”见他的神色,木娅已猜到那捕兽夹是他放置,连忙安慰他:“阿爷,二殿下性命无忧,伤口已经处理完毕,如今便在馆中休息。您勿要着急!”郁老实这才稍稍出了口气。 呼延犽牙来至车前,看了一圈,啧啧称赞:“弃兄弟,头晌听闻此事,我犹不相信。如今眼见为实,了不得啊!” 行至车前,双手抓住了那彘的两条前腿,用肩去扛了扛,那彘只微微挪动了下,哪里扛得起来。 “哈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你这般年纪,也曾入山猎过虎罴,下水斩过鼍龙,不过与你猎获的这千斤巨彘相比,相形见绌了啊!” 弃听呼延犽牙如此称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呼延犽牙年轻时乃是龙方有名的力士,他所用的寒铁狼牙与金盾,合在一起足足上百斤重量,在他手上是轮转如风。 呼延犽牙似乎十分开心,回头对扬灵与弃说话:“天色已晚,宫中房屋尚未收拾,两位今日便暂且安顿在我龙方国驿之中吧。来人!领扬灵公主与苍灵卫去国驿歇息。将此兽先收至国库冰窖之中,休要叫它腐坏了。” “单于,既然房屋未安排妥当,不如这几日我仍在这医馆中过夜,还可帮忙照应一下二殿下。我与二殿下前些日皆在此处诊疗,算是熟悉,胜过临时找来之人。此前我受伤之时,也是幸得二殿下在身侧陪伴,才保住了我的周全。” “哦,如此看来你与烈儿还是有些缘分!”呼延犽牙听弃如此说,并没有反对。 “单于,不如我也在这医馆留宿吧!”扬灵见弃不愿去国驿,也想在医馆住下。 “公主,这却不太合适!”竟又是夕张,“您的身份,怎好在此处留宿。” 夕张为何如此说话?却原来那璇元半天只拿眼一直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巴不得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呼延犽牙笑了:“公主,你看,你这小宫女还真懂事。请吧!” 扬灵回身又看了眼弃,有些不太情愿地跟着那领路的走了。 “哈哈,待太子归国,我便要大宴群臣,一为庆祝此次出征大捷,二为庆祝我龙方少年英雄诛灭这林中妖物。到时,弃兄弟与我烈儿一同披红绫、跨骏马,抬着此物在我龙方城中巡游一圈,沿途燃放鞭炮、撒些糖果、银钱,叫这龙方百姓也分一分喜气、长一长志气。” 呼延犽牙拍拍弃的肩膀:“犬儿呼延朔,自幼习练棋道,如今略有小成,改日叫他向弃兄弟领教两招,你们也做个朋友。” 看看天色不早,呼延犽牙与众人道别,与阏氏回宫去了。 璇元见众人离开,找到木娅与弃:“方才那小宫女,气息熟悉得很,我虽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但只怕来者不善啊!我随她看看去。” 说完头也不回,朝着扬灵他们去的方向走了。医馆里只剩下数名兵士、弃与木娅。 “弃哥哥,那公主今日下午便来至馆中。听她口气,她似乎是专来寻你,却并非是要来与龙方结亲的。”木娅笑道。 木娅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正击中弃心中最紧要处,欲要辩白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不置可否笑了数声。 木娅抬眼看看他:“她千里迢迢前来寻你,可见你在她心中位置十分不一般呢……” “我此前救过她的性命。”弃只轻描淡写地说。 “哦,这样啊——那她此番过来寻你,你可知为了何事?” 弃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许是苍蘼皇帝病重,蹇横即将篡国,逃了出来避祸,也未可知。” “我看不像。”木娅摇头,“哪有父亲有难,做女儿的先跑了的道理?看她言行举止,这扬灵公主必不是这样的人。” 弃有些羞赧,点了点头:“她自幼在姑臧长大,对亲生父亲并无多少感情,所以我才如此说。不过你说的有理,她的品性绝非那种大难临头苟且偷生之人。” 木娅又笑了:“看来你竟不如我懂她,哈哈……” “木娅……木娅……”呼延烈在内室召唤,两人赶紧过去。 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嘴里不停发出呓语:“木娅……木娅……” 木娅摸一摸他的额头,皱了下眉:“好烫!不过,过了今晚便没事了,弃哥哥,你帮我打盆水。” 随即取出针囊,在呼延烈头、手处扎了数针,取了毛巾弄湿了盖在他的头上。 又去药房煎了一副药,喂呼延烈喝下。 两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呼延烈总算沉沉睡去。 那璇元亦不知去做什么了,也不见回来。 “木娅,方才听阏氏那么说,你与二殿下莫非订有婚约?”弃还是忍不住要问。 木娅红了脸:“我与二殿下自小一处长大。我父母早亡,哥哥在世之时,阏氏有向哥哥提起过此事,哥哥也曾问过我。不过我从来是将二殿下看作亲人一般,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成为夫妻,所以我一直也没有答应……” “这样啊——”弃似乎松了口气,“今日在城外,我与二殿下结为异性兄弟了。” “哦?”木娅有一丝奇怪,弃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既然你将二殿下当哥哥,那你今后也将我当成哥哥吧。” 木娅听完,目光却突然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了,弃哥哥!” 我心想的是希望她能如待呼延烈一般待我,只怕她听成别的意思了,这可如何是好?见她那副模样,弃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才好。 第九十四章 进境 “那小宫女竟睡得像头猪,打呼噜、吧唧嘴,还流口水?”木娅与弃两人皆有些尴尬时,璇元回来了。 “罢了罢了,懒得管她。若真做下什么恶事,再拿她是问。哎,对了。小子,今日那巨彘是你打死?”他换成了女声。 “嗯。”弃不知他为何会有此问。 “听那单于的说法,你乃是赤手空拳将它掼死在地?”璇元定定看着弃,弃却觉得对面明明一名女子,那种感觉十分奇怪。 “我看了那巨彘,头骨粉碎、七窍流血。要将它掼成那般模样,没有上万斤力气,不可能做到。当日你在病中,我便探察过你的体质。你的体质虽异于常人,修行却还只是中流境界。而且你并非力修,如何能瞬间爆出如此巨大力量?” “这……”弃挠挠头,“我也很是奇怪。” “还有,我一直想问:你的那半只葫芦自何而来?” “这葫芦却是自我出生便一直带在身边。” “你是何方人氏?父母又是作何营生?” 这老道便似是盘查犯人,弃心中有些不悦,耐着性子与他说话。 “我自小便不知父母何人,乃是躺在这葫芦中顺流漂下,被好心人养大。”说到此处,弃不觉想起阿爷,心中有些伤感。 “原来是这样。待我再看看……”不见璇元如何动身,竟已在弃的身前,探手抓住弃的手腕。 弃本能便要甩开,璇元却一触之后便已退去。 “奇怪,你何时破的境?!你体内的那股奇异力量又是从何而来?”他却不像是问弃,而是在问自己。 “哦,我知道了!”璇元欢喜至极,竟一跃而起,换为男声,“当日那程若不仅将你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还将它吞噬的各种灵魂化作精元,注入你的元神之中,游走于你的四肢百骸,助你激出前所未有的能力。” 这道士的说法倒是有些道理,弃心说。只是这一段时间,他受木娅约束,每日呆在医馆之中,并无处施展,亦不知自己长进多少。 他听木娅说过当日乌皋之中取得那程若是如何不易,连忙向璇元深鞠了一躬:“道长,再造之恩,弃谢过了!” “不打紧,那原是我赠与故人姊妹的见面礼。要谢你便谢她!”璇元向木娅努努嘴,“明日你陪我过两招,今日看了那巨彘,叫我手痒得很。” 说完,也不管弃答不答应,喜滋滋自顾自回房去了。 那程若竟真有这等奇效?弃心中亦是十分好奇。见呼延烈犹在沉沉昏睡,与木娅打了声招呼,去至院中寻了一处盘腿坐下,开始慢慢运行体内气息,细细感受其中变化。 初时只觉得气息充沛、运行流畅,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异。这也是为何自痊愈以来,弃一直没有察觉身体有了变化的原因。 但随着时间推移,弃一点点凝练精神、返观内照,便慢慢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不同。 先是气息自身的变化,竟似乎慢慢由虚无缥缈变为流质般可以触碰、感知,需要时却又能迅化去、不落痕迹。然后是气息的运用,身体与世间万物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联系,能感知万物气息,并将其利用,与天地和鸣。体内气海之中,一个眉目渐渐清晰的金人也在盘腿而坐,丝丝缕缕金色光华在他周身环绕。 有气息进入指掌之中,弃轻轻抬手,一片被秋风摇落的梧桐树叶犹如被一根无形丝线牵连,随着他指掌纷飞。 弃突然感觉自己进到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春寒料峭之时,便开始积累力量。终有一日被阳光雨露唤醒,欣欣然睁开眼睛。一日日长大,直至能够俯瞰一方天地……寒冬将至,便与这世界告别,带着满心欢喜扑向大地,等待化为腐土,轮回新生。 这竟是那片落叶的气息。那气息与弃指掌间的气息互相激荡,随弃的指掌翻飞。 弃心中一动,那树叶飞向院中一块山石,“唰”没入石中。 一片树叶竟也蕴藏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弃吃了一惊,随即心中豁然开朗,当日掼杀那彘,并非自己的力量变强,而是找到了与巨彘气息共鸣的方法,将巨彘的力量巧妙地进行了放大,再还施彼身。 这程若为何会有这种能力?莫非是因为它活得实在太久,吞噬的灵魂与天地精华实在太多,而这些灵魂与天材地宝之中又都蕴含着各种复杂信息? 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样,现在的弃与数月之前确实有了天渊之别,已经进入既济境界,修行路上又迈出一大步。 弃便在院中反复运转气息,满心欢喜与周围世界磨合交融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已是晨光初露。 他站起身,气定神完,身上笼罩一层淡淡金色光芒,良久方才渐渐隐去。 “木娅!”一名青年男子行了进来。 “太子殿下?!”木娅迎了出来。 “说了,叫我朔哥哥!又叫我太子。”呼延朔笑眯眯看着木娅,“阿烈呢?” “昨日用了药,如今还在昏睡。” “我看一眼他。”呼延朔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朔哥哥,你的腿?”木娅现呼延朔左腿行路时有些不太方便。 “一点小伤,已经好了!”呼延朔全不当回事,却突然看见了院中的弃。 “这位是……”他回头问木娅。 “他便是当时救下二殿下的弃。” “哦!”呼延朔连忙行了过来,竟向弃深深行了一礼,“当日遮星峡中,若不是弃兄弟,我们兄弟只怕皆已遭那蹇横毒手。” 弃连忙还礼:“殿下何日回的都城?” “昨夜子时方才抵达,今晨去给单于和阏氏请完安便过来了。”呼延朔拉起弃的手,“听父亲说,烈弟乃是行猎之时受的伤,你们乃是遇到了一头极凶悍的野物。” “嗯。那物突然现身,二殿下慌乱中踏中猎人布下的陷阱,坏了一条腿。”弃见这呼延朔待人十分亲近宽厚,心中喜欢。 “不过昨日木娅已经治过了,太子殿下放心。” 呼延朔拉弃随木娅一同来至诊室,见呼延烈神态安详,鼻息均匀,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木娅,听母亲说苍蘼的扬灵公主自己跑来龙方了,昨日便在你医馆之中?” 木娅听出呼延朔的意思乃是对扬灵有几分好奇,于是说:“嗯。扬灵公主很好!” “怎么个好法?”听木娅这般说,呼延朔更感兴趣了。 “你今日不打算去见她?”木娅笑盈盈看着呼延朔,“见着了不就知道了?” 呼延朔有些不好意思:“我听闻这公主有些……有些凶悍,故此问问。” 木娅嘻嘻一笑:“朔哥哥原来是担心啊?也不知你是听谁这般说,那人直该掌嘴!” 随即正色道:“我与扬灵公主虽是初见,但自她的言行举止便能看出,她乃是一名心地纯正、敢作敢当的女子,绝非蛮横无理骄狂霸道之流。” “我听闻之前她曾孤身一人千里走单骑,摆脱层层追杀,回到苍蘼。这样一名女子,只怕会有些……” 呼延朔与木娅极熟悉,来此处便是想要听听听她的看法。他还不知道弃与扬灵的关系,所以也没有避讳。 木娅却意味深长看了弃一眼:“这样的女子智勇双全,更有能力主宰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成为男子的附庸,又有什么不好?” 弃只装作没有听见。 “兄长,是你吗?”诊室传来呼延烈的声音。 呼延朔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二弟,你好些了?” “好多了,”呼延烈依然十分虚弱,但气色比起昨日已好了许多,“多亏了木娅。” “嗯,我们这个妹妹啊,治病救人、积善有余,还真是了不起。”呼延朔笑了,看看木娅,“母亲可是天天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木娅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探了探呼延烈的额头:“嗯,好多了。我再去给你煎上一剂汤药。” 转身要走,呼延烈竟伸手拉住了她:“木娅妹妹,我知道你昨晚陪在我身边一宿没睡,如今兄长来了,有他陪我说话,你去歇息吧。” “是啊,是啊,你去歇息,这里有我。”呼延朔也跟着说。 “你们兄弟确有些时日不曾见面了,原是该说说话。”木娅起身,将呼延烈的手轻轻拿开,“但你失血过多,神气衰弱,不宜多说。我去煎药,你们兄弟说话,待我回来便不许再说了。” “好好好,好妹妹,你去吧,顺便歇息下!”呼延朔将木娅送走。 “对了,哥哥,这便是将我从蹇横老儿手下救回来的弃兄弟。”呼延烈看见一旁立着的弃,向哥哥介绍,“弃兄弟如今已经是我的结拜兄弟,便也是如你我一般的亲人了。” “哦?”呼延朔有些吃惊,却立时击掌赞叹,“烈弟,做得好!弃兄弟数次三番救你,确实是比血亲还要亲之人啊。” 转身看着弃:“弃兄弟,既是如此。呼延朔此后亦定会将你当亲人看待!” “弃兄弟……弃兄弟……你在哪里?”房外有人在叫,是璇元的声音,“快来同我比试比试!” 第九十五章 角力 弃行出房外,璇元已满脸堆笑等在院中。 呼延朔安顿好弟弟,与木娅一同快步来至院中。 看见来了个生面孔,璇元越发开心:“这位小兄弟,你可愿为我们做个见证?” 呼延朔不认识璇元,只觉得这满面油光的道士十分有趣,一大早便过来找人比试,还专要找个人来作见证。 于是朗声说道:“好啊!只不知你们要如何比法?” 璇元呵呵笑道:“昨日这小子掼死了一头千斤巨彘,我今日要同他比试气力。” 说完来至院中一棵数百年老柳树下。 “他莫非是要将这树拔起?”呼延朔有些吃惊,看看木娅,木娅面色亦是十分紧张。 “道长,那树……” 璇元当即明白他们的担心,摇了摇头:“你们放心,我不会把这树怎么样,不过借它一根枝条用用。” 已是深秋,柳叶早已落尽,只剩满树繁密柔顺的枝条。 “哦,借一根柳枝?以柳枝来比拼气力,这是如何比法?”呼延朔心中好奇。 “世人但知扛山举鼎、开山劈石是力,不知那只是肌骨之力。肌骨之力自内向外而发,乃是所谓蛮力,总有穷尽之时。”璇元轻轻跃起,竟站在那满树柔条之上,如一片硕大柳叶般随风摇摆。 “好!”见他如此身手,呼延朔与弃齐声叫好。 璇元有心炫耀,听他们叫好,面色十分得意:“我们今日要比试的却是气力,亦即气息之力。这气息之力却是自外而入、又自内而发,循环往复,乃是最难掌控却永无穷尽之力。既可以如涓涓细流,长流不息;又可以如长江大海,汪洋恣肆。既有于弹丸之上舞蹈的精妙,又有如利刃过竹节般一往无前。” 不见他动,已来至两人面前,手中多了一根细长柳枝。 “弃兄弟,我们今日便各执这柳枝一端,不许身体接触,双方发力,设法将对方移动。哪方脚掌离地或柳枝脱手,即算告负。若是柳枝断裂,则看裂口靠近哪方,即算哪方告负。如何?” 言毕将那柳条递了过来,却是粗的一头向着弃,自己只拿了细细一点末梢。 弃听说过璇元本事,又见他方才露的那手,知道他这是有意让着自己,不敢托大,恭恭敬敬接过。 两人相隔大约半丈距离站好。弃不丁不八脚同肩宽稳稳站住,璇元却是胡乱往那一站,扭头对呼延朔说:“小兄弟,你发个令,我们便开始了。” “好,”呼延朔言语中透着兴奋,大呼一声,“预备——开始!” 弃试着用力将那柳枝往身前一拉,璇元却不往回夺,反是轻轻一递。弃立时发现那柔弱的柳枝竟变得如同一根坚硬无比的棍子,棍上一股大力顺着自己后拉之势汹涌而来。便如同后仰之时还被人推了一把,险些跌翻在地。好在方才只是尝试,并未出尽全力,赶紧以腰腿将那力量卸至脚底。 见他如此化解,璇元轻轻一笑,柳枝上的力量突然变了方向。 弃陡然发现,那股力量如今正将自己往璇元方向拉了过去,欲往回拉,方才脚底尚未卸完那向前之力源源不断涌来,根本使不上劲,眼见又要向前扑倒。 “不好,若我再往回夺,他那力定然又会变化。虽然方才被我险险化去,但这般下去,我只怕会越来越被动,便如同被他拴在这柳条上的纸鸢,随意高低拉扯,焉能不输?” 弃脑中思绪飞扬,体内气息已经开始疾速流转,那柳枝之上极细微的变化竟被瞬间放得极大,传入神识之中。弃感觉到体内元神发出金光,竟跃跃欲试,似要主动去操控那柳枝。弃索性放松身体,任由他来控制。 元神并不往回拉那柳条,却如璇元般亦是往前轻轻一送。这一送,竟是将璇元回拉之力裹在其中,再叠加上了弃的前扑之力。 “咦?”璇元瞬间便察觉了弃的变化,“有些意思!” 他并不停手,继续往前拉动那柳枝。弃也随他尽量伸长手臂,双脚虽然尚未离地,但看来已十分勉强。 呼延朔看这架势,心想:弃兄弟只怕会输。 柳枝柔软,璇元竟一拧身将它绕在了背后,欲要借这一转之力将弃彻底拉离地面。 “牛鼻子,这样会输的!”璇元突然喊了一声,却是个女声。 呼延朔被吓了一跳,再看时,璇元脸色已经变了。 那张油脸变得通红,竟似乎被自己手中那柳枝给缚住,再无法脱身。 两人便这样僵持在那里,过了半炷香工夫,璇元的脸色由红转白,额上竟冒出汗珠。 弃的姿势看起来虽然狼狈,面色反倒轻快许多。 又过得片刻,璇元脸色竟然转为青色。只听“颇”一声,那柳条陡然断作粉末,两人手中皆只握了小小一截残枝。 璇元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却随即跳起脚来:“你个老妖婆,你瞎嚷嚷什么。若不是你,我早赢下这比试。” “呸!大言不惭,方才若不是老娘出手帮你,你早被这小子掼了出去了。” “你懂个屁……” “你这牛鼻子,长得丑,脾气还坏得很!” 他便在那里自己同自己吵了起来,呼延朔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不说话,那璇元不高兴起来:“柳枝碎了,便是平局。你作为见证,可要看清楚!” 回身对弃说:“弃兄弟,今日不过瘾,改日我们换个花样再来一次!” 弃却是一迭声:“道长承让,承让!” 璇元甩甩手,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见他背影消失,呼延朔悄悄凑近木娅问了声:“这道士什么人?缘何有些奇怪?” 类似场景,木娅已经见过数次,早习以为常。 “这位璇元道长乃是我哥哥的故人,自昆仑而来。便是他在凌山乌皋之中取来了程若,方才救了弃哥哥性命。” “那他这……” “他这自说自话的情形,之前并未出现。乃是来我这医馆,不小心读了哥哥遗下的一卷古简之后才变成这样。” “木娅,你何不替他看看?” “朔哥哥,他这并非身体上的病症,反倒像是一个身体里面突然住进了两个人。” “啊——”呼延朔听她这么一说,想了一想,打了个激灵。 “弃兄弟,方才我看那老道明明占了上风,为何最后却差点被你打败?” “太子殿下……” “我应当虚长你几岁,不如便叫我大哥,日后称呼阿烈为三弟!”呼延朔止住弃,“既是兄弟,便是兄弟间的称呼。” “是,大哥!”弃望着呼延朔,多了几分敬重。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将他自身的力量稍稍做了下改变,又返还到他的身上。” “这道士修为可是不低,极可能是既济大成之人,他的力量怎会那么容易便被你所用?” “许是他大意了。”弃想了想,“他将柳条绕在身后的瞬间,求胜心切,力道运用出现了极细微的破绽,被我抓住。若是他并不急于求成,而是如他自己所说,如涓涓细流般绵绵不绝的话,我已失了先手,他可以逐步将优势一点点放大,输的定然是我。” “你说你后来居上的时刻,便是方才他体内那女子出声警告之时?” “嗯!若他体内真有一名女子,那女子修为便深不可测!”弃点点头,“方才我趁他气息交换之间的一小道缝隙,将自己的力量楔了进去,与他的糅合在一起,将他后拉的力量,变成横推。他愈是用力,自己所受之力便愈大。眼看他要被我推动,孰知最后一瞬,他体内突然冒出一股极阴柔的,似乎并不属于他自身的力量,将我们双方的力量都轻松化开,将柳枝震碎。” “是这样?!”呼延朔愈发惊讶。 // “弃兄弟,如何?”三人回到房中,呼延烈对方才的比试亦极关注。 “叫二哥!”呼延朔对弟弟说,“此后你便是三弟了。” “好,还是大哥想得周全!二哥——你们比试得如何?” “战成了平局。” 听闻两人战了个平手,呼延烈十分开心。 “二哥,那老道平日咋咋呼呼,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今日算是被你挫了一下风头。也叫他知道什么叫后生可畏,再不敢小看我们。” 弃却十分谦逊:“今日比试,乃是道长有意让我,作不得数的。” 呼延朔却摇了摇头:“二弟,那老道一开始虽有些潦草大意,但依我看倒未必是真让你。” 弃笑了笑:“他将那柳枝粗的一端递与我,便是让我了。” “这用柳枝比试乃是由他提出,只怕他平时便有练习。”呼延朔停了停,“还有,这世间万物皆有它存在与运行的道理,却并无优劣之分。就说那柳枝吧,粗的一端结实,但若是操控不好便转为呆笨,细的一端柔软,操控得法亦可转为强韧。方才那老道能将柳枝变成一根硬棒,正是利用了粗端的劣势;他一拉一带一转身,却又是利用了柳枝细端的优势。” “阿朔此言甚是有理。”弃点了点头。 呼延朔幼年即追随名师,学艺十数载。方才在旁边亦是看得分明,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有见地,竟令弃对方才的比试突然产生了新的理解。 “那老道说还要找你比试,待我腿好了,下回定要叫上我,我来给你们做个见证!”呼延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却心痒难耐,大声叮嘱。 “二殿下,看你目前的状况,恢复得十分不错。你且好好休养,下回弃哥哥定会叫上你的!”木娅见呼延烈无论气色精神皆远胜昨日,心中亦是十分开心。 “木娅妹妹,你管他们都叫哥哥,今后能不能再不要叫我二殿下,实在生分!哎哟,哎哟,我这伤口又开始疼……” “二殿……哎呀,烈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诶。好了!”呼延烈笑嘻嘻看着木娅,“你一叫我烈哥哥,我这伤口竟也不疼了。哈哈……” 第九十六章 交易 璇元出了院门,并未走远。 来至一僻静处,他竟开始自言自语“你缘何对那弃如此感兴趣?” “你便不感兴趣?”反问的却是那女声。 “你究竟是何人?我怎么觉得你对他有所图谋?” “哈哈……做了这许久邻居,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名字叫知,乃是这世上最聪明之人。” “最聪明?我怎么看着是最笨呢?哈哈。” “你……你个牛鼻子,你定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你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嫉妒自己的修为不如我。” “你放屁!有种你从我身体里出来,我们比试比试!” “想激将?老娘从来不吃这一套!方才最后时分,若不是我暗中帮你,只怕你输得难看。” “谁要你帮?即便你不帮我,我也能将他的力道化开。” “真是个牛鼻子!他那力道蕴含无上玄妙,只是他自身修行尚浅,无法自如运用,你方能勉强与他抗衡。假以时日,这弃的修为只怕不可限量。对了,你就不觉得这弃有些与众不同?” 璇元心中明白方才那场比试之中,自己一开始便占得先手。那弃似乎完全不懂如何通过感受气息来操控力量,不过勉强跟着自己运动,左支右绌。片刻间璇元甚至怀疑那彘是不是自己不小心撞死的。 然而仅仅一推一拉之后,弃竟似乎是换了个人。不但能够非常精确地感知与预判自己力量的状态,而且能够找到自己的破绽与弱点。就在自己求胜心切,一拉一转气息切换的间隙,弃的力量悄无声息涌来,竟渗入自己的力量之中,两股力合成一股自己无法控制的新力量,反倒将那柳条变成一个牢笼,将自己紧紧缚住,往后推去。璇元愈是用力,那合力也愈强;稍稍退让,更是吃亏。只能依靠身体生生将那力卸向脚底,时间稍久便难以支撑。好在关键时刻那女子出手,将那柳条毁去,这才保住自己的颜面。 一切皆如这女子所说,璇元心知肚明,不好反驳,却犹是嘴硬 “哪里与众不同?无非是天赋好些罢了。若说天赋,八年之前这龙方倒是出了个天才少年,只怕这弃还比不上他。” “哈哈,你说的难道是木尔陀?” “你如何得知?莫非你也认识他?” “那是自然——不然书简为何会在他的兵刃之中?” “你的意思,他也曾读过那书简?” “何止读过。” “什么意思?” “他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莫非你也住进了他的身体之内?” “他开出了更高的价钱。” “还有比身体更高的价钱?” “当然有!因为他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在你这儿得到了什么?” 说到这儿,那女子却叹息了一声“他说与人有个约定,要在凌山之巅做一次比试。那人乃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强大、也是最渴望战胜的对手,他不能输。于是我给了他这世上最强大的异兽召唤与操控之法。可惜的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说的那人,便是我。他为何没能等到那一天?是因为他付给你的代价太大了吗?你究竟从他那里拿走了什么?” 那女子却并不回答“在我看来,木尔陀天赋虽好,却注定不能成为巅峰强者。” “为何?” “他与你一样,太过好胜!” “你的意思,那弃便能成为巅峰强者?” “我还不确定,所以我很好奇。不如我们也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若帮我弄清他的来历,我便自你的身体里出去。” “此言当真?” “哼,老娘还会骗你个娃娃?” “你……”璇元气结。 又想了想,突然问了句“你当初是如何住进来的?莫非我与你亦有过交易?我把身体的一半借给你,你却给了我什么好处?” “你个老道,不但是个牛鼻子,还是只铁公鸡。你将老娘自那古简之中唤出,自己却一毛不拔,只想要老娘的好处,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龙方国驿,扬灵早早便起床梳妆,想到今日又要见到弃,心中一阵甜蜜。 “公主殿下,今日还去那医馆?”想起璇元,夕张心中却有些畏惧。 “嗯!”扬灵全无觉察。 “笃笃笃……”有人敲门。 莫非竟是弃哥哥寻过来了?扬灵抢着跑去将门打开。 门外一名年轻公子,并非是弃。 扬灵有些失望,往他身后看了看“请问你……” 一见到扬灵,呼延朔但觉眼前一亮,心中如一道闸门打开,乱流涌出。 “我,我是呼延朔。”他竟感觉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这便是龙方太子?便是那要娶我之人?扬灵不觉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眼前的青年,一表人才,比当日那画像更多了几分英气与腼腆神色! 但那又怎样呢?此时的扬灵,眼前只有弃的身影,心中只想着快些去医馆。 所以她只是礼貌地问了声“哦,太子殿下这么快便班师了?” 呼延朔已明显感受到她言语中的冷淡,却丝毫不以为意。 对这个当初拒绝自己的女子,他有过很多想象,也留意过种种关于她的传闻,揣摩过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当母亲告诉自己扬灵已经来到龙方,不日便将为他们操办婚事的时候,他还曾犹豫过。如今一见,他却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变得如同浮云,远不及眼前这个人来得重要——她便是我呼延朔今生命定之人! 木娅的评价是对的,呼延朔见到扬灵第一眼便相信。只有那种热情似火又纯净如水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闪动着太阳般光芒的金色大眼睛。 开门的一刹那,那双眼中曾流露出强烈的欣喜与渴望,却转瞬消失,代之以漠然与失望。这又是为何?! “你父王病重,蹇横无心恋战,割地求和了。”呼延朔察觉扬灵并没有想请自己进去说话的意思,“我亦是昨夜方才回京,今日便过来看望公主殿下了。” “哦。”扬灵只是淡淡回答。 “公主殿下这是要出门?”呼延朔见她梳妆整齐,不觉问了句,“公主殿下在这龙方城中可有亲戚?” “我们公主要去那医馆。”夕张插了句嘴,“太子殿下可要同去?” 扬灵回头瞪了她一眼。 呼延朔却有些好奇,缘何扬灵总要去那医馆? “公主殿下可是在那医馆之中有相熟之人?” 夕张并不顾忌扬灵脸色,大声说“我苍蘼国专门护卫公主安全的苍灵卫,如今便在那医馆之中。” 呼延朔想了片刻“姑娘说的莫非是弃?” “正是!”夕张点头。 弃兄弟竟然还是什么“苍灵卫”?怪不得身手那么好。 “如若公主殿下不嫌弃,呼延朔愿意陪两位一起去。” 扬灵有些纠结,与这太子殿下一同去往医馆,岂非想同弃哥哥说几句体己话的机会又没了?这夕张也真是,莫非故意不想我去那医馆? 还是去吧,能见到面也是好的! 心中拿定主意,看着呼延朔“既然太子殿下愿意一同前往,便一同去吧!” “朔哥哥,你……”见到呼延朔去而复返,木娅有些吃惊,看见他身后的扬灵,心中顿时明白。 “朔儿!”呼延朔与扬灵还未进门,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回头一看,单于来了。 “父亲!”呼延朔连忙行礼。 “公主殿下也在?正好!”呼延犽牙面色严峻,看见了扬灵招呼她过来,“苍蘼传来消息,蹇横发起兵变,已经控制皇城。苍蘼王子全被诛灭,无一幸免。”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这消息真正传来之时,扬灵心中仍是一紧“那我父王呢?” “半月前,那漆皇后便再不许他人探视,你父王只怕早已病故。宫中秘不发丧,不过等待那蹇横归国。” “公主殿下节哀!”听闻苍蘼皇帝殡天,呼延朔在旁劝了一句。 扬灵微微点了点头,听闻父王死讯,她其实并不特别难过。只是有些惋惜,那样一片大好河山落到了蹇横那样一群人的手中。 “烈儿如何?”呼延犽牙问呼延朔。 “木娅医术高明,护理更极是用心,所以弟弟恢复得很好,只怕不消半月便可以下地行走。” “果真?”听呼延朔这么说,呼延犽牙十分高兴。 扬灵心中却有些奇怪“莫非这呼延朔今晨已经来过医馆?为何还愿意再同我过来?” “对了,公主,阏氏如今正安排人在宫中整理出一间偏殿,今日便可收拾安排停当。你先在那处委屈些时日,待孝期一过,便与太子完婚,搬至一起居住。”呼延犽牙一边往医馆中行去,一边同扬灵说话。 一提到婚期,扬灵心中便开始难过,低着头再不言语。 “父亲,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儿臣的婚事,容后再说吧!”倒是呼延朔看了出来,提醒父亲。 “好!”呼延犽牙也察觉公主今日情绪不高。 “木娅!真是辛苦你了!”一进门,呼延犽牙便大声招呼。 木娅与弃连忙迎了上来,向他请安。 呼延犽牙等人进到内室去看呼延烈,扬灵总算找到机会同弃说话。 真正站在面前,千言万语却变成了一句话“一别这许久,你可还好?” 第九十七章 印记 弃将如何遭蹇横暗害,如何来至龙方,拣紧要的与扬灵说了说,听得扬灵扼腕叹息。 “你又为何会偷偷出宫?”弃问扬灵。 “弃哥哥,你已走了两日父王方才告诉我你随军出征之事,说是怕我知道之后不答应。身为一国之君,却如此懦弱,被权臣玩弄于股掌,将亲人只当作刍狗……那苍蘼王宫呆着实在憋屈,我一气之下便跑了出来。” 见弃听得认真,扬灵接着往下说:“出了国都才现自己竟无处可去,心中想念姑臧,于是设法回到了姑臧城中,却被宇文追羁押。我骗他说自己是王叔金莫拜的女儿、姑臧郡主,方才勉强过关。谁想我的身份却被老单于识破,这才有了后来的留书出走。接下来生之事,夕张已细细说过,你也大约知道了。” “苍蘼不能回去,姑臧无法停留,只能前来这龙方。如今我已是无处可去,身不由己之人了!”说到这里,扬灵抬头看了弃一眼,眼中满是希冀。 弃看她的眼神,瞬间明白扬灵乃是在祈求自己将她带走。心中一时纷乱无比,说不出话来。 “今日宫中便会收拾出房间,我便要住进去。这龙方王宫只怕不似苍蘼那般来去自由,我们见面的机会只怕会越来越少……”扬灵幽幽叹了一声。 璇元突然自房内行了出来:“弃兄弟,上回与你我作见证那人竟是这龙方太子?还有,你打算几时随这公主入宫?” 夕张一见他,便如同炸了毛一般:“老道,关你什么事?!” 璇元并不理她,只看着弃:“弃兄弟,此处人多嘈杂,能否借一步说话?” 一共不过四个人,何来嘈杂?他性情古怪,众人皆知。弃望望扬灵,扬灵无可奈何点点头。 璇元将弃带至一处僻静地方,张口便问:“你究竟何人?缘何如此年轻便能那般自如地操控自己的力量?” 他问得突兀,弃只好笑了笑:“道长,我便是我。不过一介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由阿爷抚养长大。您说的这操控力量的本领,只怕要拜您的程若所赐。” “无论那程若有多强悍,若是你的身体无法吸收转化,亦是枉然。甚至适得其反,被它操控,成为它的傀儡。”璇元摇了摇头,“你这身体,只怕有些不一般。你可愿让我细细察看一下?” “道长欲要如何察看?” “这倒简单,你背过身去,只片刻便好。” 弃觉得这道士虽然性情古怪,但身上隐隐有一股侠义正气。况且若无他自凌山中取来的程若,自己又哪能活到今日?听他一说,弃便背过身去,放心叫他察看。 璇元双掌抵在弃的后心,元神之力“唰”涌入弃的身体。 嗯,缘何进来的竟是两道元神?弃本能想要抗拒。 “不要动!放轻松。”璇元自然有所察觉,在他耳旁轻语。 那两人在弃的身体中四处游走,自气海一路往头顶而去。 弃感觉到其中那道阴柔的元神,在头顶那印记处停了许久,似乎是在犹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触碰了一下。 “嘭!”璇元双掌被从弃身上弹开,整个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遭重击。 “你……”他又出女声,竟有些惊慌,“为何会有这个印记?” 弃十分不解:“这印记乃是我自娘胎中带来,莫非有何不妥?” 璇元片刻间便安静下来,又恢复了男声:“弃兄弟,并无什么不妥!你的身体确实大异于常人,居然有一上一下两个气海,经脉极其畅滑,其中还流动着一股力量,令你的气息运转无论度还是充沛程度,远胜常人。怪不得你能如此快地吸收那程若的力量,并将它转化进自身身体,进而自如控制力量。” “道长,方才进到我身体的似乎是两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呀!还不是那死气白咧住在我身体里面的老妖婆。” 弃心中一惊:这世上竟真有这等怪事?一个身体里面住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道长,为何你一触碰那印记,便被击开?” “那老妖婆多手多脚动了一下,亦不知那印记中含有什么力量,竟将我俩的元神直接送出你的体外。” 璇元倒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啦,弃兄弟,还有几日你便要去到宫里住,不如我们先约好下次比试的日期。” “嗯。全凭道长安排。”弃心中犹在思忖,“这璇元突然想要探察我的身体,究竟何意?为何那女子见到我头顶印记竟有些惊慌?” “那我们便约在你入宫前一日比试如何?” 见弃点头同意,璇元兴冲冲去了。 回到房内,呼延犽牙等人已经出来。 “弃兄弟……”呼延犽牙一开口,呼延朔凑了上去,在他旁边耳语了几句。 呼延犽牙笑了:“当真?好!弃贤侄,我想再过两日,待烈儿能下地行走了,便在城中摆上几日宴席,你与烈儿拉着那巨彘风光风光,也叫满城百姓开开眼界。” 停了一下,他又说:“公主今日便去宫中住下。你若愿意,今日也可同去宫中,你的房间也已经收拾出来。若是想留在此处陪伴烈儿,亦是可以的。” 听呼延犽牙如此说,扬灵只眼巴巴望着弃。 呼延朔觉得有些奇怪:父亲缘何叫弃也进宫?还专为他收拾房屋?又看见扬灵的眼神,心中突然泛起一股酸味。 于是说道:“二弟,不如你便留在此处陪陪三弟吧,他一个人在此处有些寂寞。日后你若进宫,我宫中,三弟宫中,你都可以随意来住的。” 扬灵听呼延朔称弃为二弟,心中亦是十分奇怪,又想起方才呼延犽牙也改了称呼,心想莫非弃认这老单于做了契父? 弃正在纠结,听呼延朔如此说,于是点了点头:“好,待二殿下好些了,我与他一起回宫。” 扬灵又是满满的失望,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公主殿下……”那夕张连忙跟了上去。 // “好了,已经探察过他的身体。你既答应过我,今日便从我身体里出去。”一个僻静角落,璇元正在自言自语。 “不急,不急……你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你个老妖婆,你竟耍赖?” “耍赖?我说的是弄清楚那小子的来历之后便从你这里搬走,如今只差一步,便可以成功了。” “你到底还要我做些什么?” “你只须今晚将他约至此处便可以了。” // 已交亥时,呼延烈已经睡去。 “木娅,你连续操劳了多日,今日便早些去歇息吧。” “我倒是不累,弃哥哥,不如我们说说话。” “好啊!” “你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吧。” “我的过去?”弃突然又想起了罔山,想起了沙海,想起了大围,想起了于儿…… 见弃怔怔出神不说话,木娅以为自己触动了他的伤心往事,有些抱歉:“若是不想说,弃哥哥,你便别说。” 弃猛然醒来:“哪里哪里,只是从何说起呢?” “便说说你经历过哪些有意思的事情,遇见过哪些有意思的人。” “我自小在一个叫做元旸的国家长大。我出生的村子旁边有一条大河,河的对岸便是一座高山。那山却甚是神奇,竟会自己变化,因为从来没人能够看清它的真实面貌,所以得了个名字叫罔山……” 木娅听得极认真,当弃说到那山会变化时,她笑了:“弃哥哥,你不用为了逗我开心给我编故事。” “那山真的会变!”弃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每日九次,次次不同。” 木娅见他不似说笑,于是点点头:“这世上真有这般神奇的地方?好想去看看啊!” “嗯,若是有朝一日能带于儿去看看罔山,看看长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那该多好啊!”看着面前这个与于儿如此神似的姑娘,弃不自觉又把他当成了于儿。 “弃兄弟,你能否出来一下?”弃正打算接着往下讲,有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璇元。 “道长,这么晚找我是有何事?”弃十分奇怪。 “你出来,我同你说。”璇元只站在门口向弃招手。 “木娅,你等我片刻。”弃同木娅打声招呼,随璇元出门。七拐八拐,来至了院内一处僻静角落。 “道长,缘何带我来此处?”弃越奇怪。 “他来了!”璇元竟是同自己说话。 “好!”回答他的乃是那个女声。 “小子,在这世上可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告诉我,我帮你弄来。”那女声说。 “你在同我说话?”弃不太明白,“想要的东西?” “比如财富、权力、女人,或者是至高无上的修行法门。” 女子说的这些,弃丝毫不感兴趣!于是摇了摇头:“没有!” “人生在世,怎可能没有欲望?” “欲望?”弃想了想,“自然是有,可是你弄不到!” “你倒是说说!” “我自小便希望找到自己的父母,你可能将他们带至我的面前?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被人杀害,你可能令他死而复生?我心仪的女子,现在五百年后的元旸帝都,你可能让我们即刻相见?” 女声想了想:“除了你说的这些,可还有其他?我能助你成为这世上最强大的人,你可愿意?” 弃又摇摇头:“你为何要帮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记忆!” 第九十八章 夺忆 “我的记忆,你拿了何用?还有,你又如何拿得去?”弃觉得这女声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这你却不用管,你只说答不答应。你若是答应,我便来取,条件却任由你开!”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对你的所谓条件全无兴趣,也不想与你做什么交易。道长,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房去了。” “呵呵,既然来了,今日只怕便由不得你了!”女声突然转为凌厉。 “老妖婆,你要作甚?”璇元似乎察觉到什么,欲要出声阻止。哪里还来得及?! “我已等待万年,今日实在是你逼我。牛鼻子,你先委屈片刻。” 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璇元体内的男声消失了。 她抬手一甩,空中突然现出那卷古简。那简在空中徐徐展开,竟出现一个黑魆魆大洞。 “出来吧!”那女声轻呼。 黑洞之中伸出两只触角,接着是数条巨腿。弃定睛看时,爬出来的乃是一只金灿灿的巨大甲虫。 “伐易,吞噬!”璇元往弃的方向一指。 那虫竟能听懂她的指令,人立而起,张开大嘴望着弃的方向虚咬了一口。 它在做什么?弃正在狐疑。 “不好!”他突然发现自己元神暴跳,但觉头内体内有不知何物正在快速流失,猛吃了一惊。 欲要跃开,璇元如鬼魅般闪身上前,甩出一道白绫,“唰”一声向他射到。 弃左闪右突,那绫却好似长了眼睛,全能预见他要去的方向,瞬间将所有去路死死封住,叫他完全无法躲避。 绫中还含有一股极阴柔的怪力,一接触身体,便如同胶汁一般黏住下坠。 白绫另一端飞速绕过山石大树,如蛛网般将他一层又一层牢牢缚住,再难移动分毫。 见弃再不能动弹,只在原地挣扎,璇元迅速来至那巨虫身下:“伐易,快,移植!” 那虫竟张开巨嘴,一口咬在了璇元头颅之上,似乎是将方才吞噬之物,吐进璇元脑中。 那虫吞噬之时,弃但觉目眩神迷,脑中无数画面“唰唰”闪过又一幅幅碎裂开来。好容易待那虫停下,才有片刻清醒。 “那虫吞噬的莫非是我的记忆?那女子竟通过这种方式来强夺我的记忆?她为何要这么做?眼下又如何是好?”弃欲要呼唤,被那白绫包裹竟发不出声,心中开始有些慌乱。 便在此时,头顶那印记之中竟有一股热流倾泻而下,气海之中的元神发出阵阵金光与它呼应。弃瞬间安静下来:“我这般慌乱,于事何补?它乃是隔空吸取我的记忆,若我抱定心神,死死抓紧脑中记忆,或能与它抗衡。” 一念及此,弃不再挣扎,反倒将身体放松下来,只全神贯注在心中最紧要的人事之上。 片刻之后,那虫便吐完一批,又开始第二次吞噬。 第一次吞噬完成得十分轻松,这次它却明显十分吃力,足足半炷香工夫犹未完成。 “伐易,怎么啦?”璇元发现那虫的变化,开始催促。 那虫发出“吱吱”叫声,身体上金色花纹中光芒闪亮,连着虚咬数口,又过得片刻,方才停下。还是一口咬在璇元头顶。再看那璇元,亦是神情恍惚,双手抱头汗如雨下,似乎并不好过。 “弃哥哥?!”见弃出门久久不归,木娅提着一盏灯笼寻了过来。 璇元猛然站起,欲要阻止。木娅却已经发现被白绫包裹的弃,随即又看见了月光下那金光闪闪的巨虫。 “来人啊!” 医馆院外,四处皆是呼延犽牙留下的巡逻兵士。听见木娅呼唤,立时火光闪动,十数条身影向着此处纵来,看身法便知道这次呼延犽牙安排的皆是修为不低的好手。 木娅则直接奔至弃的身前,要用牙齿将那白绫撕开。 璇元身影一闪,冲入人群,但听得一阵“嘭嘭”乱响,数条人影哇哇喊叫着飞了出去。却立即有兵士释放鸣镝,远远听到有更多的兵士向医馆聚集过来。 木娅将手中灯笼朝那虫子一扔,那虫竟似乎怕火,有些慌乱,“吱吱”直叫起来。 璇元此刻分身乏术,无暇回应,那虫无奈,于是望空又连连虚咬了几口。 木娅陡然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那虫咬得数口便停了下来,木娅硬撑着爬起,又要去解开弃身上裹着的白绫。 那虫着急,又开始发疯般不停虚咬。 数次之后,木娅终于完全不能起立。 此时璇元方才跃回,那虫“吱吱”叫唤。璇元来这它身前,它连忙将方才吞噬之物尽数灌入他的脑中。这番璇元的脸色却甚是惊异,似乎想要抗拒。那虫却不管不顾,只死死咬住他的脑袋,直到璇元面色苍白瘫软在地。 “倏”那虫子缩进古简,再也不见。 兵士们冲了过来,只看见地上躺着的木娅与璇元,还有被白绫层层包裹的弃。 // 龙方宫中,单于刚刚歇息,便有兵士将医馆之事禀报了上来。 “什么?医馆中入了刺客?”一听到这消息,呼延犽牙吃了一惊。 “什么?你说刺客便是那道士?却并非要行刺二殿下,反倒是伤了弃贤侄与木娅?”越往后听他却越是糊涂,“那道士不是早在医馆之中,据说乃是木尔陀的朋友,还救下过弃贤侄的性命?他为何突然伤了木娅与弃贤侄?” “那老道平日便有些疯疯癫癫,时男时女的,不会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发病了吧?”兰氏亦十分紧张,“我们快去看看,烈儿可还安好。” “天下哪有时男时女之人?”呼延犽牙笑了。 // 两人连夜赶至医馆,发现呼延烈竟已起身,弃与木娅却皆躺在病榻之上。 “烈儿”兰氏赶紧拉住儿子双手,“你没事吧?” “母亲,我倒没事,只是木娅与二哥他们” 兰氏看那两人,弃沉沉昏睡,木娅却面白如纸,呓语连连,身子还在不停抽搐。 “究竟发生何事?”见二人这般情状,呼延犽牙十分震惊,“那老道呢?” “不知为何,老道亦晕倒在当场,如今还未醒来。”兵士回禀。 呼延犽牙来至璇元身边,见他已被铁链锁在一张石台之上。面容扭曲,牙关紧咬,格格作响,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这就奇怪了,这行刺之人为何也是这般模样?你们将方才见到的情状细细说来!” 兵士所见的乃是三人皆躺在现场,却并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何事。 “烈弟,烈弟,你可还好?”呼延朔冲了进来,看见弟弟安好,父母亲皆在,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伤人的乃是那道士?”呼延朔问,“莫非是前日与二弟比试输了,心中不快,伺机报复?” “你说他与弃贤侄有过一场比试?” “是啊,老道见二弟打杀了那巨彘,心中不服,要与二弟比试气力。结果看来虽是平手,其实是那老道输了。” “原来有这事?你说来听听。” 呼延朔将当日比试之事细细说与父亲。听完之后,呼延犽牙点头,“听你这一说,那老道似是个目高于顶痴于修行之人。只怕正是这个原因!只是他为何要伤害木娅?” 呼延朔猜测:“也许木娅只是无意撞见,被无辜伤及。” “他们这受的究竟是什么伤?朔儿你看一看。” 呼延朔虽不通医道,却是已入了既济境界的修行之人。呼延犽牙看三人伤势奇特,并无外伤,却皆是昏迷不醒,遂叫他看看。 呼延朔先是摸了摸弃的脉门,却觉得他体内并无什么异常,气息运转流畅,元神亦十分安静强健。令呼延朔吃惊的是,从他元神的成长状态来看,弃如此年轻竟亦入了既济境界。要知道,呼延朔乃是出了名的天资聪颖,加上父亲倾力栽培,进入既济不过半年。这弃不过一介孤儿,生世飘零,竟也有这样的成就,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又搭了搭木娅的脉,只觉得她神气虚弱,魂不守舍,似乎是被极度惊吓所致。 再看璇元,却是气息紊乱,元神之力乱蹿,似乎体内正有数股力量进行交战。 呼延朔将所探察到的情况告诉父亲,呼延犽牙沉吟片刻:“如此看来,倒似是木娅与璇元受伤较重?这又是何故?莫非璇元找弃贤侄报复,却误伤木娅,然后他自己又被弃贤侄打伤?” “哎,将我也搞糊涂了!不如索性待他们醒来,一次问个明白。”呼延犽牙拍了下大腿,呼一声:“来人!这老道竟敢伤害我呼延犽牙至亲之人,先将他下至大狱之中,加上寒铁锁链,安排专人看管,他一醒转便来禀报,我要亲自审讯。” “报!”有兵士趋前,“单于,方才搜查院中,花丛中发现这卷古简。” “这古简乃是从木尔陀兵刃中取出,那道士正是读过这简之后便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呼延烈一看,认出正是当初刀柄中掉出的那简。 便在这时,只听得“哎”一声长叹,竟是弃醒了。 “二弟!”呼延朔连忙过去,将他扶起,“你醒了?” 见到众人,弃似乎有些恍惚,细细辨认了一番,脸上露出茫然表情。 “二弟,你没事吧?”呼延朔见他如此,忍不住又问了声。 弃却左右看看,一眼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的木娅,突然翻身坐起,冲了过去,抓住木娅手臂。 “于儿!你缘何在这里?你怎么啦?!” 众人皆吃了一惊,这弃似乎有些异常,竟连朝夕相处之人皆不记得了。 “二弟,那是木娅!”呼延朔过去搂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木娅身旁带开,“你不会将我们皆忘记了吧?” “躺着的不是于儿?”弃扶着脑袋,满脸狐疑,“你说我是你的二弟?” 呼延朔点头。 “她为何与于儿如此相似我乃是孤儿,自小并无父母兄弟,什么时候多出来你这样一位哥哥?” 呼延朔看他问得认真,只怕是真的已经忘记,正不知从何开始回答。 “这是哪里?你们又是是何人?缘何我头如此剧痛?哎哟”弃大喊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第九十九章 招供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时分。 弃只觉得自己有些飘忽,头脑中余痛未消,却已比之前好了许多。 面前一位清矍男子,似乎是一名医者,见他醒来,十分开心。与身旁小药童耳语几句,那小童便匆匆出去了。 “二哥,你醒啦?”过得片刻,门口进来一位拄着双拐的年轻人,满脸欢喜,似乎在何处见过。 看弃一副懵懂模样,呼延烈笑了笑:“我是阿烈啊。方才小药童告诉我说你醒了,赶紧过来看看你。” “阿烈……”弃想了想,这个名字好似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哥,你不要着急。慢慢来,总会想起来的!”见弃双眉紧锁,似乎在极力搜索,呼延烈连忙替他宽解。 “我究竟怎么啦?这又是哪里?为何总感觉十分熟悉,却就是无法想起?” “二哥,此处乃是龙方城中木娅妹妹的医馆,你在此处已经有些时日,自然熟悉。前些日你被那老道打伤,便陷入昏迷。”呼延烈寻了条凳子坐下,“当晚你醒来过一次,亦是问了这些问题。不待旁人回答,却又晕倒了。” “莫非我已经昏睡了好几日了?” “是啊,”呼延烈掐指一算,“到今日足足五日了。你看我,都可以下地走路了。” 弃翻身自病榻上下来:“你说的这些,我朦朦胧胧似乎都有些印象,却怎么也记不清了。你方才说是一名老道将我打伤,是何处的老道?为何打我?” “老道便是住在这医馆中的璇元。至于他为何打你,如何打的你,我们也是一无所知。原以为待你醒来便能问个明白,如今看来……”呼延烈见弃又露出焦躁神色,连忙收住话头,“如今看来需要些时日。不过不急的,父亲已经请了国中最好的医者替你与木娅妹妹诊治。那老道也已经被父亲下至大狱,待他醒来,自然一切皆会明白。” “你是说那老道也在昏迷之中?” “嗯,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弃满心疑问,却找不到答案。于是对呼延烈说:“在这房中憋闷得很,我想出去走走。” “要不我陪你……哎哟。”呼延烈见他要出门,心中着急,刚要站起,用力猛了扯了伤 口。 弃回头看看他,扶他坐好:“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在这院中走走,不去别处的。” // 弃出了房门,心中却怅然若失,不自觉往旁边一间屋子瞅了瞅,一眼便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木娅。 “于儿?!不……”弃正要往里行去,猛然想起,此前已经误会过一次,“她并非于儿,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木娅。” 来至床边,只见木娅鼻息微弱,容颜枯槁,弃心中莫名地难受起来。 “她缘何会受伤,莫非亦是因为我?”心念动处,竟有丝丝毫毫碎片样画面开始在脑海中拼凑,只是甚是模糊。 只过得片刻,弃已是满头大汗,如同虚脱一般。 “这又是为何?”弃再无精力,只好运行下体内的气息,让心情平复下来。 一抬眼,病床旁边桌上放着一卷古简。弃只觉得十分眼熟,探手便要取过来。 谁知指间刚刚碰到那简,脑中便如同被火燎过,又好似一层刚刚结痂的伤疤“唰”被人撕开。 “啊!”弃痛极,忍不住一声惊呼。 “啪”一声那简掉落在地,如同掉入记忆的深湖,竟激起一圈圈涟漪。 隔壁医者听到弃的惊呼,连忙跑了过来,呼延烈也拄着双拐急急跟在后头。 “这古简,我记得了!”弃看着呼延烈,努力将方才脑中突然闪现的那些零星画面碎片拼接起来。 “便是这古简,令我陷入昏迷……这简中藏有一只巨虫……那老道便能操控……” “你所言当真?”弃所言离奇,呼延烈却有些兴奋,“我早看那老道有些古怪!只是他缘何要伤你,又缘何要伤了木娅,你可有想起?” 弃摇了摇头,他已极尽所能去想,却无济于事。 // 龙方大狱,璇元也已昏迷了五六日。 “这老道倒舒服,天天在这儿呼呼大睡,还要我等这般伺候。” 单于吩咐,有司专为他安排了两名狱卒,每日给他灌些汤水、翻动一下身子。 这日,两人又在摆弄璇元。 “哎呀!”老道突然大喊了一声,将两人吓得一滚。 “老道可算是醒了,赶紧禀报。”其中一人匆匆出门去禀报,另外一人则躲到囚笼之外远远看着他,不敢近身。 璇元欲要起身,现手脚皆被铐住,大叫起来:“我究竟犯下什么过错,缘何要将我锁在这腌臜地方?!” 那狱卒呵呵冷笑:“你做过什么好事,自己竟完全不记得了?” 璇元突然换了女声:“区区几条锁链,便想困住老娘?” 猛一力,那锁链被扯得扎扎作响,却并未断裂。 “咦?竟用上了昆仑寒铁,你们还真看得起老娘。哈哈……” 璇元又一力,那锁链拉动扣在地板之上的铁环,地板竟也被拉得轰轰颤动。 狱卒害怕,作势要跑。 “啪”锁链之上符纹闪耀,出一道金光,将璇元击得直挺挺倒了下去,一头撞在石台之上,不再动弹。 那狱卒停下脚步,摸摸胸口:“老道,你来到此处犹要耍横,只怕是挑错了地方!” “我并未犯错,缘何锁我!”方才那锁链一记重击,璇元似乎吃亏不少,又换回了男声,声音竟有些抖。 “你个老道,忽男忽女,还真是古怪!”见他不再挣扎,那狱卒往前行了数步,“你是否犯错,焉是由你自己说了算?!那铁链请高人下过禁制,你要想挣脱只怕不易。我劝你稍安勿躁,也少吃些苦头。到时我龙方单于会亲自审你,他乃是有大智慧之人,你是否犯错,犯的何错,经他问过,自会见个分晓。” 正在这里说话,外头传来呼喝:“单于到!” 狱卒连忙让开道路,在一旁躬身行礼。只见呼延犽牙大步行了进来。 老道昏迷数日,他今日正想过来看看。谁知半路上便接到消息:璇元已经醒来,即刻快马加鞭赶至狱中。 狱卒搬来一张椅子,呼延犽牙坐下,开始问:“璇元,当日可是你进到医馆,伤害了我弃贤侄与木娅?” 璇元躺在石台之上,大呼冤枉。 “众人皆看见你在医馆内行凶,还有十数名兵士被你打伤,又怎会冤枉你!只是你为何要行凶,又是如何行凶,以致我弃贤侄与木娅至今昏迷不醒?从实招来!” “当日我确是将弃兄弟约出房外,却是与他商量第二次比试之事。木娅姑娘乃是我好友之姊妹,我又怎会加害呢?” “你细说下当时情形。” “我约了弃兄弟出门,刚与他谈妥比试之事,陡然便人事不省,醒来后已被你们锁在此处!” 这道士倒不像说谎,为何会如此?呼延犽牙心中猛冒出一个念头。 “说到这比试,你是否是因为第一次比输了,所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我怎会输?当时你那儿子呼延朔便在一旁做的见证。” 呼延犽牙笑笑:“是输是赢,你自己心里不清楚,还要别人见证?若非你体内隐藏的另外一股力量替你解围,怎会是平局?” 璇元一时语塞,顿了一顿:“我并未伤人,你若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已请了国中最好的医者为弃贤侄与木娅姑娘治疗,他们终会醒来。若待到他们醒来时你再说实话,那便晚了。” 璇元冷笑一声,再不说话。 “好,你个老道倒有几根硬骨头!你可知我弃贤侄是何人,你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是何人?”对这个少年璇元本来便有几分好奇。 “他天赋异禀,乃是我龙方国第一修行天才,如今便如同天空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漫说是你,放眼天下,亦罕有敌手。依我看,你们这第二局不比也罢,省得你到时输得难看。” 见璇元一张油脸变了颜色,呼延犽牙有意停了一停:“便是你请出那藏着的高手,只怕也无济于事,仍难逃一个‘输’字!再不要比了,不要比了!” “呼延小儿,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长人志气灭我威风。若真是比试,我璇元一人便可将他击败,哪里需要老妖婆插手?!” “老妖婆?”呼延犽牙盯着璇元,“便是你体内隐藏的那股神秘力量?” 璇元突然又不做声了,任呼延犽牙提问,只是闭嘴不答。 “好吧,我们今日先聊到这里,既然道长不愿说出实情,只能委屈道长在此多住几天。”呼延犽牙起身要走,忽然停下,“手下兵士无知,在医馆院中拾到一卷古简,竟随手扔火中烧了。不知那简……” 璇元轰然坐起,眼中露出光芒,转为凌厉女声:“你说什么?!” “你终于肯现身了,老妖婆!”呼延犽牙笑着回到椅上坐下,“你叫我等得好辛苦!” 呼延犽牙推测当时做下事情的,很有可能便是璇元体内的女子。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现身,只得从蛛丝马迹中去推测判断,做出种种尝试。当日案现场出现那古简,呼延烈又曾提起璇元之所以疯正是读了那古简,呼延犽牙当时便觉得那简非同寻常,今日故意提到那简,没想到居然奏效。 呼延犽牙头一仰,捋一把满脸虬髯:“说吧,此事是否是你所为?!” 第一百章 身份 是又如何?那女子冷笑一声。 好,你既然承认,我们便爽快一些。呼延犽牙亦笑了一声,你为何要如此做?你又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那弃确如你所说是个天才,但他的身份只怕远不是你所说的那么简单。 哦?呼延犽牙有些好奇,那你倒是说说。 你想,他年纪轻轻,缘何便能踏入既济境界,修为甚至盖过这一,呼延犽牙沉吟片刻:失去记忆之后,木娅究竟会怎样? 终日若有所失,惶惶然生活在极度苦闷之中,数月之后,抑郁而终。女子并不欺骗呼延犽牙。 呼延犽牙有些错愕,事情的严重性已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我原也不想这么做。只是他实在太像太像了,而我又找得实在太久,太久了女子竟开始呓语。 一名兵士匆匆跑来,附在呼延犽牙耳侧说了几句,呼延犽牙面色稍缓。 弃贤侄已经醒来,我这便去看他。至于你嘛,还要委屈你在此处再待上数日。待事情原委弄清楚,我们再来计议。言毕,转身离去。 你看你做的好事!早知如此,我当初便璇元忍不住埋怨。 哪有那么许多‘如此’‘当初’?做下了便承担就是!女子生生打断璇元话头。 哎璇元长叹一声,躺在石台上,再不动弹。 // 弃贤侄!呼延犽牙尚未进门便开始呼唤。 父亲,呼延烈拄着拐迎了上来,二哥他想起来一些当时情状。 好!我从璇元处过来,他亦是刚刚醒来。 那璇元可有交代? 嗯,他算是给了个交代。我还需要再与弃贤侄对证一下。 弃自房中行出,看见呼延犽牙,亦是觉得面熟。 贤侄,你将你所记得当时情状说与我听听。 我只依稀记得一些片段:好像是道长甩出了那古简,简中竟爬出来一只巨大虫子白绫,对,还有白绫,道长用白绫将我裹住我好像还听见有人呼唤其他的,我便不记得了。 弃所说与那女子所说一样离奇,好在呼延犽牙已有准备,将弃所言与那女子的对照,大致情形已经清楚: 女子为了夺取弃的记忆,布下阵法。那古简虫子还有白绫有可能皆是阵法中的一部分。便在她动手之时,被木娅撞破,阵法将木娅的记忆吞噬。然而,因为木娅呼救,兵士冲入,那阵法并未真正完成,反倒形成反噬,将璇元也击晕在地。 看来那女子并未骗我们。呼延犽牙微微颔首,心中陡然想起一人,若她所说都是真话,那木娅只怕真是凶多吉少。烈儿若是知道,又该如何是好? 古神医!呼延犽牙一声呼唤。 那姓古的中年医者连忙自木娅房中跑了出来:单于,不敢当,不敢当的! 木娅姑娘情况如何? 我行医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姑娘这种病症。脉象缓而时止,止有定数,有些类似惊恐。身体脏器却并无其他问题,却只是昏迷。我开了药方,已经服用数日,亦不见起色。只怕是不太对症。那姓古医者有些惶恐。 你勿要自责,正如你所言,木娅姑娘这并非病症,非汤药所能医治。呼延犽牙反去宽慰他。 呼延烈在一旁,听见他们说话,心内着急:父亲,莫非你已知道木娅妹妹的病因?若汤药不能奏效,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零一章 心思 “烈儿,”呼延犽牙将小儿子拉至一旁,“我知道你与木娅自小便青梅竹马,情感极深。不过这次” 见父亲欲言又止,呼延烈心中已有不祥预感:“父亲,她究竟怎么啦?您说,儿子能挺住!” “好孩子!”呼延犽牙盯着儿子双眼,“那老道说了,木娅乃是误中了她转移记忆的法阵。因为法阵被突然中止,转移并未完成,木娅脑中所剩几乎都是记忆残片。就算醒来,只怕也再不认识你。” “啊!”真正听得这消息,呼延烈还是有些震惊,呆了一呆,“那可有治疗之法?” 呼延犽牙摇头。 “没关系的,父亲。”呼延烈顿了一顿,笑得有些凄凉,“我便天天陪在她身旁,与她重新开始,叫她一点点认识我。” 闻听此言,呼延犽牙长叹一声:“烈儿啊,父亲何尝不希望能够如此啊!” 呼延烈听父亲口气,竟似乎有更坏的消息,心中已是一沉。 呼延犽牙不忍看见儿子面容,背过身去:“木娅姑娘神智被毁,只怕捱不了多久了。” “什么?!”呼延烈腿伤未愈,听父亲一说,竟站立不稳,差点跌倒。 弃在一旁依稀听到,心中猛地一惊,便似是被人提头浇下一桶冰水。见呼延烈摇摇欲坠,闪身将他扶住。 “单于,此话当真?”却是弃在发问。 呼延犽牙回身,眼中竟有泪光闪动:“木娅乃是我看着长大,他们的父亲生前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直当她是我未来的儿媳,又怎会拿与她性命攸关的事情来说笑?” 弃的神色亦是一下变得黯然:“这也是道长所说?” 呼延犽牙点头。 “他缘何要这么做?” “这么做的并非道长本人,而是住在他体内的那古怪女子。她这么做的原因,却是因为你似极了她朝思暮想的一位故人,她欲要得到你前世的记忆作为印证。” “竟是因为我?”弃的脑袋又开始炸裂般疼痛,当晚的一些记忆碎片又从脑海深处逐渐浮现,开始拼接:对,那发出呼喊的是木娅。她欲要撕开裹住我的白绫,然后便突然摔倒在地。她爬起又撕,又摔倒,直至终于没有了声息而我也晕了过去! “啊——”弃一声惨呼,放开呼延烈,径直冲进了木娅的诊室。 “弃哥哥!”门外传来一声喊,一名女子冲了入来,竟是扬灵。 她在宫中,直至今日方才知道医馆出事。与阏氏请求,便说想来看看呼延烈的伤势恢复得如何,这才出了宫。远远便听得弃的那声惨叫,立时冲了进来。 发现呼延犽牙亦在,扬灵有些尴尬,收住脚步:“单于,弃哥哥他怎么啦?” 呼延犽牙摇摇头,有些神伤:“许是旧伤未愈又自责过度,方才如此吧。古神医,你去看一看,别叫他苦伤了身子。” 扬灵原想一起进去,看见一旁的呼延烈亦是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于是问了句:“二殿下的腿可好些了?” “腿是好多了,不过心却伤坏了哎,可怜的儿啊!”呼延犽牙过去搂住呼延烈,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闻医馆中那老道突然发疯,将弃哥哥与木娅姑娘皆打伤了?” “嗯!” “我进去看看木娅姑娘。”扬灵终于走进了诊室。 床上躺着的木娅,哪有半分当日初见时的神采?一旁木呆呆坐着的弃,神情恍惚,只听凭那医者摆弄。 “弃哥哥,你这是怎么啦?”见到这幅场景,扬灵的眼泪“哗”便流下来了。 “我早看出那老道有问题,幸好我们去了宫中住。”夕张在一旁絮叨,“不然说不定公主你” 扬灵瞪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单于,如今二殿下木娅姑娘还有弃哥哥皆受了伤,尤其是木娅姑娘,一定需要有人照料。我在宫中整日无所事事,不如这段时间我便住在这医馆帮忙照应一下。” “扬灵公主,这里自有医官与宫中寺人宫女照应,不需劳烦你。”呼延犽牙看出扬灵心中所想,并不愿她住在此处。 “单于,你这却有些不近人情了!”竟又是夕张,“我们公主想照顾之人,除了木娅姑娘,还有那苍灵卫弃!” 夕张竟说出这话,扬灵又羞又气,正要辩白,夕张却抢过话头。 “单于,你可知那弃究竟是何人?他为何做了苍灵卫,又缘何要去从军?” 关于弃的身份,呼延犽牙心中本就疑惑,于是摇了摇头。 “他乃是公主的大恩人!当年公主自姑臧出逃,幸得有他舍命相救,才得以躲过追杀,回到苍蘼。当你们兴兵攻打苍蘼之时,又是他代替公主出征,维护公主在苍蘼国人心中的声誉与颜面,这才惹下今日的祸事!”夕张看着呼延犽牙,大声质问,“换做是你,这样一个人,若他落难,帮是不帮?” 呼延犽牙点点头:“若真如你所说,自然要帮!只是公主身份特殊,不适合住在这医馆之中。” “迂腐——”夕张拖长声音,“如木娅姑娘这般不省人事,全要靠人帮忙照料,最辛苦便在夜间。不住在这医馆,难道王宫医馆来回跑?她照料好木娅姑娘,再顺带照料一下那弃便好。不论其他,但论用心程度,她人谁能比上我们公主?那弃如今痴痴呆呆,与公主这样的相熟之人相处几日说不定便好了,也未可知。” 呼延犽牙原是极豁达之人,听她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于是向扬灵行了一礼:“如此便辛苦公主了!” 扬灵心中奇怪:这夕张上回急吼吼要去王宫,这回又死气白咧要留下来,究竟为何? 见单于答应,心中十分欢喜,亦无暇多想:“单于放心。我与木娅姑娘虽相识不久,却感觉彼此相知甚深,照料她乃是我自愿之事,何来辛苦?” 又看了一眼弃:“弃哥哥确是我的救命恩人,又是代我出征才会流落龙方,以致被那老道所害,照料他我更是义不容辞。多谢单于成全!” “照料木娅是情,照料弃贤侄乃是义,公主如此有情有义,若我呼延犽牙还是不许,岂不是真如你这小宫女夕张所说——不近人情了?!你在此处住下,有甚需要,只管着人自宫中取来。古神医在此,你们遇事亦可商量。真希望木娅与弃贤侄皆能早日康复!” 又回头看看呼延烈:“我烈儿腿伤未愈,却又遇上如此糟心之事,只怕也要一并拜托给你了。” 又说得几句,呼延犽牙离去。 “缘何今日你愿意留下?”扬灵抬眼看着夕张。 “宫里有什么好玩?这医馆比龙方王宫可有趣多了!” “那你上回为何要去王宫?” “还不是因为那个老道?如今他不在了,自然住过来舒服些啦。” “木娅,木娅!”她们在那里说话,呼延烈不知何时已经进了诊室,“你醒啦?!” 扬灵闻声连忙冲了进去。 呼延烈站在床前,满脸兴奋。 弃已经将木娅扶起。木娅眼神空洞,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数人,竟如同并未看见。 “木娅,我是阿烈,阿烈啊!你还认得我吗?” 木娅并不说话,却侧过了头去,看了看弃,又转回头看了看扬灵,最后竟将目光停在了大门外。 呼延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大门外什么也没有。 “你想出去?”扬灵轻声问。 木娅眼中有了一丝神采,却转瞬即逝。 “来!”扬灵与弃一起,将她抬起放在一张椅子之上,搬到了屋外。 已是初冬,天气阴冷。木娅极缓慢地左右看看,抬头望向了天空,便再一动不动。 “木娅!木娅!”呼延烈拄着双拐,绕着木娅来回转圈,有些着急。 “哎——”木娅突然叹了口气,便好似一切已随那叹息化为高天上的流云,迎风而逝 // 苍蘼王宫,蹇横独自一人横躺坐在龙椅之上,犹在回想白日里众臣朝拜的滋味,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谁?”不见他动作,他人已陡然跃起,射向房顶。 一条身影轻轻一闪,竟躲开他疾如闪电的一击,绕梁三匝飘然落地。 蹇横随之落下,心中却有些忌惮:此人身手了得,莫非是姬氏余孽?又或者是此次清洗中的漏网之鱼?为何我的印象中却并无此人。 “你是何人?可知这里是何处?!”蹇横喝道。 来人青纱蒙面,并不说话,一双蓝灰色眼睛只定定盯着蹇横看了半天。 “你要作甚?”蹇横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再次猱身而上。 这次那人并未躲避,而是挥手与他交了一掌。 那人手掌柔如无骨,挥掌时亦毫无气势,然而蹇横发出去的力量却如同泥牛入海,竟全无下场。 “姑臧乃苍蘼西北门户,兵家必争之地,你竟真的拱手送与龙方?”那人声音如同自天外飘来,“只怕你这龙椅再坐不安稳!” 蹇横又吃了一惊:“阁下究竟是何人?缘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隆冬将至,龙方与姑臧之间十万大山,大雪一封,姑臧如今便如同一座孤城。将军斟酌” 那人言毕,哼哼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转身化作一道青烟去了。 蹇横并未去追,心中却越发奇怪:他来至宫中,却似乎并不是为了袭击我,倒像是提醒我姑臧之事。他究竟是何人,又有何用意? 坐在龙椅上思忖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反复 无论晴雨,弃与扬灵每日皆将木娅抬出门外透透气,众人便都围着她说话。 弃不说话,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这一日,天气清朗,阳光和煦。扬灵正在说与弃一起去孟诸的事情:弃哥哥啊,他竟不会饮酒,才饮了一碗,那脸便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哈哈 弃却突然开口了:木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众人瞬间都静了下来。 我竟然没有穿衣服。弃淡淡笑了笑,真是尴尬! 二哥,呼延烈惊呼一声,你记得了? 弃哥哥,扬灵冲到他面前,你真的记得了? 嗯!弃点点头,你们这么多天说的那些东西,我都细细去想,便感觉脑中有无数画面碎片重新组合起来,慢慢由模糊变得清晰。今日公主殿下说起孟诸之事,竟好似醍醐灌顶般,将这些日所想与未曾想到的记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重新激活,令所有前尘往事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真的?!扬灵高兴得几乎要一跃而起,呼延烈也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木娅,你可记得?弃凑近木娅,木娅的眼神却依旧茫然空洞。 没关系,扬灵满是信心,既然弃哥哥能够醒来,那木娅姑娘一定能够醒来。只要我们坚持下去! // 龙方王宫,呼延犽牙正与群臣朝议。 报!有兵士手托一枚竹管疾趋上前,姑臧军情,十万火急! 听闻是姑臧传来的军情,朝堂上顿时骚动起来。 蹇横竖子!看罢传书,呼延犽牙拍案而起,虬髯贲张,不过月余,便出尔反尔,竟亲率三十万大军悄悄围我姑臧! 隆冬将至,大雪封山。他欺我后援难继,欲借机夺回姑臧。呼延犽牙来回踱步,虽然我已提前备好足足半年粮草,又将城防全部重新规划调整,城池加高壕沟挖宽,将烈儿的机括营亦安置在城中,但那毕竟是一座孤城,郁将军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只希望他能扛得住。 广儿一定扛得住!一名白发老臣昂首出班,单于大可放心! 哦,呼延犽牙一看,说话的乃是追随自己左右四十年的老臣郁犁甫,如今镇守在姑臧的螭蟠将军郁广都便是他的儿子。 单于见他成竹在胸,有些惊讶:老相国如此有信心? 那是自然。郁犁甫竟向呼延犽牙使了个眼色。 呼延犽牙会意,朗声说道:所谓知子莫如父,老相国对郁将军如此有信心,我呼延犽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待隆冬一过,冰雪消融,我龙方大军便长驱直入,定要蹇横的脑袋尝尝我龙方弯刀的滋味。 随即宣布退朝。退朝之后,却将郁犁甫单独留下。 太子,郁犁甫招呼呼延朔一同过来。 呼延犽牙问:方才老相国在朝堂上如此笃定,莫非对姑臧真有十足的把握? 郁犁甫却不着急,缓步上前压低了声音:单于,此事的关键并不全在姑臧。 哦,呼延犽牙听他的意思,似乎对此事早有筹划,老相国是何意思?呼延犽牙愿闻其详。 单于,当日你带着广儿出兵姑臧之时,老臣便开始思忖此事。郁犁甫半眯双眼,缓声说道,苍蘼如今内政未稳,蹇横仓促出兵远征姑臧,无非是想一来趁这隆冬天气夺回西北门户,二来在国内树立威望。我军北上增援姑臧确实不太可能。不过,这却也许是个将他一举扳倒的绝佳机会! 哦?呼延犽牙与呼延朔皆听得十分认真。 当日太子撤军之时,老臣便提醒过单于,蹇横乃是小人,定要防他反复。因此希望太子能将两千悍勇扮作山民,趁苍蘼撤军之机,混入苍蘼国内,潜藏在国都内外,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不知太子可有照做? 郁犁甫行事磊落,足智多谋,在朝中素受尊重。呼延朔连忙回答:一切均按照相国与单于当日计划安排妥当。 那就好!郁犁甫连连点头,此番蹇横血洗苍蘼姬姓王族,金刀卫师帅姬先得到消息,仓皇逃亡。少了姬先,苍蘼国都便如同空城。那两千兵士便可趁势偷进王城,做出些动静来,吓吓蹇横。 听他一说,呼延犽牙连连点头。 我龙方大军,虽不能北上,却可以挥师东进,出祁连豁口,直指金鸡关,摆出一副要直捣苍蘼国都的架势,与那两千兵士相互呼应,叫蹇横无法安心。 广儿那边,早在出师之日,我便有言在先:此番随单于出征,姑臧志在必得。得了姑臧,守土之责,必定落在你的肩头。若日后姑臧丢在你的手上,你便再休要回到龙方,我郁犁甫也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所以,他必定舍命死守!广儿生性坚忍,心思缜密,若他要守,只怕蹇横亦不是那么容易得手。 呼延犽牙又点点头。 蹇横久攻姑臧不下,国内又陷入混乱,定会回师。郁犁甫冷笑一声,我龙方死士千人,以机括巨鸟悄悄送过边境,伏在他归国途中,将其斩杀,一举夺了这苍蘼江山,便算是大功告成! 好!老相国此计甚妙!这蹇横多行不义,如此死法,实在是死有余辜!听完郁犁甫的计划,呼延朔击掌赞叹,却又有些担心,只是那蹇横老谋深算,不易上当。我与他交过手,他修为甚高,亦不易斩杀。 老臣听闻有人欠了单于一条性命?郁犁甫望向呼延犽牙。 是。呼延犽牙点头,当日宇文追是有这么说过。不过,他的意思乃是保全性命去寻找扬灵 单于,我们不说,又有谁会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公主?郁犁甫双眼一睁,我们不过先借他这条命,替我们做些事情。若他肯帮我们,蹇横便是那无皮之木,必死无疑了。 若他不肯呢?又或者他反将我等的计划告诉蹇横呢?呼延朔有些担心。 太子多虑了,郁犁甫笑了,这宇文追志存高远,却屈居下僚戍守边关数十载,建军功无数,却难得升迁,心中早生怨怼。若是单于能开出令他心动的条件,他没有理由拒绝。更何况,上回单于确实是退了一步,给了他一条活路。听闻此人心气甚高,从不愿亏欠他人,尤其是有恩之人。若是单于给他写封亲笔书信,言明其中利害,我想他自会做出选择。 相国此言有理,呼延犽牙点头,只是这率军狙杀蹇横之人,谁去合适呢? 父亲,儿臣愿去!呼延朔见父亲已做决定,连忙请战,此战定要将那蹇横老儿枭首,一雪前耻! 太子兵法娴熟,修为了得,又与蹇横交过手,确实是最佳人选。郁犁甫在一旁点头。 此事我还需思忖一回!呼延犽牙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郁犁甫上前,自怀中取出一副绢帛:单于,老臣年轻之时曾游历四方,在苍蘼前后待过八年之久。山川河湖,皆绘下图志,随身携带。如今献与单于,助我龙方杀贼! 老相国有心了!呼延犽牙双手接过,行礼答谢。 // 蹇横亲率大军围了姑臧,如今已是第七日。 那城深沟坚垒,又有机括居高临下助阵,十分难攻。 蹇横用尽办法,亦无法破城。 又想出各种计谋,欲要赚那守将出城,可那守将竟好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连照面都不与他打, 只任他在城外折腾。 城中粮草充沛,守军以逸待劳,斗志旺盛。反是苍蘼军队在那寒冬野外,颇多冻伤,军中开始流行各种厌战传言。 蹇横心内也有些焦躁,这日亲自来至城旁高地往城中窥探。 但见城中秩序井然,军容整肃,全无混乱迹象,心中愈发焦急。 便在此时,天边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黑点。黑点迅速变大,竟如同疾风一般卷过荒原,向姑臧方向而来。 那是何物?蹇横看那黑点似乎是骑兵,但步姿与奔跑速度却又与战马不同,心中狐疑。 好似是——身边一名横士小声说了句,声音中竟有一丝恐惧,小人世代皆是猎户,看那黑点奔跑的姿势,好似是狼。 哪有如此巨大之狼?数量还如此之多?蹇横颇不以为然。 听祖辈传闻,北境有驭狼之术,能繁殖巨狼作为战骑。 那横士犹在争辩,黑点已经靠近,领头的黑点陡然发出一声呕——的长嚎,身后黑点尽数停下。蹇横头皮一麻,这分明便是狼嚎,来的竟真是一群巨狼!一匹匹如战马般高大,巨齿森森,身披铁甲。狼背上的骑手,头戴铁狼头,在冰天雪地中却着上身,身上纹满各色奇形图案。 小心戒备!这狼骑敌友未分,蹇横心中忌惮。身后数百名横士,已做好接战准备。 那领头的巨狼尤其硕大强壮,口中流出涎水,眼中泛出血光。那骑手却只是往这高地上轻描淡写看了一眼,又绕着姑臧城墙转了转,呕——一声,竟率领那群巨狼回身望荒原中跑去,转眼便消失在天边。 蹇横再看姑臧城墙之上,亦有数名将领在指手画脚。 这狼骑来去如风,看来悍勇无比,若真是为龙方助阵,那可是又多了一支劲敌!蹇横心中忐忑,好在从今日情状来看,他们似乎并非盟友。 第一百零三章 说服 姑臧雪原深处,鹿台翳泉之中泉水翻滚,蒸腾出浓浓蓝幽幽热气,热气之中一张人脸若隐若现。 黑雾浮在泉前,一双血眼现出恭敬神色:“老祖缘何今日突然召唤?” “络夜罗,我已为你找到寄居之躯体。”人脸有些得意,“不日你便能住进去了。” “真的?!”那叫络夜罗的黑雾言语之中竟有掩盖不住的兴奋,“那我接下来要如何做?” “上回你那群窝囊废手下去了龙方,结果却是铩羽而归,不但自己受伤,半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探听得到,还差点打草惊蛇,被人察觉。”老祖似乎对黑雾有些不满,“那人现在是否仍在龙方,状况如何?上回打伤你手下的道士究竟又是何人?你皆要了解清楚!只待时机成熟,便出手将他掳至此处,待我为你们‘移形换影’。” “叩谢老祖!”络夜罗喏喏连声,“此番我亲自前去,定将老祖方才所说的几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小心行事,千万不要叫那人察觉。” // 呼延犽牙年事已高,上回远征姑臧时已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此番与苍蘼一战,两个儿子皆受伤不轻,他表面淡定,实则内心十分痛惜。尤其是对太子呼延朔,自幼他便抱有极高期许,悉心教导之外,还长年亲自带在身边四处历练,便是希望他能早日独当一面,延续自己未竟的梦想,将龙方打造成为人仰视的煌煌巨邦,甚至能够一统四海八荒。 郁犁甫的谋划十分周密,他也有信心说服宇文追在关键时刻出手帮自己一把。但提到叫儿子呼延朔涉险、深入苍蘼腹地伏兵诛杀蹇横,他心中总有一些忐忑。 若是朔儿不去,可还有合适的人选?他一时确实想不到。 “单于,”兰氏来了,满脸笑容,“好消息!” “是何消息?”见她开心,呼延犽牙亦眉头一展。 “弃贤侄恢复记忆了!” “哦?”呼延犽牙有些意外,随即十分开心,“若弃贤侄能够恢复记忆,那木娅也应会同他一样。” 兰氏点头:“是啊,我何尝不希望如此?” “看来老道所言未必全是真话。”呼延犽牙抚掌,心中陡然想起一事,抬腿便走,“我这便去看看弃贤侄!” // “弃贤侄——”弃正在房中为木娅煎药,听见门外大声呼唤,连忙行出门来,只见一名器宇轩昂的虬髯老者大踏步而来。 “弃贤侄,可还记得我?”呼延犽牙笑着问。 “单于!”弃行礼。 呼延犽牙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谢天谢地,贤侄你果真好了!” “木娅呢?可有好转?”呼延犽牙一边问一边往医馆内行去。 弃摇了摇头:“还是终日恍惚,不能言语。” “父亲,”呼延烈听见父亲声音,迎了上来。 看见呼延烈,呼延犽牙十分开心:“嗯,烈儿。你的腿也快痊愈了!” 呼延烈虽然还拄着拐,但腿上的夹板已经去掉。 三人来至诊室,木娅坐在临窗的一张椅上,扬灵正在为她梳头。 看见单于,扬灵连忙过来见礼。木娅却只呆呆盯着身前那面铜镜,目光却又好像散落在窗外不知何处,于她周围一切似乎都是空气般透明。 “那阵法原是为你设下,她不过误入阵中,照理你应比她要伤得严重,为何你已经恢复,而她却丝毫不见好转?”呼延犽牙看了木娅的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 弃想起当日木娅数次摔倒又爬起之事,心中极为内疚:“我毕竟是修行之人,多少能以元神之力与那阵法抗衡一下。木娅却是常人,当时全无防备,又为了救我,情急之下全然不顾自己生死,所以才会伤得如此之深。” 呼延犽牙见他难过,连忙替他宽解:“此事乃是那老道所为,贤侄切莫过度自责。” 众人又聊了一阵木娅的病情,呼延犽牙话锋一转,长叹一声:“这世上之事,从来便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贤侄与木娅能有今日之祸,归根结蒂全拜一人所赐。如今那人只怕便要遭到报应!” 弃以为呼延犽牙所说乃是璇元,心中有些不忍:“道长只怕是一时糊涂……” “不!”呼延犽牙打断弃,“我所说的另有他人!” 弃一时并未明白过来,只抬眼看着呼延犽牙。 “我说的乃是蹇横那小人!”呼延犽牙以掌击腿,“若不是他,你如何会流落至我龙方?若你不来龙方,老道又怎会害你?木娅又怎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呼延犽牙转向扬灵:“也因了他,姑臧如今又陷入战火之中。” “这却为何?”扬灵旋即想明白,“莫非他出尔反尔,要将姑臧夺回去?!” 呼延犽牙点头:“数日前,他亲率三十万大军悄悄将姑臧围困,姑臧守军如今正在死战。” “啊!”扬灵轻声惊呼。 提起蹇横,众人心中皆有不平。 “蹇横老匹夫,着实可恶!”呼延烈率先发作,“阴险狡诈,从无信义。上次便是耍诈将大哥、二哥与我击伤,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此人心机深沉且狠毒异常,为达目的从来不择手段。”扬灵想起此前蹇横的作为,亦是十分不齿。 “单于方才提到他要遭到报应,却是何意?”呼延犽牙的话,弃却听得真切。 “我料到在姑臧一事上他会反复,早已定下一道妙计,定能将他这棵毒草连根拔起!”呼延犽牙看了看弃,“只可惜如今少了名拔草之人!” 弃心中一动:单于莫非要我去铲除蹇横? 于是问道:“不知单于所定是何妙计?” 呼延犽牙将郁犁甫的计谋细说了一遍。 “父亲,我愿去苍蘼翦除这害人毒草!”听完呼延犽牙所说,呼延烈大呼,“操纵机括原是我本色行当,此去我最合适!” 呼延犽牙摇头:“你这腿尚未痊愈,此去乃是伏击,你并不方便。” 呼延犽牙又看看弃,弃却没有说话。 “弃贤侄,”呼延犽牙见他沉默,索性将话挑明,“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自小行猎,又入过行伍,修为过人,还曾将蹇横击伤。你若去斩了蹇横,便是奇功一件,我呼延犽牙当以囯士待之,此后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受众人景仰。” 见弃仍在犹豫,呼延犽牙以为他对征战之事心存疑虑。 “你若愿去,我为你安排一名久经战阵之副将,作你辅弼,凡事亦可商量。” 弃仍是沉吟不语。 “弃哥哥莫非是担心木娅姑娘?”扬灵在一旁问道。 此语道中弃心中所想,他亦不愿隐瞒,点了点头:“木娅姑娘因我受伤,我却在此刻弃她而去,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弃贤侄此言差矣!”呼延犽牙笑了一声,“我方才已说得明白,木娅姑娘受伤从根源上说,乃是那蹇横所致。大丈夫在世,便当快意恩仇,斩了蹇横,亦是为木娅报仇!还有,此处尚有扬灵与烈儿照顾,你大可放心。” “嗯,弃哥哥,你去吧!”扬灵深深看弃一眼,“这蹇横作恶多端,却直至今日依然背负着与我的婚约,你便当是替我去与他做个了断吧。木娅姑娘你尽管放心,我定会比你在之时更加用心照料。” “二哥,你若此次能去,便替我与大哥将那日遮星峡中所受屈辱一并还上!”呼延烈亦十分慷慨。 弃回头看了一眼木娅,木娅眼中竟泛起一点光泽。 弃心中猛一动:“好,我去!将我们所受的屈辱与苦难,皆还给那制造它的人!” “军情如火,贤侄今日稍作准备,明日出发!” “单于,”弃想了一想,“我需要一件趁手兵刃!” 自上次拉断那强弓之后,弃便愈发想念“一条”。 “哈哈,这个容易!”单于笑了,“我宫中有间武库,其中乃是龙方历代单于收集的各种奇兵利刃。贤侄尽管去挑,入得了眼的,拿去便是!” “还有一事。”弃向单于行了一礼,“那老道曾经救得我的性命,希望单于能够从轻发落。” // “那人已经不在医馆之中。倒是那郡主扬灵,不知为何如今却在那里。主人,我们要不要——” 络夜罗率乞活使来至龙方,乃是第二日夜里。 “扬灵?”络夜罗突然想起,“哈哈,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这次便来个一网打尽。” “这扬灵先不要动她,以免打草惊蛇。”络夜罗吩咐,“这里分明还有那人的气息,应是离开不久。定要设法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还有,那老道如今又在何处?亦要将他找到!” 次日,出去打探的各路乞活使终于有了消息:弃前两日确实还在这医馆之中,至于他去向何方,并无人知晓。老道却因为伤了弃与木娅,已被下至大狱之中。 这消息颇出乎络夜罗的意料:老道缘何会伤了那人?那人现在又在何处? 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这龙方城中等待,时时打探消息! 络夜罗思忖片刻:“哥舒野,你设法去弄明白那老道的底细。” 哥舒野便是那老大,上次被璇元打伤之后,心有余悸。 听闻要去打探道士消息,竟抖了一抖,支支吾吾总算答应下来。 // 自上次呼延犽牙来过,又颇过去了些时日,璇元已与那狱卒混得有些熟了。 “你们那单于,不会把老道我给忘了吧?”狱卒过来送饭,璇元躺在那石台之上问。 “听说北边姑臧又开战了,单于每日忙得很,便是将你忘了也正常。”狱卒叹了口气,“倒是你个老道,天天让我哥俩这么伺候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姑臧?”璇元此前听夕张说过,她与扬灵便是自姑臧来,“缘何开战?” “还不是苍蘼那蹇横,说了将姑臧割给我龙方,如今又反悔了……哎,你个老道,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吃饭,吃完了我还要收拾!” “老道今日心情不太好,你将那饭端走吧!”璇元看那饭一眼,连身都懒得起。 “哎呀,你个老道。你若不吃,我可倒了!别回头又说是我不给你饭吃。” “去去去……倒了,倒了!” “在这儿还把自己当大爷?!切……”那狱卒提起食盒,转身便走。 拐过墙角,突然“呀”一声,再没了动静。 第一百零四章 截杀 又是出不祥预感,正要调转马头,头顶空中突然闪过数道黑影。 那黑影他十分熟悉,乃是龙方的机括飞鸟。 不好!蹇横心中一紧,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龙方军队竟已偷入国境,在此处伏兵。 快,火速撤出这山道!蹇横高呼。 哪里还来得及? 火油硝石如雨点般落下,苍蘼军队已乱作一团。鬼哭狼嚎之中,坠入山崖的,被炸成齑粉的,不计其数。 领先那只机括飞鸟却并不急于攻击,而是四处寻找,旋转数圈,终于将目标锁定了蹇横。 那巨鸟发出呼啸,一时之间,十数只巨鸟皆往它附近聚集。 看来这巨鸟便是冲我而来,莫非你以为我会惧你?! 蹇横手中金骨乌陡然张开,只一转,将那装满火油硝石的竹筒皆弹飞了出去。 蹇横口中发出怪声,那金骨乌上骷髅飞出,竟击向半空中的机括巨鸟。 弃但觉胸口一紧,眼前出现层层幻影。 连忙摄定心神,气海中元神泛出金光,将那幻影自眼前一扫而光。 再看其他数只机括巨鸟,竟似是失去了控制,有的撞向山崖,有的互相撞在一起,炸成了碎片。 如此下去,除非那些骑手亦能够抵挡他这蚀骨销魂的古怪功法,否则便是徒丢性命。 弃操纵机括鸟再次发出尖啸。 其他巨鸟纷纷飞离,只留下他与蹇横单独对峙。 见眼前这巨鸟竟不惧自己的摄魂之术,蹇横心中亦生出几分忌惮。 金骨乌一转,整个人竟凌空飞起,向着这巨鸟飘了过来。 好!既然你要如此对决,我便奉陪到底!经过方才一轮交手,弃发现自己竟已经可以与蹇横的怪声抗衡,心中更多了几分豪气。 他将巨鸟悬停空中,自己从鸟腹中飞身而出,便站在那鸟头之上,俯瞰着蹇横。 竟然是你!蹇横十分惊讶,他完全未曾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与弃重逢。 是我!弃只淡淡地回答,当日你欲要拿走的,我今日又给你送来了,只看你还敢不敢再来取? 哈哈哈——蹇横半空中长笑,我有何不敢?! 第一百零五章 遁逃 “金骨乌”一张一合间,蹇横已飞至弃的面前。 巨伞急转,伞上金珠“呜呜”作响,怪啸声中,骷髅虚影再次飞出,奔涌向弃。 这蹇横一上来便出尽全力,看来确是在作困兽斗!弃不敢大意,摘下身后一条长棍,凝神应敌。 那棍一看便非凡物。当日弃随呼延犽牙来至宫中密室,满室奇珍之中一眼便看中此棍。 “贤侄好眼力!此棍名为‘紧那罗’,乃是我龙方利衮单于数百年前自身毒国得来,随他征战半生。利衮单于乃一代枭雄、中兴之主,曾被困小孤城,却凭借它一力斩杀八王三十二员战将,击退数十万雄兵,浴血杀出重围,此后更是一统龙方,成为数百年为人传颂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临终前,利衮单于将此棍立于凌山脚下石台之上,留下遗言:能驭此棍者,便是上天选定的它的下一任主人。能得单于生前钟爱至宝作为兵刃,既是难得机缘,更是莫大荣耀!数百年间,龙方无数英雄皆想一试。奈何那棍如生在石台上一般,莫说舞动,便是拔出,亦无人能够做到。” 弃心中好奇:“那它如今缘何又在这宫中?” 呼延犽牙笑了笑:“我年轻时也曾心气高傲,欲要将这棍纳入囊中,以慑服天下英雄。来至凌山,用尽平生力气,勉强拔出了这棍,却根本无法舞动。石台已毁,于是我便将它带回王宫,张榜告知天下,这棍却只能留待有缘。” 呼延犽牙说得轻描淡写,弃不曾想他年轻时竟有如此悍勇,不觉心生钦佩。 “贤侄,你既一眼看中那棍,不如便过来试试。” 弃行至近前,细看那棍。只见那棍似是纯金制成,十分古旧。棍端竟铸一马,下有五道金环。棍身上图纹密布,久视令人神迷。 弃一靠近,那棍上金环竟开始叮叮跃动,出五音,宛如乐曲。 呼延犽牙大为讶异:“贤侄,莫非你便是那天选之人?快,拿起试试!” 弃听呼延犽牙说了那棍来历,心中敬重,毕恭毕敬向那棍行了一礼,双手握住棍身,用力往上一抬。 但觉一股金色洪流“嘭”自棍身涌出,自双手冲向自己的气海,气海中那元神竟欢欣雀跃,放出炽盛金光与它呼应。 弃并不觉得沉重,那棍已被他擎在手中。 “贤侄,”呼延犽牙在一旁大声惊呼,“果真是你!利衮单于选定之人竟然是你,了不得,了不得!” 他高兴得竟然有些语无伦次,似乎比自己拿起那棍还要开心。 “快,试试看,可还好使?” 那棍在弃手中竟如同苏醒般渐渐温暖,弃却恍惚中又看见“一条”的影子。 “好!” 弃随手施展了一下此前领悟的棍法,但觉这棍亦如同“一条”般似有灵性,排山倒海气势自棍中涌出,霸道雄浑,隐隐有杀伐之声。 “好!好!好!”呼延犽牙在一旁击节赞叹,“看来贤侄的的确确便是那天选之人!贤侄,你此番便带着我龙方先祖的期许与庇佑前去苍蘼,定能马到成功,立下不世功勋。” 蹇横已察觉弃与一月之前的变化,一上来便全力施为,欲要将弃一举击垮。 他那啸声之中已融入七八成元神之力,见弃摄定心神、不为所动,心中大大讶异! 心念一动,“金骨乌”已如风旋转起来,那伞骨竟如利剑般射出,并非攻向弃,而是攻向他脚下的机括巨鸟。 这一招甚是阴毒。巨鸟被毁,弃便再无立足之地,只能掉落万丈深渊。 便在此刻,弃动了。 他手中那棍只一轮,棍上金环突然出如梵音般巨响,一道道金色马影自棍端射出,踏破一颗颗骷髅,直冲蹇横。 弃舞动那棍,棍影重重,竟形成一面巨大金色气盾,将足下机括鸟牢牢护住。 蹇横大惊:一月不见,这弃竟精进至此? 上回遮星峡中他被弃所伤,心中便一直耿耿于怀,始终以为弃不过是借助了那古怪葫芦,趁自己不备偷袭得手。今日一见,眼前的少年已是踏入既济阶的强者,元神之力与手中那兵刃只怕不输自己分毫。 他急忙倒转“金骨乌”,试图以伞面抵挡住那层层叠叠马影。 耳畔“嘭嘭嘭”连声巨响,他竟被那马影生生撞回了山道之上,但觉胸中气息横撞、耳中嗡嗡轰鸣。 这马影竟如此霸道强悍?不但破去自己的骷髅,还险些将自己击伤。 那伞骨亦被弃的金色气盾阻挡,“嗖嗖”旋转飞回。 弃亦是第一次真正使用这“紧那罗”临敌,除了与自己心念完全相通,没想到这棍竟有如此威势,心中惊撼之余十分欣喜。 一招将蹇横击落,弃趁势而上。半空中跃起,“紧那罗”高高抡下。 竟有一匹巨大金色骏马出嘶鸣,自半空中成形,闪电般撞向蹇横。 见这马影来势凶猛,蹇横不敢硬抗,将身一闪,躲至“金骨乌”后,只在山道上滴溜溜直转。那马影竟如有灵性,只追着他踢踏。 只听得“轰隆隆”数声巨响,山石崩裂,那山道竟有小半被它踏掉。 饶有“金骨乌”护身,蹇横还是吃亏不小。自伞后钻出时已是面色煞白,嘴角流血,周身衣衫被山石崩裂时划得稀烂,全是血痕。 “弃,你个乡野小儿!何处得来这样一件法宝,又怎会短短时间内修为竟精进如此?”蹇横大声嘶吼。 “上将军,你竟不知?!弃有今日,全拜你所赐。扬灵妹妹、大哥、三弟所受委屈,今日一并还你!” 弃再次高高跃起,“紧那罗”再往下一劈。 金色骏马长嘶,身形比方才那次还要巨大,破空踢踏而来。 蹇横见势不妙,“金骨乌”一转,伞骨裹在骷髅虚影之中一齐射向机括鸟,自己却将身一滚,竟自那悬崖之上跃了下去。 待弃挥棍将他的袭击化解,蹇横已飘飘荡荡落入悬崖下黑莽莽雾气中消失不见。 弃顿足悔恨:“哎呀,是我大意了。那厮能借手中兵刃飞行,只怕未必会摔死,此后又要多事。” 连忙钻入机括巨鸟,俯冲下去寻找,却哪里还有他的踪迹。 // 蹇横飞身跃下,随风而走,落至半空方才撑开巨伞,以巨伞一张一合之力靠近崖壁飘行,躲过弃等人的搜索。 待落至悬崖下荒林之中,又特意隐匿身形躲了片刻,见空中巨鸟尽皆退去,方才跃上林梢向外疾走。 四处雾气弥漫,不辨东西,耳畔全是怒涛巨吼、古猿哀鸣,蹇横根据记忆顺着那大河往上游而去。 他从军以来何时吃过这等败仗,全军折损,自己还差点丢了性命,心中极是忿恨,加上方才与弃交手时受了内伤,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好你个弃小儿,此番趁我不备,将我如此羞辱。待我回到国都,整顿兵马,明年开春之时,再与尔等算算总账! 行了半日,浓雾逐渐消散,终于行至谷口。 蹇横又在林中躲了片刻,确认头顶没有了危险,看看天色向晚,这才寻了条山道,逶迤出山而来。 “什么人?”蹇横陡听得前方有人呼喝,正要出手,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了句:“慢着,看身形好似是蹇……陛下。” “可是窦除?!”蹇横大声质问。 哗啦啦草木拨开,十数名侥幸逃脱的苍蘼残兵钻了出来。 “陛下,果真是您!我们还以为……”方才说话的正是那火头军中的窦除。 众人见蹇横浑身伤痕累累,皆是十分惊讶,却不敢多问。窦除连忙牵来死里逃生的一匹军马,让他骑了上去。 一行人不敢再走大路,只拣那些草深林密的小道慢慢往前。 在山中过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总算走出了大山。 蹇横对苍蘼国中地理十分熟悉,出了大山,辨别了一下方向:“若我们仍是径直去往国都,只怕半道上又会遇到龙方狙杀。不如我们折而向北,自汲古荒原穿行过去,虽绕上一两百里路程、多个一两日,却能躲过龙方军队,保得性命周全。” 那十数人皆被前日龙方的攻击吓破了胆,窦除领头,众人连声附和:“陛下英明神武,我等愿誓死追随陛下!” 向北行了半日,已进入汲古荒原。 “汲古荒原之中,没有高地,风向多变,机括巨鸟不便起落。龙方此番偷袭我军,靠的正是那巨鸟,却并无骑兵。进了荒原,我等便安全了十分。”蹇横给众人打气。 又向北行了半日,果然再无巨鸟身影,众人皆悄悄松了口气。 “好了,”蹇横看看方位,“我们折而向东!” 时近黄昏,荒原上突然刮起一阵怪风,飞沙走石,目不能张。 众人连忙找到一处洼地,躲了进去。 好容易等到风停,众人正要行出那洼地,却突然现四周多出无数巨大黑影。 “狼!”窦除一声喊,众人连忙围成一圈,将蹇横护在中心。 是狼,数百只巨狼! 狼背之上,却皆是头戴狼头**上身的骑手。 是当日姑臧见过的那支狼骑!蹇横心中一紧。 第一百零六章 横断 为首巨狼背上,骑手身后竟还驮了一人。 蹇横见那人青纱蒙面十分眼熟,突然想起:这不就是当日闯入宫中叫我远征姑臧之人? 正狐疑间,那人已飘然落地,蓝灰色眼睛之中满是笑意:“将军别来无恙?!” 蹇横一身狼藉,听他这话,但觉十分刺耳:“阁下以为呢?” 那人并不以为意:“将军匆匆北行,要去哪里?” 蹇横面有不悦。 身后窦除看他脸色,大喝一声:“无知狂徒,见到苍蘼天子,不知跪拜行礼,反在这咔咔” 话未说完,脖子中犹如进了异物,再发不出声。以手指去抠,拼命挣扎,皆无济于事,眼见脸色渐渐青紫,手脚抽搐,倒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再不动弹。 见他这副惨状,那十数名残兵俱退得远远的,缩成一团。 蹇横亦吃了一惊:那人并未出手,不过看了窦除一眼,竟在自己眼皮底下将他杀死。 那人却若无其事笑了笑:“将军莫非想穿越这汲古荒原去往北境?在下倒可以为将军引路。” 我去北境作甚?听这人口气,竟是要挟我! 蹇横呵呵一笑:“阁下好意,蹇横心领了。我等乃是要去往苍蘼国都,有劳阁下费心。” “哦,”那人似乎有些惋惜,“国都只怕将军已去不得了!” “为何?!”蹇横大大惊讶。 “金刀卫姬将军已经肃清匪盗,重掌九门锁钥。” “姬先?!”蹇横一怔,随即笑了,“阁下何须骗我?姬先早流亡海外不知所踪,怎会突然返回国都?” “将军不信?”那人回身,“将那锦盒取来,与将军瞧瞧!” 身后一名狼骑提着一个锦盒上前,掀开盒盖,只往蹇横身前一掷。盒中滴溜溜滚出一物,蹇横看了一眼,竟不自觉往后一缩。 那滴溜溜滚出来的,乃是一颗人头,金钗宝钿,蹇横一眼认出:那不正是漆皇后? “你——”蹇横须发贲张,浓眉立起,“你竟敢” “哈哈,弑君犯上之事,莫非只许将军做,便不许别人做?”那人口气中依然带着笑意。 蹇横面上已笼上一层寒霜:“看来今日与阁下并非偶遇,阁下乃是有备而来专在此处等我?” “哈哈哈”那人长笑一声,“将军如此聪明,却怎会中了龙方奸计,以致流落至此?” “你意欲何为?”蹇横已明了目前局势,来人绝非善类。 “我不过想借将军两样东西。” “何物?” “一样是将军你的肉身,一样却是将军手中的兵符。” “哈哈哈,你究竟是何人?我蹇横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为难于我?” “将军此言差矣!那苍蘼皇帝又与你有甚冤仇,每日在你面前低眉顺目,不一样落得个死不见尸的下场?我亦并非要为难你,只可惜你挡在了我要走的路上。”那人一抬手,将面上青纱扯去,竟是一名看似文弱的青年公子,“至于我是谁,说出来将军却未必知道。我姓金,名人辅,姑臧人氏。” “你姓金?姑臧金氏?金闻喜是你何人?”蹇横瞳孔陡然放大。 “乃是先父!”青年公子仰首,“将军竟还记得?” “金人辅?”蹇横猛然想起,“你便是那失踪的姑臧世子?” “正是在下!” “你修为如此之高,当日缘何不与父亲一同进退护住姑臧,省去日后这许多烦恼?” 青年公子面色转寒:“将军问得是否有些多了?!我原以为将军是个爽快人,欲请将军同去北境盘桓几日,如今看来只怕将军不肯了。” “哈哈,你要的东西我蹇横给不了,去了北境亦是无用。要拿便在此处拿吧!”蹇横将“金骨乌”在身前一横,眼中放出精光。 “哟,将军不愿给?”青年公子回身,招呼领头的狼骑,“乌屠,尔等退后!” 接着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柄小刀,看着那刀锋,“那便多有得罪了!” “哇呀呀——”蹇横知道他修为极高,一声怪叫先发制人。 “金骨乌”上金珠乱响,黑影翻滚,裹向青年公子。 那公子轻轻一笑,并不退缩,反是挥刀迎向“金骨乌”。 “噗嗤”一声轻响,黑影消散,蹇横往后弹出一两丈距离,脸色煞白,双手颤抖,身上的伤口之中又有鲜血渗出。那“金骨乌”竟似有生命般在他手中痛苦蠕动,看来受伤亦是不轻。 “你!”蹇横一双怪目之中现出恐惧神色,“你究竟是何人?!” 放眼天下,能一招之内便将他轻松击退的,并没有几个人,更不要说能伤了他手中这法宝。 “我已说过,”青年公子身形一闪,再次飘向蹇横:“我乃是——姑臧金人辅!” “好,金人辅!你我今日便拼个你死我活!” 蹇横大喝一声,浓眉戟张,“金骨乌”“嘭”猛然撑开,竟比方才涨大一倍有余。伞面之上竟隐隐如有经脉,内中黑气流动。 他将巨伞一抡,竟在地面上旋转开来。蹇横人在巨伞中央,巨伞旋转滚动中竟形成一个巨大骷髅虚影,呼啸着冲向了金人辅。 “来得好!”金人辅半空中突然急停,双手握刀,缓缓凌空劈下。 那柄小刀不过半尺长短,这一劈下,竟似乎连虚空亦被它劈开,空间中“唰”陡然现出一个巨大黑洞。 蹇横连同“金骨乌”形成的巨大骷髅,便径直滚向了那黑洞。 “哇!”蹇横发现不对,口中发出一声惨呼,向着伞柄“噗嗤”喷出一口鲜血,那骷髅虚影瞬间化为血色,竟似有了灵性般往后逃窜。虚影中射出一道道血色寒光,挟带令人神迷的怪响,袭向金人辅。 周围那些败兵纷纷倒地捂耳嚎叫,不过片刻竟全都没有了声息。 那黑洞中却生出数条黑气,犹如手臂,裹向了那血色骷髅。 骷髅拼命挣扎,黑气越裹越紧。骷髅中血色被黑气压制,渐渐消散。 “唰”骷髅中飞出一物,落在金人辅面前。 “金人辅,你要那兵符,我现在便给你!”蹇横的声音已经完全变形,“你要我这身躯,又有何用?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蹇横定当自毁元神,隐居山中,再不过问世事!” “哈哈,将军终于想通啦,你原不用受这噬魂之痛!”金人辅冷笑,“可惜,如今已经晚了!这阵法一旦发动,便无法收回。你便安心地去吧!” “不——咔咔——”骷髅犹在死死挣扎,那数条黑气已经开始将它往那黑洞中拉去。 骷髅越来越小,终于现出“金骨乌”与藏身伞中的蹇横。 黑气便犹如一条条巨大吸管,紧紧吸附在蹇横身上。蹇横已是面目全非,再发不出声一丝声响。周身一丝一缕生命气息,俱被那黑气吸走,变成了苍白无比的一具躯壳。 “倏”,终于,“金骨乌”与蹇横俱被黑洞吞噬。 金人辅又小心翼翼收起那小刀,转身看向乌屠:“走,姑臧!” // 郁广都击退了蹇横。一边修书单于,为宇文追邀功。一边修缮城池,抚恤伤员,重整军备。 这日,郁广都正与宇文追在帐中说话。 “宇文将军,单于已传回书信,此番能解姑臧之围,将军当记头功,单于定会重重封赏!广都与满城军民也皆要谢谢将军的大恩大德!” “哪里,哪里,郁将军言重了。”宇文追满脸笑容,连连推让,“此番能解姑臧之围,全赖将军烧了蹇横的粮草,我不过是吸引了他的注意,独自一人担不起那么大的功劳。” 停一停,宇文追突然想起一事:“其实,若非单于告知,我并不知道有此条密道。不过我亦奇怪,那密道如此隐蔽,单于又如何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哈哈,”郁广都大笑,“我们单于,确实手眼通天。便是你们苍蘼宫中皇帝一日吃了几顿,一顿吃了多少,我们单于亦知道得清清楚楚。小小一条密道,更是不在话下!” “报!”一名兵士慌慌张张闯入帐中,“城外再次发现狼骑。” “狼骑?!”郁广都心中一紧,“有多少?” “粗粗清点,不下百骑!” “快,全城警戒!”郁广都回身招呼宇文追,“宇文将军宽座,我去去便回。” “我与你一道去!”宇文追怎肯独自呆在大帐之中,“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两人急急上到城头,狼骑已来至城下一箭距离。 为首骑手来回逡巡,大声呼喝:“姑臧守将听着,乖乖献出此城,可留尔等性命!否则我铁骑定踏平血洗你城池,到时悔之晚矣!” “你是何人?敢口出如此大言?”郁广都见对方气焰嚣张,心中十分忿恨,“漫说你区区千匹狼骑,便是苍蘼百万大军,亦是刚刚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我劝你早灭了夺城的念头,省得白白坏了性命。” “那你是不答应咯!”那首领自身侧取出一支长矛,突然往城头一掷。 那矛带着尖啸破空而来,“叮”一声竟扎在郁广都立身处下方的城墙之上,半支矛身皆没入墙中,却原来那矛乃是生铁铸就。 “好强的膂力!”郁广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便在此时,耳畔弓弦声响,只听得一人大喝了一声:“蛮夷休得猖狂!” 第一百零七章 狼食 宇文追弯弓搭箭,“噗”一声,不偏不倚正中那头领所戴狼吻,再深入一分便要伤及他面门。 “好!”郁广都击节赞叹,“久闻宇文将军乃苍蘼——不,天下第一神射手,而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头领被羽箭射中,呆得一呆,将面具摘下,狠狠摔在地上,“哇呀呀”一声怒嚎,仰头望向城墙。 郁广都与宇文追往下一望,只见那头领生得十分骇人,一头赤发,满脸刺青,口中竟生出两只獠牙。加上体格极其健硕,直如一头青面巨兽,比胯下那巨狼还要可怖几分。 “今日乃是你们自寻死路,乌屠定会成全你们!”他回身冲其余狼骑叽里呱啦喊了一堆不知什么,那些狼骑竟随他纷纷遁去。 “那头领慑于将军神威,率军自行退去了。”郁广都冲宇文追一抱拳,“今日又多亏了将军!” 宇文追摆摆手,面上无事,心中却不知为何十分忐忑。 又俯身看了眼那铁矛,对郁广都说:“郁将军,这狼骑来者不善,我等还需小心应付。” 郁广都点点头:“宇文将军说得有理,听那头领口气,只怕他们会去而复返。” 反身下令:“即刻起,全城进入最高战备状态,全天候巡逻警戒。多备火油硝石,机括营随时待命!” // 入夜,好大一轮血月自大漠中缓缓升起。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四野寂静得可怕。 宇文追放心不下,与郁广都一齐登上城楼。 “可有异常?”郁广都问巡城兵士。 “禀将军,并无什么异常。” 郁广都稍稍松了口气,吩咐兵士:“虽无风雪,今夜却呵气成冰尤其寒冷,你们小心巡逻,勿要冻伤。宇文将军,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慢着,”宇文追突然轻喝了一声。 他目力极佳,抬眼时已发现远远荒漠尽头隐隐现出了一道黑线。 “那是何物?!”随他所指,郁广都尽力望去,也发现了那黑线。 “不好!”宇文追疾呼一声,声音中竟有一丝恐惧,“狼骑!” “狼骑?”郁广都再定睛看去,黑线已如潮水般漫过荒原,正向着姑臧涌来,“数量如此之巨?!快,示警!” “呼啦”城头烽火燃起,鼓角声鸣。兵士纷纷登上城头,十数只机括巨鸟亦自城中高台之上起飞。 那黑线已渐渐靠近姑臧,在城头上看得清楚,乃是不计其数发足狂奔的巨狼,密匝匝只怕有数万头之多。 距离姑臧大约三四里路程,巨狼陡然停下。头狼向着血月开始嚎叫,众狼紧紧追随。那狼体型巨大,嚎叫之声亦十分惊人,齐声嚎叫,竟震得人耳鸣头晕,脚下城墙簌簌作响。 谁也不曾见过这般阵势,城头兵士尽皆抱头捂耳,肝胆俱裂。 “这狼嚎便是他们第一波攻击,大家小心!”郁广都振臂一呼,“我龙方儿郎,刀山火海中来去,难道还怕了一群畜生?!且让我们看看,除了干嚎,它们到底还有什么本事。” 他这一喊,兵士稍稍镇定。 嚎叫之声未停,头狼已开始发动攻击。 姑臧城墙原本极高,此前又被呼延犽牙加高了数丈,已如同一座小山。那头狼凌空一跃,竟能够到箭垛。守城兵士根本未曾料到,欲用长矛去捅时,那狼一口咬住矛尖,竟将数名兵士甩了出去。 借这一甩之力,巨狼前爪已搭上城墙,“唰唰”声响,巨爪在城墙上留下几道深深抓痕,眼看要一跃而入。 一道寒芒疾如闪电飞向巨狼左眼,狼背上的骑手伸出手中铁枪一抡,形成一面巨大气盾,护住坐骑。 “叮”一声,寒芒弹出,乃是宇文追发出的箭矢。 数道寒芒接踵而至,“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俱被那骑手挡住。 那骑手天生神力,但看他脸色,方才挡下这一阵箭雨,亦是有些吃力。 又一道寒光滚地而来,却是直接劈向巨狼脚爪。 巨狼立足未稳,骑手自顾不暇,巨狼只得缩腿,躲闪间落下了城头。 那寒光却是郁广都手中弯刀,他自地上一跃而起,叹了口气:“好险!” 再抬眼看时,群狼已纷纷仿效头狼,跃起攻城。它们力量不及头狼,只能跃至离墙头大约一两丈的距离,靠脚爪抠住墙面往上冲锋。 机括巨鸟已飞至城墙之上,见群狼来势凶猛,开始以火油硝石进行轰炸。墙头兵士亦纷纷取出弓箭,居高临下向狼群猛射。狼群纷纷坠落地面。 便在此时,那头领自身侧取出一支铁矛,这次却是对准了空中领头的机括巨鸟,掷了出去。 “嘭”一声,那铁矛竟生生刺穿巨鸟身下铁板,射进了鸟腹之内。驾驭巨鸟的兵士应是被铁矛此中,巨鸟转眼间便失去了控制,哗啦啦掉落下来,“嘭”在地面炸出一个大坑。 “唰唰唰”铁矛犹如飞蝗,纷纷射向空中的机括飞鸟。 转眼间便有数只飞鸟失去了控制,坠地炸毁。 其余飞鸟纷纷拉升,以躲避如雨点般的矛头。 见机括巨鸟升空,头狼一声长嚎,狼群调整阵型,转眼发起第二次攻击。 这次却是两两一起,前狼跃至城墙之上,后狼竟冲过去将前狼往上一顶。 前狼借力一蹿,跃起比城墙还高。 立时便有十数匹巨狼跃上了城墙,与龙方兵士死战在一起。 “水龙,”郁广都眼见不妙,大吼一声,“喷!” 城墙之上本就备有水龙,以防敌军火攻。此刻兵士将那水龙打开,只对着城墙与巨狼喷水。 极寒之地,片刻之间水凝成冰,巨狼周身长毛皆是厚厚冰渣,骑手上身**,亦全是冰屑,移动再不如方才灵活。墙面溜滑,上跃巨狼再无处用力,纷纷坠下。机括巨鸟亦趁机实施了一轮俯冲,击杀了数十匹巨狼。 宇文追心中敬佩:这郁将军看似谦和憨厚,却是一名心志坚定,头脑清晰,有着雷霆手段之人。便是自己,亦有颇多不如他之处。呼延犽牙选他守御这姑臧城,确实大有深意。 宇文追手底不停,数箭连发,射翻数匹狼骑。众人一番血战,终于将冲上城头之敌尽数歼灭。 城下头狼发出凄厉嚎叫,众狼应和,似在为城头死难同伴哀悼。 “这巨狼不知从何而来,虽然凶悍异常,却已有灵性,确实难以对付。” 两轮攻击未能奏效,城下狼骑却丝毫也不停歇。 只见骑手又纷纷取出铁矛,对着城头,欲要投掷。 “快快躲避!”郁广都一声大吼。 却听到身下传来“咚咚”之声,探头一看,骑手并非要投掷城墙上的兵士,而是将长矛纷纷射入了墙体,留了半截露在墙外。 “糟糕!”宇文追看一眼郁广都,他亦是十分着急,“那狼骑竟要以铁矛为梯,再度登城。” 巨狼已经发动,四五匹联排,同时脚踏矛身,疾步而上,转眼又有数十匹跃上了城头。 “快!滚石檑木,只将那矛砸断!”郁广都又是一声大吼。 兵士纷纷推出巨石,照着那矛密集处滚下,将城墙上的铁矛纷纷砸落。狼骑上冲之势又被一阻。 城墙之上,配合水龙,众人与狼骑血战,再次将所有登上城楼的狼骑歼灭。但那狼骑实在悍勇,郁广都腰背宇文追左肩皆受伤不轻,已满身血污。 这三波攻击不过半个时辰,城头已是尸山血海,龙方斩杀了百余匹巨狼,守城兵士已折损过半,机括巨鸟亦所剩无几,城下黑压压狼骑犹在跃跃欲试。 姑臧危矣!郁广都扫视一圈,心中一声长叹。 猛听得头狼一声嚎叫,群狼陡然安静下来,竟悄悄往后退了一箭余地。 “发生何事?”郁广都与宇文追心中皆觉得惊讶,悄悄探头观望。 却见头狼身前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身影,看来竟是一名文弱公子。 “不知是哪位将军驻守姑臧,请现身说话!”那公子似是轻声细语,却字字清晰可闻。 郁广都正欲现身,宇文追一把拉住他:“小心有诈!” 郁广都笑笑:“如今敌强我弱,若这狼骑再如这般强攻,姑臧只怕支撑不到明日,不如我便去听听他要说什么。” 起身前却捏了捏宇文追的手:“若我有何不测,姑臧便拜托将军了。” 郁广都挺身而出:“我乃姑臧守将郁广都,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青年公子行了一礼,“在下金人辅,乃故姑臧王金闻喜长子,见过郁将军!” “哦,”郁广都略有些吃惊,这姑臧之事他自然知晓,“姑臧世子?你不是已失踪多日,缘何今日会在此处现身?你与这狼骑又是何关系?” “郁将军,这狼骑却是他的主人借我复国所用。我姑臧罹遭国难,在下孤身一人流离北境,幸而得到他的帮助。还请郁将军将姑臧归还与我,也免得双方士卒伤亡再造杀孽。” “世子所言,广都不敢做主!”郁广都还了一礼,“这姑臧乃是我呼延单于自当今苍蘼皇帝手中取得,我身为臣子,负有守土之责,焉能随意拱手送人?若世子真有此意,可修书一封与我单于,由他定夺。” 金人辅却不以为然:“姑臧虽是小国,平日依附苍蘼,但此事关乎国祚存亡,怎能全听苍蘼安排?” “这些庙堂之事,却不是我这个带兵的下臣所能管的。”郁广都又行了一礼,“还请世子体谅!” 金人辅竟笑了:“看来将军早已拿定主意。既是如此,我们对赌一局如何?若你赢了,我转身便走绝不多话。若将军输了,便率军退出姑臧,再休叫他人白白搭上性命。” “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世子要如何赌法?”郁广都朗声问道。 第一百零八章 殉城 “郁将军,你方才说姑臧乃是苍蘼皇帝让与你们单于?不知郁将军口中的苍蘼皇帝是谁,他的话又能不能作数?” “当今苍蘼皇帝,自然是蹇横!他贵为天子,金口玉言,亲口承诺怎不能作数?!” “将军莫非亲耳听到他承诺,又或亲眼见到两国文书?” “那倒没有!” “好!那蹇横既是金口玉言,若他当着将军之面亲口说出自己并未许诺要将姑臧让与你们龙方,又当如何?” 郁广都笑了笑:“蹇横并不在此处,我们如何听他亲口说话?世子这是要如何赌法?” “郁将军只须回答我的问题。” 郁广都心中思忖:若他狼骑继续攻城,只怕我军支撑不到明日。依单于安排,那蹇横此刻只怕已被我龙方伏兵狙杀在归国途中。即便侥幸逃脱,也该回到国都之中苟延残喘。听这金人辅口气,却似乎能顷刻间将他带至此处,这如何可能?还有那蹇横毕竟一国之君,说过之话总不至于抵赖吧。 “若他此刻亲自来至此处,对我说他并未许诺要将姑臧交于龙方,我今日便将姑臧归还与你。但你需确保我这数万龙方儿郎性命无虞。” “郁将军此言当真?!” “若他不能亲自来至此处,又或者来了此处说出他确实有过承诺,世子是否即刻退兵?” “那是当然!” “好!我今日便与世子赌上一场。” 金人辅自怀中取出小刀,在虚空中轻轻一划,空中现出黑洞。 数条黑气如触手般将一人自黑洞中托出,正是蹇横。 郁广都与宇文追俱吃得一惊:蹇横怎会从这黑洞中现身? 定睛看时,蹇横面无血色,双眉低垂,双眼似睁还闭,浑身也似没有了筋骨般软搭搭。 “蹇横!”金人辅召唤。 “是!”那蹇横回答。 “你是否许诺要将姑臧交与龙方?” “朕从未许诺!” 不对,这蹇横似乎早被他控制,怪不得他要与我以此为赌!郁广都心中一个激灵。 “郁将军,你可听见?”金人辅问。 “世子还真是费心了!”郁广都哈哈一笑,“也不知世子何处弄来这么一个与蹇横生得颇有几分相似之人,诓骗在下。” “蹇横,”金人辅似乎早料到郁广都会如此说,“取出你的‘金骨乌’!” 那蹇横只低着头,手一挥,“金骨乌”飞出,在半空之中呼呼旋转,金珠发出慑人声响。 “郁将军,这‘金骨乌’总不是假货吧!” 见到蹇横独门兵刃,郁广都心知那便是蹇横本人了,但他又怎愿如此便认输。 “世子做戏做得还真像,连这伞都做好了!” “郁将军,你若还是不信,且看看这是何物?”金人辅手一挥,一物疾如闪电射向郁广都。 郁广都本能一躲,那物却在他面前不到一尺处陡然停下。 郁广都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手法,如此诡异。 仔细看时,那乃是半块虎符,在月夜中泛起乳白色氤氲宝光。 “此乃昆吾山龙涎玉制作的苍蘼兵符,无人能够仿制,如此蹇横总不会假了吧!” 郁广都其实已完全确信那人便是蹇横无疑,却仍是不愿松口:“待我亲自问他!” “蹇横,当日你答应我龙方单于,以姑臧十六郡换我自西南退兵,好让你腾出手来调理苍蘼内政,可有此事?” 那蹇横头也不抬:“并无此事!” “你堂堂一国之君,可不能信口雌黄,言而无信。” “朕并未骗你!” 便在郁广都无计可施之时,身旁站起来一人,正是宇文追。 “蹇横,你看清楚了,我是何人?” “宇文将军,你不是已经为国捐躯了?” “只许你在这里骗尽天下人,便不许我宇文追也骗你一次?”宇文追冷笑一声,“当日便是你亲自修书,令我将姑臧城防移交给呼延犽牙。你竟不记得了?” “宇文追,你个卖主求荣的小人,分明是你将这姑臧拱手送给了龙方,却赖在我的头上。”蹇横依然低着头,连看都不看宇文追一眼:“不然今日你怎会站着这城楼之上,与那龙方将军并肩而立?” “你!”这蹇横非但言而无信,还要血口喷人。军中来往书信,皆是阅后即焚,手头并无实据,宇文追一时气结,直恨不得飞身下去将这蹇横的肉一块块咬下来。 “啊!”只见他一声暴喝,弯弓搭箭,“噗嗤”一箭射向蹇横。 这一箭乃是他极度愤怒之下发出,众人听到弓弦声响时,那箭已到了蹇横眉端。 “你个弑君篡位的小人,还有什么颜面说人卖主求荣?!”宇文追一声大喝。 那箭到了蹇横面前,竟停在半空,眼见着箭身因为受到巨力一点点扭曲粉碎掉落,却再无法前进一寸,就好似蹇横身前横着一堵透明高墙。 宇文追与郁广都俱吃了一惊。却见金人辅手一挥,黑洞合上,黑气又将蹇横送回洞中。 “郁将军,我金人辅乃是爱才之人。两位指挥若定,击退我狼骑三轮攻击,我方愿与将军赌上一局。”金人辅叹了口气,“而今看来,似乎两位并不愿与我将这赌约继续下去。那好吧,便当我没有来过!” 他转身要走,那头狼立时发出一声长嚎,群狼又开始磨牙擦掌,目露凶光。 “慢!”郁广都大喝一声,“我郁广都愿赌服输。只愿世子亦能信守承诺,确保我城中龙方兵士性命安全。” “郁将军,”宇文追在身后喊了一声,郁广都却似乎没有听到。 金人辅停住脚步,呵呵一笑:“郁将军果然是深明大义之人,金人辅给将军半晚时间,明日卯时我们交接城防。龙方兵士我绝不为难!” “好!”郁广都转身下令,“打扫战场,安顿好伤病员,清点物资,明日卯时城防交接。” 又回身向宇文追深鞠一躬:“宇文将军,广都对不住了!目下这形势,我不能将这数万龙方好儿郎白白葬送在这异国他乡。” 宇文追叹息一声:“将军毋复多言,追明白!” “谢宇文将军体谅!只是姑臧一去,将军却要想想接下来去往何处了。” “我便与将军同回龙方吧!” “将军若愿去往龙方,乃是最好不过,广都这数万残兵便拜托给将军广都还有些事情未处理完毕,只怕此番不能与将军同去。” 宇文追听他口气,心中有些诧异,正欲详问,郁广都打断他的话头,行了一礼:“距卯时不过一两个时辰,军中事务冗繁,恕广都不能陪将军说话了。” “无妨,日后到了龙方有的是机会!”宇文追还礼。 郁广都转身匆匆去了,宇文追心中却总有些不安。 // 转眼已是凌晨,龙方军队集结完毕,兵士互相搀扶,竟无一人不是伤痕累累。 郁广都站在城头,看着这些数月来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青年子弟,眼圈不觉有些发红。 他转过身向着金人辅喊话:“世子,如今这姑臧便是你的了!我龙方兵士出西门,你的狼骑自北门入,两不侵扰,你看如何?” “便依将军所言!”那金人辅满面笑容,轻松答应。一挥手,身后狼骑开始往北门移动。 待狼骑退尽,龙方士兵开西门,徐徐而出。 “宇文将军,拜托了!”郁广都又向宇文追行礼。 行礼完毕,竟又向西南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宇文追心中诧异,正要上前,被郁广都抬手制止:“宇文将军,广都来这姑臧之前,与家父曾有过约定,若这姑臧丢在我的手上,我便再无脸回去龙方。今日广都便与将军永诀了!” “郁将军,”宇文追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局面,闪身而上欲要阻止,“留得青山在” 郁广都似乎早料到他会要阻止自己,惨然一笑,往后疾退。他的身后,却是十数丈高的城墙。 “不——”宇文追伸手去拉,哪里拉得住这有心求死之人。 郁广都便这样直挺挺摔了下去,“啪”变成一滩肉泥。 宇文追站在城墙之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中唏嘘不已。 “可惜了!”竟是金人辅,不知何时已来至他的身边,“郁将军乃难得一见的将才,却执泥于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 金人辅叹息连连,抬头看着宇文追:“不知宇文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已受郁将军之托,要将他这数万兵士带回龙方。” “哦,”金人辅盯着宇文追双眼笑了一笑,“只不知宇文将军对苍蘼上将军的位置是否有兴趣?” “什么?”宇文追心中一震,已变了脸色,“苍蘼上将军?!世子莫要说笑。” 当初蹇横做那上将军之时,宇文追便无数次扪心自问:宇文追,若是你有朝一日你成为了苍蘼的上将军权倾朝野之时,你会怎么做? 见他如此,金人辅笑了,又自怀中取出一方玉印:“此乃苍蘼天子印信,我金人辅日后便是苍蘼的王!区区一个上将军的职衔,若宇文将军有兴趣,你即刻便可走马上任。” 金人辅手中现出一物,又是那兵符:“此后苍蘼兵马,将军皆可调遣!” 事发突然,宇文追有些恍惚。 见那玉印兵符,听他说话,金人辅那蓝灰色眼睛中竟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不知为何宇文追的膝盖便软了下去,“扑通”跪在了他的面前。 “好!”金人辅将他扶住,“上将军请起!” 起身朗声对西门外龙方兵士说道:“宇文将军已受拜为我苍蘼上将军,尔等自回龙方吧!” 第一百零九章 归途 “那老道原在昆仑修行,因与这龙方前国师木尔陀认识,所以来至龙方。孰知木尔陀年前已经去世,老道突然疯病发作,便留在医馆。”老大哥舒野自狱卒处只问来这些消息。 “如此说来,这老道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缘何你们这么多人皆不是他的敌手?”络夜罗言语中透出一丝不屑。 “这”哥舒野有些尴尬,“那老道疯病发作之时,忽男忽女,十分怪异。会不会与他这疯病有关?” “一个疯老道,又被关押在大狱之中,先由他去吧!”络夜罗挥挥手,“倒是那人,至今杳无音信,却要快些将他找到才是!” // 弃率军在那“巧涂”山谷中搜了半日,并未发现蹇横踪迹。 又在他回国都的必经之路上等了两日,亦未能等到。 “蹇横那厮老谋深算,已中了一次埋伏,只怕会向北穿越汲古荒原绕道回到京城,不会再选择这条道路。”呼延犽牙给弃安排了一名纪姓老将作为副手,弃却时常向他请教,此行获益良多。 “纪将军言之有理!”弃思量片刻,点了点头,“荒原之中,机括巨鸟无处藏身。风向多变,起降亦不方便。蹇横定是算计到我军会继续设伏,拐进了荒原。” “既是如此,此地毕竟是苍蘼腹地,我军多留无益,不如趁早撤去!”纪老将军提议。 两人迅速集结军队,当夜便悄悄撤离苍蘼。 // 已是夜间,一行人急匆匆进了龙方王宫。 “什么?!”呼延犽牙一跤跌坐在胡床之上,手中书信跌落在地。 兰氏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发生何事,单于这般惊慌?” “郁将军殉国,姑臧被那前世子金人辅夺去了!” “啊!”兰氏亦十分吃惊。 “我前几日才接到郁将军的告捷文书,说是蹇横已经被他与宇文追击退。为何短短数日,局面竟会变成这副模样?!”呼延犽牙浓眉紧锁。 兰氏不停替他捶背:“胜败乃兵家常事,单于不要太过挂怀,身子重要。” “前日接到弃贤侄书信,说截杀蹇横失败,他已率军归国。今日姑臧又传来郁将军噩耗,这还真是祸不单行啊!”呼延犽牙叹息一声,“要我如何向老相国交代?” “姑臧究竟是何情状,如今并不知晓。”兰氏宽解呼延犽牙,“须待守军中有人归来,将当日情状细细说明,方能解答单于心头疑问,亦给众人一个说法。” “嗯,阏氏说得有理,此事如今不宜声张!”呼延犽牙渐渐平静下来,“此书信乃飞鹰传递,不过短短数行,想是修书之人十分焦急,诸多细节并未言明。只是如今乃是隆冬,守军残部要翻越重重雪山或是绕道南下,回到龙方只怕最快也在半月之后了。” // “阿烈!扬灵公主!”呼延朔来了。 自扬灵搬来医馆照顾木娅,呼延朔便每日都会过来。 呼延烈的腿竟基本上复原了,已经可以扔掉拐杖,慢慢行走。 “听闻二弟明后日便会回国。” “真的?弃哥哥要回来了?”扬灵耳朵尖,呼延朔与呼延烈说话被她听见,冲了过来,“他可还好?” 呼延朔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些难过:“他还好。此番去苍蘼截杀蹇横虽未成功,但也消灭了苍蘼小股部队万余人,不算无功而返。” “太好了,太好了!”扬灵竟跳了起来。 “木娅姑娘今日可还好?”呼延朔问,“当日二弟离开之日,我等曾有承诺要替他照顾好木娅姑娘。” 一提起木娅,扬灵不似方才那般兴奋了:“木娅姑娘的病情似乎并无好转,反倒有些沉重了。” 众人回身齐齐望向木娅,木娅也似有若无地看了众人一眼,将眼光投向了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柳树。 // “主人,打听到了!”哥舒野言语中透着欣喜,“我等兄弟悄悄藏在医馆,亲耳听闻那个叫呼延朔的王子与扬灵说起,原来那人率军去了苍蘼,这一两日便会回到龙方。” “好!”听闻这个消息,络夜罗亦十分兴奋,“终于将他等回来了。这次定要将他与那扬灵一并收拾了,再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个老道,听说呼延犽牙将他放出来了。” “哦?” “听说乃是那人求的情,据说老道曾救过那人性命。”哥舒野回答,“不过,那老道已被呼延犽牙逐出了龙方城,再不许他踏足城内半步。我们也再不用担心他会坏事!” “一个疯老道,不足挂齿。”络夜罗眼中血光闪动,“倒是那人,在城外动手,是否更方便些?!” “主人说得有理!”哥舒野竖起大拇指,“我这便去安排。” // 心中记挂木娅,一入龙方国境,他便将兵士交与纪老将军,孤身一人昼夜兼程往国都赶来。 前方便是岱山,穿过垭口便能见到龙方国都,弃紧打几鞭,身下骏马奔驰得越发迅疾。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落至山后,将那山染上一层血色光晕。 道旁一块巨石,生得十分狰狞,便如同一张残缺的人脸。如今那人脸之上,竟似乎笼着一层面纱。 没错,那是数团黑气。 “哈哈,来得还挺快。老子前脚刚到,你后脚便来了!” “跑得这么急,是心里面记挂那叫扬灵的小美人吧” “哈哈哈——” “咴”战马长嘶,弃勒住了缰绳。 “是你们?!”这黑气弃自然熟悉。 “小子,几次三番叫你逃脱。今日只怕你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上!” 四五团黑气自巨石上飞下,向着马背上的弃扑了过来。 “呔!”弃一声清叱,自马背上长身跃起,身前金光爆闪。那四五团黑气触上金光,全被击得倒飞出去。 “他娘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多了根棍子?!”说话的是那老二。 只一招,那数团黑气已然察觉:弃与当日被他们戏弄于鼓掌之间的少年已是判若两人,他手中那兵刃,更是杀气腾腾,令他们胆怯。 “老大,你还不出手,莫非又要等到这小子跑了!”老二大呼一声,“唰”又冲了上来。 黑气中寒光闪烁,正是他的那柄长刀。另外数团黑气亦重新围了上来,齐齐亮出了兵刃。 弃手中“紧那罗”横扫,重重棍影中,黑气又纷纷倒飞而出。 便在此时,弃身侧一棵巨大古树之上,一道蓝色寒芒激射而至。是哥舒野的蚀魄星芒! 眼见今日之弃已是劲敌,他选择了偷袭。 奈何方才那老二一声喊,已经让弃有了戒备。 便在寒芒即将触及后心之际,他突然往上一纵,往后一翻,堪堪躲过那偷袭。 “无耻小人!”弃一声喝,“紧那罗”凌空劈下。只见一道金光如同一匹巨大金色骏马自棍端激射而出,直射向哥舒野藏身之巨树。 “轰隆”一声,一团黑气自树上仓皇射出,那树已自中央裂为两片,“咔嚓嚓”断作数截倒了下来。 弃这一击,气势实在惊人,那数团黑气竟有些畏缩,再不敢上前。 “这小子干什么了,短短数月,竟好似换了个人?!”又是那老二,十分多嘴,“明明一个软柿子,如今倒成了硌掉牙的硬茬!老大,接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大家伙一起上!再硬的茬也得啃下来,否则主人那里如何交得了差?!” 一提到主人,那些黑气竟似乎皆有畏惧之色,一时间“嗷嗷”叫着又冲了上来。 “紧那罗”金环“嗡嗡”作响,棍端马头发出长声嘶鸣,棍身金光大盛,竟隐隐泛出血色。 弃一声大喝,如山棍影中夹杂古老符纹,层层叠叠涌向那数团黑气。 “噗嗤噗嗤”一阵乱响,又有数团黑气被击中,竟连兵刃都飞了出去。 “哎哟——”一团黑气中传出女声。那黑气方才冲在最前,受伤似乎亦是最重,血眼已失去光彩,飘飘摇摇,眼看要消散。 “老七!”哥舒野飞身过去,将她裹至一旁,以自身气息将她环绕,护住她不致泯灭。 “老大,看来今日只怕真是交不了差了。他那棍子实在太过霸道,竟似乎是我等克星!”老二所说乃是实情,黑气原可自由分合无迹可寻,可“紧那罗”上那符纹竟似乎能够烙入黑气之中,一旦被击中,便再无法摆脱,只能任由它恣意侵蚀。 眼见再无胜算,哥舒野眼中血光明灭,狠狠说了句:“撤!” 众黑气如得大赦,正要飞离此处,空中突然传来喘息般声响:“一群没用的废物,你们想到哪里去?!” 众黑气立时变得战战兢兢,血眼中露出恐惧神色。 “主人——啊!”哥舒野欲要辩白,突然惨叫了一声。只见他不停扭曲,血眼中满是绝望痛苦。 “主人——饶——命!”瞬息之间,他眼中的光彩已经变得黯淡,周身气息亦是忽浓忽淡,似风中之烛。 “主人饶命!”众黑气齐齐告饶。 垭口一端,巨石背后,冉冉飘来一团黑雾,黑雾中同样是一双血眼,只是更大更亮,如两盏诡异明灯,要将整个夜空都照成血色。 第一百一十章 脱身 “滚一边去!”黑雾闷声一喝,众黑气乖乖闪在一旁。 “紧那罗?”黑雾竟然认识那棍子,“遗落世间为数不多的上古神器,怪不得你们如此不堪。” 黑雾盯着弃,眼中血光明灭:“好久不见——同我回去吧!” 弃一眼看见那黑雾,竟油然生出一种久别重逢之感,又听它如此说,心中越奇怪:“你是何人?我们可曾见过?” “哈哈,”黑雾出长笑,“我们何止见过——你想要知道我是谁?随我来便是!” 弃但觉他的声音之中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魅惑力量,竟能触及自己内心最深处,差点移步向前。 “紧那罗”金环撞击,在他手中出嘶鸣,将弃猛然唤醒。 “这黑雾诡异,我要小心才是!”弃摄定心神,大喝一声:“你究竟是何人?快快现出本来面目,休要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见他惊醒,黑雾陡一闪,已来至他面前,“倏”一声弥漫开来,将弃裹在其中。 两只血眼半空中盯着弃:“你看清楚了,这便是我!” 弃不由自主往那眼中看去,脑中突然喷涌出一连串的画面:竟有混沌之中的孤光自照,有鸿蒙之初的万物交鸣,还有蛮荒之境中的天人交战……这些画面纷至沓来又迅疾而走,似乎是记忆极深处的什么东西被猛然唤醒,一时头疼欲裂,却陷在其中自拔不能。 “随我来——”黑雾轻声出召唤,弃不由自主随他而去。 “紧那罗”再次出嘶鸣,欲要将弃唤醒,这次弃却再无动于衷。 “放开那少年!”半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呼喝,“他是我的。” 黑雾停步,回身一看,夜空中现出两只绿莹莹圆眼。 “衔蝉奴?!” “你是何人?怎会认得姑奶奶我?”衔蝉奴吃了一惊。 “哈哈……”黑雾笑笑,“我们本是故人!怎么,你也要来凑个热闹?” “故人?”衔蝉奴有些警觉,“姑奶奶几时有过你这样一位故人?休要与我套近乎,将他留下,我不与你为难。” “小小一只野猫,竟如此不识抬举?!既然想要他,你倒是来取啊。” “啊呜!”衔蝉奴被激怒了,“倏”已冲至黑雾面前,蓝汪汪光芒闪过,直奔黑雾中两只血眼。 “好!”黑雾“唰”散开,一道金光自黑雾中猛然射出,迎面劈向疾冲入来的衔蝉奴。 “啊!”衔蝉奴疾冲之下,收势不及,眼见金光劈到,只能抬起长爪招架。 “嘭”一声闷响,衔蝉奴倒射而出,面色煞白,两只护手长爪索索抖,眼中露出惊怖神色。 再看黑雾之中,弃眼泛红光,手中“紧那罗”嗡嗡鸣响。方才那道金光,便是由他挥棍出。 “你竟能控制他的心智,你究竟是何人?”衔蝉奴再不敢贸然进攻,只恨恨问道。 “小猫儿知道厉害了吧,滚开,否则我今日便拔了你那脚爪!”黑雾向衔蝉奴漫去,衔蝉奴眼中恐惧之色愈浓。 “你究竟是何人?此话你从何处听来?!” “哈哈……我是何人?小猫你不配知道!”黑雾停步,“你如今离开,还来得及!” “妙——”衔蝉奴眼见将弃夺回无望,一声哀嚎,“倏”消失不见。 “走!”黑雾再次将弃一裹,冲那数团黑气喝了一声。 “慢!”夜空中竟又传来一个女声,“你们要带他去哪里?还没问过老娘答不答应呢!” // 璇元被押解出了龙方城,往西行了数百里,直至出了界阳关。 “老道休再回来!”押解的兵士除去他身上的镣铐,“亦为我等省些麻烦。” 待兵士走远,璇元松了松筋骨,回头看了眼龙方,好似突然想起一事,换做女声:“不行,我只怕还得回去一趟。” “你要回去作甚?” “那《伐易》我定要取走。” “你可不许再打那弃的主意!” “哎,这你却可以放心——如今就算我有这个心,只怕也没有这个力咯。” “那却是为何?” “我被阵法反噬,元神大伤,只怕数十年内难以再开启那阵。” “你答应我的,要从我身体内搬走,可还作数?” “我原以为弄清那弃的真实身份之后,便可搬回《伐易》中去住,孰知——” “你个老妖婆,还真是损人又害己啊,哎……走吧!” // 来至医馆,璇元竟十分轻松便在柜上寻到了那《伐易》。 原来当日兵士寻到此书之后,交与呼延犽牙。众人传阅一圈,并无人能现个中玄机。只当它是木尔陀遗物,不慎遗失在院中,将它与木尔陀日常用具放在了一起。 璇元正欲脱身,忽听见隔壁扬灵与呼延烈说话:“弃哥哥这两日便要回来,今日阳光甚好,十分暖和,等阵我要替木娅姑娘沐浴更衣,还请烈哥哥回避一下。” 又听见扬灵呼唤:“夕张,夕张!诶,这节骨眼上,人又跑哪里去了?!” 呼延烈在一旁说话:“你这宫女夕张生性活泼好动,许是又到街市上闲逛去了。不妨事的,我这就差人从宫中找些宫女过来帮你。” 璇元摇摇头离开。 出了医馆,行在大街之上,却突然现一个熟悉身影,不正是夕张。 那夕张行踪诡异,躲躲藏藏,似乎是在跟踪什么人。 璇元好奇之心大起,远远跟在了她的身后。 眼见夕张逶迤出了东门,往岱山方向去了。 璇元看看天色:“眼见要至黄昏,这女子此时出城,还是往山中去,其中定有古怪,莫若我跟上看个究竟。” 结果便看到了方才的一幕。 “那夕张竟是‘衔蝉奴’?怪不得我觉得似曾相识!”女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璇元问,“你认识那猫?” “它不是因为摔坏玄珠已经被褫夺元神、扫地出门,为何竟也来至这个世界?奇怪、奇怪!”女声并不理璇元,似乎是陷入回忆之中。 “诶,那弃似乎已经失去神智,任由那团黑雾摆布!”璇元提醒。 女声似乎清醒过来:“那黑雾有些邪门,不似人间生物,竟能夺他心智。以我如今的功力,只怕……” “没事,不还有我呢!”璇元挺身而出。 忽然一眼看见弃手中“紧那罗”,女子笑了:“此物却是邪祟克星!有此物在,这小子今日有救了。到时你只需这般这般……” 璇元频频点头。 // 璇元一声喝,黑雾又停了步,心说:“今日怎么回事,刚送走个‘姑奶奶’,又哪里出来个‘老娘’?!” 见到山石后转出的璇元,数团黑气有些慌张:“主人,这便是那疯老道!” “哈哈……”黑雾见到璇元,只觉得这道士有几分滑稽,“你这雌雄莫辩的道士,竟也管起大爷的事情来了!” 黑雾不愿吃亏,竟学着璇元口气称自己为“大爷”。 “将那小子放了,你我之间便再无干系。” “我今日倒要看看你这老道有什么本事,敢这样跟大爷说话!” “好,我今日便叫你看看老娘的手段!”璇元手一甩,那《伐易》飞出,半空中徐徐展开。 “小子,你可识得此物?!” 黑雾见他手法怪异,心中不敢大意:“一卷破简,有甚了不起?!” 璇元却转向黑雾背后数团黑气:“若要保住小命,我劝尔等还是离开!” 那数团黑气对这古怪老道皆是心有余悸,听他如此一说,心中惊怖,却又慑于主人威严,不敢乱动,不免有些窃窃私语。 黑雾有些烦乱,大喝一声:“尔等莫非想死?!” 便在他分神的这一瞬,璇元已经动。 他一闪身,竟冲入了黑雾,将弃往外一拉。 《伐易》如同一张大席,“倏”一声竟将弃卷了起来。 弃但觉脑中那如长河般源源不断的画卷突然被凌空截断,虽还是头疼欲裂,心智却已陡然清明:方才我莫非已被那黑雾控制! 黑雾察觉,欲要将弃夺回。 那《伐易》却裹着弃只在半空中滴溜溜打转,躲开黑雾缠绕。 黑雾震怒,“轰”一声陡然膨胀开来,欲要将《伐易》与弃一同吞入。 只听得璇元大喝一声:“小子,还不醒来?!” 《伐易》突然飞出,在那双血眼前一遮。再飞走时,迎向那血眼的已是一道弥塞天地的金色棍影。 “不好!”黑雾“倏”一声疾散开来,欲要躲开那棍影。 可终是慢得一慢,棍影中乱马踢踏,马身上皆是符纹闪耀。一道道符纹激射而出,没入黑雾之中,“滋滋”烧灼。 “啊!”黑雾何曾想到会有这么一遭,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 弃心中不知为何竟突然一抽,“紧那罗”攻势缓了一缓。 趁此机会,黑雾“唰”一声,逸出数丈之外,一双血眼中满是憎恨神色:“荷荷……好你个牛鼻子老道,今日大爷着了你的道,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叫你碎尸万段,悔不该有今日!走!” 那数团黑气如得大赦,一声唿哨,拥着黑雾急急遁去了。 璇元亦不去追赶,过去拍了拍弃的肩膀:“小子,你可还好?!” 闻听此言,弃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块巨石落了地,脑中却突然剧痛起来。 竟“哎哟”一声,又晕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易主 “道长?”呼延烈正在厅中休息,见到璇元,有几分惊讶,“听闻你已出了龙方,回昆仑去了?为何……” 看见他背上所负之人,更吃了一惊:“二哥?!这是怎么啦?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扬灵正在照料木娅,听见他们说话,自房中冲了出来,见弃人事不省,赶紧助呼延烈将他接过来躺好,心中却立时失了方寸。 “你个老道,又将我弃哥哥怎么啦?!”扬灵怒目圆睁,冲璇元喝一声。 璇元却不以为意:“他没事,不过被人迷住了心智,休息数日便好。” “好好的,怎么便迷了心智?莫非又是你在捣鬼?!” “你个小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璇元突然换了女声,“我救了他的性命,你反说我在捣鬼?若是我要捣鬼,将他送回来作甚?!他为何被人迷了心智,你倒该好好问问你那小宫女去!” 她这一番话言辞犀利,扬灵瞬间便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行有些不妥,听她提到夕张,猛然想起:对啊,这么晚了,那夕张究竟去哪里了?弃哥哥变成这般模样,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那女子却有些动气:“好了,我已将他送到。我自会回去昆仑,也省得那呼延小儿说老娘是个失信小人。” “道长留步!”见他赌气要走,呼延烈连忙出言阻止,“道长乃是为了救人,怎能说是失信。我二哥究竟为何变成这般模样,还请详细告知,我等也好处置。” 璇元见他言语诚恳,这才停下脚步:“上次来城中放火那黑气,你可还记得?便是他们作祟。” “黑气?”呼延烈与扬灵皆吃了一惊。 璇元将今日发生之事详详细细说与了两人听。 说到黑气,扬灵眼前顿时闪过当日姑臧王庭中的一幕,不觉有些激动:“它们竟追踪至此?定是冲我来的!” 璇元与呼延烈听她说话,皆有些奇怪:那黑气竟与扬灵还有干系? 见他们不明就里,扬灵便将当日姑臧被它们血洗之事说与两人听。 “那黑雾竟是姑臧灭国之罪魁祸首?!”呼延烈越听越吃惊,“他们缘何要去岱山截杀弃二哥?” “当日我被弃哥哥所救。苍蘼城下姬先将军还斩了其中三人,那黑雾许是寻仇来了。” “这倒是有可能。”呼延烈点点头,“只是它们既已偷偷入了城,前番又来过这医馆,缘何却未来找你的麻烦,反倒去堵弃二哥?” 他这一问,扬灵摇摇头,有些茫然。突然又想起一事:“还有,那夕张竟是只猫?” 方才听到夕张一段,她实在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它可不是只普通的猫,它乃是人皇最钟爱的灵宠!”女声有些不屑,“地位只怕不在那些什么庶出的公主之下,修为亦是高得吓人。只是因为犯下大错,被人皇褫夺了元神,放逐至沉田荒野。但那已是千万年前的事情,只不知它的虚影缘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语含讥讽,扬灵自然听了出来。知道她的个性,亦不好与她计较,便换了话题。 “弃哥哥是被那黑雾迷了心智?可有危险?可会如上次被你所伤一样,失去记忆?” “那黑雾确实有些诡异,这小子原是心志坚定之人,又有那紧那罗护身,不知为何竟还是着了那黑雾的道……他的身体你倒不用担心,不过是心神疲累,静养一阵便好的。” 他们正在说话,忽然听得诊室内轻轻**了一声:“哎哟——” “木娅?!”扬灵等人连忙冲入室内,却见到木娅竟已自床上坐起,满脸焦急,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推开什么。在虚空中抓了半天,突然手脚抽搐,“扑通”又倒了下去。 “木娅,木娅!”呼延烈在一旁焦急呼唤,木娅哪里还有反应。 扬灵连忙一搭她脉搏,良久方才松了口气:“人还在!只是为何突然这样?” 璇元在他们身后,看见这一幕,又开始自言自语:“哎呀呀,你看看,你将人家姑娘害成什么样子了?” “我并无意害她,乃是她自己不小心误撞入来。” “你个老妖婆,若不是你弄下那破阵,她如何闯得入来?结果弄成这个样子——你倒是去看看,这姑娘究竟怎样了?” 听他这样说话,呼延烈与扬灵赶紧为他让出一块地方。 璇元将手掌放置在木娅头顶,停了片刻,摇了摇头:“比我所想的似乎更加严重,只怕这姑娘捱不了多久了。” “什么?!”呼延烈在一旁听他如此说,忧心如焚:“怎会如此?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将她扶起!”璇元叫扬灵将木娅扶起,自己以一只手掌抵住木娅的后心,另一只在她头顶摩挲。 片刻之后,木娅头顶竟有冉冉白气升起,面色转为安详,璇元却是满头大汗,脸色发白。 “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她脑中那些记忆残片排放整齐,为她减轻些痛苦,亦算是一点点补偿吧!” “木娅还能再捱多久?”呼延烈眼神有些发直,依稀泪光闪动。 “长则三五个月,快则一两个月……” “扑通”一声呼延烈竟跪了下来,“道长,求你不要走。这段时间便与我们一起陪在木娅身边,能帮她减缓一些痛苦,也算是我们最后为她做的一点事情。父亲那边,我自会替你求情……” // 弃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呼延犽牙。 “单于。”弃挣扎着欲要起身行礼。 “不要起来!”见他醒来,呼延犽牙满面喜色,一把将他按住,“你在岱山遭遇之事烈儿与扬灵姑娘已尽数告知我,贤侄受苦了!” “木娅,木娅可还好?”弃猛想起木娅。 “弃哥哥,你醒啦!”扬灵进了房间,听弃呼唤木娅,连声答应,“我这就将木娅姑娘推过来。” 片刻间,扬灵已将木娅推至弃的面前。 弃见木娅虽然神情萎靡,但周身却收拾得十分整洁,向扬灵行了一礼:“公主辛苦了!” “这原是我分内的事情,谈何辛苦?”扬灵见弃恢复如常,抑制不住的兴奋。 “阿烈呢?”弃四周看看,未看见呼延烈。 “他腿伤已基本痊愈,今日天气晴朗,同朔儿出去散心去了。”呼延犽牙在一旁回答。 弃再一抬眼,却看见了一边的璇元,连忙向璇元行了一礼:“道长再次搭救之恩,弃拜谢了。” 便在榻上向璇元行叩拜之礼。 “小子,是你命好,不用谢我!”璇元笑笑,却是那女声回答。 “报——”竟有兵士将传书送至此处,可见十分紧急,呼延犽牙连忙接过。 展开一看,面色变了。 “贤侄,你精神可还好?我有事想同你说。” 看呼延犽牙神色,又听他这般说话,扬灵连忙招呼璇元:“道长,来帮我一齐将木娅姑娘推至外头晒太阳去。” 木娅本已神志不清,一看见璇元靠近,竟有些惊慌,张嘴欲要呼叫,却终是发不出声音。扬灵见她如此,连忙抓住她双手,小声抚慰,她这才慢慢安静下来。两人推着她的座椅出门去了。 “贤侄,苍蘼易主了!”呼延犽牙压低声音。 “啊?!”弃有些吃惊,“难道蹇横已经……” “蹇横下落不明,当今的苍蘼皇帝乃是前姑臧世子金人辅。还有,我姑臧丢了,取走姑臧的也是这个金人辅。” “金人辅?”弃并未听说过此人。 “贤侄,我已问过纪老将军,当日你们在苍蘼并未能够成功截杀蹇横。他缘何突然消失,是重伤不治又或被他人击杀?金人辅又是如何得到他的印信、兵符?” “当日蹇横虽有受伤,但却是轻伤,决不至于不治。他飞落山谷之后,隐藏行迹,出山后改道北行,进汲古荒原,成功躲开我军第二轮截杀,绕道回京。除非——他是在荒原之中遭遇意外。” “嗯!此事甚是蹊跷,在姑臧所发生的一切,亦只能待我守军残部归国之后才能问出端倪。我已悄悄遣人前往大雪山接应。” 弃想了一想:“那金人辅乃是扬灵表哥,扬灵对他定是十分熟悉,莫若单于召扬灵问问?” 呼延犽牙亦沉吟片刻:“此事机密,不宜太多人知晓。前方形势已变,我龙方大军犹在金鸡关与苍蘼军队相持苦战,时日一久恐生变故。贤侄好好休养,我要回宫先去料理一下。” 起身行至大门处,又回过头嘱咐弃:“贤侄勿要忧心,只管安心养病!” // 姑臧雪原,鹿台翳泉。 人脸再次浮现,却尽是鄙夷之色:“你竟同他们一样做不成事情!” 络夜罗战战兢兢:“那老道不知为何突然现身,手中一卷古简,竟能将我的法术破去,着实难以对付。那人自己亦不知何处寻来了‘紧那罗’,一不小心竟将我等打伤。” “区区一个不男不女的道士,再加上一根棍子——”人脸言语中十分不屑,“罢了罢了!那躯体我已替你寻到,数日后我便亲来你处,为你重铸肉身。待那时,便是十个道士也再不是你的对手,你却放心吧!” “多谢老祖!”黑雾对那人脸感恩戴德,“老祖再造之恩,络夜罗肝脑涂地、魂飞烟灭,亦要报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底细 次日,呼延犽牙下令,龙方大军自苍蘼退回。 又过得数日,呼延犽牙终于接到前往大雪山接应的将领传书:姑臧残部仅数百人顺利翻过雪山,不日便将回国,其余数万兵士皆因伤病、冻馁死在途中。 呼延犽牙唏嘘不已,亲自在宫中设坛,遥相拜祭。 便在呼延犽牙焦急等待姑臧守军回京之时,苍蘼使臣竟先来了。 “狗东西,不见!”呼延犽牙一肚子邪火正不知该何处发。 “单于,听闻苍蘼换了新主。两国之间刚刚罢战,他便派遣使臣前来我国,不如听听究竟所为何事。”老相国郁犁甫在一旁劝谏。 “老相国,你有所不知。”呼延犽牙这许多日一直在寻找机会告诉他儿子阵亡的消息,今日总算有了开口的理由,“这短短半月间,苍蘼做下多少恶事,绝不可原宥!” “哦?”郁犁甫有些惊讶,看来他尚不知道姑臧之事。 “老相国——姑臧已被苍蘼夺回,广都将军也已遭逢不测!”呼延犽牙躲开郁犁甫目光,压低了声音,“我亦是昨日方才接到消息。” “啊!”郁犁甫有些震惊,身子晃了一晃。 呼延犽牙正要上去搀扶,他竟站直了身子:“不是听闻当日蹇横已经退却——还请单于告知老臣详情。” “夺走姑臧的,正是当今苍蘼皇帝金人辅!”呼延犽牙摇头叹息,“只是当日姑臧究竟发生何事,我至今亦不知晓,唯有等待守军残部归国,方能一问究竟。老相国,你年事已高,当节哀顺变,万勿太过悲伤!” 郁犁甫满面悲戚,声音中却透出一股决绝:“单于勿要担心,这点事,老臣扛得住!都儿从军第一日,我便已做好他马革裹尸的准备。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老臣心里痛快,痛快!” 呼延犽牙正欲再安慰他几句,他却话锋一转:“那这苍蘼使臣,更是要见!既听听他的来意,亦要向苍蘼皇帝表明我们的态度。” 呼延犽牙盯着郁犁甫那双噙着老泪的双眼,心中十分感动:“好!守军残部这一两日便会归国,待我弄清原委,再去见他!” “单于问讯之时,老臣欲一同旁听,不知单于可否应允?”郁犁甫冲呼延犽牙行了一礼。 “当然!”呼延犽牙连忙将他扶起,才发现他身躯一直在微微颤抖。 “老相国……”呼延犽牙一时语塞,背过身去,不愿叫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 // 姑臧残部终于回到了龙方城,呼延犽牙与郁犁甫一同接见了郁广都的副将。 耳听眼前这拄着双拐、瘦成骷髅之人,声泪俱下将当日情景细细说来,两人心中惊惧不已、百感交集。 郁犁甫声音嘶哑:“你们郁将军临终之时,可有什么交代?” “只说要宇文将军将我等带回龙方,并无什么特别交代。”那副将想想:“当时郁将军在城头之上,望龙方方向拜了数拜,然后便是纵身一跃……” “都儿——”郁犁甫再不能承受,身子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快来人,将老相国扶下去,请御医……” 呼延犽牙安顿好郁犁甫,继续发问:“你说当日蹇横已被金人辅挟持?!” “对!那金人辅不知使的什么法术,将蹇横藏在虚空之中,召之即来,全凭他摆布。” “看来那蹇横确是在归国途中遭了这金人辅的埋伏。他竟早有预谋并料得先机,此人不简单!还有,宇文追竟已归降于他?” “是!他在姑臧时便敕封宇文追为苍蘼上将军,授宇文追兵符,令他执掌苍蘼兵马。宇文追当即叩拜谢恩,再不与我等同回龙方。” “这宇文追,我竟看错了他!”呼延犽牙叹息一声,又想起一事:“他那狼骑,究竟有多少数量?” “只怕有数万骑之多,若论战力,只怕能敌寻常百万雄兵,攻城掠寨尤其凶悍。” “哦!”呼延犽牙眉眼跳动了一下,“好了,你速下去歇息,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姑臧守军全部,有司自会安排犒赏抚恤,你不用担心。” 那副将谢恩退下,呼延犽牙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 // “扬灵,”呼延犽牙再次来至医馆,“单于想与你说说话。” “单于?”呼延犽牙竟会来找自己,扬灵有些奇怪。 “弃贤侄,你也一同过来吧。”呼延犽牙又将弃也召了过来。 “你表哥姑臧世子金人辅,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与单于听听。” “人辅表哥?”扬灵越发奇怪,“单于今日怎么突然问起他?” “他如今可是闻名四海了,前些日已登基做了苍蘼皇帝,姑臧也已被他收回。” “啊!”扬灵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人辅表哥自小文弱,性格内敛,不喜交际,连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也很少一起玩耍。他怎么能收回姑臧,又做得了什么皇帝?” “他可是修行之人?是否会一些奇门阵法?” “因为体质不好,舅父从未叫他修行,亦从未听说他会什么奇门阵法。” 扬灵突然想起一事:“他五六岁时曾掉入一眼古井,找到时手中握有一柄小刀,面色乌青,人事不省,却没有死。救治过来后性情大变,愈发与众人格格不入,每日只躲在自己的房中也不知弄些什么。舅父担心,将那井填埋,他便自此与舅父不和。” “掉入井中?”呼延犽牙沉思片刻。 “你可知他前往北境,借得狼骑,又返回姑臧欲要复国之事?” “狼骑?”扬灵摇头,眼中现出一丝恐惧,“姑臧国中有过传言,数百年前北境中出现过一支极恐怖的军队,兵士所骑的全是比人头还高的巨狼,杀人如刈草,劫掠如狂风,所过之处绝无活口。他竟找来了这支军队?他是如何找到?又如何能够控制?” “这也是恰我想知道的!”看来扬灵对此事所知确实不多,呼延犽牙难免有些失望。 扬灵想了想:“那日黑雾在姑臧王庭作乱之时,他便不见踪影。我等皆以为他已经死于乱军之中。孰知竟逃去了北境——他又是如何成了苍蘼的皇帝?蹇横呢?” “蹇横已被他操控。” “被他操控?”听到此处,弃不由得发问:“单于的意思是,蹇横归国途中,躲开了我军的截杀,却掉入了他的圈套?” “从时间上推算,极有可能是这样!甚至他便是趁蹇横进攻姑臧之际,取了苍蘼国都,返回姑臧的途中又算计了蹇横。” “他竟知道我军伏击蹇横之事?算计得如此精确?如此看来,他乃是一个心机深沉且杀伐果断之人!” 弃看看扬灵,扬灵也是一头雾水:“人辅表哥虽与我们一起长大,但我对他实在知之甚少!倒是舅父曾说过他心胸狭隘,难成大器。虽然不知因为何事,但听舅父口气,对他颇为不满。亦有传言舅父欲要废去他世子之位,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这也是他与舅父交恶的另一个原因。” “这个金人辅不容小觑,只怕我龙方自此又多了一名强敌!”呼延犽牙微微叹息,起身离开。 // 次日一早,龙方金殿之上,呼延犽牙宣那使臣觐见。 使臣跪拜行礼,献上一份礼单。 单于接过一看:“你苍蘼皇帝备下的这份礼物可不薄,说吧,叫你来我龙方所为何事?” 使臣听他口气还算满意,连忙回答:“单于,小人奉我苍蘼皇帝之命来至贵邦,乃是为了两件事情。其一,我王新登大宝,愿与贵邦化干戈为玉帛,结百年之好。其二,我王听闻王妹扬灵公主淹留贵邦,多亏单于照拂。如今苍蘼局势已经安定,我王欲接公主回国。” “金人辅小儿,想得倒美!”呼延犽牙眉一横,眼一瞪,“这第一件事,他夺了我姑臧,害了我数万姑臧儿郎性命,送我些鸡零狗碎,便想了事?!” 那使臣见呼延犽牙动气,言语上却并不让步:“还请单于息怒。那姑臧乃是我当今苍蘼皇帝世代祖居之地,若要说‘夺’,只怕是龙方动**夺在先。那数万龙方守军,我苍蘼皇帝亦并未杀戮,而是已将他们尽数放还,此事还望单于明察。” “呸!若不是金人辅夺了姑臧,他们何至于连一处埋骨之地都没有?!”呼延犽牙说到此处,又看了眼众臣,老相国郁犁甫不在。这才想起昨日他伤心过度摔倒之事,心中益发气恼,“这第二件,你回家告诉金小儿,扬灵乃是我呼延犽牙的儿媳妇,龙方太子呼延朔的妃子,未来龙方单于的阏氏,她在我龙方过得甚好,此后龙方便是她的家乡,金小儿再休要打她的主意!” “单于说公主在龙方过得甚好,是否能够开恩让小人见见公主,亦好让小人回去有个交代。”那使臣伏在地上并不起身。 “这却没有必要了吧!当日我龙方使臣在你们苍蘼被百般羞辱,最后是领了板子一瘸一拐回的龙方。我不打你,礼物却照单收下,只当是与我姑臧守军的抚恤。你现在便滚回苍蘼!”呼延犽牙起身逐客,“告诉金小儿,姑臧之耻,我呼延犽牙会牢牢记在心头。来日如有机会,定会向他讨还!” 第一百一十三章 报复 半月无事。 时近隆冬,眼看年关将近,木娅的情形却每况愈下。 从当初的沉默渐渐变为终日呓语,双眼半睁半闭,来回跳动。 呼延烈与弃是万般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每日央着璇元为木娅多做两次调理。 璇元做那护理亦是愈来愈吃力,做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做完皆是大汗淋漓,形同虚脱。 呼延犽牙与兰氏几乎每日皆会过来。看见木娅如此情形,兰氏不止一次悄悄流泪。 众人皆知道,木娅只怕时日无多,却皆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道长,看木娅这状况,似不太好——你每日助她缓解痛苦,对她的病情最是了解,不知她近况如何?”呼延犽牙将璇元拉至一旁,悄悄询问。 璇元甩着双手,面露愧疚之色:“单于,我已尽力!人脑中记忆便如同一幢房屋。木娅姑娘脑中这房屋却是根基已毁,我每日所做的不过将房上掉下来的残砖断瓦清理干净,却并不能减缓房屋坍塌的速度。最近数日,情形确实是越来越糟糕,掉落的残片越来越多,清理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木娅姑娘好似开始抗拒……” “哦?”呼延犽牙皱皱眉头,“依你看,木娅还有多少时日,我们是否要早作准备?” “只怕在半月以内!”璇元突然换了语气,竟有些惋惜,“我那阵法从未出过差错,我亦从未想过那失忆之人会如何痛苦,直至这些日子与这姑娘相处,进到她的头脑深处,方才感受到那深深的绝望与挣扎……”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璇元摇着头走开,竟又开始自言自语。 呼延犽牙只得悄悄拉起兰氏回宫,路上将璇元之话又转述给她,要她做好准备。兰氏少不得又哭了一场。 // 自苍蘼使者来过之后,太子与扬灵公主的婚事,又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朝中老臣屡次上疏单于,劝单于早定日期,为太子操办婚事。更期待太子妃能早生贵子,延续龙方国祚。 呼延犽牙如何不想?却因为木娅与呼延烈之事,一直在拖延。 呼延朔每日见了扬灵,亦感觉有些微妙。倒是扬灵,一心全在弃与木娅身上,并无察觉。 // 这一日,竟下起雪来。 “龙方虽冬日寒冷,却也数年不曾见过如此大雪了!”兰氏一早过来,看见这漫天棉絮般纷纷扬扬大雪,忍不住赞叹。 那雪下了个把时辰,只下得对面三尺看不见人影,便好似天地间皆被裹进了一床大被。 雪一停下,竟又是一天艳阳。 “快快,推木娅出来赏赏雪景!”兰氏忙着招呼。 却突然听到城中一声巨响,“哗啦啦”一屋顶的积雪竟被震得悉数飞起,兰氏“扑通”摔倒在地。 “硝石库!”呼延朔自房中奔了出来,赶紧将母亲扶起,看一眼方位,便要奔出。 “朔儿!”兰氏一把将他抓住,“你要去做什么?” “母亲,方才爆炸的乃是机括营存放硝石、火油的库房,如不赶紧扑救,只怕会殃及全城。”呼延朔十分着急。 “那库房爆炸自有人去扑救,你乃是龙方储君,再不能轻易涉险!”兰氏死死拉住他。 弃等人亦自房中冲了出来,见城中一处浓烟蔽日,正有些惶惑。 忽然听得外边街道上乱了起来,四处传来人们的惨叫,还有战马嘶鸣。惨呼与马蹄声响竟朝医馆方向移动过来。 “不好,”呼延朔久经战阵,即刻察觉不对,“方才那爆炸好似是人为制造,如今那些人正在城中四处杀戮!” 兰氏听他这一说,有些吃惊,不觉松了手。 呼延朔一个箭步蹿至门口,正要出门,却被一股大力“嘭”弹回了院内。 众人皆吃了一惊,抬眼看时,门外现出一个巨大身形。青衣玄甲,锅底般脸上两道乌云似浓眉。 “蹇横?!”院中数人皆惊呆了,弃挡在众人身前,“你,你不是已经……怎会来至此处?” “哈哈……”那蹇横双眼中射出血光,“你们竟然认识这躯壳?!我络夜罗不过借它来玩玩。” “络夜罗?”弃略一思索,看到那一双血眼,陡然想起:这不正是当日那团黑雾? 连忙飞身而上,将呼延朔拉回廊下。回身示意呼延烈,将扬灵、木娅与兰氏带至室内。 “呵呵,你个罗什么罗,看来是上次挨揍挨得不够,今日又来讨打?”一人自房内转出,正是璇元。 “好你个老道,上回便是你坏了我的好事!”一见璇元,那“蹇横”双眉一挑,眼中血光转盛,“既然今日你亦在此处,便将你们一锅端了!” 言毕,手一抖,身后“嘭”一声张开一把巨伞,正是“金骨乌”:“来来来,你们一同上,省得大爷麻烦!” “你好大口气!何必他们动手?!”众人眼前一花,已有一条人影疾射向了络夜罗。 “来得好!”络夜罗身后“金骨乌”疾转,又发出令人神迷的“呜呜”之声,一只巨大血色骷髅出现在他身前,迎向那人影。 人影与骷髅一触即散,人影跌回原处,骷髅却余势未减,继续冲向廊下数人。 “哗啦啦”黑白两道光芒飞出,击入骷髅之中,从中炸开——呼延朔的棋盘出手了。 不可思议的是,一阵血雾飞扬,那骷髅散作云烟,竟又瞬间复合,依然冲向廊下众人。 “咴!”弃手中“紧那罗”挥出,那金色巨马撞向骷髅。“嘭”一声,众人但觉地动山摇,血色骷髅终于消散。 回头看那人影,却是璇元。只见他躺在地上,脸色赤红,满面青筋暴起,呼吸极其粗重。 “你——”璇元指着那黑雾,欲要说话,竟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不过半月,为何你的——你的修为能精进到如——如此地步?!”璇元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哈哈哈……这至阴至寒的躯壳果然好用,老祖诚不我欺!”络夜罗一笑,“老道,只怕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道长,定是这些日你替木娅疗伤,消耗巨大,才有今日失利。”弃见璇元面色十分难看,俯身轻轻劝慰他,“您慢慢调息恢复,我与大哥将他料理了。” “你们小心,这厮只怕今日来者不善!”听他如此说,璇元心中好过许多。 便在这时,听见外面街道上有人惨呼:“诈尸啦,还魂啦,大伙儿快跑……啊!” 乱杂杂一群人没命般跑过,片刻过后,身后竟黑压压追来一群张牙舞爪的丧尸。皆是面部抽搐,眼神空洞,喉中“咔咔”作响。有的乃是守城之兵士,手中持有兵刃;还有的却是平民,只空着一双手。这些丧尸要不满身鲜血,要不便是肢体残缺,却依然疾步狂奔,丝毫不比常人笨拙。那些被追上之人,有的被乱刀砍死,有的则被群尸活活咬死,真是惨不忍睹! 经过医馆,那大群丧尸往门里瞧了瞧,络夜罗一挥手,竟又纷纷往前去了。 “从伤口来看这些人似乎皆是刚刚死去,竟变成了行尸。这些还魂之尸首似乎受他控制!”弃与呼延朔对望一眼,心中皆是一紧。 看弃与呼延朔表情,络夜罗心中十分得意:“这便是你当日伤我的代价,我要你这龙方城化为一片尸山血海!哈哈哈哈……” 便在他得意之时,弃发动了。 “紧那罗”上金环鸣响,金色马影激射而出。 与方才不同的是,马影中竟隐隐裹着黑白两道光芒。 络夜罗“金骨乌”一转,挡在身前。 巨马踢踏,竟将“金骨乌”撞得一歪。马影中两道光芒爆射而出,沿着“金骨乌”露出的破绽,“哧”钻入伞后。 络夜罗欲要躲闪,已然不及,“嘭”被那光芒击中,身子晃了一晃。 他将“金骨乌”一收,人顺势往后一跃,脸色变了一变。 “哟!”络夜罗竟笑了,“有点意思!” 一击得手,呼延朔原本有些兴奋。方才这一击,他与弃乃是心有灵犀,将自己的攻击悄悄隐藏在弃排山倒海的棍影之中。 然而见到络夜罗的表现,呼延朔大感意外,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恐惧。 有了璇元的前车之鉴,他一上来便是全力施为,两道光芒中蕴含的乃是他潜心十数年修炼而成的元神之力,足可摧山断岳,更莫说是血肉之躯。他有信心,即便是当日真的蹇横经这一击,亦定会重伤。而这络夜罗却只是晃了一晃,便没事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好,到我了!”络夜罗“金骨乌”一抖,这次却是将巨伞望空中一抛。 那伞在空中张开,越转越大。 “破!”络夜罗一声怪喝,那巨伞陡然化作一团黑雾,弥天盖地,漫了开来。 仔细看去,黑雾之中竟是无数骷髅,发出凄厉哀鸣,欲要挣扎着往外奔逃,却好似被一双无形巨手牢牢拽住,脱不得身。 大雪过后,四处皆是素白。这黑雾却似一副硕大无朋的黑色幔帐,眼见将整个龙方城皆笼入了黑暗。 “不好!”璇元原本坐在地上闭目调息,陡然睁眼见到这幅景象,不禁惊呼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舍身 “你究竟是何人?”璇元厉声喝问,“这漫天的怨气,自何而来?” “哈哈哈……害怕了?!”络夜罗喘息般长笑,“这躯壳的主人空有这么一件宝物,竟不知运用,真是暴殄天物,好在它落到了我的手中!” 璇元陡然明白:那“金骨乌”惯能拘人魂魄,这弥天怨气便是葬身在这“金骨乌”下的不知多少亡魂,如今被这络夜罗释放了出来。 怨气愈来愈浓、遮天蔽日,门外丧尸喉中的“咔咔”之声亦越发密集响亮,好似十分亢奋。 满城皆是惨叫,风中全是血腥气息……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轰隆”一声,一匹身披重甲的青黑色骏马竟撞破院墙飞了入来,一时土石飞溅,声势惊人。 马上一人,虬髯贲张,手持狼牙、金盾,神威凛凛,却周身是血,正是呼延犽牙。 他的身后,还遥遥跟随着数十名龙方大内死士,正与门外丧尸搏命相敌。 “朔儿,”看见呼延朔与弃,呼延犽牙大声呼唤,“你母亲与弟弟呢?” 看来是王宫亦受到攻击,呼延犽牙记挂妻儿安全,冲出重围来至医馆。 “单于!”听见呼延犽牙声音,兰氏在房内答应,“烈儿与我在一起,我们还好。” 听闻阏氏与儿子无事,呼延犽牙神色稍缓。 转过身看到那“蹇横”,他面上表情瞬间凝固,显是陷入极度的惊讶之中。过了半晌,方才喝了一声:“蹇横小儿?!未想到这屠城之祸首竟然是你?!你不是已经……” “又哪里跑来一个送死的,还是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头子?”络夜罗连正眼都不看呼延犽牙一眼。 “父亲,”呼延朔唤一声,“此人不是蹇横!只是利用了蹇横的躯体。” “哦?”呼延犽牙越发惊讶,“怪不得说话如此怪声怪调。你那妖物,我劝你速速滚出我龙方,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啧啧啧,”络夜罗一串咋舌之声,“自己死到临头,竟还在这里说大话吓唬人。你这老头还真是不要脸!” 呼延犽牙自做了这龙方皇帝之后,几时受过这种羞辱?一时脸色大变:“我好言相劝,你竟辱骂本王?既是如此,我便叫你尝尝我这大棒的滋味!” “父亲!”呼延朔出声欲要阻拦,呼延犽牙已经发动。 那马虽身披重甲,但反应极快,呼延犽牙双腿一夹,它便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径射向络夜罗。 马背上,呼延犽牙大棒舞动如风,棍影似一张大网,兜头便向络夜罗罩去。 “嘭”一声,呼延犽牙大棒落了空,人与马却一齐凌空飞起。 “哗啦啦”他们又撞在医馆外墙之上,将那墙撞倒一大片。 呼延犽牙就地一滚,金盾护住身子,迅疾站了起来。面色苍白,银发散落,有些狼狈。 回身看那骏马,只在地上哀鸣挣扎,一会儿工夫便没了气息。 “父亲,”呼延朔飞身挡在呼延犽牙身前,“这厮不好对付。” “你说,你个老头还来凑什么热闹?!”络夜罗换了脸色,“好了,大爷今日也玩够了,是时候办点正事了。收!” 半空中那“金骨乌”缓缓收拢,那漫天怨魂眼见脱逃无望,哀鸣之声更盛,竟渐渐转为愤怒。天空亦由黑色转为血红颜色,便似一口血色大锅倒扣在头顶,越压越低。 “去吧!”络夜罗将手一指,一团血光飞向弃与呼延朔。 两人连忙挥动兵刃抵挡,那血光却好似是有生命,左躲右闪,无孔不入。 “小心!”竟是璇元自地上一跃而起,“唰”《伐易》出手,迎风而长,便似一堵高墙,挡在两人身前。 然而终是慢了一慢。血光“呼”裹住了呼延朔棋盘上黑白两道光芒,趁呼延朔兵刃回收之际,逆流而上,“噗嗤”击中了呼延朔前胸。 呼延朔吃了一惊,却并不觉得痛苦,正诧异间,空中那口红色大锅竟沸腾了起来。 无数怨魂“哑哑”狂叫,向着众人飞了过来,便似是一道血色长河,自天而泻。 “快!”璇元疾呼,“皆躲到这书简后面来!” 呼延犽牙站在院内,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只见漫天怨魂狂扑而来,声势骇人。手中金盾往地上一扔,人往盾上一滚,“倏”一声滑至了《伐易》之后。 那《伐易》原是一卷无字古简,挡在众人身前,却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外部的情状。古简被怨魂冲撞,显现出一道道金色光芒,似乎是极古老的一些符纹,无人识得。 怨魂撞上古简上符纹,皆发出惨叫急急飞开,在空中绕得一圈,却又纷纷俯冲而下,好似那书简背后有什么他们极其渴求之物。 眼见正面撞击无效,一些怨魂飞起之后,开始在空中盘旋集结。 “快,”不过片刻功夫,璇元已是满头大汗,一边催动元神力量与怨魂抗衡,一边回身大叫,“屋内之人也赶紧来至我身后。” 呼延烈与扬灵急忙将兰氏与木娅带出。 便在此时,那血色长河竟陡然转了方向,竟冲向了医馆的屋顶,欲要自医馆中冲出,自背后袭击众人。 千钧一发间,“唰”《伐易》一卷,将众人围在当中。 怨魂自房内冲出,又撞在书简之上,纷纷惨呼飞起。 四面八方皆是怨魂,只围着那书简不停冲撞,便似巨大血色漩涡。 璇元明显越来越吃力,《伐易》的圈子越缩越小。 “这是为何?”呼延犽牙看出端倪,“那怨魂好似是奔着什么东西而来。” “便是方才那道血光。”璇元已经有些气喘吁吁,“那血光名唤‘生魂引’。怨魂吞噬它之后,便可冲出那‘金骨乌’,再不受日日销蚀之苦。” “‘生魂引’?”众人听到这名字,不知为何皆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对,‘生魂引’!”璇元叹息一声,“那‘生魂引’乃自常人魂魄之中炼取,放出之后定要寻找一人之魂魄作为宿主,寄生其上。方才太子只怕是已经中了它的招。” 呼延朔脸色变了一变,赶紧运行内息,却感觉并无大碍:“为何我并无任何不适?” “‘生魂引’潜伏在人的魂魄之中,不发作时自是极难察觉,那些怨魂却能感知。那‘金骨乌’中的怨魂,有的恐怕已经被禁锢折磨了上万年,只剩一点执念,便是要从其中逃离。如今有了这机会,哪怕是拼着自身烟消云散、万劫不复,亦是前赴后继,绝不会罢休。这络夜罗还真是好狠!” 血河继续挤压古简,简中数人已挤在一堆。 又过得片刻,璇元开始不支,牙关“哒哒”颤抖,脸色亦越来越苍白。 “道长,”弃在一旁十分着急,“可有我们能做的!” “你,你往我体内注……注入……注入入些元神力量试……试看!”璇元言语已有些吃力。 弃抬掌在他后心一按,元神之力源源注入璇元体内,他顿时感觉松快不少。那《伐易》亦不再收缩。璇元体内那女子一生傲骄,加之天赋本领皆是极高,因此甚少叫人施过援手,如今亦是不得以而为之了。 “咦,你果真有些本事!”络夜罗原本只是一脸冷笑站在一旁,眼见璇元渐渐不支,面露得色,十分享受。如今见弃出手,竟挽住了颓势,心中有些郁闷。 众人耳听得城中的惨叫之声越来越稀,“咔咔”声却愈来愈响。 络夜罗身后现出数团黑气,是那“十二乞活使”来了,身后远远跟着黑压压不计其数血肉模糊的丧尸。 “都料理干净了?”络夜罗头也不回。 “是的,主人!”哥舒野毕恭毕敬回答。 “好你个妖物,竟将我龙方城数十万军民尽皆化为丧尸!”呼延犽牙目眦欲裂,“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世世代代受到这些怨魂一般的痛苦!” “老头,只怕你没有机会了!”络夜罗手一扬,那‘金骨乌’又开始缓缓收拢。怨魂愈发焦急,开始变得疯狂。 “嘭嘭”之声不绝,甚至有怨魂附在那古简之上,任由后面的怨魂反复撞击。只希望在自己灰飞烟灭之前能将这屏障撞破,吸得一口那“生魂引”,脱离苦海。 如此一来,璇元与弃的压力大增,两人皆是头顶冒出冉冉白气,《伐易》的圈子又缩小了数尺。 “他们这般疯狂,就是为了我体内那什么‘生魂引’?”呼延朔突然发问。 “朔儿,你要做什么?!”呼延犽牙猛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住呼延朔,“你乃是我龙方储君,身负龙方千万子民重托,千万不可胡来。” “父亲放心,朔儿从不胡来!”呼延朔看着父亲,又转身看看母亲与扬灵,眼中露出十分温柔的神色:“朔儿还等着与公主成亲呢。” 呼延犽牙见他如此说,心中略略放宽一些。 “那是何物?!”呼延朔突然往呼延犽牙身后一指,言语中皆是惊慌神色。 呼延犽牙吃了一惊,一回头,忽觉手上一松,呼延朔已挣脱他的束缚,闪身出了古简。 “不!朔儿——”呼延犽牙亦要跟着往外冲,黑白两道光芒一闪,他被生生撞回了简后。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死战 呼延朔回身冲众人一笑:“烈弟,照顾好父母。公主,好好活着!若有来世,我还愿与你成为亲人……” 血色洪流,瞬间将他吞没。 那怨魂竟似在相互争夺,发出极嘈杂的呼啸之声,将呼延朔的身体高高卷起。眼见着他体内的一个又一个肉眼不可见之物被那些怨魂掏出,在半空中撕抢,形成一团又一团巨大血球。 这一切皆发生在片刻之间,待兰氏反应过来,呼延朔已成了一具苍白的尸骸,从天而降,“啪”摔在她的面前。 “朔儿……”兰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见着呼延朔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竟开始怔怔往古简外走,伸出手去欲要去摸摸儿子的脸孔。 口中一边念念有词:“朔儿,我的朔儿……” 眼见儿子惨死,呼延犽牙心中亦是极其悲痛。但他久历风霜,瞬间明白儿子如此做的用意,一把拉住兰氏。呼延烈本能亦是要冲出古简,亦是被弃一把拉住。 呼延犽牙俯身在璇元耳旁:“快!逃!” 怨魂争食呼延朔体内的“生魂引”,璇元压力顿减。听呼延犽牙一语,猛然惊觉:此时不走,只怕再想走时便走不了了! 璇元回身小声招呼:“将身旁女子负在背上,等阵奔逃之时,方能迅速!” 兰氏犹在声嘶力竭哭叫,呼延犽牙一把将他扛起。 弃与呼延烈同时转向木娅,两人皆愣得一愣。 “你的腿?”弃看一眼呼延烈。 “腿没事,我来背!”呼延烈将身一背。弃只得将木娅提起,往呼延烈背上一放。 转身要负扬灵,扬灵竟有些生气,将他轻轻一推:“我不用你管!” 弃知她性情,不好勉强。 “好了?”璇元问一声。 “好了!”扬灵回答。 那怨魂中只有极少数抢到了“生魂引”,其余的则变得更加愤怒狂躁,只在空中疯狂飞舞,甚至开始撕打,发出厉声惨呼,整个龙方上空俨然一片浑浊血海。 “走!”璇元在前,推动那《伐易》,发力往城外狂奔而去。 呼延朔竟会挺身而出,将自己喂饲给怨魂,这大大出乎络夜罗对人性的理解。他原以为可以借这怨魂的愤怒之力破去璇元的《伐易》之屏障,孰知弄巧成拙,场面竟变得有些失控。 见古简开始移动,他立时猜到璇元等人的用意。 “想逃?!”络夜罗大喝一声,“没那么容易!” 手中“金骨乌”疾收,那漫天怨魂带着惨叫“倏”一声尽被吸入巨伞之中。 他身形一闪,堵在古简之前。 “弃兄弟,”璇元大吼,“与我合力!” 弃在他身后,手掌抵住他后心,元神之力疾吐而出。 “好——”璇元催动古简,速度不减,径向着络夜罗疾撞了上去。 “嘭”络夜罗手中“金骨乌”再度张开,欲要阻住璇元。 “轰”一声巨响,古简停得一停,简上金光乱闪。 “金骨乌”被那符纹啮噬,滋滋作响,发出凄厉呼声,络夜罗却丝毫不肯退步。 “还不快上,等着我给你们收尸啊?”络夜罗回身,厉声呵斥那数团黑气。 “呀……”黑气呆得一呆,方与与身后的丧尸一拥而上。 便在这时,古简中一道金光冲出,幻化为巨大金色骏马,直接撞向“金骨乌”。 “金骨乌”再无法承受这道巨力,“咔嚓”一声突然疾收,竟将络夜罗弹了出去。 古简疾速转动,符纹中金光四射,黑气一旦触碰便似被灼烧,纷纷嗷嗷退开,不敢近前。丧尸却不知痛楚,只往上扑,璇元只能凭大力直接将他们撞飞,自他们身上碾压过去。 众人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直奔城门而来。 沿途房屋尽被烧毁,道路上皆是丧尸,不计其数。 呼延犽牙眼见自己苦心经营数十载的一座大好城池竟一夕之间化为血池地狱,又想起方才呼延朔之事,心中苦痛难当。听背上阏氏呼声越来越弱,回头看看,兰氏伤悲过度,竟已晕了过去。也只得痛苦长嚎一声,继续发足狂奔。 络夜罗在身后紧紧追赶,眼见璇元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近,“金骨乌”一抖,人飞至半空。 “金骨乌”呜呜转动,与丧尸喉中“咔咔”之声呼应。那丧尸突然变了神情,竟将手臂挽在一起,一层层、一圈圈,向古简围了过来。 “不好!”璇元察觉有异,“若我们还往城门方向奔去,只怕正好落入那丧尸织成的大网之中。” 他辨别一下方向,发现往北去的道路上,丧尸数量稍少,于是掉头向北而来。 络夜罗在半空看得真切,立时将北向的丧尸聚集在一处,又堵在他们前头。 “哈哈哈,看你还往哪里跑?”见璇元他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窜,络夜罗不禁有些得意。 “道长,这里有条小道,乃是通往王宫侧门。”途经一处,呼延烈心中突然想到一事,脱口说道,“小道狭窄,分叉极多,丧尸无法施展,我们不如先拐进去。若能顺利抵达王宫,宫中尚有数只机括巨鸟,兴许能助我们脱身。” “好,我们进去!”璇元身子一转,古简“倏”射进了那条小道。 两旁屋舍鳞次栉比,挡住络夜罗视线,待他飞至小巷上空,古简竟已失了踪影。 “哼,只要你在这龙方城中,便难逃出我的掌心!”络夜罗一声呼啸,丧尸自四面八方涌入小巷。 络夜罗哈哈大笑:“翻!给我翻个底朝天,将他们几只过街老鼠揪出来!” 呼延烈对这龙方城十分熟悉,此处更是他经常出入之处。由他领路,带着众人七拐八拐,半炷香工夫竟真的顺利抵达那宫门。途中只遇见零星数名丧尸,被众人直接料理掉。 宫门大开,想是宫中一样早被血洗一空。 入了宫,呼延烈带着众人直奔平日他摆弄机括之处。大坪中高台之上,昂首停着的,正是三只金灿灿的机括巨鸟。 此处原本便少有人至,如今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如今看来,住在这王宫之中果然好!”璇元见到那巨鸟,心中难掩兴奋,“二皇子,接下来如何做,却要听你的安排了!” 呼延烈放下木娅,环顾下四周:“一只巨鸟最多可容三人,我们一共七人,当分乘三只巨鸟方能离开。这机括巨鸟驾驶虽然简单,但至今只有二哥与我真正驾驶过,这第三只……” 当日弃与呼延烈养病闲暇之时,呼延烈教会了弃驾驶这机括飞鸟,不曾想日后还真派上用场。 “烈儿,你怎将父亲忘了?”一路颠簸,兰氏已经醒来,却木呆呆再不说话,呼延犽牙正替她按摩手脚,“当年你第一次试飞,便是我坐在你身旁。操纵这机括巨鸟,为父便是看也看会了。” 呼延烈见父亲如此说,连连点头:“确实如此!那便分由父王、二哥与我三人来负责驾驶。这巨鸟腹中皆备有火油、硝石,若起飞之时受到攻击,另一人可取出投掷。” “我们去向哪里?”璇元问。 “去往东方!苍蘼境内。”呼延犽牙应声,“金人辅有过人之能,兴许能收拾了这妖物。” 去苍蘼?!众人皆吃了一惊。细细一想,这似乎确是唯一选择。 “好,我带你母亲先上这只!”呼延犽牙抱起兰氏,行向其中一只。 “二哥,你与扬灵公主上另一只。道长,你随我一起,帮我照顾木娅。” “好!”璇元正要去将木娅背起,木娅竟又开始呓语,眼中露出惊恐神色。 “二殿下!”扬灵将他拦住,“木娅姑娘还是交我照顾吧,这许多天她对我已十分熟悉。再说,我们女子在一起,有些事情更方便些。” 璇元有些尴尬:“她记忆虽失,对我却是本能的恐惧,确是扬灵姑娘你来照顾她比较好。” “那便请公主与我一同登上此兽。”呼延烈见到这般情形,亦是有些无奈。 扬灵却望了望弃,并不挪步。 对于扬灵,呼延朔曾私底下与弟弟呼延烈说过许多,包括他所感受到她对弃的感情。 如今哥哥已不在人世,这公主对二哥又是情有独钟,呼延烈心中有些烦乱酸楚:“公主是想与二哥一道?也罢,木娅便拜托你们了!” 正说话间,宫门外“咔咔”声愈来愈盛,宫门已被撞得“轰轰”作响。 “快!”璇元催促,自己先跃向了其中一只巨鸟。 弃连忙躬身负起木娅,拉上扬灵,亦飞速登上另外一只巨鸟。 呼延烈叹息一声,追着璇元去了。 “呼——”高台之上原有滑道,呼延犽牙已经顺利起飞。 那丧尸竟搭起人梯,自宫墙上翻了进来。立时便有丧尸打开宫门,黑压压尸群潮水般涌了入来。 “呼——”弃亦起飞。 半空中出现一个黑点,络夜罗撑着“金骨乌”飞来了。 “呜呜呜……”“金骨乌”再次发出异响,丧尸瞬间陷入癫狂状态,“咔咔”嚎叫着直奔还停在高台上的第三只机括巨鸟。 “轰,轰!”突然,尸群中腾起两团火光,瞬间血肉横飞,空地之上竟出现两个巨坑。 “呼”一道黑影带着火舌自天空划过,是呼延犽牙又飞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生天 丧尸被阻得一阻,呼延烈趁机发动机括巨鸟。 巨鸟双翼扇动,开始“轰隆隆”滑行。 络夜罗已来至王宫上空,见高台上呼延烈要起飞,“金骨乌”一张一缩之间,无数血色骷髅,自巨伞出,径袭向巨鸟。 璇元见尸群被炸,心中大快,正打算仿效。手忙脚乱抓了一堆硝石竹管要往外扔,骷髅虚影突然袭到。只见呼延烈身躯一震,机括鸟竟失去控制,歪了方向,往高台一侧偏偏滑了下去。 璇元被骷髅击中,亦是元神震荡,心中烦闷无比,又一口黑血猛然喷出。 弃在半空眼见不对,连忙调转鸟头,扭身对扬灵大呼“你过来,抓住这手柄,勿使它移动!” 自己打开头顶天窗,自鸟腹中一跃而出,站在鸟头之上,手中“紧那罗”向着络夜罗凌空疾劈而出。 络夜罗一击得手,正得意间,未曾料半空中弃突然挥来一棒。 他手中“金骨乌”急转,骷髅虚影回旋,欲要挡住“紧那罗”那巨马踢踏,已是不及。金色巨马“啪啪”踏碎血色髅影,直接撞在“金骨乌”之上。 “金骨乌”发出“咔嚓”声响,身子一收,带着络夜罗坠了下去。 地面上,呼延烈一阵晕眩,失了神智。醒来时,机括鸟已斜斜滑至高台边缘,眼见要坠落下去。 只停得一瞬,那尸群复又踩着一地碎肉残骸,如潮水瞬间漫过巨坑,蚁附上了高台。数名丧尸已在伸手,欲要抓住鸟腹下方可攀援之处。 “道长!”呼延烈大呼一声,双手猛拉控制手柄,将巨鸟生生掉了个方向,“嚓”一声险险停在高台边沿。鸟翼横扫,十数名丧尸被击飞出去。 璇元被他一声喊醒,手中竹管“唰唰”扔出。本以为会是数声巨响,尸群瓦解,孰知却如泥牛入海,半分动静也无。猛想起,这竹管乃是要鸟嘴中火焰方能引爆。 心中一急,腰间《伐易》破空而出,“唰”一声挡在丧尸与巨鸟之间。冲在前面的丧尸被《伐易》横扫飞出,后面的丧尸遇到屏障,只在《伐易》一侧“咔咔”乱嚎。 突然,高台晃得一晃。竟是那无数丧尸发现前进不得,开始在台基处用力,要将高台整个掀翻。 空中又掠过两道黑影,乃是呼延犽牙与弃飞回,“轰轰”数声巨响,尸群中再次爆开火光血花。璇元方才扔下的那些竹管亦被他们这次悉数点燃,威力比第一次爆炸强出数倍。 高台摇摇欲坠,巨鸟已经失去速度,无法起飞。 “道长,”呼延烈大呼,“我们须将这巨鸟推回原处!” 言毕,一跃飞出鸟腹。两人用肩头顶住鸟身,开始一点点将巨鸟往滑道高处推动。 尸群被炸,只停得片刻,立时又发了疯一般报复性地上涌,速度更快,人数更多。 呼延犽牙一人既要操控巨鸟,还要进行攻击,明显有些左支右绌。一不小心,竟将竹管扔至了高台台基附近,“轰”一声将一根台柱炸坏,高台又晃得几晃。 好在此台建得极坚固,并融入机括之法,六根台柱只要所存过半,便能屹立不倒。 呼延烈与璇元推着巨鸟,一点一点向滑道高处挪去。 丧尸不再往台上攀附,只奔向台基台柱,用兵刃、拳头甚至牙齿,一点点要将高台拆毁。 半空中又升起一个黑点,还是那络夜罗,这次他却只用骷髅远程攻击半空中的弃与璇元,叫他们无法顺利俯冲投弹。 呼延烈与璇元终于将那巨鸟推至高处,两人皆已是精疲力尽,汗流满面。 “咔嚓”一声巨响,又一根台柱已被丧尸弄折,台身一歪。 “快!”呼延烈连汗都来不及擦,往鸟身中一跃,璇元紧紧跟上。 台上机括巨鸟再次开始滑行,台下丧尸亦加快了速度,第三根台柱眼看又要折断。 只这回却不是投弹! 父亲亦不在鸟腹之中,而是站在了鸟头之上,怀抱母亲,满面温柔望向自己。 他要做什么?不! 呼延烈猛然醒悟,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呼,将身侧璇元吓了一跳。 探身往外一看,那巨鸟已扎入丧尸群中。红光一闪,紧跟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烟尘蔽天而起。高台剧烈震动了几下,终于“哗啦啦”塌了下去。他们驾驶的这只巨鸟却已经腾空而起,冲向蓝天。 机括巨鸟体内藏有火种与大量硝石,一只巨鸟爆炸足以将周围的宫室尽数摧毁。 高台坍塌,宫墙与房屋倒塌,地面现出巨坑,坑中满是丧尸残骸。 “爹爹、娘亲!”呼延烈已是泣不成声。 “小心!”璇元厉声疾呼,手中《伐易》飞出。 巨鸟面前突然现出一个人影,巨伞一张,无数血色骷髅激射而来。 “嘭——”骷髅射在《伐易》之上,巨鸟颤抖了一下。 “啊!”眼见仇人就在面前,呼延烈双眼通红,驾着巨鸟向他狠狠撞去。 络夜罗只一闪,竟来至巨鸟腹底。 “金骨乌”中骷髅虚影飞出,自下而上向鸟腹中两人击去。 远远另一只巨鸟疾冲过来,一道金色光芒轰然而至,径击向络夜罗。“金骨乌”数次在那金色光芒下吃亏,已心生畏惧,不敢硬挡,将身迅疾一收。 络夜罗往下一坠,躲过金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只巨鸟自头顶掠过,往东而去。 巨鸟之中,呼延烈痛不欲生,银牙咬碎以头抢地。 自巨鸟之上俯瞰龙方,原本的繁华地已成为修罗场,全是焦土废墟,尸骸枕藉、惨不忍睹。 不知何时,原本大晴的天竟也变得彤云密布,似乎又要来一场暴雪,将这一切掩埋。 往东飞了一两个时辰,远远已可望见祁连山脉。 “穿过前方豁口,便是苍蘼了吧!”一路上,璇元不断同呼延烈说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呼延烈却一言不发,只死死抓住控制手柄,手上青筋暴起,眼中满是忿恨。 “咦?他们呢?”璇元回身望望,突然问了声。 “你说什么?!”呼延烈陡然回头“他们没有跟上来?” 他迅疾操纵巨鸟掉过身子。没错!眼前除去莽莽雪原、万里长天,哪里还有弃他们的身影。 “不行,他们定是在方才那一阵乱流之中失去了方向。”呼延烈驾驶巨鸟便要回飞。 半个时辰之前,雪原上突然起了一阵怪风,风中夹杂的全是拳头大小冰雹,打得巨鸟“邦邦”作响,数丈之外不辨东西南北。 “老天爷,竟连你也来欺负我!”呼延烈心中如有一团烈火,驾驶巨鸟只顾搏命前冲。 说来也怪,那风竟似乎存心与他作对,一直追着他刮,直至雪原边际。 好在并未迷路,冲出怪风,眼前便是祁连豁口,苍蘼遥遥在望。孰知弃他们竟迷失在风中! “二殿下!”璇元往左一指。 呼延烈顺他指的方向一看,这才发现巨鸟左翼之上已经出现了数个面盆大小的窟窿,想是方才被冰雹所伤,怪不得如今这巨鸟有些失衡,颠簸得十分厉害。 “若我们再进到那怪风之中,只怕便出不来了!”璇元并不阻拦,换做女声轻描淡写说了句,“如此一来,你父亲、母亲、兄长,便白死了。” “你说什么?!”呼延烈陡然站起,头发根根上指,眼神如同刀子,要将面前的璇元剜了。 璇元却只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尽是悲悯之色。 呼延烈从暴怒,到慢慢颤抖着平息,双肩抖动。 璇元竟如母亲般将他抱住。 呼延烈终于孩子般哭了出来“若再失去木娅,我在这世上便一无所有了!哇——” “若你连希望都丢弃了,才是真的一无所有!”璇元今日便似是换了个人,“那我们便在此处等他们一等,兴许他们只是出来得晚些。” 呼延烈抬起头,看了璇元一眼,点了点头。 可惜的是,一直等到断黑,呼延烈驾着巨鸟在空中来回逡巡,却再未见到弃他们的身影。 暴风之中,弃一直紧紧跟在呼延烈身后,奈何冰雹实在太过密集,风向变化又太过诡异,几个起落之后,还是失掉了呼延烈的踪影。 待冲出那怪风,面前竟又是一片刺眼艳阳。 “这天气却有些奇怪!”弃辨别下方向,正打算向东而去。 “咔嚓咔嚓”巨鸟尾部突然发出一阵巨大异响,弃钻出天窗一看,鸟尾已被方才那冰雹击得稀烂。 没有了鸟尾,那巨鸟便极难控制方向,只能顺着气流往前飘移。 “如此一来,阿烈只怕再难寻到我们!”弃正在担心呼延烈。 “弃哥哥,你快看,那是什么?!”扬灵一声惊呼。 弃抬头看去,半空之中出现一片彩色祥云,竟如同一座拱门形状。 “那云看来竟好似是一扇门,只不知门后藏着什么,还是避开的好!”经历今日之变故,弃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欲要操纵巨鸟躲开那门。一股强劲气流却将巨鸟径往门中送去。 “不好,这门竟好似会呼吸,那气流便是由它生出。”弃心中惊异,奈何巨鸟已无力控制方向,只得听任它的摆布。 转瞬之间,已到了那门面前。“哗啦”一声,巨鸟穿过云门。 门后竟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疏属 云中竟是一座高山,机括巨鸟径向着半山腰撞去。 “不好!”弃发一声喊,拼命往上拉起鸟头。扬灵却回身扑向木娅,用身子将她死死护住。 鸟尾损毁,巨鸟已难以控制方向。弃用尽全力,那巨鸟方才勉强仰起身子,“哗啦啦”斜斜向上擦过山体,鸟头撞上前方巨石,“咔嚓”一声断作数截。 一阵剧烈颠簸之后,巨鸟终于停下。弃已是一身冷汗,回头看看扬灵,扬灵亦是脸色发白。“弃哥哥,我们着陆了?” “快,离开这巨鸟!”弃担心巨鸟内硝石火油发生爆炸,拉起扬灵、负上木娅,“嗖”跃出了巨鸟。飞奔出数十丈,藏身一块巨石背后。 回头一看,那巨鸟鸟翼只剩小半截,鸟尾早不知去向,鸟腹部位却因为有铁板加固,竟还算完好。不过,这鸟是无论如何再难起飞了。 等了片刻,那鸟并未爆炸,两人总算松了口气。 四下打量,方才入来处那扇云门,犹在半空中漂浮。立足处白花花一片,皆是石头。抬眼往周围一看,皆是高山。奇怪的是那山皆是光光秃秃,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鬼地方?”扬灵在身后问,“弃哥哥,如今那鸟坏了,我们可怎么出去?” 弃摇了摇头,亦是一脸茫然:“此处竟连树木野草都无,只怕亦没有野兽、饮水。” 弃皱了皱眉头:“扬灵,你照看好木娅,我要回去取些干粮饮水。” 巨鸟腹中原备有少量干粮饮水,弃见那鸟并未爆炸,欲返回去取了来。 扬灵想要阻拦,弃冲她摆摆手:“若要爆炸,那机括巨鸟早就炸了。你不必担心。” 回到巨鸟身边,弃发现四处散落皆是硝石,地上流了一地火油。只是那巨鸟设计得十分精巧,鸟头虽然残损,包藏火种的铁匣却保护得完好,其中的火种亦未熄灭。 “好在巨鸟乃是斜斜着陆,泄漏的火油皆往后流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弃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将那火种取下,放至一旁避风高处。又进到鸟腹,取了饮水干粮,带上火种与数块碎木板狂奔返回。 扬灵正在翘首观望,见他安全回来,长松了一口气。 弃看看天色,对扬灵说:“我们要速速寻一避风处,先将木娅安置下来。” 两人在一块巨石之后寻到一处洞穴,倒是十分干燥暖和,赶紧将木娅推了进去。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弃将那木板弄碎,生起一堆火来。 // 这一晚月色甚好,两人折腾了一日,已是疲累不堪。 “扬灵,你去歇息,木娅便交与我来照料。”弃对扬灵说。 扬灵如何愿意,定要守着火堆陪弃说话。奈何说着说着便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趴在弃的身旁沉沉睡去。 弃见她睡着,木娅神情亦十分安详,月色溶溶,四周一片寂静,于是也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得多久,他突然被一阵异响惊醒。那异响竟是——水声! 弃一睁眼,只见身侧皆是流水。双手一撑,着手处竟也是滑溜溜湿漉漉一片,那山石竟好似融化了一般。 再一抬眼,山顶高处无数细流涓涓而下,逐渐汇在一起,自身侧“轰轰”奔涌而过。山间谷地,已是一片泽国。 那堆篝火早不知被流水冲至何处,好在他们选择过夜之处地势甚高,又在洞穴之中,众人衣衫并未弄湿。 弃连忙将木娅往洞中更深处推了进去。扬灵迷迷糊糊醒来,吓了一跳:“弃哥哥,发生何事?下暴雨了吗?” 再抬头看天,皓月当空,连一丝云彩也无,哪里来的暴雨?心中十分讶异。 “这山似乎融化了!”弃站在洞口,往高处仰望。 那白花花山顶已透出新绿,隐隐绰绰似乎有大片树林。那树木生长十分迅速,片刻间,整个山头已是绿葱葱一片,还泛出点点绿光。奇怪的是,那树木长成之后,竟似乎能够跳跃移动,正在疾速行动。树木之间,有一道道金色光带闪烁盘旋,十分炫目。光带所过之处,树木纷纷坠地,似乎还隐隐传来惨叫之声。 “那树为何会移动?那光带又是何物?”弃看得片刻,将扬灵拉入洞内,“这山处处透出古怪!你在此处照看好木娅,勿要挪动。我去山顶看看,看能否找到办法从此处逃走。” “弃哥哥……”扬灵目光闪动、欲言又止,“我——你自己小心!” “嗯!”弃点点头,回身望山顶跃去。 便在上山的几个起落之间,那山竟又发生了变化。 各个山头的树木开始往一起聚集,互相攀附在一起,形成一棵硕大无朋的巨树,向着天空疾速生长而去。 “看它们欲要去的方向,竟是空中那扇门?!”弃心中一动:若这巨树能伸入云端,我们岂非可以利用它自这地方出去? 然而那金色火光却死死纠缠住那巨树,不让它往上生长。 再往上一些,弃看得越发分明:那一道道金色光带竟是一只只翼展数丈的斑斓巨鸟,飞行之时,鸟翼与鸟尾拖曳出火光,气势惊人。 此时渐近山顶,脚下山石皆变得溜滑,便似是未完全融化的冰块,冰块之中,有一团团绿色物体在内里蠕动。细细看时,弃吓了一跳,那绿色物体并非树木,却是一个个绿色小人,四肢齐全,眉目生动,挣扎着欲要破冰而出。 眼前已经有几团绿色物体自冰块中挤了出来,迎着月光,片刻间便长成一人高大,双目中绿光闪亮,狂奔着涌向那“巨树”。 原来那巨树竟是无数这绿色怪人盘绕交织而成!弃再细细观察:巨鸟在巨树周围盘旋俯冲,却只啄食那些绿色怪人的眼睛。眼睛一旦被啄掉,那怪人便停止生长,亦再不能移动。 只是怪人数量惊人,前仆后继,层层叠叠往“巨树”上附去,所以那“树”越来越高大,转眼已伸入半天云中。 巨树中央皆藏得一双绿色巨眼,应当是那被其余怪人裹在中央、以自身尸骸层层保护起来的一名怪人。那怪人已生得异常高大,眼见要靠近那门。 空中发出一声长唳,竟是一团火云“唰”遮蔽了月光。怪人无法见到月光,生长瞬间慢了下来。眼见要靠近那门,却再难前进分毫。 弃细看那火云,哪里是云,分明一只鸟。比其余巨鸟还要硕大百倍,周身环绕皆是通红火焰,两翼遮天。 那鸟竟似是鸟王,其余巨鸟听见它鸣声,如得号令,数十只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巨环,绕着那“巨树”树身,一圈圈旋转着切了下去。 鸟身上的火焰,如同利刃,将附着在中央怪人身上的那些残骸尽数焚毁,藏在中央的怪人露出了本来面目。 怪人自残骸中陡然长身探出巨手,一把抓住空中那鸟王的脚掌,欲要将它揪落下来。 那鸟王猛然探头,疾如闪电,啄向怪人手掌。 火焰焚烧,巨喙狂啄,片刻间,怪人手掌变得稀烂。 但那怪人并不松手,嗷嗷惨叫间,竟从双手破烂处又重新生出指掌,还一把捏住了鸟王的鸟头,一边用尽全力将鸟王往下拉拽。 鸟王嘶鸣,双翼向那怪人狂扇,击打得怪人汁液碎屑横飞。 怪人却死死不愿松手,鸟王生生被他拽得靠近了山顶,露出身后遮挡的月光。 立时有其他怪人自山顶他处蓬勃生出,往这里聚集。其他巨鸟着急,纷纷俯冲低飞,进行阻截。 半空中那鸟王陡发长鸣,“嘭”如火焰炸裂,火光四射间竟从胸腔之中又生出一个头来。“啪!”只一瞬便将怪人的绿色巨眼啄下,吞入口中。 “嗷——”失去双眼,“巨树”瞬间僵化倾圮。鸟王却也发出一声痛苦嘶鸣,在半空中一阵翻滚,落入山后不见。 此时月已偏西,曙光初露。日光所到之处,那些落地的残骸,竟如同被冰霜封冻,瞬间化为白花花岩石。山谷中的积水,转瞬间消失无踪。弃再看自己立足之处,亦是如此。整座大山又变得光光溜溜,全无生机……一切仿佛梦境,孰能想到昨日夜间此处发生过如此一场震人心魄的鏖战? 弃定一定神,返身下山。 “扬灵——”来至洞穴旁边,弃轻声呼唤。洞内静悄悄却并无人答应。 弃心中一紧,往下一跃。木娅的轮椅犹在,扬灵与木娅两人却失了踪影。 “扬灵——”弃跃上穴旁高处,大声呼唤。只有空谷回声,哪里有人答应? 四处皆是荒山,她们会去往何处?弃返身进洞,细细察看。洞内并无异常,亦看不出方才究竟发生过何事。弃又环视一周,上上下上洞内洞外搜寻了数圈,终于在洞穴一角不引人注目的一块山石背后发现了一小片金光闪烁之物。 这不正是那巨鸟身上羽毛?莫非两人是被夜间看见那巨鸟掳了去?!那巨鸟缘何要如此做…… 弃满心疑虑,起身跃出,奔着后山那巨鸟翻落的方向疾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幽安 弃行得半日,在那山后来来回回搜寻了好几圈,却并未现扬灵与木娅的踪影。 午后,天空突然变得阴沉,一阵阵冷风搅起漫天雪花来。 弃膝深大雪转眼将一切包裹湮没,弃心中愈着急,顶着风雪四处搜寻,将每条山谷、每道石缝皆寻了个遍,却依然一无所获。 那鸟如此巨大,数量又如此之多,能藏身何处?巨鸟似乎是以怪人为食,莫非定要待到夜间,那山石化为人形之时,巨鸟方会出现?弃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匆匆赶回洞穴,生起火,吃了些干粮,便开始等待。 睁着眼等了大半夜,却只听得寒风怒号,那白花花山头一丝动静也没有,什么怪人、巨鸟,便好似是脑中生出来的幻象,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却是为何?莫非天气太冷,那石头真的被冰雪冻上了?弃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日一早,天空放晴,弃又赶紧来至后山四处搜寻。 对弃来说,这山并不算大,只一座主峰,已被弃细细搜过七八遍。 那鸟究竟藏身何处?!想到木娅与扬灵,弃心中有些焦躁。 “扬灵——”他站在山巅,放声大吼。一抬腿,将身侧一块巨石“嘭”一脚踢得四分五裂,滚落山谷。巨响在山谷回荡,余音不绝,竟将山上浮雪震得“轰隆隆”一大片大片滑落…… 弃猛然想起一事:好,你不出来。你不出来,我便赶你出来! // 回至机括巨鸟坠毁处,将那些散落在地的装满硝石、火油的竹管全部收拾停当,小心装好。 来至山背高处,点燃竹管中引线,只一个个往下扔。 一时间,山石崩裂,积雪滑落,谷中轰响之声源源传来,整座山峰皆在“隆隆”回响。 这般放了小半个时辰,依然不见动静。 “看来这样不够!好吧,我们换个玩法!”弃童心大起,又下到半山,在崖壁上、缝隙间插满竹管,一溜烟点了过去。 整个大山摇晃片刻,大块山体开始滑落。山石混杂积雪犹如白色洪流倾泻而下,便好似整座山要被人拆去一般。 如此两三轮,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在弃身上的竹管所剩无几之时,弥天烟雾之中,不知何处“轰”腾起了一团红彤彤的火云——是它,那双头的鸟王! “无知的人类!”鸟王眼中火焰炽烈燃烧,竟然口吐人言,只是声音中充满愤怒,“你可知你在做甚?!” 弃吃了一惊,却毫不畏惧:“你这鸟儿竟然会说人话?如此更好!将我朋友还来,送我们出去,此处我便当从未来过!” “哈哈……你以为你现在何处?又是在同何人说话?竟有这般底气——” “哑”那鸟王双翼一扬,翼底无数团火焰激射而出,皆是它的子民,展翼向弃飞扑而来。 那鸟犹未近身,鸟身上的火焰已是十分灼人。弃自身后取出“紧那罗”,“唰”舞出一面金色气盾,气盾之中,巨马奔腾,向着空中的鸟群踏了下去。 “你小小年纪,哪里得来这宝物?!”鸟王显然认识这棍,语气中有些惊诧,出一声长鸣。 众巨鸟听它鸣声,纷纷躲避棍影,只在半空中悬停,蓄势待。 “你既然认得这‘紧那罗’,便知它不好惹!将我朋友还我,送我们出去。” “出去?”鸟王竟笑了,“这疏属山乃是被诅咒之地,千百年来无人进来,更没有听说有人出去过!” “疏属山?”弃心中一动:莫非便是这山的名字? “少年,这棍子主人当年与我有些渊源,你既手持此棍,我不伤你,你自生自灭去吧!” 鸟王竟要转身飞去。 “休要走!”弃心中一急,凌空跃起,高举“紧那罗”向它劈去。 “找死!”鸟王眼中火光大盛,“你这少年,我让你三分,你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弃只觉得一股炽烈无比的飓风袭到,周身如同刀割、又如火焰焚烧般巨疼,赶紧将棍子回撤护住身子。 “嘭”他被重重击落山巅,浑身好似散架,那鸟王却出一声惨烈鸣声:“哑——” 周身火焰亦似乎突然低了下去:“你,你究竟是何人?体内为何会有他留下的力量?!” 群鸟围绕鸟王低飞,尽皆出哀鸣,似乎极其惊怖。 弃吃了一惊:方才被击倒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反倒怕成这样?它口中的“他”又是何人……休去管他,我不如趁机赶紧将木娅她们救出! “你这鸟儿,知道怕了?”弃起身昂大喝,“还不将我朋友放出还我?!” 鸟王竟乖乖听话,身后飞出两片云彩,乃是它的两片金色巨羽。巨羽之上,正是扬灵与木娅。 “弃哥哥!”看见弃,扬灵自羽端一跃而下,却双腿软,竟一下扑在弃怀中。 扬灵羞得满面绯红不知所措,弃却若无其事伸手将木娅自羽端接下。 回身将她俩上下打量一番,见两人安然无恙,弃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你既将我朋友还我,我亦不与你为难!”弃向那鸟王行了一礼,“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前辈告知如何方能从这疏属山出去?” 那鸟王眼中满是哀怨神色,摇了摇头:“出去?只怕你这一生是难以出去了!” “那却是为何?”弃并不相信,“那云中明明有一扇门!你们生有双翼,飞出去不就是了?” 鸟王有些惊诧:“你体内既有他留下的力量,必是与他有些渊源,怎会对这山一无所知?!” 弃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鸟见他如此,却叹了口气:“也罢,我亦不想探究你与他之间究竟什么关系。看你如此茫然无知,我便说与你听听。” “我族名幽安,原是分享大日荣光的羽之神族!”巨鸟昂,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似乎又回到当日在天地间自由翱翔的日子。 “当年神族之间曾生过一场战争,那是一场毁天灭地场的恶斗……我族本是胜方,却因为我的一句直言,竟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它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化为深深的愤怒与仇恨,转而哀伤。 “这疏属山,便是他为我族设下的诅咒!”它仰天长鸣,众鸟追随,大山因这鸣声亦在颤抖。 “这山原在大荒之东,乃是当年神人大战之时的一块战场。战况惨烈,方圆数十里积尸数丈,将整个疏属山厚厚覆盖。不知何故,坠入此山中的尸身并不腐烂,只是石化。在白昼或者无月的夜晚,尸身不过一堆白森森的山石。可是月出之后,尸身化成的石块便会融化,内里如植物般生根芽,重新生出血肉和魂魄。” “他将此山封入虚空,亦将我族一并封入其中。骗我说:乃是为了防止我族为他人所害,为我族辟出的一块福地。我幽安一族,幼时食尸,成年食魄。那尸山中生出的尸身、魂魄,本是我族喜爱之物。初时,我族还以为是他的恩赐,皆对他感恩戴德。可是年深日久,我族便现其中之恶毒用心。原来所有尸身、魂魄之中,皆含有剧毒。若在此山之外,我族自有解毒之法。可被困此山之中,却是一筹莫展。明知尸魄中有毒,却又不得不以之为食——长此以往,我族便将消失泯灭在这山中,再无人知晓记得!我族亦试过要自此山中逃出。奈何那云中之门上施有封印,我族根本无法靠近!” 听他如此说,弃大致明白了山中的情况,亦解答了心中一些疑问。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弃朗声问道,“你为何要捉住我这两位朋友?” 幽安王露出惭愧神色:“我族禁忌杀生,但孩儿们已许久不曾食用过新鲜尸魄,突然现你的两个朋友,便将她们带来与我……” 弃顿时明白:众鸟是想待木娅与扬灵二人死亡之后,再将她们—— 一念及此,心中一阵不适。 “哑——”幽安王突然又是一声哀鸣,眼中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前辈,你这是怎么了?”弃吃了一惊:莫非方才它击打我那一下,自己吃亏不少。 众鸟一收,皆偎在它翼下,将它托起。鸟王强打精神,眼中流露出不舍:“魄毒已入我骨髓深处,我只怕难再活过这个冬天。我的这些子孙被我所累,我若去了,他们可如何是好……” 弃突然想起一事:“你方才说若在山外,你们有祛毒之法。不知这祛毒之法,究竟如何?” 幽安王无精打采:“那法说来十分简单,只是——告诉你也无妨:只须龙魄一颗,便可祛我全族千年之毒。” “龙魄?”弃一拍脑袋,自怀中取出当日土丘南所赠之物,“你说的可是此物?” 幽安王看一见弃手中一枚珠子,大如鸽卵,七彩豪光萦绕。眼睛立时瞪得老大,浑身火焰“呼啦”燃烧起来:“正是!” 群鸟皆出震耳欲聋的欢快鸣声。 弃手一扬:“送与你!” “啊?”幽安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用嘴接过,一边向着弃连鞠了数躬。翻身翱翔至半空之中,众鸟纷纷跟随。 “啪”一声,那龙魄被它以巨喙挤破,无数七彩豪光自魄中溢出,犹如一尾尾七彩游鱼。 群鸟在空中翻飞抢食,天空瞬间化为一片金色海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开启 看众鸟争食完毕,幽安王巨翼一扇,直上九霄,众鸟紧随其后,如同一场逆天而起的金色火雨。 绝高处幽安王发出一声长鸣,摇头晃脑,众鸟会意,又在半空中结成了一个巨大火圈。 那火圈越缩越小,却紧紧环绕在幽安王头颅之上。 火圈越转越快,火芒夺目,幽安王似乎颇为痛苦,却在努力强忍。 终于,随着幽安王一声极锐利的鸣声,那火圈“嘭”一声炸开。众鸟四散高飞,火光飞溅,幽安王却俯下身来,喙中竟衔着半空中飘落的一支金色巨羽。那羽毛一端鲜血淋漓,一端却有火焰熊熊燃烧,火焰之中竟似有一只幽安幼鸟在上下翻腾。 “恩人!”幽安王在弃身前俯首,“这枚王羽凝聚了我全部族人的信念。若你需要,只须将它置于火上灼烧,令青烟迎风而上,不管身在何处,即便千难万险,只要收到这信息,我族必定赶来!” 原来他们方才在制作这枚信物,以作为对我的报答!弃心中感动,双手将那王羽高高接过。说也奇怪,那羽毛一入他手,却立时化为极寻常的一枚灰色羽毛,除了比别的羽毛粗大几分,再看不出有半分神异之处。弃将它掖入怀中,小心放好。 “恩人,可惜我族无法助你们自这山中出去。”幽安王有些遗憾,似乎担心弃不相信自己,一举翼:“你看——” 两只体型巨大的幽安向着那云中之门冲了过去,离那门尚有数十丈距离,“噼啪”一阵蓝光自门中疾闪而出,击中两只幽安。两只幽安金羽四散、发出哀鸣,“哗啦啦”自云端坠落。 “不需如此,我信你们!”弃见到这般情状,连忙制止,“出山之法,我们细细思量,从长计议!” // 话虽如此,干粮与饮水已所剩无几。 弃将所有干粮与饮水皆留与木娅与扬灵,自己只取了一口积雪饮用。扬灵无论如何不肯要,将所有吃食饮水皆推与木娅。她们两人已有数日没有进食,又被幽安圈禁,已是十分虚弱。 见他们如此,幽安王亦是万分着急,上下飞舞。突然一声长鸣,展开巨翼,用脚爪在上面一划,鲜血如长河自半空飘落。 幽安王示意,要弃他们接食。 弃不忍悖了他的好意,用葫芦接了一瓢,递到扬灵嘴边。 扬灵被巨鸟所掳,心中原有一些怨气。如今见他竟愿将鲜血来喂食自己,心中亦有些过意不去,遂小小抿了一口。 这一抿,但觉一股烈火沿着喉咙一直下到腹腔,整个人都好似要烧着。扬灵一边跳脚,口中一边“荷荷”哈气,半晌体内那股灼热气息才稍稍平息散去,整个身子却犹如被置于炉火之上烤了一场,再不敢去碰那鸟血。 幽安王见她痛苦模样,十分歉疚:“哎呀,是我大意了!我族血肉受大日光芒熏染,极其灼热,凡人触碰便会灼伤,更不要说吞食——方才我亦是心急,没想到害苦姑娘了。” “前辈无心之失,勿要太过自责!”弃一边帮扬灵按摩后心,一边宽解幽安王。心中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夜间,我见那山石化成的尸人,亦想要接近云中那门,却是何故?” “恩人竟也发现了?”幽安王语气中透出佩服,“想是他们亦想自那门中出去吧,只是我族从未让他们如愿!” “那封印难道对他们没有效果?”弃好奇心起,“他们竟能越出那门?” “这……”幽安王停了片刻,“这倒从来没有印证过。千百年来,我们便一直肩负着看守他们的职责,不许他们靠近那门。” “职责?”弃有些诧异,“谁人赋予你们这样的职责?” “当日将我带入这山之时,他便嘱咐我要看守好这些尸人,勿要叫他们从此间出去,祸乱世间。” 竟又是那个“他”! “明知他是骗你,为何还要死守对他的承诺?”弃心中虽有疑问,却不好继续追问。 “呵呵,这也许便是他的高明之处!他可能早就预见到我终有一日会发现他是在骗我,可即便知道他在骗我,我却依然会兑现当日的诺言——”幽安王竟好似知道弃心中所想,停了一停,言辞变得慷慨,“只这诺言,也许并非对他许下,而是许给了我们作为羽之神族的血脉,许给了我们血脉之中流淌着的与生俱来的高贵!” 弃有些吃惊,竟被幽安王言语中的激情与气势感染,对前路陡然多了几分信心。 “好,今日天气晴好,晚上当有朗月。不如我们便来看看,那些尸人是否能够突破那封印,你的承诺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 被弃一语点醒,幽安王连连点头:“也许突破那封印的方法,还真的藏在尸人之中。” // 入夜,果然皓月当空。 靠近子时,山体开始融化,山头又泛出一片片绿色,空中却再没有见到幽安的身影。 那绿意迅速蔓延、汇集,不到半个时辰,便长成一名大山一般高大的尸人,一对硕大绿色巨眼光芒闪耀。 尸人左右张望,没有见到幽安,似乎亦有些意外。 他呆了一呆,再不顾其他,长身而起,将手掌探向半空中那云门。 离那门还有数十丈距离,门中蓝色闪光跃出,将他的手掌击得稀烂。 尸人却全不畏惧,自被击烂处又生出新的血肉,依然向那门探去。 莫非他真的有办法开启那门或自那门中出去?弃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便在尸人手掌即将触到那门之际,门中闪过一道更强的蓝光,犹如一把巨刃凌空劈下。那巨刃不是劈向尸人的手掌,而是径直劈向他的双眼。 “啪!”尸人的双眼被蓝光击得粉碎。 “嗷——”尸人长嚎一声,“哗啦”倒了下来。 “哎呀!”弃藏身山间,不竟扼腕叹息。 尸人却不气馁,迅速又在山头上重新聚集、站起,再次探向那门。这次他将自己藏在了层层叠叠裹在身上的尸人背后,希望能够躲开蓝光的击打。 然而,并没有作用。 门中飞出数道蓝光,先是轻易撕开了他的层层保护,最终依然击中了他的双眼,尸人再一次轰然倒下。 如此三四次,尸人倒下又站起,站起又倒下,他们似乎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在不停抗争。 弃心中突然涌起对那尸人的一种很特殊的情绪:同情、激赏甚至有些羡慕! 他脑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回身转向隐匿黑暗之中的幽安王:“前辈,你曾说我体内有一股力量,与当年封印你们之人所施展的如出一辙?” “对!” “那是不是意味着:若我能靠近那门,也许能寻到机会用那股力量将它打开?” 幽安王瞬间明白弃的意思:“恩人,你是想让我们将你送至那门处?可是……” 弃当然明白他的顾虑:幽安虽然生有双翼,可只能飞至离那门数十丈开外便再无法靠近。 “对!”弃的双眼在月光下闪亮,“尸人的身体可以快速重生,方才已有数次几乎能够触到那门,比你们更加靠近。若你们能替他们抵挡一轮那蓝光的攻击,多些时间护住他的双眼,我便有机会在他倾圮之前抵达那门,找到机会将它开启!” “好!”幽安王眼中陡然冒出兴奋的火光,一振双翼,冲天而起。 听到幽安鸣声,那尸人呆了一呆,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与失望。 事情却完全没有按照他的想象发展! 幽安遮天蔽日飞起,不是遮挡月光,而是替他挡住了云门中飞射而出的道道蓝光。 尸人立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竟也发出惊天动地的长嚎,再次长身而起,猛然伸出双手,再次探向那门。 蓝光更炽,整个天空皆被照得如同白昼。幽安如金色残烬般自半空飘落,却死死挡在尸人双眼与蓝光之间。 当最后一只幽安身影被蓝光击落之时,尸人的双手已经紧紧插入云门之中。 此时的他,身前已再无幽安庇护。一道炽烈无比的蓝光,自门中飞出,劈入了他的双眼。 尸人发出痛苦的长叹,摇摇晃晃,带着不甘的吼声,再次陨落。 一道人影,却已经自他的身体、手臂、手掌之上疾速闪过,“唰”射落在云门之前。 // 那云,竟如同一层有韧性的网纱,十分轻易便承载起自己的体重。 弃有些吃惊! 在他的眼前,便是那门,却远不似在山中仰视时那般狰狞。 月华之下,它泛出丝丝蓝光,寂静幽深,如一只巨眼。夺命的蓝光消失了,骇人的杀伐气息也消失了,身下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复存在。 冥冥之中,那门竟似乎在召唤:来啦,你终于来啦…… 弃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它。 便在伸手的瞬间,头顶的印记之中,竟似乎突然有什么东西开启了! // 疏属山上的尸人发出绝望的嚎叫,幽安王也自深渊中睁开眼睛—— 天际已经泛白,山后即将射出第一道曙光…… 一晚上的鏖战,竟成了徒劳?! 不!!! 长天之上,云门之中,陡然爆发出比日光耀眼万倍的强光。 整个疏属山,似乎顷刻间被这光融化。 第一百二十章 护送 呼延烈驾着巨鸟穿出祁连垭口,掠过金鸡关,斜斜飘落在一片滩涂之上。 “哗啦”一声,尚未触地,巨鸟双翼已经脱落。两人跃下巨鸟,回身一看,皆吐了口冷气,只得弃了巨鸟,徒步往前。 行不到数里,便被苍蘼巡边兵士拿住。 “我乃龙方王子呼延烈,要见你们苍蘼皇帝金人辅,有极重大之军情要与他相商。事关两国存亡,天下安危!”呼延烈取出随身金牌,朗声说道。 为首将领见他俩气度不凡,命人取过金牌,速速呈了上去。 不多时,便有一队兵士驾着车马接上两人,直奔苍蘼国都而去。 // 一路上,那些兵士对二人倒是十分有礼。疾行了七八日,终于遥遥见到苍蘼都城。城外竟有大队人马,似在等候迎接。 “二哥?!”呼延烈老远便见到了队伍前面一人,不禁大呼起来。 璇元听他呼唤,吃得一惊,往外望时,那人不正是弃? “阿烈!”弃已飞奔过来,两人紧紧相拥。 “二哥,你们去哪里了?木娅与扬灵呢?你们缘何比我们还要早到?”这一路上呼延烈心中焦灼不安,郁闷异常,如今在这苍蘼城外意外见到了弃,不觉精神一振,忍不住不停发问。 “说来话长!”弃拍拍他的肩头,“阿烈,先过来见过苍蘼皇帝。” 呼延烈这才发现华盖之下远远立着一名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公子,看似文弱,却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 带着璇元,匆匆过去行了一礼。 “久闻龙方二殿下乃是人中龙凤,机括妙术独步天下。今日一见,果然英姿飒爽、卓尔不凡。”金人辅十分客气,呼延烈恼他夺了姑臧,只随便应付了一下。 想起络夜罗之事,还是出言提醒:“既然二哥已早到了苍蘼,想必陛下已经知晓我龙方国中发生巨变。还请陛下早做安排,以免那络夜罗继续为祸。” “数日前弃公子来至国中,人辅惊闻龙方国中巨变,老单于已惨遭毒手,心中难过,这几日皆是寝食难安。还望二殿下节哀顺变,权在我苍蘼休养生息,徐图将来。”金人辅又行了一礼,面露哀戚之色。 “至于那什么络夜罗,”金人辅却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二殿下放心,我苍蘼乃天佑之国,若他来犯,定叫他有去无回!” 见他如此淡定,呼延烈不再多说,只抓着弃的手问:“木娅可好?扬灵呢?这些日你们究竟去哪里了?缘何竟比我们还要早到……” “好,她们都好!”弃只不停点头。 璇元上前与金人辅见过。一抬眼却见到他蓝灰色眸子深处有一道幽光闪动,心中猛闪过一丝念头:这眼睛好生熟悉,似在何处见过…… 金人辅见到璇元,竟也愣了一愣,却马上端起一副笑脸:“这位想必便是璇元道长了,久仰久仰——” 并不与璇元多话,引着一众人等回宫去了。 // 宫中早已备下宴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在席上,呼延烈方才见到扬灵推出木娅,连忙冲了过去。 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露出心疼神色:“扬灵,怎么几日不见,你们瘦了这许多?” 扬灵听他口气,应当是还不知晓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只是笑笑:“你是心疼木娅吧?还真是怕什么你就来什么!” 落座之后,呼延烈却发现那席上菜肴皆是依龙方习俗做好的各种素食。 金人辅招呼众人:“听闻龙方罹遭国难,朕不思饮食,想众位亦是如此,请随意用些吧。” “这金人辅果然是个心思细密之人!”见那满桌皆是故乡味道,呼延烈难免又生出些许伤心。 随便打发了一顿,捱到用膳完毕,呼延烈一把拉过弃,来至扬灵与木娅面前:“二哥,快与我说说,这些日你们都是如何过来的?” // 便在日出前的一刹那,弃体内竟爆出比大日还强的光芒。 那门最深处似乎亦被这光芒刺穿——云门震荡,有“隆隆”声自门内遥遥传出。 那光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吞噬一切,连时光亦仿佛被冻结。 直至它渐渐变淡,疏属山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整个山头再不是冰冷雪白,竟慢慢变得郁郁葱葱。 先是层层叠叠尸人,一个接一个复活过来,口中发出“噫——”的长叹,化为一道道青烟,悠悠飘入门中。竟好似亦是被禁锢了千百年,终于能够重返轮回。 接着便是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好似一瞬间苏醒了过来。遍地“滋滋”有声,皆是各种生物长得疯狂,似乎要将这千百年积攒起来的能量皆在这一瞬释放出来。 再然后,便是不知蛰伏何处的那些各种野兽飞禽,皆飞奔而出,吱哇乱叫、迎风而舞,似在庆祝获得新生。 掉落深渊的一只只幽安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盘旋高翔,将天宇化为金色海洋。 这哪是之前的不毛之地,浑似琅琊仙境! 弃立在云端,眼见这一切,绽开了笑颜。过了片刻,却一头栽了下来。 幽安王一声长鸣,双翼一展,将他轻轻接了下来,放在地上。 扬灵冲过去,只见他的身子已经完全汗湿,颅顶犹有一团金光在飞速旋转。随着那光渐渐没入他体内,他的呼吸也由急促渐渐变得平顺,神情亦慢慢放松下来。 “恩人似乎是脱力之兆,应无大碍!”幽安王看得片刻,“许是方才开启那门,耗费太多气力,我们让他歇息片刻吧。” 随即一声长鸣,向着那云门疾飞而去。 “嗖”它竟越过了那门,不知去向。片刻之后便又返回,只在空中翱翔,发出极欢快的“刚刚”鸣声。 看来那门真的被弃哥哥打开了!见漫天幽安翩翩起舞“刚刚”高鸣,身旁百兽腾跃林木竞翠,煞是壮观,扬灵心中亦是万分的欢喜。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弃幽幽醒来。 “弃哥哥,”扬灵一把将他扶起,“你看,你做到了!” 幽安王见弃醒来,立时落下,却仰头向天一声长鸣。只见众幽安排成数列向着那云门穿去,片刻之后又鱼贯而回。 “恩人,”幽安王伏在弃身旁,竟有些呜咽,“未想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眼这山外的天地……” 弃见他动了真情,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他的羽翼:“我这么做亦是帮自己,前辈不要太在意!” 幽安王又一声长鸣,竟是示意弃上到自己背上:“我这便送几位恩人出山!不知恩人要去哪里?” 弃看一眼木娅,回身与扬灵商量:“看木娅姑娘这般情状,而今只怕只能先去往苍蘼了。” 扬灵知她是担心自己尴尬,径对幽安王说:“便烦请前辈将我们往东送至苍蘼都城吧!” 两人将木娅抬至幽安王背上。 “哑——”幽安王腾空而起,竟比那机括巨鸟不知平稳多少倍。 // 出了那门向东,天气竟又变得恶劣起来。 漫天风雪中,担心弃他们的安危,幽安王只能掠地低飞。幽安群紧紧追随,幽安王前后上下皆是幽安,帮忙抵御寒风冰雹。 飞了一个把时辰,风雪终于变小。幽安群正欲展翅往上,突然“嗖”一声,竟是一支羽箭射了过来。身侧一只幽安一摆翅,欲要将那羽箭扇开,那箭上却有着一股强横力量。只听得“啪”一声,竟将那幽安的翅膀弹得一抽,数片金羽飞落。那幽安亦是一声哀鸣,显是受伤。 弃低头往地面一看,黑压压数不清丧尸正在荒原上排开,正在搜寻自己的行踪。 方才射出羽箭的,却是领头的一团黑气。 黑气见空中巨鸟飞过,巨鸟之上有数名人影,猜测可能是弃他们,立时出声大声呼叫。 荒原上其他黑气与丧尸听见呼叫,立时围了过来。 一时间,“嗖嗖”羽箭横飞,幽安群要护住弃等人,竟有些被动。 “前辈不如放我下去,正好将他们收拾干净了!”弃见那黑气骄横,想起当日呼延犽牙的惨状,心中涌起一股恨意。 “好!”幽安王极爽快便答应了,眉目间竟有喜色,“孩儿们亦是千百年没有大快朵颐了,既然今日这么多美食送上门来,便叫他们放开肚皮,饱餐一顿!” 弃猛想起:这幽安最喜食尸、魄,这满原骇人的丧尸,在他们眼里却皆是可口的食物。 “前辈只将那数团黑气交与我便是!”随着幽安王一个俯冲,弃已滚入尸群。“紧那罗”一挥,金光到处,黑气与丧尸皆飞了出去。 那幽安真是丧尸的天敌,周身皆是杀尸利器:挥翼断首,扬爪**,举喙吞食,一眨眼间一具尸首便落入鸟肚。 得幽安王一声号令,众幽安皆是喜不自胜,纷纷插入尸群之中。 那丧尸不知畏惧,只知一味向前,倒正成全了这群不知多少年未尝过新鲜尸肉的幽安。羽翅翻滚间,丧尸如疾风卷过的败草,倒下一层又一层。幽安群便似浪涛般向前滚去,碎尸残骸便好似泥沙般被迎风扬起。 那数团黑气发现不对,欲要用弓箭攻击幽安,弃哪里会答应。“紧那罗”舞成一个巨大金色光球,与众幽安一起,将那黑气碾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不过小半个时辰,满原黑压压丧尸消失不见。好些幽安却还是意犹未尽,犹在四处盘旋,寻找残余的尸骸。 幽安王又负上弃等人,一声长鸣,幽安群列队,浩浩荡荡继续向东。 第一百二十一章 接待 眼见苍蘼都城在望,幽安王缓缓落下。 “恩人,我幽安自古便少与人族往来,今日便送三位恩人到此了。”幽安王俯身让弃等落地,“我族在那疏属山中已生息繁衍万年,拜恩人所赐,如今那山已成一方乐土,我族仍会回到山中栖息。恩人若有吩咐,随时取出王羽召唤,我族便会即刻现身。” 弃连声道谢,与他分别,与扬灵推着木娅,往苍蘼城逶迤而来。眼见彤云之下那巍巍城墙与城头金人越来越近,想起当日两人初次入城的情景,犹是历历在目,低头再看推车中昏昏沉沉的木娅,顿生物是人非之感,心中唏嘘不已。再看扬灵,她已红了眼眶,偷偷别过头去。 苍蘼城外,竟又遇见了那金刀卫师帅姬先。见到扬灵与弃,连忙过来拜见,一边赶紧差人进宫禀报。 片刻功夫,便有一骑快马自城中飞出。马背上一名看似文弱的华服男子,远远滚鞍落马,足不沾地来至两人面前,一把抓住扬灵的手:“妹妹,你可算来了!” 扬灵有些害羞,欲要摆脱又觉得不妥,只红了脸行了一礼:“人辅哥哥,不,陛下……” 那金人辅一把将他扶住:“我们兄妹,休要拘这些俗礼!” “这便是金人辅?”弃将那青年男子细细端详,与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这两位是?”金人辅已转过身来。 “这是弃哥哥,那是木娅妹妹,皆是我的好朋友!”说到“好朋友”三字时,扬灵特意抬眼看了看弃,脸又红了一红。 “哦,你便是弃?”金人辅满面含笑,过来拍了拍弃的肩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早有耳闻!当日便是你孤身一人救了我扬灵妹妹?果然少年英雄,了不得!” 金人辅又左右看了一看,有些奇怪:“你们便是这般行路过来?自龙方走至苍蘼,连车马行李皆无?” 这时,街面上突然热闹起来,大队兵士与仪仗匆匆赶到,摆开阵势迎接贵宾。 “哎,等他们办事,要被急死——”金人辅苦笑一声、摇头叹息一声,“妹妹,弃兄弟,还有这位……木娅姑娘,我们先回宫!有话慢慢说。” // 第一次自呼延犽牙口中听到这金人辅的名字,弃原以为他是一个阴沉倨傲之人,如今一见却并非如此。这金人辅斯文和气,待人彬彬有礼,有君子之风。从方才他下马那一刻亦可以看出,他貌似文弱,修为却着实不低。这样一个低调又有内涵的贵公子,弃心中对他颇有好感。 “前两日金鸡关守军传书,说是擒获两名细作,对方号称乃是龙方二王子呼延烈与他的随行。”金人辅看一眼扬灵,“不知妹妹可知此二人?” “啊!”扬灵吃了一惊:呼延烈竟已被苍蘼守军擒获? “陛下,确有此人!他们乃是与我们一同逃出龙方都城,却怎会落在巡边将士手中——”弃一听呼延烈被擒,担心他吃亏,已站起身来,抢过了话头,“不知那两人现在何处?” “弃兄弟无须担心,”金人辅见他着急,只笑了笑示意他坐下,“他随身带得龙方王室信物,守将不敢随意处置,已差人将他们护送进京,只怕还要个两三日便能在此地与你们相见了。” 停得一停,金人辅抬起头来望着弃:“弃兄弟方才说你们是‘逃’出龙方,莫非龙方发生了什么变故?我苍蘼使者前阵去往龙方,犹回报说龙方百业兴旺、人民安乐,老单于身子还健旺得很呐。” 看来这金人辅还不知龙方发生之事!弃毫无隐瞒,将龙方发生之事悉数说与他听。 “老单于竟已殡天?!”金人辅似乎十分震惊,“那络夜罗是什么东西,如此邪门,还能将尸首复活听他号令?” 弃摇了摇头:“我们皆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只是这络夜罗似乎一直在寻公主与我的晦气。” “哦?”金人辅有些意外,“此事与公主亦有干系?” “那络夜罗便是当日屠戮了姑臧,害死舅父之人!”扬灵在旁一直沉默,听哥哥发问,终于一字一顿说了出来。 “什么?”金人辅拍案而起,“便是他害死了父亲,屠了我姑臧?!” 扬灵点头。 “好!”金人辅眼中泪光闪动,拳头攥紧,“当日我不在宫中,听闻噩耗已在半月之后。我四处流离,终于在北境寻到帮助,这才去取回了姑臧,却又与龙方结下仇怨——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既然寻到这债主,妹妹,你便在宫中安心住下。只待天气回暖,我苍蘼大军便要踏平那络夜罗老巢,与他新账旧账一起算,定要给父亲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扬灵听他如此说,心中激动,却突然想起当日呼延犽牙曾问过自己一事:“人辅哥哥,听闻你借来了数万狼骑,这才收复了姑臧。只是这狼骑……” 听她突然问到狼骑,金人辅错愕了一下,随即笑了:“妹妹,那狼骑并不似你想象的那般嗜血残暴,不过一支战力极强悍的军队。它的主人亦是见我身负血海深仇,有意帮我,才将它借与我用用。如今,我已将它归还北境。” 他语调突然一转:“若是碰到络夜罗这样的对手,只怕我还要再赴北境将它借来,方能克敌致胜!” 听他如此说,弃忍不住插了一嘴:“在归来苍蘼途中,我与公主、木娅倒是有一番奇遇,结识了一群朋友,他们却是那丧尸天生的克星。若是要与络夜罗交战,他们倒是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金人辅双眼睁大,“你竟还有这样的一群朋友,弃兄弟,你倒说来听听。” 弃于是将自龙方出逃落入疏属山的经历细细说与了金人辅听。 “这幽安一族竟真是丧尸的天敌!”金人辅一拍大腿,眼中光芒闪烁,“那络夜罗还有何可惧?!” “只是那疏属山既在云中,漂浮不定,弃兄弟你要寻到那幽安只怕亦是不易。”金人辅想了想,突然抬眼看了看弃。 “陛下放心,我有这……”弃正要自怀中取出那王羽。 “哥哥,听闻当日你取回姑臧之时,曾自虚空中召出过蹇横?”却是扬灵突然打断了他。 听扬灵突然问起蹇横,弃心中瞬间闪过诸多疑问,不觉将手放了下来。 金人辅盯着他的手,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快。回过身时,却又换了一副无辜表情。 “妹妹,说到这个蹇横,还真是老奸巨猾!”金人辅坐直了身子,皱起了眉头,蓝灰色眼睛之中泛起波澜。 “当日我自北境借了狼骑,正要穿越汲古荒原前往姑臧,竟在半道上遇见他率了一拨残兵,自南溃败而来。我并不认识他,亦未曾想他堂堂一国之君会落拓到那般地步。原不过萍水相逢,见他们可怜,不想他们饥寒交加、死在荒原之中,给他们留下些干粮饮水便要离开。他却刻意隐藏了身份,花言巧语说愿与我一同去往姑臧。当时我有几分奇怪,亦未细想。孰知他竟是觊觎狼骑的力量,欲要在半夜偷袭我,夺走我身上的掌骑令牌。” “如今看来,他当时亦是无路可退方才铤而走险!其时他已受了重伤,所率不过二三十人队伍,却要在数万狼骑军中取我首级,何异以卵击石?当晚便被我军击杀在荒原之中。临死前,我方才知晓他的身份。想到他的身份可能为我所用,遂带他尸身一同前往姑臧。” “我却听闻,哥哥乃是自虚空中将他召出。他的一言一行,皆受哥哥摆布。”扬灵却似乎有些不信,“还有,既然他的尸身在哥哥处,为何络夜罗又会得到?!” 弃心中亦正好有此疑问,遂盯紧了金人辅。 金人辅却又是淡淡一笑:“当日在姑臧城下,我不过用了下幼年时偷学过的一些障眼之法,哪里有妹妹说的那么玄妙?本是夜间,众人又被巨狼环伺,难免看不真切、生出些幻觉,加之以讹传讹,便成了我倒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一般。我能有什么本领,别人不知,妹妹你难道还不知道?” “用完那蹇横尸身,我原想将他带回苍蘼安葬。孰知半路之上,他的尸身竟突然不见了。负责看守的兵士皆说当时眼前一花,鼻端一甜,便不省人事。待醒来时,木棺之中已是空空如也。只怕那蹇横当日竟是假死!” “至于他的身体缘何被那什么络夜罗得到,这却不得而知。蹇横究竟是否假死,当日尸身是否被络夜罗盗走,这些问题皆无人能够回答。只有擒获那络夜罗之后,方能问个明白。妹妹,你总不会不信哥哥吧?” 金人辅又抬眼笑嘻嘻看着扬灵与弃。 他这一说,看似戏言,扬灵却有几分尴尬,不好再问。 弃连忙替她圆场:“遭逢剧变,公主乃是替陛下担心,难免问得细了些。兄妹之间,怎会不相信任?” “弃兄弟说得好!”金人辅举起酒杯,以酒酹地,“人辅在这世上已再无其他亲人,只得这个妹妹。惟愿彼此能够坦诚相向,携手恢复姑臧金氏的无上荣光!”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失窃 金人辅寝宫。 已交子时,金人辅犹在呆呆出神。手中把玩那柄小刀,眼中笼着一层寒霜。 “谁?!”他突然长身暴起,破窗而出。 窗外月色明灭,长空中流云如飞,寒风摇动竹影,并无一人。 “嗯?难道我竟听错了?”金人辅左右巡视一圈,长吸了一口清冽空气,将小刀收入怀中,缓缓行回房内。片刻之后,烛火熄灭,他竟安歇了。 “妙——”角落中一条黑影闪过,似乎是只猫。 // 扬灵仍住安西殿。 蹇横当政之日,便将宫中奴仆换了一批,满眼皆是新人。 “只说是宫中藏有龙方的细作,将所有寺人宫女皆交有司细细盘问,稍有嫌疑便当庭杖毙,弄得宫中人人自危……金内官难免受到牵连,但他毕竟服侍陛下与娘娘多年,又已是风烛残年,故而只将他逐出宫外,算是格外开恩了。不过他年级那么大,又不会什么营生,被赶出宫去与被当庭打杀似乎亦没什么分别,如今只怕已经……”扬灵向人打听阿金,竟有一名年级稍长的宫女知道些内情。说起金内官,连连叹息。 听闻这个消息,回想起当日自己回苍蘼之日阿金那喜极而泣的模样,扬灵不觉鼻端一酸、红了眼眶。环身四顾,这安西殿中皆是旧物,点点滴滴皆勾起无限回忆念想。 心中难过,虽已是半夜,哪里能成眠。于是屏退了众人,拥了件貂裘出殿独行,不觉踽踽来至殿后桂树之下。 桂树下孤单单一条人影,正凭栏眺望满池随风乱舞的荒荻枯荷,不正是弃? “弃哥哥!”扬灵心中有些惊喜。 弃回身见到扬灵,亦有些吃惊:“哦,扬灵?你竟还没有歇息?” “这些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心中烦闷,睡不着。”扬灵凑近弃的身旁,将身上的衣衫裹了一裹,“弃哥哥,莫非你也是如此?” “嗯!”弃微微点头,“不知为何,心中总似是悬着一块巨石,难以放下。” “你是因为木娅姑娘吧——”扬灵轻声说,言语中透出一丝惆怅。 “是,也不全是。”弃并不隐瞒,“人说世事无常,我却总觉得身后藏着一只大手,将自己往它早已设计好的地方推去……对了,你今日有意打断我与你表兄的谈话,乃是何故?莫非你竟真的不信他?” 见弃问起白日之事,扬灵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弃哥哥,如今这世上我能真正相信的,只有一人,那便是你——至于我这表兄,他便好似一团虚影,身上藏着太多看不清楚的东西,总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捉摸。” 言毕回身望向那萧瑟池塘:“我在姑臧十数年,他便好似从未来至阳光底下,而只在阴暗中生活。所有人都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但每次该他出现之时,他却永远是缺席。便好似这次络夜罗屠城,舅父被杀,依他所说他竟不在宫中……” “许是他真有什么要紧事情,只是巧合?”弃听扬灵说自己是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心中十分感动,却并不愿她将金人辅往不堪处去想。 扬灵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接着往下说:“自他掉入井中,每隔一段日子便会发病。舅父对外只说他是惊吓落下的失心之症,发病之时,不分亲疏、言行乖张、极为狂躁。舅父怕他伤了旁人,只将他单独关在自己宫中,不许外出,有时一关便是半月。宫中寺人、宫女皆将他那寝宫视为不祥之地,每每绕道而行。却时有各种古怪传言流出,甚至有人说他乃是中了妖术,变成了会吞噬人的灵魂的怪物。那些传播流言者,要么心性失常,要么突然失踪……因此情形便变得愈发扑朔迷离、难辨真伪。” “嗯!他看似文弱,实则精神内敛,身上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强横之气,断非什么失心之症的征兆,只怕他的病症早已康复。但若说他是中了妖术,却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些。”听到此处,弃摇了摇头。 “当日舅父与络夜罗搏斗之时,明明已占得上风,手中兵刃碎金降魔杵竟突然碎裂,结果惨死在络夜罗手下!那杵乃是身毒国高人授予舅父的宝物,随舅父征战一生,舅父爱惜如同生命,从不轻易示人,怎会轻易损毁?”扬灵并不着急,只一件件将心中疑虑全部倒出。 “除非有人此前便动了手脚,以什么邪术污了那杵。此前舅父曾提起,每每表兄失心症发作,他便会将那杵悬在表兄床头,以助他祛除邪气。能接触那杵之人,似乎只有他与表兄。” “还有,”扬灵抬眼看着弃,眼中露出几分慎重,“他怀中那柄小刀亦是十分古怪。我年幼时曾亲眼撞见他用怀中那小刀划开虚空,从中取出过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那场景至今记忆犹新,绝不是什么障眼法!他既说要坦诚相向,又为何要骗我们?他如何借到狼骑?如何杀死蹇横?蹇横身体为何被络夜罗所夺,又突然出现在龙方……这些问题在我心中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答。” 扬灵一口气说到这里,弃亦不好再去辩驳,只低头不语。 “妙——”房顶上有一团黑影闪过,弃一抬眼,竟是一只老猫,两只绿幽幽圆眼在月色下闪光。 “只这些皆是我心中猜测,我何尝不希望真相并非如此?”说到此处,扬灵言语中已是十分痛苦,双肩抖动。 “弃哥哥,原谅我!”过了片刻,扬灵终于平静了些,突然抬头看着弃的双眼,“我知道你为人磊落良正,不愿将这世上之人往腌臜处去想。但扬灵自幼在宫中长大,又因担上那奇怪的宿命流言而身世飘零。各种尔虞我诈、虚与委蛇见得实在太多,我的亲生父母、养育我长大的舅父、众多亲朋皆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如你这般与我同赴过刀山火海、直面过生死抉择之人,我确实会对他有所保留。即便,他是我所谓——亲人。” // 更深天寒,送扬灵歇息再回到住处,弃心中起伏难平,再无意睡眠。 索性灭了灯、拨亮了炉火,在那独坐。 这苍蘼宫中不知烧的什么木炭,竟隐隐有一股幽香,闻了叫人十分舒泰。 听屋外寒风呼啸,“巨巨”之声如同有人哀嚎,弃想起当日龙方城中惨烈景状,不觉探手入怀,取出那装有王羽的包裹,小心摩挲。眼前竟恍惚现出呼延犽牙、兰氏、呼延朔等人身影,细细分辨时,竟还有木娅、于儿,再看得仔细些,又走出阿爷、陌离等人。弃欲要拉住他们,同他们好好说话,他们竟全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一个个飘然而去。弃正伤心苦楚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匹金色骏马疾驰而来,“嘭”撞碎那层层虚影! 弃猛然惊醒,却是那“紧那罗”在脚下“嗡嗡”作响,泛出淡淡金光,又听得有窗户似被风吹、“啪嗒”一声轻轻合上。 弃再看双手,又摸摸胸口,皆是空空如也,那包裹已不翼而飞。赶紧翻检炉火,亦未发现焚烧之后的残渣。 “不好!我方才竟突然陷入了梦境,那包裹只怕是被人趁机盗走了。”想起方才窗户发出的那一声轻响,弃再不犹豫,将身一纵,闪出门外。 远远墙头之上似乎有一道黑影。弃一抬手,“紧那罗”疾如闪电,挟着呼啸向那黑影射去。 黑影只一飘,便消失无踪。弃疾纵过去,“紧那罗”一无所获,遥遥飞回。 弃站在墙头之上,放眼四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听宫中鼓漏,已交丑时。弃纵到宫墙制高之处,伏低身形,在墙头之上又等了一炷香工夫,四下察看,并无动静,只得跃下墙头回到房中。又点了灯将房中各处皆细细搜寻了一遍,皆未发现那包裹影踪。 不觉已是曙光初露。这一早,金人辅竟来了。弃心中沮丧,见他去了扬灵房内,亦未主动出去迎接。 “咚咚咚”片刻过后,竟有人敲门。 “烈王子与璇元道长今日便会抵达京城!”一开门,扬灵喜滋滋站在门外,告诉弃这个好消息。金人辅却只远远站在她身后,微笑着看着他们。 “哦!”弃再不好躲避,连忙过去与金人辅见礼。 “弃兄弟,免礼!”金人辅将他扶起,“为何见你眉宇之间似有忧色,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弃正在想该如何回答,突然听见扬灵呼唤:“弃哥哥,这不是你随身包裹?缘何掉在这门内了?” 弃回身一看,扬灵手中不正是自己苦苦寻了一晚的那个包裹。飞身过去一把接过来悄悄打开,那王羽赫然在内,不觉长长舒了口气。 “当是我昨晚不小心将它掉在此处了,”弃冲扬灵一笑,“你方才说阿烈与璇元道长今日便会抵京?” “表兄一早便来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自然假不了!”扬灵今日十分开心,竟做了一个鬼脸,“我今日亦要替木娅梳洗一番,免得二殿下见她瘦了,又要责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动身 弃将这一路发生之事细细说与呼延烈与璇元听,璇元只是微微颔首,呼延烈却瞪大了眼睛、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二哥,”听至幽安击杀丧尸一节,呼延烈勃然而起,“既有这么好的帮手,我们何不径直杀回龙方,早些将那络夜罗解决了,替我爹娘与朔哥哥报仇!” 这一路上,他朝思暮想便是报仇。如今听闻有了机会,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双眼通红,拳头攥得“啪啪”作响。 “三弟,自那疏属山出来之时,我亦曾想过是否要回到龙方,一来当时木娅需要寻一处地方静养,二来并不确定你们身在何处,故而先来了这苍蘼。”见呼延烈神情亢奋,弃亦受到感染,“既然如今已与你们重逢,木娅又已安顿妥当,明日我们便去寻那幽安王请他相助,斩了那络夜罗,取回龙方!” 回身对扬灵说:“扬灵,木娅还要拜托你照料。待我与阿烈取了龙方,自会安排人来接她。” 这一下有些突然,扬灵还在犹豫,璇元已插进话来:“你们怎么好似将老道忘了?若要杀回龙方,怎能少了我?” 言语间已有几分不快。弃知他性情,连声道歉。 “弃哥哥,”扬灵沉默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那络夜罗本就十分凶悍,并非仅仅依仗丧尸,你们……” 璇元打断她的话头:“咦——我们三人联手,再加上幽安一族自旁协助,对付那区区妖物,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公主休要担心。” 三人商量停当,弃起身来至金人辅面前,向他辞行。 “哦?”金人辅似乎有些意外,“三位明日便要动身?” “事不宜迟,便是要在那络夜罗气焰嚣张、疏于防范之时予以迎头痛击,方能出其不意,将他一举击溃。若是拖延,只怕又生出什么变故。”弃行礼回答。 “好!”金人辅击掌赞叹,举起酒杯,“既是如此,我金鸡关二十万兵马皆借与弃兄弟调遣。人辅亦将亲赴北境,再借狼骑,与诸君在龙方会合。此番定要将那妖物络夜罗斩杀,已慰亡父在天之灵。来,诸君满饮此杯,预祝此行旗开得胜,我等皆能得偿所愿!” 听至此处,呼延烈心中一惊:我倒忘了,那络夜罗也是这金人辅的杀父仇人,他倒确实沉得住气! 金人辅见众人饮完杯中之酒:“弃兄弟,明日何时启程?” 言下之意乃是要来送弃。 “我等自有办法去往龙方,便不劳烦陛下了。”弃看了一眼扬灵,委婉拒绝了金人辅。 金人辅亦不以为意:“来人,待朕修书一封,弃兄弟带上它前往金鸡关要兵便是。” // 第二日清晨,弃等人便来至苍蘼城西十数里一处空地。 幽安王曾说过并不愿与人族有太多来往,是故弃只邀上了呼延烈与璇元。扬灵定要跟来送他们一程,弃没有办法,只得由她。 众人收集了一堆枯枝,在地上掘坑生火。 待火势趋旺,弃小心翼翼自怀中取出那王羽,慢慢放置在火苗之上。 那羽毛瞬间便焦黄卷曲,发出一股刺鼻臭味,继而化为灰烬,却只冒出了一丁点青烟。 “这便没了?”璇元失口问道,“这一点点烟,那鸟隔着数千里也能闻到?” 方才那一刻,其实众人皆在等待有什么神异现象发生,见那王羽瞬间焦糊难免有些诧异。 弃心中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当日幽安王只说这王羽发出的青烟迎风而上之时,他便会现身,却并未说这王羽竟遇火便会焦糊、化为灰烬,难道这王羽竟与扑通羽毛并无半点分别? 心中抱着一丝期待,等了小半个时辰,哪里有什么幽安的影子? “许是那幽安住得远,来至此处要些时日?”璇元寻了块石头,一屁股坐下。 呼延烈却有些焦急,只拉长了脖子往西边天际不停去望,口中念念有词:“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这般不觉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弃心中测算:幽安飞行疾速,当日天气恶劣,又在荒原之中与丧尸恶斗了一场,幽安群飞至苍蘼都城亦不过只半日光景。如今天气晴朗,就算有些耽搁,也该快到了。 只得不停安慰呼延烈:“应当快了,兄弟休要着急,再耐心等等——” 四五人在那荒原之上望眼欲穿,又等了一两个时辰,却依然没有见到幽安的影子。 “弃兄弟,”璇元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那幽安王不会是骗你的吧?怎么这什么王羽烧起来好似与寻常鸟毛并无分别。” “那幽安王一看便非凡鸟,制作那王羽之时亦是经历了极大痛苦,交与弃哥哥时更是慎重,不似骗人。”扬灵抢着回答,“我们再等等,说不定它们已经在途中了。” 便这样等了足足一日,眼见红日西坠,荒原上刮起刺骨冷风,幽安群犹是毫无音讯。 “扬灵、阿烈、道长,要不你们先回吧,我自己再在此处等上片刻……”空等了一日,弃心中已十分内疚。 “二哥,”呼延烈反倒渐渐安静下来,“已经等了一日,也不怕再等上一两个时辰了。原上风大,要不烦请道长将公主先送回城中。我在此处陪你。” “你莫非看不起老道?”璇元将头一仰,“缘何你自己不去送送公主?” “我若要走,不要你们送!”扬灵见他们心中皆憋着一口气,出言安慰,“今日天色已晚,荒原之上如此寒冷,不如大家皆回到城中,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来。只不知木娅姑娘今日怎么样了?” 突然听她说起木娅,弃与呼延烈心中皆是一紧。他们都十分明白,此时能在她身旁与她多呆一刻便是一刻了。 “好吧!”弃突然做了决定,“我们皆回城去。明日再等上一日,若还是杳无音讯,只怕便是等不来了。我便自去龙方寻它去!” “我与你一道!”呼延烈与璇元竟都抢着说。 // 第二日,众人又苦等了一日,依旧枉然。 “明日我便前往龙方,去寻那疏属山,无论如何亦要讨到幽安一个说法。”经过前一日等待,第二日众人皆调整了心情,心中少了失望与怨气,到了晚间便自行回家。一边走,弃一边对众人说。 “苍蘼与我龙方征战多年,我国的机括之术他们竟丝毫没有学会?”呼延烈却突然问了句。 众人一头雾水,皆不解他此问究竟何意。 “此处前往龙方,即便是快马,至少亦要七八日。若有我机括飞鸟在,两三日便可到达!”呼延烈摇了摇头,原来他是在计算来往龙方的时间。 他这一语提醒了扬灵,连忙接口:“我倒是听闻宫女说,园囿之中曾有人尝试制作过木鸢,欲在空中飞行。只是似乎工艺并不成熟,飞行距离短且极易坠毁,后来便废止了。许是想要学习龙方的机括之术,却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吧——” “那是!机括之术又岂是人人皆可轻易学会?”呼延烈有几分自豪,“你说那木鸢,如今可还在?若是还在,给我半日工夫稍加改造,做个两三架载我们飞往龙方倒不是问题。” 听他如此说,众人皆来了兴致。 “这等小事,宫中随便问问便知。包在我身上了!”扬灵一拍手掌,应承下来。 // 苍蘼的皇家园囿之中,一整座小山被掏空,其中竟藏了一间废弃的大作坊。 各种工具、零部件、高台、跑道皆是一应俱全,只是木鸢却没了! 令人意外的是,库房之中,呼延烈竟见到了各种龙方机括残件,其中还包括半架毁损的机括巨鸟。想是当年蹇横自两国交兵处收拾起来,再偷偷运回国都,用作学习研发机括术的标本。 “这蹇横,总算做了一回人事!”呼延烈钻进巨鸟,检查了一下那巨鸟的各种部件,变得有几分兴奋,“负责飞行的机括受损并不严重,只需更换些部件,装上鸟翼与鸟尾即可叫它重回云端。” 他亲自动手,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一只全新的机括巨鸟竟又昂首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将它推上高台,滑行,飞翔,竟比此前的巨鸟似乎更为灵活。 “我因陋就简做了小小改进,去掉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没想到竟比之前的更好。”呼延烈一跃下巨鸟,便兴奋地一把搂住了弃,“二哥,走,回龙方!” // “走了?”苍蘼宫中,金人辅高坐在丹陛之上,身前伏地而拜的乃是一名五短身材的黑衣男子。 “短短半日竟修好了那只破鸟?还真有些手段,可惜了……”金人辅叹息一声,抬起头来:“东西可有送达?他如何回复?” “东西今日午间刚刚送至他手中,他已允诺照办!” “允诺?允诺有何用处?在他身旁安排人手,悄悄盯着他将事情办完,若是察觉有丝毫不对,便咔嚓——”金人辅将手往下一劈。 “属下明白!”黑衣人退去。 “来人!”金人辅丹陛之上来回踱了几步,往龙椅上一躺,一名寺人屈身向前。 “朕身子困乏,想静养几日,明日不再上朝。无论何人问起,便说朕沉疴突发,不便见人,一律挡在门外!” “是!”寺人退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尸患 龙方雪原之上,一人一骑且走且停。那人身形挺拔背负长弓青衣蒙面,一双丹凤眼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来至一处形似鹰嘴的山崖之下,他转得一圈,自身后取下弓箭,往半空射出一支鸣镝。 等得片刻,四周并无动静。他似乎有些失望,小声嘟哝了一句:“难道并非此处?” 正要策马前行,头顶突然现出一个硕大黑影,却原来有人藏身在那高崖之上。 蒙面人双腿一夹,身下铁青色骏马闪电般往前疾纵,他却将身往下一俯,抬手已是“嗖嗖嗖”三箭。 “噗噗噗”几声轻响,黑影半空中突然展开一柄巨伞,将羽箭尽数荡开,带着一声喘息般长笑悠悠飘落:“兄台不忙动手!” 蒙面人勒马回身,眼中精光闪烁,似是猛吃了一惊:“怎会是你?!你不是——” “你认识我?”黑影有几分诧异,旋即明白过来,“你认识这躯壳!” 听他这般说话,蒙面人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良久之后,似乎略略松了口气:“我受人之托,来此取些东西!” “什么东西?”黑影昂问道。 “用在弓弩羽箭之上的东西。”蒙面人朗声回答。 “东西我带来了,”黑影又怪笑一声,“能否取走却要看你的本事了!” 崖顶之上一声长唳,一只巨鸟腾空而起。鸟身之下,悬挂一只琉璃小瓶,在阳光中闪耀光芒。 蒙面人轻笑一声,搭箭要射,黑影却叹息了一声:“此物珍贵,若是被它带走或是摔碎在这山崖之上,只怕你今日便只能将性命留下!” 蒙面人抬眼一看,四周不知何时已现出数团黑气,将他各条去路皆堵得死死的。他愣得一愣,巨鸟已飞至半空。仔细看时,乃是一只蓑羽灰鹤。 “此物最擅高飞,还不动手,只怕便没有机会咯——”黑影手中巨伞滚动,言语中竟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呔!”蒙面人出一声冷笑,只抬手随意一箭射出。 “嗖”那箭竟如同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正射中系着小瓶的绳子,小瓶自鸟身上坠落。 他又策马往前一纵,回身再射一箭。“噗”一声,那箭将绳子与小瓶牢牢钉在山崖的“鹰嘴”之上。他在马背上长身一纵,那瓶已在他手中。 “东西取到,多谢!”蒙面人飘然落下,将小瓶拿在手中,对着日光一看,言语之中陡生怒意,“这瓶为何是空的?” “哈哈,来,接住!”黑影手一甩,又一个小瓶闪电般飞至蒙面人面前。蒙面人吃了一惊,欲用手去挡,那瓶却突然停下,只在半空中滴溜溜乱转。 “兄台勿要见怪!不见你的手段,怎知你便是取这瓶之人,我又怎会将它轻易托付?!”黑影一挥手,那数团黑气散去。 “这瓶底黑乎乎蠢蠢蠕动的又是何物?”蒙面人再不伸手去接那瓶,“你休要再拿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蒙我!我若今日取不到东西,只怕你也难以交差。” 黑影笑一声:“这位兄台,你可看清楚了!这瓶中所装乃是‘尸患’,它可是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方才炼成,数百年时间也不过只得了几尾。” “尸患?”显然蒙面人并未听说过。 “你可休要小看了这几尾虫子,它们乃是自万千横死尸骸之中提取怨气,以秘法驯养,百年乃成,最擅毁损护盾、法器与各种宝物。”见他不甚了了,黑影颇有几分自得,“此前姑臧金闻喜那碎金降魔杵,万夫莫敌,便是败在……” 似乎意识自己失言,黑影猛然收口。随即换了语气:“你只需取烧酒数滴,滴入瓶中,这尸患便会自口中吐出涎液,你将它涂抹在箭镞之上便是。无论什么神盾宝甲,皆能破了。” “这小小虫子,能吐多少涎液?”蒙面人犹是不信。 黑影冷笑一声:“小小一滴,便能涂抹百支羽箭、数十劲弩。这一尾尸患的涎液,已足数千人使用,你只管取去便是!” 手一挥,那小瓶“啪”落入蒙面人手中,转身扬长而去。 “他们几人留下助你,有甚需要只管吩咐——” 蒙面人回头,那数团黑气不知何时又悄悄出现在他身后。 // 巨鸟飞行甚,众人昼夜兼程,只两日便遥遥望见祁连山脉。 继续往西,祁连垭口一关雄峙,便是金鸡关了。巨鸟并不降落,绕过垭口径直进入了荒原。 弃心中惦记幽安之事,只想尽快寻到那疏属山。 这日天气不错,呼延烈驾驶巨鸟在荒原上四处徘徊,众人皆张大了眼睛在云端寻找那彩虹般拱门,却并未现。 “那门既在云中,随风飘荡,会不会早已不在这荒原之上?”璇元问了句。 他所问的也恰是弃与呼延烈所担心的,两人正在愁,璇元却又换了女声:“那门定还在这里某处藏着,那云却不过是个幻象,若真如你这般说,它岂非早该化为雨雪落下地去,还怎会终日飘在空中?” “若那门就在这里,缘何我们绕着这荒原已转了数圈却一无所获?” “那门乃是一种独特的禁制之术,又岂是随意便会显现?定是需要某些机缘,方会开启。” 璇元竟又自己同自己争辩起来。 他们在一旁争辩,却突然提醒了弃:“那门好似是有生命,当日我们便是被它自行吸进去的。” “今日天气晴朗,并无风雨,不如我们便将这巨鸟浮在半空,任由气流带动,说不定又会被它吸了进去。”听弃如此说法,呼延烈立时不再移动巨鸟,只叫它随风飘浮。 如此飘了一个把时辰,眼见出了荒原边界,依然没有那门的影子。 “你说那门乃是彩虹形状?”璇元体内那女子突然问了句。 “嗯!”弃不知她为何会有此问。 “当时是什么天气?” “当日十分奇怪,门外风雪交加,门内却是阳光明媚——” 璇元双掌一击:“那便是了!” 弃与呼延烈皆不明就里,却听璇元自己亦换了男声:“老妖婆,休要故弄玄虚,快说!” “那门便如同彩虹一般,只怕要在那种天气情况之下方能用肉眼看见!” 她这一说,众人皆觉得有理。转眼又都犯了难:这大晴天气,到哪里去造出一场雨来? 只有等待! 不觉已是半夜,一轮明月高挂,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这荒原之中,雨水本就极少,如此干等下去,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璇元眼睁睁盯着外头那月光,嘴里嘟哝着。 “什么东西?!”他突然大叫一声。自他那个角度看得真切,一个硕大黑影自云端翻滚着砸了下来。 “嘭!”巨鸟被猛烈撞击了一下,竟旋转着开始下坠。 “不好!”呼延烈试着拼命拉起鸟身,完全无济于事。 “快,跳!”呼延烈一把推开鸟背上的天窗,将弃与璇元往外一推。 “轰隆!”一阵剧烈震动与翻滚之后,呼延烈晕了过去。 // 醒过来时,已是白天,日光刺眼。 呼延烈现自己躺在一处遮阳避风的草甸之上,仔细一看,头顶遮挡阳光的竟是机括巨鸟的一只残翼,在风中“啪啪”作响。 他一翻身爬了起来,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腿上疼得要命。伸手一摸,屁股至右腿划了一条尺余长口子,犹在往外流血。试着活动了一下身子,倒没有其他问题。 弃与璇元呢,怎么不见他们二人?呼延烈心中焦急,举目四顾。 “哑哑——”不远处一处山丘背后传来一阵奇怪的鸣声,声音中竟满是伤心愤怒。呼延烈拖着伤腿,三步并作两步爬到了山丘之上。 悄悄探头一看,呼延烈吃了一惊:山丘另一侧,一只从未见过的金色巨鸟,满身血污,正挣扎着起身,冲着面前的两条人影怒鸣。那两人不正是弃与璇元? 弃试图靠近那鸟,那鸟却似乎十分惊恐愤怒,挥舞长喙,大声嘶鸣,不让他靠拢。 璇元拉住弃,在他耳旁轻声耳语了片刻。弃有些犹疑转身离去,却是回到了那机括巨鸟旁边,从中取了一些饮水,数块木板。 一回到机括巨鸟旁边,弃立即现呼延烈已经不见,正焦急张望寻找,呼延烈在丘顶向他挥了挥手。见他没事,弃松了口气,拿着饮水与木板又回到了璇元身边。 弃将饮水与木板放下,退至一旁。璇元却取了饮水向前,递至那鸟身边。 那鸟十分狂躁,一挥翅将饮水打翻,却随即出一声哀鸣。 呼延烈立时现:它左翼上有一个巨大伤口,露出白森森碎裂翅骨,往外汩汩流着黑血,当是十分痛苦。 此时,璇元却一步步向前,靠近了那鸟。 他突然往前一纵,竟一把抱住了那巨鸟的鸟头,将整个身子附着在它的脖颈之上,手掌却在它双目之间疾摩挲。 巨鸟初时亦是疯狂挣扎、极力反抗,数次几乎要将璇元甩飞出去,脚爪将璇元背上划开数道伤口。璇元只不松手。片刻之后,巨鸟渐渐安静下来。再后来,竟将头靠在璇元怀中,出好似婴儿般求助哀鸣。 “快!”璇元用眼神示意。弃连忙拿起地上木板,撕下身上衣衫,又从璇元随身包裹中取出一瓶药粉、一把小刀。将那鸟伤口附近的残羽腐肉尽皆剜去,将药粉倒在那鸟伤口之上。那鸟出哀鸣,却好似知道是在为它疗伤,不再反抗,只任由弃为它处理伤口,缚好夹板。 终于包扎完毕,璇元松开鸟头,竟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冲弃大喊一声:“坏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灭族 “什么坏了?”弃与呼延烈皆吃了一惊。 “幽安一族——”璇元长吸一口气,“没了!” “道长此话什么意思?”弃吃了一惊。 “只怕幽安一族已遭人毒手,全族覆没!”璇元抬眼看定了弃。 “啊!”弃倒吸一口凉气,“为何如此?究竟何人所为?幽安全族?幽安王呢?” 璇元看地上那幽安一眼,摇了摇头:“它脑中全是血腥恐怖的记忆,十分芜乱,看不真切。” 听他如此说,那幽安在一旁竟连声哀鸣,目中泪光闪动。 这鸟果然不是凡鸟,不但能知人言,竟还会流泪?呼延烈心中惊诧。 “我方才所能见到的是:深山幽谷之中,空中无数巨网,四面皆是青衣蒙面之人,所用俱为攻城重弩,满眼金羽纷飞、血如雨下……一只硕大无朋的幽安拼命将那网撕开一个缺口,自己却被人射中,坠入血海之中!” 听他们谈起那场杀戮,那幽安竟又发出哀鸣,望向西方,将头在地上“砰砰砰”狠命磕了数下,喙中竟流出血来。 “它这般做法,”弃见它如此,心中生出不祥预感,“莫非是幽安王已经……” 那幽安抬头望向弃,双眼血红,竟又渐渐燃起怒火。 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为何它对我竟好似十分仇恨?不应该啊——” “只怕它族夷没与你脱不了干系!”璇元突然换了女声。 “那却是为何?”弃心中疑惑不解,“这数日我明明与你们呆在一起……” “王羽!”女子打断他。 “王羽?”弃心中“咯噔”一下,“你是说——” “对,”女子幽幽说道,“你手中的王羽乃是赝品,真的早已被人调包!那调包之人只怕正是利用了你那王羽,将幽安一族诱至某处陷阱之中将其戮杀。” 她话音未落,那幽安竟发出一声凄厉长鸣,似要展翅飞去,却哪里还能飞得动半分。“扑通”一声又是重重摔在地上。落地之后,却仍在地上挣扎,伤口迸裂、鲜血横飞。 这鸟性情如此刚烈,昨日莫非便是它自云中将我们撞了下来?呼延烈暗暗心惊。 “哎呀!”弃猛然想起一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角渗出血来,“是我大意了!” “扑通”一声跪在那幽安面前:“弃不慎丢失王羽,累你全族被人戕害,弃九死莫赎,惟愿寻到那人,将他带至你面前,还你一个公道!” 那幽安听他如此说法,停止挣扎,眼中火焰渐渐冷却,向着西方哀鸣数声。 “你是想告诉我们,那人出现在西方?” 幽安点了点头,又要站起,却摇晃了两下再次倒了下去。 它突然望向璇元,将脖颈伸了过去,将头放至他两手之间。 “你想要我读取你的记忆?”女子问道。 那幽安又点了点头。 璇元长吸一口气,坐直身子,探出手掌,又开始在它头顶摩挲。方才因恐惧与愤怒被幽安隐藏起来的记忆,终于一点点浮现在她的面前。 // 疏属山,月夜。 幽安王一声长鸣。众幽安惊醒,这是王在召唤:恩人有要事相托,我族悉数前往! 众幽安迅疾列队,向西来至一片狭长谷地。谷地中一缕青烟扶摇直上,却是一人正在火上灼烧王羽。王羽见火,幻化出幽安幼鸟虚影,放出炫目金光,将夜空映得透亮。不知他点火用的什么木材,竟有一股浓香。 那手持王羽之人青衣蒙面,背后背负一把十分古怪的长弓,它们却并不认识。 幽安王回首示意,众幽安只在半空翱翔,它孤身落至地面。 那人靠近幽安王言语,看动作神情似乎是在求助,十分着急惊慌。 过了片刻,突听见他大喊了一声,弯弓搭箭,众幽安吃了一惊。他那箭却是往幽安王身后射去,掉头仓皇往谷底纵落。 幽安王身后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冒出数团黑气,身后竟跟着黑压压不计其数丧尸,张牙舞爪向他奔逃的方向追去,似乎便是当日荒原上被弃与幽安群合力击溃的那些妖物。 尸群靠近,空中的幽安群透过木材浓香闻见了丧尸气息,顿时骚动起来。 幽安王犹疑了片刻,终于望空中一声长鸣,扎向谷底。众幽安得令,纷纷俯冲而下。 谷底等待他们的,却是如飞蝗般的弩箭。那弩箭由攻城弩炮发出,如婴儿手臂粗细。冲在最前方的上百只幽安瞬间被洞穿,漫天坠落。 幽安浑身金羽,犹如精钢,挥翅便可轻松斩断丧尸首级,凡间兵刃本极难伤害。这些弩箭却能轻松刺破它的防护,自幽安体内贯穿而出,伤处一个黑色血洞,骨肉溃烂、滋滋作响。 幽安飞行之时两翼与尾部带有火光,本极为绚丽。如今上百只一齐被弩箭杀死,那火光随着幽安尸身下坠、在半空中渐渐熄灭,便犹如漫天火云中降下一阵滂沱黑雨,甚是骇人。 幽安王察觉有异,立时展翼横在众幽安之前。它一身羽毛比普通幽安更坚硬百倍,那弩箭射在它周身,溅起一天蓝色光焰。幽安王抵挡一阵,亦是疼痛难当,发出一声愤怒哀鸣。身后众幽安即刻展翅上飞,却有无数巨网从天而降,将大群幽安皆扣在其中。 幽安虽是神鸟,却一样惧怕罗网。那罗网不知何物制成,啄不断、撕不破,众鸟越是挣扎,它缚得越紧。满地皆是滚作一团的幽安,弩炮横射,尸群啮咬,瞬间又有数百只幽安羽翼上光芒熄灭。 幽安王见此情形,心知上当,惨鸣一声,冲天而起。 又有无数巨网当空而降。幽安王在空中以双翼勉力撑起巨网,仰头将喙去啄。那网上竟不知又动了什么手脚,它双翼被灼得冒出黑烟,那无坚不摧的长喙竟被网绳生生勒断,黑血如注。幽安王惨鸣一声,“嘭”胸中冒出第二个脑袋,继续撕啄,终于打开一个缺口。 它俯身向下看时,在空中翱翔的幽安已所剩无几。幽安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网向上抬起,口中发出“哑哑”急促鸣声,催促剩余的幽安从那缺口中冲出。 谷底突然闪过一阵蓝幽幽寒光,“叮叮叮……”快如疾雨九支羽箭,均射在幽安王受伤的头颅之上。那发箭之人的力量竟似乎比弩炮还强,每发一箭便将幽安王身体连同巨网往上抬起一截。手法更是匪夷所思,九支羽箭一次同时发出,却先后有序全部射在同一位置。眼见着幽安王脖颈下方的金羽被蓝色光焰“叮叮叮……”一片片撕落,最后一支羽箭终于“噗”齐根没入它的头颅之中。 “哑——”幽安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鸣,半个身子的光焰瞬间黯了下去。 就着月色往下一看,那发箭之人不正是手持王羽之人? 眼见他又自背后取出一把羽箭、扣在弓弦之上,幽安王眼中竟现出从未有过的恐惧之色。 幸存的那数十只幽安本已涌向缺口,见此情景毫不犹豫俯身冲向那发箭之人。 “嗖嗖嗖……”早有弩炮在身下等待,幽安一只接一只又自半空掉落。 “哑——哑——”幽安王发出痛心疾首的长声哀鸣,仿佛在提醒族人:如此下去,我幽安一族将自此消亡! 最后的两只幽安终于回身,又朝着那缺口冲去。 地面寒光再度闪起,手法与上次如出一辙。第一只幽安刚刚冲出缺口,那网连同幽安王、还有未来得及飞出的第二只幽安已经“哗啦”一声坠落。 “哑——”幽安王身上残存的光芒被暗夜吞噬,与它做最后的告别。 它犹在哀鸣徘徊,“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一支弩箭自它左翼穿过,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它将翅一振,在空中颠簸一下,转身向着东方飞去…… // “夜色之中,青衣蒙面,怎知是何人?又有黑气与丧尸,莫非竟是络夜罗抢在我们之前动手了?”呼延烈小声嘀咕。 “那持弓之人确实不知是谁,但那弓我却认识——”璇元已是精疲力尽,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说话的是那女声,“‘闪’!只未想到它竟还在人间。” “‘闪’?便是那弓的名字?”呼延烈小声念叨了一句,在脑海中细细搜索,“这名字倒有几分熟悉,这世上善使弓箭之人……” “宇文追!哎哟——”他突然大喝了一声,竟忘记腿上有伤,跳了起来。 “此前我听父亲说过,这宇文追乃是当今天下第一用箭高手。他手中那弓,模样古怪,便叫做‘闪’!”他面上龇牙咧嘴,言语间却十分激动。 “果真是他?!”弃面上笼着一层寒霜,“便是当日在姑臧降了金人辅那小人?” “他自何处得来王羽?又如何知道开启之法?黑气与丧尸又是怎么回事?”璇元却在一旁小声自言自语。 “对啊——”听他一说,呼延烈亦是连连点头。 “找到他,一切自有分晓!”弃将牙一咬,目光移向西方,荒原尽头长云之下,皆是皑皑雪山。他的眼中,亦燃起熊熊怒火。 “弃兄弟,你见他们行事,安排缜密、杀伐决断,又焉会留下痕迹?只怕西去无益。”璇元站起,拍拍弃的肩膀,“听闻宇文追如今已是苍蘼上将军,若要寻他,更何必向西?只我们却要快些,只怕有人又抢在了我们前头!” “道长的意思?”呼延烈却有些不明就里,“还有他人也要寻这宇文追的麻烦?”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闯关 二殿下,你想想:弃兄弟出了这疏属山之后便去到了苍蘼王宫,宇文追如何能窃得王羽? 道长的意思,那偷窃王羽之人藏在苍蘼宫中? 璇元并不急着回答:宇文追又如何会知道这王羽的用法? 定是那人当日偷偷跟在我等身后,将那王羽用法学了去——呼延烈突然一拍脑袋,哦,我明白了!那人乃是络夜罗安排在苍蘼宫中,窃了王羽,偷学了开启之法之后,便速速告知络夜罗,灭了幽安一族。这宇文追只怕亦是络夜罗的手下,道长担心的,便是络夜罗会先杀了宇文追灭口,对吧? 若宇文追真是络夜罗手下,事情倒简单了!璇元回身看弃一眼:我担心的是操控宇文追的,另有其人。还有,扬灵与木娅犹在宫中,那潜伏之人只怕会对她们不利。 听璇元如此说,弃心中一紧:那人必是在宴席之上听闻我有召唤幽安之法,动了心思,趁我不备将王羽调包。只当日宴席之上,并无他人,那人究竟是谁? 这世上能操控宇文追的,恐怕亦没有几人。璇元似是不经意说了句。 道长的意思——弃有些犹疑,金? 璇元点点头。 金人辅?!那小子是有些古怪,总之我不喜欢他!呼延烈嚷了起来,只是他缘何要针对二哥和扬灵?还有,他怎会与络夜罗联手,那络夜罗可是他的杀父仇人!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璇元看呼延烈一眼,自我见他第一面,便觉得他那眼神有些似曾相识 若真是他,宇文追此时只怕已是待烹之犬,凶多吉少了。宇文追一死,又上哪里去揭开这一切的真相?扬灵与木娅在宫中,只怕亦是十分危险。 我倒是有个办法,也许可以试一试!璇元转了一圈,突然一拍双掌,既能保住宇文追性命,兴许还能牵制住那幕后之人,叫他轻易不敢动手。 听他如此说,弃与呼延烈心头皆是一振,连声催促:道长快说,快说! 璇元却行近了那受伤的幽安,问了句:你翅膀坏了,可还能够行走? 那幽安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站起身行了两步。它步距甚宽,行走十分疾速,虽有些摇晃,但并无大碍。 幽安行了数步之后,点了点头。 我会设法找到戕害你族的恶人,这过程中你也许会吃些苦,你可愿信我?璇元又问。 那幽安又点了点头。 那办法便在它身上了。他回身往那受伤的幽安一指,竟突然笑了起来,老娘这天下第一聪明的脑瓜竟还是那么好使,哈哈哈 // 金鸡关大帐内,璇元昂首屹立,一张油脸放着光彩。他穿的却是呼延烈的衣衫,紧得有些可怜。大帐之外,弃与呼延烈牵着一匹非驼非马小山般大牲口蹲坐在地,满面尘灰,便好似两个不起眼的小跟班。 弃公子,关内弩炮统共不过数十门,您这一张口要两,他的事情办完了? 这,这小人就不知道了上将军此行似乎十分机密,所带的皆是亲兵,小人,小人也不敢多问! 他带了多少兵马? 不过两三千兵马,弩炮却有三我的长相生得有些不似——不似什么来着? 那守将吃了一惊,心中尴尬,嘴上却赶紧说:小人方才说公子生得不似不似宫中那些纨绔子弟,一看就是有手段有内涵的奇男子。 果真?!璇元一转身,嗖将一颗小药丸弹入他的口中。 啊?那守将脸色变了,用手指往外去抠,公子,这是什么东西? 你无须惊慌,璇元冲他摆摆手,却一巴掌拍在他后背,那药丸瞬间滚进了他肚里,你方才提醒了我,还是要有些手段和内涵才好。 说着自怀中又掏出一封书信,依上一封模样加盖关防封好:哎呀,方才那封书信忘了些东西,便写在这封里了,只是这封你须两日之后再发出。若你拆了这信,又或是提前延后发出这信,那药丸便——‘嘭’对了,我们的行踪,你也要保密啊。 说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那守将只在原地发抖。 借你关中数匹骏马,日后记得去宫中找我要!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追凶 三人出了金鸡关,径往国都方向驰去。 “你这身衣服,看着好看,穿着着实不舒服,憋死老道了!还是老道这破道袍好——”马背上,璇元将身上衣衫一脱,扔还给呼延烈。想起方才大帐中璇元拿腔拿调装模作样的派头,弃与呼延烈皆忍不住哈哈大笑。 “道长,此法果然管用?”呼延烈问。 “国都明日便会接到书信,得知幽安王未死,那人定会有所忌惮、生出疑心,要找宇文追问个究竟。只要宇文追这两日未死,便一时三刻死不了了。扬灵与木娅在宫中也安全些。” 璇元一边打马疾驰,一边同两人说话:“我们只需在他之前悄悄赶回都城,暗中察看他在与什么人来往,便不难看出他究竟受了谁的指使或是要挟。” “那幽安,道长真打算将它送至国都?” “它本是神鸟,又用了我昆仑去腐生肌的奇药,最迟四五日,伤口便会愈合。到时那无顶的木笼,又焉能困得住它?它自会飞回疏属山去,料想那些押送的兵士亦不能拿它怎样。待我等将那幕后真凶寻到,到时再去那荒原给它一个交代。” “你喂那守将吞食的究竟什么药丸,竟还能够探知他是否拆开书信、是否按时送出?” “哈哈,”见呼延烈问起,璇元止不住笑了,“哪有那等神奇事物,我不过和着墨汁搓了个泥丸扔进他口中,谁知他还真就信了。” “道长这戏做得真可谓炉火纯青,”呼延烈想起方才大帐中的场景,不觉对璇元有些刮目相看,“却不知道长为何要写两封书信,又在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那第二封书信不过为我们多赢得两日工夫,叫京中那人以为我们还在这边陲之地。”璇元有些自豪:“戏做得再好也还是戏!若宇文追不死,我们能查出幕后主使是谁,老道这一场戏才算没有白做……” // 不到一日,他们便追上了小股弩炮队伍,宇文追却已不在军中。 璇元捉了个野地里方便的兵士,用了些手段,很快便知道:入了金鸡关后,宇文追便只带了数名亲兵径直北上回京去了。这些弩炮,原是各处紧急调来,如今仍送回原处去。 三人昼夜兼程,继续往北疾驰,沿途打听,却再没有宇文追的消息。 “这宇文追长年野外征战,最擅隐匿行踪。与其在途中花费大把精力去寻他,不如我等径直去国都堵他。”璇元此言一出,弃与呼延烈皆觉得有理。三人索性换了装束,乔装成异域客商,只走大路,这一来,反倒是省下许多时间。 他们不曾想到的是,竟会在距国都二百来里的徐马见到宇文追的身影。 那日三人行得半晌、腹中饥饿,见三岔道旁一家小小酒肆,飘出一阵浓浓肉香。 “此处离国都已经不远,不如我等先填饱肚子再去赶路,一鼓作气直抵都城。”璇元闻到有肉,不觉馋虫大动,“老道我已是许久不知肉味了。” 这一路,三人风餐露宿,确实十分辛苦。 呼延烈在龙方原是锦衣玉食惯了,听璇元如此说,立时赞同:“道长说得对,路要赶,饭也要吃。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弃见他们执意要吃,只得跟着他们下马走进小店。 店中生得一炉好火,十分暖和。竟有两桌七八名客人,亦好似是赶路的行商,正在说话。 见璇元他们进店,那两桌客商停下话头,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璇元何其精明,看那些人的神色立时察觉有异,却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一张油脸挂上笑,朝那两桌作了一揖,又向着柜中喊了声:“掌柜的,有肉没有?” “哎呀,这位客官,实在不巧,”掌柜乃是一名五短身材的胖子,颠颠自后厨跑了出来,“天寒地冻,采购不便,小店只剩得一只肥羊,已被这两桌客人订下了。” “这样啊?”璇元朝那掌柜又作了一揖,“可有他们不要的下水、肚肠什么的,掌柜随便弄些给我们填填肚子。” 掌柜的有些为难:“这位客官,人家既要的是这一整只羊,那什么下水、肚肠什么的,便都是人家的了。您若实在要吃,只怕也要问问人家答不答应。” “哎呀,倒是我饿糊涂了。”璇元往那两桌前一跨,正要开口,却看见数名青年男子的手已悄悄伸向身旁长条形包裹。 “无妨!”座中一名中年男子看了众人一眼,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掌柜的,我们那只肥羊便烦你分成三份,给他们桌上也上一份。” 璇元细看那人,挺头眉、丹凤眼,丰神俊朗,身后靠墙立着一只一人高黑色布袋,又见那些青年男子皆一时装作若无其事收回了手,明显训练有素,心中已隐隐猜到他是谁。 赶紧作了一揖,连声道谢。回过身对呼延烈与弃吆喝:“古尔黑、默罕默德达尔拾,你们去把马上的皮子和砖茶取些来,我要送给这位尊贵的朋友!” 弃心中吃了一惊:我们马上哪有什么皮子与砖茶? 正不知所措,却见中年男子一挥手:“不必了!在外行商,谁都会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这位朋友,”璇元上前一步,“我买买提行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你这么慷慨之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掌柜,有酒没有?” 掌柜连声答应,那中年男子却向他一拱手:“这位兄台,你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不会饮酒!相遇即是有缘,区区几块羊肉,也请兄台不要太过在意。” “我们的皮子、砖茶、玉石,皆是世上最好的!”璇元又往前凑了凑,“不知朋友做的什么生意?我们有没有机会合作?我买买提给你最低的价钱。” 那中年男子低眉不再言语,同桌的青年却站了起身,挡住璇元:“我们东家已经说了,叫你不要在意。你坐下安心吃肉便是,休要问东问西!” “哦,”璇元讪讪地笑笑,转身往回走,“不方便说没关系,还是好朋友!你若去西域,说起我买买提的名号,人人都知道的。哎哟……” 他竟突然脚底一滑,往后一倒,倒在那青年男子身上。青年男子看来十分健硕,他这一倒下,竟将那男子撞飞了出去,眼见要将那桌撞翻。 中年男子双手在桌沿上一搭,“哗”一声竟将那桌转了一圈,将青年男子飞撞之力巧妙卸去。青年男子身手不弱,扣住桌沿翻身站起,却十分吃惊:并未感到自己受力,缘何飞了起来。 “抱歉,抱歉……”璇元连连作揖,“年级大了,腿脚不似年轻时灵便咯。” 回到桌前坐好:“古尔黑、默罕默德达尔拾,过来吃肉!” 弃与呼延烈连忙过来坐好。璇元向他们使个眼色,手指蘸水画了一张弓,两人瞬间明白。 “肉来啦——”羊肉已经做好,掌柜只给他们随便弄了些杂碎、骨头,早早端了上来。 虽是些边角料,那羊肉却做得极香。 那肉一端上来,璇元只是定定盯着出神。呼延烈却食指大动,忍不住伸手抓起一块便要往嘴里放。 璇元突然一把将那肉夺了过去,将他手一拍:“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东家还没有尝到味道,你倒先动起手来?” 呼延烈正有些奇怪,却见璇元又悄悄在桌上画了一物。细细一看,吓了一跳,他画的竟是一个骷髅。 他的意思莫非这肉里有毒? “这肉淡了些,需加些盐方才好吃。”璇元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一些白色粉末倒入碗中。 弃与呼延烈停下手来,只见璇元如风卷残云般将那肉吃个干净,只剩下半碗残汤。 既是有毒,缘何他还吃了下去? “我们那批货到早了,”璇元打了个饱嗝,“还没验收便被要被人提走。” 又一指那半碗残汤:“你们喝啊!这汤倒是好喝得很!” 弃与呼延烈正面面相觑,见璇元又使了个眼色。 两人各盛了一些,装模作样喝了两口。 璇元敲敲桌子,两人一看,桌上写了一个大字:倒! 接着,璇元便倒了! 他口中突然喷出一口鲜血,仰头直挺挺倒了下去。弃与呼延烈也皆歪倒在饭桌之上。 “肉里有——有毒!”那两桌上有人已经察觉,大喝一声,却接着“乒里乓郎”撞翻了桌椅,摔倒在地。 不多时,那两桌青年男子便皆瘫软在地。只剩下宇文追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那掌柜。 “你是何人?为何这么做?”宇文追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力量。 那掌柜眼神冰冷:“将军的事情办得不够漂亮!我奉命来取走将军项上人头。” 宇文追眼中现出苍凉神色:“是他叫你来的?” “将军既然知道,又何须多问!” “吁……狐兔尽、走狗烹,只是太心急了些!”宇文追叹息一声,“没事,你来取吧。” “那便得罪了。”那掌柜突然一声暴喝,“斩!” 暴喝声中,他身形陡然鼓起,竟变得如同一只皮球。在地上一跺,高高弹起,掌中一道寒光射出,在半空之中化作满室刀影。 宇文追摇了摇头,身后布袋陡然裂开,“闪”已控在他手中,一道蓝幽幽寒芒自弓弦上飞出,破开层层刀影,在空中陡然散开,化作一张巨网直向那人裹到。 奇怪的是,那人招式未老,掌中寒芒陡然收回,在空中回旋、形成一个半球形巨大护盾,将自己周身裹住,“叮叮叮”挡住宇文追的羽箭。他人却径向窗外跃去,竟似乎早就算好宇文追无法轻易狙杀,欲要逃跑。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追逝 “嘭!”人影一闪,那掌柜竟又圆球般自窗口飞回。 “是你?”他身前之人,一张油脸挂着浅浅坏笑,粘在腮边的胡须竟还掉了半边,正是璇元。 “你不是已经……”掌柜突然笑了,“哈哈,却原来是你们,我方才竟没有认得出来。还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可惜——你晚了。” “你认识我们?”璇元有些疑惑。 “唰”刀光闪过,接着“绷”弓弦再响。璇元抬头望向宇文追,只见他面色苍白,隐含苦笑,盯着手中弓箭。他的身前,两名青年男子直直飞出,胸口已被洞穿。 那不是他的亲兵?那些亲兵不早已中毒身亡?难道…… 璇元身上突然泛起一层鸡皮疙瘩:那才是真正的杀手!方才伪装中毒,趁宇文追注意力被掌柜吸引,猝然出手,趁机取下宇文追性命。怪不得这掌柜根本就没有使出全力,原来他一直便是个幌子。 “你的命还真硬!”见宇文追还坐在桌前,地上那掌柜突然一滚,便似一个皮球满地滴溜溜乱转起来,周身蓝汪汪刀光连成一片,尽数射向璇元。 两人距离极近,那人身法怪异,璇元不由得将身一闪。趁这工夫,“嘭”一声,那掌柜身形陡然缩小,竟好似是将体内空气瞬间疾速排出,他整个人却化为一把巨刃,直直刺向了宇文追。 长弓在手,宇文追却一动不动,再未发箭。 “不好!”璇元心中一紧,欲要出手,已然不及。 面前一道金光闪过,“轰”那掌柜便好似撞上一堵高墙。整个人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噗嗤”落了下来——弃已挡在宇文追身前! 又一道刀光闪过,呼延烈手中弯刀,已在那掌柜头顶。 “慢!”璇元疾呼,“留他性命!” 呼延烈刀势生生收住。 “哈哈,不必了……”那掌柜又怪笑了两声,喉中咔咔有声,竟再不动弹。 “怎么?没气了?”呼延烈一探他的鼻息,“方才我明明并没有伤到他……” 璇元过去,一脚将那人踢翻。那人手中,一柄蛇形利刃已齐柄没入自己胸口。 “是死士!”璇元将身一闪,来至宇文追身前。 宇文追眼中光芒已经变得黯淡,脖颈之上有一线淡淡黑色痕迹。 “哎呀!”璇元一跺脚,“都怪我大意,晚了一步。” 话声未落,他已去至宇文追身后,将手掌搭在了他头颅之上,竟如同当日对待那幽安一般,开始摩挲。 “弃兄弟,快!往他体内渡些元神气息,看能否延得一延……”不过一瞬,璇元头上竟已冒出汗珠,向弃大呼。 弃连忙抵住宇文追前胸,这才发现他早已没了心跳,身躯也已经开始发冷,脖颈上那细细一线竟是极锐利之刀痕,胸腹之间还有个黑色血洞,想来方才那两名亲兵向他出手之时,他确实不曾防备。 不过片刻工夫,璇元汗如雨下,往地上一瘫。 他一松手,宇文追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弃一把抓住他的衣衫。“咔嚓”一声,宇文追那头颅竟从脖颈上掉落下来,“扑通”砸在地板之上,手中却犹死死抓着那“闪”。众人看得真切,那“闪”的弓弦之上,竟裹着一层蠕动黑气。 呼延烈吓了一大跳:“他竟早死了?” 弃点点头,心中亦是起伏不定:“不然道长也不会费这么大工夫了!” 呼延烈在一旁唏嘘不已:“道长莫非又在读取他的记忆?也不知……” 两人再看璇元,他坐在地板之上,却是满脸惊疑之色。 “道长——”弃轻声呼唤,“方才你可有看见什么?” 璇元怔了一怔,擦一把汗,站了起来:“他——他的记忆已经极其模糊,难以分辨……” “可惜了!”弃与呼延烈皆有些沮丧,“竟这样便被人给杀了。那杀他之人究竟是谁……” 弃叫了呼延烈一起,去那掌柜身上、酒肆之内四处翻检,一无所获。 “那掌柜好似认识我们,缘何我们对他却没有一点印象?宇文追身边的亲兵,受他恩惠,又怎会成为取他性命的杀手?又是谁能如此清楚地算计好宇文追的一举一动,在此处设好陷阱等他上钩?”弃只在不停追问,希望找到答案,“这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若非我们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部署,宇文追这一世英雄、堂堂苍蘼国上将军,便凭空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又如何?当日蹇横,已是这苍蘼国君,不也一样?”呼延烈随口应了一声。 他言者无心,弃听了却十分震动:“三弟的意思,这两件事情乃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璇元只在一旁听着,却并不说话,此时突然站起身:“烧了这店,上路!” 弃愣了一愣:“那宇文追呢?” 他对宇文追并无太多了解,且痛恨他杀害了幽安全族,看他方才店中所作所为,却又觉得他是一名英雄,心中犹豫是否要将他安葬。 “不必管他了,”璇元一挥手,“只怕不消多久便会有人来此清理现场,宇文追的尸体与他那弓皆是引人注目之物,便将它们留在此处吧。” “那‘闪’一把火烧了岂非可惜?”呼延烈盯着宇文追手上那弓,咂咂舌。 璇元面无表情:“已无甚可惜了!” 三人点起一把火,又将门外雪地上三人的马蹄印痕清理干净,离了那店,依旧奔国都而去。 // 一路上,众人心中皆有事情。弃沉默不语,呼延烈却一直问个不停。 “道长如何知道那肉中有毒?” 璇元只随口回答:“有毒便是有毒,老道行走江湖百余年,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不早死了几百回了。” 见他不肯回答,呼延烈开始自己猜测:“那肉奇香扑鼻,引入下箸,当是以某种独特药材烹饪。莫非道长此前闻见过那药材的味道,知道它的药性。” “呵呵,哪有那么简单?”听他说得肤浅,璇元忍不住答了声:“若单单吃了肉中那物,倒是无事。但他那炉火之中却加入了另外一些东西,将肉中那物转成了极霸道的毒物。老道先是闻到炉火的味道,才开始警惕那肉的。不过那物却需亲口尝试方才知道……” 原来如此,想来璇元洒至汤中那白色粉末亦并非什么咸盐,而是解药。只他为何要将那肉全部吃光?莫非真是馋得连命都不要了?还是为了保全我与阿烈?这璇元还真是个怪人……耳畔听到璇元说起“炉火的味道”,弃心中却猛想起一事,不觉出了神。 “既知有毒,道长缘何不早些提醒那宇文追?”呼延烈犹在追问。 “老妖婆,二殿下问你呢!”见他问个没完,璇元好似没了耐心,望半空喊了声。 这竟是那女子的意思?这璇元与那女子倒似乎越来越心意相通,争吵日少了。呼延烈心说。 “他手中那‘闪’能避百毒,原不用提醒,孰知……”女子竟真的接过话头。 “孰知什么?” “那‘闪’已被人动了手脚,失了大部分法力。勉力将他体内那毒吸掉部分,却再无法保全他的性命。” 原来宇文追还是中毒了,不然只怕那亲兵亦难以得手。想起那弓弦上裹着的黑气,呼延烈还是有奇怪,“有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将这神兵的法力削去?” “你可记得当日幽安那伤口?”女子幽幽问道。 那伤口触目惊心,呼延烈当然记得。 “幽安乃是神鸟,毛羽坚若精钢。他们当日只怕也是用的同样的方法,削去了它的防护,那鸟方会受到那般严重的伤害。”女子停了停,“至于究竟是何物坏了那‘闪’,这却不得而知了。” 怪不得璇元会说“无甚可惜”,却原来那“闪”已成废物,与寻常弓箭并无差别了。想起当日父亲所说那弓之神威,呼延烈心中还是惋惜不已。 “那些亲兵,照理皆是追随宇文追十数年的旧人,缘何亦成了杀他的凶手?” “欲壑难填,有人开出了他开不出的价码!”女子哼了一声,似乎这个问题有些可笑,“宇文追当日不也是受欲望的驱使,违了向郁广都许下的承诺?今日之报,他心中只怕早已有数。” 听她如此说,呼延烈亦陷入了沉默。 又向北疾驰了半日,呼延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我们接下来去往哪里?” “王宫!”弃与璇元竟异口同声回答。 “若那幕后之人真是金人辅,我们又当如何?” “该当如何,便是如何!”璇元打马疾驰,连头都不抬。 弃亦是一路狂奔:“若真是金人辅,我等岂非更应去往王宫,将木娅与扬灵设法救走?” 见他二人皆是如此,呼延烈将牙一咬,追了上去。 // 远远已可看见苍蘼国都,“吁”璇元突然勒住了马头,那马吃痛,人立而起。 弃与呼延烈不知发生何事,赶紧停下。 “我憋不住了!”璇元跳下马来,“老妖婆,我——我实在憋不住了!” 什么憋不住了?莫非吃那肉吃坏了肚子?弃与呼延烈皆觉得奇怪。 “你个牛鼻子,真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既然要说,老娘自己说!”璇元突然换了女声,竟又自己同自己吵了起来。 说完一把拉住了弃与呼延烈的手,盯着两人的眼睛,十分严肃地问:“若我们一直都猜错了呢?” “猜错什么?”两人被他搞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人并非金人辅,亦不是络夜罗,而是另有其人,甚至……” “又甚至什么?”见他欲言又止,弃与呼延烈皆有些着急。 “甚至是与你们极亲近之人,你们又会如何做?” “极亲近之人?你说的是——”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中伏 “扬灵!”女子加重了语气。 “扬灵?”弃与呼延烈皆不敢相信,“怎会是她?” “等等……”弃不愿再听,将马头拨至一旁,只努力在脑中搜索关于所有扬灵的记忆,自最初的相遇直至最近的别离,思绪纷乱。 “道长为何如此说?”倒是呼延烈先问起。 “宇文追临终前记忆已经崩塌,那情状极其恐怖……”璇元竟似乎有些后怕,额上渗出汗珠,“漫天残片竟层层裹住一人,便是她!若非对她有铭心之恨,怎会在神形俱灭之时,犹能如此清晰完整地留存她的样子?” “你不是说他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呼延烈哼了一声。 “你休要胡搅蛮缠!我原不想叫你们知道,是那牛鼻子他憋不住了。”听女子口气,竟有些生气了。 “那也不能断定她便是那幕后之人吧。”呼延烈犹在争辩。 “我并未断定,只是假设。”见他不愿相信,女子有些激动,“我说的是:如若是她,你们要如何做?” “我——”呼延烈望了一眼弃,陷入沉默。 “再说,她确实不能说全无嫌疑。”女子继续说了下去:“她远在苍蘼,却突然现身龙方,身边还带了一只千年老猫,这难道不奇怪?苍蘼宫中,又有谁比她更容易接近王羽,并熟知这王羽用法?她与宇文追之间的关系,只怕亦远非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单纯……” 弃的眼前突然闪过当日扬灵拾起包裹那一幕,难道真的是她?不会,不可能! “当日我乃是亲眼见她被那数团黑气追杀,又亲手将她救下,她怎会是络夜罗同党?她照料我与木娅,殚精竭力,若要害我,何必等到今日?早先我与她亦朝夕相处过一些时日,深知她生性单纯爽朗,绝非那阴毒狡诈之人。至于她为何会出现在宇文追临终记忆深处……这,我却不是十分清楚了。” “哼,”女子冷笑一声,“这世上最玄幻之事,便是人心!短短数十日相处,焉能看清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她若要存心骗你,自会做戏给你看。” 弃只是摇头。 “既然你们不愿相信,便当我未曾说过。牛鼻子!”女子一喝。 “又怎么啦?”是璇元。 “我早说了不要叫他们知道!”女子十分愠怒,“看明白了吗?你这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璇元悻悻一打那马,往前奔去:“到了宫中,自能见个分晓!” 一行人不再说话,只是疾行。 // “公主殿下已经去了这许多天了,缘何还不回来?”两名宫女抬了一炉炭火,小心翼翼进了安西殿。 “主子的事,别问太多!”另一名宫女年长些,训斥了她一句。 一条人影自房梁上悄然飘落,挥掌在那年轻宫女脖颈处轻轻一切,宫女瞬间瘫软在地。 走在前面的年长宫女感觉手上一沉,一回头却只见到一张古怪的面具,正要喊叫,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 “说,公主去了何处?”来人凑在她耳边轻声问了句,略略松开了她的嘴。 “大哥、大爷、大老爷,饶命——”宫女吓得瑟瑟发抖:“前些日,陛——陛下痼疾突发,公主殿下入去探视,便再——再未回来。” “与她一处那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呢?” “公主殿下进宫当——当日,便被人带走了。” “带走她的乃是何人?” “好似是宫中侍卫,有宫中内官陪同,我们哪敢——哪敢多问……” 来人将手一松,宫女已瘫坐在地,揉着胸口大口喘气。 那人突然回头,定定盯着那炉火:“这木炭自何处来?” 宫女吃了一惊,又有些奇怪:“这木炭乃是有司依各宫品级按时定量配送,大,大老爷,有何不妥?” “这宫中一直皆烧的这炭?” “公主殿下回来之后,便一直烧的这炭,并未换过。” 那人略一沉吟,将一物往宫女面前一掷:“你只当从未见过我!” 宫女一看,那物乃是白花花一锭银子。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哪里还有那人踪影。 // “我等离了苍蘼第二日,那金人辅便再未上朝,只说是痼疾复发,不便见人。” “扬灵与木娅亦是当日失了踪。” “莫非是金人辅将她们扣在了内宫之中?只他为何要这么做?” “又或许是扬灵趁机挟持了金人辅,要将这苍蘼天下收于囊中?” 弃、璇元、呼延烈三人碰在一处,低声商量,却莫衷一是。 “如今怕只有进到金人辅寝宫一探究竟,方才知道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达成共识,又花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想好各种预案、做好了分工。 他们计划周详,金人辅寝宫中却全无异样。 金人辅昏昏沉沉卧床不起,宫中御医、寺人、宫女皆小心伺候。 倒是他卧榻旁小几之上,很醒目地摆着一封书信。璇元轻松便将那信取到。 拆开一看,上面仅有几个大字:姑臧鹿台,灵。还绘上了一枚奇特纹章。 这留书之人竟是扬灵?姑臧鹿台又在何处?又为何会有这样一封书信出现在金人辅床头? // 五日之后,姑臧雪原之上,远远驰来两骑。 两人身下之马皆极神骏,如今却是口吐白沫,响鼻连连,在齐膝深白雪中勉力扬蹄,想是已奔驰了极久。 “那纹章不见了!”前方那马停了下来,马上一名黝黑男子,双眸清澈幽深,正是弃。 “过了姑臧,那纹章便开始现身,竟似乎是有人刻意留下。或在街角、路牌,又或在巨石、老树,径直将我等引至此处,该不会是个陷阱吧?”问话的乃是呼延烈,他正在四处打量:“这荒原之上,鸟毛都没有一根,将我等诓至此处,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结伴而行,璇元却不见了踪影。 “三弟,你看!”弃突然发一声喊。顺着他的手指,呼延烈远远看见白皑皑雪原之上,竟似有一条血色镶翠的缎带,还飘着袅袅白气,十分诡异。 两人打马上前,这才发现原来是一条小溪,溪中满是红色砂石,两畔却生了油油青草。 “二哥,这水竟是热的!”见那溪水冒出白气,呼延烈下马探了一下水温。 “当是热泉来水,”弃往那溪水源头张望,“只在这雪原之上,突然出现这溪,却总觉得有几分诡异。” “纹章!”呼延烈突然往那溪水中一指。 溪中一截枯木,上面赫然刻着那纹章,直直指向溪水的源头。 “走!”两人翻身上马,沿着溪水往雪原更深处驰去。 // 前方一座山丘,形如卧鹿,鹿嘴部位有一方巨穴,那溪水便是自穴中流出,宛如鲜血。 “此处莫非便是鹿台?只是这地势甚是古怪,我们需要当心些!”弃话音未落,身后“紧那罗”发出嗡嗡鸣声。一条黑影自丘顶激射而出,半空中“嘭”撑开巨伞、怪鸟般飞下,竟是络夜罗。 “哈哈哈,”络夜罗看着两人,便如同看着两只猎物,“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看来那女子于你们确实紧要。” “络夜罗,竟然是你?”弃喝一声。络夜罗在此处出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之间的恩怨,休要牵扯他人,快将木娅放了。” “哈哈……你自身已是砧板上的鱼肉,竟犹有心思与我讨价还价?” “哒哒哒”雪原上突然想起机括之声,只见呼延烈狂喝一声,自弃身后冲出,他双眼通红,自马上取下一物,对着络夜罗便是一阵狂扫。 父母被杀,呼延烈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恶气。当日回到苍蘼,弃与璇元进宫打探消息,他却偷进了园囿中那机括作坊,取来了这原是装在巨兽之上的机括连弩,途中加以改造,今日正派上用场。 那连弩嵌套在手臂之上,手掌握住机括发射,远比寻常弩箭迅捷霸道。络夜罗却只轻轻一笑,将巨伞往身前一遮一转,那弩箭射在伞面之上,只发出“噗噗”之声,尽数弹了开去,并不能伤他分毫。 弃手中“紧那罗”挥出,金光之中骏马踢踏,撞向络夜罗那伞。 两人夹击,络夜罗却往后一退:“来得好,大爷今日便送你们上路!” “金骨乌”转动,发出摄人心魄的“呜呜”鸣声,他身下的雪原突然有了动静。 厚厚积雪之下,竟“咔嚓咔嚓”伸出一只只手臂,接着探出一张张挂满冰霜的狰狞面孔。 “丧尸?!”弃大喝一声,“三弟,快,上马!” 不过顷刻之间,皑皑雪原已被黑压压丧尸占满。这雪原之下,竟早不知埋伏下多少丧尸。 可惜的是,那两匹骏马的马蹄已被丧尸抓住,马儿连踢带跳,却哪里逃得过那么多双冰冷的手爪。眼见马儿被拖入积雪、撕成碎片。 呼延烈一把自马背上抢下一个巨大包裹。 “二哥!”呼延烈大喊一声,将那包裹往半空一扔。 “啪!”金光闪过,包裹裂开,漫天洒落皆是装满硝石火油的竹管。 “走!”弃手中“紧那罗”一抡,重重棍影将那些竹管尽扫至周身十数丈范围。 “呀——”呼延烈高高跃起,掌中已多了一个火折子,引燃了手臂上那机括连弩。 “哒哒哒”连弩四射,发出的却已是一支支带火箭镞。 丧尸被弩箭洞穿、倒下一片,洒落雪地中的火油亦被引燃,硝石爆炸,积雪残泥与丧尸的断肢残骸齐飞,遮天蔽日,大地震动,雪原瞬间陷入一片茫茫白幕之中。 第一百三十章 虎口 终于,尘泥落定、雪雾飘散。 周围数十丈俱是大坑,只剩几具残尸犹在坑中挣扎。大坑之外,黑压压丧尸群又在一点点聚集,咔咔怪叫着往内挤压过来。 “呀——”弃一声暴喝,化作一道金光射出。那光在半空中幻化出一群烈马,直冲黝黑巨伞,其势乃是要将伞后之人碾为齑粉。 眼见金光要撞上那伞,巨伞竟陡然一收,络夜罗面带笑容昂首而立,似乎浑然不惧。 金光却戛然而止——弃的面前,赫然一台轮椅,轮椅上面色惨白、歪头沉睡的不正是木娅? “卑鄙!”这一击乃是弃全力施为,焉能瞬间收手?只得牵引金光横扫,竟将那山头鹿嘴生生劈裂。弃在地上一滚数丈,方才堪堪卸去这一击力道。 这一瞬,络夜罗却发动了,他的目标并非弃,却是两人中较弱的呼延烈! 只见他“金骨乌”猛然一张,一只巨大血色骷髅呼啸而出,径裹向呼延烈。 呼延烈此时亦看见了木娅,正在吃惊,那骷髅已来至面前。他挥舞弯刀欲要抵挡,骷髅却突然碎裂开来,他劈中的不过虚空。待他惊觉,欲要再次挥刀,那骷髅已“呼”一声将他裹住。他但觉胸口如被千斤重锤轰然击中,体内一股生机瞬间被人抽走,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阿烈!”眼见呼延烈被络夜罗击倒,木娅又被他控制,弃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扔掉那破棍子,跪在地上爬过来!”络夜罗眼中露出轻慢之色,“我饶他们不死。” // 那溪水源头果然是一眼热泉,雾气氤氲,内中竟有一名女子身影。 “老祖!”络夜罗言语中透着兴奋,“人我已带来了,依老祖吩咐,全须全尾、毫发无损。请老祖这便启动法阵,为我移形换影。” “哦,他们果然自投罗网了?”竟是泉中女子发出声音。 “扬灵?”弃被络夜罗所制,身体无法动弹,神志却十分清醒。 听那声音十分熟悉,不由得心中一惊:“竟真的是她?” “门户可已把紧?法阵一旦启动,我便是耳塞目盲、心无旁骛。” “雪原之上皆是我们的人手,便是只苍蝇也休想进来。” “好!将他除去衣衫,置入泉中,”女子吩咐,“你亦下到泉中。” 数团黑气将弃扒得精光,望泉水中一扔。弃才发现那泉不止温暖,竟还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将自己托起,不至下沉。便在此时,背部突然触碰到一段极细腻光滑的肌肤,不觉心头一热,原来那女子竟亦未着衣衫。 “扑通”一声,那络夜罗三两下除去衣衫,亦急吼吼跳入泉中。见旁边那数团黑气犹在观望,大喝一声:“没见过人光身子?还不快去外边把好大门,当心将你们眼珠子刨了出来!” 那数团黑气悻悻离去。 “老祖,已准备好了,咱们开始吧!”络夜罗竟有些迫不及待。 “咕噜咕噜”数道黑气自泉中缓缓升起,便如同数支巨大腕足。黑气将三人包裹,在半空中结成一团,开始旋转。 黑气越转越快,那泉便好似沸腾了一般。弃但觉一股从未有过的炙热,自泉底升起,竟似乎要将自己一点点融化甚至蒸发。 那女子与络夜罗似乎皆是十分痛苦,浑身颤抖、肌肉抽搐。 “断影!”便在弃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承受、快要失去神志之时,陡见一道耀目刀光自泉中升起,半空中缓缓劈下。 “呀!”似乎有人惨呼了一声,半空中突然现出一团黑影。 “嚓——”弃失去了知觉…… // 这是哪里?弃一睁眼,阳光耀目。翻身而起,周身摸摸,完好无损,“紧那罗”已回至腰间。 抬眼一望,自己置身在一高山之巅,身侧巨石壁立、斜指天际,竟似是一块硕大无朋的玉镜。 这里似乎有些熟悉,莫非我竟来过……弃心中一动:昆仑!这里便是昆仑那无字天碑!我不是在姑臧雪原之上?又怎会来至此处? 面前人影一闪,一名油脸老道飘然而至——璇元,为何他竟老了这许多? 木娅与阿烈呢?扬灵、络夜罗与那满原丧尸呢? 见弃醒来,璇元显得十分开心,知他心中所想,拍拍他的肩膀:“弃兄弟,你休要着急,先将这回元汤药饮下,听我为你慢慢道来。” // “当日你与阿烈坚持去姑臧,我却觉得是个陷阱,不愿与你们一道。其实并非老道畏惧,而是老道不想去了之后乃是白白送死。所以老道折向西南,候到了那押送幽安的官兵,劫了幽安。” “那幽安已经痊愈,本打算直接飞回龙方,见了老道,十分开心,当即载了老道,直飞姑臧。有它相助,老道反比你们快了整整一日。在你们到来之前,便已寻见那鹿台,亦发现了大批丧尸的踪迹,皆是当日交战时死去的兵士,天寒薄殓,被络夜罗弄去了雪原做成了伏兵。你们与络夜罗交手之时,老道见他似乎并不想伤你性命,所以迟迟没有出手,一直在等待时机欲要见到那真正的幕后之人。” “那人可是扬灵?”这个问题萦绕在弃心头,挥之不去。 璇元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只是等至最后,那幕后之人并未露面。” “为何我听她声音,好似就是扬灵。” 璇元并未纠缠,继续往下说:“你们被络夜罗掳进那洞窟之后,老道方才现身。原上那些丧尸便交给了幽安,洞窟内那些酒囊饭袋,不过片刻功夫便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来至那泉眼处,只见你们三人赤条条被那黑气裹在一起,俱是一脸痛苦神色,老道不禁一片茫然。那泉眼中藏着极古老的一个法阵,却不知那设阵之人的目的是什么,更不敢轻易动手破解。” 弃想起当日的情景,心中亦是尴尬不解:“只听那络夜罗说那阵叫什么移形换影。” “移形换影?”璇元思忖片刻,还是不得要领,只继续往下说:“那法阵一直运转,你们似乎皆已痛苦不堪即将崩溃,那阵眼却突然打开,一柄模样古怪的小刀跃出,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小刀在半空中幻化出三道虚影,分别斩向你们三人,我甩出了《伐易》,将那刀光挡了一挡。半空突然蹿出一团黑气,竟将那刀取走了。” “黑气?”听至此处,弃吃了一惊,“是那几名乞活使?” “他们还没有那个本事!”璇元停了一停,“倒有几分像是衔蝉奴。” “那猫?” “似乎她一直在跟踪这些人——却不知它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搭救扬灵?” “是,又好像不是,”璇元想了想,“她取了那刀,阵法突然扭曲狂躁,黑气疾收,那泉眼竟炸了开来。你们三人皆被震飞出去,扬灵摔倒在地,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寻个缝隙溜了。” “接下来呢?” “老道赶紧将你们搬出,放置在那幽安背上。这时,那黑气突然又折了回来,在虚空中划开一道口子,将扬灵装了进去。过了片刻,那络夜罗却好似疯魔一般,周身黑气环绕,眼中血光逼人,冲了出来。” “老道原不惧他,但虑及你们的安危,只得催着那幽安赶紧起飞。那络夜罗怎肯善罢甘休,‘金骨乌’放出那血骷髅,老妖婆以《伐易》去挡,孰知这一挡,竟送掉了她一条性命……” 说到此处,璇元突然停住,油脸抽搐了一下:“做了那许久的邻居,天天吵。终于搬走了、清静了,却竟会想念。你说怪不怪?” “什么?”弃见他的神情,有些不敢相信,“便是住在你体内那女子,她已经……” “好在她走得还算坦然,只说自己承载太多人的思念与痛苦,如今终于得以解脱。” “那《伐易》此前不是并不惧那血骷髅吗?”弃突然想起当日在龙方城中那番激斗。 “呵呵,”璇元别过头去,“我们皆是这般以为,所以这次亦是大意了。” “那血骷髅攻击不过是个假象,被血雾隐藏的一团污物才是要命的东西。” “什么污物?” “便是他们当日戮杀幽安所用之物!那物沾在《伐易》之上,那古简竟痛苦难当,拼命挣扎。幽安感知那物气息,亦是惊惶失措,竟将呼延烈自半空中摔了下去。” “什么?”弃如被人当头棒击,“阿烈他……” “我眼睁睁看他被丧尸湮没,却无力救他……”璇元回过身子,双眼发红:“我们勉力离开雪原,向西而行,不过行得一百来里,那《伐易》便已经失控,幽安被迫降落。” “《伐易》中突然冒出一只浑身腐烂的巨大金色甲虫,一边惨叫,一边往虚空中胡乱啮咬。老妖婆在我体内亦是痛苦难当,她不愿再伤我,任那虫子抓回了古简之中。她原无肉身,不过一团执念,竟随那古简与虫子一同化为飞灰。” 换做旁人,只会觉得璇元这一番话如同痴人说梦,绝不会相信。然而弃却亲身经历过记忆被那女子与甲虫褫夺之事,不禁听得心潮起伏、忿恨难平。 “她离开之前,已是极度混乱痛苦,却告诉了我数件事情:第一件,法阵中那刀她此前见过,曾出现在人皇子孙的手中。” “人皇?”弃并不明白,“哪国的皇帝?” 璇元亦摇了摇头:“第二件,她一直将木娅的记忆完好封存,苦于无法还给木娅。如今身死道灭、万物归元,却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她会去做最后的尝试。” “她的意思,”弃眼中燃起了光芒,“木娅有可能还能恢复?” 璇元不置可否:“这第三件,却与你相关!” “什么?”弃吃了一惊,“与我相关?”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聚 “对!”璇元盯着弃的双眼。 “她终其一生苦苦寻找的那钟情之物,可能就是你!”璇元苦笑一声,“兜转千年却依然有缘无分,她要我转告你十六个字所谓大道,莫非糊涂,一念执着,便是罹苦。还说,你终有一日会明白她的苦心。” “所谓大道,莫非糊涂。一念执着,便是罹苦?”弃眼前突然出现当日昆仑那漫天金雨,金雨之中,不也有这些字?但这些字究竟什么意思,他至今并未参透。 “还有一事,”璇元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她对老道说的最后一句话昆仑天碑,或可救世!” “所以你便将我们带来了昆仑?” 璇元点头。 “木娅呢?她现在何处?”弃突然想起方才璇元说起木娅之事。 “随我来!”璇元往外一纵。 弃这才发现自己所在乃是天碑之下一处十分隐蔽的天然石窠,身下便是万丈悬崖。当是璇元担心劲敌突然来袭,有意将自己安顿在此处。 璇元往下一纵,落脚处却是崖壁上斜斜生出的一棵巨松,他正在那树梢向弃招手。 弃随他飘落古松之上,璇元却径向崖壁纵去。弃一看,那巨松乃是生在岩隙之中,那岩隙则堪堪容一人侧身通过。 进入岩隙,行得数步,变得宽阔。里面竟有一间石室,各种用具齐全。 “此处乃是老道静修之密室,简陋了些,却十分安全清静,”璇元往石榻上一指,“喏,木娅。” 借着石缝中透进来的天光,弃可以清晰看见那榻上躺着一名女子,满色红润、鼻息微微,似在酣睡,正是木娅。 “木娅!”弃一步冲至榻前,细细看她。 “面色好多了,”弃十分欣喜,“只她为何物还在酣睡?不是说……” “老妖婆并未说她一定能够醒来,只说自己会尽力。”璇元打断弃,“我这些日给她服用了一些我昆仑秘制的回元汤药,她的身体似乎正在恢复,脉象转强,原先僵硬的四肢如今已经可以弯曲了——谁?” 璇元突然暴喝了一声,闪身出了石缝,弃紧随其后。 崖壁之外,掠过一只巨禽,发出“哑哑”急促鸣声,竟是那只幽安,它已经完全康复。 “不好,”璇元变了脸色,“听它这鸣声,似乎有敌人正在急速靠近,待老道前去看看!” 将身一纵,竟往悬崖下直直坠去。 弃吃了一惊,此处乃是绝壁,离地面何止万仞,纵使璇元修为高绝,这一跃下,只怕亦会摔成肉泥。 耳畔“哑——”一声长鸣,一只巨鸟自崖下云雾中冲天而起,璇元竟稳稳落在了那巨鸟背上,望天外展翼而去。 原来如此!弃擦一把冷汗,却又有些难以置信这幽安与璇元竟似乎已成了好友? 返身慢慢走进石室,一抬头,却猛吃了一惊——木娅榻前,赫然一团黑气。 “什么人?”弃大喝一声,“紧那罗”已擎在手中,正要劈下。 “苍灵卫,别来无恙?”那黑气却全无畏惧,并不躲避。黑气中一对碧莹莹圆眼,光芒闪烁。 “是你?!”弃收住兵刃,往旁一指,“离木娅远些!” “好好好,我离她远些,远些——”黑气言语中有些轻佻,往旁边挪了数步,“也不知她与你究竟有什么渊源,你竟会如此紧张,不惜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见她挪开,弃心中诧异“你何时进来?又是怎样寻到此处?” “你与老道心思全在那大鸟身上,怎会留意到我?”黑气呵呵一笑,颇有些得意,“也不怕告诉你,当日你能进到老泥鳅梦境之中,全因姑奶奶那引梦香。你身上沾了那香的气息之后,便是走到天边,我亦能轻易将你寻见。” 弃吃了一惊,当日闻见那香便觉得十分古怪,只没想到那香竟还有如此作用。怪不得自己的行踪似乎一直在她眼皮底下。心中不觉又多了几分警惕“你来此何事?” “你无须紧张,”见弃将那棍握紧,黑气笑笑,“姑奶奶今日来,乃是来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弃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觉想起璇元体内那女子,“什么交易?” 黑气抬起脚爪,“噌”空中现出一柄小刀。 “此刀名为‘断影’。”黑气将小刀在半空轻轻一划,“哗啦”竟掉出来一人。 “扬灵?”见扬灵好似全无知觉,弃正欲要上前搀扶,猛然想起一事,收住脚步。 “放心,”黑气竟知他心中所想,“她并非罪魁元凶。” “你缘何知道?”弃目光闪烁。 “当日你在那翳泉中所见所闻,并非全是真相,”黑气冷冷一笑,“她不过受人操纵,发出声音。” “是何人在操纵她?”弃细细回忆当日情景,“可是络夜罗口中那‘老祖’?” “你还不算太笨!”黑气将小刀收起。 “那‘老祖’究竟是谁?是不是金人辅?”弃大声追问。 “哈哈,金人辅?他不过一具傀儡,与雪原上那行尸别无二致……” 竟不是他?!弃心中又是一惊,看来这衔蝉奴竟好似知道真正的幕后之人是谁。一念及此、突然惊觉,脱口问道“你缘何会用这‘断影’?莫非……” “真是白夸了你,那人又怎会是我?”黑气幽幽叹了口气“我会用它,乃是因为这‘断影’乃是一件旧物,他的主人还是我一位相识故人,也可谓是冤家。姑奶奶在这腌臜人世滞留千年,便拜他所赐。” 又是故人,弃依稀记得当日这衔蝉奴曾说过,自己亦是她的故人。 “你那故人,我可识得?” “你自然——不识得!”黑气口气一变,不再说那“断影”,“你可愿与我交易?” “你要如何交易?” “我将她还与你,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黑气过去在扬灵身上转了一圈,退至一旁。 “弃哥哥?”扬灵竟悠悠醒来,第一眼便看见了弃,起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弃牢牢抱住。 “弃哥哥,我还活着?”弃本有些尴尬,听她如此问,又见她满脸皆是泪花,再不忍心将她推开。 “咳咳……”黑气故意干咳数声。扬灵一回身,看见了她,不由自主往弃身后一躲“你……” “不用怕她,”弃将她扶住,“她便是你那宫女夕张,只如今却叫衔蝉奴。” 听弃这般说她,黑气并不生气“好,人已经交给你了,你若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只须将她还我便是!” “什么反悔?”扬灵睁着一双泪眼,瞪着衔蝉奴,“早知你便是那夕张,我——” 黑气并不理会扬灵,只看了弃一眼“看来你不愿反悔,那交易生效,等我召唤!” 弃想说些什么,黑气一闪,竟不见了。 “弃哥哥,”扬灵渐渐平静,“我们这是在哪里?木娅——” 扬灵环身四顾,看见了石榻上躺着的木娅,连忙过去抓住她的双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还在,太好了!” 弃原本便不信扬灵会是那幕后黑手,如今又有了璇元与衔蝉奴两人的说明,心中已十分释然。见了扬灵的举动,皆是发自真心,更是放心“扬灵,我们去了龙方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与我细细说说。” “弃哥哥,”见弃问起,扬灵竟突然有些委屈,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 “你们走后第二日,宫中便传来消息,说表哥痼疾复发,卧床不起,我便进宫去探视。来至内宫,发现他病得确实不轻,只在床上昏睡,还不时呓语。问宫中寺人,只说陛下已经吩咐过,此乃是他自小落下的痼疾,卧床数日自会康复,无须太过紧张。医官也已过来看过,开的亦不过是些寻常安神药物。” “表哥身子不好我自幼便知道,听他们如此说,便放下心来。探视完正想离开,他竟突然叫我的名字,还说了一堆东西。只是声音甚轻,语调含糊,其中依稀还有‘络夜罗’三字。我心中奇怪,凑近去听,谁知一低头,竟突然晕了过去。” “再后来,便好似被装入什么东西,里面忽冷忽热,十分奇怪。还依稀记得……”扬灵突然闭了口,面颊飞起两朵红云,抬眼悄悄看了弃一眼。见弃的神情并无异样,竟似乎有些失望。 “我还依稀记得,被人,被人扔进一眼古怪泉水,那泉中升起数条黑气,好似腕足。泉水炽热,要将我烧化。突然刀光一闪,我又失去了知觉……再睁眼时,便在这里了。” 泉水之中她竟是清醒的?听她说到此处,弃才突然意识到她方才为何脸红,不觉亦有些尴尬,心头鹿撞、手心渗出汗来。 “弃哥哥,这是哪里?”好在扬灵没有察觉。 “昆仑!” 扬灵十分惊讶“我们缘何会来至昆仑?” 弃正要回答,突然听见一声轻呼“弃哥哥……” 那声竟是自扬灵身侧传来。 弃愣了一愣,随即陷入狂喜,一个箭步冲至石榻跟前,一把捧起木娅双手“木娅,你,你醒了——” 扬灵也吃得一惊,见木娅睁开双眼,喜不自禁跳了起来。 “公主殿下!”看见扬灵,木娅与她招呼。 “你记得我?太好了!”扬灵大叫一声,连忙俯身将她扶起,“休要叫我公主,叫我扬灵姐姐。” “弃哥哥,扬灵姐姐,我方才听你们谈话,说我们是在昆仑?我们缘何来至这里啊?”木娅神气虚弱,话语却十分清晰。 弃不觉喜极而泣“木娅,你不要说那么多话。待你精神好些了,我再说与你听。” “弃哥哥,无妨的,你现在便说与我听!”木娅撑起身子,眼中满是期待。 qitianxgdao0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迎敌 “好,木娅你听我说,”弃见她坚持,不忍叫她失望,“但你要答应我,无论我说起什么,你皆不能太过激动……” “嗯!”见弃与扬灵的神色,木娅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愈发焦急,“弃哥哥,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原原本本说与我听,我,我承受得住!” 听她如此说,弃不再隐瞒,将她昏迷以来直至雪原之上发生的诸般事情,细细说与她听,一边暗暗看她脸色。见她数次面容变色、失声惊呼,弃便赶紧停下。但他一停下,木娅又会强忍心中震惊悲痛,催促他赶紧往下讲。 便这样一点一点听弃说完,木娅已是浑身颤抖,泣不成声。扬灵只将她肩头搂住,轻声安慰。过了良久,木娅方才渐渐平静:“弃哥哥,你是说单于、阏氏与朔哥哥、烈哥哥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是!”弃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低头回答。 “吁——”木娅长叹一声,“扬灵姐姐,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可好?” 弃吃了一惊:这石室乃在万仞绝壁之上,便是扬灵只怕亦难以独自出去,更何况要带上木娅。 “我来……”弃正想上前搀起木娅,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禽鸟嘶鸣。 “弃兄弟——”弃一回头,一条人影闪了进来,看见扬灵与木娅,那人吃了一惊。 “你们,你们都在?”那人正是璇元,他眼睛瞪得老大,满脸不可思议,“扬灵,你不是……你何时进来的?木娅,你已经好了?” 不待两人回答,他突然又扯住了弃:“近了,只怕明日便会上山!” “如此之快?!”弃心中一沉,“莫非此前我昏睡了好几日?” “不过三日,”璇元摇头,“那络夜罗便似疯了一般赶来!如今,昆仑以东、荒原之上皆是丧尸,密密匝匝犹如群蚁……” 听他说起这般情状,扬灵与木娅皆变了脸色,发出轻声惊呼。 璇元看两人一眼,却依然扯着弃说话:“他们来得再多,老道亦丝毫不会畏惧。只是山中数百弟子,修行未成,恐有危险。弃兄弟,莫若你同我一齐去见见我那师弟,先与他通个消息,教他早作安排。” 璇元竟还有个师弟?弃突然想起,这昆仑自古以来便是修行之地,山中除了璇元,自然还会有他人。又听他说起山中尚有数百弟子,不觉心中歉疚,向璇元行了一礼:“道长,此事因我而起,络夜罗也定是冲着我来,却要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哎呀呀……弃兄弟,此事早不是你一人之事,休要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璇元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挥手将他打断,“这件事从头至尾老道搅在其中,本就是老道之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此事与我没有分毫干系,那络夜罗将龙方、姑臧生生化为人间地狱,将数十万生民化为丧尸,此事便成了我昆仑之事。” “我昆仑历代祖师皆有明训:行大道扬正气,诛邪恶佑苍生!那络夜罗恶积祸盈,将天地间弄得如此血腥污浊,我昆仑又焉能袖手旁观?与他一战,只在早晚。如今他既然送上门来,我等岂有躲开之理?” “我那师弟,修为虽不如我,处事智慧却只在我之上。我将你与木娅悄悄带至此处,并未与他商量,却未曾料想那络夜罗来得如此之快。如今再不去与他知会一声,只怕他还不知情,一旦络夜罗来袭,难免措手不及,岂非更为不妥?” 璇元一口气说了许多。见他说得有理,弃不再坚持。 // 玉京宫中,珲元正在闭目调息。 “掌门,不好了——”一名弟子跌下飞槎,连滚带爬冲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珲元轻轻皱了皱眉头。 “掌门,山下荒原发现大群,大群活尸!”那弟子级别不低,已经可以控制飞槎,竟会如此失态。昆仑禁令:弟子不能随意下山。他应当是有什么急事出山去办,却在半途中见到了那尸群,触目惊心,匆匆返回。 “哦?”珲元睁眼,言语中有些讶异,“尸群?” “对!”门外传来一声回答,紧接着飘下两条人影,却是璇元与弃。 “师兄?”见了璇元,珲元似乎十分惊喜,挥挥手,叫那名弟子退下。 “师兄,别来无恙,何时回的山?”珲元过来拉住璇元,上下打量,“数月不见,师兄缘何苍老成这般模样?” 听他言语之中十分惊讶痛心,弃心中暗暗思忖:璇元虽极少提起这师弟,但自今日之情状来看,他们师兄弟之间感情竟是极深。 “这位是?”珲元看见了璇元身侧立着一名陌生少年,忍不住发问。 弃连忙上前见礼。 “情况紧急,闲话后叙,”璇元一把拉过师弟,“我此番回山,亦是为了方才那弟子所言之事。” 于是将络夜罗之事拣紧要的说与了珲元听。 珲元听完,双眉微皱:“师兄,你说那络夜罗能将尸首复活?如今荒原之上皆是由他复活的丧尸,自东而来,明日便会抵达我昆仑山门?” “正是!” “姑臧来我昆仑,少说也要半月,络夜罗能凭手中法宝御风飞行,短短数日到达倒不奇怪,只是他却从哪里弄来那许多尸首?还有,他这般穷追紧赶,究竟为何?” “昆仑往东百里便是车迟国,只怕又已被他屠戮一空。”璇元对周边地理极其熟悉,一言及此,不禁又想起当日龙方被屠惨状,才发现自己至今心有余悸,“他来得如此迅疾,却应是为了寻我复仇。当日我撞破了他那法阵,坏了他的图谋,他自然恨我入骨!” “他设下那阵,究竟有何图谋?” “这……却不得而知。”璇元摇头。 珲元沉默片刻:“师兄觉得他是为了复仇,我看却未必!” “哦?”璇元睁大了双眼。 珲元一扬眉,看着璇元与弃,“我倒觉得他是为了夺回数样东西。” “那刀子?”弃首先想到的是那“断影”。 “嗯。”珲元点头,“此物对他也许十分要紧。” “还有什么?”璇元问。 珲元的目光停在弃身上。 “道长的意思,还有我?”弃问。 “只怕还有那叫扬灵的姑娘。”珲元又补充了一句。 他为何特意如此说,莫非是怕我们拖累,想叫我们离开?弃心说。 “弃公子勿要误会,”珲元见他沉默不语,猜中他的疑虑,“贫道的意思,既然他为你们而来,你们便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道长的意思,我们可以作为诱饵,引他落入陷阱?” “不错!”珲元微笑着点头,“除此之外,还有可能叫他投鼠忌器、难以施展。” 这珲元能做昆仑掌门,看来确有过人之处。弃不禁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赧颜。 “师弟可是已有良策?”璇元似乎极信赖这师弟。 “昆仑天险,山前山后仅有一条道路,皆有剑阵守护,那些秽物并不是那么容易便能上来。”珲元略微沉吟,“倒是那络夜罗,剑阵未必能将他困住。” 璇元突然想起一事:“当日有人曾指点为兄,说那天碑或能阻挡络夜罗为祸人间。” “天碑?”珲元又思忖片刻,“既是如此,我们便索性张开口袋放他入来!” “我昆仑七百弟子,既济以上廿八人,中流百二,其余皆是初渡。可设三道关卡,层层阻击、引他入彀。第一道,自然是山门剑阵,主力乃是初、中阶弟子。借助剑阵之力,势必要将丧尸阻止、击杀在山门之外。第二道,便设在这玉京宫外,主力乃是中高阶弟子。此处乃是登顶必经之路,易守难攻,众弟子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可结大阵。要将那络夜罗的其余帮手阻在此处,设法击杀。第三道,便设在天碑之下,只是……” 见他突然停住,璇元不禁有些焦躁:“师弟,莫非遇到什么难处?” “那刀现在何处?”珲元看着两人。 璇元想起在石室中见过扬灵,于是望向了弃。弃见他望向自己,只得摇了摇头:“我方才确实见过那刀,但如今却并不知它在何处!” 见他们两人尴尬模样,珲元心知那刀只怕不易寻得。 又问:“传闻中那天碑乃是一极厉害的法阵,只是开启之法早已轶失。若是敌人真的攻至山巅,便再无退路。你们可有想好?” “若昆仑失守,便是山河倾覆、没了人间,哪还有什么退路可言?师弟如此问,莫非怕了?”璇元竟笑了。 “哈哈哈,师兄不必如此激我。我们相识数十载,我珲元什么品性,你会不知?”珲元亦笑了,“既是如此,你们定要设法寻到那刀,带至天碑脚下。我与我派剑、气、符三宗长老、高阶弟子,连师兄一道,便在碑下结下我昆仑最强阵法,诛杀那络夜罗。” 他又抬眼看弃:“弃公子,你与那姑娘,却不宜与那刀呆在一起,以免万一我方失利,叫那络夜罗一次便轻易得手。只我还未想好,要将你们安顿在何处……” 这珲元果然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弃正想说自己愿与他们一道在碑前迎战络夜罗,却听璇元叫了起来:“哈哈,我有一个好去处,只叫那络夜罗寻也寻不着!” “师兄说的是你那石室?”珲元笑笑。 “不是!”璇元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竟早知道那石室?” 他一直以为自己那石室乃是绝密之处,未曾想掌门师弟早已知晓。 “不是石室,那会是何处?”珲元被他弄得颇有些好奇。 璇元却将头一仰,一张油脸闪闪发光:“我不告诉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诱入 见璇元卖起关子,珲元反倒不再追问,只微微一笑,向他们拱一拱手“好。那弃兄弟与扬灵姑娘便交与师兄了。事不宜迟,我这便着手安排。” 片刻之后,昆仑彻地铜管开始鸣响,满山皆是弟子得令之声。 “弃兄弟,此处但交与他,你却要与我一道寻那刀去。”璇元一把拉起弃,转身便走。 “道长打算如何去寻?”弃这一问,璇元亦愣住了。 莽莽昆仑群峰如海,那衔蝉奴行踪诡异,要何处去寻?即便寻到,她若不愿交出那刀,又该如何处置?便在两人犹疑不定、面面相觑之时,身前竟突然现出了一团黑气。 璇元吃了一惊,往后一跃。待看清那黑气正是衔蝉奴,不禁大喝一声“哈哈,老猫,正要寻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快将那刀交与我们!” 衔蝉奴冷笑一声“她去了?” “什么她去了?”璇元一时没有听明白。 “没了她,你个牛鼻子便连个屁都不是,还敢这般与姑奶奶说话?”衔蝉奴连正眼也不看璇元。 璇元终于听明白,她说的乃是住在自己体内那名叫“知”的女子,不禁气得哇哇大叫“你个老猫,老道今日便叫你见识下没了她,老道还是个屁不是……呸呸呸,你个老猫才是个屁!” 弃一把将他拉住,反向衔蝉奴行了一礼“你此时现身,定是已经听见我等方才的说话,不知你可愿将那刀借我们一用?” “嗯,这还像句人话。”衔蝉奴白了璇元一眼,“姑奶奶原想帮你们,方才这牛鼻子满嘴喷粪,弄得我差点改了主意。” 听她说想帮助自己,璇元强忍着一口气,愤愤然站在一旁,不再吭声。 “只那刀却不能交与你们。即便交与了你们,你们亦不会使用。”衔蝉奴冷冷一笑,“但姑奶奶却可以助你们将那络夜罗引入你们那阵。” 听她如此说,弃十分高兴“如此多谢了!” “谢就不必了!”衔蝉奴将他叫住,“你只休要忘了答应我的交易。这次帮你,便当是我主动提高了价码,叫你小子多占些便宜。” “若你愿帮我,那交易我自不会忘记。” “那便好!”衔蝉奴将身一转,飘然而去,“你们只管将阵布好,明日需要我时,我自会出现。” 见她远去,璇元啐了一口“呸!” 转身看着弃“她方才说起交易,什么交易?还有,你竟信得过她?” 弃叹息一声“那交易乃是她与我一点私事。至于信不信得过她——若信不过又能如何?与她争斗一番,惹她跑出昆仑?或者,逼她将那刀子直接交与络夜罗?” 璇元想想确实如此,低头不语闷闷不乐。 “道长说替我与扬灵寻了一处地方,叫那络夜罗无法找见,却是哪里?”见他有些沮丧,弃有意问他。 “哈哈,”璇元又来了劲头,“随我来。” 来至山巅悬崖一侧,向着崖底“哑——”一声长啸,山谷回响。 弃正不明所以,一只巨鸟“轰”排云破雾停在了眼前,正是那幽安。 “便在此处!”璇元往幽安背上一指。 他竟叫我与扬灵呆在这鸟背之上?弃细细一想,这还确实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 “哈哈,”弃向璇元一拱手,“此处绝佳,也只有道长能够想到!” 璇元听他夸赞自己,不觉眉开眼笑。 “明日便叫扬灵坐在这幽安背上,藏身在五里云中。木娅身子犹未康复,依然待在你那石室之中。”弃话锋一转,“我却依然要与你们一同迎战那络夜罗。血海深仇,非报不可!” 璇元见他言辞慷慨,亦不阻拦“有你在,胜算又多了几分!” 两人回到石室,将次日之安排说与扬灵和木娅听,两人自然不愿答应,皆要舍身参战。 弃苦口婆心言明利害,说了半晌,两人方才勉强同意。 安排好一切,眼见天色已晚,弃与璇元自石室中退出,依然回至石窠中歇息。 寅时方过,彻地铜管再次响起。 “来了!”弃与璇元一跃而起,直奔天碑。 昆仑山门之前,数百名昆仑弟子与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丧尸已展开激战。 弟子皆是轮番上阵、且战且走,将大批丧尸引入剑阵。那古老剑阵便犹如巨大的绞肉机器,“轰隆隆”发动一次便吞噬掉成百上千的丧尸。 只是剑阵发动数次之后,便需要重蓄力量,中间会有片刻停顿。此时便需要弟子上前死力顶住丧尸攻击,等待剑阵再次发动。 无奈丧尸实在太多,在数团黑气指挥之下,竟也发现了剑阵的弱点,只等待时机发起猛攻。 辰时方过,昆仑弟子已死伤过半,丧尸还是源源而来。 山门告急! 便在此时,半空之中一团黑影如火云坠下,落入丧尸群中,几个起落,碾倒一大片——却是扬灵驾着那幽安从天而降。 见那鸟如此神勇,众昆仑弟子士气陡涨,发一声喊,又抢回山门前已丢失的阵地。 玉京宫外,数十名弟子围住了数团黑气,正在缠斗。 山门处的弟子无法阻住这些黑气,索性放了他们上山来至玉京宫。 哥舒野手中那“食魄星芒”已连伤了数名昆仑弟子,却又有弟子即刻补上。 黑气身手尽皆不弱,更有好几名既济以上高手,奈何昆仑弟子人数众多,倚仗山势、建筑、树木织成剑阵,层出不穷,变化万端,黑气用尽浑身解数方才勉强打个平手。 稍不留神,一团黑气中了一道昆仑灵符,被灼得“哇哇”乱叫。慌不择路,竟蹿进了数名昆仑弟子早就布好的陷阱。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缚牢,网上符纹闪耀,网外剑光闪烁,片刻间将他打得烟消云散。 “老八!”哥舒野大喊一声,“食魄星芒”飞出,又伤了两名昆仑弟子。他这一分神,却也被一名昆仑弟子以一条绳索缚住。那绳索应是自那“璇玑秘境”中得来,算是一样法宝。哥舒野连挣两下,皆未能挣脱,反被那绳索放出的电火击伤,发出一声惨叫。 又是那女子“老七”冲了过来,挥动兵刃将那弟子击退,将他救了下来。 “这般打法我们太吃亏,”哥舒野大叫,“大家伙皆集中至一处!” 余下数团黑气皆往他处退来。黑气集中在一起,不再四处冲撞移动,只与昆仑弟子僵持。 络夜罗却一直没有现身! 昆仑山巅,天碑之前,一团黑气竟自虚空中浮现。 “络夜罗,你不是想要这刀子?”黑气长笑,将手中刀子望空中一举,那刀竟发出一道寒芒,射向天际,“你来拿啊!” “络夜罗,你个缩头乌龟,当日你趁姑奶奶不备将我击伤,还说要拔了姑奶奶脚爪。今日姑奶奶来了,你倒是来试试看,姑奶奶这脚爪你拔不拔得下来?” “络夜罗,姑奶奶已没有耐心了,我看你还要躲到几时?” “络夜罗,你若再不来,姑奶奶可要走了。你休要后悔……” “哈哈哈……”一柄巨伞从天而降,伞后一人发出喘息般笑声,“小小野猫,竟也敢在这里向大爷我叫板?” 络夜罗自伞后现身,一伸手“识相的,将那刀子乖乖拿来!” “哼,”黑气中那一双绿眼闪过一道寒光,“我方才已说过,你若有本事,便过来取啊!” “不知死活的东西!”络夜罗眼中血光转盛,“金骨乌”望天一指,“你休要以为这昆仑便能庇佑得了你!” “金骨乌”中爆出一道血光,在半空炸开,竟又是漫天血色骷髅,如同一张天幕,转瞬之间便将那山巅笼罩了起来。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络夜罗形如疯魔,“将那刀拿来!” “妙——我好怕!”黑气竟大笑起来,“哈哈哈……” “呀!”被她如此羞辱,络夜罗再无耐心,“金骨乌”一抖,那天幕开始涌动,内里的骷髅发出令人胆寒的呼啸之声。 “倏”一声,黑气消失,络夜罗立足之地,却四面皆亮起了炫目金色光芒,将他缚在原地。 “衔蝉奴,”络夜罗大喝一声,“你竟胆敢算计我!” “络夜罗,你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便是你的大限!”一人自山石后现身,正是璇元,“既来到我昆仑,便请你尝尝我昆仑‘五轮明光大阵’的滋味!” “原来是你个不男不女的老怪物,”见了璇元,络夜罗冷笑一声,“我说上山之时没有见你,却原来你偷偷躲在此处暗算我。呵呵,只是你那法宝已被我破去,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听他说起当日坏了《伐易》之事,璇元心中一恸,想起那女子,更有一股恶气泛起“好,今日便让你见见老道有什么本事!” 一声呼唤,珲元并三位长老自隐身处闪出。 “老妖婆,老道今日便替你讨回公道!起——”璇元往半空一纵。 “嗖、嗖、嗖”珲元并三位长老手中长剑飞出,“哒哒哒”璇元脚踏长剑,犹如踩上天梯,直蹿入半天云中,消失了身影。再见他时,他已是头下脚上倒冲下来,直直扎向络夜罗。 “呀——”珲元与三位长老体内四道金光齐齐射出,在半空中将璇元包裹。四人身形闪动,开始疾转,金光牵引,璇元开始在半空亦开始疾转,竟渐渐化身为一柄金色巨剑,挟毁天灭地之势,直直斩向络夜罗。 第一百三十四章 裂罗 “轰——”一声巨响,金色光波瞬间将昆仑山巅湮没。 “主人……”那数团黑气遥见山巅金光一闪,血色骷髅织成的天幕被猛然撕开,紧接着脚底震颤,竟好似整座昆仑要被那金光劈裂,不禁面面相觑,“主人此番只怕遇上了**烦!” “老大,那我们怎么办?”问话的是那老二,“要不——” 他的意思很明显:跑路! 倒是那老七“呸”了一声:“胜负犹未见分晓,便想着脚底抹油,未免也……” 她话音未落,一团黑气指向山顶:“你们看!” 只见一团血雾自山巅缓缓升起,渐渐弥漫至天幕之中,方才被金光刺破的部分瞬间愈合。 仔细看时,血雾之中隐隐一团黑影,竟是那“金骨乌”包裹着络夜罗。 “主人,主人他没事!”那老二瞬即改了口风,“我等拼力杀将上去,助主人一臂之力。” 众黑气来了精神,裹在一团往山巅猛冲,又伤了数名昆仑弟子。 // 山巅已被阵法的巨力冲击出一个十数丈深巨坑。璇元落地,犹在滴溜溜疾转。 坑中尘灰弥漫,全是崩裂的山石、树木,并无半分动静。 “那厮可已被斩杀?”珲元与三位长老皆极尽目力,往坑中探视。 “嘭”一声轻响,竟是巨伞撑开之声。 “不好!”众人疾速退开。 一团血雾,自坑底升起,慢慢浮至半空。血雾之中,裹着一物,乃是那“金骨乌”。“金骨乌”下,络夜罗浑身皆是被剑气割开的伤口,头顶更是现出一个大洞,露出森森白骨。浑身伤口中渗出一团团深红色血雾,将他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方才一击,乃是昆仑顶尖高手放手全力一搏,威力不容小觑,但这络夜罗竟生生扛住了! “快,再度结阵!”昆仑五人如轮急转,又各踏方位,欲要再次结阵。 “哈哈哈,这便是你的本事?!”络夜罗身在半空,发出喘息般怪笑,“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他身上血雾,早已将半空那骷髅天幕重新缝合,又将昆仑山巅罩了个严实。 “呀——”络夜罗一声怪叫,“金骨乌”一转,那天幕竟“轰隆隆”如长河般卷了下来。 “护!”眼见形势不对,璇元大喝一声。五人身上再次现出金光,交织在一起,却是一面巨大球形金色护盾。 天幕中骷髅发出“巨巨”呼啸,摧人心魄。血色洪流所过之处,生机全无,山石粉碎,大半个山头被夷为平地,方才现出的大坑竟被那些碎石残渣生生填满。 “嘭”只一瞬,金色护盾便被击破,昆仑五人犹如五条小舟,只在洪流中飘摇浮沉,依靠金色光带相连,勉强支撑。 “噗嗤——”珲元与三位长老皆是口吐鲜血,身上金光渐渐黯淡,眼看便要不支。 “唰!”一道金光自天碑之巅直直射下,径取络夜罗。 金光半空之中化为数匹巨马,疾如流星,飒沓而来。络夜罗眼看胜券在握,并无防备,被那金马踏胸而过。 血色洪流消散,络夜罗坠地。 “是你!”经弃一击,他那蹇横留下的身躯已经支离破碎,周身血雾弥漫。 “你终于来了!”络夜罗竟发出笑声,“老猫,不如你也现身吧,我们今日一次做个了断!” 衔蝉奴现出身形,她竟藏身在虚空之中。 “不是还有两位姑娘?”络夜罗左右看看,并未看见扬灵与木娅。 “啧啧啧,可惜了,”衔蝉奴将身一闪来至他面前,“你已成了这般模样,竟还想着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哈——” “不对!”衔蝉奴眼中绿光闪动,突然将身疾退,“你已受重伤,缘何身上的戾气反倒愈发浓重?” 一团阴影自血雾中飞出,衔蝉奴竟发出“妙——”一声惨叫,取出小刀欲要遁入虚空,还未来得及挥动,便被那物死死扣住。 弃定睛一看,猛吃了一惊:那团阴影竟是半个葫芦! 将手伸至腰间一摸,自己的葫芦明明还在。 见他去摸那葫芦,络夜罗一声长笑:“先收拾了你们,再寻她们不迟。” 一把将“金骨乌”收起,又自腰间取出一只琉璃小瓶:“只委屈你了!” 众人不知他要作甚,那“金骨乌”却似乎意识到什么,发出一声惨烈长鸣。 络夜罗一挥手,瓶中一团黑气飞出。 “不好!”璇元见过此物,当日《伐易》便是被它所毁,以为他要坏了弃手中的“紧那罗”,一纵身将弃推开。 络夜罗却“嘭”将“金骨乌”一撑,将那黑气尽裹在了伞中。 “金骨乌”发出嘶嘶痛苦喘息,开始剧烈颤抖,竟渐渐萎缩成一根带羽枯骨。 被它禁锢其中的那些怨魂突然得了解放,便如出闸之洪水般呼啸涌出。遗憾的是,它们还未来得及享受片刻重获自由的快乐,立时又被另一股力量牢牢攫住! 只一瞬,络夜罗已将那不计其数的怨魂吸入体内。随着那血色长河涌入,他的身躯开始暴长。 片刻间,他已成为一名巨人——不,一只巨大无比的怪物! 几乎与那天碑一样高大,周身皆是血雾。血雾中一个个骷髅隐现,发出痛苦无比的**啸叫。 这一切皆出乎众人意料!便在众人惊诧不已之时,它却已经发动。 络夜罗周身射出无数道血光,犹如无数道腕足,所过之处,与那血色天幕一般,断绝生机,催山裂石。 只一瞬,璇元、珲元与三位长老已被它击倒,剑、符两宗长老伤势甚重,一身筋骨断裂,呕血不止,当即身殒。璇元修为最高,也被击晕过去。 弃挥舞“紧那罗”高高跃起,欲要将他捣碎。“紧那罗”金光所过之处,髅影滚动、血光散开,却片刻间再度复合。络夜罗毫发无损,益发猖狂。 血光翻滚,数次将弃裹住。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愿伤弃性命,只是将他困住,慢慢摔打,便如同狸猫戏鼠,消磨他的心力斗志。那血光之中还含有一种令人迷乱的力量,弃渐渐左支右绌,竟开始有些恍惚。 璇元转醒,发现自己已无法动弹。抬眼见弃又现出当日在岱山时之神情,知他心智受扰,万分着急,却无计可施。 弃的眼前又开始出现各种幻象,自混沌之中漫过洪荒纷至沓来,令他目眩神迷头痛欲裂。半空中却传来阵阵召唤,仿佛叫他投入怀抱。所赖“紧那罗”时时将他警醒,犹在苦苦支撑。 半空突然一声长唳,一团黑影自云中穿出,是那幽安! 却原来扬灵担心山巅战况,悄悄飞上山来藏身云中。见情况紧急,再无法忍耐,自半空中冲了下来。 “坏了!”璇元心中一紧,“扬灵此时现身,岂不是白白成全了那络夜罗?” 果然听得络夜罗一声怪笑:“终于将你等来了,今日算是完满了!” 幽安长声嘶鸣,在络夜罗周身又抓又叨,吞食那些怨魂。络夜罗却全不在意,只是稍稍应付,只将注意力放在弃的身上。 终于,一道血光破开“紧那罗”棍影,将弃击飞出去。“紧那罗”落地,犹在“嗡嗡”鸣响,弃却似乎已经无法听到,眼中泛出血光,站起身来一步步向络夜罗行去。 “扬灵!”璇元发出声嘶力竭的大吼。 扬灵低头,发现弃情形有异。驾着幽安俯冲下来,欲要将他阻住。 弃竟突然一挥手,一记重拳打在幽安腹部。 幽安吃痛,哀鸣一声,冲天而起。 这一下来得突然,扬灵全无准备,欲要捉住幽安脖颈,却只拔落数茎金羽。哗啦啦自半天云中摔落下来,“啪”跌落在弃身前。 “扬灵!”璇元悔恨莫及,大声疾呼。弃却好似全无知觉,竟要跨过她的身体,继续投向络夜罗的怀抱。 “弃哥哥——”扬灵伸手,欲要抓住弃,却再没有半分力气。她眼中金色光芒逐渐黯淡,一头金色秀发竟也开始慢慢褪色。 事发突然,络夜罗亦未料到。血色腕足欲要触碰扬灵,却陡然像被刀刺了一般往回一缩。弃的身躯一震,竟也停了下来。 只见天色陡然变得阴沉无比,便似一只巨釜扣在头顶,瞬间没有了一丝天光。 穹顶之外,依稀传来隆隆雷声。扬灵的身体竟渐渐化为星星点点金色微尘,向天际袅袅飞去。 “咔嚓——”一声巨响,是来自天外的一道硕大无朋的闪电,竟将那黑漆漆穹顶劈开。劈开之处,竟现出血肉模糊的一条巨大伤口。 那伤口如溃烂般一点点扩大,“唰”一道天光自那裂缝之中照入,恰恰照在那石碑之上。 那光透过扬灵化成的金色微尘,竟在天碑上映照出古老的符纹印记。随着一处处符纹亮起,天碑慢慢化身为一面金色巨镜。 “不!”络夜罗感受到威胁,飞出数道血光裹向呆在原地的弃,欲要将他掳走。 “扬灵?”弃竟好似全然不觉,只蹲下了身,轻轻抱起身前的扬灵。 血光碰到微尘,便好似被灼,再不敢靠近。 “嗷——”络夜罗一声长嚎,向山下纵去。 他身子犹在半空,那镜却突然发出一道令人目盲的金色强光,“轰”射向了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复归 络夜罗浑身血骷髅皆在那光中颤抖、扭曲,带着一声声惨叫化作缕缕青烟。 他的身形瞬间土崩瓦解,竟又化为一团黑雾。却在金光之下无处遁形,一双血眼中满是恐惧,光芒越来越淡。 慌不择路下,它“倏”一声钻进了地上那半只葫芦。 金光照射在葫芦之上,葫芦竟将金光反射了回去。“咔哒咔哒”死死扣住身下土地,好似要拼死护住那黑雾。 天碑上金光更炽,相持片刻,葫芦渐渐不支,被灼得发出“吱吱”惨叫。金光猛然一收,那葫芦凌空飞起,“噗嗤”一声被吸入天碑。 葫芦之下,扣着那黑雾,还有一只碧眼银毫小猫。 黑雾再无处躲藏,那小猫却突然跃起,脚爪之中一道刀光闪过,黑雾“嗷”一声长嚎,丝丝飘散。 弃的身躯猛然一震,竟似乎有人往背上突然扔来一团重物,要将自己拽翻在地。回身一看,却并无他人,只有地上被金光拉得极长的一道影子。 再看手臂之中,扬灵的身子已尽变为半透明的金色微尘,只脸上含着浅笑,一滴清泪挂在眼角,发出氤氲光彩。 “扬灵——”弃终于清醒,伸手欲要替她擦去那颗眼泪。 那泪竟“呲”一声,顺着他的指掌,化为一道热流,游过手臂、胸腹,直入气海之中。 弃心中突然泛出一种久违的、失而复得的满足,便好似长河之畔阿爷的轻轻抚摸,好似母亲怀中的呢喃耳语,好似天地洪荒间奔涌而来的一道长风,将自己送上那妙不可言的无何有之乡! 气海中元神小人陡然睁开双眼,“嘭”发出一道金光。那光经过他的身体,聚集在头顶印记之中,冲天而起,将黑色天穹刺得粉碎。 // 昆仑之巅,风轻云淡,除了满目疮痍,除了犹未散尽的血腥气息,似乎一切不过一场大梦。 天碑金光渐渐泯灭,众弟子匆匆四处奔来。弃却立在那天碑之下,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珲元师弟——”是璇元在呼唤,他无法动弹,只能远远看着珲元说话。 珲元躺在乱石之中,已是奄奄一息,听见师兄呼唤,努力动了动脑袋。 “师弟,我们赢了!”见师弟伤成那般模样,璇元声音竟有些哽咽,“若师父老人家还在,也定会替我们高兴的。” “师兄,我知道了……”珲元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对不起。” “师弟,你应该开心才是啊。你看天上那云,似不似师父生气时翘起的胡子?我最近老是梦到当日我们一同入山学艺的情景,那时我总是欺负你,你却……师弟——师弟!” 珲元早已悄悄停了呼吸。 “师弟……”璇元竟像个孩子般哭了出来,“你答应过师父要好好照看我的呀,你怎么能在我之前走呢?我要你回来,我不许你走,我不要你道歉——呜……” 弃行至璇元身前,这才发现他苍白须发之上尽是血迹,竟好似又老了一大截。 “道长——”弃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牛鼻子,”衔蝉奴不知何时来至弃的身后,“人都死了,在这儿干嚎有个鸟用?看看你这副德行,还是想办法先把自己拾掇好了吧!” “老道没事,死不了!”见了她,璇元昂起头止住哭,挣扎着想要起身,弃连忙上前扶住。 “如今可不是在这里扭捏作态的时候,”衔蝉奴将手中那小刀一扬,“只要它还在,便会有人要设法将它夺去,造出第二个、第三个络夜罗来,肆虐人间。” “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老道却不信那络夜罗是人制造出来的。”璇元狠狠瞪了她一眼。 “哈哈,”衔蝉奴笑了,“原来你们还没看出来,那络夜罗是什么?” “是什么?不就是一团黑雾?”璇元心中好奇,嘴上却不服软。 “切,真是愚不可及!”衔蝉奴冷笑一声,看定了两人,“它乃是你这位弃兄弟的一截影子。” “什么?”璇元觉得太过不可思议,用力扭过身子往弃身后去看,弃的影子好好的,并未发现异常。 “影子怎可能离开主人?你休要糊弄老道!” 衔蝉奴呵呵冷笑,将那刀只在璇元身后一挥,竟有一团灰蒙蒙烟雾状的东西飞了出来,那物离了璇元的身子,却似乎十分着急,只往璇元身上不停撞去。 璇元再扭过身,不禁吓了一跳,自己的影子已不翼而飞。虽不知这影子究竟有何作用,一旦失去竟十分紧张。 “你快将它还我!”璇元冲衔蝉奴大喊。 那衔蝉奴却有意戏弄他,并不着急将影子还他,只看着他发笑。 “我的影子?”弃见那小刀果真能将影子自人身上取下,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心中却依然疑问重重,“我的影子为何竟这般嗜血、这般丧尽天良?它又怎会拥有那般毁天灭地的能力?又是谁在何时将它自我身边取走,我竟全无知觉……” “呵呵,为何络夜罗十分轻松便能乱你心智?为何他数次三番要将你掳去却并不伤你性命?为何他亦有半只与你腰间一模一样的葫芦?”衔蝉奴盯着弃的双眼,只不紧不慢一条条追问。 随着她的问题弃细细思忖,竟越想越恐怖,打了个寒噤。 “至于是谁将你的影子从你身边取走,又将它变成这般模样,”衔蝉奴幽幽叹了口气,“却要去到一处地方,才有找到最终的答案。” “你是说——”弃想起衔蝉奴提到过的那交易。 “对,你随我一道,去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见璇元在那龇牙咧嘴左扭右扭十分碍眼,衔蝉奴又将小刀一划,那团灰雾散去,回到璇元身后,璇元这才松了口气。 “为何我的影子只是灰蒙蒙一片,好像还十分胆怯?”见那小刀神奇,璇元童心大动。 “你不过一介凡人,自然如此!”衔蝉奴随口一说。 “你的意思,我弃兄弟不是凡人?”璇元却听出她话中的意思。 “你弃兄弟——”衔蝉奴目光闪动,“他的元神之力甚强,所以影子也与常人不一样。” 亲眼目睹弃头顶射出金光驱散阴霾,璇元对弃现在是刮目相看:“怪不得当日老道与他比试气力竟会输与他!对了,老妖婆进过弃兄弟身体之后,亦说他确与常人有异。” 当日在土丘南梦境之中,衔蝉奴便发现弃身上有一股自己熟悉的气息。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感觉到他便是当日改变自己命运那物。若果真如此,那么他体内蕴藏的便是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一旦拥有便能掌控一切,不觉动了其他心思。听璇元说“知”曾进入弃的身体,还发现他确有异与常人之处,不由得脱口问道:“何处有异?” “我弃兄弟竟有两重气海,经脉之中自带一股力量,能推动元神气息运转。更奇异的是他体内竟还有——” “有什么?”眼见要触及自己想要的答案,衔蝉奴不禁有些紧张,眼中绿光闪烁。 见她如此,璇元知她极感兴趣,有心报复:“叫什么来着,老妖婆当日说过……哎呀,你看我这记性,竟忘记了!” 弃见他们讨论自己身体,有些尴尬,突然想起一事,不禁问道:“若那络夜罗是我的影子,与我有各种渊源,为何当日在那法阵之中,他要将扬灵也一道放入?” 璇元有意要卖关子,连声附和:“对啊,对啊,他为何要将扬灵亦置入那法阵之中?那法阵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被弃打断,又见璇元故意跑题,衔蝉奴有些不悦:“她啊,必是也与你有些什么干系。至于那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我却并不知道。” “除去我救过她的性命,扬灵与我会有什么干系?”弃突然想起那颗泪珠,那种刻骨铭心的满足与温暖。一时间,与扬灵相处的点点滴滴“唰”一下浮上心头,竟好似听到扬灵在自己体内呼唤:“弃哥哥,弃哥哥——”神情恍惚间,不自觉流下泪来。 见他伤心,璇元知是想起扬灵,连忙岔开话题:“你方才说了这半天,究竟是何用意?” 他问的乃是衔蝉奴。 “都是你这牛鼻子四处打岔!”衔蝉奴亦想起要说之事,瞪了璇元一眼,“姑奶奶的意思,乃是叫他与我一道下山,去见那幕后之人,将这一切了结!” “你竟知道那幕后之人藏在何处?莫非你与他……”璇元亦将眼睛一瞪。 “你!”衔蝉奴被他气得一愣,“胡搅蛮缠,不可理喻,蠢笨如牛,无药可救!” “你说谁笨?”璇元又要与她抬杠。 “你是叫我与你一同去苍蘼?”却是弃在发问。 “只怕已没有必要去苍蘼了。” “为何?”弃心中一紧,“莫非已无苍蘼?” “嗯!”衔蝉奴点头,“那人手段,只怕比络夜罗犹有过之。法阵坍塌,宝物丢失,狂怒之下,只怕早将苍蘼化为血海。还有,那人老巢,只怕不在苍蘼。” “老巢?”弃心念疾转,“难道是——姑臧雪原,那眼泉水?” 衔蝉奴哈哈一笑:“比起牛鼻子,你聪明何止万倍!” 第一百三十六章 覆国 木娅正在石室中焦急等待。 “弃哥哥——”见弃来至自己身前,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拉住,来至光亮处细细打量。 见他满身伤痕,难免十分痛惜。又见他行动敏捷、精神抖擞,身体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我们胜了?” “嗯!” “扬灵姐姐呢?还有璇元道长,都没事吧?” “道长还好,扬灵她……”弃低下头,不敢看木娅的眼睛。 “扬灵她怎么了?”木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看弃的神情已经猜到结局。 方才整个天空化为血色,此后又变成漆黑一团,雷鸣电闪,良久方才见到光明,木娅心中便一直如同悬着一块大石。见到了弃,刚要放下,突然又听闻扬灵的噩耗,不觉痛苦难当,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弃连忙将她扶至榻上坐好,虽不愿意,却还是开了口:“木娅,络夜罗虽灭,他背后那黑手却不会停止作恶,只有将它一并消灭,这人间才会太平。” 木娅点头,看着弃,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弃哥哥,你要走?” “嗯,”弃点点头,“璇元道长负伤,无法再来石室照料你,我会将你送至……” “不!”木娅突然站起身来,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弃哥哥,不管你去往何处,这次我皆要与你一起。再不要一个人呆在这山上白白担心!” “可是木娅,你的身子……”这数月来,木娅饱受煎熬,身体确实已是十分瘦弱。 “我没事,”木娅望向石隙之外那道天光,“弃哥哥,你别忘了,我可是龙方的医官。我的身子,我最清楚。” 突然回过身,眼中满是坚定神色:“弃哥哥,木娅在这世上已没有了亲人,在你身边,我心中才会踏实——若还叫我与你分开,那才是比病痛更折磨人的事情,我还真担心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听她如此说,弃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怜爱之情,不再坚持。 “好,我们这便动身!先去向璇元道长辞个行。” 见他同意,木娅脸上又露出笑意。 弃托起木娅,飞出石室,直奔玉京宫。衔蝉奴却早候在门口。 见到一团黑气,木娅吓了一跳,不由自主藏至弃身后。 “木娅姑娘,你无须害怕,我是夕张!”看她兴冲冲神色,衔蝉奴已猜到她此番会与自己同行,出声替自己解释。 听她如此说,木娅望向弃,弃点点头:“木娅,忘记告诉你,此番她会与我们同行。” 木娅冲黑气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心中却十分奇怪:“夕张姑娘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听见他们说话,璇元自宫内蹒跚行出。用了昆仑灵药,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道长!”木娅连忙与他招呼。 “老道此番只怕不能与你们同行了,”听璇元口气,竟颇为惋惜。 他抓起弃的双手:“若遇到难处,别忘了昆仑虚,别忘了还有老道。” 又取出一个锦囊塞至弃的手中:“这里有数颗药丸,能救人性命,兴许能够用上。” 交代好一切,璇元撮嘴仰天长啸一声。云中传来一声呼应,那幽安从天而降,落在三人身前。此鸟甚通灵性,竟主动俯下身子,要叫三人乘上去。 弃心中一喜:有它相助,只怕三两日便可到达那雪原。 衔蝉奴却“切”一声:“我不需你老道相助,也坐不惯这鸟。三日后我们鹿台碰头!” 一转身消失在虚空。 弃和木娅挥手与璇元惜别,驾着幽安望万里云中钻去。 // 半空中俯瞰,沿途村镇皆成焦土,方圆百里绝无人迹。触目惊心处,弃与木娅对络夜罗之暴行更加憎恨。憎恨之外,弃心中还生出深深愧疚:若那络夜罗真是我的影子,我岂不是亦难辞其咎? 忍不住时常回身察看,身后的影子却并无半分异常。 飞了一日,已可远远看见姑臧城池,弃正想着要在何处着陆。 “弃哥哥,你看!”木娅突然往身下一指,只见荒原之上竟出现了一支十数人的军队,领头的乃是一名金衣金甲的少年将军,正纵马狂奔。 看那模样,却十分仓促狼狈,似乎正在躲避身后的追兵。 弃看那少年将军有几分面熟,细细回忆,突然想起:这不正是守护苍蘼都城的那金刀卫首领,好似叫做姬先。他竟逃亡数千里,来至这荒原之中。 立时叫幽安降下云头,停在了那军队之前。 幽安如一片巨大乌云从天而降,那少年将军显是吓了一跳,战马人立,正欲抽出腰间金刀,那马却嘶鸣一声往后倒了下去。再看时,那马遍体血痕,口吐白沫,只在地上抽搐,看来是早已受了重伤,如今更是体力耗尽,瞬间死在当场。 那姬先身手甚好,战马仆地,他却一个空翻落在地上。尚在空中,他金刀已经出手,竟飞出十数团刀光,裹向了幽安。他身后那些骑手,亦纷纷勒马,手中兵刃尽向幽安招呼过来。 弃自幽安上一跃而下,“紧那罗”一挥,形成一面金色护盾,将他们兵刃尽数荡开。口中大喊一声:“姬将军,休要动手!” 见那鸟上飞出一道人影,又听他呼唤自己名字,姬先更是吃惊。擎刀细看,来人不正是苍灵卫?心中一阵欢喜,竟“噗嗤”喷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 弃一闪身,将他扶住。 那十数名兵士中亦有认识弃的,立时滚鞍落马:“苍灵卫救命!” 那余下的兵士纷纷下马,跪地磕头:“苍灵卫救救我等——” “你们被何人追赶,如此慌张?”弃觉得奇怪,抬头朗声喝问。 “狼!”那回答之人竟周身颤抖了一下,欲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便好似身后有一只巨爪,随时要掏心裂肺、取了自己性命,眼中俱是绝望的神色。 “狼?”弃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正要追问。 “不是狼——”怀中的姬先竟突然嗫嚅了一声,“是魔鬼!” 弃俯身看他,这才发现他身上金甲裂开数道半尺长口子,鲜血汩汩流出,连忙回身召唤木娅。木娅赶来,撕下衣服欲要替他做包扎,谁知姬先竟摇了摇头,将两人推开。 “不要管我,你们快走,不然便来不及了!”他回头看看天边日色,满脸焦急惶恐,“带上我这些兄弟,寻条活路!” 当日姬先在苍蘼国都以金人击杀黑气的情景,他犹记得。何其举重若轻、意气风发,今日竟狼狈至斯!究竟何物,叫他们如此恐慌? 弃心中一紧,脱口问道:“姬将军莫慌,追赶你们的莫非是北境的狼骑?” 见他竟然知道狼骑,姬先有些惊讶,点了点头:“苍灵卫知道这狼骑?” “有所耳闻,当日取了姑臧的便是那支神秘军队。”弃取出数颗璇元所赠丹药,喂入姬先口中,“那借了狼骑之人,不正是苍蘼皇帝金人辅,为何反追杀起你们来?” “陛下痼疾发作便一直卧床不起,”姬先叹了口气,“不知何故,数日前那狼骑突然现身国都,悄无声息便开始攻城。短短数日,已将苍蘼城化为了一片修罗屠场。” “姬将军,恕弃鲁直,”弃心中还是奇怪,接着又问,“那狼骑虽然凶悍,但当日郁广都与宇文追两位将军在姑臧城下亦与他们相持了一晚,斩杀数百匹巨狼。金刀卫勇猛精悍、天下无匹,又有守城金人相助,缘何竟会溃败成这般模样,以至于逃亡千里?” “狼骑攻城之时,守城金人竟不知何故突然坍塌,将那城墙砸出一个巨大豁口,以至数千狼骑长驱直入。”姬先言辞激愤,却面有愧色,“我等慌忙去堵那豁口,如何能堵得住?只可惜了我三千好兄弟——当是他们早已安排内应,趁我等不备在金人上做了手脚。怪只怪在那金人守护城池屹立千年,上有咒语封印,却怎么如此容易便被他们弄倒了?” 弃突然想起络夜罗掷出那小瓶中的黑气,莫非又是那物?如此看来,那城中之内应,也定是那幕后之人了。 “当日姑臧之战,我也曾有所听闻。待与那狼骑交手,却发现那狼骑远比传闻中的恐怖得多……”姬先继续讲述,声音却有些有些发涩,“我们所见到的那巨狼与骑手,皆是眼冒血光,周身好似笼罩一团黑气,嗜血如命,休说人命,便是一头畜生、一羽飞禽、甚至一尾虫豸,他们也皆不放过,碾得粉碎!” 吞服了璇元那药,他的伤口慢慢止血,气息也平和了许多。说到此处,却突然又焦急起来:“苍灵卫,你可有办法抵御那狼骑?我们奔逃这几日,他们追在我们身后,只怕已将大半个苍蘼荼毒一空……” 弃摇了摇头:“我并未与那狼骑交过手。听将军这般说,只怕那狼骑不好对付。” 听他如此说,姬先又回身去看天色,口中喃喃自语:“快了,快了——你们赶紧走!” “将军,”一名兵士上前,竟牵着自己的战马,“您的马匹没有了,便先骑我的,速速离开。” “将军——”十数名兵士竟皆围了上来,“骑我的马!” “我的!” “我的!” 姬先眼中泪光闪动:“好兄弟,有你们这话,姬先便不算枉与你们结识一场,也没白来这人世一遭!只是我已身负重伤,便是骑上你们的马,只怕也行不了多远,你们不必如此了……” 回身又看着弃:“苍灵卫,还请速速带他们离开,寻到一条活路。” “将军不走,我亦不走!”那十数名兵士竟异口同声喊了起来。 “将军负伤,乃是当日为救我们性命,如今我们却弃将军而去,还算是什么人,还有什么资格佩这金刀?”其中一名兵士摘下腰间金刀,高高举起。 众兵士皆取下金刀,高高举起。 在他们身上,弃竟仿佛看见了当日老勺头等人的影子。再不犹豫,俯身将姬先一把抄起,纵向幽安。 一边回身对那些兵士呼了声:“随我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战狼 幽安尚未飞高,弃已远远看见一道黄线,洪流般自东边天际滚来。 西、南两面皆是雪山,只余向北一条去路。 “走!”幽安发出一声长鸣。弃率领身下十数骑,往北而去。 北面正是姑臧王城。 幽安飞行疾速,一盏茶工夫已飞至城池上空。往下俯瞰,那城竟已是废墟,遍地残垣焦土,只剩下数座残破城楼在寒风中呜咽矗立,说不出的孤寂苍凉。 十数日前与呼延烈两人自此处经过,这姑臧犹是商贾辐辏的繁华王城,如今竟破败成这般模样,不知这城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想起呼延烈,弃心中恻然。 弃抬眼一望:再往北,便是莽莽雪原,更是肃杀一片、了无生机。为今之计,恐怕也只有先入到这城中,再设法抵御那狼骑了。 “苍灵卫,”姬先在弃身侧往下一指,“这城残破不堪,已无险可守。唯一还能用兵之处,只怕便在那里。” 弃往下一看,姬先所指乃是一处宫殿,殿前一方高台,青石垒就,上面竟还有一只机括巨鸟的残骸。 那宫殿虽小,四角却筑有角楼,各处建筑尚算完好,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 于是驾着幽安降落在高台之上。 将姬先与木娅放下,嘱咐木娅几句,弃又登上幽安。 “苍灵卫,你去往何处?”姬先问。 “你那十数名兄弟犹在荒原上奔逃,他们人困马乏,我去接应一下!”话音未落,弃已腾空飞去。 “姬先谢过苍灵卫!”姬先拱手,仰天大喝。 // 荒原上十数颗黑点,正在奋力奔驰,身后乃是接天尘土,犹如黄云。 弃掠过黑点,往下大喝:“姬将军在姑臧城中高台之下,你等速速前往。” 自己却迎着黄云扎了过去。 近了! 果如姬先所言,黄云之中裹着一团团黑气。仔细看时,那一团团黑气之下,乃是马匹般高大的青鬃巨狼与一名名狼头裹面的骑手,狼、人眼中俱是血光闪烁,形同恶魔。 这狼骑果然戾气冲天,来得凶猛!弃回身再看看那十数名金刀卫,皆已是疲累不堪,在马上摇摇欲坠,全靠意志苦撑勉力奔逃。 毋论如何,我亦要阻这狼骑一阻,为那些兵士多赢得一些时间。借机亦可试探下这狼骑的实力。弃拿定主意,驾着幽安往下一冲。 犹在半空,已腾身而起,“紧那罗”带起一片金色棍影,滚入狼骑之中。 周身数十匹狼骑被他棍影扫中,“呕——”哀嚎着向后飞出,与身后奔涌而来的巨狼“嘭嘭”相撞,瞬间倒下一片,只在地上乱滚。“紧那罗”余势未消,竟在地上砸出一个数丈深大坑。 弃吃了一惊,方才一击,他乃是试探,并未出尽全力。一击之后竟有些意犹未尽,只感觉气海之中元神之力如怒涛翻涌,传递至“紧那罗”之上。“紧那罗”金环撞击,发出震耳鸣响,棍身之上“嗡嗡”泛出道道金色涟漪。 群狼突然遇袭,“呕呕”哀嚎,仓皇不知所措。便在此时,弃的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长嚎,只震得群山回响、叫人头皮发麻。乱做一团的狼群竟突然安静下来,原本全力狂奔的群狼全都戛然止步,往弃立足之处围了上来。 弃回身,一匹硕大无朋的银灰色巨狼,嘴角挂着长长血涎,正一步步往自己身前紧逼。 “嘭!”又一声巨响,一团黑影自天而降,扑在那狼身上。 那狼周身皆是铁甲,被这一扑,虽未受伤,却也滚出数丈距离。 黑影一击未能奏效,发出一声长唳腾空而起,正是那幽安。 巨狼翻滚,狼背上那骑手竟如同生在它身上一般,将身一藏、随它一道翻滚。眼见幽安飞起,他突然自身侧取出一支蓝汪汪长矛,向着半空一掷。 那矛如同闪电般击向幽安,幽安探爪一拨,竟只将它拨偏了小许,那矛还是“嘭”一声射中了它的胸腹。 幽安毛羽坚如铁石,被他长矛一掷,撞出火花。胸口之羽毛,竟飘落一大片。幽安吃痛,“哑”一声展翅高高飞起。 弃深知幽安神力,见那狼与骑手与它博弈竟丝毫不落下风,心中暗暗吃惊。 那骑手见长矛出手竟无法击落幽安,似乎亦吃了一惊。目中血光明灭,不敢贸然再度进击。 弃亦趁机细细打量那骑手,但见他并无头盔,却生得青面獠牙,形如怪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你莫非便是那什么‘弃’?”那骑手竟说起话来。 弃心中只当他们是一群魔物,未曾想他竟口吐人言,不觉愣了一愣。 随即点头,朗声答道:“我便是弃,如何?” “你既能来至此处,想必络夜罗已经失利。”那狼骑围着他转了半圈:“还真是百无一用!若不是他,又怎会弄得如此麻烦?” “拿来!”骑手将手一伸。 “什么?”弃又一愣,随即明白,不觉凄然一笑,“你要那刀子?” 骑手“嗯”了一声,又将手往前伸了伸。 “为了一把破刀子,你们竟戕害了如此之多的人命?若那刀子落在我手上,我定要将它毁去!” 骑手眼中血光陡盛,竟突然咧开血盆大口笑了,“也罢,交与不交其实并无差别。因为,你都得——死!” 话音未落,他身下巨狼已经高高跃起,如同一座小山,遮云盖日压了下来。 犹在空中,狼嘴中的血腥恶臭已冲入弃的鼻端,熏得他直想呕吐。 弃对这狼骑已是深恶痛绝,再不留手!心念动处,“紧那罗”放出豪光,豪光之中现出一匹巨大金色骏马,迎着半空中那巨狼踏了上去。巨狼探头张嘴,狠狠咬向马腹。 那马半空中却陡然生出了变化! 只见它头顶“唰”一声钻出两只巨大犄角,身上“哗啦啦”冒出片片鳞甲,竟化为龙形,一探爪封住狼嘴,再往上一蹿,身子缠住了巨狼,张开大嘴反向那狼背上的骑手咬去。 弃又是一惊,“紧那罗”中飞出的骏马竟能化身为龙,还具有灵性,会主动攻击敌人,这乃是前所未有之事。联想到自己方才跃入狼群那一棒的惊天之力,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喜悦:莫非是我的修为又精进不少,能够触发这“紧那罗”更高阶的神力了? 他有所不知,昆仑一役中扬灵与他合体,已助他破了既济大成阶,修为进入一个全新境界。 那骑手见棍影化为骏马,骏马又陡然化为巨龙,还张嘴向自己咬来,亦明显吃了一惊。将身往巨狼一侧一藏,一挥手,又是一道蓝汪汪光芒飞出,击向那龙。 却原来那巨狼身侧备有矛囊,那骑手挥出的又是一支长矛。他膂力惊人,长矛化为闪电,半空中击中龙头,发出“轰”一声巨响。金龙飘散,龙身一甩,巨狼也被甩出数丈之外,两只前足死死扣住地面,将地面划出数道半尺深沟壕,方才险险落地。 见弃如此神勇,那巨狼不再进攻,却仰头发出一声长嚎。周围数十匹巨狼得到头狼命令,皆腾空而起,狼背上骑手手中长矛如雨点般向弃飞来。 弃将“紧那罗”一抡,身前现出一个巨大金色光球,光球之中,龙影滚动。“嘭嘭”铁矛扎在光球之上,火花四溅,纷纷坠地。 巨狼扑到,却被棍影扫中,“呕呕”飞出。数匹巨狼倒地,筋断骨折再无法站起。 那狼铜头铁骨,身披重铠,却原来弱点只在身下!弃索性放低身形,只待巨狼跃起,便自下而上击打他们腰腹。 见有同伴伤亡,那狼群竟变得更加疯狂。数十巨狼一拨,排山倒海向弃涌来。 弃奋起神威,棍发长吟,龙影翻飞处,巨狼与骑手血肉横飞。 片刻工夫,他身旁已堆起高高一圈巨狼尸首。狼群却全无要停歇下来的意思,前仆后继,只往前扑。 又过得片刻,狼尸已是堆积如山,弃双腿皆浸泡在腥臭血水之中。 突然,那头狼长嚎了一声,巨狼的攻击停止了一瞬,又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哑哑——”半空中幽安发出急促鸣声,似在示警。 方才那声长嚎究竟什么意思?弃心中思忖,陡然汗毛直立。纵身往上一跃,跃过狼尸堆成的山包。 果然!已有半数巨狼,利用狼尸遮挡自己的视线,向着姑臧方向悄悄移去。 这狼骑不仅凶残嗜血,而且极其狡诈,竟趁我与他们缠斗之机,要攻击姑臧。木娅与姬先等人岂不危险? 弃向天呼啸一声,那幽安自云中俯冲而下。 见他欲要脱战离开,众狼骑哪会答应,手中长矛雨点般飞向幽安。幽安忌惮,不敢再往下,回身飞起。 弃心中焦急,“紧那罗”一扫,将身边狼骑逼退,“噌”望天一纵。 这一纵,竟纵起数十丈高。幽安见他上纵,冒着危险再一次俯冲。 狼骑又纷纷掷出长矛,弃只将“紧那罗”在身下挥舞,将长矛纷纷磕开。 一道蓝汪汪寒光闪电般飞至,弃又将“紧那罗”一磕,那寒光中竟蕴有非常奇特的力道,只稍顿了顿,竟在半空旋转起来,破开“紧那罗”棍影,又一次射在幽安身上。 弃往身下一看,那掷矛之人又是那狼骑首领。 “哑——”幽安被那矛击中,身子不禁又往上一蹿。 弃上纵之力已尽,眼见又要落回狼群。 “抓住!”弃大喝一声,将手中“紧那罗”往上一送,堪堪递至幽安巨爪之中。 幽安一把抓起那棍,带着棍子另一端的弃,振羽飞上云端。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守宫 “这狼骑虽然凶悍狡诈,但比起那络夜罗的血骷髅与无穷无尽的丧尸,倒好似容易对付些。”回想方才的战斗,弃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对了,好在有你们相助!”弃轻轻摸了摸身下的幽安,又攥紧了手中“紧那罗”——一道出生入死,弃早将它们看成了最亲近的朋友。幽安发出长鸣表示回应,那棍却泛出金色涟漪,金环撞击铃铃作响,竟好似有些害羞。 幽安飞行疾速,姑臧转眼已在身下,弃回头望去,狼骑尚有数十里距离,正黑压压涌来。心中焦急,不待幽安降落,已飞身跃下。 那十余名金刀卫皆已到达宫中,片刻不曾歇息,在姬先指挥之下推倒数堵危墙,将宫外几处要道封死,又两三人一组上了角楼,装好弩机。 此处毗邻姑臧王宫,原是一处相对独立的宫殿。龙方得了姑臧之后,郁广都见它位置极佳又自成一体,便在殿前筑起高台,将它改为了机括营的驻地。 此后龙方退去,库房之中却仍遗有大量火油、硝石、弩机箭矢。众金刀卫如今已将它们尽数搬上角楼,余下的却安置在高台之上。那台能俯瞰所有通道,姬先亲自在台上扼守。 见弃飞回,姬先匆匆迎了上去,面色凝重:“来了?” “嗯!”弃轻轻点头,见他们短短时间便将那宫殿改造成了一处阻击敌军的阵地,心中暗暗佩服,“金刀卫训练有素、雷厉风行,果然名不虚传!” “山穷水尽,唯有放手一搏!”姬先却苦笑了一下,“亦请苍灵卫看看,可还有什么御敌之策。” 弃当日孤身救回公主,方才又去接应自己军中兄弟,是故姬先对他十分敬重。但言及行军布阵,姬先自忖不输与他,这一问不过出于礼貌。 弃却十分认真看得一圈,想起方才与巨狼搏斗场景,向姬先一拱手:“姬将军,弃有些担心:数丈高宫墙,狼骑轻松便能越过,进入庭院。角楼视野虽好,狼骑手中长矛,却惯射高处。若我方人员皆在角楼与高台之上,只怕交战之时,反会四面受敌,左支右绌。” 姬先微微点头:“苍灵卫此言有理。我原想的是待那巨狼进入庭院,我便自高台上掷下硝石,将它们就地消灭。那依苍灵卫之见,应当如何部署?” “巨狼身披铁甲,刀枪难入,若要说弱点,却在腹部。”弃想了一想,“不如撤下一些人手,伏在宫墙周围,趁狼骑飞跃高墙之时,自下袭击狼腹,或能奏效。” “再于庭中掘一巨坑,坑中倒上火油。狼骑飞跃宫墙,便落入火中,自然心生忌惮,不敢贸然进击。还有,巨狼数量惊人,到时只怕会堆满这庭院,不如将它直接烧掉,既能助长火势,亦可震慑狼群。” “苍灵卫此计虽妙,只仓促间如何能掘出那样一个巨坑?若用硝石来炸,只怕控制不好,反倒毁了房屋与宫墙,叫狼骑得了便宜。” “这个倒是容易!”弃自台上往下一跃,“紧那罗”高高擎起,“呀”一声巨喝,往下一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土石飞溅,地面现出一个丈余深巨坑。弃再度跃起,又是挥棒一击,那坑再深数丈。再击一次,已是黑乎乎十数丈深一个巨坑。 弃有意控制“紧那罗”力道,不叫飞石伤了周围建筑,这才用了三次。 姬先见他如此神威,不禁心悦诚服,大喝一声:“来人!便依苍灵卫意思重新部署。” 待部署完成,姬先却悄悄拉了下弃的衣角,给他递了个眼神。 弃突然想起,还有木娅。 “弃哥哥,我便同姬将军一道,待在那高台之上。”木娅见弃望向自己,不想他担心。 “不行,”弃立时摇头,“那高台看似安全,实则全无遮拦,反是极危险之地。” “要不我同你一起,乘坐在那幽安背上?”木娅见他不愿,又想出一个办法。 弃面色一变,眼前陡然出现当日扬灵自幽安上摔落的场景:“还是不行!我驾着幽安与狼群激战,只怕难护你周全。” 木娅见他仍不同意,只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急得直跺脚,两眼泪光盈盈,差点哭了出来。 “要不,这位姑娘躲进井里?”说话的是当日那第一个要将战马让与姬先的金刀卫。 “井里?”弃吃了一惊。 那金刀卫察觉弃心中疑虑,连忙解释:“苍灵卫放心,乃是一眼枯井,不知何故已被人填埋。今日我等为寻找水源发现了那井,将那些填埋之土石费劲挖出,却发现井下尽是淤泥。不过若这位姑娘不嫌弃,藏身其中倒是极好的。” “我不嫌弃!”一听说有地方可以安置自己,木娅说不出的开心,“你快带我去看看。” 那金刀卫看一眼弃,弃点了点头。 “在这边,两位随我来!”金刀卫带着弃与木娅来至庭中一角,那处果然有一口井,只是一看便知弃置已久。井口甚小,不注意观察极难发现。 不待弃与那金刀卫说话,木娅已来至井边,往里一跳。 弃吃了一惊,欲要拉她,已听她在井下说话:“弃哥哥,这地方好得很,我便在这里等你们。” 弃正要说话,只感觉身下大地震动,心知狼群已至。 “木娅,你便在这里等我,无论如何,我定来接你!”弃将随身干粮饮水往井下一扔,寻了块巨石,挪过来将井口堵上,转身快步离去。 巨狼如同潮水般涌入姑臧城,很快便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呕呕”叫着往这里靠近。 四面角楼上,如今只留得一名金刀卫,伏低身形,以绳索牵动十数台弩机,只往狼群中“嗖嗖”放箭。 寻常弩箭,对那狼骑伤害有限,它们并不畏惧,转眼便围在宫墙之下。 立时便有骑手对着角楼掷出长矛,“叮叮”射入墙体。好在那楼亦是青石垒成,金刀卫只伏在其中,并未受伤。 头狼“呕——”一声长嚎,狼骑开始进攻。 不出弃所料,巨狼足不沾地,皆自宫墙上飞身跃入。 躲藏在宫墙内侧的金刀卫,此刻闪身而出。趁巨狼犹在半空,纷纷挥刀自狼腹中切过。 金刀卫手中金刀,皆是削铁如泥的利器,那些巨狼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肚破肠流,与背上骑手一同跌入巨坑。 “点火!”姬先一声令下,数名金刀卫往坑中掷入火种,大火顿时冲天而起,夹杂着骑手哀嚎与狼尸被灼的焦臭。 待狼群察觉这里面乃是一个巨大陷阱,已有数十匹巨狼落入坑中。众狼骑停止攻击,只在宫墙外逡巡,再不敢轻易跃入。 此时,角楼之上,伏低身形的那数名金刀卫却趁机甩出大捆硝石,在巨狼密集处炸开了花。 群狼被炸,“呕呕”哀嚎,退去了小半里地。 此一轮,竟歼灭不下百匹巨狼。 那些金刀卫已连续数日不曾进食,见群狼退去,立时便有金刀卫下到坑中,自狼尸上割下大块带血皮肉,分与众人。 “日日被你追赶,要食我肉、饮我血,绝没想过今日吧?哈哈哈……”姬先满脸狼血,生啖狼肉,却止不住仰天大笑,“兄弟们,看来这狼骑亦没什么好怕的,一样是血肉之躯,一样害怕我们手中金刀,一样能被我等吞下!” “食狼肉,饮狼血,金刀无畏,金刀无畏!”众金刀卫将金刀一举,士气高振。 便在此时,却有数条黑影悄悄跃上了四周角楼。 原来狼骑已发现宫墙之内藏有厉害杀招,竟选择直接进攻四周的角楼。 狼骑所用,又是当日进攻姑臧城墙的办法,巨狼踩在扎进墙体的铁矛之上、如履平地,片刻间便已登上楼顶。 姬先在高台上猛然发现,一声大喝:“小心!” 角楼中藏身的金刀卫听见他的声音,慌忙举刀,巨狼已凌空扑至。 “轰隆……”数声巨响,却是金刀卫眼见生还无望,引燃身下硝石,与巨狼一起化为飞灰。 三座角楼顷刻间坍塌下来。 剩下那一座,那金刀卫反应快些,一挥刀,刺进了巨狼胸口。 巨狼背上的骑手却将手中长矛高高举起,眼看亦要将他刺个透心凉。 半空云中突然冲下来一团小山般黑影,黑影中金光一闪,“嘭”那狼尸带着骑手自角楼上滚了下去。 那金刀卫抬头一看,弃驾着幽安自头顶掠过。 按照弃的部署,他本是一支奇兵,目标乃是那狼王。如今为了挽救这仅剩的角楼,已然暴露身形,索性朝着狼群冲了过去。 铁矛如雨点般向幽安飞来,弃挥舞“紧那罗”,龙影翻飞,形成一面巨大护盾,挡在幽安身下。 铁矛“嘭嘭”扎在护盾之上,却再难伤幽安分毫。 眼见离那头狼越来越近,弃再一次自幽安上跃下,“紧那罗”挟幢幢龙影,呼啸着向那骑手猛劈过去。 头狼上那骑手已识得弃的厉害,带着巨狼往旁一蹿,蹿出十数丈距离。紧接着将手中铁矛往弃面门一掷,并不与他交锋,往狼群中一闪,藏匿了踪影。 弃一劈未中,改为横扫,周身十数丈巨狼纷纷倒飞而出。 却又有无数巨狼如滚滚黑浪卷向了弃,欲要将他吞没。弃挥舞“紧那罗”,发出道道金光,犹如明灯下一叶飞舟,劈波斩浪,横行在万千狼骑之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发现 三面角楼失守,立时有巨狼攀援而上。骑手纷纷掷出铁矛,却皆是射向庭中高台。 姬先一时成了众矢之的,左躲右闪,十分危急。众金刀卫在台下只急得大声呼唤。 弃远远看见,回身杀开一条血路,欲要前去营救。 “弃兄弟——”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呼唤,似曾相识。 弃猛然抬头,只见狼群突然往两侧“唰唰”退去,让开一条道路,那头狼自其中缓步行出。狼背之上,骑手身前,赫然多了人,那人一身华服,看来十分文弱。 “果然是你!”一见那人,弃银牙咬碎、怒火中烧。 狼背之上,正是金人辅。只是面色苍白,双目似睁还闭,竟好似睡着。 “金人辅,休再要叫我兄弟!”弃手中“紧那罗”望他一指,“你还我兄弟与扬灵命来!” 头狼站定,金人辅却只在狼背上恍惚。 “哦,扬灵死了?”听他口气,轻飘飘竟全无所谓。 又过了片刻,他口气中竟现出一丝惊喜:“看来你已将她融入体内,倒省去我好些麻烦。” 他所说弃并未完全听懂,只见他如此漫不经心模样,再无法忍受,大喝一声、高高跃起,“紧那罗”化为龙影,直捣向头狼。 奇怪,那头狼竟全不躲避!弃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祥预感。 便在龙影即将击中头狼之时,那骑手身后突然升起数条粗大黑气,犹如腕足。每条黑气之中,皆擎着蓝汪汪一支长矛。那些长矛,并不是投向弃,而是化作数道诡异闪电,射向了“紧那罗”化生出来的龙影。 “嘭——”头狼往后纵出数丈距离,“紧那罗”却发出了厉声惨鸣。弃眼睁睁看见那龙影被侵蚀、腐化,挣扎着冲天而起,却在半空中化为黑色粉尘,散入虚空。 他突然想起宇文追的“闪”。 再看手中“紧那罗”,马头之上已满布血色裂纹,棍身剧烈颤抖。 “呀!”弃犹想举棒,“紧那罗”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黯淡了下来,竟变成了一根极寻常的焦黑烧火棍。弃不禁心如刀割。 “这络夜罗总算还有点用处!”那声音又响起,金人辅却依然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到此时,弃方才发现,那说话之人并非金人辅,而是他身后那腕足。 突然想起在昆仑时衔蝉奴曾说过:金人辅并非幕后之人,不过与那行尸无异。今日见到金人辅的模样,才知他竟受那腕足控制。只是那腕足又是何物? “交与你们了——”腕足负上金人辅,一闪身进入了狼群,“乌屠,小心些,别弄死了!” “想走?”弃收起“紧那罗”,挥舞一双肉拳,一闪身冲向了那腕足。 “嗡”一道寒光闪过,又是一支长矛劈面刺到,那头狼“倏”挡在了弃的身前。 弃一探手,欲要抓住那矛,却觉得那矛如同烧红的铁水,触手处竟灼得自己皮肉生烟,连忙松手,往旁一闪,这才堪堪躲过。那矛“嘭”钉在地上,砖石粉碎,地面现出一个巨坑。 弃再仔细看时,那矛身之上竟有细小符纹闪耀。 这矛竟加上了符咒,怪不得有如此巨大威力!弃心中一惊。 见“紧那罗”被毁,狼群愈发癫狂,“呕呕”狂叫、密匝匝向弃裹来。 失了“紧那罗”,弃才发现那矛不好对付。只得徒手抓了身旁一匹巨狼,抡了起来。那狼身皆是铁甲,坚硬无比,便如同一柄巨大铁锤,竟将身旁巨狼纷纷砸倒。弃且战且退,慢慢靠近那宫殿。 高台上,姬先已被铁矛刺伤了小腿,行动不如之前便捷,越发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见弃靠近,心中欢喜,却发现他已失了兵刃,情形亦是十分危急。 “苍灵卫,”姬先大喝一声,“接刀!” 手中金刀化为一道金光,“唰”飞向了弃。弃正飞身跃起,欲要翻过宫墙,那刀飞至,一把抓住,回身一劈,将身后一匹巨狼斩落在地。 又是雨点般长矛飞至,弃金刀在手,只一抡,将那些矛尽磕了下去。 宫墙与高台之间,乃是那烈焰熊熊的巨坑。 弃尽力一跃! 身后数条黑影随即飞起,紧紧咬住弃的身影,亦向高台扑来。 率先飞起的巨狼飞至一半已然力竭。第二匹巨狼飞去,竟踩在它的身躯之上,又往前纵出丈余距离。第三匹如法炮制,飞身而至的,却是那头狼。 那两匹巨狼哀嚎着坠入巨坑,它却借力冲天而起,要将弃在半空中截下。 弃回身,那巨狼的森森利齿已在脚下。他连忙挥刀,却“叮”一声磕在骑手疾刺而来的长矛之上。 “呕——”巨狼发出长嚎,张开血盆大口向弃的腰腹之间咬去。 弃看见那乌屠半张着巨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双怪眼之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似胜利已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他甚至感觉到那巨狼的尖牙刺破自己的衣衫,所带来的那一阵彻骨寒意。 弃闭上了双眼:于儿,我来了! 一条人影自高台上跃起,浑身散发出星星点点耀目火光。 “金刀无畏,犯我者诛——”一声大喝,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弃被爆炸的气流直接送至庭院一角,重重撞在围墙之上,耳中嗡嗡作响,浑身犹如散架。 我还活着?方才发生了什么? 漫天皆是尸骸碎片,犹如下了一场血雨。高台之上却空空如也,姬先呢? “姬将军——”数名金刀卫已经跪下,望空呼号。 弃旋即明白:为救自己,姬先将硝石火油捆了一身,抱住那狼王,与它同归于尽了。 站起身来,心中酸楚,喉头发痛,脑中一片空白。 “苍灵卫,快——”竟又是那名金刀卫,“趁头狼被歼群狼无首之时,你带上那姑娘逃吧!我们在此处吸引它们注意,为你们断后!” “哑——”幽安从天而降,身上亦是血迹斑斑。方才它定是亦与那群狼搏斗了一番,见宫中突然爆炸,担心弃的安危,飞了过来。 此时离开,弃如何愿意? “这位兄台,请莫再说!我弃亦是七尺男儿,亦有尊严血性,今日姬将军为救我身亡,我又怎能弃你们而去?无论如何,我今日亦要给他一个交代,给你们金刀卫一个交代。” 弃将手中金刀一挥,望天大吼一声,声震云霄:“生则同生,亡必同亡,金刀无畏,犯我者诛!” 见他如此,余下数名金刀卫皆举刀大吼:“生则同生,亡必同亡,金刀无畏,犯我者诛!” 众人气势,更胜方才。 “嗒嗒嗒……”突然有微弱敲击声响自脚下传来。 “木娅——”弃猛然想起木娅。方才半空中那一声爆炸,将高台亦炸塌一角,乱石飞了一地。她不会受伤吧? 连忙来至井前,一听,那敲击之声正是从井中传出。 匆匆推开巨石,正要探头询问,却听到木娅在井底兴奋呼叫:“弃哥哥,弃哥哥,这井底有东西……” 什么东西能让木娅变得如此开心?弃心中奇怪。 “弃哥哥,你快下来看看!”木娅的声音有几分着急,“这个地方我打不开!” 弃再不犹豫,纵身跃下。 与群狼鏖战半日,不觉已是黄昏,井底十分昏暗。 弃只感觉一只手伸了过来,将自己一把抓住,引向一处。 “弃哥哥,”是木娅,“你摸摸!” 弃伸手一摸,黏糊糊稀泥之中,竟有一个奇形把手。 “弃哥哥,”木娅在身侧小声说,“不知为何,我此番醒来之后,记忆中竟多出许多东西——怕你担心,所以一直也没有告诉你!” “嗯?”弃心中一紧,“不会是那老妖婆又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吧?” “不像——”木娅停了一停,“我方才试了试,我竟能感知到这地下的水源。” 弃突然想起当日沉沙海中于儿助那小鱼开出水道之事,一把抓住木娅双手:“那记忆是不是告诉你,你乃是赤水河神?” “弃哥哥,你怎会知道?”木娅显然十分吃惊。 看来那老妖婆不但恢复而且激活了木娅藏在深处的记忆——木娅与于儿究竟又是什么关系?为何长得如此相似,竟连记忆也一模一样? 见他发愣,木娅停了一停。 “弃哥哥,你知道吗?”想到自己的发现,还是十分兴奋,“这井底有一股伏流,说不定连接到姑臧城外某处。兴许能躲开那狼群,开出一条生路。只是,这把手我却无法开启。” “既有伏流,缘何井中却没有水?”弃有些奇怪,“莫非这把手下面便是一扇闸门,将那水阻住了?” 用力拧了一下那把手,那把手却纹丝不动。 “咦?”弃有些吃惊,“这把手倒有些古怪,待我再试试!” 又用了八九分气力去拧,那把手却如同生在地上,依然不动分毫。 “要不我将它砸破?”弃毕竟少年心性,见一个小小把手竟无法拧动,不觉动了怒气。 “弃哥哥,”木娅见他摩拳擦掌要去砸那地面,连忙拦住,“休要着急,应当还有其他办法。” “你说的其他办法,莫非是它?”幽幽声音在耳畔响起,两只绿莹莹眼睛突然在井底出现,弃与木娅俱吓了一跳。 “勿要惊慌,是姑奶奶我!”仔细看时,果然是那衔蝉奴,手中拿着那柄小刀。 奇怪的是,那刀子在黑暗中竟发出心跳般忽明忽暗光芒。 第一百四十章 藏影 “衔蝉奴?”弃一声惊呼,“你如何来至此处?” “说好三日,姑奶奶早到了些,闲得无聊四处转转,谁知竟在这姑臧城中遇见了你们。”衔蝉奴轻蔑地笑笑,“只没想到,你们还被几只粗毛野兽弄得如此狼狈。” “你又如何知道我们在这井中?”弃心中所想的乃是:若她轻易便能寻到这井,再让木娅藏在这井中岂不是自掘牢笼。 “这却靠它!”衔蝉奴将那小刀一扬,“一来至此处,它便径将我往这井中引。” 弃与木娅正在吃惊,衔蝉奴却又接着说:“你们方才的对话我也听见几分。说到要开启那机关之时,它竟跃跃欲试,砰砰跳动。不如我们就让它试试?” 言毕来至木娅身前:“那什么把手却在何处?” 木娅往眼前淤泥中一指。 衔蝉奴拿着那小刀小心翼翼往淤泥中插了一插,谁知那刀竟好似一尾游鱼,瞬间自她掌中滑落,“哗啦”一声钻入了泥底。 片刻功夫,只听“咔咔”作响,三人脚底竟裂开一道数尺宽缝隙。 “小心!”弃拉着木娅往旁边一纵,这才险险躲开,不至于掉入。 往那缝隙中一看,碧莹莹皆是泉水,却并不往外漫出。 “弃哥哥,你看!”见到这水,木娅十分开心,“我没有骗你吧。” 衔蝉奴却“呼”纵向一块巨石,却原来那刀的刀柄柄嵌在石上一个形状奇特的坑洞之中,宛如一把钥匙,将这地底打开。 “这水有些古怪,”见那水不满不溢,碧莹莹犹如一块巨大软玉,弃突然想起沉沙海底那海水,不禁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水。 那水竟极温暖。 弃又用力戳了一下,那水竟将他的手指弹了起来。 “咦?”木娅见状亦是十分惊奇,“这却是什么水?” “扑通!”水花溅起,竟是有人往里扔了一块大石头。两人回身一看,却是衔蝉奴,正笑嘻嘻看着两人。 奇怪的是,那石头竟也浮在水面,并不下沉。 “我明白了——”衔蝉奴突然大笑起来,“走吧!” “走吧?”弃与木娅皆觉得奇怪。 “下去!”衔蝉奴往那泉水中一指。 她莫非是想要我们自这泉水中脱身,只这水却如何下得去?即便下去,它又是通往何处?若这水只在地下流淌,半天没有换气之处呢?弃心中疑虑。 见他不动,衔蝉奴取出那刀,对着那泉水一划:“好了。” 说完,竟将木娅往水中一推。 弃未曾想她竟会如此做,猛吃了一惊,见木娅落水,连忙跳下。 “弃哥哥,”木娅竟悬浮在泉水之中,“这泉水还真是奇怪,便如同我们在陆地上一样,竟可以呼吸,还能说话。” 弃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这衔蝉奴好似看出来些什么,她这是要将我们往何处引? 却听到衔蝉奴声音传来:“你可还记得扬灵当日说过,他表兄曾掉入一眼枯井,醒来**着一把小刀、不省人事?” 金人辅落入的莫非便是此井?弃心中一动。 “这井底的通道,只怕便会通往我们要去之处!你们阴错阳差寻见这井,却着实替我们省去不少工夫,说不定还能抄了那幕后之人的后路,哈哈哈……” 原来如此!弃心中想起一事,向衔蝉奴大喊一声:“井外还有我数名兄弟,你定要叫他们一同下来。” “切,自顾不暇,竟还有这份闲心……”衔蝉奴消失了。 片刻之后,那数名金刀卫果然来至井中,见了这泉,皆是惊异不已。 “姑奶奶并未骗你们吧!”当是众人不信衔蝉奴,勉强随她下至井底,衔蝉奴心中有气。 “走了!”衔蝉奴往泉中一跃,化身白猫,往前蹿了去。 弃在水中向那数名金刀卫招招手,带着木娅,亦随她往前游去。 金刀卫犹豫片刻,将巨石设法挪至井口,一个个下了水。 那水中极是温暖,竟好似还蕴含着一股奇特力量,游得片刻,弃竟有些昏昏欲睡。猛然惊觉,回身看一眼木娅,亦是昏昏沉沉,连忙将她摇醒。 想起那数名金刀卫,正打算折返回去提醒下他们。 “果然在这里!”突然听见衔蝉奴的声音自身下传来,低头一看,吃了一惊。 那水底密密匝匝灰白一片,犹如水草般漂浮着不知何物。衔蝉奴却停在一片灰白之物前,手中“断影”发出光芒。 弃往下潜了过去,看了一眼,更吃了一惊。 那水底竟皆是影子,与当日璇元被切下的影子并无二致。那些影子漂浮水中,犹如一片望不到头的灰色丛林。 衔蝉奴对面那影子,眉目依稀可辨,看着十分眼熟。 “金人辅?”弃认了出来,愈发吃惊,“他的影子缘何会在此处?” “妙——”衔蝉奴笑了,“他的影子早已被人调包了。” “调包?”弃犹是不解,“为何要调包他的影子?” 衔蝉奴将刀一挥,将金人辅那影子取下、藏至虚空:“为了反仆为主,控制主人。” “影子竟能控制主人?”弃觉得十分匪夷所思。 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不禁汗毛倒竖:“当日络夜罗莫非竟也是为了控制我,才将我弄去了那什么移形换影的法阵?” “你小子不笨!”衔蝉奴笑笑,“只是那人为了寻到能用的身体,却颇费了些周章。” 弃见她的目光扫过那密匝匝影子丛林,心想:莫非这些皆是在找到金人辅之前,自别人那里夺来的影子,如今却被弃置于此?听扬灵说那金人辅自幼体弱,为何反被他相中? “那被他夺去影子之人,却是什么下场?”弃心中满是疑虑。 “便如同这世间只有永昼、长夏、炎日、高山,再无黑夜、春秋、雨露、河海……欲求无度,不知收敛,盛阳独亢,断折而亡。” 弃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亦被他夺去了影子,岂不是最终亦是落得如此下场?” “只你的时间要长些罢了——”衔蝉奴换了话题,“有了金人辅这影子,那人便再无甚可怕,快些随我来!” 弃心中犹在记挂那数名金刀卫。 木娅见状,凑在他耳旁轻声说:“弃哥哥,你先随她去吧,我在此处等等。等到了他们,再一同过来寻你。” 见那泉水并无岔道,弃点点头:“你要小心。” “断影”放出光芒,指引衔蝉奴与弃往一处游去。 头顶愈来愈亮,“哗啦”一声两人钻出了水面,弃探头一看,此处竟有几分熟悉——是那翳泉! “好好的活人怎会凭空消失不见?”一个声音正在怒气冲冲地质问,“与我细细地搜,定是藏在某处了!” 循声望去,不正是那腕足状黑气?金人辅的身体,被他安置在一块巨石之上。 衔蝉奴自泉水中跃出,小刀一挥,那影子飞向了金人辅。 黑气显然没有想到弃他们会从泉水中跃出,待他察觉,欲要夺回金人辅身体,已然不及。 金人辅的影子已经回到了他的身上。金人辅双眼猛然睁开,竟好似极不适应。 “你是谁,缘何要跟随我、束缚我?”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竟试着要去摆脱它。 “哈哈,”衔蝉奴发出冷笑,“那是你的影子,你真正的影子。” “不,我的影子,我的影子能助我成为这天下的主人,怎会是这样一团废物?!”金人辅双眼血红,竟开始在地上打滚、将身子往墙上去撞,“你这废物,快从我身上滚开——” 那黑气在一旁急得嗷嗷乱叫,欲要阻止,却被弃挥舞金刀闪身拦住。姬先那刀,金光闪烁、亦非凡品,弃将它舞动,便是一面巨大刀盾,黑气颇有些忌惮。 金人辅形如疯癫,看见衔蝉奴手中小刀,竟一头冲向衔蝉奴:“你把它给我,给我——” 衔蝉奴将身一闪,只冷冷看着他笑。 金人辅再扑,衔蝉奴又闪。再扑,衔蝉奴又闪,竟好似有意戏弄他一般,一边出言讥讽:“你的影子,我帮你寻回,你不来谢我,反倒要夺我宝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眼见夺刀无望,那金人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求求你,求求你,将它从我身上拿走——我求求你,求求你——” 一边将脑袋在地上“咚咚”狂磕,衔蝉奴却只是笑嘻嘻看着:“哎哟,你这般磕法,姑奶奶可消受不起——要不你再磕三百个,也许姑奶奶就改了主意。” 金人辅已是血流满面,听她如此说,竟真的“咚咚咚咚”磕了起来。 “哎哟,为何这声音好似不如方才动听了?”又磕了数十个,金人辅已是头晕眼花,摇摇欲坠。衔蝉奴却半眯着眼,坐在高台之上,盯着手中的小刀,轻声说了一句。 那金人辅听了,浑身犹如电击,竟又加大力气“咚咚咚咚”磕了起来。 “不!”那黑气发出一声厉呼,用尽全力摆开弃的纠缠,冲向金人辅。 衔蝉奴将那刀在半空虚划,空中陡然现出一个巨大黑洞,便如同一张大嘴,等着他往里钻。 “哈哈哈,没了这刀,又没了这躯壳,我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黑气硬生生停住,再看那金人辅,头骨碎裂,地上一滩不知鲜血还是**,早已不动弹。 这一幕,弃亦看得触目惊心。 “呕——”洞外冲入数名狼骑。趁弃一分神,黑气往泉眼中一扎。 第一百四十一章 泉隧 “想跑?”衔蝉奴将那刀往下一挥,那泉竟炸裂开来,黑气发出一声惨叫,数条腕足掉落。 “哈哈,你也有今日?”衔蝉奴仰天大笑。 “衔蝉奴,”黑气当中现出一张人脸,露出痛苦神色,“没想到你早已知晓我是谁。” “不算早,”衔蝉奴有几分得意,将那刀一扬,“直到见到金人辅手中这刀子,我才猜了出来。” “今日你想怎样?”人脸冷笑。 “当日你觊觎那珠中力量,偷偷将它取走,结果却失手弄坏那珠子,还嫁祸与我,害我被贬落这腌臜人间千万年,受尽百般**,今日你也该还来了。” “哼,你想叫我如何还?” “容易,”衔蝉奴眼中绿光流转,满是恨意,“你也如我一般,在这世间兜转万年便是!” 言毕便要挥刀。 “慢!”人脸喝了一声,“你真以为偷学了几招三脚猫功夫,便能驾驭这‘断影’、将我留在这人世?你这刀挥下,我只怕你会后悔。” “你休要吓我,”衔蝉奴怔了一怔,笑了起来,“我最后悔之事,便是当日未能看穿你的嘴脸。” “断影”挥下! 人脸惨叫一声,四分五裂,化入泉水之中。 “哈哈哈……”衔蝉奴放声大笑,“到了这时,还想骗你姑奶奶?” 她正得意,那泉水却突然沸腾起来。泉眼之中冒出无数气泡,气泡“嘭嘭”碎裂,底下竟藏着一个巨大黑色漩涡。 泉水越转越快,“唰”一道黑气自泉中冲出,将那鹿台“轰”一声击穿,刺入苍穹。 天地陡然变色,空中亦出现一个巨大黑色气旋。 弃正与那数名狼骑激战。 狼骑手中铁矛符纹闪亮,竟突然化为一团黑气,“倏”将那骑手与巨狼生生吸了进去。将弃吓了一跳。 姑臧城中,数万狼骑皆是如此,纷纷被吸入长矛化生出的黑气。有欲要将那矛甩脱的,却哪里来得及?无数长矛飞出矛囊,竟好似在空中抢食巨狼与骑手。一时间,“呕呕——”哀嚎之声覆盖四野。 那矛中法咒不仅仅能够伤害敌手,竟还隐藏了毁灭自身的力量。为何如此?莫非还是为了——控制?这铸矛之人何其阴险歹毒?一念及此,弃不寒而栗。 黑气在半空中被气旋聚集凝结,竟又“呼呼呼”皆被泉眼中黑色巨漩吸入。 那泉眼之中眼看着起了变化,大团灰白色影子自泉眼中飘出,遇见黑气,竟慢慢变为黑色,竟可以开始行动,一个接一个爬出了泉眼。 目睹这一切,衔蝉奴站在高台之上,竟有些手足无措。 “哗啦”一声,泉水之中又生出一只巨大黑气腕足,紧接着是第二个……那黑气又变得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粗壮,闪身来至衔蝉奴面前。 黑气中人脸变得狰狞无比:“我早告诉你,你会后悔!将那刀还我——” 衔蝉奴吃了一惊,却如何肯就范,只拿着那刀在空中胡砍乱劈:“来拿啊,有本事你便到姑奶奶这里来拿啊!” 黑气中刀,坠落泉中,却立时复出,且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加粗壮。 泉眼中爬出的那些黑色影子,密密匝匝,亦向着衔蝉奴裹了去。 衔蝉奴手忙脚乱,只好将“断影”舞得密不透风,护在身前。 “不好!”见此情景,弃突然想起:木娅还在水下,不知她那里又是什么情况,只怕亦是十分危险。 将身一纵,跃入泉中。 那泉形成的漩涡,甚是古怪,将半空之中的黑气源源不断往里吸,却又通过水流将黑气不停往上泛。弃拼尽全力,在水中亦无法下潜。索性将身一纵,穿入了那泉眼中心,任由那股吸力将自己往泉眼深处吸去。 身下是黑漆漆望不见底的一团虚空,四面皆是壁立而起的黑色水墙,一团团巨大黑色气泡裹着一团团灰白色张牙舞爪影子,在水墙之中汩汩往上直冒。这幅景象,实在骇人。 奇怪的是,弃下沉的速度却渐渐放缓,过了片刻,竟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之中。无论如何用力,只在半空漂浮,既不上升亦不下沉,既不能前进亦无法后退。 这却麻烦了! 突然,弃的眼前一亮:木娅! 未曾想木娅竟离他极近,并未受伤,弃心中稍稍安稳了些。 再仔细一看,木娅与身后那数名金刀卫,皆是神情木然,呆呆浮在水中不能动弹,犹如睡着。 “糟糕,”弃心中一紧,“那水中本就有奇怪的力量,只怕他们已被那力量控制了。” “木娅——”弃放声大喝,那声却好似也被身底的黑洞吸走,变成一声长长叹息。 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被困在这黑洞之中,任由那黑气摆布? 弃看了一眼手中金刀:这刀或许能唤醒木娅,只是她又要受些委屈了。 拿定主意,算好方位与力道,将那刀往木娅身前掷去。 那刀化为一道金光飞出,触碰到那水墙,竟“叮”一声被墙中巨力折为两段,“唰”一声不知飞往了何处。 这金刀竟无法突破这水墙?弃心中一惊,紧接着变为沮丧。 手不自觉探至腰间,却碰到了两样东西:半只葫芦与那“紧那罗”。 这葫芦数次帮助自己化险为夷,似乎十分不寻常,我何不用它试试? 弃紧紧抓住那葫芦,试探着将它伸向那水墙。 “哗啦”一声轻响,葫芦发出一道微光,竟极轻易便探入了墙中,犹如探入虚空,丝毫没有遇到阻力。水流被葫芦阻拦,葫芦背后,水墙之上,竟还开出一扇小窗。 弃心中一喜:这葫芦果然灵异。 又取出“紧那罗”,贴着葫芦,望那小窗中探了一探。 “紧那罗”亦轻松探了入去,弃长松了一口气。 弃擎起“紧那罗”,心中默念:好兄弟,这番便看你的了。 “紧那罗”伤痕累累的焦黑身躯之下,泛出一点微光,竟好似是应承下来。 弃再次计算方位、力道,轻喝一声:“走!” “紧那罗”飞出,顺利穿越水墙,弃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发现大团黑色气泡涌了上来,水流之中的怪力将“紧那罗”冲得东倒西歪。 “紧那罗”勉力要往木娅靠近,数次皆被气泡阻拦。它已被那尸患重伤,如今又要与水中怪力抗衡,在水流中颤抖片刻终于力竭,断作数截,最后被水流碾作粉尘。 “啊——”弃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犹如一盏孤灯被狂风扑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紧紧闭上了双眼。 不,这世界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明亮?难道我已来至泉眼之外? 弃猛然睁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紧那罗”化成的那些粉尘,在水中上下飘舞,竟幻化出一道金色龙影,爆发出耀眼光芒,围绕木娅上下翻飞,要将木娅摇醒。 木娅的双眼终于睁开,“紧那罗”仿佛知道使命达成,又隔着水墙深深看了一眼弃,仰天发出一声长吟,消散在泉水之中。 “木娅——”弃心中痛惜无比,却无暇哀伤,连忙以葫芦打开水墙,让声音传至木娅耳中。 木娅听见弃的声音,迅疾游了过来。 “弃哥哥——”见弃被困在那黑洞之中,木娅十分着急。拼命拍击那墙,欲要靠近弃。那墙竟被她拍得“嗡嗡”作响,涌起阵阵浪涛。 这水墙连姬先的金刀亦能折断,木娅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弃猛然想起当日沉沙海中于儿以念力控制水底伏流之事,难道是因为她——河神?! “木娅,”弃冲木娅大喊:“你的记忆之中可有控制水流之法?” 木娅猛然醒悟:“弃哥哥,你等等,我要仔细想想——” “不要着急,集中心底的力量,冲破这墙,将这漩涡停下!”弃面露微笑,鼓励她,“你一定可以做到!” “嗯。”木娅缓缓闭上双眼,陷入了冥想。 渐渐的,她的身体竟发出一丝一缕淡蓝色光芒,如游鱼一般环绕在她周身。 那水墙却开始动荡,摇晃。 一滴滴汗珠自木娅额上渗出,她的脸色亦变得绯红、再变为苍白。 那水墙摇晃越来越厉害,弃在黑洞之中,亦随着那墙一道摇晃。 泉眼之外,衔蝉奴眼看不支,“断影”挥舞得越来越慢,身前的黑影却层层叠叠越来越多。 突然,整个泉眼晃动了一下。 那黑气与影子好似皆愣了一愣,随即展开了更疯狂的进攻。 “臭小子——死去哪里了?!”衔蝉奴抬眼四望,并未发现弃的身影,“姑奶奶快顶不住了!” “哈哈哈,”黑气中人脸长笑,“衔蝉奴,休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打的什么算盘。你将‘断影’还我,我们联手,或许你还有一丝希望。” “呸!”衔蝉奴啐了一口,“你以为姑奶奶还会信你?我就是毁了这刀子,也断不会再叫它落入你的手中……” “你!”黑气正要发作,那泉突然又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嘭!”一道数十丈高水花自泉眼中猛然射出,冲向半空,又轰然落下。“嗤——”泉水好似被什么迅速吸干,水中的漩涡与半空的气旋瞬间解体。 “嘶——”黑影发出长声惨叫,被泉水中的力量一个个拖回了泉眼之中。 “怎么可能?”黑气中人脸上闪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倏”一声亦被那泉眼吞噬。 变起突然,衔蝉奴有些恍惚。看一眼手中小刀,突然想起什么,“噗”跃入泉眼。 水墙突然合拢,弃却并未感到压力。眼见一大团一大团黑气“咕咚咕咚”被身下那黑洞吞噬,弃一把抓住了木娅:“走!” 身旁“嗖”闪过一道身影,“啪”将他的手自木娅手中打开。 身影手中刀光一闪,泉眼最深处那黑洞竟突然开启,便如同一张光芒耀眼的巨嘴,不知通往何处。是衔蝉奴! 木娅眼睁睁看着弃被她带着,瞬间被那道光吞没…… 第一百四十二章 知遇 这是一株老梅,繁花胜雪。 十六年了!知心底叹息了一声。 “您来啦!”听到脚步声,老掌柜笑眯眯迎了出来,见她仰头赏梅,随口说了句,“今年这梅开得特别喜气,客官来日定行大运!” 知只是笑笑。 每年元日,她皆会来至这梅山脚下小酒肆中,临窗饮完一壶雪梅酿,便再次踏上前程。没有人告诉她要去往何处,一切皆由她自己决定。 “照旧?”老掌柜搬来一盆热腾腾炉火,几碟小菜,温上一壶酒。 知点点头,老掌柜静悄悄退下,两人之间早有默契。 酒不错,依然是记忆中的老样子!辛辣之中蕴着浅浅梅香,带着一丝绵长回甘。 窗畔疏影横斜,远远村庄之中传来孩童嬉笑,空气中飘着淡淡炊烟味道,夹杂着“噼里啪啦”爆竹声响。在这温暖的人间气息中,知突然有些恍惚,微微闭上了双眼…… 那珠子又浮现在面前——那不过一颗极普通的珠子,普通到你无法描述。她却自第一次见过,便再不能忘记,好似自此她的生命便与那珠子紧紧相连。 她肩负使命,这使命却是一个极大的秘密。为这使命,她已几乎行遍这浮墟废土的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令人沮丧。也许,那只是过去,正如老掌柜所说,今年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呼”一股冷风穿堂而入,知有些不快。缓缓睁开双眼,面前出现了一名风尘仆仆的黝黑少年。 “这位客官——”老掌柜自房内行出,未曾料这样的日子还会有新的客人。 “阿爷,”少年向掌柜招呼,却看见了一旁的知,连忙向知点点头,目光中充满歉意,“不知方才是否看见一只白猫?我远远见它跑向这院落了。” 老掌柜摇头。 这少年闯了进来,竟是为了寻猫?不对,他身上的气息缘何如此熟悉,竟似极了——知的心中“碰碰”狂跳起来。 “小兄弟,”她向少年招手,面上依然淡定,甚至挂着一丝浅笑,“今日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坐下陪姐姐饮上两杯?” 少年有些意外,老掌柜却已经开始张罗碗筷。 “这位姐姐,”少年连忙向知与老掌柜一拱手,“多谢姐姐的美意,只在下尚有要事,不能耽搁,抱歉,抱歉!” 少年转身要走。 “为了那猫?”不见知动弹,却已抓住少年的手。 少年有一丝愕然,待看清自己的手已被知抓住,脸一下变得火红,有几分尴尬:“是……哦,不,不是。” “说不定姐姐可以帮你呢!”知将少年往桌前一引,“你倒是说说,缘何要追那猫?” “它掳走了我的——一位朋友。”少年抬头,并不打算坐下。 知已经往他的酒碗中斟了半碗雪梅酿:“既济大成阶——那猫竟能掳走你的朋友?它的本事不小啊!” 少年脸色一变:这女子身法快得匪夷所思倒也罢了。方才那一握,她竟已探知我的修为深浅? “它缘何要掳你的朋友?”知将酒碗端起,递至少年面前。 少年有些犹豫,还是接了过去:“当是想要胁迫我就范。” “好,让我来猜一猜。”知举起酒碗,与少年一碰,一口饮下,“你那朋友可是一名女子?” 少年又有些吃惊,点了点头。 知却笑了笑,盯着少年双眼:“那猫莫非看上你了?” 少年的脸一下又红了:“姐姐莫要说笑,那猫怎会看上我?” “浮墟废土,兽族乃是五大望族之一,族众品味千差万别,看上人族男子并不奇怪。”见他如此腼腆,知有心戏弄下他,“只不过,兽族聚居之地首阳山乃在西方,你方才看见那猫却是往东而去。此处往东却是河洛,乃是人族轩辕王城所在,它东去作甚?” “轩辕王城?”少年猛想起,当日有人曾说过那猫乃是被放逐的人皇灵宠,莫非它要去的便是这王城? 知亦在思索:“白猫,轩辕王城——对了,小兄弟,你寻的那猫可有名字?” “衔蝉奴。”少年抬头看着知。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小畜生,”知将少年一把拉住,按在桌前,“喝酒!猫的事情包在老娘身上了。” “老娘?方才不还是姐姐?”这语气怎么如此熟悉?弃不自觉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子。 女子说话老气横秋,长相却十分年轻俊俏,眉心一点朱砂痣,更平添万种风情。 见少年看她,知凑了过去:“怎么样,姐姐漂亮吗?比你那个小朋友如何?” 少年连忙收回目光,嗫嚅着不做声。 “看来还是想着你那小朋友啊——”知又饮了一碗,“好啦!走,姐姐带你捉猫去。” // “要捉住这猫,你须得听我的!”出了大门,知却并不往东,反拉着弃徐徐往西而行。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一边走,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弃。” “哈,这个名字倒有些意思。”知笑了,“我叫知,你管我叫知姐姐就好。” “弃兄弟,你从何处来,又要至何处去?”知看着弃。 这个问题倒确实将弃难住了,只得摇摇头。 “咦?”知反而十分高兴,“这天下竟还有人同我一样,不问来处、亦无谓归途——不如我们此后便搭伴而行吧。” 这“知”十分洒脱随性,弃不知该如何接话。 “你既自西方而来,数日前,西方山河震动,你可知晓?”这回知却问得有些认真。 “嗯。”当日衔蝉奴带着弃自“翳泉”之中穿出时突然天现异象,这些弃当然知道。 “那你可有见到什么异物出现?”见他知晓此事,知随口追问了一句。 “异物?”弃的脸色却是一变,当日场景犹是历历在目…… // 那翳泉的出口竟在虚空之中,弃与衔蝉奴“扑通”一声重重摔落。 “呸!”衔蝉奴啐了一口,陡觉身下大地如波浪般起伏,空中阴云疾走、日色被掩得黯淡无光,四方隐隐传来牛吼之声。弃脑中竟又开始闪现各种记忆片段,唰唰而过,令他头晕目眩,元神跳动,几乎站立不稳。两人伏低身形,一动不敢动。异象持续了一炷香工夫,方才渐渐褪去。 衔蝉奴辨别一下方向,拉着弃往东疾行。 “你为何将我带至此处?木娅呢……”弃从昏乱中惊醒,停下脚步,“你又要将我带去哪里?” 弃举目四顾,发现自己已身处一片戈壁荒野之中。身后一座漆黑高山,宛如被人折断的一根撑天巨柱,山顶火光滚动,冒出滚滚浓烟。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乃是浮墟废土,便是我的故乡。”衔蝉奴有几分得意,又将弃一拉,“你不是有诸多疑问,在此地皆会得到答案。只管随我来!” 弃左右看看,别无选择,只得随它奔跑。两人在这荒原之上疾行不过半个时辰,身后大地震动,衔蝉奴奔上一处高地,望了一眼,发一声喊:“我的个姑奶奶——快,跑!” 弃回身看处,黄尘漫天。莫非又是狼骑?心中一紧,发力狂奔。 不过一盏茶工夫,那追兵已至身后。 弃再回身,接天尘幕之中,哪里是什么狼骑?冲在最前方的全是或人面兽身、或人身鸟羽的半兽、半鸟之人,他们的身后,隐藏在黄尘暗影之中的却是一道道滚滚血流,带着无与伦比的腐臭气息。尘幕过处,地面如被腐蚀,只余焦黑一块。 这是什么?弃心中惊惧。再看衔蝉奴,已是变回白猫模样,跑得七窍生烟,连头也不敢回。 眼见尘幕即将要将两人吞没,“嗡——”云层突然打开,半空之中陡然现出无数人影,皆是金衣金甲。为首之人发出如巨钹般声音:“暗族,此处不是你等逞凶之地,速速退去!” 血流之中泛起洪波般声响,往前奔涌的速度却丝毫不减:“闻素,没想到连你们天族亦要来分一杯羹。此乃流离之地,原本无主。我暗族做事,与你何干?” “翦黄,”闻素再次警告,声音之中已有怒意燃烧,“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停步,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哈哈哈……十数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目中无人、不知死活!”血流爆发出一阵狂笑。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身后传来一声雷鸣般巨响,山河震颤。尘幕被劈开,慢得一慢,却又瞬即合拢,依旧滚滚向前。尘幕之中,蓝光闪烁,射向半空金甲之人。紧接着又有无数道暗影自尘幕中激射而出,在半空中与金甲之人缠斗在一团。只一瞬,便有数十道身影自半空“唰唰”陨落。 弃与衔蝉奴只顾狂奔,哪里顾得上往身后多看一眼。 “妙——不好!”衔蝉奴一声惨呼,陡然停步。弃听它声音,这才发现两人已奔至一处绝壁。绝壁之下,云雾缭绕,依稀有长河如线。弃欲要止步,如何做得到。 “嘭”一声,他撞在衔蝉奴身上,两人一同坠入五里云中。 身后有半鸟人凌空扑下,却被金甲之人纷纷拦截。有金甲人欲要拉住弃与衔蝉奴,却亦被身后疾射而至的蓝光纷纷击落。 弃心中愈发疑惑:这些究竟何人?似乎皆是冲我与这猫而来?他们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又究竟是谁,为何每至一处,便要带来杀戮与伤害? 耳畔呼呼风声,大地扑面而来,怀中的小猫变得异常安静——余下的便只有坠落,坠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浮墟 “扑通”刺骨的河水将弃包围,一股巨力将他往身下的无边黑暗中疾速拽去。 “妙”,怀中白猫挣开他的双手,拼命游向头顶那一缕飘飘荡荡的天光。 弃的眼前竟又开始闪现那一段一段的记忆,快得令人晕眩,如碎石般锋利,在脑中带着灼热剧痛“嗖嗖”划过。颅顶那印记便好似一个巨大漩涡,要将他所见到的一切吸入其中,贪婪地吞噬、反刍、再吞噬…… “啊——”弃感觉自己的头要炸裂,体内一团无法宣泄的力量欲要喷薄而出——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 “于儿,于儿!” 弃好似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他又回到了苍蘼,见到了于儿。于儿泪影阑珊,紧紧靠在他胸口,牵起他的双手。于儿的手柔滑而且温暖,发梢飞扬,竟带着一丝淡淡奶香…… 他猛睁开眼:不,这不是梦!那睁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不正是于儿? 于儿,于儿!他一把抓起女孩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生怕一手松开,那梦便会醒来。 “哥哥,哥哥,他,他……醒来了!”眼前的少女满脸绯红,被弃抓着双手,欲要抽回,又有些犹豫,只一迭声大叫。 她不是于儿,只是生得相似!看她的神情、她的穿着,弃猛然意识到。 便在弃放手的一刻,一名青年男子冲了入来。 “哈哈,小兄弟醒了?看来老古那汤药还有些用处!” 弃抬头看他,那男子十分健硕,立在身前便好似一堵高墙,面目轮廓分明,英气逼人。 “蒙尹!”男子伸过手来,那手竟好似一把蒲扇。 弃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他是在介绍自己,连忙伸手与他相握:“弃。” “弃兄弟,这是阿昭。”蒙尹往身侧少女一指,“我的妹妹,我们蒙震人心中最圣洁的雪莲花。” 她果然不是于儿!弃坐起身,向女孩点点头,有些歉意。女孩的脸又红了。 “哈哈,弃兄弟,”蒙尹笑着看两人一眼,“阿昭说你似极了她的一位故人,这几日日日守在你的身边,悉心照料你,你可要好好谢谢她!” “哥哥——”女孩拽了一下蒙尹的衣角,愈发不好意思,飞红着脸低下头,却又偷偷抬眼看看弃。 “王!”账外有人呼唤,“长老们已经到了。” “好了,好了,”蒙尹回身看看妹妹,“你们说话,哥哥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回头再来看你们。” 蒙尹向弃行了一礼,匆匆出门去了。阿昭绞着手指低着头,不再说话,房中气氛有些尴尬。 弃四下看看,这是一间毡房,窗外月色盈盈,房中一盆炉火却烧得正旺,火上一个小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透出浓浓奶香。 “茶好了!”阿昭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快速行到那炉前,将小壶提起。却不小心烫了一下手,连忙将小指头含进嘴里。 很快她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来至弃的面前。 “喝了它,”她并不看弃,只将碗往弃身前一递,“你的身体很快便会好起来。” 弃连忙将那茶接过,小心抿了一口。茶中除了奶香,还有生姜与药材的味道,应当是专为自己熬制的。刚要将碗自嘴边放下,却突然看见阿昭偷偷抬起头来,眼神中全是关切。弃连忙将碗端起,“咕咚咕咚”一口气将那茶饮了个精光。 那茶刚从炉上取下,自然是烫人得很。弃一饮完,忍不住“哈——哈——”张大嘴连哈了数口热气。 “你——哈哈,”见他竟将整碗奶茶一口饮下,阿昭亦吃了一惊,又见他被烫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再忍俊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像,太像了!这小阿昭一颦一笑,与于儿竟一模一样,弃盯着她,一时又有些看呆了。 “阿痴!”阿昭将茶碗自他手中一把夺了过去,“只看着你面善将你救下,谁想你竟是个痴人?” 弃猛然醒来,不觉有些羞赧。阿昭却放松了许多。 “阿痴,你为何会掉入河中?”阿昭突然笑嘻嘻问道。 我竟成了“阿痴”?不知为何,被她如此称呼,弃心中反而泛起一阵甜蜜。 “被人追赶。” “哦,”阿昭好似想起什么,“莫非是那些暗族?” 她竟知道?弃点了点头。 “暗族已有十数年不曾出现,传闻当年黯祸之中,他们通往人界的通道已被尽数切断,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怪不得……”阿昭陷入沉思。 弃心中无数问题,如今正好找到一个人可以询问。 “你们这个地方叫做什么——浮墟……” “浮墟废土。” “缘何要叫这个名字?”弃有几分好奇。 听他如此问,阿昭有些奇怪:“那是因为我们所在的这方世界乃是被遗弃的世界,所有通往神界的道路已被切断。这里的人、羽、兽等族再无法长生久视,自在悠游。” 说到这里,阿昭轻叹了口气,“这里不过是一块漂浮的废墟,生活其上的生灵皆是自生自灭,无人眷顾。” 这世上有人、羽、兽等种族,弃已经见识,并不特别奇怪。他奇怪的是,听阿昭的口气,这世界此前竟好似有无数通天大道,只要心想,便能登天成神。如今却成了放逐之地,长生路断、成神无望,众人活得有些灰心。 “我们人族不是自古以来便有生老病死,就如同草木枯荣,月盈月缺。万物自然生灭,何时需要什么特别的眷顾?还有那神界,又有什么值得羡慕?” 阿昭益发奇怪:“阿痴,你莫非不是生在这世界,缘何竟对这世界一无所知?还是掉进河里将脑子浸坏了,竟问出这般问题?” 弃本想告诉阿昭,自己来自不知多少年之后,却觉得自己这来历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只怕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方能解释清楚,索性装聋作哑只呆呆望着阿昭,等她往下说。 见他这般模样,阿昭果然摇了摇头:“也不知你是真痴还是扮痴。也罢,反正我闲来无事,便与你好好说说这浮墟废土的来历。” “千万年前,这世界并非今日这般模样。诸天地皆有道路相连,天、人、兽、羽、鳞、暗诸族亦是融洽相处。人族藉由吸收天地之灵气,能得长生。那灵气尤其旺盛之处,滋生出种种神异之物,便是神界。有长生厌世者,便可藉由神界中的力量,或炼食丹药,或倚仗法宝,飞升上天或下遁于地,寻一中意之处自在生活。强有力者甚至可依自身意愿开出一方世界,再造诸般生灵,安放其中。你说是不是令人羡慕?” 听她说得投入,弃不忍打断,只频频点头。 “孰知突然迎来第一场黯祸。不知何处跑出来那黯,将诸天天维撞毁,致诸地四极崩陷,灾祸纷起。各族互相猜忌,终于触发了兑泽中一场大战,各族大神、勇士伤亡殆尽,元气大伤。这世界几乎沉沦,浮墟废土由此得名。”说到此处,阿昭神色有些黯然。弃却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当日沉沙海中见到的场景:阿昭口中的“兑泽”莫非便是那沉沙海? “好在世上突然出现了一位神秘人物,拥有无上神通,以法阵将那黯封印在陷空山中。此后又赠天、人、兽、羽、鳞五族五道灵根,授各族族长五灵阵法,功成之后飘然而去。” “第一场黯祸之后,经历了数千年休养生息,各族中硕果仅存的一些大神挺身而出,重铸天维,平定乱象,收拾残局,这世界终于重获平静。但不知为何,大神们却并未重新开启各族通往神界的通道。随着那些大神或隐退、或沉睡、或陨落,各族中成神之欲望又渐渐抬头,又开始四处寻找开启神界大门的钥匙,通天之塔、飞升之台比比皆是,稍有消息便开始你争我夺,世界又渐渐陷入混乱之中。” “第二场黯祸,却发生在十六年前。有传闻,天族已经寻见了神界之门,重建了与神界的联接。其余各族皆觊觎这条通路,欲要分一杯羹。天族领袖西王母却欲要独霸神界之力量,于是联手人族的轩辕王制造了这次惨祸。” “他们寻到机会,偷偷将陷空山中的黯放出。借助黯的力量,将各族正在修建的诸多通路尽数摧毁,同时借机击败了众多反抗者,其中便包括人族的九黎主与暗族的农勒,强行分割三界,将暗族赶入地下。” “更有传闻,那轩辕王自陷空山中得到一颗玄珠,其中蕴含通天彻地的力量,可惜却被他弄丢了。阿痴,你说这轩辕王可笑不可笑?” 阿昭看着弃,弃却在发呆,口中不知嗫嚅些什么。 “诶,阿痴!”阿昭凑近弃的耳朵大喊一声,将弃惊醒,“我说了半天,说得唇干舌燥,你多少也该给我个回应吧,竟敢不理我,哼!” 看阿昭佯装生气,弃笑了:“这许多事情,你说得活灵活现,便好似你亲身经历过一般。我已听得入迷了。抱歉,抱歉!” “哈哈,”见他夸赞自己,阿昭有些得意,“这些事情我怎会亲身经历,全是老古说与我听,我再做了小小加工,转述给你而已……” “嘘——”她还要说话,弃却突然变了脸色,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前。 再一闪身,出了毡房。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计赚 “你醒了?”月色下,一只雪白小猫踞在毡房之上,一双绿莹莹眼睛瞟了瞟弃。 “是你?”弃并不愿见那衔蝉奴,言语中透出一丝嫌恶,“你不是独自逃生去了?” 那猫竟抻了一个懒腰:“你不也没死?” 弃心中翻腾:若非你将我掳至这什么浮墟废土,我又怎会被人追杀?又何至于坠下山崖?听她这口气,倒好似这些麻烦是我自己招来、与她全无干系,这猫还真是有些不可理喻! 于是冷冷看她一眼:“你这番前来又有何事?” “你就不好奇,为何一出现在这世界,便引发山河震动,便引来众人追杀?”对弃的冷淡,衔蝉奴却好似全不介意,“你就不想弄明白,究竟是何人制造了那络夜罗,又将它送至了姑臧雪原?” “翳泉之中又是何人?扬灵与你,又是什么关系?”衔蝉奴目光闪烁,在房顶上逡巡,“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所有这些,弃当然想弄明白,但对于这猫,他却实在并无太多好感。 于是昂首说道:“你所说的,我自会去弄明白。只是这些与你又有何干?你却定要将我挟持来此,还要对我指手画脚?” “你……姑奶奶我顺流而下、沿途寻找你的消息,行了这好几日,欲要好心助你寻觅真相,你不谢我便罢了,却还要这般对我?”衔蝉奴竟似乎有些生气了。 “你心中所想,只怕并非如此吧!”这猫当日虽出手相助,但它行事诡异,与络夜罗之流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弃怎会轻易信她,“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便直接告诉我,无须掩掩藏藏,拖着我东奔西走。” “你的身份?哼……”衔蝉奴冷笑一声,自口中吐出一物,是那“断影”,“玄珠有象,太一归真,号召众神,无不听令——你的身份,只怕与这浮墟废土上的芸芸生灵皆有莫大干系。姑奶奶变成今日模样,你更是功不可没。所以,你还是同我走吧。” 她为何要取出那刀?莫非欲要用强?她所说的那一大段什么“玄珠”、“众神”的,又是什么意思?弃心中暗暗警觉:“你究竟是要去往哪里?” “到了地方,你自然便会明白——” “阿痴,”恰在此时,阿昭掀开门帘钻了出来,“你在同谁说话?” “哦?”看见房顶上的小猫,阿昭吃了一惊,却随即笑了,“好可爱的狸奴……” “我说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就挪不开步了?哼,原来如此,”乍见阿昭,衔蝉奴亦吃了一惊,细看了片刻却冷笑起来,“只这天下还没人敢如此称呼姑奶奶!” 刀光一闪!弃深知那“断影”的威力,满以为衔蝉奴会要攻击自己,将身一纵,已在数丈开外。 “妙!”衔蝉奴却转身飞奔而去。再定睛看时,阿昭已消失不见。 “不好,原以为阿昭与她无怨无仇,谁知它竟将阿昭掳了去,”弃一跺脚,“哎呀,是我一时大意,铸下大错了。” 这衔蝉奴因我而来,若是阿昭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如何是好?又怎向蒙尹大哥交代?弃心中一阵纷乱。 “衔蝉奴,”弃一闪身追了上去,一边放声大喊,“你别跑,我愿随你去!你快将她放下!” // 不觉来至一处山脚,知停下脚步:“便是此处了!” 弃抬眼四顾,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背阴之处,草木之上犹有厚厚一层积雪。 知突然抬手,在弃后心“啪”重重拍了一掌,弃直挺挺飞了出去。 “噗嗤——你,你为何……”弃喷出一口鲜血,倒在雪地之上。 知飘然而至,一脚踏在他的胸口,眼中全是笑意:“哈哈哈,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娘寻了十六年,总算将你寻见了,今日看你还往哪里去?” 手中寒光一闪,弃挣扎两下,再不动弹。 知正欲将他扛走,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左右看看,将积雪刨开,将他埋了进去,又在上面插了根枯枝作为标志,自己却一纵身向着山后飞奔而去了。 过得半炷香工夫,雪地中远远滚来一团白球,正是衔蝉奴。她在隐蔽处停了片刻,见周围再无动静,一蹿蹿至枯枝之旁,将那雪堆迅疾刨开。 只见弃身体冰凉,面无人色,胸口一滩血迹。再一探鼻息,竟已经断气。 “哎呀,可惜!”衔蝉奴又惊又恨,“来晚一步,竟被那妖婆子占了先——只是她为何要将这小子弄死?莫非只有这样才能获取他的力量……” 却原来当日衔蝉奴劫了阿昭,只一路不紧不慢往轩辕王城奔去,沿途还有意留下行踪,好叫弃能够跟上。方才它也确实自那酒肆前经过,却发觉那酒肆之中竟有自己忌惮之人,于是远远避了开去。谁曾想弃竟闯了进去,不知为何还同那人一道来至此处,结果反被那人暗算。 衔蝉奴犹在追悔狐疑,却听得身后传来冷冰冰女声:“小畜生,你竟还敢回来?” 衔蝉奴一个激灵,在雪地上一滚,口中射出一道刀光。 “哦?”来人似乎吃了一惊,“‘断影’?这刀怎会落到你的手上?” “噗嗤”刀光射在一堵透明高墙之上,瞬即被那墙消解。 不知何时知已回到此处,她的身前浮出一卷古简。 “怪不得你能从他手中轻松掳走那女孩。”见了那刀,知冷笑一声,“只不过,如今既见到了老娘,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妙——”那猫化身一道白光,往远处一纵。 “嘭”一声轻响,白光半空中被拦截下来,再一看,还是那古简,挡住了她的去路,如铁桶般正向它缓缓围去。 衔蝉奴眼中现出恐惧神色,却突然又往前一冲,半空中再次射出刀光。刀光中一道黑影陡然飞出,却是一名姑娘,直挺挺朝着那古简撞去。 古简已被发动,坚愈精钢,那姑娘若是这般撞上,只怕会立时筋断骨折,性命堪忧。 “小畜生,”知吃了一惊,未曾料到她竟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招数,手下不觉慢得一慢,古简闪开一道缝隙。 衔蝉奴却又已化身白光,紧随在姑娘身后,向着那缝隙射去。 知眼睁睁看着它要突破古简包围,却无可奈何。衔蝉奴眼中闪出一丝胜利的光芒,带着“妙——”一声长鸣自她身侧掠过,鸣声中满是嘲讽。 “呼”半空中一道黑影闪过,衔蝉奴的鸣声陡然化为哀嚎。鸣声未落,已被那黑影死死扣在身下。 弃自雪堆中钻出半截身子,眼神中还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知定睛一看,那黑影已落在地上,竟是半只葫芦。 // “知姐姐,我该如何做?”见来至山脚无人处,弃并不知道知的打算。 “你可信我?”知靠近了弃轻声问道。 弃点点头。 知面露喜色,悄悄往他手中塞了一颗药丸:“将此物吞下,会令你昏睡片刻,将你周身气息全部掩盖,形如死尸。你只需这般这般陪我做出一场好戏……” 弃醒来时,恰是衔蝉奴欲要脱逃之时。 突然看见知祭出那古简,弃不觉一愣:果然是她!心中不觉百感交集。 还未醒过神来,场上兔起鹘落,形势已发生疾转。 衔蝉奴竟掷出阿昭来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她这般全不顾阿昭死活,将弃气得眼前一黑。陡然想起当日昆仑之巅络夜罗曾用葫芦将它扣住,不自觉自腰间将那葫芦取下、掷出,谁曾想竟真的将它拦截下来。 // 知走上前去,将那葫芦掀开。衔蝉奴在葫芦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没了方才的神气。 知将它一把提起,拍了一巴掌,自它口中抠出那“断影”:“许久不见,你还真长本事了,害老娘差点着你的道。” 弃却一跃跃至阿昭面前,将她轻轻扶起。阿昭摔在雪地之上,一眼看去倒并未受伤。 阿昭悠悠醒来,见到面前的弃,有些吃惊,四处看看:“阿痴,这是哪里?缘何当日我只行出来与你说得一句话,便突然晕了过去?” 见她无事,弃长舒了一口气:“没事了,过些时日我送你回家。” “哎哟,”知行了过来,“果然是个漂亮妹妹,怪不得我弃兄弟心中挂牵。” 听她如此说,阿昭偷偷看弃一眼,两人皆红了脸。 “喏,弃兄弟,”知将那葫芦递还给弃,“早知道你有这宝贝,老娘,哦不,姐姐,又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呢?” 弃将葫芦接过,有些不好意思:“知姐姐,我并未想过这葫芦能将它扣住,方才只是情急之下扔了出去,谁知还真就扣住了。” 又看一眼她手中小猫:“这衔蝉奴曾化身一团黑气,甚少以这白猫的形象现身,为何如今却频频现出猫身?” “呵呵,弃兄弟,”知笑了笑,“你有所不知。在这浮墟废土,它即便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是一只猫。它曾被放逐,还能拥有这猫的躯体,已算幸运。我只是奇怪,你怎会与它纠缠在一起?” “我亦是被它从别处掳至这个世界。”弃笑了笑,回头看看阿昭。 阿昭正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显然弃的这番话颇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知却好似一点也不奇怪,甚至有些欣喜,点了点头:“如此便对了!” “怎么便对了?”看她的反应,弃却有十分的好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同行 “你本就不该在这世上。”知笑了笑,竟好似是自言自语,“否则岂不说明我很无能……” 弃并未听懂她说的是什么,正想追问。知却突然抬起头来:“你们接下来欲要去向何处?” “我要先送阿昭回家。”弃脱口说道。 知回身看一眼阿昭:“看妹妹穿着,应当是蒙震人氏吧。” 阿昭点点头:“姐姐去过蒙震?” “这浮墟之上哪一处没有我的脚印?”知又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怅惘。 “然后呢?”她转向弃。 “然后?”弃有些茫然,声音低了下来,“我也不知道……” “你可知这小畜生为何要掳你?”知将衔蝉奴装入一只随身皮囊,那猫竟变得老老实实。 “她只骗我说要带我去一处,可以助我解开我的身份之谜。” “她倒不全是骗你——”知盯着弃的双眼,“那你可想知道自己是谁?” 弃眼中放出光芒:“自然想知道!” “姐姐倒是可以帮你!”知又看一眼阿昭,“不如姐姐先与你一道送这妹妹回家,然后便与你一道去寻找真相?” “不用!”却是阿昭大声嚷了起来,“阿昭又不是小孩子,你们不用管阿昭——既然阿痴你有自己的事情,你去忙便是了,阿昭自己回蒙震。” “那怎么行?”弃立时反对。 “你管他叫什么?阿痴?!”知吃了一惊,随即却呵呵呵笑了起来,“确实是痴,还痴得不轻……妹妹,蒙震离这梅山不过三五日路程,我们便先送你回家,省得你这阿痴哥哥替你担心。” 听她亦是这么说,阿昭不再坚持。三人上了大路,往蒙震逶迤行去。 走了不过半日,前面尘头起处,几骑飞驰而来。 知拉着两人往道旁一处山洼中一闪。 “哥哥!”阿昭却突然大呼起来,一边不停挥手。弃定睛一看,为首赤色骏马之上,小山般魁梧、面带忧色的不正是蒙尹? 听见妹妹呼唤,蒙尹吃得一惊,滚鞍落马,三两步便冲至三人面前,一把抓起妹妹的手,上下打量:“阿昭,你没事?可担心死哥哥了!” 阿昭将哥哥的手轻轻一甩,有些不好意思:“阿昭没事,多亏了这位姐姐与阿痴相救。” 蒙尹连忙向知拱手答谢。却又过来将弃抱起,望半空一扔,再轻轻接住:“哈哈,弃兄弟,差点误会了你,还以为是你将阿昭拐跑了。” 阿昭脸又红得一红:“哥哥,休要打趣阿痴,妹妹这就随你回家。” “不急,不急。哥哥还以为你与弃兄弟是被那暗族掳去了,这才着急。”蒙尹收敛笑容,“既已寻着了你们,哥哥便可以放心去那轩辕王城了。” “暗族?”知在一旁听得仔细,“不是已经十数年不曾现世?怎么……” 听到此处,弃在一旁接过话去:“知姐姐,你不是曾问我:自西方而来,可有见到什么异物?那暗族却是我亲眼所见。” 遂将当日被暗族追杀落水之事,细细说与了知、蒙尹与阿昭听。 “你是说翦黄与闻素皆现身在人界?”知皱了皱眉,“却是因你与衔蝉奴而来?” “嗯!”弃并不知道这翦黄与闻素究竟何人,只是听知的口气,那两人地位似乎十分不一般。 “我族人赶到之时,战场已被清理。我族不过自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判断暗族已来至人间,只未曾想天族竟也裹挟其中。”听完弃的述说,蒙尹有一丝兴奋,“如今有弃兄弟这个目击者在,便由不得相衍那个老糊涂不信了。” “你们去轩辕王城,乃是要去见相衍?”知看了一眼蒙尹。 蒙尹看知的穿着行藏,知道她并非寻常百姓,于是又行了一礼:“在下蒙震国蒙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竟是蒙震王?知吃了一惊。 蒙震族人骁勇善战,新一代蒙震王虽然年轻,却天资聪颖,兼得奇遇,已是灵修大成阶高手,浮墟之上少有人敌。怪不得他虽然换上了平民衣衫,气势依然如此迫人。 知连忙躬身行礼:“不知蒙震王驾临,轩辕国时天使知拜见。” 蒙震满脸含笑,连忙将她扶起:“久仰时天使大名,乃是这浮墟之上绝顶聪慧之人,不想今日得见,实在是幸会幸会!” 听他如此夸赞自己,知颇为开心:“蒙震王勇冠天下,知慕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不世英才。” 他们在那里互相客套,阿昭却一把拉住弃:“阿痴,暗族为何要追你与这猫?” 弃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见他们在一旁悄悄耳语,蒙尹故意咳嗽一声:“咳咳……弃兄弟,你可愿随我们一同去往轩辕王城?” “好啊!”听哥哥如此问,阿昭眉飞色舞替弃答应下来,“听闻轩辕王城乃是这浮墟上最繁华之地,阿昭还从来没有去过。” “阿昭,哥哥并未问你。”蒙尹笑着看向弃。弃看了看知,知点了点头。 “好!”弃又看看阿昭,答应下来。 “只是,蒙震王,”知向蒙尹行了一礼,“到了轩辕王城,我要先带弃兄弟去见一个人,此人对他十分重要。” “好!我正好先带着妹妹四处转转,这王城我亦有好些年不曾来过了。”蒙尹手一挥,“上马!” // 轩辕王城确实是座大城!即便是与日后的苍蘼与元旸相较,亦毫不逊色。 城中道路井然,百业兴旺,一派安宁和乐景象。 蒙震族人游牧为生,虽然建国,却并未有这样一座巨大的王城。加之地处西北,物产远不如这河洛中原之地繁盛。阿昭自幼在雪山草原之间长大,只觉得这城中处处皆十分有趣,不觉小女儿心性大发。见弃随知去办事,便只在城中四处逛荡。 蒙尹年长这妹妹甚多,对她十分宠爱,只带了两名心腹远远随在她身后,任她在城中纵横。不觉来至一处集市,此处益发热闹。阿昭往人群中一扎,竟失去了踪影。 此处虽是王城,看来亦极有法度,但毕竟不是蒙震族地,蒙尹有些担心,与两名心腹分开来寻找。 突然听到一阵喧哗,连忙赶了过去,果然是阿昭。 她的身前,散落一地柴火,还有一把柴刀,一名瘦弱少年躺在地上,紧握着自己右手,有鲜血不停地自他指缝间涌出。 阿昭却瞪着大眼睛,狠狠盯着对面的人群。 “哟,哪里来的小妮子?还特么这么水灵?怎么,你想替他出头?”人群之中,闪出一名纨绔公子,身后跟着四五名帮闲,“你可知我是谁?” 那公子满脸肥肉,歪戴着一顶貂裘小帽,额角还贴了剂膏药,手中把玩着一只酱黑色油葫芦,葫芦中不时传来“蝈——蝈——”声响。 卖柴少年挣扎着爬了起来,挡在阿昭身前,顾不得满手是血,只使劲向那人鞠躬道歉:“丁大少,丁大少,是小人的错,小人不该偷偷在这集市卖柴火。这事跟这位姑娘没有关系,还请您高抬贵手,今日放过我们,但凡小人得了钱,一定好好孝敬几位爷……” “呸!”不等他说完,那胖子竟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你得了钱?你得的钱都不够给大爷手中这‘铁蛋’塞牙缝的!识相的,与我滚开——” 却将身往阿昭面前一凑,露出一口大黄牙,眼神往阿昭胸口滑去:“小妮子,怎么?路见不平,想铲一铲啊?跟哥哥回家,叫你一次铲个够!哈哈哈……” 阿昭抬手便是一巴掌,“啪”——巴掌并未落到那胖子脸上,阿昭的手却被他抓住了。这胖子看来十分猥琐,出手竟十分敏捷。 “哟,”胖子将阿昭的手往自己那肥脸上一扣,“你打啊,打啊。” 身子却往阿昭怀里撞了去。 “你!”阿昭气得脸色血红。 “嘭”一声,那胖子竟突然飞了出去。一条人影挡在阿昭面前,又是那卖柴少年。 他却依然不停向胖子鞠躬道歉:“丁大少,您饶了我们,饶了我们,你要小人做什么都可以,求您放过这位姑娘。” “哎哟,”胖子在地上一滚已经站起,看着摔成两半的油葫芦与被自己压成一滩烂泥的蝈蝈,似乎有些吃惊。 随即便气急败坏大吼起来:“你小子竟敢对本少爷动手?还伤了我的‘铁蛋’?呀!你可知这‘铁蛋’花了本少爷多少心思,值多少银子?我看你小子是活腻味了,给我上!” 胖子一挥手,身后那四五名帮闲猱身而上,竟皆是修行之人。 蒙尹看得真切,方才那卖柴的少年乃是用头将胖子撞了出去。他看来消瘦,速度却是奇快,力道亦是惊人,以致旁人根本未能看清。 眼见少年又要吃亏,场中突然多出了两条大汉,“乒里乓郎”不知用的什么手法,将那四五名帮闲掷出了数丈开外。 “哥哥,你怎么才来?阿昭被人欺负了……”阿昭回身,看见哥哥正对自己傻笑,冲过去,捶了蒙尹一拳。 “嘿,还来了帮手了?!你们要是有种就给我等着,”那胖子一见形势不好,竟“唰”一声连滚带爬跑了,一边大喊,“看本少爷如何收拾你们……” 围观之人哄笑一声散去。 卖柴少年行至阿昭与蒙尹面前,却是愁容满面。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讲理 “谢谢几位出手相救!”少年上前,向阿昭与蒙尹鞠了一躬。可能是失血过多,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见他神情黯淡,阿昭猜中他的心思:“你是担心那人回来报复?” 少年看看他们,点了点头:“这姓丁的恶少,每日在这集市横行,欺男霸女,无人敢惹。今日他吃了这大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蒙尹往身后一挥手:“去看看他的手!” 随从连忙过去,替少年上药包扎。少年乃是被柴刀所伤,好在不算严重。 “此处乃是轩辕王城,这恶少莫非竟无人管束?”蒙尹有些奇怪。 少年叹了口气:“听老人们说,轩辕王病倒这些年,朝纲渐渐松弛,才有这作奸犯科罔顾法纪之事。那丁恶少便是仗着他爹有钱、又与朝中官员有些往来,肆意妄为。” “你们快走吧!”少年突然想起,“若他真带人回来报复,只怕你们会吃亏。” “若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阿昭问道。 少年弯腰将地上的柴火拾在一堆:“大不了出去躲上一阵,待他将这事忘了,我再回来。” “呵呵,你休要骗人。”阿昭一笑,“那恶少一看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他怎会忘记?回头定会找你的麻烦!你不如……” “等等——”蒙尹突然轻喝了一声。 阿昭回头,发现哥哥神情有些异常。正在狐疑,蒙尹已“唰”闪至少年面前:“你何处得来此物?” 再看时,蒙尹眉目跳动,手中多了一物,却是少年脖颈间一根皮绳,皮绳那头拴着一颗血红色异形吊坠。原来少年弯腰拾柴之时,无意间露出了此物。 见蒙尹突然取了自己的坠子,少年吃了一惊,本能欲往回夺:“此乃是我随身之物,出生之日便带在身边,你……” 蒙尹呆得一呆,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将那项链还与少年,一边急急询问:“你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少年眼神中闪过一丝戒备:“你——你为何要问这些?” 蒙尹竟一时语塞。 “小兄弟,我哥哥定是见到你这坠子,突然想起什么,欲要印证一下。我们并非坏人,你只管实话实说,不会有事的。”阿昭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过来圆场。 “我叫念尹,今年十七岁。”少年寻思片刻,答了一句,却并未说出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念尹?十七岁……”蒙尹面色变了数变,却瞬即安静下来,“此处不是说话之处,你赶紧回家!其他事情我自会料理,保证那什么丁恶少再不敢来寻你麻烦。” 少年听他口气如此笃定,略有些吃惊,却并不挪步。 阿昭将他一推:“我哥哥既开了口,就定能做到,你就安安心心回家吧。” 少年还在犹豫:“此事因我而起,我却自行跑开,反将你们留在此处,如此做法岂不是……” “你不必担心!”阿昭打断了他,“你留在此处,有些事情我们反倒不好处置!” 听她如此说,少年有些无奈,只得向他们深鞠了一躬,将柴火随意一捆、负在肩上,转身去了。 见他走远,蒙尹使个眼色,一名心腹悄悄尾随而去。 “哥哥,你为何……”阿昭有些不解。 “阿昭,”蒙尹看着妹妹,“这少年不简单!” 便在此时,前方响起乱杂杂脚步声。 “就是他们!”那恶少竟真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十数名手持兵刃、凶神恶煞的仆役,还有一名比他还胖的大胖子。 那大胖子一挥手,一转眼,那些仆役便将蒙尹等人团团围住,层层叠叠竟极有章法,显然并非普通下人。 集市中诸人眼见要有一场恶斗,早关门闭户远远避了开去。 “没想到公子还是个守信之人!”见他这般阵势,蒙尹微微一笑。 那恶少愣得一愣,竟好似并未听出蒙尹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哈哈大笑:“那是自然,本公子乃是这王城之中最守信义、最讲道理之人!” “既然公子是讲理之人,不如我们先来讲讲道理。” “你要如何讲理?”丁恶少眼见自己人多势众、胜券在握,将眼一斜,摆出一副无赖模样。 “我那念奴弄坏了公子的玩物,我愿替他赔偿!” 蒙尹此言一出,阿昭吃了一惊,那丁少更是始料未及,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赔偿?” “但请公子开出价码。” “哈哈哈,阁下还真是讲理之人!”一听要自己开价,那丁少心中一喜:他定是见我人多,怕了!看他模样,好似是来这王城做生意的西域商人,我何不趁机讹他一笔,既能赚上一笔花销,又可出上一口恶气,岂不两全其美?若到时他出不起钱,我再收拾他们,亦是顺理成章。 “我那‘铁蛋’,乃是这轩辕王城中一等一的虫子,自东边数百里外寻来,原是无价之宝。那油葫芦,亦是百年前的老物件,大师手作,绝无仅有——这样吧,我也不管你多要,你赔我黄金千两,我们便算扯平,从此两不相欠,你该干嘛干嘛去,我绝不阻拦!” 说完这话,他便腆着一张肥脸,只笑嘻嘻看着蒙尹等人。心中却只盼着蒙尹掏不出钱,跪地告饶,自己便好好羞辱他一番,将他暴揍一顿,再将他身边那漂亮姑娘弄来……呵呵,看以后还有谁敢在这王城得罪我丁大少。 在场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黄金千两,足够将这整个集市买下,这丁少爷果然够——不要脸! “你——”听他开出这天价,阿昭心中不快,正要发作,却被哥哥拉住。 “怎么?”丁恶少将身子往阿昭跟前一凑,鼻子一吸,“香,真香!给不起钱或者不想给钱也没关系,本少爷乃是讲理之人,叫这小妮子陪本少爷快活个三两日,本少爷抬抬手你们也勉强能够过去。” 说着竟又开始动手动脚,蒙尹只将妹妹往身后一拉,挡在那恶少身前:“好,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讲道理!” 回身挥挥手,随从递过来一个小包。那包纹绣精美,不知何物织成,透出丝丝芬芳气息。蒙尹自包中取出一物,丁恶少抬眼一看,不觉呆住了。 他出生在王城巨贾之家,见惯各种宝贝,却还从未见过这种物件。 那是一块玉石,翠绿色基底之上竟有丝丝金色光芒流动,好似一件活物。 “这是……” “公子好眼力,这玉正是采自不周山的‘翠流金’。此物价值绝不低于万两黄金,便将此物赔与公子,如何?”蒙尹将那玉往恶少面前一递。 “好!好!好!”恶少伸手便抢,不觉间涎水已流了一胸口。 蒙尹却将那玉往回一收,恶少扑了个空:“慢着!公子的账既已算清,现在是不是也该算下我们的了?” 恶少未曾料到蒙尹会来这一手,只讪讪地说:“你算啊!” 心想:不就是一捆柴火,几两银子的医药费。 “好!丁公子果然深明大义,讲道理!”蒙尹将大拇指一树。 阿昭这才明白哥哥方才那般做法的深意,不禁暗暗叫好。 “丁公子那虫子是无价之宝,我这念奴更是!我自流离之地中将他赎出,每日以鸾鸟之乳喂养,延请天下名师教他识木、整枝、劈柴、打捆诸般技能,十六岁始叫他打柴、卖柴作为试炼。本想此后带回族地,将我十万大山的柴火皆交与他打理,封他做个‘玉面担柴郎’,谁知今日竟被公子伤了手骨,连柴都不能捆了,眼见变成了一个废人。公子倒是帮我算算,我这损失,值多少金子?” 阿昭在一旁听得开心:“那鸾鸟之乳一日只算你十两黄金,一年三千六百两,十六年便是五万七千六百两。那延请老师的费用,便算做五万两。其他的各种吃穿零碎不算你钱,还给你略去零头,计作十万两!哥哥乃是大度之人,再给你打个极低的折扣,就收你一万两黄金,我们便算扯平,从此两不相欠,你该干嘛干嘛去,我绝不阻拦!” 她竟学着那恶少口气,插着腰噼里啪啦将那账算得一清二楚。 丁恶少面色转红又转青,将眼一瞪:“那小子自小便在城中居住,何时成了你的什么念奴?还有,那鸾鸟又哪来什么鸟乳?你休要在此处胡说八道……” “方才我要替他还债之时怎不曾听见公子如此说?还有,公子莫非与我那念奴住在一处,连他每日饮食你也一清二楚?鸾鸟乃是羽族神鸟,莫非你又见过?”蒙尹只笑吟吟看着那恶少。 “你!”恶少一时气结,肥脸上杀气泛起,双脚一跺,“人打死!那‘翠流金’与我留下!” “大胆!这‘翠流金’乃是送与你轩辕王城中相衍大人的礼物,你亦敢觊觎?” “管他什么‘向前’、‘向后’,今日本少爷见到了,就是本少爷的,给我上!” 那数十名仆役张牙舞爪往上扑了过来。 蒙尹身边如今仅剩一名心腹亲随,却也是随他身经百战的既济大成阶高手。那亲随正要出手,蒙尹将他拉下:“照顾好公主!本王好久不曾动手,这拳头有些痒痒,筋骨也有些倦怠了,今日正好舒展舒展。” “呀——”只听得蒙尹一声大吼,犹如晴天中突然响起一个巨大霹雳,街道房屋皆“唰唰”震动起来。吼声中,他化身一股旋风,卷向了对面的人群。 第一百四十七章 王法 那仆役之中不乏高手,但他们今日遇到的乃是蒙尹,也只能暗叹自己倒霉了。 转瞬之间,已有七八条人影飞出,摔在地上嗷嗷直叫,再站不起身来。余下众人,被蒙尹威势所慑,竟有些畏惧,抖抖索索不敢上前。 “哈哈,丁大少,你养的这狗牙口都不怎么好,只会吠吠,咬人不疼啊?!”蒙尹摸摸拳头,笑眯眯看着那恶少。 “一群没用的狗东西,平日好吃好喝管待着,到了该出力使劲的时候,没一个顶得上的,真是糟践了本少爷的银子!上啊——还不给我上?”看这阵势,丁恶少知道今日遇见了硬茬,气得在一旁跳脚大骂,却全无可奈何。 突然,人影一闪,“嘭”一声响,蒙尹竟停了一停。 再仔细一看,是那大胖子。皮球一般滚向蒙尹,又皮球一般弹了出去。 蒙尹却好似来了兴致,“咦,总算来了条会咬人的了。” 那大胖子乃是这一群仆役的首领,已入了灵修境,平日甚少逢见敌手。见蒙尹威猛,本打算来个偷袭,给他个下马威,谁知使出了七八成功力,竟被蒙尹一招化解。虽将蒙尹的攻势阻得一阻,自己却已是元神暴跳,胸中气息翻涌了。 “你,再来!”蒙尹撇开旁人,只向他招招手。 众人目光皆落在两人身上。 “阿布花,看你的了!”那丁少爷对这大胖子似乎颇有信心,在一旁替他打气。 大胖子硬着头皮,摄定心神,向着蒙尹缓缓砸出一拳。拳影之中,竟现出一口大钟虚影。那钟影来自一件法宝,却是他右手上的一枚古戒。有了之前偷袭失利的经历,这次他再不敢大意,扎扎实实使足了九成功力。 那钟在半空之中放出金光,发出“嗡嗡”鸣声。鸣声愈来愈低沉,却好似直接钻入人的脑髓,在其中来回搅动。 “哎呀呀……”周围修为低些的仆役竟皆被震倒在地。那丁少已是蒙住双耳,只在地上打滚。阿昭亦觉得胸口发闷,嗓子发甜,眼看站立不稳。好在此时那亲随探过手来,抵住她的后心。阿昭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将胸中烦闷之气慢慢涤荡开去,那亲随又将她一拉,两人退出数丈开外,身子这才松快了下来。 眼见着那钟挟着古怪巨力,朝着蒙尹一点一点倒扣而去。 “哥哥,小心!”阿昭见那胖子招式凶狠怪异,有些替哥哥担心。 “来得好!”蒙尹却大喝一声,高举双手,竟好似要将那钟托住。 那钟乃是胖子的成名技,内中挟带移山填海的巨力,曾一次生生压毙过三名既济大成阶修士。胖子知道蒙尹修为比自己要高,这次出招十分谨慎。如今见他竟要硬接,心中大喜,金钟光芒大炽,下压速度陡然变快,转瞬间已落在蒙尹头顶。见蒙尹上托姿势依然不变,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么做的危险。胖子再不犹豫,金钟全力压下。 “当”一声巨响,竟真的如同一口洪钟落地,蒙尹已将那钟托住,胖子的拳头亦停在空中。 大力之下,“咔哒咔哒”蒙尹身下石板纷纷碎裂,他的身躯已开始下沉。 胖子面带喜色,继续催动古戒中蕴含的神力,欲要将蒙尹一举压垮。 又过了片刻,蒙尹已陷至小腿,那钟上的光芒越发耀眼。 “阿布花,加把劲,弄死他!”那丁恶少见大胖子占了上风,又在一旁鬼叫起来。 “这叫做什么阿布花的死胖子端的可恶,哥哥为何要去硬接他那钟?”阿昭在一旁替哥哥捏了一把汗。 突然场上金光一闪,又是“当”一声轰鸣,碎石飞溅,尘土漫天,接下来却再无动静。 待尘土散去,众人定睛看去,才发现街面上现出一个数丈深巨坑。那大胖子跪在坑边,单手前伸,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嗯,这法宝不错,挟泰山超北海,内中所蕴乃是当年夸父一族的神力,休要玷污了!”一条人影自天而降,手中拈着一枚形制奇异的古戒,正是蒙尹。 “哥哥——”见哥哥没事,阿昭冲了过去。 “拿去!”蒙尹将那戒指往大胖子身前一掷,那戒指“唰”停在他伸出的那手之前,滴溜溜直转。胖子伸手,戒指竟径直套入他的手指。 “能入灵修境颇为不易,却缘何要做小人鹰犬?下次再让我遇见,便不会如今日这般便宜了!” 这下在场所有人皆看得分明:他不但神不知鬼不觉躲过了阿布花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击,竟还掠走了他手头上的戒指。 阿布花的修为,众人深知。这小山般大汉竟远胜他一头,众人纷纷露出惊惧之色。 那丁少爷正打算脚底抹油,突然,集市之外又呼啦啦涌进一堆人来。 “何人在此寻衅闹事,妨碍集市秩序?与我拿下!” 这一堆百余人皆着了官兵衣服,领头的却是一名骑马的富态男子。 “爹!”丁少爷一见那人,连滚带爬扑了过去,“呜呜,孩儿被人欺负了,您可得替孩儿撑腰啊!” “哦?什么人,连你都敢欺负,还有没有王法?”那男子竟将孙大少揽在怀中,摸摸他的脑袋,“来,让爹看看,可有受伤?” 那孙大少只在身上乱指乱揉,一边胡喊:“爹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痛啊……” 男子抬眼看见坑边犹在发愣的阿布花,竟过去一脚将他踹入了坑中:“没卵用的狗东西,你们是怎么保护少爷的?” 旋即向身后一招呼,“拿下!” 那数百名官兵呼啦啦围了上来,蒙尹只将双眼一瞪,身上气息鼓荡,那官兵竟远远不能向前。 听他这般说话,阿昭却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男子将眼一瞪。 “我笑这轩辕王城之中遍地疯狗,你看,你看,这,这,这……”她竟顺着丁恶少挨个指了过去,最后落在那男子身上。 “你——你竟敢羞辱本老爷?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哼,我倒问你,这轩辕王城可是你的?什么叫做‘连你都敢欺负,还有没有王法’?莫非他便是王法,又抑或你便是王法?”阿昭冷笑一声,指着他大声喝问,“仗势欺人也就罢了,竟将这戍城兵丁当做自家家奴,颐指气使,却是谁给你的权力?又抑或是主人不在,那狗看门看得久了,便将门内之物当成了自己的家当,将自己臆想成了主人?闻声即吠,见人就咬,不是一条疯狗又是什么?” “啪,啪,啪——”竟有人击掌。 “说得好,小姑娘!”不知何时,竟有一辆小车停在众人面前。 小车紫幔遮罩,飘出一股奇香,看不见里面坐的何人,只听他声音竟十分年轻。那车辕轮皆是深紫颜色,不知用的什么材料,看似十分轻巧,拉车的却是一头通体银毫的健硕白猿。 蒙尹心中吃了一惊:看来这王城之中还真是藏龙卧虎,此车如此显眼,我竟未能察觉他何时到来。 “嗖”车内飞出一物,停在丁老爷面前,放出淡淡光芒,是一面十分古旧的紫金牌子。 丁老爷一看,变了脸色,因那牌上铸有两个大字:化机。 传闻之中,这“化机”金牌乃是由初代轩辕王赐予当年黯祸之中的有功之臣,四海之内不过区区三枚。持此券者,便如同手握无上权力,便是轩辕王,如若昏聩失德,亦可凭此牌联名废黜,更遑论对朝臣生杀予夺。 当年能得此等殊荣的,无一不是文韬武略冠绝天下的豪族巨子。只是时势诡谲,沧海成尘,这“化机券”早湮没在乱世洪流之中,千年不见踪影。今日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丁老爷如何能不吃惊? 他从未见过此物,忍不住欲要用手取下看个究竟。 “大胆!”车内一声轻叱。 “刺啦”一声,那牌上竟射出一道紫色电光,将他直接击翻马下。那丁老爷面色瞬间化为深紫颜色,只在地上抽搐。 “此乃先王御赐,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动手动脚!”车内之人显然已经动怒,车身泛出淡淡紫色雾气,那白猿则毛发贲张、发出低沉怒吼,满地碎石竟颤抖着飞起,周围房屋树木亦无风而动瑟瑟作响,众人尽皆胆寒。 如此强大的元神气息,已与周边万物合而为一,心念一动而诸物自动,来人修为只怕已入合道阶,甚至更高。只在河洛大地之上,似乎并未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见他如此威势,蒙尹心中亦是一震。 那丁老爷被他一击,终于识得厉害,知道今日这事只怕再难脱身,只能挣扎爬起、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大人驾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你确实该死,然而该死的并不止你一人,”车内那人冷冷一笑,“那咬人的疯狗,都该死!” 听他口气,竟要将方才阿昭所点到之人尽皆杀死。 那丁老爷周身经脉之中如有一道电波流动,所到之处皮肉骨骸尽被烧灼,已极是痛苦,听他如此说,还是慌了神,“咚咚”磕头如捣蒜:“小人教子无方,坏了我朝法度,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我儿年幼无知,还求大人放过……” “哼!”车内那人只冷哼一声,并不松口,丁老爷却周身冒出丝丝紫气。 丁恶少从未见过父亲这般骇人模样,哪里还敢开口,只在一旁偷偷窥探,欲要寻个机会赶紧溜走。 “求大人放过,求大人放……”那丁老爷又磕得几下,再不动弹。 众人看时,他已渐渐萎缩,化为一团焦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惩戒 众目睽睽之下,那丁老爷竟死了! 丁大少却趁老爹磕头之际,已偷偷奔至数十丈之外,一头扎进了一条僻静小巷。 “怪不得陷空山中又现异动,却原来这世上早已乱了纲常,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哈哈哈……”那车中之人发出一阵冷笑,“老夫不在这些年,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见身后并无人跟来,丁大少喘了口气,咬了咬牙:也不知那车中什么怪物,竟将老头子这样便弄死了。也罢,本少爷倒更少了管束,他那新收的小姨娘便是我的了,哈哈——不过,这仇还是要报的!不然岂不太没面子?只待本少脱身,寻得机会,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在那想着要如何整治车中之人,一抬头,却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银光闪烁,银光之中一双紫色巨眼,正死死盯着自己。他本能往后一跃,这才发现,这不正是那巨猿?巨猿身后,还是那车。 我莫非见鬼?方才明明听到他的声音还在集市之内,怎么一眨眼便又来至我的身前? 还未回过神来,一道淡淡紫雾蹿入他的鼻端,瞬间游走至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觉得周身酸痒难耐,忍不住用手去抠,却越抠越痒。到后来,便只能用牙去咬,往墙上去撞,恨不得扒了自己这身人皮,将骨肉放至刀锋上去蹭,方能解得了那痒。 “呀——”丁恶少一路狂叫着,撕破衣衫,扯烂面皮,抠瞎双眼,跳着脚打着滚摸出了小巷,仆倒在地,又嘶吼着在地上向集市内爬来。 爬不了数步,更痒得难耐,双手在地上乱抓,终于摸见一块尖石,将脑袋使劲往上撞去,“咔嚓”一声**迸射,他却面带微**绝而亡,只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紫色血痕。 那车停在原地,众人并未见到车内之人出手,丁大少明明已经跑远,却缘何突然跑回,还现出那般惨状死在当场?这车内之人手段之高明毒辣,实在匪夷所思。 那十数名仆役,全都双腿发软,“扑通扑通”跪倒在地,只剩下拼命磕头。余人也都是两股战战,却又不敢跑开。 阿昭心中亦是十分惊惧:我方才不过随意指点,目的不过骂骂那丁氏父子,谁知这车内之人竟真的要将他们尽皆杀死?那丁氏父子鱼肉乡里,不知害死多少人命,死有余辜。然而这些仆役之中却未必全是那罪大恶极之人,如此不问青红皂白斩尽杀绝,却未免有些太过血腥残暴了。更何况,即便那丁氏父子有罪当诛,也应交由有司发落,以昭王法、正典刑,而不是这般随意当街屠戮。 一念及此,阿昭朗声说道:“前辈,还请留下他们性命,再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 “小姑娘,你竟替这些疯狗求情?”见她求情,车内那人语气缓和了下来,“你就不怕它们日后还会胡乱咬人?” “今日前辈之惩戒,刻骨铭心,只怕它们不敢轻易忘记。若日后它们还是四处咬人,继续作恶,天道昭昭,自有人会拔掉它们的狗牙,打断它们的狗腿,将它们收拾干净。” “好!小姑娘你这提议甚好,天道昭昭,拔掉狗牙,打断狗腿,以免它们日后作恶,”车内那人浅笑一声,“你们是自己动手,还是老夫来?” 那十数名仆役听闻此言,如得大赦。亦不管方才是否被阿昭点到,只往自己脸上奋力挥拳,“噗噗”和血吐出数颗断齿。再取出手中兵刃,却只往自己腿上招呼。一时间血花飞溅,惨呼之声此起彼伏,遍地皆是断腿残肢。 阿昭见那场面血腥,不觉背过身去,心中却有一丝懊悔:我的意思乃是日后有人会去惩戒他们,谁知他竟当场便如此做了。 见那些断腿之人满地哀嚎,车中之人叹了口气:“小惩大诫,万勿忘记。滚!” 那些仆役、兵丁见他叫自己滚,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拾起断腿、互相搀扶,片刻间作鸟兽散。 阿布花自巨坑中爬出,犹在恍惚,看见这一幕,犹豫片刻,亦要仿效,却听那车内之人喝了一声:“你,随我来!” “小姑娘,”白猿往前一纵,那车如风般飘去,“老夫今日尚有它事,我们后会有期——” 阿昭眼见着他离去,阿布花跟在车后狂奔,身影亦是越来越小,跺了下脚:“都怨我,不该管那闲事!” 蒙尹却突然想起什么,一把将他拉起,往集市外飞奔而去。 // 出了城门,又逶迤行得数里,跟着那亲随留下的记号,蒙尹拉着阿昭来至一处小山脚下。 此处乃是一个极平凡的小村庄,数间茅房掩映在冬青木之间。 跟踪念尹的亲随已候在村外,见蒙尹他们到来,连忙迎了上来,在蒙尹身旁耳语了几句。 蒙尹点点头,抬腿欲走,却又突然停下,回身对那两名亲随一挥手:“你们先回城中客栈,晚些我们碰头。” 蒙尹此行急迫,加之他生性不羁,并不愿住在驿馆之中。 见两名亲随行远,蒙尹拉起阿昭,径直来至一户小院。那院落虽然破旧,却依然收拾得十分整洁。蒙尹正待推门,却听得门内传来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声:“念儿,娘亲已将饭做好了,你忙了一日,快些来吃吧!” 听闻这个声音,蒙尹竟如遭雷击,呆在了门口,眼中泪光闪动。 “娘,我来了!”一名少年提着一捆干草自房后走出,正是念尹。 突然看见门外的蒙尹与阿昭,他吃了一惊。愣了一愣,连忙跑来将门打开,将两人引了进去。 “娘,娘,”念尹匆匆行在前面,一边呼喊,“我同你说的今日帮助我的那位大哥与姑娘,他们来了!” “哎呀,他们怎么寻来了呢?娘可是全无准备……我们这穷乡僻壤,可如何招待……”一名女子急惶惶出现在门口,一边还在整理衣衫,应当便是念尹的母亲了。 只听她声音便感觉如被暖阳,十分舒服。她定是生得年轻貌美!阿昭心中好奇,不觉定睛看了看。 那女子果然身段曼妙,胜过无数少女,举手投足间,周身更是流动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灵动气息。她抬头的一刹那,阿昭却吃了一惊:她虽是满头青丝,容颜竟十分苍老,一条长长的疤痕自额角斜跨整个脸孔,将一只眼睛及半张嘴唇毁去,模样不说十分骇人,亦可以用“丑陋”来形容。 女子看见他们两人,满面笑容竟瞬间凝固,低头扭身往房内冲去。口中却说着:“念儿,今日为娘不舒服,你劝客人早些离开,改日再来吧……” “青鸾!”人影一闪,蒙尹已在门口,一把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臂,“我知道是你,你为何要躲我?” 言语之中,竟极伤心,眼见大颗眼泪自面上滑落。蒙尹向来皆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形象,阿昭还从未见过哥哥这般模样。 那女子身子一颤,却并不回头,只将蒙尹的手轻轻推开:“这位公子认错人了,老身哪是什么青鸾,又怎会躲你?小辈面前,还请公子自重!” 事发突然,阿昭与念尹皆呆在院内,不知如何是好。 “念儿颈上那坠,便是我当年赠你的定情之物,你如何能够瞒我?”蒙尹却并不放手,反欲将女子掰过身来,女子只将头扭向一旁。 “念尹,你为孩儿取这个名字,说明你从未将我忘却,我今日来至你面前,你却又为何不肯与我相认?!”蒙尹只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拥在怀中,女子渐渐停止了挣扎。 听哥哥口气,这女子竟是他的爱人? 青鸾?青鸾——好熟悉的名字,只是已有好多年不曾听人提起,阿昭开始在记忆中搜索关于这名字的一切信息。 莫非竟是她?听闻当年哥哥还是王子之时,在不周山下流离之地中曾历练过两年,便是在那里遇见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却遭到了父王的极力反对,那女子此后再未出现,哥哥却从此再未对任何女子动心。族人对此事亦是讳莫如深…… 只是这女子如此苍老丑陋,又怎会是哥哥的心爱之人呢?阿昭心中越发奇怪。 “你,你放开我娘亲!”竟是念尹冲了过来,手中还多了把柴刀。 “念儿,”女子回头看见他手中的刀子,吃了一惊,挣开蒙尹的臂膀,一把将刀夺下,“这人,你,你杀不得!” “今日集市之中他虽然救了孩儿,但若他羞辱娘亲,孩儿还是要与他拼命!”念尹护在女子身前,瞪着蒙尹。 蒙尹已是泣不成声:“十七年,十七年了啊……青鸾,你当日不辞而别,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你都是如何过来的啊?” 女子盯着蒙尹,丑脸之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语气却并无变化:“公子,你认错人了!” 见她还是如此说,蒙尹呆了一呆,突然冲向了念尹。他竟抓住了念尹的手,将他手中的柴刀照着自己的脖颈砍了下去。 “噗嗤!”柴刀划过,血花飞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相认 “啊!”女子惊叫一声,将身一闪,化作一道翠绿色虚影,“噗”将蒙尹手中的柴刀撞偏了半尺,堪堪躲开蒙尹脖颈、却劈入了他的肩头。可见蒙尹这一下用力极大,全非惺惺作态,阿昭与念尹皆吃了一惊。 “你——你这是何苦?!”女子面色凄然,见蒙尹肩头鲜血淋漓,心中痛惜,本能便想上去替他包扎护理,却又不敢抬步,只在那里挣扎。 “青鸾,”蒙尹却痴痴笑了:“方才情急之下,你使出了镜舞中的翠羽凌波身法……你可还记得,不周山下,螺黛海中,我们初次相遇?” 女子默不作声,蒙尹却好似陷入了回忆,神情慢慢舒展开来:“那日,东风送暖,螺黛海畔桃花开得正烈。你一袭霓裳、足点飞花,在那万顷碧波之上翩然起舞,用的便是这翠羽凌波。只是你全然没有注意,岸上有一双炽热的眼睛,盯了你足足半日。你采走的是那海中清凉丝,一丝一缕,缚住的却是少年的一颗心……” “你不要再说!”听他这般回忆,女子的神情忽而愉悦、忽而压抑、忽而悲伤,瞬息万变,似乎十分痛苦。 “还得感谢那巨蛟,”蒙尹却并不停下,“若不是它突然自海底向你发起袭击,你那般神采,那少年便始终只敢仰望,甚至连与你说话的勇气都不会有。见你惊惶失措、眼看便要落入巨蛟血盆大口,少年这才挺身而出。所幸得天庇佑,少年与那蛟苦战了半日,终于将它斩落水中。又将重伤的你带至花寮,朝夕不离守候了整整旬日,直待你伤愈。此后,你们朝夕相处,数月之后你更向少年许下终身,那巨蛟之齿,亦成了你们的定情之物……” “求求你,不要再说……”女子声音变得微弱,以手掩面,身躯颤抖,竟瘫坐在地。 “娘!”念尹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坐好。 “螺黛海畔那半年光阴,成为了少年终身最美好的回忆……”蒙震眼中放出光芒,言语中流露出深深怅惘,似乎回到当日情景之中,“可惜,少年回了一趟族地,之后便闷闷不乐、只作强颜欢笑。你虽未询问,但已猜出其中缘由,终于在半个月后一日,悄然离去。少年四处寻找,再无你的消息。直至一年以后,突然闻悉:你在瑶池为众族首领作了一回镜舞,此后众族首领的灵根便通通消失。有人怀疑是你与人勾结,盗走了灵根,偷偷开启了陷空山中的法阵,释放出那黯。还有人说你被人察觉,连夜遁逃,已在途中伏诛……” “不要再说,不要再说!”女子猛然站起,“对,你要找的青鸾早已经死了!” “哈哈,死了——那你是谁?”蒙尹盯着女子双眼,“这孩子又是谁?他的名字‘念尹’,莫非不是‘思念蒙尹’的意思?这孩子脖颈中那蛟齿又从何而来,为何上面还留有那独一无二的印记?” “你不要逼我……”女子躲开蒙尹眼神。 “少年从不相信青鸾已经死去!”蒙尹往前走得两步,又站在女子面前,“十七年来,他上天入地,无时无刻不在打听你的消息,夜夜梦回螺黛海畔,只为寻找一段真相,听到你的一句解释!” “娘,”念尹靠在母亲耳边,轻声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女子表情有些呆滞:“念儿,他所说的……乃是别人。” “为何孩儿觉得他口中的青鸾与娘亲如此相似?娘亲夜夜看着孩儿,摩挲那坠,悄悄垂泪……孩儿其实都知道。”念尹低下头来,“还有,娘亲教孩儿那保命的身法,为何他竟知道名字?娘亲跟孩儿反复嘱咐的那些事,也似乎与他所说的颇有些关联?娘亲,为何一提起孩儿的父亲,你便讳莫如深,闭口不提?孩儿的名字之中,又为何有这‘尹’字?这些,孩儿都想知道!” “扑通”一声,念尹跪在了女子面前:“娘,求求你,告诉孩儿真相。自懂事以来,孩儿便一直被人骂作‘野种’,孩儿想要知道,孩儿不想做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念儿……”听到“野种”两字,女子身躯一抖,一把将儿子拉起,“你起来。” 回身又看了看蒙尹与阿昭,眼泪终于奔涌而出:“十八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也许这便是宿命!好,为娘今日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他,便是你的生身父亲!”女子往蒙尹一指,“念儿,给他磕头!” 听母亲如此说,念尹恭恭敬敬行至蒙尹身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有些突然,蒙尹竟有些手足无措:“这……念儿,好好好。乖孩子,快起来,叫爹爹好好看看!” 将念尹一把拉起,带至面前,细细端详。 “你名字中的‘尹’字说的便是他。”女子似乎有些疲累,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至于为娘,便是他口中的‘青鸾’。我们之间的事情,却要从十八年前说起……” “为娘乃是羽族,自幼便痴迷于舞蹈。因着这痴而与这世人结缘,也因着这痴而不容于这世。”女子看一眼念尹与阿昭,“当日,我为了织造一双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舞鞋,涉险来至不周山下螺黛海中。那海中生有一种奇虫,名唤黛马,每年春日海畔桃花盛开,那黛马便群聚桃林之下,在水中吞食花瓣。长大之后,再返回深水,在水中吐丝结茧,破茧为鱼。那丝极其坚韧华丽,织造成绸缎,十分清凉,还自带天然异香,谓之螺黛清凉丝。” “螺黛海一直是各族禁忌之地,只因那海水之中含有巨大吸力,寻常竹木金铁,遇水而沉。即便是我们羽族,半空之中,亦会被锁住羽翼掉落海中,被那海吞噬。加之传闻海中藏有上古凶物,更无人愿来此处取丝,故此这清凉丝十分罕有。说也奇怪,那海畔桃花落水之后却能在水面悠悠飘行一两个时辰,并无障碍。为娘便是借那花瓣之力,来至海中深处,以一根长线自海中钩取那黛马虫茧。” “那日天气晴好,为娘计算所需丝线已相差不多,只想再多钩数枚便带着那些虫茧返回族地,去织那鞋子,谁知竟惊醒了海底沉睡的恶蛟。那蛟突然自海底冲出,将花瓣尽数冲散,一口将我咬伤。眼见我要坠入水中万劫不复,一道身影自桃林中射出,踏花而来,将我自蛟口中救下。那人便是你的父亲。”说到此处,青鸾深深看了蒙尹一眼,蒙尹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那恶蛟竟不肯放过我们,腾跃而起,一路追杀。你父亲将它引至浅水,借桃花之力,浮在水面与它激战。半日之后,终于将那恶蛟击杀。桃花飞尽,海水尽赤,那恶蛟半里长的尸身竟浮在桃花之上,那情形至今为娘还是历历在目。你父亲亦受伤不轻,腰腹、肩头皆被那蛟撕开尺余长伤口,血流不止。他却全然不顾,只将我带至桃林深处一间隐蔽的茅屋之中,为我疗伤。” “朝夕相处十数日,我得知他乃是人族蒙震国的王子,来这不周山底乃是为了历练,以为日后继承王位打下根基。他生性淳朴宽厚,却极富智慧,加之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觉对他心生好感。伤好之后,与他一同在那螺黛海畔生活了一段时日,每日随他去各处历练,更是发现他乃是天底下的大英雄,有大胸襟、大气魄之人,心中渐生情愫,终有一日向他许以终身。谁知,这却是噩梦的开始……” “娘,”见母亲突然停住,神情之中满是悔恨惊惧,念尹连忙过去,扶住了母亲的肩膀。蒙尹亦大步行了过去,抓住了青鸾的双手:“阿鸾,不要怕,你说下去。” “数月之后,他回了一趟族地,回来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我猜测他是将我俩之事告知了族人,受到反对,所以他才闷闷不乐。谁知此时,我发现了一件更加令我心焦的事情。”青鸾摸了摸念尹的头,“为娘有了身孕!” “这便是你当日离我而去的原因?”蒙尹瞪大眼睛盯着青鸾,犹有几分不解,“你完全可以留下,我们一同抚养念儿长大。” “留下?”青鸾摇了摇头:“你应当知道,异族之间婚媾,在这浮墟世界乃是极大禁忌。更何况还有了孩子!以各族之间的约定,我们念儿会被称为‘异族’,送至那色刚地中,沦为暗族的犬马,终身不得与你我相见。而你,身为蒙震一族未来的君主,又将要面对如何的压力?” “你竟是担心我会承受压力,”蒙尹苦笑一声,“我蒙尹是何人,你难道竟不知晓?能与你和念儿朝夕相处,即便不做那蒙震王,又有什么可惜?” 青鸾亦笑了:“青鸾却不愿看见因为自己令人族失了这样一位好的君主,更不愿念儿因为此事受到任何意想不到的伤害。” 蒙尹沉默不语。 “只不过,为娘还是错了!”青鸾叹了口气,牵住念尹双手,眼中满是疼惜神色,“即便不在那众人瞩目的是非之地,我念儿与生俱来与常人有异的体质,还是让他受尽了屈辱。只不过,被叫做‘野种’,总要好过在那不见天日之地受人奴役,终身不能相见吧。” 第一百五十章 秘密 “念儿出生之后,我不敢将他带回羽族,只能将他托付给我最好的人族朋友桐屿。桐屿住在东夷,离我们羽族聚居的云崖不算太远,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去偷偷看看念儿。念儿生来便有双翼,啼哭之声更是与众不同。” “桐屿背着血海干系,将念儿收下,藏在僻静之处,小心翼翼抚养,生怕引起旁人注意。谁知却因为我,终于还是被人发现,招来大祸——这灾祸背后更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说到此处,青鸾停了停,再往下说似乎需要极大的勇气。蒙尹等人皆静静看着她,眼中满是期待,却谁也不忍心去催促。 停了好大一阵,青鸾深吸一口气,终于重新开口:“突然有一日,一个人来找我,要我替他办妥几件事情,许诺来日富贵,甚至可以登天为神。来人气势逼人,可我并不认识。我心中奇怪,正要拒绝,他却突然说出桐屿与念儿住址,要挟我说:如若我不帮他,他便将念儿送至色刚地中去做暗族的奴仆。与他交谈,才发现他早已在暗中关注并一直跟踪我,如今终于寻到念儿作为他的把柄。” “什么人,竟有这么大口气,心肠又如此狠毒?”蒙尹心中气愤难平,忍不住发问。 青鸾默默看他一眼,接着往下说:“被他要挟,我心中亦是极度激愤,第一个想法便是将他偷偷杀死,让这秘密永远烂在他肚中。孰知此人除了心思缜密,修为还极高,我竟远非他的敌手。不过在我舍命相搏之下,他露出了一件宝物,我这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什么宝物?”蒙尹急急问道。 青鸾身躯颤抖了一下:“九天离火令!” “九黎主?”蒙尹吃了一惊。 青鸾点了点头,脸上全是悔恨神色:“他要我做的事情,更是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境。若我知道自己所做之事竟是如此罪恶滔天,便是拼死也不会去做……” “他要你做的究竟何事?” “第一件,告知西王母陷空山中现出异动。西王母最喜看我舞蹈,与我结下忘年之交。想是他早探知我深受西王母喜爱,有意借我之口提醒西王母。” “此乃正当之事,有何不妥?莫非山中并无异动,他乃是欺骗西王母?” “西王母素来谨慎,焉会那般容易被人诓骗?只是兹事体大,故而她亲自前往陷空山察看,这才发现我所言不虚。那黯在法阵之中,左冲右突,法阵似乎摇摇欲坠。只怕是那黯早与九黎主有过约定,故意做出那般模样。”青鸾叹了口气,“九黎主的目的,却是要西王母召集各族首领,他好趁机行事。” “原来如此!那第二件呢?”蒙尹点头。 “第二件,往那青玉烧中加入一物。” “何物?” “他称之为逍遥倒。向我保证此物只会令饮酒之人沉醉,却并不会伤到饮酒之人的性命。那物亦甚是神奇,竟能变幻形态,附着在人身之上,飘散在空气之中,令人全无察觉,防不胜防。” “青玉烧乃是轩辕国之珍宝,传闻饮后有诸般好处,一向只作为国礼向它族首领相赠。配方与酿制过程乃是轩辕王族不传之秘,必由王族成员亲自督造,层层盘查,法阵守护。负责酿造之人更是穷极一生之精力,于那稷康台中烧制而成。要往其中加入异物,这却谈何容易,你是如何办到?”蒙尹有几分好奇。 “我认识一人,那人正是轩辕王族成员,又与稷康台负责酿造青玉烧的老翁颇有些渊源。恰逢我族大阿爷亡故,大阿爷生前待我极好。我便骗那人说大阿爷有一遗愿,便是欲要亲口尝一尝那青玉烧。奈何这青玉烧乃是人族奇酿,三十年方能一成,他终身未能如愿。” “如今奇酿新成,我欲亲自前往为他求上一小壶,去他坟头祭奠一番,亦算是报答他在世时之恩德。那人慨然允诺,并亲自带我进入台中,办成此事。我却趁机往新成的青玉烧中,混入了那逍遥倒。” 听她如此说,蒙尹点了点头:“若有王族作为内应,又有那能变幻形态的奇物,此事倒确有可能办到。” 说到此处,青鸾万分惋惜,长叹一声:“我不曾想到的却是,那人原本品性纯良,不过因为爱慕我的舞姿而一直追随在我左右,却因此事担了嫌疑,为轩辕王族不容。此后又为了寻出真相铤而走险,误入别人陷阱,听闻早已不在人世……” 又停了一停,青鸾继续往下说:“第三件,便是要我在瑶池为各族首领作镜舞之时,释放出灵镜虚空,协助他的人顺利盗取灵根并安全离开。” “行至这一步,大错已经铸成。我却心存侥幸,只想着尽快结束内心折磨,带着念儿离开。也寄希望此事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谁知后果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听闻当日轩辕王献上青玉烧,原为为那盛会助兴。谁知各族首领饮下之后,竟纷纷昏睡,以致灵根被窃。于是各族皆怀疑乃是西王母勾结轩辕王,为独霸那神族资源,而有意释放出黯,将其他敌对势力扫荡一空。你今日这一说,背后主使竟是九黎主,这却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听到此处,蒙尹有些奇怪,“只是为何那九黎主自己又反被那黯吞噬,以致尸骨无存?” 青鸾摇了摇头:“我替他完成这数件事情,便想带着念儿离开。孰知他竟突然现身向我痛下杀手,我脸上这疤便是当时留下。若不是我有所准备,而他又急着赶往那陷空山,只怕我与念儿已经遭了他的毒手。” 阿昭与念尹听他们聊起这些旧事,并不熟悉,一时有些茫然。 “念儿,你可还记得,幼年时我们时常搬家?”青鸾看一眼念尹。 “嗯,孩儿记得。”念尹点头,“娘告诉过孩儿,搬家乃是为了保护孩儿不受别人欺负。” “我被毁去容颜,掉落人族领地。此后便是黯祸爆发,我带着念儿东躲西藏,好容易活下命来。本以为岁月流逝,世事变迁,人们会将我们渐渐忘记,而我自己亦可以躲在虚幻的希望之中逃避来自内心的惩罚,等待念儿长大。谁知这过程,亦是痛苦无比。” “六岁那年,念尹因为得罪当地一名无赖之子,竟被那大他四五岁的孩子从数丈高台掷下。念尹出于本能展开羽翼,这才侥幸活命。我为了杜绝后患,将那孩子舌头拔去,双手弄残。念尹十岁,被人欺负,念尹反抗,却被对方扒光衣服欲要吊打,看见他身后羽翼。我只能将那人推入池塘,活活溺死……”说到这些,青鸾神情扭曲,脸上疤痕血红,身躯颤抖,变得极为可怖可怜。 蒙尹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阿鸾,不曾想这十数年你过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呵呵,与你相较,我所受的那些痛苦又算什么?” “尹哥哥,”青鸾抬头看着蒙尹,“青鸾已是罪大恶极之人,不求饶恕,亦生无可恋,只求眼见我念儿长大成人,能够自保。我便可以说出当年的真相,自绝于人前,以谢天下。” “娘,”念尹靠在母亲怀中,“你从来就不是恶人,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母亲!念儿如今已经长大,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 蒙尹抬手擦去青鸾脸上泪水:“阿鸾,你乃是被人所迫,才犯下大错。那真正的恶人乃是九黎主!是他制造黯祸,搅乱这浮墟世界,导致百万生灵涂炭。是他将我的阿鸾,伤害成了现在这般憔悴模样。这个畜生——若不是他十六年前已葬身陷空山中,我这便去寻他,定要为你讨个说法。” 青鸾轻轻推开蒙尹:“尹哥哥,今日能与你相遇,说出这在我心底埋藏了十数年的真心话,阿鸾已经心满意足,再不敢有半点奢求。你如今已是威震四方的蒙震君主,身份地位与当日螺黛海畔有了天渊之别,我只盼着假若哪日我有什么不测,你定要将念儿好好抚养,教他向上向善,日后替他母亲为这浮墟做些弥补。” “娘亲,最可恨的是那什么狗屁规矩,凭什么像我这样的孩子便要被送至那不见天日的色刚地中,去为奴为婢,终身不能与亲人相见?若不是因为这规矩,娘亲又如何会受人挟制,又如何会走上如此一条道路?念尹又怎会没有父亲,终日受人欺负?!” 念尹咬牙发誓:“有朝一日,念尹定要改了这规矩,在这浮墟之上,为像我一样的孩子开出一方乐土。” “好孩子,有志气!”青鸾眼中满是爱意,又摸了摸念尹的脑袋。 “阿鸾,不如你带着念尹随我回蒙震吧?”蒙尹拉起青鸾的手,“我归国之后,便向天下宣告:你青鸾,乃是我蒙尹明媒正娶的妻子,蒙震国的王后,此生不离不弃,至死不渝。若谁有异议,我便褪下这蒙震王的身份,以一个男人的姿态与他决斗,以生命来保护我挚爱的家人。” 青鸾看着蒙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尹哥哥,得你这一句话,青鸾终身无憾了!青鸾如今已是半老残躯,容貌丑陋,如何能配得上王后这样一个尊贵的身份……” 蒙尹笑笑,将她打断:“在蒙尹心中,阿鸾永远是螺黛海中那踏花而行的翩翩仙子,从未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在场众人,一时皆为他这话动容。阿昭知道哥哥乃是专一之人,却远未想到他竟情深至此,心中感动,暗暗为他叫好。 “你此番来轩辕王城,所为何事?总不是专程来寻我们的吧?”青鸾却抹去泪水,突然问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故事 弃随知来至王城一角一处僻静小院。 “笃笃——笃笃——”知轻声打门。“吱哑”一名身着青衣的小丫头探出头来,看见了知,十分欢喜:“知姐姐,这番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却一抬头看见知身后的弃,连忙收声。 “你去吧,将她置于偏房那金丝笼中,记得上锁。”知将衔蝉奴往小丫头手中一塞。 “是!”小丫头看一眼那猫,面上一喜,一闪身,不见了。 知带着弃穿过院落,来至花厅。厅中一架巨大屏风,上面一幅泼墨山水,笔势奔放、气韵淋漓,画中流水烟岚竟好似皆是活的。弃不觉暗暗惊叹。 “随我来。”知一把将他拉起,径往那屏风中行去。 弃正在诧异,发现“嗤”一声,自己已进入另外一方天地。 却原来这屏风竟是一个通道,屏风后藏有另外一方世界!有了当日疏属山的经历,弃瞬间便已明了,不觉抬眼四望。外面如今是冬寒料峭呵气成冰,这世界之中却是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头顶阳光和煦,身畔暖风习习,十分舒适惬意,弃不觉精神一振。 若此中一直是这般春光明媚,常住在此岂非一件美事?弃心中竟生出一丝羡慕。 知在前方领路,逶迤行了一盏茶工夫,两人来至一处农家小院。 “你等我片刻。”知推开柴扉,快步行了进去。 这小院十分雅致,门前一鉴方塘,屋后数株垂柳,院内各色鲜花怒放。虽是寻常茅舍,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神向往的幽远气质。 “进来吧!”片刻之后,知掀开门帘,在房内招呼弃。 弃进到房中,这才发现房中陈设十分简单,一名须发皤然的老叟端坐临窗小榻之上,笑吟吟看着自己。 待弃进入房中,知却向老叟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弃小友,请坐!”老叟往身前蒲团一指,“勿要拘谨。” 看来知已作了简单的介绍。老叟言语中竟好似有一股力量,如同春风拂过,令弃心中萌发温暖,也愿意放下所有负累、打开胸怀,与他坦然相对。 “弃小友,你的身世、来历,可愿与老夫说说?” “嗯!”弃点点头,将自己在罔山脚下成长之经历,元旸与苍蘼世界之奇遇,捡要紧的说与了他听。老叟一边听,一边微笑着点头。 “好了,老夫听明白了。弃小友,你可有什么问题,想问老夫的?老夫定知无不言。” “阿爷,”弃心中激动,无数问题涌上心头,竟一时语塞。 停了一停,方才问道:“我究竟是何人?我的父母又在何方?为何我每至一处,便会带来纷争与杀戮?” “嗯——弃小友,你这问题老夫一时亦无法解答。”老叟略略沉吟,“不过,你可愿听老夫给你说段故事?你问题的答案,也许便藏在这故事背后。” “好!”听他前半句,弃原有些失望,又听他后半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那是十六年前,这浮墟世界还未发生第二次黯祸……” “人族的轩辕王突然接到西王母的邀请,说十年一度的五族瑶池之会提前了,原因是陷空山中五灵法阵法力减弱,黯在其中蠢蠢欲动,欲邀各族首领共商对策。轩辕王欣然前往,还带上了新成的奇酿青玉烧,欲同各族首领分享。” “说那青玉烧是奇酿,乃是因为它极难酿成,饮用之后更可以助修行之人吸收天地间的灵气,提升元神力量。轩辕王本是一番美意,孰知这青玉烧竟成了当日的祸首,亦成为他图谋不轨的罪证。” “众首领饮下青玉烧之后,突然纷纷陷入昏睡,随身携带的灵根随即被人窃走。轩辕王第一个醒来,发现众首领醉倒,灵根失窃,立时赶往陷空山。却发现为时已晚!” “法阵已被人打开,黯踪迹全无,阵中仅余下一颗形貌昏暗、全无一丝灵力的珠子。轩辕王将那珠截下,正狐疑间,九黎主率各族族众突然现身。这九黎主与轩辕王乃是多年宿敌,雄踞东夷,对河洛乃至整个人族大陆虎视眈眈。” “当着众人之面,九黎主一口咬定:陷空山中那黯乃是被轩辕王放出。轩辕王此举的目的,却是同西王母勾结,毁去其余各族为重返神界所作的努力,独霸已经被天族寻获的神界通道。轩辕王百口莫辩,两人展开对峙。” “便在此时,黯却开始在浮墟世界各处作乱,一时山崩地裂,场面陷入混乱。轩辕王自陷空山中冲出,与黯展开激斗。九黎主却突然发难,以诛灭人族败类之名,将轩辕王击成重伤。” “此时,其余各族首领匆匆赶到,欲要联手重启法阵。黯却突然将那九黎主吞噬,吞噬之后,实力暴长。缺了人族的土系力量,法阵无法重启,各族首领皆被黯所伤。” “眼见这浮墟世界将要彻底沉沦,关键时刻,轩辕王竟释放出自己的元神,冒着灰飞烟灭的危险,倚靠神器轩辕剑的保护,拼死冲入法阵之中。” “法阵重启,黯瞬间被重新封印。但在被法阵吸入的一刹那,它制造出一个巨大虚空,同时体内飞出一黑一白两道光芒,刺破苍穹,不知飞往何处……” “轩辕王元神受损,从此昏睡。西王母顶住各方压力,据理力争,保住轩辕王的残躯,送回轩辕王城。浮墟之上一片狼藉,各族皆是元气大伤,退回族地休养生息。轩辕部自此开始四处寻找释放黯的真凶,九黎残部却向轩辕部发起了长达数年的战争。众多不明真相的各族部众纷纷选择阵营加入战争,浮墟大地一时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故事中有一小部分之前阿昭也曾讲过,虽有些差异,倒正好互相印证,弃一时听得十分明白。他只是有些奇怪:听这老叟所言,轩辕王倒是正义之士,当时乃是被人冤枉。不过这与我方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叟却仿佛知道弃心中所想,不紧不慢继续往下说:“黯祸之后,数句谶言开始在这浮墟大地上传播:玄珠有象,太一归真,号召众神,无不听令。” “这谶言不知所起何处,但意思却十分明显:谁寻到了‘玄珠’以及‘象’,便能成为神界的主人!于是各族又纷纷加入寻找玄珠的行列之中。更有传言,当日轩辕王自陷空山中截下的那颗珠子,便是玄珠。只是那‘象’,究竟是何人抑或何物,却众说纷纭,从来无人知晓。” 说到此处,老叟停了下来,静静看着弃。 “阿爷,”弃有些吃惊,“您的意思,莫非我便是那‘象’?” 老叟只是微笑,并不回答:“你说你出生之时,便躺在半只葫芦之中,你那葫芦可能让老夫看上一眼?” 弃连忙取出葫芦递了过去。老叟眯眼细细察看,又用手摩挲一番,将它还给了弃。 “你方才说,在那苍蘼世界出现了一个叫做络夜罗的,亦有半只这样的葫芦?” 弃点了点头:“将我掳至这浮墟的衔蝉奴告诉我,那络夜罗乃是我的影子,被人用那‘断影’斩开。” 老叟摇了摇头:“呵呵,一派胡言!区区‘断影’,如何能够将你们分开?你何时失去过影子?” “那络夜罗又是何物?”弃细细一想,老叟所言有些道理,不竟有些迷茫,“我却觉得我与他之间确实有着某种神秘牵连。” “你可知你那葫芦上的花纹,乃是何物?”老叟抬眼看弃。 弃茫然摇头。 “若我猜得没错,那花纹便是陷空山中五灵法阵之法咒,以亘古之符纹写成,无人识得。” 弃若有所悟:“您的意思……” 老叟笑着点头:“当日黯体内飞出的两道光芒,应当是两股不同的力量,被它分别送至了两处不同的世界。护送那两道光芒的应当便是两片葫芦。” “您是说我便是其中一道光芒?被它送至了罔山脚下长河之中?”弃越发不敢相信,站起身来,“如此说来我竟无父无母,乃是由那‘黯’中生出?这如何可能?我不过血肉之躯,与常人无异。这浮墟世界我从未来过,亦不记得自己曾经来过,缘何我竟会与那什么‘黯’扯上干系?” 见弃有些着急,老叟只是笑笑,示意他坐下:“这不过是老夫猜测,未必便是实情。你的身份,恐怕只有一人能够证实。” “谁?”弃本能发问,却发现老叟眼睛正笑眯眯盯着自己。 “您的意思,我自己?!” 老叟点点头:“轩辕王自陷空山中带回的那‘玄珠’,当年被窃,衔蝉奴代人受过,被放逐至沉田之野。其实,轩辕王早就知道那窃珠之人是谁,如此做不过掩人耳目、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那窃珠之人,似乎便是……”弃突然想起在苍蘼国时衔蝉奴所说话语。 “对,他却亦是受人利用!”老叟打断弃,竟叹息一声,“只如今,那大鱼十分狡诈,已经衔钩而走,留下一段残线,你却可以继续追踪。也许那大鱼出水之日,便是你的身份明了之时。” “残线?”弃有些疑惑。 老叟击掌,知应声而入。 老叟往知一指:“随她一道,她可助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残线 “阿爷,”弃突然想起一事,回身问道,“您又是何人?” 老叟依然笑笑:“我与你乃是有缘之人。待时机成熟之时,你自然会知道我的身份。你我今日交谈之内容,还请不要对外人道起。” 弃随知原路退出,一路沉默不语。 “弃兄弟,还在想方才那些问题?”见他有些闷闷不乐,知笑了笑。 “嗯,”弃并不隐瞒,“知姐姐,方才那阿爷说你手中有一段‘残线’,却是何物?” “你心中所想的原来是这个啊,”知拉弃在房中一处坐下,“此事却还要从那青玉烧说起。” “黯祸之后,轩辕王受伤沉睡,轩辕部开始寻找真正的幕后元凶,第一条线索便是那青玉烧。很快,稷康台列出一份名单,其中一人引起了我们的关注,他便是王孙寿麻。” “寿麻公子本是轩辕王最疼爱的孙子,自幼聪敏仁厚。年仅七岁,得到一个机缘。那日,一名婆婆饿晕在街头,寿麻出门玩耍,恰巧自那处经过,于是将手中的馕饼塞进婆婆手中。婆婆竟突然醒来,笑吟吟吃完饼子,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刀,回赠与寿麻。” “莫非便是那‘断影’?”弃不觉发问。 “正是!”知点了点头,“那‘断影’乃是一柄神器,寿麻极其喜爱,日夜把玩,竟无师自通从中悟出诸般神通。” “可惜的是,”知叹了口气,“十六岁时轩辕王带他去了一趟瑶池,原想让他开开眼界,在各族之中多结交一些朋友。谁知,他却自此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此事至今犹令人扼腕叹息……” 瑶池?方才听老叟亦提到过这个地方,似乎便是西王母与各族首领会晤之处。弃心中默想:这瑶池听名字倒是极美,谁知竟是一处是非之地。 “只因那年瑶池会上,他见到了一名女子。”知苦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名字叫做青鸾!” “这青鸾乃是西王母专程请来,为各族首领舞蹈的一名羽族女子。我并未见过青鸾舞蹈,但所有见过之人,都说那是神的恩赐,是不知几世方能修来的福气。”知竟现出几分神往之色。 “她的舞蹈,无法用言语形容。并不仅仅因为她绝世的姿容,绝高的技巧,而是因为那已不是舞蹈,而是她借舞蹈营造出来的一方世界。那里有她的山河大海、春风秋雨、悲喜情仇,融入了她的爱恋、希冀与生命。寿麻公子自第一次见到她的舞蹈,便被她深深吸引,沉浸在她的世界之中,再无法自拔。” 这世上竟有这种舞蹈?弃心中不觉暗暗惊诧,在心底轻念了一声“青鸾”这个名字。 “那青鸾不过视公子为知己好友,并无他想。寿麻公子却一往情深,爱上了她。不管不顾只愿追随在她左右,竟不远万里,时常往来云崖与河洛之间。直至一日,青鸾突然来寻公子。亦不知她与公子说了什么,公子竟将她带至了稷康台。” “稷康台乃是酿制青玉烧的绝密之地,常人根本无法出入。巧的是台中负责酿造之人却是公子母亲的亲叔父,自幼便极喜爱公子。公子本是王族身份,又凭借了这层关系,带着青鸾轻松混入稷康台,在那青玉烧中做了手脚。” “此后发生的事情,想必你已知晓。”知停了一停,“我等顺着线索彻查,既然寿麻公子乃是受了这青鸾的引诱唆使,我们的目光自然聚集在青鸾身上。可惜的是,黯祸之后青鸾便突然失踪了。我们寻遍这浮墟世界,亦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有传言说,当日她已殒身在黯祸之中。” 听至此处,不知为何,弃心中突然一阵惋惜。 “眼见线索已断,再难追查,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知继续往下说,“浮墟大地上开始流传一段谶言:玄珠有象,太一归真,号召众神,无不听令。” 又是这谶言!这与那“残线”又有何关系?弃心中好奇,只盯着知的双眼,静静往下听。 “轩辕王当日自陷空山中带回一颗珠子,世人猜测那便是那‘玄珠’。”说到这珠,知顿了一顿,“那珠我亲眼见过,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甚至不如寻常珍珠那般圆润光泽。不过……” 她竟突然停了下来,面上露出浅浅微笑,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 弃等了片刻,觉得有些异常,轻轻呼唤了一声:“知姐姐——” 知这才猛然醒来,竟有些恍惚:“我们方才,方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姐姐说到那珠子。” “哦,珠子,”不知为何,知面色一红,“那珠放在王城内宫之中,严密看管,还以法阵守护,却还是被人——窃走了。” 珠子失窃之事,弃已经知晓,他好奇的乃是失窃之后的事情。于是径直问道:“知姐姐,我知道,那珠乃是故意叫寿麻公子窃走。只方才阿爷说,他亦是受人指使。那指使他窃珠之人,莫非仍是那名叫青鸾的女子?” “那倒不是!”被他一问,知反倒回复了平静,“我们日常只偷偷监视寿麻公子,发现公子神情憔悴,举止却并无什么异常,只是四处奔走,似乎亦在不停寻找那青鸾下落。突有一日,一名玄衣人出现在公子面前。” “那人好似对公子与青鸾之事十分了解,以告知青鸾下落作为条件,要公子去窃那玄珠。公子竟真的听从那人指使,窃走了玄珠。为了消除外界怀疑,我们有意引导他嫁祸衔蝉奴,将衔蝉奴打入了沉田之野的虚空裂隙。只没想到这衔蝉奴的一段执念竟穿越千年,一直在寻找那珠……” 听到此处,弃心中不觉有些酸楚:如此看来,那衔蝉奴倒甚是可怜,怪不得当日见到寿麻她那般愤怒。她错却错在将这寿麻当成了害她之人,其实他们的身份并无不同,都不过是被人随意摆弄的棋子。 又听她提到“执念”二字,弃陡然想起躲在璇元体内的“老妖婆”,不觉深深看了知一眼:莫非这知姐姐亦是留下一段执念,在未来世界中四处找寻那自己的心爱之物?只是不知她的心爱之物又是何物?竟好似与我亦有些关系…… 弃心潮起伏,知却并无察觉,只继续往下说:“公子带着那珠来至约定地点,玄衣人现身,却告知公子:青鸾早已不在人世。接下来便向公子索要那珠,公子失望之极、并不相信,如何肯给?便在两人相持之际,埋伏一旁的轩辕卫冲出。却原来我族早在那处布下法阵,便是为了擒获那玄衣人。” “那玄衣人修为极高,但我轩辕族的阵法何等厉害,鏖战一番,眼见他要不支,他竟突然挟持了一同困在阵中的寿麻。寿麻身份特殊,他原以为众人会投鼠忌器,孰知在布阵之人看来,寿麻早已是过河卒子不能回头,所以全无顾忌,反倒催动阵法,要将他击溃。” “玄衣人震惊之余,寿麻公子更是极度伤心。法阵一点点收缩,眼见便要将他们收入囊中,阵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炫目的强光,法阵竟然被人破去。再进到阵中,便只见到一地血痕,两人皆已消失。我们跟踪那受伤之人,竟来至流离之地不周山中。那山地形复杂,又有各种异兽盘踞,不久便失去了他的踪迹。亦不知受伤的究竟是寿麻公子还是那玄衣人。” 言及此处,知看了弃一眼:“听你说,却是在那什么姑臧雪原之上的一眼温泉之中,又见到了公子的身影?” “我所见的不过一团张牙舞爪的黑气,亦不知是不是那寿麻公子。”弃据实回答,“但那‘断影’却是实实在在出现在它手中。” “嗯,”知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当日公子并未身死,只是藏匿了身形。只不知他又用什么办法,将自己送至了千年之后。” 弃突然想起一事:“我被衔蝉奴掳至这浮墟世界之时,那出口好似就在流离之地。” “青鸾、寿麻、玄衣人不见踪迹,玄珠亦下落不明,只余这不周山一处线索,但不周山绵延千里,又该去何处寻找?当日所谓‘残线’,其实皆已断掉。我苦心搜寻十六年,几乎一无所获。”知叹息一声,看了看弃,眼中放出光芒,“不过有你来至了浮墟世界,极有可能又会带来新的线索。” “那却是为何?”弃抬头问道。 “乃是因为你身上被封印的力量。当日你现身之时,突然遭到暗族追杀,甚至还惊动了天族,极有可能便是他们已感应到你身上潜藏的力量,欲要先下手为强,将那力量据为己有。那当年制造黯祸之人,又焉会无动于衷?只怕他也早就盯上你了!” 她又何时探知我身上有那封印?还有,我竟成了新的鱼饵?弃心中陡然闪过一丝不安。 “若你与你络夜罗真是当日自陷空山中飞出的两道光芒,而如今络夜罗又已附身在你之上,你便是这世上唯一与那谶语有关之人。” 又是那谶语,弃有些反感,“不过一段谶语,谁知道是真是假?至于我们是不是那光芒,就更不得而知。” “你说得对!是与不是,恐怕只有寻到那玄珠才会知晓。”知起身,遥望远方,“只怕我们又要踏上来时的道路,再去一趟那流离之地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衍公 “阿痴,知姐姐,”两人尚未进到客栈,阿昭已远远迎了上来,“你们可算回来了。” 见她满面喜色,弃忍不住发问:“阿昭妹妹,何事如此欢喜?” “哎呀,我们这一趟实在幸运,哥哥竟在这王城中寻见了失散十数年的嫂嫂与侄儿。”阿昭一把拉起弃,往客栈里面行去。 我们不过去了半日光景,他们竟在这王城茫茫人海之中寻见了失散那么久的至亲之人?弃心中亦颇替阿昭高兴,不觉暂将那些恼人的问题放至了一旁。 “哥哥,哥哥——他们回来了。”还在大堂中,阿昭便开始呼唤。 一边回身同弃说话:“见过那什么相衍,我们便带着嫂嫂与侄儿回蒙震。你们好好办事,快去快回!” 说话间蒙尹已快步下得楼来,周身上下焕然一新。他换上了华贵衣冠,更是不怒而威、气势煊赫,将弃一拉:“弃兄弟,我们这便走吧。” 出得门来,蒙尹只一挥手。原来车马早已候在门外僻静之处,一名亲随驾车,另外数名手捧肩挑各种礼物跟随。 蒙尹率先往车上一跃:“弃兄弟,已为你备好衣衫,还要委屈你在途中换掉。” 弃往自己身上看看,穿的犹是当日被救时随意换上的衣服,一路车马颠簸,早已满是风尘。寻常穿着倒无大碍,但若是要作为贵宾,却未免有些失礼。 弃心中温暖,又有几分佩服:这蒙尹大哥行事果然爽朗周密。 临要登车,知却突然将他拉住,附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见了那人,不该说的不要乱说,切记!” 哪些却是该说,哪些又是不该?弃正要发问,“驾”一声,马车已经上路,知只向他远远挥了挥手,转身消失在客栈门口。 看来此事只能凭我自己拿捏了。只是知姐姐为何突然这般吩咐?莫非那相衍……弃不觉多了几分忐忑。 蒙尹却十分开心:“弃兄弟,原以为那暗族现世,定会带来灾祸,谁知竟将我朝思暮想之人送至了我的身边,你说痛快不痛快?!哈哈哈——” “蒙大哥,我们来这王城不过半日,你们却是如何寻见嫂嫂?”这个问题弃还真是有几分好奇。 “我们随阿昭在那集市上闲逛,阴差阳错救下了一名被人欺负的少年,结果却发现那少年脖颈之上有我当年送与老妻的定情之物。你说巧也不巧?”蒙尹笑容满面,“跟着那少年,我果然寻见了十七年不曾谋面的老妻。你可知道,当日我费了多大工夫,辗转了多少路程,行遍了这浮墟世界,亦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今日却丝毫不费气力便寻到他们的下落,这可真是太叫人开心了。痛快,痛快!” 弃吃了一惊:蒙尹看来不过二十来岁年级,听他如此说,却是早已踏入中年门槛。亦不知他有什么办法,竟能永葆青春容颜。他的妻儿,竟在十数年前便与他失散。看来即便贵为人王,在这乱世之中,亦难保家人周全,有着许多辛酸无奈。 “你嫂嫂这些年可是吃尽了苦头,待我们今日事情完结,我便要将他们母子接回蒙震,过上几天好日子!”蒙尹还是十分兴奋,“这轩辕王城我平日并不愿来,谁知它竟是我的一块福地,还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来欢迎我,哈哈,看来此番诸事皆会顺利。” “恭喜蒙大哥!”弃又想起一事,“那相衍却是何人,大哥今日看来颇为郑重。” “这相衍乃是大哥的旧识,只是已有十数年不见。” “黯祸之后轩辕王陷入沉睡,轩辕国政便由国中一干老臣操持,相衍却是其中骨干。他本甚有政才,兢兢业业,将轩辕国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在平息与东夷九黎残部的战乱之中,立下大功。我与他亦是彼时熟识。” 蒙尹停了停:“只可惜,随着一众老臣或病或休,大权渐渐落入到他一人手中,他却开始有些居功自傲、逐日懈怠,露出了一些权臣端倪。以致轩辕国中纲纪松懈,世风日下,是故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对他的风评并不甚佳。” “我蒙震乃是轩辕藩篱,地处边陲,虽然族人自古便能征善战,但远不如轩辕强大。诸多事情,还要依靠轩辕国一道应对。暗族突然现身,对整个浮墟世界来说,皆是大事。若是暗族东犯,我蒙震定首当其冲,如不能早做准备,只怕一旦战事一开,我数十万黎民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此前数年我虽未亲自来过这轩辕王城,却每年皆有使者往来两国之间。对我国的请托,初时他响应极快,近年却颇多质疑与推辞。暗族一事至关重要,所以此次我亲自前来,定要弄清他的态度,以便日后妥善行事。” “还有,我此番行为低调,并非要以蒙震王之身份见他,而是以故旧之身份探访,乃是叫他心里舒服,这便可以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官样文章,尽快将事情办好。他年岁长我甚多,如今又大权在握,多年未见,我自然需要郑重些。” 听他如此说,弃连连点头,赶紧换好衣服。又行了片刻,已至相衍府邸。 竟早有小厮候在门外,一见蒙尹车马,即刻迎了上来:“来的可是蒙公子?” 已有十数年再无人如此称呼自己,蒙尹不觉愣得一愣,却随即笑了:“蒙公子,对,来的正是蒙公子!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看来这相衍竟知道蒙大哥要来?弃心中有些奇怪。 “蒙公子请,”小厮却抬手一引,“我家主人早在府中等候。” “哦?”蒙尹却并不以为意,只是笑笑,抬腿便行了进去。 一名身着华服的老者笑吟吟自房内行出:“蒙震王驾临,老朽相衍有失远迎!” 相衍欲行大礼,蒙尹快步上前将他扶住:“衍公,休要如此,蒙尹今日乃是以晚辈身份过来看看衍公。许久不见,衍公身体依然这般硬朗,真是轩辕之福啊。” 往后一挥手,众亲随将礼物抬了进去。 弃仔细看那老者,一张圆脸,八字长眉,眯缝眼,看来竟十分随和,与蒙尹口中之人似乎有些差距。 “哪里哪里——你来便来了,缘何还带这些礼物?”相衍将蒙尹手一拉,十分亲热,“来来来,请上座。” 两人又客气一番,分主宾坐好。蒙尹击掌,身后一名亲随自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翠流金”。 蒙尹接过,双手奉上:“闻说衍公昼夜为国事操劳,竟落下失眠多梦之疾。这‘翠流金’出自不周山中,据说乃是当年天裂之时补天之用,最能平衡阴阳、补气安神,若能随身携带,非但可以夜夜安眠,更有益寿延年之奇效。晚辈特意寻来,还请衍公笑纳!” 相衍眼中光芒一闪,圆脸上漾起笑意:“尹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全。既是如此,老夫却之不恭了。” 伸手将那“翠流金”接过,一边一迭声赞叹:“好东西!如此温润,手一触及,竟有一股暖流直入心扉……相衍多谢了!” 接下来却话锋一转:“尹兄弟,此番前来,打算待上几日?亦好让老朽尽尽地主之谊!” 蒙尹将手一拱:“不瞒衍公,蒙尹此番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若谈得顺利,明日便回蒙震。” “哦?”相衍将小眼一眯,将身子往前一凑,“请说。” “数日之前,暗族出现在流离之地。” 蒙尹一字一顿说得清楚,相衍却好似没有听懂:“那又如何?” “暗族已十数年不曾出现在人族领地,”见他如此反应,蒙尹有些失望,“蒙尹有些担心,若暗族东来,只怕会引发战火。蒙震自然首当其冲,河洛大地只怕亦难幸免。” “暗族现身,可有人亲见?”相衍将身子一仰,“还是说仅仅是根据痕迹猜测。” “自然有人亲眼见到!”蒙尹往弃一招手,“弃兄弟,请将当日所见说与衍公听听。” “是,蒙大哥。”弃将当日所见之事复述了一遍。 “你的意思,暗族现身乃是为了追杀你?甚至还惊动了天族?”相衍将弃上下打量,好似突然来了兴趣,“他们为何要杀你?” “这,”弃脑中突然想起知临行前的话语,“晚辈亦不知晓。” “莫非你的身上藏有什么秘密?”相衍双眉一扬,“乃是能让暗族觊觎的东西——你究竟是谁?” 弃不知如何回答,只低头沉默不语。 “衍公,”见弃为难,蒙尹插进话来,“暗族现世之事已确凿无疑,我们只怕还需早定对策。” “你这兄弟究竟何人?若暗族为他而来,将他送与暗族,不就万事大吉了?”相衍站起身来,绕弃转了一圈,“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亦不需再与老朽商量。” 这相衍果然全无人情味道,不过他所说的竟有几分道理,连弃亦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 “衍公的意思,暗族现世之事,轩辕国并不想管,只由我自行处理便是?”听蒙尹的口气,有些生气了。 “不!”相衍双眼一睁,“老朽的意思是,既然此事的关键全系于你这小兄弟一人之身,轩辕国便不能再任由你将他带走,以免来日暗族肆虐、生灵涂炭之时,你反倒怪到老朽头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绳阵 “呵呵,”蒙尹冷笑一声,“我算是听明白了,衍公是想将我弃兄弟留下?” “正是!”相衍笑眯眯看着蒙尹。 “许久不见,衍公如今大权独揽,这待客之道亦与当日大相径庭,还真是令晚辈开眼了!”蒙尹叹息一声,“只不过,你欲要我弃兄弟留下,总得问问我弃兄弟,看他愿不愿意吧?” “有甚好问?”相衍小眼一眯,头一仰,“依轩辕律法,你身为我轩辕属国君主,未经宣召便私带兵甲来至王城,已是死罪。老朽乃是看在与你多年故交的份上,法外开恩,方才不与你计较。” 他又斜了一眼弃:“老朽不过想要留下你一名仆从,我想蒙震王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哈哈,私带兵甲?”蒙尹回身看看几名亲随,“你所指的是他们几个?他们何曾着甲?至于佩刀,那却是我们蒙震族人随身之物,终身佩戴,须臾不离。” “你为谋一族私利,贿赂朝臣,这却不假吧?”相衍将手中那“翠流金”一晃。 “你——相衍,”蒙尹愤怒已极,霍然站起,“我一番好意,视你为故交,放低身段登门造访。朋友之间礼物往来,并无不妥,你却强加罪名,如此辱我。你究竟意欲何为?莫非以为我会惧你?” “那便再加一条,威胁我天朝重臣!”相衍圆脸上闪过一团戾气,“我要将他留下,并非针对你蒙尹,而是为这天下苍生着想。你若要阻我,便是与天下人为难!” “哈哈,好大的罪名,蒙尹承担不起!”蒙尹将弃一拉,“我只知道,今日谁要是阻我,便是与我蒙尹为难!” “哈哈,蒙尹,你果然还是十数年前的犟脾气,竟没有一丝长进!”相衍竟转身往内室行去,“老朽知你要来,早备好一份大礼相赠,省得有人说我来而不往,不通人事!” 见他起身离去,蒙尹与弃皆有些奇怪。 “走!”蒙尹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拉着弃往外一纵。 “噗嗤——”两人犹在半空,却被一堵透明围墙,挡了下来。 “不好,有阵法!”蒙尹往后一退,数名亲随迅疾围在了他们身旁。 “将你那小兄弟留下,老朽不与你为难!”相衍的声音传来。 “呸!”蒙尹啐了一口,“怪不得满城百姓皆在说,你相衍乃是一个暴戾贪婪、玩弄权柄的佞臣。这轩辕国一日日沉沦至今日地步,小人当道、魍魉横行,再无当日光明正大之模样,皆是拜你所赐。” “哈哈,蒙尹,你不必激我。老朽行事,自有老朽的道理,哪由得着那些凡夫俗子们评头品足?”相衍并不着急,“你若还未想通,便在我府上细细思量几日。你若想通了,随时召唤老朽便是。” “你真以为这阵能将我困住?”蒙尹目光如炬,四下打量。 “你尽可试试。”相衍竟打了一个哈欠,“哎呀,昨夜又是失眠,得了你这‘翠流金’,老朽竟突然有些倦怠,欲要好好睡上一觉。还真是多谢,多谢啦!” 耳听得他的脚步声竟渐渐远去了。 “此阵不知何人设下,这老儿竟对此阵如此自信?待我再来试试。”轩辕族人长于阵法,蒙尹方才那一冲,已依稀试探出这阵中蕴含力量有绵绵不绝之势,恐怕并不容易破去。于是取过桌上茶壶,“咕咚咕咚”饮下半壶,“噗嗤”一声,往空中喷出一道茶雾。 那雾竟好似是有生命,婉若游龙,只在空中四处飘浮舞动寻找出口。随着那雾踪迹,这下众人看得清楚,自己乃是被倒扣在一个数丈大小透明巨碗之中。 那茶水中蕴含蒙尹的元神力量,与碗壁接触之时,便会与法阵中的力量相互博弈,生出道道浅蓝色光芒。过不多时,光芒越来越弱,那碗壁竟将茶水尽数吸收了进去,并无一滴掉至地上。 “这阵法十分古怪!”蒙尹似乎有些吃惊,“竟能吸收对手的力量来强化自身。” 听他如此说,弃亦吃了一惊:“那岂不是说,我们往外冲击的力量越大,它也会变得愈发强韧,愈难冲破?这却有些类似我们狩猎之时下的绳套陷阱,猎物挣扎得越厉害,绳结便套得越牢固。” 弃不过想起自己狩猎时经历,无心说出此语,那阵却突然轻轻抖了一抖。 “这阵缘何会抖了一抖?莫非方才那一下试探寻见了它的破绽,只是我们尚未察觉?”蒙尹吐气开声,一拳缓缓击出。 方才见他喷出茶水,以气息之力隔空控制极细密柔软之物,手法高明,游刃有余。如今又击出一拳,手法看似粗拙,却有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的磅礴之气滚滚而来,弃不觉暗暗佩服,心生向往。 蒙尹如山似海般的力量落入阵中,竟如泥牛入海,全无声息。 “不好!”蒙尹抽身疾退,那阵却已经开始发动,竟是将他方才发出之力成倍吐还在他身上。蒙尹被击,向后倒飞而出。弃连忙以手掌托住他的后心,以双腿往地下卸力。那力太过霸道,竟远超弃的预料,令他胸口憋闷,腿下青石“啪啪”裂开。 “弃兄弟,休要管我!”感觉身后有人正在勉力托住自己,蒙尹深知此举之危险,不觉发声大喝。 便在弃“噌噌”后退眼见要摔倒之时,那数名亲随尽皆伸出手来,纷纷抵住他的后心。那数人皆是既济以上高手,弃身上压力骤减,众人却“噼里啪啦”摔作了一堆,身下地板尽数裂开,那股大力“隆隆”往地底深处涌去。 “这阵莫非故意向我们示弱,引诱我们向他进攻?”蒙尹翻身而起,目中光芒闪烁,“若是他会借攻击之力进行反击,却甚是麻烦。” 蒙尹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在阵中来回走动,思索破解之法。 弃心中却有疑问,趁机向他发问:“蒙大哥,那相衍缘何知道我们来此?” “这事却只怕要怪为兄,”蒙尹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歉意,“在那集市之中,为了替我那受欺负的孩儿出气,我们弄出的动静可能大了一些。这城中满是相衍眼线,为兄又引入注目,他很容易便能猜出是我。” “但听他口气,却似乎并不知晓我会跟随在你身旁,这阵却是早就布下,这又是何故?”弃还是有些犹疑,“莫非这阵一早便是用来针对哥哥的?” “这……”蒙尹思忖片刻,“为兄此前并未得罪他,与他亦无利害冲突,他却为何要针对为兄?” 蒙尹踱得数步:“这相衍虽聪明过人,自身却并无修为,亦不懂阵法。设下此阵之人,修为却只怕不在为兄之下。进入这房间之时,为兄已经探察过,并未发现有此等高人的气息,如今他亦并未现身,应当是并不在此处。由此看来,此阵乃是困人之阵,目的并非杀戮。若阵中之人不随意冲撞,并不会被这阵法所伤。相衍执政这些年,在轩辕国中树敌必定不少,他请人设下此阵,也许只是为了自保。” “蒙大哥,你说那布阵之人并不在此地,那此阵之力量却自何而来?”弃曾数次陷入阵中,又受于问问等人熏染,但对阵法之事有所了解。 “问得好,为兄也一直在寻找这阵的阵眼。只这阵眼,既可能是一样活物,亦可能只是一样物件,被布阵之人灌注了元神力量,极不容易发现。”蒙尹一边四处察看,一边摇头,“还有,那阵眼极有可能藏在阵外某处,我等被困阵中,根本无法触碰得到。” 众人又在阵中摸索一阵,全无办法。 “莫非便要这般被困在此处?”又过得半个时辰,蒙尹心中挂念青鸾母子,不觉有些焦躁。 便在此时,一道白影一闪,射向房顶悬挂的一只花篮。众人定睛看时,竟是一只银色巨猿。 “是他!”蒙尹心中一动,抬眼四顾,周围却并未发现人影。 那猿身形巨大,却极其灵巧。转瞬间已攀至房梁之上,伸手要去解那悬挂花篮的绳索。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娇叱:“哪里来的畜生,敢坏本姑娘的好事?” 众人顺着声音抬头,空中并无人影。那绳索却好似陡然活了过来,竟如长蛇般立起,绳头上花篮簌簌作响,意欲将巨猿逼退。仔细看时,那绳索表皮粗黑,裂隙之中隐隐透出血红颜色,竟好似是一根古藤。花篮之中十数道银芒激射而出,篮中竟藏有机关。 “这女子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竟已能做到遁影飞声?”蒙尹轻声言语了一句,似乎十分吃惊。 “遁影飞声?”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技能,看蒙尹神色,弃亦知道能做到这遁影飞声之人极不简单。 那巨猿轻松闪过银毫,口中“呵呵”有声,似乎是在嘲弄那绳。只见它双手疾如闪电,只三两下便将那绳制服,将悬挂花篮的绳结解开,将那花篮“啪”掷在地上。绳结一解,法阵即刻瓦解,原来这阵的阵眼竟藏在那绳索之中。 见法阵解开,巨猿亦不再与那绳纠缠,长啸一声消失在院外。 “快!”蒙尹将弃一拉,往外疾射而出。 “阵法被人破去,那布阵之人只怕正往此处疾速赶来,我等还是尽快离开为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围栈 困在那阵中半日,天已擦黑。 “弃兄弟,”蒙尹一边疾奔,一边同弃说话,“你与他们几个去往客栈,带上阿昭,速速出城。我径直去往你嫂嫂处,接上他们母子。我们在东门外小山岗下界碑处会合。” “东门?好!”弃略一犹疑,即刻明白蒙尹之意,蒙震在河洛之西南,相衍若是派人追赶,首选定是西、南门,其次北门,最后才会是东门。 两人即刻分开。弃一路狂奔至客栈,阿昭正在收拾行装。弃不由分说拉上阿昭便走。 还未出门,只听见人喊马嘶,四面火光闪动,客栈已被团团围住。住店的客人,纷纷往外逃命,却被一一截下盘查。 为首一名将军,赤袍银铠,高声大喝:“客栈中的叛臣贼子,给我听好了!尔等若是即刻束手就擒,犹有一条活路。若是抵抗,杀无赦!” 弃拉着阿昭一跃上房,这才发现,客栈周围街道之上密密麻麻皆是兵士,只怕不下千人。周围房顶、大树之上,人影闪动,应当皆是弓弩手。唯有北面尚未合围,留有一小块缺口。 见客栈内并无动静,那军官又回身高呼:“众将士亦听明白了:擒获贼首蒙尹者,赐黄金万两,食邑千户;击杀一名贼子,进爵三等,赐银千两!” “好!”众兵士发一声喊,竟人人踊跃,便要开始进攻。 “慢!”一名女子自客栈中缓缓行出,手中举着一块腰牌,正是知。 有兵士迅疾接过她的腰牌,呈与那将军。 将军接过,就着灯火细细察看一番,在马上向知行了一礼:“原来是时天使大人。末将奉相衍大人军令,在此围捕蒙震族蒙尹及一干乱臣,还请时天使暂时移步别处,免生意外。” 知冷冷一笑:“本使有王命在身,今日要在这客栈中会见一名极重要客人,你们如此重兵将这客栈层层包围,那客人只怕难以入来。” 知口提王命,那将军却并不以为然:“时天使说笑了,会客尚可择日再约,抓贼的时机却稍纵即逝。我等背负军令,情势紧急,还请时天使让出地方,勿要与末将为难。” “那人千里而来,却只与我留下半个时辰,眼见时辰将至,如何能够临时更改?将军如此做,岂非叫我失信于人?这却是将军与本使为难了!” “时天使大人,”那将军语气变得生硬,“若因大人之故放跑了蒙震来的贼子,只怕相衍大人那里,你不好交代!” “哈哈,”知长笑一声,“本使乃轩辕王敕封的时天使,察天时以化苍生,四海之内行监察之权。便是相衍亲至,亦只有他向本使交代的份,何时轮到本使向他交代?” “你——”那将军见知存心阻拦,大喝一声,“来人,将时天使大人请离此地!” 见他竟要用强,知将身往后一撤,亦是一声大喝:“咦,一介莽夫!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本使?!” 弃看知如此做法,知道她是在为自己争取脱身之时机,再不犹豫,拉起阿昭,伏低身形,径往北去。那数名亲随皆是训练有素之人,两人在前方开路,两人护卫在一旁,余人尽留下断后。 看来蒙大哥早已预见到这客栈中会有一番恶斗,所以才将所有人手全部留下,自己孤身前往城外。亦不知他那边可还顺利?弃心中有些忐忑。 “嗖——”突然一支羽箭飞过,四面喊声大起:“贼子在房顶之上,正往北去!” 被发现了!弃心中一紧。 “嗖嗖嗖——”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房顶之上突然又多出无数人影。 街道中火光皆往北汇集而来。客栈中却乱成一团,看来知已经与那将领动手。 冲在前方的两名亲随突然发出一声闷哼,“扑通”自房顶摔了下去。 这些亲随个个身手不弱,那些羽箭全无法伤到他们,为何竟突然受伤?弃正在狐疑,脚底竟陡然亮起光芒。 “不好!”弃拉着阿昭疾退,却已然慢了半拍,足下突然现出强大的吸力,将他扣在原地。虚空中却陡然现出数道寒芒,向他与阿昭射来。 弃将阿昭拉至身后,挥舞葫芦挡在身前。“噗噗”数声轻响,手臂竟震得生疼,仔细看时,那寒芒却好似是数截银白色树枝。 “咦,少年倒有些本事?”虚空中再现相衍府中听到的女声,“竟能挡下我的销香骨?” 弃往左右看时,身旁的两名护卫皆已中招倒下,随身佩刀掉在一旁,竟已被那什么“销香骨”击碎。两人面上现出极痛苦恐惧之神色,只在原地抽搐。 弃正不知如何是好,两名亲随竟突然自靴中抽出小刀,“噗嗤”自行刺入心脏,一瞬了结了性命,面上神色亦渐渐舒展开来。 见到如此情状,弃心中惊惧:蒙震族人如此骁勇,不知那“销香骨”又是何物,竟令他们宁愿一死以求解脱? “噗噗”数声,身后两名亲随欲要前冲为他与阿昭解围,却皆落入阵中,转瞬间被那女子夺走性命。 怪不得这北面防守看似松懈,竟是张开了口袋等着我往里钻?弃啊弃,枉你行猎多年,竟连这点都未曾想到?!再往足下看时,足底一团暗绿色光芒,如同泥潭般将双腿裹住。这是何物?又想起相衍府中那古怪绳结,懊恼之余,弃心中闪过一丝寒意。 半空中陡然又现出丝丝寒光,竟将弃与阿昭包围。 “哈哈,我倒要看看这次你如何抵挡?”女子话音未落,漫天寒芒已呼啸而下。 若她这攻击只是在我面前,我还能凭借葫芦勉力应付。如今却是四面八方攻到,阿昭在我身后,她可如何抵挡? 弃心中一动,足下发力,“哗啦啦”房顶现出一个大洞。奇怪的是,他与阿昭并未下坠——足底那暗绿色光芒中竟将他与阿昭托在半空。 “坏了!”弃原想坠至身下房中,设法躲过这一击,谁知那绿光竟如此诡异。眼见寒芒纷纷落下再无可避,不由得将阿昭往身前一带,让出自己后心,手中葫芦拼命挥舞,只希望能护得阿昭周全。 “阿痴!”阿昭突然被他拉至身前,吃得一惊,却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不要!” 空中寒芒飞舞,弃低头看着阿昭,一瞬间时光仿佛停滞,眼前于儿、木娅身影纷纷闪过,只在心中默念:“别了——” “噗噗噗”身后一阵轻响,却并无预想之中的痛苦。 “咦,那婆娘竟在这房顶之上设了法阵,怪不得……”是知的声音。她的身后,一卷古简如翼般张开,将那漫天寒芒挡在身外。却原来是知察觉房顶上有些异常赶了过来,堪堪帮弃抵挡住这一击。 那赤袍银铠的将军亦飞上了屋顶,见了那阵,却识得厉害,将手一挥,手下兵士只远远放箭,再不敢过来。 “哈哈哈,又来了一个?你们一个个皆有些本事,却为何这般急着寻死?”竟又是那女子声音。 空中寒芒大盛,竟如雨点般落下,打得那古简“簌簌簌”抖动,一边慢慢收缩。 “哪里冒出来这么个棘手的婆娘?”知有几分着急,“弄得姑奶奶这般狼狈!那老疯子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还不出来?还不出来,姑奶奶快撑不住啦!” 她竟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老疯子,老疯子,快来啊……” “你喊什么?”漫天寒芒突然停了一停,“你口中这老疯子是谁?” “老疯子便是老疯子,专门对付你这疯婆娘!”见她突然发问,知有心拖她一拖。 “哈哈哈,我说你们怎么能破了老娘的回肠阵,莫非竟真的是他来了?”女子口气十分怪异,竟有些欣喜与期待。 过得片刻,却又突然发起狠来:“小妖精,你与他有何关系?如何会认得这疯子?!” 知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只想气气她:“我如何认得他,与你何干?!” “你!”那女声恨恨地说:“好,那你喊吧,小妖精!他若来了,本姑娘便与他新账老账一起算!” 寒芒更盛,竟如满天冰雹往下砸落。古简越缩越小,发出痛苦喘息。 “这婆娘看来真是个疯子!”知不知自己哪里突然又得罪了她,叫她变得这般狂躁,只躲在古简背后暗暗咬牙。 突然,银光一闪。弃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从屋顶上生生扯走,漫天寒芒竟好似骤然停下,再落下时已纷纷落空。耳畔“呼呼”生风,往足下一看,那两团绿光已不见踪影。再一抬头,却是银灿灿一团长毫,在风中乱滚,撩得他睁不开眼。银毫之上,两道紫光,正盯紧自己。又是那巨猿! 阿昭呢,还有知,她们去了哪里?那巨猿似乎知道弃的心思,摊开另外一只巨手,阿昭竟被它攥在了手心。巨猿又将他举起,这番他看见,知竟坐在巨猿肩上。 这巨猿莫非便是知口中的“老疯子”?弃正在疑惑,身后又传来那女子声音:“畜生,这回你跑不掉了!” 那声音竟似乎近在咫尺! 巨猿明明在空中疾奔,身子却陡然往下一坠,一道黑影自它头顶掠过,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带起一团血红色光晕。弃只觉得有些眼熟,细细一想:那不正是相衍府中那绳索? 那黑色闪电却握在一名女子手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失约 那女子不知从何处闪现,看不出年纪,生得却十分奇怪,扫帚眉,朝天鼻,十分引人注目。 看穿着更是令人咋舌,浑身花花绿绿,层层叠叠,将自己裹得如同一个圆球,竟好似要将这世间所有花哨之物尽数堆在身上。 “咦?”她一击不中,微微吃惊,正要再次出手,巨猿身后一道紫芒闪过,竟现出一辆小车。 巨猿将三人轻轻放下,套上那车,往西狂奔而去。 “姓风的,”女子看见那车,鼻子往空中猛吸一口,脸上满是喜色,“竟真的是你?!你休要以为躲在这车内,便能逃过本姑娘这一副天下无双的玲珑鼻。你说你这人还真是没劲,躲来躲去,躲了百余年,如今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套行头,便想蒙过本姑娘。本姑娘倒是要看看,你这次还往哪里跑?” 她竟抛下三人,追着那车,风一般去了,便好似这三人与她再无丝毫干系。 “她走了?”听她方才话语,看她行径,弃有些不敢置信,“这女子莫非真的有些疯傻?” 知与阿昭亦是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突然如此。 “走吧!若她再回来,只怕想走也走不了了。”三人呆了半晌,还是知最先清醒过来。她对王城十分熟悉,略略辨认了一下方向,那巨猿疾奔之下,已将三人带至城西数十里之外。 “阿痴,我哥哥呢?”阿昭突然想起哥哥,拉着弃的手问。经过方才一番战斗,两人不觉又亲近了许多。 “蒙大哥要我们去王城东门与他会合。”弃想起蒙尹嘱咐,“他孤身一人去接嫂嫂与孩儿了。” 知点了点头:“嗯,蒙震王思虑周全,我们这便去城东。” 借着夜色掩护,三人悄悄向北,再折向东,沿途果然见到大批兵马出城,却皆是往西而去。 来至蒙尹所说界牌之处,并未见到蒙尹影踪。 “莫非蒙大哥所说并非此处?”弃细细回忆,并未记错。又四处查看一番,确认便是那处。 “哥哥既说好是此处,便定会过来。只是……”阿昭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蒙大哥亦与我们一样被人阻击,无法脱身?” “嗯!既然我等行踪已被那什么相衍掌握,难保他不在嫂嫂住处设下陷阱。”阿昭点头,有些担忧。 “阿昭,你可记得嫂嫂住在何处?”知问道。 “嫂嫂住在城北一处偏僻山村之中,我们乃是循着做好的标记寻到那处。只是如今天色已黑,我却未必能够找到。” 知思量片刻:“那为今之计恐怕只好等在此处,若你哥哥一夜未至,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寻他。” 三人寻到一块洼地坐下。朔风野大,弃与知乃是修行之人,不甚惧寒冷,阿昭却冻得瑟瑟发抖。三人不敢生火,便将阿昭挤在中间,弃又脱下外套,为她御寒。弃与知则轮流去界碑下守望等待。 如此捱了一宿,不见蒙尹。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三人便起身往城北赶去。循着印记,果然来至那山村。 “你们候在此处,待我先行前去查看一番。若是遇见轩辕兵士,他们亦不敢将我怎样。”知叫两人藏好,自己往村中行去。 尚未行至村口,知便察觉有异,这小村的空中竟残留一股浓浓的腥臭气息。 “这气息,缘何有些似曾相识……”知心中感觉不妙,不由得加快步伐。 青鸾母子住的小院已是面目全非,院内凌乱不堪,花木尽皆枯萎腐烂,四处似被烧灼,留下一道道焦黑痕迹。 这痕迹——知心中陡然一震,难道竟是暗族?! 知全神戒备,闪身进入房内。这才发现屋后整堵墙壁已经倾圮,房内物品散乱,桌椅翻倒。仔细察看,地上还有数滴血迹。 屋前屋后探察一遍,却并无太多收获。知循着那烧灼痕迹来至村外小河旁,痕迹消失了。 知又折回村中,寻见临近的一户人家,敲了敲门。 开门的乃是一名老叟。 “阿爷,”知行了一礼,“可知村头那户人家发生何事?缘何家中无人?” “哦,你问的是念尹母子啊?”老叟似乎对他们十分熟悉。 “对!”知心中燃起希望。 “这两日未见发生何事啊?昨日天气晴好,晌午念尹还特意割来些山茅帮我将这房顶重新修葺了一番。”老叟笑眯眯地回答,“你莫非是他们的亲戚?他们搬至这村中有些年头了,倒甚少见过有什么亲戚。” “是啊,我是念尹他娘的远房姐妹,住得远,所以来往得是少了些。”知随便撒了个谎,接着问,“那昨日午后呢?可有看见什么人进出他们家门?可有听见什么异常动静?” “不曾见到,亦不曾听到,”老叟想了想,摇摇头,“听你这么问,莫非他们家出什么事情了?” “哦,那倒不是。我远道而来,寻不见他们,只是有些担心。” “这念尹他娘平日不怎么出门的啊?但念尹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时常帮助我们这些村中的孤寡老人——对了,你要不要进来饮一杯茶,等他们一等?眼下天色尚早,也许他们只是临时有事,说不定过一阵就回来了。” “那倒不用了,多谢阿爷!” 知辞别老叟,飞速赶回阿昭与弃身旁,将所见所闻说与两人听。 “你是说,我哥哥嫂嫂与小侄儿皆已不在此处?”阿昭有些急了。 知点点头:“看现场留下的痕迹,此事极有可能是暗族所为。” “我要去那院中看看!”阿昭竟往那小院跑去,“也许哥哥会留下什么特别的线索。” 知欲要阻拦,却觉得她说得有理,将手一甩,那古简“唰”一声将阿昭与弃包围起来。 “为防万一,我们速速看完,速速离开!”知轻声叮嘱。 弃拉起阿昭,只纵得几纵便已在小院之内。一切尽如知所说,空气中的味道,弃亦识得,确实是当日在那流离之地被暗族追杀时闻到的味道。 阿昭转得一圈,有些失望。 正要离开,她却突然轻呼一声,奔至院中一棵已经腐朽的冬青木下,弃连忙跟了过去。那树下竟扔了一把柴刀,再仔细看时,干枯树皮之上依稀有些痕迹,似是用柴刀匆匆划出。阿昭在那痕迹之上细细摩挲,口中念念有词:“黑,血,西……” “这是什么?”弃有几分不解。 “此乃是我们蒙震文字!”阿昭站起身来,“定是哥哥他们留下。只是这‘黑’、‘血’、‘西’要表达的究竟是何意思?” “会不会是说黑色血流自西而来?”弃想起那日被暗族追杀之时的场景,“若真是这个意思,只怕来的便是当日追杀我之人。” “他们既是为你而来,又为何要掳走我的兄嫂与侄儿?”阿昭有几分奇怪,“他们又怎么知道我嫂嫂住在此处?这村庄虽小,其他各户却并未受到侵扰,乡邻甚至不知道嫂嫂他们已经出事,那些人显然是径直奔着我兄嫂与侄儿而来。” “莫非你嫂嫂与暗族有什么牵联?”知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会?!她乃是——”阿昭说到一半,突然收口。 知却已察觉:“她是什么?” “她乃是我蒙震王后,我哥哥心爱之人,虽多年未见,但哥哥对她相知甚深,她绝不会与暗族有所牵连!”阿昭躲开知的目光。 “也许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知还是有些犹疑,“暗族竟冒着如此风险,靠近轩辕王城,偷偷将人掳走。可见此人对他们十分重要。” 阿昭不再说话。 弃见场面有些尴尬,接过话来:“知姐姐,他们既然自西而来,而我们又要往西去,不如我们就此动身,也许在路上会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亦未可知。” “暗族竟轻松越过轩辕边境,直抵王城之下,那边境守军与法阵岂非形同虚设?”知心中却有他事,只低声轻语。 想着想着竟面色一凛:“还是说,是有人将他们放了进来?” “阿痴,”听弃说要西去,阿昭却连连点头,“往西自然会经过我们蒙震国,到时我央长老们一同帮忙查探哥哥与嫂嫂的下落。族中那几位长老却是极有手段之人!知姐姐,我们赶紧出发吧。” 听她催促,知好似恍然醒来,将手一挥,古简收入怀中:“好,出发!我亦正好前往边境,好好查探一番。” 阿昭与弃正要动身,知又想起一事:“等等!” 回身从房中翻出一些破旧衣衫,取出一套往弃身前一递:“速速换上。” 又将阿昭拉至里间:“阿昭姑娘,却要委屈一下你了!” 两人明白她的意思,赶紧换好衣衫,出来相互一看,皆笑了出来。 却原来知已摇身变成一名乱头粗服的中年村妇。阿昭却戴上了一顶毡帽,遮住满头秀发,那衣服有些肥了,知索性寻根绳索将它捆在阿昭身上,还在阿昭脸上抹了些泥灰,阿昭瞬间变成了活脱脱一名瘦小乡间男孩。弃原是乡野间长大,又与念尹身材相仿,扮成山野少年最是本色逼真。 三人站在一起,知呼唤一声:“阿大,阿二,随娘亲走咯!” 弃与阿昭愣得一愣,随即笑了出来:这知竟扮起了我们的娘亲,我们却成了兄弟? 三人将换下的衣衫焚毁掩埋,迅疾上路,向西行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小贼 一路向西,沿途皆有盘查,三人巧妙躲过。 再往西行,途中遇见的官兵便越来越少。二三百里地后,官兵踪迹全无。 三人虽有些奇怪,但还是觉得如同甩掉一个大包袱,终于可以轻装上路,心情为之一快。 “知姐姐,那疯老头究竟是何人?为何那女子竟说自己寻了他那许多年?”弃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终于寻到机会问出。 “哈哈,你说他啊?”知笑了笑,“他乃是前朝高人,已有许久不问世事。这番却是因你而重新出山!” “他因我而来?”弃更加好奇。 “阿大休要着急,为娘慢慢说与你听。”知有意拖长了声调,与弃玩笑,“第一次黯祸平息之后,初代轩辕王以极北地底掘取之紫金精粹,打造了三面金牌,分别赏赐给黯祸中功劳最大的三名人族英雄。持此牌者,人族世界中拥有无上权威。那三名英雄的姓氏分别是‘风’、‘力’、‘常’。” “‘风’?莫非这‘疯老头’之‘疯’,并非疯傻之‘疯’,而是姓氏之‘风’?” “哈哈,正是!他便是当日‘风’姓一族的后人,姓风,名讳却是一个‘展’字。” “风展?”弃默念一遍,“知姐姐,你方才说他因我而来,又是何意?” “这风展乃是接到一个人的请托,专来照看你的。”知却不肯明说。 “他既是前朝高人,谁又能请得动他?”弃知她不肯说,心中却还是奇怪,忍不住往下问,“还有,他已是那么大一把年纪,为何你对他如此称呼,他竟丝毫也不生气?” “阿痴,你问的莫非是那车内之人?”阿昭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亦有些好奇。 “正是!” “那人当日我与哥哥在集市之中见过,”阿昭瞥了一下嘴,“他说话老气横秋,声音却有些稚嫩。还有他的脾气似乎十分古怪,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 “哦?”听她如此说,弃与知皆十分好奇。于是阿昭将当日集市中发生之事,说与了两人听。 “惩恶扬善,治乱世用重典,我倒觉得他的做法并无不妥。”听完阿昭陈述,知却有不同看法,“至于说他性情古怪,倒确实如此。‘风老头’这个称呼,便是他自己要求!” “哦?”这下轮到弃与阿昭惊讶了:这世上之人皆是唯恐自己变老,变老之后又唯恐别人不尊,他却全无所谓,反其道而行之? “还有,这风老头对年轻小女孩,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说这话的时候,知只定定看着阿昭,竟将阿昭看得面红耳赤。 “亦不知道这‘风老头’究竟什么模样,我倒十分想要见见。”不知为何,弃对知口中这古怪老头却十分有好感。 “有缘自会见面,你休要着急!”知笑笑,“其实我也挺想见见他。” “哦,知姐姐亦没有见过他?那缘何却好似对他颇为了解?” “了解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朝夕相处吧?”知不知想起何事,神情竟有些落寞。 “那真疯的婆娘却又是何人?她与这风老头的关系似乎并不一般。”阿昭在一旁问道。 “这我却全不知晓,”知摇了摇头,却突然笑了,“他们总不该是情侣吧?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地地道道一对欢喜冤家,哈哈。” 聊起这风老头,三人心中竟皆生出欢喜,脚下步伐加快,又行出数十里路程。 远远前面一座山岗,山下一处村落,数条大路在此处汇集。 “梅山,”知突然慢了下来,“又到了我们初见之地了!这梅山乃是八达之地,西行数日便是蒙震,往南数日却是兽族领地即谷山……” “哪里跑?”她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怒吼之声。 “随我来!”知一声轻喝,往道旁灌木丛中一闪,弃拉着阿昭紧随而至。知一抬手,古简飞出,挡在身前。 只见一道火光远远射来,一名男子在火光之后穷追不舍,一边高声怒喝:“你个不要脸的小贼,快与我乖乖停下,将那物还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仔细看时,那火光中竟是一只火红色小兽,口中衔着一物。小兽完全不理男子呼喝,只管撒腿狂奔。它奔逃甚速,眼见那男子被远远抛在身后。 那男子竟冲天而起,背后“唰”生出双翼,化为一只金色巨鸟,向着那小兽俯冲过来。 “羽族?!”知轻声惊叹。 巨鸟飞行,自然比那兽在地上奔跑要迅疾,眼见他一双巨爪要扣住那小兽脊背。小兽突然往雪地中一滚,四肢朝天,口中竟喷出一股烈焰。 巨鸟始料未及,仓促中收势不及,只能往旁边一滚。 那小兽却甚是机灵,趁此机会又往前一蹿。待巨鸟翻过身来,它已在十数丈之外。 “哇呀呀——”巨鸟已是暴怒,瞬间变回人形,手中却陡然现出一张金色长弓,开弓往那兽射去。 弃只听得弓弦声响,却并未见他搭箭,心中正在诧异。却见到一道金光自弓中激射而出,竟是一支透明羽箭。 “这羽族修为不低,竟已能凝息作夭,还是杀夭?”知又惊叹一声。 弃听不懂知说的是什么,只见到那透明羽箭疾如流星,远快过寻常箭矢数倍不止,在半空飞行之时,竟一分为三,三分为九……瞬间化作漫天金雨,向那小兽罩下! 看来这羽族方才差点被那兽弄伤,已动了杀机。 那兽听身后弓弦声响,识得厉害,索性停下脚步,一摇身,竟也化为人形,却是一名红衣赤发的少年。少年并不惊慌,自腰间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火红色轻纱,往空中一扬。那纱见风而长,竟好似一团火云,停在他的头顶,裹住他周身。 金色羽箭“噗噗”而落,射在那火云之上,竟化作一道道青烟。 “咦?”知又惊叹一声。 趁少年停步之机,男子已落在少年面前,见他竟毫发无伤,明显吃了一惊,心知今日遇见了劲敌。 “将那物还我,我不再与你为难!”男子向少年一伸手。 “何物?”少年摊开双手,竟开始耍赖。 “你——”男子往他口中一指,“便是你口中之物。” “哦,”少年竟张大嘴巴,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你说的那物,方才已被我吞下。你若想要,便跟在我身后,待本少爷‘嗯嗯’之时,你便守在一旁,扒拉扒拉看那物可还在。本少爷有个毛病,心情好时每日‘嗯嗯’;若是心情不好,便是十天半月,亦不见得‘嗯嗯’一回,届时只怕那物已在我肚肠之中被我化成了‘嗯嗯’,亦未可知。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因为我一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一坨‘嗯嗯’,心情立时变得极差。” 少年语速极快,男子被他“嗯嗯”半日,脑中有些混沌,愣了一愣。 弃等人已经看出,那少年油嘴滑舌,修为亦不在那男子之下,男子拿他全无办法。 “你!”男子已经明白过来,少年是在戏耍羞辱自己,“你可知我为我们羽王寻找此物,寻了多少年?” “你寻了多久关我‘嗯嗯’事!”少年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要走。 “那可是整整十六年!”男子一闪身,堵在他的面前:“少年,不管你是何人,去往何方,我云图今日撂下话来:你若不将那物还我,便是与我羽族全族为敌。我今日便会与你死战,即便我打不过你,死在你的手中,我族中亦自有高人会向你讨回那物。乌头马角,不得不休!” “你叫云图?”少年瞟了男子一眼。 “对!” “今日打算与我死战?” “对!” “云图,你看,那是何人?”少年突然往弃等人藏身之地一指,脸上现出惊讶神色。 三人皆吃了一惊:糟糕,被他发现了。 弃正欲现身而出,却被知一把拉住。再抬头看时,那少年已经不见,唯余下男子在那里捶胸顿足。却原来那少年竟是骗那男子,不过随手一指,趁男子回头之时,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突然凭空消失了。 男子郁闷片刻,突然抬手发出一道金光,化为金雨,周围方圆数十丈距离,皆被金雨覆盖。 金雨“噗噗”落地,雪地中却全无动静。男子等得片刻,再无耐心,一跺脚现出鸟形,凌空飞去了。 又过得片刻,弃与阿昭正要说话,“嘘——”知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两人安静。 那人莫非并未走远?弃心中狐疑。 果然,又过得片刻,方才云图立足处的雪地中“刺啦”滚出一个小火球。火球“呼”变回人形,将那轻纱自头顶取下,朝着那云图飞去的方向“嗤”了一口:“小爷早料到你会来这一招,嗯嗯,想跟小爷玩?你还太嫩了点!” 正要离开,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 “云图大哥!我——”少年回身,竟满脸谄笑,转眼化为惊讶:“嗯嗯,你谁呀?!吓死小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