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睡了吗?》 第一章 我们生活的时代,爱情已死 ――题记 我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地板上还是床上。大约是凌晨3点,喝太多了。 耳畔奇怪地回荡着火车尖锐的呼啸和某种混沌滞重的撞击声,身体似乎悬挂在天花板上,又像漂浮在茫茫无边的海面,冰冷水流在身体周围不断涌动。其实很清醒,不能再清醒了。薄荷走了。这一次是永远离开。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走掉,甚至没给我留一张字条,茶几上的敞口白瓷花瓶里一束娇艳的黄色玫瑰在盛开,在夏天炎热的阳光里,它们的花瓣开始发蔫,这使我本来就空荡荡的房间空得可怕。 那是下午3点多,我刚刚从钱局街麦田书店买回一本郝坊新版的《伤花怒放》,它与这束怒放的黄色玫瑰不期而遇,就像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当我推开房门,刺目的金黄像一道巨大的腐烂伤口让我措手不及:已经半月不见的薄荷来过,她来了又走了。 我长久地站在门口,不敢走进,也不敢撤离,似乎担心薄荷就在客厅里,担心我的闯入将永远惊吓到她并把她从我这儿永远驱逐出去。 今天是2005年9月3日,薄荷失踪。 我得告诉你我是怎么认识薄荷的。那是去年的5月8日,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是五一节后的首个工作日。我漫无目的从小西门来到五一路,从五一路取道武成路,最终在武成小学校门口发现一个弯腰修理电动单车的女孩,穿一件浅兰色长袖t恤,长发曲卷着,身材高挑。我还没走近她就发现她额角清晰的淡蓝色静脉,像叶片上清晰的肌理。我走到她身后站着,一时没打算离开。我看见她把车子电池拆下来,又鼓捣着脚塔板。她有点狼狈。没有人停下,那些呼啸的汽车飞速向前,慢车道上骑车经过的人好奇地打量片刻就迅速走掉了。我看见她有点急了,不时抬头张望,目光烦躁。 我犹豫是否该上去搭把手,何况她很漂亮,可是我对电动单车狗屁不通。她扭过头,突然看见我了。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叫起来。看热闹?有你这样的男人吗?有你这样看见美女有麻烦不帮一把的男人吗?她直起身体,嗓音很大。我有点懵。这个大约24岁上下的女孩是在对我说话? 看什么看,我靠,就你。搭把手啊,行不行?她伸手指指我,指甲很尖,从炎热的半空划过一道漂亮的粉色弧线。 行。我靠,你一个女人居然骂街!我走过去,扶住车把。 我靠,你懂不懂助人为乐? 这个看起来相当刁蛮的女孩果然长得很清秀,大眼睛,鼻梁小巧,嘴角有两个小小的嘴窝;眉头皱着,眼角细细的皱纹被汗水浸湿了。她撇撇嘴,知道这车怎么修?发不起来了,没电了? 我摇头。她一声长叹,附近有修车的地方吗?哪儿有? 我四处看看。前面是盛兴超市,左侧是电信大楼,右侧是美辰百货,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人民路。我们被城市重重围困。哪里有修车的?我靠,这儿真是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她又是一阵长叹,情绪明显低落。我试探着说,要不这样,我帮你推车,我们一路找找看,我不信就找不到个修车的地方。 她不再说话。把一切交给我了?我推车向前,心里有点暗自得意。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阳光变得柔软,她身上的青草气息随风弥散。这种感觉很舒服,就像你突然在某个黄昏找到了你丢失的一件东西。在武成小学背面,海逸酒店左侧一条逼窄的小巷里,我们找到了一个修车摊。当修车师傅把电瓶鼓捣完了之后,这个秀丽的女孩突然涨红着脸冲我努努嘴,我包里没钱了,你帮我付了吧,她望着我,一脸可怜。算是我借的,明天就还你。 一共38块,不多不少。我帮她付了这笔钱。当她略显局促地骑上车远去的之后,我没想过她真的会还我钱。临走前我把电话号码夸张地抄在一张肮脏的报纸上,是她从修车匠乱糟糟的摊子里刨出来的,并从包里给我找出一只眉笔;她用另外一张破报纸给我留了她的号码,我笑着道了谢,她也笑了,说,应该是我谢你啊。她说她必须走,前往建设路参加朋友的饭局。 我捏着那张肮脏的报纸,一个人站在乱哄哄的翠湖北路,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这让我回想起金城武和梁咏祺的那部《向左走,向右走》,两个倒霉的家伙被一阵不期而遇的大雨淋得精湿,把两张留下彼此电话号码的重要纸片全给打湿了,让两个13年前就心有灵犀的金童玉女一再擦肩而过……今天风和日丽,我认真看着纸片,她给我留了姓名,薄荷。一个好玩的名字。 我悄悄爬起来,似乎担心惊吓了谁。实际上屋子里除了我不再有别人。黑暗中,院落里那盏孤独的路灯把它迷离深邃的黄色灯光一直送进房间,它越过了并不厚重的红底黑条涤纶窗帘,我怀疑自己已经睡着,在经历一个可怕的噩梦――薄荷的失踪是对我的暗示?要狠狠教训我?让我明白我不是一个有爱情能力的老男人?一个爱情阉割者? 客厅里摸索到一只纸杯,走到饮水机那里接了一杯水,仰头一气喝干,再昏昏沉沉走回来,躺下。我知道自己睡着了也在念叨薄荷的名字。薄荷。薄荷。薄荷。枕头上残留着她的ck牌的香水气味,回身搂抱的空隙仿佛仍然滞留着她的淡淡体温。我又醒了,在黑暗中抹着脸,坐起来。手机上的时间是临晨3点。我再次用被子蒙住头,但是没用,我的心似乎被掏空了,那里有一支尖锐的利器直抵心脏,让你周身都感觉到莫名的疼痛。不远处铁路上的夜行列车已经过去两趟,哐哐当当的车轮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我似乎流泪了,又不敢确定。再次把手机打开,翻出记事本上的存储号码。临晨3点,还有谁会开机? 潘婷?杨扬?小菲?最后一个电话是通的。 喂。声音很懒散。像是从三百年之外传来。知道是我之后她分明有点火了,李果啊,你他妈的疯了,这都几点了? 早呢,天还没亮。我说。 早个屁,你该去死! 听得出来,小菲没生我的气,她甚至暗自高兴。我想象她在黑夜中突然睁大眼睛,睡意尽失。 我喝多了。来照料照料我?我怕自己会溜到厨房拧开煤气阀门。 别发疯!你啊,死了干净。 是啊,我也这么想。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钝痛,身体怕冷似地抽搐起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来的几个小时,我虽然喝多了,但是头疼欲裂,无法入睡。你来吗亲爱的?来吧?我会死的,死了你怎么办?害你守寡? 小菲扑哧笑了。太晚了,她说,这么晚了你让我怎么来?你让我起床,再像你一样发疯?我明天一早过来看你,乖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算了吧,明天再说。明天,我等你。我挂了电话。很快接到小菲的短信:亲爱的,快睡吧。你得好好的,答应我! 我冲着手机无力地点头。 这个叫薄荷的女孩此后我约了她两次,头一次被她拒绝了,理由非常简单:上课。她在云南大学读成人夜校。随后那次理由更简单:有事。这增加了某种神秘感。电话里她对我还算热情――喔,作家李果!她在电话里笑得很爽朗。 第三次约她已经是20多天之后。其间的时间跨度让我深受折磨,我在报社的专栏遭到无故的广告冲击,最终这20多天里只发了一条稿件。这样下去我非饿死不可。好在哥们刘杰并不催我还钱,那几乎是一笔相当于施舍的救济款,我相信刘杰暂时没脸找我要,5000块,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其次,我还在想办法看看能否从陶波那里弄几千,我始终不好意思跟他开口,一个有家有老婆有孩子的男人负担太重,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亲手交给我,只要数目不是太大。拮据的生活有时让我绝望,但是累计的上万稿费有时也会让我惊喜得想哭。这样的男人大概是没有什么资格找个女朋友的,他连自己都没法照顾。不写那些狗屁情感故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顺着白马小区越来越拥挤的街道笔直向前,向城市腹地进发。我曾经在某天的凌晨2点迷路――大约是在西站与建设路之间的某个坡顶,我并没有喝酒,却完全没有方向感,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手足无措,仿佛等待救援的孩子。最终我拨通猴子的手机,告诉他自己头顶上方有一块巨大的某某语言学校的广告牌,这才通过对西片区非常熟悉的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喜欢独自出门。一个人,漫无目的,遥遥无期,就像等待什么人的出现,又像是为颓废无聊寻找某种还算说得过去的消磨办法。路线是不确定的,从西向东,或从西向北,向南,或者,从西向西边以西的地方。一个人走来走去可以让自己显得像个心事重重的小资青年,或者一无所想,像个白痴。 曾经谈过的女友如今远在日本。我们好了4年,最后她出国了,告诉我半年后一定回来结婚,但是不到两个月,她在越洋电话中清晰无比地告诉我:李果,我决定不回来了。我要嫁给一个流日的博士了。一个上海男人。挺帅的,吉他弹得很棒。 我记得自己哭了,当然是在电话之后。我走在我们经常经过的西华小区一带,哭得稀里哗啦,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么爱这个女人,这个朝夕相处了4年但在4年中却不懂珍惜的女人。但我始终没给她打过电话,我不能认输,在爱情的穷途末路末路,我们至少得保持一点尊严。中间的插曲是美美,当时她还在云南大学念大四,我们在我这里同居的4个月期间疯狂做爱,疯狂喝酒,像疯子那样谈论文学和艺术,但一天夜里她突然告诉我,在她这个年纪还不打算把爱情固定下来,要不,先分开试试?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戛然而止,这次变故让我一阵慌乱。爱情这东西大概是世界上最甜蜜的毒药,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你陶醉其中但深受其害。此后我到酒吧泡女人,到交友俱乐部认识各种女人,有时甚至想找妓女。 扯远了。薄荷的出现是20多天之后,我说过,我经历了一段狼狈的日子,没有钱,没有女人,没有性,每天给自己煮一锅炖菜,吃不完就倒掉,第二天接着煮,因为这样的吃法既省事又省钱。那天大约是星期三,我吃完晚饭后打开电视,看一个非常糟糕的电视剧,随后想出去走走,中途接到父母电话。他们在澳大利亚一切都好,让我不用担心,倒是他们一直在担心我,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该结婚了,你30了,儿子……同样是越洋电话,听起来那么真实亲切。老两口在墨尔本整天忙着学英语,照顾我妹的儿子。我得告诉你她找了个不错的男人,最终移民澳洲,本来要把我带走,但是我拒绝了,我喜欢昆明,我喜欢目前自由散漫的生活状态,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没法离开。但我无疑成了他们的心腹大患,一个非得需要别人对我私生活和人生态度提出太多要求的可怜虫。我对他们的承诺是,如果35岁之前还没有混出名堂,还没有让小说出版,让更多的人记住我,我一定到澳大利亚来跟他们和一窝袋鼠度过残生。 把自己管好,要热爱生活。注意安全!老妈的提醒总是一语双关。我既伤感留恋,又有点不耐烦地挂上电话。电视剧还在那么白痴地继续。我用手机拨了薄荷的电话。这次,她答应得很痛快。 哪儿见面,你说吧。 要不,我带你去海埂? 可你没车。她笑了。 我去借。 算了,等你买了车再说。找个酒吧就好。她说。 最终约在西坝的创库――那些画家最喜欢的艺术村,一部分昆明画家直接把家搬了进去,每天过着最浪漫的生活。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居然已经到了,电动单车停在创库(原昆明模具厂)大门口,两只手插在牛仔裤衣兜里,看起来朴素平凡,当她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到门口的黄色路灯下面,我暗暗抑制着自己的心跳――她果然是个动人的女孩,用名眸皓齿来形容她可一点不过分。 你好,大作家。好久不见。我靠,你瘦了?很憔悴啊。她笑嘻嘻地伸出手让我握了握,一只纤小的手,非常温暖。 我失眠,睡不着,整天胡思乱想。做噩梦。我说。 写东西当作家的就喜欢瞎折腾!她撇撇嘴。 我们是在井品画廊喝那种不咸不淡的咖啡。不久之后窗外居然下起了雨。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自己即便成为他男朋友终究也要失去她。这种预感很强烈。但是我的确喜欢她说话的样子,长发微微曲卷着,身体消瘦但苗条诱人,嘴唇非常漂亮,下巴很尖,像把锐利的刀子插入半空。 薄荷的骄傲是连续三天泡在昆都top-one慢摇吧,连续三个晚上,几乎把耳膜震碎。她说她喜欢那个地方,喜欢那儿的音乐,一种类似阿拉伯舞曲的热场舞曲,贴着耳鼓把身体抛向空中。我本来想建议你去那里,今天。但是又一想,你是老家伙了。她笑笑,从包里掏出一盒白色红塔山,抽出一只点上,并没有问我要不要来一支。 典型的八零版女孩?我需要勇往直前吗?我看着她,打算暂时不说话,她喝着咖啡,身体随着店里节奏稍快的背景音乐轻轻摇晃,目光在音乐的缝隙中闪闪烁烁。她似乎对我不感兴趣,并不急于知道什么。为了不冷场,我只好发问。她告诉我她在银行工作,扫厕所的。她说。很严肃。 我有点懵。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终于笑了,我就是扫厕所的,在商业银行扫厕所,月薪50元。靠,你说我这样的人才不扫厕所是不是太亏了? 她哈哈大笑。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得到某种解脱。说说你,作家,写的什么小说?黄色小说? 我更愿意讲述我晚上都在期待什么。我说。你愿意听吗? 你说啊。我靠。她微微点头。随后整个身体趴到桌上,右手手肘撑住脸颊,目光清澈如水。 我心里划过一丝震颤。我避开她的目光,说,我希望每天晚上遇到狐狸精,你懂吗?聊斋里的狐狸精,夜夜来敲我的门,然后给我做饭做菜,洗衣服拖地,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然后她还得陪你睡觉,是吧,色作家! 我嘿嘿傻笑。她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让隔壁桌上的一对情侣回过头来。现在的背景音乐是我非常熟悉的黄舒骏,现在还有什么人在听黄舒骏啊。我激动地想找到井品的dj,结果是那个坐在吧台后面的清秀女孩冲我笑了笑。我告诉薄荷谁是黄舒骏――那个写“不要因为他亲吻了你,你就必须和他在一起”的台湾歌手,在我眼里,他和当代那些杰出诗人有得一拼,而且他具备诗人并不具备的音乐天分。他的歌撕心裂肺,大多源自心灵深处。歌词写得都很棒,简直棒极了。 我喋喋不休。薄荷仍然用手肘撑住下巴,看着我,很久才抽一口烟,并且把烟雾向我直直吹来。她冷漠的表情似乎在提醒我往下说。在这样一个女孩面前我居然找到了继续鼓吹的勇气和信心。看得出来,她眼神里有期待,快乐,甚至是崇拜。 那个夜晚我们一直坐到凌晨2点才离开。当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回去,回到白马的住处时她狡黠地哈哈大笑。当然是拒绝。但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一切进展顺利。当我们走出创库大门,走到西坝白药厂门口的烧拷摊附近时,突然有人冲我们吹起了口哨。那是坐在烧拷摊角落的4个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或者说,是跟薄荷同龄的八零版男孩,其中一个年龄大一些,穿着肥大的哈韩式长袖白色t恤,坐在黑暗深处。薄荷突然惊讶地笑了,冲其中一个招手致意的男孩笑了,告诉我说,我朋友,我去去就来。 我站在原地,四个人不时打量着我。那个年龄最大的家伙目光阴郁。我转开视线,看着远处城市阴影中的西坝路,不少低矮的说不出名称的行道树下面有不少站街的妓女,穿着廉价的暴露时装,目光从每一个路过的男人身上狠狠划过。当我回头时却突然看到薄荷居然被那个穿着肥大t恤的男孩抱住了,而她显然不太愿意,但并没有完全拒绝。她想躲开他,但是又不能完全做到。其余三个男孩在打量我。他们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我想了想,还是朝他们走过去。 走吧,薄荷。我说,我没有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 薄荷笑着挣开男孩。改天,改天我们去top-one一醉方休。今天太晚了,太累。她说。 男孩并没有看我。执意要拽住薄荷不放。我火了。 走吧,回家。我大声说,用力拽住薄荷的另一只手。我们走出几步,男孩站了起来。薄荷,你他妈真走了?你别后悔啊!我回头看他,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他并没有看着我。我拽住薄荷不放。薄荷没有回头,她再也没有回头。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旁若无人走到慢车道上,我让薄荷拿出车钥匙,让薄荷坐我身后。当然,四个小子没人敢动。烧拷摊上弥漫的烟雾很快被我远远甩到了身后,而薄荷紧紧抱住了我的腰,我以30迈的时速向我居住的白马小区飞驰而去。 薄荷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上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息。除了那把黄色玫瑰,她没给我留下任何东西。一切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我得用什么样的方式逼近谜底? 我们一直争吵不断,非常激烈。头一次仅仅为了一只烟灰缸是否需要。她坚持要从盛兴超市买一只她非常喜欢的斗牛犬烟灰缸,但我坚决不同意,在我劝说之下,她的抽烟量日减,我希望这个女人最终把烟戒掉,至少可以为了我不再抽烟。她在努力改变,哪怕这种改变不是心甘情愿的。从最初每天5支烟锐减到饭前的1支,她觉得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奇迹。那么,她是否可以买回一只让她由衷喜欢的烟灰缸? 我决定不妥协。 战争会在不经意间突然爆发。那天夜里我喝多了,我从报社返回的途中被文艺室的几个家伙拽去喝酒。我把薄荷扔在家里长达3个小时,其间我没有接她电话――手机没电了。当我醉醺醺回到家里,我发现自己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没有开灯,无论客厅还是卧室。我大声呼喊薄荷的名字。同时把客厅的灯按亮。客厅里一片狼籍,满地的烟蒂、扭瘪的百威啤酒易拉罐,一团团的卫生纸,沙发上的坐垫乱七八糟,报纸扔到了窗台上,并被窗外的晚风吹得哗哗直响。我走进卧室,拧开壁灯。薄荷她在,她面朝墙壁躺着,身上薄薄的红色毛衣勾勒出她苗条挺拔的轮廓。但长发散乱,遮住了脸。 薄荷。我说。 她没有回答,仿佛睡着了。 我再次呼唤她,同时走近,伸手撩开她的长发。我突然发现薄荷哭了。她在哭。泪水顺着脸庞滑到鼻尖,在她清晰的脸上划出一条细线。她紧闭双眼,两只拳头紧紧握着。 怎么了,薄荷,你怎么了? 我试图把她的身体板过来面向我。但她用力挣脱了。继续沉默。空气坚硬得像块石头。 我走出去倒了一杯水,并拿回一些纸巾。我帮她把泪水擦掉,几缕头发被泪水牢牢沾住了,紧贴在她耳廓上。我试图让她开口说话,我说了很多好话。最后她终于闭着眼睛狠狠地说,李果,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去死! 我只有紧紧抱住她。仿佛担心将永远地失去她。我给你打了无数电话,你为什么关机?她坐直身体逼视着我,眼睑浮肿。我只能用力地抱着她。薄荷推推搡搡,但终于妥协了,最后紧紧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回抱住我。我们静默了很久,都以为这样的拥抱将是我们再也不用争吵,再也没有纷争的开始。 但是,我错了。 小菲很守信,她在早上9点钟准时敲开了我的房门。而我刚刚入睡不超过3个小时,她的出现让我吃惊。她给我带来了小笼包子。 混蛋,你还没起床?那我走了。她说。我一把拖住小菲。她在客厅里安静地等我洗完了澡,我出来时只穿一条兰色内裤。流氓!她没看我,我走到她身边用力抱紧她。她身上奇异冷艳的香味令人迷醉,一件低胸白色t恤露出丰满的胸部。我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扔到床上。小菲毫不反抗。 这个胸部和屁股刚刚开始松弛依然的女人真是让我激动不已。作为我的好友之一,我唯一还信得过的女人,她总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援手。这是薄荷离开后的第26天。我把她外套脱了,然后是t恤,最后是玫瑰色胸衣,她的身体丰满,白皙,骄傲。她微微有些突出的小腹显示跟我已经是同龄人――小菲比我大3个月――但无论如何,她看起来一直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 接是是粉白色内裤,我脱掉它时她把两腿翘起来配合着。我喜欢小菲两条挺拔丰满的腿,接着是浑圆的臀部,阴毛稀疏的三角地带。一切都让我激动。 我们非常投入。每次都这样。我每次都觉得明天可能即将死去,可能这个女人将永远消失――现在薄荷已经消失。我成了一个顾影自怜的老家伙,一个一点点伤感就容易让我绝望的老男人。 完事后我们赤裸裸地仰卧着,我喜欢做爱之后一无所想幸福到极点的缱倦,这种时刻似乎比做爱本身更值得期待。即便小菲这样的女人同时属于两个男人。这是这天早上我们全部的话题,阳光从窗帘上方倾泄而下,洒落在她白皙、柔软的身体上,她像个透明的天使。我们仿佛刚刚睡醒不久,这是在一场永远不愿醒来的美梦间隙。 老丁断了耳朵。小菲说,她的头枕在我小腹上,说话时的气息吹得我的阴茎微微发痒。 啊?我没搞懂。 老丁为了我断了弄掉了一块耳朵,左耳。她说。你听不出她声音里有任何感情色彩。 我没吭声。听着她长叹一声之后继续。那天他疯掉似的满世界找我,他听说我在金马碧鸡慢摇吧,他找来了。我正坐在角落里喝酒,他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是,老丁冲我一个根本 不相干的朋友黄狗操起凳子,狠狠砸下去。他以为他就是王重。黄狗反应挺快,闪开了。黄狗的两三个朋友冲上来把他围住了。 怎么会这样? 小菲直起身体,给自己找来香烟,点上,在我小腹上搁了一只没用的纸杯做烟灰缸。烟雾缭绕,仿佛有重量,在我身体边缘轻轻挂擦。他真他妈傻!一个50岁的老男人,还那么傻。像个5岁的孩子。小菲直起来笑笑,看看我,又把头垂到我小腹上。我悄悄开溜,老丁刚出手的时候我们就决定开溜。我听见他们打得很响,像电影里演的,噼里啪啦,人群发出尖叫,把慢摇音乐全部遮住了……我冲出来,赶紧打车走。第二天老丁给我打电话,说必须见我一面,无论我在哪儿,必须见一面,最好说清楚。我同意了,我回到我们两的住处,刚进门,就看见他的左耳被白色纱布包扎着,妈的,样子很滑稽,像个民工。 小菲突然沉默了。我望着她长长的黑发在我光滑的腹部蔓延,早晨的慵懒感觉实在让人舒服。 这可是他用来辨认音符耳朵。你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老丁是我们这个城市颇有名望的钢琴师,50岁出头,经常开一辆切诺基四处乱串。我是通过小菲认识他的,那时他们已经同居,房子在滇池路的波西米亚小镇。当时我和小菲只是朋友,还没有上床的想法。而我只见过两面的老丁给我格外憨厚朴实的印象,一头灰白长发在脑后扎一个瘦小的马尾,打扮得像所有的艺术家,消瘦,但看起来像个帅气的西部牛仔。他喜欢喝百威啤酒,在他们宽大的带跃层的家里,他请我喝冰镇百威,他话不多,让我欣赏他的琴声和他为小菲拍的照片,平心而论,他的钢琴我无法欣赏,但照片拍得不错。我印象深刻的是 第二章 薄荷刚刚跟我同居的时候喜欢喝红酒,她喜欢把音响拧得很大,听一张带有阿拉伯风格慢摇音乐,她说她喜欢回忆慢摇吧里的质感――一个漂亮的dj,把这种音乐拼接得扑朔迷离,充满暧昧。她喜欢那里的环境,松弛,有一点坏,放纵,无论身体还是内心。 有一天我想请这个小帅哥喝杯酒,但是被他拒绝了,我靠,你说这种小屁孩,我一个美女居然请不动他。她摇晃着酒杯浅浅地笑,由于微醺而脸颊绯红,裙子下面的腿不时抬起来伸向我,轻轻试探,再放下。 我不胜酒力,往往在她讲述慢摇吧故事的关键时刻几乎醉倒。我记得她说过马娅的故事――在慢摇吧邂逅一个清瘦的男子,两个人每次见面都会极其火爆地拥吻,之后他带她去开房。当然,也有薄荷自己的故事,除了调戏dj未遂,有一次遇见一个眼神跟她来电的家伙,他们在喝高之后猛烈接吻,随即又像是怕被灼伤似地闪开。没有开房?没跟他走?我问她。薄荷的表情很严肃,没有,我靠。怎么能说走就走。没那么随便。 但是这些故事让我嫉妒。一个坏女孩,我想。但是,坏得有味道。她不可琢磨的坏像块磁力强劲的吸铁石不断把我吸入。既是挑逗,更是诱惑。天知道薄荷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这难道是她最终离开我的前奏?她已经在教我如何阅读她。 微醺之后的场面可以用火暴来形容,在慢摇吧的音乐之中,在一种肆无忌惮的氛围之中,放纵的心情让我们疯狂作爱。5个月之后我才终于明白,性已经在我心底打上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仿佛一枚图章留在那里,上面刻有我和薄荷的名字。 薄荷是跟我第四次见面时同意跟我回家的,头一次的性爱小心翼翼。她颇为紧张,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爱。我一直在试探着,熟悉着,最终用力冲刺的时候她似乎冲破了重重束缚解放出来,开始忘我地配合。我迅速达到高潮。事后的绻倦突然让我们彼此羞涩,也感到格外陌生。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我们从某种恍惚中缓过神,接着像要确定一种事实那样彼此紧紧地拥抱。我记得头一次的拥抱太久了,亲密无间的感觉终于通过做爱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这种感觉太妙了。幸福。当时出现在我头脑里的就是这两个俗套陈旧却又独一无二的字眼。 薄荷第二天搬来她的几样东西:化妆盒,毛巾,几件衣服。她下班很晚,总是在7点钟之后,那时我刚刚赶完手头的专栏稿子。她刚来那几天是我最不顺心的几天――我一直忠心服侍的《都市观察》报社改版,将取消我的专栏。这意味着我的收入只有《春城时报》每周三篇的专栏稿费。下降近三分之二的收入。我很郁闷。报社领导此前两天找我谈过:实在不行,你过来文化部当记者吧。我当时答应了,觉得自己像一条需要被收容的流浪狗。 记者也不错啊。薄荷说,她支持我被卷入报社那种万恶的写稿机器系统之中。她对此并不了解:想那么多干吗?发展才是硬道理,挣钱才是硬道理。 但薄荷的支持没有局限在口头。每天傍晚7点来到我白马住处的她通常带回不少熟食,在我没功夫下厨做菜的时候,只要把饭做好等着她。大约6点50,电话响起来,出来接我!她的声音令人激动。我跑到小区大门口安静地站着,向丹霞路远处眺望,不久,骑着电动单车的薄荷就在川流的人群中出现了,车前的篮子里装着好吃的,头发在黄昏的阳光中迎风飞舞,距我越来越近。她看见我时果断地扬起胳臂,用力挥手,像一个凯旋的女皇。直到今天,这样的定格画面依然在我眼前缭绕不去,她穿着商业银行整洁干净的制服,看上去有板有眼,英气逼人,苗条的身材,挺拔,柔软,气质迷人,让我一阵悸动。我们在街头紧紧拥抱,随后我推车走进小区大门。 狗屁作家,今天还顺利?她使劲挽住我,似乎担心我突然失踪。当着院子里很多熟人的面,她往往要求我用力吻她,我不得不做。她回头狠狠咬我胳臂,让我尖声惊叫。妈的,你属狗啊!她仰天大笑,得意得不得了。 晚饭有时候在饭厅吃,有时在客厅,有时就挪到卧室,甚至在床上。吃也是游戏,但通常与性无关。她太能粘人了,她吃饭的时候喜欢躺或者坐在我怀里,喜欢从后面紧紧勾住我脖子,喜欢让我用各种方式把东西喂进她的樱桃小口。我试过勺子、筷子、钢笔、舌头、手指、鼻子,她的气息无处不在,她的柔声细语随处缭绕,把我这个30岁的老家伙团团包围。和这样一个孩子在一起,你不会感到累。 除了争吵。 争吵在升级。它像把刀子,向我们相反的方向切割,爱得越深,吵得越厉害。 第一次吵翻是在盛兴超市门口。我们为了是否需要买一块雕牌肥皂争执不休,随后她的态度突然很恶劣,扭头走出超市大门大步而去。我有点懵。随即决定绝不纵容,随她去。我看见她在白马标志下面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夏天的炎热空气里毅然决然地绝尘而去。1个小时后我扔掉了她的牙刷毛巾,但仅过了一小时,我拨通了她电话,手在发抖。 我靠你个李果,我靠你大爷!她恶狠狠地骂。 好啦,薄荷同志,好啦,女人生气要遭报应的。 她嗓音低沉,明显哭过,显得有气无力。你为什么不去死,李果。我恨你。 你可以把我拉去千刀万剐,但我建议你过来,我等着你。我这有刀。来吧。 做梦!狗日的。你把姑奶奶得罪了,要我过来?你得负荆请罪!否则,你这辈子别想见到我,永远别想。 好,警报解除――我对自己说。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暖流。好吧,你等着我,在东寺街等着,我就来。 我冲出门打了车,让司机在深夜11点的街头开到了80迈,向着薄荷的住处、位于东寺街的宿舍飞驰。我是飞奔上楼的,惟恐她溜走。当她给我打开门,我觉得自己在狂乱的奔跑之后几乎窒息了。她已经穿戴整齐,头发梳过,在脑后扎了一只马尾,露出长长的脖颈。她看着我,目光楚楚可怜。我狠狠地拥抱她,似乎担心她临时变卦。 平和的生活大约只持续了3、4天,争吵再次没头没脑地爆发了。这次就为了她从前在慢摇吧里那个不明不白的激吻。我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它――它像一块暗礁,横亘在黑暗中,我无法饶开。那天我们在看一个弱智的电视剧,楼得紧紧的我们突然分开了几分钟,再次抱紧。我突然提到了它,没有任何预兆。我有点吃惊。但我觉得我在开一个小小的玩笑,面对一段不属于你的历史,我认为我们都能坦然。 说说,那一吻的感觉。说细致一点。我说。 薄荷瞅瞅我。我靠,你要我说什么?什么一吻的感觉?刚才和你的? 不,慢摇吧,你和那个陌生男人。 她白我一眼,不说话。为什么要回避?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我说。薄荷瞅一眼电视,再瞅瞅我,显得很不耐烦。她抱着两手,没什么好说的,这有什么好说的呢?过去的事情了,你寻根究底干吗? 就是想知道。当然,你不说,我不能强迫你。 我靠,李果你他妈的有窥私癖啊!不愧是当作家的。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坏女人?你就这么想的吧?你还想知道我到底骗没骗你:实际上那一吻之后还发生了别的,我们去了某个地方?我靠,你不正常。 我看着电视里那些虚假空洞的古装人物不停奔跑,飞来飞去,一个女人杀死了一个男人。我只是好奇。仅此而已。真的不愿意说说?我想知道你的感受,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的男人…… 你想知道慢摇吧那种地方每天在发生多少这样的事情是吧?我告诉你,慢摇吧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们只是习惯那种被震撼、刺激的松弛,喜欢它的气氛和音乐。它让你什么都不用想,喝醉了,回去倒头就睡。 但是,也会睡到别的什么床上去。 她转过头狠狠盯着我。她火了。再狠狠扭过头,一声不吭。 我的确好奇――对于一个漂亮女孩来说,她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人接吻?只是喝多了?仅仅因为酒精?你们这代人可以让自己彻底抛弃一些什么?伪装?把身体的愉悦上升到一个哲学甚至美学高度?或者说,身体的愉悦和精神的愉悦几乎没有界限,可以享受它,无论男女,不需要顾忌。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朋友田田的故事,她为什么可以肆无忌惮地见那么多网友,然后那么肆无忌惮地发生一夜情? 田田是薄荷最好的朋友。我见过一次,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助理,给人沉默憨厚的印象。在2000年-2001年之间,她疯狂地会见网友,疯狂做爱。有一次是在某个公司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那个20多岁的男人居然扯碎了她的牛仔裤。薄荷告诉我,那时候她停不下来,做得越多,就越想做,就越希望沉浸在性爱之旅中不要停下。她像放任一艘木筏那样放任自己的身体在欲望的河流中不断向前。直到某一天她约见了一个大学生网友,他们的性爱终于在第二天、第三天得到延续,他成了她的男朋友。那是2001年10月份的事了。这些故事薄荷要么不用告诉我,要么就讲得更细些――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和卑鄙,难道真的像她所说,窥私癖? 我靠,李果,你他妈有病!田田是田田,我是我!拜托。我们这代人早熟,你不知道?我们初中就看过a片,这你满意吗?14、15岁就知道性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任何人都这样。你觉得不正常吗?那你认为我现在天天跟你睡在一起,天天做爱也不正常?那你要我怎么做?你希望我像谁?林黛玉?男女授受不亲?相敬如宾? 我不是这个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当时的想法,你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人那样! 我靠!你他妈真有病,我就那样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那样! 以后不准你一个人去慢摇吧。 你是不是疯啦?!她猛地站起来。一触即发。我也站起来。我居然为了她的历史吃醋了。不,没那么简单,我没吃过她和前男友的醋,更不会因为那个男人夺走了她的处女之身而痛不欲生,我分得很清楚,历史只属于她自己,我的历史亦然,我们是在历史之后的现在遭遇的。但我仍然绕不开那块暗礁,它就在那儿,在昆都慢摇吧昏暗迷离的光线下与震耳欲聋的节拍深处,它让我不得不面对它。我们的争吵近乎疯狂,尤其薄荷,她几乎在扯着嗓子尖叫。最终她抓起桌上一只茶杯狠狠摔下去。天崩地裂。 我突然沉默了。我知道挑起战争的我完全是徒劳。我犯忌了。我使劲笑了笑。好了,薄荷,好了,停战!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让百分之百的历史百分之百属于你吧。 地板上散落一地的搪瓷碎片让人触目惊心。那天我彻底意识到,两代人的鸿沟无法填平,没法改变,这是事实;我们只能尽量对横亘中间的距离视而不见,尽量搭一座桥走向对方。没有别的办法。 这天晚上我仍然担心她再次开溜,但这次没有。薄荷先是哭得稀里哗啦,随后骂我不在乎她,根本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她骂我小心眼,骂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骂累、哭累之后开始喝酒,抽烟,歪在床上陷入长久的沉默。我试图挨近她,她立即跳起来对我又抓又打,像头受伤的豹子。 我没料到她那么大反应。局面持续到凌晨2点,我终于可以挨着她躺下来。她似乎累了,困了,无力打我掐我,只有半梦半醒时的喃喃自语,但我没法听清她说什么,我断定她仍然在骂我,睡着了也不愿停歇。我疲惫不堪,从床上悄悄爬起来走到窗前。院子里的路灯仍然亮着,灯光昏黄,一群飞虫围着灯光上下飞舞。院子里太静了,黑色楼群背后的天空深邃遥远,呈现出伤感的淡青色,沉默的树木蜷缩在自己的阴影之中,夜行列车的呼啸声让大地怕冷似地轻轻震颤。如果你仔细聆听的话,还能听到偶尔驶过的出租车低微的碾压声,仿佛梦呓,从城市地底悄然传来。一切都像无法破解的谜。 薄荷不再说话。她睡了。我在卧室沙发上坐了很久,黑暗让人沉静。我竟然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走近薄荷,窗外路灯刚好渗进房间洒在她脸上,可以看见她太阳穴周围淡淡的兰色静脉。她像个天使。我的身体微微发颤,伸手轻轻把她额头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她现在更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完美无暇的婴儿。 第二天我们平静了许多,争吵之后的疲倦像做爱之后的口干舌燥,让人没心情说话。我在7点前写完今天的专栏,走到院门口等待薄荷。她出现的时候仍然让我激动,她给我带来了一只绿豆冰棍。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默默吃饭,默默收拾。薄荷给我的感觉似乎太累了。但她仍然坚持要把碗筷洗掉,不允许我离开厨房半步。我就站在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她的背影苗条挺拔,仿佛提醒我这个女人只属于我,只属于现在,只属于2004年夏天。我答应文化生活部主任了,我说,我同意去做一名文化记者。 挺好的。她说。并没有回头。接着沉重地叹气。怎么了?我说。她一阵苦笑。李果,要不你养活我算了,我什么也不干,就帮你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饭。给你生儿子。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像夜晚一样柔软。 到底怎么了。我说。 太累了。她抬手擦擦额头。今天来一个存款的老太婆,她投诉我。就因为我让她回去拿了一次身份证。我靠,她是我们行大户,得罪不起。她说我让她浪费了太多时间,要我赔礼道歉。 怎么处理的? 薄荷看起来疲倦至极,她叹口气,撅撅嘴,妈的,还能怎么解决。我是按程序办。我没错。但是科长当着她的面狠狠批评我,她滚蛋之后科长才向我道歉,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对一个存款5000万的大户,只能这样。我当时什么也没说。我后来躲到一楼和二楼之间的过道里,那里没人。我在那儿哭了。妈的。我觉得太委屈。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如果再有一次投诉,我就下岗。李果,下岗! 薄荷的目光突然湿润了。我想抱抱她,但我站着没动。她转过身,继续在水池里把盘子洗干净。薄荷19岁中专毕业,应聘到商业银行成为柜台服务员。说真话,我从没想过找一个银行的女孩做女友。阴差阳错。每天工作10小时,绝对不能出错,忙起来经常误了早餐和午饭。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生活。投诉让每一个银行女孩如坐针毡。没有投诉是银行的标准,问题是,怎么能没有投诉呢? 换一个环境好吗?去读书,或者,到什么公司去,做轻松点的工作。我说。 薄荷转过头看看我,摇摇头。我还能做什么?你想得太简单了李果。我还能做什么呢?读书?我在念夜校啊。可是自从跟你这个狗屁作家住在一起,我再没上过一节课,成天跟你裹在一起。我靠。我做不做什么,不是我说了算。你以为我是行长他老婆?想跟他上床搞一次还没机会呢。 在薄荷的亲戚朋友们看来,她已经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她甚至是整个家族的骄傲。薄荷出身以烤鸭闻名的宜良县县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庭。考上中专并能在毕业后就能顺利进入商业银行,的确不容易。薄荷还能指望什么?在这个支系庞大的家族里,她的堂姐堂哥们18岁之后来到昆明并且居无定所,工作也没有固定下来,从事各种行当。当时薄荷知道自己被商业银行录取之后回了一趟家,一大家子人像过年那样摆了三天宴席。 喂,你倒是说话啊。我给你生个儿子?不干活了,你养着我。 好啊。你给我生个大胖儿子,长得像我。你觉得我有这个命吗?薄荷笑了,笑声突然高亢起来,非常大声,大得近乎放肆。她转过来认真看着我,凑上来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揽住我的腰,说,放心吧,李果,我没那么容易认输。我生是商业银行的人,死是商业银行的鬼。 我们紧紧拥抱,她温热的体温和幽香从她漂亮干净的制服里散发出来,让人再也不想放开。我拍了拍她的背,她也轻轻拍拍我,仿佛在彼此鼓励。厨房油腻腻的窗户玻璃上刚好反射出我们拥抱的样子,看上去模糊而坚定,她的胳膊纤细柔软,缠在我的腰间,袖口向上,微微卷缩着,我裸露的手臂则环绕在她脖子上,犹如两根牢牢栓住她的绳索。 这个夜晚我们就这么紧紧拥抱着,没有做爱。这个平静的夜晚我难以入眠。有时幸福的感觉与不幸的懊悔拥有同样强大的杀伤力。我仔细聆听夜行列车远近不一的呼啸声,听见院子里一个晚归女人响亮的高跟皮鞋敲击地面的橐橐声,听见远处小区之外的红联村里母猫发情的凄厉哀号。这一切让人亲切而平静。随后我突然听到薄荷的梦呓声,李果,李果。她居然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一阵激动。难以名状的暖流从四周的屋角里渗出来,把我团团包围。 亲爱的,你睡了吗?我伸手抱了抱她。 薄荷悄无声息。 我仍然不知道薄荷为什么失踪。或者说,我不愿意面对薄荷失踪的事实。 昆明的天气说凉就凉了。我在报社的工作还算顺利,采访,写稿,写稿,采访,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这天的采访计划是创库艺术村的青年艺术家的生活状态。我喜欢这个选题。9月中旬的创库给人萧瑟的感觉:它似乎静静躲藏在一片乏人问津的孤独之中,这就是艺术给人的全部想象。来这里泡吧的人越来越少,看得出来,创库的生意像一个美貌逐渐沦陷的老女人。我的任务是采访这里一个搞设计的女艺术家,顺着一把粗大的不断向上的铁质楼梯,我来到她的工作室,这里宽敞得像一个宫殿,她把它兼做画室、卧室和餐厅,它由一个仓库改装过来,墙壁刷成粉黄色,到处张贴着她风格另类、颜色压抑的设计作品。靠近工作台的地方居然有壁炉,壁炉下卧着一条名贵的比桌子还大的金毛猎犬。 这个叫黄玉女人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工作。她信奉的生活哲理很简单:绝不做工作的奴隶。我们在她宽大的原木茶几上喝着咖啡。她谈性甚浓。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累,否则你会失去自己。她说。她穿那种宽大的松松垮垮的绿色毛线衫,不算漂亮的脸上幸福洋溢。我问她如何才能不丧失自己。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坚持自我。最后我才弄懂她保持自我的方式是嫁给了创库艺术社区的总策划师,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她的生活落入保险柜中。得知这个消息,我突然觉得没劲透了。我中断了采访。黄玉非常吃惊地看着我,不解地问,怎么,这就要走? 我得走了,回去赶稿子。 可采访还没有结束,你怎么写稿?看得出来,她有点生气了。 但我必须走了。再见。我果断地走出来,听见她在我身后,在那个过分奢侈的豪华空间之中哈哈大笑了几声。要是想起什么没有采访到的,欢迎你回来,我一直在这里。她大声说。这让我汗毛倒竖。我噔噔走下那把铁梯子时听到她的金毛猎犬低低咆哮着窜了出来,我站在半空,回头看见它从门内探出头,伸出舌头对我低轻声吠叫。我狠狠对视着它,它很快就心虚地掉头进去了。我听见黄玉在大声呼喊它。我径直下楼,楼下就是井品画廊,我看见我和薄荷头一次约会的地方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中年男人。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但没有走进去。 稿子一个小时后出现在编辑室何净的手里。她扫了几行就对我说,李果,错了,全错了,感觉不对。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东西。 你要什么?难道不是一个所谓艺术青年的生活状态? 不是,不是你写的这样的状态――什么艺术有金钱的保驾护航之后才有存活的可能,像一条狗。不对。这话谁都明白,但是不能说透说明,更不能说艺术像一条狗。艺术肯定不是狗。说明白了就没有意思了。 难道要我编一通假话?要我告诉读者,艺术家天马行空照样可以生活得像个皇室贵族? 一旁的资深编辑张大姐果断地插话纠正我,不不不,李果,你并没有理解何净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要明白读者需要的是什么,是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艺术的生活到底与物质有没有关联。我们都知道二者之间的必然联系,可是现在强调的是艺术如何能独立于物质之外,至少不受它的影响。艺术的精神和气质我们要明确表达出来。要表达艺术和人生,特别是一些小资这种滥俗身份的人的艺术人生。我们不用去说一些大家都懂的事情表像。 我深呼吸。问题是,那些家伙不可能在真空中搞艺术。 但是他们至少有艺术精神。何净说,关键就在于,你的稿子必须写出一些艺术家的艺术精神。我要的就是这个。很简单。她把磁盘重新交给我,并敲了敲办公桌。重写。 整个下午我痛苦无比地坐在电脑前,殚精竭虑。足足花了4个小时终于把这个讲述女设计师如何追求艺术的故事交给了何净。她默不作声地看完,最后苦笑着摇摇头,好吧,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来改。 我疲惫不堪,准备离开。何净突然笑着问我,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生活情绪带进工作来,可以理解。同志,珍重啊! 我笑了笑。感谢她对我的关心。从报社出来返回住处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一道毫无意义的阴影。巨大的挫败感让人喘不上气来。 猴子在这个失意的晚上给我带来启发。我们坐在蓝白红门外的走廊上,在中秋的凉意里努力调整思路。我想了又想,李果,你仔细回忆一下,薄荷消失之前,跟什么人接触过?她有什么反常? 我搜肠刮肚。最后一个从记忆之湖里浮出水面的是美可公司的杨东林。就是他。45岁,微胖,符合你对任何一个公司老总的全部想象。他是我做采访时结识的“朋友”,我的报道迅速为他赢来事业的转机,但可笑的是那篇报道居然是一个情感故事。这个受够女人伤害的男人某天给我们打来情感热线,一定要找我倾诉心声。我们的谈话持续了1个多小时,他的故事让我一阵嘘唏:从小青梅竹马的妻子死后3年他才重新物色女友,这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女矿主,他们很快结了婚,但他慢慢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强势女人的笼罩之下,他非常不快乐,简直郁闷透了。他提出离婚,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身患癌症,很快撒手人寰,留下300多万财产。突然富起来的男人懵了,但他不是一个能操持家业有远大抱负的强者,他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把第二任妻子留下的财产耗空了,而且很快欠了一屁股债。怎么办?他选择失踪,一个人跑遍大半个中国,想逃避现实。半年后回到昆明又认识了一个女人,洗心革面重新开始,靠女人的帮助慢慢站起来,企业逐渐有了起色。故事的关键是,当他再也离不开这第三个女人(没有结婚,他们只是住在一起),一天下午他突然撞破了女人的秘密:她跟第三者正在他们的床上翻云覆雨。他彻底懵了。失手打伤那个比他女人小4岁的小男人,被派出所拘留,随后,女人愿意拿出30万私了,让他离开。她霸占了他的企业,他的家,让他滚蛋。 杨东林这才发现两年来和女人的 东跑西颠全白费了,这个女人在巧妙地暗度陈仓。他的财产已经在女人接手处理那些债务时以她的名义全部夺走。鸠占鹊巢,谁让他是个傻男人?他差点想死。最终只能拿钱走人。我这篇情感故事在两天后种出了意外的花朵:一个寡居富姐主动投怀送抱,又拉了他一把。现在,做餐饮和外贸的杨东林正在逐步走出低谷。 杨东 第三章 我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向下俯着身体,黑暗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不了,我说。我回家。谢谢你。她抬起手,非常迟缓地犹豫着,向我轻轻挥动。 我回到白马是凌晨2点40分。我倒头就睡,但迟迟不能入梦。最后的梦境大概在天亮时才逐渐袭来。我梦见我拉着薄荷的小手,告诉她我不需要粮票,在昆明怎么可能需要粮票呢?薄荷的脸模糊不清,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裙,像是漂亮的婚纱。她对我苦笑着摇头,说她不是来给我送粮票的,是来送请柬的,她要嫁人了,要嫁到很远的地方。我问她,哪儿?她抿着嘴,最后终于告诉我:东京。这话让我吃惊不小。她怎么回跑到我第一个女友跑去的地方呢?但梦境清晰地告诉我她将在东京海边(东京靠海?)一条豪华游艇上举办一个隆重的婚礼。海面波光潋滟,水天一色。一束雪亮的追光突然划破夜空,在摇曳的水面上划出一个大大的心型……天空中似乎有礼花飞溅。接着我听见身边一群人大喊大叫:薄荷嫁人了,薄荷嫁人了,薄荷嫁人了。 我哭醒了。泪水打湿了我的脸。我醒过来才幸运地发现这只是一个噩梦。只是一个黑暗深处的梦境而已。黑暗包围着我,但很快就发现窗外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窗帘投射到墙壁上的淡淡光影。我呆坐着,仍然有哭泣的冲动,但我哭不出来了。只有静谧和空旷,像石头一样沉重。我抱紧自己。又萌生了打电话的念头,找谁,小菲?不,都睡了。我的朋友们都在安静幸福地沉入梦乡,只有我,李果,出了大问题。一个似乎难以跨越的栏架。我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该如何继续往前。 第二天起得很早。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但吃两口又放下了。卫生间下水道堵了。污臭的脏水往上翻涌,就快流出水槽边缘。我用一只筷子桶桶洞口,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前这样的事情都是薄荷出手搞定的,她会用一件工具(一件我仍然想不出来也想不明白的工具)就把它彻底疏通。不对,薄荷在家的时候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淤堵事件发生。我沮丧地扔掉那只筷子。走回客厅时才发现地板已经蒙上灰土,报纸扔得到处都是,洗和没洗的衣物胡乱堆满沙发,茶几上有空酒瓶、药瓶、饮料瓶和吃剩的饭盒,垃圾桶已经发出刺鼻臭味。在饭厅装米的柜子里甚至发现了老鼠屎。就在一袋子米粒上,粗黑色的老鼠屎极其刺眼,它还洒了泡尿,几颗屎迹周围的米粒已经坚硬打结。我把米倒掉。开始动手收拾屋子。这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 下午去报社时接到两个采访任务:一个收藏二战战利品的专家,另一个是美术馆某位画家的个展。工作还算顺利,我在下午7点前交了稿。何净对我表现出少有的关心:别太累了,李果,状态不好就歇一歇,报社不会赶你走。我谢了她。这个33岁的女人至今独身。我准备离开编辑部时她扔给我一只烟,我接受了,想尝尝烟草的味道。办公室里没有别人,李主任、张大姐在照排室做版,其他记者采访未归。何净似乎有话要说。 对题材的处理再刁钻一些,文笔再漂亮一点,我相信你做得到。你是最好的。何净笑着给自己点上烟,再把打火机扔给我。 我把烟点上,让烟雾在口腔里做短暂停留之后迅速吐掉。感觉不错。何净从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最后跑到报社做了编辑。她微胖,笑起来很爽朗。她一直给人严肃有余亲切不足的感觉,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不怎么样。她和张大姐是两个路数。后者温婉大方,体贴贤淑,典型的北方女子。做文案并不成功的何净做报纸却非常成功――满脑子希奇古怪的想法,报社缺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工作上多交流,别太封闭自己,毕竟不是写专栏。她说。 我点头。 遇上麻烦了?是感情吧。 你想知道? 不,个人的事情我从不过问。但是,这种事情如果影响工作就不好了。你得处理好。她笑了笑,看起来很体贴。不就是两个人从好到不好吗?都是始乱终弃。听我说,男人在结婚之前都要经历不少东西。结了婚就好――你所经历的事情全是通往婚姻的必经之,这路有阳关大道,也会是羊肠小道。懂我意思吗? 我沉默着。你为什么不结婚? 忙啊。报社这样的鸟工作。 我没觉得多忙。但愿再忙些。 不好。太忙了容易迷失自我,光想着能挣多少稿费了。哈哈。何净爽朗地笑起来。我就是太忙了,三任男友都跑了。谁受得了啊,每天工作10小时!没工夫陪他们,没工夫做家务,也没工夫做那件事,脱光了觉得费事,只好敷衍潦草。快成了性冷淡。 我们哈哈大笑。谈话很愉快,从编辑部出来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一种从昨夜梦境中彻底摆脱的释然。 晚上仍然从白马餐厅叫来外卖。荤素几个菜全都味同嚼蜡。我吃一半就扔进冰箱,但我知道再不会吃它。电视也很无聊。躺在卧室沙发上静静聆听科特。科本,还是那么沧桑嘶哑,激情四射。听到中途起身把自己那堆碟片搜罗一遍,奇怪,薄荷最喜欢的那张慢摇经典不见了,我哪儿都找不到了,难道它也随着薄荷失踪了?还是薄荷刻意拿走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记忆? 涅盘的科特。科本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摇滚歌手,狂燥不安的吼叫背后深藏着孤独和热忱。他甚至是天真的,最后只能选择自杀,因为他无力承担navana的声名。他只是他自己。在那首凄楚无比的my girl中,他的嗓音绷到了极致,撕心裂肺的呼唤传递出一个男人最柔软的无奈。我的女孩,我的女孩,不要对我撒谎……老科特只活了26岁,一个非常恰当的年龄。我已经比永远的科特老掉4岁,生命或许真像他认为的那样是苟延残喘。没有爱和创造的生命一定是不完整的,他却二者兼有,但他宁可选择放弃,用一只左轮手枪轰掉自己的脑袋。我又想起海明威,那个老牛仔,同样在自己的庄园里用一只漂亮的猎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这个拿过诺贝尔奖的老男人无法容忍创造力的彻底枯竭。如此看来,科特是不是比海明威更有勇气?当然,科特的死没准是吸毒之后恍惚的厌世和绝望呢?他还是不勇敢。他知道他没法逃脱毒品,只好在毒品杀死他之前自己了结。海明威的绝望是彻底的黑色,科特的绝望却充满戏剧效果,并最终落入毒品的俗套,因此死亡的辉煌反而打了折扣……为什么非得选择死? 男人哪种情况下容易绝望?摆脱绝望的方式只有死? 我没法再想下去。碟机发出轻微的喀喀声,我换了恐怖海峡,音乐深邃,真像他们的名字:藏在海底,随时可能爆发。 周围太静了,除了我开得过大的音响之外,实在太静了。手机被人彻底遗忘,我仿佛退到一个非洲的某个角落,藏在乞力马扎罗山脉的阴影深处。 手机还是尖锐地叫了起来。屋外早就黑透了,那盏路灯灯光刺破窗帘。我没有开灯。是小菲。李果,你现在能出来吗?她的声音让我吃惊。她在哭。怎么了?我大声质问。她的声音杂乱地敲打着我的耳鼓。能出来陪陪我吗?我是不是太傻?王重骂我是烂货,还打了我,让我滚……你在哪儿? 我打车赶到翠湖大门时看见我的小菲孤独地坐在某个宾馆高高的台阶上,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我疾步冲过去。她脸上没有留下哭过的痕迹。我挨着她坐下,她把头顺势搁到我肩上。她似乎累极了,像一只受伤的兔子。温润,但是柔弱,长发在夜风中飘动,楚楚可怜。他不要我了,他一定是不要我了。我他妈的真傻。他有其他女人吧,是吧李果?你告诉我。 事情的原委说起来很可笑――同样是鸡毛蒜皮。小菲失业之后最近一段时间一直跟王重粘在一起,夜里再回到波西米亚小镇老丁的身边。当然,她告诉我她现在不再同老丁做爱。失业使她心情郁闷,又渴望得到王重更多的温暖。但王重不这么想,他始终看不上小菲,或者说,他就没真正爱过她。她对他一直死缠烂打。王重有什么好?我想不明白,小菲周围的人也不明白,或许小菲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只是一个30岁的电脑业务员。长得不算帅,眼睛细小,喜欢穿运动衣,短发。像个小男孩那样摆酷。 他们是在一次野营活动中认识的,小菲对他一见钟情。王重是那种善于讨女孩欢心的男人,说话没遮拦,胡言乱语中透着撩拨女人的幽默。小菲陷得很深,以至于最后东窗事发,让老丁发现了端倪。按理说她应该离开老丁了,可是小菲打算用半年时间把自己和老丁的事情搞清楚。老丁无论如何不放她走,他告诉小菲:你至少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万一王重不要你,你还可以退到我老丁这里。这可是带跃层的房子,在昆明算得上首屈一指的房子。你想好了。小菲有些犹豫了,但如果彻底搬出去又能住哪儿?工作没了,王重又是跟老人住,难道搬进他家?暂时的办法只能和老丁分居――小菲睡到书房里去,拒绝和老丁做爱。 王重这几天没回家,下午的时候就说公司有事先走,要接待总公司过来的领导和同事。我跑到他家里等,等一夜也不回来。只能厚着脸皮睡他家里沙发上。他只给我发过两条短信,说他不回来了,已经到了石林,或者九乡,或者大理,或者别的什么他妈的鬼地方。小菲狠狠地抽烟,眺望着黑暗中的翠湖。公园深处的灯光把她的眼睛照得通透。他有女人,绝对。我傻吧,李果? 他有没有女人你不知道? 是感觉。女人的感觉很准。 我很佩服小菲,她居然可以在两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并且还能抽出空来陪陪我。这种女人的直觉你能不相信?她爱王重爱得很累,傻瓜也看得出来她是在征服他,她不甘心。喜欢我的男人多了,我就不信你王重例外?她喜欢挑战。从前的男人们太顺着她,太迁就她。王重不一样,鸟鸟地不搭理她,鸟鸟地把她逗乐。他让她琢磨不定,越是这样,她越是要迎刃而上。 你应该直接质问他,然后,我认为你该做出选择。老丁或者王重。否则王重不可能踏踏实实爱你,老丁也迟早会把你赶走。别看他现在可以为了你发疯。 小菲一阵冷笑,将烟雾吹到我脸上。你以为我喜欢这种生活?我讨厌老丁,我讨厌他的表情,他的样子,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体,他的气味,他的一切。问题是我怎么离开?他威胁我,如果我离开,先给他100万。他还会跟我老爸对峙。我老爸有今天的服装集团容易吗?我会把老爸气死……关键是他断了一只专门聆听乐曲的耳朵。愧疚也好,怜悯也罢,我不可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掉。 不是为了老丁的房子? 从前有这样的念头。现在不这么想――是他离不开我。我随时可以离开。我的确喜欢王重,问题是如果他不给你任何东西,你总得找一个爱你的人,老丁肯为了我断只耳朵,王重会吗?不会,永远不会。他只爱他自己。我得为下半辈子着想吧? 那你现在干吗呢,患得患失。我搞不懂。 妈的,我也不懂。我不可能义无返顾,也不会傻到滴水不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遇到大麻烦了。我他妈难受。能理解吗李果?王重背着我有女人? 我摇摇头。我不理解小菲,不理解。我不理解一个女人如何能同时爱两个男人并且如此成功。她的折返跑难道真能让两个男人毫无察觉?或者,即便察觉了却视而不见? 我们走。我知道他在哪里。小菲突然扔掉烟蒂站起来。跟我走。 这注定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夜晚。我们在翠湖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小菲告诉司机,佳华酒店,他应该在那里。他似乎在言语之间提起过他会在那里。我试图说服小菲让我离开――毕竟,掺和到两人的爱情事件中似乎不太合适。小菲死活不肯。不行,李果,你得陪着我,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给那个畜生? 这天晚上王重离开小菲之前的确打了小菲,但只是狠狠推搡。小菲试图拦住他不让他走。她堵在他房间门口,说,王重,你要是有本事走出去,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她格外平静,心里隐约做好了和这个自私男人一刀两断的准备。王重皱皱眉,我是去工作,你别这样。你不是。小菲说。你绝对不是工作。王重苦笑,那你说我去干吗?半夜三更我溜出家去干吗?我疯了?小菲平静地看着这个男人。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爱他。一点不爱。为什么就是离不开他?仅仅因为不甘心?仅仅因为必须有个男朋友?她有点恍惚。但这种念头不能排除自己曾经占有并且希望永久占有的强烈欲望。我不会让你出去的,你别想找其他女人。她说。王重咬咬嘴唇,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没吭声。沉默和对峙持续了大约3分钟,他发起冲击,用力望外闯。可小菲就是死命堵在门口,一只脚用力蹬住门框,两只手死死拽住门把。谁都没说话,只有冲突和拦截的粗重喘息声和扭打声。小菲仍然不是王重对手,他很快就把她扔进了门内,重重的推搡差点让小菲摔倒。小菲感到一阵疼痛,但搞不清楚疼感来自哪里。王重扬长而去。小菲冲着楼道大喊:好,你王重有种,你滚。你以后别想再见到我。 王重刚刚走掉的时候一切正常。小菲甚至觉得释然,觉得自己刚才表演的成分更多。她真的那么在乎这个男人?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她觉得很轻松,像洗了个桑拿。当时是8点多。她一个人厚着脸皮呆在王重屋里,王重母亲敲门她也充耳不闻。她给几个好朋友打了一通言不及意、东拉西扯的电话。9点半,她突然崩溃了。思念、仇恨、不甘、委屈、羞辱、孤独像潮水般向她呼啸而来。她觉得自己完了。身体被潮汐猛烈冲垮之后再被抽空,像一只漂亮的马桶。她突然流泪。是为自己流泪。她给我打了电话。 这种时候,我只能想到你。她说。 我们在佳华大堂没有查到王重的入住登记。是用女人的身份证登记的么?小菲摇头,他不会这么干,他随时装着身份证,他这种人不会轻易让女人帮他这个并不光彩的忙。我们坐在佳华大堂。小菲抱着头苦思冥想。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太像我了――寻找,直到证明你喜欢的人果然背叛了你。就像飞蛾扑火。 别找了吧,昆明那么大,几百家酒店,总不能一家家这么问吧。我说。况且,你干吗非要证明一件丢脸的事情来伤害自己?这跟自戕有什么两样? 证明不了我才会伤害自己。小时侯你做过数学题吗?方程式解不出来你也得解啊,不然你老觉得自己无能。我受不了,我会胡思乱想。那比用刀子捅我还难受。现在,至少我还能做点什么。小菲看着我,眸子深处散发出某种疯狂兴奋的微光,这让人害怕。走,我知道他就在附近,我感觉得到。 佳华对面是锦华。大堂服务生仍然没有查到王重登记入住的记录。我们再从锦华走回来,紧挨着佳华的是金龙。还是没有。小菲急了。她抓住我的手,你说一个男人带一个女人开房还会选择哪里?你给我一点启发? 四星级酒店就那么几家。五星除了佳华就是海逸。条件好点的还有南疆宾馆,连云宾馆。还能去哪儿?小酒店就太多了。但小菲立即否定了王重选择小酒店的可能,他死要面子,如果身上开房的钱不够,他宁可去借也要住最好的。 我们重新回到金龙饭店门外空荡荡的北京路口,冷风似乎割碎了街头昏黄的路灯光。小菲抱紧双手,我轻轻揽住她的腰,突然发现她身体抖得厉害。怕冷似地颤抖。 冷? 她摇头。紧紧摇住嘴唇,目光越来越凶狠。紧张。她说。我知道,她处于一种紧张、焦虑、期待的亢奋之中,就像我置身宜良的长途汽车上一样。这种感觉非常要命,它让你觉得如果你无法达到目的你很可能再也活不过今天了。 走,海逸!她果断地挣脱我,跳向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像个赌徒。我觉得这个决心要在今晚狠狠赌一把的女人几乎丧失了理智。我毫不怀疑如果我们在海逸仍然劳而无功她必将搜遍整个昆明。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我们重新返回翠湖并搜遍了包括海逸、翠湖、海鸥、新南疆、连云等等在内的重要酒店,王重还是杳无踪影。在我的幻觉之中,王重这厮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目睹我们的失落和焦躁,他正笑得合不拢嘴,为自己精妙的设计暗暗叫好,更为了这个女人之傻之疯无比自得。小菲正在变成一个笑话。 最终回到我们最初会面的那个高高的台阶上,小菲疲惫不堪,她靠在我肩上,用筋疲力尽的声音问我,李果,你说王重会在哪儿?你说,他在哪儿?她一直在拨打王重电话,但是所有的努力换来《手机》里面的经典旁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不在服务区,请用其他方式联系。我越来越相信这是王重这个自私男人精心设计的一个圈套,他要牢牢套住小菲。他仅仅利用了小菲的想象力就轻易解决了她,几乎兵不血刃。难道,薄荷也在利用同样的策略? 我们在台阶上互相依靠了很久,仿佛睡着了。脑子一片空白。 送我回去好吗?王重家。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小菲说。翠湖公园深处的灯光已经完全熄灭,公园外面的黄色路灯光倾泻在翠湖北路上,路面像洗过的一张纸,苍白而脆弱。我们在路口等了很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小菲一路上不再说话,也不再靠着我。她扭头看着另一侧车窗,身体挺得笔直。她像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急于在最后一局挽回分数。 没事吧? 她看看我,表情木然,似乎突然置身事外了。她摇摇头,无力地笑笑。对不起,李果,害你跟我疯了一夜。 我笑了。你不也经常陪我疯一夜的吗? 她不解,疑惑地看着我。 床上。 我哈哈大笑。她无力地哼了一声。完全没有心情搭理我的玩笑。随后她又变得柔弱而伤感,回头望着我,李果,你说我这是不是报应? 我被问得无处闪躲。别乱想。你是个好女人,只不过没碰上好男人。 你算不算? 我?我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回她笑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彼此只能维持现状。太不合适了,尽管我们年龄相仿,并且都算得上半个理想主义者,但我们都懂得如何明哲保身,不至于为了爱情粉身碎骨。性爱有时是最好的逃避,我们不过是彼此偶尔借用的避风港。 王重家在北辰小区。这个夜晚我们几乎跑遍了整个昆明,我要告诉你昆明的夜晚真的不美,它像一个流浪者那样充满迂腐的伤感。它让人觉得这个夜晚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路灯光不停划过车窗,凌晨的大街一片寂寥。远处的高楼阴影与黑沉沉的天空混合起来,再远的地方是山的轮廓,它们像动物的尸首潜伏在黑暗的最深处。当我们就快抵达北辰小区大门时小菲突然摇下车窗把头探出去。王重。我听见她说。她缩回脑袋,指指小区门口的路灯。他在那里。她努力压抑着。努力平静。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他。穿一件黑色甲克站在路灯下。孤零零一个人。 停车。小菲对司机说。好了,李果,我下车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他一定是在等我。妈的,他居然在等我。难道他真的没跟什么女人开房?小菲声音颤抖。她跳下车,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亲爱的。你快回家睡觉!她笑了。这个女人终于笑了。目光被路灯照得透亮。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急不可待。她紧了紧肩上坤包的带子,冲我挥挥手。我让司机掉头,同时问她:要我跟他打个招呼吗?但是我看见小菲已经在飞奔,她正朝着她找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坏男人飞奔而去,冷风把她雪白的外套吹得哗哗直响。我听见她发出了尖叫。 我还是让司机再次掉过头来,往他们那儿开。车子挨着路基停下。他们抱在一起。或者说,小菲紧紧抱着王重。我大声对王重说:嘿,哥们,今天小菲跟我在一起,你别乱想。 他们回头看看我。王重笑了,谢谢你,李果。 走吧。我告诉司机。白马小区。 然而我向小菲隐瞒了一个重要细节。就在海鸥宾馆大堂,当时急于上洗手间的小菲根本不知道,我已经被服务生明确告之了王重所在的房间号码。当她出来时我什么都没说。她错了,王重照样可以来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宾馆开房,而不是非住五星级酒店不可。 909.一个不错的房间号码。服务生告诉我,这是钟点房。 薄荷19岁正式开始初恋。男人是通过一个朋友介绍认识的,这个人开了一家电器行,生意不错。薄荷说,她根本看不上这样的男人:矮个子,其貌不扬,脾气太好。当时他28岁,跟我同龄。是他对我死缠烂打。薄荷说。他这个鸟人很会讨人欢心,很体贴。李果,你这辈子是没法做到像他那样体贴了。 这个体贴的鸟男人在认识薄荷3天之后展开疯狂攻势,他给她送花,默默守在银行门口,但看见薄荷出来又不敢迎上去,索性把花交给走在最后面的薄荷同事。不好意思,能不能把它交给薄荷?他对女孩说。对方很讨厌,本能的嫉妒使她仿佛受到了侮辱。但通常情况下薄荷的同事还是愿意紧追几步将花交到薄荷手里,有的人会嘻嘻笑着:薄荷,你他妈的交桃花运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1个多月,他天天如此。如果每束花造价在100元以上,那么这半个月内他就为薄荷耗费了3500元。这是衡量一个男人真心与否的重要指标,尽管不是唯一指标。但这些花几乎遭到了同样的悲惨命运,我通常就把它们扔进东寺街口的垃圾箱。旁边110值勤的民警都认识我了,薄荷说,有一次他问我,那么漂亮的花,干嘛要扔?我说,再漂亮有屁用,在我看来是一堆屎,因为送花的人长得真像一堆屎。值勤民警哈哈大笑。笑完了他对薄荷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一个男人这样对你,不容易。 大约第40天,那天风和日丽,商业银行所在的护国桥路口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车辆拖着滞重的声音挤来挤去。下了班的薄荷最后一个走出来。这一次,男人无处可逃。他站在人行道上,显得很孤单,穿一件雪白的体恤,又瘦又小,一条假鳄鱼皮带的扣子闪闪发光。他似乎是蜷缩在阳光下,皱着眉,看见薄荷时迅速转身,但是薄荷已经看见他手里的花,红玫瑰外加香水百合,被一些满天星装饰起来。那一刻薄荷觉得他可怜。 你不要这样了。薄荷说。她走到他身边。我才19岁,你不觉得我谈恋爱还太小? 男人转过身,依然皱着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小。我觉得我这辈子要找的女人就是你。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薄荷耸耸肩,我还不懂什么好不好。 你会懂的,你给了我机会你就会懂。 薄荷看见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他想伸手擦,但没动,似乎害怕破坏什么。薄荷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擦擦吧。我不想被人骗。她说。 我不会骗你的。我发誓。他说的很坚决。 薄荷摇摇头,走向银行外面100米处的停车棚,那时她还骑一辆脚踏车。男人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当薄荷远远推车出来准备上车走人,他开始向她奔来,以罕见的百米冲刺的速度。他几次差点撞了身边的行人。他们扭头看着这个怀抱鲜花的男人。有人骂他疯子。他跑到薄荷面前,把花交给她。这个给你。他说。 薄荷没有拒绝。她把花放在车把前面的篮子里。她没说谢谢,跨上车扬长而去。大约第40天-50天之间薄荷没再接到鲜花。她觉得奇怪。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似乎突然消失了。第55或第60天,薄荷下班回到东寺街已经接近晚上8点钟。她往炉子上坐上水,准备 第四章 说真的,这个叫刘月的女医生的确很出色,皮肤细白,个子高挑,笑的时候嘴角有漂亮的酒窝。我们在交林路吃大理海稍鱼,猴子面前的碗总是满的,这个刘月不停往他碗里夹菜。我们聊医院黑幕,说医生的回扣有多高,聊医疗体制改革如何失败了。这个女医生并不因为自己是医生就对我们批判医生的话题有所保留。她非常坦诚。我也拿过红包啊,怎么能不拿?但是拿了红包你得替病人做好手术服务好啊。对吧?我们有的医生不是这么干的,拿了钱草菅人命。她显得很气愤。说起来的案例令我们惊讶:一个医生主动向一个肿瘤病人索要手术红包,但最终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家属找他理论,他反而把家属推上被告席。 太黑了!猴子说。你说这帮穿着白大褂的人渣良心都被狗吃了? 连有偿服务的医德都没有了。没了底线。她说。沉重地摇头。 她大方,开朗,看起来很真实。不太像昆明女人。 这天的聚会是以她喝醉收场的。我们在文化巷一家毗邻拥挤的蓝白红的酒吧里喝红酒。随后又要了一瓶芝华士,加了不少冰块和红茶。刘月说这是她比较喜欢的洋酒和喝法,喝过之后对其他酒也就丧失了兴趣。微醉的猴子那天的表现有点傻,他试图延着我们的话题持续向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某个关键地方突然拐弯。 我女儿4岁,很懂事。刘月没有隐瞒自己的经历。我现在教她小提琴,请了专门的家教,每周2节课。 话题似乎更沉重了。一个人带女儿,很累吧?我说。 刘月笑笑。你说呢?她反问我。好在女儿成长得非常健康。她好象并不羡慕其他同学有爸爸什么的。她也从来不问。因为我在她3岁时候就非常郑重地告诉她,你爸爸离开我们了。我们得好好过给他看。我女儿真的懂很多东西。我很欣慰。她从小就知道,她爸爸是因为背叛离开的,而我们必须坚强地迎接这种背叛。她已经知道生活中的残酷。 她那么小就得接受残酷,那对孩子是不是不公平?猴子端着酒杯,他对芝华士表示出极大兴趣。 什么才算公平呢?给她再找一个爸爸?趁她还没长大之前? 可以考虑啊。我说。 她看看我。不,有的东西,女人必须面对和接受。而且必须是独自接受。你们不会懂的。女人不容许再犯错误。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她又看看猴子。意图非常明显。 猴子感觉自己喝醉了。她女儿我见过,非常可爱。简直是太可爱了。他对我说。 所以,我觉得如果我能从头开始,我不会要求这个男人必须负担什么,因为没有他我们同样可以过得很好。我希望他用心,但是不会勉强。我不勉强他。 我看看猴子,又看看她。猴子似乎有点懵,或者说在装懵。难道他不喜欢如此直接可爱的刘月?刘月的脸上已经潮红涌现。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把它举到灯下,眯起一只眼睛。女人不能再犯同样的错。她说。我有时候非常恨男人。没有责任感,没有廉耻,好色,不坚定,难以拒绝诱惑……她给男人下了一连串恐怖的注脚之后叙述了她的故事。她在6年前嫁给一个做医疗器材的男人。他们的恋爱始于他的一次上门推销,当时她是药房主任助理,她接待了他。本来,按照她的标准,这样的男人是她最不屑于搭理的,满身铜臭满嘴假话。但是男人随后就不停约她。他觉得她很漂亮,气质出众,他非要约到她不可。 她是因为工作关系才不得不接受他邀请的,随后发现这个沉默的男人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坏。她渐渐动心是因为他一直很体贴,话也不多,甚至,在走出医院那种沉闷压抑的环境之后他变得很拘谨。这才是真实的他。在她的帮助下他的生意一直做得不错,他最后给她双份的回扣,外加一封情书。他在信里说,他想娶她。 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动心呢?不可能。她说。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调往地州,我突然开始想他。因为他突然没了音信。没有电话,没有联络。他似乎消失了。我开始学习遗忘,但经常把他写给我的信找出来仔细看。甚至已经会背诵其中一些表述得还算精彩的句子。比如相遇的缘分是最美的、你是相遇这个缘分中最美的部分等等。是的,我突然开始思考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男人…… 按理说刘月这样的女人是不愁没人追的,但是刘月始终心高气傲。本单位的不要,收入太低人太丑不要,性格不好更不要……她给自己订了太多标准。原本一直以为这个男人同样在她计划标准之下。但是她显然对他动心了。现在会写情书的男人还有多少? 3个月后他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他像第一次出现那样面带微笑来到药房,对她说,刘医生,你好。我们有业务可以谈谈吗? 她见到他时一阵冲动。他办完事仍然邀请她吃饭。她答应了,很爽快,并且尝试着跟他开玩笑。你一定跑到大理找你心上人去了吧?她说。男人笑了。她看不出这样的笑容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他看起来没怎么变,就是黑了点。在大理、丽江那样的高海拔地区黑一点没什么不对。他应该很辛苦。她想。但他决口不提在地州的出差生活,只是一个劲说回来真好,实在太好了。为什么?她不解。他看着她,很深情地看着。因为我每天都能见到你了。 那一刻我脸红了。我绝对脸红了。我觉得很幸福。我转过去看着窗外,看着餐馆外面熙来攘往的人群,突然觉得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你说原本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像大街上那些人,擦肩而过的芸芸众生,怎么就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互诉衷肠的呢?怎么可能呢? 当时刘月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怎样应付这句大胆的表白。男人什么都没说,他从包里掏出一个更小的包,交给刘月。回去看看,看了你就懂了。不,现在不能看。 我回到家之后急不可待地打开它。是情书,一封封排列整齐、全部用中国邮政那种白色普通信封封好并贴了邮票的情书。足足99封――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出差之后几乎每天都在给我写信。我捧着这些信,简直不敢相信。随后,泪水突然涌出来。 这是一个男人处心积虑的伎俩。哪个女人能对此不动心?刘月第二天给他打了电话。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个电话。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刘月说。 刘月喝得不少了。但她谈兴不减。现在这个叫老夫子的酒吧只剩下我们这桌人。空荡荡的店面里流动的pop摇滚显得孤孤单单。我们5个月后结婚,然后有孩子,然后有一天我出差了,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就是这样。我当时居然非常清醒。好吧,我走。我低头收拾东西就走。 他们在床上?我说。 沙发上,抱在一起,衣衫不整。两个畜生。 刘月的沉默像黑洞一样可怕。她表情平静得接近一种透明的幸福,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情史。我走出来,去孩子奶奶家把孩子接出来。我只有回娘家。第二天我提出离婚。他立即答应了。我一直表现得很干脆,又干脆又利落。第二天见面时他非常不解。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委屈,似乎做了亏心事之后仍然期待我的原谅。或者是羞于面对我。但他似乎不想做太多解释,而我也不屑于问他――这让他很慌乱。我那么镇定,让他六神无主。你不问问我事情的原委?他说。我说,还用得着问吗?事实已经明摆着,没有必要了解为什么发生。事实还不够?他半天没吭声。我对你一直是非常认真的,不然不会有家,有孩子。他说。他这么说,实在显得太无耻。我叫起来,你知道你有老婆孩子还这么做? 刘月不再说了,只是沉默着喝酒。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问题是她仍然保留着男人写给她的几十封情书。它们似乎不是他写的,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她保留着,似乎仅仅因为迷恋保留本身。他怎么说变就变了?你应该问问原因。猴子的问题听起来很傻。 男人经不起什么诱惑。刘月说。都是动物,只要有女人可以给他干他一定照干不误。女人不一样,她会觉得脏。后来我又见过他,我真的觉得他肮脏,非常肮脏。想起我和他曾经做爱,接吻,我就觉得恶心,我会非常痛恨和厌恶自己。 刘月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我提议我们该走了。猴子送她回家。但在深夜12点左右他仍然给我打来电话――他们居然在她家附近的盘龙江边坐着,坐在街心花园,沐浴着微凉的晚风,诉说彼此的伤心旧事。李果,你有没有听见盘龙江流淌的声音,哗哗声,你听啊。猴子显得很激动,我估计他把手机伸向了河面,果然,河流的声音低沉绵长,但手机里听不真切。听到了? 听到。我说。 刘月刚才吐了,吐我一身。还好,我们现在很干净,坐在这里探讨了半天男人和女人。我很累。猴子说。她好象睡了,就睡草坪上。我呆会背她回家。 怎么样?要是觉得她不错就试试吧。我说。 不知道。我不知道。两个受伤的人能在一起吗?猴子压低声音。 可以试试。她这人很坦率。 太坦率了不好。她把自己搞得太伟大,太完整。事情可能不是这样的,李果,你有没有想过,一个能给一个女人写几十封情书的人敢于轻易背叛?万一是她背叛了他呢? 猴子的话让我一楞。我从床上下来,想到厨房找点吃的,突然觉得饥饿难忍。冰箱里还是空空如也,餐柜里连一包方便面都没有。到处是过期的食物。下水道似乎又堵住了。现在没有人能给我送外卖了。好容易在餐柜一角找到半袋香肠,还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是啊,没准。 就是,女人能轻易相信吗? 我把电话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两手撕开香肠的油腻腻的包装袋。靠,拜托你别那么大声!万一她根本没睡,她会杀了你,把你推进盘龙江淹死。 我离她30米远吧。听不见。她现在躺在草坪上,睡得很死。 我听见猴子朝她走过去。他没有挂上电话。我听见他拍她的脸,亲爱的,你睡了吗?他说。 他们发展得很快。那天凌晨他把她送回去之后就睡在她家里小床上,次日清晨她醒来时他依然睡着。但他听见她去洗了澡,很清醒地刷牙,收拾垃圾。然后她进来了,走进这个房间,穿着睡衣钻进猴子的被窝。 第一次非常顺利。她的下体早就湿透了。猴子的爱抚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随后有点晕晕地进入。她的叫声很大。这下把猴子宿醉的头脑完全叫醒了。他彻底清醒之后做得更加卖力。这是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当然。他没有遭遇一点障碍,反而觉得遇到一个不错的搭档。做完之后他瞪大眼睛看着她,打量她的裸体。她没有一丝羞涩,不停抚摩他的脸。短暂的空白多少让猴子觉得尴尬。他起身去洗澡,洗完回来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更加势不可挡。猴子一边动作,一边琢磨,这个已经孕育出3岁孩子的漂亮的身体实在太少见了。她依然圆润丰满皮肤细腻。他非常陶醉,陶醉而幸福。 之后他们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猴子起身抽烟,起身喝水,起身问她:我能不能看看他给你写的那些情书?我只想看看那些信的样子,不看内容。好吗? 刘月慵懒地直起身。一沓信,就这样一沓。她伸手比画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是不是刺激你了,让你回忆那些伤心事? 她哈哈大笑。没关系。我说了,我觉得写信的人是另外的什么男人。不是他。 她赤裸着走下来,走到客厅里,从电视柜下面抽屉里拿出一只木盒。她拿出厚厚一沓信。用一根橡皮筋捆着。她举起来在他眼前晃动。就是这些。她说。 你会怎么处置?留一辈子? 这是我做女人的骄傲,而不是耻辱。为什么不保留?我已经很久没有把它们拿出来读了。 要不这样,现在,我读给你听。猴子说,并望着她。 她蹲在地上,腹部有明显的赘褶。臀部形状却相当完美。她犹豫着。猴子倚在门边,抱着双手。我读给你听吧。我实在好奇,非常好奇。他说。答应我吧。 而她,现在觉得这些信变成了诱捕一段崭新感情的重要砝码。但是她乐意这样。好吧。她说,随手从那沓信里抽出两封,轻轻拍打着,把细细的尘土吹掉。猴子看见信封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刘月的医院、科室和姓名。信没有封口。他取出信纸。是最普通的薄薄的道林白色信纸,在地州任何一家文具店都能买到。她重新回到床上,而他聪明地选择了窗口边的沙发。他展开信。那一刻突然有点莫名的激动。信纸发出清脆的沙沙声,仿佛一个女孩从鞋子里往外抖出沙砾。 刘月,我现在,是在大理祥云县一个破旧的小宾馆里给你写信。周围很吵,舞厅里的声音很大。但是我的心很安静,像大理路边偶然遇见的湖水一样清澈宁静。我想,这种时候给你写信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今天的工作非常顺利,我的业务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县。县卫生局的领导给了很大支持,我请他们吃了晚饭,我们都喝多了。喝多了,我就会想你。非常想你。(猴子抬头看看刘月,她仰卧在床上,目光似乎望着天花板。信并不长,可是读它的时候他觉得它很长,从祥云县一路飘来,像一只硕大的风筝。)我想你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立刻回昆明呢,还是给你打电话?还是写信让我觉得塌实。今晚可能还得陪他们去ktv,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祥云的海稍鱼非常好吃,我想,如果有空带你来尝一尝一就太好了。 你现在在干吗?睡了?看电视?还是在单位?我在猜你的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懒懒的,很放松?心情应该很好吧?但愿你每天都有好心情。无论如何,无论我在哪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每一天都幸福开心。好了,就到这里吧,明天我该去宾川了。 猴子把这封信叠好,重新塞进信封,再把第二封信抽出来。他看见刘月换了一个姿势,趴在床上,两臂张开,从被子下露出的小腿丰满笔直。这封信就是在宾川写的。内容同样讲述了他这一天来的遭遇,描述了宾川的街景,信不长。但是言辞恳切。读完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说话。猴子起身时她还是一动不动趴在那里。 是个好男人。他凑到床边说。我实在没法想象这个天天给你写情书的家伙最后居然能背叛你。 刘月还是一声不吭。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猴子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这让他身体里的情欲之流再次翻涌。接着他轻轻把她乌黑的发丝撩起来。他发现她哭了。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 转眼就到了秋天。薄荷在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起床之后突然决定回宜良。我很长时间没有回去了,就知道每天跟你厮混,靠,没前途! 窗外,一楼那个退休老头家种在院子里的高大缅桂开出了灿烂的白色花朵。夜里一旦下雨,次日清晨楼道门口就铺满了雪白的花瓣,花香四处飘散。有时候邻居的猫不时串到我的窗台上,非常警惕神秘地向内窥伺,随后又大摇大摆地转身走开。昆明的秋天居然开始多雨,不,是干旱夏季中的雨水全部积攒到了秋天。我们在周末的早晨总是把音响放得过大,一直赖到中午才缠绵地起床,随后在靠窗的小沙发上喝牛奶吃早餐。薄荷的确陪伴了我太多的周末,而且好几次专注地守在球场边看着我和一帮朋友踢球。她几乎完全变成我的了,我的东西,我的物品。我下场时她走过来,用纸巾用力擦掉我脸上的臭汗。 我明天回来。她说。薄荷一旦主意一定就很难让她反悔。她收拾了屋子,给我煮了一碗面,把脏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就是那天早上冰箱开始漏水的。你冰箱不行了。她跑进卧室推推我。今天找个人来修一修。听见吗? 我还想再睡。下午有比赛。周末,没有任何事情比痛痛快快上球场踢流一身大汗更带劲的了。我们这帮朋友聚在一起已经踢了4、5年,从风华正茂不惜体力一直踢到今天的节奏放缓。我准备60岁再退役,否则人生还有更多的乐趣吗?每周都有球赛,除了下雨。有时一场,有时两场。 我靠,你就睡吧你个猪!我走了。啊?你乖乖的。面煮好了,我搁冰箱里,不然呆会就粘了。你起来自己热一热。她凑过来用力亲亲我的脸。很舒服。走了。她说。 我听见她穿鞋,出门,门锁撞击的哐当声。她走之后我却再也没睡着。难得的清净,我想。我缓缓起来洗漱,把navana开得巨大无比。整个屋子都在震颤。很快,楼下的退休教师果然找上门来,喂,小李同志,能把你音响关小吗?他站在门口,一幅宽边高度近视眼镜背后的目光怯生生的。每次都这样――这个身材委琐驼背的老教师总是对我和风细雨,每次都认真而胆怯地商量音量能不能再小些。我答应他说没问题,冲进卧室把它关小。他很满意,笑吟吟地下楼。 我从冰箱里找出那碗卤面。做得很不错。在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后端着它回到客厅,把电视打开,进卧室关了音响。我不知道薄荷什么时候学会了做饭做菜,她一直讳莫如深。我猜是住在第一个男朋友家里学的。那时她开始尝试学习怎样做一个好女人。 吃完面,突然觉得房间很空。这是头一次没有薄荷的周末。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无法忍受孤独的男人。再说,这是3个月来第一次让我完整地独处。我试着重新享受它。下午的球在交通学校踢的,大胜,我进了三球。接着时间迅速滑入黄昏,电视并不好看。我有点懵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又疲惫地窝进沙发。薄荷为什么没来电话? 10多的时候电话终于响起来。狗屁作家,想我了吧?她咯咯笑着。我刚从舅舅家回来,舅舅家离我家很近。我把我小表弟带过来玩。他亲我一脸口水。 电话里一阵忙乱,声音嘈杂。估计她那个小表弟像我那样狠狠地占了她的便宜。你在干嘛?看电视?写东西?比赛赢了吗?没我也能进球了? 我们像是分开了一个星期。我告诉她今天都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尤其是那三粒进球的细节。 想我了? 不想。 敢!那我回来把你阉掉。 凭什么!我没做亏心事,没跟别的女人上床。 你想,没那个胆吧?去啊,反正今天我不在家。你有大把的时间。好,我这就打电话,否则长夜漫漫,太寂寞了。 去啊。你死定了,我靠,明天回来一定把你阉掉。我会细细检查你! 第二天下午我就动了去宜良接她的念头。没有确切地址,没有准确方向,只要照准了前进就行。就这么办。我一边数落自己幼稚一边急不可待冲向白马61路车站,坐到小西门找到潘家湾长途客运站。到宜良的车票5元。在车站大约等了10分钟,车子开动时是下午3点,司机告诉我,4点多就能到达宜良。大约5点,我应该可以看到嗔目结舌的薄荷了。这是一条陌生的长途高速路,但窗外风景不错,大片的绿色在山脊中间蜿蜒弥漫,随后是开阔的原野以及昆明突然放晴的蓝天,它在山野的映衬下出奇的深邃,云南高原特有的白色云朵犹如突起的山峦直插天空,阳光扑朔的轮廓在白云周围涣散的金色细线令人着迷,就像几句不经意的打情骂俏和缠绵的耳语。 达到宜良城中心时我彻底迷失了方向。我在一家巨大的蛋糕店门口站住了,拨打了薄荷电话。 你怎么样? 刚睡醒。从中午睡到现在。舒服啊。她的声音非常慵懒。 起床吧,我迷路了,你得给我指引方向。 你迷失在花从中了吧?我靠,说,昨晚到底泡纽了没? 泡了,所以出不来了,得靠你领我出来。快! 说什么呢。她有点懵。 我笑了,哈哈大笑。我有礼物送给你,托朋友带过来了,他现在正在宜良嘉华蛋糕店门口等你。要不你去见见他?实在不行,告诉我你家地址,我让他过去找你。 现在薄荷睡意全消了。什么礼物?我靠,你给我玩捉迷藏?快说! 你去了就知道。 你不说我就不去。 想给你一个惊喜。去吧,乖啊。 薄荷投降了。她死活不愿意说出她家里地址。你告诉他,我就来。20分钟吧。 我转身在店里挑了一个印有心型图案的鲜奶水果蛋糕。小小的,精致玲珑。但这20分钟实在太漫长了。实际上我足足等了40分钟。大约5点30分,我终于看见远处街头人群中出现了薄荷飘舞曲卷的长发,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短袖衬衫,一条墨绿色牛仔裤,高帮皮鞋,挺拔的身材在人群中间相当扎眼。这就是我的女友。这就是我的。是我的。我心底涌起一阵暖流,它在我身体里肆意冲撞,心脏一阵狂跳。 我缩到店里。我看见薄荷走到门口,左顾右盼,皱着眉。随后她走进店里。我就站在那里。不偏不倚。她瞪大了眼睛,顿时满脸通红。一只手捂住了嘴。狗屁!李果,你他妈的想死啊!她走过来紧紧拥抱我。抱得紧紧的,当着蛋糕店里那么多陌生的面孔。 我们在去往她家的路上瓜分了那只小巧的鲜奶蛋糕,我们吃得到处都是,脸上、手上、嘴唇上甚至衣领上。当我们抵达市郊那个漂亮的小区门口,没什么可吃的我只好狠狠地抱住她,吻她。彼此把对方嘴唇上的蛋糕屑和奶油舔得干干净净。我们在小区大门口呆了很久,似乎担心走进之后将相互丢失。薄荷伸手指着远处一排橘黄色屋顶:那里就是我的家。我茫然地点头。全家人都在。你敢进去? 为什么不敢?我又没干坏事! 靠,你还不够坏? 不够。像我这样老实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快绝种了。 去死吧。那你滚回昆明。跑宜良干吗? 好吧,我来就是为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油嘴滑舌。 我们像两个中学生那样手牵手走进小区大门,径直走向她指过的那排黄色屋顶。两个坡度很大的转弯之后,我们走到了那栋楼房前面。从前有个男的天天晚上跑到这里来候着,薄荷冲1单元楼道口的空地努努嘴。我实习的时候一个小男生,超喜欢我。简直像个疯子。我哈哈大笑。觉得自己也像个疯子。从薄荷脸上幸福无比的表情来看,她肯定在这样定义今天的李果。 她的母亲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而且相当贤惠,奶奶84岁了,仍然身体健康。她的父亲脸色阴郁,像个愤青一样严肃,等待发火的机会。家里非常整洁(这一点我已经在第6章里交代过)。 简单的聊天、对话、看电视。但我分明感到有种东西压抑地横亘在半空。我试图找出答案。薄荷母亲忙活半天之后一直在笑,她笑吟吟地把饭菜端上桌,笑吟吟地分发好碗筷,笑吟吟地招呼我们吃饭。薄荷父亲的表情恰好同他的妻子形成鲜明对照。他沉默着,坐下,摆出一家之长的架势。说心里话,他显得非常年轻,看上去不超过40岁。动手!他招呼我。酒就不喝了,我们家没人喝酒。他说。薄荷母亲仍然在笑,这个女人用很短的时间做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火腿、青椒肉丝、皮蛋、苦菜汤、土豆丝、小抄豆腐、卤鸡翅。奶奶默默给自己夹了菜,默默低着头吃。薄荷母亲热情招呼我不要客气,并给我夹了几片火腿。 不要强迫人家吃。哪儿吃得完?父亲发话了。他嗓音低沉,但是语气很严厉。明显是冲着妻子去的。 母亲笑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都是家里现成的,没来得及做更多。父亲说,你别介意。多吃点。 奶奶 第五章 12点半,我洗澡出来,薄荷走进卫生间。我在床上等了很久,没有丝毫睡意。她出来时套着我宽大的白色体恤,露出光洁修长的腿。头发高高盘起,用毛巾挽住。她像个公主。 我要是等钱用,你会像罗拉那样给我玩命送来? 薄荷摇头。不会。我肯定不会。 为什么? 你不是那个傻乎乎的曼尼。再说,你舍得让我冒那么大风险给你送10万马克? 那我去你银行打劫,你做内应。我就抢你! 行啊,明天?我给你准备好。 行。我脸上要蒙上丝袜吗? 薄荷哈哈大笑。 我抢它个百把万的,你跟我浪迹天涯? 薄荷突然收起笑容。谁跟你浪迹天涯?做梦!我既然不肯给你送10万马克,你还指望我跟你做露水鸳鸯?我靠,李果,你小说看多了,满脑子的白日梦。 现在回忆起来,薄荷当时说的是真话。不是玩笑。她一定就是这么想的。80版的典型思路:你无权要求我做什么,当我愿意为你做的时候我同样不会要求你做任何付出。我没吭声。她甚至没给我一点点做梦的机会。薄荷突然俯下身体吻我,紧紧拥抱我。她散发着青草气息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块温润发烫的石头。我们吻了很久,直到彼此都有了窒息的感觉。她突然推开我,说,昨晚干什么坏事了? 我沉默不答,保持微笑。 说啊你!她一把扼住我喉咙。我吃力地回应她,你要模仿《感官世界》的阿部定吗?先把我勒死再把我阉掉? 薄荷的目光故作凶狠。她果然用力了――我呼吸困难,但远远达不到所谓因窒息产生瞬间快感的地步。她的手指纤长瘦弱,能耐我何? 接着她飞快扒掉我的内裤。一手握住我的小弟弟。凑近了仔细看。如果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能看出来。别想蒙混过关。她左右移动抚摩让我立即兴奋不已。它昂然抬头,欲刺青天。她仍然在打量,看得非常仔细,也在认真地研究它。它仍然让她好奇不已。接着她开始念念有词,吐出一长串咒语,随即抬头看着我哈哈大笑。好了,我跟你弟弟交流过了,它没做坏事。它说它有贼心没贼胆。 她轻盈地跨上来。我顺利进入。薄荷已经湿透了。跟薄荷做爱的感觉几近完美。我的身体在激情的旋涡里飘荡游弋,彼此希望遥遥无期没有终点。远处的夜行列车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大地,路灯光让房间里一片梦幻。我们在温暖的潮汐里随波逐流,感觉只有此刻彼此的身体是唯一可以把握的幸福,是唯一可以放心的依靠。夜里仍然有猫从窗口掠过的脚步声,咚咚直响,配合着我们狂烈的心跳在凌晨时分突然消失。夜晚在无限延伸,我们分开,又紧紧拥抱,尽情释放。高潮来临之后已经大汗淋漓,一种末世孤立的感觉让我难以自制。真想此时此刻就死。尽情死掉。 第二天薄荷准时7点起床,我迷迷糊糊间知道她吻了我,她出门。我大约9点起来,卫生间里的牙刷牙膏以及洗脸水她全给我准备好了。我盘算着今天应该做些什么,有什么采访。薄荷回来的时间同样是7点。7点前我该结束一切。 上午我去了报社。李主任、张大姐、何净、李灵,所有的人都在。李主任满脸慈爱,招呼我今早开会。办公室的每一个同事都让人舒服,似乎每天都让人保持足够的新鲜感。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让每一次休憩、闲聊的空隙变得充实。会议从上午10点持续到12点,讨论国庆报道。最终的决议是,让我、海东、马明三个记者分别出差昭通、玉溪、红河做国庆旅游报道。对于一个突然做出的策划决定,我们似乎毫无反抗之力。但我仍然提出能否不去。实在不想跑得太远。但是李主任一干人等的表情已经明白无误,对于报社一次重量级报道,任何人没有任何价钱可讲。会后大家亲切聚餐算是为我们三人壮行。何净的话让我心里塌实不少。 这是机会。是很好的锻炼机会。她说。不是每个记者都有机会做大型报道的。别犯傻。 我点头。感谢她的提醒。但是如果这样的报道对我本人没有任何益处呢?我本想问她这个,但又觉得不妥。这已经不是我的专栏时代了。我必须闷头去写那些从来就不屑于一写的硬新闻。没有选择的余地。 何净用力拍拍我,振作点帅哥!天没塌下来。 我们从白马西路走向新闻中心。最近感情还好?她像个亲切的大姐。 我点头,但又茫然摇头。有的事情是可以预感的。生活就是这种鬼样子。你呢?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我哪儿知道!何净爽朗地大笑。这不是我说了算。该结的时候自然就结了。想多了没用。 你的三任男友们都没戏? 没戏。谁也没戏。都他妈的只想把我弄上床就拍屁股走人。男人啊。 不会吧。你没碰上我这样的男人。 何净佯装打量我。笑了。是吗?这么说,我身边的帅哥是男人的例外?可以不算男人? 我们哈哈大笑。中途我们讨论了深度报道的写法,人物通讯的难度。在新闻中心门口我们分手。下午我得去采访一群聋哑孤儿,写一个特稿。 薄荷的电话是在我采访间隙打过来的。我看中了一只小狗,非买不可。太可爱了。李果,你会喜欢的,我保证。时间距离7点还很远,我很诧异薄荷怎么会呆在花鸟市场。下午轮休。她说。我们几个同事出来逛街,走到这儿我就挪不动步了,灰色的小土狗,非常漂亮!它舔我呢!薄荷的声音激动不已,在电话里兴奋地一通尖叫。 我那里不适合养狗。我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 有我啊。薄荷大声说。有我你怕什么! 你那么喜欢狗? 当然。从前我养过3条,最后全部送给亲戚朋友。他们都太喜欢。从前是工作还没稳下来嘛。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在你那儿养狗。我要养好它。 我沉默不语。我无法想象自己的卧室、厨房、书房有一只小狗来回奔跑或者磨磨蹭蹭。我将面临什么样的风险?薄荷有一条狗之后还会对我一如既往?我拿不准。 非养不可!我靠,李果,不就是一条狗吗?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我知道薄荷向来不跟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比如其他女孩子擅长向男朋友索要化妆品、衣物、香水。但薄荷不是那样的女孩。这使她今天的要求如此难以拒绝。 60块,过分吗?我决定了,必须买。我呆会就过来,你等着我。薄荷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们给这条可爱的小公狗取名康熙。尽管它看起来非常孱弱,叫声还像是打喷嚏。走路还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它是那种标准的小土狗,鼻子突出,眼睛又黑又亮,周身毛色灰黄,可爱得像一只玩具。刚刚出生两个月,还没断奶。 薄荷抱着它进来时我真的没法拒绝自己对它的由衷喜爱。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太可爱了。薄荷的尖叫声一直贯穿了整个傍晚。她认真给它洗澡,用吹风机吹干,使劲抱在怀里亲个没够。康熙伸出舌头把她舔得脂粉凌乱,薄荷兴奋的笑闹声始终在我耳边敲击。晚上睡觉时她仍然抱着它不让下床,结果它在半夜连撒3次尿,我连换三次床单。睡眠全被搅乱了。我有些气恼。但是薄荷坚决不同意将康熙一个人扔进书房。她一直楼着它,让它睡在枕头上,贴着她的脸。它几乎毫不费力就赢了她。这实在让我纳闷。 仅有的几次对话完全围绕着康熙展开。你以后生个儿子难道就不管他?把他扔进书房了事?薄荷对我的爱心提出质疑。 天啊,问题是它只是一条狗! 放屁!我靠,好你个李果!狗是通人性的,它就是个孩子。它现在就是我们的孩子。你是康熙它爸,我是她妈。 我一阵苦笑。我居然成了皇太极。我们得好好照顾它,让它茁壮长大。训练它成为一条好狗,一条像人一样的好狗。薄荷说。 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我仍然要采访,薄荷上班也没法把康熙带走。我把它关进书房。同样一夜没睡好的薄荷居然早早起来给这条刚刚断奶的小狗准备了牛奶和肉末,她出门之前对它有亲又抱,已经忽略了我的存在。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才返身亲了亲我,例行公事。而且嘴唇上有一股子强烈的狗味。 我采访回来家里已经四处飘荡着浓重的狗味。康熙在书房里肆意大小便,我只好用卫生纸一点点擦掉。康熙始终追着我,寸步不离。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有爱心的男人,一个对狗从不会产生太多非分之想的男人。我觉得康熙是累赘。一条让我觉得累赘的可爱的狗。可爱,但不好养。这天的午餐、晚餐都是我照料康熙吃完的。薄荷回来时我赶完了稿子,我们一起热了剩菜剩饭吃掉,但整个傍晚再次成为薄荷与狗的完全亲热时间――她几乎爱得死去活来,康熙清澈透明的目光总是适时盯紧她,总是颤颤巍巍追随着她,它像一个肉团在地上来回滚动,不时发出低微的呢喃声,拼命摇动尾巴,胖胖的屁股左右摇摆。 此后两天薄荷没再过来。她下班太晚,只能回她东寺街宿舍。康熙不断尿床,几乎让我崩溃。我把它锁进隔壁书房,但是它凄惨的叫声更让我不得安生。在一片混乱之中,无法入睡的我开始想念薄荷。半夜里我只好给她打电话。你过来看看它吧,看看康熙。我看它离开你真是不行。薄荷保证,明天一定过来。 但是这一次,薄荷走了一个星期。 在这一个星期的十一大假期间我在红河的个旧、蒙自、河口三地来回奔波,千方百计采访旅行社老总、团队和当地官员,其中碰到不少麻烦,比如旅行社的普遍白眼,大假期间难以采访当地行政职能部门即便联系上了也屡屡遭到拒绝,要想获得一手材料太难了。7天之内我大概睡了不到40小时。白天摇摇晃晃跟上一个旅游团队步伐,晚上冲进宾馆拼命写稿,并在12点截稿之前传回报社。随后我通常会给薄荷打一个长途。但是她听上去比我更累。 加班,培训,每天一直搞到10点。现在?早就睡下来了。她的声音迷迷糊糊,让人陌生。 我也很累,妈的,没这么累过。 那你睡啊,睡吧。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我挂掉电话。次日夜里还是忍不住要把她吵醒。但短暂的不到一分钟通话又让人觉得过分漫长了,简直无话可说。没有提到康熙。我们似乎把它忘了。出发之前我把康熙寄养在白马一家宠物医院,我给医生一百块钱,多退少补,只要保证进食排便就行。薄荷担心如果把康熙接到她宿舍里,自己和同事根本睡不好,第二天无法应对繁重的工作。求求你,李果,你先撑几天,我捱过去就好了,马上就过来。你让他们给康熙吃点好东西,别让它饿着。她是这么说的。 我回到昆明那天康熙兴奋不已,我把它举在肩上,谢了宠物医院的年轻医生,回到住处,看着它健康地满地撒欢。正是在这天我被李主任告知我的稿子出了问题。编辑部乃至报社总编室本打算表扬你的。他说,但是从昨天开始,我们接到投诉,很多人打电话进来,说你报道中一个旅游质监热线的电话号码搞错了。居然是一个普通的家用电话号码――弄错了一个数字。问题闹大了。 我匆忙赶回报社。李主任、何净一脸沉重。李主任似乎忙于参加报社中层领导的十一报道总结会,他向我挥挥手,让何净跟你说,我先走。他迅速消失在办公室门口。剩下我和何净坐在沙发里,何净一边抽烟一边苦笑,报社老总发话了,要通报批评,还要扣发3个月工资。还好,稿费照拿。 我觉得筋疲力尽,努力从沙发里欠起身体对何净说,非常抱歉。 用不着道歉,当记者难免出现差错。不过,我们文化生活部倒是从没出过类似错误。下不为例吧。我们已经给那个电话用户打过电话,道了歉。还好,他没提出什么登报道歉之类的过分要求。你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我照做了。如果这样做有利于挽回整个部门和我自己的一丁点声誉。我走到电话机那里,拨通报纸上那个错误的但是看起来那么相象的号码。何净在我身后坐着,继续抽烟。我如芒在背,办公室其他同事各忙各的,还好,似乎谁都没有留意我。 我对一个嗓音低沉的男人说明来意。对不起,我说。我就是写了那篇报道的记者…… 我没有料到他像卷弹簧那样突然迸发出来。哦,你就是著名的李果啊。我操,你当个狗屁记者啊!你知不知道这三天以来多少人往我家里打电话?搅得我们鸡犬不宁!你这样的记者该下岗。太没素质了,没弄清楚就敢写出来?为什么不检查一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电话被我握得浑身滚烫,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突然看见何净站到了我身后,伸出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狠狠按掉了电话。 行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说。 几天之内我小心谨慎,尽可能快地完成报道,尽可能快地离开办公室,回到家里和康熙呆着。大约第四天夜里,康熙突然开始咳嗽。我半夜起来翻出一点感冒冲剂,泡好之后用勺子拼命灌它。它用力退缩,支支吾吾的叫声变得微弱而凄楚。我只好把它抱上床和我一起睡。它似乎好了些,但天亮时又把床单尿湿了,而且不止一个地方。 晚上给薄荷打了电话,她很惊讶,但表示自己仍然没空过来照顾它。我有点火了,说了不买它你非要买,现在生病了你就不管了?有你这么当妈的? 生性倔强的薄荷也火了,我靠,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我累成这样,怎么照顾它?我每天下了班骑车的力气都没了。单位离东寺街顶多10分钟,我连这10分钟都觉得坚持不了。你能不能理解? 不能!我大吼,猛地挂了电话。被单位处罚的事情只字未提。 康熙的咳嗽没有一点好转。这天夜里一直咳个不停。我让它睡在脚边,但是半夜里又被它舔醒:它在用它的方式告诉我它又尿床了。果然,脚边有一大滩尿迹。我连连叫苦,因为已经找不出多余的床单,其他被尿湿的床单还扔在洗衣机里没来得及清洗。我只好把这张床单也扔进洗衣机,只好睡在褥子上。但夜里康熙的咳嗽却让我心惊肉跳。我再也无法入睡。只好紧紧搂住它,似乎担心它突然死掉。它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用干燥的鼻子用力拱我,用潮湿的舌头舔我的脸。 清晨我给刚刚起床上路的薄荷打了电话。晚上请你过来吧,好吗? 她把车停到路边。我能听见清晰的汽车轰鸣声。天还没有大亮。我靠,李果,你要不要人活啊!我每天只能睡4个多小时。等我捱过这段时间不行?她很生气,认为我不通情理,一点不在乎她的感受。 它病了,病得很厉害,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怎么应付不了?它不就是一只小狗吗?你喂好它,带它去看医生,快去看医生啊。它会好的。 它不吃任何东西。 快去打针啊,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放心。她口气松动了些。再过两天,好吗? 晚上,康熙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它不住咳嗽,鼻涕流个不停,缩在沙发上瑟瑟抖动。眼神越来越凄迷。我赶紧给薄荷打电话。但是没人接听。我看了看表,10点15,薄荷应该下班回到东寺街宿舍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接连打了三次,还是无人接听。那种漫长、空洞的彩铃声似乎把时间抻为无限沉重的黑洞。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它神秘可怕地吸进去。她在哪儿?厕所? 终于回电话了。大约11点。我却听到剧烈动荡的音乐撞击声。她的声音很大,不好意思啊李果,我在慢摇吧,没办法,一个同事过生日,非来不可,我坐会儿就走。不来又不好。她似乎在努力往外走。我已经看到了整个场景:在混暗迷离的灯光与滞重狂躁的音乐之间,薄荷紧紧把手机贴到耳鼓上一路跌跌撞撞挤出摇摆的身体,挤向略显清净的门口。她一定没料到我会给她打来电话。 康熙快不行了。 什么,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你稍等……好了,现在好点,我出来了。你说什么? 而我不想再说什么。我挂了电话。康熙已经瘫软在我身边,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抱起它赶往宠物诊所。门关了,我拨打了门楣上的急救电话,医生让我在门口等着,他马上赶过来。 不行了。年轻的医生遗憾地说,太晚了,你们买狗的时候一定没有注意检查它是不是有病。他无奈地摇头,把康熙放到诊所一张桌子上。诊所很小,几张桌子,几把椅子。两个笼子里有寄养“住院”的病狗,一只耳朵耷拉到地面上,另一只是狼犬。他们无力地看看我和我的康熙。医生翻动着康熙的眼睑,摸摸它的肚子。是狗瘟。他说,急性狗瘟。太晚了。 康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请求医生能不能打一针试试。先打上针再说!没用,他看看我,无奈地摇头。只有打一种针水。 什么? 安乐死的针剂,减轻它的痛苦。 我心里一阵抽搐。康熙,迄今为止仅仅陪伴了我半个多月。它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躺在冰冷的桌面上,望着我,似乎企求我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但是医生的诊断不容质疑。这种疾病的死亡率高达100%。真的没用了。要不,就让它安静地离开吧,少一点痛苦。 我走到外面,很多店铺都关了门。我顺着白马西路走到白马东路,又慢慢踱回来。它仍然躺在那里,气息越来越微弱,目光越来越涣散,已经把红得发暗的舌头伸出来,用力喘息。医生坐在旁边,抽着烟,随手翻阅一张过期的报纸。怎么样?同意?我针水已经准备好了。他说。康熙的喘息和咳嗽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挨着康熙坐下来,轻轻梳理着它的灰色短毛。它望着我,目光黝黑潮湿,仿佛已经预感到什么。它轻轻哼出声来,哀号着。它还那么小,小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外面的白马西路越来越安静,车辆稀少,人声渐渐远去。好吧,我听见自己妥协了。如果能让它安安静静地睡过去,好吧…… 医生站起来,用一只小小的注射器抽出药水,然后,他给康熙的腿上擦了擦酒精――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看着他慢慢把针管里的药水推进康熙的身体。它已经不会因为疼痛而拼命叫唤。它只剩下急促的呼吸,不,是微弱的呼吸,像在反抗。药水很快起作用了。康熙慢慢合上眼睛,脑袋垂落,刚才一直拼命起伏的肚子突然平静了。它真像是睡着了。 谢谢你,医生。我说。我把它抱起来。 我就在搂下退休教师的院子里挖了坑掩埋了康熙。整个院子变得空空荡荡。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头顶那盏每夜透进我房间的路灯倾泄着黄色灯光。时间过了午夜12点。 次日晚上8点,薄荷来了。她拎着一袋子东西,敲开门,站在门口,给康熙的狗粮,知道你太忙了,没工夫照料它,我又不在。她说。她把沉甸甸的袋子提起来在我眼前摇晃。她走进来,换了鞋,把她手里的东西全部交给我。康熙,康熙。她大声呼唤它。它在哪儿?康熙……她在房间里到处找。你把它藏哪儿了李果?我靠,快让它出来!它好点了?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搜遍各个房间。最后她站在那里,脸色铁青,说啊,我靠你妈的李果!康熙在哪儿?你是不是把它送人了?你把我们的狗送人了? 它死了。我说。 薄荷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你骗人。她说。你他妈的骗人。 急性狗瘟。它死了。 薄荷沉默着,似乎想把事情搞清楚。她走过来,缓缓挨着我坐下。我们谁都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靠在我肩上,开始猛烈抽泣。薄荷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这个昨夜还泡在慢摇吧的女孩真的在为她的狗伤心?我突然觉得她陌生而厌恶。眼前的幻觉却相当真实:康熙摇头晃脑,撒着欢在客厅里横冲直撞。胖胖的四条腿上带着一道道褶皱,耳朵像蝴蝶般扇动不止。我多么希望它从搂下院子里破土而出,拱开泥土,沿着楼梯笨拙地一摇一摆爬上来,轻轻抓挠我的房门,发出低低的呻唤。 我们谁都没说话。空气像石头一样沉重。康熙留下的气味、痕迹随处可见。我甚至在客厅窗台下又发现几粒硬硬的黑色粪便,实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留在那里的。简单洗漱之后我们上床,但彼此分得很开。一直在沉默。薄荷面朝墙壁,身体几乎没有变换姿势。大约凌晨两点,她突然坐了起来。 我要回家。她说。 你疯了?小区大门早关了!出租车也没了。我坐起来,薄荷眼圈通红,下眼睑开始浮肿。最近一定没有好好睡过觉。 我要回家。她斩钉截铁。 回哪儿?这里不是你的家? 当然不是,是你家。东寺街宿舍才是我的家。她迅速穿好乳罩、体恤、长裤,把头发扎成马尾。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得给我个理由。 因为你恨我。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但目光深处充满悲戚。 我没有。 你在恨我。我也恨你。因为你没有照顾好它。 这就是薄荷的逻辑?我头晕脑涨。我们要橡从前那样大吵吗?我挥挥手,好吧,要走你就走吧。你走吧。薄荷扭头就走,拎起自己的包,穿好鞋,猛地砸上门。脚步声在楼道里狠狠敲击回荡。我迅速穿了衣裤跟出来,大步下楼后冲进院子,我看到薄荷正在翻越小区的大铁门。门并不高,她看起来身手矫捷,几秒钟之后已经站在门外。我冲到门口,看见她顺着丹霞路飞快地向前奔跑,一辆出租车车灯划破夜色,把她的身体轮廓勾勒得清清楚楚。她看起来真瘦,马尾辨左右甩动。她冲着刺眼的灯光使劲挥手。 冷战持续到第三天时我率先妥协了。但我给薄荷的电话她仍然没有接听。连打三次之后我断定她一定在慢摇吧。夜里11点多,我像个疯子打辆车直奔昆都top-one.一路上无法抑制自己狂烈的心跳。穿过刺耳的音乐、干冰和酒精,经过无数张充满无聊和欲望的面孔,我在人群中疯狂寻找,左冲右突。这样的地方似乎已经不适合我这样的老家伙。我丧魂落魄,跌跌撞撞,看见漂亮得像天仙般的女人们冷漠地喝着啤酒和洋酒,冷漠地摇摆身体,冷漠地甩动头发。舞池上方身材一流的领舞者只穿着三点,小腹平坦光滑蠢蠢欲动;有一群男人在角落里赤裸上身,另一群男人则在黑暗中将三个发型古怪的女孩团团包围。dj的嘶喊惊心动魄。狂躁的声音似乎在努力把什么东西撕成碎片。 我顺着每一张桌子找过去。一个月之后,当我陪伴小菲寻找王重的途中总是让我回想起这个夜晚我在每一张桌子之间急速穿行时的张皇失措。没有薄荷的踪影。我来回找了三遍,没有。出门后我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去下一个top-one,锦华酒店或者博兰。但仍然没有。我给小菲拨了电话,昆明还有什么慢摇吧吗?在哪儿?得到的回答语焉不详。最后我站在空荡荡的北京路上,一遍遍拨打薄荷的电话。她关机了。 最后一站是东寺街。这栋老式红砖楼房已经摇摇欲坠,楼道里一片黑暗。迷宫般的楼梯将我带到7楼之后,沉重急促的敲门声没有任何回应。我站在门口大喊薄荷,没人回答。她肯定不在。她的伙伴们都不在。凌晨1点,她会在哪儿? 那个一夜情的版本让我脊梁冰冷。 我脑海中无数次出现的幻象是薄荷在某个慢摇吧里喝得浑身酒气,随后被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纠缠着。她妥协了。他们已经置身 第六章 昆明的秋天艳阳高照,一天当中的四季越来越分明。早上起来之后薄薄的寒意在城市中穿行游走,中午的阳光却又让人回到夏天,傍晚时分是最舒服的,微凉的晚风把白天的炎热郁闷渐渐吹散,天空更加清澈,城市在柔软的光线中几乎是透明的,我们不慌不忙从透明的远处走来,又慢条斯理消失在透明的街道尽头。空气中似乎终日弥漫着玫瑰的清新气息,那是秋天各种绿色植物尽情舒展散发的气息。 我终于找到了杨东林。这一次他无处可逃。我在他楼下打通他手机。他说他在公司,但马上得走。我说我就在你楼下,你如果不出来见一面,我就上去赖着不走。 10分钟后他下来了。气色好了不少,但西装上有褶皱,让人感觉他彻夜未归。我们就在站在拥挤的白塔路上,来往汽车的嘶吼不得不让我们提高嗓门。他让我上楼到公司里谈,我坚持不去。就几句话,我说,杨总,我说完就走。 既然来了还客气什么?他眼神中的忧郁已经消散。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远处有一个小型工地。我们离开街道靠近那里。终于安静了许多。 第一, 荷在哪儿?第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我只想知道,现在薄荷到底在哪儿?我看着他。 他的表情让人琢磨不定。谁跟你说过什么? 你回答我。 他一声长叹。好吧,我不瞒你。但是我想先劝劝你――干吗非要找到这个女人,找到这样一个女人?她不值。 不值?这似乎不是问题的关键。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问题的关键是男人的自尊实在无法承受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背叛,当她的离开毫无征兆的时候,这真是对一个男人的最大侮辱。我始终不愿意相信薄荷真的是那个说走就走的女人。我非得她亲口向我证实什么。把我再狠狠伤害一次。这就是我想要的。但我告诉杨东林,我只想找到她。我担心她被人骗,我担心她过得不好。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你懂吗? 他哈哈大笑。笑声甚至遮住了白塔路上的汽车引擎的轰鸣。担心?李果,你他妈的文章写多了,真的,写傻了。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你上次说过,她喜欢的是钱。 他陷入沉默。默默抽烟。眼睛看着地面。他的皮鞋至少两天没擦了。我也找过她。他多了一份坦然。她也是突然就失踪的。我跟她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我也不想骗你,总之她就是看上了我的钱。我把她介绍给我的一个朋友,只是一个朋友聚会。此后她就,飞了。他做了一个扇翅膀的动作。杨东林仍然不知道薄荷下落。他试图找过她,像我这样。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觉得自己很傻。薄荷和他的爱情始于那个喝五粮液的傍晚,沉默的薄荷应该在她沉默的间隙打定了离开我的主意,而杨东林呢,他一定从她闪烁腼腆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什么,他没准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想把她弄上床。 这超出我的预料。 回到报社后我领到上个月稿费,只有1200多块。李主任鼓励我多写一点,别太懒,他拍拍我的肩膀,现在还没到你偷懒的时候,他说。加把劲,男人不能同情自己。 没问题。我点头。我试图鼓足劲这么说,但是觉得心底仿佛被人抽走了基石,空空如也。再这样下去很危险,他继续说。他是个大好人,体恤下属,做事认真,也愿意跟你交心。如果没有什么题材,多找何净、张大姐商量商量,别老是一个人埋头跑,有时候你在做无用功。 他语重心长。 好的,主任。我记住了,我会努力。 可是怎么努力?我问自己。我似乎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哪里才是尽头。现在我开始理解薄荷,当一个女人也在漂浮不定的时候,她当然希望抓住什么,难道你能责怪她的选择是错的?男人注定要靠一己之力漂下去。没有救世主。 我呆在办公室里面对电脑发呆。没有防护屏的电脑让人眼花缭乱。我试图敲击出下周要做的选题和重点策划,但是没用。掏空,发臭,发烂。我觉得自己太像一堆垃圾。张大姐和李琳在热烈争论着什么,或许关于爱情,或许关于幼儿教育,或许关于死亡。她们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还有隔壁办公室的家伙突然来串门,说话大声,就某个话题胡乱开几句玩笑之后就神秘消失了。我大约坐了整整一下午,电脑仍然一片空白。 何净突然拍拍我,帅哥,要交给你一个实习生。 我没听明白。 云南大学生物系毕业,但是喜欢写东西,小说,散文,评论,什么都写。有兴趣? 男的女的? 当然是美女!何净一脸坏笑。绝对美女,如果不是美女我让你亲一百下。 宁可让你亲我一百下。我说。何净哈哈大笑。就这么定了,她下班前会过来的,你们见个面,有任何选题带她一起跑。是我好朋友的亲戚,你可不准欺负她。懂吗? 这个叫王娜的女孩果然在5点钟准时出现了。我有点懵,因为我看见办公室所有男性几乎都站了起来,并紧张莫名地摆弄着什么东西。她穿一条粉红色带褶皱的裙子,白色高跟鞋,雪白的长袖衬衫。长发曲卷着,那张宛如雕刻的脸从黑色长发中间流淌出来。办公室的气氛突然变得滞重。更没有人大声喧哗。她把包放到身前,两只手紧紧拽着,怯生生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进来还是后撤。何净招呼着她,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李果,这就是交给你的实习生王娜!何净似乎在发号施令。 她真的很漂亮。如果日后要让这样的美女做记者,绝对是暴殄天物。 何净做了简短介绍之后忙着上照排室做版,她把王娜扔给了我。办公室里其他男记者,比如海东、马良不时串过来搭腔。我一声不吭,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我写过随笔、散文、小说。她终于主动说,微笑。笑容迷人。嘴唇的轮廓非常完美。她把她发表过的作品集交给我,我翻了翻,大多是写青春,写反叛,写情感之类。文笔细腻。何净说,我得多跟李老师你学习!对新闻写作我一窍不通,你一定要多帮助我。有什么写不好的,写不对的,你该骂就骂。 很直率。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新闻?我也不知道怎么写。文化生活部不会要那种硬新闻,放心吧。没准是我向你请教。别叫我李老师,不敢当。叫我李果。 那就叫你李果哥。 她的单纯、天真是明白无误的。这让人惊讶。你是哪一届的? 2003.毕业两年了,没怎么好好工作过,考研,考公务员都砸了。 你居然学的是生物! 我讨厌生物。她提高嗓门。我喜欢的作家有卡尔维诺、卡夫卡,村上春树,周国平、余秋雨。侦探小说、武侠小说也很喜欢。 你83年的? 对,83.我属猪。 我心里一紧。跟薄荷同一个属相。 随后两天我带她跑昆明的夜场生活,写那些酒吧歌手,怎样跑场,如何赚钱。我们自己也成了泡吧的一分子,像一对恋人,但我从来不敢奢望自己的恋人如此漂亮并且如此才华横溢。我知道自己不会爱上这样的女孩――太完美,她会把周围的男人全部吓退。事实上王娜的确是那种温婉有礼的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出口成章。嚼完的口香糖用纸巾包住后不惜跑数百米甚至更远的距离把它扔进垃圾桶。人多的场合她喜欢怯生生地握紧她的包落在后面,似乎担心被人群吞噬,或者,她在有意拉开自己和庸常大众的距离。 每天回到白马的住处都感到筋疲力尽。薄荷留下的黄色玫瑰早已凋谢,但我仍然插着。院子里那两只大花猫不时经过窗口,隔着玻璃安静地与我对视,随后无趣地摇摇脑袋走开。这个晚上我连看一部好片子的兴趣都没有,猴子手机又关掉了。索性给杨东林打了电话。我内心忐忑不安。我知道他会告诉我更多的细节,或许,他现在已经知道薄荷的下落。 但他没说几句就挂机了,显然不想再搭理我。作为受害者之一,我们的彼此怜悯反而会增进厌恶。我无所事事,随手翻看一本古老的相册,我不知道它怎么落在电视机柜下面的,沾满灰尘,记录着我的童年。照片有父母、妹妹。他们在澳洲一切都好。最近已经很少给我电话。还有猴子,对,这是1987年我们到昭通踢首届城市运动会时照的,我们代表盘龙区战胜曲靖代表队挺进决赛,照片上我们摆出一只足球队应有的架势,抱着手,直视镜头,眼里泪光闪烁。教练也在流泪。我身边就是猴子,他的泪水明显比我少,甚至并没有哭泣。7人制足球,那时我还在念小学6年级。87年的时候,薄荷或者王娜只有4岁。真不可思议。 梦想一个个破灭。足球明星之梦在我18岁考上大学之后彻底走到了尽头。随后是循规蹈矩的4年校园生活,再后来是毕业分配,当过教师,辞职,流浪,写专栏,当记者。30岁之前的生命我几乎没有珍惜过。而照片上的自己如此年轻,如此陌生,仿佛那是另一个李果,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我捧着相册歪倒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把我惊醒。 李果?有薄荷的消息了。她在武汉。杨东林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不真实,他有气无力,急于把这个消息讲完。就在武汉什么东湖开发区的什么一个公司。那曾经是我朋友的一个公司。我记不清楚了,和电脑有关系。就这些。 就这些?我睡意尽失。 杨东林默默叹息。东湖友达公司。别问我电话,我要是知道我早打过去找了。就这些。 你不想再找到她? 不想。没有意义。李果,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是,你不要干扰她的正常生活,那样就很无聊了。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即使结了婚也能重新选择。 我挂了电话。 决定是否去找薄荷让我苦苦思索了一夜。是她那些无处不在的气息让我濒临绝望。忘记她,要用多长时间?找到她呢,又能持续多久? 我没洗就睡了。但辗转反侧。夜里有猫叫春的凄厉声音。这让我想起康熙。大约凌晨3点我发疯般拨打小菲电话。关机,始终关机。她在遥远的北京一切都好。夜行列车轰隆隆呼啸而过。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就在那列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摇摇晃晃,一路向武汉进发。我在东湖边找到了薄荷,她面目不清,突然把我推入水中……我猛地醒来,身体冰冷,原来居然连被子都没盖好。我把衣服脱了,手机时间显示是凌晨4点23分。我突然想到王娜电话。就在我手机里,最后一个号码。 通了。出乎意料,她格外清醒。对我的深夜骚扰一点不感到惊讶,仿佛早就在等我这个电话。我在写小说,写一个悬念故事,一个杀人潜逃的家伙怎么样躲过警方追捕成功逃脱。她乐呵呵地说。 明天还有采访啊,你不睡觉? 你不也没睡吗?我长期失眠。 一个同志。我心里暗自高兴。我也不知道干吗打你电话,希望没有打扰你。 没有,正准备睡。她彬彬有理,既不拒人千里之外,也不表现热情。你让我想到我的高中时代,有男生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睡不着。我的耐心是磨出来的。放心吧。 都是追你的男孩吧。 算是吧。后来都神秘失踪了。 为什么? 因为追不到我啊。哈哈。她爽朗大笑。我已经睡意全无。你千万别做记者。我说,你做了记者将来更没有人半夜三更骚扰你了。 我不正被你骚扰么?她继续大笑。 说真的。你要是做记者,实在浪费――我的感觉你应该是高级白领,或者,公务员,记者太苦,没劲。 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的。我考公务员已经失败。世界很残酷。能当记者我知足。 沉默片刻,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你那么早打电话过来,不是催我起床吧? 有事,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给你打电话。我莫名其妙,真的。 她又笑了。你简直是无理取闹。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如果,我是说如果,王娜,你爱是一个人,但是这个人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你会找他吗? 失踪得有原因。如果因为无法承受爱情,那么找回来有什么用? 你是这么想的? 天呐,我干吗要找他?她提高嗓门,干吗呀!这也不是寻宝,找到就是你的,你就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啊,心是最重要的,否则他干吗要离开? 有道理。我一声长叹。你觉得我们有代沟? 三年一个代沟。这还用说吗?她又笑了,不过,跟你李老师在一块还好啦。不明显,主要是我太老气横秋。 你的意思是说,找回来的爱情就不不叫爱情了? 不,我的意思是,爱情不是靠找就能找回来的。 那得靠什么? 缘分啊。这都不懂,你真够笨啊。 如果你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人非找不可呢?哪怕只是自我安慰?那就去找吧。把你的心彻底留下。 这是不是你给我的建议? 如果你的女人让你放心不下,你试图说服的其实只有你自己。那就找吧。 无论天涯海角? 不留任何余地。我欣赏这样的男人。 王娜的话让我一阵激动。我仿佛看见自己已经置身东湖岸边四处搜寻。看见薄荷远远走来,不,骑着她的电动自行车,远远向我挥手,脸上灿烂的笑容经久不散。 次日一早我订了去武汉的火车票。我到报社请假时居然得到充分理解。李主任没有追问我请假一周的原因,只是告诉我,无论去哪里,无论干什么,注意安全。如果可能的话,可以沿途写点东西回来,哪怕是情绪性的宣泄。何净已经猜出了几分我出行的目的。随时联系,如果需要什么帮助,就给我电话。她说的绝对是真心话。最后给了我一句鼓励:任何事情只要尽力就好。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懂吗? 在电梯口碰上王娜。我请她喝一杯,她欣然同意了。我们没坐电梯下楼,而是顺着楼梯一路走下来,整整10层,途中我们居然没怎么说话,似乎下楼的脚步声过于响亮,会明显压过彼此的声音。走出报社大院时我们如释重负,相视而笑。王娜今天穿一条薄荷色长裙,头发扎一个漂亮的马尾,露出修长的脖颈。她走在丹霞路上的样子太性感,以致于吸引了大批目光。这多少让我尴尬。好象尾随美女上街是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我们在附近一个名为丛林的小酒吧里坐下来,就坐在吧台。上午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生意,居然连背景音乐也没有。 我们首先讨论了一下本周要做的几个选题:聋哑人用手语唱国歌升国旗、昆明同性恋酒吧探访、艺术学院学生的跑场生涯……王娜或许是那种天生的写手。她完全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当我只说一个采访梗概,她已经明确知道主题是什么,要表现什么,用那种风格的文字去表现。我惊讶于她的文学修养。她告诉我,她最近迷上了先锋戏剧,最近在看梅特林克的〈梦的戏剧〉。她喜欢那种被文字编织并被文字改变的生活。我猜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讨男孩喜欢,但又让人退避三舍――要追上她难度太大,必须首先成为她的精神对手。现在王娜不打算跟我谈文学,也不打算再对工作上的交接纠缠不清。但关于我的话题已经在昨天夜里谈得很清楚,难道要我把我和薄荷的故事全部搬出来?像倒垃圾那样向我的实习生倾倒?不,不能那么干。 还是她挑起话头。聪明女孩有把握谈话局面的能力。她看上去游刃有余。李果哥,她开玩笑似地这么叫我。这几天跟你学了不少东西,非常感谢。 是你自己太厉害。干吗谢我! 我想送你点东西。你去武汉一定可以得偿所愿。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串手镯,红色檀木的,来自丽江,很漂亮。好运!她给我套到手腕上。 不觉得我傻? 我说过了,我欣赏这样的男人。她冲我眨眨眼,格外真诚。你一定要把嫂子给我找回来。否则你真是枉费我一片心机了。 不,我没抱那么大希望。 她很幸福,有这样的男人,肯为她做这么多。她轻轻叹息。我笑笑,想为你做更多的小男生一定不少吧? 是不少。王娜把自己的橙汁举得老高,凑到眼前打量着。都是一些要死要活的愣头青,幼稚。跟我在一块只会抒发痛苦,不懂平凡相处。如果一个人老把爱情挂在嘴上,这种人你能信吗?这种爱情稀罕吗? 王娜只讲了一个小故事就让我目瞪口呆。一个整天打架抽烟的小子为了她突然变好了,突然变得积极向上充满阳光。在她生日那天他居然租了一辆豪华大奔,从尚义街买了无数把红玫瑰,谎称是速递公司有礼物送达,从王娜口中骗到了她家所在的北市区住址后把车直接开到楼下,让王娜下楼接收礼物。就这样,王娜被一车玫瑰搞得晕头转向。但迅速清醒。她这辈子的确没见过那么多的玫瑰,但这并不意味这她就喜欢这么多的玫瑰。男孩的幼稚在于他完全无视王娜的喜好而强行模仿某些低俗电视剧的浪漫情节并想把它强加给她,这对她的审美趣味几乎是一个侮辱。 拿走,全部拿走。拿回去。她命令男孩。我不喜欢。我家太小,装不了那么多玫瑰。抱歉! 男孩当时就哭了。痛哭流涕。他央求她无论如何得收下,为了准备这个生日礼物,他积攒了两个月打工挣来的钱,最重要的是,他是头一次给一个女孩送出那么多的红玫瑰。面对他的哭泣王娜心软了,但她只同意收受10朵玫瑰,既不是三朵,也不是九朵,更不是九十九朵。10朵,就那么多。王娜告诉我她当时居然有恶作剧的意思,因为她最崇拜的球星全是10号,马拉多纳、巴乔、菲戈、罗纳尔迪尼奥。男孩只能妥协。王娜拿起那小小一束玫瑰转身要走。男孩问她,就这么结束了? 就这么结束。她说。头也没回。 这真是一个刺激的求爱故事。我们哈哈大笑。并非想取笑男孩,而是为了那一车红玫瑰的悲壮结局开心。我相信王娜多的是这类故事。但她轻轻咬着嘴角,示意这是第一个隐私,也是最后一个。 我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男朋友的模式,或者说,我没想过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呢。我不急。慢慢和他相遇,此前我们得经历不少事情。王娜说。 她纤长的手指握着吸管轻轻搅动。时间有停滞不前的错觉,让我分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是上午还是黄昏。她身上似乎有种让周围的一切变得安宁祥和的魔力。 我该走了,回去收拾东西。 马到成功。但,千万别钻牛角尖,找不到就赶快回来。工作重要,别让我一个人死扛!她像是警告我。 她想一个人再呆会儿。我独自走出来,往我住处走。内心再次被无法填补的空洞感装得满满的。薄荷,仿佛就在空气四周飞翔的薄荷,她会在那个注定的地方等我吗? 列车不再是每天拜访我梦境的夜行列车,再不是我幻想中奔向未知的铁皮车厢。它是61次,将在驶往北京途中的武昌停下。 车上的人让我没有任何聊天的欲望。上车除了大睡就是起来打开水吃方便面,中途醒来就读艾什诺兹的〈我走了〉――我走了。我对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原野、高山念念有词。一种久违的浪漫冲动让我深感幸福。在摇摇晃晃之间,我趴在我的中铺给薄荷写了一封信。如果我无法在武汉找到她,我将把这封信留在东湖岸边,找个能封存一万年的地方把它永远封存,亲手把自己的感情就此埋葬。此后大概不会再有任何牵挂。 薄荷,你还好吗? 我在摇晃不止的火车上给你写信,字迹太潦草,请原谅。这是你走后的第84天。昆明没有任何变化,你呢,是不是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身体好好的? 没有你的日子我似乎渐渐习惯了。我的工作非常充实,每天要采访形形色色的人,遭遇有趣的事,当然,也有很无聊很无奈的时候,但是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必须接受。 你走后不久我采访了一对结婚60年的老夫妇,他们的感情实在很好,真的令人羡慕,老太太为了老头子可以抛弃所有的东西,而老头子为了她也可以做同样的放弃。我实在不知道,爱情的力量居然那么强大,可以为了对方改变那么多,为对方承受那么多。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无法找到你,薄荷,在梦里我必须得念叨千百遍的薄荷。我已经习惯在睡前默念你的名字,拥抱着你曾经最喜欢穿的那件白色t恤悄然入睡。枕头上一直还有你的气息,淡淡的,但我知道,我就是闻得出来,这种气息只有薄荷才有。 你送我的黄色玫瑰已经凋谢了,我没有照顾得很好。对不起。但是我一直保留着。这也是你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不,其实,你一直在我心底最重要的某个地方,一直在那里,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最后见你的时刻,你说你得上班了,你俯身亲了亲我的脸,我半梦半醒,你就像从前那样,像从前那样做得那么好。我起床时牙刷上也已经挤好牙膏。杯子里有水。因此,我宁愿相信你是去什么地方,跟随同事一起去度假了。你在那里,一直等着我,或者说,我一直在等着你下班回家。在老远的地方冲我挥挥手。灿烂地微笑。 我们相处的细节是无法忘记的。如果你忘记了,我想你真的足够坚强,但我没法做到。我们像一对夫妇那样生活了那么久,怎么忘得了? 不用再细数那些细节了吧――它们牢牢钉在我的心里。 其实我一直试图适应没有你的生活。没有你的关心、唠叨、争吵……但是,我知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什么东西真的不见了。消失了。你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就在客厅里坐着,喝掉半瓶红酒吗?记得吗?我们都喝醉了,你说你不想离开我,这辈子都愿意跟着我。无论我贫穷还是富有,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是不是老了丑了。我当时没有吭声。我知道,这样的女孩值得我认真去爱,好好爱。 还有一次你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时侯突然哭了。我莫名其妙,你对我说,我无法想象你如果不要我了,我怎么办。你说完这话就紧紧抱住我,似乎担心我真的跑掉,再不管你…… 薄荷,你还记得吗?这些细节,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还记得吗? 我一直记得。我仍然是从前的李果,是从前那个准备认真对你,永远对得起你的李果。你呢?你还是从前的薄荷吗? 薄荷,回来吧。这是我心里最最想说的一句话。我想说,我一直想做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还能回到我身边吗?薄荷? 信实在写不下去了。有太多的思想需要表达时它们反而混沌一片,让我茫无头绪。同时对薄荷的思念更加泛滥,它们在我身体里冲撞不休。我颤抖着把它折好,用那本〈我走了〉夹住。没有信封。 火车在武昌停靠是凌晨3点。站台上弥漫着浮躁的尘土气息以及腐烂变质的垃圾气味。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点不知所措。薄荷怎么选择了这个地方?它距离昆明2000多公里,大片高楼,深不可测的城市背景湮没着无数秘密或欲望。我在站台上站了片刻,似乎想确定我是否已经在数千公里之外。跟我一起下车的一个旅途同伴在融入远去的人群之前对我笑了笑,抬起手冲我挥了挥。好运!他说。我也冲他笑笑。他很快就被人流裹挟不见了。 走出站台,拉客的出 第七章 电脑搜索结果被打印出来了,高新区本地住户及外来人口中没有张木。姓张的不下3000人。我当着他们的面给杨东林打了电话。杨东林非常无奈,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他就在武汉高新开发区啊,我怎么知道真伪?关键是我现在根本没有他联系方式,我已经问过很多朋友,都没有他电话。我就记得他这么跟我说过。实在没有别的线索了。孙子骗你!我告诉过你,没有必要去找了,一个女人执意要离开你,你以为你真能找得回来?别傻了。回来安心工作,你老大不小了,还他妈犯傻! 你不也犯傻了吗?你不也像个他妈的疯子似的到处找她吗? 没你这么找的。我早想通了。你别执迷不悟。 我挂了电话。 夜晚变得诡异而寒冷,我把它归因于一个陌生异地带来的疏离感。作为闯入者,我当然要遭到这个城市的排斥。夜风在宽阔空旷的大街上凄厉呼啸,我沿着9点钟就寂静无人的珞瑜路漫无目的地一路向前。这让我想念昆明的夜行。至少现在的风太冷了,吹在脸上像被人抽打着耳光。巨大的城市在遥远的北边一片通明,但是那种光亮和喧嚣距离我行走的街区却过于遥远。 我经过武汉体育学院、高等金融专科、武汉大学、华中师大,从一个叫鲁巷的地方一直走到街道口,在泛滥的灯光下终于感到倦意渐渐袭来。我伸手拦了一辆车。去找慢摇吧,去武汉最好的慢摇吧。我对司机说。 慢摇吧?司机有点懵。 d吧,你听说过吗?或者去武汉夜场最集中的地方。d厅。 他把我一直带到汉口――我们经过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江二桥,在黑暗中滚滚东逝的长江水让我心潮澎湃。司机指指灯火辉煌的对岸,那边就是汉口,他说,往西过去是黄鹤楼,黄鹤楼你听说过吧?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除了一座山峰的坚实的轮廓之外一无所有。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故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古人的感时伤怀多么节制! 靠近长江码头附近的一条街道酒绿灯红,我依稀嗅到了昆明昆都特有的干冰、烟草、酒精、汗液、荷尔蒙、香水的气息。衣着时髦的年轻人密集在霓虹闪亮的夜店门口等待进入或者撤退,那些漂亮女孩即使在寒冷的深夜仍然穿得很少,他们抽烟,骂脏话,打手机,一伙头发怪异的男孩围着两个穿红色长裙的女孩。一辆重型仿款哈雷摩托突然轰鸣着招摇而过。太像昆都。我能在这里找到薄荷吗? 这家叫做苏荷的慢摇d厅似乎要提醒我它和薄荷之间的神秘联系。里面的风格跟昆明慢摇吧完全不一样,它另类得像古罗马市政厅,那些巨大的花岗岩柱子把疯狂的人群分开、割断。音乐大同小异,要让人学会彻底的遗忘。我在人群中费力地找了一圈,没有。但是感觉那些窈窕秀丽的武汉女孩身上都晃动着薄荷的影子。她们让人蠢蠢欲动。我茫然而不知所措。半小时后我一头大汗挤出人群,重新扎进一家叫蚕石的慢摇吧,还是没有。我重新回到街上,沿大街一直走到水气弥漫的长江岸边。冰冷的晚风很快把我的汗水吹干,刺骨的冰冷。我知道不能停下,否则明天一准生病。我只能往回走。长江异常平静,远处江面上有星星点点的船灯,光线被摇曳的波光撕成狭长的碎片,在水流的缝隙之间随处散落着。不时有沉闷的汽笛声破空而来,随即被冰冷黑暗的看不到头的江水像海绵那样把它完全吸走。 重新钻进漆黑的蚕石,我挤到一个靠近墙角的角落要了一打200元的百威啤酒。疯狂的音乐能把耳朵敲下来。我开始放松身体,摇晃,喝酒。努力忘记我这是在2000公里之外的他乡。 两个女孩出现的时候我似乎喝醉了。其中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女孩看起来差不多十五六岁,另一个是短发,非常规矩的学生头,看上去更乖。她们很苗条,身材恰倒好处。红头发女孩冲我笑笑,她们在我身边的长脚吧凳上落座。伸手撕开百威易拉罐。 我们找不到朋友了,她凑近我的耳根大声嘶喊。 我点头,示意她们不用客气。 短头发女孩仰头痛快喝掉大半罐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朋友生日,说好了来这里,婊子养的,全跑了! 两人说的应该是标准的武汉话。语速太快。 把我的酒喝干。我说。谢谢! 红头发觉得奇怪,冲着我吼叫,你不是武汉人? 第一次来武汉。我凑近她们散发着幽香的颈窝大喊。 她们面面相觑。接着一起跟我干杯。我也是找朋友的。薄荷,你们听说过吗?一个叫薄荷的女孩,22岁。长头发,长得像,对,长得像你们。真他妈的像。 她们无声地笑了,或者说笑声已经被疯狂的音乐吞没。找一个人是需要勇气的。婊子养的。来,为了你的勇气! 我们喝酒,像老朋友一样玩骰子,疯狂摇摆。直到我发现自己醉了。红头发女孩拼命凑到我耳根大声质问我,醉了吗?哥们你醉了?我摇头,拼命摇头。浑沌一片的狂烈音乐能把我当场宰了。她们扶我出来。夜风冰冷地摩擦我的脸。她们打了车,短发女孩愿意送我回武昌。我在车里吐了,但我努力把脑袋伸出车窗,把今天吃进的有限食物重新还给武汉。再次经过武汉二桥时辉煌的路灯从我眼前依次划过,我打量它们在空中整齐排列的顺序,在夜色中,它们像某种诡秘的神物,高高在上,无休无止。 我们的朋友小虎生日。他不见了,他们那伙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个婊子!放我们鸽子。短发女孩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吐累之后倒进车厢,紧靠着车门。她拉着我的手,还行吗你? 不知道。我说。你觉得我醉了吗?我斜睨着她。 她的笑容显得高深莫测。喝不了就不要喝那么多,吓死人啊。大哥! 我明天就回去了。我没法找到薄荷。她消失了。女人如果存心消失的话真是太容易了。是吗? 别说话了好不好?你睡一觉。来,靠着我睡。她把我往她怀里拉。我顺势躺过去。她的身体格外温暖,一种甜甜的幽香令人迷醉。我伸手抱紧她,她还是笑笑,抚摩着我的头。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没用的孩子。 武汉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这么快就走?东湖,龟山,马鞍山,归元寺。你都没去过吧?尝过我们的热干面了吗? 我摇头。 那干吗急着走? 我的任务完成了。 你已经没给自己留下遗憾了,那就彻底放松。 我开始想念昆明。如果我回到家,薄荷会不会就在家里等着我?会吗?比如,我一推开门,她就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今天四菜一汤,告诉我吃完之后一起到新建设看电影,是他喜欢的香港电影,告诉我今天想跟我做爱,做整整一夜。 到旅馆之后她让我洗澡。我洗得非常潦草,昏昏沉沉之际觉得她进来过,看了看我又出去了。随后我听见她在外间打开电视,高声问我叫什么,做什么的。我没有回答,或者胡乱做了回答。谁知道。我披着毛巾出来时她坐在床上,给我倒了杯茶,放了很多茶叶。快喝茶,她说。醒了没?醒了啊。我说。我好好的。哪儿都好好的。信吗? 她冷冷的样子,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放水洗澡。我的确清醒不少。盘算第二天还能去什么地方。武汉,一个完全陌生的巨大城市,我为什么非来不可?当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在卫生间冲洗身体的时候,房间里的蓝色窗帘被晚风不断撩起。我并不觉得冷。我大声问她叫什么,她说的名字在水声中模糊不清。那就不问了。 这一切让我想起薄荷在top-one之夜遭遇那个开红旗车男人的夜晚。当她裹着雪白毛巾走出来时我恍然觉得她就是薄荷。曲卷的头发,秀美的脸,白皙光洁的皮肤,修长的身材。她来了。我向她伸伸手。薄荷。我说。 你醉了。她说。 过来,来我这里。 她笑了。站在我面前,突然抱住我,我的头紧紧贴着她温暖的前胸。一对完美结实的乳房,不大不小,骄傲地向上挺起。她年轻的气息令人迷醉。皮肤实在太好了,好得无可挑剔。我抖抖索索把毛巾解开。她咯咯笑出声来。 薄荷。我呼唤着她。 她俯身吻吻我的脸,微笑不止。 这样的性爱非常刺激,也格外冲动。我不停在她身体里冲撞,发出低声嘶吼。灯已经关掉。我们在黑暗中彻底迷失。随后我们分开各自睡去,彼此再不想碰一碰对方的身体。 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掉的。我起床时周围没有留下任何异性呆过的痕迹。没有用过的安全套,没有纸巾,甚至没有气味。冷风把窗帘高高扬起,放下。电视似乎开着。我辨认了一会之后把它重新关掉。随后我向机场售票处订了返回昆明的机票,我已经急不可待地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在《我走了》中间找到火车上写的那封信。我走出旅馆,在不远的街口买了三份武汉的报纸,卖报人告诉我其中一份每天都发表精彩的情感故事。好吧,我走到停在街边的一辆夏利出租车那里,把那份报纸塞到他面前,去这家报社。我说。 接待我的记者同样30岁上下,看起来苍老而憔悴,脸上带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既不拒人千里之外,更保持着记者整个臭行当特有的自以为是。我说明来意:能否把我这封不算太长的信登出来,然后附上我的情感故事?他对我的采访显然比我在昆明对那些情感失意者的采访更马虎。但我坚持把我和薄荷的故事说了个大概,不,仅仅只是片段。那些被记忆的碎片装点起来的美丽片段,它们在我眼前飞舞。我相信是我毫无节制也没有条理的叙述让他迅速摸不着头脑的,但他没有打断我。他坐在我对面,在一间局促杂乱的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凝神屏气,似乎正在进入我的叙述之中。 你很爱她。他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我想是的。我说。 如果要你在背叛和厌倦之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宁可选择后者。宁可因为厌倦,也不能伤害。 你是个禁欲主义者吗? 不是。 还有别的女人? 这跟我对薄荷的爱是两码事。这个你要写进去。 不,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对爱情的态度――能为她改变的程度。 你可能问到点子上了,但人的性格很难改变。我可以刻意改变,但是,没有用,还会变回来,就像弹簧一样。 好吧,就这样,文章发表之后我给你寄一份过去。他站起来冲我伸出手。我礼节性地握了握。然后深深吸一口气,如果发表出来,如果有什么人,有人打电话来告诉你们薄荷的下落,那么,请告诉我。拜托了! 他使劲点头。这似乎是一个记者对另一个记者的敬意。 回昆明的飞机上我似乎流泪了,但后来又确信没有。我没法想象,一个曾经属于你的女孩,一个曾经说过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蒸发,隐匿,抹掉……她可以在任何一个角落默默无闻音讯杳无……就为了远远躲开。躲开一个曾经让她深爱的并且曾经乞求他不要离开的男人。 我摇摇晃晃从机场出口走出来。熟悉的昆明干燥清爽的气息让人亲切。一切都好,生活得恢复原样,必须恢复原样。但我觉得昆明距离我越近,身体就像水面上的落叶一样虚弱不堪。我在生活旋涡的中心缓缓流动,随波逐流,最后被席卷,被冲刷,被裹挟到遥远的地下和上百亿年的尘土垃圾为伍,慢慢腐朽。 我没料到会是这样――当我确信自己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时刻,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就站在候机厅门外灿烂的阳光里,逆光的效果把她几乎完美是身影勾勒出来。白色长袖t恤,粉红色带花边长裙,扎一个马尾,两手握在一起,提着她那只硕大无朋的深红色皮包。 她冲我微笑。李果老师,欢迎回到昆明。 我笑了,站在那里,一时不敢靠近。 怎么,还想搭乘返程飞机回武汉? 我大笑。 走吧,我租了一辆车,如果你今天有空,我好好陪你转转。 我走近王娜。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天机不可泄露。她冲我眨眨眼。伸手来取我手里的旅行包。 告诉我,怎么知道的? 我能掐会算啊。别问了,问明白了还有什么意思? 真是特意来接我? 你说呢? 我跟着她往停车场方向走。 她租了一辆桑塔纳2000.一个女孩开这样的车是不是太大了?但是突然体会到她或许刻意这么做的,刻意让我留意到她宽厚的包容和温暖。车子滑出机场停车口,沿民航路一路稳稳向前。熟悉的昆明扑面而来,阳光坚实地打在脸上手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累极了,累得可以随时在昆明街头躺下睡觉。累得可以让我告诉王娜,想往哪开都行,只要能让我好好睡一觉…… 一直没什么收获?她说。她开车的架势不算太熟练,但是很稳,用不着担心。她换档的样子很帅气。 没有。我想她是明知故问。 干吗不多呆两天,万一就有了转机呢?比如突然在街上邂逅? 不可能。武汉太大了。邂逅的几率就像我中一个500万大奖。我只想回昆明。绝望吧,是绝望。我放弃了。 王娜看看我,一笑置之。 总得说个目的地吧?沉默片刻之后她问我。今天我给你义务当一天司机。 今天不跑稿子? 我老师都溜了还指望我写什么?我最近写一个剧本,一个古代的爱情故事。写着写着突然发现古人比我们洒脱,舍生取义,或舍身重情。我给你说一故事。我女朋友是个美女,老被人追,追得辛苦啊,她以为这就是爱情了,这也应该是爱情。但最后突然发现这家伙原来还有其他女人,也就是说,他在跟别的女人同居的时候告诉我朋友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她。你说,他无耻吗?他需要一个女人填补空虚,然后才有勇气和力量追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女人。 都什么呀,乱七八糟。我叹口气。 说的是啊。所以我剧本里没有这些龌龊。主角们爱得死去活来。主要情节是,一个侠客要给自己的女人寻找长生不老的药方,她遍寻天下。结果找到了,但是只有一粒。侠客把它交给女人,说为了你开心快乐,为了你长生不老,容颜永驻,这颗药给你。女人说,如果我吃了药长生不老了,你怎么办?你要我一个人孤独地面对漫长的没有尽头的人生?不,我宁可没有这粒药丹。侠客很感动,那么这粒药怎么办?它可是侠客千辛万苦从茫茫海外寻找得到的,为了找到它侠客好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差点死在异国他乡。我这出话剧的开头就是侠客已经把药找回来,在女人居住的一幢巨大的房子里,他们商量如何把这粒药处置了。 一个不错的悬念。我隐约感到王娜会是写这类故事的一把好手。后来呢? 王娜冲我神秘一笑。车子已经开到北京路。拥挤的车流一直排到邮电大楼路口。繁忙错杂的城市街道让人心烦意乱。后来,他们决定把这颗药高价出售给当今天子,也就是说,只要能加官晋爵,世袭封赏,他们就能满足地归隐江湖,一起默默终老。他们相约来到京城,消息通过民间、官方渠道一层层上报,最后皇帝排出宫中总管太监来把他们招进宫。但是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皇帝把药没收,却没有给他们任何奖赏,反而沉下脸来要杀了他们。他们慌了。皇帝说,如果天下人都知道寡人绝世独立、长生不老,还有谁会真正尊敬寡人?我想,寡人身边一定会豺狼四伏,剑拔弩张,谁都想杀了我这个老不死的取而代之,谁都会突然沉不住气,因为江山永远是我的。所以,吃了这药不是让寡人长寿,而是增加了刺驾风险,你们俩犯的是欺君之罪。 我哈哈大笑。王娜的构思不错,有点荒诞戏剧的意思。她受了鼓励,继续往下说,于是皇帝要赐死。侠客和女人彻底懵了。随后的故事……我还没想好。大体意思是,男人为了保护女人喋血皇宫,女人为了一生怀念他,再次把那颗药偷出宫中并吃了她。她从此生活在彻底、永恒的记忆里。 我拍了拍王娜放在车挡上的右手。纤细的手指,修长而温润。我迅速缩回来。到此为止。 我仍然建议回白马去。我已经怀念我的窝,如果王娜觉得不方便,可以把我送到后就离开。但是王娜坚持陪陪我。好吧,我们把车停在大院门口,走进院子,不少玩牌玩扑克的老人抬抬头打量我们。王娜距离我一米远,两手抱在胸前,长裙在风中飘荡。 进门之后发现家里的混乱超出了我所能容忍的限度――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可乐瓶子扔得到处都是,快餐饭盒发出刺鼻的酸臭,沙发垫子一片狼籍。要命的是,我发现院子里的大黄猫一定造访过,饭桌上装有两条干鱼的盘子被掀翻在地,鱼不见踪影,地上有猫爪的痕迹。原来厨房的窗户根本没有关死。 王娜站在屋子中央笑出声来。 这就是我的李果老师。她说。 我很窘迫。在她面前我有点手足无措。或许因为她是我的实习生,或者因为她太漂亮,或者因为她过于聪明。 桌上花瓶里薄荷的黄玫瑰早就枯萎。但现在的枯枝败叶更让人触目惊心。枝条弯曲枯槁,叶片皱缩成指甲那么大的一团,像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女人,在默默忍受时间的折磨,随后孤寂地等死。事实上这些花早就死掉了,它们让房间显得更加萧瑟空旷。我站在王娜身边很久没动,也不想说话。王娜在各间屋子里走了一圈。我对她说,这些花该扔了。 王娜果断地把它们从花瓶里拽出来,瘦瘦的一束,像什么动物的尸体。她把它们扔进字纸篓,再熟练地把塑料袋的口子扎好,扎牢。 如果你实在太累,就睡会儿。我们哪都不去了好吗?晚上我给你做饭吃怎么样?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会是要追我吧? 王娜笑了。她耸耸肩。你可以不接受,那我就走。不是追你。你是我老师嘛,应该的。我也无聊得发慌,不想工作,不想爱情,甚至连剧本也不想写。怎么样,让我蹭你晚饭吃?她娇俏地眨眨眼。谁能拒绝这样的美女呢? 我让她睡我的床,我睡隔壁小床。午休的时间一直从下午3点延续到6点。起床时我浑身疲软无力,趿着拖鞋进了卫生间,漱口,洗脸。出来时才突然意识到王娜的存在。卧室门关着,我轻轻拧开门把,看见王娜合衣躺着,并没睡,手里翻着从我书架上取下的《伤花怒放》,旁边那本是《20世纪先锋派戏剧选读》。她冲我微笑。 李老师一觉可好?是不是大梦谁先觉,平生你自知? 我有点害羞,想退出去,但又觉得太刻意。床单微微皱着,她身体下面的蓝色花纹倾斜出漂亮的直角。 没睡会儿? 舍不得睡,你这好书不少。 脏了吧?很久没打扫过。落满灰尘。我说这话时内心一阵隐痛。跟薄荷在一起的日子我在冷落书籍。我们完全不需要书本,在她的世界里,本能和欲望是永恒的法则,而我,已经被卷入她的世界不能自拔。 还好。王娜翻着手里的〈伤花怒放〉。我挺希望成为摇滚歌手,带着梦想和激情周游全国。 好主意。 要不我们周游云南?王娜突然坐直身体。 你的意思是? 开车跑遍云南啊。大理,丽江,中甸,香格里拉,腾冲……怎么样?好主意吧? 可我刚回来。你的意思是不用工作了? 再请一个月假。 那不行。绝对不行。 王娜突然显得失望。23岁年龄的冲动和天真使她对眼前已经拥有的东西没有充分的估计,或者说她刻意这么做,离经叛道,过分天真。 你应该去。她试图说服我。至少去几个地方,丽江,中甸。没准薄荷就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呢。 放任自己?我做不到。我的心一直在这儿,就在这个落满灰尘的房间。 整个黄昏王娜在帮我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她尽管有点笨拙粗糙,但是非常投入。我拖地板时她开始用毛巾把我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拿下来擦拭干净。又帮忙把洗衣机里绞干的衣服拿出来穿到衣架上,我把它们依次晾上阳台。全部家务做完之后天色黑透了。我们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听科特。科本。但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起薄荷。我们任由一种自由、惬意的气息在身体四周流淌,在老科特粗砺嘶哑的嗓音中涌动,平静得犹如一面湖水。仿佛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更不介意对方的突然存在。 直到最后她站起来抗议:我饿了。 白马小区吃东西的地方很多,从我大院出门向左,丹霞路下段就密集着各种各样的餐馆,路边停满汽车。我们挑了一家景颇风味的餐厅,要了几道偏辣的风味菜。 你需要一个女人了,李果同志。王娜很认真。 我摇摇头。现在,从武汉失望而归的巨大空洞随着白马的夜色渐渐袭来。透过门外浓稠的夜色,恍惚看见头发卷曲的薄荷高高举起一只手,迎着我,骑着她的电动自行车缓缓驶来。但她归来的姿态仿佛永远在丹霞路远处定格,仿佛永远不能再向我靠近。就像一部经典电影的凝固画面,她凝固在那条狭窄、深长、充满灰尘和垃圾的街道远处。 还想找到她? 我没说话。 我鼓励你。王娜说。但是你连她在哪儿的可能性都一无所知。 那就不找了。 能安心? 应该安心了。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但喝得非常缓慢。王娜属于酒量很好的女孩,她说如果放开喝可以喝一打,12瓶。找机会喝喝看?她说。我摇头。我在武汉喝得太厉害,醉得太难受。这让我想起那个夜晚,一个陌生女孩完全打开的纤细苗条的身体。面对微笑的王娜,我突然对自己充满憎恶。 你战况如何?我问她。 又有人表白了。很直接。她笑笑。现在餐馆里只剩下我们这一桌了。一个什么银行客户部的什么经理。太老了,33岁。比你老。很幼稚地告诉我他周末怎么样跑到d厅去嗑药,问我是不是愿意做他女朋友,说他现在正准备把奥迪车换成宝马。我对他说,我对老男人从来没兴趣。他彻底懵了。他说你这个年龄的女孩难道不喜欢物质?你们都喜欢物质。干吗要否认?我说我喜欢啊,非常喜欢。可我绝对不会喜欢你,那怎么可能喜欢上你的东西?他急得不行,说,很少有女孩子这么跟他说话。我说,凭这一点我更不会喜欢你了,你连人家的话语权都要剥夺?无耻!他说你嘴巴太厉害。不,我说,是你这个人很无耻。 我们哈哈大笑。我抚摩手腕上的木镯,这才醒悟它是王娜送我的礼物。我在武汉时几乎忘掉了它的存在。 我说过,我喜欢的人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不需要我辛苦地找,不需要他费力地找。我们一定会轻轻松松相遇,哪怕分手也会坦坦然然分手。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吧李果,你现在犯的错误是,你要把它当作生命的全部。 我没有。我把杯子里的啤酒好歹喝下去。如果你非常爱一个人,如果你非常在乎你们相处的时光,你就会懂了,失去,意味着什么。 我没法理解。代沟? 或许吧。有时候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尤其八零版,我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我们。代沟始终存在。我和薄荷之所以走到尽头 第八章 王娜显然不介意我的突然失踪――我是说,并不介意在报社门口分开之后再没给她电话。漂亮女孩自有归宿,何况还有那么多只要她勾勾手指就能大献殷勤的男人们。 我仍然想念薄荷。薄荷。我无法设想她现在睡在哪个男人的床上。我试图从她留下的极少数物品里发现线索――手绢,发卡,半瓶cd香水。突然从电脑里搜到一张我们在大观楼的合影。我们背后的蓝天一望无垠。那个叫张木的男人究竟在哪儿?他是我唯一的线索。可是杨东林并不知情。线索断了。 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薄荷家里。薄荷母亲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必须抓住这最根救命稻草。 薄荷家人再次见到我时并不吃惊。他们似乎早就料到我一定还会再来。薄荷奶奶幽幽地一声长叹,说薄荷真是值了,曾经找过这么一个爱她的男人。而薄荷母亲还是讳莫如深。她真的没有回过家。你走吧。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这怎么可能呢,薄荷怎么可能那么久没有回过家呢?请你告诉我,务必告诉我她的下落。我想见她。 算了吧,算了,薄荷母亲,这个消瘦的女人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五官端正,身材修长,薄荷的眼睛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小李,我说算了吧。没必要这样。好说好散。 可她没跟我好好说。我哪怕是见她一面,听她说点什么都行。 她走过来准备关上门。我们真的不知道。请你走吧。她有点不耐烦了。在她们看来,我这个不合适宜的家伙已经让人非常厌恶,大概除了薄荷奶奶,没有人能给我一点怜悯和同情。我觉得自己像一件破旧家具被随意扔在路边。 门轻轻关上。这是宣告希望的彻底破灭吗? 回到昆明时天色黑透了。我一直没开的手机打开后有王娜发来的两条信息。李果,考虑好跟我出游了吗?去丽江如何?另外一条更直接,李果,如果你再不给我电话,我们绝交。我怎么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呢,真是交友不慎。站在漆黑的客厅里,我突然对王娜心生感动。我得考虑考虑。对不起,我手机没电了。我给她回复短信。很快,她回过来:晚上12点,我会在海埂观景大堤上等你。来吧。你不来?我会一直等。我无家可归。你宁愿让一个无家可归的美女在寒冷的冬天等你一夜吗? 我给她打电话,但她立即挂掉了。随后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知道王娜一定会去的,一定会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观景大堤上默默等候,而海埂的刺骨寒风会像刀子般切割着她略显单薄的身体。王娜这个80版女孩究竟要干吗。这不是爱情。我知道,王娜宁可像个比我年长的大姐姐那样给我呵护与关心。我该怎样面对她? 10点钟时我出门,到丹霞路口乘4路车到五华体育馆路口,准备乘44路直达海埂。这个夜晚冷风刺骨,站台上候车的人缩紧脑袋,寒风把昆明这个向来温和的城市抛向一望无际的荒凉,路上行人稀少,车辆吐出的白色尾气在迷离的灯光下仿佛凝结起来。这应该是昆明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站台上一对候车的情侣也在寒风中分开,再抱紧,两个男人骂着脏话,把烟蒂扔到地下用力踩瘪。 吭吭哧吃的44路车来了。 电话响了。是猴子。有情况。他语气沉重。 怎么,小鹿? 不,是薄荷。 薄荷突然给他打来电话。她没有找我,却找了我最好的朋友。薄荷在电话里惜字如金,并且支支呜呜。但她给猴子带来一个最确切的消息:她在昆明。她回来了。此前她呆在哪儿呆了多久却讳莫如深。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留给猴子的号码已经改变。怎么,她想见我又怕见我? 猴子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如果你非找她不可,那就再试试。我听得出来,她好象出什么事了。 我仍然站在冰冷荒凉的44路车站台上,夜色越来越浓,城市灯光一片暗淡。我拨了那个陌生的号码,像是一个外地手机。是她,是薄荷接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感觉到自己声音颤抖。不,不是因为寒冷。我甚至热得想把外套脱下来扔掉。 你还好吗,李果? 老样子。 她突然陷入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但我能听到她深长的呼吸,在耳机里的震颤仿佛一把刀子划破夜色。让我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她在我身边发出的梦呓。 喂,说话啊。 还是沉默。 没什么话要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 电话那头有汽车轰鸣。一定在街上。她冷吗? 你说啊。说话。别这样。要不,我来找你,你告诉我地点。在你宿舍?东寺街?还是护国桥? 干吗找我?她终于开口。一辆44路――我猜这一定是末班车吭吭哧吃来了,笨重地扔下两个男人之后,带走最后一个女人,慢慢消失在昏暗的滇池路。车厢里的灯光亮了,又灭了。 我想你。我这么说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没有任何预兆,泪水来得如此汹涌。它顺着我冰冷的脸颊往下淌。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认了。但我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紧紧握住手机,担心遗漏薄荷吐出的每一丝气息,每一个字。 她一声长叹。声音突然哽咽不止。它们像坍塌的冰山猛烈撞击我的耳鼓。我慌了。 别哭,亲爱的,别哭。有什么事,跟我说不行吗?好吗?我们见一面,你在哪儿?告诉我。 她一直在哭。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无遮无拦,那么无所顾忌。我从没见她这么哭过。相处快半年,这是薄荷的第一次。她的声音通过手机切割着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就快被她撕碎了,被她抛进冰冷的空中,随风飘散。 我看了1个星期前的《楚天晚报》,就是你到了武汉之后,在找我的那篇情感故事。我看了,李果,你真的来找我了?你干吗要来? 我沉默。任泪水悄悄流淌。 你不想见我?我说。尽量平息自己。不想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还记得我? 你在哪儿? 她一直在哭。抽泣声让我虚弱得几乎崩溃。快告诉我啊,你在哪儿?我大声吼叫起来。 创库。你来吧,我在门口等你。 我立即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创库。它离44路车站并不远。寒风中创库的霓虹恹恹欲睡,门口那几个消夜摊已经消失不见,四周空空荡荡。我跳下车后到处寻找。没有。薄荷不在。 我站在门口。越来越冷。空中开始飘散着似雨似雪的东西。行人呵出的白气拖得很长。我试图从左右前后的行人中间找到可能出现的薄荷。不,没有。曾经有一个穿牛仔衣的身材修长的女孩走近,她那么像薄荷。我差点喊出来。但是她双手抄在衣兜里,走近了才发现是个短发。不,这不是薄荷。甚至还有一个穿长裙的漂亮女孩,曲卷的长发在寒风中飘摆,她低着头,抱着两手。我凑近时把她吓了一跳,眼中喷射出怒火。 薄荷没来。电话关机了。 我在创库走了一圈,搜遍了所有酒吧。 大约等到凌晨一点。西坝路口变得越来越空旷。我已经感觉不到昆明初冬的刺骨寒冷,我在麻木和空白之中仰望天空,乌云密布,被染红的云层一角仿佛预示着暴雨将至,城市模糊坚硬的轮廓无限蔓延。薄荷在哪里?在这个熟悉城市的哪个酒吧?哪个迪厅?哪个房间?我走向街角唯一一个还没有打烊的杂货店,店老板是个50上下的男人。他在看一只袖珍的黑白电视。 给我一颗薄荷糖。我说。 他用他粗短的手指从糖果罐里取出一粒,它被绿色的糖纸包裹着。我轻轻打开。他看得目不转睛。这时他脚边窄窄的钢丝床上一个突起物突然动弹起来。一个女人从被窝里伸出头向外张望。这是他的女人,看样子很老。 几点? 一点一刻。男人说。 冷吗? 你睡吧。 他紧盯电视。 薄荷糖在口腔中融化的速度非常缓慢,它刺激着我的味蕾,让我既清爽又窒息,仿佛被寒风突然扼住喉咙。 你们晚上睡哪儿?我在昏黄的灯光里仰起脸问他。 男人指指店铺里这张唯一的钢丝床。这里。你说除了这里还有哪里? 够睡吗? 男人不耐烦地看看我。冷漠地转过头。 我在他店门口站了站。该回家了。我对自己说。该滚回我白马的家里去了,那里有一张大大的床,却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我谢了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谢。而他仍然专注于看他小小的黑白电视。出租车已经非常稀少,大约十分钟后终于拦下一辆。 夜里我醒了无数次,因为不能确定薄荷是否会再打电话过来,或者给我发条短信。再就是自己不知不觉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不停地按着重拨健――但是,始终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大约凌晨4点,我再也睡不着,内心仿佛被抽空,被腐蚀,不知道黎明何时来临,不知道天亮之后如何打发新的一天,不知道我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身边的一切,无论熟悉的也好,陌生的也罢,不知道薄荷现在是否已经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沉沉入睡,不知道她冰冷的心里是否划过李果一丝一毫的身影,涌起过一丝一毫的牵挂……哪怕,那样的念头快如闪电。 电话终于响了。声音尖锐地刺破黑暗。我的心被它揪扯着抛向空中。我顺手抓过电话。名字显示不是薄荷。是王娜。 睡了?她的声音瑟瑟发抖。耳机里有大风的声音。是的,很大的风,它撞击着我的窗户玻璃,发出刺耳的卡嗒声。下雨了。 我猛然惊醒。王娜,你在……海埂? 她的声音细弱游丝。除了海埂,我还能在哪儿?我一直在等你。 天啊。我跳下床,紧握手机。对不起。我说。等我,我马上来。 算了。我就看你睡了没。我可以打车走。你不用来了,真的。别来了。明天联系吧。 没等我解释或说明什么。她把电话挂了。 我呆站在卧室中间。站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暗中间。巨大的风声和雨声猛烈敲打我的窗口,敲打着我虚弱的神经。有一瞬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站在哪里,现在是黑夜还是黎明。窗外虚黄的路灯冰冷苍白地穿过雨水投射进来,它让我能清楚看到自己的身体。我赤裸着,感觉不到冷。不知过了多久,我重新回到床上。雨停了。雨水轻盈的滴答声每隔3秒敲响一次,它滴打在我屋子上方的铝皮挡板上,清脆得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某个遥远的他乡唤回。 我连续不断给王娜电话,但她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头脑里显现出各种猜测:她生病了,在经历整整一夜海埂的寒风苦雨之后,她一定高烧不止,在家里――不,很可能不在家,在某个朋友处,或者干脆是一个小旅馆里,被并不整洁的被子紧紧包裹,瑟瑟发抖。李果,你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沉重的自责让我暂时忘了薄荷,疯狂希望立即见到王娜。 每隔三分钟,给她一个电话。 整整一天我丧魂落魄。白天硬撑着前往团省委做了一个关于青年志愿者的采访,仍然坚持给王娜电话。始终关机。下午没回报社,我在西坝路一带闲游滥荡,延金碧路一直走到金马碧鸡坊,站在空荡荡的金碧广场上虚弱地喘息,等待,停留。我感觉不到饿,更痛恨向自己的身体妥协什么。随后在一个花台前席地而坐,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 发呆,被掏空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我甚至连打电话倾诉的欲望都没有。身体空空荡荡的感觉让人绝望,似乎要从梦魇中挣扎醒来却窒息得没办法挪动胳臂和腿脚。如果需要勇气,现在王娜的突然来电一定会像一剂强心针拯救我于水火。可是我屡屡被抛进仿佛与周围世界完全隔绝的虚空。对,没办法苏醒,被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笼子里往湖水中下沉,下沉。来来往往的人群杂乱不堪,穿着长裙的漂亮女孩匆匆划过,一些快乐无比的小子在广场上没头没脑地疯跑,身后酒吧门口的侍应生站得笔直,放风筝的老人告诉周围的人他的风筝高得不能再高了。空气里弥散着隔夜雨水的气息。今天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 还是关机。她会发生什么意外吗?各种乱糟糟的念头让我开始紧张。我给何净打去电话,问她有没有王娜其他联系方式。何净说没有。学校呢?生物系?同学总有知道她电话的吧?哪怕家里住址?何净有些吃惊:李果,别告诉我你爱上这个大美女了! 没有。我固执地反驳。肯定没有。我担心她。 大约5点钟,王娜的电话总算通了。 你没事吧。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没事。睡了一觉,一直到现在。感觉超好,恢复过来了。哈哈,李果,好晴朗的天。现在几点? 我抬腕看表。5点10分。 一起吃晚饭吧。 求之不得。你在哪儿? 一家小旅馆,就在你白马住处附近。 干吗不回家? 凌晨4点怎么回家? ……你至少可以来我那儿。 短暂的沉默。她突然笑了。别废话了,你在哪儿,过来?或者,我来接你?车还在。 我来吧。告诉我地址。 在棕树营小区一个小小的私人旅馆里,见到王娜的感觉仿佛劫后余生。她慵懒地倚在门口,长发垂落,穿一件松垮的粉色t恤。她笑了,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你故意水我(注:水为昆明话,放鸽子、失约之意)? 没有。发生了一点情况。我说。不敢直视王娜。我走进来站着,房间很小,是个单人间。薄荷回来了,突然约我见面――我知道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还是忍不住要说。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王娜突然放声大笑。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认为我会吃醋?没事的。我只是没料到你这个家伙居然会水一个大美女!而且居然没有一个电话。 我也没料到是这样。 见到她了? 没有。像你一样,等。当然,我没你等得那么久。 王娜走进卫生间刷牙洗脸。我帮她把随身东西收进她那只硕大无朋的白色旅行包。东西并不多,无非是女孩特用的梳妆盒、纸巾之类。我听见她关上卫生间的门,撒尿声清晰可闻。我看看窗外蓝天,无端地笑了笑。 你应该等下去。说不定她会赴约。她出来了,把长发扎成漂亮的马尾,露出漂亮的耳垂和细长的漂亮锁骨。 我了解她,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大概是,她又在哪个慢摇吧喝翻了。我长叹一声,内心仍然有沉重得揪心的东西。像块石头,重重压在那里。 她在昆明就好办多了,你会见到她的。放心吧,迟早的事情。王娜,这个几乎等了我一夜的女孩现在居然在安慰我。 我用力点头。出门下楼之后我执意要为她结帐,60元,不算贵。她无奈地站到一边,表示晚饭她非请不可。 这顿饭是在文化巷的锅子楼吃的,水煮肉片、糖醋排骨、干背洋芋丝和豆尖豆腐汤。很爽口。我们在文林街散步,一直延先生坡走到翠湖边,再走回来,一路上聊先锋戏剧、小说,最近爆发的禽流感。文林街的路灯终于全部亮起来,水银色灯光轻柔如水,整条街变得柔软静谧。王娜突然开始蹦蹦跳跳,像个男孩子。 我觉得我们像私奔了――不用工作,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倒是一直有点私奔情结,比如跟一个自己一见钟情的男人突然私奔,跑得远远的,天涯海角。 好想法。万一那人是个穷光蛋呢? 哪怕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杀人犯,只要真正爱过又何妨?这点,你一定感同身受。 可是如果两个人注定不合适,就太麻烦了。 李果老师,她突然故做镇静。能不能告诉我,薄荷跟别的人私奔之后,你怎么解决自己的性问题? 她问得太突然,我有点窘。男人有自己的方式,自己解决。 你以为我会相信? 干吗不信? 这么说,你至少和薄荷在性方面太和谐。以至于你固执地以为那是爱情,或者说,身体在前,爱情在后。你觉得迟早会真正相爱。现在还是那样的想法? 至少我觉得先有性后有爱没什么不对。很多人都这样。上了床,反而能顺利找到爱情。 不是正确不正确的问题。我问的是,你的态度没有改变? 不。有改变。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可问题是改变在哪儿?我说不上来。是距离薄荷太远――已经越来越远,恍如隔世了吗?曾经的性爱已经被时间之河冲刷得全无棱角、索然无味?那么,我还在怀念薄荷什么? 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的。有时候你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王娜突然在一盏路灯下站定,抱着两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在审视,更像是研究。我突然觉得她难以琢磨。 走吧,请我看一场电影。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人头攒动的新建设电影院。 这是班达拉斯和泽塔琼斯再度携手的〈佐罗传奇〉。剧情还算紧凑,但是有一刻王娜似乎又困了,在光线幽暗的电影院里向我的肩头靠了靠。我没动。大约30秒之后,她重新挺直身体坐好,压低声音对我说:不好意思。她笑容灿烂。 用不着道歉。我说。 回到报社重新开始工作之后我在淡忘薄荷回到昆明的事实。她只要仍在昆明反倒让我放心不少。我变得渐渐坦然,但只要手机铃声尖锐响起我都会激动得浑身颤抖并默念着薄荷的名字,希望手机显示屏上出现我熟悉的号码。她再次消失了,关机,始终关机。她让人精疲力竭。这个电话的铃声再次让充满期待。但我绝没料到是王重。他从报社打听到我电话,约我在翠湖大门口见一面。 怎么了?关于小菲?我隐约预感到小菲在遥远的北京出事了。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 见面再说。他一声长叹。我准备挂电话时他突然哭了出来,声音像刀锋割过布匹的撕裂声。接着是断断续续的抽泣,继而转为号啕大哭,哭声猛烈敲打着我的耳鼓。一定出大事了。 我赶到翠湖正门时他已经等在那里。很长时间不见,王重消瘦而憔悴,眼圈发黑,眼眶虚肿,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看我的目光恍恍惚惚。但他显然已经从刚才的悲痛里清醒。他看着我,说话时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小菲死了。 我站在他跟前。你说什么? 小菲死了。谋杀。 我的心脏猛烈抽搐。一瞬间觉得我和王重都站在某个虚无的原点,四周一片荒芜。一片空白。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在王重身后,今年冬天赶来过冬的首批红嘴鸥如漫天大雪在翠湖上空盘旋飞舞。 王重突然走近我,虚弱得摇摇欲坠。我伸手扶住他。他泪流满面。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现在才知道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李果,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应该去死! 远在北京的小菲被人发现死在一家廉价的地下旅馆里,下身赤裸,遭到过性侵犯。警察从她身份证上找出了所有关于她的线索。而凶手很快就被绳之以法――是老丁。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而王重交给我的一封信却完全破解了这个谜――小菲已经在寒冷的北京空气中嗅出了死亡的气息,因此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一封似乎预测未来、甘心认命的信。她知道这可能是劫数,既然她已经逃到北京,她还能逃到哪里? 老丁在11月11日这天登上从昆明飞往北京的航班,他在北京电影学院门外给小菲打了电话。这天的北京普遍降温,料峭的寒风预示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快降落。老丁在电话里对小菲说,我想你,非常想。不能出来见见面吗?小菲格外惊讶,绝对没有料到这个男人一路追到了北京。但他恳求的语气让她无法拒绝。在等候她的1个多小时里,他在北广后门外的音像小店里淘了几张好碟,《厨师、大盗和他的情人》、《理发师和他的情人》、《九歌》、《老男孩》和《枕边禁书》,两部格林纳威的具有变态气质、实验戏剧色彩浓厚的文艺片,一部小成本法国电影,一部颇为大胆的英国实验电影,一部韩国悬疑片。死亡,是它们的共同主题。老丁一时找不到放碟的地方,他甚至没有带一只大一点的旅行包。他把它们塞在风衣的内兜里。 小菲的到来使他心情愉悦。他们在附近一家川菜馆吃了饭,北京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小菲一直在叹息。你干吗来找我?她说。她一直在强调,她和他不可能了。她已经打算放弃王重。干吗你们都不能让我清净清净呢? 老丁看着她默不作声。 我渴望全新的生活,不受打搅,远离昆明。我靠,这点要求过分吗? 老丁摇头。 你什么时候回昆明? 不一定。老丁说。 妈的。小菲仰天长叹。她流泪了。用两只手紧紧捂住脸。老丁绕过饭桌并肩坐下,试图安慰她。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小菲说。但她迅速停止哭泣。表情异常冷漠。 我爱你。老丁说这话时浑身颤抖。他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那个断掉的右手中指突兀地竖在半空。他在提醒她。 他们默默从餐馆里出来,默默望回走。 能陪陪我?我就住前面一个小旅馆,很近。200米。在距离一个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老丁率先打破沉默。他表情阴郁,目光投向远处。北京的冬天寒风刺骨。如果有个地方,一个有暖气的地方呆着,多好。 不行。小菲斩钉截铁。冷漠中流露出厌恶。她不想再给这个男人任何机会。即使联想到他的虚肿的身体都让她感到恶心。 我求你了!他说。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那么老远跑过来,只想见你一面。只想……最后一次,好吗?最后跟我做一次。 他赤裸裸的表达让她惊讶。他站在北京寒冷的夜色中,目光突然明亮,仿佛从遥远的地底射出来,要把小菲彻底照亮,照得一片通透。其中有过去生活的影子。在他欲望膨胀至极的瞬间,在他非要她不可是刹那,他始终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她,甚至哀求她。 不行。真的不行。你难道不明白?我不想。小菲一声长叹。一个女人一旦拒绝一个男人之后,从前性爱的微暗之火将彻底熄灭。这个男人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她只有厌恶,无穷无尽的厌恶。她恨不能他像条狗那样落荒而逃。那么,再给他更狠点的刺激? 你走吧,回昆明。我不想见到你,永远不想。我一个人的生活非常好。不想有什么改变。至少现在不想。她转过身,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大街,呼啸而过的汽车携带着深冬的寒气冲向城市腹地。你怎么是这么个男人呢? 怎么样的男人? 死缠烂打,无聊,无趣,恬不知耻。操!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他反而笑了。我还是希望你能陪陪我。我给你带了礼物。就呆一会。不做就不做吧,我今晚找个妓女好了。行吗?我把礼物给你。 我不要!她觉得恶心至极――这个男人居然用妓女来刺激她。 很简单。就是从昆明带来的送给你的咸菜。北京买不到。你喜欢吃的卤腐。我专门从七甸给你买的。求你了。小菲,看在我那么老远过来的份上,看在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1年多的份上。给你送点咸菜来也有错吗? 他太了解她。了解她所有的弱点、喜好、厌烦和容易妥协的秉性。他看着她,看着他最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这么爱一个女人了。 沉默像浮在黑暗海面的冰山。它漂移着,在某个点上停住不动。 好吧。小菲一声 第九章 我准备抽空去看看她。今天,或者明天。他说。 看起来他心情不错。有时候就是迈出这么一步。就一步。他说。随后他问我工作问题,我说得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他拍拍我,没钱你说话。我给你凑给两三千先用着。我点头。然后告诉他,我和薄荷见面了。 他有些惊讶。还是见了? 见了。 你他妈的真没骨气。 难道不见? 她都把你当个废物,说扔就扔,你还见她干嘛? 就像你和小鹿,真要复婚了,你说得清楚? 猴子一声长叹。我有点瞧不起你了。 我早瞧不起自己了。 这条短信非常陌生,把我从周末午休中惊醒。在梦境中,我和猴子、小鹿还有他们刚刚出生的女儿开一辆豪华的黑色跑车前往某个鲜花浪漫的地方,细碎的阳光从林荫之间播撒下来,我们像孩子那样咧着嘴哈哈大笑,比他们的女儿笑得还要欢畅。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笑,而且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拘无束,仅仅因为漂亮的风景和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但这的确是最近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清新,明亮,灿烂,像一个什么广告的镜头,让人记忆深刻。短信局促的尖叫把我彻底拉出来。 如果你给我一点勇气,我可以把过去的我找回来。 我回复:你是? 如果你对我失去所有信心,我觉得我完了。但,我是罪有应得。 薄荷? 漫长的沉默。一定是她,薄荷。 怎么了,薄荷?我在考虑,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回走。你得给我时间,毕竟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能理解我。 薄荷没有回复。下午我顺着铁路往前走。铁路顺应了你对生活的所有想法,漫长,没有尽头,表面的寒冷反光仿佛凝结起来。铁路两边是低矮的外地人搭建居住的棚屋,他们不时走出来,在铁路两边搭火生炉,青烟在空中弥散,他们的孩子穿着通洞的球鞋沿着铁路快乐地飞奔,手里握着树枝或者廉价的玩具。这里似乎已经远离城市,我置身在一个陌生的乡下?但没有解脱感,远远没有。还不会有。 在接近东站时终于接到薄荷的回复:我看不到生活的意义。李果,你能看到吗? 我答:看不到也得尽量往前。就像无限延伸的铁路。它总会通向你希望达到的终点。 交流又断了。5分钟后我直接拨打这个陌生电话。没人接听。几分钟后再打,关机了。我认为我在自欺欺人。自己都没办法相信的事情,却试图让一个女人相信。太无聊了。傍晚我再次拨打薄荷电话。我突然想见见她。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但是我觉得仍然在思念,在牵挂。哪怕她现在已经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80版女孩的见异思迁和漫无目的在伤害她?可我又怎么知道我的选择是对的?凭什么认定自己就没有犹疑和退缩?只不过它来得稍晚些。70版的难道就不功利?如果是错的,我坚持的理由与意义何在? 看书,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把一张《发条橙》塞进碟机却同样看不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仿佛空气本身一样轻飘飘的。没有意义,没有过程,没有终点,没有必要。我像张虚无的壳,被放逐在虚无的时间之上,所有经历过的爱情、性都在幻化成模糊的背景,最终坍塌为一个巨大的黑洞,我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我现在突然明白海明威自杀的原因了:在无法逃离的时间黑洞中,失重的灵魂找不到栖居之所,茫然的飘荡和无意义的回首顾盼只会使生命本身变得更加无聊、琐碎和难堪。一个雄性激素如此发达的男人,一个曾经让众多女人神魂颠倒的男人,如果无法抵挡时间的无聊和重压,除了举起猎枪轰掉自己的脑到,他还能做些什么?他在用他最后一点对生活的奢望完成一次突围表演,一次超高难度的行为艺术。 薄荷关机。我不断给她发去短信: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今天怎么过的?记得几个月前的这个时间……诸如此类。薄荷没有音信、不回短信反而让我的思念水落石出。我开始坐立不安。天黑时我只有选择出门,沿着仿佛被冰冻的丹霞路笔直向北,车灯不断把眼睛刺痛。在棕树营附近我停下了。被一股久违的激情敲打并推动―――我决定去见薄荷。对,找到她。 我几乎是飞一般扑向驶近我的第一辆出租车。江东花园。我告诉司机。请快开快一点。 到了薄荷所在的大院门口,我只能向守门保安描述薄荷长相以此询问她住在那栋楼。这里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所有淡黄色楼房一模一样,那些温暖窗口透出的黄色灯光闪耀着诱人的欲望色彩。薄荷。这个名字在我心底敲打,开始时节拍规律,随后就变成一种疯狂的毫无节制的抽动。这个保安叫来了另一个保安,他们仔细回忆,商量,最后其中一个不太肯定地告诉我,可能是e座2单元301.试试吧。你试试。实在不行,你只有每道门都敲打一遍了。他咧嘴笑笑。 我谢了他们,按照他们的指引找到花园深处的e座。2单元,上楼。301.敲门。 没有回声。我用力。最后几乎在砸门。有人吗?有没有人? 大约1分钟之后门终于打开。是薄荷。她那张通红的脸与迷离的目光告诉我她喝醉了。你是谁?她确认着。一股浓烈的洋酒气息在楼道半空弥漫。 是我。 她仔细辨认。弯下腰。摇摇晃晃几乎摔倒。我赶紧拉开门搀住她。李果?她说。 是我。你喝多了。 可能,喝多了。我在屋里放着音乐。妈的,根本听不到敲门。她顺势揽住我。那种熟悉的香甜气息让我激动得浑身抽搐。 喝那么多干嘛? 不想出门。我靠,不喝酒听音乐还能干点什么?总不能像你们男人一样找个鸡来搞一下。我上哪里找个男人来搞一下? 真喝多了!吐出来好些。 我把薄荷搀进卫生间,随后把客厅里刚刚被她拧小的满摇音响关掉。回到卫生间,她倚在墙壁上。我把马桶垫圈拉上去,并从角落里找来一只塑料小凳。她像只口袋重重顿上去,俯身面对马桶。 吐吧,快吐。我命令她。 她听话地吐了。一股脑把喝进去的酒以及不知什么时候吃进去的食物完全吐了出来。我用力拍打她后背。她吐得非常大声,猛烈、夸张地呕吐。拼命呕吐。把所有脏东西吐出来。整个卫生间弥漫着浓重的酒臭。她很快直起腰,水,她说,妈的,你站这里干嘛,我要水。 漱了口的薄荷瘫软地坐倒在卫生间冰凉的地板上不愿起来。随后我才发现地板上有不少没有清除的积水和她刚刚吐出的污物。她的蓝色睡衣的衣角完全摊开被积水打湿,被她吐出的东西一点点搞脏。她尽量向后靠在墙壁上的瞬间,睡衣突然敞开了,露出她小巧坚硬的乳房――它们已经让我完全陌生了。随后我才发现睡衣下面的她一丝不挂。淡淡的阴毛在睡衣褶皱中若隐若现,两条漂亮挺拔的腿来回晃动着。 起来,快起来,上床。 别管我。她说。请你别管我。我在这里呆会,一小会。她努力对我笑笑,仿佛示意她根本没醉,并且对刚才的呕吐感到不好意思。 来吧,这里凉,太凉了。我努力搀扶她,把她往上拽。可是薄荷执意呆在原地的身体实在太沉了。沉重得超乎想象。 妈的,叫你别管我。我坐会就好。她抬起右手,遮住脸。 我试了几次仍然不能让她站起来。我已经浑身是汗。好吧,先把她吐出的脏东西收拾掉。我从门后找到扫帚。旁边有盆,我装了清水,小心地把她身边的污物冲向地漏并用扫帚清扫过去。 薄荷突然开始唱歌。我一时无法判断是莫文尉还是刘若英或是别的什么流行歌手的伤感情歌。唱了几句她闭口了。转头看着我,李果,你不想干我吗?现在,就现在。不想?她的目光朦胧迷离。 你醉了。我说。 没有。来吧,现在。 不行。你真的醉了。我不跟醉鬼上床。 你嫌弃我。我知道我没救了,真的没救了。你来找我干嘛?我靠,你真他妈贱,贱! 我没吭声。把扫帚放回门后,又找到拖把把水迹擦干。然后我拉她起来,用力拉。可她拼命抵抗,身体拼命下坠。放开我。她说。我就呆这里,我喜欢呆这里。这是我家,妈的,你这个贱人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强迫我做这做那吗?我靠! 上床吧,听话。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那哪里是我呆的地方?白马?你不要我了。没有人要我了。你说我该呆在哪里? 我努力拽她起来,她用力打我,扇我耳光。我一声不吭,把她扛起来走向另一个房间――我猜那里是卧室。果然,一张很大的床,床单雪白。我把她脏湿的睡衣用力剥下来,把赤身裸体的薄荷用力扔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给她盖好。 贱人,贱人,我用得着你管吗? 睡吧,乖乖睡。我坐在床脚。薄荷在被子下面急促喘息。我又给她倒了杯水,拉开被子让她喝。她没有拒绝,抓过杯子一饮而尽。我重新盖好她。她不再说话,呼吸逐渐平息。接着抓起被子捂住脑袋。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被子下面空洞地传过来,你走吧。 我没动。 屋子里安静得令人窒息。楼下遒寂无声,就连汽车经过的声响或行人说话走路的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薄荷的呼吸,微微急促,但逐渐平稳的呼吸。大约五分钟之后我起身往外走,在拉开房门走进楼道之前,我猛然听到薄荷的啜泣声从深处的卧室里传出来。声音很低,但是清晰得像那束黄玫瑰浓艳欲滴的扑面而来的样子。房间里立即弥漫着这个声音。它隐忍而小心,轻轻地寻找越来越大的空间容纳它,最终插进每一寸冰冷黑暗的空气之中。 走廊的灯亮了。 我走出来,回身把门轻轻带上。清脆的喀嗒声在我身体里狠狠一击。我和薄荷,仿佛各自已经在千里之外。一瞬间我难过得想哭出来。保重,薄荷。我对着厚实的紫黑色木门默默地说。 独自一人面对时间的冗长并非没有好处。两天来我开始着手写一部中篇小说,讲述一个男人怎么残杀四个女人。这是一个悬念故事。开头写得一点不顺利,但3000字之后感觉越来越好。第一具女人碎尸是在昆明北站发现的,“我”是个记者,奉命参与到这个案件的追踪报道之中。但当“我”的第一篇报道见报之后,昆明南站又发现第二具没有头颅的女人尸体……故事的构思是,接下来应该在东站又发现一具女尸,当西站即将出现第四具女尸时,敏锐的警察和“我”一道冲向西站……明眼人知道我在模仿博尔赫斯的《死亡与指南针》,但,这是多么迷人的故事。只有极度血腥和微秒的细节设置才能让我真正静下心来。 大约第四天,故事进行到第二具女尸被发现。女人的头颅被一个下夜班的女工在垃圾箱里撞见。她吓得丧魂落魄。随后警察在不远处发现了女人的一只断掉的胳膊。躯干部分是在50米开外一个窨井内发现的,当时井盖打开着扔到一边,仿佛在向警察宣战,窨井下面,他们找到了裸露的被塑料薄膜紧紧包裹的一段躯体…… 黄昏时突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但不是,很有节奏的三下。接着又是更重些的三下。 谁?我站在过道里大声询问。这古怪的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离开电脑,离开阴谋和凶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是李果家? 被门隔离掉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 你是谁? 我是薄荷的朋友。 我开了门。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小子站在门外。头发染成金黄色,带一个耳环,短短的甲克下面是一条过于宽大的蓝色牛仔裤,一双滑板平底鞋。他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缩着肩膀。他很瘦,像是刚刚喝过酒,目光恍惚漂浮。 不好意思。是薄荷告诉我你的地址。她想见见你。一个晚上在念你的名字。 你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他顶多15、6岁的样子。一个90版男孩? 我们在top-one,新开张的,新迎店。我们一起去捧场。薄荷喝多了。她一晚上念叨你。我认为你该去见见她。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呢?他望着我,飘忽的眼神中充满挑衅。故意昂着头。 走吧,你带我过去看看。 他低下头,一声不响往外走。我穿上外套紧跟出来。在出租车上,他目光望向车窗外面灯光迷离的街道。你不喜欢她? 她曾经是我女朋友。你说我喜不喜欢? 为什么分手? 我突然对这小子充满厌恶。你不该问,私人问题。 她那么好,薄荷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她?他激动起来。转过头盯着我。目光幼稚单纯。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多大? 18.他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我叫她薄荷姐。她是我姐。她对我一直不错。去武汉之前还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买最喜欢的mp3. 可她从来没跟我提到过你。 你们谈恋爱之前我们就认识,在慢摇吧认识的。其实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分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爱她,真的还在乎他,那么,现在她回来了,你应该继续和她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嫌弃过你是个穷光蛋对吧,从来没有觉得跟你同居几个月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对吧?我是说,她跟你谈恋爱是一心一意的。谁不会犯错?再说我也不觉得她做错什么了。你不能重新接受她?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那么复杂?妈的。你们这代人怎么满脑子陈词滥调、稀奇古怪?他一声长叹。出租车已经转入北京路,如水的灯光让人产生在河流中漂浮移动的错觉。 你喜欢薄荷?崇拜她?我说。 他咬咬嘴唇。是。他说。你不觉得她好? 你说说看,她好在哪儿? 讲义气,重感情。她很酷。非常酷,她是慢摇吧里最酷的女人。喝酒、抽烟,不说废话,跳舞的样子堪称完美。妈的,你不懂。 是性感? 算是吧。不,比性感更厉害。就是酷。除了酷,你找不到更好的词形容薄荷。 我沉默下来。听见他一声长叹。今天她念了你一个晚上,拼命喝酒。我们拦不住。你回到她身边吧。不要嫌弃她。如果是我,如果真的爱她,就不要介意她都做过些什么,她需要你。 她只是需要男人。 他不再说话。车子就快到新迎时他突然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不再想搭理一个不知所以的小子。沉默中有警车的尖叫声刺破夜空由远及近。随后才看清楚是一辆白色救护车,从对面北京路延长线上风驰电掣,与我们的出租车擦肩而过。 新迎top-one慢摇吧装修时尚另类。但我们抵达时分明感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很多人聚集在门口,他们大多是17、8岁模样的男孩女孩。不少穿着性感的女孩漂亮得无以复加。大约10个保安聚集在这里。从男孩女孩们沉默的表情来看,准是出事了。仍然可以清楚听到慢摇吧内没有停歇的强劲节拍。我的脚底能感受到它的震撼。 这个18岁的小家伙率先冲进人群询问出了什么事。随后,他猛地往店里冲。我只好跟着他往里跑。但他很快返身回来。因为他身后一个熟人――一个20岁上下的小子或许告诉了他最确切的消息。他向我走过来,拉着我走到门外。而外面那些年轻人争重新涌入吧里。 我们来的时候看见的那辆救护车,你记得吗?他呼吸急促。 怎么? 他们拉走了薄荷。她嗑药嗑多了,摇头丸。 我们立即跳上一辆出租车去红会医院。快一点,快!一个年轻人也跳进车里。他们几乎在对司机吼叫。 大约20分钟后我们抵达红会医院。我们四处询问被抢救的病人在哪里。急救室在一栋治疗大楼的最深处。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里,我似乎再也无力往前走。来苏的气味让人混沌一片。我无法想象这一切。一个曾经是我女友的女人,现在就躺在一片冰冷的白色之中。 床上的女人是她。医生乱作一团,我们只能透过人群缝隙看到薄荷苍白的脸。她蜷缩在那里,听候处置,等待结果。 我退回到走廊上,在长凳上坐下。脑海一片空白。 两个男孩试图挤进抢救室,但被一个医生喝退,一起出来的还有其他人,其他我从来不认识的薄荷的朋友们。不,我勉强辨认出一张面孔。马娅。薄荷的室友。她似乎在瑟瑟发抖,在寒冷的冬天里穿一件薄薄的绿色毛衣。她叫我起来,我们一起走到走廊外面。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她嗨过头了,医生说非常非常危险。我们不知道怎么弄成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没看见她吃了多少。我们从前从来不沾这些东西。今天天知道是怎么了。马娅哭出声来,用夹住香烟的右手手背擦拭着泪水。我害怕。李果,我他妈的真的害怕。她怕冷似地抖动着,抱紧自己。我拍拍她的肩,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没事。会没事的。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吵闹声,哭喊声。是那个18岁小子。我看见他在用额头猛烈撞墙。他哭得很响,但之间有长长的间隙,随后声音猛烈迸发出来,充斥着整个苍白冰冷的世界。医生们从他身边走过,从我身边经过。我拽住其中一个。怎么样,救过来了? 没救了。他说。发现得太晚了。 我走进抢救室。几个护士在给薄荷做着什么,最后要把白色被单拉起来蒙住她。我说,你们能不能等一等。她的家长还没有来。她们告诉我,我们先把她放进太平间。她家里人来了,请通知医院。我请她们用不着那么着急。至少得让她的朋友们再看看她。她们同意了,从抢救室里退出来,站在走道上等候。 我看见薄荷的脸苍白如纸。眼睛紧紧闭着。嘴唇却依然鲜红,是口红?我走上去,把她额角一丝刘海撩到耳后去。她的脸像夜晚一样冰冷。我看着她。我这是第一次那么久、那么认真地看她熟睡的样子。她像个婴儿。我缓缓俯下身,凑近她的耳朵,亲爱的,你睡了吗?我说。她没有回答。她再也无法回答。 我走出来,站在走道里,拨通了薄荷家里的电话。 一夜没睡。薄荷父母要把薄荷带回宜良。凌晨5点,天空墨染般漆黑。他们拒绝任何人再为薄荷做些什么,哪怕只是简单的想到宜良去帮帮忙的打算。薄荷母亲哭得一塌糊涂,几次在医院里昏死过去。但随后的一切变得那么井然有序,他们沉默着把车开过来,在护士的帮助下把薄荷高高抬起来,有些摇晃地、跌跌撞撞地送进车厢。薄荷母亲始终对我视若无睹,或者说,因为过于悲痛而忘记了周围所有人的存在。 薄荷父亲,一个沉默、自以为是的男人在上车前把我拉到一边。你们发生了什么?他说。 我摇头。我一个字都不想说。他转身离开。 清晨的昆明实在太冷了。天空微微泛出微白的光亮。我不知道怎么回白马,或者到任何一个地方。马娅还在,两个小子还在。谁都不说话。我们仍然坐在医院走廊上。沉默像铁块一样令人窒息。 还是马娅第一个站起来。走吧,我们回家吧。 两个小子毫无反应。他们彼此紧紧挨着,仿佛蜷缩在长椅上以便取暖。他们紧闭双眼,那个18岁小子紧锁眉头,头贴在墙壁上,模样绝望而孤独。我站起来拍拍他。他还是一动不动。走吧。我说。 我看见他在流泪。泪水从眼角溢出来,从他略显苍白的唇边滑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娅往外走,我跟出来。在医院大门口,卖烧饵块的小摊已经点亮炭火,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她站在炭火边上再次哭出声来,似乎那里灼热的炭火再次把记忆唤醒了。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大声,把老头吓坏了,他呆呆看着她,手里煽动炭火的一把塑料扇子停下来。我走过,。拉拉她的手。马娅转过来紧紧抱住我,她仍然在颤抖,泪水的气息渗进我的衣领。一片冰冷。 没事吧。你们没事吧?老头说。他身体周围腾起一阵烟雾。他继续煽动,炭火再次变得鲜红炽烈。 我摇头。我听见马娅在低低地抱怨。我没有看好她。是我没有看好她。 随后我们分开,站在温暖的炭火前面,天色大亮。门口青年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他们把黑夜的气息逐渐吹散。太阳已经出来,雾气包裹下的昆明一片忙乱。阳光过于微弱,它无法把深冬刺骨的寒气立即赶走。似乎昨夜经历的事情只是一个梦。漫长的、琐碎的、无聊的梦。 一个朋友带来的摇头丸。我没要。有几个人吃了。然后我们喝芝华士。她心情很糟糕。她一直在抱怨,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思。就是这样。李果,她知道你恨她。她念了你一个晚上。 走吧,马娅,我们回家吧。 我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让她先上车。马娅神思恍惚,最终乖乖坐上去。东寺街。我对司机说。马娅没跟我挥手道别。 我想走回去。我要看看这个城市最初的面孔。我的确这么干的,从青年路走到人民路,右转,笔直向前。阳光从我身后倾泻下来,整个城市变得通透明亮。我越过小西门,经过云南电视台。在昆明大学路口遇到被人驱逐的疯子,在西园路口看到两个男人在吵架并准备动手。丹霞路最终呈现出来。像女人的手指一样纤细苍白。它引领着我走向住处,走向繁忙杂乱的白马小区。我已经穿越了大半个城市。问题是,终点就在那里。 我昏睡了两天。每天吃很少的有限的东西,甚至把冰箱里几乎过期的香肠也找出来吃掉了。手机不声不响。很好,没有人打搅,也不想搅扰别人。 第三天夜里我拨通了那个交友俱乐部电话。把你们最漂亮的女人给我送过来吧。白马小区,东区,40栋,1单元,201.晚上10点,一个节制的敲门声响起来。她出现了,一个瘦小的妓女,长相一般。屁股也很小。对这样的女人我只想让她转身滚开。但她已经进来了,站在门口,很熟络地打着招呼。嗨,帅哥,厕所在哪儿? 我们进卧室,脱光,然后性交。 不到3分钟我就射了。没有任何快感。一片麻木。走吧,你快走吧。我把钱和那只用过的避孕套扔在地下。她捡起钱,说,不用这样吧帅哥,我不是狗。 滚。我说。 12点10分。12点20分。12点30.时间变得如此可怕。以至于在1点5分再次响起敲门声时我居然以为又是幻听。但不是。节奏似曾相识。我赤身裸体走去开门。18岁小子倚在门边,满嘴酒气,低着那只染成黄色的头颅,一声不吭。一只手藏在身后。 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将一把不算太锋利的水果刀轻巧地送进我的小腹。 是你害死薄荷的。这是我对你们这些烂男人、自以为专一的杂种的警告!他说完之后跌跌撞撞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我倒在地上。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丑陋。果然,当我爬到不足两米的对面并用尽气力拍打防盗门之后,给我开门的女邻居发出了嫌恶的尖叫。接着,我像融化般丧失了所有知觉。 大概在一个短暂的梦里出现了薄荷,大概在我心底的薄荷就应该是做个样子的:她站在一个绿色坡地的高处,松涛阵阵,到处清香弥漫,阳光照亮了每一个叶片,草地像天空一样辽阔无边。穿一条白色长裙的她在 第十章 一个月之后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一切还是老样子。几封求职信的回函安静地躺在门底下,其中几封居然是查无地址的退信。一家女性杂志让我带上作品去面试。昆明唯一的一家女性杂志。我觉得颇有点讽刺意味。但是对方规定的面试时间早就过期了。在医院里,我早忘了这些琐事。 电话打过去之后得到还算令人欣慰的答复。对方让我明天就过去见个面。随后我给猴子电话,说我安全到家――这一个月来的大多数时候,就是这个家伙在照顾我,但我出院的今天他却必须呆在学校上课。如果没有这个兄弟,我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伤口愈合不错,那把刀在我肠子上捅了个窟窿,幸好不是胃。生活得继续。 好好休息。别忙着工作,钱拿了?猴子在电话里说。 拿了。我说。在他走之前,他往我枕头下面塞了一个信封,里面有2000块钱,够我过一阵子的。他不宽裕。 那就好。明天吧,明天我过来看看你? 你忙你的。我想走走。妈的,在病床上憋太久了。 放下电话。我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自己。李果长胖不少,奇怪,一个肠子多了一个补丁的30岁男人居然还能长胖。其间爸妈打过电话来,我搪塞敷衍说我出差了,不在昆明。他们在遥远的澳大利亚一切都好。老妈问我要不要过去跟他们团聚,你都30了,没家没业,还好意思呆在昆明?像什么话!过来吧,我给你物色了一个在我们社区教健美操的华裔教练,身材一流,人也很漂亮。相信你妈的眼光,不会错。先把婚结了。 健美教练?我毫无概念。我告诉她等等再说,如果今年事业上还没有什么起色,我会考虑逃到澳洲去看看硕大的袋鼠。 出门往棕树营方向走时大脑突然陷入空白。猛然在一片短暂的虚无中想起王娜。 整整一个月,她居然没有联系我。 是我把她惹恼了。一定是。恍然记得当初她告诉我第三天必须给她电话,答复她是否要去丽江。对。她说过,我们的约定越来越清晰。但就在约定之前的深夜,我的肠子被一个18岁小子捅了一个窟窿。 我站在昆明艳丽的阳光里,站在丹霞路口给拨打王娜电话。她变来变去的电话果然又变了。空号。我无奈地苦笑。我活该被人遗忘。我留给这个23岁美女的印象大概只有无穷无尽、恬不知耻的欺骗。她在哪儿?昆明还是丽江? 下午猴子还是出现在我门口,手里拎着一瓶红酒和一只烤鸭,随后我电话叫了外卖。我们呆在客厅里,把电视打开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酒精,今天却很想放开了喝个烂醉。 明后天是我生日。猴子说。我们提前庆祝? 猴子从来不过什么狗屁生日,因此虽然从小一起长大,我却始终不知道他生日。我有些惊讶。后天,12月14日。 酒杯被斟满了。我们端起来一饮而尽。随后他给我讲小鹿。我们准备过了年复婚。他说。 那么快? 不快不行。她就快生了,给我女儿取个名字?我喜欢女儿,一定生女儿。 这我得好好想想。 猴子看着我傻笑。似乎已经看见女儿初生的模样。没有什么比当一个父亲更幸福的事情了。灯光铺洒在他瘦瘦的脸上,他得意地把酒喝干。 你当她干爹。 我没吭声,只是微笑。 小鹿现在肚子一定很大了。 奇怪,肚子大的女人在我眼里是很漂亮的。猴子说。我不是说小鹿漂亮,而是说所有怀孕的女人都很漂亮。她们浑身上下散发着女人味,你不觉得? 我不置可否。 这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肯定不是大肚子的样子。你不要笑。我是说她现在的样子奇怪地让我想起我们的初恋。就是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那时候我老爸在她们昆明理工大学门口开了一家杂货铺,我偶尔会溜达过去帮忙。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店里,那天下着雨。她跑到店门口来避雨,顺便买了一盒巧克力夹心饼干。雨下得越来越大,她走不了,就那么背对我站着,实在无聊至极,她就找话跟我说,问我生意好不好,每天能挣多少钱。我一直记得她偶尔回过头打量我的样子,长长的马尾辫,轮廓很漂亮,皮肤很白。奇怪,当时我就想,如果这个女人做我老婆会怎么样?我当时就有这种感觉。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大到她根本没办法走。后来她急了,说还有两节主修课必须赶回去。我借她一把伞,这才知道她是学生,她告诉我她刚上大四,学企业管理。 我给猴子斟酒。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我到厨房去找我和薄荷曾经买回来但一直没有打开过的红酒。我听见他在客厅里把电视换到了中央三套,《同一首歌》之类晚会让他大声跟唱起来。在碗橱底层我找到了那瓶产自红河的红酒。我带着它回到客厅,突然发现猴子一边唱,一边在流泪。 妈的,你怎么了? 猴子没看我,流泪的眼睛紧盯电视。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他妈的人这辈子就是这个鸟样子,你不过是在不停打转,从起点到终点,绕个圈子又回来了。 要是后悔了,就不要复婚。 不是,不是复婚不复婚。我是说,我突然想起我们刚开始恋爱的情景,突然觉得心酸。突然觉得我们好像都在兜圈子,最后兜来兜去,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被改变。你说,这好还是不好? 我摇头。我们继续喝酒。直到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开始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飘向空中。猴子大约是晚上十点走掉的,他告诉我他还得去医院,小鹿今天刚住进去――妈的,你才出来,她就进去了。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女人。医生说她的产期就在这半个月之内。 好好照顾她。我拍拍他的肩膀,突然觉得内疚。我让他照顾了那么久,现在,他又得重新回到医院。 你照顾好自己。把工作安定下来,一切都会好。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的脸在混暗的楼道里再也看不清楚。他执意不让我再送。 是啊,工作安定下来,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 面试非常顺利。这本叫做《女人香》的杂志将于明年正式改版,扩充内容之后非常需要写手。他们准许我来上班的时间可以拖到圣诞之后,因为之前的改版空挡之内也没什么稿子可写。薪水基本和报社持平,但显然要轻松许多。 大约在第四天,我收到了来自大理的一封信。是王娜。 李果,你还好吗? 在你收到信的12月14日,我正准备动身去丽江。我也不知道干嘛要给你写这封信,我已经在大理呆了7天,整整一周,之前,我去了深圳和泰国。前者是去看看当地媒体的发展怎么样,后者嘛,纯属旅游。我想走就走了,一直想见识一下泰国的人妖,哈哈,终于得偿夙愿。原来,这是一群要用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换取短暂美丽的男人。我一点不讨厌他们,反而,由衷的喜欢。 我一直没有你的音讯。我想我一定招你烦了。是吗?我似乎总是在最不适合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似乎总是在强迫你做一些你根本不愿意做的事。似乎总是给你带来麻烦,让你深陷其中。我是那个倒霉的源头。 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你、拉着你不可。我说不清楚,就因为你是个看起来忧郁的、不快乐的、不健康的、经历还算丰富的老家伙?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喜欢你的文字,还有你落寞酸楚的样子。 所以,无论走多远,无论你无论如何也不践约给我电话,无论你把我扔在海埂的寒风中扔了足足6个小时,我还是不太舍得你这个朋友,你这个表情郁悒的老男人。我还是会想起你,你呢,会想起我吗? 在真正进入社会之前,我就想好好流浪――至少,体验流浪和旅行的刺激,体验那种完全陌生的排斥感或者亲密感。 但我还是决定去丽江。你呢?决定来吗?跟我一起? 12月15日,我会在丽江古城四方街街口的小广场上等你。下午3点。我会在那里。我不会告诉你电话。如果你来了,你一定会看到我,如果你失约,我不会再烦你。 我会等你,至少,6个小时。 好了,李果,快乐起来! 我捧着这封信,两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甚至已经想不起王娜美丽的脸,更无法回忆她的表情。但我似乎看见她正呆在一辆豪华大巴上缓缓向丽江进发。 电话突然响了。猴子的声音激动得完全失真。小鹿生了,果然是女孩!我靠,我他妈的当爸爸了! 我买了燕窝和洋参打车赶到云大医院。在略显狭小的产房,小鹿脸色苍白地躺着,猴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小声跟她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猴子仍然很激动,在婴儿看护室,他说。我带你过去。他走上来抓住我。我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小鹿冲我虚弱地微笑。谢谢你,李果。她说。 恭喜你,你当母亲了。 小鹿的笑容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之一,现在的她宽容而欣慰,那种美丽果然由内而外地发散出来,让人心生温暖。猴子贴近她,把她额角的一丝头发撩起来,拍拍她的额头。我们走出病房,顺着走廊前行10米左右,左转来到婴儿看护室门外。但是从里面走出来的护士拦住了我们,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我们只能站在门外向里张望。隔着一面巨大的模糊不清的玻璃,我看见一字排开的婴儿床小得像一排玩具,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婴儿。猴子指指靠左第二张床,在那里,看见了? 我试图看清楚。但是她太小了。在襁褓里的她似乎张大了嘴在哭喊。小小的粉红色脸蛋在明亮的光线中微皱着,小小的更为粉嫩的手指伸向半空,显得如此骄傲而不顾一切――是的,她还那么丑,我无法辨认她究竟长得像谁,尽管她似乎正在向她的父亲发出呼唤。这就是猴子的女儿,她属于他。 从云大医院出来,我径直打车去南窑长途汽车客运站。在售票窗口,我问售票员,距离现在最早的一趟班车是几点? 半小时一班。她不耐烦地说。要去哪儿? 丽江。我说。 (全文完) 2005年9月-12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