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猎龙记》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一章:序章 太古之初,鸿蒙未开,宇宙间只有一片混沌虚空,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在这一片虚空中,也不知过了几千万年,从混沌中诞生了一个最初的生灵,他就是盘古大神。 “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 盘古大神一怒生神力,他一斧子劈开了混沌,混沌之气一分为二,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自此天地开辟,元气蒙鸿,启阴感阳。 盘古担心天地重新陷入混沌,他顶天立地矗立了一万八千年之久。一万八千年后,盘古神力耗尽,身死道消。 世间万物皆始于盘古,盘古死后化身万物,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血脉为江海,毛发为草木,气为风,声为雷。 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地间灵气氤氲浓厚,诞生了诸般神灵。有上古大神女娲,捏土造人,炼石补天,是为护佑凡人之祖神。 凡人和万千生灵虽然生生不息,却也饱受天灾人祸之苦,骤雨山洪干旱瘟疫兵戈战事无一不令凡间哀鸿遍野。因此修仙练道盛行于世,不论是芸芸众生还是草木精怪,都想汲取天地灵气锻造己身,叩天门得长生。 久而久之,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稀薄,被盘古用浩瀚神力压在九幽之下的浊气隐隐有升腾肆虐的迹象。 浊气被凡间修仙练道之人称为“冥界死息”,一旦浊气从九幽之下破土而出,凡间将重新化为一片虚空混沌,天地间的万千生灵也将不复存在。 在万里河山摇摇欲坠之时,鸿玄宗开山祖师夜鸿天尊得上古大神伏羲点悟,联手栖霞寺住持无相禅师,奔赴极北之地不周山寻找烛龙的踪迹。 衔烛而行,以照幽冥,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烛龙亦名“烛九阴”,意为烛照九幽。烛龙是万龙之祖,也是镇守九幽冥界的冥神。盘古在濒死之际,曾意识到冥界死息埋下的巨大隐患,故用最后一根筋脉化为烛九阴,在不周山镇压幽冥之气。 奈何烛龙在苦守冥界入口三万年后动了凡心,总忍不住开个小差,偷偷溜到凡间潇洒快活。随着凡间灵气日渐稀薄,再加上烛龙心猿意马,不周山下的冥界死息蠢蠢欲动,几乎要破土而出。 鸿玄宗的夜鸿天尊和栖霞寺的无相禅师被誉为道祖佛首,可他俩终究是凡人之躯,怎能跟盘古血脉烛龙一较高下? 夜鸿天尊和无相禅师在不周山下跟烛龙鏖战两天一夜,就在两人即将油尽灯枯之时,伏羲大神现出元神,将烛龙魂魄抽出肉身,用其长达千里的赤红龙身紧紧覆盖住不周山,并将其魂魄打入九幽深渊永世不见天日。 只有烛龙的血肉才能镇压住冥界死息,只有封印烛龙魂魄才能让凡间万千生灵得以存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至帝王下至蝼蚁,在上苍眼中皆为刍狗。伏羲大神虽然力挽狂澜,却自认为有违天道,他封印烛龙的确救下了凡间万千生灵,可对烛龙来说却有些不公平! 为了救出烛龙,龙族在四大龙王的带领下跟道佛两派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激战。 龙乃万兽至尊,妖族历来以龙族为首。龙族挑起战事后,久居西北蛮荒之地的妖族纷纷追随龙族涌向战场,一时间妖风四起,魑魅魍魉横行于世,弱小的凡人无力抵抗,西北边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此时中原正值战国争霸时期,为了拦下数以百万计的妖族,七国不约而同地调转矛头,纷纷派出精锐大军在西凉三州跟妖族血战。最终以战死八十余万士卒为代价,七国终于将茹毛饮血的妖族赶回了西北蛮荒之地。 道佛两派担心龙族卷土重来,为了永绝后患,他们对龙族赶尽杀绝,四大龙王和龙子龙孙接连被中原高手诛杀。这场长达十二年之久,波及人族妖族龙族三族的大战,被称为“猎龙之战”。 “猎龙之战”爆发后,七国中周国出兵最少,损伤最少,十二年间一直在暗中养精蓄锐。“猎龙之战”后,周国趁其他六国犹在喘息时横扫中原,用十年时间吞并吴越楚齐赵魏,一举平定中原,并在洛阳建都,定国号为“北周”。 北周一统江山后推行儒教,以忠孝治理天下,经过楚烈楚行云两代帝王数十年如一日的励精图治,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如今北周境内,修仙练道之人犹如过江之鲫,加之神州浩土藏龙卧虎,故而北周宗派林立,能人异士极多。 自从夜鸿天尊一人一剑扫尽中原魔气之后,江湖正道大昌,道家以鸿玄宗沧溟宫龙虎山为首,佛家以栖霞寺无禅寺为尊。 咱们的故事,就从鸿玄宗七名下山游历江湖的弟子说起。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阳城外三十里,茫茫群山完全被笼罩在深沉的夜幕之下,荒野中万籁俱寂。此夜星月无光,半空中乌云密布。唯独山脚下的竹泉林中有一堆正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才微微驱散了秋夜的几分寒凉。 竹泉林中有一座略显破败的“千鹤亭”,边角处挂着几张蛛网,此刻有一堆篝火在亭中不断跳动,宛如从夜空摇落的精灵。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 一位剑眉星目,身穿银白长衫的英俊少年坐在篝火旁边,他那白皙瘦削的面庞中透着一股难言的清朗。 竹泉林的名气很大,千鹤亭的名气更大。 “千鹤亭”,仅凭这个名字就能体会到几分缭绕的仙气。这竹泉林原本是文阳城外一片籍籍无名的小竹林,位置虽然说不上偏僻却也不甚显眼,林中有几处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蜿蜒成河,河边翠竹四季常青,修长挺拔,但林中并无奇光异景,故而鲜有人知。 可在两年以前,竹泉林突然灵气氤氲,傲雪凌霜的青竹在严寒中一夜开花,吸引了文阳城中的许多文人骚客前来揽胜探幽。 眼见天生异象,各位学富五车饱读诗书的士子们众说纷纭,有位书生说此地有圣人得道,也有位私塾先生说这不过是因为年景异常而出现的奇景而已。 就在众人各持己见时,有个姓王的老秀才称竹泉林中的泉眼连接东海,东海中有异兽得道,产生的灵气随波而来,这才氤氲了竹泉林。这位王老秀才其貌不扬,年近六旬也没过得了乡试,白发苍苍却也依然只是个童生。 正当众位士子对王老秀才的说辞嗤之以鼻时,竹泉林中异象再生。 青竹开花后的第三天,有千百只仙鹤自东方飞来,降在竹泉林中,嬉戏飞舞,引颈鸣唳,蔚为壮观。 王老秀才喜极而泣,当即作了一句七言诗:“鹤鸣九皋声闻野,竹尽三山花凌寒。” 就这样,昔日无人知晓的偏僻竹林一下就成了闻名天下的人间仙境,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文阳太守宋业的推波助澜。 宋业出身商贾世家,别人只看到了千鹤飞舞的旖旎美景,他却看出了其中财源滚滚的门道。上千只仙鹤飞临竹泉林后没多久,宋业就在竹林中挑选了一个地势较高适宜观景临摹的位置,开始着手修建一座“千鹤亭”。 “千鹤亭”落成之后,宋业又重金请来北周大书法家张牧之,在千鹤亭两侧写下了王老秀才的那句七言诗。自此,竹泉林千鹤亭声名鹊起,各地游客犹如过江之鲫,绵绵不绝,而王老秀才的诗文也水涨船高,千金难求。 传闻北周皇帝楚行云在微服出巡时还专门游览过竹泉林,只为一睹那千鹤飞舞的奇景。 宋业修建的“千鹤亭”计时收费,仅仅半个时辰就需要十两白银。普通百姓可付不起这个价钱,对他们来说,花十两白银在千鹤亭中赏景远不及买上几缸大米盖上一间大瓦房来得实惠。 十两白银对有些人来说能救命,可对有些人来说就是九牛一毛。游客中不乏北周十三州各大豪门世阀的权贵子弟,他们大多会甩下百两黄金包下整个千鹤亭,在亭中吟诗作画,酌酒品茗,偷得浮生半日闲。 依靠这座誉满天下的“千鹤亭”,文阳太守宋业赚了个盆满钵满,半夜都能笑醒。他建造这“千鹤亭”,前前后后不过才用了五十两黄金左右,其中三十两黄金还是大书法家张牧之的墨宝费用。 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就越容易失去。竹泉林中的灵气能引来仙鹤,同样也能引来妖兽。 大约三个月以前,一条不知哪里来的巨蟒突然出现在竹泉林中,它不仅吞食仙鹤,还吞噬游客。 那些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的公子哥们平时连杀只鸡都得皱眉,此时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半日,巨蟒出现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文阳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游客们也都逃之夭夭。这条巨蟒出现后,昔日摩肩擦踵的竹泉林变得人迹罕至,文阳城的茶楼酒肆也门可罗雀。 宋太守心里恨死了这条巨蟒,他之前是半夜里笑醒,现在是半夜里哭醒。 出身商贾世家的宋业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猎杀这条巨蟒,他先是拿出一千两白银请来了当地猎户,结果那十五个手持钢叉敢抓虎捕熊的猎户至今不知所踪;然后宋业又派去了一队整整三百人的文阳骑兵,结果仅有二十几个命大的士卒跑了回来。 宋业再想请人围剿巨蟒时,所有人的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钱固然重要,但前提得有命花。 俗话说三人市虎,在百姓口中这条巨蟒越传越离谱,它从“长达三十丈,刀箭难破其鳞甲”变成了“长达百丈,口吐毒瘴,出现时遮天蔽日,飞沙走石”。 这条巨蟒显然把灵气氤氲的竹泉林当成了自己的老巢,它在林中安营扎寨,林中一切生物在它眼中都是食物。现如今已经没人敢踏进竹泉林方圆十里半步,更别说深更半夜在竹泉林中露宿了。 这位不要命的白衣少年究竟是谁?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千年妖兽的巢穴吗? 危机四伏的千鹤亭中,这位少年满脸困乏,正百无聊赖地用剑鞘拨弄着火苗。 剑鞘正中,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金字:“鸿玄宗”。 鸿玄宗虽然是北周王朝三大道教祖庭之首,但其开宗时间却不及排在后面两位的龙虎山和沧溟宫。一百八十年前,鸿玄宗开山祖师夜鸿天尊在终南山隐居三十年,最终悟道成功。 夜鸿天尊下山后,一人一剑,仅用十年就将魔教六派硬生生打出中原。斩尽中原魔气后,夜鸿祖师在云梦大泽开宗,是为“鸿玄宗”。魔教六派视夜鸿为真武大帝转世,直到他在云梦山不老峰羽化登仙,魔教枭雄始终不敢踏足中原半步。 夜鸿飞升后,大弟子清策接任鸿玄宗掌教之位,被世人誉为一甲子不世出的道家真人。 鸿玄宗分为“三殿三阁十二峰”,这位白衣少年正是鸿玄宗“三阁”中东苍阁的大弟子,顾天南。 在顾天南的身边,还有六位身穿同样银白长衫的年轻男子围着篝火席地而卧,似乎都已沉沉睡去。看样子,他们也是鸿玄宗的弟子。 亭外不远处,有位眉宇轩昂的中年道士着一身灰色道袍,正在闭目打坐。 夜风盈袖,须发清扬,给他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 阵阵倦意袭来的顾天南突然想起还有半壶杏花酒,藏在师弟赵天阳的行囊中。长夜漫漫,如能借酒驱寒,哪怕是独酌孤饮,也能排遣几分落寞。 想到此处,顾天南偷偷瞥了一眼在不远处打坐的灰袍道士,那是他的师叔宁元。 两年游历,千里征途,师叔既当爹又当娘,把自己和师弟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也管束严苛,尤其不喜欢看见弟子饮酒。 顾天南每次饮酒,只要被师叔发现都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这壶从文阳城偷偷买来的杏花酒,顾天南足足裹了六七层油纸,才勉强遮住了酒香,又对师弟赵天阳一顿威逼利诱,藏在了他的行囊中。 顾天南看师叔岿然不动,于是壮着胆子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鼾声如雷的师弟赵天阳身边。 顾天南一边盯着远处打坐的宁元,一边伸手在赵天阳的行囊中摸索。 赵天阳的行囊很大,而且鼓鼓囊囊,里面的东西着实不少,都是他一路游历搜集到的各种小玩意,巴陵大妈的秘制腊肉柴桑风雷门的霹雳弹大才子裴东来的鞋垫北海马贼遗留的短刀还有不知他从哪里淘换来一对小铁狮子,足足有十来斤重。每当有师兄弟调侃时,赵天阳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轻淡而又不失高傲地说上一句:“眼拙之人,焉识珍宝。” 顾天南在师弟的行囊中摸索了好一会,摸到了腊肉,摸到了铁狮子,却始终没能摸到包裹着油纸的酒壶。 他正想叫醒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赵天阳,忽然,灰袍道士宁元双耳一颤,睁眼站起身来。 不知从何时起,竹林中的兽鸣虫鸣全停了!只剩一片死寂。 顾天南显然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讪讪的把手收了回来,略显尴尬地说:“师叔,天阳在文阳城中找到一本失传已久的《坐忘论》,弟子正想拿出来研读研读,消磨一下漫漫长夜。” 宁元冷哼一声,并没有答话。如果顾天南说赵天阳的行囊里面有前朝皇后的马桶,他也会信,但顾天南说里面有本书,他打死也不信。赵天阳可是个看半页书就能睡两个时辰的主。 自从出了文阳城,这俩小子就在自己身后拉拉扯扯,顾天南一脸谄笑,手在赵天阳行囊中进进出出,现如今他又伸手在行囊中摸索,不用多想,十有八九是他俩在文阳城偷买了一壶好酒,就藏在赵天阳的“百宝箱”里。 但现在可不是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时候,野兽噤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有更大更危险的野兽来了! 一阵山风吹过,成千上万根竹子随风摇曳,从千鹤亭望去,翻动的竹林宛如海上的层层波涛,一浪接一浪。 如果放在平时,这定是一番盛景,可此时带给宁元的感觉只有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章:荒野龙吟惊天变 顾天南见师叔没有理会自己,他又仔细揣摩了一下宁元的面目表情,看来宁元应该没有发现那壶偷偷藏起来的杏花酒。顾天南松了一口气,为自己免去了一顿训斥而沾沾自喜。 顾天南心中的窃喜还没来得及转变成脸上的笑容,“吼!”一声略显沉闷却充满了野性力量的龙吟,突然划破了这无声的黑夜,宛如霹雳炸雷,刺痛了顾天南的耳膜。 顾天南手中长剑猛地一颤,几乎拿捏不住。 去年在广陵游历时,顾天南有幸见到了沧溟宫豢养的水麒麟。水麒麟是凡间极为罕见的仙兽,放眼四海八荒也仅有一只。水麒麟的吼声裂云断风,可威慑凡间万兽。水麒麟一吼之下,顾天南几人座下骏马当即站立不稳,跪倒了小半个时辰。 可眼前竹泉林中的这声龙吟虽然短促,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浩瀚威压,比那水麒麟的吼声更让人胆颤心惊。 那几位本已熟睡的白衫男子瞬间惊醒,他们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惊诧,有疑惑,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天下哪里也不缺心大的人,六位白衫男子只惊醒了五位。其中一位胖乎乎大圆脸的白胖小子,只是翻了个身,砸吧了砸吧嘴,便继续鼾声如雷,他就是那个拥有“百宝箱”,并帮助师兄藏酒的赵天阳。 顾天南双手有些颤抖,他拔出长剑,摆出了一个有板有眼的防御剑势,想要辨别龙吟的大致方位。这声龙吟铺天盖地而来,加上千鹤亭四周竹林茂密,龙吟之后风声呼啸,哪里分辨得清方向? 站在亭外的灰袍道士目中精芒大盛,脸色极为凝重:“踏破铁鞋无觅处!叫醒天阳!速速熄灭火堆!” 两个惊醒的白衫男子手忙脚乱地对赵天阳一顿推搡,但赵天阳依旧睡意酣畅,看来这两天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徒步进山把他给累坏了。 顾天南抬手两剑打散了火堆,竹泉林中唯一的光亮也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淹没万物的死寂和黑暗。 等顾天南的眼睛适应黑暗后,熟睡的赵天阳在几个耳光之下终于醒了过来。赵天阳眼前一片漆黑,他以为是篝火灭了,师兄弟叫他起来去林中捡柴火。捡柴火不要紧,你们打我耳光又是几个意思?于是他捂着火辣辣的脸蛋就想骂人。 “吼!”又一声带着亘古威压,震慑万物的龙吟传了过来,这次的龙吟声比上次绵长了许多,而且顾天南能明显感觉到,这次龙吟的来源,比上一次近了好多。 赵天阳刚抬起的拳头瞬间就僵在了空气中,他满脸惊诧,嘴巴大张,似乎想要大叫,身边的一位师弟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宁元心中一凛:“这孽畜已经发现我们了!” 只要猎物足够强大,它也可以变成猎人。 宁元的脸色愈加难看,“天南,带师弟们结阵!你们守在亭中!” 下山游历两年,顾天南和师叔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北周王朝,大风大浪也经历了不少,但顾天南还从未看见过师叔有这般如临大敌的凝重神色。 游历北海时,顾天南他们在城外遇见了一群百余人的马贼。北海自古民风剽悍,北海的马贼更是出了名的杀人不眨眼,他们劫掠客商后不论男女老幼从不留活口。 百余名凶狠更胜虎狼的马贼把他们八人团团围在中间,师叔脸色静如古井,一言不发,于瞬间刺出七剑,斩落七颗人头。当宁元师叔挑起一颗人头带着他们七个弟子离开时,众马贼皆骇然不语:“原来这天底下最凶狠的不是装备精良的官兵,而是一个灰袍道士。” 更让他们骇然的是,在这凶狠道士身后跟着一个胖子,这胖子居然乐呵呵地俯身捡拾死去马贼的兵器马具,还不急不慢的放入行囊中。 这世道,到底谁才是马贼? 今夜,七剑连斩七名马贼的宁元脸上居然有了几分罕见的慌张神色,顾天南知道,林中的妖兽肯定非比寻常,也比那百余名马贼危险得多。 顾天南一把拽过来赵天阳,小声对师弟安抚道:“天阳!一切听从师叔安排,今夜咱们肯定平安无事。师兄答应你,明天你可以把亭外张牧之的那对墨宝摘下来背走!” 顾天南明白,短兵相接时最忌心存惧意。 妖兽固然可怕,但他们心中的胆怯慌乱却比妖兽更加致命。 赵天阳脸色煞白,他两眼无神地看了看顾天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回应师兄的调侃,但最终只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顾天南转身站在诸位师弟之前,手中长剑寒芒一闪,口中念道:“心游四极,剑御八方,七星烈武阵!” 六位身穿银白长衫的师弟手持宝剑,跟随他们的大师兄顾天南按北斗七星的方位站立,结成剑阵。 “起!”大师兄一声令下,师兄弟七人同时运功,脚下出现了点点金芒。金色光芒逐渐蔓延,最后勾连成线,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他们的师叔宁元,此刻正站在亭外,手中结个法印。宁元不怒自威,周身迸发出的真气把灰色道袍撑得不断鼓动,宛如天尊下凡。他背上有把乌柄宝剑,此刻虽然没有出鞘但却在不停抖动,一直嗡嗡作响。 第二声龙吟过后,竹泉林中除了呜咽的风声再无任何声响,又陷入了一片死寂,顾天南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眼前的竹林群山一片漆黑,不知隐藏着什么。 一切恐惧,都来自于未知。 忽然空中一道闪电划过,照的几人眼前一花,顾天南感觉千鹤亭外有片竹子似乎摇晃了一下,他正在疑惑之际,“轰隆隆!”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 赵天阳在龙吟的压迫下无比紧张,手心不断冒出的冷汗让他握不紧剑柄,这声炸雷一响,赵天阳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脚下的金芒随即消失。 身在阵前的顾天南立刻感觉到七星烈武阵损失一角,阵法正处在崩溃边缘。 顾天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位师弟出了变故,他一扭头,正准备训斥赵天阳几句,可眼前的一幕让他觉得心脏都要从胸中跳出来了! 在顾天南背后五六丈外的竹林中,有两颗如灯笼大小的眼睛,狭长的曈仁不夹杂一丝情感,正散发着诡异的红光,死死盯着他们一行人!顾天南知道,这就是他们今夜的对手,宋太守口中那条吞噬游客的巨蟒。 这对蛇眼犹如灯笼般大小,目前还看不到它的身躯,难道它真如百姓所说,长达百丈?如果真的长达百丈,那它还是蛇吗?岂不是翱翔九天的龙?顾天南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就在此时,宁元一声清啸,拔出了背上那把乌黑的宝剑——墨麟,“孽畜!藏头藏尾,难道怕了道爷不成?”原来他已经察觉到背后气息有异,转身看到了那对蛇眼,便纵身飞到了自己弟子跟那对红色巨眼之间。 强敌当前,宁元无暇顾及腿软跌倒的赵天阳。 “谁都不要动!赵天阳你给我站起来,守住你的阵脚!”顾天南一边运功维持阵法,一边怒吼赵天阳。顾天南位于阵法中最重要的“震位”,他不能上前搀扶赵天阳,他一动,整个“七星烈武阵”就全部崩塌了。 赵天阳只是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呆如木鸡,顾天南的嘶吼仿佛完全没有听见, 顾天南下山不多,这次游历中他也没有见到一只妖兽。妖族在猎龙之战后就退居西北蛮荒之地,妖族在中原也只剩下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但没成想在这样一个深夜,这只体型硕大的妖兽居然出现在了中原腹地。 顾天南也害怕,但不敢有任何表露,只能强装镇定。“七星烈武阵”一旦崩溃,他们师兄弟七人只会成为师叔宁元的拖累。 “变阵玄武!把天阳围在中间!”顾天南连忙指挥其他师弟从基础阵型变换到防御阵型“玄武阵”,把赵天阳护在阵中。毕竟阵中少了一人,他们阵法的威力大打折扣,金芒黯淡了许多。 轰隆隆!伴着又一声炸雷,顾天南脚下的大地一阵摇晃,几丈外的那两颗红色巨眼突然直挺挺地往上窜了十几丈,从空中冷森森地俯视着众人。 顾天南抬头望去,那双巨眼散发着凌厉阴寒的红芒。与其对视,让人从脚后跟到天灵盖都透出浓烈的凉意。这家伙到底有多大?二十丈?三十丈?凡人的七尺之躯在它面前,仿佛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此夜,注定九死一生。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章:蛟龙乍现初展威 宁元年轻时曾经纵横四海八荒,为了追求剑道甚至还独自游历过西北荒原。宁元见过不少穷凶极恶的妖兽,哪一次他都没有害怕过。可眼前这只凶兽虽然未露全貌,却就已经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宁元出自名门正派鸿玄宗,却在江湖上颇有凶名,“鸿玄七剑”中数他出手狠辣,只见他手中捏个剑诀,对着那对巨眼大喊:“孽畜,有多少斤两,尽管露出来让你道爷” “吼!”又一声响彻九霄的龙吟,打断了宁元的怒吼。 这声龙吟只相隔数丈,顾天南只觉得一股音浪扑面而来,耳膜刺痛之余还被震得头晕眼花。 恰巧,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把竹泉林照得通亮,顾天南他们终于看清了这只凶兽的全貌。 这不是一条巨蟒,而是一条即将化龙的恶蛟。 这条恶蛟大概有二十多丈长,一丈左右粗细,四只三丈长短的巨爪在空中缓缓舞动。这只恶蛟目前还没有长出龙角,但它的头部已经有了龙的雏形,两只龙须微微弯曲,血盆大口中有两排朴刀般的牙齿,口中喷薄着一团团白色雾气。眼前的妖兽就像一条来自九幽地狱的吞天巨蟒,盘旋在空中。在闪电的照耀下,它身上那青冈石一般的墨绿色鳞片泛着一层幽蓝色光芒。 顾天南心底莫名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绝望,自己那六个师弟再加上师叔,他们八人加起来还不够这条恶蛟塞牙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轰隆隆!伴着又一声惊雷,这条恶蛟拧直了巨大无比的身躯,把头一低,向顾天南他们那脆弱的“七星烈武阵”直扑了过来! “嗖!”恶蛟那硕大身躯裹挟着一股凌厉的破空之声,从半空中俯冲而下,蛟身四周雾气弥漫,两根胡须一如绷直的铁索。 在这一瞬间,被龙吟声震得有些头晕的顾天南把牙一咬,只觉得胸中有股热血直冲脑门,“出剑!”顾天南大喝一声,六把长剑齐齐指向俯冲而来的恶蛟。 宁元见恶蛟绕过自己的方位,直扑顾天南等人身处的千鹤亭,他连忙把真气灌入墨麟,那原本黑漆漆的剑身上此刻竟冒出了鲜红火焰。 宁元已经来不及挡在弟子身前,此时此刻只能兵行险着,来一个“围魏救赵”。宁元纵身跃起,他没有顾及自己的弟子,手中冒火的墨麟直直刺向那恶蛟的躯干。 宁元灰袍火剑,气势如虹,在他墨麟剑出鞘的一刹那,杀意溢满竹泉林。 虽身为凡人,但宁元的速度似乎丝毫不比那恶蛟差,一跃之下,他坚韧身形平地拔起数丈高,几乎可以看清恶蛟鳞片上的纹理。 借着跃起的冲击力,宁元子清啸一声,手上青筋爆出,刺出了杀气绝伦的一剑! 竹泉林中的黑暗在这一刻被墨麟剑上的熊熊烈焰撕裂! 可惜的是,这一剑刺空了。那恶蛟似乎很忌惮宁元手中的墨麟,它那看似硕大笨重的身躯在空中急速扭转,躲开了这致命一剑。宁元见逼退恶蛟,刚松了一口气,不料扭头腾空的恶蛟尾巴一甩,狠狠砸向了顾天南他们身处的千鹤亭! 看来这只恶蛟灵识不低,它早就看出了对手的短板所在。宁元是个硬茬子,但他身后的那几位白衣少年就是恶蛟眼中的开胃小菜。 “七星烈武阵”原本是精妙无比的古阵,由鸿玄宗开山祖师夜鸿天尊亲创,只要按阵法出剑,七位一品高手能抵千军万马。可惜顾天南他们年纪尚轻,此时阵中还少了一个人,阵法的威力大打折扣。 恶蛟龙尾扫过,宋业重金建造的“千鹤亭”瞬间崩塌碎裂,十二根碗口粗细质地堪比铁石的桦木亭柱被砸得支离破碎,六角攒尖的檀木亭顶和重逾两千斤的天青石亭座也被这股巨大力量直直砸飞,向竹林深处坠去。 跟随天青石亭座一起飞出去的,还有顾天南和他的六位师弟。 顾天南只觉一股磅礴似海的冲击力撞向自己,手中长剑直接脱手,然后身体笔直地飞了出去,一直跌落到旁边的竹泉林中。幸好竹泉林中生长的不是树木而是柔韧性极佳的竹子,即便如此,顾天南还是被撞得气血翻涌,他强忍着压下了胸中涌出的一口鲜血。 除了顾天南,阵中其他几位弟子修为不够,在恶蛟一击之下,有三个直接晕死过去,另外两个口吐鲜血不能动弹。那个腿软瘫倒的赵天阳也被砸飞了出去,一时间不知道落到了何处。 恶蛟一扫之下居然有如此威力,宁元惊诧之余也怒火中烧。 他的弟子们被恶蛟一尾巴砸得口吐鲜血,还有三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宁元来不及去想这恶蛟究竟道行多深,更顾不得心中惧意,他运起真气,墨麟剑身上的火焰更盛,竟然由红色变为金色,三丈开外就能感觉到剑芒中散出的滚烫气浪。 宁元墨麟一挥,十几根两丈多高的竹子被拦腰斩断,不等竹子坠地,墨麟剑锋一撩,十几根断竹燃起烈焰,照亮了小半个竹泉林。 紧接着,宁元道袍一扫,一股精纯的内力从掌心喷涌而出,燃着熊熊烈焰的断竹如同强弓硬弩射出的火箭,射向盘旋在半空的恶蛟。 顾天南一边打坐调息,一边盯着竹泉林的战况。一挥一撩一扫,宁元子这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哪怕半分的拖泥带水。顾天南不由得暗自赞叹,这种连贯的招式不是能从哪本秘籍学来的,只能来自于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搏杀。 顾天南正惊叹于师叔动作如此流畅果断时,宁元的下一个动作更让他永生难忘。 顾天南只见宁元纵身跃到一根竹子顶端,双脚用力下压,将那根半尺粗细的竹子硬生生压出了一个半月型的弧度。 此地灵气氤氲,竹泉林中的竹子不仅长得高大粗壮,韧性也远胜寻常竹子。伴随着一声惊雷,宁元子双脚一松,他紧跟着那十几根带火的断竹,向恶蛟飞了过去! 以竹为弓,以己为箭,空中的闪电照亮了宁元刚毅的脸庞,雷声仿佛是上天为其敲响的战鼓。不管今夜鹿死谁手,此战绝对可以传遍北周王朝! 恶蛟似乎有些忌惮火焰,面对十几根带火的断竹,它一边扭身躲避,一边挥爪拨开。四爪挥舞,巨大的身躯左右盘旋,恶蛟躲开了十几根断竹,但它没有想到,在十几根断竹之后,还飞来了一个不要命的宁元! 为何说宁元不要命?他已经把自己和弟子的八条性命全都赌在了这一剑上。 此剑若成,则有一线生机;此剑若败,则要葬身蛟腹。这一剑刺出之后,宁元子在空中无从借力,从半空坠落后,他只会沦为恶蛟的食物。而宁元一死,顾天南等七位弟子就变成了砧板上的肉。 靠竹子的弹力,宁元直接飞到了恶蛟脖颈处,战机稍纵即逝,借着天时地利,他拼尽全身修为,刺出了毕生巅峰一剑! 剑气瞬间漫天四溢,笼罩四野,墨麟剑上的火光陡然大盛,顾天南嘴巴微张,目瞪口呆。 这是剑气,而非剑招。 两年游历,顾天南终于在今夜见识到了师叔宁元的磅礴剑气。 剑招是以掌中外物致胜的下乘剑道,剑气才是以胸中剑意致胜的上乘剑道。 宁元这一剑准头时机都拿捏的极准,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刺进了恶蛟的脖子。可惜恶蛟的鳞甲坚硬更胜铁石,这一剑刺穿了恶蛟鳞甲之后,只深入了七寸左右,便被嵌在了两片鳞甲之间。 恶蛟吃痛,它那顶得上一座千鹤亭的大脑袋一扭,狠狠甩开了宁元。剧痛之下恶蛟用上了十成力,宁元从空中呈一道灰色斜线急速坠落。 “吼!”恶蛟这次被彻底激怒了,两颗血红色的巨眼狠狠地盯着下坠的宁元,它张开血盆大口长啸一声,蛟身一扭,挥起巨爪向宁元拍了过去。 宁元急忙向右侧拧身,但毕竟空中无从借力,饶是宁元子修为深厚,还是被恶蛟的爪子击中,从左胸至右腹,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灰色道袍。 顾天南看到那袭灰色道袍从空中急速坠落,随后耳边响起了一阵竹子节节断裂的噼啪声,应该是师叔在利用竹林卸力。 顾天南强压下胸中翻涌的真气,捡起身边长剑,向师叔坠落的方向奔去。在顾天南赶到之前,紧追不舍的恶蛟已经提前一步飞到了宁元子身边。 “吼!”恶蛟仰天长啸,它张开巨口,漏出了两排一人高的尖牙,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喷涌而出,只需一口,宁元就会被它嚼碎下肚,连渣都不剩下。 宁元被恶蛟的巨爪死死按住,双臂双腿一点点都动弹不得。 此剑,终究是败了,但怪不得别人,要怪只怪自己修为不够。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就在宁元准备闭目等死时,他瞥见了从远处不顾一切冲来的顾天南。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章:九天雷劫蛟化龙 恶蛟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强敌宁元,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竹林中跑出来个人,它本以为顾天南他们几个已被砸得七荤八素了。 顾天南见师叔性命危在旦夕,顷刻间就会葬身蛟腹,他没有片刻犹豫,纵身跃起,用自己后背狠狠撞向了那把插在恶蛟脖子上的墨麟剑柄! 经顾天南这一撞,墨麟剑身又刺进去一半! 墨麟剑终于刺进了恶蛟的血肉,一股蛟血瞬间喷出,顾天南的后背几乎被恶蛟血液染透。 打蛇打七寸,顾天南这一撞正好伤在恶蛟的脖颈要害,它终于知道怕了,为了避免墨麟剑全部刺进血肉,恶蛟急忙甩开顾天南,脖子上插着那把墨麟,斜着身子飞向半空中。 顾天南被恶蛟甩开,撞断七八根竹子后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顾不得疼痛,急忙跑到师叔身边,查看宁元伤势。 宁元胸口处鲜血喷涌,他喘着粗气说:“小子,带着还能动弹的师弟赶紧走,我来拦住它,今夜咱们杀不了它!快走,能走一个算一个!” 顾天南放下长剑,一手按住师叔的伤口,一手撕下衣襟给宁元包扎,他眼神坚毅,沉声道:“师叔,天南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跟沉默寡言的师父相比,顾天南更喜欢直爽火爆的师叔。 宁元此人虽然性格刚烈,但极为护短。不管是在山头林立的鸿玄宗内还是在人心险恶的江湖上,谁敢欺负顾天南必须得先过他宁元那一关。宁元虽然不喜欢顾天南过度饮酒,但决不允许鸿玄宗中其他长辈出言斥责。我的弟子我可以训斥,旁人绝不可以! “赶紧滚!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师父师娘!”宁元一把推开顾天南,捡起身边长剑。 宁元拼命运功之下,剑身上火焰燃起,可他的伤口处鲜血也汩汩而出。 “吼!”恶蛟双眼一眨,张嘴怒吼。显然,五行属水的恶蛟非常忌惮宁元这火性十足的剑芒。 “师叔,我还能滚到哪去?这黑灯瞎火的可不适合走山路。要不用你这把大剑做个火把,咱们几个一块下山?”顾天南一边回应师叔,一边在竹林中找了一把师弟遗落的长剑,毅然决然地站在了宁元身旁。 宁元飞起一脚踹在顾天南屁股上,“混小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师娘得把我撕了!带着师弟们赶紧走,我自有办法脱身!” 见顾天南不肯丢下自己,宁元心中一暖,至于脱身,那也只是劝慰顾天南的谎言而已。宁元此刻只希望用自己的生命多拖延一点时间,给顾天南他们几个换来逃命的机会。 轰隆隆!此时,夜空中又响了一声炸雷,噼噼啪啪开始下起雨来。 脖子上插着墨麟剑的恶蛟突然转头扭身,放弃了宁元和顾天南,它张开巨口,向躺在地上那几位昏迷不醒的鸿玄宗弟子扑了过去。 宁元心中暗叫:“不好!”他右臂一挥,手中带火长剑激射而出,在空中封住了恶蛟的前进方位。顾天南见状,也将手中长剑掷了出去。 让宁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恶蛟巨眼一闪,脖子一扭,它那巨大的身躯硬生生在空中转了个大弯,再次扑向了宁元和顾天南! 原来它是在声东击西!恶蛟的确是怕了宁元手中的带火长剑,它先假意攻击受伤昏迷的几位鸿玄宗弟子,目的就是把宁元手中的长剑给骗出来! 恶蛟这一招来的太过突然,它的灵识之高让宁元和顾天南瞠目结舌,这哪还是是兽?换句话说,这肯定不是凡兽! 就在宁元一愣神的功夫,“啪!”手无寸铁的宁元和顾天南被恶蛟的两只巨爪死死按住,拍进了泥土中。 “吼!”大雨滂沱中,震耳欲聋的龙吟伴着荒野惊雷,在闪电映照下恶蛟的双眼让人万念俱灰,难道今夜就要葬身于此? 一切似乎都已成定局。 或许是顾天南命不该绝,或许是恶蛟有违天道。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不远处的竹林中又飞奔出一道白色身影!这道白色身影虽然有些臃肿却不失灵活!这不就是那个被恶蛟吓得腿软瘫倒的白胖小子吗?赵天阳来了! 赵天阳之前被恶蛟一尾巴砸飞出去,但他被师兄弟们护在阵中,受力最少,而且皮糙肉厚,昏迷了一会后便悠悠醒转。醒来后的赵天阳没有像顾天南那样挺身而出,他选择了躺在地上装死,还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远远地看着宁元死斗恶蛟。 赵天阳眼看顾天南和宁元两人都要命丧黄泉,他终于鼓起毕生全部勇气,从竹林中飞奔了出来!但赵天阳这样贸贸然跑出来,以他那点微末道行,又怎能打退这条二十多丈长的恶蛟呢? 顾天南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天阳,只见赵天阳左腿抬起,肉球般的身躯微微后仰,闭上一只眼瞄准后,右胳膊奋力甩出,他把淘换来的十几颗风雷门霹雳弹全部扔进了恶蛟的血盆大口中! “轰!”十多颗霹雳弹在恶蛟口中炸开,如果不是下雨打湿了部分霹雳弹,让火药威力减弱不少,恶蛟少说要被炸掉两颗牙。 即便如此,霹雳弹还是在恶蛟的嘴中炸出了十几个伤口。风雷门霹雳弹,保质保量,童叟无欺,值得信赖! “吼!”恶蛟口中传来一阵剧痛,血液从牙缝中流出,吼声比之前的声势弱了许多。 当它看见偷袭自己的胖子时,恶蛟发现赵天阳右手刚刚落下,攥着十几颗霹雳弹的左手又扬了起来。恶蛟知道这霹雳弹的厉害,它连忙扭头后撤!恶蛟怎么也没想到,除了地上那几个躺着不动的,除了自己爪下的宁元和顾天南,居然还有一个会玩火药的胖子! 恶蛟这次受伤着实不轻,暗红色的蛟血从脖颈和口中流出,染红了好几块鳞甲。它盘旋在不远处,闭上嘴巴,一时间没有再次进攻。 见恶蛟飞走,赵天阳硬生生止住扬起一半的左胳膊,脸上带着一副“少用一颗就赚一颗”的表情,把剩下十几颗霹雳弹小心翼翼地放进右手口袋里。 之后他才上前把宁元和顾天南从泥里扶起来,赵天阳甩了甩脸上的雨水,从口袋中掏出一大把丹药:“这是止血的,这是凝气的,这是治脚气的”赵天阳一边絮叨,一边挑了一颗鲜红色的丹药往宁元的嘴里塞去。 “你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宁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天阳把丹药塞进了嘴里。 “师叔您放心吃,千万不要再催动真气,否则三师祖来了也救不了你!唉,死马权当活马医吧!”说完,赵天阳又伸手查看顾天南的伤势。 宁元伤口处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鲜血仍在喷涌而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咽下了赵天阳的丹药。这颗丹药颜色鲜红透亮,味道辛辣异常,跟寻常丹药的气味色泽截然不同,有点像川蜀风味小吃辣椒肉丸子。 顾天南白了赵天阳一眼,一把推开赵天阳的手骂道:“怂包!我还以为你被这妖兽吓得一命呜呼了!这次算你将功补过,快去看看师弟们伤势如何!”赵天阳完全不在意顾天南的挖苦,他对顾天南点了点头,向几位受伤的师弟跑去。 当恶蛟和顾天南他们都在喘息的时候,空中惊雷一声接着一声,雷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响,而闪电居然逐渐变成了诡异的淡红色! 恶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它昂起巨头,死死盯着空中一道道淡红色的闪电。 宁元嘴角一抽,“不好!它要渡劫!这是九天雷劫!”宁元这时才想明白为何这只妖兽的体型如此之大,灵识如此之高。 它不是蟒,也不是一条普通的蛟,而是一条处于化龙期的蛟。只要它能扛过今夜的九天雷劫,就可以长出龙角,化身为龙! 大蛇曰蟒,有鳞曰蛟龙,有角曰虬龙,有翼曰应龙。 从蛇化龙,是一条漫长而又渺茫的路,甚至比凡人修仙还要难上百倍。 虺五百年化蛟,并不是所有的蛇都可以进化成为龙,只有虺蛇才有龙族血脉。而且虺蛇要经过五百年苦修,才能完成化龙的第一阶段,化蛟。 蛟千年化为龙,如果没有特殊机缘,也就是修道之人口中的“天机”,蛟要经过千年修炼,才能长出龙角。如果侥幸遇到天机,比如九天雷劫,蛟则能一夜化龙。 千年光阴何其漫长,天雷之威何止万钧,蛟类能化龙者不过万一,它们不是被天雷劈成焦炭,就是被修仙练道之人抓住,血肉被炼化成丹药,筋骨被锻造成兵器。至于长出龙翼的应龙,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也只出现了一条而已。但那条应龙斩蚩尤诛夸父,败共工杀冰夷,战力足矣媲美伏羲女娲等创世古神。 轰隆隆!雷声轰鸣,空中闪电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红。 这条恶蛟原本就有六百多年道行,再加上它在竹泉林中待了三个月,浓郁的灵气让它修为突飞猛进,直接突破到了化龙期,还引来了今夜的九天雷劫! “咳!咳!赵天阳,你确定这药丸不是火锅底料做的?”宁元被蛟爪划破的伤口很深,再加上这丹药辛辣无比,胸中似有火烧,他直接吐出了两口鲜血。 赵天阳正撅着屁股查看几位师兄弟的伤势,师叔的置疑声他似乎没有听见。就算听见了,赵天阳也不会有任何心虚,是不是火锅底料,要看疗效! “今夜天机已现,这孽畜要去渡劫,它应该顾不上咱们了,快带师弟们下山!”宁元对顾天南苦笑了一下,他的灰色道袍已被血水雨水湿透。 果然如宁元所言,盘旋在前方的恶蛟放弃了眼前几个渺小如蝼蚁般的对手,它尾巴一甩,扭头向远处一座山峰飞去。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六章:唯真龙可撼天威 顾天南看着恶蛟远去,沿途竹子被它硕大身躯蹭得东倒西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松了一口气,走到宁元面前,弯下腰去,想要背师叔宁元下山。 宁元却摇了摇头,伸手扶起顾天南说:“妖族历来以龙为尊,无论何种妖兽哪怕是有半仙之体的相柳九婴都得臣服于龙族血脉。这九天雷劫裹挟万钧天威,渡劫绝非易事。可这孽畜一旦渡劫化龙,凡间气运定生异变。西北荒原上的妖族势必蠢蠢欲动,甚至会卷土重来屠戮凡间。咱们百年前惨胜的猎龙之战又有何意义?鸿玄宗西华阁弟子全部战死于猎龙之战,我宁元这一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决不能让它渡劫化龙!” 言毕,宁元不顾自己的伤势再次催运真气,但他随即吐出一大口鲜血,颓然跌倒。强悍如宁元,经过此夜这番生死血战,也到了强弩之末。 宁元刚挣扎着站起来,突然脖颈一痛,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原来是身旁的顾天南将其一掌打晕。 赵天阳把一位师兄弟背了过来,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泥水中,说:“大师兄,好身手!咱师叔是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去追那蛟龙?他伤势太重,真气大损,再打就是以命换气。再说了,这天底下估计只有大师祖才有斩龙的手段,三师祖都不一定能做到,咱师叔有那个心他也没那个力,今夜咱们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赶紧下山吧!蛟龙渡劫跟斗鸡斗狗不一样,这热闹可看不得!” 顾天南透过密集如织的雨帘,望向远处奔腾而去的蛟龙,心中波澜横生。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沧海斩长鲸。凡间修道练武之人何止百万?谁不想一剑斩妖除魔?谁不想一战名动天下?可有几人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拼死一搏?顾天南的师叔宁元,恰恰就是这少数人之一。 “天阳,你带师叔和各位师弟下山,不用等我!”顾天南扭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打昏在地的师叔宁元,转身朝着恶蛟飞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大师兄!”赵天阳完全呆住了,直到雨水划过那张胖胖的大圆脸,灌进了张开的嘴巴里,他才回过神来:“大师兄这是吃错药了吧,可我还没给他吃药啊?” 赵天阳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师兄平时看似吊儿郎当,言行不羁,居然在绝境中悍勇至此! 一袭浸染了蛟龙之血的银白长衫,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那么坚决!几个起落之后,顾天南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赵天阳的视野中。 恶蛟在前面飞得很快,顾天南的速度明显落后很多,幸好恶蛟离开时一路上把竹子蹭得东倒西歪,倒也给顾天南留下了不少痕迹。 今夜天机乍现,出现了百年罕见的“九天雷劫”,这是蛟龙的气运,也是上苍的定数。天机可遇而不可求,有多少修道练武的宗师圣人,终其一生也难遇一次飞升的天机。 六百年悠悠光阴,如此漫长的岁月,只为了等待今夜的九天雷劫!如果错过了这次天机,蛟龙再次渡劫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也许是百年以后,也许是千年以后。 虽说这恶蛟距离万兽至尊与仙人平起平坐的真龙只有一步之遥,殊不知这九道天雷的威力神鬼难挡。道家的符篆之术修炼到法天之境,不过也只能借上一道半道的业雷,而且业雷的威力在五雷中最弱,根本无法与这包含万钧天机的九天雷劫相提并论。即便恶蛟的肉身强横远胜铁石,它又能顶下几道天雷? 天空中红色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整个天地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色,再加上暴雨惊雷,今夜,这座山宛如九幽炼狱! 顾天南专心寻找恶蛟留下的痕迹,一路追赶过去。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在自己的身后有十几个黑影,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天南在竹泉林中穿梭,他时不时驻足观察蛟龙沿途留下的痕迹,起初可以通过向两侧倾斜的竹子轻松追踪,可他奔出竹泉林后,南面山上的树木高度偏矮,蛟龙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 大概经过一盏茶的时间,蛟龙留下的痕迹完全消失,它已经把顾天南远远甩开。 顾天南跳上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站在枝丫上喘着粗气,后背浸染的蛟龙血传来阵阵刺鼻的腥味。 茫茫黑夜,暴雨惊雷,想必此时有不少文人士子已经烫好了一壶美酒,倚楼听雨,无病呻吟上一句:“煮酒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鸿玄宗东苍阁大弟子顾天南,此时正在无人荒野上追寻一条二十多丈长的蛟龙。 顾天南正发愁蛟龙的踪迹无处可寻时,远处一座山顶上突然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异象。 顾天南只见几道红色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着那座山顶正上方的乌云露出了一个巨大红色漩涡,四周云层不断在漩涡处积聚,漩涡中心射出的诡异红光耀如天日。 此时正值夜半丑时,可这座无名小山头却被红色漩涡映照得宛如日暮黄昏! 子夜日出,天生异象,这应该就是那蛟龙苦苦等待的九天雷劫。竹泉林中莫名氤氲的灵气,夜半丑时出现的九天雷劫,难道龙族气运再兴? 顾天南满是雨水的脸庞被红芒照亮,他望着空中刺眼的红色漩涡,内心深处蓦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觉。确切地说,这是一股来自血脉中的冲动。 顾天南双眼朦胧,豆大的雨点拍在脸上似乎也浑然不知,他直直向着山顶上的红色漩涡飞奔过去! 竹泉林南面的无名山顶上,暴雨倾泻,电闪雷鸣。夜空中绽放的红色漩涡此时已经变成了紫色,脖子上还插着一把墨麟剑的蛟龙挺直了二十多丈长的巨大身躯,它张开四只巨爪,对着宛如紫日一般的巨大漩涡嘶鸣着:“吼!吼!吼!” 这三声桀骜的龙吟完全压住了雷声,整座山都在为之颤抖。估计远在三十里外的文阳城,也能听到这三声已沉寂百年之久的龙吟。 尘世百年不见真龙,难道在这座无名小山上,今夜会有真龙现世? 龙吟在荒野中的回声还未止歇,漩涡中一道紫红色闪电直直落下,直接劈在了恶蛟头上,仿佛是上苍对那三声龙吟的回应。 天雷落下,恶蛟巨大头颅狠狠撞向紫红色雷柱,一触之下,地动山摇,山顶上迸发出十几道刺眼的紫色光芒。 光芒过后,恶蛟身躯蜷缩成一团,头顶上的数块鳞甲被天雷劈碎,露出了一大块血肉,血液喷涌而出,几乎覆盖住了它的一只眼睛。 轰隆隆!不等蛟龙有任何反应,第二道紫色天雷从天而降,又劈在了它头上,这次直接把它从半空中给狠狠劈落下来! 恶蛟巨大身躯轰然坠地,在山顶上砸出了一个深约丈余的凹槽。蛟龙痛苦地扭动身躯,挥舞巨爪,山顶上好几块巨石被恶蛟尾巴扫下山坡。 混乱中,插在蛟龙脖子上的那把墨麟也被它甩了出来。 墨麟跌落在恶蛟身边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剑身入地尺许,另外半截剑身依旧在散发着微弱的火焰剑芒。一道瘦削的银白身影站在树下,双眼朦胧,盯着墨麟剑上的火焰呆呆出神。 “吼!!!”一声震撼万物的龙吟,带着一股来自血脉中的野性和不屈。 蛟龙拔地而起,盘旋在半空中。 天威又如何?真龙可撼天威! 恶蛟的这一声龙吟刚刚停息,第三道颜色更深的雷柱轰然劈落,紫色电光刹那间遍布恶蛟全身,它那青黑色鳞片竟然被染上了一层淡紫色,已被劈得血肉模糊的头部,有一根鹿角模样的骨骼破甲而出。 三道天雷过后,这头恶蛟已经长出一根龙角,成为蛟龙,接近半龙之身! 紫色电光消散后,恶蛟巨大的身躯再次从空中跌落,重重砸在地面,大地一阵摇晃,远处的墨麟剑身摇摆不止,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剑鸣! 这几声剑鸣虽然在龙吟和惊雷的覆盖下还不如雨声响亮,却如同针扎一般刺进了顾天南的耳膜! 顾天南眼中精芒一闪,双眸中的那份朦胧被剑鸣声逼退,他拔起墨麟,望向跌落在地的恶蛟。 顾天南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座人间炼狱一般的山顶,这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喝了两斤杏花酒,断片了。 顾天南握着手中的墨麟,双眉紧锁,自己鬼使神差一般跑上了山顶,可自己没有师叔宁元的剑术造诣。哪怕是恶蛟跌落在地时,顾天南也没有把握一剑刺穿其鳞甲。照蛟龙这强横如铁石的体格,以顾天南的剑法造诣,就算是刺中它十剑也跟挠痒痒差不多。 顾天南一旦出剑,肯定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他运气好,就会跟那巨石一般被扫下山坡;运气不好,就会被蛟龙一爪开膛破肚。 怎么办?既然杀不了这恶蛟,怎么才能阻止它化龙呢? 恶蛟重伤之下,它并没有发现旁边树林中的那道银白身影。因为顾天南后背上的蛟龙之血,恰好掩盖住了他的凡人气息。 “吼!”恶蛟晃了晃脑袋,四只巨爪撑起硕大身躯,它这次没有再飞上半空,而是像蛇一般盘旋在山顶上,将头部迅速掩藏在粗壮的躯干之下,只在躯干缝隙中露出一只巨眼,盯着半空中的紫色漩涡! 它距离那万兽至尊的真龙之身,已然不远! 空中紫芒一闪,一道半丈粗细的巨大雷柱直直地落了下来。 恶蛟巨眼一闪,鳞甲紧闭,身躯紧绷。 它能否扛下这第四道天雷?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七章:三尺青锋斩天雷 第四道天雷轰然落下,半丈粗细的雷柱仿佛把世间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血红色,狂风暴雨中草木如妖魔精怪般肆意摇曳,颇有几分狰狞诡异的气息。 就在此时!一道手持墨色长剑的银白身影从旁边树林中激射而出,他先从树冠跃上了恶蛟的脑袋,随后直挺挺地迎着第四道天雷顶了上去! 轰隆隆!惊雷响起! 这道长剑银衫的英武身姿,这道单薄却坚决的银白身影,敢提三尺青锋硬撼天雷! 此夜必将铭刻进千百年后的江湖传说之中! 顾天南为了阻拦这恶蛟化龙,不惜一死挡在了恶蛟身前,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下了这第四道天雷! 有宁元那样的师叔就有顾天南这样的弟子,如果江湖中少了这种人,那还是大好男儿向往的江湖吗?不是!只能是一潭死气沉沉索然无味的臭水! 天雷之威瞬间倾泻而至,顾天南周身炸出一片耀眼的紫红色电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痛楚瞬间传遍了全身,他只觉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经脉都宛如刀割一般。 酷烈如凌迟,也不过如此了吧? 第四道天雷在顾天南体内横冲直撞,那经脉寸断的痛苦远非常人所能忍受。顾天南面容扭曲,全身肌肉抽搐不止,他想握紧双拳抵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连一丝气力都提不起来。 短短十九年经历过的画面如走马观花般在顾天南眼前闪过,师父师娘师叔赵天阳等人的脸庞神色各异。 “苍雪,来世再见”顾天南喃喃了一句,身体开始急速下坠。 在顾天南的视线模糊之前,第四道天雷似乎劈开了他体内的某种封印,一股极具野性凌厉浑厚的真气喷薄而出,牢牢护住了顾天南的心脉,随后涌入四肢百骸,直接跟天雷之威交织在一起。 这两股力量仿佛是一对仇深似海的冤家宿敌,在顾天南体内不停碰撞,疼得他龇牙咧嘴,俊朗面容扭曲到五官变形。 顾天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何时有过这般凌厉浑厚的真气? 虽说顾天南没有被天雷劈成焦炭,可他仍然命悬一线。因为他摔落在了恶蛟身上,紧接着又从湿滑的鳞甲滑落到了地面上的泥水中。 呜呼哀哉,天雷都没劈死我,恶蛟却得吃了我? “吼!”恶蛟怒不可遏,但它还没心思顾及跑出来捣乱的顾天南。恶蛟伸出硕大脑袋,死死盯着空中的紫色漩涡。 第四道天雷被顾天南顶下之后,第五道天雷迟迟没有落下,而那光芒耀如紫日一般的漩涡也在逐渐黯淡消散。 看来,今夜天机已逝,万兽至尊的龙族气运刚一抬头,居然就被顾天南这样的无名小辈拦腰斩断? 此刻顾天南全身都没了知觉,甚至也没了痛觉。看着愤怒无比,仰天怒吼的恶蛟,顾天南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斩妖除魔的美名可不是一般人能背负的,多少鸿玄宗弟子舍生忘死,才换来今日道家第一祖庭的美誉?现如今,顾天南似乎也要用自己的性命为这份美誉添上几分光彩了。 “好一个英雄儿郎!”一句极具磁性的年轻男子声音从旁边大树上传出,一个脸带银色面罩,身着深黑劲装的身影飞了出来。此人身材挺拔,宛如一把拉满了弦的硬弓,锐利的双眸中满是赞叹和惊讶。 这位周身充满凌厉气息的黑衣男子根本没有看那恶蛟一眼,仿佛这头恶蛟如同乡间地头中的寻常菜花蛇一般不起眼。 他盯着恶蛟身旁的顾天南说:“兄台以血肉之躯硬撼天雷之威,居然连根头发丝都没掉,难道你是一品青玄之境?不对不对,你若是一品青玄之境,我在你身后坠了小半个时辰,你怎会浑然不知?” 说完,黑衣男子把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种极其类似放屁的声音:“呲” 顾天南瞪大了双眼,这位一身黑的兄台究竟何意?吹口哨吹得像放屁的,顾天南也是头一次遇到。这声难听致极的口哨,是什么门派的独有信号?难道他要对自己动手,还是在召唤什么野兽家禽? 顾天南心中正在盘算,只见黑衣男子满脸通红,他局促地甩了甩手指上的口水,迅速把两根手指再次放入口中,还未等到他吹响,一阵“嗖嗖”的利箭破空声传入顾天南耳膜。 借着空中闪电,顾天南看到从周围树干巨石等十几隐蔽个方位射出几百只箭雨,密密麻麻射满了恶蛟的大半个身躯。 这头恶蛟已经挨了三道天雷,虽然换来了一根龙角却也耗去了小半条性命。天威难测,人心更难测。今夜这头蛟龙的敌人可不仅仅是明面上的宁元和顾天南,还有暗地里的这位黑衣男子,以及他带来的漫天箭雨。 中了几百只箭后,恶蛟硕大身躯一阵摇晃,最后颓然跌倒,血肉模糊的蛟头歪在一片泥水中,四只巨爪无力摊开,那双巨眼中写满了不甘! 看着恶蛟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顾天南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怜悯。 黑衣男子鼓起了腮帮,终于狠狠地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满意地甩了甩手指上的口水,趾高气昂,仿佛这声完美的口哨才是他此行的目标。 这声响亮的口哨之后,从林中走出来十几个身披蓑衣的蒙脸汉子,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可以射出几十只箭的巨弩! 弩,可是北周王朝严禁私藏的兵器。哪怕是北周皇子,也仅有数把小弩供游猎使用,各种祭祀使用的弩箭一般都是纸糊的。寻常百姓若是敢私自持有弩箭,轻则杖八十,重则流两千里,拥有十几把制式精良的巨弩,可是谋逆的死罪。 顾天南眼前的这群黑衣男子居然身负十几把类似军械的巨弩,而且训练有素,不像是绿林草莽,倒像是久经战阵的行伍悍卒。这群人绝非善类! “把他抬过来!”吹口哨像放屁的男子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两个蒙脸汉子闻言立刻把顾天南泥水中抬了出来。 “天下硬汉我见得不少,兄台这样不要命的人物,我生平第一次见。你我本应痛饮百杯,大醉一场,可惜啊可惜,兄台居然是鸿玄宗弟子!” 此时雨势渐弱,空中的紫色漩涡也已完全散去,这群凭空出现的黑衣人不知从哪掏出来十几只火把,点亮了漆黑的雨夜。火焰跳动之下,他们脸上的面罩显得颇有几分狰狞。 首领模样的年轻男子背对众人,屈膝俯身,一把扣住了顾天南的脉门,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轻松捏断顾天南的右手经脉。 现在顾天南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挣脱得开?师叔宁元被自己打晕,师弟赵天阳还在照顾几位受伤的同门,硬扛了一道天雷的顾天南不仅痛楚难当,而且孤立无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耳濡目染宁元的悍勇刚毅,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顾天南不想输了气势,他刚想忍住剧痛出言回怼一句,那年轻男子胳膊一抬,左手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光线昏暗,加上年轻男子是背对众人,想必其他人没有看见这个手势。 “兄台,要想扬名立万可不是这种破釜沉舟的玩法,你这副小身板怎么跟那蛟龙比?现在你全身经脉俱断,就算有你们鸿玄宗的九转金丹续命,也活不了三五日了。你们鸿玄宗向来都是这个德行,把虚名看得比性命都重!本公子从不杀老弱妇孺,何况是你这种经脉俱断的将死之人?杀你怕污了我的威名!你好自为之吧!”说完,黑衣男子站起了身子。 经脉俱断?顾天南心中一沉,眼前的这个混蛋是信口胡诌还是确有其事?他急忙运气调息,不料丹田中空空如也,一丝真气也提不起来。 正在顾天南焦虑自己的后半生是不是要在床榻上渡过时,“三公子!”一位脸带黑色面罩的矮瘦汉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对年轻男子躬身抱拳。 “三公子,请听小人一言。此人是鸿玄宗弟子,他虽未识破咱们的身份,但留下活口恐怕要坏教主大事,还是除掉为好。”听声音这位汉子有四五十岁年纪,身材矮小又有些佝偻,背上那把巨弩几乎跟他差不多高。 “齐老二,白虎堂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有心留下顾天南一条性命的年轻男子显然有些愠怒。 齐老二原名齐文彪,此人武艺一般,但内心阴狠毒辣,尤其擅长各种旁门左道之术,是西域藏天教青龙堂中一位资历很深的客卿。齐文彪因为敢做旁人不敢做不想做的脏事而在青龙堂中地位甚高,深受藏天教大公子的青睐。藏天教的副教主之位一直空悬,掌管青龙堂的大公子和掌管白虎堂的三公子为此明争暗斗多年,在教中各有各的客卿羽翼。 藏天教是中原江湖口中的魔教之一,此次深入中原捕捉蛟龙,乃是藏天教近十年来苦心孤诣的一着大棋,教主孤纵横恨不得亲自上阵。如此良机可是千载难逢,大公子和三公子都争先恐后表示要率众深入中原,为藏天教建功立业。 青龙堂实力雄厚,大公子原本志在必得,但教主不知出自何种考虑,选择了实力偏弱的白虎堂。大公子心有不甘,在他再三请求之下,教主才同意让“熟知中土风物人情”的青龙堂客卿齐文彪跟随白虎堂出征,为三公子出谋划策。 大难不死的顾天南,此刻又命悬一线。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八章:谁遣虞卿裁道帔 三公子原本对这长相贼眉鼠眼,行事下作无底线的齐文彪就没有任何好感,何况他此行的目的摆明了就是要监视自己。 齐文彪这一路上鞍前马后,紧紧跟在三公子身边,甚至三公子小解的时候他也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耐心等待。齐文彪心中的小九九三公子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也不好发作。 齐文彪毕竟是青龙堂中地位前三的客卿,靠着大公子这颗大树,加上他那些旁门左道的毒辣手段,藏天教中很少有人愿意得罪齐老二。 “蛟龙已然在手,此时杀了他不难,若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被鸿玄宗发觉,怕是会留下不小的后患。何况此人还是个经脉寸断的将死之人,他也并未识破我们的身份,齐老二你多虑了。”年轻男子收起不悦语气,似乎在安抚齐老二。 一身烂泥不能动弹的顾天南确实也不知道这帮人的来历,像“白虎堂”这样一点都不走心的名字,天下宗派中何止千万。 “三公子讲得有理,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人活着终究是件祸事,谁知日后会引起多大的事端。若三公子觉得杀了此人会有损威名,小人可以代劳!此人若是尸骨无存,消失无踪,势必会引起鸿玄宗的追查。小人可以将其开膛破肚,伪造成蛟龙伤人的模样。小人有十足的把握,等山下那群人过来寻找时,定然不会怀疑。去年幽州赵家的那十七口人命,全是小人做的,任何人都看不出马脚,万无一失。” 齐老二声音低沉,在这雨夜中显得阴恻恻,很是瘆人。 齐老二为何非要杀了顾天南?他眼见三公子不损一兵一卒大功告成,这可不是自己的主子想看到的。如果三公子把这蛟龙顺顺利利地带回了西域藏天教,白虎堂定然在教中声威大震,他又如何向大公子复命?别说地位不保,齐文彪甚至会被逐出青龙堂。 齐文彪原本有一套关于捕蛟大战的精心布局,能让白虎堂无功而返,不料宁元等人突然出现在竹泉林中,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三公子脑筋又极为灵活,他选择了坐山观虎斗,让宁元代替自己去斗那蛟龙,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事已至此,齐文彪已经无法改变大局,但为了保住自己的客卿地位,他只能给白虎堂埋下一颗哑雷,握住一个仅有的把柄,那就是以残忍手段杀了顾天南,并在其身体上适当留下一些不易察觉的线索。 至于这颗哑雷什么时候会响,就看鸿玄宗的手段了。如果鸿玄宗没有发现这颗哑雷,大公子也可以选择在适当的时机提示一下鸿玄宗。 而这颗哑雷会不会把藏天教炸上天,齐文彪到不担心,杀了顾天南,跟鸿玄宗结仇是必然的,但鸿玄宗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小弟子奔赴千里以外的西域把藏天教连根拔起。 “齐老二,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年头能够替主子设心处地着想的人,可当真不多!我白虎堂怎么就没有你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大哥识人用人的本事果然厉害!过来,给我讲讲你要如何伪造这伤口,当真有十足把握?”齐老二口中的三公子似乎心情大悦,他转过身去,向齐老二摆了摆手。 白虎堂众人面面相觑,齐老二最近撞了什么狗屎运?之前得到大公子垂青不说,现在又受到三公子的夸赞,而且三公子的口中似乎还有拉拢之意,看来日后要巴结人家齐老二才行! 正当白虎堂众人盘算应该如何拉拢齐老二时,顾天南心里把齐老二的祖宗问候了一个遍!我顾天南与你无冤无仇,为了讨你主子欢心,就要用这么歹毒的方法杀我!早知道要死在齐老二手中,还不如死在那头蛟龙口中,好歹能得一个痛快! 处在生死边缘,顾天南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眼下那个吹口哨像放屁的三公子成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顾天南本想出言挑拨一下齐老二跟三公子之间的关系,可又意识到自己是三公子口的“将死之人”,最好还是装作一副无力说话的模样,此时来几句中气十足的痛骂似乎不合时宜。 齐老二心中乐开了花,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行走江湖多年,依仗的可不是手中刀剑而是心中奸计。这三公子侥幸捕获了蛟龙,但他毕竟还年轻,焉知江湖上人心险恶? 齐老二脸上挂满了奸猾的笑容,此时若不是面罩遮住了脸,众人都能看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 齐文彪碎步跑到三公子身边两步距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裹挟着寒芒的凌厉刀光划过眼前齐文彪的头颅滚落在地,背上的巨弩直接压倒了他的瘦小躯干。 齐文彪肯定没有想明白,刚才还在出言拉拢自己的三公子,为何会突然抽刀砍下了自己的脑袋。 出刀速度极快的黑衣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手中佩刀,上面滴血未沾,“好刀!”他一脚踢开齐文彪的头颅,淡淡说了一句:“众位兄弟都看到了,齐老二奋不顾身,身先士卒,不幸被蛟龙吞入腹中,尸骨无存!” 白虎堂众人跟随三公子多年,主子放个屁都能猜出他上顿吃的是什么饭。 三公子跟大公子素来不和,白虎堂和青龙堂说不上势同水火,彼此间也一直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齐文彪执意要杀了那名鸿玄宗弟子,而且还言之凿凿,师出有名。鸿玄宗可是如日中天的道家第一祖庭,若将其弟子开膛破肚,万一留下了什么线索,让鸿玄宗追查出来,偏安西域的藏天教日后如何敢踏足中原?齐老二这招“祸水东引”的确高明,足以让三公子的白虎堂在藏天教中永无出头之日。 但三公子一刀杀了这位青龙堂排在前三的客卿,确实超出了众人的预料。齐老二没有任何防备并不稀奇,谁也不会想到言谈和善的三公子居然会暴起杀人,而且杀的还是一位地位超然的青龙堂客卿。 看着齐老二人头落地,躺在泥水中不能动弹的顾天南如获新生。 顾天南胸中吐出一口浊气,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个孙子算是恶有恶报! 三公子话音刚落,两位黑衣人放下手中火把,一人背起齐老二身上的巨弩,一人开始处理齐老二的尸首。 这两人忙着收拾齐老二,那位三公子也没闲着。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白色的小葫芦。这小葫芦只有巴掌大小,周身散发的灵气宛如水雾般醇厚,在黑夜中形成了一圈青色光晕。 显然,这绝不是凡品。 三公子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咒语。顾天南只见三公子举起胳膊,那小葫芦亮起刺眼的青色光芒,瘫倒在地上的那条二十丈多长的恶蛟,“嗖”得一下就被吸进了小葫芦中。 顾天南一时间目瞪口呆,鸿玄宗虽然不擅长炼器,但宗中也不乏宝物神兵,可这样接近仙品级的宝物,顾天南闻所未闻,更从未见过。 今夜的经历太曲折太离奇了,顾天南前十九载人生中所有的巧合加在一起,也没有此夜精彩。 “兄台,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三公子把小葫芦揣入怀中,转头问了一句。 “顾,顾天南”,顾天南还沉浸在刚才的惊讶之中,他见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三公子铁了心要留自己一条性命,便把姓名如实相告。 “如若有缘重逢,愿与顾兄痛饮百杯,大醉一场!走!”言毕,那位年轻男子带着手下匆匆离去,临行前还给顾天南披上了一件蓑衣。 此刻大雨逐渐停息,顾天南筋疲力尽,正在他昏昏欲睡时,天雷入体时凌迟般的剧烈痛感再度袭来,每寸经脉仿佛都被放在火中灼烧。 顾天南被这酷烈难忍的痛楚惊醒,他双眼紧闭,手臂脖子上的青筋凸出,俊朗的面容极度扭曲。 泄漏天机者,轻则折寿重则横死。逆转天数者,也要承受天劫之灾厉!龙族一脉的百年气运,都被那道天雷贯入顾天南体内。 蝼蚁般脆弱的凡人,岂能承受住龙族的磅礴气运? 煎熬了一夜,终于天色微亮,东方红云纵横,灿若锦绣。 此时朝阳初升,雾散雨歇,一抹霞光从天际洒落,铺满了斑驳的枝叶,照亮了顾天南的双眸,他感觉到了几分暖意。 谁遣虞卿裁道帔,轻绡一匹染朝霞,又是一个清明世界,朗朗乾坤。如果不是深约丈余的蛇形凹槽仍在积聚雨水,昨夜那条二十多丈长的蛟龙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恍如隔世。 “大师兄!大师兄”赵天阳焦急的嗓音回荡在山顶。 昨夜,顾天南的周身经脉犹如铁匠手中尚未成型的剑坯,不断被天雷余威砥砺捶打,痛苦异常,其中蕴含的凶险丝毫不逊于恶斗蛟龙。经脉中涌动的天雷余威和体内迸发出的未知真气就像是一对积怨极深的生死冤家,这两股力量在顾天南经脉中不停搏杀,期间他几度昏死过去。 赵天阳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山顶上树木东倒西歪,碎石满地,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眼睛瞄向地上那个硕大的蛇形凹槽。 我的乖乖!昨夜这山顶上究竟是怎样一幅炼狱场景?赵天阳双手紧紧攥着布满泥点污迹的衣袖,眼眶泛红。 “大师兄!大师兄!”赵天阳声嘶力竭,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哭腔。 终于,他在一颗歪倒的大树旁边,发现了身披蓑衣双目无神的顾天南。 赵天阳一步跃下,却因用力过猛而踉跄摔倒在泥地中。 虽然摔了个狗吃屎,但他连脸上的泥都顾不得擦,三步并作两步,那圆滚滚的身躯就如同一个肉球般冲了过去。 赵天阳一把抱起顾天南,伸手就去探顾天南的鼻息,他脸上神情极为紧张,眼泪在眼眶边缘打转。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九章:烟火江湖心彷徨 顾天南心里一软,轻声说道:“天阳,我在文阳城买的那壶杏花酒呢?昨天晚上我在你那百宝箱里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要是给我弄丢了,至少得赔我五两银子。” 赵天阳见大师兄虽然面色苍白,但胳膊腿都在,他那白白胖胖的脸上就像绽开了一朵花,两行热泪再也压抑不住,划开了两道泥痕。 赵天阳嘿嘿笑道:“为了藏你那壶破酒,我冒了多大风险?如果被师叔发现了,你小子敢挺身而出说那酒是谁买的吗?你不给我银子都已经算是忘恩负义了,反而还腆着脸让我给你赔五两银子?大师兄这么财迷心窍,是不是一直想着攒钱讨媳妇?” 顾天南淡然一笑,想抬起手给这个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师弟擦擦脸,可两条胳膊仍然没有任何知觉,周身经脉依然在隐隐作痛。 顾天南叹了口气,说道:“唉,你师兄可能这辈子都讨不上媳妇了。” “怎么?师兄你伤在那个要害部位了吗?难不成这蛟龙也会猴子偷桃?想不到这孙子长得五大三粗,居然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阴招。被它撩上一下,估计大罗神仙也受不了。不过放心,只要你不是跟那宫里的太监一样断得干干净净,有我妙手仁心再世华佗转世扁鹊在,包你能重振雄风!” 赵天阳一手扶着顾天南,一手拽起顾天南胳膊放在自己脖子后面,满脸坏笑。 “滚!昨夜我挡了一道天雷,那蛟龙才没能渡劫,可那道天雷似乎把我的全身经脉都劈碎了”顾天南甚是疲惫,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赵天阳闻言,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吹牛可不是这样吹的!天雷之威远胜道家引雷之术,就算是有离尘之境的一品高手也够呛能接下一道业雷,何况是昨夜那百年罕见的九天雷劫?眼前这位大言不惭的顾少侠,他能硬生生接下一道天雷?那岂不是要被劈成满地零碎? 赵天阳死死盯着顾天南的表情,心中忙于斟酌字眼来嘲讽一下信口开河的大师兄,可后者一脸愁苦落寞,还凄惨地呻吟了几声,看来他所言非虚,并不是跟自己开玩笑。 赵天阳满脸惊诧,他把顾天南倚靠在那颗歪倒的大树上,煞有介事地伸出三根手指,搭上顾天南的脉门,问道:“那有娘生没爹教的蛟龙呢?没能渡劫成功,下山去找大姑娘喝闷酒了?” “昨夜有群不明来历的黑衣人,用十几把巨弩制服了蛟龙,然后就把它带走了,也不知它是死是活。师叔和师弟们呢,他们伤势如何?”顾天南眯起双眼,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王大猛!齐致朴!我找到大师兄了!王大猛,齐致朴!我找到大师兄了!”赵天阳扯开嗓子,用力吼了两遍,然后就双目紧闭,聚精会神地给顾天南号起脉来,还伸出另一只白胖如馒头的手掌示意后者不要出声打扰。 王大猛,齐致朴,仅从这两人的名字就能知道他们的家世相差极大。 王大猛和齐致朴都是鸿玄宗的外门弟子,严格来说还算不上真正的道家出世之人,故而他们的名字中并没有鸿玄宗东苍阁代表辈分的“天”字。 鸿玄宗如今肩扛道家第一祖庭的大纛,现任掌教清策天尊更是被誉为近一甲子以来最有希望飞升为仙的道家真人,即便是鸿玄宗的外门弟子,在江湖上也得凭家世凭资质抢破脑袋才能有一席之地。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每天都有几十位青年俊彦在鸿玄宗的三清殿外长跪不起,希望获得宗内某位真人的垂青,获得入宗修道的资格。 齐致朴就是这些青年俊彦中的一位,他本是南方某小宗派的宗主之子,自幼修炼家传功法,在十四岁时便踏足七品高手境界,为人处世更堪称老油条一个,在东苍阁内左右逢源,口碑极佳。 跟齐致朴这样的世家公子相比,王大猛就像是凤凰身边的土鸡家禽,他家境贫寒,八岁那年就被狠心的父亲卖到一户财主家做仆役,后来这位财主家道中落,王大猛无依无靠,沦落到乞讨为生。 若不是王大猛在一个严寒冬日冻晕在鸿玄宗山脚下,被宗内一位好心真人救起,他今日怎么能跟齐致朴这样的青年俊彦成为同门呢?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王大猛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侥幸成为鸿玄宗外门弟子后更是如履薄冰,对所有的师兄弟都怀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之心。王大猛越是活得小心翼翼,就越容易受到其他师兄弟的轻蔑和欺凌。 若不是大师兄顾天南平日里对这个王大猛多加关照,东苍阁所有外门弟子的衣服都得是王大猛来洗。 顾天南看着聚精会神的赵天阳,微微一笑,看来师叔和师弟们应该是安然无恙,否则这胖子哪有心思在这卖弄他那半瓶子醋的医术? 赵天阳嘴唇一颤,睁开眼睛刚想说话,王大猛齐致朴两人一前一后飞奔而至。 “大师兄,你”王大猛刚怯怯懦懦地说了半句话,就被一旁的齐致朴抢过话头:“大师兄!我们几个都非常担心你的安危,尤其是天阳师兄,天不亮他就要上山找你,但被师叔给拦下了。今天一早,我禀明师叔后,就跟随天阳师兄上山寻你,你伤势如何,有无大碍?” 王大猛虽然名字取得非常有阳刚之气,但长得却黑瘦矮小,年纪不大却已经有点驼背,他的外表跟“王”“大”“猛”这三个字都毫无关联。 跟气宇轩昂的齐致朴站在一起,王大猛怎么看都像是这位公子哥的仆役。 被齐致朴打断话头,王大猛没有丝毫的愤懑,他满脸堆笑,耐心等着齐致朴说完后,又转头望向大师兄,说道:“对,二师兄他” 王大猛这句话没说完又被打断了,但这次打断他的倒不是齐致朴,而是赵天阳的一个狠厉眼神。赵天阳从来不喜欢别人叫他“二师兄”,他更喜欢被师弟们称呼为“二哥”。 王大猛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原本为了跟顾天南说话就一直弯着腰,现在几乎把头埋到了裤裆里面。 得罪了齐致朴这样的外门弟子顶多就是挨一顿打骂,可得罪了赵天阳这样的内室弟子却是万万要不得,因为鸿玄宗有很多功法剑法都是由师父传授给内室弟子,再由内室弟子传授给外门弟子。像齐致朴这样八面玲珑的外门弟子,在鸿玄宗学得高深剑法的机会远远大于王大猛。 顾天南白了赵天阳一眼,温言道:“王大猛,以后你就喊他二师兄,难道还要喊他大师兄不成?咱师叔伤势如何?” 王大猛抬起头,他满脸通红还未来得及说话,身旁的齐致朴一拱手,恭恭敬敬地说:“大师兄请放心,宁师叔服了两颗二哥亲手炼制的灵丹妙药,昨夜伤口就已经止血,现在正在竹泉林中打坐调息,有二哥的灵药相助,加之宁师叔功力深厚,估计再修养数日便可痊愈。可大师兄你” 顾天南眉头一皱,并未回应言语得体的齐致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大猛说:“王大猛,我问你话呢!师叔伤势如何?” 听到顾天南的话后,齐致朴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一分一毫,只不过他握剑的右手五指稍微紧了一下。 这种场合齐致朴经历的不多,王大猛就经历的太多了,他在财主家就是地位最低的仆役,其他仆人对他也是颐指气使。在鸿玄宗虽然没有谁是他王大猛的主子,可他仍然习惯了“人下人”的卑微身份。 “回大师兄的话,齐师兄说的对,师叔修养数日便可痊愈。”王大猛抬起头来一脸谄笑,可这张挂满谄笑的脸在望向顾天南后,也望向了从未把他放在眼里的齐致朴。 “你们俩别东拉西扯了!大师兄伤势很重,但无性命之忧,我背上师兄,咱们马上下山,请师叔定夺!”赵天阳见气氛略有紧张,急忙出来打个圆场。 赵天阳百宝箱中有不少宝贝,都是靠齐致朴的银子买来的,那救下顾天南和宁元性命的霹雳弹,足足花了齐致朴二百两银子。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即便是王大猛受了天大的委屈,赵天阳也不好意思训斥齐致朴。 小小的一个东苍阁,加起来不过四十来人,却也是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小江湖。 王大猛身处的江湖,跟齐致朴身处的江湖,的的确确是同一个江湖,却又的的确确不是同一个江湖。 竹泉林中,打坐调息了三个周天的宁元站起身来,他一手扶着伤口,眯眼望向郁郁葱葱的山顶,远方层峦叠嶂,风光秀丽。 宁元思绪万千,两年游历行程不下五千里,他们见识过东海的波涛汹涌,也见识过剑阁的险峻巍峨;他们见识过江湖上短兵相接的残酷搏杀,也见识过江湖上杀人不用刀的阴谋诡计。 宁元本想带着七位弟子最后游览一下天下闻名的竹泉林就打道回府,却不曾料到昔日的人间仙境已经变成了如今的人间炼狱。宋业得知有鸿玄宗的真人打听竹泉林,精于算计的他岂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宋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下,宁元答应他要斩了那条危害一方的巨蟒。 可宁元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个几乎出自本能的决定,几乎葬送了他们八条性命,如今东苍阁大弟子顾天南更是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宁元揉了揉昨夜被顾天南一掌击中的脖子,他暗暗想道:如果顾天南遭遇不测,那他也没有脸面回到鸿玄宗面对师兄顾凡。昨夜该去山顶阻拦蛟龙渡劫的是他宁元,而不是顾天南。把这些弟子送到鸿玄宗山下后,他自会拔剑自刎,以死谢罪,只是可惜了这位资质极佳的弟子。 想到此处,宁元洒然一笑。 江湖子弟生于江湖,醉于江湖,战于江湖,终究,也要死于江湖。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章:天雷入髓开洞天 宁元极目远眺,神游万里,不由想起了自己昔日仗剑游历江湖的峥嵘岁月。 江湖很大,别说是顾天南这样的无名小卒,哪怕是宁元这种凤毛麟角的二品高手,在江湖上也掀不起多少波澜。傲立于江湖之巅,一指一剑都能让尘世风起云涌的绝世高手,普天之下也不数不出二十位。 明知如此,世间还是有无数男儿胸怀江湖梦,一头扎进这座深不见底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江湖,他们渴望鲜衣怒马,提三尺青锋,笑看万里山河。顾天南又何尝不是这些热血男儿之一? 江湖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东苍阁阁主顾凡与夫人林月华膝下无儿无女,顾天南尚在襁褓时便被鸿玄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事诡秘的四师祖交给顾凡夫妇抚养。 十八年来,顾凡夫妇始终把顾天南视如己出,尤其是顾夫人林月华,对顾天南宠溺到无以复加。这次下山游历若不是顾阁主狠狠甩下一句“慈母多败儿”,林月华肯定要带上自己那把浸染过数十位魔教高手鲜血的“潇云剑”,跟随爱子顾天南一起下山。 东苍阁众位弟子也心知肚明,这位天资过人的大师兄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阁主。倘若顾天南有个三长两短,不用他宁元挥剑自刎,同为二品高手的林月华就得扒下他几层皮来。 正在宁元怔怔出神之际,身旁一位鸿玄宗弟子突然高声喊道:“师叔,天阳师兄和齐致朴他们回来了!” 宁元回过神来,果然看见不远处有几道银白身影从山上徐徐走来,他顾不得有伤在身,拼命提了口真气就向前奔去,刚奔出几丈,耳边遥遥传来了赵天阳兴奋的大喊声:“师叔!我找到大师兄了!大师兄没死!没死!” 宁元紧皱的眉头此刻总算舒展开来,只要人不死就好,回山后哪怕自己跪上七天七夜,也要求得三师祖几颗仙丹给顾天南疗伤。有了三师祖的灵丹妙药,顾天南伤得再重,想必也能转危为安。 宁元加快脚步,那身沾满泥土已经看不出底色的灰色道袍踉踉跄跄穿过青翠竹林,犹如一条饱经风浪的孤舟划开了碧绿湖面。 赵天阳早就累得气喘如牛,他把背上的顾天南放在林中一处泉水旁,掬起一捧泉水洗了洗已经被汗水染花的泥脸,大口喝了几捧泉水,一屁股瘫倒在地,有气无力地说:“王大猛,给,给大师兄,整,整点水喝!” 听惯了呼来喝去的王大猛急忙弯腰捧水,不料察言观色远胜于他的齐致朴抢先一步站在泉水旁,还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华贵精美雕有神兽“夫诸”纹理的兽皮水袋。 相传神兽“夫诸”是远古水神共工的坐骑,外形酷似一头白色麋鹿,头上长有六只鹿角,现身之处总有滔天洪水出现。 王大猛不知道神兽夫诸的传说,也不知道这只独具匠心的精美水袋到底值几百两银子,但他却知道自己当年被狠心父亲卖给财主时,只卖了十五两银子。 齐致朴一脸和善地说:“王师弟,我来给大师兄取水,你快去前边接下师叔,咱师叔伤得也不轻。”齐致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语气。 王大猛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双手,捧起的泉水中还掺杂着几道泥丝,他又看了看齐致朴手中那个至少够自己卖身二十次的兽皮水袋,眼神中掠过一丝少见的阴沉。 只见王大猛一抬手喝完了手中所有脏水,随后双手用着狠劲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放下手时,黑瘦矮小的王大猛已是满脸堆笑,口中硬生生挤出一个字:“好!” 王大猛才转身跑出十几步,宁元已飞奔而至。 此时宁元心急如焚,他不知顾天南到底伤势如何,朝自己跑来的王大猛在他眼中仿佛不存在一般,宁元如风一般在王大猛身边一掠而过。 宁元奔至顾天南身边时,齐致朴正在给自己那脸色苍白的大师兄喂水喝,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去顾天南嘴边遗留的水渍,仿佛此刻喝水的不是顾天南,而是他齐致朴的亲爹。 见师叔宁元到了,齐致朴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叔!” 宁元看了一眼齐致朴,微微颔首。 宁元一把扣住顾天南的脉门,指着后者的鼻子满脸怒气:“顾天南,昨夜你太过鲁莽!那百年罕见的蛟龙渡劫岂是你能阻拦得了的?就算它渡劫化龙,也是龙族气数未尽。龙族气运之磅礴堪比天下皇权,你我皆是蝼蚁般的凡夫俗子,岂能逆转天数?即便是你大师祖清策天尊在此,他也不一定能斩断龙族气运!拦下蛟龙渡劫固然是件莫大的功德,可也注定是九死一生!你师叔我还没死,哪能轮得到你这后生晚辈去送命?你以为你是大罗金仙下凡,我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 顾天南抬眼看了看胡子都被气歪的宁元,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宁元知道自己保护不了弟子的时候,才会如此大动肝火。 宁元越是生气,就越能说明他担心自己弟子的安危。 顾天南正想出言安慰师叔几句,旁边缓过气来的东苍阁二师兄赵天阳开腔了:“啧啧啧,师叔您都不知道咱们顾少侠有多神勇,他为了不让那蛟龙渡劫,自己傻乎乎地冲上去扛了一道天雷,现在天雷之威已经遍及全身经脉,跟他体内的真气纠缠在一起,就算是三师祖在此,这道天雷也抽不出来了。那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墨麟剑都差点被天雷劈成渣,更别说顾少侠了。我是没辙了,除非三师祖肯下血本,用上七八颗“九窍凝神丹”,否则他这一身功力算是废了。” 赵天阳话音一落,王大猛齐致朴两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一般,墨麟剑乃天外玄铁锻造而成,是鸿玄宗中排名前五的名剑,这种级别的神兵利器都被劈碎了,为何顾天南这副血肉之躯居然连个疤都没留下? 宁元却脸色凝重,沉吟片刻后他狠狠瞥了一眼摇头晃脑的赵天阳,说道:“齐致朴王大猛,你们俩带师弟们收拾下行李,准备下山。不许跟旁人提起此事,倘若我听到一句风言风语,就立即把你们俩逐出师门!” 王大猛连忙点头,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宁元会突然发火,但之前无论自己犯多大错,替其他师兄弟背多大黑锅,宁元也从未说过“逐出师门”这四个字。 王大猛心中祈祷齐致朴这个势利虚伪的王八蛋千万不要说漏嘴,不然师叔肯定会怀疑是自己泄漏的风声,这要怪就怪自己平时替他背了太多黑锅。倘若齐致朴嘴巴大没能守住秘密,那这个黑锅自己打死也不能替他背,鸿玄宗东苍阁可是他王大猛唯一的依靠。 正在王大猛盘算以后如何才能自证清白时,耳边传来齐致朴那温文尔雅的嗓音:“请师叔放心,天阳师兄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昨天夜里我晕倒了,打雷下雨什么的我全没瞧见。” 齐致朴出身宗门,自幼便读过不少古籍经传,百年前那场猎龙之战他也在一些典籍中看到过不少捕风捉影的记载。 宁元的言语为何会如此严厉,王大猛和赵天阳不太清楚,齐致朴却能猜个大概。 天雷之威凌驾四海八荒,是龙族锻身炼骨的绝佳外物。若非一品离尘之境以上的高手,万难接下一道天雷,顾天南下山前不过也只是五品境界,游历两年后虽然进境不少,但应该也没有突破到四品境界。顾天南为何能扛下一道天雷?难道他跟那已经死绝的龙族有些关联? 齐致朴说完,宁元头也没抬,只是挥手示意二人离开。 见王大猛齐致朴走远,顾天南咬牙说道:“师叔,我体内每寸经脉都如同火烤刀割,痛楚难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那蛟龙一口吞了我,死得倒痛快。” 顾天南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不知道,天雷劈入蛟龙体内后,蛟龙周身经脉亦是如此,这就是化龙的必由之路——天雷洗髓! 宁元没有回应诉苦的顾天南,他一脚踢开凑过来的赵天阳,一股真气由右手指尖透入顾天南的脉门,仔细查探顾天南体内的每道经脉。 过了小半炷香时间,顾天南倒是没什么反应,宁元却是大汗淋漓,衣衫已然湿透。 宁元缓缓睁开双眼,一手拿起齐致朴留下的兽皮水袋,猛灌了几口水,他看着满脸痛苦的顾天南,娓娓道来:“不用担心,你经脉没断。那道天雷不仅没有劈碎你的经脉,反而还在为你洗髓!《洞冥记》有云,却食吞气二千岁,目瞳色皆青光,反骨洗髓三千岁,能见幽隐之物。照你三师祖的说法,人周身共有七十二个穴道,被十二条经脉贯穿,也叫作八十四洞天福地。每一处洞天福地都能藏纳真气,每个人的资质不同,根骨也千差万别,窍穴和经脉所藏纳的真气也参差不齐。有多少苦心孤诣的道家真人无法突破到一品境界,就是因为自身气海未成,八十四处洞天福地不能自成世界。现如今鸿玄宗内二品高手就有十几位,包过你师父还有我,都过不了这一关。” 说到此处宁元又喝了几口水,才继续说道:“如果想开洞天养气海,最踏实的路子自然是苦修,可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突破不了。当然也有终南捷径,那就是洗髓。洗髓对修道之人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耗费大量丹药不说,往往都收效甚微,而且稍有不慎就会经脉寸断,功力尽废。咱们鸿玄宗北冥阁的虞沙师弟,就是因为私自服用丹药洗髓,数十年功力消失殆尽,成为一个废人。可洗髓一旦成功,就能随心所欲开八十四处洞天闭八十四处窍穴,更有机会踏入一品离尘之境!我也不知为何,你体内这道天雷正在给你洗髓,但能否成功,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一章:天暮风晚七剑归 顾天南原本就被周身酷烈的痛楚折磨得意识昏沉,头脑混沌,听完宁元所述,心中更是云遮雾罩,不过听师叔的意思,自己目前正处在一步登青天一步坠深渊的境地中。 天雷洗髓,能否打开那八十四处洞天福地暂且不说,一旦洗髓失败,自己岂不是要跟那个虞沙师叔一般成为废人? 至于能否成为那超逸绝伦的一品离尘境界高手,顾天南还从未想过,若是能达到宁元师叔瞬间刺出七剑斩杀七名马贼的二品高手境界,似乎就足够仗剑走江湖了。 赵天阳见顾天南意志昏沉,被痛楚折磨得面容扭曲,他翻了翻口袋,掏出一颗比身边竹林还要翠绿几分的浑圆丹药,说道:“师叔,这是我精心炼制的北斗清心丹,专治失眠多梦夜间盗汗,要不给大师兄吃上一颗,让他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省得活受罪。” 宁元白了一眼赵天阳,冷哼了一句:“这还用得着你那破丹药?省省吧!” 说完,宁元一掌拍在顾天南脖颈处,后者直接晕了过去。 赵天阳看到宁元这记干净利落的手刀后,背心冷汗直冒,看似正气凛然的师叔这么小心眼?昨晚上他刚被大师兄打了一掌,今天就得名正言顺的还回来?“睚眦必报”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 赵天阳咽了口唾沫,正想拍几句恰到好处的马屁,忽听宁元冷冷说道:“此事万万不可跟任何人提起!昨天那辣椒肉丸子还有没有?再给我几颗!” 赵天阳闻言立即喜笑颜开,得到这位宁元师叔的认可比登天还难。 赵天阳伸手在口袋中一阵摸索,过了好一阵才掏出两颗红色丹药,嘿嘿道:“师叔,知道我这手艺了吧!咱这灵丹妙药可不是凡品!放在市面上那是千金难求,要不是看您老面子,三百两一颗我都不卖!如果在丹药界也有品级高手的说法,我最起码也得是一品离尘之境!” 宁元接过那两颗辛辣异常的红色丹药,放入口中却不敢咀嚼,他闭着眼睛直接用水将丹药灌下。 赵天阳看宁元一口吞下两颗丹药后满脸心疼,问道:“师叔,你说大师兄要是真的洗髓成功了,他会不会成为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 宁元伸着脖子用力咽下丹药,答道:“一品离尘之境?想得美!你小子琢磨琢磨,一片小池塘突然变成了方圆数百里的青阳湖,可湖里的水还跟之前池塘中的一样多,你说这是青阳湖吗?湖中能出得了大鱼大鳌吗?对了,那蛟龙最后的踪迹,你师兄说了没有?” 赵天阳低头想了想,他一脸凝重地对宁元说道:“师叔的意思是,天雷洗髓后大师兄体内气海已成却无真气充盈,就好比那青阳湖中没水,出不了大鱼大鳌只能出虾米王八!那蛟龙吗,我记得师兄好像是说被一群黑衣人给抓走了,这帮人还带着几十把巨弩。” 宁元又猛灌了几口水,低头若有所思,其实宁元还有几句话没有告诉顾天南,凡人洗髓一般都是用丹药佐以神兽筋骨,魔教高手洗髓甚至可以用杀气戾气,而用天雷洗髓的,只有龙族! 此事倘若泄漏出去,整个江湖的目光都会聚焦到自己这个才刚满十九岁的弟子身上。至于那条不知去向的蛟龙,宁元只有等顾天南醒来之后再问个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宁元才徐徐说道:“背起你师兄,咱们在天黑之前赶回文阳城,给宋太守一个交待!” 天暮,风晚,七剑归。 文阳太守宋业出身商贾世家,经过祖上五六代人的积累,家境虽然比不上豪门世阀,却也算是富甲一方。 宋业三十三岁那年,文阳大旱,千顷良田颗粒无收,面对树皮都已啃光的十几万饥民和磨刀霍霍的一千北周铁骑,宋业的父亲果断散尽家财帮助朝廷赈灾,宋家五六代人百余年积攒下的家财一朝散尽。 饥荒过后,北周朝廷倒也没有过河拆桥,一道圣旨从洛阳传来,原文阳太守因赈灾不力被贬为庶人,宋家因赈灾有功,由长子宋业出任文阳太守。本以为天降横祸家道中落的宋业顿时拨开云雾见月明,从被清贵名族们瞧不起的“奸诈商贾”,一跃成为执掌一方的文阳父母官。 前朝高祖皇帝曾下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罽”,意思是说商人哪怕腰缠万贯,也不能身披绫罗绸缎,只能穿一些粗布麻衫。 北周王朝虽无类似法令,但宫廷和民间依然对商贾世家有不小的偏见。在极为讲究出身家世的仕途官场,宋业这样的“商贾入仕”,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宋业三十四岁时被封为文阳太守,官居正五品,已然直接跃过了被北周官场称为“龙门”的六品。 如果宋业出身豪门世阀,或者出身儒家士族,他日后便有机会身披三品紫色孔雀官袍,可惜他的出身还如不一个家境贫寒的书生。 宋业知道自己升迁无望,而且他的两个儿子天生也不是读圣贤书的材料,于是他一早就放弃了在朝廷公门修行的心思,在主持一方事务之余,偷偷做起了自己祖上的老本行。经过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宋家在宋业的主持下东山再起,声威日盛。 将灵气氤氲仙鹤飞舞的竹泉林打造成人尽皆知的“凡间仙境”,便是宋业的大手笔。 竹泉林的生意一本万利,对宋业来说就是一座足以让宋家百余口人都衣食无忧的金山,所以竹泉林的每一声响动都牵动着宋业的心神。 那条“巨蟒”在竹泉林安家落户后,它不仅毁掉了一处风光旖旎的“凡间仙境”,更是毁掉了宋家依仗的金山。可面对那条吃人比碾蚂蚁更简单的“巨蟒”,宋业的满腔怒火即便能烧穿喉咙他也得咽回肚子里。 三百文阳铁骑都被那条巨蟒吃的仅剩二十余人,谁还敢再去竹泉林附近晃荡? 直到宋业遇见冤大头宁元后,他才重新燃起了猗顿之富的希望。 鸿玄宗是北周第一道教祖庭,据说宗内高手可以斩妖除魔,甚至可以御剑飞行。那位目光凌厉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灰袍道人既然自称鸿玄宗东苍阁的宁元道长,还带着七个有模有样的弟子,想必其道行不浅。 宁元不仅同意奔赴竹泉林除妖,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一两银子都不要,仅在太守府中吃了一顿饭就带着众位弟子毅然奔赴竹泉林。 这么划算的买卖,天下还能到哪去找? 宁元一行人走了两天之后,竹泉林那边仍然动静全无。宋业灰心丧气,他觉得宁元和他那七个倒霉弟子很可能已经成了巨蟒的腹中餐。 烦躁之余,宋业也开始怀疑宁元是不是一个拉大旗作虎皮的江湖骗子,他故作高深只为来自己府上借着鸿玄宗的名头混吃混喝。 想到此处,宁元身边那个背着巨大行囊的白胖小子更显得面目可憎,他在宋府中不仅吃掉了两只烤羊腿,还顺走了一整套价值不菲的汝窑食具,哪里有一点道家真人的模样? 昨夜,宋业晚膳都没吃,坐在一把黄花梨太师椅上呆呆出神。宋家的两位公子被宋业打发离开后,府中仆人更不敢打扰这位日渐消瘦衣带渐宽的宋太守。 宋业在太师椅上迷迷糊糊坐到半夜,突然被城东几道紫色天雷惊醒。 城东,那可是竹泉林的方向!宋业心中澎湃万千:“这肯定是那位宁元真人在借天雷斩巨蟒!想不到那宁元不过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居然可以借天雷斩妖孽,鸿玄宗果然藏龙卧虎!倘若他真能除掉那巨蟒,我就亲自去一趟鸿玄宗,给真武大帝重塑金身!” 太守府中,宋业一夜未眠,他背起手踱着四方步,时而徐缓,时而急促。 宋业大概踱了两千来步,东方的天空才出现鱼肚白。 天刚微微亮,宋业满眼血丝,命屋外同样一夜未眠的管家叫醒自己的大公子宋承安,让他骑上一匹快马,赶紧去把文阳都尉方星汉找来。 清晨时分,文阳城已是满城风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昨夜的城东方向那四道天雷,据说还有人听见了几声类似龙吟的叫声。 距太守府门口不远处,昔日无人问津的卜卦先生今日也早早出摊,对着身边一群人口若悬河:“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乃南极长生大帝之化身,主天之灾福,持物之权衡,掌物掌人,司生司杀。雷尊执掌五雷,分别是天雷水雷地雷神雷业雷,其中天雷蕴含万钧天机,是苍穹之声碧落之光,威力远胜其他四雷。昨夜竹泉林中那四道紫色雷柱,就是百年罕见的天雷!天雷现世,就是雷尊法相下凡,那蟒妖定然是尸骨无存” 人群旁边有一座名为“雅茗轩”的茶楼,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白衣男子身形高瘦,手足颀长,坐在二楼的临窗位置,手中把玩着略显粗糙的小茶杯。 此人相貌虽然说不上英俊,却也是气度非凡,他深邃莫测的双眸一直看着那位滔滔不绝的卜卦先生,迟迟没有喝下那杯已然凉透的松萝茶。 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两人两骑从远处奔驰而至太守府,正是宋家大公子宋承安和文阳都尉方星汉。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二章:白衣红袍藏杀机 文阳都尉方星汉是个典型的行伍悍卒,他生得虎背熊腰,威猛魁梧,身上自带一股血勇之气。 可今天方星汉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骁锐之气,进太守府前他脸色阴沉如黑云压城,出太守府时他脸色晦暗如冬月飘雪。 一个月前,文阳副都尉宁良材和三百士卒被太守宋业派去竹泉林猎杀巨蟒,结果这位跟方星汉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的老兄弟一去不回,连一片骨头渣都没剩下。 现如今,宋业又把方星汉派往竹泉林中查探情况,而且还只允许他带两百士卒前往。毕竟小小的文阳城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名士卒,若士卒损耗过大,上面追究下来宋业也担待不起。 宋太守指令已下,身为都尉的方星汉断然不敢抗命,可他心中打定主意,带着兄弟们走到竹泉林十五里外就偃旗息鼓,只要听见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刻拨转马头往回撩。 虽说宁良材死后宋太守给了一笔足矣让很多人都眼红的抚恤,可跟性命比起来,银子的重要性还是低了一些。 文阳城东,城门大开,冲出一群铁骑,大地被马蹄踩踏出一阵轰鸣。出城十五里后,方星汉寻了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地,下令士卒解甲下马,原地待命。 这些久疏战阵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文阳士卒自然是喜笑颜开,个个心照不宣,若是宋太守责怪下来,自然有方都尉在前面顶着。 方星汉没想到他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二十里山路算不上遥远,即便是宁元等人身上有伤,走上半天时间也足够了。 可赵天阳死活都要找到千鹤亭上那副周牧之写就的墨宝,他带着伤势较轻的齐致朴王大猛找了许久,只找到几片七零八碎的木块,连一个整字都拼不出来,最后在宁元的几句喝骂之下,赵天阳才悻然作罢。 日暮时分,寒气四起,当西斜的太阳马上就要磨去方星汉最后一丝耐心时,衣着褴褛满身泥泞的宁元一行八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若不是三天前方星汉在太守府中跟宁元有过一面之缘,方星汉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群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比叫花子还要惨上几分的泥人跟鸿玄宗得道高人有任何关联。 但不管怎么说,能活着从竹泉林中走出来的人,肯定身怀惊人艺业,绝非他方星汉能够相提并论。 从五品武将方星汉翻身下马,对宁元抱拳拱手道:“末将方星汉,奉宋太守之命在此恭候真人多时,请宁真人赴太守府一叙!” 仙风道骨已经荡然无存的宁元咧嘴一笑,“宁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自然会给宋太守一个交待!若是宁元死了,鸿玄宗也会给宋太守一个交待!如今蟒妖已遁,宁元更是有脸去太守府中叨扰一番!” 方星汉听得冷汗直流,宁元的语气倒是波澜不惊,但嘴里说出来的话绝非好话,他来不及仔细揣摩宁元心思,急忙让麾下士卒让了几匹好马出来。自己那匹脚力强健的黄骠马,方星汉直接就把缰绳递到了宁元手里。 宁元倒也不推辞,他接过缰绳后,先从赵天阳背上接过了昏睡的顾天南,再把顾天南扶上外形神骏的黄骠马,两人共乘一骑。 方星汉故意落后小半个马身,跟在宁元旁边,又吩咐两个心灵口快的骑兵先行赶回城中禀告宋业。 踩着斜阳余晖,宁元带着自己的七位弟子,终于踏上了归途。 方星汉是个半生戎马的武将,说话没有那些弯弯绕,走了三五里之后,他直截了当地对宁元说道:“宁真人,说来惭愧,宋太守今早天色刚亮便令末将前往竹泉林中查看情况。在下并不贪生但也怕死,不想让身后这两百兄弟白白送命,那千年蟒妖根本不是我们这些行伍军卒能够猎杀得了的。上个月,我那老兄弟宁良材和三百士卒在这竹泉林中尸骨无存,平荡南夷时他中了两刀三箭都没死,最后居然死在了一条蟒妖口中。若是上阵杀敌,我方星汉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斩妖除魔这种事,我等粗鄙武夫有力也使不上,还望宁真人恕罪。” 宁元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忐忑的方星汉,平淡地回了一句:“方都尉不必多虑,除魔卫道乃鸿玄宗本分,哪怕是龙潭虎穴魔窟炼狱,我等也理应舍生忘死。这,就是鸿玄宗的道。” 方星汉低头不语,这是鸿玄宗的道,那武将士卒为帝王平定天下征战四方,他们的“道”是什么?文官儒生为帝王安邦定国治理天下,他们的“道”又是什么? 宋业这种“商贾入仕”的另类,他也有“道”吗? 宁元等人踏入文阳城东门时已是日暮时分,三个月不见笑脸的宋元此时嘴角都能扯到耳朵根,他早就亲自在城门处等候。 听方星汉麾下两个骑兵回禀情况后,宋业得知有位年轻的鸿玄宗弟子受伤昏迷,他带来了自己平时乘坐的马车,还请来了城中三位医术高超的郎中听候调遣。 见到满身泥泞,胸口血迹斑斑的宁元后,宋业赶忙快跑几步,上前抓住了宁元坐骑的缰绳,他先是扭头甩给管家一个眼神,示意后者把顾天南背上马车。 然后宋业才开口说道:“宁真人辛苦!宁真人辛苦!宁真人为文阳百姓孤身涉险,还受了伤,我这个父母官深感汗颜!平日里总听说鸿玄宗的高人都是天上金仙下凡,今日得见宁真人神威,方知所言非虚啊!” 宁元看着赵天阳轻轻推开管家,把顾天南背上马车后,才瞥了一眼马下的宋业,说道:“宋太守双目通红,昨夜肯定彻夜未眠,你也辛苦的很!” 宋业仿佛没有听出任何弦外之音,他抬头看了看宁元,笑道:“宁真人说笑了,府中已备好酒菜,还请宁真人和诸位鸿玄宗高徒在府中休养几日,顺便也给在下讲讲如何除掉了那百丈长的蟒妖!我听旁人说,宁真人借来了天雷” “哈哈哈哈,宁某何德何能?驱使天雷的手段,估计宁某下辈子也做不到!”宋业还未说完,就被宁元一阵大笑打断。 “鸿玄宗借天雷斩杀蟒妖的道长回城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天还没黑透就传遍了整座文阳城,城内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纷纷挂起了大红灯笼,小二老板们纷纷喜极而泣,青楼中身材婀娜的勾栏女子们更是满面春风。 蟒妖已除,相信昔日络绎不绝的游客们不久后就会回到这座小城。客人回来了,银两自然也就会跟着回来。 几乎所有文阳城中的人都带着几分喜色,可那位在“雅茗轩”坐了一整天的白衣男子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太守府门口,似乎想把手中的小茶杯盘出包浆来。 此人占了一个临街靠窗的好位置,却只点了一壶十五钱的松萝茶,随着客人逐渐上座,小二和茶楼老板都有逐客的意思。 那位面无表情的白衣男子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直接往桌上丢了五两碎银子,示意小二赶紧拿走。 小二板起的面孔顿时堆满了谄媚之意,人家给了足足五两银子,自他们茶楼开业以来就没遇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哪怕这位贵客坐在这里喝一天尿,那也随他去! 也不知何时,这位不动声色的白衣男子身边多了一位嘴角有颗美人痣,身材圆润丰腴得让人想入非非的女人。 这女子生得甚是妖媚,一身做工精细的苏绣红袍看上去价值不菲,这恐怕是哪个青楼中的头牌花魁! 二楼茶客们纷纷对这位白衣男子投去了艳羡眼神,这家伙身材瘦得跟竹竿一般,九成是被这丰腴小娘子折腾的。 可让众人不解的是,这位艳福不浅的瘦竹竿居然坐怀不乱,他只顾着把玩手中茶杯,仿佛身旁艳丽佳人根本不存在一般,难不成这破茶杯的手感还能胜过那丰腴小娘子? 那位丰腴小娘子伸了伸头,压低嗓音说道:“先生,点子胸口有伤,气息微弱,真气大损,现在实力远不到二品,已进入太守府中。另外七个小崽子实力最多不过五六品境界,不足为虑。” 白衣男子点了点头,说道:“盯紧了,不要在太守府中动手,以你们的身手,很难做到不留痕迹。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手。此人跟我曾有过一面之缘,若有机会,留他一条命吧!至于那几个小崽子,不要留活口!此事若是被你们搞个鸡飞蛋打,后果不用我说。” 说完,窗口一道白影闪过,白衣男子消失不见。 红袍小娘盯着太守府门口,怔怔出神。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三章:紫衫青骢开夜华 太守宋业的宅邸位于文阳城中部偏西,图一个“紫气东来”的吉利。 文阳这座小城虽然地处江北,宋府的建筑却极具江南气韵,亭台楼阁小巧精致,府中一栏一亭均雕梁画栋,出自园林大家之手。 宋府中有不少景致享誉文阳,其中那座四面环水的“黯云楼”声名最盛,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宋业在黯云楼中收藏的每件书画器物都价值连城。 文阳百姓纷纷慨言:“这黯云楼得亏是修建在太守府中,不然的话,每夜少说都得有几十拨贼人光顾。” 若非高朋尊客登门造访,宋业也很少踏足这座足矣买下半座文阳城的黯云楼,这样一来楼中光景更显神秘。 今夜,宋府华灯初上,黯云楼中也灯火通明。 黯云楼中,已换上一身干净衣衫的宁元与宋太守对坐品茗,两人身后墙壁上悬挂一幅当今画圣宋道子的真迹——“万壑松风图”。“万壑松风图”用墨极深,在浓墨深沉迫眉之余,用点点淡墨渲染出风拂松林的摇曳之姿。 壁上画浑厚大气,楼中人风姿卓然。 宁元穿了半辈子灰色道袍,现在突然换上一件青色长衫,少了几分飘逸出尘的仙风道骨,多了几分仗剑江湖的侠客风姿。 宋业握着一只出自前朝皇宫的青花瓷茶壶,一边给宁元倒茶一边说道:“宁真人,您刚才在用膳时说这千年蟒妖下落不明,那它会不会去而复返?万一这孽畜再来祸害文阳城,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期盼宁真人替满城百姓做主啊!”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宁元此时牙缝里还有一条肉丝没有剔干净,可他却一点都不给宋业面子。 宁元吐出恼人的肉丝后,撇了撇嘴,笑道:“宋太守心系文阳百姓,宁某深感敬佩。若北周的太守能有一半如此,楚氏江山必然能千秋万代。可我听说这千年蟒妖从不曾离开过竹泉林,咱们先不说它还回不回来,宋太守只要把那竹泉林列为禁地,谁敢踏足半步就砍头!如此这般,哪怕是那千年蟒妖回来了,也不会伤到一个百姓!” 宋业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有市无价的青花瓷茶壶,丝毫不在意宁元的挖苦,他一脸不安地问道:“宁真人,这,这孽畜真会回来?它不怕天雷吗?” 宁元的舌头在口中一阵上下搅动,应该是觉得再没有肉丝塞牙了,才一口饮尽杯中醇香四溢的茶水。 宁元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门口,才转身对宋业说道:“竹泉林中的灵气早就被吞噬殆尽,不仅那千年蟒妖不会回来,仙鹤也不会回来了!千鹤亭已毁,竹泉林已成死地。” 说完,宁元转身离去。 “死地?”这两个字如同铁锤一般砸在宋业心头,他脸色犹如霜打的茄子,眼边几条鱼尾纹更加凸显。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宋业本以为这蟒妖一走,竹泉林便可恢复往事风光,他怎么也没料到如今竹泉林灵气尽失,已成废墟一片。 远处飘然而去的宁元,宋业再也无意逢迎。 宋府虽然不如皇宫那般百转千回,却也是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幸亏宁元记忆力惊人,他一路穿过雕栏玉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找到了安置顾天南的那间静室。 这间静室的摆设十分考究,顾天南躺在屋内一张雕工细腻的黄花梨木床上,盖着一条金丝云纹锦被,床头床尾各有一尊两尺高的青色莲花香炉,燃有东海琉球岛进贡的奇珍龙涎香。 屋内奢华而不失温馨,偏偏坐着个大煞风景满脸油腻的胖子,他正用全身力气对付一只烤鸭,旁边还坐着一个恭恭敬敬的王大猛,时不时给这个不知风雅为何物的胖子续上一杯酒。 宁元推门而入,瞟了一眼正大口咀嚼烤鸭的赵天阳,皱了皱眉头,想起换衣服时自己又从这个胖子身上搜刮出了几粒恢复真气的丹药,便压下了心中怒火,转头问王大猛道:“其他师兄弟呢?” 王大猛急忙起身,略略弯腰,回答道:“师叔,齐致朴跟宋承安公子去游览文阳城了,其他师兄弟在府中赏景。” 宁元点了点头,齐致朴的家世跟宋承安十分类似,都是豪门公子,他们俩一见如故,一顿饭下来就恨不得烧黄纸拜把子。 王大猛这种自卑到略显猥琐的人,宋大公子自然不愿意多看一眼。 宁元踢了一脚正在大快朵颐的赵天阳,说道:“我有话跟你师兄说,你们俩出去吃,看住门,别让任何人靠近一步!” 赵天阳用崭新的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腻,给王大猛使了个眼色,两人居然把那个三尺见方的檀木桌直接晃晃悠悠地抬出了屋子。 赵天阳关上门后还回了宁元一句:“师叔,这鸭架子我给你留着!” 宁元怒瞪双目,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轻轻坐在顾天南床边,他服下赵天阳凝神聚气的丹药后,才过了两三个时辰,体内真气就恢复了四五成。 宁元扣住顾天南的脉门,一股醇厚真气源源不断输入顾天南体内。 赵天阳自己炼制的丹药虽然味道奇葩,色泽奇特,但药效着实不错。 不一会,双目紧闭的顾天南悠悠醒转。 宁元收起手臂,小心扶起这个昏睡了一整天的弟子,温言道:“天南,你体内的八十四处洞天福地已经被天雷打通了七七八八,再熬过今夜,明天便无大碍。咱们现在身处文阳的太守府中,屋内只有你我两人,你给师叔详细说说昨夜的经过。” 顾天南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心中暗叹自己这两条胳膊总算是听话了,而且听师叔的意思,自己应该是熬过这一劫了,能否成为一品离尘境界的高手,顾天南从没指望过。只要不落个经脉俱断,连媳妇都娶不上的结局就好。 顾天南脸露笑意,用力挺直身子,把昨夜自己上山后的经历给宁元大致叙述了一遍。 就在顾天南给宁元讲述昨夜那一场噩梦般的经历时,文阳城中一位明眸黛眉却满脸焦急的中年美妇,正纵马疾驰而来! 她身着紫色劲装,披一件银灰披风,背一把云纹满鞘的长剑,座下青白狮子骢神骏非凡,一人一骑在茫茫夜色中非常抢眼。 中年美妇的身形跟马背起伏的节奏严丝合缝,显然是位骑术高超的江湖高手。 中年美妇一路奔驰到宋府大门处,她一把提起缰绳,骏马嘶鸣,两只壮硕前蹄高高抬起。紫衣美妇一拍马背,轻飘飘纵身下马,银色披风迎风飞扬。 若是在白天,这一套行云流水美如画的动作,肯定能换来街面上无数叫好声。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给宋府看门的宋天禄是宋业的远房表亲,他平日里见识过太多登门拜访的显贵富豪,自然知道眼前这位雍容大气的紫衣美妇绝非出自小门小户,这样的人自己肯定得罪不起,他急忙拱手问道:“敢问夫人找府上哪位?小人赶紧去给您通报一声!” 紫衣美妇脸上的焦急神色丝毫不减,语气略显急促:“鸿玄宗林月华!宁元是你们太守府的贵客,我来找他算一笔账!” 饶是宋天禄见多识广,听到此话也是一头雾水。那位斩杀千年蟒妖的鸿玄宗宁真人似乎是叫“宁元”,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女侠自称鸿玄宗林月华,可听起来她好像跟宁真人有不小的仇怨,这该如何处置呢? 宋天禄正在低头迟疑之际,林月华直接纵身跃进了宋府大门,宋天禄不敢阻拦,只能急匆匆跟上那袭银色披风。 林月华没走出几步,便看见了在宋府鱼池边喂锦鲤的几位鸿玄宗弟子,她脚下一发力,瞬间就把一路小跑的宋天禄甩在身后。 两年不见,师娘林月华风姿如旧,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些许风霜,反而让她多了几分高贵和雍容。 见到阔别已久的师娘,几位鸿玄宗弟子赶紧起身,一把甩出手中鱼食,引来池中锦鲤一阵哄抢。 “师娘!”“师娘””几位鸿玄宗弟子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有的满面春风,有的泫然欲泣。 风姿绰约的林月华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方才在城中见到了齐致朴,他说你们在太守府中。宁元呢?你大师兄伤得重不重?” 一位鸿玄宗弟子回答道:“师叔在黯云楼跟宋太守饮茶,大师兄昨夜失踪了大半宿,今早被二师哥背回来后就昏迷了一整天,正在府中静养,有二师哥和王大猛两人照顾他。” 这位鸿玄宗弟子话音刚落,林月华就摘下了背上那把饮血无数的“潇云剑”,她双眉一挑,怒气冲冲地说:“好你个宁元,还有心思喝茶!你大师兄在哪?前面带路!”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四章:须弥瓶中蛟龙藏 看见林月华远去的背影,宋府的看门人宋天禄摇了摇头,刚一转身,他突然想起林月华骑来的那匹神骏非凡的青骢马还在府门外。 宋天禄快步走到太守府大门口时,瞅见了一个手持木棍,端着破碗的乞丐正围着这匹骏马兜兜转转。 这乞丐脸上黑泥斑斑,看不清多大年纪,他的头发非常油腻,乱作一团,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洗过。此时已经是寒气森森的深秋,可这个可怜人依然还穿着夏季的单薄麻衫,黑褐色麻衫的后襟和裤腿上有好几个大洞。 宋天禄心中暗骂一句“鳖孙”,他快跑两步,狠狠飞起一脚,踢在那乞丐的屁股上。鬼鬼祟祟的乞丐应声而倒,手中的破碗也掉在青石路面上,摔了个稀碎。 宋天禄怒目圆睁,几缕花白胡子都要翘起来,他用力吐出一口唾沫,冲着乞丐大声骂道:“滚!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鳖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偷鸡摸狗?” 这乞丐似乎是做贼心虚,一句话没说,捂着屁股着爬起来之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街角黑暗中。 太守府门口,只留下一个如同沙场猛将凯旋而归般的宋天禄,骂骂咧咧地把这匹青骢马牵进了宋府别院的马厩。 乞丐跌跌撞撞跑出宋天禄视线后,突然脚下如风,如离弦之箭般接连奔出了两条街,最后停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下,他喘了两口粗气,对着这棵粗壮的老树说道:“点子有点扎手,突然来了个货真价实的二品高手,要不要给先生通报一声?” 乞丐背身低头,似乎对这棵老树充满了敬畏。 突然树冠处的枝干一阵晃动,从枝头上方传来了一句不带任何语调的回应:“知道了。” 随后,一道夜色都难掩其半分丰腴的妖娆身影从枝头飘出,没入人声渐疏的文阳城。 太守府中,宁元听完顾天南的叙述后,双眉紧锁,盯着香炉中缭绕升腾的烟雾,闭口不言。 “白虎堂”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普通了点,天下有这个堂口名字的江湖门派就算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私自调动几十把威力强劲的巨弩对宋业这样的文阳太守来说自然是遥不可及,可对那些佣兵一方的藩王来说也并非做不到的难事。 只有那个能够装下二十多丈长蛟龙的小玉瓶才是有点价值的线索,根据顾天南描述,这个小玉瓶很像是江湖上消失已久的“须弥瓶”。 “须弥瓶”的名字取自佛语: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在佛门高僧眼中,凡间万物组成了大千世界。大千世界中的一座山一条江,一蝼蚁一凡人,均是一个个完整的“小千世界”。 须弥山是佛家神山,山高八万四千丈,可相对于大千世界来说,它仍然如同芥子一般微小。相比之下,须弥山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千世界”。 “须弥瓶”原本是“四百八十寺”之首栖霞寺的佛宝,瓶身可一掌而握,瓶内却能容纳山川江河。栖霞寺的无嗔禅师曾不惜耗费大半生功力,用须弥瓶拦下了黄河中一场声势滔天的洪水,可谓功德无量。 只可惜好人不长命,三十年前无嗔禅师为了弘扬佛法,他千里迢迢孤身北上幽燕,在游历讲佛时不幸遭到数位魔教高手围攻,最后无嗔禅师力竭战死,须弥瓶也销声匿迹。 宁元正在脑海中用力搜寻关于“须弥瓶”的记忆时,屋外突然传来赵天阳杀猪般的叫声:“师娘!徒儿想死你了!师娘你怎么下山了?” 宁元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按住顾天南的肩膀,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天南,十万火急,我长话短说!昨夜之事千万不要给任何人说,包括你师父师娘!我自会亲自禀报清策天尊,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上一刻还在低头沉思平静如古井的宁元,这一刻却变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顾天南看着神情焦灼的师叔,用力点了点头。 宁元拍了拍顾天南的头,轻轻说了一句:“好孩子,等回山后师叔再与你畅饮一番!” “啪!”屋门被用力踹开,手持长剑的林月华飞了进来。 “师娘!”顾天南心中那份惊喜还没来得及爬上脸庞,他只听到“嗖”的一声,眼前仿佛有一个青色物件裹挟着凌厉劲风一闪而过。 当顾天南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那位在江湖上以悍勇狠辣闻名的宁元师叔已经跳窗户跑了 顾天明满脸错愕,昨夜面对那条二十多丈长的蛟龙时几乎到了十死无生的绝境,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元师叔可没有漏出过哪怕一点点畏惧之意,今天这是怎么了? 难道这四海八荒之内,还有能让师叔宁元惧怕到这种地步的妖兽? 正在顾天南满脸困惑时,林月华扒着摇晃不止的窗户,连珠炮一般的怒骂解答了他心中疑问:“宁元!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能耐你就别回鸿玄宗!是谁口口声声说,如果天南少了一根头发,就让我把他的腿打断?七尺高的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怎么说过的话现在不作数了?让自己的弟子跑去跟千年蟒妖玩命,你跑到哪去了?” 顾天南对站在门外目瞪口呆的赵天阳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赶紧进来。 不料赵天阳翻了个白眼,挥了挥白胖手掌,“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们六个师兄弟都生龙活虎,只有大师兄顾天南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宁元师叔都跑了,赵天阳可不敢招惹此时的林月华。 在鸿玄宗,林月华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师娘!我”顾天南还未说完,怒气未消的林月华关上窗户,转身坐在床边,一把拉住顾天南的手,满脸心疼地问道:“伤到哪了,外伤还是内伤?我听齐致朴说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心中七上八下。都怪我都怪我,下山走得急,什么丹药都没带!” 说完,林月华就要掀顾天南的被子,顾天南急忙死死拽住被角,满脸通红地说:“内伤,内伤。” 林月华一皱眉,伸手扣住了顾天南的脉门。 顾天南看着阔别两年的师娘,周身经脉仍然在提醒昨夜那犹如凌迟般痛苦难当的天雷洗髓,他满心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翻涌上来。 顾天南嗓音沙哑,强忍着眼泪喊道:“师娘!” 林月华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儿子那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温言道:“有师娘在,什么都不用怕!” 顾天南擦了擦泪水,只有在师娘林月华面前,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放下所有坚强。顾天南虽然不是林月华亲生,可早在十九年前,林月华就已经把他当成了亲生儿子。此后十九年如一日,对顾天南体贴入微。 突然,林月华扣住顾天南脉门的手指一颤,她惊讶地“嗯?”了一声。 顾天南看着慈爱的师娘,很想把昨夜的经历和盘托出,可师叔在跳窗户之前的那番谆谆告诫也萦绕在自己耳边,而且齐致朴似乎也没有敢跟师娘提及天雷之事。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师娘? 林月华惊讶地看着顾天南:“天南,你体内真气虽然虚弱不堪,可八十四处窍穴却已经打通了七八成,这两年你有什么奇遇?难不成你修炼了什么魔教功法?也不对,就算是修炼了魔教功法,两年之内也不可能有如此进境!天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师娘?” 顾天南不忍欺骗林月华,他低头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师娘,弟子可以对天起誓,我跟魔教毫无瓜葛,但弟子答应过师叔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和师父。” 林月华楞了一下,半晌过后,她也就释然了,儿子终究是大了。 林月华淡淡地说:“不打紧,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师娘不怪你。只要你没走邪魔歪道,有奇遇是件好事,对咱们东苍阁来说也是件幸事。这件事我自己去问问宁元,看看他又在弄什么玄虚!” 顾天南刚想说话,林月华拉过一把木椅,轻轻握住顾天南的手说:“睡吧,师娘看着你,明天一早咱们回家。” 不管走多远,不管走多久,有林月华在的地方,就是顾天南的家。 顾天南踏踏实实地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五章:侠影绝尘踏清秋 第二天清晨,顾天南醒来的时,晨光和煦,碧空万里,秋高气爽。 屋内没有师娘,也没有赵天阳,倒是王大猛坐在紫檀桌边,用手臂支着脑袋打瞌睡。 顾天南下床起身,挥挥手臂,揉了揉周身酸胀的筋骨。经过一天两夜的煎熬,他经脉中的痛楚终于荡然无存,虽然此时顾天南体内真气依旧很微弱,但运行起来似乎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修道练武之人修炼到二品三品境界,就算是登堂入室,周身经脉窍穴的坚韧程度也就会变得远胜寻常高手,而顾天南经过天雷锻造之后的八十四处洞天福地,其吞劲纳气之顺畅更是堪比一品高手。 顾天南起床的声音很轻,却吵醒了王大猛,像王大猛这种仆役出身的苦命人,哪敢在主子面前鼾声如雷? 王大猛睡意惺忪地揉了揉发红的双眼,见顾天南起身后一脸喜悦:“大师兄,你身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一直都担心得紧,吉人自有天相,雷都劈不死大师兄,您以后肯定福泽深厚!” 在王大猛心里,顾天南豁出性命去阻拦蛟龙渡劫完全就是少根筋的表现。在鸿玄宗,顾天南不仅被师父师娘视如己出,宁元师叔也对他也十分器重,而且大师兄天资过人,两年游历下来估计已经从五品境界摸到了四品境界的门槛。 像顾天南这种出身名门前程似锦的天之骄子,还有什么必要以身犯险呢?只要肯安心练剑,凭他的天资,再磨炼个十年八载铁定就是下一任东苍阁阁主。 王大猛没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要孤身阻拦蛟龙,舍命逆转天数。 此外,大师兄顾天南不管是死了还是身受重伤,王大猛在东苍阁的境遇都会变得更加凄惨。没有心地善良的大师兄处处维护王大猛,齐致朴那样的豪门子弟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所以,看见顾天南安然无恙地站起来,王大猛脸上的喜悦倒是发自内心的。 听了王大猛那句不像马屁的马屁,顾天南好气又好笑,他问道:“师娘呢?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师娘刚出去不久,开始说要去找宁元师叔,结果在宋府中转了一圈回来说她的青骢马不见了,天阳师兄他们几个都在帮师娘找马。” 说到此处,王大猛一拍脑门道:“对了大师兄,师娘给你留了一套新衣服,我先去给你打点水来洗漱,再伺候你换上!” 在人数不多却江湖气十足的东苍阁中,王大猛想活得安稳些就必须得学会看人脸色做事,把自己深深埋进尘埃里。 可对生性洒脱的顾天南来说,他很不习惯王大猛这种奴颜婢膝的做派,尤其那“伺候”两个字。 人如果跪得久了,骨头就软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顾天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大猛,轻轻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说道:“王大猛你记住,咱们东苍阁里面没有主子仆役,只有师兄师弟。现在我有手有脚,不用你帮忙,更不用你伺候。如果我昨天被劈成了残废瘫痪,你帮我换衣服也还说得过去。以后哪个师兄弟再敢对你呼来喝去,我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可你自己也得挺直腰板做人,尊严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来的!” 王大猛低着头,双眼通红。 顾天南走出屋子,师娘林月华正带着赵天阳和几位师弟收拾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齐致朴跟宋承安这对豪门公子哥则站在旁边对几匹骏马评头论足,两人有说有笑,似是多年故交。 顾天南还未走近,赵天阳就看见了这位让自己背了二十多里山路的大师兄,他几步跑过来一拳打在顾天南背上:“呦呦呦,大师兄你可算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要给你准备后事了!” 顾天南重伤初愈,猝不及防被赵天阳打了一个趔趄,还未开口说话,林月华一把推开了赵天阳,嗔道:“去去去,把你那堆烂七八糟的破玩意扛上马车,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这百宝箱扔河里!” 赵天阳给顾天南使了个眼色,满脸笑意,屁颠颠跑开了。 林月华看了看顾天南已经略显红润的脸色,温言道:“天南,天一亮你那个没心没肺的师叔就骑着狮子骢跑了,狮子骢脚力快,咱们在后面慢慢走,不追他了。一会先吃点东西,咱娘俩坐马车他们几个骑马,五六天就能回家了。你师父还有几颗九窍凝神丹,回去一并拿给你吃了!” 顾天南咧嘴笑了笑,开心说道:“好!” 此时已经身在文阳城五十里之外的宁元突然打了个喷嚏,他提了一下缰绳,喃喃了一句:“秋意渐凉。” 宁元跟顾天南的师父顾凡是同门师兄弟,两人都是鸿玄宗三师祖冲阳天尊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但性格却截然相反。 顾凡沉默寡言,性格恬静,对声名利禄看得很淡,平日里不是坐在藏经阁里参禅悟道明心见性,就是站在小莲花峰上观云海养剑意,很少踏足江湖。因此江湖上很少有人见顾凡出手,其剑道造诣的高低也鲜有人知。 宁元则口直心快,性格狠辣悍勇,身上的肃杀之气远远多于仙风道骨。用三师祖冲阳天尊的话说,宁元性子野,剑法狠,天下哪座山也拴不住他。 这次带着东苍阁七名后辈弟子游历江湖,原本该由阁主顾凡亲自下山,可宁元苦口婆心劝了顾凡三天三夜,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全用上了。 后来顾凡跑到茅房里也甩不掉矢志不渝的宁元,这才点头让宁元下山。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同士子负笈游学,武道也讲究仗剑江湖。 宁元带着七名弟子两年游历,行程五千余里。走得越远,宁元反而越觉得这座江湖很大,越觉得风雨难测。尤其是在遇见那场百年罕见的九天雷劫后,宁元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一场席卷八荒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足矣在这座深不见底的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 从文阳城到洞庭山的宽阔官道上,路侧片片红叶在秋风中飘舞,宁元青衫白马,长剑覆霜,剑柄上的明黄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 天地辽阔,苍茫秋色中一骑绝尘而过,马蹄声伴着空中雁阵声声,好一个侠影踏清秋。 宁元出了文阳城北门,一口气奔出五十里,人不累马也累了,他心中依稀想起前方有个“歇马镇”可以落脚。 歇马镇很小,而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北周的兵马驿卒往来客商镖局镖客都选择在这里歇脚,因而得名“歇马镇”。 宁元和七位小弟子下山时就曾经路过“歇马镇”,镇上有一座“醉霄楼”,他们的招牌菜“红烧狮子头”最为知名。但凡路过歇马镇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去醉霄楼尝一尝这道名菜。 只不过当时顾天南他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早就把盘缠挥霍了七七八八,哪里还舍得尝尝这道“红烧狮子头”? 宁元想起当时赵天阳硬是在醉霄楼门口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半句话没说,一直都在狠狠吸气。这次再来歇马镇,一定要去醉霄楼替赵天阳尝尝! 宁元打听到了醉霄楼在“歇马镇”中的方位,他一只脚刚刚踏过门槛,一声妩媚到让人骨头酥软的声音传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宁元定睛一看,一位嘴边有颗美人痣,身材丰腴到让男人流口水的小娘子身着红衫,面带桃花,朝他缓缓走来。 宁元看着眼前这位姿色身段都不逊于青楼花魁的红衣掌柜,微微一愣。他依稀记得之前这家“醉霄楼”的掌柜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个头不高,一口浓重的扬州口音,脸上总带着喜迎四海宾朋的和善笑意。 不过宁元倒没多想,毕竟已经过去了两年之久,物是人非也在情理之中。眼前这位红衣小娘说不定就是那胖掌柜新纳的小妾,男人吗,有钱有势之后依然对糟糠之妻一心一意痴心不改的,凤毛麟角。 宁元还没回应,这位丰腴小娘仿佛见了熟客一般,上前一把挽住宁元,胸前那两团温柔乡紧紧贴着宁元的胳膊,把宁元架进了“醉霄楼”中。 瞧红衣小娘那架势,仿佛这醉霄楼不是酒楼客栈而是勾栏之地。 也许是上午的缘故,酒楼中客人不多,只有六七人分散落座。柜台旁有个灰衣老头,须发斑白,精神矍铄,正在料理酒水,他抬头瞧见宁元进来,也是满脸堆笑,挤出了一脸褶子。 红衣小娘瞥了一眼老伙计,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不悦:“老蔡,还不快去牵马!” 说完,她不慌不忙地把宁元扶到酒楼中间一处无人落座的桌案,一边用衣袖擦拭着桌面上的油腻,一边用软绵绵的嗓音说道:“这位爷,咱家除了红烧狮子头还有几样拿手好菜,也备着竹叶青女儿红各色美酒,昨天张猎户才送来几只兔子,正好给您炒了下酒!” 宁元扫了一眼出去牵马的老蔡,心下一沉,这老伙计看上去岁数将近六旬,腿脚却十分麻利。 若非练过武,花甲之年的老者就算没有垂暮之态,也不应该如此硬朗。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六章:剑耀醉霄酒尚温 宁元也没多看那灰衣老蔡头,他揉了揉胳膊,转头对美人掌柜说道:“刘掌柜呢?怎么,我这才三个月没来,这醉霄楼换主了?” 听到宁元的话后,丰腴小娘捋了捋耳边青丝,一屁股坐在了宁元身边的椅子上,满脸堆笑。 她张开鲜艳欲滴的樱桃小口说道:“这位客官,实不相瞒,小女子姓魏,自幼便离家在北周各地做小生意。上个月运了两车茶叶路过歇马镇,正巧这醉霄楼的掌柜不想干了,听说是家里出了变故,他着急回扬州。奴家漂泊了小半生,也想过些安稳日子,便用银子买下了这座醉霄楼。不过卖醉霄楼给奴家的那位富态掌柜姓赵,倒不是姓刘。客官请放心,醉霄楼的掌柜虽然变了,厨子却没变,酒菜的口味也不会变!” 其实宁元根本不记得这醉霄楼之前的胖掌柜姓什么,他三个月之前正带着顾天南他们几个在千里之外的云州游历。 宁元这么说,就是想探探这位妖艳掌柜的虚实,走江湖总要带着三分小心,他一踏进这座醉霄楼,就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听完魏掌柜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宁元淡淡一笑,说道:“魏掌柜你一个弱女子走南闯北,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十几年,着实不易,让多少须眉男儿汗颜!给我来二两黄酒,一盘狮子头,口味若正,少不了你的赏钱!” “好咧!爷您稍等,小女子这就去给你打酒!”魏掌柜笑眯眯站起身来,扭着水蛇腰,风情万种的向柜台走去。 宁元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其他几位食客,醉霄楼中的七位食客无一例外全是男子,而且都在闷头吃饭,居然没有一位抬起头来观摩一下那水蛇腰扭动时的旖旎光景,难不成他们都是读过那“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圣贤至理的君子书生? 宁元皱了皱眉头,他从背上摘下长剑,“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 宁元的佩剑墨麟已被天雷劈碎,如今他带的这把长剑名为“云鹄”,是文阳太守宋业让大公子宋承安在临行前转赠给宁元的。 云鹄剑是把斩金断玉寒芒闪烁的好剑,它虽有剑之名却无剑之实,从铸成之日起就从未见过血,一直藏在剑鞘中不见天日。对宋业那样的太守来说,再锋利的剑也只是个锦上添花的装饰品,可以略微掩盖一下文弱之气,并不是江湖人眼中安身立命的杀器。 宁元摘剑时,旁边一位刚把狮子头放进嘴里的食客明显有些紧张,他叼着半个狮子头微微一愣,停顿了片刻又开始大口咀嚼。 宁元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只是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云鹄剑的鸿鹄纹剑鞘,若有所思。 这蔡老头出去牵马,哪怕醉霄楼的马厩在街对面,这个时候他也该回来了。宁元心中一沉,玩了一辈子鹰,若是最后被野雀儿啄瞎了眼,那他以后也别再仗剑江湖了,不如跟师兄顾凡一般,老老实实待在鸿玄宗参禅悟道吧! “爷,您的黄酒来了!”魏掌柜轻手轻脚走来,把酒壶放在宁元面前,笑吟吟站在一旁。 江湖有趣就有趣在这里,有些人表面上让你如沐十里春风,实际上她心里正在盘算怎么从你身上剐下几斤肉来。 “魏掌柜,我看店里客人不多,不如屈尊坐下来跟我小酌几杯,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妨讲讲江湖上的奇闻异事,让我也长长见识。魏掌柜若是能唱上几首小曲儿,跳上一支长袖翩翩的霓裳舞,那是最好不过。” 宁元边说话边把酒徐徐倒入杯中,酒半滴未洒。 丰腴小娘脸上笑容一滞,她还未答话,旁边一位客商模样的黑壮食客站起身来,大大咧咧地往宁元身旁一坐,伸出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宁元刚刚倒满的酒杯都被震起来。 这位看上去更像是马贼山匪的客商粗声粗气地说:“什么东西!赶紧喝你的酒!看着长得人模狗样,怎么也干这种下作之事!哪来的孤魂野鬼,也敢在醉霄楼” 这位声若洪钟的黑壮食客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胸口一凉,鲜血喷溅而出,一道三寸深的伤口从左胸直划到了右脸。 他都没有看清宁元何时拔剑,何时出剑,就匆匆赶赴了黄泉,死状狰狞可怖。 站在一旁的魏掌柜神色大变,脚尖一点向后急退,接连撞断了四五张桌子,显然是极为忌惮宁元,她满脸惊讶的表情似乎在说:“昨天在文阳看见你的时候,还气息微弱犹如半死之人,怎么仅仅一夜之后就判若两人?” 宁元一剑毙敌后剑势不老,身形一晃手腕一压,斜着刺向跟被砍去半边脸食客同坐一桌的黄脸汉子。 这位嘴里还嚼着肉丸子的食客刚刚从袖管中掏出两把短刀,都来不及摆出半个招式,就被宁元一剑贯穿了咽喉。 一剑两命,云鹄剑滴血未沾。 宁元一把推倒那位死不瞑目的黄脸刀客,大刺刺坐在余温尚存的座位上,他一手持剑,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宁元砸吧砸吧嘴,朗声说道:“各位在醉霄楼处心积虑埋伏宁元,是哪一宗哪一派哪座山头,还请给我划出个道道来!” 屋内几人都刻意隐藏了气机,宁元难以判断他们的境界高低。那位出口骂人的黑壮客商刚一拍桌子,宁元就瞥见了他手指上厚厚的老茧,若没有十几年的苦功夫,他手指关节怎会如此粗大?气机可以藏,手上的茧子关节却藏不了。 而且宁元摘下长剑的那一刻,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既然已经身陷重围,那敌人自然是越少越好,所以宁元才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斩杀了两个敌人。 那一夜在竹泉林死战蛟龙之后,宁元的剑术剑意均有所突破,而从赵天阳身上搜刮来的那几颗丹药也确实效果不错,眼前这群来历不明的对手正是因为低估了宁元才吃了大亏。 听见屋内响动,外出牵马的老蔡头总算回来了,他对眼前的场景似乎一点都不意外,默默转身关上大门,背起手死死盯着宁元。 退到两丈之外的魏掌柜花容失色,宁元瞬间秒杀了两位三品高手,剑法之狠辣凌厉让她震撼不已。 宁元的剑法之狠,简直都不像是一位出自名门正派的高手,魔教中人也不过如此了吧!但老蔡头跟她自己都是实打实的二品高手,再加上剩下的五位三品高手,还拿不下一个二品境界的宁元?就算有鸿玄宗的灵丹妙药相助,宁元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从二品境界突破到一品离尘之境! 想到此处,魏掌柜定了定神,又恢复了之前的风情万种。 她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媚笑道:“宁真人息怒,息怒!咱们几个不是哪门哪派,也不是哪座山头,只不过拿人钱财自然就要与人办事,这个道理宁真人肯定懂。小女子对宁真人仰慕已久,刚才那一剑的风姿更是让小女子心神荡漾,恨不得跟你做对神仙眷侣远走天涯。但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请,竹泉林南山上半夜出现的九天雷劫,请宁真人给小女子仔细讲一讲前因后果。讲完之后,宁真人有什么吩咐,小女子自当遵从。” 说完,魏掌柜不忘给宁元抛去一个媚眼,咬了一下玉葱般的纤细手指。 宁元耐心听完,心中对眼前几位对手也有了一个大致评判,除了已经被自己一招毙命的两位食客,剩下两个二品五个三品。 那位堵在门口的老蔡头气息不明,似乎比伶牙俐齿的魏掌柜还要强上几分。江湖上中等水平的门派,有一两位二品高手就足以笑傲一方江湖。看来这场埋伏的事后主谋还真瞧得起他宁元,如此豪华的阵仗,肯定是江湖上大门大派的手笔。 宁元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二十多丈长的蛟龙他都敢上去玩命,何况眼前这几位江湖高手? 宁元又喝了一口酒,语气波澜不惊地说道:“魏掌柜的人好,酒也好!可惜宁某是个粗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懂得舞刀弄剑。竹泉林南山上的九天雷劫百年罕见,就算是读过万卷书的老夫子也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宁某若是借着酒劲信口开河,你们又怎能分辨出真真假假?要打要杀赶紧来,宁某懒得跟你们扯谎!” 说完,宁元低下头瞧了一眼手中云鹄剑,心中暗叹:“挂在宋府的黯云楼中,真是委屈你了!” 魏掌柜后背依着一根红木柱子,翘着三寸金莲说道:“宁真人,今天你就算长出两支翅膀也飞不出去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有一千种办法能让你乖乖听话,而且咱们也不怕你扯谎。你这次下山,可是带了七个小弟子,咱们也会一个个抓来,只要你说的跟他们说的差了一个字,老娘就把你那几个小弟子剥皮抽筋,挖眼断舌!宁真人,你不惜命不要紧,可你能眼睁睁看着那七个小弟子个个都成为废人么?” 别看魏掌柜外表楚楚动人,却是一条心肠异常狠毒的美女蛇,她的话宛如毒牙,句句戳中宁元的软肋!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七章:剑气火龙吼穹苍 听到魏掌柜恶狠狠的威胁,宁元脸上不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的犹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江湖上敢威胁我宁元的人还真不多!魏掌柜能否留下个真名?日后再路过歇马镇时,我给你多烧些纸钱,总不能让地上那俩不长眼的废物抢去吧!也许魏掌柜还不知道,我东苍阁的顾夫人昨夜已赶到文阳,林月华的潇云剑你肯定听过,就算我宁元不在,就凭你们这几条臭鱼烂虾又能掀起多大水花?潇云剑下,江湖邪祟的亡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七位小弟子的确是宁元的软肋,他心中虽然忐忑不安,却也得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毒蛇恶狼面前绝对不能露怯,你露怯它更凶。 凭林月华的剑法造诣,拿下眼前言语狠毒的魏掌柜应该不难。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蔡头,宁元看不出他的真实境界,林月华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何况还带着七个小拖油瓶。 鸿玄宗东苍阁的七位小弟子是他宁元带下山游历江湖的,其中任何一人少了一根毫毛,他都无法跟自己的师兄顾凡交待。 看来,今天就算死在这座醉霄楼,也得把这老蔡头斩杀,给林月华和七位小弟子换一线生机! 宁元心中杀机一起,酒气开剑华,醉霄楼中杀气弥漫。 楼内的几位食客不再装模作样,纷纷放下碗筷掏出兵刃,站成一圈准备围剿这位青衫长剑,侠骨铮铮的宁元。 歇马镇昔日宾朋满座的醉霄楼大门紧闭,一根枯黄竹竿高高挑起的酒招子在萧瑟秋风中飘飘荡荡,满目阑珊。 醉霄楼内杀机四起,姿色娇艳却眼神狠毒的魏掌柜从鲜红衣袖中缓缓抽出兵刃,是一对江湖上非常少见的子午鸳鸯钺,银白钺身的边缘泛着一层淡紫色光芒,明显是喂了毒。 鸳鸯钺这种兵器非常适合近身搏杀,也很依赖身法,是一种专门用于暗杀的兵器。 站在醉霄楼大门处的灰衣老蔡头毫无动作,他没有亮出任何兵刃,只是死死盯着宁元的一举一动。 其余五位杀手中有三人用剑,一人用刀,剩下一人提着根黝黑黝黑的铁棍。这根其貌不扬的铁棍看上去跟柴房中的烧火棍差不多,但棍子上残留的暗红色血迹似乎在提醒宁元,它的威力丝毫不逊于刀剑。 魏掌柜含胸拔背,眼神牢牢锁住宁元握剑的右手,她冷笑一声,说道:“宁真人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风闪了舌头!老娘的名字从不说给死人听,你现在乖乖听话,老娘一高兴说不定还能给你留下半条命滚回鸿玄宗!否则,老娘就用手中这对小宝贝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切下来下酒,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 “小宝贝?”宁元给一口一个“老娘”的魏掌柜甩去一个白眼,越是虚张声势,就越说明她心里没底。 宁元此时虽然命悬一线,心中却没有半分惊慌失措,这是经过千百次生死搏杀才能修炼出的高手心境。 江湖上高手厮杀,不仅要一刀一剑的比拼招式,还要揣摩对手心思,比拼胆色。宁元知道对方不敢痛下杀手,因为他们要留下自己一条命来问话。这种情形下宁元倘若一心逃跑,也不是没有机会,但那个灰衣老蔡头必须杀掉! 眼下这只气定神闲的老乌龟缩在墙角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打算正面硬拼,他想找机会给宁元来一记背后绝杀。 宁元左手一拍,身前那张桌子裹挟着一股凛冽劲风,向手持一对鸳鸯钺的魏掌柜砸了过去。 桌子刚刚离地,三柄剑一把刀就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同时向宁元刺去,无一不是削胳膊断腿的狠招。 这四位不知名号门派的三品高手各自拼尽毕生之力,醉霄楼内刹那间刀光剑影,白光一片。 他们都见识到了宁元的狠辣,多过一招,便多一分丧命的风险。 宁元根本不看对手招式,他迅捷无比地扭转身子,右手竖起云鹄剑护住身躯,撞得一刀三剑叮叮作响。 宁元这一个旋转,荡开了一刀三剑,其中一把剑的主人真气不足,被宁元震得虎口出血,长剑脱手。 宁元扭转一圈后,身形未稳,居然空门大露,他的后背正好对准了老蔡头。 灰衣老蔡头眼中一亮,这可是一击得手的绝佳机会!战机稍纵即逝。这种机会,错过了绝不会再有! 可是,以宁元的境界,这样的机会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些。就在老蔡头一愣神的功夫,一道黑影从旁跃出,随即传来一记沉闷的响声。 “啪!”那位手持铁棍的干瘦汉子一棍狠狠砸在了宁元背心,宁元牙关一咬,头也不回,左腿微蹲,右手云鹄剑向后直直刺出,一剑就把这位干瘦汉子刺了个透心凉 宁元嘴角流出一缕血丝,他站起身来扭头望向灰衣老蔡头,这个老家伙,果真不简单。 宁元拼命卖出背心破绽,就是想算计一把这个老乌龟,不料他没等来老蔡头,却等来一记沉重的闷棍。 老蔡头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内心震惊不已,他心中明白,宁元这个不要命的破绽实际上是冲他来的。让老蔡头震惊的不仅仅是宁元的心机,还有他那一上来就以命换命的打法。 老蔡头过了一辈子刀尖舔血的生活,宁元这样不要命的狠人他还是头一次见。 宁元还来不及擦去嘴边血迹,把桌子拍成两半的魏掌柜对其余几位三品高手大声喊道:“上!”,便揉身扑了过来。 宁元不再保留,全身真气喷涌而出,手中长剑霎时燃起熊熊烈焰,整座醉霄楼仿佛被点燃一般,滚烫的气浪把魏掌柜耳边青丝炙烤得都有些卷曲。 宁元爆发出的烈焰剑气让几位三品高手身形停滞,在这泰山压顶般剑气之下寸步难行,他们心中都在暗骂:“真不应该相信那丰腴小娘的鬼话,说什么捏一个身受重伤的二品软柿子,结果却踩到硬钉子了!如此恐怖的剑气,估计已经接近一品离尘之境了吧!” 魏掌柜毕竟是二品高手,她杏目圆睁,顶着眼前炽烈如火浪的剑气,脚下步伐没有丝毫迟滞。 宁元飞起一脚,把倒在地上还未死透的干瘦汉子踢向面目狰狞的丰腴小娘,魏掌柜急忙伸手去挡,只觉得这粗壮汉子重逾千斤,虽然正好用鸳鸯钺挡住,却挡不住那股冲力,直往后退了三四步,把身后的桌椅压了个四分五裂。 桌子上的酒菜汁水飞溅,魏掌柜那身做工精细的红衫被染上了好几块油污。 宁元不再理会满身狼藉的魏掌柜,抬手出剑,溢满整座醉霄楼的磅礴剑意瞬间笼罩住了角落里的灰衣老蔡头。 “燎原!” 宁元这一剑犹如一条咆哮奔腾的火龙,带着焚尽万物的霸气,冲向不动如山的老蔡头! 如果说宁元之前千百次的生死搏杀是百炼成钢,那么死战蛟龙就如同剑坯猝火!那条二十多丈长的蛟龙面对宁元巅峰一剑尚且无比忌惮,何况老蔡头这副已经年近六旬的小身板? 剑气火龙吼穹苍! 老蔡脸色大变,闯荡江湖数十年,宁元这一剑燎原,是他生平所见最强一剑。 四海八荒的剑法宗师老蔡见过不少,北周江湖的各个剑法宗派老蔡也知道七七八八,宁元这一剑他从未见过。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虚招,宁元返璞归真,舍剑招取剑意,纵然是一品离尘之境高手接这样一剑,也得皱眉。 老蔡不敢有一点大意,他收起背在身后的双手,原来这老小子早在手中握了一杆类似于判官笔的银色短枪,枪上红缨抖开,耀眼生花。 宁元手中的火龙瞬息而至,老蔡不敢举枪硬扛,他顺着宁元剑势猛然后退,手中短枪不断敲打这道灼热火龙,试图阻滞宁元的凌厉剑气。 老蔡头如同一只身形矫健的灰毛猿猴,依仗矫夭灵活的枪法,在向后直退数十步的同时,接连在宁元剑身上敲击了四五十枪。 老蔡的后背把醉霄楼的墙壁撞穿一个大洞后,宁元的剑气火龙终于被老蔡手中的银白短枪敲偏了方向。 宁元不等剑气衰减,咬碎钢牙,再提一口真气,手腕一抖,剑气火龙猛得上扬! 杀不了你,我也要卸下你一条胳膊! 老蔡头持枪右臂瞬间被云鹄剑齐肩斩断!被灰布衣衫包裹的手臂还紧紧握着一根银色短枪,掉落在地。 老蔡疼痛钻心,怪叫一声,急忙向后跃开。 宁元这一剑虽然没能要了老蔡的命,却斩断了老蔡今后的江湖路。 表面上看,宁元一招燎原完败高深莫测的老蔡头,可旁人不知的是,老蔡头手中短枪的每一次敲击都让宁元胸中气血翻涌。老蔡头敲击到四十次之后,宁元虎口出血,几乎都有长剑脱手的感觉。 看来这老蔡头,也是二品高手中的一流水平,估计也摸着了一品离尘之境的门槛。 宁元右臂酸痛难忍,胸中气血翻涌,终究是没能忍住涌上喉头的鲜血。他吐出两大口鲜血后,云鹄剑上的火光暗淡了不少。 宁元提剑傲立,一眼也不看躲在角落里血流如注面如白纸的老蔡头,转身盯着赶来的魏掌柜和四位三品高手。 醉霄楼中的这场血战,似乎才刚刚开场。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八章:敢拢青龙携入袖 宁元看着逐渐走近的几位高手,他一脸轻松地笑道:“魏掌柜,宁某是个粗人,一辈子不曾怜香惜玉,可今日在醉霄楼遇到你这样闭月羞花的美人,实在不忍心辣手摧花。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宁某不是英雄,却也对你下不去手。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你是不是应该感恩图报,亲自下厨给我炒了那几只兔子呢?” 言行果断出手狠辣的宁元突然开始跟魏掌柜絮絮叨叨,从青衫侠客摇身一变,成了登徒浪子。 魏掌柜也不是头一天跟高手搏杀血战,多次游走在生死之间的经验告诉她,宁元应该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调整气息。 但宁元这种人不能以常理量度,她心里也在犯嘀咕,谁知道这狡诈如老狐狸的宁元是不是在假装受伤调息,引诱她出手进攻?倘若他此时再来一剑声势滔天的“燎原”,哪怕只有上一剑七八成的威力,那她自问也挡不住。 魏掌柜眼睛一转,转头对身后几位唯唯诺诺的三品高手说道:“不要怕!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你们谁要是能抓住宁元,老娘就跟他来个春宵一刻,值千金!” 如果这时候魏掌柜说赏金赐银,估计这四位三品高手也得思量思量。魏掌柜一开口就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本钱,一句话就激得四位汉子心思荡漾,纷纷拔出兵刃,又把宁元围了起来。 宁元洒然一笑,今日在醉霄楼打到这种局面,他心满意足。以自己内伤为代价废了蔡老头,剩下这几头蒜应该难不住东苍阁的母老虎林玉华,是时候找机会逃之夭夭了。 如果能在逃跑的过程中,以自己残存的气力再杀掉两三位色迷心窍的草莽汉子,那这一战他宁元也算打得漂亮。 宁元盯住一位右手有血迹的三品高手,此人之前被自己一剑震落兵器,功力应该最弱,那就先拿这倒霉蛋开刀! 心念所致,宁元手中云鹄剑烈焰再起,刹那间火光照亮了整座醉霄楼。 宁元刚想出剑,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从二楼坠下,直接落在了宁元身前五步之处。 来者背对宁元,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一股比那招燎原炽烈五倍不止的杀气骤然升腾,以宁元的境界,仍是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窒息之感。 不过一个呼吸,四位生龙活虎的三品高手全部跪倒在地,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这位瘦竹竿一般的白衣男子平静说道:“千灵,你好歹也在江湖上走过几年,怎么找了这么几位酒囊饭袋!”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断掉右臂满脸痛楚的灰衣老蔡头,轻轻叹了口气。 宁元正在一头雾水之际,魏掌柜也就是白衣男子口中的“魏千灵”,纵身一跃,用喂过毒的鸳鸯钺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老蔡的咽喉 老蔡死前,仍然是满脸疑惑,他想不明白为何雇主会调转矛头向自己下手。 杀完老蔡后魏千灵双膝跪地,朝白衣男子连磕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她那白皙的额头已是一片血红,魏千灵一脸惧色道:“属下罪该万死,辜负先生嘱托!” 白衣男子没有搭腔,而是转头望向宁元。 两人四目交会,宁元只觉得一股浩瀚威压扑面而来,急忙拔剑两只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他想开口说话也发不出半点声息。 这种感觉像极了午夜梦魇,脑子十分清晰,可偏偏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宁元耳边依然能听到魏千灵在不停求饶,也能看见这位白衣男子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自己的四肢百骸却丝毫不能动弹。 宁元心中涌起一阵凉意,难不成自己中了幻术? 突然,宁元身上的威压戛然而止,消失的无影无踪!白衣男子轻轻说道:“宁兄,这招燎原,俊得很!” 宁元紧紧握住手中长剑,终于记起了眼前这位高瘦男子,他就是北周十大高手中排名第九的沧溟宫三天师,止剑先生! 沧溟宫是北周王朝三大道教祖庭中仅次于鸿玄宗的第二宗派,尤其擅长炼器炼丹等各种旁门左道之术。沧溟宫每年都会不惜血本地给北周皇室各州藩王送去几炉子珍品丹药。这些品质卓绝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品丹药虽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但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功效却极为显著。 因此在北周江湖中鸿玄宗声名最盛,在北周庙堂上沧溟宫口碑最佳。去年沧溟宫老宫主叹沧澜的嫡长孙叹青臣刚刚及冠,就被朝廷赏了一个“顺节侯”的封号。这封号虽然有名无实,却恰到好处地说明了北周朝廷对沧溟宫的恩宠。 宁元眼前的瘦竹竿止剑先生算是沧溟宫的三号人物,地位仅次于大天师叹沧澜和二天师严鼎臣。 止剑七岁学剑,七年剑成,十四岁踏足江湖,一人一剑挑战天下剑宗。谁也不曾想到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才入江湖便惊艳江湖,他在六年间连挑三十六剑法宗派,折断三十六把名剑,不曾一败。六年后止剑再负剑拜山时,哪个宗派也不肯接战。 二十四岁那年的八月十八,止剑观钱塘江大潮,怒潮澎湃激荡胸中剑意,物我两忘之际,他踏入了一品离尘之境,其天资之高足矣让整座江湖为之侧目。 这也让数以千计的江湖后生疯狂涌向钱塘江边,希望从大潮中悟出高深剑道,更有甚者在江边结庐而居,搬来了锅碗瓢盆,他们除了吃饭睡觉,日日夜夜蹲在江边观潮,可惜世间只出现了一位观潮入离尘的白衣剑神。 后来沧溟宫以天下十大神兵之一的沧啸剑为代价,招揽止剑入宫。止剑为求剑道极致,他淡出江湖十二年,终日在沧溟岛上铸剑悟剑,江湖上已经鲜有止剑先生的传闻,宁元也是在十五年前跟止剑在幽州有过一面之缘。 通过魏千灵的言语,宁元意识到,惊才绝艳的止剑先生正是醉霄楼中这场埋伏的背后主谋。止剑刚一出现,魏千灵就把断掉一臂的老蔡头杀了灭口,似乎非常忌惮旁人知道止剑的行踪。 但宁元也想不通,以止剑那天下第九的恐怖实力,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让魏千灵这群虾兵蟹将来围攻自己呢?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怎能入得了堂堂沧溟剑神的法眼?如果我没记错,宁某痴长你两岁。一品四境,离尘青玄法天谪仙,二十四岁入离尘,三十六岁踏青玄,怪不得有江湖传言说北周剑道气运共一石,止剑独占八斗。以阁下之剑法,取宁某性命尤如探囊取物,何须如此大费周折?” 修道练武,境界共有九品之分。人体内共有七十二处窍穴,也就是七十二道洞天福地,每开八道洞天,窍穴经脉中真气充盈,便提升一品。 起初九品八道洞天十分浅易,纵是资质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两年即能练就;八品八道洞天比九品八道洞天难度要加深一倍,需耗时三四年;七品八道洞天比八品八道洞天又要难上一倍,需耗时七八年。如没有名师指点,七品八品境界已经是寻常人的极限。 天下从来没有什么是事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资质境遇各不相同,有人三年即可达到七品境界,有人穷其一生也突破不了七品。而一品高手,则是整座北周江湖都屈指可数的绝顶宗师,无论放在哪都能名动一方。 离尘是一品初境,意为“云外灵台净,飘逸离凡尘”,跟二品境界相比有云泥之别。“不入离尘,难叩仙门”,离尘之境是修道练武之人的龙门,也是一道最高的门槛,无数武者道人穷其一生也迈不过这道门槛。 “青玄之炁,焕然发生,若能遇之,仙道即成”,青玄是一品中境,踏入青玄之境,也意味着有了叩天门的资格,有了证道飞升的机会。 止剑不出一招仅用气息就秒杀了四位三品高手,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并非做不到,但他气息暴涨后宁元犹如坠入梦魇一般,这可是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做不到的。此时的宁元,比那一品离尘之境,也就差了一线而已。 宁元没有想到,仅仅三十六岁的止剑,居然踏入了青玄之境,放眼如今的北周江湖,其天资之高恐怕仅在自己大师伯清策天尊之下。 假以时日,止剑很有机会凌驾前辈高人,进入天下前五。 止剑淡淡一笑,伸出枯槁手臂,不远处一个重逾百斤的酒坛凌空飞至,他轻轻说道:“我为苍生铸剑魂,敢拢青龙携入袖!” 好一个“敢拢青龙携入袖”! 止剑单手举着沉重酒坛,继续说道:“鸿玄七剑,开阳剑宁元果然名不虚传。区区在沧溟岛坐了十年枯剑,十年不曾饮酒,今日得见宁兄一剑燎原,剑气浩然如龙,心中酣畅淋漓。区区想跟宁兄在这醉霄楼中酌酒论剑,不知宁兄能否赏脸?”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十九章:山高水长不远送 止剑对眼前这位剑法狠辣的“鸿玄开阳剑”颇有几分好感,他之所以没有亲自出手,一是想藏住自己的行踪,二是想给宁元留下一条活口。 宁元眼下的形势急转直下,止剑如今已踏足青玄之境,想从他手中逃走几乎毫无可能。 事已至此,怕也无用! 宁元索性丢掉了手中那柄刚出鞘便饮血的云鹄剑,挑了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笑着说道:“醉霄楼今日满地血气,难得止剑老弟还能有如此雅兴!喝酒就喝酒,论什么剑,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又何须在沧溟剑神面前班门弄斧?” 九位江湖高手在醉霄楼中埋伏宁元,除了止剑出现后就一直瑟瑟发抖的魏千灵之外,其余八位全变成了倒在地上的尸体,他们死法各有各有的凄惨,尤其是被魏千灵用鸳鸯钺划开脖子的老蔡头,此时脸色发紫,面目狰狞可怖。 世人眼中,高手论剑肯定要在云山雾罩的昆仑山巅,亦或是小桥流水的亭台楼阁。沧溟剑神止剑先生跟“鸿玄七剑”之一的开阳剑宁真人都算是名动江湖的高手,可他们俩如今就在这死尸满地的醉霄楼中饮酒论剑,如果传到江湖中,也不知有几人会信。 止剑丝毫不以为意,枯瘦嶙峋的左手轻轻托起百余斤的沉重酒坛,潇洒自如,给自己和宁元各斟了满满一杯“竹叶青”。 竹叶青以黄酒为底,以竹叶陈皮木香等十余种中药为辅料,酒入口不烈,却有一种别样的苦涩药味。 在宁元对面坐下后,止剑开口说道:“犹有一剑破醉霄,无辞竹叶醉樽前。十余年不见,想不到宁兄剑法精进至此。区区在沧溟宫中有一座‘拭剑楼’,楼内藏有剑法典籍一千八百余册,另有天下名剑二十三柄。鸿玄宗虽然声势喧天,但剑道典藏却不及我沧溟宫。宁兄若有兴趣,可登楼拭剑,以宁兄的剑道造诣,登楼半年,必入一品离尘之境!” 宁元听后微微一愣,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基本上全是别有用心的骗局,他自然不会傻到喜笑颜开。 止剑穷尽十多年心血筑造的“拭剑楼”是无数江湖剑客心中梦寐以求的剑道胜地,为何会让他一个外人坐享其成? 沧溟宫历来有用灵丹妙药神兵秘籍招揽江湖高手的习惯,难不成止剑想以这座“拭剑楼”为饵,让自己转投沧溟宫为他做事?不得不说,止剑抛出的诱饵极具诱惑力,抛开拭剑楼中将近两千册的剑法典籍不说,一品离尘之境是多少武者毕生的梦想? 宁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道:“宁某资质愚钝,十二岁练剑,十五岁也挽不出一朵剑花来。若不是恩师冲阳天尊诲人不倦,手把手教我练剑,宁某说不定此时还在哪座酒楼中的柴房里面烧火劈柴呢!切磋剑术,砥砺剑道宁元奉陪,但背叛师门之事,宁某死也做不出!” 止剑脸色如古井无波,似乎对宁元的回答毫不意外。 他举起百余斤重的酒坛,又给宁元斟了一杯酒,酒坛丝毫不颤,竹叶青半滴未洒。 之后止剑端起自己的酒杯,边饮边说:“唯有无情无牵挂,才能达到剑道巅峰。我在拭剑楼中悟剑十年,斩七情断六欲,只为放下心中所有牵绊。可我斩断了所有人世羁绊,却斩不断对剑的执着。于是我耗尽心血,搜罗江湖上的奇珍异宝,在十年间铸剑十柄,又亲手断剑十柄,终于一只脚踏入青玄之境。” 说到此处,止剑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凄婉哀伤,他低声说道:“可惜止剑虽然剑道已入青玄,周身气海却仍旧停留在离尘之境,剑客之痛,莫过于此!宁兄,实不相瞒,以止剑今日之气海,只能使出两剑青玄,第三剑万万达不到青玄之境。我能能否真真切切地踏入青玄,就得依仗宁兄了!” 听完止剑的话,宁元一头雾水,他剑道入青玄,真气却依然停留在离尘之境,难道这就是江湖上所说的“伪境”? 古语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止剑的剑道造诣一骑绝尘,可他体内气海却跟不上突飞猛进的剑术,成为止剑登峰造极的沉重拖累。 止剑本有十分的剑术,却偏偏只能使出三四分,对痴心剑道的止剑来说,确实苦不堪言。 但宁元跟他跨伪境踏入真青玄,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元莫名其妙地看着止剑,说道:“宁某不过是个二品高手,论天资论剑法都不及阁下万一。阁下能否跨入真青玄,在下又能帮上什么忙?” 止剑笑了笑,抿了一口杯中竹叶青,认真说道:“宁兄自文阳而来,自然知道那竹泉林南山,夜半惊现天雷!九天雷劫是蛟蟒化龙时的天象,天雷降世,那孽畜绝非凡兽。四道天雷落下,估计那蛟蟒如今已成半龙之身。若能得到一颗半龙妖兽的内丹,以我的剑道造诣,别说是跨入真青玄,跨入伪法天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条已成半龙的蛟蟒行踪,宁兄能否给止剑指点迷津?” 听完止剑的话,宁元心头剧震! 沧溟宫果然名不虚传!江湖上人人都说沧溟宫擅长炼丹炼器,想不到三先生止剑更是心比天高,居然要把万兽至尊与仙平齐的龙族拿来炼丹! 止剑此人在江湖上虽无恶名,但他性格孤僻怪异,也很少惩恶扬善,当年止剑挑战天下剑宗三十六派时,十几位成名已久的剑法名宿均被他挑断手筋,理由是“尔等不配用剑”! 如果止剑真抓住了那条已成半龙的蛟蟒,这座江湖会掀起多大风浪,北周格局又将如何风云变幻,无人知晓。 止剑见宁元低头不语,他推开酒杯,从旁边桌上取来两只大碗,用酒坛一一斟满。 沧溟剑神一边倒酒一边说道:“宁兄,今天一早顾夫人跟一位受伤的鸿玄宗小弟子共坐一辆宋府马车,其余六名鸿玄宗小弟子骑六匹骏马,从文阳城北门出发,赶赴鸿玄宗。宁兄若能如实相告,止剑保证他们一路平安,顺风顺水。宁兄若是不肯开口或是有意欺瞒止剑,他们一行八人怕是这辈子都回不了鸿玄宗!” 宁元猛地抬头,脸色大变,他一脸怒火地盯着止剑,站起身来怒喝道:“止剑,亏你还是名满江湖的剑道宗师,怎么也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欺负女人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有能耐你去跟我大师伯清策天尊打一场!若是不敢,找我恩师冲阳天尊盘盘道也行!” 止剑端起大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边酒渍,说道:“宁兄不必言语相激,多年前止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曾经与清策天尊有过一场较量,败得自然是止剑。待止剑擒获蛟龙跨入法天之境时,定会带着沧啸剑登上洞庭山不老峰的真武殿,跟清策天尊一较高下!” 说到此处,止剑顿了一顿,继而一脸坚毅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那条半龙之身的蛟蟒,止剑志在必得!还望宁兄知无不言,如实相告,不要徒增杀孽,连累自己的后辈弟子!” 宁元盯着面无表情的止剑,颓然坐下,他眉头紧皱,似是在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宁元咬了咬牙,缓缓开口说道:“顾夫人昨夜才赶到文阳城,我那七个小弟子跟那千年蟒妖打了一个照面就尽数昏倒了,有一个还被乱石砸成了重伤,昏迷了一天一夜。蛟蟒渡劫之事,只有宁元一人知道。我死了,鸿玄宗再无人知晓那蛟蟒之事。宁元这条命,可以给你!但宁元有一事相求,我死后,请止剑先生高抬贵手,放过顾夫人和我那七位小弟子。” 止剑面沉如水,点了点头,反问道:“我信得过宁兄,宁兄却信不过我?” 宁兄端起大碗咕嘟咕嘟开怀痛饮,喝完了一大碗竹叶青才说道:“那只千年蟒妖挨了四道天雷后奄奄一息,却也长出了一根龙角,成了半龙之身。我当时躲在暗处,正在踌躇之际,一群黑衣人半路杀出,用须弥瓶收走了蛟蟒。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提到过白虎堂三字。宁某当时深受重伤,无力出手阻拦。” 止剑竖起耳朵,认真听完后喃喃了一句:“须弥瓶?” 说完这三个字他左手一挥,地上的“云鹄剑”离地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宁元面前的桌子上。 宁元看着血迹未干的云鹄剑,洒然一笑:“宁某十八岁仗剑江湖,初出茅庐时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后来见识到江湖险恶,才觉得寸步难行。今日折在沧溟剑神止剑手里,倒也不冤,还望三先生信守诺言,高抬贵手!” 言毕,宁元拔剑自刎。 醉霄楼中,一袭青衫伏尸桌案,云鹄坠地;一袭白衣俯首敬酒,独酌无言。 片刻后,醉霄楼外一身红袍的妖艳女子牵来一匹青骢马,把那死去的青衫剑客扶上马背,青骢马挤开歇马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苍茫秋色中绝尘而去 良久,醉霄楼中那一袭白衣沉吟道:“山高水长,不远送。”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章:白衣飘飘云水间 神州沃土,自古人杰地灵,物产富庶,壮丽巍峨的大山大河数不胜数。在中原万里锦绣山河中,云梦大泽是一颗璀璨晶莹的珍珠。 以长江为界,云梦大泽分为南泽北泽,北泽地势高而多沙,南泽地势低而水清,故古书有云: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 云梦大泽烟波浩渺,碧波万顷,南北两泽各绵延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连一声斥责声都听不到。 这些早在几天以前就沐浴斋戒,千里迢迢赶来祭拜真武大帝的香客们,他们知道自己祭拜的究竟是谁么? 须臾之间,恶奴已经奔腾而至,马鞭从他手中狠狠砸下,顾天南眼神中闪过一道寒芒,正待拔剑出鞘之际,葱花饼塞满嘴巴的赵天阳一抬手,架住了握着马鞭的手腕。 这个面带刀疤的恶奴显然是个在江湖里打滚多年的老油条,高深精妙的见招拆招他虽然不会,随机应变的本事却是远胜寻常地痞。 看到自己这记马鞭被赵天阳架在半空后,铁塔一般的恶奴张开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抓住赵天阳的胳膊,利用坐骑的巨大冲力,直接把赵天阳狠狠拽下马车,掼到在地。 赵天阳这下摔得不轻,脸上划出几道血痕,原本就偏瘦的衣衫也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更显得滑稽可笑。 看着唯一一位侠义心肠的白胖好汉被自己掼到在地,这位刀疤恶奴更是不可一世,他扬起马鞭,朝满脸泥土的赵天阳吐了口唾沫,然后拨转马头,再次向那个小乞丐冲去,仿佛这个几天几夜都没吃过饭的小乞丐跟他有杀父之仇一般。 在刀疤恶奴眼中,若是无人阻拦他行凶,这个小乞丐估计只会挨一记鞭子,可如今居然有人敢阻止他行凶,那这个小乞丐就必死不可,否则的话他可就威风扫地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一章:洞庭山下波澜起 刀疤恶奴的狞笑刚刚挂上嘴角,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跃出一道身法极为飘逸的银白长衫。 众人只见这位俊逸少年身形一扭,如白虹贯日般,在空中一个洒脱出尘的转身后,左脚直接踢在了恶奴脸上! 刀疤恶奴脸上带着鞋印,那两百多斤重的壮硕身体随即向后飞出两丈有余,道路两侧的香客们急忙一阵推搡,给坠落的刀疤恶奴腾出了一片足够大的空地。 刀疤恶奴被一脚踢中脑袋后满眼金星,他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以为自己是被流星锤之类的暗器偷袭了。他仗着主子横行霸道多年,一直都是自己欺负别人,很少见过有人敢光明正大的主持正义,哪个不想活的孙子嫌命长? 刀疤恶奴晃了晃脑袋,眩晕感稍微消散之后,他一手摸向腰间刀柄,张嘴骂道“哪个王八蛋敢在老子面前……” 刀疤恶奴想挣扎起身废了那位偷袭自己的好汉,就在他张嘴骂人时,那道银白长衫如影随形般顷刻而至,又是一脚狠狠踢出,刀疤恶奴吐出一大口鲜血后脑袋一歪,这次他直接晕了过去。 赵天阳扶起蹲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小乞丐,把剩下的半张葱花饼递给他,然后跑到大师兄顾天南身边,往晕倒在地的刀疤恶奴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顾天南按住剑柄,咬牙压下心中汹涌彭拜的森然杀机。 在洞庭山脚下鸿玄宗弟子出手杀人实为不妥,但若是师叔宁元在此,这个刀疤恶奴焉有命在? 为首的刀疤恶奴被顾天南两脚踢晕后,其余三位恶奴不仅没有惊惧退缩,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兴奋神色。 他们一路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倒也遇见了几位打抱不平的游侠。不过那几位挺身而出锄强扶弱的好汉都没有眼前这位白衣少侠的好身手,下场好的被揍个鼻青脸肿,下场不好的就会被打断手脚。 但总捏软柿子也非常乏味,偶尔碰见一两个扎手点的硬核桃,身后的紫衣主子才会提起几分兴致。 其余三个恶奴收起挥向人群的马鞭,丝毫不担心晕倒在地的同伴,他们纷纷转过头,笑吟吟地打量着这个身手不俗的白衣少年,心中暗叹“这么多天了,总算有个像样点的好汉冒头了。所向披靡久了,也会寂寞也会空虚。读书人有句诗怎么说来着?对,高处不胜寒!” 三个恶奴身后那群千娇百媚的粉衣女子个个挺起脖子朝顾天南望去,她们交头接耳,指着顾天南一顿叽叽喳喳,有几位曲线玲珑的美人还露出了一副惋惜表情。 这样潇洒俊逸的白衣公子哥撞在自家主子手里真是可惜,那个心胸狭隘的紫衣主子最见不得有哪位青年俊彦在他面前耍威风出风头。 上个月在岳阳楼,有位文采飞扬的俊美书生刚刚挥毫写下“无限芳洲生杜若,岳阳楼下水如天”这样的传世佳句,墨迹还没干,就被紫衣主子砍掉了两根手指。 一位粉色缎衫上绣着金线芍药的女子双眼放光,咽了咽口水,妖媚道“公子,一会打完了,这位白衣小哥就交给奴家处置好不好?上次你偏心,在岳阳楼把那个书生给了牡丹,这次总该轮到我了吧!” 紫衣公子哥转头看了一眼声音略显尖锐的“芍药”,不置可否。他一脸温柔,撩了撩怀中“牡丹”脖子上的几缕青丝,用下巴摩挲着“牡丹”的光滑脖颈,饶有兴趣地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顾天南。 从背上取下一根粗大狼牙棒的恶奴满脸横肉,提棒指着顾天南狞笑道“小子,听过沧溟宫顺节侯吗?” 恶奴此话一说,赵天阳、齐致朴、王大猛等鸿玄宗弟子均是脸色大变,他们在文阳太守宋业府中做客时,宋府大公子宋承安曾给他们提到过这位不是藩王世子却胜似藩王世子的顺节侯——沧溟宫宫主叹沧澜的嫡长孙,叹青臣。 北周藩王共有九位,分布在天下十三州,九大藩王在封地内犹如土皇帝一般,而诸位藩王世子更是横行无忌,只手遮天。只要不拉旗谋反,这些天潢贵胄就算闹翻了天,京都洛阳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各位藩王世子虽然跋扈,却也只能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面嚣张。根据北周的《宗藩条例》,各州的藩王和世子一般不许离开封地,除非是进京勤王。跟藩王世子相比,叹青臣不是正经八百的皇室血脉,不受《宗藩条例》约束,因而他可以在北周十三州内招摇过市,逍遥快活。 就冲沧溟宫每年供奉的几炉子灵丹妙药,九大藩王都会给沧溟宫几分薄面,何况是下面的州郡?即便是吃过熊心豹子胆,也无人愿意招惹这位富可敌国的“顺节侯”。 赵天阳擦了擦嘴边的油腻,伸手拽了拽顾天南的衣襟,悄悄抛去一个如履薄冰的眼神,小声说道“风紧,扯呼!扯呼!” 顾天南显然不知道眼前这恶奴口中的“顺节侯”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一把推开赵天阳的白胖手掌,正气凛然地说道“顺节侯是什么猴?我鸿玄宗斩妖除魔,名传四海八荒。别说什么顺节猴大马猴,就算你把千年妖兽放出来,我也敢把这畜牲斩成两截!洞庭山下真武大帝眼前,岂容尔等妖孽撒野?” 顾天南知道沧溟宫善于炼丹炼器,也非常善于驯化妖兽,他以为这“顺节侯”是一只实力强悍的猴类妖兽。 听完顾天南的慷慨陈词,三位恶奴和二十几位粉衣美人个个脸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强忍着难以抑制的笑意憋得脸色通红。 看来这白衣小哥今天真是死到临头了,她们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如此辱骂自己那心眼比针眼还要小的主子,怕是只有把这小子挫骨扬灰,才能消除主子的心头之恨。 叹青臣脸若冰霜,双眉飞起,他扔掉手中那柄价值连城的象牙折扇,把怀中美艳动人的“牡丹”一掌推到地上,丝毫不顾及尘土满身、梨花带雨的美人,双目通红地盯着顾天南怒喝道“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如此辱我!” 说完,叹青臣从怀中抽出一把寒芒闪闪的短刀,狠狠刺向马臀。 骏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向顾天南狂奔而来。 叹青臣座下这匹黑马极为神骏,是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血统纯正,放眼整个北周王朝也不过仅有七八十匹。别说是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就算是有一半汗血宝马血统的良驹,若非达官显贵,花多少钱你都买不到。 此刻这匹纯种汗血宝马被叹青臣一刀刺中,马臀一片鲜红,奔跑速度比平时快了四五成不止。 叹青臣弓身提缰,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般向顾天南冲去。 顾天南一把推开身边挤眉弄眼的赵天阳,面对迅猛如黑风般呼啸而来的汗血宝马,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脚下发力向前急冲而去。 赵天阳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怪不得宁元师叔喜欢大师兄,他身上这股玩命狠劲跟师叔真像!不过赵天阳倒不担心顾天南,二十多丈长的千年蟒妖都奈何不了他大师兄,何况一匹马? 在一旁围观的众人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这个可以在酒楼茶肆引来无数关注的江湖逸闻,毕竟敢跟“顺节侯”叹青臣叫板的人,放眼整个北周也寥寥无几。 突然,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香客们同时张大了嘴巴,只见这位瘦削俊逸的白衣少年两手死死攥住了黑马的两条前腿,他脖子上青筋爆出,脸上咬肌显现,这匹一千五百多斤重的骏马居然分毫动弹不得! 一人一马僵持了三四个呼吸之后,顾天南双手一松,修长身形向后急撤,瞬间就掠出三四丈之外,重新站在了惊魂未定的赵天阳身边。 那匹奋力向前冲刺的骏马忽然没了阻力,马身朝地面重重砸去,一声沉闷声响过后,黑马前腿跪倒,后半身打了个趔趄,把叹青臣从马背上甩飞出去。 我的天!山路两侧的香客们目瞪口呆,他们略带惊惧地看着腰间长剑始终没有出鞘的顾天南,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刚看见一位年近六旬的私塾老先生光着膀子宰了十头猪。 如果说空手拦住汗血宝马是那位铁塔一般的刀疤恶奴做出的惊人之举,倒也无可厚非,谁让人家的胳膊比咱的大腿都粗呢?可这位白衣飘飘的俊逸小哥,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看起来跟读书人一般文弱,他哪来的这九牛二虎之力? 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顾天南不仅打晕了顺节侯叹青臣的奴才,还掀翻了他的坐骑,看来今天这梁子是结下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二章:凤冠霞帔梦一场 顾天南虽然拦下了这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可也并不好受,他揉了揉酸痛钻心的手腕,盯着被汗血宝马甩飞的叹青臣,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小子这么生气,原来他就是顺节侯! 自从天雷洗髓之后,顾天南已经觉察到了自己身体经脉的变化。天雷虽然打开顾天南身上的八十四处洞天福地,可他的剑法造诣真气深浅并没有任何提升,依然停留在五品境界和四品境界之间。 唯一让顾天南察觉到跟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经脉筋骨却变得异常坚韧,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也敏锐了许多。旁人眼中那匹汗血宝马的速度快如奔雷一闪而过,可顾天南却能看清楚骏马奔驰时脖子上飞舞的每根鬃毛。 眼看叹青臣就要摔个灰头土脸,一道高大魁梧的粉色身影从后方马队中激射而出,一把扶住了恶名远扬北周十三州的顺节侯。 待两人稳住身形,众人才发现这位白衣女子魁梧异常,身板的壮硕程度一点不输给那刀疤恶奴,她比身材颀长的叹青臣足足高出了一头不止,那身粉缎长衫上绣了一朵大大的向日葵。 就她这体格,做一身衣衫耗费的绸缎足够娇弱清瘦的牡丹做三件了。 叹青臣一把推开向日葵的粗壮胳膊,抚平了绛紫缎袍上的几道褶皱,他抽出短刀,一刀扎在悲鸣不已的黑马脖子上,骂了一句:没用的畜牲! 接着,叹青臣便站在死去的汗血宝马旁边,用脚底蹭了蹭沾满马血的短刀,一脸挑衅地望向顾天南。 二十岁及冠之后,叹青臣按照祖父叹沧澜的指令,走出沧溟宫,游历四方。仗着沧溟宫和顺节侯这两面大旗,叹青臣带着一群家仆恶奴,在北周的江湖庙堂所向披靡,他早已习惯了欺凌弱小,习惯了看别人遍体鳞伤对自己跪地求饶。 他身后的这群粉衣佳人里面就有两位从显贵世族掳来的千金小姐,哪一个不被他威逼利诱,收拾得服服帖帖?叹青臣当然也见过敢跟自己针尖对麦芒的豪门世阀,可对方在知晓他的身世来历后也都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的还会奉上一些银两珍宝。 世家大族尚且如此,那些没有身世背景初涉江湖的愣头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后都会在叹青臣手里留下一些零件,比如耳朵手指等等。 叹青臣之所以能在北周十三州内一马平川,没踩过一枚硬钉子,是因为他非常清楚的知晓哪些人不能惹。这对他来说其实也很简单,除了北周皇室和寥寥几位藩王世子之外,还有谁是他顺节侯叹青臣惹不起的? 在洞庭山脚下让自己威风扫地的顾天南,既不是北周皇室也不是藩王世子,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鸿玄宗小弟子而已,这次倘若不卸下他一条胳膊一条腿来,叹青臣都觉得对不起那几十位折在自己手里的青年俊彦。 想到此处,叹青臣的眼神越发阴森,脑海中开始琢磨几种折磨人的新花样,这些新鲜招式他还没机会使用,也不知用在眼前这位俊逸少侠身上后会引起什么样的凄厉惨叫。 叹青臣跟顾天南对视片刻,对身边充满阳刚之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女人的向日葵说道:抓住他,留活口!本侯爷重重有赏!抓不住,本侯爷罚你下跪五天五夜! 叹青臣话音未落,体型堪比黑罴的向日葵迈开石柱一般粗壮的双腿,双手五指成抓,向顾天南扑来! 粉色缎衫上绣着金线向日葵的壮硕悍妇看起来不下三百斤,她对着相比之下瘦弱如鸡子顾天南纵声喝道:小子,还不快给侯爷乖乖跪下?这几个字声若奔雷,气势比山林中的大虫猛兽也弱不了几分。 向日葵一句话还没讲完,便向前踏出数步,伸出右手朝顾天南头顶抓来。 别看这向日葵生得魁梧似熊,健壮若虎,脚下步伐却灵活异常,肩膀一扭瞬间就扑到顾天南眼前,只见她五指似钩,胳膊挺得笔直,这一爪的劲道足以开碑裂石。 向日葵见顾天南刚才与那一千五百斤重的汗血宝马角力,一人一马居然斗了个平分秋色,于是她心中一点都不敢低估眼前这位细胳膊细腿的白衣少年,这一爪没有任何花哨虚招,足足用上了八成力,力求将其一爪按到。 顾天南心中暗暗叫苦,那汗血宝马的冲击之力何止千钧,以他目前的筋骨顶上三四个呼吸也已经是极限。此时他双臂酸痛无力,如何挡得住凶悍似熊的向日葵? 此时他周身方位已被向日葵封死,无处可避,只好把心一横,咬牙举起拳头向那只熊掌大小的手爪轰去!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儿郎不知江湖深,说得就是顾天南! 向日葵见顾天南竟敢跟自己硬碰硬,心中一阵惊讶,难不成这小子天生钢筋铁骨,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躯? 她在江湖上成名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可也忌讳小阴沟里翻船,生怕一爪拿不下这个籍籍无名的后生晚辈,被主子叹青臣狠狠责罚。 于是她不敢再留一点力,急忙催动真气用上了十成力道,向日葵心中暗想:这一爪要是废不了你一条胳膊,我就跟你姓! 顾天南绷紧牙关,正准备顶下向日葵的雷霆一爪时,眼前忽然闪过那道熟悉的银色披风。 银色披风迎风而飞,遮住了顾天南的部分视线。 银色披风落下时,林月华已经挡在顾天南身前,抬手跟向日葵硬对了一掌! 砰!林月华后退三步,胸中真气翻涌,右臂滚烫犹如火烧,她没想到向日葵这一爪居然用了十成力道。叹青臣麾下果然都是心狠手辣之辈,一出手就是杀招! 向日葵肉山一般的身躯只是微微晃了一晃,冷笑道:小的惹出了祸事,老的现在才肯出来擦屁股?晚了! 顾天南和赵天阳等几位鸿玄宗弟子担心林月华受伤,纷纷拔出长剑围拢过来。 林月华微微一笑,抖了抖银色披风,向前踏出两步,朗声道:七年前,幽州镜月山庄被魔教高手围攻,江湖传言镜月山庄庄主任迎玉已重伤身死,想不到居然在此甘为奴仆! 向日葵双目黯然,幽幽叹了口气,继而抬头怒喝:过去的事,说它作甚! 围观的众多香客中不乏江湖人士,听到此话都大吃一惊。 镜月山庄原本在幽州声名不小,庄主任迎玉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二品高手。任迎玉性子泼辣,容貌平平,肌肤略显粗糙,再加上那熊罴一般的身板,她年近四旬也没有夫君。 这也是人之常情,谁敢娶一个比母老虎还要凶悍几分的女人做老婆? 当任迎玉遇见那个风度翩翩的魔教弟子主动示好后,便陷入情自拔,更是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在幽州大撒喜帖跟他行礼成亲。 那一日任迎玉身着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活了四十来年仿佛直到这一天她才真正成为了女人。不料这位满嘴甜言蜜语的魔教弟子新婚不到一个月,就偷走了镜月山庄的武功秘籍,还偷走了镜月山庄几代人积攒的全部积蓄,然后抛弃任迎玉一走了之。 自古女子痴情最可怜,任迎玉一怒之下带上镜月山庄的所有弟子把幽州境内的三个魔教分舵杀了个鸡犬不留,却没找到那个逃之夭夭的负心人。 任迎玉此举激怒了魔教,十位魔教高手从西域千里迢迢奔赴幽州,一把大火将镜月山庄烧了个干干净净。江湖传言任迎玉已经在那一场恶战中重伤身死,想不到她居然成了沧溟宫的客卿,随行保护沧溟宫的公子叹青臣。 林月华的话似乎勾起了前尘旧事,激怒了如今已成为沧溟宫向日葵的任迎玉,她眼中寒芒一闪,五指成爪,力道丝毫不减,向林月华扑去! 林月华一抖披风,轻飘飘向后滑去。 任英玉一爪不中,一爪又至,林月华仍旧是不出手不接招,靠着身法灵动闪转腾挪,左右躲避。 任迎玉步步紧逼,第三爪第四爪顷刻而至,她那两只粗壮的胳膊舞成了一团白色云雾,始终紧紧贴在林月华身边,但却无论如何也摸不着林月华的一片衣服。 任迎玉心中憋着一股邪火,一爪快过一爪,三十多爪过后,终于把林月华周身方位尽数封死,让她无处躲避。 任迎玉心中一喜,一爪探出,听见嗤啦一声,林月华左臂衣袖被任迎玉狠狠撕裂,露出五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从林月华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腕处。 任迎玉面露喜色,双眉一挑,刚想出言嘲讽几句林月华只敢躲闪不敢接招,突然发觉脖颈处阵阵发凉,森森寒气沁入肌肤。 任迎玉瞬间如坠深渊,一股凉气直冲心头,她低头一瞥,不知林月华腰间的潇云剑何时出鞘,现在正稳稳当当地架在任迎玉的脖子上。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三章:龙有逆鳞不可触 顾天南见师娘受伤,手臂被抓出五道血痕,他急忙跟赵天阳要了一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敷在林月华的伤口上。 林月华把顾天南轻轻向后推开,长长呼出一口气,用只能她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任庄主,你也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何必一味抢攻不留后手?需知凡事过犹不及。另外,你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能有什么好下场?” 任迎玉呆呆伫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人美!剑也美!”林月华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位紫袍王侯叹青臣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他一脸轻松惬意,似乎全然不把任迎玉的性命放在心上。 见主子一步步走近林月华,那群随行护驾的粉衣佳人纷纷抽出兵刃紧随其后。 林月华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叹青臣话语轻浮,而且因为那群粉衣女子中有几人气机暴涨,其中“海棠”、“水仙”、“杏花”三人的实力竟然不比“向日葵”任迎玉差多少。 最令林月华忌惮的,是那位站在最远处的“梅花”,此人气机内敛,目生华波,说不定已经踏入了一品离尘之境。 这沧溟宫顺节侯果然名不虚传,仗着自己家大业大,腰缠万贯,身边居然招揽了这么多美人高手,怪不得自己制服了“向日葵”任迎玉,叹青臣也有恃无恐。 不过林月华倒也不担心,再怎么说这云梦大泽洞庭群山也是鸿玄宗的地盘,叹青臣再嚣张,他也得掂量掂量。 顾天南虽然不能像林月华那样准确判断对手气机,却也感觉到了几股浓烈的压迫感,他拔出手中长剑,挡在林月华身前,紧紧盯住出言不逊的叹青臣,想来一个“擒贼先擒王”,只要先把这个纨绔公子哥按住,那些美人高手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林月华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顾天南,喝道:“把剑收回去!下山才两年,你小子现在身上全是宁元的臭毛病!” 顾天南刚想争辩几句,就被林月华的一个凌厉眼神堵住了嘴,他一脸不甘地把长剑收回剑鞘,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仗剑走江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走法,照宁元那种不要命的走法,大部分人走不了两三天就得淹死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里。 林月华收回架在任迎玉脖子上的“潇云剑”,对搂着“牡丹”纤腰的叹青臣彬彬有礼道:“远来是客,劣徒不知礼数,在言语上冲撞了顺节侯,我林月华替他给公子赔个不是。鸿玄宗东苍阁阁主顾凡是我家夫君,改日让我夫君设宴给顺节侯接风洗尘。今日是重阳佳节,山上风景正好,千万不要让这点小过节扫了顺节侯登高揽胜的雅兴。” 顾天南听见师娘低三下四地给那个全身瞧着没有一处顺眼地方的叹青臣服软,满脸不忿,他突然想起了提前回山的师叔宁元,如果他在这,说不定早就把这孙子揍得满地打滚。 以宁元师叔的性格,绝对不会开口服软! 叹青臣听到林月华的话后眉开眼笑,手一边在“牡丹”身上肆意游移,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原来是东苍阁的顾夫人,晚辈早就听过您的芳名,夫人风华绝代,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晚辈身后这群庸脂俗粉,比起夫人来,简直就像土石比明珠。本侯爷来此的确是要登高揽胜,顺便见一见日思夜想的清策天尊。倘若夫人肯赏光陪晚辈游览一下洞庭山的大好风光,本侯爷虚怀若谷,今天这场小过节又算得了什么?届时本侯爷送给夫人一袭锦缎粉衫,上面绣什么花呢?对,绣兰花!只有兰花的典雅神韵才配得上顾夫人!” 说完,叹青臣的手掌停留在“牡丹”高高隆起的胸口,肆意揉搓,脸上尽是一副得意满足的表情。 顾天南心中已然怒极,气得脸色青嘴唇抖,叹青臣侮辱他也许还能忍,但叹青臣出言侮辱林月华却万万不能忍。 若不是担心身边魁梧壮硕的“向日葵”,气机暴涨的“海棠”“水仙”等高手拦住自己,顾天南哪里能忍到叹青臣把那些轻佻之言说完? 林月华又羞又怒,自己已经退让一步,怎知这恬不知耻的叹青臣却得寸进尺,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调笑自己,她耳根红透,不知道是该出剑拼死一战还是为了身后弟子忍下这口恶气。 叹青臣话音刚落,顾天南不等林月华答话,就弯腰拱手,极力模仿出王大猛平时的谄媚笑脸,向叹青臣慢慢走去,边走边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顺节侯,小人罪该万死,还望顺节侯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饶过小人……” 顾天南此举让在场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赵天阳、王大猛等鸿玄宗弟子满脸疑惑,向来铁骨铮铮的顾少侠连九天雷劫都不怕,居然会向这个不知羞涩的大纨绔低头? 林月华则是眉头紧皱,知子莫若母,顾天南断然不会向叹青臣低头,尤其是这个纨绔刚刚还出言侮辱他的师娘。 叹青臣和他身旁的杏花、海棠等几位高手则是面面相觑,一脸轻蔑,这小子看来是真的害怕了,知道自己惹不起顺节侯,想给师娘求情,免去这场折辱。不过以叹青臣的脾气,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低头认错是毫无意义的。 跟几位粉衫美人的表情不同,远方站立不动的“梅花”却是一脸失望,眉宇间全是失落。 围观的众位香客则是摇头叹气不止,这世道看来还是显贵纨绔的天下,北周的文骨武胆都被天潢贵胄捏成了齑粉。 有几位香客则是一脸幸灾乐祸,你小子刚才不是大出风头,不是挺硬气吗,如今不也是乖乖低头,就差下跪了?看着吧,一会可有好戏看喽! 顾天南边说边走,走到距离叹青臣仅有六七步时,他双腿微曲,看上去似乎要给这位只手遮天的顺节侯磕头下跪。 叹青臣开怀大笑,身边的几位高手除了“向日葵”任迎玉低头不语外,“海棠”、“水仙”“杏花”等人都笑得花枝乱颤。 在阵阵笑声中,顾天南突然脚尖力,半个呼吸不到就跃到了叹青臣面前,叹青臣此时正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只觉得眼前白影一闪,自己就向左边飞了出去。 身体飞在半空时,叹青臣的脸颊、嘴巴才传来了火辣辣的痛感。 顾天南的动作过于突然,演技过于逼真,以致于没人来得及出手阻拦。 等叹青臣跌落在地时,他的嘴巴和半边脸已经没了知觉。 除了眉头紧皱的林月华,众人谁也没想到,顾天南居然跳起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叹青臣的脸上! 顾天南转头望向被自己一巴掌扇飞的叹青臣,嘴角刚刚挂上一丝笑意,就被身边的“海棠”飞起一脚,狠狠踢在胸口。 顾天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向后摔去。 几乎在场的所有旁观者都没有预料到顾天南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众位香客看到叹青臣的左脸被扇出五个鲜红手指印后,他们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了,纷纷连滚带爬地向“玄岳门”涌去,生怕顺节侯大雷霆时会殃及池鱼。 俺地天爷呦,打人不打脸,即便是北周权倾一方的九大藩王,恐怕也不敢这般不留情面的折辱顺节侯吧! 叹青臣身后那群粉色缎衫上绣着金线鲜花的佳丽们一脸寒霜,手持各种兵刃把林玉华、顾天南等人团团围在中间,今天就算把这个闯下大祸的愣头青抽筋扒骨,自己也难免要遭受主子的狠狠责罚,挨一顿鞭子还算好,就怕主子那些层出不穷的狠毒手法。 “牡丹”和“海棠”连忙扶起叹青臣,低头用粉白衣袖轻轻擦拭主子身上的尘土,她们根本不敢看主子的脸色,更不敢看主子脸上那五个鲜红手指印。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叹青臣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奴颜婢膝和阿谀奉承,除了自己的祖父叹沧澜,从没有谁敢对他严词厉色。 叹青臣及冠后游历江湖,除了各大藩王等皇室贵胄,地方太守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喘,生怕怠慢了这位在江湖庙堂通吃的顺节侯。在叹青臣的眼中,别人不被他欺负就已经是福泽深厚了,哪里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扇顺节侯一巴掌? 被“海棠”一脚踢中胸口的顾天南向后倒飞数步,林玉华一掌按在他的背心,助其稳住身形后,林月华在顾天南耳边轻声说道:“刚才趁乱,我已经打天阳混入人群中,咱们只要再拖延一时三刻,等天阳把你三师祖叫来,看这叹青臣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看着师娘眉头紧锁、一脸凝重的表情,顾天南心中一阵懊悔,今日自己闯下的祸事不小,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似乎已经无法收拾,可别牵连到师父师娘,要杀要剐,我顾天南一个人顶着! 顾天南刚想跟林月华说话,耳边传来了叹青臣暴跳如雷的叫骂声,那声音听上去就觉得对方肯定要把顾天南碎尸万段。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四章:紫袍王侯跪布衣 地位尊崇的叹青臣从未受过如此羞辱,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快拿下这个小王八羔子,老子要把他的手脚剁下来烤着吃!还有这姓林的老娘们儿,给我绑起来带回沧溟宫!今天哪怕是清策那老乌龟来求情也不行,本侯爷要拆了玄岳门,马踏洞庭山! 叹青臣此时的叫骂声虽然气势十足,但声音听起来比女子都要尖锐些,还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颤音。 站在顾天南身后畏畏缩缩的王大猛惊惧交加,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站在顺节侯叹青臣的对立面,齐致朴那样的富家子弟尚且招惹不起,何况是睥睨江湖的沧溟宫大公子? 齐致朴则在心中痛骂顾天南,就是因为大师兄的冲动莽撞才给自己带来了无妄之灾,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叹青臣磕头赔罪求饶命,毕竟叹青臣恨的只是顾天南,并不是他齐致朴。 叹青臣话音刚落,七八名白衣美人按住剑柄,鼓起气机,准备出手围攻林月华及六位鸿玄宗弟子。 林月华见这般情势,便想用言语拖延时间已然不能,索性凝气屏息,提剑卓立,只盼赵天阳的腿脚能快些,自己能不能拖到三师祖冲阳天尊赶来还是未知数。 顾天南紧紧握住手中长剑,寻找对手站位破绽时不经意瞥见了远处负手而立的梅花,后者似乎没有出手的意思,反而在望向顾天南的眼光带着几分羞涩和倾慕。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急关头,一句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的话字字入耳:马踏洞庭山是江湖纷争,沧溟宫要真有这个能耐,鸿玄宗的牙被打掉了也得往肚里咽。可你要敢拆了北周高祖皇帝御笔亲书的玄岳门,当诛三族! 叹青臣双眼一翻,出门真该提前看看黄历,平日里自己一出现,旁人都唯恐躲闪不及,今天怎么总能遇见毫不惜命胆敢忤逆自己的大胆狂徒,难道他们都是属猫的,有九条命不成? 不过这句话恰恰打在了叹青臣的软肋上,北周皇室才是真老虎,沧溟宫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 若没有北周皇室和各大藩王在背后撑腰,叹青臣哪来马踏洞庭山的底气?论真刀真枪的硬拼,鸿玄宗岂会怕了沧溟宫? 叹青臣眉头一皱,冲天火气顿时消散了几分,自己方才确实失言了,若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一件小事。 叹青臣急忙转头去看,这一看,心中顿时又安稳了不少。 原来说话之人虽然长得器宇轩昂,浩气清英,如风拂玉树。可他的衣着却寒酸无比,此人身穿褐色粗布麻衫,脚上踩着一双破旧不堪的草鞋,脚趾头都露出来一多半,还有头上那根简陋到都不能叫发簪的发簪,只是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棍而已。 一身装束如此穷酸,这小子肯定是哪位香客带来的伴读书童,看样子应该陪主子读过几年书,诗书气十足。 叹青臣冷笑一声,轻蔑道:哪来的狗奴才?不知死活!你也配跟本侯爷说话?本侯爷杀你都嫌脏,快滚! 叹青臣转过头,不再理会那位语出惊人却衣衫褴褛的布衣书童。 叹青臣丝毫没把这位小书童放在眼里,顾天南突然也开口骂道:这种事也敢管,你算老几?赶快滚蛋! 除了瞟过一眼布衣书童外,叹青臣的两只眼睛一直在盯着顾天南,此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顾天南脸上的紧张神色。 这种为了维护同伴而极力伪装出来的愤怒叹青臣很熟悉,别的不敢说,欺压良善他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仅凭顾天南的语气,叹青臣就料定他跟这位布衣书童是老相识,而且两人关系不浅,顾天南生怕这位布衣书童无法脱身。 叹青臣背起双手,笑吟吟地慢慢走向那位手无寸铁的布衣书童,他伸手按在书童的肩膀上,转头对顾天南恶狠狠说道:跪下,立刻给本侯爷磕一百个响头!少磕一个,我就剐下他三两肉来!少磕三个,我就从他身上切下两斤肉来,剁碎了下酒喝! 说完,叹青臣拿出那把还带着马血的短刀,在书童身上比比划划。 不仅如此,叹青臣还把短刀指向了书童的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关键部位,然后他用刀背拍了拍书童的脸颊,笑道:天生长了一副好皮囊,不去宫里做事,可惜了。那小王八羔子若是不肯听话,我就助你一臂之力!你进宫之后,就说是我叹青臣给你净的身,保准没人敢欺负你!哈哈哈! 顾天南心中咯噔一声,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若不是自己多嘴,怎么会被叹青臣看穿?此时如果矢口否认,以叹青臣的阴损毒辣,也会毫不犹豫的残害那位布衣书童。 顾天南懊悔不已,恨自己白白跟随师叔宁元游历江湖两年,只学了点小聪明,却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也做不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快磕头!不然本侯爷可要动刀了!本侯爷不懂得宰猪杀羊,剐人净身却是娴熟得很,指哪切哪,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 叹青臣一把拽住布衣书童的衣襟,朝顾天南得意洋洋地喊道。 顾天南脸色铁青,咬牙咬得嘴边肌肉紧绷,他嘴角微微颤抖,就要忍着满心屈辱屈膝跪下。 慢!布衣书童叫住了顾天南,他侧身在叹青臣耳语了几句,叹青臣神色剧变,脸上写满了惊惧和疑惑,手中的短刀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布衣书童随即又从胸口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牌,在叹青臣眼前晃了两晃便迅速放回。 众人都不知道布衣书童在叹青臣耳边说了什么,但叹青臣的表情却瞬间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转弯,他脸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嚣张跋扈,反而比顾天南身边的王大猛还要卑微,满眼的恐惧怯懦,一脸的诚惶诚恐,恐怕是他爷爷叹沧澜都没见过叹青臣此时的敬畏神情。 只见叹青臣抖如筛糠,脸上有细密汗珠渗出,他讪讪缩回拽在布衣书童衣襟的白皙手掌,急忙扔掉短刀,两只胳膊一揖,就要屈膝跪下去 叹青臣自幼在沧溟宫长大,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他没见过?布衣书童手中的玉牌虽然只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叹青臣就知道此物乃无价之宝!也不能说是无价,就算你买得起,也绝不敢佩戴! 天子为龙,藩王为蟒,叹青臣游历云州时,曾经见过宁王世子殿下腰间坠有一块三蟒拜皓月的玉牌。 那个布衣书童手中的玉牌上面同样雕有蛟蟒拜皓月,但他那块玉牌,足足有九条气势滔天的巨蟒! 三蟒为藩王世子,五蟒为藩王,那九蟒代表什么样的尊贵身份? 叹青臣顿时一激灵,吓得冷汗遍体,一股凉意从脚后跟直冲脑门。叹青臣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顺节侯,这个爵位吓唬地方太守郡守倒是够用,可他连各大藩王都不敢得罪,何况是眼前这个地位超然更在九大藩王之上的人? 想到自己刚才口口声声要拆了玄岳门,还要把这身世尊崇无比的布衣书童送进宫去当太监,叹青臣又惊又怕,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几乎就要晕过去。 这都不能叫踢到铁板了,应该叫踢到青龙偃月刀的刀刃上了! 布衣书童伸手架住就要屈膝下跪的顺节侯,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字:滚! 叹青臣如释重负,他紧紧攥住颤抖不停的双手,拍了拍筛糠一般的两条腿,急忙扭过头对那群粉衣佳人喊道:走!快走! 叹青臣虽然满脸焦灼,急于脱身,却不敢在布衣书童面前上马,生怕自己逾越了礼数。 叹青臣弓起身子,几乎把头埋在腿间,用蚊蚋之音低语道:青臣谢过不杀之恩。说完,叹青臣连身都不敢转,一路弓着腰慢慢退回到坐骑旁,才转身牵马下山。 剑招已经起手的海棠水仙杏花等人一脸迷惑,她们能猜到自己的主子肯定是受到了那布衣书童的威胁,但能把叹青臣吓破胆的青年俊彦,北周能有几个?恐怕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她们一肚子谜团,但无人敢问一句,叹青臣那乖戾无常的脾气还是少招惹为妙! 顾天南心中的疑惑一点也不比那群粉衣佳人少,眼前这位布衣书童跟自己在同一间屋子里同吃同睡了三年多,两人衣食起居全在一起,他怎么就能把身世煊赫的叹青臣吓破苦胆?等一会回到小莲花峰,自然要跟他问个清楚。 见顺节侯叹青臣一行人灰溜溜下山,林月华转身靠在马车车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从文阳到云梦大泽一路顺风顺水,不料到了洞庭山脚下却遇见一场这么大的波折。江湖路难测,宁元带着七位小弟子游历两年属实辛苦。如果换成自己家那个十棍子也敲不出一个屁的顾凡,这两年可怎么熬? 布衣书童笑吟吟走到顾天南面前,咧着嘴说道:南瓜,别来无恙乎? 被称作南瓜而不是大师兄的顾天南则一脚踢在那布衣书童的屁股上,冷眼喝道:死麻雀!你能吓住那王八蛋,为什么非要等到我要下跪时才肯开口? 后者一脸幽怨道:别生气别生气,我立刻去买两坛烧刀子,咱哥俩今夜不醉不归!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五章:凤鸣天南夜茫茫 顾天南一听到“烧刀子”这三个字,脸上的迷惑和怒火立即消散了大半。 烧刀子产自幽州以北,味道极烈,入口似刀,家境殷实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偏爱绵柔馥郁的杏花酒或者女儿红,刀口舔血的江湖草莽和山匪马贼倒是很喜欢这种价格低廉却男人味十足的烈酒。 久别重逢,刚见面顾天南就欠了“死麻雀”一个天大的人情,两人四手相握,“死麻雀”的个头比顾天南还高了大半寸,眉眼之间的神采摄人心魄。 虽然被这一身寒酸如乞丐般的褴褛衣衫遮掩了少许风姿,“死麻雀”仍然不失为一位气度翩然的浊世佳公子。 男人之间的情谊虽然少有柔肠百结,但两人的眼眶此时都略微有些湿润,顾天南把头伸过去,在死麻雀耳边轻轻问道:“麻雀,之前我送给你的那几件长衫呢,是不是又被你当了铜钱拿去买书?” “死麻雀”眨了眨眼,脸上满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 他伸出两根手指,拽了拽身上的粗布麻衫,咧嘴笑道:“五花马千金裘都是身外之物,唯诗书足以自悦。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没有机会跟你一起游历江湖,要是再不多读点书,岂不是要做一辈子井底之蛙?你先回小莲花峰,等我买来烧刀子,今夜一醉方休!” 说完,“死麻雀”对林月华躬身行礼,又跟顾天南摆了摆手,之后便转身挤进摩肩擦踵的香客中,逆着人潮一步一步向山下缓缓走去。 脸上神色恐惧多于惊讶的香客们赶紧给吓跑顺节侯的“布衣书童”让开一条路,人们纷纷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使了什么魔教妖法,控制了叹青臣的心神。 难不成这小子是吃人心肝的魔教妖人,要不然还有谁能把叹青臣吓成那副德性? 站在顾天南身旁的齐致朴王大猛等几位鸿玄宗弟子,仿佛在这个“死麻雀”的眼中和那些素不相识的香客毫无二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齐致朴王大猛等鸿玄宗弟子对这种情景早就习以为常了,顾天南口中的“死麻雀”名叫林凤鸣,不仅在东苍阁,在鸿玄宗也是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齐致朴他们只是听说林凤鸣天资根骨之清奇,百年罕见,大师祖清策天尊对他青睐有加,更是将其直接收入门下。 因此,林凤鸣跟顾天南的师父顾凡师叔宁元是一个辈分。 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鸿玄宗掌教清策天尊都是当之无愧的道门老神仙,能被清策天尊收为徒弟可是天大的福缘,多少江湖子弟庙堂世子连做梦都不敢想。 可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林凤鸣在拜清策天尊为师后,他既无心道术也无意剑道,反倒是天天钻进藏有无数古籍典藏的观云楼中捧着浩繁卷帙埋头苦读。大有“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架势。 林凤鸣虽醉心书海,身上却没有半点迂腐学究之气,偶尔也跟清策天尊手谈半日,有时甚至会跟清策天尊彻夜论道。 鸿玄宗弟子们对此都百思不得其解,你想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可以去北周的各大学宫,那里面满腹经纶的鸿儒巨宿遍地都是,何必来修仙练剑的道门祖庭鸿玄宗? 说来也怪,素来严苛的清策天尊对小弟子林凤鸣的言行举止从不管束,更不过问半句,就连住在小莲花峰上的紫霄宫中也是林凤鸣自己要求的。 林凤鸣身上的“怪事”远不止如此,此人性格极为孤傲,冷若冰霜是他脸上最寻常不过的表情。 上山五年之久,除了清策天尊和顾天南之外,林凤鸣几乎从不跟旁人说话,以致于很多鸿玄宗弟子都认为这个嗜书如命的家伙是个哑巴。 东苍阁的弟子们谁也不知道大师兄是如何降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林凤鸣,两人情同手足,彼此之间分别称呼为南瓜和麻雀。今天若不是顾天南在场,向来冷傲的林凤鸣断然不会给林月华躬身行礼,顶多就是点点头而已。 “走吧,先回小莲花峰见见你师父,再找你师叔算账!”林月华早就领略过林凤鸣的孤僻性格,今日见林凤鸣给自己躬身行礼,她既惊又喜。 林月华带着六位弟子迈进香客队伍,过了“玄岳门”,徐徐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望见前方陡峭山路上有一袭灰色道袍持剑奔来,身后十几丈之外还跟着几位身着银白长衫的鸿玄宗弟子。 身形灵动的灰袍道人大袖飘飘,前摇后摆,极具出尘风姿,让香客们看得一阵目眩神迷。 待他奔到林月华和顾天南面前,众位香客才看清这位灰袍道人的容貌,只见他长眉秀目,下颏有疏疏的四五从胡须,颇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之气。灰袍道人还未开口,顾天南和几位鸿玄宗弟子纷纷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原来这位灰袍道人正是鸿玄宗东苍阁阁主,顾凡。 顾凡生性寡淡,平时里参禅悟道更把七情六欲都消磨了不少,可顾天南跟他情同父子,两年不见怎能不牵肠挂肚? 今日顾凡听弟子赵天阳说林月华和几位弟子在山脚下被顺节侯叹青臣带人困住,多年不涉足江湖的他心急如焚,急匆匆持剑狂奔,现在见到几人安然无恙,他心中欢喜得差点流下泪来。 顾凡上前一把扶起顾天南,拍着顾天南的肩膀说道:“黑了,壮了” 林月华冷哼一声道:“宁元呢?天南在文阳的竹泉林中差点把命都丢了,你那个剑术卓绝的宁师弟居然还有心思跟人家宋太守喝茶,他藏到哪去了?这笔账我早晚要跟他算!” 顾凡握紧手中长剑,低头不语,神情黯然。 顾天南见师父脸色阴沉,急忙说道:“师父,竹泉林之事全怪弟子莽撞,跟师叔无关。这次下山游历两年,师叔待我和各位师弟无微不至,多次不顾安危,只身涉险” 顾天南还未说完,林月华打断话头,气冲冲说道:“天南,你越是替宁元辩白我就越生气!顾凡,宁元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他!” 顾凡转过身,喃喃了一句:“他在小莲花峰上,哪也去不了” 顾天南隐隐听出师父的语气有些不对,可眼下师娘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问。 顾天南正踌躇间,气喘吁吁的赵天阳和其他几位鸿玄宗弟子从山上跑了过来:“师娘,那披着一身紫壳的小王八蛋呢?三师祖不在真武殿,我只找见了师父,那挨千刀的小王八蛋跑了?” 林月华没有搭理赵天阳,她跟顾凡夫妻几十年,两人一个眼神就能看出彼此心意。 此刻看见顾凡脸色阴沉声音低落,林月华岂能看不出他满腹心事? “宁元在小莲花峰,他哪也去不了,难道”林月华心中咯噔一下,撕下衣袖扎住伤口,把手中长剑交给顾天南,对身后几位弟子说:“咱们回家!” 九月初九,小莲花峰紫霄宫,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洞庭山绵延一百余里,山路陡峭曲折,加上重阳节从各地赶来的香客甚多,顾天南回到小莲花峰时已经入夜,买完酒抄小路上山的林凤鸣反倒比顾天南早到了小半个时辰。 回到紫霄宫后,顾天南见一脸倦意的师娘没有急着寻找宁元反而让各位弟子都提早休息,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只盼师叔藏身的地方足够隐秘,别因为自己而被师娘揪着胡子一顿臭骂。 想不到在江湖上颇具凶名的开阳剑宁元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 顾天南躺在阔别两年的舒适床榻上,百感交集。这两年游历江湖,也不知是不是宁元师叔有意为之,顾天南很少在客栈过夜,栉风沐雨夜眠荒野都是家常便饭,有一次还因为喝酒被宁元赶到坟地中睡过一宿。 “来来来,我买了一盘上好的油炸花生米,还有两坛最烈的烧刀子,咱们把酒言欢,你给我讲讲这两年走过的万里路,我给你讲讲这两年读过的万卷书!” 林凤鸣指着桌上两坛烈酒,一盘花生米,底气十足,好像他给顾天南准备了一桌令人食指大动的山珍海味玉液琼浆。 顾天南斜了林凤鸣一眼,还没开口讽刺就陡然惊觉这屋中少了很多物件,两尊青铜香炉一件八扇松木屏风一幅赵天阳送的“十里山泉图”等等各种陈设全都不见了。 现如今除了桌子椅子和两张床,屋内就只剩下密密麻麻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种书籍卷帙。 顾天南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掌排在桌上,怒道:“麻雀你欺人太甚!你把自己的东西当了换铜钱我管不着,你怎么把我的东西也给当了!我要是再不回来,这桌椅板凳你是不是也得劈开当柴火卖了?” 林凤鸣满脸歉疚地点了点头,望着火气冲天的顾天南没敢搭腔。 顾天南看着一屋子厚薄不同的书籍叹了口气,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山风吹来,远处夜色茫茫,万籁俱寂,完全没有了白天时的鼎沸喧嚣。 此时置身清幽秀丽的小莲花峰,仿佛离那座江湖很远,很远。 林凤鸣拍了拍正盯着远山怔怔出神的顾天南,笑道:“南瓜,想你的苍雪小师妹了?就知道你是个重色轻友的玩意,今夜再陪我醉一场,明天我就下山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六章:摘星观云御剑芒 听到林凤鸣的话,顾天南一愣,转过头问道:“你去哪?” 这次换林凤鸣眼神深沉地盯着窗外远山,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去一个花不香鸟不语山不明水不秀的地方,去一个所有人都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地方。” 顾天南听的一头雾水,怪不得师弟赵天阳说读书人放屁都带拐弯,这死麻雀一开口果然就云山雾罩让人脑袋懵。 但两人才刚刚重逢就要离别,顾天南心中蓦然涌起一阵酸楚和不舍。 酒有百味,情有千种,唯别离滋味浓于酒。 屋内的两位少年都沉吟不语,过了半晌,顾天南才转头问道:“你去那种破地方干什么?待在咱们小莲花峰不挺好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还有书读,咱屋里这桌椅板凳你要想当了买书也行,我不拦着,但床你得给我留下!我可不想躺在书上睡觉!你们读书人就爱钻牛角尖,总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天大地大,七尺男儿当四海为家,何必要勉强自己?我这两年睡过破庙,睡过树枝,还睡过坟地,以地为庐以天为被,你都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 林凤鸣转身走到桌边,举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他轻轻端起酒碗,苦涩一笑,语言中带着一丝酸楚:“那个破地方,是我的家!” 说完,林凤鸣把满满一碗烈如刀割的“烧刀子”一口饮尽。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也许是这烧刀子太烈了,也许是触碰倒了伤心处,林凤鸣猛烈地咳嗽起来,最后居然咳出了几滴眼泪。 顾天南赶忙拉他坐在桌边,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赶紧吃两颗花生米压一压,压一压!不过你上山也有五年了,是该回家看看了。读书人都讲究衣锦还乡,你总不能穿这身衣服回家吧?旁人都会觉得咱们鸿玄宗是靠讨饭走江湖的丐帮,这不仅打鸿玄宗的脸,也打我的脸!来来来,穿上我这件长衫,虽不是绫罗绸缎,但是我师娘亲手做的,熨帖得很!” 林凤鸣心中一暖,毫不客气地笑着接过长衫披在身上,两人身形相差不大,顾天南的衣服穿在林凤鸣身上同样也很合身。 林凤鸣穿上银白长衫后,身形挺拔风姿卓然,更显得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林凤鸣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指着酒坛子对顾天南说:“烟尘江湖,烽火庙堂,男人的世界何处少的了酒?诗仙斗酒诗百篇,剑仙斗酒剑气开,你两年仗剑江湖行程万里,我两年囊萤映雪读书万卷,咱们俩加起来,值不得值得上这三斤烧刀子?” 顾天南眼睛一亮,问道:“王大婶家的烧刀子便宜了?我记得之前是十个铜钱一斤!” 说完,顾天南不顾林凤鸣抛来的大大白眼,低头抿了一口烧刀子,心满意足地说道:“这两年你南哥走南闯北喝过不少酒,可这些酒的味道不是太绵就是太柔,还是咱这烧刀子味道正!” 半碗烧刀子下肚,顾天南打开了话头,把两年游历中的惊险经历娓娓道来,讲到兴头儿上,顾天南站在椅子上比比划划,还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指点江山,摆出了几个有模有样的剑招,听得林凤鸣满眼艳羡,心思激荡。 哪个热血男儿不渴望鲜衣怒马仗剑江湖?顾天南所说的这些奇闻异事,是林凤鸣从任何一本书中也读不到的。 即便是读到了,又如何及得上顾天南亲身体会的一刀一剑,亲自走过的一亭一里?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大抵如此。 喝完三大碗烧刀子,顾天南把下山游历的故事讲了个十之七八,其中的艰辛茹苦却只字不提。 看着林凤鸣眼中神色,他把手中长剑横在膝盖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说道:“这,就是江湖!” 林凤鸣摸了摸下巴,问道:“什么才是江湖?” 顾天南双眉一挑,经过短暂思索后才开口道:“遇不平事,起不平意,出不平剑,斩不平事!” 林凤鸣把玩着原本用来吃饭的青花瓷酒碗,淡淡地说:“若天下没有了不平事,是不是也就没有了江湖?可万物生灵皆有强弱之分,有强弱便会有不平。有不平,便会有江湖。倘若庙堂中的读书人肯多出点力,江湖中就会少一些不平,刀光剑影也就少了几分。” 顾天南摇了摇头,笑道:“对读书人来说,骨气比才气更重要,你看有些读书人肚子里墨水不少,最后还不是成了叹青臣那种人脚边的狗,咬起人来比主子还凶。” 林凤鸣饮下一大口烧刀子,脸色潮红,默然不语。 顾天南这才想起林凤鸣也是“读书人”,他急忙给自己打了个圆场,给林凤鸣倒上酒后说道:“麻雀,你这两年把咱屋里的物件都卖个差不多了,肯定从书本里面读出了不少经世济民的大道理,捡几条浅显易懂的讲一讲,好歹也让我沾点诗书气!” 林凤鸣从顾天南手中接过长剑,站起身来,一边拂拭剑锋一边说道:“给你讲儒家法家墨家等百家至理,那是包饺子给猪吃!你以为我只会读文人的书?太小看你大哥了!” 顾天南一愣,听“死麻雀”的意思,他还读过除了写满圣贤至理之外的书?莫不是赵天阳他们几个总在半夜里偷偷拿出来仔细研究观摩的,让人心跳脸红的“那种书”?怪不得“死麻雀”把屋里的摆设都当了去买书,这小子挺能装嘛! 想到此处,顾天南嘴角挂起了一丝略带猥琐的微笑,眼神似乎在说“我懂得!” 林凤鸣丝毫不理会顾天南的猥琐神情,他继续说道:“鸿玄宗观云楼一共九层,其中六层武书三层文典,我用三年时间读完了三层儒释道典籍后无书可读,便又用两年时间读完了六层武学秘籍,《御风剑经》《天霄习剑录》《掩日神剑》这些在江湖上失传多年的剑法我都读过,虽然其中有不少深奥之处读不明白,可我也囫囵吞枣记了个大概。今日你大哥我高兴,可以传你一招半式,让你心甘情愿地叫我一声师叔!” 说完,林凤鸣煞有介事地摆出了一个剑势,这个看似信手拈来的剑势差点把自认为纵横江湖,志得意满的顾天南惊得拿不住手中酒碗,这正是他师叔宁元绝技“燎原”的起手式! 我的天!真不能小看读书人,就林凤鸣这种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资,说不定读书也能读出一个剑仙! 鸿玄宗的观云楼、沧溟宫的拭剑楼、龙虎山的藏经阁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让人神往的三处武学圣地。 观云楼位于洞庭山七十二峰中山势最高的“摘星峰”上,这座九层高楼虽说不上雕梁画栋却峻峭挺拔、高耸入云。 站在一楼便可俯视山间云海,给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飘忽如置身仙境。尤其是在星汉灿烂的夜晚,站在九楼仿佛可伸手摘星辰。楼中藏书万卷,既有儒释道三教典籍,也有武学秘籍,其中不少都是珍本孤本。 百年前夜鸿天尊孤身斩魔气,一人一剑硬是把魔教六大宗派打了个底朝天。魔教六大宗派行事狠辣,多年来凭借酷烈手段搜集了很多中原各派的武学典籍,最后尽数被夜鸿天尊收入了观云楼,其中自然也有不少魔教秘法。 现任掌教清策天尊已在观云楼中闭关二十年,除了小弟子林凤鸣和十八位立誓此生不出楼的守楼人之外,无人能踏进观云楼半步。 每年都有很多因贪图楼内典籍而以身犯险的江湖高手,无一不是飞蛾扑火。那十八位守楼人就是这些扑火飞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顶级高手,他们虽然能日夜研读武学秘籍,却永远失去了迈出楼门踏入江湖的机会。 像顾天南这样的鸿玄宗后辈弟子自然是无法进入观云楼,楼内的秘籍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这倒不是清策天尊藏私,修道练剑最忌讳贪功冒进,眼高手低。绝大多数弟子的资质并不出众,哪里有那么多的人中龙凤转世剑仙,修道练剑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倘若齐致朴、王大猛这样的普通弟子莫名其妙得到一本绝世秘籍,他们有九成九以上的几率会走火入魔,功力尽废都是好下场,说不定把自己的小命都练丢了。所以鸿玄宗严禁弟子偷学武功,一旦现立即逐出师门,毫无商量的余地。 顾天南看着林凤鸣手中“燎原”的起手式,心中一阵躁动。 这招燎原是“御风剑经”七诀剑意的第一诀,他已经缠了师叔很久,任顾天南再怎么软磨硬泡宁元始终不肯松口。这招“燎原”轻剑招重剑意,哪怕是二品高手都很难将其剑意挥得淋漓尽致,更别说顾天南不过才四五品境界。 宁元觉得把心法口诀传授给了顾天南只是拔苗助长,对顾天南的剑道造诣并无裨益,因此每次都找借口把顾天南打到一边去。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七章:争一个光芒万丈 顾天南使劲晃了晃脑袋,生怕自己仗着酒劲,头一热答应了满腔热情的林凤鸣。 顾天南咽了口吐沫,一脸不舍地说道:“算了算了,咱们鸿玄宗门规森严,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顾天南的眼睛却紧紧盯着林凤鸣手上的剑势,一刻都舍不得转移视线。 林凤鸣收起剑势,看着咬牙叹气满脸肉疼的顾天南,用一种青楼门口拉客老鸨才会有的语气说道:“南瓜,《御风剑经》是百年前江湖上一位名为“逍遥剑魔”的剑道高人所创,燎原是七式剑决中的第一诀,其余六诀分别为霜刃、风雷、鬼哭、纳月、千秋、扶摇,讲究以意御剑,出剑时借天地之气以强剑意,风霜雨雪、雷电日月皆可借气入剑,故需剑客以格物之法俯仰于天地,方能得悟剑法之真髓……” 顾天南正听得如饥似渴,等林凤鸣讲到悟剑之法时,顾天南恍然惊觉眼前这小子正在传授自己《御风剑经》,连忙将其打断。 顾天南伸手捂住了后者那滔滔不绝的嘴巴,着急地说:“停停停!我知道你是好意,可家有家法门有门规,我身为鸿玄宗弟子就要遵守鸿玄宗的规矩。如今我还不到四品境界,即使学了《御风剑经》也使不出那磅礴剑意。若没有宁元师叔悉心指点,就凭你这半瓶子醋,我肯定要走火入魔!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师叔,求他教我这招燎原!” 听到这话,林凤鸣陡然一愣,脸上神情黯然。 顾天南今夜说起游历江湖的经历时,十句话中有八句都带着师叔两字,他哪里会知道宁元再也没有机会传授他这招霸道绝伦的燎原? 林凤鸣若不传授他这七式剑决,天知道顾天南何年何月才能学到这《御风剑经》。 林凤鸣心中一酸,他掰开顾天南的手掌后,努力撑出一张笑脸,说道:“整个鸿玄宗都知道,我是鸿玄宗掌教清策天尊的入室弟子。我入观云楼读武书文典来去自由,旁人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想,都离不开嫉妒两字。宁元是你师叔,我也是你师叔,我传授你武功剑法,这怎么算有违门规?你只管记下剑决要理,日后可自行参悟,但切记不能刻意追求,待剑法境界提升之后自然可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时你一招剑意磅礴的燎原定会给你师父师叔增光添彩。” 林凤鸣拍了怕顾天南的肩膀,投去一个自信满满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南瓜,不必担心鸿玄宗有谁敢出言指摘。倘若真有人敢说三道四,你就放心大胆地说这《御风剑经》是我传授给你的,鸿玄宗包括清策天尊在内,无人敢说第二句话!” 林凤鸣的话让顾天南目瞪口呆,他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顾天南一脸凝重地问道:“麻雀,你到底是谁,今天你是怎么把那个混账顺节侯吓跑的?咱们屋里的物件也让你卖光了,烧刀子我也跟你喝了,师娘给我缝制的长衫也送给你了,真拿我当兄弟,就别告诉我你给叹青臣讲了些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儒家至理!” 林凤鸣低头不语,带着无比复杂的神情给两人又各自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然后用眼神示意顾天南干了这碗酒。 顾天南眼都没眨一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饮尽,喝完后还在林凤鸣眼前把碗口朝下用力晃了几晃。 林凤鸣似乎在天人交战,分三口才喝完了这碗烧刀子,等他缓缓放下酒碗后,白皙而颀长的手指摩挲着表面粗糙的陶制酒坛,眼神清冷而空灵。 林凤鸣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姓楚,名凤鸣,北周皇帝楚行云的第四子。” “啪!”脸色被酒劲涨红的顾天南把一滴不剩的酒碗狠狠拍在桌面上,伸出胳膊勒住了林凤鸣的脖子。 顾天南恼怒道:“死麻雀,两年不见你这酒量可差了不少,这才三碗烧刀子就开始说胡话了?就连那狐假虎威的顺节侯叹青臣都着锦衣跨宝马,还有成群结队的恶奴美婢围绕左右,身负真龙血脉的四皇子会跟你一样穷得连只烧鸡都吃不起?翻翻你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里面能掏出两个铜板来我都得怀疑你刚从当铺出来!你小子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小心我去官府告你一状!” “轻点!轻点!”被勒住脖子的林凤鸣拽住顾天南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凄凉说道:“南瓜啊南瓜,我倒是希望在骗你,可惜人命从来都由天定,没得选!” 顾天南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楚凤鸣”,脸色逐渐由红转白,酒劲被吓掉了不少。 顾天南自认为在鸿玄宗后辈弟子中已经算得上人中龙凤,可这死麻雀的俊逸皮囊和出尘风姿却比自己还要夺目耀眼。 就算这死麻雀每天都板起一副滴水成冰、万木结霜的表情,还是有不少来洞庭山上香揽胜的小娘子们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不老峰一直走到小莲花峰,有些胆大妇人更是会单刀直入地赞一句“好俊的后生!” 可是这死麻雀布衣疏食,衣不择采,既没有奴仆婢女侍奉左右,也没有宝马香车随行,而且他合上圣贤书后也会跟自己聊聊哪位师妹的腰肢更纤细,哪位师姐的双峰更耸立,这哪里像是高在云端里俯视众生的北周四皇子?倒像是一个家徒四壁却天资过人的书生士子。 不过今日重逢,再看到朝夕相处三年多的死麻雀,顾天南感到了一丝陌生,他凭借三言两语就把连清策天尊都不放在眼中的叹青臣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跪下来给这死麻雀磕头赔罪。 当时瞧着死麻雀那胸有成竹的高傲眼神,顾天南就觉得有些不真实。试问北周天下,有几人能把只手遮天的叹青臣吓成一只夹着尾巴狼狈逃窜的丧家犬?难道这死麻雀真姓楚,真是北周四皇子?如果他是楚凤鸣,这兄弟还有得做吗? 顾天南收回手臂,一脸茫然地坐在楚凤鸣身边,突然想起自己白天一见面就在这北周四皇子的屁股上狠狠踹过一脚,心中涌起一阵惴惴不安。 楚凤鸣晃了晃酒坛,听声音这烧刀子所剩不多了,他把其中一个酒坛推到顾天南眼前,自己则捧起另一个酒坛,眼眶泛红,说道:“南瓜,世人只知皇家鼎铛玉石、饫甘餍肥,却不懂生在帝王家的苦楚。” “我有六个兄弟,三个哥哥三个弟弟,打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七个就命中注定是冤家宿敌!只要父皇一日不立储君,在大哥眼中我们六人都该挫骨扬灰!” “我三哥自幼聪慧过人,五岁熟读诗书,七岁居然可以在翰林大学士编纂的文集中指出纰漏,父皇不止一次在群臣面前夸耀三哥。可惜我三哥在十三岁时莫名其妙暴死于长乐宫,十几名太医异口同声,均称三哥患有先天之疾而致早夭,宫中人人笃信不疑也无人追查。” “长乐宫,长乐宫,有多少得势者的春风得意就有多少失势者的幽咽泣血。南瓜,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兄弟,可你却为了我甘愿给叹青臣下跪,就凭这一点,我都有点舍不得责罚那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来来来,这酒得舍命喝!” 说完,楚凤鸣干脆把酒碗推到一边,捧起酒坛子就要往嘴里灌酒。 顾天南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接过酒坛放在桌上,疑惑道:“你这次回洛阳,是想跟你大哥争皇位?” 楚风鸣扭过头,收起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满目悲凉,一对凤眸神采奕奕,闪现出凌厉之色,他握紧了一只拳头,用尽全身力气说道:“争!我不仅要争,还要争得光芒万丈!” 楚风鸣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指着堆满屋子的卷帙书籍说道:“士子文人读书,下者修身,中者齐家,上者治国,我楚风鸣读书,为的是平天下!” 顾天南看着意气风的死麻雀,内心不禁慨叹万千,他虽然只是一个初历江湖的少年游侠,却也深知庙堂倾轧之残酷更胜江湖纷争。 江湖多风尘气,恩怨情仇重于利益得失,多少豪杰为一侠字所累,洒尽英雄血,把荣华富贵都当做一场烟云大梦。 庙堂从没有一剑光寒却一直有云波诡谲,利益得失重于恩怨情仇,多少权臣股肱昨日还纵横捭阖明日就身败名裂。 那身绣有九条五爪金龙的锦袍要经历多少命悬一线,经历多少尸横遍野,经历多少血流成河,才能穿在他楚风鸣身上? 而且楚风鸣已经远离朝堂长达五年之久,整日待在鸿玄宗的观云楼中读书。 如今在洛阳长乐宫中,楚凤鸣既无羽翼心腹也无嫡子身份,他凭什么跟那位根基深厚的大哥争夺九五之尊?但只要楚凤鸣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是大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如鲠在喉的滋味,不好受! 若争,楚凤鸣九死一生;若不争,楚凤鸣十死无生。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八章:陌上公子世无双 顾天南不忍心泼楚风鸣冷水,他忧心忡忡地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也决不能看扁了自己兄弟。” “孤零零一个人回洛阳,一定要万事小心,长乐宫不同于咱们小莲花峰,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你现在还只是棵柔弱无力的小草,虽然生在了仙山上,可风雨一大还是遭受不住。但就冲你这五年来读书破万卷的狠劲,小草早晚能长成参天大树,麻雀早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惜我得留在鸿玄宗练剑,不能陪你去洛阳转转。长乐宫庭深似海,也不知这一别,何年何月才能再与你大醉一场。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一滴……” “一滴何曾到九泉!”楚风鸣眨了眨眼,笑道“你想跟我进长乐宫也不难,只要狠狠心把下面的宝贝一刀砍了,我保证你后半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那苍雪小师妹就遭了罪喽!遭了大罪喽!” “咣当!”得意洋洋的北周四皇子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原来是被激怒的顾天南一脚踢翻了椅子腿。 顾天南丝毫不顾及躺在地上的四皇子,他急忙扶住在桌边摇晃不止的酒坛,生怕糟蹋了这十个铜板一斤的烧刀子。 扶稳酒坛后,顾天南叹了口气,笑道“哪里有一点北周四皇子的模样,说话跟酒馆里面的地痞没多大分别!” 倒在地上的北周四皇子一边不慌不忙地脱下银白长衫,嘴里一边絮絮叨叨“酒这种玩意,豪杰喝了助兴,怂人喝了壮胆。你这只烂南瓜喝了点酒,居然敢欺负你大哥!今天我要是不露两手让你瞧瞧,你就不知道马王爷究竟长了几只眼!” 说完,楚风鸣就跟顾天南厮打在一起。 两人终究是是少年心性,楚风鸣虽然出身比那飞扬跋扈的顺节侯还要高出九层楼不止,可他丝毫没有摆出北周四皇子的架子。 顾天南生性洒脱不羁,心中没有蝇营狗苟,也不懂得趋炎附势,就算天皇老子来了,顾天南喝了一斤烧刀子以后照样也敢称兄道弟,自然不会跟他楚风鸣客气,该喝酒喝酒,该出脚出脚。 翌日清晨,顾天南因为口渴从沉睡中醒来,他坐起身来揉了揉沉重的脑袋,环顾四周,屋内除了他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卷帙书籍。 昨夜的酒坛酒碗收拾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了楚凤鸣的身影。 顾天南心中一沉,难道这死麻雀不辞而别? 顾天南急忙下床,还没走出屋门就瞥见了压在酒坛下面的一封信,他打开墨迹还没干透的纸张,还没看内容就先暗自赞叹了一声好字,估计比那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也差不了几分,自己就算练一辈子也赶不上死麻雀这手好字了。 北周的书法分为南北两派,北书继承了前朝刚正硬朗的遗型,笔法古拙劲正,风格朴厚方严,儒释道三教的碑刻均为北书写就;南书则极具烟雨风韵,笔法婉丽柔美,风格圆润蕴藉,北周文人士子一般都更擅长风流倜傥的南书。 楚凤鸣的笔迹是典型的北书,凝神透劲,字里行间尤见刀痕,显然是临摹过不少洞庭山岩壁上的碑刻。 顾天南是个门外汉,他哪里看得出这些门道,只见楚凤鸣在信中写道“西下洞庭望洛阳,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天下平,醉笑陪君三万场。欲将沉醉换离殇,痛饮清歌莫断肠。” 再往后七八页,都是楚凤鸣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御风剑经》,字迹极为工整,力透纸背,很难想象这是他喝了一斤半烧刀子之后泼墨挥毫写出来的。 顾天南鼻子一酸,推开窗户凭栏远望,云海翻腾缥缈,山风清凉透骨,他眼眶泛红,喃喃了一句“好大的风,怎么就迷了眼……” 此时在洞庭山脚下的官道上,一位身着银白长衫的凤眸男子回望片刻,随后便拨转马头,迎着东方洒下的第一缕晨曦纵马疾驰而去。 骏马四蹄奔腾,溅起朵朵尘沙,迎面而来的山风吹起凤眸男子几缕青丝,他白衣胜雪,风骨如月,真是陌上公子世无双,数不尽的风流潇洒。 北周四皇子楚凤鸣上山修道五年,九月初十启程返回京都洛阳。 自此,楚凤鸣沉寂五年之久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北周天下的气运,亦是波澜横生。 小莲花峰紫霄宫,顾天南收回眼神,转身看了看铺满和煦晨光的书籍,在堆积如山的卷帙中间,桌上两只空空如也的褐色酒坛被染上了一层淡金色,他揉了揉发酸的高挺鼻梁,随手搬过一把椅子,从怀中掏出楚凤鸣昨夜酒后挥毫写就的《御风剑经》,迎着晨曦仔细研读起来。 《御风剑经》在几十年前的江湖上赫赫有名,是逍遥剑宗的镇派绝学。逍遥剑宗宗主裴东来不仅是剑法卓绝的一品离尘高手,还颇具江湖枭雄的胆色胸怀。 据说逍遥剑宗的开山祖师裴东来本是一个算命先生,前半生浪迹江湖潦倒不堪。裴东来孤苦伶仃,无妻无子,在三十七岁那年不幸得了瘟疫,眼见时日无多,便躲进一处无人荒山,用尽最后的力气刨开黄土,准备送自己最后一程。 当裴东来颤颤巍巍躺进土坑后,眼角瞥见了不远处一个山洞中灵气氤氲,珠光闪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算命先生本不想起身,可他掐指算了算,却算出了一线生机。 就这样,算命先生裴东来在密洞中得道了一本无名剑谱,上载深奥剑术和真气运转法门,虽然艰深枯涩,却也妙用无穷。 裴东来通过这本剑谱上的真气调息之法治愈了瘟疫,而且习剑八年后略有小成,虽然不能横行北周江湖,却也闯下了一番盛名。 于是他在四十五岁那年,在人杰地灵的青州开创了逍遥剑宗,并给这本无名剑谱取名《御风剑经》。 经过裴东来的苦心孤诣,不过才十几年的光景,逍遥剑宗声势日盛,隐约间已经凌驾于扎根青州两百多年的剑道魁首铁剑门之上。 就在裴东来名满青州时,他被自己最信任的大弟子算计,误把五位形迹放浪的铁剑门弟子当成了魔教妖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当铁剑门门主带着几十位弟子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时,裴东来的大弟子立即倒戈,口口声声怒斥自己师父如何蛇蝎心肠,如何恃强凌弱,裴东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别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 江湖最险恶之处莫过如此,仇敌的千刀万剑再凌厉凶险,都及不上身边人的一刀一剑。 裴东来倒也不含糊,他当即斩断自己使剑的右臂谢罪,可铁剑门得理不饶人,非要裴东来交出《御风剑经》才肯息事宁人。 《御风剑经》是裴东来毕生心血所在,岂能拱手奉上?于是铁剑门打起“主持公义、惩奸除恶”的大旗,纠集了五六个青州小宗派围攻逍遥剑宗。断掉一臂的裴东来自知寡不敌众,为了保全宗内两百多口人的性命,他忍辱负重交出了《御风剑经》。 经此风波,逍遥剑宗被铁剑门从青州江湖彻底除名,宗主裴东来也消失无踪。 《御风剑经》的剑道真髓在于,天下之物莫不有其理,知其理方能借天地之气。火借天地之气,可星火燎原;水借天地之气,可万物生霜;剑意借天地之气,可开山覆海。 至于这《御风剑经》为何会出现在鸿玄宗的观云楼中,楚凤鸣并不知晓,清策天尊也从未提起过,他只知道这门剑法舍剑招求剑意,以格物之法悟剑,剑成之后可借天地之气以盛胸中剑意。 顾天南拿开青花瓷酒碗,用手掌一扫,确认桌上没有酒渍水渍后,才将墨迹未干的《御风剑经》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第一诀是剑法总纲“古之欲执剑于天下者,先治其道;欲治其道者,先修其心;欲修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顾天南眉头紧皱,反复吟诵这剑法总纲的第一句口诀,心中一片清明,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剑道境界。 顾天南七岁习剑,至今已经跟随师父顾凡练剑十多年,他的天资虽然及不上惊才绝艳的楚凤鸣,但放眼鸿玄宗也是凤毛麟角的翘楚。 顾天南年纪尚轻,境界不够,顾凡只是传授其剑招,并未奢望过他能达到剑意境界。这两年跟随师叔宁元游历江湖,耳濡目染之下顾天南才对剑意境界有了一知半解。 “大师兄!大师兄!赶紧起床啦,天大的喜事,你朝思暮想的人儿来啦!”门外突然响起了中气十足的叫喊声,顾天南急忙把《御风剑经》叠好放入怀中,又往中间推了推放在桌面两侧的酒碗,这才起身打开房门。 天刚亮,就敢来大师兄居所前扯着大嗓门叫嚷,除了二师兄赵天阳还能有谁?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二十九章:苍山负雪烛天南 顾天南推开房门,只见门外的赵天阳依着栏杆,脸上挂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把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缝。 赵天阳嘿嘿道:“大师兄,今日你起这么早,有没有看见喜鹊飞来枝头叽叽喳喳?你日思夜想的人来咱紫霄宫啦!人家为了见你,一大早就从不老峰走到了小莲花峰,我看那娥眉香腮,少说也得梳妆了小半个时辰!你快跟我去前殿,一解相思之苦!” 说完,赵天阳就走过来拽顾天南的衣袖。 顾天南心中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背起双手,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色说道:“谁啊?难不成是三师祖他老人家来看我了?下山这两年啊,我可没少想他老人家!” 赵天阳翻了翻白眼,装什么蒜! 顾天南急忙转身跑进屋内,开始踌躇要穿哪一件长衫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赵天阳跟进屋内,一拳打在大师兄胸膛上,还未开口调侃就现了屋内浓烈的酒气,他抽了抽鼻子,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番,问道:“大师兄,那小哑巴呢,这么早去哪了?” “小哑巴”,指的自然是在旁人面前向来寡言少语的楚凤鸣。 顾天南扭过头,眼神狠狠刺向赵天阳,回答道:“下山了,不会回来了!” 赵天阳闻言,大刺刺一坐,屁股底下的椅子随即出了几声咯吱咯吱的痛苦呻吟,让顾天南听得一阵心疼,这可是他仅剩的几件家当了。 楚凤鸣性格孤僻冷傲,赵天阳跟他也无甚交情,这五年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过五句。 楚凤鸣是走是留,赵天阳并不在意,可这堆满屋子的浩繁卷帙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晕眩,这玩意还没翻开就已经让人眼冒金星,也不知那小哑巴是如何在这文山书海中活下来的! 赵天阳连忙转移视线,他摇了摇两只空酒坛,一脸诧异地问道:“没有菜,你俩干喝了三斤烧刀子?” 旁边的顾天南已经穿上一件天青色绸缎长衫,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襟,用手指弹了一下赵天阳的丰腴脸蛋,催促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赶紧走!” 云梦大泽钟灵毓秀,鸿玄宗更是被世人赞为“十步之内,必有真人”。 江湖传言鸿玄宗现任掌教清策天尊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突破至一品法天之境,二十年前清策天尊入观云楼闭关,把宗中一切事务交由北苍阁阁主凌道升打理。 二十年来江湖上风起云涌,北周十大高手的更迭犹如走马观花,但清策天尊始终位列前三甲,鸿玄宗道教第一祖庭的地位更是稳如泰山。 北周王朝自然不愿看到鸿玄宗在江湖上如日中天一家独大,故而有意亲近一直都攀龙附凤摇尾乞怜的沧溟宫,对崇信黄老不问世事的龙虎山也赐予了不少恩典,就是希望打造出一个三足鼎立的江湖格局。 北苍阁阁主凌道升岂能看不出其中深意?自己的师尊清策从不涉足庙堂,北周皇室的种种赏赐全部推辞不受,甚至连沧溟宫二先生叹无忧做了北周王朝的青词宰相都无动于衷,可他老人家哪天飞升天界后,自己又当如何?已经坐在冷板凳上的鸿玄宗又当如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有时候鹤立鸡群不一定就是好事。 鸿玄宗高手再多,又怎么敌得过北周的千军万马?清策天尊闭关后,当北周皇室的赏赐恩典再由洛阳传到鸿玄宗时,凌道升态度开始暧昧起来,他收一半退一半,收一半是给北周皇室面子,退一半是给清策天尊面子。 实际上已执掌鸿玄宗二十年的凌道升膝下无子,只有一个视作掌上明珠的女儿,名为凌苍雪。 凌道升中年得女,对凌苍雪宠溺得无以复加,甚至都不忍心让她修道练剑。凌苍雪八九岁时,凌道升就亲赴洛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因直言犯上而赋闲在家的前任国子监左祭酒请上了洞庭山,给凌苍雪教授音律诗书、手谈丹青。 这位曾经给北周诸位皇子当过先生的左祭酒才上山时心不在焉,心想一个黄毛丫头学什么君子六艺,学点刺绣女红不好吗? 于是这左祭酒一直都在盘算着怎样才能找个合适的借口拍屁股走人,同时又不能驳了凌道升的面子。 这抓耳挠腮的左祭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整日心不在焉。可他在给凌苍雪授业一个多月后,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 凌苍雪天资之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学琴没有几天,一曲浩渺柔婉的《潇湘水云》竟能让左祭酒听得满眼泪光。 此后,左祭酒每每跟凌道升品茗对饮时,总会捶手顿足地说上一句:“苍雪惜为女儿身!” 若非凌苍雪十三岁时遭逢的那场大变故,凌道升从未想过要让自己的女儿踏足江湖,也从没想过让自己的女儿练剑。 十三岁时凌苍雪随母亲回家省亲,她们在徐州一家客栈过夜时,遭到了三位来历不明的高手围攻。 随行护送的十几位鸿玄宗弟子悉数战死,凌苍雪的母亲为了不被凌辱拔剑自刎,年幼的凌苍雪虽然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却被喂下了一种极为罕见的剧毒。 凌苍雪中毒后,围攻母女二人的高手把她送回了鸿玄宗。凌苍雪虽然还有一条命在,可她每天毒十来次,每次毒都要喝下大量人血,不然就会全身血肉溃烂,痛痒难熬。 鸿玄宗最擅长丹药医术的三师祖冲阳天尊面对此毒居然束手无策,据冲阳天尊判断,这是一种用十几种上古妖兽血液炼制的奇毒,根本无药可解。 不仅冲阳天尊解不了毒,施毒人也无解药,这样不留任何退路的狠辣手段似乎不是魔教所为,很像是妖族的诡异伎俩。 凌苍雪虽然每日都在吸食人血,可她身上的肌肤仍然在一寸一寸溃烂下去,有几处伤口甚至都露出了森森白骨。 好好的一个女儿家,就这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日夜响彻不老峰净乐宫。鸿玄宗所有弟子都对凌苍雪敬而远之,也有不少人认为死对凌苍雪来说是一种解脱。 凌苍雪又何尝没有想过用死来解脱,是心中的仇恨支撑着她咬紧牙关活过每一次呼吸。 爱妻惨死,女儿血肉溃烂整日痛不欲生,凌道升不仅心神煎熬,还要日夜给女儿吸食血液,没有几日便到了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的境地。 就在凌道升狠下心来要抓几个山匪马贼给女儿吸血时,当时才十四岁还没有凌苍雪高的顾天南挽起衣袖,用剑在手腕上划了个口子直接放在了凌苍雪嘴上。 所有的鸿玄宗弟子都恨不得离半人半鬼的凌苍雪十丈远才好,只有顾天南肯走近凌苍雪,敢走近凌苍雪。 这,就是情之所起。 说也奇怪,顾天南的血完全压制住了凌苍雪体内的剧毒。 冲阳天尊面露异色之后也没有多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造化可能偏有意。” 吸过顾天南的血后,凌苍雪每日毒的次数越来越少,身上溃烂的肌肤逐渐白皙如常,凌道升老泪纵横,差点就不顾礼数给顾天南磕头下跪,更是恨不得把顾天南从顾凡那里抢过来当义子养。 顾天南当时只有十四岁,真气充盈修为深厚的凌道升尚且扛不住每日大量失血,何况是年纪尚小修为尚浅的顾天南? 顾天南见自己的血液有此奇效,他干脆带着铺盖卷搬到了不老峰,日日夜夜守护在凌苍雪身边,每当凌苍雪毒,他就毫不犹豫地举起手腕。 三天过后,顾天南就晕倒了不止五次,他脸色苍白如纸,抖如筛糠,体内真气微薄如丝。 可顾天南依然倔强无比,铁了心要挽救凌苍雪。 顾凡和林月华心疼无比,林月华更是偷偷抹泪,却又不忍心弃凌苍雪于不顾,于是夫妻二人每日用浑厚真气维持顾天南的血气消耗。凌道升更是动用了一切手段,给顾天南搜罗来了大量珍品丹药。对那时的顾天南来说,每天都不用吃饭,吃那些灵丹妙药就吃饱了。 就这样,吸食了顾天南血液两个多月之后,凌苍雪体内剧毒完全消除。顾天南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了凌苍雪的一条命。 自此之后,凌苍雪心性大变,她亲眼目睹了母亲挥剑自刎,母亲临死时凄厉无助的哭喊时常回荡在梦中,自己身中剧毒时的痛楚更是午夜梦魇。 十三岁的凌苍雪痊愈之后,她没有禀报父亲凌道升,便主动请左祭酒下山。左祭酒走后,凌苍雪砸琴断笔,拿起了母亲留下的长剑。 十三岁之后,凌苍雪的眼中和心中,都只有顾天南一人。 顾天南两只手腕上那两道醒目的疤痕,是凌苍雪一生都放不下的牵绊。 或许,凌苍雪下辈子也放不下这个曾经用鲜血浇灌她生命的男子。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章: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莲花峰位于不老峰东北,峰顶呈莲花瓣状,峰后是广袤无垠的云梦大泽。 春秋之夜,天将欲晓,云梦大泽上水雾升腾,环绕小莲花峰久久不散,峰顶的紫霄宫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直到日出水雾散去才会现出原貌,这就是洞庭山颇具盛名的“莲峰仙境”。 小莲花峰上的紫霄宫依山而建,宫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湖泊,自然而然地隔开了前殿和后殿。 湖水清洌幽蓝,毫无世俗烟尘之气。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倘若泛舟湖上,煮酒赏景,自然有一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陶然自在。 湖泊中央,有一座稍显斑驳的六角凉亭。这座极具江南气韵的木制凉亭起初没有名字,楚凤鸣搬到紫霄宫居住后,为它取名“泊梦亭”,意为此处可泊舟长醉,满亭清梦。 这会儿“泊梦亭”中正坐着一位气质冷艳的少女,披着一袭白衣,肌肤胜雪,比常人少了几分血色,仿佛就是九天玄女娘娘座下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让人瞧上一眼便顿生“只可远观”的念头。 清晨山雾弥漫,少女额头上有几缕青丝被水气打湿,紧紧贴在两侧脸颊上,她看上去略显疲惫,似是赶了一段不短的路程,眉宇间却难掩略带羞赧的喜色。 白衣少女正眼神迷离时,泊梦亭外响起一声温文尔雅斯文大方的柔和嗓音,足够让大部分女子侧耳神往:“凌师妹,我方才去跟顾师叔知会了一声,咱们一大早就造访东苍阁,不能失了礼数。天南师弟旅途劳顿,再加上跟顺节侯之间的那场大风波,肯定心神俱疲,他昨日没去不老峰看你,也是人之常情,千万别放在心上。” “顾师弟这两年游历江湖不过只是砍杀几个毛贼山匪而已,不曾经历过大风浪。高居庙堂的王侯将相,他恐怕还是第一次见!” 容貌如仙子下凡一般的白衣少女皱了皱眉头,扭头时脸上的羞赧喜色已荡然无存,眼前人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而是北苍阁大弟子陆云卿。 陆云卿是北苍阁阁主凌道升的入室首徒,也是当朝吏部尚书陆慕堂的次子。 陆云卿的祖父陆齐是北周皇朝的开国重臣,著有闻名天下的《十更令》。北周高祖皇帝正是依靠陆齐的《十更令》励精图治二十余载,秣马厉兵浴血奋战,终得天下,陆齐因此被北周庙堂尊称为“陆君”。 北周开国后,陆奇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在北周皇族的一再请求之下,陆齐才应允让儿子陆慕堂入仕。 陆云卿的大哥陆云夏早在父亲的指引下步入仕途,如今已是鸿胪寺少卿,从五品文臣。在陆家这棵大树的荫蔽下,陆云夏日后平步青云绝非难事。但当朝吏部尚书陆慕堂认为陆家三代文臣,少了几分血勇之气,便让次子陆云卿来这道教第一祖庭鸿玄宗修道练剑,以后找个机会去边塞磨砺一番,拿个四五品的都尉当当,岂不是手到擒来? 陆云卿家世显赫,放在京都洛阳的公子哥里面都能拔得头筹,何况是这远离庙堂久居江湖的鸿玄宗? 在洛阳,陆云卿什么样的天姿国色没见过?可一迈进北苍阁的大门,他就被眼前这白衣少女勾去了三魂七魄,那清丽容颜如魔咒一般时刻萦绕心头,让他恨不得寸步不离左右。 阁主凌道升看在眼里也喜在心上,陆云卿的才貌风姿着实算得上人中龙凤,自己的女儿若是能嫁入陆家这样的煊赫世族,她后半生玉食锦衣自然不必说,自己和鸿玄宗岂不是也在庙堂有了一席之地? 可惜这丫头被顾天南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心中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一个人,陆云卿如何甜言蜜语换来的都是冷若冰霜。 白衣少女视线绕开陆云卿,盯着紫霄宫后殿方向,不置一词。 陆云卿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漠,他笑着走进泊梦亭,腰悬长剑负手而立,口中缓缓吟诵道:“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亭对佳人,出水芙蓉开。” 也不知陆云卿这首小诗是之前经过苦心冥想后才得来的,还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若是换作寻常豆蔻少女,听到这样一位风姿飘逸的世家公子作诗讨好自己,岂不早就芳心荡漾满目桃花? 可泊梦亭中这位白衣少女仿佛是聋了一般,陆云卿那首抑扬顿挫的雅致小诗如泥牛入海,没有在佳人心中掀起一丝涟漪。 陆云卿转过身来,盯着那张秀美绝俗的清丽脸庞,越发觉得自己那首小诗配不上眼前佳人。 芙蓉花终究是凡间之物,如何能与仙子下凡的苍雪师妹同日而语? 陆云卿怔怔出神时,白衣少女突然站起身来,双手轻捏衣角,小嘴一抿,眼中的冰霜全化作了一片脉脉温情。 陆云卿心中咯噔一下,如遭雷击一般,两年多了,他何曾见到苍雪师妹这样笑过? 这样摄人心魄的笑,让人如醉桃花如沐春风,可惜却不是笑给自己看的,而是给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孙子顾天南看的。 陆云卿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眼神寒芒一闪而过,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下山游历江湖两年的顾天南来了。 “小师妹!早上雾气重,你大老远走到小莲花峰,千万别受了风寒。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快把我这件长衫披上!唉,都怪我贪杯,昨天那三斤烧刀子一滴没剩下,不然让天阳给你拿来驱驱寒!呦!陆师兄也在,雾气太大我差点没瞧见你,只听见有人絮絮叨叨好像在念诗,别来无恙乎!” 陆云卿眉头一皱,五步之外都能闻到顾天南满身的酒气,这位眼中钉显然是昨夜喝了个酩酊大醉。 鸿玄宗虽然不禁酒,但也从来不纵容弟子醉酒,身为东苍阁大弟子的顾天南是个出了名的酒鬼,为此没少挨顾凡的责罚。 此外,听方才之言顾天南喝的还是十个铜钱一斤的劣酒“烧刀子”,更让陆云卿的心中多了几分轻蔑,但他绝不会想到顾天南是跟谁共饮了这三斤烧刀子。 陆云卿毕竟是一品权臣家的公子,自幼涵养极好,何况是在凌苍雪面前,他可不想失了君子风度,于是压下心中的轻视和愤恨,脸上挤出笑容,拱手回礼道:“劳顾师弟记挂,一切安好。” 凌苍雪接过顾天南带着酒气的天青色长衫,眼眶泛红,伸出青葱玉手,想摸摸后者棱角分明的脸庞又怯懦收回,眼看就要梨花带雨,她低头小声道:“南哥,你,你” 顾天南老脸一红,他瞥了瞥跟在屁股后面的赵天阳,使了个眼神。 赵天阳是什么人,自打七岁上山就跟在顾天南屁股后面晃荡,他立刻心领神会。 赵天阳倚在顾天南的肩膀上,故意提高音调说道:“嘿嘿,苍雪小师妹,你南哥这两年可是对你牵肠挂肚,日也思夜也想,他晚上说梦话翻来覆去也只有四个字,烧鸡苍雪,烧鸡苍雪!今天你南哥总算见着你了,晚上再做梦,恐怕就只有烧鸡啦!” 说完,赵天阳转头望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陆云卿,略微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道:“陆师兄,小弟这两年游历江湖搜罗了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走,跟我去瞧瞧?” 陆云卿咬了咬牙,仿佛赵天阳这个胖小子根本不存在。 陆云卿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天南,眼神阴冷地说道:“多谢赵师弟美意,我平时里只懂得读书练剑,哪里知道江湖上的奇珍异品。不过我资质愚钝,书也读不明,剑也悟不透。久闻东苍阁大弟子天资过人,文武双全,今日正好跟顾师弟请教请教。” 顾天南微微一愣,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他拍了拍赵天阳肩膀,一屁股坐在亭中石凳上,还很没风度地翘起了二郎腿。 顾天南摇头晃脑道:“陆师兄虽然学富五车,书剑双绝,却也懂得一山还有一山高,难能可贵!我师父说过,人共分为四等,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四等人吗,也不用教。陆师兄这种人,自然是不用教!” 说完,顾天南还打了一个满亭酒味的饱嗝,呛得连身旁的赵天阳都皱了皱眉。 陆云卿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大气,像顾天南这种言行举止处处透着粗鄙的下流货色,恐怕一辈子都难等大雅之堂,他哪里能配得上端丽娴雅的苍雪师妹?若非侥幸救过苍雪一命,这穷酸小子除了皮囊尚可之外,全身上下可有一处能胜得过自己? 想不到如今自己竟要跟眼前这位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争夺苍雪师妹的芳心,世事果然难料。 妒火中烧的陆云卿打定主意要在苍雪师妹面前给顾天南一个难看,他略带挑衅地说道:“在下是几等人,顾师弟又是几等人?还望顾师弟不吝赐教!”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一章:长风万里剑气扬 听完陆云卿的话,赵天阳脸色一沉,看来这吏部尚书家的二公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跟大师兄较量一番。 古人云,红颜祸水,果然有几分道理,佳人姿容越美,引来的祸水自然也就越汹涌。 周幽王为了讨美人褒姒欢心,把万里江山都抛诸脑后,不惜搞出烽火戏诸侯的荒唐闹剧。苍雪师妹的出尘容颜或许不及那褒姒倾国倾城,可她引来的祸水也足矣淹没这座小莲花峰。 赵天阳略带焦灼地望向凌苍雪,泊梦亭都快被陆大家二公子的满腔妒火给点着了,可她依然在痴痴看着毫无君子风度的顾天南,那眼神能让亭中除了顾天南之外的任何男人都感到自己多余。 陆云卿绷紧背脊,居高临下瞪着高跷二郎腿的顾天南,凌苍雪那比云梦大泽上的水雾还要朦胧几分的眼神更是火上浇油。 若非念及鸿玄宗的门规,陆云卿早就想抽出长剑在这混账身上刺出十几个透明窟窿。 顾天南放下高跷的二郎腿,抬头瞥了一眼双眼通红的陆家二公子,笑眯眯说道“想动手就直说,哪里来的这么多弯弯绕!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放屁都不能婆婆妈妈,尤其是打输了更不能哭哭啼啼去找师父告状!” 顾天南话音未落,早就忍无可忍的陆云卿仓郎一声拔出长剑,高挺身形拔地而起,直跃到露出湖面的一块巨岩上。 此刻湖面水雾逐渐消散,一眼望去碧空万里,水天一色。 陆云卿卓然仗剑,剑身上闪烁着耀眼的金色朝晖。 一阵猎猎山风吹过,长空白云飞扬,湖面涟漪横生,陆云卿衣袖飞荡,对着泊梦亭朗声叫道“顾师弟,请!” 顾天南眯起眼睛,慵懒地抬起头,望向湖中迎风独立的陆家二公子。 这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哥,俊美之中更带着三分轩昂气度,此时此刻“玉树临风”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陆云卿跟一般的世家公子不同,自幼便被父亲逼着苦读诗书,三更灯火五更鸡对他来说算是家常便饭。 自从上洞庭山修道练剑之后,没了父亲陆齐的管束,陆云卿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可他丝毫不敢过寻常世家公子那优哉游哉的惬意日子,大哥陆云夏不过才二十多岁便已是北周的堂堂从五品文臣,自己身为陆家子孙,岂能无功无名? 此外,剑道一途其实比读书更加艰辛,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容不得一日懈怠。 顾天南也知道陆云卿平日里练剑极为用心刻苦,他的剑法造诣在鸿玄宗后辈弟子中称得上翘楚,自己下山之前跟陆云卿算是半斤对八两,也不知这两年来他的剑法进境如何。 顾天南收回眼神,扭头看了看赵天阳,平淡而坚决地说道“天阳,去拿我的剑来!” 赵天阳面带难色,略有迟疑地回答道“大师兄,咱们刚刚回山就跟北冥阁打一架?这事若是师父知道了……” 顾天南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凌苍雪把腰间长剑一摘,干脆利落地递给了顾天南,她笑吟吟地说“南哥,用我的玄霞剑!” 赵天阳气不打一处来,他先是咦了一声,又给凌苍雪狠狠甩过一个白眼,心想你这丫头片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场争斗原本就是因你而起,可你不但没有说一句和气话打一下圆场,反而还火上浇油,生怕陆家二公子的满腔怒火妒火烧不了这座小莲花峰? 顾天南也是一愣,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凌苍雪的心思。 陆云卿痴恋凌苍雪的事早就传遍了鸿玄宗,自己不在山上这两年,陆云卿肯定一直都围着她团团转,没日没夜地献殷勤。 加上父亲凌道升还在暗中一直撮合两人,凌苍雪也不好发作,但久而久之,岂不是人人都以为陆云卿是她日后的如意郎君?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让顾天南教训教训陆云卿,她怎能不抓住? 顾天南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对这知书达礼的陆云卿并无恶感,奈何对方冲冠一怒为红颜,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凌苍雪手中的玄霞剑。 平日里陆云卿的目光少有片刻不在凌苍雪身上,为了恪守礼数不让他人以为自己是轻浮之辈,他有时也会强力克制。 今日在泊梦亭中与顾天南重逢后,凌苍雪的一颦一笑陆云卿都瞧在眼里,自己何曾得到过佳人如此垂青?尤其是凌苍雪把自己的佩剑玄霞递给了顾天南,此举对陆云卿来说如同万箭穿心。 顾天南默默接过玄霞剑后,陆云卿充满妒火的双眸中突然多了几分冷冽杀意。 昆仑弱水三千丈,唯有情字洗不尽。 陆云卿不仅是鸿玄宗后辈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更是一位品行端方的世家公子,可英雄自古难过美人关,遇到了“情”字,陆云卿堪不破,也不想勘破,眼下他恨不得一剑杀了顾天南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顾天南接过凌苍雪手中的玄霞剑,一股淡淡幽香传到鼻中,他心神一荡,不由得望了小师妹一眼。 凌苍雪迎上顾天南的目光,秀目如波,脸上神情既欢喜又羞赧。 平时修养再好的陆云卿终于忍不下去了,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他气急败坏地叫道“顾天南!这么喜欢做缩头乌龟吗?若是怕了,就赶快磕头认输!” 顾天南转过头,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句“不就是打个架吗?我顾天南奉陪到底,你着什么急!” 说完,顾天南也纵身跃到了湖中的巨岩上。 湖南面的前殿中,一扇虚掩的小窗后有两个脑袋正紧紧盯着湖中巨岩,一个是眉头紧锁的顾凡,一个是古井无波的林月华。 顾天南刚一跃上湖中巨岩,顾凡立即用力一甩衣袖,口中挤出两个字“荒唐!”。 说完顾凡便欲转身出屋训斥这两个为了红颜佳人而拔剑相向的晚辈后生,不料刚扭过头就被身旁的林月华一把拽住了衣袖。 林月华把虚掩的小窗又推开了几分,缓缓说道“晚辈们的事,不用你多操心。既然这一场早晚都得打,你就不想看看这两年天南跟着宁元游历江湖,剑法到底有多少长进?” 林月华说出“宁元”二字时,顾凡身躯略微一颤,他顿了一顿,随后便转过身来看着窗外湖面上最杰出的两位鸿玄宗后辈弟子,一言不发。 顾天南还没站稳,陆云卿便挥剑刺来,他早就被满腔怒火憋得双目通红,一道银灰身影暴起而至,顷刻间一把裹挟着朝晖和锋锐剑芒的长剑就直直刺向顾天南面门。 这把剑名为“浣尘”,是昔年北周高祖皇帝赏赐给陆云卿祖父的,以彰显他洗除旧弊,变革图治之功。 陆家三代只有陆云卿一人习武,这把“浣尘”自然而然就落在了他的手中。 顾天南没有想到陆云卿一出手就如此狠辣,这哪里还是同门之间的剑法切磋,完全就是江湖上的生死搏杀。 来而不往非礼也!顾天南跟随宁元行走江湖两年,学了师叔不少剑法精髓那自是不必多说,师叔那狠辣凶狂的性格顾天南也是耳濡目染。 面对如白虹贯日般呼啸而来的浣尘剑,顾天南既没有横剑格挡,也没有纵身后撤,他屏气凝神,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后手腕一挑,玄霞剑的剑尖直直刺向陆云卿的咽喉! 陆云卿心头大震,他虽然习剑多年,剑谱上的种种繁复变化早已了然于胸,却从未真正踏足江湖跟人以命相搏。 如果论剑道天资和剑法境界,也许陆云卿不会输给顾天南,可如果是论玩命,陆云卿比起顾天南来可差了太多太多。 不仅是陆云卿心头大震,观战的赵天阳、凌苍雪等人也是目瞪口呆,照这种打法岂不是两人仅出一剑就要同归于尽? 如果都这么打,哪里还有江湖? 顾天南的脸上毫无波澜,仿佛自己不是在马上就要血溅五步的生死关头而是在风淡云轻地游湖赏景;陆云卿的脸上则万分焦急,他习剑时经常跟师弟们拆招喂招,这一剑他不知练习过几百遍。 在陆云卿看来,自己一剑东来,剑芒迅疾如电,顾天南最好的应对招式莫过于屈膝横剑架住剑势凌厉的浣尘。 可陆云卿万万没想过顾天南的腿根本弯不下去,也不后退,而是直接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电光火石间,陆云卿眼看自己的剑尖就要刺穿顾天南的面门,而自己的咽喉也正以同样的速度朝顾天南手中的玄霞剑撞去。 顾天南脸上毫无表情,从出生至今还未经历过生死的陆云卿心底涌起一阵凉意。 陆云卿右臂急沉,硬生生把手中“浣尘”压下,刺进了巨岩三寸,在巨岩上划出一道两尺多长的裂痕后才止住暴起的身形。 陆云卿右臂一阵发麻,他止住身形后急速后撤,幸亏这把“浣尘”是柄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不然早就崩刃卷口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二章:鲸饮吞海剑横秋 顾天南用街头无赖最擅长的赌命打法,一招逼退气势如虹的陆云卿。 紫霄宫前殿中,顾凡面容冷峻,盯着湖面一言不发。 林月华倒是神态自若,喃喃了一句“简直就是个二十岁的宁元,活兽!” 泊梦亭中,凌苍雪和赵天阳也见识到了刚才的凶险剑招,两人都捏了一把汗。 赵天阳见大师兄一招逼退陆云卿,本想喝彩却担心驳了陆云卿的脸面无法收场,只好闭口不言。 凌苍雪倒是丝毫不把陆云卿的脸面放在心上,她攥着粉嫩的小拳头,对着顾天南娇声喊道“好剑法!好!” 名门正派的弟子大多有一个通病,他们虽然剑招严谨、剑势精妙,却很少在江湖的血战死战里面打滚,更鲜有在鬼门关来回游荡的惊险经历。 因此在以命换命的生死关头,名门正派中刻板练剑的弟子往往都拼不过江湖上刀口舔血的绿林草莽。 陆云卿被顾天南一剑逼退之后气势骤降,胸中真气阵阵翻滚,好在顾天南并没有乘势追击。 顾天南脸上此时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略显浪荡的笑容,他笑眯眯地看着惊魂未定的陆云卿,虽说不上小人得志却也有几分得意洋洋。 陆云卿拨了拨遮住眼睛的一缕黑发,甩了甩发麻的右臂,冷笑道“东苍阁弟子跟人过招,全靠这种耍无赖的小聪明?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接我几剑?” 顾天南白眼一翻,心中偷偷骂了一句“呆子”。 只知死记硬背却不知融会贯通的读书人被称作“书呆子”,而眼前只知道闭门练剑却不知道江湖险恶的陆家二公子,岂不就是一个“剑呆子”? 江湖险恶莫过于笑里藏刀,暗中伤人,有几人肯在生死关头跟你当面锣对面鼓,一刀一剑的比拼招式高低?可笑! 跟随宁元游历江湖这两年,顾天南明白一个了最浅显的道理,可很多人一生都想不明白真正的江湖厮杀根本没有规矩和路数可讲,输了就是输了,任何借口都是徒劳多余的。 死了的败者如何跟活着的胜者讲道理?晚上托梦? 江湖厮杀又不是文人论道,文人论道尚且有诡辩一说,何况是一剑生一剑死的江湖厮杀? 如果陆云卿不是鸿玄宗弟子而是个作恶多端的山匪,刚才那一剑之后顾天南完全可以乘势挥出第二剑。 身形未稳,真气翻涌的陆云卿又如何能堂而皇之地骂顾天南“耍无赖”?他早就身首异处了。 顾天南也懒得跟陆云卿辩白,他叹了口气,抬起手中“玄霞”,指着陆云卿说道“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我接招便是!” 陆云卿瞥了一眼涟漪横生的幽蓝湖水,努力平复着体内翻涌的真气,他呼出几口浊气后,慢慢抬起右臂,只见名剑“浣尘”剑身上紫芒萦绕,随后灵动的紫气就完全掩住了洒在剑身上的金色朝晖。 赵天阳和顾天南都不明所以,凌苍雪、顾凡、林月华三人都是脸色大变。 凌苍雪心急如焚地喊道“南哥小心!这是《天霄习剑录》的起手式!” 顾天南脸上笑容一扫而光,他眉头一皱,陆云卿手中的剑招,难道真是鸿玄宗现任掌教清策天尊年轻时所创的《天霄习剑录》? 《天霄习剑录》在北周剑道鼎鼎有名,但这种剑法到底有多强却鲜有人知。 江湖上流传《天霄习剑录》是清策天尊亲创,但近三十年来,敢在清策天尊面前出剑的人,只有沧溟剑神止剑先生。 北周剑道近一甲子来死气沉沉,除了几位剑道名宿,一直没有冒尖的后起之秀。 幽燕王朝有位魔教的剑道宗师曾扬言五十年后中原无剑。 直到沧溟宫三先生止剑横空出世,北周剑道才一扫阴霾。止剑十六岁初出茅庐就连挑三十六剑法宗派不曾一败,二十四岁在钱塘江观潮悟剑后更是直接踏入一品离尘之境。 以止剑的惊才绝艳,只需持之以恒地砥砺剑意,日后绝对可以独占剑道鳌头,为天下剑士铸剑魂起剑意。 可止剑年少成名,难免眼高于顶,小觑天下剑士。 纵横北周江湖罕逢敌手后,止剑先生孤舟行云梦,仗剑上洞庭,结果他在玄岳门下被一位白须道人十一剑速败。 这场极具传奇色彩的巅峰对决据说不过才持续了三四个呼吸的时间,沧溟剑神止剑的咽喉便被划出三道血痕。 这位白须道人甩给止剑十一个字后便飘然而去,这十一个字是“心不诚于剑,剑必不诚于已。” 玄岳门下十一剑,再加上十一个字,横空出世的止剑先生从此淡出江湖,在沧溟岛上筑起一座拭剑楼,于楼中观海铸剑二十余年。 江湖传言称,这位白须道人就是鸿玄宗的现任掌教清策天尊,这十一剑就是清策天尊所创的《天霄习剑录》。 鸿玄宗中,清策天尊只把曾经速败止剑的《天霄习剑录》传给了北冥阁阁主凌道升,这也从侧面体现了清策天尊有让凌道升接任鸿玄宗掌教的意图。 出人意料的是,不知何时,凌道升居然把这门鸿玄宗中数一数二的剑法传给了陆家二公子陆云卿,此举背后蕴藏的深意耐人寻味。 陆云卿全身真气骤然暴涨,气息鼓荡不止,浣尘剑上的紫芒越来越盛。 伴着一声清啸,陆云卿瞬间刺出七道紫色剑芒,组成了一个方圆丈许的锋利剑阵,在凛冽秋风中呼啸袭来,眼看就要覆盖住顾天南周身。 顾天南的衣衫被这紫芒剑阵带来的劲风吹得一阵飘摇,他丝毫不敢大意,顾天南知道陆云卿此刻已经下了杀手,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这紫色剑芒刺出几个透明窟窿。 顾天南双手持剑,一边向后急退,一边扭转身形。 顾天南没有刻板固守,而是人随剑走,剑锋先至身形后发。 顾天南每挡下一道紫色剑芒便扭转一次身形,忽而下蹲忽而后仰,忽而踮脚忽而踉跄。 顾天南的身姿看起来既像一种丑陋而诡异的蛮族舞蹈,又像喝醉酒的莽汉撒酒疯。 虽然顾天南的姿势看起来非常难看,但终究是挡住了陆云卿七道攻势凌厉的紫色剑芒。 泊梦亭中的赵天阳和凌苍雪面面相觑,他们想喝彩却不好意思说出口,顾天南如此不堪入目的丑陋剑招,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剑客风范? 紫霄宫前殿里的顾凡倒是没有一点难堪表情,他一脸惊讶地低声道“云州游鱼谷的游剑术。” 撇着嘴的林月华瞥了一眼顾凡,嫌弃道“你见过这么丑的鱼?” 第一波紫芒剑阵过后,顾天南已被陆云卿逼到了巨岩边缘。 顾天南还没松一口气,陆云卿转眼间又刺出了七道紫色剑芒,而且速度更快声势更盛! 《天霄习剑录》的精髓就在于此,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一波又一波的锋锐剑浪滔滔不绝。 《天霄习剑录》剑招自然精妙,但更重要的是出剑要快,快到让对手无法喘息,快到上一波剑浪气势未绝下一波剑浪便呼啸而至。 如果是清策天尊使出这《天霄习剑录》,那自然是“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一波剑浪就足以劈波断云。 陆云卿年纪尚轻,一波剑浪只能刺出七道剑芒,而且两波剑浪之间有明显的间隙,无法做到连绵不绝。 即便如此,顾天南应对起来仍然是捉襟见肘,他虽然挡住了陆云卿的第一波剑浪,可右臂也被划出了一道长长血痕。 顾天南来不及喘息,陆云卿的第二波剑浪顷刻而至,他双足用力一点,身形向后急撤,直直飘向后方波光粼粼的湖面。 陆云卿的第二波剑浪紫芒闪耀,一路紧追不舍,刹那间便把顾天南裹挟进锋锐剑阵中。 顾天南咬紧牙关,继续用那半生不熟的“游剑术”来防守周身要害。 陆云卿起初对顾天南那丑陋不堪的防御剑招毫不在意,嘴角还带着一丝轻蔑冷笑,他以为顾天南不过是内心慌乱而手足无措地胡乱出剑。 可第二波剑浪又被顾天南挡下四道紫色剑芒后,陆云卿脸上的轻蔑变成了讶异。 顾天南的招式杂乱无章,看上去比那些从未练过剑的新弟子们还要生涩许多,可他偏偏拿捏得恰到好处,陆云卿全力刺出的紫色剑芒一道接一道地消散于玄霞剑下。 陆云卿眉头紧皱,顾天南这撒酒疯一般的挥剑乱砍,居然能挡下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天霄习剑录》? 区区一个乡野酒鬼就能硬撼剑道宗师?天底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陆云卿久居洞庭山,从未踏足江湖,他自然不知道云州有个名气不小的剑法宗派,“游鱼谷”。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三章:一剑东来破天霄 云州境内有三条大江交汇,是北周的漕运重镇。 云州江面上有不少拉帮结伙贩卖私盐的盐枭,他们不仅公然贩卖私盐还打家劫舍,由于这些盐枭水性娴熟且熟知大江水势,云州水师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以打渔为生的渔夫们自然是苦不堪言,盐枭多次打劫渔船后,有位曾习剑多年的渔夫奋起反抗,他收纳渔家弟子为徒,并开创了剑法宗派“游鱼谷”。 渔夫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盐枭,也不是渴望在江湖扬名立万的剑客,“游鱼谷”的“游剑术”旨在自保不在伤人,攻招少而守招多,招式灵动多变,讲究人随剑走,犹如水中游鱼。 顾天南跟随宁元游历江湖时,曾经在云州遇到过七八位游鱼谷弟子跟一群三四十名盐枭血战,最后游鱼谷弟子两死四伤,盐枭败逃。 顾天南对这种剑法颇有兴趣,还私下请教过宁元好几次。不过顾天南只是浅尝辄止,其剑法精髓也只是略知一二,因而使出来后不伦不类。 赵天阳虽然也见过这种剑法,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顾天南的丑陋姿势居然是灵动飘逸的“游剑术”。 顾天南出剑看似胡乱周身要害却护得十分严谨,他左胸被紫色剑芒划出一道浅浅血痕,可眼看第二波剑浪又要消散殆尽。 紫色剑芒与玄霞剑相撞时发出的金铁之音犹如针扎一般刺透了陆云卿的耳膜,他把心一横,拼命催动真气,直至喉头涌出一口鲜血也不肯停歇。 陆云卿全身真气攀至顶峰后,他一跃而起,对半空中的顾天南刺出了第三波剑浪! 第三波剑浪陆云卿足足刺出了九道紫色剑芒! 这九道剑芒的气势远胜前两波剑浪,剑芒电光闪耀,紫光刺眼如天边朝霞,呼啸而过时夹杂着风雷嘶吼。 刹那间,山风骤止,湖面被紫色剑芒笼罩,陆云卿青丝飘散,饮血含笑,宛如魔神临凡。 陆云卿不惜内伤拼命刺出的巅峰九剑,足有接近二品高手的境界! 想不到陆云卿这两年剑法精进如斯!凌道升绝对给陆云卿开了不少小灶,说不定还有价值连城的丹药相助。 紫霄宫前殿中,林月华脸上再无气定神闲,她倒吸一口冷气,拔出佩剑便欲破窗而出。 在她看来,这一波剑浪足够要了顾天南的命! 起初一心要阻拦两人比剑的顾凡反倒是稳如泰山,他身形一晃挡在夫人身前,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的弟子,输不了!” 泊梦亭中一直期待顾天南出手教训陆云卿的凌苍雪此刻终于变了脸色,她没想到陆云卿会如此不惜代价拼命一战。 她不懂得陆云卿为何这么拼命,是因为她不知道陆云卿对她用情有多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顾天南此时刚刚挡下第二波剑浪,右臂伤口渗出的血液已经染透了衣衫,在陆云卿紫色剑芒的映照下,顾天南的血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褐色。 第三波气势磅礴的剑浪扑面而来,顾天南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识海却一片空明。 摧山裂石的天雷他都敢硬顶,何况是二品境界的剑浪? 剑浪强劲的罡风吹起顾天南额头上的长发,脚下湖水幽燕,半空紫芒闪耀,头顶朝阳金光四射。 忽然间鸿玄宗不老峰上的恢宏晨钟响起,钟声仿佛自云端滚滚而来,又仿佛追逐晓风而至,如春雷般响彻九重碧落,萦绕于耳。 也许是被陆云卿两波剑浪压抑的剑意终于破胸而出,也许是清晨反复诵读的《御风剑经》口诀终于凝结成剑气,顾天南只觉一股浩然之气在体内升腾。 当又一声气韵绵长的钟声传来时,一缕金色朝晖照亮了顾天南的双眸,他迎着暴烈罡风一剑挥出! 剑锋所向,湖水一滴,两滴,十滴,百滴,直至千滴,万滴汇聚成一柄幽蓝水剑。 紫霄宫中剑意如燎原野火般从无到有,从弱到强,越积越盛。 躲在前殿观战的顾凡眼中一亮,心中有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燎原!”顾天南爆喝一声,脖子上青筋凸出。 他单手持剑,风姿卓然如仙人指路。 一剑东来,沧浪入天! 陆云卿脸上笑容一滞,他拼着内伤刺出了巅峰九剑,原本以为顾天南就算不死也要血溅五步丢掉大半条命,可这姿势其丑无比的家伙居然在最后关头迸发出了如此磅礴壮烈的剑意! 剑招是下等剑,剑意是上等剑。 顾天南胸中剑意凝结成的水剑直直撞上了陆云卿的第三波剑浪! 陆云卿面如死灰,没有他想象中的雷霆轰鸣,也没有他想象中的紫霞闪耀,陆云卿的九道紫色剑芒完完全全被幽蓝水剑吸纳吞噬,水剑势头毫无阻滞,直直飞向耗尽真气的陆家二公子! 陆云卿眼眸中的紫色剑芒逐渐被幽蓝光芒掩盖,他脸上的神色从惊讶变成了失望,又从失望变成了绝望。 就在陆云卿万念俱灰时,一道灰色道袍如同下凡金刚般从天而降,死死钉在了他身前三步之处。 这位灰袍道人袖袍一挥,双手掐出道家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中的“临”字手印,牢牢控住了那柄气势如虹的幽蓝水剑! “临”字手印是道家九字真言手印之首,道门奥义为:万事从容,不动不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伴随幽蓝水剑破空而来的凛冽罡风把灰色道袍一阵撕扯,中年道人头顶紫阳巾上的帽带被吹得向后绷直,可剑锋却被牢牢控在“临”字手印中,前进不了分毫。 顾天南看见自己平生挥出的第一式磅礴剑意被这灰袍道人用肉掌生生拦下,他脸上却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气恼与不服气,眼神中写满了愧疚,那表情就如同调皮捣蛋的稚童瞧见了亲爹。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顾天南从半空坠入湖中,顿时打回原形,由出尘剑仙变成了一只落汤鸡。 这位救下陆云卿的灰袍道人正是顾凡,只见他十指翻飞,手中“临”字印变成了“列”字印,随后那柄幽蓝水剑也跟主人顾天南一样被打回原形,从空中坠落,化成了一汪再寻常不过的湖水。 顾凡收回九字真言手印,瞧着挣扎浮出水面的顾天南,眼神中充满了少见的期许和爱怜。 夫人林月华素来爱儿心切,倘若方才由她替顾天南拦下第三波剑浪,北冥阁自然也就压了东苍阁一头。 就凭陆云卿对凌苍雪的痴恋和陆家二公子的人脉手段,这件事不出半日就会在鸿玄宗散播得甚嚣尘上。 这些浮名谰言顾凡从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顾天南的剑法造诣。 若错过今日这个机缘,顾天南何时才能挥出如此汹涌的剑意? 顾凡扭头看了看如斗败公鸡一般的陆云卿,他还没开口讲话,夫人林月华便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湖面跃上巨岩。 林月华伸手扶住昔日风姿不再的陆家二公子,温言道:“陆师侄,你跟天南都是鸿玄宗弟子,不是亲兄弟也有一份香火情。同门师兄弟之间切磋剑术再正常不过,可千万不能心生嫌隙痛下杀手。天南这两年跟着他师叔下山游历江湖,性子野了许多,我这就狠狠责罚天南,罚他在后山面壁思过一个月!” 陆云卿瞧了瞧一脸真挚的林月华,神情萎靡。 林月华见状也不再言语,架住陆云卿一条胳膊纵身跃到泊梦亭中。她本想让凌苍雪把受伤不轻的陆云卿送回不老峰,再让顾凡亲自去见一见凌道升,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凌道升能够开解陆云卿那是最好不过。 只可惜,郎道是金玉良姻,妾只念木石前盟。 林月华双目一扫,泊梦亭中哪里还有凌苍雪的影子?原来这丫头早就解开亭边一艘小舟,急冲冲去救坠落在冰凉湖水中的顾天南。 “南哥快来,水凉!”凌苍雪见顾天南右臂伤口染红了一片湖水,内心更是焦急,哪还记得伤势更重的陆云卿? 陆云卿看着湖中咬牙划桨的凌苍雪,涣散眼神中涌起一股阴冷的怨毒。 陆云卿一把推开林月华,冲着湖中怒喊道:“顾天南!宁元的燎原有什么了不起,他还不是被人逼得拔剑自刎!若不是有匹识途老马一路送他回山,宁元就得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四章:剑未断故人已远 拔剑自刎?曝尸荒野? 陆云卿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正奋力游向小舟的顾天南猛然抬头,一脸错愕地望向陆云卿,居高临下的陆家二公子双眉一挑,还以几声毛骨悚然的冷笑。 顾天南将信将疑,以宁元的剑法境界,北周江湖上有几人能逼得他拔剑自刎?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吗? 就算有睥睨江湖的隐世高人暗中出手,他就不担心宁元身后的道家第一祖庭鸿玄宗报仇?但这种事陆云卿似乎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顾天南不再理会陆云卿,他双目泛红地瞪着顾凡,自己跟师娘昨天才刚刚回山,宁元的生死,顾凡应该清楚。 赵天阳的表情跟顾天南差不多,他那胖嘟嘟的大脸上有疑惑,当然也有哀戚愁云。 顾凡根本不敢触碰顾天南的目光,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陆云卿,沉声道:天阳,送客! 陆云卿瞧了瞧失魂落魄的顾天南,嘴角微微一翘,总算恢复了几分昔日的神采,他扶着亭中石桌,脚步踉跄,尽力保持着最后的尊严,狠狠说道:不必了! 赵天阳双脚如同生根般纹丝未动,顾凡的反应不言而喻,陆云卿所言非虚。 赵天阳怒气冲冲地盯着出言不逊的陆云卿,攥着白胖拳头,恨不得把陆云卿生吞活剥。 宁元再怎么说也是陆云卿的长辈,对故去长者出言不敬着实有违礼数,出身世家大族的陆云卿焉能不懂这个道理? 嫉妒与怨恨,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南哥!随着凌苍雪一声惊呼,顾天南从湖中拧身而起,他足尖在小舟上轻轻一点,一身湿漉漉的素白短衫便匆匆掠向泊梦亭。 赵天阳只觉眼前白影一闪,顾天南便已站在了陆云卿面前,再仔细一瞅,顾天南手中玄霞剑的剑尖距离陆云卿的喉咙不过两寸。 陆云卿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感觉到了玄霞剑剑锋传来的森森寒气。 顾天南目光阴冷,持剑右臂涌出的鲜血,伴着玄霞剑剑身上的湖水,一滴一滴落在泊梦亭中。 天南,不可放肆!林月华一声怒斥传来,语气足够严厉却没有一分慌乱,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子做事有分寸,小毛病不少但闯不了大祸。 我师叔的剑法,还轮不到你陆云卿来指摘!留下手中浣尘,何时破得了燎原,再来东苍阁取剑! 顾天南双眼泛红,他得知宁元死讯后又惊又悲,心中酸痛无比,满腔悲愤只想发泄在对师叔言语不敬的陆云卿身上。 但顾天南也知道杀害宁元之人决非陆云卿,何况师父师娘也都在场,他这才压下胸中邪火,忍住了对陆云卿拳脚相加的冲动。 但剑客失剑,武将卖刀,都是习武之人莫大的屈辱。 刀剑乃武夫安身立命之本,也是习武之人的骨节。若非山穷水尽,哪个武将肯卖掉随身佩刀?剑客更是如此,倘若手中三尺青锋被人夺走,岂不等同于没了骨头? 何况陆云卿手中的这柄浣尘剑还是陆家的家传至宝。 不得胡说!赶紧退下,让陆公子回不老峰休养!再胡闹就罚你面壁栈,三十多年的纯酿女儿红一开口就是两斤。 宁元倒也不抠门,眉头都不皱一下掏出银票结账,爽利到顾天南总感觉有什么不对。 果不其然,宁元师徒八人还没走出洛阳,就花掉了八百多两银子,而此时他们才刚刚下山还不到一个月。 当顾天南和几位师兄弟一边剔着牙缝里面的羊羔肉,一边有说有笑地踏出洛阳东城门后,宁元面容冷峻,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一言不发地递给了连打三个饱嗝肚皮滚圆的顾天南。 顾天南接过黄纸,略微一扫脸色就凝重起来,这张皱巴巴的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详细记录了他们下山后的每一笔开销,连赵天阳花五个铜板买三串糖葫芦也赫然在列。 看到最后,顾天南把黄纸紧紧捂在胸前,脸上笑容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 众位师兄弟不明所以,顾天南捶胸顿足悲叹道:咱们只剩下一百三十七两银子了,还有二十多个铜板,往后还有两年师叔,要不然咱们先回小莲花峰,再跟师父要点盘缠? 宁元冷哼一声,策马缓缓前行,过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从今日起,才是真正的游历江湖!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五章:杯酒长剑千万里 的确,顾天南一行人走出洛阳后,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是江湖。 在洛阳城里,顾天南、赵天阳看见姿容俏丽的姑娘总忍不住要鼓起腮帮吹几声口哨,佳人含羞带嗔转过头时,他们总会挺起胸膛握紧手中长剑,努力装出一幅英武剑侠的气概,后来却因为衣服上那两三处不甚显眼的补丁而根本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去搭讪。 在洛阳城里,顾天南他们几个三天连换了三家最有名气的酒楼,把京都洛阳的名酒、名菜尝了个十之七八,后来就别提什么美酒珍馐了,能吃饱粗茶淡饭他就心满意足,如果偶尔再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那感觉简直就赛过活神仙。 这才是江湖,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面对的江湖。 下山后不久,顾天南就深切体会,真正的江湖少有清风明月的潇洒,少有千山独行的自由,对初出茅庐的少年游侠来说,真正的江湖寸步难行。 为了赚一个温饱,顾天南替人写过家书,因为字迹过于难看要价却高,而被一位体格粗壮的农妇扛着锄头追出了七八里地。 为了赚点铜板,赵天阳粘上两撇胡子装过术士,在街边摆个小摊帮人算命,却因为信口开河前言不搭后语被人按在地上踢了好几脚。 后来还是宁元露了两手剑法,给七位弟子揽下了几笔帮助镖局走镖的生意,顾天南他们几个才没有落魄到沿街乞讨的悲惨境地。 河山万里遥,男儿方寸心。 宁元表面上严厉到近乎冷酷,可内心却时时刻刻挂念着这七位后生晚辈,他带着这群毛头小子下山游历两年,行程五千余里,一路饱经风霜雨雪。宁元既当爹又当娘,师徒八人衣食住行事无巨细,都得靠他自己定夺。 就连顾天南银白长衫上那两块针脚细密的补丁,都出自江湖上凶名赫赫的“鸿玄开阳剑”宁元之手。 时至今日,顾天南仍然记得在一盏昏黄油灯旁,宁元为他缝补衣衫时两人的对话。 “师叔,想不到你这双手杀得了贼寇,斩得了妖魔,居然还能缝补衣衫,瞧瞧这针脚,比我师娘都细致!” “滚一边儿去!你这混小子要是肯少看那大姑娘几眼,不就省得被狗撵得满街跑?” “嘿嘿嘿,那破狗还不是没追上我!要不是回去救天阳那笨蛋,我这长衫能被那破狗叼住?您老人家什么时候练成了这门功夫,我看咱们可以开个裁缝铺,就凭您这手艺,洛阳城里所有穷人家的破衣服旧裤子,都得排着队请您老人家来打补丁!” “闭嘴!拍个马屁都不会,去给我把你偷藏的那壶黄酒拿来!” “师叔,你真是狗鼻子!我足足包了三层油纸,你都能闻得到酒香?” “啧啧啧,别的酒我不敢说,黄酒我肯定闻得出来!我家祖上七代酿酒,但只酿黄酒,一酿用粗米二斛,得成酒六斛六斗。黄酒是酒中之祖,味道温和雅致,醇厚绵长,与儒家的中庸之道相得无间。” “想不到喝酒还有这些门道,那师叔你怎么没继承祖业酿酒,跑到鸿玄宗来修道练剑呢?” “我原本是楚国人,六岁那年北周皇帝楚烈兴兵伐楚,楚地战火四起,湛阪之战后,楚都江陵沦陷,楚军一溃千里。我跟随父母在颠沛流离中遭遇了一伙溃兵,这些人说好听点叫溃兵,说难听点就是马贼,他们夺走了金银细软,也杀掉了我的父母。当时我身材瘦小,被我娘藏在一个树洞里才勉强逃过一劫。那时候兵荒马乱,我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只能乞讨为生,什么苦没吃过?在街面上流浪了四五年,遇见了你三师祖冲阳天尊,老人家看我可怜,也有几分练剑的根骨,这才把我带回了鸿玄宗。” “师叔,走一个?一醉解千愁!” “也许是上了年纪,时常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上山后我拼命练剑,别人练五个时辰我就练八个时辰。那时候想法很天真,总以为多杀几个马贼流寇,这世间就会少几个像我这样身世凄凉的孤儿!” “难道不是吗?” “不是,有些事,根本不是江湖武夫一人一剑就能做得到的!” “师叔,如果不能匡扶正义,锄强扶弱,那我辛苦练剑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也跟那死麻雀一样,读书考功名!” “明日一早,把九天惊虹这一式剑招练三百遍!” “一百遍?” “三百遍!” “三百遍就三百遍,来师叔,咱哥俩走一个!” “四百遍!” “师叔,你那墨麟剑鞘上有三颗宝石,嘿嘿嘿……” “你想说什么?有屁快放!” “我跟天阳一出洛阳城,就偷偷抠下来当了,现在墨麟剑鞘上镶嵌的是三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五百遍!” 顾天南沉浸于回忆中,思绪万千无法自拔。 直到凌苍雪系住小舟走进泊梦亭,温柔地为他拧干衣衫,顾天南胳膊上的触感由一片刺骨寒凉变成一团温香软玉时,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顾凡仍是不肯触碰顾天南的目光,只是背起双手,轻声叹道“你随我来。” 顾天南轻轻拍了拍凌苍雪的嫩白手掌,跟上师父的步伐,赵天阳也红着眼睛,一边轻声啜泣一边大步跟上。 王大猛突然从众多围观弟子中奋力挤出,弓着身一路小跑到林月华身边,怯生生地说“师娘,我,我想……” “去吧,在后山!”林月华嘴中斩钉截铁蹦出几个字,目光黯然。 林月华曾在文阳城太守府中对宁元吼过一句“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本以为回山后要跟他大吵一架,没想到世事无常,如今连吵架都没机会了,宁元只剩几缕英魂残魄,萦绕在小莲花峰。 昔年仗剑万里行,侠胆照沧溟。 江湖梦醒何处,秋云暗青锋。 小莲花峰后山,层林尽染,红叶如血。 飒飒秋风吹过,岭间荒草起伏,天边雁阵声声,满目尽是萧瑟之景。 云深山遥,故人何在? 在小莲花峰后山的一棵粗壮龙爪榆下,有座新坟甚是突兀。 顾天南屈膝叩首,对这座新坟拜了三拜。 起身后,顾天南盯着墓碑,良久沉吟不语。 凌苍雪的目光时不时扫向顾天南的侧脸,后者神色如常,无悲无怒。 情至深处无语,悲到深处无声。 终于,顾天南轻声说道“天阳,去把你手中那堆破铜烂铁当了,买三斤黄酒来!” 顾天南口中的“那堆破铜烂铁”,自然是陆家传了三代,被陆云卿视作身家性命的神兵利器浣尘剑。 听到大师兄的指示,赵天阳可不管陆云卿如何跟陆家交代,他给王大猛使个眼色转身就走。 王大猛隐隐觉得此举不妥,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站在最后面的顾凡开口道“胡闹!” 赵天阳梗起脖子,把浣尘剑抱在怀里,脸上虽然一脸悲愤,脚步却停了下来。 在东苍阁弟子心中,顾凡虽然沉默寡言,但地位却极其尊崇。 顾凡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在紫霄宫前殿西厢房,我准备了两坛三十年的黄酒,原本是留给宁元的。既然你大师兄想喝,就去取来,把你手中的浣尘交给我!” 顾凡话音刚落,心思玲珑的凌苍雪就抢先一步起身离去。 不一会,凌苍雪就拎来了两坛泥封的黄酒,还有两只酒杯。 凌苍雪揭开封泥,醇和酒香随风飘散,她轻轻递给顾天南一只酒杯,平淡说道“你想喝多少,苍雪陪着。” 顾天南回首一望,怔了一怔,还是摇了摇头,他接过酒杯后一屁股坐在坟前,徐徐倒满两杯酒,脸上仍是无悲无怒。 “你师叔的确是拔剑自刎,除了喉咙处那轻描淡写的一剑,周身没有一处创口。放眼整座江湖,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人,不多。哪怕遇见一品青玄境的高手,以他的剑法造诣,也不至于不敢死命一搏。他应该是受到了什么威胁,才肯自行了断。” 顾凡上前几步,把名剑浣尘的剑鞘插入黄土,顺手拍了拍顾天南的肩头。 顾天南把一杯酒洒在宁元坟前,眉头微皱,仰头把另一杯酒一口饮尽。 黄酒味道绵柔醇厚,远不及烧刀子辛辣浓烈。 昨夜一口喝下一碗烧刀子都面不改色的顾天南,却被这一小杯黄酒生生呛出了两行清泪。 杯酒长剑千万里,莫问生死重几许。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六章:一滴何曾到九泉 守着宁元坟前的两小杯黄酒,顾天南在山风猎猎的后山枯坐了一整天。 期间顾凡只说过一句劳烦苍雪姑娘代为照顾劣徒,便带着赵天阳和王大猛回了紫霄宫。 凌苍雪在这两年中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顾天南久别重逢后的旖旎场景,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本该你情我浓温情无限的两人此刻却笼罩在宁元故去的深沉阴霾之下。 在顾天南回山前五日,林月华那匹狮子骢背负着气绝身亡的宁元回到洞庭山,值守玄岳门的鸿玄宗弟子看见狮子骢的马鬃被血液染成一片暗红,马背上的宁元却是一脸安详,似是了却一桩心愿。 鸿玄七剑中的开阳剑断刃江湖,这不仅令鸿玄宗上下五千多名弟子心头大振,更让北周江湖炸开了锅。 哪位高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衅道家第一祖庭鸿玄宗?莫非是被夜鸿天尊一人一剑赶出中原的魔教六大派暗中寻仇? 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已久的江湖流言四起,甚嚣尘上。 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更是重重拍下惊堂木,直说得唾沫横飞,有的说宁元跟两:大师兄,你在后山喝了一整天风,要不先跟我去后殿吃点东西? 顾天南笑了笑,问道:师父呢? 赵天阳抬手擦了擦汗,答道:你不在,师父亲自来考校剑招,他刚走,好像是去了隐仙岩。 隐仙岩是洞庭山三十六岩之一,相传两千年前得到太上老君亲授《道德经》的尹轨真人曾经在此闭关修行。 隐仙岩上有天然而成的五座大型石殿,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匠人打磨雕琢,所以有一种寻常亭台楼阁不具备的鬼斧神工之感。 在这五座石殿的正殿中,有两座石刻神像,一为太阳星君,一为太阴星君。 在神像背后,各有七纵七横四十九个古篆,无人知晓这九十八个古篆究竟是何意,究竟代表着什么,鸿玄宗弟子都称之为尹轨天书。 夜鸿天尊在云梦洞庭开宗后,游览隐仙岩时也刻意琢磨过这九十八个古篆,还搜罗了不少道教古籍孤本,结果却一无所获。 此后清策天尊和冲阳天尊也曾在隐仙岩闭关,同样也参悟不透这尹轨天书。 再到后来,鸿玄宗内也就无人在意这玄而又玄的尹轨天书了,隐仙岩也因此渐渐冷清起来。除了东苍阁弟子按时给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供奉香火,鲜有人迹。 顾天南走到隐仙岩时,顾凡正在擦拭香案前的灰尘,动作既仔细又轻柔。 顾天南大声道:师父,我要学剑! 顾凡头也没抬,说道:你七岁随我学剑,已经学了十二年了。 顾天南挺直脊梁,朗声道:我要学剑意!学剑意磅礴的《御风剑经》! 顾凡转过身,看着顾天南坚毅双眼说道:剑意不是学来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厚积薄发,是挥剑万次之后的浩然之气,别以为你在天时地利人和之下,误打误撞使出了小半式燎原,你就摸到了剑意的门槛!我告诉你顾天南,你还差得远! 顾天南淡然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顾凡笑道:练剑的苦,你肯吃,你能吃? 顾天南低头盯着手中浣尘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九死,不悔! 顾凡神色古井无波,背起手走到石殿大门前才丢下一句:明日寅时,我在这等你。 顾天南吐出一口长气,抬头望着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的石刻神像怔怔出神。 顾凡叹了口气,无奈道:先跟我回紫霄宫吃饭,你师娘都等你一天了! 戌时,云梦泽寒月当空,洞庭山夜凉如水,紫霄宫中的顾天南躺在床上辗转发侧。 顾天南难以入眠倒不是因为死麻雀楚凤鸣的离开,而是宁元的死因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脑海,让他心乱如麻。 顾天南隐隐约约间总觉得宁元的死跟自己有很大关联,他清晰记得宁元离开文阳城之前,一再警告自己不能说出那晚硬抗天雷之事,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杀身之祸,杀身之祸顾天南双手抱着后脑,喃喃自语。 此夜,躺在床上辗转发侧,难以入眠的不仅仅有顾天南,还有北冥阁的陆家二公子陆云卿。 陆云卿自从回到不老峰后就把自己关进房内,门窗紧闭。就连鸿玄宗弟子每日不管风霜雨雪都雷打不动的习剑功课他都没露面,这对已经上山七年之久的陆云卿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自掌教清策天尊闭关后,北冥阁阁主凌道升就一直代为处理鸿玄宗的大小繁杂事务,虽说不上日理万机却也身心交瘁。 陆云卿本想着等凌道升回到不老峰净乐宫之后,请师尊出面,限制一下师妹凌苍雪去小莲花峰的次数,最好是不跟那个挨千刀的顾天南再有任何往来。若是凌道升面露难色,大不了让父亲吏部尚书陆奇亲自修书一封,倒也不必明言,字里行间提点几句,此事焉有不成之理? 可陆云卿一直等到戌时,也不见凌道升回不老峰,倒是凌苍雪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净乐宫,不见了往昔冰雪美人的高冷风姿。 凌苍雪的清丽姿容一直游离在陆云卿的心头,他盯着床头的青铜漏壶,雕工精细的仙鹤口中流出清水潺潺,连绵不绝的水声让陆云卿心急如焚。 当青铜漏壶上的铜人指向戌时三刻时,陆云卿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衣衫,在铜镜中照了又照,才推开房门向净乐宫前殿走去。 凌道升的居室就在净乐宫前殿,陆云卿不知来过多少次,闭着眼也能找到,但在凌道升居室西侧的凌苍雪闺房,陆云卿却不曾踏入半步。 凌道升居室中一片漆黑,陆云卿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抬起手拍了三下大门。 就在陆云卿抖了抖衣袖,准备倚在门口栏杆上等师父凌道升回来时,西侧凌苍雪的闺房吱呀一声打开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七章:半笺花影照苦海 听见隔壁房门有响声,凌苍雪只道是父亲凌道升回来了。 她深知父亲有意攀附6家这棵参天大树,不管是为了鸿玄宗能在庙堂有一席之地,还是为了女儿能嫁入6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凌道升都义无反顾。 若是6云卿在凌道升面前巧言令色一番,自己还如何去小莲花峰陪伴顾天南?她本想跟父亲凌道升表明心迹,不料刚推开房门就瞥见了一脸热切的6云卿。 见6云卿三步并作两步向自己走来,凌苍雪右手扶住门框,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向前迈出半步。 凌苍雪此时刚刚梳洗完,娇嫩脸颊上还带着几滴晶莹的水珠,乌黑青丝用一根红绳随意扎起。 一阵清凉夜风吹过,6云卿嗅到了一股淡淡鸢尾花香,不知这是苍雪师妹头上的香气还是少女肌肤独有的芬芳,让人心神荡漾。 6云卿脸一下就红了半截,他不敢去触碰凌苍雪的视线,低头望着小师妹那半露的白嫩玉足,呼吸猛然急促起来。 “6师兄,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6云卿右手握拳,左手紧紧捏着裤子,脸色潮红,高挺鼻梁上似有汗滴渗出。 凌苍雪又叫了一声“6师兄”,他才回过神来。 身世煊赫堪比藩王世子的6云卿也是位可怜人,小师妹凌苍雪的一颦一笑都让他神魂颠倒,顾天南偏偏就像西北荒原上的十万大山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让6云卿的一片痴心都化作妄想。 怪不得佛说婆娑世界,众生皆苦。 苦之根源,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唯有放下心中执念,方知万物皆是前尘景象。可人心本由执念而生,如何放得下? 苦海无涯,既已无涯,又何来彼岸? 6云卿努力抬起头,用几声干咳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表情。 “小师妹,我……我……”6云卿身形高挑,面皮白净,加上他自幼饱读诗书,给人一种文质彬彬、谦谦君子的感觉,跟寻常修道练剑之人不太一样。 凌苍雪紧了紧衣襟,神色如常,并未答话。 6云卿咬了咬牙,终于抬头迎上凌苍雪的目光,他继续说道:“小师妹,云卿哪里及不上那言行粗鄙、狂妄自大的顾天南?拿起剑来还勉强有点样子,放下剑跟乡野村夫别无二致!他是侥幸救过你一命,可那时我还未上山。他可以用半条命和半腔血来救你,我愿用一条命一腔血我所有的一切去救你!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你我之间不过两步之遥,可我还是想你想的,想的铭心刻骨!” “言行粗鄙、狂妄自大”几个字在凌苍雪听来格外刺耳。 跟6云卿相比,顾天南生性洒脱不羁,对世俗礼数不屑一顾,因此举止随意甚至有些放浪,少有读书人的温文尔雅,更不会像6云卿那样吟诗弄墨,出口成章。 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顾天南翘起二郎腿脱下鞋来抠脚,凌苍雪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姿。 她听到6云卿出言讥讽顾天南,本想关门谢客,可听到6云卿后面的肺腑之言,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舍。 “苍雪师妹,明日一早我请师尊示下,你留在不老峰跟我修炼《天霄习剑录》,如何?” 6云卿见凌苍雪面露犹豫之色,心头大喜过望,此行的目的忍不住脱口而出。 可上苍对6云卿一如既往的残酷,他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一盆冰水狠狠扑灭。 “6师兄,你若跟我爹恳请此事,你我之间便再无任何瓜葛!别说我爹,哪怕是诸天神佛,谁也不能勉强我!” 说完,凌苍雪满脸怒容,狠狠一甩房门,把6云卿独自留在了夜风中。 母亲被魔教弟子围攻而死,自己惨遭魔教剧毒折磨,凌苍雪有时也会恼恨父亲凌道升当时为何没有亲自护送她们母女俩。 她至今仍然无法忘记十二岁时身中剧毒,血肉一寸寸逐渐溃烂时的恐怖场景,若非顾天南豁出性命救下了她,何来今日出落成倾城尤物的凌苍雪?由此,凌苍雪最讨厌的就是父亲凌道升撮合她和6云卿。 佳人拂袖而去,6云卿失魂落魄地晃了几晃,转身向后殿走去。 突然6云卿眼神一亮,“再无任何瓜葛,再无任何瓜葛的意思不就是说苍雪师妹现在跟我还有不少瓜葛吗!” 想到此处,6云卿精神一振,盘算着要去何处寻一朵鸢尾花放在自己床头,日夜呵护,千万不要枯萎了才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翌日,紫霄宫刚传来第一声鸡鸣,顾天南便背起浣尘剑向隐仙岩走去。 拂晓时分,小莲花峰云雾弥漫,晨风阴冷刺骨,崎岖山路上空无一人,少年负剑独行。 自从顾天南经过天雷洗髓之后,体内七十二处洞天福地尽开,虽然真气还像之前那样无增无减,可骨骼筋脉都强横了许多。凛冽寒风中他只穿了一件单薄长衫,倒也不觉得冷。 大概一盏茶时分,顾天南才走到隐仙岩,不曾想师父顾凡早就站在石殿中等候了。 知子莫若父,顾凡看着摘下浣尘剑后脸色冷峻如冰的顾天南,开口第一句就是:“学剑须心诚,切不可将胸中戾气、杀气灌注于剑意之中。宁元的仇,还轮不到你这个后生晚辈来扛!” 顾天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自己昨夜的胡思乱想,他回答道:“谨遵师父教诲!” 顾凡上前几步,从顾天南手中接过名剑浣尘,一边抚摸着剑鞘上雕工华美大气的玄武云纹,一边缓缓开口道:“剑乃百兵之君,既无刀之凶狂亦无枪之飘逸,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威。古有名将醉里挑灯看剑,有鸿儒笔下雄图似剑,武将的杀气来自于沙场百战,文臣的正气来自于卷帙千万,我等江湖侠客的剑气,你可知来自哪里?” 顾天南眼睛一转,既然师父想卖关子,那就给他老人家个机会,于是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天南不知,弟子若是知道,就不求师父来隐仙岩了。” 顾凡笑了笑,其实他心中明白自己这个徒弟的天资已经算是千里挑一了,只不过耐性稍欠火候,以往学剑总是心猿意马,不肯全神贯注。 顾凡徐徐走出石殿,站在隐仙岩中央,转头对跟在身后的顾天南说道:“鸿玄剑法中,拔剑式是最普通也是最浅显的入门剑式,共有五种变化,只要你把这一招拔剑式每天练三千遍,日积月累,也会现它别有妙处。” 顾天南微微一愣,他不明白师父究竟何意。拔剑式他七岁那年就学过,虽有五种变化却也完全谈不上高深玄奥。 寻常资质的弟子,三日内便可掌握,资质差一点的,五日也足矣。 如今给新弟子传授入门剑招拔剑式时,顾天南都懒得亲力亲为,总是打师弟赵天阳代劳。师父既然已经答应传授自己《御风剑经》,为何又突然改口让自己练“拔剑式”呢?而且一练就三千遍? 顾天南一脸诧异,他忍不住问道:“师父,这拔剑式……” 顾天南还没说完,只见顾凡屈膝躬身,掌中浣尘已然出鞘! 顾天南只见一道寒芒闪过缭绕水雾,十丈之外的一棵大树应声而倒,水桶粗细的树干扑簌扑簌砸歪了满地荒草。 顾天南眼中最普通最浅显的拔剑式练到极致,在师父顾凡手中却强悍如斯! 剑招无强弱,剑客有高低。 顾凡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顾天南,把浣尘剑轻轻放在后者手中,丢下一句:“今日三千遍,明日四千遍,后天五千遍”,随后便背起手缓步离去。 顾凡走出二十多步又转头看了看依旧呆滞不动的顾天南,说道:“我让天阳给你送饭!” 接下来三天顾凡真就没有来过隐仙岩,也根本没有给顾天南传授什么逍遥剑神裴东来闻名江湖的《御风剑经》。 顾天南倒也老实,每日清晨听到第一声鸡鸣便跑到隐仙岩上练剑,偶有路过的东苍阁弟子看到大师兄苦练拔剑式难免会指指点点,顾天南也毫不在乎,不练够顾凡指定的遍数哪怕日落西斜满天星斗也绝不离开。 顾天南练剑时,凌苍雪自然从早到晚在一旁陪着,给大师兄送饭的差事也就没能轮到二师兄赵天阳。两人郎情妻意眉目传情,赵天阳自然是乐见其成,不过6云卿瞪着通红的双眼,拿着一朵鸢尾花在隐仙岩边上露过好几次面。 第三天傍晚,顾天南的拔剑式练到第四千五百多遍时,顾凡来过一次。 斜阳余晖下顾天南赤膊出剑,汗如雨下,一旁的凌苍雪望着他身上古铜色肌肉,痴笑不止。 若是有其他鸿玄宗弟子瞧见,肯定会瞠目结舌,“冰雪美人”的脸上居然也会有这种花痴神情? 佳人在侧,师尊在旁,可顾天南的拔剑式别说砍断十丈之外的一棵大树了,连一片树叶也吹不起。 他此刻也不禁怀疑自己那天击败6云卿的半式燎原是误打误撞,在生死关头爆出了潜力。 但顾凡却没有露出一丁点失望之色,他笑着说了一句:“明日起,每日拔剑六千遍!”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八章:清策天尊出观云 顾天南开始练剑是九月初九重阳日之后的第三天,这一招最简单最浅显的拔剑式,他一直孜孜不倦地练到了霜降。不管鸿玄宗其他弟子怎么看,大师兄顾天南始终苦练这招入门剑法。 顾天南白天练剑,晚上捧着楚凤鸣留下的那几页《御风剑经》苦思冥想,往往都是嘴里念叨着几句心法,枕着剑决入眠。 凌苍雪则受到了父亲凌道升的约束,每隔两日才被允许来一次小莲花峰,观摩大师兄因辛苦练剑而日渐雄魁的肌肉。 凌苍雪自然以为是6云卿从中作梗,对6家二公子不理不睬,其实这次是凌苍雪冤枉了6云卿,这全然是凌道升的主意。 那天晚上凌苍雪给6云卿来了一句疾言厉色的警告后,6家二公子还真没敢去凌道升面前指手画脚,只是疯了一样在洞庭山七十二峰上搜罗鸢尾花,直到摆满了净乐宫后殿一道十二丈长的回廊。 赵天阳也见过几次6云卿漫山遍野寻找鸢尾花,感叹了几句可怜的痴情人之后,更让他感到讶异的是,东苍阁弟子齐致朴居然也低头哈腰跟在6云卿屁股后面帮忙。 虽然6云卿对齐致朴依然冷若冰霜,但已经不再驱赶这个脸上溢满谄媚的同龄人。 这一年霜降日,鸿玄宗中以“天枢剑”凌道升为的“鸿玄七剑”罕见地被召入观云楼中,面见已经闭关十二年不问世事的清策天尊。 观云楼外,万物肃杀,草木初霜,天地间一片苍茫。 寒风乍起,云海一阵翻腾,观云楼时而湮没于云波诡谲之中,时而重现于朗日碧空之下,气象巍峨壮阔,一如鸿玄宗这座开山百年的道教祖庭浮沉于北周江湖。 观云楼中,有道一丈见方的汉白玉屏风,古朴厚重,大气磅礴,雕刻着一幅先天方圆、阴阳糅合的太极图。 这道汉白玉屏风本就价值连城,屏风上雕刻的太极图更是无价之宝。据说这幅太极图乃是鸿玄宗开山祖师夜鸿天尊亲手持剑雕成,既蕴含天地万物之通理,又有无上剑气内敛其中。 汉白玉屏风之前,威震北周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清策天尊坐于紫檀几案旁,神情肃穆,他坐姿看似随意,却带着一股帝王般的威严,尤其是那精光内敛的双眸,一看就让人觉得此人修为深不可测。 清策天尊鹤童颜,剑眉鹰眸,一身飘飘欲仙的雪白道袍不染尘埃,跟北周百姓家中供奉的真武大帝画像颇有几分神似。 清策完全继承了师尊夜鸿除恶务尽、荡平妖邪的刚烈性情,不仅令北周江湖上的歹人闻风丧胆,在鸿玄宗内也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凌道升、顾凡等“鸿玄七剑”在江湖上声名不凡,都是万人敬仰的高手,但在清策天尊面前,仍然如后辈晚生一般恭谨小心。 清策天尊面前,独独少了开阳剑宁元的“鸿玄六剑”肃立不言。 天枢剑凌道升站在最前,满面红光,恂恂儒雅,鬓边微见花白,也许是平日忙于打理鸿玄宗的繁杂事务而疏漏了剑术,凌道升略微有些中年福,体态稍显臃肿,宽松的道袍也难掩大腹便便。 天玑剑顾凡和天璇剑吕玉山并肩站在凌道升身后,吕玉山是鸿玄宗南霆阁阁主,脸黑嘴阔,身材高大魁梧,比顾凡几乎高出了一个头,双臂上隆起的健硕肌肉把衣袖撑得紧绷。 千万别以为吕玉山虎背熊腰,貌似只会三板斧的莽将,其实此人心思缜密,在“鸿玄七剑”中最为足智多谋。 天权剑方巍奕、玉衡剑温良、摇光剑吴鸿风三人站在最后。 天权剑方巍奕是北冥阁大执事,长脸深目,瘦骨棱棱,样貌清雅。方巍奕除剑术不凡之外还精通抚琴丹青,棋艺高绝,在鸿玄宗内难以找到势均力敌的棋友后,他经常划地为局,自己跟自己对弈。 方巍奕在江湖上被人称作是“棋琴剑”三绝,在他看来,自己剑法实属一般,琴技尚可,最让他引以为傲的,是棋艺。 玉衡剑温良人如其名,面色稍显枯黄,眼神却清澈谦恭,一袭灰色道袍洗得有些白,却一尘不染。 常言道君子温润如玉,不过如此。玉衡剑温良是南霆阁大执事,性格沉稳如山,尤其擅长铸剑炼器。鸿玄宗中有三把灵气十足的飞剑,都是由温良辅助清策天尊锻造的。 摇光剑吴鸿风在“鸿玄七剑”中年纪最轻,不过才三十岁出头年纪,剑道造诣却在七人中最高,是北周剑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剑痴”。 吴鸿风面目清秀,丰神如玉,双眼中透着“剑痴”应有的坚毅。吴鸿风背上有一副玄铁打造的剑匣,内藏长剑三把,短剑七把。北周江湖上有传言称吴鸿风近年来已经能以意御剑,剑匣中的短剑可凌空十丈取人性命。 遥知兄弟登高处,剑光满楼少一人。 “天罡北斗,七星七剑。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摇光都在,宁元那小子去哪了,又偷偷溜下山撒野去了?”清策天尊的嗓音醇厚而中正,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堂下,鸿玄宗三代弟子中的六位中流砥柱沉默不言,清策天尊略微迟疑后,把视线逐渐凝聚在天玑剑顾凡身上。 宁元是东苍阁大执事,跟顾凡的关系最为亲近,他去了哪里,顾凡肯定知道。 不料顾凡眉头紧锁,不置一词。 清策天尊心头一沉,难不成宁元这小子又惹下了什么天大的祸事?早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难道手下还没有轻重? 在“鸿玄七剑”中,宁元的性格跟他最像,也最让他头疼。 “回禀师尊,宁师弟带领东苍阁七位后辈弟子游历江湖两年,本该于重阳日前回山。但在归途中不幸遭歹人暗算,被迫拔剑自刎,尸被一匹老马背回,东苍阁七位小弟子倒是平安归来,毫无未损。三师叔冲阳天尊已经下山,临行前吩咐我等一切照旧,不可轻举妄动。待三师叔查明真相,不论仇敌何等身份,我等必要跟仇敌为六弟讨一个说法!” 凌道升本就长了一张大红脸,此时说到激动之处脸色更显潮红,仿佛喝了三大碗烧刀子一般。 清策天尊已经活过了两个甲子,修道一百多年,胸怀早就一片空明,虽不似佛家禅师那般斩七情断六欲,却也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但今日清策天尊刚刚刚出关,便听闻弟子宁元的噩耗,难免泫然神伤。 清策站起身来,望着楼外苍茫云海道:“天下没有哪个宗派能像咱们鸿玄宗,百年来独领风骚,领袖江湖群雄。可无波澜怎能称江湖,有起就必然就有伏,只许我鸿玄宗弟子仗剑远行踏浪乘舟,就不许邪魔外道明枪暗箭逆天而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魔教六派早就跟咱鸿玄宗结下血海深仇?宁元的事,有因,亦有果。” 天璇剑吕玉山向前踏出一步,粗着嗓门道:“师尊,依弟子拙见,此事并非魔教所为。魔教中人历来心狠手辣,残忍暴戾,若真有位能够逼迫六弟自刎的魔教高手踏足中原,他定然不会放过东苍阁七位小弟子。此事,怕是另有隐情。至于究竟是何门何派所为,弟子不好说。” 玉衡剑温良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道:“师尊,弟子不认同三哥的看法。据月华师姐所述,六弟是在文阳城不辞而别后遭歹人毒手。六弟带着七位晚辈弟子在文阳城三十里之外的竹泉林剿除蟒妖,当夜有九天雷劫现世,蟒妖最后不知所踪。弟子认为,六弟的死肯定跟九天雷劫和这条莫名出现的蟒妖有关。魔教妖人极为擅长炼兽造丹,说不定这条蟒妖就是魔教妖人豢养的妖兽!而竹泉林除妖,就是魔教妖人精心布置的一个圈套!” 清策天尊转过身来,轻轻抚摸着汉白玉屏风上的太极图纹,仿佛在细细体会夜鸿祖师留下的丝丝剑气。 过了半晌,清策天尊缓缓开口道:“蛟蟒渡劫,化而为龙。猎龙之战中,我鸿玄宗在堕龙关遭遇龙族四大龙王中的黑龙王、白龙王、赤龙王,还有他们的龙子龙孙,还有西北荒原上的十万妖邪精怪。” “那一场血战足足打了五天六夜,夜鸿祖师本有亲传弟子十一人,其中七人死于这场血战,我鸿玄宗八百多位弟子身死道消,其中西华阁三百多位弟子无一存活。夜鸿祖师亲手斩了黑龙王、赤龙王,我身中二十多处伤口,本想与那白龙王同归于尽,结果景文师弟抢先一步,一剑刺中白龙王心口,他也被白龙王捏碎了头颅!景文师弟,替我死在了堕龙关!” 猎龙之战是神州沃土三百年来非常惨烈的一场大战,比战国时期的七国争霸有过之而无不及。 清策天尊今日回想起年少时的峥嵘岁月,言语之中没有多少血气豪迈反而充满了落寞悲戚。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三十九章:西北孤城寒风紧 威震北周江湖一甲子的鸿玄半仙终于从峥嵘岁月中回过神来,他转过身,看着座下六位杰出弟子,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寒芒。 “我鸿玄宗与龙族、妖族不共戴天!至今夜鸿祖师那把斩龙屠妖的洗冥剑仍然高高悬在堕龙关,威慑西北荒原的万千妖邪。既然冲阳已经下山,宁元之事早晚会水落石出。身为鸿玄宗弟子,匡扶正道远远重过生死。宁元若是为斩断龙族气运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为天下苍生造福!” 清策天尊眼睛微微泛红,眸中的神采却分毫不减。 “天玄地黄,鸿威扶摇,斩妖除魔,死生不妨!” 少了“开阳剑”的鸿玄六剑声若奔雷,浑厚嗓音直冲云霄。 也不知,已在九泉之下的宁元能不能听到。 这一年霜降,顾天南苦练拔剑式六千遍,十丈之外树枝上的霜雪似有飘落。 这一年霜降,清策天尊出关,与六位弟子观云论剑,彻夜不眠。 这一年霜降,云梦大泽寒风渐紧,明霄照衰草,云随雁字长。 这一年霜降,西北边陲漫天飞雪,孤城隐山寒,天涯倦行客。 北周的西北边陲有一座名为“朔方郡”的小城,位于北周百姓口中“神州沃土”的边远之地,朔方郡往西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茫茫大漠再往西,就是满目贫瘠的西凉三州。 在朔方郡的北门大街,有座气势宏伟的庄园宅邸。 宅邸朱红色大门的门板上雕刻有上两只栩栩如生的神兽椒图,口衔金光闪闪的铜制门扣。神兽“椒图”是龙生九子之一,龙首螺身,性好僻静,也被称为“辅首衔环”。 朱红大门左右各有一尊石狮,雄狮怒目咆哮,神态庄严,雌狮舐犊情深,憨态可掬。朱红大门上方的匾额写有“天鹰镖局”四个金色大字,银钩铁划,龙飞凤舞,气势不凡。 朔方郡临近西凉,出城后荒无人烟,响马强人频频出没,时常剪径拦路,劫掠商队,因此朔方郡内镖局林立,大大小小的镖局有五十多家,“天鹰镖局”就是其中之一。 这一年霜降,天鹰镖局接下了一单生意,这趟镖要走一次西凉雍州,再经雍州北上幽燕。 北上幽燕对天鹰镖局来说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趟镖不是运茶酒瓷器,也不是运绸缎银两,而是运一个人。 一个带着银白面罩,自称“三公子”的年轻人。 在朔方郡林林丛丛的镖局中,天鹰镖局名气不算大也不算小,有趟子手五十来人,镖师三十七位,另有镖头八位。 天鹰镖局的八位镖头是老江湖,都是自幼便在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活的老油子,武功都在三品境界左右。 三十七位镖师的武功境界良莠不齐,一般都在六品、七品境界,四品境界的高手也有,不过只有寥寥五位而已。 天鹰镖局的趟子手中不少是身体结实想来镖行找口饭吃的中年汉子,刀剑拳脚一窍不通,只能仗着嗓门大有身蛮力做最辛苦的活计。 镖师中大多是学艺几年下山后闯荡江湖的小宗派弟子,他们武功算是勉强入了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缺点是胆气不足,见了血光腿都发颤。 镖头中还有四位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盗,这些人手下看似并无章法却大多是一招毙敌的狠辣杀招。 天鹰镖局之所以肯收留昔日刀剑相向的贼人,看重的不是他们的身手而是人脉。 走镖这一行,说到底走的不是身手武功,走的是人脉名气。 北周西北边塞的三山五岳中响马强人何其之多,要是走一趟镖就要一城一寨的打下去,这生意还怎么做?死一个趟子手就得赔给人家三四十两白银,死一个镖师赔的更多。 镖师里面有了这些江洋大盗,路过哪座山门时他们报上自己的江湖名号,说不定就能凭借几分薄面破财免灾。 天鹰镖局的总镖头唐文泽老爷子今年已经年近七旬,在朔方地面上小有名望,是位能在三十步之外飞镖伤人的暗器宗师。据说唐文泽年轻时曾在西凉做瓷器生意,偶然救下了一位被仇敌追杀的江湖高手。 不愿透露姓名的江湖高手为了报恩,传授了唐文泽一手惊人的暗器功夫,还有一套呼吸吐纳的内功心法。 唐文泽艺成之后回到故乡朔方郡,用倒卖瓷器的家底,拉起一支十来人的队伍开始走镖。四十年来,唐文泽的天鹰镖局由小做大,并未丢过一次镖,在朔方郡和西凉的名声都算不错,唐家在西北边塞算是站稳了脚跟。 可如今唐老爷子苦心经营的天鹰镖局,却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唐文泽年轻时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以至于成家较晚,他直到四十多岁后才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取名唐晨,次女取名唐玉。 唐文泽中年得子,对唐晨宠溺得无以复加,舍不得让宝贝儿子唐晨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自古慈母多败儿,慈父更是害儿。 唐晨打十五岁起就是朔方郡五大赌坊的常客,十七岁时干脆搬到了朔方郡最有名的青楼“回春苑”里居住,日日夜夜跟风尘女子厮混。 唐晨不仅不会一丁点武功,而且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双目无神,脸色晦暗,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别说绿林江湖中的刀光剑影了,塞外的风沙都能把唐晨吹倒。 最近唐晨更是债台高筑,欠下了赌坊整整八千两白银,唐文泽因为此事气得直吐了三大口血,可他的唐家长子依然住在回春苑,夜夜笙歌,醉生梦死。 幸好,唐文泽的次女唐玉撑起了天鹰镖局。 唐玉比大哥唐晨小四岁,今年芳龄二十三。唐玉自幼就跟随唐文泽习武,尽得唐文泽暗器、心法真传。 唐玉十八岁起就跟着镖局中的镖头走镖,二十岁时在野狼峪跟一群马匪血战,嫩白脸庞上留下了一道从右嘴角直至右眼角的狰狞刀疤。 野狼峪那一战,唐玉的脸上虽然留下了这道狰狞疤痕,成为女儿家一生抹不去的伤痛,却也有五名马匪死在她的飞刀之下,均是一刀封喉。 唐玉一战扬名,天鹰镖局的那一趟镖,终究也没丢。 “三公子”找上门来时,唐文泽本不想接这趟镖。 首先,这“三公子”不运瓷器金银,也不运茶酒绸缎,只运他自己和两个随行老仆。这“三公子”若非是受了仇家追杀便是遭到官府通缉,否则何须来找镖局随行保护? 再者,这“三公子”要经雍州北上幽燕,路途遥远。尤其是出了西凉地界,北周跟幽燕王朝之间有近五百里的交界地带,没有官府管辖,更是凶险莫测。那里不仅仅有响马强人,还有北周和幽燕两国的探马斥候互相厮杀,稍有不慎卷入其中,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唐文泽壮年时为了扬名立万,仗着一腔热血走过三次幽燕边境,每次都是九死一生。唐文泽身上那十几道伤疤,大多都是北上幽燕时留下的。 但唐老爷子犹豫不止,因为这“三公子”带来了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并许诺到达幽燕王朝的敦煌郡之后,再付给天鹰镖局七张一千两的银票。倒不是唐老爷子见钱眼开,因为现如今唐府门口就坐着十来位赌坊派来的壮汉,他们倒也不叫不嚷,只是每人举着一杆“欠债还钱”的大旗。 唐文泽在朔方郡多少也算个人物,怎能不要脸面任由城中百姓指指点点?可长子唐晨早已把唐文泽辛苦攒下的家底挥霍了大半,唐文泽哪里还有八千两白银替他偿还赌债? 如果天鹰镖局接下了这单生意,唐老爷子不仅能替唐晨还清赌债,还能给他风风光光娶上一门家世不错的媳妇。 雄心犹在奈何身老体衰,唐文泽身上好几处箭疮近日都发作得厉害,年近七旬的老迈之躯,走不走得出西凉都不一定,更别说那凶险异常的幽燕边境。若是自己不亲自走一趟,天知道镖局中的镖头们接过七千两银票后还会不会千里迢迢赶回朔方郡。 这笔钱,可不是小数,足够让一个每月饷银不过三十两的大镖头背叛。 就在“三公子”转身打算另请高明时,唐文泽的次女唐玉开口接下了这趟镖。 唐文泽喜出望外,暗赞一声虎父无犬女! 唐老爷子当下点起镖局中的精锐人马,八位镖头中五位都随行护镖,大镖头王阳波亲自压阵,又匆忙召集了二十八位正值青壮的镖师。 临行前唐文泽千叮咛万嘱咐,让镖局中武功仅次于自己的大镖头王阳波照看好唐玉,并私下许以五百两酬金。 目送王镖头和女儿唐玉走后,五千两银票在唐文泽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被堵在天鹰镖局门口的赌坊壮汉们眉开眼笑地一把接过,然后扬长而去。 往日不信佛不拜神的唐文泽还专门去了一趟朔方郡的飞燕寺,祈求这趟镖顺风顺水,女儿唐玉能带着剩余七千两银票平安归来,好给儿子唐晨安家立业。 “等给他娶了老婆,再生几个孩子,晨儿的心也就安稳下来了,唐家也算有后了。”满脸皱纹的唐文泽暗中想道。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章:天高山远耀刀光 按照往常规矩,天鹰镖局走镖时随行护卫的镖头、镖师人数都是根据货物的贵重而定。 货物越贵重,随行护卫的镖师自然越多。 这趟镖天鹰镖局如此兴师动众,在旁人看来,很明显运送的货物价值不菲。 为了掩人耳目,唐玉跟王大镖头商量过后,还是采买了一些价格相对低廉的瓷器绸缎,用黑漆木箱子足足装了五大车,这才纵马出城。 西北的霜降天寒地冻,富庶人家的千金小姐都是锦帽貂裘的装束。可唐玉却穿了一件紫红长衫,外罩一件山文锁子甲,幽香青丝挽成一个堕马髻,骑一匹枣红色骏马。 唐玉白皙脸颊上那道显眼的刀疤不仅瑕不掩瑜,反而衬托出了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武之姿。 这件“山文锁子甲”是唐文泽的心头至宝,在花样繁多的锁子甲中防御力最高。“山文锁子甲”,这种锁子甲的甲片形状如“山“字,甲片札法十分独特,北周的铁匠称之为“错札法“。 “错札法“就是通过甲片与甲片之间互相枝杈咬错成甲,如果由手艺高绝的铁匠锻造,可以做到制成全甲不需一个甲钉,不需一缕丝线。 这件“山文锁子甲”曾经数次保下了唐文泽的性命,这次走镖,唐文泽把它送给了女儿唐玉,希望这件宝甲能够在危急关头帮到唐玉。 唐玉虽然咬牙替老父亲唐文泽接下了这单生意,可越琢磨越觉得这趟镖走得古怪。 金主“三公子”上车后就呼呼大睡,鼾声隔着两架马车都能听见,哪里像是被仇家一路追杀的惊弓之鸟?为他驾车的两位随从老朽枯槁,呼吸之间也感受不到气机勃,极有可能是在刻意隐瞒武功。 因为从这“三公子”的言行举止看,他不像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如果只带着两个骨瘦如柴,加起来也不到两百斤的老仆就敢显露黄白之物,那他别说千里迢迢去幽燕王朝了,连雍州都出不了就得被抢得分文不剩。 唐玉眉头紧皱,莫非这“三公子”是幽燕王朝的王孙贵胄,借镖局为幌子遁出西凉关? 虽然北周王朝和幽燕王朝势如水火,边境线上时常有两三百人规模的小厮杀,但在贸易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 北周需要幽燕的毛皮、药材、牲畜,幽燕也需要北周的瓷器、茶业、绸缎和手工制品。因此总有商队、镖局为了利益,带着几车货物往来于凶险边塞,风险虽然高,利润却很大。 时常有商队、镖局奉上沉甸甸的银两,北周和幽燕两国的边防骑兵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商队和镖局必须要有通关文牒。 想到此处,唐玉越觉得这趟镖的难处在于如何顺利走出西凉关,而且难度并不逊色于应付拦路剪径的响马强人。 唐玉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抬手遮了遮扑面而来的漫天风沙,对身边一位负弓挎刀的青年镖师说道:“小苗子,去给王大镖头通报一声,再往前十里就是野狼峪了,让大家打起精神来!” 唐玉口的“小苗子”原名苗飞,川蜀人,其实他比唐玉还年长两岁,因为身材矮小而被天鹰镖局的众位镖师戏称为“小苗子”。 苗飞少年离家,年仅十四岁时就来到天鹰镖局当趟子手,对川蜀故乡的家人只字不提。天鹰镖局中无人知道苗飞为何离家,也无人知道他还有没有家。 苗飞心思活络,腿脚麻利,练起武来也下得了苦功夫,因此被王大镖头看中,收为入室弟子,学了一手好刀法。 经过四五年打磨,苗飞跟着王阳波前前后后走了二十来趟镖,也从趟子手变成了镖师。 在天鹰镖局的青年镖师中,苗飞最为崭露头角,近战刀法刚猛,远攻箭法群。苗飞一直对唐家千金唐玉情有独钟,只是碍于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向唐家小姐表露心意。 这次走镖苗飞也知道凶险重重,于是在迈出天鹰镖局大门那一刻起,他就打算跟在唐玉身旁寸步不离。 听到唐玉言语后,苗飞微微一笑,带着浓郁的川蜀口音回了一句:“要得!”说完,便一提缰绳向车队最前方的师父王阳波奔去。 王大镖头年近五旬,须眉斑白却目露精光,背上一把阔刃环刀并无刀鞘包裹,在风沙中闪烁着道道寒芒。 王阳波走镖三十多年,是天鹰镖局资历最深的元老,他走过的桥比唐玉走过的路还多,闭着眼也能从朔方摸到西凉去,哪里还用得着唐玉提醒前方是野狼峪? 野狼峪,是朔方郡去往西凉的必经之路,也是响马强人聚集之处。 寻常百姓一般都会选择绕道,哪怕多走上几十里崎岖山路也要躲开这个贼窝,但镖局和商队却没有这个时间。 在走这趟镖之前,王大镖头早就打探到消息,野狼峪最近新崛起了一伙五六十人的马贼,大当家“一撮毛”像是行伍悍卒出身,刀法几乎没有虚招,而且初来乍到就把之前根基深厚的“靠山飞”、“坐地炮”两伙马贼给火并了。 吸纳“靠山飞”和“坐地炮”两人的旧部之后,“一撮毛”拉起来一支百余人的马贼队伍,据说有四十多匹马,而且此人心狠手辣丝毫不讲江湖规矩,已经有不少小镖局吃了他们的亏,镖货不但被劫,镖师死伤也不少。 但天鹰镖局不是任人践踏的软柿子,王大镖头背上的阔刃环刀也不是吃素的。 话又说回来,就算不走这趟镖,天鹰镖局一百来号人以后也得在朔方郡吃镖行这碗饭,早早晚晚还是会遇上“一撮毛”这伙人。 知道强敌在前,王阳波这次把天鹰镖局中武力上得了台面的镖师几乎全部带了出来,再加上二十多位身强体壮的趟子手,一行人浩浩荡荡,只要过了眼前野狼峪“一撮毛”这一关,后面一路西行到雍州的路途肯定顺风顺水,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山寨根本不敢在天鹰镖局面前露头。 而野狼峪这一关,王阳波已经做好了大马金刀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江湖上,走镖自然求稳求和,但人家不给面子,还得是靠拳头和刀剑说话。 青年镖师苗飞还没纵马奔到镖队最前,王大镖头俯身对给自己牵马的趟子手耳语了几句,体格粗壮魁梧的趟子手一展紫绸镖旗,大声喝道:“天高山远,四海鹰扬!天鹰镖局,借道野狼峪!天鹰镖局,借道野狼峪!” 趟子手的高亢嗓音带着一股西北荒野独有的粗犷和辽阔,绣着苍鹰图案的镖旗迎风而飞,天鹰镖局一行六十人多就在趟子手响亮的开道声中进入了野狼峪。 野狼峪是一道五、六十丈宽的大峡谷,谷内荒草丛生,树林茂密,因峡谷中有群狼出没而得名。 野狼峪的中间已经被来来往往的镖队和马贼踩踏出了一条两丈来宽的土路,由于今早下了一场大雪,这条土路已经完全被皑皑白雪覆盖。野狼峪两侧是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山,走在峡谷中,抬起头只能看见一长条大雪过后依然阴霾的灰暗天空。 这种地形在兵家看来就是一块十死无生的凶地,非常适合伏击。 唐玉走镖也有五年多,趟过野狼峪很多次,几乎每一次都会见血,今日又到了这鬼门关,她还是忍不住低声喃喃了一句:“真是个死人的好地方!” 忽然,走在最前方的王大镖头打了一个只有天鹰镖局弟子才能看懂的手势,镖队立刻停止前进,众位镖师的手纷纷伸向了兵刃。 跟苗飞一同在镖队殿后的唐玉精神瞬间一紧,左手已经从腰间摸出了三把飞刀,旋即她又放松下来,原来这并不是一个表示危险或遭遇埋伏的手势,而是表示前方略有异状。 唐玉给“小苗子”使个眼色,两人一夹马腹,向车队前方奔去。 唐玉和苗飞奔到镖队前方翻身下马,王阳波和其他两个镖头正指着地上的积雪交头接耳。 见唐玉来到跟前,王阳波略微躬身,指着雪地上两串长长脚印,满脸疑惑道:“二小姐,这野狼峪中危机四伏,赫赫凶名都传到了西凉。除了镖队马贼和群狼野兽,咱们何曾见到过一次寻常百姓?老王我走了三十多年镖,还是头一次见到两个人就敢硬闯野狼峪的。这两个不知天高地的楞种,能站着进来,怕是得横着出去!” 旁边一个身形魁梧似熊罴的黑壮镖头咧嘴一笑,提着两柄宣花板斧嘿嘿道:“王大镖头,你这话不准成!这俩崽子站着走进来,横着可出不去!野狼峪里面的群狼可是吃人肉长大的,死人活人在那群畜牲眼里没分别!” 苗飞扶了扶背上的长弓,蹲下身来对着两串脚印一顿端详。 片刻后。苗飞说道:“这脚印一大一小,小的很像女人的绣花鞋踩出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一男一女。两人走的不慌不忙,每一步都很踏实!”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一章:野狼峪中修罗场 听完苗飞的话,王阳波和唐玉不约而同对苗飞点了点头,这小子个头虽然不高,头脑眼力却都足够敏锐,是一个未来能撑起天鹰镖局的栋梁之才。 苗飞刚刚说完,王阳波身边一个身着赭色棉袍的干瘦镖头叉起腰,摸着下巴上的几缕山羊胡,神情猥琐道:“照小苗子这么说,这是一对野鸳鸯?说不定是个油嘴滑舌的穷小子拐带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骗人家浪迹天涯又怕人家闺女父母不许,于是两人天一亮就赶紧躲进了这寻常百姓谁也不敢来的野狼峪!咱们赶紧上马,说不定还能瞅见一幅活春宫哪!” 魁梧似黑熊的粗壮汉子拿板斧对赭袍镖头比划了一下,笑骂道:“付大广,昨日夜里你不是才去过回春苑吗!怎么春红姑娘没给你把火全都泄出来?你不是跟咱弟兄们吹牛说一晚上能……” 唐玉眉头一皱,她自幼在天鹰镖局中长大,周遭全是这种目不识丁的粗野汉子。镖师们走镖时日夜都游走在鬼门关,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今天挣下了十两银子明天都不一定有命花,他们怎么可能知书达礼,文质彬彬? 付大广这种人唐玉自然是司空见惯,但毕竟是女儿身,在这种尴尬场合下还是又羞又怒。 苗飞注意到了唐玉脸上的神情变化,他猛得站起身来,开口打断了粗壮汉子的污言秽语。 苗飞对王阳波抱拳说道:“师父,不管这两人是死是活,咱们都要先行赶路,在天黑之前务必要走出野狼峪,在这种地方可不能过夜!” 王阳波刚想说话,突然间他意识到唐家二小姐也在场,于是转过头,问唐玉道:“二小姐,你看呢?” 唐玉柳眉紧皱,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厌恶语气道:“一切由王大镖头做主!” 唐玉略带恼怒地一转身,差点跟此行的金主“三公子”撞个满怀,也不知这鼾声如雷的家伙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站在众人身后默言不语。 “三公子”脸上依然带着银色面罩,唐玉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 出自礼节,唐玉对“三公子”说道:“出了点可有可无的小状况,公子请上车,咱们还要继续赶路!” “三公子”盯着唐玉脸上的刀疤看了几眼,直至他注意到苗飞眸中射来两道颇为警觉的目光,才收起视线。 但财大气粗的“三公子”丝毫没有顾忌苗飞,开门见山道:“姑娘,可否到我车中一叙,小酌两杯,驱驱寒气!” 唐玉不是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心思纤细的小家碧玉,她身上豪爽利落的江湖气丝毫不让须眉,何况眼前这位不露面目的“三公子”谈吐得体,不比那付大广之流文雅多了? 唐玉一点头,伸手道:“公子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继续上路,苗飞竖起耳朵,骑着马紧紧贴在镖队最后一辆马车旁边。 令苗飞欣慰的是,二小姐唐玉和“三公子”聊得尽是西凉和幽燕的风土人情,既无风月更无声色。 走镖有走镖的规矩,金主不肯说来历出身,唐玉自然不能问。 天鹰镖局的这支镖队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深入野狼峪中心地带。 让王阳波讶异的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大当家“一撮毛”连个影都没露。 更让王阳波讶异的是,野狼峪雪地上的那两串脚印始终未断,不疾不徐稳稳当当一路向前,步幅没有生任何变化。 野狼峪越是平静,王阳波心里反倒越不踏实,几十年走镖经历让他总感觉这趟镖不应该这么顺利。 就在王大镖头心情忐忑不安时,座下骏马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把他甩下马来。 王阳波刚刚收紧缰绳直起身子,就骤然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王阳波一声尖厉唿哨响彻野狼峪,天鹰镖局所有随行镖师翻身下马,刀出鞘弓满弦,背靠背结成阵势,就连搬运货物的趟子手也都从马车下面抽出了开山刀。 野狼峪地势低洼,根本无险可守,王阳波给身旁的付大广一撇嘴,瘦骨嶙峋的付大广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叼在口中,硬着头皮走进两侧树林,向前方摸了过去。 不多时,前方传来了付大广一声极为凄厉恐慌的惨叫! 已经赶到镖队前方的苗飞惊奇的现,那两串脚印,恰恰就断在了前方不远处! 苗飞不动声色地摘下长弓,猫腰提刀就要向前走去,闻声赶来的唐玉倒是没有阻拦,王阳波却一把拽住了苗飞后背上的箭匣。 “先别急,付大广没死!”王大镖头低声喝住爱徒苗飞,静静盯着前方,气息丝毫不乱。 苗飞的脸上虽然明显有几分疑虑神色,但师命不可违,他把腰刀按回刀鞘,把那张三百斤的硬弓拉满,箭头指向付大广惨叫传来的方向。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绷紧全身神经的苗飞心中默数了五个呼吸后,就远远看见付大广跌跌撞撞,一步一滑地跑了过来。 付大广的赭色棉袍已经被树枝划开了两三道口子,袍中絮的棉花都翻了出来。 付大广失魂落魄,眼神慌乱,脸上、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难道他受了重伤?可他的步伐虽然不稳,可并不慢啊! 王阳波上前几步,一把扶住付大广,焦急问道:“伤到哪了?一撮毛的人马来了?” 付大广大口喘着粗气,根本没有理会王大镖头的问题,他结结巴巴说道:“死人……血……前面,前面好多的死人……好多的血……” 王阳波呼出一口长气,一撮毛仍然没有出现。 不过一撮毛在前面路上摆上几具淌血的死尸是什么意思?他想吓唬三岁小孩?拦路剪径可不是砸闷棍绑票,要有真功夫!一撮毛摆上几具死尸见见血,就想让天鹰镖局乖乖把白花花的银子掏出来?咱们天鹰镖局可不是吓大的! 王阳波又比划了几个手势之后,一半镖师留下看守镖车,一半镖师握紧兵刃跟在王大镖头身后向前走去。 付大广呆呆留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两条腿不停打颤,裤裆中似有一股暖流喷涌而出…… 王阳波、苗飞、唐玉等人向前走了四五十步之后,翻过了一道小陡坡,眼前的景象让几位青年镖师直接丢下刀哇哇呕吐起来! 野狼峪地面上堆满了支离破碎的尸体,连人带马几乎没有一件是完整的,不是被拦腰斩成两段就是被切成三四块。 众人脚下的皑皑白雪已经让鲜血染红,刺鼻的血腥气让人汗毛倒竖。七八匹恶狼正张着血盆大口大快朵颐,丝毫不惧怕天鹰镖局的活人,把一块又一块的肉吞入腹中。 这可不是王大镖头心中所想的“几具死尸”,而是一百多具,稀稀拉拉堆满了方圆十丈。 十八层地狱中的场景,也不过如此了吧! 苗飞搭箭张弓如满月,接连射出三箭,三匹恶狼应声倒地,皆是正中眉心。剩余几匹恶狼见势不妙,叼着几块碎肉迅逃走。 饶是王阳波见多识广,他也不禁肝胆俱裂,手中的阔刃环刀三十年来不曾颤抖过分毫,今日却险些拿捏不住。 唐玉虽是女中豪杰,见到眼前恐怖景象也再无半分英气,双手一会握紧飞刀一会又捂住嘴巴,不知她到底想不想吐。 跟着过来的“三公子”倒是脊梁绷直,眼神如常,也不知他银色面罩下的神情究竟如何。 江湖子弟的悍勇,终究是不如久经沙场的老卒骁将。 那位手提宣花板斧的黑壮镖头名叫高力,他本是屠户出身,杀猪宰羊是他的祖业。可把一百多号人当牛羊杀的,高力还是头一次见。 高力紧紧握着宣花板斧,嘴唇紫,他颤声道:“怪不得付大广把苦胆都吓破了,这,这他娘的是人干的?这是什么山灵精怪干的吧!” 镖师跟马贼血战,伤亡也不过一二十人,有一方眼看打不过了,没人会死撑,早就撂挑子跑了,而且根本死不了这么惨。 苗飞咽了几口唾沫,走到唐玉身边缓缓道:“二小姐,伤口非常整齐,如果是刀剑所伤,肯定会卷刃!” 说完,苗飞踢开一只断手,用刀鞘拨出了一把制式短刀。 看到这柄短刀,王阳波眉头一紧,这是西凉战刀! 刀锋泛红,刀身狭直,小镡长柄,单手可持,双手可握。 北周江湖人士都以拥有一柄正宗西凉战刀为荣,可只有西凉骑兵,才有资格佩带这种战刀。 苗飞指着这柄西凉战刀,抬头对诸人说道:“这些死人没有一个穿戴甲胄,瞧他们的装束和护具,应该是一撮毛的部下,而且刚死不久,血都还没结冰。” 高力眨了眨眼,粗着嗓门道:“难道说是西凉王派出了一支精锐骑兵,剿灭了一撮毛?我听说这一撮毛是西凉逃兵,不想去边境跟幽燕斥候厮杀才逃到了咱们朔方郡。肯定是西凉王清理门户!都说西凉骑兵凶狠如狼,果不其然!” 唐玉瞥了一眼头脑简单的高力,说道:“这西凉战刀是一撮毛的,根本没有西凉骑兵!高镖头,你看着四周,哪里有大队人马的足印?”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二章:孤琴映雪入云天 听完唐玉的话,高力先是一愣,他踮起脚尖向四周望了一望,的确如唐玉所言,在尸堆前后,只有那一大一小两串脚印,根本没有战马奔腾的迹象。 王大镖头捡起那把西凉战刀握在手中,看了看略带锈迹的刀身,指着那两串脚印缓缓说道:“照二小姐这么说,一撮毛的人马在今晨下雪之前就在此埋伏了,可惜他没能等到我们天鹰镖局,反而等到了.......” 王阳波朝地上一指,“这两串长长的脚印!” 苗飞和唐玉均是大吃一惊,照王阳波的推测,一撮毛百余号人马,就被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如宰猪屠狗一般杀了个精光? 如果一撮毛真是西凉逃兵,那他手下功夫定然不俗。西凉骑兵的战力天下皆知,若没有西凉这道狼牙一般扎手的屏障,幽燕王朝八十万大军早就南下入侵土地丰沃的北周了。 不管一撮毛是不是西凉逃兵,能杀掉一百多号马贼,脚下还不沾染一丝血迹的高手,已经完全超出了苗飞唐玉等人的想象。 留下这两串脚印的,究竟是神是鬼?是魔是妖?应该不是人吧! 王阳波此时想的却跟苗飞不同,一撮毛能早早在此埋伏,等候自己的镖队,说明天鹰镖局中肯定有一撮毛的眼线,给他通风报信。 马贼在各大镖局中安插眼线这种事在绿林道上并不奇怪,在天鹰镖局中也不是头一次出现,看来一撮毛利用了之前“坐地炮”“靠山飞”山贼头子的情报网。 高力冲着两串脚印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翻了翻白眼道:“我不信!凭两个人就能屠尽百余号马贼?难道他们是索命勾魂的黑白无常?这里面肯定另有蹊跷!” 一直沉默寡言的“三公子”突然开口道:“唐二小姐,王大镖头,咱们是继续往前,还是退回朔方郡?” 唐玉扭过头,盯着“三公子”的银色面罩若有所思,难道他知道这两串脚印是谁所留? 否则的话,哪有金主交了五千两银票后,自己提出要退回朔方郡的? 想到此处,唐玉的眼神扫了扫紧紧跟在“三公子”身旁的两位枯槁老仆,他们两人面对眼前这惨烈的修罗场虽然面有异色,但却没有镖师们的魂飞胆丧,这俩老头肯定不是端茶送水的仆役! 王阳波把手中的西凉战刀递给苗飞,也不看那“三公子”一眼,他开口道:“退回朔方郡?已经来不及了!不管那两串脚印的主人是神是鬼,我们都跑不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往前走吧!天黑之前,若是能走出野狼峪,老夫请你们喝酒!” “三公子”低头沉吟片刻,回答到:“好!” 天鹰镖局一行人简单收拾过后,从两侧树林饶过了那片尸山血海,付大广瘫软无力地依靠在马车上,魁梧黑壮的趟子手再也无力高喊:“天高山远,四海鹰扬!天鹰镖局,借道野狼峪!” 在“三公子”正要上车时,疑窦丛生的唐玉突然开口问道:“公子,雪地上的那两串脚印,是不是为你而来?” “三公子”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的钻进了马车,两位老仆面无表情的挥起马鞭。 苗飞纵马奔到唐玉身侧,鼓起勇气低声道:“二小姐放心,有我在!” 唐玉望了一眼满脸羞涩,脸色微红的苗飞,左手握紧三把飞刀,口中喃喃了一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行人战战兢兢向前走去,雪地上那两串脚印依然一路向前,丝毫不乱。 天鹰镖局的这支镖队又向前走了两个时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眼看还剩七八里地就要走出野狼峪了。 王阳波看了看头顶逐渐暗去的晦暗天空,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看来这两串脚印应该不是冲着自己镖队来的。 只要走出野狼峪,上了官道,四十里外有座小镇,王大镖头总在那里的随云客栈歇脚。他此时正想着今天要不要换一家更豪华的客栈,喝上几壶好酒给弟兄们压压惊。 王大镖头正在盘算今晚的落脚之处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高亢入云的琴声。 琴声直冲云霄,如西北边陲的漫天风沙一般肃杀凛冽,隐约间似有金戈铁马之声,完全没有“小弦切切如私语”“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悠扬。 天鹰镖局的镖头镖师们都是粗人,不懂音律。 唐玉虽是女儿身,可那双手打小就持刀练剑,老茧密布,哪里抚弄过琴弦。 琴声所奏的,乃是兰陵王高长恭的《入阵曲》。 天鹰镖局的镖队在琴声中缓缓前行,终于在道路的左前方,众人看见了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红衣女子红唇如火红衣似血,端坐树下十指翻飞,红袖飘飘。 白衣男子眼神如霜白衣胜雪,卓立天地双眸凝寒,剑意磅礴。 《入阵曲》杀意四起,匹马仗剑陷敌阵,孤琴映雪入云天。 野狼峪中,天鹰镖局的众位镖师镖头看见不远处一红一白两个神秘身影,在冰天雪地中抚琴。虽然他们还不能看清两人的面容,但心脏均是如喧天战鼓一般开始剧烈跳动。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雪地上那两串脚印应该就是这两位不知是神是鬼的主留下的,一撮毛麾下那一百多号穷凶极恶的马贼,极有可能就惨死在了他们俩手中。 在镖队最前方开路的王阳波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南无阿弥陀佛。” 王大镖头自小在江湖里打滚,他只相信手中的刀剑,平时从不烧香拜佛,但在每次走镖之前会拜一拜关老爷,不知佛祖是否能听到他此时此刻的虔诚祈祷。 与其面对眼前这一红一白两尊煞神,王阳波宁愿碰见一撮毛那百余号悍匪马贼。 “一撮毛”是凡人,眼前这两尊煞神是什么来路? “一撮毛”跑到野狼峪占山为王,他拦路剪径说到底是为了求财,并不是铁了心要砸天鹰镖局的饭碗。 只要唐玉肯下点血本掏出银两当作买路钱,再加上天鹰镖局浩浩荡荡六七十号人马,一撮毛未必不肯抬一手。 这年头,跑江湖的哪个不惜命?跟天鹰镖局拼个你死我活,到头来落个两败俱伤,一撮毛没那么傻! 王大镖头甚至还想通过走这趟镖跟一撮毛混个脸熟,若是能喝上一壶酒,老哥老弟热乎乎叫上几声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惜,一撮毛好不容易拉起百余号人马,刚在朔方郡立下万儿就被眼前这两尊煞神给杀绝了。 这对红白双煞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来,人讲江湖规矩,鬼神讲不讲江湖规矩,那可不好说。 王阳波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握紧阔刃环首刀,他瞥了瞥身边六神无主的高力等人。 高力跟王阳波对视一眼后,抽出背上的宣花板斧,颤颤微微道:“王大镖头,咱们今天这是撞邪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红白煞?红白煞可了不得,这是鬼娶亲,活人靠近要被勾走魂魄!我记得咱朔方郡的老人家说过,碰见红白煞了闭起眼睛不要看,也不要动,等着鬼娶完媳妇,他自己就回阴曹地府了!大家都闭起眼睛,一会就没事了!” 王阳波叹了口气,挥挥手把爱徒苗飞召到自己身边,这才给身后的镖队打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前进。 苗飞瞅见师父指示,朝唐玉点了点头,便向前纵马奔去。 苗飞奔到师父王阳波身边时,天鹰镖局的镖队离那两尊红白煞神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七丈,天鹰镖局众人终于看清了他们俩的容貌。 琴声雄浑依旧,弹琴的红衣女子浓妆艳抹,嘴角有颗美人痣,眉眼间风情万种,一袭艳丽如火的苏绣红袍难掩其身段丰腴妖娆。 这样的妖艳女子,恐怕放在京都洛阳的青楼中也是头牌花魁,任哪个男人瞧上一眼都会食指大动。 天鹰镖局的镖头中有不少人是青楼常客,他们见到的姑娘们只会弹唱送情郎粉红莲苦相思这些小曲小调,从不曾见过有哪个风尘女子能弹奏这种肃杀凛冽摄人心魄的沙场战歌《入阵曲》。 卓立于天地之间的白衣男子大概三十五六岁,身形高瘦,手足颀长,眼神格外深邃莫测。 这竹竿一般瘦削的白衣男子微微侧起耳朵,脸上的神情显然是沉浸在琴声中无法自拔,他左手握着一把泛着幽蓝光晕的长剑,右手负在背后,看上去气宇非凡。 让天鹰镖局众人稍感心安的是,白衣男子手中长剑光洁如新,并无一滴血迹。 难不成这白衣男子只是个附庸风雅的酸腐书生? 王大镖头带着天鹰镖局众人硬着头皮向前走去,他只觉得手心里面的汗越来越多,阔刃环首刀的刀柄都有些滑。 天鹰镖局的镖队距离那两尊红白煞神越来越近,当两者之间的距离不到三丈时,竹竿一般的白衣男子终于动了!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三章:一袖青龙崩山岳 在天鹰镖局众人惊惧交加的目光中,白衣男子慢慢走到路中,略微抬起握剑左臂,手背上青筋暴起,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俨然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倨傲神情。 王阳波一提马缰,吐出一口浊气,朝着那一袭白衣抱拳朗声道:朔方天鹰镖局王阳波,借道野狼峪,请朋友高抬贵手! 白衣男子纹丝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王阳波大镖头说话。 苗飞小心翼翼地拨了拨马头,侧身躲在一位镖头身后,他不动声色地悄悄摘下长弓把弦拉满,一支箭头发紫的白毛羽箭蓄势待发。 箭头发紫,说明这支白毛羽箭喂过剧毒,不到生死攸关时,苗飞从来不肯用毒箭。 见红白双煞毫无反应,弹琴的继续弹琴,发呆的继续发呆,王阳波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五张一,我听着呢! 苗飞笑了笑,脸上仍是没有一滴泪珠,他嘴唇又动了动,看上去,应该是四个字:带我回家。 唐玉紧紧搂着苗飞,胸前山纹锁子甲被鲜血染遍,这个曾经刀伤见骨仍旧嬉笑如常的侠女,此刻竟泣不成声。 有时候,江湖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除了唐玉之外再无人在意苗飞这样的无名小卒,残酷到天资过人的苗飞在强敌面前连挥出一刀的机会都没有。江湖有情,江湖亦无情,其中悲喜冷暖,只有身在江湖的人才会知道。 苗飞死了,他脸上带着笑,带着血,死在了唐玉怀里。 王阳波并没有因为苗飞的死而脸露悲恸,三十多年的绿林生活让他早就看惯了生死,此刻他正盘算着能否找机会制住那弹琴的红衣女子,用来威胁一出手就是剑气的瘦竹竿。 只有这样,天鹰镖局众人才有一线生机。 王大镖头,才是真正的老江湖。 仅用轻描淡写的两招就杀了天鹰镖局四人的白衣男子根本不在意苗飞,也不在意王阳波,他闲庭信步般向前踱了几步,吓得天鹰镖局众人一阵后退。 一直缄默不言的白衣男子终于开口了,他朗声道:藏天教三公子,你让止剑找的好辛苦! 原来这位凌空御剑的白衣剑仙乃是当日在醉霄楼中逼死宁元的止剑先生,那位弹琴的红衣女子自然就是他的心腹魏千灵。 说完,白衣男子手中长剑脱手而飞,一柄剑凌空飞舞,化作了漫天剑光。 磅礴剑气瞬间笼罩野狼峪,伴着愈加肃杀高亢的琴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空中飞舞的幽蓝宝剑极速穿梭,灵动如电,看起来就像是有百柄剑,千柄剑组成了剑阵,整座野狼峪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淡蓝色。 高手风范并不是很明显白衣瘦竹竿语出惊人:能死在我的沧啸剑下,是尔等蝼蚁求之不得的荣耀! 言毕,剑气横空冲斗牛,一袖青龙崩山岳。 王阳波那双因年迈而略显浑浊的眼眸中倒映出满天玉龙般的锋锐剑光,如狂狼滔天,又如飞雪纷纷。 对手强悍至此,他依然没有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抽起那把久经江湖血战的阔刃环首刀,挥出一道近乎完美的刀锋,向弹琴的红衣女子魏千灵疾速砍去。 这一刀虽然很漂亮,虽然很老辣,可这一刀是徒劳的。 在绿林道上一向胜多败少的王大镖头还没跃离马背,脑袋就被空中飞舞的青蓝色剑光削平。 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天鹰镖局的镖队连人带马再带上马车,都被这青蓝色剑光绞杀的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天鹰镖局未来的总镖头唐玉抱着苗飞的尸体站在镖队最后,她脸上没有慌乱也没有悲伤,腰间的十二把飞刀安安稳稳插在牛皮夹里面。 金主三公子招来了这尊白衣煞神,但若非自己叫住转身离去的三公子,替老爹唐文泽接下了这趟镖,她怀里的苗飞这个时候应该是刚刚打猎回来,说不定还能带回一只给她做棉帽的野狐狸。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金银财宝把人杀掉的吗?不,是欲望和人心。 唐玉凝望着铺天盖地的青蓝色剑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很不习惯自己哭泣的模样,弱肉强食本就是江湖法则,泪水又何曾改变过这一亘古便有的铁律? 空中肆虐的青蓝色剑光已经绞杀了大部分天鹰镖局的镖车镖师,马上就要绞杀站在后方的唐玉。 三公子突然把唐玉一把抱进了马车里,唐玉神情恍惚,没有任何挣扎。 三公子盯着她脸上那道跟蜈蚣一般狰狞的刀疤,轻轻说道:咱俩,都是爹妈不疼的苦孩子。 马车外,止剑的青蓝色剑芒终于停歇下来,《入阵曲》随之戛然而止,天地间归于一片死寂。 野狼峪中满地白雪几乎被全部染红,又是一个能把人吓到尿裤子的修罗场。 三公子,何不现身一叙?难道这就是你们藏天教的待客之道? 止剑那略带嘶哑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四章:沧溟剑神索蛟龙 止剑嘶哑的声音犹如地府催命判官的判令,仿佛从九重幽冥中破土而出。 “三公子”拍了拍唐玉的肩膀,低声说道:“二小姐,待在车里不要出声,咱们能不能活下来,得看天!” 唐玉笑了笑,一把推开“三公子”的手,一脸不屑道:“天?我从来不信天!” 说完,她抢先一步跳出了马车。 “三公子”叹了口气,也跟着跳下了马车。 马车外,两位容颜枯槁的灰衣老人此时再无一点仆役模样,他们气息勃,眼神如刀,死死盯着站在马车前方一丈之外的白衣煞神止剑先生。 红袍如血,身段妖娆的魏千灵抱着琴站在止剑身边,一脸媚笑。 见“三公子”跳下马车,止剑收起光华耀眼的沧啸剑,彬彬有礼地说:“区区止剑,只知道公子尊姓孤,还不知公子大名。” “沧啸剑”是北周七大名剑之一,也是沧溟宫中的一件镇宫之宝。 “沧啸剑”用上古神兽夔龙的龙骨锻造而成,开刃时用的是夔龙的青蓝色龙血,因此整个剑身都流淌着耀眼的青蓝剑光。 夔龙是龙族中极为罕见的族类,上古典籍记载曰:“状如牛,苍身而无角,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龙。” 猎龙之战时,一条修行两千多年的夔龙被沧溟宫追杀,战至最后力竭跳海。 事已至此,沧溟宫本该凯旋而归。不料沧溟宫派出二十多艘大船在海边打捞月余,直到捞出了那条伤重而亡的夔龙才罢休。 沧溟宫的大剑师抽出夔龙背上最长的一根龙骨,佐以天外玄铁,经过十二年日夜砥砺,才锻造成了这柄闻名天下的沧啸剑。 止剑之所以被沧溟宫招揽,其中最大的一项诱惑就是这柄沧啸剑。 只不过以止剑的一品“伪青玄”境界,杀掉一撮毛和天鹰镖局诸人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何须动用沧啸剑?又何必用如此狠辣手法? 除非他是想模仿魔教手段,嫁祸给魔教,隐藏自己的身份。 见识过沧啸剑漫天剑光的“三公子”冷哼一声,中气十足地回答道:“老子名叫孤风临!止剑,你想抢老子的蛟龙就明说,何必装腔作势!” 止剑倒也不生气,他用青筋虬露的手掌摸了摸下巴,笑道:“三公子,此言差矣,这蛟龙天生地养,可不是你藏天教家养的牛羊牲畜。在下千里迢迢从文阳追到这西北边塞,公子一路装扮成茶商、乞丐、术士、酒贩子,好几次都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区区一直想问问三公子,这一路你逃的如此辛苦,为何始终不肯摘下那个面罩,故意给我留下一条这么明显的线索?” “三公子”脸上的表情始终隐藏在银色面罩之下,眼神中闪过一道哀伤后,语气就有些恼羞成怒,他怒吼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老子的事,不用你管!” “啧啧啧,公子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公子的身段如此挺拔,嗓音又那么勾人,我算准了你是位俊俏潇洒的少爷!奴家看男人可从来都没看错过,何不摘下面罩来让奴家瞧瞧真面目?不然的话,我家主子一出剑,你命归西天,奴家可没胆子看你那张苍白苍白的死人脸!” 魏千灵不仅身段妖娆,声音也很妖娆,软绵绵的,听上去如沐十里春风。 可惜魏千灵说出的话却刻薄至极,醉霄楼中对宁元如此,野狼峪中对孤风临也如此。 “上!给老子困住止剑十招,老子要劈了这个狐媚子!”孤风临一声爆喝,腰间刀光闪耀,挺拔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掠向魏千灵。 两名面容枯槁的老者闻令而动,四只手臂向下一甩,胳膊自肘部以下的衣袖顿时碎裂飘飞,亮出了四只寒光闪闪的银爪。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看上去锋锐无比的银爪好像是从两位灰衣老者胳膊上长出来的,银爪的末端直接跟肘部肌肤相连。 “漠北双枭?哈哈,想不到今日上天逼着我止剑做侠客,先杀了那群马贼,再杀了你们两个为祸人间的渣滓,不知有多少北周百姓要为我立碑刻传!”止剑一眼就识破了那两位灰衣老者的身份,瞧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似乎胜券在握。 “漠北双枭”在北周恶名昭著,他们俩是一对亲兄弟,也是一对令人魂飞胆丧的恶魔。 漠北双枭本是西凉玄鹰派的弟子,在护卫一支商队北上幽燕时遇到了沙暴,众人迷失方向后被困在茫茫大漠中。十日之后,商队和玄鹰派弟子喝光了水,吃光了骆驼,奄奄一息。 在濒死之际,漠北双枭兄弟俩为了活下去,他们壮着胆子开始吃死去的同伴,吃光了死去的同伴,他们依然没能找到方向。 继而,漠北双枭的目光瞄向了活着的同伴。 这次沙暴中,活下来的只有漠北双枭兄弟二人。 漠北双枭尝到人肉的滋味后一不可收拾,专门在西凉到幽燕的边界处劫掠商队,他们不为财物,为的是食物。 漠北双枭尤其喜欢劫掠有镖局护卫的商队,他们说练武之人肌肉结实,有嚼头。 西凉王曾经悬赏一万两白银诛杀漠北双枭,为此有不少初出江湖的少侠葬身枭腹。也许是迫于西凉王的悬赏压力,漠北双枭投靠了藏天教。 藏天教是六大魔教之一,魔教自然是什么人都肯收留,只要境界够高实力够强就有利用价值,哪管他做过什么事? 漠北双枭双目通红,揉身扑上,招招抢攻,脚下步法极为严谨,是玄鹰派的独门绝技“四象步”。 这“西象步”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步法,按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变化。 漠北双枭的四只银爪左攻右击,化作四团白光,加上步法奇妙,他们连把止剑逼得倒退十几步。 漠北双枭配合起来天衣无缝,默契极佳,看似他们稳占上风,但漠北双枭的四只银爪总是跟止剑的白衣相差不过数寸之微。 可就是差了这么一两寸的距离,止剑始终毫无损。 显然,止剑在有心观察“四象步”的门道。 这边止剑游刃有余,那边孤风临却险象环生。 孤风临显然是低估了丰腴诱人的魏千灵,魏千灵可是位货真价实的二品高手,十招不到,她便用鸳鸯钺在孤风临身上划出了五六道伤口。 但魏千灵一直想挑开孤风临脸上的银色面罩,并未全力进攻,伤口并不深,孤风临这才能坚持十招以上。 孤风临的境界不过四品而已,跟游历江湖时的顾天南相差不大。 唐玉悄悄从腰间牛皮夹中摸出来三把飞刀,她咬牙盯着那个杀掉苗飞、屠尽天鹰镖局六十八口的白衣男子,目露凶光。 终于,她找到一个机会,在漠北双枭同时侧身的一刹那,唐玉手中三把飞刀破空而出,直直射向正在低头观察“四象步”的止剑! 一把插眉心,一把插咽喉,一把插心口! 倘若止剑是称霸野狼峪的西凉逃兵一撮毛,那他必死无疑。 可惜止剑不是一撮毛,他是沧溟宫剑道魁三先生,他是剑道入青玄的沧溟剑神。 唐玉若是不甩出这三把飞刀,止剑兴许还有心再跟漠北双枭玩上一会。可唐玉这三把飞刀不仅扫了止剑的兴致,还激怒了这个白衣煞神。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止剑收起脸上的戏谑笑意,长袖一挥,如探囊取物般就把唐玉全力甩出的三把飞刀尽数攥到手中。 止剑长袖再一挥,漠北双枭的眉心已然被唐玉的两把飞刀洞穿了一个小口,仿佛是开了天眼一般。 漠北双枭至死仍然不肯瞑目,自己跟沧溟剑神之间的差距,真的无法衡量? 恶名昭著的漠北双枭,就这样死在了止剑的飞刀之下,也不知止剑会不会去领西凉王那一万两的花红。 止剑轻轻握着剩下的一把飞刀,面容冷峻地慢慢走向唐家二小姐。 哪里来的野丫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唐玉瞥了瞥不远处苗飞的尸体,低声道:“苗子,我不愿亏欠别人,这三刀,算是还了你对我的情意!” 孤风临见止剑轻松诛杀了漠北双枭,正一步步朝唐玉走去,他用刀架住魏千灵的鸳鸯钺,焦急喊道:“止剑,别杀她!想要蛟龙,老子给你!” 听到孤风临声嘶力竭的呼喊,沧溟宫三先生止剑并未停下脚步。 止剑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唐玉的那把飞刀,脸上表情阴鸷,带着令人凛然生寒的丝丝杀气,一步步朝唐玉走去。 脚踏武道巅峰叩天门,是绝大多数修道练武之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在止剑看来,天下任何一个修道练武之人能于今日见到他那漫天剑光起青龙的凌空飞剑术,都是他们前生修来的福分。哪怕是死在沧啸剑仙的青龙剑气之下,也应该此生无憾。 在止剑这样的绝世高手眼中,普通人渺小跟蝼蚁一般。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五章:浮生宿命梦一场 止剑走的不疾不徐,在红袍妖娆的魏千灵看来自然是剑仙风姿,飘逸出尘,可在仇恨满腔的唐玉看来却是竹竿成精,妖邪入凡。 唐玉不懂得什么剑道天道,她只是一个在西北苦寒边塞用鲜血和性命讨生活的江湖人。 剑仙有剑仙的意气,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规矩,你虚空一指杀了苗飞,我就送你三把飞刀,哪怕是被那锋锐剑气千刀万剐,到了黄泉路上也算是能跟苗飞有个交待。 唐玉瞧了瞧躺在不远处的苗飞,慢慢闭上了眼睛 苗子,慢些走,我随后便来! 这边魏千灵真气喷薄而出,红袍一阵鼓荡,她用一把鸳鸯钺压住了孤风临手中战刀,腾出的另一把鸳鸯钺高高抬起,落下时却并未狠狠划开后者的咽喉,而是要挑开孤风临脸上的银色面罩。 狐媚子,你休想!孤风临一声爆喝,他的两只眼角处鲜血迸裂,脸色狰狞可怖,周身气机随之暴涨。 孤风临一咬牙,将双手持刀变为单手持刀,拼命腾出一只手狠狠掐住了魏千灵逐渐下落的雪白手腕。 魏千灵一再催动真气,直到孤风临血流满面单膝触地,两只胳膊不住颤抖,可魏千灵手中的鸳鸯钺始终停在银色面罩一寸之外,再难下压分毫。 昙花心法?好一个倔强少年郎,豁出性命也不肯摘下这面罩,奴家今日一定要看看,藏天教三公子究竟生了怎样一幅面孔! 魏千灵被孤风临的举动激起了兴致,难不成这小子面容极为丑陋?或者说,他是女儿身? 昙花心法是一种魔教失传已久的的心法,可以逆转周身经脉穴道来催动真气,在短暂时间内激发体内潜力,提升修为。可时间一到,运功者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经脉断裂,自绝而死。 北周的名门正派无人修炼这种心法,谈话心法在魔教中也已失传很久。 孤风临脖颈处青筋爆凸,血液从银色面罩下汨汨而出,抓住魏千灵手腕的左臂看上去再也支撑不住,饶是用上了这没有回头路的昙花心法,这个倔强少年似乎也到了极限。 唐玉和孤风临,这对萍水相逢的江湖儿女,眼看着就要湮没在寒风呼啸的野狼峪中。 突然,一道白发玄袍的魁伟身影从天而降,玄袍老者大袖飘飘,宛如俯冲掠地的鹰隼。 人未落地音先至:堂堂沧溟宫三先生,居然躲在这鸟不拉屎的野狼峪欺负后生晚辈,好不要脸! 玄袍老者的声音犹如深山晨钟,响彻云霄九重,野狼峪中树枝上的积雪都被震颤地扑簌落下。 玄袍老者气势如虹,向孤风临身前俯冲而来。 玄袍老者的双眸死死盯着魏千灵,眼中射出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远隔数丈魏千灵就感受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强大气机,此人至少有一品离尘之境! 魏千灵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孤风临,连忙撤回鸳鸯钺向后急退,直到退到了主子止剑身侧,她才停下步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以止剑伪青玄的境界,居然感觉不到此人的存在,看来这玄袍老者必是名动一方的绝顶高手。 啪!玄袍老者飘落在孤风临身前,健硕的双腿在雪地上踏出了两个大坑。 止剑和魏千灵定睛一看,从天而降的玄袍老者身材魁伟壮硕,长眉胜雪,双目炯炯,右手拇指佩戴了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精美指环,宽大玄袍后背用金线绣了一只外形凶神恶煞的上古异兽穷奇。 此人白发飘飘气宇非凡,虽无止剑那般遗世独立的剑仙风姿,身上散发出的森森阴气令人望而生畏。 玄袍老者头也不回地递给孤风临一颗白色丹药,用丝毫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运气调息,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孤风临对这突然出现的玄袍老者毫不客气,一把接过丹药后就胡乱塞进嘴里,然后筋疲力尽的颓然倒地,他朝已经闭目等死的唐玉喊道:唐小姐,不想死,就站过来! 本已准备赴死的唐玉早就万念俱灰,不料野狼峪中局势陡变,从天而降的玄袍老者似乎跟这三公子相识。 几经生死关头,唐玉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茕茕孑立,面如寒霜,略微迟疑过后,还是慢慢走到了孤风临身边。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 孤风临毫不客气地倚在唐玉的腿上,唾沫星子差点喷一地:给老子杀了那个狐媚子,老子要她死无全尸,跟这满地血肉一模一样! 唐玉习武多年,双腿纤细紧致,虽不如魏千灵双腿那般线条诱人,却也有另一番风味。 玄袍老者眉头一皱,冷哼一声,显然是不太满意孤风临口中的老子两字,他昂然开口道:在下藏天教教主孤纵横,这蟒妖是我教三百教众在幽燕黑山捕获,精心豢养二百多年才到了化龙之境。老夫也不与你讲什么圣人文章仁义道理,这蛟龙是我藏天教的私物,旁人若想染指,不管他是沧溟宫还是鸿玄宗,老夫定与他不死不休! 不出一招便逼退二品高手魏千灵的玄袍老者语出惊人,原来他就是孤风临的老爹,幽燕六大魔教之一的藏天教教主,孤纵横。 孤纵横在幽燕十大高手中排行第七,究竟有没有踏入一品青玄之境,北周江湖上无人知晓。自从魔教六派被夜鸿天尊一人一剑杀出北周之后,远遁幽燕的藏天教在中原江湖上声名不显。 魔教六派虽然在幽燕王朝的野蛮土地上扎下了根,却也遭到了幽燕皇族的残酷打压。魔教中人大多性格偏激,离经叛道,做人行事往往不择手段。若非为以后南下入侵北周埋下几颗棋子,幽燕王朝怎肯接纳这些为中原江湖人士所不齿的魔教弟子? 为了控制拿捏这些生来凶恶如蛇蝎的魔教,幽燕国相下令,魔教六派若想求得幽燕庇佑,则须各自派出质子,在幽燕藩王府中作为人质。 孤纵横便在幽燕左贤王的王府中做过十八年质子,其间遭受过的屈辱和折磨,绝非常人可以忍受。孤纵横一直在幽燕左贤王王府中生活到三十二岁,才回到了藏天教。 接替他去质子的,正是年仅五岁的三子孤风临。孤风临的大哥孤江东是嫡出长子,如无意外他应该就是藏天教第十八代教主。 而孤风临的生母出身贫寒,这种不死也扒层皮的炼狱遭遇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孤风临头上。 包括藏天教在内的魔教六派一直遭到幽燕王朝的打压,他们也知道自己在幽燕皇帝眼中就是几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北周和幽燕一旦重燃战火,魔教六派的万千教众肯定会冲锋陷阵在最前线。 为了生存下去,为了摆脱弃子的命运,藏天教几代教主苦心孤诣,准备造出一条龙来控制住西北荒原上的妖族。 如果有了数量庞大到难以计数的妖族大军,别说幽燕也别说北周,踏平这两大王朝也并非不可能! 止剑却没有这样煊赫千秋的雄心壮志,他是一个醉心剑道的痴人。 在止剑心中,唯有剑才能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唯有一剑西来,漫天剑气如龙的瞬间才是他眼中的灿烂辉煌;唯有倒提三尺青锋叩开天门,成为力压清策天尊甚至超越夜鸿天尊的千古剑仙,才能让他止剑觉得不枉此生。 当年清策天尊在洞庭山给留给止剑十一字:心不诚于剑,剑必不诚于已。 七年之后,止剑的剑道已入青玄,体内气海却在离尘之境停滞了七年之久。对止剑来说,伪青玄是一种难以摆脱的折磨,他日日夜夜不在煎熬中渡过。 终于,九天雷劫惊现竹泉林。如果以真龙血脉和筋骨为辅,止剑别说踏入青玄之境,以他的剑道天赋,说不定还能踏入法天之境。 那时候,止剑才有机会叩天门问天道,飞升为仙。 不论是苦心孤诣壮志凌云的孤纵横,不论是天赋异禀欲叩天门的止剑,不论是西凉逃兵占山为王的一撮毛,真正的江湖里并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只不过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宿命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走出了千差万别的浮生梦一场。 止剑看着冒险从幽燕南下西凉的孤纵横,并没有抽出那柄幽蓝闪烁的沧啸剑。 他跟孤纵横眼神交会后,笑着说道:孤教主豪情干云,在下佩服万分。区区止剑,不过一只脚踏进青玄之境,自问并无七成把握赢得了孤教主。可孤教主若是想在止剑面前带着须弥瓶全身而退,怕也是不太容易,何况贵公子还使出了昙花心法,如不及时疗伤,怕是有性命之忧。 孤纵横脸上神色一缓,看样子止剑并没有想跟自己一决生死。 他在飞奔而来的路上也看到了鲜血横流的修罗场,倘若真的兵戎相见,自己还真不一定能同时带走须弥瓶和孤风临。 不知眼前这沧溟剑神止剑先生,又在打什么主意?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六章:恩怨情仇一壶酒 孤纵横安子熙想道:“孤风临七岁离家,在左贤王府中受尽屈辱,自己亏欠了这个儿子太多,怎能让他横尸野狼峪?” 只要止剑有商量的余地,那就好办! 止剑看孤纵横沉吟不语,继续说道:“孤教主,竹泉林中四道天雷已经把这蟒妖锻造成了半龙之身。沧溟宫炼兽造器的水准如果称第二,四海八荒哪个宗派也不敢称第一!如果有止剑助你一臂之力,可以让这蛟蟒,化为九天真龙!” 九天真龙? 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刺穿了玄袍老者的耳膜,孤纵横眼中突然精芒一闪,九天真龙?他本以为这条蛟蟒化为半龙之后,要再等上两三百年才能化为真龙。那时候自己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 若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藏天教几代教主的雄图大业,死而无憾! 当然,孤纵横也知道止剑没有那么好心,他肯定也想从中分一杯羹。跟沧溟宫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事已至此,孤纵横只好赌一把了! 孤纵横担心儿子的伤势,此刻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于是就坡下驴,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藏天教需要从长计议!” 止剑听出了孤纵横的言外之意,他微微一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孤教主确实应该仔细斟酌!” 说完,止剑脸色一变,和煦笑意瞬间变成了阴冷愤怒。 止剑突然抬手,狠狠甩给身边魏千灵一个巴掌,魏千灵那白嫩美艳的脸颊上立刻多出了五个鲜红的手指印。 “还不快去给三公子磕头赔罪!”止剑怒喝道。 魏千灵脸上自然挂着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不敢违抗主子止剑的命令,她咬了咬牙,走过去给孤风临俯躬身道:“奴家有眼无珠,三公子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家吧!” 孤风临拽着唐玉的衣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他一手扶着唐玉的肩膀,一手指着魏千灵骂道:“狐媚子,主子的话你没听到么?给老子跪下!磕头!” 孤纵横转头喝道:“风儿!得饶人处且饶人!” 闻言,魏千灵如获大赦,正打算给孤纵横行礼道谢,她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只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啪”得一声,孤纵横也狠狠甩了魏千灵一个耳光。 只不过孤纵横的力道明显比止剑大了许多,魏千灵被打得向后飞出两丈多,娇躯在空中直转了三四圈。 落地后,魏千灵另一侧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淌出一缕血迹。 止剑静静看着眼前生的这一切,一言未,脸上古井无波。 孤纵横冷哼一声,转身把孤风临背上马车,对唐玉焦急说道:“丫头你来赶车,我要给这混小子疗伤!” 唐玉看了看孤纵横,又看了看止剑,这两位高手仿佛就是万仞之高的昆仑山,自己就是昆仑山山脚下的一棵半尺高的荒草,哪里有选择的余地? 孤风临有气无力地说道:“唐姑娘,咱们先去西凉,你若是不怕那两尊煞神屠你满门,现在就骑马回朔方,老子才懒得管你!” 唐玉瞥了孤风临一眼,默默向前走了几步,把死去的苗飞缓缓抱上了马车。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寒风呼啸中西北边塞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飞鸟绝迹走兽无踪,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野狼峪中的一行五人。 止剑和魏千灵两人两骑,走在前面,魏千灵眼神怨毒如蛇,止剑面容阴冷似冰。 唐玉驾着天鹰镖局仅剩的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苗飞躺在她怀里,神色安详。 雪花飘飘洒洒,从空中倾泻而下,不多时便覆盖住了野狼峪中的修罗场,也覆盖住了这座人世间的罪恶和丑陋。 一切都洁白无瑕,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即便这份美丽不是真实的。 唐玉身上落满雪花,青丝成雪,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苗飞的脸,苗子,唐玉这也算是跟你共白头了吧! 第二天,雪终于停了。 在西北边陲的一座小镇中,客栈的胖老板正在板着脸教训伙计:“这种天气,你冷,我就不冷吗!昨天夜里来敲门的五位客官一看就是有钱人,你却睡得跟死猪一般躲在暖和被窝里不出来,还得让老爷我亲自开门迎客。这个月工钱扣你二十个铜板,如果有下次,卷铺盖滚蛋!” 脸庞黝黑粗糙的伙计赶紧低头认错,好一顿令人作呕的阿谀奉承之后,才小声说道:“老板,您高抬贵手,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没这二十个铜板,婆娘孩子就得断粮饿肚子!” 坐在门口位置的一位红袍妖娆女子咧了咧嘴,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轻轻抿了一口热茶。 客栈的客房中,一位白衣中年男子正跟一位玄袍老者低头密语,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极为凝重。 “孤教主,这蛟龙最好是带去沧溟岛,那里远离中土,无论生什么事,也不会传扬到江湖上。再者,蛟龙由半龙之身化作九天真龙,所需的丹药物事、符咒法器,沧溟岛一应俱全!” 听完白衣男子的话,玄袍老者立即反驳道:“止剑,你当我孤纵横是三岁小孩不成?老夫去了沧溟岛,就算有九条命也不能活着出来!叹沧澜老宫主的威名,江湖中谁人不知?” “哈哈哈,孤教主,看来你还是信不过我止剑,信不过我沧溟宫。”止剑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我止剑,可以随你去幽燕,而且我只带魏千灵一人!但蛟蟒化龙之事,必须要由我做主!你们藏天教,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孤纵横脸上顿时露出惊艳之色,他万万也没想到,止剑居然主动要跟自己去幽燕!难道在他眼中,藏天教就如此不堪一击,根本算不得龙潭虎穴?罢了罢了,随他止剑怎么想,只要这蛟蟒化作真龙,凭藏天教在幽燕扎下的根基,还拦不住他止剑? 孤纵横一拍大腿,“止剑老弟,果然快人快语,待犬子的伤势恢复个七七八八,咱们立即启程!” 隔壁客房内,孤风临跟唐玉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良久,唐玉开口道:“为何不肯摘下面罩?” 孤风临抬起头,看了看唐玉脸上的那道狰狞刀疤,笑道:“长得丑,见不得人!” 唐玉站起身来,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壶递给孤风临,“今早刚买的酒,喝几口驱驱寒!” 孤风临一把接过,咕嘟咕嘟连喝了小半壶,他还给唐玉后,说道:“明天我们就回幽燕了,红白双煞跟我们一起走,你回朔方吧!” 孤风临突然一拍脑门,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银票塞到唐玉手里,“这是你们的酬劳,天鹰镖局损失惨重,多余的就算给兄弟们的赔偿了!” 唐玉眼睛泛红,她看着手中银票怔怔出神,若不是为了这几张纸,天鹰镖局几十口人又怎么会无端丧命?但吃镖行这碗饭,这样的境遇早就在预料之中了。 唐玉数也没数,就把这一大叠银票揣进怀里,她大哥的赌债还没还,天鹰镖局几十口人的抚恤金还没,她要把这些害死一部分人的东西带回朔方郡,朔方郡的另一部分人才能继续生活。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可笑。 “三公子,天鹰镖局的人因你而死,你却又救了我的命,其中的恩怨纠葛谁也说不清楚,你我今后也许再无相见的机会了,能否让我见见你的真容?” 望着孤风临脸上的银色面罩,唐玉的确非常好奇,为何他宁可冒着生命危险让止剑一路追随,也要戴着面罩? 孤风临从唐玉手中抢过酒壶,咕咚咕咚把剩下的大半壶酒全部喝完,似乎已经有了些许醉意。 “我给你说过,咱俩都是没人疼的苦孩子。你老爹为了给你大哥还赌债,让你一个姑娘家去走九死一生的幽燕边境。我爹呢?我爹心疼我大哥,让我去幽燕左贤王府中做质子。说好听点叫质子,说难听点,叫奴才!” 说到这里,孤风临有些激动,他手掌颤了几颤,把酒壶重重砸在桌面上,指着自己的银色面罩说到:“我十五岁那年,陪左贤王的小世子练武,失手打伤了他。结果,这小子在我脸上刻了两行字!一行是孤姓狗奴,一行是......” 孤风临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头歪倒在椅子上。 唐玉咬着嘴唇,她没想到出身高贵的藏天教三公子孤风临居然还有一段如此惨痛如此不堪回的经历,怪不得他一直戴着银色面罩不肯摘下来! 左贤王家的小世子,真是乖张毒辣,居然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唐玉没有说什么,她轻轻握着孤风临的手,一滴眼泪轻轻坠落。 过了半晌,孤风临轻轻说道:“二小姐,你走吧!早些上路,不然晚上找不到落脚之处!红白双煞那边,我爹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唐玉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处,她回头看了看孤风临,说了一句:“山高水长,珍重!”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七章:空明禅师入鸿玄 淡烟衰草孤云,雪里山前水滨。 这一年立冬,洞庭山来了一位贵客,无禅寺的空明禅师,地位仅次于无禅寺主持空镜禅师。 如今北周境内佛教兴盛,信徒遍地,寺院随处可见。可早在三十多年前,佛教在中原大地几乎凋零殆尽。 前朝文帝见历代先皇求长生不老药不得,砸碎丹炉铜鼎转而信佛,日夜青灯黄卷,诵经抄经,祈求佛祖保佑国祚绵长。 由此佛教大兴,中原有僧众千人以上的寺庙共计四百八十余座,被世人称为“四百八十寺”。僧众千人以下的寺院更是随处可见,当时户部曾经做过粗略统计,中原地域内有僧人不下百万。 文帝笃信佛教,百万僧众不仅免除赋税,还免除徭役,以至于越来越多的青壮年男子尽断三千烦恼丝,割舍下万丈红尘遁入空门。 他们当真都是为了追求佛法吗?很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借空门免除徭役,还能吃上饱饭。 前朝文帝驾崩时,中原僧众已经不下两百万。 文帝死后,中原烽烟四起,藩王叛乱不断。继位的武宗皇帝平叛时,根本无兵可征,老的白发苍苍,小的瘦骨嶙峋,连刀枪都拿不稳。 武宗皇帝大怒之下,开始了震撼青史的“八年灭佛”。 灭佛开始后,中原绝大部分僧众被迫还俗,该种地的拿起锄头,该上战场的拿起弓弩,该读书的拿起卷帙。 灭佛八年后,昔日鳞次栉比的“四百八十寺”只剩下不到五十座,僧众不过万余。 灭佛时,无禅寺所有僧众西入凉地,在凉州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上扎下了根,带去了佛光禅心。 如今的无禅寺主持空镜禅师被西凉王尊为“上师”,地位超然,已不再踏足中原。 拜访鸿玄宗的空明禅师一生游历四方,传佛讲佛,弘扬佛法,在北周江湖庙堂口碑极佳。 不老峰的净乐宫中,凌道升和空明禅师一同坐在紫檀桌案旁,桌面上水气袅袅,茶香四溢,一僧一道相谈甚欢。 北冥阁大弟子陆云卿在不远处正襟危坐,偶尔也能插上几句嘴,引来凌道升的赞许目光。 空明禅师面容清瘦,须眉皆白,一身最朴素不过的淡黄僧袍略微发白,脚下僧鞋磨损得有些破烂,脖子上挂着一串玛瑙佛珠。 虽然衣着朴实无华,但空明禅师慈眉善目,风范高雅,宝相庄严,俨然是一位胸怀大慈悲,圆满四摄的佛门高僧。 空明禅师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神色肃穆道:“凌阁主,近日在西北边塞的野狼峪中,有一场惨烈无比的屠杀震惊世人,江湖上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知凌阁主是否听闻。” 鸿玄宗中,凌道升虽然代师父清策天尊主事,但他毕竟在名义上还只是北苍阁的阁主,所以空明禅师一直都以“阁主”称呼凌道升。 凌道升平日里忙于打理鸿玄宗繁杂事务,少有踏足江湖的机会,外界的风起云涌仿佛都离他很远。 跟凌道升有同样境遇的,还有一个在小莲花峰隐仙岩上挥汗如雨的练剑少年,顾天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遍!”顾天南喃喃了一句,经过两个来月的苦练,他的拔剑式终于蓄出了一丝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剑意。 如今顾天南每出一剑,十丈之外的树枝已经有了明显的晃动,抖落下片片积雪。比起师父顾凡一剑凌空斩断大树来自然是差了很远,可武道一途本就坎坷漫长,哪有捷径可走? 顾天南眼神坚毅,站在寒风猎猎的隐仙岩上不停拔剑收剑,身上的单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 旁边一个名叫赵天阳的白胖小子显然没有这种情绪,他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竹椅上晒着太阳,左手拿着一本封皮破旧的书籍,右手捏着根树枝在空中虚晃,模仿大师兄每一次出剑。 隐仙岩上偶尔有三三两两给石殿中太阴星君太阳星君上香的东苍阁弟子路过,都没往此处多看一眼,他们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幅一静一动,一勤一懒的画面。 赵天阳坐起身来,把手中树枝轻轻扔向正咬紧牙关出剑的大师兄。 后者头也不回,将浣尘剑竖在背后轻轻一挑,树枝立刻断成两截。 赵天阳看大师兄不肯回头,便大声喊道:“大师兄,我刚才口若悬河说了半天,你究竟听到没有?” “现在江湖上已经传遍了,这西北边陲野狼峪中一伙马贼一伙镖师,加起来不下五百人,居然连人带马被剑气切成了碎片,没有留下一具全尸。你觉得这究竟是何人所为?依我看,这绝不是剑道宗师行径,肯定是幽燕王朝天魔级高手南下西凉,大开杀戒,吸取活人精血!” 止剑在野狼峪中两剑屠戮一百余人,留下了两个惨不忍睹的修罗场,次日朔方郡另一支镖队踏进野狼峪后,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北周江湖。 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更是唾沫横飞,讲得活灵活现,神乎其神,仿佛自己当日就在野狼峪观战一般。 野狼峪中留下的尸首不过是一撮毛的百余马贼和天鹰镖局的六十号人马,加起来也不到二百人,等传到赵天阳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一道剑气切碎了整整五百人和五百匹马。 至于究竟是何人所为,北周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大部分人认为是幽燕王朝的魔教高手南下中原,给中原名门正派尤其是鸿玄宗来了个下马威。 也不知是不是止剑故意如此,用故此狠辣的手法,把祸水和骂名全部引向魔教。 这件事在空明禅师说来,自然就少了很多水分。 净乐宫中,空明禅师一脸悲悯,语气哀伤道:“一百来位马贼,六十多位镖师,被两道锋锐剑气千刀万剐,满地支离破碎犹如森罗地狱。贫僧若非亲眼所见,定然不信那些江湖传言。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空明禅师是得道高僧,向来慈悲为怀悲悯万物,哪怕是穷凶极恶的马贼巨盗,在他眼中也并非不可度之。 只要放下屠刀,诚心悔过,必能脱离苦海。 听了空明禅师的话后,凌道升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既杀马贼又杀镖师,如此不问青红皂白的大开杀戒,如此凶残歹毒的手法,肯定是魔教妖人所为!只要魔教妖人胆敢在中原露头,管他什么高手,我鸿玄宗必要将其五马分尸!” 凌道升自少年时起便跟魔教多次舍命血战,夫人更是被魔教弟子逼得自尽而亡,女儿凌苍雪被魔教剧毒折磨得不似人形,他跟魔教有不同戴天之仇。 从空明禅师的话中,凌道升立刻联想起魔教,一股无名火在心头升腾,恨得牙痒痒。 空明禅师摇了摇头,叹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贫僧一生游历将佛,识人无数。在贫僧看来,名门正派中也有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魔教邪派中也不乏光明磊落的豪爽汉子。凌阁主心有魔障,门户之见难以摒除。” 空明禅师不喜欢江湖上的虚假寒暄客套,历来都是直来直去,这就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凌道升对空明禅师的话不以为然,但念及对方是北周佛门大名鼎鼎的高僧,不好发作。 凌道升被空明禅师呛了几句后,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火气,脸色涨得通红,一抬胳膊把茶水一口饮尽。 不料茶水刚刚冲沏,入喉似火,滚烫的茶水把凌道升烫得一阵咳嗽。 陆云卿赶忙起身轻轻拍打师尊后背,对空明禅师说道:“禅师言之有理,却有失偏颇。名门正派中确实有卑劣之徒,但各大派门规森严,这种人毕竟是少数。魔教邪派向来离经叛道,以背离礼法为荣,其中的豪爽磊落之人恐怕是寥寥无几。” 空明禅师淡然一笑,洒然不语。 高僧如空明禅师,虚怀若谷,自然不会跟陆云卿这个后生晚辈争辩什么。 顾天南就不同了,他把今日的拔剑式练到第一千三遍之后,转过身来捡起地上的树枝,用力朝二师弟赵天阳愈加发福的肚皮掷去。 “你有时间琢磨这些捕风捉影的江湖谣言,为何不跟我一起练剑?”顾天南走到赵天阳身边,一把夺过他手中那把封皮极为破旧的书籍。 这本书已经被翻得页角卷曲,书脊被密密麻麻的棉线胡乱缝住,显然这不可能是赵天阳的书。赵天阳的书不多,但每一本都光洁如新。 顾天南合起书页看了看封面,赫然写着《天魔血剑斩仙灭神三十六式》。 “从哪弄来的?”顾天南看着这本“魔教秘籍”哭笑不得,就算魔教邪派中真有这种剑法,也绝不可能是这个名字。 魔教妖人只不过是心狠手辣做事偏激,并不代表人家没文化。 赵天阳眯起双眼,伸了个懒腰,任冬日温暖的阳光洒满全身,他懒洋洋道:“玄岳门前,十五个铜板买的。卖书的大爷面如黑炭,还戴着一只眼罩,看上去是位如假包换的魔道宗师。”这语气听上去,似乎连他自己都不信。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八章:绿杯红袖趁华年 顾天南摇了摇头,把《天魔血剑斩仙灭神三十六式》拍在赵天阳怀中。 他挺直背脊,望向隐仙岩边上翻腾的云海,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和落寞。细细算来,自己已经练剑两月了,对于剑气剑意仍旧不得门道,楚凤鸣留下的《御风剑经》依然琢磨不透。 失望之感正在一点点消磨顾天南的毅力和耐心,自己是否注定成不了那遗世独立,剑开天门的剑仙? 赵天阳似乎看出了大师兄的心意,他站起身来,一脸凝重地看着顾天南道:如果害死师叔的那个龟孙子,也有一剑凌空屠戮五服自己,什么事都是可信的。 凌苍雪又喜又羞,脸色愈加娇艳红润。 在昏黄烛光的照耀下,她的眸子犹如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灼灼生辉,加上此时她那含苞待放的羞赧神情,真是应了那个成语,秀色可餐。 除了在顾天南和父亲凌道升面前,凌苍雪的脸上几乎从没有过这种表情。横遭劫难的悲凉命运让她在外人看来不像是个天真无邪的豆蔻少女,倒像是个出身凄苦看透了命运的成熟女子。 正是这种眉目含霜和春风十里的强烈反差,让顾天南意识到自己在凌苍雪心中的地位。 凌苍雪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她讨厌离别,讨厌熟悉的生活发生任何改变。像凌苍雪这样的人,心里只够住进一个人。 尝尝这道醋溜白菜!凌苍雪咬了咬嘴唇,羞得不敢再触碰顾天南的灼热视线,给大师兄夹过菜后就微微侧过了小半个身子。 顾天南看着青瓷碗中颜色略微发红的白菜,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顾天南硬着头皮,夹起白菜往嘴唇上轻轻一沾,果不其然!一股直让牙根发颤的醋味席卷而来,太酸了! 顾天南撇了撇嘴,还是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顿饭下来,顾天南把三道菜吃了一少半,师娘林月华做的牛肉汤却喝了个一滴不剩,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给出的理由是:夜里太冷,多喝点热汤驱驱寒! 凌苍雪收拾好碗筷后,看了看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满屋卷帙,轻轻问道:之前那个呆头呆脑的林凤鸣,他去哪里了? 顾天南闻之一笑,先是嘟囔了一句呆头呆脑,然后才回答道:死麻雀回洛阳了,他家就在洛阳! 凌苍雪沉默了一阵,盯着跳动摇曳的烛火轻轻说道:听说洛阳很大,车水马龙,繁花似锦。 顾天南一拍大腿,说道:京都洛阳自然是繁华了,放眼望去大街小巷全是人。提起洛阳,顾天南眼神一亮,他也是去过京都洛阳的人。 不仅有咱们中原人,还有西域番邦使臣,东瀛忍者剑客,南夷术士巫医,听说还有北朝幽燕的谍子!洛阳不仅人多,东西还特别贵!我跟天阳他们下山去洛阳时,不到三天就花了八百多两银子。莫名其妙就花光了盘缠,后来游历江湖时我们几个就跟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一样可怜,为了吃饱饭坑蒙拐骗什么损招都用过!要怪,就得怪六师叔那只老狐狸,他明知道洛阳衣食住行没有不贵 说到此处,顾天南突然眼神一暗,轻轻叹了一口气。 凌苍雪知道大师兄又想起了宁元师叔,于是转移话题道:自古朱颜不再来,君不见天涯客,洛阳道,一回来,一回老。南哥你再下山时,带我去一趟洛阳,我听说那里的胭脂水粉是全北周最好的,只是不知道要多少银两。 顾天南一拍胸脯,大大咧咧道:这个好说,包在我身上!小小的胭脂水粉能值多少钱,十两银子买一筐! 顾天南看似志得意满,其实他也只是信口胡诌。 十两银子对顾天南来说已然是一个不能小视的大价钱,足够他喝上小半年的烧刀子,还能偶尔吃上一两个小菜。 但在寸土寸金的京都洛阳,十两银子恐怕连两道菜一壶酒都买不到。 这就像在田地里干活的乡野农夫唠嗑,总想着皇帝是不是扛着金锄头锄地,藩王家里烙肉饼时是不是只放肉不放葱。 凌苍雪一手拨弄着发丝,一边若即若离地靠在顾天南肩头,她低声问道:明天还去隐仙岩练剑? 一股淡淡的鸢尾花香传来,顾天南心神一颤,他的手臂颤颤巍巍想搂住身侧佳人的纤腰,起起落落三四次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了椅子上。 顾天南叹了口气,似乎在埋怨自己胆小。他看着窗纸上的朦胧月色,用力说道:练! 凌苍雪抬起头看着大师兄那刀刻一般线条硬朗的侧脸,喃喃道:若是你没有下山游历那两年该多好,咱们一辈子待在洞庭山上,就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安安静静。 顾天南的神情突然深沉起来,收起了嬉皮笑脸,一字一句缓缓道:当你走进了那座江湖,就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昏黄烛光中凌苍雪似乎是摇了摇头,她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一丝不悦,说道:我要回不老峰了,明天再去隐仙岩找你! 顾天南拍了拍凌苍雪的脸蛋,笑道:南哥送你,万一有狼把我的宝贝师妹叼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油嘴滑舌!凌苍雪回了一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四十九章:青袍稚童骑青牛 顾天南送走凌苍雪回到紫霄宫,已是深夜。 独自走在洒满月光的熟悉山路上,顾天南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只觉天地浩大,岁月无声,凡人不过渺小如蝼蚁,宿命之下的生离死别、悲欢哀乐,似乎谁也逃不过。 天意茫茫,眼前的一切是否已有定数? 顾天南心头如同这苍茫世间一般,仿佛结了一层寒霜,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突然袭来。 走回紫霄宫时,顾天南没有先回自己的居室,他转身走到东厢房处,拍了拍东苍阁普通弟子的房门,轻声喊道:“天阳,天阳,吃不吃夜宵?” 不多时,东苍阁二师兄赵天阳一边穿衣服一边打开了房门,他睡意惺忪,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道:“有酒有菜?” “有!酒有烧刀子,菜有一荤两素,不过得先去厨房热一热!走走走,快跟我走!”顾天南热情异常,他一把搂过赵天阳的肩膀,半拉半拽把赵天阳拖出了东厢房。 “大师兄,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饿了!难得你有心!”被屋外寒风一吹,赵天阳顿时清醒了很多,他把白胖手掌拢入衣袖中,屁颠颠跟在顾天南身后。 半响过后,东苍阁大师兄的居室中传来一声狼嚎般的痛苦嘶吼,打破了小莲花峰安详静谧的夜色。 “菜得花钱买,油盐酱醋就不要钱吗?!” 北周王朝景初十六年冬,西北边陲的寒风呼啸着南下中原,云梦泽下了一场大雪,八百里水面冰封,起伏连绵的洞庭山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 鸿玄宗坐落于神州大地的南北交界之处,下雪并不多见,许多晚辈弟子们双手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却都争先恐后跑出屋外,在亭台楼阁中寻一处适合赏雪的好位置。 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弟子,就会文绉绉地吟上几句“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之类的雅致诗句,企图吸引来心仪师妹的目光。 读书少的弟子,则会给附庸风雅之人甩去一个白眼,腹诽一句“酸腐书生”,然后跑到漫天遍野的雪地中堆雪人,捏雪球。 譬如东苍阁二师兄赵天阳,此时他正蹲在雪地中,用粗壮的手臂拢起身体附近的积雪,准备堆一个跟自己一样白白胖胖的雪人。 大雪从昨夜一直下到了今日清晨,从不老峰到小莲花峰崎岖蜿蜒的山路上,积雪足能没过膝盖,大雪封路,凌苍雪应该不能来陪顾天南练剑了。 赵天阳转头看了看旁边一言不正苦练拔剑式的大师兄,明显察觉到了顾天南脸上的失望神色,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抖落了一些黏在鞋底的积雪。 赵天阳模仿顾凡平时的姿态背起双手,慢慢悠悠踱到顾天南身边,咳嗽两声后压着嗓门说道:“为师平时是怎么给你说的,练剑必须心诚,心不诚于剑,剑必不诚于你。啧啧啧,看你这幅心不在焉的表情,又想媳妇儿了吧?就凭你小子这幅色眯眯的眼神,哪里成的了剑神?” 顾天南脸色一变,收起手中浣尘剑,俯身捡起一团雪,猛然塞进了赵天阳的后领中。 赵天阳龇牙咧嘴地一阵上蹿下跳,可惜碍于胳膊不长还很粗,他终究是没能掏出后背上那团透心凉的雪球。 赵天阳不甘示弱,撅起屁股抓起两团雪就朝笑容满面的顾天南追去。 顾天南、赵天阳兄弟二人自幼便在一起打闹嬉戏,如今也依然是手足情深。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清脆的男童声音从隐仙岩的石殿方向传来:“喂喂喂,你们两个游手好闲的笨蛋,那个漂亮姐姐今天不来了么?” 顾天南停下脚步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气鼓鼓地站在石殿门口,他左手牵着头壮如小山的健硕青牛,右手握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竹笛。 这稚童头上挽着两个螺髻,身穿一袭青色棉袍,腰间系着一条枯黄草绳,明眸皓齿,眉宇间灵气飘飘。 顾天南微微楞了一下,这小童之前就来过隐仙岩看自己练剑,尤其他手里牵着的这头健硕青牛让顾天南记忆犹新。当时这青袍稚童一见到凌苍雪就格外亲热,几声稚嫩甜美的“漂亮姐姐”把凌苍雪逗得喜笑颜开,他便趁机扑倒凌苍雪的怀里撒了好一阵子娇。 顾天南以为这青袍稚童是附近村庄来山上放牛玩耍的孩子,给了他几块点心后就没在意。 赵天阳见眼前这七八岁的稚童出言不逊,于是故意板起面孔呵斥道:“呔!你这小娃儿懂不懂礼数?瞅你这一身翠绿,从头一直绿到脚,我看你不是菜花蛇成精就是蚂蚱成精!今天算你走运,碰见阳哥这样胸襟似海、虚怀若谷的宽仁长者,不然的话,哼哼哼……” 赵天阳瞪大双眼,尽力装出一副狰狞模样,两只白胖手掌狠狠揉搓雪团,直到把雪团捏出了水。 顾天南抱着双手,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青袍稚童。 稚童沉默片刻,低头蹭了蹭青牛的脖子,忽然开口道:“唉,可悲可叹,好好一个鸿玄宗,居然要交到你们这些幼稚蠢笨的庸才手中。既然那位漂亮姐姐不在,我也懒得看你们这俩笨蛋练剑!” 说完,青袍稚童还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口长长的浊气在隐仙岩的寒风中化成了袅袅升腾的白色烟雾,须臾之后,这稚童那天真无邪的白嫩脸蛋上似乎多了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老气横秋。 顾天南和赵天阳都怔了一怔,然后又都开怀大笑,顾天南双手叉腰笑道:“小娃儿,这话,你跟谁学的?也许你放牛吹笛是一把好手,可练剑修道却不一定在行。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每个人的天资际遇不同,进境自然也不同。” “就你们这两头蒜,还修道,还练剑?不知羞!”青袍稚童双眉一挑,狠狠瞪了顾天南一眼,那气鼓鼓的样子非但不惹人讨厌,反倒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可爱。 青袍稚童一边摇头一边拍了拍青牛的脖子,壮硕如山的青牛立即温顺地跪伏下来,青袍稚童跨上牛背,眼神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轻蔑,一人一牛慢慢离去。 赵天阳见状怒喝一声:“小娃儿,你既然敢口出狂言,为何又夹着尾巴逃跑?有胆你别走,跟你阳哥较量三百回合!阳哥让你一条胳膊一条腿,照样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顾天南给赵天阳甩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后者闭嘴。 顾天南指了指那一人一牛的背影,赵天阳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顾天南走到赵天阳身边耳语道:“你看那青牛的四条腿,上面可有一片雪花?” 青袍稚童所骑的那头青牛看上去与田间地头的家牛别无二致,只不过稍显壮硕而已。可那四条牛腿踏过皑皑白雪后,的确没有沾染一片雪花。 赵天阳转头看了顾天南一眼,竖起大拇指低声道:“好牛!” 青袍稚童骑着青牛离开隐仙岩后,一路走下了小莲花峰。 此刻大雪初歇,碧空初晴,薄云方散,金黄色的阳光洒在身上显得格外温暖。 大雪封山,很多下不了山的香客此刻纷纷走出禅房,舒展一下困乏的筋骨。 洞庭山连绵起伏近百里,山路陡峭曲折,这稚童座下看似笨重的青牛却奔驰如飞,犹如虎豹般矫健灵活,只有赏雪香客偶尔出现在稚童视野中时才会放缓度。 青牛在满山积雪中大约奔驰了一个时辰,稚童似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洞庭山天柱峰。 天柱峰在武当七十二峰中高度仅次于摘星峰,山势陡峭险峻,高耸入云,犹如一根天柱支起苍茫天地,故而得名天柱峰。 由于天柱峰山势太险,景致并无出众之处,故而不对香客开放,鸿玄宗弟子也很少踏足天柱峰。 青牛撒开四蹄,不一会就奔至天柱峰上一处流水淙淙的小竹林。除了水声之外,竹林中还传来好像是利刃破空的阵阵尖锐呼啸,青袍稚童双眉一挑,心中暗自想道:“才几日不见,这小子的剑法似乎又有进境!” 飞剑,无论放在北周江湖的哪个剑法宗派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才能掌握的绝技,鸿玄宗也不例外。只要是能够控制飞剑的剑客,肯定有一品离尘之境。 青袍稚童拍了拍牛角,青牛放慢了步伐,慢悠悠朝竹林走去。 青牛懒得去前面走那条完全被白雪覆盖住的小路,它直接用壮硕身躯挤开了茂密竹林,枝头的积雪纷纷洒落。 雪花落满了衣衫,青袍稚童也毫不在乎。 竹林被青牛硬生生踩出一条小路,一人一牛往竹林深处走了几十步之后,林中那尖锐的呼啸声陡然清晰明朗,果然是剑鸣,而且是飞剑破空的剑鸣之声! 听着尖锐剑鸣,青袍稚童手中紧紧握着那根青色竹笛,白嫩脸颊上露出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欣慰神色,。 青牛终于把锋利的牛角伸出了竹林,青袍稚童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章:客从远方来 一条气势不凡的瀑布从七八丈高的山崖上倾斜而下,在山崖下方的“白龙池”中炸裂开来,朵朵清澈晶莹的水花飞溅在半空中,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水雾中有一条色彩绚烂的彩虹横跨整座白龙池。 白龙池中间有一块凸起的巨岩,被千万年来飞流直下的水花冲刷得滑溜圆润,早就没有了一个棱角。 巨岩上站着一位身披灰色道袍的青年道士,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一头黑发梳理的整整齐齐。似乎是长年在天柱峰练剑的缘故,他脸上的肌肤有些粗糙,被风霜吹打得有些发黑,却洗得非常干净。 青年道士双手捏一个看上去极为复杂的手印,背上有一副玄铁打造的黑色剑匣。 黑铁剑匣已经打开,三把长短不足一尺的短剑围绕着青年道士在空中飞舞,剑芒闪烁,灵性十足,似乎与这青年道士心意相通。 这青年道士正是顾天南的七师叔,“鸿玄七剑”中年纪最小剑道造诣却最高的吴鸿风。 吴鸿风御剑破空,神情肃穆,在绚烂彩虹的映照下,很有几分出尘剑仙的风姿。 见到青袍稚童穿过竹林来到“白龙池”旁边,吴鸿风收起专注神情和复杂手印,三把短剑如倦鸟归巢般轻车熟路的飞入黑铁剑匣,尖锐的呼啸剑鸣声随即停止。 以意御剑是剑法的至高境界,最开始的阶段就是“养剑胎”,只有与飞剑心意相通,才能凌空御剑,于十丈之外取敌性命。 目前“鸿玄七剑”中,只有老七吴鸿风才能做到以意御剑,清策天尊也最为看重这个天资出众的弟子,把鸿玄宗中三把灵性十足的飞剑都交给了吴鸿风。 旁人虽然羡慕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谁让人家老七吴鸿风的剑道造诣最高呢? 青牛伸出厚大的舌头舔了几口白龙池中的雪水,青袍稚童眨了眨眼,对着吴鸿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缕浅浅的笑容,用一股指点晚辈的语气说道“有长进!” 吴鸿风应该是在这白龙池这练了很长时间的剑,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他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脖领处的灰色道袍已被汗水浸透。 吴鸿风甩了甩酸麻的胳膊,脸上露出带着自信的微笑,洁白的牙齿更显得他面颊有些黑。 “鸿风资质愚钝,经过三年苦修,春寒、露华两剑的剑胎已经圆满,只剩鸿声一剑,尚需时日才能与鸿风心意相通。”吴鸿风弯下腰去,对青袍稚童深深一揖,态度极为恭谨。 “你小子还算是块材料,不枉我对你的一番谆谆教诲。鸿玄宗弟子中要是有十个吴鸿风,何愁后继无人?你小子口口声声说那东苍阁的小娃儿顾天南天资不凡,是个练剑的坯子。我去瞧了瞧,那小娃儿简直就蠢如猪狗,顾凡本就是个死心眼的刻板呆子,他的弟子能强到哪去?” 青袍稚童跃下牛背,对吴鸿风招了招手。 吴鸿风急忙跳下巨岩,紧走几步跟在青袍稚童的身后,向竹林中的一处木屋走去。 “在鸿玄宗的后辈弟子中,除了那个林凤鸣之外,顾天南天资算最好的。他跟随宁元师兄下山游历两年,也不知是何原因,体内洞天福地似乎已经全部打开,比我还要早了足足五年之久。”吴鸿风从青袍稚童手中接过竹笛,牵过牛绳,俨然一副仆人模样。 “哦?这小笨蛋居然还有这等福缘,不过才二十来岁,体内的七十二处洞天福地居然全部打开。若果真如此,可不能把这么好的一块璞玉交给顾凡打磨,顾凡就是个吹糖人的货色!为了鸿玄宗百年大业,看来我还得去隐仙岩上看看。”青袍稚童撇了撇嘴,脸上的神情老气横秋。 吴鸿风打开木屋的小门,青袍稚童大刺刺坐下饮茶,看样子是天柱峰的常客。 隐仙岩这边,不知何时赵天阳已经离开,只剩下大师兄顾天南一人独自练剑。 练了小半个时辰,顾天南停下手来擦了擦汗,站在悬崖边上的一块巨石上,眺望远处缥缈云海掩映下的崎岖山路,希望能够瞧见凌苍雪的身影。 顾天南痴痴望了半晌,他没能看见心上人凌苍雪,却看见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沿着山路徐徐走来,黑色身影佝偻矮小,白色身影高大魁梧。 两道身影七扭八拐,越走越快,不多时就走到了隐仙岩上。 顾天南转身一看,身穿黑色刺绣锦袍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富商模样,头上戴着一顶镶玉小帽,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却炯炯有神。 身穿白衫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莽汉,五官粗野,脸上的酒糟鼻子尤为显眼,他一身结实的肌肉把衣袖撑得鼓鼓囊囊,个头足足比顾天南高了一个头不止。 白衫壮汉静静站在黑袍小老头的身后,难道他是给富商看家护院的家丁?能请得起这么孔武有力的家丁,这小老头家境肯定很殷实。 隐仙岩位置隐蔽,加之地势险峻,不对游客香客开放,只有鸿玄宗的弟子才有资格进入。 顾天南眼前这两位不速之客,显然不是鸿玄宗弟子,为何值守山门的师弟没拦住他俩? 想到此处,顾天南当即颇有礼数地问了一句“两位朋友有何贵干?此地乃是鸿玄宗禁地隐仙岩,不许闲杂人等进入,烦请两位转身下山去吧!” “闲杂人等?”白衫壮汉轻蔑一笑,对顾天南的话不以为然。 身穿黑袍的富商小老头捋了捋胡子,把手中的紫色拐杖往地上轻轻一敲,笑道“临渊,无论去哪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这位公子风姿卓然,英俊潇洒,可是名扬江湖的东苍阁大弟子顾天南?” 顾天南眼睛一转,这小老头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自己有多少斤两,顾天南最清楚不过了。自己在江湖上有个屁的名声,不过那“风姿卓然、英俊潇洒”八个字听起来非常顺顺耳。 顾天南把浣尘剑收回剑鞘中,向前迈了两步,朗声说道“在下正是东苍阁大弟子顾天南,敢问两位朋友尊姓大名,来此有何见教?” 听完顾天南的话,黑衣小老头和白衫大汉对视了一眼,两人互相点了点头,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 白衫大汉神情冷峻,一言不发,脚下猛然发力,当胸一拳直直朝顾天南砸去。 顾天南心头一愣,他跟这俩人素不相识,怎么说打就打? 白衫大汉这一拳来势汹汹,犹如暴起扑食的熊罴,几丈距离瞬息而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面对招式迅猛的白衫壮汉,顾天南丝毫不敢托大,左腿后撤半步,右腿微屈,伸出双手接住了这一拳。 “彭”一声巨响,顾天南的双手跟白衫大汉的拳头对轰在一起。 顾天南双臂被震得发麻,虎口出血,双手几乎没有了知觉,接连后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 看着顾天南后退在雪地上划出的两道痕迹,白衫大汉揉了揉手腕,姿态轻松地开口说道“好小子,果然有些斤两,接我一拳,胳膊居然没断!” 顾天南心头大骇,自己曾经在玄岳门下挡住过叹青臣的汗血宝马,可这白衫大汉拳力之强更胜骏马,此人境界恐怕在二品之上。 若这白衫壮汉再打一拳,自己恐怕接不住! 顾天南下意识地想去拔剑,可右臂握住了剑柄却止不住地颤抖,此刻他若是出剑,肯定会露出颓势。 自己颓势一露,对手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顾天南转念一想,自己肯定是打不过这白衫大汉,硬拼的话没有好结果。但若能拖住一时三刻,有师弟过来,定能去请师父来救自己。 于是顾天南朗声道“这位大哥,这位大爷,我与你们二位素味平生,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打人总得有个青红皂白吧?你跟东苍阁有什么过节尽管说,咱们鸿玄宗是个讲道理的地方。我师父顾凡马上就要来考校我的剑法,而且我大师祖清策天尊已经出关,咱可以找他老人家评理!” “哈哈哈!”黑袍小老头开怀大笑,笑得非常开心,他眯着眼睛笑了好一阵才指着顾天南说道“小子,你拿清策那老骨头吓我?老朽若是怕了他,还会来这洞庭山?顾凡那晚辈就不用说了!临渊,再给你一招,给老朽死死按住他!” 白衫壮汉闻言双眉一挑,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神情。 顾天南闻言急忙提一口真气,紧紧握住了浣尘剑的剑柄。 拔剑式已经练了十几万遍,若时机拿捏的巧妙,应该能一剑斩断白衫大汉的手腕! 顾天南蓄势待发,可他还没看清白衫大汉出招,眼前一道白影闪过,白衫大汉已经飞出两丈距离,一只手牢牢按住了顾天南的手腕,一只手直接扼住了顾天南咽喉。 顾天南连气都喘不上来,浣尘剑根本无法出鞘! 黑袍小老头咳嗽一声,说道“把他带到老朽面前来,老朽要好好看一看,为何那位贵人会对这毛头小子感兴趣?”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一章:万龙之祖初显威 听到黑袍小老头的指令后,名为“临渊”的白衫壮汉拎着顾天南向前走了几步,昂挺胸站在小老头面前。 顾天南奋力挣扎了几下,只觉白衫壮汉的手腕如铁箍一般,难以撼动分毫。 顾天南用力挺了挺脖子,喘了几口气,对黑袍小老头说道:“打不赢,也跑不了,我可要扯开嗓门叫人了!咱们鸿玄宗里面,高手可不是一般的少!你俩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黑袍小老头笑道:“小子,你才活了多少光景,就敢跟老朽耍心眼?就算你们东苍阁的顾凡和林月华两人都能赶过来,临渊一人就足矣拦下他俩!此外,我可听说这隐仙岩距离摘星峰可有一天的路途,就算你嗓门再大,清策那老骨头也听不见!” 顾天南心中一凛,眼前这庄稼汉一般的白衫壮汉真有那么强悍的实力,他自己就能拦下师父师娘两人?但眼前这两位不之客似乎没有立刻杀掉自己的想法,他们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顾天南的兜比脸都干净,里面没有几个铜板! 如今局势,只有顾凡或者林月华突然到来才能扭转困局,可他俩平时很少来考校自己的剑法,这可如何是好? 顾天南还想继续靠东拉西扯拖延时间,不料黑袍小老头根本不再理会他,左手一挥,紫黑色拐杖缓缓升起,一道妖异的紫色光芒笼罩了顾天南的双眼。 顾天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脑昏沉,双目困乏,昏昏欲睡。 黑袍小老头突然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一段古老咒语。 黑袍小老头一边念咒语,一边冲着顾天南比划了一连串极为怪异的手势。 顾天南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无边黑暗涌入了识海,眼前的黑袍小老头和白衫壮汉逐渐模糊,天地万物也逐渐暗淡下来。 在顾天南的眼睛要闭上之前,他心中涌出了一个词,念师!这黑衣小老头是可以侵入别人识海的大念师! 念师是北周江湖上一种非常罕见的高手,主要修炼的是灵识。一般来说,念师自身的武功境界并不高,别说以一当十了,甚至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 但念师能依靠自己强大的精神力量侵入别人的识海,探求别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面对念师的精神力量,很少有人能够抵抗。 念师出现时,他们身边总会有一位武功卓绝的高手,这位高手就是来配合念师运功的,江湖上把这种高手叫做“念侍”。显然,名叫“临渊”的白衫壮汉就是黑袍小老头的“念侍”。 念师最初起源于“噬心门”,“噬心门”是六大魔教之一,其开山祖师“灼心老祖”据说可以通过念力操控一支万人之众的行伍悍卒。 北周的念师十有八九都出自““噬心门””这个门派。自从魔教被夜鸿天尊打出中原之后,念师也随之销声匿迹。 念师对北周的一些藩王世族来说,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可以探听很多有价值的情报和秘密,念师探听情报秘密的效率,远胜于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念师听来的秘密都是真的,严刑拷打之下真话也不多。 黑袍小老头口中越说越快,旁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既像野兽的低吼又像幽灵的哀嚎,即使在大白天也有些阴森恐怖。 一连串咒语念完,顾天南双目紧闭,已经沉沉睡去。 站在顾天南对面的黑袍小老头同样也双目紧闭,头上冒出森森白气,看样子应该已经侵入了顾天南的识海。 念师侵入他人的识海其实也有很大的危险,此时必须有“念侍”在一旁护法,不然的话,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将其轻松击杀。 黑袍小老头是一位功力深厚的大念师,他曾经侵入过很多人的识海,探知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大多很值钱,可以卖给需要这些秘密的人。 在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识海中,他看见过漫山遍野的尸骸,看见过血流成河的战场,也看见了这位将军与幽燕王朝谍子的暗中交易。 在一位名动江湖的大侠识海中,他看见过精妙无比的剑招,看见过惨烈悲壮的江湖纷争,也看见了这位大侠跟自己守寡嫂子之间不可告人的暧昧。 在顾天南的识海中,黑袍小老头看见了什么? 顾天南的识海中,黑袍小老头既没有看见他过往的一幕幕经历,也没有看见他所遇见过的人。 在黑袍小老头看来,顾天南的识海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血红。 这片看不到边的茫茫血红,不像是波澜起伏的海洋,倒像是寸寸干裂的土地,上面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黑袍小老头的灵识站在这片无边血红土地上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到。 黑袍小老头眉头一皱,这种情况他还是头一次遇到。 黑袍小老头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裂纹,这些裂纹看起来似乎还有一定的规律性,可以拼出一些有规律的图案。 “顾天南,顾天南!”黑袍小老头的灵识又开始念咒,他想在识海中找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现实的隐仙岩上,黑袍小老头头上的白气越来越浓,白衫大汉眉头紧皱,似乎非常不顺利。 再这么拖下去,不仅鸿玄宗的高手有可能过来,黑袍小老头的灵力损耗也会极大。 顾天南的识海中,黑袍小老头的灵识愈加狰狞起来,咒语念完,他依然没有看见顾天南的灵识。 黑袍小老头怒喝一声,手中突然多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他怒喊道:“顾天南,你再不出来,老朽就把你的识海烧成白地,让你变成一个白痴!” 黑袍小老头的声音犹如旷野惊雷,回荡在顾天南的识海中。 “吼!” 一声震慑万物的龙吟,仿佛跨越了亘古岁月,又仿佛跨越了幽冥碧落,响彻在顾天南的识海中! 黑袍小老头脸色大变,这声龙吟刺穿了他的耳膜,直击他的灵魂。就算是黑袍小老头是个精神力量很强的念师,也在灵魂深处涌出了无边的恐惧! 龙吟声还未止歇,黑袍小老头脚下的血红大地开始剧烈颤抖,地震?在顾天南的识海中,还有地震? 黑袍小老头脚下的血红大地突然开始倾斜,他用双手死死抓住地面上的一道裂纹,才勉强挂住了自己的身形。 “吼!”又一声霸道绝伦的龙吟响起,黑袍小老头抬头一看,天空中突然升起了两轮烈日。 但这两个太阳,怎么是血红色的? 黑袍小老头端详了许久,他才看清了一个把他吓得灵魂出窍的画面! 原来,他脚下的血红色荒原并不是大地,而是一条红色巨龙的脊背!地面上的道道裂纹,正是这条血红巨龙的鳞甲。空中那两轮烈日,是这条血红巨龙的两只眼睛! 两轮烈日般的血红龙眼死死盯着侵入顾天南识海的渺小念师,硕大无比的身躯宛如天地浩大。 在这条血红巨龙面前,黑袍小老头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小鱼。 伴着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黑袍小老头在现实中醒来。 隐仙岩上,黑袍小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恐惧,他双手双腿都在颤抖,周身已被汗水湿透。 “烛,烛龙,烛龙!”黑袍小老头拼命嘶吼着,似乎在泄内心的恐惧。 “你是烛龙转世,你是烛龙转世!”黑袍小老头瘫软在地,嘴里含糊不清的嘶吼着,手足并用的向后爬去,似乎想离顾天南远一点。 顾天南此时也悠悠醒转,却依然被白衫壮汉牢牢按住不能动弹。 白衫壮汉莫名其妙地看着黑袍小老头,他四处瞧了瞧,难道是有什么妖兽来了?鸿玄宗是道教祖庭,又不是魔教妖山,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妖兽?可这黑袍小老头也是位见过大世面的大念师,他见识过很多旁人难以忍受的恐怖场景,今天是怎么了? 白衫壮汉摸了摸脑袋,“烛龙是什么玩意儿?” 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其瞑乃晦,其视乃明。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经》。 根据上古典籍《山海经》记载,烛龙身处北极幽冥之地,看守着幽冥之门。烛龙周身布满了血红色的鳞甲,它的眼睛可以射出两道红光,这两道红光可照亮九重幽冥,所以烛龙也叫作“烛九阴”。烛龙的双眼不仅可以照穿九重幽冥,还可以控制昼夜更替和四季轮回。 烛龙,不仅是体型最大的龙族,也是万龙之祖。 哪怕是大罗金仙,见到烛龙都不免心头大乱,何况是黑袍小老头?得亏小老头见识过大场面,不然他得被吓成失心疯。 顾天南的识海中怎么会有烛龙? 黑袍小老头在巨大的恐惧之下根本来不及想这些,他只记得来鸿玄宗之前京都洛阳那位贵人的指令。 若此人是龙族后人,必杀之! “杀了他,快杀了他,临渊,快杀了他!”黑袍小老头指着顾天南撕心裂肺的怒吼着,“捏碎他的脖子,杀了他!”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二章:青袍吟风笑沧桑 “杀了他!临渊,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动手!”黑袍小老头指着顾天南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顾天南此时仍然被白衫壮汉牢牢扼住咽喉,根本不能动弹,眼见自己就要命丧黄泉,他心念一动,给身边的白衫大汉甩过去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顾天南对白衫大汉低声说道:“这位大哥,你看那小老头的模样,被我吓得比丧家犬还要狼狈。他不敢动我,就想借你的手杀掉我,你就不担心引来横祸吗?” 顾天南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远处魂飞魄散的黑袍小老头根本听不到,可眼前的白衫大汉却听得一清二楚。 白衫大汉心头一震,他一直都在奇怪为何黑袍小老头进入顾天南的识海后变得失魂落魄,难道这境界低微的小子真是什么上古妖兽转世?自己倘若杀了他,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妖族各种诡异的传说和那些令人指的手段,是天下每个凡人的噩梦。退一步讲,哪怕这小子跟妖族没关系,在鸿玄宗的地盘上杀了鸿玄宗弟子,这件事也有极大的风险。京都洛阳的贵人不怕鸿玄宗,可北周的江湖人没有几个敢不把鸿玄宗放在眼里的。 白衫大汉双手稍微松了松,他转头看了看黑袍小老头,带着狐疑的语气问道:“在人家鸿玄宗地盘上杀鸿玄宗弟子,这个黑锅可不小!要不咱们先把他带回去,让贵人自行定夺?” “他,他,他根本不是鸿玄宗弟子,快杀了他,快杀了他,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若不杀了他,咱们无法跟贵人交待!”黑袍小老头的脸上仍旧是一脸惧色,虽然口中一个劲要白衫壮汉取走顾天南的性命,可他却不敢走近顾天南半步。 顾天南转了转脖子,想继续对白衫壮汉展开心理攻势,他已经察觉到白衫大汉的踟躇犹豫了。 此时,一声清脆而且稚嫩的声音突然在三人耳边响起:“这小子虽然笨,资质也平庸无奇,可他怎么就不是鸿玄宗弟子了?” 三人转脸一看,原来是骑青牛的青袍稚童去而复返,他脸上古井无波,只是静静地盯着黑袍小老头。 “在鸿玄宗的小莲花峰上,居然有人敢要鸿玄宗弟子的命,这真是世间最滑稽不过的事!昔日魔教妖人但凡听到鸿玄宗这三个字,无一不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如今的鸿玄宗,在江湖上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吗?什么狗三猫四的野狐禅,也敢来鸿玄宗撒野?” 青袍稚童骑着青牛慢慢走向三人,语气中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顾天南见这青袍稚童越走越近,心里面焦急无比,他担心这语气老成的小孩子无缘无故遭了歹人毒手,他又想到这头青牛的脚力甚是强健,于是脱口而出道:“快去紫霄宫找我师父顾凡,快跑!” 黑袍小老头看着脸庞白嫩可爱的青袍稚童,脸上神色非常复杂,既有困惑又有惊讶,白衫壮汉则是一脸轻蔑,毫不在意。 白衫壮汉随手拔出顾天南腰间的浣尘剑,右臂一挥,浣尘剑犹如从一把千石硬弓中迸射的强劲弩箭,朝青袍稚童的面门直直飞去! “不要!”顾天南怒喝一声,拼命挣扎,想撞歪白衫大汉的胳膊,让浣尘剑失去准头。可任凭顾天南如何挣扎,白衫大汉犹如小山一般纹丝不动。 白衫壮汉的一掷之力完成出了顾天南的想象,浣尘剑如白虹贯日般直刺向青袍稚童,而且居然还迸出了一道剑气! 这道剑气散出着耀眼的紫黑色光芒,萦绕在剑身边缘。 “一挥手便是剑气,白衫壮汉的实力最起码有一品离尘之境!”顾天南心头大骇,就算师父顾凡亲自赶来,怕也是无用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袍稚童,如何能拦下一道凌厉如此的剑气? 顾天南不忍心看到浣尘剑刺穿青袍稚童白嫩脸颊的惨烈画面,他咬着牙闭起眼睛。 一个呼吸的时间过后,顾天南听见了白衫壮汉的声音。 “我,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出手狠辣毫不留情的白衫壮汉显然有些惊慌失措。 顾天南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青袍稚童正用两根小手指捏着浣尘剑的剑刃!什么?顾天南睁圆了双眼,此时此刻他也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凡那块榆木疙瘩,叫他来又有何用?”青袍稚童瞥了一眼顾天南,神情非常轻蔑和不屑,“三十年了,除了清策老哥,无人敢在我面前出招!”青袍稚童冷哼一声,捏住浣尘剑的剑刃跳下牛背。 “顾凡那块榆木疙瘩,清策老哥?”顾天南仔细揣摩着青袍稚童的话,心头一喜,他隐约猜到了这青袍稚童的身份,可又不敢确定。如果真是那位神龙见不见尾的高人,他怎么会是七八岁的稚童模样? 白衫大汉张大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双手下意识地松开,放开了一直被他扼住咽喉的顾天南。 北周道教第一祖庭鸿玄宗果然藏龙卧虎,这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童,究竟是什么来历什么境界?难道他有一品青玄之境? 白衫大汉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略一愣神,心中涌出了一个坚定无比的念头:“管他是什么人,赶紧跑!再不跑,必死无疑!” 白衫大汉还没迈出一步,青袍稚童似乎就看穿了他的想法,“蹲在那,千万不要动,你哪里也去不了!” 青袍稚童座下那头青牛低吼一声,扭动着健硕身躯,直接堵住了白衫大汉的去路。 “有胆你就试试,我这头小牛还算有点蛮劲,跟九天真龙真刀真枪较量小半个时辰,也死不了!”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话,青袍稚童不再多看白衫壮汉一眼,提着浣尘剑慢慢走向黑袍小老头。 黑袍小老头的眼神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比起他刚刚现顾天南时眼中的那股志得意满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噬心门的杂碎,好了伤疤忘了疼,夜鸿祖师怎么给你们定下的规矩?敢在北周江湖露脸,鸿玄宗就决不饶你!今日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来洞庭山,还要杀我鸿玄宗弟子?”青袍稚童杀心已起,白白嫩嫩的小脸蛋显得极为狰狞。 “阁下可是鸿玄宗二师祖,吟风天尊?”黑袍小老头略微弯腰,他口中的话让顾天南为之一振,这青袍稚童果然是他的二师祖,吟风! 吟风天尊是清策天尊的师弟,他修炼了一种名为“长春无痕”的功法,每隔三十年就会返老还童一次。返老还童时,吟风天尊的体态、容貌也会从稚童慢慢成长为少年、青年。直至今日,已经是他第四次返老还童了。 因为容貌一直在不断变化,鸿玄宗中很少有人认识吟风天尊。 青袍稚童并没有回答黑袍小老头,他眼神冰冷,把浣尘剑咣当一声仍在黑袍小老头面前,“还用我动手?” 黑袍小老头哀叹一声,颤颤微微捡起浣尘剑,却始终狠不下心。 他眼珠一转,对吟风天尊低声说道:“吟风天尊,小人也是受京都洛阳嘱托,才敢冒险来这洞庭山小莲花峰,我等也身不由己。洛阳城中有位大贵人,对贵宗的顾天南小弟子颇为重视,这小子来历不简单!” 青袍稚童闻言转头看了看顾天南,他用稚嫩的嗓音怒吼道:“顾天南!还不快滚过来,给我杀了这个魔教妖人!”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三章:洞天福地真气盈 顾天南可不是什么妇人之仁的懦弱书生,何况这黑袍小老头一再叫嚣要杀了自己,此时此刻他岂会手下留情? 杀念一起,顾天南俊朗面庞涌现出了狰狞可怖的狠厉神色,他脚下一发力,极速向黑袍小老头冲去。 黑袍小老头仍想垂死挣扎,可在模样乖巧可爱实力却足以笑傲天下的吟风天尊面前,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可怜巴巴地对吟风天尊快速说道“天尊,这小子不是凡人,他是千古” 黑袍小老头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天南狠狠掐住了咽喉。顾天南一言不发,手上暗自加劲,黑袍小老头脖子咔嚓一声,一命呜呼! 黑袍小老头其实想说“他是千古妖龙转世。”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如一滩烂泥般摔倒在雪地上。 顾天南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小怪物”,鸿玄宗二师祖吟风天尊。 顾天南心中想道“幸好方才自己没有在言语上冲撞了这个看上去就是个放牛娃的小童,不过吟风天尊已经多年没有露过脸,他怎么突然就出现在隐仙岩,还多次观看自己练剑?” 白衫壮汉看到黑袍小老头顷刻间死于非命,心中七上八下,颤颤微微说道“阁下,阁下便是鸿玄宗的吟风天尊?” 青袍稚童瞥了一眼白衫壮汉,冷冷道“我看你的功法也非魔教中人,为何做了魔教妖人的狗?我暂时还不想杀你,但你要敢再多一句嘴,就自刎谢罪吧!” 白衫壮汉闻言立刻老老实实闭紧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白衫壮汉的身躯非常魁梧,如今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又有几分好笑。 青袍稚童把视线转向顾天南,伸出小手扣在了顾天南的脉门上,过了半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喜悦,继而却摇头叹气道“顾天南,你也太笨了!太笨了!太笨了!还有那个榆木疙瘩顾凡,挺好的一块材料差点就给糟蹋了,真是有眼无珠!” 青袍稚童一连说了三遍“太笨了”,语气中却又不是责骂,而是惋惜。 顾天南听到自己的二师祖吟风天尊责骂师父顾凡,心中虽有不快,可也不敢有所表露,毕竟他的辈分顾凡还高。 青袍稚童背过身,一步一步朝隐仙岩上的石殿走去,顾天南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顾天南正在犹豫时,二师祖吟风天尊又一声怒喝传来“蠢材,还不快过来!” 顾天南突然想到身后不远处还蹲着一个一品离尘之境的绝世高手,他提醒青袍稚童道“二师祖,那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怎么办?他要是跑了” “放心,他这样的,青青可以打四五个。”青袍稚童口中的“青青”,自然是他的坐骑青牛。 顾天南看了一眼悠然自得的大青牛,将信将疑地跟在青袍稚童身后。 隐仙岩上,有五座大型石殿,在这五座石殿的正殿中,有两座石刻神像,一为“太阳星君”,一为“太阴星君”。 在这两尊“太阳太阴星君”的神像背后,各有七纵七横四十九个古篆,无人知晓这九十八个古篆究竟是何意,究竟代表着什么,鸿玄宗弟子都称之为“尹轨天书”。 二师祖吟风天尊指着这两尊神像问道“小子,你可曾听过帝俊这个名字?” “帝俊?”顾天南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弟子不知。” 吟风天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他继续说道“上古时期共有三大神族,分别是炎帝神族、黄帝神族和帝俊神族,其中帝俊神族出现的时间最早。洪荒之初的神仙里面,刑天、共工出自炎帝神族,应龙、力牧出自黄帝神族,大羿、常羲出自帝俊神族。帝俊,就是帝俊神族的神王。” “帝俊有两个妻子。帝俊的第一个妻子是羲和,他跟羲和生育了十个儿子,也就是十只大日金乌。帝俊的第二个妻子是常羲,他跟常羲生育了十二女儿,也就是十二个月亮。十只大日金乌里面有九只被后羿射落,十二个月神里面有十一个被蚩尤所杀。之争,正邪之分,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残酷。” “后羿射日时,帝俊见到了十日升空给凡间带来的苦难,他就大义灭亲,把神弓赐给了后羿。于是后羿上射九日,下斩凶兽,维护了凡间的安宁。此等心胸,绝非凡人所能及!” 二师祖吟风天尊顿了一顿,指着眼前的石像说道“帝俊仅存的后人,化成了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背后的尹轨天书,就是帝俊神族的混沌无极功!” 顾天南听得目瞪口呆,但他还不忘拍上几句马屁,“二师祖真厉害,居然知道这尹轨天书的来历!这种上古时期的天机,怕是茶馆里面的说书先生也编不出来!” 吟风瞥了顾天南一眼,伸出小短腿狠狠踢在顾天南膝弯处! 顾天南“扑通”一声,跪倒在“太阳星君”和“太阴星君”两尊神像面前。 顾天南不明所以,吟风天尊一本正经说道“你给两位星君叩拜九次,我就替神王帝俊传了你这套混沌无极功!” 顾天南眼珠一转,小心问道“二师祖,能不能不学,其实我跟着师父顾凡修炼剑法也不错,进境不小!” “啪”,吟风天尊用小嫩手一巴掌拍在顾天南的后脑,“你小子懂什么?还挑三拣四,这帝俊神族的功法别人八辈子也求不来,你居然不学!实话告诉我,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天南脸上露出了一副非常不好意思的神情,他低声道“二师祖,你是不是修炼了这混沌无极功?若修炼这混沌无极功就变得跟你一般模样,那我还是不练了!” “啪!”吟风天尊又一巴掌拍在顾天南的后脑,“本天尊练的不是混沌无极功!这混沌无极功,鸿玄宗从来无人练成过。”说到此处,吟风天尊抬头看了看气势巍峨的两尊神像,神情落寞,“天赐我鸿玄宗神族功法,居然无人练成,真是可悲可叹!” “那我还是不练了,夜鸿祖师都练不成,我资质愚钝,不及夜鸿祖师万一,肯定也练不成。”顾天南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吟风天尊虽然否定了自己修炼过混沌无极功,但顾天南心中一直都怀疑二师祖就是修炼了“混沌无极功”才返老还童,变成了小童模样。 如果自己也变成了吟风天尊这副模样,岂不得让赵天阳笑死,而且师妹凌苍雪估计也不能接受吧! 吟风天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混沌无极功是帝俊神族的功法,本就不是给凡人修炼的。凡人的经脉太弱,气海太浅,容纳不了那么充盈的真气。倘若我来修炼,恐怕不到一个时辰就会真气爆体而亡。你体内七十二处洞天福地全部打开,体内筋骨经脉的强悍远超常人,而且气海之浩瀚恐怕犹在我之上。什么样的材料自然有什么样的教法,顾凡那个呆子,用养猪的办法养老虎,他养得了吗?好好一只老虎,他就得给养成一只猪!” 顾天南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二师祖,我师父教的没错,我也只是个凡人,只不过碰巧有一道天雷” 说到此处,他突然想起来宁元对自己的谆谆告诫,当即闭口不言,难道那道天雷真的锻造了自己的经脉? 吟风天尊转过头来,他盯着顾天南的脸庞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天雷洗髓?”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四章:混沌无极 顾天南又想说话,被吟风天尊一个狠厉眼神噎住了嘴,吟风天尊说道:“你还想不想替宁元报仇?就凭顾凡那两下子,你再这么练两年拔剑式,每天拔剑一万遍,恐怕也到不了一品离尘之境!你连殿外那个莽汉都打不赢,拿什么给宁元报仇?” 顾天南愣了一愣,他什么都没说,开始给“太阳星君”“太阴星君”两尊神像磕头,一连磕了九个才站起身来。 吟风天尊看着站起身来的顾天南,自言自语了一句:“让你修炼混沌无极功,也不知是对是错。” 顾天南走到“太阳星君”“太阴星君”两尊神像背后,抬头看着神像背后的九十八个古篆,疑惑道:“二师祖,这鬼画符一般的九十八个大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老人家是怎么参悟透的呢?” 吟风天尊背起小手,淡淡说道:“传说东海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仙山上有大罗金仙居住,飞来飞去好不潇洒。可这三座仙山的位置却漂浮不定,凡人只是听说,都从未见过。我曾孤身泛舟茫茫东海,寻访这三座仙山,一连在海上飘荡了两百多个昼夜。在一场剧烈的暴风雨后,我终于现了一座跟传说中蓬莱仙山很像的小岛。” 顾天南看了看这个身高刚到自己腰间的小童,不禁肃然起敬,“二师祖果然是世外高人,居然去过蓬莱仙岛,那你见到仙人了吗?” 吟风笑了笑,望着殿外幽蓝如洗的万里长空,深沉道:“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帝王将相,都想寻仙访道。无非就是想求长生,多活些年岁。倘若真遇见了仙人,仙人凭什么就让你一个凡人得长生呢?”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这不过是文人的酒后狂言而已,我在那座小岛上根本没有找到仙人,只找到了一座古墓。说来可笑的是,这座古墓的墓碑上居然写着‘司幽’二字。” “司幽是谁?他怎么孤零零死在了海外孤岛上?”顾天南问道。 “司幽,是帝俊的孙子!”吟风收回神游万里的眼神,斜斜倚在门框上。 “二师祖给这司幽的古墓上了几炷香?” “没有,我把这座墓刨开了!墓里面有几件仙器,还有一本《混沌无极功》,也就是这九十八个古篆的译注。” 顾天南听到这里,心中有点忐忑,自己这二师祖真是无法无天,居然连仙人的墓穴都敢刨开,这又跟魔教妖人的行径有何分别? 不过吟风天尊倒没注意顾天南脸上的神情变化,他慢慢吟诵道:“上有魂灵下关元,左为少阳右太阴。后有密户前生门。出日入月呼吸存。四气所合列宿分,紫烟上下三素云。灌溉五华植灵根,七液洞流冲庐间。迥紫抱黄入丹田,幽室内明照阳明。” “黄庭内人服锦衣,紫华飞裙云气罗。丹青绿条翠灵柯。七蕤玉龠闭两扉,重扇金关密枢机。玄泉幽关高崔巍,三田之中精气微。娇女窈窕翳霄晖,重堂焕焕明八威。天庭地关列斧斤,灵台盘固永不衰。” “你先把这口诀背诵下来,稍后我就教你运功法门!”吟风天尊的语气不容置疑,顾天南也不敢犹疑,当即开始修炼这《混沌无极功》。 顾天南微微一笑,盘膝而坐,轻声念诵。背诵下《混沌无极功》的口诀之后,开始按照二师祖吟风天尊的指点,开始凝聚真气,运气导行。 片刻之后,顾天南只觉周身冰冷,先是十指间有森森寒气冒出,继而口中、鼻中、耳中也开始有寒气冒出。 运行一个周天下来,顾天南睁眼看了看一直都守在旁边的吟风天尊,问道:“二师祖,我怎么跟坠入冰窖一般?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吟风天尊答道:“有我在旁边,你走不了火也入不了魔!混沌无极功分为先天阴气和先天阳气,将二者合二为一,才能变成先天元气,也就是混沌之气。混沌之气可吞噬万物。不要多想,继续运功!” 顾天南按照吟风天尊的指点,继续运功,又运行了一个周天。 运行第二个周天时,顾天南的感受跟上个周天截然不同,周身经脉如同放在熊熊烈焰上炙烤,全身肌肤通红,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吟风天尊静静站在一边,见顾天南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却冻得铁青,他知道顾天南这是在运行“混沌无极功”的第三个周天。 顾天南体内真气运行完第三个周天后,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 吟风天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果然是块好材料,在顾凡手里糟蹋了!继续运功!” 待顾天南运行完第五个周天时,他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如遭火烧。 十个周天之后,顾天南始终无法将先天阴气和先天阳气合二为一,他此时已经困乏异常。 吟风天尊伸手扶起顾天南,笑道:“这混沌无极功也不是一天就能练成的,来,你去找那个白衫莽汉试试!” “二师祖,那家伙可是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弟子不是贪生怕死,怕的是玷污了您老人家的威名!”顾天南一听说要打那位白衫大汉,心里还是有些怵。 吟风天尊狡黠一笑,仿佛看穿了顾天南心中的想法,“你小子就是怕死,去吧,有我给你掠阵,他伤不了你分毫!” 顾天南揉了揉酸麻的双腿,颤颤微微站起身来。这“混沌无极功”只练了一个多时辰,出去就打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顾天南不敢忤逆二师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殿外空地上,白衫壮汉依旧老老实实蹲在地上,只不过衣衫上多了好几道口子,头也略微有些散乱。显然,他想逃走结果被吟风天尊的“青青”给收拾了一顿。 “临渊,你拿着这柄浣尘剑,你若是能在五招之内杀了我这个小弟子,就请下山去吧!”吟风天尊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看了顾天南一眼。 顾天南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二师祖果然颠三倒四,说话做事没一点准头。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不是把顾天南往狼嘴里面送吗? 吟风天尊丝毫不理会顾天南的央求表情,反而从旁边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递给顾天南,“拿着这个,去吧,不要给师祖丢脸!” 顾天南欲哭无泪,他虽然心中没底,却也不是特别担心,难不成堂堂吟风天尊还能让外人当着他的面杀了鸿玄宗后辈弟子? 白衫大汉倒是一脸喜色,他忙不迭接过浣尘剑,活动活动手腕脚腕,高声道:“吟风天尊,您在北周江湖成名一甲子之久,说话得算话!临渊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分。” 吟风天尊点了点头,说道:“我若出手,只会杀了这个不成器的小弟子,肯定不会杀你!” 顾天南气得差点把树枝扔在地上,哪有这样的师祖? 吟风天尊对魔教妖人恨之入骨,可他自己做事,跟魔教似乎区别不大。 吟风天尊轻轻踹了一脚愤愤不平的顾天南,低声道:“不要怕,就用你每日苦练的那招拔剑式,要记得招招抢攻!若是能抢下他的浣尘剑,师祖赏你几颗灵丹!” “鬼才稀罕你的灵丹”,顾天南口中嘀咕了一句,将信将疑地拿着小树枝,胆战心惊地站在了一品离尘之境高手临渊面前。 别说顾天南了,就算顾凡在此,又有几分胜算? 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五十五章:不一样的拔剑式 名为“临渊”的白衫壮汉出来走江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心中明白,倘若自己真杀了顾天南,肯定走不下这隐仙岩。吟风天尊虽然开口承诺自己不会动手,可鸿玄宗里面高手如云,根本用不着他吟风天尊动手。 如今这个局面,临渊也只能选择打败顾天南,到时吟风天尊总得说话算话,让自己下山。江湖上像吟风天尊这种身份的绝顶高手,都非常重视名誉,一般不会出尔反尔。 顾天南有几斤几两,临渊自认为心知肚明,就算是吟风天尊传授给他什么高深功法,一个三四品境界的普通高手,也绝不可能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就能突破到一品离尘之境! 临渊深吸一口气,他并未捡起地上的浣尘剑,而是双手握拳,周身气机开始暴涨,两只坚硬如石的拳头凝结出两颗耀眼的紫色光团。 “拳心雷!”吟风天尊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白衫壮汉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阴柔和阳刚相辅相成。“拳心雷”凝结出的两道紫色光团蕴含的劲力难以揣摩,这一拳之中共有十股不同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或内缩。 对手抵挡了第一股劲,不一定能抵不住第二股,就算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劲力他又如何对付? 顾天南哪里知道这“拳心雷”的厉害,他吐出一口唾沫,怒喝一声,从雪地上高高跃起,拔剑式! 顾天南和平时练习拔剑式一样,把真气灌注到树枝上,只不过今天跟往日截然不同。 顾天南手中的树枝上凝结成冰,一道寒气森森的凌厉剑气破空而出!混沌无极功中的先天阴气! 临渊此刻距离顾天南尚有七八丈距离,可剑气之寒已经让他通体冰凉,这是什么路子? 原本丝毫不把顾天南放在心上的白衫壮汉铜铃般的大眼闪过一丝惊讶,没见他如何用力,两团光芒闪耀的紫色光团便向前飞出,撞上了顾天南挥出的阴寒剑气! 顾天南挥出的阴寒剑气被紫色光团牢牢挡下,他心中的讶异不比白衫大汉少,自己这一剑居然能挥出如此凌厉的剑气?而且还跟一品离尘之境的高手打了一个五五开? 顾天南心头一阵狂喜,不由得瞥了站在旁边的吟风天尊一眼,这小娃儿看着可爱得紧,想不到居然有如此之高的功法! 看着傻笑不止的顾天南,吟风天尊没好气地提醒了一句:“人家又出招了!” 白衫大汉心头巨震,自己的“拳心雷”居然被顾天南这一剑耗尽了将近一半的劲力,根本打不到顾天南身上去。如果打不到顾天南身上或者兵刃上,自己拳劲中的十股力道又有何用?这吟风天尊真是比魔教、妖族还要邪门,难不成他把自己的功力传给了顾天南? 顾天南这一剑的锋芒被白衫大汉的“圈心雷”所阻,当下身形一转,树枝一挥,又是一招“拔剑式”! 顾天南脸色一红,这一招“拔剑式”不再是阴寒似冰的先天阴气,而是喷薄着熊熊烈焰的先天阳气! 白衫大汉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敌之意,右脚略微后撤半步,左臂抡圆,当空挥出了一个硕大的“拳心雷”,想要借助自己怒浪狂涛一般的强横力道去压制顾天南。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无力的。 顾天南已经苦练“拔剑式”三个多月,“拔剑式”的五种变化早就烂熟于心,脑袋中根本不用思考,当即又是两招“拔剑式”挥出,一招比一招的气势更强! 三道凌厉剑气,两道先天阳气和一道先天阴气,终究还是斩碎了白衫壮汉的硕大“拳心雷”! 顾天南越是催动真气出剑,体内经脉穴道就越是通畅。“混沌无极功”产生的先天阴气和先天阳气在顾天南体内七十二处洞天福地中奔腾不绝,顾天南吐出一口浊气,又是三招“拔剑式”,带着锋锐剑气破空而出! 吟风天尊早就嘱咐过他,要招招抢攻,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白衫大汉又惊又怒,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不知进退,又挥出了三招拔剑式!而且这三道剑气,分别斩向自己的两只拳头,还有男人最重要的关键部位。 被后生晚辈挑衅,白衫大汉心中涌起了浓烈杀机! 临渊猛得脚下力,凌空跃出两丈多高,避开了三道锋锐剑气之后,他双手手腕咯吱作响,两个拳头并到一处,从半空中狠狠像顾天南砸落! 在吟风天尊看来,白衫大汉这一拳犹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光芒耀眼度极快! 顾天南眼前一花,想要出剑已经来不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血勇之气,他把手中树枝抛在雪地上,握紧自己的两只拳头,随着一声爆喝,顾天南身形甩出一道弧线,迎向白衫大汉那足足比他大了一倍多的双拳! “轰!”四拳相撞,顾天南后退十几步,脚下的雪地被踩出了一连串凌乱脚印,一口鲜血流出,顾天南终于稳住了身形。 白衫大汉从半空坠落,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他揉了揉手腕,并没有急于追击。 “我打不赢这个小子,吟风天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白衫大汉说话倒也光明磊落,做人也跟出拳一样,没有遮遮掩掩,只有直来直去! 吟风天尊转头看了看顾天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副赞许的神情,“好小子,这股狠劲像宁元,顾凡身上就没有这股狠劲!” 顾天南咳嗽一声,不置可否,他体内真气此刻飞流转,硬扛了那白衫壮汉一拳,似乎没有受伤! 吟风天尊面无表情对白衫大汉平淡说道:“你和那个小老头都提起了一个贵人,一个身在京都洛阳的贵人。我很想知道,一个高高在上的贵人,他能驱使两位一品高手,为何会对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那么感兴趣。我鸿玄宗素来与庙堂毫无瓜葛,为何庙堂之上的贵人,会知道我鸿玄宗东苍阁的小弟子顾天南?” 白衫壮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若是说了,你还杀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