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民国华丽缘》 第一章 南京禄口机场,一架由北京飞抵的航班沐浴着午后的春阳缓缓降落在跑道上。 下了飞机后,舒眉打开关了一路的手机,发现了n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她老爸打来的。她恨恨地哼了一声不予理会,径自扬手叫停一辆出租车,乘车前往预订的酒店。 这趟南京之行,于舒眉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确切来说不叫旅行,叫出走。因为老爸昨晚对她宣布他打算再婚,对象是他的秘书。那位秘书小姐只比舒眉大八岁,她无论如何无法接受这位年轻的继母。于是和老爸大吵一架后,她决定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强烈的反对意愿。 在网上预订机票时,舒眉选择了南京作为目的地。这座城市她曾于八岁那年与父母一起游玩过,在刚刚开始记事的年龄里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记忆。一转眼十二年过去了,母亲已经病逝,父亲打算再娶,物是人非事事休。满怀伤感的她特意重返旧地。想要追忆一下当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美好时光。 出租车在南京中央饭店的大门前缓缓停住,舒眉拉着小巧的行李箱下了车。历史悠久的中央饭店始建于1929年,外观是红白相间的民国洋楼,有着欧式风格的柱式门廊、石膏雕花与栅栏,内部陈设也极尽讲究。是彼时最豪华的饭店,也是当年的民国政要接待中心。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风雨洗礼后,如今的中央饭店依然保持着当年的独特风貌,许多有着民国情结的人喜欢来这里怀旧。 八岁那年,舒眉与父母一块来南京游玩就是住的中央饭店。当时她母亲很喜欢这栋有着浓厚历史底蕴的民国老建筑,为此还特意延长行程多住了两天才走。这趟重访南京,她自然也首选入住中央饭店。 在前台顺利办理了入住手续后,一位行李员帮舒眉拎起行李送她进了房间。看着舒眉进了电梯,前台小姐打了一个内线电话:“您好,江先生,您说的那位舒小姐刚刚住进了饭店。” 舒眉订的是豪华间,房间装修得典雅大方又温馨舒适。她打算先躺下休息一会儿,等到傍晚时再出去逛一逛找地方吃饭。可是她刚刚才在床上躺下来,房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打开门时,舒眉还以为外面的人一定是饭店的服务人员,因为服务需要来敲门。可是出乎她的意料,门外却是一对祖孙模样的男人。 老人坐在一张轮椅上,年纪目测最少七十岁以上,一脸千沟万壑的皱纹,满头白发如雪。虽然老态龙钟,不过精神还算矍铄。推着轮椅的则是长着一张混血面孔的英俊青年,笑容满面地冲她“hi”了一声。 舒眉的第一反应是他们一定找错人了,不料老先生却定定地看着她说:“你是舒眉。” 他的话并非问句,而是肯定句。脸上的神色十分奇异,惊讶,激动,喜悦,伤感……交织交错。 舒眉惊讶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她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位老先生,也不明白老先生怎么会认识她,又怎么会知道她住在这里。要知道她今天来南京是一件临时起意的事,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其他人知道。怎么会刚到南京就有了意外的访客呢?而且他看她的神色还那么奇异复杂。 “我是舒眉,您……是哪位呀?” 老先生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江明石,来自美国纽约,也住在这家饭店。” 舒眉疑惑地“哦”了一声:“有什么事吗?” “恕我冒昧,我可以进屋和你聊一聊吗?” 美国纽约来的华裔老人,无端端跑来表示想跟自己聊天,舒眉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本能地推辞:“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到饭店住下。现在只想休息,不想聊天。” 除了不想和陌生人聊天外,舒眉也不可能会让两个陌生男人进自己的房间啊!万一他们不是好人怎么办?这是一个女孩单身在外起码的防范意识。 江明石老先生理解地点点头:“明白,你刚到一定有些累想休息。我也是太心急了,听前台说你已经到了就马上找来了。” “啊……”舒眉听得一怔,“前台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到饭店了?” “哦,是我吩咐的。我提前几天就告诉了他们,今天如果有一位舒眉小姐办理了入住手续,请马上通知我。” “什么?!”舒眉简直惊愕震动到了极点,“你怎么会提前几天就知道了我今天要入住这家饭店?” 这可是连舒眉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如果不是昨晚因为老爸要再婚的事跟他吵了架,她今天根本不会离家出走,也不会跑到南京来,这会儿正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学呢。这家酒店还是她上午去机场的路上才临时上网预订的。 江老先生微微一笑,笑容既神秘又感慨:“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你既然累了就先休息一会儿再谈吧,我先去楼下咖啡厅等你,待会见sgo。” 最后那句英文,江老先生是对身后的青年人说的。混血帅哥一边推着他离开,一边笑眯眯地对舒眉说了句“bye-bye”。他全程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估计是不懂中文。 关上房门回到房间后,舒眉一百个想不通。怎么自己才刚到南京就有了意外的访客?而这位访客还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爷子。他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却对她今天的行踪了如指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团太多想不通,舒眉实在没办法安心休息了。五分钟她就下了楼,在咖啡厅一处最安静最隐蔽的座位旁再次见到了江明石老先生。mike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神色激动地微笑,眼眶里却又蒙着一层薄雾般的泪。 舒眉一走近,江老先生就发现了。他感慨万千地看着她,声音带着几分激动的颤抖说:“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真能在这里见到你——你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舒眉实在是很糊涂:“什么照片啊?” 江老先生把手里那张泛黄的老照片递给她看。照片上是一对民国装束的年轻男女,抱着一个婴儿冲着镜头微笑。她一看就奇怪地“咦”了一声:“这照片上的女人……怎么那么像我呀?” 江老先生凝视着她,目光深深如深海,有无数记忆的浪潮在他的眸中翻涌着。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抬手示意舒眉坐下:“先坐下,慢慢再说吧。” 舒眉在江老先生对面坐下,一边疑惑不解地等着他解释,一边在自己心底琢磨着原因。泛黄的老照片画质虽然不够好,但还是看得出那个女人是多么酷肖她。而那个剑眉星目的男人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猜测地想,照片中的人和她那么像,应该是有血缘关系吧。难道,她的父母其实不是她的亲生父母,生育她的其实另有其人,现在真正的血脉之亲凭借一张照片从美国找回来寻亲了?天,不会真这么狗血吧? 江老先生的“慢慢说”还真是很慢,舒眉都快脑补出一部八点档狗血剧的剧情了,他却一直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只是为她沏上了一盏功夫茶。 她忍不住再次询问:“那个……江爷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江老先生表情微妙地苦笑了一下说:“你不能叫我爷爷,这样不对。” 舒眉莫名其妙:“怎么不对了?” “因为——”江老先生停顿了一下后,才继续往下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是疯话,会认为我是神经病。初次见面原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实在太唐突了!可是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没时间让我拖下去了,而且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所以我一定要说。请你理解。” 舒眉完全不理解他这番解释的意思,只是被动地点头:“好吧,我理解。” 江老先生这才一字一顿地慢慢说出来:“你不能叫我爷爷,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江明石最后那五个字说出来时,舒眉正好端起那盏功夫茶啜了一口。一听这话,她满嘴的茶顿时全部喷到了自己的裙子上。 吃惊过后,她骇笑不已:“你说什么?你是我儿子——拜托,别开玩笑了!我这把年纪可生不出你这么大岁数的儿子好吧?” 江老先生却一脸没跟她开玩笑的凝重表情:“你可以——你曾经穿越时空去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在那里认识了我父亲,和他结婚后生下了我。” 一边说,他一边指着摆在桌上的那张照片说:“这个女人就是你,这个婴儿就是我。这是你和我还有父亲一家三口拍的唯一一张合影照。” 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舒眉简直要风中凌乱了——天啊!不是吧?穿越时空这种事难道不是小说和电视电影里的yy吗?难道还能玩真的!我当真穿越时空去过民国?还在那里跟人结婚生子了?所以现在有七老八十的儿子找妈来了…… 呆了半天后,舒眉瞪着白发苍苍的江老先生颤声求证:“你说什么,我曾经穿越时空去了民国?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啊!?” “no,iamserious。没错,穿越时空——你当初就是这么对父亲解释的。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穿越过去。” “不不不,”舒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迭声地否认不已:“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了,今天是4月1号愚人节,你是不是在饭店随机抽人恶搞整蛊啊?” 江老先生叹口气:“就算是我随机抽人搞恶作剧,这点时间也做不出这种古旧泛黄的老照片吧。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件事,事实上,最初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是来自21世纪的未来人时,我也根本不相信,还一直怀疑他有妄想症。后来,父亲就和我打了一个赌,说我至少能活到七十八岁。如果我愿意,可以在七十八岁这年的4月1日去南京中央饭店找你。他说你会在这一天住进饭店,我就可以亲眼见到你——一圆多年来没有见过母亲的心愿。毕竟你离开时我还是一个婴儿,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舒眉越听越惊骇,整个人都僵住了,只有一张嘴还在机械地重复着:“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当时也不相信会是真的。直到今年我七十八了,忽然想起了与父亲打的这个赌,想起了他一直以来都坚称的事实。于是我就想,既然都活到了这把年纪,那干脆就回国去求证一下好了。所以我提前一周就住进了这家饭店,一直在等着看你会不会出现。今天前台通知说,真有一位舒眉小姐住进了饭店。当时我就已经很惊讶了!现在又见到了你本人,和照片上的母亲一模一样。我才知道父亲说的都是……” “别说了!”舒眉白着一张脸地打断他,“这实在太荒谬了!” 沉默了一下后,江老先生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那是民国时代竖式红框的宣纸老信封,放在她面前说:“这是一封父亲去世前写给你的信。他说,如果我今天见到了你,就把信给你看……” “我不看。”舒眉再次打断他,江老先生所说的一切实在都太不可思议太难以置信了,她本能地拒绝相信,并态度激烈地推开那封信说:“我根本都不认识你父亲,为什么要看他写的信?” “你现在虽然还不认识他,但是你应该很快就会认识他了!他的名字叫江澈,是你在民国第一个见到的人。” 舒眉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用力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stop,这场谈话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荒谬的事情了。再见。” 话一说完,她就立刻站起来匆匆走出了咖啡厅。看着她的背影,江老先生表情异常复杂地喃喃自语:“的确很荒谬,我居然真的在七十八岁这年重逢自己的亲生母亲,而她只有二十岁。好吧,父亲,这个赌你赢了!” 第二章 回到房间后,舒眉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不敢相信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江明石老先生所说的一切又不像是在撒谎——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人,千里迢迢从美国纽约来到中国南京跟她开愚人节玩笑?这种可能性约等于零。如果不是开玩笑,那么一切就是事实了。她果真穿越时空去过民国时期的南京城吗?这可能是真的吗? 舒眉无论如何不希望这是真的。因为穿越这种事,平时看小说yy一下也就算了,纯属旁观者性质地解闷找乐。如果当真从现代回到过去,而且还是战火纷飞连年不休的民国时代,她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留在21世纪继续当她的新新人类多好多舒服。 越想越不安,舒眉开始觉得这趟南京之行不宜久留。本能告诉她,如果她真会穿越到南京,一定与她这次来南京有关系。她决定住上一晚明天就走,火速返回北京的家中。躲开那位江明石老先生,躲开所有那些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这么一折腾,舒眉连晚饭都不想出去吃了。打电话让饭店餐厅送了一份海鲜意粉上来,胡乱吃了几口填一填肚子,就扔下筷子准备去洗澡。 洗澡前,手机响了,舒眉拿起来一看发现还是父亲打来的。直接挂断后,她一边把手机扔回床上,一边转身进了浴室。手机被扔到了床沿边,顺着光滑的被面往下滑,然后直直朝着地板坠落——却在触地的那一瞬间,神奇地消失不见了。因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丝毫没有察觉。 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澡后,舒眉穿着白色毛巾浴袍披着一头潮湿的黑发走出来,懒懒地倚着床头躺下。窗外原本暮色沉沉的天空此刻已经全部黑透了,她想看看时间是几点钟。在床上找手机却怎么都找不到。她想起去洗澡前曾经把手机随手一扔,猜测应该是掉到床铺下去了。于是,一个翻身趴在床沿往下看。 床前的地板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到手机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把身子探得更出一点,想看看床底下有没有。结果却因为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外,以致于整个人失去平衡掉下了床。 掉落的那一瞬间,舒眉的感觉非常奇异。明明只是从床上掉到床下的短短距离,却像是从山顶往深渊的直直坠落,眼前眩黑一片,身体久久触不到实地——那种跌落竟似是无边无际的…… 当身体终于落到实处时,舒眉的视觉从眩黑渐渐恢复为清明。讶异地发现原本应该落在床下的自己,却正趴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愕然地转身坐起来四处环视,舒眉一双眼睛瞬间瞪得又大又圆。这间屋子既陌生又熟悉,大小房型都和她之前住的那间客房一样,但是整个客房的室内装饰已经完全变了样。红木家具,黄铜灯具,都是一目了然的民国风格,而屋子里陈设着一台手摇式电话和一台手摇式留声机,更是民国时代的无声注释。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舒眉的大脑就像死机似的卡住了,久久恢复不了正常运作:是做梦吗?我是在做梦吗?还是,真的被那个老儿子说中了——我穿越时空来到了民国?!天啊!不会是真的吧? 这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惊得舒眉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她看见了一个正大步流星走进来的年轻人。他个子很高,身姿挺拔,身穿考究的三件套条纹灰色西服,留着三七偏分式的简洁短发。头发全部用发蜡抿得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凸显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 舒眉震惊万分,这张面孔她认识,就在不久之前江明石拿给她的那张照片上见过。与此同时,她脑子里又响起了他的话:“你现在虽然还不认识他,但是你应该很快就会认识他了!他的名字叫江澈,是你在民国第一个见到的人。” 心像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轰然震坍了所有自以为科学的认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舒眉因惊骇而张大的嘴久久合不拢:真的……遇上他了!这么说……我真的穿越到民国来了!天啊!要不要这么快呀!刚刚才得到的信息,好歹也给点时间消化一下嘛! 年轻人刚一进屋就马上顿住了脚步,因为发现了坐在床上凝视着他满脸呆傻表情的舒眉。他两道浓黑的剑眉猛然一挑,是很惊诧同时也很不悦的表情,声音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房间里?” “我……” 舒眉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最后她本能地跟着事实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在自己房间呆着的,天知道怎么会突然间整间屋子就变了样!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这栋老建筑里有时空隧道吧。” 用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她,年轻人冰冷的声音中夹上了一丝不耐烦:“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立刻出去。” 舒眉怎么能出去呢?别说她一身浴袍不好出去见人,就算是衣着整齐她也不敢出去乱走。既然穿越时空成了事实,现在外头不用说肯定是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像她这种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弱质女流,如果无人依靠,想要在这个年代这座城生存下去估计只有去秦淮河卖笑了!她无论如何都要跟着这个第一眼见到的男人。 如果一切真如江明石所说,这个江澈是她的未来丈夫和孩子他爹,那他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唯一依靠。虽然对于自己在民国结婚生子这件事,她还很有抗拒心理。不过抗拒归抗拒,眼下她很需要他。 比较值得安慰的是,江澈人长得还算顺眼,而且又住得起彼时最豪华的中央饭店,应该是一个民国高富帅。就是不知道人品怎么样?这些暂且不管,好歹先跟着他混口饭吃,生存永远是第一位了。 这么一想,舒眉赶紧挤出一个微笑自我介绍:“你好,你是江澈吧?我是舒眉,很高兴认识你。” 江澈沉默了一下,“你认识我?这么说你不是走错房间了。” 用目光将舒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你是孟老三送来的女人吧?回去告诉他,我不吃这套。这个月底之前,让他赶紧给我走人,否则后果自负。” 这回换舒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干笑着说:“我不知道谁是孟老三,在这里我只认识你了。” 江澈却丝毫不理会她的套近乎,照样是一副不为所动的高冷神色,说:“可是我不认识你,请你快点出去。” “我不能出去。我刚到这里,除了你谁都不认识。你得管我才行啊!” 江澈脸上的表情愈发不耐烦了,语气也带上了几丝火星味:“我为什么要管你?最后再说一遍,请你出去。否则,我就要叫人把你拖出去了。” 为了解释清楚,舒眉只有实话实说了。据江明石称她是对江澈如实相告过自己的来历的,那也就没必要对他藏着掖着了。 “江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可能会不相信,但我说的都是实话了。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是中华民国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21世纪,刚刚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你是我在这遇见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未来的……依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明白吗?” 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舒眉的解释后,江澈只说了一句话:“总之你就是不肯自己走是吧?” 看出自己的一番话完全被江澈当成了耳旁风,舒眉愁眉又苦脸地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祈求的手势说:“求求你,相信我好不好?” 江澈一脸懒得再跟她废话的表情,转身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着两个一身黑衫短打健壮精悍马仔模样的男人,见了他都恭敬地弯腰低头:“澈哥。” “把屋子里那个女人给我拖出来。” 看着一身浴袍坐在床上的舒眉,两个男人虽然都满脸吃惊状,却一句话都不多问地立刻进屋执行命令。 舒眉又惊又气,她在四只强劲有力的胳膊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留下,却身不由己地被拖向了门外,急得她不假思索地乱嚷一气:“江澈,你不能把我赶出去。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的未来老婆和孩子他妈。如果没有我,你要打一辈子光棍,还要断子绝孙。这个后果很严重,你一定不想的吧?” 舒眉的话听在江澈耳中全是胡言乱语,他认定自己遇上了疯子,越发没有好声气地说:“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扔到大街上去。” “是,澈哥。” 两个马仔严格地执行了江澈的命令,把舒眉从后楼梯拖出去,经后门扔去了大街上。 趴在马路上的舒眉翻身坐起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南京中央饭店呆了一下。下午她来到这家饭店时,时间是21世纪的2015年。现在饭店还是那个饭店,但饭店周围的街景事物都已经大变模样——时光倒退几十年,退回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 虽然夜幕四垂,但彼时作为一国之都的南京依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大街上走动的人们或穿着长袍马褂;或穿着旗袍洋装;还有不少穿中山装的年轻学生。马路上的交通工具有人力黄包车;有锰钢白瓦盖的脚闸自行车;有马达轰鸣的汽车;还有马蹄达达的马车。舒眉如此狼狈地被两个男人扔出来,引来不少行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又羞又气地爬起来,舒眉试图再进饭店和江澈沟通,后门却已经被锁上了。当她绕去前面的正门时,被守在门口的门童客客气气拦住了。 “对不起小姐,本饭店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舒眉眼泪汪汪地很想哭。万万没想到洗个澡出来就穿越时空到了民国,现在她浑身上下除了一件长及脚踝的毛巾浴袍外什么都没有。而江明石所说的她的未来老公江澈不但不管她,还让人把她扔到了大街上。她不知道自己将在这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如何活下去。且不说能不能找得到工作谋生之类长远的事,眼下这个晚上要怎么熬过去都是大问题。 舒眉白天抵达的那个南京城,是比较温暖的仲春时节。可是此刻身处的这个南京城,明显还是早春时分,路旁一排杨柳才绽出点点新绿,入夜后的气温冷得与冬季无异。她裹着浴袍光着脚站在马路上才不过几分钟,已经冻得身子微微发抖!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那她今晚肯定要冻死街头。 一边裹紧身上的浴袍尽量御寒,舒眉一边忍不住哭了。独自一人穿越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乱世民国,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她已经很害怕了!更何况现在还落到这种地步,眼看就要自生自灭冻毙街头,她哭得惶恐之极:怎么办?怎么办?早知道会遇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真不应该跟老爸赌气离家出走一个人跑来南京。现在我该怎么办啊? 第三章 赶走舒眉后,江澈脱下西服外套在沙发上坐下,打算休息一会儿再进浴室洗澡。 一位楼层服务生通过门口两个保镖的搜身检查进了客房。他用白铜保温瓶送来一瓶刚刚烧开的热水,殷勤地为江澈沏了一杯香茶。 从服务生进屋的那一刻起,尽管知道保镖一定查过了,江澈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微微崩紧。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应付各种凶险的突发状况。而且他原本是背对着门口坐着,房门一响他就立即侧过身子。他一向最不喜欢身后有人,因为那样最容易遭人偷袭。 服务生沏完茶后正准备退出房间,忽然又想起来回头说:“对了,江先生,我之前进来开夜床时看见床上搁着一样东西,我替你收到床头柜里去了。” “哦,谢谢。” 江澈不记得自己搁过什么东西在床上,服务生一走他就马上打开抽屉,发现了一件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那是一个大概三寸长两寸宽的长方形物件,一面是金色的金属,一面是黑色的玻璃,精致小巧,极薄极轻。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查看,他有些奇怪地想:这是什么东西呀? 查看过程中,他的手忽然触碰到了那物件边缘上一个小小的突起部位,那面黑色玻璃突然就像电灯似的瞬间明亮,令他惊奇万分。更令他吃惊的是,亮起来的黑色玻璃中框着一张照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头戴宽檐草帽,身穿纯白飘逸长裙,巧笑嫣然地站在一处蔚蓝海岸。 这就是舒眉之前失踪不见的苹果手机,手机显示屏的屏保壁纸,她用了一张自己不久前在马尔代夫度假的照片做主题。 江澈很快认出照片中一身洋装的女孩子,就是不久前他刚叫人扔去大街上的“疯女人”。不觉一怔:这个原来是她的东西,看照片倒是一点也不疯。这玩意儿好像是相框,居然可以像灯一样亮起来,亮了以后才能看到照片。而且这张照片也跟照相馆拍得不一样,看起来特别清晰。一定又是西洋货了! 彼时的西洋货大都很名贵,江澈相信这个“特别镜框”也价值不菲。他不想占这种小便宜,打算把东西还给那个“疯女人”。他下意识地走到窗前张望,大概一刻钟前,他亲眼看着两个手下把她扔在下面的马路上。不过现在马路上已经不见她的人影,看来已经走了。 在窗口张望一番后,江澈一低头发现手中的“特别镜框”又变回了黑色玻璃。他试着再次触碰了一下那个突起部位,玻璃再次明亮放光,少女巧笑嫣然的照片也再次展现。 江澈由衷地觉得这“镜框”太特别了!还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西洋货。也不知道那个“疯女人”花了多少钱买它,暂且先替她收着吧,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还给她。虽然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也绝不会昧下一个女人的财物。 把“镜框”收起来后,江澈一边解开衬衫钮扣一边走向浴室准备洗澡。路过桌上那杯香气袅袅的清茶时,他顺手把它端起来泼进了垃圾桶——不知根底的外人经手的饮食,他是绝对不会沾唇的。 就在江澈走到窗口张望的五分钟前,哭得泪眼汪汪的舒眉,忽然看见有辆黄包车拉着一位外国神父经过饭店门口。 那时候,舒眉已经被冻得脸色开始发白了。一见到那位神父,她顿时如见救星似的冲过去拦在车头,用英文向他求救:“father,he,please。” 路上偶遇的美国传教士约翰,成了舒眉的大救星。这个能用流利英文向他求助的中国少女让他意外又惊讶,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回了教会所在的南京城北福音堂。 在福音堂让舒眉穿暖吃饱后,约翰神父询问她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子流落街头,她想了想没有再提“穿越时空”的事。之前对江澈作出了这样的解释,结果被他当成“疯女人”扔到大街上。如果神父也觉得她是疯子而不愿继续收留她的话,那她估计真要去秦淮河卖笑了! 于是,舒眉对约翰神父说了一个“ry”的新版本。她自称本是北平的女学生,从小家境优越,一直接受良好的教育。但是今年父亲的生意失利,又不幸染病身亡。家道中落后,狠毒的继母把她卖给一位南京商人为妾。她身不由己地被商人带回南京,趁其不备时从浴室里跳窗逃脱,所以才会如此狼狈地流落街头。 舒眉编造的这个悲情孤女版本,深得约翰神父的同情。他将纯熟的母语和不太熟练的中文夹杂在一起表达自己的同情之意:“rgirl,你真是太不幸了!” “神父,还好我今晚遇见了你,不然一定会冻死在街头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想回北平吗?” “不,我不想回北平,回去也没有亲人了,搞不好还会被后妈卖第二次。我想留在南京找份工作,神父,您能帮帮我吗?” 舒眉当然要留在南京了,她是在中央饭店穿越时空误入民国的,她坚信那幢建筑里一定有着可以突破时空限制的时空隧道。怎么来的自然怎么走,她如果想要重返21世纪,只有去中央饭店找机会才行。这就决定了她万万不能离开南京。 “可以呀,我们福音堂除了传教以外,还在教堂后院办了一所教会小学,免费为附近的贫困儿童提供基础教育。正好学校还缺一位老师,如果你愿意可以留下来教书。只是薪水不是太高,一个月只有十五块。不过,我们可以免费提供食宿了。” 舒眉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我愿意,神父,我非常愿意。” 舒眉当然愿意了。虽然她并不清楚民国时的十五块钱是什么概念,但是在这个女性谋职求生十分艰难的大环境下能得到一份教职工作,还免费提供食宿,对她来说已经很好了!比去秦淮河卖笑要好上一百倍。 就这样,舒眉留在教会小学当起了老师。知道她身无分文,好心的约翰神父还预支了十五块法币的薪水,让她为自己购置一些衣物和生活用品。 拿着十五块法币上街逛了一圈后,舒眉差不多知道了法币的确切价值。彼时这种法定货币问世才几个月,购买力还很高,不像后来贬值得那么厉害。譬如办一桌四荤四素的酒席只需要两块钱。 但是无论如何,这点工资对于舒眉来说还是很拮据了,因为她以前在家随便买件衣服都是好几千,现在却拿着十五块钱的薪水,她忍不住愤愤然地想:这日子要怎么过哇——都怪这该死的穿越!!! 比钱不够花更让人揪心的是,舒眉通过当天的报纸确认了自己所在的年份日期——1936年2月18日。她倒抽一口冷气:天啊!也就是说明年七月就要卢沟桥事变了,日本将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年底南京就要沦陷,南京大屠杀就要发生了!oh,mygod,如果我不能赶在那之前回到21世纪,那就必须要赶在那之前离开南京才行。 因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有一件浴袍,此刻舒眉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手里的钱却很少,只能样样都挑最便宜的买。结果新买的一件廉价的蓝布夹棉旗袍刚穿上身就开始褪色,晚上睡觉时脱下一看,白色的内褂都被染蓝了。气得她真想扔掉——她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劣质的衣服呀! 而学校提供的食宿也相当简陋,宿舍是一间阴暗狭小的小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什么都没有。伙食是校食堂的一日三餐,以粥饭蔬菜为主,基本不见油腥。这种很差很粗糙的饮食,舒眉一开始简直难以下咽。一定要等到饿狠了,才能吃得下去。 舒眉的父亲是北京一位富得流油的建材商人,她是妥妥的白富美一个。从小到大衣食无忧,住着豪宅,开着名车,卧室的衣帽间里挂满各色名牌衣物,食物做得不够精致都不吃。现在却沦落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心理真是很失衡。 好在,她还懂得要调节这种强烈的心理失衡,发完脾气后又自我安慰:算了,你没被冻死在街头就已经算是很好命了!之前只有一件浴袍裹身,现在好歹有吃有住还有夹棉衣裳御寒,你就知足吧你! 正式开始在福音堂教会小学教书后,舒眉这种“知足常乐”的心态就更多了。 因为教会小学的孩子们均为贫苦儿童。他们的父母大都是南京底层的贫苦百姓,收入有限,生活十分艰难。有一部分还是来南京谋生的乡下人,穷得根本租不起房子住,就在城北的狮子山脚下用毛竹、芦席、茅草和篾片搭成一个半拱形一米多高的简陋窝棚房,地上铺块烂棉絮,权当一家人的住所。狮子山脚因此成了地道的贫民窟。 这种贫苦家庭中,大人原本是不会让孩子们去上学的,能走路了就要干活了。拎只小篮子或去拾煤渣或去捡菜叶,多少也能贴补一下家用。但是因为教会小学可以免费提供一顿午餐,这才吸引到了一些家长们把孩子送来吃白食,那样能为家里省一顿口粮。小学因此才有了三四十个年纪从五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学生。 舒眉发现与自己的学生们相比,自己身上那套极其廉价的蓝布棉袍已经算是上等好货了。至少它是一件完整的新衫。而教室里那些孩子们绝大多数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补丁多得已经根本看不出衣服原来的款式和颜色了。这还是好的,有些衣服甚至烂得没法补了,根本就是一条条烂布缠在身上。 而且孩子们的衣服不仅破还很脏,因为穷人没有太多过冬御寒的衣物,往往一件破棉袄穿上整个冬天都不会洗——洗了没得换。衣服因此脏得要命,尤其袖口领口全是厚厚的污垢。衣服这么脏,小孩子自然也干净不了。除了脸蛋方便擦洗会稍好一点外,耳根处脖子上全部布满灰黑体垢,头发里还爬着虱子,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总之满教室的孩子们看起去根本不像小学生,更像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头一回走进教室时,舒眉差点以为自己不是来当老师,而是来当丐帮帮主的。 在舒眉生活的21世纪的北京城,孩子们是祖国的花朵,一个个走出来全部光光鲜鲜干干净净的讨人喜爱,她最喜欢逗小孩玩了。可是这些来自贫民窟的孩子们,她都不敢靠得太近。脏和臭她都可以勉强接受,但那些虱子们实在令她望而却步。当然这不是孩子们的错,他们没有良好的生活环境,自然也就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不懂得要讲卫生。 每天上午的课上完后,孩子们全部都像饿狼似的冲进食堂等着开饭。舒眉食不下咽的粗糙饭菜,他们不但三口两口就吃得一干二净,还会用舌头把碗底残余的一点汤汁全部舔干净。从没见过如此贫困现象的舒眉,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随便买件衣服就花掉几千上万块,真是太造孽了! 舒眉教了一周的书后,某天有个小女生凤儿突然没来上课。她随口问了一下有谁知道她缺席的原因,结果一个穿得最破烂的小男生站起来说:“凤儿被她爹卖了。” 舒眉听得大吃一惊:“什么?卖了?怎么会这样?” “她爹欠了高利贷的钱还不起,就把凤儿卖掉抵债了。” “卖到哪去了?” “不知道,听我娘说她被一个人牙子领走了。” 人牙子就是人贩子,被他们领走准没好事,小姑娘十有*要沦落到烟花巷了。舒眉对此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她知道,在这种乱世中贫家稚子最容易成为被贩卖的商品。 民国时期,国民政府虽然有着严禁贩卖人口的法令,但形同一纸空文。还因为有帮会流氓大批加入这项“特种事业”,使得这一时期贩卖人口的活动达到空前猖獗的程度。 第四章 下课后,舒眉特意找到约翰神父说起凤儿被卖的事,问他有没有办法解救一下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约翰神父叹气说:“我也无能为力,只能替她祈求主的保佑了!中国在这方面真是太落后太野蛮了!” 舒眉听得脸颊直发烧,为自己国家落后野蛮的一面羞愧又难过。约翰神父叹息过后又提醒她:“对了,你也是被卖过的人,千万要当心别让那个商人再看见你,否则你会有麻烦的。还有南京城也比较乱,不是很太平,平时没事就尽量减少外出吧。” 约翰神父的好心提醒,舒眉虽然点头称是:“我知道了,谢谢您神父。” 在21世纪的北京,舒眉曾经看过不少以民国为背景的电视电影。知道彼时的南京上海北平等繁华都市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并不太平。可真正来到这个时代后,她才发现何止是不太平,简直是十分不太平。 大街上经常有耀武扬威的洋人,把中国人当狗一样呼来喝去;晚上经常有帮会械斗,天亮后马路上总能看到可疑的斑斑血迹;巡捕们总是蛮横无礼地走在大街上,动辄挥舞警棍打人——当然是最弱势的底层穷人,有时候打死了人都不当一回事的。听说班上有个学生的爸爸就是这样被打得吐了血,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没有任何赔偿,家属只能自认倒霉。 舒眉对此唉声又叹气:旧社会果然是黑暗残酷民不聊生啊!我怎么就穿越到这个万恶的时代来了呢?如果一定要当一回timetraveler(时空旅行者),好歹送人家去万邦来朝的大唐盛世开开眼界嘛! 虽然约翰交代过舒眉没事不要外出,但是她怎么可能一直闷在学校呢? 作为一位来自21世纪的新新人类,舒眉在这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都已经快要闷死了!原本和许多90后一样,她也是一个没wifi会死星人。可是在民国别说wifi了,网络手机统统都没有。想要打发时间,只能另找消遣方式。 最初舒眉借了一些书刊杂志来解闷。但民国时代那些繁体竖排的书籍,让看惯了横排简体的她实在接受无能。没看几页就头晕眼花,只得放弃了。 繁体书籍读不下去,想要消磨光阴的话,还有看电影听戏的娱乐方式。可是民国时的电影还处于黑白默片时代,有声片虽然也有几部,但和21世纪的3d立体电影比起来,舒眉同样接受无能。而听戏就更别提了,无论是京剧还是昆曲,伶人们的唱词和道白她一句都听不懂。如堕云雾中地听过一回戏后,她就再没进过戏园子。 读繁体书籍吃力;看无声电影觉得乏味;听戏又不懂得欣赏;舒眉在民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方式就相当有限了。无非就是东走走、西逛逛,看看三十年代老南京的街景市貌、风土人情。 彼时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莫过于夫子庙秦淮河一带,舒眉已经兴致勃勃地去逛过好几次了。古香古色的夫子庙热闹非凡,琳琅满目的风味小吃地道又美味。秦淮河则是愈夜愈美丽,画船萧鼓,昼夜不绝。真正是“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 不过,夫子庙秦淮河再好再美,舒眉也不可能天天都跑去逛。平时她要在学校教书,一天的课程结束后,要么去教堂坐一坐听福音,要么就是回宿舍呆着。那间宿舍比起她曾经的奢丽香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除了睡觉外她根本都不爱进去。不过,有一次送学生回家见识了她家极其简陋的窝棚后,她对自己的宿舍就再无抱怨之词。 当然,不抱怨归不抱怨,舒眉还是不喜欢呆在宿舍。没事时她喜欢跑去福音堂附近的大街小巷闲逛,一路上皆是人间烟火气十足的老南京景象,可堪欣赏。 傍晚的时候,舒眉尤其喜欢踩着黄昏的影子在那些古老街巷间散步。青石的地板;斑驳的粉墙;鹅黄的夕阳;偶尔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江南丝竹声袅袅入耳;光阴在这一刻是沉静的,优美的,成为这个乱世中一份难得可贵的婉约情调。 有一天,舒眉照样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出来散步。 不过,这个黄昏的光阴似乎不太静美。当舒眉漫步到一条街道时,发现不少人正挤在一处门面考究的烟土行前看热闹。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疑惑地顿住脚步正想找人询问时,听到身旁两个人的交谈。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来这家烟土行惹事,不知道这是金鑫商社的分社吗?” “不可能不知道,既然这群人敢来,肯定是存心来硬碰硬的。如果碰赢了就能得一份干股拿月红,当然要拼一下了。金鑫已经联系了商社保安会的人过来,马上要有热闹看了。” “我见过他们保安会的会长,年轻很轻呢,人称澈哥。上回我们绸缎铺的库房有天晚上被偷得精光,还好掌柜的有先见之明买了金鑫商社的保安险。他拿着保险凭证找去了商社保安会后,澈哥亲自出马,三天内就把全部货物一件不少都找回来了。” “是啊!我们商号也买了金鑫商社的保安险,如果货物失窃遭抢,或是商铺被地痞流氓骚扰,一切损失都由金鑫商社负责找回或照价赔偿,十分靠谱。他们那位保安会长别看年纪轻,听说一身功夫相当不弱。要不然怎么会这么镇得住场子呢?” 舒眉听得似懂非懂,她可以听出这家什么金鑫商社很有来头,一般地痞流氓不敢来惹事生非,但也还是有吃了豹子胆的为了拼一份干股豁出去了。但她不明白什么是商社的保安险,不是保险公司才卖保险吗?怎么一个商社的保安会也卖保安险? 民国时期的政府是一个弱势政府,虽然政府向百姓收了税,却提供不了相应的保护服务。土匪、强盗对百姓危害政府不能阻止;地痞流氓对百姓的骚扰政府也无法制止。而一些势力强大的民间机构或组织,却可以承担起这项职责。当然他们不可能义务白干,而是要政府收税那样收费的。 金鑫商社像保险公司那样发行的保安险,就是这样一种有偿服务。金鑫商社在南京是一家很有后台与背景的大商社,商社理事长李保山是洪门中人,出身于小康之家,年轻时曾在杭州上过两年武备学堂。虽然不争气被学堂退了学,却因此结识了一帮后来的军政要员,为他以后在南京的事业打下了基础。 有着帮会背景与军政势力撑腰,李保山以“日进斗金”之意命名的金鑫商社成立后,在南京城的生意很快就做得风生水起。而商社保安会发行的保安险也被不少商人视之为保-护-伞,争相购买。 因为听不懂,舒眉便插了一句嘴询问:“请问,你们说的保安险是什么东西呀?” 路人甲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哦,我是刚从北平来的。”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了。” 路人乙三语两语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保安险”的来龙去脉,舒眉听明白了后,对此有着自己的认识:这不就等于是收保护费吗?只不过是用比较文明的方式在收。看来这个金鑫商社在黑白两道都有关系,否则摆不平那么多闹事的地痞流氓。 虽然烟土行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舒眉却不打算凑这个热闹。这硬碰硬的场面肯定少不了打架流血之类的,她一向对这种野蛮场面不感兴趣,于是掉过头往回走,准备回福音堂。 夕阳已经下山了,舒眉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街上。在一个路口时,她差一点撞上了一辆徐徐驶来的福特车,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还好彼时的汽车速度不是很快,加上又在拐弯速度更慢,她才总算没有惨死在车轮下。 一来是自己不小心差点撞上了汽车;二来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时代无权无势,绝对惹不起能坐汽车的人;所以舒眉从地上爬起来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自认倒霉地准备走人。 舒眉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却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冰冷声音叫住她:“喂,你,先别走。” 愕然回首,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江澈——是你!” 舒眉气咻咻地瞪着坐在汽车里的江澈,那晚这个家伙把她赶出中央饭店扔去大街上的行为,实在令她恨得咬牙切齿:什么男人啊!简直太冷酷太无情太粗鲁太不像话了!果断差评!我怎么可能会嫁给这么一个人?他绝对不是我的type了,会不会是江明石弄错人找错妈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但此时此刻再见江澈,舒眉心里还突突直冒火。不过看着他西装革履地坐在汽车里,一副阔少爷的模样,她又很没骨气地想:这家伙的日子看起来过得很滋润啊!如果有这么一个丈夫可以依靠,我就不用住那么简陋的宿舍,穿这么寒酸的衣服了!对了,还可以花他的钱想办法把凤儿赎回来呢。这么一想跟着他其实也不错了!如果他现在向我慎重道歉的话,不妨先原谅他一次,再多观察一下他的人品吧! 舒眉正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江澈隔着降下的车窗,表情淡漠地问了她一句话:“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啊……”舒眉下意识地低下头在马路上寻找:“我丢什么东西了?” “不是在这里,是那天在饭店。” 舒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天她在饭店能丢什么呀?一个人裹着浴袍穿越来的,身无长物,唯一能丢的就是人——而且她也确实很丢人。 于是她愤愤然地回答他:“是啊,那天我在饭店的确丢了东西——丢了人!你居然让人把我扔去了大街上,我长这么大还从没那么丢人现眼过。” 江澈冷冷地说:“当时我已经说过两次请你离开,你偏要赖着不走——丢人也是你自找的。” 舒眉气得要命地瞪着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很傻很天真。居然会以为他叫住她是因为想要道歉,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道歉的意思好吧。她决定不再理他了,他有钱又怎么样——这么不懂得尊重人,再有钱我也不要你,负分滚出吧。 气呼呼地掉过头,舒眉一刻都不想多留地迈开脚步准备走人,江澈却又在后头叫住了她:“喂,这个不是你的东西吗?” 本能地回头一看,舒眉情不自禁地叫起来:“天啊!我的苹果6,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一边叫着,她一边跑过去一把抢过手机细看,沮丧地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黑屏一片。而江澈则一脸吃惊地问她:“你说这是什么东西?苹果?” 舒眉欺负他不懂:“是啊,这是苹果6,你这辈子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今儿个本小姐让你开开眼。” 江澈再一次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居然管这玩意儿叫苹果——你这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疯!” 舒眉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他重重哼了一声:“不是我疯了,而是你见识太少了亲。” 江澈一脸不想再理她的表情一边摇上车窗,一边命令司机:“九信,开车。” “是,澈哥。” 司机的回答让舒眉怔了一下,之前听到两位路人的谈话时,她虽然觉得那句澈哥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有想起原因。这一刻,她才反应过来,顿时急切地拍着车门嚷嚷:“等一下,停一下。” 江澈很不耐烦地再次摇下车窗问:“还有什么事?” 舒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求证:“江澈——你是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吗?” “是。” “那个——你不会是黑社会吧?” 江澈不明白黑社会三个字的意思,皱了皱眉说:“什么黑社会,是保安会。” 舒眉没法跟他解释,只能在自己心里打着鼓。光看江澈穿着洋装坐着洋车的气派,她还以为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民国高富帅。那样的话,与他上演一场民国版本的鸳鸯蝴蝶梦,也还是可以将就一下了!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江澈的身份却是一家背景复杂势力雄厚的大商社的保安会长。而刚才听来的一段对话,让她不难明白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专门负责与地痞流氓小偷盗贼硬碰硬地打交道,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相当于现代的雇佣兵了。不但是一个高风险工种,而且还透着一份夹杂于黑白之间的暧昧灰色。 舒眉是那种三观很正的好孩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也绝不接受灰色地带。在她看来,江澈的人品鉴定结果已经是负分差评了!而这个保安会会长的身份又像是那种暧昧的灰社会。让她一时很是有些抓狂:不是吧?我怎么会在民国嫁了一个灰社会、还给他生了娃呢?这得智商多欠费才会干出这种蠢事啊? 舒眉坚信自己绝不会无脑到那种地步,如果真的嫁给了江澈,一定另有原因。她忽然想到,没准是这个灰社会仗着自己有势力,就目无法纪地强抢民女逼迫成婚。她被迫成了他淫-欲的牺牲品,不得已怀孕生子——对,一定是这样!不行,她绝不能就那样任由这个坏蛋欺负了! 这么一想,舒眉顿时如临大敌地往后退,迅速与江澈拉开距离,并且顺着自己的思路不假思索地厉声警告他:“江澈,我警告你,不许打我的主意。我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软弱好欺负的女人,想在我身上动歪念头,我一定会要你好看的!” 话一说完,舒眉马上逃也似的跑掉了,步伐快得像一只被饿狼追赶的小兔子。江澈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看着她离去:这女人还说她不疯,简直疯得不像话! 第五章 江澈的汽车开到金鑫商社的那家烟土行分社后,门口围观看热闹的闲人马上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一起屏声息气地恭候保安会长的大驾光临。 九信先下车为后座拉开车门,江澈慢吞吞地下了车。他穿着一套高级定制的深蓝色法兰绒西服,衬得整个人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看起来像一位斯文绅士,而非一个终日与打杀为伍的保安会会长。 一群前来惹事生非的地痞流氓都满脸轻视的样子斜睨着他,为首的那个四十开外的精悍壮汉还重重哼了一声说:“小子,你嘴上的毛都还没长齐吧?居然敢来降服你大爷我,爷当年出来混的时候你只怕还在吃奶呢。” 在南京,有后台有背景可以发行保安险的商社和公司并不止金鑫一家,此外还有不少帮会势力也做这门生意。而国民政府也扶持这类民间安保武装,视其为协助警方维持社会秩序与治安的辅助力量。南京城所有大大小小名目各异的保安会中,江澈是年纪最轻的一位会长。每次与人初相识时,总会或多或少引来一些轻视不屑。 对于壮汉的轻慢之辞,江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斗嘴没意思,还是动手吧。跟我来。” 按彼时的规矩,凡是生意红火的商铺,如果有地痞流氓想要占一份干股,就得先和商铺的保护势力打上一架。如果闹事者打赢了,以后每个月稳拿一笔分红。如果打输了,闹事者认栽,哪怕缺胳膊断腿也得自己爬走。 在烟土行后院的一个大院里,江澈带来的一队保安与闹事的一群地痞流氓开始了厮杀。一声令下后,满院一片刀挥棍舞,战况激烈。 作为保安会长,江澈原本是无需动手的。他只需在一边旁观,静候胜负揭晓。但是看着看着,他却挺身加入了战局。 因为作为南京城最年轻的一位保安会会长,江澈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必须要有过人的实力与威信,而这两样东西最容易在战斗类场合体现出来。袖手旁观了一会儿后,当他发现自己的人手有些渐露败象,就操起一柄长刀,跃入了殴斗的人群中。 那是一柄约三尺长、三寸宽、厚背薄刃、由百粹精钢制成的长刀,刃口在暮色中闪耀着冷冷寒光,有着可想而知的锋利。持刀在手的江澈,眼神变得剽悍冷锐,身手异常矫健灵活,不再是斯文绅士的模样。他一边腾挪闪避着所有攻向他的武器,一边快如闪电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每一道利刃光芒的闪现,都伴随着血珠的喷洒与惨叫声。 江澈亲自上阵后,一群地痞流氓很快就兵败如山倒,领头的那个精悍壮汉脸色变得难看之极。之前,他对江澈是轻视的,虽然听说过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但他总觉得毛头小子没准只是撞大运才爬得这么快。 耳闻不如目睹,今天亲眼看到江澈如此精湛绝伦的刀法,如此矫健绝伦的身手,壮汉才真正明白他不是凭侥幸凭运气,完全是凭实力上位,想不服都不行了! “我们走。” 悻悻然一挥手,壮汉窝囊透顶地领着一群残兵败将走人。在他身后,江澈正接过手下递来擦血的一块白毛巾,缓缓拭去溅在脸上的点点血迹,神情淡然一如拭去几瓣落梅。 当江澈在烟土行分社摆平地痞流氓时,金鑫商社理事长李保山的宅邸中,李保山正在书房面沉如水地训斥自家儿子李星南。 “你这个糊涂东西,居然把金桂给睡了,你不知道她是江澈未过门的老婆吗?” 李星南年纪很轻,还没满二十周岁,是一个长相俊美、特别招女人喜欢的英俊小生。对于父亲的训斥,他有些不服气地嘟哝着说:“我知道,可我那晚不是喝多了嘛!而且是金桂自己主动贴上来的,她说她就喜欢我这个表哥,不喜欢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澈。” “这妮子,真是和她娘一样水性儿。” “爹,金桂说她肚子里有了,还说要非我不嫁。您说现在怎么办?” 李保山断然否决:“不行,我已经把她许给了江澈,现在如果要悔婚把她改配给自己的儿子,江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一定会逼得他反水的。” 李星南不以为然:“爹,金鑫商社你才是说一不二的大老板,江澈只是你的一个下属。如果他敢反,你灭了他不就行了!” “你说得轻巧,江澈可不是什么小喽罗,他现在是商社保安会的会长,已经有了一定的声望和势力,是想灭就能灭的吗?而且他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保安会这两年交给他负责后,保安险卖得翻了整整一倍。接下来,我还想把金鑫的保安险卖到南京附近的大小城镇,江澈这个人我还大有用处呢。老实说,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会把你捆去交给他处置。” 李星南嬉皮笑脸:“爹,这些没用的话就别说了,我可是你唯一的亲儿子,就算是捅下了天大的漏子您也得出面替我收拾才行啊!” 顿了顿后,他又说:“爹,那金桂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她可是铁了心一定要跟着我,催着我跟江澈摊牌呢。还说如果我开不了口,她就自己去跟他说。” “什么?真是反了这小妮子了,这事还轮不到她作主。”李保山稍一思索,便拿定了主意:“事情闹到这一步,金桂留不得了,必须尽快把她给做了!” “啊!做……做了她?!” 李星南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虽然“做人”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听过,但是被做的对象是自家亲戚的表妹,却令他无法不惊骇震动。 金桂是金鑫商社前任保安会会长金成的独生女儿。 金成与李保山是郎舅关系的姻亲。五年前金成死于一次神秘暗杀,凶手迄今没有查明是谁。当时金桂才十二岁,于是李保山把外甥女儿带回了家抚养。后来见保安会弟子江澈能力出众,有心笼络其为忠实的左臂右膀,遂将金桂许配给他,约定等她年满十八岁就正式出阁嫁作江家妇。 金桂明春就十八了,江澈也历练得越发出色了。李保山去年已经正式把江澈提拔起来当了保安会会长,同时也破格让他成了金鑫商社理事会的一员。他还打算今年下半年就开始预备婚事,把这位精明能干的属下彻底变成自家人,从此同忾连枝休戚与共。 万万没想到,自家宝贝儿子却在这个时候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而外甥女儿还不知轻重地嚷着什么非表哥不嫁。为了平息事端,李保山只能痛下杀手了! 怔了片刻后,李星南有些不敢相信地求证:“爹,金桂好歹是您的外甥女儿,而且肚子里还怀着咱们李家的骨肉,您真要做了她吗?” 虽说金桂是外甥女儿,李保山已经养了她好几年,平时也挺宠着她的,可那只是一种对待小猫小狗似的宠法。如果温顺听话就是心肝宝贝,如果想要咬人抓人就立马踢到一边去。 如今金桂不仅轻浮孟浪地背着未婚夫和自家儿子上了床,还仗着肚子里有了李家的种,闹着要悔婚改嫁表哥。这种不知轻重会影响到自己利益的行为,李保山绝对无法容忍,就算是亲戚也照“做”不误。 李保山的神色变得阴鹜之极,眼神比冰刃还要冷漠无情,“她只是外甥女儿,又不是亲生闺女。就算是怀着李家的种又怎么样?只是一个还没成形的胎儿罢了!星南,你别心软舍不得,日后想要有的是,还怕找不到女人替你生吗?出来混一定要狠,心不狠则站不稳。如果连个女人都舍不下,你以后绝对成不了大事的。” 父亲话里斩钉截铁的杀气,让李星南彻底放弃了为表妹求情的念头,只是在心底不无庆幸地暗想:还好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果只是外甥侄子之流,现在一定小命不保…… 几天后,金桂在玄武湖乘船游湖赏春时不慎落水。过了半个时辰人才被捞上岸,早已气息全无。噩耗报到江澈耳中时,他的眉心微微一跳,沉默着久久无声。 对于金桂这位未婚妻,江澈一向并不太在意。她是前任保安会会长金成的女儿,他十二岁就进了金鑫商社保安会当小弟,可以说从小就认识她。金桂人长得不难看,性格却不太好,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娇娇女,这一点不太讨他喜欢。他尤其不喜欢她有事没事总爱抓一把瓜子磕着,走到哪儿瓜子壳就飞到哪儿,两瓣红唇仿佛永远都在吐瓜子壳。 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三年前李保山作主把金桂许给江澈时,他还是要作欣然接受状。被商社大老板看中招为外甥女婿,是一件十分有面子的事。他不会亦不能拒绝,否则就太不识抬举了。 这些年,金桂渐渐出落成了大姑娘。眼看明年就要完婚了,但是江澈敏锐地察觉到她心底并不太认可与自己的婚事。每次他去李家宅邸时,只要遇上了她,她总是翻着白眼一副不待见他的样子。但是对着表哥李星南却总是一派笑靥如花,言谈举止都透着无比亲昵。他不是傻子,看得出金桂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分明在恋着她那个俊俏的表哥。 江澈估计金桂可能不愿意嫁给自己,如果她想要悔婚的话他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喜欢她,那就退了这门亲事好了。他只是想着,不知道李保山会如何出面跟他解释这件事。毕竟当初是他拍板作主把外甥女儿许配给他,如今要是想改辙易张地将金桂改配给自家儿子,那么对他一定要有一个万全的说辞与交代才行。否则,就算是商社理事长,也不能这么欺负人的。 江澈万万没想到,会先听说金桂意外落水淹死的消息。这个时候她突然死了,婚约自然也就泡了汤。这个巧合让他无法不起疑心:她真是自己不小心掉下湖淹死的,还是…… 第六章 事故当天,江澈就赶去了李家宅邸帮忙料理金桂的后事。一身黑色长衫,神情肃穆哀伤。 李保山一脸悲戚地拉着他长吁短叹:“金桂这孩子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居然就去了!倒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年来她就像我亲闺女一样,忽然撇下我走了,我这心里真是不好受啊!” “山爷,您保重。金桂已经去了,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您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阿澈,金桂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原本都准备替你们办婚事了,没想到却出了这种事。唉!” “山爷,是我没福分了。” “是金桂这妮子没福分才对。你放心,金桂虽然没了,我绝不会让你打光棍的。我会另外给你挑个好的,又或许你要是看中什么哪家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面作媒聘回家当老婆。” 金桂的灵柩还在堂上摆着,李保山就这么快对江澈承诺会为他另聘一门婚,令他再次心生疑惑,但表面上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地颔首说:“那我先谢过山爷了。” 金桂死后,她闺房里的衣裳被褥等私人物品,全部都要一一拿出来火化,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她。 江澈作为未婚夫,按习俗要去她房里取一件小物件儿留作念想。原本他只想进去应景地随便拿件东西就出来,却无意中发现镜匣里藏着半包酸青梅。 江澈一怔,这种酸青梅他十分熟悉。当年他在保安会当小弟时,会长金成的老婆正怀着第二胎,害喜害得厉害,隔三差五就打发他去买这种酸青梅回来吃。它酸得让一般人难以入口,只有怀孕害喜的女人才会爱不释口。金成当时对于老婆爱吃酸梅十分高兴,说酸儿辣女,这胎一定是个小子。结果小子虽然是小子,最后却因为难产和母亲一起双双殒命了! 金桂房里居然有这种酸青梅,难道……蓦地一震后,江澈的眼睛深处瞬间闪过一线光,如刀尖般的锋利与寒冷。因为他忽然明白了金桂为什么会死。很显然,名义上她虽然是他的未婚妻,实际上,她却不但已经被人破了身,还怀了孕。经手人不用说肯定是李星南。李保山为了掩饰这段私情,所以下狠手干掉了外甥女儿。 虽然对金桂并无爱意,也设想过如果李家来谈退婚就慷慨成人之美。但是李星南与金桂置婚约于不顾,居然私下通奸给自己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这令江澈无比愤怒。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说明他们俩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简直欺人太甚。 杀父夺妻,一向是男人最不能容忍的两大仇恨。江澈很明白,李保山之所以选择秘杀金桂来掩饰此事,就是不想因“夺妻之恨”而激怒他。因为现在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保安险卖得十分红火,很需要他这位能力出众的会长。相比之下,一个只会磕瓜子搞破鞋的外甥女儿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李保山的做法,并没有平息多少江澈的愤怒。虽然金桂是个该死的荡-妇,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他儿子李星南。现在那个纨绔大少爷依然好端端的啥事没有,只让表妹当了替死鬼。如果可以,江澈更想杀了李星南出气。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至少现在还不能。 拈着一柄桃木梳走出金桂的闺房时,江澈脸上的表情一如进去时那么肃穆平静,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波动过的迹象,仿佛片刻之前那种翻江倒海的愤怒完全没有存在过似的。 直到夜深后,江澈离开李家宅邸独自驾车返回保安会会馆的路上,才面露愤恨之色,狠狠地一把折断了那柄桃木梳,用力掼出了车窗外。 发现了江澈不但人品负分差评,而且还可能是个灰社会后,舒眉开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在南京城找个有钱有势的靠山。否则将来那个死家伙如果真跑来强抢民女,她岂不是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计划虽然不错,可惜实行起来难度却不小。舒眉如今可不是北京城的白富美,生活圈里一抓一大把有财有势的土豪们。她目前工作的教会小学只有三个职员,一个是她,一个是原本靠教私塾为生的老先生,还有一个是负责做饭的厨娘。除此外,还能认识的人就是福音堂的约翰神父和几个杂役。 就这种极其有限的生活圈子,舒眉上哪儿去认识有财有势的人啊?如果是一般的小学,她或许还可以通过学生和家长拓展一下交际圈。可这所教会小学却是面向贫困儿童进行基础教育的慈善学校,那些赤贫的孩子们可不是她能指望得上的,他们还要反过来指望她呢。 这天下午放学后,刚刚才走出学校不到五分钟的孩子们,忽然间又跑回来好几个。领头的一个小女孩找到舒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舒老师,小宝在外面被一个洋人打,你快去救救他吧。” 舒眉赶紧跑出去一看,果然发现就在教堂门外十几米远的街道上,有一个满脸绺腮胡子的洋人正在抡着大长腿对准学生小宝连环踢。她立刻大声阻止:“stop——whatareyoudoing(住手,你在干什么)?” 老实说,如果动手的不是一个洋人,舒眉未必敢出这个头。洋人们虽然很喜欢扬武扬威,但如果你能用娴熟流利的英文和他交流,他多半都会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因为民国时期能说一口纯正英文的中国人,大都是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家世背景良好的上流社会人士。一般的洋人或是洋瘪三,都只敢在普通老百姓面前耍横,并不敢跟真正有地位的上等华人较劲了。 听到舒眉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那个洋人果然就变得客气多了。虽然她的衣着寒素,但是气派却完全却不像寒门素户的女孩子,让他并不敢小觑。他解释说自己之所以动手打小宝,是因为他在马路上乱跑撞上了他,让他原本戴在头上的礼帽掉在地上沾了灰,所以才生气打了人。 有没有搞错,只是撞掉了他的帽子,沾了一点灰而已,却因此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拳打脚踢。舒眉气得要命:“lyachild,howcanyoubesowild?an。(先生,他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这么野蛮呢?这实在太不绅士了!)” 洋人躬了躬腰表示歉意:“oh,beautifudy,iamverytoss。(哦,美丽的女士,我非常抱歉。请允许我为我的粗鲁向你道歉。)” 舒眉指着小宝说:“him。(不是向我,是向他。)” 于是洋人尴尬地向小宝弯下腰说了一句“iamsorry”,虽然听不懂英文,但他的肢体动作也不难让孩子们理解他在道歉,全体目瞪口呆。直到洋人窝囊地走开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围着舒眉欢呼不已:“舒老师你好厉害呀,居然能让那个洋人跟我们道歉。” 同样觉得好厉害的,还有不远处正站在一家纸钱香烛铺朝外张望的江澈。 金桂明天正式下葬,哪怕再不待见这个水性杨花的未婚妻,情面上作为未婚夫的江澈,也得亲自为她买上一组纸扎祭品送去以示哀悼之情。他不情不愿地跑来完成这项任务,意外撞见了舒眉当街与洋人交涉的这一幕。 舒眉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还杀下了那个洋人的威风,这让江澈颇感吃惊:咦,这女人之前那么疯疯癫癫的,没想到居然还会说洋文。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接下来孩子们的欢呼声,让江澈听出了舒眉的职业是老师。他知道斜对面的这家教堂里有一所教会小学,更加吃惊地一扬眉:难道她是教会小学的老师?那就肯定不是疯子了!可她为什么之前会说那些让人听不懂的疯话呢? 江澈正沉思着,店铺老板已经把打包好的一堆纸扎祭品装上了汽车,并点头哈腰地对他说:“澈哥,东西都装好了。” 江澈点点头问:“多少钱?” 店铺老板连忙摆手谢绝,堆满一脸巴结的笑说:“不用钱了,澈哥,您能来光顾小店就是看得起我,这点东西算我孝敬您了。以后还请澈哥多多关照。” 江澈还是坚持放下了几张钞票,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从纸钱香烛铺走出来后,江澈一边走向停在街旁的汽车,一边下意识地多瞥了舒眉一眼。那时候,舒眉正准备转身回福音堂。但是第六感让她有所察觉地一回头,正好对上了江澈的视线。 一怔之后,舒眉如临大敌地瞪大眼睛,指着他尖声说:“你……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江澈莫名其妙地一摊双手:“请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因为已经把江澈当成了一个将来会抢亲的假想敌,舒眉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没安好心了!我警告你那一肚子坏水最好别往我这儿泼,我可是你得罪不起的人。刚才发生的事情你都看到了吧?连洋人都要让着我,你知趣的话最好离我远一点了!” 噼哩叭啦一番话有如机关枪扫射似的一口气说完后,舒眉就赶紧躲回了学校。虽然洋人会被她的英文唬住不敢乱来,但对付灰社会这一招她可是毫无把握。色厉内荏地嚷完了,她当然要快点溜回自己的庇护所。教会小学隶属福音堂的范围,洋人的教堂等于洋人的地盘,不管眼下的世道有多乱,教堂永远像租界一样安全。 被独自撇在大街上的江澈,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纳闷表情:刚刚才觉得她是个正常人,怎么一下子就又疯起来了?难怪是一阵一阵的发疯?这女人真是很奇怪呢。 第七章 发现江澈“跟踪”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落脚之处,舒眉心里更焦虑了:那个灰社会看来已经在行动了,我可不能坐以待毙地等着被他抢,一定要想办法才行啊! 可能是心诚则灵吧,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日,福音堂搞了一次爱心募捐会。不用上课的舒眉也出面帮忙招待与会的善心人士,在会上认识了一位面容俊秀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冯瑞卿。他出手阔绰地捐了一百块,是当天捐款最多的人,成为会场上不少人谈论的对象。 舒眉就听到坐在身后的一位阔太和邻座几个人聊着冯瑞卿的家世。据她说,冯瑞卿的父亲是国民政府财政部身居要职的高官,母亲是上海百年望族的千金小姐,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豪门公子,在南京上海两地都有雄厚的家族产业。还说冯瑞卿到了娶亲的年纪后,不知道多少富家小姐希望能嫁给他。可惜他眼光很高,不是十分出色的女孩子都看不上。 这么一位眼光极高的公子哥,却对舒眉有着显而易见的好感。不但对她频频注目,又借故与她攀谈。说是觉得她非常特别,不同于一般的庸脂俗粉。 舒眉听得心里舒服极了:算你有眼光,看出了本小姐的特别——我可是来自21世纪的未来人,当然特别了! 募捐会结束后,冯瑞卿还彬彬有礼地询问舒眉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外出共进晚餐。她之前一直犯愁找不着这样有财有势的靠山,现在机会来了当然不会错过,稍稍矜持了一下后就点头答应了。 冯瑞卿开着一辆豪华的德国车,载着舒眉离开了福音堂。他问她想去哪里吃饭,她想也不想地就说:“中央饭店。” 当初被江澈的手下扔出中央饭店后,舒眉就再也没有进去过。 不是她不想进,而是进不了。那家饭店格调太高,不光是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衣冠不够楚楚者也同样不得入内。就凭舒眉现在穿的那些廉价衣物,远在七八米外就已经被训练有素的门童拦住了,才不会放进去有碍观瞻呢。 现在既然认识了冯瑞卿,舒眉当然要借一借他的东风,再去一回中央饭店。她想找到来时的那间客房,看有没有机会再遇上时空隧道穿越回21世纪。 那天江澈还回来的苹果手机,让舒眉更加坚信客房里有时空隧道的存在。难怪之前她在床上找手机找不到,原来手机已经先她一步穿越过去了,找手机的她也跟着穿越到了民国。现在如果想要穿越回去的话,当然只能是回那间客房找机会了。 舒眉的要求让冯瑞卿微微一怔,那种神色落入她眼中后,让她不由地也一怔:“怎么?不能去吗?” “哦,不是,当然能去。不过,去之前,我想我得先送你一套衣服才行。” 舒眉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已经严重褪色的蓝色夹绵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便宜货就是便宜货,才穿了不到一个月的衣裳,光看褪色程度倒像是穿了五六年。这身寒酸的衣服是绝对进不了饭店的。 “那……我先谢谢你了。” 如果不是心心念念间想着要去中央饭店,舒眉绝不会接受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的礼物。但是现在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她只能表现得虚荣肤浅一点了。 冯瑞卿派头十足地带着舒眉去了百货公司购买新装。她挑了一条孔雀蓝的织锦缎旗袍,再选了一双精致的高跟鞋。当她换好新衣袅袅婷婷地走出试衣间后,冯瑞卿看得眼睛一亮:这姑娘还真是一朵好花呀!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从头到脚一身高贵新装的舒眉,终于从寒酸女教师变回了富家千金的模样,挽着冯瑞卿的胳膊重新回到中央饭店。 在饭店的西餐厅坐下后,冯瑞卿礼貌地把菜单交给舒眉点菜。她心不在焉地随便点了一份套餐,就以上洗手间的理由溜出西餐厅,溜上二楼的客房部,找到了当初让她穿越时空来到了民国的那间客房。 客房很好找,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附近,一上楼就能看见。舒眉想也不想地直接就去敲门,她想:如果屋子里头有客人住着,那么敲开门之后,不管找什么借口她也要进去在那张床上扑腾两下再说。 敲了几下后,房门被人谨慎地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四目对视后,舒眉情不自禁地一呆,客房里住的客人居然又是江澈。她顿时满心叫苦不迭:怎么又是这家伙住在这里呀!他就不能回家呆着吗?现在怎么办?还要不要进屋呢?进去了该不会是自投罗网送羊入虎口呢?万一他趁机对她图谋不轨怎么办? 舒眉不知道,江澈没有自己的家,他平时住的地方是商社保安会会馆的后堂。而每个月总有几次,他会在中央饭店开间客房入住。因为这家毗邻总统府、作为民国政要接待中心的高级饭店,在他看来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身心俱疲时,他总会选择来这里住上一晚,放松一下长期紧绷的神经,能睡得更安心一些。 而且江澈喜欢住自己熟悉的房间,每每都首选二楼这间靠楼梯的客房。原本靠近楼梯的房间一般客人都不愿意住,嫌上下楼的脚步声会扰人清梦。但对他来说,近楼梯口的房间,在遇上突发状况时更方便逃脱了。 “是你。” 看着站在门外的舒眉,江澈同样也呆了一下。然后他敞开房门问得十分惊讶:“你来干吗?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天住进了这里?” “我……” 踌躇了半天后,舒眉心想觉得好不容易才来了,还是不能空跑一趟。何况这家饭店到底是一个高级场所,这个家伙应该不敢在这儿上演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吧? 于是,舒眉下定决心地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谈。那个,我们进屋谈好不好?” 一边说,她一边像只狡兔般飞快地从江澈撑住门框的胳膊下钻进了房间。如果他愿意,分分钟可以一把揪住她扔出门外。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很重要的事”主动跑来找他。要知道之前,她可是一直表现得对他唯恐避之不及的。 进屋后,一看见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铜床,舒眉就一边脱高跟鞋,一边给江澈打预防针。 “那个……江澈,我接下来的行为会有点奇怪,你可以当我是疯子,没关系。但是请你千万不阻止我,谢谢配合。” 脱下两只高跟鞋一甩后,舒眉像个跳水运动员似的朝着那张大铜床扑过去。结果是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柔软舒适的被褥上,而不是她想像中的那个会带来无限下坠感的时空隧道。 不死心地跳下床,舒眉又扑一次,再扑一次,不死心地一试再试,忙得无暇理会一旁江澈惊愕的眼神。他袖起双手站在床畔,看西洋镜似的满脸稀奇地看着她重复上演“跳水动作”。看了半天后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喂,这就是你说的重要事情?” “是啊,非常重要,你绝对无法理解的重要。” 试了大概有七八次后,舒眉有些跳不动了。最后一次跳上床,她沮丧之极地翻身坐起来,愁眉不展地说:“没有用,看来那个该死的时空隧道应该是关闭了!” 江澈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正坐在自己床上自言自语,忍不住又问一次:“喂,请问你的重要事情忙完了吗?如果忙完了,我现在想休息了。” 今天江澈对舒眉可谓是非常客气了,如果换成从前,肯定早就把她扔出去了。要不是因为那天在香烛铺门口,他看见她为了一个穷孩子出头训斥了一个洋人,现在才不会这么客气呢。他曾经是一个流落街头受尽欺负的小乞丐,所以对于那个孩子的遭遇有着切肤之痛的体会。 “等一下啊,我再试一次,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的尝试,舒眉跳上床后还试着从床头翻到床尾来回翻滚了两趟,想看看会不会有所不同。她的翻滚动作,将身体的玲珑曲线扭得格外诱人。看得江澈眉心一跳,声音有些发紧:“喂,你到底想干什么?哪有女人进了男人房间后二话不说就往床上跳的。你是不是存心来引诱我的?” 舒眉一听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些太惹火了,赶紧跳下床,一边找回高跟鞋穿上,一边慎重声明:“当然不是了,你别想歪了。我可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我跳上床是为了找时空隧道。” 江澈蹙起双眉看着她摇了摇头:“请问你能不能说一些让人听得懂的话?” 舒眉悻悻然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说了,我走了。” 无可奈何地走到门口准备开门走人时,舒眉忽然又想起来转过身说:“对了,我有男朋友了,他爸爸是民国政府的高官,财雄势厚,你绝对惹不起。所以,你以后最好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知道吗?” 虽然今天才和冯瑞卿相识,但是舒眉不管那么多,先把男朋友的招牌打出来震一震江澈再说。越早让他死心,她就越安全了。 江澈哭笑不得:“拜托,你为什么老觉得我在打你的主意,你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而且,今天好像是你主动跑来找我吧?疯疯癫癫地吵了我这半天,我还想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呢。” 舒眉不觉哑然,还真是呢,目前为止,江澈似乎并没有要把她强抢回家霸占成亲的打算,除了那天他意外出现在学校门口貌似在跟踪她之外。像今天她直接跑进他房间这种送货上门的大好机会,他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但是,她转念又一想,他现在没这个打算,不等于以后也没这个打算。如果真如江明石所说,她最终嫁给了这个貌似灰社会而且人品负分差评的男人,绝对只有强抢民女据为己有这个可能性了。否则,打死她也不可能会嫁他的。 于是,舒眉还是决定继续警告:“总之一句话,我舒眉绝不是你可以随便欺负的女人。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知道吗?” 江澈实在无言以对了:“请问你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现在就走,我男朋友还在楼下西餐厅等着我一起吃饭呢。哦,对了,这是他的名片,让你见识一下。” 冯瑞卿下午在福音堂给过舒眉一张烫金名片,名片上这位高官公子有着不少显赫头衔。现在她把名片拿出来对着江澈炫耀,以示她绝无虚言。他看得表情一怔,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真的结交了如此有背景的人。 虽然这趟跑来客房没能找到时空隧道,但是这在舒眉的预料范围内了。江明石说过,她在这里结婚生子了,也就是一时半会是肯定回不去的,她不过是不死心想试一试罢了。 让舒眉比较有成就感的是,这一趟客房之行,她让江澈知道了自己有着一位高官儿子的男友作依靠。以后他就不敢轻易对她起什么坏心了,这让她安心了不少。离开客房时,她的神色变得愉快多了。而在她身后,江澈的表情却有些异样的变化…… 第八章 舒眉回到楼下的西餐厅时,她点的套餐已经送上了头盘开胃菜法式香草焗蜗牛,冯瑞卿正在等着她用餐。她笑吟吟地坐下来,一边与他闲谈着,一边操起刀叉进餐。 吃西餐如何正确使用刀叉,这对民国时的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个大问题。但是对于舒眉,这完全不成问题。餐桌上摆着的几套刀叉她运用得十分娴熟而优雅,一目了然是谙熟西餐餐桌规矩的人。看得冯瑞卿都有些惊讶,原本他还想摆出豪门公子的派头,教一教这个寒酸女教师怎么吃西餐,结果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英雄无用武之地。 第二道法式浓汤被侍应生送上桌时,有个人跟在侍应生后面慢吞吞地走近。舒眉一抬眸,正好瞥见了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怔了怔后,她自以为了解地想:这个家伙是不是不相信我找到了有财有势的男朋友,所以特意下来侦查一下。也好,干脆当面锣对面鼓地让他看个清楚明白了。 于是,舒眉马上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打招呼:“嗨,江澈,你也下来吃饭吗?正好,介绍你认识一下我朋友冯瑞卿啊!” 看见舒眉忽然站起来跟人寒暄,冯瑞卿自然而然地扭头往后看——江澈正从他身后走过来。两个男人四道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后,冯瑞卿马上有如针刺似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失声道:“江……江会长,是你。” 江澈盯着他冷冷地“嗯”了一声,他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原本笔挺的腰身软软地弯了下去,声音紧张之极,甚至还带上了一丝颤音。 “江会长,原来舒小姐是您的人啊!我有眼无珠,还请千万恕罪才是呀!” 片刻之前,冯瑞卿还通身一派高贵冷艳的公子哥气派。此时此刻对着江澈,他却惶恐不安得像一个惹主子不高兴了的奴才。画风忽然转变得这么快,舒眉都完全搞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她满脸吃惊地一问接一问:“不是吧?你怕他?你居然怕他?你爸爸是国民政府的高官,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会会长。应该是他怕你才对吧?你怕他干吗呀?” 冯瑞卿没有解释太多,只是强笑着对舒眉深深鞠了一躬说:“舒小姐,总之今天的事是误会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掉过头,他又对着江澈更深地鞠了一躬说:“江会长,我这就走,立刻离开南京。还望您高抬贵手放兄弟一条生路。” 江澈默然片刻,那片刻功夫让冯瑞卿额头的汗冒得更多更急。总算等到江澈轻轻一挥手作了一个“走”的手势时,他如获大赦地往外走,脚步急促得像是唯恐江澈会反悔。走了几步忽然又反应过来,先拐去收银台把帐单结了,他可不敢把帐单留给江澈结。 好不容易才认识了一个有财有势的公子哥,居然一看到江澈就给吓跑了。舒眉想不通这个灰社会到底是有多厉害呀?难不成是南京版的黄金荣、杜月笙,所以黑白两道都要给他面子? 心里窝火之极的舒眉,气咻咻地瞪着江澈说:“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呀?居然把一个政府高官的儿子都给吓跑了。我告诉江澈,你别得意得太早,我就不信这个南京城没有能降服你的人,我一定会找出一个这样的人来治住你的。” 对于舒眉的狠话,江澈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他说他是政府高官的儿子你就信啊?你能不能多长几个心眼,学聪明一点,不要偏听偏信。” 舒眉一怔:“你的意思是……他不是?” “他是砟子行的。” 舒眉听不懂:“什么意思?” 江澈解释说:“拐骗妇女这一行,在道上被称为砟子行。” 舒眉听得大吃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他想拐骗我?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弄错了?他白天在福音堂可是出手阔绰地捐了一百块钱,穿着打扮也那么气派,而且还开着一辆豪车,怎么看都不像是骗子啊?” “车和衣裳都是租的,捐的钱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成功拐骗到了你,把你转手一卖什么本钱都赚回来了。像你这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用他们的行话来说是‘好花’。如果卖去津京沪一带的妓院,至少能入账几千块。” 江澈一番话,听得舒眉目瞪口呆。再细细一回想,冯瑞卿初次见面就如此殷勤,的确也透着可疑。难怪她之前要求来中央饭店吃饭时,他的表情有些僵。因为在这家饭店吃饭可不便宜,还得为她购置新装,这无形中提高了他的拐骗成本。 “oh,mygod,这家伙真的是骗子。这演技好得都可以进军好莱坞了。混蛋,我要给他一万点诅咒!” 舒眉后怕不已,果然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自己还想攀高枝呢,结果却遇上了一个骗子,差一点要沦落在烟花巷。真是好险啊!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咦,江澈,你怎么知道他是砟子行的?” “他是外来人,前几天刚到山爷家拜过码头,送过‘波罗’之礼。我和他打了一次照面。” 舒眉又是一脸听不懂的茫然,江澈看出来了,进一步详细解释:“外来人如果要在南京干这种拐骗妇女的勾当,一定要先拜访城里有权势的人,送上一笔贿赂金,才能畅行无阻。这就叫作拜码头、送‘波罗’之礼。” 拐骗妇女这行当在旧社会称为“砟子行”。拐匪们多是结党行骗,或奸拐;或利诱;或假借婚嫁之名骗娶,拐走妇女后再转手贩卖以获厚利。拐匪们所最怕的就是被人揭发,不但人财两空,而且还要受刑罚之苦。所以行走江湖行骗时,拐匪们每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先拜访当地有权势的“地头蛇”,行送“波罗”(行贿)之礼,以期畅行无阻。 李保山在南京城当然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所以冯瑞卿曾经拿着名片找上门去拜码头送礼。那天江澈正好也在场,李保山当下就把名片转交给他,让他关照一下这位江湖朋友。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安险,按规矩,冯瑞卿在南京如果遇上什么麻烦,只要报上名片上的名字,就可以扫清一切阻碍。因为这个名字是买了保险的。 舒眉有些明白了,却又还有些不明白,她问得很直接:“这么说,这个姓冯的骗子在你们保安会是挂了号的,你们是他的保-护-伞。可是刚刚你却把他给吓跑了!咦,他交了保护费给你,我可没有交,你为什么帮我不帮他呢?” 舒眉的问题,江澈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 之前在二楼的客房里,当江澈看到了舒眉得意洋洋出示的那张名片后,马上就明白了她嘴里所谓的那个“高官儿子”其实是个拐卖妇女的骗子。但是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他却颇有些迟疑。 毕竟,按规矩来说,江澈作为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既然商社大老板李保山收了冯瑞卿的波罗之礼,就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才对。更何况舒眉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也完全没必要管她的死活了。 一迟疑间,舒眉已经出了门翩然而去。江澈独自留在房间里,心里七上八下地矛盾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去西餐厅,插手管一下这件事。在他看来,这个女孩子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她的心肠却很好。他实在有些不忍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拐去卖作娼妓之流!尤其是,当他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类似的遭遇曾经发生在…… 当江澈来到西餐厅和舒眉照面时,她笑容满面与他打招呼的样子,在他人眼里看起来似乎很熟稔。冯瑞卿顿时有所误会,以为她与他关系特殊。无需他开口多说什么,自以为捅了大漏子的冯瑞卿就已经吓得半死,并且主动道歉走人了。 江澈也没有纠正这个误会,因为这样解决问题最方便不过了。虽然砟子行的拐匪们只要交了贿赂金,就等于在南京城里买了平安险不假。但是,拐骗到金鑫商社成员的女人头上那可不行,绝对是自讨苦吃的行为。轻则暴打一顿,重则打死都是有可能的,视情节轻重而定。 所以骗子冯瑞卿只能自认倒霉了。虽然之前他和同伙——就是那个故意在舒眉面前说他出身官宦之家的“阔太”,特意调查过这位教会小学的寒酸女教师,发现她只是一个来自北平父亡母丧的“孤女”,自以为拐骗她绝对不会惹来任何麻烦。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没有任何背景的孤女,偏偏却认识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江澈,而且关系看来还很亲密。结果白白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又是捐钱、又是送衣裳、请吃饭什么的,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 第九章 江澈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舒眉忽然心念一动,脱口而出:“江澈,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 这句直筒筒的问话,听得江澈哭笑不得:“喂,你一个女孩子家脸皮怎么这么厚呀!居然问得出这种问题。” “别老是喂喂喂的,我有名字,我叫舒眉。” 顿了顿后,舒眉又执意盘根问底:“如果你没有爱上我,干吗要帮我?咱俩头一回见面时,你才不管我的死活呢。那么冷的天居然让人把我扔到了大街上,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冻死街头啊?” 江澈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危言耸听,你怎么会冻死街头当路倒呢?你不会回家去吗?” 舒眉忍不住想要发飚:“喂,我要是有家能回我还抱怨个屁呀!我在南京没有家了。” “没有家?那你总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也没有,我那晚根本就没地方可去你知道吗?而且我从头到脚除了一件浴袍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想找家酒店住下都不能。”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穿着一件浴袍赖在我房间里死活不肯走。咦,如果你在南京既没有家也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你来南京干吗?而且你的行李盘缠呢?不要告诉我你就是穿着一件浴袍来的。” “我……” 舒眉很想说“我真就是穿着一件浴袍来的这座南京城”,但是想一想初次见面时和盘托出的真相被江澈当成了疯言疯语,她知道这回绝对不能再这么说了,于是决定对他复述一遍“悲情孤女版本”。 和约翰神父一样,江澈对于舒眉编造的这个“悲情孤女”的故事深信不疑。他有些惊讶与同情地看着她说:“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当晚如果不是有位好心的神父收留你,你没准真要冻死街头当路倒了!” “是啊,现在你知道你那晚有多冷酷多无情了吧?那时候你都不管我的死活,今天怎么却在乎起了我是不是会被人拐去卖作妓-女呢?” 江澈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因为……我有个双胞胎姐姐被卖去南洋当了咸水妹。当时我救不了她,现在既然能救你就救一把吧。” “什么?”舒眉愕然得无以复加,“你不是保安会的会长嘛,怎么会长的姐姐也有人敢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还不是什么保安会会长。” 舒眉有些明白了,在心底思忖着想:想不到江澈这个灰社会也是苦孩子出身呢,家里也同样穷得要卖儿卖女。他姐姐看来有着和凤儿一样的遭遇了。 “你姐姐……她是怎么被卖掉的?” 江澈一脸不愿回忆的神色,避而不答地站起来说:“没事我先上楼了,你吃了饭就赶紧回去吧。以后别再这么好骗,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 舒眉也十分惭愧了,感觉整个银河系的智商都被自己拉低了。之前怎么就对冯瑞卿偏听偏听蠢到那种地步呢?在21世纪,她可是从没出现过这种智商不在线的状态。 像舒眉这种富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原本不会那么容易被男人骗了。都是因为来到这个乱世后安全感严重缺乏,太想结识一个民国高富帅来对付灰社会的缘故,才令她对冯瑞卿其人一时大意轻信了。结果却十分讽刺地上演了反转剧,“高富帅”靠不住,还得江澈这个灰社会出面拯救她——他看来并不是她想像的那种大坏蛋,所有猜测其实都是她在自己吓自己了。 看着江澈转身欲去的背影,舒眉小小声地说了一句:“那个……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江澈一边大步离去,一边头也不回地扬了一下手:“。” 舒眉不由自主地听得一呆:啊!不是吧,他居然还会说英文,发音还很标准。这个灰社会居然还有这么高上大的一面,太让人意外了! 那天在中央饭店发生的事情,让舒眉对江澈有了新的认识。这个暧昧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保安会会长,看来人品值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低了,而且他的出身来历似乎也很不寻常。 江澈所说的姐姐被卖的遭遇,让舒眉一度认为他也是苦孩子出身。可是他离去时说的那句“”,标准的发音又绝对不会是底层百姓能接受到的教育。如此矛盾对立的信息,让她不解好奇到了极点:这家伙到底什么出身来历呀?难道,是落难的王孙公子? 舒眉于是试着向人打听江澈的来历,头一个自然是她的同事,那位曾经的私塾老先生。她故意和他聊起自己曾经遇见过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人员出动,并将话题引到江澈身上。 “你见过他们那个保安会的会长吗?看起来很年轻呢。这么年轻就能当会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哦?” “你说的一定是那个姓江的会长吧。别看他年纪轻,身手却很好,听说一把长刀抡得像闪电一样快,刀下也不知道伤过多少人,没准还死过人呢。” “什么?!” 生长于21世纪法治社会的舒眉,听到死人的事无法不吃惊,失声喊道:“你说他可能杀过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 老先生一脸见惯不怪的神情说:“在南京,保安会就相当于二警察,是地方武装势力的一种,拿钱帮忙维护社会治安和秩序。而治安和秩序要靠什么维护呢?靠和地痞流氓们讲道理肯定是行不通的,只有靠武力才行。所以保安会的人都是清一色的刀手,治安好不好就看他们的钢刀利不利。在这个维持过程中,如果他们一时出手太重砍死了人也很正常了。只要事情不闹大,警察也就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会多管。” 舒眉倒抽一口冷气,就算江澈不是那么坏,但如果他杀过人的话,就等于杀手一个了。她怎么能和一个杀手扯上关系呢?难道想上演《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民国版吗?no,那样太不理智了!以后看来还是要尽量和他保持距离才行啊! 舒眉想要和江澈保持距离,可是几天后他却意外地出现在福音堂。 教会小学的厨娘前两天辞职回了乡下老家,新聘的厨娘这天头一天上班拿着菜钱去买菜时就被一个混混给抢了。不但抢了钱,还打了人。厨娘带着伤空着手哭回福音堂后,约翰神父气得立刻跑去警局报案,强烈抗议这种没有王法的行为,要求警察大力追查缉拿案犯。 这种抢钱伤人的小案子,如果是中国人去报案,警局才懒得管呢。可是外国神父就不同了,警长马上满口答应办办办。而他们所谓的办,也就是交给相当于协警的各个保安会去查处。因为金鑫商社保安会一向名声在外,所以把这个任务很快就落到了江澈身上。 不到一天的功夫,江澈就把那个不知轻重的混混给揪出来了。当天黄昏时分,他亲自押了人来教堂询问神父要如何处理。 “神父,您说吧,想要怎么处治这个家伙?卸胳膊还是卸腿,全凭您一句话。” 江澈的话说得平静之极,仿佛只是在问某道菜是想要红烧还是清炖一样。约翰神父一开始还不明白卸胳膊卸腿是什么意思,直到身后的舒眉小声对他解释了一番,听得他骇然之极。 “what?,我只是想让他得到应有的法律惩罚而已。这么残酷的行为绝对不可以,有违上帝仁爱的主张。” 那个混混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一听约翰神父的话,简直如蒙大赦地直磕头叩谢:“谢谢神父,谢谢神父。” 江澈依然脸色冷凝如冰:“既然神父好心放过你,那你的胳膊腿就暂且先留着吧。不过,你还是要受罚——自己跪在这里扇满三十个耳光,然后就可以滚了!” 混混果然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的耳光。而且那耳光扇得一点都不偷工减料,一下一下用力地扇着,没几下脸颊就红肿起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狠狠地抽打着自己,仿佛抽打的是别人的脸一样。 约翰神父看得目瞪口呆,舒眉也同样瞠目结舌。如果是江澈叫别人动手打这个混混,打这么狠也就算了。可是命令他自己动手扇自己的脸,他也会扇得这么卖力,这不科学呀!那可是自己的脸蛋,就不知道下手轻一点吗? 扇完了三十个耳光后,混混儿顶着一张肿成发面馒头似的脸狼狈地滚了。江澈再次对神父表示了歉意,又交代说:“神父,以后如果再有类似的情况,您可以直接来找我解决。我住在棋盘街18号,那里是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馆所在地。” 约翰神父僵硬地一笑说:“不必了!舒眉,你替我送这位江先生出去吧。” 带着江澈往外走时,舒眉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开口说:“江会长,你刚才真是威风八面啊!一声令下,那个混混儿硬生生地把自己从孙悟空打成了猪八戒。他怎么就那么听你的话呢?” “因为按规矩,如果他不用力扇自己的耳光,那么三十下打完后,还得被别人再抽上三十下。等于要挨两次打。”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他为了不挨两次打,只能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抽了。你们这些规矩真是够狠的。” 教会小学就在福音堂后面的院子里,舒眉领着江澈往外走,要么从院子里绕出去,要么直接从教堂里穿过去。她随意选了一条路,领着他进了教堂穿行。走到教堂正厅时,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长方形的教堂正厅很大很深,装饰繁复华丽,气氛庄严肃穆。穹顶与拱顶全部用彩色玻璃马赛克镶嵌了天使或圣徒像,有着神秘的宗教气氛。时值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厅堂一侧的的拱型花窗照进来。镶在窗上七彩玻璃,将原本金色的阳光过滤成为七彩光束,梦幻般地四散流动着。 仰起头,江澈凝视着顶穹上方的天使图象,感觉到一种近乎迷幻的宗教氛围。他情不自禁地轻声问身边的舒眉:“你相信这些吗?” 舒眉没听懂:“相信什么?” “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上帝、天使什么的,你相信吗?” 舒眉先回头确认一下是否有其他人在场,然后才小声说:“老实说,我是无神论者,并不相信这些了。但是这话千万不能让约翰神父听见,他会抓狂的。” 江澈淡淡一笑:“我也不信。如果真有上帝在惩恶扬善,有天使在守护好人。那么有很多人……也包括像我这样的人,早就都已经下地狱了,不是吗?” “嗯……其实你还好了,也不是那么该死了!不过……你有没有杀过人啊?” 舒眉小心翼翼地向江澈求证这一点,他淡淡然地不答反问:“你问这个干吗?我有没有杀过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 舒眉不知道怎么回答江澈才好,如果又像头回见面时那样直统统地对他说,因为他七十八岁的儿子在2015年的南京告诉她,他会是她在民国结婚生子的对象,是她的未来老公,所以她想尽可能地了解他。他肯定又会把她当成疯子看待吧? 想了想,舒眉只能改口问另一个问题:“对了,那天在中央饭店的西餐厅,你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英文,发音居然是很纯正的美式英语。谁教你的呀?” 这个问题江澈倒没有回避,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我爸爸教我的。他考上过庚款留学生,曾经在美国留学三年。” “啊!”舒眉吃惊得无以复加,“这么说你还是书香门第出身了,那怎么会……现在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总之世事无常。” 江澈草草地一语带过,不愿深谈自己的过往。只是说这句话时,他一向神色清冷缺乏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伤感之色,声音也满是伤感。 舒眉还想试着多问几句,看能不能打开江澈的话匣子。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已经匆匆转身离去,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教堂门口。 江澈走出教堂大门时,有一个姓张的杂役正准备走进来。见到擦身而过的江澈,他脸上的表情颇为惊奇,嘴里还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话。 舒眉注意到了这一点,马上招手把张杂役叫过来询问:“张老伯,刚才看见出去的那个人时,你为什么很惊讶的样子啊?难道你认识他吗?” 张杂役点点头说:“算是认识吧。我以前在一家洋行当过几年杂役,那时候他爸爸是洋行唯一的一位中国经理。江经理据说是留过洋的人,洋文说得那叫一个溜哇!连一双儿女都小小年纪就跟着他学会了说洋文,让人听了稀奇得不行。” “是吗?这么稀奇的事,那你得跟我多说一说才行啊!” 舒眉刚才从江澈那儿问不出来的前尘旧事,没想到却意外可以从一个杂役嘴里听到。她马上拉着张杂役盘根问底,终于大致打听明白了江澈前半生的历史。 第十章 从福音堂出来后,江澈没有直接开车回金鑫保安会。 他独自驾着车去了紫金山巅,看着山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眉宇间浮现一片悠远又伤感的回忆之色。之前在福音堂与舒眉的一番对话,让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了往事一幕幕。 江澈的父亲江绍轩是一位寒门子弟,家境虽然清贫,父母却极为重视对独子的教育,赚的钱几乎都用来供他读书,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当时还是大清朝的天下。长大后,尽管他未能如父母所愿高中状元,却在1909年考上了庚款留学生。十分荣耀地成为大清朝第一批踏出国门远渡重洋学习西方先进文明的公派留学生。 在美国镀了三年金后,江绍轩一回国就进了清廷的总理衙门当差,专门负责洋务。可是第二年大清朝就覆灭了。总理衙门的差事虽然干不成了,但是那年头像他这样精通洋文洋务的人是不愁找不到工作的。他带着家眷刚自京城返回家乡南京,马上就被一家洋行慕名请去任职。工作稳定待遇优厚,养活一家四口完全不成问题,日子还过得很滋润。 那段日子,在江澈的记忆中每一帧画面都是幸福的、美好的。父母十分恩爱,也十分疼爱一双龙凤胎儿女。他和姐姐江澄从小吃穿用度都十分精细考究,得到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悉心培养。江绍轩不但自己教两个孩子说洋文,还特意请了洋教师教儿子弹钢琴,教女儿跳芭蕾舞。在父亲这棵大树的庇护下,他们姐弟俩过着与当时的中国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可是,父亲这棵大树却在江澈九岁那年出了问题。那一年江绍轩被诊断出患上了肝硬化,并且病情持续恶化。尽管妻子谢素蕖不惜重金为他四处求医问药,甚至还为此不惜抵押了房子。然而缠绵病榻一年后,他还是英年早逝了。 丈夫一死,顶梁柱一倒,整个家就垮了!谢素蕖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女搬出原本居住的高级公馆,另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屋住下。 谢素蕖本是北京一户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母早逝在舅父家寄养长大,受尽了舅妈的冷眼。不过,尽管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吃穿用度却从不用她自己操心。嫁给江绍轩随他来到南京后,也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前半生一直养尊处优的深闺妇人,缺乏独立生存的能力,只能靠变卖所剩无几的家产艰难度日。日子越过越穷,越过越苦。 江绍轩刚去世的时候,还有一些亲友们会出面帮衬一下。可是人情淡如纸,日子一久人家慢慢地也就腻烦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一时救个急可以,一直救下去可不行。尤其他们孤儿寡母三张嘴,这个无底洞可不是那么好填的。 等到实在没有家产可卖后,谢素蕖不得不干起了帮人缝补拆洗之类的粗活,拼死拼活地赚钱努力养活两个孩子。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江澈偏偏又在马路上被车撞了,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外伤,却一直昏昏沉沉地睡不醒。她哀求一位昔日相熟的医生过来看过后,说是估计脑子里有伤,最好赶紧送洋人的医院治疗。 可是谢素蕖哪有钱送儿子去医院啊!她也借不到钱,这两年亲友们早被她借遍了,看见她来了都闭门不应假装没人在家。这时候,附近一个专为人牙子充耳目的饶妈妈,消息灵通地找上门来,花言巧语地劝她卖掉女儿为儿子治病。 饶妈妈说,她知道有好几家公馆想要买女仆,都在托她帮忙物色伶俐的小女孩;又说那些公馆的太太老爷都是善心人,对下人如何如何仁慈;还说卖身契虽然会写明终身死契,但是只要她挣了钱,大可以再去求善心的老爷太太们把女儿赎出来了。 谢素蕖虽然舍不得女儿,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如果不卖女儿,儿子没钱治病可能会死。只有先把女儿卖了换钱,才能挽救儿子的小命。为了保住江家唯一的一条根,她最终不得不狠下心,答应卖掉女儿江澄换医药费。并自我安慰地想,以后自己拼命赚钱,哪怕豁出去当暗门子,争取早点把女儿赎回来就是了。 就这样,饶妈妈当天就趁热打铁地带走了江澄,给谢素蕖留下了一百块白花花的银元。十二岁的江澄走得一步三回头,稚嫩的小脸蛋布满泪水,声音也满是哭腔:“妈妈,您要早点来赎我啊!” 谢素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泪流满面地向女儿保证:“澄儿,妈会的。等弟弟的病一好,妈就马上想办法筹钱去赎你。” 江澈被送进医院后,经诊断是脑震荡,住了几天院后就基本恢复可以出院了。儿子一没事了,谢素蕖就马上跑去找饶妈妈。她想问清楚江澄被卖去了哪一家公馆里,打算去看一看女儿,求一求老爷太太们答应她将来赎人的事。 饶妈妈却答得支支吾吾的,实在被追问得烦了,才换了一副嘴脸似的凶巴巴地说:“卖都卖了你还问那么多干吗?闺女已经不是你的了,已经被人牙子带去南洋了。” 谢素蕖如雷轰顶,颤抖着嘴唇问:“带……带去南洋做什么?” 饶妈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打开天窗说亮话:“带去南洋当咸水妹了!这个闺女你就当从来没生过吧。” 谢素蕖当场就喷了一口血,人事不省地晕倒在饶妈妈家。 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谢素蕖的生活发生了天旋地转的变化。丈夫的死,终结了她人生光风霁月的前半生。昔日养尊处优的洋行经理太太,沦落成为底层的浣妇与缝穷女工。生活的艰辛曾无数次让她感觉再也撑不下去了,完全是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才让她努力坚持了下来。 可是现在,她和丈夫当成掌上明珠般一点点润大的宝贝女儿江澄,竟被可恶的人牙子贩去南洋当咸水妹。她才十二岁呀!还是花骨朵似的年龄,怎么禁得起那样的摧残折磨?这个沉重的打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就心力交瘁的谢素蕖一下子就垮了! 那晚,谢素蕖是被饶妈妈叫人抬回去的。她病了整整三天,昏昏沉沉地说了三天胡话。醒来后依然是满嘴胡话,太过强烈的精神刺激让她疯了!每天都疯疯癫癫地往外跑,说是要去找女儿,女儿在等她把她赎回家。小江澈为此不得不把整日整日地将母亲锁在屋内,否则她一跑出去就不知道怎么回来了。 谢素蕖一疯,十二岁的小江澈就没人照顾了,他还得反过来照顾疯癫的母亲。一开始,还有治病剩余的几十块银元可以让母子俩度日。等到银元全部花光了,年纪太小没有谋生能力的江澈只能靠外出乞讨度日。他每天出去要饭,要到了食物就带回家和母亲一起吃,要不到就母子俩一块挨饿,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 而更悲惨的遭遇还在后头,因为谢素蕖租下的小屋房租是半年一交的。等到又要交房租的日子时,小江澈根本交不出租金。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房东是绝不会把可以生财的房间用来做慈善的,于是母子俩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失去了栖身之所,小江澈就没办法看紧精神失常的谢素蕖。头一晚他们在一个桥洞下露宿时,一觉醒来的小江澈就发现母亲不见了。虽然他发疯似的跑遍南京城大街小巷寻找,却一直没能找到母亲。没有一句告别,更没有一声叮咛,母亲就这样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后来,小江澈才听说,有个疯女人跑去颐和路一带的各大公馆门口发疯,挨个拍着门板吵着要找什么女儿,被召来的巡捕们用警棍打得半死后拖走了,也不知后来是死是活。 当然,基本上是死路一条。在这个乱世中,一个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流浪-女子,结局只能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凄凉死去。就如同死了一只蚂蚁似的普通寻常。 父亲死了,母亲失踪了,姐姐被卖去南洋了,只剩下年仅十二岁的江澈,独自一人在南京街头流浪。曾经光光鲜鲜的小少爷,就这样被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为了活下去,小江澈除了乞讨外,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和抢。讨不到吃的,他就会去偷,偷不到时候就只有抢。有一次,一整天没吃东西的他实在是太饿了,在一家烧鸡店门口被香喷喷的烧鸡引诱得不行,满心想要偷只鸡吃。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干脆趁老板转身时抢了一只烧鸡就跑。 五大三粗的店老板亲自跑出来抓住了他。一顿拳打脚踢后,他像一只死狗似的趴在大街上动弹不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掩着鼻子避开他走,趴了好久也无人理会。 后来天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一粒粒打下来,打得脸庞生痛。小江澈努力地挪动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想要挪到街边一家饭店屋檐下避一避。一个伙计忙不迭地冲出来吼:“小叫化子,死远一点,别弄脏我们的地方。” 小江澈不敢动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结果只能是再挨一顿打。这时候,却有一个刚吃完饭从店堂里踱出来的人为他说话了。 “伙计,雨这么大,他又是一个孩子。让他躲躲雨怎么不行呢?” 伙计顿时堆出一脸笑说:“原本是不行的,这些小叫化实在太脏了。不过既然武哥开了口,那就行吧。” 说话的人,是彼时金鑫商社保安会最出色的一等保安尚武。他那天来饭店吃饭,老板殷勤地招待了一番后,临走前还特意打包了一只饭店的招牌盐水鸭送他。见到小江澈那副可怜兮兮饥肠辘辘的样子,尚武就把那包盐水鸭扔给了他。 “小孩,这个给你吃吧。” “谢谢大爷。” 装着盐水鸭的油纸包就扔在小江澈身前,原本一伸手就能抓到。可是因为他刚刚挨了打受了伤,身体不灵活,很慢很慢地才伸出一只手,五指缓缓在雨水四溢的地面上艰难地指行着,试图抓起那个油纸包。 尚武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那只小手上,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很久后,他问了江澈一句话:“你是无家可归的小乞儿是吧?” 小江澈点点头。尚武又问了一句话:“那你愿意跟我回去吗?我想收你做徒弟。” 顿了顿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做了我的徒弟后,天天都有饱饭吃,而且再没人敢欺负你。” 对于小江澈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马上不假思索地就点了头:“我愿意。” 拜了尚武为师的小江澈,也因此成为了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一名小徒弟。保安会除了招募成年刀手充当保安外,也会收一些聪明伶俐有潜质的少年,培养成忠心耿耿的亲兵子弟。 后来江澈才知道,尚武看中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手——他的手指十分修长。只有这种修长的手指,才能灵巧地掌控沉重的大刀,作出出神入化的演化。 就这样,从昔日的小少爷;到小乞丐;再到保安会的小徒弟;小江澈完成了身份的三重转变。他从此在尚武的精心教授下开始学习握刀运刀的各种技巧。曾经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灵活飞舞的一双小手,如今的伙伴变成了一柄锋利的钢刀。 第十一章 又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夕阳如万千金丝缕织着大地。披着满肩金色余晖,江澈第二次走进了福音堂。约翰神父见到他,颇有些讶异地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江澈礼貌地回答:“神父,我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来教堂坐一坐,感受一下宗教氛围。可以吗?” 约翰神父怔了怔,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保安会会长对西方的宗教感兴趣。如果是一般的中国人,神父会抓住机会向他布道传教。但是江澈的职业,让他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值得发展的信徒。 虽然,彼时有不少外国传教士千里迢迢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就是为了传播教义,也很希望能够大量发展信众,但是他们对信徒的选择却是很严格的。 首先,想要入教者须经教友推荐或者报名入教,教会派人对其品行进行考察后,再由牧师亲自考试,才能决定是否准其入教。其次,加入了教会的教友们要严格遵守教会的规定。如有赌博、酗酒、纳妾、伤人、吸食鸦片、辱骂教会等不良行为,一经教会调查核实,先是对其予以劝诫,如果屡劝不改或是情节严重者,则予以开除教籍,并将其所犯错误公之于众。 而江澈的职业无论如何都会违反“不得伤人”这一教规,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信徒的人选。但他却表示想来感受教堂的宗教氛围,这一点,约翰只能欢迎。因为教堂面向公众开放,任何人只要着装整齐,都可以进来听福音,感受主对世人的仁爱。 “当然可以,主爱世人,他欢迎每一个来到教堂的信徒,也欢迎那些还不是信徒的人。” 江澈微微一鞠躬:“谢谢神父,您忙去吧,我坐一会儿就走。” 约翰神父也没有坚持留下,这时候正是他用晚餐的时间,他要去吃饭。江澈独自一人留在了教堂里,静静地欣赏着教堂四壁的壁画。 虽然不信基督教,但是江澈却喜欢上了安静肃穆的教堂。觉得在这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心情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静安宁。尤其是黄昏时分,教堂里空无一人,唯有夕阳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照进来。满室如梦如幻的流光飞舞,让人仿佛身处在另一个虚幻美好的世界。 从约翰神父嘴里得知江澈来了教堂时,舒眉刚刚开始准备吃晚饭。一听说他来了,她连饭都没心思吃了,胡乱扒了几口就赶紧跑去找他。 几天前,舒眉从张杂役口中大致弄明白了江澈的出身来历。虽然张杂役作为一个局外人,很多事都是听来的,只能作一个笼统的概述。但江家那段家破人亡的遭遇,哪怕说得再笼统,也足以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了。舒眉就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 一个原本出身良好家境优越的孩子,因为父亲的病逝,导致生活水平的一落千丈已经很惨了!而紧随其后的遭遇更加悲惨,姐姐被骗去卖作妓-女,母亲因此精神失常,最后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凄凉下场。十二岁的少年就这样从富家少爷沦为了小乞丐,还在流浪街头的日子里被一位刀手捡回去当了徒弟,从此过着行走于刀锋上的日子。 张杂役都说得唏嘘不已:“好好的一个少爷胚子,谁会想到后来变成这样呢?最初听说金鑫商社保安会的澈哥很厉害时,我都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他。想当年,见到那么小的孩子就说洋文说得那么顺溜,洋行的人还都说,等他长大了一定能会像他爸爸那样去留洋,成为栋梁之材。谁知道……唉!真是世事难料啊!” 江澈如此跌宕起伏的身世经历,说得好听是传奇,说得不好听就是命运多舛!舒眉听得无比同情,由衷地觉得他堪怜可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也不知道他怎么熬过来的。她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换成是自己遇上这些倒霉事,一定早就疯掉了! 舒眉的母亲前两年因子宫颈癌病逝时,她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摧肝裂胆的伤心事。可是和江澈一比,她觉得自己的丧母之痛都算好了!毕竟母亲去世前,她能一直陪伴在她左右。而母亲也一直神智清明,无比怜爱地叮嘱了她许多事。可是,江澈不但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甚至连尸首都无法收殓。这种死别实在太残忍太令人悲痛了! 了解了江澈的身世来历后,舒眉完全刷新了对这个“灰社会”的认知,并且对他的同情心爆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舒眉跑进教堂时,江澈正独自站在教堂前方的一架钢琴旁。他修长的五指缓缓轻抚着琴盖,脸上的表情是一份梦游似的迷惘茫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让他瞬间回神,立刻警觉地眼光一凝,肌肉一紧。直到看清了来人是谁,才重新恢复为放松的神色。 “江澈,你想弹琴吗?” 舒眉的问题却让江澈蓦然缩回手,表情有些局促地摇头说:“不,我只是看看。” “我听说你小时候学过钢琴,如果想弹就弹好了。没关系的。” 江澈微微一怔:“你听谁说的?” 舒眉如实相告:“教堂里有个杂役以前在你爸爸工作的洋行呆过,我向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他问得直截了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感兴趣,为什么?” “因为……”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因为想要回答必须旧话重提自己的时空穿越,而江澈压根就不会相信这些他根本理解不了的事。所以舒眉想了想干脆直接略过不谈了,只是雀跃地轻拍一下钢琴说:“先不说这个了!我们来弹琴吧。” 江澈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会弹钢琴?” 舒眉颇为自傲地笑了,她可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入学考试时的专业成绩名列前茅,是系里公认的高材生。所以她骄傲地挺起胸膛说:“我当然会了,我三岁就开始学钢琴,九岁就过了十级。” 江澈不懂了:“什么叫过十级?” “呃……”舒眉哑然了一下,“没什么,我随便说的,没意义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弹琴?” 江澈苦涩地微微一笑:“我……恐怕已经不会弹了!丢了太久,指法早就生疏了。” “怎么会呢?学过了就一定不会忘,多少都还会记得一点的。你的英文都还说得那么标准呢。” “英文我虽然还会说,但也不过只是记得一些最常用的句子罢了。譬如you,whatareyoudoing,whereareyougoing等等。其他很多都已经忘光了。” “可你多少还是记得一些,所以钢琴指法你也一定没有全部忘记了。不信你坐下来弹一下了。” 舒眉率先在双人钢琴凳上坐下,一边掀起钢琴盖,一边拍了拍身边的凳面,示意江澈坐下来一起弹琴。他看着黑白分明的琴键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缓缓抬起双手,轻轻落在琴键上。 美妙的钢琴声,开始在教堂里悠悠荡响。 最初只是一个一个机械的琴音往外蹦,像水龙头里一滴一滴掉落的水。渐渐地,琴音变得流畅起来,如涓涓小溪的缓缓流淌,流成一首悦耳动听的音乐。舒眉听出来了,那是贝多芬的《欢乐颂》。 童年时的江澈,曾经多次在江公馆宽敞明亮装潢考究的客厅里弹奏这支曲子。这是他弹得最纯熟的一支曲子,也是他们全家人最喜欢的一支曲子。那段其乐融融的欢乐时光,这曲《欢乐颂》曾是最好的见证。 舒眉坐在一旁静静地听江澈弹了一会儿后,很快也加入了弹奏。四只手一起宛如蝴蝶般飞舞在黑白琴键上时,她还曼声轻唱了《欢乐颂》的英文歌词: !gofjoy her! sing!gofjoy her! …… 江澈当年也是会唱这首英文歌的,虽然记忆里的歌词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此刻听着舒眉的歌声,记忆有如浸入清水的沙漠玫瑰,一丝丝重新绽放出曾经的青翠美好。听着听着,他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她轻声和唱起来: gofjoy forloveandunderstanding sing!gofjoy formankindinhisglory! …… 静谧的教堂里,悦耳的琴音,动听的歌声,随着流光飞舞的斜阳余晖四处飘荡,将这个春日的黄昏变得美妙无比。江澈的生命中,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美妙的时刻了。 这一刻,坐在阔别经年的钢琴旁,和舒眉一起肩并肩地弹着《欢乐颂》。恍惚中,江澈觉得时光仿佛倒流回了多年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人世间的一切波折纷扰都与他无关。身畔的女孩一边歌唱,一边弹奏,一边时不时地侧过头看着他微笑。夕阳的余晖薄薄地涂上她的侧脸,如一层淡淡的橙色胭脂,让她的笑容看上去特别温暖特别动人。 看着,看着,江澈多年来早已变得冷硬如冰的一颗心,忽然变得软软的、柔柔的、如同嫩嫩的蛋黄一样…… 第十二章 暮色渐浓,新月初升,当清丽的江南丝竹声,伴随着缓歌慢舞回荡于秦淮河上空时。秦淮河的十里风月场,又开始掀开了新一轮的香艳夜幕。 秦淮河自六朝始便繁华异常,隋唐之后一度遇冷,明清时再度繁华,至民国依然盛况不减。十里秦淮两岸商贾云集,青楼林立,无数风月场上的烟花女子们,让秦淮河成为了江南最著名的佳丽云集之地。 秦淮河北岸一带,有一处临水修建精巧非凡的三层楼阁名曰天香楼,是名气很响生意很好的一家妓院。金鑫商社的理事长李保山是妓院的后台。彼时的妓院若想有立足之地,必须要在南京城找到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才行。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开张做生意,没人敢来捣乱生事。 天香楼最高的一处楼阁中,有一位面容娇美的妙龄女子正卷起湘帘,遥遥望着天际一弯初升的新月。她梳着时髦的爱司头,穿着一袭雪青色丝缎旗袍,一双嫩藕似的*在旗袍衩中若隐若现。她是天香楼最红的头牌妓-女,花名唤作烟波玉。人如其名,堪称这烟水迷离的秦淮河畔的一块美玉。 烟波玉年仅五岁就被卖入青楼,因为容颜姣好被老鸨悉心栽培,期望有朝一日成为摇钱树。而烟波玉也果然不负她所望,十二岁那年初出道时,虽然还只是一个仅陪客人“打茶围”的清倌人,也能比不少卖肉的妓-女赚得多。等到十五岁正式接客了,第一个为她开-苞的豪客花费了数千金。此后经年,她一直是天香楼艳帜不倒的头牌红倌,让妓院赚得盆满钵满。 这一年,烟波玉已经二十一岁了。妓-女的鼎盛时期,一般是十四到十九岁的花样年纪。只有够年轻,才能扛得住这种夜夜笙歌颠鸾倒凤的娼优生活。过了二十岁,就要一天天走下坡路了。 烟波玉开始寻思着要为自己谋划后路。妓-女生涯,风光也不过就是柳媚花妍的那几年。一朝年老色衰无人问津了,结果就会很悲惨,她想在此之前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托附的终身归宿。她早就已经看中了一个人,金鑫商社年轻英武的保安会会长江澈。 烟波玉初见江澈时,他还不是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只是保安会里一名出色的年轻刀手。 保安会是金鑫商社的一个重要部门,商社的生意能不能做得顺利安稳,就全靠保安会的□□了。所以保安们都是清一色的刀手,工作时的主要武装就是刀。枪的威力虽然比刀更大,却也更贵得多,不可能普及到人手一只,只有会长才有资格配枪。 江澈第一次出现在天香楼,是被金鑫商社的理事长李保山亲自带来的。那天,他吩咐鸨母摆了一桌最好的花酒,特为江澈庆功。与席者还有金鑫商社的副理事长和其他两位常务理事,都是协助李保山管理商社的重要下属与心腹。三个人分别是负责烟土生意的吴仁义;主管博-彩娱乐项目的俞大维;和经营钱庄当铺的陈奎。 当年保安会会长金成死后,李保山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继任人选,一直是自己亲自代管保安会。这期间,他渐渐发现了会中弟子江澈能力出众,对他开始青目有加。 前阵子,金鑫商社下辖的一家生意极其红火的赌馆里,有一个潮州帮的老大仗着帮徒们个个精通刀法,找上门来狮子大开口要求每月拿两千块大洋的津贴,不答应就隔三差五地跑来捣乱,搅得赌馆没法正常营业做生意。李保山让江澈带人去摆平这件事,一场恶战中,江澈以一敌二力挫对方两位成名已久的刀手,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二十岁的江澈因此一战成名,也让李保山对他的赏识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不但慷慨地奖励了江澈一大笔钱,还在庆功宴上承诺,等江澈再历练几年后就把保安会交给他负责。 当然,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三样元素不可或缺——权利、金钱和女人。那晚的庆功宴,李保山许了江澈前两样,自然也不会缺了最后那一样。 酒过三巡后,他就笑眯眯地开了口:“阿澈,你这次为商社立了大功。除了钱财之外还可以得到一样奖赏,那就是女人。今晚这个天香楼里的女人,全部随便你挑。无论你想要哪一个,只要用手指头指一下就行了。” 当时,陪宴的几个艳妆女子皆为天香楼数一数二的红倌人。个个人面胜桃花,眼波如秋水,吴侬软语甜腻得能让男人骨头都酥倒。她们无论哪一个,都是男人们见了就要眼睛放光的尤物。而作为头牌红倌的烟波玉,更是尤物中的尤物。 彼时,烟波玉十八岁,正是一个女人的黄金年龄。身段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腰肢娇软如无骨,摇摆出一份天然的婀娜风流。她不仅长得美,还有一份格外撩人的媚。无论是颦是笑,是行是坐,无不媚态四溢。既美且媚的女人,最是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李保山放话说江澈可以随便挑女人时,满桌妖媚的红倌们都争着朝他抛媚眼,希望他能选中自己。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年轻英武的男人一向最讨妓-女们喜欢,也最乐意陪宿。 唯有烟波玉神色矜持一如大家闺秀,但在她心里,已经笃定了江澈一定会选她——当然是她了,天香楼纵有满楼红粉朱颜,又有哪一个能和她并肩呢?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出乎烟波玉的意料。江澈并没有选她,也没有选任何女人。他对李保山如是说:“多谢山爷,不过尚武师傅一再强调过,一个好刀手绝不能沾酒色财气。否则,刀就要拿不稳了!所以,今晚山爷和几位理事敬酒,我都谢罪没有喝。女色之类的奖赏,也可以免了!山爷的好意我心领即可。” 尚武那时候已经去世几年了。他在世时,金鑫保安会第一刀手的头衔一直戴在他头上。他死后,徒弟江澈就成为了后起之秀。 李保山满怀意外之余,给了江澈另一项奖赏。他高兴地说:“很好,好小子,尚武虽然不在了,但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好徒弟,也真是可以瞑目了。这些青楼女子你不要也罢,今儿个我作主,把外甥女儿金桂许配给你,以后你就是我的外甥女婿了!” 李保山的亲口许婚,让庆功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烟波玉的心却遭遇了低潮,江澈居然没看上她,这个前所未有的事实,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怅怅然地瞟了他一眼,她那双剪水秋眸中满是幽怨之色。 那场庆功宴后,烟波玉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 妓院是一个娼盛年代中的畸形世界,妓-女们在这个畸形世界谋生,因此也养成了畸形的是非观与价值观。在她们的世界里,如何揽客生财是唯一的人生目的。她们以恩客的多少与身价的高低来一争高下,谁的恩客多、身价高,谁就有面子够风光。 烟波玉从小在妓院长大,不可避免地耳濡目染了这套畸形观念。她心甘情愿地配合鸨母的精心调-教,让自己成为了天香楼最有面子最风光的头牌红倌。 她的恩客多得数不清,每天都有慕名前来猎艳的男人想要一睹芳容;她的身价也高得出奇,无论打茶围、摆花酒,还是出局、住局,都是一般妓-女的两倍或三倍。普通小职员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她的一夜嫖资。纵然如此,还是有大把男人抢着千金买她一笑。 并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的那样,妓-女们都是迫于无奈选择了皮肉生涯。事实上,像烟波玉这种在妓院长大,从小就被作为摇钱树精心栽培的红倌人,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受到的折磨摧残最少,得到的利益好处最多,她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奢侈糜烂的寄生生活。让她们离开青楼去靠做工养活自己,她们还不愿意过那种艰苦日子呢。 作为天香楼风光无限的头牌红倌,烟波玉一直信心满满地自认是一个可以凭借美色征服天下所有男人的女人。事实上她也的确如此,每一个见过她的男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为她着迷,石榴裙下臣服者无数。直到江澈的出现,才让她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被她迷住。 在烟波玉多年的风月生涯中,她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男人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过,却无比清晰地记住了唯一一个不为她所动的年轻刀手。她所有的美色与风情,在他那里似乎都是如风过目,无痕无迹。 江澈拒绝了她,她反而因此心心念念间忘不了他。还因此头一回嫉妒起了别的女人——他的未婚妻金桂。在此之前,从来都是只有别的女人嫉妒她的份儿。嫉妒她的花容月貌;她的千娇百媚;她的风情万种。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愿意花钱来捧她的男人再多,终究都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个。 第十三章 此后的三年中,烟波玉大概每年会见到江澈几次。不外乎是吃花酒或出堂差之类的场合,他多半都是陪着李保山来的。总是神色清冷地坐在一旁,滴酒不沾,目光永远清醒锐利。 烟波玉在妓院呆了十几年,别的见识不敢说,对男人的阅历绝对无人能出其右。而江澈这个男人,有着她前所未见的特别。他不但不嫖不赌不抽鸦片,而且还连烟酒都不沾。在一群乌七八糟浊如泥的嫖客中,简直如一泓清泉似的令人心爽神怡。 如此特别的男人,烟波玉每多见他一次,就不由自主地多迷恋一分。对他的迷恋越深,她反而就对他越冷淡。因为这个男人当初连她都没选,让天香楼的一干妓-女们都曾经半真半假地笑话过她。 “唉呀,那个江澈看不上我们也就罢了,没想到居然连你这个头牌也没看上,真真是太不给我们天香楼面子了。” “谁稀罕他看上呀!区区一个小刀手,哪配沾我烟波玉的边儿。” 烟波玉对此只能故作不屑,因为她不愿被人看出自己对江澈的心动,除非他也对她有意,否则她一定会成为天香楼的笑柄。那些同楼卖笑的姐妹们,早就嫉妒死了她在男人群中的如鱼得水,不知道多希望看到她也有吃瘪的时候呢。 对于自己的未来归宿,如果可能,烟波玉很希望可以托附给江澈这样的男人。虽然他表现得不近女色,像是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但是她了解男人了,越是那种不轻易对女人动心的男人,越是容易在动心后彻底沉沦,从此矢志不渝情深不移。 在烟波玉看来,江澈这样的男人就如一块冰,冷漠地拒绝别人的靠近。但是如果哪个女人能让他心动,他一定会从一块冰融成一汪水,一生一世地对她温柔似水。 烟波玉不知道金桂是否是那个幸运的女人?但无论如何,金桂至少能得到他的人。这令她在无数个夜晚里,都因为嫉妒与失意而夜不能寐。 当金桂意外溺死的死讯传到烟波玉耳中后,她又惊又喜: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这么没福分!说不定,是我的福分到了呢。以前有金桂这个未婚妻在,而且她又是李保山的外甥女儿,我不好去试探江澈的心意,他也不方便回应我。现在这个障碍已经没有了,或许,我可以去试一试了…… 烟波玉对江澈的判断没有错,他是一个冷漠如冰的男人,绝不会轻易对女人动心动情。 命运多舛的童年际遇,与刀光剑影的铁血生涯,让江澈的心早已经变成了绝对零度的冰。一颗冰冷的心,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没那么容易被焐暖,更没那么容易被融化。 可是这个春日的黄昏,流光飞舞的斜阳里,他与舒眉一起并肩合奏钢琴、共唱《欢乐颂》。她温暖的笑容如火信子般舔过来,让他严寒冰冻的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又迅猛无比地融化了,完完全全地化成了一汪波光荡漾的春水。 离开教堂时,天已然黑透。一弯凉月如眉,斜斜地抹在碧青的杨柳梢头。舒眉把江澈送到大门口,微笑着对他说:“如果你愿意,以后黄昏时都可以过来教堂弹琴。那个时候没人在,随便你怎么弹。” 月光落满她的星眸,晶莹闪烁如两颗最美最亮的明珠,让他有微微眩目的感觉:“哦……好啊!” 独自一人回到车上后,江澈久久没有发动车子。他在心底回味着这个美好的黄昏,反复回想着舒眉的温暖笑容与明亮眼眸,直想得唇角情不自禁地噙上一抹浅笑。 良久后,江澈才终于回过神来,发动汽车去了中央饭店。今晚他的心神有些乱,注意力不够集中。如果想要安心地睡上一晚,他觉得还是住到中央饭店比较安全。 江澈是一个非常小心非常谨慎的人。这份小心谨慎,都因为他师傅尚武的死。 当年尚武把江澈从街头捡回金鑫保安会,收他为徒,教他刀技,对他管束得非常严格。从小就耳提面命,烟酒不能沾,女色不能沾。烟伤肺,酒伤肝,色字头上一把刀,最是伤身不过了。想成为一流刀手,就绝不能有不良嗜好,否则刀就握不稳。而人在江湖漂,刀握不稳,小命就难保了! 因为尚武的严格管束,也因为有童年时父母的精心教育打底,所以江澈虽然身处鱼龙混杂的保安会,却一直没有沾染上任何恶习。 江澈入帮三年后尚武就死了。死因据说是被仇家寻仇,在某个黑夜被乱刀砍死在街头,死得十分惨。这是刀手们最常见的悲惨下场。因为刀手们一向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每一场械斗都难免会有死伤,有死伤就难免会结仇怨。基本上每一位刀手都有仇人,如果某天突然命丧街头,十有八-九是势单力薄被仇人伏击的结果。 尚武的后事由金鑫保安会的会长金成出面料理并风光大葬了。丧事上没有人哭,刀手们都是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连少年江澈都强忍住了眼泪,只是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后,才躲起来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虽然尚武平时对江澈十分严厉,并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但他心里还是对这位师傅很有感情。毕竟,当初如果不是尚武,他没准早就死在街头了。 尚武刚去世那几天,江澈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他总是梦见师傅浑身是血嘶声呼救的样子,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有一晚醒来后,他干脆不睡了,翻身下床打算去院子里练习刀法。他想,师傅死得这么惨,一定死不瞑目,自己身为徒弟一定要报这个仇才行。必须勤于练刀,练好了就去找出杀死师傅的人替他报仇。 正是夜半三更时分,保安会的其他刀手与弟子们都在睡觉,所以江澈起床出门的动作于是放得格外轻。当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路过隔壁两位刀手的房间时,无意中隔窗听见了他们的夜半私语,意外弄明白了师傅真正的死因。 原来尚武并非死于仇人之手,而是保安会会长金成嫉贤忌能,觉得这位下属未免太能干了,搞得外头的人提起金鑫保安会都只知有尚武、不知有会长。他当然不能被一个下属压过一头,表面上与尚武称兄道弟一派亲密无间状,暗中却决定非除掉他不可。 金成为此收买了保安会里两个身手出众的刀手,许以厚赏让他们暗中做掉尚武。这两个刀手一个叫赵小七,一个叫龙兴,平时都和尚武的关系很不错。因为金成知道,只有关系亲厚的人动手,才能让尚武防不胜防。而他开出的十根金条的报酬,也让这两个人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出卖朋友。 赵小七和龙兴精心策划了对尚武的暗杀行动。虽然他们能以二敌一,但尚武作为会中第一刀手,刀技出神入化,他们还是担心自己无法力敌。于是,动手前他们先约他去了一家茶楼喝茶,乘其不备在茶壶里下了一点微量的砒-霜。因为尚武只喝清茶,量太多了很容易被他察觉。 等到离开了茶馆,砒-霜的毒性开始在尚武体内发作时,赵小七和龙兴才双双拔刀,从背后向他发动了进攻。尽管尚武中了毒,他们俩也还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合力杀了他。尚武的垂死挣扎让格斗场面极为惨烈,两个卖友求荣的人在他死后多日都还是忘不了当日那一幕,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所以,才有了半夜时分窃窃私语的密谈。 明白了师傅真正的死因后,在盛夏八月极其闷热的夜晚中,十五岁的江澈,身心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用力握紧手中的刀柄,他暗中起誓,一定要为师傅报仇,一定要杀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刀手,还有那个假仁假义的会长。 赵小七和龙兴没等到江澈动手就死了。 尚武死了不到半个月,他们就离奇地失踪了,过了几天后尸体才从秦淮河浮上来。会长金成说一定是他们俩在花船上吃花酒吃多了,结果不小心掉下河淹死了。他一派善人状地拿出一笔钱把两个手下落了葬,事情就这样草草带过了。 江澈心里却十分清楚,赵小七和龙兴绝对不是意外掉下河的,一定是被会长金成杀人灭口了。 彼时金成以十根金条利诱赵小七和龙兴卖友求荣,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真以为自己有命享用。殊不知从古至今,凡是参与了见不到光的阴谋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阴谋失败了,参与者固然是一个死字;阴谋成功了,也还是必死无疑——因为知道得太多了,会让主谋者觉得不安全,当然要杀人灭口。无论是大到窃国的阴谋,还是小到一个商社保安会的利益之争,这个规律都同样适用。 尚武、赵小七和龙兴的死,让江澈深刻地认识到了阴谋的可怕;也意识到了人心的险恶。之前的家变,他体验到的是世事的无常与人情的淡薄。如今,他的阅历中又添上了最黑暗最冷酷的一页。黑暗冷酷得让他也身不由己地陷进去…… 两年后,当会长金成在某处销金窟醉卧温柔乡时,十七岁的江澈,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入了红绡帐内,快如闪电地朝着金成的胸口刺了一刀。 这是江澈第一次杀人,动手时却一点没有迟疑与害怕。雪亮刀尖,从金成胸前的第五根与第六根肋骨之间刺了进去,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脏。一刀刺中后飞快抽离,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时,醉得不省人事的金成甚至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咽了气。睡在他身旁的一个红倌人,也无知无觉地依然香梦沉酣中。 一刀得手后,江澈就迅速翻窗离去,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师傅,我已经替您报了仇,您可以瞑目了。 金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悔不当初。当初他没有把尚武这个徒弟一起干掉,是因为觉得江澈反正年纪小不懂事,大可以留着日后继续为保安会卖命。谁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却在苦心筹划了两年后,干净利落地一刀要了他的命! 金成的死,没有人怀疑与江澈有关,都以为他是死于不明仇敌的暗杀。毕竟,江澈还那么年轻,年轻的面孔上甚至还有些稚气。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安静少年,居然会胆大妄为地杀了自家会长,而且出手那么快准狠。 尚武之死,让江澈对人心险恶有了再清晰不过的认知。 作为一个保安会的刀手,无论是会内会外都潜伏着敌人无数,没有他可以完全相信的人。所以他不会和谁真正交朋友,因为亲密的朋友有时候变成致命的敌人;他也不会轻易去开罪谁,因为不想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不疏不密的距离。这种距离让他比较有安全感。 在饮食方面,江澈更是格外小心。基本上,他只喝清水;只吃清淡的菜肴;最大程度地避免被人下毒。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尚武师傅就是因为被人在茶水中下了毒,这才死于非命的。 虽然如今江澈已经升为金鑫商社保安会的会长,按规定可以配枪、配保镖,人身安全有着最大限度的保障。但是地位越高,并不代表越安全。恰恰相反,高处不胜寒。他又是那么年轻的一位会长,保安会的兄弟们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服他,但谙知其中没有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人在暗中算计他呢? 目前,江澈在保安会比较信任的心腹有两个,一个叫九信,一个叫五魁,一起帮他打理保安会的各项事务。但是他也不敢完全地信任他们,凡事总要暗中留一手。 而尽管配了保镖,江澈却并不太喜欢带着保镖出行。因为那样的话,他的行踪保镖永远了如指掌。他在何时何地无论做过什么一点个人*都没有。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带保镖随行左右。 譬如今天来福音堂,江澈就是一个人孤身前往,从而享受了一个如此美好的黄昏。如果有两个保镖一直像木头人似的杵在教堂里,那就太煞风景了! 在中央饭店要了那间熟悉的客房住下后,江澈在床上躺下时,忽然想起了那天舒眉跑进来,在这张床上又是跳又是翻来滚去的情形。 那天一开始看到她那么怪异的行为,他只是讶异和好笑。当她把身体扭成一道极具美感的s形曲线后,他才蓦然反应过来,眼前是一具如此美丽的女性*,顿时有些喉头发紧。 此时此刻,重新想起那一幕,江澈再一次感觉到了喉头发紧,并且身体内部还一阵躁热难当。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尽快入睡。辗转反侧了好久后,才终于朦胧睡去。可是,在梦中他又见到了她。而且,那是一个无比旖旎无比香艳的梦…… 一梦醒来,江澈发现自己浑身酥软,汗流浃背,身体某处腻湿一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他一张潮红的脸更加红成了红布一块。 第十四章 三月底的时候,金鑫商社主管烟土行的副理事长吴仁义,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岁生日。 这一天,吴仁义在烟土总行的前厅大摆宴筵,宾客满堂。金鑫商社上至中高层管理人员,下至最底层打杂的伙计小弟,都纷纷过来给他贺寿,密密麻麻地挤了满院子的人。 这种热闹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要召妓-女们前来侑酒,开筵坐花,飞觞醉月。吴仁义让人填了几十张局票,送去各家妓院召了不少红伶出局。天香楼的姑娘们也不例外,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前去应酬。 烟波玉格外精心地妆饰了一番,预备出堂差。她的妆饰不像其他妓-女那样一味的盛妆丽服、妖艳魅惑。而是更注重妆容的清淡,服饰的雅致。 作为一个被老鸨作为未来摇钱树精心栽培的好苗子,烟波玉从小就接受严格的训练。训练内容可用四字概括:“猜、饮、唱、靓”。 猜,就是猜拳;饮,就是饮酒;可以在花筵上代客猜拳、代客饮酒。能饮善猜,方可博取客人的欢心。 唱,就是歌唱弹奏;靓,就是容色鲜妍;妓-女们如果有着色艺俱佳的资本,就更容易赢得客人的追捧。 这四点之外,再兼学一点诗、书、琴、画,就有望成为名妓了! 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风情万种的秦淮河,一向是“风花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秦淮八艳”更是秦淮风月中名垂千古的绮丽传说,堪称八位响当当的烟花状元。 烟波玉自幼就入了娼-妓这一行,习惯了青楼这种畸形的花花世界。一直很用心地配合鸨母调-教,雄心勃勃地想在这一行出人头地。 作为娼-妓一行中的翘楚人物,“秦淮八艳”在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中,一直是妓-女们耳熟能详的人物。烟波玉识字后,曾特意找来书本细读她们的故事,并从中悟出了一点:想要成为一代名妓,首先要有才华打底。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为妓,每每能令人高看一等。 烟波玉却缺乏这样的才华,吟诗作画行棋一类的风雅之举她并不在行,师傅再怎么教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的琵琶倒是学得很不错,歌喉也婉转动听,多少有了一点曲艺方面的才名。而且,她虽然没有满腹诗书打底,却很聪明地懂得如何妆扮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高雅模样。 虽然身处青楼,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妓-女。但是烟波玉光看外表一点都不像妓-女。她从不浓妆艳抹,亦不衣着暴露。她总是淡妆雅服,仪态高贵,谈吐风雅,一派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模样。 这也是烟波玉从秦淮八艳的故事中悟出的东西:越有名的妓-女,往往越不像妓-女,而是像大户人家的闺阁千金,绝无半点风尘气。秦淮八艳莫不如是。 当然,对于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名妓,烟波玉也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那就是外表可以像大家闺秀般毫无风尘气,媚态却绝不能少。有道是“旦而不媚,非良才也”。妓-女其实也一样,一定要够媚才够风情。 但是,如何在大家闺秀的外表与风尘女子的内在之间,恰到好处地卖弄风情,这里头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度。要说这个度很不好拿捏,太过闺秀了,就成了木头美人;太过风尘了,又显得有些低贱。 然而,烟波玉却凭着自己的悟性,将这个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从而成就了自己天香楼头牌红伶的艳名不衰。 当天的堂会上,故意姗姗来迟的烟波玉一亮相,就引来了满堂宾客的齐齐瞩目。 她穿着一袭娇嫩的鹅黄色丝绸旗袍,用同色的鹅黄绸子箍着一头齐肩黑直发,发梢微微内卷,如乌云托拱月般衬出一张白皙的瓜子脸。脸上娥眉淡扫,脂粉轻匀。如此的淡妆雅服,倒不像是一个来出堂差的妓-女,更像是来了一个学堂的女学生。 烟波玉十分享受这种被男人瞩目的感觉。女人的美永远是通过男人来证明的,男人们不一定说,但是如果他们一看见你眼珠子就不会转了,那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当她发现江澈只是随大流瞥了她一眼就把头转回去了,那份很享受的感觉顿时就烟消云散。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十三四岁的年纪里,跟着先生学这首古诗时,烟波玉并不太理解诗中想要表达的情愫。可是这一刻,她却忽然间就了解了,明白了,懂得了。 烟波玉是来出堂差的,即是来献艺的意思。向吴仁义盈盈一拜祝过寿后,她在厅堂中坐下。从身后跟局的小丫头手里取过一具琵琶,轻抚丝弦,慢启樱唇,先是唱了一支应景的祝寿曲,然后再唱了几支时兴小调。歌喉婉转,声如枝上流莺,博来掌声叫好声一片。 停下来歇一歇嗓子时,吴仁义招手把烟波玉叫到主桌上。这一桌坐的都是金鑫商社的头面人物,他笑嘻嘻地对她说:“小玉儿,来,陪山哥喝杯酒。” 吴仁义嘴里的山哥,自然是金鑫商社这个商业王国的老大李保山。作为金鑫商社初始成立时就在任的开朝元老之一,吴仁义与陈奎、俞大维等几个老资历的人可以管李保山叫山哥,其他人则要尊称理事长或山爷。 恭恭敬敬地敬了李保山一杯酒后,烟波玉又接着挨个地敬在座的几位重量级人物。轮到江澈时,知道他不喝酒,她正想说以茶代酒时,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先婉辞了:“我不喝酒,玉姑娘你不用敬我了!” 那时候,烟波玉正准备动用自己的风情作武器,试着向这个心仪的男人发动首轮进攻。妓-女的风情,往往离不开风流袅娜的腰或春风荡漾的胸。但是烟波玉从来不屑于那么露骨直白地卖弄风情,她喜欢以眉目传情。 一双秋水盈盈目,两道春山淡淡眉,是烟波玉迷倒男人的最佳利器。她的眉眼特别生动,明眸善睐,宜喜宜嗔。看人时永远是顾盼的眼神,左顾顾,右盼盼,极尽美目盼兮之态。尤其斜着媚眼儿睨人时,剪水双瞳的粼粼眼波那一转,异样的风情,异常的动人。 可是,烟波玉还没来得及把这份动人的风情展示给江澈看,他却已经先一口回绝了她的敬酒。她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那笑容已经凝成了冬日玻璃上的霜花,美丽而冰冷。 更让烟波玉心里难受的是,酒过三巡后,吴仁义还对江澈提亲了。他想把自己的一位小姨子许配给他。 “山哥,我看江澈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娶妻生子了。既然金桂已经不在了,咱们替他另外张罗一个女人吧。江老弟,我那个小姨子香兰你也是见过的,模样生得标致吧?如果你没意见,今儿干脆就请山哥做大媒,把好事给定了。怎么样?” 吴仁义出乎意料的提亲,听得江澈一怔。吴家那位小姨子香兰标致归标致,但是听说品行并不佳,一向爱和男人打情骂俏。有过金桂的前车之鉴,江澈再也不愿意与这类水性杨花的女人扯上关系了。更何况,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江澈打算婉言谢绝,但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吴仁义亲自开口提亲,如果一张嘴就驳回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了,一定要有一套好说辞才行。他正琢磨着要如何婉拒此事时,一旁的李保山却笑着开口了。 “仁义老弟,你想把小姨子许配给阿澈本是好事一桩,我也很乐意当这个大媒。只可惜,你这话说晚了,阿澈他已经有女人了——哦,对了,用时髦话来说,是有女朋友了!” 这回换成吴仁义一怔了,“哦,江老弟,你几时有了女人啊?怎么我们都没听说啊?” 李星南抢着回答:“江澈他看上了福音堂小学的一个女教师。听说是位时髦新女性,还会说洋文呢。” 陈奎插了一句嘴:“咦,这事山哥是怎么知道的?” 俞大维则在一旁捧了一句:“山哥一向消息灵通,天底下哪有他不知道的事啊!” 李保山哈哈大笑地说:“说来简单,上回不是有个砟子行的人找来我家拜码头求关照吗?那家伙忒不长眼,居然拐骗到那个女教师头上去了。结果阿澈跑出来护花,吓得他半死,连夜滚出了南京城,跑到了上海才敢停下来喘口气。上海的同行听说了这件事后,都笑他办事不精细,没打听清楚就下手,能活下来算是命大。这个笑话都从上海传到南京了,怎么你们都还没听说过吗?” 吴仁义明白了,意外地笑了笑说:“是吗?看来我孤陋寡闻了,居然还没有听说过这个笑话。江老弟,很不错嘛,居然不声不响地结识了一位时髦新女性。什么时候把她带出来,让咱们几个老哥哥见识一下新女性的风采呀?” 第十五章 那天为了顺利摆平冯瑞卿,江澈默认了自己与舒眉的关系特殊。否则李保山已经收了姓冯的钱,他没有正当理由就不能妨碍他“做生意”,那样就等于是在跟自家老板对着干了。 此时此刻,同样的理由让江澈无法对李保山和几位商社高层否认自己和舒眉的关系。而且,这种误会也让他心底油然而生一份隐秘的喜悦与享受了。 只是,以女朋友的名义把舒眉带出来和大家见面认识一下,却不是江澈现在就可以答应的事。他只能先含糊地虚应着:“暂时还不是时候,等关系更稳定一点再说吧。” 坐在江澈身旁的李星南,一脸饶有兴致地问:“江澈,和时髦新女性-交往是什么感觉呀?听说她们要比旧女性开放得多,尤其是那些懂洋文的女学生,据说和洋人一见面就会亲密地握手亲嘴、搂搂抱抱,是不是这样啊?” 李星南话里的不恭之意,听得江澈微微一皱眉。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故意扭过头,与身边的陈奎谈起了一些钱庄方面的事。 看出江澈似乎不太想搭理自己,李星南有些气恼又不好发作。悻悻然地喝了一杯酒后,他百无聊赖地转过身子,一脸嬉笑着和烟波玉搭讪:“玉姑娘,你今天身上好香啊!洒了哪个牌子的法国香水啊?回头本少爷买两瓶来送你呀!” “南少爷,那我先谢谢你了。” 烟波玉也没有什么心思搭理这位花花公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应酬了他一句后,便款款站起来说:“对不住南少爷,我要去方便一下,先失陪了。” 烟土总行的后院,苔色青青,春意深深,绿杨院落里,一掬深深的静。前堂的□□添酒,饮客衔杯,欢声笑语传不到这里来,也没有人会到这里来。烟波玉独自一人躲在这里偷偷地哭了一会儿。 金桂的死,曾经让烟波玉以为自己与江澈之间可能会有机会了。然而今天,机会却如七彩肥皂泡沫般地瞬间幻灭。江澈身边不知几时已经出现了一位时髦新女性,听起来还是他自己看中的人。而根据她对他的判断,他是那种不动心则已,一动心必然情根深种的男人。如果那位新女性让他动了心,那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走进他的心了! 烟波玉知道自己和江澈已经彻底没可能了。这段单方面的感情终究是无望的,那些滋生在她心底的相思藤蔓,永远无法在现实中抽枝生芽,更不可能花开成海。 伤心地哭过一场后,烟波玉用丝帕印干了潮湿的眼眶,准备回到前堂继续扮演她颠倒众生的名-妓角色。在回廊上,她遇上了出来醒一醒酒的吴仁义。见她眼眶微红,他轻佻地一勾她的尖尖下颔问:“小玉儿,你怎么哭了?难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谁哭了,不过是眼睛进了沙子,揉红了而已。” “这样啊!对了小玉儿,听说你想从良嫁人了,有没有这回事啊?” 过了二十岁后,烟波玉就一直有着趁韶华未老及时抽身上岸的想法。妓-女生涯宛如春日花期,如果不趁春光最艳时谋划后路,一朝春尽红颜老,结果只能是花落人亡两不知。尤其是听说了江澈的未婚妻金桂意外身亡,令她的这份心思更加急切,心心念念间想找机会将自己的终身托附予他。然而,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怅惘地一声长叹后,烟波玉幽怨地绞着手中一方丝帕低声说:“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想要从良嫁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妈妈让我别心急,一切从长计议。” “还从什么长计什么议呀!你妈妈不过是想留你多替她赚上几年钱,把你完全榨干为止。女人就像花儿似的,好年华不过就是那么几年。千万别拖成残花败柳才为自己谋出路,那样就没人要了!” 吴仁义的话说到烟波玉心底去了,她蹙起双眉又是一声轻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事还是要早早谋划才是。” “小玉儿,如果你愿意,不妨跟了我吧。” 烟波玉十分意外地一怔:“吴爷,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你家那位母老虎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你敢背着她另娶,我都不敢嫁,还怕她找上门来寻我的麻烦呢。” 吴仁义的老婆是一位镖师的女儿。那位镖师有一身好拳脚功夫,收了不少徒弟。可惜门下弟子虽然多,膝下却没有一个儿子,只有五个花骨朵似的女儿。后来就把大徒弟吴仁义招进门,配给大女儿当了上门女婿。 因为这位师妹长得颇有几分颜色,是个俏丽人儿,彼时这桩美事可把吴仁义乐得心花怒放了。不过,他老婆虽然模样俊俏却性情火爆。加上父亲是镖师,她从小也习惯了舞刀弄棒,谁敢惹她生气她就敢拿刀砍谁,砍出血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对着这样一个又爱又怕的漂亮老婆,加上还要看师傅的佛面,吴仁义当然是被治得服服帖帖了! 如今的吴仁义虽然已是今朝不同往昔,成了金鑫商社手握大权的副理事长,但在自家老婆面前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尽管她二十年来都生不出一男半女,却一直严禁他纳妾生子。并且逼得他点头答应从吴氏一族的叔伯兄弟家过继了一个小男孩,充当膝下独子抚养。 对于烟波玉的顾虑,吴仁义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说:“没关系了,你就放心吧。那只母老虎最近诊出患上了奶疮(乳腺癌),估计没多少日子的活头了。你先跟着我做小,等她一死我就把你扶正啊!怎么样?” 烟波玉没有马上回答,她掉过头看着廊前的一树粉桃花,默默地思忖了片刻:虽然从良嫁人这件事上,江澈才是我自己看中的理想人选。可是他已经另外有了心上人,我是指望不上他了。而除了他之外,这世上的男人对我来说原也没什么区别,跟着甲或跟着乙都是一样的。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趁早跳出烟花巷,吴仁义既有钱又有权,还有日后将我扶正的心,那么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干脆就跟了他吧! 将眼神从那树粉桃花上移回来后,烟波玉一派含羞的样子微微垂下眼睫,一双水波盈盈的大眼睛,从浓密长睫下轻轻地朝着吴仁义一瞟,神态异常妩媚动人。 “吴爷,那你以后可一定要对我好啊!” 吴仁义被她那一眼瞟得心荡神移,忍不住搂住她,在她的粉颊上香了一个:“小玉儿,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了!” 温顺如小猫般伏在吴仁义的胸膛上,嗅着自他身上传来的浓厚酒气烟味,烟波玉怅怅然地暗想:如果是江澈,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烟酒异味。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让人感到鱼腥,他也不会的。 转念又一想:还想他干什么呢?他又不会要你。你说得好听是名-妓,说得不好听就是一个卖笑的婊-子。你原也不配他,那个时髦新女性才配。你趁早死了心,现实一点为自己另谋出路吧。 虽然心里劝着自己死心,行动上也确实是这么做了,但是烟波玉却再一次伤感地红了眼圈。吴仁义发现后,有些讶异:“咦,这回是真哭了,怎么回事啊?” 烟波玉一边拿起丝帕拭着泪,一边努力笑得若无其事:“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人家终身有靠,所以高兴得喜极而泣了!” 花影扑朔的午后,吴仁义的寿筵正席一结束,江澈谢绝了陈奎、俞大维等人相约一块去戏园听戏的邀请,独自一人匆匆赶去了福音堂。 那个黄昏后,江澈就一直没有再去找过舒眉。尽管他很想见她,却又觉得有些无颜见她。因为那一晚,他做过的那一个与她亲密相拥缱绻缠绵的春梦。 虽然已经感受过许多世态炎凉,见识过许多人心险恶,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江澈却还是白纸一张。 保安会的其他年轻徒弟们,早在十六七岁春情勃发的年纪里就开始嫖-妓了,以此解决自己强烈的性-冲动。在保安会这种地方,没有父母管束,也缺乏道德约束,一群荷尔蒙过剩的少年几乎就没有不纵情声色的。尤其是每一场打杀过后,基本上刀手们都会去妓院放松一下自己,在温柔乡里寻求女-色的慰藉。 江澈一来被尚武管得严;二来自己也听话;三来他无论如何不会去嫖-妓-女,因为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姐姐江澄就被卖作了妓-女。天底下所有的妓-女,在他眼中都等于姐姐的化身。嫖-妓-女会让他感觉在嫖自己的亲姐姐。 不愿嫖-妓,也没有女朋友,只是有一个名义上的未婚妻充当摆设。所以每当江澈有性-方面的冲动与需求时,往往是靠自-慰解决问题。 那晚的春梦,是除了初次的梦-遗后,江澈第二次在梦中释放自己——前所未有的畅快释放。梦醒后他自觉有些亵渎了舒眉,羞愧得一连好几天都不好意思去见她。 这一刻,江澈站在教室外,隔窗看着正在给学生们上课的舒眉,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那夜的春梦,脸颊无法自抑地又开始微微泛红起来。 第十六章 这天是一个暖和的艳阳天,教室外一丛月季花开得正艳。春光渐浓,衣裳渐轻。舒眉已经没有穿厚厚的夹棉旗袍了,而是穿着一袭蓝旗袍,外罩一件红色绒线衫,这是时下知识女性最时髦的装束。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出盈盈一握的细柳腰身。 江澈一眼看见了,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那晚如何在梦中尽情搂过那圈细腰,脸颊的热度顿时又上升了好几度。一时间他越发羞愧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好像是色狼上身似的,怎么一看见舒眉脑子里就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令他更加不好意思去见她,打算转身悄悄离开。 这时候,舒眉已经发现了江澈站在教室外面,有些意外又喜悦地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她的笑容如磁石般牢牢吸住了他转身欲去的脚步,让他连一步都迈不开了。 吩咐了全班学生抄写今天学习到的生字后,舒眉从教室里跑出来,笑盈盈地走到江澈面前问:“咦,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下午要上课,教堂下午也要做弥撒,不方便弹琴呢。” 江澈努力让自己神色自如地看着她说话:“哦,我不是要弹琴才来的。我来,是因为有其他的事。” “什么事啊?” “你还记得那个冯瑞卿吗?” “那个砟子行的?当然记得了,那个骗子让我一度觉得自己智商欠费急需充值,怎么都忘不了啦。” 江澈没听懂:“什么费什么值?” 舒眉反应过来,赶紧笑着摆手说:“没什么,我随便说说的。对了,你这会儿提他干吗?” “当然是有原因的。” 于是,江澈对舒眉说了一遍之前在寿宴上发生的事情,再强调了一下他一时间不能纠正这个误会的原因。 “对不起,现在他们都以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只能先委屈你一阵子。等过段时间后,我再告诉他们已经和你断了,你就可以和我彻底撇清关系了。” 舒眉明白了:原来现在我已经成为他名义上的女朋友,接下来还要假扮一段时间的情侣关系。难道,我后来会嫁给他是因为假戏真做了吗? 因为舒眉分心思索去了,所以没有立即回答江澈的问题。这让他有所误会,以为她不愿意与自己扯上这种关系。脸色顿时变成了冬日的阴空,既黯且灰,声音的调子也灰扑扑的。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会去和山爷解释清楚整件事的。” 舒眉回过神来,马上摇头说:“我没有不愿意,你不用解释那么多了。就让他们误会好了,我不在乎。” 江澈的脸色瞬间明亮如春阳当空,他犹有些不敢相信地求证:“你真的不在乎和我扯上这种关系吗?虽然你是新女性,新女性一向主张什么个性解放、恋爱自由之类的,但是和一个男人有过名义上的交往又分开,很容易被人觉得轻浮,你就不怕以后的名声会不好听吗?” 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舒眉微笑着说:“不怕,因为我不只是新女性,还是新新人类。名声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了。只要我想做的事既不违法也不会不道德,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了!” 还有一些话,舒眉没有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底暗想:而且就算怕也没用了,已经命中注定要跟你挂上钩的。要知道在21世纪,咱俩生的娃都已经活到七十八了! 江澈不知道舒眉的内心想法,只知道她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暂时充当他的女朋友。虽然只是假冒性质,却也让他满心喜悦。心底像是生出了一口清泉,有一种格外甘甜的感觉,如泉水似的流遍全身。 自吴仁义的寿宴归来,李保山父子回到了自家宅邸。一进门,李星南有些奇怪地问了父亲一个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 “爹,那天听说江澈在和一个教会学校的女教师交往,您还说这样不好。说那些所谓的新女性有知识有见识,可能会试图影响江澈去过什么新生活,还说要想办法让他放弃那个女人。今天吴仁义要给他提亲,不正是一个分开他和那女人的好机会吗?您怎么不但不帮忙敲边鼓,反而说出他已经有女人的事,让这桩婚事黄了呢?” 两天前,李保山从一位自上海回南京的洪门成员口中听说了江澈的“护花行动”后,马上很上心地派心腹去调查了一下舒眉其人。自然,他查到的是“悲情孤女版本”——约翰神父将舒眉当成北平来的落难女学生,福音堂上下下下的人也都对此深信不疑。 李保山当时很不满意江澈看中了这么一个新女性。他认定“女子无才就是德”,一个识文断字还会讲洋话的女学生,在他看来未免太“无德”了,第一反应就是不适合江澈。不过,今天吴仁义的提亲,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你懂个屁。我是宁可江澈找一个可能会影响到他的新女性,也绝不能让他娶了吴仁义的小姨子。” “为什么?” 李保山怒其不争地瞪了儿子一眼说:“你那个脑袋瓜除了装酒色财气外,还能不能装点别的?你也不想一想,如果让江澈和吴仁义做了姻亲,那他们的两股势力就等于拧成了一股。那样对我们会有好处吗?一个女学生对江澈的影响可能有可能没有,但吴仁义的小姨子要是嫁给了江澈,他俩以后如果结为一党,势力坐大了不听命令,到时候金鑫商社估计就不是我这个理事长说了算了。” 李星南这才恍然大悟:“爹,还是您想得长远啊!” 吴仁义看中了烟波玉,提出要为她赎身纳为小妾的事,让天香楼的鸨-母十分头疼。 妓-女从良,一向是让鸨-母们头疼的事。因为能让人愿意掏赎金的妓-女,每每都是妓院的摇钱树、顶梁柱,轻易舍不得放人。当然,如果遇上了出手阔绰的豪客,愿意不惜重金地砸钱赎人,老鸨们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能发一笔大财嘛。 最让老鸨们头疼的,就是吴仁义这种不愿多花钱、却又有势力的客人。不但“卖人财”发不了,还要损失一个可以为自己带来不尽财源的头牌红倌,可谓是两头空。 然而头疼归头疼,天香楼的老鸨最终还是只能狠狠心放人。金鑫商社的副理事长财大势大,她可是得罪不起的,只能自己吃哑巴亏了事。 很快吴仁义就交了赎金,定了日子,预备三天后风风光光地用花轿把烟波玉娶回家。妓-女从良,嫁为人妇,算是风月生涯的最好结局。作为一桩难得的喜事,一般都会办个像样的迎娶仪式了。 迎娶仪式之前,尽管还住在天香楼,但烟波玉已经不再是楼中卖笑的红倌人。她已经跳出了这火坑,成了自由身,无需客人的局票就能自由外出。平时妓-女们如果没有客人持票来召,是绝不允许外出的,否则趁机跑掉了怎么办?有了局票,跑了人就可以找客人赔偿一切损失。 烟波玉留在天香楼待嫁的日子里,第一天就特意出门找去了城北的福音堂。因为她很想看一看,江澈看中的新女性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天下午舒眉没有课,约翰神父说要为她介绍了一份家教工作,教一对洋夫妇的女儿学习中文,准备带她去南京城最有名的公馆区颐和路见工。 听说要去公馆区,出门前舒眉特意回宿舍换套衣服,她想去那种地方可不能穿得太寒酸了。她找出冯瑞卿“送”的那件孔雀蓝织锦缎旗袍,这是她目前为止最拿得出手的一件门面衣裳。可惜她的宿舍里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木箱充当贮衣箱。衣服塞在箱子里都皱巴巴的了,还得找厨娘借一把熨斗来熨熨平整。 当舒眉还是生活在21世纪的白富美时,从没洗过衣服,也从没熨过衣服。家里有两个保姆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天换下的衣服只需丢在浴室里,第二天自然有人把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挂回她的衣帽间。 今时不同往日了,舒眉得学着自己洗衣服、熨衣服。洗都好办了,反正衣服也不会太脏,在水里用胰子搓一搓就解决问题了。可是熨这项工作,却真是一桩很麻烦的工程啊! 民国的老熨斗不同于现代的电熨斗。一般用白铜制作,外形酷似一把小型的平底煎锅,把烧红的木炭添加在“锅底”,等到斗底充分受热后就可以用来熨衣服了。木炭烧红后有时候会爆火星,舒眉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已经不止一次被爆出的火星烫到手了,所以对于熨衣服这件事头疼万分。 而今天熨旗袍的过程时,舒眉就更倒霉了。不只是再次被烫了手,溅出的火星还“吻”上了娇贵的织锦缎旗袍。尽管她大呼小叫着想要抢救,顾不得烫就直接用手去拍熄那些火星,可是旗袍还是被烧焦了好几个洞,而且洞口还都在胸襟处。这件衣服算是毁了,没法再穿了。 舒眉气得简直要抓狂:天啊!有没有搞错?我统共就这么一件能充门面的衣裳,居然还给烧焦了!老天爷,你是不是还嫌我不够倒霉呀? 在21世纪的时候,作为一个妥妥的白富美,舒眉是不少人公认的投胎小能手,人生赢家。谁知道顺风顺水了二十年,这开挂的人生忽然画风大变。如果说她曾经是上帝的宠儿,那么现在绝对是从宠妃模式切换到了冷宫模式。老天爷好像变得故意跟她过不去了,居然在愚人节这天开了一个如此恶劣的玩笑,把她打发到了20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当“孤女”。 舒眉越想就越生气: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老天爷,你安的什么心啊?有必要玩得这么大吗?这是存心想把我玩死的节奏吗? 气嘟嘟地把烧坏的旗袍扔回衣箱后,别无选择的舒眉只好另外换上一件新买的格纹棉布旗袍,还算素雅得体了。 一边换衣服,她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在家的千日好,也挂念起了父亲:我离家出走后就一直音讯全无,老爸一定在报警找人吧?中央饭店那边客房里还有我的行李,却不见了客人,他们应该也会报警找人吧?老爸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神秘失踪”了!如果是,他肯定急死了!sorry,老爸,我没想要让你这么担惊受怕了,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唉!还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您老人家啊! 烟波玉走进福音堂教会小学时,舒眉已经和约翰神父在五分钟前双双离开了。 从杂役的嘴里得知自己扑了一个空,今天不能见到江澈钟意的那位新女性了,烟波玉满怀遗憾地掉过头往外走。刚走了没几步,就意外遇上了迎面走过来的江澈,他自然也是来找舒眉的。 四目相视后,江澈怔了一下,不明白烟波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疑惑地打了一声招呼:“玉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凝视着江澈年轻英武的面孔,烟波玉无比地怅然憾痛。如果可以,这一个才是她真正托附终身的良人。可恨她与他无缘又无份,自始至终,都只是她单方面的空相思。 不过,在即将正式从良嫁人之前,能在福音堂巧遇江澈,让烟波玉觉得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给了她一个吐露心声的机会。于是,她决定对他说出自己心底埋藏数年的情意,算是为这段单相思作一个彻底的了结。 “我是来专程来找你的那位新女性的,因为我想看看她。” 江澈听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看她呀?” “因为我想看看,能被你喜欢上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江澈依然是一派糊涂。他从小在保安会长大,每天-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粗豪汉子,女人这种生物对他来说是隔绝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他一点都不了解女人,更不擅长揣测理解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所以,他满脸疑疑惑惑地看着烟波玉,眼神中全是问号。 迎视着他的目光,烟波玉一声轻叹:“江澈,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吗?” 江澈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是不是三年前,山爷替我在天香楼摆庆功宴的那次?” “那你记得,这三年里,我们一共见过几次面、说过多少话吗?” 这江澈可就想实在不起来了,而且他也不明白烟波玉的用意:“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烟波玉嫣然一笑,楚楚动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记得,但是我都记得。撇开今天不算,三年来,我一共见过你十八次,你总共和我说过九句话。其中六句都是一样的,就是简单的打招呼——‘玉姑娘,你好’。另外三句,一句是前年春天,我陪山爷游雨花台,他临时有事打发你来对我说:‘玉姑娘,山爷让你先回去’;一句是今年吴爷的寿宴上,我想敬你的酒,你却说:‘我不喝酒,玉姑娘你不用敬我了’;最后一句是去年的中秋夜,我去俞爷府上出堂差,在回廊里遇见你,你提醒我说:‘玉姑娘,你的耳环掉了’。” 一边说,烟波玉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耳垂。将那只莹白的珍珠耳环捏在指间时,她梦呓般地轻语:“就是这只耳环,当时,你亲手捡起来还给我。从此以后,它就成了我最心爱的饰物。” 第十七章 烟波玉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后,江澈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 就算再迟钝再不懂女人心思的男人,也不难从她这一番话中,听出那份情意深深。这个即将从良嫁给吴仁义为妾的红倌人,三年来居然一直在单方面地恋着自己,这实在太出乎江澈的意料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吧?” 虽然知道是知道了,但是太过意外带来的惊愕,让江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只能怔怔地站着发呆。 而烟波玉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澈,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直看得他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忽然间,江澈觉得哪怕是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地对付一群刀手,也比应付一个女人要容易得多。刀手们的刀法招式他可以预测,但是女人的心思却全然无从捉摸。他都完全不明白这位天香楼的头牌红倌怎么会对自己情有独钟——三年来就见了那么几次面,说过那么几句话,她为什么就会爱上了他呢? 看着江澈一脸惊愕困惑又局促不安的表情,烟波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柔柔地重新开口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好,我今天说这么多,也不过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曾经有过你。尽管,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对不起,”江澈终于艰难无比地开了口:“我不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烟波玉忽然有些期待地看定他问:“如果……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怎么样?会喜欢我吗?” 这种假设性的问题听得江澈又是一怔,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定会让她失望,于是他谨慎地保持了缄默。 江澈的缄默就等同于一种无声的否认,烟波玉明了地凄艳一笑:“行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了。我想我该走了,回去好好准备嫁人。再见,江澈。” 烟波玉袅袅婷婷如风摆杨柳似的走了。刚刚才擦肩走过江澈的身畔,两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轻颤着的两排浓密长睫中滚落出来。 迅速用丝帕拭去泪珠,烟波玉努力让自己保持妩媚的微笑:没什么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个男人我一早就知道是得不到的,以后还是尽快忘了他,一心一意跟着吴仁义过日子吧。毕竟吴仁义那头有一个很不错的归宿在等着我。等他家那个母老虎一死,我就会是正儿八经的吴太太。有几个妓-女从良后,能有这样的正室地位呢?——烟波玉,你也该知足了! 烟波玉离开福音堂大概一小时后,舒眉独自乘着一辆黄包车回来了。 约翰神父还要去太平南路的圣保罗堂走一趟。始建于1913年的圣保罗堂是南京第一座正式的基督教堂,经过长达十年的扩建后,又成为了南京最大的一座基督教堂。在南京的西方传教士彼时超过百人,经常会在圣保罗堂聚首,交流各自的布道经历与心得。 舒眉穿过教堂走向后院时,发现江澈正一个人坐在里头怔怔发呆。她有些奇怪地朝着他走过去,听到脚步声,他立即满脸警觉地回头查看,发现是她回来了,他眼睛里的警惕立刻换成了由衷的笑意。 “你回来了。” “嗯,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你去哪儿了?” “哦,我去了颐和路。约翰神父说有一对在南京工作的洋夫妇托他帮忙找位老师教他们的孩子学中文,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了,刚才就跟着他去见工了。” “见工成功了吗?” 舒眉胸脯一挺,自信满满地回答:“当然成功了当场就决定聘用我当他们女儿的家庭教师。以后每周的一三五晚上,我都要去他们家给孩子上中文课。” 江澈一听,马上很关心地说:“晚上你一个女孩子出去可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他们会派车接送我的,就不麻烦你了。” 当不成护花使者,江澈心底满是失落,表现上却竭力笑得若无其事:“那……好吧。” “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得了一样好东西,分一半给你呀!” 舒眉一边说,一边从挎着的小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笑吟吟地展示给江澈看。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长方形铁皮盒,上面印着清一色的英文。虽然那些英文单词江澈不是完全看得懂,却看懂了最重要的一个,呀的一声脱口而出:“。” “是呀送了我一盒巧克力。cadbury的巧克力我在家时就很喜欢吃,没想到现在还能吃到民国版的。” 舒眉一向爱吃巧克力,全世界所有著名的巧克力品牌她几乎都无一疏漏地品尝过。cadbury是英国历史最悠久的巧克力品牌之一,也是她很喜欢吃的一个巧克力品牌。穿越时空来到民国后,她还没有吃过巧克力呢。因为彼时巧克力是一种很昂贵的糖果,一般人是吃不起的。她那点寒酸的教书匠工资也买不起。 《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聂耳,曾经因为初恋女友袁春晖从没吃过巧克力,打算满足一下她的愿望,结果攒了很久的钱才为她买了一块而已。 现在得到了一盒巧克力,舒眉如同得了宝贝似的眉开眼笑。打开铁皮盒,她迫不及待地取出一小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然后把盒子交给江澈拿着,自己空出双手剥去包装纸。将剥出来的巧克力糖含进嘴里时,那种久违的香浓醇厚让她无比满足地嗯了一声:“好吃,真是好吃!我剥一块给你也尝一尝啊!” 一边说,她一边飞快地剥出另一小块巧克力,不假思索地直接递到江澈嘴边。 江澈在饮食方面是非常小心的人,轻易不吃别人给的东西,以防遭人下毒暗算。但是对于舒眉拈在指间、喂在唇边的这块巧克力,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含进了嘴里。虽然纯黑巧克力的苦味明显,但他的感觉却如饮千觞蜜,满心流淌着浓浓的甜蜜感…… 这一天,是烟波玉从良嫁人的好日子。 择定的良辰吉时一到,在锣鼓喧天、鞭炮阵阵中,烟波玉被一顶大红花轿抬出了天香楼,抬进了吴仁义专门为她准备的一栋小公馆。这是她的要求与坚持:“我才不要和你那个母老虎一块住,不想受她的闲气。” 吴仁义自然不会拒绝了,一来新人美如玉,正是心肝肉似的疼着宠着的时候;二来,家里的那只母老虎虽然病了,可是虎倒威风在,他也还是有些顾虑。干脆另外弄间金屋藏娇,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地过起了二人世界。 因为“烟波玉”这个名字,是在天香楼挂牌卖笑的花名。如今她要脱籍从良嫁人了,自然不能继续用青楼花名,得改个名字才行。出嫁前夕,她和吴仁义商量着要改个什么名儿好时,吴仁义笑嘻嘻地捏了一把她欺雪赛霜的白皙脸蛋说:“我最爱你这一身雪白的皮肉了,要不然以后就叫雪玉吧。” 烟波玉想了想,倒是挺中意这个名字的。“雪”是一个极洁极净的字眼,充满了纯净的美感。虽然她风尘出身,似乎有点配不上这个字。但是她即将从良嫁人,以后就是良家妇女了。下半生将要干干净净地做人,择一个“雪”字为名也不以为过吧? “嗯,这个名字我喜欢,那以后我就叫雪玉了。” 是夜的所谓“洞房”,虽然吴仁义早就沾过雪玉的身子,但可以把这个人间尤物完全地据为己有了,还是让他格外兴奋。何况雪玉风月出身,深谙房中媚术。在这个嫁作新妇的夜晚,自然是格外卖力,在床上把他服侍得欲-仙-欲-死如登极乐。 半宿颠鸾倒凤后,雪玉偎在吴仁义怀中疲倦睡去。一只肤光胜雪的玉臂搁在被面上,在大红烛光的掩映下,有着夺目的光彩。他惬意地摸着那只滑溜溜的膀子,觉得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自己只差一桩就可以圆满了。 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金鑫商社副理事长吴仁义,主要负责经营烟土生意,是商社最赚钱的一项买卖。吴仁义掌管烟土行十几年,早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财他早就发了。而现在,让他畏之若虎的凶悍老婆也活不了多久,他已经背着她纳了雪玉这位美妾,提前享受到了死老婆的快活。 所以,吴仁义只剩下最后一个“升官”的心愿。多年来,他一直是金鑫商社仅次于理事长的副理事长。如果有朝一日李保山这位老东家不在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少东家李星南肯定管不好这么大一摊子。吴仁义完全可以趁机一脚踢开这位不中用的“太子爷”,自己升任理事长。 只是,李保山一直活得很硬朗,硬朗得让吴仁义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开始琢磨着要如何取而代之。 吴仁义想要“阴谋篡位”,推翻李保山自己当金鑫商社的一把手。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仅凭他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怎么也要联合上另一位掌权的常务理事共同行事才有把握。 第十八章 金鑫商社目前有三位手握实权的常务理事,陈奎、俞大维和江澈。 陈奎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不再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小日子;俞大维是个典型的粗人,勇猛有余精细不足,吴仁义一向有些看他不上;而年轻精明、杀伐决断的保安会会长江澈,则成为了吴仁义眼中最理想的人选。 因为江澈掌管着保安会近百名精悍刀手,还因为江澈本人亦是一位出色的刀手。吴仁义认为,如果能拉上江澈“共谋大计”,计划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而,江澈毕竟是李保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对他的忠诚度比较高。吴仁义想要拉拢他一起推翻李保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他才会想到把自己的小姨子嫁给江澈,与他结为连襟姻亲。那样的话他们俩就成了自己人,拉他入伙也就容易多了。 可是出乎吴仁义的意料,江澈已经另有了相好的时髦新女性。自家那位俗艳的小姨子自然是入不了他的法眼了。而且看李保山对江澈的情况那么了如指掌,他就知道他一定盯江澈盯得比较紧。 吴仁义明白李保山为什么会盯紧江澈了。保安会的百名刀手,相当于金鑫商社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而江澈等于是兵权在手的一员大将。自古至今,手握重兵的将军都既被君主倚赖、又被君主猜疑的对象。 之前,李保山将这个重要部门交给自己的小舅子金成掌管。金成死后,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会长人选,吴仁义一度曾主动请缨想要代管保安会,李保山却只是笑嘻嘻地跟他打太极,绝不松口答应。 后来看出了江澈是个可造之材,李保山就先把外甥女儿金桂许配给他,再把他提拔起来当保安会会长。也是利用姻亲关系来保证这个重要部门始终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缘故。 如今金桂已经死了,姻亲这条裙带线派不上用场了,李保山对江澈看来有了那么一点不放心,所以盯得他比较紧。吴仁义不得不放弃自己最初的打算:目前看来不适合拉江澈入伙,否则肯定会被李保山看出什么端倪来,那样可就麻烦了! 吴仁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保山对江澈的不放心,更深一层的原因还是因为儿子李星南干的那桩混帐事了。虽然他快刀斩乱麻地以外甥女之死来换取天下太平,但还是一直担心江澈会不会对此事有所察觉,所以这些日子都在严密地盯着他的动静。 而江澈一如既往冷静淡然的表现,让李保山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还好,目前看来,他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了。 舒眉一周三次的兼职家教,让她在颐和路的公馆区见识到了另外一个风貌截然不同的民国社会。一个充满小资情调、文明进步的摩登社会。 颐和路公馆区位于南京市鼓楼区,在20世纪三十年代,是国民党军政要员、富商名流和外国人居住的高级住宅区。有两百多座政府要员的宅第公馆都在这一区,还有不少外国公使馆云集在此。被誉为“民国官府区”、“使馆区”,后世有云“一条颐和路,半部民国史”。 舒眉头一回来到颐和路就由衷地被迷住了,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美了! 与杂乱不堪的狮子脚下窝棚区相比,颐和路完全就是一个天堂般的存在。这里绿树成荫,环境优雅。宽敞的街道旁,是两排绿盖如云的参天大树。在一簇簇碧深绿浓的枝叶掩映下,公馆区里风格各异的一幢幢花园别墅,宛如万国建筑博物馆,看得她应接不暇,赞叹不已。 正值烟花三月的春日,整个公馆区花开满路,芳菲处处,一树树柔嫩如婴儿般的透明绿叶,将阳光过滤得格外清透。不光景色优美如斯,漫步其间的行人们也同样美好得如同画中人。这里是上流社会的高级住宅区,来往出入的都是上流社会人士。一个个都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与狮子山脚下那些衣衫褴褛如叫化子般的穷苦百姓相比,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舒眉为其工作的那对洋夫妇,丈夫瑞恩布莱特是加拿大使馆的商务参赞,刚刚被派到南京就职不到一个月。妻子爱米莉、女儿安娜和他一起远渡重洋来到中国,打算在这个东方文明古国体验一下完全不同的生活。 安娜刚满七岁,正是一个要开始接受教育的年龄,她进了南京一所全英文授课的教会学校,这所学校专为方便在南京的外国孩子就学而创建。课余时光,安娜的父母在征求她的意见后,也安排她开始学习中文,因为他们都觉得古老的汉字既神秘又美丽。 通过约翰神父的引荐,舒眉成为了小安娜的中文老师。每周一、三、五的晚上,都会有一辆专车接送她往来颐和路公馆区瑞恩的家。 瑞恩的家这段时间总是很热闹。因为他初来乍来南京,急于尽快融入这座城市,融入这个公馆区,所以他和太太十分热衷于参加各式各样的舞会、酒会、文化活动或慈善活动等。同时,也经常在自己家里举办小型的宴会或聚会。 一开始,这些宴会或聚会与舒眉没有任何关系。她每次来了就直接上楼,在二楼小安娜的房间里给她单独上课,讲完两个小时的课程内容就走人。 不过,舒眉在第二周的周三晚上去给小安娜上课时,因为一位女宾忽然因故不能出席瑞恩家当晚的宴会,爱米莉为了保持男女宾的数量均等,不致于令某位男宾落单,便临时邀请了舒眉参加宴会。在女主人看来,这位中英文流利,容貌姣好气质佳的家教小姐,是足以补救这场宴会的人选了。 当晚舒眉穿着的那条格纹棉布旗袍,不太适合出席高级的晚宴。因此,爱米莉特意找出一件自己穿起来有点小的洋装送给她换上。 那是一袭绿色的轻纱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缀着同色蕾丝花边。绿色是很难穿出彩的颜色,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它挑肤色挑身材挑气质,如果皮肤不够白嫩、身材太过干瘦、气质也比较土的话,穿了它就成了黑瘦干巴的乡土村姑一个。 但是舒眉穿上那套绿色洋装却很漂亮很洋气。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带着玉石光泽的细腻的白。她的身材是那种恰到好处的丰满,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不多不少刚刚好;她的气质也很好,落落大方,高贵优雅。那袭浓翠欲流的碧绿长裙穿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就如同一块上等翠玉般光芒四射,明艳动人。 当舒眉换好衣裳后走出屋子时,爱米莉都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oh,re!” 这晚,瑞恩家的小型宴会上,临时受邀出席的舒眉成为了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女宾。 所有的男宾都十分乐意与舒眉攀谈。她流利的英文与高雅的气质,让他们都以为她一定也是住在颐和路公馆区的上等人。当得知她只是一位来自某所慈善性质的教会学校的女教师,拿着低廉的薪水,住着学校提供的免费宿舍时,他们也都十分惊讶。 一位风度翩翩、相貌儒雅的汪文婴先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色说:“舒小姐,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舒眉仪态万千地微笑着:“汪先生,谢谢你的赞美。” “舒小姐,我可不是在恭维你哦。你的英文说得这么流利,显而易见接受过高等教育。虽然你现在只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女教师,但是我猜府上曾经也是家世显赫过吧?小门小户的人家,是很难有机会接受这种教育的。” “我的家世称不上显赫了,只是我老爸——我父亲曾经是北平城的一名富商,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所以送我进了一所教会学校接受西式教育。” “我就知道舒小姐的出身一定不会太差。不过,舒小姐怎么会离开北平城的富豪之家,来到南京当一名小学教师呢?——哦,我知道了,作为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进步学生,你一定是用实际行动来与封建旧家庭决裂是吧?” 舒眉原以为自己又要讲述一遍“悲情孤女版本”了。不过汪文婴的这个猜测倒是省了她不少唇舌,就顺势点头说:“是啊,我在用实际行动来与封建旧家庭作彻底决裂。” 舒眉与汪文婴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后,他就被另外几位宾客叫走了。 汪文婴才刚一走开,就有一位衣饰华丽表情不悦的年轻女宾走近舒眉,声音满是奚落地对她说了一番话。 “你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教师,偶尔出席一次上流社会的宴会还挺知道抓住机会的嘛,居然缠着文婴说了那么久的话。看来你一定很清楚他是谁,也想来一出《金粉世家》式的嫁入豪门的美梦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要知道即使在那部小说中,冷清秋最终的结局也并不好。” 《金粉世家》是民国时期的著名作家张恨水,于1927年至1932年期间连载于《世界日报》的一部作品。描写平民女子冷清秋与国务总理之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至婚变、出走的悲剧故事。是彼时影响甚广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舒眉实事求是地跟对方讲道理:“你说什么呀!我可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是我要缠着他说话,是他自己走过跟我说话的。” “少来了,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会跟他说那么久的话?他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中央行政院院长汪兆铭,他又是汪家长子,日后继承家业的第一人选。我才不信你不想打他的主意呢。你们这些穷人家的女儿,一向最巴不得有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了。” “是吗?” 舒眉表示自己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眨巴着眼睛说:“我可不知道汪兆铭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姓汪的国民政府名人我只听说过一个汪精卫。” 那位女宾有些奇怪又好笑地挑了挑修得细细的眉毛说:“汪精卫就是汪兆铭——怎么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舒眉当时正在抿着一杯红酒,一听这话差点被呛到了。她边咳边说:“咳咳,你说什么?汪文婴就是汪精卫的儿子?!你放一百个心吧,我保证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打他的主意的。” 汪精卫其人,彼时是国民执政党中的“二号人物”,仅次于第一把交椅的蒋-介-石,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但是在日本全面侵华后,他却投靠日本人成立了伪国民政府,沦为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汉奸。舒眉除非是智商不在线,否则才不会跟一个大汉奸的儿子扯上什么关系呢! 得到了舒眉斩铁截铁的保证后,那位女宾一脸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她独自站在角落里悄悄地观察了汪文婴一会儿,看着他一派春风得意的样子,暗中摇头叹息:你们汪家风光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再有几年就要彻底树倒猢狲散了! 舒眉正偷眼打量着汪文婴时,有一位男宾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 一边回应着问候,舒眉一边收回眼神看向对方。发现那是一个大概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派讨喜的斯文小生模样。尤其是他的嘴唇唇角天然向上弯,保持着月牙似的弧度,看上去像是永远在微笑的友善表情,更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了! “我是头一回来布莱特先生家做客。不过小姐你看起来和布莱特一家好像比较熟的样子?” “是啊,我是安娜的家教老师,每周三次来为她上中文课。” “原来你是他们家的中文老师啊!不知小姐贵姓?” “我姓舒。”自我介绍了姓氏后,舒眉礼尚往来地回问:“请问先生贵姓?” “舒小姐您好,在下关野信,很高兴认识你。” 一边说,关野信一边微笑着朝舒眉伸出了右手,她大大方方地与之握手说:“您好关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您。” 关野信彬彬有礼地纠正她的误会,“舒小姐,我不姓关,我姓关野。来自日本长崎,是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的一名领事。” 舒眉的笑容顿时一僵:什么?搞了半天这家伙原来是个日本鬼子啊!他要不说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呢。 关野信的身形修长,不像一般日本人那么矮;嘴唇上方也不像一般日本人那样留着仁丹胡子;更没有穿和服,而是穿着一套笔挺合身的深蓝色灯心绒西服。因为通身上下都没有明显的日本人标签,所以舒眉完全没有看出他是个日本人。尤其是他文质彬彬地与她交谈时,那一口流利的中文更是令她误将他当成了同胞。 日本在历史上对中国一再有过残暴的侵略行为,这导致了中国人对于日本人的好感值一向不高。舒眉自然也不例外,顿时就有些不太想搭理眼前这个小日本了,甚至还不无嫌恶地马上从关野信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敏锐地察觉到了舒眉的情绪变化,关野信有些自嘲地一笑:“舒小姐似乎不太喜欢和日本人说话是吧?” 舒眉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是啊,因为你们日本人天生自带的招黑技能实在太强大了,让人真心粉不起来,只能是一生黑不待见了。” 话一说完舒眉立刻转身就走,把关野信独自一人撇在原地。一边看着她翩然远去的身影,他一边满脸迷惑茫然地想:奇怪,她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看来我还要继续苦学中文才行啊! 第十九章 宴会结束后,舒眉照例乘坐瑞恩家的小车回到福音堂。 司机在福音堂门口放下舒眉时,差不多是夜里十一点了。她刚一下车,就发现江澈的车停在大门外,他正从车里跳出来。 “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对于舒眉的询问,江澈有些埋怨地回答说:“你也知道这么晚了?那怎么不早点回来呢?平时不是八点半就回来了吗?” “哦,今天瑞恩家有一个宴会,他们也邀请了我参加,所以就回来得晚了一点。” 说话间,一步步走近舒眉的江澈,已经借着不太明朗的月色看清了她的样子。她今晚打扮得很漂亮,一袭绿色纱裙仿佛绿雾缭绕般地裹着她,衬得莹白的肌肤格外光灿晶莹。胭红脂白的一张脸,光艳得宛如三春牡丹。满头乌润妖娆的长发不绾不束地披满双肩,在春夜的薰风中翩翩如蝶舞。 这么明眸皓齿,玉润珠辉的一个美人儿,江澈完全不难想像她在宴会上是何等地受欢迎。一想到她被许多男人簇拥着言笑晏晏的情形,他心里顿时就涨满了说不出来的酸涩难受,口头上却还要强装若无其事地说:“是吗?那你在宴会上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舒眉兴冲冲地告诉他:“还行吧。你知道吗?我在宴会上居然认识了汪精卫的儿子呢。” 江澈都吃了一惊:“什么?汪精卫,那个行政院院长?不是同名同姓吧?” “没错,就是他的儿子,叫汪文婴。我们聊了好一会儿呢。” 江澈勉强一笑:“是吗?聊什么啊?” “就是随便聊了。不过知道他是汪精卫的儿子后,我就再没和他聊了。” “为什么?” “因为……”原因实在不好解释,舒眉只得另找借口,“我觉得……他太傲慢了!最讨厌那些傲慢的公子哥了!” 江澈听得心情为之一松,脸上强挤出来的笑容也变得自然多了:“是啊,那些出身显赫的公子哥们,基本上就没有不傲慢的。” “对了,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是吧?有什么事吗?” “嗯……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就是有点东西要给你。” 一边说,江澈一边跑回车里取出一袋东西递给舒眉。她疑惑地接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大袋cadbury的巧克力。 那一天,得知了舒眉喜欢吃cadbury的巧克力后,江澈就暗中留心记住了这个牌子。 当天一离开福音堂,江澈马上跑遍南京几家专卖洋货的商行,想要为她买到这种巧克力。却发现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大都缺货,最后是托了人在上海买到的。今天刚刚被带回南京送到他手里,他立刻就迫不及待地为她送去。结果她却迟迟未归,让他等了好久。即便如此,他也等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舒眉意外又欢喜地呀了一声:“这么一大袋巧克力,你特意买给我的吗?” 江澈点点头:“嗯。知道你爱吃这个,特意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 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后,舒眉笑得慧黠,问得直接:“为什么?江澈,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 这个问题,舒眉曾经在中央饭店问过江澈一次,因为不明白他为何不帮冯瑞卿却偏帮她,当时他的心情是哭笑不得。 现在,同样的问题被舒眉再一次问出口,江澈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了。一张惯常神色清冷的脸,蓦然间变得表情丰富无比。有激动;有慌乱;有不安;有紧张;最多的却是赧然,两颊已经不由自主地涨得通红。他久久地沉默着不说话。但是那份沉默中,所有微妙的情感;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心思;忐忑不安的猜测——都在里面了。 江澈的反应无声胜有声,舒眉心知肚明地嫣然一笑:“喂,再不说话就当你承认了。” “那……你……” 江澈问得艰难又缓慢,他很清楚自己对舒眉的心思,却不明白舒眉对自己的心思究竟如何。她会爱上他吗?老实说,他自己对此是没什么把握了。 毕竟,像他这种职业的人,一般好人家的女儿都是畏而远之的。舒眉之前也曾对他各种敌视,虽然她后来改变了观念,表现得很乐意和他交朋友,也答应了暂时假扮他的女朋友。但是从朋友到假女友再到真女友,最后一步应该是一个不小的难关吧? 尤其是,舒眉现在又已经一只脚踏进了上流社会的圈子,以后有大把机会认识那些体面的上等人。哪一个不比他这个只懂得握刀打杀的刀手要强上十倍?她凭什么要选他呢? 越想就越心灰,江澈忽然间什么都不想问了。不问的话,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和她继续做朋友,问了如果被她一口绝,那他以后都不好意思见她了。 于是,他把未说完的话改了口:“……你别开玩笑了,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江澈居然四两拔千斤地把一切归结成了一个玩笑,舒眉不明白他的心路变化,只看出他死鸭子嘴硬,心里颇有些不服气:这家伙,搞什么?明明对我有意思还不承认!好吧,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多久。 农历三月三来了。 这一天,南京城的民俗活动很丰富。除了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等节目外,老南京还有吃荠菜煮鸡蛋的习俗。传说中,吃了它能一年之中都腰腿不疼头不痛。 福音堂的厨娘为此特意让舒眉和约翰神父沟通了一番,三月三这天给学校的孩子们加餐,每人的膳食中多加两个荠菜煮鸡蛋。约翰神父同意了,那天加倍给了菜金,让厨娘多采购了一筐鸡蛋。 中午的校食堂,有鸡蛋可吃的孩子们都乐疯了。他们极其贫困的家境,注定了他们基本上一年到头都沾不到荤腥。学校发的这两个熟鸡蛋,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无上美味。许多孩子甚至都舍不得吃,说要带回家晚上让全家人都能吃上一口。 舒眉听了很是心酸,就两个鸡蛋还全家人吃,塞牙缝都不够好吧?于是,她没有吃自己的鸡蛋,而是送给了两个年龄最小的学生。学生年纪虽然小,却很懂事,一开始都推辞不肯要。 “舒老师,您留着自己吃吧。” “是啊,舒老师您自己吃吧。” “不用,你们拿去吃吧。舒老师晚上有机会吃大餐,现在要先把肚子空出来,到时候才好海吃一顿啊!” 舒眉这天晚上又有一个宴会要参加。不过,不再是颐和路公馆区里的西式宴会,而是夫子庙一带的中式宴会。这天李保山请客吃饭,坚持要江澈带“女朋友”一同出席。昨晚他面带难色地来和她商量时,她一口就答应了:“行,我去。白吃谁不吃,不吃是白痴。” 江澈由衷地笑了:“那好,我明天下午五点半过来接你。” 中午一点钟的时候,中央商场的一位店员奉命为舒眉送来了一身新装。 “您好舒小姐,这是江先生为您购买的衣物,请过目。他还说,如果您不喜欢,可以去商场另外挑选您满意的商品。” 舒眉没想到江澈居然想得如此周到,特意为她选了一身新衣裳方便她出席晚上的宴会。她把新衣从包装盒里取出来过目,发现那是一套淡紫色的洋装,款式简洁,裁剪优雅,充满韵味。此外,还有堪与衣裳配套的鞋子、手袋,甚至一瓶法国进口的香水。 舒眉看得十分惊讶:“这些都是江先生挑的吗?” 店员实话实说:“江先生并不太懂得要如何挑选女士服装和饰物了。是商场经理听了他对舒小姐的形容后,特意为您搭配了这一套服装。” 舒眉不觉笑了:我说呢,他那个木头不可能会这么了解女人的喜好了。 其实,江澈何止是不了解女人的喜好,就连送衣服这件事也是因为心腹九信的提醒。九信知道江澈这天要带正式女朋友在金鑫商社的头头脑脑们面前亮相,比他还要紧张上心。 九信为江澈出主意说:“澈哥,你今晚要带舒小姐去和山爷见面吃饭,是不是要送她一身合适的衣裳啊?我看南少爷平时约女孩子去什么高级场所,都会先送一套好衣裳,还有手袋香水什么的,这样人家小姐才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来见人。你可不能让舒小姐穿得太寒酸了,否则她不光鲜你也没面子。” 得到了九信的提醒,江澈就赶紧去了中央商场准备挑一套衣裳送给舒眉。他当然不懂怎么挑选女装,还好商场经理经验丰富,细致地询问了一番舒眉的身高体形相貌气质后,作主代选了一套淡紫色洋装。并约定如果舒眉对衣裳不满意,她下午可以亲自过来另选一套。 因为“过目”的结果颇为满意,所以舒眉没有再去商场另外选购衣裳了。她抓紧时间洗头洗澡换衣服打理造型,赶在五点半之前出现在福音堂门口。 那时候,江澈的车已经等在外头大概一刻钟了。当他看见她的那一瞬,宛如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瞳孔中顿时溢满华彩无限…… 第二十章 这天晚上,金鑫商社的理事长李保山,在南京颇负盛名的“月来阁”请客吃饭。 “月来阁”是泊在秦淮河畔的一条画舫,专营地道的金陵菜式。无论是古香古色的用餐环境,还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都深得李保山的喜爱。十次请客吃饭,至少有六七次都在这里设宴。画舫二楼一个风景最好的包厢,就被他长期包了。 江澈带着“女朋友”舒眉在月来阁亮相时,简直有如名角出场的挑帘红,让在座的所有人都被惊艳了!哪怕是同为女人的雪玉,存了心想要刻意挑剔一番的,可在细细打量了舒眉一遍后,她也不得不暗中承认:这位就是江澈看中的新女性啊!的确很不错。 舒眉当晚穿着一袭用飘逸绸缎与绉纱制成的淡紫色洋装,头上斜戴着一顶同色软缎的圆形小礼帽,一头长发在耳后斜绾成一个松松的髻,发型与小礼帽的搭配既俏皮又俏丽。白皙的鹅蛋脸上虽然脂粉不施,却依然眉弯新月,面若桃花,一派天然好水色。 容貌长得标致,再加上那一身华美的洋装,让舒眉在“月来阁”这个纯中式的地方显得非常与众不同,自然也就非常吸睛。从她登上画舫后,从一楼的大堂走到二楼的包厢,一路上无数男人的目光就像遇上磁石的铁屑般纷纷追逐着她。尤其是李星南的两颗眼珠子几乎都要夺眶而去了,满心的又羡又妒:江澈这小子,还真是艳福不浅啊!居然被他钓到了这么一个美人儿。 江澈首先把舒眉介绍给了李保山:“舒眉,这位是我们金鑫商社的理事长山爷。山爷,她就是我的……女朋友舒眉。” 舒眉看着李保山颇有些意外地微微一怔。因为在她的想像中,这位有财有势背景复杂的商社老大加洪门大佬,一定是非常有威慑力的一个人,跺一下脚就能让人颤一下胆。 可是眼前的李保山,一副矮矮胖胖的身材,一张肉乎乎的圆脸,笑起来有些眯眯眼。身穿着一身遗老风的蓝缎团花长袍配黑缎马褂,看上去简直像个和善的教书先生,完全不像是可以在南京城呼风唤雨的大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山爷您好。” “好好,你好。嗯,不错,阿澈真是好眼光啊!能找到阿眉这么标致出色的女朋友。阿眉,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舒眉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也不好驳了李保山的面子,只能笑着点头:“可以,没问题。” “阿眉呀,初次见面,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不要嫌薄啊!” “怎么会呢,谢还来不及呢。谢谢山爷了。” 舒眉接过李保山递来的一只锦盒,打开一看,发现盒中装着一只碧玉镯,色泽清透碧绿如春水,是不可多得的上品。这份礼物何止是不薄,根本就是大手笔的厚礼一份。 江澈在一旁看了,也连忙说:“山爷,这份礼物实在太名贵了!怎么好意思让您这么破费呢。” 李保山看着舒眉一脸喜欢得不行的表情说:“没关系,我见了阿眉很是喜欢,再贵的东西给她也舍得了。想当年,我可是一直都很希望能有一个女儿的,可惜没那个福分。现在阿眉这么合我的眼缘,我以后就把她当女儿疼吧。” 李星南心领神会地马上帮忙敲边鼓:“爹,既然你这么喜欢阿眉,干脆认她当干女儿好了。” 李星南这话一出口,吴仁义就马上明白李保山今晚请客吃饭一定要江澈带上舒眉的用意了。他暗中哼了一声:老家伙还真是老奸巨滑,这是想办法拉拢和收买人心来了!把舒眉认作干女儿处处优待,就不用怕江澈以后不死心塌地为他效力了。 当然,心里头不屑归不屑,表面上吴仁义还是要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配合着起哄:“好主意,山哥就认了舒小姐当干女儿吧。” 李保山的用意,江澈也同样的心知肚明,顿时感觉事情有些棘手了。因为舒眉这个女朋友只是临时性质的,她同意暂时假扮他的女朋友,绝不代表她也会同意认李保山当干爹。但是如果她一口回绝,又未免太不给李保山面子了,可是于她于己都颇为不利的事。一念至此,他的双手顿时不觉就捏了一把冷汗。 在一片起哄声中,舒眉怔了一下。才刚认识李保山不到五分钟,就被要求认他当干爹。她这样的90后新新人类当然不干了:我自己有亲爹,干吗要认干爹?而且干爹这个词在21世纪都已经被彻底玩坏了!才不想认什么干爹呢。 但是不想认归不想认,聪明的舒眉很清楚自己不能那么直统统地一口回绝了。如果她让李保山下不了台,那就等于是让江澈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而且得罪了这位南京城有权有势的大老板,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了!她现在可不是北京城的白富美,爱甩谁不爱甩谁都可以由着性子来。有钱才能任性,她如今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本了,一定要懂得审时度势识时务才行啊! 于是,舒眉飞快地在脑中思索对策,很快想出了一套漂亮的说辞:“山爷,谢谢您的厚爱。不过我可是新女性,新女性不时兴认干爹的。要不,我认您当uncle吧?” “安可,”李保山没听懂,“什么意思啊?” 舒眉忽悠他:“就是英文中叔叔伯伯的意思,仅次于父亲的一种称呼。您是我uncle的话,就相当于干爹了,却又比干爹这个称呼要时髦得多!” 李保山听得很高兴:“是吗?好,那就安可吧,让我这个土老帽也赶一把洋时髦。” 想不到舒眉如此机灵地解决了这件事,江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边松开捏得汗涔涔的双手时,他一边下意识地瞟了她一眼,正好对上她望向他的慧黠眼神。四目相视中,流动着只有他们俩才懂的隐秘笑意。 认完了“uncle”后,接下来,江澈又轮流把舒眉介绍给在座的其他人:副理事长吴仁义;理事俞大维和陈奎;一位“太子爷”李星南;还有一位如夫人雪玉。 舒眉对几位男宾都只是客套性质地打招呼,唯独对雪玉除了问好外,还一脸惊艳的表情赞叹道:“哇哦,吴二太太,你的颜值简直高到爆表哇!绝对是女神级别的大美女一枚。” 虽然雪玉不太明白舒眉这些话的意思,却不难听懂她在称赞自己的美貌。原本在心底对这位新女性存着的浓浓酸意与微微敌意,顿时就被稀释了不少。还有来有往地含笑回赞了她一句:“谢谢,舒小姐,你也很漂亮!” 舒眉真心实意地摇着头说:“可是我没有你这种古典美的韵味。还有你穿的这件旗袍也真心美翻了,我要点三十二个赞。” 雪玉这天穿着一件很别致的旗袍,深蓝色;元宝领;质地是著名的南京云锦;在胸口处配以精美的苏绣绣片,上面不仅绣着梅兰菊竹的清雅图案,在半弧形的边沿还绣有寓意吉祥的回字花纹,让整件旗袍极具古典江南式的神韵美。 “这件旗袍是我在金门服装店做的,那是南京最好的一家制衣店,店里全是手工精湛的上海师傅,每一件衣服都纯手工缝制。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带你过去也做上两件好了。” 舒眉很有兴趣地直点头:“好啊!那先谢谢你了!” “不客气,你什么时候有空呢?” “星期天吧,星期天我都有空的。” “好啊,那这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我先去福音堂找你,然后我们再一块去服装店。” 商量妥了后,舒眉才忽然想起来一个关键问题:“对了,这家店做衣服会不会很贵啊?我的教职薪水可不高,怕光顾不起呢。” 雪玉嫣然一笑地说:“非常贵,不过你不用担心,江澈付得起账了!对吧,江会长?” 江澈还没来得及回答,李保山先笑呵呵地开了口:“放心吧阿眉,就算阿澈付不起,你还有安可我呢。雪玉带你去了金门服装店后,你想做几套就做几套,账单让老板直接送到我家就行了。” 一双大眼睛思索着骨碌碌一转后,舒眉决定就不跟李保山客气了。不得已违心认了这么一位uncle,她觉得自己也很应该捞一点补偿。来到民国后她就没有买过一件像样的新衣裳,因为没有老爸的金卡可刷了!现在既然有一位uncle承诺可以报销,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舒眉笑眯眯地对着李保山说了一句英文:“uncle,thankyouverymuch。” 虽然听不懂英文,却也不难猜出舒眉在说表示感谢的话。李保山笑得很开怀:“唉呀,你们听听,我这干女儿的洋文说得多好听啊!像百灵鸟唱歌似的。” 当然,李保山的开怀并不只是因为舒眉的英文流利动听了,还因为她表现得对他的有心贿赂毫不抗拒。小女人流露出来的“虚荣贪心”让他很高兴:很好,这个女学生看来也是一个俗人。越俗越好,太清高了反而麻烦。 第二十一章 舒眉与雪玉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做旗袍的事时,李星南在一旁小声地询问江澈:“为什么你这个女朋友说话有些让人听不懂啊?那些什么爆表啊三十二个赞啊都是啥意思啊?” 江澈其实也不懂了。舒眉嘴里经常会蹦出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词语,这点他早就发现了。以前当她是疯女人时,他自然而然地觉得那些都是疯话。当然他现在绝对不会再这么认为了,听不懂她的话时,他只能理解为新时代的新女性大概就喜欢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吧? 于是,江澈对李星南这么解释说:“哦,她是女学生嘛,读书人难免喜欢文绉绉地掉书袋子。所以,她有时候说话让人听不太懂了!” 这倒是一个极好的解释,毕竟在座的一帮人都不是读书人。李星南虽然被他爹送去念过几年学堂,却也只是学会了认字不至于当睁眼瞎罢了,引经据典这一套完全不在行。毕竟家传门风就不是书香门第之类的,所以他也实在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 而且,李星南也一向不觉得识文断字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还打心底鄙夷过读书人的酸腐无趣。不过,今天认识的新女性舒眉,却让他初次领略到了读书人的魅力。 这位念过书、有学识、来自北平的女学生,与他素日里常见的那些拘谨木讷的旧式女子完全不一样,也和风月场上那些妖艳放浪的妓-女们截然不同。她自信优雅,落落大方,在宴席上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完全沦为陪衬,反而成为焦点所在。尤其是她那把黄鹂似的娇音说着流利的英文时,真如大珠小珠落玉般似的悦耳动听。他无法自抑地被她吸引,有些忘情地盯着她看了又看。 李保山注意到了自家儿子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暗中踢了李星南一脚。等他回过神来后,再用极轻极细的声音在他耳畔交代:“星南,她是江澈的女人,你给我放尊重一点。如果胆敢再做出类似金桂的事情,老子绝不轻饶你。” 李星南不得不悻悻然地点头答应:“爹,我知道了。” 极其恋恋不舍地,李星南最后在舒眉宛如春半桃花似的俏脸上狠剜了一眼,暗中扼腕长叹:可惜了,这么个娇俏活泼的美人儿,偏偏成了江澈的女人,害得我只能看不能碰了。 李星南对舒眉的着迷之态,不仅李保山发现了,江澈也有所察觉地暗中皱眉。 有过金桂一事后,江澈就对金鑫这位太子爷一直心怀敌意,只是表面上谨慎地不流露出来罢了。现在见到李星南对着舒眉又是一副起了色-心的样子,他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狠:如果这一次,你又敢碰我的女人,就算你是天皇老子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除此之外,吴仁义也把李星南的神色都看在眼里。起初,他只是鄙视地一笑:这位金鑫商社的未来少主,对商社的大小事务无一擅长,最擅长的唯有女色。只要看见了模样标致的女人,那双眼珠子就不会转了。现在见到江澈的女朋友这么标致出色,简直像见到肉骨头的狗一样,只差没流出口水来了。 鄙视之余,吴仁义忽然又心里一动:要是李星南色-欲薰天,对江澈的女朋友做出了什么不该做的事,那样不光有热闹可看,还很有利于我上位呢。如果江澈和李保山父子俩因为一个女人闹翻了,他们双方之间的较力无疑将是两败俱伤,我正好可以在一旁捡便宜坐收渔翁之利。不是吗? 有了这个念头,吴仁义下意识地又留意起了江澈的神色。虽然他表现得对李星南并无愠意的样子,但是他深信一个男人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被他人觊觎染指。尤其是舒眉还是江澈头一个慎重其事带出来与大家见面的女朋友,他也深信她在他心目中一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于是,吴仁义十分愉悦地笑了。这是他在晚宴上头一回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嗯,这个计划绝对可行,就看接下来该怎么安排好了! 宴会结束后,江澈开车送舒眉回福音堂。途中,他问起她对今晚宴席上各位宾客的印象如何,着重问到了李星南:“你觉得他怎么样?” 舒眉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他呀,一看就是一个绣花枕头。当然,同时还是一个投胎小能手,为自己找了一个好爸爸,所以生下来就是金鑫商社的太子爷。如果凭本事竞争上岗,我觉得你至少能甩他几十条街。” 江澈听得似懂非懂:“你知道……你经常说一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吗?” “是吗?想想还真是呢。”舒眉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好意思,我以后会注意的。” “舒眉,为什么你说的话里头总有些让人听不懂的词语呢?” “这个嘛……还真有一点不太好解释。不如我们换个话题呀,比如那位美美的吴二太太是什么来头?我还从没见过那么风姿绰约的女人,简直是女人中的女人。” 提起雪玉,江澈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了,尽量草草的一句带过:“她以前是天香楼的头牌红倌,前不久刚刚从良嫁给了吴仁义当姨太太。” 舒眉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她是风尘出身的妓-女呀!哇塞,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呢,比那些ktv酒吧夜总会的小姐们要有格调多了!” 江澈又没听懂最后那句话,他有些疑惑地看了舒眉一眼,她马上再次转移话题:“对了,今晚我的表现好吧?尤其是认干爹到认uncle那一节,我都想为自己的机智点赞啊!” “点赞又是什么意思啊?” 舒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生活在21世纪网络时代的新新人类,她早就习惯了网络语言的口语化。就算现在置身于民国,也还是开口闭口间总会带出那么几句网络流行语。 “点赞既然有个赞字,顾名思义就是夸赞的意思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说夸赞呢?而且赞字也没有这么组词的吧——点赞,从来没听说过。” 舒眉在心里暗自嘀咕:你当然没有听说过了,你要是听说过,那咱们就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一起从21世纪沦落到这20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 心里嘀咕归心里嘀咕,表面上舒眉还是要扮虚心认错状:“好吧,我以后说人话,行了吧?” 江澈又奇了:“难道你现在说的不是人话是鸟语吗?” “我……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我想静静,别问我静静是谁。” 话一出口,舒眉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越不想说的网络俏皮话偏就越是自动往外蹦呢?江澈疑疑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不过看见她一副在生闷气的样子,他也就谨慎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了。因为他不想惹她不高兴。 他只是在自己心底纳闷地想:女人真是太难捉摸了!好端端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车子开到福音堂门口停住后,江澈才重新开口:“舒眉,谢谢你今晚答应陪我一起参加山爷的宴席。”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如果当初不是你帮我吓跑了冯瑞卿,我没准被他卖了还傻傻地帮着数钱呢。因为这样被别人误会我是你的女人,我也只能认了。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舒眉最后那句话让江澈沉默了一下,她警醒地马上解释:“那个……我没有想说你是害虫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是……” 江澈自嘲地一笑:“不用解释了!我很清楚自己不算什么好人了。” “别这么说,江澈,你虽然干的是打打杀杀的工作,但你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了!你当初也是迫不得己才走了这条道。或者,你有没有想过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人生路,换个新方向走一走呢?” 江澈一听就明白了,断然摇头否决:“你的意思是辞去保安会的工作别干了?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是不是山爷他们不肯放你走?” 金鑫保安会一向精心挑选有潜质的少年进行培养,花上好几年才能栽培出一个优秀刀手。对于这种花了时间金钱教出来的徒弟,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人说走就走。金鑫商社对此有明确的契约规定,少年弟子出身的刀手,在年满三十岁之前,只许东家不用,不许徒弟不干,或病或残另当别论。 江澈对舒眉解释了一下这条规定后,她还有些天真地问:“如果你一定要走,他们也拦不住你吧?” “如果我执意要走,那就是叛徒一个,叛徒往往都没有好下场的。” 江澈的话虽然说得含蓄,但舒眉却不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了。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所说的“重新规划人生路”是何其轻飘的一个建议,是何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泛泛之谈。江澈已经泥足深陷在一个乌七八糟的大染缸里,想让他全身而退恢复洁如新的旧貌,谈何容易? 而对于江澈来说,他也并没有想要离开金鑫保安会的打算了。他十二岁加入金鑫保安会,在刀光血影中捱了十余年,从最初的小徒弟一名熬成现在的会长,过程殊为不易,他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自己好不容易才打拼得来的地位呢? 而且不干保安会这份工作他又能去做什么呢?他的手现在只懂得握刀,这是他唯一擅长的工作。放下屠刀,他不知道要去哪里立地成佛。而且也不会有地方给他站了,只要李保山发句话,他这个叛徒就绝对逃不脱被追杀的下场。 第二十二章 星期天上午,雪玉守约带着舒眉一起去金门服装店订制旗袍。 金门服装店是彼时南京城最好的一家制衣店。在这家店订制一套衣服价格十分昂贵,能来光顾的客户们清一色的非富即贵。多半都是国民党高官显贵或富商名流的太太小姐们,另外还有不少外国人来这里做西装。所以店员们都学会了用英语接待顾客,让整家店的档次无形中又提升了一大截。 舒眉和雪玉在店员的热情招呼下,先选择做旗袍的面料,再确定款式。金门服装店用于制作旗袍的面料很多,材质各异。有流行一时的南京土布、阴丹士林蓝布、印花绸缎等;也有珍贵的香云纱、罗纱、织锦缎、妆花缎等;提供的款式也很齐全,有花边旗袍;四扣领旗袍;双面绣旗袍等等。 在所有面料中,舒眉最情有独钟的是南京土布。听到店员介绍这种面料时,她马上明了地呀了一声:“这种就是南京土布哇,我记得张爱玲很喜欢这种布料。” 民国才女张爱玲,是一个极度热爱华衣美服的女人。她特别喜欢穿旗袍,也很喜欢淘各种精美别致的面料做旗袍。广州土布、南京土布都曾被她兴致勃勃地买来制作成别致的旗袍。 雪玉听了随口一问:“张爱玲是谁呀?电影明星吗?” “呃……”舒眉只能将错就错地答:“是啊,上海滩的一位女明星。” “怎么从没听说呢?上海滩的女明星,我只听说过阮玲玉、胡蝶、周璇、张织云、陈云裳等等。唉,说起来阮玲玉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儿,去年却吞安眠药自杀了!死时才二十五岁,真是红颜薄命啊!” 舒眉一怔:“阮玲玉是去年死的吗?” “是啊,去年三月的事,听说吞了三瓶安眠药,让人想救都救不回来。她的死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怎么你都不知道吗?” 阮玲玉是20世纪三十年代中国默片时期的著名影星之一,亦是民国四大美女之一。她的银幕表演才华横溢,光芒四射,被公认为代表着早期中国演员的演技最高水准。可惜,伊人成名后,却深陷于与前后两任男友张达民和唐季珊的名誉诬陷纠纷案。最终,不堪舆论诽谤的阮玲玉留下“人言可畏”的遗书,选择用一瓶安眠药结束自己风华正茂的年轻生命。 阮玲玉的死,虽然已经是八十年前上海滩的一场旧梦。但21世纪的新新人类舒眉也还是听说过这位昔日名动天下的默片女明星,亦听闻过她那段香消玉殒的凄艳往事了。 只是,舒眉并不太清楚阮玲玉具体逝世于哪一年。此刻被雪玉这么一问,她只能支吾以对:“呃……我那时候在北平上寄宿学校呢。学校管得紧,轻易不让出校门的,所以消息就比较闭塞了!” “也太闭塞了一点吧?居然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要知道阮玲玉出殡那天,上海滩至少有几十万人走上街头自发为她送葬。说起来,她这一辈子虽然被两个猪狗不如的男人骗得凄惨、死得冤枉。但死后能有这等万人空巷的送葬场面,也算是风光无限了。” 舒眉不认同:“人都死了,再风光又有什么用。我要是她,才不会为了两个臭男人就那么想不开呢。她也是太爱惜名声了,所以才会为了‘人言可畏’四个字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 一边闲聊着阮玲玉的上海旧闻,她们俩一边选定了各自心仪的面料。雪玉选了名贵的雕花绒与镂空蕾丝;舒眉则看中了另外三种不同的面料:蓝色条纹的南京土布;瓷青色的真丝和月白色的蝉翼纱。清一色的素雅颜色,江南韵味。 裁好面料,量好尺寸后,店员殷勤地交代过半个月后再来取新衣。舒眉和雪玉一起离开金门服装店时,意外地在门口遇见了一个人——关野信。 关野信是从服装店男宾部那边出来的,手里拎着一套崭新的毛料西服,显而易见是来取订制好的新衣。在大门口迎面遇上舒眉,他微微一怔后,马上礼貌地一鞠躬:“舒小姐,你好。” 人家如此礼数周全的问候,舒眉再不想搭理他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哦,关野先生你好。” “舒小姐来这里,一定也是来做衣服的吧?” “是。” 舒眉尽量避免与他谈话,能够一个字答完的绝对不会用两个字。关野信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很识相地再次一鞠躬说:“舒小姐,那我不打扰你了。请便。” 舒眉求之不得:“再见。” 话一说完,她就马上拉着雪玉走出了大门,把关野信一个人晾在后头。关野信这天穿着一套黑色的日本和服,再加上标准的日式鞠躬礼,让再流利的中文也掩饰不了他的日本人身份。一出来,雪玉就马上惊讶地询说:“舒小姐,怎么你还认识日本人吗?” “谈不上认识,只是在我那位洋雇主的宴会上见过一面罢了。” “这个日本人是干什么的?” “据他自己说,是日本驻南京总领事馆的一名领事。具体负责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看来,你对日本人也没什么好感。” “那当然,我对日本人一向是好感缺货,恶感爆仓。咦,你用了一个‘也’字,看来你也不喜欢日本人是吧?” 雪玉虽然是妓-女出身,但并非那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无知女子,她冷冷一哼说:“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就没几个会喜欢日本人的。” 1931年9月18日日晚,在日本关东军安排下,铁道“守备队”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日本修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队。日军以此为借口炮轰沈阳北大营,史称“九一八事变”。次日,日军侵占沈阳,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1932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此后,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傀儡政权,开始了对东北人民长达14年之久的奴役和殖民统治。 “我以前……”顿了顿后,雪玉含糊地略过天香楼不提,只说:“我认识过几位来自沈阳的姐妹们,她们都是九一八事变后从沈阳逃难过来的。她们说起日本人在沈阳干的那些缺德事,听得能让人在六月天吓得直哆嗦。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免得吓着你。” 舒眉不用听也能猜出日本人占领沈阳后会有怎样的暴行。再想一想明年年底即将发生的南京大屠杀,她再一次自我警省:明年年底前,如果回不了21世纪,就一定要提前离开南京。而且还要提醒约翰神父和雪玉他们这些朋友都在12月份前离开南京避难。 舒眉和雪玉边说边走,刚刚走出金门服装店不过十几米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像是打碎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她们下意识地双双回头望去,发现身后不远处的街口,一头载货的毛驴面前碎了满地瓷碴,一个五大三粗满脸蛮横表情的男人,正在冲着牵驴的老汉大声嚷嚷着:“我的雍正青花瓷啊!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呀!你这个臭赶车居然这么不开眼给我撞碎了!你赔我的宝贝!” 牵驴老汉衣着寒酸,面容苍老,一看就是下层靠出卖劳力为生的穷苦人。他惊慌失措地辩解:“这……这可不是我不小心,这位爷,明明是你自己撞过来的好吧?” “胡说,明明就是你撞了我,满街的人都可以作证。你们大家说是不是?是不是?” 蛮横男瞪大眼睛团团地问了一圈路边停下看热闹的路人们,没一个敢吱声说不是。他越发得了意:“看见没有,大家都可以作证是你撞了我,碰坏了我的宝贝青花瓷。没说的,赔钱吧。” 舒眉看着看着就明白了:哇塞,看来让我瞧见碰瓷的祖宗了!这个蛮横男简直可以当选碰瓷学校的荣誉院长啊! “这……”老汉知道遇上难缠的主了,只能又气又怕地怯声发问:“要赔多少钱啊?” “这可是雍正青花瓷,平时你有钱都买不到的宝贝。看你老汉年纪一大把还要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算了,就赔个一百块吧。” 老汉惊得面无人色:“什么?一百块?你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赔不起呀!” “我卖你干吗?就你这把老骨头能卖多少钱啊!你要是拿不出一百块钱来,那就干脆把驴抵给我得了。” 蛮横男一边说,一边伸手去牵驴缰绳。老汉急得赶紧躲开,眼泪汪汪地哀求:“不行啊,我们家全靠这头毛驴拉货谋生,你要是把它牵走了,我们一家老小就要饿肚子了。” “你们饿肚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就要赔,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吗?” 蛮横男说着说着开始动手抢缰绳了,老汉急得跪下来求他,眼泪在皱纹遍布的一张老脸上流得到处都是,声音也无比哀切可怜:“这位爷,求求你行行好吧。我兜里有两块法币全给你,千万要把驴给我留下来呀!” 注:这一章中关于阮玲玉和九一八事变的段落,根据相关的百度百科资料组织撰写,特此说明。 第二十三章 老汉如此可怜的模样,让不少路人都露出同情之色,但是还是没有人敢出头替他说话。 舒眉虽然自知并没有见义勇为的能力,但是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蛮横男也许不敢对人动粗,她便有心想要上前试着和他讲讲道理。可是她才刚一迈步,就被身边的雪玉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 “舒小姐你要干吗?可千万别去出这个头。这些碰瓷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你敢搅黄他的事,他就敢动手揍你,才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呢,统统照打不误。要不然,为什么街上这么多人都没一个敢出头的呢?” 舒眉一听也不敢强出头了,只能叹着气跺着脚说:“这位老伯太可怜了!年纪一大把当街哭得这么惨,真是让人看不过去呀!最讨厌那些欺负女人孩子、还有孤寡老弱的坏蛋了!可惜我是一个战五渣,没能力替人出头打抱不平。如果江澈在这里就好了,我一定让他过去狠狠教训一下那个坏蛋。” 就在蛮横男强行从老汉手里抢走驴缰绳时,满街静默不语的路人中,有一个人忽然排众走出来。他走到碎成一片片的瓷碴前,弯腰拾起了一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话:“先生,你刚才说这是雍正时期的青花瓷,可是这看起来明明像是新瓷啊!” 街口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全部落在这个胆敢与蛮横男“唱反调”的人身上。舒眉和雪玉也不例外,视线锁定处,竟是一身黑色和服的关野信,让她们双双惊讶得目瞪口呆:不是吧,居然是这个日本人站出来为老汉出头!太出乎意料了! 关野信的一番话,也让那个蛮横男呆住了。如果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国人,他早就二话不说老拳伺候了。可是偏偏却是一个一身和服的日本人,除非是吃了豹子胆,否则他是绝对不敢得罪一位日本人的。 民国时期,中国人是很没地位的,在国际上如此,在国内亦是如此。 国民政府虽然名义上是应该要保护本国人民的,事实上他们却是以保护外国人为首要任务。尤其日本人更是受优待的对象,因为彼时的国民政府为了“以维中日睦邻邦交”——实际上也是不愿意给日方任何借口挑起战争,总是尽可能避免一切争端。 作为一国之都天子脚下的南京人,对于日本人的受重视有着更为直接鲜明的印象。因为就在两年前——1934年的六月,日本公使有吉明照会国民政府,声称“日本驻南京副总领事藏本英明失踪”,并对此提出强烈抗议,要求国民政府必须在48小时内予以“合理解释”,否则将产生“严重后果”。 至于所谓的“严重后果”是什么,日方很快就亮出了招数。他们一边煞有介事地宣称藏本事件是中国人对日本高级外交官的蓄意加害;一边迅速将几艘军舰开至南京下关江边,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架势。一时间,南京城阴云密布,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下关附近的大批居民都纷纷离家避难。 为了不让日本人以此为借口开战,南京政府火烧眉毛般地出动了几十万军警四处寻找藏本英明。宪兵司令部和首都警察厅共同发布的寻人启事,更是开出了高额赏金:“如能将藏本直接寻获者,赏洋1万元;能知该员踪迹报告后因而寻获者,赏洋五千元。” 南京城为此闹得天翻地覆,上下齐动员日以继夜地苦寻藏本英明。终于在他失踪将近五天后,把人从明孝陵给找出来了。搞了半天,这位日本高级外交官司原来是因为在仕途上遭到排挤深感苦闷,以致于一时有了厌世轻生的心理,想去明孝陵自杀。却又犹犹豫豫地不敢动真格的,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直到被人寻获。 万幸藏本英明的自杀没有真正付之于行动,所以藏本失踪事件以最有利于中国的形势结束了。而这一场日本高级外交官的“南京失踪案”,也让南京人都明白了日本人在南京千万不能出事。一旦出事,就有可能引发中日大战。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一个站出来与自己唱反调的日本人,蛮横男的流氓气焰顿时就熄火了。他努力挤出一个笑:“这位日本先生,我们的事好像和您没什么关系吧?” 关野信一脸认真地对他说:“你们的事的确不关我的事。不过你说这是雍正年间的青花瓷,但依照我对瓷器的研究来看,这不像是有年头的古瓷,应该是新瓷才对。因为古瓷年代悠久,长期受到空气和尘埃的侵蚀,再加上气温的作用,会使釉面分子失散,釉面开片紧实;而新瓷的开片则呈崩裂状。如果你坚持说这是古瓷,不妨指点我一二,看看到底古在哪里呀?” 蛮横男自然指点不出来什么东西,一张脸憋得通红也说不出一句话。舒眉趁机走过去,就着关野信手里的瓷片看过一眼后,忍不住地奚落他:“雍正年间的东西,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吧。可是你存心弄碎的这玩意儿,能有两百天的出厂期就算很不错了!” 关野信又礼貌地对着舒眉微微一躬:“舒小姐所言极是,我也觉得这块瓷片的历史不会超过一年。” 舒眉对瓷器并没什么研究了,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却被自己说中了,有些意外地展颜一笑说:“是吗?看来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见啊!” “先生,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认为你所谓的雍正青花瓷并非古瓷,而是不值钱的新瓷。所以,你要求的赔偿就很不合理,不是吗?” 有了一个日本人出来镇场子,路上的行人们也都纷纷大着胆子开始声援了:“是啊,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蛮横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有心想耍横却不敢再犯混,毕竟戳穿了这场“碰瓷”把戏的是一个他绝对惹不起的日本人,他只得对着老汉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后走人了。 “老头,今天算你走运。” 看着蛮横男悻然离去的身影,老汉知道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他激动又惶恐地要给恩人下跪磕头:“这位日本先生,还有这位小姐,谢谢你们帮我出面说话。否则,这头驴今日要是不保,老汉一家老小都要挨饿了。” 舒眉赶紧闪身躲开:“不关我的事,主要是这位关野先生帮了你,你谢他一个人就行了。” 关野信也躲开了那个叩首大礼,直摆手说:“不用谢,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说了一些我对瓷器的认识罢了。” 能在无人敢出头时,挺身而出帮助一个与己无关的中国老汉,而且事后也毫不居功,这让舒眉对关野信的好感值有了一个显著的上升趋势。她忍不住地心里想:凭心而论,这个关野信其实并不讨厌了!我之前因为他是日本人就讨厌他,似乎有些太以偏盖全了! 而站在舒眉身边的雪玉,也不得不得出同样的结论:沈阳来的那几位姐妹们嘴里提到的日本人,都压根不是人,是畜生。不过这个关野信,倒是看起来不像畜生,像个人。 舒眉和雪玉双双在金门服装店挑面料订旗袍时,金鑫商社的总社办公楼中,理事会的几位常务理事,与一把手李保山正在进行着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 李星南名义上也是金鑫商社的副理事长,但他却只爱拿薪水不要管事,心思大都花在玩女人上头。开会这种事情在他看来是极其枯躁无味的,总是想方设法能躲就躲。今天也不例外,又寻了一个由头躲掉了。 金鑫商社理事会每周一次的会议内容,基本离不开商社的管理与生意两个主题。 金鑫商社目前的发展势头很好,管理方面没什么问题,至少表面上的相处融洽掩盖了暗中的人心波动。生意方面也没什么问题,无论是吴仁义经营的烟土行;还是陈奎掌控的钱庄当铺;抑或是俞大维把持的□□娱乐业,全都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而江澈主管的保安会,保安险的发行也卖得越发红火了,每个月的进账十分可观。 金鑫商社这一片蒸蒸日上的好气象,李保山少不得要好好夸奖一番四位得力下属的领导有方,感谢他们的鼎力协助。除去允诺年底的分红每人翻一倍外,还一人送了两根十两重的大黄鱼(金条)以示嘉奖。 例行会谈结束后,李保山额外交给了江澈一项特殊任务。 国民政府司法院的一位宋姓官员与李保山曾经是武备学堂的同学。前几天,宋长官无意中发现自己的一位姨太太私下与他人有染,还被奸夫花言巧语骗走了不少金银细软。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丢人事令他怒不可遏,发誓要宰了那个该死的奸夫。当然他自己不方便做这种事,于是联系了李保山,让他帮忙出这口恶气。 这些年,李保山帮过不少军政界的朋友处理他们不方便出面处理的事情,譬如对付政敌,暗杀仇人等;都是秘密交由保安会的刀手暗中进行。 这次也不例外,把奸夫的姓名住址等个人资料给了江澈后,李保山交代说:“阿澈,你派几个能干的手下过去,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一点。” “我知道了,山爷。” 江澈拿着资料翻阅时,最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但是很快就目光一凝,凝成两道锋刃般冷锐的寒光。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饶德生。 注:文中关于藏本失踪事件的段落,根据原载于《新生》1934年6月23日第1卷第20期的文章《民国时期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中国的待遇》组织撰写而成。特此说明。 第二十四章 天近黄昏的时候,半空中飘起了流苏般的疏疏雨丝。 疏雨迷蒙中,南京城西某条幽深的巷子里,一处僻静小院隔墙送出一枝如云似锦的红杏花。瓣瓣落红随着雨丝柔柔坠下,真正是一场杏花春雨。 雾一样的雨中,穿着一身黑色皮衣皮裤,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的江澈现身小巷。在他身后数十丈外,遥遥跟着几个剽悍沉默的黑衣刀手。 独自一人冒雨走近杏花斜逸的那处小院后,江澈很有礼貌地抬起一只手轻敲着院门。一个油头粉面二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跑来开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问:“你找谁呀?” “我找饶德生。” “我就是,你谁呀?” 江澈微微一笑,看似彬彬有礼的样子,一只手却闪电般揪住了饶德生的衣领,用力把他朝着院中的青石地面上狠狠一摔。摔得他一个狗吃-屎啃了满地泥后,才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江澈。” 毫无防备的饶德生被摔得很惨,门牙掉了一颗,鼻子淌出两道鼻血,油头粉面瞬间变成了鼻青脸肿。一边呻-吟着,他一边费劲地用两只手撑直身子,抬起头又气又怕又莫名其妙地看着江澈问:“江澈——我好像不认识你吧?你干吗无端端跑来我家打我?” “你不认识我了?那我提醒你一下吧,十几年前,我们是同住一条槐树街的街坊,我有一个姐姐叫江澄。想起来了吗?” 这个提醒十分有效,饶德生顿时有所明了地一震,然后声音有些发颤地抖出两个字:“……是你。” 江澈的声音像冰块一样寒气逼人:“对,是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妈,不过却一直找不到她的人。我想,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吧?” 饶德生的母亲,就是当年花言巧语哄骗谢素蕖把女儿卖作所谓“仆佣”的饶妈妈。名义上的“仆佣”后来却变成了南洋咸水妹,让得知真相的谢素蕖一听就急成了失心疯。后来又为了寻找女儿回家而失踪了,从此生死不明。痛失姐姐和母亲的江澈,一直牢牢地把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记在心底,发誓终有一天要找到那个可恶的饶妈妈报仇。 当年因为骗卖江澄的事,让饶妈妈在槐树街臭了名声。所以他们母子二人很快就搬走了,据说是去了上海投靠什么亲戚。这些年,江澈虽然一直在想办法找人,却一直徒劳无功。今天却让他意外得知饶德生的下落,马上不劳其他人假手,自己亲自找上门来了。 江澈自报家门后,饶德生更加清楚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惊惶极了,也诧异极了。 因为他不明白,当年那个在槐树街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落难小少爷,那个挨了打骂只会哭的软弱孩子,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强大冷酷。从前都是他把他踩在脚下各种欺负,如今他却轻轻松松地只用一只手,就把他摔得鼻青脸肿,丝毫没有一丁点儿还手的余地。 居高临下地望着瘫坐在地上满脸惊恐之色的饶德生,江澈冷冷地又问了一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妈现在在哪儿?快一点,我可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我妈……她……她……” 饶德生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后,挤出两颗眼泪作伤心状说:“她几年前就已经不幸去世了!临死前她还说,当年真是对不起你们家,不该哄骗你妈妈,不该把你姐姐卖去南洋,还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补偿你们一家。既然她都已经不在了,也诚心表示了悔过,就请你原谅她在世时做过的错事吧。” “哼!是吗?她已经死了!真是太可惜了,这笔帐我还没有跟她算呢,我可不想拖到下辈子再说。有道是父债子还,母债也一样了。虽然你妈死了,但你还活着,这笔帐我就跟你清算好了!” 江澈不为所动地冷着一张脸,抬起一只脚重重踩在饶德生的胸口。他穿着一双长度及膝的真皮马靴,厚厚的鞋底像块砖头似的压上来,直压得饶德生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拼命挤出声音求饶:“轻点轻点,求求你,轻一点,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受不了了,这还只是开始呢。麻烦你拿出当初槐树街小霸王的风采来,多扛一会儿好不好?” 江澈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动作缓慢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锐利的双刃军刀。刀刃上的寒光清晰可见,顿时就令饶德生刷地一下白了脸,身子也发起抖来了:“江澈,你……你想干什么?杀人可是犯法的。” 话音未落,江澈已经飞快地挥出一刀。饶德生只看到寒光一闪,然后感觉到耳畔一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却先看见了自己的血——一抹鲜血飞溅在江澈的马靴上,漆黑的皮面,殷红的血液,红与黑形成鲜明的对比。 怔了怔后,饶德生才从左耳处传来的痛感中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江澈已经割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本能地张开嘴想要惨叫,踩在胸口的那只马靴又重重地往下压了一下,压得他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肋骨咯咯作响的声音,顿时倒气都倒不过来,更别提喊出声了。 “接下来,割哪里好呢?左眼还是右眼?要不你自己选一只吧?” 江澈语气淡然的一句话,却听得饶德生魂飞魄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毅然决定保自己不保妈了,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哀求不已:“求求你,不要了,我不想变成瞎子了。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妈她没有死,她就和我住在一起了。不过她现在不在家,去了附近的街坊家,天黑前应该就会回来了。” “是吗?很好。那现在暂且先饶了你。不过,如果我等不到她回来,你要受的罪可就大了。” 饶德生赌咒发誓:“我保证,我保证她一定会回来的。那个,你和我妈算账是你们之间的事,到时候可以不用再牵连上我了吧?” 江澈冷冷一笑:“我也保证,我和你妈算账绝对不会牵连你。” 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不过,别人托我跟你算的一笔风流账,你就无论如何跑不掉了。 天色渐暮时,雨一点点地下大了,从绵绵细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当雨点如珠子般清脆地敲打着窗棂时,独自一人静坐窗前的江澈,心底泛起一缕淡淡的忧伤。 忧伤中,江澈抖开了记忆的长卷,回想起自己最最幸福过也最最不幸过的年少时光。那段时光里,一母同胞的小姐姐江澄一直是他最亲密的童年伙伴。他们姐弟俩的感情非常好,从来没有拌过嘴或是打过架。姐姐总是处处照应他,住着公馆时这种照应还不甚明显。沦落到胡同杂院后,姐姐就成了他的保护神。 那时候,在温室里长大的两个孩子们,娇嫩如盆栽花卉。“移植”到胡同杂院这种下九流居住的地方,每天都要被那些野生野长的胡同孩子们欺负。而且那种欺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一句看不惯就行了——那些孩子们天生就看不惯他们这种少爷小姐的胚子。 江澄毕竟是个女孩子,而欺负女生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所以以饶德生为小头目的一伙男生们基本上都会高抬贵手放过她。相比之下,江澈可就惨了。只要出了门十有八-九总会挨打,每每是挨打挨得鼻青脸肿地哭着回家。 为了不让弟弟受欺负,江澄后来每天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江澈。一些男生们如果想捉弄或是欺负他,她就像只护雏的小母鸡一样挡在前面。 除此以外,江澄还很伶俐地无师自通学会了和胡同里的几个大男孩搞好关系,当他们弄破或是弄脏了衣服时,她会帮他们缝补或清洗,让他们回家可以不用挨父母的骂。几次三番后,得了好处的几个大男孩自然变成了他们姐弟俩的靠山和后台。江澈在胡同杂院的处境这才好了不少,不再动不动就挨打了。 这么好的一个姐姐,却被可恶的饶妈妈骗去卖到南洋当了咸水妹。年纪小的时候,江澈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隐隐明白是十分不堪的一件事。等到明白后,他恨得真想把那个饶妈妈千刀万剐。 与母亲谢素蕖一样,江澈很难接受姐姐的悲惨遭遇。他最亲爱的姐姐,那个从小会说英文、会跳芭蕾舞、优雅如天鹅公主般的姐姐,不但被骗卖去南洋当了操贱业的妓-女,而且还是专门接待各国兵轮水手的那种最廉价的海水妓-女。他都不敢去想像纯洁娇嫩如百合花蕾的姐姐会遭受怎样的折磨与苦难…… 一念至此,江澈下意识地微微闭起眼,仿佛黑暗可以遮蔽一切不堪的污浊与肮脏。窗外雨水纷纷,屋檐下一抹新鲜碧绿的苔痕,院中一树杏花红湿如重锦。春雨,青苔,红杏,掩映着窗前神色忧郁的年轻人,如同一幅湿润而忧伤的画。 第二十五章 天完全黑透了的时候,饶家小院的大门处,传来大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江澈原本因陷入回忆的散漫眼神顿时为之一凝,凝成点锥似的两点寒光。 推门声之后,有脚步声和哭声一同响起。脚步声明显有两对,杂杂沓沓地重叠在一起。哭声却只有一个,是十分稚嫩的孩子声音,伴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由远而近地移向屋子。 “好了好了,别哭了,饶妈妈明天就带你去上海滩见识花花大世界,有什么可哭的?” 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带着哭腔回答:“我不想去上海,我想留在南京和爹娘在一起。” “小瑛子你个傻丫头,和你爹娘在一起有什么好的呀!永远是破衣烂裳不说,还连饭都吃不饱。明儿跟饶妈妈去了上海滩,保你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但是江澈已经不难听出饶妈妈又在干老勾当。就如同当年一样,她刚才不知道又从哪户贫苦人家花言巧语地骗来了一个小女孩。听口气,她应该是打算把小女孩卖去上海当妓-女。这种年纪尚幼的女孩子,除非是卖入娼家,否则怎么可能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呢? 一念至此,江澈眼神中的寒光更甚,凛凛然满是杀机。 片刻功夫后,饶妈妈就牵着一个泪眼汪汪模样俊秀的小女孩进了屋。当她发现亮着明灯的屋子里,端坐在方桌旁的人并不是自家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时,她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问:“你是……德生的朋友吗?德生呢?” 饶德生此刻正被捆成粽子一只昏死在隔壁厢房的地板上。江澈没有理会饶妈妈的询问,而是看着那个满脸泪痕、年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发问:“你叫小瑛子?” “嗯。” 小瑛子本能地点了点头,震落了两颗含在眶中的泪珠,看起来特别可怜。 “你家在哪儿?” 小瑛子又下意识地往外头指了一下:“就在附近的巷子里。” “那你回家找你爹娘去吧。” 小瑛子听得一怔,饶妈妈也怔了怔。怔过后,她不客气地哼了一声:“哟,你谁呀?凭什么拍板作主让她回家。要知道,她家穷得没饭吃,她爹娘刚才已经收下两百块钱把她卖给我了。” 话音未落,饶妈妈忽然眼前一花,只见电击似的光芒一闪,紧接着脖子处一凉,像是贴上了一样什么东西。下意识地眼睛一垂,她惊骇地看见了一把刀——一把双刃军刀正擦着她的脖子牢牢钉在她身后的门框上。只要稍微偏差那么一点点,这把刀就可以穿过她的喉咙把她整个人钉在门框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饶妈妈顿时腿软得站都站不住,倚着门框就软软地滑下去了,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涔涔。 这时候,江澈才冷冷地对着饶妈妈说了第一句话:“我说话你最好不要插嘴,明白了吗?” 饶妈妈虽然不清楚自己惹上什么煞神了,但是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自己绝对惹不起,至少眼下这一刻必须要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白着脸直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让饶妈妈明白了现在是谁在掌控大局后,江澈再次明确地告诉小瑛子:“你可以回家找你爹娘去了,而且那两百块钱也不用还了,只管留下来花吧。” 小瑛子虽然弄不懂两个大人间是什么状况,却很机灵地明白自己遇上了救星。她感激地朝着江澈一鞠躬,说了一声“谢谢先生”后,马上像只脱离了陷阱的小鹿般一溜烟地跑了。 小瑛子走后,饶妈妈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这位先生,不知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跟我过不去?” 江澈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软成一团瘫在地上的饶妈妈面前后,他一边从门框下拔下军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我是江澈——江澄的弟弟,谢素蕖的儿子,你还记得吗?” 饶妈妈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又惊又骇得张大着嘴说不出一个字。江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问:“告诉我,你究竟把我姐姐卖去了南洋哪个地方?” 这些年来,江澈一直想要找回姐姐江澄。但是他只知道她被卖去了南洋,并不知道具体是南洋哪个地方,寻找工作根本无从下手。 在民国时代,南洋指东南亚一带的沿海国家或地区。那么大的一片区域,没有目的地却想要找到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负责在南京物色合适的女孩子,找到了就送去上海。上海那边的人再安排坐船下南洋,卖去不同的地方。” 饶妈妈给出的答案自然不是江澈需要的,他面容冷硬如生铁般地看着她再问一次:“刚才的答案我很不喜欢,现在你有没有新的答案给我?如果没有,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边说,江澈一边把短刀慢慢地贴上了饶妈妈的脸颊,锐利的刀刃只是在肌肤上轻轻一蹭,就马上蹭出了一道血口子。血沿着下巴往下滴时,饶妈妈的裤裆里也滴出东西来了,那是她吓得失禁的尿液。 “求求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呀!上海那边的事与我无关,我只管在南京找货……” “找货”这个词彻底激怒了江澈,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手里的短刀快如闪电般地一挥,在烛光下爆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芒。 伴随着那道刀芒,饶妈妈捂着嘴巴瘫倒在地板上,身体痛苦地弓成了一只虾,鲜血源源不绝地从她指缝里涌出,伴随着含糊不清的惨叫声与呻-吟声——那一刀,直接从她的嘴里切进去,切断了她惯会花言巧语的舌头,让她从此再也不能说话了。 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痛苦抽搐着的饶妈妈,江澈的眼神冷酷中充满了厌恶。转过身拉开房门,他准备离开这间充满血腥气的屋子。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还有一个柔嫩动听的少女嗓声在急切地大声呼喊着:“喂,屋里有没有人,开开门啊?” 江澈一怔,因为他讶异地听出了外面那个声音属于谁——那分明是舒眉的声音。 舒眉是被小瑛子的弟弟小瑞子叫来的。这对姐弟俩都是福音堂教会小学的学生,也是舒眉比较偏爱的两个孩子,苏瑛十一岁,苏瑞九岁。 苏家并不是那种地道的贫苦人家出身,几年前家里还经营着一个粮油铺,日子过得挺不错。可惜这个全家赖以为生的店铺却不幸在一次火灾中化为灰烬,苏家就这样从小康之家沦为了赤贫一族。但穷归穷,苏氏姐弟俩穿的衣服再破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不像别的小孩那么脏兮兮。读书识字也比别的孩子来得聪明伶俐,当然很容易讨老师喜欢了。 这天晚上,刚刚开始掌灯时,小瑞子哭着跑来了学校,找到舒眉求助:“舒老师,我爹我娘要卖掉我二姐。我舍不得我二姐,你能不能帮我留下她呀?” 上回凤儿被卖时,舒眉神色间流露出来的愤慨不满,被小瑞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知道这位老师很同情无辜被卖的孩子,而他们家也曾经卖过一次女儿,给他留下了很痛苦的记忆。所以这一次,当二姐再次摊上这样的遭遇后,他想也不想地就马上跑来学校找老师了。 “啊!”舒眉听得大吃一惊:“你爹娘为什么要卖掉你二姐呀?” “我爹一直在茶楼干活,可是前阵子他不小心被茶汤烫伤了脚,这半个月都只能躺在床上休息不能赚钱养家。娘说,家里实在没钱吃饭了!如果不想大家一起饿死,就只能先把二姐卖掉。舒老师,我不想二姐被卖掉。我大姐就是因为前年家里没钱吃饭被卖掉了。如果二姐也被卖掉,我就一个姐姐都没有了。” 小瑞子一边说一边哭,小小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比外头的雨水落得还要急。一张小脸纵横交错地布满泪痕,那模样可怜极了! 舒眉当然不能拒绝如此可怜的一个孩子的要求,而且她也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卖儿卖女的悲剧。马上翻出自己一点积蓄,准备先帮苏家度过难关。 虽然舒眉在教会小学的薪水不高,不过瑞恩家的那份家教工作等于让她有了双份薪水。昨天她又刚领了教职的工资,所以现在手头上拿得出二十来块钱。而这笔钱如果省着花,是可以让一个四口之家过上一个月的。只要熬过了这个困难期,接下来就不用犯愁了。 舒眉揣着钱领着小瑞子赶到苏家时,苏氏夫妇正在对着桌上一叠张钞票抱头痛哭。 每一次卖女儿,苏氏夫妇都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几个孩子都是十月怀孕一朝分娩诞下的亲生骨肉。如果不是逼得实在没其他活路可走,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把女儿卖掉呢?那等于是拿刀子在剜他们的心头肉啊! 当苏氏夫妇知道舒眉愿意先拿出一笔钱帮助自家度过难关,令他们不需要卖掉女儿时。苏太太后悔不迭地哭着说:“舒老师,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我们刚刚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小瑛子已经被带走了。” “啊,你知道她被带去哪儿了吗?我们可以拿钱去把她赎回来。” 躺在床上的苏先生也悔得直捶自己的头,边捶边说:“这会儿就算想赎回小瑛子,还得看对方愿不愿意呢。毕竟卖身契已经签了,孩子已经……不行,孩子他娘,你赶紧去饶妈妈家找她,哪怕磕上几百个响头,也要让她同意咱们赎女儿。” 舒眉立刻主动请缨地说:“苏太太,我和你一起去。无论如何,今晚我一定要帮你把小瑛子赎回来的。” 交代小瑞子留在家里照料他父亲后,舒眉和苏太太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冒雨出了门。 一路上,舒眉边走边暗中下定决心,如果苏太太声泪俱下的哀求对那个铁石心肠的人贩子不起效果,那么她就准备狐假虎威一番——亮出她金鑫商社理事长李保山的“干女儿”、保安会会长江澈的“女朋友”这样的双重身份,看能不能震慑一下那个人贩子。如果这样还不行,她就打算直接把江澈叫过来帮忙了。 舒眉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敲开了那个饶妈妈家的院门后,来开门的人居然就是江澈。她惊讶极了:“江澈——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呀?” 惊讶过后,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失声惊呼道:“天啊!江澈,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也在做贩卖人口的生意。你该不会忘了你姐姐的遭遇吧?” “当然不会,事实上,正是因为我姐姐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就是当年卖了她的那个人牙子。” “啊,那个饶妈妈就是当年卖掉你姐姐的人贩子!江澈,那你真要好好教训她一顿。对了,她刚刚又骗走了我的一个学生小瑛子,你看见她了吗?” “看见了,我已经打发她回家去了。” 回答了舒眉后,江澈又转过头看着苏太太说:“你就是小瑛子的娘吧,几分钟前我就已经打发小瑛子回家了,看来你们应该是在路上错过了。你回去找她吧,姓饶的给你们的两百块钱也不用退了,只管留着花,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要钱。” “真的吗?” 两百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苏太太来说,简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喜出望外之余,她犹有些不放心地问,“真的可以不用还钱?我们可是签了卖身契的……” 江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卖身契我会处理掉的,钱也不用还了。” 苏太太一听,激动得顾不得满地的泥泞雨水,立刻就跪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你江先生,你简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啊!真是太谢谢了。” 舒眉赶紧扶她起来,边扶边说:“行了,没事了,苏太太,你赶紧回家找小瑛子去吧。” 苏太太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独自留下的舒眉还有话要问江澈:“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饶妈妈住在这里的?” 江澈答得含糊:“无意中知道的。” 一问一答间,隔着窄窄的小院,那头屋子里传出一阵低哑含糊的痛苦呻-吟声。虽然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并不太清晰,但还是被舒眉耳尖地听到了。她下意识地侧过油纸伞进了院门,朝着屋子的方向走近两步,确定了自己的听觉无误后,她有所明了地看着江澈说:“看来,你刚才一定狠狠地教训了那个饶妈妈一顿,是吧?” “是的。” “这些人贩子是该好好教训了。事实上,我支持人贩子就应该全部判死刑了,虽然专家的观点都说这样做只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只要想到一个人贩子就能害苦一家人,我就真心觉得他们统统都该杀……” 舒眉的侃侃而谈还没有结束,距她几步之遥的屋子里,屋门突然被人打开,舌头受伤的饶妈妈一边喷着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虽然舌头被切断了,但是饶妈妈的听力依然良好。她听到外面有人,使尽最后几分力气爬起来,跑出屋子求救。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涌出来,淌得满面满身都是血,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可怖如女鬼。她却毫不自知地朝着舒眉伸出一只手,努力走向她想要祈求帮助。 第二十六章 一开始,因为天太黑了,雨又下得密,舒眉都没有看清楚饶妈妈的可怖模样。直到她摇摇晃晃着走近了两步,而天空中又正好闪过一道闪电,她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简直宛如鬼片女主角,正一边口喷鲜血,一边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试图抓住自己。 那一刻,舒眉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手里的油纸伞都扔了,抬起双手本能地捂住眼睛尖叫不已:“啊……” 江澈一个箭步冲上去横踢一脚,把饶妈妈又踢回了屋子里,她重重跌落在地板上后再也动弹不得了。转过身,他拾起落地的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在惨叫中的舒眉身边,柔声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惊魂终于稍定后,舒眉慢慢松开了捂住眼睛的双手。抬起一张吓得惨白如雪的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澈,声音发颤地问:“你……你刚才……怎么教训她了?” 江澈沉默片刻:“我割掉了她的舌头。” “什么?” 舒眉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雨珠一粒粒清脆敲打着油纸伞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可是,定一定心神后,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听错了。原本还以为江澈顶多就是痛打人贩子一顿出口恶气,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割舌这样的酷刑。 作为一位来自21世纪文明法治社会的现代女性,舒眉实在很难接受这种野蛮冷酷的私刑。忍不住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江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她那张嘴造孽造大了,死后也一定要下拔舌地狱的,不如我先代劳了!” “可是……这种酷刑太折磨人了,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呢。 “我会的。” 如此简单的三个字,舒眉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你真的要杀了她?” 江澈有些不解地一扬眉:“怎么你反对吗?刚才你还说你支持人贩子全部判死刑的。” “是……我是这么说过。”舒眉艰难地解释自己的本意,“但是……我的意思是,我支持法律方面的正式立法,而不是滥用私刑的行为。” “法律?”江澈对此嗤之以鼻,“法律不过是一纸空文,政府口头上嚷着说严禁贩卖人口,实际上才懒得管这些事呢。与其靠法律,我宁愿靠自己。” “可既然政府有相关的法律规定,就应该还是要依法行事了。否则人人都罔顾法律只按个人喜恶去执行私刑,这个世界会乱套的。” 江澈唇角浮起一丝讥讽的冷笑说:“这个世界已经乱套了!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因为国民政府司法院的一位高官,发现自己的姨太太和饶家的浪荡儿子有奸-情,还被他骗走了不少金银细软。所以,他让山爷派人来帮忙干掉奸夫出口恶气。连司法院的官员都宁愿选择私刑了事而不走法律程序,请问我为什么还要守法?” 舒眉被问得无言以对:“这……” 江澈把油纸伞塞回了她手中,放缓声音说:“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与舒眉的谈话结束后,江澈转身走到院门前,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两下巴掌。听到巴掌声,一直安静等在不远处的几名黑衣刀手马上疾走过来,带头的是他心腹之一的五魁。 “澈哥,有什么吩咐?” 江澈没有马上吩咐手下要干什么,而是先侧过头对着舒眉又重复了一句:“你先出去。” 舒眉不难猜出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一阵寒意如同冰凉雨雾般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住,令她身心寒彻。 木木地挪动着脚步往外走时,舒眉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看江澈,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是,他那比冰川还要冷漠的表情与比岩石还要无情的眼神,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今晚,这个小院里的人非死不可。 颓然又无奈地叹口气后,舒眉脚步沉重地走出了小院。走出好几步后,她听到身后隐隐传来了江澈下达的命令声。那声音无比的决绝,无比的冷酷:“屋子里一共两个人,全部给我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是,澈哥。” 洪门中人,将活人投入水中淹死称之为“种荷花”。虽然舒眉并不懂得何谓“种荷花”,但“扔进秦淮河”这几个字也能让她明白几分了。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机伶伶的寒战后,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朝着巷子外面走去。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实在让她胆战心惊得无法面对了。 在她身后,很快传来江澈走出院子的脚步声,以及他微微提高的音量:“舒眉,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你吧。” 舒眉却没有停下来,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径自举着一柄油纸伞步伐仓惶地奔向巷口。如一片匆匆飘散的云,如一只折羽飞走的鸟。 追了几步后,江澈蓦然明了地停顿下来。他怔怔地独自站在漫天雨丝中,目送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决然远去,眸中渐渐浮现一片难以形容的深切悲伤…… 阳春三月,风光处处好,景色步步新。南京下关挹江门附近的小桃园,有千株桃树开得繁花似锦,春-色撩人,年年都能吸引了不少南京人前来赏花。 布莱特家每周三次的中文课上,舒眉除了教安娜基础的汉字和汉语知识外,也会挑一些简单的诗词让她学习。春风三月,桃李花开,她因“时”施教地教了她一首《诗经周南桃夭》。对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诗的解释,她讲解了很久小安娜都似懂非懂。于是她琢磨着,要不干脆把学生带去小桃园实景观摩教学一番。 小安娜对此提议雀跃不已,她十分乐意跟着舒眉去体验一次古老的中国传统——踏青赏花。当然,这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布莱特夫妇的决定了。当晚的课程结束后,舒眉就下楼去征求他们的意见,问他们是否同意自己星期天带小安娜去小桃园赏花。 当时,布莱特夫妇正在客厅招呼几位来自不同使馆的外交官,关野信也在座。听了舒眉的话后,他微笑着用流利的英文表示认同。理由是学习中国人的文化,一定要了解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能够切身体验一下是最好不过的了。 布莱特夫妇觉得很有道理,再加上也很放心舒眉,马上就点头同意了。约定星期天上午九点,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载着小安娜去福音堂接舒眉,她们可以在外头玩上半天,并且吃完午饭才回来。 踏青赏花的事情约定后,舒眉就告辞了。原本每次都是由布莱特家的司机开车送她回去的,不过这一回,关野信彬彬有礼地提出:“我正好也要告辞了,舒小姐如果愿意,可以坐我的车一块走,我会负责把你送回福音堂。” 这句话他用中文说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布莱特夫妇便征求舒眉的意见:“isthisok? 如果是别的日本人,舒眉是宁可给主人家添麻烦也要果断说“no”的。不过,上回在新街口发生的碰瓷事件,让她对关野信这个人已经没恶感了,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ok。” 跟着关野信一起走出布莱特家后,舒眉忍不住问他:“你的中文说得很好,英文也很流利,能够同时精通东西方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不用说你在学校一定是学霸吧?” 关野信不明白:“学霸——是什么意思?” “就是高材生、优秀生的意思。” 关野信自豪地挺了一下胸膛回答:“我的确是早稻田大学的优秀毕业生。” “哇,一流名校的优秀毕业生,何止是学霸,简直是学霸中的战斗机呀!” 舒眉知道早稻田大学是日本最有名的私立大学,历届日本首相有多位都毕业于该大学,还有不少国会议员与社会名流皆是该大学的校友。毕业生可谓人材辈出。 “不过,认识了舒小姐之后,我发现自己的中文似乎没有想像中学得那么好。因为舒小姐说的话,我总是不太听得懂。譬如什么叫学霸中的战斗机?” 舒眉扑哧一笑说:“相信我,你的中文已经学得很好了。至于我说的那些你听不懂的话,不重要了。只要其他中国人说的话你能听懂就行了。” “事实上,我和其他中国人说话的机会很少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在中国……有点不太受欢迎呢!” 关野信这么有自知之明,舒眉干脆也就直言不讳:“没办法,自从日本占了东三省后,中国人就真心对日本人欢迎不起来呀!你会喜欢一个闯进你家后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强盗吗?” 关野信沉默片刻:“国家之间的事很复杂,我们个人还是不要谈论这样沉重的话题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能认识舒小姐,也很感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舒眉坦率地笑着说:“不用谢,你自己争取来的。如果不是你上回表现好,我现在还是照样懒得理你。” “对了,舒小姐,你和安娜小姐星期天的踏春赏花,能不能也让我参加呢?我也想听听你这堂别致的寓教于乐的实景课,还能顺便跟着你加强一下中文水平。” 既然不介意与关野信这个日本人成为朋友,舒眉自然也就不会拒绝了,她点头说:“行啊,那你到时候一起来吧。” 关野信驾驶着车子把舒眉送到福音堂后,礼貌地先下车为她拉开车门。与她道别前,他微笑着再次确认:“舒小姐,那么星期天上午九点半,我们下关挹江门不见不散。” “ok,不见不散。” 最后朝着关野信挥了挥手,舒眉迈着轻盈的脚步绕过教堂走向后院的宿舍。她完全没有留意到,对面街角的一处阴影中,江澈正独自一人沉默地伫立着。清冷的月色下,他的脸如同凝了一层霜,是冷的,僵的,没有表情的…… 第二十七章 星期天如约来了,安娜却没能来。头一天夜里她没盖好被子睡觉,以至于受寒发烧了,不适合再外出踏青游玩。于是爱米莉打了一个电话给约翰神父——教堂里仅有的一台电话安装在约翰神父的卧室兼办公室里。由约翰神父代为转达舒眉,安娜今天不能来和她一起踏青赏花了。 安娜来不了,但舒眉还是要去小桃园走上一趟。因为那晚她答应了关野信不见不散,他会一直在挹江门等着她的。 上午九点半,舒眉守约赶到下关挹江门,关野信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这天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装,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的中国学生。 得知小安娜因病不能来,关野信有些意外又歉然地说:“舒小姐,那今天等于要你单独陪我踏青赏花了。不好意思为我一个人占用你的时间,如果你有其他安排就算了吧。” 舒眉原本还真是这么想的,这原本是为了洋学生安排的活动,现在安娜不能来,却要她陪着另一个日本人逛桃花林,似乎有点太优待他了。不过关野信表现如此善解人意,她反而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干脆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没关系,我反正今天就是准备来踏青赏花的。既然安娜来不了,那就咱们俩逛好了。” 就这样,舒眉和关野信单独去了小桃园踏青赏花。 春风无色最*,吹得姹紫嫣红处处开遍。每一分嫩绿;每一寸鹅黄;都闪耀着春的光艳。最美最动人的一笔春之色彩,当属桃花的可爱绯红间浅红,那一抹轻艳,难描难画。 漫步桃花林中,看着一枝枝宛如乱缀云霞的繁花,舒眉忍不住对关野信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翻译过来就是茂盛的桃树哇,花开得如此鲜艳美丽。原本我是准备在这里对安娜讲解这句诗的,现在只有你一个听众,只能讲给你听了。” 桃林中占尽春光的千朵浓芳,无疑是这句诗最生动最确切的诠释了。关野信微笑着点头说:“这首诗我学过,不过,很显然老师的讲解,远不如你这一刻的讲解来得生动美丽。” 舒眉洋洋自得地说:“那是,我现在可是主题式实景教学呢。甩课堂上那种呆板的讲解方式好几条街了!” 关野信又听得似懂非懂:“甩好几条街……是差距很大的意思吗?” 舒眉眉飞色舞地一拍手:“yes,看来你已经找到了理解我的语言的正确打开方式。” “这一句……我又不太懂了。” 舒眉明白自己有点得瑟过头了,赶紧换回中规中矩的语言模式:“哦,这句不重要了,听不懂就算了。我们还是接着欣赏桃花吧。” 春光好,桃花红,如斯佳致,引来游春赏花的游人无数。在桃林深处,舒眉和关野信遇见了一个正兴致勃勃举着相机拍摄美景的女孩子,关野信停下来和她打了一声招呼:“薛小姐,你好。” 那位薛小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俏丽一如三春桃花。漆黑发丝剪着时下年轻女性最时髦的一字眉齐耳短发,窈窕身段上穿着一件白衬衫,一套红黑格子的马夹与长裤,脚上蹬着一双精致的真皮短靴。俏丽的面孔与偏中性的装束结合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漂亮外还有三分英气,给人一种特别摩登、特别与众不同的感觉。 对于关野信的问候,薛小姐似笑非笑地微微一颔首,回应得礼貌而疏远:“是关野君啊,你好。” 舒眉的目光被薛小姐手里那台相机吸引过去了,因为她从没见过这么古老又这么大块头的相机,足有好几块砖头摞在一起那么大那么厚。定定地看了几眼后,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哇,这台相机真是够笨重的。” 薛小姐有些不悦地扬了扬眉,不无傲慢地说:“这可是美国柯达最新款的便携式相机,比照相馆那些需要扛着跑的德国相机要小巧多了。你还嫌它笨重?” 如果不是那台6没电了,舒眉真想把它拿出来拍几张照片,让这位自以奇货可居的薛大小姐见识一下小巧的相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干笑着说:“呃……听你这么一说,这台相机还真是很小巧了。” 薛小姐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理睬他们俩,只顾径自对着桃花林拍照。关野信很知趣地带着舒眉告辞:“薛小姐,不打扰你了。” 刚刚走开几步后,舒眉就凑向关野信小声询问:“这位薛小姐好大的架子,什么来头哇?” “哦,她是薛岳将军的女儿,薛家三小姐薛白。” “薛岳将军是谁呀?” 对于民国时期南京的军政界要员,舒眉的了解度基本为零。没办法,历史这门功课她一向学得不是太好。还得来自日本的关野信为她科普扫盲:“薛将军是国民党的一位高级将领,官拜陆军中将,很受蒋-介-石的器重。” 舒眉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将门千金啊,难怪这么一副高冷傲娇的女王范儿。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在几个宴会之类的场合,前前后后见过她三四次了,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你知道的,中国人不爱和日本人打交道。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中国人。” 舒眉歪着头一笑:“那你有没有深感荣幸啊?” “当然,非常荣幸。” 顿了顿后,关野信体贴地询问:“对了,走了这么久,你有没有觉得渴,要不要去喝点东西?” 舒眉正想回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一怔后,她说:“我不渴,倒是有点饿了。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有卖五香鸡蛋的小摊。要不你倒回去买两个过来,我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关野信欣然领命而去后,舒眉马上回过头,朝着身后的桃林喊了一声:“江澈——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穿花度林地回荡在花荫里,不光江澈听见了,不远处的薛白也听见了。当江澈慢吞吞地从一株桃树后绕出来,缓缓走向舒眉时,她一瞬不瞬地遥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奇怪…… 第二十八章 舒眉发现江澈的时候,他刚刚来到小桃园不过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因为江澈执意要杀饶妈妈,令舒眉在漫天雨丝中毅然独自离去,毫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呼唤。他由此明白了,她已经决定要疏远自己。他并不怪她,他只是责怪自己,当时实在不应该让她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但是当时饶妈妈跑出屋子时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那么可怖的场面,江澈知道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会被吓坏,舒眉当然也不例外。所以,她因此疏远他、害怕他也很正常了! 十分理解舒眉想要躲开自己、不想再见到自己的畏惧心理,江澈从此再也没有去福音堂当面找过她。实在很想见她的时候,他就会挑她做家教的夜晚悄悄过去,躲在街对面等着她上完课回来。 从舒眉下车的那一刻,到她完全走进福音堂的院门后,虽然不过只是短短三五步的时间。但那如此短暂的一刹那,就是江澈可以用来慰藉相思的全部了。 那一晚,当江澈在福音堂听到了舒眉与关野信的相约时,心狠狠一疼,仿佛如同被一把刀子刺了一下。尽管他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一只脚迈进了上流社会的舒眉,迟早能遇上一个体面尊贵的上等人。但是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还是让他很痛苦很难受。 黯然神伤地离开福音堂后,江澈告诫自己,一切到此为止,不要再想舒眉了。自己原本也不是一个适合她的良人,既然她认识了更好的男人,就放手让她去吧。 然而想归想,理论上的认知与实践上的行动却很难协调统一。到了舒眉和关野信小桃园赏花之约的这天,江澈还是忍不住地也想跑过去。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再好好观察一下那个和舒眉相约踏春的男人,看他是不是足够好,足够配得上她。 这天天气晴好,风日流丽,小桃园游客如织,有不少春花春柳般的美丽女孩在桃林里穿梭着,与千树桃红一起争艳于春日。但是,江澈一路走过去,取次花丛懒回顾,只一心一意地寻找着舒眉的影子。 终于,他在桃林深处看见了她。芳姿艳质的妙龄少女,正凝睇含笑地伫立于一树粉桃花下。人面与桃花,伴和成图画。在她身畔,一身中山装、眉清目秀的关野信看起来斯文儒雅,第一印象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如璧人一对。 江澈正看得满心酸楚难耐时,忽然发现舒眉扭头看向自己的方向。他下意识地一躲,把身子隐在了一株桃树后。然而,他的躲避显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很快,她就开始叫起了他的名字:“江澈——你出来,我看见你了。” 不得已走出自己隐身的桃树后,江澈双手袖在裤袋里,努力佯装出一派洒脱的样子,走过去对舒眉说:“这么巧,你也来这里赏花。” 舒眉怀疑地瞪着他说:“真巧还是假巧,江澈,你是不是在跟踪我?” “没有,我为什么要跟踪你呀?” 话一出口,他们双双回想起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就在舒眉用流利的英文逼得一个洋人不得已向挨打的小学生道歉那次。当时,对于江澈的反问,舒眉不经思索地就马上回答“当然是因为你没安好心了”。 回忆起来的对话,让江澈苦涩一笑:“放心吧,我不会跟踪你并对你图谋不轨的。我也许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从不强迫女人。” “那你真的也是来小桃园赏花的?” “是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这个地方又没有被我承包,谁想来都可以了。enjoyyourself。” 舒眉正打算结束对话转身走人,忽然又反应过来地追问:“不对呀,如果你不是在跟踪我,那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你干吗躲起来?” 江澈沉默片刻:“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 江澈的话让舒眉也沉默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静默中,唯有满林如云似霞的桃花,在风中簌簌飘落的声音。飘成一挂绯艳的花帘,温柔缱绻地笼着两个人。 舒眉最近的确是不太想见到江澈。 那天晚上在饶家小院发生的事,在舒眉前二十年的人生中,绝对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震骇一幕。最初,她只是得知江澈可能杀过人就已经很惊骇了。更不用提那个夜晚,她还亲眼见到了一个被他割掉舌头的人贩子,又亲耳听到他命令手下把两个活人扔进秦淮河种荷花。 作为一个在21世纪法治社会中长大的现代女性,舒眉很难接受这种蓄意杀人的冷酷行为。尽管江澈有着看似正当的理由,是为了替母亲和姐姐报仇。但她早已经根深蒂固的法律观念,还是让她极不赞成这样的滥用私刑。 当时,舒眉试图想要阻止江澈对饶妈妈痛下杀手。当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他时,那种感觉很无力、很压抑;也很害怕、很恐惧;让她本能地想要迅速逃离。所以,她不顾他在身后的关切呼唤,独自一个人跑掉了。 从无边丝雨的黑夜街头,一口气奔回教会小学的宿舍后,舒眉还犹自抱着双肩直发抖。三月的阳春天气虽然已经很暖了,但她却感到一种寒彻身心的冷。 舒眉是从小生活在光明中的孩子,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过阴暗面。父母宠爱她;师长们爱护她;朋友们也都喜欢她;有位同学曾经戏谑她就像那种每天都生活在新闻联播里的幸福人民。类似杀人放火之类的字眼,从来都与她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这一晚,她却耳闻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暗场面。虽然江澈的职业性质,让她早就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自以为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浑身无法自抑的颤抖,让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明白与理解并不够透彻。刚刚在饶家小院,他那副杀人不眨眼的冷酷表情,令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个陌生人,让她害怕得只想逃开。 所以,从那一晚开始,舒眉不愿意再见到江澈,而他也一直没有再来找过她。她对此既有些释然,又有些惘然:虽然他心狠手辣地杀了人,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坏人了。他会变成这么冷酷无情是有原因的,我其实也是很同情他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继续跟一个杀人犯做朋友哇! 舒眉的静默不语,让江澈更加明白了她的心思,他勉强一笑:“不打扰你和朋友赏花了。“ 话一说完,江澈马上转身就走。他走得又急又快,穿过几阵落红翩翩的桃花雨后,就已经绕到了另一处桃林小径,把舒眉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的花荫下。 确定舒眉已经看不见自己了,江澈才停下了脚步,颓然又落寞地伫立着发呆。一瓣桃红从枝头摇摇飘落,正落在他的肩。侧过头凝视着肩头的落花,他情不自禁地想起舒眉那张宛如三月桃花般红粉绯绯的面孔;念起她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他喜欢她的笑容,留恋她的笑容。那种恰似阳光般的笑容,能瞬间将他的忧郁融化——可惜,以后再不能看见她对自己绽放那样的笑容了。因为,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江澈正伤心怅然地独立在一树桃花下想念着舒眉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多年刀光血影的刀手生涯,令他立刻警觉回神地转过身查看。看见了一个留着齐眉短发,穿着白衬衫格子裤,一派摩登小姐模样的女孩子正走过来。 一开始,江澈还以为这位摩登小姐只是路过花-径,所以自然而然地侧开身子让到一旁。没想到,她经过他面前时,却停下来问了一句话。 “你叫江澈——江水的水,清澈的澈?今年二十三岁?” 江澈有些奇怪地怔了怔:“你认识我吗?” 摩登小姐自然就是薛白了,她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十分洋派地一耸肩回答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虽然薛白并不详说是怎么听说过,但江澈也无心追问。和女人打交道一向不是他所擅长的事,这令他一直不太喜欢跟女人交流。而且眼前的这位摩登小姐问的问题说的话,都让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再加上他现在的心情又不好,更加懒得理会一个陌生女人。所以他不再与她对话,而是径自地掉过头,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目送江澈踏着满地落花独自远去的身影,薛白下意识地点着头心想:没错,名字和年龄都对得上,应该不是同名同姓,一定就是他了——他就是江澄的弟弟江澈。他们姐弟俩长得真是不太像呢,不过好像龙凤胎都是这样了。 关野信拿着两个五香鸡蛋返回时,舒眉正独自坐在一处花荫下,双手托着下巴发呆。 一边把鸡蛋递给她,他一边有些纳闷地询问:“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你好像忽然变得不太开心的样子。刚才都还好好的呀!” 舒眉勉强一笑:“哦,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有点烦了。” “什么事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舒眉当然不能和关野信谈江澈的事,只能另找理由,遂谈起了自己的另一桩烦心事。 “关野信,你知道我在一所慈善性质的教会小学工作,我们学校的学生全部来自贫困家庭。每当家里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学生家长往往会选择卖掉孩子来避免全家一起饿死。我觉得这种卖儿鬻女的事情实在是人间惨剧,想尽可能地帮助他们。我和约翰神父商量了一下,看他能不能向教会组织申请一笔救济金,为遭遇困难的学生家提供暂时的资金救助。像上回我有个学生差一点被卖掉,就是因为她爸爸受了伤,有一段时间内没办法工作赚钱。而他赚不到钱家里人就要饿肚子,不得已只能选择卖女儿。如果这种困难时期能借支一笔生活费让他们先度过难关,以后有了钱再慢慢还,就可以避免这种悲剧了。” 那晚舒眉为了小瑛子的事冒雨出行,虽然最终救了小瑛子的人是江澈,但是苏家一家人还是很领她的情。尤其是小瑛子小瑞子姐弟俩,在学校里把舒眉当成了大恩人。 而得知舒眉曾经尽力阻止小瑛子不被卖掉的事后,有好几个学生都满怀期待地跑来问她:“舒老师,如果我爹娘要卖掉我,我也可以来求你救我吗?” 舒眉怎么可能说出“不能”这样的话呢,只能统统点头答应:“当然可以,有难处就来找舒老师吧。舒老师会尽力帮你们的,能帮一个是一个。” 因为学生们的期望,舒眉与约翰神父就此商量了一番解决问题的对策。关野信对此表示很认同:“你们这个主意很好哇!成功了吗?” 舒眉叹口气说:“没有,教会方面说他们的经费来源也很紧张,短期内拨不出一笔像样的款子作救济金。” 关野信想了想说:“教会那边要是不行,要不你们福音堂自己办一个募捐会,看能不能筹到一些善款,为学校的孩子们成立一个救济基金。这笔专款可以由你们自己管理,还不用事事请示教会那么麻烦。”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可是福音堂前不久刚搞过一次爱心募捐会,这么快就办第二次,人家还以为我们在找借口敛财呢。” 顿了顿后,舒眉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或许我可以试试去化缘。毕竟,我可是认识一位很阔气的uncle哦。” 关键时刻,舒眉忽然想起了可以去找李保山“募捐”一把。这位金鑫商社的理事长可是腰包很鼓的,而且对她这个“干女儿”也表现得很大方。现在教会小学如果需要一笔钱来成立救济基金,找他捐钱自然是不二之选。 关野信明白了舒眉的意思,微笑着说:“如果有阔朋友,有的放矢地找上门去募捐倒是个好办法。对了,我也有几个阔朋友,回头我找时间都去拜访一下,应该也能帮你募些款子回来。” “真的吗?那太好了!你说话算数啊!”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舒眉笑了:“你的中文学得还真是不错,成语都用得很好。” “谢谢夸奖。好了,现在烦心事解决了,我们可以继续接着赏花了吧?” 点点头站起来后,舒眉想了想,又问了关野信一个问题:“关野先生,你有没有姐妹呀?” “有,我有姐姐,也有妹妹,最小的妹妹雅子今年才十七岁。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哦,有人贩子把你的妹妹拐走了,还把她卖进了妓院。你会报警抓那个人贩子,还是会自己动手杀了他?” 虽然只是假设性的问题,但关野信也听得面色一肃,唇角文雅的微笑立即隐去,声音变得冷凝如石:“雅子是我们关野家最小的女儿,无论是父母,还是兄弟姐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着。如果哪个人胆敢这样对待她,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他。” 舒眉怔住了,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原本她还以为只有江澈这样的灰社会,才会执意罔顾法律擅自杀人。可是文质彬彬的日本外交官关野信,居然也给了她相同的答复。如果有人伤害了他的妹妹,他绝不会走什么法律程序去解决问题,而是决定自己亲手处决那个恶人。 “那个……日本的法律允许你这样做吗?” 关野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说:“你知道吗?我们关野家族是武士世家,在幕府时代,武士有很多特权,其中一条就是对于胆敢侮辱武士的平民‘斩舍御免’。” 幕府时期,始于1185年终于1867年共682年。这期间,日本的实际统治者是武士阶层的代表“征夷大将军”,亦称“幕府将军”。天皇成为傀儡,形式上是公家和武家共治,实质上则是武家一家独大。在武士掌权的政治环境下,武士阶层的国家地位非常高,有着担任官职、领受俸禄、称姓、佩刀、骑马以及对平民“无礼”者“斩舍御免”等特权。 这回换舒眉听不懂关野信的话了,不解地询问:“斩舍御免——什么意思啊?” “就是平民如果冒犯武士,武士可以当场斩杀了他,并且不需要负法律责任。” “也就是武士有杀人的特权。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幕府时代了,你们还有这种特权吗?” “理论上已经没有了。但是,如果有人胆敢伤害武士家族的女儿,那么有一天他突然人间蒸发了,也绝不会有警察费力气去调查这种失踪案的。” 舒眉明白了,在战乱不休、政府不稳的时代,法律形同虚设,约束力仅限于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那些有权有势的阶层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不会受到什么约束制裁。她那些21世纪的法治观念,在这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实在是很不合时宜。 时近正午的时候,舒眉与关野信离开了小桃园,一起在附近的餐厅吃了午餐。 吃完饭后,舒眉打算利用下午的空闲时间去找李“uncle”化缘。这时她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李保山家住在哪儿,除非是找江澈带路。 舒眉当然不愿意去找江澈了,思索片刻后,她决定去找另一个人——吴二太太雪玉。 那天雪玉带着舒眉去金门服装店订制旗袍后,又带她去附近逛了中央商场,最后还邀请她去了自己住的小公馆做客,用精致的茶点好好招待了她一番。 既然知道雪玉家的地址,舒眉打算先去她那里拜访一下,再请她带自己去找李保山,或者告诉她李家的地址也行。 关野信开了车,从餐厅一出来就直接把舒眉送去了位于中山路的吴家小公馆。车子在公馆门前停下后,他一派绅士风地下车替她开车门,微笑着和她挥手道别。 这一幕,被小公馆里的吴仁义隔窗看见了,他十分意外地想:咦,舒眉是来找雪玉的吗?怎么那个开车送她来的那个男人却不是江澈呢?是新女性的男性朋友多,还是他们之间出什么问题了? 在吴家的小公馆里,舒眉虽然是一位不速之客,却受到了雪玉和吴仁义热情的接待。只不过,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 雪玉心底虽然爱慕着江澈,却并不忌恨他的女朋友。因为她觉得这位容貌漂亮气质优雅的摩登新女性,的确是比她更适合江澈的人选。她对此没有任何不甘不忿,心态也就十分平和,招呼舒眉时是发自肺腑的欢迎。 吴仁义则存着一份想要刺探消息的心思,所以要用加倍的热情来掩饰自己的动机,故意哈哈大笑着说:“唉呀,舒小姐你真是稀客啊!欢迎欢迎,太欢迎了!大驾光临真是那个什么墙壁生辉来着。对了,江澈呢?怎么他还没进来呀!刚才我听到汽车在门口停车的声音,应该是他送你过来的吧。” “哦,江澈没和我一起来,刚才是另一位朋友开车送我过来的。” 吴仁义继续笑着追问:“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如果是男人,江澈一定会吃醋的,你可要当心他发脾气哦。” “不会了,江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了。” 草草地带过这个话题后,舒眉就开门见山地说:“对了,吴先生,吴太太,我今天来找你们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相求哦。” 舒眉原来只是想来找雪玉带她去李保山家,没想到吴仁义也在家,她心想这个副理事长也是一位有钱的主,干脆直接先找他化个缘好了。 得知了舒眉的来意后,雪玉抿着樱桃似的红唇嫣然一笑:“我明白了,敢情你是找我们打秋风来了。” 舒眉笑嘻嘻地说:“不是打秋风,是慈善募捐了!福音堂筹善款是为了救济贫困儿童的,吴先生吴太太既然经济宽裕,不妨为孩子们献一点爱心了,上帝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雪玉笑着瞟了吴仁义一眼说:“我是没意见的,就看义哥他答不答应了。” 吴仁义哈哈一笑:“献爱心这种事,我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了。而且还是舒小姐亲自找上门来募捐,就算不给她面子,也要给我的江老弟一点面子吧。好,舒小姐,那我就捐一百块吧。” “真的吗?太感谢了。吴先生你真是富有爱心的大善人啊!” 一边给舒眉开支票,吴仁义一边笑着问:“舒小姐,你应该不仅是只找我们打秋风吧,有没有找过山爷募捐啊?”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正准备去找李uncle呢。就是我不知道他家的地址。不知吴太太待会儿有没有空陪我走一趟?” 吴仁义大包大揽地答应说:“雪玉下午约了麻将搭子,一会儿要出去打牌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见山爷。今天下午山爷不在家,在金鑫商社总社的办公楼,我正好也要过去见他。” “太好了,吴先生,那我可就要搭一搭你的顺风车了。门口那辆马车是你的吧,好漂亮啊!” 舒眉进屋前,看见了停在小公馆门口的一辆厢式马车。马车的装饰很上档次,套车的两匹骏马也很神气。吴仁义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是啊,我喜欢坐马车,嫌汽车有股油烟味坐着不舒服。山哥和其他几位会长也都这么觉得,只有阿澈偏爱汽车。年轻人嘛,当然要赶时髦开汽车了!去年他花了一万二千块大洋买了那辆美国车。这么多钱就买一辆车,真是有魄力呀!” 江澈花那么多钱买辆小汽车,看似烧包得很,但舒眉却不难理解了。年轻人哪有不喜欢汽车的呢?只要买得起就不会舍不得了!何况江澈孤儿一个独自活在这世间,感情上得不到任何慰藉,向物质方面寻求一点虚幻的寄托再正常不过了!一念至此,她不禁暗中一声长叹。 舒眉和吴仁义一起坐着舒适的马车来到了金鑫商社总社门口。当他俩一前一后地下车时,李星南正好骑着一辆崭新锃亮的自行车过来了。 一看见了舒眉,李星南立马停下车,一派熟络状地和她打招呼:“阿眉,你今天怎么来了?真是稀客。” 舒眉心里很不喜欢李星南叫自己“阿眉”,但是表面上却不好流露。尤其是她今天还是来找李保山化缘来的,更不适宜得罪他这位独子。只得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不能来吗?” “当然不是,你来我非常欢迎。对了,你看,这是我刚刚订到的一辆德国进口自行车,你想骑吗?我教你呀!” 民国时期,自行车没有完全的国产货,核心零件全部要从美国进口,所以一辆车的售价十分不菲。进口自行车的价格就更加昂贵了!老作家流沙河曾经回忆过,抗战前夕,一辆自行车在成都要卖一百五十块大洋,是一个壮年劳力三年的工钱,相当于一个中学特级教师五个月的工资。绝对是普通人家不敢问津的奢侈品。民国的有钱人玩自行车,就和现代的土豪们玩跑车差不多了。 舒眉是玩过跑车的白富美,对自行车可谓毫无兴趣了。她一边摇着头走进堂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了,我不想。” 李星南还以为这辆崭新的德国自行车必定能吸引到美人的嫣然一顾,没想到舒眉却表现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真是让他大大的扫兴。 这时,吴仁义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南少爷,你别介意,舒小姐她今天似乎有些心情不好了!” “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吴仁义趁机说:“我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好像她和江澈之间出问题了。” “是吗?”李星南一听马上追问:“他们出什么问题了?” “这个我就更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刚才舒眉来我的小公馆时,是坐另一个男人的车来的,不是江澈的车。你说这是不是有问题呀?” “好像是有点呢,为什么不是江澈送她?” “就是啊,为什么不是江澈,而是另一个男人呢?” 李星南被吴仁义刻意引入了一个思考圈:“难道,她和江澈要掰了,现在在接受另一个男人的追求?” “嗯,很有可能。像舒小姐这样摩登漂亮的新女性,要容貌有容貌,要学识有学识,如果和江澈掰了不愁没有人追求。我是老了,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又像南少爷你这样年少英俊的话,我都想去追一追她。哈哈。” 吴仁义一边大声笑着,一边偷眼瞄着李星南的神色反应,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派跃跃欲试的神色后,他的笑声更加痛快欢畅了! 舒眉忽然出现在金鑫商社总社,让会议室里的李保山和其他几位理事们都很意外,江澈意外得都怔住了。 舒眉也有些意外:“哇,uncle,今天你这里人怎么这么齐,开大会吗?” 吴仁义与李星南就跟在她身后走进来,李星南抢着解释:“是啊,每个星期我爹和几位常务理事都会在总社开一次会了。” “是吗?那吴先生你怎么也不提醒一下我,让我跑来过打扰你们开会多不好。” “没关系了,你是山哥的干女儿,山哥不会介意了,是吧山哥?” 李保山笑吟吟地直点头:“当然不介意了,阿眉,安……安可我正惦记着你呢。前两天还跟阿澈说,让他什么时候带你来家里玩,他却说你最近很忙没有空,都忙什么呢?” “uncle,我正在忙着为福音堂筹一笔善款用来救济贫困儿童。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舒眉趁机表示来意,把爱心募捐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笑盈盈地请李保山也支持一下她的慈善工作。李保山当然不能拒绝了,干脆大方地一口答应:“好,既然连吴老弟都捐了一百块,我这个安可当然也不能给干女儿拉后腿,我捐两百块好了。” “太好了!uncle,你真是一位慷慨的善长仁翁,我代表福音堂小学所有的贫困孩子感谢你。” 李保山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对坐在一旁的陈奎和俞大维说:“你们既然都在这里,顺便也支持一下我这个干女儿做慈善吧?” 一把手开了金口,陈奎和俞大维当然不会驳他的面子。他们都表态和吴仁义一样一人捐一百,支票回去开好后,就会派人送去福音堂。江澈也表态一会儿会送钱过去。 李星南自从进屋后,就一直留意着舒眉与江澈的神情。他发现舒眉一再避免与江澈有眼神接触,而他也几乎不用正面对着她,双方明显都在躲避对方的样子。越看他就越相信这两个人之间出了问题,忍不住有些小激动地想:如果舒眉不再是江澈的女人了,那么我就可以去追一追这位新女性了。 吴仁义也留意到了舒眉与江澈的情形,故意笑着说:“咦,舒小姐,怎么进屋后都没和江老弟说过一句话呀?该不是他欺负你了吧?如果是让山哥替你出头哇。” 舒眉干笑了一下:“没有了,他才不敢欺负我呢。” 李保山一开始没留心,吴仁义这么一说,他鹰隼般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一瞟,也察觉了几分不对劲,脸上笑容不减地问:“怎么,小两口吵架了?” 舒眉与江澈双双沉默了一下,那片刻的沉默中,空气静如琉璃瓦,仿佛轻轻一击就会粉碎。然后江澈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说了一句话:“山爷,我和舒眉……已经分手了!” 江澈的这句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舒眉更是怔住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舒眉只是和江澈在金鑫商社各位高层面前假扮情侣。他也从一开始就表示过,等过段时间就会宣布和她分手,让她彻底结束这个假女友的任务。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说出的“分手”二字,还是让她意外得无以复加,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怔仲过后,舒眉就很快明白过来了。江澈知道她对他已经心生嫌隙,不愿意再和他有过多接触。所以,他干脆趁着这个机会当众宣布“分手”,让她不用再为难地继续跟他敷衍。他表现得如此知情识趣,反而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宁可他像相识之初那样冷酷无情地叫人把她扔出去,那么她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躲开他。现在这样子,反倒让她躲开得有些于心不忍了。 怔了片刻后,李保山吃惊地问:“阿澈,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们俩怎么就分手了?” “嗨,爹,这有什么可问的。两个人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呗。他们俩既然要分,肯定是已经感情不好了。这种事没办法对外人解释,你就别问那么多了。” 李星南一席话说得轻松愉快,之前他只是猜测江澈和舒眉之间有问题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已经分手了。这个消息令他十分开心,开心得都有些掩饰不住了! 江澈也无心解释什么,只是勉强一笑说:“山爷,既然都分手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脸上的笑容仅是薄薄一层,僵硬地挂在皮肉上供人观看。舒眉一眼瞥见,心仿佛被割伤了似的微微一疼,连忙低下头往外走,不愿意再看下去。 “不好意思,各位我先走了。uncle,再见。” 舒眉一边说,一边脚步零乱又急促地走出了屋子,李星南立刻大献殷勤地追出去:“阿眉,我送你呀!” 第29章 .-城 舒眉的身影在门外消失后,李保山一边思索着,一边询问江澈:“阿澈,上回你亲自去办饶德生那件事时,听说阿眉突然出现了。你们俩分手的事,是不是和那件事有关啊?” 李保山所谓的“听说”,江澈毫不意外了。虽然身为保安会会长,在职责范围内他可以自己当家作主的办事,无需事无巨细都向上层汇报。但是作为金鑫商社一把手的李保山肯定不是耳目闭塞之流,否则可不利于他控制这个自己一手建立的商业帝国。 所以,那晚舒眉意外出现在饶家小院的事,尽管江澈从没有对李保山提起过,他也很清楚他还是会“听说”的。 那一晚,江澈带了五名保安会的刀手去“做事”,他们主要是负责善后工作了。他想至少其中有一个人会是李保山的耳目,负责向他汇报自己见到的所有事情。而保安会近百名刀手中,这样的耳目绝对不止一个。 无论是大到朝堂之上,还是小到山野之间,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会有争斗,有争斗就会有猜忌。任何一个坐上权力宝座的人,都会时刻警惕着不被人推下去,这就使得监视成了一项很重要的法宝。譬如历朝历代处于权力巅峰的皇帝们都会严密监视朝廷重臣,以防他们势力坐大后威胁到皇权,明朝的锦衣卫就是其中最著名的特务组织。 李保山的身份地位虽然不能和皇帝相提并论,但他同样深知自己这个金鑫商社一把手的位置如果想要坐稳,对手下的监控就不能放松。否则,万一哪位有势力的下属起了野心,他却还懵懂不觉地蒙在鼓里,那结局肯定是被人轰下宝座江山易主。而最近李保山盯得最紧的下属,自然非江澈莫属了。 对于李保山的询问,江澈表现得很恭敬地回答:“是的山爷,舒眉那晚看到了我做事,她被吓坏了!后来就表现得不愿意再见我。既然这样子,我想就不如干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嘛!” 吴仁义表示理解地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女人嘛,胆子都小。” 陈奎在一旁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我还以为新女性的胆子会大一点呢,看那些女学生们平时都敢在大街上就和男人手挽手地走在一起,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怎么到了见血的时候,胆子还是那么小呢。” 俞大维则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说:“算了就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天底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阿澈,回头我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江澈苦笑了一下:“俞理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女人真是太麻烦了。我现在暂时不想交女朋友,想一个人静上一段时间。” 俞大维也不勉强了,只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对了,山哥,既然舒小姐都已经不是阿澈的女朋友了,那我们还有必要捐钱给她工作的教堂吗?” 虽然江澈拒绝俞大维的理由看似很正当,但是李保山能够猜出拒绝背后的真正原因了。他明白这是因为江澈根本无法忘情于舒眉的缘故。失去这个女朋友并非他所愿,只是不得已地隐忍退出。舒眉对他来说依然很重要,也依然是一枚适合控制他的棋子。 所以,李保山才不会像俞大维那么目光短浅地把舒眉当成弃卒,而是笑吟吟地说:“当然要捐了,老俞你可不能赖账啊!虽然阿眉和阿澈分了手,但她依然还是我的干女儿,好歹看一看我的面子吧?” 李保山的话,让俞大维有些意外,不明白他为何还要护着一个下属的前女友。吴仁义却是心知肚明地微微一笑:这个老俞真是地道的粗人一个,完全不懂得李保山的布局棋风。这辈子当个理事也就算是到头了!不过这种粗人倒也有粗人的好处,譬如以后如果我上了位,像这种粗人还是可以照用不误了! 福音堂专门用于救助贫困学生的慈善救济项目终于搞到了启动资金。对此,约翰神父直夸舒眉功不可没。 舒眉的确功不可没,那天下午她厚着脸皮跑去找金鑫商社的几位高层打秋风,一共募集到了五百块的现金支票。当天傍晚,江澈也守约派九信来教堂送钱。 九信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舒眉打开一看发现里头装着两根十两重的大黄鱼,顿时吃惊得一怔。因为这种金条换成现金的话大约是三百块钱。普通百姓如果有了这笔钱,都可以翻身当地主了。 “这……这捐得也太多了吧!不行,你还是把金条带回去给他吧。” 九信一口回绝:“舒小姐,澈哥只吩咐我把金条送过来,可没交代我要带回去。” 九信是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一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圆脸犹带几分稚气。在舒眉成了江澈的“女朋友”后,对于这位“未来大嫂”,九信每次见面时都是笑眉笑眼的。不过,今天他却板着一张脸,说话也没有好声气。因为他白天也跟着江澈去了商社总社,站在会议室外伺候时,耳尖地听到了里头的对话。 “那……好吧。你回去后告诉他,就说我代表教会感谢他的善举。” 九信年纪轻,性格有点沉不住气。对于舒眉如此官方的套话,他愤愤然地梗着脖子说:“舒小姐,你应该很清楚,澈哥并不是看在教会的面子上捐这笔钱——他是为了你才捐的。如果要谢,你应该代表你自己感谢才对吧?” 九信直筒筒的一番话,让舒眉无言以对。她想了想,坚决把两根金条塞回了九信手里,说:“既然这样,你还是把金条带回去吧。告诉他我不收。” 九信更加愤然了:“舒小姐,我跟了澈哥好几年,还是头一回见他交女朋友。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就不想理他?还不肯收他捐的钱呢?他杀那个姓饶的母子俩有什么不对?当娘的是人牙子,做儿子的吃软饭骗女人钱,一个个都很该杀了!” 无力地扶着额头叹口气后,舒眉决定保持缄默什么也不说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跟九信讲不清。不同的生活年代导致不同的成长环境,再加上不同的教育背景,令她与这些江湖中人的价值观相差实在太远太远,完全就是南辕北辙的差异,根本没法沟通了。 舒眉之所以想要和江澈保持距离,避免更多更深的交往,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道不同不相为谋——价值观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在一起,要怎么相处与沟通呢? 譬如在饶氏母子的这件事上,江澈觉得他们该死,就自己动手杀了他们。可是在法治社会长大的舒眉,坚持认定这种越过法律的擅自杀人是不可取的行为。如果人人都自己当判官任意杀掉那些自己觉得该死的人,那这个世界岂不是要乱套了? 得不到舒眉的答复,九信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人。他一边走,一边打抱不平地丢下最后一句话:“舒小姐,你不理澈哥就算了,我相信他以后一定能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女人。” 舒眉怅怅然地一声长叹:我也希望如此,我也很想江澈能过得幸福。每个人都有争取幸福生活的权利,就算是坏人也一样。更何况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坏了! 几天后,关野信独自驾车来到福音堂。他履行了自己帮舒眉募捐的承诺,特意送来一张五百块的现金支票,为救济基金又添了一笔资金。 舒眉对此真是意外又惊喜:“哇,你居然也募到了这么多钱,真是太好了!” 把关野信带来的五百块现金支票上交给约翰神父时,舒眉特意为他介绍了关野信其人。对于这位慷慨大方又风度翩翩的日本外交官,美国传教士很有好感。他十分热情地招待他,又亲自带他去参观教会小学。 教室里,衣衫褴褛的学生们让关野信颇为吃惊。他当即表示,自己还可以想办法再募一些款子来用于学生们的生活条件改善。比如为他们订制一批新校服。 约翰神父更高兴了,他保证一定会妥善使用这笔善款,并邀请关野信作为荣誉管理员,在工作之余拔冗参与到基金的管理与使用过程中。 关野信没有拒绝这个邀请,他十分高兴地一口答应说:“神父,很荣幸能得你的邀请参与这项慈善救助活动。以后只要有空,我一定不会错过相关事务的。”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讨论了一下救济基金的名称,最后采纳了舒眉的建议:“不如叫flower基金吧?因为孩子就像是国家的花朵了。” 关野信在福音堂逗留了大概一个小时才离开。舒眉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开始熟不拘礼地直接叫起了他的名字,微笑着说:“关野信,你以后倒算得上是我半个同事了。” 关野信也微笑着点头,并半真半假地对她鞠了一个躬说:“是啊,舒眉老师,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舒眉和关野信在教堂大门口相谈甚欢时,穿着一套休闲白西服、打扮得格外花哨的李星南正好骑着新自行车来了。车头的篮子里,盛着整整一篮新鲜娇艳的红玫瑰花。 第82章 .29.城 救兵驾到,而且还是一副护妻狂魔上线中的状态,舒眉之前忍气吞声不敢发作的一口恶气就可以不必再忍了。她一边飞快地跑到江澈身边,一边气咻咻地指着那几个小混混控诉。 “澈gg,他们欺负我。” 江澈一听,眼神更加尖锐如飞刀,一刀刀轮流射向在场的每一个小混混,问得语重声沉:“他们怎么欺负你了?有没有动手动脚?如果有的话,我会让他们的手脚一起搬家。” 所有的小混混们都听得面无人色,同时也都无比庆幸自己刚才还没来得及动手动脚。否则,现在估计要向四肢沉痛作别了。他们赶紧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声明。 “我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 “没有没有,江会长,我们保证没有碰过您太太,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不,连一根毫毛都没有挨着。” 对于中分男最后这句补充与强调,所有的小混混们都一起点头,不约而同地齐声说:“是啊是啊!” 江澈侧过头询问舒眉:“是吗?” 虽然这群小混混人品值低得让舒眉好感欠缺,但她并不认同砍手砍脚这么野蛮的行为。所以点点头说:“是啊,他们没有碰过我——不过不是因为他们大发善心,而是因为我及时打出了你的招牌狐假虎威,他们这才有所顾虑地停了下来。总之,这不是一帮什么好东西,你可以教训一下,但不用砍断手脚那么暴力了。” 未来老婆大人发了话,江澈马上贯彻执行。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几个小混混分别击倒在地,动作潇洒利落,身法灵活敏捷,整个人矫健得如鹰似豹。 上一回在小巷里遇险,江澈以一己之力迎战数名刀手,格斗场面要比今天教训几个小混混们精彩得多。但是,当时舒眉因为害怕见到大刀砍来砍去的血腥场面,所以一直闭着眼睛没敢细看。这一次,才算是她真正看见江澈的过人身手。几乎只是眨眼间的功夫,他就已经撂倒了对方五六个人,犀利威武的气场全开。 “哇哦,澈哥,你这身手我给满分——真是帅呆了酷毙了!没说的,我的膝盖再次献给你。还有这个……” 一边由衷地为江澈鼓掌喝彩,舒眉一边情不自禁地又凑到他颊旁送上了香吻一个。上回在首都大戏院的忘情一吻,没有人留意到一对情侣的浓情蜜意之兴趣。可是这一回在人来人往的马路旁,尤其是之前的打斗事件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强势围观,所以这一吻被许多双眼睛看在眼里,且齐齐发出了惊叹声。 不用说,这一吻又把江澈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拉着舒眉上车匆匆离开。在他们身后,一帮小混混都是满脸既难以置信又羡慕万分的表情,中分男更是一脸羡煞地说:“江会长的这位太太,真是好开放的一位时髦女性啊!” 坐在飞驰的车厢里,看着江澈两颊尚未褪净的赧然红晕,舒眉就忍不住笑眼弯弯地想要调戏他。 “江澈,知道吗?你害羞的样子真是太萌了!简直迷死人不偿命!” 江澈哭笑不得加理解无能:“什么叫萌啊?” “萌就是可爱的意思。” “可爱——这是形容女人的词吧?喂,我是男人呢。” “在21世纪,萌萌哒这个形容词男女老少通用。像你这种禁欲系男生最招人萌了,因为扑克脸红起来的样子真是再强烈不过的反差萌。” “禁欲系,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你可以根据字面意思猜一猜。” 江澈想了想猜测道:“是冷冰冰得让女人没想法的意思吗?” “错,是因为冷冰冰得让女人反而更加浮想连翩更想扑倒的意思。” 舒眉的话让江澈再次哭笑不得加理解无能:“不是吧?你们21世纪的女人,居然想着要扑倒男人?” “21世纪是个很开放的年代,男追女女追男都是很正常的事。不像民国,女人只能被动地等着男人来追求,还要各种矜持啊含蓄啊什么的。像许多当红的男明星,女粉丝无数,每天都有人在他们的微博下留言说‘某某我想和你睡’‘某某我想给你生猴子’。” “睡——是睡觉的意思吗?还有生猴子——我没有听错,真的是生猴子不是生孩子?” 舒眉点头说:“嗯,睡的理解没有错,生猴子也没有听错,意思就等于生孩子。这个……算是网络时代的通假字吧。” 江澈只觉得匪夷所思:“什么?你们那个年代的女人居然主动提出要和男人睡觉?这也太大胆了吧?还有,干吗不直接说生孩子而要说成生猴子呢?” “21世纪的女性当然比民国这个年代要大胆开放得多了,否则不是白进步几十年嘛!至于为什么不说生孩子而要说生猴子,因为这样表达更具个性!在个性飞扬的网络时代,网民们喜欢新鲜有趣的表达方式,不喜欢太雷同的东西。” 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后,江澈现学现卖地说:“这么说来,以后你要给我生猴子了。” “是啊!江澈我想和你睡,江澈我想……” 舒眉笑嘻嘻地随口接上了之前说过的两句粉丝留言,只是代入了江澈的名字。虽然她不过是有口无心的玩笑话,但是这样的话语落在江澈耳中却是冲击力十足,简直如同一颗炮弹似的震响在耳畔。震得他整颗心怦然一动,猛然一个急刹车停住了奔驰的车轮。 “咦,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刹车呀?” 对于舒眉的问题,江澈不答反问——又是激动又是赧然地吃吃求证:“那个……你刚才……说什么?” 看着江澈涨得通红的一张脸,舒眉明白了是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让他如此失常。顽皮地一眨眼后,她笑得促狭之极,成心想要逗弄他。 “我说……江澈我想和你睡——怎么样,给不给睡呀?” 江澈下意识地就直点头:“给啊!” 点完头答完话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回答似乎……好像……仿佛……有那么一点太实在了!顿时一张脸愈发红得如失火。血一阵急涌而上,先是脸颊,然后是额头,最后是耳垂,全部铺天盖地地红透了。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红,但他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头已经像一个浇了煤油的火把,火热滚烫得足以燃烧一片森林。 江澈那副面红耳赤腼腆害羞得不行的样子,让舒眉崩不住地咕咕直笑。笑着笑着,笑声忽然没有了。因为会长大人的羞赧模式忽然自动进化成了霸道模式。他猛地一把揽住她的细腰,低下头强势地吻上了她的唇…… 红日向晚的黄昏,吴仁义带着心腹吴才双双走进金鑫商社总社的办公楼。上楼梯的时候,他的眼皮忽然一阵猛跳,令他预感到了一丝不祥。 下午吴仁义在烟土总行的办公室接到李保山打来的电话,叫他下班后过来总社一趟时,就已经心生不安。因为电话里李保山的声音一丝温度都没有,这种现象一般都意味着情况不妙。 等到吴仁义大步走进李保山的办公室,发现除了两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保镖兼心腹阿泰、阿祖之外,消失许久的烟霞居然也站在屋子一角时,他的心陡然一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李保山没有招呼吴仁义落座,而是不冷不热地对他说:“老吴,你来认一认,这个女人是不是就是那天陪星南喝花酒的烟霞?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从汉口找了回来。” 当初吴仁义是打算把烟霞灭口的。可是这女人的胆子比他想得还要小,连夜逃离了南京城,让他当晚密遣去做掉她的两个刀手白跑了一趟。他希望她能逃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死在外头永远回不来了。可惜天不遂人愿,竟让李保山找到了她。 吴仁义知道,一定是雪玉和周鼎光的事让李保山对他起了疑心,所以才会这么费劲地把一个妓-女找回来。而那日在天香楼发生的事,他也肯定已经向烟霞询问得一清二楚。自己虽然可以死不认账,但估计李保山是绝对不会再信任他了。眼下这一关很不好过,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定定心神,吴仁义尽量沉着地回答:“是啊,山哥,那天就是她偷听了南少爷说话。” 他话音未落,烟霞就赌咒发誓地叫了起来:“吴爷,我再对天发誓一回,我那天如果听见了南少爷说什么,我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了后还要下拔舌地狱。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你却一口咬定我听见了什么——我现在都不知道南少爷到底说过什么话,却搞得被人又抓又捆的,我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啊!” 吴仁义一口咬定说:“得了吧,赌咒发誓这一套谁不会呀!你就别装清白无辜了。我和南少爷说话时只有你在场,你要说什么都没听见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