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臣》 章节 又是一年秋风起,蟹脚痒。 清晨天色微微亮,便有专人送了蟹来府里—— 六两以上的螃蟹,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大厨房里运。因正值蟹季,只只强壮,只只鲜活,蒸熟了,趁热掀开盖,里头膏是膏,黄是黄,颜色漂亮极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觉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她年纪小脾胃弱,母亲总不肯让她多吃。 她没法子,只好嘟囔说,待她长大了,定要一口气吃它个一百只! 母亲听得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口,笑着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长大……”说到最后,声音渐轻,已近叹息。 年幼的太微却还不懂母亲的心境。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嗅着母亲衣裳上熟悉的淡淡熏香,渐渐犯起困来。忽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大雨从天上奔流而下。她们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步步锦支摘窗还大开着,风一吹,雨水便和着桂花甜甜的香气被送了进来。 母亲赶忙抱着她避到一旁,又唤大丫鬟倚翠来合窗。 太微听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睡眼朦胧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裳,呢喃着道:“娘亲,我怕……” 母亲紧紧抱着她,嘴上却打趣道:“现下可知道怕了,叫你平日不听话,惹得老天爷发怒了吧。” 她不服气,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闷声闷气地辩驳道:“不怨我,四姐才不听话呢,定是她惹来的。” 母亲被她的“厚颜无耻”逗乐,只得笑道:“是是是,娘的俏姑最听话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来。” “那可不是嘛!”她奶声奶气,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转过脸,已是倦意满眼。 母亲在她耳边轻声哼起小调,她不多时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来,外边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的。 听响动,雨仍在下,丁点不见小。 太微伸个懒腰,翻个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个儿的肚皮——饿了。 她想见母亲,想吃东西。 于是她爬起来,张嘴开始叫人。 进来的是她的乳母刘妈妈。 刘妈妈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弯弯的,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点了灯后,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太微双手托腮看着她,闻言点点头,苦恼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刘妈妈笑着:“也说不好,没准您用过饭就又犯困了。”言罢,她站直了身子,转头朝外边喊了一声让人摆饭。 太微见状“咦”了一声:“不去娘亲那用饭吗?” 明明先前说好的,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亲一道用晚饭。 难不成是她睡迟了? 她连忙又问:“什么时辰了?” 刘妈妈回答说:“刚过酉时一会儿。” 太微掰着手指头算,正是饭点,自己并没有睡晚,不觉奇怪地望向了刘妈妈。 刘妈妈笑了笑,解释道:“夫人现下还睡着呢。” “娘亲还未起身?”太微很吃惊。 刘妈妈道:“午间您睡下后,夫人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怕是受了风寒……” 听见“风寒”二字,小太微忧心忡忡地打断了乳母的话,焦急地问道:“严重吗?请郎中了吗?吃药了吗?” 刘妈妈一面取来件薄袄给她披上,一面点头应是:“您别担心,郎中请过了,药也煎了吃过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药犯瞌睡,再睡一会想必就该起了。您先用饭,用完了饭奴婢再让人去问问夫人醒了没有。” 太微很乖,闻言说那便晚些时候再去探望母亲吧。 可她没想到,母亲这一觉是那样的漫长。 她用过了晚饭,母亲还未醒。 她又在灯下练了二十个大字,母亲依然没醒。 闲不住,她又缠着刘妈妈陪自己翻花绳,翻了小半个时辰,缠来绕去,终于也玩得不耐烦了。她有些恼火地将彩绳扔在了地上,无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觉。” 刘妈妈带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儿个早些起来,再去向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太微洗着手,点了点头,到底是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兴许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包成了个球也没能睡着。困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十分稀罕的东西。 委实闲得发慌。 她仰面躺在锦被上,向上踢蹬起了两条小短腿。 像划水,又像是——溺水后的挣扎……没来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蓦地停下动作,伸长胳膊去撩开了帐子。 屋子里很静,外头却似乎闹哄哄的。 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又有许多人在奔走。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她惶惶地去看床边的椅子,上头是空的,值夜的刘妈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刘妈妈——刘妈妈——”太微一边下床摸鞋子一边害怕地喊起人来。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刘妈妈就从外间进来了:“姑娘怎么醒了?”她着急忙慌地将太微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才一放手,她便听见童音软软糯糯地小声问自己道:“你方才去哪了?” 刘妈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两杯茶,起夜呢。” 太微又问:“外边吵什么?” “外边?”刘妈妈转过脸倾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间夹杂着几分忧虑,过了会才面向太微笑着道,“没什么事儿,是老夫人院子里那条大狗跑出来了,现下已是捉住了,姑娘别怕,再睡一会儿吧,刚过子时,天亮还早得很。” 太微心里惴惴的:“娘亲胆小,不知道吓着了没有。” 刘妈妈脸色变了变,忧虑更重了,但口中却道:“姑娘放心,有伯爷在呢。”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亲在,哪里需要她担心了,于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里大概还是惦记着的,她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就爬了起来,说要去母亲那请安,顺带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饺,要鸡丝粳米粥,要红枣豆沙卷…… 她一样样数着,临到要出门,刘妈妈却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让去。 太微急了:“娘亲的病还没好吗?” 刘妈妈说是啊,夫人怕您过了病气特地叮嘱奴婢,让您过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瘪了瘪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她摇了摇头:“我不怕,我想见娘亲……” “夫人说了,姑娘您得听话。”刘妈妈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么,您前些天才说过,您如今长大了,已不是贪吃好玩的小孩儿了。您一向是顶聪明顶听话的是不是?” 太微带着哭腔说,是。 刘妈妈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闹,回头等夫人好全了,奴婢立马便送您过去好不好?” 太微抬起小手抹了抹眼睛,点头应了一声好。 但她等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母亲的身子却依然不见好转。 天色黯下来了。 天色又亮起来了。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了。 太微趴在窗前,远眺着月洞门,遥遥地瞧见另一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断地往上房去,又不断地打上房出来。她虽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觉得他们都颓丧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母亲的风寒为什么还没有好? 为什么刘妈妈这两天看起来也是垂头丧气的?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满心都是忧愁,连给祖母请安也不想去了。可若是不去,祖母要发火,回头省不得又要怪到母亲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还是得去。 她偷偷在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才迈着两条小短腿朝祖母的鸣鹤堂走去。 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边跟着的丫鬟碧玺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亲姐妹,这会见了面,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不像太微和四娘,从来不亲近,从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四娘人小小的,嘴却很刻薄。 趁着两个丫鬟交谈的间隙,她凑到太微身旁,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道:“听说你娘生病了。”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却像是没瞧见,脸上还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边“嗡”的一声,太微气红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四娘猝不及防没有站稳,摔了个结实,顿时大哭起来。 两个丫鬟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一个去扶四娘,一个来拦太微。 四娘则嚎啕大哭,言称要去向祖母告状。 太微火冒三丈,气到舌头打结话也说不清,鼻子一酸,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大力挥开丫鬟的手,拔脚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见母亲,她要告诉母亲四姐有多坏,自己又有多么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摔倒了也不疼。 她只想见母亲。 一转眼,她跌跌撞撞跑远了,丫鬟碧珠稍一犹豫便没能跟上来。 太微就一口气跑到了上房,眼见着周围人都散了,空荡荡冷清清的,只母亲的大丫鬟倚翠在门外守着,面容憔悴,打着瞌睡。 远处廊下倒有两个婆子在洒扫,低着头很认真。 太微谁也没惊动,趁着倚翠瞌睡正浓闭眼的那瞬间,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母亲的屋子。里头窗门紧闭,帘子落下来,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床榻走去,掀开帐子,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亲”。 母亲没动静。 她凑近,又唤了一声。 母亲这才睁开眼,瞧见她,先是笑,然后忽然哭了起来。 半点声音也没有,只眼泪珠帘断线似地扑簌簌落下来。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床抱住了母亲,不断地问:“怎么了?娘亲怎么了?” 可母亲不答,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一声声唤她的乳名:“俏姑……娘的俏姑……” “我在,我在这呀娘亲!”太微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也跟着要哭。 “俏姑……”母亲的手也抚摸上了她的脸。 指尖是冰冷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母亲苍白的手指像草丛中爬行的虫,带着湿漉漉的寒气,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娘亲?” 伴随着话音,眼皮上的手指突然开始施力了。太微听见母亲在喃喃自语:“都是这双眼睛……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 她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但她害怕极了,眼睛也疼极了,她挣扎起来,尖声哭叫:“娘亲!娘亲!” 母亲也在哭,越哭手上越无力。 惶惶中,太微只觉自己眼皮上一轻,顿时大哭着瞪大了眼睛。 一张痛苦到眉眼扭曲变形的脸笔直映入眼帘,她看见母亲颓然地垂下了手。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来一把撩开帐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父亲! 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尖叫声又给咽了回去。 父亲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视野所及,骤然明亮。 太微抽泣着趴在父亲肩头上,透过泪眼去看母亲。母亲正被倚翠几个按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若枯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步之遥却有如天堑万里。 那一边母亲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伤心和绝望。 第001章 家法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被夜幕一点一点吞没。 当最后一线微光消失的时候,祁老夫人也终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头,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孙女。 娇娇怯怯一张脸,生得倒像是个脾气软和的。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这孙女顽石一般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服软听话的时候,委实令人生厌…… 她嫌恶地移开了眼,只冷着声音问道:“可知错了?” 底下跪着的少女闻言挺直了背脊,目光定定地回望过去,一字一顿道:“孙女无错!孙女有冤!” 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 这在祁老夫人看来,乃是不知死活之举,于是她嗤笑一声,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给我打!”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应个是,高高扬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条。 “啪——”的一声,柔软又坚韧的藤条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吐着殷红的信子,在灯下舞出了一道残影。獠牙森森,有着凶恶又残酷的气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嬷嬷一下打得朝地上扑去。 去了刺的藤条,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剐肉的刀子。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大口呼吸着,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很快,沈嬷嬷手里的藤条便再一次落了下来,隔着单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红痕。这阵仗沈嬷嬷是惯熟的,下手极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伤口必要红,要肿,要疼得厉害。 但皮不可破,不能见血,更不能留疤。 沈嬷嬷连打了三下后,手中动作顿了顿。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问道:“小五呀小五,你老实讲,你此番究竟是错了还是没有错?” 太微伏在那,紧紧闭着双眼,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咬着牙挤出四个字来—— “孙女冤枉!”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脚下的砖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块。 她跪在那,被这冷硬硌得双膝生疼。 但她还是要说:“孙女无错!” 掷地有声,态度毅然。 无错!无错! 她没有做过的事,她凭什么要认? 凭什么? “好!好个你无错!”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长脸上满是尖刻和恼怒,“沈嬷嬷你打,你接着给我打,打死这个孽障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话音未落,一旁站着的一个青衣妇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脚边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纪小不知事,她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祁老夫人见她哭啼啼的,没来由的就头痛起来。 她皱起了眉头,伸出长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候,另一边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妇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着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如今也是好好的,这事儿便算了吧……”她说完,又泪眼婆娑地扭头去看自己边上的亲生女儿,“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饶了五姑娘吧……” “行了!”祁老夫人断喝了一声。 四周一静。 谁也不敢吭声。 沈嬷嬷握着藤条,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绿衫,乌发半湿,小声啜泣着道:“祖母,饶了五妹妹吧。原是我的错,不该用五妹妹喜欢的料子裁衣裳,不该惹了五妹妹生气……” “生气?”祁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她还有脸生气!不过些许小事,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长此以往,她还不得连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证物证俱在,她还要道冤,她冤在哪儿?” 祁老夫人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将人喊到近旁后,轻轻地往自己怀中一搂,心肝肉似地看着道:“她是个半大孩子,你难道便不是了?你不过年长她月余,却比她懂事这许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言罢,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扫而光,看着底下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太微,喊了一声“沈嬷嬷”吩咐道:“给我再打!” 沈嬷嬷赶忙应声举起了手。 藤条嗖嗖带风,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电光石火之际,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条。 那只手,十指纤纤,在灯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白,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沈嬷嬷皱着眉头将藤条用力抽了抽,可握着藤条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藤条也纹丝不动。她讶异地循着手一路望过去,望见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张脸。 面孔尤带稚气的少女,不知何时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条。 她闭着眼睛,脸上半点血色也不见。 光洁的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沈嬷嬷震惊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随着话音,闭着眼睛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里头的瞳仁是不常见的琥珀色,玉石琉璃一般,有着动人心魄的干净和美丽。 沈嬷嬷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发现,五姑娘这双眼睛美则美矣,里头的神色却是茫然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间不认得自己了…… 沈嬷嬷狐疑地又喊了一声“五姑娘”,可太微却别开了脸。 在场几人早被惊动,这会齐刷刷朝她们看了来。 藤条一头握在沈嬷嬷手里,一头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沈嬷嬷有些难堪,再一次试图将藤条抽回来。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叫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沈嬷嬷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一点点从众人身上望过去,又一点点转回了沈嬷嬷身上,然后手一松,她突然冲着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磕一个,说一句。 ——“祖母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胡闹。” ——“我不该同四姐姐置气。” ——“我不该将四姐姐推下水。”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 第002章 变化 等到她抬起头来,额上已经是青紫一片。 双目盈盈,蓄满眼泪,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先前的倔强神色一扫而光,瞧着只是可怜极了。 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祁老夫人见状,面色却慢慢好看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和缓了许多:“好,很好,小五你知错便好。”她身子微微前倾,眯起了眼睛,像是要从太微脸上看出了点什么来,“你要知道,祖母原是为你好才会待你这般严厉。” “你身边不得母亲教导,家中姐妹又都纵着你,如果祖母再不对你严苛些,那还有谁来教你明辨是非?” 祁老夫人一句句说着:“你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那便生是靖宁伯府的脸面,你若总这样不争气,那丢的可不是你自己的脸,而是你父亲的脸!是靖宁伯府的脸!是祖母我的脸!” 太微可怜兮兮地跪在下方。 闻言泪水滚珠似的落了下来。 祁老夫人看着,眼里更多了两分满意,忽而转头望向了重新站到一边的四姑娘祁茉,问道:“四丫头你来说,小五这错认得你称心了没有?” “祖母。”四娘先看了看底下的太微,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然后低头垂眸,抿了抿嘴道,“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五妹妹原不是有意害我,我如今逼得五妹妹认错,已是我的不对,怎敢再说什么称心与否。” 祁老夫人道:“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她做了错事,这错自然就是该认的。”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太微,道:“你既已知错,你四姐也无大碍,这事我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但……你若是不长记性,将来再犯,那就休怪祖母心狠了。” 太微得了这话,如蒙大赦,跪在地上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祁老夫人便道:“行了行了,磕得我头也疼了,小五回房自省,你们也都下去吧。”说完,微微一顿,她又道,“四丫头留下吧。” 四娘便顺势搀住她的胳膊将人给扶了起来。 祁老夫人素来爱她这份眼力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父亲昨儿个才差人送来了一匣子南珠,你随我去看看,若是喜欢便串条手链如何?” 祖孙俩亲亲热热说着话往宴息室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便拍了拍自己的留仙裙,慢悠悠地想从地上站起来。然而她才刚刚抬起一条腿,就见边上的青衣妇人飞奔着朝底下的太微而去。 崔姨娘望着她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但转眼这抹不屑便僵在了脸上。 她刚刚察觉,五姑娘祁太微似乎一直在看自己。 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忍不住想,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古古怪怪的?方才也是,明明前一刻还喊着冤枉,怎地下一刻便知道磕头服软了? 崔姨娘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太微却还在看她。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才二十五六的模样。 念头一转,没有迟疑,太微又看向了朝自己跑来的青衣妇人。 梅子青的春衫映入眼帘,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仔细分辨着对方的眉眼五官,低低地唤了一声:“白姨娘?” “是,是婢妾!”青衣妇人小心翼翼地来扶她,泪水涟涟地问,“姑娘您疼不疼?” 太微满头大汗,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她,是白姨娘不假。 只有白姨娘才会傻傻地来问她疼不疼。 她依靠着白姨娘勉强站直了身子。 可跪久了,刚才磕头又磕狠了,甫一站起来,太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倒在了地上。 还是沈嬷嬷,眼疾手快,匆匆扶了她一把。 扶完了,沈嬷嬷一手提着藤条,一手来掸自己的前襟,同时没好气地冲白姨娘道:“姨娘也不仔细着些,没的叫五姑娘摔了。” 沈嬷嬷是祁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跟着祁老夫人在靖宁伯府呆了几十年,就是如今的靖宁伯本人见了她,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白姨娘喏喏应是,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她只是愈发紧张地扶着太微,一路将人扶回了集香苑。但集香苑里的几个丫鬟,直到她们进门才不紧不慢地来接手。 几个人或打帘子或扶着太微往内室走。 白姨娘跟在边上,抹着眼泪提醒丫鬟们:“姑娘背上有伤,切莫让她躺着睡,你们几个这几天夜里都仔细看着些。” 丫鬟们随口敷衍着。 太微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姨娘忙问:“怎么了?” 小丫鬟们也都看着太微。 太微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众人,说了句:“我要沐浴。” 恰逢大丫鬟碧珠走进来,听见这话后笑了笑道:“姑娘,灶上这会怕是没有热水,您先歇歇,晚些时候再说吧。” 太微看着屋子角落里静悄悄燃着的灯,声音软软的带些沙哑地道:“靖宁伯府穷得连烧水的柴禾也没有了吗?” 众人一惊。 碧珠没了声。 太微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又说了一遍:“我要沐浴。” “碧珠。”白姨娘揉搓着手中帕子,轻声道,“没听见你家姑娘的话吗?快派个人去灶上要水。” 碧珠看看她又看看太微,终于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白姨娘便同太微道:“五姑娘,让婢妾服侍您沐浴吧?” “……姨娘,什么时辰了?”太微低着头,脸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答反问了一句。 白姨娘愣了一下:“应该已经过了戌时了。” 太微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白姨娘不熟悉的光亮:“那看来时辰是不早了,姨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现下满头雾水,浑身疼痛,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同人打交道。 见白姨娘不吭声,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姨娘回去歇息吧。” 白姨娘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口气叮嘱了几句话便先回去了。 又过一会,碧珠领着人提了热水回来,送进盥洗室里后出来和太微说:“虽然马上就要入夏了,但这夜里还有寒意,奴婢这水一路提回来,被风吹凉了不少,可不是奴婢提了不热的回来。” 第003章 沐浴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碧珠却只是眼神轻慢地站在那捧着澡豆催促起来:“姑娘您别愣着呀,过会水该冷了。” “你把东西放下便出去吧。”太微站起身来一面朝盥洗室走,一面吩咐道,“不用在边上伺候我。” 碧珠怔了下,旋即难掩轻松愉悦,口气惬意地应了一声“是”,将东西摆好便立马退了下去。 盥洗室里转瞬便只剩下了太微一人。 耳边落针可闻,因为太安静,她的心跳声显得尤为响亮。 怦——怦怦—— 一声接着一声。 是她活着的征兆。 太微皱着眉头,将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处。隔着薄薄的中衣,底下心脏起膊的动静愈发得清晰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干净净。 纤瘦的腰肢,青涩的隆起,无一不在告诉她,这是一具还未彻底成熟的身体。 是令她迷惑的陌生。 但这陌生里又夹杂着明确的熟悉。 这是她的身体。 是她的没有错。 ……只是太过年少了些。 她屏住呼吸,将自己囫囵埋入了水中。 水果然不大热,但依稀还有暖意在。 稀薄的热度,已足够令她向往沉迷。她贪婪地往水下潜去,越潜越深,越深越暖。人生于水,她浸在水中,像在母亲腹中,终于又有了安全的感觉。 可背上的伤,被水一激,则是百千倍地刺痛起来。她近乎本能地在水中蜷缩起身体,曲腿弯腰,双臂紧紧怀抱住了膝盖。 她不明白。 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有了心跳和呼吸。 她也不明白。 自己明明早已长大成人,为什么又变回了少年模样。 为什么阖眼之前还是隆冬时节大雪天,睁开眼就变成了暮春时分的夜晚。 她憋着气,闭着眼,肺里因为缺少空气而渐渐焦灼。 终于,“哗啦——”一声。 她浮出了水面,开始大口喘气。 等到呼吸恢复了平静,她扬声叫了碧珠进来。 伸手抹去脸上水珠的那瞬间,她看见进门的碧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但她装作没有瞧见,只是问道:“如今可是建阳四年?” 碧珠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怔才道:“姑娘这话问的,今年不是建阳四年又能是哪一年。” 太微心里五脊六兽的,听完又问:“那今天是几月初几?” “您怎么了这是?”碧珠疑惑地问了一句才道,“今儿个是三月廿五呀。” 太微闻言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建阳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是记得的。 因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辈子邪霉叫四姐给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一早,针线房上的婆子便带了料子来替她量身,说是该制夏衣了。结果她前脚选定了料子,后脚便有人来告诉她说,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选走了。 可照道理,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个个选过来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却又选了一回。 这是实实在在的找茬,搁谁都不能高兴,不过她也懒得同四姐纠缠。何况纠缠了也没用,的确是四姐挑完了才轮到她,她只要说前次没拿定主意反悔了,谁还能真跟她计较? 是以太微心想,没了料子就另选,总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谁曾想,午后狭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园子里撞上了。 四姐张嘴便说起衣料的事,见她一脸漠不关心的,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倒摔进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边上,猝不及防间伸手要去拽她,却没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们闹闹哄哄地把人捞上来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叠声说是太微推的她。 一经查问,又有数个丫鬟婆子举证说,亲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过程。 说是她们虽然不在池子边,但当时都在园子里,全都瞧见了。 再查,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把衣料的事一说,动机也有了。 于是太微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五六岁时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长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厨房里的洗菜丫头,都对太微因为四娘拿走了她喜欢的衣料而动杀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没有做过的事,太微岂能认?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对她动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认错。祖母又罚她去跪祠堂,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一跪就是一长夜。 天色还没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认错就得继续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规矩,说此番一定要将她的棱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个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双腿木头一般丁点知觉也没有。 最后据说还是父亲发了话,祖母方肯作罢。 好在她运气不错,腿没坏,脑子也没烧糊涂。所以她事后甚至还得意,得意自己撑下来了。但如今叫她说,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猪一样的蠢。 虽是她没做过的事,但人人都认定她做了,那她认或不认有何区别?抵死不认除了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还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气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样的时刻,骨气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盲目不知变通,最后只能是抱着“尊严”两字溺死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 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004章 母亲 她让碧珠给自己取来了衣裳,擦干身子换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碧珠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像是有些不大适应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道:“您要歇息了?” 太微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着吧。” 她多年来一个人住惯了,屋子里突然多个人,只怕是要睡不着。 更别提,这多出来的还是碧珠。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珠看了须臾,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冲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脱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动了。 十香浣花软枕贴在脸颊上,陌生中带着熟悉,柔软又舒适。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建阳四年,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经“失去”了母亲。 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她娘便病了。 是疯病。 很骇人。 满嘴疯话,癫狂至极,将那年秋天的祁家折腾的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又差点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那之后人人都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可没想到中秋过后,夏王便领兵翻过笠泽,打进了襄国地界,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襄国内陆而来。襄国子民们,太平盛世过惯了,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几位将军后来在困守孤城时仍以命相搏,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几天。 但他们拿命苦苦支撑着,襄国亡前,却也不过只支撑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观的夏王打进京城,兵临城下,局势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国也破了。 夏王穿着血渍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龙椅,而后大手一挥,改国大昭,改元建阳,从此世上便再无襄国。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国的属臣,年年岁岁上贡品,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活了许多年,一朝拿下襄国称王称帝,手脚舒展开了来,日日酒池肉林,想杀人取乐便杀人取乐,想**人妻便**人妻,行的是暴政,端的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朝中旧臣,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脑袋。 多少勋贵世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不但苟活至今,而且日渐昌隆。 年复年,日复日,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太微她娘的疯病也再没有犯过。 但失心疯这种事,谁说得准,现下瞧着挺好,可保不齐哪天又会发作。祖母满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祖母奈何不得,最终只好作罢了。 不过她娘这家是掌不成了,儿女们也教养不得了,搬去后宅深处后,便鲜少再在人前现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亲,虽然还担着夫人的名头,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无人记得她了。 太微也直到她临终之际,才得以见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长辈不许她见母亲,后来则是母亲自己不许她去见。 久而久之,太微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妇人面庞,很年轻,似乎是鹅蛋脸,大眼睛,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样,她全忘光了。 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是建阳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去夏来之时,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她一边吸气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向外扬声喊道:“碧珠!” 碧珠拖拖拉拉的,过了半晌才从外头走进来:“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声音里满是不情愿,面上也不掩饰地带出两分来。 太微看着,不觉乐了。 她记得自己年少时因为不受宠爱、无人庇护,而时时矮人一等,但碧珠待她一贯是这样的么?她竟记不清了。看着碧珠脸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问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怔愣着回答道:“十八了。” 太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不好,不知不觉竟将你留到了这个岁数。” 碧珠脸一红,未出阁的姑娘突然之间同自己说起这样的话,实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她面上的不耐烦倏忽之间便被热腾腾的红云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终身大事可是顶重要的。”太微软言软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就很不错,生得歪瓜裂枣与众不同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见他自己是个要长命百岁的,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丁妈妈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妈妈,她的侄儿生得是什么模样,碧珠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 这会太微一提,碧珠的脸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红晕消失得一点不见。 话说到这,碧珠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五姑娘这不是想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她再不得宠,再在老夫人跟前没脸,那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碧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候,太微话锋一转笑着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这边上恐怕还是得有个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总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宁的,硬生生从僵硬的面皮上挤出了个笑容:“姑娘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伤,夜里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呢。” 太微一脸欣慰地连连点头,然后命她熄灯。 等到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后,太微趴在床上,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可知道,都有谁瞧见了我推四姐下水?” 第005章 饥肠辘辘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湿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五姑娘没过去那般好应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斟酌着回答道:“奴婢听说,不光守园的婆子瞧见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边的婢子也都瞧见了。” 太微轻笑了声:“是吗?还有旁人么?” 碧珠的声音低了些:“奴婢也是听说的,再多便不知情了。” 太微躺在床上,闻言垂下眼帘,敛去笑意没有再开口。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碧珠。 可碧珠的性子,她多多少少还记得一些。是以碧珠此刻话里的“不知情”三个字,究竟是知了多少,又不知了多少……仔细一想,还真是有意思。 太微半闭着眼睛,一副将睡不睡模样,许久都未出声。 时间一长,天色愈晚,碧珠便有些撑不住了,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起来。太微听着响动,知道她是睡着了,却也不去唤她,只是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着脚朝屋子右面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到处黑魆魆的,但太微缓步赤脚前行,却一路轻轻松松地便避开了身前的障碍物。 她昔年离家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住过这间屋子,因而以为自己多半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没想到如今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几乎有如昨日,分毫不差。 她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卧室右面那堵墙下有一张长案。黑漆的面,触手阴凉光滑,上边常年摆着几个盘子。 盘子里装的瓜果点心,有好有坏,但分量一贯还是给足的。虽不说每日换新,但并不短她的,至多只是那几位的好些,她的差一些。 不过,谁叫她穷呢。 人人都晓得她手头不够宽绰,每月那点银钱,还不够打赏的,谁乐意在她跟前讨好巴结?有那闲功夫,想讨好哪个不行。 府里的姑娘可不是只有她祁太微一个人。 比她受宠的,比她手里有钱的,比她好说话好巴结的,那可多的是。 摸摸索索的,太微终于摸到了黑漆案几旁。她站定了弯下腰,伸长手往案几上探去。一摸,便摸到了一个盘子。 因着屋子里没有光,盘子里究竟盛着什么东西便不得而知。 太微只好继续靠手摸索。 她细白的长指越过盘子边沿,探到了里头,然后很快便摸到了两块糕点,但这糕点冷冰冰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糕。 不过饿狠了,土也吃得,有糕点吃还有什么可挑的。 太微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心想着左右毒不死,吃了再说罢。可没想到,这糕点干巴巴的,一块吃进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茶水也是冰凉凉的,在暮春的夜里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连吃了两盏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那烦人的干渴终于退了下去。 而叫茶水一浸,方才吃下去的糕点也在胃里泡开,终于带出了两分饱胀感。 太微抬手抹去嘴角的糕点碎屑,暗暗舒了口气。 她先前只觉得背上疼,倒没注意到饿,而今天黑夜深将要就寝才察觉出腹里空虚。冷硬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案上糕点一扫而光后,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般饥肠辘辘了。 又吃了一壶茶,太微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没想到被窝里竟然还残留着些微暖意。 看来她这一去一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她享受着这份温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还要去向祖母请安,不觉头疼起来。 祖母规矩大,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谁也别想跑。她今日虽然挨打受了伤,但伤在皮肉上,没有伤筋动骨腿脚不便,明日便还是得去祖母跟前卖乖。 祖母一日不说你去养着歇着,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脸,莫名有些恶心,但还是强忍着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着以后,噩梦便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打来。她身似孤舟,在千层大浪间挣扎起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突然,耳边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她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口中发苦,呼吸急促,入目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四周乱糟糟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 碧珠从帐外探进来一张脸:“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处没动,盯着帐子顶,轻声道:“以后每日再早半个时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变了脸色,半个时辰前,天还没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碧珠有些不情愿,但因着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现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多言。她应了声“是”,将手中撩起的帐子挂到了床柱上的铜钩里:“姑娘该起身了。” 时辰虽然还早,但她们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鸣鹤堂还得耗上不少光阴,根本耽搁不得。 太微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便收敛心神起身盥洗。 背上的伤还在一阵阵的疼,但抹了药,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过了会碧珠取来了衣裳,是月白色的折枝玉兰暗花纱春衫,底下搭了条织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贯的不错。 太微意兴阑珊地想着,仔细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二姐和四姐今儿个穿的都是什么颜色。” 碧珠愣了一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道:“找个机灵点的小丫头去打听,你别去。” 碧珠怔愣着,听到这话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太微正对镜描眉,画的罥烟眉,淡而轻,像一缕烟,平白的又在脸上增添了两分娇弱。描完了一条,她转过脸来看向碧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你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未免扎眼。人人都知道你,人人也就会知道你是去打听什么的。” 碧珠听着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毛上。 这样的眉,她从未见人画过。 她没有替主子画过,也没见主子自己画过。 五姑娘这么多年来,也还是头一次自己梳妆。 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手艺。 碧珠不觉看得呆住了。 第006章 钱箱 太微把手中螺黛往镜匣里一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碧珠一惊,回过了神来,急急忙忙应声退下着人去打听。隔了一会儿,她掀开帘子重新走进来回话道:“姑娘,说是二姑娘今日穿青色,四姑娘着月白色。” 说话的间隙,太微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另一道眉毛也描完了。听罢碧珠的话,她眼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道:“那就不要这身了,去换件杏黄的来。” 四姐最得祖母喜爱,生得貌美娇俏,人人都道她好脾气,但她的脾气究竟如何,太微再清楚不过。四姐人前是好脾气,人后可委实不怎么样。 她若撞了四姐的衣裳颜色,怕是四姐当面夸她穿得好看,扭头就能生吞了她。 先前她什么也没做,四姐都能无事生非诬陷她推姐妹下水,这要是叫她找着了由头,哪里还了得。 太微口气坚决地道:“不要这一身。” 碧珠没法子,只好依着她的话去找了件杏黄的来。 穿着衣裳,太微有意无意地道:“碧珠,有件事我始终琢磨不透,你来给我解解惑如何?” 碧珠心里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场谈话:“奴婢愚笨,怕是不能为您解惑。” 太微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照说,我犯了错,做奴才的理应跟着一道受罚;更有甚者,得重罚。规劝主子,原是你们的本分,如今本分未尽,自是大错,对也不对?” 碧珠听着这话总觉不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对,只好低下头去道:“姑娘说的是。” 太微就笑了起来:“既是对的,那为何祖母气得对我动用家法,却一根毫毛也不伤你们的?” “这、这……”碧珠讷讷答不上话来。 太微就也不说话,手指点一点,示意她取钱箱来。 碧珠正系着衣裳带子的手蓦地一颤,略显踟蹰地道:“姑娘要钱箱做什么?” 那箱子小小的,就搁在床头柜子里,但太微是从来不看,也从来不问的。碧珠脸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两分紧张,不等她说话便又连忙加了句:“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等回来再看吧?” 太微眉眼一沉,立即满脸都是阴郁之色:“怎么?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 碧珠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见状唬了一跳,当即闭紧嘴去取了钱箱来。 箱子上有把锁,铜制的,小小的元宝模样。 太微用右手指尖轻轻掂了掂,然后摊开另一只手道:“钥匙。” 碧珠管着她屋子里的一应琐事,这钱箱的钥匙也不例外。可她说完了,碧珠却没有动作。太微眉尖微蹙,抬起头盯着她,将话又说了一遍:“钥匙!” 碧珠这才慌手慌脚地四下翻找起来,找了一圈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来挨个看,等到一遍看完,她“哎呀”一声,哭丧着脸道:“姑娘,这钥匙怕是掉了。” 太微沉着脸,慢条斯理地道:“掉了?连把钥匙也看不好,我还留着你做什么?我是不是该去提醒一番崔姨娘,你想出嫁了?” 碧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姑娘姑娘,是奴婢没说好,这钥匙不定就是掉了,兴许是奴婢搁在别处一时忘记了……”钥匙其实就在她身上,但她实在是不敢给,“奴婢回头便去找!一定找着!” ——只要拖延上半日,她就能想法子凑够钱将缺给补上。 因着主子从来不问不看,她的胆子慢慢变大,隔三差五便从箱子里顺上一些。 她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哪知今日撞邪,主子突然要看钱箱了。 碧珠越想越慌,又磕了个头:“姑娘可别因为奴婢的不中用而耽搁了时辰,您再不动身,老夫人那该等急了。” 突然,耳边轻轻的“咔哒”了一声。 这是锁开了的声音! 碧珠猛地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那铜锁已经安安静静躺在了太微的左手掌心里! 怎么会? 她不由面露惊骇,半张了嘴。 没有钥匙,如何开的锁? 碧珠百思不得其解,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箱盖已被太微掀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连半点死角也无,有多少散碎银子,只消一眼便能清清楚楚。 碧珠直着眼睛发起了呆,心道完了完了,今次真的完了。 旁的不论,偷盗可是大罪。 可太微却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碧珠”,“你偷了多少?” 她面上在笑,口气也很轻松。 碧珠不觉懵了。 这时,太微将钱箱往桌沿推来,笑着道:“将剩下的都装起来带上。” 碧珠见她似乎没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惴惴起来。 她一点也看不透五姑娘了。 碧珠看着那把在少女素白纤指间翻飞的元宝形铜锁,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第007章 请安 到了鸣鹤堂,才进门,太微便笑着向碧珠使起了眼色。 碧珠出门之前才得了吩咐,见状立即上前去塞了些散碎银子给守门的婆子,陪着笑脸道:“五姑娘的一点心意,请几位妈妈吃茶。” 几个婆子接了银子,全愣住了。 这事儿四姑娘做不奇怪,可轮到五姑娘,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底下的人都知道,五姑娘手头拮据不比四姑娘,想从她手里要点银子,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婆子们有些吃惊,悄悄地觑了碧珠一眼,可碧珠低着头,只顾看她自己的脚面,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但不管怎样,主子赏了就得谢。 “谢姑娘赏。” “多谢姑娘。” 几人齐声道了谢,又都笑起来,摆出比先前殷切许多的姿态请太微往里走头走:“老夫人想必正惦记着您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收了银子,话也好听多了。 太微面上羞涩一笑,领着碧珠往上房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鸣鹤堂深处热闹华丽更胜从前,映着外边灼灼盛开的各色鲜花,愈发得令人眼花缭乱。太微抬脚进了门,一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纳入了眼底。 黄花梨方背椅上铺着孔雀妆花云锦,上头正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那是她的祖母祁老夫人。 太微昨日头昏眼花,虽认出了人,但看得并不仔细,直到此刻细细看去才发现,眼前的祖母同她记忆里的有些不大一样。她记忆里的人,似乎要更年轻些,更强壮些,有着令人生畏的气势。 但眼前的人,却没有那股令她害怕的气。 或许是因为她变了。 所以再看故人,也就同过去不大一样。 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她的皮肤仍然白皙清透,头上也是乌发团团,一根银丝也不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是愈发得瘦了。偏偏这瘦不是仙风道骨的清瘦,而是种日渐龙钟的干瘪和无力。 她其实,也就只是个寻常老妇罢了。 太微声色不动地走上前去,提起裙裾,恭恭敬敬地叩拜于地,启唇,朗声请安。 周围一溜正陪着祁老夫人说话的人便都齐刷刷朝她望了来。 祁老夫人也怔了一怔。 这样的大礼,这样恭敬的姿态,都是早前的太微鲜见的。她日日来请安,但日日让人看了就心里冒火;她嘴上说着“万望祖母安康端健”,但声音听起来就敷衍得不得了。 哪似今日,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是那般的真心实意。 祁老夫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笑起来道:“瞧瞧,都说小五不成样,可今儿个这模样分明一分错也挑不出!”她又摆摆手道,“将五姑娘扶起来吧。她身上有伤,都仔细伺候着。”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是高兴了。 太微在底下听着,垂着头,双目微敛,由着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将自己搀扶起来。 这时,一旁的崔姨娘忽然笑着道:“咦,五姑娘今日这眉倒是画得有些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又都落在了太微的两条罥烟眉上。 崔姨娘啧啧称奇,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崔姨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花开秾艳的时候,又生得年轻会保养,瞧着根本不到而立。她素爱打扮——头上喜梳堕马髻,故意歪斜着梳的发髻,慵懒中带着些微俏皮活泼,是极显年轻的样子;身上的衣料也都拣了清雅淡致的,凸显得她气质清新,讨人喜欢。 就连走路,也是有讲究的。 她走折腰步。 走路时,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双臂微摆,上身微微晃动,行进间纤腰一抹,仿佛腰间随时都会折断一般。衬得她身段玲珑,凹凸有致,曲线摇曳,实在是迷人得紧。 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觉得她美。 崔姨娘盯着太微的眉毛,看了又看,终于打趣般笑着问道:“这眉毛描画得实在是新奇,不知是谁的手艺?” 她将太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尽数想了一遍,但总觉得哪一个也不像是能有这般手艺的。 她又感慨般道:“可真真是个人才。” 太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望着崔姨娘笑了起来。 这一笑,两粒微微翘起的小虎牙就露了出来,看着甜美又无邪。 她声音轻轻的,眉尖似蹙非蹙,仿佛带着些困惑地道:“姨娘觉着好看吗?这眉,是我身边的碧珠画的……” ** 大家冬至好呀~谢谢大家的打赏~虽然依然短小,但新书榜竞争激烈,还是继续厚颜求推荐票~ 第008章 姑母 崔姨娘似乎有些惊讶,过了会才笑着说了句:“原来是她呀。” 太微也笑着,面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不经意般落在了离祁老夫人最近的那个妇人身上。那是她的大姑母祁春眉,她爹靖宁伯祁远章唯一的姐姐。 祖母这一生,拢共只有两个孩子。 长女祁春眉,幼子祁远章。 而第一个孩子的意义又总是不同的。 祁春眉出生的时候,虽不是儿子,但她身为靖宁伯府的嫡长女,论身份地位仍是贵中之贵。不单祁老夫人偏疼她,太微的祖父老靖宁伯当年对她也是宠爱至极,可谓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担心化了。 然而那般溺宠之下,她长大后性子日渐飞扬跋扈。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要大发雷霆。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小到一块料子,一支发簪;大到一间院子,一个人,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如愿。 她恃宠而骄,一味的索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拒绝。她年轻时生得十分貌美,京中仰慕她,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比比皆是。一群人若是排个队,简直能从靖宁伯府大门口一路排出城门外去。 但她挑来拣去,一个也看不上眼。 她中意的,是当年的新科探花郎,那个出身清贫身无长物的年轻人。 可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虽然两人的家世门第相去甚远,但他有才华傍身,又中了探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算不好。更何况才子佳人,榜下捉婿,天长地久,日后没准还是传奇佳话。 但不对就不对在这位探花郎早已成家了。 他在上京赶考之前便已经娶妻,哪里还能再做靖宁伯府的女婿? 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一贯无法无天的祁大小姐却不肯放手。 她看中了他,她喜欢他,那是他的福气,比天还大的福气!他理应乖乖受着,对她感恩戴德才是!于是她撒泼打滚,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嚷着若是不能嫁给他便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见父母还是不答应,她白绫一悬打个结,真就将自己给挂了上去。 随即脚下一蹬,差点真断了气。 老靖宁伯见状吓掉了半条命,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 此后祁家一番威逼利诱,终于以前程相要挟逼得探花郎休妻另娶。 祁春眉如愿以偿夺人丈夫,心道自己比他那乡间糟糠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假以时日,他定然就会爱上自己。可饶她自信满满,热情如火,却始终丁点也不曾打动他。 久而久之,她那点爱慕之心似乎也跟着淡了。 二人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不过是日日相看两生厌而已。 她费尽心机生下的儿子也未能讨他喜欢。 丈夫厌屋及乌,不爱孩子,更不爱她。 祁春眉生下儿子后,他便再没有进过她的屋子。但他待她并不坏,只是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贴得越近,她便越难受。 如火灼人,冰会冻人。 皮肉冻坏,骨头也会受伤。 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要嫁给他,她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没过多久,她又发现自己的陪嫁丫鬟悄悄地爬上了丈夫的床。俩人背着她,直到丫鬟有孕才来知会她。他站在她眼前,头一次有了笑模样,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抬了那贱婢做妾,直气得她浑身发抖,半晌未能说出话来。 他羽翼渐丰,早非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她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团怒火给忍了下来。 但一背过身,她便动手了。 她自认一向待人宽厚和善,那丫鬟跟了她许多年,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真真是小户千金都比不上,而今却还要来抢她的男人。 祁春眉冷笑不已,心说贱婢就是贱婢,若说她是胆大包天,那自己恐怕还要嫌“天”太小。 她愤怒不屑又觉得嫉妒。 明明自己更美,明明自己更好,为何他却宁愿要个卑贱的丫鬟都不肯要她? 她想不通,只是愤愤地命人趁他不在家中时活活地将那丫鬟打死了。 一尸两命又如何? 她要她生,她便生;她不准她生,她就只能是个死。 可丈夫归家,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连声骂她毒妇,说她蛇蝎心肠,骇人之极,他只要同她睡在一处便浑身发毛腹痛作呕。 他面目狰狞地叫骂了半日,听得她冷笑不已,遂拔高了音量一叠声的反击他是个窝囊废。 若不窝囊,他当初为何要休妻娶她? 若不窝囊,他为何要借助靖宁伯府来求仕途顺畅? 没有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探花郎又怎样,扒皮抽筋,还是臭虫一条罢了! 二人是夜大吵一架,彻底反目,他忿然拂袖离去。她气不过,便站在门内尖声叫他的字:“——景玉——景玉——”但他走得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远,她气得摔了案上三足的小香炉,尖叫道:“你若走了,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他的尸体。 说是他夜里大醉之后失足落水溺毙了,及至天亮时分方才被人发现继而打捞出湖。 她见着尸体后,震惊之下连连后退,一个不慎,身子后仰往下摔去。身下恰巧是棱角分明的冷硬台矶,她一下摔上去,正好磕到了腰。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于是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那一年,太微的母亲姜氏刚刚嫁入靖宁伯府。 姜氏进门半年无孕,祁老夫人转头便赏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崔氏给儿子做妾。 崔氏不是祁老夫人身边最得用最能干的,但她当年生得娇俏可爱,嘴甜会说话,论讨人喜欢,是谁也不及她。 这样的人,做妾最好。 不会太聪明,也不会太过愚笨。 祁老夫人是很满意崔氏的。 而崔氏也的确是争气,她被抬了姨娘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 第009章 姐妹 祁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一直不见兴旺。 祁老夫人日夜盼着能有一个传递香火的孙子,因而对崔姨娘是百般看重。且崔姨娘前脚有孕,后脚太微的母亲姜氏也有了身孕。祁老夫人便道这福气是崔姨娘带来的,待她就愈发得体贴和善。 只是到底可惜,人人瞧着崔姨娘的肚子都说里头定是个男孩,可最后生下来一看却还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颇为失望,转而盼起了姜氏肚子里的孩子。 可姜氏生的,也是女孩儿。 祁老夫人对前一个已觉失望,再见太微,便成了恼火。兼之她素来不喜姜氏,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太微一眼。后来姜氏犯了疯病,她便立即发话要儿子休妻。 一个疯女人,就算能给祁家生下男丁,又有什么用处? 她反复说,一遍比一遍言辞激烈,想要逼着太微她爹休了她娘。可一贯孝顺的靖宁伯这一回却并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休妻,即便姜氏疯癫一辈子,他也不会休妻。 祁老夫人见状,满腔不满没了发泄的地方,便只好四处找人开刀。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有时候哭得狠了,晨起时两眼红肿,核桃似的,难看的要命。 祖母便会在她清晨请安时将她拽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规矩不成样子,成日里哭丧着脸,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是嫌谁太长命不痛快还是怎么着? 太微年纪小小哪禁得住这么叫人训,一听当场又要落泪。 祖母就瞪着眼睛伸手来掐她腰间软肉,拧一下说一句:“不许哭!” 她抽抽搭搭的,哪里忍得住。 身上肉疼,心里委屈,还不许她哭,她不如死了算了。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白姨娘原是太微母亲身边的婢女,生性胆小怯懦,没了太微母亲做靠山后就更是如此。她连自己也保不住,更别说来保护太微。 好在没过多久,祁老夫人便对训斥太微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世道越来越乱,夏王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她连每日召了儿子的姨太太们说话都兴致缺缺,哪里还记得太微。 想起幼年往事,太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 祖母眼里连二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她。 正想着,外边有人进来通报说,二姑娘到了。随后一阵“哗啦”轻响,新换上的珠帘被掀开了来。太微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帘后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二姐祁樱。 祁家这一辈的姑娘名里都带花,祁樱、祁槿、祁茉、祁栀、祁棠……一溜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生得是个比个的好看,个比个的像是祁家人。 祁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太微也不例外。 可只有她,虽也姓祁,名里却没有花。 据说她出生时,她爹靖宁伯正夜观星象,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了,便要为她取名为“太微”……这典故真假太微不知,但想起来总是难免觉得庆幸。得亏她爹当天夜里观的是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要不然,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叫“太微”,改叫“祁葩”了。 太微坐在窗边,遥遥望着自家二姐,越看越觉得那张脸万分陌生。 现在想想,她和祁樱生得真是一点也不像。 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那点血脉,并没能让她们这群姐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太微的母亲姜氏是继室。 祁樱则是原配陆氏所出,和元娘同母。陆氏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双生子后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没气了。祁樱和元娘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元娘又体弱,未足月便夭折了。 是以祁樱虽在府中行二,但在众人眼中她便是长女。 但论得宠,她也是远不及四姑娘祁茉的。 祁老夫人眼里看来看去,只有四姑娘。 太微执拗不听话令她心烦。 祁樱冷冷淡淡也令她心烦。 唯有四娘祁茉,一口一个祖母,亲亲热热,满面甜笑,事事都做得顺心妥帖。 太微思忖着眯了眯眼睛,正要将视线收回,忽见祁樱朝自己看了过来。只一眼,瞬息间,她又将目光移开了去。若非太微警觉,只怕要错过这一眼。 第010章 小七 她们原不是什么亲近的姐妹。在太微的记忆里,二姐祁樱一向不大喜欢自己,素日是连看也不屑多看她一眼的。 但祁樱待旁人,也是如此,倒不显得她待太微有什么不同。 太微思量着,别开眼低下头,没有再看她。 这时,外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轻有重,不止一个人。太微没有抬头,只屏息听着,听见丫鬟通报说,三姑娘、四姑娘、六姑娘到了,她唇边浮现出一抹讥笑,仍然眼也不抬。 四娘和六娘都是崔姨娘所出,一母同胞,再亲不过。可三娘,是赵姨娘生的。 若说阖府上下几位姨娘里,哪个最叫崔姨娘厌憎,那就非赵姨娘莫属了。 她们一样是婢女出身,只一个是老夫人身边的,一个是自小伺候靖宁伯的,这里头的情分,剥开了细细地讲,便成了云泥之别。 即便是太微也知道,赵姨娘是不同的。 不说父亲多喜欢她,单看她自己,就同那堆莺莺燕燕不一样。 崔姨娘嗜美,争宠,夺权……一桩桩全是野心勃勃;但是赵姨娘呢,她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慢条斯理,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慢慢的、淡淡的,从来不争,从来不抢,怎么看都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给三姐说成了一门让崔姨娘都嫉恨的亲事。 诚然,靖宁伯府远非蓬门荜户可比,靖宁伯府庶出的姑娘怎么也比小吏之家的嫡女要来得尊贵,但三姐即将要嫁的人,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陈敬廷。 她来日,是要做侯夫人的。 永定侯又是大昭新贵,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战功赫赫,颇得器重。他的儿子,哪怕是个天生草包,也不必为吃穿发愁,为功名而苦闷。 更别说他传闻中长相俊美,年轻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一表人才,谁不喜欢? 至少赵姨娘很钟意,崔姨娘也十分满意。 只奈何三娘比四娘要大些,长幼有序,根本还轮不到四娘。不过论出身论样貌论年纪排行,三娘前头都还有个原配嫡出的二娘子在,照理也轮不到三娘才对。 是以婚事商定后,众人都忍不住窃窃说是三娘抢了二娘的婚事。 太微当年也曾一度信以为真,但现在想来实在可笑。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留着二姐不放,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二姐年过二八,成亲早的,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但祖母留着她,连亲事也不说,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将她送进宫里去! 建阳帝好女色,娇俏可人的、婀娜丰腴的、声甜肉嫩的……他个个都喜欢。但这些美人儿不多也不少,想找总能找出一堆来,并没有什么稀奇。 真正稀罕的,是祁家二娘子祁樱这样的冷美人。 生来气质高洁脱俗,一动不动往那一站,就是姑射仙子。 她一抬手一投足,皆是仙姿。 祖母打的一手好算盘,早早便等着来年大选了。 太微嘴角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她面无表情地想,在祖母心里孙女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能拿来买卖的物件罢了。 且这物件还得分,像她这样的,不过就是件劣品。 像四姐祁茉那样的,则要贵重许多。 屋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太微终于抬眼看了看周遭,从昨夜开始她便一直像身在梦中,眼前所见一切,人也好,物也罢,都不似真的。然而这一刻,她看着众人,听着她们一声声地请安,突然之间有了真实感。 她内心变得焦灼起来,近乎迫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进门的方向。 珠帘安安静静地垂在那,遇见风时,才轻微地晃动一下。 太微不觉有些坐立难安,隐在袖中的手里藏着一枚铜钱,被她反复摩挲摆弄,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有许多年没有这般焦躁了。 突然,珠帘边缘剧烈晃动,那平平的一条线抖成了银白色的浪,她蓦地瞪大了眼睛—— 有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从后头走了进来。 瞧着不过七八岁模样,圆嘟嘟的一张脸,生得唇红齿白十分讨人喜欢。 太微牢牢地盯着她,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她连眨眼也不敢,生怕自己一闭一睁的工夫,眼前活生生的小七就会消失不见。如果这是梦,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小七死后,她曾无数次地在梦里看见这个孩子。 永远都是她们昔年分别时的年岁。 永远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模样。 笑起来两颊酒窝深陷,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睛弯成月牙状,是再好看不过的样子。 但她一直知道,那样的小七是假的。 小七早就死了。 不到十三岁,便死了。 可这一刻,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明明是活的。 太微按捺着,想要上前去揉揉她的脸,想要抱一抱她,想要确认她的确是真的,可她不能动。她必须忍耐着,装作若无其事,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 一旦她动了,她先前的装乖卖好就全成了白费功夫。 太微暗暗地深吸了两口气,垂眸敛目,掩去了眼中水汽。 来日方长,这一回她再也不会离开小七。 小七也绝不会再死于豆蔻年华。 她已经变了,这世道也该跟着变一变了。 太微仔仔细细地听着小七给祁老夫人请安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慌张,带着晚到的心虚,一点底气也没有,显得怯生生的,一股小家子气,一点也不大方。 太微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七在这一点上,还真是像极了她的生母白姨娘。 白姨娘连在沈嬷嬷跟前都不敢多言一字,就更不必说在老夫人面前的时候了。 因着太微她娘不能管事,府里几位姑娘虽然都各自有各自的院子住着,但平素的教养都是跟着亲生母亲的。 小七跟着白姨娘,也只能学成这般模样了。 太微瞥了上首的祁老夫人一眼,料想她应当不至发火。几个孙女里,小七年纪最幼,也最不起眼,平日虽不讨她喜欢,但也没叫她狠训过,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果然,祁老夫人连看也没有多看底下请安的小孙女,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便摆摆手让人摆饭。 第011章 食物 靖宁伯府家大业大,祁老夫人排场更大。 她素来讲究,朝食从不许人敷衍,时间规矩都定得严,每日辰时一至便要开饭,早一刻不行,晚一刻也不行。 大丫鬟珊瑚领着人提了食盒上来,小心翼翼地摆在一旁,打开盒盖,一道道菜往外取。燕窝南鲜热锅一道,雪梨香蕈炒鸡肉一道,春笋煨鳗一道……并鸡汤小馄饨、竹节卷小馒首、芝麻雪花糕等主食,林林总总共计荤素菜十五道,主食十一种。 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但祁老夫人尤觉不满,看着满桌的菜色皱眉道:“怎么,又不是寒冬腊月,怎地也没点时令蔬果。” 珊瑚一面摆筷一面笑着回答道:“早膳单子写的早,怕是有些旧了,奴婢回头另撰一份给厨房那边。”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过去了。 须臾,又有丫鬟上前来,端了一碗牛乳送到祁老夫人跟前。 牛乳是热过的,但也不能太烫,须得不烫不凉,温热适中才可。 祁老夫人探出手,贴着碗壁摸了一摸,点点头让人下去了。 丫鬟便又另端了一个小碟子送到四姑娘祁茉那。碟子里是两枚煮鸡蛋,小小的,滚烫,正冒着白色的热气。 纵观全桌,只有祁茉有,旁人皆没份。 按说鸡蛋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谁若想吃,只管让人去煮就是。但祁茉吃的这蛋有些不一样。据说那下蛋的鸡原是夏国的鸡,隔着一条笠泽,下的蛋同他们这的全然不同。 建阳帝攻占了襄国,称帝登基后,嚷嚷吃不惯,特地命人从故乡千里迢迢横跨笠泽运来了一群鸡。 去岁这鸡被他赏了两只给靖宁伯府。 祁老夫人便将两只鸡当菩萨似的给供了起来。 这每日里下的蛋,是有定数的,拢共那么几个,就不是谁都配吃的。但祁老夫人自己却是个不爱吃鸡蛋的,便赏给了她最喜欢的四姑娘。 所以,四姑娘祁茉每日清晨两枚鸡蛋,是特例。 她身后站着布菜的小丫鬟拿起一枚鸡蛋,轻轻地磕破顶端,去了小半个外壳,再细细地在蛋白上撒些细盐和香料后,方才将鸡蛋递给了祁茉。 祁茉手持小银勺,一小口一小口地挖着吃。 她生得好看,吃相优雅,连带着手里的鸡蛋似乎也变得高贵了起来。 在座诸人大多艳羡不已。 有想尝一尝那鸡蛋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的,也有羡慕她能独得老夫人宠爱的。祁茉对此一向十分得意,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却一直骄傲着。 但很快她便发现,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都兀自低着头在吃菜,根本就没有朝她看过一眼。 祁樱寡言少语,为人冷漠,倒没什么古怪的,可太微呢? 为什么她也不在意? 祁茉心思乱转,忽然放下手中银勺,唤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侧目看向她,疑惑道:“怎么了?” 祁茉微微一笑,满面诚恳:“祖母,孙女想将剩下那枚鸡子留给五妹妹享用。”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愣。 祁老夫人也有些不解:“嗯?” 祁茉道:“五妹妹昨日原是无心之举,不慎罢了,但我慌乱之中闹大事情叫五妹妹受了罚,如今想来实在惭愧,想借花献佛同五妹妹赔罪。” 说到后面,她声音渐轻,仿佛真的羞愧不已。 太微不由得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实在是……倒胃口。 她听见祖母笑了起来,连连夸赞道:“好好好,你们姐妹情深,知道互助互爱便是最好的了。”说罢唤人道,“去吧,将鸡子送到五姑娘那。” 太微咽下了嘴里的小馄饨,扯扯嘴角,用力地笑开,急急忙忙站起身来道:“多谢祖母,多谢四姐姐……” 一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 祁茉有些失望也有些诧异。 她以为,按照太微往常的性子,这会是要强硬的拒不接受的。 祁老夫人则还是笑着:“是该谢谢你四姐,处处为你着想为你分辩,明明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却一字也不曾怪过你。这样的姐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太微点头如捣蒜:“祖母说的是,小五今后必定谨记在心,再不胡闹了。” 祁老夫人颔首微笑:“好了,都用饭吧。” “五姑娘请用。”丫鬟也将鸡蛋去壳上盐递给了太微。 太微接过来,眼角余光一瞄,却瞄到了小七。 小七举着调羹,眼巴巴地望着她,白胖胖的手,圆嘟嘟的脸,明晃晃“写”着想吃两个大字。 她年纪小,嘴馋,一下没忍住,全在脸上显露了出来。 太微禁不住又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七这傻孩子,不过是鸡子而已,什么鸡生的蛋不是蛋? 就是味道不同,又能不同到哪儿去? 难不成这鸡乘船过了水,就成了神仙鸡?吃了它下的蛋,人也能羽化登仙了? 不过全是胡说八道罢了! 哪有什么真的大不同。 建阳帝臭矫情,底下一群二傻子也跟着一道矫情,实在是丢人现眼。 祖母拿鸡子当宝贝,舍不得给这个吃,舍不得给那个吃,也不嫌自己蠢。 太微心里冷笑,吃蛋?回头她把那两只鸡宰了吃肉才是真。 她边想边望向了祁老夫人:“祖母,古有孔融让梨,今日孙女也想效仿孔融,将鸡子让给两位妹妹。” 太微行五,底下还有六娘祁栀和七娘祁棠。 她虽然只想将蛋给小七,但若不提六娘,只怕祖母不应。 时人以瘦为美,可小七生得白胖喜人,即便年纪还小,祖母也不喜欢。 饭桌上,她曾几次三番地敲打过白姨娘,要仔细留心小七的饮食,万不可叫小七胡吃海塞,长成肥头大耳模样。 是以众人一道用饭,满桌的菜色,小七跟前的碗碟里却并没有荤菜。 丫鬟布的菜,只有清炒芥菜心、茭瓜脯并些醋拌黄芽菜而已。 这鸡蛋,自然也就绝不可能让小七一人独享。 太微眼帘微垂:“何况孙女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第012章 祖母的狗 祁老夫人闻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小五这是终于长大了呀。”她又道,“珊瑚,将东西分成两份给六姑娘和七姑娘。” 珊瑚应了一声,走到太微身后,唤了一声“五姑娘”,把鸡蛋取走送到了对面坐着的六娘和小七面前。 一颗蛋完完整整地去了壳,白生生圆滚滚的在小瓷碟里打着转。 桌上无刀,珊瑚便用勺子作刃使唤,一把挡住鸡蛋去路,一把按在了鸡蛋正中,稍一使劲,便能将这颗蛋横切成两半。 但就在她即将用力的瞬间,祁老夫人再次出声吩咐道:“给六姑娘的多一些。” 六娘祁栀闻言,小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两分得意。 她今年也才不过十岁,论心思深沉远不及同母的姐姐祁茉,这份得意原不该流露,但她显然忍不住,斜着眼睛睨了身旁的小七一眼。 小七傻乎乎的,浑然不觉,只照旧看着珊瑚手下的鸡蛋。 一半也无妨,自己的比六娘的少些也没关系。 只要有,就很好。 她满脸都是期盼,眼神殷切,看得珊瑚都忍不住迟疑了一瞬。 可祁老夫人发了话,该怎么办还是得怎么办,珊瑚便将手里的勺子往鸡蛋另一头移了移。然后一个用力,打磨得极薄的银勺边缘寒光一闪,便如刀子般锋利地切了下去。 一颗蛋,霎时成了两块。 蛋黄露了出来,是鲜嫩好看的颜色。 小七的眼睛亮了,六娘的眼睛也开始发光。 珊瑚一人一个小碟子递过去,笑着道:“六姑娘、七姑娘请用。” 小七遂笑弯了眉眼,颔首低头,尝起了这素日只有祁茉能吃得上的鸡蛋。但只吃了一口,她便皱起了眉头,随即面露困惑地抬头望了望周围。 太微瞧着,忍不住悄悄地笑了一下。 小七满脸孩子气,真是半点心思也不懂得藏。 这鸡蛋的味道,就是寻常白水煮蛋的味道,还能有什么分别?再如何美味,也只是蛋的味道。 小七又吃了一口,脸上的疑惑不减反增,终于变成了失望。 她心不在焉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小块儿蛋白,还是如常吃起了她的清炒芥菜心。 一顿饭用罢,她眉眼间的失望变得愈发浓重起来。太微有心提醒她,但隔着满桌的人,实在不便张嘴,只好看着小丫头慢慢地嘟起了嘴。 太微哭笑不得,好容易捱到祖母用完了饭发话让众人退下,这才在出门之际叫住了她:“小七!” 小七闻声扭头来看,顿时笑着大叫了一声“五姐”,唬得太微急急忙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声些!仔细回头叫人报给了祖母,再治你个喧哗之罪!” 小七双眼瞪得溜圆,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微,很慢地点了两下头。 太微牵着她肉呼呼的手,大步往外走,边走边轻声道:“方才可吃饱了?” “不曾。”小七摇了摇头,“五姐,你昨儿挨打了吗?” 事情闹得大,府里上上下下全知道了,小七这么个孩子也不例外。 太微没什么可瞒她的,便照实答道:“是呀,挨了几下沈嬷嬷的藤条。” 小七听见“沈嬷嬷”三个字,倒吸了口凉气,忧心不已地问道:“疼吗五姐?上药了吗?”她紧紧握着太微的手,眼里全是紧张。 太微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疼,怎么会疼呢,拢共也没挨几下,过后便不疼了。” 小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姐妹俩一大一小牵着手并排往鸣鹤堂外去。 谁知没等出门,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条黄背的大狗。四肢修长,大耳直立,皮毛油光水滑,生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富贵模样。 太微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祖母养的狗“阿福”。 祖母见不得旁人养猫遛鸟的,但她自己却最爱养狗。 她小时乡野长大,贫家陋室,父亲醉心科举却久无功名,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她又是独女,身边没有兄弟姐妹能够说话,日常陪伴她的便只有一条家养的土狗。 直至她十一岁上下,她爹终于苦学出头,高中了。 于是一家三口吃上了俸禄,父亲将她和母亲接到身边,她也再没有回过乡下。 她养的狗,自然也丢在了回忆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有愧疚,她后来又重新养起了狗。 但旁人钟爱的狮子犬之流,她都是不愿意养的,她养的,始终都是阿福这样的狗。黄背尖嘴,腹毛雪白,十分常见。 较真起来,倒不大配她这个老夫人的身份。 她当年离乡背井,随父举家迁居任上后,便一直在试图撇去自己身上的土气。她憎恶自己的泥腿子出身,改了乡音,学了仪态,费尽心机地要当个官家小姐。 也是她父亲命中注定,不入仕途则已,一旦入了,便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他几次高升,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她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官家小姐。 然而她第一次受邀赴宴便出了丑。 即便她不提,即便她改了口音改了一切乡下姑娘的痕迹,但她出身乡野的事,还是早就传遍了。 有的是人瞧不上她。 瞧的上且愿意亲近她的,又总是难免好奇地询问她乡下的事。她不愿意提,听得多了就忍不住黑脸冷面,于是久而久之便都成了不欢而散。 次数一多,连给她下帖子的人也没了。 她娘心急如焚,担心长此以往会影响她的声誉,继而再影响她的婚事。 彼时尚且年轻的祁老夫人却很不以为然。 父亲只得她一个孩子,于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上又兴致寡淡,想来今后也不会纳妾。她这个嫡长女自然就成了香饽饽。父亲高风亮节颇得圣心,日渐高升后,人人都说他今后是要入驻内阁的。 多的是人想要娶她。 那些邀她赴会的请柬,早晚会再次蜂拥而至。 她算得清清楚楚,也一件件都算准了。 她十八岁嫁进靖宁伯府后,再无人提及“乡野”二字。 但太微看着廊外名唤阿福的大狗,禁不住想,祖母心心念念想要脱离过去,可阿福的存在,岂不就是过去的踪迹? 第013章 附身 她骨子里,不管过了多少年,依旧都还是那个乡野间的小姑娘。 太微望着眼前的黄狗,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忽然,阿福狂吠不止,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脸凶相。太微脸色一沉,正要带着小七走人,小七却突然挡在了她身前,张开双臂,声音软软糯糯,颤巍巍地道:“五姐不要怕,小七在……” 她个子矮矮,生得圆润,两条手臂看起来似乎也较旁人更短一些,但这一刻她将太微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后头。 白胖的小脸上神色是慌张的,可慌张里又带着两分坚毅。 她明明就怕得要命。 可不管阿福怎么叫唤,她都没有退开过半步。 那两条小短腿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她一动不动地朝廊外的阿福瞪眼看过去,嘴里小声嘀咕着:“……不怕不怕,五姐不怕,我也不怕,谁都不怕……” 阿福的獠牙在阳光下看起来森森骇人,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来咬住她们。 但它叫了一阵便停下了。从头至尾,它都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走过一步。像是叫小七那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给瞪得害怕了,它歪着脑袋看了看她们,蓦地摇摇尾巴,扭头走开了。 它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像是游戏,懒洋洋的,全无方才凶狠暴躁的模样。 小七见它走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垂下两条胳膊,仰头看向太微道:“五姐,它走了。” 太微闻言垂眸看她,发现她清澈见底的眼瞳里似乎还带着淡淡婴孩般的蓝,不觉沉默了下去。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七头顶的软发,想起自己当初离家时,最后一次见到小七时的情境。 她当年,分明是想带着小七一起走的。 祖母能卖了她们几个,将来也一样能卖了小七。 谁也逃不掉。 然而一步行错,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并没有能够带走小七。 及至建阳八年,她偷偷回京打探消息时,小七已被许给了阁老孙介海续弦。孙介海官至阁老,年纪自然不小。他时年已近五旬,小七却还未及笄,只是个不满十三岁的稚龄少女。 孙介海便是做她的祖父也够了。 他续的是哪门子弦? 小七是能替他掌家服众还是能替他教养子女? 太微回京时,距离小七出阁不过半年光景,可那时,小七便已玉殒香沉了。 说是病逝。 可谁信? 时无君子,小人当道,放眼望去,皆是污糟。 小七这样的孩子——哪有活路。 太微心思沉沉地想着往事,春风吹来,露出额头如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小七,五姐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受伤。所以今后遇事,你只管躲,不要挡,能跑便跑,能跑多远就多远。” 小七有些发怔。 五姐的话,同她素日学过的大道理截然不同,堪称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她往日学的,是做人要有担当,要知难而进,要见义勇为……但五姐,让她跑…… 她转过身,面向太微点了点头,口中却道:“旁的事便算了,但下回再遇着阿福,我还是要挡在五姐身前的!” “姨娘说,五姐小时候来鸣鹤堂时曾叫阿福吓着过,平素最怕狗。”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看出了她眼里的笃定,忍不住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五妹妹留步——”姐妹俩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了四姑娘祁茉的声音。 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急促:“五妹等一等,我有句话要同你讲。” 她撇下丫鬟婆子,很快便追上了太微和小七。 到了近旁,她身子一矮,冲太微行起了礼:“五妹妹对不住,我到这会儿才来向你正经赔罪,昨日实在怨我,如果不是我胡乱嚷嚷,也不至于叫人听去报给了祖母知晓。如果祖母不知道,你也就不会挨沈嬷嬷的打……” 祁茉絮絮叨叨的,一句话非得掰开分成七八句说,听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实在是烦。太微多少年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了,此刻一听,简直想要打她。 先前饭桌上闹过了一回还嫌不够么? 这会儿她都要走了,还非拦着再说一遍? 太微眼睛一眨,硬是红了眼眶,一脸惭愧地上前去扶住了祁茉的手,连声道:“四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能怨你,是我不好才对!”她越说声音越响,响里还带着哭腔,“要是我当时拉住了你,你又哪里能掉进水里……” 祁茉想演姐妹情深,她便陪着她演。 “唱戏”而已,当谁不会呢。 太微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愧疚,紧紧地握着祁茉的手:“四姐姐,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随着话音,她手下用力,根根指头都似铁石,箍得祁茉的手掌开始发红发白,然后凑到祁茉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 “四姐心知肚明,你落水一事原不是我做的。” “倘若真是我,四姐你又岂能活着爬上岸?” 太微语速飞快,声音极轻。祁茉只觉像是一阵微风掠过耳畔,刚想细听,便散了。她连手疼也忘记,慌忙地定睛去看太微的脸。 太微满面歉疚,双目微红,一点异样也没有! 她说着“四姐姐对不住”松开了手,连眼神都不见变化。 祁茉这才觉察出手上的酸痛,不由骇然愣住。 这样的祁太微,她十几年来从未见过! 从未! 祁茉盯着她,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祁太微她是不是,也疯了? 都说祁太微那个疯娘的病是要传给孩子的,祁太微今时不疯,早晚也会疯。她如今,是不是就是发病了? 祁茉捂着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神狐疑地打量着太微:“五妹?” 太微站在原地,人不动,只嘴动:“四姐?” 祁茉神色变幻,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怎么了四姐?” 祁茉深吸了两口气,看看不远处候着的小七和几个丫鬟,有些干巴巴地笑道:“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不是疯了,就是被恶鬼附身了。 祁茉说着,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第014章 婚事 太微挑起了一道眉,淡淡笑了笑,一脸真挚地问道:“四姐姐怎会这般觉得,我还是我,昨日的我同今日的我,能有什么分别?” 她口气自如,声音平稳。 祁茉闻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分别?她方才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叫分别?祁茉紧紧抿着嘴,心道是否该去知会祖母,可真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说太微恐吓自己么? 祁茉站在月洞窗下,四下一望,几个丫鬟婆子站得远远的,太微先前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她们定然没有听见。 她们眼中所见,乃是太微红着眼睛一叠声地同自己赔不是。 祁茉心随念走,登时心如死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这般去寻祖母,到时太微死不承认,自己也奈何不了她。 戏不足,唱不了。 祁茉只能装作未曾听清,扬起嘴角笑道:“也是,只是一夕而已,人纵是变得再快,也不能一夜之间便全变了。” 她往边上迈开了步子,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那笑意颇显僵硬尴尬,衬得她的五官也变得奇怪了起来。 廊下的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 鸣鹤堂上房里的祁老夫人却是浑然不知这些,她眼下苦恼的,是即将就要入夏了。她让心腹沈嬷嬷带人开了库房,取来衣料在窗下一一排开,仔仔细细地挑拣起来。 人活着,若不能乐享荣华富贵,那同死了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活得一日,便要享受一日。 沈嬷嬷抱起一匹绯红色的凌云纱送到了她手边。 祁老夫人便探出两指拈起一角,轻轻的上下一抖。那凌云纱薄如蝉翼,清透如水又柔软如云,这一抖,便荡漾起了绯红色的涟漪。 祁老夫人面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像是很喜欢。 但转瞬,这笑意退去,她拧起了眉头道:“不好。” 沈嬷嬷抱着东西,微微弯着腰,闻言有些惊讶地道:“这凌云纱百金一匹,是伯爷特地寻来孝敬您的。” 祁老夫人攥着一团绯红在手掌心里揉搓了两下:“非是料子不好。” 沈嬷嬷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祁老夫人便嗤笑了声道:“凌云纱固然好,但这颜色不好。”她眉间现出了一个“川”字,语气里是诸多不痛快,“我一个老婆子,黄土埋到了脖子根,穿红戴绿的成什么样子。” 就算不是正红品红,那也是红。 到底是灼人眼的颜色,叫她如何穿? 她一面气恼儿子孝顺不到点上,一面又不快于自己老去的事实,几恨相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摔开了料子。 沈嬷嬷劝慰道:“伯爷是男人,心思自然不如女人细腻,想的不周到也是有的。” 祁老夫人听了却更不高兴:“这种事原是做儿媳的本分,远章是个男人不懂事,她一个女人总是懂的。可你看看,我那儿媳妇是个什么德行?疯疯癫癫的,哪有样子!说是儿媳,可何时在我跟前孝敬过?” 沈嬷嬷听罢,附和了两句后轻轻叹口气道:“夫人的疯病其实也好的差不离了。” “疯病如何好?”祁老夫人不赞同,重重一拍桌子道,“她当年满嘴疯话,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四处乱咒,连我也不放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好!” 她说完缓了口气冷笑起来:“那姜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一个疯女儿来。”言罢略微一顿,她笑意愈冷,“小五身上流着她的血,保不齐也带着她的病,这万一要是疯了,那还有什么用处。” 沈嬷嬷道:“不至于,而且便是真带着病也无妨。您想想,夫人过去不也是好好的吗?她发病时,都已经二十多岁做了母亲了。五姑娘就是要犯病,想必也不会这般早。等到她嫁出去,疯不疯的,也就另说了。”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忽然道:“说到婚事,二娘是要送进宫的,三娘许给了永定侯世子,小五则早有婚约,剩下的小六和小七吧年纪又太小……那么,就只有个四丫头了。” “您有四姑爷的人选了?”沈嬷嬷诧异道。 祁老夫人从榻上起身,信步往窗边走去。 镂空的窗子,刻的九九消寒图,整八十一个梅花小窗格上头糊了轻薄剔透的纱,隐隐透着两分凉意。暑热未至,窗纱却已换了新。 祁老夫人将手贴了上去,轻笑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位名动大昭的宣平侯?” 沈嬷嬷愣了愣,斟酌着道:“老奴只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即便是沈嬷嬷,时至今日,猛然听见“大昭”二字都还是免不了要怔愣一下。 襄国不复,襄国不复呀…… 她做了几十年的襄国人,而今却再不能提“襄国”两字,个中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想到几年前那场大变,沈嬷嬷身上发冷,不由得低下了头。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声调平缓,徐徐说道:“那位宣平侯,年纪轻轻,当初不到十四岁便被封了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本事,上哪儿再找第二个。” 沈嬷嬷垂眸不语,不知该如何接话。 祁老夫人转过了身来,继续道:“你说是不是?” 沈嬷嬷踟蹰着:“老奴听说,这位宣平侯行事乖张狠辣,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祁老夫人很不以为然:“好不好相与有什么打紧。四丫头再如何聪明可人,那也是打姨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否瞧得上她还两说呢。” 沈嬷嬷顺着话道:“那若是瞧不上呢?” “瞧不上?”祁老夫人将双手揣进了广袖里,“瞧不上,做个妾也是好的。”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突然又变了变脸色,兀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道:“拿四丫头给他做妾似乎又亏了。说他手中有权身份尊贵,好像也不尽然。他归根究底还是根基浅薄了些,虽有爵位加身,但也不过只是个小侯。” “皇上当年赐他爵位,想来也多半是看在国师的面子上。” “他是国师养子,没了国师在前,又算什么。” 祁老夫人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人似乎也没有自己先前想得那般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沈嬷嬷肩头,落在了屋子西北角。 那有一盆花,烈烈如火,分外刺眼。 她亲手栽下,从不假手于人只自己精心侍弄的凤凰花,又开了。 第015章 暮春 凤凰花开得那般艳丽,那般张狂,无一分内敛之美。 同是浮华耀眼,世人却往往更爱牡丹。牡丹高贵,凤凰花却红得过于俗气了。兼之不易成活,并无多少人愿意栽种。 但祁老夫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将其成功养活,且还养得这般生机勃勃。她死死地望着窗下的凤凰花,眼中忽然冷意浮现,问了件同方才所言全不相干的事:“远章可差了人回来报信?” 沈嬷嬷微微一摇头:“还不曾。” 祁老夫人默然,没有再开口。过了好一会,她才将视线从花上收回,再次发问道:“距离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还有几日?” 请柬是前些天到的,因看了许多遍,沈嬷嬷记忆深刻,此时略一回想便算出了天数:“还有六天。” 祁老夫人颔首示意,一言不发地往美人榻走去。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过去从没有办过,今年是第一次。未有大昭之前,夏襄本是两国,夏国风俗有别于襄国风俗,永定侯府的主子们皆是夏国而来,想必这赏花宴的筹办方式也有些不一样。 只是不曾亲眼见过也就无从分辨究竟有何不同。 祁老夫人缓缓落了座,屈指轻轻叩着小几漆面,一桩桩地叮嘱起来:“你回头亲自去看,四姑娘和五姑娘都准备了什么服饰,又打算佩戴何种钗环。” 沈嬷嬷神色恭敬地一一应下来,旋即将手中抱了半晌的凌云纱搁到了一旁。 祁老夫人又道:“再去瞧瞧三丫头。” 她虽然没有多说,但沈嬷嬷也听得明白。老夫人这是在让自己去验一验三姑娘准备的嫁衣等物……虽说襄国没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例如嫁衣,依照襄国旧俗,是必须由新娘子自己亲自缝制的。 三姑娘女红不错,但嫁衣是大事,能改则改,能精便精。到底代表的是女儿家的脸面,不能掉以轻心。 作为靖宁伯府头一个出阁的姑娘,嫁衣华美些也是必要的。 沈嬷嬷再次恭声应下,但疑惑也随之而来,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老夫人,不是老奴多嘴,这永定侯府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明明转眼世子就要大婚,这府里不着急操办,竟还分神举行什么赏花宴,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 因是心腹嬷嬷的话,祁老夫人也不觉得她僭越,但面上神情是满不在乎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论什么样的规矩那不都还是人定的么?” 她散漫地笑了笑:“皇上都不讲究,底下的人又哪会讲究。总归婚期已定,到了日子永定侯府自会来迎亲。” “至于旁的,不去理会就是。” 沈嬷嬷讷讷道是,逐渐噤了声。 …… 门外丽日当空,流云徐徐,惠风畅畅。暮春三月的天,草长莺飞,日渐热闹喧嚣。天际泛着淡淡的橘红色,是被日光灼伤的样子。 太微送走了小七,却并没有立刻便回集香苑去。 她站在九曲回廊上,高高仰着头,盯着那轮红日看。阳光十分之刺眼,令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暖意撒落在她的脸庞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在轻轻抚过。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暖阳、清风。 都是真的。 她也是真的。 但这真实,看起来又是那样的假。 她朝着青空探出了手。阳光下,肤白如雪,十指纤纤,一粒茧子也看不见。水葱似的指头上长着浅粉色的指甲,是天然的、健康的光芒和色泽。 每看一次,她都觉得陌生无比。 良久,太微撤回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碧珠就站在两步开外,瞧见她动,呼吸一轻,喉咙发干,也跟着迈开了腿。 太微瞥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绕个路再回去。” 碧珠怔怔地问:“怎么绕?” 太微弯唇微笑:“角角落落,一点一点看够了便绕完了。” 她离家多年,到底有些记忆模糊。许多地方,都只在脑海里剩下了个朦朦胧胧的影子,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往前走了一阵,太微停下了脚步。 碧珠不妨,猝然之间差点撞上她,险险站定后便见太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个铜板,迎着日头向上一抛,接住后按在了手背上。 那铜板抛得老高,在碧珠看来,同飞一般,也不知她是怎么轻松接住的。 眼前两条路,是个分叉口。 碧珠还在吃惊,又见太微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随后,太微便收起铜钱,大步流星地往左侧小径走了去。 碧珠只是一愣神,主子已然走远。 她急急忙忙地抬脚追了上去。 一路上,太微只字不言,只时不时停下来盯着某一处看。沿途遇见的丫鬟婆子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窃窃议论五姑娘怎么有些古里古怪的。 府里几位姑娘,属二姑娘最不爱出门走动。 其次,便是五姑娘。 像今日这样四处乱逛的五姑娘,谁也没有见过。 碧珠一直跟着她,更是走着走着便忍不住想起了夫人的疯病。谁知一抬头,便见太微再次停下不动,举目望向了远处。 碧珠跟着去看,很快便认出那是紫薇苑所在的方向。 紫薇苑里,住的是靖宁伯府的疯夫人,五姑娘祁太微的生母姜氏。姜氏自从搬进紫薇苑,便再没有出来过。她连死,都死在里头。 太微犹记得,母亲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 她说对不住,为娘不是个好母亲。 她说俏姑,若有来生,千万不要再投生在为娘肚子里。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 时隔八年,她回来了。 她却还是祁太微。 还是那个天下第一大谄臣,和疯子的女儿。 第016章 过肩摔 太微摩挲着自己腕间念珠,面上表情不见半点变化,但眼睫轻颤,嘴唇渐渐发了白。她腕上旁的金银玉镯皆不戴,常年便只戴这一串念珠,琉璃制的,色如蓝海,似有波澜起伏。 这念珠,原是母亲姜氏的,五年前才到她手中。 那时母亲已经疯了许久,迁居紫薇苑,偏居一隅后,终年不见人影。据闻她每日除了诵经便只埋头睡觉,不见人,不交谈,也从不外出。 《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本本,一卷卷,翻来覆去地念,只盼能祛阴邪,明心智。 医药不管用,经文多念念,大抵还是有些用的。 五年前太微过生辰,都说母亲疯疯癫癫的,却仍然记挂着,想尽了法子托人将自己最心爱的念珠送来予她。 太微此刻望着紫薇苑的方向,抚摸着腕上念珠,心里忍不住想,母亲应当还是爱自己的吧。 即便疯,但爱她的心总没有变过。 外祖姜氏一门人丁凋零,早已没落,远在建阳帝杀入京城之前便已无人能够支撑门楣。是以母亲当年入门不过半年无孕,祖母便敢大喇喇赏人给父亲。 因着母亲无人可依,这脸面也就不要紧了。 父亲则是来者不拒,给他的女人皆收着。依太微看,父亲对母亲,也不像是有多喜欢的。谈不上不爱,也谈不上有多爱。 但这样的父亲,在祖母扬言要休了母亲时,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答应? 姜氏无人,他即便休了母亲也断没有人敢来寻他。 他为什么不答应? 难道是因为畏惧人言,生恐众人会因他休了疯妻而唾弃不齿他的作为? 太微眸色沉沉地想,不可能。 一个在建阳帝称帝后立马俯首称臣的人,怎么可能会担心“人言可畏”四个字的重量。他不休妻,分明另有原因。 只是太微琢磨了多年,却始终未能猜透罢了。 收回视线,太微看了一眼身旁的碧珠:“丁妈妈告了几天的假?” 当年乳娘被祖母随意安了个由头丢去田庄后没过多久,她院子里便多了丁妈妈。丁妈妈生得瘦巴巴的,素日说话行事也一如她的身材,干巴,无趣。 太微小时很怕她。 丁妈妈背后有崔姨娘和祖母撑腰,对付太微时,借口管教,甚至敢上戒尺。只要一言不对,便打一下手板子。 寻常小姑娘,早被打怕,打蔫了。 但太微越是挨打,越是脾气强硬。 丁妈妈便换了法子折磨她,逼她抄《女戒》、《女则》、《烈女传》……一本抄完,还有一本。说是再不知长进,这般多遍抄下来,也该记进心里了。 太微想起丁妈妈说过的话,禁不住冷笑了声。 碧珠还以为她这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立马低下头作恭敬状,道:“姑娘怎么忘了,丁妈妈告了三日的假,要后日才能回来。” 太微转身往前走,边走边想,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事情真的不对。 她记得自己被祖母动用家法罚跪祠堂的日子,却丁点也不记得丁妈妈告了三天假的事。她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出。 她越走越快,突然身体一僵,本能般手往后抓,肩膀侧顶,拽住身后之人的手腕用力往前摔去。 “哎哟”一声,地上多了个蓝衣少年。 碧珠尖叫着越过太微向前冲去,慌手慌脚地想将人给扶起来:“表少爷!您没事吧?” 地上的少年捂着手臂丝丝抽气,吃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地朝太微望来。他嘴角翕翕,似要说话,但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太微垂手看着他,神色木然地道:“原来是定安表哥。” 碧珠在旁急得要命,脸色发白地喊她:“姑娘您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说到这,碧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这才反应过来,太微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是如何将一个比她年长,高她一头的年轻男子摔过肩的? 她嘴里的话,说不下去了。 脸色,则愈发得白了下去。 碧珠小心翼翼的,想将表少爷周定安从地上搀扶起来。可周定安手一挥甩开了她,声带懊恼地道:“不必扶我!” 见他如此,碧珠当即惊惶地缩回了手。 周定安自己站直了身子,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太微,叫了一声“五表妹”。 太微任由他看,脸上是冷漠疏离的神情。 大姑母祁春眉当年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后,便再没有离开过靖宁伯府。她的独子周定安,就也一直养在府里。 太微和他,算是青梅竹马。 周定安生得倒不错。文质彬彬,又风流倜傥,据说是像父亲。但他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的眉眼,其实还是更像母亲。 可他虽然生了一副好皮相,但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府里这般多人,似乎也只有太微觉得他无甚可看,旁的人,哪个见了他,都得赞一句俊美。仿佛只要那张脸生得好,便一切都好了。 至于秉性如何,为人如何,全不要紧。 太微过去便对此嗤之以鼻,而今再看他,只更觉乏味。 见过那个人以后,她再见任何男子,都觉不出“俊”字来。 她望着周定安,口气淡淡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已不是稚龄小童,表哥平日还是仔细些才好。” 周定安神色狐疑,又似难堪,有些不悦地道:“是了,下回我可再不敢胡乱拍你的肩了。” 太微轻笑:“那就好。” ——不过他要是知道,他有朝一日会差点死在自己手里,莫说拍肩了,恐怕就是连看……也不敢再多看她一眼才对。 第017章 麻绳 然而此时的周定安,尚且不知她笑里夹杂的意味,闻言只是皱起了眉头道:“你不回去,在这瞎转悠什么呢?” 太微听见这话,诚心实意地反问了句:“我在自己家中走动,难不成还要向表哥你请示么?” 她过去便觉得奇怪,究竟是何人给了周定安那般离谱的错觉,让他以为他才是祁家的主子。到底是祖母?还是姑姑? 他比她们姐妹几个多生了一条命根子,难道便了不起了? 不过就是个寄居祁家的表亲而已。 太微思及往事,越想越觉恶心,索性脚下一动,大步地从他身旁走过,抛下一句“表哥自便”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碧珠神情呆呆的,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同周定安福了一福才拔脚去追太微。可她个子明明生得比太微高,脚步也迈得比太微大,说是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但却始终也追不上自家姑娘。 前头的太微走得飞快。 衣袂在暮春的微风里摇曳起舞。 她的背影,在阳光下看起来是那样得笔直。 这样的祁太微,不像靖宁伯府娇养的姑娘,反像个久历江湖的人。 碧珠不由回忆起她昨夜冷静而淡漠的问话声,登时心神一凛。 眼前的人,就像是一把剑,先前未曾开锋,谁也没有放进过眼里。而今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冷锐锋利,寒光熠熠,便叫人愈瞧愈是生畏。 可只是一天一夜而已,怎么就能变得这般不同? 是沈嬷嬷的那顿打骇住了她,还是一不留神打坏了她的脑袋? 表少爷那样的人才风流,姑娘竟然也舍得对他这般不留情面的说话,实在是个怪人。 碧珠望着她的背影,胡思乱想着渐渐因为疾走而呼吸急促。 好在这一回太微未作停留便一口气走回了集香苑。 集香苑位于靖宁伯府西南角,路远偏僻,地方也不大。但采光极好,植物葳蕤,是小而精巧的院子。 可当初丁妈妈一来便道,杂草丛生易滋蚊虫,扭头便叫人将树移了,花也拔了。如今集香苑里,剩下的只有角落里的两株蔷薇花。 因无人伺候,花开得不好,零星的几朵也叫夜雨给打残了。 太微立于廊下,遥遥地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秀气挺拔的鼻梁,又转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丫鬟婆子。 几个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谈天说笑,竟无一人做活。 太微敛目凝神,靠在栏杆上久久不动。 另一侧,碧珠陪侍在旁,低着头小声喘息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声才终于慢慢恢复了平稳。她间或觑一眼太微,眼神忽闪地想,五姑娘先前没提,眼下怕是该发落她偷窃的事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太微蹙了蹙眉后突然发话要去小睡片刻,半句也不曾提及她偷钱的事。 碧珠心内愈发不安,诚惶诚恐地送她回了卧房,又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可需奴婢留下?” 太微脱鞋去袜,翻身上床,扯开薄被往身上盖,一面道:“不必。” 碧珠暗松口气,实在是不敢再同她待在一处,忙伸手去放帐子。谁知帐子才刚刚落下,里头便探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不偏不倚的,一下抓住了她的衣袖。 碧珠吓得“啊”了一声,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若非外头青天白日的,她只怕要当自己见鬼。 帐子依然还是流水似地垂在那。 她听见五姑娘在帐子里声音闷闷地道:“去给我找一捆麻绳来。” ——麻绳? 碧珠脸色微变。 要麻绳做什么? 难不成……是自缢用? 是了!是了!五姑娘先前那般古怪!定然是因为她有心寻死! 碧珠眼神变幻,来回地思量,是不是该问上一句麻绳的用处。可若真是用来自缢的,她这一问,会不会坏事?五姑娘昨日挨了那样一顿打,想必心里是委屈不忿极了,憋了一晚上,这会儿才要发作,她若拦了,回头不还得悔青了肠子。 俗话说的好,一死百了。 五姑娘倘若死了,她便活了! 碧珠如是想着,当即脆声答应了一声“是”。她取来麻绳,重新走进室内,按照太微的吩咐将东西放下后便匆匆出了门,一刻不敢多逗留。她生恐自己多呆一刻,便会叫太微改变了主意。 出得门外,碧珠将附近的几个小丫鬟远远打发走,自己贴着门探听起了里头的动静。 可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管她怎么听,里头都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可有些不对劲。 投缳自缢的人,怎么会不踢凳子,怎么会不挣扎? 碧珠心焦难耐,恨不能立即推门进去查看情况,又恐自己太过心急而坏事,只好站直身子退开两步往庑廊下走。 等一等罢,等再过半个时辰,她捧了茶点进去,总算也有个由头。 碧珠渐渐走远。 屋子里的太微这时却才刚刚入睡。 她眠浅、多梦,不管夜里睡了多久,都像是没有睡饱。遇见师父之前,她隔三差五便要做个噩梦;遇见师父,得到师父开解以后,她开始夜夜噩梦…… 她总是反复地梦见周定安。 梦见自己拿烛台砸破了他的头,又一把火烧掉了那间屋子。 师父她老人家知道后,说那叫杀人后的负罪感。 师父当时神情肃穆,姿态端庄,语重心长的,大抵是想要宽慰她,便说俏姑呀,你放了火便跑,怎知他就一定死了呢?兴许,他根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她听完,想到周定安也许还活着,不知怎地,心里便愈发得焦躁了。 于是这夜里便再无安稳觉。 直到建阳八年,师父烦了她,让她回京一探究竟。 她那时才发现,周定安竟然真的没有死。 那把火烧掉的,只是他一张脸。 第018章 受伤 但没了那张人人夸赞的脸,想必他也是生不如死。 太微身在梦境之中,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师父。这个时候,师父会在哪里?她遇见师父的时候,师父已是病得不轻。但师父的病,不是来势汹汹的急症,只要察觉得早,好生养着,纵然不能好全,也不至于早早的便没了。 太微有心想要打听打听师父在哪里。 可是她同师父一道住了四五年,师父却从未透露过只字半语遇见她之前的事。 师父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也没有亲朋好友。 师父有的,只是那一箱破烂和她这个半路捡来的徒弟而已。 而今她在这里,师父又会在哪里? 太微想找,却不知从何找起。 丝毫线索也无,纵能翻天,也无从翻起。 她即便做着梦,也觉心灰意冷,难道自己只能等到当年初遇师父的那一天么?可世事变幻无常,她已经不是过去的祁太微,事情是不是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如果那一天到了,师父却没有出现,又该怎么办? 太微梦呓着轻叹了一口气。 她满腹都是心事,睡也睡不安稳。 正巧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得檐下的护花铃发出一阵“叮铃铃”轻响,惊得她霍然睁开了眼睛。集香苑里的花木几乎叫丁妈妈除了个一干二净,檐下悬着的护花铃却没有摘下来。 太微屏息听着铃响,忽然从里头听出了一阵脚步声。 不重,却有些急促。 应当是个中等身材的女人。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匆匆至于门前停下了。旋即,门后响起了碧珠的声音:“姑娘,您可醒了?” 太微无心理她,便装作不曾听见。 哪知碧珠见她不应,反倒是自己走了进来。帘子一扬一落,脚步声轻轻地朝太微靠近了。 突然,“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太微下意识循声去看,一眼便瞧见了碧珠满脸的惊愕。床帐挂起,二人之间并无隔断,碧珠眼睛里的惶恐看起来是那样得清晰。 映入她眼帘的太微,平躺着,横在床上,双手举起置于脑后掌心贴合不知在做什么。一条腿膝盖弯曲,探出床沿;另一条腿高高抬起,伸得笔直,与床柱齐平。脚踝处还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则吊在了顶上。 这不是自缢。 这比自缢还要古怪! 碧珠骇然地半张了嘴,似乎下一刻就要尖叫出声。实是太微发现得太快,目光一望,两两相对,碧珠的尖叫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脚边是摔裂成了几瓣的青花瓷碟。 瓷碟里盛着的茶点骨碌碌滚了一地,留下满眼碎渣,令太微情难自禁地惋惜道:“白白浪费了。” 碧珠又惊又怕,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低头弯腰去处理这一地狼藉。 而太微,施施然地缩回手,坐起来探长胳膊去解开自己脚踝上的绳子:“碧珠?” 碧珠神色惶惶地抬起头。 太微道:“我方才许你进来了吗?” 碧珠闻言,也不顾地上全是点心沫子,一把跪下俯首道:“奴婢想着您在鸣鹤堂一向用得少,只怕过会醒来腹中饥饿难忍,这才自作主张先送了茶点进来。” 太微唉声叹气:“……那你又摔了它做什么。” 碧珠支支吾吾的,哪里敢说真话,只是拼命地道:“姑娘,奴婢知错了。” 太微不吭声,坐在床沿弯腰要穿鞋。 碧珠见状,赶忙扑上去抓起了鞋子来替她穿,一面还是忍不住,嘴角动了动,像是要说话又不敢说。 穿妥了鞋子,太微站起身来,瞥她一眼,老气横秋地低低说了句:“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碧珠一愣,随后明白了过来。 但这份明白并没能打消她心里的疑惑,反叫她更加的忐忑了。 大家小姐,好端端的拉筋,拉什么筋? 而且她也没见谁这么拉过筋…… 碧珠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绳子看,越看越慌张。她年纪不小,但经历过的事却不多。当年建阳帝杀入京城时,她还不大,又困在府里,虽是祁家的婢女,但也并没吃过什么苦头。 离她最近的骇人的事,也只有疯夫人姜氏而已。 可眼下,五姑娘看起来眼神清明,口气平静,却似乎比夫人姜氏更可怕。 碧珠怔怔地想,回头一定要去禀报崔姨娘! 念头一晃,她听见太微漫然吩咐道:“碧珠,再去取一碟点心来。” 碧珠清楚集香苑的日常份额,她已摔了一碟,还能再上哪儿去取另一盘?可太微发了话,碧珠竟然有些不敢说没有,只得喏喏应着是退了下去。 但这一回,她才下去没片刻就又神色紧张地折返回来。 手里空空,并没有点心。 太微蹙了下眉。 碧珠脸色发白地道:“姑娘,伯爷受伤了。” 太微一怔:“什么?” 碧珠咽下唾沫,再次道:“您父亲他,受伤了……” 太微面色一变,急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伤的?伤情如何?要不要紧?” 她一口气问了一堆,碧珠哪里回答得上来,只能拣了知道的说:“是随御驾春猎时,在猎场受的伤,但究竟是怎么伤的,又伤在哪里,奴婢没有听说。” 太微呢喃着“春猎”二字,脸色也开始发白。 她记得这件事。 父亲随建阳帝外出狩猎,已数日未归。 但照理,他应当在今日午后归家。 且没有受伤。 她当时被罚跪祠堂,若非父亲发话,还得继续跪下去。 若父亲当时受了伤,谁还能记得她? 第019章 父亲 他可是祁家的当家人,是祖母唯一的儿子。他若当真受了伤,那府中当时必定是一片愁云惨雾,人人提心吊胆。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刻,谁会记得她尚在祠堂里罚跪未起? 谁又敢在那样的当口去寻父亲说明她和四姐的事? 是以父亲当时倘若真的受伤而归,根本就不会知道她在罚跪的事! 更何况,丁妈妈告假的事,兴许还能是她记错了,但父亲受伤这等大事,她怎么可能会忘记? 太微呼吸渐重,脸色愈发得难看。 ——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般,事情果然变得不同了。这般一来,她的人生,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所知的那些,再不是必然。 太微莫名有些泄气,声音也无力起来:“人呢?” 碧珠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太微抬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既然是受了伤,那便该送回家来,父亲人呢?” 她口中说着“父亲”二字,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想起了小时候。 她一点点大的时候,也是管父亲亲亲热热叫爹爹的。可不知是哪天起,她再没有那样唤过他。偶尔见了面,便也只叫父亲。 规规矩矩的,却并不亲近。 他们父女之间,仿佛有着一座无形的高墙。 她想着自己大抵是翻不过的,便索性试也不试就放弃了。而父亲,好像也没有打算要推倒那座墙。 太微不动,他亦不动。 父女俩就这么各自站在原地,永无进展。 那点稀薄的父女情分,清晨露水似的,叫太阳一晒就能干了。到了如今,太微已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同他便愈是陌生人一般。 年纪小的时候,她尚能撒娇嬉闹,现在大了,还能做什么? 父女之情淡薄如水,她听见父亲受伤时,脑海里率先浮现的念头是事情对不上记忆,随后想到的是伤情严重不严重,若是严重,乃至命不久矣,她该如何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 至始至终,归根究底,她担忧的都不是他。 太微自认是个小人,坏人,卑鄙无耻,罄竹难书。 但比之父亲,她恐怕还是差了一大截。 父亲溜须拍马的本事,是史上罕见的。他注定要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谄臣,遗臭万年,叫人唾弃。 他的“丰功伟绩”,是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人“歌颂”的。 世人有多憎恨建阳帝,便也就有多憎恶他。 前者是恨,后者是厌,是令人不齿的腌臜。 靖宁伯祁远章,至死都是个谄臣。 而她,至死都是个谄臣之女。 即便她后来摒弃姓氏,绝口不提靖宁伯府,也改变不了她身体里流淌着祁家血脉的事实。 她一直是羞于提及父亲的。 哪怕师父追着问,她也只是一句“死了”。 但经年过去,她如今再去细想当年的事,却有了别样的滋味。父亲固然是个谄媚佞臣不假,他向建阳帝投诚,背弃了自己身为襄国人的尊严,自然令襄国旧民们唾弃。但换个念头再想想,如果没有他,那么靖宁伯府也就不复存在了。 她们这群妇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她们能活着,且能活得这般富贵安泰,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借了他的光。 太微心里五味杂陈,望着碧珠又问了一遍:“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回来了?” 碧珠踟蹰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担心太微会嫌她无用而发怒。 但明明前一日,她面对太微时的态度还是那样得敷衍和轻慢。就是碧珠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是看着太微沉下来的眉眼便心生惶恐。 碧珠将自己的脑袋一点点低了下去,轻声询问:“不若,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太微面沉如水,静默了片刻后道:“不用去了。” 如果伤情严重,自然会有人来知会她。 她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个等字。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她微微垂眸看向地上的镜砖,干净而明亮,像是能照见她内心的挣扎和烦闷。她依稀还记得父亲去世时,失去了主心骨的靖宁伯府是怎样一副不堪的模样。 那样的日子,绝不比现在好过。 眼下的靖宁伯府,还不能没有他。 太微低头沉思着,忽见碧珠再次入内来寻自己,面色是比先前报信时的更要难看。 太微不觉站起了身。 碧珠一面去雕了缠枝萱草纹的衣柜前翻找起来,一面声音焦急地道:“姑娘换身什么衣裳?鸣鹤堂那边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几位都赶紧去垂花门口候着伯爷!” 太微眼神一凛:“去门口候着?” 碧珠头也不抬,急匆匆找出身杏花白的裙子来道:“是呀!刚刚才来的!说是几位姑娘那边都派了人!” “那就不必换了!”太微当机立断,“就这般去。” 祖母要她们姐妹齐齐去门口候人,只怕父亲伤情不轻。 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还要她们更衣…… 想来是惦记着建阳帝会派人送父亲回来。 因是在猎场受的伤,这护送的人选不定会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大人物。 她们一来不能丢了靖宁伯府的脸面,二来好生打扮齐整了出去没准就叫谁看中了。祖母算盘打得噼啪响,连儿子受伤了也还惦记着旁的,实在是了不得。 太微抬脚径直往外走去。 碧珠眼瞧着,慌忙丢开了手里的裙衫,也急急跟上。 谁知到了垂花门边,还有来得更早的。 四姑娘祁茉已拿着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眼角,像是哭过了一回。 太微嫌她晦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么梨花带雨的,竟比往常看起来更美。 到底是不止她一人看穿了祖母的心思。 正想着,剩下的几个也都渐次到达。很快垂花门口便站了个严实,姑娘们站前边,丫鬟婆子跟在后头。等到祁老夫人来时,已是满满当当。 她火眼金睛的,一下就看见了太微不曾更衣梳洗过,顿时沉下了脸。 然而不等她开口,外边已有人匆匆来禀说伯爷回来了! 祁老夫人眼神一变,立即领人往前头迎去,一边忧心忡忡地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呀……” 念叨着,靖宁伯祁远章也进了门。 他躺着,叫人从门外抬了进来。 太微心里一惊,莫不是死了? 第020章 霍临春 这时,躺在担架上的祁远章忽然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望望她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哟,怎么都跟这站着?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特地来迎我的?” 太微闻言,提着的那颗心噗通落地,转而有些生气起来。 听他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的样子。 倒是抬着他的那几个人看起来比他还要惨些。 然而一旁的祁老夫人却还是哭啼啼地上前去看儿子道:“娘的心头肉啊,你怎地这般不小心……” 话音未落,祁远章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虚虚地扶了一把祁老夫人:“老夫人莫要担心,靖宁伯这是外伤,只需好生休养,并无大碍。” 这声音温温柔柔,清风明月一般。 太微蹙了下眉,先往父亲看去,转眼便发现了他伤在何处。他一条左腿从脚掌包到了膝盖下方,小腿两侧用长条状的木板紧紧固定住——这是摔断了腿,不是致命伤,的确不算大碍。 她又悄悄去看父亲身边说话的人。 那是个身穿蓝灰色的年轻人。 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形颀长,肤色白净,样貌并不算十分出众。但他那张原该平平无奇的脸上却生着一双桃花眼,迷离又艳丽。莫名的,这人看起来仿佛也多了两分邪气。 太微听见父亲在同祖母介绍道:“这位是霍督公。” 听清了最后三个字,太微悚然一震。 原来这人就是……霍临春! 当年建阳帝血洗宫廷,对不肯诚服于他的宫人皆痛下杀手,不分身份不分职务,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昔年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杀人如麻,视人命为草芥,提着剑一路走,一路砍着人头,半刻不歇。及至他走入长年殿,寒光泠泠的刀刃已狰狞卷起。 而霍临春,当时不过是个尚衣监里的掌司。 内廷动乱,他寻机大开后宫,将嘉南帝的妃子们尽数献上。 建阳帝赞他聪明过人,眼力见无人可及。 于是霍临春一跃升为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没过多久,建阳帝又立东缉事厂,任他为厂公,负责侦缉、抓人。他大抵也是天性擅长此事,一口气替建阳帝缉拿了数位密谋反抗的勋贵。建阳帝因而大喜,对他是连连称叹,赞不绝口。 霍临春一身二职,兼任秉笔,头上虽还有个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但论心机手段,都远不及他。那掌印,不过只空担了个虚名而已。 不像霍临春,虽只是个从四品的东厂提督,但权力极大。 那些权,还都是实权。 襄国变成了大昭,世事也都跟着变化了。 一个宦官,一个仰人鼻息的太监,如今登堂入室,也算是个贵人,是值得众人高攀巴结的对象了。 太微眯着眼睛看向他的腰带。 上头用银质提系挂着牌穗,牌穗以象牙做管,再以青绿丝线结宝盖三层,宝盖之下则垂坠红线。太微冷眼望去,大约有八寸来长。 再细看,牌穗里头明晃晃悬挂着一块牙牌。 牙牌上圆下方,明刻云纹。 正是内监通行于宫内的凭证。 太微禁不住想,建阳帝特地派了霍临春护送父亲回府,可见是真的喜欢父亲。可帝心昭昭,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父亲今时能讨他喜欢没有错,但谁能断言,这份喜欢就能年年岁岁都不变? 建阳帝那样的人,心思莫测,行事也莫测。 父亲与虎谋皮,可能长久? 太微沉默着,暗叹了一口气。 不能长久又怎样。父亲当年在建阳帝脚下伏首磕头卖了乖,而今再想退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一日为谄臣,便终生都是谄臣。 太微琢磨着,还是得想了法子离开靖宁伯府才是。 但这一回,她要带上母亲和小七,恐怕并不容易。再者,要让小七抛下白姨娘离开,只怕也难成功。 说到底,白姨娘是小七的生母。 小七同她再亲近,也亲近不过小七和白姨娘。母女二人,生来血脉相连,若无深仇大恨如何割舍?更别说白姨娘性子绵软,待小七细心妥帖至极,从不说一句重话。此等境况下,小七哪里会舍得抛弃生母。 但白姨娘…… 太微默念着“白姨娘”三字,心头滋味万分复杂。 她能明白白姨娘当年的做法,却始终无法原谅。 白姨娘对她而言,堪称半个母亲。纵然不能时刻护她周全,但私下对她也是处处关切。嘘寒问暖,事事在意。白姨娘今日给小七做了鞋,回头便也一定会给她一双。小七有的,从来也没有落了她。 对此,太微感激不尽。 可白姨娘的软弱无能,又是那样的可怕。 她的怯懦,比刀子还锋利,比鹤顶红还要剧毒。 她的自以为是,是能够杀人的兵器。 她的好心好意,若用错了时候和地方,其间裹挟而来的烈焰几乎能将人焚烧殆尽万劫不复。 太微是真的怕了她了。 这一刻,太微腰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是迷惘的。 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但霍临春的声音还是最易辨认。 他说话时,口气轻柔,尾音却总是往下微微一沉。 须臾,众人寒暄过后,霍临春也跟着他们一道进了二门。他是太监,自然丝毫不需避忌。 他一面前行,一面信口夸赞起祁家的景致。这处甚美,那处绝妙,仿佛靖宁伯府里的一根草也生得比别处要绿上十分。 太微尾随在后,越听越觉得这人同自己亲爹怕是有着几分相似。 一样的信口胡说,舌灿莲花。 由此可见,建阳帝的喜好也是专一得很。 谁会拍他马屁,他就器重谁。 忽然,霍临春话锋一转,不知是不是实在没东西可夸,转头对祁远章道:“靖宁伯好福气呀。”他轻笑着,“有这么一群如花似玉的千金,实在令人艳羡。” 祁远章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您谬赞了。不过是随了我,委实称不上什么如花似玉。” 太微在后头听得直想翻白眼。 奈何这对话的二人毫无知觉,我来你往,胡说八道,不亦乐乎。 第021章 认错 回到上房,进了东次间,祁远章被人扶到了临窗大炕上。他四仰八叉往下一躺,长舒口气,嚷嚷起来:“有什么可喝的?渴了我一路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这话,忍不住腹诽,口沫横飞说了半天,能不渴么? 但她腹诽着,祖母却已是一脸焦急地让人速速上茶来。茶叶是顶好的松山雪芽,通体碧绿,只芽尖上一点雪白,甚为夺目。但松山雪芽真正的奇,还是奇在香上。 只需取来一小撮雪芽投于沸水之中,沉沉浮浮,滚上两滚,便会立即有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清冽而甘甜,浓厚而微苦,复杂又多变。 这松山雪芽原是贡品,寻常不可得。 只祁远章这样颇得圣心的人方能吃着。 但他是个孝顺儿子,得了建阳帝的赏赐,转头便孝敬给了他娘祁老夫人。是以那半斤松山雪芽如今都在鸣鹤堂里,若非祁老夫人早知有客将至,先前便命人备好了东西,这会怕还要忙乱上一阵。 好在心中有数,办事有准。她发话后没片刻,便有几名婢女端着填漆茶盘鱼贯而入。 丫鬟们恭恭敬敬的,先沏一盏献给霍临春,再沏一盏递给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捧着汝窑白瓷的茶盏凑到祁远章边上,让人扶他坐起,又吩咐人在他背后垫了个秋香色的靠背。 她亲力亲为,一面喂儿子吃茶,一面还不住地轻声询问:“烫不烫?要不要先凉一凉?”问罢又说,“既渴了,那饿不饿?娘让人吩咐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醉鲤鱼脑好不好?” 听她的口气,祁远章仿佛不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而只是个三五岁的小孩子。 而且明明靖宁伯府多的是端茶送水的仆妇,她却非要亲自动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现出她对儿子的关切和疼爱。 但大抵是因为当着霍太监的面,祁远章面上微红,露出了两分尴尬窘迫,压低声音唤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不吭声,盯着他将一盏茶饮尽了才叹口气摇摇头道:“母子连心,虽伤在你身,但亦痛在为娘心上呀。为娘再如何失态,想必霍督公也不会介怀的。” 霍临春低头品着茶,闻言轻笑了声:“老夫人说的是。靖宁伯不必在意,您有老夫人这般好的母亲,不知天底下该有多少人要羡慕您了。” 他声音温和,语气熟稔,似在同至亲好友谈笑:“只是有一桩,您有伤在身,这荤腥还是少沾为妙。” 祁老夫人一听,忙道:“是是是,是我疏忽了,霍督公所言甚是,这养伤期间合该饮食清淡,少沾荤腥才是。” “不沾荤腥,岂不是要成日食草?”祁远章闻言,神色委顿有气无力地插了一嘴道,“这同死了又有何分别。” 祁老夫人虎着脸瞪他一眼:“休要胡说,死不死的,岂是能信口胡言的话!” 祁远章神色轻佻,摆摆手道:“不过是说说罢了,难道还能成真么?您样样都好,就是爱胡乱担心。” 祁老夫人望着儿子,像是无可奈何,长叹口气后将手中茶盏递给了一旁立着的丫鬟,自己走去一旁,拣了张太师椅落座:“你就胡闹吧!” 声音也似无奈极了。 祁远章侧脸看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正好一盏茶,霍临春站起身来,朝祁远章母子微笑道:“如今靖宁伯已平安到家,咱家便也就不耽搁您几位团聚了。” 这是立马要走的意思。 祁老夫人赶忙留人:“午时将近,霍督公还是留下用个便饭吧?” “多谢老夫人好意。”霍临春一边道谢一边婉拒道,“只是咱家午时有约,实在是不巧了。” 祁老夫人惋惜不已,到底没再多留。 舒舒服服躺在大炕上的祁远章便道:“来人,快送霍督公出门,莫叫霍督公耽误了赴约的时辰。” 霍临春笑着道过谢,告辞出了门。 屋子里很是安静了一会。 祁远章嘟囔腿疼,说要换换心境,让人给他上些果子糕点来吃。 等到点心送了上来,他一口气连吃五块才停下了手。祁老夫人看看他,叹息道:“慢些吃,仔细噎着。” 言语间的口气,仍然像是在同小童说话。 太微听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别开眼睛,望向了不远处长案上的博山炉。她早已见过祖母最真实的丑陋嘴脸,那些惺惺作态而今再看,便只是令人作呕。 她低下头,忽见身旁有只脚迈了出去。 四姐祁茉眼睛红红地走出人群,向父亲和祖母走了过去。她脸上写满不安,一管声音里也全是担忧:“爹爹,您的腿伤要紧吗?随行的太医是如何诊断的?” 建阳帝外出身边自然有太医跟随。 祁远章同他一道,受伤以后也定是太医诊治的。 若是不好,太医便该跟着一起回到靖宁伯府。如今太医没来,这腿伤当然是没那么严重。祁茉自幼聪明伶俐,岂能连这么简单的事也看不穿。 她特地上前来问,为的不过是要显出她和太微几人的不同。 她想让父亲知道,府里几位姑娘中属她最挂心他。伴随着话音,她面上不安一路蔓延进了眼里。一双杏目水汽弥漫,好像眼睛一眨就会簌簌落下泪珠来。 祁茉看着父亲,期盼着,等待着,终于—— 父亲慢慢开了口:“俏姑你有心了,爹爹伤得不重,你不必担心。” 他嘴角含笑,眉目如常,声音也平静得很。 祁茉却觉得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自己耳畔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她嘴角翕翕,很想说话,但舌根发麻,哪里说得出一个字。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却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非常愚蠢非常难堪。 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现下必定要钻进去。 可她手脚发凉,身体僵硬,纵然地上真有洞,恐怕也钻不了。 祁茉眼睫一抖,差点真的要哭。 祁老夫人瞥了儿子一眼:“这是四丫头,不是俏姑。” 第022章 疑惑 祁茉也委委屈屈地道:“爹爹,我是茉儿。” 祁远章一脸惊讶:“咦?原来不是俏姑。四丫头和俏姑年纪相仿,生得也差不多,我竟是一下子分不清了。” 这话说完,一屋子都沉默了下去。 四姑娘和五姑娘长得像不像,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那是明明一点也不像! 他这话说的,怎么听都像是随口胡诌。只因他是主子,是长辈,底下的人不敢多言,孩子们也不敢吱声,才无人戳破他。 祁老夫人倒是能说,但她一副儿子便是心头宝的模样,哪里会说。 她只是笑一笑,向站在那的几个孙女招了招手。右手小指上戴着的玳瑁镶碧玉甲套足有三寸来长,有着令人心惊的尖与锐。 但她的笑容,慈祥而和蔼,令她原本有些冷硬的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笑着道:“来来,都上前来叫你们父亲仔细看一看,省得他回头再将人给认错了。” 太微跟着人群动,她们上前,她也上前,但她不经意间落在父亲身上的目光里写满了探究。 父亲同她们这群女儿并不十分亲近。他很少出现,很少见她们。除逢年过节外,太微鲜有见着他的时候。这般看起来,他对她们这几个孩子是一点也不在意,对不上她们的名字和人,似乎也不显得有什么奇怪。 可他死后,太微在他书房里发现的东西,明明是他的笔迹没有错。 他遇刺身亡,外书房尚有人整理,内书房却是彻底闲置积了灰。太微那年决意离府,却穷得连像样的细软也收拾不出便动了内书房的心思。 古董字画、明珠金叶……再不济,偷两块名砚换钱也好。 但太微顺利摸了进去,却并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角角落落皆寻遍了,也只找着几张破纸而已。 那几张纸,还是夹在一本游记随笔里的。 太微甚至记得,那本游记叫《鸿都游记》。 着者文笔优美引人入胜,她翻开看了两页后,便被里头所书的山水深深吸引,以至于师父离世后,她便孤身定居在了鸿都松山县。那些被京中贵人们趋之若鹜的松山雪芽,她不知喝过多少壶。 但时移世易,游记上写的内容她早已经记不清。 不像夹在里头的那几张纸,叫她反反复复地看,看得那些字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她此刻想起,仿佛还能看见纸上凌乱的字迹,潦草得很。 父亲写下那些字的时候,要么是漫不经心,要么就是心烦意乱焦躁至极。 他写得乱糟糟的,像是手记,又像是胡乱而为。 上头写的是她们姐妹几个的事。 有排行名字,有年岁性情,还有行事习惯。 太微当年乍见之下,只觉古怪非常,一头雾水,丁点头绪也找不着。父亲写的那些话,仔细看去,像是在分析她们。 但他为什么要那般做? 太微过去不明白,现在仍然不明白。 她只知道,父亲既然能记下她们的年岁性情乃至平素做过的事,便证明他是能够分得清她们姐妹的。 人和名字,他分明全部对得上。 即便他很少见她们,也不至于将她和祁茉记混到这等地步。 可是方才在场众人都听见他叫出了“俏姑”二字,他也承认是他一时未能分清叫错了。 太微心头疑云密布。 难道他是故意叫错的? 可为什么? 是因为他看穿了祁茉用心不良,不愿让她得逞吗? 但就算这样,他又为何要叫成她的乳名?是为了事后方便推脱敷衍过去吗?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有意为之? 她和四姐之间一直关系不睦。 四姐又自来骄矜自负,今日受了这般“奇耻大辱”,焉能高兴。 可是父亲,故意如此? 不会吧…… 太微默然无声,心中竟一点底气也无。 忖度中,她听见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崔姨娘几个正在外头候着。 祁老夫人并不问儿子,听完便道:“让她们进来吧。” 祁远章仰面躺着,忽然长长打了个哈欠,出声道:“等等。”他伸出手,手背盖在了自己眼睛上,嘴里嘟哝着困倦,说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祁老夫人探长手掖了掖他身上盖着的薄被:“也罢,既乏了便好好睡上一会。娘让小厨房用文火给你熬点清粥,等你醒来便正好能用。” 祁远章又打了一个哈欠。 祁老夫人便指挥着众人退下,自己也回鸣鹤堂去。 似乎只是一转眼,东次间里就只剩下了祁远章一个人。 他的呼吸声,渐趋平缓,像是已经睡着了,但是突然间,他放下了手。那双原本被挡在手背后的眼睛是睁着的。 他并没有入睡。 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是同方才的漫不经心和轻佻迥异的深沉。 …… 而另一边,暮春的天光下,霍临春正在赴他午时的约。 时间稍紧,按说骑马更快,驾车也可,但霍临春偏偏就爱坐轿。而且大轿子不要,就喜欢二人小轿,抬着他一步步往约定的地方走。 轿子同他的脸一样,本不显眼。 但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寥寥,车马也少,这一抬小轿便凸显了出来。 酒楼上,有个瘦削个高的少年正趴在窗口低头往下看,一边看一边招呼起身后的同伴:“斩厄你来看,这像不像霍临春的轿子?” 名唤斩厄的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十分高大壮硕。明明盛夏未至,他身上穿的却已经是极其单薄的夏布。 小麦色的肌肤被绷得紧紧的,肌肉鼓鼓,像几个铁疙瘩。 他凑近去,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头发又粗又黑,剃得只头皮上薄薄的一层。 “不知道。”看了半天,他张张嘴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一旁的高瘦少年闻言一脸莫名其妙地道:“老子问你像不像,你说不知道干什么。” 斩厄站直了身子,足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像座山似的,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不知道。” “得得!老子服气了!老子要再找你说话老子是王八!”高瘦少年摆了摆手,“也就主子受得了你……” 第023章 交谈 斩厄声音硬邦邦地叫了一声:“无邪。” 无邪的手几乎要甩到了他胸肌上:“叫老子干什么?” “我饿了。”斩厄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邪一脸的不耐烦:“吃吃吃,就知道吃,没有!”但他嘴上说着没有,另一只手还是去掏了荷包,摘下来后一把抛给斩厄,“喏,吃吧。” 荷包小小的,躺在斩厄掌心里不过丁点大。 斩厄松开了他,伸着两根粗短的手指头去解系带。敞开口后一看,荷包里头只装着几颗糖,冷硬得石头子一样,看起来都不像是甜的。 他抓着荷包底部,倒过来,哗啦一下将里头的糖都倒在了自己手掌心上,然后再一抬手,尽数倒进了自己嘴里。 “咔咔”两声,他发出了嚼石子的声音。 无邪边听边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没好气地道:“小心你的牙!” 斩厄面无表情地一通大嚼,含含糊糊地嘟哝着:“我想吃小蚫螺酥。” 无邪嗤笑了声:“你倒是知道什么好吃。” “……无邪。”斩厄喉间一咕噜,又唤了一声。 无邪翻个白眼:“又怎么了?没有小蚫螺酥,别瞎琢磨了!” 斩厄定定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道:“你方才说,再同我说话,你就是王八。” “你……”无邪脸色一黑,正要回两句嘴,忽听通往雅间的楼道上多了一阵脚步声,忙话锋一转道,“霍太监来了!” 二人当即收敛心神拔脚往雅间去。 及至门前,霍临春也到了。 无邪便原地站定,右手握拳,左手成掌,作揖问候道:“见过霍督公。” 边上的斩厄则只是张张嘴叫了一声“霍督公”,脚未动,手也未动。 他怀里抱着一把紫竹伞,收拢着,露出“破碎”的图案。上头涂了桐油,亮泽温润,依稀还能分辨出伞面上绘着的花样。是大片盛开中的牡丹,花团锦簇,娇妍万分。 霍临春打量了几眼,心道这宣平侯真真是个怪人。 外头晴空万里的,让人抱伞做什么? 他每回瞧见这个叫斩厄的护卫时,都会看见他抱着这把伞。不分晴雨,永远带着,也不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用。 霍临春暗自嘀咕着,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推门进了雅间。 里头一张空桌,一道菜也没有,只有一壶酒,两个杯子。 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 窗扇半开,有春风徐徐吹进来。那人姿态懒懒地坐在椅上,微微低着头,一手拄在下巴上,似在闭目养神。 霍临春脚步轻轻地往里走,走到桌旁,在他对面自如地落了座。 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浅啜一口后方张嘴道:“薛指挥使怎地也不让人上些菜。”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了脸,右眼角下的桃花小痣艳红似血。 他神色慵懒地笑了一下:“这不是候着霍督公您么。” 霍临春也跟着笑,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咱家可当不起薛指挥使一个“您”字。” 霍临春虽在建阳帝跟前得脸,手下又掌着东厂,但要想跟薛怀刃比,那还是差了一大截。 他是东厂的督主不假,但东厂只负责侦缉、抓捕,抓到了人还是得乖乖地移交镇夷司。薛怀刃身为镇夷司的指挥使,自然是比他权大。 不像东厂,镇夷司可有自己的诏狱。 审理、拷问、上刑,乃至杀头……只要薛怀刃一声令下,皆可自主。 更别说他还是国师焦玄的养子。 焦玄可是建阳帝的股肱腹心。大昭建国后,焦玄被封国师,其养子薛怀刃也被立即封了侯。建阳帝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薛怀刃也是十分器重。 那一年,薛怀刃不过十四五岁。众人都说,那已是盛宠至极。 没想到,第二年,建阳帝又再立镇夷司,命薛怀刃为指挥使。 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再聪明能干,又能有多了不起? 然而几年下来,如今谁还敢说他薛怀刃不厉害? 打过几次交道后,霍临春便再不敢小觑了他。望着眼前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霍临春微笑着抬手另沏了一杯酒推至他手边道:“这酒楼不起眼,卖的酒倒是不错,入喉清爽,回甘却醇厚,实是别有一番滋味。” 薛怀刃伸出左手抓住酒杯,却并没有举起来喝。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微微一敛凤眼,笑着问道:“据闻靖宁伯不慎摔下马背,跌断了腿?” 霍临春闻言一怔,旋即压低了声音道:“您这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薛怀刃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谈不上听说不听说的。倒是你,一路跟着皇上,亲身在场,可曾亲眼瞧见什么?” 霍临春低头猛喝了半杯酒,讪笑道:“咱家这两年眼神不好,哪里瞧得见什么。” 薛怀刃道:“你我一月一会,互通消息,可是早便……” “瞧您说的。”霍临春放下酒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看是没能亲眼看见,但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还是听说了一些。” 薛怀刃面露好奇:“哦?都有什么?” 霍临春笑了下,神神秘秘地道:“还不是那些复国军的事!” 薛怀刃问:“是复国军的人暗中在靖宁伯的马上动了手脚?” 霍临春的声音放得更轻,平白多了两分阴柔:“虽说没能查出什么,但多半就是了。” “那可是怪吓人的。”薛怀刃嘴上说着吓人,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连口气也是波澜不惊得很,“看来霍督公平素出门该多带几名护卫了。” 霍临春掏出块雪白的绣帕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酒渍,轻笑着道:“是啊,这复国军残党一日不能除尽,咱家这心里也是一日不能安呀。” 言罢,他忽然望向窗外的天空道:“说起来靖宁伯的那几个女儿倒是生得个比个的美。” 薛怀刃低低“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像是对他口中所言的事毫无兴趣。 但霍临春,虽是个阉人,却一点也不妨碍他欣赏女色。 他丁点也不在意薛怀刃是否接话,自顾自地又道:“只是可惜了,靖宁伯府的三姑娘竟被定给了永定侯世子那么个蠢货。” 第024章 死太监 永定侯世子陈敬廷,落在霍临春眼里委实不够瞧。 但他言罢又禁不住吃吃笑道:“不过以靖宁伯的性子来看,这桩亲事大抵也不算差。”他絮絮地说着靖宁伯府的琐事,像是实在无话可说。 薛怀刃则兀自吃酒,一言不发。 蓦地,霍临春停下来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站定后,他距离薛怀刃不过只有半步之遥。但薛怀刃岿然不动,仿佛泥塑的人。 霍临春面向窗外,声音一轻,呢喃道:“还是让人上些菜吧。” 薛怀刃这才身形微动,坐正身子后扬声唤了一声“无邪”。雅间的门立刻应声打开了细溜儿一道缝。无邪自外探进半张脸,神色恭谨地询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薛怀刃偏过脸望了霍临春一眼,见他没有动静,便漫然答道:“让人上几道菜。” 无邪听他没有明示上什么菜色,心知是老规矩,便答应了一声准备退下。可就在他将要闭门的那刹那,他听见了霍临春的话。 迟疑间,无邪用力皱起了眉头。 他清楚地听到霍临春在用种近乎蛊惑的语调说道—— “南边新近送来一批人,据说姿色不凡,薛指挥使不去瞧一瞧么?” 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起来像是羽毛扫过脸颊,又像是和煦春风拂过耳畔。 无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霍临春,尽量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往外退。等到转过身,他白净秀气的脸上已是遍布不快,直至饭局结束,他亲眼瞧见霍临春独自出来,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雅间的门仍然紧闭着,他家主子还在里头。 斩厄抱着伞凑近门口,屏息听了听里头的动静,摇摇头道:“主子是不是睡着了?” 无邪含糊地应了一句“瞎想什么呢”,一边探头往楼下看去,眼瞧霍临春带着随行的便服小黄门走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低声骂道:“这死太监自己好色便罢,竟还想带坏主子,安的什么心!” 斩厄转过脸来,神色木然,口气却很认真地接了一句:“大概是好心。” 无邪闻言伸长手,屈指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我呸!主子好好一个人,能跟个死太监一道逛勾栏瓦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死盯着斩厄道,“你个傻大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什么好心,全是狗屁!” 无邪按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自己没叫霍临春给气死,反倒要先叫斩厄给气吐血了。 可人活一世,谁还能不遇上几个说不通的傻子? 这般想着,无邪到底还是深呼吸着将怒火嚼吧嚼吧全咽进了肚子里。 自家兄弟再傻,那也终究是个好的…… 但这话要叫眼下正怒火中烧的祁四姑娘听见,只怕要嗤之以鼻。 血亲姐妹又如何,只是让人生气罢了。 现下已是午时过半,她却还未用饭。婢女取来饭食,满满当当在她眼前摆了一桌,她却一筷子也不曾动过。不是饭不香,菜难吃,而是她先前已饱食愤怒和委屈,此刻纵然珍馐美馔在口,她也吃不下。 没多久,菜凉了,粥饭也没了热气。 暮春的天气虽已不像早春那般乍暖还寒,但饭菜这般摆着不动,还是转眼便没了香气。 祁茉愈发没了胃口。 她的大丫鬟碧玺立在一旁,见状忍不住轻声劝道:“姑娘,您多少用一些,这心里再不痛快饭还是要用的,不然您回头饿坏了自己,不是更叫那几位高兴么?” 祁茉听了这话面色变了变,低头望向饭碗,似乎是听进了心里。 碧玺长松口气,忙要让人去热菜。 哪知她话未出口,祁茉已一把丢开筷子站起身来道:“不吃了!”她离桌而去,半分犹豫也无,当即便出门往生母崔姨娘那去。 靖宁伯府是老宅子,虽然修葺翻新过数次,但说大不大,眼下也仅是够住。兼之早已嫁人的大姑奶奶祁春眉携子归来后,又占了两块地方。府里的小主子们除五姑娘太微外,便都随生母住在一道。 四姑娘祁茉的屋子距离生母崔姨娘的住所并无多远。 她走得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便横跨半个院子,到了崔姨娘门前。 屋子里,崔姨娘正在对镜自照。 臻首娥眉,美丽如昔。铜镜里的人,若不细看,仍同少女一般。 她一手抓着菱花镜,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眼角。她的年纪虽然是一年比一年大,但她的皮肤依然光滑紧致,眼角平滑毫无细纹。 不似姓白的那位,明明年纪比她还小上一些,如今看着倒比她要大不少。 更不必说紫薇苑里的那个了。 说是疯病好得差不多,可谁也没有见她出来过。 想必是人老珠黄,早就丑得没脸见人。 崔姨娘对此甚是得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笑了起来。可转念,她的笑意又淡如烟云,顷刻便风吹而散。她虽美如旧日,但伯爷到她屋子里的日子也是数得清的。 她年轻时总以为伯爷很喜欢自己。 可现在再看,就觉出了傻来。 他应当并不讨厌她,可要说有多喜欢,好像也没有。 不过就是淡淡的,平平常常,待她同待另外几位并无区别。 崔姨娘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柳眉,忽然想到了先前同五姑娘的对话来。她轻声念叨着“碧珠”两字,一抬眼,猛然瞧见了女儿,不由唬了一跳:“何时来的?怎地半点声音也没有?” 祁茉沉着脸不说话。 崔姨娘蹙起了眉:“怎么了?” 祁茉道:“您没听说?” “听说什么?”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茉眉眼间愈见郁色:“方才我们几个去见爹爹时发生的事。” 崔姨娘闻言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说的是这个事儿,我还当是怎么了呢。不就是伯爷将你错认成了五姑娘吗?” 她说着眉头舒展,收回视线再次望向了镜子。 祁茉万般不快地道:“不就是?” 崔姨娘有些心不在焉:“认错了而已,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同五姑娘年纪身量都差不多,伯爷平素又少见你们,偶尔叫错一声有何奇怪。” 第025章 讥诮 祁茉听到这话,不敢置信地道:“您说有何奇怪?当然奇怪!”她不悦地看着生母,口气冷凝地道:“即便他一时之间认不出我,但他望着我,为何不叫茉儿却先叫出了俏姑?这可不就证明了,比起我,他更记得祁太微那个小疯子么?” 她越说越是恼恨:“我有什么不如她的?” 崔姨娘闻言终于放下了手中镜子,伸长胳膊来抓她的手:“茉儿,你好端端的同集香苑那位比什么,她从头到脚,有哪一点比得上你?” 崔姨娘轻轻抚摸着女儿光洁滑腻,羊脂白玉似的手背,安抚着道:“你爹他,不过就是随口一喊,你实在无需较真。” 祁茉垂眸端详着她脸上神情,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娘说的不对?”崔姨娘看着女儿脸上冰冷的笑意,怔了一下。 祁茉一把抽回手,自嘲般笑道:“是了,这事怨不得父亲,也怨不得我……毕竟谁让我生来便不如她呢。” 私下里,她和亲妹妹六娘一直唤生母崔氏为娘亲。 可这一刻听见生母说出那个“娘”字,不知怎地,她只觉自己心口憋闷,窒息般难受。 她当然是不如祁太微的。 祁茉嗤笑着:“谁叫我是庶出。” 纵使她祁太微的母亲是个疯子,她也始终是靖宁伯府嫡出的姑娘。 祁茉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崔姨娘,神情轻蔑地道:“一个妾生子,自然难叫父亲放在心上。” 崔姨娘闻言,登时花容失色,惨白了一张脸,翕动着双唇颤声道:“你以为我不想做太太,做夫人吗?你以为我就想给人做妾吗?” 祁茉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神情,语气冷冷地道:“那您倒是争口气,早日为父亲生下个小郎君呀。” “横竖就是姜氏死了,您也不可能被抬成正室。” “既然要一辈子与人为妾,那您若能诞下庶长子,也总好过没有是不是?若我能有个兄弟可依,想必旁人亦会高看我一等。” “更何况,父亲眼下还没有儿子。世子之位空悬,无嫡立长,您要能生下儿子,那便是靖宁伯府的世子爷。” 祁茉笑了一下:“您做不成太太做不成夫人,可您是有机会做老夫人的。” 一旦爵位到手,还有什么不可能? 只要姜氏还在,只要父亲不再次续弦。 那么将来,但凡熬死了姜氏,这阖府上下尊她崔氏一声老夫人还能有多难? 祁茉目光定定地望着崔姨娘:“但您正在一天天老去,恐怕已是时日无多。” 崔姨娘叫她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又不敢真的发火。 尤其是“时日无多”四个字,着实令她肝胆俱裂。 她当然还没有老到不能生育的时候,但她的确是在一天天老去。用不了多久,她怀孕的机会便会越来越少。而靖宁伯,仍是壮年,这府里今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鲜的可人儿。 崔姨娘一张脸红了又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祁茉蹙着眉头看看她,只觉无用,霍地拂袖而去。 崔姨娘喊着“茉儿”忙要去追,却见那帘子再次被人撩了起来。 大丫鬟红玉刚刚碰见了神情沉郁的四姑娘,这会儿走进门来,姿态都变得小心了许多:“姨娘,五姑娘身边的碧珠来了。” 崔姨娘一怔:“她来做什么?” 红玉摇摇头,扶着她重新落了座:“说是想见您有事禀报。”略微一顿,红玉拧了拧眉头道,“方才正巧四姑娘在,奴婢便同她说,您现下不得空怕是不能见她,可谁知她却不肯走。” “哦?”崔姨娘心头起了疑,息了去追女儿的心思。 红玉道:“她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此番还是特地寻了借口偷偷来的,若是眼下回去,只怕下回就不知是何时了。” 崔姨娘有些不信:“丁妈妈不在,她便是集香苑里的一把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会不容易?” 红玉回忆着碧珠先前说这话时的神情,放轻了声音道:“奴婢见她的样子,像是有些惊惶不定,同往前看着不大相同。” 崔姨娘疑惑更甚,叹口气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至于祁茉,叫回来也只是让自个儿不快,还是晚些时候再议吧。 红玉得了话,便转身出去传人。 片刻间,帘子晃动未歇,碧珠已然入内。 崔姨娘观其神色,的确如红玉所言,惊弓之鸟一般,像是遇见过什么骇人的事。她吩咐碧珠在小杌子上坐定,温声问道:“说吧,有什么事非见我不可。” 碧珠犹豫了一下:“奴婢说了,怕您不信。” “你还未说怎知我就不信?”崔姨娘双手置于膝上,揉搓着一块帕子,“你如实说来,若无假话,我怎会不信。” 碧珠见状,深吸口气,倒豆子似地将话倒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将太微如何要她寻来麻绳,如何将腿绷直吊起……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最后她说了句:“奴婢以为,五姑娘很不对劲。” 崔姨娘听着她的话,再联想清晨太微在鸣鹤堂请安时的行事说话,也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更奇怪的,似乎还是之前—— 明明她死不承认推了四娘下水,口口声声冤枉不服,突然之间却就磕头服罪了。 崔姨娘当时便觉诧异,此刻听了碧珠说的事,就更是困惑。 但困惑归困惑,她思来想去,也并没能想出什么头绪来。 她问碧珠:“你日夜跟着她,最是了解,你觉得她是怎么了?那麻绳的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碧珠摇头道:“从没有发生过。” 说完这句肯定的话后,她的口气迟疑了:“奴婢想着,五姑娘会不会是像夫人一样……犯病了?” 崔姨娘不由想起了方才祁茉提及太微时说的那句“小疯子”。 可是,不像呀。 崔姨娘正色道:“你当时年纪还小不知道,那夫人的疯病可是凶险得很。”她虽未亲眼目睹,但怎么也知道的比碧珠几个丫头多,“夫人犯了病,可是哭天喊地,敢把伯爷和老夫人往死里咒的。” “但你看五姑娘,那是明明白白变得乖巧听话了。”崔姨娘道,“不像是疯了。” 第026章 暗涌 碧珠嗫嚅着:“那……会不会是中邪了?” 崔姨娘闻言斥了句:“休要胡言,神神鬼鬼的,岂能乱说。” “不是奴婢胡言乱语,实在是……”碧珠愈发得畏缩不安,声音涩呐,“姨娘,奴婢是当真不敢再在集香苑当差了。” 崔姨娘眉头紧蹙,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一条,沿着水葱似的长指转来绕去:“碧珠,你多大的人了,怎地还怕这些。五姑娘再如何古怪,也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能有多骇人。” 认错、赔罪、麻绳……一桩桩,一件件,似乎的确有些不寻常。 可要说她是疯了还是中邪,好像又太过夸大。 崔姨娘不是太在意:“五姑娘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掀得起什么风浪?她要真是疯了倒还是好事,回头派两个人抓起来也往紫薇苑里一关,省心省力,清净极了。” 到那时,想必茉儿那孩子也不会再念叨什么生来便不如人了。 崔姨娘手中动作一顿,端正了脸色道:“你且先回去,仔细看着她,若再有什么不对劲的,便来寻我。” 碧珠坐在小杌子上,听了这话迟迟没有起身应是,磨磨蹭蹭地小声道:“集香苑里还有丁妈妈。”言罢想起丁妈妈告假不在,她急忙又补充了句,“丁妈妈虽告了假,但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 崔姨娘有些不满她的态度,嫌她胆小怕事战战兢兢的不成样子,望着她便要张嘴训斥上两句。然而就在训斥的话即将出口的瞬间,崔姨娘想起了画眉的事,她下意识地便将话又给咽下去不再提起。 沉吟片刻,崔姨娘轻轻颔首道:“好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莫名其妙的,我也不好说调走你便调走你。你是五姑娘房里的大丫鬟,突然没了人,五姑娘岂能不闹?” 她顿了顿笑起来道:“你先回去,等回头丁妈妈回来了再议不迟。” 崔姨娘口气轻松,不同于先前。 碧珠听着,心中有了数,这才站起身来,也笑着道:“多谢姨娘。” 崔姨娘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上,仔细打量了两眼后,面上笑意更盛:“好了好了,快些回去吧,免得五姑娘寻你。” 崔姨娘原先是有些瞧不上碧珠的。 碧珠生得样貌平平,小时还有两分机灵劲,长大后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聪明能干的。 倘若紫薇苑的那位没有疯,势必早就将碧珠从她女儿身边换掉了。 只可惜,这事儿现如今归她管。 崔姨娘坐回了镜子前,望着镜中笑盈盈的自己,慢慢敛去了笑意。她一直没有留心,也不知道碧珠竟有那般本事,现在知道了,怎么也不能再将人留给祁太微。 崔姨娘有些飘然地想,她明明比姜氏活得有身份得多了。 “夫人”那个虚名,算得了什么。 她一点也不放在眼里。 但她这般想着,镜中人的眼神却还是黯淡了下去。 到底是如鲠在喉,想起那两字便觉郁郁难欢。 …… 这时候的碧珠却已经高兴了起来。 她一路欣然地回到集香苑,见着太微后也是满面笑意。 太微正倚窗闭目,小憩养神,像是丁点没有察觉到她已经去而复返。碧珠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往耳房里去。 然而她才入内,便听见太微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她急忙又转身出来,堆笑道:“姑娘醒了?” 太微昨夜没有睡好,请安回来后没多久又去见了父亲,闹闹哄哄的,直至这会才终于得空有了平静,但她闭着眼睛,意识却并没有沉睡过。 是以碧珠何时离开,何时归来,她皆了然于心。 她摆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口气也似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几个时辰用饭?” 碧珠不料她张嘴就问吃的,怔了下才道:“眼下不过未正一刻,距离酉时的晚膳还有一个多时辰。” 太微扭头望向窗外,忽道:“可有沙子?” 碧珠一脸茫然:“沙子?” “有没有?” 碧珠摇了摇头,似不确定。 太微便道:“那就寻两斤豆子来,颗粒要小,尽量匀称些。” 碧珠困惑不已:“要甜的还是咸的?是炒豆子还是煮了甜汤?两斤,会不会太多?” “……”太微叹口气,“要生的。” 碧珠眼里的疑惑又变回了先前的惶惶。 又来了! 又来了! 五姑娘又开始做古怪的事了! 她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但想着自己已经去寻过崔姨娘,崔姨娘也明示丁妈妈回来便会将自己调离集香苑,那眼下就不是生非的时候。 她年岁已大,此番离开十有八九会被配人。 崔姨娘挑的人,定然会比五姑娘挑的人要好。 因此不管五姑娘要做什么,自己只要顺着她便是了。 碧珠垂着手,偷偷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左手虎口,将万般情绪都按捺下去,换上笑模样道:“是,奴婢记下了,奴婢立刻去办。” 她慌忙要走。 太微又叫住了她:“再寻一块旧料子和剪子针线来,若没有料子,便取一件我的旧衣吧。” 碧珠越听越怪,全然琢磨不透。 五姑娘竟要动针线? 她不是女红奇差吗? 碧珠满脑子都还是“中邪”,当即答应一声就健步如飞地出门而去。 等到回来,她将太微要的几件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笑着道:“姑娘瞧瞧,可是能用?” 太微扫了一眼,面露满意,微笑道:“碧珠呀,你这般能干,我可真想再多留你两年,实在是叫人舍不得。” 碧珠一惊,以为自己想走的心思叫她看穿了,当下手脚一僵。 可太微说罢,却再没有后话。 这时,外边忽然有了响动,有人来报,说是鸣鹤堂的沈嬷嬷来了。 太微不由面色一冷,立马吩咐碧珠将东西收拾干净,自己则亲自出去迎了沈嬷嬷。 沈嬷嬷虽比众多仆妇都更体面些,但这样叫主子亲自来迎的事也还是头一次遇上,不觉有些惊讶。 她面对太微时一向绷得紧紧的脸不觉松了泰半,口气也软和许多:“五姑娘,您过几日去永定侯府赴宴的衣裳首饰可已备妥了?” 太微原还在揣测沈嬷嬷的来意,听到这话不觉猛地一怔:“赴宴?” 第027章 寒酸 沈嬷嬷道:“是呀,姑娘难不成忘记了?永定侯夫人亲自操办的赏花宴,给咱们府里的几位姑娘皆下了帖子的。” 太微有些发怔:“六妹和七妹也在受邀之列?” “嗯?”沈嬷嬷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您说什么?” 太微明白了过来,抿了抿唇道:“三姐婚事将近,想必今次是不会随我等一道赴宴了,那么二姐呢?”太微的眼睛明澈如水,微微一弯,笑着叫了一声“嬷嬷”,小心地问道:“二姐她此番,可会同去?” 沈嬷嬷原不耐烦回答这些琐碎的问题,但先前太微亲自出门迎她,令她十分受用,这会儿便也就耐着性子一一作答:“此次只有您和四姑娘同行。” 太微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 她不记得了。 就好像丁妈妈告假,父亲受伤一样,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从未去过永定侯府,也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 这场赏花宴,在她的记忆里根本不存在。 太微沉默着,侧目望向了角落里摆着的花觚。 沈嬷嬷在她耳边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姑娘莫怪,老奴托大说句话,您和四姑娘虽是异母而生,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她正正脸色,谆谆告诫:“在家时您二位如何闹,那都不妨事,可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您二位就是靖宁伯府的脸面,须得互相扶持,友爱为上。” 类似的话,先前太微已经在祖母口中听过一遍。 这会听沈嬷嬷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实是再乏味不过。 她们光顾着教诲她,怎地也不去关怀关怀祁茉?可见在她们心里,这千般错万般坏都是她祁太微一人的原因。 毕竟她娘疯颠颠的。 祖母总说她娘早年爱咒人死,听得人害怕又生气,实在不像话。 祖母眼里,人人都不像话。 但太微一贯是不服气的,凭什么她说像话就像话,她说不像话便不像话? 可在她娘的事上,太微还是相当赞同祖母所言的。 依太微看,她娘是实在不成。 这既然要咒,那便好好咒,总归咒死一个算一个。 咒不死,算什么? 上辈子,直到母亲自己死了,她也死了……祖母都还活着呢。老婆子命长,身子骨也健朗,哪那么容易死。 这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最后全由她一人享用了。 太微作恭敬聆听状,望着沈嬷嬷颔首应是,给足了体面。 沈嬷嬷见她乖乖巧巧的,比往常顺眼无数,终于笑了起来。 太微便小孩儿似的领着她往柜子去,又打开箱笼妆奁与她瞧,一边有些害羞地道:“嬷嬷您帮我看看,赴宴时穿哪身好。” 沈嬷嬷听见这话不禁眉头微蹙,佯装不经意地问了句:“怎地不见丁妈妈?” 请柬送来已有数日,照理这衣裳首饰都该备好了才是,可见五姑娘的样子,显然是并未准备过。 “丁妈妈有事告假了。”太微低低道。 沈嬷嬷没说话,仔细翻检了箱笼里的几身衣裳才又问:“您房里的大丫头,叫碧珠的,怎地也不见人?” 太微笑了笑,眉眼天真,眼神认真:“您素日也不来集香苑走动,乃是稀客,我让她去泡茶了。” 沈嬷嬷倒也不推,就这么受了太微说的“客”字。 她点点头道:“您今春裁的衣裳都在这了?” 太微笑得天真烂漫:“是呀!都在这了!” 沈嬷嬷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有些说不上话来。 明明素日看着也没有谁短过五姑娘的东西,可今儿个仔细看了才知道里头的不同。她先去的四姑娘那,见过了四姑娘的屋子摆设,衣裳首饰再来见五姑娘的,实在是觉得五姑娘寒酸得不得了。 不知情的,恐怕要以为五姑娘才是姨娘生的庶女。 沈嬷嬷又去看首饰盒子,没看两眼便叹口气一把合上了盖子。 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收回视线落在太微身上,摇头道:“衣裳便罢了,但姑娘的头面……这些东西,怕是不成。” 四姑娘那有许多老夫人日常赏的,五姑娘这却是丁点没有拿得出手的。 居家佩戴便罢,去侯府赴宴,着实寒碜。 亏着老夫人谨慎让她来看一看,若不然就这么叫五姑娘出去了,靖宁伯府哪还有脸面可言。 沈嬷嬷道:“夫人那,就没有留下什么?” 姜氏娘家虽然落魄了,但早年也兴盛过,姜氏手里不至一点没有才是。 可她问完,太微脸上却露出了窘迫,轻声道:“母亲的东西,都烧了。” 沈嬷嬷这才想起来,当年姜氏一进紫薇苑,祁老夫人便让人将姜氏的随身物件都焚烧了。说是要祛晦气,驱邪祟,连首饰头面也没有放过,全融成了一块块丢进库房里。 沈嬷嬷也有些尴尬。 太微声音更轻,口气更弱:“不然,我去向崔姨娘借一借?” 沈嬷嬷目视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心生恻隐。她犹豫了下,道:“总归还有些日子,姑娘稍安勿躁,容老奴回去先禀给老夫人。” 太微还是惴惴的,又窘又羞,怯生生地道:“多谢沈嬷嬷。” 沈嬷嬷推说不必,悄悄打量了几眼博古架上的陈设,便说要走。 太微就又要亲自送她出门。 沈嬷嬷这回拦了一拦,见她执意要送,便也欣然应允。 行至帘前,太微脚步微顿,蓦地叫了一声“嬷嬷”,声音颤颤,似有踟蹰。 沈嬷嬷也停下来,转头看她:“五姑娘还有事?” 太微轻轻咬了咬淡红的唇瓣,好像很迟疑:“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沈嬷嬷问:“何事?” 太微有些怏怏地道:“我屋子里总不见东西。” “哦?”沈嬷嬷眼神微变,“都有什么不见了?” 太微小小声回答:“银子不见了。” 沈嬷嬷一震:“银子?钱箱的钥匙在谁手里?” 正说着,帘后传来“哐当”一声。 沈嬷嬷扬手撩帘,便见碧珠正慌慌张张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 一壶茶全打翻在了地上。 茶水四处流淌,狼藉满地。 碧珠捡着碎瓷片的手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沈嬷嬷正要训斥,忽听身后的太微说了句:“钥匙一直由丁妈妈管着。” 第028章 蛛网 沈嬷嬷回过头来,声音微沉:“是丁妈妈?” 太微颔首应是,瑟缩着垂下了眼帘。 府里上下皆知,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这些年来,集香苑里大大小小的事,每一件都离不开丁妈妈。 虽然太微才是主子,但底下的人遇事可以不管她,却不能不叫丁妈妈知晓。 丁妈妈没有过问的事,谁也不敢办。 太微说钱箱的钥匙在丁妈妈手里,沈嬷嬷是信的,但她还是转过身低头问碧珠道:“钥匙只丁妈妈手中一把?” 碧珠颤巍巍地仰起头,脸是向着沈嬷嬷的,视线却悄悄地望向了后头的太微。只见太微立在沈嬷嬷背后,唇角含笑,眼神如炬。 那目光像是能灼人,那笑容轻浅寡淡却好比一柄利刃。 门外一阵春风吹来,吹得珠帘叮叮作响,似一曲长歌。 碧珠用力地捏紧了指间碎裂的瓷片,一字字回沈嬷嬷的话:“是,只丁妈妈手里一把钥匙。” 沈嬷嬷闻言眼神愈显深沉,口气也沉重了几分。 她松开手,半扇珠帘重归原处,将碧珠虚虚实实遮于其后。 沈嬷嬷同太微道:“姑娘说的事,老奴心中有数了。” 太微吞吞吐吐,踌躇道:“其实、其实也没有多少银子……” “不管数额大小。”沈嬷嬷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失窃总归不是小事。但丁妈妈今日不在府中,个中详情无从得知,一切还得等她回来再议。” 言下之意,不论银子是不是丁妈妈偷的,既然钥匙在她手里,那失窃一事她便始终难逃干系。 太微神情局促地点了点头。 沈嬷嬷望着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日抓着藤条抽打她的时候。 那会的五姑娘看起来可真真讨人厌。 脾气臭,性子坏,不知好歹,不识进退,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莫怪老夫人不待见她,就是她见了五姑娘也难露笑脸。 可这一刻,她看着五姑娘,竟觉得五姑娘真是可怜。 到底只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爹不疼娘不爱,连祖母也不正眼瞧她,一屋子的冷清寒酸,活脱脱是个“惨”字。 二姑娘祁樱虽然也没生母在旁照料,可她年岁最长,生得最美。 老夫人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苛待她。 二姑娘就像是一块琉璃水晶,泛着泠泠凉意,让人难以亲近,却也不敢轻易敲打。这万一要是碰碎了,怎么办? 不像五姑娘太微,那就是块石头。 任你如何摔打,都不必担心。 哪怕真摔裂了也无妨,谁知里头会不会藏着璞玉? 若没有,那也还是石头。 不会有半点损失。 沈嬷嬷心知祁老夫人的想法,自来对五姑娘也是如此。 但现在,她再看五姑娘,却已不大觉得五姑娘是块冷硬的顽石了。 看来先前那顿藤条,并非白打。 沈嬷嬷平心静气地道:“姑娘放心,这事定会彻查。” 太微有些垂头丧气,像是想要相信她的话又不是太敢。 她说了句“劳烦嬷嬷”,便低下了头。 沈嬷嬷就也不再言语,掀开帘子,越过捧着一托盘碎瓷的碧珠径直往外走去。 她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碧珠因为没有挨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一转身,瞧见太微,她的脸色立即便变了。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姑娘为何要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明明钥匙在她这。 五姑娘虽是伯府嫡女,但一向没什么积蓄。 不过些许零花,丁妈妈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这钱箱的钥匙便也交给了碧珠管。 丁妈妈像集香苑的半个主子,并不乐意亲自打理琐事。她张张嘴,底下的人将事情妥妥当当的办了,才是正经。 碧珠心底里有些怕她。 “姑娘?”见太微不作声,碧珠放下手里的托盘,审慎地又唤了一声。 太微坐回榻上,眼皮也未掀一下,反问了句:“依你之见,我该如实说?” 碧珠听得发慌,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太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奴婢……”碧珠语气里多了两分懊悔,“奴婢不该多嘴。” 先前太微便已经打开钱箱,洞悉了她偷钱的事,但太微一直没有流露出气恼不快,更没有要发落她的意思。 碧珠便以为她不打算追究。 哪知…… 竟是这样。 碧珠想不明白她的用意,只好紧紧闭上了嘴。 这时,太微忽然朝她摊开了手。 掌心向上,莹白如玉。 声音平静无波地道:“把钱箱的钥匙给我。” 碧珠一怔,她先前分明没有钥匙也开了钱箱,现在还要钥匙做什么?碧珠略带惶遽地摘下钥匙递了过去。 太微手掌一合,握成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丁妈妈明日何时回来?” “大抵一早便会回来。” 太微冁然一笑,放下手吩咐道:“去将东西取出来吧。” 碧珠便急急忙忙地把先前藏好的豆子和针线剪子又给摆了出来。 她垂手侍立在旁,轻声问太微:“姑娘要做什么?” 太微不言不语地瞥了她一眼。 碧珠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是又多嘴了,急忙躬身后退,往屋外去。 太微暗笑她也不是全然的不堪用,一面将眼前的两斤豆子平平整整分成了四份,约莫一份半斤,用布袋装起,缝口固定。 她举起一个,在耳边用力晃动了两下。 豆子相撞,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到底不及沙子好用。 如有锯末,混在里头,倒还好些。 但对眼下的她来说,当务之急,是有。至于东西好不好用,暂且也只能凑合了。人的肉身,脆弱又强大,但这强大,是需要不停的训练的。 她记得师父教给她的招式、心法,但这具身体却从未经过训练。 业精于勤荒于嬉。 她不能守株待兔,指望一年后就一定能够遇见师父。 她必须自己开始从基本功练起。 四个沙袋,四肢各绑一个。 等到适应了,再逐步加重。 当年辛辛苦苦学会的东西,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全还给师父。 太微转头往身后看,透过窗棂缝隙,将目光落在了庭院一角。 地方太小,也不知梅花桩是否安得下。 若要安,又该以何种借口动土? 太微不由陷入了沉思。 …… 院子一角,几个丫鬟正聚在一道边做针线活边闲话家常。忽然有人谈及京中趣闻,说起某家的小公子,今年才不过十三岁,便已经能破国师留下的题了。 国师焦玄博学多才,是大昭的神人。 据闻就是建阳帝都要尊他一声神仙。 这样的人出的题,十三岁便能破,似乎的确是厉害。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说那位小公子真是实实在在的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感慨中,只一人撇撇嘴,举起手中银针在发间摩挲了两下,嗤了声道:“这便能称得上天赋异禀,聪慧过人?你们呐,就是没有见识。” 第029章 慕容公子 方才说话的丫鬟闻言大为不服,沉下脸道:“你有见识,你倒是说个人出来也叫我们听一听呀。” 剩下的人也嚷嚷起来:“是啊是啊,你既有见识,那你来说,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不管有没有见识,只要叫人说了,那听的人总是不痛快的。 “翠儿姐姐,你说说,什么样子的人才能算得上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对呀,翠儿你说。” “你快说说——” 名唤翠儿的丫鬟手里捏着针,低头去绣一朵白玉兰,听着众人起哄也不恼不慌,镇定自若地笑起来道:“不然怎说你们没有见识呢。你们单知京里出了个能破国师谜题的年轻小公子,却也不想想,这天底下有多少人?” “聪明人是什么模样,你们哪里猜得透。”她略显得意地抬起脸来,笑吟吟道,“当年慕容家那位,可才真正是了不得的人物。” 丫鬟们头碰头地凑到了一块儿,盯着她问:“慕容家?哪个慕容家?” 翠儿轻轻“哎”了一声,掩嘴笑道:“你们还不认,连慕容家都没听说过,也敢说见识。” 众人讪讪的,追问道:“是京里的?” 慕容这个姓氏也不算常见,若是京城里的,她们不该没听过。 翠儿却摇了摇头:“洛邑慕容氏,你们竟也不知道。” 她比其余人稍稍年长两岁,本就素爱卖弄,此刻见她们真的不知,不由得愈发洋洋得意。 洛邑又称洛阳,以牡丹花而名闻天下。 花开似锦间,无人不晓慕容氏。 翠儿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连手里的针线活也再顾不上做:“都说洛邑是宝地,人杰地灵,那慕容氏就是最好的例子。大儒之家,人才辈出,个个出来都是大才子。” 她笑眯眯地道:“十三岁会破题算什么,人慕容小公子三岁能诗,五岁能题,七岁上下便连名士棋局也可信手而解了……” 翠儿没去过洛邑,更没见过慕容家的人,其实不知这些事是不是真的,但她如此耳闻,便也就如此复述。 人群里有年岁小的,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不觉听得入了神。 “慕容小公子那样的人才,才是真神童!” 翠儿口气笃定地道。 另一人却还是不服气,揪着她的话问道:“那样的神童,如今怎地没人说起?该不会是你胡乱瞎编的吧?” 翠儿大怒:“我又不是你,怎会瞎编!” 俩人眼瞧着就要大吵。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忽然听见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声音又急又响,像是告诫。 翠儿几人连忙捧着针线回头去看,见台矶上立着的人是大丫鬟碧珠,又都放松下来。 人人都知道五姑娘身边的碧珠姐姐不在乎这些,非但由着她们碎嘴,还爱搀和进来一道说。 于是便有好奇的小丫头仰起头,兴冲冲地朝台矶上的人问道:“碧珠姐姐,翠儿姐姐方才说的那慕容家小公子,你可知道?” 谁曾想,话音未落,碧珠猛地从台矶上走了下来,行至众人跟前,劈头盖脸地骂道:“府里给你们月钱是叫你们用来说闲话嚼舌根的?成日里那么多的活不知道仔细做,偏聚到一块儿扯什么舌头,也不怕风大闪着!” 言罢,她犹自不解恨般又恶狠狠地说了句:“回头再叫我听着,非得拿剪子全绞了才好!” 众人何尝见过这样的碧珠,不觉都呆住了。 而碧珠,骂完了,面上却不禁露出惴惴之色。她悄悄的,有些紧张地回头朝门廊下看了一眼。 太微不知何时出来了。 身上披着件薄衫,懒懒地靠在栏杆上,手里正握着把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扇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乎并不在意她们在做些什么。 碧珠提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微落下了一点。 她面色松缓了些,再次转过脸望向呆愣愣看着自己的众人,沉声叮咛道:“莫要再说,快些做活去!” 说完正要走,她脚步微顿,又背对着众人加了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给我仔细掂量掂量!” 众人皆怔怔的,面面相觑,摸不透方才所言究竟有哪一句是不该说的。 她们不过只是在闲话外人而已,又不是说道府里的主子们。 何况就是说了,往前碧珠也从没有这样声色俱厉地教训过她们。 她们过去说五姑娘的坏话,碧珠还跟着哈哈大笑止不住的乐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解和委屈。 只有翠儿,分明先前最是兴致勃勃的人,这会一张脸却是越来越白,手指颤颤,连针线也要拿不住了。 有人喊她:“怎么了翠儿姐姐?” 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劝慰道:“碧珠姐姐方才就是一时情急才将话说得那般凶,不要紧。”顿了顿,她朝廊下努了努嘴,“怕是因为五姑娘在呢。” 言外之意,碧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是做样子耍威风,不是真发火。 可翠儿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半晌才嗫嚅着,声若蚊蝇地吐出几个字来:“我竟是忘了……” 在场诸人闻言,面色也跟着一变,急声问道:“忘了什么?” 难道真有什么不该说的话? 翠儿支吾着,轻声道:“那慕容小公子,是五姑娘的未婚夫婿,是靖宁伯府的五姑爷……” 众人愣住。 这、这……不是好事儿么…… 大家之后,神童出身,堪称可遇不可求的人选呀。 她们知道五姑娘自幼便有婚约在身,但素日没人提起五姑爷的事,竟不知是个神童。 然而翠儿还是嗫嚅着,如丧考妣地道:“慕容小公子的才智,如今已同常人无异了。” 可神童长大后泯然众人,是常有的事,虽可惜,但也不至于连提都不能提吧?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翠儿低头看地,声音轻的几乎要听不见,“慕容小公子遭遇意外,容貌尽毁,据闻如今丑如夜叉,十分吓人……” 啊! 这倒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可后话,也再无人敢说。 不过须臾,角落里便已空无一人。 只余三两清风,呼呼吹过,像要将那些对话尽数吹走。 碧珠回到廊下,觑着太微的神色,也不敢提旁的,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起风了,姑娘要不要回屋歇着?” 第030章 过去 太微停下打扇的动作,不答反道:“你瞧,这人全叫你给吓跑了。”她又笑起来,打趣般道:“没想到你发起火来也怪能唬人的。” 碧珠讪讪的,没敢接话。 太微拽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一把抛给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些闲话,有什么好不能提的,训她们做什么。” 她口气温和,似乎真的全不在意。 可碧珠听着却愈加的紧张了起来。 明明她过去并不将五姑娘放在眼里。五姑娘总是臭着一张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个笑模样,但那个时候,她是一点也不怕五姑娘的。 不似现在。 眼前的人明明在笑,明明话语柔软,可她听着,却觉得比丁妈妈的训斥还要来得吓人。 碧珠紧紧抱着衣裳,垂着头,没有言语。 太微便扬起扇子轻轻点在了她的肩头上:“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必在我跟前瞎转悠。” 起了风,日光渐冷。 太微口中一句重话没有。 碧珠却觉得自己身上不断地发冷,寒意从脚底心钻上来,一路沿着脊柱上行,很快便将她冻在了地上。 她心想,还好还好。 还好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够离开集香苑了。 抱着这样的信念,碧珠终于挪动脚步,飞快地退了下去。 廊下风声渐凛,太微手里的纨扇再没有抬起来过。她摩挲着扇柄下方杏黄色的流苏,眼里的神色随暮春的凉风一点点冰冷下去。 ——洛邑慕容氏。 她嗤笑了声。 若不是听见丫鬟们谈及慕容氏,她恐怕都要想不起来了。 建阳四年的自己,身上原来还有婚约在。 她们口中的神童,是慕容氏长房次子,单名一个舒字。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她娘姜氏是金兰姐妹,是自幼便交好的发小。即便二人长大后,李氏远嫁洛邑,她们之间的交情也并未淡化。 没过两年,李氏随丈夫慕容昭入京定居,她们就又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走动来往。 太微想,那段时光,不管是对李氏,还是对母亲,应当都是愉悦欢喜的。 人生得一知己绝非易事。 她们看着对方长大,互相知道对方的过去和秘密。 虽然不是亲姐妹,却也早已胜似。 这份情谊对她们来说很重要。 是以太微出生后,李氏便提议说,两家不如结个亲吧。 论门第,靖宁伯府虽有爵位,但其实并不如慕容氏来得显赫;论根基,靖宁伯府人丁单薄,自然更是远不及慕容氏。 这门亲事,不管怎么算,都是靖宁伯府挣了。 故而襄国历嘉南八年的那个初冬,太微便被许给了慕容舒。 她当时才不过三个多月大。 什么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就有了婚约。 但世人多是羡慕她的,那样一个神童,长大了定然是个了不得的才俊。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之后,这一切就都会变成泡影。 轻轻一戳,就全碎了个干净。 嘉南十一年的夏天,慕容舒跟随父母和兄长一道回洛邑探亲,却不想在途中遇到了劫匪。夜雨惊雷,劫匪凶狠如同豺狼虎豹,不止谋财还要害命。 长夜结束后,遍地血污。 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侥幸活了慕容舒一个人。 李氏和丈夫早已断气。 长子慕容严亦死在了当场。 只有时年不过还是小童的慕容舒,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受惊过度,那日之后,便再没有神童事迹流传出来,都说他是伤到了脑袋,不复过去聪明了。 而且他还伤了脸。 整个右半张脸血肉模糊,好了也是疤痕纵横。 慕容舒自此便长居洛邑本家,跟着四叔慕容显过活。 大抵是因为样貌骇人,他很少再在人前出现,也从未回过京城。 太微只在几个月大时见过他一面,对他是根本毫无印象。 他们不过就是陌生人而已。 李氏出事后,她娘曾想前去洛邑探望慕容舒,但一直未能成行。次年,她娘犯了疯病,尚是夏王的建阳帝又领兵打进了襄国。 事情一再耽搁,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然则她和慕容舒的婚约却一直未曾受到影响。 祁家并没有因为慕容舒毁容的事而退亲。 太微及笄之日,便是她出阁之日。 人人都以为她是不愿意嫁的。毕竟慕容舒再如何聪明绝顶、学识过人,也改变不了他满面痂痕的事实。更不用说,他早已不是昔日神童。 但太微对他的脸,看得其实没有那么重。 她固然是“好色”的,可容貌这种东西,再重要也重要不过胸腔里的那颗心。 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理应不至太差。 慕容氏那样的门第,照说也不会亏待了她。 她其实,还是乐意嫁给慕容舒的。 她只是没料到,自己想当然的那些事,全是愚蠢的天真。 凭什么李氏是个好人,她的儿子就一定不会太差? 凭什么慕容氏那样有名有望的人家,就一定不会做出无耻的事? 要知道—— 好人,也能生出恶棍。 名门世家,也有令人作呕的肮脏。 那一年,她前脚失去了父亲,后脚便被慕容舒给退了亲。 一夕之间,天崩地裂。 她手足无措,慌乱至极。 祖母膝下只父亲一个儿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没了当家人主心骨,在祖母看来,这偌大家业迟早是要被败光的。 对她来说,没有孙子,乃是最坏的事。 她有孙女,还不少,但孙女焉能继承家业?就是能,她也不乐意将祖宗基业交托给个姑娘打理。依她的意思,这姑娘迟早都是旁人家的,心不稳,不堪用。 若将家业给了她们,却将祁家折腾倒了可怎么好? 祁家是万万不能倒的! 这要是倒了,她还上哪儿去享她的荣华富贵? 是以儿子一死,她便打起了孙女们婚事的主意。 老夫人是半点不拿孩子们当人看,在她眼里,太微这群姑娘就是货物。皮相就是货色,能卖多少银子,卖给谁,她心里都有一杆秤在。 太微犹记得,祖母打量她们的眼神,活像是在打量牲口,看体貌,看牙口……全然不在乎她们身上也流着她的血。 但当时,太微原是有幸能够逃过一劫的。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慕容舒会在那当口来退婚。 没了婚约,她就成了嗷嗷待宰的一头猪。 祖母心心念念全是养育了她多少年,若不回本,便亏大了。 第031章 逃跑 即便她尚未及笄,在祖母看来,她的婚事也已是拖不得。 她和慕容氏的婚约作废后,祖母便费尽心机要替她再寻一门。至于男方为人如何,品性如何,皆不要紧。只要门第足够高,只要这门亲事对她有所裨益,那便是最好的。 但祖母思来想去,最后却要将她许配给表兄周定安。 太微不知道,是祖母实在找不着合适的“买主”,还是祖母另有打算。她只知道,姑姑一直不大喜欢自己。 是以由她来做姑姑的儿媳妇,想必姑姑并不痛快。 然而祖母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谁也无法拒绝,哪怕是姑姑亦不例外。 太微更是不消说。 她是否愿嫁,谁会在乎? 她越是不肯,越是反抗,祖母就越是发狠。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尚在孝期里,祖母便让人绑了她披上嫁衣。 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血脉亲情,皆是浮云。 大抵是世道如此,早已无人在意脸面。 世人皆被欲.望驱使,沟壑难填,只得不断地从旁人身上掠夺。于祖母而言,她是一枚棋子,一个筹码;于周定安而言,她是一个能够让他名正言顺占据祁家的法宝。 至于周定安对她可曾有过真心,太微是从未抱过幻想。 但凡周定安对她有一分真情实意,他都不会在那样的时候说要娶她。 如若不是祖母对二姐和四姐另有安排,他绝不会看中她。对他来说,那一切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 太微心知自己倘若真的听从祖母吩咐嫁给周定安,那她这一生,势必都要困在这座老宅里。 即便祖母死了,也还有姑姑。 她兜来转去,迟早的,要么她杀了她们,要么她们杀了她。 这场所谓姻缘,最终能结出的,只有恶果。 太微心如明镜,决意出逃。 祖母做出决定后,她知道挣扎无用,索性佯装应允。但暗地里,她很快便做好了逃离的打算。 她悄悄地去寻了白姨娘,希望白姨娘能带着小七和她一道走。 虽然不容易,但是因她面上已然妥协,祖母放松了警惕,她们不是没有机会。 可太微千算万算,机关用尽,却漏算了白姨娘的懦弱。 再周密详实的计划,如果不能实施,也全无用处。 白姨娘她,不敢走。 她虽是婢女出身,但从未吃过大苦头。 年少时,她是太微母亲姜氏的贴身婢女,拿着最高的月钱,过着寒门小户嫡女尚且不及的日子;年长些,她是靖宁伯的妾室,独住一间院子,呼奴唤婢,过着不说锦衣玉食,也绝对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从来没有在外头过过一天。 府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一个未知的深渊。 她自觉出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她便活不下去,更别说还要带着小七了。她连一步也不敢往外迈……亦觉得太微出了祁家就会死…… 所以她当着太微的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便去向祁老夫人告了密。 她告密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是在挽救太微,好叫太微不必跌入深渊,万劫不复。可太微却因她而被软禁,被祖母命人换上嫁衣,提前押进了婚房。 所有人都以为,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饭,她不从也得从。 白姨娘如此以为,祖母如此以为,周定安一定也是那般想的。 白姨娘觉得她该认命。 认了命,至少不用流离失所,自己去讨生活。 可太微不认。 她的命,合该由她自己说了算! 她同周定安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借口没有合卺酒便不算成亲,推了周定安去倒酒。 人慌乱到了极致,只分两种。 一种浑噩无知,茫然无措。 而另一种,是恢复镇定,急中生智。 太微想,那时的她一定看起来娇羞极了,若不然周定安怎会信以为真? 他将她压倒在床褥上,贴在她耳边轻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令她胃里翻滚,下意识地想要退却。但太微知道,一旦她面上流露出一分不快,她的人生,便要交待在那一刻。 所以她忍耐着,甜甜美美地微笑着,呵气如兰地同他耳语,诉说自己先前的不从全是因为愚蠢…… 告诉他,自己一直是爱慕他的。 少女心事,酸甜带涩。 她害羞地笑,伸长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一句句地跟他说:“表哥,我以为你不喜欢我。” “你不知道,我总偷偷地看你。” “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我心想实在是太好了。” 那一天,她声音轻软,笑容羞怯地说着谎话,心里却头一次察觉自己原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当周定安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脖颈时,那一瞬间,她动了杀心。 但与此同时,太微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是拙劣的。 好在周定安并没有在意。 没有人不爱听人奉承,没有男人不喜欢姑娘夸他英武伟岸,潇洒聪明。 他终于站起身,去桌前倒酒。 酒能助兴,即便没有太微要的合卺之意,他也并不反对。 他背对着太微站立,空门大露。 太微早摘了那些叮咚作响的钗环和凤冠,盯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抄起一旁案几上的烛台。 太微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烛台是鎏金蟠花的。 她高举着,朝他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酒壶摔落于桌,半透明的酒水从壶口淙淙流出,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周定安捂着头吃惊地转过身来。 太微再次举起烛台,刺向了他。 但先前那一击,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这一刺,虚弱无力,并没能重创他。 他试图用来解开她衣带的手,紧紧地捂在后脑上,有鲜血透过手指缝隙不断地溢出来。 他的血,沾在了太微吉服上。 八宝团凤纹,也染上了血光。 他骇然地看着太微,忽然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太微大口呼吸着,点燃了床幔。 吉服太过刺眼,她毫不犹豫,直接脱去。 八月的天,已见凉意。 但她心头如有烈火焚烧,烧得她热血沸腾。 浓烟渐起,她趁乱逃出,却不料慌不择路,竟逃到了四姐的院子附近。 第032章 夜行 太微以为,自己死定了。 仓皇中,她听见远处喧嚣渐近,有脚步声正急急地朝自己靠近而来。凌乱、急促、迫人,逼得她不得不躲进黑暗中。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是四姐院子里的丫鬟。 太微当场如遭雷击,呼吸停滞,手脚也一并跟着僵硬起来。她看着那婢女面向自己张开了嘴,一副要扬声叫人来捉自己的模样,不觉浑身冰冷。 可当那管略带沙哑的少女声音钻入她耳中时,她听见的话却是——“随我来”! 那个名唤长喜的丫鬟,是她的恩人。 太微坐在廊下,望着夕阳西坠,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入夜后,碧珠来服侍她洗漱更衣,默不作声,低眉顺眼的,同太微受罚那日归来时所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那股敷衍、轻慢,皆已烟消云散。 太微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视太微如同洪水猛兽,避无可避之下,只有一味的顺从。 她铺床,沏茶,伺候太微入睡,除了一个“是”字再无二话。 是以当太微说不必她值夜要打发她出去时,她眉宇间按捺不住地流露出了喜悦之情。太微装作没有瞧见,只让她出门前在屋子里留一盏灯。 微光得以长明,太微躺在帐子里,大睁着眼睛,一点点回忆着白日里途经过的屋舍。那些小径、庭院,长短、大小,皆在她脑海里汇聚成了一幅图画。 暮春的夜晚已较冬日里的短暂许多,她盘算着用时,微微敛起双目,翻个身面向了帐子。 帐外有光,恍若黎明初至。 帐内幽暗,似兽穴洞窟。 太微身在其中,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她的爪牙,已经探出。 终于,“嘶”的一声,寂静的室内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灯火熄灭声。无人添油看顾,时候到了,灯便灭了。 太微屏息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蓦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 她撩开帐子,悄然无声地趿上绣鞋开始向外走去。 鞋底子是软的,走得快了,落地时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像晚风吹拂过树梢,又像鸟雀扑棱翅膀。 行至窗边,太微身形一动,燕子似地翻了出去。 她学了多年的轻身功夫,即便时光倒流,也夺不走她的记忆。 她猫似地落了地,站起身,四肢紧贴墙壁,就着薄白的月光打量起周遭来。夜色下,众人都已就寝,四周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太微放轻了呼吸,提气借力,飞快地往集香苑外去。 然而到底不是她熟悉的那具身体,行进间,呼吸渐促。她憋着一股劲儿不敢放松,径直往母亲所在的紫薇苑去。 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身边只有贴身照料她起居的倚翠并两个粗使婆子。 母亲犯了疯病后,便没有人再敢留在她身边。 树倒猢狲散,没用多久,母亲身边伺候的人就都跑了个干净。 唯独大丫鬟倚翠,说什么也不动,一定要留在母亲身边服侍。倚翠当时年纪已经不小,按说稍求一求崔姨娘,怎么也能求门过得去的亲事,但倚翠对母亲忠心耿耿,莫说去求崔姨娘,便是配人一事,也从未提过。 她明言不嫁,说只愿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 府里的仆妇讥她愚,笑她癫,她也全不在乎。 太微腕上戴着的念珠,当年亦是她亲自送来的。 母亲去世后,倚翠陪着她一道收拾母亲的遗物,翻出一沓厚厚的佛经给她看,眼眶红红地指着上面的手抄字迹道:“姑娘您仔细瞧瞧,夫人的字,像是一个疯子写的吗?” 上头的簪花小楷,工整如镌。 下笔之人必定意识清醒。 太微明白倚翠的意思,可光凭那些字,并不能证明母亲没有疯病,充其量,也只能说明母亲在誊写那些经文的时候,没有犯病。 太微也不愿意相信母亲是个疯子。 可她小时,母亲曾想挖掉她的眼珠子。那样的事,若不是疯了,母亲怎么会做?她又怕又困惑,但仍是不想相信。是以她长大些后,便忍不住怀疑起了祖母等人。 祖母一向不喜欢她娘。 她娘在生下她后又一直未再有孕,就更叫祖母厌恶了。还有崔姨娘,若母亲一直好好的,又哪里轮得到她掌家做主? 太微疑心了很多年,但始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母亲的疯病和她们有关。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母亲认为她自己是疯了的。 旁人信不信,已不要紧。 她觉得她自己是个疯子,那她就是。 太微不信也得信。 母亲临终之际,声声句句都是对不住,那对不住里,至少有两分是在忧心她的疯病。她是个疯子,太微身为她的女儿,流着疯子的血,恐怕终有一日也要疯。 母亲对此十分的不安。 即便倚翠在旁宽她的心,说不会的,她也还是忧虑不已。 但她的忧虑并没有成真,太微直到死,都没有犯过疯病。不过她们终究是母女,命运走向虽不完全一致却也有相似之处。 太微死于二十二岁。 母亲的疯病,第一次发作,亦是在她二十二岁那年。 她们的人生,都在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微死去活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年少时。 母亲则失去了一切,乃至为人的尊严。 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她们而言,实在像一个诅咒。 前世命数将尽的时候,太微心中并无不舍或遗憾。她自觉无牵无挂,生无欢,死无惧,生死与否并无所谓。 母亲死了。 父亲死了。 小七死了。 师父也不在了。 她孑然一身,死亦何惧? 因此临死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大概是活够了。她盼着自己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能瞧见那些死去的人,可没想到…… 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过去。 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都还活着。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境。 只是她眼下还分不清,这究竟是个美梦,还是看似美梦的噩梦。 她被逼无奈,被老天爷一脚踹回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再活一次。但这一回,她要换条路走。 太微身轻如燕,迎着夜风潜入了紫薇苑。 里头空寂无人,落针可闻,但她的脚步声,比落针还轻。 那两个粗使婆子共住一屋,早已熟睡。 至于倚翠,应跟在母亲身边。 太微立于风中,手心有微微的汗意。 像是近乡情怯,她明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站到了母亲门前,却不敢进去见她了。 即便她心里是这样的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第033章 锁钥 母亲当年,究竟为什么想要挖掉她的眼睛? 众人都说,那是因为母亲疯了。 可她即便当时年幼,却也记得母亲喃喃念叨的那句话——“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母亲将手指按在她眼皮子上的那一刻,是有缘由,有目的的。 太微想了很多年,却始终没有参透母亲话里的玄机。 直至母亲临终,她听着母亲一句句的对不住,终于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可母亲只是摇头,紧紧抓着她的手,眼神迷茫地说,那都是疯子行径……是她疯了才会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可怕的事…… 她恍恍惚惚的,仿佛已经忘了过去说过的话。 太微前一世,并没能得到答案。 此时此刻,她立在母亲门前,头顶月华如水,神情忽然变得落寞了。她将将就要探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贸然进去,就算见到了母亲,恐怕也不会得到回答。 母亲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 她深夜入内,偷见母亲,保不齐还会吓着母亲。 念头闪过,太微用力抿了抿嘴角,往后退了一步。 时候未到,不宜冲动。 她步步后退,脚步飞快,一晃眼人已出了紫薇苑。白日里走过的路线,全烙印在了她脑海里。太微回到自己的院子,悄悄地朝丁妈妈的屋子去。 丁妈妈在集香苑里颇为得势,自住了一间好屋子。 屋中陈设琳琅满目,虽不至于越过太微去,但比之寻常仆妇,还是奢华许多。 太微行至她门前,就着夜色抓住了她门上悬着的锁。 那是把再普通不过的铜质枕头锁。 正面形如“凹”字,端面方正与三角并存。太微伸出食指,轻轻地一寸寸摸过去。 触手之处,呈“一”字状。 这便是开锁之处了。 昏暗中,明明没有点灯,她却像是能够视物一般,一手抓着锁,一手取出了两根铜丝来。她初初回来,身上没有趁手的东西,这两根铜丝还是她先前趁人不备,从博古架上的小玩意儿里拆下来的。 不过这样的锁,对她而言,是易如反掌。 东西不趁手,也不要紧。 师父当年头一回教她时,说这门技艺心术不正之人,万不可学。 太微当时听罢了,惶惶不安地想,自己放火又杀人,恐怕是同心术端正扯不上什么干系的,这其中的门道,她大约是不能学。 可师父望着她,似笑非笑的,到底还是教了她。 她从未问过师父为什么,师父便也就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直至师父大渐弥留,神思渐渐远去时,才叹息着同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在师父的心里,她并不坏。 她始终都只是那个仓皇落魄,假扮男装却被师父一眼识破的小丫头。 师父对她来说,是另一个母亲。 太微沐浴在月色之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锁柱移动的声响。一下,两下……开了! 她接了锁,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闪了进去。 丁妈妈告假未归,最快也得天亮了才能回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空无一人,连半点声响也无。 太微的脚步声变得更轻了。 月光透过窗纱薄薄地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了一片白霜。 她轻轻地踩上去,眯起眼睛,掏出了一早备好的火折子。她的眼神,也不如过去强了。明明年纪更小,身体更加年轻,但她却变弱了。 真是可惜。 太微暗自感慨着,快步朝丁妈妈的床铺走去。 她将火折子的微光挡在手下,动作小心地行至床畔后,微一弯腰,摘下从碧珠手中缴来的钱箱钥匙,一把塞到了丁妈妈的枕头底下。 丁妈妈不在,床上无人,被褥齐整,只一枕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太微将东西放妥,一抬手灭了火折子,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上的锁,原样挂好。 她身后,月上梢头,夜已经很深。 回到自己屋子窗下,她一跃而进,合窗脱鞋,一气呵成地重新上了床。躺下后,她伸长手拽了一把被子,蒙过头闭上眼睛终于开始睡觉。 她虽眠浅,但入睡却也快。 这一觉,只迷迷糊糊醒来三两次,她便发觉窗外有了白光。 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但这昏暗同深夜里的已大不相同。太微深吸了口清晨微带凉意的空气,将脑袋往枕头上埋去。 丁妈妈该回来了。 碧珠也该来唤她起身了。 太微琢磨着时辰,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果不其然,是碧珠。 碧珠走到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像是不敢伸手来撩帐子,迟疑了好片刻方才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姑娘”。 太微坐起身来,发出一阵窸窣声。 碧珠便知道她醒了,暗暗松口气,探手将帐子撩起挂到了铜钩里。但她目光游离,始终不敢同太微对视:“依姑娘的吩咐,奴婢今日特地早了半个时辰来唤您。” 太微闻言笑了一下:“你可真是老实。” 这话该是夸人的,可碧珠听着,却别有滋味。她小心地觑了太微一眼,见她还是笑盈盈的,这心里面就又没来由的慌了起来。 太微问道:“丁妈妈可回来了?” 碧珠摇了摇头:“还不曾。” 她以为丁妈妈清晨便能回来,却不想丁妈妈这一拖,就拖到了午后。 崔姨娘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 碧珠有些不安。 直到未时过半,丁妈妈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东西未搁,她便先来寻了太微。见了面后,她张嘴叫一声“姑娘”就沉下了脸。那姿态、神情,似乎她才是主子。 而太微,不过是能任由她教训的婢子。 她自行落了座,目光如针地盯着太微看,口气十分冷凝:“奴婢素日说的话,姑娘看来是一句也未曾听进心里去。您惹事生非的本事,猢狲也比不上。这屋子里,是有狼还是有虎豹?让您一刻也呆不住,非去寻四姑娘的晦气?” 丁妈妈是崔姨娘的人,一心一意向着崔姨娘母女,越瞧太微越是生厌:“您犯了错,还嘴硬不认,难不成是真觉得自己委屈没错了?” 太微坐在榻上,一直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没底气。 丁妈妈趁热打铁,又说道:“您平白无故的,非……” “丁妈妈!”忽然,太微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大的胆子!” 第034章 收网(一) 太微言语间,神色极其凝重。 丁妈妈望着,不由得一怔。 太微坐正了身子,微微抬起下巴,口气肃然地同她道:“你是府里老资格的人了,怎地还同初入府的小丫头一样?” 丁妈妈疑惑地“嗯”了一声,紧紧皱起眉头,声音不快地斥了句:“没头没尾连话也说不清楚,您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太微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你手脚不干净,你自个儿不知么?” 丁妈妈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什么手脚不干净!你说哪个手脚不干净呢!” 惊怒交加间,她猛地拔高了音量,连尊称也忘在了脑后,只满嘴“你”来“你”去,一副要生吃了太微的模样:“五姑娘你平日里瞎说八道无人管你,可这等大事,岂能乱说?” 做下人的,最忌讳的便是一句手脚不干净。 人不聪明,嘴巴笨拙,都能调.教学乖,甚至于嘴碎爱嚼舌根,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也不要紧。 唯独手脚不净,是万万不行。 丁妈妈一向叫人敬着重着,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此刻是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忿忿地道:“姑娘你今日要不将话给奴婢说清楚了,就休怪奴婢去向老夫人禀报此事!” 即便是主子,也没有冤枉人的道理。 丁妈妈是不怕太微的,她只是愤怒恼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同样的话,若是四姑娘祁茉,乃至崔姨娘说的,她都不至如此生气。 但太微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手脚不净,于她而言,是反了天的大事。丁妈妈呼吸变重,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太微。 可太微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叠声的质问和威胁。 丁妈妈蓦地别开脸,眼神冷锐地瞪了一旁的碧珠一眼。 她不过才离开了两三天,这五姑娘怎地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碧珠实在无用,惹人心烦。 丁妈妈憋着一口气,郁郁不畅,几要呕血。 忽然听见太微说道:“丁妈妈,你别不认,那钱箱的钥匙一直在你手里。钱箱里少了银子,若不是你手脚不干净,还能是怎么一回事?” 丁妈妈闻言一愣一回神,冷笑起来:“钱箱的钥匙?姑娘真是说笑话,那钥匙分明一直在碧珠手里,同我有什么干系!” 碧珠立在一旁,闻听此言,脸色一白。 丁妈妈瞧见了,顿时喝了一声“碧珠”:“五姑娘说话你没听见?那钱箱的钥匙呢?” 碧珠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太微道:“丁妈妈你说的是什么话,那钥匙怎会在碧珠手里,明明一直由你拿着。” 屋子里一静。 丁妈妈脸色铁青地喊道:“碧珠!你……” 太微抢了她的话:“碧珠你去请崔姨娘和沈嬷嬷来!” 丁妈妈的眼神像是要杀人。 碧珠得了话,当即答应一声便要逃出门去。 帘子一掀,她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丁妈妈眼前。 丁妈妈便再也顾不上太微,高声喊着碧珠的名字,拔脚追了上去。天上轰隆一声,四周刮起了大风,有稀疏的雨丝斜斜落了下来。 廊下卷起一阵阵的冷意,令丁妈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她脚步匆匆地追着碧珠,口中叫骂道:“小蹄子聋了不成,还不快些给我停下!” 可她越是喊,碧珠就越是走得飞快。 像是对她避之不及,又像是真的没有听见。 丁妈妈怒意难遏,见碧珠竟似真的要听从太微的吩咐去请人来,气急之下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一下拽住了碧珠的胳膊。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一下抓上去,几乎是要扯断的架势。 碧珠吃痛,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丁妈妈呼吸沉沉地将她扯近,抬起脚,用尽全力狠狠地碾上了碧珠的脚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碧珠猝不及防,疼得眼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丁妈妈口气不善:“你倒是接着走呀!” 碧珠带着哭腔喊她:“妈妈你这是做什么?” 丁妈妈见她还敢哭,登时便想扬手扇她一巴掌,可又觉得这般动手有失自己的体面,只得勉强忍住了,冷笑道:“做什么?倒是你做了什么,同五姑娘说了些什么瞎话?” “……我、我什么也不曾说过呀!”碧珠哭红了眼睛,抽泣着道,“我真的同五姑娘什么也没有说过!” 这是天大的实话,她的确没有说过。 可丁妈妈不相信。 她继续冷笑,一面将碧珠往外边推,直将碧珠推进了渐渐变大的雨幕里:“你没说过?你没说过五姑娘怎会以为钱箱钥匙在我手里?我走的那天,她还好端端的一句不曾提过,怎地我一回来,她便这般说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丁妈妈笑得像是戏台子上的恶角,浓妆重彩,浑身都是坏心眼,冷笑不止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最后那个音叫她拉得长长的,几乎像唱出来。 她又说:“你是翅膀硬了,想抢我的位置了?” 集香苑拢共那么大点地方,丁妈妈跟个主子似的独占一间屋子,碧珠这个贴身大丫鬟却就只能同人挤在一道儿住。 丁妈妈想当然地认定碧珠是嫉妒自己的。 她眼瞧着碧珠的头脸叫雨水打湿,叱喝道:“什么话都敢胡说,什么谎都有胆子瞎编,你可真是好生厉害。”她拼了命地将碧珠拦在雨里,“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么些年我都白提拔你了是不是?你这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呀你!” 丁妈妈连连摇头:“你以为你同五姑娘说钥匙在我手里,我手脚不干净偷了钱,你便能将我赶出集香苑了?” “我呸!你想得倒是美!”丁妈妈的手指头用力地戳在了碧珠肩膀上,“五姑娘让你去请崔姨娘,你就乐颠颠地跑着去,也不怕回头摔折了腿。” 碧珠眼眶红红,面上湿冷,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 她原还想辩驳几句,可见丁妈妈是半点不信自己,那手脚不干净的人又是自己不是丁妈妈……心中一冷一惧,淋着雨,听着丁妈妈的话又燃起了怒火,她蓦地挥开了丁妈妈的手:“妈妈若真没做过,怕什么!” 伸手重重一抹脸,妆花了一手,碧珠胸前一起一伏,忽然一个转身彻底扎进冷雨中,朝远去跑去。 丁妈妈伸手想抓,却抓了个空。 …… 等到她回过神,远远的,碧珠已顶着一身水汽打发了两个小丫头去请人来。 第035章 收网(二) 崔姨娘来得很快。 大抵是因为小丫头先前便瞧见了丁妈妈和碧珠吵嘴的情形,将事情说得吓人了些。她来时,黑着脸,满面写着不悦二字。 集香苑里闹哄哄的,沈嬷嬷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沈嬷嬷先去见了祁老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请示道:“老夫人,这事儿是奴婢亲自过去瞧一瞧,还是由着崔姨娘去办?” 祁老夫人正在翻检着新送来的衣料,闻言口气无谓地道:“你去瞧瞧也好,省得回头又闹的不成样子。” 翻过一匹湖蓝的,她又抓起了一匹墨绿的:“过不了几天那两个丫头便要出门去做客,这节骨眼上可万不能再生什么事端。” 定好了人,临时再变,就不容易了。 祁老夫人往上掀了掀眼皮,瞄了沈嬷嬷一眼:“你去吧。” 沈嬷嬷得了准话,便没有迟疑地朝集香苑去。 外头雨势渐大,她打了伞,迎着风雨前行,不多时便湿了鞋。这鞋袜湿漉漉的,穿在人脚上,黏腻得难受。沈嬷嬷步入集香苑时,一张脸已拉得老长。 崔姨娘离得近些,比她早到了一刻。 这会儿,崔姨娘已经在太微房里问了半天的话。 可太微一直神思恍惚,支支吾吾的,并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崔姨娘问了几句,便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暗想碧珠先前来说的话可真是没一句能听—— 她眼前的五姑娘,虽然瞧着有些不同往常,但不过就是变得唯唯诺诺了,哪有什么奇怪骇人之处。 崔姨娘心中隐隐不耐,举杯一气灌下去半盏茶,清清嗓子道:“这钱箱的钥匙,的确一直都在丁妈妈手里?” 丁妈妈虽是她的人,但集香苑里的琐事她向来并不过问。 太微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一直都是。” “唔。”崔姨娘不置可否地发出了个鼻音。 正巧沈嬷嬷到达,她便站起身来,拿着帕子轻轻地按了按唇角,朝太微看了一眼:“怎么,五姑娘还特地差人去请了沈嬷嬷来?” 她笑了一下:“这等小事,不必惊动老夫人吧?” 丁妈妈终究是她放在集香苑里的,若偷钱一事是真,那最后丢的还是她的人。而且当着沈嬷嬷的面,她纵然有心包庇,恐怕也不成。 沈嬷嬷可不听她的话。 祁老夫人才是沈嬷嬷眼里的正经主子,她一个妾,尚不算什么。 崔姨娘望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垂眸不语。 “罢了罢了。”崔姨娘嗤笑了声,扭头朝外边走去。 沈嬷嬷已经站在了庑廊下,正盯着碧珠和丁妈妈。两个人,互相指责,互相攀咬,竟是吵得不可开交。 沈嬷嬷喝了一声“住嘴”,厉声斥道:“一个是姑娘房里的妈妈,一个是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如今吵成这样,是全不知丢人了吗?” 她板起了脸,连崔姨娘都觉得瘆人,更不必说丁妈妈和碧珠。 祁老夫人素爱打罚,沈嬷嬷就是她的执法长老。 府里上下都畏惧她。 丁妈妈和碧珠俩人霎时齐齐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沈嬷嬷越过二人,朝前走了两步。鞋子带水,步步作响,她有些心烦地皱起了眉头。 廊外雨,哗啦啦。 沈嬷嬷走到了崔姨娘跟前,微微一福身道:“姨娘掌着家,这集香苑里既然出了事,那也该由姨娘处置。老奴今日过来,只是替姨娘打下手来了,姨娘不必在意老奴。” 崔姨娘听罢有些笑不出,只浅浅一勾嘴角道:“这事多半是个误会,怕是要劳嬷嬷白跑一趟。” 沈嬷嬷脸色不变,口气也不变:“是不是误会,审一审便知。” 她和崔姨娘,一人一个,将碧珠和丁妈妈分别叫到了一旁问话。 丁妈妈说钥匙在碧珠手里,碧珠说钥匙在丁妈妈手里。 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肯松嘴。 碧珠又哭道,说丁妈妈方才想要让她帮忙做伪证,她不从,丁妈妈就把她推进雨中言语侮辱,还踩伤了她的脚…… 丁妈妈那边则是一口咬定是碧珠陷害于她。 问了半天的话,崔姨娘望向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碧珠,私心作祟,更愿意相信她的话。但思及丁妈妈这些年来,规规矩矩,不必她一句句吩咐下去,便知道要如何磋磨祁太微,崔姨娘心里就又有些不想相信碧珠。 祁太微那个臭丫头,能有多少银子? 丁妈妈是得多没见识,才能行偷窃之举? 可事情因为碧珠和丁妈妈在廊下一顿吵嘴闹开了,她便不得不管。 出了耳房的门,崔姨娘和沈嬷嬷会合对话,又来问太微。太微一脸害怕的样子,小声替人求情:“不如,还是算了吧。” “当真不是什么大钱。”她两眼红红地说道。 崔姨娘正苦恼哪个都舍不得,闻言便想顺杆往下爬,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沈嬷嬷断然否决道:“丁妈妈二人互相推诿,其中必然有鬼,已不是丢了多少银钱的事。” 崔姨娘当着她的面,犹如当着祁老夫人,见状只好咬咬牙道:“既查了,焉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蓦地一扬声,让人去搜丁妈妈和碧珠的身。 搜来搜去,并没有搜出钱箱的钥匙。 俩人身上都没有。 崔姨娘就又让人去搜屋子。 结果一搜,便从丁妈妈枕头底下搜了出来。 钥匙躺在了崔姨娘掌心里,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丁妈妈一眼。丁妈妈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哭诉叫屈,说自己从未拿过这把钥匙。 碧珠却是瞧见钥匙后便心跳如擂鼓,对太微的惧意又重一层,当即也跟着跪倒在地上,膝行上前,同崔姨娘道:“还请姨娘明鉴!” 崔姨娘恼火地沉默着。 钥匙是在丁妈妈枕头底下发现的,可丁妈妈的屋子上了锁,外人根本进不去。这钥匙,如果不是丁妈妈自己放在那的,难不成是鬼放的么? 崔姨娘气急败坏地质问起丁妈妈:“物证就在眼前,你还不快从实招来!” 丁妈妈糊涂又惊惶,只是一味地叫屈。 这情形,莫名地叫崔姨娘想起了之前太微不肯认错的样子。 证据确凿,她却抵死不认。 自然,崔姨娘心中有数,太微不认乃是因为太微的确冤枉。 可丁妈妈呢? 会不会也是冤枉的? 但是谁,冤枉了她? 崔姨娘猛然侧过脸看向了一旁安静坐着的太微,像是眼花,又像是真的瞧见了,她发现不远处的少女冲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不过瞬息之间,崔姨娘心里便没了底。 钱箱的钥匙,还握在她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硌得慌。 她咽下一口唾沫,迟疑着说了句:“丁妈妈,你果真没有拿过钥匙么?” 话音刚落,丁妈妈还未张嘴,沈嬷嬷已不悦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崔姨娘一惊。 沈嬷嬷道:“姨娘这话,是何意思?” 崔姨娘有些语塞:“我、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番……” 沈嬷嬷沉着脸:“您都说了,物证已在,还有什么需要确认的?您该不会是,想要……包庇吧?” “怎么会!”崔姨娘讪笑出声,心知丁妈妈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丁妈妈没有偷过钱,但钥匙在她手里,她就还是脱不了干系。何况这样的钥匙,丁妈妈没有随身携带,而只是胡乱塞在枕头底下,已是失职了。 至于钱究竟是何人偷的,丁妈妈承认便罢,不认只会更糟。 崔姨娘心念电转,暗叹口气,事已至此,实在没有必要再将碧珠牵扯进去了。 她话锋一改,语气凌厉地道:“偷盗一事,必得严惩!丁妈妈你说是不说?你便是不认,也逃不了失职之罪,我看你还是快些老实交代了罢!” 可丁妈妈却还是哭着直叫冤枉。 崔姨娘的心便“扑通”漏跳了一下。 这下子可好。 丁妈妈不认,那贼就还是在集香苑里。 底下林林总总一群人,全有了偷盗的嫌疑。 只要她祁太微不肯松口,这事儿就还是没完。 崔姨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刚一转身,便听见太微口气惶惶地说了句:“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银子么?那、那到底是谁?” 第036章 人手 崔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她到底管了多年的家,大大小小的幺蛾子见过不少,听到这里哪里还能琢磨不过来。 集香苑里,从丁妈妈到底下负责洒扫的小丫头,全是她的人。 从太微的乳母刘妈妈被赶出了集香苑后,这院子里就再没有夫人姜氏留下的人手。五姑娘祁太微的身边,多年来并没有一个得用的心腹。 碧珠虽则一早就跟着她,但碧珠心里是向着崔姨娘的。 也正是因此,崔姨娘才会留着碧珠在集香苑。 可这一刻,太微说出了这句到底是谁……事情就失控了…… 崔姨娘暗暗吸气,按捺着同太微道:“五姑娘莫要担心,既然查了,就一定能够查清楚的。” 身在沈嬷嬷的眼皮子底下,纵然崔姨娘知道祁老夫人不大疼爱太微,但也不敢真的就全然不顾面上姿态。 归根究底,太微还是府里的主子。 祁老夫人能够像对待下人似地对待孙女,她可不行。 她们暗地里可以尽兴刻薄收拾祁太微,但到了明面上,还是得顾忌些。 崔姨娘露出个和善温婉的笑容,边靠近太微,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宽慰,似安抚,浅浅笑着道:“您别心急,这事儿呀,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如此亲密的举动,搁在二姑娘祁樱身上,便算僭越了。 但搁在太微身上,崔姨娘还是觉得自己做的已相当得体合理。 见太微只颔首不语,崔姨娘又望向了沈嬷嬷,试探着问了句:“依嬷嬷看,该如何处理?是否需要知会老夫人?” 沈嬷嬷将视线从脸色煞白的丁妈妈身上收了回来:“姨娘是拿不了主意?”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作响的雨声,蓦地一皱眉头,“您若是拿不了,那老奴这便去亲自回禀老夫人,您看如何?” 崔姨娘听她的话,只觉阴阳怪气得很,登时不敢再提。 她明明管着内宅,却连这么点小事也处置不了,还有什么用处。 可她心底里,又是实在的舍不得大动。 崔姨娘不禁有些踟蹰起来。 这时候,就坐在她边上的太微蓦地大哭了起来。 像是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 在场几人皆愣住了。 还是沈嬷嬷反应快,当即掏出块帕子走上前去替她拭泪,口中道:“五姑娘好好的哭什么,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么?您没听崔姨娘说,这事儿啊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崔姨娘也赶忙附和道:“是是是,沈嬷嬷说的是呀!您莫哭,婢妾马上便将丁妈妈打发出去!” 到了这时,丁妈妈就是留着也没用了。 崔姨娘内心沉沉地看向了碧珠。 看来碧珠没有撒谎。 五姑娘的确有古怪。 可沈嬷嬷显然很吃这一套,见太微哭得伤心,竟亲自为太微擦起了眼泪。往前五姑娘硬脾气,就是真伤心了也憋着不哭,谁也没想到,她哭起来竟是这样的令人动容。 崔姨娘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都忍不住有些泛酸。 想了想,崔姨娘便要叫人进来拖了丁妈妈出去。 可谁知,太微泪眼朦胧地抬起脸来,竟哭着道:“倘若银子真不是丁妈妈拿走的,那这院子里的人,我还能相信谁?”她忽然环住了沈嬷嬷的腰,“嬷嬷,我以后可如何是好?” 她两眼盈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无邪。 沈嬷嬷从未同她这样亲近过,不觉有些不自在。 太微轻声道:“嬷嬷,我如今已不是小孩了,就算身边无人伺候,我也能够照料自己……集香苑里,能不能……不留人?” 沈嬷嬷未说话,崔姨娘已急急道:“姑娘说笑呢,您身边怎能无人服侍,您是伯府的千金,哪有自己照料自己的道理。” 沈嬷嬷点头道:“崔姨娘说的没错,您身边不能不留人。” 太微便抽抽噎噎地仰着脸道:“那能不能,换一换?” 崔姨娘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想要将人全部换掉! 但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崔姨娘已无法说出“不行”二字。太微已明确表示,宁愿身边无人伺候也不想留着这批人,崔姨娘只好道:“您身边的人,自然是您想换便换。” 太微小声询问:“那新来的,能否让我自己挑选?” 崔姨娘简直就要笑不出来:“当然了!” 这瞬间,崔姨娘后悔万分。 如果祁茉没有设计污蔑太微,太微便不会挨那顿打,那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看似比先前软弱无能,但实则一举一动皆有名堂? 崔姨娘终于还是喊人进来带走了丁妈妈。 剩下的人,再查,再处置。 太微抹去了眼泪,带着浓浓鼻音道:“旁人不提,碧珠却是个好的,我自小便同她长在一处,不若,只将碧珠留下吧?” 碧珠还跪在地上,陡然一听这话,只觉头皮一炸,浑身都没了力气。 她如溺水之人,求救般望向了崔姨娘。 崔姨娘却在想,太微竟然这样舍不得碧珠—— 那她就更要将碧珠收为己用了! 她故意瞪了碧珠一眼,再放软了声音来同太微道:“姑娘既然已经决意换人,那哪有只留一个的说法?您觉得各个都有嫌疑,碧珠难道便没有了?她若没有,那旁的人,为什么就一定有?您说,她们如何服气?” 太微似脸上发痒,伸手轻轻摸了摸鼻梁。 她有一管秀气挺拔的鼻子。 崔姨娘只见她鼻下淡红的樱唇微微开合,良久终于吐出了一声“好”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崔姨娘暗松口气,朝碧珠摆了摆手,示意她退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沈嬷嬷道:“不过这一时之间的,人手调动也是麻烦。” 崔姨娘亦苦恼。 但太微道:“姨娘不必麻烦,只将四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抽几个与我便可。” 祁茉院子里的人手,是多的。 崔姨娘动自己亲闺女院子里的人手,也更方便。 何况三等丫鬟,还不到近身伺候主子的时候,调几个也无妨。 只是这调了,祁茉一定不会高兴。 崔姨娘犹豫着,敷衍道:“还是容婢妾回头细看几遍花名册吧。” 沈嬷嬷的鞋袜还湿漉漉的,早已呆的不大耐烦,闻言便道:“既如此,老奴便先回去了。” 这事,终究还是要告诉祁老夫人的。 崔姨娘心中有数,就也不再做声。 太微却站起身来,眼睛红红地又亲自送了沈嬷嬷出门,及至廊下,她冲着沈嬷嬷深深地一福,道了声谢。 可这般大礼,沈嬷嬷也不敢生受着,忙来扶她:“当不得,当不得!” 太微摇头道:“嬷嬷今日能来,便如祖母亲来,我这礼,亦是同祖母行的,没有什么当不得。” …… 沈嬷嬷道她乖巧懂事了无数,心下满意,回去鸣鹤堂见着祁老夫人后,便将太微所言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祁老夫人听。 祁老夫人听完了,也笑起来道:“这倒是难得。小五这孩子,竟然还懂这样的道理了。” 她笑笑又说:“那顿家法,看来早便该动了。” 沈嬷嬷侍立在旁,望着心情大悦的祁老夫人,又将太微说要换人的事讲了一遍。 祁老夫人可有可无地道:“由着她挑吧。她一个小毛孩子,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她要真能翻出我这五指山去,还算有两分本事呢。” 祁老夫人如此发了话,崔姨娘那边也就得了信。 一咬牙,崔姨娘便真将四姑娘祁茉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拨了几个出来。 太微说要亲自选,崔姨娘也就让她亲自选。 太微面上沉静无害,手指一点,率先点中了个叫长喜的丫鬟。 第037章 不会 长喜生得五官平凡,很不起眼。 她在四姑娘院子里,便像是一块灰扑扑的石头,但对太微而言,长喜却是蒙尘的明珠。 太微毫不迟疑,要了长喜来。 崔姨娘瞧着,却长舒了一口气。 这五姑娘终究是个孩子,怕是根本不会挑人,不过是自作聪明胡乱选一选罢了。 崔姨娘捧着花名册,笑微微地望着太微:“五姑娘长大了,眼光精准,如何挑人看来是自有一套。” 太微似羞又怯,好像真叫她夸得脸红了:“姨娘再给我拨几个粗使婆子吧。” “姑娘这意思,是说要留了长喜几个贴身使唤?”崔姨娘略显诧异地问了一句。 太微道:“是呀,留了长喜几个便足够了。” 崔姨娘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册,摇摇头笑道:“既如此,那婢妾就照着您的意思办吧。”她言罢转过脸看了看空荡荡的集香苑,又说,“不过,没了丁妈妈,您身边便没了管事的人,这到底还是不妥当。” 突然之间要她给集香苑里换一批新人,哪是什么容易的事。 崔姨娘眉头微蹙,纤指在花名册上点来按去,收了笑容愁闷地道:“一时半会的,婢妾心里倒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能拿来代替丁妈妈。” 太微不声不响地走到窗边,忽然问道:“崔姨娘,刘妈妈呢?” 崔姨娘一愣:“哪个刘妈妈?” 太微回头望向她:“刘妈妈是我小时的乳母。” “哦,您说的是她呀。”崔姨娘作恍然大悟状,“刘妈妈,不是一早便去京郊的庄子上了吗?” 太微沉吟着:“能否……让她继续回来伺候?” 崔姨娘笑了一下:“您这话问的……”她收起了花名册,卷成一个圆筒“咚咚”地敲击着手心,“刘妈妈当年,是老夫人发话驱出去的,您如今想让她回来,婢妾可做不了主。” 也是刘妈妈命大,身在京郊,竟正好避过了建阳帝当年杀入皇城时酿就的泼天大祸。一场腥风血雨过去,京郊的田庄,还是那个田庄。 崔姨娘打量着太微:“您小的时候,刘妈妈便是病弱之躯,老夫人担忧留她在您身旁,回头再过了病气给您,所以才特地换了丁妈妈到集香苑。这如今,六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刘妈妈那副身子骨还能不能在宅子里伺候主子。” 她像是要劝太微舍了刘妈妈另外选人,可话说完,她朝太微走近了两步,嘴里说的却是,“不然这样吧,您到鸣鹤堂,亲自求一求老夫人。兴许老夫人心一软,便答应了。” 说话间,她颊边垂着的翡翠耳坠子,流水般摇曳晃动起来。 那样一抹碧色,干净得像一尘不染的深泉。 太微凝视着,蓦然笑道:“姨娘此言差矣。” 崔姨娘怔了怔:“您什么意思?” 太微道:“我若亲自去求祖母,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似乎都会显得姨娘你办事不力。”崔姨娘指着她去求祖母,好让祖母不快,门都没有。 “您说是不是,区区小事,何须惊动祖母?” 崔姨娘见她没有上当,只好道:“不论如何,刘妈妈的事,婢妾实在是无法做主。” 太微从善如流:“那您该差个人去请示祖母。” 崔姨娘握着花名册的手紧了紧。 太微道:“只怕祖母早就已经忘了刘妈妈是谁。” 没有价值的人,不会让她惦记这么多年。 崔姨娘心里也清楚,但她莫名的,就是不想要让太微如愿。明明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却不知为何,总想同个小姑娘斗气。崔姨娘想,大概是为了女儿。 她叹息了一声:“罢了,您既然这么想让她回来,那婢妾便去想想法子吧。” 不过是个在祁家的田庄上呆了多年的无用婆子,想要便给她好了。 崔姨娘自觉日日忙得半死,实在没有心力再在这等琐事上耽搁下去。过不了两日,祁茉就要出门赴宴了,这是交际结伴的好机会,她还有许多的话想要叮嘱女儿。 集香苑里的破事儿,闹得她头疼。 崔姨娘再道:“那婢妾回头再给您送几个粗使婆子来。” 太微笑着应好,要送崔姨娘出门。 崔姨娘推说不必送,脚步飞快地离开了集香苑。 既然近身伺候的人不便安插,那放两个粗使婆子进去也好过没有。终究都是眼线,有一便是一。 至于那个叫长喜的丫鬟,看起来就木讷无趣得紧,回头好好吓唬吓唬,始终也是要为她所用的。 崔姨娘默想着太微的异常,用力摇了摇头。 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坐定见了两个管事妈妈后,叫了碧珠来。 碧珠自打逃离了集香苑,便一直神清气爽,见什么都舒坦。她留在了崔姨娘身边,照旧拿着一等大丫鬟的份例,比在集香苑里时,并不差。 只是崔姨娘这两日忙忙碌碌的,还不曾私下里见过她。 这会儿,似乎终于得了空,崔姨娘命她给自己沏了一盏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了半盏后道:“碧珠,你知道我为了把你从五姑娘手里救出来,花费了多少心力么?” 碧珠笑道:“姨娘大恩,碧珠无以为报。” 崔姨娘将手中茶盏往手边案几上轻轻一顿,亦笑起来道:“不不,你若无用,我也不会留你。我既然留下了你,那你自然是能报恩的。” 碧珠闻言,一头雾水地道:“姨娘的意思是……” “你来。”崔姨娘向她招了招手,“你把镜子和螺黛取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碧珠愣了愣,仍然是不明白,但还是照着崔姨娘的话将东西取来放到了一旁。 屋子里只她们两个人。 崔姨娘的声音却放得很轻:“你看我的眉。” 碧珠愈发疑惑起来:“奴婢瞧着姨娘这眉,画得是极好。” 崔姨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不过是惯见的样子,早就看腻了。” 碧珠见状,不知是该继续夸下去还是该顺着她的话附和下去。 正迟疑着,崔姨娘已端坐着吩咐道:“来,你帮我重新描一描眉吧。” 碧珠伺候了太微多年,梳头上妆的手艺不算顶好,但到底也是会的,是以听到崔姨娘让她描眉,她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拿起螺黛,碧珠小心翼翼,笑着问道:“姨娘想要什么样子的?” 崔姨娘陶醉在自己镜中容光里,闻言勾起唇角道:“先不必弄什么新鲜花样,只同前些天五姑娘面上画的一样便可了。” 碧珠手一僵:“同五姑娘的一样?” 崔姨娘道:“是了,一样便可。” 碧珠像突然之间触及了烙铁一般,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崔姨娘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落到了她身上,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了?” 碧珠垂着手,低声道:“奴婢不会。” “不会?”崔姨娘吃惊地拔高了音量,“你怎么可能不会?” 碧珠道:“奴婢的确不会,五姑娘那日的眉,是她自个儿画的。” 崔姨娘瞪起了眼睛:“我清清楚楚问过她,她说是出自你的手!” 纵然集香苑里没人拿太微当回事,这梳妆打扮的事宜,也不会叫她自己动手才是。崔姨娘不相信碧珠的话:“你当真不会?” 碧珠不知她为何死咬着这事儿不放,摇头道:“奴婢会别的。” 崔姨娘一把将手里的镜子扣在了桌上:“你不会?你怎么就不会了?先前五姑娘说着要换人,却又舍不得你走,难不成是因为真喜欢你?你要没点本事,她为什么想要留下你?” 碧珠听她口气不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姨娘,五姑娘她古里古怪的,奴婢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呀。” 崔姨娘愤愤一拍桌子,拍得镜子都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存心不想替我画?见我是个妾,当不得你的手艺是不是?” “不是不是!”碧珠急得口齿都不清,“是、是五姑娘她……” “哐当”一声,镜子从桌上震落于地,打断了她的话。 第038章 筹谋 崔姨娘横眉冷眼地看着碧珠:“你若当真不会,我也就不必再留着你了!” 她的声音冷厉又无情,一改先前的软言轻语,恶狠狠地道:“连描眉也不会,你生了这双手又有何用处?依我看,不如砍了算了!” 碧珠跪在地上,听得直打摆子,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分辩:“姨娘您听奴婢一言,这事十有八九是五姑娘诓了您,不是奴婢不愿意替您描眉……” 崔姨娘气得重重踢了她一脚:“她无事诓我做什么?何况她诓点什么不成,非要骗我说,是你替她描眉上妆?”崔姨娘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她图什么?” 碧珠骇得要哭,狠憋着,哆哆嗦嗦地道:“奴婢、奴婢猜不透。” “什么猜不透!”崔姨娘忽然一把扬起手,用力扇了下碧珠的脑袋,“照我说,哪里是她诓了我,分明是你在鬼话连篇!” 崔姨娘先叫亲生女儿给气了一顿,又叫集香苑的事狠狠的给烦了两天,原本琢磨着叫碧珠为自己描描眉,换个新模样好高兴高兴。 哪里知道,碧珠竟然会说她不会。 崔姨娘越想越是生气。 …… 另一边,集香苑里却是少见的和乐融融。 碧珠走后,她住的那间屋子空了出来,太微便让长喜搬了进去。 长喜今年才不过十四岁,因生得样貌普通,一直不得四姑娘青眼。多少年了,她也始终只是个三等丫鬟。月钱少,干的活却不少。 时不时的,还要挨上头的大丫鬟训斥几句。 长喜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等到年纪再大些,要么是被打发出去,要么就是被主子随便拉个外院小厮配个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晋升为大丫鬟。 ——即便,她是被调到了集香苑。 长喜知道,集香苑里的五姑娘,在府里远不如其余几位小主子得宠,同四姑娘祁茉相比较,那更是云泥之别。 但她看着五姑娘,见五姑娘同自己笑,还亲自安排自己入住,只觉得能跟着五姑娘实在是太好。 通常来说,她们这样的人到了新的主子跟前当差,多半会被另取个名字。 长喜等着太微开口,但太微想了想却笑道,不必改了。 “长喜长喜,长久欢喜,挺好的。”太微笑吟吟地道,“回头等人齐了,便照着你的名字取,平安喜乐,长平、长安、长喜、长乐,吉祥又好听,实在没有必要再做改动。” 长喜闻言,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点了点头。 太微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 那天夜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她只朦朦胧胧看见了长喜的半张脸,但只是半张,便已经足够让她认出人来。 她在四姐院子里,曾见过长喜。 那时,长喜正叫四姐身边的大丫鬟碧玺指着鼻子骂,骂她不中用,骂她生得那样一张脸还指望将来当陪嫁丫鬟么。 碧玺趾高气扬,骂得很凶。 但长喜站在那,由得她骂,竟然脸色也不变一变。 仿佛碧玺不是在骂人,而是在唱小曲。 太微犹记得自己望过去的那一眼,映入眼帘的长喜面上神色平静,从容且镇定。她看起来,要比跳脚骂人的碧玺沉稳百倍。 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喜都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直到碧玺骂干了嘴,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她才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当陪嫁丫鬟。” 她同祁茉年纪差不多,碧玺却比祁茉大了好几岁。 她不想陪嫁,碧玺却是想也没有机会。 是以那话一出,碧玺便恼羞成怒地甩了长喜一巴掌。 长喜被打得偏过脸去,头发也乱了,可她站定了,理理鬓发,还是如常地道:“碧玺姐姐可是教训完了?若完了,我该去浣衣房取姑娘的衣裳了。” 碧玺气得脸色涨红,她却依然平静自若。 但这样的人,在祁茉院子里当差,苦头是决计吃不完的了。 主子不看重她,她又不肯向得势的丫鬟婆子讨好服软,等着她的,只能是一次比一次更凶狠的打骂和责罚。 碧玺恼的简直就要杀了她。 太微正巧经过,出声叫住了碧玺。 碧玺就算不敬重她,却也不敢无视。 听到太微同自己说话,碧玺只好不快地赶了长喜下去。 那之后,太微再见长喜,便是那个夜色下出手相帮的少女了。 太微如今想来,觉得长喜淡定有余,圆滑世故却不够。 不过长喜年纪还不大,等到刘妈妈回来,有刘妈妈看顾着好好教导,假以时日,定会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这一回,她既已一气将崔姨娘安置在集香苑里的人连根拔除,那么接下来,就该是她收拢自己人手的时候了。 身在内宅,无人可用,可是天大的忌讳。 一个主子,身边没有得力的心腹,没有能够信任依靠的人,那行走在这硝烟弥漫的宅子里,只会举步维艰。 倒下了,无人搀扶。 走错了,无人提点。 每一步迈出去,身后兴许都是等着推倒她的手。 太微已经尝过无人可用的滋味,这一回,说什么也不能再重蹈覆辙。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太微在屋子里看着长喜点灯,听说了碧珠被崔姨娘送给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做妾的事。 竟还不是正妻。 太微坐在桌前,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 翻过来,再翻过去。 指腹贴着方孔,突然用力地按住了。 她很淡地笑了一下。 看来崔姨娘并不相信丁妈妈偷钱的事。若不然,她不会将碧珠送给丁妈妈的侄儿做妾。碧珠不论如何,都是年岁正好,样貌娇俏的姑娘,跟了丁妈妈的侄儿,怎么都是男方走运。 崔姨娘此举,在对碧珠的不满之外,还有对丁妈妈的弥补之意。 丁妈妈家中,还有不少在府里当差的人。 崔姨娘弄走了一个丁妈妈,难免要叫丁妈妈的家人寒心,拿碧珠来安抚,正好了。 崔姨娘终究,也不是吃白饭的。 太微看着手里的铜钱,盘算起刘妈妈回来的日子。 后天,她便该去永定侯府赴宴了…… 第039章 卜卦 从京郊的田庄到靖宁伯府,路程不远不近,一两日还是要的。 就算崔姨娘办事得力,也不可能明日就让刘妈妈回来。太微思忖着,乳娘回来怎么着也得是赏花宴之后的事了。 她便叫了长喜到跟前叮嘱起来:“后日出门赴宴,去的是永定侯府,赴的是赏花宴,你去打开柜子挑两身衣裳出来给我看看。” 长喜在四姑娘院子里一直是三等丫鬟,从未近身伺候过主子,钱箱衣柜她轻易接近不了,恐怕不熟悉这些事。 好在太微自己已非小孩,什么样的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首饰,她自己心中都有数。 不一会,就着夜灯,长喜取来了几身衣裳。 搁在榻上后,太微低头去看,见一身丁香色,一身艾绿,一身藕色……样式颜色都不算出挑,但摸上去,料子很好。 这三件,怕是太微柜子里用料最佳的三件了。 太微粲然一笑,伸手指了丁香色的那件道:“出门那日,便穿这身吧。” 长喜谨声应下,问道:“姑娘,那首饰呢?” 既然衣裳选定了,搭什么首饰,也就能定了。 但太微摇摇头,笑着说:“眼下还不及,等着明日再看吧。” 这两天,集香苑里忙着整顿收拾,沈嬷嬷回去鸣鹤堂后便再没有来过。可沈嬷嬷已经亲眼瞧过她的妆奁,也说了要回去请示祁老夫人,那她势必就还得再来一趟。 果然,翌日清晨,一大早的,太微去鸣鹤堂请安用饭后回来没多久,沈嬷嬷便来了。而且不止人来了,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铺着层层柔软的缎子。 缎子上头,则是一套半旧不新的头面。 靖宁伯府的姑娘,出门做客,不可能戴着簇新的首饰头面。 簇新,则意味着刻意。 真正的体面,是嵌在每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里的。 只有清贫拮据又好脸面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往新鲜富贵打扮。 而且太微身上已有婚约,她此番前去赴会,不过是当四姐的陪衬,说什么也不能越过四姐,盖了四姐的风头和容光去。 祖母这套头面,并不是胡乱赏的。 太微温言道谢。 沈嬷嬷点点头,叮咛了两句明日出门的事,又要看她的衣裳。 太微便让长喜将自己二人昨夜定好的那身取来给沈嬷嬷看。 沈嬷嬷看得很仔细,一板一眼,从料子到针脚,都细细看过后才道:“这一身,还过得去,搭老夫人赏您的这套头面,也正得宜。” 太微笑靥如花地望着她:“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不合适呢。” 沈嬷嬷见状亦微笑,颔首道:“姑娘明日同四姑娘一辆车,可是妥当?” 姐妹出门,若特地分为一人一架马车,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要引人猜测,是不是不大和睦。祁老夫人可不愿意瞧见这样的事。 沈嬷嬷问完笑一笑,继续道:“出门在外,还请两位姑娘相扶相持,多多照料对方。” 她口中说着两位姑娘,但祁茉并不在这,她的话,说白了,不过只是说给太微一人听的。 太微心内讥笑,面上问道:“嬷嬷,永定侯府是个什么模样?” 沈嬷嬷有些发怔:“永定侯府,也就是侯府模样吧。” 没人知道,那些大昭新贵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永定侯府此番,也是第一次大开赏花宴。 那赏花宴,是何模样都没人知晓,更枉论侯府里的样子。 沈嬷嬷望着太微,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到底是未来亲家,想必永定侯夫人也会对您和四姑娘多加照拂的。” 太微回忆着前世三姐出嫁后的事,垂下了眼帘。 多加照拂,她可不信。 …… 斗转星移,又是一日。 太微清早起来,一边教着长喜替自己梳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抛起了铜板。拇指一弹,“铮”地一声,铜钱翻飞,在半空打了好几个转。 太微一把抓住,扣在了桌上。 长喜见她动作,不由面露疑惑。 太微正巧在镜中瞧见,便笑着问了一句:“奇怪吗?” 长喜倒也老实,点头道:“奴婢不懂您在做什么,瞧着是有些奇怪。” 太微哈哈笑了两声,垂眸往桌上看去。 抬起手的那瞬间,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怅然,但很快她就笑起来道:“难得出门,卜一卦。” 长喜闻言大吃一惊:“姑娘您还会卜卦?” 太微盯着桌上的铜钱,是反面,眉头皱了皱,口气却还是轻松的:“胡来罢了,我哪里真会问卦。” 这要是问卦,让那些算命的江湖术士们怎么办? 神棍们,也是要吃饭的。 她不过只是,习惯养成,再难改罢了。 太微摇头道:“正为吉,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听着这话,愈发觉得她高深莫测了起来。即便她说这不算问卦,但落在长喜眼里,五姑娘还是神秘厉害极了。 不过视线一动,长喜也看见了那枚反面朝上的铜板——五姑娘说,反为噩,不是好兆头。 长喜心中微惊,忍不住问道:“姑娘,这算的,准不准?” 太微手掌一抹,收了铜钱,叹口气道:“准不准,这门没死就都还是要出的。” 祖母既定了让她和四姐一道去永定侯府赴宴,那她只要没死,都会被塞进马车里。 午后,阳光艳艳,太微穿戴妥帖,带着长喜出了门。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定在了下午,的确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 靖宁伯府门前,停着两架马车。 太微由跟车的婆子领着上了前头的那辆,坐定后没片刻,四姑娘祁茉也到了。祁茉和她一车同行,随同的丫鬟婆子们则都去后面那辆。 太微坐在窗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头也不抬,并不理会祁茉上车的事。 周围没了外人,祁茉也不再装什么姐妹情深,一屁股坐下后冷笑着道:“听闻你借机同沈嬷嬷哭诉没有能够戴出门的首饰头面,故意向祖母求了一套来?” 太微往边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祁茉见她不理会自己,不觉恼了:“祁太微,我在同你说话,你是聋了不成?” 第040章 赴宴 太微仍然闭着眼睛:“耳聪目明,不想理你罢了。” 祁茉闻言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忽见太微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好看得令人艳羡。祁茉心头憋着一团火,渐渐从红到蓝,烧上了天灵盖。 她向太微回望过去,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祁太微,你我都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 “更何况,你娘还是个疯子!” “是吗?”太微轻笑,盯着她的眼睛道,“四姐姐所言甚是,我可是个疯子的女儿,但四姐姐不同,四姐你出身高贵,可是妾生子呢。” 祁茉难道以为她就不会戳人痛处了? 太微唇边弧度渐大,笑意变浓:“四姐姐,咱们果然,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呢。” 祁茉胸口起伏,呼吸加重。 这般伶牙俐齿的祁太微,令她十分陌生。 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两口气,冷下声音道:“罢了,我同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做什么。” 太微歪坐在角落里,双手十指相扣,闲适地搭在膝盖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祁茉,白皙的面孔,嫣红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瞳里透出了冷冷的寒光。 突然,她脸一别,转头看向了另一处,口中淡淡地道:“四姐姐你来日贵不可言,的确不必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祁茉微微一怔,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太微再次阖眼养神,闭嘴不言。 祁茉又问了一遍。 但太微充耳未闻,再没有出过声。 祁茉奈何不了她,只能恨恨地低声斥了句“疯子”,亦转头不再看她。 此后一路前行,马车里寂静恍若无人,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及至永定侯府,马车停下,祁茉才扭头朝太微说了句:“你可给我仔细着些,别给靖宁伯府丢人现眼。” 太微站起身来,微笑回她:“好说,原话送还四姐。” 祁茉一噎,愤愤拂袖下了马车。 可一站在天光底下,祁茉脸上便露出了再得体婉约不过的笑容。 等到太微下车,她还特地伸手来扶:“五妹妹留心脚下。” 轻声细语,似关切万分。 太微由得她装,一把将手搭了上去,笑着道:“多谢四姐。” 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猛然一动,祁茉猝不及防,被压得身形一矮。太微浅笑着在她身旁站定,言笑晏晏地道:“四姐,我们该往里头去了。” 永定侯府今日的赏花宴,不知邀请了多少人,只见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靖宁伯府的马车到达时,周围已停满了别家的车马。 太微素日鲜少出门,见了那些马车也不知都是谁家的。 可祁茉一辆辆望过去,似乎全都知道。 随人进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后,太微和祁茉肩并着肩一道往里头走去。 赏花宴,办在园子里,但永定侯府的格局似乎十分的怪异。 那花园,竟在偏僻的西北角。 太微进了门,便在一路数着步子前行。 一步又一步,她都数得忘了数,这花园竟还未至。 又远又偏,不知永定侯府的人平日有几个会真的往花园去。这一趟走下来,双腿发软,身上都有了汗意。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热,头顶大太阳,太微渐渐有了晕眩的错觉。 可冷眼看看身旁的人,一个个全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哪里像她,还未走到地方便有了折返的念头。 祁茉也高兴得很。 但祁茉端着架子,看起来倒不是很显眼。 太微因离得近,才能轻易察觉。 又走了一会,一行人渐渐分散,前头聚了一群,后头聚了一群。 太微几人走在中段,不前不后,尴尴尬尬。 祁茉便动了心思要加快脚步往前面凑。 她突然伸手拽了一把太微,压低声音道:“走快些!” 太微没动,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 祁茉皱着眉头:“前头是成国公府的六姑娘,同我本就认识,我们快些往前面去。” 成国公府的六姑娘亦是庶出,同祁茉见过一回面后便惺惺相惜,称起了姐妹。 比起太微,祁茉显然更愿意和她在一起。 祁茉说完,又拉了一把太微。 太微却道:“你看看周围。” 祁茉不悦:“看什么?” 太微游目四顾,声音很轻:“我们是不是在绕圈子?” 她们进门后,同行的丫鬟婆子便都被另外带了下去。这会儿,小径上前前后后走着的人,除了各家的姑娘外,便全是永定侯府派来领路的婢女。 太微道:“你再看,这群人里头有没有夏国人。” 说到最后,已经轻若耳语。 祁茉脸色一变:“你不要命,我可还是想要的!” 如今已是大昭天下,再提什么襄国夏国的,叫人听见了,可没有好果子吃。祁茉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蓦地眯起了眼睛。 太微问:“是不是?” 在场诸人,她大多不识,但她知道的几个,全是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襄国人。 即便襄国不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夏人同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只这样望去根本难以分辨。 可太微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笃定地告诉她,这里头没有夏国人。 永定侯府此次邀请来的人,都是归顺了建阳帝的世家官宦之女。太微再次发声问祁茉:“是不是没有?” 祁茉压低了声音,有些狐疑地道:“似乎真的没有。” 太微心生不安,脚步微顿:“寻个借口,我们这就回去。” 祁茉正了正脸色,不快地道:“哪有才来便走的道理。你看看旁人,哪一个像你似的,满嘴胡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就这般回去,如何同祖母交待?” 言罢,她一把挽住了太微的胳膊,模样亲热地拉了太微往前走:“兴许那些人早就来了,只是我们没碰上,何况就是真没有,又如何?属你大惊小怪,惹人讨厌。” 太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隔着初夏的薄衫,悄悄拧了一下太微手臂上的肉:“五娘?” 第041章 不同(黑暗的天空灵兽蛋+1) 太微似是不知痛,声无波澜地道:“永定侯夫人来了。” 祁茉一愣,松开太微,抬头往前看去。 锦绣华服间,站着个徐娘半老的妇人,身形高挑,面容丰腴。她只是往那轻轻一站,便十分的引人注目。 祁茉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谁?” 她们几个,谁也不曾见过永定侯夫人,按道理,太微不该认得。祁茉收回目光,落到太微脸上:“你见过她?” 太微向前走了一步:“我猜的。” 她并没有见过永定侯府的人,但她没有猜错,来人的确就是世子陈敬廷的生母永定侯夫人。 只是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奇怪了。 太微不解,也不适。 究竟永定侯府要办的是个什么样的赏花宴…… 她心生警惕,行至永定侯夫人附近时,却见永定侯夫人身形一晃,又消失在了人群外。就好像,她特地出来只是为了先看一眼她们。 可主持这场赏花宴的人,不就是她吗? 等众人都进了园子,她想怎么看便能怎么看,何须亲自出来? 太微想起了自己清晨卜的那一卦。 虽是假把式,但她是心念着正吉反噩抛掷的铜钱。结果却抛出来一个噩兆——总让人觉得不妙。 这场赏花宴,她大抵不该来。 太微蹙着眉头随祁茉进了园子。 永定侯府的主人是新的,宅子却也是老宅。只是永定侯入住后,又将隔壁的一座宅子占了,打通连在一块儿,才有了他们今日所见的永定侯府。 两座本就不小的宅子连在了一起,看起来便很是壮观。 永定侯府的花园,也显得格外得宽旷。 太微一进园门,便先瞧见了园子正中的那座戏台。 看来是请了戏班子来热场。 但太微素烦那些吹拉弹唱,便想坐得离戏台子远一些。万幸祁茉和她虽生得不像,性情也不像,但在这事儿上却难得的取向一致。 二人挑了个远远的地方坐定了。 又有几个人过来,同她们坐到了一起。 祁茉认得的人比太微多,到了这样的场合上,便是见人就寒暄。一顿说笑后,其中一人终于问起了太微,语带讥诮地道:“这位便是祁五姑娘吧?” 太微不作声,只是害羞似地笑了笑。 祁茉在旁道:“她向来如此,不必理她。” 她能这般说话,显然这俩人是同她相熟的。太微便不由得多看了祁茉一眼,她过去倒不知道祁茉这般人缘广泛。 这时,台上的戏开了场。 锣鼓喧嚣间,太微听见方才同自己说话的少女笑着问了一句:“你们可听说了这赏花宴的不同之处?” “哦?有什么不同?”这是祁茉在说话。 太微侧身对着她们,悄悄竖起了耳朵,眼角余光一瞄,看见那个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少女掩嘴轻笑道:“据说呀,赏花宴上会有男客。” 祁茉声音微重,显见得是不信:“怎么可能会有男客!” 而且在场的,一个个看过去,不全是姑娘家么? 祁茉又说了一句:“哪有什么不同之处,怕是谣言罢了。” 海棠红少女还是笑嘻嘻的,躲在扇后摇摇头道:“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 祁茉望望四周,声音里也带了笑:“分明就是假的!你瞧瞧这地方,哪有男子出没?” 海棠红少女道:“说是男客不出现,只躲起来偷偷地看呢。” 夏国风俗,同他们这的确是不同。 这群原是夏国人的大昭新贵,照着旧日习俗筹措赏花宴,也不是没有可能。 祁茉听了容色一敛,也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当真?” 海棠红少女轻轻地“哎”了一声,道:“说了真假不知,你再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呀。” 祁茉闻言,原遮着脸的扇子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若是真的,倒也不坏。 二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谈笑着。 太微坐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自从入园,她们似乎就没有见过永定侯夫人。 照说,她们到了地方,永定侯夫人便该出来见客主持才是。 怎么在场的,只有永定侯府的丫鬟婆子? 永定侯府又没有女儿,永定侯夫人不出来亲自作陪,还能让谁来? 太微思绪沉沉,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祁小五,听说你娘是疯的?” 太微转头去看,一眼就叫那团海棠红给灼痛了眼睛。 一旁的祁茉,在低低地笑。 太微眨了眨眼,低头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怎么了?” 俩人没料到她会这般淡然,不觉齐齐愣了一下。 海棠红少女把玩着扇坠子,回过神来道:“那你呢,你会不会也是疯的?” 声音娇俏,带着两分脆生生的天真。 似乎真的很好奇。 太微笑了一下:“听说你娘虽然不疯,但你娘极爱给你爹戴绿帽子?” 太微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两分尖刻,像一根针,转眼便戳破了对方的罩门。 海棠红少女一脸震怒:“你胡说什么?” 太微泰然自若:“那你呢,你会不会也像你娘一样?” 海棠红少女气得脸色铁青,又似羞怯:“这样的话也敢说,你简直不要脸!” 太微笑着接了一句:“承让。” 她在市井江湖里浪迹了多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敢说的。 太微别开脸,懒得再瞧她们。 祁茉却急了:“祁太微,你快赔礼认错!”她语气很重,声音却压得很低。周围都是人,声音再大些,就会叫旁人听见。 祁茉不敢闹开,又见太微竟三言两语就气哭了自己的闺中好友,不觉也黑了脸。 正巧远远的有永定侯府的婢女在派发纸鸢,祁茉便拉起海棠红少女离桌而去,说要放纸鸢玩儿。 太微乐得她不同自己呆在一处,兀自吃茶,恨不得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但想着永定侯府的古怪,太微还是侧目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 那个穿海棠红的臭丫头已经抹着眼角拿到了纸鸢。 遥遥地看,似乎是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太微眯了眯眼睛,突然面色一变,放下了茶盏。 ——祁茉,不见了! 第042章 诡谲 明明只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太微霍然起身,抬脚往人群里走去。她虽然不想理会祁茉,但祁茉若在永定侯府出了事,她也跑不了。 她们是亲姐妹,出门在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祁茉闯祸,便形同是她闯祸。 更何况,祖母偏爱祁茉。就算真是祁茉惹来的祸事,祖母最后一定还是会怪罪到她的头上。太微面沉如水,脚步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搜寻起来。 可祁茉不知去了哪里,她转了一圈,竟丁点踪迹也不见。 周围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平静如常。 太微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慢慢坠了下去。 脚下没有迟疑,太微大步流星地朝那抹海棠红靠近过去,手一伸,抓住了对方手里的线,沉声问道:“我四姐呢?” 海棠红少女将线一夺,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四姐,又不是我四姐,你问我做什么!” 太微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方才同你一道离桌,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倘若出事,你觉得你可能脱得了干系?” 太微十指纤纤,手劲却不小。 海棠红少女有些受惊,用力挣扎了两下后道:“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太微冷着声音,再次问道:“人呢?” 海棠红少女手一抖,远远的那只纸鸢便从半空摇摇晃晃摔了下来,她“哎呀”一声,气愤地转头看向太微:“她跟着永定侯夫人身边的婢子走了!” “永定侯夫人的婢女?”太微怔了一怔,“往哪个方向走的?” 海棠红少女终于将胳膊抽了回来,不耐烦地伸手一指远处,又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追过去不成?永定侯夫人想见的人是你四姐,又不是你。” 太微没有再言语,抬脚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着两分初夏的暖意,但太微却从里头尝出了严寒。她沉默着,紧紧抿着唇,一步迈得比一步更大。 往常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会遇上主家的夫人小姐偶尔私下见客,这并不稀奇。但永定侯夫人一直未曾出现,这会儿却让人带走了祁茉…… 太微不由心头疑虑更甚。 她大步往前走,穿过人流,伴着愈渐响亮的唱曲声,终于瞥见了一角祁茉飞扬的衣袂。太微追上去,扬声喊了一声“四姐”,但祁茉像是未曾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转眼间,拐过了一道弯,祁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太微眼前。 太微心神一凛,不知为何总觉不对。 不管了! 她当即决定后退。 然而她方才转过身,便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青衣乌发的婢女,笑盈盈站在她身前,温声细语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太微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笑颜,脊背却开始毛毛的发寒。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声细语,她都太熟悉了。 她面向祖母诸人的时候,露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微笑吗? 太微手里攥着那枚几乎不离身的铜钱,狠狠的握了握,轻声道:“……我不大识路。” 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很不好意思,声音也愈发得轻了下去:“我原本同我四姐一道,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便走散了。”她仰起头,眼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无措地道:“明明出来时还好好的,可临到要回去,我便连方向也摸不清了。” 青衣婢女笑了起来,柔声安抚道:“姑娘莫慌,奴婢这便领您回去。” 太微闻言亦露出了笑容,一脸感激,雀跃欢喜地道:“多谢姐姐!” 青衣婢女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奴婢怎配您称一声姐姐。” “如何要不得,你能领我回去,那便是同天上的仙女姐姐一样,怎么都能要得的。”太微笑容满面,口气纯真无邪。 青衣婢女以手掩嘴,笑着在前面带起了路。 但她所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太微来时的路,而是祁茉消失的方向。 太微跟在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背影。 永定侯府,果然不大对劲。 这个丫鬟,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她要么,是真的蠢笨不知事;要么,就是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有发问的必要。 这园子里的姑娘,对她来说,怕是全无分别。 太微呼吸渐轻,脚步却一声声重了起来。突然,咬紧牙关,太微扬手朝青衣婢女颈后风池穴砍了下去。 她力气不足,一击不能致命,但这一下,已足够令人昏厥。 太微先前一路走,一路在等候着时机。 今日出席赏花宴的姑娘,皆是各府娇养长大的,谁也不会猜到里头竟然混了个会武的人。领着太微的青衣婢女毫无防备,大喇喇地将整个后背露给了太微。 太微用尽全力,一击即中。 青衣婢女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去。 太微伸出双手,顺势接住,穿过腋下,挂住她上半身,将人拖到了拐角处,往墙上稳稳一靠。 周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有一排排的石榴树在静静地绽放盛开。 太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终于从风中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喧嚣声。 这地方,离园子已有段距离。 但她们方才一路走来,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过。 由此可见,这丫鬟想带她去的地方,只怕比先前那座花园还要偏僻。 太微倚墙而立,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事已至此,永定侯府是再不能呆下去。 可她一个人,纵然能顺利离开永定侯府,也依然无法家去。不见祁茉,她便没法动身。 真是该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微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沿着眼前的路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这条路越走越见僻远。 太微莫名的想起了上辈子来。 虽则对她而言,那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但事实上,已是隔世之遥。她上辈子死前那两年,定居松山县,过的是懒散又惬意。 是以她死了,也没多大不舍。 可如今,她活着,却要为了拯救祁茉而奔走。 仔细想想,做人真是没大意思…… 太微暗暗叹了口气,突然,听见了低低的惊呼声。 第043章 手 就在不远处,是祁茉的声音。 太微立即循声靠近过去。她提着一口气,一边悄无声息地接近祁茉所在之处,一边在腹中暗自忖度着,祁茉蠢归蠢,倒还没有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这地方,显然还不是目的地。 祁茉发出惊呼,必是察觉了不对。 太微敛目凝神,盯着一丛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行进间,祁茉的声音呜咽似小兽,很快低微了下去。她心一紧,听着树后的动静轻轻拨开了横生的枝桠。 透过缝隙,太微瞧见了祁茉。 祁茉迎面对着她,身后是个同她先前所见的青衣婢女一样衣着打扮的女子。这会儿,祁茉正手足乱颤,叫人捂住了口鼻。 像是呼吸困难,祁茉的眼睛也瞪大了。 她胡乱挣扎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呜呜声,猛然间将手往前用力一探,仿佛要抓住什么。太微的视线,和她对上了。 祁茉身后的青衣婢女压低了声音不耐烦地道:“老老实实跟着我走便是了,闹腾什么!”可话音刚落,她蓦地“哎哟”一声推开祁茉,捂住了自己的手。 祁茉咬了她一口! 太微盯着那个空档冲了过去,抬脚便是一记狠踢,直攻青衣婢女右腿膝盖下方而去。 这个位置,踢准了,只需一下,便能令人立即腿软跪倒。 趁其不备,太微又扬手一记手刀挥下,干净利落地打晕了人。 祁茉在旁看着,瞠目结舌地道:“你、你怎么……” “出去再说!”太微揉着手掌沉声喝了一句打断她的话,“跟住了,莫要乱走!” 祁茉受了惊吓,又见她面色古怪,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二人丢下被太微打晕了的青衣婢女,沿着太微来时记下的路线一步步退回去。这永定侯府,路线繁杂,简直是一团乱麻。如若不是太微擅于记路,只走这么一遍,恐怕走入了虎口也不知。 俩人一前一后,脚步贴得极近,转过一道弯,又一道弯。 忽然,二人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祁茉最先停下来,扯扯太微的衣袖,惊慌地道:“有人!有人来了!” 太微眼神一冷,反手捂住了她的嘴。 听脚步声,轻重不一,来的不止一个人,且轻的那个脚步声也似比一般女子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要来得沉重。 这来的,恐怕是男人! 太微心念电转,立马拉住祁茉的手便往前跑了起来。 祁茉脚下一个趔趄,扑到她背上,压着嗓子急切地问道:“小五,怎么办?怎么办呀?” 这种时候,她倒是好声好气叫起小五了。 太微头也不回地斥了句“噤声”。 那催命般的脚步声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近。 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量还未彻底长成,步子迈得再大也有限,到底不及后头跟着她们的人动作快。 太微转头看了祁茉一眼。 祁茉也正在看她。 那脚步声太微听得清楚,祁茉自然也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忽地,祁茉一把将手抽出,双手用力,探长胳膊重重地推了太微一下。太微骤不及防,脚下打滑,一下朝地上摔了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祁茉已拎着裙子飞也似地朝前疾步而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待到太微从地上爬起来时,那愈显沉沉的脚步声已经就在耳畔。 太微几乎骂出了声。 他娘的祁茉!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俩人一起没有孤身一人跑得快,祁茉便故意推倒了她,想借她被抓的机会成功脱身。 混账东西! 太微从地上一跃而起,以背贴墙,一招“仙人挂画”,将自己如守宫一般贴在了墙上,不过是瞬间的事,手脚身体却皆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用不惯这手,也用不惯这脚,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她重新适应。 她只能拼尽全力,回忆着过去,紧贴墙壁游行向上。 高一点,再高一点,一直爬上屋顶去。 生人将至,敌友不明,身份不辨,她已经没有退路。 好在危急之际,有如神助,太微一口气上了顶。她心头狂跳,脸色发白,却不敢肆意呼吸。 底下已出现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抬了一件东西。那东西,长约五尺,蒙着一块白布。太微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盯着那块白布看了两眼。 这好像是…… 一个人!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张嘴说了一句话:“这是第几个了?”伴随着话音,一阵大风吹来,俩人抬着的东西一颠,布下滑出了一只手,皓腕如雪,指若削葱根,蔻丹灼灼,鲜血一般的红。 这是只女子的手! 太微呼吸一窒,脸色由白变青。 底下的二人抬着东西已渐渐走远,她的四肢却还在无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条路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 太微想起了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只手,脸上的血色再没有回来。 她深呼吸着,试图下地离开,可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猛地有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领子。寒毛直竖,太微下意识反手去攻击来人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身下。 有酒气喷洒在她头顶上。 她擅长轻身功夫,却疏于拳脚,这般猝然地叫人制住,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偏生眼下她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小,力气也小,纵是用尽全力,也敌不过对方。 她身后的男人,鼻息滚烫,凑到她耳边声音轻佻地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野猫呀。” 那管声音,听起来年纪并不大。 说是男人,更像是个少年郎。 太微咬紧了牙关,望着远处一角碧光流转的琉璃瓦,冷冷地道:“松开!” “哈,松开?”不知面貌的少年笑了两声,蓦地将她双手缚在背后,又掏出了一块帕子遮去她的眼睛,“果然,绳子没有白带的时候。” 他笑着笑着,声音里也像是含了冰:“出来醒醒酒,便能捆个杂碎回去,哪里还有更妙的事。” 言罢,他话锋一转,一把将太微拽起来,一面口气轻浮地道:“乖乖,你可别闹,回头摔疼了,可别说哥哥不怜惜你。” 一面又似自言自语,“得带回去给他们都瞧瞧……” 第044章 新鲜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似檀香,似花香,又似酒香。 太微目不能视,被人推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她听见了珠帘碰撞的声音,又听见了鸟雀鸣叫的声音。甫一入内,暖香扑面,几乎熏得她要打喷嚏。 鼻子里发痒,她下意识想揉一揉,但手被绑在身后,连指头也抬不起来。 这时,一直在后面推着她向前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等等。” 太微身子一僵。 少年蹲下身,蓦地抓住了她的脚。 太微绷着脚背试图踢他面门,却落了空。少年因此哈哈大笑,一左一右将她脚上绣鞋脱了去,又一捋,把袜子也一并除去。 室内比外头还要暖和。 赤着脚,也不冷。 但这是屈辱。 太微抿着唇没有出声,脚趾却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她身上不冷,心里却是冷的。 少年趴在她肩头上,嬉笑道:“走吧!” 脚一抬,落下,碰到了一片细密的柔软。太微心里微惊,这屋子里竟铺满了动物皮毛。毛很短,却很柔软,生得又密又厚,脚一踩上去,便嵌入了趾缝间。 太微一时分辨不出脚底下的是什么东西的皮子,但她知道,这样的排场,一定十分奢靡。 屋子也很大,走过一间,又是一间。 帘子一扇跟着一扇,似乎掀也掀不完。 太微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天生的怀有恐惧,身在黑暗中的时候,尤其是。 太微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抓了自己的少年是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更看不见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 可事实上,她怕极了。 胆小怕死,人之常情。哪怕是看似大无畏的人,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心底里定然也是怕的。她以为自己既已死过一回,便不该再怕的念头,乃是大错特错。 脚下的绵软,一点点蹭过她的脚底心。 她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走在浮云上,似坠又非坠。 暮春夏初的天气里,太微背上却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说话声,很乱,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身后的少年伸出手,抵在她后背上,用力一推。 太微身子前倾,但却尚在控制之中,她腿上稍稍用劲便能站稳。可念头一闪,太微呼吸一轻,决定顺势跌倒,没有费劲去稳住身体。 她眼下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同刀俎硬碰硬的道理。 推一下,她能站住。 推两下,三下呢? 她能不倒,他便能继续推,何苦来哉,不如就势倒下。地上铺了东西,柔软舒适,摔在上头,并不疼痛。 太微屏息垂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她听见有人在笑着喊:“六皇子,您这是带了什么宝贝回来?”话音轻松,带着打趣调笑之意。 但太微却只听进了三个字。 六皇子! 六皇子杨玦!抓她回来的人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瘫坐在地上,登时面色大变。杨玦怎么会在永定侯府里?这个时候,杨玦不该还在上京的路上吗?她明明记得,六皇子杨玦去岁冬上,便奉旨南下收剿前朝余党去了。 记忆里,他要直到今年盛夏才回京城,且会死在上京的路上。 都说他是酒后纵马,一不留神,坠下马来,叫高头大马踩碎了脏腑。 可眼下,杨玦就站在她的身旁! 太微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走过自己,笑着道:“宝贝?哈哈,什么宝贝,分明是只小野猫。”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亮。 杨玦摘下了她眼睛上蒙着的帕子。 这是一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宽敞奢华的屋子,锦绣成堆,鲜花满载,有明珠嵌在四面墙上,正在发出荧荧微光。 屋子里的光线,是种暧昧的昏沉。 外头分明还是白日,但这间屋子,门窗紧闭,不透一丝阳光。厚重的帷幔,流水般垂落在地,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太微开始觉得热。 闷得快要令人窒息的热。 她看见杨玦在自己跟前弯下了腰,剑眉星目,生得倒是英俊:“哟,倒比我想得要好看。” 听着话音,周围呼啦啦围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先前怎地没人瞧见这一个?”“六皇子好眼光,上哪儿找出来的?”“怕是胡乱选的,没听说比想得要好看嘛。” 太微耳边嗡嗡作响,仰着脸看向他们。 一个个,锦衣华服,人模狗样,说的话却叫她心里发毛。 这时候,杨玦忽然摆一摆手,将众人往外驱散:“哪找的?屋顶上发现的!” 有人不信:“屋顶上?又不是鸟!” 杨玦居高临下地盯着太微打量:“话倒是对,我也觉得怪呢。”他往身后转头去看,叫了一声:“启明!” 太微正叫这一伙人看得头昏脑涨,想不出脱身的计策来,忽然听见“启明”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永定侯府里,她那位未来三姐夫,可不就字启明?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个人搂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走了过来。 太微定睛一看,果然是世子陈敬廷! 他满面春色,心不在焉地揉着怀中女子胸前二两肉,问了句:“怎么了?” 太微这才发觉,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都衣衫不整,或抱着个姑娘吃酒,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有甚者,已连裤子都褪了。 端的是一派靡靡模样。 “瞧见这个没有?从屋顶上捡回来的!”杨玦随手抓起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一边笑着同陈敬廷说道,“是不是新鲜?” 他年纪比陈敬廷还要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是全然没将陈敬廷放在眼里的口气,张嘴便是“启明”、“启明”地叫。 陈敬廷也捧着他,一把甩开怀里的人,笑着附和道:“果真是新鲜。” 太微听着二人对话,倒吸了口凉气。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勾栏瓦舍,她也曾进去转悠过。 但眼前这一幕,实在荒唐。 屋子里的姑娘,有笑的,也有哭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花枝招展的那些,多半是妓子;哭闹惶恐的,只怕都是从前头赏花宴上带来的…… 这群人,是疯了吗? 第045章 格格不入 太微脊背发僵,浑身冰冷。 六皇子杨玦唇边含笑,俯身将她身后双手解开:“起来,站直了瞧瞧。”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臂,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 一瞬间,视野变化。 太微声色不动地环顾起四周,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进来只一条路,出去也只那么一个法子。 身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没有机会脱身。 太微心头发寒,刹那间,闪过了无数念头。即便她自报家门,求助陈敬廷,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陈敬廷同六皇子等人狼狈为奸,乃是一丘之貉,他不可能会因为她是祁家的姑娘,是他的未来妻妹,便让六皇子放她离开。 她想走,除了死,恐怕再无二法。 太微额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六皇子杨玦突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笑说了一句:“把衣裳脱了吧。” 太微一怔。 杨玦笑容满面,口气轻狂:“让哥哥们看一看,你这小腰是不是够细。” 太微身体僵硬,眼珠子却在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思量间,屋子里的其余人,已都朝他们望了过来。那些目光,灼热、轻蔑、邪恶……混在满室浓香中,令太微的胃难以忍受地翻涌起来。 若非咬紧了牙关,只怕她会就地呕吐。 杨玦见她面色发白,反倒哈哈大笑,笑罢了,见她不动,他又猛地沉下脸,阴冷冷地掏出把匕首架在了她脖子上。 那把匕首,寒光熠熠,紧贴着太微白皙的脖子,是开了锋的。 太微几乎能嗅见上头附着的血腥味。 她的眼神,渐渐如霜。 一旁的陈敬廷显然是瞧见了,又似不耐烦,开口道:“殿下,不过是身衣裳,谁脱不是脱,落到咱们手里还是趣味,您回头真下了杀手,可就没乐子了。” 杨玦凑近太微的脸,冷笑着说了句:“不一样。” 休说剥人衣裳,便是剥皮,他也不稀罕。 这事儿,归根究底图的不过是个征服对方的乐趣。 他自己上手,便算不上征服。 他一定,要让她自己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地一件一件脱光了。 杨玦笑得更冷:“想死?想死也成,等你死了,我便扒光你的衣裳,将你赤条条丢去大街上,由万人看,由千人笑。” 太微木然地偏过半张脸。 匕首冷锋,顿时划破了她的肌肤,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大昭皇室上梁不正下梁歪,建阳帝可真是养出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太微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前襟上。 杨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太微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盯着杨玦手中的那把利刃。 她一个人,出不去,但如果她能趁杨玦不备,一举制住他,便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顺利离开这间屋子。 太微放轻了呼吸,很慢很慢地将手指按在了系带上。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杨玦。 杨玦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愈来愈是放松。 这场赏花宴,的确是赏花不错,只是赏花的人,不是她们,而是他们;只是赏的那些花,不是园子里的草木,而是她们。 太微很轻地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苍白的嘴唇,便如徐徐绽放的鲜花一样,染上了动人的红润。 她看见杨玦眼里多了一抹惊艳。 太微因而知晓,时机已至。她落在系带上的那只手,猛然一松,手肘后击,一面抬起另一只手飞快且笔直地朝杨玦手里的匕首而去。 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 人群耸动,惊呼连连。 杨玦被她一击打中肋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太微的指尖,已经摸上了匕首。 可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就坐在那,神情散漫地吃着酒,周围如何,似乎同他全无干系。他身在人群之中,却仿佛格格不入。 任凭屋子里如何动乱喧闹,他都始终岿然不动。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错过了机会。 杨玦已丢开匕首,扼住了她的喉咙。他很生气,非常生气。他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生过气。 杨玦冷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太微,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少女的脖颈,在他手里,细弱得似乎一折便会断掉。 但是很快,杨玦便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她睁着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不是害怕,而是种茫然失措。 这是杨玦先前没有瞧见过的样子。 他不觉皱起眉头,微微松开了手。 人群从震动惊呼,又变回了先前的嬉闹靡靡。可这一切,都同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他坐在那,岩岩如同孤松。 不动,亦不言。 太微遥遥地看着他。 一眼望去,仿佛横跨千山,渡过万水。红尘滚滚,扑面而来,似雨夜阑珊中的一盏浮灯,又似烈阳灼灼下的一朵娇花。 她眼里的茫然,渐渐变作了哀戚。 杨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目睹了变化后,禁不住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他的声音,也很森冷:“胆大包天的杂碎。” 伴随着尾音,他霍然收紧了五指。 太微立时双目瞪大,尖叫了一声——“薛嘉!” 呼吸困难之下,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杨玦一惊。 屋子里的其余人等,也都惊讶地望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也略显诧异地朝他们看了来。 薛嘉。 是薛怀刃的名字。 他当年被养父焦玄从雪中救起后,得姓为“薛”,同“雪”之意。养父后又为他取名为“嘉”,寓意善美。但数年之后,他年岁渐长,养父便又为他赐字为“怀刃”。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他“薛嘉”。 “怀刃”二字,戾气十足,比“嘉”字更衬他百倍。 养父如是说了之后,世人便多唤他薛怀刃,鲜有人会喊他的名。 而在场之人,见了他,更总是一口一个“薛指挥使”,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他了。 放下手中酒盏,薛怀刃慢慢站起了身。 第046章 活命 六皇子杨玦瞧见以后,手指一松,将太微摔在了地上。 方才被阻断的空气猛然灌进口鼻,太微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涌出,两眼发黑。那黑暗中,带着一粒粒的火星,几乎燎去了她一层皮。 她心底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松快。 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声“薛嘉”不过是仓皇绝望中的挣扎。她认得的那个薛嘉,眼下尚不认识她。 建阳四年的薛怀刃,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太微的双手,用力撑在地上,看似纤弱的五指沉沉地陷入地毯。她的指尖,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一下,又一下,仿佛手底下铺着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千千万万寒光逼人的尖刀。 耳边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一下下地在朝自己靠近。 来人,穿了一双靴子。 靴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可落在她耳里,却重得像是一座山。 空气是稀薄的,带着浓浓的暖香。 太微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着。突然,鼻间多了一抹微凉的瑞脑香气,甘苦芳冽,像是深秋夜雨。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雾,朝前方望去。 挡在她身前的杨玦,慢条斯理地往边上退开了一步。而薛怀刃,走近了,弯下腰,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慢慢地凑近来看。 太微看见,他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一旁的六皇子杨玦也俯身来看,问了句:“认识?” 薛怀刃收回手,直起腰,口气漠然地道:“不认识。” 杨玦闻言,大笑起来:“听她那么喊,我还当是你认得的人。”他袍子一撩,席地盘腿坐在了太微跟前,伸出手来摸太微的眼睛,笑嘻嘻地道:“我的乖乖,你这眼珠子颜色可真是生得够漂亮的。” 太微纤长浓密的睫毛刷过了他的指腹,一阵酥麻,他霍然凑近,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太微眼皮的那瞬间,他面前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一巴掌捂在他脸上,将他生生地往后推去。 杨玦不由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诧异地望向薛怀刃,叫了声:“这是做什么?” 薛怀刃没有看他,只望着太微,神情淡漠地说了一句:“这一个,我带走。” 他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落在杨玦耳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在座诸人,也皆大吃了一惊。 这是第一次。 从来没有过的事。 对杨玦来说,身为建阳帝膝下最得宠的皇子,便是镇夷司的指挥使,他也能拿来当护卫用。他的生母,只给他生了一个娇滴滴的妹妹,平素俩人玩不到一处,也说不到一处。 至于他父皇其余的那些孩子,同他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更是无话可说。 他们一群人,互相厌恶,互相憎恨,哪里能够交心。 在杨玦看来,那些人,除了他嫡亲的妹子之外,全是不入流的杂碎。世人草芥一般,想辱便辱,想杀便杀。 他这辈子,就是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身份尊贵,活得肆意,人人都来讨他欢心。但那些人,他一个也瞧不上。他心底里除了妹妹以外,还能容下的人,就只有一个薛怀刃。 国师焦玄多年前到他父皇麾下效力时,便带着薛怀刃。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一道读书,一道习武,倒比他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更亲近一些。 杨玦便做什么都想要带上薛怀刃。 有福同享,才是兄弟,不是么? 可久而久之,杨玦便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似乎并没他想象中的那般得薛怀刃的喜欢。 他们二人的性情喜好,终究是不一样。 他每一回都兴致勃勃,可薛怀刃却总是意兴阑珊。 是以今次,杨玦明明听清楚了薛怀刃的话,也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他摸了摸耳朵,皱着眉头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的什么?” 薛怀刃没有回答,只朝着太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手,干干净净,透着一抹冷冷的意味:“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 太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苍凉凄微的笑容。 这只手,她不该抓。 可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抓。 若是不想活下去,她方才又怎会故意喊出“薛嘉”二字来。她博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怎能放弃? 太微几乎没有迟疑,立即便抬手抓住了薛怀刃。 她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令一旁的杨玦大为不满,冷嘲热讽,讥笑道:“怎么着,这般迫不及待,瞧他生得比我好看不成?” 言罢他又同薛怀刃道:“这人你真要带走?” 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薛怀刃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将她搂进怀中,淡淡地道:“殿下不许吗?” 杨玦眼神轻慢地看了看四周,一耸肩,摊手道:“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许不许的,只是这人都在这,少了你,不就少了一份热闹嘛。” 太微站在薛怀刃的臂弯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有些腿软。 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薛怀刃。 ——她猜不透,也料不到他会怎么做。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间变得很轻。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 杨玦站在她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人多了才叫乐子,是不是?”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太微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猝不及防间,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薛怀刃的脖子。 他面向杨玦,神色从容地说了一句:“殿下言之有理。” 太微的心沉了下去。 杨玦笑起来,抚掌道:“寻欢作乐合该如此才对!” 薛怀刃颔首,亦笑了起来,但转瞬他便敛去笑意,声带两分慵懒地道:“奈何微臣只爱吃独食。” 杨玦一怔,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到底没有发怒,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带走吧,眼不见为净,省得我惦记了。” 第047章 审问 薛怀刃低笑一声,抱着太微往门外走去。 这条路,太微来时,被人蒙住了眼睛,只知道远且绕,却不知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永定侯府的宅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大,更精巧。屋舍内,也别有洞天。薛怀刃带着她,并没有往天光底下去。他只是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穿过一帘又一帘帷幔,将她带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不认得她。 他也没有必要管她的死活。 太微知道他和杨玦不同,但这个时候的薛怀刃,同杨玦到底有着几分不同,她却不敢轻易断言。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是多年以后的薛怀刃。 现在的他,却还是镇夷司指挥使。 他和东厂督主霍临春,被世人并称为双恶。 一个缉拿抓捕,一个审讯用刑,沆瀣一气,杀人如麻。 这俩人,无一善辈。 太微前世离家之前,从未见过薛怀刃,但他的传闻,她却听过无数,每一条都令人胆寒,每一条都令人惶惶。 那个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认识他的一天,就像今时今日,她在看见他的身影之前,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再见他的一日。 明明那样决绝地说好了。 再也不见。 太微心乱如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手,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切,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过去。 那样遥不可及的——过去抑或未来。 她已经分辨不清,也琢磨不透。 老天爷让她重活了一次,可实实在在不像是善举,反倒像极了一场修炼。逼她上路,逼她向前,逼她将往事一一想起反复咀嚼。 她的心,被剖开,又阖上。 那上头伤痕累累,陈旧上又添新鲜。 她明明,已经那样努力又绝望地想要忘记一切。 太微的眼眶,难以控制地开始发红。她强忍着,将泪意一点点收回去。还不到哭的时候,还远远不到哭泣落泪的时候。 心乱归心乱,但她的意识却比往常更要清醒。若说她先前还有两分把握能趁杨玦不备之时制服他,那她现在,面对着薛怀刃,便是一分一毫的把握也没有。 论拳脚,她打不过他。 论心思深沉,她比不过他。 论下手狠辣,她也不如他。 她想同他硬碰硬,是半分胜算也不会有。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随机应变一条路。时间不断流逝,太微掐指计算起了时辰。 她和祁茉出门时,便已是午后。 到达永定侯府后,她们被人领着前去园子的路上,又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进入花园以后,落座,吃茶,听戏,交谈,放飞纸鸢……再算上她寻找祁茉时所耗费的工夫,这会怎么也应当将近申正了。 照理来说,她们这群赴宴的姑娘,理应在天黑之前各自回府。但永定侯府的这场赏花宴,非比寻常,实不能以常理推断。 杨玦等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是有恃无恐。 他们是算计着,那些姑娘不敢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还是琢磨着就是闹了,各家也不敢多言?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是家世显赫。 这群人的父兄,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征战数年,功劳苦劳,不说名留青史,却一定在建阳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仗着家族荫庇,吃喝玩乐,全然没将她们这群襄国人的女儿放在眼里。 恐怕闹开了,那些人多半还会将女儿拱手送给他们。 烈性些的,又能如何?去向建阳帝状告他们吗? 建阳帝的那把剑,如今可依然还高悬在前朝旧臣们的脑袋上。有气节,不肯臣服于他的人,早就全死光了。如今还活着,享着俸禄享着富贵的,都是所谓识时务的人。 正如她爹。 谄媚识趣。 且她先前所撞见的那具尸体,显见得是个妓子。那样艳丽的指甲颜色,不是各家千金会涂抹的。 杨玦等人,荒唐中,仍有着不起眼的克制—— 那样令人作呕,又觉得庆幸。 不管怎样,到底没有杀了她们。 那些姑娘,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反抗。她们的挣扎,落在杨玦等人眼中,不过是情.趣。 所以杨玦不至杀了她们。 太微心绪纷杂地想着对策,她逃出了杨玦的手,又要如何逃出薛怀刃的?她反复琢磨,反复回忆,试图找出一星半点漏洞来。 终于,她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薛指挥使”。 薛怀刃已抱着她走进了一间斗室。 斗室狭小,同方才那间屋子的奢靡华丽截然不同。 他将她抛在了美人榻上,面上没大表情地望了她一眼:“嗯?” 太微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字眼道:“您显然并不喜欢我,那……” “谁说我不喜欢你?”薛怀刃坐在了她面前的花梨木交椅上,漠然打断了她的话。 太微口中剩下的那半句“那我们不如做个交易吧”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要活着。 她既然回来了,她就不能这么容易地再把命丢掉。 面对杨玦,她不敢脱衣;面对薛怀刃,她可敢。 她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按在榻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的脸道:“您想做什么,我都能让您如愿,只要您事后许我平安,放我离开。” 少女的眼睛,像是一汪春水,干净,又透亮。 她的话语,却如同蛊惑。 像个妖精,在引诱行人。 然而薛怀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出一指,点在了她眉心上,将她的脸往后推去:“叫什么?” “太微。” “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是星官的名字,权政所在。姑娘家叫这个,倒是很不一般。” 他又问:“住哪?” 太微低眉顺眼:“万福巷祁家。” 这是审犯人的问法。 这些问题,她撒谎,也无意义。 他听罢,敛目轻笑,说了一句:“原来是靖宁伯的女儿。”又道,“靖宁伯看来对你是偏爱有加,竟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言语间,他的手指,沿着太微的眉骨,轻轻地滑落到了她的下颌上。 第048章 前世 薛怀刃问道:“你我见过?” 太微望着他的脸,眼角朱砂小痣灼灼如火,几乎要烫伤她的眼睛。 斗室只有一扇窗,很小,半开,但因开得高,阳光直射入内,也晃眼得紧。她的目光渐渐迷离,眼前的人,恍惚间似变成了回忆里的样子。 不过一身布衣,双手沾泥。 可他在烈阳下转过脸来看向她的时候,那张脸,却爽俊得令人心惊。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男人,她也从来没有那样的喜欢过一个人。她以为,自己会同他一路走到白头。 然而两个各自背负着沉重又庞大的秘密的人,是注定难以走到最后的。 太微神思恍惚地回忆着。 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如今想想,大概是临死之前。 建阳十二年的冬天,大雪封城,冷得烧了无数炭火的屋子仍然像是个冰窖。她一个人,躲在鸿都,生活在下辖的松山县里。 松山县城,比之京城,不过只有巴掌大。 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外地女人,年纪轻轻,孤身而来,在松山县买了座小院子定居,看起来不差钱,又没有丈夫孩子,难免要惹人闲话。 有人猜她是个丧夫的寡妇。 也有人猜她是谁家男人养的外室…… 当地的偷儿,见她一个人过日子,也动了贼心,深更夜半地悄悄翻过她的院墙往屋子里摸。哪知本事不到家,还未找着银子就先叫她给发现了。 原本对付个不入流的偷儿,她根本没想下狠手。 谁晓得这偷儿见她区区一个弱质女流,以为她无法反抗,又道她为了名声寻常不敢声张,竟色胆包天地想要侮辱她。 她当场气笑,将人胖揍一顿后找根绳子把他手脚一绑,丢到了大门外。 冬日里虽冷,但她并未堵住偷儿的嘴,他能喊能叫,用不了多久便会被人发现动静。何况夜深人静,白日里的轻微响声,放到深夜里,也会震耳欲聋。 只要他喊,就一定能引人来看。 太微心道要叫他们都好好看一看,省得以后再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她院子里闯。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推门出去一瞧,那偷儿竟还在原地。 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干瘦男人。 手脚依然绑着,是她打的结,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手还倚在门上,望着雪地里的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头顶上雨雪霏霏,白茫茫,冷冰冰。她匆匆将人翻了过来,一看脸,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像是突然之间有捧积雪从她后领倒入,一口气冷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的太微已经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但危机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她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里,由得那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红了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张脸,七窍流血。 血呈暗红,早已凝固。 她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冻死的。 她往常夜里总睡不安稳,可昨夜收拾了闯空门的人以后,她吃了一丸安神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大天亮。 这人昨夜是否有放声大叫过,她没有听见。 可她周围,家家户户都有人住着。那些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至于连一个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就这么倒在她的门前,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发现过的样子。 那么,就只能是他昨夜根本便没有发出过声音。又或者,即便他出过声,声音也是太小,小到能叫风雪轻易掩埋。 可是为什么? 长夜漫漫,风大雪急,他若不放声求救,就是不冻死,也一定会被冻伤。他不会因为担心见官,就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所以,除非他是根本无力张嘴,无力放声大喊,不然不会没人发现他。 但又会是什么,令他无法张嘴? 太微仔细看着他的死状,心里渐渐惶恐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没有哪一个是她仔细看过以后还无法分辨死因的。 七窍流血,是中毒吗? 她往门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并没能阻止后来的事。 那天夜里,当她发现这个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色大亮以后,终于有零星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人们瞧见了尸体,报了官,找了仵作。一通折腾后,仵作骇然地丢下尸体,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尖声叫嚷着要人立刻放火烧了屋子。 众人不解,未得上头发话,迟迟不敢动手。 仵作便又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去找了县丞禀报。 县丞一听,煞白了一张脸,连忙飞也似地跑去见了知县。知县正吃茶,听见“疫病”二字后,“噗”的一口喷了县丞一脸热茶。 那茶水沿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可谁也顾不上了。 县丞哆哆嗦嗦地问知县,怎么办? 松山县是个小地方,盖因有了贡茶雪芽,才叫世人知晓。当年建阳帝打进来,杀得那样凶,却也没有打到松山县来。 战火都没如何烧到的小县城,平静自在,多少年了,连个命案也没有出过。 如今一出,竟就成了疫疠。 松山县令何曾遇上过这样的大事,显然是不愿意相信,捧着空了的茶盏不断地问:“不过才一具尸体,他如何便知道是疫病?” 县丞骇都骇死了,颤巍巍的,话也快要说不清:“仵作说、说是昨日见过症状相似的人,原没放在心上,结果今日一看,一模一样……” 知县闻言,用力一拍桌子,沉声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找了那症状相似的人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若不是,一旦闹开,人心惶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真是,他不抓紧了立马想出对策来,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即便召集了松山县内各家医馆坐堂的大夫们来商议大事,一面又派人去查那死人是谁,都接触过哪些人。 没过多久,县丞回来,哭天抢地,说那一个……也死了! 知县一听,这事儿没跑,十有八九真是疫病,当即白了脸。 第049章 内人 谁也不知道这疫病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治愈。大夫们束手无策,天天抱头枯坐,谁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来。 药方子是写了一张又一张,但写了厚厚一沓,也不见里头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松山县城里便到处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开始,只是头疼脑热,到后来,便变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一丁点也不想动弹,但躺着,又总是躺不住。心里头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人烦躁不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团团转悠。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积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县令几日之内便愁白了头发。 这事儿,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来越糟,事情越闹越大,人多的看不住。医馆里的药材,不管有用无用,皆叫人一扫而光。 东西没了,人心便更慌乱了。 松山县令管不了,没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无人献策,无人去办,一时间,整个松山县城都乱了套。 事情终于传到了京城里。 京里给松山县令发了信报,说是不日便会派人来主持大局。 松山县令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人还未来,他的宝贝独子竟也感染了疫病。县城内,已无东西可用,样样紧缺,实难维系。 他便决定悄悄地带着儿子先行离开松山县,将这烂摊子丢给县丞去管。 离开松山县,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来,多半是个死。 松山县令心里明镜一般,不声不响地便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儿往城外去。他为了行路方便,连美妾也狠心舍弃。 可谁知道,当他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紧闭,外头重兵把守。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这是不让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寻了借口说要出城,却被死死拦下了马车。几杆红缨枪,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摆动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那群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子,连连让人往回撤。 回去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京里不打算派人来了。 松山县令开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被他关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见县丞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糟糕。 为了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上头下了命令,要将松山县这个鬼城烧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活着的,并没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松山县令嚎啕大哭,连一丝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起来做什么? 他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县,这是叫疫鬼给看中了! 五花甲,红兜鍪,收命来了! 松山县令拽了县丞一道哭,边哭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养鸡了…… 县丞也哭,说晓得要这么死,便不该省吃俭用,该多收贿赂,花天酒地好好享乐才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转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这日午后,说了不会有人来的松山县,却来了人。 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县令望着那个眼角生有红痣的年轻男人,只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菩萨。大人物既来了,那这城想必便不会烧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风尘仆仆的镇夷司指挥使,见了他便问,那个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闻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脸。 松山县令便觉得这菩萨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实是个修罗。 他叫对方的眼神给吓得哆嗦了两下,才战战兢兢地道:“在西城的医馆里。”按理来说,松山县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光听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俏姑”这个名字,他不但听过,还印象挺深。 那个女人,曾救过他的宝贝儿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儿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当有人报官在她门前发现了尸体时,他并没有将她抓起来审问。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不像是谎话。 后来仵作又查清了尸体是感染疫病而亡,这死人就更不关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儿接触过,运气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县令说完了,小心翼翼觑着来人的神色道:“大人认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轻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间温柔了许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内人。” 松山县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惊极了。 再不敢怠慢,他亲自带着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医馆见了人。 而这一切,那个时候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岁…… 客死异乡。 她躺在浑浊的空气里,嗅着弥漫在其间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没有害怕。喉间腥甜,她呕出了一口血。手背擦过嘴角,沾上了温热的湿腻。 她的血,还是红的。 那一瞬间,太微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 红的天,红的地,红得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场亲事。 红绸红烛红灯笼…… 现在想来,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桩上扎马步的那几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师父,没有回京,没有遇上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朦胧间,太微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薛怀刃。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间,她听见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俏姑。” ……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太微望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吐出了两个字—— “不曾。” 第050章 一个吻 撇开前世不提,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见过薛怀刃的面。 太微的话,是真也假。她极力地不去同薛怀刃对视。 她满心满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时半刻之间实难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的话。然而她说“不曾”,事情却也不对。 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谎言。 一句谎话,需要无数个另外的谎去圆,去补。 就像是一张网,一个孔环着一个孔,你堵住了这一头,却漏了那一头。千百个细碎的关窍,往往一个不慎,便会全军覆没。 太微垂眸思量着。 薛怀刃则屈指轻轻叩响了手边小几。 那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的漫不经心,又似乎每一下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言语,直到太微抬起眼来,他才说了一句:“既然你我不曾见过,你又怎知我是何人?” 太微已打了半天的腹稿,闻言佯装镇定,开始胡诌:“小女素闻薛指挥使潇洒英俊,玉树临风,不由偷偷爱慕多时。”她一口气夸了他半天,才轻声道,“是以小女为了瞻仰您风流倜傥的英姿,曾想方设法见过您的画像。” 见过画像,对得上脸,知道他是谁,便不奇怪。 但薛怀刃听罢以后,望着她慢慢地笑了起来。 太微不觉心里一沉。 薛怀刃低而缓慢地道:“你撒谎。” 他袖子一扬,手一动,指间忽然多了一枚铜钱。 他信手把玩着,像在思索,又像是早已有了定夺:“偷偷爱慕多时?”他语带讥诮地笑了一下,“祁姑娘的谎话说得可真不怎么样。” 从他听见那声“薛嘉”开始,她望向他的眼睛里,就没有出现过爱慕、羞怯这种东西。 薛怀刃断然地道:“你若想死,不必撒谎,便能如愿。” 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戾气。 他已有些不大耐烦。 太微凝视着他指间翻飞的铜钱,暗暗一咬牙,朝他扑过去,一下亲在了他唇上。这场初见,于她而言,乃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久别重逢;这个吻,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他嘴唇的弧度,他口中微醺的酒意…… 每一样,都令她颤栗。 而薛怀刃,猝不及防,愣住了。 太微很快抬起脸来,试图后退抽离。然而她还未曾动身,便听见“叮”地一声,他指间的铜钱,已高高坠落于地。 下一刻,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一手扣住她的脑后,急切而凶狠地吻了上来。 耳鬓厮磨,唇齿缠绵,依稀间竟缱绻如昔。 太微只觉唇上灼人般滚烫,心里一空,眼眶一热,竟就莫名地放纵了自己。她回应着他,像在回应一段往事。那些早已湮没在时光里的过去,如有生命,像是活物,一点点复苏醒来。 她以为自己早便抛之脑后的人生,忽然之间又变得寸寸鲜活。 ——锥心刺骨。 终于分开以后,太微坐在他身上,轻轻地喘息起来。 两个人面对面,离得很近。 她声音轻软中带着些微沙哑:“这样,可是信了?” 薛怀刃没有做声。 他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她,从眼睛到嘴唇,眼里渐渐多了几分玩味。 少女的唇瓣,有着惑人的艳丽色泽。 他回忆起方才的柔软,那抹淡泊的香气似乎犹在鼻间萦绕。 薛怀刃松开了她。 太微退回美人榻上,抿了抿嘴唇,没有再出声。 外头的风声却渐渐大了起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没过多久,从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便变得稀薄寡淡了起来。 斗室里的光线,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薛怀刃面上神色晦暗不明,良久说了一句:“我放你走。” 太微仰着脸看向他,还是没有出声。她知道,他的话并未说完。 果不其然,他继续道:“但……凡事皆有代价。” 她是六皇子杨玦抓来的人,他将她从杨玦手中带走,已是救了她一命。再放她走,又是一命。 但这样的世道里,岂有平白救人的道理? 他们本无干系,连面也不曾见过。 她又不过只是区区一个谄臣的女儿,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同蝼蚁无异。 救下她,对薛怀刃而言,并没有半点好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您想要什么?” 薛怀刃凑近她,俩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等到了时候,我自会来向你收取。” 太微呼吸渐重。 他霍然起身,长身而立,笑了一下道:“祁姑娘请吧。” …… 外边的天空,已镀上了一层铅灰色。 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尚未散场。戏台子上的人,却已像是疲了乏了,声音里多了两分无精打采。 抛下太微独自逃生的祁茉,没有多留,借口身子不适,早早便离场出门,让人送她回了靖宁伯府。祁家此番一共只来了两架马车,一架是主子们的,一架是丫鬟婆子们的。 祁茉一个人,上了车,便立即让他们动身,连一刻也不曾迟疑。 她不知道先前那永定侯府的青衣婢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知道事情肯定不对。她不敢让人去寻永定侯夫人问个真伪,也不敢声张惊动旁人,只拼了命地想要逃回家去。 是以当跟车的婆子问她怎地不见五姑娘时,她连由头也懒得编造一个,只让人赶车动身,不许废话。 但一旦回到了靖宁伯府,祁茉又后怕起来。 她下了车,进了门后,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朝祁老夫人的鸣鹤堂奔去。 临近傍晚的鸣鹤堂里,安安静静,沈嬷嬷见她来,还唬了一跳,张嘴便问:“四姑娘何时回来的?” 祁茉支吾着:“没一会,刚刚……才回来……” 沈嬷嬷见她样子似乎有些古怪,一面将她往里面迎,一面又问了一句:“五姑娘可是回集香苑去了?” 祁茉脸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沈嬷嬷等了一会,见她还是没回答,不觉起了疑心:“四姑娘?” 祁茉身上发冷,不知是不是因为风也冷了,吹得她的脸色是愈发难看起来。突然,她一把越过了沈嬷嬷,大步流星地往里头走:“不劳嬷嬷,我自己去见祖母便可。” 第051章 训斥 沈嬷嬷愣了一愣,等到想拦,祁茉已自己掀帘入内,往祁老夫人那去了。 鸣鹤堂对她而言,是日常来惯的地方,每条路她都认识,每个人她都见过。祁老夫人在祁茉心里,是阖府上下最疼爱自己,最信任自己的人。 是以进了屋子,一见祁老夫人,祁茉便眼睛红红地上前去喊了一声祖母。转瞬,她扑进祁老夫人怀里,哭着道:“祖母,小五闯祸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慌。 祁老夫人皱起了眉头,一把将她从怀里拉起来,正色问道:“小五人呢?” 祁茉摇了摇头:“没有瞧见,怕是还在永定侯府里。” 言语间,她轻轻一眨眼,泪珠子便扑簌簌滚落下来:“祖母,小五先前才一进门便嚷着要走,我说没有那样的道理,让她安分些,可她说什么也不听……” 祁老夫人的眉头越皱越紧,渐渐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她的脸本就生得瘦长,这般一蹙眉后,神色蓦地尖刻阴沉了下来。 祁老夫人的声音里,也多了两分冷意,沉声再问:“后来呢?” 祁茉伸手拭泪,一面继续道:“后来我们便进了园子里听戏。初时,小五还算乖巧,只随我安安静静坐在一道。可没过多久,小五瞧见了有人放纸鸢,她便也要去,我拦了一把未能拦住,再一看,她人便不见了。” “不见了?”祁老夫人猛然瞪起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了?” 祁老夫人在祁茉跟前一直是和颜悦色,慈爱可亲的模样,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来同她说话,不由唬了祁茉一跳:“小五是个什么性子您也知道,我一没能瞧见她,便立即去寻她了,可找了一圈,竟是没能找见人。” 祁茉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担心:“也不知她究竟做什么去了……” “四丫头!”祁老夫人突然站起了身来,“你没有找见她,便一个人回来了?” 祁茉不妨她不说太微的事,却问起了自己,怔了一怔才道:“祖母,我找不着她。” 祁老夫人厉声道:“永定侯府的人呢?全死光了不成?你自己找不着,难道便不会请侯府的人帮着找?” 斥完祁老夫人又道:“何况小五活生生的一个人,便是离开了永定侯府,也一定会有人看见她,怎么可能会不见!” 祁茉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她的话音之音。 ——祖母这是,不相信她的话。 她心里一慌,就地跪了下去:“祖母,那永定侯府,有古怪!” 祁老夫人一愣:“什么古怪?” 祁茉低着头有些不敢看她,声音微弱地道:“有个婢女打扮的人,差点抓了孙女。” 祁老夫人眼中泛起了疑惑的涟漪:“你把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祁茉不敢将真相和盘托出,但事到如今又不得不说实话,只好略去自己被太微救下的事,将剩下的说了一遍。 那古怪的青衣婢女,那九曲十八弯,越走越是荒僻的宅院深处。 她飞快地说了一通后道:“祖母,小五一定也是叫人给抓走了。” “糊涂!”祁老夫人闻言,猛然大骂起来,“你既察觉事情有所古怪,便该知会小五让她警惕应对!如今她不见了踪影,你却自己一人回了家,实在可耻!” 祁老夫人显是气极,一巴掌扇在了祁茉头上。 虽说手下力气不重,这一巴掌打得不十分疼,但祁茉还是被打得发髻散乱,失了神。 这么多年来,祖母可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呆若木鸡地望着祁老夫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祖母……” 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不易了。祁太微那个小疯子,是死是活,难道会比她更要紧?祁茉胡乱地想着,一句句喊着“祖母”,朝着祁老夫人的小腿抱去,哭得梨花带雨:“小五要闯祸,我哪里看得住呀祖母!” 她快要委屈死了。 可祖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脸绷得紧紧,口气冷冷地道:“便是她闯祸,你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下不管。” “一家姐妹,出门在外,须得互助互爱,我说过没有?”祁老夫人连扶都懒得扶她一把,只任由她跪在地上哭,“你一向聪明懂事,怎地此番如此糊涂!” 祁茉叫她训了个措手不及,先前的假哭便成了真哭,伤心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利索了。 祁老夫人问她:“你方才说的那些,可还有遗漏?” 祁茉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祖母我全说了。” 这种时候,她要再说自己是故意丢下祁太微的,只怕祖母会大发雷霆让人动用家法。她原以为,祖母是因为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对太微那般苛刻,但如今看来,将她和太微颠倒个位置,祖母怕是一样也会发火。 祁茉小声啜泣着:“还请祖母派人去接五妹妹回来。” 祁老夫人目光如针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祁茉哭花了脸,辩解道:“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我只是一时慌张乱了手脚,想着那永定侯府的人不一定靠得住,这才急急回来寻您想办法。” “你回来时,可曾有人拦你?”祁老夫人伸出拇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揉了两下。 祁茉微愣,随后回答道:“没有。” 祁老夫人沉默不语地想了片刻,忽然道:“你下去吧。” 祁茉闻言,又是一愣,顶着满头雾水从地上爬起来道:“那五妹妹那?” “不必你管。”祁老夫人朝她摆了摆手,“去将沈嬷嬷叫进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光线,已隐隐带上了些许暮色,早非午后的明亮耀眼。 沈嬷嬷走进来时,她身后的天,已变得黯淡无光。 祁老夫人面上显现出了焦虑之色,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语速飞快地道:“小五还没有回来!” 沈嬷嬷先前瞧见了祁茉的模样,心里已猜出来几分情况不妙,闻言便道:“老夫人,若五姑娘还在永定侯府,是不是该差人去接?” 第052章 试探 祁老夫人蹙眉看她一眼:“不知那侯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何接?” 沈嬷嬷叹口气:“四姑娘将人都带了回来,五姑娘孤零零在外边,您不差人去接,她哪里回得来。” “四丫头的话,说的不清不楚,她根本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祁老夫人面上郁色更重,“她说永定侯府有古怪,我听着也不对劲,但不能因为这样,便贸贸然行事。” 沈嬷嬷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放轻了声音问道:“老夫人,您是在疑心五姑娘她……”出了不好的事?沈嬷嬷及时打住,将后半句留下不表,话锋一转道,“应当不至于吧。” 那样的人家,那样的地方,总不会真出什么大事。 沈嬷嬷道:“此番受邀的,还有别家的姑娘,真出了事,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祁老夫人放下了手,示意她去给自己倒杯茶来,一面道:“送命不至于,但旁的,可是难说。”那永定侯府,终究不是他们来往多年,惯熟的人家。 她呷了一口茶水润过嗓子后道:“我先前听闻,那夏人风俗,姑娘们的赏花宴上会有男客出没。” 沈嬷嬷闻言大吃了一惊:“那岂不是,一点规矩也不讲?” 祁老夫人道:“什么规矩,他们原就是没有规矩的人。” 沈嬷嬷有些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五姑娘该不会是碰上什么陌生男子了吧?” 祁老夫人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压低音量道:“所以这事儿,不能乱了阵脚。”她定定望着沈嬷嬷,将自己心中思量一点点吐露出来,“如果你我忧虑的事是真的,那一个不慎,叫慕容氏知道了,小五的婚约如何是好?” 她又说,还有三娘的婚事。 万一他们冒冒失失,开罪了永定侯府,岂不是要坏了三娘和永定侯府的婚事? 三娘一个伯府庶出的女儿,样貌不是顶尖出众,人品性情也不过了了,过了这村还上哪儿再去找永定侯世子这样的夫婿。 这桩婚事,不能毁。 祁老夫人道:“且等等。” 沈嬷嬷转头往窗外看了看,那入目的四角天空,已经昏沉沉的要如墨色泼洒。这个时辰了,还要等等?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该不该知会伯爷一声?” 如果事情真的不对,到头来势必还是要祁远章亲自出马。 可祁老夫人沉吟着摇了摇头道:“他在养伤,扰他做什么。” 沈嬷嬷小心翼翼地道:“老奴是担心,这事您不同伯爷商议,回头伯爷知道了,要生您的气。” 祁老夫人满不在乎:“他不敢。” 她的儿子,她知道。 祁老夫人笃定地道:“就是他知道了又怎样,他是能亲自跑去永定侯府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出来了吗?” 话音落后,屋子里静了一静。 窗外的暮色,愈发得重,愈发得浓。 祁老夫人终于还是开了口:“派人去瞧瞧吧。” 说着话,她不免又对祁茉多生了两分气。如果不是她一个人抛下太微回来,他们现下的处境,怎么会变的这般窘迫。 他们如今派人去永定侯府接人,怎么说? 说两个姑娘来赴宴,其中一个带着丫鬟婆子独自回了家,不得已只好特地派人来接另一位? 这话说出去,真是要将人的大牙也笑掉。 祁老夫人闷声不乐地喝光了一盏茶,让沈嬷嬷速去办事。 沈嬷嬷正要应是退下,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五姑娘已经回来了。 沈嬷嬷之前只见祁茉不见太微,心下生疑,便让人留神听着二门的动静,一旦五姑娘回来便立即来报。 这会听见人回来了,沈嬷嬷长松口气,面带欣喜地望向祁老夫人道:“老夫人,人回来了!” 祁老夫人闻言,站起身,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是问:“如何回来的?” 沈嬷嬷一顿,连忙将传话的人叫了进来,仔细问道:“五姑娘自己回来的?” 传话的丫鬟愣了愣,摇摇头道:“奴婢没瞧见,二门上的婆子只说五姑娘回来了,也没有说是怎么回来的。” 沈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将人打发了下去。 祁老夫人道:“使两个人,去小五回集香苑的路上候着,见着人便将她带过来。” 沈嬷嬷答应一声便要退下。 祁老夫人又叫住了她,吩咐道:“再去问一问二门上的人,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 天色越来越暗。 沈嬷嬷去而复返,正好碰上廊下有人点灯,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 掌灯的丫鬟见状煞白了脸,连叫两声“沈嬷嬷”,才见她抬起头来。 沈嬷嬷一张脸,叫晚风中摇曳的灯光照得斑斑驳驳。 丫鬟又喊了一声:“沈嬷嬷?” 沈嬷嬷却像是没听见,一下越过她,大步朝前走去。 脚步声听起来匆匆忙忙,全无素日的镇静泰然。 夜风吹在她身上,吹得衣袂飞扬,发丝飘起,她也半点不去管。她的一丝不苟,在这一刻,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沈嬷嬷憋着一口气,一头冲进了屋子里。 祁老夫人瞧见她后,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沈嬷嬷面上还残留着一点先前的震惊,闻言道:“老夫人,您还记得您早前同奴婢提起过的那位宣平侯吗?”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当然记得。” 沈嬷嬷走到她身旁,凑近了轻声道:“二门上的婆子说,问了人,五姑娘是叫人送回来的,送她回来的人,是镇夷司指挥使薛大人。” 祁老夫人闻言,悚然一惊,立时扭头看向了沈嬷嬷:“当真?” 沈嬷嬷点头道:“千真万确。” 祁老夫人愕然,手一晃,参茶洒了半杯:“若是这样,便说明那位宣平侯毫无遮掩的意思。要不然,他想瞒人,还有瞒不住身份的时候么。” 祁老夫人糊涂了。 她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声音急切地同沈嬷嬷道:“快!快去将小五带过来!” 沈嬷嬷应了一声是,退下去,刚至廊下,便见远远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打头的少女,鬓边簪着一朵纯白小花。夜色朦胧中,那朵花干净得像在暗暗生辉。 走近了,沈嬷嬷才认出来。 那是一朵荼蘼花。 第053章 真话 这个时候,荼蘼花便已经开了吗? 沈嬷嬷有些怔忪地想着,一边朝太微走来的方向迎了上去。到了近旁后,她将众人屏退,只带着太微往祁老夫人那去,一边悄悄打量起来。 然而太微面上神色平静,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来。 不像先前的祁茉,叫沈嬷嬷一看便知事情有异。 沈嬷嬷低声问了一句:“五姑娘今日可好?” 太微走在她身旁,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声音轻轻地应道:“好。” 只是一个字,答得又快又短,半点情绪也不带。沈嬷嬷一时间分辨不出,她这个“好”字,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等到进了里头,祁老夫人端坐椅上,正候着她们。 太微上前去,向祁老夫人福身问安,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祖母”。 祁老夫人便让沈嬷嬷先行退下,只留太微一人道:“小五你来,到祖母身旁来说话。” 太微看了她一眼,缓步靠近后道:“祖母可是见过四姐姐了?” 祁老夫人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道:“来让祖母瞧瞧,今日在永定侯府玩的如何?可是有趣?” 太微的手被她拉高,握在了掌心里。 老妪的皮肤,仍然光滑细腻,像是一块上好的绸缎,可同真正的少女比起来,却还是粗糙了些。 祁老夫人轻轻摸了两把孙女的手背,笑微微地望着她:“如何?” 太微低垂着眉眼:“四姐姐是怎么说的?” 她执拗地揪着祁茉不放。 祁老夫人没了法子,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四姐说,你们去听戏吃茶了,还放了纸鸢,是不是?” 祁老夫人避重就轻,只拣了不要紧的琐事来说。 太微闻言,心中冷笑,抬起头来道:“祖母,四姐姐除此之外,便再没有说起别的了么?” 她脸上带着两分愠色,似是要发火。 祁老夫人愣了一愣,颊边笑意收了些,放开了她的手道:“怎么,还有什么别的事?” 太微后退一步,当着她的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四姐姐闯了祸,我去寻她,好不容易一道脱了身,她却过河拆桥,想要害我。” 这话说得极重,她的口气也很冷凝。 可太微的话,同祁茉的话,截然不同。 祁老夫人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不觉怔住了。 太微低低伏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闷声道:“小五素来顽劣,时常惹您生气,但您平日里说过的话,小五全都谨记在心。” “我与四姐虽是不合,但那是对内的事,关起门来,如何吵嘴都是自家的事。可对外,我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扪心自问,我喜欢四姐吗?我不喜欢。但出了事,便是陌路人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自家姐妹。”太微声音渐重,话里多了两分悲戚,“可我想救四姐,四姐却想害我。” 她抬起了脸,两眼含泪,咬牙道:“祖母您评评理,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祁老夫人叫她突如其来的一席话说得有些发懵,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你起来,你先起来再说话。” 太微却还是跪着,一动不动,像生了根的树。 她鬓边簪着的小花,在灯火通明下,发出了清幽的香气。 祁老夫人盯着那朵花,蓦地叹口气,站起身来扶她起来:“你将事情仔仔细细地同祖母说上一遍。” 太微隐去了自己会武的事,只说是侥幸,发现祁茉不见以后,匆匆追上去发现了祁茉,又悄悄地捡了石头趁人不备砸上去,砸晕人救下了祁茉。 祁老夫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却开始乱成了一团。 她先前从祁茉口中听到的乃是太微胡乱走动不见了踪影,而太微所说的,则是祁茉不见了踪影。 这俩人的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追上去且找到了人,一个追上去却没有找到人。 照往常来说,祁老夫人是更愿意相信四姑娘祁茉的话。 可太微说的,更清楚,更有条理,更完整。 祁老夫人不得不相信,太微所言,更有可能是真相。 她望着太微的眼睛道:“你四姐独自一人跑了以后,你是如何脱身的?” 太微低下了声音:“我没能脱身。” 祁老夫人微惊,再问:“怎么说?” 太微来时便没打算瞒她什么,闻言略微一顿后就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遇上了六皇子。” 祁老夫人一震:“六皇子?” 太微颔首应是,将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如何古怪,自己又是如何被六皇子蒙住眼睛带到宅子深处的事都一一说了。 最后,她提了一句那场六皇子等人靡靡的暗室聚会。 还有,永定侯世子陈敬廷。 祁老夫人的脸色终于变了,她良久未曾开口,直到“噼啪”一声,案上燃着灯火摇曳了一下方才开口道:“那位送你回来的镇夷司的指挥使大人,也在场?” 太微点头不语。 祁老夫人在灯下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声音压低,小声问道:“那你,又是如何从那间屋子里脱身的?莫不是因为他?” 太微垂眸,轻声说了一句:“薛指挥使是个好人。” 祁老夫人听罢,眉头一皱。 好人? 怎么可能! 她不相信。 但她看着太微,见太微衣衫完整,神色也还算镇定,对太微的话不觉又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祁老夫人咳嗽了两下,扬声叫了沈嬷嬷进来,指着太微同沈嬷嬷吩咐道:“五姑娘累了一天,想必是乏了,你让人备上热水,亲自服侍五姑娘沐浴歇息吧。” 沈嬷嬷一听便知她的意思,不由悄悄觑了太微一眼,见太微不动如山,只低垂着眼帘不吱声,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 回到集香苑后,沈嬷嬷打发了长喜等人下去,解了太微的头发,又来伺候她脱衣。 太微发上的那朵荼蘼花,被摘下来丢在一旁,同钗环一起躺在了长条矮几上。 黑色的漆面,映衬得这朵小花愈发白得晃眼。 沈嬷嬷忍不住问了一句:“姑娘这花,是在侯府摘的?” 第054章 痕迹 太微脱光了衣服,趴在浴桶里,侧目往矮几上看:“大约是吧。” 这朵花,并不是她自己摘的。 沈嬷嬷闻言则愣了一下,听见“大约”二字,还当是她不想多说,便噤声不再问起,只专心致志地伺候她沐浴。 温热的水一瓢瓢沿着少女白皙的脊背洒落,像是一场纷扬的大雨。 沈嬷嬷望着她背上已经好转变淡了许多的淤痕,慢慢眯起了眼睛。太微有一把好头发,沾了水,浸透了,变得沉甸甸,黑如玉石一般。沈嬷嬷抓起牛角梳,轻轻梳了两下。 乌发长而浓密,却并不打结,只是顺滑如水。 沈嬷嬷梳理了两下后,便放下了梳子。 而太微,一动不动,闭着眼睛,由得她动作。太微安静得像是已经入睡,若非沈嬷嬷还能听见她的呼吸声,简直要疑心她是不是已经没了。 她仰面倒在浴桶里,手臂抬起,漫不经心地搭在桶沿上,连眼睫也不颤抖一下。 沈嬷嬷看着她,是一点也看不出她心里面汹涌的波涛。 太微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来覆去浮现出来的,只有薛怀刃。 回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不断交替出现,像本怎么翻也翻不完的书。翻过一页是他,再翻一页,还是他。 先前在永定侯府时,他说要放她离开,她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送她回靖宁伯府。 这么一来,除了向祖母胡诌“他是个好人”,日行一善外,她便没有法子解释了。 她根本就摸不透他的心思。 薛怀刃那个家伙,心机深沉,说谎不眨眼,连他自己都能骗过去,更别说骗别人。她欠了他一个性命相关的大人情,也不知他会如何要回去。 太微叫一桶热水泡得浑身酥软,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索性便不抬。但她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还能瞧见矮几上的那朵荼蘼花。 如今还只是初夏,花期未至,但永定侯府里的荼蘼似乎却已经盛开了。 薛怀刃出门去给她取鞋袜,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朵花。 她不明用意,只是看他,他倒坦然自在,径直上前将花簪在了她鬓边,笑说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他个王八羔子! 太微看不穿他的心思,也懒得去瞎捉摸,只要能活着离开,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试图弯腰去穿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 她想抽回来,却不敢,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身前弯下腰,给自己穿起了鞋袜。她一眼望过去,望见了他散开的衣襟。 方才慌乱无措,她倒没有注意到。 眼前的人,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青涩和沉稳并重,看起来异常的矛盾,又异常的和谐。他身量很高,挺拔颀长。那张脸,又生得眉眼昳丽,但他看上去却并不带一分脂粉气。 只是干净,爽俊。 但他这样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身上又现出了一种太微熟悉的东西。 是阴郁。 是她见过的阴郁。 他一向,不是什么快乐的人。 那种懒懒的散漫,和令人琢磨不透的阴郁,构成了一个她熟悉的薛怀刃。 …… 太微将自己的身子往水里沉了沉。 沈嬷嬷站在她背后,望着她的头顶,忽然问了一句:“姑娘的手,是如何受伤的?” 太微一怔,慢慢睁开了眼睛,就着盥洗室内昏黄的灯光朝自己的手看去。 右手手掌接近手腕的地方,的确有着一块擦伤。 伤情不重,疼过了头,也早没了感觉。沈嬷嬷不提,她都差点忘了。 太微举起手,高高地甩了两下上头的水珠子,平静地道:“先前四姐推了我一把,这伤是我跌倒后以手撑地,擦出来的伤口。” 沈嬷嬷立在原地,没再说话。 等到太微沐浴完毕,她便叫了长喜进来为太微擦干头发,自己则离开集香苑回鸣鹤堂去。 天色已经很黑。 一路上星辰闪烁,像是一堆眨巴的眼睛。 沈嬷嬷走在廊下,莫名其妙觉得身上发冷,急急忙忙加快了脚步。 这天下,不太平。 小小的靖宁伯府里,也不安稳。 四姑娘和五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是再也不会交好了。如果五姑娘说的是真话,那四姑娘此番做的事,就未免太过了些。 将人丢下不管,尚且还能用慌乱一词搪塞过去。 可故意将人推倒,自己却跑了,便不是慌乱,而是心思歹毒了。 沈嬷嬷边走边想,难不成四姑娘是觉得五姑娘没法活着回来了?可说来也奇怪,四姑娘明明做了那样的事,回到府里竟还晓得去寻老夫人,想让老夫人派人去接五姑娘回来…… 沈嬷嬷胡乱揣测着,回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还是原样坐在那等着,面上半点倦意也没有,精神很好的样子。 沈嬷嬷便上前去禀报道:“老夫人,奴婢仔细瞧过了。” 祁老夫人闻言掀了掀眼皮,微微一颔首道:“怎么样?” “应当无事。”沈嬷嬷低声说道,“五姑娘背上,还有前些天家法留下的淤痕,手掌处,则有块擦伤,说是因为四姑娘推了她那一下,摔倒所致。至于别的,奴婢是一概没有瞧见。” 祁老夫人没吭声。 沈嬷嬷继续道:“依奴婢看,五姑娘不像是出了大事的。” 祁老夫人还是沉默,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去把四丫头给我叫来吧。” 事到如今,祁老夫人已是半点不信祁茉的话。 她和太微两个人,一定有一个在撒谎。 但太微,是叫薛怀刃送回来的。 她说的那些话,也不像是能胡编出来的。 六皇子杨玦,永定侯世子陈敬廷……她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岂能编得这般事无巨细? 反观祁茉,一句也深究不起。 祁老夫人等到祁茉一进门,便厉声让她跪下。 祁茉战战兢兢的,早已耳闻了太微回来的事,当下哭了起来:“祖母,我不是有意丢下五妹妹不管的。” 她心惊肉跳,再蠢也知道自己不能承认故意抛下太微的事。 可祁老夫人已经不在乎了。 她冷着脸,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素日最偏疼的孙女,没好气地道:“做人坏一些,自私自利一些,甚至于歹毒狠辣一些,都并不可怕。可为人愚蠢,分不清轻重,便太可怕了。” “你自个儿去祠堂罚跪,给我好好地反省反省,你到底错在了哪里。” 第055章 惩戒 祁茉有心辩驳却不敢多言,只好将头垂得低低的,将话音也放得低低的:“孙女知错了。” 太微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被人送回了家,她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祁茉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再三认错。 直到这一刻,她仍然不清楚永定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看着祖母的样子,多少也猜得出太微遇上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祁茉自认一贯是摸得清祖母的心思的,但今次她自作聪明,大错特错,反倒给自己惹了大祸。 她连声地说道:“祖母,孙女愿意罚跪,愿意自省。孙女如今,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小姑娘口口声声说着知错,面上也露出了惶惶后悔的神情。 祁老夫人垂眸望着她,将手一挥,不耐地道:“领罚跪着去吧!” 祁茉闻言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抬头,脚步轻轻地往外边去。到了廊下,碰见沈嬷嬷,她脸一垮,哭着低低叫了一声“嬷嬷”。 沈嬷嬷知道,她这是想让自己帮着在祁老夫人跟前求个情。 可老夫人眼下正在气头上,沈嬷嬷哪里敢去求情。更何况,今次的事,便是沈嬷嬷也觉得祁茉做的不对。 那样的情况下,丢下太微一人,难道她祁茉还有好? 真真是愚不可及。 平素瞧着也是怪聪明伶俐的一个人,怎地遇上了大事却这般的不堪用。 沈嬷嬷暗暗叹口气,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四姑娘”,将脚往边上迈了迈。她退到了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目送着祁茉越过自己往前面走去。 祁茉没了法子,只好老老实实前去祠堂罚跪。 夜深了,祠堂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祁茉行至附近时,便已觉得浑身发毛。她往常面上不显,但事实上却怕黑怕鬼,怕得要命。这祠堂,白日里她就不想靠近,而今深更夜半的,周围黑魆魆,里头灯火微弱,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把人的影子照得像地底下爬上来的人。 她心里害怕极了。 一害怕,就又开始后悔。 早知如此……早知就是留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而还能叫大人物给亲自送回家来,她便不推太微那一下了。 祁茉哭丧着脸进了祠堂,不甘不愿地跪在了祖宗牌位跟前。 那一块块的木头,有旧的,也有新的,层层叠叠,像是全在盯着她看。 她紧紧攥着衣角,想起了生母崔姨娘。 崔姨娘知道她害怕这些,应当不会舍得让她一个人长夜呆在祠堂里罚跪才是。等崔姨娘知道了消息,她一定会去求见祖母,为自己说情的。 她犯的错,并非大错。 祖母只是一时气恼,回头气过了,便一定不会再责怪自己。 祁茉跪在一排排的灵位前,一会想着崔姨娘一会想着那些黑暗里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念叨起来:“娘亲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但母女连心这种事,哪里一定能够当真。 崔姨娘收到消息的时候,祁茉早便念叨得口也干了。 可祁老夫人有言在先,不许她吃喝歇息,她再口渴也只能忍着。 崔姨娘屋子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吃食,但祁茉全吃不上。崔姨娘原没把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那祁太微自幼不得老夫人喜欢,老夫人纵然为她生了祁茉的气,又能有多大的气? 崔姨娘等闲视之,浑不在意,直到见菜都凉了,也不见祁茉回来,这才心知不好,急急忙忙让人去打听。 结果一打听,祁茉已叫人押着去祠堂罚跪了。 崔姨娘当即提起了一颗心。 那祁太微早前硬邦邦的性子,动用家法也不过,可她的女儿,自小便娇滴滴的,哪里禁得住这般惩戒。 一整夜跪下来,还不跪病了四娘? 崔姨娘心里有些急了,但她又明白,自己这般去鸣鹤堂向老夫人求情的话,只怕会越求越糟。 老夫人不爱见人如此,她一个不慎,反而祸害了女儿。 崔姨娘思来想去,到底按捺住了。 她看看时辰,忽然发话让大丫鬟红玉去将两碟小菜装在了食盒里。 红玉不解,疑惑地问了一句:“姨娘这是要送去给四姑娘?”略微一顿,她迟疑着又道,“可四姑娘那,怕是有老夫人的人看管着,这东西怕是送不到四姑娘手里边。” 崔姨娘蹙着柳眉,摇摇头,只让她快点准备:“挑了清淡的菜色,再备一双碗筷。” 红玉见状不敢再问,手脚麻利地将东西装好提在了手里。 崔姨娘将手一伸,道:“给我吧。” 红玉微微一怔:“姨娘要一个人去送?” 崔姨娘接了食盒,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又让红玉取块镜子来。她对着铜镜,仔仔细细照了半天,将自己鬓边的散发一根根理好,又抿了抿唇,方才让红玉退下,自己一个人提着食盒往外走去。 出得房门,夜风吹来,吹得她浑身一凉。 崔姨娘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一手提了食盒,一手提了灯朝内书房大步走去。 这些日子,祁远章居家养伤,日夜宿在内书房里,说是要图清净。崔姨娘好些天没有见过他,此刻到了内书房门前,平白的还生出了两分惴惴。 说来没底,崔姨娘还真怕祁远章不肯见自己。 好在夜色虽已渐浓,但祁远章并未歇息。 内书房里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崔姨娘提着食盒进了门,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躺在榻上看书的男人。 听见她进来,他仍只是躺着,一页页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书,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崔姨娘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但还是笑着上前去唤了一声“伯爷”,一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祁远章的脸藏在书后,闻言声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崔姨娘看不见他的神情,还是只能笑,边笑边道:“婢妾想着您这几日胃口不佳,怕是没有吃好,所以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做了几道清淡爽口的小菜送来。” “是吗?”祁远章终于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坐起身道,“你倒是有心。” 第056章 公允 崔姨娘急忙上前去在他身后搁了只软枕,笑着道:“瞧您说的,婢妾不对您有心,还能对谁有心。” 祁远章但笑不语,只定定地望着她。 崔姨娘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虚得很,终于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祁远章便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说吧,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他这般开门见山,崔姨娘反倒不知如何是好。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榻旁,半晌才道:“是四姑娘的事。” 祁远章挑起了一道眉:“茉姐儿怎么了?”问完了,他话锋一转,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食盒道,“既带来了,怎地不摆出来与我吃?” 崔姨娘一愣,连忙转头去边上将食盒打开,取出里头的几碟小菜一一摆好,将碗筷递到了他手里。 祁远章举着筷子,夹了两根香芹,皱皱眉头道:“没滋没味的,若是有酒便好了。” 但他有伤在身,哪能沾酒。 纵然崔姨娘想如他的愿,也不敢自己动手。 她陪在一旁,看着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菜,柔声道:“伯爷,四姑娘叫老夫人给押到祠堂罚跪去了。” 祁远章闻言略带吃惊地“咦”了一声,侧目看她,皱眉问道:“母亲不是向来很喜欢那丫头?” 崔姨娘讪笑两下,低眉道:“婢妾不敢说老夫人做的不对,但今次的事实非四姑娘一人之错,老夫人只罚四姑娘一人,却不罚五姑娘,总好像有偏袒五姑娘的意思。” 祁远章放下了筷子:“两个丫头闯祸了?” 崔姨娘唉声叹气地点了点头:“今儿个是永定侯府的赏花宴。四姑娘和五姑娘一道出的门,结果五姑娘嚷着要去放纸鸢,没一会便不见了踪影。四姑娘遍寻不着,急糊涂了,匆匆忙忙跑回来将事情告诉了老夫人。” “母亲生气了?”祁远章面上没大表情地问了一句。 崔姨娘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心里便无甚底气:“老夫人怪罪四姑娘,认为四姑娘没有留在永定侯府是有意丢下五姑娘不管。” 祁远章默然不语,又抓起了一旁的筷子。 崔姨娘忙补了一句:“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里会做出……” “母亲不是个会胡乱发火的人。”祁远章瞥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 崔姨娘赔着笑脸道:“是,您说的是,老夫人不会无缘无故生气,这事儿的确是四姑娘的不对。可是,四姑娘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却也并非有意为之。她一个小孩子,突然遇上了事,自然是要慌张的。” 祁远章看起来慢条斯理的,吃的倒不慢,一转眼碟子里已少了一半的菜。 他低着头问道:“你是想让我免了茉姐儿罚跪一事?” 崔姨娘道:“婢妾不敢,婢妾只是担心四姑娘禁不住这般罚跪。” 祁远章听了这话,忽然笑了起来。 他已经三十六七岁,不算很年轻,但他依然是个样貌英俊的男人。昏黄的灯光下,他只是这么漫然一笑,便令崔姨娘心头狂跳,面上升温。 可他嘴里说的话,又让崔姨娘霎时冷了下来。 他看着她,还是笑模样,口中道:“没有小五犯错能罚,四丫头犯错便不能罚的道理。此番真相如何,恐怕你知道的并不清楚。母亲让四丫头罚跪,自然有她的缘由。” 崔姨娘不死心,还想再说,却叫祁远章一下截断了话头。 祁远章将菜碟子往边上推了推,复躺了回去,捡起一旁的书卷,再次哗啦啦翻阅起来,一边抛出了一句话:“母亲赏罚分明,公允得很。小五能罚,四丫头自然也能罚。你若非说母亲对小五有所偏袒,那便让母亲也对四丫头动用家法便是。如此,皆是家法,便不失偏颇了吧?” 崔姨娘听到这,呼吸一紧,再不敢多提一句有关“偏袒”的话。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走。 她亦只好走。 收拾了东西,她提起食盒,告退离开。 书房里的祁远章,依然躺在那,同她方才入内时瞧见的样子几乎一般无二。 崔姨娘走出房门的那瞬间,禁不住恨恨地想,祁远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的女儿,他也不知心疼。 他听了她的话,竟然还有心思吃菜,还有心思想要吃酒? 崔姨娘心里憋着一口气,难受极了。 但万幸的是,祁茉只是被罚跪祠堂,而没有用上家法。再熬上几个时辰,等到天亮了,她便能够出来。 崔姨娘站在晚风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夜色已经十分浓稠。 靖宁伯府里,也安静了下来。 众人各自回房,洗漱的洗漱,歇息的歇息,渐渐都没了声响。 而集香苑里,就更是寂静无声。 沈嬷嬷走后,太微便一个没留,将人全打发了下去。她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倒不觉得身旁无人伺候有何不便。她自己沏了一盏茶吃了,脱鞋上床,躺下阖眼,顺畅又自在。 这一天,过得她是身心俱疲。 她衣着单薄地蜷缩在被窝里,右手紧紧地握着拳头。 摊开来,里头是枚不起眼的铜钱。 再寻常不过,再简单不过。 这样的铜钱,如何用来卜卦? 她不会,也不懂,不过是学着薛怀刃的样子,日积月累,养成了离不开的习惯。 这习惯,原就是他的。 她第一次瞧见的时候,还吃惊,一枚铜钱也能卜卦?薛怀刃当时听罢,笑着亲她一口,倒是坦白,直言不能。 但他却总是随手带着一枚铜钱,遇上了岔路抛一把,不知晚饭吃什么好也抛一把,事无大小,皆可以铜板正反来定夺。 在太微看来,此等做法根本就随性得没有半点章法。 然而他乐此不疲,她见得多了,竟也学成了他的模样。 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太微躺在被子下,摊开手掌,又攥紧。 大概是累极了,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这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比往常的噩梦更可怕的梦…… 她梦见了自己。 梦见了薛怀刃。 梦见了那不知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往日。 春风入梦,汗湿脊背。 她迷迷糊糊地想,都怪白日里那个该死的吻。 第057章 花里胡哨 翌日破晓,长喜来唤她起身,她却半天没能睁开眼睛。 身上倦极,睡了一夜也未能恢复。 昨儿个夜里的梦境,也依稀还在眼前。 太微坐起身来,靠在床头,琢磨了许久都没能琢磨透自己的心思。她好端端的,梦见薛怀刃做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还惦记着他? 太微有些不敢深想,越琢磨越觉得口干舌燥,忙唤长喜给自己沏了一杯水来。长喜办事比碧珠妥当体贴百倍,早早地便备好了温热的白水。 太微一口气饮尽了一盏,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些。 少顷,天色大亮,她洗漱更衣完毕,领着长喜走出了门。清晨的微风迎面吹来,又令她精神振奋了不少。 角角落落,看起来似乎都更加顺眼了些。 鸣鹤堂里热闹如昔,祖母依然高坐上首,底下陪着一溜一溜的人。姑母祁春眉一如往常,离她最近,其次是崔姨娘。 但崔姨娘今日的脸色,不比过去,像是憔悴了两分。 祁茉也已从祠堂里出来,换了衣裳,坐在角落里。她素日都紧跟着崔姨娘,今日却一个人缩在角落,自然是稀奇得紧。 太微进门时,正巧听见姑母祁春眉在对祁茉问话,说四丫头今日怎地坐得那般远。 祁春眉人在祁家,事却管不着,加上行动不便,消息也就不大灵通。 昨儿个祁茉被罚跪祠堂的事,人人都知道了,她却还不清楚。这会当着众人的面问出了声,只问得祁茉低下头去,崔姨娘亦黑了脸。 祁老夫人便看了一眼女儿道:“你身上可是好些了?” 祁春眉闻言,就也不再追问,顺了话回答道:“还是不大爽利。” 她瘫了半个身子,天气一热就浑身难受。尽管底下有一群群的丫鬟婆子伺候着,但对祁春眉而言,这日子过得还是十分的不痛快。 她侧着脸,望向母亲,叹口气道:“大夫瞧了一个又一个,却没一个中用的,也不知那些药啊针的,都有什么鬼用处。” 祁家经年累月地供着她,给她请大夫,给她煎药施针,但许多年下来了,她的身体却并不见什么好转。 众人暗中都说,她是不可能好起来的。 可祁春眉嘴上念叨着大夫无用、医药无用,心里却还是盼着自己能够重新走路。再苦的药,她也照吃;再疼的针,她也愿意去扎。 在这件事上,她是从未露出过娇蛮的一面。 也或许,是年纪大了。 昔日娇纵蛮横的那位掌上明珠,早已变得不一样。 祁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抚地道:“天下大夫何其多,咱们如今才见过几个?你呀,莫要心急,这放宽了心,身子骨才能见好啊。” 祁春眉还是叹气。 好好的一场热闹,硬生生叫她给叹成了愁云惨雾。 但祁老夫人并不说什么,只等着太微等一众姐妹请过安后,便让人如常地备了朝食来吃。 饭桌上,祁茉跟前仍有那两个份例之外的煮鸡子。 看上去,一切都还是先前的模样。 太微安安静静地用着饭,一句话不多说,一个眼神不多瞄。 这顿饭,平静得近乎诡异。 崔姨娘和祁茉显见得都没有什么胃口,俩人各自只用了半碗清粥便放下了碗筷。见她们如此,小七几个也都没用多少便停箸漱口,不再用饭。 没胃口这种事,瞧见了,总难免要受影响。 气氛不对,哪里吃得下。 可太微不在意,有的吃,总好过没有。 她昨日从永定侯府回来后便粒米未进,先是被人带来叫祖母一顿问话,再被沈嬷嬷陪着去沐浴洗漱,当真是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她饿了一晚上,自是要好好地补回来。 太微默然不语,低头猛吃。 一群人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了筷子,她手里的却还牢牢地抓着。 这个时候,帘子一动,外头进来了两个人。 一个扶着人,一个叫人扶着。 腿伤未愈的祁远章,穿了身花里胡哨的大袍子,由人搀扶着,慢吞吞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哟,这都吃好了?怎地也不等等我。” 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不由皆慌了神,一个两个站起身来向他请安问候。 只太微,正喝着粥,慢了一步。 人人都站了起来,只她坐着,便衬得显眼了许多。 祁远章朝她看过来,笑了一下道:“小五还吃着呢,正好了,再给我上副碗筷,一道吃吧。” 祁老夫人一脸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儿子,一面让人去拿碗筷,一面嗔了句:“既是要来,怎地不早些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 祁远章笑哈哈的:“有什么可知会的,这不还是赶上了嘛!” 他说着便要随便拣把椅子落座。 祁老夫人忙让人扶着他在自己边上坐定了:“娘让人再给你上些新鲜的东西。” 祁远章摆摆手,拦了她道:“不用不用,就这些挺好的。” 祁老夫人闻言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身边的大丫鬟珊瑚这时取了干净的碗筷回来,恭恭敬敬搁到祁远章面前后,准备动手为他布菜。 可祁远章嘴角一勾,只说不用,打发了珊瑚下去。 他自己举了筷子夹菜吃。 才吃两口,他忽然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赵氏、三娘、四娘和五娘留下,其余人,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不必留在这里了。” 太微闻言,心中一动,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他正认真吃菜,一身大花,半点正经也没有的样子。 那样的衣裳,她都不敢穿。 他一个当了爹的大老爷们,倒是穿得挺快活。 屋子里的人,三三两两退了下去。 祁老夫人轻声咳嗽了两声,让剩下的人入座,又将珊瑚几个伺候的皆打发了出去。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六个人。 这屋子原不小,如今人一走,就不由显得空旷了起来。 祁老夫人坐在那,先看看儿子,再看看底下坐着的赵姨娘和孙女们,似乎有些不满意地说了一句:“既要说事,便该好好地说,如今这样子,像什么话。” 第058章 确认 祁远章吃着菜,喝着粥,一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闻言掀了掀眼皮道:“饭桌上谈的事,难道便不是事?这要紧的,是要谈的话,而非谈话的地点。” 这话倒是没错。 太微听着,深以为然,不觉多看了他一眼。 与此同时,她吃饱喝足,便放下了筷子。 谁知他正好将视线移过来,瞧个正着,冲着她道:“饱了?”口气自如,像是问过一万遍般的自然。可太微上一回同他一道用饭,还是过年时的事。 腹诽了一句莫名其妙,太微将面前的碗往边上挪了挪,将筷子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好,才抬眼同他对视道:“饱了。” 祁远章轻轻“哎”了一声,似觉遗憾,可惜地道:“这下子可好,岂不是成了我一个人用饭。” 祁老夫人在旁道:“食不言寝不语,依我看,回头再说也不迟。” 祁远章也放下了筷子:“人都齐了,还有什么好回头再说的,您想说什么,便说吧。” 祁老夫人便道:“小五昨日既然是叫人送回来的,那这护送的恩情,咱们便不能不报。” “报吧报吧,不过就是送礼答谢嘛,不必多言了。”祁远章漫然地点点头,眼睛却定定地看向了太微。 太微原低着头,垂着眸在猜他和祖母要说什么,忽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抬头朝他回望过去,目光清澈,明亮如水,没有一丝阴翳。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吃惊于她这般直勾勾地看回来。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别开了眼。 祁远章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茉姐儿”。 祁茉一震,受惊小鸟似地猛然转头朝他看去:“爹爹?” 祁远章道:“你把昨日在永定侯府发生的事再说一遍。” 祁茉愣了一下,望望祁老夫人,又望望太微几人,垂下眼帘,把昨日同祁老夫人说过的话,又原模原样地讲述了一遍。 祁远章听完,问了一句:“没有遗漏?” “没有。”祁茉为表肯定,加重了音量。 祁远章便又来喊太微,让她把昨日的事也再说一遍。 等到说完,祁远章揪着她话里的一点仔细地询问道:“你发现四娘不见的时候,那戏台上唱的正巧是哪一出?” 太微怔了一怔。 他也不管,又去问祁茉:“你呢,发现小五不见的时候,可曾听见那戏台上唱的是哪一出了?” 祁茉瞥了太微一眼,眼里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得意:“女儿记得,那台上当时唱的,是一句‘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太微面无表情。 一旁听着他们父女交谈的祁老夫人等人则都面露狐疑地看向了太微。 祁茉记得,且说得清清楚楚。 太微却回答不上。 这般看来,难不成是太微在撒谎? 祁老夫人心里一惊,连忙看向了儿子。 可祁远章脸上笑微微的,竟是半天也不开口,只一会看看左边的这个女儿,一会看看右边的女儿。 两个姑娘,年纪相仿,生得却并不像。 不知过了多久,祁远章终于道:“四娘的话,不必听了。” 众人诧异,祁茉更诧异。她急吼吼地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爹爹”,话里全是委屈和不信。 祁远章背过身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等到他转过来,面上已是冷冷的不耐烦,口气漠然地道:“那样的时候,你竟还有心思去听戏台子上在唱什么?” 祁茉一噎。 他继续徐徐地说道:“谎话,是经过潜心推敲的,是以每一遍提起,都是一模一样,毫无变化。而真话,则需要人不断地去回忆,去思考。偏生人的记性不中用,总会忘记东西,出现遗漏。” “你自个儿摸着良心说,你说的话,和小五说的话,哪个更像是真的?” 他鲜见地板起了脸。 祁茉急了,双腿一软,便想下跪。 可祁远章似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动作便截然地道:“给我坐回去,不许跪!” 祁茉手足无措,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回了原位。 屋子里,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祁远章才继续道:“儿子乏了,剩下的,娘来说吧。” 他将身子往后一倒,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养起了神。 仿佛方才那几句问话,便已经让他耗尽了力气。 他不再言语,祁老夫人便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接过了话道:“小五方才说的事,你们可都听见了?” 这话是同赵姨娘母女说的。 她说罢,又接了一句:“可都听明白了?” 赵姨娘生得秀秀气气,上了年纪后更添两分温和,闻言点了点头道:“婢妾听着五姑娘的意思,似乎是说那永定侯府里没大有规矩。” 祁老夫人闻言笑出了声,摇摇头又颔首道:“什么没大有规矩,分明便是一点也没有,但咱们今日要说的,不是那规矩不规矩的琐事。” 她略微一顿,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那永定侯府里的人和事,怕是不一定好相与。” 赵姨娘低了低头,轻声道:“老夫人的意思是,三姑娘的婚事……” 祁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不,婚事得照旧。” 方才太微说的话,同昨夜告诉她的,虽差不多,但是有不同的。太微当时在那间暗室里见到了六皇子杨玦和永定侯世子陈敬廷的事,并没有说出来。 祁老夫人很满意她的眼力见,也不提,只同赵姨娘母女说婚事不会变。 “我的意思,只是让三娘回去多想一想。”祁老夫人道,“毕竟三娘年纪不大,在家一贯也是娇养着的,从没有经过什么大事,初初嫁过去,必然是同在家不一样的。” 赵姨娘飞快抬起脸来,面上挂着两分担心。 祁老夫人道:“趁着还未大婚,你回去好好教教她,多提点几句。” 赵姨娘嘴角翕翕,声音更轻了:“婢妾记下了。” 太微在角落里听着,差点冷笑出声。 祖母明知道那永定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却仍然要将三姐嫁过去,果真同她记忆里的人一点没有不同。 第059章 选择 太微望着三姐祁槿,脑海里浮现出陈敬廷那副浪荡无状的样子,禁不住暗暗地想,赵姨娘煞费苦心为三姐寻来的这门姻缘,实在不是什么良配。 陈敬廷那样的人,纵有世袭爵位,风流样貌,又能如何? 左不过是个仗着祖宗荫庇花天酒地、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罢了。 太微很瞧不上陈敬廷。 可显然,祖母很满意永定侯府的家世门第。 祁老夫人一直看着赵姨娘,始终不将目光挪开一瞬,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个洞来。好在她的声音和语气,还是慈祥和蔼的:“三娘素来听话乖巧,从不惹是生非,想必回头进了陈家的门,也会叫世子爷喜欢的。” 她敲打了两句又来安抚,当真是一件不落。 赵姨娘喏喏应是。 三娘一言不发。 这时,闭目养了半天神的祁远章忽然睁开眼睛,坐正了身子。他把玩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翡翠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听了这些话,这门亲事,还想嫁吗?” 他手上的翡翠扳指,澄碧清澈,如同一池绿水。 那扳指,是素面的。 上头并没有精铸的花纹或刻字,然他并不会武,这枚扳指当然也非武用。戴在他手上,不过只作赏玩。 太微记得,自己每一回见到他,他手上都戴着它。 从不摘下,从不离身。 那翡翠扳指上有个小小的裂口,瞧着很显眼。 一件好好的东西,裂了一道口子,缺了那么一角,便成了劣品。 靖宁伯府不算富贵滔天,也不至连这么点东西也买不起新鲜的。但他似乎很喜欢这枚翡翠扳指,即便上头有个缺口,也照旧戴得欢畅。 这会儿,他细细摩挲着上头那个小小的裂口,将话又问了一遍:“三娘,我问你话呢。” 三娘祁槿这才怔怔地回过神来,看了看身旁的赵姨娘。 祁远章并没有看她,但却像是猜到了她的动作,蓦地道:“我问你,你只管自己说,看旁人做什么。” 三娘闻言收回目光,低下头,像是踟蹰了一下,声音轻轻地道:“女儿想嫁。” 话音落后,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太微望着满桌碗碟,想起了三娘前世嫁进永定侯府之后的事。三娘的日子,过得并不如何。二人婚后,陈敬廷美妾成群不说,还养了成堆的外室。庶出的孩子,已是多得要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却还有一群群的私生子。 是以即便没有她在暗室看见的那一幕,没有陈敬廷和六皇子的私下勾当,陈敬廷那样的人,依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三娘,说想嫁。 太微不知该作何想,干脆不去想。 这时,她听见父亲道:“你可是想清楚,想明白了?” 三娘抬起头来,说了一个“是”字。 祁老夫人面露满意,朝她欣慰地笑了笑道:“三娘是个好孩子,识大体,想得透彻。” 祁远章盯着他自己的手看,闻言说了一句:“既如此,便散了吧。” 除此之外,半句多的也没有。 祁老夫人就率先站起身来,笑说自己“老胳膊老腿,骨头都僵了”,一面传了大丫鬟珊瑚进来扶自己出去,一面让祁远章快些回去歇着,好好养他的腿,休要再乱走乱动。 可祁远章胡乱笑笑,重新又提起了筷子。 桌上的菜早便凉了,他也无所谓,只让她们都回去,他要再留着吃一会。 没人再罚祁茉,也没人再提永定侯府的事。 太微起身往外走,边走边想,这靖宁伯府,怕是早就烂了根了。她不想再同这伙子人一道过日子,可她一个人,也走不成。 即便母亲疯疯癫癫,她仍然想带着母亲一起离开。 还有小七,也要一块儿走。 她们可以远远地离开京城,离开靖宁伯府。 只是松山县是不能再住。 她们可以往东边去,或者往西边去,总归天大地大,一定能叫她们找着个舒坦惬意的好地方。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靖宁伯府派人来找,也不定就能找着她们。 但是太微眼下,手中还没有合用的人。 那样的计划,想要周全严密,只靠她一个人,是难以成行的。 她得一步步的来。 须臾,众人四散而去,太微在抄手游廊里叫赵姨娘给叫住了。赵姨娘不过分亲热,也不过分冷淡,只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五姑娘”,而后声音温柔地道:“婢妾愚钝,方才老夫人说的那些事,婢妾虽都听见了,但仔细想想却像是没一句听明白的。” 太微听着这话,隐约猜出了她的来意,便直言回道:“姨娘是想亲自再问问我,那永定侯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姨娘眉目温婉,微微颔首道:“不瞒您说,婢妾的确是这个意思。” 她说话时,三娘祁槿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望望太微,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太微装作没瞧见,同赵姨娘道:“姨娘还想知道什么?” 太微和赵姨娘一直关系平平,不说好,也说不上太坏。她看赵姨娘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担心,便又说了一句:“姨娘只管问吧。” 赵姨娘见状,面露欢喜,笑了笑将她请到一旁站定了问道:“您在侯府时,可曾瞧见那位世子爷?” 太微略微有些吃惊。 方才在屋子里时,她和祖母都并没有提到陈敬廷。祖母满口说的,都是永定侯府的毛病。 可赵姨娘不会无缘无故如此发问…… 她既然这么问了,便说明她心底里其实早已猜到了一些。 太微斟酌了下字眼,淡淡地说了一句:“世子爷同传闻中的怕是有些不一样。” 传闻里,永定侯世子陈敬廷,年轻有为,样貌英俊,是乘龙快婿的最佳人选。 赵姨娘眼神微凝。 迟疑的瞬间,三娘祁槿已从后面走了上来,对着太微叫了一声“小五”:“你懂什么!”她的脸色,比先前在饭桌上的难看了百倍。 不等太微开口,她已声色俱厉地接着斥道:“你莫要胡言乱语!” 赵姨娘慌慌张张地将她挡在了身后:“三姑娘您别急,五姑娘还什么也没有说呢。” 可三娘还是不依不饶。 第060章 父女 “你是见我嫁得好心里嫉恨,故意想给我找不痛快是不是?”三娘凶巴巴的,一脸不高兴,声音也听起来急躁得紧,一点没有赵姨娘的样子。 说她像祁远章,也不像,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性子。 太微深深看了她一眼,总归要嫁的是她祁槿,不是她祁太微,她愿意嫁,便由得她去吧。太微闭上嘴,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刀山火海,她乐意去,谁还能拦着不许她去? 太微直接将赵姨娘母女俩抛在了身后,一口气回到了集香苑。 她夜里没睡足,正好安安静静补个回笼觉。等到睡饱了,起来用个午膳,继续躺回去,自在得要命,谁有闲心搭理那伙子人。 可没想到,午后艳阳高照,她爹却派人来说要见她。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私下见过他几面。何况他们今儿个早上才在鸣鹤堂见过面,只过了几个时辰,他竟然又要见她。 太微一头雾水,又不得不去见他的面,实在是兴致缺缺。 是以见了面,她脸上也不大能挤出笑容来。不像在祖母跟前,心里再不痛快,她也能笑出一朵花。 明明对她来说,祖母和父亲是一样的。 两个祁家的人,只是两个祁家的人而已…… 她并不在乎他们。 她离家之后,摒弃父姓时,丝毫犹豫也无。 可这一刻,当她独自来见父亲的时候,心里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大概,是因为她见过他的棺椁,见过他的灵堂。 除她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一年后便会死。 太微站在廊下,远远地朝树下看去。 她爹身上穿的还是今晨那身花里胡哨又松垮垮的大袍子。 树下安了一张躺椅,竹编的,依稀间仍然可见翠色。他仰面躺在上头,一手捧着一卷书,一手不时地往旁边探去。 一探一个准。 眼睛都不用看。 一盘子点心,很快就要见底。 他边读书边吃点心,晒着太阳吹着风,倒是过得比谁都舒坦。 这样的人,除了乖乖向建阳帝俯首称臣,还能做什么? 太微想象不出,只是憋闷。 她缓步朝树下走去,走到离他三步开外,已站定不动,口气平平地喊了一声“父亲”。她已经很多年没叫过他“爹爹”,如今便是想装亲近,也是难。 树下的人从书后露出了半张脸。 他有一双斜长的丹凤眼。 那一只眼睛,眨了一下。 他放下了书,笑了笑道:“站得那般远做什么?” 太微看了看地面,抬起脚,朝他靠近了一步。 他摇摇头,冲她招了招手:“过来过来,怎地畏畏缩缩的!” 太微不想动。 离得越近,越容易叫人看出情绪不对。 更别提,他今晨在饭桌上对祁茉说的那一番话了。太微要没听见便罢,可听见了,哪里还敢不拿自家父亲当回事。 她记忆里的人,懒散无用,浑浑噩噩,一天到晚只知吃喝玩乐,一把年纪了,也同京中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 他遛鸟斗蛐蛐,吃东西看闲书,从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要不是上边是建阳帝,哪个皇帝会待见他? 他临到要死,出门前还不忘让人给他备上时令水果,说出去简直没人能相信。 太微掂量着距离,往前又迈了一小步。 祁远章脸上露出了两分不满意:“你这是怕我?” 太微闻言,从善如流,眼睛也不眨一下:“怕。” 祁远章笑了起来:“怕什么?”像是真好奇。 太微便道:“往日不大能见着您,陌生了些。” 这话是真的,她说的也认真。 祁远章不禁也正了正脸色,从躺椅上坐起了身子。他望着女儿,仔细地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又躺了回去,口中嘟囔道:“不成不成,累死个人,我还是躺着吧。” 太微站在一旁,也没把凳子。 他不发话让她坐,她就只好一直站着。 祁远章照旧捧起了书,一边吃着东西。 不知他究竟看进去了多少,一看就是半天。 太微就这么候着,叫头顶上的大太阳晒得满心焦躁。他自己倒好,正正赖在树荫底下,从头至尾,都阴凉舒爽。 太微没了法子,忍无可忍之下,再次抬起了脚。 这一回站定后,她已经立在他眼皮子底下。但她大半个身子,终于进入了树荫底下。 清风徐徐吹来,谁也不吭声。 直至盘子里的点心只剩了些微碎末,躺椅上的人才懒洋洋地开口问了一句:“赏花宴上,你发现四娘不见以后,怎地不去寻永定侯府的人相助?” 太微愣了一下没有言语。 他隔着书催促道:“说来与我听听,是为了什么。” 太微盯着一旁的树。 这是棵老树,年纪沧桑,模样却还很年轻。 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只树干上,出现了几道龟裂痕迹。 她思量着,慢慢道:“到达永定侯府后,我便觉得永定侯府有所古怪,是以四姐不见了踪影,我并没有去寻永定侯府的人帮忙。” 祁远章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问道:“若是这样,你又是因何觉得永定侯府古怪的?” 太微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些,眉头微微一蹙:“只是直觉。” “哗啦”一声,祁远章忽然将手里的书合拢丢在了一旁,转头看她道:“直觉?” 太微面向他,颔首,声音不变,毫无波澜:“是直觉。” 祁远章看着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不假?” 不过一句话的事,他却反复问了这么多遍。 太微狐疑不已,又实在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依旧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不假。” 父女俩你来我往,说了半天。 祁远章才终于发话道:“那便是直觉吧。” 听他语气,竟像是仍然不相信。 太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正好叫他瞧见,这话便又引到了她的眉头上:“小姑娘家家,皱什么眉,平白皱老了。” 太微学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盯着他的脸道:“父亲的眉,可也是皱着的。” 他哈哈大笑:“我老都老了,自是无所谓。” 第061章 为什么 他从躺椅上坐起来,面上笑容不减,像是不经意,忽然又问了一句:“你同四娘,自小便处得不大好,你理应是不喜欢她的,那么当时,你发现她不见的时候,为何还要去寻她?” 树影斑斑驳驳地落下来,祁远章眼中多了一丝试探。 他从容自在,仿佛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换做是我,定然不会去寻她。” 太微不由失笑,听他的意思,祁茉所为,似乎才是对的。至于她,显然让他不解了。她禁不住面向他,笑出了声音:“父亲的话,同祖母的话,听起来可是不大一样呀。” 祁远章像是没听明白,追着问:“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太微束着手,定定望着他道:“祖母认为,我和四姐是一家姐妹,血脉相连,出门在外,必得互相帮扶。喜欢不喜欢对方,反倒是最最不要紧的。即便不喜欢,那不和睦也只能是关起门来的不和睦。” 祁远章听乐了:“这般说来,你去寻你四姐,全是因为你将祖母的话记在了心里?” 太微眨了眨眼睛:“祖母的话,每一句女儿都谨记在心。” “你倒是厉害!”祁远章一拍大腿,赞叹了句。 他身上的花袍子在天光底下看起来五彩斑斓,像只大公鸡,随他的动作一抖一晃,活了一般。 他嘴里说着感叹的话,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却又不像有多认真。 太微道:“父亲可还有话问女儿?” 祁远章笑了两声,屈起没有受伤的那条腿,盘在了躺椅上,口中道:“薛指挥使送你回来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薛怀刃那个人,他见过,且还不止一次。 是以他知道,那位薛指挥使并不是会莫名其妙大发善心的人。 那样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送太微回来? 祁远章打量着眼前好手好脚,神情镇定的女儿,敛起凤目有些迷糊地想,俏姑竟也长大了……他记忆里的俏姑,明明还是个小团子似的肉球儿…… 祁远章眯着眼睛,蓦然道:“他该不会是觊觎你的美色吧?” 太微正想随口胡诌几句将他敷衍过去,哪知话还没组织完,便听见了这样一句话,登时绷不住变了脸色。 她努力维系了半天的泰然镇定,叫他短短一句话便尽数抹去。 美、美色?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样的话,该是当爹的同女儿说的吗? 说他没个正经,简直都侮辱了“正经”两个字! 太微垂下眼,生恐自己一个憋不住便会拂袖而去,实在是不敢同他继续对视:“父亲说笑,薛指挥使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他送女儿回来,不过是行善之举。” 她固然生得不丑,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倾国倾城,哪能光凭一张脸便所向披靡,引人相送。而且,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如此相问吧? 她这爹,脑子里就算装的不是浆糊,也必然是一锅粥。 还是糊了的。 太微喘口气,接着道:“薛指挥使沉默寡言,并没有同女儿说过什么。” 祁远章似信似不信,笑微微地道:“那倒真是要好好谢谢人家。” 他的目光落在太微脸上,令太微莫名有了种叫人看穿的窘迫。 她悄悄别开了脸。 地上有一丛不知何时钻出来的杂草,稀稀拉拉的,叶子也不够绿。太微瞧着瞧着,忽然心生烦闷,脱口问道:“父亲当年,为什么不休了母亲?” 这个疑问,盘桓在她心头,已经有很多很多年。 她小时不敢问,少时没有机会问,等到终于敢问又不怕知道真相的年纪,他却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 如今她回来了,疑问还在。 他对她娘的感情,明明远够不上深爱。 太微没有看他,仍盯着地上的杂草,但耳朵却情不自禁地竖了起来。 只是她等候着回答,祁远章却静默了。 良久过去,他才笑着说了一句:“怎么,你难道想让我休了你娘?” 他开口说了话,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太微转过脸来,不作声地望向他。 祁远章东张西望,一脸的轻率:“大人的事,你不懂。” 这样的话,任何时候都能用,任何时候都合用。他连句搪塞的理由都不想给她,太微不言不语地暗叹了一口气。 身为小辈,她根本奈何不了他。 祁远章说完了,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旁的点心,但盘子早便见了底,哪还有糕点果子让他吃。他便顺势抓起空盘子,一把递向太微:“让人再送一份上来。” 太微愣了一下,低头盯着盘子看了又看,见他是说真的,不觉心头冒火。 她接过盘子,转身就走。 祁远章在身后喊:“不成,一份怕是不够,让人送两份!” 太微装作没听见,越走越快,转眼便走到了廊下,将空盘朝廊下候着的丫鬟手里一塞,面无表情转述了他的话后,拔腿就走。 再同他呆下去,她怕是就要目无尊长、以下犯上了! 头顶青天,也阻止不了她。 …… 她的身影,一转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祁远章的视线里。 祁远章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慢慢躺了回去。他仰面朝上,目之所及,是大片浓密的枝叶。 枝叶缝隙间,则是刺目的阳光。 他躺在竹椅上,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几抹光亮看。 他没有想到,太微竟然会来问他当年为什么不休了她娘…… 到底是为什么呢? 明明所有人,从上到下,个个都在劝他休妻另娶。 难道是因为于理不合? 可由头想寻能寻千百个,怎会不合? 他不肯休了姜氏,还惹得他娘同他大发雷霆,直斥他不孝不悌。祁家人丁单薄,他没有兄弟,照理来说,开枝散叶理应是他要担的责任。 他不休姜氏,姜氏便永远是靖宁伯府的夫人。 他便难有嫡子。 即便姜氏能生,一个疯子的孩子,又怎么能够成为靖宁伯府的继承人?看看太微便知,人人都在疑心她今后会疯,连他也不敢说她就一定不会。 但姜氏……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 姜氏真的疯了吗? 第062章 疯子 他日以继夜,反反复复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他并没有答案。 姜氏在世人眼里已经疯了。 在姜氏自己的眼里,她也的的确确是个疯子。 可真正的疯子,会承认自己疯了吗?祁远章不知道,但他每每回忆起当年姜氏犯病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生疑窦。 那个秋天,桂花飘香,正值蟹季。 太微爱蟹,他也爱。 府里一筐筐的新鲜大螃蟹,天天吃,天天吃不腻。那天傍晚,他自外归家,先去了厨房,见了螃蟹,亲自挑了几只出来让人蒸了,再让人备上一锅菊花精饭,才往上房去。 白菊花水用来浸泡大米,小朵的黄菊则要在米饭将熟未熟之际投入锅中。 自古以来,菊花同螃蟹便是绝配。 一锅膏肥肉满的蒸蟹,配一锅清香解腻的菊花精饭,再好不过。 这菊花精饭的做法,还是姜氏独创的。 他回到上房后,径直去了卧房,却见姜氏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外头下着雨,窗扇紧闭,阻断了寒气。屋子里热烘烘的,带着股秋日里少有的暖。 祁远章去耳房里梳洗更衣,换了家常的宽松衣衫回来,走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她却没有动。 他察觉出不对,赶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只觉触手滚烫,当下一惊。 这是病了。 清晨他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真是病来如山倒。 祁远章忙让人去请了大夫来。把过脉,开了药,煎了服下后,姜氏的精神好了一些。她便要赶他出去,让他去妾室那,或去书房,总归不要呆在这间屋子里。 ——万一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这是她的原话。 直到现在祁远章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意识清醒,笑着同他说的话。 也是最后一句。 祁远章离开了卧房,先去了书房,等到天黑,见雨还在下,不知怎地意兴阑珊,便哪都没有去,又回到了卧房里。 姜氏应是才服了药,屋子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有些苦,有些涩,还有些咸。 他将值夜的丫鬟打发下去,自己留在了卧房里。伺候人的事儿,他没做过多少,但斟茶送水,他是会的。 他在姜氏之前,还成过一次亲。 娶的是陆家的女儿。 陆氏生得好看,性子也温柔大方,是能持家的样子。母亲对陆氏大抵是满意的,他则可有可无,到了年岁,家里安排妥当了人选,他便娶了。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说多么恩爱,也过得下去。 可陆氏生产时,没能熬过去。 他们的长女,也早早便夭折了。 后来,他又娶了姜氏。 初见时,他觉得姜氏和陆氏也没有什么不同,差不多的好看,差不多的性子。他们今后,照旧相敬如宾,便是了。 他是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男人,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孝敬长辈,支撑门庭……不过如此。 可这会儿,姜氏病了。 如果姜氏一病不起,如果姜氏就此没了,他是不是还要再娶? 靖宁伯府不能没有女主人。 他不能没有正妻。 可祁远章坐在姜氏床前,低着头想了又想,只觉寡味。 他的人生,走到现在,竟全不像是他自己的。他看似清醒,实际上却过得比谁都要浑浑噩噩。 雨夜里,祁远章一个人,听着檐下雨珠坠落的噼啪声,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打起了瞌睡。 时间如水,缓缓流淌。 他还未察觉,长夜便已过去了一半。 帐子里沉睡的人,忽然发出了呓语声。她说得又快又长,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骇人的诡谲。 祁远章惊醒了。 他一动,手里的书卷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要去捡,却发现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那点着的灯,不知道何时自己熄灭了。他虽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因下着雨,又是深夜。 屋子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想唤人进来点灯,却猛地听见了帐子里的动静。 姜氏含含糊糊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喊救命,又像是在喊不要……怕是梦魇了。这般想着,祁远章便站起身来,撩开帐子,向帐子里的人摸去,口中轻声唤着她的闺名,想要叫醒她。 可他的手,忽然被人用力地抓住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了姜氏的眼睛。 那样得亮,不像人,倒像是兽。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声音低哑,口气惊恐:“别杀她!别杀她!” 祁远章想要分开她的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平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姜氏,这会儿的力气,却比他个男人还大得多。 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只听她的声音也知她在害怕。 祁远章连声喊她的名字,可她不为所动,似乎充耳未闻。没了法子,他只好准备扬声唤人进来。可哪知,他才要开口,便听见姜氏说了一句—— “不要杀我的俏姑!” 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祁远章愣住了。 他在黑暗中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床,抱住了姜氏,掐她的虎口,掐她的人中。然而姜氏像是不会痛,半点反应也没有。 她仍然哭叫着哀求他,不要杀了俏姑。 明明只是一场梦魇带来的胡话,却硬生生听得他也害怕了起来。 祁远章贴着她的脸,附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醒过来!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雨势变大,哗啦啦地响成了一片。 姜氏终于在这乱糟糟的夜雨声中安静了下来。 祁远章想去点灯,又没有动。 他低低叫了一声“阿宁”。 姜氏的呼吸声急促且沉重。 她像是清醒了,又像是还在梦里,紧紧握着他的手,飞快地道:“襄国要亡了!襄国要亡了!” 祁远章第一遍没听清,正皱眉时听见了第二遍。 他唬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捂她的嘴。 这样的话,大逆不道,叫人听见了,是要掉脑袋诛九族的! 他用尽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让她快些醒醒莫要胡说。 可姜氏疯了一般,呜呜咽咽仍是要说。 大哭不止,声音沙哑,似极其痛苦。 不过瞬间,她的眼泪,便浸湿了他的手掌。 第063章 噩梦 秋夜寒凉,她的泪水,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滚烫湿漉,沿着他的指缝淙淙流淌,像一汪沸腾的泉水。 祁远章的手覆在她脸上,几乎要叫这热度烫伤。 姜氏呜咽着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他轻轻移开手,唤着“阿宁”将她搂在了怀里:“你这是做了什么吓人的梦?” 姜氏满面湿冷,在他怀里打着寒颤,浑身哆嗦,口中的话还是含含糊糊的,叫人不大听得清楚,亦不大听得明白。 祁远章在黑暗中努力地分辨,却只听出了几个破碎的词——夏王、笠泽……还有俏姑。她每说一个字,都会哭着喊一声“俏姑”;她每一声喊出的“俏姑”,都带着令人胆寒的伤心。 成亲至今,几载光阴,倏忽而逝。 祁远章从未见过这样的姜氏。 她虽然一贯脾气软和,胆子也小,但她平素遇见了害怕的事,至多也只是脸色一白,或是猝然间低低惊呼一声。 祁远章忍不住想,该是什么样的梦境,才能将人骇成这副模样。 他皱紧眉头,环抱着她,放轻了声音安抚她:“俏姑没事,俏姑好好的,在屋子里睡觉呢。” 姑娘屋子里有人值夜,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早便有人来报信了。 无人来报,便证明人安安稳稳,睡得香甜。 祁远章反复地说,反复地劝解:“不过是个梦罢了,如今醒来便好了。” 什么襄国要亡,什么俏姑要被杀害,皆不过噩梦而已。 可他说完,姜氏却一把抓住了他衣裳,语气惊惶,吃力地道:“文骞!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她不断地念叨着“不能死”三个字。 寂夜里,年轻妇人的声音忽轻忽重,缥缈无着,又重如泰山。 祁远章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他突然,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瞬间席卷而上。 他疼得眼皮子直跳,脸色也变了。 一则是疼,二则是惧。 他听见姜氏在说,十五过后,夏王便会领兵翻过笠泽。 可夏国是襄国的属国,夏王是嘉南帝的属臣。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夏王怎么可能领兵翻过笠泽?他不要命了吗? 更不必说,这条笠泽江,并不是谁想渡便能渡的成功的。 两国之间,自古以来,便梗着一条宽广大江。 夏国人,不擅水,也无多少造船的技术。笠泽江上来往的船只,几乎尽属襄国。夏人想要行船横渡笠泽,不说登天之难,也绝非易事。 姜氏所言,更像是无稽之谈。 一个无趣,又不可能的玩笑话。 祁远章认定她是在梦呓。 即便睁开了眼睛,人却还在梦境里。 他先前尚以为她做了个绝顶可怕的噩梦,可如今细想之后,便只觉得是个没有意思的怪梦。他搂着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她的背,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哪有什么可怕的。” 可姜氏在昏暗中盯着他,一声声地喊他“文骞”。 “文骞”是他的字。 她一向都是叫他“伯爷”的,鲜少像这样唤他的字。 祁远章有些不解。 姜氏说,夏王要打进来了,夏王要杀了你! 他让她不要胡说。 但姜氏不听,口中话语从支离破碎,慢慢变得清晰可辨。只是她的话,仍然听起来像是呓语。 祁远章终于掀开帐子,翻身下床,趿拉了鞋子去点灯。 伴随着轻微的“嗤啦”一声,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他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洞开的帐子,上头刺绣的花样在灯火掩映下,变得影影绰绰,诡异莫测。 帐子里的人,蜷缩着身体,双手环过膝盖,紧紧抱着自己。 黑发如瀑,顺势垂落,遮去了她大半张脸。 祁远章定睛看了又看,看得心里隐隐发毛。 这样的姜氏,似乎不像是那个和他同床共枕,生育过女儿的人。 他举灯靠近,试图去拉她的手,却叫她尖叫一声划破了手背。妇人的指甲,留得尖长,修剪过后,小刀子似的锋利。 手中灯光摇曳,他立时便缩回了手。 可仔细一看,两道浅浅的血痕,早已明晃晃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祁远章有些恼火,不明白姜氏怎么做个梦而已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他按捺着不悦,将灯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再次伸手去拉她:“阿宁你起来,去洗把脸,再来同我说说你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他有心唤丫鬟进来伺候她,可姜氏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是好叫外人瞧见的。祁远章对她方才说的那句“襄国要亡”还心有余悸。 他将姜氏拉了起来。 姜氏这一回没有再挣扎,但黑发散开,后面露出的那张脸上,却满是骇意。 祁远章瞧见后,有一瞬失神,差点以为她是在害怕自己。 直到她用那双带着散乱又心力交瘁光芒的眼睛看着他,悲痛欲绝地说了一句:“我儿,死了……” 祁远章这才明白过来,她害怕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说的那些话。 她认定俏姑死了。 她伤心于此,绝望于此。 可俏姑并没有死! 祁远章同她说了半日,却仿佛一句也没有用。 她叫他文骞,让他不要死,可看着他的时候,又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但望着他的眼神里,全是迷惘。 祁远章见她久不能平静,终于还是扬声唤了人进来。 “去请大夫。”他蹙着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姜氏。 定是魇着了。 他如是想。 又觉得,该不会是撞邪了吧? 他一松手,姜氏又躲回了帐子里,缩在角落,像是怕光、怕人。她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让人心惊肉跳又觉得荒谬的话。 有那么一刻,祁远章甚至动了心思要让人去带女儿过来。 可姜氏眼下的样子,叫太微看见了,怕是要吓出病症。 他到底是没敢。 很快,大夫请来了,隔着帐子把了一通脉,又说了一通废话,最后道:“先吃几帖养神的药试一试吧。” 听上去,不像是有大毛病。 可祁远章想着姜氏方才的样子,心下不安,便又单独请了大夫去一旁说话。 第064章 预言 他大致将姜氏的不对劲说了一遍。 大夫听罢,沉吟许久,皱起了眉头,想了想也道,怕是魇着了。姜氏素日的胆小,是出了名的,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见了老夫人身边养的那条狗便腿软,平时听个奇闻异谈,也能冒白汗。 她会叫个梦魇着,似乎并不那么奇怪。 祁远章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大夫这般说了,他便也信了。 深更半夜,丫鬟煎了药,送上来,他亲自端去给姜氏用。但姜氏看起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能认得出他,一会不能。他递了药碗给她,她也不接。他亲自舀了药汁送到她嘴边,她也仍然不为所动。 折腾到拂晓时分,消息传到了鸣鹤堂。 祁老夫人没有来,只打发了沈嬷嬷来打探情况。 沈嬷嬷进了卧房去看姜氏,没两眼就从里头急急退了出来,说夫人这样子,看起来可是不对劲呀。 祁远章问她哪里不对劲。 沈嬷嬷便露出了一脸的凝重。 以沈嬷嬷看,姜氏的样子,更像是撞邪了。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沈嬷嬷不觉得是魇着了,什么梦能将人一魇便这么久? 她站在帘子旁,眯着眼睛道:“您看夫人的样子,像不像是叫什么东西吓着了?” 祁远章并没那么相信鬼神之说,闻言便道:“可不是叫梦吓着了。” 沈嬷嬷摇摇头,还是说像撞上了邪祟。 祁远章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还慌张,斥他不能不敬鬼神。 沈嬷嬷重新入内,叫了姜氏几声,可姜氏见了她,一脸的害怕,抓着她的手不停地问,俏姑呢?俏姑在哪里? 她这副样子,是决不能叫太微看见的。 沈嬷嬷便敷衍了两句,想问些别的,但姜氏满嘴胡话,听得她头疼不已,只好退出去不管。 她匆匆回了鸣鹤堂,向祁老夫人禀报了一切。 祁老夫人也觉得是撞邪,又嫌若是真的,便太晦气,忙让沈嬷嬷派人去请个道士或和尚的,来驱邪做法。 沈嬷嬷应声而去,没两个时辰便请了人来。 香案备好,符水一泼,就说成了。 可姜氏半点变化也无,原是如何还是如何。 这显然是伙骗子。 祁老夫人很生气,沈嬷嬷则很失望。 祁远章觉得她们胡闹,只继续请了别的大夫来看。不知是哪位的药,吃了七八碗,总算见了效。 姜氏不再日夜惊恐,满口胡话,但人没了精神,变得浑浑噩噩。 似乎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 如此过了几天,众人放松了警惕。 以为再过一阵,她便能好转。 可没想到,太微悄悄溜去看了她。她一下子,差点抠掉了太微的眼珠子。大丫鬟倚翠发觉后,当场吓得哭了起来。 就是祁远章,也被吓白了脸。 她日夜念叨着太微,以为太微死了,哭得伤心欲绝,口口声声都是太微,可她终于见了女儿,却要动手挖掉女儿的眼睛。 太微嚎啕大哭。 姜氏也哭。 她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 祁远章在那一瞬间,终于相信,她是疯了。 那一天,他从她床上抱走了太微,太微便再没有见过姜氏。 所有人,都认定姜氏疯了。 不是梦魇,不是撞邪,就是疯了。 一个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的人,不是疯子,还能是什么? 她说的那些话,全是疯话,没有一句是能听的。 只是她疯的,这般突然,这般厉害,实在令人措手不及。祁远章过了好些天,仍然觉得心里烦躁不已。 那年的中秋,是有史以来,最让人不痛快的中秋。 什么赏月吃酒,什么共度佳节,全成了放屁。 他哪里还有心思过节。 空气里的桂花香气越来越浓,日子却是越过越恼人。 中秋过后,不过数日,他便听说夏王造反,领兵翻过了笠泽。简直像个笑话,怎么可能?祁远章不相信,可事实如此,容不得他不信。 他想起那夜姜氏说的疯话,一张脸煞白煞白,近乎趔趄地跑去寻她。 可姜氏,靠坐在床上,喝着药,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他明明听见她说了,她怎会不记得? 祁远章震惊之下,夺过了她的药碗:“你分明,预言了那件事!” 姜氏听罢,面色一白,垂下了眼帘,但嘴里还是说:“妾身病了,说了一通胡话,如今已是记不清了。” 一碗碗药喝下去,她终于也相信自己是个疯子了。 祁远章心乱如麻,无法理清,只能唤她的名字继续追问:“你当时,说我会死,你可还记得?” 姜氏听得一句脸上血色便更去一分:“妾身什么也不记得了。” 祁远章凝视着她,透过她的眼睛,一直要望进她心里去。 他知道,她在撒谎。 她明明是记得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不肯再说。 那一日太微的事,仿佛是根稻草,终于压垮了她最后的精神。 她崩溃了。 人人都说她疯了,她便也相信自己是真的疯了。 于是祁远章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夏王真的领兵翻过了笠泽! 姜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仓皇间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药碗。浓稠黑褐的药汁便蜿蜒流淌了一地,散发出浓郁的苦味来。 她牙关打颤,咯咯作响,像是惧极,连连摇头:“是凑巧,定是凑巧……” 她双手抱头,哭了起来。 祁远章呼吸渐沉,脸色惨白。 他恍惚间意识到,自己错过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东西。 …… 姜氏真的疯了吗? 未必吧。 时隔八年,祁远章身披花袍子,闲散地躺在竹椅上看书听风,想起姜氏,还是忍不住心口一闷。 那之后,他曾反复多次回去见姜氏。 可姜氏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然。 她一天看起来比一天更健康,更要好。 她茹素,念佛,抄经。 过的是寂寞又宁和的生活。 她已经决口不再提起那段日子的事,他提,她也不应。几年前,夏王登基改国后,他去见她,她坐在花荫下,捻着佛珠,眉眼间却满是急色。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睁开眼朝他看过来,然后笑了,轻轻地说了一句:“真好,果然是我疯了。” 那时,她脸上的笑容,是他多年未见的样子。 祁远章长长叹口气,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他的点心,也该送上来了。 他举目往廊下看去,不想一看却看见了那个不知为何折返回来的黄衫少女…… 第065章 犹疑 眼见太微去而复返,走下台阶,向他而来。 祁远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回来。明明方才她走的时候,一丝迟疑也没有。 祁远章一声不吭地望着她,等她一步步走近,走到了两步开外后,方才张嘴问了一句:“怎地回来了?” 他有七个女儿,夭折了一个,也还剩下六个。 但这些年来,祁远章见她们的次数数的清,父女之间并不十分亲近。因着姜氏的缘故,太微同他更是鲜少说话。 他们爷俩今日说过的话,恐比过去几年相加的还要多。 祁远章问完以后,便不作声了。 太微立在他眼前,面上木呆呆的,并没有什么表情。可她生得,实在不像是个木讷的人。她的眉眼五官,乃至下颌弧线,都隐隐透着一股玲挑剔透的意味。 因而祁远章,莫名其妙的,便是从她脸上的木呆呆里瞧出种见尽世情的冷峭。 她站得笔直,说出口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少女的细弱:“求父亲安排,女儿想见母亲。” 祁远章一愣,皱起眉头又舒开,舒开又皱起:“你莫非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他以为,太微是害怕姜氏的。 可太微却道:“记得。” 母亲想要抠掉她的眼睛,这样的大事,即便她当时还小,也不会干干净净地忘掉。她目光直视着祁远章,低低道:“女儿全都记得,母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记得。” 祁远章闻言,不明白了:“既如此,你为何还要见她?” 太微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女儿想要知道,她为什么那般做。哪怕她疯了,也应该有个理由。疯子的理由,也是理由;疯子做事,也需要理由。”她收回视线,重新落在了他身上,木然地道,“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不是吗?” 她原想着,见母亲的事还能再拖一拖,但今日既然见着了父亲,那便趁机求他一求罢了。求祖母,更是令人不快。 她潜心讨好,假以时日,祖母一定会欣然应允。 可既有父亲在,便能多条路走。 阖府上下,除了倚翠外,也就只有父亲能想见母亲便见母亲。 有他递话,母亲应当也会更加愿意见她的面。 太微下定了决心,杵在祁远章眼前不动弹。 祁远章沉默了半天。 沉默得太微忍不住想,难道他知道原因? 可祁远章其实不知道。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从姜氏口中问不出东西,没准太微能问的出来。毕竟太微,已不是过去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儿。 她站在他眼前,字句清晰地说着自己的意图。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躲躲闪闪,只是痛痛快快地将目的说了,将原因也说了。 这样的女儿,简直叫他生出一种迟暮感。 就好像……他真的是老了…… 忍住唏嘘之情,祁远章将想叹的那口气藏在了腹中,良久道:“我会派人去紫薇苑问一问你母亲,她若是愿意见你,那便见吧。” 自从出了“挖眼”那件事后,姜氏自个儿就总避着太微。 祁远章言罢忽然又道:“这几日,你便安安生生留在府里,不要出门了。” 太微怔了一怔。 他摆摆手,要赶她走:“走吧走吧。” 口气像是在赶什么小猫小狗。 明明前一句话,还挺像是个当爹的人说的,可后一句,立马就变成了混不吝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同祖母一样,和她记忆里的并没什么不同。 太微收敛心神,转身离去。 …… 傍晚时分,祁远章差人去了紫薇苑报信。 大丫鬟倚翠站在廊下,仔仔细细地听着来人的话,边听边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发自内心,满是喜悦。送走了人后,倚翠一脸激动,匆匆走进东次间去见姜氏。 姜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在做鞋子。 一旁的筐子里,搁着只鞋面,上头绣着缠枝海棠,颜色娇嫩,是给太微的。 她每一年,每个季节,都会亲手给太微做上两双鞋子。但这些鞋,从小到大,堆满了箱笼,却没有一双送出去过。 倚翠想送,但没有她的吩咐,到底不敢。 姜氏听见了竹帘晃动的声响,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见倚翠一脸喜色地走进来,不觉愣了一下,轻声问道:“是谁来了?” 她这院子,照理不会有谁来。 若是祁远章,就不会叫了倚翠出去说话。 姜氏不是太在意,问完便又静了下去。 她素日里已经很少说话,说得多了,反倒是不自在。 倚翠跟着她,也变得寡言少语,像今日这样难掩欢喜的样子,很是少见。然而今日,倚翠不但脸上遮不住喜色,口中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她走到姜氏身旁,笑着道:“夫人,方才来的是伯爷身边的人。” 姜氏垂首纳鞋,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 她连祁远章派人来做什么的也不问。 倚翠无奈地笑了笑,接着道:“是五姑娘,去寻了伯爷,说想要见您一面。” 话音未落,姜氏已吃惊地抬起头向她望来。她双手颤抖,针拿不稳,一下重重地扎在了左手食指指尖上。 因扎得深,豆大的血珠霎时便涌了出来。 “哎呀夫人——” 倚翠惊呼一声,急忙弯腰去看她的手。 可姜氏一动不动,似是没有知觉。 倚翠咬咬牙,捏住她的手指,一个用力将针拔了出来。 好在指头上的伤,止血容易,不算太要紧。倚翠看了看伤势,转身要去寻药膏来。虽是小伤,但用了药的总比放着不管要好。 可她才转过身,就叫姜氏拽住了衣摆。 倚翠转头看向她,问了句:“怎么了夫人?” 姜氏的声音也颤巍巍的:“俏姑她……想要见我吗?” 倚翠闻言,再次露出了笑容,止不住欢喜地道:“是呀夫人!五姑娘想见您!” 姜氏慢慢松开了手,无力地垂在膝上,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不见了吧。” 倚翠一惊,转过身来不解地道:“夫人,您心里明明也是想见五姑娘的呀!” 第066章 担心 若不想见,若毫不在乎,怎么会年年岁岁的亲手给太微做鞋子? 倚翠常年伴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 “夫人,您明明想见,为何不见?” 可姜氏还是摇头:“不见了。” 倚翠蹲下身来,仰头看向她的眼睛:“夫人,您不见姑娘,姑娘回头知道了,是要伤心的。”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整整八年过去了。 太微如今已经长成了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这个年纪,正是刚刚变得心思重,想得多的时候。 倚翠轻声劝道:“您就姑且听奴婢一言吧。” 姜氏垂眸同她对视着,声音也跟着轻了:“不能呀倚翠。” 倚翠有些急了:“怎么不能?五姑娘想见您,伯爷派人来传了话,只要您答应,便能见面,如何不能?” “倚翠。”姜氏唇边露出一抹苦笑,“这万一,我见了俏姑再犯病,又想伤害她可怎么是好?” 倚翠闻言微微一愣。 姜氏因久不晒太阳而显得分外白皙的面孔上苦笑渐淡,变作了冷冷的平静,像是对自己发狠,咬着牙道:“我不能见那孩子!” 她的左手拇指用力地按压在了食指针眼上。 有血珠不断地沁出。 倚翠瞧见,慌慌张张去抓她的手,一面长长叹口气:“夫人,您如今已是好全了,不会犯病的。” 这些年,自从姜氏搬进了紫薇苑后,便再没有说过胡话,也没有伤过人。 大夫的药,亦早便不开了。 祁远章说姜氏吃多了药,人没精神,浑噩糊涂,不许她再吃。 姜氏就转而信了佛。 倚翠是一天天看着她好起来的。 “夫人,您好了,不会再伤害五姑娘的。”倚翠捂住了她细白的手指。 姜氏低眉笑了一下:“你又不是大夫,哪里说得准。” 出事之前,她身上又哪里看得出来一分癫狂?她的疯,是嵌在骨子里,嵌在血脉里的。如果她不是疯了,又怎么会看到那些东西? 姜氏从倚翠手里抽回了手:“就这样吧,你去回了伯爷的人。” 倚翠站起身来,眼里满是急色:“您当真不见五姑娘?” 姜氏颔首道:“不见。” 倚翠无可奈何,只好道:“若这样,奴婢晚些时候再去回话吧,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姜氏低低道了一声好,重新低头去做她的针线活。 可才穿过一条线,她忽然蹙眉抬头问道:“俏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倚翠有些发怔:“您为何这般问?” 姜氏眉头紧蹙,细细剖析道:“俏姑近几年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见我,她同伯爷也并不十分亲近,她会求到伯爷跟前去,必然是出了事。如果同往常一样,她怎么会突然之间想要见我?” “没有道理,也说不通。”姜氏道。 倚翠听到这,心里已经有了话想说。 可望着姜氏,她又迟疑了。 倚翠跟着姜氏到了紫薇苑后,消息便不大像过去那般灵通。她如今虽然还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但时过境迁,她的处境、身份早不能同过去相比。 她的消息,已十分闭塞。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多少耳闻了一些太微的事。 只是她不敢叫姜氏知道,一直藏在心里没有提起过。 这会儿姜氏问起,她差点便脱口而出,好险才忍住了。 然而姜氏见她不作声,便知她是晓得些内情的,当即追问起来:“倚翠,你老实同我讲,俏姑是不是出事了?” 倚翠迟疑来迟疑去,犹犹豫豫的,到底心一狠,牙一咬,张嘴说了:“五姑娘前些日子,叫老夫人动用了家法,是沈嬷嬷亲自下的手。” 姜氏吃了一惊,膝上的针线鞋面,哗啦落了一地。 她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俏姑做了什么要老夫人动用家法?” 祁家的姑娘,靖宁伯府的千金,又不是什么皮实禁打的小厮,怎么还动上家法了?姜氏面色更白,问完立即又接了一句:“俏姑人呢?眼下可是还好?” 倚翠道:“说是五姑娘认错及时,没挨两下老夫人便气消了,所以眼下早已无碍了。”略微一顿,她说了太微缘由挨打,“府里都说,五姑娘是因为几匹新鲜料子同四姑娘起了争执,将四姑娘推下了池子。” 姜氏一愣:“四娘如何了?” 倚翠摇摇头:“还活着。” 姜氏闻言呢喃道:“俏姑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过几匹料子而已,她不是那样眼皮子浅的孩子。她更不会为了点衣裳料子就将人推下池子……” 倚翠想要应和两句,但思及她们主仆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太微的面,又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五姑娘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如今长大了……还是得见见再说。 她趁机再劝:“夫人,您只这般想想,怎能知道真相?不然还是见五姑娘一面,亲自问一问吧?” 姜氏叹息了一声:“怨我,没能陪在她身边,护着她。” 倚翠笑了笑,顺势道:“既如此,五姑娘想见您,您便见吧。不说旁的,只见一见,能出什么大事?您要是真的不放心,那奴婢就在边上候着,牢牢盯着您,绝不叫您伤害五姑娘!” 姜氏看着地上散乱的针线布头,沉思了许久。 终于,她松了口,不再明确的表示不见太微。 但她考虑再三,还是说要再想一想。 姜氏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绪纷杂过。 这天夜里,她努力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疯狂”,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 她子时醒来,便不敢再睡。 她一个人,在帐子里枯坐到了天明时分。 倚翠端了水盆进来,撩开帐子,瞧见她坐着,唬了一跳。 姜氏转脸看向她,眼下青影浓重,声音也变得沙哑了两分:“你去回话吧,再问问,俏姑什么时候过来,我好准备准备。” 倚翠闻言,又高兴又疑惑:“您要准备什么?” 姜氏伸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轻声道:“我这样子,不好好打扮打扮,怎么能见她。”否则,叫太微看了以后担心她,不好受,就不好了。 第067章 见面 女儿要来,便让她高高兴兴地来,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决不能叫她担心惦记自己。 她可以讨厌自己,害怕自己,但不能为自己难过。 姜氏弯唇微笑,下床洗漱更衣。 倚翠欢喜之余,则有些隐隐的担忧。她前几年送了姜氏的念珠去给太微的时候,太微还不满十岁,仍然是个小童模样。现在的太微,是个什么样子,什么性子呢? 倚翠欣喜却惴惴地去回了话。 消息便很快送到了集香苑。 太微猜到这条路行得通,但见真成了,还是不由长长松口气。她没有犹豫,很快便定了午间会面。 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很好。 姜氏知道以后,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的衣裳。 她先是挑了一身红,想想似乎太过艳丽,又丢回了箱子里。她已经许久不在意穿着打扮,什么华丽与否,美丽与否,都同她没有什么干系。 能穿,能用,就可以。 她费尽心机寻出来的这身红衣,还是她早年的衣裳。虽然倚翠照料得当,但也早就有了陈旧的味道。 她亦如同这身衣裳,看似完好,内里却已然腐朽。 这样的她,叫太微见了,不知会作何想。 姜氏坐在镜前,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眉眼。太微小时候,生得还挺像她,如今长开了,不知还像不像。 ——恐怕,是不像了。 姜氏心想。 多年茹素的生活,令她体态清减了不少。 因着重重阴影,她的眼窝看起来有些凹陷。年轻时丰腴饱满的两颊,也已经干瘪了不少。上头的那抹红润,更是早就随岁月而逝。但是万幸的是,镜子里的人,眼神还是清明的。 这一点,比什么都要紧。 姜氏让倚翠将她已经多年不用的胭脂水粉一一摆了出来。 等到午时将近,太微过来时,姜氏看上去已经焕然一新。她衣着华丽,盛装打扮,脸上涂脂抹粉,精神抖擞。 在倚翠看来,这样的姜氏,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可在太微看来,母亲竟生得这样的瘦了。 即便她锦衣加身,面上红润,脂香粉艳,但她的清瘦、她的紧张,还是一览无余。 母亲这是刻意地打扮过了。 太微心下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白日的紫薇苑,同她那夜孤身而来时瞧见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寂寥。 是以她进门时,一眼便看见了廊下的那个妇人。 母亲的精心打扮,同这个狭小孤独的朴素院落,是那样的泾渭分明。 太微一步步上前,母亲一步步后退。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后退。 像是不敢接近女儿。 太微于是走到台矶下便站住不动了。 她福身唤了一声“娘亲”,声音平稳,不见一个颤音。她展露出来的,是一个沉静无害的样子。 烂漫的初夏阳光,大片大片地倾泻在她肩头上。 少女的眉眼五官,因而被映衬得更加温柔动人。 她乌黑的头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琥珀色的眼瞳,却因为逆光,而变得深邃幽深。 姜氏立在廊下,手扶着廊柱,不远不近地看着女儿。 她生得真是好看。 姜氏眼眶泛红,蓄满了泪水,但是很快她脸色一变,匆匆地别开了脸。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到那个场景,可是看见太微的这一刻,那个失去了眼睛,浑身浴血的女童还是从她的脑海里爬了出来…… 那个孩子,用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她,撕心裂肺地喊她“娘亲”、“娘亲”——一声比一声害怕,一声比一声虚弱。 她是那样地想要救下她的俏姑。 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受尽屈辱后惨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孩子,遭遇了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劫难。 姜氏双手撑在廊柱上,大口地呼吸着。 她不能这样,不能再这样了! 她的太微,如今已长大成人,正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呢! 姜氏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泪涌出来,又干涸。 她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 大丫鬟倚翠远远地站在另一边,瞧见这一幕,心急如焚地靠近过来,扶住了姜氏。姜氏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压着嗓子道:“领姑娘进门落座,我稍后便来。” 倚翠有些不放心,但见太微还站在那,便也只好听姜氏的吩咐请了太微进去里头坐下先。 太微见状,也不二话,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往里头走。 走到廊下时,她侧目望了一眼姜氏。 姜氏背对着她们,依然站在原处。 太微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心里微微一沉。 她虽然想着要见母亲,但如今真见着了,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母亲还会不会好?她又究竟有几分把握,能够改变母亲的命运? 母亲是今年腊八去世的。 是以母亲去世后,她便再没有吃过一口腊八粥。 她想着母亲能熬过去,但这样的母亲,真的可行吗? 太微心里异常的沉重。 可沉重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她跟着倚翠进了屋子。 里头桌椅寥寥,摆设寥寥,一眼望去,便能将角角落落尽收眼底。紫薇苑内里,比院子外看起来还要简陋。 父亲不休了母亲,有他的道理。 不管那道理是什么,只要母亲一天还是靖宁伯夫人,一天就能享她的富贵荣华。即便祖母不喜欢她,即便她不能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但该有她的,她一样不会落下。 紫薇苑里,这般简陋,只能是她自己愿意。 她近乎苦行一样的生活,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太微由倚翠引着入了座。 桌子不大,周围也只有两把椅子。 她这个时辰过来,是准备和母亲一道用饭的。 太微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 母亲茹素的事,她是知道的,但她眼前,却全是荤菜,只有一道素的。 菜色挺多,碗数也不少。 她扭头看了一眼倚翠。 倚翠笑着给她摆筷,解释道:“夫人知道您要来,特地让奴婢去大厨房多领了些东西回来。您看这几道,还是您爱吃的吗?” 太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 第068章 约定 是两道大菜,一道鱼,一道肉。 丸子煎得金黄,香气扑鼻。 太微不由得微笑起来。这两道菜,的确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倚翠在旁道:“可惜奴婢的手艺想来是比不上府里的厨子,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太微高兴得很,哪里会嫌弃,当即笑着转头看向倚翠道:“倚翠姐姐有这样的手艺,便是自己去开酒楼做大厨也够的。” 她客客气气的,尊了倚翠一声姐姐。 倚翠闻言抬手掩嘴,亦笑起来,连说“姑娘嘴甜”,一边脚步轻轻地退下去见姜氏。姜氏还站在廊下,但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她的情绪,一如她的生活,已经多时不见起伏。像今日这样,泪流满面,实是罕见。姜氏抬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倚翠,去给我打盆水吧。” 既这样,不如不上妆。 素面朝天总好过一张大花脸。 姜氏心里有了打算,便不再纠缠于自己的样子会叫太微担心一事。她方才,已是失态了。 须臾,姜氏净过面,重新换了家常的衣着。 屋子里,太微已自在地用起了饭。 她并没有等着不动。 这原是没有规矩,不敬长辈的样子,可落在姜氏眼里,却难掩地欢喜起来。若是陌生,若是不自在,太微便不会这么做了。 姜氏微微弯一弯眉眼,面上气色似乎也跟着好看了许多。 她在太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太微扒着饭,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娘亲用饭。” 看起来,就还是她小时候的模样。 姜氏欣慰极了,声音也开始颤抖:“好、好,娘亲吃。” 母女俩一人提着一双筷子,各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并不交谈,并不对视,可气氛却比她们先前见面时要更好。 姜氏显见得放松了下来。 太微吃完了一碗饭,抬起头,举着碗叫了一声“倚翠姐姐”,让倚翠给她再添一碗饭。倚翠见状笑眯了眼睛,忙忙地去盛了递上来。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紫薇苑里便重新有了生气。 姜氏身上,亦多了两分活力。 她瘦弱的手腕,似乎也有劲了,端着碗筷的手,从轻颤到稳当,不过几息的事。 太微将她们的变化都一一看在了眼里。 她知道母亲多年没有见过自己,再见面,定然不会同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女,同那个只会撒娇的小丫头已大不相同。母亲见了她,就是欢喜,也会觉得陌生。 血脉相连,也敌不过时间。 她们都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太微认认真真地夹菜吃饭。 饭后倚翠送了茶上来,她便离桌进了东次间。姜氏平日诵经念佛,做针线看书都在这间屋子里。 屋子里的摆设,倒是同外边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简朴,没有花样。 太微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子向外推了推,开得更大了些。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凛冽的温度,碎金一般落下来,带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耀眼。窗扇大开,阳光便流水一般洒落进来。 太微站在里头,伸出一只手沐浴在阳光下。 温暖中,带着轻轻的酥麻。 这份酥麻又一直蔓延进了心底深处。 她知道母亲就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转过身,太微笑着向母亲招了招手,声音雀跃地道:“娘亲快来,我们晒着日头一道说说话吧。” 母亲年纪轻轻的,并没有得过什么要命的大病。 她会死,乃是因为心病。 即便她念经吃素,即便她装作早便无事,但她心里却还是一直都记挂着过去。那些往事,折磨着她,令她无法安睡,也无法真正的开心起来。 她日复一日的郁郁寡欢,哪里真能健康安泰。 太微举着手,使劲地摇晃:“娘亲坐这来!” 姜氏倚着门框,先是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然后别过脸悄悄抹一抹眼角,笑着答应一声走了进来。 太微见她走近,顺势伸手一拉她的胳膊,想将她拉到身旁来。 可谁知姜氏眼神一变,面露慌张,避开了她的手。 母女皆是一怔。 太微垂下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依然笑嘻嘻地让她在边上坐下。只是这一回,姜氏落座后,太微悄悄地往边上挪了挪身体。 不能急,绝对不能急。 如此想着,太微一扭头,忽然看见了角落里的一个小筐子。 里头是些散碎布头。 但吸引她目光的,却是那露出的一角鞋面。 那样的颜色、花纹,怎么看都不像是母亲给她自己做的鞋子。太微的眼神里,情难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怅然。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了回来,笑着同姜氏道:“娘亲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姜氏见她是要闲话家常的样子,也就顺着她的话回答:“不是做针线,便是抄经,也并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做。” 太微笑着道:“那下回,我便来同您一道抄写经文吧。” 姜氏怔了下:“下回?” 她以为太微不会再来第二回。 太微依然笑微微的,口气也轻松得很:“是呀,下回。”不等姜氏反应过来,她接着又道,“左右我也是闲着,来陪陪您也是好的。” 姜氏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太微在阳光下笑靥如花地道:“娘亲,我很快便要及笄了。” 一旦及笄,她便要出阁嫁人,远赴洛邑。 从此以后,她们能见面的机会,便几乎没有了。 姜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那句反对就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没见着太微的时候,她能同倚翠一遍遍地说“不见”,可如今见着了人,那同样的一句话,却再不能以同样的语气说出口。 姜氏看着女儿,只觉得时光弹指,竟过得这般快。 太微道:“倚翠姐姐的手艺一顿饭便吃馋了我,我今后可得每五日便来一回蹭饭吃。”她倒是想天天都来,可母亲一时半会,怕是不一定能接受。 太微望着姜氏的眼睛,轻声道:“娘亲,行不行?” 她声音放得轻轻的,柔软怯弱,像个小可怜。 姜氏只这么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的心肝肉儿,她的宝贝闺女。 她终于道:“好,你下回来,我再让倚翠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第069章 不明白 没多久,姜氏母女见面的事便传遍了靖宁伯府。 太微去见母亲时,并没有瞒人。府里的动静,大大小小,管着家的崔姨娘也都知道。可这件事,在崔姨娘看来,根本毫无征兆。 祁太微为什么突然要见那个疯子? 崔姨娘百思不得其解,直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不已。正好四姑娘祁茉来见她,进门便问:“您听说紫薇苑的事了吗?” 崔姨娘闻言,原就针扎似的头更疼了,反问她说:“怎么,你都知道了?” 祁茉绷着脸,自寻了把锦杌坐下来:“紫薇苑里平素连个鬼影也不出没,突然多了个人,谁能不知道。” 她虽然怕鬼怕黑怕得要死,但自己说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崔姨娘用力揉了两下太阳穴。 祁茉道:“您说她们在打什么主意?” 崔姨娘闻言一噎,她要是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还会头疼吗?她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我哪里猜得透!我连你平日在想什么,都快要弄不明白了!” “您要说那两个疯子便说,提我做什么。”祁茉面上冷了冷。 崔姨娘索性闭上了眼睛:“你说的没错,那小疯子是有古怪。” 这么多年来,除了靖宁伯本人外,还有谁进过紫薇苑的门? 一个没有! 可如今,祁太微进了。 崔姨娘沉吟道:“听说姜氏还留了她的饭。” 祁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是说姜氏茹素了吗?祁太微也跟着吃素去了?” “姜氏身边伺候的人,一早便去大厨房领了荤菜。”崔姨娘手底下的人,见过倚翠后,早早便来禀报了她。 但姜氏如今还是伯府的夫人,她要两块肉,谁能不给她? 厨房里的人,老老实实挑了东西给倚翠。 崔姨娘讥笑了声:“说什么敬佛,不食荤了,如今为了那小疯子,还不是让荤菜上了桌,装什么虔诚!” 她因着这事儿,心里早就憋着一团火,如今当着女儿的面说开了,便更是挡不住地熊熊燃烧起来。 “她以为她还算是什么正经夫人?”崔姨娘满脸都是不屑,“不过是仗着伯爷顾念旧情,心善不肯休弃她罢了。” 祁茉听着她的话,猛然间琢磨过来点味,忍不住道:“难不成……祁太微那个小疯子是想让姜氏重新出山?” 若是那样,崔姨娘手里的大权,便不稳了。 可崔姨娘闻言,气恼地睁开眼道:“她都疯了这么多年了,还能做什么?” 虽说的是问话,但她神情却是肯定的。 姜氏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就算加上了祁太微那个臭丫头,也照样不成气候! 然而崔姨娘心里的怒火,却并没能就此熄灭。 她还是不痛快。 烧心似的难受。 崔姨娘支使祁茉去给自己倒茶来:“紫薇苑那个疯子我不怕,我怕的是伯爷不知在想些什么。” 祁茉沏了茶送过来,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蹙道:“父亲又怎么了?” 她想起了祁远章受伤被人送回府的那一天,自己上前去问候他,他却张嘴叫了自己一声“俏姑”的事。 那口怨气,她可至今都没能咽下去。 要不是一旦说了太微在永定侯府时的不对劲,就会顺带暴露自己当时得鱼忘筌推倒太微的事,她一定早早便全部告诉给祖母知晓。 祁茉面露嫌憎:“难道祁太微去紫薇苑的事,是父亲安排的?” 崔姨娘望着她,叹口气:“你以为呢,不是他,还能是老夫人么。” 祁茉哑然失笑:“还真是?” 崔姨娘颔首道:“哪里能有假。” 她听说以后,便立即派人去打听了真伪。祁太微母女见面的事,的的确确是祁远章准许的。 这日子,是越过越有意思了。 崔姨娘嗤笑一声,盯着女儿问道:“四娘,你老实同我讲,你和五姑娘在永定侯府时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祁茉眼神躲闪了下:“我回来那日,不就全都告诉您了么。” 崔姨娘似是不信,但她没有完完整整听过太微的说法,只好问祁茉:“五娘和你说的,定是不同。而老夫人,信了她的,你父亲显然也更相信她的话。你同我说的那些,难保没有假。” 祁茉叫生母不留情面地揭穿了自己的心思,登时又羞又恼,冷冷道:“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还揪着不放做什么?到底我是你的女儿,还是祁太微是你的女儿?” 她言罢冷笑一声,讥讽道:“要祁太微是你的女儿,倒好了。” 那她便能是靖宁伯府的嫡女。 纵然姜氏是个疯子也没干系。 祁茉不愿意告诉崔姨娘当日的真相,也懒得再同她多费口舌,转身就要走。 她们近日交谈,回回都不欢而散。 崔姨娘望着女儿的背影,想起了祁茉诬陷太微推她入水的事。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同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她也是从那一天发觉,自己已经不大管的了女儿。 四娘这丫头,早晚还会闯祸。 崔姨娘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极坏的念头。 …… 而另一边,紫薇苑里,一切都比姜氏预想的要好上百倍。 她没有犯病,也没有说胡话,除了最开始的失态外,她一直都好好的。母女俩聊了一个多时辰,聊得姜氏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开怀。 太微见状,也很满意。 临行之际,她同姜氏道:“娘亲,刘妈妈要回来了。” 崔姨娘先前虽然答应了她,但拖拖拉拉,并不老实。直到永定侯府的赏花宴上出了事,祁茉一回来便被祖母罚去跪了祠堂。 崔姨娘因而知道祁茉做错了事,至少在祁老夫人心里,是错了的。 与此同时,太微却因为祁茉的举动,而令祁老夫人对她改了观。 祁老夫人如今对太微和颜悦色,已不同过去一样。 崔姨娘便知不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什么波折,于是手脚麻利地便将刘妈妈调了回来。 这个时候,刘妈妈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太微笑得很真心,笑意便流淌在了眼睛里:“刘妈妈还同过去一样,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第070章 投奔 太微这辈子,遇见过很多暴戾恣睢之人,也遇见过许多心怀慈悲的人。 前者数之不尽。 后者之如刘妈妈。 刘妈妈对她来说,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但这世上,好人却常常是不长命的,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刘妈妈人好心善,命却是短得很。 她是祁家签了死契的下人。 她的命,早便不是她自己的。 姜氏出事以后没过多久,刘妈妈便被祁老夫人给打发去了京郊的田庄上。那之后,刘妈妈再未回过靖宁伯府。她就是死,也是死在庄子上的。 可刘妈妈去世的时候,才三十余岁,身强体健,平素连个喷嚏也不打。 她还很年轻,远不是该死的年纪。 …… 暮色四合之际,太微坐在窗边发呆。长喜进来禀报说,姑娘,刘妈妈回来了。她一愣,旋即笑起来,忙让长喜将人带进来。 刘妈妈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一脸的紧张和高兴。 距离她上一回出现在太微眼前,已是很多年前的事。对刘妈妈而言,这集香苑,很陌生。她即将就要见到的五姑娘,也早就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小孩。 是以莫怪刘妈妈紧张,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 刘妈妈到达靖宁伯府后,便叫人领着先去了鸣鹤堂向祁老夫人请安。这是规矩,但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祁老夫人怎会亲自见她。 祁老夫人知道后,只打发了沈嬷嬷出来训话。 训完了,刘妈妈又去了崔姨娘那。 这也是规矩。 府里姜氏不当家,便是崔姨娘最大。 刘妈妈此番又是崔姨娘给从庄子上调回府的,她就是不想见崔姨娘也得先见了再说。 好在崔姨娘显然没大兴致多说话,只问了两句庄子上的事,便让人将她带来了集香苑。 刘妈妈跟在长喜身后,亦步亦趋地朝屋子里走。 她边走,边悄悄地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 比之崔姨娘那,实在是寒酸许多。 姜氏生太微时,奶水不足,便寻了刘妈妈来。刘妈妈作为乳母,奶水丰沛,几乎一力便奶大了太微。 因她为人本分,做事细致,太微断奶后,姜氏仍然留下了她。 太微也自小便很喜欢刘妈妈。 所以当年祁老夫人要故意赶走刘妈妈的时候,不管是对彼时小小的太微,还是对刘妈妈,都是个晴天霹雳。 刘妈妈早两年还在想法子,试图回到府里头当差,可她在田庄上呆的时间越长,便越是没有机会回来。 到现在,刘妈妈早已经死了心,没想到却又有了机会。 刘妈妈轻手轻脚的,走进帘后,看见了那个素衣散发的少女。 天色已经大黑了。 长喜去一旁点了灯。 刘妈妈挎着小包袱,就地一跪,眼眶便红了:“奴婢见过五姑娘。” 那个抱着她的腿,哭着喊着不让她离开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刘妈妈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给姑娘请安……” 太微手脚敏捷地从榻上一跃而起,上前两步扶住了她的手:“妈妈一路辛苦了,快坐着歇歇。” 刘妈妈不敢叫她扶自己,可太微不撒手,她也就只好顺势站起身来。 太微扶着她去边上落座:“是不是还没有用过晚饭?” 进了门,就有一堆的主子等着她去请安,怕是不可能会有时间用饭。太微问完,立即扬声唤了长喜,让长喜送盘糕点来。这个时辰,已经过了饭点。 集香苑里没有单僻的小厨房,她便没有法子让人另外给刘妈妈准备饭食。 太微叹口气,同刘妈妈道:“妈妈先用几块点心垫一垫。” 刘妈妈笑着应了好,仔仔细细看她的脸,轻声问:“姑娘这几年,过得可好?” 她上了年纪,也依然还是过去那样圆圆的脸,弯弯的眼睛,笑起来亲切和善极了。 太微亦跟着笑:“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就是这么过来了。” 说好,是必然违心的话。 说不好,又要叫刘妈妈听了心酸。 不如就这么搪塞过去。 太微反问她:“妈妈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刘妈妈笑呵呵的,望着她道:“好,奴婢样样都挺好,姑娘不必挂心奴婢。” 正说着话,长喜送了点心进来。 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可比之太微刚回来那天夜里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那盘来说,已是天差地别的好。 太微将一碟点心尽数塞给了刘妈妈:“您尝尝。” 这东西,怎么也比庄子上能吃到的要像样。 尽管刘妈妈嘴里说着好,但刘妈妈眼里流露出的神色,还是瞒不了人。刘妈妈的独子,去岁出了意外,人没了。 刘妈妈只那么一个孩子,年纪又和太微差不离,尚未娶妻生子,如今突然没了,就连半点念想也未曾给刘妈妈留下来。 刘妈妈的男人,又不是什么敬重妻子、疼爱妻子的好东西。 她一个人,留在田庄上,睹物思情,日子哪里会好过。 然而她不提,太微便知道也当不知道。 那天夜里,大火烧红了靖宁伯府上空。她躲在角落里,匆匆忙忙换上了长喜塞给她的婢女衣裳。历经千难后,她趁乱逃出了靖宁伯府。 可她的计划,因为白姨娘倒戈报信,并没能顺利实施。 她趁乱逃出后,身无分文,两袖清风。 没有银子,便没有地方去。 她原本打算好的落脚点,一个也不成。 走投无路之际,她想法子去了京郊的田庄。因着衣衫褴褛,满脸污垢,倒没人发现她的身份。她到了庄子上后,叩开门,只说自己是刘妈妈的娘家外甥女,想见刘妈妈一面。 那庄上的下人,以为她是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脸的不耐心,但耐不住她将刘妈妈的男人名讳也报得清清楚楚,到底还是转身去叫了刘妈妈出来。 刘妈妈一边赔礼,一边疑惑,走出门来,见着了她后,面上困惑不减反增,问了句:“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 刘妈妈娘家的确有个哥哥,那哥哥也的的确确有两个女儿。 但那两个女儿,年纪比太微大,也早就都出嫁了。 更别说,刘妈妈和娘家兄长,已无甚来往。 是以刘妈妈一见便知,她不可能是她哥哥的孩子。 第071章 救命 太微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刘妈妈会作何反应。 她来庄子上寻刘妈妈,是万分冒险的举动。然而她当时初出家门,慌乱无措,那几乎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法子。 换成如今的太微,是绝不会去寻刘妈妈的。 一半生机,一半必死。 这样五五而分的可能,终究太过危险。 可大抵是老天爷想给她一条生路走。太微那一博,博对了。她站在刘妈妈跟前,压低声音,哭着喊了一声“乳娘”。 刘妈妈当即愣在了原地,但是很快,她便皱起眉头,用力地打了一下太微的肩膀,口中训斥道:“你爹呢?怎地自己跑来了?” 太微怔怔的,还要再说,却已叫刘妈妈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她初听不明白,不知道刘妈妈在说些什么,可多了两句便明白了刘妈妈的意思。刘妈妈这是在顺着她胡诌的那个娘家侄女身份,在帮她打掩护。 田庄上人不多,但也不少。 隔墙有耳,不得不小心行事。 刘妈妈即便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又是为何来的,但看她的样子也猜得出事情不好。刘妈妈声色俱厉地斥了她一顿,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进了门。 旁人问起,她便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说一句“都是孽债”。 她趁着丈夫不在,匆匆把太微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 给太微水喝,给太微东西吃。 靖宁伯府的事,刘妈妈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先前便听说了些闲言碎语。 “姑娘是怎么来的?”刘妈妈知道慕容氏退亲的事,但不知道太微要被祁老夫人嫁给表少爷周定安,“府里的人,知不知道您出来了?” 刘妈妈其实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太微知道只有她们二人知道的事。 刘妈妈对她的身份并不怀疑,只是不解她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久留,将面前的吃食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后,便将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刘妈妈。 刘妈妈听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便在屋子里四处翻找起来。 她将自己积攒下来的银钱细软,悉数收拾而出。又悄悄出门,去厨房偷了点干粮回来。 而后再寻一块布,将东西全部裹进去。 她三两下,便麻溜地装好了一个包袱。 太微清楚自己久留不得,刘妈妈也知道。 庄子上人多眼杂,她若留下太微,早晚会被人发现不对。 太微必须走。 刘妈妈舍不得她,也得让她走。 刘妈妈收拾妥当了东西,将包袱塞给她,但包袱虽然整理好了,东西也都带上了,刘妈妈却还是担忧不已:“姑娘这一去,可怎么好。” 外头的世界,仍是乱糟糟的。 太微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走动,如何能行? 刘妈妈担心坏了。 她想了想,忽然道:“奴婢和您一道走!” 太微听得心头一热,差点便应了好,但到底还是没答应。她的事,她的祸,不能叫刘妈妈和她一道流离失所,过逃难的日子。 她背了刘妈妈给她准备的小包袱,深吸两口气,用力抱了刘妈妈一下,便准备离开京郊,往远处去。 可谁曾想,刘妈妈以为至少得要天黑才能回来的丈夫,提前回来了。 青天白日的,那个男人,犯了懒,没有做完活便寻借口回来要吃酒。 他嘴里嘟嘟囔囔的,推开门便喊刘妈妈的名字,让刘妈妈去给他温壶酒来。哪想太微正要出门,站在门口,和他面对面,看了个正着。 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了两眼太微,有些不悦地问刘妈妈:“这谁呀?” 刘妈妈忙解释这是她娘家侄女,又让太微快点叫人。 可太微才喊出一个“姑”字,那男人便瞪起了眼睛道:“侄女?你那两个侄女,不都老大了?哪来的这么个小丫头?” 刘妈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般清楚,急忙说是远房亲戚。 男人却已经起了疑。 他脑满肠肥,看起来愚不可及,但心思却敏锐极了。 他眼睛也不眨一下,牢牢地盯着太微的脸看了半天,再去看太微肩上挂着的小包袱,认出那是自家的包袱布以后,霍然怒气汹汹地道:“嘿哟,这是上门打秋风来了?”又去骂刘妈妈,“你这没用的败家婆娘,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老子要吃酒你说没钱,贴给娘家人便有了?” 男人迈过门槛,朝刘妈妈扑过去。 蒲扇似的大手,高高扬了起来。 太微一下挡在了刘妈妈身前。 男人的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男人见状更生气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太微,仿佛要将太微瞪怕一般。 可太微人都杀过了,还能怕他吗? 她更凶地瞪了回去。 那时候的她,还是祖母口中顽石一般的性子。 男人怒不可遏,举起手,还待再打。刘妈妈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让太微快走。太微越过门槛,想要回头再看一看刘妈妈,但一步三回头这种事,只能是浪费时间,恶化情况。 她咬紧牙关,背着包袱往外走去。 最终,刘妈妈和那个男人的声音,皆远了,空了,不见了…… …… 数年后,太微悄悄入京,乔装打扮后,顺道回到京郊的田庄上想探一探刘妈妈的近况,却被告知,刘妈妈早就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她离开田庄后的那天夜里,崔姨娘终于想起了刘妈妈这个人。 太微的乳母,刘妈妈。 多年来,一直在庄子上当差。 崔姨娘立即告诉了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便派人来田庄询问刘妈妈。 庄子上的人,听说以后,都怀疑起了白日里刘妈妈那个娘家侄女。但没有证据,也没人说话。 刘妈妈说不知道靖宁伯府里的事,离府之后也再没有见过五姑娘。 来问话的人,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商量两句后便准备回府赴命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刘妈妈的丈夫站出来了。 他醉醺醺的,指了刘妈妈说,白天那个臭丫头,是不是就是五姑娘? 此言一出,谁也走不成了。 一群人抓了刘妈妈,询问变成了拷问。 刘妈妈抵死不肯说出太微的去向。 最后,竟活活地被打死了。 刘妈妈的男人,则没过两天,便又娶了一房新妇。 …… 太微这会儿,站在刘妈妈身前,望着刘妈妈眼角细碎的皱纹,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欠了刘妈妈一条命。 第072章 平静 夜深以后,太微让长喜带着刘妈妈去了原先丁妈妈的屋子安置妥当。 丁妈妈走了以后,她屋子里的东西也都被崔姨娘命人搬了个空,但床在,桌椅也都在。太微掐算着乳娘回来的日子,一早便让长喜领人准备了新的被褥。 这会,刘妈妈人到了,东西一摆,便能入住。 夏日来临,昼长夜短,太微看看时辰,也不再留刘妈妈说话,只让刘妈妈早些歇息,有什么话都等天亮了再说。 刘妈妈连声应好,可第二日天色才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往太微这边来了。 她起的,比长喜还早,惊得长喜连说自己睡迟了。然而一看时间,不过正正是太微起身的时候,不早不晚,同往常是一样的。 长喜松口气,笑着让刘妈妈坐一坐,自己进去内室里唤太微起身。 太微却早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醒来坐在那发呆了。 她抬起手,蒙在自己一头青丝上,胡乱地抓了两把。 发丝滑过指缝,流水般倾泻而下。 长喜喊了一声“姑娘”:“刘妈妈来了。” 太微闻言转过脸,笑了一下。 刘妈妈这是不自在了。 她一向勤快惯了,如今重回靖宁伯府当差,一时半刻不知该做什么好,自然是睡不安生,早早便醒来想寻活做。 旁人躲懒还来不及,只她闲也闲不住。 太微想了想,吩咐长喜道:“这样吧,你带刘妈妈去看看箱笼。” 长喜一听便明白了过来,机灵地接上话道:“姑娘是想让刘妈妈去把冬衣挑出来晒一晒?” 春日里雨水多,衣物堆积在一起,便容易生霉。 即便管理得当,也是难免。 更何况集香苑里原先的那群人,哪一个都不像是干实事的,这衣裳还不知全变成了什么模样。 太微颔首道:“这两天日头好,拿出来晒一晒再收拢,总好过堆着不管。” 顺道亦是给刘妈妈寻了件事情做。 只是集香苑里的人手,算一算,还是有些不够用。 眼下尚且勉强,等再过一阵,就真不够了。 太微起身往盥洗室走去,刷牙漱口,洗净了白皙的一张脸。 镜子里的少女,在一天天变得熟悉起来。 她甩甩手腕,抖抖脚,渐渐觉得早前准备的那几包东西变轻了。再过几天,就该加重了。 太微抿了抿唇,望着镜中少女的唇瓣透出一层艳丽的血色。 她看起来,气色不是太好。 这具身体,看来到底还是虚弱了些。 太微收拾妥当,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她如往常一样,依然得去鸣鹤堂给祖母请安。 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得是飞快。 集香苑里,因多了个刘妈妈,也终于正式有了样子。 太微虽是伯府千金,但从来也没有人教过她如何持家管事,她并不精于内宅事务。比起刘妈妈,她更显得是一窍不通。 是以太微除了在刘妈妈回来翌日将人聚集起来敲打了一顿后,便放手将底下的事尽数交给了刘妈妈。 刘妈妈上手很快,没过多久便将集香苑打理得井井有条。 比起丁妈妈和碧珠在时的松散,集香苑已截然不同。 消息传至崔姨娘耳中后,崔姨娘很生了一场闷气。 她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才觉得自己一开始便不好答应调了刘妈妈回来。她以为刘妈妈没什么用处,不过只是个在田庄上呆了多年的庸妇,哪里想到,刘妈妈其实能干得很。 这之后,没两天,太微又去紫薇苑见了母亲。 崔姨娘知道后,吃惊不已,失手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套粉彩茶盏。 鸣鹤堂里,祁老夫人也惊讶,问沈嬷嬷道:“小五又去紫薇苑了?” 上一回太微去时,祁老夫人并没当回事,听说是祁远章准许的,她就连问也没有多问一句。 姜氏总不至于杀了小五。 祁老夫人当时如是同沈嬷嬷嗤笑着,而今再议,却有些上了心。 沈嬷嬷道:“夫人一早便让倚翠去大厨房领了新鲜的蔬果,并一条活鱼,一大块猪肉和一小篮子河虾。” 姜氏自己是不吃荤的。 祁老夫人知道这件事,闻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般说来,姜氏早在小五今日去紫薇苑之前,便已经知道小五会去了?” 沈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依奴婢看,是知道的。” 若不知道,哪会派倚翠去领肉。 祁老夫人取来香脂,不断涂抹在手上,不断地相互摩擦着,直将两只手抹得油汪汪的发亮,才不再继续往上涂。 她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揉搓着,口中道:“姜氏看来真是没那么疯了。” 沈嬷嬷笑了笑,略带两分正色地道:“怕是菩萨保佑。” 祁老夫人却并不信佛:“真有菩萨保佑,怎会叫我猪油蒙了心,为远章娶了这么一个疯女人回来。” 沈嬷嬷不敢再说。 俄顷,主仆二人便皆没了声音。 ……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 平静日子,过得尤为的快。 祁远章在家静养了一阵,腿伤已好得差不多。 可祁老夫人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非不让他出门走动,仍然要拘着他在家养伤。 因着三娘和永定侯府的婚事,近在眼前,就是半个月后了,府里忙忙碌碌,已经渐渐乱成了一团。 祁远章便又美名其曰嫁女,继续赖在了家里混吃等死。 什么礼单,什么嫁妆,他都扫一眼便罢,并不亲自操办。 崔姨娘倒是忙得焦头烂额。 虽然三娘不是她的女儿,但三娘亦是祁家的姑娘,是祁远章的孩子。 三娘和四娘,是亲姐妹。 三娘先嫁,那么三娘的嫁妆几何,便成了府里诸位姑娘将来出阁时比照的例子。 二娘和太微暂且不论。 但祁茉,是一定跟着三娘来的。 崔姨娘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不敢不在三娘的婚事上多多花费心思。 三娘的体面,是靖宁伯府的体面,亦是未出阁的几位祁家姑娘来日的体面。 赵姨娘自己不出手,全由崔姨娘去耗心血,简直是现成的好事。 太微在紫薇苑里,一边同母亲抄写经文,一边轻声道:“崔姨娘以为自己聪明过人,却不知道赵姨娘其实比她聪明百倍。” 第073章 交谈 姜氏闻言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狼毫,侧目来看她,轻声道:“你怎么知道赵姨娘比崔姨娘聪明?” 这已经是母女俩第四次见面。 太微时不时的,便会同她说上一些府里面的人和事。 姜氏初闻,几乎已经对不上哪个是哪个。祁远章的几个妾,她只记得白姨娘,听太微数了一遍人名后,还诧异,祁远章后来便再没有纳过妾? 小七之后,靖宁伯府里,就没有过新的孩子。 祁远章依然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 姜氏觉得难以置信,祁老夫人竟然会不继续给他的儿子塞人生子…… 她当年生下了太微后便迟迟没有再孕,祁老夫人就总是给她脸色看。看得多了,她再蠢也明白了祁老夫人的意思。 贤妻,贤妻,还得给丈夫纳妾,开枝散叶才叫贤。 世袭的爵位,后继无人,哪里像话。 可祁老夫人自己,当年却从未让丈夫纳过妾。 她头胎生下了长女,隔了几年才又生下了儿子祁远章。这中间,老靖宁伯却没有一个有名分的妾室。 祁远章除了一个姐姐外,便再没有异母庶出的兄弟姐妹。 祁老夫人自己不肯做贤妻,却要儿媳妇做。 姜氏偶尔午夜梦回想到祁老夫人同自己说过的话,还是忍不住要浑身发冷。 姜氏衰败,无人支撑门庭。 她没有兄弟,父亲一死,就立不起来了。 姜氏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儿,但二人中间,始终还隔着一张桌子。她还是不大敢同女儿太过亲近…… 没有等到太微的回答,她已长而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都是我不好,将你一个人丢在了外头。”姜氏眼中流露出了些微痛苦之色,“如果我能一直好好地陪着你,护着你,你也就不必去知道谁聪明谁更聪明了。” 那些人心险恶,互相算计,她原都不想让太微接触承受。 可事已至此,太微已经长大了。 姜氏后悔不迭:“我本以为刘妈妈在,多少能护着你一点。” 她自己,休说护着太微,一个不慎,伤了女儿也是可能的,比起来还真是不及刘妈妈有用。 但刘妈妈,被赶走了。 姜氏闭上眼睛,再叹一声。 太微却笑了起来:“总是要知道的。” 祁家这样的地方,祁家人这样的一群人。 她生活在其间,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怎么可能一尘不染,白纸般长大?即便母亲日夜陪着她,也绝不可能。 太微举着笔,轻轻咬了咬笔杆尾端,忽然道:“娘亲,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您。” 姜氏身体一僵。 太微笑眯眯地问道:“您爱父亲吗?” 姜氏闻言,僵硬的身体蓦地又放松了下来。 那股轻松,沿着脊柱,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她完全没有在意太微的僭越。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能张嘴便是爱不爱的。 更何况,是问母亲爱不爱父亲。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 太微以为她会说“爱”,没想到却是“不知道”,顿时怔了一怔。 姜氏笑了笑:“你问的这话,我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 她和祁远章成亲之前,并不认得对方,哪里谈得上爱与不爱。不过是两个陌生人,成了夫妻,一开始还是陌生人。 至于后来…… 她的确就不知道了。 姜氏望着女儿,说了实话:“兴许是不爱的吧。” 她要是爱他爱到了发疯,想必当年就是和祁老夫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让祁远章纳妾才是。 姜氏道:“但也兴许是爱的吧。” 所以她和他,有了太微。 姜氏看着女儿,笑意轻浅,眼角却露出了细碎纹路。 太微的视线,落在了那几道细纹上。 母亲的年纪,和崔姨娘差不多。 可崔姨娘看起来,像是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妇,连三十岁都不到。她面色白皙红润,身段窈窕婀娜,脸上休要说斑,就是连一点黄气都没有。 她头上,更是一根银丝也不见。 哪像母亲。 鬓边华发早生,眼角纹路已如山峦重叠。 知道她要来,母亲仔细地打扮过,细细密密地想要将斑白的发丝藏在黑发底下。可一根两根尚且藏得住,这般多了,哪里藏得住? 太微想要装作没看见,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装”字,这会儿却显得这样的艰难。 她望着母亲微笑,换了一个问题:“以您看,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氏愣了一下,很久没有说话。 祁远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努力地回忆,努力地想要描述,但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见过的祁远章,是霄壤之别的两个人。 痛苦汹涌而至,姜氏用力地闭紧了眼睛。 有些东西,即便被封印在了记忆深处,用铁索、用巨石,狠狠地困住、压住,却仍然拼命地想要挣脱,杀回人世。 姜氏猛地站起身来,背过身去,低声而飞快地道:“时辰不早了,俏姑你先回去吧。” 太微一震,随着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转头往半开的窗外看去。 那天光,明亮耀眼。 现在才不过申时左右。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并没有要赶她回去的意思。 那这一次,为什么不一样? 明明她每一回在紫薇苑里呆的时间都在延长…… 太微想起了自己方才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没有回答。 她分明连自己问说爱不爱父亲都细细地回答说明了,为什么却在这个问题上如此古怪? 太微狐疑地蹙起了眉头。 姜氏背对着她,没有听见脚步声,又催了一遍:“快回去吧!” 太微站在那,距离她不过一步多远,伸个手,往前倾一点身子,便能触碰到她。可迟疑了一瞬,太微便抬起脚,往外头走去。 她方才为什么要问母亲,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真是随口一说吗? 太微一步步往廊下走,一步步地回忆着。 她之所以这般问,恐怕还是因为她察觉了父亲和自己记忆中的不一样吧。 她记忆里的父亲,显然要更加的无能,更加的糊涂。 他死前,她几乎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第074章 惊夜 太微对父亲的印象,似乎一早便停留在了多年前。 …… 这天夜里,太微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窗前望月。 天空上云疏星朗,晚风里花香流淌。 她一言不发,只盯着高悬的冷月看。时近十五,夜幕黑沉,月亮却是又圆又亮。不经意间瞥去一眼,只觉得那圆月恍若溪边斜挑而出的石灯笼里的光。 冷锐,却又温柔。 薄白的月色,大片洒落在窗前。 太微迎着它,摊开了右手手掌。月光落在上面,轻纱流云一般,没有丝毫的重量。这夜晚,平静宁和得像是一幅画。 美丽而虚假。 太微惦记着白日里在紫薇苑发生的事,半点睡意也没有。 周公不来寻她,她连眼睛都懒得阖上。 夜色越来越浓,时辰越来越晚。月亮则高高升起,且越升越是明亮。太微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 忽然,她听见了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站起身,屏住了呼吸,那是铁蹄叩响地面的声音! 那声音之响亮,犹如雷霆万钧,震耳欲聋。 太微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颤抖。 这样的深夜里,怎么会有大批人马经过? 靖宁伯府所在的万福巷里,皆是官宦人家,乃至世家勋贵。即便建阳帝不将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也没有三更半夜突然派人镇压的道理。 然而听外头的动静,却又实在不像是小事。 太微立在窗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集香苑四角已渐次亮起了烛火微光。 马蹄声雷鸣一般,仍未停歇,那些眠浅的人早被惊醒了。太微屋子里本是黑魆魆的,但窗扇半开,月华如霜,总算带进去两分微芒。 长喜和刘妈妈举着灯,一前一后地过来寻她,见她站在那,还是一副没有就寝过的模样,不觉都怔住了。 刘妈妈率先反应过来,让长喜去将灯搁下。 她自己则走近了太微,轻声问了句:“姑娘可是睡不着?” 白天紫薇苑的事刘妈妈也有所耳闻,知道太微是叫姜氏提前赶回来的。 刘妈妈道:“姑娘,夫人做事,一定有她的理由,您不必放在心上。” 她想劝劝太微,可思来想去,并没有什么话能用来宽慰,不觉有些语塞,到头来全变作了一声叹息。 姜氏疯疯癫癫的,恐怕还是时好时坏。 刘妈妈让长喜拿了身衣裳过来给太微披在肩头上。 正披着,二人忽见太微竖起一根手指置于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刘妈妈和长喜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 太微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们听见了吗?” 长喜怔怔的,反问她:“听见什么?” 太微的手扣在了窗棂上,低声道:“马蹄声,停下了。” 就在方才,停下来了! 远去的声音,已经听不见,越来越近的那一拨,却忽然全停下了! 太微眯起了眼睛。 刘妈妈和长喜却是糊里糊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道:“先前好像的确是叫马蹄声给吵醒的……” 话音刚落,集香苑外忽然响起了震天响的拍门声。 因在寂夜里,这点声响被无限放大,有如巨石砸落,门板坠地。 刘妈妈连忙转身出去查看情况。 过了一会,她面带慌张地走了回来。 她走时,脚步虽快却还平稳;回来时,脚步却变得踉踉跄跄。 太微猛地脸色一变:“出了什么事?” 刘妈妈口气惊惶地道:“前头发话,让姑娘们都去花厅集合……”说完了,她缓口气才像是打起了精神,“说是不得耽误,让人赶紧都过去。” 太微眼神一凛:“没说理由?” 刘妈妈再三摇头:“没有,一句多的也没有。” 夜幕下,靖宁伯府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整个万福巷,都亮起了灯。 千盏万盏的明光,汇成了一张几可遮天蔽地的大网。 太微带着长喜走出集香苑后便发现,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她在夜风中听见了说话声。 是小七在问白姨娘,怎么了。白姨娘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地说到了花厅便知晓了,让小七乖乖的不要多话。 太微循着声音,确定了方向后加快脚步,没一会便赶上了白姨娘母女。 小七见了她很高兴,上前来牵她的手,不停地问:“五姐,你也是被人叫起来的吗?” 小七年纪小,睡得香甜,若无人喊她,哪里会醒。 这会走在了路上,还是睡眼惺忪的伸手揉个不停。 太微笑着说了一句“是”,转头去看一旁的白姨娘:“姨娘,如今是女眷们都去花厅?” 白姨娘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道:“应当是的。” 来传话的人说得飞快,很是着急的样子,并没有理会那些询问,只说不准耽搁,得速速地去。 是以白姨娘也不敢确定。 不过她们几个既然都往花厅去了,崔姨娘、祁茉等人应该也不会例外。 太微的手紧了紧。 若是所有女眷都被要求前往花厅,那紫薇苑那边呢? 她娘是不是也要去? 可母亲她,自从搬进了紫薇苑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走动过。 太微有些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母亲一定会害怕吧? 一个正常人,常年只呆在一个地方,谁也不见,突然之间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也会受不了,更何况是母亲那样的情况…… 太微转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她松开小七,将小七的手递给白姨娘,叮咛道:“姨娘带着七妹一直往前走,不到花厅不要停。” 小七仰着脸看她,疑惑地问道:“五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白姨娘也问:“五姑娘要做什么去?”她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不要胡来,说了不准耽搁,那一定是要紧的大事,您还是随我们一道快些赶过去吧。” 说着话,白姨娘伸长手想要来拉太微。 太微声色不动,侧身一避,飞快地道:“那就不要耽误了,你们俩快些去,我随后便来。” 她转过身,便准备往紫薇苑去。 即便母亲已经出来了,算算距离,她也能在半途碰上。 第075章 花厅 可就在太微抬起脚的瞬间,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那一队人。 打头的是个小黄门,提着灯,正在给他身旁的人照明。那人一身蓝灰,生着一双迷离艳丽的桃花眼。 不是霍临春,还能是谁。 太微悚然一惊,伸出去的那只脚又轻轻落在了地上。 深更半夜,霍太监带着人登堂入室,进了靖宁伯府的内院!这叫什么事儿?她眼看着霍临春一行人朝自己几人越走越近,急忙拉了一把白姨娘和小七,退避到了角落里。 可饶是这样,也还是几个显眼的大活人。 霍临春经过她们身旁的时候,脚步一顿,笑着说了一句:“是靖宁伯的两位千金吗?” 衣着打扮,是辨人的第一点。 太微和小七身上穿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婢女服饰。 可霍临春却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一个从最底层的泥淖里一路爬上司礼监秉笔的人,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她们的身份? 他在明知故问。 但却不知缘由…… 太微抿了抿嘴角。 白姨娘小心翼翼地同他应了声是。 霍临春便接过了一旁随从手里的灯,举起来,任由那道黄光明晃晃地照在太微几人的脸上。 太微有些睁不开眼睛,但朦胧间,她还是看见了霍临春的脸。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他的脸上却并没有丝毫笑容。反而,带着种令太微心惊的凝重。 霍临春会深夜出现在这里,绝非小事。 太微在灯下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霍临春轻笑了一声,说了句:“几位请吧,老夫人正等着您几位呢。” 小七偷偷地抓住了太微的手。 她肉嘟嘟的小手在轻轻地发着抖。 这样的事,休说小七害怕了,就是太微也觉得惶惶不已。 ——难道是父亲出事了? 可他这几日,不是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养伤吗? 而且,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霍临春深夜上门,直入内宅,犹入无人之境? 虽说霍临春是个阉人不假,进入内宅也不必避忌,但他身为东厂督公,进入靖宁伯的内宅,便不单单只是避不避忌的事了。 没有建阳帝的命令,纵是霍临春亦不能。 太微反手握紧了小七的手。 当着霍临春的面,她已没有办法再溜出去寻母亲。 她牵着小七,小七牵着白姨娘。 三人并行,越过霍临春,匆匆地往前头走去。 走出大约十来步后,太微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霍临春带着人,还在往内宅深处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人,腰间俱都挎着刀,一身的煞气。 两帮人,渐行渐远。 白姨娘捂着心口低低道:“这都是什么人呀……” 她没有见过霍临春,更不知道霍临春是个什么身份,只是见了那些刀剑,便已经有些腿软。 她先低头看了看小七,再侧目去看太微。 小七没有吓哭,但小脸上已遍布惧意。 至于太微…… 白姨娘望着太微愣了愣。 太微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没有在太微的脸上看见过,也从未在别人的脸上见着过。 那神情,是那样的复杂,是那样的莫测。 白姨娘一时之间看得有些呆住了。 那些想说的话,就全都忘在了脑后。 及至花厅,满目人影,白姨娘便带了小七去角落里坐下来。太微却站在那没有动。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前头的那扇屏风。 乌木雕花,刻的松柏梅兰。 一扇扇打开,正正好将她们挡在了屏风后。 太微冷眼一扫,人已经来得差不多齐了,似乎只有母亲不在。她有些心浮气躁地将视线从众人身上收了回来。 如果不是撞上了霍临春,她这会应当已经和母亲在一起了。 然而眼角余光一瞄,太微怔了一下。 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她没有看见二姐祁樱的身影。 正想着,太微忽然又从屏风上看到了两个人影。 两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身影!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没有看见过父亲。屏风外的其中一个人影,应该就是父亲。 但同他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他们在交谈。 可声音不大,太微几乎听不见。 她耳边响起来的,是四姐祁茉的声音。 祁茉正立在祁老夫人身后,力道适中地帮祁老夫人捏着肩颈,面带不安地轻声问道:“祖母,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聚在这里?” 花厅尚算宽敞,但平日只作会客使用,到底不如自己的屋子舒服自在。 尤其是这样的三更半夜。 除了太微,她们每一个都是被人从床上喊起来的。 这睡得正好的时候,突然被叫了起来,谁能痛快? 祁茉心里铁定是不痛快的。 祁老夫人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养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八成也不高兴,听了祁茉的话后,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回头便知道了。” 祁茉闻言便闭上嘴不再言语。 她前些天才被罚跪祠堂,如今正是重讨祁老夫人欢心的时候,可不能操之过急,弄巧成拙了。 按捺着心思,祁茉斜睨了一旁的太微一眼。 太微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的假人。 …… 与此同时,屏风后站着的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朝远去走去。 祁远章的腿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但走起路来却像是还不敢着力,一瘸一拐,拄根拐杖,愣是走成了三条腿的模样。 他身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的戎装,见状有些散漫地叫了一声“靖宁伯”,轻笑着道:“您这腿,还没有好?” 祁远章打着哈哈,摸摸腿又摸摸拐杖:“不瞒薛指挥使,我这腿呀,好是好了,但疼也是真的还疼呢。” 薛怀刃闻言笑意不减,摇摇头道:“您要总不敢放胆去走路,这疼怕是自己不会消失。” 祁远章唉声叹气:“不说我这腿了,反正是把老骨头。”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嘟哝了句:“已经这个时辰了,会不会抓不着人了?” 薛怀刃举着一把剑,屈指轻弹,“铮铮”两声,寒光如水,笑道:“跑不了。” 第076章 目光 万福巷已被整个团团围住,天罗地网布下来,他们要抓的人恐是插翅也难逃。 薛怀刃站定了不动,微笑道:“那贼受了伤,趁夜潜进万福巷后必然想方设法地想要躲藏,至于逃,定然逃不远。” 祁远章闻言,看了他一眼,亦跟着笑起来,只是他的笑意不同于薛怀刃,明晃晃地带着两分谄媚和好奇,低声问道:“不知那贼人究竟偷了什么宝贝,竟叫您和霍督公一道来了万福巷?” 京里上下都知道,霍临春的东厂主缉拿,薛怀刃的镇夷司则负责审讯用刑。 抓人这样的事,薛怀刃寻常是不会做的。 可今夜,他和霍临春并肩而来,各自带了一拨人马杀进万福巷,将万福巷里的众人惊得是人仰马翻。 靖宁伯府的大门也被毫无顾忌地拍响了。 寂静无声的夜幕就这样突然之间被猛力拉开,换上了喧嚣连天的灯火通明。 整条巷子,都亮如白昼。 马蹄声,刀剑划过地面的金石声,一下下不绝于耳。 如此动静,定是惊天的大事了。 如果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贼,哪里需要这般阵仗? 祁远章似是耳朵发痒,伸出手用力地抓了两下,口中继续道:“莫不是,其实不是贼,而是复国军的人?” 数年前,建阳帝在国师焦玄的鼎力相助下,亲自领兵攻进襄国,将襄国打得措手不及又无力抵抗。 他势如破竹,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杀过来,几年时间便打到了京城外。 当时在位的嘉南帝,躲在皇城里,被吓得日夜难安,不顾外头还有襄国兵将们在奋力杀敌,试图将建阳帝挡在外头,急急忙忙地便派使臣去向彼时还是夏王的建阳帝投降了。 嘉南帝在位,十七年;执政,亦是十七年。 到了第十七年的冬天,襄国的寿数,便尽了。 他一生庸碌,无大过,亦无建树。 可襄国歌舞升平了许多年,在位的帝王没有大的建树,似乎也不要紧。 嘉南帝时期,民众不说多么爱戴他,却也绝对不至不满意他。 然而襄国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显露出来的那一面,却简直令人作呕。他的懦弱无能、胆小怕死,都不是一个当皇帝的人该有的样子。 知悉战况不妙后,他为了自保,不惜主动投降!不惜将襄国拱手送上!不惜将襄国女子,成千上万地献给夏王的军队。 他先说自愿,绝不勉强,可转过头便成了强征。 将诸多民女,幼至十岁,长至三十岁,一个个地送入虎口狼窝。 那些妇女乃至女童,被殴打、污辱、杀死……甚至如牛羊猪禽般被论斤买卖…… 而那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嘉南帝自己不想死。 那个时候,人人都知道一去便再无命可活,既然都是死,何苦去受那样的折磨,不如自己死了安生。 于是嘉南帝便下令说,若是自裁,便祸及家人。 他胆小怯懦,对旁人却是狠毒得要命。 若非没送两拨,夏王就没了兴趣,只怕京中这些世族勋贵家的姑娘太太,也都一个难逃。 是以当嘉南帝被斩杀于寝殿之中时,连他的妻女也没有为他落下过一颗眼泪。 因为到了最后一刻,他跪在夏王跟前,仍在说,愿将自己的妻女尽数献上,只求放他一命。 他会听话的像是一只金丝雀,乖乖地呆在夏王为他打造的鸟笼里,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他以为亡国后,自己还能苟活。 然则夏王长剑一扬,一下便砍掉了他的脑袋。 那鲜血,滚烫滚烫地溅落在镜面地砖上,很快便冷却凝固,成了一滩不易清洁的污渍。 没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襄国子民们悸哭不止,伤心欲绝,哭的乃是襄国,乃是先祖英灵。 多少人,都在心头反复拷问自己,若是当年即位的不是嘉南帝,而是其弟信陵王,这天下会不会还是襄国的? 可事已至此,谁也没有答案了。 只有那一批不死心的人,言称襄国故土在,襄国便在。 这群人,被称为“复国军”。 他们誓要弑夏王,夺天下,复襄国。 他们一人在,便有一人追随信陵王。 但是,几年过去,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信陵王。 有人说他还活着,但也有人说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建阳帝杀入皇城的那一天。嘉南帝下跪投降,彻底断了那些襄国兵将们的后路。 他们都说,领兵的信陵王早已战死。 可复国军的踪迹,一直还在这片土地上。 祁远章拄着拐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生怕叫别人听了去:“薛指挥使,你给我悄悄透露个一两句,怎么样?” 中年男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的新奇。 薛怀刃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失笑道:“您知道规矩,这人没审过,我可不敢下定论。”略微一顿,他转头看向了另一侧,那里昏暗幽深,是一条小径。 他叹口气道:“更何况,这抓人,原是霍督公的事。” “哦。”祁远章听了他的话,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蓦地又问,“那你怎地也来了?” 言罢他又说了一句:“周围几户人家,难不成也都是您二位一道去搜的人?” 这话问得怪傻。 既是抓捕,哪有一户一户慢吞吞找过去的道理,自然是每户派些人,同时去搜查才对。 可祁远章问出这样的话来,竟不像是很奇怪。 他长了一张聪明人的脸,却仿佛生了一个草包脑子。 只是那张嘴,知道什么时候说好话,哄得建阳帝高高兴兴的,才有了他的活路。 薛怀刃望着祁远章,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一张少女面孔。 他的女儿,倒似乎很聪明。 薛怀刃站在原地,微微一侧身,将视线落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屏风上。 太微在后面,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却感觉到了屏风另一边的目光。 盛夏时节温度暧昧的夜风里,传来了能够烧灼人的热度。 她禁不住用力蹙起了眉头。 屏风后和父亲在说话的人,该不会是薛怀刃吧? 第077章 搜查 能叫她爹亲自接待,陪同交谈的人,身份地位必然不会低于他。 而她先前才在后面遇见了霍临春。霍临春执掌东厂,带着一群杀气满身的人深夜前来万福巷,定是有公务在身。 ——他今夜,怕是来抓人的。 然霍临春抓了人,就得移交给镇夷司。 能同他一道来,且叫她爹作陪的人大抵也只有薛怀刃了。 太微心念电转,目光定格在了屏风雕花上,再也挪不开。 …… 而另一边,霍临春带着人,正大步朝祁家各位姑娘的院落走去。靖宁伯府这样的地方,往常他来是万没有随意走动的道理的。可这个夜晚,与素日不同。 那小贼胆大包天,竟偷进了国师府。 国师焦玄何许人也,那是大昭的栋梁,帝王的心腹。国师府里,奇珍无数,宝贝满库,从国师府落成以来,便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闯进去。 但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成。 他们有进无出,连个尸体都没有。 国师府那朱漆的大门,敞开后,便如一张深山猛兽的巨口。 那些人,进去了,就全成了野兽的食粮。 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无人敢找,亦无人敢说道。 唯有今夜,出了意外。 那贼进了国师府的门,竟逃出来了。 他们一路追踪,追到了万福巷,终于失去了踪影。可霍临春知道,他们并没有落后多少,那贼眼下必然还在万福巷。 薛怀刃的人和他的人,前后夹击,四面围攻,将万福巷包围起来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他们要抓的人来不及逃出万福巷,就只能寻个角落安安静静地藏起来。 可贼会藏在哪里呢?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每条缝隙都仔细看过。 靖宁伯府,自然也没有例外。 只靖宁伯祁远章在建阳帝跟前尚算得脸,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和薛怀刃亲自前来,一个同祁远章解释说明,一个带人搜寻,算是给足了祁远章脸面。 祁远章倒也乖觉,一听有贼在逃,当即便派人将府里的女眷下人都聚集到了一起,空出屋子来方便他们搜查。 可到底还有动作慢的。 霍临春眯起桃花眼往前方看了看。 那打头的少女身量高挑,面上带霜,冷着一张俏脸,实在是令人侧目。 霍临春记性好,看了两眼后便想起了她的排行,上前一步道:“祁二姑娘。” 祁樱瞥了他一眼,微微一颔首,一言不发地同他擦肩而过。 霍临春不由一怔。 她知道他是谁吗? 她深更半夜在家中看见陌生人,就一点也不惶恐? 霍临春转过头,望向她渐渐走远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外深长的笑容。 靖宁伯的女儿,可真同他这个当爹的不大一样呀。 他忽然声音一冷,压着嗓子道:“你们几个去那边,你们跟着我走。”他要去翻翻祁二姑娘的屋子了。 …… 须臾后,同霍临春背向而行的祁樱,也到了花厅。 天气乍热,她一时不查,夜间贪凉结果偶感风寒,已是难受了两天。夜里吃了一帖药后,药效上来,她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哪知半夜了,却被人叫了起来。 她身上不快,精神不振,等到收拾妥当已较旁人晚了一步。 可祁老夫人是不管缘由的,只知她晚她慢,听见她进来便睁开眼睛低声斥了一句:“怎地磨磨蹭蹭的!” 祁樱掏出方帕子掩住口鼻,声音闷闷地应了三个字:“是迟了。” 等到说完,她便去了一旁落座,连眼神都不变一变。 祁老夫人看着她这样子,有些不悦地沉下了脸。 可外头都是人,声音若是拔高,保不齐要叫人听见。 这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家丑”外扬的道理…… 祁老夫人不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几个孙女,就没一个能叫她省心的。 她正烦闷地想着心事,忽然被人轻轻推了一下肩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睁眼便往身后看去:“四丫头!” 祁茉身子一抖,轻声道:“祖母,父亲来了。” 她方才叫了一声,祁老夫人却沉浸在心事里没有听见,她不得已才推了那一下。 祁茉有些委屈,声音愈轻愈细:“孙女不是有意扰您。” 祁老夫人没等她说完,已将视线收回落在了前方。 祁远章才进来,踢踢踏踏的,身子歪斜在拄拐的那一边。 他站定张望一番,叫了一声“娘”。 祁老夫人立即笑起来,招呼他走近来,一面小声问道:“儿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祁远章却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口中道:“没什么事,他们过一会便该走了。” 祁老夫人面露惴惴之色:“是吗?那眼下,就由着他们……”最后几个字,叫她放得很轻很低,“肆意乱走?” 祁远章笑了一下:“不妨事,他们有分寸。” 若无分寸,便不会霍临春来了,薛怀刃也来。 祁远章笑着看看众人,说了句:“你们先呆着,我去去就回。” 伴随着话音,他的目光,从太微身上一掠而过。 太微立时反应了过来。 他这是,要去母亲那! 众人都来了,只有母亲没有来。 父亲没问,祖母也没问,那他们必然是知道她不会来。 太微忍不住猜测,难道父亲根本就没有让人去知会母亲? 她趁着祁远章转过身去准备走人的时候,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父亲!” 祁远章背影一顿,将脸转了过来:“嗯?” 她这一声“父亲”喊得响亮极了。 少女的声音在暗夜里听起来有种脆生生的娇俏。 祁远章将半个身子都转了过来:“什么事?” 太微直视着他,一字字清楚地道:“紫薇苑那边,可曾派了人去请?” 祁远章挑起一道眉,望着女儿笑了一下:“怎么,你想亲自去?” 太微道:“母亲怕见生人。” “是啊……”祁远章声音微轻。 转眼,他背过身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小五过来吧!” 他身上的夏衫料子繁花遍布,走动间,犹如穿了一片花海在背上。 太微便盯着那一团团的花,抬脚跟了上去。 越过屏风,走下台矶。 她看见了那个夜色中站着的年轻人。 第078章 领路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也一眼便看见了她。 然而二人皆没有出声,只祁远章道:“我这腿脚不便,想想还是不多走动了,紫薇苑那边,便由小女领薛指挥使去如何?” 太微听见这话,不觉怔了一怔。 他当真的? 这样的事,可没有半点规矩可言。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大半夜领个外男在内宅走动?即便这大昭天下已无人在意“规矩”二字,每每如此,还是令她诧异不已。 太微的目光越过父亲,落在了薛怀刃身上。 他们今夜,到底要找谁? 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父亲身旁,朝薛怀刃微微地一福身:“薛指挥使。” 薛怀刃前些时候送她回来的事,人尽皆知,她自然没法装作不认得他。可她爹见她打了招呼,笑得花枝乱颤,连连道:“正好正好,你们俩是认得的,也就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小五你领着薛指挥使去一趟吧,四下看一看。” 紫薇苑地处偏僻,走过去还得好一会。 祁远章抚摸着拐杖顶端雕的花,笑微微道:“我就不去了,腿疼,坐一坐歇会儿。” 太微闻言朝他的两条腿看去,也没见哪条短一截,天天叫腿疼,实在不想搭理他。 这样的境况下,他竟还能一脸高兴。 不知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太微沉默着不吭声。 对面站着的薛怀刃,倒跟着祁远章笑了起来,提着明晃晃的长剑问道:“伯爷当真不去?” 靖宁伯府的疯夫人,无人不晓,无人见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只要那屋子空了,谁去都是一样。 薛怀刃嘴角微扬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满不在乎地道:“不去不去,我这路也走不快,去了不是平白费工夫?”他又指了太微道,“小五担心母亲呢。” 他是一脸的懒得动,不想去。 薛怀刃便不再言语,只颔首示意,让太微领路出发。 俩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黑暗中。 薛怀刃手里提着剑,太微提着灯。 走了两步,他从她手里把灯接了过去。 太微没反抗,由得他拿走举高,将前方道路照得更加明亮。不用出力的事,她也喜欢。 可他生得高,步子大,走一步她得走两步。 他也不管,只一径往前走,仿佛是知道太微能跟上一般,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五姑娘学过功夫?” 太微身体一僵,开始发冷。 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她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她放轻了呼吸:“不算会。” “不算会?”他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拿过兵器吗?” 太微摇了摇头。 摇完了才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见。 她在夜风里抿紧了嘴角,而后道:“没有。” 薛怀刃不作声,突然向后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停在太微眼前,手掌向上,莫名其妙。 太微愣住了。 他什么意思? 他要干什么? 疑惑间,她听见薛怀刃说了一个字——“手”。 太微蹙着眉头,脸色微微发白,迟疑着将自己的手抬起来,搭了上去。 她指尖冰冷,像是冬日里的积雪。 冻得他眉头一皱,猛然一个用力将她拉到了身侧。他抓着她的手,指腹贴着她的指腹、手掌,一处处抚摸过去。 那上头光滑细腻,连一个薄薄的茧子也没有。 他松开了手,说了句:“果然没有,怕是五姑娘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太微不精女红,鲜少动手,的确没拿过几回。 她缩回手,问了一句:“薛指挥使要抓的人,在靖宁伯府里?” 薛怀刃目视前方,轻笑道:“谁知道呢,兴许在,兴许不在。” 太微双手抱胸,不再言语。 看他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今夜不会落空。 要不然,他先前也不会在前头同她爹说上那半天的话。 他去紫薇苑,多半是走个过场。 他亲自去,怕是为了给她爹面子。 只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想来应该同靖宁伯府无关。 太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走着走着,她发现薛怀刃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忽然提着灯来照她:“你不是对我爱慕多时吗?” 此言一出,因为这场搜捕而变得喧闹的夜晚,似乎也骤然寂静了。 太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则看着她的手臂,面无表情地道:“这架势,可不像是爱慕多时的样子。双手抱胸,是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才对吧。” 太微叫他说得浑身发毛,想放下手,又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得不敢动作。 一旦动了,似乎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她坚决不动,仰头看他的眼睛:“薛指挥使心思过重,可对身体无益。” 薛怀刃不声不响,也不笑。 太微连眨眼也不敢。 该死的! 她当时就不该用那个借口脱身! 难道她要故技重施,再来一回? 正琢磨着,她忽然听见斜刺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似乎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很轻,但来得很快。随即,半空中炸开了一朵鲜亮的烟花,惊得众人皆抬头去看。 太微和薛怀刃也不例外。 看了一眼,薛怀刃收回视线。 斜刺里已跑出了一个人。 这人见着薛怀刃,头一低,便躬身禀报道:“大人,找着人了!” 薛怀刃闻言,把提着的灯往太微手里一塞,转身便走,一面同来人问道:“在哪发现的?” 来人凑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忽然间风声大作,太微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到她回过神来,薛怀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原地除了她,便只剩下一盏灯。 叫风一吹,灯火摇曳,看起来忽明忽暗,像是有鬼魅出没。 太微站在风里,浑身冰冷。 她咬了咬牙,猛然提起裙子,向前飞奔起来。 紫薇苑已近在眼前了。 她一口气不停歇地跑到门前,径直将门推开,往里头冲了进去。 倚翠正站在廊下点灯,瞧见她,脸色一变,吃惊地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 紫薇苑在角落里,外头的响动已经变得很轻微。 第079章 耍赖 耳边嘈杂,如风声掠过。 太微将灯丢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起来。 她跑了一路,如今站定了,只觉得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半晌也未能缓和过来。听见倚翠的问话声,她想要回答,却无法言明。 太微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倚翠急急忙忙,大步地从廊下走了过来,上前扶住她:“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跑来的?您怎地气喘吁吁的。” 倚翠搀着她的胳膊,又捡起了一旁的灯,将太微扶到了庑廊下。 太微靠坐在栏杆上,终于将气喘匀了,轻声问道:“娘亲呢?” 倚翠闻言伸出一指点了点半开的门扉:“夫人在里头呢。” 太微便深呼吸着站直了身子,朝里头走去。 倚翠忙低头吹灭了手里的灯,也抬脚跟了上去,一边忍不住再次询问道:“姑娘,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夜深人静的,正是安眠的时候。 可外边闹哄哄,人声喧哗,比白日里还要吵闹。 尽管紫薇苑离得远,倚翠也知道不对。 她望着太微的侧颜,轻轻地说道:“夫人醒了一回,才睡回去。” 姜氏这两天夜里睡得不好,时常半夜便醒了过来。且这一醒,便很难再入睡,她总是一坐就是一夜。 倚翠偶尔起来,顺道去探她,便会看见她在黑暗里诵念经文。 声音很轻,蚊蝇一般,却在深夜里不断地涌出来。 倚翠问她怎么了。 她便说是心不静。 至于究竟怎么个不静,又是为何不静,她便一个字也不再透露。 倚翠私下揣测,疑心是同太微有关。 太微来紫薇苑走动之前,姜氏的睡眠,已好了很多。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恶化了。 倚翠紧紧跟着太微。 太微没有看她,只是道:“我来看看娘亲。” 她不亲自见母亲一面,实在难以安心。 倚翠闻言,加快脚步,赶在她前头进了门,将屋子里的灯点亮,去了内室里寻姜氏。然而她一进门,便瞧见姜氏坐在床头,并没有睡。 倚翠低低唤了一声“夫人”,走到她跟前,禀报道:“五姑娘来了。” 姜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神色因而看起来晦暗不明,透出些微诡异:“这个时辰?” 她不看沙钟也知,眼下还是深夜。 倚翠道:“就在外头候着呢,奴婢去唤进来吗?” 若不见,就要打发太微回去了。 倚翠想着太微的样子,怕是自己打发不动,不觉有些忧虑。 可姜氏沉默了一会,开口应了句“去吧”。 倚翠心里一松,连忙谨声答应着退了出去。 太微就站在帘后。 倚翠忙笑了笑,将帘子打起来,退到一旁,请她入内:“姑娘进来吧,夫人醒了。” 太微轻轻一颔首,进了卧房。 姜氏的寝室,陈设也十分的简朴。 走到床边,太微喊了一声“娘亲”,在边上跪了下去。 她本可以直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或更亲近些,坐在床沿,但她皆没有,她只是跪下了。 姜氏连忙探出半个身子,伸长手要来扶她:“俏姑,你这是做什么?” 太微扶着她的手,却没有站起身来,笑着道:“娘亲,我腿软。” 姜氏愣了一下,抽回手,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俯身来拉她:“傻丫头,腿软不知坐下么。” “娘亲,外边来了一群人。”太微还是不起来,“不坐了,这般跪着浑身舒坦,挺好的。” 姜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回头腿疼!” 她这地上并没有铺着软垫,只有冰冷坚硬的石头。 太微小姑娘家家的,这么跪着,膝盖哪里受得住。 姜氏有些急了:“你起来,快起来,有什么事咱们坐着说!” 太微仰着脸,闭上了眼睛,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腿上:“娘亲,那我能在您床上躺一会吗?” “什么?”姜氏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太微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 姜氏心下一琢磨,就明白了过来。 她的女儿,到底是她的血肉。 那点心思呀…… 姜氏不知道太微是为了什么深夜跑过来的,可太微进门便跪下的用意,她知道了。她抓着太微的双手,叹口气道:“起来,脱了鞋子,把衣裳也换了。” 这就是答应了。 太微爬起来,拍拍膝盖,四下一望,看着母亲道:“没有衣裳。” 少女微微嘟着嘴,一脸的不知所措。 姜氏心里一软,扬声喊了倚翠进来,吩咐道:“去翻翻西屋的那两口箱子,找身旧衣裳出来给五姑娘换。”言罢她又叮嘱了句,“不用管别的,只挑了干净舒适的拿来便可。” 太微笑着问了一句:“是娘亲年轻时的衣裳?” 可问完了,她便想到母亲过去的东西应该都叫祖母一把火烧光了才是。 思及此,眼神一暗,太微噤了声。 姜氏却笑了起来:“是啊,没剩两身,全搁在那了。” 那些东西,还是后来祁远章命人给她送过来的。 姜氏道:“是你父亲,偶然翻出来,瞧见了,就让人拿来了。” 太微眼睫轻颤,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父亲拿来的? 明明,都烧了才是。 怎么还有? 全是他偷偷留下的? 他看起来,可实在不像是个能这般重情重义的人。他给母亲送了这些旧日物件过来,图的什么? 太微蹬掉鞋子,坐在了母亲身侧。 这一回,母女俩靠得比往常都还要更近一些。 太微往后坐了一点,两只脚便悬了空。 她小孩儿似地晃动起两条腿。 一左,一右;一上,一下。 姜氏哭笑不得,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腿:“这么大的姑娘了,也没点正经。” 太微往后一倒,躺下来仰面看向了帐顶,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娘亲,白日里您是怎么了?” 坐在她旁边的姜氏听见这话,明显的身子僵直,半天不曾出声。 但许是因为夜深了,又许是因为她并没有看着太微的脸,是以她没有如白日里那样,言辞断然地要赶太微回去。 她只是僵着背脊,很久都不说话。 这时候,倚翠回来了。 倚翠拿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旧衣,笑着上前来,递给姜氏道:“夫人,您看这身如何?” 第080章 一个梦 姜氏接过来,一眼没看,口中便道:“不错,就这身吧。” 倚翠怔了一下,想问一句,却看见了躺在那不动的太微,顿时暗叹口气,应个是退了下去。 屋中变得寂然无声。 这深沉的夜色,似乎笼罩在人心上。 过了好一会,姜氏才转过身,将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太微:“去换了吧。”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女儿方才的问题,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太微坐起身,抓住衣裳,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 姜氏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衣,竟朦朦胧胧从她身上看到了两分自己过去的影子。姜氏原以为,太微同自己生得没有小时候那样像,可现在看起来,还是像的。 只是那个她,不是现在的她。 姜氏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微拉住她的手,一面自若地钻进了被窝里。 她并没有再次发问。 可那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姜氏心头。 姜氏躺在了女儿身侧。 母女俩的头发,散乱的,在枕头上交错在了一起。像经络,像命脉,像不可磨灭的骨肉亲情。 姜氏很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她张开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说真话?说假话?还是一半一半,真假掺杂? 这个时候,姜氏听见太微忽然问了一句:“娘亲,您不知道您是否爱父亲,那您……爱我吗?” 姜氏闻言如遭雷击,轰隆一声炸响在耳畔,几乎令她难以呼吸。 她讷讷地道:“我怎么会不爱你……”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如何会不爱? 可太微转过身来,侧躺着,望向了她的脸,轻声道:“娘亲,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她想要知道真相,想得快要发狂。 今夜见过薛怀刃以后,她更是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 当年她和他,不就是因为那成堆的秘密,而渐行渐远的么? 他们初遇时,分明是两个假人。 假的他,和假的她。 互相隐瞒了真实身份,以为只要不去回溯往事,便能重新开始。 可事实,从来不是如此发展的。 太微的左手,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她凝视着母亲,一瞬不瞬,郑重地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我也有权,知道真相。” 那一切,是源起。 是因。 纵使不能改变,也好过迷茫不知。 太微说完,便不再言语,只看着母亲,放轻了呼吸。 她像是不存在般的安静。 姜氏也转过身来。 母女俩面对面地躺着,两双眼睛互相对视着。 太微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情绪。 姜氏的眼睛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惊天大浪。 角落里燃着的灯,渐渐黯淡了下去。 谁也没有睡意。 整个万福巷,都寂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氏终于开了口。她似乎笑了一下,但笑意太淡,转瞬即逝,一时之间竟叫人不知如何分辨真伪。 她像是笑了。 又像是没有笑。 太微以为自己眼花了。 姜氏道:“你想知道什么?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我这些年来为什么不肯见你?” “我知道您为什么不肯见我。” 姜氏闻言,笑了一笑。 这一回,太微看清楚了。母亲的确是笑了,只是那笑容,苦涩至极,比哭还要难看。 太微叹口气,徐徐道:“您担心自己会再次犯病,若见了我,没准哪天就会又伤了我。” 她小时候不明白,如今这个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为人父母的心情呀…… 她对母亲道:“您胆小、怯懦,事事惶恐,事事担心,不敢见我,也不敢出门,可现在您看看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到足够承受一切的时候了,您实在不必再担心我。” 然而当她说完以后,姜氏脸上的神情,却比先前的更要难看了。 仿佛太微的话,她一句也不相信。 仿佛太微说的那些字眼,全是虚假没有力量的。 她紧紧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承受不了!” 那样的场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太微朝她靠近过去,伸出手,拥抱住了她。 这个年纪的太微,已同姜氏的身量差不多。 她的臂膀,并不比母亲的纤细瘦弱。 她的拥抱,是有力而温暖的。 姜氏埋首在女儿肩窝,颤抖着,颤抖着,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太微轻轻拍着她的背,在昏暗中慢慢地道:“娘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不必姜氏接话,她已自然地说了下去。 “我呀,前些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男人。” 姜氏无声地痛哭着,忽然身子一僵。 太微却不管也不问,只继续轻拍着母亲的背,继续轻声说道:“那男人呢,生得可真是好看。我头一回见他,就在心里想,天呐,这人长成这样,哪有姑娘见了他能不心动的。” “就算他穷得要死,也无妨了。” 太微笑起来,温柔动人,眼神清澈像头小鹿。 她的心,亦好像还在如初见那般,小鹿乱撞,怦怦直跳。 “您知道么,您的姑娘呀,脸皮厚极了。他说他喜欢我,我就想,那可不,我这么好,谁能不喜欢,就是他这样的也不能例外。” “后来……后来我就高高兴兴地嫁给了他。” 太微的手搭在了母亲的后背上。 母亲的眼泪,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 这身旧衣,散发着时光暧昧的香气,叫泪水一泡,便更是浓郁。 陈旧的芬芳,在太微的话音里缓缓流淌。 她蓦地,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可那大概,真的是个梦吧。梦醒了,我就一点也想不起那份高兴了,只是满心难受,满心想要大哭。” “但是娘亲,为什么我一想起那个梦,就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他的?” 太微紧紧贴着母亲,低下头,叹息道:“明明只是一个梦不是吗?梦醒了,就该忘了,不是吗?” 她没有答案。 姜氏也没有。 良久,姜氏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女儿,声音沙哑而哽咽地道:“你父亲他,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 第081章 斩杀 那个时候,她还不满三十岁。 姜氏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我如今每每见他,都觉得是幻象一场。” 就像她望着太微,望着这个由她腹中血肉一天天长成的少女,亦如身在幻境之中。黑夜、白昼,明月、烈阳……不断交替,不断流转…… 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她从未真的忘记过。 那些疯言疯语,时至今日,仍然还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不去。像一曲撕心裂肺的大戏,分明落了幕,余音却仍绕梁不散。 姜氏收拢五指,口气张皇而绝望:“我知道那是梦,是个离谱又无谓的大梦,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忘不掉。” 她手下无意识地用着力,握得太微手疼。 但太微没有将手抽回,只是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在了母亲的手背上。 母亲的手,在昏暗中颤抖个不休。 太微有瞬间的仓皇。 父亲死了? 父亲在母亲的梦里死了? 她知道,父亲不会长命百岁,可父亲如今是还好端端活着的。母亲方才说的,也是数年前…… 而非是她知道的那个时间点。 太微定定看着母亲:“您方才说,父亲在您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那个梦,是当年您犯病时做过的梦吗?” 姜氏的脸色,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 太微继续道:“那么久远的事,您如今还记得?” 若是那样,那个梦该有多么的惊人? 姜氏喃喃道:“是那时的梦……” 她从未同人细说过,可那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镂刻在她的骨髓里。因为太过真切,每一个瞬息都仿佛身临其境,她睁开眼,醒过来,却还像在梦境里。 她是发了疯,才会做那样可怕的梦。 姜氏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自语:“国破以后,许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现如今的世道,已经不许人们再提及过去。 那些泼天的腥风血雨,那些堆积成山的头颅尸首,全都没人敢再提起一句。 那个乱世,恍惚间竟像是没有存在过。 姜氏忽地伸手抹了一把脸。 上头全是泪水,潺潺的,像是溪流淌过。 她掌心湿漉,苍白如同死人的手。 每一条纹路都透着不祥的气息。 姜氏哽咽着,语塞了。 太微贴近她,抬起手遮去了她的视线,轻声道:“娘亲不要怕,闭上眼慢慢说,俏姑就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母亲的话,太微心里也涌上了一阵难言的悲怆。 她并不想要让母亲难受。 可母亲心结不解,如何能愈? 肉体上的伤固然可以用药治好,可心里的呢?经年累月,脓血不除,积郁在内,怎能好转。 她不奢望一夜过后母亲便能脱胎换骨,但只要母亲愿意说,愿意将那些藏在她心底深处的不快吐露出来,这一切就都还有改变的机会。 否则天一冷,腊月到来…… 她难道还要再葬母亲一回? 太微在夜里叹气叹得像是个垂垂老矣,见尽沧桑的老妪。 姜氏一声声地听着,听得莫名心安了不少。 就如太微先前所言一般,不过是个梦罢了,哪有什么真不能说的。 太微能同她说梦,她难道就不能提了吗?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父亲在我的梦里,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纵使姜氏不出门,也知道如今的靖宁伯祁远章有着什么样的名声。 她的丈夫,是个“名声显赫”的谄臣。 姜氏道:“嘉南帝降了以后,底下却还有许多不愿向夏王俯首称臣的人。你父亲他,便是其中一个。” 太微闻言,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姜氏被她的手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也就不知她的震惊。 略微顿了顿后,姜氏忽然问了一句:“俏姑,你知道太和殿吗?” 太微怔了一下,呢喃着念了一遍:“……太和殿,怎么了?” 她虽然从未进过皇城,但太和殿,她还是知道的。 姜氏没有说话,只轻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一点点,慢慢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眼前挪开去。 后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哀戚。 太微愣了愣,又小声问了一遍:“娘亲,太和殿怎么了?” 姜氏的口气,突然之间变得很平静:“你父亲不肯变节,被人一剑斩杀于太和殿上。” “什么?”太微闻言大震,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许是黎明将至,原本尚算亮堂的室内,渐渐又变得很暗。 即便灯烛都还在燃烧,也挡不住那不断弥漫的黑暗。 像是有一阵狂风席卷而过。 太微难掩惊诧地看着母亲道:“是您亲眼所见?” 方才母亲说出那句“你父亲在娘亲的梦里数年前便死了”时,她虽惊讶,但尚能镇定。生死有命,何况是梦? 可这样的死法,却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太微问罢,连忙又道:“您在梦里,亲眼所见?” 姜氏闻言,皱起了眉头。 她亦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女儿拧着眉头摇了摇头:“你这么一问,倒是……还真的没有……” 太和殿,是新帝登基和举行大典的地方。 她怎么能去? 即便是梦里,她也并没有去过。 姜氏道:“我没有瞧见那一幕。” 若是瞧见了,只怕更是难受。 可太微问出了关键:“您既然没有瞧见,怎知父亲就一定死了?” 姜氏听了这话,眼角微垂,苦笑了下道:“因为那个梦,很长。我虽未见到太和殿上的那一幕,却见到了他的尸体。” 那把杀人的剑不知是不够锋利,还是持剑的人没了力气。 祁远章的尸身上,还连着脑袋。 歪歪斜斜,将掉不掉,像个做坏了的布偶人。 软塌塌的,怎么立都立不住。 姜氏道:“你看,这梦是不是古怪……” 太微想,的确是古怪。 然而这般想着的时候,她望着母亲的神色,却发现了不对。 母亲说起父亲在她梦里的死,伤心有,难过有,悲哀惋惜都有,可这一切加起来也不及母亲当年望着她的那一眼里流露出来的。 她当年虽小,但也记得,母亲那一眼看过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 ——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事! 第082章 逃亡 是什么? 是同她有关的事吗? 太微猛然问道:“娘亲,我也死了是不是?” 姜氏闻言,浑身一颤,忽然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抱得是那样得紧,太微有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无法呼吸。 姜氏轻声呢喃着:“只是梦罢了,梦罢了……” 她并没有否定太微的话。 太微因而明白过来,自己没有想错。 真真正正叫母亲伤心绝望的,是自己的死,而不是父亲的。于母亲而言,所有的一切,都不及她的死更令人害怕。 太微回抱住母亲,嗅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小心翼翼地发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梦见了她的死。 可她也的确是死了。 是以太微并不觉得惶恐,她只是困惑,母亲究竟见到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死法,才能叫母亲这样的害怕? 太微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地问道:“那个时候,我多大?” 母亲泪流满面,抱着她,咬着牙道:“十岁!你只有十岁!” “十岁?”太微有些茫然,她十岁那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在她的记忆里,那一年并没有什么要命的事发生。 京中动荡的局势,并没有影响到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 非但如此,靖宁伯府在那之后,只是变得愈发得煊赫了。 她十岁那年,除了父亲变成谄臣外,并无不同。 然而这一点—— 太微眯了眯眼睛,蓦然问道:“父亲被斩杀于太和殿后,祁家呢?” 依照建阳帝的性子,杀了人后,又怎么还能留着靖宁伯府。 太微思量着,细细分析道:“是那个时候吗?父亲死后,祁家诸人皆被斩杀了,是不是?” 在建阳帝看来,斩草就得除根。 他要杀人,是从上杀到下,老幼妇孺,皆不放过。 祁家虽无男丁,但他想来也不会放过一个人。 太微松开了母亲,换成了跪坐的姿势:“娘亲,是不是我想的那般?” 屋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少女的音色,听起来清凌凌的。 姜氏看着她艰难地笑了一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太微闻言,脸上浮起了一丝异样的神色——“在您梦里,父亲死后,我们难道举家逃离了京城?” 如果不逃,留在京里,必然是个“死”字。 可母亲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微有些难以置信:“所有人,一起走的?” 在那样的时候,祖母竟然没有撇下众人,独自逃生? 姜氏道:“不逃,又能怎么办呢?” 她回忆起那段尘封的梦境,依然觉得心惊肉跳。 祁远章的尸体,被人抛在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口。清晨小厮推开门,瞧见了,骇得尿了裤子,见鬼似地大喊大叫:“伯爷死了——伯爷死了——” 一群人蜂拥而出,皆吓得六神无主。 祁远章死了,她们哪里又还能活。 树倒鸟飞,下人们悄悄卷了古董字画、钱财细软,逃的逃,溜的溜,很快这偌大的靖宁伯府便成了鬼宅一座。 她们怎么办? 她们也只能逃。 趁着那帝王心思莫测,既没派人看着靖宁伯府,也没有派人来抓她们,还是先逃了才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祁家遭逢大难,便只能弃家而去。 一群妇孺,踉踉跄跄,踏上了逃亡之路。 可时逢乱世,离了家门,就处处都是凶险。 她们一群女人,又是小的小,老的老。 姜氏简直不敢再回想下去。 那一天,她们几乎已经耗尽了盘缠。 祁老夫人在路上染了病,早便奄奄一息,可求生的欲.望是那样的强烈,她仍然天天地嘟囔着,不许姜氏抛下她。 若是姜氏抛下她不管,她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姜氏。 可姜氏几人拖着几个孩子,再带着个还要人伺候的老太婆,这路是愈发的没有法子走下去了。 她们为了避人,沿着小道走,走了不知多久,终于都没了力气。 于是一群人靠在树下,准备稍作歇息。 白姨娘说她去找水。 小七不过丁点大,就跟太微一道呆着。 可白姨娘去了以后,众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她回来。 小七年纪小,还是赖着母亲的时候,等来等去,便等得哭闹了起来。太微只好慌慌张张地来寻她,说小七想白姨娘了。 姜氏见状,也有些担心起来。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寻一寻白姨娘。 二姑娘祁樱知道以后,便说由她去。 祁樱那会年纪也不大,还没有及笄,可看起来已经很沉稳。 姜氏不想让她一个人去,可左看右看,竟没人能差得动。她便狠狠心,让祁樱看着太微几个,自己去寻了白姨娘。 她原以为白姨娘是一时之间没有寻到水源,耽搁了时辰。 可她很快便找到了一条小溪。 溪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滩血。 那血的颜色,红得扎眼,新鲜得很,分明是才留下的。 她心里当即便咯噔了一下,连忙拔脚往回跑。 她一口气跑回了太微几人休息的地方,扬声喊:“快起来,我们走!” 可她一句话才说完,就见远处冲来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男人,一手便抄起了小七。 小七哇哇大哭,场面大乱,太微伸出手想要去抢小七,可却被人一下甩开,摔倒在了地上。 那地上都是烂泥,太微一倒下去,便溅起了一身。 祁老夫人扶着树偷偷地站起来就想跑。 可人未站直,已经有一把刀朝她的脖子砍了下去。 手起刀落,血溅五步。 一转眼的工夫,祁家妇孺便已是死的死,被抓的被抓,全落了网。 姜氏骇得大喊:“你们是谁——” 可这群人,谁也不答,谁也不出声。 他们只是沉默地杀人,沉默地抓人。 看衣着打扮,又实在不像是官兵。 难道是夏人吗? 姜氏如是想着,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肚子。 她伏在地上,探长手,拼命地想要去够太微,然而太微离她那样得远。明明只是两步之遥,在那一刻,却遥远得她拼了命也不够。 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伙人里走出了一个瘸腿的男人。 第083章 眼睛 三十余岁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的阴冷。 他一瘸一拐,慢慢地朝太微靠近了过去。 姜氏骇然大喊,想叫太微快跑。她脸上肌肉抖动,泥水横流,迷住了眼睛。视野所及之处,变得一片朦胧。 那里头火辣辣的疼。 可她不能不看着太微,她不能由着她的女儿落入恶人手中! 姜氏竭力睁开双眼,放声尖叫:“俏姑——跑啊——快跑啊——” 可年仅十岁的太微,细弱伶仃,哪里跑得了。 几个人,将她们团团围起,一个个抓着衣领,拎畜生似地拎到了一块儿。树底下,还有祁老夫人的尸体。 老妪干瘦的身体里,竟也还有那般多的血。 姜氏怔怔地看着,开始作呕。 可胃里并没有任何东西,即便不断地翻涌,也只能吐出几口酸水来。她干呕着,又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等到抬起头,颈边便已多出了一把冷冰冰的刀子。 那刀子开了锋,嗜了血,杀气腾腾。 姜氏顶着满面脏污,哭着去寻太微的身影。 崔姨娘几人,亦都大哭不止,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有人朝她们厉声断喝:“闭嘴!不许吵!” 又似乎有人在笑,像是捡着了宝贝,笑得心满意足,开心至极。那笑声听起来粗野不堪,桀桀如同恶鬼发出的声响。 那个瘸腿的男人,在摔倒的太微跟前蹲下了身。 他一把抓起太微的脸,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又去看其余几个姑娘的脸。从二姑娘祁樱,一直看到年幼的小七。 小七吓得脸色铁青,连哭也不会哭了。 他忽然“咦”了一声:“竟然真的有。” 言罢,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拐一拐再次走向太微。他一边走,一边道:“把这几个带回去,剩下的,全杀了吧。” 说到“杀”字,他的声音却依然平静如常。 他明明说着歹毒凶恶的行径,可言语间流露出来的意思,却像是在做一桩天大的善事。 转眼间,哀嚎遍野,一声声的“救命、救命”,利刃似地钻入了姜氏的脑子。 她仿佛肝胆俱裂,浑身剧痛。 “俏姑——” 太微被那个跛脚的男人钳在了手中。 她奋力地踢着腿,拼命挣扎。 那男人“啪”地一声,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口中念念有词,像在诵经,但细听而去,却不知是哪里来的伪经。 他一脸虔诚,抓着太微递给了一旁提刀的人:“神仙保佑,今日赶巧,这孩子的眼睛,怕就是大祭司提过的那一种了。” 姜氏叫人打破了头,晕晕乎乎,全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怕是救不了女儿了。 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等到苏醒过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们已不在那个荒无人烟的林子里。 周围有人,熙熙攘攘,喧噪得很。 她悄悄用力抹去蒙在自己眼睛上的泥。 先前的烂泥,已经干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块。她一动,就扑簌簌地从她脸上碎裂掉落下来。 忍着那针刺似的疼,姜氏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角落里,缩着一群群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俱都衣衫褴褛,浑身是伤。 姜氏急急忙忙地四下张望起来,可不管她怎么看,都没有太微的身影。她的女儿,不见踪迹,难道已经死了么? 姜氏心中大悸,呼吸急促,忽然之间却听见了一声大哭。 那哭声又尖又利,几乎变了调子。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便辨了出来,那是她的女儿,是太微的声音! 她连忙不顾一切地朝前扑去,连滚带爬,想循着声音找到她的太微。 有人来抓她,有人来拦她,有刀子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人群喧闹,四散而开,露出了正中的一口青铜大鼎。那鼎身上刻满夔纹,斑斑驳驳,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她的太微,被人架在鼎前,浑身赤.裸,半张脸上全是血。 边上有个中年男人,穿着身古里古怪的长袍,正拿着把匕首在挖太微的眼睛! 太微尖叫。 无人搭救。 周围众人,皆只满脸激动地盯着那把匕首。 姜氏听见太微大哭,“娘亲——” 她的心都碎了。 她爬起来,趔趄着往前冲,却被人拽住脚踝,一把拖倒,扯了回去。有人来扒她的衣裳,一件一件,撕裂扯碎。 她方才知晓,布帛破碎的声响,原是那样的脆亮…… 那一天。 她看着她的女儿被人活剐双目,折磨致死。 …… 她无能为力,救不了她的俏姑,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无助的感觉。 姜氏在帐子里,紧紧拥抱着她的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喊她的乳名:“是娘亲疯了,才会看见那样的事……” 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梦见自己的女儿被人杀害? 世人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的梦,却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她白日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脑子里便全是那样的念头吗? 若是那样,她不是疯子,是什么? 姜氏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她抱着太微,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簌簌落泪:“好在梦便是梦,你父亲没有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你如今也好好地长大了。” 姜氏低声呜咽着。 可她当时,骇极了,糊糊涂涂的,满脑子只想着要救太微的命。 太微溜来见她,她一见便哭,哭着哭着便想毁了太微的眼睛。 明明那不是“因”,明明就算真的让太微变成瞎子,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可那个时候的她,仍然差点动了手。 她当时,的的确确是疯的。 姜氏泪如雨下,呢喃道:“都是娘亲不好……是娘亲不好……” 然而太微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娘亲!” 姜氏话音一顿。 太微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眼睛却很亮:“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您不必再放在心上!” 姜氏怔了一怔。 她看着女儿,点了点头。 可不知道为什么,太微的眼神,看起来是那样的深沉。 姜氏听见她说:“天快亮了,娘亲再睡一会吧。” 第084章 约见 她们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说了接近大半夜的话。 屋子里的灯光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似乎一眨眼便能熄灭。 太微扶着母亲躺下,轻轻地用手指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像安抚孩童般地柔声道:“娘亲睡吧,有什么话,咱们醒来再接着说。” 许是因为将心事都掏了出来,姜氏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她仍然握着太微的手,合上眼低声道:“你也睡吧。” 太微低低答应了一声,顺势躺倒,睡在了她的身侧。 可时辰流逝,眼见着屋子里有了白光,太微也并未睡着过一瞬。她闭上眼,眼前便会浮现出方才母亲说过的那些场景。 但她并没有梦见过那些事,更未亲眼见过,是以她心中没有母亲的惧意。 她只是不断地想起母亲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却依然将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梦,该有多么的真实深刻? 太微仰面望着帐顶,禁不住暗暗地想,母亲说的那些事,当真只是一个梦吗? 如果是,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呢? 难道也是梦? 太微忽然之间,心生不安,对一切都没有了真实感。 她躺在母亲的身旁,可母亲是真的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母亲从她口中的噩梦里醒来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 因为那一切,太过真切,实在不像是假象。 一个母亲,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惨死,换做是她,恐怕亦无法承受。 在母亲的梦里,她已经十岁了。 十年光阴,母女相依,母亲怎么能接受她的死? 太微收起腿,蜷缩起身子,像在母亲子宫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她和那个孩子一面未见,而今想起,也仍觉得痛彻心扉。 何况是养育了十年的孩子。 太微的手,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她在黎明的微光中,湿润了眼眶。 即便没有问出口,她如今也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挖她的眼睛了。 因为害怕。 因为爱。 因为,无能为力。 怯懦无助的母亲,在见到她的那一面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恐怕只是救她。 只是那个时候的母亲,心神俱乱,慌不择路,差点选错了法子。 眼泪溢出眼眶,沾湿了她的面颊。 太微得到了答案,心里却愈发得乱了。 天色大亮后,她没有叫醒母亲,只自己悄悄起身,出门唤了倚翠。 倚翠见她眼睛红红的,便知她是哭过,叹口气问道:“姑娘可好?” 太微站在廊下,沐浴在稀薄的晨光里,笑了起来:“不好。” 她心乱如麻,连觉也没法睡了,自然是不好。 可母亲躺在她身侧,睡得是那样的安稳。 想到母亲,她又是好的。 太微笑着让倚翠晚些时候再去唤母亲起身。 她自己,则回了集香苑。 才洗过一把脸,便听长喜说,鸣鹤堂那边来了人传话,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昨夜闹腾了半宿,祁老夫人终究上了年纪,怕是早就倦得不行。 太微乐得不必去请安,长长松口气,让长喜去寻些吃的来。 可没想到,长喜前脚才出的门,后脚便又折返了回来。 太微蹙眉看她,问说怎么了。 长喜脸上带着两分疑惑,回她道:“姑娘,伯爷那边派人来问您起身了没有。” 太微一怔:“可说了是什么事?” 长喜点点头,道:“说您若是起来了,便请您去伯爷那边一道用朝食。” 太微有些糊涂了。 她爹平白无故的,突然要找她一道吃饭? 而且这时间,还是挑的一大清早? 他们明明昨夜才见过面,这说起来,不过就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 他有什么事,非得在这个时候见她不可? 太微不相信,她爹寻她只是为了吃一顿饭。 略一思忖,太微站起身来,吩咐长喜给她寻身衣裳来。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他派人来请了她,她便不能不去。谁叫他是老子,她是女儿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地方后一看,太微才发现,原来她爹约了吃饭的人,不止她一个。 在场的人,还有二姐祁樱。 祁樱来得比她早,现下已是在桌前坐定了。 然而桌上空空荡荡,别说吃的,便是连杯水也没有。 这哪里像是寻人吃饭的样子。 太微四下一看,她爹的人,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她进了门,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闻言抬眼瞥了她一眼,略一颔首,又将目光移开了去。 太微便也不再说话,只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自行落了座。 姐妹俩一贯不怎么亲近,虽在鸣鹤堂天天见面,可说话的次数,寥寥可数。真计较起来,太微和祁茉说过的话,都比同这位二姐的要多上百倍。 祁樱寡言少语,无事绝不多说一个字。 可这一回,久不见祁远章出现后,祁樱忽然开了口:“你可知道父亲为何要见我们?” 太微一愣,笑了一下道:“我猜不透。” 祁樱轻轻“唔”了一声,再次没了声音。 太微问道:“二姐呢?” 祁樱抬起头来:“什么?” “你呢?你可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叫我们过来陪他用饭。” “大抵是因为昨夜的事吧。”祁樱道。 太微微微敛目:“昨夜?” 她虽也是这般猜测的,可昨夜她是去给薛怀刃领了路的。 父亲要见她,勉强还算有个由头。 二姐却是为什么? 太微试探着问道:“二姐昨夜碰见了什么事吗?” 祁樱面上淡淡,并没有什么表情,口气也很平淡无常:“去花厅的路上,碰见了几个人。” 太微听到后面几个字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她这是见到了霍临春! 昨夜去花厅的路上,她和白姨娘小七等人就遇上了霍临春。 祁樱到的最晚,霍临春继续往里走,自然有可能碰见她。 正想着,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帘子一扬,先进来的是根拐杖。 随后,才是个浑身花团锦簇的人。 太微定睛一看。 哦,还是换过衣裳的。 把牡丹花换成海棠花的了。 第085章 贼 祁远章走进来,看看她们二人,忽而一笑,咳嗽了声道:“怎地也不叫人摆饭?” 他边说边走,一路“嗒嗒嗒”的,在屋子里响起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地砖是硬的,拐杖也是硬的。 那回响在屋子里的声音,是一声赛过一声的清脆。 太微和祁樱几乎是一起站起了身。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们都坐下:“站起来干什么,坐着坐着。”言罢他扭头往身后看去,扬声大喊:“摆饭摆饭,饿死老子了!” 他半点世家出身的样子也没有,穿的花里胡哨,丝毫不讲究,嘴里说的话,也是这样的粗鄙不堪,实在是俗气得很。 太微重新落了座。 祁远章亦在桌子正前方坐了下来。 他将手里的拐杖随意地往边上一搁,“啪啪”两下拍响了桌面:“磨磨蹭蹭的,还不快一些!” 他扯着嗓子叫唤,像杀鸡似的,外头的人自然听了个清楚。 话音落下没有一会,那安静垂落着的帘子就被人匆匆忙忙地掀开了来。 外头天光大亮,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珠帘缝隙洒落在地上。 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脚步轻而快地自外走进来。一人摆饭,一人布置碗筷,动作倒迅速。 祁远章自己抓了一双筷子,将人给打发了下去。 父女三人皆不言语,各自吃菜。 他这饭桌上的东西,比起鸣鹤堂的来,是万分朴素。 祁远章吃了半碗清粥。 太微却没有什么胃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嘴里的红豆糕。 坐在她对面的祁樱,就更是默不作声,只低头用饭。 祁远章叫了她们来,却一句话也不说,似乎真的只是叫她们来陪他用一顿朝食的而已。 直至他碗里空空见了底,他才干咳两声道:“吃饱了吗?” 太微放下筷子,颔首示意:“饱了。” 祁远章便又去看二娘祁樱。 祁樱微微一点头,没有说话。 祁远章也不在乎,只笑了笑道:“饱了就好,饱了就好。”他并不叫人进来收拾碗碟,仍然坐在那,慢条斯理地看了看四周。 忽然,他抓起椅子旁边靠着的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 太微和祁樱便一齐侧目望向了他。 祁远章打了个哈欠:“你们俩,哪个先说?” 太微一怔,先说?说什么? 祁樱也微微地蹙起了眉头。 祁远章道:“说说昨夜的事,你们二人是如何想的。” 太微猜不透他的用意,见他看着自己,便随口胡诌道:“乱糟糟,怪吓人的。” 深更半夜,突如其来,的确是吓人。祁远章不置可否,将视线落在了二姑娘祁樱身上:“二娘呢,如何想的?” 祁樱神色淡漠地道:“我是如何想的,重要吗?” 祁远章点头道:“若不重要,我问你做什么?吃饱了撑的慌么?” “父亲……”祁樱声音里带了一丝叹息,“既是重要,便可惜了。女儿昨夜昏沉沉的,只是瞌睡,什么也没有想过。” 言下之意,昨夜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关心过。 祁远章挑眉道:“官兵深夜前来,将靖宁伯府团团围起,你难道便不害怕?” 祁樱笑了一下:“有父亲在家,我怕什么。” 她这话说的轻松自在,仿若脱口而出,又像是蓄谋已久,专门用来敷衍搪塞他的。 祁远章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嗯。” 他这两个女儿,显然都不大想同他说话。 虽然一个说怕,一个说不怕,但话里的意思,听上去却是差不多。 祁远章面上不见端倪,心底里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生作他的女儿,已是她们上辈子造孽了…… 祁远章低下头,盯着自己衣裳上的花纹看。 “二娘,你昨夜碰见霍督公的时候,可曾说过话?” 祁樱摇了摇头:“并未交谈。” 祁远章就又喊了一声“小五”,低声问道:“薛指挥使离开的时候,可曾说了什么?” 太微正襟危坐,一副肃容:“没有听清。” 祁远章一愣,抬起头来,挑眉看着太微。 太微道:“风声太大,的确没有听清。” “小五你……”祁远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半天接不上话。 他语塞,词穷了。 太微抬起一只手,拄在了下巴上,身子一歪,懒懒地道:“不过,听说他们昨夜要抓的人,抓到了。” 她看着父亲,脑子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母亲昨夜说过的话。 ——建阳帝改国称帝后,父亲因为不肯变节,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中,死状凄惨。 那样的父亲,和她眼前这个活了三十余年,却半点不见正经的爹,可实在是相去甚远。 太微眨了眨眼。 她记忆里的父亲,是被人行刺而亡的。 他死后,建阳帝赏赐了棺椁,言说靖宁伯祁远章,必得风光大葬。 是以他的陪葬,琳琅满目,多得惊人。 他的出殡仪式,繁华鼎盛,简直不像送丧。 太微有些笑不出来,但当着父亲的面,她还是勾起了唇角:“父亲可知道,他们抓的人,是谁?” 她看起来很是天真无邪,不过就是个好奇的寻常少女。 可只有太微自己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凌乱不知真伪。 后几年的事,她记得倒还清楚,可她离家之前的事,除了几桩要命的大事外,旁的她都记不大清了。 究竟哪件事是真的,哪件事是假的。 哪件事是她忘记了,哪件事又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 她迷迷糊糊,分辨不出,就不敢轻易断言。 昨夜那件事,就不像是发生过的。 可要说没有发生过,好像又有些不对劲。 万福巷里的确闹腾过几次,但为的什么事,她是一点不知情。 太微看着父亲,她心里是慌的。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发呆:“据闻是个女飞贼。” 听见“贼”字,祁樱似是有些吃惊,一贯淡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轻声道:“不过是抓贼,竟要那般动静?” 祁远章道:“若是寻常的贼,自然不用。” “父亲。”太微忽然正了脸色,“您说那贼,是女的?” 第086章 破庙 祁远章撇了她一眼,眼神略有些古怪:“是女的。” 太微沉默了下去。 祁远章道:“怎么了,有何不对?” 贼便是贼,是男是女都是贼,可祁樱和太微一起听了他的话,问出来的问题,却是截然不同。祁远章不由得多看了两个女儿几眼。 他盯着太微,再次问道:“难道你昨夜还听到什么风声?” 太微抬起眼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女儿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她不可能告诉父亲,自己是听到那句“女飞贼”时,想到了师父。她的师父,姓墨,名唤十娘,是个极擅轻身功夫的人。 太微会的那一切,都是师父教授。 没有师父,便没有现在的她。 她们初见于建阳五年的深秋。 时未入冬,天上却早早的就飘起了雪粒子。她离家多日,同刘妈妈分别后,便一路乱走,漫无目的,不知自己究竟该去哪里。 她孤身一人,盘缠有限,日子实在不太好过。 她当时满心想的,只有离京城远远的一件事。 为了行路方便,她偷偷地换了男装,作了少年打扮。可耳朵上还有为了佩戴耳坠子穿孔的痕迹,她只好先用头巾来遮,将耳朵也一并裹了进去。 后来天气更冷一些,她便想法子换了顶毡帽来掩。 帽子是夏人惯用的样式,两侧有耳,长长地垂下来,正好能盖住佩戴之人的双耳。 她又故意用灰涂脏了脸,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更不起眼。 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是一,不让人发现她是个姑娘,也是一。 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对一个年纪不大,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年轻姑娘,就更是如此。 她要是穿着女装,背着行囊出现在路上,定然没有好事。 太微知道祖母一定会派人找她。 若是周定安死了,祖母报了官,那官府也会一并来捉拿她这个杀害了表兄的歹徒。她要避人耳目,便不能走官道,住客栈。 太微一路上,便只拣了小道走。 但这样的路,走起来较之官道,是更加的危险。 只不过她当年一心一意想要逃命,胆子也跟着大了几倍,没有什么不敢走的路,也没有什么不敢休息的地方。 那天下了大雨。 哗啦啦的,倾盆而下,没一会便将土路都击打得泥泞万分。 而天色,也紧跟着黑了下来。 太微一个人,走在路上,浑身都湿透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终于叫她寻到了一间破庙。 那庙里供奉的也不知是什么菩萨。 泥塑的像已经干裂成了几块,轻轻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来一层。 那上头全是蛛网,脏得要命。 屋子也已经破败不堪,仿佛一阵风来,便能吹走一般。但仔细看去,那房子的顶,其实大半都还是完好的。 眼看着天空已经成了黑沉沉的一块巨石,太微咬咬牙便冲了进去。 她浑身是水,眼睫上也沾满了沉甸甸的水珠子。 眼睛一闭,便是“啪嗒”一声。 她站定了,正要喘口气,忽然听见了人声,赶忙睁开眼朝前方望去。 屋子一角,原来已经有了人。 是两个鹑衣百结的汉子。 两个人围坐在一块,正捡了一堆柴禾想要生火。可这场大雨来得急,谁也没有准备,这露天的柴禾,早就全被雨水打湿,点不着了。 任凭他们如何点火,都只有几团呛人的浓烟而已。 听见太微进门的响动后,两个汉子一齐回头来看她。许是见她身形单薄,不过是个瘦不拉几的穷苦少年模样,他们看了一眼,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并没有多做停留。 太微见状暗暗长舒口气,悄悄找了个角落蹲坐下来。 她心里要说全然不怕,那是假的。 可外头是瓢泼大雨,她不呆在这里,又能怎么办? 夜幕已经就要落下来了。 外头的世界,更是可怕。 太微又冷又饿,蜷缩在角落里,闷声不吭地发起了呆。 她已经距离京城挺远,后头的路只会越走越是陌生。她不能再胡乱前行,得有一个目标,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可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太微睁着眼睛,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一面思索着。 然而身上一阵阵的发冷,她头晕眼花起来。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那半扇破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有个戴着斗笠的人影,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方一站定,这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声赛过一声的重,像是要将心肺全从嘴里咳出来一般。 庙里的几个人,便不由得全向来人看了过去。 有风袭来,吹得屋子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摇曳如同梦境。 太微这才注意到,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将篝火升了起来。那烟浓得像是一阵大雾,在破庙里慢慢地蔓延开去。 那头戴斗笠的人,终于止住了咳嗽声,一步一步地往里头走来。 众人这才发现,这人原是个女的。 那斗笠下是一张样貌平凡的妇人面庞。 细眉细眼,鼻梁也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塌。 那嘴唇,不知是冻的,还是身上带着病,看起来青白发乌,很不健康。 就是她的脸色,也白得要命,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身上的衣裳,半湿半干,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来是齐整的,料子不算太好,可也没有打过补丁。 她带着一只大包袱,里头不知装的什么,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干燥的地上。 破庙里四个人,各自占据了三个地方。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外头再没有人走进来。 可大雨一直不停,还越下越大,激荡起的雨幕遮天蔽日一般,是要将整个天下都淹没的架势。 太微有些犯困,但又不敢真睡过去。 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面对从未逢面的陌生人。 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背抵着墙壁,眼睛望着门口的大雨。 离她并不太远的那个中年妇人,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像是身体很不好。 她不像太微,是坐着的。 她进门后没有多久,便躺了下来。 仿佛倦极,闭着眼,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第087章 有病 除了咳嗽声外,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雨夜里,原本寂寂无声,除了落雨声,便只有她的咳嗽声。那声音明明听上去闷闷的,可还是响亮极了。 太微一直没有做声。 那两个汉子却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其中一人十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若是有病,便去外边呆着,回头过了人,可是要命的!半夜三更,吵得人头疼!” 话音落后,妇人的咳嗽声一顿,渐渐轻了下去。 但细细去听,似乎还能听见一些,只是那声音更轻更闷,像是堵在了什么东西里。 久而久之,一切声响都消失在了夜雨声里。 那妇人侧卧在地上,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她的身形看起来瘦小单薄,蝼蚁一般—— 那一瞬间,当太微悄悄看向她的时候,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即便,她对妇人的行囊,毫无兴趣。 是以可想而知,当那两个汉子望向那些包袱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夜深人静后,他们动了手。 太微一直没敢入睡,发现以后心惊肉跳。 两个汉子,一前一后,放轻了脚步声,向着地上的妇人靠近了过去。 太微心里突突地狂跳,知道一旦妇人的东西落入了他们的手,她怕是也跑不掉。她同在庙中,若不能同他们一伙,便是敌人。 他们绝不会放过她! 她心知肚明,便不敢再在庙中逗留。 顾不得外头的大雨还在倾盆,她飞快地站起身来,就准备往外冲去。 只要出了门,他们应当就不会再拼命追着她不放。 雨下得那样大,夜色又浓重。 她并不认得他们,就是要报官,不知姓名也无从报起。 太微紧紧抓着自己的小包袱,试图夺门而出,闯进大雨中。 可黑暗扑面而来的那刹那,她清楚地听见了妇人的惊呼声。 “你、你们……咳咳……想要咳……想要干什么!” 惊呼声中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因而显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不知怎的,心头一震,太微逃跑的脚步迟疑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母亲。 母亲临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虚弱,咳嗽咳到像是就要断气。 太微猛地弯下腰,在门口的大雨中摸了块冷硬的大石头。那石头有着尖锐的棱角,堪作杀人的凶器。 她牢牢地抓起来,扭头就朝那两个汉子奔了过去。 明明做不到,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讨着好,但她还是冲了过去。 不知是雨夜惑人,扰乱了她的心神,还是她在那一瞬间尤为的想要当个好人,她奋不顾身的,只想救了人再说。 那两个汉子,瞧见她起身跑路,只怕也没有想到她会折返回来对付他们。 一个不察,竟然还真叫太微得了手。 那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其中一人的脑袋上。 猝不及防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太微手一探,就抓住了地上的妇人:“快跑!” 急切间,少女的音色已是毕露无疑。 头破血流哀号呼痛的汉子醒过神来,就要抓她。 他们先前点着的那堆火,还在幽幽地燃烧着。 太微被人抓住了衣领。 “我呸!哪来的小畜生,好大的胆子!” 伴随着男人粗噶的叫骂声,那还在不断咳嗽,呼吸都困难的妇人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短剑,一下刺向了太微! 太微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朝自己刺来。 她避无可避,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戳出一个血洞,可千钧一发之际,那把剑突然穿过她的腋下,扎进了她身后那个男人的身体里。 汉子凄厉大叫一声,五指一松,松开了太微,趔趄着往后退去。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瞪大眼睛连连后退,不敢动了。 他们心怀歹念不假,可真遇上了敢杀人的,便立时变得胆小如鼠。 那看起来病怏怏,虚弱的风吹就倒的妇人,反而慢慢地在脸上露出了厉色:“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然而她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听上去倒一点不凶。 太微大口喘息着退避到了一旁。 破庙里的局势变成了对峙。 二对二,一个病弱妇人和个年轻小姑娘对两个成年男人。 只不过世道乱,这两个男人显见得也是逃难的人,衣衫褴褛,面带饥色,看起来并不十分唬人。 而且她们有兵器,他们却没有。 太微牢牢盯着那个受伤的。 伤口不浅,血流了一地。 那个男人已经站不住脚了。 而另一个看清楚了他的伤,也是脸色发白,不敢动弹。 妇人再次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外头猛地炸响了一道雷声。 深秋夜雨,竟有惊雷响动。 恍惚间,风声大作,吹得破庙里尘土飞扬,蛛网漂浮。 那两个汉子,踉跄而逃,匆匆消失在了雨夜里。 妇人盯着门口看了一阵,才呼吸一轻,腿软似地坐在了地上。她像是力竭,靠着墙壁皱着眉头道:“小丫头,你怎地不跑?” 太微适才张嘴说话时,便已经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 现下想瞒也没什么可瞒人的。 她便也坐在了地上,喘着粗气道:“跑不动。” 妇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说话,只咳嗽着伸手把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大包袱扒拉到了脚边。 太微眼神怪异地看了那只包袱一眼。 出门在外,这么大的包袱,谁不好奇? 那里头,该有多少的金银细软? 可她看着妇人解开了包袱…… 里头竟是一堆锁?! 太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妇人扒拉着东西,皱眉嘀咕:“真是有病,锁也有人想偷。” 太微在旁听着,差点吐血。 这裹在包袱里,谁知道是银子还是锁! 没事儿带着一包锁出门的人,才是真的有病吧? 可这话,太微只敢腹诽腹诽,不敢真的说出口。 她的视线悄悄落在了那把沾血的短剑上。 妇人发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低低咳嗽着问道:“小丫头上哪儿去?” 太微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妇人再问:“你家里人呢?” 太微从地上爬了起来:“死光了。” 第088章 死了 妇人一口的江南水乡味儿,轻柔而软糯:“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墨,你叫我十娘就行。” 太微怔了一下,低声道:“我叫俏姑。” 离家之后,她便再无父姓。 祁家的五姑娘太微,早已“死”在了那个深夜里。 墨十娘闻言,微微一颔首,并不问她究竟姓什么,从哪里来,只是让她扶自己起来,一面闲话般地道:“你既是孤身一人,又不知去处,那不如随我一道南下吧?” …… 师父总是唤她小丫头,不管她及笄了,长大了,仍只是一口一个小丫头,仿佛她永远只是个小毛孩子。 她们初见在林间破庙,萍水相逢,却因此成了同伴。 太微一直觉得,师父是个怪人。 若是不怪,怎会才认得她,便邀她同行?可师父眼里的她,何尝又不是个怪人。 分明是全然不识的陌生人,撞见有人行凶,不跑反冲上前去伸手搭救,实在不知该说是莽撞还是愚蠢。 数年后,师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时,方才告诉她,当日为何要邀她同行。 在师父看来,那个雨夜里的少女,简直活的一塌糊涂。 说是乔装打扮,可那副装扮,只能哄哄不懂的人,但凡眼睛明亮一些,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破绽。 尽管太微当日身着男装,一脸污渍,可师父说她进门的那一瞬间,便发现了她的姑娘家身份。 在老狐狸似的师父眼里,那坐在角落里的人,只是个早晚要倒霉的蠢蛋而已。 师父说,小丫头装着一副胆大冷静模样,可垂在身侧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师父她老人家,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 太微想起往事,眸色微沉。 直至父亲发话,让她和二姐回去,她才回过神来。 二姐出了门,很快便消失在了盛夏的暖阳里。 虽然时辰尚早,但夏日昼长,阳光热烈,这日头早便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上。 太微磨蹭着转过身,站在廊下仰头眯眼望了一眼青空上的红日,忽然又转回去,喊了一声“爹爹”。 她站在门外,声音也不大。 可门内的祁远章,还是瞬间便听进了耳朵里。 爹爹! 她叫他爹爹,而不是父亲。 祁远章连一旁的拐杖也忘了抓,撑着桌沿站直了身子,便大步朝门外走。 “怎么了?” 他堵在门口,站得笔挺,连身上花纹繁复的衣裳都变得顺眼温和了起来。 太微看了一眼他的腿。 果然是好全了,根本就不需要拐杖。 她清清嗓子,站在原地道:“那贼,是被羁押在镇夷司了?” 祁远章闻言,像是有些兴味索然,挺直的背一松,身形委顿,又变回了先前的模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别开脸,向一旁地上摆着的两盆花看去。 因正值花期,这两盆花开得如火如荼,艳碎似绸。 祁远章的目光漫然地落在上头,并不回答太微的问题。 太微只好道:“好奇罢了。” 祁远章睨她一眼,蹙眉道:“应当是在镇夷司吧……” 他这话说的,像是没有底气。 昨夜才抓的人,今晨还未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但依照惯例,人既然抓到了,就该被移交镇夷司,由镇夷司的人审讯拷问。 只是这一回的人,有些不一样。 祁远章收回视线低下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焦躁。 太微循着他的目光去看地上的花。 “父亲。”她声音轻轻地问道,“不知那贼偷了什么东西?竟要叫人那般兴师动众?” 先前饭桌上,二姑娘祁樱也问了类似的问题。 然而祁远章并没有说明。 这会儿,听着太微再次问及,他抬起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蓦地道:“怎么又改叫父亲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叫爹爹。 祁远章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 听着现下的这声“父亲”,再去回味方才的那句“爹爹”,怎么琢磨都像是一个陷阱。 他就像是池子里被养得又肥又蠢的鲤鱼。 她抛出饵,他便乖乖地咬住了钩。 那钩又尖又利,一下子便扎破了他的嘴。 祁远章望着女儿,越看越觉得这丫头同他先前记得的样子不同了。 可看脸,还是那张脸。 难不成真是叫沈嬷嬷那一顿家法给打得开了窍? 他心思沉沉地道:“偷闯国师府的贼,自然要兴师动众去抓。”言罢,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冷凝一扫而光,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刚才的面无表情,仿佛是太微的错觉。 他笑着道:“过会日头高升该更热了,快些回去,省得晒黑了!” 太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因为无处安放而握在一起的双手,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她的手掌白皙而单薄,已渐渐有了成人的样子。 太微一边抬脚往廊外走,一边思忖起来。 国师府那样的地方,寻常小贼根本不敢靠近。 能夜闯国师府偷东西的人,若不是胆大包天,便是目标明确,势在必得。 太微心里生了疑,越想越觉得那贼就是师父。 寻常人进了国师府,有去无回,尸骨无存,哪里还能逃得出来? 只有她师父,全盛时期,大抵还能一搏。 可那个女飞贼,当真会是师父吗? 太微不敢肯定。 她和师父住在一起的时候,师父几乎从不提及过去的事。是以建阳四年的夏天,师父是不是身在京城,太微都不敢断言。 更何况,昨天夜里,她明明白白听见那个人同薛怀刃禀报说,人抓着了。 既是偷进了国师府的贼,被抓以后,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但她遇见师父,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若师父现在就被抓了,她是如何平安脱身的? 太微心慌意乱,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特地留了心,让人盯着坊间的传闻。 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夜的“疾风暴雨”过后,京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什么贼,什么国师府,什么搜捕捉拿,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日午后,太微趿拉着一双绣海棠花的软鞋,心乱如麻地站在窗边。她手里抓着一卷书,但已经半晌没有翻开过一页。 已经过了两天,但外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忽然,帘子一撩,长喜带着一身热气从外头走了进来。 进门以后,长喜径直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微带惊惶地道:“姑娘,听说那夜被抓的贼,死了!” 第089章 示众 “啪嗒”一声,太微手里抓着的书,重重落了地。 阳光下,尘埃飞扬,像纷纷洒洒的旧日时光。 太微顾不得去捡,只牢牢盯着长喜问道:“死了?”言语间,她面上露出的吃惊,是那样得不敢置信。 长喜不知她为何如此,但还是立即便点头道:“奴婢方才得到的消息,听说外头这会儿已是传遍了。” 太微隐隐有些脸色发白:“什么意思?” 她以为,坊间传闻,至多只会是些贼人偷了什么,想偷什么的流言蜚语。可风平浪静了两天,终于有了消息,却是个死讯? 而且转眼之间,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哪有这般快的事。 是镇夷司故意放出的消息?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喜支吾起来,似是不敢明言。 太微追问了一遍:“什么叫外头已是传遍了?” 长喜朝她靠得更近了些,叹口气,低声道:“说是皇上亲自下的令,要将那贼的尸体悬挂在城门口示众,以儆效尤!” 长喜用了一个太微没有想到的词。 “以儆效尤”—— 这警示的对象是何人? 不过是个贼,为何会引得建阳帝亲自下令? 太微心跳如同擂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尸体……已在城门口?” 长喜摇了摇头,声音变得更加低微:“奴婢不知,只是听说皇上下令要这般做,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又是真是假,奴婢都不知道。” 但既说是要挂在城门口示众,那么尸体一旦挂出来,就该无人不晓。 太微弯下腰,伸手去捡掉落在地上的书。 她细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像是没有力气。 如果那夜在万福巷中被抓的人,的确就是师父,该怎么办? 她一边直起腰来,一边轻声叮咛长喜道:“继续留心,但凡有了新的消息,不管是什么,都立刻来告诉我。” 长喜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可未出半个时辰,她便回来道:“姑娘,厨房那边有人说,尸体已经挂在城门口了!” 祁家的大厨房,人多事杂,负责采买的人,三五不时便要出门,消息灵通,鲜少有假。他们说尸体已挂在了城门口,那十有八九便是真的了。 太微面上没了血色。 午后明亮热烈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也带不出一丝温度。 长喜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说是不许人去祭拜收尸,一经发现,便要杀无赦。” 太微喉间一紧,空气都仿佛变得稀薄了起来。 不能这样! 她必须得亲自去看一看! 如果那是师父,她一定要亲眼确认。 太微看着长喜,忽然道:“去取一身你的衣裳来。” 长喜闻言一愣:“奴婢的衣裳?” 太微正要颔首,蓦地心念一动,变成了摇头:“不,不要你的了,你去寻一身小丫头的衣裳来。” 长喜如今已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她的衣裳,终究还是显眼了些。 不如小丫头们的,平素就没几个人记得谁是谁,轻轻松松便能糊弄过去。 可要出门,就得抓紧了。 太微吩咐长喜道:“不要问,只管去拿来。” 她自己出门必会惊动崔姨娘,崔姨娘近日正愁没有由头来收拾她,她不能上赶着去给人送一个。 要不然,崔姨娘定要抓着她问出个子丑寅卯不可。 为什么出门;出门做什么…… 只要崔姨娘说不行,再一状告到鸣鹤堂祖母跟前,她别说出祁家大门了,恐怕就是集香苑的门,也再出不了。 太微心知肚明,就准备避开了事。 她仔细看了看长喜拿来的衣裳。 大小正合适,能穿。 她便自行换上了身,又让长喜给她重新梳个头。 “拣了最寻常最简单的样式梳,什么花样都不要有。” 长喜轻轻答应了一声,望着镜子里的人,终究没忍住,问了一句:“姑娘莫不是想去看那尸体?” 太微不作声,微微一掀眼皮,看向了镜中。 镜子里,长喜就站在她身后,满脸都是担忧。 太微道:“不准告诉刘妈妈。” 长喜手中动作一顿,话音里的忧虑更重了:“您要一个人出门?” 外头乱糟糟的,才出了抓贼的事,她要孤身一人出门,长喜很不安。 “奴婢陪您一道去吧?” “不用。”太微没有答应,“你留着,看着时辰等我回来。” 她现下动身,夕阳西坠之前,应当便能归来。 可长喜还是惴惴:“姑娘,死人有什么可看的?” 不止没什么可看,且还骇人得紧。 谁会好端端地去看什么尸体? 长喜想要劝她:“那周围定有官兵在,您这么去,怕是也看不见什么。” 太微举起镜子,照了照自己两鬓的头发:“官兵不会围着尸体。” 既然将尸体丢在了城门口,那就是故意要让人看的。 建阳帝此举,乃是想要叫人害怕。 只是太微不知道,他要吓唬的人,究竟是谁。杀掉一个贼,来警示天下,似乎并没有道理。 他虽然素爱如此,早些时候还曾命人带着几位被他砍了脑袋的大臣尸体,游街示众。 可这回,明明只是个贼。 一个不知道偷了什么的贼。 太微暗暗咬紧了牙关,穿戴妥当后,在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 她的面目,要看起来,越平凡越好。 她走到门前,打起帘子,探出头去,脸上神色便已同先前迥异。 身板不能太直,眉眼不能上挑。 她变成了集香苑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丫鬟。 出了门,她就是给五姑娘祁太微跑腿的。 这样的事,对太微而言,并不难。她的的确确,是给人当过丫鬟,做过婢女的。往事印刻在脑海里,再做起来,便全是游刃有余。 她顺利出了靖宁伯府。 孤身一人,行事方便。 如果带着母亲和小七,一切就不可能这么简单。 太微心乱如丝,顶着头顶上的大太阳,渐渐走得背上冒汗。 细细密密的汗珠子,遍布在她光洁的肌肤上。 阳光火辣辣的,像是能够杀人。 眼睛一眨,忽然有汗水滚进了里头。 太微用力揉了两下。 咸涩的汗水,带来的烧灼感,令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朦胧间,她看见了很多的人。 远远的,蚂蚁一般,黑压压的一片。 第090章 好兴致 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太微耳边,震得嗡嗡作响。她挤在角落里,什么也看不清。 盛夏时节炎炎的烈日,高悬在众人头顶上。 太微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慢慢地往前方走去。 许是见了尸体觉得害怕,她行进间,不断的看见有人惨白着一张脸迎面而来。他们脚下匆匆,面上惶惶,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不过晃眼,如潮的人海便已渐渐退去。 太微越往前走,身边的人便越少。她目之所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那些人站在那,捂着鼻子,又或捂着嘴,没一会便也要调头离去。 太微紧紧握着拳头。 她已经嗅到了血和腐败的味道。 烈阳下,灼灼的温度,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这样的炎热,令没有了灵魂的皮囊,崩坏变色,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太微见过尸体,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她有些恶心。 不知是紧张带来的,还是这股味道带来的。 她在距离城墙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周围空荡荡,已经没有多少人,零星的几个也都只白着脸,在悄悄张望。 ……看来长喜听来的消息是真的。 建阳帝将尸体挂在了城门口示众,明令不许人为其祭拜收尸。 是以尸体挂在那,叫太阳暴晒着,却无人敢上前殓尸。 太微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 她低着头,站在人旁,装作路过,朝着城墙上的尸体望了过去。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只老鸦。 日光下,那扁毛畜生的黑羽泛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 它的长喙,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焰狠狠燎过。 太微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开翅膀,滑翔般自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尸体的肩膀上。它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尸体的肩。 那沾满血污的衣裳,在它的爪子下,显得愈发得狼藉不堪。 “呀——”地一声,这只乌鸦收起双翅,一低头,啄食起了尸体上的肉。 人死如灯灭,尸体早不会呼痛。 可这场景落入活着的人眼中,便太过惊骇。 太微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看不清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那些血污,那些猛烈灼人的阳光,那些被腐物吸引而来的畜生,都严重影响了她的认知。 太微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心里雷鸣电闪,惊涛拍岸,是要溺死人的大动静。 屏住呼吸,太微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现在回头的道理。 她低垂着眉眼,再次抬起了脚。 可这一回,她的脚跟才碰到地,便定住了。头顶上的太阳,仍然还是先前的模样,火红而滚烫,但太微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那层冷汗便涔涔地布满了她的背部。 她僵直着身体,挎着篮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身后的人,站得很近。 有只手,带着沉沉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姑娘怎地这般好兴致来看个死人?” 他立在她身后,低着头,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他的呼吸声,近在她的耳畔。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开了她颊边碎发:“五姑娘很热?怎地出了这一身的汗?” 太微闻言,强自镇定,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她转过身来,白白一张俏脸,淡红一抹樱唇,尖尖下颌,在天光底下有种鬼魅般的美。 薛怀刃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太微回望过去,紧了紧手。 他穿着常服,一身闲适,不像是有公务在身,反像是出门闲逛的样子。 炽热的烈阳底下,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怎么,换了身衣裳,五姑娘难道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幽幽叹口气:“由此可见,五姑娘满嘴谎话,实无一句可听。你但凡说的有一字是真的,便不该如此。” 说着话的时候,薛怀刃唇边还带着笑意,可他的眼神,冷得要命。 太微叫他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说什么爱慕多时,却连人也记不得。” “薛指挥使。”太微别开脸,极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您。” 他是一直都在,还是才来?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今日这副样子,他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太微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 她过去竟不知道,薛怀刃是这样阴魂不散的家伙。 太微心里很不痛快。 这时候,远远的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很高,一个更高。 更高的那个,怀里抱着一把绘牡丹花的紫竹伞。 两个人,并肩而行,逆光而来。 这场景落在太微眼里,眼熟极了。 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如此。 抱伞的那个,名唤斩厄。 背着箭囊的那个,叫做无邪。 她全记得。 …… 太微垂下了眼帘。 她初遇薛怀刃的时候,薛怀刃只是个花匠,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他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侍从,没有任何人。 不似现在的他。 虽然他们是一个人,但对太微而言,终究还是不同的。 太微后退了一步:“薛指挥使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薛怀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五姑娘这便要走?”他笑了起来:“莫不是在下扰了五姑娘观尸的兴致?” 听见“观尸”二字,太微杏目一敛,咬紧了牙关。 薛怀刃漫不经心地笑着,摇摇头道:“时辰还早,五姑娘不必着急,走近了慢慢地看吧。” 他说的,像是要去赏花。 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初次见他,一定会奇怪,以怪僻狠戾、手段残暴闻名天下的镇夷司指挥使,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 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张狂和青涩。 那些复杂微妙的东西,令他的好看,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只是那复杂底下,始终带着阴郁凉薄的寒气。 他的好看,是冷的。 冰冷冰冷,深井幽泉一般。 像个雕琢精美的假人,瓷做的。 第091章 相像 “来,走近了瞧瞧,仔细地看一看。”薛怀刃抓着她的手臂,一步两步地拉着她往前走,“五姑娘过去可曾见过死人?” 他的口气始终轻松自如,仿佛在谈论天气。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不吱声,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没有。” 她一个伯府家的姑娘,好端端的平日有什么死人可见。靖宁伯府荣华未衰,人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唯一不在人世了的祖父,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 太微用力挣扎了一下,试图将手抽回来。 可薛怀刃看起来云淡风轻,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牢固得像是铁石锻造。 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夏布,紧紧地扣在她的小臂上。 太微没能重获自由。 今日出门出得急,忘了算算吉凶,实是失策。 太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薛指挥使,我有腿,能自个儿走。” 薛怀刃头也不回,并不看她,只低低笑道:“五姑娘莫要客气,你既不曾见过死人,今日初见,想必是要害怕的。” 言下之意,他这是好心陪她。 太微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没了声音。 他们已经走到了尸体的正前方。 不过两步远,那股尸腐气味扑鼻而来。 太微四肢僵直,几乎要迈不开腿。 是不是师父? 是不是? 她仰起头,朝着尸体的脸看去。 那只乌鸦已经惊飞,只留下尸体悬在半空,像个破破烂烂的偶人。浓重的血腥味,混在腐肉的气味里,一团团乌云似地遮天蔽日般笼罩下来。 太微呼吸一窒。 那张脸,细眉长眼,微塌的鼻子,像极了师父。 若是没有那些血污,没有那些伤痕,简直就同她在那个雨夜初见师父时的一模一样。 太微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了那张脸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这样? 是她的归来导致了事情的改变,还是她记得的那一切根本就全是假的,半点不能作数? 太微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眼睫一沉,差点落下泪来。 透明的泪水凝结成珠,沉甸甸地悬在睫毛上。 她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 忽然,有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下,轻轻一拭,收了回去:“五姑娘是伤心?还是害怕?” 薛怀刃望着自己指尖上的一点湿润,低沉而缓慢地问道。 太微没有说话,气息一颤,悄悄地去看尸体的左手。 然而那只手上一根手指也没有! 狰狞骇人的伤口,醒目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太微耳边“嗡”地一声,眼前开始发黑,但事已至此,不是慌乱的时候,她强自镇定地盯着那只手细细看去。 她要看的是个伤疤。 一个陈旧的,小小的疤痕,就紧贴着小指外侧,在手掌边缘。 阳光下,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太微一眼扫过,却并没有看见那道旧疤。 眼前的这个死人,不是师父! 太微情不自禁地朝前迈了半步。 再看一眼,依然没有! 她蓦地浑身一松。 师父生来六指,小时请郎中去了那无用的第六指后,便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去的疤痕。 那道疤,陪伴了她一生,至死都还在原处。 以致于师父曾多次笑说,早知如此,不如不去,仍留着那根指头当摆设罢了。 师父她鲜少同太微谈及往事,这桩异闻,还是因为那个疤天天在太微眼前晃荡,令太微想问不敢问,最后叫师父当个乐子般说给她知道的。 太微转过头,看向了薛怀刃:“薛指挥使,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您没听过吗?” 薛怀刃笑了:“我倒不知五姑娘讲究这个……” 最后两个字,叫他拖长了音,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太微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天在永定侯府,她亲了他。 可亲都亲了,还能怎么样? 太微大惊过后,松懈下来,身上又有了力气,脸皮仿佛也厚了。她当着他的面,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自然是讲究的。” 薛怀刃打量着她,往边上退开了半步,笑了笑道:“五姑娘看完了?” “看完了。”太微开口道,声音不大,然而很坚定,“很吓人。” 她伸出手,抹了抹眼睛:“早知道是这么吓人的样子,我便不来看这一眼了。” 太微嘴上撒着谎,心里并不后悔。 若是不看这一眼,她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出事的人到底是不是师父。 如今亲眼看过,亲自确认过,她心里的那块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那夜被抓的人,不是师父。 可稍一深想,太微又忍不住狐疑起来。 她方才只看脸,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师父。 这世上,竟然有人同师父生得如此相像…… 太微有些纳闷,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偷偷地透过指间缝隙再次望向了尸体的脸。 而今再看,她总算看出了些微不同。 眼前的人,脸型要比师父的略方一些,人中也略长一些。 就是同样细眉细眼的长相,一寸寸看过去,也并不完全一致。 可还是像。 很像。 太微狐疑着,往远处走了两步。 薛怀刃抬脚跟上来,忽然道:“五姑娘的篮子里,盛的什么东西?” 太微脚步一顿,一把摘下篮子递给了他。 薛怀刃不妨她这么顺从,微微一怔后,接过来掀开篮子上蒙着的布往里看了一眼。 里头铺着两片干了的箬叶。 箬叶上头,是两只包子,早便已经冷了,半点香气也没有。那皮已经干巴巴,硬邦邦,不像是能吃的。 薛怀刃皱了皱眉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太微。 太微叹口气,从他手里把篮子拿了回来,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薛怀刃闻言,束手挑眉,语气淡然地说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我送五姑娘一程。” “不劳薛指挥使。”太微摇了摇头,“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薛怀刃看了看她身上穿着,顿时心知肚明,开口道:“至靖宁伯府附近,五姑娘便可自便。” 他口气听似很淡,面上神色也散散漫漫,可话里的意思,透着不准人拒绝的冷厉。 第092章 你像是有鬼 “五姑娘想要自己回去也可。”薛怀刃微笑着,“大不了,回头得了空,在下再亲自上门向靖宁伯说明今日之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要不让他送,他就要亲自去靖宁伯府和她爹告状,说她一个人出现在外头。 太微虽然不怕父亲,可不能叫薛怀刃知道她不怕。 不管怎样,祁远章在世人眼中,始终是靖宁伯府的当家人,是她祁太微的父亲。她一个做女儿的,连父亲也不怕了,岂不是无法无天? 一个不慎,平白的又生麻烦。 太微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了薛怀刃的马车。 好在她一身丫鬟打扮,倒不引人注意。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趁机取了她性命的模样…… …… 俄顷,马车扬尘而去。 角落里候着的无邪跳了起来,重重一拍身旁斩厄的肩膀道:“他娘的,主子怎么自己走了?” 斩厄紧了紧怀里抱着的紫竹伞,用力皱起眉头道:“真的走了?” 无邪急得团团转:“你个傻大个,这还能有假吗?那么大一辆马车,你看不见?” 斩厄空出一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短短的黑发:“我忘记主子今日换过马车了。” “你这是要气死我!”无邪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焦躁,“你方才看见主子身旁的那个姑娘了吗?” 斩厄眨眨眼睛,点头道:“看见了。” 无邪见他是自己问一句才答一句,永远一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前见过吗?” 斩厄道:“没有。” 无邪站定了,面色微冷:“我也没有!” 他们素日跟着主子,主子去哪他们去哪,主子见过的人,他们理所当然也应该见过。可看主子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又不像是初见的陌生人。 主子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个女的? 无邪冷着脸,回忆着方才薛怀刃同人说话的样子和动作,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他看向身旁的斩厄,神色怪异地道:“主子好像终于……发春了……” 斩厄愣了愣,重复着他的话:“主子发春了?” 无邪盯着他问道:“不像吗?” 明明平日半点女色也不近的人,竟然同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姑娘笑眯眯地说了半天话。这难道不古怪? 无邪道:“皇上给主子赏赐了那么多次美人,可主子哪一回要过?”他望着斩厄一句句地分析道:“还有国师大人先前给主子安排的那些美人,主子又有哪一个去见过?” 他撇撇嘴道:“没有吧?一个也没有吧?主子清心寡欲,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喜欢女人!多少回了,我都要忍不住担心他其实有龙阳之好了!” “龙阳之好是什么意思?”斩厄皱着眉头,一脸纯真无邪,正色问道。 无邪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说你傻你还不服,我不告诉你!” 斩厄摸了两下怀里的伞:“那我去告诉主子,你说他发春,还有龙阳之好。” 无邪急了:“你敢!” 斩厄站出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一身肌肉疙瘩,鼓鼓囊囊,像是力大无穷。 他比无邪高,比无邪壮,比无邪耐打。 无邪眯起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哼!” 斩厄抬起手。 无邪歪了歪头:“你还真的敢?” 斩厄蒲扇似的大手落了下来,轻轻地落在无邪头上,摸了摸,像安抚炸毛的小猫:“我不打你。” 无邪哼哼唧唧:“这还差不多。” 斩厄道:“你不禁打,没意思。” 无邪闻言指着他鼻子,跳脚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半夜摸你屋子里剁了你?” 斩厄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半夜就能剁了我吗?你又打不过我。” 他说的再认真不过。 无邪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唉声叹气,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主子见色忘人抛弃你我,但你我忠心耿耿,是天下难寻的好护卫,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不管他,还是赶紧跟着走吧。” 这家伙脑子一根筋,无药可治。 …… 烈阳下,薛怀刃的马车走得很慢。 要不是窗外景色的确在变,太微简直有一种还在原地的错觉。 上了马车后,薛怀刃便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不吭声,她就也没什么可说的。 俩人谁也不言语,只坐在那,等着马车往万福巷去。 然而这马不知是太老走不动路,还是平日不给吃的饿狠了没有力气,半天也没见它走出多少路。 明明方才上车之前瞥见的那一眼,是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看起来健硕得很。 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马就更不能貌相了。 马车内地方有限,乘坐了两个人,就越发显得紧窄。 时间一长,太微便有些坐立难安。 她尴尬,她窘迫…… 她不自在。 她想下车。 原本同薛怀刃同乘就够令她心绪纷乱,五味杂陈的了。 可这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自从上了马车,便一直盯着她看。 他姿势懒懒地靠在那,一路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偏偏车厢里只有那么大点地方。 太微无处可逃,想避都没有地方避。 他的眼神,其实并不炽热。 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哪怕太微别开脸,低下头,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察觉到。 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和母亲一样做了个梦?因是梦,所以全他娘是假的,她记忆里的那个薛怀刃根本就不存在? 太微自觉已是被他看得狼狈不堪……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凝滞不动,阵阵发闷。 这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怀刃忽然说了一句话:“我这么盯着你看,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你莫不是心里有鬼,佯装镇定?” 太微忍无可忍,决定找点事做,把篮子里已经冷硬了的包子给吃了。 然而她掀开上头的布,抓起一个,才咬一口,就听见薛怀刃慢条斯理地道—— “我看你像是有鬼。” 太微一噎,咽不下去了。 她绷着脸,一把摔了篮子,吐出嘴里的包子皮,霍然朝着薛怀刃靠近过去。 第093章 滚开 她手脚并用扑到了薛怀刃身前,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他脸上,恼火地道:“你看你看,有什么鬼你仔细地看!” 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 眼睛里的那汪春水便荡荡悠悠,起了无数的涟漪。 那干净明亮的样子,瞧上去,竟是意外的坦荡。 薛怀刃有些失神。 眼前的少女,昂着头,咬着牙,在发火。 她离他这样的近。 薛怀刃看见她的脖子,纤细白皙,仿佛一扭就会断。他几乎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看起来,是这般的娇弱。 太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薛怀刃突然觉得车厢里很热。 那种燥热,发闷,黏腻,像是有团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猛地皱起眉头,伸手推开了她:“滚开。” 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眼神却十分不善。 太微有些心惊,但仍暗松口气,从善如流地往后退去。 然而他蓦地,又伸长手臂拽住了她。 “薛指挥使?”太微动弹不得,“您这么拉着我,我可滚不了。” 薛怀刃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她。 盛夏午后闷热的车厢里,他的眼睛,好像也带着火。 太微挣扎了一下:“您倒是给句准话?这马虽跑得慢,但也算是送了一程,您要是想让我滚,我现下就能滚。” 薛怀刃闻言,清晰地冷笑了一声,缓缓道:“老实待着。” 短短四个字,说起来,却漫长得像是岁月经年。 太微心里很是遗憾,但面上不能显露,万一叫他看出了端倪,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她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薛怀刃这才松开手,放了她去。 他移开目光,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此后的一路上,马车里再没有响起过一句说话声,就这样安静地到了万福巷附近。 薛怀刃命人停车,让太微走。 太微便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篮子,掀开帘子往外去。 下车后,她正要走人,忽觉不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手打起帘子,一手扶在车壁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太微忙转过身,面向他微微一福身,郑重地道了句谢。即便她心里半点谢意也没有,可脸上的微笑,看起来仍旧诚意十足。 薛怀刃冷着脸,放下了帘子。 马蹄声一响,等到太微敛去面上笑意时,马车已驶出很远。 原来这马能跑的这般快…… 太微抬眼望了望马车远去的方向,伸手捋了捋自己额前刘海。方才一阵闹腾,她的刘海乱七八糟,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 几缕碎发叫风吹得掠了上去,露出一角如玉的额头。 太微抬手盖在上边,用力地按了两下。 …… 城门口挂着的尸体,烈日暴晒,夜雨拍打,并无人前去收殓。 不知是死者没有亲人,还是碍于建阳帝的命令,那具尸体就这般挂在日头底下,挂在夜空底下,一点点腐败发臭了。 没人去收尸,没人去祭拜。 她渐渐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头牲畜。 一个白天过去了。 围观的民众,来来去去,一拨又一拨,但没有谁敢在尸体跟前长久驻留。 人这种东西,即便心里害怕,即便知道不对,但仍然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和渴望。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死去的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是如何死的。 哪怕这一切,同他们并没有什么干系。 很快,一个白天过去了。 乱糟糟,却又透着平静。 夜幕降落下来以后,天空变成了一匹漆黑的绸缎。铺开,摊平,将圆月明星也尽数遮去。 夜空底下卷起了狂风。 枝叶在风声里颤抖瑟缩,像是一群无助的幼童。 薛怀刃浸在水中,听着窗外哗哗作响,慢慢闭上了眼睛。因着窗外风声,屋子里也并不安静,但事实上除了他,屋子里已没有第二个人。 他沐浴、就寝的时候,身边决不留人。 即便亲近如同无邪斩厄,也只能在门后候着。 薛怀刃仰着头,放轻了呼吸,有水珠沿着他的眉骨缓缓滑落。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去抹,可鬼使神差的,手指最终却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那个讨人厌的臭丫头。 薛怀刃忽然睁开了眼睛,水珠一滚,滚进了他的眼睛里。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一声。 两声后。 无邪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主子,国师想见您。” 薛怀刃“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赤着身子抓起一旁叠好的衣裳,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无邪扬声回答:“已过了亥正三刻,快要子时了。” 薛怀刃闻言,蹙了下眉头。 已是半夜,三更将至了。 他擦干身子,松垮垮披了件外衣,打开了门:“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无邪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谨声道:“才来一会,听说您在沐浴,便不让小的来扰您,掐着时辰算到您该完事了,才打发小的来寻您过去说话。” 薛怀刃瞥了他一眼:“你留了斩厄一人在义父那?” 无邪讪笑两声:“他胆子大,不留他留哪个?” 他和斩厄,都是薛怀刃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儿,十岁上下便到了薛怀刃身边,自小可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更何况,国师见了斩厄,可比见了小的要高兴。”无邪往边上挪了一步。 薛怀刃便笑了一下,迎着夜风往廊下走去。 无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廊外炸亮了一道闪电,像是一条巨龙,来势汹汹,自天而下。 无邪跳着脚往墙边避了避,嘴里禁不住嘟嘟囔囔地道:“他娘的,这么大阵仗,想劈谁呢!”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前方的薛怀刃站定不动了。 他一身玄衣,站在昏暗的长廊中,像是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也正因如此,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一动不动,站在廊下,盯着外头雷声轰鸣的夜空看去,然后猛地后退了两步。 天上又炸响了一道惊雷。 夏夜里,正是多雷雨的时候。 伴随着雷鸣电闪,大雨瓢泼而下。 昏黄的灯光下,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退到墙角,捂住了双耳。 第094章 国师 他那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像个孩子,躲在墙根处,紧紧地捂着耳朵不动了。 那袭玄衣在雷雨声中微微发着抖。 无邪抿了抿嘴,脚步飞快地朝他靠近过去,低声唤道:“主子?” 廊外雨势愈发见大,闪电一道道白练般掠过天地。 薛怀刃靠在墙壁上,呼吸渐渐发沉。 他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白。 无邪站在他身旁,将声音放得更轻了:“夏夜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若不然还是由小的先去回了国师?就说您晚些时候再去见他怎么样?” 无邪跟随了薛怀刃许多年。 薛怀刃怕打雷的事,外人不知,他却知道的再清楚不过。 私下里,他同斩厄亦不知悄悄说过多少回,都猜自家主子上辈子是只狐狸,成精渡劫时叫天雷劈过,所以这辈子才会这般畏惧雷鸣电闪的动静。 尤是夜里,雷声一响,他便脸色发白。 是以人人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日子里,薛怀刃是不见人的。 无邪不敢碰他,只站在边上轻声道:“夜色已深,国师今夜想必不会离开,您回头等雨停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薛怀刃有爵位在身,住的侯府。 国师焦玄,则居国师府。 但薛怀刃府里,一直留有焦玄的屋子。 不管刮风下雨,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清洁。只要焦玄愿意,他随时随地都可在这座宅子里留宿休息。 无邪道:“您回去歇着,小的这便去回了国师。” 可他方才要走,便被薛怀刃叫住了。 薛怀刃放下手,深深吸着气,望着他道:“不必了。” 他谁都可以不见,但不能不见义父。 这场雨看起来又急又大,雷鸣声应该很快就能停下。 薛怀刃微微白着脸,继续抬脚向前走去。 无邪照常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像他家主子这样杀人不眨眼,却独独怕打雷的人,实在是世上罕见。 两个人,沿着回廊,大步地朝焦玄的屋子走了过去。堪堪走到门口,无邪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的“咔擦”声。 夹杂在夜雨“噼里啪啦”落下来的声音里,显得脆亮而古怪。 无邪上前一步,唰啦一声撩起了珠帘。 薛怀刃便走进去,唤了一声“义父”。 屋子里,坐着个锦衣老翁。 他正笑眯眯地在同一旁的斩厄说话,听见动静扭头来看,笑着点点头道:“看这脸色,是又吓着了?” 薛怀刃缓步走到他身侧,站定了,脸色还在发白,低低应了一声:“嗯。”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怕打雷。 因为就是他自己,也毫无头绪。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听不得雷声,见不得闪电。 乃至于下雨,亦成了他最厌恶的一件事。 薛怀刃侧过半张脸,看向了边上的斩厄。 “咔擦、咔擦”—— 斩厄在开胡桃。 他拣起一颗,置于掌心,然后手掌一合,一个用力后再展开,上头便壳是壳,肉是肉,分开了。 有因力道太大碎成了沫子的,他便挑出来放到一旁小几上。 完整的,就搁到小碟子里。 焦玄便坐在那边吃胡桃肉边笑着道:“好了,夜深了,斩厄你也下去吧。” 无邪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斩厄便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来,应个“是”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一晃,屋子里只剩下了焦玄和薛怀刃。 焦玄慢条斯理的,将斩厄开好的胡桃肉吃了大半,才笑着道:“这胡桃可是好东西,补脑的。”他拣起一块胡桃肉,捏在两指间,高高举了起来。 灯光下,那小小的一块干果肉,波纹重重,泛着深深的褐色。 焦玄道:“俗话说以形补形,并不全是假的。” 他日常便拿这些胡桃当饭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成了习惯后便离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竖着的蛇头拐,拄着往前走了两步。 动作间,他身上的锦绣袍服显得空空荡荡,像套在个骨头架子上。 焦玄生得很瘦,瘦得几乎只剩皮包着骨。 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健康红润的。 光看脸,他似乎只有四十来岁,但撇开脸不管,只看身体,又像是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就是身为义子的薛怀刃,也不清楚。 他第一次见到焦玄的时候,焦玄似乎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正所谓人老成精,到了一定年纪后,就很难再分辨岁数。 焦玄拄着蛇头拐,走到薛怀刃身前,仰起头看了看他的脸,笑微微地道:“皇上终于发了话,要命人兴建十二楼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焦玄心心念念要建高塔。 一丈、两丈……一百丈、两百丈…… 高塔落成,便手可摘星。 他满面笑容,眼神疯狂,举着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至多十年!十年后,这天下便要大变了!” 古籍记载,九天之上,有仙人生活。 他的塔,只要建得足够高,就一定能够一探究竟。 他并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就如同他不信这世间有鬼怪,可他相信,天上有东西。 是以他要大兴土木建造高塔“十二楼”。 一旦建成,他便能改写历史! 焦玄盯着养子,一句句地道:“十年时间,也足以找齐剩下的地图了。” 薛怀刃眸光微沉,低低道:“义父,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焦玄敛去眼中癫狂之色,带着和煦笑容,慢慢地道:“八分!”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乃是因为他还未将地图尽数掌握在手中。 他望着薛怀刃,声音老迈,沙哑低微地道:“找齐地图,便能找到长生之法。” 薛怀刃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敛起凤目道:“可是已经找了近百年了……” 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岁月,却始终没有人找齐过那张传说中的地图。 他不得不去想,那张地图,兴许根本就不可能找齐。 那个传说中的宝藏,也根本就不存在。 窗外急雨如坠,薛怀刃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发间旧疤上。 第095章 因果 这道疤,已经跟了他很多年。 伤口早已痊愈,可每每听见雷声,还是会隐隐作痛。不知到底是伤口在疼,还是脑子里有东西在疼。 他甚至想不起来,这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他只知道,它永远也不会消失了。 它隐藏在他发间,像一个可怕的秘密。 薛怀刃指下用劲,按压了两下。九岁之前的人生,他全忘了。他有记忆以来,便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没有家人,不知来历。 如果不是遇见了焦玄,他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薛怀刃记得,他初见义父的时候,已经命不久矣。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记忆,身上带伤,苟活于世,并不容易。 薛怀刃放下手,轻轻呼口气,往后倒去。 他靠在了椅背上。 眼角余光,正好能瞄见那扇半开的窗。 有细密的雨丝正不断地被风吹进来,一阵阵的,渐渐打湿了窗下地面。可夏夜独有的闷热,也因此而渐渐消散。 雷声,亦终于慢慢隐去。 薛怀刃突突跳了半天的太阳穴,随之恢复了平静。 他松口气,望向焦玄道:“那夜的贼,您可审出了什么?” 那天夜里,他和霍临春在万福巷抓到了人,带回镇夷司后,便将人给了焦玄。 照常理来说,人到了镇夷司,不那么要紧的便由底下的人审,要紧的才需要他亲自出马。那个贼,因胆大妄为偷进国师府,算要紧。 可焦玄深夜到访,说要亲自审问。 薛怀刃便没有插手。 焦玄道:“嘴严得很。” 即便一根根手指头剁过去,也还是一句不肯交代,那样的人,换了谁来审问都是一样的结果。 焦玄叹口气,略带两分失望地道:“你疑心那传闻不是真的,可不论真假,这世上既然有那么多的人宁死也想要得到它,它便是个宝贝。” 焦玄言罢抓了一把胡桃肉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两颊一鼓一瘪,像是饥肠辘辘已久。 薛怀刃双手拢袖,蹙起眉头,没再说话。 …… 夜色愈发得深浓。 万福巷靖宁伯府里,已无人声。 只有紫薇苑,还亮着灯。大丫鬟倚翠打着瞌睡,哈欠连天,但并不敢离开去睡。晚饭时,五姑娘太微过来了。 用过饭后,她便和姜氏两个人呆在了卧房里。 这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倚翠原本想着用不了多久,她们母女俩说些体己话而已,能耗上多长时间?可她没有想到,太微直到半夜,仍未离开。 而姜氏,也没有出来过。 于是,也就没人告诉她五姑娘今夜是否留宿紫薇苑。 倚翠有心进去问一问,可她不知道里头在谈些什么,贸然进去,万一搅乱了正事可不成。她只好候在门外,不敢走开。 毕竟姜氏自己也怕,一个不留神犯了疯病,再伤害了女儿可怎么好。 倚翠便得注意着里头的动静,时刻警惕着。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里头并没有任何异响,只有偶尔的,会响起几句交谈声。母女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倚翠屏息去听,也听不出什么。 夏夜雷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 耳边的嘈杂声变得轻微以后,卧房里的母女俩才反应过来,原来时辰已经这般的晚。 两个人,分别站在案前,一前一后,隔着一张长案,面对面地站立着。 长案上,铺着一张纸。 太微手里则提着笔。 笔尖上凝聚了一滴硕大的墨汁。 她低着头,微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纸上写的墨字看。这上头的字,每一个都是她自己亲手写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看去,总有种陌生感。 是因为上头所写的东西,太过古怪离奇了吗? 太微轻轻咬了下唇瓣,抬眼望向了对面的母亲:“娘亲,您过来看。” 姜氏闻言一怔,颔首道好,抬脚往长案后走。 母女俩肩碰肩,站在了一起。 两人的身量已经差不多。 只太微的肩,要比母亲的略微矮上一些。 姜氏垂眸往纸上看去。 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太微先前甫一进门,便让倚翠准备文房四宝,姜氏还以为她是要陪自己誊写经文,可没想到,她要写的东西,其实同经文一点干系也没有。 这纸老大的一张,摊平后,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 太微磨了墨,提着笔,一边问一边写,写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写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姜氏低头看着镇纸下方的那句话,手心有些发冷。 她听见太微在自己耳边小声地道:“娘亲,大夫说您疯,世人说您疯,但您自己心里其实是知道的,您究竟有没有疯,您比谁都清楚。” “自然,您早便觉得自己疯了,但我昨夜听完您的话,却并不觉得您是疯了。”太微细白的手指定定点在了纸上某处,“这是您梦中所见。” 她说完,抬起手,又将手指落在了另一处。 那上边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这是现实。” 姜氏略有些怔怔地抬头望向她:“所以?” 太微眸光微动,收回手,笑了起来:“所以您仔细地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将母亲说的那些事,尽数写了下来,再将大昭建国后的事,也尽数写了下来。 两个故事,两条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 太微望向自己写在纸上的两行字。 开头是一样的。 夏王领兵翻过笠泽,打了襄国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左边是夏王登基,改国大昭,清理朝堂时,她爹不肯变节,宁死不屈,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 右边是夏王登基后,她爹早早投诚,俯首称臣,从此荣宠不断。 在这之后,一切就变得愈发的不一样了。 太微将案上的纸举起来,递给母亲看:“事物皆有因果,一念改变,也许变化的便是整个世界。” 姜氏愣愣地看着纸上所写的事,慢慢瞪大了眼睛。 的确是。 她的梦和现实。 最开始差的,只是祁远章的一个选择。 在她的梦里,祁远章因为不肯变节而死;而现实里,祁远章做了谄臣…… 第096章 说明 一念之别。 真的只是一念之别。 姜氏有些惶惶地转过脸看向太微:“俏姑,你的意思是……”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但太微已经听明白了,她颔首道:“女儿以为,您的梦,并不一定全是假的。” 从母亲口中得知了那些事情以后,她就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同母亲梦中一样,宁死不屈,最终惨死于建阳帝剑下的话,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会有怎样的不同? 在母亲的梦境里,靖宁伯府倒了,祁家众人流离在外,一路逃亡,最后全死得干干净净。 可在太微的记忆里,故事不是那样的。 太微在夜晚的寂寥中徐徐地道:“娘亲您想,您的梦真不真?” 姜氏双腿隐隐发软,扶着身后的椅子慢慢坐下去:“再真切不过。” 若是不真,岂能令她一直记到现在。 若是不真,岂能让她那般癫狂无状? 姜氏一手扶着椅子把手,一手落在面前长案上:“那一切,如今想来,都还历历在目。” 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 太微转过身,面对着母亲,腰间抵着桌沿,有些硌得慌。 她微微俯身,朝着母亲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您怎么能肯定那就一定只是个梦?” 姜氏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 可那如果不是梦,是什么? 姜氏怔怔地道:“自然是个梦才对。” 一个离奇的、可怕的,似真似幻的怪梦。 然而太微听了她的话,却将手往后一探,抓住丢在案上的纸张抽到身前,指着上头起始的那句话正色道:“当年笠泽一战之前,无人知晓夏王要反,可您却在消息传到京城之前便梦见了。” 太微目光炯炯,像是黑暗中的两颗明珠。 “您既此前不知,便谈不上是日有所思。”她略微一顿,笑道,“那么,您为何梦见了那件事?” 姜家无人,姜氏自然不可能从姜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旁人不晓的消息。 她日夜呆在靖宁伯府里,能知道的事,不过就那么三两件。 朝堂局势,天下走向,她想知道,只能从祁远章口中得知。 可时年那一战,是突如其来的,休说祁远章不知情,就是皇城里的嘉南帝也并未察觉。 姜氏她,能从哪里探听消息? 那个念头,那个场景,那件事,是自己从她脑海里生出来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是以您所谓的梦,即便不是真的,也形如预言!” 姜氏在灯下微微白了脸:“世上哪有预言这种事?” 太微闻言勾唇笑了起来:“天下何其大,您怎知就一定没有?” 她们没有见过的人,没有遇见过的事,还有无数种。 太微一字一顿地道:“有的!” 如果没有,那她遭遇的这一切,算是什么? 可姜氏不敢相信,讷讷地道:“大夫说,是癔症。” 不管她看见了什么,都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是不能当真的。然而,太微说的话,又在她死寂般的内心刮起了狂风。 如果那不是梦,不是癔症,那她便没有疯。 但是,除了夏王领兵打进襄国一事外,便再没有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姜氏迟疑着,摇了摇头:“只一桩事,不能作准。” 世有巧合,不能仅凭一件事便认定不管。 她相信自己发疯这件事已经相信了很多年。 一时半会,突然有人告诉她,她也许没有疯,这实在是—— 令人糊涂。 何况太微所言,比说她疯了还要令人诧异。 姜氏轻轻抓住了女儿的手:“这样的话,出了这扇门,可就再不能同人提起了。” 万一叫人知道了,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女儿比她疯的还要厉害。 姜氏叹气道:“什么预言不预言的,全是话本子里的东西,哪里能当真。” “娘亲。”太微皱了皱眉头,“如果父亲当初不肯投诚,如您梦中所见那般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您觉得后面的事还会不会一样?” 姜氏愣住了。 太微道:“不一定。” 姜氏抬头望向她,面上露出了一丝困惑。 她以为太微会说一样。 可太微却条理清晰地道:“因为您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即便您半信半疑,也会下意识趋吉避凶。就好比……” “您当年曾试图毁了我的眼睛。” 姜氏闻言想起往事,手脚一凉。 这件事,她们并未摊开来详谈过。 姜氏亦一直不敢深想,如果自己那日没有心软,成功得手了,太微这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仔细想想,她固然是如太微所言那般,想要趋吉避凶,可她所用的法子,太过极端,太过可怖了。 午夜梦回,姜氏曾无数次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得手。 她望着眼前双目明亮的少女,微微红了眼眶。 太微道:“不要紧的,已经过去了的事,就全都不要紧了。” 母亲的举动,乃是兽的本能。 毕竟,人亦是兽,一旦失去了理智,便是兽性占据上风的时候。 守宫断尾脱身,母亲想要去眼改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太微弯腰搂住母亲,轻声道:“父亲从您口中得知了夏王会领兵翻过笠泽的事,但他当时只当您是呓语,并不相信,直到战报传至京城,一切成了真,他才将信将疑地来寻您求证对不对?” 姜氏轻轻颔首,没有出声。 太微口气平静地道:“但那个时候,您自个儿却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是不是?” 那些大夫的药,有用无用,不知服了多少,好好的一个人也该吃糊涂了。 姜氏先前将自己记得的事悉数告诉了女儿,可当年祁远章来寻她的事,她迷迷糊糊的,其实记得并不清楚。 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祁远章到底有没有来见过她。 姜氏深深叹息了一声。 太微却笑了起来:“这便是了,父亲虽是将信将疑,但他已经得到了先机,所以到了那最要紧的一刻时,他选了一条同您所说的迥异的路走。” 然则话虽如此,太微心里却渐渐起了疑。 她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097章 摊牌 如果母亲的那场噩梦的确如她所想,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那父亲就该是个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良臣。 他敢在太和殿上抵死不从,便证明他是不怕死的。那为什么,只是因为对母亲的“疯话”将信将疑,他便抛弃了尊严,屈从服软了? 难道是因为担心祸及家人吗? 可又不像是。 他若是担心这个,那在母亲的梦里,为什么不肯称臣?他是祁家的当家人,他若死了,余下的那些人,难道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 他既敢宁死不从,那必定抱着大家一块儿死了拉倒更好的念头。 是以,他为什么变得和母亲梦里不同了? 太微想不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她和父亲素不亲近,还是这几日才多见了两面多说了两句话,哪里能摸得清他的心思。 太微望着母亲,微笑道:“是以您如今再看,事情难道真的从一开始便注定只有一桩是相同的吗?”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如果不是这样,她今日也不会那般担心师父是不是死了。 自她从松山县那场大雪中醒过来的时候,命轮就已经脱离了预定的轨迹。 天下万事,皆在悄然改变。 细微的,不可闻,不可察,但它们的确在变动。 所以,太微今日虽然亲眼确认了那个死去的女飞贼不是师父,但一年后师父还会不会出现在那间破庙里,她是半点无法肯定。 太微将手里方才写了半天的纸张胡乱揉作了一团。 昏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原本明亮的灯光,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 太微抓着皱巴巴的一团纸,反手丢回了桌案上。 姜氏轻轻地唤了一声“俏姑”,叹气道:“梦便是梦,哪有真假一说。你说你父亲是个变数,做出了不同选择,才令后来的事皆变得不同了,但这只是你的说法,你也无法验证真伪不是吗?” 她所记得的那一切,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 是梦不是梦,旁人根本无法辨别。 而今事情也已经过去了,照她梦里来定,她们早便已经死了。 姜氏目光清明地道:“更何况,这样的事并没有先例。” 如她所说,所谓预言,只在话本子里出现过。 她敬仰神佛,却不代表她就相信祖宗托梦一样的事。 说她预见了未来,甚至已经亲身经历过?恐怕就是折子戏也不敢这样写吧。 姜氏看着女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拍了两下她的肩头:“夜深了,歇息吧。” 可太微踮起脚,一屁股坐在了桌案上,双手撑着桌沿,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娘亲,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姜氏闻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苦笑道:“娘亲知道。” 她以为太微说的,是在她梦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然而太微望着她,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夜风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姜氏身上隐隐发毛。 她脚下不稳,跌坐回了椅子上。 太微垂眸,对上她的眼睛,正视着道:“您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氏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上话来。 眼前的少女,神色泰然,口气冷静,像是在说外边的雨终于停了,话音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一点规矩也没有的坐在桌子上,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今年腊八,您便会因病而故。” 做女儿的同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已绝不止僭越而已。 可太微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 即便她嘴上话音冷静,但她的眼睛,却将心中哀戚展露无遗。 姜氏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沉重不已。 明明听上去是那样的淡然,明明她说的话也像是疯子说的。 可姜氏望着女儿,胸腔里的那颗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 只是她的女儿,看起来比她冷静得太多了。 思忖间,太微已在灯下继续慢慢地说道—— “来年五月廿六,则是父亲的死期。” 姜氏呼吸一窒。 “而来年八月,慕容氏便会上门退亲。” 她提及慕容舒退亲一事,面色微微发沉:“没了婚约,祖母便要我嫁给周定安。” “慕容氏退亲?”姜氏闻言大惊,“为什么?” 听到这里,她已经顾不上太微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知道慕容氏竟然退亲了! 凭什么? 祁家没有退亲,慕容家竟然退上了? 姜氏气得手在发抖。 慕容舒出事以后,祁家仍然保留了婚约,一方面是因为祁老夫人不舍得和慕容氏联姻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慕容舒是她故去至交好友留下的唯一血脉。 她更知道慕容家不会苛待那个孩子。 等到将来太微嫁过去,亦不必吃苦。 可慕容舒,竟然退了亲。 姜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蹙着眉头原地踱步。 太微却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生气。 得知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她是害怕大过了恼怒。 即便是那个时候的她也知道,一旦没了这份婚约,她就什么也不是。 姜氏颤声问道:“是因为你父亲不在了?所以慕容家欺负靖宁伯府无人了是不是?” 理由其实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只是太过不堪,令人不愿意相信。 洛邑慕容氏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家? 姜氏看着太微。 太微却低下了头:“不过祖母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不但逃了,而且还逃得远远的,叫他们再也找不着她。 太微嗤笑了声:“娘亲,您还记得我小时您带我去测八字的事儿吗?” 姜氏不妨她话锋一转说到了小时候,愣了下才道:“记得。” 太微抬起头来,撇撇嘴道:“那神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可到头来,却一句也没有应验。” “什么长寿相,富贵命,会嫁个如意郎君儿孙满堂,全是他娘的放屁!” 太微说着大家闺秀不该沾嘴的话,像是已经说过千百回。 姜氏唬的低低叫了一声“俏姑”。 太微却似浑不在意,只长长吐出口浊气道:“我还没有活过二十二岁!” 第098章 窥见天机 姜氏听得心惊不已:“怎么会?” 二十二岁,尚且未至花信之年,还是那样得年轻。 太微见状,却笑了起来:“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左右没能避开,运道不佳撞上了。说来也是我寿数已尽,怨不得谁。” 可姜氏听着只觉得眼眶一热,灼灼的睁不开双目。 太微笑着道:“您说,那算命先生说的话,是不是胡扯?” 她死在二十二岁,分明就是短命相。 太微安抚般轻轻唤了一声“娘亲”,而后面向姜氏道:“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们已经窥见了天机,那么趋吉避凶,只要留心,一定有法子能够躲开。” 姜氏心如蚁噬,那些反驳,那些不信,皆落回了腹中,搅作一团,再说不出口。 如果……如果太微说的话,有一分是真的……该怎么办? 姜氏骇然地想着,脸上流露出了一种空空的无措。 她不该相信这些话。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预见”这种事? 所谓扶乩、测字、看相摸骨,求的只是一个心安罢了。 算命先生要挣银子,自然是拣了好话说。 可她还未及笄的女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她们窥见了天机。 姜氏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疯了!疯了!她的俏姑也疯了! 但另一个沉沉的,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亦在不断地冒出来。 万一是真的,万一是真的呢? 姜氏口干舌燥,不敢不信。 她终于看着女儿道:“你出事的那一年,在哪里?” 太微闻言,顿时心头大石落地,浑身一松。不管母亲相信了她几分,只要母亲愿意相信她,便足够了! 她从桌子上轻轻跳了下来,双脚落地,平平站稳后伸手扶住了母亲:“您先坐,我慢慢讲给您听。” 姜氏耳边嗡嗡作响,犹在震惊之中,点点头坐定后喘口气道:“你等等,还是容我先缓一缓。” 若不缓缓,太微的声音听进她耳朵里都带着些微缥缈无着。 姜氏轻轻喘息着。 太微问道:“我去给您沏杯茶?” 姜氏原想摇头,但抬眼看清了女儿面上神情后,还是说了个好。 太微便走去一旁倒了一杯清茶回来。 夏夜里,即便没了白日里那般浓重的暑气,也仍然是闷热的。 茶水自然冷却后,不再滚烫,却也并没有姜氏期待中的那种透心凉意。一盏饮下去后,她的内心还是混沌的。 “天机”? 她们当真窥见了天机吗? 姜氏浑浑噩噩地想了半天,将手里已经空了的茶盏轻轻顿在了面前长案上:“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在二十二岁便离世而去? 姜氏问:“是生了大病吗?” 太微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浅啜着,闻言摇摇头又点点头。 姜氏看不明白了:“这是……是还是不是?” 太微侧耳听着窗外的滴答声。 急雨一场,已经过去了,只留下檐下积聚的水珠滴滴拉拉地流淌下来。 她就在这轻微的滴答声中不疾不徐地道:“在鸿都,是场疫疠。” “没人知道从何而起,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医治。” 姜氏有些恍神:“鸿都?” 她从未出过远门,乍然听闻,连鸿都在哪里都想不起来。 太微道:“那会儿,我住在鸿都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里。”言罢她微微一笑,“就是那个出产松山雪芽的松山县。” 好在贡茶的名字,姜氏还是听过的。 只是松山县,距离京城可不近。 姜氏思量着太微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蹙起眉头问道:“你先前说,你祖母要将你嫁给大姑奶奶的儿子?” 姜氏上一回见到周定安的时候,周定安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姜氏早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太微想起周定安,却是笑了起来。 只是她的笑容看起来冷冷的,带着两分尖刻的讥诮。 “祖母说,亲上加亲,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亲事。” 姜氏听她口气,竟是将祁老夫人平日的样子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一下子愣住了。 太微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道:“去他娘的亲上加亲!” 姜氏一听急了,伸手拍了下她:“怎好这般说话!” 太微竖起根手指置于唇上,弯弯眉眼道:“在外头一定憋住了不说。” 姜氏叹口气,还是说回了正事。 方才太微说她逃了,又说她逝世是在松山县,那么那几年她都是一个人在松山县呆着吗? 姜氏忽然想起了前些天那个夜晚。 太微同她说起过的那个梦。 她当时听着,只当是梦,初听太微提到“男人”二字,还误以为太微是知道了她的梦,说的是那个抓了她们一行人的跛脚男人。 然而太微说的梦,是个少女怀春的梦。 一个男人。 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姜氏虽听她口气不对,但那会并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太微说了这么一通古怪的事情以后,她才觉得当时那个梦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姜氏轻声问道:“俏姑,你还记得你那天夜里同我说过的梦吗?” 太微怔了一怔,想起来是那个关于薛怀刃的梦。 那对她而言,并不是梦,而是人生。 但为了安抚母亲,套出母亲的话,她将那些往事伪装成了一个梦说给母亲听,希望母亲打开心扉,如她一样,将真相告诉她。 果然,母亲说了。 可她说的那些话,显然也叫母亲记在了心上。 是以母亲结合她今夜的话一想便能发现不对。 但薛怀刃…… 她和薛怀刃八字不合,不必再纠缠一回。 有些事,也没有必要叫母亲知道。 知道了不过是徒增伤心,何苦来哉。 太微掩眸轻笑:“娘亲说的那个,可真的是个梦,时间一长,我便记不大清楚了,是说梦见了个男人?” 她把玩着自己指间的铜钱,摇摇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想来,大约……是我思春了。” 姜氏哑然。 她们明明在说要命的大事,突然掺进了“思春”两字,气氛骤变,竟莫名松快了些。 姜氏忍不住摇头失笑。 可转眼,她又想起了祁远章的事。 第099章 冷漠 祁远章在她的梦里死了一回,在太微所谓的“天机”里,也死了一回。 如果她的梦和太微说的那些全都是真的,那他就是死了两次。 明明世事的发展脉络已经截然不同,为什么他的结局却是一样的? 难道他注定就是要死的吗? 姜氏有些头疼,又有些迷糊,禁不住问道:“你说你父亲是来年五月出的事,可是当真?” 太微愣了一下,末了蹙起眉头反问道:“我还说了您今年腊八便会死,您为何不问问那句是不是真的?” 距离来年五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可今年的腊八,已近在咫尺。 等到秋风一起,暑热过去,眨眼便要入冬。 一旦入了冬,腊月还会远吗? 她不担心担心她自己,倒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太微皱着眉,低头定定看着母亲,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点端倪来。可姜氏只是叹气,轻声道:“他的生死,更重要不是吗?” 祁家的未来,祁家诸人的未来,都系在他的生死上。 姜氏虽然仍对太微的“天机”一说抱有怀疑,但撇开旁的不提,只当真的去想,便越想越觉得危机重重。 建阳帝当政下的靖宁伯府,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一旦太微的话为真,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没了祁远章,靖宁伯府如何屹立不倒? 在她的梦里,祁远章是建阳帝所杀,那在太微那里呢? 是病逝,是意外,还是依然死在了建阳帝手下? 姜氏见太微默不作声,便又问了一句:“你父亲身强体健,鲜少生病,恐怕不是因病之故吧?” 太微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垂眸看向她,忽然笑了一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能不死?” “俏姑……”姜氏闻言微惊。 太微继续道:“人活一世终有一死,管他生死作甚。” 左右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孝顺女儿。 她要做的事,乃是逆天改命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知道她改了他的命,会发生什么事。 太微一脸的漠然。 姜氏抬头看着她,吃惊的无法言语。 她不知道,太微和祁远章之间的父女亲情竟淡薄至此。 太微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您想的没错,他身体康泰,并没有生什么大病。” 姜氏怔了怔,随即问道:“那是宫里头那位?” 她有些不敢提起建阳帝三个字。 太微倒是毫不在乎:“亦非建阳帝。” 姜氏糊涂了,如果不是病故的,也不是建阳帝杀了他,那难道真是意外吗? 可她还未问出口,太微已截然道:“也不是出了意外。” 那是什么? 姜氏心头狂跳,见女儿倚着桌案站着,低着头,面上神情晦暗不明,不由得不安起来。 太微冷冷地道:“他死在了复国军的手里。” 姜氏一震:“复国军?” 她久居深宅,只从大丫鬟倚翠口中听说过几句复国军的事,并不清楚复国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但念完这三个字后,她便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复国军要杀害祁远章。 他是一个谄臣,一个世人眼中最不堪的襄国罪人! 建阳帝越是满意他,越是看重他;靖宁伯府越是荣宠不衰,越是节节高升,便越是令那些旧国子民们愤恨。 姜氏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女儿。 太微回望过去,正色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如今觉得,他兴许是因为听了您的‘疯言疯语’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原本并不想做个谄媚无耻的人,是不是?” 姜氏轻轻点了点头。 太微声色不动,语气平平:“可他终究,仍是个坏人是不是?” 他选择站在建阳帝的脚下,便是站在了复国军的对立面。 复国军要杀他,天经地义。 姜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论如何,现下的祁远章的的确确是个谄臣,是个没有节气,只会在建阳帝跟前点头哈腰、卖乖讨好的人。 姜氏心乱如麻,脸色发白。 太微道:“自然,没他做这个谄臣,我们兴许早就已经如您梦中所见那样,死光了。” 这是她回来以后,仍愿意唤祁远章一声“父亲”的原因。 即便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母亲所见。 但她如今想做的,要做的,只是在解开母亲的心结后,说服母亲同她一道离开靖宁伯府。 眼下这样的世道,和离不和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们到时只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离开,再不回头便是了。 窗外夜色已经黑如泼墨。 因为无星无月,显得愈发伸手不见五指。 太微扭头朝着窗扇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低声道:“左右还有一年光景,到时候事情究竟会不会如我所见的那样,还说不准呢。” 没准,她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后,也会阴差阳错改变父亲的命运。 太微放轻了声音:“娘亲,我今夜同您说过的话,您切记不可同人吐露一句,便是倚翠也不行。” 姜氏微微一点头,而后苦笑了下:“你也晓得,你今夜说的这些话,有多么像是个疯子。” 一个听起来比她还要疯的疯子。 太微无谓地笑了笑:“我不怕被人说疯子,可我怕您被人说疯子。” 她要的是母亲一天天好转,而不是变得更“疯”。 更何况她已经不认为母亲疯了。 如果她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父亲恐怕也不觉得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想法,对眼下的她们来说,还很重要。 太微回头放下手中茶盏,同姜氏笑着道:“果真是夜深了,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谈,反正……来日方长。”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来日方长的感觉。 先前的紧迫,终于渐渐淡去了。 太微赖在紫薇苑不走,又睡了一夜。 然而她清晨还要去鸣鹤堂同祖母请安,其实满打满算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 倚翠进来轻声唤她起身的时候,她差点半天没能爬起来。 洗漱的时候,还是睡眼惺忪,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脑袋,也是昏沉沉的。 从盥洗室出来以后,瞧见母亲已经在桌前坐定了,她还有些迷糊。 直到母亲问了一句话,她才清醒过来。 第100章 循循善诱 母亲遥遥望着她走近,拧着眉头问道:“慕容氏退亲,是谁派来的人?” 太微闻言下意识朝门外看了一眼,倚翠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她心下微松,走到母亲身旁落座,拢了拢头发。 鬓边几缕叫水打湿,牢牢地沾在皮肤上。 太微伸出两指挑开去,一面看着母亲道:“是慕容舒自己派的人。” 当年她初闻慕容氏上门退婚时,还曾揣测是不是慕容家的长辈有了另外的打算。慕容舒父母双亡后,便同他四叔慕容显生活在了一道。 据闻慕容显待其视若己出,当成亲儿子一般教养。 太微便想,会不会是慕容显做的主,要退了祁家的婚事。 慕容显在兄长去世以后便担了家主之责,见祁远章死在复国军手下,他有了别的思量,并不奇怪。 然而真正想要退婚的人,却是慕容舒自己。 太微轻轻一拧鬓边湿发,笑了起来:“他有了想娶的人。” 没有的时候,祁家的婚事也是好的。 他一个毁了半张脸的人,能娶上靖宁伯府的姑娘,在旁人看来,已是幸事。 可他有了想娶的人,这靖宁伯府的亲事,自然就百般的令人不快。 何况,她又正好没有了父亲。 如果父亲还在,这退亲一事恐怕还需掂量。 太微道:“对慕容舒而言,父亲的死大约是件好事。” 姜氏没有说话,过了会才问:“他想娶的姑娘,是哪家的?” 太微面上笑意更浓:“您别说,他还是个痴情种,听说他想娶的人是他的贴身婢女。” “什么?”姜氏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慕容家也肯答应他?” 不是纳妾,而是娶妻。 一个奴籍出身的婢女,怎么能做慕容家的少奶奶? 太微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兴许是因为慕容四爷爱极了这个可怜的侄子,是以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他高兴,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慕容舒只是想娶个丫鬟,又不是要杀人放火,闹一场求个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太微当时满脑子只有自己没了婚约以后要怎么办,并没有在慕容舒身上多花什么心思,因而只知他有了想娶的人,却不知他是如何说服了慕容家的。 姜氏就更不明白。 她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太微也不扰她,由她去想。 她们昨夜说了那许多的话,不仔仔细细地在心里过上两遍,怎能清楚。 太微揽镜照了照,见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睡得少,眼皮有些浮肿,眼里也有些微血丝在,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还是得养养神才有精神见祖母那伙子人。 忽然,她听见母亲在自己身后道:“慕容氏的婚事,得先退了。” 太微一怔,睁开眼转头朝母亲望去。 姜氏道:“这样的人,纵然真成了亲,也不是良配。” 一个不顾身份,执意要娶婢女为妻的男人,不叫痴情,叫糊涂。 他欢欢喜喜求了长辈应允,娶了人家,可家中长辈们今后会如何看待那个姑娘? 难道会有人赞她品性高洁,是个好姑娘吗? 不会的,他们只会认定她是狐媚惑主。 姜氏因而越想越觉得慕容舒不成样子,这亲必退不可。 她蹙着眉头神色凝重地道:“回头便该退了!” 太微见状,却高兴地扬起了嘴角。 母亲能这般说,看来对她的话已是信了至少七八分。 但退亲一事—— 太微敛去笑意,正色道:“您说的是,但这事眼下还不必着急,迟些再议也无妨。” 如果她能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这亲退不退的,就毫不重要。 太微道:“何况您如今突然说要退亲,祖母怎会答应?” 姜氏叹了口气:“我去同你父亲说。” “怎么说?”太微问道,“说慕容舒将来要为个婢女退了祁家的婚事吗?” 这当然是不行的。 姜氏迟疑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带忧虑地道:“你说的没错。” 太微听着这话,立即循循善诱道:“可您说的话,要是有了分量,退亲的理由就不那么重要了。” 姜氏微微一愣。 太微点到即止,不再继续。 她转过身,掸掸衣袖,准备前往鸣鹤堂:“我这几日总来您这,今日去鸣鹤堂请安,怕是省不得要叫祖母抓着问上两句话了。” 姜氏闻言有些担心:“她若不满,你可不要反驳。” 祁老夫人吃软不吃硬,最是见不得人驳她的话。 这一点,太微自然是知道的。 她安抚地同母亲道:“您忘了吗?我早就已经不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 姜氏想起她们昨夜交谈的内容,心中微定,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门去。 眼见太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紫薇苑外,姜氏忽然叫了倚翠来。 “去针线房上问问,可还有多的料子,若是有,拿两匹来与我挑。” 倚翠怔了一怔:“您要料子做什么?” 姜氏往日给太微做鞋,用的都是些散碎料子,从来没有要过整匹的布。 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一匹还不够,她是要拿来挑拣的。 倚翠望着廊下的主子,怔怔地想不通她的用意。 姜氏淡淡地道:“夏天了,我要裁两身新衣穿。” 倚翠大惊:“您要裁新衣裳?” 这几年,姜氏何曾在乎过穿衣打扮呀! 倚翠惊得话也不会说了,只是不停地道:“你说真的?您真要裁新衣裳穿?” 姜氏微微一笑,点头道:“是真的。” 倚翠欢喜地一拍手:“这可是太好了!奴婢这就去问!” 姜氏道:“若是有,便拿回来,若是没有,就让人开库房找。” 倚翠越听越高兴,连连点头转身往廊下走,但没有走出多远,她便停了下来。 “等回来,你再点个火盆子。” 姜氏的声音不轻不重,缓缓地从她背后传了过来。 倚翠不解地扭头去看她:“点了火盆子做什么?” 如今可是炎炎盛夏,正热的时候,冬日里驱寒要用,可夏天做什么用? 姜氏道:“把我素日抄下的那些经文全烧了吧。” 第101章 父亲准许的 太微到了鸣鹤堂,一如往常先上前去给祖母请安。 她乖乖巧巧恭敬了几日,祁老夫人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诧异。 对祁老夫人而言,太微眼下的样子,是再好不过的样子。那个浑身是刺的孙女,如今竟能变得这样讨人喜欢,她心里舒坦极了。 她微微一弯唇角,让太微起来落座。 可太微坐定了,她仔细一看,又不高兴起来。 仿佛有根针,突然扎到了她眼珠子里。 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眼角终于露出了几道细纹。她一贯板正的面孔,显得更加严肃。她望着太微,唤了一声“小五”,而后慢条斯理地道:“听说你昨夜又留在了紫薇苑?” 从头至尾,不提姜氏一个字,只说紫薇苑。 在她看来,太微近日虽然乖巧,但骨子里似乎还残存着几分不听话,好端端地竟然一天天往姜氏那个疯女人屋子里去。 祁老夫人微微蹙着眉。 底下的人,听见她问话,亦都悄悄地看向了太微。 每个人都各怀心思,有等着看好戏的,也有担心她的。 太微却是出门之前便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是以面上半点端倪不见,只目不斜视地回望过去,谨声回答道:“回祖母的话,我昨夜是歇在了母亲那。” 听见“母亲”二字,祁老夫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你自己的屋子是不能住人了吗?你要睡在紫薇苑?” 崔姨娘像条应声虫,在下首故作惊讶,以扇掩口,语带忧心地道:“五姑娘的屋子怎么了?哪里住的不方便吗?” 太微在集香苑住了许多年,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岂会等到现在。 崔姨娘故意这般说出来,只让祁老夫人更不痛快了。 祁老夫人盯着太微道:“崔姨娘说的是,哪里不方便了,你倒是说出来叫她知道,也好修修补补重新收拾收拾,叫你舒服方便了不是吗?” “祖母。”太微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眨了两下眼睛,笑了一笑道,“我住的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方便。” 祁老夫人板着脸:“若是这样,你为何要睡到紫薇苑去?” 她还是不提姜氏。 太微笑微微地道:“回祖母,孙女是想母亲了,去寻母亲说了两句话,不曾想说晚了犯困便就地歇下了。” 祁老夫人嗤了一声:“你同她有什么话可说的?” 在她眼里,姜氏只是个疯婆娘。 一个疯婆娘,是不可能同人好好说话的。 祁老夫人声音渐冷:“难不成……你也疯了?” 太微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道:“我去寻母亲说话,是父亲准许的。” 祁老夫人闻言一噎,那句“不许再去”便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难受得她黑了脸。 祁远章既然答应了,她还能说不行吗? 她要是说了,岂不是平白无故地打儿子的脸,让儿子同她生分。 祁老夫人说不出话了。 当年她要祁远章休妻的时候,已叫祁远章发过火,而今如果再在这等小事上闹出什么来,只怕不妥。 祁老夫人把视线从太微身上收了回来,落到了崔姨娘身上,清清嗓子问道:“三娘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三姑娘祁槿出阁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崔姨娘这几天是忙得焦头烂额,今儿个才算偷了会闲。 她笑着道:“您放心,都办妥当了。” 可祁老夫人听了以后却像是并不相信,喊一旁侍立着的大丫鬟珊瑚回头去告诉沈嬷嬷,让沈嬷嬷随崔姨娘回去留心看一看。 崔姨娘面上微笑附和,说老夫人就是周到,沈嬷嬷最是细心云云,心里却在腹诽这老太婆是越来越惹人厌烦了。 既不相信她,何苦还要多此一举亲自问她? 等到用饭的时候,崔姨娘也没有胃口。 太微倒是渐渐神清气爽起来,连粥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 哪怕一旁的祁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也没有半点影响。 自永定侯府一事,祁茉被罚跪了整夜祠堂后,便安分了不少。 可这不安分的人,到底能安分多久? 在永定侯府时,祁茉曾亲眼见过她将人打晕,对祁茉来说,那一定奇怪极了。可祁茉并没有将那件事告诉旁人,没有告诉祁老夫人,也没有告诉崔姨娘。 祁茉原只是诧异,但在祠堂罚跪的那天深夜里,她反复想了又想,最终生了惧意。 她不知道太微是怎么了。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好奇和恐惧。 祁茉如今对太微,就是这样。 但她偷看太微,太微察觉了,也不理睬她。 用罢朝食后,太微便去了白姨娘那教小七练字。 祁家虽然没有男孩,但姑娘们也是要读书习字的。 大昭建国后,府里重新请了西席,可今年刚入春的时候,那位先生请辞回乡去了。如今府里还没有新的人顶上,几位姑娘平日里便各自在屋子里读书练字。 小七年纪最小,却最喜欢读书。 她女红不行,音律不通,可看书写字都喜欢极了。 年纪小小的,一手字已经写得很不错。 太微陪她练字,她更是高兴得紧,一铺开纸便写了个大大的“微”字给太微看:“五姐,我写的怎么样?” 太微细细看过,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小七这字写的要比五姐强多了。” 小七圆圆的小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欢喜地道:“五姐的字也不差!” 太微挽起袖子为她磨墨,一边歪头看着她写:“小七,你喜欢京城吗?” 这京城原是襄国的都城,如今成了大昭的,明明还是同一个地方,却总叫人生出不同的滋味来。 小七年纪不大,但也知道这其中的不同,闻言有些苦恼地皱起了两道眉毛:“我也不知道。” 太微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是问:“江南呢?你喜欢吗?” 小七提着笔,写了一撇,低着头反问道:“江南在哪里?是那个江南烟雨的江南吗?” “是啊,就是那个江南。”太微笑着道,“你喜欢吗?” 小七语带雀跃:“听说江南有好多好吃的!” 太微道:“那漠北呢?漠北你喜欢吗?” 第102章 闲人 小七笔下顿了顿,仰起脸来望向她,略带疑惑地道:“五姐,我都没有见过漠北,怎知自己喜欢不喜欢?” 太微闻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言之有理,是五姐糊涂了。” 小七笑嘻嘻的,笑成了月牙眼,复低头提笔去写字,边说道:“更何况,不管是江南还是漠北,五姐你不也都没有去过吗?” “是,我也没有去过。”虽未踏足漠北,但江南太微是去过的,然而当着小七的面,她还是只能扯谎说没有。 这个年纪的祁太微,连京城都没有离开过。 小七和她生活在同一座宅子里,自然是知道的。 太微笑了笑道:“不过有游记呀。” 小七道:“好看吗?”她好奇地侧目来看太微,“那五姐你喜欢江南还是漠北?” “我呀……”太微话音淡淡的,但说出来自有一种奇怪的笃定,“我都喜欢。” 只要不是京城,不是松山县,其余地方,她都喜欢。去没去过都不要紧,去了以后若不喜欢,再走便是。 若是能够离开大昭,离开建阳帝的天下,就更是好。 太微微笑着:“小七,若是有机会,你可想去江南瞧瞧,去漠北转转?你可以吃江南的点心,看大漠上空的落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小七闻言,放下手里的笔,伸手揉了揉鼻子道:“若有机会,自然是想去的!” 她一脸天真烂漫,看得太微心里一软,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小七不知她为何叹气,眨眨眼问道:“五姐,你怎么叹气了?我应该说不想吗?” 太微乐不可支,放下手里的活去揉她的脸:“哪里,你想去,五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七嘟着嘴,口齿含糊地道:“那你怎么叹气了?” 太微听着正打算胡乱编个理由把这小丫头糊弄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要去哪里?” 太微眸光微动,放开了小七。 小七便靠在她胳膊上,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是爹爹吗?” 太微轻轻颔首,扭头朝门外看去。 这宅子,是祁远章的宅子,他想去哪便去哪,谁也管不了他。 可他这个时候来白姨娘这做什么? 而且他不去寻白姨娘,却来了小七这。 太微看着他打起珠帘,从外头慢吞吞走了进来。 也不知道他方才在外头偷偷站了多久。 小七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太微跟着站起来,叫了一声“父亲”。因着素日不亲近,小七面对祁远章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生疏和不自在来。 太微动作轻轻地搂了一把小七的肩。 祁远章正巧瞧见,眼神微变,但嘴上只是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们俩刚才说要去哪?” 太微瞅着他,没有说话。 小七道:“我们在聊江南小吃和漠北落日。” “哦?”祁远章不用人招呼和伺候,自己拣了把看起来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这些个地方,我还没有去过呢。” 小七有些惊讶:“爹爹也没有去过吗?” 在她心里,她爹该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可祁远章这辈子,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未来大抵也是要死于京城的,其实哪里都没有去过。 他像是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脸,讪笑道:“回头有了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太微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心口莫名有些发闷。 他这机会,怕是不一定等的来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娘说过的那些事,她如今见了他,老是想起太和殿来…… 太微思忖着,问了一句:“父亲这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祁远章没骨头似地瘫坐在椅子上,抬抬脚道:“没什么事儿,就是在屋子里闷久了,腿脚发木,出来随便走走罢了。” 太微这才发现,他今日来,竟没有带着他那根拐杖。 如此看来,他是终于要滚回去向建阳帝讨好卖乖了。 太微扫了一眼他的腿,转头看看小七道:“小七,你好好练字,五姐还有点事儿要办,便先回去了。” 言罢,她又转回来看祁远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父亲坐着吧,女儿先走一步。” “要走?”祁远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同你一道走吧。” 太微一怔。 小七也愣住了。 祁远章迈开了腿:“愣着做什么?还走是不走?” 太微双眉微蹙,很快又舒展开来:“父亲先请。” 她方才还真信了他的邪,以为他是胡乱瞎走,一时兴起窜来的小七这。可如今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打算好的。 太微眼见他出了门,便立即低头同一旁的小七道:“你乖乖练字,五姐得了空,明日再来看你。” 小七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五姐你也乖乖的,不要闯祸,不要惹爹爹生气。” 小姑娘声音还带着稚童的软糯,即便刻意压低了,听上去也仍没有什么力道。 但她一本正经担心的模样,是真的忧虑。 太微只好颔首答应她说:“好,你放心,五姐老老实实的,一定不闯祸。” 小七这才放了她走,且一路送她走到了外头。 祁远章站在烈阳底下,叫火辣辣的大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瞧见姐妹俩走出来,微微有些恍神。 太微走到了他身侧,他还在发呆。 “父亲?”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打了个哈欠:“走吧,我正好有个事儿要问你。” 太微闻言不冷不热地问了句:“父亲到这来,是特地来寻我的?” “没错,是来寻你的。” 太微道:“您大可以坐在那,让人来找我。” 做女儿的去见父亲,不管她乐意不乐意,都是应该的。他根本没有必要亲自来找她。 可祁远章笑笑道:“我闲人一个,正好多走走路,强身健体。” 太微摇了摇手里的纨扇,侧目看他:“父亲想问什么?”——早点问完了早点滚蛋,她还要去见母亲呢。 然而祁远章走得慢吞吞,讲话也慢吞吞。 他看着太微,似笑非笑,半晌才问了一句:“你昨日出门做什么去了?” 第103章 不后悔 太微悚然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以纨扇遮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道:“父亲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祁远章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般回答,摇摇头道:“你问我怎么不休了你娘时的胆子呢?如今倒是不敢说实话了?” “父亲。”太微装傻充愣,为表真切,索性将扇子也放了下来,露出整张脸,皱着眉头道,“我真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他只问了一句“你昨日出门做什么去了”,至于旁的,一概没提。 这短短的一句问话,并不能证明他全知道。 万一他是诓她的…… 太微扑闪着眼睛,一脸真诚。 祁远章于是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半天。 太微听得闹心,但还是得老实听着他笑,越听越觉得他是在得意。 “父亲?”她终于失去了耐心。 祁远章笑着笑着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你不用装傻,我知道你昨日偷溜出门了。” 太微停下了脚步。 周围无人,只他们父女俩在廊下说话。 她紧了紧自己握着象牙扇柄的手,木然问道:“您既然已经确定了的事,又何必再来问我?” 她身边的人,除了助她出门的长喜外,就是亲近如同刘妈妈也不知她悄悄出了门。 掌着内宅事务的崔姨娘也没有发现。 祖母,就更是毫不知情。 他一个看起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竟然发现了她出门的事? 太微很吃惊。 不说他平日什么也不管,他就是管,也几乎没有管过她们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在府里,难道安排了她不知情的眼线? 可若是这样,旁的事他为何不管? 四姐污蔑她、陷害她的时候,他怎么就一点不吭声了? 他是真不知真相,还是无意搭理? 太微本以为自己不在乎,可如今回想起来,心底深处竟然还是怨他的。 她一面恼火,一面不解,想到了长喜。 这件事,难不成……是长喜去给他报了信? 然而长喜是她从四姐院子里捞出来的,便是个奸的,也该是四姐的人才对。 太微望着父亲:“您要罚要打,女儿悉听尊便。” 祁远章笑道:“我打你做什么。” 太微垂眸不语。 他继续道:“我虽知道你出了门,但你出门做什么,我却并不知情。” 太微闻言,心中一松。 不是长喜! 她出门做什么,长喜一清二楚,若是长喜报的信,没有理由瞒下不提。 “所以你老实说吧,你出门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带人?” 祁远章看着女儿,缓缓问道。 口气很散漫,脸上却是郑重之色,不像是随口发问。 太微在外头过的那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都有。她以为,自己就算不能一眼便看穿别人,也不至于半点看不透。 可她看着自家亲爹,只是越看越糊涂,是真的一点看不透。 她只知道,自己今日怕是难以敷衍过去了。 于是念头一闪,太微说了实话:“我去看女飞贼的尸体了。” 祁远章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太微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好奇。” 她的确是好奇,想知道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故而这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听上去半个颤音也无,再真不过。 祁远章相信了,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好奇。 府里几个姑娘,不管性子如何,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样子。可小五这孩子,却越瞧越是古怪。明明她过去,不这样…… 祁远章皱着眉:“你好端端地看什么尸体,不觉得骇人吗?” 太微木着脸:“当然骇人了。” 死人不骇人,难道还能喜人不成? 她一板一眼地道:“飞贼不少见,女飞贼可不多,何况是被悬尸城门口的,骇人也值得一看不是吗?” 祁远章眉头一舒:“你说的倒是也没有错。” 太微举起扇子扇了扇风:“至于为何不带人,这带了人,不就谁都知道了。您觉得,是崔姨娘会答应还是祖母会答应?” 祁远章瞥了她一眼:“你倒是老实。” 太微笑了下:“不是您让我老实交代的?” 祁远章道:“那我让你老实呆着不要出门你怎地不听?” “这回听见了。”太微笑得很淡。 她出门的事,他既然是知道的,那在没有弄明白他是如何知道的之前,她绝对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不过…… 他知道她偷溜出门的事,那知不知道薛怀刃送她回来的事? 思及此,太微愈发得笑不出来了。 祁远章看起来倒像是挺高兴。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提及薛怀刃一个字。 父女俩沿着长廊走了半天。 风中不断地传来蝉鸣声。 祁远章边走边轻声嘀咕:“这知了吵死个人,该叫人粘了才是。” 太微沉默着,听见“死”字,忽然想起了母亲说的他被斩杀于太和殿的事,忍不住问道:“您如今,后悔吗?” 祁远章一愣:“你说什么?” 太微又问了一遍,而后道:“这样的人生,您后悔吗?皇上虽说看重您,可这份看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人心里都清楚。” 她这话说得僭越又过分。 可祁远章却并没有不快。 他脸上流露出的神色,是隐隐的怅然。 良久,他才说了一句:“有什么可后悔的……” “选择做了,便是做了。自己做的决定,便是再糟,也不该后悔不是吗?” 祁远章转过脸,定定望着女儿:“我不后悔。” 午间的风,带着夏日的热烫,像是一团火,吹拂过面颊。 太微忽然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不后悔吗? 他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吗? 母亲梦中所见的那个不肯变节的男人,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当真是一个人吗? 太微没有答案,也永远不可能会有答案。 她只知道,他如今是个许多人厌恶憎恨的一大谄臣。 他将来,会死在复国军的手下。 可是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酸涩难忍,竟是一路酸到了鼻子,酸到了眼眶。 第104章 料子 太微忽然语塞,再说不出一字。 长廊尽头已在眼前,她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祁远章笑了笑:“好了,既然话也说完了,你便自己回去吧。”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这般问他,为什么问完以后便不再说话,他皆不提。 太微便也不吱声,只点头应是,同他错开方向,往母亲的紫薇苑去。一路上,烈日当空,风如焰灼,令人心底里平白的便多生出了两分焦躁。 及至太微到达紫薇苑门口,这份焦躁仍在心头盘桓不散。 姜氏一见她的样子,便忧心忡忡地问道:“老夫人清晨训你了?” 太微摇了摇头:“没有,父亲答应的事,祖母还有什么可训的。” 可说到“父亲”两个字时,她声音忽然一轻,竟像是很不自在。 姜氏有些瞧出来了,便问:“你父亲怎么了?” 太微闻言,顾左右而言他,不提父亲,只说:“倚翠呢?怎么不见倚翠姐姐的人?” 紫薇苑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伺候,她平素过来,倚翠定是在的。 姜氏就也不瞒她,笑了一笑,轻声道:“今早你去了鸣鹤堂以后,我便让倚翠去针线房上要两匹料子回来裁新衣,但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说,今夏的料子都已经用完了,再没有余下的。” 太微沉着脸冷笑了一声:“怕不是没有,是不愿意给。” 紫薇苑里的大丫鬟,说是夫人身边的,可真计较起来,有哪个拿倚翠当有头有脸的大丫鬟看。 姜氏叹了一口气:“春末便裁了夏衣,这会儿没了料子也是说的通的,可库房里,不会也一匹没有。” 太微琢磨了过来:“您让倚翠姐姐寻人开库房去了?” 这可是大动静! 姜氏叹息着又笑了起来,微微颔首道:“是,说是要请示崔姨娘。” 对牌在崔姨娘手里,要开库房拿东西,自然省不得要经崔姨娘的手。 太微亦忍不住笑了起来:“崔姨娘今儿个夜里恐怕要睡不安生了。” 姜氏道:“疑惑大概是有的,睡不安生应当不至于。” 她早间让倚翠去取料子的时候,倚翠还吃惊呢。 姜氏抓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笑着道:“娘亲不瞒你,你昨夜说的那些话,并无根据,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分辨。可你若是相信的,那为娘便也相信。” 窥见了天机也好,发了一场噩梦也罢。 是癔症是胡想都没有干系。 她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认定自己是疯了,但太微不能也变成世人眼中的疯子。 太微说是天机,那便是天机。 姜氏拿定了主意,多年来的困扰不说一扫而光,却也少了十之八九。 她的脸色,都变得比以往要红润好看。 太微望着母亲,听着她说的话,心里焦躁亦渐渐淡了去。 …… 但另一边,崔姨娘的心情便不大好了。 这日子原本过得挺舒坦,虽说祁远章不常来见她,女儿也并不十分听她的话,可她手掌内宅大权,过着呼奴唤婢的生活,几乎说一不二,底下从来无人敢驳她。 她不是当家的夫人,却形同夫人。 于崔姨娘而言,这日子差不多已过到顶了。 毕竟她就是真生下了儿子,也不会被扶正。 四娘说的那些话,落在崔姨娘耳朵里,全是空的,妄言而已。 因而崔姨娘很生气。 她不明白四娘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同姜氏的女儿作对。 姜氏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日夜呆在她的小破院子里,算的了什么?她的女儿,又能如何? 姜家一门早就已经没落了,姜氏没有娘家撑腰,纵是个健健康康的人,亦不过如此,何况她不是。 崔姨娘一直就没将姜氏放在心上。 她恨不得姜氏一辈子都这样才好。 那这府里就一辈子不会进什么年轻貌美、身体健康的新夫人。 她这掌家大权,也就不会落入旁人之手。 可这几日,祁太微总三五不时地便往紫薇苑跑。 她原没在意,但哪知去着去着,姜氏竟然派人要料子说要做新衣了。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崔姨娘就是再不把太微放在眼里,也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她给姜氏吹了什么风,将那个疯子给吹得清醒了两分。 然而姜氏的清醒,对崔姨娘来说,可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崔姨娘听着底下的管事妈妈一句句回禀的话,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又头疼了。 “她要开库房,她要开了库房做什么?眼瞧着都该做秋衣了,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要做夏衫?” 崔姨娘面带不满地连说了好几句,仍是恼火。 姜氏如今还挂着夫人名头,她要开库房,崔姨娘就是再不愿意也不能不给她开。 可崔姨娘拿着钥匙的手都在因为生气而发抖。 姜氏此举,在她看来,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当真是一时兴起想要裁新衣裳穿吗? 崔姨娘将手中东西抛给了底下的管事妈妈,一边用力按着额角道:“拿去拿去,开了叫夫人身边的倚翠尽情挑吧。” 说到最后,她话音加重,几乎成了咬牙切齿。 姜氏要料子,虽说不是大事,但这个征兆实在是不好! 她如今能管人要料子裁新衣,回头便能向她伸手一摊要对牌要钥匙要管家大权! 崔姨娘怒从心来,铁青了一张脸。 说来说去,这事大抵还是要怪四娘。 如果不是四娘寻了料子的借口,污蔑祁太微推她下水,今日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一出。 那小疯子,同她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了多少事情…… 崔姨娘暗暗生着闷气,将人全给赶了下去。 门外热浪滚滚,屋子里堆在盆中的硕大冰块也早就化得差不多,不大凉了。 她额上出了汗,背上也出了汗。 衣裳黏腻腻地沾在皮肤上,令人愈发得心浮气躁。 丫鬟来问她是否摆饭,她却胃口全无,只摆摆手站起身来往内室里走。 她得小憩一会养养神,否则万一叫姜氏那个疯婆娘气得生了皱纹可不好。 崔姨娘边走边小声喃喃:“我得补回来……” 可人算不如天算,她这精神,只靠片刻小憩,怕是养不回来了。 第105章 当回事 库房打开以后,倚翠进去仔细挑拣了几匹料子送回紫薇苑。 她一脸欢天喜地,只差敲锣打鼓的样子。料子旧了些也没关系,赶不上这批夏衣,还有接下来的秋衣、冬衣,乃至来年的春衫、夏衫…… 只要姜氏有这个意愿在,便足够了。 倚翠高高兴兴地将料子在铺了席子的临窗大炕上一字排开,指着其中一匹同姜氏道:“夫人您看看,这匹怎么样?奴婢瞧着不错,衬您的肤色。” 姜氏笑着看了看,却摇头说:“没有别的了?” 倚翠怔了一下,叹口气道:“奴婢看了看,拢共就这么些。” 姜氏闻言没有言语,只朝卧室的方向悄悄望了一眼。 母女俩昨天夜里几乎都没有阖眼,用过午饭后,太微便说犯困,赖在她床上睡着了。眼看她睡得香甜,姜氏便没有唤她起来。 略微静默了片刻后,姜氏道:“这些料子是从小库房里拿来的是不是?” 她虽然已经有多年不曾管家,但府里有哪些地方放着东西,她还是知道的。 果不其然,倚翠应了个是。 姜氏便道:“这些都不好,你让人去寻崔姨娘,让她开了大库房。” 倚翠一愣,迟疑道:“您说真的?” 姜氏扭头看她,眉目温婉,笑着反问了句:“你看我像是说假的吗?” 倚翠见状,又是高兴又是担心。 高兴的是,姜氏终于看起来大好了。她原来虽也已经不像是个疯子,可身上总带着种沉闷、惴惴,不像是现在,看起来是由内而外的大好了。 但高兴之余,倚翠也担心。 她看着姜氏,略有些犹豫地道:“夫人,这事回头怕是要闹到老夫人跟前去。” 祁老夫人一向不喜欢姜氏,姜氏“疯了”以后,就更是厌恶至极。 如今姜氏为了两身衣裳料子的事,闹得要崔姨娘大开库房,且还挑挑拣拣不满意,想必崔姨娘回过神来一定会去同祁老夫人告状的。 倚翠放轻了声音:“老夫人的脾气,您也知道……” “老夫人知道了更好。”姜氏温和地微笑着,摸了摸手里的料子,“连这点小事也管不好,要告到老夫人跟前去,她崔氏还有什么用处?” 姜氏心如明镜。 祁老夫人就是当真知道了,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害处。 老夫人已经厌她憎她这么多年,再多两分不喜欢又能如何? 可反观崔姨娘,就大大不同了。 崔姨娘如今的脸面,俱是祁老夫人给的。 一旦失去了祁老夫人的喜爱,崔姨娘便会无路可走,是以她不会采取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姜氏望着倚翠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消瘦,但眼睛里却似乎有了别样的光芒。 倚翠莫名的安心起来。 她将衣料送回给了管事妈妈,说夫人有命,要开大库房。 管事妈妈唬了一跳,可话既然听见了,就不能当做没听见,她只好让倚翠候着,又去寻了崔姨娘禀报。 崔姨娘正养神呢,闻言气得脸色都涨红了,将手里的帕子揉搓揉搓往地上一摔,忿忿地道:“她还没完上了!” 早不要晚不要,偏偏这个时候要上了。 她这些日子已叫三娘的婚事给折腾得浑身提不起劲来,如今竟还要应付姜氏那个疯子。 崔姨娘怒气冲冲地下了床:“我今日偏不给她开,瞧她那德行,到底能怎么样!” 大丫鬟红玉闻言,急忙上前去扶她,边扶边让她坐下:“您是累糊涂了,这当口是横生枝节的时候吗?”见崔姨娘小儿一样发着脾气,红玉只好压低声音附耳再劝道,“她终究还是夫人,她要开库房,您还真能不给她开?” 崔姨娘听不得“夫人”两个字,脸色愈发得难看起来。 红玉便叹息道:“您要是抵死不答应,回头叫老夫人知道了,也只会说您管家不得力。不过是几匹料子,堆在那生灰的东西,她想要,给她便是了。” 崔姨娘咬着牙:“我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么!我是气那疯子作怪,故意想要给我添乱!” 红玉蹲下身子替她整理裙边,闻言仰起脸来,略带疑惑地道:“您说的也是,那位安安分分地在紫薇苑里呆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闹过什么,如今怎地突然要做新衣裳穿了?” 崔姨娘道:“她一个疯颠颠的人,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 末了加了句,“伯爷躲她尚且来不及,难道还能去她那里过夜不成?” 红玉笑着附和道:“可不是,所以您呀就放宽心,由她去折腾,理她做什么。” “没错,我同她生什么气!”崔姨娘点了点头,但脸上仍是怒意难消的样子。 …… 大库房终究还是开了。 姜氏不止挑了衣料,还拿了一堆摆设,说要改改紫薇苑的样貌。 这话传进崔姨娘耳朵里后,崔姨娘恼得差点摔碎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套粉彩茶盅,还是红玉眼疾手快将杯子给接住了。 崔姨娘后怕不已,心疼极了,又怪起了姜氏。 数落来数落去,她想起了亲闺女四娘,忙让红玉去把人寻来。 因着天热,人也都无精打采的,四娘祁茉进门时,一脸的心不甘情无愿。 崔姨娘上去就是一顿训斥:“你如今看起来倒是懒洋洋的没有精神了,前些天胡闹的劲头呢?” 祁茉坐在桌前吃茶,闻言掀开眼皮斜睨了她一眼:“您到底想说什么?” 崔姨娘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想让你老实一些!” 她若不闹事,这日子过下去,将来同三娘一样,嫁进侯府做世子夫人,又或者是比三娘嫁的更好,妥妥当当,再好不过。 可她要是闹事,这今后谁知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崔姨娘道:“小五半个疯的,你往后不要同她胡比了!” “您好端端地提她做什么!”祁茉忽然重重一下“嘭”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顿在了桌子上。 顿时茶水四溅,溅到了崔姨娘的脸上。 崔姨娘有些受惊,慌慌张张拿帕子擦脸,一边伸手轻拍着心口,委屈地道:“你还长脾气了,如果不是你不争气,老夫人和伯爷怎么会渐渐把五娘当回事?” 第106章 区区一个姜氏 祁茉闻言,霍然站起身,绷着脸道:“可笑!我如何不争气了?” 崔姨娘愈发得委屈起来:“你平白无故非要同五娘争个高低,难道叫争气?她素来便不讨人喜欢,你只要不去理睬她,她就什么也不是,可你一定要折腾,为的什么?” “谁叫生我的人是你,不是姜氏那个疯子也不是陆氏那个死人呢。”祁茉原还一脸不快的模样,可听到崔姨娘这般说了以后,她反倒笑了,“我生来就低祁太微一等,还不准我恨她?” 这样的话,她已不是第一次说起。 崔姨娘每回听见,都觉得扎心一般的疼,此刻又见祁茉一副油盐不进,委实说不通的死样子,登时红了眼眶。 她委屈得要哭,悲悲切切。 祁茉却冷笑道:“罢了,您但凡得空,也不必来说我,只管好您自个儿吧。” 言罢,她起身就要走。 崔姨娘攥着帕子轻拭眼角,慌忙去拦:“好好好,我不说你便是了,我寻你来,是要商量正经事!” 祁茉这才坐回原处问道:“什么正经事?” 言语间隐隐约约还带着两分不满意。 “既有正事要谈,为何不直接说。” 崔姨娘揩去水雾,垂下了眼帘:“紫薇苑那边今日兴师动众大开库房的事,你听说了吗?” 祁茉微微一蹙眉头:“怎么了?” 崔姨娘道:“姜氏嚷着要料子做衣裳,非让人将大库房也开了由她挑拣。” 祁茉眉头蹙得越发紧:“祖母就没有话说?” 崔姨娘摇了摇头:“没有,鸣鹤堂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祖母不吭声是因为祁太微先前说的话不成?”祁茉终于有些紧张了起来,“因为父亲准她去探望姜氏,所以如今她们做什么都有父亲保着,就是祖母也不敢置喙是不是?” 崔姨娘本就担心,叫她这么一说以后就更是不安:“你怎么这么想,保不齐是因为老夫人信任我,知道我能将事情办妥,不会叫姜氏胡来呢?” 祁茉声音轻轻地嗤笑一声:“您有多少能耐,祖母能不知晓?” 崔姨娘忍着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祁茉眉头未松,脸色阴郁,似要落雨的乌云:“我在外头装模作样,到了您这还要继续装?” 崔姨娘说不过她的牙尖嘴利,只好道:“娘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是什么意思?”祁茉将脸埋进了掌心里,仿佛懊恼至极就要控制不住,压抑着嗓门,沉沉闷闷地问道,“我平素已过的那般水深火热,您不心疼我便罢了,竟还要嫌我说话不中听?” 崔姨娘只两个孩子,若是始终没有儿子,今后便还要仰仗祁茉过日子,如今并不敢真的同祁茉大闹,见她横,便只好服软。 “茉姐儿,我不心疼你还能心疼谁?你妹妹年纪尚小,娘亲能指望的人可不就只有你吗?” 崔姨娘絮絮叨叨地道:“我是盼着你能有门好亲事,好给娘亲长脸,给靖宁伯府,给你爹爹和祖母长脸。但你的婚事,娘亲做不了主,终究还是得你祖母点头。” “所以眼下,你便老实待着,让老夫人满意了喜欢了才最要紧。至于紫薇苑和五娘那边,自有我看着,你别管。” 祁茉放下手,抬起脸来望向她。 崔姨娘差点没能经受住她的灼灼目光,好险才撑住,循循道:“五娘平素不出挑,你也见她不悦,如今她和姜氏背地里不知在鼓捣什么,以你的脾气,定然想收拾收拾她们。” “可眼下,不是好生出波折的时候。” 崔姨娘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走动,一遍遍地道:“你可记住了?” 祁茉不动,只反问了一句:“敌人尚在襁褓之时,你不扼杀,难道要等到他长大成人难以匹敌的时候,再去想什么杀招?” 崔姨娘抿了抿了嘴角:“区区一个姜氏,还不至于。” 祁茉看着她——还有祁太微呢! 她几乎要将太微的那些异状尽数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叫她咽了回去。 她不能告诉崔姨娘,也不认为崔姨娘会将那些话当真来听。 祁太微自小在府里长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学过功夫,怎么都不可能会拳脚。她当日所见,说出来,被人听见了,只会当她是胡扯。 祁茉轻咳了一声,终是颔首道:“我记住了。” 崔姨娘闻言大喜,长松口气:“你且放心,她们得意不了几日。” 祁茉不置可否,再点点头,算是真的应下了。 ……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崔姨娘口中的区区一个姜氏,竟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日夜难寐。 新衣尚在裁制之中,姜氏便开始吃荤了。 消息传至崔姨娘耳中时,厨房那边的管事婆子已是吃惊得要命,同她禀报说:“奴婢本以为那是领回去单给五姑娘做的,没想到倚翠那小蹄子却说分量不够,是夫人和五姑娘一道用饭,得再加一份。” 崔姨娘养得水葱似的长指甲轻轻刮着椅子把手上的漆,嗤啦嗤啦,响个没完,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厨房上的管事婆子平日同崔姨娘打惯了交道,见状便知她是不高兴了,忙又道:“奴婢特地问了倚翠,夫人明明是茹素的,怎地突然又开了荤禁。” 崔姨娘眯了眯眼睛:“倚翠怎么说的?” “倚翠说,夫人要养身子,不沾荤腥怕是不成。” 崔姨娘手下一顿,差点抠断了半根指甲,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要养身子?” 管事婆子笑了一下:“奴婢听着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夫人连经也不念了,每日吃饱喝足了便跟着五姑娘在院子里走动,说是什么强身健体。” 崔姨娘捂着手丝丝抽气:“当真?” 管事婆子连连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而且倚翠拿的食材,比平素可多了一倍不止,休说两个人用,便是三个人,怕也是够的。这平日一动不动只在那拜佛抄经的人,哪有这般大食量,您说对不对?” 崔姨娘默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底下回禀的婆子所言非虚,顿时心神不宁起来。 第107章 生机勃勃 她应该想个法子治一治姜氏。 可姜氏要求的东西,都不是什么要紧的,过分的。 她说她不吃素了,改吃荤,难道能不给她鸡鸭鱼肉? 崔姨娘不能。 她要是这般做了,那就糟了。 她一个妾,就是管着家,也不能不给主母吃喝。姜氏要衣料,她得给;姜氏要吃肉,她得给;姜氏要强身健体,她还得笑着拍手说夫人真棒呀。 归根究底一句话,她吭哧吭哧累死累活地管家干活,还得让姜氏在她头顶上作威作福,不得反抗。 就是祁老夫人,得知姜氏好转,不管相信与否,亦得表示欢喜欣慰。 祁家没了疯夫人,是天大的一桩好事,于靖宁伯府的名声,更是只有裨益没有害处。 是以祁老夫人不管,她只在乎三娘的婚事是否能够顺利进行,至于紫薇苑,在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的情况下,还不值得她出手。 但这么一来,崔姨娘便显得有些孤立无援了。 她只好自我宽慰,至少祁远章并没有前去紫薇苑探望姜氏。 只要他不动,一切就都还不要紧。 不过太微,倒是往紫薇苑跑得越来越勤快了。 她几乎每日都去,几乎每日都在紫薇苑陪姜氏用饭。 姜氏已多年不曾沾过荤腥,初初再尝,只觉不适,实难下咽。 太微便劝说不必如此,照常便可。 既然吃惯了素菜,不吃肉食,也无妨。 可姜氏笑笑说不行,还是得改回来。她如今一个人呆着吃什么都不要紧,可她既要走出紫薇苑,重新回到天光底下,回到世人眼前,便不得不变回众人习惯的样子。 不然,同人一桌用饭的时候,怎么办? 她既不能叫人当成疯子看待,便得样样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才行。 姜氏心意已决,便吃过了吐,吐过了再吃,几次下来,总算是渐渐的习惯了。 她清瘦的身材慢慢有了肉,凹陷的眼窝也饱满了许多,两颊上的红润透出了年轻。她看起来,已经同太微第一次来见她时望见的人很不一样。 太微那日来见她,她站在廊下,盛装打扮,却仍看上去像是过了花期,已经凋零了的一朵花,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几片残瓣。 不似如今,望过去生机勃勃,是隆冬过后,初春到来,枝干上新绽的绿芽。 且那绿芽会继续长大,最终盛开出秾艳的花朵。 …… 太微的心,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平静过。 她知道,往后的腊八,大概不会再成为母亲的忌日了。 母亲的心结,同她想象、揣测过的截然不同,但因着那份不同,反倒是解开得更容易了。因为她经历过的那一切,和母亲经历过的何其相似。 只是母亲的,更可怕,更骇人。 她有幸遇见了师父,但母亲却没有遇上什么好人。 她虽然失去了孩子,但那个孩子尚未出生,母亲失去她时尝到的痛苦,远胜于她失去那个孩子时尝到的。 缓过两日后,太微将自己当年逃婚之后遇见师父的事情告诉了姜氏。 姜氏听得一愣一愣,觉得她的经历实在太过离奇。 太微便在她眼前演示了两招拿手的轻身功夫。 姜氏见状,惊讶地叫出了声音:“小心些!” 因她鲜少这样大声说话,不由得吓了倚翠一跳,慌慌张张来叩门:“夫人?五姑娘?” 姜氏却仍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太微只好随口搪塞道:“没事没事,是我手滑,差点摔碎了杯子!” 倚翠这才拍拍胸口,松口气退了下去。 可屋子里的姜氏,还是傻傻地看着女儿,说不上话来。 太微便凑到了她跟前,蹲下身,仰头看向她,双手捧着脸,娇嗔道:“娘亲怎么了,不认得俏姑了?” 姜氏方才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来捏她的鼻子:“臭丫头,你这模样,怎地叫我相信你其实已经二十来岁了。” 太微摇头晃脑,兀自撒娇:“在您跟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儿。” 姜氏笑得不行,好歹忍住了,揉揉她的脸,将她拉起来,轻声道:“你方才使的那些招式,全是同你说的那个师父学的?” 太微颔首微笑:“是,还有别的,也都是她教的。” “那她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姜氏感慨不已,“不过她如今,身在何处?” 太微正拍打衣袂上沾的灰尘,闻言微微一怔,摇头叹气:“我有心寻她,可实在不知从何寻起。” 姜氏问:“就没有一点线索?” 太微沉默了下:“不尽然,但的确不多。师父从来不提,我也只能从她的口音和喜好上推断出零星过去。她说话带江南口音,会水,爱吃鱼鲜,可能是明州府一带靠海的人,但她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如今在不在京城,我是一点不知。” 姜氏亦叹了口气:“说起来,就是她真的在,你贸然去寻她,也说不通。你们如今,算起来根本就还不认得对方。” 她已经渐渐习惯了太微的说法,说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关系,已十分自如。 太微便也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她又将前些天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姜氏。 姜氏不知那天晚上闹哄哄的原是在捉贼,顿时吃了一惊,问说:“抓到了吗?” 太微道:“听说是在巷尾抓到的,抓到的时候,正要逃,叫东厂的人逮了个正着。如今尸体已经挂在了城门口,好几日了。” 姜氏胆子小,一想那个画面便脸色发白:“这到底偷的什么东西,把人杀了还不够,竟还要作践尸体?” 太微静静地听着,摇头道:“不知是什么,但外头都在传,并没有偷到手。” 然而,失手的贼也要大张旗鼓地抓,更可见那东西的重要。 太微道:“我已经去看过尸体,不是师父。” 姜氏惯性使然,念了句“阿弥陀佛”。 太微便笑了起来,低低道:“但那人生的,同师父很像。” 是以这几日,她依然在努力探听外边的动静,一点传闻也不放过。 只是可惜,并没有什么有用的。 这时候,姜氏忽然问了一句话—— “你师父她,有没有姐妹?” 第108章 侏儒 太微一怔。 师父她,有没有姐妹?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师父自称十娘,若这“十娘”二字,是照排行来的,那师父她老人家前头定然还有年长的姐姐在。 可这一切,她如今都无从验证。 太微摇摇头道:“兴许有。” 姜氏面露担忧,思量着道:“那被抓的人,会不会是她的姐妹?” 世上虽有生得相像的人,但生得像,又恰恰都擅轻身功夫,未免太过凑巧。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一轻,她回忆起那两张相似的面孔,心中疑虑更甚了。虽然师父从未提过什么姐妹,但难说师父就没有。 太微望向母亲,声音渐弱:“倘若真是师父的姐妹,那这件事恐怕还没有结束。” 建阳帝命人将尸体挂在城门口示众,一为示威,二为引蛇出洞,而今一点动静也无,并不寻常。 以她对师父的了解来看,师父便是明知有诈,也会冒险一试。 可现在,那具尸体还在原处,仍然无人祭拜收殓。 襄国风俗,人死入土,否则便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若那个人是师父的血亲,师父不会不管。 除非……师父她管不了…… 太微叹了口气,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我如今出门不易,手头能用的人又实在数的清,想要打探点消息,比登天还难。” 寻常民间传闻便罢,可落到大事上,想要深挖,那就是半点不成。 姜氏也知其中艰难,闻言便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哪里能够作准,兴许只是我们想多了,那人同你师父其实一点干系也没有。” 太微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但脸上的凝重并未消散。 …… 翌日清晨,祁远章入了宫。 他居家静养,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此番出门之前,特地好生打扮了一番。 衣裳是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正正好。 他看起来,精神头好极了,正是建阳帝满意的样子。 果不其然,入宫以后,人人见了他都忍不住道一句靖宁伯好气色。都知他是摔断了腿回家养病去了,如今面色红润地回来面圣,自是养得好,痊愈了,少不得又要寒暄问候两句。 祁远章便一路笑呵呵的,说了一箩筐的“好”。 等到终于快到御书房的时候,他碰见了国师焦玄。 焦玄拄着蛇头拐,正微微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过来,看见他停下打了声招呼:“靖宁伯这身子,看样子是大好了?” 祁远章赶忙迎上去,一脸受宠若惊状:“托您的福,已是好全了。” 焦玄便笑了起来,打量他的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你要嫁女了?” 祁远章双手抄在袖子里,颔首微笑,摆出了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道:“可不是,总算是成了一个,没白养活这些年。” “哈哈哈靖宁伯说话就是有趣。”焦玄大笑起来,跺脚似的将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两下。 祁远章就也跟着笑,边笑边说:“回头请您吃酒!” 焦玄点点头:“一定一定。”说着往边上让了让。 他身上带着股浓郁的胡桃干果香气,行进间不断地散发出来,像是成了精的老胡桃。 “您快去,皇上还等着您呢。”焦玄道。 祁远章便忙敛去笑意,正色往御书房去。 门外候着的内侍见了他,都是惯熟的,叫一声“靖宁伯”,也不用特地通报便放了他入内。 祁远章客客气气的道过谢,一脚踏进去,只觉得有股冷飕飕的风扑面而来,顿时脑门一凉。 厚重的大门内,是同外边的炎热截然不同的凉爽。 巨大的冰块,凿得方方正正,一块垒着一块,将盛夏时节的酷热尽数挡在了后面。 祁远章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伸手捋了两把,将衣襟拢了拢。 建阳帝畏热贪凉,有他在的地方,都冷得像是冰窖。 祁远章屏息凝神,勾唇微笑,大步地越过冰墙朝后走去。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说话声。 ——“靖宁伯!” 这声音喑哑古怪,不辨男女,像是有人在故意捏着嗓子说话。 祁远章面露骇色,四下张望起来:“谁?是谁?” 他手足无措慌乱的样子,很快便逗笑了长桌后坐着的黄袍男人,直笑得那抹明黄色上绣着的龙都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祁远章赶忙扑过去,就地“扑通”一跪,磕了个响头:“微臣失态。” 身形高大的建阳帝,肌肉贲发,正笑得不能自已,闻言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笑,然后向一旁的角落招了招手。 那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便钻出来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人。 头大,丑陋,滑稽。 这是个侏儒。 他穿着锦绣华服,头发却乱糟糟的,枯草般堆叠在大脑袋上,只显得愈发可笑。 建阳帝看着他,嘴里喊出了两个字:“小祝。” 锦衣侏儒便蹦蹦跳跳地跑上前来,站到了他脚边,仰着头嘻嘻地笑道:“皇上,靖宁伯怕是被小的给吓着了!” 他声音粗哑,像是坏了嗓子,笑起来十分的难听。 可建阳帝却像是很喜欢,微微俯身一把将他给抱了起来放到身前长桌上,让他面向祁远章坐了下来。 而后,建阳帝凑近过去,一直凑到了侏儒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他声音很轻,声线很细,同他粗犷的长相并不相称。 说了一会儿后,建阳帝往后靠了靠,坐正了身子不动了。 名唤小祝的侏儒则扬声喊了一句:“靖宁伯起来说话吧!” 祁远章便连声谢恩,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定后,他望向长桌上的侏儒,又笑着道了句谢。 这侏儒,是建阳帝的宠物、心腹、传声筒。 比得宠,他也好,霍临春也罢,恐怕都拍马难及。 祁远章面上堆笑,站在那一动不敢动。 建阳帝眯着眼睛打量他。 侏儒小祝道:“靖宁伯的腿伤,无恙了?” 祁远章笑着回答:“已经无碍了。” 小祝扭头看一眼建阳帝,回过脸来再道:“永定侯昨日来过。” 第109章 还有一个贼 祁远章略带不解地望向建阳帝,并不作声。 侏儒小祝便坐在桌前晃着脚解释道:“永定侯来,是为了你们两家的亲事。” 祁远章皱起了眉头:“亲事?难不成他事到临头要毁约?”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小祝闻言捧腹大笑,笑得人鼓膜都阵阵生疼。坐在后面的建阳帝也笑了起来,但这回他笑得很含蓄,只是勾了勾唇角。 小祝道:“永定侯是不放心,怕那复国军余孽会出来捣乱。” 祁远章是复国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永定侯就更是了。这样的两个人,要结成儿女亲家,自然不算什么小事。 小祝继续道:“正好近些时候事情本不太平,他担心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的声音依然难听粗哑至极,可他说话的口气,是一本正经的端庄肃穆。 这时候,建阳帝说了一句话:“国师很不高兴。” 祁远章摸了摸耳朵:“微臣方才碰见了国师,瞧着似是挺高兴的呀?” 建阳帝木着脸,不吭声了。 小祝便转个身,从桌上爬过去,靠近建阳帝,又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祁远章离得并不远,但他屏息去听,也听不清什么,只好作罢。 过去隔着笠泽,谁也没有见过建阳帝,外头传他古怪,也只是古怪,直到祁远章亲眼见过以后才知道,建阳帝的怪癖,数不胜数,单单古怪两个字,已不足以形容。 可这群从笠泽过来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奇怪? 祁远章微微低下了头。 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小祝坐回了原处,清清嗓子道:“复国军胆敢派人夜闯国师府偷盗圣物,便证明他们已经不顾一切了。” 祁远章抬起头来,面露吃惊:“复国军派的人?” 小祝闻言,面上神情扭曲了下:“靖宁伯不知?” 祁远章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微臣居家养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那夜听薛指挥使说的,有人夜闯国师府……”他顿了顿道,“微臣还以为,是个什么不要命的蠢贼。” “不是蠢贼。”建阳帝惜字如金地吐出了四个字。 小祝绞着自己关节粗大,短短的手指头道:“如果是寻常小贼,不会放着诸多宝贝不偷,直奔地图去。” 祁远章久站不动身上渐渐发冷,悄悄搓了搓手,低声问道:“可那贼不是没有得手吗?人也抓着了,国师为何还不高兴?” 建阳帝看了桌上坐着的锦衣侏儒一眼。 小祝便道:“靖宁伯有所不知,那贼共有两个,可当天夜里,却只抓到了一个。” 祁远章闻言倒抽了口凉气:“跑了一个?” 小祝桀桀笑了两声:“东厂的人都是废物。” 那天夜里,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跑的那个还是重伤的,如何叫人不生气? 霍临春办事不力,受了一顿罚,已经几日时间没有见过人。 小祝感慨道:“都说复国军重情义,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尸体就这么挂在城门口,可怜巴巴的,却也不见谁去救救她。” 说到“可怜巴巴”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慢慢抹了抹眼睛。 仿佛他心里,真的觉得那死人很可怜。 然而这样的惺惺作态,只令祁远章毛骨悚然。 “唉……”小祝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道,“皇上说了,既然永定侯有所忧虑,那这桩婚事就更得好好筹备,不能闹出什么纰漏来。” 祁远章点头如捣蒜:“皇上说的是。” 小祝道:“但这么一来,又错失了一个机会。” 祁远章一愣:“机会?” 小祝也捣蒜似地点起了头,但他脑袋大,看起来比祁远章方才的模样怪异一百倍,好像再用些力,这脑袋就能滚落下来一般。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鼠辈们躲躲藏藏不肯露面,想杀都杀不干净,皇上心里可着急了。若能借这桩婚事引出人来,可不妙哉?” 祁远章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还是愣愣的,像是没听明白:“微臣愚钝。” 桌上的侏儒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帝王。 武将出身,高大威猛的男人端坐在那,瞥了祁远章一眼,但依然没有说话。 小祝却像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背对着祁远章道:“这场婚宴,皇上会亲自出席。” “这、这会不会太过冒险?” 小祝道:“皇上以为,信陵王还活着。他一定很想亲手杀了皇上,所以皇上亲自出席,最有可能将他引出来。” 祁远章惴惴道:“微臣听说信陵王早几年便死了。” 建阳帝握拳砸了下桌子:“没死!” 小祝在桌上不动如山:“皇上说没死。” 祁远章只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的龙体最要紧,至于那什么信陵王,哪怕真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皇上根本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信陵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里的那块地图。”小祝忽然将脸转了过来,绿豆似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邪的亮光。 他原就丑陋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的狰狞了。 这时,建阳帝打了个哈欠。 小祝立刻道:“靖宁伯,皇上今日寻你来,是知会你,让你有个准备,到时候不要慌乱。” 祁远章唉声叹气:“微臣如今便慌了。” 小祝道:“哦,说来有一点,若是生了意外,死了人,还望靖宁伯到时不要伤心。这新人穿着打扮都扎眼了些,谁也说不好会如何。” 祁远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一颗心愈发沉了下去,但脸上却笑了起来:“这倒是无妨,微臣有六个女儿,死个一两个的,并不要紧。” 听到这话,侏儒脸上露出了笑容,拍着手赞叹道:“靖宁伯就是识大体!” 坐在桌后的建阳帝,也笑了笑。 御书房里的气氛,又变得和乐融融。 直至祁远章离开,走到了天光底下,里头仍是笑声不断。 祁远章听着那些笑声,抄着手站在丹墀上,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疼得要命。 他禁不住抬起手,用力掏了两下耳朵。 里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但那些笑声仿佛在里头生了根,迟迟不散。 第110章 不高兴 良久,祁远章抬起头,望向头顶苍穹,笑意虚浮地吐出两个字来:“麻烦。” 真是太麻烦了…… 他收回目光,一步一顿地沿丹墀而下。 御书房里的笑声,终于被他慢慢抛在了身后,像一道烟,淡了又淡,终至不见。 而天气,一天天的热了起来。 风似滚油,每一缕都裹挟着熊熊的大火,吹在人脸上,似是能烫下一层皮来。 靖宁伯府里遍布的大红灯笼,更是烈烈如焚,叫盛夏的热风一扬,便火海般摇曳不止。 一晃眼,永定侯府送来的东西,也已一抬抬塞满了祁家的库房。 三姑娘祁槿因而时时面若桃李,羞中带着得意,欢喜极了。 她自认从此攀上了高枝,且还是府里其余姐妹难以企及的那根,便在梦里亦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可她的生母赵姨娘不知道为什么,面上的笑容里,似隐隐约约带着两分不安,总笑得不那么舒心。 三娘发现以后,便去问她,怎么了,难道不为自己高兴吗? 但赵姨娘只是看看她,叹口气,欲言又止,始终不说什么。 三娘心里便起了疑,跟着不痛快起来,脸上没了笑模样。 这是出阁的日子,板着脸可不成样子。 赵姨娘只好告诉她说:“我在想五娘当时说过的话。” 三娘闻言细眉一挑,瞪起了眼睛:“她那是故意说的,您还当真了。” 赵姨娘道:“可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呀。”微微一顿,她站在三娘身后抓起了桌上的梳子,“更何况,五娘的脾气虽然不好,但她本性老实,同崔氏生的那两个可不一样。她和你素日无仇,为何要故意坏你的事?” 三娘盯着镜子里的少女面孔,撇撇嘴道:“她嫉恨我能嫁进永定侯府。” 赵姨娘游目四顾,看了看周围,耳听着外头丫鬟婆子们远远的交谈声,慢慢放下心来,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傻丫头,五娘可是要嫁入洛邑慕容家的人,她难道真会嫉恨你嫁进侯府吗?” “俗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慕容家是个什么样的门第?” 赵姨娘动作轻轻地为女儿梳理着长发:“永定侯在今上跟前得脸不假,但终究是新贵,根基尚浅。要不然,他能同靖宁伯府结亲吗?” 虽说庶出嫡出不要紧,总归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但真计较起来,是能一样的么? 赵姨娘缓缓道:“五娘就是对你不喜,也绝谈不上嫉恨。她的话,还是要听一听。” 三娘抿着红唇不说话。 赵姨娘便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那世子爷是个什么性子,你我都不知情,倘若万一真如五娘说的一样,和传闻不同,你如今做好了准备,总好过回头发懵。” 三娘听到这,终于张开了嘴:“便是真不同,我也不怕。” 赵姨娘脸色微变,轻声斥了句:“你该怕!” 三娘一怔,旋即皱起了眉头。 她如今年纪尚小,并不很听得进赵姨娘的话,只觉得赵姨娘是杞人忧天,想的太多。 赵姨娘也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的,因而愈发不安起来,想要再劝,却又不知道如何劝。 她正头疼着,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立即将嘴一闭,专心致志地梳起了眼前的一头乌发。 “哟,这是哪来的仙子,竟生得同咱们家三姑娘这般得像?” 崔姨娘一身喜气地从外头走了进来,又朝赵姨娘说:“赵姐姐好福气,瞧三姑娘这模样,可真生得比瑶池仙女还要美,通身都是贵气!” 她上来便是一顿胡夸,将三娘祁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赵姨娘想接话都不知怎么接才是。 没一会,四娘几个小的,也渐次鱼贯而入,各自又将三娘夸赞了一通。 左一句“三姐今日真是好看”,右一句“三姐的衣裳好别致”,直将三娘说得通体舒畅,得意洋洋。 最后,四姑娘祁茉说了一句:“我听说,这一回皇上要亲自出席婚宴,给三姐夫做脸呢。” 她娇娇俏俏,面带微笑的说完以后,便望向了三娘:“三姐,这可是真的?” 三娘矜持地弯了一下唇角:“当然是真的。” 建阳帝要出席婚宴的事,早便已经传遍了,人人都知道,怎么可能是假的? “爹爹那边也派人来说过的事,当然是真的。”三娘又强调了一遍。 祁茉便笑微微地颔首说:“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串南珠链子来:“妹妹没什么能送三姐的,只这串链子还凑合,望三姐姐不要嫌弃。” 这链子是先前祁远章孝敬给了祁老夫人南珠,祁老夫人又赏给了祁茉一部分后串得的,并不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她能这般大方地送给三娘,三娘心里竟有些感激起来。 虽说永定侯府离得再远也还在京城里,可她一出祁家的门,便不再是祁家的姑娘了,到底是不同。 她平日和祁茉关系平平,到了这会儿,却也生出了两分不舍。 三娘欢欢喜喜地将东西收了下来。 几个小的,六娘祁栀和晚来一步的小七祁棠见状,也分别将自己带的东西取了出来。 屋子里气氛融融,热热闹闹。 三娘很满意。 她第一次,有了自己才是大人物的感觉。 然而兴奋之余,她看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二姑娘祁樱和五姑娘太微,顿时心里一冷。 三娘问道:“怎么不见二姐和五妹?” 作为姐妹,她今日出阁,她们照规矩是该来送别的。 可这个时辰了,俩人还没有出现。 三娘有些不高兴,但她们不来,她也不能让人去把她们拖过来…… “三姐别急。”祁茉笑着道,“我方才碰见了二姐身边的人,说二姐今日是起晚了,想必过一会便该来了。倒是五妹,怕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三娘摸着自己垂在肩头上的长发,嗤了句:“我瞧她是不想来。” 她说着,悄悄侧过脸看了一眼生母赵姨娘。 赵姨娘便暗暗叹了口气。 上回三娘同太微说了那样的话,太微能来送她,才是奇怪。 第111章 第三条路 知道三娘今日出阁,太微一早便去了紫薇苑,根本便没打算搭理她。 人各有志,她既然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能拦着? 更何况,她已经拦过一回。 于她祁太微而言,这已是仁至义尽的事。 既然三娘认定她是嫉恨,那便由她想去。 太微进了紫薇苑,便没有出门的意思,让倚翠上了茶,便一直坐在那陪母亲说话。 外头的锣鼓声、喧闹声,都同紫薇苑没有干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姜氏不明白,她为何不去见三娘,于是蹙眉问了一句:“三娘的夫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她如今不管家,连京里有哪些人家都闹不明白,更枉论别的。 太微便忖度着拣了显眼的来说:“永定侯战功赫赫,是大昭新贵。” 姜氏想了想:“永定侯?可是姓陈?” 太微眸光微动,笑了起来:“您知道?” 姜氏道:“知道的不多,但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那些梦一样的旧事,她都还记得。 “若是他,那可不是什么好人。”姜氏叹了口气。 太微伸个懒腰,声音慵懒地道:“那群人,有哪个是好的?” 杀人如麻,手段残酷,可是贴在他们脑门上的字。 就是薛怀刃——也不例外。 太微敛目道:“这门亲事,是建阳帝做的主。” 姜氏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越过了二娘?” 二姑娘祁樱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姜氏进门后,便养在了姜氏膝下,由姜氏教养。是以对姜氏而言,祁樱和其余几个,又有些不一样。 太微便道:“祖母想留着二姐,送二姐入宫。” 前一世,祁樱也的确入了宫。 父亲死后,她们姐妹几个便被祖母论斤买卖,或送入宫中,或嫁于权贵,悉数被她换了富贵荣华。 “在祖母心里,二姐值钱过三姐,自然不能便宜了区区一个侯府世子。”太微嗤笑着,眼里流露出了讥诮之色。 姜氏看得心惊肉跳,想起了太微说过慕容舒退婚以后,祁老夫人要将她嫁给表少爷周定安的事。 那个时候,太微胆大包天,逃了婚。 若换做如今,该怎么应对? 姜氏拧着眉头,苦恼地道:“老夫人心心念念想要个孙子,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爱孙儿。她想要孙子,乃是觉得孙女能带给她的东西,不如孙子。” 姜氏一个人在紫薇苑里呆了这么多年,平素胡想乱想的,许多事都想透彻了。 “所以,孙女的婚事在她看来都是生意,是交易。”姜氏低声说道,“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她不动你,不过是因为你早就同慕容氏有了婚约,可一旦我们成功退了这门亲事……” 她声音愈低,口气越弱:“难保她不会又动把你嫁给表少爷的心思。” 到了那个时候,她们该怎么办? 周定安是祁春眉的独子,是祁老夫人的外孙子。 他又自小在祁家长大,说起来知根知底,是结亲的好人选。 太微想不同意,连个由头也寻不出。 姜氏望着女儿,知道她既连逃婚那样的事都做的出来,必是铁了心无意嫁给周定安,那么结亲这条路,是断断不必考虑。 姜氏道:“若是不嫁,那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太微安安静静地听着母亲说话,闻言温声道:“您继续说。” 少女眼神清亮,像在鼓励。 姜氏心中一定,继续道:“要么挑一个比周定安强得多的人选,要么便让老夫人无权做主。” 前者让她无话可说,后者让她无能为力。 的确都是法子。 但太微另有打算。 听完母亲的话后,她顺势笑着说了一句:“其实还有第三条路。” 姜氏轻轻“咦”了一声,疑惑地问道:“什么路?” 太微笑靥如花,语气轻松:“离开靖宁伯府。” 姜氏一愣:“离开?” “没错,离开!”太微捧着一杯茶,指腹沿着杯口摩挲着,“离开靖宁伯府,永远不再回来!” 姜氏吃惊:“这怎么可能?” 太微可姓祁,是祁家的女儿。 她们怎么可能永远不回靖宁伯府? 可转念一想,姜氏想到了太微说过的那些话。 在太微的所谓前生里,她可是逃婚之后便再未回过祁家的。哪怕是死,她亦死在了鸿都。 落叶没有归根,魂散不回故土。 她是那样决绝的不再将自己当做祁家的女儿。 姜氏满心的话,就这样消失在了嘴边。 但是离开…… 这两个字,又显得这般沉重。 她叹息着,平静了下来。 太微也不说话,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像是渴极。 外头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愈发响亮起来。 时辰还早,但客人们已经都来了。 太微拨了拨衣领,转头望向窗外,喃喃说了句:“今夏可真是热。” 往年虽也热,但似乎并没有如今这样。 她站起身来,朝窗边走去:“娘亲,天大地大,出了京城,还有无数风景可看……” 少女轻软的音色,被夏风吹散又聚拢。 “这乱糟糟的京城,咱们不呆也罢。”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离京城远一些,离皇城远一些,离靖宁伯府这群人远一些,总是好的。 她自私自利惯了,无所谓什么英雄大义。 旁的人,是死是活,同她都没有关系。 “我们可以带上小七。”太微面向窗外,声音微顿,而后道,“至于白姨娘,我得再想想……” 实在不行,要杀了白姨娘吗? 白姨娘要是死了,小七便无所谓什么舍得,舍不得。 太微心里冷冷地想着,转头看了一眼母亲,眼神复又温柔起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过一阵再说也无妨。” 午后,烈日炎炎,永定侯府迎亲的人过来了。 太微原本仍躲在紫薇苑里不想出门,但崔姨娘亲自派人来寻,倒由不得她不去见三娘这一面。 屋子里,三娘已大妆坐定。 太微冷眼看去,只见柳眉玉颜,好不动人。 祁家的姑娘,皮相上总是不输人。 她走上前去,随手掏出块帕子递给三娘身旁侍立着的婢女,笑着说了句:“恭喜三姐姐。” 第112章 空欢喜 三娘不吭声,只盯着她的手。 可太微将手一缩,垂在了身侧,便再没有抬起来过。 三娘描画得精致美丽的两道眉毛就紧紧地蹙了起来。 什么意思? 她拿块帕子出来是什么意思? 三娘满心的欢喜都成了憋闷,可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大好的日子,她一个即将要出阁的新娘子,怎能同人发火?她只能忍耐着,微微颔首回礼道:“多谢五妹妹。” 太微立在她跟前,似是羞怯,垂眸道:“妹妹没有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还望三姐不要嫌弃。” 先前四姑娘祁茉送出南珠链子时,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 可三娘那会听上去,只是感动,如今再听太微的,却只有生气。 一块不知哪来的破帕子,还希望她不要嫌弃? 三娘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勉勉强强才忍住:“怎么会,我欢喜尚且来不及,怎会嫌弃。”言罢忙让一旁的婢女将东西收起来。 眼不见为净,省得她心烦。 边上的赵姨娘见状,也忙说着“五姑娘客气了”,边催人去外头打探,是不是该出门了。 盛夏昼长,到了傍晚时分,天上仍然红日高悬,若不盯着时辰,回头误了也不知道。 一群人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看,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太微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角落里。 她已知三娘这一去没有好下场,实在无法同她们一样欢喜期待。 …… 片刻后,终于有小丫鬟跑进来禀报说,姑爷进门了。 一群人便逗着三娘打趣,要扶她起来。 赵姨娘则眼眶红红,像要落泪。 她只三娘一个女儿,说不舍,定然是不舍的。 太微远远望着这一幕,心里倒生出了两分唏嘘。 然而事到如今,三娘的路,已经到头了。 耳边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外头传来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了靖宁伯府。 三娘叫人簇拥着,前去给父亲拜别。 照理,姜氏身为主母,也该坐在那受三娘的跪拜,但姜氏的情况,人人都知道,谁也不敢叫她出来,那高座上,便只有祁远章一个人。 他仍穿得花里胡哨,比一双新人还要喜庆。 太微站在人群里,背着手,像个看戏的局外人。前世三娘出阁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站在人群里望着,但那个时候的她,一颗心还是滚烫的。 她看着三娘身上的嫁衣,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自己身着嫁衣的模样。 彼时她同慕容舒的婚约犹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慕容家竟然会来退婚,是以她望着出嫁的三姐时,满脑子都是自己未来出嫁的场景。 但她暗地里想象了那么多回,却一件也没有成真。 太微将目光从三娘身上收了回来。 然而一转眼,她忽然看见了站在陈敬廷不远处的那个人。 陈敬廷一身的喜气洋洋、意气风发也遮不掉那个人的耀眼。 他只是这样站在那,便将周围众人都衬成了蒙尘的珍珠。旁人的华光,在他跟前,皆不值一提。 太微犹带稚气的眉眼间露出了种沉重的哀戚。 上辈子,那久违的,叫人分不清究竟是前世还是未来的时光里,他也曾这样站在那吗? 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看见了他,那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她若一早便知道他的身份,绝不会靠近他一分。 他们本不该相识,更休说相爱。 然而那场遇见,镂刻在骨子里,想忘难忘,怕是拼尽一生,也无法磨灭。 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以后,她曾那样欢喜。 一个孩子。 一个她和他的孩子。 流淌着他们的血。 她实在是欢喜极了。 她想了很久,若是个男孩,该叫什么名字;若是个女孩,又该叫什么。 明媚的春光下,她赖在他怀里,仰着头问他,叫欢喜吧?不论男女,都叫欢喜,以证欢喜,愿她/他欢喜,永世欢喜。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字眼能表达她的喜悦之情。 他搂着她,微微低头,眉眼愈见深邃,想了想后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轻轻的吻,笑说只要她喜欢,叫什么名字都好。 她于是翻过身,凑上去亲他。 阳光下,一切都看起来那样的美好。 仿佛天长地久,已在眼前。 可临了临了,不过只是一场空欢喜。 一场黄粱美梦,醒过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一团血肉也能令人这样伤心绝望。 那个孩子,来了又走,毫不留恋。 像是突然之间发现他们俩坏极了,实在不愿意做他们的孩子,一扭头撒丫子便跑,跑得飞快。 她在那个雨夜里腹痛如绞,再一次失去了至亲。 …… 人常说,心狠手辣之人多半不得善终。 如今想来,倒是不假。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黎明到来后,薛怀刃坐在床边,俯身抱住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有冰冷的泪水滑落在她脸上。 她怔怔的,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 明明……该怪她的不对吗? 一定是那个孩子不喜欢她,所以才不想留下来,不是吗? 他是那样好的人。 这样的父亲,谁不喜欢? 可薛怀刃觉得,是他不配拥有那个孩子。 在那个晨曦微露的清晨,他第一次谈及了过去。 京城、镇夷司、鲜血和尸体。 太微在心底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天分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如今想起来,好像依然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 两个身怀秘密,隐瞒身份的人,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撕开了假面。 而真相,从来都是不堪的。 靖宁伯府逃婚的五姑娘和失踪的镇夷司指挥使…… 是了,他们俩注定就不配成为那个孩子的父母。 他不配。 她也不配。 如今重头再来,再不必牵扯到一起。 太微收回目光,往人后退去。 她要离他远远的,能有多远便多远。 然而后退的同时,她心里却忍不住想,以他的身份,竟来陪陈敬廷迎亲,总好像有些古怪。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又想不出来。 明明前世,三娘的婚事并没有什么不对。 她顺利嫁进了永定侯府,路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第113章 帝姬 但今次,薛怀刃作陪,定有缘由。 太微步履迟重,愈走愈慢。 是因为复国军吗? 她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妙的念头。 三娘和陈敬廷的婚事,代表着永定侯府和靖宁伯府两家从此沆瀣一气,彻底变成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这对一直对她爹心怀不满的复国军来说,绝不是什么乐见其成的好事。 他们想坏了这门亲事,并不奇怪。 更何况这桩婚事,原就是建阳帝做的主,但凡出了差池,就是在打建阳帝的脸。 两家小心再小心,可建阳帝要亲自出席婚宴,这般大一个诱饵,难免要叫复国军心动。 太微一路退到了人群外,拐个弯步入了长廊。 难道今日,要出大事? 她蹙眉思忖着,迎面遇上了祖母身边的大丫鬟珊瑚。 珊瑚瞧见她,立即笑着上前来道:“五姑娘原来在这,可叫奴婢一顿好寻呀。” 听口气,竟像是特地来寻她的。 太微眉头舒展开来,站定了,笑微微回望过去,柔声问:“珊瑚姐姐寻我有事?” 珊瑚笑容满面,抬手掩唇,轻笑道:“怎是奴婢寻您,是老夫人寻您呢。” 珊瑚是祁老夫人身边得用的大丫鬟,祁老夫人待她只比沈嬷嬷差上一些,寻常不会派她来做找人这样小丫头们干的活。 太微心下微凛,耳听着不远处的喜乐声说话声,微微拔高了音量道:“哦?祖母寻我?不知所为何事?” 像今天这样的大日子,祖母留心三姐尚且来不及,突然派人来寻她要做什么? 珊瑚半眯着眼睛,笑着道:“您只管随奴婢去便是了。” 她看起来笑盈盈,又客气,可话里隐隐夹杂着两分不耐烦,似乎并不乐意同太微多说什么。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珊瑚心底里恐怕瞧不上太微。 太微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开口,只点头示意,让珊瑚在前头领路。 今日与往常不同,三娘要出嫁,祁老夫人再次破天荒地开了例,准许众人皆不必前去鸣鹤堂向她请安。 是以太微今日尚没有见过祁老夫人。 走了一阵后,嘈杂喧闹渐渐远去,太微忽然发现,这条路走下去,似乎不是去鸣鹤堂的方向。 她不由生疑停步,叫住了珊瑚:“珊瑚姐姐,你这是带我去哪见祖母?” 珊瑚回头来看她,像是不满她突然之间停下不走,唇边笑意淡了淡,口气也轻慢了一些:“五姑娘怎地如此多疑,奴婢难不成还能害您不成?” 太微闻言,面上没大表情,平平静静地回了一句:“这可是不好说。” “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珊瑚姐姐你说是不是?” 珊瑚一噎,未曾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面上禁不住露出了不悦之色。 太微笑了一下:“因此,你这是准备领我去哪?” 珊瑚见她一副自己不说便誓死不前的模样,只好道:“老夫人吩咐奴婢领您去四姑娘那。” 太微挑眉,眺望前方,仔细一看,果真是往祁茉那去的样子,不觉愈发疑惑起来。 她和祁茉一贯不和,祖母莫名其妙的,突然让人带她去祁茉那,有什么目的? 然则这般想着,她还是看着珊瑚,抬起了脚。 珊瑚便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剩下的路已经不远,一恍神,便到了。 祁茉院子里安安静静,像是没有人。 珊瑚过去唤人,却是沈嬷嬷走了出来。 太微一愣。 沈嬷嬷已是悄然无声地打发了珊瑚下去,亲自上前来同她道:“五姑娘来了。” 太微越琢磨越觉不对劲,低声问了句:“祖母可是在里头?” 沈嬷嬷边轻手轻脚地打起珠帘,边侧目望向她,亦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是,老夫人方才还念叨您呢。” 她的动作小心至极,声音也较平日要来得更加轻缓。 太微一头雾水,理不出头绪来。 沈嬷嬷比了个“请”的手势,依然将声音放得低低的、轻轻的,叮咛道:“有贵客在。” 太微眉间一蹙,闪身进了里头。 甫一站定,她便看见了立在窗边的那道少年身影。 锦衣,华贵。 背对着她。 而她的祖母祁老夫人,正坐在那笑微微地望着人家。 至于祁茉,则一脸不安地站在不远处的花架子跟前。 太微诧异地怔住了。 这内宅中,姑娘的屋子里,竟有个外男在! 饶是靖宁伯府再没有规矩,祖母再不在乎孙女们的清誉,也不至于放任外男入内吧?更何况,今日是三娘出阁的大日子。 太微站在门口,没有向前。 沈嬷嬷在她身后低低唤了一声—— “五姑娘!” 低却利,急且沉。 太微背脊暗暗挺了一挺,收敛心神朝前走去:“祖母。” 祁老夫人闻声扭头来看,瘦长脸上露出了笑容,然而她方要说话,便叫窗边站着的少年给截去了话头:“这就是小五?” 声音甜而脆,泠泠如同珠滚玉盘。 这是个姑娘家的声音! 太微心中一震,循声望去,只见窗边的人转过了身来,虽是一身男装打扮,但仍然难掩少女柔美。 透过窗棂缝隙洒落进来的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她脸上,将她白皙如玉的耳垂上那点小小的耳洞给照得清晰可见。 这明明白白,就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笑着同她说道:“回殿下的话,这就是小五没有错。” 说完以后,祁老夫人蓦地叫了太微一声,唤她上前来:“还不快来见过帝姬。” 太微眼皮一跳。 帝姬? 建阳帝的女儿? 哪一个? 正想着,她看见眼前的人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你叫太微是不是?” 太微一顿,上前两步,行了个大礼,谨声道:“臣女太微见过殿下。” “起来起来,我最见不得人这般行礼!”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探到了太微眼前,“也不必殿下来殿下去,只管叫我寿春便是。” 太微听清了最后几个字,猛地心头一震,差点变了脸色。 竟然是她! 六皇子杨玦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寿春帝姬。 第114章 凑热闹 太微对杨玦没有丝毫好感,对他嫡亲的妹妹也没有。 六皇子杨玦狂妄跋扈,乖张至极,丁点不将世人放在眼中,只有对寿春帝姬,是小心翼翼,再紧张不过。 他有无数的兄弟姐妹,可只有寿春帝姬身上流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血。 在他心里,便也就只有寿春帝姬,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是以,寿春帝姬在这大昭朝,能横着走。 不管她如何胡闹,自有兄长在后为其收拾。 太微低着头,垂下眼帘,用力抿了下嘴角。 她过去并没有见过寿春帝姬,今次乃是头一回,但寿春帝姬的事,她听说过的可不少。 寿春帝姬和六皇子杨玦的生母玉姬,早在产下寿春帝姬后便撒手人寰,兄妹二人自此相依为命,在冰冷的夏王宫里讨生活。 杨玦因而待她如珠似玉,宝贝得不得了。 她长至今日,半点苦头未曾吃过,是真真正正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殿下。 这样的人,除了胡乱闹腾,似乎便没有什么可做的。 然而,六皇子杨玦一死,她的人生便天翻地覆。 太微当年远在鸿都,听闻她不肯服从建阳帝的命令,下嫁权贵,愣是一头撞死在了汉白玉的柱子上。 那血连着肉,沾在雕龙上,像经年不散的噩梦,惹得建阳帝大发雷霆,怒发冲冠。 怒火之盛,连远在鸿都小县城上的她都听说了。 这位寿春帝姬,是个脾气执拗的。 太微心下有数,又惦记着如今事情发生了变故,不知为何六皇子杨玦仍然活的好好的,就有些不大想同寿春帝姬离得过近。 可堂堂帝姬,伸着手要来扶她。 她哪里能够推拒。 暗暗咬了咬牙,太微虚虚就着寿春帝姬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旁的祁老夫人见状,满脸笑意,一字一笑道:“看来殿下很喜欢小五。” 她话里隐隐带着两分骄傲和亲热,仿佛太微是她膝下最受宠的孩子,是最拿得出手的人。 可事实,明明不是这样。 太微不由得悄悄看向了角落里的祁茉。 祁茉站在那,一言不发,面带怯意,察觉到她目光回望过来的眼睛里,却刻满了恼意。 太微慢慢琢磨了过来。 祁茉虽然前些时候惹了祖母不快,但祖母一向偏疼她,她安安分分了一阵后,在祖母心里,她依然还是那个最讨人喜欢的四丫头。 因而今日寿春帝姬来了靖宁伯府后,想着年龄相仿,祖母便领了祁茉作陪。 但不知道为什么,寿春帝姬不喜欢祁茉。 偏生六娘和小七年纪太小,三娘要出嫁,二姑娘祁樱又是那么个冷冰冰的性子。 祖母没了法子,只好派大丫鬟珊瑚去前头寻她来。 她今日,乃是救场的人。 太微看明白了局势,心下微松,将视线从祁茉身上收了回来。 不过这般一来,祁茉怕是要恨死了她。 能陪着帝姬说话,是何等殊荣。 祁茉盼星星盼月亮不知要盼上多少个夜晚,才能盼来今日这一出。 陡然间被换成了太微,她心里定然火烧一般的难受。 太微恭恭敬敬地垂眸侍立在祁老夫人身旁,听着寿春帝姬脆声说道:“是不错,比方才那个强得多。” 这是在拿她和祁茉比较。 太微有些牙疼。 她倒宁愿寿春帝姬觉得她不如祁茉。 这样的“好差事”,祁茉喜欢,她可不喜欢。 六皇子杨玦的妹妹,她躲还来不及。 万一出点什么事,惊动了杨玦,她可没有九条命能活。 太微面上微笑着,一颗心却流星般滑落下去。 寿春帝姬道:“老老实实的,瞧着叫人舒坦多了。” “殿下说的是。”祁老夫人闻言,笑着附和了一声,眼角余光却瞄着角落里的祁茉,微微一冷,使了个眼色,示意祁茉快些滚蛋。 她并不加以遮掩,大喇喇的,只叫祁茉难堪不已。 可事到如今,祁茉不走也得走。 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如祁太微。 明明她一举一动皆没有出错,怎么就叫寿春帝姬不满意了? 怀揣着一肚子的委屈,祁茉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的寿春帝姬便重新走到窗边,盯着窗下红彤彤的灯笼道:“是不是要到时辰了?” 祁老夫人听见这话,忙扬声唤了沈嬷嬷问:“时辰可是到了?” 沈嬷嬷原就时刻留心着,闻言忙回答道:“回殿下的话,差不多了。” 寿春帝姬面上一笑,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小五便换身衣裳,随我一道出去吧。” 太微一怔。 出去,去哪里? 她去看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道:“殿下没见过人迎亲,想随永定侯府的队伍一道,沿路看看热闹。” 太微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胡闹来了。 “可我一个人,半点意思也无!”寿春帝姬接着祁老夫人的话道,“左右你也是闲着,便陪陪我吧。” 太微笑不出来。 她身为帝姬,难道会缺了人陪? 非从祁家拉个姑娘同行? “小五。” 祁老夫人忽然叫了她一声:“你去换身轻便的男装,随殿下一道去看个热闹吧,也算是送你三姐一程。” 祁家这一辈没有儿子,连送嫁的兄弟也没有。 祁老夫人这话说的,颇在点上。 太微只得笑着答应一声,等沈嬷嬷去取衣裳来。 边上,寿春帝姬坐了下来,双手捧着脸,有些不高兴地嘀咕道:“只我们二人同去该有多么好玩。” 她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张粉白的俏脸上,平白生出了两分幽怨。 祁老夫人便笑着劝道:“六皇子是担心您。” 寿春帝姬微微蹙着眉:“哥哥是想牢牢管着我。他知道我是最怕薛大哥的,偏偏就让薛大哥来,哪里只是担心。” 一老一少,慢慢地交谈着。 时间流逝。 日头渐薄。 太微站在那,看着沈嬷嬷抱着一身男装从外头走进来,背上沁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 她说方才怎么瞧见了薛怀刃。 原来他今日,并不单单只是来陪陈敬廷迎亲的。 真正重要的人,此刻正坐在她眼前。 区区一个陈敬廷,如何能同寿春帝姬相提并论。 他要护送的人,其实是帝姬。 第115章 你们见过? 太微接过沈嬷嬷手里的衣裳,去了内室更换。 着男装,梳男子发式,一通乔装打扮,成了俊俏的少年郎。 她并不是第一次作这样的打扮,因而换上衣裳后,行动自如,半点不适也无。 祁老夫人瞧见,还狐疑。 只寿春帝姬,见状面露欢喜,笑着上前来抓她的手,口中道:“不错不错,很是不错。” 究竟什么不错,她却不提,只满口不错,拖了太微一道往门外走去。 二人身后,祁老夫人站起身来,欲言又止,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方才虽然话说了一堆,但并未来得及细细叮咛太微。 她有心叫住太微再叮嘱两句。 可寿春帝姬拉了人便走,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 她若此刻将人叫住,难免亦是叫住了帝姬。 依寿春帝姬的脾气,怕是要恼。 祁老夫人心念电转,按捺住重新坐回了原处,只吩咐边上的沈嬷嬷道:“你悄悄地跟上去,不要声张,等她们出了门,再来回我。” 沈嬷嬷宽慰她:“您别担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祁老夫人扭头朝大开的窗外看去:“小五近日虽然乖巧许多,但我这心里却是没底。” 到底是臭脾气了多年的人,一朝变好,叫人不敢相信。 “再说帝姬的脾气……”祁老夫人口中话音一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摆摆手让沈嬷嬷快去,“快去,莫要耽搁。” 沈嬷嬷只好答应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两个姑娘家,脚步再大,也是有限。 寿春帝姬被娇养长大,着了男装,走起路来,也还是一身的女儿家姿态。 反是太微,只看背影,竟是丁点姑娘家的样子也看不出。 沈嬷嬷远远地跟着走,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远处的鞭炮声再次震天响了起来。 前方两个姑娘,渐渐加快了脚步。 寿春帝姬额上出了薄汗,伸手一抹,转脸来看太微:“听说你前些时候去了永定侯府的赏花宴?” 太微一怔,垂眸回答:“回殿下的话,臣女的确去了。” 寿春帝姬闻言口气遗憾地道:“我原也想去瞧瞧,可六哥不准,说去的都是寻常官宦家的姑娘,我若是去了,只怕要叫众人不自在。” 太微笑笑没有言语。 那样的“赏花宴”,杨玦当然不会让他的亲妹妹去。 不过听寿春帝姬的话,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家兄长是个什么德行的人。 太微默然不语,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倒了十八辈子邪霉,竟要去凑这样的热闹。 她先前还在揣测,三娘的婚事,会不会惹来复国军的人,如今倒好,她自己要随迎亲的队伍一道前去永定侯府了。 这复国军……能不出现,还是千万不要出现了吧…… 太微提着一颗心,跟寿春帝姬走到了前头。 三娘早已拜别了父亲,只等出发。 一群人收拾整顿,或抬东西,或说贺词。 端的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常。 太微随寿春帝姬悄悄地挤在人堆里,遥遥朝父亲望了一眼。 祁远章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意,像是心情大好,十分高兴。 太微禁不住暗自琢磨起来,他这高兴,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原认定,他对三娘嫁给陈敬廷这件事相当满意,可赏花宴之后,他在鸣鹤堂饭桌上问三娘是否还是想嫁时的模样,又不像是乐意送三娘入火坑的样子。 但三娘说想嫁,他也并没有多言。 阻拦,更是没有。 真是古怪的要命。 太微便是绞尽脑汁,也还是想不明白,自家爹爹对她们几个小的,究竟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不像祖母,明摆着就是不在乎。 “不好,过来了。” 寿春帝姬忽然蹙眉低低说了一句。 太微回过神来,朝她看了一眼。 寿春帝姬便指指远处道:“喏,管事的来了。” 太微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薛怀刃。 他显然也瞧见了她,眼神微微一变。 他身着官服,越过人流向她们走来。 太微开始手脚发木。 她每回想要避开他,都以失败告终,他对她来说,实在像是命里克星。 可寿春帝姬不知他们是见过的,还挽着她的胳膊凑近了嘀嘀咕咕,用清甜的嗓音道:“看见没有,就是他!” 太微低着头:“看见了。” 寿春帝姬道:“我同六哥说了一万遍不要人陪,可他就是不听!真是烦人!” 她娇嗔着,一扭头见薛怀刃已经走到了近旁,忙噤了声。 薛怀刃站在二人跟前,打量了几眼她们身上的穿着,笑了起来:“殿下这是……” “怎么?”寿春帝姬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声音比之先前轻了许多,“有何不对?” 薛怀刃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一手抬起来,漫然一指太微二人挽在一块的胳膊,似笑非笑地道:“殿下,您何时见过两个男人,这般挽着胳膊走路?” 寿春帝姬一愣,旋即忙不迭地松开了太微。 太微便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 真是万幸。 这位帝姬殿下看起来天真的要命,上来便抓她的手,仿佛她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早便熟稔得很。 她如此亲热,太微路都快要不会走。 好在她不能说的话,薛怀刃全说了。 太微腹诽着,默不作声立在寿春帝姬身侧。 寿春帝姬便指了她介绍给薛怀刃道:“这是靖宁伯的女儿,行五。” 薛怀刃微微一颔首,道:“微臣认得祁五姑娘。” 寿春帝姬闻言,吃惊地看看他又来看太微:“你们见过?” 因她看着自己,实在避无可避,太微只好接了一句:“见过一面。” 说是一面,自然是扯谎。 薛怀刃瞥了她一眼,但并没有揭穿。 然而只说一面,寿春帝姬仍然好奇极了,她追问起来:“哦?在哪里见的面?如何见的面?” 她像个满腹好奇的小孩儿,喋喋不休地问着话。 太微道:“是薛指挥使来万福巷抓人的那夜,偶然见过一回。” 寿春帝姬闻言眼睛一亮,还要再问,可刚张开嘴,就听见薛怀刃在漫天鞭炮声中说了一句: “新人要出门了。” 第116章 话痨 寿春帝姬一听,连忙住嘴不再发问,伸手要来拖太微走人。可纤手一抬,急急忙忙又缩了回去。她跺跺脚,恨声道:“不挽不牵,就这么走吧!” 太微乐得她不靠近自己,赶忙点头应是,跟着她向前走去。 身后脚步声很轻,不远不近,跟得牢牢。 太微便不敢回头去看。 她前一刻还想着要离薛怀刃远一些,可下一刻就又同他身在了一处。 这样的日子,可真一点意思也没有…… 太微埋头朝前走,盯着寿春帝姬的身影,同她一道到了马匹边上。 寿春帝姬一手抓了缰绳,边问她道:“方才忘了问,你可会骑马?” 祁家的姑娘,琴棋书画学,女红厨艺也学,可骑射、拳脚,并不学。 太微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心中暗道,若说不会,是不是就能掉头走人,不必再陪着她出门?她嘴角翕动,便要脱口道,不会! 可话未出口,她先听见了寿春帝姬说,“若不会,你便同薛指挥使同乘吧!” 于是已经冒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被太微给咽了回去:“臣女会一些!” 寿春帝姬闻言大喜,一边踩着脚蹬往马背上爬,一边笑着道:“不错不错,越看你越不错。” 她方才就爱说不错,如今这不错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更带了两分喜欢。 太微心里憋闷得不得了,但为了不同薛怀刃一道,只好自己挑了一匹马坐上去。 不过她在祁家,的确没有学过骑射。 这马术委实算不上精通。 她当年离家之后,学了一箩筐的本事,但术业有专攻,如她偏向轻身功夫却不擅拳脚一般,这策马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太微坐在了马鞍上,攥着牛皮制的缰绳,轻轻呼了一口气。 她已经许久没有骑过马,生疏得紧。 好在身下这马看起来还挺乖。 一旁的薛怀刃也一跃翻身上了马。 寿春帝姬笑着道:“我们并行,跟着队伍慢慢地走。” 她们混在人群里,并不算太显眼。 可跟着个薛怀刃,就不一样了。 他往那一站就是个景。 谁能不注意到他? 太微胡乱地想着心事,驱马上前,越过了薛怀刃。 她和寿春帝姬走在前头,薛怀刃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 太微便总觉得他是看自己…… 背上如有针扎,令她坐立难安。 她越想越不自在。 他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护送寿春帝姬,他要盯着看,也是盯着帝姬看,怎么会看她。 可她背对着他,怎么都觉得那道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偏生她心里有鬼,生怕叫他察觉,根本便不敢回头验证,只能一路僵直着背脊。 寿春帝姬看见以后,还道她是担心被人发现她们混在人群里的事,骑着马靠近她,微微侧头问道:“好玩吗?” 她一脸正经地发着问,像在问一个再重要不过的问题。 太微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十分有趣。” 寿春帝姬笑起来,面上梨涡若隐若现:“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难得出来一趟,你也不必担心什么,纵然出了事,也有我在前头扛着。” 她上头有六皇子杨玦在,当然什么也不怕。 可太微战战兢兢地想着复国军,想得比她深远,比她危险,提心吊胆,哪里能不担心。 如果今次真的惹来复国军,她这么混在里头,谁知会不会命丧此地。 她可还要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京城,去看江南烟雨、大漠落日…… 然而这种担心,又不是能够吐露出来叫人知道的。 她憋着憋着,憋得一颗心重重沉了下去。 寿春帝姬还在说话:“将来,等你出阁,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吧。” 太微愣了一下。 寿春帝姬脸上还在笑,但眼里的光彩似乎黯淡了点:“至于我,这辈子恐怕是无法亲历了。” 她身为帝姬,天子的女儿,婚事自然是建阳帝做主。 来日是和亲、远嫁或是如何,皆难以预料。 但不论怎样,她的婚事,的确不可能同祁家三娘的这场婚礼一样。 这样的热闹,同将来帝姬出嫁的热闹,是绝对不同的。 太微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听过的那桩旧闻。 寿春帝姬因不愿听从建阳帝的命令,而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她望着自己身旁策马而行的少女,眼神微变。 而寿春帝姬说完以后,转头一扫身后,忽然问道:“对了!先前还未说完!那夜抓人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吗?” 听上去,她似乎对那天夜里的事很感兴趣。 太微心念一动,笑着回答道:“这倒是不曾,臣女在家中,只是听说人抓着了,并没有亲眼瞧见。” 寿春帝姬微微压低了声音:“听说有两个,但那天却只抓到了一个。” 沿途喜乐喧嚣,太微一时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寿春帝姬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张嘴道:“夜闯国师府的贼有两个,逃了一个!” 这件事并没有特地瞒着人,她身在皇家,消息自然也较一般人更灵通些。 “六哥先前念叨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半点踪影也无。” 寿春帝姬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太微脸色发白:“臣女胆子小,听说还有贼人在外流窜,有些害怕。” 太微生得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稍一蹙眉,便有种怯生生的娇弱意味流露出来。 寿春帝姬望着,以为她是真的害怕,便安抚道:“不必怕,听说逃了的那个原就受了重伤,保不齐已经死在了哪里。” “重伤?”太微呢喃着这两个字,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一直在想,那具尸体究竟为什么生得同师父那般相像。 母亲提了一句会不会是姐妹以后,她更是满心疑问。 如今听到寿春帝姬说,那夜闯入国师府的人,原有两个,她这脑海里就止不住地想,另一个一定是师父。 可师父她现在,会在哪里? 太微端坐在马背上,任由身下的马“哒哒”地往前走,听着热热闹闹的锣鼓声,深吸了一口气。 突然,太微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去。 第117章 遇袭 有什么东西,正破空而来。 低沉的啸音,来势如电,迅猛至极。 未及太微反应过来,已有箭矢流星般落下。 太微身形一动,手脚已比脑子动得更快,探长胳膊一把抓住身旁寿春帝姬的手腕,将人拖下了马背。 寿春帝姬惊呼着,骇然望向太微,口中道:“你做什么?” 太微咬着牙,哪有工夫同她解释,只抓着她往边上闪避。两个人趔趔趄趄的,从地上直起身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羽箭大雨般从道路两旁射来。 夕阳下,每一枚箭头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杀气。 寿春帝姬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紧紧抓着太微的手,急得要哭:“怎么办?怎么办?” 太微心烦意乱,怎么办?她想要堵住这位帝姬殿下的嘴呀,怎么办! 然而身在局中,只能随机应变。 太微猫着腰,厉声命令寿春帝姬道:“弯腰!” 寿春帝姬一愣,旋即学她的模样将腰弯下,穿过混乱的人流,往角落里避去。 太微见状,松口气,飞快望向了薛怀刃所在的方向。 他今日既是来护送寿春帝姬的,那理所当然该有准备。 果不其然,只见薛怀刃一声令下,立即便有重兵出现。 局势转眼间,已在掌握之中。 太微腰身沉沉地躬曲着,心里慢慢放松下来。 看样子,她今日应当不会死在这里了。 但是很快,太微便觉察出了不对劲。 事发那一刻,箭矢来势明明又疾又猛,带着一股要将他们这群人尽数射杀在此的气势,然而不过转眼,一切就都归于了平静。 寿春帝姬伸出手,轻轻地拉了拉太微的衣袖:“小五……” 太微拧着眉头,闻言转头看向她:“殿下受伤了?” 寿春帝姬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受伤。” “这就好。”太微有些心不在焉地将脸转了回去。 不远处,薛怀刃正冷着脸朝她们走来,杀气腾腾,似炼狱修罗。 太微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这样的薛怀刃,真是陌生。 她往后退了一步,离寿春帝姬远了一些,离薛怀刃亦远了一些。 原本她今日根本就不必出现在这里。 真是倒霉透顶。 “小五!”寿春帝姬见她走远,急急来拉人,仿佛一顿惊吓过后,已将先前薛怀刃说的那些话都给抛在了脑后。 谁说男人就不能和男人挽着胳膊走路了! 寿春帝姬受惊小鸟一般,带着一脸惊魂未定,拽着太微道:“我害怕!” 她倒是老实不客气。 太微当着人面,不好甩开她,只能由着她靠近自己,抱棵树似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说起来…… 寿春帝姬生得比她还要高出一些呢…… “微臣护送殿下回宫。”薛怀刃走近,冷面说道。 “我……”寿春帝姬迟迟疑疑,像是不愿意回去,“非得现下便走吗?” 薛怀刃提着剑,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但笑意很冷:“殿下不要命了吗?” 他问得如此直白,谁能说不要命。 寿春帝姬紧了紧抱着太微胳膊的手,轻声嘟囔了句:“回去便回去,何必这般吓唬人。” 薛怀刃面无表情,看了太微一眼。 太微别开脸,权当没瞧见。 “那小五怎么办?”这时候,寿春帝姬忽然问了一句。 太微立刻道:“臣女可以自己回去。” 寿春帝姬面露担忧:“谁知贼人躲去了哪里,你自己回去,怕是危险。” 周遭人群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队伍继续前行,仍照常往永定侯府去,仿佛方才那场动乱,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根本便没有人放在心上。 在场的,并无人伤亡。 太微看向了薛怀刃,定定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将话又说了一遍,只这回是同薛怀刃说的。 寿春帝姬金枝玉叶,身份尊崇,但此刻真正做主的人,不是她。 太微不愿久留:“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女,大可指派个人护送臣女一程。” 一堆的官兵,随便挑个人出来便是了。 太微捋了捋被寿春帝姬攥皱了的衣袖。 薛怀刃道:“也罢。” 他笑了一下,蓦地扬声唤道:“无邪!” 话音落下,背着箭囊,抓着朱漆檀竹长弓的少年便三两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薛怀刃信手一指太微:“送祁五姑娘回府。” 无邪一看,他娘的!这不就是上回他们在城门口瞧见的那一个?顿时眼神一变。 薛怀刃漫然吩咐着:“送至靖宁伯府,看着五姑娘进去了再回来。” 无邪摸了摸弓身上的描金,点头应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上回他和斩厄看见她的时候,她分明是婢女装扮。 怎么这一回,又成了男子打扮? 可听自家主子的话,这人明明白白又是靖宁伯的女儿。 无邪心生疑窦,顶着一头雾水向太微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太微便侧身面向薛怀刃和寿春帝姬微微一福,告辞走人。 方才的动静,十有八九是复国军的人。 可复国军既然奔着这场婚礼来了,为何又不战便退? 那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太微厌恶建阳帝和他的走狗们,同样也不喜欢复国军。 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和祁远章之间的父女之情再如何淡薄,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她无心周旋在这些破事之中,愈发的想要离开京城。 可时机未至,一切都还得从长计议。 思忖着,太微猛然间头皮一炸。盛夏时节余热不减的薄暮中,她浑身发毛地醒悟过来。 ——复国军此番的目标。 倘若她想的没有错,那她今日是该装作不知乖乖巧巧地回家去,还是…… “无邪!” 太微停下脚步,唤了一声。 无邪望着她:“姑娘有何吩咐?” 太微有些窘迫地道:“我……我有些内急……” 无邪一怔,随即微微红了脸。 少年白玉似的清秀脸庞上,浮现了两抹红晕。 他无措地站在原地,背着弓箭,不知该如何接话。 此地距离靖宁伯府尚有一段路程,一个姑娘既然这般同他开了口,必是真的急。 无邪尴尬地摸了摸耳朵:“那、那姑娘您……” 太微声若蚊蝇:“我去寻个地方,方便一下。” 无邪忙道:“好好,您自便,自便!” 太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便跑。 无邪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人有三急,急起来真是什么脸面也顾不得了啊。 他看着太微拐进了一条巷子。 那巷子是条死胡同。 无邪就背对着她,守在巷子口。 可他左等右等,等了约莫一刻钟,仍然不见她回来。 真是奇怪。 难道姑娘家的“方便”是这般的不方便? 无邪疑惑地转过身,朝着巷子里喊了一声。 可里头安安静静,竟是半点声响也没有。 不会是出事了吧? 无邪心中一凛,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忙走进去找人。 可没想到里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 他娘的! 人怎么不见了! 第118章 定金 无邪大步流星走过去,皱着眉头四下张望。 窄巷一条,虽深且长,可到了头,是一堵高墙。这条巷子,明明白白只有一个出口。巷子两旁,亦是高墙。 墙内有树,不知是什么品种,开了大片白花。 有斜长枝桠,生着细细碎碎的花朵,从墙头高高探出。 无邪仰头望去,下巴线条绷得紧紧。 他方才在巷口等候,并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无人走动,无人尖叫,更无人挣扎。 他的耳朵,纵然不说灵敏至极,却也因为习武多年而听力不错。如果巷中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他不会一点没有察觉。 无邪胸腔里的那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见鬼了。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 他急步往后退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墙壁看。 上头坑坑洼洼,是叫雨水经年击打而留下的痕迹,但除此之外,没有丝毫血迹。 地面上,也是一样。 没有血污,没有残肢断臂。 不像是发生过凶案的模样。 只是人不见了。 无邪一把摘下背上的长弓,紧紧抓在手里,往来路折返。 他虽然一贯看起来吊儿郎当,可办事鲜少出错,像今日这样的纰漏,从未发生过。 主子明令让他将人送回靖宁伯府再离开,他却在半途便弄丢了人…… 无邪提着一颗心,脚步飞快地往薛怀刃那赶去。 暮色渐渐加重,夜晚即将到来。 空气里弥漫的炎热,叫夕阳下的风吹散又聚拢。 窄巷里没了人,寂静如同深夜。 一阵风来,树上繁花簌簌而下,像一场隆冬薄雪。 这个时候,太微的人,早在数条长街之外。 两堵墙而已,根本挡不住她。 她在无邪眼中,只是个娇滴滴的世家小姐,他全无防备,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太微解开腿上沙包,扯开撕破,丢弃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后跺一跺脚,只觉身轻如燕,仿佛撒腿便能飞起来。 她提着气往远处疾奔。 复国军今日的举动,和寿春帝姬先前告诉她的那些话,两厢一合,线索便明朗了起来。 她先前并没有意识到,那天夜里闯入国师府行窃的飞贼,极有可能就是复国军的人。直到寿春帝姬,说起了六皇子杨玦。 什么样的贼,连杨玦也在意? 那天晚上,薛怀刃和霍临春一齐出现在万福巷的目的,并不紧紧只是抓“贼”而已。 可复国军的人,为何要冒险潜入国师府? 国师焦玄的府邸,对常人来说,已是龙潭虎穴;对复国军而言,更是要命的地方。 他们想要的东西,究竟有多么重要,能让他们连命也不在乎。 太微想不出。 她是惜命的人。 真的没有生路便罢,若是有,她一定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只往生路走。 她疾步而行,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突然,脚下一顿,太微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向了角落里聚集着的几个小乞儿。 透着灰白的夕阳,洒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照得愈发灰头土脸。 太微一路来,专捡了小路走,越走越偏,走到这,才终于瞧见了人影。 她停下来,从身上掏出了钱袋。 世家小姐出门,身上是不带这些的。 她们走到哪,便有丫鬟婆子跟到哪里,诸如掏钱之类的琐事,决计不需要主子自己动手。但太微,身上无钱的时候,连房门也不想出。 她已经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有些习惯,如今想改,也改不了。 将钱袋置于左手掌心掂了掂,太微右手又掏出了一枚铜板,往上一抛,接住了。 正面向上,是个吉兆。 太微嘴角微扬,从钱袋中取出了两块散碎银子。 “大脑袋的那个,过来一下。” 太微两指捏着块银子,另一手朝角落里招了招。 她站在逆光处,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听上去像个刚刚变声的少年。 她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但她手里的银子,在薄暮中发着光。 小乞儿们素日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 其中一个孩子便伸手推了推边上虎头虎脑,戴着顶小破帽子的男孩说:“二宝!叫你呢!” 名唤二宝的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嘀嘀咕咕道:“我脑袋又不大。” 可嘴里这样说着,他的脚步,还是朝着太微的方向迈了来。 夏季里,众人衣衫单薄,小乞儿身上的就更是。 一群孩子看起来都细弱伶仃的,瘦皮猴一般。 只有这个二宝,虎头虎脑,生得很有力气的样子。 到了太微边上,约莫还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站住不走了,仰着头看太微:“公子有差事给小的办?” 说起话来丝毫不磕绊,声音稳稳,中气十足,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 是个有胆子的。 这样的事,他大约不是第一次碰上。 太微知道自己没有看走眼,心里一乐,就地蹲下身来。 眼前的小孩儿才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和小七差不多年纪。 她举着银子递过去,笑了一下:“你再过来一点。” 二宝往前迈了一步,眼神警惕地看着她。 太微问道:“你知道城门口那具尸体吗?” 二宝点了点头,头上戴着的小帽子滑落下来,被他伸手一把按在了脑门上:“要是祭拜尸体,我可不干的。” 小乞儿们消息灵通,不比太微知道的少。 建阳帝有令,祭拜收殓者皆杀无赦,他当然也知道。 太微把手里的银子抛给了他:“不用祭拜。” “哦,收尸我也不干的。”二宝一本正经地说道。 太微笑了起来:“也不用,你只要去悄悄地看一眼,那具尸体还在不在,然后回来告诉我,我就再给你一块银子。” 二宝一脸不相信:“真的?” 太微颔首:“真的,这块是定金。” 二宝吸吸鼻子,凑近了,把太微给的银子塞嘴里用力咬了咬。 太微道:“但是得快,迟了就不作数了。” “我去哪里找您?”二宝问。 太微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树:“我就在那等着,天黑之前,你能回来吗?” 二宝抬头看了看天空:“您真没见识!我转眼就回来了!” 太微:“……” 第119章 精明 小乞儿们有自己的路线。 于太微不同,二宝去这一趟,用时更少,回来更快。 他人小腿短,走起路来却脚下生风,猴子一般,一溜烟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他说他转眼就能回来,也果真一转眼便回来了。 太微坐在树上,低着头往树下看。 二宝气喘吁吁站在树下,仰头往上看。 天际微带橘色的落日,已经只余一线,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不见。 远远的,已见些微墨色。 二宝张了张嘴,羡慕似地道:“您还会爬树呢。” 小乞儿们天天在外打混,爬个树下个河,再寻常不过,可穿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爬树…… 真是少见。 二宝大口喘息着,蹲下身,揉了揉腿。 太微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时稳稳当当,连影都没有晃。 她看着二宝问:“看过了?” 二宝喘着气,嘴里的话倒没打结:“去过了,尸体不见了。” 说完以后,他站直了身子,小手一伸,摊开来,望着太微道:“银子呢?” 太微蹙着眉头,有些失神。 “喂!”二宝见她不动,急切地催促了一声,“这位公子,您说话可得算话啊!” 小孩儿嗓子尖,一大声就听得人耳朵疼。 太微回过神来,掏出银子递给他,再问一句:“你去时,那里有人吗?” 二宝喜滋滋地接过来,还是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两下,而后才回答道:“没瞧见什么人!” 太微盯着他:“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去时,没什么动静,不过我回来的时候……”二宝攥着银子不说话了,只歪着头看太微。 太微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胆子倒不小。” 竟还知道讨价还价了。 二宝往后退了一步,拿手背用力擦了下脸蛋:“您方才自己说的,让我去看看尸体还在不在,看完了回来告诉您一声,您再给我一块银子。” 他一脸认真,底气十足:“我现在告诉您了,您银子也给了,咱们就两清了。您再问我话,可不得另外付钱?” 太微哭笑不得,这孩子精明得要死。 她再次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铜板递给他:“只这么多,你要不说,就罢了。” 论穷,她可没比他好多少。 太微将手收了回来:“你说了我再给。” 二宝瞅瞅她手里的铜板,再摸摸耳朵,像是犹豫。 太微便道:“你留着那些话,能做什么?你不卖给我,可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二宝揪下了自己脑袋上破破烂烂的小帽子:“成吧,我告诉你。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官兵。” “人可多?” “我看着挺多。” 伴随着话音,有风吹来,太微肩头多了一片翠绿的落叶。 太微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二宝说:“没有了!” 太微笑了一下:“我不信。” 二宝揉搓着手里的帽子。 “天要黑了。”太微缓缓说道。 二宝闻言终于开了口:“听说是复国军的人带走了尸体。” 小乞儿们有自己的路线,还有自己的消息。 二宝继续道:“我的确没有瞧见,但我听说了。” 太微把手里的铜板放到了他黑漆漆的手掌心里,又掏出钱袋,把里头剩下的也都哗啦啦倒在了他手里。 二宝有些吃惊,双手并在一起,接了一捧的钱:“不是只给两个铜板吗?” 太微笑而不语。 二宝眼珠子一转,立即道:“您给我留个信!以后有差事,我再给您办!保管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每天都在这?”太微问了一句。 二宝用力点了两下头,又摇了摇头:“倒不是每天都在。” 小乞儿们并没有自己的地盘,若是有人占了这块地方,他们就不定能来。 太微过去也接触过二宝这样的孩子,一听便明白了他话里意思,略一思忖后道:“既这样,那我回头若要寻你,便在这树上留个印记如何?” 二宝问:“什么印记?” 太微看了看树上枝桠:“你要哪天看见树上绑了根红线,当日傍晚便来树下等候吧。” 二宝点了点头,又习惯似地想拿手去抹鼻子。 可他手里拿着太微给的银子,一时之间根本动不了。 他有些窘迫地动了动脚。 两根脚趾露在外头,也同手一样黑乎乎的。 “那……”二宝问道,“还是一个问题一块银子吗?” 太微失笑:“一件事两块银子,办差之前给一块,办完了再给一块。” 二宝便琢磨起来,这么多银子能买多少只烧鸡啊! 他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好的好的,我每天都来看!” 就是他不来,他也能让别人来。 “您可别找别人了!” 太微握着自己空空的钱袋,意识渐渐飘远,轻轻颔首说了个“好”。 二宝见状,欢喜得要跳起来。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得了“好”字后便专心致志低头数起了自己手里的银子。 二宝越数越激动。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想了想,二宝转过身朝着角落里的小伙伴走去,把太微给的银子分开,一人塞了一点:“今晚吃张婆婆家的烧鸡!” 几个小乞儿闻言齐声欢呼起来,口中嚷着“烧鸡”、“烧鸡”,一窝蜂地朝远处跑去。 很快,暮色变浓。 角落里再无一人。 太微眉头舒展,从树下离开。 又一阵风来,已有了凉意。 天色,终于黑了。 …… 无邪的两眼,仿佛也在发黑。 他站在斩厄边上,低声回禀自家主子,自己是怎么把人给弄丢的。 说到“内急”两字时,他脸色微红,声音亦轻了。 一旁的斩厄抱着伞,瞪着眼睛来看他。 无邪一天到晚,几乎十二时辰都同斩厄呆在一起,哪里能看不懂他的意思。 他一下跳了起来,用力拍了下斩厄宽厚的肩膀:“他娘的!斩厄你敢不相信老子!” 斩厄抓住了他的手:“你爱骗人。” “我去你的!谁爱骗人!”无邪急了,慌慌张张甩开他,去向薛怀刃表衷心,“主子,小的说的句句是真,绝无半句假话!” 薛怀刃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封信报,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 第120章 六月飞雪 无邪扑过去:“主子!‘内急’这事儿是祁五姑娘的原话!千真万确不是小的胡诌的!” 薛怀刃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嗯。” “您不派人去找找?”无邪见状有些发怔。 人好端端的没了,总不对劲。 无邪道:“会不会是复国军的人?认出了五姑娘的身份,悄悄将人抓走了?” 他胡乱揣测着,咬牙道:“靖宁伯能叫五姑娘来陪帝姬,那她平日定然得宠。复国军见今日奈何不了出嫁的三姑娘,便动了五姑娘的心思,一定是这样!” 边上的斩厄闻言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无邪瞧见,立即沉声问道:“不对?” 斩厄眨了眨眼睛:“复国军的人怎么知道五姑娘就一定会内急?” 如果没有“内急”那桩事,无邪便不会和祁太微分开。 斩厄道:“是你丢了人,不要冤枉复国军。” 无邪火冒三丈,气的磨牙:“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斩厄道:“你丢人。” “……”无邪抽出一支箭,拉开了弓。 薛怀刃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好了。” 无邪转头看向他:“主子,这事儿怎么办?” 人丢了,总要找回来。 可他回来将事情说了以后,自家主子脸上却一点端倪也看不出,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他再仔细看看,也看不出什么着急来。 就好像……好像他把人弄丢的事,原就在预料之中…… “主子?” 薛怀刃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子,闻声回头道:“这个时辰了,如果人还未回到靖宁伯府,不会一点动静没有。” 无邪愣了一下:“您是说,祁五姑娘已经回府了?” 薛怀刃微微一笑,将窗子关上。 无邪犹难相信:“可是,她是怎么不见的?” 薛怀刃不答,只淡笑道:“让人备马。” “您要去靖宁伯府?”无邪反应了过来,又想起自己和斩厄早前瞧见的那一幕,自家主子和那位祁姑娘,今日远不是第一次见。 这二人之间,保不齐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无邪心头疑窦丛生,只听得自家主子说,“斩厄留下,你随我一道去。” 无邪闻言一激灵,不知为何突然之间有些不敢去。 若不是复国军,那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明明一直守在巷口! 可主子发了话,岂容他不去。 趁着暮色,二人去了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门口的灯笼仍是一片喜气洋洋的颜色,昏暗中,看起来愈发得明亮喜庆。 今日迎亲路上,虽然遭遇了复国军,但万幸无人伤亡,一切都好。 如今人进了永定侯府,想必复国军也不会再次动手。 薛怀刃走在靖宁伯府的长廊上,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自己先前收到的那封信报。 城门口的尸体,已经挂了很多天。 因为天气炎热,那具尸体已经全无样子。 便是他义父,也已经不再关心。 那样子,不过就是一团腐肉,还有谁要? 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过了一定时间,便很难再盯着一件事看。 谁知到了这样的时候,复国军却出手了。 为了一团烂肉,甘冒大险,声东击西,埋伏永定侯府迎亲的队伍。 薛怀刃眸色沉沉地望着夜色下幽深的长廊。 进了花厅,太微已经候在那。 祁远章也在。 父女俩一人一把椅子坐在那,一个低着头在吃茶,像是烫,呼呼吹着气;一个歪坐在那,微微蹙着眉,好像不耐烦。 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俩人一齐定睛朝他看来,一个坐正了身子,一个放下了茶盏。 “薛指挥使!”祁远章笑着站起身,迎上来,一面让人上茶,“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其实天色才黑,离深夜还很远。 但祁远章这般说了,薛怀刃也就不说什么,只在太微对面落了座,笑说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祁远章坐了回去,看见无邪立在薛怀刃身后,忙又让人给无邪上茶。 他周到至此,谁面上都得笑。 太微坐在那,也笑盈盈的。 只无邪看见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这人竟然真的在府里。 她是怎么离开的? 那么高的墙……难道她会轻功? 还是会遁地之术? 无邪站在薛怀刃背后,佯装不经意地悄悄打量太微,越打量越是心惊。 靖宁伯府的姑娘,怎么会轻功? 他垂眸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薛怀刃神色自若地呷了一口杯中热茶,笑着道:“五姑娘今日,是如何回来的?” 祁远章看向太微,叫了一声“小五”。 太微便道:“走回来的。” 她回来时没有骑马,自然是走回来的。 “原本,我同无邪一道往回府的路上走,可走到一半,我一回头却发现无邪不见了。”太微轻轻蹙了下眉,像是有些不敢说,又不能不说,眼角余光瞄了无邪一眼,飞快地收回来。 “我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心里害怕,便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太微转头看向父亲:“我才换过衣裳,想着该派个人去问问,可没想到才去寻您,便听说薛指挥使来了。” 她话音里不见丝毫颤意、迟疑。 面上神情,亦是如此。 祁远章便去看薛怀刃。 薛怀刃低头吃茶,眼皮也不掀一下。 无邪站在他身后,气得一脸铁青。 要不是当着薛怀刃的面,他真想一箭射死眼前的人。 究竟是谁不见了? 是谁? 气死他了! 偏偏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就是想寻个人证也没有地方去寻。 这时,薛怀刃终于放下茶盏开了口:“无邪,将你先前告诉我的话,再说一遍。” 无邪闻言,耳尖猛地通红。 但他冤得快要六月飞雪,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便大说特说,将“内急”的事当着祁远章父女的面又说了一遍。 祁远章睁大了眼睛,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两抖。 坐在他们对面的太微则是一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朝无邪喊:“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她结结巴巴的,又羞又恼,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第121章 为什么撒谎 无邪目瞪口呆,反驳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眼前的少女涨红着脸,伸出细白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嘴里不断地道——“大胆”、“放肆”、“混账东西”…… 竟是一口气不停歇地将他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这要是换了往常,无邪早一箭将她钉在了墙上。可偏偏,骂他的人,是靖宁伯的女儿,如今又是当着靖宁伯的眼皮子底下。他就是想杀人,也得另外挑个日子。 无邪气急败坏地想着,用力磨了两下后槽牙。 这时候,祁远章忽然把手里的茶杯一下掼在了地上。“啪嗒”一声,白瓷开了花,片片狰狞,片片狼狈。 他依旧坐在椅子上,可脸色已经十分的难看:“薛指挥使,您的人未免放肆了些。” 无邪闻言,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老子明明说的全他娘是真话,怎么就成放肆了? 更何况,他就是放肆了又怎么样? 无邪气得要七窍生烟。 这人怎么看起来娇娇俏俏,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撒起谎来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望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却是一副泰然模样,见祁远章父女俩发火也不甚在意,只是问:“五姑娘的意思,是说无邪在撒谎?” 无邪听着这话,心道不管怎样,主子总是信我的吧?一面用眼角余光死死地盯着太微不放。 可他眼里的杀意显然不够浓烈。 他盯着看了半天,也未见对方脸上有丝毫变化。 太微那张脸上,眼角眉梢都挂着“恼火”两个字。她语气羞愤地反问了句:“薛指挥使的意思,是说我在撒谎?” 一模一样的话,换个人,丢了回去。 她虽未回答,可其中含义,已经一目了然。 无邪站不住了。不行!他今日要不打死她,今后还怎么做人?可他还来不及动手,就听见太微两眼泪汪汪又地说了一句:“爹爹,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女儿今后还如何做人……” 他娘的! 无邪差点咬碎了牙。 他长腿一迈,就要越过椅子上前去掐死她。 然而薛怀刃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明明没有转头看他,也知他的心思。他屈指在桌上轻轻一叩,低低唤了一声:“无邪。” 无邪便只好深呼吸着将脚缩了回来。 夜风不断地从窗缝钻进来,可不管那风怎么吹,都吹不散他心头怒火。 眼瞧着,祁远章又摔了一只杯子。 不过这只杯子是空的,摔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竟然没有碎。祁远章似是不满意,弯下腰一把将杯子捡回去,又摔了一遍。 这一回,杯子碎了。 地上的碎片更多,更狼藉。 他忿忿地道:“薛指挥使,今日这事,你若不给个说法,怕是不妥!” 薛怀刃没言语。 无邪忍不住了,冷笑一声道:“靖宁伯说笑,什么说法?我平白无故地扯这样的谎做什么?纵是真要扯谎,我不能扯个别的?” 他随便胡诌两个,也比这个说法更像是真的! 只是他老实本分,说了该死的真话。 无邪冷笑连连,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太微。 太微掩面哭了起来:“说的是,你平白无故扯这样的谎,怕是根本就没有将靖宁伯府放在眼里,拿我当个乐子取笑呢。” 她小声啜泣着,眼睛红红,委屈极了。 无邪骤不及防,没有料到她会哭,一时间乱了阵脚。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会碰上这么一出戏。他嘴角翕动,想要驳斥,可叫她眼泪一比,什么话都仿佛是垂死挣扎。 难不成,他也要哭一场?无邪双眉紧皱,背上冒出了冷汗。 对面羞愤大哭的少女猛然一扭头,转身就跑。一晃眼的工夫,人已经消失在花厅外的夜色中。 祁远章紧跟着站起身来,拂袖道:“两位请回吧!”言罢,他便吹胡子瞪眼地大步向花厅外走去,连头也不曾回过一下。 无邪气得重重一拳头砸在了祁家的椅子上:“主子!她欺人太甚!” 想他一世清白毁于一旦,今后只怕也再捡不回来,实是可恨! 可薛怀刃慢慢悠悠地吃完了一盏茶,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就指着你恼火,你倒是给面子。” 无邪怔了一怔。 薛怀刃抬脚往外走,走至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盛夏时节的夜空,星辰明亮,流云如雾。他背对着无邪,笑了一下,低低道:“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无邪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服,又有些不解。 月色下,无邪忍不住轻声问道:“主子,靖宁伯的这个女儿,是不是有问题?” 薛怀刃缓步往台矶下走去,口中道:“听说她母亲是个疯子。” 无邪吃惊地“啊”了一声,嘟哝道:“怪不得她莫名其妙要来污蔑我……” 不多时,主仆二人出了靖宁伯府。 薛怀刃翻身上了马,端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吩咐还未上马的无邪道:“找两个人查一查祁五。” 无邪一愣,转瞬便听得他又道:“再查一查临平姜家。” “临平姜家?”无邪愈发得不明白。 薛怀刃道:“靖宁伯的疯夫人,姓姜,出身临平姜家。” 姜氏已经疯了很多年,京里见过她的人寥寥无几。临平姜家的人,也已经多年没有在外走动。他们当年入京之前,姜家便已经没落。 是以在此之前,薛怀刃从未留意过姜氏。 他只知靖宁伯的夫人是个疯子,却不知道那个疯子还有个奇怪的女儿。 薛怀刃想起太微,面色微沉,说了句:“走吧。” 空气里的热,渐渐淡去。 二人头顶,月华如水。 霜雪一般的白,洒落在靖宁伯府的长廊上。 太微本一直侧身坐于栏杆之上,倚靠着廊柱,听见脚步声后,转头去看,见是父亲,便又将脸转了回去。 她离开花厅之后并没有回集香苑去,而是留在这,像在等待。面对祁远章的出现,她一点也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祁远章脸上,也不见诧异。 他走到女儿边上,学她的模样坐在栏杆上,而后淡淡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撒谎?” 第122章 英俊潇洒 太微背身冲着他,并不回头,只笑了下道:“父亲就这般不信女儿?” 祁远章从鼻子里发出了个音——“哼”。 声音很轻,但其中意味十分清楚。太微终于转过身,望向了他:“撒谎不过是无奈之举。” 祁远章挑起了一道眉,微微歪着头,抖了抖身上的花袍子:“无奈?你怎么就无奈了?好端端地冤枉人家,你倒还无奈上了。” 太微在夜幕下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若不撒谎,那今日这事,您说该如何了结?” 祁远章目视着她,眉头微微一皱,敛起了凤目。太微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的并没有错。如果她今日应下了无邪的话,承认无邪所言非虚,那她就必须解释她是如何不见的。 祁远章先前便已参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附和着她的话,佯装生气。 可如今,四下无人,只他们父女俩坐在廊下。 祁远章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薛怀刃手下的人,必然是有本事的,他说那条巷子只有一个出口,他一直守在那,你却仍然不见了,那么你是怎么脱身的?” “飞天还是遁地?”祁远章屈指轻轻敲击着栏杆,“你既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飞天也不能遁地,那你是怎么不见的?那条巷子,有另外的出口?” 太微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那条巷子的确只一个出口。” 只是对她来说,不止一个罢了。 她望着父亲,神色漫然地摇了摇手中扇子。 夏夜里,纵然有风驱散了白日酷热,却仍然不够凉快。 祁远章咳嗽了两声。 太微继续道:“我翻墙溜的。” 瞧他的模样,她今夜若是不答,早晚还要被他揪着再问上一遍。 “墙不算高。”太微伸手比划了下,比巷子两旁的高墙矮了不少,“喏,不过如此。那个叫无邪的,是想着我一个伯府千金,怕是平日连自己用腿走路的时候也少,料想我不会翻墙,才觉得奇怪,这人怎么不见了。” 她一脸正色道:“我先前去寻您,原就是想告诉您这件事,但哪里想到,他们来得这般快。” 太微以为今天这样的日子,薛怀刃定然不得空来管她的琐事,没想到他还亲自上了门。 “我本无意瞒您。”太微眉眼一弯,露出了少女姿态。 祁远章见她一副认错服软模样,倒是比先前生气了些。 她口气硬邦邦,态度冷冰冰不耐烦,才像是真,如今这样,倒浑身上下皆透着个“假”字。 祁远章道:“你溜了以后,做什么去了?” 太微从栏杆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了地上,跺跺脚让皱着的裙摆自然垂落,而后道:“难得出门一趟,我胡乱逛了逛。” 祁远章闭上了眼睛。 这孩子怎么比看起来滑头这么多。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她说她胡乱逛了逛,那便只能是胡乱逛了逛。 查无人证的事儿,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不过她今日这么一闹,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有了这么一个由头在,往后拿出来说道说道,还不是轻轻松松便能打得对方没脸说话。只是那个叫无邪的护卫,也真是够倒霉的。 祁远章想着自己方才发的那顿火,发得委实还不错,心里总算舒坦了点,朝着太微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管不了你,回去歇着吧。” 太微是一贯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让走,她立即便走,毫不逗留。 可才走出了三步远,她忽然脚下一顿,回身问了一句:“您知道那天夜里闯入国师府行窃的贼人,其实有两个吗?” 祁远章怔了一下,随即反问道:“怎么,你知道?” 太微远远地看着他,点了下头:“今日在外,寿春帝姬偶然提起此事,我方才知晓。” “宫里的消息,总是比外头要灵通。”祁远章站了起来,眺望着廊外天空。 太微话锋一转,蓦然道:“那两个贼,是复国军的人。” 祁远章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并不见讶色。 太微冷着脸:“复国军视您如同疯狗,天天恨不得一刀劈碎了您的脑壳,您可知道?” 祁远章慢慢吞吞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抬起食指,遥遥指着她,上下晃了晃:“怎么说话?什么叫疯狗?他们那是见你爹我英俊潇洒,不痛快罢了。” 他说的很笃定,半点不像是玩笑。 脸皮着实堪比城墙厚。 太微一口气憋在了心口,闷闷的发疼,恨不得劈头盖脸骂他一顿才能舒心。 可他是她老子,他就是看起来再蠢再讨厌,也还是她老子。 太微心里恶狠狠地想,由他死去!而后一扭头,转身便走,但走了没一会,她又灰溜溜折返回来。 祁远章还在原地,看着她,笑问:“方向错了?” 太微瞪了他一眼。 知道她走错了方才不提! “左右你爱乱逛,多走走又何妨。”祁远章一手摸着廊柱,一手指着长廊另一头道,“集香苑在那头。” 太微一言不发,越过他,大步流星往前去。 少女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两分疏离冷意。 祁远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俏姑”,声音宛如轻叹。 即便在寂夜之中,听上去依然很轻。 太微没有回头,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祁远章也不甚在意,口中低低道:“听说那两个贼想偷的东西,是块地图。” 夜风徐徐,将他的声音送入了太微耳中。 太微猛然回头去看,他却已经不在原地。一袭花衣,湮没于夜色之中,已经渐渐远去。 他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听得糊里糊涂,呢喃着“地图”二字,慢慢蹙起了眉。 什么地图,这样重要…… 复国军日夜小心,却甘愿为张地图冒险,可见这地图之重要。但她两世为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地图的事。 太微愁眉不展,步入了长夜之中。 翌日天明,前去鸣鹤堂请安之前,她先去了一趟紫薇苑见母亲。 姜氏素日便起的早,太微到达时,姜氏已经梳洗妥当,换好了衣裳。 倚翠在侧,正在为她整理钗环。 桌上的首饰匣子大开着,里头并没有多少物件。 第123章 夫人来了 太微凑近了去看,伸手捡起一枚玉簪:“这簪子成色倒不错。” 母亲“疯了”以后,她素日用的那些东西就都被祖母发话烧了,那些金银首饰也已全融了充入库房,她身边留下的东西,早便寥寥无几。 这簪子若不是玉的,大约也留不下。 姜氏笑着来看她身上穿着,口中道:“怎穿得这般素净?” 三娘才嫁,府里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喜庆颜色,太微身上的衣裳就愈发显得素净寡淡不少。 姜氏有些担心:“叫老夫人看见了,怕是又要挑你的毛病。” 母女俩近些日子总在一道,姜氏问,太微便答,一来一去,姜氏问出了许多过去不知道的事。她晓得祁老夫人不大看中太微,但不知祁老夫人竟这般地爱找茬。 太微今日的打扮,到了鸣鹤堂,恐怕得挨批。 然而太微却道:“不要紧。” 她昨日才陪着寿春帝姬出过门,祖母就是不满意她,也不会在这种当口挑什么刺。她既得了寿春帝姬青眼,那对祖母而言,她的价值就比先前重得多。 更何况,她今日去鸣鹤堂,可不是一个人去。 太微看着倚翠的手,正小心翼翼理着母亲头上的发髻。 发式规矩,不出挑,平平无奇,但衬得姜氏一张脸尤为得婉约动人,是很合适她的样式。 太微轻声问了一句:“娘亲,您怕不怕?” 姜氏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过紫薇苑的门,生人自是不识,熟人久日未见,亦成了生人。 太微原想着该慢慢来,但如今事情一出接着一出,件件出乎她的意料,未恐生变,还是早日筹备起来才好。她问完以后,抓住了母亲的手:“您若是怕,咱们再缓缓。” 姜氏摇了摇头,反手覆在了她手背上:“不怕,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是见几个人,说两句闲话,她纵是再笨嘴拙舌,也能应付。 姜氏照照镜子,打发了倚翠先出去,而后才同太微道:“不过是去请个安而已。” 去鸣鹤堂的路,她虽然已经多年没有走过,如今真踏上去了,却也不觉得陌生。 母女俩出得紫薇苑,并肩朝鸣鹤堂走去。 一路上,太微搂着姜氏的胳膊,言笑晏晏。 沿途有仆妇瞧见,皆吃惊不已。众人窃窃,飞快地将消息传播了出去——紫薇苑那位,出门了! 要知道,这些年来,就是除夕夜里吃饭,姜氏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今日非年非节,亦不是几位主子的生辰,姜氏出来做什么? 府里一群人众说纷纭,却无人猜得出原因。 很快,消息传进了鸣鹤堂大丫鬟珊瑚的耳朵里。 珊瑚亦是愕然,急急忙忙去禀报沈嬷嬷。 沈嬷嬷惊讶之余有些不大相信,沉声问她,可是当真? 珊瑚拍着胸脯说,千真万确的事儿,人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沈嬷嬷一听,瞪大了眼睛,鲜见的露出了慌乱的样子。 珊瑚压低了声音问道:“嬷嬷,怎么办?” 沈嬷嬷看她一眼,吐出口浊气来:“怎么办,立即去禀报老夫人呀!”她言罢,便伸手推开珊瑚,越过她急急朝屋子里头走去。 因是喜日里,昨日又没出什么大差池,众人脸上就都带着笑模样。 祁老夫人坐在上首低头饮了一口参茶,抬起头来,脸上也挂着笑意,见沈嬷嬷急急忙忙走进来,还笑着问了一句:“你怎么慌慌张张的?” 沈嬷嬷讪笑两声,悄悄看了一圈四周,上前去走到祁老夫人身旁,贴近了她耳朵道:“老夫人,姜氏来了。” 祁老夫人初初听见,还没回过神来,蹙眉问了句:“谁来了?” 沈嬷嬷面皮微僵,又说了一遍。 “什么?”祁老夫人面色一变,“到哪里了?” 话音落下,沈嬷嬷正要回答,忽听外头一阵轻响,旋即便有人通传道:“夫、夫人和五姑娘到。” 通传的丫鬟声音磕绊,像是受了大惊。 屋子里的其余人,听见“夫人”二字,亦齐齐变了脸色。 一早就来陪祁老夫人说话的崔姨娘,因为三娘的婚事忙活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得闲,原本高兴得很,没想到突然听见了这样一句话,顿时站起身,朝门口看去。 随即只见珠帘一晃,外头便进来个身形清瘦的妇人。 崔姨娘登时心中一紧。 虽然已有数年未见,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氏。 都说姜氏天天躲在紫薇苑里不敢见人,是因为如今的样子不人不鬼没法见人,可崔姨娘今天亲眼瞧见了才知道,那都是放屁! 姜氏虽然看起来瘦巴巴的,可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哪有半分不人不鬼的样子。 倒是她自己,这些天忙里忙外,忙成了一条死狗,连精致妆容也遮不掉面上憔悴。 崔姨娘用力攥着手中帕子,眼看太微跟在姜氏身后也走了进来。 母女俩一前一后,像是如此走过千百遍,竟无一丝一毫的生疏不自在。 屋子里的人,不管是主子还是丫鬟婆子,每一个都在盯着她们看,可姜氏母女脸上,始终没有露出一点惴惴之色。 崔姨娘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叫人用凿子敲了许多下。 她想着,自己该上前去拦住姜氏,问两句话,探探究竟。若能借此惹得姜氏在众人跟前犯病,那就更是妙哉。 然而崔姨娘心里想的好好的,这腿脚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她在原地生了根,僵直着身体,怎么迈不开脚。 正难受着,姜氏母女已经走过她眼前,去向祁老夫人请安了。 姜氏行了个大礼,唤了声“母亲”。 太微紧随其后,亦行大礼,唤祖母,望祖母安康,望祖母万寿无疆。 祁老夫人一声声听进耳里,本该高兴、该满意,可今日听来,这句句好话都像是恶毒诅咒。 她浑身一抖,呼吸变急,也不叫底下跪着的母女俩起来,只是问:“今日这事,远章可是知情?” 姜氏低着头,轻声答:“伯爷知道妾身有此打算。” 祁老夫人闻言,喉咙发干,吞咽下一口唾沫。 第124章 害怕 时间恍若凝滞,过得越来越慢。 祁老夫人久久未再开口。她不出声,底下的人也就没一个有胆张嘴。屋子里静谧得可怕,只余下众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响亮。 风中的夏蝉嘶鸣声,则在渐渐消失。 蝉这种东西,不过就是虫,藏在地下,爬出来飞上树,便躲在枝叶缝隙间拼命地尖叫,恼人得紧。府里的下人,自从入了夏,便每日都拿着粘竿去粘知了。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粘了又来,总是断不了根。 这不,一大清早的,鸣鹤堂的几株大树下就又围满了人,各自举着几根竹竿正费劲地往树上探。 祁老夫人透过窗,看的目不转睛。 底下跪着的太微不耐烦了,她想着祖母见了母亲不会高兴,可这么跪下去,她可是不乐意。于是她眼珠子一转,抬头向座上望去,口中道:“祖母,您若不信母亲的话,小五这就派人去请父亲来一趟如何?” 祁老夫人闻言,霍然将头转了过来,眼神如刀地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仰着头,目光直视,声音平平地道:“您问了一个问题,母亲答了,您却不作声,想来是因为您并不相信这个答案。” 祁老夫人拧起了眉头。 太微继续道:“既然如此,请了父亲来亲自同您解释,不是更加妥当么?” “放肆!”祁老夫人斥了一声,想要再说却又闭嘴不言,头疼似伸手扶住了额,过了会才道,“都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伴随着话音,窗外明明已经消失了的蝉鸣声忽然再次大作。 祁老夫人猛地重重拍了下手旁案几,唬得底下的人皆是一震:“不过是粘两只知了,还如此磨磨蹭蹭,这么点差事也办不好,留着你们做什么!” 她冲着窗外厉声喝骂了一句:“一群废物!” 这话骂得极其失态,因而谁也不敢作声,只急急忙忙将头低了下去,生怕一个不留神叫她给盯上。 但太微,浑不在意,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太微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麻利地去扶母亲,附在母亲耳边低声问道:“腿麻不曾?” 地砖冷硬,纵是盛夏里也泛着寒意,跪的久了,纵然不疼也得麻。 太微扶着姜氏往一旁的椅子上走去。 姜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摇头没有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该小心还是小心。如今她们还在琢磨她变成了什么样,她不能叫她们一眼就看穿看透了。 少顷,姜氏落座,太微便立在了她身后。 不远处的六姑娘祁栀见状,凑近身旁的亲姐姐祁茉,撇撇嘴说了一句:“四姐,你瞧她,像不像个跟屁虫。” 祁茉瞥了她一眼:“胡说什么,没的叫人听见了。” 六娘翻了个白眼:“我只同你说,谁听得见,再说她就是听见了又怎么样。” 小姑娘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小老鼠似地说着话。 祁茉却再没有搭理她。 六娘觉得她方才的那些话,就是被太微听见了也不会怎么样,可祁茉不这么觉得。 她过去和六娘想的一样,所以才会三五不时地给祁太微寻点晦气玩玩,但现在的祁太微,是能随便收拾的吗? 祁茉看看姜氏母女,又去看自己的生母崔姨娘。 崔姨娘一脸脂粉仿佛都褪了色,看起来苍白又紧张。 祁茉心中暗道她无用,竟然一见姜氏便慌了神。可仔细想想,姜氏的到来也的确是出人意料。 她们在此之前,一点动静也没有听说过。 祁茉用力掐着自己的左手虎口,任由指甲嵌入皮肤,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姜氏一出现,府里的形势就该变了。如今是她娘当家不假,可姜氏若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呢?说到底,姜氏才是名正言顺。 祁茉心里乱糟糟的。 一转眼,人都到齐了。 祁老夫人站起身来,四下一扫,沉着脸说了句:“我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外边日头才升没多久,一群人皆是才起身,哪里就能乏了。祁老夫人这个由头寻的极其敷衍,谁听都知道她是见了姜氏心情不畅,故意要赶她们走,好图个眼不见为净。 这个时辰,原是该摆饭的时候。 可祁老夫人让散,一众人也就只能顺着她的话散了去。 太微和姜氏走在最后。 祁老夫人就一直盯着她二人的背影,直至她们消失在了帘后,方才浑身一松,跌坐回去。 一旁候着的沈嬷嬷急忙上前去扶住她:“老夫人,您没事吧?” 祁老夫人铁青着一张脸,忽然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冷声道:“你看见姜氏那张脸没有?” 沈嬷嬷愣了一下,姜氏这么走进来,谁能看不见,她当然瞧见了。 “和多年前一模一样!”祁老夫人咬着牙说道,“她既然已经在紫薇苑里呆了这么久,怎么不索性呆到死,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作祟!” 沈嬷嬷心中亦是无底,只好劝道:“您别多想,没准她是真的来同您问安的。” 祁老夫人闻言冷哼了声:“她怕是巴不得我早死。” “怎么会呢!”沈嬷嬷见她面色愈来愈难看,急忙宽慰道,“她原先那样,是因为疯病,现如今看起来已是痊愈了,一定不会再像过去那般满嘴疯话。” 祁老夫人放开了手,眉间蹙着一个“川”字:“不行,这样一个女人,我不能由着她在府里乱走!” 沈嬷嬷忧心忡忡:“可伯爷那边,怎么办?” 早些年祁老夫人要休了姜氏,祁远章便不答应,到了现在,他难道会答应不成? 祁老夫人道:“他在姜氏的事情上一贯固执,我今日就是去寻他细细说明,他也不定能听进几分,所以这件事,不能由我动手。” 沈嬷嬷没大听懂,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句:“您的意思,是说让别人去劝伯爷?” “他连亲娘的话也不听,还能听旁人的?”祁老夫人嗤笑着望向了门口,“我的意思,是说不必管他,姜氏那边自然有人收拾。” 沈嬷嬷恍然大悟:“您是说崔姨娘?” 第125章 放不下 祁老夫人面上终于有了笑意,轻轻一点头道:“有她在,想来不必我动什么手。” 崔姨娘在她心中虽然远远够不上聪明绝顶四个字,但只是对付一个姜氏,应当绰绰有余。 言罢,祁老夫人忽然笑意一敛,问了一句:“姜氏眼下可是回紫薇苑去了?” 沈嬷嬷有些发怔,摇头道:“奴婢不知,可要派个人去瞧瞧?” 祁老夫人闻言蹙起眉头,再次沉下了脸:“快去!” “是,奴婢这就去。”沈嬷嬷答应一声,急急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姜氏一行人早已经离开鸣鹤堂,走出了很远。沈嬷嬷指派的丫鬟,一路小跑,追赶了好一阵才隐隐约约瞧见些姜氏和太微的身影。 小丫鬟粗声喘着气,看了又看,方才确定她们前往的方向并非紫薇苑所在之处。 她回去同沈嬷嬷一提,沈嬷嬷便皱起了眉头。 “既然不是回紫薇苑,那她们往哪里去了?”沈嬷嬷沉声问道。 小丫鬟斟酌着字眼,轻声回答:“奴婢瞧着,像是往五姑娘的集香苑去的。” 沈嬷嬷面露疑惑,摆摆手将人打发了下去。她自己,则走进内室去回禀祁老夫人。沈嬷嬷将小丫鬟告诉她的话理一理后,悉数转述给了祁老夫人知晓,而后略带迟疑地问了一句:“老夫人,您说五姑娘她是不是……” 恰逢祁老夫人侧目来看她,沈嬷嬷剩下的半句话一噎,便卡在了喉咙里。 祁老夫人见状问道:“她怎么了?” 沈嬷嬷蹲下身去为她捶腿,一下下力道适中,舒适极了。 “奴婢是突然间想到五姑娘小时候,不是差点叫夫人抠掉了她的眼珠子么?您说,这么大的事儿,五姑娘她如今便一点也不记得了?” 沈嬷嬷细细琢磨着道:“您看她那个样子,像是一点也不怕夫人。” 祁老夫人眼皮微微下垂,露出了两分倦意来,喃喃道:“大疯子生的小疯子……” 沈嬷嬷道:“依您看,五姑娘会不会已经……疯了?” 沈嬷嬷胡乱一猜,说完便有些后悔。 不过祁老夫人显然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正色思量了片刻后才道:“先前让她去陪帝姬,她也乖乖地去了,不像是疯颠颠的模样。” 虽说太微今日的言行举止让她不太满意,但是仔细想想,那些话和举动,并不像是疯子能做出来的。 太微说话时条理清晰,字字有力,还知道拿祁远章来压她,可半点不像是脑子糊涂的人。 祁老夫人微微摇头,忽然眼睛一亮,说道:“你回头打发个人去远章那边报个信,让他晚些来见我一面。” 沈嬷嬷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姜氏的事情去惹祁远章心烦,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更何况,姜氏今日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或是出格的事。 沈嬷嬷有心想问,但看祁老夫人并没有说明的意思,她便也不敢多嘴。 …… 另一边,太微和母亲已经回到了集香苑。 刘妈妈领着一群人上前来向姜氏问安,激动得手足无措,话都说不利索。 姜氏见了她,亦很欢喜。 故人相见,总是难免心绪纷杂,别说刘妈妈和太微之间,还多了一层救命之恩,是以姜氏看着刘妈妈,就像是看见了神佛菩萨,看见了天下至真至善。 自她从太微口中得知刘妈妈因为不肯透露太微行踪,而叫人活活打死以后,她便想着一定要亲自来看一看刘妈妈,道一声谢。 但太微记得的那些事,刘妈妈是丁点也不晓得。 姜氏同她道谢,她还以为姜氏是在为过去自己照料太微的事道谢,急忙表示当不得。 她一个下人,照料伺候主子是理所应当的事。何况她早早就被人给打发去了京郊田庄上,并没有将太微照料得妥妥当当。 刘妈妈自觉受之有愧,便不肯承姜氏的“谢”字。 姜氏明白过来,亦不再勉强,只让她快些起来。 一旁的太微见状,便上前去扶了刘妈妈一把。 几个人,聚在屋子里,细细说了会话。须臾,刘妈妈去办事,太微母女俩就在屋子里转悠了起来。 姜氏头一次参观女儿的屋子,越看越是怅然。 处处皆是陌生,处处皆是不足。 她就不信,其余几个姑娘的屋子也都是这样一副模样。 姜氏揉了揉眼角,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这美人榻,看起来尚可,但真坐下了才知道,原来也不成,硬邦邦的硌得慌,不舒服。 她已经多年没有在乎过这些俗物却仍然如此觉得,可见这些物件的优劣。 姜氏拉着太微的手,轻声道:“这院子里看起来光秃秃的,大夏天也没有两朵花,真是一点活气也没有。” 没有花草,便引不来蜂蝶。 没有蜂蝶,便没有生气。 集香苑这名字取的,倒像是讽刺。 但太微并没有打算在集香苑长长久久地住下去,自然是不在乎。听完母亲的话,她一下躺倒,将脑袋枕在了母亲的腿上:“您若喜欢花木,咱们回头多栽一些便是。不过这么一来,漠北就不宜久留了。那地方风沙大,寻常花草难以成活,远不如南边好。” 太微半眯着眼睛,像只小狐狸似地仰面望着母亲的下巴道:“说起来,小七一直想亲眼见见莲花呢。” 姜氏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叹口气,没有立即接话。 她第一次从太微口中听到“离开”两个字的时候,只当她是一时兴起,信口而言,并没有真的将离开靖宁伯府当成一条可行的路。 然而这样的话,太微说了不止一回。 姜氏终于相信她是认真的。 每个字,每句话,都是她仔细考虑过才做出的决定。 姜氏的目光,沿着女儿的眉眼五官,一寸寸望过去。她的女儿,生得这样好看,心肠却比样貌冷硬了那么多。 “明知你父亲来年就会命丧复国军之手,娘亲实在是放不下……” 姜氏叹息着,轻轻摸了摸女儿光洁如玉的额头。 “更何况,你要带着小七一道走,可小七她自己想不想走?” 第126章 全杀了 太微一怔。 她光想着小七前世处境不妙,最后下场凄惨,不愿眼睁睁看着小七再走上那条老路,是以打从一开始便拿定主意一定要带着小七离开祁家,却忘了—— 小七她自己是不是愿意离开。 太微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 姜氏从她脸上看出了端倪,忍不住再叹口气,低声道:“且不提白姨娘,咱们只说小七一人。她生下来,便是靖宁伯府的姑娘,她有的也就是这么一个身份而已。要是她跟着我们离开了靖宁伯府,她就再不是祁家的女儿了。” 姜氏声音微沉:“她如今年纪尚小,或许不会多想,可将来呢?五年后,十年后,等她长大成人,到了要嫁人成家的时候,她会不会想起今日的事?” “谁敢保证,她就一定不会后悔?”姜氏目光忧伤地看着太微的眼睛,“一旦她后悔了,那等着她的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她会恨你,恨你当年带她离开靖宁伯府,恨你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会变成你不认识的小七,而你……也会被她的恨意折磨至死……” 姜氏长长、深深地叹息着:“若是那样,可有比你不想看见的那个结局更好?” 太微睁着眼睛,嘴角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淡红的唇瓣,被贝齿咬住,褪去了血色。 母亲说的这些话,她从未想到过。 她满脑子,只有“小七不能死”一个念头,除此之外的事,她一概没有细想过。更别说,她还动了杀掉白姨娘的心思。 若是事成了,将来小七却发现了真相,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微登时后颈一凉,再不敢深想下去。 她是爱小七的。 她年幼,讨人喜欢的幺妹,值得比被祖母卖给阁老做续弦更好的人生。 可是,如果小七将来真的后悔,真的不满了,该怎么办? 这一瞬间,太微心头千回百转,回忆像是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现。 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成了一张密密的罗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她当年拼尽全力,甚至不惜性命地想要逃离靖宁伯府,逃离祖母的掌控,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么? 她既然不想让别人掌控她的人生,又凭什么去操纵小七的? 仅仅只是打着为小七好的旗号,是远远不够的。 犹如醍醐灌顶,太微浑身凉透。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清醒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迷糊过。 她仰着头,眼中闪过了一丝迷茫之色。 如果小七不肯走,那等父亲死后,祖母做主,小七的命运会不会继续前世轨迹? 如果小七愿意走,那将来小七长大了,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因此而恨她? 太微绞尽脑汁,没有答案。 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可以分析可以推断,可那些尚未发生的事,谁也不可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她望着母亲,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不管是哪个结局,我都不想瞧见。”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于她和小七而言,皆只有痛苦。 太微道:“若您担心的事情成了真,那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姜氏垂眸望着女儿,叹息般道:“其实还有别的法子。” 太微忽然伸手覆在了自己眼睛上,声音凉凉地道:“您是指父亲。”尾音干脆,毫无犹豫,她一听便知道了母亲的意思。 姜氏道:“从你说的那些事来看,若是你父亲来年能够逃过一劫的话,那他死后的那些事,也许就都不会发生了对不对?” 太微轻轻地应了一声:“兴许。” 即便是她,看似已经洞悉了未来,但在面对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时,也只能说个也许、大抵、可能罢了。 因为万事没有定论,皆变化无穷。 一念之间,便是天差地别。 太微心里没有任何把握,但姜氏觉得有希望。 “那就可以了。”姜氏道,“若你父亲活着,一定不会叫小七年纪小小便嫁给那什么孙阁老做续弦的。” 太微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带着两分凉意,像是初春刚刚融了冰的湖水:“那可说不准。” 她对她爹可是一点看不透。 他的心思,她摸不着看不见,实难捉摸。 “或许他不会将小七送给孙阁老。”太微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但保不齐,他会把小七送给什么张大人、陈将军、李公公……” “莫要胡说!”姜氏轻声斥了一句,“你父亲他不是那样的人。” 太微冷笑了声:“他现如今就是个奸邪小人,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了。” 祁远章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人,满大昭都知道。 太微这话说的并没有什么不对。 姜氏一时便有些接不上话来。 太微坐起身,下了窄榻:“我会再去问一问小七的意思。”她缓步往桌前走去,提起茶壶,沏了一盏,像是渴极一般,端起来一饮而尽。 姜氏在她身后看着她,见状无奈地唤了一声“俏姑”:“一定还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法子。” 她们母女俩将事情摊开了说清楚,才过了多久? 兴许有什么线索,被她们遗漏了也不一定。 姜氏思索着,站起身朝女儿走去,可还未走到桌旁,她便见太微蓦地转过身来,面向自己,眼神古怪地说道:“您说的是,的确还有我们先前没有想到的法子。” 姜氏愣了下,问道:“是什么法子?” 太微面上神色冷冷,眼神亦如霜雪,但那霜雪间又夹杂着一粒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她站在桌前,双手往后,撑住桌沿,微微眯起眼睛道:“将他们全杀了。” 姜氏双目一瞪,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住,令她无法开口,无法呼吸。 “只要他们都死了,就安生了。”太微的声音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若不然,不管活着哪一个,都有可能让小七走上老路。而且到了那样的时候,这靖宁伯府还要不要,也就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了。若是京中平静,我们就留着;若是京中不平,我们就走。” 第127章 老祖宗 逆天改命这样的事,书中没有记载,亦无人可以教授她。 于太微而言,窥见天机,重生归来,是幸事,亦是诅咒。她只知道,祖母心中没有她们这群孙女。只要祖母活得一日,她们便一日难以安生。 三娘、四娘等人,所求不得,不提也罢。 可小七一天天长大,长至能够“贩卖”的年纪时,祖母怎么会放过她? 既然祖母不拿她们当血亲骨肉看待,她们又何必敬她重她呢?太微眸光微冷,至于父亲,除却“父亲”这二字外,同陌路人又有何分别? 她林林总总,莫名其妙的活了二十余年,对父亲的印象却不过寥寥。 他在她生命中的分量,不过如此。 纵使这一回他们见面、交谈,甚至同桌用饭,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虽是父女,却从未交心,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亦不算真的认得她。 太微神色淡漠地道:“没了祖母和父亲,剩下的人便都不足为惧。” 更何况,父亲的命运,已经摆在眼前。她要做的,不过是不插手而已。太微望着面露惊诧的母亲,平平静静地道:“您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祖母留不得,父亲无法信任,实在走投无路,那就只能走条杀气腾腾的煞路。 人性这种东西,纵是神仙出手,也揣摩不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际,还能怎么办? 太微眉宇间透出了冷冷的残酷意味。 姜氏看得心惊肉跳,她的女儿,生得同她尚有几分相像,可性情却是大大的不同。她胆小如鼠,见只虫子也要惊呼,可太微说起杀人来,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她已经从太微口中听说了不少的事,亦知道当初太微逃婚的时候,曾放过一把火。 但那场大火,并没有真正烧死周定安。 真说起来,那不能算是杀人。 然而看太微的样子,实在是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姜氏不由得问了一句:“俏姑你,杀过人吗?” 妇人的声音颤抖着,轻轻从她唇畔滑落。 太微叹息般道:“不多。” 不多,也就是有。 姜氏呼吸一轻,双腿发软,后退着跌坐回去:“是什么人?” 太微望着她,没有说话。 姜氏回望过去,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才慢慢醒过神来。她糊涂了,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就是太微告诉了她名字,她也不知道谁是谁,有何意义。 姜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可有好人?” 太微一怔,笑了起来:“当然没有。” 姜氏牢牢盯着她的眼珠子看,似乎想要分辨真假。 少女的瞳色是天生的琥珀色,清澈干净,毫无瑕疵,姜氏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像是无奈,又像是放心了,望着女儿又长叹了一声,讷讷地道:“说起来,你的这双眼睛,生得可真像是那位老祖宗。” 这样的瞳色,说稀奇不稀奇,可要真说一点不稀奇,又没有那么常见。 毕竟几代人里,只出了一个太微。 姜氏刚刚生下太微的时候,太微的外祖母还在人世。老太太身体不好,已经患病卧床许久,一心只想在临死之前见上外孙女一面。 可带着小孩儿去见个病人,并不容易。 婴孩体弱,万一过了病气就糟了。 祁老夫人虽见太微是个女孩儿,满心都是不喜欢,但也不肯答应姜氏的请求,只说要去只许姜氏一人去,想带着孩子一起去,门也没有。 姜氏再说,她便斥姜氏没有做母亲的样子,竟连孩子的安危也不顾。 至于姜氏母亲的临终心愿,她半点也不在乎。 最后,还是祁远章要亲自护送姜氏母女回姜家,祁老夫人才没了话说。 儿媳可以随便训,儿子却不能。她只这么一个儿子,能好言交谈,还是得好好的说。 是以姜氏最终还是带着太微去见了母亲。 那个时候,姜老太太已经病入膏肓,看见外孙女,却像是回光返照,顿时精神大好。她在病床上,仔细端详着小太微的眉眼,忽然笑起来道,这孩子的眼睛,像老祖宗的。 婴孩的眼睛,大颗,浑圆,像是最上等的琉璃珠子。 人影倒映在里头,都清晰得仿佛在照镜子。 姜氏听了母亲的话才发现,的确是像。 样子像,颜色也像。 不过那位老祖宗到底生得是个什么模样,姜氏并没有见过。她亲眼看见过的,只是一张小像。因保存了多年,纸张边缘都已经微微泛黄。 不过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的一张纸而已。 上头画的是个姑娘,大约十五六岁模样,看起来十分的年轻。 杏眼桃腮,明眸皓齿,笑得无比动人。 只是她身上的穿着打扮,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样子。如今看来,已经太过老旧。那眉间花钿的样式,更像是古书上的人。 当年还是少女的姜氏偶然发现小像以后,偷偷去问了母亲。 母亲笑着告诉她说,那画像上的人,是她们的老祖宗。 几代之前的人了,衣着打扮自然是老旧得厉害。 母亲说完以后,却又长叹起来,面上的笑意淡了又淡,最终一点不剩。还未及笄的姜氏看不懂母亲的神情,只听得母亲叹息着说,据闻这位老祖宗在画下这幅小像的那一年便死了。 姜氏听得吃惊不已,急急追问母亲,是如何死的。 年纪轻轻,是染病,还是出了意外? 画像上的姑娘明明笑得那样开心,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尤其这人还是同她们血脉相连的人。原先不知道的时候便罢,如今知道了,就总觉得心里一揪一揪的难受。 姜氏追着母亲,连声问。 既是好奇,又是惶惶。 母亲当时还年轻,见她缠着不肯放,便告诉了她。 然而母亲说完以后,姜氏却有些失望。 原来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位画像上的老祖宗,究竟是怎么死的。小像画得的那一年秋天,她便失踪了,自那以后就杳无音讯,再没有人见过她。 姜氏初见画像时,以为她只有十五六岁,可没想到,母亲说她失踪的时候,其实已经十八岁了。 不止如此,她失踪的时候,已有了一个孩子。 第128章 失踪 姜老夫人告诉姜氏,那个孩子便是她的外祖母。 姜氏因而吃惊不已。她从不知道,自己祖上竟然还出过这样的事。她禁不住追问母亲,那位老祖宗失踪以后,便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了么? 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姜老夫人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外祖母当年不过才几个月大,根本还不记事,所以这人究竟是怎么不见的,她并不清楚。她知道的那些,不过只是家中下人告诉她的话。” 姜老夫人言罢又叹一声,面上露出了些微怅然:“但这人不见了,定然是寻过的,只是遍寻不着,也没有什么法子。倒是据传你曾外祖父一直不肯放弃,狠寻了几年。” “哦?”少女姜氏听得入了神,只觉得比话本子上写的故事还要离奇,“最后还是没有找着?” 她听说,祖上也是极其煊赫的人家,有权有势有人手,想要找个人应当并没有那么难才是。 然而姜老夫人收起手中小像,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哪里能找着……不但如此,这找着找着,突然有一天,你曾外祖父竟然也不见了人影。” 姜氏闻言惊呼出声,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也不见了?” 姜老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站起身来将小像装入匣中放回原处:“是啊,说不见就不见,此后便连一点音信也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只徒留一个念想罢了。你外祖母天天盼着父母归家,可直至她死,都没有再见过他们。” “如今想来,说是失踪,应该早就已经死了吧。”姜老夫人转过身来望向女儿,“若是活着,怎么舍得丢下年幼的女儿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已不可考。 如今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都是揣测而已。 画像上的人,毕竟离得太远,那无人知晓的真相,早就已经湮没在了漫漫岁月长河之中。 姜氏日渐长大以后,亦慢慢忘却了那张小像上的人。 直至今日,她看着太微,突然之间想起了过去——母亲在病床上说起过的那句话。 姜氏望着太微的脸,轻声道:“仔细看看,生得似乎也有一点相像呢。” 她们家的姑娘,眉眼间都隐隐带着两分故人的模样。 姜氏笑了一下。 太微却疑惑地蹙起了秀眉:“老祖宗?”她从来没有在姜氏口中听说过这个人。 姜氏闻言,便顺着她的话解释道:“论辈分,该是你的高外祖母。” 太微怔了一怔,飞快地在心中推算起来,这“高外祖母”应是多久之前的人。然而她连外祖母都没有见过两面,这高外祖母不管怎么算,都是太过遥远的存在。 太微捋了一遍母亲这一脉的人,差点没算糊涂。 怎么说,也该是百年前的人了。 她蹙眉望着母亲,有些不解:“您竟然见过她?” “没有见过人,只见过画像罢了。”姜氏摇头道,“不过那画像据传出自你高外祖父之手,画功了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我虽只见过一次,但印象颇深。” 太微听见这话不由问道:“如今那画像可是还在?” 百年前的东西,能否保存至今,还真是难说。姜氏知她是好奇想看,可画像并不在自己手中,如今还在不在,实在没准。 “东西原在临平老宅。” 姜氏微微侧目望向了门口:“你外祖母念旧,收着一堆古物,全堆在了库房里,如今应该也还在那里。” 姜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临平老宅子里只有几个老仆,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积着除了生灰,想必寻常不会有人去动。 姜氏道:“算算日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临平了。” 父母不在以后,宅子空了下来,她回去也无意义。再后来,她大病一场,人人都说她疯了,这门就愈发没有出过。 要不然,她今日走出紫薇苑的事,也不会叫今晨鸣鹤堂里的那群人如此吃惊。 姜氏迟迟没有将目光收回。 太微便说了一句:“娘亲,若有机会,我们回一趟临平看看吧。” 静默片刻后,姜氏缓缓应了一声好,此后便没有再言语。 母女俩先前关于杀人一事的谈论,亦无人再提起。姜氏不再问,太微不再说,但太微杀心已动的事,她自己知晓,姜氏也清楚。 姜氏胆子小,听见死字就慌,自然不愿意瞧见太微做出什么手段毒辣的事。 可这样的太微,对姜氏而言又是陌生的。自己究竟是否能够劝服女儿,她心里一点底气也无。 姜氏静坐在那,良久,忽然道:“若要离开,该怎么走?” 太微立在桌前,闻言嘴角一弯,浅笑了下。 她就知道会这样。 母亲的性子,怎么受得了杀人这样的事。更何况,她扬言要杀的人,还是至亲。 太微望着母亲淡淡地笑了起来。 …… 另一边,这个时候,祁远章刚刚到达鸣鹤堂。祁老夫人让人给他递了口信,他一得空,便过来了。 等到人进了门,帘子一落,沈嬷嬷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母子俩在里头说话。 祁远章自拣了一把椅子坐下,端起杯子来吃茶,一面拿眼角余光瞄祁老夫人:“您这个时候寻儿子来,是为的姜氏的事?” 祁老夫人听见“姜氏”两个字,登时眼皮一跳。 不过她看看眼前儿子的样子,又按捺住了心里的不悦。 “姜氏如今看起来大好了,为娘心里也高兴。”祁老夫人徐徐道,“而且她的事,你心里一直都有数,为娘没有什么可说道的。我今日寻你来,是为的小五的事。” 祁远章放下手中茶杯,抬头看了她一眼:“小五怎么了?” 太微今日一早陪着姜氏前来鸣鹤堂请安的事,府里早就已经传遍了,但此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才是。 祁远章看着上首的祁老夫人,拧眉道:“她又胡闹了?” 祁老夫人笑了起来:“不是,她近日乖巧的很,我要说的是她的婚事。” 第129章 落空 祁远章皱眉的眉头没有舒展:“小五的婚事怎么了?” 祁老夫人笑着道:“小五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及笄不过早晚的事。依我看,她和慕容家的这门婚事眼下便提上议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祁远章挑起了一道眉。 祁老夫人依然微笑着:“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你哪里是真不明白。” 祁远章闻言,声音微沉地道:“小五尚未及笄。” 祁老夫人摇了摇头:“及笄之前出阁的也不少见,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言罢,她话音一顿,复又笑起来道,“更何况,这婚事提上了日程才能详谈,等到谈妥了,再筹措筹措,一眨眼的工夫日子就过去了。” 老妇瘦长的脸庞上挂着慈祥温和的笑容,口气里却并没有几分慈和意味。 她继续道:“洛邑是个好地方,但终究离得远,是个陌生之地。小五早些嫁过去熟悉熟悉,也是好的。” 祁老夫人一句句地说着,像是一心一意在为太微打算。 祁远章却久久没有开口说上一个字。 祁老夫人便有些不大满意,轻轻咳嗽了两声,问道:“你如何看?” “儿子觉得不妥当。”祁远章低头吃茶,并不看她。 祁老夫人飞快地皱了下眉头,又飞快地恢复如常。她清清嗓子,坐正了身体,摆出严肃模样问道:“怎么不妥当?” 她原本想着这事儿自己一提,应当便能差不多。 可祁远章的话听上去,显然是不答应。 祁老夫人望着儿子,微微敛目道:“我琢磨着倒是不错,你既觉得不妥,那便说来听一听吧。” 现如今姜氏已经走出了紫薇苑的大门,将来祁家会变成什么样,谁心里都没有底。但有一件事,祁老夫人心中是有数的。 姜氏虽然疯疯癫癫,但对太微应当还是爱的。 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便是疯了,亦时时记挂在心头。 所以,姜氏身边若是没有了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呢? 祁老夫人暗暗地想,大约又得疯上一回。 可如果太微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事情恐怕就有些难说了。 祁老夫人心里思量着,早些将太微嫁出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便又放软了声音同儿子道:“你仔细想想,太微这样的性子,如今瞧着倒还算乖巧,可这万一哪天又胡闹起来,叫慕容家听说了,回头可怎么好?” “女儿家的名声,到底是要紧的,慕容氏又是那样的人家。” 她轻声软语,像在哄劝。 祁远章的脸色却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的声音也一如往常的漫不经心:“小五和四丫头年纪差不多,您要急也该急四丫头才是。更别说小五身上已有婚约,早嫁晚嫁都是个嫁,迟些又有什么。倒是四丫头,还没着没落的,您可有打算?” 说完,他忽然话锋一转道:“哦对了,姜氏如今已经大好了,这姑娘们的婚嫁,原是她这个嫡母的分内之事,您若是没什么想法,四丫头的婚事交由她去想也是妥当的。” 祁老夫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姜氏姜氏,又是姜氏。 她素日最烦姜氏,听见这两个字就头疼得紧。 可今日,她不止听见了,还亲眼看见了姜氏那张脸。此刻回想起来,她仍觉得浑身不舒坦。 祁老夫人很想发火。 然而当着祁远章的面,她又不愿意大发雷霆和儿子怄气。 于是她忍耐着,深吸了一口气:“姜氏的病看起来是好了,但谁知道她就不会再犯,再说她多年没有管过家中事务,如今骤然让她插手,她能做什么?” “京里有哪些人想必她都认不全,她能给四丫头寻什么良配。” 祁老夫人沉着脸道:“你也是胡闹,丁点不将女儿的人生大事放在心上。” 语气似嗔还怪,倒没她的脸色看起来那样严肃。 祁远章便笑着伸长腿,身子往后靠去,懒懒散散躺在椅子上道:“既然如此,那就还是等四丫头的婚事定了再说小五的事吧。” 祁老夫人一怔,旋即道:“你看那位薛指挥使如何?” 她原想着薛怀刃那个人,如今看着不错,但终究根基浅薄,将来不一定堪用,怕将四娘给了他,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就不是很乐意。 可她思来想去,也未挑出什么更好的人选。 祁老夫人道:“年长几岁,正是般配,我瞧着很是不错。而且像这样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可是不多。” “您怎么想到了他?”祁远章打了个哈欠。 祁老夫人的眉头就又飞快地皱了一下:“京里拢共只有这么些人,何况那夜我远远瞧见了他一眼,生得是一表人才,配四丫头那是绰绰有余。” 祁远章听见话末那四个字登时大笑起来:“您这念头不说错,却也绝对称不上对,他如何能看中四丫头。” 祁远章道:“您自个儿也说了,以他的样貌配四丫头那是绰绰有余,那再算上他的身份,他便是配个公主也不差,怎么可能会瞧上区区一个伯府的姑娘?” 永定侯府便罢了,那陈敬廷说到底只是个侯府世子。 可薛怀刃,便是撇去他镇夷司指挥使的身份不谈,他也还是国师焦玄的养子。 祁远章漫声道:“您大抵只想着他根基浅薄,全仗着皇上喜欢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比起来怕还不及咱们底蕴深厚,可您忘了,这年头甭管是谁,但凡想要活命的,那靠的就是皇上的喜欢。” 祁远章话音一落,便站起身来,站在下方冲祁老夫人一摆手,扭头就要走人。 祁老夫人连忙扬声喊道:“远章!” 可祁远章头也不回,只背对着她说了一句:“您换个人琢磨。” 祁老夫人一口气堵在了心口,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得她涨红了脸色。 她发现,祁远章有些变了。 可到底是哪里变了,她又说不上来。 只是一种感觉,朦朦胧胧,并不清晰。 但她知道,她想早些将太微打发出去的计划,大约是要落空了。 第130章 硝烟 没过两日,到了三娘祁槿回门的日子。 于是一大清早,靖宁伯府便热闹了起来。丫鬟婆子齐刷刷站了一排,或端着东西,或陪着笑脸。沈嬷嬷则紧跟着祁老夫人,替她揉着太阳穴。 祁老夫人心情不佳,连着头疼了两天,吃药也不管用,只是难受。 沈嬷嬷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揉了好一阵,她才觉得舒服了些,摆摆手让沈嬷嬷住了手:“罢了,就这样吧。” 沈嬷嬷却有些担心。 祁老夫人的身子一贯康健,鲜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 “左右三姑娘还没有回来,您不如回房歇歇养养神吧?”沈嬷嬷劝了一句。 祁老夫人摇摇头:“已经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可歇的。” 三娘回来不回来不要紧,她原对三娘就谈不上什么喜欢,但今次回来的人不只三娘一个。那永定侯世子,靖宁伯府的新姑爷,才是她今日不得不见的人。 祁老夫人道:“你去看看,永定侯府的马车到哪了。” 沈嬷嬷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笑着道:“老夫人,人已经到门口了。” 祁老夫人便从榻上起身,往门外走去,边走边道:“紫薇苑那边怎么样了?” 沈嬷嬷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问姜氏今日出门没有,略一顿,摇头道:“没什么动静,同往常一样,清晨请过安回去以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是吗?”祁老夫人闻言面上终于露出了些微笑意,扯扯嘴角,将唇畔笑弧拉得更大一些,“那就好。” 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可不能让姜氏搅了局。 祁老夫人带着满脸笑意抬脚跨过门槛,往天光底下而去。 可没想到,这抹笑意很快便如寒风冻水,僵在了她面上。 她眼神阴沉地扭头看了沈嬷嬷一眼。 沈嬷嬷的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她前脚才说紫薇苑没有动静,后脚姜氏就出现在了她们眼前,祁老夫人如何能不恼火。这是她失职、失察、失策了! 沈嬷嬷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水,是骇也是热。 正厅里端坐着的姜氏,却是一脸从容,见她们进门,便起身来行礼,口称母亲,要伸手来扶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像是触及烙铁一般,猛地一缩手,避开了她,口中略带不快地道:“你怎么来了?” 姜氏面露疑惑,笑了下道:“母亲难道忘了,今儿个是三娘回门的日子。” 祁老夫人身子一侧,越过她坐下,紧锁眉头:“我自然知道三娘今日回门,我是问你来做什么?” 这话问的半点不客气,也不像是要给人脸面的架势。 沈嬷嬷远远看着,只觉得暗潮涌动,硝烟弥漫,想着姜氏那样不禁吓唬的性子,怕是要慌了。 然而她没有想到,姜氏非但不慌,而且还很镇定。 祁老夫人甩开了她的手,她的脸色也不见变,只是泰然自若地重新落座,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袂,而后才道:“我是三娘的母亲,她今日回门,我理应在这。” 祁远章一天没有休她,她就一天是靖宁伯府的主母。 三娘几个,便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也仍要唤她一声母亲。 姜氏的话字字无错,字字不容辩驳。 可祁老夫人哪里愿意听,她当年就要祁远章休了姜氏,若非祁远章不肯,如今哪里还有姜氏在眼前晃荡,惹她心烦的事。 她一板脸,沉声道:“休得胡来,你快回去。” 姜氏坐定了不动,抬头问:“为什么?” 祁老夫人闻言愣了一愣。 姜氏没疯之前,见着她,哪回不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怎么如今却似胆色见涨? 难不成吃斋茹素还能长胆子? 祁老夫人见她还敢问“为什么”,顿时愈发得不悦起来:“我让你回去你便回去,哪里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姜氏却还是不动,坐正了身子问道:“您好端端地要让我回去,总该有个由头。” 祁老夫人四下一望,见并无外人,心下微松,冷笑一声道:“你犯起疯病来是何模样你自己不知么?你也不必同我说什么如今好全了这样的话。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若叫你丢了靖宁伯府的脸,往后远章还如何见人?” 姜氏垂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一紧,呼吸也重了些。 祁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眸中漫出了得色:“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腿麻了,走不了。”姜氏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而且我今日既来了,便没有这样回去的打算。” 她固然是怕祁老夫人的,可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怕是不能忍的。 她蓦然转头望向门口的沈嬷嬷:“伯爷来了不曾?” 沈嬷嬷没料到她会叫自己,一怔,正巧瞧见祁远章遥遥地朝正厅走过来,便脱口回答了一句:“来了。” 祁老夫人冷眼扫过她,沉下了脸。 沈嬷嬷赶忙低头看鞋,大气不敢出。 姜氏则道:“母亲若是还想让我回去,便同伯爷说吧。” 这是拿祁远章当挡箭牌了。 祁老夫人便觉得她长本事了,胆子大了,似乎也学聪明了。趁着祁远章还未进门,祁老夫人决心敲打敲打她:“小五同你可还亲近?” 姜氏道:“俏姑是个好孩子。” “可不是好孩子嘛。” 祁老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正要继续,忽叫姜氏抢了话头:“如今我既已大好了,俏姑的事,今后也就不劳您费心了。” 祁老夫人一噎,咬紧了牙关。 她还未说,就叫姜氏一句话全给堵了回来。 姜氏又道:“伯爷来了。” 祁老夫人亦听见了脚步声,扭头去看,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花里胡哨的儿子。 下巴上青青的,像是没刮干净的胡渣,端的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他走进来,看见她们俩面对面坐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哟,这都说了些什么?怎地一个两个都看起来怪生气的。” 口气散漫,却一句话便揭露了正厅里的气氛。 他连一分迟疑也没有,丁点不给人留什么面子,丝毫未有粉饰太平的意思。 正说着,门口的沈嬷嬷忽然扬声报了一句:“三姑奶奶和三姑爷回来了!” 第131章 眼神 一阵香风,已经嫁做人妇的三娘祁槿出现在了门口。 她一身绯衣,绣着海棠春睡图,绮丽浮华,衬得她眉眼娇俏,好看极了。随她一道朝里走来的新姑爷陈敬廷,则是身姿挺拔,一脸的英气。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处,实是璧人成双,令人心生欢喜。 祁老夫人原本阴沉沉的脸色,顿时便雨过天晴,明朗了起来。她立即笑起来道:“槿丫头快来,叫祖母好好地瞧一瞧。” 三娘未出阁之前,并不叫祁老夫人放在心上,像今日这样亲亲热热叫着“槿丫头”的样子,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 三娘便有些不大自在,面皮微僵。 可祁老夫人却没有半点不自在,只飞快地让人上茶,上点心,一副拿三娘当眼珠子疼的模样。她说完,又招呼起了新姑爷,笑微微地夸赞他,慈祥得像是变了一个人。 陈敬廷便也笑着扶了三娘入内,走到他们跟前,就地跪下去行起大礼。 这原就是规矩,地上一早便安置好了蒲团,跪下去膝盖也不大疼,可三娘脸上的笑意却是霎时便冻住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今日回来,会碰上姜氏。 她的生母赵姨娘只是个妾,自然没有资格坐在这叫陈敬廷给她磕头奉茶。可姜氏,多少年没有出过紫薇苑的人了,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三娘大吃了一惊,面上不由得也跟着带出了两分。 偏偏当着陈敬廷的面,她又不能失态,只得咬牙忍下,垂眸给姜氏磕了个头。 姜氏掏出早便备好的红包,递到边上丫鬟捧着的托盘中,笑着说了两句吉祥话,让他们起来。 三娘就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始终没有多看姜氏一眼。 这位嫡母,对三娘而言陌生得紧。三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到她的面,然而没想到,自己带着新姑爷回门的第一天,便遇上了这样的事。 不知道赵姨娘如今怎么样了…… 三娘心里暗暗思量着,站到了陈敬廷身侧。 祁远章在同陈敬廷说话,但说的是闲话。老丈人和女婿,原不熟悉,并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谈些书画古董。 祁老夫人便让沈嬷嬷去唤了府里几位小主子来。长辈们既然已经都见过了,那就该是时候见见剩下的几个姑娘了。 太微等人,依照排行,在屋子里站成了一排,分别同陈敬廷和三娘见礼。 陈敬廷出手阔绰,给的东西实在不少。 六娘和小七两个年纪小的,便真心实意地笑着狠谢了一阵三姐夫。 陈敬廷也笑,眉眼五官愈见俊朗。 他生得并不差,看起来人模狗样,很是不错。这锦衣华服往身上一罩,就更加得让人满意。四姑娘祁茉原本很看不上自家三姐,可今日仔仔细细亲眼看过陈敬廷以后,这看不上就全成了艳羡。 即便她知道那永定侯府是个污糟之地,也依然妒忌。 三娘有什么? 身份、样貌、琴棋书画,没一样是拔尖的。 祁茉面上微笑着,眼里却露出了轻蔑和不高兴。正想着,她瞥见了自己身旁的太微。太微站得笔直,脸上一脸表情也没有。 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一点艳羡或是鄙夷。 她只是面无表情,淡淡然,似没有瞧见陈敬廷夫妻俩。 三娘指着她给陈敬廷介绍说,这是五妹,她也没多大动静,只眼帘一垂,声淡如水地叫了一声“三姐夫”。 陈敬廷笑着取出红包来给她。 她伸手接过,终于抬起了脸。 少女白皙的面孔上不见丝毫异样,可陈敬廷一看见她的眼睛,便怔住了。他方才听见那声三姐夫的时候就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并没有想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看清了她的瞳色。 于是记忆复苏,像是滔天大浪扑面而来。 他终于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少女,便是那一日六皇子杨玦带回来的人。 按说那天来来去去,许多的人,生得什么模样的姑娘都有,他不应该记得这么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可那一天,六皇子杨玦将人带回来以后却并没有将人留下。 因为这人,被薛怀刃带走了! 陈敬廷望着眼前的少女,眸光闪烁,变了脸色。 那日太微被薛怀刃带走以后,便没人再见过他二人,谁也不知道太微的身份来历,谁也不知道薛怀刃最后究竟如何处置的她。 陈敬廷从未想过,这人竟然会是祁家的姑娘。 他仔细端详着太微的眉眼,一不留神,忘了分寸,这一看就是极其漫长的一眼。 这样的场合,当着妻子的面,盯着妻子的妹妹看个不停,实在是让人生疑。而对向来不喜欢太微的三娘而言,丈夫的这一眼,更是如同要了她的命。 她立刻轻声假咳了两声。 陈敬廷回过神来,笑一笑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 三娘勉强扯扯嘴角,没有言语。 陈敬廷便状若无意地将视线再次落在了太微身上。太微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像是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 陈敬廷心里微微一松,心想那日骈肩累迹,她没准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更何况,那天抓她的人是六皇子杨玦,带走她的人又是薛怀刃,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不过那日他神思恍惚,倒没有留心,这丫头生得倒比他身旁的三娘好看得多,难怪那天薛怀刃会将她带走。 陈敬廷心思浮动,忽然记起,那天在永定侯府的时候,是太微先扬声叫出了薛怀刃的名字! 这丫头是认得薛怀刃的! 他用眼角余光望着太微的脸,猛然发现太微侧目朝自己看了过来。少女的眼神冷冰冰的,如霜似雪,刺骨严寒。 陈敬廷蓦地一激灵。 他身旁的三娘急忙咬牙瞪了太微一眼。 太微面露狐疑,淡红的嘴唇微微开合,像在无声发问,瞪我做什么? 三娘一怔,旋即握紧了拳头。 是了,是陈敬廷没完没了地看太微,她瞪太微有什么用处。三娘一颓,像过了季的花,垂头丧气没了精神。 第132章 委屈 她心里发酸,鼻子也发酸,可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再多的不如意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三娘勉勉强强地勾起唇角,将视线从太微身上移开,落在了自己的袖口上。那上边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似乎每一根线都在彰显富贵奢华,每一寸的料子都在诉说欢喜二字。 可只有三娘自己知道,她并不欢喜。 这些夺目耀眼的光彩之后,满满都是乏味的苍白和无力。 三娘微笑着,嘴角上扬,眼角却隐隐有些下垂。这样一张笑脸,看起来实在不如她期冀中的好看。然而没有办法,她不笑,也得笑。 只有笑,才能叫在场诸人对她艳羡、妒忌。 三娘为着这一刻,已经期盼了太久,久到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阻止她。她悄悄地往陈敬廷边上靠近了些。 陈敬廷有所察觉,却没有动作。 他的目光仍在太微脸上游移不定,越看越觉得三娘美则美矣,却差了太微许多。等到他再看二姑娘祁樱的时候,便更是觉得三娘叫眼前几人一衬,活脱脱衬成了蒙尘的珠子。 什么华光,什么美丽,都变得无趣了。 他对这桩婚姻原没有太多期待,想着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靖宁伯的女儿,便是不美,也丑陋不到哪儿去。因而他见着三娘以后,谈不上喜欢与否,至少是没有太过失望的。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站在靖宁伯府的正厅里,望着祁远章的另外几个女儿时,却觉得可惜极了。 明明有这么多的花,怎么他就偏折了三娘这一朵呢…… 陈敬廷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侧目看向自己的新妇时,眼睛里就少了些许温柔。 而三娘,心思再不玲珑,也看明白了。她嘴角的笑弧,僵在了脸上,像是被人用刀子拉出来的两道伤口,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 只六娘祁栀年纪小小,像是还带着两分不懂事的天真稚气,唧唧喳喳,笑呵呵地叫着“三姐夫”,问东问西,如只小麻雀。 她性子活泼,话亦多,很快便又将气氛给搅热了。 小七站在她身旁,倒似泥塑的。 三娘看了看诸位姐妹,鼻子愈发得酸涩起来。她有些呆不住了。幸好这时候,祁远章朗声开了口,唤陈敬廷陪他去书房说会话。 三娘便暗松了口气。 书房那样的地方,她是不必去的。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们后,她被祁老夫人叫到身旁,抓着手,笑眯眯地问了几句话。 祁老夫人面上神色温和,口气也柔和,但她问的话,乍听之下似乎无关紧要,细细追究起来,却是每一句都有着别样深意。 三娘不敢说实话,便绞尽脑汁拣了祖母爱听的回答。 祁老夫人素日同她并不亲近,见她看起来老实,也就都当了真。问完以后,祁老夫人瞥了姜氏一眼,嘴上继续同三娘道:“好孩子,难得回来,你也去见见赵姨娘吧。” 三娘闻言,感激涕零,急忙谢恩而去,但因为匆忙,忘了同姜氏告辞。 祁老夫人便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道:“三娘这孩子,只惦记着亲娘,连礼数规矩也忘了。” 她笑意盈盈,边说边望向了姜氏。可姜氏一脸平静,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老夫人讨了个没趣,比方才被姜氏用话堵回来还要不痛快。她立即敛了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姜氏却没有拦她。 她更不高兴了。 真是个疯女人,竟然连问也不问她一句!祁老夫人冷眼看了门外的沈嬷嬷一眼,咬牙道:“走吧,还留着做什么,还嫌我今日受的气不够多么。” 沈嬷嬷知她是指桑骂槐,哪里敢接话,只好跟着她急急忙忙地回鸣鹤堂去。 与此同时,三姑娘祁槿已经走到了半途,很快就要见到生母。她憋了一路的心酸,终于漫延到了脸上。两只眼睛都泛着红,像是叫沙子迷了眼睛。 三娘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走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 裙摆蝴蝶一样,在风中扇起翅膀。 她连通传也等不了,一头便栽进了赵姨娘的屋子。 赵姨娘算着她今日会来看望自己,但没有想到这一抬头看见的,却是三娘泪眼婆娑的一双眼睛。她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扶住女儿,又让心腹丫鬟关门合窗,去外头候着不许人靠近。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赵姨娘才来问三娘:“怎么哭了?” 三娘是她亲力亲为养大的,性子骄傲,多有不足,但绝不是什么爱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三娘几天前才嫁的人,出门的时候还是欢欢喜喜的,今日回门,理应更高兴才是。 若说她是因为太过想念自己,近乡情怯才落的泪,赵姨娘也不相信。 她紧紧握着三娘的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是方才在前头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略一想,赵姨娘蹙起了眉头,“是老夫人私下训斥你了么?” 可三娘只是摇头,哭哭啼啼,半天不说话。 赵姨娘便有些急了,这光哭不吭声,能有什么用处。 她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三娘的肩头:“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得这般哭啼啼的!” 三娘终于抽抽噎噎地叫了一声“娘”,声音里全是委屈,委屈得快要死了一般。 赵姨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不觉慌张起来:“你这究竟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姑爷待你不好?” 可她知道三娘今日回门,一早便悄悄打发了人去探听情况,只听说陈敬廷陪着三娘回来,下车的时候还伸手扶了三娘一把,并没有听说别的。 赵姨娘轻轻打了下三娘的脸,斥道:“别哭了!不管是什么事,你总得说了才能想法子解决呀!” 三娘却哭得更厉害了,含含糊糊地道:“我、我不知怎么说……” 赵姨娘一把将她搂进了自己怀中,叹息道:“你不能同旁人说,难道还不能同娘亲说么?” 三娘哭得双目红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第133章 诉苦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一点不剩,全成了红红白白的一团。这样子要叫外人瞧见了,只怕是要笑话她,一向好面子的三娘,从来不敢如此放声大哭。 可今日见着生母,这眼泪就怎么也忍耐不住了。 她哭得凶了,连呼吸也困难。 赵姨娘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幼年时的女儿一样,轻声哼着小曲哄她,一边叹气道:“槿姐儿,有什么事你说吧……你若是不说,娘亲今日如何能放你离开?” 她只三娘这么一个孩子,平时不说当成心肝肉的疼爱,那也是宝贝得很。 如今见了三娘的眼泪,她心里也是不好受。 赵姨娘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三娘身上的穿着打扮,见她衣衫华贵,首饰头面亦是上佳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些东西至少说明了三娘在永定侯府没有吃什么大苦头。 她双手用力,抬起了三娘的脸,盯着问道:“你老实同娘亲说,是不是姑爷的事?” 一个姑娘家,嫁了人,回来便哭,除了男人还能因为什么?赵姨娘心如擂鼓,望着三娘的眼睛道:“姑爷他,总不会动手打你了吧?” 她越想越慌,蓦地将三娘的袖子往上一捋,露出了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那上头光洁滑腻,并没有丝毫痕迹,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赵姨娘又急急忙忙去扒三娘的领口,脖子上也没有什么伤痕,一切都同三娘出阁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赵姨娘放松了下来。 三娘则叫她突如其来的一顿查看给骇住,连哭也忘了继续。 她看着一脸惴惴的生母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对我动手……” 赵姨娘得了确切的话,剩下的那一点担心也便烟消云散。 三娘咬了咬唇,泪眼里流露出了两分迟疑。 赵姨娘掏出方素白帕子来给她拭脸,口中道:“那是为了什么?是你婆母她,给你立规矩了?”都说那群夏人不重这些,难道是假的? “……也不是。”三娘再次摇了摇头,“她不像祖母,不讲究什么晨昏定省,平素连面也不大见,哪会要我立什么规矩。” 赵姨娘闻言有些糊涂了:“既然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要命的事,值得你这般大哭来吓唬我?” 话至尾音,已带上了两分伤心,似乎真叫三娘这一顿大哭给吓着了。 三娘便又开始簌簌落泪,声若蚊蝇地道:“女儿是觉得没脸同您说……” 赵姨娘气笑了:“你同我讲究什么脸面!” 三娘抽抽搭搭,伸手捂住了眼睛,小声道:“世子爷新婚之夜便给、便给燕草开了脸……” 她羞愧极了。 赵姨娘则是悚然一震。 燕草是三娘的陪嫁婢女之一,既是陪嫁丫鬟,自然有着将来开脸伺候姑爷的用意,可新婚之夜?赵姨娘呼吸一窒,心口发闷,紧锁眉头:“当真是新婚之夜?” 三娘哭道:“这样的事,女儿难道还能同您说什么假话吗?” 赵姨娘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起来。 有着先前那样的事在,她料想那永定侯世子不会太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这么不给三娘脸面。 不管怎样,三娘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呀! 赵姨娘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望着三娘道:“燕草呢?” 三娘哭声一顿,咬了咬牙道:“那夜过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 赵姨娘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又问:“这样的事,永定侯夫人也不说说世子?” 三娘放下了遮眼的手,哭着扑进赵姨娘怀中:“说?如何说?他能这般肆意胡为,想来是平素就被放纵惯了的!我就是为着这事儿去向那位告状又有什么用处?她若是想管,早便管了。” 赵姨娘见状,有心想劝劝女儿,可又不知从何劝起。 她轻轻拍了拍三娘的背,低声道:“罢了,事已至此,哭有何用。” 三娘哭声不止。 赵姨娘声若叹息地道:“这回头哭肿了眼睛怎么瞒人,何况肿着一双眼泡也不好看。你便是不能高高兴兴的,也不能叫人知道你不高兴呀。” “不管怎么说,这人你已经嫁了。”赵姨娘道,“既然嫁了,这日子就得过下去。” 未嫁之前,这婚约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现在…… 还能怎么办? 两家既然成了亲家,便没有说散就散的道理。 赵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深深叹着气。 三娘抽泣着,呜呜咽咽小兽一般地哭,哭了好一阵才算平静下来。她埋首在赵姨娘怀中,声音轻轻地道:“早知如此,我当时便该相信小五才是……” ——陈敬廷那个人,的确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三娘红着眼睛:“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赵姨娘一字字清清楚楚地听着她的话,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一声声叹过去,直将面庞都叹老了两岁。 她比三娘年纪大,见过的风雨比三娘多得多。三娘今日能为这件事大哭痛哭,后悔不迭,她心里是欣慰的。可是她更知道,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三娘今日所哭之事,不过只是个开始。 陈敬廷既然是那样一个人,往后自然不会好。三娘要流的眼泪,恐怕还有一片汪洋之多。 赵姨娘叹息道:“已经晚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低下头,同女儿道:“槿姐儿,娘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已经是永定侯府的人了。” 休说陈敬廷睡个丫鬟,就是他将三娘的陪嫁婢女,将整个永定侯府的丫鬟都给睡个遍,三娘也只能忍耐着。 做人,不过就是个忍字。 赵姨娘也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 她说着说着,也同三娘一样落泪如雨,无声地哭了起来。 然门外晴空朗朗,丽日如火,还是一派热闹模样。 …… 靖宁伯府的正厅里,人已经各自散去,除了姜氏,便只剩下太微和二姑娘祁樱。是姜氏留下了祁樱。 祁樱身边的大丫鬟玉烟有些不放心,也想留下,可祁樱没让。 第134章 无法亲近 她要打发玉烟下去等待,并没有留人在身边的意思。然而这么一来,玉烟心里却愈发得惴惴了起来。都说姜氏疯了,如今看着虽然尚可,但谁知道她究竟好全了没有。 玉烟踟蹰着,试图让自家姑娘留下自己。 可祁樱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动弹,紧紧皱起了眉头,冷眼扫过她道:“聋了不曾?”她口气淡淡,可淡漠里夹杂着森森寒气。 玉烟没了法子,知她心意已决,只好退了出去。 祁樱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那晃动的帘子也平静下来,方才定定望向姜氏,问了一句道:“母亲有话同我讲?” 不似四娘几个,她唤姜氏母亲时,神色平静,半点波澜也无,仿佛姜氏一直都在,从来就没有出过“疯病”那桩事。 姜氏心头五味杂成,望着她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太微坐在一旁,更是偶人一般,只是一件摆设,丁点没有插话的意思。 祁樱便笑了一下。 嘴角微微一勾,转瞬便落回原处,只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最后将视线落在了姜氏身后摆着的花觚上:“您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我了?”她自语般轻轻问了一句,随后眼帘一垂,似讥又讽地说道:“太久了,久到我都记不清日子了。” 听见这话,一直没有动静的太微抬头看了她一眼。 祁樱察觉,回望过来,眼神毫无温度。她们一向没什么交情,自太微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但这一刻太微注视着祁樱的眼睛,心里却有种微妙的情绪油然而生。 仿佛是遗憾,仿佛是不忿,又仿佛是见到了同类。 她这位一贯寡言少语,待人冷漠的二姐姐,怕是阖家上下同她最像的人了。 太微没有收回目光,祁樱却将脸一别,再不看她一眼。 这时候,姜氏忽然沉沉叹息了一声,唤祁樱道:“樱姐儿……”姜氏的音色,原轻柔温和,但她此刻叹着气,听上去沉甸甸的,平白叫“樱姐儿”这三个字也带上了两分沉重。 于是这三字便像是一把锤子,抑或一个拳头,猛地破空而来,重重砸在了祁樱心头上。 她眼神微变,呼吸骤轻,身体亦变得僵硬起来。 自姜氏犯了“疯病”以后,她就再没有见过姜氏的面。姜氏搬去了紫薇苑独居后,府里上上下下也就无人再这般唤过她。 仆妇们唤她“二姑娘”,长辈们叫她“二娘”,妹妹们称她“二姐姐”…… “樱姐儿”这三个字,便变得像是梦一样的缥缈不真实。 她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生母陆氏的面,对母亲的所有记忆,都是从姜氏身上来的。 姜氏嫁进靖宁伯府后,她就被接到了姜氏身边亲自教养。 那个时候的姜氏,从未做过母亲,论起教养孩子不过是个手足无措的新手而已。但姜氏待她,妥帖细心,并不算差。 纵然祁樱那会年纪尚小,也记得清清楚楚。 即便是太微出生以后,事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她曾经一度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过下去,自己会长大,太微会长大,而姜氏则会慢慢变老。 到了那样的时候,便该由她们来照顾姜氏。 她自小便知道姜氏不是自己的生母,可她喜欢姜氏。 生恩养恩,皆是恩情。 何况姜氏待她,和待太微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祁樱年长太微几岁,记的事也就比太微多上一些。太微出生的时候,祁樱是很高兴的。她生下来是双生子,原有个姐姐,可姐姐体弱早夭,未足月便没了。 她底下虽还有三娘四娘几个妹妹,可生下她们的赵姨娘和崔姨娘,都让她喜欢不起来,她也因此不大喜欢三娘和四娘。 只有太微不同,太微还在姜氏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已在天天同太微说话了。 祁樱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幼年往事,蓦地面露冷意。 好日子都是假的,什么希望、愿景,也都是空的。人生在世,多的是不称意的事。她眼中所见的静好岁月,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一觉醒来,姜氏便疯了。 她想问问祖母,问问父亲,姜氏究竟是怎么了,可谁也不理会她。府里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谁有心思来同她一个小孩子解释说明。 每个人都不拿她当回事儿。 她就像只无头苍蝇,找不着路,摸不着线索。她想去见一见太微,丫鬟婆子也都死死拦着不让去,说她胡闹,添乱,要惹祖母生气的。 她一个小姑娘,乳臭未干,什么也不能管。 于是很快,这日子就飞也似的过去了。 她长大了,太微长大了,姜氏也老了。可这一切,同幼年时的她所想象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 祁樱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左手虎口,疼痛席卷而上,像是让人清醒的灵药。 她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同人亲近了。 “母亲想说什么,只管说罢。”祁樱冷冷淡淡地道,“您说,我听着,等您说完了,我便回去。” 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疏离之意。 姜氏的确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是以祁樱的这份生疏冷漠都并不叫她意外。 她叹口气,问了句:“听说你如今写的一手好字?” 祁樱闻言怔了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她会以这样的问题开场,过了会才道:“不过平平,称不上好。”言罢,她用眼角余光瞄向了太微。 这样的事,只能是太微告诉姜氏的。 她小时就爱练字,憋着一股劲,非要练出大家风范来才肯罢休,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口气自己便消了。消了以后,就再提不起来。 她照旧每日练字,却同先前全不一样了。 说什么好字,也不过如此。 然而姜氏这般一提,她的旧日回忆便潮水般涌了上来。她心里隐隐有些酸,又有些涩然。她想起了自己刚刚开蒙的时候,姜氏握着她的手,一笔笔教自己写字的样子。 “你现在还是每日都练字吗?” 祁樱面向姜氏微微一颔首:“是,每日都练。” 第135章 我真嫉妒你 姜氏面上便笑了起来,口中赞道:“你一直是个有毅力的,不像俏姑,性子惫懒,总是这不肯学那不肯做,什么都不成气候。” 太微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张嘴,听到这终于说了一句:“您这般损我,不晓得的,只怕要当我是您大街上捡回来的。” 她微微嘟起嘴,露出了小儿姿态,像是不满母亲说她不好,一副天真模样。 祁樱就也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只是浑身一松,便露出了笑意。但是很快,她察觉到了自己在笑,立刻就又将这抹笑意给敛了去。 仿佛露出笑容,便露出了破绽。 她死守着罩门,不肯同人亲近。 没有期待,便没有失望。 她一个人过得也不错。 祁樱挺直了背脊,侧目望向姜氏道:“母亲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姜氏闻言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笑了笑说:“好,你回去吧。”她留下祁樱,只是想要仔细看看她,如今见过了,也的确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说不可,并没有留人的由头。 姜氏说完以后,扭头看向了太微:“俏姑,你送一送你二姐吧。” 太微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让自己送人,但是很快她便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母亲这是希望自己和祁樱多多接触,互相交好。 可她和祁樱,一直不怎么亲近,如今怎么亲近得起来? 太微依言站起身来,去送祁樱,一直将祁樱送到了廊下,方才站定了道:“二姐姐慢走。” 祁樱背对着她,脚下步子一顿,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她,叫了一声“小五”。 太微挑了挑眉。 夏日的热风迎面吹拂,吹得她面上红晕升腾。她伸手摸了摸脸,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嗯?” 祁樱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一笑,垂眸道:“我真嫉妒你呀。” 然而她的口气怅然若失,听上去不像是嫉妒,倒像是哀伤。 太微不由得怔住了。 祁樱却没有再开口,只将头一转,便大步朝前走去。她步子不大不小,每一步都走得平平稳稳,明明不觉得她走的有多快,但只是一转眼,她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太微目之所及,只剩下了一片空无。 有风,有阳光,却没有人。 风中的草木香气,像是梦里的味道。 祁樱消失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就好像今日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可她留下的那句话,萦绕在太微耳畔,怎么都不散。 太微倚着廊柱,遥遥眺望着远方。 她明白祁樱的意思。 祁樱的生母陆氏早已不在人世,一个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祁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的生母。而太微,却再见了姜氏。 只是太微没有想到,祁樱竟然会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她以为,祁樱是要冷冰冰一辈子的人。 转过身,太微听见了脚步声,她看见母亲从里头走了出来。 “娘亲。” 太微笑着唤了一声,上前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姜氏领着她往长廊另一头走去,边走边道:“你二姐后来怎么样了?” 太微愣了下,想了想才回过神来道:“如了祖母的愿。” 父亲死后没有多久,二姐便被祖母送进了宫。她离家之后,便再没有见过祁樱。后来知道的那些事,也不过都是听说而已,是真是假,并不能作准。 太微望着母亲的侧脸道:“她入宫了。” 姜氏闻言,不由轻轻握住了太微的手:“当真入了宫?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头怎么能活的下去?” 深宫里的日子,水深火热,焉有容易的。姜氏这样胆小怕事的,活不下去;祁樱这样冷漠疏离的,只怕也难。 她若不得宠便罢,这要是得宠,那必然是要招人嫉恨的。 姜氏不觉下意识地问太微道:“她过的可好?” 太微摇了摇头:“大约是不好。” 她知道的不多,再怎么说,也只能说个大约而已。不过祁樱的结局,的确是不好。太微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斟酌着字眼,思量再三还是说了:“建阳八年时,我回过一趟京城。” 她在暖风中压低了声音,沉沉地道:“她那时,就已经不在了。” 姜氏一震,似是不敢置信:“死了?” 太微颔首道:“是,我秋天入京时,她便已经不在了,外头说她是早春融冰时不慎落水,溺毙了。” 姜氏震惊之中听见她的话,隐隐听出了两分不对劲,不由颤声问道:“你不信?” 太微道:“我不信。” “为何?” 太微眸光一寒,口气亦变得森冷起来:“因为祁茉那时候也在宫里。” 姜氏挽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僵,微微蹙眉,心有余悸地问道:“你莫不是怀疑是四娘她……害了二娘?” 太微冷声道:“父亲的几个女儿里,属祁茉性子最像祖母,在她眼里,只有利益权势,没有亲情。”她紧了紧手,往母亲身边靠了靠,淡淡道:“既然她们都在宫里,那就是敌人。一旦祁茉觉得二姐碍了眼,想要除之而后快,也不奇怪。” 要不然,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湖边跑? 一个后妃,身边难道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纵然真的落水,也应捞得上来才是。 太微冷笑了下:“那时候,祁茉已是盛宠无边的妃子了。” 如今想来,祖母这眼光也算毒辣,知道哪个才能给她挣得更多荣华富贵,并没有白白偏疼祁茉。 太微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当日在前去永定侯府的马车上,同祁茉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祁茉来日贵不可言,实是天大的实话。 建阳帝视祁茉如珍似宝,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爱。祁茉宠冠后宫,一度被人称作妖姬,传她是美人蛇,非人哉,怎么离奇便怎么说。 直到太微死在松山县时,祁茉都还活得好好的。 富贵荣宠,儿子傍身,将来没准还能当太后呢。 太微嗤笑了声,摇摇头道:“不过谁也没有亲眼瞧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也没法深究了。” 第136章 改命 数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而今说来,不过全是虚幻。谁也不可能知道祁樱究竟是怎么落的水,又是怎么溺毙的。 太微当年离得远,身在江湖之中,这庙堂上的人,深宫中的事,她是一概不清楚。她只知道祁樱死了,而祁茉,活成了祖母心心念念盼望的模样。 她因而知晓,这世上的确有人是不顾一切只想要荣华富贵的。 对祁茉而言,就是这样,纵使建阳帝的年纪做她们的父亲也绰绰有余,但祁茉不会在乎。她眼里只有利益,至于旁的,皆不要紧。 太微收敛心神,看向母亲,正色道:“崔姨娘眼界浅薄,瞧着永定侯府那样的门第便已是艳羡不已,可她养大的女儿,野心却比她大得多了。” 而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并不会太蠢。 因为真正的蠢人,便是有野心,亦是有限的。像祖母和祁茉这样欲壑难填的人,远非寻常蠢人可比。 如今的祁茉虽然看起来还冒冒失失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她的冒进、冲动,都会变成经验;她的自卑、自傲,都会变成城府……她终有一日会变成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贵妇人。 太微心里冷笑着,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祁家有这么多个姑娘,可真计较起来,恐怕只有祁茉才最像是祁家人。毕竟,就是她的亲妹妹六娘,也远不及她。 祁茉的本事,是一天天看涨的。 太微望着母亲叹了口气:“您若是想着要改二姐的命,怕是不容易。” 姜氏叫她说中了心思,不觉微微一怔。 太微一面脚步沉沉地往前走,一面继续说道:“您心善,总想着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可是您忘了,这世上好人何其多。您想救人不是坏事,可这些人,您能全部都救下么?”她口气截然地道,“您不能。” 命运这种事,就像是老天爷手里的一局棋。 他们落在他手里,只是一颗颗的棋子,身在局中,根本看不到全局如何。 扭转一枚棋子的命运或许不难,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一枚子的去向,会不会改变整盘棋局,会不会让棋局中的众人皆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太微不敢冒险。 因为她知,她眼下所做的这一切,已是冒了天大的险。 她决意改变母亲和小七的命运时,便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们的生死,或许将来也会决定她的生死。她前世活到了二十余岁,而今是否还能活到那个年纪,并没人能够保证。 太微长长叹着气。 姜氏忽然道:“不能继续让老夫人做主了。” 太微无声微笑,眼睛里流露出了两分乖张之色。 姜氏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咬牙般地说道:“她这是买卖牲口,不是嫁孙女。”但凡祁老夫人心里有一丝一毫的祖孙之情,她都不会故意将小七几个往火坑里送。 姜氏说完,话锋一转,蓦地道:“崔姨娘派人给紫薇苑送了东西。” 太微昨夜琢磨了一宿的心事,今晨起的晚,尚未听说这件事,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问了句:“哦?送了什么好东西?” “东西倒真不坏。”姜氏道,“送了些茶叶糕点。” 太微颊边笑意加深,轻声问道:“是松山雪芽?” 姜氏轻轻“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太微笑着道:“上头赏了父亲,父亲又给了祖母,祖母偏疼祁茉便匀了一些给祁茉母女。崔姨娘既要做面上功夫,少不得就得拣了好东西来送,这茶叶里,还有好过这一味的么?” “你这丫头,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像是一回事。”姜氏笑嗔了一句,面上忧色淡去了些,“她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端端地来送什么东西,怕是另有所谋。” 太微道:“她谋来谋去,不过是怕你将她管家的权力给夺回来而已。” 然而母亲既然走出了紫薇苑的大门,这管家的权力迟早就是要拿回来的。 太微思忖着道:“崔姨娘眼皮子浅,倒不必惧她。” 姜氏轻笑了声:“我的手段,怕是还不及她。” 太微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口中慢慢地道:“您是窥见了天机的人。” 姜氏身形一僵。 她虽然已经和太微谈过许多次,但每一次想起那些事,都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盛夏的暖风吹在她身上,都像是寒冬腊月里的冷风,直吹得她浑身战栗。 为什么会这样?——那究竟是预见,还是真的发生过?她仍然想不透彻。姜氏过了好一会才放松下来,哑声道:“说来古怪,为什么你和我都碰上了这样的事?” 事情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疯了。 可太微呢?太微遇到的事,虽不及她的可怕,但却比她的更加清晰,更加真切。 她因为听了太微的话,才敢相信自己不是疯子,但是到了这会儿,平静下来以后,她仔细思索,却是越想越觉得离奇。 为什么别人没有碰上这样的事? 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和她的女儿? 是因为太微身上流着她的血吗? 姜氏眼皮一跳,正要开口,忽见太微神色异样地问了一句:“外祖母身上,可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姜氏脸色微白,有些失神落魄地回忆起来,而后迟疑着摇了摇头。 她未发一言,太微却已明其意。母亲摇头,回答的并非没有。她摇头,乃是因为她不知道,不确定。如果她知道,她当年遭逢大变的时候,就不会那样惊慌失措,甚至相信自己已经疯癫。 然而要说她一点不知道,此刻看起来又不是很像。 太微不由得追问起来:“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姜氏面露惶惶,脸色愈白,眸光闪烁:“你这般一问,我的确想起了一些事。” 太微不曾想自己竟真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也跟着脸色微变:“是什么事?” 姜氏停下了脚步,站在墙根处,望望四周,又望望天空,放轻了声音喃喃地道:“真说起来,还是我小时候的事……” 第137章 幻梦 那个时候,她们还住在临平姜家老宅里。宅子虽然翻新过几次,但看起来总还是带着股斑斑驳驳的陈旧味道。尤其是下雨的日子里,叫瓢泼大雨一淋,这木头也好,砖瓦也罢,皆会散发出阵阵朽意。 姜氏记得,每逢落雨,她娘就会带了她去看花。大雨中,那些花木似乎也变得同往常不一样了,枝叶更绿,花蕊更娇,别有一番动人之景。 那天午后,天上乌云团团,没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小小的她打着伞,趿拉了木屐去寻母亲。 可她到了母亲屋子里一看,里头却并没有人。丫鬟婆子们,也都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人是一缕青烟,日出雾散,晨风一吹便不见了。 她耳听外头的落雨噼啪声越来越响亮,便哭哭闹闹吵着要见母亲。 一群人便四下搜寻起来,将姜家老宅差点给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个角落里将人给找着了。 那地方虽不说破破烂烂,但也同干净齐整攀不上什么干系,平素里就是丫鬟婆子们也鲜有往那去的。是以谁也不明白,姜氏她娘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呆在那里。 她就孤零零的,穿着身素衣,抱着膝盖蹲坐在台矶上。 长发乌黑地披散在脑后,只尾端用根绸带松松系了一圈。 听见脚步声,她也不回头,只盯着雨幕发呆,不动也不说话。她房里的大丫鬟上前去唤她,她也像是没听见,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众人觉得古怪,又无措,便想拦着姜氏不让她去闹母亲。 那会儿,恰逢她父亲不在家中,府里能拿主意的人,只有她母亲一个。 她娘不开口,便谁也没有头绪,没有法子。他们只当自家太太是在沉思,抑或心情不佳,只想着看好了小主子便行。 可姜氏年纪小,尚不懂事,说了要见母亲,如今却见不着人,如何能够甘心。她甩开了陪着她的丫鬟,一路小跑,踩着水坑去见了母亲。 雨丝被风吹得斜斜打在她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大哭过一场。 她伸手揉揉眼睛,嘴里叫着“娘亲”,一下扑到了母亲背上。 这一下扑得猛了,像是一颗肉球重重砸下去,母亲被她扑得身体向前一倾,差点摔下去。 她跟着后怕,双手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吸着凉气喊“娘亲”,让她同自己回去,陪自己去赏花。 然而母亲回过头来看看她,看了好半天,才像是回过神来,将她抱到身前来笑了笑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小小的姜氏闻言却嘟起了嘴,伸手指着檐外的大雨道:“下雨了!” 她娘一愣,扭头去看天空,一脸茫然,过了会才喃喃说了句:“什么时候下的雨……” 姜氏拍拍她的肩膀,那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叫雨水给打湿了,将她身上的衣裳泅出了一团暗色:“您衣裳都湿了。” 她娘循着她的小手低下头,一看又是一怔。 那角衣裳,看起来已经湿透很久。这场大雨,想来应该已经下了有段时间。 她神色茫然地望望女儿,摇摇头道:“真是奇怪。” 姜氏学她的模样坐下来,歪头问她,什么奇怪。 她听着小童稚音,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突然语塞了。姜氏拽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娘亲,什么奇怪呀?” 妇人蹙着眉头,很慢地摇了下头:“没什么奇怪,是娘亲做了个怪梦。” 她一听,好奇不已,又急忙追着母亲问说是个什么样的怪梦。可母亲却不说了,只笑着抓住她,在她屁股上轻轻一拍,笑说不告诉她。 她还要问,母亲却已是一把抱住她站起身来,往里头走了去。 她嘟嘟囔囔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梦,心里和猫爪挠似的,难耐的很。 母亲终于叫她缠的没了办法,笑着同她说了句——“娘亲梦见你长大了。” …… 而后一晃眼,几十年便过去了。 如今姜氏站在廊下,望着太微,将自己多年前从母亲口中听来的那句话,复述给了女儿听,边说边白了脸。 不过是做梦而已,哪个活人不做梦? 她当年休说年纪小,就是年纪不小,听见母亲那样告诉自己,也只会当成句玩笑话,嘻嘻哈哈便略过去不会再提。可现在,当她经历过那一切之后,再去回想母亲当年的样子和说过的话,便觉得似乎处处都不对劲。 姜氏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 太微则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看见祖母等人的时候,只觉得不可能;当她发现自己的确回到了过去时,她以为自己是个孤例;当她确信母亲当年所谓的疯病根本就不是真相时,她只觉得庆幸和轻松。 可这一刻,当母亲说起外祖母的时候,她迷茫了。 难道……外祖母真的也曾同她们一样,窥见过所谓的“天机”? 太微看着身旁母亲的脸,那没有血色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恐怕也并不比母亲的要好看多少。 太微轻声道:“那之后,外祖母可还有什么异样?” 姜氏白着脸道:“我记不清了。” 或许有,或许没有。 她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已经忘记了。 她摇头道:“说不好,没准是我多想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她娘亦不在人世多年,如今就是想要求证,也无迹可寻了。 姜氏叹了口气。 太微却又问了一句:“再往上推,曾外祖母呢?” 姜氏叫她说得有些胆战心惊,想了想还是摇头:“她去世的早,我拢共也没有见过她两面,哪里能记得清她的事。”如果她娘还活着,那兴许还能问上一问。 姜氏盯着女儿的眼睛问道:“你该不会是在想,这事每一代都经历过吧?” 她被自己的念头唬了一跳。 太微却颔首道:“您想想,这事难道不古怪吗?” 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便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死的时候,可并没有哭着盼着重头再来一遍。 第138章 代代相传 于她而言,这事分明更像是个诅咒。 对她娘来说,就更是了。 太微眯着眼睛望向天空上的红日,蹙眉道:“还有那位失踪的老祖宗……” 奇怪,太奇怪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太微胡思乱想,揣测了一通,怎么都觉得发生在她们这些后辈身上的事,同那位失踪的老祖宗脱不了干系。 可那位老祖宗是早已作古的人,她们如今想要查证往事,简直难如登天。 太微问母亲道:“您说过,那位老祖宗失踪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是不是?” 姜氏点头道是,反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太微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也就无从考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她失踪之后仍然活了很多年也说不定。 太微收回视线,重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她当年失踪,会不会是因为她窥见了什么要命的大事?” 姜氏听得心如擂鼓,不知如何接话。 说是,谁能确定。 说不是,又有谁能够确认? 她只是呼吸一紧,转过脸看向了女儿的侧颜。阳光下,她几乎能够看清楚太微脸上细小的绒毛。碎金一般的颜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散发出迷离又虚幻的味道。 她透过那阵光,仿佛亲眼目睹了历史。 她和太微的先祖,某天醒来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窥见了天机,于是在慌乱无措之中,失魂落魄地避开众人消失在了天光底下…… “又或者,这一切就是从她身上开始的。”太微兀自否决了自己的话,“她失踪,不是因为她窥见了天机,而是另有原因。可不管怎么说,若是真的代代相传,那不管这是诅咒,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都必然是刻在血脉之中的。” 少女天生柔软的音色,在阳光下听上去,却仿佛带着诡谲的邪气。 她声音轻轻的,说的很慢,却很清楚:“如果我猜的不错,那么……我的孩子,十有八九也会继承下去……” 这时候,她语调一变,忽然微微拔高了音量道:“不对!我漏了一件事!” 姜氏一惊,脱口问道:“漏了什么?” 太微皱着眉头道:“男丁呢?” 姜氏愣了愣:“你外祖母倒是有两个兄弟,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两个,都是庶出的妾生子,和你外祖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因是庶出,又不是平素能一块玩闹的姐妹,这姐弟之间的感情就不是太亲厚。是以,姜氏对那两个庶出的舅舅也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她小时候就没有见过他们几回,长大后更是毫无来往。 姜氏有些不解:“不过男丁怎么了?” 太微眸光微闪:“我在想,这会不会传女不传男。” 姜氏听得眉头一蹙,可仔细一想,太微所想的似乎又没有大错。一辈辈回溯过去,可不就是一代只有一个女儿么。且那位老祖宗失踪了,她的女儿又是个短命的,姜氏她娘去世的时候也远还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年纪。 再一想,太微所见的未来里,她也没有几个月好活的了。 至于太微,更是二十出头便已一命呜呼。 姜氏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事,而今一盘算,冷汗都差点下来。 难不成真有什么诅咒? 须臾,母女俩一起回了紫薇苑。 外头风声渐大,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 镇夷司北面的地牢里,薛怀刃正在批阅公文。 地牢里光线昏暗,远不如外头敞亮,只桌上燃了一盏灯,堪堪能够照亮公文而已。无邪便一直闹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好好的屋子不待,非要跑到地牢里看公文。 是嫌眼睛太好使,还是嫌书房太齐整不舒坦?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没有法子劝动自家主子,只好天天往地牢里跑,天天腹诽不止。这一进门,才下石阶,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气味已经淡了,但嗅在鼻间,仍是让人觉得甜腻浓腥不已。 无邪抬起空着的左手,用力揉了两下鼻子,拔脚朝薛怀刃办公的地方走去。不过临到门前,他忽然迟疑了一下。 他手里的密报上写了多少东西,他心里清楚,这样一份密报交上去,只怕不能叫主子满意。 可是查来查去,也只查出这么些东西而已。 无邪暗暗叹口气,咬了咬牙将门叩响了。 里头传来薛怀刃淡漠的声音,“进来。” 他便摸摸头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举起手里的东西用力晃了两下道:“主子,您要的东西到了。” 室内昏暗如同曙光微露,不过空气倒不浑浊。无邪一边朝伏案的人靠近,一边望了望气窗,把手里的密报轻轻搁在了桌子上:“您是自个儿看,还是小的念给您听?” 这两天斩厄不在,连封密报也得他来送,实在是累死个人。 无邪用力扯起嘴角,望着自家主子,希望他千万不要让自己念—— “打开,我自己看。” 无邪长松口气,答应一声,立马手脚麻利地把东西递到了薛怀刃手里边:“临平姜家的事儿,全在这里了。” 薛怀刃淡淡应了一声,凑近灯光,仔细看起纸上所写。 无邪候在桌旁,看看四周,见状低低问了一句:“主子,您查姜家做什么?” 那姜家不过是个破落户,人都没有几个,有什么可查的。 薛怀刃翻了两页纸,转眼便已将上头写的内容看罢了,面色微凝地道:“有些不对劲,查一查好放心。”言罢,他手一抬,将手里的两张纸凑到了火舌跟前。 一阵青烟,空气里弥漫开了纸张燃烧的气味。 无邪目光一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欲言又止。 薛怀刃头也不抬,径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他们之间,虽是主仆,但一块长大过命的交情,也像兄弟,并没有什么是不可说不能说的话。 无邪便狠狠心,顶着一脸不问就要憋死的神情问道:“您和祁家那位五姑娘,原先就相识?” 第139章 嘘,别吵 薛怀刃淡淡应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想不通我和她是如何认识的?” 无邪讪笑着点了点头:“小的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您平日里不是跟这呆着,就是在国师跟前呆着,去了哪里,见过谁,小的应当都知道才是。” 薛怀刃勾唇轻笑,向他招一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主子?”无邪眼睛一亮,急忙凑近过去,将耳朵竖起,“您说您说,小的洗耳恭听!” “啪嗒”一声,一支狼毫笔敲在了他天灵盖上。 无邪“哎哟”一声,捂住了脑袋,嘟囔道:“您不想说便不说,打我做什么……我这聪明脑袋瓜,万一给敲坏了可怎么好……” 他嘟嘟哝哝说个没完,像只啰嗦话多的八哥。 “您看看您看看!”他扒开了自己的一块头发,露出底下白白的头皮来,“是不是敲红了?” 薛怀刃把玩着手里干干净净一滴墨也没沾过的狼毫笔笑微微地道:“哟,真红了,你再凑近些我仔细瞧瞧。” 无邪闻言一蹦三尺远,守宫似地贴到了墙壁上,才望着他讪讪然道:“不必了不必了,您不必瞧了……” 薛怀刃依然笑微微的:“当真不必?” 无邪点头如捣蒜:“真的不必了!” 薛怀刃笑着道:“要不要寻仵作来给你验验伤?” 无邪背上一毛,急忙摇头。 他还没死呢,要仵作验什么伤! 他急急忙忙挤出笑脸来:“小的就是随口问问,您爱说不说的……不不,不是、那什么,是您不必搭理小的!您就当小的放了个屁,风一吹就散了,根本没有发生过!” 薛怀刃瞥他一眼,将手里的狼毫笔放了下来。 无邪也从墙上下来了,拍拍衣裳,重新向前走了两步道:“不过小的摸着良心说,那祁五姑娘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忿忿的,仍在因为先前那桩冤案而恼火。 薛怀刃道:“她是不是好东西不要紧。” 无邪愣了一下。 几天之后,六皇子杨玦来了镇夷司,嚷嚷着憋了几日闷死了,非拖了薛怀刃出门去寻乐子。薛怀刃可有可无,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问了他一句:“皇上那,气消了?” 杨玦眯起狭长的凤眼,撇撇嘴,面露不屑道:“那群杂碎半点动静也没有,他不消气又能怎么着。” 复国军的人声东击西,偷回了尸体后,便再无丁点动静。他们如今就是想要抓人,也不知从哪抓起。这人一拨拨地派出去,却始终没有收获,全是废物。 杨玦冷冷啐了句:“一群饭桶!” 薛怀刃懒洋洋地靠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笑了一下:“殿下这是将微臣一块儿骂进去了。” “哈哈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杨玦大笑着拽了他起来,“走走走,天天闷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这人都快要长霉了。” 薛怀刃没有推拒,由着他把自己拽起来往外走。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熟稔如同手足,这等亲昵举动,并不奇怪。可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无邪眼里,就不痛快了。这六皇子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根,生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而且心狠手辣,素爱草菅人命,见谁都想一刀子剁碎了才好。 无邪盯着六皇子杨玦渐渐远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他第一年到薛怀刃身边当差的时候,就曾差点被杨玦命人拖出去一刀斩了头。要不是薛怀刃直接伸手夺了刀,如今哪里还有他。 可偏偏这人是建阳帝最喜欢的儿子。 就是薛怀刃,也得处处顺着他。 无邪头疼似的按住了太阳穴,用力揉了几下之后才放下手,转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大树下,斩厄正背对着他站立着,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便扬声喊了一句:“斩厄!” 斩厄答了一声“干什么”,也不回头,仍然背对着他不动。 他不禁心生疑惑,又叫了一声。 可斩厄这一回干脆连声也不出了。 无邪皱起眉头,一个纵身,越过栏杆,几步就靠近过去问道:“瞧什么呢,这么入神?” 生得又高又壮的年轻人扭头看了他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吵。” 无邪怔了下,低头往地上看去。一堆翠色的落叶,夹杂着零星白色小花,并没有什么可看的。他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赏花呢?树上没花,要往地上看?” 斩厄不吭声,忽然一把将自己怀中抱着的伞塞到了无邪手里。 无邪傻了眼。 这大傻子缺心眼,主子给了他个抱伞的活计,他就从此伞不离身,没薛怀刃发话,谁让他放下都不肯,怎么今儿个突然把伞塞给了他? 无邪有些慌了,迟迟疑疑喊他道:“斩厄,兄弟,亲人,你是不是身上不适,病了呀?我去给你寻个大夫来瞧瞧?” 斩厄一弯腰,俯下身去:“我没有不适。” 他大手一伸,往地上探去。 无邪不明所以,连忙也循着他的手朝地上看,一看怔住了。 斩厄小心翼翼,像捧着稀世珍宝似地从地上捧起了一只受伤的小鸟。这鸟生得一身翠羽,身量又小,混在一堆绿叶中,几乎融为了一体。 无邪方才没有瞧见,这会儿看见了,便盯着斩厄的手看了半天。 斩厄直起腰,转身看向他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稚气的小孩儿,声音也跟着温柔小心起来:“它摔下来了。” 无邪怔怔地点了点头。 斩厄杀人的时候,手起刀落,比谁都利索,谁能想得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无邪看了看他掌心里的小鸟,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伞,蓦地长叹口气道:“你可真是个傻大个。” 斩厄咧开嘴,笑成了一尊弥勒佛:“我想养着它。” “养吧养吧,谁能拦着你不成。”无邪一手抱着伞,一手漫然摆了摆,“吃喝拉撒睡,同人一样,权当你早早先养了个娃儿吧。” 斩厄伸出根手指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翅膀,嘴里轻声道:“不过我得先问问主子。”他抬起头来,“主子去哪了?” 第140章 烦躁 无邪闻言脸色一沉,抬起下巴朝大门所在方向点了点:“被六皇子拽走了。” 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又去做什么,他就只能猜,而不知了。无邪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自己先前在地牢里问过薛怀刃的那个问题。 祁家五姑娘! 难道,是他陪着六皇子的时候遇上的? 不会吧…… 无邪望着斩厄道:“主子寻常不出门,出门必带人,他什么时候才会不带人?” 斩厄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躺着的翠羽小鸟,闻言脱口而出:“被六皇子拽走的时候。” “是啊!”无邪口气笃定地说了一句,忽地眼神一变,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我就说那祁五姑娘不是什么好东西!” 斩厄茫茫然抬起头来看向他:“为什么不是好东西?” 无邪把自己怀中的紫竹伞举起来,一下抗在肩头上,面色阴沉地道:“六皇子十有八九也认得她。” “嗯?”斩厄脸上神情越见茫然,“为什么?” 无邪举着伞,当棍子用,咚咚打了两下斩厄的背:“属你啰嗦,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斩厄小心地护着手里的小鸟,脚下一迈,就避开了无邪,有些木愣愣地道:“要打坏了!” 无邪咧开嘴露出一排大白牙:“你哪这么不禁打啊!” 斩厄空出一手点了点他手里的伞:“伞要打坏了。” “……”无邪一怔,回过神来,急急忙忙低头查看起来,还好还好,没有坏。他长长舒了口气,拿伞柄戳了戳斩厄:“走走走,回去养你的鸟,主子那回头我去说。” 斩厄点点头,顺从地抬脚往屋檐下走去。 无邪跟在他身后,走出两步,蓦地仰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 因在夏日里,天气晴朗,天空恍若一块碧蓝的琉璃瓦,干净如洗,清澈透亮,仿佛能映出人脸来。 无邪琢磨着主子去向,心思渐渐飘远。 镇夷司外早已无人,杨玦缠了薛怀刃出门,自是去见他的狐朋狗友们。 他从来不将陈敬廷那帮人放在眼里,口口声声叫着杂碎,但平素寻欢作乐,总还是要带上他们,一向不舍得撇下。 今儿个也没有例外。 杨玦来镇夷司见薛怀刃之前,便已经打发了人去寻陈敬廷几个。 一路上,他嘀嘀咕咕说着陈敬廷娶妻的事,同薛怀刃道:“你说说这老头子究竟是怎么想的,那靖宁伯府的女儿,也值得他动什么脑筋?” “启明这小子,看起来是个草包不假,可好歹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爷,配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行,要娶个伯府庶女当正妻,真是闲的发慌。” 杨玦嫌天气炎热,不肯骑马出行,非要坐马车,手里还举着把扇子扇个没完没了,哗哗作响。 “也就是启明蠢,让他娶就娶。”杨玦嗤笑着,“那靖宁伯如今怕是尾巴都要上天了。” 薛怀刃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杨玦瞧见了,便问:“怎么,我说的不对?” 薛怀刃未置可否,只是笑笑道:“启明的心思一贯在女人身上,让他娶谁的女儿不是娶,他根本不在意。” 杨玦手下猛烈地扇着风,但犹自觉得热,便扯开了衣领,一面嘟囔道:“这话倒也对,娶谁不是娶,总归是个女人,不行早晚也还能换。” 他说着紧紧皱起了眉头,蓦地一把将手里的扇子掷在了地上:“破扇子!” 薛怀刃看着他,挑起一道眉,弯腰将扇子从地上捡了回来,信手把玩着,问了一句:“殿下今儿个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了?” 杨玦冷着脸没有说话。 他喜怒无常惯了,性子阴晴不定,并不容易琢磨。 薛怀刃便也不再问,只将扇子抛到了一旁,继续阖眼养他的神。 如此一来,杨玦反倒是有些憋不住了。 他假咳了两声,又摸过去将扇子拿回去打开扇起了风:“还不是老头子的事。” 薛怀刃闭着眼睛:“哦?皇上怎么了?” 杨玦声音里夹杂着恨意:“他想给我赐婚!” 薛怀刃一愣,睁开眼睛朝他看过去:“是什么时候的事?” 建阳帝一向宠爱杨玦,放任他肆意胡为,从来不加约束,杨玦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平日也都不管,这突然冒出赐婚一事,可真是奇怪。 薛怀刃又问了一句:“皇上已经明确提过了?” “这倒是不曾。”杨玦摇了摇头,一脸烦躁地道,“是我先前遇上了国师,他提了一嘴。” 薛怀刃看着他的眼睛,微微敛目道:“你不愿意娶妻?” 这大昭朝上上下下谁人不知他义父焦玄,是建阳帝身边的心腹大臣,就是那建阳帝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侏儒小祝,也不过堪堪能比而已。 薛怀刃知道义父不会胡乱打趣杨玦,既然有此一提,那必然是建阳帝的意思不会假,于是再道:“不过既然皇上未曾亲自寻你去说,那定然是还未有合适的人选,你纵是不愿意,也不用太过在意。” 杨玦还是一脸的烦闷,像过河碰上了断桥,逃跑摔下了悬崖,有些无措地道:“赐什么狗屁婚!” 他方才嘲了陈敬廷一路,此刻回想起来,倒像是在嘲未来的自己。 “你尚且比我年长,他怎地不来给你赐婚。”少年的声音闷闷不乐地在车厢里回荡着。 薛怀刃禁不住笑了起来。 杨玦拧着眉,将手里的扇子合拢了敲击着车壁,敲一下说一句:“有没有错?一个字没错!你还未娶妻呢,哪就轮到我了?” 他爱女色不假,可娶妻?谁爱娶谁娶去,总归他是不乐意。 杨玦盯着薛怀刃,忽然问道:“哥哥,上回那个丫头,怎么样?” 他一直没有问过,如今才想起来上回在永定侯府里发生的事。 “瞧着是个烈性的。”杨玦回忆着少女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胆子不小,生得不错,有点意思。” 可薛怀刃只说了一句话—— “微臣记不清了。” 杨玦愣了一愣,拍着扇子道:“你这记性,不应当呀!” 第141章 有趣的事 薛怀刃面上平静无波,口气亦是波澜不惊:“微臣近日夜里多梦,睡的不好,这脑子也有些不大好使了。” 杨玦举着扇子上不上,下不下,打开不是,不打开也不是,就这么举在手里头,叹口气道:“你就是闷出来的毛病,成日在镇夷司呆着,好好的人也待出毛病来了。” 他说了一箩筐的话,忽然之间又像是高兴了起来。 眉头舒展,唇角带笑。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烦心事,既出来了,便寻点乐子玩玩!” 马车载着他们,驶得飞快,不多时便到达了目的地。 杨玦丢下扇子,撩起帘子两步下了马车,一把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唰”地一声,抽了车夫一鞭子。 车夫“哎哟”一声捂住了胳膊,急急忙忙跪倒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这头磕得实在,咚咚咚震天响。 杨玦甩着鞭子哈哈大笑,先前表露出来的烦闷不快一扫而光,全成了酣畅淋漓。他无缘无故抽了车夫一鞭子,就像是小孩儿偷吃着了母亲藏起来的糖块,一下从舌尖甜进心窝里,美极了。 薛怀刃下了车,正巧瞧见这一幕,眉头飞快一蹙。 等到杨玦丢下马鞭回头来看他的时候,他脸上却已没大表情。 “殿下不嫌手累?”薛怀刃打趣般问了一句,越过车夫向前走去,并不多看那跪在地上的可怜人一眼。 杨玦抬脚跟上,嘴里冷笑着:“倒是真有些累,想来还是该叫这群杂碎自个儿抽自己才有趣。”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里头候着人连忙迎上来请安。 杨玦摆摆手,不耐烦地扫了众人一眼,问道:“人都来了吗?” 这宅子是他的别院,管事的深知他的性情,闻言忙点头应是,一面清清楚楚地道:“都在花园里。” 杨玦便一努下巴,示意他滚蛋,自己转身朝花园方向走去。 薛怀刃背着手,站在廊下朝远处眺望了一眼,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看起来热热烈烈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味,多种混在一块,令人难以分辨究竟是何种花木的香气。 只是多而杂,嗅在鼻间,令人窒息。 杨玦的这座宅子,他只来过两三回,面对这满目奢靡,实在有些意兴阑珊。 他走在长廊上,闻着要令人背过气去的花香,听着杨玦道:“启明那小子说是前几日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 薛怀刃遥遥望着花园里的那座石亭,闻言淡淡道:“什么有趣的事?” 杨玦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没细问,过会见着了人,让他仔细说说。” 他这两天见什么都不痛快,既有好玩的事情听,自然要细细说。 杨玦走下台矶,三两步踩上花园小径,朗声招呼起园中的人来:“瞧瞧,我把谁给拽来了。” 众人闻声齐齐转头来看,见是薛怀刃,赶忙站起身来打招呼,“薛指挥使。” 薛怀刃微一颔首。 杨玦走进了石亭,也不落座,只靠在柱子上,探手去摘亭外盛开的鲜花:“启明!” “怎么了殿下?”陈敬廷听他叫自己,连忙靠近过去,“有何不对?” 杨玦直起身来,随手将花簪到了陈敬廷头上:“好看!真是好看!” 陈敬廷一个大老爷们,头上簪朵花,再如何好看只怕也没有样子,可偏偏这花是杨玦亲手放上去的,他哪里有胆子取下来,只好硬着头皮附和杨玦道:“殿下说好看,那想必就是真好看。” 亭子里的其余人等,也都笑哈哈夸赞起了好看,直听得陈敬廷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杨玦拍拍手道:“说说,你前些天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 陈敬廷一怔,反问道:“什么有趣的事?” 杨玦闻言,双目一瞪,沉下了声音,冷冷地道:“你不记得了?” 边上的人大气不敢出。 陈敬廷头皮发麻,拼命回忆,突然眼角余光瞄到了薛怀刃:“哦!您说那件事!微臣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杨玦这才笑起来,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道:“既想起来了,那还不快说。” 陈敬廷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来。 他想说,但当着薛怀刃的面,他又隐隐有些不敢说。 六皇子他得罪不起,这镇夷司指挥使,他也开罪不起呀。 这事可大可小,万一惹了薛怀刃不痛快,他回头只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陈敬廷嘴里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支吾着不敢出声。 杨玦有些不耐烦了,蓦地踹了他一脚。 陈敬廷小腿肚一疼,差点跌倒,于是一咬牙便说了:“微臣前些天大婚一事,您是知道的。” 杨玦懒洋洋应了一句:“继续说。” “微臣娶的,是靖宁伯的女儿,您想必也知道。”陈敬廷斟酌着字眼,“这靖宁伯膝下一共有六个女儿……是以微臣陪着发妻回门当天,便见着了其余几个……” 杨玦面露好奇:“哦?这有什么有趣的?不过就是几个姑娘,你难道平素没有见过女人?” 陈敬廷讪笑着:“这原本的确是没什么有趣的,不过微臣在里头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 听见“面熟”二字,自从进了亭子便一直没有出过声的薛怀刃猛地朝陈敬廷看了过去。 那目光看似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落在身上便像是寒冰一般。 陈敬廷打了个哆嗦。 杨玦催促道:“怎么个面熟法?是你见过的人?” 陈敬廷支吾着:“是、是微臣见过……而且,您也见过……” 杨玦盯住了他的眼睛:“我见过?” 这靖宁伯他倒是还见过几回,可靖宁伯的女儿,他何时见过?杨玦丁点没有印象,便不大相信陈敬廷的话:“此言当真?” 陈敬廷低下头,勉力避开薛怀刃的目光,讪笑道:“微臣觉得面善的那个,便是上回在微臣府里时,您说您从屋顶上抓回来的那个姑娘。” “哦?是她?”杨玦略有些吃惊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见薛怀刃面无表情地坐在那,不由喃喃说了句,“她竟是靖宁伯的女儿?” 第142章 你碰过的,不同 杨玦并不将祁远章放在眼里。 不过区区一个靖宁伯,同他相比,算的了什么东西。可当陈敬廷告诉他,那日被薛怀刃带走的姑娘是祁远章的女儿时,他还是惊讶了。 杨玦眯着眼睛看了看薛怀刃,又回头来看陈敬廷,用略显怪异的音调问了一遍:“你没有看错?” 陈敬廷连连颔首,笃定地道:“微臣看得清清楚楚,定然没有错。”然而话音刚落,他头皮一麻,只觉针芒在背,急忙噤了声。 他就知道,今日倒霉透顶,绝没有什么好事。 陈敬廷将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恨不得埋进地里才好。 杨玦见状却不满意了,手一伸,便将陈敬廷的脑袋给抓了起来:“低头做什么,你既然看清楚了她,那她想必也看清楚了你,是不是?” 陈敬廷战战兢兢地道:“是、您说的是……” “呀,这可就奇怪了!”杨玦松开手,往后一退,退到了薛怀刃边上,笑微微地问陈敬廷道,“她瞧见了你,竟然没有慌张?” 陈敬廷摇了摇头:“微臣也想不通。” 他顿了顿,勉强笑一笑,极力躲开薛怀刃的目光道:“或许,是她当日没有看清楚微臣,是以再见微臣,也只是见着了个从未逢面的陌生人而已。” 既是不认得的人,自然勿需慌乱。 陈敬廷面上笑着,心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又或许……”杨玦闻言,脸上笑容渐淡,“是她故意装作不认得你。” 陈敬廷有些怔忪:“这……” 杨玦道:“那只小野猫,爪牙尖利,可不是什么寻常小丫头。” 那日在永定侯府里,身处那样的环境,她仍不肯求饶讨好,他便知道这人不一般。如果不是她突然叫出了那声“薛嘉”,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杨玦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眼神微变,眸光闪烁,侧目望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面色如常,泰然镇定,见他朝自己望过来,眼帘一垂,心不在焉地问道:“殿下看微臣做什么?” 杨玦像是耳朵发痒,伸手抓了两下,低笑道:“靖宁伯的女儿,怎么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那声“薛嘉”言犹在耳,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杨玦凑近过去,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天真少年郎:“她过去可是见过你?” 薛怀刃抬眼问道:“您好奇?” 杨玦大笑:“这等怪事,谁不好奇。”他那日忘了问,如今想起来了,不得答案怎么能甘心。 可薛怀刃轻飘飘地抛出一句:“您可以让启明去问问。这祁家的姑娘,如今全是他的妻妹,让他问是再方便不过的事。” 杨玦怔了一下,旋即深以为然,转头去看陈敬廷:“是啊!你去问问!” 陈敬廷站在那,只觉双腿发软,总觉得薛怀刃说的这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杨玦眼下正盯着他看,他说什么也推拒不得,只好笑着应承下来。 然而这样的事,他怎么去问? 让三娘回去靖宁伯府,寻了她那五妹妹询问答案? 陈敬廷越想越觉得事情要糟。 而且就算他真的问出了答案又有何用?这六皇子想知道理由不假,但谁知道他满意的理由和真相,是不是能够一致呢。 陈敬廷想着三娘回门那日,自己瞧见过的祁太微,心头开始狂跳不止。 这薛指挥使,似乎给他挖了好大一个坑…… 他浑身发冷地悄悄觑了薛怀刃一眼,却并能从他脸上看出丝毫端倪来。 一旁的杨玦倒终于不再追着他问话了。 “靖宁伯的女儿,竟然会是靖宁伯的女儿。”杨玦姿势懒懒地躺在椅子上,望着薛怀刃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发现了一件极好玩的事,“真是有趣。” 薛怀刃不作声,让人奉茶上来,低头浅啜了一口。 杨玦道:“呀!不如这样吧!我去让父皇给我赐婚,就赐那只小野猫如何?” 他大喇喇地将脚一抬,搁到了亭中石桌上,忽然问了一句:“那丫头行几?” 陈敬廷一愣,直到杨玦转头来看他,才反应过来,连忙理清头绪回答道:“似乎是行五!” 杨玦抚掌大笑:“好好好,行五好呀。”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好,他连说了三四声的好,才敛去笑意道:“就是她了,既然要娶妻,不如就娶个让我有兴致折腾的。”他眼神恶狠狠,口气也冷冷的,不像是在说娶妻的事,反而像是在说什么天大仇人。 陈敬廷只是听着他说,这冷汗就要急雨似的簌簌而下。 而杨玦,说完了,脚尖一勾,提起桌上茶壶,拽到手里头,打开盖子朝里看了两眼,嘴里一字一句慢吞吞地道:“这么一来,启明呀,咱们可就是连襟了。” 陈敬廷哪敢同他称什么连襟,闻言两眼一黑,什么话也接不上来。 杨玦便去看薛怀刃,举着茶壶问道:“哥哥,添茶?” 薛怀刃端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闻言笑了一下,不答反问道:“殿下想娶靖宁伯的女儿?” 杨玦放下了茶壶,像个闲不住手脚的小孩儿,又放下双脚,坐正了身子:“老头子早晚要提这事儿,我自个儿先提了,总好过他给我胡乱塞什么人。” 不论如何,他如今都还只是个皇子。 他老子建阳帝给他指的人,他就是想折腾,也得小心翼翼地折腾,不像他自己选的人那般好收拾。 杨玦说着说着,忽然间像是恍然大悟过来,一把凑到薛怀刃跟前,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仰着脸道:“虽说那丫头是你玩过的人,可这有什么要紧的!”他笑得张扬狂妄,满不在乎地道,“旁人碰过的我自然是嫌的,可哥哥你碰过的,可不一样。” 他的话,听上去无耻之极。 可满亭子的人,都笑起来附和道:“殿下好眼光。”说完又去恭贺陈敬廷,这未来的皇子连襟,可不得了。 唯独陈敬廷,顶着一脑门子冷汗,干笑半天,思来想去还是说了:“殿下,这祁五身上好像有婚约在。” 第143章 脸色铁青 杨玦背对着他,听见这话,蓦地转过头来,皱着眉头问道:“哦?同谁有婚约?” 陈敬廷想了下,却没大印象,只好继续干笑道:“到底是同哪个有婚约,微臣倒不大记得清了。” “既记不清,你还说来惹我心烦做什么?”杨玦霍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罢了,管她同谁有婚约,我想要的人,谁敢不给。” 这天下,都是他杨家的。 他想要一个姑娘,休说对方有什么婚约,就是她已经成亲嫁了人,他想要也照样能够拿到手。 杨玦原只是一时兴起,如今说着说着,却似真的有了想要将人娶回来的念头。他望着陈敬廷道:“她叫什么?” 陈敬廷倒是知道这个,闻言忙道:“叫太微,太微垣那个太微。” 杨玦看起来不学无术,但也是自小跟着诸多大拿学习长大,这“太微垣”三个字说的是什么,他是知道的,于是他眼神飘忽地笑了一下道:“这靖宁伯怪有意思,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难不成他是请人算过命,料到她将来要嫁给本皇子不成?” 杨玦面上笑意渐浓:“不错不错,蛮好蛮好,就是她了。” 他笑容满面地招呼人送了吃喝来,又吩咐别院的管事去提了几只笼子上来。 陈敬廷几个见他终于欢喜起来,也都跟着长舒了一口气。 这笼子里,有鸟雀,有蛇蝎,还有一条黄尾的狗。杨玦让人打开笼子,将一堆动物都放出来,丢在了石亭前空地上。 那地上光秃秃的,一根草也不见,不知是原先就没有栽种花木,还是一早就被人特地除了去,只留下一排石砖,高高地垒起来,像是一座圆形的城墙。 别院的下人,将杨玦吩咐人带上来的动物尽数放进了里头,然后取来一张大网,覆在了砖石上。 一群人就团团围了过去,各自选了一物来押,赌什么才能活到最后。 杨玦管这玩法叫斗兽,隔三差五便要来一回,总也玩不厌。他原先拿人来玩,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玩死的人多了,就不易处理,而且他老子平素不管他,这事儿偶尔却还是要提一提,让他收敛一些。 说什么如今局势平定,若想大昭年年岁岁长盛不衰,便不能总是胡闹。 他没了法子,就改成了斗兽。 幸好这厮杀起来,也是一样的血肉模糊,无甚分别。 杨玦兴致勃勃地挑好了动物让人丢进去,便要招呼薛怀刃来,可左看右看,竟然没有瞧见人,不觉皱起了眉头。 他扬声唤了管事的来,盯着对方发问:“薛指挥使人呢?” 管事的看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人,不觉冷汗直流。 杨玦皱着眉头冷声道:“看来我是白养活你们了,生了这两只眼睛有何用处,竟然连人去了哪里都不知。” 管事的连声谢罪,急急忙忙下去寻人,寻了一圈,才见个小厮匆匆跑来递了张纸条上来。 那纸条薄薄一张,又窄又短,上头拢共没有写着几个字。 管事的一眼扫过去,已将内容看罢,连忙跑去拿给杨玦看。 杨玦看的也快,又念了一遍,而后将纸条一揉,攥成小小的一团丢还给了管事,喃喃自语嘀咕了句:“什么要紧的事这般匆忙,竟连说一声也来不及。” 他的视线已经定格在了一条死蛇上,说完便将纸条上所写的话抛于脑后,再未提起。 …… 而薛怀刃此时,早已经离开了这座别院。 到了门外,他仰头一看,才见别院门口写了个硕大的“玦”字。 那字龙飞凤舞,写得并不算差。他自来熟悉杨玦的字迹,因而一看便知,这是杨玦亲笔所书。换做往常,他看见了这样的字,心里总是欣慰的。 杨玦的字,一直跟着他在练。 他过去每日练多少大字,杨玦便也跟着练多少字。 杨玦的字能写成今时这副模样,怕还有他的一份功劳。 可这一刻,薛怀刃站在杨玦的别院门口,望着那个“玦”字,心里头却一点喜悦也没有。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不知为何,沉重发闷,令人呼吸艰难。 风吹不散,光照无用。 该怎么闷还是怎么闷,该怎么沉入泥潭还是怎么沉入。 他明明立在天光底下,沐浴着一身金灿灿的暖阳,可他脚底下的地却像是烂泥一般,仿佛他一动,就会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那是一张丑陋巨兽的大嘴。 薛怀刃深吸口气,别开眼,转身上了马车,让车夫往镇夷司去。 可回到了镇夷司,他这心里的难受劲却还是没有过去。真是让人烦躁,让人头疼!他沉着脸,半天没有言语。 无邪原本见他回来了,想替斩厄来同他说说留下那只小破鸟的事儿,可一看他脸色便一个字也不敢提了。 再看看外头的天色,这才过了多久? 无邪轻手轻脚地进去,又蹑手蹑脚地出来,偷偷拖了斩厄到角落里嘀嘀咕咕地道:“好事儿!” 斩厄一头雾水:“什么好事儿?” 无邪白皙清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六皇子今儿个怕是惹主子不痛快了!” 斩厄木着脸,像是不相信:“你怎么知道?” 他们今日一直留在镇夷司里,根本便没有跟着主子出门,既然没有亲眼瞧见什么,怎么就能知道六皇子惹主子不痛快了? 斩厄瞪着眼睛看他:“主子告诉你的?” 无邪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傻子!主子怎么会告诉我!” “那你如何知道的?”斩厄伸手摸了摸后脑勺,更糊涂了。 无邪却笑起来道:“我方才进去一看,主子那张脸,铁青铁青的!” 斩厄霍然往前迈了一步。 无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急急拉住了他的胳膊道:“干什么去你?” 斩厄道:“主子脸色铁青,十有八九是中毒了!” 无邪:“……” 他忍无可忍,又一巴掌拍上了斩厄的脑袋,恨不得将眼前这颗榆木脑袋打下来才好:“中什么毒!真中毒了老子会看不出来么!主子那是生气了!” 第144章 心思浮动 斩厄站定不动,转身来看他,皱起眉头道:“主子为什么生六皇子的气?” 无邪望望四周,声音轻了一些:“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我瞧着主子那样子,势必同六皇子脱不了干系。”他略微一顿,歪歪头,越过斩厄肩头朝他身后看去,“倘若不是六皇子惹了主子生气,主子断不会这个时辰便孤身回来。” 那六皇子杨玦狗皮膏药似的,总爱黏着人不放,十有八九是要跟回来的。 无邪说罢,蓦地伸手一拍斩厄肩膀,大步后退,背过身就走。 斩厄不觉愣了一下,正要开口喊人,忽听身后传来了薛怀刃的声音:“无邪。” 这声音冷冷的,听上去和平时似乎不大一样。 斩厄连忙扭头向自己身后看去:“主子?” “无邪过来。”薛怀刃微一颔首,又唤了一声无邪。 无邪没有法子,想逃没逃成,只好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走回来:“主子寻小的有事吩咐?” 薛怀刃冷笑了一声:“你方才都在背后编排我什么了?” 无邪闻言,差点跳起来,急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小的老老实实,哪会在背后编排人呀!”他耍起赖来,还真是一脸的老实模样,同真的无异。 方才听他说了一大堆的斩厄见状,下意识想要戳穿他,可眼角余光瞄见了自家主子那张果真颜色不大好看的脸后,他想了想还是低下了头去看自己怀中的伞。 而薛怀刃,冷着脸,没有再言语。 因着不吭声,这原就看起来冷冰冰的一张脸,看起来就愈发的冷了。 无邪不是没有见过薛怀刃不快的样子,可自家主子今日这副模样还是叫他有些心惊起来。那六皇子究竟做了什么不要命的事? 他暗自思忖着,突然瞧见薛怀刃转过身去,吩咐了一句——“无邪,备马!” 无邪愣了一下,追上去问道:“主子,您这会儿要出门?” 明明才回来,怎地又要备马? 无邪想不通,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您要回去见六皇子?”他胡猜一气,琢磨着自己今儿个这身是不是能跟着出门,“您桌上可还积着一堆公文呢……” 无邪跟个婆子似的,追在薛怀刃身后道:“霍督公那边也说今儿个要押送个人来,您不候候他?” 那霍临春虽然也惹人讨厌,可到底比六皇子杨玦强一些。 无邪摸了摸鼻子,还待再说,忽见前头的人停下了脚步。 他一个不慎,差点一头撞上去,险险才站住了。 “你今日似乎尤为话多。”薛怀刃背对着他,漠然抛出一句话来。 无邪便不敢再说,只低头道:“小的去备马!” 他说完就要往前去,却叫薛怀刃一把攥住了后领:“罢了,我自己去。” 无邪听着他口气似有不对,慌忙道:“小的去小的去,小的这便去!” 可这一回,不管他如何说,薛怀刃都没有再听他一句。眼看着薛怀刃抛下自己越走越远,无邪觉得他越发得捉摸不透了。 这时候,斩厄慢吞吞的,也跟了上来,走到他边上,居高临下垂眸往他头顶上一看,问道:“主子为何不带你?” 无邪捂住了心口:“我也正伤心呢。” 既不带他们,这看来八成是又回去见六皇子了。 斩厄纳闷道:“如果是六皇子惹了主子生气,主子为什么还要见他?” 无邪闻言,用一脸看大傻子的眼神上下看了看他,叹气道:“无知如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这杨玦贵为皇子,身份尊贵,有时候就是生气了也得忍着呀。 无邪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斩厄抿着嘴没有说话,忽然拔脚向前走去。 无邪急忙喊他:“你这人怎么总是一声不吭说走就走!” 斩厄头也不回,边走边道:“我去看看主子往哪个方向去。” 无邪一怔,心道这傻大个也有不傻的时候,真是难得,而后匆匆忙忙也跟着他朝前走去。两个人,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跟踪着自家主子到了门口。 然而眼瞧骏马扬尘而去,这方向去并不是先前杨玦和薛怀刃一道出门时前往的地方。 无邪看不明白了。 而斩厄,撇撇嘴道:“你定然猜错了。” 无邪一个爆栗敲在他脑袋上:“什么猜错了!没准主子是换了条路走!” 斩厄皮厚肉糙,似乎丁点不觉疼,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主子兴许……是去见漂亮姑娘了……” 无邪闻言,面皮一僵,喃喃说了两个字:“姑娘……” 不知为何,说起姑娘二字,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就是祁家那个爱诬陷人的五姑娘了。 无邪呢喃着“不会吧”,一面黑了脸。 六皇子固然讨厌,可祁家那位五姑娘……不过半斤八两呀…… 然而薛怀刃胯下那匹马,一路奔着去的地方,恰恰就是万福巷所在。 斩厄一贯不会看人眼色,这次却是蒙对了。 薛怀刃离开了镇夷司,便径直去了万福巷。他头顶上的阳光渐渐冷去,他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脏也慢慢恢复了平静。 他身下的骏马,放慢了脚步,从疾驰变成了缓步慢行。 周遭景致不断变化着。 薛怀刃知道,自己距离靖宁伯府已经越来越近。 可是,为什么?他是疯了吗?他为什么要来万福巷? 祁家那个丫头,同他有什么干系?他们分明只是陌生人而已。薛怀刃收紧了自己攥着缰绳的手,忽然一沉脸,调转马头往来路折返而去。 可只是片刻,铁蹄声便又回来了。 他端坐马背之上,面色阴沉,像是在对自己生气。 该死的! 他果真是病的不轻了! 薛怀刃凤目一敛,策马向前,再无迟疑。可这个时辰,恐怕祁远章并没有在靖宁伯府里呆着。他贸然前去,该用什么由头来敷衍? 这般想着,薛怀刃又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他今日举动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了。杨玦不过信口一说,说的还是同他并没有什么干系的事,他何必恼火。 靖宁伯的女儿,若能被指给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六皇子,想必靖宁伯大牙都会笑掉吧? 第145章 又是你 薛怀刃冷冷地想着,策马在万福巷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天边白云渐渐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成了火烧一般的晚霞。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今日糊糊涂涂,竟在这些同自己半点不相干的事情上白费了这许多光景。 他心里明明半点也不想见到她,真不知这破马带他来万福巷做什么。 薛怀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的高头大马,忽然一个翻身下了马,将手中缰绳朝道旁一株大树上胡乱一系,便抬脚往靖宁伯府附近而去。 可到了边上,他便不再上前,只寻了棵枝叶茂密的大树,像幼年好玩时一般,上树而坐,眺望起了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内安安静静,一点异样也无。 他坐在树上,掏出块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衣摆上的污渍。 不知是树干上的汁液,还是碾碎的花朵汁液,沾染在衣裳上,瞬间便成了脏兮兮的一块。薛怀刃擦了两下,见帕子脏了,衣裳却没有干净,不觉失笑。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最后一次,大抵还是他小时初见义父的那一天。 在那之后,他便再没有如此乱糟糟过。即便是在建阳帝跟前,在杨玦身边,在成堆的尸山血海之前,他都没有这样的狼狈过。 薛怀刃望着自己手里的帕子,慢慢敛去笑意,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眼睛一睁,飞快地朝靖宁伯府外的一条窄巷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窄巷里多了一个身影。是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姑娘,看身量,应当只有十四五岁模样。 因离得远,薛怀刃这一眼望去,并不能看清对方的面容,但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便纵身下树,迅速地朝那条窄巷接近过去。 不过他动作虽快,巷中少女的动作显然更快。 他到时,她已经消失不见。 薛怀刃嘴角一扬,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追踪而上,终于在两条街外发现了她的身影。他先前叫她快了一步,乃是因为掉以轻心,而今她再想逃,可不容易。 忽然,前方少女身形一动,闪身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 这地方,地形复杂,想躲不怕没有地方可躲,这条巷子并不是什么躲避的好选择。 薛怀刃眼神微变,随之入内,还未站定,便见一道寒光迎面而来。他早有防备,三招之内便已制住对方。少女被他困在了墙角,咬牙切齿地道:“怎么又是你!” 薛怀刃恍若未闻,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像是自语,又像是故意嘲笑她:“五姑娘这拳脚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 太微一早便已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竟然会是薛怀刃。 他堂堂一个镇夷司指挥使,竟然闲到这等地步,要来亲自跟踪她? 太微被牢牢困住,一时间挣脱不开,又叫他当面讥了一句功夫差,不觉有些恼火,只是思来想去这混蛋一向吃软不吃硬,只好放软了声音道:“薛指挥使,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慢慢说……您先放开我……” 薛怀刃闻言,头一低,凑到了她眼前:“哦?好好说?你方才那一脸要杀人的劲头呢?” 太微轻轻咬了下唇瓣:“薛指挥使,这人来人往,男女授受不亲,万一叫人瞧见了,怕是与你清誉不妥。” 她不提自己的闺誉,却说薛怀刃的清誉。 薛怀刃不觉笑了起来:“哪有人?” 这地方休要说人,就是个鬼影也没有,谁能瞧见。 他凑得更近了,近得太微都能数的清他眼睛上有几根睫毛。 太微算是怕了他了—— 她干笑两声,将背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您没瞧见人,可不代表就没人瞧见您。” 薛怀刃没理会她的话,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五姑娘这身打扮,可不太寻常呀。” 祁家千金的衣裳,可不该是这副模样。 太微心中有数,但当着他的面,焉能承认? 她想往后退,可身后实在没有余量容她退了。 “寻常不寻常,同薛指挥使并无干系吧?您日理万机的,就不必费心思来管我穿什么衣裳做什么打扮了。” 太微推了一把他的手臂。 可他纹丝不动,像在墙上生了根。 “我有事要忙,劳您让让。” 她飞快吐出一句话,身子一矮,就想从边上溜出去。 不想薛怀刃动作更快,手一伸,便将她揽了回来:“是什么要紧的事,让五姑娘这么急着走。” 太微有些头疼。 今日运势不佳,竟然才出门便碰上了他。 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十分要紧。” 薛怀刃笑了一声:“难道是要去会情郎?” 太微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笑,突然呼吸一乱。情郎?她的情郎,除了他,还有谁。可现在的他,是她哪门子的情郎? 心脏在身体里搏动得一下比一下剧烈,牵得肋下隐隐作痛。 她慢慢回过神来,亦笑了一下。 只是她的笑,带着涩意,怕并不比哭要好看多少。 “怎么,薛指挥使还呷醋了不成?” 太微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不好吗?薛指挥使有这精力不如回去审犯人,何必在这审我这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薛怀刃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她倒是一回一个样,够新鲜的。 “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凡事都有代价?” 太微一怔。 她当然记得。 这是那日他在永定侯府答应放她离开时说过的话。 薛怀刃很淡地笑了笑:“那个代价,五姑娘想来是付得起的。”他抬起手,将修长微凉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的脖子上。 少女的脖颈纤细修长,白皙赛雪,每一根线条都生得是这样的美丽。 只是美丽的东西,往往和脆弱唇齿相依,谁也别想抛下谁。 他的手指在上头徐徐游走,像在抚摸一件光洁的瓷器。 太微并没有感觉出杀意,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僵住了。 她心如擂鼓,没有吭声,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温柔:“俏姑,洛邑慕容氏的那纸婚约,退了吧。” 第146章 撒谎也要代价 慕容家的婚约? 太微一震,霎时变了脸色。 他莫名其妙的,怎么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薛怀刃自然发现了她的异样。 他指下脉动的血管,正在狂乱地跳动。 “一纸婚约,换你一命。”他低下头,埋首在她肩窝处,低低地道,“很值得。” 太微脸上浮现出种异样的神色,似茫然似无措又似欢喜。 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有千万种要求可以提,为什么独独提了这一个?她同谁有婚约,退不退婚,和他有什么干系?他今日,难道是特地来寻她说这事的不成? 太微手下用力,推了下他的肩膀。 薛怀刃抬起头来,眸光深邃地看着她道:“六皇子要去请旨,让皇上将你指婚与他。” 太微先愣后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六皇子?他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身为皇子,杨玦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为什么要求建阳帝将她指婚给他? 言罢心念一动,太微忽然蹙起眉头,低声问道:“这般说来,你让我退了慕容家的婚,乃是在为六皇子扫清道路?” 薛怀刃闻言蓦地冷笑了一声道:“不,我是在为自己扫清道路。” 太微呼吸一轻。 巷中忽然起了大风,惊得周围树上的夏蝉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 她望着他的眼睛,口干舌燥,竟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登时心尖一颤,愁肠百转,不知心中滋味究竟该如何言说。 她只知道,自己似乎依然深陷红尘不可自拔。 “薛指挥使,你这怕是天气炎热中暍,中糊涂了。” 太微佯装镇定,淡然说道。 薛怀刃神色微松,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太微记得清清楚楚,可他既然问起,那她便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小女记性不佳,已是全忘了。” 他听了,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太微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不觉伸手摸了摸耳朵。 耳垂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她一贯不爱在耳上戴东西,今日乔装出门,更是早早便摘下了那枚金丁香。 如今这么一摸,摸了个空,愈发显得没底气,心虚得紧。 完了完了。 她年纪一小,撒谎的本事也显见得大不如前。 太微尴尬地将手放了下来,杏眼微眯,悄悄望向他,正要说话,却突然被他堵住了嘴。她已经漫到嘴边的话语便破碎在了唇齿间,成了含含糊糊的几个音,软弱无力,方寸大乱。 她听见他轻声喘息着道:“祁小五,撒谎也是要代价的。” 他声音轻缓,似在同她闲谈,可话中的意味却是冷冷的。 他的身体,又是与之截然不同的火热。 即便隔着衣衫,依然滚烫。 太微手指轻颤,闭上了眼睛。 青天白日又如何,授受不亲又怎样。 太微叹了口气,推开他道:“你明知我在撒谎,又何必追问?”她那日胡诌什么爱慕多时,连一瞬也没有瞒过他,他明明从未相信。 “你那日的话,不是真话,却也不全是谎话。”薛怀刃定定盯着她,缓缓道,“在那之前,你便认得我。” 那句爱慕多时,至少有一半是真。 他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哪里见过。 “你既自称爱慕我多时,那想必是无意嫁给慕容舒那小子的。”薛怀刃语带讥诮地道,“既如此,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岂不是正合你意?” 太微闭上了眼睛:“薛指挥使,你我拢共见过几回?” 薛怀刃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何意?” 太微举起一只手,手掌面向自己,手背对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往里收,轻声数着数道:“只这么几回而已。” “所以?”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知道我有婚约在身,即便你连我的乳名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仍然不知我是谁。” 太微说的很平静,面色也很平静。 “所以你要为了这么一个你根本不知是谁的人,惹六皇子不快?” 薛怀刃凝视着她,蹙起了眉,神色有些冷肃。 太微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口中轻声问道:“你对我动心了么?” 她问得如此直白,薛怀刃不由一怔。 太微笑了一下:“怕是不曾。”言罢略微一顿,她缓缓摇了摇头,又加了一句,“也不对,兴许有一点,不过总归是……” “不多。”薛怀刃打断她的话,添上了最后两个字,而后敛目道,“但你这话怕是有失偏颇。” 太微没言语,望向他眼角桃花小痣,有些倦怠似地垂下了眼帘。 薛怀刃道:“若世间情事皆以你的话作准,那哪里来的一见钟情之说?” 见过几回,同倾心与否,本一向没大关系。 可太微听了他的话,却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所谓一见钟情,钟的乃是色相。你爱的,是她的娇妍百态,浅笑动人,至于旁的,皆不要紧。因为你看不见,也看不明白。” 她唇边笑意轻轻浅浅,带着两分少女独有的娇柔美丽,可口中的话,却凉薄锋利如同一把尖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面上的动人之色。 “薛指挥使,何况你对我,还远不到一见钟情的地步吧。” 以薛怀刃的身份,想见什么模样的美人儿没有,她的样貌,真比较起来,不过如此。 太微往边上走了一步:“我无意嫁给慕容舒是真,亦无意于六皇子,对你……也是一样。” 她面对他的时候,一直用的尊称,如今却忽然唤了“你”。 一阵风来,她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变得有些飘渺失真,可薛怀刃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决绝,于是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泄气了。 “你我八字不合,真真的。”太微笃定地道,“你若不信,大可回去请国师算上一算。” 她边说边走,一转眼就走出了四五步远。 薛怀刃立在原地,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并没有阻止。 太微长松口气,转身就跑。 一恍神,巷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薛怀刃抬头看向天上艳阳,眯了眯眼睛。 第147章 八字不合 巷子外的太微,脚下走得飞快。 她今日出来,原是为了去见上回遇见过的小乞儿二宝,想让他打听打听点事情,可没想到,她前脚才出的门,后脚便叫薛怀刃给盯上了。 太微一路走一路想,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他古里古怪,不知道是怎么盯上的她,她如今再去见二宝,未免有些冒险,一旦被人发现,可就敷衍不过去了。可若是不去,今日岂不是白费心机一场空? 太微踟蹰了下,掏出一枚铜钱置于掌心,而后环视周遭,深吸了口气。 然而她正要抛掷,却蓦地动作一顿,回头朝身后看去。 她今日乃是乔装出门,为避人耳目,一贯拣了无人的小道走,这一路走来便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可方才,她明明听见了脚步声。 有人在跟着她!且毫不遮掩! 太微屏息向后看,眼中露出了冷厉之色。 “薛指挥使。”看清了人后,她神色微缓,蹙眉站定,低低唤了一声。 微风拂过他的衣衫,将一角衣带扬起又落下。 薛怀刃就站在距离她不过三步远的地方。他头顶上空的天色,已经从火烧一般的红霞变成了鱼脊背般的青灰色,泛着冷冷的白。 他看了她一眼,手里把玩着一块琥珀掠眼,抬脚朝她走来。 太微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才抬起脚便又重新落了回去。她跑得不慢,真要逃,拼了命兴许也能逃得了,可她先前都已经将话说成了那样,他却还是追了上来……那她就是真跑了,他也照样还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想找她,再容易不过。 太微喉咙发干地看着他,张嘴问道:“您这是担心我不识路,想要送我一程?” 她打着哈哈,嘴角带笑,可在薛怀刃站到她眼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薛怀刃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太微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他手下并没有太过用力,她不必竭力,想来也能挣脱。但是,挣脱以后呢?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的脸,见上头波澜不惊,丁点看不出喜怒,不觉又叹了一声。 “天色快黑了,薛指挥使。” 可薛怀刃听见了她的话,也像是没有听见,他只是盯着她,不知在端详什么,又在思量什么。 良久,他才语声淡淡地说了一句:“你说八字不合?” 太微怔了怔,想起这话是自己方才脱口而说的,不由拧起了眉头。 他追上来,难道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太微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您若是不信,大可……”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到,这后半句话自己方才也已经同他说过了。 国师通命理之术,合个八字而已,自是不难。 他既然已经听过了,为什么还要再问她一遍? 太微过去便摸不透他的心思,如今只觉愈发得摸不清。 “的的确确,八字不合。”太微柔软而明澈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忽地话锋一转道,“任凭谁来算,都是一样。” 薛怀刃闻言,眸色沉沉地道:“八字而已,纵是不合,想要化解也并不难。” 八字合婚,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两家若是真的有意结亲,却发现八字不合,请个人破解了便是。这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区区“不合”二字,岂能唬住他。 他倘若真要娶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什么也休想拦住他。 不过—— “你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薛怀刃将她拽进怀中,低声问道。 太微依然有些心不在焉,闻言蹙着眉头脱口回答道:“丁卯年十月初九辰时二刻。” 薛怀刃低着头,眼中闪过了一丝厉色。 他忽然扼住了她的喉咙。 太微全无防备,没料到他好端端地竟然会突然动用杀招,立时呼吸一窒,挣扎起来。 他却并不松手,只眼神狠戾地盯着她的双眼道:“丁卯年十月初九辰时二刻?”他冷冷地笑起来道,“祁太微,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你竟然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身后的天,突然暗了下来。 暮色将至,风也变凉了。 “你说,你是如何知道的?”他凑到她眼前,死盯着她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答案来。 可少女干净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有诧异和慌乱。她的脸色,渐渐涨红,因为呼吸困难而愈发大力地挣扎起来。修剪齐整的指甲,用力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了两道红痕。 薛怀刃冷眼看着,忽然一松手,将她推开了去。 太微趔趄着后退了一步,剧烈咳嗽着抬手来护自己的脖子,只听得“叮”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里滑落在了地上。 四周太静,这一声“叮”也变得响亮了起来。 她猛然回过神,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急急忙忙弯腰俯身朝地上探出手去。她咳嗽着,一个字说不出来,白皙的手掌紧紧贴着地面摸索着。 地上细小却棱角狰狞的石子,硌在掌下,几乎要磨出血来。 终于,她素白的手指摸到了那枚铜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只手忽然伸过来,抢先一步将铜钱捡了起来。 太微手指轻颤,僵在了原地。她神思恍惚地想,糟了。 “这是……”薛怀刃看着自己指间的铜钱,愣了一愣。这枚铜钱的大小、触感,皆让他觉得熟悉不已。他不知道,这是太微精挑细选,在一堆铜板里辛辛苦苦挑出来的。 太微直起腰,原本因为咳嗽而变得通红的脸上已经不见一点血色。 她苍白着一张脸,向他摊开了手掌:“还给我。” 薛怀刃望着她,眉目间更见峻峭。 她执拗地道:“还我。” 仿佛被他拿走的并不是一枚铜钱,而是她的命。见他不动,她霍然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铜钱,攥进掌心里,而后截然地道:“我不过贱命一条,薛指挥使若是想要,随时可以拿去。你当日在永定侯府里救了我一命,这条命便握在了你手里,你如今想要,只管动手便是。” 第148章 头上的疤 太微仰着脸,目光定定,面色苍白地望着他,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薛怀刃垂眸看向自己空了的手,微微有些出神。 太微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但你若是无意在此取我性命,那就恕我不奉陪了。”她原本颤抖的手指已经平静下来,那枚铜钱硌着她的掌心,如同一颗定心丸。 她从来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在意一枚铜钱。 然而细想一番便能发现,她相信自己真的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这样一枚铜钱,天天带在身上,时时把玩,就和过去一模一样。 她和薛怀刃尚未分别的时候,这只是他的习惯,可分开以后,这习惯也成了她的。 像是一个念想,自欺欺人,明明该放下,却怎么也放不下。 太微用力握紧了手,将手背到身后,挺直脊背,露出了倔强而顽固的神情。 薛怀刃似有些发怔,慢慢将手垂下,问了一句:“怎么,你就这么想要让我杀了你?”男人的声音年轻而冰冷。 太微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出声。 她当然不想死,可她一旦遇上他,就如同遇上了克星,往日的冷静一扫而光,全不作数了。太微微微低头,回忆起方才薛怀刃骤然发怒之前他们的对话。 ——八字不合。 他的生辰年月,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何不对? 太微杏眼一眯,想起他说,那是他都不知道的东西。可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年月?何况她知道的那些,全是从他口中得来的。 不过,生辰年月这种东西,的确不为外人道,不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寻个人就能知晓的。 太微知道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怕是说漏了嘴,圆不起来也得圆,只好还是开口道:“我方才所说的那些年月时辰,全是信口胡诌的话。” 可薛怀刃显然是不信。 她说的那样清楚,且毫无迟疑,怎么都不像是一点不知道临时胡说的。 他慢慢笑了起来:“胡诌的?” 太微颔首:“的确是胡诌。” 薛怀刃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但眼中并无笑意。 他顶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是么?不过祁姑娘在胡诌,在下可并未胡言。” 太微怔了一下,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她脸色一变,心中霎时浮现出千百种可能。 她蹙着眉头去寻他的眼睛。 周围光线已经不如早先明亮,她一眼望过去,只觉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眼神。 可是怎么会? 她明明一天也没有记错。 他们成婚时,并未请人去合过什么八字,可他的生辰,是他们一道庆祝过的。他清清楚楚告诉她的日子,难道是假的?是他当年随口胡诌,说来哄她的不成? 太微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 她知道他们之间处处都是谎话,他们那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便是由谎言堆砌而成,可是连个生辰,都是假的吗?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的喜欢,他的眼神,他一声声贴在她耳边唤过的“俏姑”,又还有几分是真? 太微的眼神变了,脸上的血色也迟迟不见。 她如鲠在喉,一字难吐。 而他贴近她,轻声说道:“我不记得了,生辰八字,出身来历,我统统全不记得了。” 太微屏住了呼吸。 她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事。当年,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后,并未详谈过。她是如何离家的,是如何孤身在外活下来的,她一概没有告诉他。 同样的,他为什么离京,为什么隐姓瞒名做了个花匠,她也不曾问及过。 那些事,他们初见时不知,到了那样的时候,又还有什么知道的意义?知道了,是能让时光倒流,还是能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再回来? 太微当年心灰意冷至极,笼罩在灭顶般的绝望之中,是丁点也没有追问的念头。 他犹在京城时的事,她更是一字不曾问过。 是以这一刻,当她从未及弱冠的薛怀刃口中听见“不记得”三个字的时候,她难掩惊诧地微微瞪大了双眼。 这真情流露的诧异,没有半分作假。 审讯过无数人的薛怀刃一望便知,她是真的吃惊。 “走吧。”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向前走去。 天色已经一点一点昏暗了下来,从夕阳西坠到夜幕降临,不过转眼之间。 太微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低低问了一句:“你果真一点也不记得?” 谁都知道他是国师焦玄的养子,而非亲生骨肉,可他不记得自己出身来历的事,并无人知晓。他遇见焦玄的时候,已经不小,那个年纪的孩子怎么着也不应该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才对…… 薛怀刃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闻言嗤笑了声,讥诮地道:“孤儿罢了,无父无母,自然不知自己的身世。” 他隐去了自己小时受伤一事未提,太微却突然间想了起来。 他头上有疤,狰狞可怖,是道陈年旧疤。 她第一次看见那道疤的时候,骇了一跳,倒是问过他是怎么一回事。他虽未详说,却提过那道疤是他小时留下的。 如今想来,既是小时候的事,那他现如今头上肯定也有那道疤。 太微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团麻。 他会不会正是因为幼年受伤而忘记了过去? 若是那样,那他同她所说的那些话,兴许便不一定全是胡诌的。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太微胡乱揣测着,有心想要问上一句,可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在拼命制止她,不能问!决不能问出一个字! 否则,她就要兜不住了—— 她不应该知道他头上有疤,也不应该知道任何同他有关的事。 太微只得默然不语,呼吸渐沉,跟着薛怀刃一路往前走。京中的路,他显见得比她熟悉许多。可走着走着,太微便发现这路不对。 越走越陌生的路,是她从未经过的地方。 他要带她去哪? 第149章 我后悔了 太微想喊他,可思量一番还是罢了,只抬手轻轻戳了下他的背。 可不知是力道太小,还是他故意装作不知,他不回头,也不吭声。 太微无奈,只好又戳了一下。少女素白的手指已经快要淹没在暮色之中,这天黑得实在太快。她原本想着自己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得回去,可如今眼见月上梢头,时辰早过了。 她今日午夜之前能回到靖宁伯府,便已是撞了大运。 幸好她身边的大丫鬟长喜尚算乖觉,不至慌手慌脚地去寻人禀报,她迟些回去,也不是大事儿。只是她眼下看着薛怀刃的背影,一只手被他牵在手里,漫无目的地跟着他往前走,愈走愈是没底。 太微竖着根手指头,在他背上打转:“时辰不早了。” “是不早了。”这一回他终于出了声。 太微忙放下手,正色道:“我出来多时,眼下该回去了。” 薛怀刃仍不回头,背对着她口气淡漠地道:“你以为你还有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太微闻言心里一咯噔,不敢再提回去二字,只是问:“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到底还是靖宁伯府的姑娘,就算她爹再不中用,那好歹也还是建阳帝跟前的红人,她无端端失踪,不可能没人来寻她。 他既然敢这么拽了她便走,看来是料定她出来时早有准备,不会立即被人发现。 太微牢牢地看着他的背影,见他又不做声,便一字一顿地将话重复了一遍,而后低声道:“薛指挥使何必呢,眼下这等节骨眼,今日之事若叫六皇子知晓,想必会有雷霆之怒……” 杨玦既然说想要建阳帝将她指婚给他,那就是势在必得的事。 薛怀刃比她更加熟悉杨玦的秉性,他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如今看来,杨玦的确视他如同手足,处处与别个不同,可一旦到了杨玦觉得不能退让的时候,谁知局面会变成什么模样。 太微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薛怀刃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周遭光线已经非常微弱,太微看不清他面上神情,他自然也看不清楚她的,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很笃定,仿佛一点也不将她方才所言放在心上。 他淡淡地道:“我后悔了。” 太微怔了下,悄悄一抽手,试图将手抽回来。可他抓得很用力,她一动,他的手指就收拢得更紧了。 她挣脱不开,只好不动,回望过去问道:“后悔?” 薛怀刃的手指紧紧箍在她的腕上,语气却还是淡淡的:“永定侯府那一日,我原不该放你离开。” 太微又是一怔,等到反应过来,人已被他拽着趔趄往前而去,差点扑到他背上。她急忙道:“那是交易!” 他放她走,可不仅仅只是大发善心。 可她的话才刚说完,就听见薛怀刃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那是一场交易。” 太微一个激灵。 他方才要她退了慕容氏那门婚事,她没有立即答应下来,于他而言,那便是毁约了!如今交易不成,自然没有什么出尔反尔,也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了。 太微心乱如麻地道:“薛指挥使,万事好商量!” 薛怀刃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连死都不怕么,如今倒怕上这等小事了。” 太微一噎,语塞了。 晚风吹来,吹在人身上,扬起衣袂,隐隐约约已有了两分秋日将至的凉意。 她身上有些发寒,不知是叫风吹的,还是叫他所说的话给惊的。他究竟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明明上回见她的时候,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今儿个,他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不寻常…… 难不成是因为杨玦的那个念头,叫他不快了? 太微糊糊涂涂想了一堆,却半点主意也没有。她出门之前,千算万算,可怎么也没有算到自己今日会碰上薛怀刃。如今看来,倒是必须逃了再说。 要不然,这破事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太微心念电转,手下用力,猛然扳起他的小拇指向着手背方向按了下去。 她力道比之寻常姑娘要更大一些,这一招下去,若无防备,定然是立刻便要松手的。可薛怀刃岿然不动,连脚步都没有乱过一分,像是后脑勺上生了眼睛,背对着她将她一把拖到了身前。 太微方才那一下,便是斩厄那样高壮健硕的人恐怕也要呼痛,可他一言不发,似乎毫无感觉。 太微不觉暗暗咬牙。 他自幼习武,身手矫健,比她更厉害。她拳脚功夫不精,同他硬碰硬怕是难以对付。于是她心一狠,牙一咬,忽然抬脚踢向了他脐下三寸。 这招式十足的下三滥,但也十足的有用。 且不分男女,皆是要命的招式,对男人而言,更是。 只要得手,绝没有男人能够扛得住。 太微一点情面未留,动作极快,去势极狠。 可他竟然料到了这一招。他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紧紧困住,低声发笑,笑得像是要杀人:“你果然一点不像个世家千金。” 寻常姑娘,哪敢同人这般动手。 他在昏暗中抬起她的手,咬了一口。 这一下不似先前,是下了力气的。 太微倒抽口凉气,只觉得手掌外侧一疼,自己便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昏暗中,她只瞧见周围影影绰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分明。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看远处,蓦地,遥遥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太微咬牙切齿地道:“薛嘉!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阴魂不散缠着我不放!” 这一瞬间,她明明在对薛怀刃说话,却又像是在同另一个人说话。 那个人,明明同她说定了,再也不见面,可最后却还是出尔反尔了。 果然,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他们终究是一个人,一样的说话不算话,一样的难以捉摸。 太微斥完了,忽而冷笑起来:“罢罢,你既要如此,那便随你的意吧!”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你有本事,就真娶了我。” 她声音里不见半分暖意,像在谈论陌生人。 第150章 睁眼说瞎话 明明说的是激将一般的话,语气却是生冷得紧,硬邦邦像是石头砸下来。 薛怀刃叫她这几句冷中带恼的话给说得眼皮一跳,不由得也发了狠:“不过一纸婚约罢了,你既舍不得退,我便叫慕容氏来退。” 那慕容舒父母双亡,全仰仗个叔父过活,而他叔父慕容显又一向是个识时务的。 薛怀刃搂紧了她,蓦地身形一掠,带着太微闪身进了暗处。 不多时,远处便驶来了一辆马车,“嘚嘚”、“嘚嘚嘚”……转眼之间,马车靠近又远去,并无人发现他们的身影。 太微被困在薛怀刃怀中,仰起脸来也只能望见他半张面孔,模模糊糊的线条,昭示着天色已经大黑了。她心头狂跳,半晌未能平静下来。 她明知眼前这混蛋吃软不吃硬,不论如何都不该硬来才是,可她先是冲他动了手,后又以言语讥了他,以致如今这局面已全然不受她控制了。 太微呼吸渐重,像是畏冷,将自己的脸贴近了薛怀刃的胸膛。 他的心跳声隔着衣衫在她耳边响起,倒是比她的要听上去要平静许多。 太微终于还是服了软:“靖宁伯府和慕容家的那门婚事,我去退。”昏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又轻又软,有撒娇讨好,同他卖乖的意味。 可薛怀刃听了她的话,却只是冷诮地道:“不必了。” 太微见他答的干脆,一点余地不留,不由闭上了眼睛。 她埋首在他胸前,声音微闷地道:“即便你真有意娶我,也没有就这样带了我回去的道理吧?”尾音叫她拖得长长的轻轻的,落在人心上酥麻麻似微风拂过。 薛怀刃似乎笑了一下:“你已落下风,如今无计可施,才想要服软卖乖,未免迟了一些。” 他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她的打算。 太微瞬间噤了声。 她的确是无计可施了。 这人讨嫌的要命,让她见他便头疼,可偏偏他又是这样的讨人喜欢。她听着他的话,想着他的样子,心里对自己气愤极了。 她简直白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世间男子千千万,她怎么就对他念念不忘了? 太微对自己恼火至极,无处发泄,将将就要闷出病来。她一把拽住了薛怀刃的衣襟,恨声道:“放我下去!” 薛怀刃从善如流,将她放下,可转瞬便搂住了她的腰。 少女纤腰不过盈盈一握,被他锢在掌中,即便隔着衣衫,仍像是要烫得烧起来。 太微脑海里走马灯似不断闪现过无数画面,令她呼吸一促,面红耳热地去抓他的手,试图将他推开去。她焦躁地轻声呵斥着:“轻浮孟浪这几个字你是不是全不认得?” 薛怀刃淡淡地道:“是不认得。” 太微气得半死,已分不清到底是在气他睁眼说瞎话还是在气自己将那点床笫之事记得如此清楚。 百般无用后,她手一垂,垮着脸道:“去镇夷司还是去侯府?” 薛怀刃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跑了?” 太微耳上一热,幸好天色已黑,不至叫他瞧见那抹红晕。她一言不发,只抬起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怀刃顿了一下,而后低低道:“去靖宁伯府。” 太微一愣,急忙扭头去看他:“去靖宁伯府?”她以为自己听差了,急急将他的话飞快重复了一遍。黑暗中,她是一点也看不清楚薛怀刃的神情,可“靖宁伯府”几个字,仍余音在耳。 “自然不可能。” 薛怀刃慢慢地说道,像是料定太微会蹙眉,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眉间。长指沿着她的眉眼一寸寸抚摸过去,仿佛在抚平一匹生了褶皱的缎子。 他呢喃着,像是自语般地道:“若不是你,谁会孟浪……” 他说的很轻,比晚风还要飘忽,可这声音还是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太微耳朵里。 她听得真真切切,心头不觉一震。 这一刹那的薛怀刃,仿佛不再是那个平日里重权在手的镇夷司指挥使,而仅仅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他忽然松开她,掏出一物往天上掷去。 太微尚未看清他抛的是什么东西,便听见“咻”地一声,眼前骤然大亮,有夺目的烟花在他们头顶绽放开来。她怔忪着,看见了他的脸。 他也正在看她。 然而这一抹明亮转瞬即逝,他们很快便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天空上的那轮上弦月,散发出幽幽微光,并没能照亮这天地。 太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信号。 他在叫人。 果然,不过片刻,她便听见了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不同于先前那辆偶然行经此处的马车所发出的声响,此番的马,一前一后,铁蹄叩地,发出隆隆巨响。 她侧目一看,便看见了无邪和斩厄,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二人每回出现都没有好事,这一回想必也不会例外。 无邪走在前头,率先下了马,提着盏灯飞奔过来,正待说话,突然瞧见了薛怀刃怀里有个背对着自己的姑娘,登时一愣,这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 然而他站定了不吱声,慢一步赶上来的斩厄却没有看出什么不对来,上前便喊:“主子!小的来迟!” 无邪腹诽着迟什么迟,一边悄悄给斩厄使眼色。 可大约是天色太黑,这灯光又不甚明亮,他眼皮都要抽筋了,也没见斩厄明白过来。 这时候,薛怀刃蓦地带太微越过他们向前走去,三两步走到无邪的马前,翻身上了马。 无邪傻了眼:“主子?” 斩厄站在他边上,见状说了一句:“是那个姑娘!” 话音刚落,黑暗中便再次响起了马蹄声。 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骑走了自己的马…… 斩厄道:“主子走了。” 无邪往前迈了一步:“你方才说什么姑娘?” 他虽然提着灯,但光线远不及白日明亮,那人又被他家主子搂在怀里,并没有露出脸来。他望向斩厄道:“那个姑娘?难不成是祁家那个?” 斩厄上前去牵马,一边道:“是城门口那个小丫鬟。” 太微今日亦是婢女打扮,斩厄一见侧影便认了出来。 无邪知他眼睛一向毒辣,闻言信了九成九,顿时骂了一句:“他娘的,靖宁伯那个古里古怪的女儿怕是给主子下蛊了!” 第151章 黑灯瞎火 无邪念念叨叨地将太微数落了一遍,又来说薛怀刃,说主子平素明明什么样的美人儿都不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却中邪一般几次三番地同祁远章的女儿搅合在一起。 他皱着眉头招呼斩厄上马,口中仍是不住地道:“天都黑了,主子还带着人家姑娘,也不知是要上哪去。” 斩厄听他的话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正要上去,却被无邪一把拽住了胳膊。 无邪道:“等等。” 斩厄在灯下木着一张脸,认真问道:“等什么?” 无邪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伞,又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压低了声音道:“主子出门时,可不是步行的。” 斩厄“哦”了一声,并不说什么。 无邪便有些无可奈何地抬起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而后指着眼前的马道:“那主子的马呢?”他们方才来时,一人一骑,才到地方就叫薛怀刃给骑走了一匹,而今身边只余一匹马,可真算起来,怎么也该剩下两匹才是。 无邪推了推斩厄的肩,眉头紧锁地道:“不成,我得去将马寻回来。” 斩厄眨眨眼。 无邪继续道:“你先回府,我去寻马。” 斩厄闻言禁不住问了句:“主子那怎么办?” 他们如今说了半天,只在说马,可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自家主子那该不该跟着去。斩厄有些闹不明白,只好问无邪:“跟是不跟?主子又到底去了哪里?” 他鲜少说上这么长的句子,无邪一听便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拍拍马背道:“罢了,主子那有我去,你不必挂心。若是有要紧的事,你再去落山别院报信就是了。” 斩厄一贯不和他争什么,又惦记着要赶紧回去喂他捡回来的小鸟,听罢以后便依言上了马,但临到要走,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无邪问道:“你怎么知道主子就一定去了落山别院?” 那落山别院,名里带“山”字,位置就也正正好的处在一座山上。 不过山不高,离得也不远,尚不出京城,景致也寻常。若非薛怀刃喜欢,那宅子给无邪是断断不要住的。 无邪拿定了主意,这原本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了来,笑了笑回答道:“主子又不是六皇子那几个到处置宅的,他如今带着人,必然不可能大张旗鼓回侯府去。至于镇夷司,更是不可能。” 说话间,无邪想起自己当日在靖宁伯府吃过的冤枉亏,不觉脸色微变,敛去笑意冷哼道:“主子叫人灌了迷魂汤,哪里舍得带人去镇夷司吃苦头,这既然不是审人犯,那就只剩下落山别院一个去处了。” 他言罢又兀自喃喃地说了句:“若是要送人回靖宁伯府,便不会同骑而行,主子这是早有预谋,故意的……” 无邪一抽马屁股,赶了斩厄先行一步,而后便就着夜色去寻起了那匹不见的马。 他盘算着,一步步追踪自家主子先前的路线,倒是不见大错。没过多久,他便在靖宁伯府附近找到了马,随即再一打探,便知自家主子果真没有送人回来。 他在夜色下摇摇头,琢磨着自己究竟还该不该去落山别院。身旁的马打着响鼻,像在和他一起苦恼。 马儿的大眼睛晶莹剔透,仿佛在发光。 无邪白皙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愁字。 不过就算他现在立即策马追上去,恐怕也追不上什么了。 夜幕下,薛怀刃带着太微早已朝着落山别院而去,且一路行得飞快,真真是蹄下生风,每一步踏出去都发出沉沉响声。 这马并不算什么千里良驹,但跑起来竟还是如同疾风掠影一般的快。 太微被薛怀刃抱在怀里,为了避风,只能低头再低头。 她有心想问问这个混蛋,这黑灯瞎火的,他带着她一路朝城外方向去,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可她一张嘴,就吃进一嘴的冷风,实在是寻不着什么开口的好机会。 结果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山脚下。 四周黑漆漆的,一点人烟不见,只有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发出飒飒声响。 太微坐在马背上,听见这响声微微愣了一下。这不是寻常枝叶碰撞发出的声音,而是竹枝在风中颤动。可这连绵不绝,如潮水般的声浪,远非三两株的竹子便能发出来。 这附近,定有大片的竹林。 太微蹙起了眉头,轻声道:“是落霞山吗?” 薛怀刃动作粗鲁地将她拽下了马,可见她差点趔趄跌倒,又飞快地将她扶住,佯作不快地领了她往山中小径上走:“你倒是好耳力。” 光听风声,便知自己身在何处,可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事。 太微猛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为什么?” 薛怀刃停下脚步,看着她没有说话。 太微张了张嘴,这剩下的话想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她小时曾来过落霞山,是跟着母亲一道来的。 在夏人还未登堂入室的时候,这山上原有座庙。 因着山不大,也并不大高,这庙也小小的,但许是因为离得近,总有人往山上跑,小庙的香火不说鼎盛,也一直还算不错。 可夏人打进来以后,世道变了,这和尚道士都成了建阳帝眼里的蝼蚁。 他不说废教,但也从未给过谁好颜色。 只因为国师既不信佛,也不尚道。他自有一套章法,天然的与旁人不一样,于是这庙是想拆便拆,这和尚道士是想赶便赶。 落霞山上的小庙也未能逃过一劫。 据说是国师不喜欢竹子,嚷嚷要让人烧山,但最后不知为什么没烧成,反而将这座小山给了薛怀刃。 薛怀刃便将山中庙宇修修补补,改成了一座别院。 因着有了这么一出,这落霞山是再也没人敢胡乱上来,是以太微方才冷眼一看,周围空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 她目视着薛怀刃的眼睛,想象着里头的神色,忽然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落霞山上的别院之于他,是一方外人禁地,是一方避世的清净,可他今夜却带她来了这里…… 太微踩着脚下方正的石阶,站在山中小径上,被风吹得发丝飞扬,轻声道:“你可真是让人心烦啊薛嘉。” 第152章 自暴自弃 她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像在看一场醒了又来的春秋大梦。 梦里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就好像没有消失过。那些曾经叫她伤心欲绝的过往,皆被时光碾成了齑粉。 大风一吹,便再无痕迹。 太微在风中闭上了眼睛:“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轻得仿佛自语,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不过她知道,这样的问题,她就是问上自己一千遍,恐怕也依然得不出答案。 她听见薛怀刃的脚步声,轻轻落在自己身侧。他只向前迈了一步,站定在她身侧后便不动了。而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夜风中发着抖。 忽然,太微睁开眼睛,踮起脚来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俩人的心跳声融合在了一起。 她面上神色晦暗不清,口气里带着两分自暴自弃:“罢了。” 虽只短短两个字,说出来却好像已经用尽了她的力气。 薛怀刃略有些出神,罢了?什么罢了?她的话,古里古怪,他似乎听明白了,似乎又全然没有弄懂。他像这样糊里糊涂的时候,并不多。 薛怀刃抬起手扣在了她手腕上,蹙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就着月色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轮廓隐隐约约,依稀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她便笑了一下,丁点姑娘家的羞怯也不带,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走吧。” 薛怀刃愣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她便已松开手,甩下他往山上去了。 少女身影融进夜色,很快便一阵风似地走远了。他已经知道她会轻功的事,见状不由得面色微冷,抬脚跟上后重新拉住了她的手道:“祁姑娘胆子不小,撇下主人胡乱走动,就不怕被人当做贼人当场射杀吗?” 太微闻言侧目看他一眼,不答反问,微笑道:“你倒是有趣,一会喊俏姑一会喊祁姑娘,一会又连名带姓地喊我,你这到底是想唤我什么?” 薛怀刃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不觉又是一怔。 自从上了山,她便变得愈发奇怪起来,像是突然间打开了心结一般,言谈间的语气变得和先前截然不同。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皱起了眉头:“祁太微,你到底……” “你瞧瞧,又成祁太微了。”太微在微凉的山风中笑盈盈地打断了他的话,“啰啰嗦嗦的做什么,这山间风大夜黑,路都快要瞧不清,有什么话不能等进了门再说。” 她一副自在模样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轻轻松松,稳稳当当,似乎前方等着他们的那座宅子,不是薛怀刃的别院,而是她的别院。 加上她自幼认路的本事就比旁人要厉害一些,虽只是小时来过落霞山,但这条山路早就已经印刻在了她脑海里。 此刻她无需地图,便知脚下的路该如何走。 那座寺院修缮改建而成的宅子,在昏暗的山中寂静如同无物。 一盏灯也不见,一丝光亮也没有。 太微站在门前,回头看向薛怀刃,挑眉道:“叩门?” 薛怀刃瞥她一眼,并不言语。 太微便自行上前去将大门重重拍了两下。 山中虽有风声,有枝叶抖动发出的飒飒声,可那声音落在人耳中并不清晰响亮,不像这拍门声,震天的响。 紧闭的大门很快便被人打开了一条缝。 缝隙里透出一星微光,而后是一只眼睛。眼睛的主人显然已经上了年纪,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眼珠子在灯下看起来也透着浑浊。 这样一只眼睛,在夜晚的山间出现,活像是话本子里遇上了妖鬼的时候。 然而太微脸上挂着笑意,连一丝一毫的害怕也没有。 见门开了,她便推了薛怀刃上前,一面道:“咦,这门一开便是一阵香风,里头可是栽了不少的花?” 这落霞山上竹子生的不少,可旁的花草却不多,他们方才一路上来,并没有闻见什么花香。直到这会儿,门后一阵阵地飘出馥郁芬芳。 太微揉了揉鼻子:“这香气,似乎还有牡丹花香在里头?” 可牡丹的花期分明早就已经过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牡丹花的香味。 她看着薛怀刃,薛怀刃却皱着眉。 山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他推开门低低吩咐了两句,接过灯转头来看太微:“真是狗鼻子。” 太微迈过门槛往里头走去,边走边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二人一前一后朝宅子深处走去。 开门的老管家呆愣愣地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家主子竟然带了人回来,而且这带的还是个姑娘。 他半张着嘴,诧异地揉了半天眼睛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原先见那姑娘一身婢女打扮,他虽奇怪,但只以为这人是个丫鬟,没想到这人胆大包天,竟敢说主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不就是在骂主子是条狗吗? 老管家心惊肉跳地打了个寒颤,关上门转过身来,探头探脑想要再看看那二人的时候,眼前却早就已经变得空空荡荡,除了风,什么也没有剩下。 这座宅子里,拢共只有三两个人负责洒扫整理。 因而这宅子显得尤为的空荡。 天黑以后,众人各自去歇下,周围又再没有旁的人家,便更是冷冷清清。 太微沿着九曲回廊走了一阵后,忍不住说了一句:“像是要闹鬼。” 话音未落,昏黄的灯光下,她忽然看见了一片花海。各种各样的花草,就种植在廊外,大片大片的,风一吹便波澜万丈,像是大浪翻涌。 太微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遇见薛怀刃的时候,他就是个花匠,旁的不会,只会养花。她当时未曾多想,可如今想来却不免有些奇怪。 他为什么这般爱花? 太微在灯下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不明白。 他手掌镇夷司,又是国师义子,素得帝心,想要什么东西没有,怎么独独就爱养花呢? “山中风大,比山下要冷,花期更长。”他亦在看她,望着她的眼睛低低说道。 第153章 情动 太微怔了一怔,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她在风里笑了起来:“哦?这般说来,你带我上山,难不成是特地带我来赏花的?” 时值盛夏,山下的花开得更多更好更动人,若是单单只为赏花,自然不必上山。太微心知肚明,但却像是没话找话,故意问了一通。她问罢,又伏在栏杆上,向外探出手去折花。 那花枝看似细弱伶仃却坚韧得很,她用指甲使劲掐了两下后依然纹丝不动。 可见人不可貌相,花也是一样的。 太微叹口气,将手收了回来。 薛怀刃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动作,不阻拦也不出手帮她一把。他的眼睛里写着探究二字,迟迟不褪。因这眼神赤.裸裸毫不遮掩,太微便看了出来。 她歪头微笑,天真少女模样一览无遗:“怎么,觉得我古怪?” 薛怀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太微大喇喇将双臂一展,笑着道:“哪里不对?是胳膊不对还是腿脚不对?”她满口胡说八道,一脸毫不在乎,看起来是越发的奇怪。 薛怀刃唇边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为什么带她上山?他也不知。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便只想带她回来。 山下的镇夷司、宣平侯府,明明也都冠着他的名,可对他来说,那些地方并不真的是他的。即便日夜出没其中,即便那里头处处都是依照他的喜好所建造安排的,他仍然没有归属感。 “归属感”三个字,看起来很寻常,可真计较起来,却是那样的要命。 他跟着义父,翻过笠泽去往夏国,又跟随夏人军队渡过笠泽回到了襄国,这一来一去,多年光阴弹指而逝,他却始终不知自己是谁。 因为没有幼年时的记忆,因为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即便到了权倾朝野,手掌天下的那一天,他恐怕依然不会有任何的“归属感”。 权势这种东西,握在手心里,并不能让人心安欢喜。 反倒是这座山,这座宅子,却能让他心头平静。 然而他为什么要带她上山来? 太微身形一动,人便燕子般掠出长廊,往花海中去了。她立在树下,仰头向上看。这样的树,这样的花圃,都令她觉得熟悉极了。 薛怀刃长腿一迈,越过栏杆,朝她走来。 太微循声转过脸向他看去,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鼻子一酸,这眼眶就难以抑制地泛了红。 他们当年究竟为什么要分开? 明明没有任何争吵,明明没有一点怨恨对方。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谁也没有办法再面对谁。撕下假面后,他们就好像成了两个陌生人,那些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日子,全部成了谎言。 就连那个孩子,都像是假的。 这凉薄无情的老天,这仿佛永世不息的惩罚,这让人方寸大乱、痛不欲生的情爱—— 太微背抵花树,战栗着搂紧了薛怀刃。头顶上的花兜头落下,被带进舌间,一阵阵发苦。 热切与焦灼,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她在他耳边轻声地呢喃着:“我很想你。” 想到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不要爱他。可俗世红尘里的情,是能毁灭一切的毒,发作时绚烂而诱人,心性再坚定的人,也难以抵挡。 她沉沦在这份绚烂之中,回应着他的吻。 二人的呼吸声都在瞬间变重了。 薛怀刃低下头去,在她锁骨下方落下了一个吻。 太微浑身一颤。 就这样吧。 就这样沉溺下去吧。 她什么都不想探究了。 这一瞬间,就是天长地久。 太微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腰带上,突然—— “主、主子……” 夜风中传来了无邪的声音。 太微脸色一变,连忙推了薛怀刃一把。薛怀刃冷着脸转头循声去看,在廊下看见了一盏灯。提着灯的人已经跪在了地上,背对着他们,将头垂得低低的。 薛怀刃阴沉着一张脸,口气森冷地问道:“何事?” 无邪听他声音听得喉咙发干,知道自己今夜坏了事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可又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说:“国师差了人来传话,让您即刻回府。” “义父?”薛怀刃微微一愣。 已经整理好衣衫的太微闻言也是一惊。 焦玄这个时候要见薛怀刃,是出了什么事?虽说落霞山距离不远,可到底是别院,薛怀刃今夜既然不在府里,那要不是出了大事,理应不至特地派人来落霞山寻他才是。 太微不由蹙起了眉头。 这时候,薛怀刃忽然回过头,眸色沉沉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抬脚朝廊下走去,三两步到了无邪跟前,也不叫他起身,只是道:“理由。” 口气肃冷的两个字,像是一桶三九寒冬里的冰水,哗啦一下浇了无邪一身。 无邪跪在地上,将头低得更下了些,直要贴到地面上才作罢:“小的不知,国师并未说明。” 他先前找到了马后,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决定不来蹚这浑水了,于是便策马回了府,可哪知才到门前,便撞上了国师派来传话的人。 无邪压低了声音道:“传话的人只说是急事,请您立刻回去。” 薛怀刃听了两遍回去,焉有听不明白的。 他在建阳帝赏爵赐府之前,一直跟着义父居住,无邪如今口中的“回府”,乃是让他回国师府。而义父的性子他比无邪等人更加清楚,寻常之事,便是要紧,义父也不会派人来寻他回国师府商议。 老爷子只会亲自跑一趟来见他。 是以今夜的事,十分不寻常。 “起来吧。”薛怀刃面色冷凝地道,“去门口候着,半刻钟后启程。” 无邪得令,如蒙大赦,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提着灯朝门口去。一路上,他别开眼睛,连一眼也不敢多看太微二人。 虽说天黑,灯也不甚亮,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他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自己坏了什么事。 也得亏是暗,这要是亮堂一些,他家主子还不得挖了他的眼珠子…… 第154章 混蛋 无邪捧着一颗惴惴的心,脚下匆匆走的飞快,一晃眼的工夫,人便已经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太微见状,穿过花海,行至廊下拽住了薛怀刃的胳膊道:“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我送你回去。”薛怀刃低头看了一眼她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面色松缓了些,“从万福巷附近走更快一些。” 太微一听,便听出了这话里的名堂。 他若是回镇夷司或是宣平侯府,那往万福巷走,便只有耽搁时辰的道理,不可能更快。那么,他如今要去的地方,大约只能是国师府了。 心知的确顺道,太微便也就不再多言,微一颔首松开了手。可哪知她这手还未放下,就又被薛怀刃给牵住了。 他握得很紧,下了力气,像是担心她不肯就范。 太微便笑了起来。 她反手勾住他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像是把玩什么稀罕的小物件一般玩起了他的手指,口中轻笑道:“走是不走?” 话音里,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就好像他们合该是这样的。 薛怀刃略微一顿后,在昏暗中牵起她的手往无邪离开的方向走去。山下两匹马,无邪一匹,他和太微共乘一匹,正正好,也的确多不出另一匹马来给太微独自使用。 太微琢磨着自己要是占了一匹,那这共乘的就该变成薛怀刃和无邪二人,不由暗自失笑。 …… 很快,随着时辰流逝,天色越来越暗。及至几人到达万福巷附近时,已近夜半,周围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处。 太微抓着薛怀刃的手下了马,思忖着是不是该同他说上两句,可思来想去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交情,说起来不过尔尔,如今这局面已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原本,永定侯府那一面之后,他们就应该再无交集才对。 太微抽回手,微微垂眸,低声说了一句:“多谢。”而后转身朝靖宁伯府走去,她越走越远,身后一直注视着她的那道目光终于收了回去。 薛怀刃一言不发,扬鞭策马,继续奔赴国师府。 而一路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无邪后知后觉,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太微早已不见踪影,这才一皱眉头跟上自家主子也往国师府去。 他方才闭着眼睛不敢看他们,如今见太微走了,终于敢偷偷看看前方的人。 可不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他家主子这般瞧上去和平日并无甚区别,甚至……也不像是生着什么大气的模样。 比起白日里离开镇夷司时的那个人来看,现如今这样已是好多了! 可为什么…… 主子他白日里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生的气,如今又是为什么气消了,无邪皆一点也看不透。 他越思量越糊涂,只好不再去想。 不多时,马蹄声远去,万福巷重归了宁静。 太微脚下飞快,动作敏捷而安静,像是一只猫,一个纵身跃过高墙,轻轻巧巧便落了地。她小心谨慎地沿着僻静无人处往集香苑去,一路并未撞见一个下人。 但因为有着先前那一出,太微如今是再小心都嫌不够小心,本想着天黑之前便回来,谁知一来二去却耽搁到了这个时候。 也不知道她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乔装出门的事。 太微屏住呼吸,拐过一道弯,又过了一堵墙,弯腰经过刘妈妈窗下,总算回到了自己屋子里。 她屋子里还点着灯。 昏黄的微光透过轻薄窗纱照出来,有种朦朦胧胧的惆怅。 太微一进门,就见大丫鬟长喜一脸急切地扑上来道:“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太微一头乌发早已叫夜风吹得乱糟糟的要打结,落在长喜眼里便如同遭遇了大劫难。 她平素的稳重冷静全成了空,只慌里慌张地问道:“您上哪儿去了?”不过到底还记得要压低声音,“您若是再不回来,奴婢可就真的没有法子,只能去寻刘妈妈了。” 太微闻言叹口气,坐在榻上踢掉了鞋子:“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长喜:“……” “可有人来寻过我?”太微问了一句。 长喜摇摇头,一边去桌前沏了一盏茶送过来:“府里很安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老夫人那边也没有动静。” 太微接过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灯光下,少女侧颜温柔动人,连喝茶的样子都好看得不像话。 长喜站在边上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自家姑娘和白日出门时的不一样了,可这具体不一样在何处,她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一盏茶饮尽后,太微抬起头来,吩咐道:“我要沐浴,让人备水吧。” 原本窗外的夜色已经十分深浓,她来来去去,连落霞山也爬上去了,早已是倦得没了半条命,可这一松懈下来,心头叫热茶烫过一遍后,身上便难受了起来。 黏腻腻的,像是出过一身大汗。 不叫水泡一遍,她这精神气是回不来了。 太微歪着头,拿手撑着下巴,眼皮耷拉下来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长喜便急急忙忙出门去唤人。 因着府中局势变幻,如今这集香苑已同过去截然不同,再无人敢搪塞敷衍怠慢主子,是以长喜一声令下,立即便有人送了热水上来,又是寻衣裳,又是备香胰子。 太微打着瞌睡想着心事,眼瞧东西都备好了,便要将人全部打发下去。 可长喜有些不放心,便想留下来服侍她沐浴:“姑娘,奴婢在边上给您梳头吧?” 太微自己解开了头发,胡乱抓了两把摇头道:“不必了。” 她固执的一个人不留,自己进了盥洗室。 热气蒸腾间,太微将脱下的衣裳揉作一团,丢到了一旁用来添水的木桶里。 肉体和灵魂,似乎都还在回味先前发生的事。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耳朵,暗骂了一句混蛋,也不知是在骂薛怀刃还是骂她自个儿。 真是糊涂。 一把年纪了,还没半点定性。 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太微眼睛一闭,钻进了水里。 第155章 发作 另一边,国师府里,这个时候正灯火通明,白昼一般。 薛怀刃进门时,焦玄正在吃他的宵夜,是道烧鳝鱼,将鳝鱼切五寸段细长条油炸,再加糯米小汤圆、火腿丁、豆粉一锅烧了,并不是什么麻烦的菜色。 于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样的菜色,更是俭朴得厉害,但焦玄吃得津津有味,很是欢喜。 看见薛怀刃,他也不停筷,只摆摆手招呼他上前来。薛怀刃面上没大表情地唤了一声“义父”,他才慢条斯理问了一句:“今儿怎么去了落山别院?” 薛怀刃闻言笑了一下:“兴致使然罢了。” 焦玄举着筷子,拿筷子尖尖去戳盘中的糯米小汤圆,一戳不中,二戳又失了手,顿时发起了脾气,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紧紧皱起眉头。 过了好一会,他才叹息了一声,恢复以往模样道:“我让人寻你回来,是因为六皇子要见你。” 薛怀刃怔了一怔,随后面色微变道:“难道是——” 他话未说全,焦玄已接上去道:“戌时犯的病,如今已是平静了。一发作,人就被送到了国师府,这会儿正在房里歇着呢。” 薛怀刃眸色沉沉没有言语。 焦玄继续道:“六皇子这孩子心思重,多疑,谁也不相信,就是他老子恐怕他也从未信任过。这世上能叫他相信的人,拢共只有两个。一个是寿春帝姬,一个……是你。” 薛怀刃坐下了,淡淡道:“我知道。” 焦玄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是好事。”薛怀刃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 焦玄便眯了眯眼睛,重新抓起桌上的筷子道:“既来了,便去看看他吧。” 薛怀刃颔首应是,站起身来往门外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了,转头来看灯下的锦衣老翁道:“义父,六皇子的病该如何去根,还是没有眉目吗?” 焦玄闻声抓着筷子抬头望向他,见门边立着的年轻人身形修长,眉目爽俊,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初见他的时候。 “若有眉目,也就不必叫六皇子继续吃这个苦头了。” 焦玄终于戳中了一粒糯米小汤圆:“不过,若是凑齐了那几块地图,兴许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 区区痫病,到了那样的时候算的了什么。 他叹着气将糯米圆子送入了口中。 薛怀刃若有所思地走出门去。廊外灯火摇曳,照得人影扭曲狰狞,像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站在廊下静静地盯着墙上影子看了一会,才抬脚朝六皇子所在的屋子走去。 这宅子是不待客的,因而宅子里并没有什么客房。 即便是六皇子来了也一样。 …… 薛怀刃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自己房间门前。 他已经数年不居国师府,但他原先的那间屋子却还留着,里头的一应摆设也都是他还未搬出去时的模样。因着有人每日清扫,里头干干净净,倒是随时都能入住。 他在自己府中给义父留了屋子,义父便也依然在国师府里留着他的。 薛怀刃看了一眼门前守着的人,示意他们退下,自行推开了门。杨玦此番既然留下了,那自然便只能歇在这里。 他进了内室,一眼便看见了床上沉睡中的少年。 那张脸苍白憔悴,即使在睡梦之中,也依然眉头紧锁,倒是一点平日里的张扬跋扈也不显。 薛怀刃脚步轻缓地上前去,在床前椅子上落了座。 ——这样的杨玦,不管他见过多少次,都依然觉得陌生。 那个素日狂妄放肆的六皇子,仿佛不可能这般脆弱无助。可痫病发作的时候,人会卒然仆倒,不省人事,而后口吐白沫,角弓反张,两目上视,极尽痛苦和狼狈。 他亲眼目睹过杨玦犯病的场景,只觉不忍触目,回想起来亦是心悸。 也难怪杨玦从来不许寿春帝姬在他病时靠近他。 那样狼狈无助的样子,他哪里愿意叫自己唯一看重的亲妹妹瞧见。 薛怀刃坐在椅上,双手交握置于腿上,身子微微前倾,看向了床上的杨玦。他紧闭着双眼,连呼吸都很轻浅单薄,只有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着,似乎入了梦。 忽然,杨玦的呼吸声一急,他“啊”地一声睁开了眼睛,额头上细汗密布,仿佛是自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大口喘息着,喘了好一阵才终于平静下来。 薛怀刃站起身,去沏了一盏茶过来。 杨玦一口喝干,举着杯子哑声道:“还是渴。” 薛怀刃失笑,接过杯子又去给他沏了一盏:“慢点,仔细呛着。” 可杨玦毛毛躁躁,哪里慢的下来,拿过茶杯又是急急喝完,结果真呛着了。他连声咳嗽,抬手来掩,一边气息不稳地问道:“寿春那边,可是知道了?” 薛怀刃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一如既往瞒得好好的。” 杨玦闻言,咳嗽声渐止,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那就好。”他放下手,长出了一口气,“那群杂碎一贯办事不力,若是叫寿春知道了,我非一个个宰了他们不可。” 薛怀刃皱了下眉。 杨玦没有瞧见,口中仍然不住地道:“一个个暗地里都在盼着我死,也不知还能听话多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似乎是真的忧虑不已。说了两句,杨玦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侧目看向薛怀刃道:“哥哥你这几日可得陪着我!” 少年声音沙哑,口气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孩儿在同长者撒娇。 薛怀刃望着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杨玦皱着眉,见状猛地问了一句:“可是出了什么事?” “的确有件事。” 杨玦闻言偏过身体,双手撑在被子上,将脸凑到了薛怀刃跟前,神色阴冷地道:“是我那几个讨人嫌的兄弟又作妖了?还是那些前朝余孽又闹事了?” 薛怀刃掏出块帕子递给他。 杨玦接过擦汗,擦着擦着发觉这帕子上一股花香,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薛怀刃语声淡淡地道:“靖宁伯的那个女儿,你不能娶。” 第156章 天命 杨玦愣了一愣,皱眉问道:“我为何不能?”他想要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得不到的。 仅仅只是“不能”二字,便已足够令他心头火起。不等薛怀刃回答,他霍然又道:“若是不能,毁了也罢。” 如果他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说着话,杨玦的眼里多了两分狠戾,活像是要吃人的凶兽。可偏偏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还是一副苍白脆弱模样,这狠戾便仿佛成了虚张声势。 薛怀刃望着他,身子往后靠去,抬起左手,拄着下巴,手肘抵在了椅子把手上。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像是倦意上涌有些犯困,又像是因为口中所说的事半点不要紧,根本不值得他打起精神。 他神色淡漠地闭上双眼,徐徐说道:“因为我要她。” 杨玦蓦地瞪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地从床上爬起来,扑到他眼前道:“哥哥,我是不是疯了?” 薛怀刃没有说话,睁开眼,垂眸瞥了他一眼。 不像他面上的淡漠懒散,他的眼神是肃穆而冷静的。 杨玦立即大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的?” 薛怀刃微一颔首道:“我几时同你说过假话。” 杨玦大笑着,扬眉摆手道:“这话倒不真,你同我说假话的时候可是不少。”不过,嘴里说着反驳的话,他脸上的笑意却是一点未曾淡去。 “那只小野猫,怎么就入了你的法眼?”杨玦狂笑了一阵,渐渐有些气短,便缩手缩脚退回了床上。 他盘起腿,打坐似地在薛怀刃面前坐下来,因满脸堆着好奇,看起来稚气未消。 薛怀刃却还是懒懒散散并不上心的样子,信口胡诌道:“大约是天命。” 杨玦闻言,倒是不笑了。 天命这种东西,说起来好像又假又空,可有时候却容不得人不相信。 他自幼罹患痫疾,看过无数大夫,吃过无数的药,什么海上仙方也见过不少,可是这病断不了根。 饶是国师这样的人物,也没有确切的法子来治愈他。 如果他不信“天命”二字,那他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如此了。所以他信,很信。只要传说是真,只要他们找齐地图,那他的病就一定能够被治愈。 是以他这辈子遇上国师,便是天命。 杨玦面上现出了些微凝重之色,过了会他突然又笑起来道:“既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他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可薛怀刃对他而言,不是旁人。 杨玦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淡淡的红润,便有了健康气息。 他探出手,抓住了椅子:“我去和老头子说,让他给你指婚!”可话才说完,他忽然面色一沉,“不对,启明那小子先前可是说了,那丫头身上有婚约在。” 杨玦收回手,眯了眯眼睛:“虽说婚约这种东西,想毁便能毁,可若是靖宁伯不愿意,总归不好玩。况且,也不知她被许给了哪家的蠢货。” 杨玦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薛怀刃面上波澜不兴地听着,忽尔一笑:“靖宁伯不会愿意。” “他也配不愿意?”杨玦冷冷地笑了一声,“赏他脸面,才说个娶字,若非他在老头子跟前得脸,我才不屑正眼瞧他。他就是不愿意也无用,左右折腾一些罢了,早晚还是得愿意。” 杨玦冷声冷气讥了几句后才正色问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莫非婚约那头的人物,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薛怀刃屈指轻轻叩响椅子把手,敛去笑意道:“是洛邑慕容氏。” 话至尾音,他突然想起了太微。 夜色下的焦灼与热切,此刻回想起来,仍令他心潮起伏,浑身发烫。 “罢了,左右不是什么急事,迟些再说也无妨。”薛怀刃长身而起,转过身朝门外而去,“回头再议吧。”又道,“夜深了,你先歇着吧。” 他大步出了门。 又过半晌,杨玦方才怔怔回过神来,对着他远去的方向点了点头。 “洛邑慕容氏……” 那就难怪祁远章会不愿意了。 慕容家远在洛邑,山高皇帝远,又是几代传承下来的钟鸣鼎食,即便襄国成了大昭,即便京城动荡,人心惶惶,可洛邑……还是慕容家的洛邑。 杨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这般看来,倒是他小瞧了祁远章。想让祁远章退了慕容家的婚事,恐怕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 而且老头子近日已经收敛许多,想来是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对慕容氏大开杀戒。 杨玦蹙了下眉,往后一倒,躺了下去。 门外已经夜深,薛怀刃走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这国师府深夜里安静得简直像是鬼宅。 哪怕灯火通明,也没有什么人味儿。 焦玄用罢了宵夜,便拄着他的蛇头拐去了国师府角落里的一间屋子。那屋子周围草木葳蕤,茂盛得让人不知下脚。 他行至附近,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六皇子好些了?” 薛怀刃略一点头,走到了他身侧。 小径不过两尺来宽,二人并排一站,便站得满满当当,再不能过人。道旁全是花草,挤挤挨挨,开得秾艳芬芳。 焦玄慢悠悠提起拐杖,将一朵盛开中的鲜花碾进了泥土里,口中低声道:“不管怎么看,这人同花草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人也好,花也罢,不论开得多么美丽动人,总归都还是要死的。死了便全成了肥料,生于无,死于无,一点没有不同。” 他低低说着,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同义子探讨什么玄机。 “人生不过匆匆几十年,实在是太短。” 伴随着话音,小径已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盏石灯笼,高而瘦,在夜里散发出昏黄微光,像是一团指路的萤火。 薛怀刃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焦玄便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言罢,他命人推开门,走进了黑暗之中。 那洞开的门里便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凉气,混杂着花香也遮不住的腐臭味。 薛怀刃背过身,面上平静无波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痕。 第157章 草芥 像是陡然龟裂,一寸寸碎开,成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微微低着头,将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幻,他站在那,隔着重重黑暗,依然还是那个年轻狠戾的镇夷司指挥使。 少年成名,阴沉毒辣,是世人眼中的活阎罗。 都说他冷血无情,杀人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血溅到了脸上,也不过是给他面上又添一颗桃花小痣。 昏黄的微光下,薛怀刃抬起手,搁在了石灯笼上。石头做的灯笼仍是冰冷的,即便里头燃着烛火,也并未有热度透出。 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静静地放在上头,指腹摩挲着底下粗粝。可石头明明已经反复打磨过了,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粗粝? 棱角不见了,通身都圆滑了,却还是粗糙不堪如同往昔。 他慢慢抬起手,覆到了自己脸上。 掌心后的眉眼,渐渐平静下来,然而内心波动却还是仿若巨浪滔天,半点不得安宁。 他忽然咬紧了牙关。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拼命紧咬着牙关,连一刻也不敢放松。 直至今日,他仍旧牢牢的记得每一个瞬间,每一下喘气声。 可那个时候,他多大了呢?八岁?九岁?还是十岁?他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年纪,可生辰忘了,来历忘了,这年纪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就无从考证。 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孩子。 年幼,无助,却已经明白了弱肉强食,你死我亡的道理。 养父把刀子塞进他手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陷入深渊再也无法逃脱了。 那把刀子冰冷透骨,贴在人的皮肤上,几乎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寒气。他抓着刀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松开,反反复复,总也适应不了拿刀的感觉。 明明不过只是把小刀子而已,可拿在手里头,却有如千斤之重。 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折断。 他听见义父在自己耳边冷着声音说,若是遇敌,你已经死了千百次。 那声音仿佛比他拿在手里的刀子还要冰冷,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义父的话一点也不假。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好手好脚能走会动的人,他此刻早就已经死透了。 他手里攥着兵器,却犹豫得太久。 一个迟迟疑疑做不了决断的人,是活不长久的。 他终于咬着牙握紧了刀柄。 这一回,再也没有松开过。 那个被义父绑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瞪大双眼,呜咽着向他求饶,可义父在他身后催促,再催促。 他握着刀子的手都僵硬了。 腿脚,亦是僵直的。 对方动弹不得,他却手握利器。 义父突然咳嗽了一声,厉呵道:“动手!” “噗嗤”一声,刀子扎入了肉体。 他还记得滚烫的鲜血喷溅到自己手上的感觉,灼热如同火焰,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整个点着,燃成灰烬。 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一句话——人命不过草芥而已。 他的是,义父的是,被捆在椅子上连挣扎也做不到的死人亦是。 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全是草芥。 杀人而已,谁下不了手,谁就先死。 但是为什么,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还是会想起那个男人惊恐绝望的眼睛?仿佛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双眼睛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 即便那后来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那么的多…… 深吸口气,他放下了手。 可手指难以自控地颤抖着,是绝对握不住刀的样子。 他抬起脚,沿着小径往来时方向走去,一步又一步,迎着夜风和花香,走得很慢却很稳。 他内心清楚,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握着刀子迟迟不敢下杀手的小孩了。如今的他,是手掌镇夷司的权臣,再也不会因为鲜血溅到手上而怔忪,再也不会因为看见死人而瞪大双眼。 他什么也不怕。 什么也不怕。 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他猛地用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了自己颤抖的左手,可是它却不肯平静下来。 真是该死。 他浑身发冷,脚下越走越快,行至廊下时,忽然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嘭”地一声,手背上传来了一阵剧痛。 可呼吸声,却因此平稳了下来。 手上的疼痛,让他清醒而镇定。 墙上沾了血,在夜色下看起来只是一块恼人的污渍。 薛怀刃望着望着,突然笑了起来,带着冷冷的讥诮道:“蠢物。” 他转过身,离开了长廊。 背后的小径深处,却亮起了灯,光明耀眼,像是日光灼人。 焦玄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将门关得紧紧的,放下手中的蛇头拐,走到一旁的水盆前,仔仔细细地净手。 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 每一根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的人,已经老了,但他的手看起来却还十分的年轻。因着保养得宜,乍然看去,简直像是女人的手。 皮肤白皙光洁,上面没有一点斑痕。 手指亦是纤纤细细,一看就很灵巧,说是绣娘的手指只怕也有人相信。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将手从冷水中抽了出来,而后抓起水盆旁的帕子,慢慢地将手上残留的水珠一点点擦干抹去。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 屋子四角摆放着的巨大冰块不断散发出的寒气,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相反,这逼人的寒气让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不多时,擦干了手,焦玄将帕子往案上一丢,转身朝屋子正中的那张长桌走去。 桌子一人来长,一臂多宽,颜色泛着黄白,不知是木头还是石头。 人需走到了近旁才能看出这桌子的材质来。 桌上躺着一个人,赤身露体,一丝不挂,不知是不是冷的,他的皮肤看起来尤为的苍白。 焦玄走到了他身前,眯着眼睛打开了一旁的匣子。 匣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刀具,宽窄不同,长短不一,连薄厚都完全不一样。 他轻车熟路地抓起一把,朝长桌上躺着的人身上划去。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多少的血。 桌上躺着的,早已是个死人。 第158章 夜不能寐 死人自是不会动弹。 焦玄手下用力,一刀拉开,又是一刀,很快长桌上便是一片的血肉模糊。 这样的场景,映在深夜里,若是陡然叫人撞见,只怕要以为自己撞了邪。可持刀的焦玄脸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惧意。 同样的,他眼中也并没有兴奋与激动。 他的眼神极其冷静,仿佛此刻躺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一具尸体。他手下切割着的皮囊,已无灵魂。 砧板上的肉,是牛羊是鸡鸭还是鱼虾,都没有分别。 于他而言,人死以后,便不再是人。 一个扬手,他手里的刀子折射出了刺眼的光芒。焦玄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到睁开,便一把将手里的刀子甩到了地上。 这一把,依然不称手。 焦玄目光凝重地望着长桌上的尸体。 袒露的胸腔内,鲜血已经慢慢凝固。那颗代表着生气和活力的心脏,早便停止了跳动,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就像是一块肮脏的石头。 焦玄另取了一把刀,将眼前的心脏取出来搁到一旁的托盘里。 他一直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人的心生得是这样一副样子。为什么它不浑圆如珠,为什么它不是别的颜色。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肝脾肾,要各自生在现在的位置上。 若是将肝脏挪移到心脏的位置,会怎么样? 焦玄站立在托盘前,低着头,眯着眼睛,在明亮如同白昼的光线下,仔仔细细打量起了托盘上盛着的心脏。 这具尸体,还算新鲜。 是以这颗心脏,看起来也还算柔软。 焦玄抬起手,抓住它,突然用力捏了一下。掌下传来的感觉,却并不是柔软的。人的心脏,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脆弱单薄。 它若是活着,想必跳动起来,是极其有力的东西。 焦玄松开手,又重重攥了一把。 这具尸体,是病死的,说是突然暴毙,不知缘由,可他如今握着这颗心脏,却隐隐明白了死因。 人的脏器,他已经见过许多。 有的人肝是黑的,有的人肺是瘪的,而此刻躺在他眼前的这具尸体,心脏是膨大的。 他牢牢抓着它,明显感受到了指节下不一样的触感。这颗心脏,比他过去见过的,都要来得硕大。他亦一眼便知,这大小是不寻常的。 焦玄眯着眼睛沉思了一会。 他轻轻将手中心脏放下,转而取来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用力划开了它。 …… 半个时辰后,焦玄丢下刀子,再次净了手。 同样一根一根手指地擦拭过去,直又花了半刻钟不止。 等到他推开门,拄着拐杖走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深浓得像是一团墨汁。他站在门外,望一眼小径前的石灯笼,又望一眼道旁茂密的花草,忽然说了一句:“西面那丛花开得不大好。” 一旁安静无声候了半天的随从闻言,急忙踮着脚探头朝西面看去。 果然,那边的花开得不如其余地方的旺盛。 随从琢磨着,轻声道:“怕是花期要过了。” 焦玄笑了一下,摇摇头吩咐道:“让人将东西收拾了吧。” 随从连忙应下声来。 焦玄摩挲着拐杖上雕着的蛇头,抬起脚越过石灯笼朝小径上走去。不过大约只走出了四五步,他突然又转过头来道:“埋一半到西面,一半到这来。” 随从的视线循着他抬起的拐杖向花木间看了一眼,低下头应了一个“是”。 焦玄这才像是满意了,继续往前走去。 他隔上几日便要让人寻一具尸体来,不做别的,只是切开来看,人心是何样,人肝又是何样。人的眼睛,挖出来以后才知道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他绞尽脑汁地想要知道,人究竟为什么会死。 而年轻人和老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为何会衰老?如果想要永葆青春,又该怎么做? 他心心念念,全是这样的问题。 他脑子里全是困惑,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替他解答。 焦玄慢吞吞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拐杖点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夺夺”声响。 他渐行渐远,身后的明亮逐步消失不见。 一转眼,这天边深浓的黑暗仿佛都现了白。 黎明到来之前的夜色,总是最黑暗的。 焦玄回了房,睡得一如往常得香甜。他心中有事,但他睡下了,便全抛在了脑后。人的睡眠,是如此要紧,他从来不叫自己少睡一刻钟。 然而出了国师府,却有许多辗转反侧,难以入梦的人。 薛怀刃是一个。 太微亦是一个。 她深夜回府,强打精神去沐浴,明明倦极了,可一等躺到床上,便半点睡意也不见了。于是她一个人躺在那,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夜色越来越黑,周围越来越安静。 只有她的呼吸声、心跳声,在渐渐亮堂起来的屋子里回响着。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想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帐子外响起了长喜唤她起身的声音:“姑娘,到时辰该起了。” 太微一个翻身坐起来,伸长手去撩帐子。屋子里已经很亮,白光照进来,照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又酸又涨,委实睁不开。 她手里还攥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就这么定定坐着不动了。 长喜愣了一下后凑上前来问道:“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换了往常,她在帐外一唤,太微便会自行起身,从来也不犹豫一瞬。可今日,太微一夜未眠,头疼,眼睛疼,浑身都不舒坦。 又过了一会,太微才睁开眼睛道:“去打盆水来,要冷的。” 长喜不明所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水盆,里头的水温热适中,是姑娘们平素净面时用的温度,太微也不例外。 长喜不由疑惑地皱了下眉。 须臾后,她端了盆冷水进来,正要问问自家姑娘做什么用,便见太微赤着脚走过来,让她将水盆放下来。 而后,太微站在水盆前,一低头,将自己整张脸埋进了水里。 长喜就站在边上,见状唬了一跳,又见她半晌没有动静,不觉提起了心。 第159章 不做姐妹了 “姑娘?”长喜轻声唤着,声音里带上了忧虑。 可太微还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水面上连半个气泡都没有。这说明她屏着呼吸没有呛水,是好事,但长喜心里又止不住地担心。 她从来到集香苑以后,便没有听说过自家姑娘会水的事,而且便是一个会水的人,也闭不了这般久的气吧? 长喜又候了片刻,终是忍耐不住,伸出手抓住自家姑娘的肩头,将她“哗啦”一声从水中拽了出来。 太微转过身来看她,脸上湿漉漉地挂满水珠,愈发显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动人。那眼睫都似乎变得浓密纤长了许多,沉甸甸缀着水珠子,像是把小扇子落下来。 她有些眼神迷蒙地看了长喜一眼:“怎么了?” 长喜听她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总算放松下来,摇头道:“奴婢唤了您好几声呢。” 太微闻言掏掏耳朵,淡淡笑了笑道:“怕是隔着水听不大清。”言罢,她伸手一把抹去自己面上水汽,吩咐道:“去取衣裳来吧。” 这些日子,长喜跟着她,已将她的喜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每日清晨长喜取来的衣裳,都很合她心意。 太微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面颊。虽然冷水一激足以叫她清醒过来,但是她站在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脑海里却还是不停地浮现出薛怀刃那张脸。 太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换过衣裳后,她领着长喜去了鸣鹤堂。 不管旁的事如何变,祖母天天要她们老实请安的事却从来没有变过。于祖母而言,仿佛这令人讨厌的晨昏定省,才是天伦之乐的根本。 太微蹙着眉头沿回廊前行,脚下步子越走越慢,像是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 长喜跟在她身后,见状总是忍不住担心她走着走着便要摔倒。突然,自她们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长喜下意识回头去看,一眼便看见了走在前头的四姑娘祁茉和六姑娘祁栀。 四姑娘脸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好极了。 也不知她是几时起的身,脸上脂粉抹的极其精致美丽。 反观太微,今儿个素面朝天,连口脂都没有涂上一点。 长喜思忖着,唤了一声“四姑娘”、“六姑娘”。 太微便也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祁茉姐妹俩并肩而行,看似脚步不大,但走起来很快,不过一眨眼而已,俩人便已经走到了太微跟前。 太微面上淡淡,没有言语。 祁茉就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道:“怎么,五妹妹睡了一夜如今便连人也不认得了?” 太微还是没吭声,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她。 这眼神看起来便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又好像带着些微轻蔑和不屑。 祁茉登时就恼了。 她脚下步子虽然未停,但脸上的架子却已经端了起来,训斥道:“五妹妹这是什么意思?不论如何,我都年长于你,你如今摆出这样的脸色与我看,是要撕破脸不做这姐妹了不成?” 太微身上懒懒的,又是一夜没有睡过,确是恹恹的不想搭理她,可没想到祁茉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听到“不做这姐妹了”几个字时,太微“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 若是可行,谁要同她祁茉做什么姐妹? 她们身上虽然都流着祁家人的血,可论亲厚,那是远远谈不上,她们如今不过就是担着个姐妹虚名罢了。 祁茉明明心知肚明,却偏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作怪,也真是一大清早不嫌晦气。 太微扫了她一眼,将目光定定落在了一旁的六姑娘祁栀身上。 六娘比小七大一点,但也还是孩子模样。 她抬手掩面打了个哈欠,盯着祁栀慢慢地道:“四姐这话好没道理,论年岁,我可不是也比六娘要年长,怎地六娘见了我,却摆出这样的脸色来,莫不是六娘是要撕破脸不同我做这姐妹了不成?” 她将祁茉的话原封不动抛了回去。 六娘脸上就现出了恼恨来。 她生得比祁茉更像崔姨娘一些,此刻生起气来,就更是相像。 太微看着她的眼睛,笑了起来:“六娘,你怎么不说话?” 六娘抓住边上祁茉的衣袖,用力拽了拽,尖声尖气地道:“四姐,咱们快些走,若迟了可是要吃排头的!” 她拖着祁茉就走,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太微,边走口中还边嘟嘟囔囔地道:“真是讨厌。” 祁茉拿扇子轻轻敲了下她的头道:“算了……” 那口气听起来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不晓得的还当是太微欺负了她们姐妹俩。 见人走远了,长喜忍无可忍,同太微道:“姑娘,四姑娘怕不是要胡编了话去同老夫人告状。” 这是祁茉一贯的伎俩。 说不通,讲不过,落了下风,不满意了…… 不论是什么事,总能叫她寻到由头去向人告状,说是太微惹事或闯祸。 她自小就是这样。 太微过去很生气,如今却是无心理会。 经过上回永定侯府的事后,祁茉如今想来是不敢冒着惹了祖母不快的风险再去胡乱告什么状的,更何况,就是她去了,太微也不在乎。 她甚至巴不得祁茉不带脑子,进了鸣鹤堂大门就去寻祖母告状才好。 毕竟今儿个的鸣鹤堂,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太微笑着同长喜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要紧的,随她去吧。” 没一会,清晨的微风里便多了一阵阵的喧嚣。太微竖起耳朵,屏息听了听后,面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祖母看样子,果然是发了大火。 她走至廊下便停下了脚步,透过人群遥遥向前看了一眼。 沈嬷嬷站在花荫底下,正绷着脸在训话,一声比一声音量高,一声比一声更恼火。 她面前围了一圈的人,全都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沈嬷嬷一向瞧着就凶,今儿个更是尤其的凶。她举起手来,伸出手指,用力点着面前一个小丫鬟的脑袋,直将那颗脑袋点的同不倒翁一般。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养着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第160章 鸡呢 沈嬷嬷的声音融入风中,却经久不散。她平素训人的时候,虽然不少,但像今日这样的训法,委实不常见。 她站在那,伸着手,一口气不停歇地训上了许多话,像是这口怨气早便已经积压了很多年。 良久,她住了嘴,终于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太微等人,于是面色又是一沉。不过太微几个终究是她的主子,而不是她手底下的小丫头们,由不得她胡乱训斥。 她这满心的火气,就只好憋下来,再不能任意发泄在旁人身上。 沈嬷嬷随手一指,打发了个小丫头过去:“去告诉五姑娘几个,今日不必请安了,都回去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用力点了两下头,急匆匆就要去廊下传话,可谁知她脚下才刚刚迈开步子,就见祁老夫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这一慌张,她腿一软便就地跪了下去,嘴里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夫人……” 沈嬷嬷在后边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心头又是一阵火起。 这样的人,丢的全是她的脸! 若非此刻祁老夫人就站在那,她简直想要上前去一脚踹死这个不中用的废物。 沈嬷嬷咬了咬牙,向前走了两步。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看向她,直看得沈嬷嬷两股战战,没了继续走路的力气。 “老夫人,老奴已经让人去寻了。”沈嬷嬷轻声说道,“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响动,想来那鸡没有跑出鸣鹤堂去才是。” 祁老夫人闻言,脸色却是愈发得难看了起来:“没有跑出鸣鹤堂?你也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了,难道连鸡生了翅膀都不知么!那鸡看着蠢笨,真扑棱起来,寻常矮墙也是挡不住的,谁知如今去了哪里。” 祁老夫人语速飞快地说着话,越说越是生气。 那鸡是建阳帝赏下来的,拢共只有这么两只,如何能不见。 不说它是不是真的隔了一条笠泽,便同笠泽这一边的鸡不一样了,只要它是建阳帝赏的,那便是宝贝。 祁老夫人忽然低下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丫头呵斥了一声:“跪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去找!” 这一声又急又响,几乎变了调子,听的沈嬷嬷都骇住了。 她身为祁老夫人的心腹,跟了主子几十年的老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叫主子训斥过,如今骤然被训,只觉自己这些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去。 她上前去拽了一把那小丫头的耳朵,催她速去寻鸡,自己则叹着气同祁老夫人道:“您莫急,这满府的人,不至连两只鸡都找不着。” 祁老夫人冷着脸没有说话,但面上神情早已昭示了她内心雷霆。 她养着那两只鸡,不敢杀不敢吃,只养着下蛋,这下了蛋也是当成珍宝不许旁人享用,只给四娘那孩子一人用。 原本好好的,可没想到一夜醒来,别说蛋了,就是鸡也不见了。 祁老夫人始料未及,初听根本不愿相信,只觉得可笑滑稽,像是听了个愚蠢的笑话。 然而过了会,沈嬷嬷便亲自进来告诉她说,那两只鸡真的不见了。 她知沈嬷嬷不会同自己撒谎,也断断没有必要用这样愚蠢的事情来诓骗自己,终于吃了一惊。那鸡好好地关在笼子里,怎么会一夜过去便不见了? 更奇怪的是,那笼子是上了锁的,沈嬷嬷得了消息以后亲自去看,却见那笼子上的锁还好好地挂在原处,一点损坏的痕迹也没有。 只是鸡笼空了。 锁还在,笼子也没有被破坏,里头关着的鸡却不见了。 这实在是叫人糊涂。 沈嬷嬷心里发毛,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亲自去知会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听了也奇怪,遂亲自去看,见果真如沈嬷嬷所言,不由愣住了。 怎么可能呢? 她越看那锁越是生气,大发雷霆让人去寻鸡,可鸣鹤堂角角落落找过去,也没有看见鸡的踪影。 谁也没有听见鸡叫,谁也没有听见翅膀扑棱的声音。 就好像那两只鸡突然之间变成了空气—— 祁老夫人更恼火了。 什么神神鬼鬼,她从来也不信。 这鸡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自己不见。 于是她黑着脸命人继续找,找不着便不准停下,哪怕掘地三尺也不惜。 “这么多的人,全是聋子不成。”祁老夫人袖手而立,站在廊下挺直了背脊,声音冷冷地道,“养了这么久,说不见便不见,竟然会连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她望着虚空,紧紧皱起了眉头。 那眉间的川字愈来愈深,越发衬得她一张瘦脸冷而尖刻。 沈嬷嬷看得心里直打哆嗦,轻声道:“老夫人,几位姑娘都来了。” 寻常这个时辰,已该准备用朝食了。可今日事出突然,祁老夫人又大发雷霆,闹得谁也不敢提个“食”字,连小厨房里的人都去寻鸡了。 “都来了?”祁老夫人循着沈嬷嬷的目光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几个姑娘安安静静站在那,看起来倒是老实。 她心里的火气便熄灭了一些。 略一思忖后,祁老夫人让沈嬷嬷将人全部唤进了屋子里,如往常一样,各自落了座开始说话。 四姑娘祁茉一贯最有眼力见,如今见她脸色不好看,便上前去又是替她捏肩又是为她捶腿,轻声询问起来:“祖母,出了什么事,怎地这般闹哄哄的?” 祁老夫人自从起身便在发火,到如今也有些疲了,正被她捶腿捶得舒坦,闻言便告诉了她鸡笼空了的事。 因着不是耳语,这声音传到底下,下头坐着的人也就都听见了。 几个人便齐齐变了脸色。 那鸡可不是一般的鸡,而是皇上赏赐的东西。 如今不见了,怎么得了? 六娘祁栀脾气不好,胆子却小,忍不住惊呼起来,问道:“祖母!鸡不见了,要叫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办?” 祁老夫人原就生气,听她这般说起,熄灭的火气就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祁茉见状不妙,急忙回头训斥六娘道:“说的什么胡话,谁说鸡不见了就寻不回来了。” 说完,她又压低声音同祁老夫人附耳道:“孙女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真丢了也无妨。不过是鸡,天然就生得大小花色都差不离,咱们悄悄地寻两只换上,定不会叫人知晓。” 第161章 一地鸡毛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祁老夫人怔了一怔,旋即笑起来,轻轻拍了拍祁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着说了一句:“好孩子。” 她方才一时慌张才没有想起来。 这鸡总归只是鸡,不见了,寻两只新的换上便是了。不论如何,这事是不会闹到府外去的。只不过莫名其妙的不见了,令人心烦罢了。 祁老夫人抓住了孙女的手,叹口气道:“你说的对,只是既然不见了,那该寻还是得寻出来。” 偌大个靖宁伯府,养着这许多的人,若是连两只鸡都看不住,像什么话。 祁茉闻言也附和道:“是该如此。”言罢又笑着劝慰,“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忽然,门口帘子一阵晃荡,像是有风经过,随后大丫鬟珊瑚便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未经通传,径直入内,显见得是十分要紧的急事。祁老夫人也就不多加责备,只给一旁候着的沈嬷嬷使了个眼色。 沈嬷嬷便立马抬脚向门口走去,揪了珊瑚到边上问:“可是找着了?” 珊瑚飞快地点了点头,脸上神色却似乎有些怪异。 沈嬷嬷眼睛尖,一望便知事有不对,急忙将声音压低了再问:“出了什么事?” 珊瑚有些犹豫,踟蹰着没有立刻回答。 沈嬷嬷便眼神一变,沉着脸低声呵斥道:“吞吞吐吐的做什么,不知老夫人在等着么!” “嬷嬷,不是我不说,实在是这事……”珊瑚瑟缩了下,咬咬牙,心一狠凑近了沈嬷嬷轻声道,“大家伙将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还是没有发现那两只鸡的踪影。” 沈嬷嬷闻言眉头一蹙:“胡闹!既然还未发现,你如今跑来做什么?” 珊瑚“嗳”了一声,哭丧着脸道:“几个小丫头发现了鸡毛……” 沈嬷嬷一愣,随后黑了脸:“鸡出了笼子,掉几根毛算什么事,你好歹也在府里呆了这么些年头,竟是半点本事不见长,光糊涂了。” 平日里看珊瑚倒还过得去,怎地如今遇上了点事便如此不争气。 沈嬷嬷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大丫鬟,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得将她好好打骂上一顿。 “罢了罢了,还不快些继续去找!” 沈嬷嬷黑着脸厉声说道,边冲珊瑚摆了摆手,让她快走。 可珊瑚听了她的话,却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沈嬷嬷有些生气,正想开口,忽然听见珊瑚用蚊蝇般的声音颤颤地道:“嬷嬷,那不是三两根鸡毛,是一堆……” 沈嬷嬷怔住了。 珊瑚继续道:“洒了一地呢。” 沈嬷嬷面上阵青阵白:“在哪看见的?” 既然是一地鸡毛,那怎么会现在才被人发现? 珊瑚声音一顿,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半晌方才声音颤巍巍地道:“是在阿福的狗窝边上发现的。” “什么?”沈嬷嬷听见“阿福”二字,亦是声音一轻。 珊瑚道:“地上还有血……” 沈嬷嬷两眼发黑,有些腿软。 那大狗一直养在鸣鹤堂里,因生得凶相,平素一直没什么人敢靠近它。是以今晨一群人将鸣鹤堂翻遍了,才想起来要去它那瞧一瞧。 结果这一瞧就瞧出了不对劲。 地上竟然有血迹! 那两只鸡依旧不见踪影,可鸡毛和血迹却是清清楚楚。这不是摆明了,是阿福将鸡给吃掉了? 沈嬷嬷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阿福虽然只是一条寻常黄狗,但却是祁老夫人的爱犬。她尽管不曾亲自照料它,但也是时常惦记着要去看一看的。 这狗同她小时候养过的十分相似,是以一直在鸣鹤堂里被当成半个主子来养。 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 沈嬷嬷的气息渐渐不稳,叮咛了珊瑚两句,让她将阿福看好了以后便转身回到祁老夫人身侧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看珊瑚的样子,怕是怪吓人的。” “吓人?”祁老夫人安安静静地听着,忽然一下站起身来,“不可能!我亲自去看!” 沈嬷嬷想到珊瑚说地上还有血迹,生怕惊着祁老夫人,便连忙要拦,可祁老夫人伸长手一把将她推开,竟是一言不发就要往门外去。 见她如此,屋子里坐着的其余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四姑娘祁茉动作最快,不等祁老夫人走出门,便已跟了上去。 紧接着,六姑娘祁栀也小跑着追了过去。 “这可怎么好呀!”沈嬷嬷回过神来,亦匆匆向门外去,旁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不曾想一出门,她就差点撞上了崔姨娘。 崔姨娘今早有事耽搁,来迟了一步,此刻见鸣鹤堂里乱纷纷的,不由皱起了两道柳眉:“这是闹的哪一出,嬷嬷你怎地也慌里慌张的?” 沈嬷嬷心挂老夫人,哪有工夫回她的话,闻言丢下一句“姨娘稍等”,便越过她拔脚向前去。 “这、这是……”崔姨娘和她的大丫鬟红玉面面相觑。 红玉探头朝帘后看了一眼,见里头有人,便同崔姨娘道:“姨娘,里头的人像是二姑娘和五姑娘几个。” 崔姨娘闻言,狐疑地问了一句:“四姑娘和六姑娘呢?” 旁人在不在,她可不在乎。 “似乎不在。”红玉又看了一眼,没有瞧见祁茉和祁栀姐妹俩,“奴婢也没有瞧见老夫人。” 崔姨娘就扭头去看沈嬷嬷离开的方向,蹙着眉头道:“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府里大大小小的琐事杂事,虽说都是她管着的,但鸣鹤堂是祁老夫人的地盘,她一向插不进手,是以鸣鹤堂外的事瞒不过祁老夫人,鸣鹤堂内的事却不会轻易被她知晓。 崔姨娘稍一思忖,拿定了主意:“走,跟上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候,还留在里头的小七突然问了太微一句:“五姐,祖母怎么了?” 太微打着瞌睡,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门口:“急了。” 小七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太微站起身来,去牵她白胖胖肉嘟嘟的小手:“既然人都散了,我们也回去吧。” 小七跟着站起来,脸上却有着按捺不住的好奇:“五姐五姐,我们也去瞧瞧吧,兴许是寻着那两只鸡了呢。” 第162章 成精的狗 太微哭笑不得。 小七仰着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写满天真纯粹的好奇:“好五姐,我们也去看看嘛。” 见她如此,太微想要拒绝的话已经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摇摇头,看着自己的庶妹无奈失笑:“你就胡闹吧你,什么热闹都要凑一凑。” 小七甜甜地笑着,攥紧了她的手:“五姐最疼我!”说完,小七突然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依然还坐在那吃茶的二姐祁樱。 她轻轻咬了咬唇瓣,看看太微,又看看祁樱,小小声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放下茶盏侧目向她看来,面上淡淡的,并不作声。 小七轻声问道:“二姐,你去吗?” 祁樱微微一怔。 小七笑着道:“不如你也同我们一道去吧!” 女童的笑容比六月里盛开的鲜花还要让人欢喜。祁樱原想拒绝,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好”。 许是叫这灿烂而无邪的笑颜晃花了眼,她一贯的冷漠模样都有些绷不住了。 祁樱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小七半点不知,兴冲冲地来同太微说:“五姐,我们和二姐一起去!” “好呀。”太微一面将她鬓边碎发拨到耳后,一面笑着点了点头。她和祁樱一向不大亲近,可她娘是很喜欢祁樱的,她和祁樱若能亲近一些,想来也会令母亲开心。 太微用眼角余光瞥着祁樱,见她起身朝自己走来,便也就笑着唤了一声“二姐”。 祁樱淡淡回了一声“五妹”,看起来还是很冷很无情,但她的声音听上去却比平日里的多了一分轻缓。 小七方才那样突然邀她同行,想必是吓着她了。 太微心里没来由地一软。 她原以为依祁樱的性子,是铁定要拒绝小七的,可没想到她却应下了小七的话。祁樱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可却愿意这样陪着小七胡闹…… 太微的眼神微微变了变。 她牵着小七的手,和祁樱一前一后走出了门。门外空空荡荡,连个守门的婢女都没有。 鸣鹤堂冷清得像是假的。 太微见惯了鸣鹤堂的热闹喧哗,如今见着这样的,忍不住笑了起来。祖母习惯了将凡事都掌控在她的手心里,怕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 查不清,想不透,烦人得紧。 祁老夫人在阿福的狗窝前再次大发雷霆。 珊瑚说的没有错,地上的鸡毛绝不是那鸡自己掉下的。一只鸡才有多少的羽毛?若是掉个毛便能掉成这样,那鸡还叫什么鸡。 而且地上的血,早已凝固,绝不是这会儿才发生的事。 因着天气依然炎热,此刻太阳高升,地上的血迹散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味,令祁老夫人忍不住用帕子掩住了口鼻。 但帕子掩得住鸡血的气味,却掩不住她的怒火。 她的火气几乎要将整个鸣鹤堂都点燃了。 因为她不知该拿谁出气。 鸡笼明明上了锁,锁也仍旧好好地挂在原处,里头却空了。这阿福难不成会开锁?且开了锁偷了鸡又将锁给挂了回去? 祁老夫人盯着阿福的爪子看了又看,看得比先前还要怒火中烧。 真真是见了鬼。 鸡笼的钥匙一直握在沈嬷嬷手里,沈嬷嬷又是她的心腹,对她来说,是比嫡亲的儿女还值得信任的人,她不相信沈嬷嬷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嬷嬷也没有任何必要来做这样的事。 祁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头疼不已。 边上的沈嬷嬷则骇得面若金纸。 是真的闹鬼了?还是阿福这条狗成精了? 她望着阿福的森森獠牙,吓得两腿发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一种可能,都足够吓人了。这狗要是真的成了精,如今能吃鸡,回头便能吃人呀! 祁老夫人不信鬼神,沈嬷嬷却很相信。 她越想越觉得骇人,终是惨白着一张脸同祁老夫人道:“老夫人,阿福这会不会是……真的成精了?”最后几个字,被她抑在喉咙里,只发出极轻的音来。 因着轻,便缥缈,便诡异。 祁老夫人立在天光底下,叫阳光照得头发滚烫,却硬是被她的话唬出了一身冷汗。 她没好气地瞪了沈嬷嬷一眼:“子不语怪力乱神,胡说些什么!” 沈嬷嬷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试图离阿福远一些再远一些。这狗平时就看着怪吓人的,如今再看,就简直成了吃人的妖怪一般可怕。 沈嬷嬷骇得要死,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一点不剩。 那把钥匙抓在她的手里,便绝不可能被人偷走。她深知自己没有开过锁,那那把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嬷嬷看着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在看狗。 而阿福,懒洋洋卧倒在地上,被人围了一圈也不动。它雪白的腹毛底下还压着两根鸡毛,像是在印证沈嬷嬷和珊瑚等人的猜想。 祁老夫人的眼神终于也有些变了。 原本站在祁老夫人身后不远处祁茉见状,也悄然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这一退,她就退进了自家亲娘的怀里。 崔姨娘虚虚扶了她一把,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阿福闯祸了?” 祁茉咽了咽唾沫,轻声道:“阿福把皇上赏的鸡给吃了。” 话音刚落,像是听见了她的话一般,一直无精打采躺在地上的阿福蓦地爬了起来,龇牙咧嘴狂吠不止。 明明它脖子上还挂着锁链,但众人还是被吓的连连后退。 阿福被好吃好喝的养的是一身皮毛油光水滑,身形健硕,比寻常黄犬要大上一圈不止,这样冲人龇着牙一叫,就真是要吃人的气势。 就是祁老夫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不过它很快便又重新躺了回去,耷拉着舌头,像是叫太阳晒热了。 远处的小七紧紧抓着太微的手,长出口气道:“五姐,阿福好吓人啊。” 太微笑了笑,正想安慰她不要怕,忽然看见了阿福的眼睛。 大狗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像是在看人,且看得直勾勾的。 太微愣了一下,而后拉着小七的手往边上走了两步。 谁知,阿福的视线便也跟着动了动。 太微不由得心虚起来。 见鬼。 这狗难道认出了她? 第163章 傻眼 她牵着小七的手,尽量声色不动地往廊柱后避去。 小七不解,仰着脸追着问:“五姐,怎么了?为什么要站到这里来。”从她们原先所在的位置看出去,正正好能瞧见祖母等人,如今这位置,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太微道:“看过便是了,这狗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这便回去吧。” 小七迟迟疑疑,拽着她的手像是不舍得走,站在廊柱后探头探脑地去看外边的人。 阿福忽然叫唤了一声。 她脑袋一缩,缩回了太微怀里:“哎呀,阿福好像生气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五姐。” 鸣鹤堂里的狗虽只阿福一只,却比旁人家养了三五只的还要吓人。阿福生得四肢修长,身形健硕,看起来可比小七这小小的人儿要大得多。 “五姐,阿福不听话,你说祖母会不会生气呀?”小七拉着太微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询问起来。 太微还在心虚,想着自己昨夜回来以后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便悄悄爬起来溜进鸣鹤堂,将那两只让人心烦的鸡给偷出去吃掉了的事。 她过去孤身一人在外走动,这养活自己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是以这鸡该如何宰杀,如何烤制,如何避人耳目悄悄吃掉,她心里很是有数。 她回来以后苦心拉筋练骨,功夫亦是比先前长进了许多。 所以她昨夜溜进溜出,并不曾叫人察觉分毫。 可阿福的眼神…… 真是奇怪。 那狗昨夜明明睡得好好的,连眼睛也不像是睁开过,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撒了鸡毛在它窝前? 太微侧目朝廊外遥遥看了一眼,口中轻声道:“祖母已经生气了。” 是什么东西丢了不要紧,但丢东西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在鸣鹤堂里发生的。现如今在祁老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怎么可能会不生气。 太微收回目光望向小七道:“你是在想,祖母会不会发落阿福是不是?” 她小的时候,阿福曾在府里咬伤过下人。可祁老夫人知道以后,不生阿福的气,反倒将受伤的婆子怒斥了一顿,骂她不知分寸胡乱吓唬阿福,令阿福受了惊吓才会咬人。 自那以后,便再无人敢靠近阿福。 如今阿福“闯了祸”,会不会被发落真是说不好。 太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七道:“我猜祖母不会打骂阿福。” 太微听她口气似是十分笃定,不觉好奇起来:“为什么?” 小七眉眼弯弯:“祖母心疼它,一定舍不得。” “是啊,祖母心疼它。”太微在小七头顶上轻轻拍了拍,“所以祖母这火气,会比往常烧得更旺盛。” 她看重那狗,不比她的孙女们差。 在她心里,对狗是有真情的。 所以祁老夫人此刻站在阿福跟前,望着眼前的大狗,只是烦闷又苦恼。 恼的是,这养了多年的蠢东西竟然会给她惹出这样的祸害来;烦的是,这畜生终归是畜生,说不进道理,也问不出话来,她就是想要审审它是怎么打开的锁,也不过白费功夫。 祁老夫人憋着一团心火不知如何发泄,蓦地一甩袖子转身往后走去。 沈嬷嬷几个连忙跟了上去。 她听着身后脚步声声,又停下了脚步。 沈嬷嬷轻声问道:“老夫人,这事儿怎么办?”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闻言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四姑娘几个怎地还在这里!” 沈嬷嬷被她陡然拔高的音量吓得眼皮直跳,连忙转身拦住了祁茉等人,低声道:“老夫人有命,您几位都先回去吧。” 祁茉闻言蹙了蹙眉头,嘴角开合,像是想要说话,想一想却又作罢了。 沈嬷嬷则等不及她们出声,便已经拔脚追上祁老夫人往遮阳的地方走去。 时辰渐晚,日头变得火辣辣起来,一晒更是心烦。祁老夫人到了阴凉之处,脸色才舒缓了一些。 沈嬷嬷不远不近,牢牢地跟着她,见她停下来,才壮着胆子上前去道:“老奴想着,这鸡终归只是鸡,样子生得都差不多,老奴让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祁老夫人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四丫头都想得明白的事,我怎么会想不通。” 沈嬷嬷心里微松。 祁老夫人道:“不过畜生东西养得再好也还是要死的,如今死了便死了吧,也不必另寻两只来换上了。” 沈嬷嬷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寻两只死鸡去埋了吧。”祁老夫人声音冷冷地道,“就说不知怎么回事,一夜醒来全没了气。” 要不然,这鸡笼上还挂着锁,鸡却被狗吃了的事说出去,更像是假的。 祁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站在窗前往外看去:“听明白了没有?” 沈嬷嬷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一叠声地道:“是是,奴婢都记下了。” 祁老夫人这才淡淡说了一句:“好了,这事你亲自去办,不要假手于人。” 沈嬷嬷连声应是,准备退下,可走到门口却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老夫人,那阿福呢?怎么处置?是放任不管就这么算了,还是……” 沈嬷嬷觑着祁老夫人的脸色,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祁老夫人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像是愤怒,又像是害怕,迟疑着没有立即言语。她不信神佛,从不诵经焚香,自然也就无惧鬼怪。可今日的事,着实不对劲。 沈嬷嬷先前嚷嚷的话,听进她耳朵里,便是不想信,她心里还是生出了惧意来。 祁老夫人立在窗下,想了又想,面色也跟着变了再变。 “带过去叫崔姨娘养罢。”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你每七日过去看一眼,养得好不好。” 她待阿福,的确比她待孙女要强的多了。 沈嬷嬷也禁不住暗暗感慨了一句。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便让人解了阿福的锁链,将它送到了崔姨娘的院子里。 沈嬷嬷一路上连看也不敢多看阿福一眼,一等到了地方,便急急要走,只匆匆交待了崔姨娘两句要好好养育阿福。 崔姨娘不觉傻了眼。 第164章 看起来好吃 她本就怕狗怕得要死,如何能在自己院子里养狗。更何况,这狗还是祁老夫人的心头宠,这万一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她岂不是就要倒大霉? 崔姨娘左思右想不敢养,急急忙忙又去寻了沈嬷嬷问,推说六娘年纪小,见了阿福害怕得不行,实在不便养。 可沈嬷嬷好不容易将事情安置妥当了,哪里愿意见她再生事端,闻言只是劝她留下阿福,好好地养,要不然叫老夫人知道了,怕是又是一顿气生。 崔姨娘今晨已经见过祁老夫人大发雷霆的样子,闻言心有戚戚,不觉话音一顿。 沈嬷嬷趁热打铁,再接再厉道:“老夫人不让赵姨娘养,不让白姨娘养,想也不想便指定了您来照料阿福,乃是好事呀!” 崔姨娘苦着脸,摇摇头:“这算什么好事。” 她是想要讨祁老夫人欢心不假,可替她养狗,还是算了吧。 崔姨娘绞着手里的帕子道:“嬷嬷还是回去帮我美言几句,撤了这差事吧。” 沈嬷嬷沉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姨娘糊涂!养条狗罢了,有什么好犹豫的!这狗拴在院子里,平素喂食照料都有底下的人忙活,您怕什么。” 崔姨娘见她这般说,也沉了脸:“沈嬷嬷你摸着良心说,这事究竟是不是桩好差事。” 将阿福养好了,是理所应当。 养的不好,那便全是她的错。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怎么能算是桩好差事? 而且阿福在鸣鹤堂里养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被人送到了她院子里,定是出了大事。 崔姨娘心知不能养,说什么都不能接下这差事,于是念头一闪,动了别的心思。 她看着沈嬷嬷,忽然笑起来道:“呀,不说嬷嬷糊涂,我也糊涂了。这阿福吧,是老夫人的宝贝,如今既然不能继续养在鸣鹤堂里了,那也实在不该由我来养才是。” 沈嬷嬷一时没有听明白:“姨娘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叫……” 她顿了顿,变了眼神:“让紫薇苑那位来养?” 崔姨娘笑着抚掌道:“是呀!合该让夫人来养才对嘛!” 论身份,姜氏是祁老夫人的儿媳妇,可不比她这个儿子的妾要来得亲厚? 崔姨娘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既能甩开这条吓人的蠢狗,又能给姜氏添堵,没准还能借此让姜氏吃不了兜着走,只是想想都要笑出眼泪来。 沈嬷嬷将她的话细细一琢磨,也觉得说得过去。 对她来说,只要将阿福的事办妥了就行,至于究竟让谁来养,她可丁点也不在乎。 不过—— 沈嬷嬷道:“姨娘言之有理,但这事老奴可不敢去同老夫人说,要说还是该由您亲自去说。老夫人信任您,您说的话,她一定听。” 崔姨娘上扬的嘴角僵在了脸上,成了两道尴尬的弧线。 她在心里将沈嬷嬷暗骂了一通。 可没有法子,她若不想养,便只能亲自去说。 她去鸣鹤堂见了祁老夫人,本以为老夫人会生气,会发火,可没有想到,祁老夫人听完了她的话后,并没有露出怒色来。 “交由姜氏养倒是也说得通。”祁老夫人靠在榻上,微微点了下头。 崔姨娘跪在地上,闻言欣喜若狂。 祁老夫人道:“就这么定了吧,你带着阿福去紫薇苑,亲自交给姜氏。” 崔姨娘一听还要自己亲自去送,不觉又僵了面皮。 她见着姜氏便恨不得撕烂姜氏那张脸,如今见了面却还要好声好气笑颜以对,实在憋屈。但是看看阿福嘴边露出来的森森白牙,她又高兴了起来。 她既不便亲手撕烂了姜氏的脸,那便盼着阿福去撕好了。 这狗凶巴巴的,保不齐哪天便咬死了姜氏。 崔姨娘如此一想,神清气爽,立马便顶着一张笑脸将狗送到了紫薇苑。 不曾想,紫薇苑里人满满的,不只太微,白姨娘母女竟然也在。 崔姨娘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扭着腰走上前去,向姜氏笑着问了句安,而后开门见山地把阿福的事给说了一遍。 但她绝口不提自己不想养的事,只说是祁老夫人器重姜氏,故而将阿福送到紫薇苑来交由她亲自抚养。 说完她又不住声地将阿福给夸赞了一通。 什么比人还聪明呀,有趣呀,有灵性…… 但凡能想得出来的词,都被她用到了阿福的身上。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她嘴里的阿福是菩萨转世。 太微忍不住笑了起来:“阿福既然这般的好,姨娘为何不养?姨娘那地方,应当比我娘这紫薇苑要宽敞舒适得多了。” 崔姨娘闻言连忙道:“五姑娘说笑,老夫人既然发了话,自然有她的衡量,养在紫薇苑里定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太微想着母亲那米粒似的小胆子,哪里敢叫阿福留下,遂起身往外走去,一路走到了阿福的跟前,背对着崔姨娘道:“把阿福养在紫薇苑里的事,真是祖母说的?” 崔姨娘讪笑着:“五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有假么?” 说话间,紫薇苑里的众人全聚到了院子里。 崔姨娘看看周围,正要走人,忽听阿福吠叫起来,连忙捂住了心口。 这该死的蠢狗,叫起来这样吓人! 她绝对不能养它! 崔姨娘咬着牙道:“沈嬷嬷每七日便会来探望阿福一次,还请夫人不要忘了日子。” 言罢,她头也不回拔脚便走,一晃眼而已,人便已经消失在了紫薇苑门外。 阿福脖子上的锁链被乱糟糟地缠在一旁的树上。 它喘着气,蓦地就地趴下,将脑袋搁在自己的前爪上,大睁着眼睛看向众人。 小七躲在白姨娘身后,见状疑惑地喊了一声“五姐”:“它怎么好像在看你!” 太微摸着鼻子干笑两声:“大约是喜欢我吧。” 小七闻言瞪大了眼睛:“不是因为你看起来特别好吃吗?” 太微:“……” 白姨娘拍了下小七的手:“说的什么胡话!” 姜氏哈哈大笑,搂紧了太微。 这时候,倚翠从外头走了进来,轻声同太微道:“五姑娘,集香苑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有客来访,要见您,请您即刻去花厅一趟。” 第165章 不打紧的人 太微尚且在盯着阿福打量,闻言愣了一下,偏过脸面向倚翠蹙了下眉低声问道:“有客要见我?” 倚翠点头道是,笑了笑说:“奴婢只知有人来拜访您,至于是谁,就不清楚了。” 太微琢磨着这个“客”字,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但转瞬她便清醒了过来。 ——不会是薛怀刃。 若是他来了,府里少不得又要人仰马翻一回,绝不可能是现在这幅平静模样,说什么有客来访。 太微站在母亲身侧,略一思忖,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姜氏听见话音拽住了她问:“出了什么事?”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事,见个人罢了,我去去便回,您别担心。” “哦?是什么人?”姜氏望着倚翠远去的背影,又问了一句。 太微还是摇头:“外头派了人去集香苑传话,集香苑那边又派了人来这传话,怕已是拖了一阵。如此看来,这来的应当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她细细分析着,笑起来道:“保不齐是哪家的姑娘派人来给我下帖子呢。” 姜氏微微点了点头,但面上神色并不见赞同。 如果真是别家姑娘派人来下帖子,怎么会让太微亲自去见。区区一个递信的下人,如何配让靖宁伯府的姑娘出面。 姜氏知道来人恐怕不简单,但想着太微的话似乎也没有说错,若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不会这般怠慢,恐怕就是鸣鹤堂那边也早便惊动了。 她松开了太微的手,叮咛道:“既是客,见一见便见一见吧,若有什么不对劲的,便立即回来再议。” 她原本不该如此疑心重重,但世事无常,现如今这世道容不得人不谨慎。 姜氏往后退了一步,目送太微喊了一声“长喜”,往门外走去。 被束缚在树下的大狗见状,也歪着脑袋看向门口。 一旁的小七便高喊了一声“五姐”,拔脚追了上去:“你做什么去?” 白姨娘在她身后急得大喊:“七姑娘,快莫要缠着五姑娘胡闹了!” 小七回头看她一眼,嘴里的话却还是同太微说的:“五姐,我怕阿福,我和你一起去吧。” 小童声音软软糯糯,听得人心软如水,哪里舍得拒绝。 太微无奈应好,又扬声让白姨娘放心,这才带着小七一起往前头花厅去。 一路上,小七唧唧喳喳麻雀一般,好奇地追着太微的大丫鬟长喜问话:“长喜姐姐,是谁来了?五姐要见谁?” 她牵着太微的手,却不问太微,只盯着长喜问。 长喜不觉有些头疼:“回七姑娘的话,奴婢不知来的是谁。” 小七却像是不相信,仰着脸说:“来的会不会是慕容家的人?” 她知道太微身上有婚约的事,也知道男方是洛邑慕容氏的人,此刻听到有客来访,便忍不住想到了慕容家。 太微不觉失笑,屈指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小七连忙伸手捂头,仰面来看她:“五姐,你打我做什么?” “你还委屈上了。”太微笑吟吟嗔了句,“你连白姨娘也不管,嚷嚷要跟着我一起来,真是害怕阿福,不是因为想要看看那来的人是谁?” 小七抓着她的手指,一脸羞窘地笑起来:“我想瞧瞧那来的会不会是未来五姐夫……” 太微唇边的笑意淡了一些,抬手摸摸她的头道:“不会是慕容家的人。” 眼下两家婚约犹在,若是慕容氏的人上了门,早就惊动鸣鹤堂,派沈嬷嬷去接待了,怎么可能让她独自去。 太微眉头舒展开来,又蹙起。 小七看着她,也学她的样子皱起了细细的两道眉毛:“五姐,那是谁来了?” 小孩天性,对未知事物好奇不已。 太微又是一副愁眉不展模样,她便更是好奇起来。 “不是慕容家的人,那会不会是三姐派人回来了?”小七挨着太微,迈着两条小胖腿,嘴里胡乱揣测着,“应当不是,三姐不喜欢你,回来了也不会要见你才对。” 太微听她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垂眸瞥了她一眼。 小七还疑惑:“不对吗?” 太微哭笑不得:“对,对极了。” 小七笑起来,比鲜美的果子还要甜。 等到她们一行人进了花厅,小七脸上的笑意却变味了。 花厅里候着她们的人,是个陌生的少年郎。 小七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生得白白净净,俊秀漂亮,却紧紧绷着脸,面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坐在那看起来严肃极了。 小七拉着太微的手,站在门口打量他,越打量越觉得这人好像在生气。难道是等得太久,不高兴了吗? 可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不高兴还要严重许多。 小七心里惴惴的,轻轻拉了太微一把:“五姐,这人是谁?” 太微不吭声,牵着她往里头走,走到椅子前,让她坐下了才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人。” 她没有压低声音,也没有避开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不打紧几个字。 无邪登时黑了脸。 都怪他家主子,平白无故地突然要他来靖宁伯府送什么狗屁东西。 他一个百步能穿杨的神箭手,怎么就沦落到给人跑腿的地步了? 他知道,主子铁定是故意想要折磨他。 论记仇,谁也比不上主子。 无邪腹诽着,一面站起身来。 他看见祁太微这张脸就想起那日自己被冤枉的事,但昨夜—— 主子被她迷了魂,他再不痛快,也只能敬着她了。 无邪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五姑娘”,而后将方才被他搁到一旁案几上的一个匣子递了过去。 红木的匣子小小的,不知里头装着什么。 太微站在他跟前没有伸手去接:“这是什么?” 无邪忍着气,板着脸,双手捧着匣子道:“主子的心思,小的如何猜得透。” 这一大清早就让他来送东西,着实有鬼。 “主子有言,里头盛的何物,五姑娘打开匣子一看便知。”无邪手指发僵,冷着脸道。 太微眼神迷离,像在发呆,依然不动。 无邪杀心大动。 这时,边上安静坐着的小七忽然说了一句:“好五姐,你就接下来吧,小哥哥该手酸了。” 第166章 小哥哥真好看 太微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小七用小鹿一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回望着她,眼神清澈而明亮,不含一丝杂质。 边上捧着匣子的无邪见状,感动极了。 不错不错,靖宁伯看起来没有样子,但总归还是生出了好女儿的。这胖胖的小丫头可比祁五像话多了! 无邪俊秀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丝似得意又似不耐烦的笑意:“劳五姑娘接着吧,小的还得回去同主子回话,实在耽搁不得。” 太微将目光从小七身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蹙了下眉:“哦?那我若是不接,你要怎么办?” 无邪一怔,有些语塞。主子打发了他来跑腿送东西,他若送不成,怕是这苦日子就见不到头了。他无声腹诽着,一面勉强挤出笑容来道:“五姑娘难道不想知道这匣中装的是什么东西?” 太微面无表情,摇了下头:“不太想。” “……”无邪又是一噎。 翘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椅子上的小七突然跳了下来。 她稳稳落地,上前去伸长手抓住了无邪手里的匣子:“我帮五姐拿着!” 无邪低头看她一眼,没有松手。 太微无奈叹口气道:“罢了,给我吧。” “姑娘拿稳了。”无邪这才慢慢松开手指,将匣子交到了小七手里。 小七眉眼弯弯,顶着两个小月牙转头来寻太微,巴巴地将匣子递给她道:“五姐,给你。” 太微佯作生气瞪了她一眼,把匣子接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真怕他手酸。”她拿着匣子,在手里轻轻掂了掂,轻飘飘的,像是没装东西。 无邪一路带着匣子过来,自然也知道这匣子轻飘,见状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五姑娘手里,那小的这便告辞了。” 他拱一拱手,转身即走。 太微忽然笑了起来,望着他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说了句:“劳你跑这一趟。” 无邪不由得脚步一顿。 她方才那样子固然让人恼火,可比起此刻这般温温柔柔,讲究礼数的样子可要强多了。 他明明背对着她,连一眼也没有看她,却仍然觉得有一阵阵寒意从脚底下涌上来,像是滑溜溜又冰凉的小蛇,沿着他的脚踝一点点往上爬,一直爬到后颈处。 分叉的信子,像在耳边丝丝作响。 他蓦地浑身发毛,连忙飞也似地出了门。 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的小七却已坐回椅子上,双手捧着脸同太微道:“五姐五姐,这小哥哥生得可真好看呀!” 太微嘴角一抽:“……是吗?” 小七点头如捣蒜,连带着两只小手也一起抖:“是呀是呀。” 她甜滋滋地笑着,声音雀跃中带着窃喜,像是见着了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太微不觉笑出了声来,举起手里的匣子轻轻落到她头顶上道:“小丫头片子也知谁生得好看不好看,他算什么,也值得你叫声哥哥。” 小七笑嘻嘻的,将双手高举过头顶,一把抱住匣子道:“五姐,这匣子里装着什么,你真不想知道吗?” 方才太微和无邪的对话,她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朵里。 太微说不想知道的样子,一点不似作伪。 小七信以为真,言罢便又劝了句道:“五姐,既然东西都收下了,那我们还是打开来瞧一瞧吧。” 太微盯着匣子看了两眼,笑着点了点头。 小七便立马将匣子拿下来放到了自己腿上。 匣子小而精巧,里头决计放不下什么大物件。 她一边打开一边瞎猜起来:“会不会是好吃的?” 太微的目光牢牢盯着匣子,口中胡乱应着:“应当不会吧……” 她站在小七身前,低下头朝匣中望去。 鬓边碎发滑落下来,静静垂在耳畔。她一凑近,这头发便碰到了小七的额头。 小七额上发痒,伸手一抓,仰起头面向她道:“五姐,你不是不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东西么?” 太微装作没听见:“快打开。” 小七嘟嘟囔囔地道:“这东西究竟是谁送来的?那小哥哥叫什么名字?五姐你说……”伴随着轻微的“咔哒”一声,匣子打开,话音戛然而止。 小七眼中流露出了困惑之色。 “五姐,匣子里装的是朵花。” 粉白带紫的花瓣,重重叠叠,还沾着新鲜的水珠。 她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气,狐疑地抬头看向太微,却见太微两颊泛红,像是三月里的桃花,不由吃了一惊:“五姐,你怎么脸红了?是不是这花有毒?” 说完,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蓦地一瞪,慌里慌张地连花带匣子丢到了手旁的案几上。 “……” “五姐!” “别怕,没有毒……” “当真?” “真的没有毒。” “万一有毒,我是不是已经死定了?” “小七……”太微捂住了自己的脸,“我回头就让人把你房里的那几本话本子全给烧了。” “别别,五姐你可别!”小七急急忙忙要拦,一边依然满脸不明白地问道,“那你为何脸红呀?” 太微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 她方才猜了半天,可怎么也没有猜到匣子里装的竟然会是一朵花。 她第一次看见它,是在薛怀刃的别院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匆匆一瞥。此刻再看,便只觉的它的颜色、香气,都仿佛还带着那微凉的夜色。 他是什么意思? 让她不要忘记昨夜的事,还是让她不要忘记他—— 太微咬着唇瓣轻轻地笑了一下。 小七急了:“五姐,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太微睨她一眼,笑着将桌上的匣子合拢抱在了怀里,一面向她伸出手道:“走吧,把你的话本子都给寻出来。” 小七“哎呀”一声,连忙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又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太微怀里,小猫似地蹭了蹭:“我的好五姐,我知道话本子里说的都是假的,你不要烧……” 太微单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道:“好了好了,不烧便是,快些站好,你这头发都给蹭乱了。” 可话音未落,她唇边笑意一淡,忽然成了一声长叹。 第167章 为什么生气 小七听见了,不觉问道:“五姐,你为什么叹气?” 太微看着她的脸,满腹都是话,却一句不能同她讲,只好强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小七追着问:“什么事?” 她这个年纪,正是好奇心最重的时候,见什么人什么事都觉得新鲜有趣,总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两句。 太微却不敢告诉她。 人应活在当下,而非未来。她知道的那些事,小七不该知道。小童的天真无邪,少年人的张扬肆意,都是难能可贵的东西,值得人们竭尽全力去保护。 太微淡淡笑了笑道:“你很想知道?” 小七睁着圆溜溜的杏眼颔首道:“想!”声音又响又亮,真正的没有一点犹豫踟蹰。 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小七—— 那个被祖母嫁给阁老孙介海续弦的少女,是不是依然还有如今这样明亮干净的眼神? 太微暗暗咬了咬牙。 ……真希望她没有。 真希望那个小七,不是现如今这样笑起来又甜又天真的傻丫头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沉,像珠玉坠落在泥地里,带着闷带着挣扎:“你记不记得,我先前问过你,想不想离开京城去大漠去江南的事?” 小七的声音却带着雀跃:“记得!怎么不记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她一口气念了好几句诗,又背诵道:“还有十里秦淮灯火灿,楼台亭榭绕河堤。” 那些景她没有见过,那些地方她未曾踏足,是以书中所载,便是一切。 小七念叨着十里秦淮,江南梅熟日,大漠风烟驼铃响,笑得比春花还要烂漫。 “五姐,我全记着呢。” 这些诗,这些景,全是太微先前用来诱她的,但太微记得却还不如她清楚。 此刻听到小七一句句复述出来,她才恍然,自己原来已经同小七说了这么多的话,向小七描绘了这般多潇洒自在的生活。 “小七。”太微轻轻唤了她一声,慢慢敛去笑意,正色问道,“你想去吗?” 小七仰着脸,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想去!五姐,我想去听江南的雨,骑沙漠里的骆驼!等我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吧!” 太微听着她的话,隐隐有些失神:“等你长大了吗?” 小七声若银铃哈哈大笑:“是呀!等我长大了,我们带着母亲和姨娘,还有爹爹一起去。”她说完,笑声一顿,又补了句,“若是二姐和四姐六姐想去,就也一并带上她们。” “至于三姐,三姐已经嫁人了,那得看三姐夫愿不愿意三姐和我们一起去……” 她几乎将靖宁伯府里的人悉数说了一遍,最后说到了祁老夫人。 “祖母就算了。”小七嘟了嘟嘴,“咱们不带她。” 滚烫的风一阵阵吹过来。 太微听罢,迟迟没有开口 小七忍不住喊了一声:“五姐,你怎么不说话?” 太微一巴掌拍在了她头上。 这一回不像往常,轻轻的,带着打趣般的无奈,而是下了力气的。 小七猝不及防,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小声道:“五姐,你怎么生气了?”她长到这般年岁,还没有真正挨过太微的打。 “五姐,是我说错话了吗?”她放轻了声音,讷讷地问道。 太微眼眶泛红,脸色发白,双手垂在身侧发着抖,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又像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恐惧。 她似害怕又似恼恨,只是看着小七,一句话也不说。 小七也跟着慌了。 那一巴掌带来的疼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而不及太微的样子来得叫人心惊。 “五姐,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 小七瘪着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给吹散:“你明明就生气了。”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怎么就叫太微不高兴了。她的五姐,虽然性子有时不大讨人喜欢,但并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疯颠颠的人呀…… “五姐……你是不是……”小七皱着眉头,愁眉苦脸地想了又想,只想出一个可能,“你是不是想要带上祖母?” 她十分苦恼,苦恼得连嘴角也垮了下来:“那可是祖母呀……” “……” 太微无言以对。 小七皱着白胖胖的包子脸想,祖母可不像是愿意同她们一道出游的人。 而且祖母规矩大,这个不吃那个不碰,出了门,万一因为挑嘴而饿坏了可怎么好。 小七越想越觉得带谁都行,就是不能带上祖母一起。 她张了张嘴,刚想喊“五姐”,却被太微截去了话头。 “我是生气了。” 小七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我就知道。” “但同祖母没有干系。”太微眯着眼睛盯着她。 小七伸手揉了揉眼睛:“哦,你也不想带着她,那就太好了。” 这般一来,她便不必苦恼,实在不错。 “可是五姐,那你为什么生气?” 太微冷哼了一声,垂眸仔细看了看她的头,自己方才那一巴掌虽然没用多大力气,但到底还是下了力的。她的手劲又比寻常姑娘要大上一些,一不留神便过了。 不过看小七的样子,应当是无碍。 “二姐和三姐便先不提,但六娘平素欺负你欺负得还少么?”太微冷着脸问了一句。 小七瞪大眼睛,又恢复如常,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道:“不少。” 她年纪最小,生母白姨娘又软弱,六娘便仗着生母和亲姐姐得宠,总来欺负她。 虽说六娘年纪还小,欺负人的手段远不及四娘朝太微用的那些,但说什么也还是欺负人。 谁被人欺负了能开心? 太微自认做不到。 她见了四娘便烦,如今不想搭理四娘,不过是嫌四娘像个争宠闹事的小丫头片子,不值得她理会罢了。 若是她还是过去的那个祁太微,怎么也要和四娘惊天动地地大打一架才能甘心。 “你难道便一点也不生六娘的气?四娘宠着六娘,护着她,由着她欺负你,你也一点不在乎?”太微蹙着眉头问道。 小七奇怪地瞪起了眼睛:“我当然生气了!” 第168章 嬗变(上) 太微眉间川字愈发深了:“既然生气,你还要带上她们一道是为了什么?” 小七瞪得溜圆的眼睛慢慢弯了起来:“五姐,我知道六姐不是什么好人。”她声音渐轻,但口气尚且坚定,“可有一回,她得了祖母的赏,是几块我从来没见过的新鲜点心,她顺手便分了我一块。” 太微怔了一下。 小七继续道:“还有四姐……四姐是六姐的亲姐姐,待六姐更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们一母同胞,自然不同。 小七如此想,也如此说,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祁茉护着六娘,由着六娘趾高气扬张扬跋扈,都只因为她是六娘同母的亲姐姐罢了。 小七望着太微道:“五姐,同样的境况下,换了你,难道便不会护着我,而去护着六姐了吗?” “当然不会。”太微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觉心头微震。小七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这般看事,着实不易。 她想了想,叹口气,将原先要拿来训斥小七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稚子无邪,虽愚,却也真。 她训她做什么。 太微轻声叹息着向前走去,背对着小七唤了一声:“走吧。” 小七急急忙忙提着裙子追上去,将手一抬,挽住了太微。 太微便道:“你可得好好长大才行。” 小七有些纳闷:“我当然会好好长大啦!” 她能吃能睡,怎么可能长不大! 太微看着她面上的疑惑和不解,忍俊不禁,摇头无奈大笑起来:“好好好,那就等你长大了,我们再一道去看江南烟雨去听漠上驼铃。” 小七闻言面露满意,笑得廊外红日都仿佛黯然失色。 她这般开心,全然不知太微方才的那句话,每个音的脉络里都潜藏着“逆天改命”四个字。 在这样的世道里求生,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想要平安长大成人,是如此艰难的事…… 太微领着小七回到紫薇苑后没多久,白姨娘便带着小七回去了,紫薇苑里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二人并一条懒洋洋没骨头似的大狗。 虽则夏日将尽,但天气依然炎热。 阿福身上生了一层厚厚的毛,不动也是热。 它寻了个阴凉的角落躺下以后便再也不动,石头一般,倒不见凶相。 姜氏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打着扇子笑说了句:“我记得它小时候凶得很,逢人便想咬,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太微赖在她边上,就着她手中扇子扇出的凉风微微偏了偏脸道:“您是没瞧见它凶的时候。” 姜氏微笑着没有说话。 太微忍不住问了一句:“娘亲,实在不成,还是让我把它带回去养吧?” 崔姨娘丢下狗便跑,自然是得了鸣鹤堂那边的准话。 姜氏停下打扇的动作,摇了摇头道:“不论是谁出的主意把它送到紫薇苑来,都是指着想要借它看我笑话的,可我过去怕狗不假,如今却已是不怕了。养着它也好,权当是给紫薇苑添添生气罢。” 姜氏笑意朗朗地道:“更何况,你那祖母巴不得我闹腾闹腾好给她寻个由头来发落我,我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地如了她的愿。” 她这几日休养得好,精神大振,脑子清醒,剖析起事情来也条理分明,字字都在点上。 太微半点错处寻不出,只好颔首说是,不再提带走阿福的事。 姜氏便笑着将手中扇子朝窗下点了点,问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你这视线便没有真从上边移开过,怕不是什么宝贝?” 太微闻言,连忙扭头朝角落里看去。 花荫底下,阿福正闭着眼睛趴在那打瞌睡。 她脸上叫阳光晒得隐隐发烫,略一思忖后,起身朝窗下走去,将薛怀刃送来的匣子打开来送到母亲跟前道:“只是一朵花罢了,您自个儿瞧。” 姜氏微笑着低头向匣中望去,然而看了一眼后,她忽然愣住了:“这是……” “花呀。”太微也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因着天气热,花瓣已不如她先前所见的那般生气勃勃,但颜色依旧动人。 姜氏又看了两眼,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太微一惊,急忙抬头看向她。 母亲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神色很是惆怅。 她不由变了脸色,将手中匣子用力一合,急声问道:“怎么了?” 姜氏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朝她伸出手道:“俏姑,你把匣子给我,再让我仔细地看一看里头的花。” 太微怔了一怔,狐疑地将匣子递给她:“这花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她虽然先前便在薛怀刃的别院里见过它,但并不知它的品种。 难道真如小七方才胡言乱语的那样,这花有毒不成? 太微心头狂跳,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阻拦母亲打开匣子。 可姜氏的动作比她更快。 姜氏把匣子放在自己腿上,红着眼睛将盖子打开来。 里头的花,还是她方才所见的那朵。 颜色样子,都没有一点变化。 她眼睛红红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为娘有好些年没有见过这种花了,今日陡见,不由想起了一位故人。” 太微听她口气,像是认得这花的,定然无毒,长松口气。 可转念,她又蹙起了眉头,疑惑地问了句道:“故人?” 母亲的故人,说的是谁? 太微盯着匣子里的花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姜氏抬手抹了一把眼角道:“这花名唤美人姜,并不是什么常见的花,我在京里住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几回。” 太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花名,忽然眼神一变:“美人姜?这姜字,岂不正是您的娘家姓氏?”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这个姜字。” 太微得了准话,不由倒吸口凉气:“难道这花的名字,是由姜氏命名的?” “当然不是!”姜氏失笑,看着一脸惊诧的女儿摇头道,“不过是凑巧罢了,哪是照着姜氏命名的。” 太微糊涂了。 姜氏笑着道:“慕容舒的母亲很喜欢这花。我和她小的时候,她便总用这花名来打趣我,美人姜美人姜,说的可不就是个姜氏美人儿?” 第169章 嬗变(中) 慕容舒的母亲李氏,和姜氏是至交好友。 二人自幼相识,虽无血缘,却胜似嫡亲姐妹。 姜氏说起李氏来,连眼角都会变得温柔。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耳语般叹息道:“可惜她不在了,这‘美人姜’我也就再不曾见过。” 李氏去世的时候,太微的年纪还很小。 她对李氏毫无印象,连李氏生得什么模样都半点不记得,听到母亲提起李氏,心里也并无太大感触。 不过她知道母亲和李氏感情深厚,如今见花忆人,难免伤感。 她立在一旁,理应说上两句宽慰宽慰母亲才是。 可偏偏她不会。 她素来不知如何宽慰旁人,此刻对着母亲,也不见长进。 于是她望着匣中的花,只是叹气。 这一叹,惊动了姜氏。 姜氏收敛神色,仔细打量着匣子里的花,轻声问道:“俏姑,这花你是从何得来的?” 太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位友人相赠。” “友人?”姜氏蹙了下眉,“是谁?我可认得?”不过话音未落,她忽然又兀自摇摇头道:“瞧我问的什么蠢话,我怎么可能会认得。” 她和太微在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 即便算上她的“梦中所见”,如今已经十四五岁的太微,对她而言,仍然是陌生的。 这种陌生,并不疏离生分,但骨子里在不时透出来难以捉摸四个字。 她不知道太微认得谁,不认得谁,更不知道太微同谁交好,同谁交恶。是以太微说出“友人”二字时,她连用来猜一猜的人选都寻不出来。 姜氏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愁,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太微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她叹得老气横秋的,实在不像是个少年人。 姜氏合上匣子,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太微道:“您虽然不认得他,但应该听说过。” 姜氏疑惑地“哦”了一声,忽然面色微变,压低声音问道:“是笠泽另一边来的人?” 太微颔首道:“是镇夷司指挥使薛怀刃。” “薛怀刃?”姜氏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和他……是好友?” 明明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够认得便已足够奇怪,怎么还能交好?姜氏紧紧抓着手里的木匣,忧心忡忡地道:“镇夷司指挥使那样的人物,不该避着些才是吗?” 太微苦笑了一下:“是该避着才是。”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几不可见,这样一个笑容,能挤出来仿佛便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 是以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姜氏看着女儿的眼睛,蓦地呼吸一窒,颤声道:“难不成……你上回提过的那个梦里的男人……” 她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剩下的半截话,她委实说不下去了,像是不敢,又像是不相信。 她总盼着太微能遇上一个好人,可镇夷司指挥使这样的人,是如何也称不上好人的。 “是他。” 太微的神色,却平静了下来。 “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姜氏神色骤变,手一松,匣子摔在了地上。 里头的花跌出来,滚落在一旁的纨扇上,和角落里绣着的一枝海棠花相映成趣,仿佛生在了扇面上。 姜氏慌张,且无措。 她以为自己经过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很难再像过去那般惊慌失措。直到今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俏姑……”她呢喃唤着女儿的乳名,摇了摇头,“你先前告诉我说,你离开京城去了鸿都,既然如此,你后来怎么会遇上他呢?” 太微将旁的事都告诉了她,却独独瞒下了感情方面的事不肯提,如今想来,怕是大有问题。 一个人越是不想提的事,便越是在心里扎根的越深。 因为一扯便疼,所以才藏着不去管它。 姜氏知道自己眼前的这具少女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灵魂,可不管她几岁,她都是自己的孩子。 担忧、惶恐、无措…… 纷杂的情绪像是夏日急雨扑打而来。 太微看着母亲脸上的神情变幻,蹲下身,将头枕在了母亲的腿上。 她席地而坐,丁点不在乎地上是否干净,就好像她生来如此,早已习惯。身下的裙衫沾了灰尘,也没有关系。 “娘亲。” 太微靠在母亲身上,唤了她一声,口气十分的平静:“过去的事,一时半会实在说不清楚,我只问您一句话,您信不信女儿?” 姜氏愣住了。 “我知道,您一定在想,镇夷司是个什么地方,镇夷司指挥使又是个什么人……那地方,不过是个将严刑拷打当成家常便饭的可怕地方;那个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更是实打实的大恶之人。” “这样的人,自然该避开。” 太微很淡地笑了一下:“可是没有他,我不过就是行尸走肉罢了。” 素白的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摸到了扇子,摸到了花,她轻轻摩挲着,低声道:“所以我思来想去,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姜氏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头发上抚摸了两下,声音有些涩呐:“你很喜欢他?” 太微闭着双眼,面色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来:“如命。” 她过去不想承认,如今承认了,便再无犹豫。 姜氏从她话中听出了十二分的笃定和郑重,手下动作不由一顿。 良久,她揪了一把太微的耳朵。 太微吃痛,睁开眼仰着头看向她。 母亲的脸色已经好看很多,皱着眉头道:“你先前还嚷嚷着要离开京城,如今这架势,是改主意了?” 太微有些面热。 姜氏看明白了,摇头道:“你可想清楚了?” 太微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改成跪坐在母亲跟前道:“没有。” 姜氏:“……” 这话接的太快,快得每个字好像都带着厚颜无耻的不在乎。 姜氏瞪了她一眼。 太微还是一脸的冷静:“世事难料,走一步看三步虽然无错,但这三步是不是真的就能一点也不差?” 姜氏皱着眉。 太微继续道:“是以您问我心中是否有数,我有,但今后会不会变,我也是真的不知。” 这样的情况,的确称不上想清楚了,反而更像是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姜氏看着她指间拈着的花,慢慢舒展开眉头,长叹口气道:“你可知道这花是何意思?” 太微摇了摇头。 姜氏道:“是期待再逢。” 第170章 嬗变(下) 太微怔了一怔,垂眸看向手中花朵,唇畔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姜氏见状,亦跟着摇摇头笑了起来,似无可奈何一般问道:“既是再逢,那你们赠花之前便已是见过了?” 花是先前才送来的,可姜氏记得,太微这几日明明未曾出过靖宁伯府的大门。 她不觉狐疑起来:“你莫不是悄悄地溜出去过?” 若是很久之前见过,那今时才来赠花,未免说不过去。他们近几日,定然见过面。 姜氏望着女儿,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太微思量着,点了点头。 姜氏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简直是在胡来。”如今这世道乱糟糟的,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走动,哪得万无一失。 姜氏很是后怕,板起脸来。 可太微却笑了起来,展颜服软讨好道:“娘亲,我错了。” 她老老实实,一字也不多辩,倒是坦然至极。 姜氏满肚子的话,已经滑到舌尖上,还是咽了回去。终了,千言万语悉数化为一句话:“娘知道你同高人学过本事,能飞檐走壁,穿梭自如,可外头……能小心些还是小心些才是。” 她是真担心,仔细想一想,便连脸色都要发白。 太微知她胆小,更不敢唬她,闻言连连颔首,直说今后再不瞒她。 姜氏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 母女俩各自揣着满腹心事,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 一把绣海棠花的纨扇,一只木头匣子。匣子里已经空了,那朵美人姜被太微拈在指间,像平白生出来的。 姜氏深吸了几口气,照旧举着她的扇子轻轻扇着风。 一直趴在花荫底下没有吱过声的阿福,这时候突然叫唤起来。 母女俩立即齐齐转头去看,只见它抬起头来,朝着门口方向大叫了两声。 太微眉头一皱,便见个黄衣身影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知要做什么。 不知是因为离得远,还是的确不曾见过,太微打量了两眼,只觉得这丫鬟生得陌生,不觉心头一凛。 她顺手将木匣递给母亲,而后向前一步挡在了母亲身前,蹙着眉头喊了一声倚翠。 紫薇苑里一向没有几个人,过去因着无人走动倒不觉得不够用,如今却是怎么看怎么紧缺。 姜氏被太微挡住了视线,只隐隐约约看见门口似乎有个人,便望着太微的背影问了句:“俏姑,这是怎么了?” 太微没有回话,眼看着倚翠急急忙忙走了过来,连忙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去瞧瞧,是谁来了。” 倚翠闻言愣了一下,又听阿福叫得瘆人,慌忙扭头朝门口看去。 这一看,正巧同门外的人看了个对眼。 鹅黄色的衣衫一角映入眼帘,倚翠立马便认出来这是府里的婢女衣着。 她虽然是紫薇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的时候少了许多,但底下的人如今穿的什么衣裳用的什么东西,她可依然清楚得很。 倚翠连忙拔脚追了过去。 她动作快,外头的人动作也快。 等到她跑到门边时,那黄衣婢女早就已经逃开了。 不过紫薇苑附近一贯没什么人走动,地方偏,路又狭,这初来的人一不留神便要茫然。 倚翠却不同。 她日常走惯了,每个角落都牢记在心,是以她面色一沉,便寻了个方向追出门去。没一会,那试图溜走的黄衣婢女就被她扭着胳膊给“押解”了回来。 太微看得分明,心中大喜,直道倚翠还是她小时记得的那个倚翠。 她挪开脚步,让姜氏看:“娘亲,外头方才有人。” 姜氏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扬声唤道:“倚翠,你将人带上来与我看看。” 听她如此说,被倚翠向后扭住了胳膊的黄衣婢女忽然挣扎起来。 只是这人一看便没大吃过苦头,虽是个丫鬟,却手脚无力,皮肤娇嫩,断不是从需要下力气的地方出来的。 而且看她打扮,干干净净,耳垂上还戴着枚银丁香,显见是主子房里伺候的人。 姜氏面沉如水地看了太微一眼。 太微道:“依我看,不是崔姨娘的人,就是祖母的人。” 她未曾压低声音,倚翠两个又渐渐走近,风一吹便将她的话听了个清楚。 黄衣婢女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太微一望便知,自己没有猜错。 “叫什么名字?” 姜氏问了一句,来人却不作声。 倚翠气不打一处来,便抬脚踢了下黄衣婢女的小腿:“夫人问话,你聋了不成?” 听见了不答,如此充耳不闻之举,明明白白是没有将姜氏这个伯爷夫人放在眼里,仍拿她当作紫薇苑里的疯子看待。 倚翠身为姜氏的大丫鬟,越想越生气。 黄衣婢女听她口气怒气汹汹,腿上又吃痛,一个不稳半推半就便跪了下去。 姜氏沉着脸不作声。 黄衣婢女跪在冷硬的地上,环视着紫薇苑,越看越觉得这紫薇苑破破烂烂不成样子,自己眼前这所谓的夫人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她张嘴道:“夫人,奴婢是奉命前来的。” 短短一句话,被她说的抑扬顿挫,不像答话,倒像吟诗唱词。 这话里话外,全是得意和威吓。 仿佛只要她这般一说,姜氏便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吩咐倚翠将她好好地送回来处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漫然地看着姜氏母女。 “可奴婢如今大门未进,便叫您的大丫鬟给扭着胳膊押了进来,是什么道理?” 她并未犯事,又是奉命来的,她们凭什么这样对待她。 黄衣婢女越说,脸上的不屑得意就越浓。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似乎料想她们奈何不了自己,迟早还是要放自己走人。 “奴婢是鸣鹤堂的人。” 末了,她微笑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哼了一声,命令倚翠道:“掌嘴!” 倚翠愣住了。 姜氏也吃惊地看了太微一眼。 黄衣婢女更是瞪大了眼睛。 太微定定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倚翠,我让你掌她的嘴。” 倚翠回过神来,应个是,举起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黄衣婢女没想到倚翠真敢动手,顿时尖叫起来,可尖叫声响了一半,便被堵住了。 太微冷冷地道:“吵死人了。” 第171章 吓唬 倚翠用手牢牢捂着黄衣婢女的嘴。 她的尖叫声全变作了呜咽,像是春日里的微风,吹拂过枝梢时发出的声响。 太微走下台矶,站到她身前,微微弯下腰盯住她的眼睛道:“大呼小叫不成体统,我今日便替祖母分忧教训教训你,谅祖母回头知道了,还要夸我孝顺懂事。” 她声音轻轻的,听上去是十足的漫不经心,可每个字落在黄衣婢女的耳朵里,都像是惊雷。 鸣鹤堂的人,在祁老夫人跟前如何不论,出了鸣鹤堂的门到了外头,那必然是得脸的。 哪怕只是个负责洒扫的小丫头,也时时被人敬着称一声姐姐,像今日这样被人压着跪在地上掌嘴,还不许哭嚎的事,是从来没有的。 黄衣婢女满眼都是惊慌失措,对上太微的视线后,更是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她知道五姑娘脾气不小,可五姑娘素来没有什么靠山,纵然发脾气也只是憋着生闷气罢了,哪里敢这样闹事。 她越想越慌,呜咽着想要说话。 可倚翠的手是做过粗活的,手掌上还生着茧子,一下捂在她嘴上后,便半晌纹丝不动。 她挣扎来挣扎去,怎么也挣脱不开,这眼泪珠子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扑簌簌落到倚翠的手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明明她方才还在趾高气扬地说什么她是奉命来的,拿腔作调狐假虎威把自己当祁老夫人般说话。 倚翠嫌她做戏,低声斥道:“哭什么!姑娘哪个字说的不对,叫你哭天喊地还委屈上了。” 黄衣婢女一吸鼻子,抽抽搭搭地看向了站在高处的姜氏。 五姑娘的话明摆着不在乎她是谁的人,这么一来,她便只能指望姜氏在乎了。 可姜氏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的身上,并未多看她一眼。 她费力地瞪大眼睛看了半日,也不见姜氏向自己望过来一下。 倒是太微,察觉了她的意图,冷笑了声道:“倚翠,松手让她说话。” 倚翠应声松开手,将黄衣婢女往前推了推:“老实些!姑娘问话,有一是一,若敢作假弄虚,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黄衣婢女哆嗦了下,脸上红红地肿起一个巴掌印。 这两下挨的不可谓不疼,但她如今不敢呼痛,只能咬牙忍着。 太微问道:“谁派你来的?” 黄衣婢女本以为她要像姜氏一样先问自己的名字,哪想到太微张嘴便问是何人派她来的紫薇苑,登时一怔。 太微见状,微微弯起了唇角。 可笑意冷若霜雪,实不是什么和善的样子。 黄衣婢女连忙低头回答道:“回姑娘的话,是沈嬷嬷指派的奴婢。” 太微挑眉,轻轻“嗯”了一声后再问:“沈嬷嬷派你来紫薇苑做什么?是她让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像个偷儿一样行事不成?” 黄衣婢女变了脸色,不敢应是也不敢说不是。 若说不是,那就是她自作主张,且办事不力;可若是说是,那便是供出了沈嬷嬷,回头叫沈嬷嬷知晓,又是个办事不力跑不掉。 她踟蹰着,支吾着道:“嬷嬷让奴婢来瞧一瞧阿福……说是、说是看一眼便可,不必打搅夫人,所以、所以奴婢才会……” “才会怎样?”太微看着她,微笑道。 她不想将话说全了,太微便偏要让她说。 黄衣婢女的脸色因而愈发难看。 半晌,她才好不容易地将话尾给补上:“奴婢才会在门外转悠。” 太微点了点头,别开脸望向阿福,口中道:“你就是个听差的,我也实在没有兴致同你纠缠,可你这话听上去,实在是有些不大对劲。” 黄衣婢女闻言一愣,随后拔高了音量:“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断没有一个字假话。” 太微笑了笑,摇头道:“阿福是何时被送来的紫薇苑?” 黄衣婢女又是一愣:“是、是今晨。” 太微颔首道:“是啊,今晨才送来的,那沈嬷嬷为什么只隔了几个时辰便要特地派你来探它的情况?”她掸掸袖子,继续道,“沈嬷嬷办事可从来没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时候,我思来想去,大约只能是你在撒谎才对。” 黄衣婢女听见“撒谎”二字,心头狂跳,终于什么也顾不上了,就地一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道:“姑娘,奴婢没有撒谎!” 她虽然不如祁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珊瑚那样受器重,但她在沈嬷嬷手下一贯也混得不错,是以先前鸣鹤堂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是知情的。 此刻见太微一副她不说便要让她死在紫薇苑里的样子,她就说什么也不敢再瞒着了,于是倒豆子似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全数倒了出来。 “沈嬷嬷疑心阿福有鬼,放心不下,所以才会让奴婢来偷偷地看一眼情况。” 她急声说着话,一边悄悄地觑了花荫底下趴着的大狗一眼。 “鸡笼里的鸡不见了,可笼子上的锁却还是好的,老夫人觉得不对劲,要沈嬷嬷私下调查。沈嬷嬷记挂着阿福……” “有鬼?”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姜氏蹙着眉头问了一句。 黄衣婢女连声道是,一丝迟疑也不见,惊得边上的倚翠也变了脸色,忍不住看向阿福。 太微失笑,扭头望向母亲摇了摇头。 姜氏狐疑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太微道:“倚翠姐姐,劳你带她出去,再不许她靠近紫薇苑一步,若是回头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吩咐。” 这丫头不禁打不禁吓唬,三两句便将事情说的差不多,可见是真害怕。 不过她这害怕,一多半怕还是在怕阿福。 沈嬷嬷上了年纪,又深信鬼神之说,如今怕不是真以为阿福成了精? 太微原只打算让鸣鹤堂里乱一乱,让祖母分分心不来折腾她和母亲,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误打误撞了。 如今沈嬷嬷乱了阵脚,事情便容易许多。 太微让倚翠将人赶出去,关了门,方才将来龙去脉同一头雾水的姜氏仔细解释了一番。 姜氏听罢,嘴角翕翕,半晌诧异地问了一句:“两只鸡,你一人便全吃了?” 太微自知食量惊人,颇有些惭愧,避开她的目光,摸了摸脖子道:“呀,晚了,我有个事儿要同父亲说,得先去书房一趟。” 第172章 彻夜不归 她素日不爱见父亲,可事到如今,不想见也得见。 然而太微去了书房,却没有见着人,她寻了父亲身边的小厮问话,也依然不得动向。小厮除了摇头,半句有用的也没有。 那些知道他去向的人,又多半是跟着他一道出的门,而今想寻也无处可寻。 太微思来想去,回了集香苑。 她琢磨着,不管他去了哪里逍遥,天黑以后,总归还是要回来的。但是,她安置好了薛怀刃送来的花,又用过了饭,午后小憩了一阵,醒来时暮色四合,却依旧不见他。 他平日只担着个闲差,点卯便是正事,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恐怕是叫建阳帝给留下了。 太微趴在窗口,蹙着眉头望了望外头薄白的月色。 天空已经黑透,像一匹绵密光滑的黑色丝绒,只角落里多了一轮弯月,正散发出冷冷的微光。 她定定看它两眼,朗声唤了长喜进来,吩咐了几句后便合窗上床歇息去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夜里她依然辗转反侧睡不安生,心里总空落落的叫人难受。是以翌日一早,不等长喜来唤,她便自己掀开帐子起了身。 屋子里的光线较之往常还要昏暗一些,显见得外头天色还未亮透。 太微趿拉了绣花的软鞋走到窗边,用力一推,将窗扇向外推开去。 外头已有隐隐的人声。 丫鬟婆子们起身得比主子们早,这个时辰已全都起来了,只惦着主子还未起来,所以不敢放开了嗓门说话。 太微屏息听了一会,猛地一回头,便见长喜立在了屏风后。 她屋子里的陈设方被整顿过,说是要去旧迎新,而今一溜的陌生摆设,倒真是够新鲜的。太微从屏风底下看见了长喜的脚,开口问道:“父亲昨日可是彻夜未归?” 长喜没想到她已经起来了,闻声唬了一跳,连忙越过屏风走出来,摇摇头道:“奴婢照您的吩咐拿了银子去打点,让人留着心,一等伯爷回来便来禀报,可奴婢等了一夜也没见人来,看样子伯爷是一夜未归。” 太微思索着,皱起了眉头。 她爹看起来吊儿郎当,又难以捉摸,可鲜有像昨日那样彻夜不归的时候。 太微心里蓦地一沉。 自她从松山县那场隆冬大雪里闭上眼回到现在起,不过才过了月余而已,可已有诸多事情同她所知的不一样了。 照理,父亲会在来年五月死于复国军之手。 可谁敢保证,事情就一定还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发生? 她的一念改变,会不会冥冥中已改变了更多的事? 太微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立在窗边,叫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日光照得面若白雪。 “父亲人未回来便罢了,可他连派个人回来传话也不曾么?” 太微心下莫名惴惴,想到他可能已经死了,不想号啕大哭,却仍觉慌乱无措。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拔脚便走,丝毫也不在乎那个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男人,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真要做到那般决绝,并非易事。 她不是一点也不爱他,她只是恨他为什么不像旁人的父亲那样爱她。 ——不能像一个寻常的,宽厚温柔的父亲一样爱她。 她挣扎来挣扎去,挣扎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破事儿罢了。 她软弱,又无能,真是令人厌恶。 太微深吸口气,敛目凝神看向长喜。 长喜迟疑了下:“奴婢去打听打听?” 太微颔首:“立刻去。” 长喜应声退下。 洞开的窗外,人声已如热水沸腾,带出了一阵又一阵清晨时分才有的热闹喧嚣。 这是一天的开始。 每一日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过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就如同人的选择,一旦做出,便再无反悔重来的机会。 可太微此刻站在这间屋子里,看着远处的人来人往,心里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早已打破了这个禁锢。 她的人生,反手重来,占据先机,已无任何依据可循。 她的先祖们,或许也曾经历过这样的事,可一无史载,二无口述,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地去想法子获取历史相关事件,大抵也没有用处。 是以她如今就是盲人摸象,一个不慎,便会猜错想错做错。 可洪水已到眼前,大火已烧至脚边,她已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人命这种东西,脆弱如同朝露,原就不可掌控。 一旦人的决定同生死联系在了一起,一切就都变得万分艰难。 太微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是否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只知道,自己如今只能将每一个决定都当做最后一次。 她在窗边站立了很久,直站到两腿发酸,依旧一动不动。 长喜进来回话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姑娘,奴婢去打听过了。” 太微背对着她没有转身:“可是没有?” 长喜摇了摇头,摇完了才想起来她看不见自己,急忙又道:“是,伯爷昨夜并没有派人回来传话。” 太微的声音有些变了:“所以他如今身在何处,府里没有一个人知晓?” 长喜听着这话,眼神微变,试探着道:“不若奴婢去鸣鹤堂打听打听?兴许老夫人知情。” 太微闻言转过身来,面上神色有些凝重:“不必了。” 父亲只是一夜未归,她若贸贸然让长喜打听到祖母跟前,怕是要说不清楚。 更何况兴许只是她多虑了。 太微垂眸看向地砖缝隙,低声吩咐道:“你继续让人留心着便可,若有消息再来回我。” 长喜谨声答应下来。 可这一留心,就足足留心了三日。 靖宁伯祁远章,整整三日不见踪影。 若非第二天午后,宫里终于传了话出来,说他还要再在宫中多留一日,只怕祁老夫人也要跟着慌了。 太微连着两夜没有睡好,精神恍惚,实在按捺不住,决定去向薛怀刃探听消息。 他身为天子近臣,消息怎么也比她的要灵通。 可是,薛怀刃也不见了。 好在这日午后,她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证实父亲还在宫中。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事值得建阳帝将人留在宫中数日不放。 她站在庭中,仰头看向青空,明明风清日朗,却仿佛正有一份沉重的厄运要从天而降—— 第173章 我爹好像有毛病 祁远章从宫中回来的这日,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如同春日里的场景。 他下了马车,并不要小厮打伞,摆一摆手便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小厮木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手里的油纸伞打开了一半,突然之间收也不是,不收仿佛也不是:“伯、伯爷?” 这时节的雨,残留着暮夏炎热,又带着初秋将至的寒凉,落在人身上,湿了衣裳,黏腻难受暂且不提,致了病可如何是好? 明明有伞,却要冒雨前行,疯了不成? 小厮口中唤着“伯爷”,到底还是撑开伞大步追了上去。 祁远章脚下步子却是越走越快,没一会工夫,便将身后小厮甩开一大截。 小厮打着伞,追得脚步趔趄,仍是追不上,无可奈何停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再抬头,眼前便已不见祁远章身影。 头顶上的伞叫慢慢变大的雨珠打得噼里啪啦作响,他“啪嗒”、“啪嗒”踩着积水,一步步往前挪,实在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淋雨。 祁远章一路走,一路遇上的下人皆吃惊不已。 打伞的打伞,行礼的行礼,全忙忙乱乱,手足无措。 可他视若无睹,一个不理会,只顾埋头前进,仿佛偌大个靖宁伯府里便只有他一个人,旁的皆不过幻象。 他不吭声,一个字也不说。 脚下步子不停,穿着双已经湿哒哒的靴子沿着九曲回廊大步流星往前走。 身上衣裳湿了不管,头发滴着水,亦无妨。 这一刻的祁远章,面无表情,简直像个无知无觉的假人。 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靖宁伯府的角角落落。 长喜依照太微的吩咐,连日来一直让人留心着消息,如今得了肯定的话,立即便进屋子向太微禀报说:“姑娘,伯爷回来了!” 她原以为太微听了这话一定会激动一番,可没想到,她说完了,太微却只是轻轻颔首示意道:“知道了。” 长喜已经涌到嘴边的询问就此咽了回去。 自家姑娘的神情,可半点不像是要去探望伯爷的。 她轻手轻脚,后退着出了门,将帘子慢慢放下来。 内室里的太微,低垂着眼帘沉思着。 已经过了三天了—— 第一天,她疑惑。 第二天,她紧张。 到了今天,她平静了。 如果他注定要死,那她又能怎么样? 她还远没有聪明到算无遗漏的地步。 良久,太微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抬脚往门外去。 她唤来长喜,吩咐道:“去探探消息,父亲此刻人在何处,是去鸣鹤堂见祖母了,还是回了书房。” 长喜应了个是。 她又道:“抑或是去了哪位姨娘那。” 长喜闻言悄悄觑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半点不见异状,心下不由暗道五姑娘果然比四姑娘要厉害。 换了四姑娘,这会儿说着“姨娘”几个字,恐怕便已变了脸色,须得咬牙切齿方能将话说完。 若是祁远章去了姨娘那,不管是哪一位,只要不是崔姨娘,那就证明崔姨娘在祁远章心里的分量还远远不够。 四姑娘身为崔姨娘的女儿,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体面,也要替生母崔姨娘生气恼火。 可太微,知道祁远章不会去姜氏那,言及几位姨娘时却面不改色心不跳,连语气都如常平静。 明明她比四姑娘还要小上一些…… 片刻后,长喜去而复返,神色轻松,又带着几分怪异地道:“姑娘,伯爷他……去了后花园。” 太微怔了一下。 长喜继续道:“奴婢听说,伯爷回来便去了花园,一个人也不许跟着,连把伞也不打,就那么呆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靖宁伯府的宅子说大不大,虽有个花园,但紧贴着建筑,不过是勉强僻出来的一小块地,除了栽几棵树,种两朵花外,便再无余地建什么东西。 那里头,连个大点的亭子也无。 太微蹙起了眉头,过了会道:“给我取把伞来,我去看看。” 长喜有些不安:“姑娘,伯爷下了令,说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谁都知道太微在府里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如今姜氏大好了,但太微的处境,不过只是比先前要强罢了。 长喜忧心太微这样过去,会吃排头。 但是太微并不担心。 她让长喜拿了伞来,自行撑开,一个人往花园去。 长喜想要跟着她,可她神色淡淡地抛出一句“不用”,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走到园子入口处,祁远章身边的小厮守在那,瞧见她忙来拦。 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身量尚不及太微高,打着伞将手臂一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五姑娘,伯爷吩咐了,没他的命令,奴才是一个人也不许放进去。” 太微在伞下微笑,如陶瓷美人,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到完美,就连唇畔的笑弧都是恰到好处的美丽:“既这样,那我便在这里候着,你且去问一问父亲吧。” 她声音轻轻的,温柔软糯,像是世上最亲切的人。 “你若是不问,怎知他是否要你放行,对不对?” 小厮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睛,闻言怔怔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抬脚往园子里走去,一路走到了祁远章附近,离的还有三四步远,不敢靠近了,只站定扬声喊:“伯爷——” 祁远章在雨中回过头来,抬手一抹脸,说了句:“你好大的胆子。” 小厮登时双腿一软,正准备跪下求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管冷漠的少女声音。 “想来是随了您。” 不同于先前的温柔可亲,这声音听上去毫无感情可言。 即便音色还是少女软糯的音色,可语气漠然,比雨水还冷。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祁远章方才那句“好大的胆子”,原来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可转瞬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不对。 为什么五姑娘的声音,就在他的身后? 他猛然转过头,吃惊地道:“五姑娘你怎么……” 话说一半,年纪不大,见识勉强还算多的小厮终于恍然大悟—— 第174章 露陷 不对! 他上当了! 五姑娘让他进园子寻伯爷问一问,可这一问,门口便没有了守着的人。 没了人,敞开的口子,还不是由着她进? 小厮悔青肠子,捶胸顿足,望着太微的眼神里多了两分不忿和害怕。 不忿是因为受骗而生气,害怕则是因为办事不力要受祁远章的罚而惴惴。 太微撑着伞缓步越过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下去吧。” 小厮愣了愣,紧张兮兮地看向了祁远章。 祁远章却已经将脸转了回去,拿个后脑勺对着人,半点情绪端倪不见,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背后的动静,又像是听见了但一点也不在乎。 太微停下脚步,将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声音加重,是命令。 小厮不知如何是好,却知自己留不得,于是将牙一咬,狠狠心转身便跑。 反正自家主子一声不吭,并不像是要惩罚他的样子。 他三步并作两步,兔子一般,眨眼便消失在了太微视线里。 到底只是个孩子。 太微失笑,摇摇头继续朝祁远章靠近过去。 她脚步很轻,是惯性所致。 祁远章背对着她,屏息去听,却只听到落雨的声音。 少女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他终于扭头看向了她。 她打着伞,亭亭而立,像一朵已经绽放的夏花。 伞下的容颜,带着两分明艳和耀眼。 朦胧的水汽迷住了他的眼睛,祁远章忽然笑了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脸上,蜿蜒流淌,溪流一般。 他笑着,把方才瞧见她时的那句话,明明白白复又念了一遍。 ——“你好大的胆子。” 只这一回,不论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他的语气,都是那样的骄傲。 太微站在假山旁,看着浑身湿透的父亲,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若训她、惩她,她都不觉奇怪,可是……他看起来是这般欢喜…… 真是奇怪。 她用力握紧了手里的伞柄。 祁远章忽然道:“细雨罢了,打什么伞。” 太微的眉头皱得愈发紧,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细雨?” 她打量着他,漠然道:“您爱淋雨您自个儿淋着便是了,我乐意打伞,又不费您的力气。” 祁远章抖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倒是不见生气,慢条斯理地道:“你有事要说?” 太微看他一眼,没有言语。 她原本要同他商议的事,是慕容氏的那纸婚约。 可他连着几日不见人影,她想说的话,在心头反反复复过了数遍,如今一张嘴,却变成了毫不相干的话:“出了什么事?” 祁远章掏出块同样已经湿漉漉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声音闷闷地反问道:“什么出了什么事?” 他说的拗口至极。 太微向前迈了一步,离他更近,声音更沉:“皇上留您在宫中多日,不可能毫无原因。” 祁远章将帕子揉作一团丢在假山上。 素白的帕子上绣着一丛青竹,叫雨水浸透后变得愈发葱翠,如今落在假山上,便像是从石头里生出来的一抹绿芽。 祁远章道:“你当真想要知道?” 太微面上无大表情,略一颔首道:“靖宁伯府的生死掌握在您的手里,我当然想要知道。” 祁远章闻言,眼神微变,沉默了片刻才重新笑起来道:“是啊,靖宁伯府的生死,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 如果他死了,靖宁伯府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女儿们,还可以嫁人。 嫁了人,便不是祁家的姑娘。 他是生是死,同她们也就没有什么干系。 可若是儿子,便大不一样。 他的儿子,要继承他的一切,好与坏,注定都逃不掉。 如果早知会有这么一日,襄国覆灭,世道大变,他宁愿靖宁伯府里没有一个孩子。 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世界,若有选择,不如不要来。 好在他这一生,除了太微几个外,已不会再叫任何可怜的孩子投生在靖宁伯府。 祁远章定定看着女儿,慢慢眯起了眼睛,似思索,似打量,似出神:“国师要大兴土木修建高塔,皇上留人,是为了商量具体事宜。” 太微抓着伞柄的手颤了一下:“十二楼?” 雨水积聚在伞上,一晃,便倾斜而下。 祁远章霍然脸色大变,仿佛是叫雨水给冻伤了一般,青白着脸沉声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十二楼?” 太微回过神来,自知失言,露了破绽,若是圆不起来便要完蛋,顿时也白了脸。 观他神情,这件事定然还未宣告天下。 他能知道“十二楼”三个字,乃是因为他是建阳帝的宠臣之一。 可她,不应该知道! 电光火石之际,太微张嘴道:“是薛指挥使所言。” 祁远章的面色依然难看,但口气软化了:“你何时又见过他?” 太微新雪般惨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张皇。 谎话这种东西,说出一句,便要第二句。 一个谎,最终需要千万个谎来圆。 “前几日。” 这一回,她说了真话。 好的谎言,必定是真假参半,叫人难以分辨的。 她不得不说真话。 “是么,前几日?”祁远章的脸色渐渐恢复如常,“你果然是好大胆子。” 太微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太松懈了。 像她这样的人,放松警惕,乃是致命的事。 若是母亲之外的人知道了她的事,那么等着她的命运,无外乎只有两种: 和母亲一样被当成疯子软禁在角落里,或者被当成妖孽一把火烧成灰烬,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她必须装作人畜无害,像个什么也不懂的深闺少女。 即便她面对父亲的时候,鲜有遮掩,不耐、厌恶、不满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但她仍然只是个无知的祁五姑娘而已。 不似方才那一瞬间,她罩门破裂,差点暴露无遗。 十二楼。 高塔“十二楼”。 这三个字,于她而言实在是印象太深,深到难以磨灭。 令她一听父亲的话便无意识地吐露而出。 国师焦玄毕生挚爱,恐怕就是这座塔了。 他言称要建通天之塔迎仙人,可不知怎么的,这塔不断地建,不断地塌,反反复复,就是不见通天之日。 第175章 清醒清醒 就好像,那九天之上真有仙人一般。 因不愿意叫焦玄建成“十二楼”,所以才让他不管怎么建都不得成功。 可焦玄始终不甘心。 塔塌了,就重建。 塌一层,便叠两层。 他拼了命的要它高,它也就只能一点点真的变高。 虽说通天不能,但到太微离世那一年,那座“十二楼”已有惊人之高。人站在塔下,仰头往上看的时候,甚至会生出若是身在塔顶,便能手摘星辰的错觉。 它高到,仿佛流云都在塔间穿行。 可那依然算不得通天之高。 焦玄费尽心机所修造的,不过只是一个弥天大谎。 太微极不喜欢那座塔。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仙人? 她过去不信,如今哪怕亲身经历过玄机重重,也仍是不信。发生在她和母亲身上的事,一定有别的解释,和鬼神无关,和仙人无关。 焦玄建塔,耗资无数,劳民伤财不说,人命亦不知搭进去多少条。 塔塌的时候,压死的工人便有不少,更不必提那些被他拿来祭塔的人。 太微攥着伞柄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她望向父亲,眼神忽而凝重。 他虽然不是因为那座塔而死,但他的确死在塔前,被人一箭穿心,死不瞑目。 对她而言,那座破塔,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 如今她差点又因为它而露陷,这般一想,就更是可恶。 头顶上雨珠如坠,越下越大,一颗颗像是要下断了魂。 太微心烦意乱,望着父亲飞快地道:“女儿还有事,便不扰您清静了。” 她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可祁远章却叫住了她。 太微僵着脸,转身看向他。 他浑身湿透,一身花衣,狼狈不堪,发丝黏在脸颊上,下巴处还有青青的胡茬。 他朝她伸出手,伸得笔直而坚定:“把伞给我。” 太微一愣,旋即挑眉道:“您说什么?” 祁远章打个哈欠,在噼啪乱响的雨声中漫然地道:“我让你将伞递给我。” 太微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发现他是认真的,登时冷了脸:“您不是爱淋雨吗?要伞做什么。” 祁远章勾了勾手指,催促她快点交出手中的伞:“我方才爱淋雨,如今不爱了难道不行?” 太微打量着他,看他一副明摆着不会和她一起打伞的神情,说什么也不想把伞给他:“我让人给您送一把来。” 左右他都已经湿透了,也不差这一会功夫。 她说完便要走,可没走出两步远,就听见她爹在背后冷笑道:“我是你老子,还是你是我老子?” 这话说的一点做长辈的体统也没有,可放在他身上,却显得再寻常不过。 太微不想理他,可她方才出了天大的纰漏,此刻再乖觉都只有嫌不够的,哪里还能继续放肆。 她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把伞往前递去。 祁远章一把夺过,遮到了自己头上。 雨珠铺天盖地地浇到太微身上。 太微木着脸,怎么看都是生气了。 祁远章道:“你偷溜出门,我不恼你,可薛怀刃是个什么东西?他生了一张人见人爱的脸,你就被蛊惑了?” 他不讲男女大防,也不讲私相授受。 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婚约,他都一字不提。 他只是浑身滴水地站在伞下道:“这雨很不错,你好好淋淋,清醒清醒。” 太微咬紧牙关,叫冷雨从头淋到脚,心里却升腾起了一把熊熊烈火。 祁远章明知她恼怒,却不以为忤,只但笑不语,像是在等她开口说话。 然而太微看着他手里的伞,一个字也懒得再同他多讲。 她冷哼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这一次,祁远章没有再叫住她。 她走得飞快,衣袂翩跹,雨中蝴蝶一般。 祁远章遂抬起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须臾,望着不远处女儿的背影,他忽然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回到书房后,他随手脱去身上已经湿透的外衫,只着中衣在桌前落了座。他依然让人守在门外,不许人打扰。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头做些什么。 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黑漆长案上,堆满书籍。 或摊开,或合拢。 有几本,仔细看去,已经微微卷了边,似是被人翻阅过许多次。 祁远章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渐渐放轻了呼吸。他一言不发,也不更衣,只这般靠在椅背上,想起了心事。 时间如雨,一点一滴流淌逝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睛,伸个懒腰,自椅子上坐正了身体。 大手一伸,他抓起了案上的一本旧书。 哗啦啦翻开以后,他从里头拣出了几张纸。 纸张单薄如同蝉翼,在略显昏暗的室内散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气息。 祁远章站起身去点了一盏灯。 外头下着雨,明明是白日,天色却还是暗沉沉的。若不点灯,屋内便同傍晚时分差不多。他虽然依旧耳聪目明,可周围光线黯淡,他眼睛再亮,也不能在黑暗中视物。 说到底,人不过就是这样如纸一般脆弱的生物。 天黑了要点灯,下雨了要打伞,受不得饥饿,扛不住冰冻…… 祁远章在灯光下,展开了手中纸张。 上头乱糟糟地写着字,凌乱而无序。 这都是他素日信笔记下的东西—— 二娘不喜与人亲近,不擅作伪。 三娘脾气大,眼皮子浅显。 四娘装乖卖巧,野心勃勃。 …… 至于五娘太微。 祁远章忽然提起笔,蘸了饱满的一滴墨,将太微的名字给涂了去。 他胡乱地在纸上涂抹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 一遍又一遍。 末了,他在空白处写了这样一句话: 太微,权政所在。 那位处北斗之南的太微垣,和他的女儿,有着同一个名字。 他此刻笔下所写的“太微”二字,是指她,亦指它。 十余年前,太微出生的时候,他用这两个字做了她的名,十分的肆意胡为。 如今想来,一个姑娘家,叫这样的名字,实在是……过了些。 祁远章盯着纸上湿漉的字迹,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孩子的脾气,可真是一点也不像姜氏。 他忽然抬起手,将指间薄纸凑近了火焰。 第176章 一鼻子灰 这天夜里,祁远章一个人歇在了书房里。 崔姨娘多日不曾见过他的面,自从知晓他回了家便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见一见他。可他不来,她也没有法子去拖了人来。 思来想去,按捺不住,崔姨娘便着人替自己梳妆打扮,又单寻了个朱漆细锦,底漆黑亮的攒盒来,盛放了几碟小食并一盅姜汤后,拿帕子往提手上一裹,便拎起来带着往祁远章的书房去。 她鲜衣盛妆,眉眼描画得比以往时候更要精致美丽。 夜幕下,她一步步走来,便似一团秾艳香风。 风原是无状无色的,可她这一团,红润娇媚,十分惹人眼。 不多时,崔姨娘走到门口,将手里的攒盒一提一送,递到了守门的小厮跟前。 她高高在上,端着架子,摆出夫人气场来:“伯爷可是歇下了?” 守门小厮不过是个总角小儿,于男女情事上尚未开化,可嗅着崔姨娘身上这一阵阵的甜香,他还是禁不住微微红了脸,于是声音也跟着轻了:“伯爷不许人进去,里头还亮着灯,小的也不知伯爷歇下了不曾。” 崔姨娘闻言摆正脸道:“你去通传一声。” 小厮提着攒盒怔了一怔,旋即道:“这…伯爷吩咐过……” “没有他的吩咐,不许旁人进去是不是?”崔姨娘抬起手,轻轻掰着自己水葱似的指甲,黑暗中响起了清脆的异响。 她笑起来道:“我是旁人吗?” 小厮空出一手挠了挠头。 崔姨娘唇边笑弧如轻舟入水荡起涟漪,一圈圈变得更大:“是吗?” 她是祁远章的女人,是四姑娘和六姑娘的生母,她对祁远章而言,当然不可能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可祁远章的话,并不单单只是这么个意思。 守门小厮年纪小归小,脑子却不糊涂。 他把攒盒放到了一旁,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对崔姨娘道:“是。” “什么?”崔姨娘一愣,还当是自己听差了,“你再说一遍。” 小厮仰着头,眼巴巴望着她,像是真担心:“您耳朵不好?” 崔姨娘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想扇他,可又觉得有失身份,怎么能同个当差的小孩子计较。 她咬着牙让他闪开。 小厮挡在门前,压低了声音:“姨娘,万一伯爷歇下了……” 崔姨娘冷冷地笑了一下:“混账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不成?” 小厮连连摇头。 崔姨娘猛地伸长手臂,一把将面前的总角小童推到了边上。 她兀自拎起攒盒,推开门闯了进去。 门内灯火明亮,白昼一般。 祁远章赫然坐在那,睁着双眼,一点睡意不见。 崔姨娘唬了一跳,险些叫自己绊倒。 她用力拍了两下胸口,拍得衣衫下的白肉连连摇晃:“伯爷,您怎么也不出声呀。” 妇人的声音娇得要滴水。 祁远章听见了,却还是面无表情。 崔姨娘放下手中攒盒,望着他嘴角翕翕,一时有些慌乱。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不悦的样子,但今日似乎尤为不同。恐怕是因为她闯进来的事生气了吧? “伯爷?” 祁远章依旧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崔姨娘一颗心扑通乱跳,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拔脚走上前,向他靠近过去:“伯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婢妾?” 她贴过去,想用手探他的额头,却不妨祁远章忽然扬手一挥,赶苍蝇似地打开了她的手。 虽说力道不大,但崔姨娘还是下意识惊呼了一声:“伯爷?” 祁远章皱起眉头,神色不耐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崔姨娘心里发毛。 “您吓着婢妾了……” 她软声说着话,半跪在地上,神色委屈极了。 祁远章终于开了口:“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崔姨娘轻轻眨下眼睛道:“婢妾听说您回来时淋了雨,是以特地给您送了些吃食和姜汤来祛寒。” “是么?”祁远章点了点头,面上神色不变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崔姨娘从他话中听不大出喜怒,但听意思,应当是满意的,便松口气微笑起来道:“婢妾想着您是应该的。” “女子出嫁,以夫为天,您就是婢妾的天,婢妾不想着您还能想着谁呢。” 她从地上站起来,再次试图靠近祁远章。 祁远章立时冷笑了一声。 崔姨娘一惊,木在了原地。 他在通明的灯光下微微歪着头看向她,姿势放松下来,神情却是失望和嫌恶的。 甚至,嘴角还残留着先前的那抹冷笑痕迹。 他低声说道:“我何时娶过你?” 崔姨娘看不懂他的眼神,却听得懂他的话,立刻便白了脸。 她一时得意忘形,失了本分,说了僭越的话。 娶妻纳妾,怎能混为一谈? 她是他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夫人。 崔姨娘三魂七魄丢了一半,可心底里又隐隐不服,她夸他是自己的天,难不成还夸错了? 男人都爱听女人的称赞,他祁远章难道就不爱了? 不过看他的样子,今日怕是心情不佳,她原不该来这一趟才对,实在失算。 “是婢妾嘴快说错了话。”她娇笑着撒着娇,“还请伯爷勿怪。”言罢,她又飞快地去攒盒里取出姜汤来,倒在青花小碗上,双手捧着端上来给祁远章。 “您尝尝,婢妾亲自熬的。” 祁远章接过碗勺,却并不喝,只是问:“你熬的?” 崔姨娘笑靥如花:“是呀。” 祁远章盯着她的手道:“既如此,你手上怎地半点姜味也没有?” 姜蒜这等辛辣之物,沾过手后,气味便会附着在皮肤上,哪怕洗过手,这么短的时间里,依然会有残留。 可崔姨娘手上,却一点也无。 她的谎言,像个气泡,应声而破。 崔姨娘窘迫地搓着手,后悔方才该说实话,这姜汤其实是丫鬟熬的。 “这姜汤……是婢妾看着人熬的。”她硬着头皮,讪讪笑道。 好在这一回祁远章没有再说什么。 他端起碗,漫不经心地拿勺子搅动着碗中汤水。 半晌,他才尝了第一口,而后便将碗放到了一旁道:“姜氏如今已是大好,你这主持中馈的大权便重新交回她手里吧。” 第177章 横插一手 崔姨娘原见他终于喝了姜汤,心中正松懈,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只觉是晴天霹雳,炸得她耳朵都疼。 她竭力镇静,可垂在身侧的手还是禁不住颤抖起来。 被她攥在掌心里的帕子哆哆嗦嗦地从指缝间漏出,像是一角投降用的白旗。 “伯爷,您这话可是三思过的?”崔姨娘深吸口气,往前站了半步。 她备了姜汤来寻他,却差点连门也进不来,还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厮说她是旁人,可祁太微那个小疯子白日里不是才见过他? 凭什么到了她这,便半点不能通融了? 实在是过分。 崔姨娘越想越觉得自己碰了一鼻子灰,黏在脸上,难受得要命。 她立在祁远章跟前,心里气鼓鼓的,却不能露出端倪:“夫人的身子骨一直不大好,依婢妾看,还是再养养为佳。左右那些琐事婢妾素日也是做惯了的。” “琐事?”祁远章垂着眼帘并不看她,口气听上去有些古怪,“我方才的话,你是没有听见?” 崔姨娘愣了一下。 祁远章道:“我前脚说是大权,你后脚便说是琐事,你是觉得我眼皮子浅说的话不对,还是怎么着?” 崔姨娘没想到他会这般揪着自己的话找茬,登时乱了阵脚。 “伯爷,奴不是这个意思……” 慌慌张张的,崔姨娘飞快换了个自称。 祁远章总算抬眼瞥了她一眼:“你回去吧。” 崔姨娘才听了这些话,哪里敢走,急忙道:“伯爷,您……” “我乏了。”祁远章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你将东西也一并带走吧。” 他将边上碗勺向前推了推,示意崔姨娘走人。 崔姨娘无计可施,只得离开,一颗心狂跳得似乎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然而出了门,叫夜风一吹,她莫名又镇定了。 虽说祁远章想让姜氏掌权,可这府里头的事省不得还得过一过老夫人的眼。只要老夫人护着她,那姜氏就还是抢不走她的东西。 崔姨娘如此一想,神清气爽,火灭了,怕也没了。 她洗漱更衣好好睡了一觉,翌日起来去鸣鹤堂请安,顺道便将祁远章的意思同祁老夫人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祁老夫人听罢,果然火冒三丈,连声说祁远章是胡闹,又说姜氏绝对休想管家。 崔姨娘因而很是欣慰。 她上前去,支开鸣鹤堂的丫鬟,亲自给祁老夫人捶腿,边捶边道:“老夫人,您说伯爷平素何时管过这些事,他如今好端端的突然提起来,会不会是夫人……” 话说到一半,崔姨娘点到即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祁老夫人冷笑:“不是姜氏作祟,还能是为了什么。” 她厌极了姜氏,连带着提起姜氏的名字也觉得舌头僵直。 冷哼了两声后,祁老夫人抬手制止了崔姨娘为自己捶腿的动作,望着她道:“但不管怎么说,远章已经提了这事,我若仍旧叫你管事,只怕说不过去。” “老夫人!”崔姨娘心知不好,骇然拔高了音量。 祁老夫人瞬时皱起眉头:“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崔姨娘连忙低下头,跪在她脚边上道:“婢妾知错!” “可是老夫人,您难道真要叫夫人管家不成?” 祁老夫人闻言面露厌恶之色,冷声道:“自然不会。” 她姜氏疯疯癫癫的,只怕连自己也管不好,如何能管好内宅?她是绝不会准许姜氏掌权的,可倘若继续让崔姨娘管事,又未免显得她过于偏袒崔姨娘。 碍着儿子,这事必须得寻个折中的法子才好。 既不能叫姜氏掌权,也不能由着崔姨娘继续。 祁老夫人便想到了赵姨娘。 赵姨娘看起来倒是个老实的。 至于是不是真老实,并没有那般重要。 祁老夫人便让人去寻了赵姨娘来说话,可赵姨娘一听,立马便说近日身上不适,只怕是担不了这等重任。 她装病推脱,说什么也不愿意接手。 哪怕祁老夫人再如何摆出器重她的姿态,她也仍旧不肯。 祁老夫人不觉有些恼火。 可赵姨娘不管,她心知太微母女并没有祁老夫人想象中的那样不中用,这潭浑水她实在没有必要去趟。 何况她只三娘一个女儿,如今也已嫁人,她委实不必再去同人争宠夺权。 赵姨娘明明白白地推掉了这份“美差”。 祁老夫人只好再寻人选。 可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平素唯唯诺诺半点不堪用的白姨娘。 她又实在瞧不上。 于是她思来想去,将主意打到了二姑娘祁樱身上。 美名其曰,是时候该好好地学一学了。 然而祁樱是个什么性子?冷冰冰的便罢了,听说祖母要让自己学着管家,当场便道,不学。 两个字吐出来,硬邦邦的跟冰块一样,砸在脸上,听得祁老夫人都傻了眼。 她大发雷霆,训斥祁樱。 祁樱却还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您不是指着我入宫么?既然如此,我还学什么管家?” “府里的事,您愿意如何便如何,但孙女不想搀和。” 祁老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按倒了祁樱让人上家法才好,可这个孙女是她养着的“宝贝”,不论如何也不能动手。 她怒火中烧,咬牙一思量,索性决定自己来管。 消息传出,崔姨娘躲在屋子里气得摔了盒香粉。 死老太婆! 她心道此事如此荒谬,祁远章一定不会答应,可没有想到,祁老夫人提了以后,祁远章竟是一句反对没有,高高兴兴地便赞了好。 崔姨娘顿时恼得半死。 另一边太微听说了这事,却抱着本书哈哈大笑起来。 大丫鬟长喜见状一头雾水地问道:“您怎么还高兴呢?” 太微笑得面若桃李,丢开书道:“你且等着看便知道了。” 长喜糊里糊涂,一点头绪摸不着。 这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个小丫鬟的声音。 ——“姑娘,送东西的人又来了!” 太微闻言眉眼弯弯地站起身往外走去,到了门边,撩起帘子探出头去,笑微微问了句:“又来了?” 小丫鬟摸着头说:“是啊,又来了!” 说到“又”字,她重重咬了下话音,脸上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来。 第178章 长记性 太微瞧见,面上禁不住笑意愈浓,清清嗓子问道:“东西呢?” 小丫鬟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见外边风清日朗天光正好遂眨一眨眼,又将脑袋给转了回来道:“姑娘,这东西……七姑娘亲自去接了……” 太微一愣:“小七去了?” “是呀。”小丫鬟脸上的无奈之色又露了出来,“奴婢前脚得了信,后脚就要来报您,可不想半道上遇见了七姑娘。” 小丫鬟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却絮絮叨叨,像个上了岁数的:“七姑娘原本是要来见您的,但听说那送东西的又来了,立马掉头便走,道是要替您去接了东西再送过来。” 太微听着这话,微微蹙起了眉头:“七姑娘说要去你便由着她去,也不拦一拦?” 小丫鬟站在门口,苦着脸道:“姑娘……奴婢拦了……就是没拦住……” “你呀……”太微叹了口气,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一指远处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前头迎一迎七姑娘,看她回来了不曾。” 小丫鬟得令,连忙点头应是,急急转身而去。 不一会,背影便从太微视线里消失不见了。 太微手里还攥着一角帘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开始掐指乱算。 ——以小七那两条短腿的脚程来看,这会儿恐怕还没有走到地方,离回来定然还要好长一段时间。 于是她手指一松,放下帘子,转身朝里头走去。 长喜还候在那,见她回来方才问道:“姑娘,七姑娘擅自做主去接东西,您可是生气了?” 太微平素在人前喜怒不辨,可在自己屋子里,却不大伪装。 她此刻的脸色,显然不如她刚才出去时的。 长喜迟疑了下,还是问出了口。 对她家姑娘而言,这样的询问,并非僭越之举。 反而瞧见了当没有瞧见,有疑问却藏着掖着不吭声,才是真正的僭越。 姑娘要她信任主子,她信了,才敢问。 “长喜。” 太微行至窗边,背对着她喊了一声:“依你看,七姑娘为什么要去接那东西?” 长喜上前一步,斟酌着回答道:“七姑娘她,恐怕是好奇心旺盛吧。” 太微转过脸来,脸色还是不如先前好看,略带着两分长喜看不明白的凝重。她看着长喜点了点头,口气平静地道:“你说的没有错。” 小七还是个天真的孩子,而孩子有趣,也讨厌;讨厌却又惹人喜爱。 懵懂和无知,意欲满满和冲动莽撞,分界线有时并不明确。 所以小七未曾征求她的同意,便擅自做主去了前头接她的东西,她当然不会高兴,但是生气么? 还远远不到那个地步。 就是她自己,也不是事事都讨人喜欢的家伙,她凭什么要求旁人就一定要事事都讨她的喜欢? 何况小七是个孩子。 孩子是要教的。 她并不恼小七。 她只是……有些不安。 长喜的话固然无错,却也只怕不全对。 寻常孩童缺乏自制力,好奇心比大人更重不假,但近些日子这东西送的,便是集香苑跑腿传话的小丫鬟都要忍不住说上一个“又”字了,小七她又怎么还会一如既往的好奇呢? 太微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 更不必说小七平素算个乖巧孩子,这样直接越过她匆匆忙忙行动的事,还是初次。 太微不由得想起薛怀刃第一次差人送花来的那一天。 她摸摸耳朵,再次转回身去,趴到了窗口。 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浑似翡翠,只角落里悬着一轮红日,像嵌了块血玉。 “五姐!五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风来,也顺便带来了小七雀跃的童音。 太微便自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去,歪着头朝廊下遥遥望去,只见个着绿衣的白胖小丫头正双手捧着只匣子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不觉笑了起来。 这可怎么好。 这孩子怎么就一点也不像是祁家的人。 太微笑着笑着,慢慢收了笑意,故意板起脸道:“蹦蹦跳跳的成何体统!” 小七已经离得很近,听见她的话,连忙挺直腰杆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窗下才仰头看着她道:“五姐,我没有偷看。” 她将手里的匣子双手捧着高高举起,一直递过头顶,递到了太微眼前。 “我很小心,一路上都看着没有磕碰到。” 太微轻垂眼帘瞥她一眼,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淡声问道:“你可是同人撒谎了?” 小七老实颔首:“是呀……” 她高高举着手,袖子滑落,露出了两截藕节似的手臂,又白又肉,讨喜极了。 声音又是软软糯糯的,像个粉团子 太微骨子里已是个当娘的年纪,瞧见这一幕,差点规矩也舍不得给她立了。 只是错了就得罚,该长的记性还是得长。 太微绷着脸冷哼了一声,伸手接过匣子随意往窗台上一搁,沉声道:“你进来。” 小七应着是,迈开两条小胖腿,飞快地进了屋子。 一站定,太微便让她伸出手来。 小七乖乖的,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手背上五个浅浅的肉窝。 “五姐……我不应该和人说谎……” 太微让长喜给她寻了把戒尺来,轻轻拍着自己的掌心道:“一只手,把右手放下。” 右手还得握筷拿笔,不能打。 “掌心朝上,不要动。” 小七却不肯将手缩回去,轻声道:“不能厚此薄彼,只让一只手挨打。” 太微闻言啼笑皆非,拿戒尺轻点她的头顶道:“厚此薄彼是这般用的么?”略微一顿后,太微道:“我不打你,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去替我接这东西?” 小七眨巴着眼睛看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太微道:“大点声!” 小七嗫嚅着:“我、我想再去见一见那位好看的小哥哥……” “好、好看的小哥哥?”太微复述着她的话,脑海里浮现出无邪那张脸来,忍不住道,“他好看个屁!” 怕是为了惩罚无邪,薛怀刃那个记仇的小心眼近些日子天天让无邪跑腿送东西,权当个小厮使唤,哪知道倒叫小七看上眼了。 小七这个年纪情窦未开,自然谈不上什么喜欢。 可这事儿还是让太微哭笑不得了。 第179章 不知廉耻 她望着小七,眯起眼睛问道:“如今见过了,可是高兴了?” “挺高兴的……”小七才从她嘴里听了句粗话,正惊诧,忽然又听见她问自己高兴不高兴,迷迷糊糊地便说了老实话。 太微冷冷出气:“手伸直了。” 小七探长胳膊,将手绷得紧紧,面上露出了两分害怕。 到底还是小孩子,年纪小,见识少,知道要受罚,心里多少还是害怕了起来。 戒尺“啪嗒”一声落下来,她顿时打了个哆嗦。 太微板着脸,也不将戒尺收回,肃然问道:“可知道我为何罚你?” 小七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放得很轻,自语道:“定然不是因为我说小哥哥好看……” 太微差点气笑。 “五姐,我不该骗人,说是你差我去领东西的。”小七小心翼翼望了她一眼,“你再打我两下吧。” 太微有心叫她长长记性,自然也不手软,闻言“啪嗒”一声又打了下去。 她习过武,手劲大,这一下打下去,不说疼得冒汗,也绝对是要红肿的。 小七皮薄肉嫩自然捱不住,眼泪珠子一串串滚下来,很快就哭花了脸,但心里明白的确是自己错了,这声音就不敢出,只闷声落泪,咬紧牙关不动弹。 太微问她:“还有没有下一回?” 小七摇头如拨浪鼓:“没有了,一定没有了。” “好,下不为例,你可记住了。”太微目视着她,忽然举起戒尺抽了自己左手掌心一下。 这一下,力道十足,比方才打小七时的声音更响亮。 小七全无防备唬了一跳,连忙扑上去看她的手,哇哇大哭起来:“五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太微道:“你不过是个小孩子,自然有犯错的时候,若要你一点不错只怕不能,是以你犯错,亦是大人的错。我罚你,也得罚我自己才算公正。” 太微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像在谈论午后的天气。 小七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 “五姐,你打我好了,小七不怕疼……” 太微拍了下她的后脑勺:“不怕疼?” 小七哽咽着,点点头又反应过来急急摇头。 太微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这一脸脏兮兮的全糊我身上了。” 小七抱着她的手,往上头呼呼吹气,一时不察忘了吸鼻子,鼻涕都差点滴下来。 太微只好推开她道:“你个脏孩子,还不快去洗洗!” 小七被大丫鬟长喜牵住了手。 “七姑娘,奴婢领您去洗把脸,您再回来和五姑娘说话好不好?” 小七犹豫半晌才点点头随着长喜转过身去,可没等走出几步,她蓦地又转过脸来朝太微喊了一声“五姐”:“匣子!你记得看匣子里的东西!” 太微见她一双眼睛红通通又亮堂堂的,愈发哭笑不得,无奈摆摆手示意她去净面,这才返身去拿了匣子来看。 薛怀刃送来的东西,回回都装在匣子里。 匣子又只只都一样。 大小、样式、颜色、雕花,都分毫不差。 若不是太微将先前的那几只匣子都好好留着,只怕要以为是他偷偷地拿回去了又送来。 她轻轻摩挲着盖子,回忆着前几回他送来的东西,伴随“咔哒”一声轻响,将匣子打开了来。 里头静静躺着的,依然是一枝花。 ——薛怀刃天天送花,各种各样的鲜花。 不知道的,还当他那镇夷司是种花的。 太微探手去匣中取花,一面忍不住腹诽起来:难怪他后来旁的不干,偏要做个花匠。 她将花枝拈在了指间。 凑近轻嗅,花香依然很淡。 又是她不认得的花。 她上辈子跟着他,见过的花不少,可那会儿他们过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那些花木也就不过只是些寻常之物。 不似现今这些,俱是稀罕之物。 太微在案前落座,歪头斜靠,一手举着花定定地看。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了东西来,却不留只字片语…… 是警告,还是讨好? 他是想要警告她不能过了便忘,将那日的事情抛在脑后?还是……图个“鲜花赠美人”的意思,故意送来勾她的? 太微嗅着空气里清淡的花香,慢慢垂下了手。 薛怀刃那个混账家伙,可真是让人头疼。 他要送她东西,法子有千百种,他却偏偏拣了最明目张胆的那一种。 如此毫不遮掩的行径,没用三两日就人尽皆知了。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镇夷司指挥使每日差人来给五姑娘送礼,这派的人,还是他的心腹近侍。 由此可见,五姑娘在他心里是大不一样的人物。 丫鬟婆子们私底下没少窃窃交谈。 话一多,便传进了四姑娘祁茉的耳朵里。 祁茉不为仆妇们嚼舌根而生气,却为有人给太微送东西而恼火。她心中五味纷杂,有一丝丝艳羡,一丝丝恼恨,又有一丝丝失望。 末了,所有乱糟糟的情绪全都化成了一句话。 祁太微那个小疯子,实在是不知廉耻。 旁人不知,难道靖宁伯府的人也不知? 她祁太微可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祁茉很恼火,也有羡慕。 偏鸣鹤堂祖母那边又是一点动静没有,这事儿就愈发得令她不痛快。 她暗中思量,祁太微一定很得意。 殊不知,太微其实正头疼。 她和慕容氏的婚事未退,薛怀刃明明是知道的,却偏偏要这般张扬,委实故意。虽说名声这种东西她不在意,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不能安分一点么? 太微叹口气想,他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此以往,就是她不去退了慕容家的婚约,慕容家只怕也会主动上门来退。 他这摆明了是叫她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等到二人再次见面的时候,镇夷司指挥使薛怀刃看上了靖宁伯府五姑娘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京畿。 这一日,无邪没有出现。 太微却收到了一封请柬。 一封陌生、又莫名的请柬。 给她下帖子的人,是寿春帝姬…… 可她和寿春帝姬拢共才见过一面,实在称不上是朋友。而且,这帖子是给她一个人下的,靖宁伯府的其余姑娘皆没有份。 太微拿着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隐约明白过来。 这帖子只怕是光借了个帝姬的名头而已。 第180章 看走眼 然则此事她明白,祖母等人却不明白。 祖母眼巴巴的,见是寿春帝姬亲自给她下的帖子,当即便眉开眼笑,差沈嬷嬷来给她送东西。胭脂水粉,拣了最上等的;衣衫料子,也得是最时兴的。 这首饰头面,亦不能少。 祖母将昔日里专供给祁茉几个的新鲜物件,一样样全搬到了集香苑来让她挑拣。 太微便本着不要白不要,既然自己送上门了,那就狠咬一口的念头,仔仔细细挑了半日。 沈嬷嬷陪在一旁,看她拿了一件又拿一件,忍不住眼皮跳个不休,压低声音道:“五姑娘,这些个东西,您都喜欢?” 太微一手掂着管碧玉装的口脂,一面侧目来看她。 半张少女面孔素净得新雪一般。 “祖母相赠,岂有不喜欢的道理,自然是件件都中意。” 她语声淡淡地说罢,又将脸给转了回去。 沈嬷嬷只来得及瞧见一角侧颜,脑子里呼啦啦地胡转,思来想去竟是没能从太微话里寻出一丝错漏,只好将想说的话又尽数咽回去。 太微终于直起腰来,懒洋洋伸个手,将剩余的东西推到一处道:“劳嬷嬷费心跑这一趟,如今东西我也挑定了,剩下的就还烦您给带回去吧。” 沈嬷嬷今日原就是来跑腿的,听了这话哪有不懂的。 知她是赶人,说的却还算客气,沈嬷嬷脸上就还是平常颜色,应个声便着人收拾东西回鸣鹤堂去了。 回过头祁老夫人问她,她也一五一十地将太微说过的话转述给祁老夫人听。 祁老夫人未置可否没有言语。 她便又说了一句:“老奴瞧着,五姑娘尚算镇定,不像是个慌张的。” 祁老夫人下巴轻点,随即笑了一下道:“她能得帝姬赏识,自然不是个遇事慌张不中用的孩子。” 这一回,她说起太微这个孙女时的口气,比之过去亲昵了许多。 于她而言,只要有用,那都是她的好孩子。 想了想,祁老夫人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润润嗓子道:“真说起来,怕是我原先看走了眼。她既能凭借一面之缘就让寿春帝姬对她另眼相待,又平白无故地叫宣平侯对她这般上心,哪是一般人可比的。” 沈嬷嬷立在一边不敢接话。 空气里仿佛正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祁老夫人打的这副好算盘,直听人心神摇曳。 良久,祁老夫人忽然抬起手遮住半张脸,长长打了个哈欠。 隔着广袖,后面的她已是又疲又困。 终究上了年纪,她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了。 伴随着这声哈欠,细纹慢慢爬上了她保养得宜的脸孔。 祁老夫人放下手,有气无力地道:“罢了罢了,暂不想她,扶我去歇一会吧。” 她想让二孙女祁樱管家,可祁樱不肯。 她想抬举抬举赵姨娘,让赵姨娘给自己卖命,然而赵姨娘再三推脱,竟也不愿意。 恼火至极,她一瞪眼便说不要那群废物,自己上手罢了。 可是…… 管家这活计,哪是轻松的。 祁老夫人就着沈嬷嬷的手站起身来,眯着眼睛向前走了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半点力气也没有。 她愈发得后悔了。 做人呐,脑子发热最可怕。 冲动是妖邪,要人命的。 祁老夫人哈欠连天地回了寝室,如意算盘也打不响了。 另一边,太微正领着大丫鬟长喜翻来覆去地配衣裳。她抓着条留仙裙看了又看,总觉得不甚满意。 长喜禁不住在侧失笑道:“姑娘样貌气质皆是上佳,便是荆钗布裙也美。” 娉婷少女,眉眼秀美,哪怕素着一张脸都是好看的。 长喜另捧了条银红色的给她看:“您瞧瞧这身如何?” 太微凑近了低头去看,等到抬起眼来,其间神色已显茫然。 她不是不懂妆扮的人,反而她还颇擅此道,可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一堆衣裳,她却愣是寻不出一身满意可穿的来。 长喜以为她是担心在帝姬跟前失了体面分寸,所以才迟迟疑疑拿不定主意,可只有太微自个儿晓得,她到底在踟蹰些什么东西。 她早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但重活一世后,那些少女心事似乎又都重来了一遍。 ……真是恼人。 倒是薛怀刃,撇下无邪和斩厄,一身常服就来见她。 太微则顶着寿春帝姬宴请的由头,必须精心打扮,让祖母满意了才能出门。 于是到了地方一瞧,她穿着锦绣衣裳,妆容精致,而他则一身闲适地坐在亭子里,真是怎么比都只能衬出她的周身不舒坦…… 太微扫了他两眼,捋起了袖子。 “怎么不见帝姬?” 薛怀刃睁开眼向她看过来:“见我难道不比见她有意思?” 太微顿了顿,叹口气,捂住了脸闷声道:“帝姬就这么由得你差遣?” 薛怀刃笑了一下:“你倒是胆大包天,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论胆大,我怕是远不及薛指挥使。”太微掸了掸亭子里的石凳,正要落座,却被薛怀刃猛地长臂一伸拽到了身前。 他贴到她耳畔,声音低低的,暧昧至极:“你不想见我么?” 太微呼吸一轻,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腰间悬挂着的缠枝莲花鸟纹银香囊,上头沟壑丛生,繁复如谜。 小小的一只,却仿佛有着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她心底里的秘密—— 一日思君十二时。 太微蓦然攥紧了香囊下缀着的杏色流苏,不答反问道:“你差无邪送的那些花,是何用意?” 薛怀刃将她拉到自己腿上,面对面看着她,眉梢上扬,轻笑道:“你猜不透?” 太微道:“提醒我不要忘了退亲?” 虽是个问句,但她的口气是笃定的。 薛怀刃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区区洛邑慕容氏,还不配叫我放在心上。” “若是慕容舒不肯退亲,到时灭了慕容氏满门又何妨?” “左右我不过是个心狠手辣的无耻之徒,杀人灭门而已,何难何惧?何忧何愁?” 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凉得像是三九寒冬里的冰,听者骇然。 太微面上,却依然神色平静。 她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第181章 谁不想娶你 “杀人灭门而已”——他说得倒是轻巧。 太微慢慢蹙起了眉头。 人手上沾的血,轻易便可洗掉。 可灵魂呢? 那溺死在黏稠血浆里的灵魂,又该如何清洗? 他明明厌恶极了夺人性命这种事,却偏偏要像个执拗的小孩一般,摆出此等姿态来与她瞧,真是讨厌。 太微身体前倾凑近他,屈指敲了他一个爆栗:“把这念头给我哪来的便塞回哪去,不许再冒出来。” 那个雨夜下,旁人从未见过的他,她可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恍若昨日。如果他不在乎,他不会认定失去那个孩子是他的罪。 太微思绪纷杂地凝视着他,垂下手,口气郑重地又说了一遍:“再不许动这样的念头。” 慕容氏一门,上下不知多少口人,岂能没有一个好人? 她一介凡夫俗子,对慕容舒固然有怨,可旁的人,却同她无冤无仇。更何况,她和慕容舒之间有的,也不过就是一纸婚约罢了。 她既已打定主意要退亲,那慕容舒对她而言,也只是个陌路人而已。 太微眼帘轻垂,正要说明,忽然听见薛怀刃道:“你对慕容舒有情?” 她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可薛怀刃面无表情,一点笑意也没有,显然是认真的。 太微看了两眼,忍不住道:“我连慕容舒的面也没有见过,何来的情。” 薛怀刃鸡蛋里挑骨头:“这般说,若是见过,便能有?” 太微视线越过他肩头向天空看去,嗤笑道:“薛指挥使难道不知,一切若是、如果……皆做不得准吗?” 要是当年慕容舒没有退亲,那想必今日的她也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凑近了轻声道:“便是我不去退亲,慕容舒也一定会主动退亲。” 薛怀刃挑眉道:“哦?” 太微笑道:“他不想娶我,自然是要退亲的。” 眼下未动,不过时候未至。 “你不是连他的面也不曾见过?你怎知他不想娶你?”薛怀刃语声淡淡地道,“这世上怎会有不想娶你的人。” 太微面上一热,琥珀色的眼睛里多了两分笑意和柔软。 她怎么不记得他这般会说话。 她从他身上下来,往边上一坐,转头问道:“你大费周章地给我下帖子哄我出来,难道只是为了寻我说闲话?” 薛怀刃看看她,忽然往下一躺,将头枕在了她腿上,阖眼道:“见你便是正事。” 太微一顿,无声透了口气。 他们如今还远不是可以互相透露要事的时候。 他想见她,的确已算是天大的正事。 太微低头看着他的脸:“薛指挥使……” 薛怀刃闭着眼睛,眼下还有青影。他这会儿放松下来不说话,面上便现出了疲惫来。他已经连着忙了数日,论理倒头便能睡着,可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她。 如今见了人,方才睡意上涌。 他呼吸渐轻:“嗯?” 太微修长匀停的手指轻轻盖在他的眼皮上:“没什么,睡吧。” 他没有再出声,很快便像是睡熟了。 太微看着他的睡颜,禁不住想,他对她的这份放心,究竟有几分是因为喜欢她信任她,又有几分是因为根本便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呢。 在他们看来,祁远章的女儿,怕是理应同祁远章一个样。 懦弱、谄媚且无能。 他翻不出大浪来,他的孩子,就更是如此。 即便薛怀刃知道她有些不一样,但恐怕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所以他此刻才敢这样毫不防备地在她眼前睡着。 然而转念一想,她又有什么不一样? 她敢这样来见他,难道不是胆大包天之举? 太微无声叹气,忽然想起往事,低头在他的眼睛上轻轻亲了一下。 不管了。 人生苦短。 就这样吧。 她上辈子,可拢共才活了二十来年呢。 …… 傍晚时分,太微回了祁家,薛怀刃也回了镇夷司。 他仍是疲惫,但睡意却淡了,站在廊下叫暮间的风一吹,就更是清醒了十分。 眼看着天色要黑,他也不叫人掌灯,只斜倚在栏杆上,仰头看向了天空。上头红的黄的灰的黑的,就是不见白日里分明的蓝与白。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角落里,斩厄和无邪一人占了一处黑幽幽的地。无邪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该给主子请个大夫瞧瞧?” 斩厄很茫然:“主子病了吗?” 无邪很严肃:“也没准是中邪了。” 斩厄似懂非懂,抱着伞走出黑暗道:“不能因为主子跟个傻子似地光会看天就说他中邪了。” “……” 无邪无言以对,想教教他,又怕声音一响叫薛怀刃给听见了,只好憋着暗暗骂句娘,息了同斩厄剖析“相思病”和“相思蛊”的心。 这时候,已差不多走出角落的斩厄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他一句:“无邪,你说天上真的有神仙吗?” 斩厄人高马大,声音低沉,不管说什么话都透着一股认真味儿。 无邪俊秀的面孔上露出了两分无奈。 “你为什么这么问?” 斩厄紧了紧手里抱着的伞,迟疑道:“国师大人的塔……” 无邪听明白了,面上神色肃穆了些:“兴许是有的吧。” 国师说有,他就是不信,也不能直说没有。 无邪拍了拍斩厄的肩膀:“他娘的,你管他天上有没有神仙,那就是有,也轮不着你我去见,想那劳什子做什么。” 斩厄小声道:“我前日读了会书。” 无邪“咦”了一声,略显吃惊,还挺高兴:“是吗?读书好呀!” 这人活着,多看两眼书总比多看两眼地要强。 斩厄道:“有一本书上写着,说多少多少年前,天上曾掉下来一个古怪的东西,里头就装着仙人。” 无邪不置可否,只是问:“多少年前?” 斩厄空出一手摸了摸自己脑袋上短短的头发:“……没写明白,只说是很久以前。” 话说到这里,他也觉得不像是真事儿了。 无邪在昏暗中极力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情,见状道:“还是多看正经书吧。” 斩厄点了点头,很是老实。 无邪甚感欣慰,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廊下已是空无一人。 自家主子又不见了。 他这个贴身护卫,都不知道贴哪去了。 第182章 病 这日夜里,零星下了一阵小雨,稀薄得紧,滴滴答答都没响上两声便停了。 可天气,还是眼瞧着一刻凉过一刻。 清早起来,祁老夫人便觉得头疼欲裂,浑身都难受,她有心张嘴唤人,然而嗓子眼里火烧火燎的,这一张嘴便只是连连咳嗽,根本说不出完整句子。 好在她咳得撕心裂肺,惊动了外边,不必她再叫人,人便自己急急奔了过来瞧她。 大丫鬟珊瑚动作最快,一溜小跑行至床边,将帐子一撩就来扶她起身,一面抬手拎起床边矮几上温着的水,飞快沏了一盏端起来喂到她嘴边:“老夫人,这水是温的,您快喝一盏润润嗓子。” 祁老夫人咳得眼冒金星,闻言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凑近去喝,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杯。 她的咳嗽声终于渐渐弱了下去。 珊瑚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水喝完了,祁老夫人的嗓子却还是疼的。 真是见了鬼,不过睡了一觉,怎地便像老了十岁,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祁老夫人紧皱着眉头,脸色十分之难看。 珊瑚在边上仔细看了两眼后小声道:“老夫人,不若奴婢差人去请大夫来给您把把脉开两帖养气补身的药吧?” 观老太太的脸色,十有八九是病了,但祁老夫人一贯不喜欢别人说“病”字,珊瑚便只好拐弯抹角地说要去请大夫来开补药。 “您日夜操劳,是该进补进补了,回头奴婢再让厨房那边给您做些滋补的膳食,如今这时节,正是进补的好时候。” 珊瑚微笑着给她披了身厚实衣裳。 祁老夫人的眉头却皱得愈发紧了。 什么补药膳食大夫她全没大听进心里,唯独“日夜操劳”四个字,像是一块石头,迎面砸到她脑袋上,砸得她耳边“嗡”一声巨响,差点就地栽倒。 她一把年纪的人了,如今竟还要吃这样的苦头,实在是儿孙不孝,家门不幸呀。 祁老夫人忍着嗓子干疼带来的痛苦,扬声道:“去,去给我请大夫来!” 她还远远没有活够,可不能因为这点“蝇头小利”便搭进自己的命。 不多时,大夫来了。 晨起请安的人也都到了。 一伙子人听闻鸣鹤堂请了大夫,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倒没几个真的在乎祁老夫人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崔姨娘心里还暗暗冷笑,觉得祁老夫人这都是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她不肯将管家的权力交给自己,怎么会落到眼下这个地步。 她一个多少年未曾管过府中琐事的老太婆,哪里受的了这份辛劳。 崔姨娘边在心底里讥笑祁老夫人不自量力,边远远看向了太微母女,见姜氏日渐容光焕发,她心里猛然一咯噔,立时变了眼神。 不行。 万万不行。 她一个妾,如今可还得仰仗祁老夫人照拂才能活下去,如果祁老夫人真得了什么要命的大病,那她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思及此,崔姨娘立即便换了一张脸,忧心忡忡地逮了鸣鹤堂的另一个大丫鬟玳瑁急声问道:“大夫可是已经把过脉了?如何?要紧不要紧?” 玳瑁摇摇头道:“眼下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姨娘且等等吧。” 崔姨娘心内如焚,哪里等得住,但大夫不出来,她也没法闯进去问。 她便只好拽了女儿到边上悄声道:“若是老夫人不好,咱们的日子也好不了……这今后可怎么办……” 四姑娘祁茉听着生母一通担忧,脸上却露出不耐烦来。 “祖母素日康健,能有什么大事,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崔姨娘嘴里的声音更轻了:“怎么是胡思乱想!你也不想想,如果没有老夫人为你做主,你的婚事着落如何是好?”她嘀嘀咕咕的,话里是真担心。 她对祁老夫人不满,可不代表她希望祁老夫人死。 崔姨娘望着女儿娇俏的面孔,还要再说,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室内一阵动荡,人群哗啦啦围上来,原是祁远章来了。 崔姨娘一颗心益发沉到谷底。 他都来了—— 难道祁老夫人真的不行了? 这时,她猛地望见了太微的眼睛。 太微正在看她,像看一块砧板上待宰的肉。 崔姨娘不由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她边上的祁茉见状,疑惑地蹙起眉头,沉声叫了一声“姨娘”。崔姨娘醒过神来,再去看太微,却见太微早已转过头去。 她惴惴地想,方才八成是眼花看错了。 这时候,祁远章已经走到了人群外。 恰逢大夫出来,他便请了人去一旁叙话。说了三五句后,他招招手,让人带了大夫下去领钱,面上是一点端倪也看不出。 太微陪着母亲,扫了他两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祖母长命得很,断不会现在就死。 只崔姨娘和她们不同,她担心得要命,眼见大夫走了,忙上前问祁远章:“伯爷,大夫怎么说,老夫人可还好?” 祁远章淡淡“嗯”了一声,并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姜氏身上。 姜氏看起来,和先前大不一样了。 祁远章胡乱想着,开口道:“母亲身体欠佳,这管家一事是继续不得了。” 崔姨娘闻言,眼睛一亮。 既然祁老夫人死不了,那她便安心了。这管家的权力,她还是很想要回来的。她定定心神,便准备“自告奋勇”。 可不待她张嘴,祁远章便说了句。 “今后便照过去一样,由夫人管事吧。” 崔姨娘的话已经涌到嘴边,闻言只能死死咽回去。 照过去一样? 真是笑话,笑死人了! 姜氏一个疯子,他也放心? 崔姨娘气得呼吸都乱了。 她就不信,老夫人能愿意这么胡来! 可祁老夫人病得浑身酸痛,训人的力气也没,不愿意也拦不住儿子。她躺在床上,只是想,兴许姜氏明日便会将事情搞砸,那么到时候她又能将姜氏关回紫薇苑去…… 祁老夫人想了又想,最终因为精神不振沉沉睡去。 而被她瞧不上的姜氏,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管了靖宁伯府。 一早便料定自家祖母当不了几日家的太微则晒着太阳吹着风,露出了笃定的微笑。 第183章 孝顺 靖宁伯府的天,已经变了。 祁老夫人的病,说要紧,其实并不要紧。风寒而已,吃上几帖药,养一养就是。 只是这养一养的时间,虽不太长,却已足够令崔姨娘活得水深火热。 她掌了祁家内宅许多年,上头有人,手中有权,日子一直很逍遥快活,除了不能让祁远章迷恋自己,不能让女儿对自己唯命是从外,她几乎没有任何不满。 可如今,她没了权,也没了人…… 祁老夫人养病期间,免了晚辈们晨昏定省,旁的时间亦不见人。 崔姨娘去求见了两回,都被沈嬷嬷搪塞回来,根本没有法子亲自面见老夫人。她像是没了方向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四处乱跳,越蹦跶,越是无力。 反观姜氏,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话,她却一丝破绽都不露。 仿佛她躲在紫薇苑那么多年,全是为了今天。 很快,众人的态度便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当秋天真正来临的时候,靖宁伯府里已再没有人敢说姜氏一个“疯”字。 太微命人挂在通风处的栗子,也已经可吃了。 风栗子柔软细腻却有韧性,同她娘如今的性子倒是很有几分相像。 傍晚时,太微让长喜摘了盛放栗子的竹篮下来,一颗颗细细挑拣过,盛在小筐子里,让人送到小七那去。 过去祁老夫人管得严,且说一不二,她不许小七多吃东西,小七便只好半饥不饱地忍耐着,而今府里变了天,自然是小七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至于祖母如何想,太微以为,气死最好。 她收拾完了,又另备了一碟,让人送到鸣鹤堂去,言称是给祖母送药甜嘴的。 这风栗子的滋味,比普通栗子吃起来更甜。 可东西送到了祁老夫人眼前,便成了极苦的毒物。 她不怕太微臭脾气像茅坑里的石头一般令人厌恶,也不怕太微忤逆顶嘴,只怕太微这样莫名其妙地行孝顺之举。 她原以为沈嬷嬷那一顿打总算是将太微打得开了窍,但姜氏从紫薇苑出来后,她便算看明白了,这祁太微虽是她的孙女,却先是姜氏那个疯子的女儿。 而姜氏的女儿,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地想要对她恭敬孝顺? 只怕是恨她还来不及。 祁老夫人盯着大丫鬟珊瑚手里的风栗子恶狠狠地看了两眼,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给我扔了!” 珊瑚低了低头,略有些迟疑:“老夫人,这是五姑娘的心意……” 换了过去,自然是想扔便扔,可如今五姑娘在府里的地位水涨船高,直接便将五姑娘送来的东西扔了,是不是有些过分? 珊瑚心想着老夫人再厉害,到底也是老了。 这人老力衰,早晚要死。 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将来就得另找出路,倒不如现在就慢慢寻摸起来。 她踟蹰着没有动弹。 祁老夫人立刻便恼了,将手臂一扬,一巴掌打掉了珊瑚手里的东西:“怎么,那姜氏还没有当几天山大王,你就瞧不上我这老婆子,想去投奔她了?” 珊瑚见她怒气冲冲的,连忙跪下来表忠心:“老夫人息怒,奴婢万没有二心呀!” “滚出去!”祁老夫人越发恼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她大气都要喘不匀。 她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她骂骂咧咧,失了往日端庄,转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赶了出去。回过神来,她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老太婆。 祁老夫人坐在床上,逐渐浑身发冷。 她终于想起了崔姨娘,可崔姨娘已好几日没有试图来见她了。 她又想起了自己养了多年的那条大黄狗,可那条狗已被她送到了姜氏手里。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鸣鹤堂里一片寂静。 外头的灯火喧嚣,已是另一个世界。 太微在这份俗世烟火里愉悦睡去,一觉睡过了子时。直到后半夜,她迷蒙中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集香苑里人手不多,且都是她后来亲自挑的人,又有刘妈妈管着,照理不该有人深夜胡乱走动才是。 她睁开眼,撩开帐子扬声唤了“长喜”一声,可长喜过了好一会才从外边进来。 太微不由警醒了些:“怎么回事,外边怎么闹哄哄的?” 长喜靠近过来,压了压声音道:“听说是三姑奶奶回来了。” 太微一怔,有些吃惊地道:“这个时辰?” 长喜眼神微闪:“是啊,这个时辰。” “三姑爷呢?可是陪着一道回来的?”太微越琢磨越觉得古怪,登时睡意全消,索性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可没想到长喜手一伸,竟是拦住了她。 太微不解地抬头望向了长喜的眼睛。 长喜还是伸着手,挡着不让她起来,口中低声道:“姑娘,上头方才来传的话,说是没有吩咐不许您出门。” 太微抿了抿嘴唇:“不许我出门?谁的命令?是今夜不许出去,还是天亮以后也不许?” 长喜听她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却只回答了三个字:“是伯爷。” 是靖宁伯祁远章的命令—— 所以她虽是集香苑的人,也不得不听。 她深知如果太微真要出去,自己怕是拦不住,索性便连床也不让太微下。 “您还是再睡一会吧,如今时辰还早,远不到您平日起身的时候呢。” 太微闻言点了点头,一面问了句:“来传话的人,你可认得?” 长喜放下手,想了想道:“奴婢不认得,但隐约知道是伯爷身边得用的人。” “哦?”太微的口气有些变了,“是小厮?” 长喜点头道是,忽然脸色微变。 太微看得正清楚,见状笑了一下道:“你这才醒悟过来?” 父亲为什么派小厮来传话?是因为仓促之间来不及另外寻人?还是因为旁人皆不信任? 不管怎样,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 三姐此行回来,蹊跷不小。 太微搁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握在了一起。 她和三姐的关系连平平也算不上,因此三姐回来与否,又是为了什么回来的,她都不在乎。可现如今府里当家的人是她娘…… 今夜不论出的是什么事,都少不了要她娘出现。 这般,就叫她再睡不着了。 第184章 黑暗 心念一动,太微翻身坐起,探手去床下摸鞋。 然则一摸不着,二摸还是没有,手指不由微微一僵。她缩回手,抬头向立在原地的长喜望去:“罢了,你差个机灵的出去打听打听吧。” 长喜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到底还是点了头应是。 太微遂下了床,赤脚朝窗边走去。 窗外的声响此刻听起来,已不如先前清晰,可黑暗中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见些微脚步声。 仿佛正有人从四面八方涌向一处。 太微放在半开窗扇上的手,渐渐被夜风吹得失去了温度。这个时节的风,原不该这般得凉。 “姑娘,人回来了。” 长喜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惊得太微差点叫窗扇夹了手。 “如何?” 长喜面上神情有些凝重:“没人见到三姑爷,也没人见到三姑奶奶的面。”话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放得很轻……很轻,似乎就是并不算十分敏锐的她,也觉察出了不对。 太微倚在窗边,沉声问道:“母亲那边呢?” 长喜摇了摇头:“还不知道情况。” “是吗?”太微轻轻反问了一句,但并没有期待她回答的意思,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着。 这怕是有人故意封锁了消息。 而靖宁伯府里,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无外乎两个,她爹和祖母。但祖母并不是如此谨慎行事的人,她张扬惯了,恨不得事事都当成大戏来唱,不会这样瞒着藏着不叫人知晓。 太微按捺不住了。 她记忆里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只是三姐回来,何至于这样? 长喜一面又点了盏灯,一面悄声问太微:“姑娘,会不会是三姑奶奶和三姑爷起了争执,赌气回来的?” 太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外头的天色却比先前黑得愈加浓郁。黎明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抹夜色,将天空染成了冰冷的黑色铁块。 太微略一思忖,更衣换鞋,将长发随手松松挽起,径直推开门向外走去。 这一回,长喜未能拦住她。 她脚下飞快,不多时便出了集香苑。 集香苑外安静极了。 是一种比往日更为冷凝的安静。 太微立在庑廊下,朝鸣鹤堂的方向遥遥望去。祖母的地盘此刻鸦雀无声,漆黑一片。廊下的灯不知是不是叫晚风给吹熄了,竟是一星光亮也不见。 倒是另一个方向,罕见的有光出现。 可这个时辰,那里原不该有光亮。 太微在风里眯了眯眼睛。 三姐回来,不去她娘那,不去祖母那,倒是去见父亲做什么?而且这一见,便是个把时辰。 实在古怪。 太微抬脚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转身,向紫薇苑走去。 到了紫薇苑一看,母亲果然已经出门许久。 大丫鬟倚翠也跟着一道不见人影。 紫薇苑里只留下几个小丫鬟,睡得迷迷糊糊,满是瞌睡,见着太微急急忙忙要行礼,却差点跌个跟头。 太微伸手拽了一把,面上没大表情地问了句:“夫人何时走的?” 小丫鬟半眯着眼睛想了想,没大底气地竖起了几根手指头。 太微看了看,倒是跟长喜来回她的时辰差不多,理应没错。 可这就愈发奇怪了。 她坐下来,歪着头,拄着下巴,沉思起来。 小丫鬟见状,倒是清醒了不少,连忙来给她沏茶,一边道:“姑娘,夫人先前说过,甭管您什么时候来了,想吃什么,只管让厨房给您准备。” 她提着茶壶,正色问道:“您想吃些什么?是素的还是荤的?是点心果子还是粥面?” “我不饿。”太微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 这丫鬟看起来真是不够机灵。 奈何她娘喜欢,说这些孩子看着让人心里高兴。 也不知到底高兴个什么。 太微喝了半盏茶,看着她道:“你下去歇着吧,不用在这伺候我,我略等一等母亲。” 小丫鬟摸摸头上发髻,似有些为难。 太微只好又说一遍:“下去睡吧,不要紧。” 她这才笑着退下,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太微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等着。 等来等去,只觉口干舌燥。一杯两盏的,很快喝掉了半壶茶。 终于,外头响起了说话声。 是姜氏的大丫鬟倚翠回来了。 门一开,倚翠便瞪大眼睛望着太微道:“姑娘您这会儿怎么在这里?”她眼里带着两分慌张,像是害怕。 太微不由蹙起了眉头:“只你一人回来?” 倚翠上前来扶她起身,要她回集香苑去:“夫人差奴婢回来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太微站住不动。倚翠虽比她年长,可论力气,却是不如她。 倚翠没了法子,只好回答她:“……夫人让奴婢回来取些经文送过去。” 太微闻言,脸色瞬间变了:“经文?取经文做什么?哪本经?” “姑娘,您还是先回集香苑去吧。”倚翠劝她,“夫人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太微见她避而不回自己的话,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 “哪本经?”她沉着脸再次问道。 倚翠不吱声,只叹气,脸上的惶恐之色却渐渐不受控制,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 太微忽然道:“莫非是……” 她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因为倚翠的眼神,已经证明了她的猜想。 倚翠伸出手,想替她将散落下来的长发重新挽起。可她的手颤抖如同垂暮老人,抓起一把,便掉落一把,半晌未能将头发挽好。 太微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 倚翠想笑,可笑得比哭还难看。 “姑娘,奴婢也不知夫人为何要奴婢回来取这东西,可奴婢想着,既是要这本经文,想来不是因为什么好事吧……” 她的声音轻飘无着,可落在太微耳里,却响亮如洪钟一般。 连倚翠都能想到的事,太微想得自然更是透彻。 母亲不能派人去集香苑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母亲知道,但凡她察觉些微不对,便会来紫薇苑寻她。 因此倚翠此行,并不仅仅只是取东西而已。 “三姐死了。” 太微披散着长发,半身隐在黑暗中,低声说道。 第185章 寻死 祁家的三姑娘,如今的永定侯世子夫人祁槿,恐怕已去见了十殿阎罗,不在人世了。 太微面上无波,一片平静,脑子里却慢慢乱了思绪。 她定定地看着倚翠。 倚翠有些六神无主,回望过来,嘴角翕动,急切又慌张地道:“三姑奶奶好端端地怎么会死?”她问着祁槿,心里却在担忧姜氏。 “您是不是想偏了?” 说着话,她忽然摇了摇头,像是要将太微的话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言语这东西,和杂草种子无甚区别,一旦落地,便会拼尽全力生根发芽,直至叫你再也无法撼动。 她听见了,就听进了心里。 倚翠忧心忡忡地望着太微,但太微因为光线而变得颜色深沉的瞳孔里,却并没有任何希望。 “去把经文找出来,我送去给母亲。” 倚翠一怔,到底还记得上头下的令:“您去了怕是也见不到夫人,还是奴婢去吧。” 太微摇了摇头:“我自有办法,你去取来就是。” 纸包不住火,这事若同她想的一样,那早晚还是会叫她们几个知道。她如今不过早去一步,父亲还能杀了她不成? 太微将母亲要的经文抱在怀里,向亮处走去。 黑沉沉的夜幕,在她身后被无形的手一点一点卷起,逐渐失去踪影。可她脚下的路,却愈显混沌黑暗。向前的每一步,都仿佛走在泥潭里。 她想不明白。 三姐同前世一样嫁进了永定侯府,一样因为陈敬廷过得不大快乐,可为什么却没有同她记忆里一样继续活下去? 三姐的寿数,本不应该比她的短。 太微忍不住觉得,冥冥之中正有一股她看不见的力量在悄悄改变命轮的轨迹。 她的归来,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改变了很多事,可与此同时,这些变化又是否带来了未知的巨浪? …… “五姑娘!” 尚未行至门前,太微已被远远瞧见她的沈嬷嬷给拦下了。 “您来这里做什么?”沈嬷嬷的口气很冷硬,“长辈们在里头商议大事,无空见人,您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打搅。” 太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是祖母下的令,还是我娘下的令?” 沈嬷嬷是祁老夫人的人,自然说是祁老夫人下的令。 太微便道:“既如此,我若是大声嚷嚷起来,回头受罚的人,嬷嬷以为会是谁?我娘自然是护着我的,但祖母可会护着你?不说旁的,治你一个办事不严总是免不了。” 嘴角一扬,太微冷笑了下。 声音还是轻柔温和的,语气却已有些不大耐烦。 “何况嬷嬷近日在祖母跟前不大得脸,是人尽皆知的事。” “姑娘!”沈嬷嬷叫她戳中痛脚,面上阵青阵白,不由得拔高了音量。 太微竖起食指置于唇上,轻轻“嘘”了一声。 “大呼小叫地做什么,半点没有体统。” 沈嬷嬷气得眼冒金星:“我若是放你进去,照样也得受罚,有何不同!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太微嗤笑:“只见眼前不见身后,嬷嬷怕是老糊涂了。你予我方便,固然要受罚,但好处又岂会没有?如今这靖宁伯府,当家的可不是祖母。” 她言罢将怀中经文往沈嬷嬷手里一塞,就往里头去。 沈嬷嬷下意识想拦,可手却伸得慢了一步。 她心想: 五姑娘的动作可真快啊。 于是默默地,她又把手缩了回来。 左右要受罚,她还拦人做什么。 不过…… 这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说是三娘祁槿回来了,可谁也没有真看见她呀。 沈嬷嬷朝里头悄悄看了一眼。 里头明明点了灯,可一眼望过去,竟是黑洞洞的,像一条上钩的鱼挣扎张大的嘴。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太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鱼儿没有生气的嘴,也再次合上了。 只有祁老夫人的声音在深处回响着,回响着,嘈杂又聒噪。其实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她的神情,她的话语,都显得吵闹极了。 太微进去的时候,她正背对入口方向站着,咬牙切齿地道:“都是赵姨娘的错!竟养出了三娘这样没脑子的蠢货来!” 屋子里没人接她的话,想来她已说了很多遍。 太微心中猜想应了九分,脚下步子忽然也有些迈不动了。 她明明并不在乎她们的生死,可为什么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动容了?喉咙发干,手心冒汗,简直不像是她。 忽然,祁老夫人一个转身,发现了她,登时惊呼出声:“小五!” 她一脸见鬼的样子,伸手指着太微,气急败坏地道:“没规矩的东西!姜氏,你就这么放任她?” 姜氏没有看她,只闭目道:“老夫人,三娘还在呢。” 祁老夫人闻言脸色一变,旋即朝儿子看去。 她的儿子却还在一动不动看她的孙女。已经出阁嫁做人妇的三娘,身着大妆华服,面容扭曲地躺在那,已经渐渐僵硬。 太微先看到了三娘身上的衣裳,那样艳丽夺目的颜色,总是第一眼便能让人着迷。她也因此认了出来,这是三娘出嫁当日穿过的衣裳。 数月前,三娘穿着它出了门。 今日,她又穿着它回家来了。 就连嫁衣的颜色,也还鲜妍如初。 只有她,变得不一样了。 太微看见她的脸,青白,扭曲,布满挣扎——死亡本就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啊。 这瞬间,突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席卷上太微的心头,令她也一并痛苦起来。 “看她做什么!姜氏!还不快捂了小五的眼睛!” 祁老夫人又恐外头的人听见,又恐声音不够大吓唬不了人,涨红了脸来骂姜氏。骂完了,又骂起三娘和赵姨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的恐惧。 “赵姨娘养的好女儿,寻死便寻死,为什么还要杀人?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杀人?”三娘竟会有胆子杀人?杀的谁?太微回过神来,诧异地望向了父亲。 父亲仍然穿着他花里胡哨的袍子,脸上却是一派肃容。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三娘尸体旁,肃穆得连身上袍子的颜色仿佛都跟着黯淡了。 第186章 可惜 祁老夫人唤了一声“远章”。 可祁远章却没有理会她。 她不觉有些恼火,来回踱步,针对姜氏发作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小五带出去!” 但姜氏也不理她。 她登时气上心头,铁青着脸来拽太微:“好好好,一个两个翅膀硬了,如今都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手下用劲,祁老夫人便要拖了太微出去,可太微胳膊一扭,不知怎么地就从她手下脱了身。 她吃惊地看着孙女,像看个妖怪:“放肆的东西,还敢挣扎!谁许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然而话音未落,姜氏已挡在了她面前。 太微则向父亲靠近过去。 “三姐杀了谁?”她放轻了声音,“难道是陈敬廷?” 这一刻的她,眼里盛满坦然,再没有半丝伪装。 祁远章终于出了声,让姜氏送祁老夫人回鸣鹤堂去。祁老夫人听了一惊,自然是不愿意,冷着脸不肯动身。 他便也不言语,只站在那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头发毛,不得不走。 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三人。 三娘的身体,没了魂魄,也就只是一团肉而已。外头天色泛了白,很快便连风也热了起来。 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了些许腐臭味。 太微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喜欢这个气味。 前世垂死的时候,她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仿佛只有嗅觉是好的。她躺在那,身边除了死人,便是将死的人。 每个人身上都缠绕着死气。 阴沉沉的恶臭,铺天盖地,令人窒息。 她皱起了眉头:“父亲。” “你胆子不小。”祁远章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咳嗽了两声。 她没有反驳,只是问:“赵姨娘知道了吗?” 赵姨娘是祁槿的生母,且只有祁槿一个女儿,想必是要伤心的。 祁远章坐在那,口气怪怪的:“还未知会她。” 太微沉默了片刻,末了问了句:“哪里不对?” 祁远章抬头看着她,从鼻子里往外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嗯?” 太微衣摆一撩,就地蹲了下去,掏出块帕子裹住手掌,翻看起三娘的眼耳口鼻。瞳孔、舌头、血迹—— 还有脖子上的淤痕。 是上吊的痕迹。 她收回手,仰脸看向祁远章:“祖母口口声声说三姐寻死,难道其实是永定侯府的人,吊死了三姐?” 祁远章摆摆手,让她站起来说话。 “你祖母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太微没有接话。 祁远章道:“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太微摘下帕子,胡乱揉作一团丢到了地上:“女儿长大了,自然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祁远章摇摇头,站起身来:“兴许是这个缘故吧。” 他向着紧闭的窗户走去,只给太微留下了一个背影。 依旧挺拔,依旧像个年轻人的身形,可是被烛光照映出的影子,却莫名透着两分沧桑。 矮矮的,并不高大。 他忽然道:“陈敬廷没有死。” 太微听了祖母的话,本以为陈敬廷一定死透了,万没想到他会说陈敬廷没有死。惊讶之下,她愣眉愣眼地说了句真心话:“这倒是可惜了。” 祁远章闻言转过身来,点了点头道:“一点没错,可惜了。” “三娘对陈敬廷起了杀心,行事却没有章法。她明明有千百种法子可以悄悄了结他,却偏偏要直接拿了刀子去捅他。” 祁远章叹了一口气。 “这傻孩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拿过最重的东西恐怕便是绣花针,突然换了杀器,哪里会使唤。” “她捅了人,却不知道要查看,只着急忙慌想着死了算了,结果把自己的命送了,却没能带着陈敬廷一道死。” 祁远章望着三娘尸首的眼神,复杂极了。 太微的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她禁不住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因为不愿意听从祖母的命令嫁给表哥的她,“大婚之夜”举起烛台敲破他的头,便以为自己杀了人,如今想来,同三娘有什么分别? 她们不过一样的愚蠢,一样的慌乱,一样的绝望。 她看着三娘身上的华服,却丁点也想不起原先的三娘是什么模样。 她们之间,说是陌生人也委实不为过。 她对三娘的记忆,是那样单薄,几近于不存在。可是,在那份单薄的记忆里,三娘是会忍着陈敬廷的花天酒地,妻妾成群,私生子遍地,长长久久活下去的。 但眼前的三娘,嫁进永定侯府不过数月便崩溃了。 是因为她说过的那句话,无意中改变了三娘的命运吗? 当日赵姨娘来问她陈敬廷的事,她说了一句和传闻中不大相同,便叫三娘怒形于色,不仅不听,还反过来斥她。 但嫁过去以后,她和陈敬廷同床共枕,陈敬廷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她总该有数了。 她得了提醒却还要跳进火坑,只怕是后悔得更厉害。 忍耐这种事原就不容易,加上后悔,便是要命的难。 太微胡思乱想,想得心烦意乱,忽然听见父亲同自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他说—— “三娘的后事,你来处理。” 太微神思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家中长辈俱在,三娘的后事怎么轮得到她来处理?祖母,母亲,哪怕是赵姨娘、崔姨娘几个,也都比她合适吧? 更何况,她前头也还有二姐祁樱在。 “为什么?”太微狐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交给我?” 祁远章摩挲着手上素面翡翠扳指,面上不见端倪,并不回答她的话。 “陈敬廷眼下虽然还活着,但到底受伤不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活多久。永定侯府深夜将三娘送回来,你说他为的是什么?” 太微垂眸:“是恫吓。” 祁远章微微颔首道:“即便陈敬廷没死,永定侯府也不会放过祁家;若是陈敬廷回头死了,那永定侯势必会想让整个祁家给他儿子陪葬。自然,他能不能办到不好说,但他一定会尝试。只要他不死心,这事就永远会是个麻烦。” “是以我今日随时有可能入宫面圣。”他顿了顿,继续道,“三娘的事,便权当你做姊妹的送她最后一程吧。” 第187章 谁定的规矩 昏暗中钻进太微耳朵里的话语,听上去并没有太多的伤心。 太微也无从分辨,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会因为女儿的死而难过的人。他同她们姐妹的关系,除了一句“父亲”,还有什么? 寻常连面都很少见到的人,哪来的感情? 血脉亲人,天然生就,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可后天若是放任不管,从不维系,也是要消失殆尽的。 …… 天色大亮后,祁远章走出门去,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说让太微处理三娘的后事,就真的甩手不管了。 太微心里仍是乱糟糟的。 有些讶异未消,又有些惴惴不安。 她上一回为人处理后事,还是建阳十年的事。如今想来,只是恍若隔世。 师父她老人家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一个人活到死,身后便只有太微这一个半路捡回来的徒弟而已。她死前发了话,不许太微大办,等她死了,寻个角落埋了便可。 太微没法子,只好听从。 她一贯是个听话乖巧的徒弟,师父的遗命自然更不能违逆。 于是师父死后,她便在师父最喜欢的那棵树下挖了一个大坑,将师父埋在了花树下。 是夜,许是想她了,师父来给她托了个梦。 她看见师父穿着花衣裳,坐在树下吃酒,吃得醉醺醺,两眼迷醉,面颊泛红,笑嘻嘻冲她打招呼,夸她做得好,这陪葬的酒选的也妙。 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颇有些得意,便将伤心和寂寞全忘了个干净。 醒来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她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了。 可换成三姐,会同她说什么?一定会骂她办得不够好吧。 太微站在三娘边上,想了想脱下外衫,俯身盖在了她的嫁衣上。刺目的艳丽,瞬间黯淡了下去,三娘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却因此重新鲜活起来,恍惚间又像是过去的那个她。 她生前“风光大嫁”,做了连四娘都艳羡的世子夫人,可死后等着她的,只有污名。 她的后事,不能大办,甚至不能对外声张。 没有人会在乎她为什么对陈敬廷动手,他们只会讲她的不对,讲她不该不忍,讲她不该对丈夫动杀心,讲她是个心肠歹毒的蛇蝎妇人。 他们自然知道她才是弱小无助的那一个。 可是人呐……虽天生便会同情弱者,但面对权势和富贵的时候,凡人眼里的黑白,是不一样的。 即便那些权利同他们毫无干系,他们仍会像是见了肉骨头的狗一样,围着它摇尾乞怜,讨好卖乖。 仿佛只有这样才是对的。 太微不觉思量起来,此事最终如何,还得看建阳帝的态度。 大昭天下的规矩谁来定? 自然是他建阳帝。 他若说三娘做的不错,那这天下便会人人都说三娘做的不错。 他若说陈敬廷可怜,那整个大昭都会说陈敬廷可怜。 是以他的想法,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只是,永定侯之于建阳帝,乃是忠心耿耿的旧臣,是一路从他还是夏王时便追随在身后的重要人物。祁远章,却只是一个才讨了他欢心的新臣,没有为他杀人的军功,也没有替他挡剑的过去。 两相对比,祁家似乎毫无胜算。 守了儿子半夜的永定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换了面圣的衣裳,面沉如水地进了宫。 两家的儿女亲事,原是结盟之举,是巩固新旧两朝的好事,所以祁家送了哪个女儿过来,他都不在乎。反正女人都是一样的,他儿子身边也从来不缺女人。 可是,祁远章的女儿对他的儿子下了杀手! 他的启明如今奄奄一息躺在病榻上,太医说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叫他如何忍?他不杀了祁远章满门,实难泄恨! 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便像是他的怒火。 永定侯杀气腾腾地进了宫门,要见建阳帝。 然而建阳帝一大清早便带着人去了园子里赏花,根本不在他想见的地方。他只好又让人去向建阳帝禀报求见,一番折腾,他身上的杀气显然更盛了。 直到见了建阳帝的面,也未能尽数收起来。 建阳帝大马金刀地坐在宽背椅上,看见他来,只撇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去。他只管盯着角落里看,看得目不转睛,万分专注,像在看一件世上最有趣最要紧的事。 永定侯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臣要杀了祁远章!” 建阳帝却像是没听见,仍一动也不动。 永定侯咬了咬牙,蓦地重重一磕头,喊出声来:“还望皇上允许!” 他本是武将出身,身强体健,中气十足,这大声一喊,震耳欲聋,吓得椅子上的建阳帝浑身一抖,瞪着眼睛向他看过来。 建阳帝的手按在了腰刀上。 他随身带刀的习性一直未改。 永定侯不由背上一毛,急忙低下头去,放轻了声音道:“皇上恕罪。” 建阳帝寒光熠熠的腰刀已经抽出了近两寸。 忽然,有团东西从角落花丛里蹦出来,一摇一晃朝他们走近。他杂草般蓬乱的头发上沾着黄艳艳的花瓣,愈发得像是一团草。 “噌——” 建阳帝手里的刀就又收回了鞘里。 他盯着眼前滑稽可笑的侏儒,声音闷闷地叫了一声“小祝”,唤他上前来。 二人随即耳语了一番。 声音很轻,轻得不远处的永定侯连一个音也没有听清楚。 他只看见建阳帝的嘴皮子上下嚅动,说得飞快,而侏儒小祝站在那屏息敛目,听得一脸正色。 因为生得丑陋而古怪,小祝这一正经起来,很有些骇人。 永定侯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这丑东西生来碍眼,实在不知道建阳帝喜欢他哪里,不但将他时时带在身边,还让他充当自己的传声筒,极尽荣耀。 这般想着,永定侯忍不住垂下头,看起了地。 没一会,他眼前就出现了一双小脚。 脚的主人“桀桀”笑了两声,而后高声道:“侯爷起身吧,皇上让您坐着等,不要跪坏了身子。” 永定侯一愣,抬起头来:“坐着等?” 小祝指指他身后:“喏,这不来了吗?看来侯爷运气不错,不必等了。” 永定侯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看见了祁远章,顿时神色一变。 第188章 杀人偿命 他心头的那团火熊熊燃烧,直要将这满园子的繁花盛景都烧个干干净净才能好过。可是他眼下跪在地上,跪在皇帝的脚前,哪里真能生气。 永定侯一面拼了老命将怒火按捺回去,一面从地上爬了起来。 人跪下去的姿态,说难看,其实远不如起来的那瞬间丑。 他的丑样逗得小祝突然“哈哈”笑了两声。 永定侯很不高兴。 但紧跟着,建阳帝也笑了。建阳帝勾起嘴角,笑得很温和可亲,像是十分满意。 永定侯便大气也不敢出。 他可见过建阳帝杀人的样子。 手起刀落,半点犹豫也无,动起手来,根本不似活人。这样的人屠,又是帝王,自然愈加吓人。 永定侯只能恨恨地盯着祁远章泄愤。 祁远章白着一张脸,衣裳也素净了,显得无比憔悴。 永定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装模作样! 他赶在祁远章向建阳帝请安之前,抢先说了句:“皇上,靖宁伯其心可诛啊!” 建阳帝皱了皱眉头:“什么心?” 永定侯切齿道:“小儿这门亲事,原为的是合两姓之好,可如今结亲不过数月,他便差点将命丢在了靖宁伯女儿的手上。” “谁敢保证,这不是靖宁伯一开始就打好的算盘?” “依臣看,这就是一个阴谋!” 永定侯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直叫祁远章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建阳帝则将眉毛拧成了一团,嘴里呼唤起小祝。小祝弯腰摘了一朵花,笑嘻嘻地跑到建阳帝身边,将花献给建阳帝。 建阳帝接过来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大概是香得挺叫人快乐,他紧皱的眉头顺势舒展,恢复了原状。 “靖宁伯?” 他指间拈着花,木着脸转头来看祁远章。 祁远章连忙跪下去向他磕头,连声说:“皇上,微臣的胆子有多大,您最清楚。永定侯方才说的那些话,微臣是一句也不敢认呀……” “微臣的女儿死了,可永定侯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他怎么能说这是微臣的阴谋?倘若真有阴谋,那也应当是他永定侯的阴谋。” 永定侯听到这,气得七窍生烟,再顾不得旁的,伸手就要来抓祁远章的领子。 没想到祁远章竟然不躲,就这么跪在地上任由他动手。 “我儿若是死了——若是——” 永定侯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定要你满门陪葬!” “好了!” 建阳帝举着刀鞘,在地上重重顿了顿。 侏儒小祝坐在边上,撕起了花瓣。一片两片……三片五片……眨眼工夫,一朵花就被他撕了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绿如翡翠。 他伸长胳膊,又扯下一朵,继续撕起来。 不过这一回,他放慢了动作。 撕一片,便抬头看着他们说一句。 “侯爷,皇上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倒是将理由说一说。” 永定侯愣了愣,松开手,疑惑地问道:“理由?” 建阳帝把小祝抱到了腿上,像抱一只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点头道:“理由。” 永定侯糊涂了。 理由?什么理由? 他下意识低头向祁远章看去。 他听不懂建阳帝的话,但祁远章一定听明白了。不像他,拿的是兵器,挣的是军功;祁远章行走大昭,靠的就是一双眼睛两只耳朵跟一张嘴。 永定侯越想越是不悦。 他隐隐约约已经觉出不妙,可到底不妙在哪,突然之间又半点也想不出。 他只好等着建阳帝再次开口。 可寡言少语的建阳帝,说了“理由”两个字后,便没了动静。他不开口,小祝也无话可传,一并沉默起来。 永定侯只得胡猜:“微臣疑心靖宁伯布下阴谋的理由?” 建阳帝面无表情。 小祝瞪大了眼睛,像在奇怪他为什么这般愚蠢。 永定侯不由咽了咽唾沫。 小祝把耳朵靠近了建阳帝。 须臾,他开口道:“皇上想知道侯爷为什么要杀了靖宁伯。” 永定侯一听,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什么?这还有什么为什么?他要杀了祁远章,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可是建阳帝问了,他就不得不答。 他沉着脸,冷冷地看着祁远章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儿——” “等一等。” 建阳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谁定的规矩?”小祝跟着又补了一句。 永定侯急了,杀人偿命,怎么还能不作数? 他看不见建阳帝的脸,只能看见挡在前面的小祝。小祝顶着滑稽的头发,一边把玩自己粗短的手指头,一边道:“皇上想问侯爷一句话。” “侯爷以为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那那些死在侯爷手底下的人,又该怎么算?” 永定侯闻言如遭雷击,身形一僵,挣扎着道:“这……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小祝道:“同是杀人,同是偿命,怎么不是一回事?皇上说,侯爷若是一定要杀了靖宁伯,也不是不可以,但等靖宁伯死了,还得让靖宁伯府的人杀了您才行。” “什么?”永定侯面色一白,看上去同地上跪着的祁远章已经无甚区别。 小祝歪着嘴笑了起来。 “杀人偿命嘛。” 永定侯背上冒出冷汗,开始一阵阵发痒。 小祝看了看地上的祁远章:“真计较起来,靖宁伯已经死了一个女儿,已算是偿命了不是吗?皇上认为,足够了。” 永定侯心里尖叫,足够?当然不够! 但嘴上,他已经不敢再说。 这时候,小祝从建阳帝腿上滑下来,迈着小碎步走到了祁远章跟前。 祁远章垂着头,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小祝道:“不过罚还是要罚的。靖宁伯教女不严,惹出今日这等大祸,自然是难辞其咎。好巧国师大人的‘十二楼’正在兴建之中,靖宁伯从今日起,便去替国师大人监工吧。” “待到高塔建成,这罚便也就结束了。” 话音落下后,建阳帝沉声说了三个字:“起来吧。” 祁远章连忙又是磕头又是谢恩,谢完了才要爬起来,没想到突然又跌坐回去。他跪了半天,腿脚发麻,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惹得小祝前俯后仰,大笑不止。 第189章 另有打算 侏儒的笑声,尖利而诡异,像是深夜里的老鸹,扑棱着翅膀朝天上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直飞出了皇城。 直到三娘的后事办完,祁远章时不时地还能听见那日小祝的笑。 这古怪令人不安的嘲笑声,似乎在他耳朵里生了根,眼看便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好在这时候,永定侯府传来了一道好消息—— 陈敬廷没能熬过去,断气了。 祁远章听罢,心里一舒坦,便再没有听见过什么怪声音。 另一边赵姨娘哭哭啼啼好几日,眼泪流了有一河之多,知晓陈敬廷的死讯后,她终于不哭了,匆匆忙忙擦干脸,便要去给三娘上香。 三娘啊三娘,来世你可学聪明些,莫要再碰上我这样不中用的母亲了。 灵位前香烟缭绕,像是三娘魂魄留恋不舍,惹得赵姨娘又红了眼睛。 原本已经出嫁的姑娘,是断断没有在娘家供奉牌位的规矩,可操持丧事的太微悄无声响地便给供上了。 祁远章知道后,也并无二话。 只祁老夫人不愿意,觉得太微小丫头片子半点不知事,竟如此胆大包天肆意胡为,扬言要将三娘的灵位一把火烧了。 于她看来,三娘给祁家惹了大祸,休说供灵位吃香火,便是连埋都不该埋在祁家坟地里。 然而祁远章默许了太微的做法,她的话便没了什么用处。 祁老夫人因此很是伤感。 她原是说一不二的人,府里上上下下谁敢不听她的话。 可现在,姜氏重新掌权,她则日渐衰老,过去掷地有声的话,现如今都变得轻飘飘没分量了。 她召了崔姨娘几个来说话,想寻些安慰,但安慰没寻到,反倒寻到了一肚子气。崔姨娘还在记恨她不让自己管家的事,以往的小心作陪全变成了敷衍。 祁老夫人事后同寄住娘家的女儿大倒苦水,又恨恨说当年实在不该由着祁远章胡闹,就应该休了姜氏才对。 若是早早休了姜氏,另娶一个,如今哪里还有这些个破事。 祁春眉坐在轮椅上,闻言笑着附和了两句。 可等到祁老夫人说起三娘时,她却变了神色。 祁老夫人说三娘愚蠢,不争气,不知道忍。 她却说,三娘只是个可怜孩子。 祁老夫人嗤笑一声,十分不以为然。 祁春眉便冷了脸,不大高兴地道:“这般说来,在娘心里我也是又蠢又不知道忍的混账东西了?” 祁老夫人一怔,随即想起往事,连忙道:“胡想什么呢,我怎会那般看你!” 她言罢又说:“你同三娘怎么一样!” 一个是她的宝贝女儿,一个不过只是妾生的孙女之一,俩人之间那是云泥之别。 她眼瞧女儿面生不愉,气氛尴尬,连忙话锋一转,说到祁远章监工造塔的事上:“你弟弟深得圣心,这事说是罚,倒像是赏。” “国师是何许人?他要建造的高塔,那可是用来迎神仙的。”祁老夫人说得神乎其神,像是世上真有仙人一样。 “等到塔建成了,里头自然少不得要算你弟弟一份功劳,到那个时候,谁还敢说靖宁伯府根基不稳!” 她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满眼期待。 祁春眉却有些兴致缺缺:“谁知道那塔何日才能建成……” 而且就是建成了,同她也没有什么干系。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祁老夫人皱了皱眉:“你就一点也不将定安放在心上!” 祁春眉听母亲提起儿子,终于有了点兴趣。 祁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道:“远章明日出门的时候,你让定安跟着一道去。” “去监工?那么大日头!” 祁老夫人闻言气笑了:“他一个没有父亲依靠的孩子,将来还不是靠舅父?你弟弟的荣耀,不也是他的荣耀吗?但凡你弟弟有个自己的儿子,这跟着去监工的事就不会轮到定安。” “你倒是好,还敢嫌日头大,不舍得他去。” 祁春眉被训了一顿,讷讷地道:“您说了又不算数,万一他不愿意带着定安,还有什么用。” 她带着儿子在娘家住了多年,虽没吃过什么苦头,可要说祁远章待他们有多亲热,显然也没有。 祁老夫人却很笃定。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怎么会不愿意!” 可没想到她的话才说出去,就被祁远章给否决了。 不带,坚决不带。 说什么都不带。 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他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罪大恶极的事。 祁老夫人半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喷出去。 她端着茶碗,一遍遍说:“定安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还怕他给你闯祸不成?” 祁远章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不接她的话。 半晌过去,他才坐起来睁开眼说了句:“我有另外要带的人。” 祁老夫人吃了一惊:“另外的人?你要带着谁去?” 祁远章掸掸袖子上的灰,头也不抬地道:“这您就不必管了。” 祁老夫人心念电转,霍然道:“难不成是小五?” 震惊之间,她端着茶碗的手一抖,茶水就势挥洒而出,沿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落个热闹。 她急忙唤人进来收拾,又去擦手,等到回神一看,祁远章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没有回答她的意思。 她不觉僵在了原地。 小五?带上小五去监工? 不带定安,却要带小五那个疯丫头? 难道她的儿子也疯了吗? 祁老夫人瞬时勃然大怒。 然而祁远章早就走得不见人影,让她想发火都没有机会发。 她思来想去想不明白,便猜一定是太微求了父亲,央父亲带着她一起去看高塔。 可事实上,太微却毫不知情,比她还懵。 听到消息的时候,太微正在前庭拉筋,掰完胳膊来掰腿,掰得正快活,忽然听见长喜来禀报,说伯爷让她准备准备,过会儿好出门。 她一头雾水地停下来,还来不及细问,就被长喜催着去换了衣裳。 衣裳倒是轻便样式。 三两下换好后,长喜又来给她重新梳了头,一边梳一边念叨:“姑娘头一回跟伯爷一道出门,可得听话些。” 太微哭笑不得,头绪也理不清,索性不吱声由得她念叨,想着过会见了人便能清楚。 谁知少顷真见到了父亲,她心头疑惑却更多了。 他先前莫名其妙把三姐的后事交由她处理,已经很古怪。 如今竟然还要带上她一起去监工“十二楼”? 第190章 怪人 太微百思不解,索性当着他的面问出了口:“为什么带我去?” 听见这话,周围零零散散立着的人皆一齐朝她看了来。 这个答案,他们一样也很好奇。 只祁远章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像是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站在拉车的黑马头前,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耳朵,像在摸一件好玩极了的东西。 “哪来的这许多为什么。” 过了半天,他才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太微很不满意。 围观的人,显然也不满意。 可祁远章不说,谁又能奈何他。 太微眸色沉沉地上了马车。 她过去看她爹,只觉是个嬉皮笑脸的混账,而今再看,却看出了几分阴险。只怕他行事并非没有章法,而是她根本还没有看透他。 想来也是,他能活到现在,还能真的连一点城府也没有? 太微不由想起了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还有她想要父亲活下去的念头——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母亲柔软胆小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一点也不想要祁远章死。 可偏偏祁远章因为三娘的事,离那座塔又近了一步。 仿佛冥冥中,他离他的命运也更近了些。 太微看着马车外的父亲,慢慢回忆起了那个日子。 那个对所有人来说,都略显昏暗的日子,多年过去,仍然潜藏在她的脑海深处,像一根生锈的绣花针。仅仅只是想一想,便叫她脑瓜子疼。 她皱起眉,用力攥紧了手心里的铜钱。 若说三娘去世之前,她对未来的把握还有七分,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两分。 这两分是否足够改变一个人将死的命运? 她一点也没有底。 耳边回响着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一声快过一声,几乎要盖过马蹄触地的动静。两旁的景色,也随之飞速变化着。 突然,马车一慢,停了下来。 太微掀开帘子往外探了一眼,就见她爹拍拍身上的湖色袍子下了车,随后向她招了招手。 她脚下没动,蹙着眉头比了个口型:“下车做什么?” “陪我走一走,锻炼锻炼腿脚。”祁远章神情平静地抬起手,捶了捶自己的腿。 那条腿受过伤,如今好了,也没见短上一寸,偏他看得重。 太微不大情愿地下了马车。 马车外阳光猛烈,白花花的刺人眼睛。 她嫌热。 祁远章也嫌。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把折扇,给自己挡日头。 太微见状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还要嘟嘟囔囔瞎念叨。 “哎呀,这时节了,怎么还有这般大的太阳,真是怪哉。” 说完他来看太微,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太微原就热得有些迷迷糊糊,猛地见他这么一笑,更不耐烦了。她有心说他两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是欲言又止,将视线别开了去。 不过她说与不说,祁远章都不在乎。 他自笑他的,笑完就算了。 也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笑些什么。 真是奇怪的人。 太微垂眼望向地面,只当没瞧见他。 另一旁,祁远章却不干了。 他挥舞着折扇来拍她的头,一气连拍好几下,嘴里道:“看路看路!眼睛盯着脚做什么,仔细回头摔跤!” 扇子纸做的,拍在脑袋上也并不疼。 但太微的小孩儿脾气却叫他给拍出来了。 她一眼瞪过去:“我闭着眼也摔不了!”小时不见他如此关心,现在倒来了,关心个屁! 祁远章却还是笑眯眯的:“哦?那你闭着眼走一个我瞧瞧?” 太微斜眼看他,想了想问了句:“您是有什么话想说,不敢说是不是?故而没话找话,瞎说了一通。” 祁远章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你倒挺聪明。” 太微半点面子不给,嗤笑了声:“倒不是我聪明,而是您太拙劣。” 祁远章抬手扇了扇风:“我拙劣?”他皮笑肉不笑,弯了下嘴角,“我拙劣不拙劣暂且不提,你的聪明才要紧。” 太微沉默了。 他娘的,她又看不懂他了。 做了两辈子父女,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半点也不了解他,真是骇人。 半晌,她面无表情地道:“十二楼要到了。” 高塔就在眼前,已不过几步之遥。 祁远章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原想着,你二姐不错,年长,也沉稳些。可没想到,你挨了一顿打,突然开窍了。脾气虽还是一样的臭,但人却全然不同了。” 太微有些发怔。 祁远章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看前方。 “国师用来迎仙人的宝塔,如何?” 眼前的“十二楼”层层叠叠,浑砖砌就,是一座密檐塔。 它看起来,已有壮观的雏形,和未来惊人的气魄。 太微却毫不动容:“不怎样。” 祁远章哈哈大笑,又压低了声音:“怎么?你就不信这天上有仙人?” 太微盯着密檐上的一只吻兽,亦笑起来,反问他:“父亲信?” 她信这世上有人所不能解释的古怪之事,却不信神仙妖魔这种东西。 然而她问完,却听见父亲说了一个“信”字。 “为什么?” 她下意识问出了口,才发现他们身后不远处多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老的那个,拄着根蛇头拐,瘦得厉害。 而年轻的那个,眼下一粒殷红小痣,眼熟得很,不是薛怀刃,又是谁。 太微呼吸变轻,侧目去看父亲,却见父亲笑嘻嘻迎了上去:“国师这个时辰怎么来了?” 焦玄另一只手里抓着两颗胡桃,看见祁远章,连忙笑着塞给他:“哎呀好久不见了靖宁伯,快尝尝这个,以形补形,补脑的!是好东西!” 他生得干巴巴的,颇有些吓唬人的意思,但笑起来却像是哪家和蔼可亲的老祖。 “哟,这是哪位?”转眼,他看见了太微。 太微只好往前走了一步,裣衽行礼:“见过国师。” 祁远章还是笑:“是小女,在家行五。” 焦玄点了点头,也不问他为什么带着女儿,仿佛祁远章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所谓的。 他的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在了塔上。 祁远章就看了看四周,而后一把将手中折扇跟胡桃递给了太微:“去寻个凉快地方歇一会吧。” 第191章 谁敢看 太微转眼捧了满手,有些莫名其妙地仰脸看了看天。 这日头,红彤彤的如火一般,晒得人头发根都要烧起来,哪有凉快可寻。都说秋老虎秋老虎的,可真是热得要命。 她转念一想就要回马车上去等着,可不等她开口,祁远章便已扭头走远了。 他一身湖色衣衫明净又清爽,远不及往日花红柳绿、五彩斑斓,此刻陪在焦玄边上,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焦玄是他爹。 太微攥着两颗胡桃,只觉手心里硬邦邦的硌得慌,想丢又不好丢,只能带着走。这时,她一转头忽然看见了一棵树。 枝叶繁茂,翠绿欲滴,瞧着就凉快。 她略一思忖后,拔脚走了过去。 树下正巧有块大石头,黑乎乎的,像是叫火狠狠燎过。 太微上手用力摸了一把,抬起手来再看,手心里干干净净,白皙如故,倒是比想得要干净。她随即坐了下去。 头顶树荫,不偏不倚密密实实地挡住了烈日。 周身热气蓦地一消,从头到脚都凉快起来。 太微不由长舒口气。 十二楼外来来往往的工匠,都离她远远的,耳边就也好像跟着安静了。 身下石头平平整整,只边上有个凹坑。 太微便顺势将手里的胡桃给填了进去。 深色的胡桃壳叫黑漆漆的石头一衬,竟也白了些。 她随手一掸,靠在树干上,打开折扇盖住了脸。扇后的白皙少女面孔上,神情却格外凝重。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这,看起来无所事事闲适极了。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闲适背后,却是心事重重。 焦玄的这座宝塔,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都并未建成。她爹如今被建阳帝罚来监工造塔,看起来是个容易差事,可事实上,这活计并无半点轻松容易。 若是他爹侥幸逃过一劫,没有死在复国军手里,那他这辈子恐怕也再干不成别的事,只能日复一日守着焦玄的塔了。 耳边嘈杂渐渐远去,太微猛地一下扯掉脸上的扇子站起身来。 她虽然功夫差了过去一大截,但该有的敏锐机警还是在。 扇子“啪嗒”一声重重落在了地上。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来,像是给绘着山水的扇面镀上了一层金粉。 太微蹙眉盯着眼前的人,深吸了两口气。 她方才明明瞧见他跟在焦玄和她爹身后进了里头,怎么又出来了。 她弯下腰,一手扶住了树干,一手去捡地上的扇子。 乌黑浓密的长发自肩头倾泻而下,忽然被一只手给撩了起来。 太微抬头瞥了他一眼:“大庭广众,你也不知道遮掩。” 薛怀刃白净修长的手指松松握着一把她的头发:“谁敢看。” 太微举着扇子敲了敲他的手腕:“松开松开,都叫你抓乱了。”说着话,她一面漫然地扫了周遭两眼。果然,同薛怀刃所言一字不差。 谁敢看他们? 根本没有人敢。 她兀自坐了回去。 石头远远看着挺大一块,可再平整也还是有棱有角。上头真要坐人,就只坐得下一个。 因此太微坐下了,他便只能站着,活像是特地来给她遮阳的。 太微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唇边露出颗尖尖的小虎牙,娇俏又可爱,像个小孩儿。 她信手将边上的两颗胡桃抓了起来,伸长手递给他:“左右闲着,把胡桃开了吧。” 薛怀刃见状也笑了,老老实实把胡桃给她开了,又一块块把果肉递回给她,可嘴上还是说着:“谁说我闲着。” 太微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胡桃肉,闻言点点头道:“是是是,您日理万机,忙得脚不沾地,实在不该委屈您来做这种小事。” 薛怀刃笑着将手上的果壳碎屑拍干净,一面突然说了句:“你家三姐瞧着不显山不露水,胆子倒是比你还大,竟敢对陈启明下杀手。” 他同陈敬廷虽算不上至亲好友,但也相识多年。 陈敬廷大婚当日,去祁家迎亲的时候,他也是一道的。 可此刻他说起陈敬廷的口气,并无半分唏嘘,似乎并不觉得三娘杀了陈敬廷有什么不对。 自然,他话里对三娘也并不怜悯。 他说起这件事的样子,就好像在谈论一件坊间趣闻,恰巧这趣闻里的两位主角都是他见过的人,仅此而已。 太微忍不住仰脸看向他问道:“陈敬廷死了,想必六皇子一定觉得可惜极了吧?” 薛怀刃面上依旧笑着,但笑意背着光,看起来反倒有些阴冷。 六皇子杨玦少了一个玩伴,自然是觉得可惜极了。 他甚至惦记着要替永定侯杀了祁家人来给陈敬廷祭坟。 若不是建阳帝已经发话下了令,只怕杨玦早就提刀杀上了门。 薛怀刃慢慢敛去面上笑意,语气淡淡地道:“再可惜又怎样,人既然死了,还能可惜一辈子么。世上好吃好喝好玩的事如此之众,他还能可惜陈敬廷几日?” 陈敬廷对六皇子杨玦而言。 不过一个蠢人。 一个玩伴。 一条狗而已—— 他对陈敬廷的死觉得可惜,也只是因为杀人的那个不是他,不高兴罢了。 薛怀刃向前迈了一步,走到树旁,双手抱胸靠了上去,而后闭上了眼睛:“方才来时听你在同靖宁伯说‘十二楼’的事?” 太微还在琢磨他方才说的话。 听他的意思,杨玦应当不会因为陈敬廷的事来寻靖宁伯府的麻烦了。 总算叫人放心了些。 那个家伙,可是真正的疯子。 太微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这座塔,一时半会怕是建不成吧?” 薛怀刃闻言睁开了眼睛:“哦?” 太微望向远处一碧如洗的天空,正色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可九天究竟有多高?白玉京又在哪里?谁见过?这座塔要建多高,才足够高?” 薛怀刃眉梢上扬,轻笑道:“是以你方才才同靖宁伯说,你不信世上有仙人?” 太微皱了皱眉:“怎么,难道你也信?” 薛怀刃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我虽不相信,但总盼着是真的。” 太微愣了下。 他轻声道:“我丢了一件东西,想要找回来。” 第192章 仙人 太微回过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她隐隐约约猜到他说的是什么,可不能问,便不敢肯定,仅仅只是个猜测。 他们当初相识的时候,他从未向她提过一句他没有小时记忆的事。是以她明明占据先机,见过未来,也仍旧不知道他失去的那段记忆是什么样的,又该如何找回来。 她只见过他头上的疤。 陈旧,顽固不消,像一道刻进骨头的烙痕。 他失去的记忆,十有八九同这道疤有关。 只是…… 太微眨了眨眼睛。 丢了东西自然要找,可他为此扯上了神仙,看上去就全然不同。一个人若非已经绝望到了极致,哪里会想到这上头? 由此可见,他已是穷尽了法子。 太微心里不觉有些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她看着他就不停地想起过去。 想起过去的他,和过去的自己。 那两个人明明生着一样的面孔,如今再看,却总觉得不大相同。 他们不断地在她脑海里出现,挣扎着想要冒出来,可不知怎么的越是回忆,她就越是觉得陌生。 到了这一刻,她仰面望着他,看见的人已同记忆里的薛嘉很不一样。 收敛心神,太微摇着扇子低低问了句:“国师大人到底为什么铁了心要建这座塔?” 难道真是为了迎他口中的仙人? 可若是那样,他又到底为什么认定世上一定有仙人? 那些传说里的家伙,杜撰而成,岂能真的存在。 太微半是好奇,半是期盼地看着薛怀刃。 焦玄虽然高深莫测,素来神秘,但薛怀刃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理应熟悉他的想法。 不想薛怀刃回望过来,却只是反问她:“这个问题,你可问过靖宁伯?” 太微摇了摇头。 她和她爹这辈子说的话较过去是多了许多,但比起旁人家的父女恐怕还差得远。是以二人话就未说多少,又哪里会谈到焦玄为什么要建塔这样的问题。 她老老实实道:“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焦玄的心思,只有焦玄自个儿清楚。 纵然她爹手眼通天也没用。 只有薛怀刃身为焦玄的养子,又较旁人不同些。 太微叫风吹得有些懒洋洋,口气也跟着绵软起来:“你若是不知道便算了……” 薛怀刃笑了笑,蓦地一低头,凑到了她脸前:“上哪学的激将法,还带美人计的。” 太微面上微微发红,像是害热,连忙将手里的扇子飞快扇了几下。 可一双眼睛却愈发得秋水盈盈,连带着浓黑睫毛瞧着也越发纤长了。 薛怀刃心酥手痒,半天才算按捺住。 他从树上扯了片绿油油的叶子。 因生得又厚又肥,这叶子绿得仿佛也比别人更浓重些,指甲轻轻一掐,就立刻流出汁液来。 叶子上的纹路脉络,慢慢破碎模糊。 薛怀刃说了一个故事。 一个已经过去很久,没有人知道真假的故事。 “书中有过记载,百年前曾有仙人自天上来。其样貌美丽,声音动人,会说世上不存在的语言。” 太微听到这,微笑如故,仍旧只当这是一个故事。 可薛怀刃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叫她生出了别样念头。 他不紧不慢,语气平静地道:“书中所记载的仙人,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 太微胸腔里的心脏顿时狂跳不止。 一下下,“怦怦”、“怦怦”,像一只鼓在被鼓槌不停地重重敲响。若非周遭人声起伏,她的心跳声一定会被薛怀刃听个清清楚楚,半点无法遮挡。 她深呼吸着,悄悄往后挪了挪。 人遇事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总是想要逃跑,实在是个弊病。 她依旧坐着,可身下的两只脚已做好了下一刻便能逃窜的姿势。 太微活动了活动略有些僵硬的舌头,垂眸问道:“什么叫做死而复生?” 是拥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仙术,还是仙人自己死去也依旧可以复活?又或者,是像她这样—— 太微脑中一团乱麻纠缠来纠缠去,一丝头绪也找不出。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故事,这些同仙人有关的破事,恐怕并没有她原先想得那样可笑和滑稽。 焦玄一心一意想要建造高塔迎仙人的行径,或许也并不只是一个弥天大谎。 她抬起眼来望向薛怀刃,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轻松说笑的模样。 可男人年轻俊美的面孔上,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不禁惴惴起来。 薛怀刃道:“事情过去太久,书中记载又颇有些语焉不详,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死而复生’,已无从求证。不过——” 话音戛然而止。 二人猛地一齐向远处高塔看去。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便见眼前扬起了一阵大灰。 太微呼吸一窒:“我爹和国师大人!” 这塔如今距离竣工还很遥远。 因此她知道未来有一天它会塌陷,却没想到它竟然今日便会先塌上了一角。 只见一侧密檐纷纷落下,斑斑驳驳,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 “候着别动!” 薛怀刃身形一掠,人已如燕子般飞身而去。 太微握紧了手里的纸扇。 若是往前,她一定觉得她爹今日不会死。可经过了三娘的事,一切就都不能再做任何肯定。他兴许未来会死在复国军手里,也兴许今天就会被崩坏的塔楼压死。 想到这里,太微提气敛目,赶了上去。 她总觉得祁远章同十二楼八字不合,如今看,这破塔生得果真是不大吉利。 焦玄想拿它迎仙人,只怕到时候能迎来的只有邪祟而已。 太微抬起手拿袖子掩了口鼻。 空气里尘土飞扬,叫阳光一照,像是下了一场金光灿灿的怪雨。 工人们都在朝崩塌的地方赶去,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突然一阵风起,远处冒出来几个灰头土脸的人。 为首的那个走得飞快,一见她就喊:“快走!” 太微一听便知。 她家老爹性子讨厌为人差劲,这一时半会的阎王还并不想收了他。 于是她飞快后退,一直退到了风清气爽的角落里。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肩头,照亮了上头脏兮兮的灰尘。 “我让人送你先回去。” 祁远章走到近旁,大口喘息了两下。 第193章 寻迹 远远的,太微听见几个惊慌失措的工人在交谈。 “邪门了,邪门了——这事邪门了——” 说话声越来越响,话里的惊恐意味也越来越明显。 青天白日之下,当着贵人们的面,他们原本哪有胆子这样说话。 此时如此不顾一切,定是骇极了。 太微胡乱想着,轻轻抓住了摇晃的扇坠,冲父亲颔首应了声是。 见她没有犹豫,祁远章脸上露出了两分宽慰:“路上不要耽搁,直接家去便是。” 太微不言语,还是点点头。 祁远章便唤人送她上马车。 他们方才虽是走着过来的,但马车就跟在身后,离得并不远。 太微临上车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塔,目之所及仍是乱糟糟一团,并不见薛怀刃和国师的身影,也不知道焦玄活着没有。 她忍不住想,焦玄死了倒好。 他若死了,就没人念念不忘要建这破塔迎什么鬼仙人。那她爹的命运,理应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回程的马车上,太微原本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脑子里的一团乱麻也逐渐变得清晰。 马车驶进万福巷时,她心里已有了决断。 是以一下马车,她便直奔藏书阁去。 祁家的藏书阁,藏了一堆古籍,寻常却无人翻阅只放在那积灰,实在可惜。 因着平日无人上门,藏书阁又位处偏僻,门口便也就只守着个小厮。 太微去时,这半大小子正眯着眼睛打瞌睡。 落叶掉在脸上,他也浑然不察。 太微重重咳嗽了两声。 他骤然一惊,睁大双眼,急急循声望来。 “五、五姑娘?” 眼里的惊讶之色还未褪去,声音听着也是惶惶的,像只受惊的兔子。 太微忍俊不禁,笑了一下:“闲来无事突然想起了一本书,我进去翻一翻。” “您要寻哪本书?”小厮用力拍了拍自个儿的脸,一边赶忙去开门,“奴才去给您找出来,您带回去看?” 太微信步往里头走,摆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找,你在外头守着就是了。” 小厮原本正要往里走,听她这般一说,已经抬起来的脚又连忙落回原处不再动弹。 他探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 里头窗扇紧闭,又没有点灯,虽是白日里看着也是黑魆魆的。偏又常年不着活气,只一堆死书,愈发透着股冷冰冰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轻轻将门给关上,往边上挪了挪。 屋子里的太微却半点不怕。 黑就黑些,开了窗便好。 她白皙纤长的手指用力按在窗棂上,将窗扇向外推去。随即光线一亮,扬起了一阵大灰。 天长日久,无人仔细清扫,藏书阁内到处都是灰尘。 窗棂上就更是不消说。 她不过手指一按,指腹上便是一团的黑。 书架上亦是如此。 一排排的书籍,全被笼在灰里,一丝生气也无。 太微行至角落,拿手当布扫了扫架子上的灰,这才觉得好了些。 据传祁家祖上都是爱书的人,你寻一本我寻两本,一来二去就积了这满阁的书。可未想到了她爹这一辈,竟只能用来生灰养虫,再无人翻阅。 太微随手取下一本,翻了两页,却觉得字迹模糊,看不清楚。 她想了想,还是放下书,另去取来火折子点了灯再看。 果然,灯一亮,书上的字仿佛也跟着亮堂起来。 只是人影映在墙上,看起来影影绰绰的颇有些吓人。 饶是太微胆子大,一个人待久了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周身冒着寒气,像是已经到了冬日,可明明外头还是那样得热。 她索性席地而坐,一本本翻阅起来。 史记也好,游记也罢,管它什么经史子集,她抓起哪本便看哪本,心道一排排看过去,总能看个遍。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门外的小厮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出来,眼看日头西斜,便有心问问情况。 他隔着门喊了一声“五姑娘”。 里头却无人应声。 想着是不是没能听见,他轻手轻脚推开门,站在门口又喊了一声。 “五姑娘?” 可里头影影幢幢,并不见太微身影。 他不禁有些害怕。 这地方素日从没人来,今日突然来了人,没想到却更吓人了。他咬咬牙,握紧拳头,忽然看见墙上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拉长变大,动了起来。 “啊——” 他惊呼着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栏杆边上。 身后有风呼呼吹着,像是有手在摸他的头发,摸得他浑身发毛,站立不稳。 半大的孩子从来没见过什么吓人的事,原就胆子小,天色一暗后,就连风吹草动也觉得吓人。 他直勾勾盯着半开的门看,越看越是心里发慌。 这时,门内突然出现了一道光。 微弱,又明亮。 眉头紧蹙的少女就在这微光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晦暗不明,看起来并不高兴。 小厮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触手生凉,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声音颤颤地问了句:“姑、姑娘没能找着想要的书吗?” 太微瞥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藏书阁:“我明日再来。” 小厮擦了擦手上的冷汗。 太微看得好笑,把灯递给他:“你可识字?” 小厮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认是认得,但实在不多……” 太微面色不改,再问:“可认得‘仙’字?” “神、神仙的‘仙’?这字奴才认得!奴才见过!” 太微脸上露出了笑意:“右下那排书,你全翻一遍,瞧见有‘仙’字的,便留出来等我明日来看。” 这满屋子的书,只靠她一人翻阅,怕是得不眠不休看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看完。 她说完,又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仔细留心着看。” 虽然都是守门,可守藏书阁的门跟守大门却截然不同。 一个是肥差,一个却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差。 世人又大多生而爱财。 小厮岁数小,财却也是爱的,此刻见了银子,顿时什么怕也忘了,拍着胸脯让太微放一百个心,明日随时来看便是。 太微笑着说了个好,趁着暮色未至回了集香苑。 没想到长喜正在等她。 几个小丫鬟在廊下点灯,你一盏我一盏,转眼点完了四散而去。 只长喜站在原地不动。 “老夫人知道您午后便回来了,派人来寻却没见着您,有些不大高兴。”长喜来接她手里的东西,见是一把画着山水的折扇不由怔了下,“许是想着天黑了您肯定得回集香苑,方才便又派人来了一趟,请您过去用饭。” 太微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踢掉了脚上脏兮兮的绣花鞋。 赤脚踩在地上,又凉又舒坦。 她才不乐意去鸣鹤堂陪祖母用饭。 “让人去回话,就说我乏了,没有胃口用饭,请祖母自个儿多吃些罢。” 长喜拧了帕子来给她擦脸,闻言叹口气道:“老夫人还差人去请了夫人。” 第194章 无事献殷勤 太微冷笑起来:“她还真是闲不住,一天安生日子都不想过。” 长喜听她口气冷冷没敢接话,只去另取了双干净鞋子来与她换上。 太微道:“派人去母亲那边看看,若是还未动身,便请母亲不要理会她,随意寻个借口推了就是。” 长喜直起腰来,略带三分无奈地道:“您今日不去怕是不成。” “老夫人还干了什么?”太微眼皮一跳。 长喜朝窗外看了看天色:“鸣鹤堂的人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说夫人必然是要去的,请您尽量作陪。”收回视线,长喜斟酌着道:“奴婢听着那话的意思,是说夫人若是不去,老夫人便会亲自去紫薇苑见她。” 太微闻言霍然起身,抬脚便往门外去。 长喜在她身后喊:“您衣裳还未换呢!” 她从外边回来,带了一身的灰,又在久无人气的藏书阁呆了半日,看起来颇有几分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 这幅样子去见人,实在不像什么伯府千金。 长喜追出门去,却见她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廊下的灯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落进深海的星辰。 四周黑暗,巨浪一样蔓延开去。 长喜无声叹息,折返回房。 不是错觉,不是错觉…… 她家姑娘的的确确和寻常千金不一样。和府里其余几位姑娘,也是半点不相像。 二姑娘冷淡,三姑娘鲁莽,四姑娘坏,六姑娘蠢。 七姑娘年纪最小,排行最末,心性也是最天真。 几个人看起来性情也并不全然相同,但她们几个之间的不同,和五姑娘太微的不同,却总不像一回事。 长喜迎着风去关了窗子。 黑夜被阻断在屋外。 风渐渐凉下来,凉成了一碗三九寒冬的水。 在风中疾行的太微,衣袂飞扬,长发翩跹,似一只发怒的兽。 她不耐烦了。 祖母没完没了地折腾,实在让人厌恶。 不等人通传,她袖子一甩便闯了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香气氤氲,光线温柔,瞧见她脸色沉沉地闯进来,竟然也没人惊讶。 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玳瑁,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给她请安,又笑着说了句:“老夫人特地差人打听了您爱吃什么,今日这顿饭全是您喜欢的菜色。” 太微冷眼一看。 满桌珍馐美馔,竟真全是她喜欢的菜,不觉眉头一蹙。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祖母恨她烦她还来不及,怎会平白无故对她这般得好?就是四姐祁茉自小讨祖母喜欢,也未曾有过如此待遇。 太微面上神情愈加冷了。 大丫鬟玳瑁却像是根本没瞧见,仍旧顶着张笑脸来请她入座,一面介绍起桌上菜色:“白日里天气虽然还热,但到底冬日将至,很快便该冷了。羊肉味甘不腻,又能温补气血,正是这时节进食的好东西。” “老夫人知道您不爱吃大块的肉,便让人将羊肉全切成了骰子大小,再同鸡汤、香蕈同煨,为的就是能让您多吃些。” 她亲自取了碗勺来给太微盛汤。 果然是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太微把调羹拍在了桌子上。 “啪”地一声脆响,白瓷上应声裂开一道细缝。 她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玳瑁:“我没胃口。” 玳瑁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僵硬。 太微慢吞吞端起面前的羊羹,作势要泼她。 玳瑁立时方寸大乱,慌得面上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五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太微面无表情地端着碗,神色冷锐地道:“我娘人呢?” 玳瑁生怕她手腕一动便将整碗滚烫的羊羹都泼在自己脸上,连忙闪身后退,一边让人去叫祁老夫人和姜氏。 “赏你了。”太微把碗放下,朝着桌角轻轻一推。 玳瑁却不敢接。 太微便笑起来道:“怎么不敢吃?下毒了不成?” 玳瑁神色大变,心里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便该让别人来陪这小疯子才对。她挣扎着上前,拿起调羹吃了一口。 软糯酥烂,香得要命。 可她吃起来却嚼蜡一般,几乎要哭。 太微屈指轻轻叩着桌面。 “嘚嘚嘚、嘚嘚嘚——” 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一桌菜不会有问题,可祖母莫名其妙突然给她整治了这样一顿饭,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时,玳瑁忽然叫了起来。 “沈嬷嬷!” 这一声叫的又尖又响,像是见了鬼。 沈嬷嬷恨恨瞪了她一眼。 随后,祁老夫人走了出来。 姜氏跟在她身旁,看见太微笑了一下,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太微却不管,只起身上前去扶姜氏入座,看也不看祁老夫人一眼。 祁老夫人的脸立刻便拉长了。 她原就生得一张瘦长脸,老来无肉更显刻薄,这会儿脸色一沉,越发尖酸凶恶。不过她很快便将满脸不快收了起来,重新换上笑模样道:“小五真是个孝顺孩子啊。” 太微不吭声,权当没听见,看她能笑到几时。 祁老夫人却也不在乎,慢条斯理入了座,让人取帕子来给自己擦手:“我今日请你们母女二人来用饭,不为别的,就是想同你们一道说说话罢了。” “你娘一病多年,如今痊愈了,自然也该重新熟悉家中境况才是。” 她一边轻轻擦拭着手指,一边看着太微说道:“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太微听着她的话,眼睛却在看角落里的鹤顶蟠枝烛台。 烛泪蜿蜒而下,流淌不止。 看来就是蜡烛听了她的话,也觉可笑,笑得直出眼泪。 太微于是也跟着笑了,笑得极尽讥讽。 祁老夫人却视而不见,继续自说自话。 她突然唉声叹气,说起三娘的事,直说三娘可怜,早早没了命,又说起家中其余几位姑娘。说着说着,她说到了四姑娘祁茉。 说祁茉运气不好,远不如太微,能同洛邑慕容氏这样的人家结亲。 她说这样的话,听上去像是奉承。 可姜氏听着却只觉不快。 她已从太微那里听说过慕容舒的事,自然不觉得这门婚约还有什么好。 “老夫人究竟想说什么?”姜氏沉声问道。 第195章 退亲 祁老夫人笑笑,让人盛了一碗汤送到姜氏面前:“你尝尝这汤味道如何。” 姜氏没有动。 祁老夫人还是笑微微的,拿着把调羹将碗沿敲得叮当作响,一点不是世家做派。许是少时生长环境所致,她一贯很讲究面上东西,像今日这样的不在意,还是第一次。 姜氏面沉如水,又问一遍。 祁老夫人终于掀掀眼皮,看向她们母女道:“我老了。” 一个“老”字叫她说得千回百转,像是伤心极了。 可她身强体健,当初活得比谁都长久,如今看也不是什么短命的样子,只是容颜老去,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她时至今日仍是野心勃勃,哪像老去的人。 太微心内讥笑,面上也无畏地带出两分来。 正巧祁老夫人来看她,于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瘦长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 她假意咳嗽,越咳越响,端起面前茶盏一饮而尽。 许是一盏热茶下去,毛孔也舒服得张开来,令她面上神色又恢复如前,重新笑起来道:“一个做了祖母的人,心心念念自然都是孩子们。我如今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亲眼看见几个孩子成家生子。” “可三娘出了这样的事……” 她忽然长叹一声,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明明无泪,也要作出欲哭的样子。 委实是唱戏要唱全套,一点不能漏。 太微看得眼疼,只好低头去看桌上的菜。 厨子手艺倒真是上佳,道道精致道道喷香。 若是耳边再清净些,便够得上十全十美了。 祁老夫人装模作样半天,才叹着气道:“傻孩子就是傻孩子,她走了,可活着的人怎么办?家中几个妹妹,她是半点也不惦记呀。出了这样的事,旁人多少听见了些风声,剩下几个孩子的婚事还怎么说?” 她眉头紧皱,忽然目光一凛,冲着姜氏道:“不过小五不一样。” “小五身上早有婚约,倒是不用担心如何说亲。只是洛邑慕容氏那样的名门望族,若因为三娘的事要退婚,该如何是好?” 她盯着姜氏,一字一句用力地道:“依我看,这桩婚事已经等不到来年秋天了。” 这件事她先前便同祁远章提过,可祁远章不肯松口,她思来想去也只好暂时作罢。 可三娘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胆大包天杀了人。 一旦消息传出去,叫人知道了,谁还敢再娶祁家的女儿? 她虽然不喜欢姜氏母女,但洛邑慕容这门亲事她却很喜欢。 是以为恐夜长梦多,眼下便将太微嫁过去,是最好的法子。 她看看姜氏,又看看太微。 姜氏一个疯婆子,生出来的女儿倒是还算能看。尽管太微不如二姑娘祁樱那样姿容绝色,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好打扮打扮,也差不了太多。 祁老夫人心里暗暗松口气,又暗暗满意。 这时候姜氏却忽然站起身来。 祁老夫人吃了一惊。 姜氏道:“既这样,便将慕容家这门婚事退了吧。” 祁老夫人听清“退”字,眼皮一跳,登时怒上心头。 她百般打算难道全为的是自己吗? 她一心一意为太微打算,为她姜氏打算,为这靖宁伯府打算,难不成还错了? 洛邑慕容氏,哪里不好? 姜氏竟然要主动退亲? 祁老夫人面上和善模样再绷不住,怒气冲冲地道:“你把话再给我说一遍?” 姜氏推开椅子,往外走了一步:“您已经听清楚了,何必要我再说一遍。” 祁老夫人一把抓起眼前的碗勺,想砸却又忍住了。这些瓷器全是名贵之物,为个姜氏全砸烂了,实在不值当。 她强忍着把东西放下去,深呼吸着道:“人人都说你好全了,可照我看你还疯得厉害!那慕容家是何等望族?小五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哪点不如意?” 她哐哐拍着桌子,仿佛不动点什么就难以叫她泄愤。 姜氏没理会她,只同太微对视了一眼。 母女二人一齐转身向外走去。 祁老夫人见状,什么名贵不名贵,可惜不可惜全忘了,随手抓起一物就朝二人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东西碎在了地上,连太微母女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着。 太微便就着响声回头笑了笑,笑得天真又甜美,十足讨人喜欢的模样:“祖母这力气,看来果真是老了。” 祁老夫人呼吸一凝,伸手捂住了心口。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她用力推了身边的大丫鬟一把:“还不快把人给我拦下来!” 一群人便闹闹哄哄来拦人,蚊虫似地嗡嗡叫,听得太微一阵恶心。 她冷眼看着,忽然一把抓住了大丫鬟玳瑁的手腕,向后用力一掰。 玳瑁顿时鬼哭狼嚎,叫得惊天动地。 还坐在原处捂着心口拼命喘气的祁老夫人闻声连忙站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人群四散,再没人敢拦着太微母女。 祁老夫人追上前去,却只远远看见个背影。 “一群废物!拦个人都拦不住!” 玳瑁不敢哭了。 祁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廊下的灯“噗嗤”一声叫风吹熄了。 世界瞬间陷入黑暗。 祁老夫人咬着牙问身旁伺候的丫鬟:“伯爷回来了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答案。 祁老夫人又是一阵火起:“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打听!” 小丫鬟们一叠声应着“是”,匆匆忙忙朝鸣鹤堂外去。 祁老夫人的气这才算是顺了些。 她朝黑夜深处遥遥望了一眼,扶住廊柱沉思起来。气归气,可气过了,她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若是旁的事便算了,可她如今只不过是要把太微跟慕容家的婚事提前而已,有什么不对?左右是要嫁的,晚个一年半载和早个一年半载,哪里真有天大区别? 可姜氏为什么宁愿退了这门亲,也不愿意让婚事提前? 退亲和提前成亲,哪个更不对劲? 显然是前者! 祁老夫人盯着夜色,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有些糊涂了。 慕容家的这门婚事,最初可不是她给小五定下的! 姜氏那个疯子,明明是她自己同人定的亲,如今怎么却不肯了? 第196章 区区一张脸 祁老夫人越琢磨越是火冒三丈。 直到祁远章回府的消息传进耳里,她旺盛燃烧的怒火才总算平息了些。 她急忙让人去请祁远章过来叙话。 可传话的丫鬟匆匆忙忙赶去,又战战兢兢回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祁老夫人一看便知这是没能把人请来,顿时震怒不已:“真真废物,一件像样的事都办不成,我养着你们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她铁青着脸,像是要吃人:“是不是想让我明日便把你们全赶出去?” 如今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若叫主人家赶了出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一群人听了这话,面上皆露出害怕之色,齐刷刷跪下来讨饶。 因祁老夫人就爱这等阵仗,见状心内舒坦,于是面色也跟着和缓起来。她清清嗓子道:“再去,一个请不动便去两个,把伯爷给我请过来。” 丫鬟婆子们不分长幼全跪在一块儿,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动。 她们之中就是再愚蠢的人也想得到,这把人请来了算不得功劳,可若是去了不成,便成了大罪。因而谁也不想去,谁也不敢主动应声。 祁老夫人便又恼了。 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沈嬷嬷说了一句话。 她对着祁老夫人轻声耳语:“老夫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夫人想要退了慕容家的亲事,怎么也不可能越过您跟伯爷是不是?” “容老奴僭越一句,伯爷这会儿才回来,定是又饿又累,您三番五次非要人去请他过来说话,难保他不会对您心生误会。依老奴看,不若明日再说吧。” 她声音放得轻轻的,像在哄孩子。 祁老夫人便听进了心里。 想了想,她叹口气道:“是我气糊涂了。” 左右要退亲,也不是说退便能退的,她的确不用着急。 拍了拍沈嬷嬷的手,祁老夫人起身往里走去,一边道:“既如此,便明日再说吧。” 她终究上了年纪,生气发火也觉耗精力,如此一闹,只觉周身乏力,连睡觉也睡得不大安稳。夜里翻来覆去都是梦,一会梦见姜氏疯颠颠地咒她要死,一会又梦见太微笑呵呵地说她果然是老了…… 一来二去,梦得她满头冷汗,索性翻身坐起,不睡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发白,她“咚咚咚”跳了一夜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外头见了光,心里似乎也就没什么可再惧怕的。 她一面让沈嬷嬷伺候自己洗漱更衣,一面低声发问:“姜氏母女昨夜回去以后,可有什么动静?” 沈嬷嬷拿着把犀角碧玉梳,轻轻地为她梳理头发,闻言摇头道:“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二人离开鸣鹤堂后,便各自回去歇着了。” 祁老夫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皱起眉头,又飞快舒展开去。 人上了岁数便不好轻易皱眉,一皱便要留下痕迹。 而岁月的痕迹,一旦留下了便很难再消去。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又摸了摸眼角:“叫那两个疯子一气,气得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沈嬷嬷安抚她:“这事原是夫人胡来,回头伯爷知道了,一定不会答应她。” 祁老夫人深吸一口气,把手放下来道:“三娘那个蠢丫头一死,四娘几个的婚事暂时便都不好商议了,只能等到小五出阁,再另行打算。” 名声这种东西,有起有落,只要捱过去便不算大事。 等到靖宁伯府和慕容家成功联姻,剩下的几个孩子还怕没有好去处吗? 不过祁老夫人一边盘算,一边想起昨日姜氏的话,犹觉心头堵着一口气:“我总觉得姜氏昨日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沈嬷嬷闻声正要接话,忽然看见了一根白发。 她悄悄瞥了一眼镜中祁老夫人的脸色,不作声地把这根白发藏进了黑发里。 “您是觉着夫人的疯病,又犯了?” 祁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不是,我是觉得她太镇定自若了。” 沈嬷嬷怔了一下:“太镇定了?” 这般一说,似乎还真是。 昨夜听完祁老夫人的一通话后,姜氏站起来便说要退亲,二话没有,不见一丝迟疑,的确是不对劲。 沈嬷嬷思忖道:“会不会是夫人心中早有退亲的打算?” 祁老夫人目光一凝:“不会吧?” 她嘴上说着不会,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却不大敢肯定。 “那可是姜氏,不是别人。”祁老夫人从镜子上移开视线,微微敛目道,“她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退亲?那慕容家的小子,哪点配不上小五?” 沈嬷嬷犹豫了下,轻声道:“您忘了,那慕容公子的相貌……不是毁了吗?” 祁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如今才出的事。” 沈嬷嬷道:“但夫人过去不是病着嘛。” 祁老夫人一听,竟然好像也有些道理,不觉愣了下。 可随即,她面上露出不满之色来:“男人的容貌哪有这样重要!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活着,偌大个慕容家早晚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不好!” 沈嬷嬷放下了梳子:“您说得倒也真是,现如今当家的慕容四爷似乎也没有儿子。” 祁老夫人道:“就是这样,那慕容家的家主之位,原就是慕容舒他父亲的,将来慕容四爷老了,可不得将位子还给侄子?” “区区样貌而已,有什么打紧。若是能叫我用张脸便换得一整个洛邑,我高兴还来不及!”她说着起身向窗边走去,“咦,这天瞧着怎么像是要下雨?” 沈嬷嬷透过窗棂缝隙向外遥遥一望,果然黑沉沉的。 明明方才看着还挺亮,一不留神竟全暗了下来。 她笑了下道:“正好,既然要下雨,伯爷今日大约是不必出门了,您不若请伯爷过来一道用午饭?” 祁老夫人背对着她点了点头:“传话下去吧。” 这门亲事势在必行,决不能由着姜氏胡作非为。 她的儿子这回说什么也得同她站在一边才是。 祁老夫人胸有成竹,信心满满。 她也实在想不出,她那素来聪明的儿子会有什么理由同意姜氏,而不同意她的主意。 第197章 更好 如此一来,祁老夫人愈发心定。 午间用饭时,她面上又有了笑容,望着儿子嘘寒问暖,同过去仿佛没有半点区别。 祁远章却有些恹恹的,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坐在那不吭声。 祁老夫人便问起“十二楼”崩塌的事。 “好端端地怎么会塌?”她一副后怕模样,“听说国师大人当时也在现场?可曾受伤?” 祁远章举起筷子,夹了块鱼肉:“国师是福大命大的人,自然无恙。” 他吃了两口饭,似乎觉得没滋味,又将筷子放了下来。 祁老夫人连忙问:“怎么,今日的菜色不合口味?”她言罢即朝身后侍候的丫鬟招了招手,“快让厨房再上几道菜,要新鲜的!” 不想话音未落,祁远章便慢吞吞叩了叩桌子,发话道:“不必了。” 几个丫鬟将将就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祁老夫人也顺势将手收回,嘴上仍同祁远章说着话:“新来了一个厨娘,手艺很好,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让人吩咐下去。” 祁远章懒懒散散地靠在椅子上,有些似笑非笑地道:“母亲寻我来,为的可不是吃饭吧。” 祁老夫人早有准备,料到他会发问,便只是淡定微笑:“我做母亲的想见儿子,难道还非得有什么理由?” “您要见儿子,自然不需要什么由头。”祁远章动动腿,坐得端正了些,“可儿子实在是乏了。” 言下之意并不想见。 祁老夫人脸上一僵。 祁远章继续道:“是以您有话要说,趁儿子还清醒着,这便说了吧。” “不是什么大事。” 祁老夫人放在桌上的两只手轻轻交握在一起,摩挲来摩挲去,像是心焦难耐。 祁远章一看笑了起来。 他轻声叹口气道:“您当着我的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非得这般小心斟酌字眼?” 祁老夫人嘴角翕动,没有言语。 她心里原本十分笃定,觉得只要自己开了口,姜氏的话便永远只能是疯话。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会儿真见到了儿子的面,她心里十分的笃定却只剩下了五分。 不安瞬间决堤而来,试图将她淹没。 她听着屋外瓢泼的雨声,放低了声音道:“是姜氏那孩子,昨日好好地突然又说了一通疯话,唬了我一跳。” 祁远章眉头一皱:“哦?她说了什么?” 祁老夫人端详着他的脸色,叹气道:“小五和慕容家的婚事已经近在眼前,她却突然说要退婚,你说这是不是疯话。” 祁远章回味着“退亲”二字,皱着的眉头突然一松:“她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当真?” “自然是真的!”祁老夫人只是恼火,气也不叹了,“若不是她实在冥顽不灵听不进劝,我何必寻你?我这是想着,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你的话她总是要听一听的。” “她疯疯癫癫的一时好一时坏,如今连事情好歹也分不清了。” 祁老夫人强忍怒火:“照我看,这婚非但不能退,还得将婚事提前才行。”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方才那点担心和不安早已烟消云散。 “姜氏糊里糊涂看不清形势,不知道小五的这门婚事有多要紧,满脑子只想着退亲,哪里有半点能当家做主的样子!” 祁老夫人面色渐渐阴沉,还要再说,忽然看见自家儿子重新举起了筷子—— “小五的婚事,退就退了吧。” 她闻言一愣,失手打翻了面前杯盏。 清亮汤水瞬间四溢而去,蜿蜒流至桌沿后,滴滴答答往地上坠去,很快便淌成了一条长河。 丫鬟们惊呼着上前来擦拭,却被祁老夫人一把挡在后头,无法接近。 祁老夫人一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一手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额角:“你说什么?” 人总是这样,明明已经听清了的话却还要揪着再问一遍,仿佛只要再问一问,便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殊不知事实这种东西,越是不肯承认,便越是难以接受,一旦拖久了,小事也能要命。 汤水溅到衣裳上,她也不管了。 她只想看看祁远章的眼睛。 看看他到底清醒不清醒。 姜氏闹着要退婚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跟着胡来? 可祁远章埋头吃菜,吃得津津有味,好像突然又有了好胃口。 他口齿不清,模模糊糊地把方才的话原样又说了一遍,连一个字也没改。 祁老夫人怒不可遏:“猪油蒙了心,怎么连你也糊涂了?” 祁远章捧起碗来,小口喝着汤,半晌喝完了才平静地道:“慕容家这门亲事原就是姜氏自己定的,如今她要退,有什么不行?” 祁老夫人气红了眼,一时说不出话。 祁远章吃鱼翻面,三两下将上头的鱼肉扒了个干净:“更何况,我原本也就是这般打算的。即便姜氏不提,我也没打算将小五嫁过去。” “什么?”祁老夫人目瞪口呆,“你也疯了不成?慕容家这门婚事对小五而言,哪点不如人意?” 她一急,什么忍耐冷静全抛诸脑后,再顾不上:“你们一个两个全不知在想些什么,无缘无故便要退亲,叫人知道,还以为靖宁伯府人人都这般儿戏!” 祁远章在她愤怒的叱责声中,悠然地吃掉了半碗饭。 “儿戏也好,深思熟虑也罢,左右都是要退,有什么不一样?”他放下碗筷,拿清茶漱了口,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厨娘手艺倒是真不错,母亲有眼光。” 言罢,他伸个懒腰,起身就要往外走:“儿子实在发困,要回去歇着了。” 外头大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 祁老夫人大惑难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背影,忽觉灵光一现,扬声问道:“小五的婚事,莫不是有了比慕容氏更好的人选?” 祁远章已经走到门边,闻言扭头来看她,见她一脸期盼,不由语塞。 “是不是?”祁老夫人追问。 他抬脚往门外去:“不是。” 祁老夫人还是不相信:“那是为何?” 祁远章让人打了伞,头也不回地道:“我要留小五招赘。” 第198章 祭祀 祁老夫人听傻了眼:“招、招赘?” 他什么时候动的这个心思? 回过神来,祁老夫人匆匆追出门去:“远章!” 可祁远章已然走远,只余一角衣袂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 他来时磨磨蹭蹭,走时倒是飞快。 祁老夫人追至廊下,被风雨阻断了去路,气得直骂:“这混账东西,话说一半便走!怕是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沈嬷嬷听了一路,见她失态,连忙劝说起来:“伯爷兴许就是随口一提,当不得真。” 祁老夫人望着雨幕,咬了咬牙:“你看他的样子像是随口一提?我看他是早就做好了打算,却不来同我商量!” 沈嬷嬷闻言,转过身使了个眼色。 等周围侍立的丫鬟婆子都下去了,她才叹息道:“伯爷小儿心性,兴许转天便改了主意也说不准。您同他置什么气。” 她是祁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岁数大,情分重,说话便也敢说些。 祁老夫人听得颇为受用,侧目来看她:“你真这般想?” 沈嬷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奴婢以为,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祁老夫人面色稍霁:“说来也是,他要招赘,招的哪门子赘?这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家业,他不想着留给儿子,难道要拱手送给外人?” “再不济,也还有定安在!嫡亲的外甥,不比外人强?” 祁老夫人说了几句,心里似是通透了:“他定是信口胡诌的招赘。” 不过—— “退亲一事,倒像是真的。” 她抿了抿嘴,仿佛口干舌燥。 慕容家这门亲事,她可真舍不得丢弃。 “不行,不能退亲!”念头一动,祁老夫人说出了声。 沈嬷嬷站在一旁,闻言却犹豫了。 她方才劝的那些话,已是胡说八道,如今再要接着劝,还能劝什么?她听着雨声,只觉脑袋空空,肚子里也空空如也,多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 午后的雨越下越大。 太微倚在藏书阁临窗的架子上,突然一气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丫鬟长喜见状连忙从书堆里爬起来:“姑娘冷不冷?别是着凉了,奴婢回去给您取身衣裳吧?” 太微近日天天晨起练功,自觉身强体健,已不是昔日祁太微,哪里需要加衣。 她摆摆手示意长喜继续翻书不必理会自己。 大抵是因为灰大,她这鼻子总是发痒,同着凉却无甚干系。伸手揉了揉鼻子,太微“啪嗒”一声合上了手里的书卷。 依然全无记载。 她想要寻找的线索仿佛并没有存在过。 可只是一个故事和传闻,薛怀刃没有必要诓她。 他既说了书中有过记载,那定然就是有的。 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那样一件事却没有更详细的记录。倘若说真有仙人在世上出现过,怎么会没人知晓? 明明连一个蛇妖爱上凡人的故事,都被人翻来覆去写了无数话本子,排了无数的戏,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倒背如流。 怎么仙人的事却毫无流传? 难道是因为仙人入世的故事,比蛇妖的故事还要胡扯无趣吗? 可若是那样,像国师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此而大兴土木,天天嚷着迎仙人?他要建塔,要登高迎仙,至少得有五分是因为他相信仙人的存在。 如果书中只有寥寥几笔记载,他又为什么会相信? 太微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恢诡谲怪,无法剖释。 一定有什么要点被她遗漏了。 她沉思着,从架子上取下了另一本书。 翻开一看,写的竟然又是那个抱柱而死的书生。 那书生傻里傻气,同人约定私奔,半夜不见人来,竟然也不知道走,就这么等在桥下,等到天明水涨没头活活淹死。 书上还要夸他,坚守信约,感人至极。 真是脑子泡了水,感人个鬼。 如此蠢货,也要被反复称颂反复记载,编成几百个故事来写。 “神仙”的事,却无人提及? 真真怪哉。 太微将手中书卷翻得哗哗作响。 她带着长喜和守藏书阁的小厮一起埋头看了一整日,却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究竟是书不对,还是她要找的东西不对? 突然,长喜在角落里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太微放下手里的书,大步靠近过去,“找到了?” 长喜手里抓着一卷微微泛黄的书,闻言摇了摇头:“不算是。” 太微怔了怔:“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不算是?”她走到长喜身侧,俯身往摊开的书上看去。 上头字迹工整,落笔清晰,行文却很啰嗦。 她草草看了两句,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不由蹙眉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长喜一手举着书,一手伸出根细细白白的食指点了上去:“您看这一段。” “这一段……”太微循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一看愣住了,“这、这是什么?” ——上头写的,竟是一段祭祀之法。 藏书阁内猛然安静下来。 就连呼吸声,也瞬间湮没在窗外雨声里。 太微抓着书,深吸一口气,飞快走到了窗边。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她沉着脸,一字字仔细地看起来。 一旁默不作声看了半天书的藏书阁小厮见状,好奇地朝长喜靠过去,悄声问:“长喜姐姐,是找到姑娘想要的东西了吗?” 长喜嘴唇颤动,声音发虚:“不是姑娘要找的东西。” 书上所写的——是比姑娘要找的,更古怪的东西! 她朝小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外雨声洪雷一般涌进来。 太微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书页上。 屠杀! 瘟疫! 人祭! 这哪里是祭祀召唤仙人的法子?! 她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了松山县那场骤然爆发的疫情。 直到她染病去世,都没有人知道疫情究竟从何而起,也无谈控制。偌大个松山县,能逃的逃,不能逃的,全死了个干净。连鸡鸭猪狗,也一概没有例外。 她从始至终,都以为那是一场天灾。 是她倒霉透顶,才会染上疫病,一命呜呼。 可这一刻的她,突然不敢肯定了。 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谁能断言? 第199章 怀疑的种子 手里的旧书,封皮上已是斑斑驳驳的岁月痕迹,不知着者,也不知所书真伪。 太微盯着这段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试图从这段不知真假的文字里看出点线索。 然而不论她怎么看,都看不出丁点确切可用的信息。 祭祀神灵,召唤仙人,这拜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如此凶恶,非以活人献祭不可? 她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这样的神仙! 将书一合,太微自我宽慰:这上头写的东西,兴许全是胡编乱造,当不得真。 着者为谋生计,耸人听闻,极有可能故意编造出了一套根本不存在的献祭之法。 然而她如此想着,却还是反反复复不断地想起鸿都,想起松山县,想起那段被死亡阴霾牢牢笼罩的岁月。 旧日的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死到临头也并不觉害怕;不似今时,活着活着便再舍不得去死。 因为人有了牵挂便觉活着可贵,再难也想熬下去。 她不过一介庸人,自然不能免俗。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似有一块巨大顽石即将坠落。 雨势依旧瓢泼。 花树下一片泥泞。 过了盛夏,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般大的雨。 “长喜……” 太微轻轻唤了一声。 长喜连忙走到她跟前:“姑娘。” 太微道:“回去吧。” 长喜一愣:“回去?您不找了?” 盘腿坐在角落里的藏书阁小厮闻言也急急仰起脸来问:“书里的神仙您已经找着了?” 太微听见他的话,心里一松,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弧。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可书中有没有神仙? 恐怕是没有的。 她淡淡笑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必找了。”言罢又同长喜道,“把赏钱给他。” 小厮听清“钱”字,立时喜笑颜开,一骨碌爬起来朝太微谢恩:“谢姑娘赏!”他守了这藏书阁小两年的门,还是头一回挣到这般大一笔赏钱。 于是太微要带着书走便带着书走,要他收拾书架他便收拾,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 外头大雨倾盆,小厮心里却是艳阳高照。 他自觉美滋滋的,要送走太微主仆时,还颇有些舍不得。五姑娘这一去,也不知哪天才会得空再来。他想要再得一笔赏钱的愿望,恐怕只有落空一条路。 思及此,他望着太微和长喜远去的背影,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遗憾之色。 也不知道长喜姐姐究竟在书里找到了什么东西…… 他趴在栏杆上,抬手挡住被狂风迎面吹来的雨水,视线一瞬不瞬地盯住太微手里的书。 可太微主仆越走越远,他的好奇只得同赏钱愿望一并落了空。 真是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 另一边,太微和长喜二人打着伞并排而行,心里也是一模一样的百爪挠心。 长喜想不通,自家姑娘明明一贯不信神佛,怎地突然要找什么仙人踪迹。 更奇怪的是,这踪迹似乎还真叫她给找着了。 世上是否真有仙人,仙人们又是否在人前出现过,她是全然不知。可是,既然有人特地写下了祭祀仙人的法子,那想来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吧。 长喜渐渐想得出神,一不小心踩到个水坑。 “啪嗒”一声。 积水溢出,溅了太微一裤管。 长喜唬了一跳:“姑娘——” 可太微浑然不觉,似乎也没有听见她在喊自己。过了半天,她才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了一句:“到底出自哪里……” 长喜听清楚了,却没能听明白,只觉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只好收敛心神,专注打伞大业。 伞下的太微眉头紧蹙,神色肃冷。 那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瘟疫……因为她曾身处其中,活在那,死在那,此刻回头去看,一切依旧栩栩如生,昨日般清晰。 恐惧这只野兽,欢天喜地地苏醒过来。 令她心生惶惶。 究竟是谁写下了书中这段祭祀之法? 此法又究竟有没有被人施展过? 倘若有,又在何时何地? 松山县那一疫,到底是老天爷的手笔,还是丑陋凡人的手段? 太微胡乱想了一通,想得脑壳生疼,却无法停下。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事实……果真是那样吗? 她步履迟重地走上台矶。 一级两级。 突然,她停了下来。 撑伞的长喜全无防备,脚下仍在向前,转眼二人错开,大雨兜头浇了太微满身。 长喜大惊失色。 太微却并不在意。 她长发湿漉,眼睫也跟着湿漉。一双眼睛水润柔软,隐隐透着两分困惑踟蹰。 长喜扬声叫了一声“姑娘”,伸手将人拉到了廊下。 雨丝仍旧被风吹得斜斜刮进来。 太微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 方才那一瞬间,她猛然想到了焦玄。 世人千千万,可有几个在寻仙?这几个人里,又有多少像焦玄一样执迷不放的人? 焦玄……焦玄…… 大昭的国师大人。 说是权倾朝野也并不为过。 他有钱、有权、有脑子,动辄建塔、占星,为的就是见他的仙人。可那座“十二楼”,从来没有真的建成过。塔再高,也远不及他想要的高。 花费多年,他得到的只是一座寻常高塔而已。 上头没有仙人,也没有仙术。 他要的东西,统统没有。 那样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失望,一定会另辟蹊径来达成目吧? 松山县,会不会便是他的蹊径? 太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若是那样,那薛怀刃呢? 身为焦玄唯一的养子,他对焦玄的所作所为,有多少不知情的可能? 太微倚靠在廊柱上,只觉脚底下似乎有一股凉气正在拼命地向上游走。 这刹那,她仿佛又回到了奄奄一息的那一天。 已知无力回天的她躺在那等死,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等啊等的没等来黑白无常,却等到了她的薛嘉。 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站在那,同她记忆里的人看起来并没有半点区别。 那样的最后一面,镂刻入骨,永远印在了她的脑子里。 可她现在想起来,却觉得不一样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开始勃勃生长。 她对他的了解,究竟能有几分? 第200章 联系 这几分里,又有多少是真的? 她半点不知,也再无机会探究。因为那个薛嘉已经不复存在,而她亦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 一切如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他们爱上的不过是对方的假面。 她渴求的东西,起于谎言,毁于谎言。 她因此恨透了它们。 可时至今日,那些谎言依然如同附骨之疽,阴魂不散地跟着她。 它们张着嘴,虎视眈眈,想要将她剥皮拆骨,吞吃殆尽。就像深渊在虚空里凝视她,等候她,似一个久未逢面的故人。 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滴滴答答淌着水。 太微忽然长出了一口气。 长喜候在一旁,见状轻声问道:“姑娘,这书上所写的东西,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人祭自然可怖。 她光看文字便觉毛骨悚然,可这害怕不过是一瞬的事,过了便过了。到这会,她再去回忆,已远没有先前的惊讶和惶恐。 她家姑娘的神色,却显然不对。 长喜看着太微。 太微却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她的衣裳湿了,头发湿了,手里的书自然也跟着湿了。 她把书拎起来,凌空抖了抖。 湿乎乎的一角,像块生了霉的破布。 长喜看得着急,生怕她一不留神便将书抖破了:“好姑娘,您晃它做什么,这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写就的,看起来一碰即碎,回头散了架便没法看了!” 太微一副心不在焉模样:“碎就碎了吧……” 左右她想看到的东西,已经看过印在了脑子里。 剩下的原就无用。 她把书带出藏书阁,只是因为不带便不能心定,权当是拿了根“定海神针”而已。 太微一边把书甩得哗哗作响,一边低声道:“长喜,我好冷……” 长喜闻言急忙上前抢下了她手里的书:“淋了雨又站在这叫风猛吹,怎能不冷。” 她一手把书抱在怀里,一手打着伞来招呼自家主子:“您倒是跟奴婢走,快些回去把衣裳换了。” 长喜口气重了些,像在教训哪家孩子。 太微听得却很高兴。 她喜欢这样的长喜。 充满生气,像热饭、烫茶……一口下去,肠胃熨帖,直暖到心头上。 于是冷意消散,她重新快活起来。 回到集香苑后,她让人备了水沐浴。 滚烫滚烫的水,掺了桶凉的也依旧灼灼烫手。长喜试了水温,便想叫人再送一桶冷的进来。可太微没等她出声,便径直踏入了水中。 水花溅起,打湿衣裳。 她全不在意。 这水烫得正正好。 烫红肌肤,烫到脸上,烫得她浑身舒坦。 她没骨头似地瘫在浴桶里。 乌发沾了水,沉甸甸地垂在脑后。 长喜舀了水来给她洗头,一边道:“奴婢让人熬了姜汤,您回头一定记得喝。” 太微点了点头,下巴戳进水里,没有言语。 她不爱吃姜,当然也就不怎么愿意喝姜汤。可姜汤熬好了,她还是会端起来喝一碗。因为她知道,姜汤驱寒暖胃,于她有益。 而有益之事,做起来大多都并不叫人快乐。 就好像她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父亲活下去一样。 他活着,母亲开心,祁家昌盛,自然有益。 然而逆天改命,实在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她甚至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从何着手。 该告诉他吗? 告诉他,有一天他会死在复国军手里,让他小心提防复国军吗?可他身为大昭第一谄臣,拍马献媚得来的帝王青眼,他会不知道复国军想要他的命? 那样的话,何须她来提点他。 她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见过未来,知道他要死,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和母亲不一样。 母亲的寿数,终结于心病。 可他的,却终结在人的手里。 她可以解开母亲的心结,改变母亲的命运,却没有办法解决他的。 仿佛一条死胡同,眼看马上就要走到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另找出路。后退不得,无墙可翻,难道只能飞天或遁地? 可不管是飞天还是遁地,都难得令人胆颤。 区区凡人,如何飞天?如何遁地? 太微很苦恼。 今日想的事情多了,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什么苦恼的事都一股脑冒了出来,着实令人烦闷。 她本不该这样的。 沐浴过后,太微冒雨去见了母亲,夜里便赖在紫薇苑不肯走。 母亲的床铺,莫名其妙,比她自己的似乎要暖和千百倍。她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直至停歇,呼吸声也一并跟着变轻了。 姜氏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怎么了,有心事?” 太微从被窝里费劲地钻出半个脑袋来。 头发乱糟糟,像个小疯子。 她把今日在藏书阁发生的事同姜氏说了一遍。 姜氏听得心头狂跳,脸色也变了:“这是什么邪书?” 太微继续往外钻,钻出一整张脸,仰着看姜氏:“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究竟写来做什么。那书看起来罗里吧嗦,只这一段有点意思。” 书上还写了些拨云撩雨的事,什么痴心蛊,绝情丹的,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太微抓了两把挡在眼前的头发:“论理,这乱七八糟写了一通,实在不该当真来看,可是……” 松山县的事,未免巧合了些。 真真假假,她的疑心已经在发芽。 太微压低了声音,在昏黄的光线里迟疑问道:“娘亲,你说会不会是国师所为?” 姜氏有些发怔,放在太微背上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她摇了摇头:“不好说。”旋即话音一顿,紧接着又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梦。” 太微愣了一下后,从被窝里飞快爬出,跪坐在床上道:“那个祭司?!” 少女的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 姜氏道:“对,那群奇怪的人,那个祭司,那个梦……和你从书上看到的,像不像?” 同一段文字记载,太微看完想到了松山县那场瘟疫;姜氏却想到了那个古怪的祭司,杀害自己女儿的场景。 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却因为同一段文字,联系到了一起。 第201章 他们是谁 惊讶之色渐渐凝冻在脸上。 她看着母亲,想起母亲曾告诉过她的那些话——那些让母亲无法分辨真伪,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事,一件件一桩桩都连皮带骨沾着血。 那个年幼无助的祁太微,惨死在母亲的“梦境”里,让母亲一度崩溃疯狂,让从未经历过那些事的她也同样胆寒发竖。 可是…… 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将那些事同“仙人”联系在一起。 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二者之间能有什么干系。 母亲的经历和她的经历,迥然相异,天差地别。 若非要说出一个相同的,恐怕便是她的死。 不论是在母亲的“梦境”里,还是在她的记忆里,两个她尽管年岁不同性情不同,却一样都死于非命,未得善终。 松山县的那场瘟疫,和母亲“梦”里的可怕事件,难道真是一样的? 太微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兴许是我们多想了。” 姜氏点了点头,面色却还是不大好看。 太微又道:“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她勉强一笑,抱起被子,靠到了母亲肩膀上。 母亲生得清瘦,肩头无肉,并不比她的厚实多少,但她这么一靠却立时便觉得心安起来。大抵是因为过去的那个她,太久之前就已经失去了依靠,能像如今这样和母亲坐在一起说话,对她而言,已是另一重快乐的人生。 “那书上所写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太微轻声说着话,闭上了眼睛,“而且就算是真的,也无法证明那场疫病就一定不是天灾……” 母亲“梦”里的那群人是怎么一回事,就更加不得而知。 她觉得事情太过巧合。 也许一切就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并没有她下意识想到的那般复杂和诡异。 姜氏伸手环住她,低低道:“可是那个瘸腿男人,分明说了‘大祭司’三个字。” 祭司,是主持祭祀的人—— 那本书上所写的,恰好便是祭祀仙人的法子。 那口青铜大鼎,上头的夔纹,一切都太古怪了。 那若是一场祭祀,那口鼎,恐怕便是祭坛。 而太微,恐怕就是那场祭祀的祭品。 姜氏紧紧搂着女儿:“如果……如果那些事都是真的,该怎么办?” 她的心啊,就像海上船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太微这时候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舒口气道:“不去松山便是了。” 母亲害怕的事情,若要发生,也该是她小时的事。 至于松山县,她也再不会回去。 因此就算那场大祸未来依旧降临松山,也同她们没有关系了。 她只是奇怪,母亲说的那个瘸腿男人和大祭司,究竟是什么人。既然是个祭司,那便该有个教派才对。可是她前前后后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同“仙人”相关的教派。 除了国师,她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对传说中的“仙人”如此向往的人。 松山县的瘟疫,若是人祸,会是谁的手段? 是国师,还是母亲说的那个大祭司?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太微推断不出结果。 她睁开眼睛,看向被面上绣的花,精致华美,宛若刚刚摘下,还带着新鲜的香气。 这些花,因为永不会凋零,而多了一份别样的美丽。 姜氏扯了扯被子,让她躺好睡觉:“罢了罢了,不要想了。” 夜色渐深,再不入睡,天亮时便该起不来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归都是让人担心害怕的。”姜氏没有唤人,自己起身去熄了灯,“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仔仔细细给太微掖好了被子,好像太微还是个三五岁的孩子。 外头下过雨,空气便跟着凉了。 太微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闭着眼睛,没有翻身,没有胡想。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放空了的脑袋,却还是安静不下来。 她听见屋外房檐上积聚的雨水一滴一滴掉下来的声音。 “答——答——” 听得人昏昏欲睡,却又烦躁得紧。 什么时候才能滴完? 太微终于还是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连呼吸声仿佛都被黑暗吞没。 她忽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俏姑。” “您怎么不睡?” “唉……” 姜氏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 她让太微不要想了,早点休息,可她自己却又想了半天,根本无法入眠。 母女俩谁也没有睡意,索性又说起话来。 姜氏轻声细语道:“退亲的事,你父亲也同意了。” 太微白日里只顾着在藏书阁翻书,并未注意祖母动向,虽则料到祖母会去寻父亲告状,但没想到父亲真会答应。 她颇有些意外。 “他怎么会同意?” 祁家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实在算不上什么聪明举措。 姜氏道:“他想留你招赘。” 太微十分诧异:“招什么赘?” 他好端端地,为什么想要留她招赘? 他尚且春秋鼎盛,又有数名妾室,为什么要招赘? 万一招来了赘婿,他又有了儿子怎么办?到那时候,难道要把她赶出门去? 简直全无道理! 太微小声嘟哝了句:“真是个怪人。” 姜氏闻言笑了一下:“这说的什么话,怎么就是个怪人了。” 太微闷闷不乐道:“父亲的心思,我半点也看不懂。”不知是她蠢笨,还是他太有城府,他近日的举动她就没一件看破的。 实在让人生疑。 姜氏听了她话,却只是笑:“你想退亲,他答应还不好?至于招赘,他如今说便说了,回头你不愿意不应就是。” 太微仰着头摸黑看帐子。 帐子顶也绣了花,只是陷于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忽然想起了薛怀刃。 招赘? 能招来什么人? 她想要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祁家的赘婿。 父亲的心思,她真的猜不透。 滴滴答答。 屋外雨停又下,断断续续接连下了几天,天气便彻底冷了下来。 一个转身,仿佛就到了冬天。 洛邑的牡丹早就过了花期,凋得一朵不存。 慕容四爷看了眼寂寥的园子,决定是时候启程入京了。 第202章 什么病 京城的天空,则越来越阴沉。 雨水已不及过去丰沛,但仍爱时不时便降下一阵。 秋衣也渐渐厚实起来,旧年的冬衣亦全叫人翻了出来。集香苑角角落落都是箱笼,长喜成天领着人翻检。不合身的,合身的,全混在一处,再不收拾,回头便该全换了。 太微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仿佛就能抽高一截。 去岁的衣裳,如今便不好再穿。 长喜看来看去,忧心忡忡,觉得该让人抓紧时间赶制新衣了。 可太微穿什么吃什么,好像都不放在心上,每日只窝在姜氏院子里逗狗。 那狗看起来还是一样得凶,十分吓人。 丫鬟婆子们见了它都想绕路走。 天气一冷,它身上的毛发也同人换衣裳一样,肉眼可见地厚实起来。 太微拿根鸡毛掸子逗它。 挠挠它的耳朵,又碰碰它的鼻子。 狗就龇牙咧嘴地来看她。 大丫鬟倚翠见状很担心,嘴里叫着“阿福”,一边要去把它关起来。 太微不让,说这狗看着凶,其实脾气好得很。 至少比她那位祖母大人是温和多了。 倚翠没奈何,只好去禀报姜氏,说五姑娘古里古怪的,天天看着那条狗,不知想做什么。 姜氏闻言,亲自去看了一回,见自家女儿神情漫然,坐没坐相,懒洋洋瘫在躺椅上,伸长了胳膊去闹阿福,不由哭笑不得。 这活脱脱是个纨绔。 然而她看了两眼后便走了,并没有出声阻拦。 倚翠不明白,不知道她为什么放任太微。 姜氏便说,五姑娘有心事,不能拘着。 人有心事总得寻个法子纾解纾解,否则日夜憋着,早晚憋出毛病来。 姜氏是得过心病的人,个中滋味再明白不过。 于是她下令发话,不许人去打扰太微,说五姑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全不许过问。可底下的人,来来往往,瞧见这么一幕,哪里会觉得不奇怪? 慢慢的,消息就传遍了靖宁伯府。 丫鬟婆子们在角落里、长廊下窃窃私语—— 说五姑娘神神叨叨,天天同条狗说话。 也不知是那条狗听得懂人话,还是五姑娘听得懂狗的话。 可不论是哪一种,都诡异骇人极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祁老夫人耳朵里。 她一听就想起来当初阿福在鸣鹤堂做的事,登时心如擂鼓。当时沈嬷嬷疑心那狗有鬼,她还不信,如今想来,怕是真的有鬼。 就连她那个孙女,也十分有问题。 祁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应该早些把太微嫁出门去。 嫁出去了,哪怕如三娘那个不争气的蠢东西一样胡作非为,也好过疯疯癫癫地留在家里。若不然,玉粒金莼养了她十几年,最后却只能烂在府里? 绝对不行! 祁老夫人心里发慌。 她要再去同儿子好好的,仔仔细细地说一说。 趁眼下还没有把亲事退掉,先让他把留下太微招赘的心思改了再说。 祁老夫人如是想着,隔一会便派人去门房上打听,伯爷回府了没有。 可十二楼的工事,仍在进行。 崩塌的那一角,并没有让国师犹豫片刻。 他不许人停工,工匠们便一刻也不敢多停。 祁远章因为大雨在家懒了两日,也照旧天天出门去盯着。毕竟这塔一天建不成,他就得陪着这破塔把命一天天耗进去。 人生苦短,有那光景,做点什么不好? 因此他刻苦勤奋,总不回府。 祁老夫人派去门房打听的人,都已经第三拨了,也还是不见他的人影。 她等得心力交瘁,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坐立难安。 原本她年轻的时候,耐心也是极好的,可耐心这东西,随着岁月流逝,仿佛也一并流走了。如今的她,想要什么便立刻就想拿到手。 一旦得不到,就觉得天要崩地要裂,痛苦不已? 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 她是一丁点也不想把太微那个小疯子留在身边了! 祁老夫人头疼欲裂地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快要叫他们给气病了。 沈嬷嬷来回事,她也不想听! 头疼,头疼啊…… 沈嬷嬷说,底下的人还真没有胡说,五姑娘的确天天盯着阿福,和狗说话。 祁老夫人一听,头更疼了。 里头像是有把刀子,又像有只手,正在胡乱绞动,绞得她两眼发黑,站不住坐不住,如今躺着也难受了。 她声若游丝地问沈嬷嬷:“那小疯子都同狗说些什么话?” 沈嬷嬷一愣,这说的什么话,谁知道? 她迟疑了下,支吾道:“夫人不让人靠近,没人听清楚过。” 祁老夫人声音弱了,眼神却没弱,刮骨刀子似地冷冷盯着沈嬷嬷:“姜氏不让人靠近,难道你就没有办法打听了吗?” 沈嬷嬷苦笑。 人在姜氏的院子里,她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要去寻个顺风耳偷听? 她倒是也想啊!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千里眼顺风耳。 沈嬷嬷没有吱声。 祁老夫人揉着太阳穴,让她快点去请个大夫来。 她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模样。 虚弱得连脾气似乎也发不动了。 沈嬷嬷心内大惊,连忙差人去请名医。 一阵兵荒马乱,大夫来了,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反反复复看了又问,问完了道,没有病。 沈嬷嬷很惊讶。 这怎么会没有病? 祁老夫人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头又疼,如何都不像是没病的人,对这大夫的话半点不信,直说他是庸医,没用。 大夫倒不生气,唰唰开了两帖药,说是平心静气,养神的。 祁老夫人于是听出了话外音。 这是说她脾气不好,自己闹的。 她愈发生气了。 沈嬷嬷连忙请了大夫出去。 不想七姑娘祁棠正好拎着盒吃的想去寻太微,半道上就撞见了。 她喊了声“沈嬷嬷”,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问:“这是谁?” 人已经出了鸣鹤堂老远,沈嬷嬷又不想同个小丫头多说什么,便信口敷衍道:“是位客人。” 她亲自送人,匆匆领着大夫走远了。 小七眨了眨眼睛,到紫薇苑见到太微,张嘴便说:“五姐,我方才撞见沈嬷嬷领着个大夫,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位客人。” 第203章 心软和冷硬 太微抬起头来:“大夫?” 小七拎着食盒,吧嗒吧嗒跑到她边上,小心翼翼看一眼远处的大黄狗,压低声音道:“是啊,是个大夫。” 她说着放下手里的东西,比划起来:“这么高这么瘦的一个老头儿,留着山羊胡,这么一撮……” 小孩儿白白胖胖的手指头环成了一个圆。 那胡子显见得是不多。 太微揉了揉脸,叫风吹了半天,脸上的肉也僵了。 她边揉边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沈嬷嬷说的是假话?” 小七伸出手来帮她一道揉脸,揉面似地前后左右揉得均匀极了:“沈嬷嬷说是客人,可那老头明明背着药箱呢。” 太微轻轻抓住了她的手:“你认得出药箱?” “这是当然!”小七一脸惊讶,“我也是看过大夫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大夫背的药箱是什么模样?” 太微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倒是我小瞧你了。” 小七见她笑,也跟着笑,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如月,可爱极了:“那你夸夸我。” 太微就摸摸她的头,笑着道:“看你憨乎乎的,没想到也是只聪明瓜。” 小七猫似地往她怀里拱:“坏五姐,哪有你这么夸人的。” 太微抱着她哈哈大笑,笑完了去看地上的食盒,一看好几层,怕是装了不少东西,于是笑道:“拿了什么宝贝来?” “全是我爱吃的!”圆滚滚的小猫扬起乱蓬蓬的脑袋,语气颇有些得意,“全是往前祖母不许我吃的!” 这得意乃是真情流露。 换了太微,一定也同她一样得意,一样高兴。 如今祁老夫人做不了主,管不了那么多了,小七想吃什么便吃什么,自然欢喜。 毕竟人活一世,吃喝玩乐,少一样都像是白活了。 小七仰脸望着太微:“五姐,你说沈嬷嬷为什么领着个大夫?是祖母病了吗?” 她年纪还小,尚不懂遮掩,心里想着什么,面上便露出什么。 一方面她希望祖母真的病了,另一方面她却又有些担心。 她不喜欢祖母,但想到祖母真的会死,又莫名有些难受。 这份情绪复杂且矛盾,令年幼的她根本无从分辨。 她只能问年长的太微:“五姐,我明明一丁点也不喜欢祖母的……”她小声再小声,像是惭愧自己不够心狠,又像是觉得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为什么想到她病了,我又忍不住为她难过?” 她是真困惑,想不通,奇怪得要命。 太微却并不觉得意外。 这样的小七,才是她心疼的那个小七呀。 祁家诸多女儿,只有小七同她们真的不一样。她心软,再坏的人落在她眼里,也是一条命,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会盼着天下太平,人人安康,而不会想,管他们去死,同我有什么干系。 于太微看来,如此纯真,委实可笑,但她心里并不希望小七改变。 小七柔软的心,如果能一直这样柔软下去,该有多好? 她真的一点,一点也不想要小七变得同她们一样冷硬。 冷硬的家伙太多太常见,何必再多个小七? 太微凝视着小七,郑重而严肃地道:“不论是谁,病了总是让人难过的,有什么不对。” 小七点了点头,忽然反问了句:“那五姐你呢?你想到祖母病了,也会为她难受吗?” 太微一僵。 难受? 她恨不得放两根炮仗,再去舞个狮,哪里会难受。 然而这话不好说给小七听。 她又不想扯谎骗她,只好另起话头道:“你想想方才沈嬷嬷的脸色和语气,像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吗?” 小七低头看地,回忆起来。 “不像。” 太微道:“这就是了,如果祖母真病了,她会这样镇定吗?” 小七略一思索,深以为然,转身撅着屁股去地上拿吃的。两碟果子,一碟糖,并些香酥点心——果然是过去祁老夫人绝不会让她吃的东西。 嘴里塞了糖,小七重新凑过来,问太微:“五姐,你成天都同阿福说些什么呀?” 太微天天赖在紫薇苑跟狗说话的事,连小七都知道了。 “阿福是条狗,定然不会说人话,你有话为什么不来寻我说?” 她眼巴巴地看着太微,倒像是同狗争宠。 太微不由啼笑皆非。 有些话,她能同条狗念叨,却不能跟人说,实在不是因为她喜欢和狗说话…… 她是没办法。 国师、松山县、祭祀、预知…… 不管哪一段,都不是能随便和人提起的事。 太微摇了摇头:“我能和它说什么话,不过是逗它罢了。” 小七坐在栏杆上,两条腿晃晃悠悠:“也是,阿福凶巴巴的,能和它说什么。” 话锋一转,她忽然道:“五姐,无邪哥哥近日为何不来了?” “……” “我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他,都快不记得他生得什么模样了。” “……” “五姐?五姐你怎么不说话?” 太微扶额:“你惦记他做什么,他要是天天来才不对,不来有什么可奇怪的。” 小七咬着点心,沫子扑簌簌落下来,下雪一般,吃得一手都是渣:“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说完她蓦地老气横秋叹了一口气,“我可真想快点长大啊。” 太微瞪了她一眼。 长大有什么好,真是小孩子。 她没好气地道:“等你长大便该后悔了。” 小七咯咯笑,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里:“我才不会后悔呢,等我长大了,便有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和细细的腰肢了。” 她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腰,又摸摸自己短短的腿。 一手点心沫子全沾到了衣裳上。 太微又气又好笑,没奈何地伸手去帮她拍干净。 小七自己也跟着拍,不想越拍越脏,终于笑成了一团。 镇夷司北面的地牢里,此刻却有人笑不出来。 不知道是因为底下空气憋闷,光线晦暗,还是怎么的,六皇子杨玦一张俊脸阴沉得像是马上就要下雨。 他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软鞭去时刚劲,收时柔软,倒是真会使唤。 只是响声回荡在地牢里,催命般烦人。 薛怀刃终于停笔看向了他。 第204章 陪陪我 杨玦依旧脸色阴沉,百无聊赖地挥舞着鞭子。 薛怀刃提着笔,蹙眉道:“殿下今日是非得赖在我这了?” “怎么叫赖呀!”杨玦手中动作一顿,将鞭子收回缠绕在手上,“我这不是惦记你,特地来看看你嘛。” 他近日闲得发慌,又没了陈敬廷作陪,实在无事可做。 “你这公文看了半天也不见少,可见多看一会少看一会也无甚区别,还是陪我去吃酒吧。” 鞭子小蛇似地在杨玦手里盘旋。 他笑微微地凑近薛怀刃,一手扶在桌沿上,道:“怎么样?” 薛怀刃一笔戳在纸上,墨色泅开,如云似雾,渺渺茫茫:“不怎样。” 杨玦急了:“寻你看戏不去,寻你斗兽不去,寻你吃酒也不去?你就不能陪陪我?”他一着急,语速飞快,像个没能吃到糖的小童,撒娇打诨,闹个不停,“好哥哥,你就同我一道去寻寻乐子吧。” 薛怀刃低着头,垂眸看公文:“殿下如今也不是孩子了。” “是是是,我不是孩子了。”不等话音落下,杨玦已迫不及待地接话道,“可难道只有小孩才能寻乐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怀刃淡淡道:“乐子该寻,差事也不能丢了不顾。” 杨玦闻言,猛地大力拍了拍桌子,震得一方澄泥砚差点飞起来:“这事焉能怪我!” 他大声嚷嚷,丁点不怕叫人听见。 心道镇夷司的地牢里,哪怕这些。 “那群杂碎,不知道躲进了哪条臭水沟,丁点踪迹也不见!” 大昭建国已有数年,可仍未能彻底剿除复国军。杨玦领着人,四处搜寻,一开始还能抓到三两只小猫,可近日一个不见,闲得委实要害病。 然而闲归闲,他心里却清楚,复国军残党只是蛰伏,而非消亡。 因此他想抓人,又抓不着,实在煎熬极了。 心内猛火一烧,他便只想寻欢作乐,吃酒昏睡。 “走走走,快随我走,说起那些杂碎便头疼!”杨玦一只手抓着鞭子,一只手探过宽阔的书案来抓薛怀刃,“顺道去趟万福巷,见见靖宁伯家那只小野猫。” 薛怀刃抬眼看他:“去什么万福巷。” 声音平静,并不像生气,眼神却很危险。 杨玦于是咧嘴大笑:“万福巷不去便不去,但酒不能不喝。” 薛怀刃被他缠得实在是烦。 原本地方就不大,眼前多个人,便如同多了座山,还是蹦蹦跳跳又说又唱的山。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鼓膜都要被吵破。 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把笔搁在了红木笔架上。 未干的墨水,慢慢在笔尖凝成了黑色的珍珠。 杨玦面露喜色:“早该答应我的!” 薛怀刃站起身来,没有作声。 他们幼时,同吃同玩,可现在,还能同小时候一样多久? 薛怀刃抬脚往外走:“至多三杯,我晚些还要去见义父,不能随你一起胡闹。” 杨玦笑哈哈跟上他,嘴里说着:“三杯就三杯,你要见国师我还能拦着不让你去么。” 在他看来,焦玄的话,可比他家皇帝老子的话还要重要。既然是焦玄要见人,那自然是一定得见的。只是,国师要做什么? 杨玦走到薛怀刃边上,勾肩搭背往门外去:“国师寻你,是不是要催你成家了?” 薛怀刃斜睨了他一眼。 他立马改口,正色起来:“说笑说笑,国师岂能这般俗,他要见你,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是不是,地图的事?” 说话间,二人出了地牢。 外头天光乍明,晃人眼睛。 薛怀刃望向了角落里下棋的斩厄和无邪。 俩人下棋如打仗,你来一拳我去一掌,简直要下个不死不休。 薛怀刃看着他们,声无波澜地道:“没见着人,哪里能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 杨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后突然把胳膊一抬,扬手朝无邪二人招呼起来:“你们俩过来!” 无邪正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家主子,蓦地听见这么一句,顿时眼皮狂跳好几下。 他对面的斩厄倒是木呆呆的,同往常一般无二,闻言啪嗒一下把手里的白子胡乱扣在了棋盘上:“你输了。” 棋局已经被他搅得一团糟。 哪有什么输赢。 无邪定睛一看,只想拍扁他的头。 另一边杨玦还在喊:“过来!快过来!” 天气放了晴,阳光白花花的,像在地上撒了一把盐。 杨玦就站在这一地细盐里,指着高大健壮的斩厄道:“去一趟霍临春那,就说我请他吃酒,让他务必到场,不得推脱。” 斩厄惜字如金:“霍临春?” 脸上神情虽看不出什么,声音听着倒像是不明白。 杨玦皱眉看着他。 无邪连忙主动请缨:“殿下放心,小的这便去请霍公公。” 杨玦皱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薛怀刃站在阴僻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殿下难道是独自一人来的镇夷司?”他的人,就是他的人,不是谁都能任意差使的,即便是杨玦,也不行。 杨玦自认为天下万物都可践踏,可面对薛怀刃的时候,还是有所收敛,闻言立即装疯卖傻,作小儿姿态:“你的人不是比我的人能干嘛!让我使唤使唤又不会掉脑袋!”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无邪一眼。 无邪面不改色,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微微颔首,同杨玦道:“既有霍临春陪你,我那三杯酒便省了吧。” 杨玦站在斩厄边上,垫了垫脚,抬手比划自己跟斩厄的身量差异,一边感慨斩厄生得如此之高,一边扭头道:“他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和你一样。” 言罢,他转过头来,突然望向了斩厄怀里的紫竹伞。 “这伞到底有什么蹊跷?成天抱着不放?” 他伸手想摸,却摸了个空。 斩厄看起来又高又笨拙,动起来却很利索。 不等杨玦的手指触到伞面,他已抱着伞退开三步远。 杨玦不觉有些恼火。 这时候,薛怀刃开口了。 他远远看着伞面上绘的牡丹花,慢条斯理地道:“伞是好东西呀。” “雨天能挡雨,晴天能遮阳,杀人时还能挡着衣裳免沾血。” 第205章 你的记性 说到最后一个“血”字,薛怀刃收回视线落在了杨玦身上。 杨玦面上的恼火之色已经消失不见,变作了怔愣。他没有想到,薛怀刃竟然真会回答这个问题。 斩厄怀里的这把伞,他见过很多次。 同样的好奇,他也曾表露过。 可先前不论他怎么好奇,怎么探听,薛怀刃都并未理过他。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 杨玦慢慢冷静下来,但眉宇间还残留着两分诧异:“只是这样?” 他一面惊讶,一面有些不相信。 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斩厄天天带着?他过去问,为什么又不告诉他?这一定是敷衍,是胡说八道。杨玦面露不信,口中继续道:“看来,你还是不想告诉我。” 薛怀刃站直身子,抬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话可不对。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了,是你自己不信。” 杨玦哼哼唧唧:“罢了罢了,还是吃酒去吧。” 他冷眼扫了边上的斩厄一眼。 斩厄连忙将手一拢,把怀里的紫竹伞抓得更紧更用力。 杨玦见状,鼻子也气歪。 这家伙拿他当什么人,他难道还能去抢把破伞吗? 他杨玦的脸面,难道不比把一两不值的伞重要? 如此想着,杨玦面上神情一冷,霍然拂袖离去。 斩厄站在原地,面上还是不见半点波动。 薛怀刃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酒时,杨玦还在气恨,嫌斩厄不中用,看着人高马大,半点脑子不长。他连喝两盏,也不见气消,愈发不痛快。 霍临春正好来晚一步,进门便瞧见他捧着酒壶往嘴里灌,当下笑道:“我还以为殿下是来寻消遣的,怎么一副借酒消愁模样。” 他同杨玦相熟,同薛怀刃也不算陌生,说话间便没有太多顾忌。 杨玦看见他,便放下酒壶,向他招手:“来来,属你磨蹭,快罚酒一杯。” 霍临春上前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倒过来朝下晃了晃:“殿下挑的这地方,又远又偏,实在怪不得我磨蹭。” 杨玦捧着酒壶冷冷地笑:“倒是怪我?” 霍临春看他神色,连忙打哈哈赔不是:“不敢不敢,自是怪我磨蹭才对。” 他方才明明还在生别的气,转眼又冲自己冷笑上了,霍临春哪敢同他硬犟。 “咦,薛指挥使倒是稀客。”说罢,霍临春一转头,看见了坐在窗边的薛怀刃,“说起来,咱家上回和薛指挥使这般坐着说话,还是数月之前的事。”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复国军的那群小虾米还在四处蹦跶,惹人心烦。 霍临春掏出块如玉似雪的素面帕子来,仔仔细细擦拭着面前的杯盏。 杨玦撇了一眼,蹙眉道:“你可真是穷讲究。” 霍临春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杨玦也就不再管他,只提着酒壶走到薛怀刃边上,往杯里斟酒:“尝尝这酒,陈年的老东西,是襄国杂碎们最喜欢的,回味甘甜,丁点没有辣味。” 清冽微红的酒水林间小溪一般,笔直地流进白瓷酒盏中。 香气扑鼻而来,果然同一般的酒闻着不一样。 薛怀刃端起酒盏,浅浅呷了一口。 杨玦凑在边上,小狗似地摇尾巴,竖着耳朵问:“如何?”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大哭过。 薛怀刃有些兴致缺缺,放下了酒杯:“不错。” 杨玦直起腰来,扭头看霍临春:“霍督公以为如何?” 霍临春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愈发迷离艳丽:“甜了些,有些不像是酒。” 酒这东西,一口喝下去,辣心辣口,方才是酒。 他轻轻摩挲着杯盏,面上笑意愈发浓重:“不过若是不拿它当酒,喝起来倒是不错。” 杨玦听着这话,左看看薛怀刃,右看看霍临春,蓦地把酒壶往桌上一顿:“我以为,这酒难喝极了。” 霍临春一愣,旋即低低地笑起来:“殿下什么样的酒不曾喝过,自然瞧不上这等东西。” 杨玦扬了扬下巴:“是这个道理。” 他说完一屁股坐下来,伸手推推薛怀刃的胳膊:“窗外有什么东西,看得这般入神?” 霍临春闻言也朝薛怀刃看去。 可从他的方向看,只能看见薛怀刃的半张脸,并不能看见窗外景色。 那窗子开得颇小,落在他眼里,便只有细溜儿一道缝,什么也看不见。 他看来看去,眼前便只剩下了薛怀刃脸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那痣因着颜色红艳,被人称为桃花痣,生在薛怀刃的脸上,竟是半点不损他的俊美。 霍临春心里隐隐有些艳羡。 没有人不想生得英俊美丽,就像没有人不想活得开心肆意。 绝色的人,不分男女,都让人羡慕。 他探了探头,还是想要看看那窗外到底有什么。 杨玦也在向窗外看。 然而窗外除了一片空荡荡的天,三两棵树,便什么也没有。 诚如霍临春所言,这地方又远又偏。 的确没有什么东西。 杨玦很奇怪,不禁感慨起来:“我的哥哥呀,你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薛怀刃侧身对着他们,目光仍然落在窗外:“你看那棵树,眼熟不眼熟?” 杨玦皱着眉头往外边看:“树?哪棵树?” 他看哪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哪里眼熟? 一样的叶子,一样的颜色,连高矮都差不多,不就都是树吗? 杨玦越看越迷糊:“哪儿眼熟?” 薛怀刃道:“中间那棵,像你我小时练功时,院子里栽的树。” 杨玦倒吸一口气:“这你也记得?” 他连小时候见过的人都忘得差不离了,怎么可能记得住一棵树。 杨玦拿看妖怪的眼神看薛怀刃:“你这过目不忘的记性,怎么偏偏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一旁的霍临春原本还在琢磨外边到底有什么树,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立刻竖起耳朵来。 薛怀刃前脚才说了外头有颗树生得像他们小时练功时院子里栽的树,怎么后一句杨玦便说他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难道,这说的不是一个小时候? 杨玦还在说:“伤也好了,脑子也没坏,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第206章 溺水 他越过薛怀刃,趴在窗前探头向外看。 天气渐冷,树叶凋落,那几棵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像在发疯。 杨玦看看最边上的那棵,又看看薛怀刃说像他们小时见过的那棵:“都说国师有通天的能耐,怎么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却半点不中用。” 他的病,没能治愈。 薛怀刃的记忆,也没能找回来。 国师的本事,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杨玦素日敬重国师,但一旦想到自己的病,就忍不住心生怀疑。 他嘟嘟哝哝,想要寻求共鸣。 可霍临春一触及他的目光,便装作不经意将脸别开,根本不敢接他的话茬。若说旁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说的是国师。 国师是什么人物,岂能由得人随意说三道四。 他杨玦是真龙之子,身份尊贵,自然可以放胆胡说。 可他不过一介宦官,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哪里能同皇子一样肆意。 霍临春用眼角余光悄悄瞥向薛怀刃。 到底是国师的养子,听了这样的话,怎么也不替国师辩白几句? 是因为他心底里想的,同六皇子所言并无分别吗? 霍临春轻声咳嗽,举起酒杯当水润喉。 室内三人,只有杨玦闲不住,猴子似地上跳下窜,嘴里还说个没完。 “国师旁的不琢磨,光琢磨要建塔……”他捧着酒壶,话里也带了酒气,“那塔才建多久?竟然便塌了!还说要迎仙人,哪天才能迎来?” 霍临春讪讪微笑,觉得仍然不便接话。 窗边漫不经心喝着酒的薛怀刃,忽然站起身来。 说好三杯酒,便是三杯酒。 三杯已至,他当即要走。 霍临春连忙留人:“薛指挥使急什么,怎地才来便要走?” 杨玦摆摆手:“算了算了,他真要走,哪个拦得住。” 霍临春闻言只好作罢:“薛指挥使有差事在身?” 薛怀刃微微颔首,边往门口去:“得空再聚吧。” “好好好,得空再聚。”霍临春人精似的,一听便知薛怀刃这是说来敷衍的客套话,但还是笑着附和起来,“往后多的是机会,不差今日。” 薛怀刃脚下不停,已经出了门。 他先前的话倒是没有诓杨玦。 义父的确派人给他传了话,要见他一面。 只是说的是今夜,距离此刻时辰尚早。 薛怀刃下了楼,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色还很明亮。 他抬起手,朝远处招了招。 斩厄和无邪立马一前一后飞奔而来。 “主子,回镇夷司?”无邪手里抓着一支箭,像孩童把玩拨浪鼓一样晃动来晃动去,“还是回侯府?” 不论去哪,只要不同六皇子和那死太监霍临春混在一道,就是神清气爽的好事。 无邪看着自家主子,想要看进他的脑子里。 然而他家主子看起来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实在是看破了天也看不穿。 过了好一会,薛怀刃才开口道:“去义父那吧。” 虽然时辰还早,但早些过去也无妨。 他今日突然有些想念自己旧时居住的那间屋子了。 屋子里的东西半点未改,依然是他当年生活的痕迹。那些陈设、书籍、乃至窗纱的颜色,都让他内心平静。 因为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一切有迹可循。 因为那段时光,完完整整,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事无巨细,全部记得。 仅仅只是“记得”这一件事,便足够令他长夜安眠。 他小的时候,夜里总是无法安睡。 浑浑噩噩的梦境,除了混沌还是混沌,连可以拿来拼凑的碎片也找不到。他从梦里惊醒,又陷入,来来回回,反复不断,什么都记不起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应该记得。 他就像是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水里起起伏伏,呛得肺里火烧一般难受,却始终无法逃脱——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事。 他是那样想要找回缺失的部分,那样渴望完整的自己。 因此义父说建造“十二楼”可以见到仙人,解开世间所有秘密,他不信也会强迫自己信。 那些流落在外的神秘地图,他也会一片一片拿到手。 他究竟是谁。 他一定会想起来。 那个完整的他,早晚会回来。 到那时,生也好,死也罢,都好过如今这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平缓地行进在大街上,距离国师府越来越近。 亲自驾车的无邪眯着眼睛朝前方看了看,忽然看见迎面驶来一架四轮马车。那马看着又高又壮,绝对是好吃好喝悉心养大的。 穷人家,决计养不出此等好马。 寻常人家,也一定不会用四轮马车。 四轮的车,一贯少见,饶是无邪自诩见多识广,也并没有见过几回这样的马车。 他不由得朝迎面而来的这架马车多看了两眼。 骑马跟在一旁的斩厄见状,视线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飘了过去。 这一看不得了。 斩厄有些惊讶地喊了一句:“是玉楼春!” 他一向寡言少语,沉默得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何尝有过这样惊呼出声的时候。 于是马车内闭目养神的薛怀刃,也叫他惊动了。 薛怀刃睁开眼睛,伸手撩开帘子,透过窗格往外看。 正巧那辆马车同他们擦肩而过,离得颇近,他一眼便看到了那朵花。 那朵被斩厄叫做“玉楼春”的花,似雪如玉,生在车壁上,像是活的一样。 难怪斩厄会惊讶。 这样的画功,这样的花。 这样得显眼。 盛开的牡丹,莹白光洁,是斩厄只在书上见过的样子。 这种花,离了它的家乡水土,便十分难以成活。纵然他让人前去洛邑挖了土回来栽种,也还是不成。 薛怀刃望着远去的马车,慢慢冷下了脸。 能以“玉楼春”做家徽的,除了洛邑慕容氏还有谁? 可慕容氏本家的人远远躲在洛邑,鲜少靠近京城,京里的那些旁支也一向很少在外走动,这样驾着马车在路上疾驰,真是稀罕。 薛怀刃屈指敲了敲车壁。 “叩——叩叩——” 敲门一般,车外的人急急来应声。 “主子?”无邪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有些模糊。 薛怀刃道:“调头,去万福巷。” 第207章 失踪 无邪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凭声音又无法分辨他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觉愣了愣。 万福巷有什么? 有靖宁伯府。 靖宁伯府里有什么? 有给自家主子“下了蛊”的祁太微。 无邪回过神来,无声叹口气,向边上策马同行的斩厄喊了声:“调头!” 斩厄用力一勒缰绳,低头问道:“不去见国师了?”方才薛怀刃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仍定格在远去的那辆马车上,一时未曾留心,便漏了消息。 无邪见状,又叹一声,叹得眼角纹路丛生,藤蔓一般往他脸上爬。 他实在捉摸不透,自家主子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怎么就瞧上了祁远章的女儿。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祁远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由此可见,人的眼睛果真说瞎就瞎,连他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也不能逃过。 无邪在心里唉声叹气,一面驱车赶往万福巷,一面给斩厄比了个手势。 斩厄心领神会,立马跟上。 绘着玉楼春的那辆四轮马车原本同他们背道而驰,如今却到了正前方。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半路,竟然还在一条道上。 无邪不觉有些纳闷。 这辆马车难道也往万福巷去? 他身后马车里坐着的薛怀刃,听着车轱辘滚动的响声,脸色越来越冷。 不过是慕容家的一辆马车而已。 不过是都往靖宁伯府去而已。 他有什么可在乎,可不痛快的? 这路又不是他开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这,听着一轻一沉,一远一近两重马蹄声,只愈听愈不高兴。 马车到了万福巷入口处,他忽然让无邪停车。 无邪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抓着根马鞭不敢动弹。 车里的薛怀刃伸手撩开了一角帘子:“你去给祁五姑娘递帖子,就说是帝姬要见她。” 无邪差点听出一身白毛汗:“借帝姬的名头,是不是不大妥当?” 虽说这种事主子不是没干过,但总归不太对…… 薛怀刃却像是没有听见,又或是听见了也并不在乎,只是道:“说帝姬派人在巷口等候,让她不要耽搁。” 无邪放下马鞭,摸了摸头:“由头呢?” 薛怀刃抓着帘子的修长手指慢慢松开:“帝姬召见,要什么由头。” 话音落下,帘子也重新落回原处。 边上的斩厄下了马,凑过来看看无邪道:“走呀!” 无邪闻言,老气横秋地骂起来:“臭小子,让谁走呢!你怎么不走?”但骂归骂,他的两条腿还是老老实实朝靖宁伯府迈了去。 那辆画着玉楼春的马车已经远远消失在拐角处。 等无邪赶到靖宁伯府时,马车也已停在靖宁伯府门前。 车里不知坐着什么人。 无邪去时,车里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有八九进了府。 他没有多想,照薛怀刃的话给靖宁伯府递了帖子。靖宁伯府的人原就见过他,又听说是帝姬的命令,立刻便将话传了进去。 没一会,消息就传到了集香苑。 可集香苑里的丫鬟婆子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太微。 管事的刘妈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丫鬟长喜也不知道。 她们只知道清早起来后,自家姑娘便去了夫人那,但这会儿去夫人那一寻,也不见人影。 长喜连忙又派人去七姑娘祁棠那找人。 自家姑娘和七姑娘一向要好,兴许是去了七姑娘那。 可七姑娘那也没有人。 七姑娘祁棠说,她早些时候的确和五姐在一道,但她后来回房练字,便再没有见过五姐,五姐之后去了哪里她一点头绪也没有。 派去问话的小丫鬟一听,面露急色,急得要哭。 这帝姬要见人,人却不见了,怎么是好? 她匆匆忙忙赶回集香苑,同刘妈妈和长喜回话,说七姑娘知道五姑娘不见了,眉头皱得像山川,可拼命想也没能想出什么。 每个见过太微的人都说,五姑娘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对劲。 长喜和刘妈妈互相一对,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五姑娘总去紫薇苑对着阿福说话不假,可这在旁人看来古怪,在她们看来也不过尔尔。 她们真正担心的,是五姑娘没有把她的行踪告诉任何一个人。 这委实说不通。 长喜又差人去藏书阁,去花园……去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但不管她怎么找,都依然不见人影。 阵仗一大,姜氏被惊动。 她思来想去,忽然道:“伯爷呢?” 一群人又去找祁远章。 祁远章自然不在府里。 小厮说,伯爷带着五姑娘出门了。 姜氏闻言长松一口气,心里却忍不住暗骂了祁远章两句混账东西。他带着人从侧门走,正门口的人丝毫不知情,去做什么,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都没人知道。 若不是知道这是亲爹,说是绑票也不为过。 姜氏又气又恼,终于明白女儿平日为什么那般嫌弃父亲。 这样的爹,换给她,她也不想要。 她气完了,又没法子,只好亲自去见人,说明原委,请帝姬见谅。 无邪本来就是揣着谎话来的,见姜氏赔罪,只觉面热,再不敢久留,急忙告辞。谁知没走多远,他忽然发现有一道炽热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他背上的衣裳,似乎都要烧起来。 猛地一回头,无邪一眼便看见了躲在花丛后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生得白白胖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眼熟极了。 他眯着眼睛想了想。 啊—— 是祁家的七姑娘。 那个看起来不大聪明,一副好欺负模样的小丫头。 无邪望着花丛,看着她蹲下去,躲起来,却还是露着半个脑袋,心里不由道: 这丫头怕是靖宁伯从哪个犄角嘎达捡来的。 脑子缺根筋。 丁点不像父亲和姐姐。 一定不是亲生的。 他摇摇头收回视线,大步出了靖宁伯府。 回到巷口,觉得主子一定等得不耐烦了,无邪于是开口便道:“主子,五姑娘不在家。” 正巧一阵风来,尾音被吹得悠悠长长,半天不散。 马车里的人却在风声里沉默不语。 良久,里头才传来一句叹息般的“走吧”。 第208章 为何入京 慕容家的马车,却在靖宁伯府外停留了很久。 祁老夫人从鸣鹤堂出来,亲自会见来客,又是让人奉茶,又是让人上吃的。嘘寒问暖,好不慈祥。 没见过她的人,一定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和善的人。 她仍然想要慕容家的这门亲事。 念头不改,面上就也丁点不露祁远章想要退亲的意思。 她眉眼间全是温和笑意,一丝一毫的端倪都不显。开口时,她说的话,亦全是些家常问候。洛邑如何,天气如何,祁家的未来姑爷又好不好? 得到一个“好”字,她立刻就笑起来道:“说来也是多年不见,若不是洛邑离得远了些,实在该亲自见一见才是。” 慕容家派来送节礼的管事闻言,急忙也附和着笑起来。 天气虽然日渐变冷,但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 慕容家这时候差人来送节礼,并不寻常。 慕容家的管事心里清楚。 祁老夫人也清楚。 若不然,她也不会亲自屈尊来见一个管事。 见了又不叫人去传姜氏同来。 她方才见人之前让沈嬷嬷去外头看了一眼,这管事来时竟乘了慕容家的好车,想来不是一般人。普通管事,哪有这般架势。 祁老夫人一边笑微微说着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人。 说是管事,但身上穿着的衣裳,佩戴的首饰,用料皆是上佳,说是哪家的太太也是像的。 祁老夫人暗自揣摩起对方来意。 两家虽偶有来往,但来往并不密切。 这等节礼,也并不是时时都惦记着的东西。 毕竟慕容家的根基在洛邑,当家的慕容四爷住在洛邑,太微的未婚夫也生活在洛邑。 京里的慕容家旁支,跟靖宁伯府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太亲近。 祁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奇怪。 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有些凉了,喝进嘴里隐隐有些泛苦。她眉头一蹙,旋即舒展开来,仍然笑着问道:“不知王管事今日前来,是奉了谁的命令?” 是京里的人,还是洛邑的人? 祁老夫人面带笑容,目光炯炯。 人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只会越来越浑浊,但祁老夫人的眼睛在这一刻看起来却透着精光。 她像一只猎隼般看着对面的王管事。 王管事四十上下的年纪,个子不高,颇有些富态,见祁老夫人朝自己看过来,就也看回去道:“老夫人这话是何意?”她弯起嘴角,笑起来,脸上的富足脂肪愈发丰润,“自然是我家主人的命令呀。” 祁老夫人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淡了些:“这般看来,怕不是四爷的命令了。” 王管事面上笑意不改,眼睛里都带着笑:“您原来是问这个!小的这回来,倒还真是奉了四爷的命。” 祁老夫人蓦地得了准话,心头一阵大喜:“是吗?” 慕容四爷久居洛邑,她从来也没有见过。 可她听说,那位慕容四爷从来不做无用的事。 是以他此番让人来送节礼,定然有他的目的。 祁老夫人不由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还好远章因为十二楼的事,天天不见人影,尚未让人去洛邑退婚。 洛邑离得远,京里的慕容家旁支又不足以在退亲这样的大事上做主。 于是这一耽搁,就耽搁了几日。 虽则只是几日之差,但差到慕容四爷派人前来,便大为不同。 祁老夫人心道:慕容四爷一定没有动过退婚的念头! 三娘在永定侯府做的蠢事,兴许还没有传得太远。 她笑得更愉悦了:“久闻四爷大名,实在该见上一见。” 方才她说应该见一见慕容舒,如今又说该见一见慕容四爷,敷衍客套的话听上去也成了真心实意。 王管事喝了半杯茶,眼里的笑意如海般辽阔:“老夫人放心,想要见面总是能见上的,这哪里是什么难事!” 她笑呵呵地道:“四爷带着二公子,正从洛邑往京里来呢。” 祁老夫人一愣,随后口气里带上了两分诧异:“四爷要带着舒儿来京里?” 她叫得十分亲热,舒儿舒儿,好像同慕容舒见过千百回一样得熟稔。 王管事被这份熟稔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她很快就恢复如常,笑道:“可不是!算算路程,怕是用不了两日便能到了!” 祁老夫人一把攥紧了手里的珠串。 好事! 好事呀! 一等慕容舒到了京里,便将他和太微的婚事提上日程,直接在京里完婚好了! 她兴冲冲地幻想起来,觉得形势一片大好。 对面的王管事放下茶盏,还在笑:“过得几日,等四爷和二公子安顿妥当,再来向您问安。” 祁老夫人听得心花怒放,为恐露出端倪,连忙捧起茶碗又喝一口。 微凉的茶水滑下喉咙,一直镇定到了心里。 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慕容四爷为什么要带着慕容舒上京? 难道是洛邑出了问题? 她按捺着,装作若无其事问:“不知四爷此番上京所为何事,又要在京里留多久?” 这话像是在打听人家的私隐。 然而祁老夫人想到了,便实在忍不住。 倘若洛邑根基动荡,便不能将小五嫁过去! 她不能走错棋。 她盯着王管事,看进王管事笑盈盈的丹凤眼里。 王管事眼睛里的笑意就有些淡了。 “四爷此次入京,至少要留至年后。” 至于慕容四爷为什么上京,她避而不答。 祁老夫人顾忌脸面,也不好再次追问。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王管事笑着站起身来要告辞。 祁老夫人没能问出想要的答案,巴不得她赶紧走,便立即扬声唤人来要送她出门。 王管事连连推辞。 说着说着,人便已经出了门。 祁老夫人坐在那,泼了杯里残茶,让沈嬷嬷进来:“方才又有人来了?” 沈嬷嬷小声道:“是帝姬派来的人。” 祁老夫人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挺直了些:“哦?” 沈嬷嬷道:“帝姬想请五姑娘出门游玩,但五姑娘被伯爷带走了,不在府里。” 祁老夫人挺直的背脊又松了:“远章这小子,近日总做些不着调的事。” …… 酒楼雅间里,祁远章正在吃菜。 太微坐在他对面,突然一把扔了筷子。 第209章 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 她面上怒意已经半点不再遮掩。 祁远章却依旧视若无睹,照常吃他的菜。 烧鹅撕开,翅膀不要,只吃两条腿。吃完左腿,还有右腿。他吃得津津有味,姿态还挺优雅。 太微的火气更大了。 他莫名其妙逮了她出门,也不说做什么,去哪里,只带着她四处乱逛。逛便逛罢,他偏偏又要乔装打扮。花里胡哨的袍子太显眼,便换做了灰扑扑的颜色,身上的首饰玉佩也全摘了。 太微耳朵上的金丁香,都差点叫他捋了去。 可他自己手上戴着的那枚翡翠扳指,却并没有取下来。 太微问他为什么不摘,他也不说,只顾左右而言他,讲她的金丁香不大好看,应该换掉。 出了门,他领着她瞎走,先去看湖。 湖面上波光粼粼,他伸手就是一挥,将半湖美景渐次打碎。水波被风吹得涌过来,一直涌到脚边,他却不许太微后退。 眼看鞋子要湿,太微如何能理他,当即后退三步,离他远远的。 他见她动作迅速,身手灵活,突然嗤笑道:“你天天闷在府里,所学不过些琴棋书画诗酒花,且大多还学得平平常常并不算拔尖,什么时候还学了旁的东西?” 听出了话里的古怪意味,太微的眼神微微一冷。 她垂眸看向鞋面。 鞋尖上绣的那朵小花已经被湖水打湿,红得更艳,绿得更浓,愈发得像朵假花。 他说的话,和她即将要说的话,都同这朵花一样的假。 她爹这只老狐狸只怕已经开始怀疑她。 于是她不问反答,说了一句“您觉得呢”? 祁远章背对着湖面,脚下湿漉漉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吹进湖里:“我觉得?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瞒得还不少。” 太微慢慢抬起眼来,眼睛里沉沉如井:“人活着,总是有秘密的。” “何况,您瞒着我们的事,难道便少了吗?” 少女的声音渐渐锋利起来,刀子般划破假面:“留我招赘?您真想招赘?未必吧。” 祁远章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戛然而止:“你从来没学过拳脚,更不会功夫,可我近些日子看你,却总觉得你是会的。” 太微往后又退了一步。 这下意识的举动,是多年来让她活下去的根本,但她昔日面对的人,不是她的父亲。 她站定了,蹙着两道秀眉,略一思忖,退出去的一步又迈回了原处。 “娘亲的疯病,您知道多少?” 祁远章仰头望向长空,正巧有鸟雀飞过,扑棱的翅膀像一阵狂风将回忆悉数吹来,他想起当年姜氏发作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当时的慌乱和惊骇,想起后来太微差点受伤的事…… 他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知道的东西,却实在不算多。 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完全参透其中的玄机。 “你娘的病,兴许不是疯癫所致。” “那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我又如何能知道。”祁远章背着风咳嗽了两声,“大约是什么怪病吧。” 即便不是疯,一定也是病。 不对劲,有异常,不是病还能是什么? 只是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气势惊人,一旦发作,便让人从肉体扭曲到魂魄,痛苦得不成人样。 祁远章木着脸道:“既是病,便有可能传给旁人。” 太微原本听得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悚然一惊。 他说得没错! 有些病,是要传染给他人的。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上,也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和她的经历,也许是某种病症所致。 祁远章木着的五官,僵在风里,愈发得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血亲之间,总较外人不同些。你娘身上有怪病,你身上就真的不会有吗?” 太微屏住了呼吸。 风声在耳畔响亮起来。 呼呼——呼呼呼—— 仿佛有人贴在她耳边吹气,吹得她寒毛直竖。 她想笑一笑,但嘴角是僵的,同对面父亲的脸一样僵。他们父女俩,站在湖边说着不能同旁人道的怪话,神情如出一辙的僵硬。 “如果我有,又如何?” 太微的双手握在了一起。 细白的手指看起来柔弱易折,实在不是什么有力量的样子。 她说出口的话,同样没有什么力道。 一切都乱了。 一切都同她预期的发展迥乎不同。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父亲考虑在自己的计划内,可事情一件件发生着变化,到这一刻,他们已经开始掏心掏肺地说起惊人的秘密。 母亲的秘密,她的秘密,还有他的。 太微忍不住心道: 他们三人,只怕全是怪胎。 她看着父亲,等着他回答。 他于是笑了起来。 “那就全然不同了。” 祁远章笑着吐出这么一句话,终于离开湖边,朝干燥的地方走过去:“你娘看见了天下大乱,血流成河,你看见了什么?” 太微往河边柳树走去。 天气冷,树也不像树,光秃秃,狰狞又扭曲。 她听见他用了“看见”两字,失笑道:“那绝不是‘看见’而已!仅仅只是看见,不会那样可怕和真实,让人分不清现实和幻象。” 祁远章面露思考之色:“不是‘看见’,难道是亲身经历?” 可人明明一直都在他的眼前,怎么可能一夕之间便经历了数年光阴? 他有些困惑。 太微同样不解。 她虽然比他明白得多,但仍然远远不够。 她想了想,折中道:“比‘身临其境’还要深刻,对我而言,那一切就都是真的。” “原来如此。”祁远章点了点头。 太微道:“娘亲将之称为梦,我称为前世。她的梦里,建阳帝称帝之时,你便不在人世;我的前世里,你也只活到了来年五月。” 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便没有什么可瞒他。 “复国军的人,将你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太微压低了声音。 少女天然柔糯的嗓音也变得沉重起来。 “出事后,慕容舒退了婚,我被祖母逼迫嫁给周定安,我不肯答应,她便要硬来。” “我自然不从,她硬来,我也不会服软。” 太微冷笑一声:“我差点杀了周定安。” 第210章 便宜买卖 祁远章神色微变。 不知是因为他那即将到来的命运,还是因为太微差点杀了她的表兄。 他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听着她说话。 听她说如何逃脱,如何消失,又如何远离京城,过上和靖宁伯府千金截然不同的市井生活。 他终于认定。 太微所言,同姜氏经历的那场“疯病”果真截然不同。 然而这一切,全无从解释。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推测这是一种“病”,可也仅仅只是推测而已。 证据,更是从未存在。 祁远章背着手,皱着眉,忽然问道:“国师的塔,可是建成了?” 太微原以为他要问他的“死”,不想他却问起了那座“十二楼”。她收敛心神,正色反问:“通天高的塔,您觉得能建成吗?” 祁远章摇了摇头,嘴里却说:“看看你娘和你,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一定不可能的吗?” 太微没言语。 他继续道:“国师的宏图大志,我虽想着不大可行,但凡事都有例外,保不齐便成了呢。” 太微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笑,可仔细想想又实在笑不出来:“兴许再让他建个百八十年的,便能成了吧。” 祁远章脸上的神情有些无法捉摸:“看来国师想从九天请下仙人一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太微听见“仙人”二字,又想起书里记载的那段古怪文字,不由得浑身一毛。 “您连国师的塔都这般惦记,怎么不问问您自己的事?” 祁远章揉了揉鼻子,像是鼻子里突然发痒:“你方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来年五月,复国军行刺,一箭穿心当场毙命,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反问太微,太微一下子竟想不出话来接。 她想要他问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听到了关于自己命运的预言,理所应当会问上两句。 那样子,才像是个人,不是吗? 可她爹看起来,为什么这般冷静? 因为这份冷静,太微突然间有些恼火。 她说不清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恼火,但就是恼,就是不痛快,想要骂人,又想要狂饮一壶酒。 午后的风裹挟着淡淡的土腥味拂过脸颊。 她按捺着道:“您难道不怕?” 祁远章闻言眉头舒展,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湖水都荡起涟漪:“怎么会有人不怕死。” 再不怕死的人,到了真正要死去的那一刻,也是怕的。 凡人天性如此。 只是有些人怕得厉害些,有些人怕得少一些。 祁远章道:“好了,来年五月的事,如今便惦记起来为时尚早,还是另说吧。” 太微按捺不住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没人可以保证一切都按照我经历过的那般发展,来年五月的事,兴许明日便会发生!” 祁远章微微颔首:“你说的不错,可正是因为那样,你我才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不是吗?” 今日不至,明日至。 明日不至,后日至。 只要事情一天没有发生,就一天有发生的可能。 谁能算计到一切? 祁远章自认不能,也不认为他的女儿可以。 肉眼凡胎,终究是肉眼凡胎,再如何聪明绝顶,也只是一团血肉。 他看着女儿,向前走了一步:“走吧,你爹我饿了。” 太微咬牙:“我不饿。” 祁远章“哎哎”叫唤了两声:“随你饿不饿,我是饿坏了,不去寻吃的,你难道要现在便饿死我吗?” 太微一口牙差点咬碎:“吃饭可以,先解我一个疑惑。” 祁远章大步流星往前迈的脚慢了下来,扭头问道:“什么疑惑?”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娘亲说过的那些话,当年在太和殿上,建阳帝要你跪的时候,你跪是不跪?” 祁远章没有料到她想要问的事是这个。 他嚷着饿的那张嘴,紧紧闭上。 唇线绷直。 太微依然凝视着他。 半晌,他才终于开口道:“已经发生过的事,哪里还有如果。” “你曾经问过我,是否后悔,我说不后悔,的确没什么可后悔的。”祁远章僵直的唇线恢复了平日带笑的弧度,“可要说不一样的情境下,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半点答案也想不出。” “兴许会,兴许不会。” “谁能知道。” 祁远章停下来的脚步又动起来,话语被他远远抛在脑后:“快走!你爹两条老寒腿都饿软了!再不用饭,你今日便可以给我准备后事了!” 他张嘴闭嘴都是饿得要死,到了酒楼里,果真一副饿死鬼的样子。 烧鹅吃完了,又去吃鱼。 老大一条肥鱼,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鱼刺吐了一碟子。 太微坐在他对面,半点胃口没有。 撇去薛怀刃和她的事不提,旁的她零零散散差不多已经全告诉了他。 可他呢? 他说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留她招赘,显然是胡说八道。 然而她问起来,他却依旧满嘴胡言乱语。 又说招赘好,往后也能陪着她娘一道过日子。 摆出来一副贴心老父的模样。 怨不得她发火。 她再不发火,就要憋得吐血了。 筷子摔出去,她连碗碟也想一并摔了。 可到底是在外头,不是在府里。 碗碟一碎,噼里啪啦,叮铃哐当的,省不得要被人注意。 她最不想要的,就是不相干的关注。 太微把摔出去的筷子又捡回来一根,攥在手里,两头用力,想要折断了拿尖头展露展露自己的愤怒。可这筷子不知是拿什么东西做的,她原本以为是竹筷,一用力就觉出不对来,竟是半天拗不断。 她的手看起来单薄无力,可比起寻常姑娘,那已是力大无穷。 区区一根筷子,岂有折不断的道理! 太微觉得这筷子也同她爹一样得让人心烦。 她终于还是把筷子一把插在了他的鱼上。 鱼眼珠子白白的滚出来,像一颗劣质的珍珠。 “您从我这套了话,自己的便想省了不说,哪有这样的便宜买卖。” 祁远章看也不看她的筷子,又转头去吃炖肉:“你难道便全告诉我了?一点都没藏?” 第211章 交换 太微面不改色:“半点没藏。” 祁远章吃得嘴边一圈油汪汪,一笑起来,更是油得发亮:“骗谁呢。” 太微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油盐不进的老东西,你一个人吃吧!” 她真生气了。 又见他一副绝不会吐露真相的模样,索性骂出了口。 她这般出言不逊,他总不会继续留着她,不肯让她离开了吧? 太微拂袖往门口走去。 正在大快朵颐的祁远章见状,放下筷子咋呼起来:“叫谁老东西呢!有你爹这么英俊貌美、玉树临风的老东西么!” 不过他咋咋呼呼说了一通,却并没有不许她离开的意思。 太微便头也不回大步出门而去,再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他还敢说她骗人,怎么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 然而她才下了楼,便被人叫住了。 来人脸上挂着笑,小心翼翼地道:“五姑娘,伯爷请您上去。” 这姿态、这口气,分明是被祁远章敲打过的。 “伯爷说,您若是不回去,他今夜便去寻夫人问。” 太微站在楼梯上,听着下人的话,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您看……您是不是再上楼一趟?” 太微紧紧抓住楼梯扶手,用力得骨节都在泛白。 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难看得边上小厮也跟着面色发白。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重新回了雅间。 她平静落座,歪头看对面的老东西。 老东西说的不错,他的确英俊貌美、玉树临风,即便不再是个年轻人,也依然看起来很年轻。所以祁家的女儿,才会鲜花一般,朵朵都开得美丽而动人。 哪怕是样貌最普通的三娘,好好打扮一番,也是精雕细琢而成的美人儿。 可太微看着他,只觉得越看越丑。 “怎么,您准备交待了?” 祁远章掏出块绣工精致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嘴,擦得一丝油光也不剩:“我问你,你那日偷溜出门去城门口看尸体,到底是什么目的?” 太微一怔。 城门口的尸体……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是因为好奇嘛。”她微微别开了视线,“您好端端地又提起这个事做什么?” 祁远章把帕子丢在了桌上。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那个女飞贼,是不是你认得的人?” 太微眼皮一跳:“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总得给她点东西,她才能老老实实告诉他。 要不然,岂不是亏大了。 她亦放轻了声音:“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很划算的爹爹。” 祁远章听到她这般唤自己,脸上神色郑重了些。 她叫他老东西,他不在乎,可她叫爹,却有些令人不安。 祁远章低声道:“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可以。你先说,说完了我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秘密。” 太微不肯答应:“想得美。” 祁远章的鼻子又痒了:“我是你爹,我还能骗你吗?” “您先说,不说便罢了,我这就走。”太微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来,“随你去不去寻母亲,左右母亲也不知道什么。” 她作势要走。 祁远章终于道:“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退了慕容家的婚事,留你招赘?” 太微重新坐定不动:“说吧。” 祁远章轻轻咳嗽了两声,像在思量从何说起。 “招赘这个事儿吧,要说假,那的确是假的……” 太微目光如针,一针针扎得他满头满脸都是。 “老骗子。”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祁远章没奈何,耸耸肩收下了。 他是骗子, 可骗人这种事,做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惭愧? 担心? 没脸见人? 不会的。 熟能生巧嘛。 哪有什么惭愧。 祁远章摸摸脖子道:“你没有兄弟,我总要挑个孩子继承家业的。” 太微眼里的针软化了又冷硬:“姑娘不能袭爵,还有什么家业可继承?” 祁远章低低笑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 她不懂,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招赘不招赘,到时候再说吧,你若喜欢,那便招一个;你若不喜欢,不嫁也无妨。” “要一个不够,你要十个男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太微瞪着他! 祁远章道:“十个还不够?难道要二十个?” 太微骂了句:“满嘴瞎话!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祁远章满面堆笑:“好了,我说完了,我要留你继承家业,就这般而已。该你了。” 太微不满意,丁点不满意:“我上头还有二姐,便是要继承家业,也该是二姐,怎么就轮到我了。” 她的婚事尚且可退,二姐那根本还没有影子的入宫一事,难道便不能改。 太微一丝一毫也不相信。 她追问道:“论长幼有序,不提二姐,也还有四姐。” 祁茉纵然是庶出,也是祁家的女儿,没什么不一样。 祁远章道:“你二姐的性子,不合适。至于四娘,就更不合适。她随了你祖母,不是能当家主的人。” 管管内宅便罢,旁的,实在不合适。 他斜眼看她:“我选了你,也不过是矮子里挑将军而已。” 太微无话可驳。 他立刻便道:“不要磨蹭,该你说了。” 太微侧过脸向紧闭的门看去。 他们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低。 她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道:“我疑心那人是我前世的师父,不得不去亲眼确认。” “你师父?是教了你功夫的人。” 祁远章自问自答,并不需要她的肯定。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个女飞贼,是复国军的人。” 太微收回目光,端正了坐姿:“那个人,不是师父她老人家。” 祁远章喃喃道:“管我叫老东西,管你师父倒是叫老人家……看来,你很敬重你师父。”见太微不否认,他就笑起来。 “说也说完了,吃也吃饱了,回去吧。” 太微有心再问问,可真的要问,突然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她过去觉得他是个没有气节的叛徒,后来觉得他是个同他所穿的袍子一样花里胡哨的草包,如今看他,却只是一团又一团的古怪。 像乱麻,浑然一体,理不出头绪。 仿佛没有破绽,又仿佛周身全是破绽。 他真的古怪极了。 …… 稍晚,太微独自回了府。 长喜正在等她,一见面便说起帝姬派人来请她出门游玩的事。 第212章 天下是谁的 太微闻言有些莫名其妙,一面更衣,一面蹙起眉头:“寿春帝姬?” 长喜上前来接换下的衣裳,点点头道:“您不在府里,还是夫人亲自去回的话。” 寿春帝姬是六皇子杨玦的亲妹妹,是大昭最受宠爱的女儿。 她要见人,谁敢不让? 长喜心有余悸:“也不知殿下是否会因此而动怒……” 这大昭天下,掌权者,无一善辈。 寿春帝姬的父兄是何模样,人人都知道,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长喜忧心忡忡地唤人进来备热水。 太微去了一趟酒楼,浑身都是菜味。 她把自己泡进水里,仰着脸长舒了一口气:“我同帝姬拢共没有见过两回,实在谈不上熟悉。她派人来寻我,恐怕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可话说完,她忽然想起来——薛怀刃那回想见她,借的就是帝姬的名头。 这一次,派人来邀她出门的人,真的是寿春帝姬吗? 太微周身毛孔因为温暖而舒展开来。 她满足地叹息道:“帝姬派来的人,可说了帝姬请我去哪里见面?” 长喜坐在一旁小杌子上,闻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想来是没有说。” 太微拍了拍水面,拍得水花四溅。 像无所事事,只能玩水解闷。 长喜给她递了块帕子。 “府里今日还来了别的客人。” 太微刚要闭上的眼睛又有了别样神采:“哦?什么样的客人?” 长喜轻声道:“奴婢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底下的人说的,说是慕容家的人。” “是他们呀……” 太微眼里的光意兴阑珊,黯淡下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她同慕容舒的婚事,退定了。 不管她爹说的那些继承家业的鬼话是不是真的,都不会改变他同样想要退亲的打算。 所以慕容家的人来做什么,想要什么,她都半点不关心。 她把半张脸埋进了水里,只留鼻孔出气。 长喜生怕她呛水,看得不敢眨眼,嘴里的声音依然很轻:“老夫人亲自去见的人。” “她就是天天好吃好喝好穿的,以为折腾孙女们的亲事便是最要紧的了。”太微从水里抬起脸来,伸手一把抹去上头的水珠,“母亲说要退亲,父亲也说要退,谁也不听她的,她可不是憋得慌嘛。” 如今父亲还只是告诉她说,要留人招赘,若是叫她知道,他是打算留人继承家业,不得气疯? 在鸣鹤堂那位看来,她们这群孙女都是货物,哪一个也不配接手祁家。 她宁愿让外孙上阵,也不会愿意让孙女继承。 哪怕她自己明明也是个女人。 太微嘴角扬起一弯冰冷弧度:“随他们去,愿意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左右这纸婚约,拖不了几天了。 身下水温渐渐变凉。 太微眉头一皱。 长喜立刻起身出门,去唤人提热水来。 须臾,她重新从外头进来,手里却没有热水:“姑娘,七姑娘来了。” 太微在外头转了一天,又同她爹你来我往互套了半天的话,早就累了。这会儿叫温水泡得正舒坦,哪里舍得起身离开。 她想也不想,吩咐长喜道:“去请七姑娘进来吧。” 长喜应声而去,再回来便领着小七和热水。 热水一瓢瓢舀进浴桶里。 太微的脸都开始发红。 小七站在几步开外,看看她的脸,捂住眼睛笑起来:“五姐,你这样子是不是就叫作艳若桃李?” 太微喘气都嫌费劲,恨不得化进水里,懒洋洋地道:“这几日睡得不好,可困死我了。” 往常还不觉得,可被热水一泡,精气神便全散了。 这瞬间的她,就是一具皮囊。 灵魂早不知去向。 她抬了抬两根手指:“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小七迈着两条小胖腿,嗒嗒嗒跑到她边上:“我等你半天了!” 太微打了个哈欠:“等我做什么?白姨娘训你了?” 白姨娘脾气软和,实在不是能训人的气势。 小七摇摇头道:“不是,我就是想见见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 太微不由莞尔一笑,趴在边上同她道:“不是才见过吗?” 小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先前瞧见那个总来送花的小哥哥了。” “你看见无邪了?”太微面上笑意不减,并没有觉得太惊讶。 方才长喜告诉她寿春帝姬派人来请她出门,她便觉得不对,如今听到无邪来过府里,立即便理清了脉络。 今日派人来请她出门的人,大约真的另有其人。 太微道:“你同他说话了?” 小七又摇了摇头。 头顶上两个圆啾啾像是冬日里吃肥了的鸟雀。 扑棱两下,又一屁股坐回去。 “我……我躲起来了。” 明明在自己家中,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小七回想一下都觉得惭愧。 “他应当没有看见我……” 小七的声音慢慢轻了下去,蚊蝇一般的嗡嗡嗡。 若不是太微耳力好,恐怕要听不清。 她笑着安抚道:“是啦,他一定没有看见你。” 小七松口气:“是啊是啊,他怎么会看见我呢,我躲得可快可好了!”言罢,她好奇地问道,“五姐,你说他来做什么?” 小七没有同人说上话,又不见什么送来的花,便猜不透无邪为什么出现在府里。 太微顺着无邪带来的谎话道:“他就是帝姬派来的人。” 小七很惊讶,瞪大了圆眼睛:“帝姬派来的人?可他不是……不是送花的人吗?” 她虽然说不清无邪到底是替谁办事的,但他往前送来的那些花同帝姬好像并没有什么干系。 小七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多了两分困惑。 以她的年纪,还想不到太深。 太微便让她转过身去,从水里起来披了一件衣裳,口气平静地问道:“这天下是谁的?” 小七背对着她,两只手揉搓着袖子:“是圣上的。” 太微挽起头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转回来:“那帝姬是谁?” 小七没有犹豫:“是圣上的女儿。” “所以这天下,同帝姬是什么关系?” “天、天下也是帝姬的?”小七有些没底气。 太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但只要她一日还是帝姬,就一日没有她不能差使的人。” 小七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像一头走失的小鹿。 太微大笑起来:“等你再长大些,就不必我解释也能明白了。” 第213章 由俭入奢易 小七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走失的小鹿仍然找不着家:“我可真想快些长大啊。” 时间过得这般慢。 长大所要耗费的时间又是那样得漫长。 她实在等不及了。 “五姐,帝姬是个什么样的人?”小七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微。太微去照镜子,她就也屁颠屁颠跟到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两张并不相像的脸。 她们姐妹几个生得都不大一样,小七还未长开,看起来就尤为不同。 她探头探脑看着镜子里的人,缠着太微问:“帝姬脾气好不好?” 太微笑着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拧她的鼻子:“帝姬脾气好不好同你有什么干系。” 小七甩甩脑袋,从她怀里爬起来:“她若是脾气不好,那她下回再来寻你,你便装作不在,不要去见她。” 太微把手里的镜子扣在了桌上:“帝姬的脾气……看起来倒不算坏。” 只是人的性情,哪里能用三言两语便说清楚。 寿春帝姬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怕是连帝姬自己也不一定能知道。 太微点点小七的额头:“属你好奇,问东问西,不许再问。” 她的声音还带着被热水泡软的轻柔,听起来一点也不严肃。可小七听她说不许问,便真的住嘴不再问。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要较大人的更旺盛些,但这份好奇,亦总较大人的更容易消散。 没一会,小七便趴在太微腿上打起了瞌睡。 圆溜溜的眼睛闭上了,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却显得更圆了。 像颗白白粉粉的团子。 太微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七?” 小七嘴里嘟哝了下,动动脑袋却不睁眼。 小家伙真是困了。 太微哭笑不得,扬声叫人进来,抱她去自己床上睡。 睡到天黑,到点用饭,她便自己醒了,爬起来喊饿。 太微忙让人摆饭,陪她一道吃了两大碗饭。吃得俩人皆肚皮浑圆,走不动道。左右在自己地盘,姐俩便一人一把椅子,四仰八叉,并排躺倒。 小七突然打了个饱嗝。 太微侧目去看她,有气无力地道:“不雅,大为不雅。” 小七又打了个饱嗝。 太微哈哈大笑,笑得双手捧住肚子,半天停不下来。 小丫头叫她笑得害羞了,讪讪道:“不许笑……” 太微捂住了嘴。 笑声闷闷的,还是不断从指缝间漏出来。 小七一看,跟着笑开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开心。 吃饱喝足,好像一切都变得快乐起来。 太微想留她在集香苑住一夜,但月色升起来的时候,小七还是回白姨娘那去了。她说白姨娘夜里总爱发梦,睡得不好,若是她今晚不回去,白姨娘一定会惦记到睡不着。 将心比心,太微便不敢留她,急急忙忙差长喜把人送回去。 少顷月上梢头。 洒下一片银霜。 太微歪歪斜斜躺在窗下软榻上,被月光照了满身。 她傍晚时哈欠不断,这会儿可以休息了,却没了睡意。 真是恼人。 翻个身,太微侧躺着望向了对面桌上的香炉。 这香炉是长喜新近给她收拾出来的。 缠枝牡丹精致而美丽,便是当件摆设,也十分不错。 目光沿着枝叶脉络流转停歇,太微忽然想到了薛怀刃。他让斩厄时刻带着的那把紫竹伞,伞面上绘着的,不就是牡丹嘛。 那样富丽堂皇的花,叫人画在了伞面上,格外得扎眼。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画牡丹。 世间鲜花万种,除了牡丹,明明还有许多旁的可以拿来作画。 难道是因为独爱牡丹吗? 太微眯了眯眼睛,忽然烦躁地站起来往桌边走去。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 自塔前一别,她和薛怀刃便没有再见过面。 他一定不会想到,他说的那几句同“仙人”有关的闲话,会勾起她无穷的疑心。 当年松山县的那场疫病,同国师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在其中,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 太微很想问一问。 可现在的他根本未曾经历过那些,她就是当着他的面,盯着他的眼睛问上一百遍,也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那些疑惑,再不可能解开了。 太微心烦气躁地将香炉移开去。 看见上头的花纹,她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来便坐立难安,无法入睡。 太微立在桌边,提起茶壶沏了两杯冷茶,又苦又涩,实在不好喝。 她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喝干了。 想想自己才重新过了多久富贵日子,竟然就开始挑三拣四,嫌茶不好了。 真是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啊—— 太微今夜是睡不着了。 她站在这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过去现在未来混在一起,成了一副狰狞的画。 红红绿绿混着黑黑白白,一塌糊涂,丑陋至极。 她若是个画师,恐怕只能去画画鬼。 太微重新走到窗边,将窗子用力合上。咔哒一声,窗扇紧闭,如霜似雪的月光被挡在了外头。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黯淡,散发出朦朦胧胧的昏黄色调。 太微坐下来,撩开裙子,解开了腿上绑着的两只沙袋。 长喜的手艺不算绝佳,但做事仔细,针脚细密,这种东西交给她来做最是妥当。 她见惯了太微做怪事,寻常做个沙袋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太微一个换一个,到现在已经换了好几回。 她的轻功不说回到当年巅峰,但比先前已经恢复太多。 她摘下沙袋整整齐齐码好,放到一旁,动动脚站起身来。 行动间的轻盈,让她愉快地扬起了嘴角。 心里的烦闷如风吹云散,顿时一扫而光。 身形一掠,她已经人至灯边,轻轻一吹气,将点燃的灯盏吹灭了。 室内一暗,骤如深渊。 可是很快就又一点点亮起来。 这微弱的光来自窗外,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将黑魆魆的屋子慢慢点燃。 太微放轻呼吸,立在窗边静静等候。 集香苑里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轻,直至最后,一点不见,只余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除此之外,外头安静得落针可闻。 室内她的呼吸声,也几乎消失不见。 她悄然无声地推开了窗。 第214章 三更 窗外月华如水,廊下波光流淌。 脚尖无声踏上去,像在溪涧行走。 太微静静听了片刻风声。 风从北面来,刮得衣袖猎猎作响。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月,这样的风——皆让她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她立在庑廊下,有条不紊地将两只袖子分别束起。 丝带绕过手臂,紧紧压制住衣袖。 风声立减。 月色更亮。 皓腕一收,人影便随如霜月华一道飞出庑廊,攀上了屋脊。少女轻盈的身姿,在这一刻如烟似雾,同风并肩。 风声渐渐大作,她前行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值夜的婆子迷蒙着双眼,瞌睡连天,休说有人在房顶上走动,就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也不一定就能发现。 太微俯首朝下看了一眼,心道回来便要将这婆子给撤了。 沉气下坠,她猛地一个后仰,沿墙壁蜿蜒而下。 动作间,仍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的吐纳,也变得同往常不一样。 值夜的婆子不会发现她,但府里恐怕还有别的人在四处盯着。她爹那条老狐狸,露出了狡猾的尾巴,就不能再叫她当成草包看。 太微屏息下墙,闪身进了暗处。 她当年趁乱逃出府的路线,还深深印在她的脑子里。 即便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个愚蠢的小丫头,可寻路的本事,仍是一流。 师父管那叫天赋。 临危不乱固然妙,可临危若是乱了,也不要紧。 毕竟乱归乱,脚下的步子不停便多半能活命。 所以师父旁的不管,轻功却一定盯得死死的。她总爱说,逃命的本事,比动手的本事可要实用多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功夫这东西,精一门远比样样涉猎却无一精通要来得保命。 是以她苦学狠练,只这一样真正拿得出手。 至于旁的,全是花拳绣腿,不顶用。 太微在黑暗里飞速前行,想到当年练功的日子,心里隐隐有些怀念。 她想师父了…… 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的病,是不是已经到了发作的时候。 也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到底还活着没有……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只瞎了眼睛的鸟,四处乱飞,却飞不出三步远就要跌下来。 如果那一天到来,她却没有在那间破庙等到师父,该怎么办? 她们这一世的缘分,是不是就不会再来了? 对她而言,师父是另一个母亲。 没有师父,就没有后来的那个祁太微。 没有那个祁太微,便不会有现在的她。 痛苦也好,快乐也罢。 人生真的但凡缺了一段,便不会再有完整的样子。 她在风里想起薛怀刃同自己说过的话。 ——世上有没有仙人? ——她不信。 ——他却盼着有。 有的话,兴许就能将他消失无踪的那段记忆找回来。 找回来,他就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找不回来,他就永远是残缺破败的。 她当年遇见的那个人,是否已经找回了记忆? 那些无从验证的事,让她头疼欲裂。 他当初告诉过她的生辰八字,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他为什么要骗她?如果是真的,那他便已经想起了一切…… 那一切,又是什么? 好奇像新生的藤蔓,一根根一条条将她胸腔里的心脏用力裹住。 每一下搏动,都让那只藤蔓做的手慢慢收紧。 好奇……果然是可以杀人的兵器。 太微终于出了靖宁伯府。 府外的天空,看起来愈发得明亮。 天空开阔,月亮仿佛也跟着圆了几寸。 这样的天气和月色,说起来是不适宜夜行的日子。 月黑风高,方才为上。 可惜了。 太微无声叹口气,收敛心神扬身上墙。好在这个时辰,还在夜幕下走动的活人,已经很少。她遮住了脸,束了袖子,如鱼入水,融进夜色里。 晚风拂过她的面颊。 已是凛冬气息。 她径直去了宣平侯府。 侯府外空旷无人,连只蟋蟀都没有。 这个季节的夜晚,比起夏夜来,委实冷清。什么虫鸣鸟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在世上存在过。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侯府外的几棵大树不知是什么品种,满树的叶子落了个一干二净,连一片都不剩。 太微想上树张望一眼,可抬头远远一看那树,便立刻断了念想。 这样的树,她一站上去,便如鬼似的打眼。 三更半夜的,还是仔细些为好。 略一思忖,太微飞身上了侯府高墙。 镇夷司的守备,以她现在的身手还不好说,但这座薛怀刃根本没放什么心思在上头的宅子,不说易如反掌,也绝对难不到哪里去。 加上近日京里已经全然不见复国军踪迹,各家守卫都放松了不少。 人的精神,一日紧绷不见什么,可若是天天绷着一根弦,早晚要将这根弦绷断。是以一旦发现局面平息,就会下意识地松懈下来。 到今日,复国军残党不知去向,为首的信陵王也不知死活。 除杨玦等人外,已无人惦记。 太微身轻如燕,溜进了宅子。 里头守卫来来往往,论森严,还是要比靖宁伯府森严得多。 她不知道薛怀刃今夜是否在府里,但不在也无妨,她要找的东西,他若是不在只会更方便。 这宅子依然还是旧时模样,同靖宁伯府的格局十分相像。 她便如守宫游墙,鬼魅般朝书房所在方向移动而去。若是有人不经意间瞥见,只会觉得是一阵风,一道影子,绝不会想到那竟然是一个人。 片刻后,太微看见了薛怀刃的书房。 诚如师父所言。 寻路找东西的本事,是她的天赋。 她生来就会,只缺技巧。 而师父教会了她技巧。 值夜的守卫刚刚去了另一个方向,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几声遥远而沉闷的脚步声被风送过来又吹走。 太微隐在暗处,摘下发簪用力摁向嵌在上头的玉石。 极轻的一声,“咔”—— 发簪顶端如莲花盛开,露出娇娇黄蕊。 太微取出东西,叼在口中,将簪子插回发间,屏息去开锁。 不过瞬息,锁柱移动,门扇便已打开。 这样的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侧身往门内去。 忽然,风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扉合上的刹那,太微看见远处灯火如星辰闪现,大片亮起。 第215章 贪欲 一时间,远处明亮如同白昼。 夜空上高悬的冷月,被衬得黯淡无光。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渐渐喧嚣起来。 是薛怀刃回来了。 太微关上门,隐在门背后的阴影里,轻轻呼出一口气。这个时辰,他竟才刚刚回府…… 既然这般忙,何苦白日里派无邪去找她? 是因为慕容家的人进了靖宁伯府的大门吗? 可慕容家的人才来一回,他便知道了? 太微脑子里乱糟糟想了一通,边朝墙边摸过去。室内不能点灯,到底黑了些。她虽视力颇佳,但夜里视物终究不能同白日里比较。 想要不发出一丝声响,再小心翼翼仿佛都不够小心。 她背抵墙壁,无声地将身体滑向博古架。 架子上零零碎碎搁得满满,原本能不碰便该不碰,但偏偏这条路是通往书案最近的路。 临到近旁,太微身子一猫,弯下了腰。 外头灯影一晃,转眼又消失不见。 这座宅子处处都是老物,没有丝毫改建,可见主人家并没有在它身上花费什么精力。 这群从笠泽另一边过来的家伙,是恨不得将整个京城都修葺一遍的人,自己的府邸,哪有不动的道理。 即便薛怀刃不在意,国师也会让人为他重新修建。 如今这副模样,只能是薛怀刃明言谢绝了国师等人。 他不想动,是懒得动,是根本便无所谓。 这宅子对他而言,只是另一处可以拿来休息睡觉的地方。是以这府里的书房,必然不会藏有什么要紧东西。 外头值夜巡逻的人,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多花什么心思。 很快,门外的脚步声就被夜风吹散了。 太微直起腰,朝书案后的方背椅靠近过去。 许是嫌天凉椅子也跟着冷硬,上头铺了一层柔软的垫子。 她悄无声息地坐上去。 果然挺舒服。 抬起手,太微摸到了桌上的一方笔架。 触手阴凉,不似木制,大约是玉做的。 她禁不住想起了旧日时光。 那时他惯用的东西,都是些寻常物件,没一样值钱,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过的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可他很快乐,她也快乐。 平凡的生活,值得快乐的东西,似乎尤为得多。 下雨了要开心,出太阳了也开心。 一顿饭,一杯茶,都是值得开心的珍品。 琐碎的日常,天长日久,早晚会忘,可那份开心,想来是无法忘却的。 太微轻轻摩挲着笔架,上等的玉在指腹下光滑细腻如油脂融化。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对他的那些了解,局限于“薛嘉”,放大至“薛怀刃”,便着实不够。 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知道。 缩回手,太微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月色,看起书案上的摆设。 右手边的笔架,左手边的茶壶。 茶壶泛着光。 黑暗里莹莹发亮,像一盏苟延残喘的灯。 她凑过去嗅了嗅,嗅到的却不是茶味—— 闻着挺烈。 原来是酒。 酒壶边的杯子,倒是空的。 除此之外,桌上便只剩下了几张纸。铺开来,密密麻麻写了字。太微盯着看,看花了眼睛也没能看出来写的是什么。不够亮,委实不够亮。 她抽出一张,折叠成小小一方,收到了怀里。 这般随意铺开丢着不管的东西,一定重要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此行旨在探寻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这张纸是空白的,对她来说,也是有用的。 站起身来,太微摸向了背后的墙壁。 上头悬着一柄剑。 剑在鞘里,锋芒不露,却仍透出杀气来。 一定不便宜。 ……太微脑海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旋即后退一步,猫腰穿过书案,朝窗边去。 身体恢复了往日灵活,真是畅销。 若非时日太短,底气不足,实在该进镇夷司看上两眼。 太微候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几不可闻,纵然有人在巡逻,也还离得很远。 眼下走,是最好的时机。 她敛声息语往外头去,可真出了门,却忽然迟疑了。 来都来了,要不要去看他一眼?就一眼,看一看,看过便算,怎么样? 不过短短一瞬间,她心里已经交锋千百回。 狠狠一咬牙,太微扬身而起上了屋顶。就地一伏,她张望起来。方才大亮的远处灯光,又如星辰坠海,一点点熄灭了。 仅剩的那一两处光,就变得格外夺目。 移动的光,是值夜的人。 不动的光,便是薛怀刃所在之处。 她吹着风,踟蹰起来。 他身边有无邪和斩厄,两个人都是个中好手,若是离得太近,她并不能确保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可就这么走了吗? 扪心自问,她难道不想见他吗? 明明是想的,那为何不见? 太微拿定了主意。 一眼,只要一眼。 悄悄地、远远地张望一眼即可。 她像飞蛾,循光而去。亮处无人走动,寂静太平。她没有看见无邪,只看见了斩厄。斩厄生得比常人更要高大健硕,往那一杵,画上门神一般,十分显眼。 他怀里还抱着那把紫竹伞。 天都黑了,他也不放。 是不是傻? 太微腹诽着没有动作。 不见无邪的位置,她放心不下。心里慢慢打起退堂鼓,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无邪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吃的,正吊儿郎当地从西面走过来。 一路不停走到斩厄身旁,他手一抬,往斩厄嘴里塞了东西。 斩厄空出一只手来抓吃的。 太微看动作,像是啃鸡腿。 不知道是烧鸡还是什么鸡,瞧上去很美味的样子。 她莫名其妙馋得心里口水横流。 ……明明晚间吃得都该积食了,这会儿见了吃的,竟然还是犯馋。 可见身体的胃口容易吃饱,心里的胃口却很难填满。 食欲,总是同贪欲挂钩。 一样的欲壑难填。 她偏偏又一向不是什么自制的人。 否则,她这会儿惦记薛怀刃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贪嘛。 要是不贪,她方才就该直接走人。 太微盯着无邪和斩厄,见这俩人又啃又嚼,吃得无比欢实,心中一松。 她飞快地摸到了亮灯的屋子里前。 里头挺亮,窗下倒是黑漆漆的,躲人正好。 她戳了戳窗纸。 偷窥这种事,做起来真是羞耻啊…… 第216章 采花 耳边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很轻,却很清楚。 周遭太过安静,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被无尽放大。 太微屏住了呼吸,向内窥觑,一面自嘲是个真小人。这等举动,寻常人不会做……当然,做了也断断没有人敢说…… 说出去,可是要挨打的。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不由得面红耳赤。 可探出去的视线并没有收回来。 不是东西便不是东西吧,左右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她定定心神,自我安慰,不要紧,只要她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赶明儿还是可以当她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祁太微嘛。 她往里看,直勾勾地看。 可屋子里的灯忽然灭了。 无声无息的,说灭就灭。 太微心里一咯噔,立即就要后退。然而有人比她更快!紧闭的窗户霍然打开,自里头探出一双手来。 手上还带着水,溅到她脸上又湿又冷。 她一面疾步后退,一面伸手去挡。 可拳脚功夫是她的弱势。 不用两个回合,她就败下阵来,被人抓住手臂一把拽进了屋子里。 滚落在地的刹那,太微腾空而起,试图逃跑。 丢脸至极! 真他娘的丢脸至极! 眼下不跑,更待何时! 她拔腿就要跑。 外头半夜啃鸡腿的两个护卫远远听见些微动静,扬声叫喊起来:“主子?” 声音带着诧异,还有没咽下去的一口肉,有些含含糊糊。 是无邪的声音。 斩厄闷声不吭,不是能这么扯着嗓子喊话的人。 屋子里的人没出声。 一个想跑,一个不让跑。 猫捉老鼠,已经互相认出了人。 外头的无邪没有得到回话,大步靠近过来,一看灯灭了,登时语气焦灼起来:“主子?主子?” 他连喊两声,喊得震天响。 要不是薛怀刃有令在先,他早就破门而入了。 一旁看起来面无表情的斩厄也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这时,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一声——“无事”。 无邪歪头竖着耳朵听,听到了打斗声。可主子已经发了话,无事……既然无事,那便是不需要他们插手的意思。 他转头看一眼斩厄,使了个眼色。 二人一齐后退,退至角落里方才不动。 屋子里太微还在挣扎。 可她本身拳脚功夫不如人,天生的力量也显然不及他,真动起手来,哪里能是他的对手。她惯用的巧劲和轻功,被近身压制的时候,半点用处没有。 她咬着牙没有出声。 一步步被逼到屏风后。 后背抵上墙壁,身前被困,进退维谷。 窗扇半开着,月光照进来。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也在看她,看得十分专注。 太微自觉狼狈,颇为尴尬,仿佛幼童偷吃糕点被母亲发现时的羞窘。 她无奈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想叫他松开自己,却突然发现触手湿漉。 他没有穿衣裳! 呼吸一重,手也忘了收回来。 水珠冰冷,男人的肌肤却是滚烫的。 太微声音微哑:“该着凉了……” 虽然屋子里因为沐浴的热水,热气升腾,可这时节的夜晚,哪有不冷的。 紧贴着她的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太微回过神来,连忙将手收回。 薛怀刃贴到她耳边,轻声道:“你可真是胆大泼天啊。” 太微打着哈哈:“哪里哪里……” 她手脚并用,想要从这令人面热的窘境里挣脱出来,可不想她一动,他凑得就更近了。挤开她的双腿,贴到严丝合缝,让她想动都不敢再动。 被他这么一闹,她连手脚都不会放了。 “薛嘉!” 谁知臭不要脸的听到她叫自己名字,不但不松开她,还咬了下她的耳朵。 颤栗登时沿着脊柱攀爬而上,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瞬间席卷淹没了她。 太微慌了:“不许闹!” “我闹了吗?”薛怀刃不以为意地笑了下,终于往后退去。 太微立时长出一口气。 可没想到一口气尚未出到底,眼前突然亮了起来。 男人黑亮的眼睛在灯光下露出探究之色。 玩味,又带着两分冷厉和笑意。 只是一眼罢了,为什么其中意味看起来这般复杂…… 太微不想和他对视,视线便顺势下移,不料这般一看,耳朵也烧了起来。该死!该死!这混账为什么还不穿衣裳! 她别开了脸:“你倒是把衣裳穿了。” 薛怀刃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旁的衣裳:“人生来就是赤条条的,穿不穿衣裳有什么分别。” 什么歪理! 太微不是没见过他不穿衣裳的样子,可见过归见过,如今再见,还是面热得紧。 她把脸转回来,想看看他穿好了不曾。 不想这混蛋把衣服一丢,又泡回水里去了,嘴里还要叹气:“水凉了。” 太微眉头一蹙,心道今晚想看不想看的反正全看过了,当下就想溜。 然而她才要走,就听见薛怀刃在身后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祁姑娘当我这是什么地方?” 太微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朵:“什么地方,自然是你的地方。” 薛怀刃姿势闲适地倚靠着,闻言看了一眼窗。 窗扇半开,没有关上。 太微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叹口气去把窗关了:“我错了。” 少女的声音一旦放轻,便娇娇软软像是最甜的糖。 “我本以为守卫森严,我一定溜不进来,没想到轻而易举便进来了。” 她站在灯光下,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红:“早知这般,我就不来寻你了。” 薛怀刃看着她:“你就胡说八道吧。” 他的府邸,有多少守卫,能防得住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有数。 不过他看着她,眉目间的冷峻便一点点如积雪消融,渐渐化成了春水。 只是口气还是冷的。 不笑的时候,便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不问她怎么溜进来的,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只不咸不淡地道:“你三更半夜不睡,想必是因为白日访客十分叫人喜欢,让你一见便精神抖擞到了这个时辰。” 太微一听明白过来,他果然知道慕容家的人来靖宁伯府拜访的事。 她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望向他。 “薛指挥使这话酸的,莫不是又呷醋了。” 第217章 拈酸 薛怀刃薄唇微抿,看着她没有作声。 像是默认。 太微眼里便带上了笑意。 她寻了把椅子拖过来,神色放松地坐下道:“我同慕容舒的婚约,原就不可能成。”即便祁家不退亲,他早晚也会因为爱上别人而不愿意娶她。 两个陌生人,谈什么都不好谈感情。 他不想娶她,不是什么罪过,顶多算他个不讲信用不守约罢了。可他挑的退亲时机,实在令人心寒。早一步,晚一步,她都可以笑笑便忘了,但他偏偏要赶在她丧父的当口来退亲。 说他一句落井下石也不为过。 是以,太微今世根本不想看见他的脸,更不必说嫁给他。 她上身微微前倾,口中慢慢悠悠地道:“用不了一个月,这纸婚约便不复存在,我和慕容舒,也再不必相识了。” 想想还有些痛快。 赶在慕容舒前头把亲事退了,慕容家的人一定会恼火吧? 思及此,小人祁太微心内酣畅,面上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抱膝坐在椅子上,笑得眉眼弯弯。 对面的薛怀刃忽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慕容舒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朝她走过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英俊还是丑陋,风趣还是无趣,你就真的不想知道?” 太微想了想:“他风趣不风趣我不知道,但他英俊不英俊,我很清楚。” 慕容家当年那桩惨祸,旧时襄国人哪有不知道的。 慕容舒虽然侥幸逃生,但毁了半张脸,同“英俊”二字是如何也扯不上关系了。 她一个庸人,自然喜欢好看的皮相。 可皮相这东西,说重要很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有些人面孔再英俊,也仍是丑陋之辈,而有些人样貌平平甚至不端正,也十足得英俊美丽。 人英俊还是丑陋,哪是只看皮相的。 太微望着薛怀刃的眼睛,缓缓道:“他远在洛邑,我就是好奇也见不着人,何况我既没打算嫁给他,好奇又能怎样。” “若是……他人在京中呢?”薛怀刃俯身靠近她,一张脸凑上前,二人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 太微往后靠了靠:“他怎么会来京里。” 传闻慕容舒受伤以后便不爱出门,这京城距离洛邑虽不算天涯海角,但上京一趟,也算长途跋涉。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来京里。 更何况,便是当年退婚,他也并未亲身出现。 薛怀刃的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太微不以为然,继续往后靠去。 后背终于贴到了椅背上。 薛怀刃这时却直起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这倒是你失算了。” 太微听他口气古怪,脸色微变:“哦?难道你派人去查了他的行踪?” 薛怀刃冷笑了声:“怎么,还不许我查了?” 太微从他话里听出了酸味,只觉好玩:“这般说来,你方才问的那句话,不单单只是……” “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京城。” 薛怀刃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不来便罢,他既来了,想必会去靖宁伯府见一见他的未婚妻。” 说到“未婚妻”三个字,空气里的醋味明显更重了。 太微憋着笑,生怕笑出声音来再惊动外头的无邪和斩厄:“他若真来了倒是省事,当场便将婚事退了即可。” 可说完笑罢,她忽然觉得不对。 薛怀刃的话没有错。 慕容舒往日远在洛邑便算了,如今真到了京城,身为靖宁伯府的未来姑爷,上门拜访一下长辈总是要的。 但太微的记忆里,并没有过这样的事。 直至退婚,她都没有见过慕容舒。 慕容舒住到洛邑以后,也从未来过祁家。 因此不但她没有见过他,祁家旁的人亦不曾见过。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来过京城—— 事情是真的有些不对劲。 她所掌握的那些未来,在三娘死后,偏差得更多了。 太微面上笑意渐渐淡去。 慕容舒此番入京,为的是什么? 慕容四爷,又是否同他一道来了京城? 难道是洛邑不行了吗? 如今的大昭天下,同襄国时大为不同,一切都难说。倘若慕容氏失去了洛邑的掌控权,那局势又该变动了。 她爹如今是红人,多多少少算块肉。 她和慕容舒的婚约,保不齐没有她想得那般容易退。 再说她爹,嘴上说着要留她继承家业,可主意、打算、准备……皆离成事还差着一截。他的打算,是随时随地可以更改的东西。 太微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 薛怀刃也看出了不对劲。 “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慕容舒这个时候进京,有何目的……”太微轻声说着,近乎呢喃,“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古怪。” 薛怀刃皱了下眉:“哪里古怪?” 太微抬眼看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觉得古怪,是因为她经历过的人生里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 可这样的理由,对不曾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来说,哪里站得住脚。 她的秘密,说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比国师日思夜想试图寻找仙人的念头,还要像胡诌。 她不能老实告诉薛怀刃。 于是信口编了瞎话:“年关将近,哪有这种时候离家的人。他这会儿上京,不古怪吗?” ……但这话听起来实在太瞎。 薛怀刃半点不信:“你只想到了这一点?” 他语气像是发问,眼神却很笃定。 太微无处可藏,感觉自己转眼便要被识破。 然则她心里又很清楚,只要她不说,他绝对不可能真的看透。 哪怕察觉了表象,也猜不到内里情境。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 薛怀刃原地踱步,走着走着,慢慢绕到了她背后。 身子不动的情况下,人的脑袋没有办法完完全全向后转,生在脸上的眼睛就看不到身后发生的事。 因而背后便成了空门,天然得让人紧张。 太微后背抵着椅子,仍觉得没着没落。 他一走到自己身后,她便下意识想要转身去看。 可不等她动作,他的手已经环住了她的肩膀。 下巴轻轻靠过去,靠到了她头上。 “祁太微……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218章 发慌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最亲昵的耳语。 太微一颗心悬在天上,被风吹得来回摆动,摇摇欲坠。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何尝不是呢。 太微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眼里闪过了一丝茫然,“我是个恶人、小人,奸诈自私,卑鄙无耻。” “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她垂眸去看他的手。 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看起来真像是握笔的。 ——然而她一触便知,这绝不是文弱书生的手。 文弱书生的手,不会留下这样的茧子。 是以即便她不认得他,凭借这些茧子,她也能对他分辨一二。 可是,为什么…… 太微忽然想起了这双手沾着花泥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她,为什么没有在意?难道她便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出问题吗? 太微在心里摇了摇头。 不会的。 她没有那样迟钝。 他也没有。 他们会那般心照不宣,决口不提过去,是因为他们心里早就知道,一旦说开,他们二人便很难再并肩走下去。 那些可怕的直觉,从来不是玩笑。 太微手指轻颤,收回视线,深呼吸着想要平静下来。 她身后的薛怀刃,却已经察觉出了她的紧张。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也不是因为这句答案。 她的紧张,是因为什么? 薛怀刃猛地贴近她的耳朵,低低道:“你怕什么?” 太微闻言呼吸一滞,大力挥开他的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 薛怀刃却不肯放行。 他冷着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拖至身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果真是怕了!” 太微挣扎了两下,没能将手抽出,不觉也冷了脸:“你有疑心病。” 薛怀刃闻言,冷笑出声:“我有疑心病,你倒是有脸说。” 太微脸上神情由冷到木,声音也跟着木起来:“多疑为病,伤心伤神,不能放任。薛指挥使年纪轻轻,还是早些看看大夫多吃两帖药吧。否则,病入膏肓便晚了,不是吗?” 最后几个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 像是讥嘲,又像是真心实意为他考量。 薛怀刃顿时耐心告罄。 太微咬了咬牙,低下头,一根根去掰他的手指。 掰开一根,便算一根。 他没了耐心,她还有。 一根根反复,一次次挣扎,他早晚要松手。 薛怀刃被气笑了。 男人昳丽耀眼的面孔上沾染了两分邪气。 太微冷不丁望见,差点叫美色迷了眼,手下动作顿了顿。 他趁势一推,将她重新困在了椅子上。窄窄的一方天地,令人无处可逃。 太微皱着眉头看他:“我真心实意劝你请个大夫看一看脉。” 薛怀刃眸色沉沉,口气乖戾地道:“老实点。” 她趁夜前来,胡作非为,如今还敢说他有病,真是不要命了。 可太微一贯是这样的,越慌张,越爱胡说八道。灯光下,她一双杏目波光潋滟,美不胜收:“你不放我走,难道是想留我过夜?” 窗外夜色黏稠如汁,月华微光几乎消失无踪。 太微的眼睛,比这一刻珍稀的月色还美。 薛怀刃渐渐陷入其中。 “别看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开了脸。 太微眨了眨眼,笑开来道:“现在……是谁怕了?” 她慌,就要别人也慌。 半斤八两的,谁也别笑话谁。 太微的声音又软又糯,甜中带沙,缓缓道:“让我走,自然就没人看你了。” 薛怀刃很不痛快。 他本不是容易失控的人,可每一回碰上她,都会失控得不像自己。 个中滋味,实难言喻。 他将脸转回来,面向她,沉声道:“我若真要留你,你以为你能跑的掉?” 太微将手一摊,作无畏状:“留便留吧,以姿色论,吃亏的怕是薛指挥使,我没什么好不能留下的。” 话说到这份上,不把人留下,似乎都过不去了。 薛怀刃往后站了站。 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可真是好样的。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挑眉问:“何日退婚?” 太微愣了下,他怎么又把话绕回来了。她站起身来,看着他道:“你要娶我吗?” 话音未落,不等他回答,她自己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找补,又像是认真的,小声说了句:“我可没说过要嫁给你……” 薛怀刃脸色冷冷的:“到那一天,你说个‘不’字试一试。” 这人生得俊,连生起气来都这样好看。 太微叹了口气:“自然,我也没说过不嫁给你……” “可是……你娶了我,事后却后悔了,怎么办?” 欢愉短暂,享乐容易,你情我愿即可,但成亲生子——是不一样的。 她还有那么多的秘密,不必朝夕相处,已经被他察觉,若是真的日夜相对,又会怎样? 太微心里很清楚。 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不论如何淡薄,他们终归还是站在一条线上的。血脉,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有些事,她能告诉父亲,却不能直白地告诉薛怀刃。 不能说,瞒着,便是隐患,是隔阂。 日久天长,成了重疾。 等到病入膏肓之日,一切就都没了转圜的余地。 真到了那样的时候,她要怎么办? 太微心中无底。 难免发慌。 她走过去,靠近他,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像吓小孩子:“到那时,你若真的后悔了,我只怕杀了你也不会放你走。” 离别这种事,她经历过一遍,便不想再经历第二回。当年他们二人一样的天真,以为时间真是良药,只要远远分开,再不见对方,就能被各自治愈。 可直到死,她也没能真忘记他。 而他,奔走千里,不要命地来疫区寻她。 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因为谁也没有真的放下过。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可不是在说笑。” 薛怀刃抓住了她的手,口气比她还要认真:“那你便杀了我。” 太微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倒是老实,不说什么一定不会后悔的话,只顺着她表态。 不过,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吗? 太微笑着,一垂眸,突然看见了一道疤。 疤在他胸前。 狭长陈旧,几乎是要命的凌厉狰狞。 太微眼神微变。 她记得它,也问过它的来历。 可那时候的他,一定同她说了谎话。 第219章 记忆 他说这道疤,是他前两年意外受伤留下的。可那个时候说的“前两年”,放在现如今看,便成了几年之后。 时间不同,语境不对,假象破灭,一切都再遮掩不住。 太微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胸前。 她不精歧黄之术,却也看得出,这处伤很凶险。 一个不慎,再偏分毫,怕是就没有现在的他了。 薛怀刃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衣裳,将伤疤掩去,低声说了句:“陈年旧伤了。” 太微看了看他的眼睛,想要从里头看出点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就跟那时候一样,什么都看不透。 她轻声问道:“这伤,是不是同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有关系?” 她当年不知道他失去了幼时记忆,他如何说,她便如何听,直到现在再想起来,才觉出异样。习武之人,身上鲜有不留疤的。 就是她,细细小小的伤口,也见多了。 可这般凌厉凶险的伤,她从未碰上过。 大多数人,也一辈子不会遇见。 他身上,却留下了两道。 心和脑。 一个人身上最重要,最靠近灵魂的两个地方。 他能活下来,简直像是阎王不肯收他。 太微仔细看他的神色。 薛怀刃却闭上了眼睛:“不记得了,大约是吧。” 口气淡然,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点也听不出真假。太微眯了眯眼睛,忽然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人的脑袋,跟狗的尾巴、老虎的屁股一样,轻易摸不得。 果然一碰便毛。 他立刻睁开眼睛抓住了她的手腕:“做什么?” 太微被抓住了一只手,还有一只,面不改色,依旧不慌不忙地找起他头上的疤。 他坐着,她站着,正好顺手。 “看你的样子,不疯不傻,头上的伤应当早就已经好全了,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你有没有想过,兴许是因为心病?” 人的记忆,是很微妙的东西。 有些时候,你想起来的不一定是真的,你以为忘记了的,依然还藏在你的脑子里。 想不起来,绝非只有受伤一种可能。 太微看着他,手指在他发间游走,低低道:“国师大人的本事,你知道的比我清楚,你在他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没能想起来,真的是因为不记得了吗?” 薛怀刃眉目一凛。 他的伤,的确早就已经好透了。 甚至半点不损他的心智。 ——可见义父医术高明。 但是心病……什么样的心病,什么样的症结,才会叫他死活都记不起往事? 他松开了太微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头上有旧伤?” 太微心中早有思量,闻言并不露怯。 她笑了一下:“一个人,能完全记不起小时候的事,十有八九是脑袋受过伤。当然,我并不能肯定你头上一定有旧伤,但如今摸到了疤,便可以肯定了。” 粉面桃腮的少女,在灯下笑得如花开般迷人。 薛怀刃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 太微心里很清楚。 她缩回手,算算时辰不早,也无心再逗留下去。玩笑归玩笑,她还是要回去的。太微抬起手来整理头发,不想手一抬却摸了个空,她的发簪不见了。 她一边弯腰去看地上,一边道:“事情既然发生过,便一定有迹可循,你的记忆自己不肯出来,不若换条路子找。” 地上空荡荡,发簪不知掉到了哪里,半天找不着。 何时不见的? 太微蹙了蹙眉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回来以后碍着身份,行事多有不便,这簪子就是她的“兵器”,若是丢了就麻烦了。 不说得来不易,准备费时,就是真丢了,也不能丢在这里。 她正找着,突然被薛怀刃拽了一把。 晕乎乎的就被人拽进了怀里。 未及回神,她就听见薛怀刃在自己耳边说了声:“找这个?” 心跳一顿。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 手上就拿着她的簪子。 “原来在这里。”太微动了动,伸手要拿回来。 可薛怀刃拿着发簪的手往后一缩,叫她拿了个空:“这簪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将簪子置于掌心,掂了掂重量。 很轻。 太轻了。 这簪子是空心的。 靖宁伯府的姑娘,怎么会用空心的簪子。 何况这簪子还不是金的。 太微眼看藏不住,索性自己先说了:“特制的簪子,是空心的。” 她站起来,面向他,平静地道:“不是用来杀人的。” 薛怀刃的目光落在了那颗小小的玉石上。 玉也不是好玉,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会用的玉。自然,碎玉也是玉,穷人家的姑娘仍用不起。这簪子不是外头能买到的。 她说是特制的簪子,不是谎话。 薛怀刃用力按住了玉石。 “咔哒”一声,莲花盛开。 他看见了花蕊。 ——是没见过的古怪东西。 他将簪子递给了太微:“你果然浑身都是秘密。” 太微将东西归位,插到发间,脸色恢复如常:“谁人没有秘密,你难道便没有?” 他当然有。 有些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薛怀刃亦站起来,望着她道:“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太微理完了头发又理起衣裳,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才有人样:“你身上的伤,不管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总归是在你失去记忆之前发生的事,就算不是当时发生的,也是过去发生的。既然发生过,那就一定存在。” “这样的伤,可一点不常见。” “若是仔细找一找,兴许能找到点蛛丝马迹也说不定。”太微思忖着,慢慢剖析道,“虽说天大地大,又间隔太久,但总是条路子。” “仙人也好,天人也罢,谁也不曾见过。不知真假的东西,总不如看得见的。” 回忆过去,她思来想去,总觉得他后来是记起来了。 但他没有告诉她。 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至于国师的宝塔,从未建成。仙人?依然无人见过。他找回来的记忆,和所谓的仙人必定无关。 太微的眼神在灯下变了变。 薛怀刃看着她,面上看不出喜怒:“我送你回去。” 第220章 初雪 太微直起身,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处。 夜色已经很深。 深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带着室内光线都变得更加晦暗。 这才是夜行的好天气。 她重新束起了袖子:“我独自行动更方便。” 薛怀刃却像是没听见,退开半步,仍做出要送她的动作。 太微歪头笑了下:“看你这样子,莫不是怕我不肯走?”不过嘴上这般说着,她脚下还是动了。 “想送便送吧。” 少顷,灯一灭,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风声烈烈吹进耳朵里,墙角的无邪有些站不住了。 他看看斩厄,又看看天色,嘀嘀咕咕道:“主子房里分明还有别的人……” 斩厄靠在墙上,打了个哈欠,没有说话。 无邪从背上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羽箭,“夺夺夺”地戳着地砖缝隙:“难道是六皇子?” 斩厄踩了他一脚:“吵得耳朵疼。” 无邪倒吸一口凉气,丢开羽箭,抱着脚大骂起来:“有你这么当人兄弟的吗?!” 斩厄捂住了他的嘴。 他生得人高马大,手掌也比旁人宽阔些。 一巴掌盖上去,几乎盖住了无邪半张脸,连鼻子亦一并消失在掌下。 无邪只剩下两只眼睛可喘气,顿时憋红了脸。 “吵着主子砍你脑袋。” 斩厄慢吞吞说着话,几个字便说了半天,说完才将手放开。 无邪立刻在风里连连咳嗽,咳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至极,气得摘下箭囊就往斩厄脑袋上拍:“吵吵吵,吵你娘个大头鬼!主子屋子里哪还有人!” 斩厄不闪也不躲,任由他打。 无邪打了几下,手酸无趣,只好作罢。 他大口呼吸着,总算把气喘顺了。 斩厄终于出了声:“这个时辰,主子能去哪?” 无邪撇撇嘴:“主子变了。”说罢,他面上却露出了担忧之色,“国师知道,一定不会高兴。” 斩厄在边上听着,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听懂。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话到舌尖,又落了回去。 夜风越来越大。 枯叶纷飞,像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太微回到靖宁伯府的时候,天色依然很黑。 初冬时节,黑夜已经变得十分漫长。集香苑里安静如故,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出去过。 直至天明时刻,长喜进来唤她起身,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时才略有察觉,但太微不提,她也便不问,只小心地将东西收拾妥当。 太微起来,照常洗漱,照样练功。 连早膳都用得同平日无甚区别。 可长喜偷偷打量她,越看越觉得自家姑娘今日尤为容光焕发。 冷眼一看,似比二姑娘祁樱还要美丽。 ——这可一点也不寻常啊。 而且不只是她,就连底下的小丫头们见了,亦忍不住窃窃私语,说五姑娘瞧上去怎么好似心情颇佳。 说的多了,人人都觉得奇怪。 只有姜氏觉得很高兴。 不管缘由是什么,只要太微开心,她便也开心。 她过去胆小如鼠,如今虽好些了,但胆子依然很小。对她而言,太微活下来,长大了,就是最要紧、最好的事。 她算不得什么好母亲,祁远章在太微的记忆里也委实算不上什么好父亲。 摊上他们这样的父母,真是可怜。 姜氏看着太微便觉愧疚。 可愧疚完了,又不知如何弥补。 是以太微的话,她都信。 太微说她的梦,极有可能不是假的,她也信。即便她多年来,已经费尽全力想要让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是她疯癫中看见的幻象。 毕竟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怎么会看见那样的场景。 一个母亲,怎么会想象出女儿惨死的样子。 她一定不正常。 可在太微看来,一切都没有那样简单。 午后小憩时,太微过来看她,赖在美人榻上不肯起身。 姜氏坐在她边上,她就把脑袋靠过去,要姜氏喂她吃点心,一副孩子模样。 “鸣鹤堂那边连着请了几次大夫,仍然不见效?”吃了两块枣泥糕,太微仰面看着母亲问了句。 姜氏笑着摇了摇头:“大夫都说没有病,但她就是不肯信。” 一个说没有,两个说没有,看到第三个仍然说没有,那十有八九就是真没有。 可祁老夫人抵死不信,非说人是庸医。 说到第三个大夫走时都不肯让人送,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 太微忍不住哈哈大笑:“人老怕死,说来不算奇怪,可看祖母这样子,没病早晚也要被她折腾出病来。” 姜氏道:“你父亲先前说要退亲,她虽然生气,但似乎并没有当成定局看,可这几日仍不见你父亲松口,她大约是真急了。” 太微躺在母亲腿上,听着外头响动。 一阵风来,扑簌簌作响。 窗扇紧闭着,似有东西撒落在上头。 她一下从榻上坐起身来,推开窗向外看去:“下雪了!” 姜氏一愣,旋即也趴到窗口去看。 冷风吹在脸上,的确是下雪了。 太微摊开手掌。 有雪花落下来。 白得透明,转瞬即融。 太微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直笑到眼底。 初雪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总是让人想起美好的事。她记得有一年初雪下得特别早,她躲开下人,一个人偷偷溜去堆雪人。 双手冻得通红也不在乎。 胡乱搓两个圆球,堆起来便是个胖娃娃。 娃娃没鼻子没眼睛,总是不大好看。 可她站在雪地里,一个人乐得直笑,像是做成了世上第一的宝贝。 那时候的她,同现在的小七差不多大,连那份天真都很像。 她独自玩得开心,不想却被父亲发现了。 他不知从哪回来,阴沉着一张脸,亦是独自一人,发现她在玩雪,便上前来堆了两只耳朵。 那耳朵做得丑极了。 她活到七八岁,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东西,急得要哭。 他又不知上哪捡了两片枯叶回来插到雪人头顶,说什么三千青丝不能少。 她气得不行,他倒一扫面上阴沉,大笑起来。 风雪同笑声一样越来越大。 他忽然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同她说了一句话。 第221章 冷静 声音很轻,眼神很忧郁—— 太微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全忘了。 他同自己说了什么,现在的她,已经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窗外细雪纷飞,还未见白。 她掌心处湿漉漉,冷冰冰,正如那些湮没在岁月长河里的话。那段时光对她来说,已经远去太久,她记得他的眼神,记得他的声音,却忘了他到底说的什么。 太微合上手掌,将手从窗外收回,任由水珠从指缝间滑落。 母亲拿帕子来擦拭,捧着她的手嗔道:“拿手接什么雪,真不知道冷。”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 姜氏仔细看了两眼她掌心纹路。 她虽不会看相,但也听过两句。太微的手相,不论怎么看,都是长命富贵相。那个算命的,说得好好的,可到头来,她的女儿却比她还要来得短命。 什么长命富贵,平安康乐,都是假的。 颠沛流离,英年早逝,方是真的。 姜氏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父亲要安排大姑奶奶母子住到府外去的事,你可听说了?” 太微闻言微微一怔:“是吗?” 姜氏点点头,笑了笑:“老夫人不愿意,怕是真要气病一场。” 太微懒懒靠到母亲肩头上:“我倒是没想到他会把人赶出去。” 姜氏道:“大姑奶奶带着孩子在娘家住了十几年,突然要出去单独过活,想必也不愿意。” 太微神色轻蔑地笑了下:“她指着祁家没儿子,将来好叫她的儿子继承家业,当然不愿意离开靖宁伯府。” 姜氏摸了摸她的头。 乌发披散着,顺滑如水。 “定安那孩子,不是有担当的人。” 太微伸长手,摸过来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大嚼特嚼:“父亲知道了周定安的事。” 姜氏愣了一愣:“什么事?” 问完,她忽然醒悟过来,立时脸色一变。 “他知道了老夫人要把你嫁给周定安的事?” 太微抹掉嘴边碎屑,伸了个懒腰:“我告诉他了。” 姜氏很诧异:“他竟然信了?” 太微指指自己的脸,笑起来道:“凭我这张老实面孔,说什么不像真的?”更何况,她说的原就是真话。 “有些事,便是真的,听上去也像是假的。”姜氏无奈地看她一眼,“事情太离奇,就真不起来了。” 太微面上笑意不减:“他既然要让姑母搬离靖宁伯府,那自然是真信了。” 以她近日对父亲的了解来看,他就是没有全信,也至少是将她说的那些事放在了心上。 太微凑近母亲,伸手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赖进她怀里:“您放心,他没有将我当成疯子。” 姜氏苦笑了下:“若是没我便罢了,偏偏我闹过那样一出,你就是好好的,旁人也要觉得你有疯病。” 太微比她冷静,想得也比她要深:“您仔细想想,父亲对您说过的那些话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当真吗?” “在您的梦里,他并未俯首称臣不是吗?” “他后来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恐怕就是他自己也无法肯定,这个选择同您说过的那些话有没有干系。” 太微看着母亲的眼睛,口气平静地道:“您的那些话,他十有八九听进了耳里。” 姜氏闻言,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一种古怪之色。 似欢喜、似惶恐、似惊诧,又似无措。 纷杂的情绪,在她面上流转,连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良久,她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是我无用。” 太微一愣。 姜氏深呼吸着,继续道:“若是我当年能同现在的你一样冷静,事情怎会发展成那样。” 太微明白过来,想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的话,难道不对吗? 当年的事,不就是因为她不够冷静吗? 可是—— 冷静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 如果她不曾经历过后来的那些事,陡然醒来发现一切天翻地覆的她,真能冷静接受吗? 恐怕也不能。 那个时候的母亲,只是个寻常妇人,一辈子没有见过什么风雨。 碰上过最大的痛苦,大抵便是祖母的不喜欢了。 除此之外,她的人生,风平浪静,再无半点波折。 她胆小,她软弱。 她再普通平凡不过。 可这样的她,一夕之间,从天到地,坠入深渊——历经国破家亡,失去丈夫,艰难求生…… 她崩溃,她无法冷静,哪里不对? 更何况,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也并未崩溃。 真正压垮她的,是女儿的死,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被人当着她的面折磨致死的惨象。 亲眼目睹过那样的场景,谁能冷静? 太微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 不像女儿安慰母亲,倒像是安慰朋友。 惺惺相惜,感同身受。 她叹口气道:“过去了。” 三个字,便是一切。 人不能总是回首看。 来时的路,磕磕绊绊,总有值得后悔的地方。可尽管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能不看,还是不看吧。 太微没有再言语。 姜氏也没有再说话。 外头的风声渐渐小了,落雪的扑簌声却慢慢大了起来。 有雪粒子被风吹进来。 吹到太微长发上,像是白了头。 姜氏连忙起身去关窗,关得严严实实。转过身来,她脸上的神情,已经平静了很多。当年的她,不能和现在的太微一样冷静,但现在的她,比起那个时候已经强太多。 她看着太微,忽然说了一句:“你父亲近日总算有个做爹的样子了。” 太微失笑:“愈发古怪了倒是真的。” 姜氏道:“古怪的确是古怪……” 她说着,笑起来,笑一笑却又面露忧色。 眉心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太微伸出食指点在那个川字上,揉了揉道:“别皱眉,该皱老了。” 可话一出口,她便后悔起来。 这话听着耳熟,分明是她爹拿来说过她的。 潜移默化,她竟然已经习惯了他。 真是可怕。 太微听着母亲叹气,叹得声声沉重,忍不住道:“您担心成这样,他倒是一脸无所谓。” 姜氏盘算着日子,摇头道:“胡说,他怎么可能真的一点不在乎,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 太微看了眼小几上的瓷盘。 盘子里还剩着两块点心,她却没有胃口吃了。 第222章 丢人 她收回视线,望向母亲,声音里透出两分无可奈何:“他若是不说,谁能知道。” 姜氏闻言嘴角翕翕,想替祁远章解释两句,可话在喉咙里打转,半天出不来。临了临了,还是变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太微盘腿坐在榻上,见状也叹了口气。 母女俩愁到了一块儿。 姜氏细声道:“五月廿六,也不过就半年时间了。” 太微拽了一把边上的毯子,盖到腿上,像是冷。她没作声,不想让母亲更担心。事情已经大为不同,她的记忆已不能作准。 正如父亲所言,本该来年五月廿六发生的事,兴许明日便会发生。 但与此同时,事情的改变也说明了另一种可能——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当年活在祖母手下,浑浑噩噩,并不知事。复国军如何,局势如何,她都丁点不知。不似现在,她清楚地知道,复国军的势力已经几乎从京里消失。 父亲的命,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轻易丢掉的。 太微忖度着,低低说了句:“至少……得熬过那一天……” 熬过了,他的命星走向便改了。 至于更长远的未来,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想到这,太微忽然想到了母亲。 真要说起来,母亲的命数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了,尚不到断言的时候。腊八未至,死期未过,怎能就此断言再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拉了母亲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分了半张毯子给母亲:“我也想要让他活着的。” 虽然她仍然看不穿那只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但他近日的举动,皆像是示好。 退了慕容家的亲事,让周定安母子搬出靖宁伯府……每一件,都是她想做,但他大可以不理会的事。 他拿她当回事,她自然也愿意敬重他。 过得两日,天气放了晴。 从洛邑来的慕容四爷一行人终于到达京城。 祁远章收到消息,一早便去了园子里呆着。 花园里草木凋零,一眼望过去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他一身的花里胡哨,如云似锦,像是把满园的花都穿在了身上。 太微过去时,他正跳着脚要去摘树上残留的枯叶。 袍子上的繁花活了一般,朵朵绽放,秾艳得晃人眼睛。 太微站在几步开外,看他跟个猴似地上蹿下跳,越看越觉得没眼看。这竟然是她的亲爹…… 真是丢人。 她用力咳嗽了两声。 正举着胳膊蹦来跳去的中年男人猛地一回头,差点跌倒。 太微下意识要过去扶,但脚一迈开便连忙收了回来。 晴空下,她那丢人的爹正两眼发光地冲她喊:“快来快来,快帮我将那两片叶子摘下来!”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摘摘摘,摘个头! 她站在原地不动。 祁远章双手叉腰,大口喘气:“呼——呼呼——快点的——呼——” “不摘!”太微走近了两步,断然拒绝。 祁远章伸出只手扶住树干,哭丧着脸看她:“你爹我这辈子没求你办过什么事,如今只是要你上树给我摘两片叶子你都不肯……” 太微嘴角一抽,站在树下仰头朝上看了看。 灰褐色的树枝上,只梢头还挂着几片叶子。又干又脆,不复绿意,早没了往日鲜活的生机。 他要这破叶子做什么? 太微被他说得头疼,摆摆手让他走开,脚蹬树干,借力而上,转眼便探手摘下了叶子。 祁远章摊着双手要接。 太微却不给:“这叶子有什么不对?” 祁远章笑了笑:“就是寻常枯叶而已,有什么不对?” 他不答反问,笑中带嘲,仿佛她问了世上第一可笑的话。 太微没好气地把手里的叶子丢给了他。 枯叶脆得一碰火就着,落在他手里,叫他用力一攥,立时便碎了个干净。齑粉洒落在地上,像下了一场黄褐色的雪。 太微气得要骂人:“费劲摘半天,就是为了揉碎?” 祁远章拍拍手,面上神情恢复如常,又掏出块帕子来擦手,从手掌擦拭到指尖,一寸寸擦得仔仔细细。 他扫她一眼,漫然道:“虽然我不会武,但看你的样子,像是学得不错。” 太微一愣,随即恍然。 他这是在试她! “你那位师父,看来是个高手。” 太微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有什么真正的高手。” 祁远章笑了起来:“瞧瞧你,还知道假谦虚了。” 太微听他说话就心头冒火。 她好说歹说也活了二十来岁,大风大浪没怎么见过,小风小浪见过的可不少。不说冷静过人,也绝对不会这般容易被惹怒。 可碰上她老子,她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仿佛前头二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太微拔脚要走。 祁远章也不拦,由得她走。 他站在原地,摸摸树干,又嫌冷风冻手,缩回来放在嘴边哈气。 没出半刻钟,太微回来了。 祁远章斜着眼睛看她:“哟,这是谁家的女儿呀。” 太微裹着斗篷,冷着脸不吭声。 祁远章把手缩进袖子里,叹口气道:“怎么也不知道拿个手炉给我。” 太微面上含霜,愈发得冷:“一点风而已,冻不死。” 祁远章哼了声,招呼她走近:“陪你爹走两圈。” 他脚步迈得大,走起来却很慢,晃晃悠悠,像是不知目的。 太微走在他边上,蹙起了眉头。 他终于慢吞吞地道:“慕容四爷带着侄子入京了。” 太微不瞒他,颔首道:“我知道。” 祁远章听了也不惊讶:“我已经派了人去慕容家,婚书拿回来,便成了。” 太微停下了脚步:“慕容四爷恐怕会要一个理由。” 祁远章一脸无所谓不在乎:“要什么由头,不满意不愿意,自然结不成亲家,不退难道要留着结仇吗?他要理由,他自己去想就是。” “他若是不肯退还婚书,要求见你面谈,怎么办?” “见便见吧,他非要见,我还能不答应嘛。” 太微听他口气,这门婚事不退也得退,是绝不会反悔的了,忍不住道:“您就不怕慕容四爷因为这件事记恨上祁家?” 祁远章咧嘴一笑:“要怕也是你怕,我怕什么。照你所言,我明年就要归西,到时候谁记恨祁家,同我还有什么干系。你继承了家业,自然是你怕。” 第223章 没心没肺 太微张口结舌:“您想得倒是挺好。” 祁远章笑呵呵的,握拳捶捶自己的腰:“哎呀,我这不是老了嘛……” 太微想骂人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你又不是老死的!” 祁远章斜睨着她,走进亭子一屁股坐下不动了,嘴里漫无边际说着话,忽然话锋一转道:“我说要留你继承家业,可是天大的实话。” “我也没说不信。”太微跟着进了亭子,寻个角落靠坐下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祁远章但笑不语,过了会才道:“倘若你先前所言没有假话,那么再来一回,想必你也受得住。留你继承家业,的确最妥当不过。” 他没有明说再来一回什么,但太微还是听明白了。 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了母亲,又经历了他的死,论经验,的确是胜过祁家其他孩子许多。 可那样的事,从他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听上去真是古怪。 太微神情冷漠地道:“实话实说,我可没为你伤心过。” 祁远章撇撇嘴,听起来倒不像生气:“看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太微冷哼了声:“没心没肺也是你养的。” 祁远章抖抖身上的华丽衣袍:“你这孩子,怎么能埋怨我呢,我一年到尾也见不了你几回,你这模样分明是天性。” 当爹当成他这德行,他竟还有脸说。 太微坐在原处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掀一下,耷拉着眼皮用眼角余光看他:“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您这么厚颜无耻的。” 祁远章专心致志看着自己袍子上的繁花。 太微顿了顿:“您不驳我?” 祁远章抬起头来:“我反省反省……” 太微一怔。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嘴毒的丫头。” 果然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太微冷笑了声,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不觉面皮一僵。 这个动作—— 她也总做。 原来是像他…… 她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十根手指,绞在一起,像打了结的绳子。解不开,理不清,乱糟糟,一如她的心情。 她变了。 她竟然真的开始在乎这只老狐狸了。 脸色慢慢难看,太微闭紧了嘴。 祁远章咳嗽了两声,不知是真的嗓子发痒,还是故意的。 亭外风声渐大。 祁远章派去退亲的人已经见到慕容四爷。 …… 慕容四爷才安置下来,风尘仆仆刚刚洗去,正打算躺下歇一会,就听见底下的人来传话,说靖宁伯府来了人。 他只好又坐起来,重新换了见人的衣裳穿戴妥当,才哈欠连天地去了前头。 一看,竟然是来要婚书的,登时愣在原地。 “退婚?” 他惊讶极了,怎么想也没有想到祁远章派人来找他是为了退婚。 “靖宁伯这是什么做派,如此儿戏,将慕容家当成什么?” 惊讶过后便是愤怒。 怒火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他呼吸不稳。 祁远章派去的人早得了吩咐,料到他会这般,因此并不慌张,仍是躬身问安的姿势,微笑着道:“还请四爷息怒。” 慕容四爷已是气急,还息,息个王八羔子。 他一听更怒,脸色铁青地道:“要退婚,请靖宁伯自己来见我!” 言罢,他便忿然拂袖而去。 身后的人再说什么,他都不管了。 直到出了门,他忽然听见祁远章的人问了这么一句话—— “四爷便不问问二公子的意思?” 他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铁青的脸色,转瞬和缓,眼神却骤然冰冷。 慕容四爷嘴角一勾,挂上了笑容。 他是个样貌十分英俊的男人,即便如今青春不再,上了年纪,依然看起来很英俊。他的英俊,是种读书人的英俊。 隽秀,清雅。 看起来人畜无害。 可他这一刻的眼神,却像只猛兽。 祁远章派来传话的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这等气势,果然是洛邑慕容氏的当家人。 他咽下口唾沫,清清嗓子道:“小的来之前,得了伯爷的叮嘱,若是您不答应,便请您先回去问一问二公子的意思。” 慕容四爷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但丝毫也没有消融他眼里的霜雪。 来人语速飞快地继续道:“伯爷说,若是您不愿意问,他大可以为您代劳,亲自去问二公子。” 慕容四爷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起来。 笑得太开,就不像是人。 祁家和慕容家的婚约,是他的大嫂李氏在世时,同祁远章的夫人定下的。定的是慕容氏长房,和靖宁伯府的婚约。 他那个时候,尚不是慕容氏的家主。 慕容舒也不是他的儿子。 这纸婚约,真计较起来,和他并没有什么大干系。 可祁远章故意扯出他的侄子来说,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慕容四爷笑着笑着,笑容一敛,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祁远章这种人,背信弃义的惯贼,怎么会守约。 他面无表情地往外头去,一路走回房间,将鞋子一脱,便上床躺下大睡起来。靖宁伯府要退亲的事,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一丝的睡意。 方才的惊讶和愤怒,都已经消失不见。 他一觉睡到了天黑。 觉得周身发冷,才从被窝里睁开双眼。 火盆已经熄了。 残留的炭块,冷冰冰地躺在里头,再发不出一丝暖意。 他坐起身来,感觉呼吸都含着冰。 一吐一纳间,冰碴子直往喉咙里灌。 京城的冬天,似乎比洛邑的还要冷。 慕容四爷伸手捂住了脖子,另一只手掀开被子下床去穿鞋。这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样。 他真是烦透了京城。 床边矮几上的茶也早便凉了。 可他实在渴得紧,提起茶壶,也不要杯子,就着壶嘴便“咕咚咕咚”大喝了几口。 茶水滑下喉咙,冰碴凝固,冷到透骨。 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脑子却清醒了。 他不唤人,便没人敢进来。 炭火熄灭,茶水冰冷,真是讨厌。 慕容四爷在床边静坐了片刻,才唤人进来点灯摆饭。 摆了一桌子的汤汤水水。 冬日天干,燥得人头皮都疼。 尽管他并不爱这些吃食,但他仍然要这般吃。满桌汤羹吃下去,由内滋润到外,浑身舒坦。 他坐下来,举起调羹。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年轻人,从暗处慢慢走近来。 第224章 面具 他身量颇高,低着头,走到亮处低低唤了一声“四叔”。 慕容四爷让他落座,又亲手给他拿了碗勺,盛好热汤:“尝尝,京里厨子的手艺和洛邑的有什么不一样。” 慕容舒双手接过汤碗放到桌上,却没有要吃的意思。 食物散发出的热气,在冬夜里慢慢氤氲开来。 慕容四爷瞥他一眼,自顾自仰头喝了半碗汤。 热汤咽下去,和冷茶咽下去,是一样的感觉。 骤然的冰,同骤然的烫,都有种奇异的酣畅。他放下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笃笃笃,笃笃笃,像是在唱什么古怪的小曲。 慕容舒半垂着眼睛,低声问:“四叔,听说白日里靖宁伯府来过人?” 慕容四爷手下动作微微一顿,吐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嗯”。他缩回手,放到了身前。身体向后靠去,严丝合缝地靠到椅背上。 红木上精雕细琢的花纹,一点点嵌入他的衣裳。 他望着侄子,正色道:“靖宁伯想要退婚。” “哐当——”一声。 慕容舒面前的那碗汤,被打翻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 热气腾腾的汤水,已经像河流一样淌下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抓住了椅子把手:“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祁家都没有透露出想要退亲的意思,如今婚期将近,却突然要退亲,是为的什么?慕容舒想不明白。 慕容四爷也并不明白。 祁远章行事没有章法,莫名其妙便要退婚,谁猜得透缘由。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了侄子脸上。 半张面具,牛皮制的,正好遮去了半脸的疤痕。 慕容舒扶着椅子的手颤抖了下。他下意识别开脸,想要避开慕容四爷的目光。可屋子拢共这么点大,灯又亮,他再怎么避,也避不开人的眼睛。 他深吸了口气:“想来还是因为这个吧……” 慕容四爷自若地收回视线,摇摇头道:“多半不是。” 两家结亲,结的不仅是孩子们的姻缘,也是慕容家和祁家的未来。只是样貌才情这种东西,远没有重要到可以左右退婚的地步。 祁远章今日说要退婚,必定有过深思熟虑。 慕容四爷看着桌上滴滴答答还在流淌的汤水,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保不齐是因为他有了更值得结交的人选。” 慕容舒闻言转过脸来,未曾受过伤的半张脸,看起来也算俊秀。 如果小时没有遭逢意外,现在的他,应该也是个英俊倜傥的年轻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目光触及慕容四爷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 慕容四爷夹了一筷子肉:“这桩婚约是怎么来的,你也知道。你娘在世的时候,和靖宁伯夫人交好,想着正好一儿一女,便结个儿女亲家,可后来……” 男人的话音停顿了下。 “后来你父母出了事,靖宁伯夫人听闻也疯了,两家便没了什么来往。” “这桩婚约所代表的东西,自那时起,也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开始,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互相许下的约定。 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这门亲事就成了结盟的关键。 如今祁家毁约,便是无意再同慕容氏结盟。 慕容四爷思忖着,低头咬了一口肉。 肉在口中咀嚼,咬来咬去,被他吐到了碟子里。 肉老了。 这什么厨子,会不会做饭。 他眉头紧锁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这时,慕容舒忽然低声问了一句话:“靖宁伯会不会是因为听说了洛邑的事?” 慕容四爷立刻变了眼神,直直向他看过去道:“为何这般想?” 慕容舒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两分莫名的怯意:“外头谣传信陵王躲在洛邑,总归是吓人的事,以靖宁伯惯会审时度势的性子来看,他想避开慕容氏一门实在不能算离奇。” 慕容四爷面上神情缓和了些:“他倒的确是个怕死的。” 那些传闻…… 也着实让人头疼。 信陵王究竟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有人说他早在建阳帝打进襄国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带着复国军的人躲去了深山老林,虽没有死,但也同死了差不多。 这些传闻,左耳听右耳出,当个乐子听听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可突然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竟然有信陵王身在洛邑的传言出现。 这就不好了! 且还是大大的不好。 信陵王是什么人,那可是复国军的头子,是建阳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信陵王真的藏在洛邑,慕容氏一门岂还能有好? 洛邑可是慕容氏的地盘。 若是信陵王在洛邑被建阳帝发现,便等同于是慕容家窝藏了复国军。 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知情,到底有没有和复国军勾结,都一点不重要。 眼看传闻愈演愈烈,族里已经有些慌了。 慕容四爷只好几次三番地派人出去查。 可查来查去,几乎将偌大个洛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翻出什么线索来。 什么信陵王,什么复国军。 根本没有影踪。 那些传闻,不论怎么看,都像是谣言。 然而谣言一日不散,那柄悬在慕容家头顶上的刀子就一日不会消失。 慕容四爷想到那柄沾着血的刀,瞬时倒了胃口。 满桌汤水,仿佛也都染上了血腥气。 他面露嫌恶地把面前碗碟往后推了推。 而后,他仰头看着慕容舒问了句:“事已至此,不论缘由是什么,总归靖宁伯看起来是铁了心要退亲的。你若是不愿意,那便只能去见一面靖宁伯了。” 慕容舒将椅子往后拉开,慢慢坐下,双手交握,像是犹豫。 慕容四爷道:“听说靖宁伯夫人的疯病已经好了,你去见她一面问个安,也是应该的。” 慕容舒没说话,良久,点了下头。 慕容四爷微笑,起身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让厨房另备些吃食送到你房里,不必陪我用饭了。” 慕容舒还是点点头。 过了会,他站起身来,神色晦暗不明地往外去。 陌生的宅子,陌生的长廊。 连风好像都是陌生的。 终于,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房门一关,里头黑幽幽的。 他背靠着门站着,忽然浑身颤栗,抖如筛糠。 第225章 胃口 昏暗中有丝丝寒意从脚下冒出,沿着腿骨,一路攀爬上脖颈。 于是汗毛竖起,根根扎人,仿佛见了鬼。 慕容舒大口喘息着,越喘声音越是急促,仿佛喉咙堵塞,难以呼吸。他靠着门,双腿发软,慢慢瘫坐在地上。 地上更是冷。 冰凉透骨的地砖,很快便冻得他脸色发青。 他满脑子都是慕容四爷方才说的话。 ——靖宁伯夫人的疯病已经好了,见一面,问个安,是应该的。 他一直呆在洛邑,多年不曾入京,如今到了京里,又逢年关,的确是该上门拜访。可是他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想同靖宁伯夫人见面…… 见了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慕容舒坐在地上,双腿屈起,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他躲在黑暗里,又想起了信陵王。 说起来,信陵王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年若不是信陵王偶然经过,发现了遇难的他们,他一定活不下来。 获救后,信陵王更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洛邑。 洛邑本家的人原以为他们全死光了,没想到还能看见活的,俱都惊讶不已。 对信陵王,亦是感激。 可感激归感激,到了第二年,建阳帝领兵打进了襄国,便再无人记得这份感激。 信陵王的名字从此和复国军挂上了钩。 谁也不敢再提起。 如今听说信陵王人在洛邑,慕容家的人更只是怕,怕得瑟瑟发抖,什么昔日恩情都成了空。 可见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善…… 慕容舒哆哆嗦嗦的,连牙齿都开始打颤。 他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具。 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像一副绣坏了的花样。手摸上去,还能摸到落针时的惨烈。他到现在,还是经常会梦见那一天发生的事。 刀剑晃眼的寒光,比闪电还要骇人。 身下狰狞的碎石,一块块磨碎了他的脸,也磨碎了他的灵魂。 这样丑陋的脸,只能生在恶鬼身上。 是以他虽然还活着,但内里已经是个鬼。 一个鬼,披着人皮,行走于世,自然日夜惶恐不安。 门外传来脚步声,慕容舒猛然回神,呼吸一滞,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四肢并用,姿势难看,然则十分见效,等人靠近时,他已经端坐在了桌边。呼吸声慢慢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叩门声。 下人在门外说话,要送吃食进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进来吧。”伴随着话音,他站起身往灯盏所在方向走去。 身后“吱呀——”一声,门扇大开,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慕容舒点亮了灯,转过身看向她们。 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个白些一个黑些,一个陌生些,一个熟悉些。 他抿了抿嘴唇,让她们将东西放下。 高个白肤的婢女一面从食盒里往外拿东西,一面环顾四周,奇怪地道:“公子,您方才怎地不点灯?这黑乎乎的,您看得见?” 慕容舒有些窘迫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少顷饭桌摆得,两个丫鬟一前一后提着空了的食盒要退下去时,他却开口了。 他轻轻唤了一声“宛桃”。 两个丫鬟互相对视一眼,高个白肤的先出去了。 留下来的丫鬟放下食盒,叹了口气:“您没有胃口?” 她生得样貌平凡,声音却很动听,黄鹂百灵也不过如此。是以短短一句问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莫名得让人熨帖。 慕容舒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满桌吃食却没有一丝一毫要动筷子的意思,他的确没有胃口。即使食物滚烫,香气扑鼻,他的胃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看着这些吃的,只觉得恶心。 但这恶心也是干巴巴的,颇有些空虚。 他轻声道:“你给我盛碗汤吧。” 名唤宛桃的婢女应了声是,一边取来碗勺盛汤,一边道:“四爷训您了?” 慕容舒摇了摇头:“四叔什么时候训过我呀……” 宛桃把汤碗放到了他手边:“既然不是因为这个,您为什么看起来一脸难过?” 慕容舒扯了扯嘴角,试图笑给她看,可笑起来还是一脸伤心不安样。 宛桃看着,倒是先笑了:“奴婢听说,今日靖宁伯府来人见了四爷?” 慕容舒抓着调羹在碗里舀来舀去:“是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得全无力气。 宛桃听出了不对。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京城,可靖宁伯府的名号她一直知道。那府里有位姑娘,是慕容二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也知道,自家公子对那位姑娘根本谈不上喜欢。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约在,将来就还是要成亲的。 “靖宁伯府的人来见四爷,不是好事吗?您怎么不高兴?” 宛桃提着筷子给慕容舒夹菜,夹的都是他素日喜欢吃的东西。 慕容舒放下了手里的调羹,转而去拿筷子。 他还是没有胃口。 可事已至此,不吃难道要活活饿死吗? 若是那样,他又何必多活这几年,不如当初便死了。 他吃了一筷子菜,低低道:“靖宁伯想要退婚。” 宛桃举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大,惊讶地道:“那、那四爷便答应了?” 慕容舒脸色难看,口气低落:“没有。” 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去靖宁伯府拜访姜氏…… 既然靖宁伯铁了心要退亲,他去见一趟姜氏又能有什么改变? 慕容舒后悔极了。 当日四叔说要带他进京的时候,他便应该装病的。他就应该永远也不靠近京城。 京城的冷,着实令他骨头疼…… 他看着灯下的宛桃,露出了无助之色。 窗外夜色渐深。 靖宁伯府上空的天却还是很亮。 祁家的晚饭,从暮色四合便开始吃,吃到这个时辰也仍然不见散。 祁远章大马金刀地坐在正中,下首依次坐着祁家的几个女儿。 二姑娘祁樱和四姑娘祁茉坐在一道。 缺了三娘,中间没了隔断,两人就靠在了一起。 太微则坐在另一边,边上是四娘同母的妹妹六娘。 剩下个小七,被祁远章安置在了另一头,他的对面。这样的位置,小七原本不敢坐,可他说“坐坐坐,让你坐就坐,不坐我可生气了啊”。 小七只好一屁股坐下了。 第226章 家宴 满桌都是菜,全是祁远章爱吃的。 他同女儿们一道用饭,却只顾让人做自己喜欢的,至于孩子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皆不问不管,一副爱吃便吃,不吃拉倒的模样。 四娘祁茉眼前摆了一道煨猪蹄。 酱香扑面而来,她嫌恶地别开了眼睛。 她平生最讨厌的便是猪蹄,看见就难受。 可头一转,她又看见了身侧的二姑娘祁樱。祁樱筷子也没拿,只端着杯茶在小口地喝,喝了半天仍不放下,仿佛杯中茶水无穷无尽,永远不会喝干。 她忍不住嗤笑了声。 三娘不在,她就得挨着祁樱落座。 靠得这样近,真是让人不自在。 她过去不喜欢三娘,觉得三娘样貌平平又不伶俐,不配叫自己当个角看。可若是拿祁樱和三娘比,她又觉得三娘实在太好了。 她宁愿天天和三娘坐在一起,也不想和祁樱一道用饭。 祁樱生得比她貌美,仪态比她高雅,就连那冷眼看人的架势都比她厉害。 随随便便一举手一投足,便能衬得她一无是处,活脱脱像个废物。 祁茉受不住了,视线一收,头一转,又看向了前方。 可前方坐着的人,比桌上的煨猪蹄还要讨厌! 她木着脸看太微,越看越想把身前的这盆煨猪蹄泼到太微脸上,但当着父亲的面,她什么也不能做。一口气憋在心头,憋得她双眼泛红。 近些日子,为了让祖母重新看重自己,她一直安安分分,半点是非不敢生,可没想到她老老实实待着不动,祁太微却风光上了。 父亲去替国师监工十二楼,竟然也要带上祁太微。 凭什么? 为什么? 她哪点不如祁太微? 是因为姜氏重新掌权,能在府里说上话了,还是因为祁太微和慕容家的那门婚约?一个不日便要嫁进慕容家的女儿,在父亲心里一定和她们不一样吧。 祁茉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太微吃菜,她看着。 太微喝汤,她也看着。 好像这般看着,便能把太微看死一样。 桌上的氛围,实在不算好。 六娘祁栀人小小的,坐在太微身侧,悄悄地动来动去。就好像椅子上有针在扎,扎得她怎么也坐不安稳。 一不留神,动静大了。 对面的祁茉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六娘连忙端端正正坐好,再不敢乱动。 自家姐姐的性子她最清楚不过,万一惹恼了,便是生母崔姨娘来劝也没用。 要骂要打,她可捱不住。 她低头去夹菜,筷子老长,用起来一点不趁手。 往日用饭的时候,身边都有婢女伺候,可今日父亲和她们一桌用饭,却一个下人都不留。她艰难地抓紧筷子,哆哆嗦嗦地夹起一块肉,“啪嗒”一声,肉掉了。 桌上原本就安静,一点声音便很响。 肉摔在桌上,就像心摔在地上。 六娘急忙丢开了筷子。 对面的祁茉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 好在祁远章埋头大吃,根本没在意。 六娘边上的太微倒是放下了筷子。 她掏出帕子,慢慢擦了下自己的衣袖。那上头红红的一点,是六娘溅上去的酱汁。 六娘见状有些发慌。 她长到这个岁数,和父亲同桌用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是以来时崔姨娘耳提面命,不许她生事,也不许她吵闹,一定不能惹得父亲不喜欢。 可她显然不能像自家姐姐那样完美…… 她甚至,还不如小七那只猪来得镇定自若。 六娘竭力不去看太微,就当太微衣裳上的肉汁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对面的姐姐她亦不敢看,便只好去看独自坐在一边的小七。小七和父亲一样,上桌便开始吃,吃得一板一眼,仿佛吃便是世上最要紧的事。 六娘在心里恨恨地想:臭丫头,生得同猪一样肥。 她咬了咬牙,忽然听见父亲说话,急忙将脸转过去面向父亲。 上首的男人咬着筷子,含含糊糊地道:“怎么都不吃呀?一个个瘦骨嶙峋的,得多吃点肉啊。” 六娘闻言,看看对面的两个姐姐,又看看边上的五姐太微,心道父亲怪不会说话的,瘦骨嶙峋那是骷髅。 她轻轻掐了下自己的腰。 然而冬日衣裳厚实,一掐二掐,还是没能掐到肉。 桌上的菜渐渐有些凉了。 祁远章终于停箸不吃,倒茶漱口,伸了个懒腰。 像是吃饱便犯困,他打着哈欠道:“见也见了,饭也吃了,是时候该说正经了。我今日寻你们来,是有件事要知会你们。” 祁茉和六娘一齐看向了他。 小七嘴里还叼着半块吃的,闻言也抬头望向他。 只有二姑娘祁樱和太微,原来做什么,现下仍做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话。 他倒也不在乎,自顾自说他的:“小五和慕容家有婚约,你们都知道吧?” 六娘年纪小藏不住话,高声回答:“知道!” 祁远章冲她笑了下:“那门亲事,不会成了。” 话音未落,桌上气氛已是一凝。 祁茉惊讶地看向太微,却见太微面无表情,不觉更惊。 祁远章道:“我要留小五继承家业,你们有没有不满?” 除了太微,桌上其余人都愣了一下。 祁茉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六娘惊呼出声:“五姐不嫁人了?!” 伴随着话音,二姑娘祁樱放下茶盏,说了一句“没有”。 小七抓着筷子,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写满疑惑,但她还是立刻举起筷子道:“我也没有!” 四姑娘祁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六娘没有得到答案,忍不住又问一遍:“五姐真的不嫁人了?” 祁远章神色莫测,笑微微的,又像是没在笑:“大可以招赘嘛。” 太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一天天说什么招赘,真给他招一个回来,看他乐意不乐意。 她站起身来。 对面的祁茉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祁远章还坐在原处,看见祁茉有动静,顿时眼睛一亮:“四娘不满意?” 祁茉喉咙发干,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祁远章发亮的眼睛,黯淡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地道:“那便这般定了吧。” 第227章 害怕 太微立在桌旁,眼瞧祁茉脸色由青到白,愈发得不好看,忍不住腹诽了句。 老狐狸这是指着祁茉跳出来说不满,然后让她跟祁茉斗鸡似地斗上一场给他看呢。 没想到祁茉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竟然不敢说。 他没看见他想看的,可不是失望极了。 二姐摆明了无所谓没兴趣,爱谁谁继承家业。小七则少不更事,又一心一意跟着她,自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至于六娘,论年纪只比小七大一点,还是一团孩子气,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只有祁茉,和她年纪相仿,又素爱同她争个长短,是最有可能跳出来拍桌子说不行的人。 可祁茉不满归不满,真让她说,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太微忽然想起那日祁远章和她说过的话。 他说他选她继承家业,不过是矮子里挑将军。 如今看来,的确不是什么假话。 就这么一群孩子,他能挑出什么来。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祁茉白着脸,朝祁远章福了一福,轻声道:“爹爹,女儿饱了,先行告退……” 见她一副不想再留的样子,祁远章便挥一挥手道:“话也说完了,都回去吧。” 一阵轻响,众人皆站起身来。 六娘小跑至祁茉身旁,想要牵她的手。 祁茉却僵着身子不动。 她的身体就像桌上残羹,渐渐变冷,凝成白色油脂,再无先前腾腾的生气。 直到六娘拽住她的胳膊,仰头叫了一声“四姐”,她才破开冷油活过来,抬脚往门外去。 六娘问她:“爹爹为什么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随即便一把捂住了六娘的嘴。 六娘口中呜呜呜的,话音全被堵在了她手掌后。 她把六娘拉到角落里,等着人都走光了,才松开手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 慕容氏那样的人家,他竟然说退婚便退婚,还说什么要留祁太微继承家业,简直是疯了。祖母竟然也不拦着他? 祁茉咬牙切齿地道:“根本就是胡闹!” 六娘挽着她的手臂,有些不解地道:“那方才爹爹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祁茉冷哼了声:“说什么?说我不满意祁太微,想要自己继承家业不成?” 她又不是男人! 没有爵位,继承什么狗屁家业。 她是不满,但这不满说了同她有什么好处? 她拍了拍六娘的背,冷声道:“这么胡来的事,祖母怎么可能答应。” 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对靖宁伯府有什么好? 更何况,退婚这种事,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事。 父亲真是疯了。 祁茉站在冷风里,越想越生气。 一直到几天之后,慕容舒上门来拜访姜氏时,她的气仍然没有消下去半分。 她好奇,她生气,她心焦难耐。 于是她派了心腹丫鬟悄悄去打听情况。 可不料人还未靠近,就被太微身边的大丫鬟长喜给赶了回来。 长喜说,五姑娘有令,谁也不许靠近。 这个谁,自然说的是祁茉 祁茉因而气得撕了块帕子。 嗤啦——嗤啦—— 好好一块帕子,碎成了布条。她攥着碎帕子,咬咬牙,决定更衣出门,去鸣鹤堂见祖母。她相信,祖母一定比她还要恼火上百倍。 慕容舒上门,竟然不先去拜访祁家的老夫人,而径直去见姜氏,真是一点礼数也不讲。 祁茉揣着一肚子不高兴去了鸣鹤堂。 与此同时,太微也见到了慕容舒。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回慕容舒的样子。 高矮胖瘦,声音脾气,她并不是真的一点没在意过。 当年的她,年纪轻,见识少,且尚不认得薛怀刃,还有着满怀的少女心事。想着要嫁人,自然对未来夫婿的样子很好奇。 一开始,她想象中的慕容舒,是个温柔寡言的年轻人。 后来父亲去世,慕容家退婚,她想象中那个温柔寡言的年轻人便变得面目扭曲起来。 如今看,她一开始想象的样子,倒是和眼前的人还挺像。 个高清瘦,寡言少语,便是笑也带着两分紧张和不安。 这样一个人,真是想象不出他为了婢女而退婚的样子。 太微站在母亲身后,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慕容舒的紧张却并没有因为她移开视线而消失。 他以为自己要见的人只有姜氏,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微竟然也在场。 她看起来是那样得镇定,似乎一点也不为他的到来而惊讶。 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事,她竟然不惊讶。 为什么? 慕容舒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还在洛邑时,有天大丫鬟宛桃问他,想不想知道京里的未婚妻生得是什么模样。 他想了想,说不是太想。 宛桃便笑起来,说他骗人,怎么会有人不想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生得是何模样。 他说自己说的是真话,的确不想。 宛桃还是不信,笑说京里的姑娘,又是伯府千金,一定生得十分貌美。 他听见“貌美”两个字,看着宛桃,手指轻轻落在自己脸上,心想对方若是真的貌美,哪里能看得上自己……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不想要知道祁家五娘生得是何模样。 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会有如花美貌,害怕她娇俏动人。 今日他终于见到了祁家五娘。 她果然如宛桃所言,十分貌美。 不说绝色,也是个真美人。 他不由自惭形秽,坐立难安。 慕容家男子,历来娶的都是美人,生下的孩子亦都有副好皮囊。男子英俊,女子美丽,阖族上下,几乎寻不出一个丑人。 可是他,顶着慕容家的名字,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丑陋不堪。 偏偏这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无法改变。 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 可靖宁伯府的地砖光滑透亮,镜子一般,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这张脸像是噩梦一样纠缠着他,让他日夜惶惶,寝食难安。 心中长叹一口气,慕容舒到底还是抬起头来,看向了姜氏。 姜氏也在看他,看得很仔细。 她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一点旧日好友的影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和她记忆里的好友身影,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叠之处…… 第228章 不在乎 兴许是生得像父亲吧。 姜氏暗叹口气,想起早已远去的旧时光阴,隐隐有些伤感。 年少的时候,万事不愁,最怕的不过一个“老”字,总觉得人老了便坏了。容色衰败,身形走样,活着也无趣。 可弹指二十载,青春倏忽而逝,少年成白骨,狂言成笑话。懵懂稚气的少女方才明白,一个人能活到老,活到容色衰败身形走样,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姜氏望着慕容舒,思及故人,心生恻隐。 不论如何,来者是客,又是故友的孩子,一顿饭总是要留的。 她一边让人备菜,留慕容舒用饭,一边问他可有忌口。 慕容舒面上神情有些无措。 虽然面具遮去了半张脸,但两只眼睛里不断流露出慌张。 他像是没有料到姜氏会留饭,闻言眼神躲闪了下,摇摇头道:“没什么忌口,都可以。” 姜氏笑了笑,回头看向身后的太微,轻声道:“差人去看看,你爹回来了没有。” 太微点点头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便见慕容舒低着头在那说小时候的事。 他看起来沉默寡言,怯生生得不像是会说话的人,但真说起来却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姜氏问他是不是还记得,小时随母亲李氏来靖宁伯府的事。 他竟然也真记得。 太微不觉有些讶然。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 四岁,还是五岁? 不管几岁,总归是个小孩子。 那个年纪发生的事,她大多已经记不清。便是母亲当初崩溃失控的样子,她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可是他却能记得偶然一回来靖宁伯府拜访的事? 这等记性,怎么会被人说他不复过去聪慧? 太微听着他的声音,突然心生疑窦,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点古怪。可到底古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须臾,慕容舒说到母亲李氏,声音渐轻。 姜氏红了眼睛。 太微走到母亲身侧,给她递了块帕子。 这时,门外忽然热闹起来。 太微和母亲对视一眼,掀帘往外去。 外头站着沈嬷嬷,正板脸训人,训得热火朝天。虽然声音不大,但口气很重。长喜在太微跟前是得脸的大丫鬟,在沈嬷嬷这等老资历的婆子面前却不够分量说话。 沈嬷嬷训话,她只能受着。 太微立刻冷了脸:“嬷嬷老糊涂了不成,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连体统二字怎么写都不会了吗?” 沈嬷嬷没想到她一出来就骂人,想说的话还剩半截卡在了喉咙里。 太微冷冷看着她:“我看嬷嬷是活腻了。” 沈嬷嬷眼睛一瞪:“姑、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太微给长喜使了个眼色,让长喜下去,口中仍和沈嬷嬷说着话:“四姐去向祖母告状了?” 她一猜即中,半点余地不给留。 沈嬷嬷想说点别的都没有机会。 “什么告状……姑娘这话是越说越难听了……” 太微嗤笑:“劳嬷嬷回去告诉祖母,让她不用担心,我娘的客人,我娘自己会招待,不需祖母挂念。”微微一顿,她轻描淡写补了句,“更不需四姐惦记。” 沈嬷嬷脸色阵青阵白。 话全叫五姑娘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可就这么回去禀报老夫人,老夫人岂能满意? 沈嬷嬷勉强挤出个笑来:“老夫人知道慕容公子来了,特地让鸣鹤堂的厨子备了些好菜,想请您几个一道过去用饭。” 太微迎风站着,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吹得耳朵发红。 红透了,就有些发疼。 于是她双手一伸,捂住了耳朵。 沈嬷嬷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太微嘴上喃喃念着冷,转身回了里头,剩下个沈嬷嬷风干在廊下。 好半天,沈嬷嬷才将堵着的那口气喘匀称,喘顺畅。 她飞快赶回鸣鹤堂,将太微说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气得鼻歪,恨恨拍桌子,说一群没大没小的,全不将她放在眼里了!她当了几十年老夫人,已经很久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如今却一个两个都故意来气她。 儿子不听劝,孙女更蛮横。 全不是好东西。 她气得要命。 慕容家的婚事,好好的,到底为什么要退? 她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小五不行,那也还有四娘、六娘甚至小七嘛!虽说小的几个年纪太轻,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四娘不论年纪还是样貌都是妥当的啊! 庶出归庶出,生得好,又会哄人。 这样的祁茉,显见得比太微更得人喜欢。 谁敢断言,慕容舒就一定不会看中祁茉? 祁老夫人越想越怄。 可另一边,姜氏虽然留了慕容舒用饭,退婚的念头却丝毫未曾动摇。 饭毕,慕容舒要告辞。 祁远章却还没有回来。 太微便亲自送慕容舒出门。 二人并排走在廊下,丫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因为天气冷,阳光看起来也白惨惨,一点没有暖意。 太微慢悠悠地道:“你今日其实并不想来吧?” 慕容舒一怔,脸上血色慢慢淡去。 太微目视前方,并没有看他:“婚约定下十数年,突然要退亲,慕容四爷想必并不高兴。” 慕容舒半垂着眼睛,低声道:“四叔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太微笑了一下,侧目望向廊外天空,缓缓道:“不管慕容四爷是不是高兴,这张婚书,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她的口气,听上去是这般得坚决和笃定。 慕容舒忽然很想问一问她,为什么。 可念头一转,很快又被他按了下去。 他不能问。 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人就该少说话。 他沉默着,没有吭声。 太微也不说话了。 走到门口,她才道:“若是慕容公子在乎名声,怕退婚一事于名声有碍,大可以说是慕容家主动退的婚。” 慕容舒没绷住,面露震惊:“五姑娘不在乎?” 太微侧身避开,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不在乎。” 慕容舒抬脚往门外走,走出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来看她。 太微捧着手炉,面色平静地道:“人生漫漫,慕容公子很快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这门婚约,早退晚退都是退,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慕容舒呼吸一轻。 第229章 眼泪 喜欢的姑娘? 他仓皇转身,像是被戳破了心事。 天边流云道道,渐渐凝冻成冰。 三日后,慕容家退还了婚书。 婚书送到祁远章手上,又被他交给了太微。父女二人站在廊下看雪,看得面颊发红,直打哆嗦。 这天是真冷,穿再多也不觉得暖和。 偏偏他嚷着要看什么雪—— 二人各自裹了一身厚厚的大氅,只看背影,活像两头毛多肉厚的狗熊。 太微站累了,就地一蹲,坐到了台矶上。 大氅半截垫在身下,便不觉得台矶有多冷。 她打开婚书随意扫了两眼。 祁远章学她的样子,也坐下来:“怎么样,我说慕容显那小子不会在这事上纠缠太久的吧。” 太微“嗤啦”一声撕了婚书,冷然道:“慕容舒来见娘亲,十有八九就是慕容四爷的主意,既然娘亲没有松口,那他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用处。” 祁远章哈哈笑了两声,忽然问道:“依你看,慕容显为什么带着侄子在这个时候入京?” 年关将近,他们不留在洛邑过年,却奔波跋涉赶来京城,实在怎么看怎么古怪。 太微想了想道:“莫非是因为信陵王?” 祁远章脸上笑意莫测:“你倒是消息灵通。” 太微将手中碎纸揉作了一团:“这般说来,还真是因为复国军的事?” 自从发现记忆出现偏差,不能再拿来作准以后,她便有意地留心起坊间消息。二宝那群小乞儿,居无定所,四处乱窜,每个人都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 有用无用,真真假假,全部混杂在一起。 她也不挑,什么都听,听完了再自己掂量。 真伪虽然不易分辨,但消息是否有用,并非全以真假来区分。 就如这一条—— 信陵王藏在洛邑。 不论真假,都有用处。 她侧过脸看向父亲,微微蹙眉道:“所以慕容四爷此番入京,是为了表忠心?” 祁远章点点头又摇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青青的胡渣。 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胡子仿佛也长得快了些。 他抿了抿嘴道:“我听了一个消息。” 太微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慕容显此番入京乃是受邀而来。” 太微面露嫌弃:“就您这一句话分三段说的,皇上竟然乐意听?” 祁远章满不在乎地摸着下巴:“你猜猜,是谁邀他入京来的?”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您不说我可走了。” 祁远章咳嗽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半点耐心也没有。” 话音落下,小熊迈开了腿。 老熊连忙喊:“站住!站住!我这不正要说呢嘛!” 冷风吹到脸上,像是冰刀子。 嘴巴一张大,冷气就直往喉咙里灌,灌得人嗓子发痒要咳嗽。 祁远章的假咳变成了真咳。 他咳咳咳的,倒真像是老了。 太微坐回原处,没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背。老东西身子老了,脾气还跟孩子似的。人家都是当爹的哄孩子,到他们这倒好,掉个头全反了。 她拍了两下,没好气地道:“慕容四爷安安分分在洛邑呆了这么多年,不能说不谨慎。如今一个邀约,他便亲自带着侄子上京,想必邀请他的人,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人。” 祁远章终于咳停了,喘口气道:“你对孙阁老可有了解?” 太微眼神一冷:“孙介海?” 祁远章小心翼翼喘着气,不敢再对着风口说话:“看来你知道点他的事。” 太微沉默,眼神却比廊外风雪还要冷。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怎么回事,孙介海做了什么让你记恨到现在的事?” 明明说起未来,生死往事皆在其间,她却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冷酷的眼神。 孙介海那个老家伙,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并不是什么泼皮破落户出身。真要说起来,他比永定侯那群人,已是胜出太多。 可太微的眼神…… 祁远章眉头一皱:“你没有告诉我,二娘几个后来如何,难道是二娘她……” “不是!”太微声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小七!不是二姐!而是小七!” 祁远章一愣。 眉头还皱着。 嘴巴半张开。 石化了。 风雪呼呼地吹过来,吹到他身上,吹到他脸上。 眼睫都冻成了一根根。 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活过来。 “原来是这样……”他低低说道,口气很平静。 太微暴跳如雷:“原来是这样?你听了这样的事,便只是这般想?” 她双眼泛红,声音拔高:“我们几个,难道全是你从路边捡来的不成?” “不求你同旁人的父亲一样,嘘寒问暖小心温柔,可听了这样的事,你便只说得出一句原来是这样?” 话音颤抖,带上了哭腔。 太微霍然起身。 泪珠一颗颗从泛红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太不像话了。 这种爹真的!真的太不像话了! 太微用力抹着眼睛,想要将泪痕抹去。 她不要哭。 她不能哭。 连她都要哭,让小七那样的孩子怎么办? 眼泪这种东西,是给小七那样的孩子流的,不是给她的。 可她越抹,泪水却越如泉涌。 一张脸,湿漉漉。 哭得真难看。 祁远章仍然坐在台矶上,紧皱的眉头已经舒开了。 他微微仰着头,看向太微,面无表情地道:“不这般说,要怎么说?” 他的声音,他的神情,他的语气。 都平静到可怕。 那个天天穿着身大花袍子四处乱晃,满嘴胡说八道的男人,仿佛从未存在过。 太微的愤怒和委屈,在他眼里似乎一文不值。 他收回视线,遥遥望向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低声道:“凡事皆有代价。” “我不服不肯从,于是被斩杀于太和殿,祁家因而支离破碎,举家逃亡,最后无一善终;我从了我服了,却又死在复国军手下,小七也因此落到了孙介海的手里。” “我能说什么?说小七真可怜吗?说我做错了吗?还是说我要提刀去杀了孙介海?” 他看着天空,嗤笑了声:“人活一世,谁不可怜。” “你以为你退了婚,留下继承家业,便不可怜了吗?” 第230章 小可怜 祁远章话里的讥诮意味越来越重,可这份讥诮,不像是说给太微,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他把目光从灰白色的天空上收回,轻轻落到太微脸上。 泪水斑驳,双眼通红,真狼狈。 祁远章在心里想:自己真是个烂父亲。 他双手搁在台矶上,慢慢摩挲着石头缝隙,一字一顿地道:“一旦继承了家业,你便永远不可能和薛怀刃那样的人站在一起。” 太微立在风中,手指冻僵,脸也冻僵。 浑身都僵直如木石。 就连泪水,都凝在了眼眶里。 祁远章的口气没有半点变化:“我先前说的那些话,虽然不中听,但话没有假。你若是愿意,将来养个十七八个面首,我也不在乎。可有些人,你必须舍弃;有些事,你再也不能做。” 他的口气,是这样得认真。 太微忽然冷静下来。 她蹲在地上,裹着厚厚的大氅,抽噎着道:“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祁远章很淡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太微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擤鼻子。 哭得鼻酸,什么丑啊丢脸啊,全不要紧了。 她用眼角余光看着父亲,声音闷闷地道:“你说的没错,你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生气。”因为那个小七已经死在了她的记忆里,让她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她对祁家有怨,对老天爷有怨,对自己更有怨。 她冲他生气,何尝不是因为对自己生气。 前后加起来二十几年,他是个什么样的爹,难道她不知道吗? 呼吸慢慢平缓。 太微眼睛红红地望着他:“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谁定的规矩?” 祁远章怔了下。 太微道:“我偏偏都要。” 祁远章飞快地皱了下眉头:“你就这么喜欢他?” 太微脸不红心不跳,只一双眼睛还红通通的。 祁远章抬手摸了摸鼻子:“我不过是拿他举个例子,你竟然便认了……”他放下手,转了转大拇指上戴着的素面翡翠扳指。 扳指上的缺口,像一道扎眼的伤。 他忽然问:“你在你所说的那个‘前世’里,活了二十几岁,那你离开京城后,可曾嫁人?” 先前说起未来时,说的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像姻缘婚配这样的事,太微没提,他也没问。 如今他问起来了,太微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亲和母亲不一样。 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也远远没有亲厚到可以诉说这些的时候。 半天,她才勉强憋出一句话:“这是什么要紧的事么……” 祁远章摩挲着手上扳指,闻言口气微变:“看来的确是薛怀刃那小子。”他听上去不像不满意,而像是不明白,“可是你离开京城后,不是便一直定居在鸿都吗?” “他身居高位,又有国师在,再如何落魄,也不至被贬到鸿都去。” 祁远章想不通,总觉得事情有异样。 “依你的性子,也不像是愿意给人做小的……” 他开始胡乱猜测。 眼看就要猜到毫无边际的地方去,太微终于忍不住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薛怀刃。” 祁远章挑起了眉。 太微从地上站了起来:“我隐姓埋名,他亦一样。至于为什么变成那样,我那时不知道,现在自然更不知道。” 这话一听就不像是什么高兴的话。 祁远章琢磨着恐怕是结果不太好。 他沉默了片刻。 太微亦不说话。 父女俩每回独处,说到最后往往便是沉默。 风吹过来,太微拿大氅蒙住了脸。 祁远章道:“过了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太微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他,通红通红,像玉兔。 祁远章拍拍衣裳从台矶上站起来:“年关上事多,多陪陪你娘吧。” 太微抬脚往廊下走,边走边问:“果真是孙介海邀了慕容四爷入京?” 一说“孙介海”三个字就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走到了祁远章身侧。 祁远章道:“只是传闻,真假不知。” 太微埋头走路:“洛邑出了那样的传闻,慕容家难免人心动荡。孙介海这时候邀请慕容四爷入京,是雪中送炭,试图结盟啊。” 方才那几句争吵已经烟消云散。 脾气发过便罢,没有一直吵下去的道理。 脚下转过一道弯,太微突然站住了:“咦,他应了孙介海的邀约,岂不是说明……” “在他心里,孙介海比靖宁伯府更值得结交。”祁远章自然而然地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所以他很快便会意识到,没了靖宁伯府这门婚约,对他来说并不是坏事。” 太微扶住了墙:“孙介海有一箩筐的孙女。” 对孙介海和她家祖母这样的人而言,孙女是放在筐子里拿来买卖的鸡崽子。 可以任意拿捏换取利益。 既然慕容四爷没有儿子,那侄子也是一样的。 祁远章道:“要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带着慕容舒一起入京。” 靖宁伯府突然退亲出乎慕容四爷的意料,可他心里未必就没有退亲的打算,只不过事情未定便被靖宁伯府先行一步罢了。 祁远章伸手掸了掸大氅上的雪水,叹息道:“鱼和熊掌,人人都想要啊。” 这话看似说的是慕容四爷,可听的却是太微。 她当然知道她那句“我偏偏都要”有多狂妄,但试也不试便让她二选其一,她才不干。 可若是真的非要她二选一…… 太微诚恳地道:“如果非要选一样,这家业我就不要了。” 祁远章一脸早就料到了的神情,也掏心窝子道:“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再多生几个孩子。” 太微:“……” 祁远章大步往前走:“可冻死我了,快回去烤火暖身子。” ……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到处都白茫茫冷冰冰。 国师府里比平日还要像冰窖。 国师焦玄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东西。 薛怀刃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提着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 看见义子,他也没有停笔,只是问:“外头可是雪大?”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焦玄这才抬起头来,笑了下:“真快,窗间过马,转眼又是一年了。” 第231章 想娶她 他望着义子,笔下动作慢了些,笑着道:“总觉得昨日才遇见你,没想到一晃神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薛怀刃坐下来,目光落在地面上。 上头湿漉的脚印,一个接一个,像是硬生生劈出了一条窄径。 他从来不过生辰。 隆冬大雪的日子,是“薛嘉”这个人诞生的日子,但那个在大雪里艰难求生的孩子,有着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虽然重新活了一遍,可往事仍然如同梦魇一样追捕着他。 书案后的焦玄提笔蘸墨,笑意不减:“想一想,那年的雪,似乎也是这般得大。” 那样纯净而美丽的颜色,却有着残酷的杀意。 铺天盖地的白,能活活将人冻死。 说话间,焦玄低头看了一眼砚台。 天寒地冻,事事不顺。 他招呼薛怀刃上前来:“看看我这画如何。” 薛怀刃依言起身,走到桌案后去看纸上的东西。那上边画的,是一块肝,一块人的肝。 他伸手去拿墨锭,一边研墨,一边低声说了句:“栩栩如生。” 国师得了夸赞,面露喜色,像个顽童般嬉笑起来,丢开笔朝纸上轻轻吹气。不过天气冷,墨也干得快,纸上的字和图,早便已经干了。 他满意地捧起来,细细看图画边上的字。 猪肝牛肝乃至鸡肝,都是可以拿来吃的东西。 但人的肝脏,可以拿来进食吗? 焦玄一面想着肝的事,一面说着全然不相干的话:“你呀,自小便不是个寻常孩子。那年大雪,四处冰冻,死了成群的人,可你一个病得半死的孤儿却愣是活了下来。” “我让你跟我走,你还不愿意,站在死人堆里冷眼看我,像看个傻子。” 焦玄说到这,忍不住大笑起来。 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如今多年过去,那个衣衫褴褛病入膏肓的孤儿,已经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年轻人。 焦玄回忆着旧日往事,忽然话锋一转道:“听说你看中了靖宁伯的女儿?” 这话问得十分突然,要的就是令人全无防备之力。 可薛怀刃面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焦玄侧目看着他。 他依然在研墨。 掺了冰片和金箔的墨,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蜿蜒流淌,散发出冷冽微香。 手下动作不顿,他自若反问:“是六殿下告诉您的?” 焦玄说也说了,自然没什么可瞒,便颔首微笑道:“六殿下前几日过来取药,可巧说到你,便顺嘴提了两句。” 杨玦自小同薛怀刃长在一处,也算是在国师跟前长大的,落到国师手里,口风自然紧不起来。 薛怀刃也没指望他能是个锯嘴葫芦。 “六殿下倒是没说假话。” “哦?”焦玄脸上还是笑微微的,“那靖宁伯儿子没有,女儿倒是不少,听说个比个的美貌,你怎么就看中了慕容家的人?” 杨玦那小子说得还挺多…… 薛怀刃腹诽了句,放下手中墨锭道:“没有成婚,怎么算慕容家的人?” 焦玄哈哈大笑:“这话倒是也没错。” 他将桌上的纸张小心翼翼收拢合起,笑得手都发颤:“不过一纸婚约罢了,如今靖宁伯主动退了慕容家的婚事,便更是无碍。” 慕容家和祁家的婚约,才退没几日,他便已经全知道了。 薛怀刃立在桌边,静静等着他继续。 焦玄却突然闭嘴不说了。 窗外雪落如霰,噼里啪啦地打在厚厚的窗纸上。 声音越来越重,猛地一下,外头刮起大风,将门口垂着的厚帘子都吹得扬起来。 焦玄摸出颗带壳的干胡桃,在书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起来。 这胡桃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东西,看起来黑漆漆,不像是平日用来吃的那些。 他“叩叩叩”敲了半天,清清嗓子道:“皇上留下靖宁伯,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因为靖宁伯识时务懂进退,又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看起来不是很聪明。” “可要我说,靖宁伯绝对是个顶聪明的人。” “有趣,又有分寸。这样的人,放眼天下,恐怕也并不能找出几个。” 焦玄摩挲着胡桃上的道道纹路,轻笑一声:“他这回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又是这样果断。那洛邑说大不大,可说小绝对不小。慕容一族在洛邑盘亘多年,如群山连绵,日渐壮阔,寻常人岂能这般果决,说不要这门婚约就不要。” “可落到他手里,便是快刀斩乱麻,丝毫不见犹豫。” 焦玄仰头看了一眼薛怀刃:“他有一群的女儿,留一个拿来跟慕容家结盟,有何不好?偏偏他不干了。” “可见信陵王潜藏在洛邑的消息一出,不论真假,都让他不想再跟慕容家牵扯上一点关系。” 焦玄道:“也真的难怪皇上喜欢他。这样识时务,谁不喜欢?连我都喜欢。” 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通话,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薛怀刃道:“慕容家如今瞧着尚可,但慕容四爷一老,权柄交接,那个慕容舒可不像是能护住洛邑的人物。” 焦玄听到“慕容舒”三个字,又重新笑起来:“要不说靖宁伯识时务知进退呢!那未来姑爷一看就不中用,还留着做什么。” 言罢,他忽然问:“不过这么看,你是打定主意要娶靖宁伯的女儿了?” 如果只是喜欢,不会特地去查人家的未婚夫。 如果不是一直在留心,方才听到他说靖宁伯退了慕容家的婚约时,不会一点也不惊讶。 焦玄定定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又问一遍:“果真想娶她?” 前一句问的是靖宁伯的女儿,这一句问的却是祁五那个人。 听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分别,但内里全然不同。 薛怀刃简短而笃定地说了一个“是”字。 焦玄道:“我听六殿下的意思,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喜欢罢了。” 喜欢,中意。 和嫁娶,可是两回事。 “没想到你竟然真想娶她。” 焦玄眯了眯眼睛,眼角出现的皱纹,像是一道道刀痕。 薛怀刃往后退了一步,跪下去道:“儿子生平第一次喜欢人,是以并不知道这份喜欢有多重。可儿子心里清楚,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遇上第二个这样喜欢的人了。” 第232章 线索 焦玄闻言怔了一怔,随即伸手来扶他:“傻孩子,你有了合心的姑娘,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一笑,眉眼舒展,看上去又年轻了两分。 “快起来!”手下并未用劲,焦玄虚虚搀了薛怀刃一把,“地上这般冷,跪什么,回头腿疼可怎么好!” 他笑微微的,一副慈父口气。 “既如此,过了年便去提亲吧。” 言罢又道,“你也的确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话语里隐隐带着两分感慨,像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孩子长得也太快了。但他似乎又颇有些骄傲于自己养大了一个孩子,言谈神色都同方才不一样,说着说着便连眼睛里都带上了笑意。 老人的眼睛,本该浑浊黯淡,但他的眼睛依然很亮。 里头的笑意如同晴空上的烈阳一样灿烂。 这明明就是年轻人的笑。 薛怀刃从地上站起来,道了谢。 焦玄笑哈哈地打趣道:“不知那祁家五姑娘生得是何等仙人模样,竟然叫你这个冷情冷性的小子都动了凡心。” 薛怀刃半垂着眼睑,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情绪地道:“只是中人之姿。” 焦玄老得都要成精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话没听过,一听他说中人之姿便乐上了:“即便真是中人之姿,落在你眼里恐怕也是绝色了吧?” 他肆意打趣。 薛怀刃终于微微红了耳朵。 焦玄因而大笑,似乎十分开心。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旁人看他的孩子,看到的是镇夷司年轻狠辣的指挥使,可在他看来,这个行事狠辣的镇夷司指挥使,仍然还是当初那个雪地里的孩子。 开怀笑了半天后,焦玄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一旁的蛇头拐,越过宽阔书桌向前走去。 地上被薛怀刃的湿底靴子踩出来的脚印已经全干了。 他走到书房正中央,拿拐杖敲了敲地砖。 敲击声清脆而响亮。 焦玄背对着义子道:“第三块地图,终于有眉目了。” 薛怀刃正打算选把椅子入座,不想突然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当即站定不动了:“当真?您前阵子不还说线索断了吗?怎么突然又有了眉目?” 焦玄拄着拐杖慢吞吞转过身来,笑了下道:“柳暗花明啊。” 找了那么久,总算真的有了线索。 他心里的欢喜和激动,实在不足以言喻。 就像脸上五官,摆出的神情再如何生动,也无法展露他内心半分喜悦。 真到了快乐的时候,人的语言、文字、神态……都不中用。 焦玄听着屋外落雪声,觉得那原本恼人的声音都变得美妙起来。 他依然笑着,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如无意外,再拿到复国军手里的那份,我便能有三块地图了。” 他真情实感地高兴。 仿佛周遭天地全部刻满希望二字。 他一早便知道,想要找齐这些地图,单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有可能做到的。是以他殚精竭虑,寻找能够给他足够力量的人—— 一个帝王。 放眼天下,唯有皇帝才有他想要的力量。 所以那一年春天,他曾想方设法,试图面见嘉南帝。 彼时襄国犹盛,嘉南帝坐拥天下,是手握磅礴力量的真龙天子,也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可嘉南帝对术士嗤之以鼻,对他所擅长的东西亦丝毫不感兴趣。 以致于引荐的人最后对他连连摇头,直说皇上永不可能见他,让他趁早死了心。 一个草民,为什么要做如此春秋大梦? 什么仙人,什么地图宝藏,全像是疯子说的疯话,没有半点可听可信之处。 听他这样的人讲话,等同于白费光阴。 嘉南帝看他,恐怕如看蝼蚁。 蝼蚁自然是不必见的。 于是蝼蚁焦玄心知此路不通后,便当机立断渡过笠泽前去夏国了。 如今的建阳帝,当年还是个皇子,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能称王称帝的人。老夏王后宫佳丽三千人,各个能生,给他生了成群的儿子。 因而不论是看生母的身份地位、家族势力,还是论长幼论被器重的程度,都轮不上现在的建阳帝。 可焦玄偏偏就押对了宝。 吃过嘉南帝的教训后,他便决定从长计议。 找一个现成的,不如从头养一个更可靠。 从不被看好的皇子,一步步走上帝位,再拿下襄国,建立新朝。建阳帝这一路走来,都离不开他的扶持。他和建阳帝,互相成全,是最佳伙伴。 如今建阳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手里有了绝对的力量。 他想要的东西,也逐渐随之而来。 那座塔,和剩下的地图,若没有建阳帝,一定不会成。 焦玄盘算着,拿拐杖尖尖的那头在地上画了个看不见的八卦。 薛怀刃扫了一眼,皱眉道:“说起来,您似乎从来没有提过那张地图一共有几块。” 焦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举起来,竖着手指一根根比划:“我手里有一块,复国军手里也有一块,如今出现了第三块,那么……” “至少便有三块。”焦玄语气微沉,“可至多……我也无从得知。” 如果不是他手里的确有一块地图在,恐怕就是他,也不会全然相信那些遥远的传说是真的。 毕竟往事不可考,传说太古老,谁也没有真的集齐过那些地图碎块。 可一块到手,便忍不住想要第二块、第三块,便忍不住相信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焦玄道:“不过若能拿到三块,便可以推断还差多少,不像如今手里只有一块,剩下的看不到摸不着,连猜都无法猜。” 薛怀刃到底还是坐下了:“复国军手里那一块,恐怕并不容易拿到手。” 焦玄点点头,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口中道:“一日找不到信陵王,便一日找不到那块地图。” 偏偏信陵王生死莫测,不见踪影。 的确不容易。 焦玄叹了口气,又笑起来,缓缓道:“慢慢来吧,我若活不到那时候,也还有你在呢。” 外头风大雪大,响动惊人。 薛怀刃想说一句长命百岁,可话到舌尖便散了。 他家老爷子今年几岁,他根本不知道。 他甚至疑心世上无人知晓,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两天后,雪停了。 国师去看他的塔。 薛怀刃便逮了太微去落山别院。 第233章 算账 山上冷,雪化得慢。 树上地上,仍全是厚厚的积雪,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 太微来了两回,越看越觉得这地方冷冷清清没有半点人气,活像要闹鬼。她双手缩在暖袖里,小声嘟囔了句:“算账便算账,非来山上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打算上山杀人埋尸呢。 太微腹诽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这路实在不好走。 上回来时虽然天黑,但天气好。 不像今日,到处白皑皑,又湿又滑。 她叹口气道:“你倒是气性大,过了这么久的事,还惦记着要算账。” 薛怀刃回头看她一眼,将她拉到自己身侧,眉目冷冷地道:“你还敢嫌我气性大?你夜闯侯府行踪诡秘,我没当场杀了你,便是手下留情了。” 太微后颈隐隐有些发凉。 寒风吹过来,真像是闹鬼了。 她心知他说的不是假话,可他们之间每回剑拔弩张,都成了干柴烈火…… 想想也是面热。 太微讪讪而笑:“我这般喜欢你,想来你是舍不得杀的。” 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薛怀刃猝不及防,面上冷意应声而裂。 太微继续道:“旁的不敢说,论喜欢,定然是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你要是杀了我,便永远无法得知我到底为什么这般喜欢你。依你的性子,怎么杀的了?” 她似乎坦荡荡,大无畏。 顶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说的却是爱与杀。 看起来狡诈又笨拙,仿佛集单纯与复杂于一体。 她走在林间,像个神女,又像引人堕落的妖邪。 薛怀刃看着她,杏脸桃腮,蛾眉皓齿,只觉有着说不出的美丽和诱人。 正巧一阵山风吹过来,吹得她衣袂起舞,翩翩如云。 ……九天仙人,不外如是。 薛怀刃面上的冷意再也凝不起来。 这丫头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换做往前,他绝不会靠近。可不知道为什么,碰上她,他就像是鬼迷心窍,理智全无。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不能尝。 进了别院大门,俩人就往床榻上去。 算账算账,算的到底哪门子账? 太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顾看他的眼睛,直白又露骨的眼神,竟能如此迷人。 她几乎就要溺毙在他的眼睛里。 薛怀刃低着头,长指轻轻拂过她的唇瓣,口气是和眼神截然不同的克制和冷静:“永定侯府初见那一面,如今回想起来,真是越看越奇怪……” 他亦盯着她的眼睛:“你那日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又有几分是假的?” 听到这样的话,太微清醒了两分。 她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眼睛这种东西,比话语容易暴露千万倍的信息。 她心里有鬼,自然不能由得他打量。 薛怀刃的声音一点点变得低沉起来:“还有那个吻——” 那个由太微主动而起的吻,究竟又代表了什么? 他低下头,贴到太微耳边,慢慢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薛嘉了,便是义父,也已经多年没再叫过那个名字……可你从一开始,叫的便是这两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非是“薛嘉”不可? 他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每一个都叫太微无从回答。 她静静躺着,手抬起来,遮住了双眼,什么旖旎心思也消了。 这讨人嫌的家伙…… 还真是来同她算账的。 耳边风声如涛。 一浪复一浪。 太微叹了口气,背过身去:“薛嘉也好,薛怀刃也罢,不过都是名字,有什么不一样。” 薛怀刃没吭声,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还不是一直祁五、祁太微又俏姑的胡乱叫我?”太微呼吸微乱,忍不住在心里狠骂了他两句。算账便算账,为什么要这么算!他平日里审犯人难道也用这种招数? 真要算账,她还有一大堆的账想同他算呢! 正想着,腰上的手忽然收紧了。 她听见薛怀刃在自己背后冷笑。 “你倒是会胡说,这分明是两码事。” 太微当然知道这是两码事,可真话她不能讲,除了胡说还能怎么办? 她咬咬牙,转过身,面向他道:“怀刃二字戾气太重,我不喜欢。”她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将脸贴了上去。 薛怀刃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慢慢往下探去。 太微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她飞快另起话头道:“这宅子阴森森的,真是……冷。” 话至尾音,突然一颤。 薛怀刃低低地笑了起来。 …… 混账东西!看她怎么收拾他! 这时,风里突然响起了开门声。 太微心里咯噔一下。 薛怀刃已经坐起身,又伸手来拉她。 太微扑到他背上,压低声音飞快地道:“是不是那破门没关严实,叫风给吹开了?” 落霞山上只有这一处宅子可以住人。 宅子里除了今日上山的他们,便只有一位老管家。 可老管家这两日偶感风寒正静养,寻常不会出来。 那门——若不是叫风给吹开的,又是谁开的? 哪怕说是刺客,也没有道理。哪个刺客上门行凶,是走正门的? 太微下床穿了鞋。 薛怀刃已经起身往外走。 他们就近乱进的屋子,离正门口并不远。转眼间,二人已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了窗边。 外头的风声,一阵响亮一阵轻飘,呼呼哧哧,渐渐不像风吹而像人在吹气。 蓦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踢踢踏踏,一重沉一重轻。 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廊下积雪未清,走起路来,吱吱呀呀作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 太微和薛怀刃对视一眼,一齐朝外头去。 一个推门,一个翻窗,动作之快,几乎毫无声响。 弹指间,二人便已一人抓住了一个。 冰天雪地里,顿时响起了尖叫声。 “救命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 太微和薛怀刃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看对方手里的人,“扑通”一声,松手将人丢在了雪地里。 “快来人啊!” 摔在地上的白衣少女,几乎融进了积雪堆里,紧闭双眼挥舞着拳头还在喊—— “救命啦!” 第234章 不快 少女的声音,越扯越尖,像是一匹布,绷紧再绷紧,终于“嗤啦”一声裂开来。 山中冷风灌进喉咙,嗓子发痒,只想咳嗽。 太微立在一旁,抬手捂住了眼睛。 委实不忍看。 堂堂帝姬…… 堂堂帝姬啊…… 这大昭天下,一等一的玉叶金柯,竟然是这等模样。 她上回见到寿春帝姬的时候,帝姬穿了一身男装打扮,傻里傻气以为自己装男人装得像极了。今日再看,果真不像是太聪明。 假若真遇上了歹人,闭个眼睛挥拳,能打着什么玩意? 太微摇摇头,往边上迈了一步。 对面的薛怀刃这时已经皱起眉头。 摔在地上的少年,立刻手脚并用飞快爬起来,诧异道:“呀!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哪个杂碎偷偷溜上了山呢!” 薛怀刃本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反问他:“我怎么在这儿?” 杨玦拍打着衣裳,歪了歪脑袋:“哎哟,问差了。” 他突然扬声大喊了句:“寿春!别叫唤了!你兄弟耳朵疼!” 寿春帝姬紧闭的双眼猛地一睁:“贼人呢?” 杨玦斜眼看看她,又指指身旁的薛怀刃:“这儿。” 寿春帝姬一骨碌坐起来,瞪着眼睛问道:“咦,这不是薛指挥使吗?”不等话音落下,她忽然又急急忙忙扭头朝自己边上看去:“方才抓我的人是谁?” “是无邪还是斩厄?” “嗯?怎么是个姑娘?”她嘴里嘟嘟囔囔,说个不休,蓦地“哎呀”了一声,“这不是靖宁伯家的小五吗?” 她只见过太微一面,怎么也没料到太微会出现在落霞山。 这会儿认出人来,还有些不敢相信。 “六哥,我是不是看错了?这山上怎么会有姑娘?” 她一边从地上站起身来,一边抬手招呼杨玦:“你快来看看!” 杨玦方才只瞧见薛怀刃,并未注意在场还有旁人,直到寿春帝姬叫出了“靖宁伯”三个字,他才看清角落里站着的人。 祁家小五。 那只小野猫。 竟然也在山上! 他没有回亲妹妹的话,只盯着薛怀刃看,面上似笑非笑。 薛怀刃没什么好脸色。 杨玦嘻嘻哈哈,上前两步勾住了他的脖子:“竟然私会小野猫,叫我给逮着了吧!” 薛怀刃推开了他越靠越近的脑袋:“殿下上山做什么?” 他脸上没有笑,神情看起来便有些阴沉。 “您自个儿胡闹便罢了,怎么还带上了帝姬。” 杨玦听了前半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听到后半句,面上笑意才渐渐淡下去:“宫里太闷。”他一拂袖,就要往屋子里窜:“山上怎地这般冷,可冻死我了!” 一边走,他又一边回头朝寿春帝姬所在方向张望:“快来!回头冻坏了!” 寿春帝姬闻言,连忙小跑着跟上去:“六哥,你瞧见不曾,那是不是靖宁伯家的姑娘?”她刚说完又推翻了自己的问话,“不对,你没见过她……是不是靖宁伯的女儿,你也无从分辨……我问你有何用处……” 她拽住了杨玦的袖子。 袖子越扯越长。 衣裳从肩头往下滑。 杨玦转身摸了摸她的头:“先前不是还说嗓子难受,太医让你少出声么,怎么一刻也忍不住。” 他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两分温柔之色。 寿春帝姬叹息道:“不让我出声,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 杨玦无奈,揉乱了她的头发。 兄妹俩一前一后进了门。 外头骤然安静下来。 太微倚在柱子上,琢磨着杨玦方才那句“小野猫”——他一说出口,她就起了杀心。永定侯府那一日的赏花宴,如今想起来,还是背上发毛。 若非她运气好,真不一定能脱身。 她远远看一眼薛怀刃,无声地比口型:“账还算吗?” 薛怀刃咬了咬牙。 她就是故意的。 他掏出一枚铜钱,向前飞掷。小小的一个圆,去势快极,如流星若闪电,“夺”的一声,深深嵌入了木窗一角。 寂静的山间宅院,瞬间喧嚣起来。 窗子被霍然打开,自内探出一只手。 手指修长,指甲齐整,一看就是富贵人的手。 这手在窗棂上摸来摸去,终于摸到了那枚铜钱。两根手指头遂贴了上去,用力,再用力,试图将铜钱拔下来。 可不知是铜钱嵌得太深,还是手指无力,半天也不见铜钱动摇分毫。 于是窗后窸窸窣窣的,又探出了一个头。 “我的哥哥啊,你好端端地丢什么东西,万一伤着了人可怎么办!”杨玦仿佛是冷,吸吸鼻子,飞快放弃,将手缩了回去。 薛怀刃看着他,道:“山上冷,殿下回去吧。” 杨玦愣了一愣,旋即从窗子里翻身跳出来:“我不走!” 他摸了摸自己被冻得通红的耳朵,言不由衷地道:“我就喜欢这冷。” 然而薛怀刃认识他这么多年,这种话是真是假,一听便知。杨玦自己也知道骗不了人,当即扯出寿春帝姬来说:“寿春饿了,这宅子里怎么也没点吃的?” 屋子里的寿春帝姬听见他说自己,立马从窗子里钻出来道:“我何时叫过饿了?” 杨玦瞪她一眼。 她却像是没看见,扬声叫起太微来:“小五!小五你快进来暖和暖和!” 杨玦瞪着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 他可并不待见祁太微。 那只小野猫当初可是想要杀他的。 可寿春显然十分待见她…… 他唯一的妹妹,唯一在乎的亲人,想要的、喜欢的,他怎么能拦着。杨玦心里五味杂陈,不爽占了一多半。 寿春帝姬还在唤人。 太微很头大。 帝姬唤她,她怎么能当没听见? 她只好慢吞吞向前走,走到薛怀刃身旁时,忽然被他拉住了手。 太微瞥他一眼,抽回手来,还是继续往前去。 杨玦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对他来说,薛怀刃喜欢她那叫有趣,可寿春要是也喜欢她,那就处处都讨厌了。他站在门外,盯着太微进了门,盯着寿春关上门,然后冷着脸望向薛怀刃。 薛怀刃笑了一笑:“殿下此刻下山,帝姬自然也就跟着下山了。” 第235章 委屈 杨玦闻言将脸一板,咬牙道:“我为什么要下山?我偏不走!” 薛怀刃面上笑意不减,眼里却没有什么笑。 杨玦看着,忽然一撇嘴道:“我这才来,你便要赶我走!我哪知道你这会儿在山上呀!我这不就是想着山上清净来歇歇脚嘛……” 他朝着薛怀刃走近两步,口气愈发显得委屈起来:“我就不走!” 可话音才落下,他又同只炸毛的猫似地跳脚道:“何况这天下都是老子的,区区一座破山老子难道还不能随意上来了吗?” 他瞪着眼睛。 委屈和愤怒都是真实的。 薛怀刃面向他,双手一摊,轻飘飘道:“这天下可不是您的。” 山风冷冷吹过来,吹得杨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悻悻地重归平静。 这偌大天下,虽然姓杨,但的确不是他的—— 暂时……尚且…… 还不是。 可终有一日,一定会是他的。 他盯着薛怀刃,一边抬脚往温暖避风处走去。脚动了,眼珠子却没有动,面上神情变得十分古怪。 薛怀刃摇摇头,上前去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看我做什么,看路!” 杨玦用鼻子出声:“哼!” 眼珠子倒是听话地转过来,看向了前方。 前方积雪已经开始消融。 融化得很慢。 不像山下的雪,早便已经化了个干净。 祁远章去见国师的时候,地上除了一滩滩的水渍,已不见丁点雪的痕迹。他把手插在袖子里,慢吞吞的,一步一步往前挪。 大雪耽搁了“十二楼”的建造进度,如今雪停了,自然是要赶工的。 赶工,便意味着他要比平日更勤快地出门。 可这么冷的天,总往外跑,堪称酷刑。 祁远章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小更慢了。 国师焦玄一早便站在窗前眺望,眼看他进了门,眼看他向前走来,可半天过去了,这人仿佛还在原处没有动过。 焦玄拄着拐杖低低笑了两声,自言自语般道:“这靖宁伯可真是妙人儿。” 底下候着的人闻言小声询问,要不要去“请一请”祁远章。 他却摆摆手,一点不见着急的样子,只继续在窗前等候。 半天过去,祁远章终于磨蹭进了屋子。 焦玄忙让人奉茶。 一杯热茶,又浓又酽,滚烫滚烫。 祁远章的手才碰到杯沿便缩了回来。 焦玄坐在他对面,见状哈哈笑:“烫手?” 祁远章点点头,坐姿似个乖巧孩子。 “靖宁伯还是年轻呀。”焦玄双手放在桌子上,不远不近围着他自己那杯茶,“不像我,老了。” 他叹口气,端起茶呷了一口又放下:“这人一老呀,便畏寒,寻常的烫已经觉不出暖来。”他说着抬眼望向祁远章,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倒一点不见老态。 祁远章的视线轻轻落在他那双手上。 不知国师拿什么东西保养的手,竟然没有一丝皱纹一个斑,连毛孔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这样的好皮肤,真是让人害怕。 眼前的老人,神秘得像一个怪物。 祁远章终于把面前的茶杯端了起来。 放了片刻,国师让人奉的这杯茶总算可以入口了。他润润嗓子,长舒一口气,笑着道:“人活一世,总有老的那一天,哪能一辈子青春。” 半句奉承话也没有。 焦玄眼皮微垂,也笑出了声音:“靖宁伯是个实诚人。” 祁远章咕嘟嘟喝着他的茶。 “不过……万事无绝对,你方才那句话,就未免有些绝对了。”焦玄笑呵呵道,“世人不过井底之蛙,肉眼所见,毕竟有限。天地如此之大,谁敢保证,世上就一定没有永葆青春的人?” 祁远章像是被他说服了,木鸡似地点头:“您说的是……” 焦玄单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青春两字,说来平淡,可人的青春,恰恰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千金难换,失去了便是永恒的后会无期。”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祁远章抓着茶杯,当个陀螺般在桌上滴溜溜转起来。他依然坐着,依然身姿板正乖巧像个小童子,但手里的动作,却像个顽皮的淘气鬼:“可是,青春犹在时死去,算不算永葆青春呢?” 焦玄愣了一下。 祁远章继续道:“若是一直变老,却一直无法死去,又算是幸还是不幸呢?” 焦玄立在原地,慢慢皱起了眉头。 他轻易是不皱眉的。 忽然,“夺”的一声,祁远章手中把玩的茶杯摔在桌上停下了动作。 几滴残留的茶水甩出去,溅在地上,淌成难看的花。 祁远章往地上丢了一块帕子,拿脚尖踩住帕子去擦拭地上的茶水。 焦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动作。 祁远章摇头晃脑,像是在做一件极有趣的事,嘴里一边道:“哎呀,这些问题,我是越琢磨越觉得难,怎么想都好似没有答案。” 焦玄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神情恢复如常,转而说起传闻:“听说伯爷前脚退了慕容家的婚约,后脚慕容家便同孙阁老家的孩子订了亲事?” 祁远章一脸困惑:“哦?” 焦玄问:“怎么?伯爷不知道?” 祁远章脸上的困惑变成了理所当然:“他们两家的事,谁能告诉我呀。” 他一个外人,不知情难道不是应该的嘛。 祁远章撇撇嘴,摇头道:“慕容四爷左右是个有本事的。” 听不出这话是夸还是损。 焦玄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 房檐上化开的雪水滴滴答答往下流。他突然说了一句:“都说信陵王躲在洛邑,若是真的便好了。” 其实襄国已亡,信陵王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王爷,但世人仍旧这么唤他,焦玄亦不换称呼。 “说来怪想念他四处折腾的时候。”焦玄徐徐道,“那会儿踪迹可寻,心里便有着落,不似现在下落不明,总让人放不下心来。” 祁远章道:“兴许真是死了。” 焦玄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继续往下说。 祁远章也笑,清清嗓子开始向他汇报“十二楼”的事。那座塔是焦玄的心头肉,比劳什子信陵王可要紧得多。 焦玄果然一听便入了神。 第236章 榆木脑袋 事关他的宝塔,自然字字句句都要紧。 他半眯着眼睛,微笑望着祁远章。 于是祁远章滔滔不绝,说了个口沫横飞。 仿佛一台戏,唱者快,听者乐。 人人满意,皆大欢喜。 然而国师大人听着听着,却忽然分了心。他脑海里飘飘荡荡浮现出一句跟“十二楼”毫不相干的话——祁远章的口才,真是好。 这般无趣的事,也能叫他说得这样有意思。 不过刹那工夫,他分了的心再没能收回来。半眯着的眼睛慢慢睁大,里头的兴致勃勃已换成意兴阑珊。 祁远章悄悄一瞥,嘴里还在说,声音却很快轻了起来。 没片刻,他便住嘴不讲了。 一座破塔,拢共就那么点事儿,他说来说去,说的都是鸡毛蒜皮,本不要紧。若是焦玄想听,他便多说一会;若是不想,自然不必多言。 他端起茶碗喝水润嗓,眼角余光却还盯着焦玄。 焦玄笑笑道:“辛苦靖宁伯了。” 祁远章一口水还含在嘴里,闻言眼珠子滴溜溜转,没半点正经样子。 他去监工,是皇帝罚的,又不是自动请愿,哪来的资格谈辛苦? 焦玄这么说话,真是有趣。 祁远章慢悠悠咽下口中清茶,笑呵呵地将话应下了:“尚可尚可,不过一般辛苦罢了。” 焦玄神色不变,脸上笑容像是刀刻而来。 “这些事,交由旁人看管,我是断断放不下心的。可皇上交给你,确实叫我放了一百个心。” 他说一句“辛苦”还不够,竟又冒出了这样掏心窝子的话。 得亏祁远章厚颜无耻惯了,要不然,还真招架不住。 换个脸皮薄的,指不定已经慌上了。 祁远章声色不动喝完一杯茶,又招招手让人续。 才续上,他忽然听见焦玄道:“说来苦恼,老夫有一事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伯爷是否能有法子。” 祁远章双手围着茶碗,任由热度透过瓷器,一点点渗入肌肤。 掌心处似有一团火在烧。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也没有无来由的夸赞。 他当即道:“我这人又愚又钝,石头一样不开窍,小时便念不进书,若非祖宗荫庇,只怕早便睡到大街上去了。您都没有法子的事,我这榆木脑袋能想出什么东西来?” 没等焦玄说清楚苦恼,他便先说起了自己蠢。 “放眼天下,论学识,论见识,谁能比得上您。” “您想不透的事,怕是这天下便再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透了。” 说完了,再不遗余力地夸焦玄。 怎么厉害便怎么夸。 毕竟好话永远不嫌多。 拍马屁这种事,不要脸闭眼吹最重要。 他两眼发光地看着焦玄,像在看神仙。 神仙脸上的笑,倒像菩萨。 怪和蔼慈悲的。 神仙笑微微的,嘴角弧度正正好。 “多个人便多个主意嘛。” 这话说的…… 是一定要他“帮忙”了。 祁远章松开手,将茶碗往边上推了推:“既如此,不知是什么事?” 焦玄拿手指头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涂画起来。四条线,一个框。祁远章眨眨眼,困惑道:“这是……一个‘口’字?” 焦玄摇头道:“这是一块地图。” 祁远章眨眼的动作仿佛都充满了疑惑。 “什么地图?” 焦玄道:“伯爷心里清楚是什么地图。” 祁远章作恍然大悟状:“哦!是当初那个偷儿想要闯进来盗取的那一块吧?” 焦玄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祁远章仰靠在椅子上:“您这可就把我给说糊涂了。” 焦玄道:“我画的是一块完整的地图,那贼人妄图偷取的却只是其中一部分。这地图素来神秘,并没有几人知道它的存在。” “不知是谁画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画的。” “只是传闻完整的地图里有关于仙人和长生秘术的线索。” 说到“仙人”和“长生”几个字时,焦玄的口气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平稳的气息,突然乱了。 他的眼睛并不看祁远章,语气也变得像是自言自语。 “可惜自打地图现世,便是破碎的。我历经多年才终于寻到其中一块,剩下的,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得到。” 叹息声从他口中溢出,充满遗憾和不甘。 祁远章皱起了眉头:“您当真……相信这些传闻?” “几块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地图,便能找到长生秘法?这不是胡说八道嘛!”祁远章一脸的不信,语气十分不屑,“话本子上都没有这么瞎编的事儿!” 像是料到他会这般说,焦玄平静地道:“皇上也信。” 祁远章立马改了口气:“啊!那我自然也是信的!” 焦玄继续道:“不但皇上和我信,信陵王也信。” 祁远章摸摸下巴:“仔细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仙人也好,长生秘术也罢,都是谁也没有见过的稀罕玩意,自然都想见一见。” 焦玄闻言一笑:“如此这般,就该说到老夫的苦恼了。” 祁远章连忙摆出听老师讲课的姿态。 焦玄道:“有一部分地图,落在了信陵王手里。” 祁远章有些惊讶,又有些纳闷地道:“可信陵王极有可能早便不在人世了……” 焦玄的口气仍很平静:“虽说的是信陵王,但他便是复国军,复国军便是他。地图既落在他手里,便等同于落在复国军手里。即便他真死了,地图却还在。” “是以老夫苦恼啊……” 焦玄的视线忽然转了过来。 祁远章的背脊青松一样挺拔。 焦玄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道:“您是苦恼该如何将那一部分地图从复国军手里夺过来?” 焦玄点了点头,又开始叹气。 祁远章皱眉苦思:“敌暗我明,果然是不好办。您看……复国军想要您手里的地图,便可以派人来夜探国师府,可您能怎么办?信陵王下落不明,复国军残党又东躲西藏,早不知去向,您就是想寻都没有地方可寻呀。” 焦玄连连颔首附和:“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祁远章道:“不怪您苦恼,我这听着也够苦恼的。” 焦玄唉声叹气,瞬息间老了十岁。 他站起身,也不拿边上的蛇头拐,颤颤巍巍地往窗边走,边走边道:“不过同伯爷这么说了一通,老夫倒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似乎可行的办法。” 第237章 国师的主意 祁远章盯着他的背影,语气是惊喜的:“哦?不知是什么法子?” 焦玄在窗边站定,依然背对着他,低低道:“想来伯爷还记得那个夜闯国师府的女飞贼吧……” 祁远章方才提过这件事,当然不能说不记得。 他没有半分迟疑地接上了话:“那贼人胆大包天,连您这都敢闯,怎么忘得了。” 低低的笑声从窗边传过来。 焦玄侧脸道:“那女人的嘴实在是严,不管如何审问,都似个哑巴。复国军里能有这样的人物,真是厉害。” 祁远章一挑眉,笑了起来:“厉害?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那贼人再有本事,不还是被您生擒了吗?” 窗外白光透进来,打在焦玄脸上,像寒兵在侧,冷锐锋利,让人心惊肉跳。 焦玄抬手挡了挡眼睛。 “审不出东西,生擒又有何用。” 他的话像是可惜,语气里却并没有遗憾。 祁远章眯了眯眼睛,只听得焦玄哂笑道:“倒是那具尸体,还提供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 “复国军的线索。” “复国军?她是复国军的人,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 焦玄将脸转了过来,望着祁远章,颔首道:“是事实,但这并不是尸体提供的线索。”他每句话都在卖关子,似乎祁远章不接话,他便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祁远章皱眉。 他看着。 祁远章面露疑惑。 他也看着。 只要祁远章不张嘴,他就也不张嘴了。 气氛颇为古怪。 半晌,祁远章才摇头说道:“还是您老告诉我吧,您若是不讲,我便是想破脑袋恐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焦玄一副看可爱小辈的神情,笑了笑道:“我命人将她悬尸城门口,曝晒多日,却始终无人搭理,白白浪费了不说,还惹出一团恶臭。” “我心想着复国军根本不在乎一个死人的体面,已经弃她而去,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可没有想到……令嫒大婚之日,复国军却声东击西,偷偷带走了尸体。” 祁远章瞪大了眼睛:“那尸体,不都烂得没样子了吗?复国军的人难道不知恶心?带走做什么用?” 他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问得震惊,像是吓着了。 受惊兔子一般的祁远章,真是有意思。 焦玄乐呵呵地看着他道:“一副烂肉,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拿来做花肥都嫌弃。” 祁远章闻言嘴角往下一撇。 恶心,想吐,害怕。 全在不言中。 焦玄道:“复国军此举,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在乎这个女人。” “哪怕只是一具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已经全无人样,他们也要带回去安葬,让她得以落土为安。” 凡人,终归是凡人。 有杂念,有欲.望,有全无用处的执着。 焦玄口气冷漠地道:“这便让我忍不住想,若是那具城门口的尸体换做信陵王会怎样。” 祁远章捧起桌上已经凉下来的茶,一口气饮尽后,突然咳嗽起来。 他喝得太快太急,呛着了。 焦玄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背。 十分亲切。 像个家中长辈。 祁远章伏在桌上连连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泪珠来。 水汽很快便弥漫开,遮挡住视线,也遮去了眼中深沉。 等到他抬起头来时,一双仍然很是年轻的眼睛似乎变得愈发年轻剔透。 剔透得仿佛能露出天真和无知。 焦玄定定看了一眼,心里羡慕极了。 年渐不惑的祁远章,在他跟前,却还只是个年轻的孩子。 只有年轻,才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人这种动物,是从眼神开始老的。年纪越长,眼神越复杂。想要装出干净无知的样子,并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焦玄缓缓移开目光,开口道:“倘若是信陵王被悬挂在那,那群残党会不会出现呢?” 祁远章的咳嗽声终于停了下来。 “依您所言,那群人岂有不出现的道理。可是,信陵王的下落,不是一直没有人知晓吗?” 焦玄立在他身旁,闻言眼神微变,似笑非笑地道:“我等不知信陵王下落,难道复国军残党便全知道?” 祁远章摸了摸鼻子,讷讷道:“这倒不是……” 复国军的人分散在各处,能跟随在信陵王身侧的永远是少数。 信陵王的真实下落,多半只有他身边的几个心腹知情。 焦玄道:“鱼饵悬在那,自然会有愚蠢的鱼上钩。只要开了口,钩子扎入血肉,再想逃便难了。” 祁远章默然点头。 焦玄又道:“即便他们疑心有诈,又能如何?不等亲眼看过,谁敢笃定信陵王便一定不在我等手中?” 祁远章赞叹不已:“国师所言甚是,甚是啊!” 焦玄微微一笑又很快将笑容敛去,换上凝重之色道:“只是不知此举是否能将信陵王引出来。这一日未曾见到他的尸体,便还是一日叫人难安啊。” 祁远章闻言,迟疑了一下,斟酌问道:“虽说鱼饵抛出去,总会有蠢鱼上钩,但信陵王再如何蠢,也不会冒如此大险自投罗网吧?” 焦玄并不恼,点头道是,示意他往下说。 祁远章便继续道:“可您说的那块地图,既然这样重要,那他必然不会轻易交与他人保管。如此一来,便是事成,恐怕也见不到地图,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焦玄重新落座,提起茶壶给自己沏了半杯茶。 只暖着手,并不喝。 他垂眼望着杯中明亮的茶水,淡笑道:“当然不会有人带着地图出现。” “更何况,信陵王保不齐真的早就死了。” “但小鱼上钩,一条条剖肚挖腮,总会有一丝用得上的线索。再退一步,哪怕什么都找不着,也能杀几条吓唬吓唬那群杂鱼不是吗?” 祁远章安安静静听着他说话,听到最后半句时,脸上露出了笑意,像听了一件乐事:“您看,这般简单的事,我这榆木脑袋竟然半天未曾醒悟过来,真是蠢得要命。” 焦玄抬起眼睛,亦跟着笑,笑得一双老眼都眯起来:“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候,何况您这哪里愚钝,不过自谦罢了。我能想出主意,还是多亏您愿意听我这老头子絮叨呢。” “不过这点东西眼下还谈不上什么主意,回头尚得细细思量,到时还请靖宁伯陪老夫一道想一想罢。” 焦玄笑容满面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也笑呵呵回望过去。 然而他胸腔里那颗平缓跳动的心脏,却一点点沉重起来。 第238章 此地无银 沉重得如同巨石入海。 “嘭”一声溅起千层大浪,将天地都打湿。 祁远章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黏腻湿滑,像石头上丛生的苔藓。 他已经笑到脸皮发僵,可焦玄仍然没有要送客的意思。 国师大人今日寻他来说话,说的这般掏心掏肺,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祁远章坐在桌边,渐渐有些心神恍惚。 这大昭的天,真冷啊…… 雪停了,雪化了。 却永远还有下一场大雪。 鹅毛般,铺天盖地,恨不得将整个人间都吞噬。 他真怕冷。 可是从很久以前起,他就再也不能告诉别人,他怕,他冷,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再冷再无助,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傍晚时分,祁远章终于回了府。 府里各处皆已掌灯,明亮如同白昼。他下了马车,立在门口往里看。灯光映照在他眼里,折射出的光芒斑斓如同盛夏。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脚下的步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迈不开。 两条腿虽还站得笔直,但总好像少了些气力来动弹。 随行的护卫不远不近站在边上,见状轻轻唤了声“伯爷”。 祁远章背对着人,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下去吧,不必管我。” 护卫踟蹰了下,没有动。 祁远章像是后脑生了眼睛,又说了一遍:“听不见我的话吗?”声音里带着两分愠意。 他并不是爱发脾气的人,对上对下,都是一张笑脸,鲜少有这样不遮掩恼怒的时候。护卫低着头,闻言连忙应了声“是”,匆匆退了下去。 祁远章便一个人,像尊石雕一样立在原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 他伸手拢了拢身上大氅。 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叫了一声“父亲”。 祁远章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皱起眉头,轻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回来?” 太微听了这话,不觉也眉头一蹙。 “您怎么了?” 祁远章眨眨眼,终于有了力气迈步子。他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揉揉脸,声音含糊地道:“我怎么了?你不知去了哪里胡混到这个时辰,我做老子的还不能问上一句?” 他一如既往地说着不着调的话。 太微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对。” 祁远章“哗啦”一声拉起身上大氅,挡住自己半张脸,瓮声瓮气地训斥起她:“有什么不对?反了天了,我还不能说你了?” 他一副要被太微活活气死的样子。 太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少女面孔上满是凝重之色。 “您有心事,不想叫人知道。” 她才从山上下来,没想到会在门口遇上自家老爹,更没想到他古里古怪的竟然因为她晚归而训斥她。 换做旁人的爹,旁人的女儿,这般对话自然没有问题。 可是他们父女俩,哪点像是寻常人家的父女? 他叨叨叨说了一通,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 太微抬脚往前走,一直走到他跟前,上上下下打量起他的穿着。 “这身衣裳,是出门的打扮,您这是才回来。”她凑上去,嗅了嗅他的大氅,“全无酒气,那便不是去同人吃酒了。” “天气这般冷,莫说您,便是我,若非要紧,也断断不会出门。” “您近日的差事,又只有那么一桩。”太微站直身子,语气笃定地道,“可是去见国师了?” 祁远章放下手,将脸从大氅后露出来:“你这么能耐,怎地不去抓贼?” 太微冷笑了声:“抓贼?” 她师父是干什么的,他不是不知道。 祁远章见她反问,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讪讪道:“那抓抓江洋大盗总是可以的……” 太微闻言,连冷笑都懒得再笑给他看,板起脸道:“国师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在意?” 祁远章干咳了两声,摇摇头没有言语。 太微亦沉默下来。 父女俩站在进门不远处,任由晚风将头顶的灯吹得摇曳如同梦境。 他不想说。 她却想知道。 怎么是好? 太微不知道。 祁远章也没有法子。 父女俩沉默着并肩往前走了一会。走到拐角处时,祁远章先停了下来,低声问道:“你可是去见薛怀刃了?” 太微贴着墙根,看了看四周,颔首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祁远章无声笑了下。 …… 傻孩子。 她真的以为她明白。 “人算不如天算,全是命呀。”祁远章自语般低低说着话,越过太微的身影朝前走去。 前方的灯光,更明更亮。 前方的路,平坦而笔直。 父女俩却一前一后,陷入自己的黑暗中,走得趔趔趄趄。 太微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他那日同自己说过的话,她和薛怀刃——在他看来,是成不了的。 堂堂指挥使,宣平侯,国师的养子。 自然如何都不可能入赘祁家。 他既然想要留下她继承所谓的家业,那她便也不能嫁出去。 她说鱼和熊掌她都要,当然也就成了狂言。 父亲嗤之以鼻,显然并不拿她的话当真。 但时至今日,看着他的背影,太微回想起先前的对话却觉察出了不对劲。他真的……只是因为入赘出嫁这样的原因,才同她说的那句话吗? 他当时的神情和口吻,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太微侧目望向廊外,天际黑沉沉,似乎下一刻便会成块坠下。 她想了想,开口唤了一声“爹爹”。 祁远章背脊一挺,转过脸来,并不是高兴的样子。太微极少唤他爹,叫来叫去都是“父亲”,疏离有余亲切不足。她唤爹,定然是有原因的。 祁远章木然道:“什么事?” 太微道:“我白日里遇见了六皇子和寿春帝姬。” 祁远章一脸的不关心:“哦?” 太微笑了:“帝姬同我说了一件事。” 祁远章闻言,忍不住也笑了。 瞧瞧她这卖关子的样,还真是他的女儿没有错。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些欢喜,又不知道为这种事欢喜是不是值得。 笑过了,他还是如太微所愿张嘴问道:“帝姬说了什么?” 太微轻声细语道:“帝姬说,皇上似乎有意要将孙介海的孙女指给六皇子。” 第239章 呼吸 祁远章怔了一怔:“指给六皇子?” 太微颔首应是,微笑起来:“您说这老东西是不是好本事?” 前脚才同慕容四爷做成了“买卖”,后脚便又盯上了六皇子这块肥肉,倘若事情真叫他办成了,那他孙家至少还能再兴盛个二十载。 太微的声音在夜色下听起来冷冷的:“如无意外,六皇子未来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祁远章看着女儿,手在袖中渐渐收紧。 他发觉自己在颤抖。 莫名其妙的,像是被深冬的夜晚冻着了。 就连吐纳,都变得凝涩起来,又沉又重。 他竭力想要让自己恢复平静,可越是慌乱,呼吸声就越是难以掌控。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原形毕露过—— 那个胆小懦弱,总是在慌张害怕的家伙,明明早就被他抹杀了呀! 祁远章在心里无声地尖叫。 绷着脸,疯狂的,拼了命的尖叫。 他为什么要慌!为什么要慌! 为什么?! “噗”的一声。 廊下挂着的灯,突然被风吹熄了。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仿佛一枚求救的信号。祁远章蓦地放松了下来。 “可不是么……” 他低低应和着太微的话,袖中紧攥的手慢慢松开。 语气也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六皇子如此得宠,只要不死,皇位自然会是他的。” 他嘴里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脸上却逐渐笑开来:“走吧,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去吧。” 太微拉住了他的衣裳。 孩子一般,紧紧抓着父亲的袖子,像是害怕走丢。 “爹爹……” “做什么拽衣裳,拽皱了!” “方才……你是害怕了吗?”太微迟疑着,小声发问,“你的呼吸声,变了。” “胡说八道,你听错了。” 祁远章一边反驳,一边把衣裳从她手里拽了出来:“天这么黑,风这么大,你还能听见你老子的呼吸声变没变?你要这么能耐,我得赶明儿就送你进镇夷司帮着审人才好。” 太微的眼睛在昏暗中眨了两下。 她想看看他的脸。 看看他说谎的时候,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灯灭了,周遭黑乎乎的,饶是她夜视能力胜过寻常人,也很难看清他脸上神情细节。 夜风一阵阵吹过来,吹得人脸皮疼。 祁远章脚步嗒嗒地走开了,走的毫无犹豫,健步如飞。 风都要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就这样抛下了女儿,很快,便离太微千山万水远。灯光重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的背影歪歪斜斜,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 太微仍然留在黑暗中。 不过一盏灯而已,却将黑暗与光明割裂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夜尽昼来,又是一日。 冬去春回,又是一载。 时间进了腊月,似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 太微伏案狂书,恨不能一笔便将母亲要的年礼单子写尽了。 姜氏正好拿着卷红纸从外头走进来,瞧见这一幕,哭笑不得,上前揉了揉太微的头:“说了这单子倚翠也能写,你非要揽过去自己写,这下好了,写烦了吧?” 太微裹在厚袄子里,盘着腿,披着头发,今晨起来连脸都没有好好洗,看起来乱糟糟的。 她咬了咬笔头,一脸苦闷几乎要满出来。 姜氏忍不住笑了。 太微闷声道:“写单子烦,就这么让我呆着也是烦呀。” 姜氏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她边上坐下来,轻声问:“还是没能见上你父亲?” 太微哼了一声:“他心里有鬼。” 姜氏拍了下她的背:“胡说,什么叫有鬼,眼看过节了,满嘴鬼来鬼去的,成什么体统。” 太微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角:“这靖宁伯府有什么体统可讲。” 姜氏奈何不了她,苦笑道:“若是实在见不着,夜里去寻他呢?” 太微把手中毛笔狠狠摁在了纸上:“我岂会想不到这招。” 姜氏愣了下。 太微侧过脸来看母亲:“可您的相公是个寻常人吗?他既知道我能翻墙入室,还能不防着我?” 姜氏笑着骂了句:“什么叫我的相公…就你这嘴,真该撕了。” 太微丢开了手里的纸笔,一把扑进母亲怀里,佯怒道:“您撕您撕,您要真撕了,怕是那老狐狸才敢出现呢。” 姜氏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位国师大人,性情古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父亲近日天天和他会面,心绪不佳也是有的,你且等一等,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同你说道的。” 太微抬起头来,翻身躺到了窗下,也跟着叹气。 母亲是没有见到那一日父亲的古怪,若是见到了,恐怕只会比她更不安。 从她回来,解开心结,告诉父亲他的命运后,一切就不在她的掌控中了。 他跟国师如此频繁的见面,大概也不全是为了那座塔。若只是“十二楼”的事,他不会在年关上早出晚归成这副模样。 正所谓,反常为妖。 懒鬼突然变勤快。 不是中邪便是受迫。 ——他这是遇上了让他不得不天天跑去见国师的大事。 太微闭上了眼睛。 她娘有一句话说的对,国师古怪。 她爹这种老狐狸,若不是躲不开,怎么可能愿意日夜和国师混在一道? 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太微霍地翻身坐起,将身上披着的厚袄子一甩,起身穿鞋往外头去:“我去半路上堵他!” 姜氏“啊”了一声,等到回过神来,已不见太微身影。 太微丢下的袄子还落在她手边,犹带着些微温度。 她叹息着唤了声倚翠:“差个人去集香苑看看,五姑娘是不是换了厚衣裳出的门。” 这天寒地冻的,谁知道祁远章什么时辰能回来。 她去半路堵,要等到何时? 姜氏忧心忡忡,头疼起来,这大的小的竟然全一模一样,没一个省心的……她叹着气去捡太微丢下的毛笔,正想理一理接着写年礼单子,却突然听见倚翠说: “夫人,崔姨娘来了,说年节上琐事多,怕您劳累,想帮您分担分担。” 姜氏正烦着,听到这话怔了下:“她既如此有心,那便让她分担吧。” 于是她亲自带着崔姨娘去了厨房。 厨房里遍布食材,要什么都有。 姜氏便随手指了几种,让崔姨娘做一桌盛宴出来。 她先将厨房干活的婆子们全打发了出去,再把菜刀的刀柄亲手塞进了崔姨娘的掌心:“我原想亲自下厨为伯爷做一顿饭,但实在是分身乏术,还好你来了。” 姜氏感激地道:“味道如何不要紧,亲力亲为就是了。” 第240章 酒冷 靖宁伯府外,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太微已在路口等了半日。 等到暮色从头顶落到脚上,将她完完整整笼罩进了黑暗。 她仰起头来,却没有看见星星,也没有看见月亮,这似乎是个比以往更加黯淡的日子。 但她心里并没有失望。 她知道父亲总是要回来的。 即便不是这一刻,即便不是今夜,即便他不想同她见面,他还是要回家来的。于是她伫立在原地,不动如山,似个假人。 是以当祁远章的车夫远远望见她的时候,还以为是夜里撞见了鬼。 这么一个人,穿身白狐狸皮的袄子,又披着头发,多吓人。 车夫骇得手都抖了,哆哆嗦嗦地同马车内的主人说:“伯、伯爷……道上有脏、脏东西……” 祁远章原本正在闭眼小憩,闻言惊醒过来,一撩帘子往外看去。 “哦,是五娘。” 他不咸不淡地吐出几个字,又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车夫脑门上的冷汗还未干,见状连忙问:“是不是接上五姑娘一道回去?” 祁远章的声音在厚厚的防风帘后听起来闷闷的:“不必管她,直接回去就是。” 车夫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五姑娘如此看起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不必管当然是最好了。 他赶着车,目不斜视,想径直从太微身旁行驶过去。可不等马头越过她,她忽然一跃而起,登上了马车。 车夫慌的大叫了一声。 车内的祁远章倒是笑了起来。 太微面无表情地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老东西,你还笑得出来。” 祁远章靠在软枕上,眼皮也不掀一下,任由她以下犯上,怒气冲冲。 他知道,太微是真恼了。 若不然,她不会这般大冷天的到路上来堵他。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不想见她,故意躲着她,如今她要发火,当然也只能由着她发。 他这女儿,要说讨厌,还真是讨人厌。 祁远章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 太微还在骂,骂孙子似的,一点没有拿他当爹的意思。 好半天,马车都停到靖宁伯府门口了,她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声音传到帘子外,车夫也不敢吱声叫他们下车。 还是祁远章坐了半天坐烦了,睁开眼睛说:“我饿了。” 太微才终于住嘴不说了,帘子一掀,转身下了马车。 车夫低着头,半天没敢看她。 马车里,便只剩下了祁远章一个人。他又坐了一会。明明已经坐烦了,但他还是又呆了一会。 等到他下车时,车外的太微已经开始头顶冒烟。 她冷着脸,恨不得饿死他。 他嘴上嚷着饿,走起路来却很慢。 太微忍不住盯着他的腿看了两眼。 慢慢吞吞,似乎有些瘸? 她皱了下眉头:“怎么,国师难不成打了你一顿?” 方才走到她身旁的祁远章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只是坐久腿麻罢了。” 太微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道:“莫不是上回的腿伤没有养好落下了病根?” 祁远章转过脸看向她,笑着道:“怎么,气消了这是?” 太微原本还有些担忧,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倒想亲自动手打瘸了他。 父女俩一前一后进了门。 里头已经得到消息摆好了桌子。 不过只他们两人用饭,菜倒是摆的不少。太微自顾自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并不是爱酒的人,可今日怎么想都觉得要喝上两杯才能熄火。 她喝了一杯。 不是什么好酒。 又喝了第二杯。 想再倒第三杯时,她被祁远章拦住了。 祁远章说:“懂不懂礼数,光自己喝。” 太微差点一杯酒泼他脸上去,可她到底还是按捺住了,老老实实地给他斟了一杯。 “我看来看去,你还是小孩气性。”祁远章喝了半杯酒,往后靠了靠道,“若非实在无人可选,我还真舍不得将祁家交到你手里……” 太微冷笑:“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逼你交给我的。” 祁远章夹了块肉往门口抛去。 门口趴着的大黄狗却连头也不抬。 真是条怪狗。 太微道:“我说你有心事,你却不肯承认,可你看看你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你像是没有心事吗?” 祁远章又喝了半杯酒。 酒原是温过的。 可倒出来放了片刻,叫夜风一吹,便又冷了。 这一口酒喝下去,只觉得心肺也是冷的。 祁远章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反问太微:“世上真有无心事的人吗?” 当然没有。 人活着,总有沉在心里的事。 太微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祁远章继续道:“有些事,不到说的时候,说出来全无好处,不如不说。”他说完,突然看了太微一眼。 这一眼,像是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里。 他笑了一下,低声道:“否则,你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告诉我,你经历了和你娘一样的事?” 太微被这句问话镇住了。 他找到了关窍——一个足以压制她所有追问的关窍。 重压之下,她再无法动弹,只好道:“我讲不过你。” 祁远章脸上的笑意愈加明朗起来,口中漫无边际地说起其他的事。什么花花草草、风风雪雪,毫无要点,乱说一通。 饭吃一半。 他才总算讲了两句有用的话。 他说国师今日突然同他说起当初那女飞贼,夜闯国师府偷地图的事了。 太微讥笑了声:“国师年纪大,记性倒挺好,过了这般久竟还念念不忘那件事。明明地图也未曾被人偷走。” 祁远章道:“可见当日是差一点,地图就要被偷走了,所以他才会如此惦记。” 国师府那地方,寻常偷儿不可能进去。 进去了的人,便不是一般人了。 祁远章看着太微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太微已经心领神会,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惦记上了我师父的本事。” 祁远章笑了笑,颔首道:“这是自然,厉害的人物谁不想要。” 他说完,照常去吃他的菜。 太微却已经没有了继续用饭的胃口。 她有一阵没有想起师父了。 过了这么久,事情变化了这么多,她和师父再次相逢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 太微沉默地静坐着。 祁远章瞥了她一眼:“吃饱喝足便回去歇着吧。”在他看来,太微满怀心事已经暴露无遗。他说完,也放下了筷子。 冬日里,饭吃的越久,便越是没有滋味。 太微起身走了。 一步两步,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祁远章望着那片黑,默然不语地抓起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 酒入喉咙。 真冷啊。 第241章 羡慕 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似乎也不如这口酒来得冷。 祁远章慢慢站起身来,任由夜风掠过他的衣裳,将上头的青鸟红桃尽数吹动。呜呜呜,呜呜呜……像有人在风里嚎哭不止。 这风声,真是瘆人。 一旦钻进了人耳朵里,便能钻进人心里去。 太微一路走,一路听着这古怪的风声,越听便越是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可直觉满腔的担忧已经快要溢出来。 这时候,长廊另一头,黑漆漆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嗒嗒嗒。 走得很急。 不过转眼,这脚步声便到了她跟前。 周围已经暗掉的灯光被人重新一一点亮。 白昼一样的光明,将四姑娘祁茉脸上的愤怒照得清清楚楚。 “祁太微!” 她伸长手臂来挡太微的去路。 太微不觉有些烦闷:“天寒地冻的,你又发什么疯。” 祁茉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道:“我发疯?你个小疯子还敢说我发疯!”她作势要来抓太微的胳膊。 可太微一侧身,便躲开了去。轻轻松松的,根本没有一丝慌乱。以祁茉的身手,想要近她的身,除非她故意站着不动,否则绝无可能。 祁茉见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若是动手,她是万万打不过祁太微的。 没有法子的事。 她只好悻悻然放下手,恶声恶气地道:“你有意撇下我们同爹爹一道用饭便罢了,竟然还敢让我娘去给你下厨,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太微怔了一下。 崔姨娘做的饭? 难怪不好吃。 她满不在乎地看着祁茉道:“崔姨娘若是不愿意,谁还能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做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算个什么东西,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我身上都流着祁家的血,我是什么东西,你自然也就是什么东西。这般寻我晦气,你以为你能讨着什么好吗?” 太微推开了祁茉:“你既然有这闲工夫来同我找茬,不如回去多孝顺孝顺崔姨娘。” 祁茉眼看拦不住,又说不过,连忙摆出了长幼尊卑想压她:“你个混账东西!你敢推我!我是你姐姐!” 不想这说法却惹得太微哈哈大笑。 祁茉再如何有心计,也不过是些孩子手段,翻来覆去,只是撒泼打滚而已。 她早不耐烦同祁茉计较了。 “四姐真是天真可爱。”太微一把擒住了祁茉的胳膊,向后一扭,冷声道,“你再无事生非寻我麻烦,就休怪我不念姐妹亲情了。” 祁茉手上疼,心里憋闷,还待嘴硬时,突然一侧脸,看见了二姑娘祁樱。 她连忙将面上气愤一收,转而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眼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真是可怜坏了。 太微也看见了祁樱,但她仍然抓着祁茉的手,神情自若,不见一丝愧色。 祁茉于是连忙小猫似地叫了一声“二姐”……她以为,祁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不论如何,身为长女,总是要出声制止的。 可没想到,祁樱只是一脸淡漠地看了看她们便将目光收回,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她根本不在乎她们在做什么。 是太微欺负了祁茉,还是祁茉在同太微找茬寻事,她统统不在意。 祁家姐妹,一贯是这样的。 很快,祁樱的身影便远远离开了她们。 祁茉眼眶里的泪水也已经干了。白哭一场,真是无趣。她扭了扭身子,挣扎起来,一边讥笑道:“真是半点没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太微闻言,乐不可支,一把松开了她:“你倒是有做人姐姐的样子。” “你——” 祁茉想驳她,骂她,可这话真是无从驳起。 她只得垂下头,用力揉自己的手腕,当做方才什么也没有说过。 如果不是崔姨娘脑子犯浑去寻姜氏说要帮忙,哪里会沦落到去下厨做饭。她摊上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亲娘,真是全毁了。 她原就觉得自己平白无故低了祁太微一个头,如今被崔姨娘这么一折腾,似乎就更坐实了她不如人这件事。 这样的滋味,实在让她寝食难安。 “你不要得意。”祁茉一字一顿地道,“祁太微你千万不要得意。” “你不要以为父亲说什么要留你继承家业,便是真的喜欢你看重你。他这般做,不过只是因为你娘是夫人罢了。但凡那仙女似的二姐多上两分人气;但凡我不是姨娘所出,这样的‘看重’焉能有你的份。” 她说完,猛地抬头望向了太微。 “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反悔的,你且等着吧。” 她说得这般笃定,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可是——她又知道什么呢? 太微不急着走了。 她倚栏而立,平平静静地叫了一声“四姐”,“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靖宁伯府不复存在,你会怎么样?” 这问题问得如此突然,如此不着边际。 祁茉当然没有想过。 她蹙起了眉头。美丽的面孔,因此露出了破绽。成人的美丽,在这一刻退化成了小孩子的困惑和生气。 她愤怒地道:“你个满嘴疯话的小疯子。” 好端端的,祁太微竟然用这种话诅咒靖宁伯府。 不是疯话,能是什么? 祁茉瞪着眼睛看太微。 太微却不想看她了。 她怕被祁茉发现自己眼里的羡慕。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过的祁茉,真是幸福啊。 夜幕下,太微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翌日,一大清早,太微便起身去见了父亲。 “四姐的婚事如何打算,您可曾想过?” 祁远章这回倒是没有躲她,但听了她的话,却只是笑,笑得前俯后仰,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倒是姐妹情深,还惦记着她的婚事。” 太微把手里的暖炉重重顿在了桌子上:“她心性高脾气坏,得嫁远一点才安生。” “是吗?”祁远章收了笑容,定定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突然心软了?” “我没有。” 太微不承认。 祁远章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人各有命,姻缘这种东西,随缘吧。不过……”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你不想让四娘入宫,是想改你二姐的命,再顺道救四娘一命,可是逆天改命这种事,哪有这般容易。” 祁远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 “代价总是不可预料的。” 他走到门口,突然站定了不动,回过头来望向太微笑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等过了年,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太微当然记得。 她点了点头。 祁远章开始抬脚继续往门外走去。 “不等年后了,等我这次回来,我便全数告诉你。” 第242章 被抓 这仍然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府里照样忙着年节上的事,祁远章也如常的清早便出了门。 太微用过早饭,想了想,亦更衣出发,去了府外。近些天,她光顾着想些乱糟糟的事,全然忘了留心外头的动静。如今腊八将至,府里愈见忙碌,她娘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异样,反倒是越忙,精神头便越好。 她盯了两回,心下放松许多。 想着今年的腊八,她们母女总算可以一道吃上腊八粥了。 沧海桑田,好日子得来不易。 她心里总算对老天生出了两分感激。 将斗篷风帽往下拉了拉,太微加快脚步,赶往约定好的地方。小乞丐二宝已经站在了树下。他长高了些,也长胖了些。 太微冷眼瞧着,忍不住有些欣慰。 这都是用她的银子养出来的肉啊…… 她走近了,拍拍二宝的头,笑着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些?” 二宝挺起胸脯,扬扬下巴道:“我这身子骨,还用得着多穿吗?”他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再说了,穿得暖不如吃得饱,吃饱就不怕冷了。” 太微摇摇头,塞了包糕点给他。 “尝尝?” 二宝没有接。 太微笑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二宝这才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尝了一块,然后便严严实实包回去道:“我带回去,也给他们尝尝。” 这群孩子,全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流落在外,全靠几个年纪大点的孩子帮衬照料。 太微知道他是真惦记别人,面上不觉露出了两分温柔。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太微一边说,一边掏出了块碎银子。 “坊间的人都在谈论些什么?” 二宝看着她手里的银子,抬手抹掉嘴边碎屑,清清嗓子道:“墨小姐,您这消息可真不灵通。”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二宝还真以为她是个公子哥。 后来再见,发现她穿了女装,才惊觉原来是个女人。 太微用了师父的姓氏,告诉二宝自己姓“墨”,他从此便一口一个墨小姐了。 “您看起来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太微忍俊不禁,把银子一收,合掌道:“说我消息不灵通,我这付钱给你,不就是为了消息灵通吗?” 二宝闻言,嘿嘿笑了两声:“这倒也是,您果然还是真有本事的。我消息灵通了,也就是您消息灵通了嘛。” 他凑近了太微,压低声音道:“前些时候传出来的消息,但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都是复国军的事……” “复国军?”太微瞥了眼他的脸色。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说到要紧的,还是会露出害怕的样子。 二宝小小声道:“都说那个人被抓了……” 太微蹙了下眉:“那个人?哪个?” 二宝的声音更小了,但语速飞快,像是怕被外人听去:“信陵王!” 太微愣了一愣。 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摇头道:“不可能。” 莫说信陵王,就是复国军也已经很久没有什么大动静出现。何况上回还在谣传信陵王躲在洛邑,逼得慕容四爷不得不亲自上京来表忠心,怎么可能现在就真抓到了? 太微不相信。 二宝却显然真信了。 他睁圆了眼睛,赌咒发誓般地道:“是真的!好些人都知道了!只是都、都不敢明说。” 就像他方才那样,连“信陵王”三个字,都不敢轻易提起。 这封号,是旧日之物。 这王爷,是襄国的王爷。 可襄国已经不在。 哪还有什么狗屁王爷。 二宝年纪小小,恐怕根本不记得什么战时的事,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有些人,已经不能再随便说道了。 太微沉默了片刻。 她近段日子,沉默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倘若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她爹为什么只字不提? 他明知道她担心师父的处境。 ——可若是没有被抓,为什么外头会冒出这样的传闻? 虽说传闻这种东西,有不奇怪,没有才奇怪。可这里头必须得分呀……什么话奇怪,什么话不奇怪,什么话,怪中有异,异种有诈。 如今这个,显然就是后者。 太微将掌心里握着的碎银子给了二宝。 消息她已经得到了。 银货两讫,没有不给的道理。 可二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以为她是不满意,忍不住有些慌:“我说的全是真话!” 太微点了点头:“我知道。” 二宝还是紧张:“那您怎么一脸不高兴?” 太微怔了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她勉强笑了笑,“不是,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罢了。” 二宝闻言,当着她的面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嘟嘟囔囔地道:“我前些天才捡了个怪家伙回来,这人口一多,花钱的地方便多了,可不能少了这好买卖……” 说完,他忽然脸皮一红,支支吾吾地道:“墨小姐,您能不能勤快点来寻我?” 太微每回出现都会给钱。 多来一回,便多一笔钱。 二宝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眼巴巴地看着太微。 太微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还是如来时般拍拍他的大脑袋,笑着道:“我可不干亏本买卖,没消息才不来。”但嘴上这般说着,她却又掏出了块碎银子给他。 二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直到太微走了,他才高兴地蹦了起来,嘴里大叫着:“太好了!太好了!可以多吃几个大包子了!” 他欢天喜地地买了吃的运回去。 一群小不点见状,也都跟着又蹦又跳,笑得像是已经在过年。 二宝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子,可这会看着比他更小的孩子们,他突然有了种自己早就是个大人的感觉。 他拿油纸包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往破屋角落里走去。 角落里原来还有个孩子。 外头在闹,在笑,在大吃大喝。 他却始终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不动。 二宝走到他边上,把包子递给他,他也不要,只是飞快地看了二宝一眼。这一眼,写满害怕,写满担忧,看得二宝都愣住了。 第243章 骗子 二宝从小在街上长大,见过很多无父无母的孩子,但眼前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孩子看起来比他们都要来得干净白嫩,一点也不像是街上的乞儿。 要不是看他衣衫褴褛的,又好像饿了好多天的样子,真像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二宝往边上退开了一步。 “你不饿吗?” 包子热腾腾的,闻起来这样香,就是真的小少爷,也该想吃了吧? 二宝将手臂伸得直直的,一直伸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吃一个吧。”天冷,包子一旦凉了就硬邦邦的,不好吃。 “咱们一人一个。” 二宝挑出一个往嘴里塞,“可香了!” 他把人捡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人饿死的。 “你要真不吃,想饿死我也拦不了你。”二宝前些天才掉了两颗牙,吃起东西来总觉得有些费劲,“但你想死就不能留在这死。”他不怕见死人,可别的孩子怕。人要是真死在这,吓着别人怎么办? 二宝把剩下的包子留在了他脚边,自己走到另一边去,席地坐下道:“趁日头亮,又没雨没雪的,你不如早点走。” 小孩听了这话,两眼惶惶地看了看他,终于动了一下手。 包子还是热的。 冷冰冰的手猛地贴上去,像是摸着了炭火。 他猛地又将手缩了回去。 二宝嗤笑了声:“吃吧。” 他这才重新抓起包子,双手捧着往嘴边送。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二宝手里的包子已经吃完了,干干净净,连个皮都没有掉下来过。拍拍手,二宝嘀咕了句:“怎么不会讲话,莫不是个哑巴……” 刚说完,他忽然听见了几句奇怪的话。 声音似乎也有些怪怪的。 像是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这声音听起来干巴巴的,又细弱。 二宝屏息听去,听了半天,也没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什么仙啊神的,古里古怪。 这孩子不是个哑巴,倒像个疯子。 二宝悄悄地瞥向他,一边抓起了身旁一块尖尖的石头。 …… 一个时辰后。 太微回到了靖宁伯府。 她独自在外头转悠了一圈。行人忙忙,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论世道如何,活着的人,总得想法子继续活着。是以天塌也好地陷也罢,该吃吃,该喝喝,该笑该哭,俱无分别。 世上纷扰事,牵动的永远只是一小拨人。 太微回了集香苑。 她的小小天地,亦平常如任何一日。 仆妇们忙碌着整顿清扫,各司其职,没有一人偷懒。她倚在窗边,神色懒懒地往外看,只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太不真切。 这种久违的平静,让她忍不住想起了那段隐姓瞒名,和薛怀刃生活在一起的时光。 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假的。 窗子一关,太微站直了身子喊长喜进来:“差个人去打听打听,慕容四爷可还在京城。” 长喜听见“慕容四爷”这几个字,禁不住愣了下。 太微和慕容舒的婚约已经解了。 慕容四爷在不在京城,同祁家还有什么干系? “姑娘……”长喜迟疑了下,“只问慕容四爷,不问慕容公子吗?” 太微摇了摇头:“只问慕容四爷。” 慕容舒那个人,看起来胆小怯弱,不像是会违背慕容四爷命令的人。慕容四爷此番特地带他入京,不可能会让他一个人回洛邑。 太微道:“旁的都不必管,只需打听他人还是否留在京城便可。” 长喜应了个“是”,退了下去。 这样的消息,打听起来并不难,是以长喜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说慕容四爷还在京里,而且短时间内并没有要回洛邑的意思。 一切都没有异样。 太微却觉得事情愈发得不对劲了。 她初次听说“信陵王藏匿在洛邑”的传闻时,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传闻罢了,不是这个便是那个,关于信陵王躲在哪里,又或是死在哪里的传闻一直都有。 可如今再看,那个传闻,似乎真的有诈。 在世人并不敢多提信陵王的情况下,那样一个传言,是怎么传遍洛邑,一直传到皇城里的?且逼得慕容家将洛邑上上下下翻找了个遍还不够,竟要慕容四爷带着侄子亲自上京来? 是慕容四爷太过谨慎吗? 太微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抓到那根线,可她拼命去找,却又找不到了。 她只知道,事情太巧。 这两个传闻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而慕容四爷,显然也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所以才会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上京示弱。 可这些传言,是谁的手笔? 是复国军? 还是皇帝? 又是为了什么? 太微想到头疼,仍然不能想透。 她固然不是什么蠢人,可离聪明无双,还差得太远。这时候,她忽然想到了自家老爹。她过去一直以为他是个十足的草包蠢货,可她明显错了。 她抓不到的那根线,兴许他可以。 于是太微亲自去了二门等候。 然而她带去的书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直至天黑,门口点了灯,也还是没能等到他回来。 只来个护卫同她说,伯爷还在国师府,今夜恐怕不回来了。 太微听罢,眯了眯眼睛,猛地问了句:“他何时吩咐你回来传话的?” 护卫愣了下,思索着道:“是清早出门时吩咐的小人,让小人在傍晚时分来传话。” 太微把手里的书卷起来,攥成一团,紧紧地握住。 少女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红色。 “我知道了。”她沉声道,“你下去吧。” 这老狐狸死骗子! 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今晚回不来,却故意在出门前和她说什么,回来便将秘密告诉她。 害她提心吊胆苦等一天。 鬼知道他哪时回来! 太微拿着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二门。 她径直去了母亲那。 “您年轻时,嫁什么样的人不行,非得嫁给这么个人。”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说得姜氏大笑起来。 “我若不嫁,哪里有你?”姜氏拉她落座,给她夹菜盛饭,“国师要留他,他能有什么法子。你同他生气,还不如多吃两口饭呢。” 可太微思来想去,还是不痛快。 …… 等到半夜,万籁俱寂。 她便从床上爬起来,溜进了父亲的书房。 第244章 蝼蚁 书房的锁,是好锁。 可好锁也拦不住她。 太微轻而易举地进了里头。入门处的盆栽,不远处的博古架……桩桩件件,依稀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她如鱼入水,飞快游进了这片漆黑的深海。 海的尽头,是一张宽阔的椅子。 ——她爹的椅子。 太微攀上去,悄无声息地坐下,揣测起她爹平日坐在这上头时的所思所想。 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是读书习字?翻阅公文?还是仅仅只是发呆沉思? 太微身子后仰,靠到椅背上。 这张椅子如此宽阔,几乎要让人生出一种无措感。 白日里二宝说过的话,此刻又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她轻轻抚摸过把手,将眼睛闭上,思量起来。 如果信陵王真的被抓住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师父她老人家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吗? 太微心下惴惴,猛然睁开眼,在昏暗中摸索起面前的长桌。 桌上竟然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是老狐狸预料到她会来深夜探寻,所以故意将东西都清了不成? 太微一把伏在了桌上。 没有丝毫暖意的屋子里,这桌子便像是石头做的一样冷硬。她的脸贴在上头,就如同贴在地砖上。 寒气不停地钻进皮肤里。 冻得人想要打寒颤。 她头一回发现,这书房一点也不舒适。 她爹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一间书房?他瞧上去,分明是个耽于逸乐的家伙。可这屋子里,能同安逸享乐攀上关系的,怕只有门口的盆栽而已。 真是奇怪。 太微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就好像同这些桌椅陈设一样,是这间屋子里的一个摆件。 她灵活的手脚,已被茫茫夜色冻僵了。 只有不安,像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一层复一层,拼了命地扩大领地。 她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因为见不到母亲而每日每夜啼哭的小孩,依旧还活在她的身体里。 即便历经千难,失去了一切才回来,她仍然只是只蝼蚁。 天下这样大。 世事如此莫测。 她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 没有力量的人,连看清棋局的资格也没有。 太微有些坐不住了。 她想念师父。 想念鸿都。 想念薛嘉了。 可她再也回不到那一天。 有得有失,方得平衡。 逆天改命的代价,不外如是。 太微在父亲的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直至窗外透进白光,她才起身离开了书房。外头已经有仆妇在走动,瞧见她从祁远章的书房里出来,皆忍不住讶异地多看她两眼。 可太微视若无睹,面上不见丝毫异状。 她已经全然不在意了。 回到集香苑洗漱更衣后,她寻来纸笔,写了一封信,让长喜寻人递进宫里去。长喜很惊讶,她以为太微并不喜欢同寿春帝姬来往。 太微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淡淡道:“我需要她。” 她需要力量。 而帝姬生来便拥有力量。 如果她真的要留在京里,留在祁家,那她总有一日会需要这股力量。何况寿春帝姬同别个帝姬还大有不同。她是六皇子杨玦唯一同母的妹妹,也是杨玦唯一会放在心上的妹妹。 这样的人物……倘若将来帝位真的落到杨玦手里……那她恐怕就是这大昭天下除杨玦外最有分量的人。 即便她自己还不清楚这力量有多强大。 …… 当着长喜的面,太微并不遮掩自己的意图。 她就是要利用寿春帝姬。 利用帝姬对她的盲目喜欢,为将来埋下退路。 小人祁太微,还是小人。 蝼蚁小人,苟且偷生,她并没有比她以为的那个父亲好上多少。 太微把信交给了长喜。 “同帝姬来往,于我没有坏处。” 信送出去后,太微合眼小憩了片刻。 她梦到了许多人和事,乱哄哄,闹腾腾的。 真是人间一刻,梦里千年。 她醒过来时,窗外飘起了细雪,就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样。雪粒子被风吹到窗子上,扑簌簌的响。 太微推开窗往外看去。 雪下得很小,但风很大。 狂风呼啸,像要把屋顶都吹走。 她沉思片刻,让人翻出了身极厚的大氅。她今日还得出去一趟。可风如此得大,打伞怕是不易。 穿上大氅,太微孤身出了门。 这一回,她没有再去约定好的地方见二宝。 她早就查清了二宝这群孩子平日生活的地方,只是想着人多不便,才总是在外头悄悄见面。可今日落雪,风又大,已不宜在外会见。 太微提着一篮子吃食,像个拐孩子的歹人般出现在了二宝面前。 一群孩子,全都警惕地打量着她。 直到二宝接过她手里的篮子,把吃的分发下去,几个人才四散而去。 虎头虎脑的二宝并不太惊讶,只是嘿嘿地笑:“墨小姐,你又来给我送银子了。” 太微跟着他往里头走。 这地方破归破,收拾得倒是意外的整洁。 她同二宝这般岁数时,还远没有这么能干。 太微笑着夸了他两句,慢条斯理地问道:“二宝,你愿不愿意跟着我过?” 二宝正抬手揉脸,闻言愣住了。 太微道:“跟着我,旁的没有,吃饱穿暖却是容易的。读书识字,拳脚骑射,也都不难。” 二宝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可是很快,这亮光便又从他眼中黯了下去。 “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他伸手指了指外头的那几个孩子。 太微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来安置他们。” “没有我,他们过不下去的。”二宝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想签卖身契。” 他知道的还挺多。 太微笑着道:“不必卖身契。” 二宝一脸不信地看着她:“真的?” 太微笑面如常:“真真的。” 二宝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好,可最后说出来的还是个“不”字。 太微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她走到一尊歪倒的菩萨像前,转而说起信陵王的事,问二宝既然听说了信陵王被抓,那可听说了人被羁押在哪里。 二宝似乎有些为难:“听说倒是听说了,可我听着不像真的……” “哦?”太微半靠在菩萨身上,正要追问,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里还有个孩子,“那是谁?” 第245章 命运 二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想起还有人在。 这小子自从被他捡回来后,便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除了出恭,动也不动。吃喝都要他亲自送到跟前才行。 二宝心想,自己是没签卖身契,可不想已经给人做上奴才了。 他这命啊。 真是苦。 他蹑手蹑脚靠近太微,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我那日同你说过的……我捡回来的怪家伙……” 太微闻言仔细打量了两眼角落里的孩子。 衣裳既脏且旧,可模样身段,却生得不像是街上长大的乞儿。 她轻笑道:“这孩子瞧着同你岁数差不多大。” 二宝样貌老成,看起来要比真实年纪大上个两三岁。这俩人既然看起来差不离,那这怪小孩恐怕就要比二宝还年长稍许。 太微定定地看着二宝。 二宝便从她的眼神里领悟出了话外音。 “不行。”二宝的声音依然很小,但口气很笃定,“他和我不一样,他照顾不了其他孩子。” 太微挑了挑眉:“怎么个不一样?” 二宝说:“你看他的衣裳。” 太微的视线越过二宝的头顶,重新落在了那孩子的衣服上。 还是脏兮兮,乱糟糟的。 并没有什么特殊。 “衣裳怎么了?” 二宝轻轻咳嗽了两声:“你走近了看看……” 太微亦学着他的模样将声音压低了问:“他不怕人?”既说他古怪,那恐怕是不喜陌生人。 二宝摇头道:“不打紧,他只是不同人说话。” 太微听他这么讲,便没了顾虑,向前两步朝角落里的孩子靠近过去。但不必近到身旁,她已经发现了二宝想要让她看见的东西。 脏兮兮袖口上绣着的那道云纹。 精致美丽,绝不是便宜货。 太微忍不住回头朝二宝望去。 这孩子——真是个人精。 她心中不免愈觉可惜,可二宝重情义不肯跟她走,她也只能放弃。正想着,太微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她蓦地转过脸,将眼睛往下看。 地上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仰起头来正在看她。 他那张脸也是脏兮兮的。 可眼睛很亮。 是一种秋水般的干净和明澈所带来的亮。 太微不觉怔住了。 她才发现,这个二宝口中奇怪的孩子,有着一双和她很相似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淡淡的琉璃黄,并不是人人脸上都可以看见的眼睛。 这样的巧合,让太微心里莫名生出了两分亲近。 她慢慢蹲下身,平视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可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这孩子便惊弓之鸟似的瞪大眼睛往后退去。 他身后已是墙壁,退无可退之下,他站直身体将背紧紧贴到了墙上。 二宝连忙跑过来,急声道:“我说了他是个怪人吧!你还不信呢!” 太微蹲在地上没有动。 二宝凑过去问:“怎么了?” 太微努努下巴,示意他往前看。 那是一双脚。 脚上的鞋子,已经很破很脏。 可上头繁复的花色,仍从脏污中露了出来。 这样的鞋子,二宝还是第一次见。他先前光顾着看衣裳,全忘了还有鞋子这回事。 太微眯了眯眼睛。 “这大冷天的,怎么穿这种鞋?”二宝一边疑惑,一边悄悄地看了看太微脚上的鞋子。 是双皮靴。 这才像话嘛。 二宝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鞋。 破旧是破旧了点,但并不怎么脏,而且普普通通,是暖和的。 他不解地看着太微。 太微却只是反问:“什么人,才会在冷天穿这般单薄的鞋?” 二宝愣了一愣,旋即道:“自然是不必受冻的人!”但话音才落,他便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还有穿不起暖和鞋子的人!” 他过去就穿不起,经常挨冻,如今想起仍觉脚冷。 “你说的没错。”太微站起身来,摸摸他的头道,“可哪种人,才会穿丝鞋?” 丝织的鞋子,轻软舒适。 连她都没有两双。 二宝更是从来没有穿过。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用肯定地语气道:“是不缺银子的人。” 太微颔首默认,往后退开两步,朝二宝招手道:“从哪捡回来的?” 二宝跟着她往远处走,一边回头看了看还在原地没动的人:“南城一处菜园子附近。” 太微皱了下眉:“那么远。” 南城再过去,可就没什么人烟了。 二宝道:“可不是远!走到半道,他差点就要厥过去了。” 太微点了点头,低声道:“这小子洗一洗,保管是细皮嫩肉的,实在不像是没人照管的。别是哪家走丢的公子。” 二宝撇了撇嘴:“是哪家的公子我不知道,可走丢嘛……他有手有脚又不是哑巴,为何不自己回家去?何况那日也不是我绑了他来的,是他自己老老实实跟着走过来的。” 太微笑了下,但笑意很淡,透着种二宝看不懂的意味:“等雪停了便让他走吧。” 二宝望望外头的天色,又望望角落里重新坐下的人,有些苦恼地道:“他既然有家不回,宁愿同我们待在一起,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能强行赶他走呀。” 说罢,他忽然吃惊地道:“咦!奇怪了!我先前没发现,墨小姐你同他生得还有些像呢!” “莫不是你家走丢的?” 太微失笑,拿食指点他的脑门:“什么眼神,无亲无故的,能像到哪里去。” 二宝嘻嘻哈哈的,当然没有当真说,但听太微说不像,他还是道:“无亲无故的人,也可以生得像嘛。” 太微笑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还是说正经的吧,信陵王可是被羁押在镇夷司?” 二宝虽然不知道“镇夷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即便是他,也听说过许多同镇夷司有关的事。 照例,抓到复国军是必然关到镇夷司的地牢里去的。 可这回…… 二宝确信地道:“不是镇夷司。” 太微静静看着他。 他摸了摸前额上新长出来的碎发,迟疑着道:“他们说……人被关在城郊的不夜庄里……” “什么庄?”太微一时没有听明白。 二宝道:“长夜不眠的山庄……不夜庄呀……” 太微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眼神。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二宝口气里的犹疑已经渐渐退去:“都说里头闹鬼,闹得很凶,所以我才说这事听着不像是真的。” 第246章 冷心冷肺 太微忍不住道:“这地方可是一直便叫这个名字?” 二宝用力摇头:“不是不是!这地方原来叫什么,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了,只是因为闹鬼,说是夜里也不安生,总有鬼哭,这才取了个别名叫不夜庄。” 太微见他一副害怕模样,像是真信了里头有鬼的说法,不觉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怪。” 二宝面上惶惶,脑子却依然转得很快。 他立即便发现了太微话中的破绽。 “墨小姐见过鬼吗?” 太微道:“自然没有。”若是见过,她怎么会说世上没有。 二宝却道:“你既然没见过,那便是有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怎么好说世上一定就没有呢?” 这话听上去似乎无懈可击。 太微摸摸鼻梁,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可是……”略微一顿后,太微反问他,“既如此,你又怎么能说那庄子一定就闹鬼?” 二宝一噎。 他这是被太微用原话给堵了。 他挠挠头,头发都要挠掉,但依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如果不是闹鬼,为什么没人敢靠近?”他如此问太微,是真的不明白。 可太微连那地方在何处都不知,说起这些只比他更困惑。 是以二人只眼瞪着眼,谁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二宝道:“抓到了人,为什么不关进大牢呢?这是不是没有道理的事呀,墨小姐?” 太微没有言语。 连二宝都觉得没道理,不像真的,她就更难以分辨真伪了。 若只是说没有将人关在镇夷司,那真的可能还是有的。可这什么不夜庄……地点如此明确,反而一点不似真。 太微思量片刻后,又同二宝仔细问询了几句。 问话时,她一直远远望着墙角的那个孩子。 为什么不走呢? 好手好脚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傻的,为什么宁愿同乞儿呆在一起也不去寻家人? 太微收回目光,沉吟道:“那孩子,若是有人在寻他,寻到你这,可不会觉得你是好心才将人带回来的。这样的麻烦,还是不沾为上。” 二宝脸上的两道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 小人模样,大人神情。 “可外边那样冷……他要是出去了却不肯回家,那怎么办?” 太微听着他的话,只觉自己冷心冷肺,冷酷至极,但她的神智却愈发清醒起来:“你问他,逼他说,姓甚名谁,家在何处,为什么流落在外。” “他若是说了,你就自己掂量,是不是可以留下他;他若是依然一个字也不肯告诉你,你就将人赶走。” 言罢,太微看着二宝淡淡又说了句:“他并不比你年幼,若是想活,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二宝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连带着一张脸都皱巴起来,像个被人捏紧的包子。 太微继续道:“自然,留不留他,终究是你的事。我的话,你愿意听便听,若是不愿意也没有关系。”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脚朝外头走去。 雪已经渐渐下大了。 二宝忽然追出来,扬声问她:“墨小姐,你还会再来吗?” 太微愣了下,仰头看看天上飞雪,摇头道:“近期恐怕是不会来了。” 年节上,府里忙乱,她也不能总往外跑。 二宝道:“那下回,你要是想见我,还是照老法子可以吗?” 太微听了这话,瞬间明白过来,回头问道:“你要带着人换个住处?” 二宝点了点头。 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这一刻看起来却像个稳重有担当的大人。 “我先前带他回来时,没有多想,不定留下了什么可以让人追踪的痕迹,还是换个地方呆吧。”他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留恋,“左右都不是家。” 没有父母。 他们就是一家人。 走到哪,哪就是家。 他想得这般透彻,言谈举止也越来越不像个普通小童。 太微若不是在街上发现的他,恐怕都不敢相信这只是个乞儿。经受过时间磨砺的人,才能年纪小小便有这等心思。 她颔首应下,叮嘱了二宝两句小心,这才走进了雪地里。 风呼呼地吹着,像冰刀子般划过脸颊。 真是要命的冷。 太微忍不住回忆起来。 她记忆里的那一年,可曾也有过这样的冷? 然而不管她怎么回忆,那年冬日发生的事,能想起来的,便只有母亲去世这一件了。她大哭过,伤心过,此刻想起来,心头似乎仍有钝钝的疼痛。 太微想要回家去,可她脚下的步子却朝靖宁伯府的反向去了。 外头大雪纷飞,她裹在大氅里行走,并没有人多留心她。 地上很快便积了雪。 雪又被路人接连踩踏,渐渐就成了冰。 有人脚下不稳,滑倒在路上,引得路人哈哈大笑,笑得寒气直往喉咙里灌。太微正好瞧见这一幕,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人性如此。 见人倒霉,却想发笑。 但众人笑过了,还是急急忙忙上前去帮忙,将人扶了起来。 这也是人性。 复杂又生动。 谁也别想从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里便揣测出一切。 太微别开眼睛,往小巷子里走去。她已经渐渐拼凑出了一幅画,虽然还缺笔少锋,但她勉勉强强看清了画笔的走势。 假如信陵王被捉一事为真,那信陵王眼下不死,多半是因为建阳帝想要折磨他取乐。猫抓老鼠,好不容易抓到了,怎么舍得一口气便吃掉? 至于那个二宝所说的“不夜庄”,则必定有“鬼”。 要么,那里头有旁人不知道的铁牢。 要么,那地方已经布下了陷阱。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明晃晃是个鱼饵。 且鱼钩亮闪闪的,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 这是有人要钓鱼。 钓复国军上岸。 太微再次想起了师父。如无意外,有师父的本事在,复国军想要打探情况,一定会由师父行动。可出了上回国师府的事后,师父还能顺利脱险吗? 行进间,雪花落在风帽上,像是白了头。 太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地方,连她都能感觉出来是陷阱,复国军的人,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出?但万一呢?凡事只怕万一。万一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呢?没有人能断定地说不可能。 是以,太微以为,此番一定会有鱼上钩。 只是不知道,她师父那条鱼,会不会出现…… 第247章 胆小的男人 大雪一直下至夜里,仍然不见小,直下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将四野都笼进了寒冷中。 原就不见人烟的不夜庄,在雪野里变得愈发冷寂诡异。庄子周围疯长的草木也因为隆冬严寒而枯萎腐朽。 这地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活人。 都说庄子里头闹鬼,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 久而久之,方圆几里地内都再无人靠近。 人没了,植物便开始乱长,越长越多,越长越密。到了夏天,那密集的绿意就像是汪洋一样得壮阔。 夜里大风吹过,草叶相撞,簌簌作响。 听得久了,就真像是有鬼在哭闹。 国师立在不夜庄门口,仰头望着顶上牌匾。可那上头斑斑驳驳,木头都烂了,哪里还能看得清楚。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认出其中一个字。 模模糊糊的,似个“宋”。 他举起手中拐杖,轻轻敲打了两下牌匾。 碎屑便立即随风落下,仿佛又一场雪。 “你可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杀手是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场“雪”,一边低声问了句身旁的人。 “是光阴。” 薛怀刃正在给他打伞。 平日一直被斩厄抱在怀里的伞,此刻正严严实实地遮在他们头顶上。伞上牡丹盛放,却很快便被落雪掩盖了。 薛怀刃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 焦玄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收回拐杖,重新拄在手中道:“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岁月无情。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东西,可以不被光阴摧毁。” 不夜庄门口的牌匾上多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是方才焦玄那两下轻叩留下的印记。 这块匾,已经彻底被岁月损毁了。 焦玄盯着这个坑,慢悠悠地道:“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人记得这庄子的原主是谁了。”真可怕,时移世易,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岁月湮没,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他可一点也不想变成那样的人。 千秋万世,他都想要活着。 活在旁人心里、梦里、羡里,甚至恨里,都是好的。 不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变成一个没人记得的鬼。 焦玄收回目光落到身旁的养子身上。英俊而沉默的年轻人,同他当年将人捡回来时所想象的样子几乎一般无二。 真是容易养活。 给些吃喝,丢两本书,再教点功夫,就成了今日这副过人的模样。 只可惜,他竟然看上了祁远章的女儿。 焦玄神色平静地唤了一声“靖宁伯”,而后道:“依你看,这地方如何?” 祁远章原本站在距离他们三五步外的地方,闻言又后退了一步:“这鬼地方怕是真的闹鬼。” 他一口气说了两个“鬼”字,愈发显得这庄子鬼气森森。 焦玄笑了一声:“没想到靖宁伯也怕这个。” 祁远章抖抖大氅上的落雪,声音颤颤地道:“难道国师不怕鬼?” 焦玄还是笑,一面环顾四野,望了望他们此番带来的护卫。 薛怀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低声道:“眼下还没有复国军的踪迹。” 焦玄闻言微微颔首,说了句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的话:“不急。”他放下了鱼钩,挂好鱼饵,只等着蠢鱼上钩,怎么会真不急? 等待向来令人痛苦。 一息便如一世。 如此漫长,自然难熬。 但他说不急,那便只好不急。 祁远章站得不近,耳朵倒是还灵,将焦玄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半张脸隐没在风帽下,声音也变得沉闷起来。 “这风刮的,鬼都不敢来,复国军那群杂碎哪里敢。” 焦玄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走下门口台阶道:“那许多的人,总有三两个胆子大的吧。” 祁远章将身上衣裳裹得更紧了,忽然问:“你们听见没……” “听见什么?”焦玄难得愣了下。 祁远章语速飞快地道:“有人在哭!” 风雪中,呜呜咽咽的,的确像是有人在哭泣。 祁远章呼呼地喘息着,满脸都是惊惶。 焦玄屏息听了一会,摆摆手道:“伯爷再仔细听听,哪是人在哭,分明是旁的声音。” 祁远章不理他,兀自道:“这地方不吉利!” 他蜷缩在自己宽大的衣裳里。 上头密密麻麻的花样在灯光照映显得异常夺目。 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胆小男人。 看起来真好笑。 于是焦玄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让薛怀刃去陪着祁远章:“这鬼不鬼的,我倒是不怕,没想到靖宁伯这般胆小。”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薛怀刃伞上。 祁远章不由得抬头往上看了看。 他见过这把伞。 伞面上绘着大片牡丹花。 倒是很配他的衣裳。 他站在伞下,突然想起了太微。 太微喜欢的小子,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可他对这小子,实在满意不起来。天下男子这般多,适龄儿郎遍地走,她怎么偏偏就要看上国师的儿子? 祁远章有些头疼,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天边黑云如墨。 又是一夜了。 他们到达不夜庄门口已经半天,国师却始终没有进去的意思。随着大雪渐小,一行人原路来,原路撤,很快便离开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天明时分,祁远章同焦玄一道进了宫。 他再没有给家中送过消息。 焦玄不觉有些纳闷:“靖宁伯怎么也不派个人回去传话?” 祁远章摆摆手道:“不用,早晚得回去,也无甚可说,随他们去吧。” 他说完便自去睡他的觉,直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几何。末了,还是焦玄亲自带着棋盘进去将他叫起来的。 “来来,咱们来下一局。”焦玄一面摆棋,一面亲热地招呼他落座,“这棋子,俱是翡翠制的,颗颗相同,得来不易,我平日可不舍得拿出来同人玩耍。” 祁远章睡眼惺忪地入了座。 他还是困倦。 焦玄将黑子递给他,笑着道:“全是最上等的墨翠。” 祁远章揉揉眼睛没有接:“我棋艺不精,怕是配不上用这个。” 焦玄坚持地将棋笥塞到他手里:“靖宁伯若是不配,那恐怕就没有配的人了。” 这场对弈,他已期待许久。 焦玄笑微微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顿时睡意全消。 他意识到,焦玄这句话说的,怕根本不是棋。 第248章 夜行 手握棋笥,祁远章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明亮,如同夜空中唯一的那颗星星发出的光芒一般,有着渺小孤独却夺目的璀璨。 一旁的焦玄还在招呼他:“事已至此,伯爷便不要自谦了,快来同老夫下上一局吧。” 祁远章打开了棋笥的盖子:“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取出一枚墨翠棋子,将其轻轻落在棋盘上:“国师请。” “第一步便下在这里,可是少见得很。”焦玄拈着一枚白子,慢慢敛起面上微笑,“这般看来,靖宁伯若非是个高手,那便真的是一窍不通了。” 言罢,他也平静地落下了一子。 紧追不舍,就跟着祁远章。 祁远章笑着摇了摇头:“国师这棋下的,倒也像是一窍不通。” 焦玄似是被他这说法给逗乐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随侍的几个宫人见状,皆无声地退了出去。 室内转眼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对面而坐,一人持黑子,一人持白子,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下起棋来。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棋局之外的话。 屋子里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除了清脆的落子声外,便只剩下沉默。 渐渐的,连室外的落雪声都变得响亮起来。 簌簌——簌簌—— 风雪不断拍打在窗子上,像有人在疾步走动。 一局棋,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似乎天荒地老也不会见到结束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棋盘上究竟是怎样一个局面,也没有人猜得透下棋的两个人心中都在想些什么。 偏殿里伺候的宫人,只知道雪停了,棋也没有下完。 他们扫了雪,清了瓦,眼见天色暗下来,却仍不见里头下棋的两个人出来。 太奇怪了。 什么样的棋,要下大半日还分不出胜负? 可国师没有发话,便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扰。 他们只能候着。 像一尊尊石头雕出来的人般,屏住呼吸,安静等候。 夜幕很快落了下来,变成一匹光滑的黑色缎子。 雪已经彻底停歇。 只余凛冬的寒风,仍然没完没了地嘶吼。 这又是一个不见星光的夜晚。 城郊荒野被夜色吞没,被狂风咀嚼,几乎变作巨浪滔天的海。浪声轰鸣间,有一群人悄悄地朝不夜庄靠近过去。 他们都已经听说了。 腊月初八过后,信陵王就要被凌迟处死。 如今期限近在眼前,再不动,兴许便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们这一伙人,零零散散才聚起来,根本是乌合之众。拿主意的人,也不过只比大多数人知道的多一星半点而已。 偏偏这一星半点,根本当不得事。 黑暗中,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如若主公并未遇险,我等今夜岂不是如同送死?”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厉声斥道:“休得丧气!” 如果信陵王根本没有被抓,他们这样闯进去想要救人,当然同送死无异。 可若是信陵王真的被抓了呢?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狗皇帝将他凌迟处死不成? 他们这群人,活到现在,拼的就是一口气,一个信念。是以明知前方是一条死路,他们也只能试着去闯一闯。 但—— 不夜庄周围根本没有人。 这地方空荡荡,冷冰冰,只有荒草丛生。 那矗立在黑暗中的废弃庄园,看起来也普通平静极了。 守卫都去了哪里? 夜风里的人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藏在黑暗中,窃窃交谈起来。 “狗皇帝和妖道要是真的将主公关押在里头,为什么不派人守着?” “偌大个园子,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看见,真是古怪!” “怕什么!有没有守卫,我等今夜都是要进去翻一遍的,有何分别?”听见身旁的人露出了怯意,其中一个灰衣的年轻人眯了眯眼睛道,“没听见王大哥的话吗?休得丧气!” 被他称为王大哥的男人闻言咬紧了牙关。 他生得一脸大胡子,身材高壮,看起来胆子很大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有多慌乱。 周围为什么没有守卫? 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答案。 他也不能。 今日由他们来,只是因为他们离得最近,而不是因为他们这群人最有本事。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如今都远在天边,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虽然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可等到那些人赶来,只怕黄花菜也凉了。 如今是没法子,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罢了。 突然,他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说起来,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主公……谁敢保证,主公就一定活着?” 短短一句话,像石头入水,在人群里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样的问题,人人都想过,但人人都不敢拿出来说。 如果信陵王早便不在人世,那复国军的信念算什么? 大胡子沉声道:“莫胡说!” 他们没有见过,不代表旁人也没有。 他曾有幸见过主公身边的晏先生一面,晏先生言谈之间全无异状,绝不像是久不见主公的样子。 他比了个手势,用极低的声音道:“庄子周围不见守卫,不代表里头也没有,还是多加小心!” 何况先一步来打探情况的兄弟分明看见了。 国师曾带着人在门口转悠了好半天。 如果这庄子里一点问题也没有,国师为何亲自出动? 这庄子即便是个陷阱,也是有大名堂的陷阱。 大胡子心一沉,咬咬牙,接连比划出几个手势,让人分批分方向朝庄子进发。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谁也无从得知,只能是悄悄潜入了再议。 很快,第一拨人从后方进入了不夜庄。 谁也没有听见传闻中的鬼哭声。 只有风,号叫着,在渐渐变小。 时间飞快流逝,庄子里并没有传出兵戎相见的声音。 第二拨人,亦悄无声息地从庄子侧面进入了里头。 …… 大胡子等在外头,渐渐等得心焦难耐起来。 还是没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 没有人声,也没有刀剑声。 这怎么可能? 他朝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 里头难道——真的有鬼? 第249章 杀气腾腾(一) 世上人人都怕鬼。 大胡子也怕。 他生得凶神恶煞却并不顶用,到了这会儿,他心里的慌乱已经流露到了面上。幸亏天色黑,没人能看得见。 同样的,他使的这个眼色,也并没有人注意。 这群乌合之众,已经失去了一多半的信心。 大胡子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下来。可镇定过后,凉意便一阵阵涌上来。是风冷,还是身上冷?他已经分辨不清。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拼命去听远处的动静。 还是没有打斗声。 那座黑漆漆的废弃庄园里,莫非也没有守卫?可若是这样,他们为何还不出来?他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艰难探出手,凌空画了两下。 随即,自他身后钻出二人,飞快没入荒草,向前探去。 这已经是第三拨人了。 然而如水入海,二人去后,依然全无变化。 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大胡子惨白着一张脸,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早知行事不易,可万万没想到,竟能难到如此地步。 本以为,最坏不过一个“死”字,哪曾料到,平静竟能比死还要可怕。 更糟的是,他们这伙人里并没有谋士。 有勇无谋,等到热血冷却,留下的便只有慌张和无措。 大胡子张开了他的嘴。 但夜风冷冷地灌进去,将他想说的话尽数堵在了里头。 这时,他忽然看见前方的草动了一下! 有人! 他心神一凛,连忙收敛容色。 草间冒出了一张脸。 是方才去的那二人之一。 大胡子马上迎上去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其他人呢?里头是何情况?”他一连问出数个问题,几乎大气未喘一下。 来人却气喘吁吁,惊魂不定。 “不知——” 话未说完,他已被大胡子拖拽到了一旁,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什么叫不知?同你一道去的齐兄弟呢?” “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到了墙下,却仍然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我觉得不对,当即便想要撤回,可齐兄弟已经不见了人影!恐怕是直接朝里头去了!” 大胡子一双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肩膀:“哪里不对劲?” 他们一直没有听见动静,这已经不是怀疑的理由。 果然,听完他的话,急声喘息着的年轻人突然不喘了,只哑着嗓子道:“血腥味!我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 大胡子原就白惨惨的一张脸愈发得白了。 他无力地松开了对方,怔怔地道:“分明一直没有打斗声,哪来的血腥味……” 无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流血? 那庄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大胡子目光闪烁地望向了黑暗。 他不知道,就连设下这个局的焦玄,也并不清楚庄子里有什么东西。 不夜庄,闹鬼的庄子。 早在建阳帝一行人越过笠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很久。 国师焦玄找了几十年的地图,好不容易才得来消息,说其中一块地图恐与这座废庄有关。他当即便派人确定了位置,去搜寻他想要的东西。 可人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这座无人生活,已经废弃不知多少年的庄园,远比人们口中传说的更为邪门。 而焦玄,也正是因此才最终确定,他得到的消息可能是真的。他想要的那部分地图,多半就藏在这诡谲的庄园内。 此时,下着棋,喝着茶的焦玄正笑眯眯地望向了对面的祁远章。 “说起来,伯爷莫非一点也不好奇,为何老夫要将‘羁押’信陵王的地点定在那处废庄?” 祁远章垂眼看棋,闻言跟着笑了一下:“国师运筹帷幄,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虽好奇,却怕问出答案也悟不了缘由。” 焦玄又落一子。 这已经是第三局了。 前两局,皆是平手。 是以这一局,怎么都要分出胜负来才肯甘心。 他平生未曾同人下过平局,如今也绝没有例外。 可祁远章下棋的路数,他闻所未闻,应付起来竟颇为艰难。 焦玄盯着祁远章的落子,摩挲起棋盘边角,笑着道:“那座庄子里头,大有古怪。” “古怪?”祁远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焦玄继续道:“怀刃那孩子,天生的聪明敏锐,去周围转悠了一圈,回来便说,那庄子里恐怕有阵法。” 祁远章抬起头来,终于露出两分好奇之色:“阵法?” 焦玄道:“是一个大阵,凶阵,轻易破解不得的阵。” 祁远章抬起来的头又垂了下去:“果然……什么阵不阵的,我是半点也听不明白了……” 焦玄面上正色一消,转而换上笑模样:“伯爷只需明白一点就足以。复国军的人,会替我等破阵。”话音未落,他突然又叹了口气,“真是一群可怜人。” 祁远章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下一步棋要下在哪里,闻言冷冷淡淡地道:“不过一群蠢人,有何可惜,国师未免太心软了些。” 焦玄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少顷有人入内,走到焦玄跟前禀报说,复国军的人开始破阵了。 要破此阵必然见血。 能让复国军代劳,何乐而不为。 焦玄面露满意,摆摆手让人出去。 他自己,则仍要下棋。 渐渐的,一盘普普通通的棋,却下得杀气腾腾。 没有人喜欢输。 即便是祁远章,也不想输。 焦玄一步步,从棋局中看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靖宁伯。他心潮起伏,久违的想起了过去的事。 当年,他们还未越过笠泽。 建阳帝也还只是个苦苦讨生活的可怜人。 他们只能彼此依靠,时刻戒备,以此勉强保命。 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焦玄牢牢盯着祁远章的棋子。 这局棋,下得没完没了,似乎没有尽头。 但焦玄以为,他马上就要赢了。 这时候,门外却又有了响动,且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里头。焦玄抓着棋子,蹙眉望向前方的人。这一回来的,已不是方才那个。 “国师。” 这声音有些耳熟。 祁远章略一想,听出来了。 “阵破了。” 是薛怀刃身边的无邪。 第250章 杀气腾腾(二) 门外响起了四更的柝声。 咚——咚!咚!咚! 一下下敲打在室内三人的心脏上。 焦玄拈着棋子的手轻轻垂了下来:“不过一夜而已,竟然便破了。” 无邪闻言上前一步,轻声道:“死了十二人。” “哦?才十二人?”焦玄少见地皱了皱眉头。他一贯笑脸迎人,鲜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可有抓到活口?” 无邪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只有一个。” 焦玄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一个也好。” 有一个,便好过没有。 他霍然拨乱了面前棋局,站起身来道:“你下去吧。” 无邪应声而去。 祁远章也跟着站了起来:“恭喜国师。” “恭喜什么?”焦玄面上重新露出惯有的微笑,“这个局,乃是靖宁伯你同老夫一道设下的,要恭喜也该是恭喜你我二人才对。” 祁远章望着他,嘴角上扬,落下,再上扬,忽然露出了一个同焦玄一般无二的微笑。 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就如揽镜自照一般,莫名令人悚然。 焦玄不觉怔了一下。 祁远章缓缓道:“是啊,国师说得是,这局乃是你我一道设下的,是该连我自个儿一块恭喜。” 焦玄听着他的话,试图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颤抖或惶恐,可不管他怎么听,怎么去分辨,都没有发现平静外的东西。 祁远章声音里的平静,就像是门外夜色一样,浓稠得毫无破绽。 没有丝毫孔隙可以叫他穿透。 情难自禁,焦玄忽然迫切地想要见上那个复国军活口一面。就算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也还是想要亲自审上一审。 他将视线从祁远章身上抽离,重新落到乱糟糟的棋盘上: 不知城郊处,这一刻的形势是否也如这盘棋一样的糟糕? 死了十二个人。 尸体堆在一块,怕有小山高。 冷风一吹,血腥气便将活人们团团包围,令人难以喘息。 跪倒在不夜庄入口处的大胡子,瞪着眼睛,面若金纸。他们一行人,因为一直暗藏在京城内,这才做了先遣部队,虽想过此事艰难,但怎么也没有想到,结果会如此惨烈。 十三个人。 竟只活了他一个。 他盯着那些死状狰狞的尸首,号哭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男儿也有怕和悔的时候。 大胡子哇哇大哭。 眼泪撒豆似地落下来。 胡子也湿透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他号叫着,想要随众人一道去死。可夜风里,并没有人理会他。他已经被牢牢捆缚,脖上架刀,丧失了自裁的机会。 没有人杀他。 他便死不了。 大胡子哭罢,浑身战栗不休,只茫然地望着眼前凶神似的人。 刀上淌着血,脸上也沾着血。 这头发短短,身形极其高大的年轻人,就像是他的一个噩梦。可更令他恐惧的是,这噩梦般的凶神,却仅仅是镇夷司指挥使身边的一个小小护卫。 那个站在远处,样貌昳丽的青年,才是真正让人胆寒的家伙! 大胡子急声喘着气。 斩厄低头扫了他一眼,随后抬起空着的左手,用手背用力擦了一下脸。上头沾着的血已经被风吹干了,他一擦,碎屑便簌簌落下来,落进地上血污里。 刀尖划过地面。 斩厄拖着刀朝自家主子靠近过去。 “全是血的味道。”他嘟哝了句。 薛怀刃立在廊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已经浓烈到令人作呕。 这群不怕死的人,破了要命的阵…… 他望向斩厄,低声道:“吩咐人盯着外头的动静,兴许还有援军。” 斩厄点点头,拖着刀又走了。 但血的味道已经传出很远,闻到血的动物,只有两种反应——害怕或者兴奋。复国军的人,根本不敢兴奋。 说是援军,但人数很少。 他们后一步赶来,远远的便瞧见了亮光。 黑暗中的光,指引方向的同时,也有着警醒之意。 带队前行的人果断地止住了脚步。 现下后退,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于是他们急急返程,想趁皇帝的人发现之前便逃离这片炼狱。慌乱之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场的除了他们和建阳帝的人外,还有人在。 两个鬼魅似的影子,匿于暗处,小心观察,始终没有向前一步。 这俩人的轻功,不说踏雪无痕,却也早算上乘。 上乘到太微差点便错过了他们的踪迹。 她回来以后,苦心练习,总算寻回了过去泰半的本事。可跟着这两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差点便跟掉了。 将身体严严实实藏到树后,太微屏住了呼吸。 已经四更天了。 距离天亮只剩一个多时辰。 她不能再在这里长留,他们不走,她也只能走。 可是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她一早便跟着他们,见二人一路尾随复国军,便下意识以为他们也是复国军中的一员。可跟着跟着,她渐渐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说旁的,单是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件事,便已经足够奇怪。 他们始终同复国军的人保持距离。 就如同她和他们保持距离一样。 这绝不是一伙人。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后,太微便又以为他们是建阳帝的人。可他们尾随的那群复国军一拨拨进入荒宅后,这二人却仍然留在原处没有向宅子靠近的意思。等到荒废的庄园里亮起火光时,他们甚至往后退了一段路。 这可不像是建阳帝的爪牙! 太微跟着他们往后退了一段,一路退到光线更加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她终于意识到,这两个人,极有可能属于第三方势力。 一个不属于建阳帝,也不属于复国军的势力。 会是谁?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这时,不远处的二人忽然身形一掠,也如先前那几个复国军的人一般急急后退而去。 太微蹙了下眉,留在原地没有继续跟上。 既然来了,不论如何,她都要靠近了看上一眼才行。 可真的靠近了,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薛怀刃。 明明离得没有那么近,但她还是自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 一身黑衣,持剑而立。 第251章 壁画 是她陌生的模样。 可这仍然……是她的薛嘉…… 太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厌恶极了这份陌生,总是让她想起过去,想起他们之间有过的那些秘密和谎言。 就像是这一刻。 她隐在暗处,偷偷地看着他。 而他带着人,提着剑,站在血污中。 他们之间,依旧有着无法袒露的秘密。 太微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心中五味杂陈。但时间如同指间沙,正在飞快溜走,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放轻呼吸声,太微睁开眼,定睛朝底下望去。 庄子里火光愈盛,渐渐将各处都照亮了。她能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危险则越逼越近。这废弃多时的庄园,已经因为纷沓的脚步声重现了往昔喧嚣。 她所看见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异样。 柱子是柱子,地砖是地砖。 破旧的、腐朽的、脏乱的……一切都是这座荒废的宅子该有的样子。 什么信陵王,羁押用刑,全是假的。 复国军的人闯进来,的确是送死。可太微看着满目人影,有一点却如何也想不通。这群人,一开始并没有守在庄子里,那复国军的人是怎么死的? 她放眼望去,庄子内走动的人看起来都没有打斗过的迹象。就是薛怀刃手里提着的那把剑,也干干净净没有一滴血。 事情显然不对劲。 而她还看不出不对在哪里。 这可不妙。 太微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时辰不早,即便是冬日,天光很快也该见白了。且回去的路还长,若是被人瞧见她在路上奔走,也是不妥。 这时,立在天井中的薛怀刃突然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只差一瞬,太微便要暴露无遗。 她飞快地贴上墙壁,无声游走而下。 墙内的薛怀刃望着黑漆漆的夜空皱了下眉。 “斩厄。” 他面色沉郁地唤了一声斩厄,低低道:“让人多加留心。” 斩厄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无邪该回来了。”他素来不擅同人打交道,若是无邪在,这种事就不必由他去办了。 可斩厄等来等去,无邪都没有回来。 盯着众人四处翻找的间隙,斩厄忍不住想,这无邪怕不是摔下马,摔死了……否则,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走到一处回廊下,伸手去够栏杆外的树。 宅子荒了旧了,四处破败褪色,庭中的树倒是还生得很好。 天寒地冻的时节,仍然枝叶繁茂。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 瞧着似乎不会开花。 “咔嚓”一声,斩厄手下用力,折断了一丛枝桠。忽然,“你好端端地折它做什么?”一个巴掌拍在了他后脑勺上。 是无邪回来了。 斩厄把手收回来,拿鼻孔看他:“不要磨蹭,主子让你一回来便去见他。” 话里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无邪来回跑了两趟,早就精疲力尽了。 “我顺道看见你罢了,又不是乐意同你说话。”他哼哼唧唧地说了两句,越过斩厄向前走去。 空气里血的味道已经淡了一些。 夜风吹过来,又吹过去,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将血味也吹散了。 无邪走到薛怀刃身边,叫了声“主子”:“国师还在同靖宁伯下棋。” 薛怀刃正盯着面前墙壁上的一幅画看。 可画已经斑斑驳驳,不大看得出原来模样。 这庄子早就毁了。 那块地图,真的还在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去禀报时,义父没有避开靖宁伯?” 无邪摇了摇头:“我瞧国师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要避的意思。不过,国师也并没有多提什么,只是问了问死伤,是否抓到了活口。” 薛怀刃没说话。 无邪继续道:“看来,国师挺喜欢靖宁伯。” 要不然,怎么会特地留人下棋? 毕竟大昭多少官员,能同国师焦玄一道对弈吃茶的人,却只有靖宁伯祁远章一个。 说完,无邪看了看薛怀刃的面色。 郁色笼罩,并不太好看。 于是他话锋一转,说回了正经事:“第三块地图,还是一点踪迹也没有?” 这地图,国师手里有一块。 复国军手里也有一块。 如今还是个势均力敌的架势。 但这座庄子里有第三块。 是以只要他们找到了这一块地图,国师手里的地图便能变成两块。合二为一,总是要比复国军手里那块有用得多。 无邪在冷风里咳嗽了两声。 …… 远处已是微光初现,黎明将至。 薛怀刃突然举起手中的剑,点在了前方壁画上。 他问了无邪一句:“你看看,这墙上画的,是什么画。” 无邪愣了一下,随即循着剑指的地方看去。昏黄火光照映下的壁画,像是……像是一堆珠子? 他眯了眯眼睛,迟疑着道:“珍珠?” 伴随着他的话音,泛着寒光的剑尖沿着他口中的“珍珠”划了一圈。 硕大一枚。 倒真不像是什么珍珠大小。 无邪挠了挠头:“小的看不懂。要不是您说这是画,小的都不敢认。” 其中一颗珠子上,还缠绕了一圈东西。 这什么怪画呀…… 无邪腹诽着看向自家主子:“您能看得出来?” 薛怀刃收回剑,摇头道:“我同你有什么两样,你既看不出,我当然也不能。只是你看,这片图,像不像是星图?” “……” 无邪凑上去,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 “不像……” 不管他怎么看,都看不出哪里像。 薛怀刃提着他的衣领把人往后拽:“不要盯着一处看,看全局,仔细看。” 无邪往后站了站:“您说,这哪像星——”话音未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少年原本清越的声音都变得沙哑起来:“他娘的……还真是……” 他终于看出来了! “主、主子,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像星图,但分明又完全不一样。 薛怀刃松开了他,沉吟道:“如此看来,义父的消息并没有错。” 第三块地图和这座庄子,一定有关系。 只是他们已经快要将这座庄园翻遍了,却仍然没有找到地图。 到底藏在哪里? 他眼神冷冷地看向地面。 第252章 掘地三尺 地上落叶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团团烂泥,被人踩过去,又踩过来,直至再不见原本模样。 这座废弃的庄园,亦如落叶般,经风吹经雨打,露出了遍体伤痕。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 远处的天,已经很亮。只是这亮,同晴天里的不太一样,似乎带着种薄薄的灰度。无邪就在这灰白色的天光下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困意裹挟着失望,潮水般席卷而来。 越失望,越是困倦。 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 有陌生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从小时起,便一直跟着薛怀刃。一步步走过来,什么冷暖无常,绝望伤心,他都已经见证过。可这样子的主子,连无邪都觉得同以往不太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祁家那位姑娘。 同祁太微在一起的时候,他家主子分明是快乐的。 如果能一直快乐,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扬声喊了斩厄过来,问斩厄,如何了? 斩厄的脸色倒是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他一向是个木刻石雕似的人,就是不痛快,也不容易被人瞧出来。 无邪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拉低了问:“你那边的人,找到东西了没有?” 斩厄想摇头,可脖子被勾住了,硬邦邦的好像转不动。 “没有。” 言简意赅。 两个字已是不少。 无邪松开了他,叹息道:“邪门了,怎么就找不着呢。” 他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已经坐下了。 他身下是个石墩子。 这座亭子,石头做的,倒很完整,清扫一遍就能同过去一模一样。他垂下头,将脸陷入掌心,低声道:“我要入宫一趟。” 无邪愣了一下。 “东西还未寻到,您这会便要入宫?” 薛怀刃的声音里透着两分疲惫:“义父的消息只说地图和这座庄子有关,却并不曾说过地图一定就还在庄子里藏着。如今遍寻不见,说不定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无邪已经失望了半天,听到他这样说,也不觉得惊讶,只是道:“您走了,万一寻到,谁来拿主意?还是小的替您跑一趟吧?实在不行,斩厄也去得。” 话不会多讲。 但说说清楚还不容易? 他拽熊似地把斩厄拽过来:“您看怎么样?” 薛怀刃放下手,站起身来:“不用了,我亲自去。旁的事,你们二人一道拿主意便是。” 无邪见状,只好答应下来。 …… 这时候宫里的气氛也有些微妙。 棋是已经不下了。 但胜负仍未分出。 国师沉默着,祁远章也不说话。两个人只坐在那闭目养神,间或举起茶杯喝上两口。饭食也不吃,似乎谁都没有胃口。 等待永远是煎熬的。 即便活到了焦玄这个岁数,仍旧不能免俗。 内心煎熬,便忍不住多想。 不闻不问的祁远章,让焦玄心中产生了疑问。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他明知道庄内的阵法破了也不问上一句?不时进来传消息的人,似乎也没有激起祁远章分毫的求知欲。 焦玄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 “靖宁伯就不想问问老夫,如今阵破了却还留人在那,是为了找什么东西吗?” 祁远章睁开眼睛笑了笑,不答反问道:“莫不是找信陵王?” 他们当然没有抓到信陵王。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信陵王是生是死,人在哪里。 祁远章这样问,当然是说笑。 焦玄知道他在装傻,也跟着笑起来,但并没有点破,只是道:“若能抓到,也是桩好事。” 日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将屋子里照得亮堂许多。 祁远章就坐在窗边。 阳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了他面上黯淡的神色。 他不是假装不感兴趣。 是真的不曾好奇。 焦玄不由冷下了脸。 事情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正要出声,忽然看见祁远章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有些头疼。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很严重。 焦玄脸上的冷意霎时消退。 祁远章站起身来,看向他道:“下了一夜的棋,实在是乏了。” 焦玄点点头:“是啊。” 尤其是这棋并未分出胜负,实在令人疲乏。 他望着祁远章,仔仔细细观察他的面色,忽然提高了音量:“靖宁伯可是身上不适?” 祁远章不见怔愣,只是微笑:“困乏罢了。” 焦玄眯起了眼睛。 祁远章掸掸衣裳上的褶皱,笑着道:“天亮许久,我也该回去了。今日原就约了人会面,耽搁不得。” 阵已经破了。 复国军活口也抓到了。 剩下的,要找的东西,他并不关心,焦玄自然不能强留他。 焦玄点头道好,目送祁远章去洗漱更衣,离开了这间屋子。外头的阳光,已经如碎金般洒落下来,那层薄薄的灰度早便融化在了金色中。 隆冬里,这样艳阳烈烈的日子并不多见。 焦玄坐在宽大的椅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吩咐手下道:“去跟着靖宁伯。” 他没有拦着祁远章走,可不代表他不能派人跟着。 一刻钟后,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回禀国师,靖宁伯并未出宫。” 焦玄原本正闭着眼睛在想心事,听到这句话立刻睁开眼站起身来:“什么?” 手下低着头,恭声道:“靖宁伯往皇上那去了。” “往皇上那去了?”焦玄有些失态地拔高了声音,“他不出宫去见皇上做什么?” 建阳帝还在苟且偷生的时候便认得了焦玄。 没有焦玄,便没有今日的他。 他们二人好的能穿一条裤子。 且焦玄志不在天下,对建阳帝而言全无威胁。 是以什么挑拨,设局,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构成丝毫危险。 焦玄想不明白,祁远章为什么要去见皇帝。 他见了皇帝,又能做什么? 难道祁远章先前说的那句话,要见的人,便是建阳帝? 焦玄一贯心思缜密,鲜少有想不通的事。如今突然碰上了,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心中清楚建阳帝不会背叛他们之间的友谊,可是……他知道的太多…… 难免建阳帝安稳了几年后不会生出别样的念头。 焦玄望着门外艳阳天,突然意识到—— 祁远章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第253章 忠心 这根刺,拔不掉,迟早会成为大患。 焦玄迫切地想要知道祁远章见到建阳帝后,都同建阳帝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建阳帝又同他说了哪些话…… 可这宫里,旁的地方他皆能随意出入,唯独建阳帝的地盘,他不能。 若是他这会巴巴地过去探听消息,只怕建阳帝心中原本没有的心思也要变成有。 是以他只能等。 等到那二人之中的某一个,愿意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他的那一天。 但任何人都会撒谎。 即便是建阳帝,也不一定就会同他说真话。 焦玄脑中思绪愈发纷乱嘈杂。 他对建阳帝的信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崩塌。 都是祁远章的错。 焦玄抬脚迈过门槛,往天光底下走去。 天气依然很冷,冷到阳光都不带丝毫暖意,就像是他初次见到建阳帝时的那一日。薄白的日光,几乎不能照亮那个人的眼睛。 昏暗浑浊的眼珠子,每一根经络都刻满绝望二字。 可如今的建阳帝呢? 那双曾经黯淡的眼睛所透出的光,早已如鹰隼般锐利。 祁远章一进门便跪下了。 长桌后的建阳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倒是躺在一旁软榻上,正抱着只黑猫逗趣的侏儒小祝跳了起来,惊呼道:“哎呀呀!靖宁伯!你怎么话也不说一句便跪下了?” 祁远章“咚咚咚”地磕头。 磕得很实诚。 “皇上,臣惶恐呀皇上。” “国师他老人家,竟然疑心臣,臣实在惶恐,只好来寻您。” 他低着头,伏在地上,将声音放得轻轻的。 桌后的建阳帝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侏儒小祝抱着猫,凑到了建阳帝身边,笑着道:“靖宁伯这是……告国师的状来了?”他把自己的大脑袋贴到了建阳帝眼皮子底下,点点头又道,“皇上知道了,回头一定好好地将国师训斥一顿!”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然是玩笑话。 实实在在的滑稽,一点不掺假。 建阳帝素来敬重国师,怎么会因为这么一句话便去训斥国师?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区区一个靖宁伯。 侏儒小祝忽然松开双手,任由怀中黑猫一跃而出。 黑猫碧绿的眼睛在室内发出莹莹微光。 它跳到祁远章身侧,围着他轻轻踱步,像在看一个它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 猫爪落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祁远章身上花里胡哨的衣裳,被它的眼睛颜色一衬,似乎也变得逊色不少。 这样美丽的绿色,比翡翠还珍贵。 祁远章的视线不经意般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那枚翡翠扳指跟了他太久。 如今摘掉了,手指上的痕迹却还很明显。 那一块皮肤显然比周围的白皙上许多。 就像是一个烙印。 一旦烙下,便深入骨血。 祁远章抬起头来,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他看起来意外的冷静和从容,似乎早就预料到建阳帝不会拿他方才那句话当回事。 他的声音却还是轻轻的。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国师疑心臣同复国军有染……这叫臣如何是好?” 侏儒小祝听了这话,看看他,又去看建阳帝。 建阳帝把他抱上了膝盖。 大脑袋一挡,祁远章便只能看见建阳帝半张脸。 小祝尖声尖气地问道:“靖宁伯怎知国师疑心你同复国军有染?莫非是国师亲口所言?” 祁远章摇了摇头:“国师自然没有明言。” 建阳帝的嘴巴动了动。 声音有些含糊。 ——“国师错了吗?” 小祝则道:“国师一向是对的。” 话不同,意思却很一致。 祁远章垂着头,叹口气道:“臣实在冤枉,不知国师为何生出这样的疑心来。” 黑猫“喵呜——喵呜——”地叫唤了两声,像是在赞同他的话。 建阳帝和侏儒都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侏儒小祝才笑着说了一句:“皇上想知道,靖宁伯果真冤枉吗?” 祁远章恨不能拍胸脯做保证:“臣自然是冤枉的!” 小祝嘻嘻地笑,点头道:“皇上也认为靖宁伯是冤枉的。毕竟靖宁伯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实在不像是有二心的人。只不过……”他顿了顿,才笑着说道,“国师既然怀疑靖宁伯,那靖宁伯还是自证一番吧。” 说人有罪不必真拿出证据。 被疑有罪的想要自证清白却难如登天。 小祝笑微微地望着祁远章。 祁远章面上却并没有露出慌乱之色。 小祝竖着耳朵凑近建阳帝,一副聆听状:“靖宁伯这是早就有了自证的法子?” “臣没有法子。”祁远章摇头道,“臣只有一条贱命,愿以死明志。” “哦?!” 建阳帝把小祝放到了宽阔的长桌上。 小祝便一骨碌爬到了桌子边缘,半个身子挂出来,盯着祁远章道:“靖宁伯当真愿意以死明志?” 他两颗眼珠子滴溜溜打着转,像在想什么心事。 祁远章抬起手擦了擦脸。 建阳帝忽然摘下腰上佩刀,“哐当”一声丢到桌子上。小祝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只是生得丑,笑得也丑,越笑越是瘆人。 他摸上一旁的皇帝佩刀,猛地跳下桌子,连刀带鞘捧了起来。 侏儒举刀,就像猴子耍戏,古怪又可笑。 他半拖半举的,将长刀送到了祁远章身前。 “靖宁伯,这是陛下的刀。” 祁远章点了点头。 小祝继续道:“此刀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祁远章垂眸望着地上的刀。 刀鞘上有着繁丽的花纹。 层层叠叠,幻梦一样的瑰丽。 他都不必将刀抽出来,便知道里头的刀身一定也有着同样的美。 小祝放下刀,重新将黑猫抱了起来。 一个丑陋至极的生物,和一只美丽到不真实的动物,相拥在一起,仿佛一场即将燃尽的烟火。 绚丽的光彩。 冰冷的灰烬。 本质上并没有分别。 祁远章屏住了呼吸。 抱着猫的侏儒,用他古怪的声音缓缓说道:“陛下十分欣赏靖宁伯。靖宁伯如今愿意以死明志,着实令人钦佩。是以请伯爷放心,陛下说了,一定会好生照料伯爷的家人。” “只要大昭一日在,便保伯府一日荣宠不败。” 第254章 狼狈 长桌后的建阳帝,有着山峦般高大的身形。灯光打在他身上,落下来的阴影,几乎将侏儒完完全全罩在里头。 灯下望去,这两个人,像是一体的。 祁远章的手轻轻落在面前的刀鞘上。 鞘上的花纹略有些硌手。 越是昂贵,越是繁复的花纹,便越是不趁手。光滑和舒适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着血腥气的华美。 这上头其实并没有血。 但祁远章觉得自己分明嗅到了。 隐藏在花纹缝隙间的陈年旧事,正一点点往他的鼻子里钻。 钻透血肉,钻透骨髓。 他脑子里空空的,耳边又嗡嗡作响。这一定是害怕了。面对刀剑,他仍然会害怕,就像是那一年,面对建阳帝杀进京城的大军一样,他怕极了。 可这一刻,刀——已经握在了他手里。 刀柄上依然有着奇异的花纹。 建阳帝是这样的热爱美丽的东西。 美人。 美景。 乃至美丽的兵器。 杀人之物,亦要绝色。 祁远章从鞘中拔出了刀,“铮——”的一声,寒光如雪。室内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片薄薄的美色所吸引。 没有人能够抗拒这样的美。 一切同死亡相关联的事物,都有着别样的动人之处。 祁远章慢慢举起了刀。 殿外日光倾城,殿内灯火通明。 不论内外,都遭光明席卷。 只有他和这把刀,沉没在黑暗里,像一叶寻不到前路的孤舟。沉甸甸的刀,压得他的手都开始颤抖。 祁远章咬着牙,将刀靠近了自己的脖子。 男人的脖子,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样子。 肌肤紧致,修长挺拔。 他看起来依旧很健康青春。 同几年前在建阳帝跟前俯首称臣时比较,并没有分毫衰老的迹象。甚至于,落在侏儒小祝的眼里,他还变得更年轻了些。 小祝直勾勾地盯着他。 建阳帝忽然打了个大哈欠。 小祝催促道:“伯爷怎么不动了?” 他们在等着祁远章自裁。 可祁远章举着刀,迟迟没有动作。 他面上原本决绝的神情,渐渐消失不见。那种颤栗,很细微,却又很强烈,一切似乎都是从眼神开始的……晃动,颤抖,直至全盘崩溃…… 祁远章浑身都开始发起抖来。 筛糠似的。 簌簌发抖。 那把美丽却沉重的刀,像是要把他的手腕也给压断。 他蓦然大哭,鼻涕眼泪一齐涌出来,小孩一般的可笑。这样的哭法,断断不是成人的样子。他先前的冷静和沉着,在这种哭法下,变得万分滑稽。 那些镇定的话语和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吗? 这一瞬间嚎哭到可耻的他,才是真实的靖宁伯吗? 侏儒小祝似乎怔住了。 他背后的建阳帝倒是大笑起来。 洪亮的笑声,听起来意外的爽朗纯真。 “哐当”一下,祁远章把手里的刀丢在了地上。 小祝终于也跟着大笑起来。 只是他的笑声,像夜鸦哭号,半分笑意也听不出来。他笑着靠近了建阳帝。建阳帝将他抱在手里,拿自己粗壮的胳膊给他当凳子坐。 祁远章伏在地上,一张脸已经哭到变形。 “哇哇哇——哇哇哇——” 他乱哭一气,狼狈不堪。 “臣不敢死啊皇上……臣不敢啊……” 侏儒小祝靠在建阳帝的肩头上,怪声怪气地道:“靖宁伯真是永远都这么有意思。” 祁远章哭得更丑更狼狈。 他爬起来,又摔下去,只好瘫坐在地上,抽噎着,含含糊糊地道:“皇上……臣实在是没有法子啊皇上……国师他好端端的竟然疑心臣、疑心臣同复国军有染……可臣没日没夜的,只管为他的宝塔监工……” “臣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皇上!”他说了两句,像是解开了心结,话渐渐顺畅起来,“国师他怎么能疑心我?!” “臣实在是冤枉!若眼下是六月,恐怕外头也要飞雪的!” 他大哭不止,眼睛通红,一点没有为人父为人臣的模样。 可建阳帝似乎很满意他这样的哭诉。 这一回,建阳帝没有再让侏儒小祝代他开口。 他自己坐在长桌后,声音沉沉地道:“不敢死,就不必死了。” 侏儒小祝也道:“是啊靖宁伯,你既然不敢死,那还死什么呀。”他说完贴近了建阳帝,同建阳帝嘀嘀咕咕说了好半天。 祁远章一边哭,一边抬起手来擦脸。 华服沾了水,也是好看的。 他胡乱拿袖子抹着脸,抹得一张脸通红通红。 侏儒小祝转过脸来看向他,口中道:“靖宁伯,国师这人你也有数。他老人家呀,平素心细,一贯的不爱相信人,是以他疑心你同复国军有染,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祁远章哼哼唧唧,睁着一双核桃眼道:“可、可臣还是冤枉啊……” 建阳帝靠在椅背上,闻言冷哼了一声。 小祝连忙道:“这就是伯爷你的不对了!难道你还想让国师同你赔礼道歉不成?” 祁远章委委屈屈的:“那臣可不敢……” 小祝笑了两声:“靖宁伯这就对了。皇上同国师,情同父子,除了皇上,国师想要谁死便可要谁死,如今他只是疑心不满你,你该高兴才是。” “是是是——”祁远章点头如捣蒜。 两只眼睛越发得红了。 小祝舔舔嘴唇,继续道:“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看顾好‘十二楼’的建造动向,那国师早晚会打消疑虑。” 祁远章身上像是终于有了力气,连磕两个头,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十二楼’在臣眼里,可比臣的女儿们还要紧!” 建阳帝目光定定地道:“甚好。” 小祝哈哈地笑,一面道:“这话回头要叫国师知道,恐怕该惭愧了。罢了罢了,靖宁伯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你且放心,国师疑心不了你太久的。” 疑心不解,早晚要杀。 杀了,自然就可以放心了。 小祝笑呵呵地看着祁远章。 祁远章站直了身子:“臣回去的路上,便再往‘十二楼’去一趟,一定让人早日将国师想要的宝塔建成!” 建阳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侏儒小祝跳下来,伸手去捡刀鞘。 二人目送着祁远章走出门去。 小祝将刀归入刀鞘,嗤笑了句:“这蠢东西,哭得真丑。” 第255章 哆嗦 建阳帝没有说话。 殿内重归寂静。 小祝抱着刀鞘,遥遥望向紧闭的宫门。 这可怕的安静,总是让他心安的同时又心慌不已。他对祁远章,其实是喜欢的。话多的家伙,总好过不吭声的。 祁远章闹哄哄的性子,恰到好处地冲淡了他心中那份慌乱。 没了他,哪都显得过于安静。 小祝将自己丑陋的脸紧紧贴在刀鞘上,任由凹陷的花纹在他面上留下道道痕迹。 建阳帝在后头低低唤他:“小祝。” 小祝没有回头。 建阳帝又叫了一声:“我困了。” 他不说“朕”,只说“我”。 小祝终于开口道:“那便睡吧,睡醒了又是新的一日,一切都是全新的。”他闭着眼睛,声音渐渐轻下去,那股子尖利和怪异都不见了。 他像是睡着了。 站在那,抱着刀,安然睡去。 长桌后的建阳帝亦闭上了双眼。 再没有人发出声音来。 只有风,在阳光下高歌,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靖宁伯府里的几株梅花,像是嫌它唱得难以入耳,纷纷从枝头坠落,像下了一场夏日急雨。 太微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能入眠。 窗子半开着,有冷风不断地从外头吹进来。 可她并不想将窗子合上。 她需要睡眠,但也需要这份寒冷。 她爹还没有回来。 距离他抛下那句回来便将秘密告诉她的话,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他离开之前,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快便回家来吗?他的秘密,究竟又是什么? 他几次三番提及“秘密”二字,势必要紧。 可真要紧,他为什么又拖拖拉拉不肯直接说? 太微将脸埋进被子里。 淡淡的熏香味,有着催眠的作用。 她用力深吸了一口气。 睡吧…… 还是睡吧…… 父亲回来,长喜第一时间便会来唤醒她。 她空等着,并没有意义。 呼吸声渐渐平缓起来。 太微梦见了薛怀刃。 他在种花,一棵棵,珍宝似地往土里栽。 可这个花农,显然只存在于她的梦里。 梦境外的薛怀刃,此刻正往宫里去。他还是穿着一身的黑衣,但兵器已经卸下。即便是他,也没有带着利器入宫的资格。 他径直去见了国师。 太阳白花花地照在地上,将地砖照得晃人眼睛。 宫人们见了他,皆低头请安,谁也不敢多看他。他身上有煞气,比阳光还刺眼。 只有国师,平静微笑,望着他道:“你怎么来了?” 他脸上并不见惊讶,但口气似乎还带着两分诧异。 “莫不是找到了?” 这是喜悦的诧异。 薛怀刃摇了摇头:“没有,掘地三尺,仍然不见。” 国师语气里的喜悦立刻消散无踪,只剩下疑惑:“既如此,派个人来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他走到桌旁,亲手给养子斟了一杯茶。 “累坏了吧?” 薛怀刃坐下接过茶碗,还是摇摇头。 人是血肉做的,哪有不累的。 但他眼下的注意力,全被不远处散乱的棋子给吸引了。棋盘还在原处,但上头的棋局早已不复存在。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抬眼问道:“怎么不见靖宁伯?” 国师正在思索地图的事,闻言只淡淡说了句,“走了。” 他派人一路盯着祁远章,眼见祁远章眼睛红红地从皇帝那离开,又往宫外去,想必是回府了。 国师有些意兴阑珊:“怎么会找不到呢……” 他以为,一定会有一块地图藏在那座废弃的庄园里。 可为什么遍寻不见? 他垂眸苦思,没有发现坐在那的薛怀刃突然放松了下来。 “四处都找过了吗?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国师忽然发问。 薛怀刃放下茶碗道:“确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国师眼睛一亮:“哪里不对劲?” 薛怀刃站起身,找出纸笔在桌上铺开,提笔蘸墨,唰唰几笔便将那幅墙上怪图原模原样画了出来。 不同于无邪,国师只一眼便辨出了这幅图的异样。 他半个身子都扑到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仍然湿漉的画看。 “这是在庄子内发现的?” 薛怀刃将笔放到一旁,颔首道:“是在一面墙上瞧见的,半刻半画,很是古怪。” 国师将纸高高举了起来。 阳光一照,纸上的图似乎活了过来。 明明画的不是什么活物,但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他深吸口气,笃定地道:“这一定同星图有关!” 薛怀刃亦是这般想的,当然不会反驳他,可有一件事他不敢确定,也无从确定:“您以为,这幅图,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块地图?” 国师闻言愣了一下。 他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难说……” 他手里的地图,虽然地貌复杂,但到底是能够让人辨认的路线。 可这幅图……实在是猜不透…… “兴许是,兴许不是。” 国师将手里的纸重新铺到了桌子上。 墨迹已经干透。 图画仿佛又变得平凡起来。 他看向养子,将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若说这图不是,你我却又都没有法子确认;若说这图就是……可图在人人都可看见的一堵墙上……实在于理不合。” 不过话虽如此,国师还是把这幅图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 眼下解不出的东西,难保未来不会解开。 他将图放到棋盘上,口中道:“左右那边留了人,你便在这歇一会吧。” 薛怀刃神色倦怠地靠在窗边,正要答应下来,忽然看见回廊上有个人在疾步奔走。 动静之大,可算是跑。 这可是宫里! 谁敢在宫里跑动? 不要脑袋了吗? 他立刻收敛神色,站直了身体。 回廊上的人很快便靠近了门口。 沿途宫人瞧见这一幕,都露出了惶恐的眼神。一个小小护卫,竟然敢在宫内乱跑,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可男人一脸土色,不管不顾只朝门内跑。 薛怀刃见状,厉声呵斥了一句:“站住!” 穿着护卫服饰的男人已有三十许模样,但听见他的声音,立马失神跪倒,惶惶道:“指挥使!” 这时,国师已经认出了来人。 “怎么了?” 男人跪在地上,牙齿打架,哆哆嗦嗦地道:“靖、靖宁伯死了——” 第256章 还有谁 薛怀刃怔了一下。 国师已经越过他,朝地上跪着的人走去:“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听见了,也听清楚了。 可是他仍然要问。 “你再说一遍!” 护卫将额头紧紧贴到砖石上:“回禀国师,靖宁伯真的死了……”言语间,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微,似乎要同他的身体一并钻进砖缝里。 “人呢?”薛怀刃立在原地,沉声问了一句。 护卫伏在地上,颤声道:“已送去尚药局了……” 薛怀刃立即看向了养父。 焦玄脸上已经全无笑意。 “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要送到尚药局?”焦玄脸色铁青地问道,“你如何确信人死了?” 护卫惶惶不安地从地上抬起头来:“这、这小的……”他迟迟疑疑,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 焦玄上去就是一脚。 他看起来年迈力衰,这一脚下去,却将身材高大的护卫踹了个仰面朝天。 护卫痛极,却不敢发出声来,只将身体蜷缩成团,退到了一旁。 焦玄大步迈开,向天光底下走去。 薛怀刃慢了一步没有动。 他走到护卫跟前,面色沉沉地道:“你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护卫大口喘着气,一边拼命回忆,一边喘息着道:“小的按国师吩咐,一路跟着靖宁伯,可靖宁伯身边是带了人的,小的担忧离得太近会被发现,便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想出宫以后,靖宁伯却并未朝万福巷去。” 靖宁伯府在万福巷。 祁远章同国师说要回家,却没有往伯府方向走,自然不对。 “小的心里不知为何,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安。可路上看起来全无异样,且走了一阵后小的便发现,这是去往‘十二楼’的路。” 国师的宝塔立在何处,人人都知晓。 他自然也不例外。 “靖宁伯是监工的人,回府路上先去看一眼施工状况,也不奇怪。”护卫的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只是没想到,靖宁伯的马车才到‘十二楼’门口,便遇了险。” 薛怀刃盯着他的眼睛:“青天白日,竟然有人行刺?” 护卫连连点头:“指挥使不信,小的也不敢相信呀!” 大白天的,这哪是行刺,分明就是同归于尽。 箭雨落下来时,连他都差点死在那。 护卫的声音里多了两分劫后余生的庆幸:“靖宁伯身边的护卫无一幸免……伯爷他,亦受了重伤……”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张嘴便说祁远章死了。 那箭他捡起来看过,箭头泛着紫幽幽的寒光,绝对是淬过毒的。 薛怀刃收回了目光,冷声问:“行凶者呢?” 护卫抬手擦了擦额上汗珠:“未见活口,皆当场击毙了。可依小的看……”他仰面望向薛怀刃。 男人那张年轻的脸上,有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复杂神情。 是愤怒吗? 是伤心吗? 是苦恼吗? 还是失望? 似乎有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人无从分辨。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那群刺客……是复国军的人!” 薛怀刃不置可否,没有接他的话。 隆冬稀薄的空气,让人越来越难以呼吸。他沿着长廊,穿过宫门,一步步朝尚药局走去。 尚药局里头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医们聚在一起,高声交谈,仿佛这样便能将人救回来。 可人送过来时,便已药石无灵。 任凭他们如何商议,如何诊治,都不会有半点改变。 焦玄从外边走进来时,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靖宁伯祁远章,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是国师也愿意一道吃茶下棋的对象,是决不能死在他们手里的人。 然而—— 没有法子。 焦玄迈过门槛,走进来时,他们只能跪下说:“靖宁伯去了。” 短短五个字,像沧海桑田般长久。 焦玄没有理会他们。 他径直朝东面那张软榻走去。榻上的人,一动也没有动过。可焦玄仍然不信,他不信才过了几个时辰,祁远章便真的成了死人。 但空气里弥漫的味道,是他熟悉的。 死亡的气味。 绕梁不散。 他已经走到了软榻跟前。 他已经看见了祁远章发青的脸,乌黑的嘴唇。 这是死人的脸,没有错。 焦玄笔直地站在那,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嗬嗬声。他还是不信!“靖宁伯?”焦玄大喝了一声。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他。 他猛地扑上去,去看祁远章身上的伤口。 已不再流血的伤口,并非致命伤。太医们瞧见这一幕,吓得直哆嗦,连忙接二连三地道:“国师!国师!靖宁伯乃是中毒身亡——” 焦玄背对着众人,咬着牙道:“一群废物!” 他伸手去摸祁远章的脸,沿着耳后一直摸到下颌,没有丝毫异样。这是祁远章的脸,原原本本的脸。 焦玄忽然大怒,从随身的蛇头拐中抽出一柄细剑来,就要刺向祁远章的身体。可剑未落下,他的手腕已经被人抓住了。 “您这是做什么?” 焦玄回过头,看见了薛怀刃。 “人已经死了。” 焦玄喘着气,瞪着眼睛看养子,而后手一抖,将细剑丢开了去。 一屋子的太医,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薛怀刃松开手,扶他坐到了一旁。 焦玄死死盯着榻上的祁远章:“他在笑!” 众人皆惊,齐齐去看软榻。 可死人怎么会笑? 是焦玄疯了吗? 薛怀刃的手轻轻落在焦玄肩膀上:“您看错了。” 焦玄想要站起来,腿上却似乎没了力气。这时,耳房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是姜太医!他大口喘着气,手上都是血。 焦玄看了他一眼,猛地清醒过来般眯起眼睛道:“是谁?还有谁?”他的眼神锐利如锋,几乎要将姜太医盯出两个洞来。 姜太医怔怔地回答道:“是、是孙阁老……孙阁老失血过多,伤重不治……未能挺过来……” “孙阁老?”焦玄难以置信地吐出这三个字。 怎么回事? 孙介海和祁远章一向没有来往,怎么会一起出事? 他腿上又有了力气。 站起身来,焦玄深呼吸着道:“来人!把靖宁伯的尸身送到国师府去!” 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除了薛怀刃。 “不可!” 薛怀刃挡在了软榻前:“义父,不可。” 这一刻,薛怀刃忽然想起了太微,想起了太微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干净的眼睛。今天之后,他还能再看见那样的眼睛吗? 他望着焦玄,又说了一遍。 焦玄没有出声,亦没有动作。 在场诸人皆屏住了呼吸。 没有人可以反抗国师的命令,即便是薛指挥使,也不能。 焦玄沉默着。 这是薛怀刃头一次如此明确地反对他的话。 但他没有发火,反而渐渐平静,露出了温和的眼神。 良久,焦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道:“也罢,你亲自送靖宁伯回家吧,伯府的人,一定很想念他。” 第257章 喧嚣 缺了祁远章的靖宁伯府,似乎的确比往常要来得寂寞。 至少,太微是想他了。 一个她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过的父亲,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同她所爱的那些人一样重要。她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的却一直没能睡安生。 半寐半醒间,太微感觉帐子被人撩开了。 有微光照在她脸上,酥麻麻的,像是清风拂过。 来人的声音也如风般缥缈无着:“姑娘……快醒一醒姑娘……” 是长喜的声音,但这声音里有着平日里没听过的无力和惶恐。 太微趴在枕头上,抬起半张脸向床边看去:“父亲回来了?”少女朦胧的睡眼,在一点点艰难地睁开。睡着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一旦要彻底清醒过来,便困极了。 伴随着哈欠声,太微撑着手从床上坐了起来。 长喜还站在床边,手里抓着一角帐子没有松开。 “怎么了?”太微看了看她的手。 帐子都要被抓皱了。 视线上移,直到这一刻,太微才注意到长喜惨白的脸色。 长喜望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太微还在犯困,越是努力睁大眼睛,便越觉双眼酸涩:“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一脸害怕?” 长喜抓着帐子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终于从齿缝间挤出话来:“伯、伯爷他……西去了……” 太微脑子发懵,浑浑噩噩地问:“去哪了?”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已是“嗡”地一下,像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她猛地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长喜的胳膊:“你说什么?” 长喜鼻子发酸,哪里还有气力再讲一遍:“姑娘……” 帐子没挂住,重新落了下来。 太微的脸隐没在帐子后,像一个假人般的面无表情。 “姑娘……” 长喜反反复复,除了“姑娘”二字,再也讲不出旁的来。 忽然,帐子一掀,太微从里头钻了出来。乌鸦鸦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光着脚便往外头去。 单薄的衣衫,仿佛要被寒风给吹散。 她在风里疾走。 一步步,渐渐变成了跑。 长廊九曲,空无一人。 只有她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像心跳一样的狂乱。 突然,脚一崴,一向身手灵活的太微摔倒在了平地上。“嘭”的一声,像是骨头连心一并摔碎了。 好不容易追上来的长喜见状,惊呼着想要上前去扶她。 可手伸出去,她发现自家姑娘在颤抖。 单薄削瘦的背影,枯叶般簌簌地发着抖。 “姑娘?” 长喜的手轻轻落在太微的背上。 太微趴在地上,蓦地干呕起来。 她已经一天没有进食,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可胃在痉挛,逼迫她呕吐。胆汁也好,心脏也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抓着胃的那只手才肯松开。 她痛苦地将身体蜷缩起来。 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 她解开自己身上的厚袄子,想要披到太微身上。 可袄子才盖上去,她的手就被太微抓住了。 少女纤细的手指却有着巨大的力气:“娘亲呢?”她从地上爬起来,手背用力地拭过嘴角:“我没事,你不用跟着我。” 长喜抱着袄子,担忧地看着她。 太微在风里一字一顿地道:“你去娘亲那,看着她,不要让她去前头。” 长喜眼睛红红,落下泪来:“夫人已经知道了……是夫人派人来找您的。” 太微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一遍遍地擦拭着嘴角,将那块皮肤摩擦得通红通红。 寒风里,她的嘴唇却白惨惨的。 良久,她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脚仍旧是光着的,似乎已经不知道冷。 明媚的天光,照亮了她的脸,却没有照进她的眼睛里。她看着前方的人群,只觉得黑压压的,像是夜幕早早落下,将众人尽数笼罩在内。 她听见了喧闹的声音。 从府外一直传进来。 腊八了。 难得的热闹,让故国子民们忘了皇城里残暴的帝王,忘了旧日江山的美景,也忘了这小人当道的世界。 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只有靖宁伯府,昏暗,冰冷。 乌云罩顶。 太微脚步迟重地往前走了两步。 她看见母亲在哭,祖母在哭,姐妹们在哭,就连仆妇们也都哭得伤心欲绝。但她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来。 她只有一颗空空的心,被风吹得不断发出呜呜的回响。 天地茫茫皆在眼前。 这样的空旷而寂寥。 太微在人群中穿行。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姑娘——姑娘——喊得一声比一声焦急,可她充耳未闻,只是向前,再向前。 她一直走到了棺木前。 素素净净的一口棺材,没有一点她爹喜欢的样子。 她站在棺木旁,怔怔地想着父亲。 眉眼五官,竟然都很模糊。 她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观察棺材里躺着的人。英俊的中年男子,没了活气,也依旧有着英俊的皮相。 可这个人,却并不像是父亲。 太微喃喃自语:“这不是我爹……” “我爹成日里没个正经,只知道嘻嘻哈哈地胡闹。” “这样安安静静老实躺着的人,怎么会是他……你们认错人了……” “一定是你们认错人了……” 她抬眼向前方望去,看见了薛怀刃。 不过隔着一具棺材,几步之遥,他们之间却像有着一道天堑。 她过不去,他过不来。 一切,都变了。 太微往后退了一步。 腊八,腊八。 七宝五味粥。 又是腊八。 前生这年腊八,她失去了母亲。这一次,她有了母亲,却永远失去了父亲。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样的恨老天。 欢笑声破空而来。 世人却在庆祝。 真是讽刺。 真是欢喜。 皇宫里的焦玄,已经沉了一天的脸。他去见建阳帝时,脸色仍然不太好看。 建阳帝倒是一脸平静。 他坐在桌后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没有要搭理焦玄的意思。 还是侏儒小祝笑嘻嘻地招呼焦玄入的座。 椅子上铺了厚实软和的皮毛垫子,很温暖。 焦玄坐上去,长出了一口气。 侏儒小祝站在地上,歪头打量他,忽然问道:“靖宁伯的死,莫非是国师的手笔?” 第258章 痛 像是好奇,桌后的建阳帝放下书,将脸抬了起来。 摊开的书上,密密麻麻全是图画。 一个字也没有。 “国师杀人了吗?”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焦玄。 焦玄少见的愣住了。祁远章明明是复国军杀的,同他有什么干系?皇帝不可能没有收到消息,可收到了,却来这样问他,是什么意思? 焦玄叹口气,反问了句:“皇上何出此言?” 建阳帝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答案未能叫他满意,便不如桌上的书籍有趣。 他再没有看焦玄一眼。 焦玄便也不说话了。 只有小祝,迈着他短短的两条腿,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踱步。他脚上穿的鞋子,又轻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良久,他开口道:“国师心里一定很冤枉吧?明明是复国军杀的靖宁伯,你却被这样问询……” “可这事,绝非针对国师。” “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小祝没有看焦玄,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瞌睡,“本以为复国军残党已经所剩无几,没想到还有这等不要命的凶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 焦玄坐在椅子上,听他慢吞吞说着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两分老态。 他虽然年纪不轻,可精气神却从不像老人,直到这会,疲倦从身体深处浮现出来,一点点压垮了他的肩头。 老人的声音,也透着疲态。 “的确是意外啊……” 小祝闻言,抬眼望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塔固然好,可到底太显眼,若不是去看塔,靖宁伯兴许不会死。” 这是在讲他的宝塔有害处—— 焦玄眯着眼睛没有接话。 小祝自顾自的继续道:“听闻孙阁老也在场?” 焦玄点点头,说了个“是”字。 小祝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真是令人痛心呀。” 言罢,他忽然盯着焦玄问了句:“国师!靖宁伯曾说你疑心他同复国军有染,如今你还疑心吗?” 焦玄沉默了片刻。 “人都死了,如今疑心不疑心,还有什么分别?” 这话似在问小祝,又似在问他自己。 小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来也是,活人都不足为惧,死人又有什么可疑心的。” 焦玄在椅子上弯了弯腰,将脸凑近小祝道:“靖宁伯先前来寻皇上,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听见“皇上”两个字,长桌后看书的建阳帝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原本站在焦玄面前的小祝连忙飞奔过去,掏出块帕子递给建阳帝:“哪里不适?” 建阳帝用力摇了摇头。 小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回头招呼焦玄:“国师快来瞧瞧,皇上莫不是病了?” 焦玄从椅子上直起身来,朝建阳帝靠近。 望闻问切,一个不落。 建阳帝的身体,一直由他照料。尚药局那些太医,从来没有近过建阳帝的身。 焦玄面色平静地垂下手道:“没大碍,皇上的身子骨仍很强健。” 小祝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他趴在建阳帝身边,轻声道:“若是没了国师,我们可怎么办……” 焦玄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桌边,笑了下道:“臣会永远陪伴在皇上左右的。” 小祝将脸贴在建阳帝粗壮的胳膊上,轻轻地道:“国师以为,靖宁伯都说了些什么?” 焦玄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臣猜不透。” 小祝道:“其实并没有什么,靖宁伯哭哭啼啼的,只是说你疑心他,他委屈罢了。” 焦玄道:“是吗?” 小祝的眼神变了变:“国师不信?” 焦玄垂眸笑了笑:“怎么会不信,靖宁伯那样的人,还能说些什么。” 他在笑。 小祝也在笑。 但气氛已经不一样了。 焦玄知道,祁远章在他心里种下的那根刺,已经开始让周围血肉发炎、溃烂,隐隐作痛。 人的思想,是这样容易被操纵的一种东西。 即便是他,也逃脱不得。 而痛苦,是如此的微妙复杂,微妙到常常难以言说,复杂到无人可以真正共情。 焦玄的痛苦,只有他自己能够品尝。 …… 太微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母亲也有可能会比她更冷静。 她和母亲因为同一个人而痛苦,可痛苦却是不一样的两份。亲近如同她们,血脉相连,也不可能全然明白对方心里的痛。 一个曾经认定自己疯了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却比谁都要正常。 太微站在那,远远望着母亲,突然想起她同自己说过的那个“噩梦”,那个她如何在丈夫死后,带着全家老少逃亡的故事—— 那个时候的母亲,处境远比现下更艰难吧? 可她却撑下去了。 若不是女儿惨死在她面前,她不会崩溃。 对现在的她来说,祁远章的死,已是第三次了。 什么事,经历过三回,都该麻木了。 太微回过神来,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仍是披头散发,赤着脚的样子。 狼狈不堪,像个疯子。 祁茉总是叫她小疯子,如今她可真是疯子模样了。 太微看着母亲。 母亲眼睛红红的,哭过以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事,还没有看过她一眼。母亲是对她失望了吧? 她明明答应过母亲,要改变父亲的命运。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寒风吹过来。 太微往后退去,一直退到了角落里。 有件大氅带着余温盖到了她身上。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薛怀刃的脸。他还没有离开。 “回去吧。” 太微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道。 薛怀刃没有动。 太微靠到了墙上,她冷,她饿,累到几乎站立不住。 不远处人来人往,但谁也没有多注意他们。这种时候,什么奇怪的事,似乎都不奇怪了。 太微在风里咳嗽了两声。 嗓子发痒,又干又涩。 她吃力地发问:“他独自去的‘十二楼’?” 言外之意,国师呢? 薛怀刃坐到了栏杆上,他也累了。 两个蓬头垢面,脸色倦怠的人,对视着,像在看陌生人。 薛怀刃摇了摇头:“孙阁老也在场。” 太微愣了一下,呢喃着:“孙介海?”突然神色一变,厉声问道,“孙介海死了吗?” 薛怀刃皱了下眉,低声道:“死了。” 太微闻言咧开嘴,像是笑,但笑得一点也不好看。 扬起的嘴角很快便落回原处。 她脱下大氅,递给薛怀刃,嘴里还是那句话:“回去吧。” 祁家的事。 他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 第259章 口信 风冷冷地吹着。 薛怀刃不想走,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走。 他是送祁远章的尸体回来的人,从此以后,她看见他,便会想起今日。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他站起身,望向太微。 太微的眼神温柔而悲凉。 那里头写着的,是他并不了解的情绪。 丧父之痛,是何样的痛? 薛怀刃站在隆冬的冷风里,想起他自己那个不知姓甚名谁的父亲。那个男人,还活着吗?那个他全无记忆的男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不起,记不得,可不知为何,胸腔里搏动的心脏一下下发出沉重的声音,有种钝痛渐渐扩散开来。 连带着头上那道陈旧的疤,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眼神和太微的并没有多大分别。 悲凉刺骨,是由内而外透出的哀戚。 这时,太微已将大氅塞到他的怀里:“穿上吧,外头冷。” 出了靖宁伯府,天只会更冷。 阳光也驱不散的寒冷,附骨之疽般纠缠着众人。春天,还遥不可及。 太微立在原地,靠在墙上,静静地站了很久。长喜寻过来,给她披上袄子,穿上鞋子,她却仍然像个没有知觉的假人。 长喜小声劝她:“姑娘,您难受便哭吧,哭过便好了。” 可太微眼睛里干干的,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直到阳光逝去,夜幕落下。 她依旧是口干涸的井。 太微蜷缩在集香苑的角落里,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门外的婆子们来来去去,将各处檐下的灯笼全换成了白的。风一扬,灯笼便游魂似的在黑夜里摇曳起来。 咚咚咚。 有人在叩门。 是谁? 是长喜吗? 太微没有动弹。 她把自己藏在厚重的冬被里。 “姑娘?” 叩门声停了。 “姑娘……金雀求见,说有事必须同您讲……”脚步声轻轻地在床畔响起,伴随着长喜哑哑的说话声。 太微闷在被子里,喃喃念叨着:“金雀?金雀是谁?” 怎么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长喜听见了,急忙道:“是金童的弟弟,前些天才刚到伯爷……”说到“伯爷”二字,长喜连忙收了声。 被子里的人却已经探出头来:“是父亲身边的那个金童?” 金童当差,跟着祁远章一道出的门。 祁远章死了。 他当然也没能活着回来。 太微掀开了被子:“让他进来。” 三步并作两步,金雀是跌跌撞撞走近来的。他看起来,还是个小孩子模样,腼腆乖巧的长相,至多不过十岁。一见太微,他便跪下了。 太微让他起来再说,他也不敢,只是哭,哭得双眼通红。 长喜站在边上,看得心急:“你不是要见姑娘吗?如今见着了,怎么不说话了?” 金雀抽抽噎噎的,张张嘴,又闭上了。 太微看了长喜一眼,问金雀道:“只能同我一人讲?” 金雀哭着点了点头。 太微给长喜使眼色:“你先下去吧。” 这么个孩子,想要对付她,可不容易。 “不要紧的。”太微端正了坐姿,看着长喜出去,才同金雀道,“是你哥哥的事吗?” 金童护主而死,后事自然是要好好操办的。 可金雀看着她,用力地摇了摇头。 太微愣了一下。 金雀泪眼朦胧地望着她道:“不、不是我哥哥的事……是、是伯爷让小的来给您送口信……” 太微脸上的神情突然冷了。 一种麻木的、僵硬的冷意,像面具般笼罩在她的五官上。 她看着面前这个哭得一脸狼狈的孩子,冷冷地道:“死人怎么会让你来送口信。” 金雀呆了呆,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对,连忙解释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是伯爷那日临走前,吩咐的小人!” 他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太微面上的冷意却并没有消融。 金雀抹着眼睛道:“伯爷走前,亲自吩咐的小人,让小人一定在今日这个时辰来寻您,给您送一句口信。” 太微站了起来:“什么口信?” 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金雀抽泣着,小心翼翼地吐出几个字来:“伯爷说,不要怕,都会好的。” 太微有些腿软。 她又坐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 老东西临走前,竟然还安排了这么一出戏? 见她没作声,金雀以为她是不信,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伯爷还说,只要您听了这话,一定会知道是真的!” 太微苦笑了两声。 她爹怕是高看她了。 金雀道:“姑娘……小的真的没有胡说,真的是伯爷他……” 太微摇了摇头:“我信你。” 只是这样一句话,他没有编出来骗她的理由。 何况是在这样的夜里。 太微问了句:“你哥哥回来了吗?”护卫们迟了一步才被送回来,傍晚时分才刚到。金雀的眼睛又红了。 太微看着他的眼睛,叹气道:“你守了信,你哥哥知道一定很为你骄傲。” 金雀哭着道:“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太微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的身体,仿佛也同他们一道死了。 “回去陪你哥哥吧。” 太微唤了长喜进来,让长喜亲自送金雀回去。她爹既然挑了这个孩子来送口信,自然有他的用意。可他为什么,要给她留下这样的话? 太微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 难道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吗? 但若是那样,他又为什么要说回来便将他的秘密告诉她? 这没有道理呀! 太微走到窗边,望向外头的夜空。 冰冷的月色,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她提了一盏灯,往门外去。廊下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天色越来越黑,即便有月光照耀的地方,也是漆黑一片。稀薄的霜色,根本照不透这浓郁的黑。 她手里的灯,发出的光亮,亦如萤火一样微弱。 黑暗中,她在宅子里乱走。 有人瞧见了她,慌慌张张去告诉姜氏。 姜氏说不必管。 祁老夫人却恼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她爹都这样了,她还有闲心胡闹!”祁老夫人盯着姜氏,像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都是你管教不严,才教出了这样的玩意儿!” 姜氏冷笑了一声。 祁老夫人便要人去把太微绑来。 姜氏没有阻拦,只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片刻后,祁老夫人派去的人回来了。鼻青脸肿,谁也没有讨着好。 今夜的祁太微,是个真疯子。 幽宅如梦,提灯夜行。 谁也别想挡着她的路。 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她小时躲起来堆雪人的地方。那个孤独的小丫头,仿佛还在这里。 她终于想起来了。 父亲留给她的口信,为什么这么熟悉。 第260章 匣中 手里的灯被高高地举了起来。 太微浑身发毛地望着那片空地。 一样的假山,一样的荒草,一切都同她记忆里的无甚分别。那个冬天,他蹲在那,平视着她的眼睛,同她说过的话……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他们父女之间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每一寸细节,仿佛都值得细细回味。 太微提着灯,一步步朝假山走过去。 昏暗中,她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一圈,两圈……她仔仔细细将这片土地转了个遍。 他为什么要给她留下这句话? 仅仅只是慰藉吗? 不可能的,他们不是这样的父女。 过去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太微立在假山旁,大口喘着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如同烈酒烧喉。 她低下头,忽然定住了视线。这块地——好像不太对劲!寒风吹来,发丝飞扬,太微猛然弯腰,抓了一把地上的土。 松散的泥土从指缝间滑落,像落雨一样地落回地上。 她愣了愣,旋即跪倒,徒手挖起土来。 果然是松的。 这块地上的土,比周遭的看起来更新鲜。 即便压实了,也仍比边上的要松。 太微十指并用,拼命地挖。泥进了指甲缝,又脏又疼,可她像是没有知觉的假人,一脸木然,专注到残酷。 太慢了! 徒手挖掘的进度太慢了! 她终于停下来,抓起一旁的羊角琉璃灯。 “啪”地一声,灯碎火灭,世界彻底黑了下来。 太微摸索着,抓起一块最大的碎片。 ——应该找把铲子的。 她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可意识和肉体,在这一刻将她分裂成了两个人。 月色穿透云层,冷冷地洒下来,太微面前黑暗的世界,渐渐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 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千年万载。 太微挖掘的动作顿住了。 指尖下,是一块坚硬的物什。 有棱有角,四四方方。 她挖出了一只匣子。 一只经由父亲指示,从她的回忆里挖出的匣子,连泥带血,却轻飘飘的。匣子里装着什么? 太微不知道。 她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力地将它揽进了怀里。 她颤抖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怀中的这只匣子,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灵魂上,令她无力起身。 理智慢慢回到脑子里。 她空出一只手,坐在地上,将浮土用力扫回坑洞里。 一把两把,终至填满。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太微咬着牙,姿势丑陋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回集香苑。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她,也不在乎这些人都在做些什么。她只知道,今夜过后,天翻地覆,她的人生再也不可能回到她期盼的样子。 太微原路返还,进了卧房。 点灯关窗。 她把匣子轻轻放在了床上。 真脏啊。 脏兮兮的匣子。 脏兮兮的她。 太微伸手去掸匣子上残留的土,却留下了一道血痕。指腹上皮开肉绽,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 血渗出来,又凝固在上头。 太微却没有觉出痛来。 她弯下腰,抓住了匣子挂的锁。最寻常不过的样式,打开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一声“咔嗒”,已是锁落匣开。 匣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张羊皮纸。 ——一张国师想要到抓心挠肺的纸。 他愿用任何人的性命去换取这张纸,可他得到的却只有一幅谁也看不透的星图。 灯火通明的国师府,并没能给他带来一分灵机。 他伏案半宿,仍未能解开这幅图里暗藏的玄机。那处废庄,已叫他派人掘地三尺,翻找了个遍,他不得不怀疑,这幅星图有可能就是他想要寻找的地图。 焦玄在灯下死死地盯着图纸,一直看到双目发疼。 若是这样,他就必须想出破解的法子来。 可是不对,一点也不对! 焦玄猛地闭上了眼睛。 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他睁开眼,抓起图纸,左看右看,突然扬声唤了人进来。他一直以为地图藏在那座庄子里,可要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焦玄让人立即去找不夜庄的布局图来。 “要快!” 他声如洪钟,眼睛发亮地道。 “一定要快!” 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了。 可少顷人回,却两手空空。 焦玄霎时便沉下了脸。 来人跪在地上,连声赔罪讨饶。那布局图,不知是原来便没有,还是后来不见了,总之如今全无踪影,多半是寻不到了。 焦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远远望向门外夜空,从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杀了。” 废物只能用来埋花肥,不配活着喘气。 他大步朝门外走去,既然找不到图,那他便亲自去一趟,看着人将图绘出来! 但门外天寒地冻,夜色如墨,他才到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薛怀刃立在夜空下,口气平静地道:“您现下出门,不妥当。” 焦玄面不改色:“不要紧。” 复国军的人为了地图和祁远章,已折损不少,今夜是断不可能再来行刺他的。 焦玄越过养子,继续往外走去。 夜色落在他身后,和薛怀刃融为了一体。 黑暗之下,年轻英俊的少年人和年迈发皱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片刻后,焦玄乘上了自己巨大的马车。 木头里包着铁石,沉重至极。 这样的车,寻常兵器伤不了他。 拉车的马亦是千挑万选的高大健硕。 焦玄方一坐定,便要让人出发,然而话未出口,前方马蹄未动,他却先听到了急促的奔蹄声。 于是帘子一掀,他又下了车。 “怎么回事?” 他看向了薛怀刃。 薛怀刃脸色沉沉的:“不夜庄走水了。” 焦玄呼吸一滞。 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偏偏这个时候烧了。 “怎么回事?”他反反复复,问的只是这么一句话。 薛怀刃突觉兴味索然,垂眸道:“不知何时从边缘地带起的火,等到发现,火势已是大了。” 焦玄像是被只无形的巨手抽走了精神气。 他靠在车壁上,喃喃地道:“糟了……糟了……” 第三张地图,一定已经落在了复国军手里。 第261章 扳指 他身在局中,当局者迷,晚了一步看透,便彻底错过了。 那张地图,并没有藏在庄园里。 那座庄园的存在,恐怕本身就是地图! 焦玄眼里露出了癫狂的神色。 薛怀刃上前扶了他一把。 焦玄立即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儿……”失态的焦玄,终于有了由内而外老去的痕迹。 “……地图……我的地图……” 他口中讷讷,一时间竟有些口齿不清。 薛怀刃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颇为陌生。 自他有记忆以来,义父就一直是个信心满怀的人,是一个从不会流露出半分颓相的人。可今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却如此的平凡而普通。 失望。 惶恐。 后悔。 无数种情绪淹没了焦玄,也淹没了这深重的冬夜。 春日,仿佛再也不会回来。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黑,黑得像是一砚打翻了的松烟墨。 太微在昏黄的灯光下,将匣子举起,一股脑把里头的东西倒在了床上。轻飘飘的匣子,轻飘飘的羊皮纸—— 啪嗒一声。 半空落下一枚翡翠扳指,不偏不倚地掉在她裙上。 这是……她爹的扳指。 那枚他从不离手的扳指。 太微盯着它,脸色一点点白了起来。 为什么,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的蠢? 她为什么从来不想一想,一个素日穿得花里胡哨的男人,为什么会日夜戴着这样一枚素面的扳指? 手在发抖。 身体也在发抖。 太微探出手去,想要将扳指捡起来。 寒夜里,翡翠制的扳指,像是冰块一样得冷。 这是一块骨头,一块她的反骨,她的逆鳞。 她把它抓起来,握在掌心里,用尽全力,牢牢地紧握着。扳指上的缺口,卡入肉里,像是钝刀子在割。 老狐狸。 老狐狸。 她爹可真是只老狐狸。 太微脸上,露出了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难看神情。除了地图和扳指,他竟然一行字,一句话也不肯留给她。 他竟然这样的相信她。 相信她凭借这两样东西,便能知道他的秘密。 太微握着扳指,仰面倒下。 头顶帐子上绣的繁花,正在团团盛开。 她眼前发黑,几乎要死在这片花海下。 难怪那日他出门之前,要同她讲,不等年后,回来便把秘密告诉她。 那句话,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他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守了信。 他竟然真的守了信! 太微猛地闭上眼,将手里的扳指重重砸向了床尾。他骗了她一辈子,再骗她一回,再失信一回又能如何?为什么这一次就非得守信不可?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太微心里的那盏灯,却已经灭了。 她一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的秘密了。 她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仿佛死去一般的没有生机。 梦境,就在这样的死寂中降临。 太微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也不知室内的灯是何时燃尽的,她只知道,这个梦真切的令人毛骨悚然。 她看到有人在朝她射箭。 而她立在原地,浑身僵硬,无法躲避。 于是一箭穿心,一箭射进了她的眼窝。 鲜血,像洪流一样地涌出来。 黑暗中,太微突然捂住眼睛,坐起身来。她张开嘴,无声地尖叫,慢慢地,有哭声从她的喉咙里爬出来,很轻很轻,像是小动物在舔伤啜泣。 什么都会好的,什么不要怕,全是骗人的话。 老狐狸死骗子。 她再也不会好了。 眼泪和血一样,从眼眶里淙淙流下来。 梦境和现实,再无分别。 太微一边哭着,一边向着床尾摸去,她丢掉的扳指,还在那里安静地等候着。她哆哆嗦嗦的,重新将它抓在了手里。 天亮以后。 她又是一个冷漠无情的祁太微。 换上孝服,太微面色平静地去了前头。 众人仍然聚在一起,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 祁茉最先瞧见她,张张嘴,似乎想要骂她两句,可太微走近,她却又闭上了嘴。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太微。 而太微,却看着祖母头上精美的抹额。 这种时候,她仍要盛装打扮,真是一辈子的自爱。 “你还知道要来!”祁老夫人的瘦长脸上刻满了不快二字。 太微走上前去,笔直站定,望着她道:“祖母心里应当并不希望我来吧。” 祁老夫人愣了一下。 她边上的崔姨娘立马叫出声来:“这等时候,五姑娘还要犯浑不成?” 太微看也懒得看她一眼:“四姐不管管崔姨娘吗?” 祁茉突然被她点名,不由也怔了怔,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看了崔姨娘一眼。 崔姨娘没料到祁茉竟然会听太微的话,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没能消散。她略带两分委屈和不满地看向女儿,女儿却已经将视线收回了。 崔姨娘不明白,祁茉方才那一眼,乃是因为她听懂了太微的话。 父亲有言在先,要留太微继承家业。 如今父亲不在了,祁家的事,已是她们这一辈说了算的时候。 崔姨娘的话,已不叫话。 祁茉心烦意乱地看着太微。 太微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祖母一向不喜欢我,不是吗?”她没有看祁老夫人,只垂着眼看自己的手,“父亲退了慕容家的婚约,要留我继承家业的事,在祖母看来,一定是个笑话吧?” 祁老夫人板起了脸。 太微嗤笑了声。 祁老夫人霍地扬起手,将手中珠串朝她用力掷了过去。 太微坐在原处,轻轻一抬手,便将珠串接住了。 满室皆寂。 她抬起头,挥手向前一抛,把珠串砸在了祁老夫人脚下。 珠子霎时滚了满地。 祁老夫人出离愤怒。 “姜氏呢!姜氏人呢!快给我把她找来!看看她教的好女儿是个什么样子!” 太微目光冷冷地盯着她:“祖母,父亲死了。” 祁老夫人紧紧抓着椅子把手:“去把你表兄请回来!” 太微的眼神还是冰冷的。 “你父亲糊里糊涂的把人送出府,也是时候请回来了!” 太微笑了一下:“怎么,祖母想让他来给我爹送葬摔盆不成?” 祁老夫人微微扬起下巴,冷声道:“祁家没有儿子,不让定安送,谁送?” 这话一出,崔姨娘等人都变了脸色。 就是祁茉,也忍不住小声说了句:“祖母……吊唁归吊唁,可这……” “这什么?”祁老夫人眯起了眼睛。 话音未落,太微已扬声接上:“这当然没什么。” 祁茉惊讶地望向她。 太微口气平和地道:“是该差人去请表哥回来。” 第262章 不知羞耻 “父亲没有儿子送终,怎么像话。”太微定定地看着祁老夫人的眼睛,既然祖母这么想让周定安做她爹的儿子,那她今日便如了她老人家的愿。 将背往后靠了靠,太微收回视线道:“这等大事,宜早不宜晚,既然要寻人回来,不如立刻就差人去办吧。” 祁老夫人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一时有些怔愣。 “你……竟然愿意?” “怎么?”太微听出了她话里的疑虑,不觉歪了歪头,露出挑衅神情,“祖母难道只是说笑而已?” 祁老夫人绷着脸,瞪着她:“放肆的东西!” 太微懒洋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既不是说笑,那我这便命人去请姑姑和表哥回来吧。” 话音未落,她人已转身往外走去。 祁老夫人盯着她的背影,紧紧皱起了眉头。 不到午时,周定安母子便回到了靖宁伯府。 事情进行得太顺利了。 祁老夫人反而有些不安。 她打量着女儿的脸色,突然斥了一句:“没有半点耐心的东西!” 祁春眉闻言,不由面露委屈:“我又哪里惹您不快了? 祁老夫人恨恨地伸手打了下她的背:“我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定安回来,你是不懂吗?” “我怎会不懂呢……”祁春眉叹了口气,“小五一退婚,您便动了心思,如今让定安回来露脸,正是时候。” 祁老夫人仍无好脸色给她。 祁春眉只好继续道:“露过脸,回头定安再娶小五,便顺理成章了。” 祁老夫人冷哼了声:“你也知道个‘顺理成章’,那你今日便急吼吼地将行李都搬回来做什么?” 祁春眉略有些心虚:“我、我再让人运回去就是了,反正也还未曾安置。” 外头的宅子,怎么也不如靖宁伯府住得舒坦。 祁春眉往母亲身上靠了靠:“不过,您真要定安娶了小五?” 祁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弟弟亲口说的,要留小五继承家业,那定安娶了她,便如娶了祁家,是再妥当不过的事。” “可小五那丫头,我实在瞧不上,脾气秉性暂且不论,她可是姜宁的女儿,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也疯了。”祁春眉侧着脸看祁老夫人,“要我说,她还不如茉姐儿。” 祁老夫人的声音冷了冷:“真疯了关起来便是,有什么可担心的。” 祁春眉听了这话,张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一声唏嘘:“罢了,不说这些了……” 她才从灵堂出来,身上似乎还沾着香烛纸钱的味儿。 “真是没想到,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便没了……” 祁老夫人手下动作顿了顿:“生死有命,都是没法子的事。” 祁春眉看了眼自己的腿:“呵,可不是么,生死有命。” 若不是命中注定,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废人? 思绪渐渐飘远,母女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祁老夫人心里那点不安仿佛又变大了。 另一边,周定安正在同太微说话。 俩人站在寒风里,一左一右,像是门神。 有纸灰被风吹出来,轻轻地落在大氅上。周定安眼里闪过一丝嫌恶,飞快地伸手去掸。 “唰唰唰——” 像是首烦人的小调。 太微冰冻着一张脸没有看他。 周定安却一直在看着她。 ……他这位表妹,也是个美人呀。 想了想,周定安朝太微靠近了两步:“五表妹。”他伸手搭上了太微的肩膀,“天寒地冻的,怎地不多穿些,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太微避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的话,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 祖母和姑姑已经商量好了。 她们仍要将她许给周定安。 而他,很愿意。 太微望着他,面无表情地道:“车马劳顿,表哥早些去歇息吧。” 周定安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站在原地,看着太微,忽然道:“五表妹待我未免疏离了些。” 太微看了眼他的手:“是表哥多心了。” “你我一道长大,知根知底,合该亲近些才是。”周定安一边说,一边又向太微走近来,“舅舅不在,你又没有兄弟,往后若是遇事,只管寻我便是。” 他的口气,听上去那样得真诚。 太微身后已是栏杆,无处可退。 周定安挡在她身前,叹息道:“你且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一定会待你好的。” 太微冷笑了下:“表哥以为,这种时候,同我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周定安神情自若,微微俯身:“都是早晚要讲的话,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他本以为离开了靖宁伯府,便没有回来的那天,没想到祁远章竟然死了。 现在回来,一切都好。 祁远章的死,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周定安用目光仔细描绘着太微的眉眼:“自然,我只有你爹一个舅舅,他不在了,我怎么可能不伤心。只是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不是吗?” 太微靠在栏杆上,仍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周定安隐隐觉察出点不对劲。 俩人离得这般近,寻常姑娘早就不自在了吧?她怎么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太微开口了。 她点头道:“表哥所言,甚有道理。” 周定安闻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再接再厉,忽见太微身子后仰,以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翻出了栏杆! “五表妹!” 周定安低低惊呼了一声。 太微已稳稳立在栏杆后,抬眸看他:“但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周定安愣了下,旋即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太微很平静:“我心中有人。” 周定安盯着她,像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你不知羞耻!”他猛地扑上来,想要抓太微的胳膊,口气恶狠狠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了算的!” 太微挑眉:“我说了不算,难道你说了算?” 要不是她早便知道周定安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如今见他突然斯文扫地,恐怕还要惊讶。 她讥笑了声:“回去歇着吧表哥,你可是要守灵的人。” 周定安伸长手臂却只抓了个空:“祁太微!” 太微充耳不闻,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小心吵着我爹,今晚去寻你说体己话。” 第263章 男丁 周定安背上一毛,急急将手缩了回去。 太微哈哈大笑。 这样的男人,怎么配叫她喜欢? 可笑着笑着,她眼中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 烟花燃尽,一地银灰,再也没有温度可言。 她毫无犹豫地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周定安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 他永远追不上她的脚步,永远不可能同她并肩而行,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祁远章的“儿子”。 守夜烧香,送葬摔盆。 他想做,只管去做。 她绝不会拦他一分。 …… 冷风刀刮似地吹在脸上,吹得太微眯起了眼睛。 又是一日了。 前来吊唁的人,却依旧络绎不绝。 她爹真是招人喜欢啊…… 太微跪在灵前,将头老老实实低了下去。 连永定侯都来了。 真是厉害。 三姐杀了他儿子,他还能跑来给她爹上香,真是了不得。这种时候,他就是心中高兴,又不能当着人面笑出来,何苦来哉? 太微闭上了眼睛。 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怎么了?”太微放轻声音,问了身旁的小七一声。 小七吸吸鼻子,轻声道:“帝姬来了。” 太微睁开眼,向前方望去。 果然是寿春帝姬来了。 她径直朝太微走过来,眼睛红红地喊着“小五”。跟在她身后的,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忍不住想,她家老头子排面真大,竟连杨玦都要来给他烧香送行。 她站起来,同众人一道给这两位大人物行礼。 上过香,杨玦就要走。 寿春帝姬却有些踟蹰。 杨玦便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他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淌到地上,不想一出门,又撞见了大太监霍临春。 “父皇让你来的?”杨玦站定,皱眉问了一句。 霍临春笑了下,桃花眼微微一弯:“殿下这话问的,不是皇上派咱家来的,还能是谁?” 寿春帝姬轻轻扯了扯杨玦的袖子:“还走不走?” 杨玦眉头未舒:“走,当然要走,留着做什么。” 他拽着妹妹,越过霍临春,大步流星地朝前方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霍临春收起了面上笑意。他走到灵前,点香,慰问,摆出了世上最痛心的神情。 周定安不甘示弱,眼眶通红,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几个小的,眼看他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灵堂瞬间成了泪海。 海中伫立的怪人,就变得万分显眼。 一身素服的二姑娘祁樱,冷漠的神情仿佛身在他处。 真像个九天上的仙人啊。 霍临春有些失神地想着。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这样的祁樱,简直令他无地自容,又心潮澎湃。 他艰难地将视线挪开,落在周定安身上。 靖宁伯的这个外甥,哭得可真是伤心呀。 一张脸,湿了干,干了又湿。 仿佛有流不完的泪水。 到国师来时,他仍能哭得伤心欲绝。 太微心道,这般能哭,真是水做的男儿……她自愧弗如,越想越是满面无情。一个祁樱,一个她,活像是祁家捡来的两个女儿。 一转头,太微看见了焦玄。 国师大人穿的就是奔丧的模样。 脸上神情,亦很颓丧。 他身旁站着薛怀刃。 太微一转过来,他便注意到了她。 还是这样…… 还是这样的远…… 薛怀刃眸光微黯,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了。 焦玄远远凝视着太微,忽然问了一句:“事到如今,你还想要娶那孩子为妻吗?” 薛怀刃没有丝毫的迟疑:“想。” 焦玄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可是,她还愿意嫁给你吗?” 焦玄很清楚,想娶,自然有能娶的法子,但强娶,显然不是养子所愿。他收回目光,转过脸,看向薛怀刃,低声道:“我瞧着,孙阁老家的孩子也不错,不若在那里头挑一个?” 薛怀刃没有看他,静默片刻后,反问了句:“您早就料到靖宁伯活不长久了是不是?” 焦玄看着他的眼神深沉了些。 薛怀刃声音低低的,继续道:“是以我那日提起求娶的事,您才没有反对,是不是?” 焦玄咳嗽了两声:“什么是不是,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这般料事如神,知道靖宁伯命中有如此大劫。若不是复国军残党作祟,他年纪轻轻的,怎么都还有数十年可活。” 见养子不再接话,焦玄便也不再说下去。 吊唁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焦玄突然皱了下眉头:“那是谁?” 祁远章没有儿子。 祁家灵堂前,本不该有男丁。 他盯着周定安的身影,仔仔细细看了半天。 “是靖宁伯的外甥吗?” 薛怀刃应了声“是”。 焦玄叹口气道:“靖宁伯没有儿子,只有一堆女儿,真是可惜。” “听说他和孙阁老在‘十二楼’前会面,原是为了两家结亲的事。只是不知道,这说的是两家哪个孩子的婚事。” “不过如今俩人也只能在黄泉做亲家了。” 焦玄絮絮叨叨的,像是真的关心两家小辈的婚姻大事。 他上前去点香,和周定安说话:“靖宁伯有你这样的外甥,想来是和亲儿无异的。” 一脸慈祥的焦玄,令周定安又惊又喜。 这可是国师大人呀! 他原就哭红了的眼睛,愈发得红了。 太微神色冷淡地看着他们。 前来吊唁的人,本就相熟,呆得久了,便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正如祖母所愿,周定安露了个好脸。 人人见他立在前头,比祁家诸多女儿都要更有分量。 谁还能觉得他不重要? 太微竖着耳朵,突然听见有人在说孙介海。 这群人,离开祁家,恐怕还得去孙家一趟。 孙介海和她爹一道死在“十二楼”前,少不得要惹人议论。只是都说她爹打算和孙介海结亲,她却半点不信。 这显然是放屁。 无稽之谈。 有过小七的事,她爹还能同孙介海做亲家吗? 太微看着眼前跳动的烛火,咬了咬牙。 不论如何,孙介海死了,她很高兴。 她低下头去,悄悄抓住一旁小七的手,抓的紧紧的。 小七瘦了。 手指都细了。 谁也没有出声。 只有两只手,一大一小,牢牢地握在一起。 第264章 不安 从此以后,她们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葬礼结束后的这天夜里,太微孤身去了高处。隆冬的寒风呼啸着穿过天空,几乎要将人吹下楼去。她趴在阑干上,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坚定地朝她走过来。 太微没有回头。 晚风中,她闻到了花香。 是祁樱惯用的熏香味道。 姐妹俩肩并着肩,立在夜风里。 远处灯火延绵,恍若星海。 风越来越冷了。 太微轻轻叫了一声“二姐”,语气很淡:“夜深了,天又冷,早些回去歇息吧。” 祁樱闻言侧过半张脸,昏暗中望去,愈见得是雪肤冰骨,美艳不可方物。 就是太微见了,也不觉心动。 如此姿容,莫怪都说她是仙子模样。 她望着太微,低声问了一句:“周定安回府的事,你为何没有反对?明明父亲亲口说过,要留你继承家业。” 太微看着前方虚空,笑了起来。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祁樱怔了一下。 太微道:“祖母想要父亲有个儿子送葬,我一贯孝顺,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祁樱蹙了下眉:“这是假话。” 太微不置可否,收回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我想要他回来。” “为什么?”祁樱下意识问出了口。 太微却只是笑,良久才道:“我心中有一疑问,需他相助。” 祁樱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那么,你的疑问如今消了吗?” 太微摇了摇头:“还没有。” 祁樱畏冷似地紧了紧衣裳。 周定安今夜还歇在伯府,明日……恐怕就该回去了。整顿行李、收拾宅子,赶在除夕前,他们母子便要彻底搬回来住。 他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哪里会在外头过年。 太微直起腰,提起脚边的灯笼:“不过等他去而复返,多半就解了。” …… 第二天一早,周定安便带着母亲一道离开了祁家。 祁老夫人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小年之前便回来。 祁春眉听了,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小年不小年的,远章头七那日,他们难道能不回来嘛。 母子二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一路上,周定安都在同母亲说太微的事。 说到那句心中有人时,祁春眉吃惊地瞪起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地问:“她当真这般同你说话?” 周定安脸色阴沉沉的:“千真万确就是这么说的。” 祁春眉抿了抿嘴唇,口气嫌恶地道:“小东西反了天了。” “都是你舅舅的错,娶了个疯婆娘,生出来的姑娘也不成样子。” 周定安听她说起祁远章,忽然想起那日太微那句阴森森的话—— “嘘,小心吵着我爹,今晚去寻你说体己话。” 他不由得又是浑身一毛,连忙打断了母亲的话:“不好说死人坏话,母亲快别说了吧。” 祁春眉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怕什么,死了就是死了,还能变成鬼来吓我不成。” 她伸手拍拍儿子的胳膊:“你放心,那臭丫头张狂不了多久。” 周定安胡乱点着头,没有再说话。 马车很快远去,带他们回到了自家宅子。 难得的天清气朗,祁春眉一下车,便命人晒东西的晒东西,理箱笼的理箱笼。 周定安见状,也打起精神,指挥着仆妇里里外外的收拾起来。 如此收拾两日,物什便收拾得差不离了。 他站在廊下,四处打量,心中渐渐有了底。 此番回去祁家,他是断不会再出来了。祁家的爵位不能落在他身上,但旁的可都该是他的。 周定安扶着廊柱站定,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他本就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这一笑,愈显得玉树临风。 不远处的丫鬟瞧见了,皆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周定安不觉心中大悦。 看看! 看看这群女人! 哪个不为他倾倒? 只有她祁太微,冷声冷气说什么永远不会嫁给他。 难不成,她还想着那个慕容舒? 可慕容舒是个毁了容貌的丑八怪,哪里比得上他?周定安朝廊外遥遥望去,恨恨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早早没了父亲,哪里轮得到一个疯子的女儿来挑拣他。 都怪老天,不肯厚待他。 都怪祁太微,鼠目寸光,不知他好。 周定安向阳光下走去。 一片金色洒落在脸上,肌肤终于生出了两分温暖。 他摊开手,闭上眼睛。 享受起来。 可这暖意突然间变作了冷,他猛地转身朝后看去。 那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 怎么回事? 周定安浑身发冷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衣衫下,已经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 阳光还是方才的阳光,但他已经觉不出温暖来。 自那日听过太微的话后,他就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他。可他每每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无踪无痕,一切都没有异样。 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不见了又出现,始终没有消散。 周定安忍不住怀疑,是闹鬼了吗? 是他死去的舅舅祁远章,在跟着他吗? 他渐渐开始风声鹤唳,稍有点风吹草动便吓上一跳。 日夜惶惶的,人很快便瘦了好些。 到了夜里,他便让贴身婢女坐在床前脚踏上,守着他睡。可就是这样,他也仍然睡得不太安生,翻来覆去,动个没完。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才算没了动静。 灯花劈啪作响。 脚踏上的婢女哈欠连天,想了想,实在懒得起身,便息了去修剪灯芯的念头。 她靠在床边,眼皮沉沉,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但因着平素惯常早起,天色还未亮透,她就睁开眼醒了过来,一边抬手揉搓惺忪的睡眼,一边探头朝床上看去。 帐子安静地垂落着。 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拨开。 里头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屋子里的灯早便灭了。 “公子?”她轻轻唤了一声。 帐子里毫无响动。 看来还睡着。 她便缩回手,爬起来,重新去将灯给点上。 周定安这两日心神不安,草木皆兵,要是醒来见灯不亮,怕是要生气。 灯亮以后,她重新回到了床边。 天光也渐渐亮了起来。 可是床上仍然没有动静。 周定安像是睡死过去了。 眼看天色大亮,婢女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公子”,可仍不见回应,她有些担忧地掀开帐子朝里看去。 不想床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第265章 消失 她愣了一愣,立即放下帐子出门去寻,可寻遍了宅子,也仍然不见她家公子。 门房上的人,亦没有瞧见周定安出门。 年轻的婢女,立在廊下,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似叫人打了一大巴掌。她抱着胳膊,深深吸了两口气。 好端端的,她家公子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踪影? 头顶日头渐渐升高,她却浑身发冷,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走进祁春眉的院子。 “夫人——夫人——” 祁春眉尚未起身,还睡在床上。 听见响动,她身边的心腹妈妈急步走出来,压低声音训斥道:“一大清早的作何大呼小叫?” 周定安房里的婢女身子一矮跪倒在地:“公、公子他不见了!” “什么?” “奴婢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可公子他一点影踪也没有……” 张妈妈皱了皱眉头:“胡说些什么,公子好好的怎么会不见。” 但她看地上跪着的人,脸色煞白,似乎真的很慌张,于是一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夫人,夫人快醒一醒!” “怎么了?”祁春眉睁开了眼睛,“什么时辰了?” 张妈妈一边上前去扶她起身,让她靠在软枕上,一边急声道:“公子房里的阿秋突然跑来,说公子不见了。” 祁春眉才从梦中醒来,脑子还糊涂着,闻言怔怔道:“什么叫不见了?” 张妈妈靠近过去,将阿秋先前同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奴婢看她的样子,像是真的被吓着了。” 祁春眉清醒了两分:“定安那么大个人,又不是不知事的小孩子,去哪里难道还要向她一个丫鬟禀报吗?”她摆摆手,让张妈妈派两个人四下找一找,“不过是个盈尺之地,他能去哪里。” 她并没有将丫鬟的话放在心上。 可等她用过朝食,更衣打扮妥当,她的宝贝儿子却还是没有出现。 祁春眉总算有些慌了。 她让人把阿秋叫进来,盯着问:“公子睡前都说了些什么?” 阿秋一张脸还是煞白的,吞吞吐吐道:“并、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 祁春眉瞪了她一眼。 阿秋一哆嗦:“不过这两日,公子他一直有些惴惴的。” “嗯?”祁春眉的脸色难看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秋面露惊恐,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祁春眉见她支支吾吾的,不觉有些恼火,“让你说便说!结结巴巴的做什么!” 阿秋眼神闪躲,咬了咬嘴唇:“公子说……他好像撞邪了……” 祁春眉一怔:“撞邪?” 阿秋点点头,轻声道:“……说是从伯爷出殡后开始,就好像一直有人在盯着他。” 祁春眉眼皮一跳,立即呵斥道:“浑说什么!” 阿秋身子一抖,不敢再说下去。 祁春眉脸上神情已经是要吃人的样子。 她没有再理会阿秋,只连声让人出去找,一定要把公子寻回来。 可宅子里的下人,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了。 周定安仍然不见踪影。 大冷的天,他连一件厚衣裳也没有带。 祁春眉渐渐慌得没了底。 张妈妈给她出主意:“夫人,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咱们到底人手有限,找不了多少地方,您得差人去伯府报信,让伯府派人一道找才是。” 祁春眉回过神来,连声道是,让她赶紧派人去靖宁伯府。 冬日天黑得早,要是午后还寻不到人,事情就难办了。 她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可到未时二刻,事情还是没有进展。 祁春眉午饭也吃不下。 祁老夫人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半点线索。 这人莫名其妙的,就是不见了。 谁也没有看见他离开,谁也没有碰见过他。 祁春眉倚靠在窗边,眼看申正一过,天色便开始变得暗淡,愈加六神无主起来。她的儿啊,怎么还不回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便掌灯了。 祁老夫人坐在鸣鹤堂里,等了又等,等到坐立难安。 再过一个时辰,外头就几乎没什么走动的人了,到那时,他们还能去哪里找她的外孙? 祁老夫人眉头紧锁,愁得茶饭难咽。 找到半夜,还不见人。 祁春眉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一定是出事了。 周定安不见的消息已经传遍祁家,传得仆妇们交头接耳,都说他是被邪祟带走了。 要不然,怎会无人瞧见他出门? 要不然,怎会无声无息,像是从没出现过? 到了第二天,还是不见人影。 祁春眉已经急到肝肠寸断。 祁老夫人也再按捺不住,终于动身去了女儿住处。母女俩抱在一块儿,一个哭,一个劝,谁也平静不下来。 外头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阳光已经半点不见。 下人们,一直找,一直找…… 找到了祁远章头七这日,终于找不下去了。 能找的都翻遍了,这人不管是生是死,恐怕都找不回来了。 祁春眉哭哭啼啼,日夜劳心,很快便病倒在床上。 祁老夫人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更难看。 头七这天,她亲自给儿子烧纸,边烧边念叨:“你若泉下有知,必要保佑定安早日回来。” 她一遍遍地讲,讲到口干舌燥,才算住了手,招呼太微上前来:“给你爹多烧点纸钱,他一贯爱穿好的用好的,可不能短了银子花。” 一沓厚厚的纸钱被她塞进太微的手里:“几个孩子里,他最喜欢你,你同他好好说说,让他多多庇佑你表哥。” 太微立在火盆旁,被火光照亮了眼睛。 她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纸钱丢进火里。 火舌立时高高地蹿上来,像是要将烧纸的人也一并点燃。 祁老夫人慌忙往后退了退:“不知好歹的东西!” 太微望她一眼,拍拍手,转身就要离开。 祁老夫人气极,厉声大喊:“你站住!” 太微脚下不停,背对着她,越走越远。 建阳帝领兵翻越笠泽后,祁家就再也没有孩子降生,她过去只觉得是个巧合,可收到父亲留下的东西后,她却不敢再那样想了。 是以当祖母让周定安回来时,她全然没有反对。 如今周定安消失,她心中疑问便也有了答案。 的确有人在疑心父亲。 而她,身为父亲的继承人,并不安全。 第266章 年夜饭 午夜时分,太微开着窗,望向外头的冷月。 人人都怕见鬼,她今夜却很想见上一见。 父亲留给她的那张地图,被她小心折叠,抓在掌心里。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这样的东西。 一颗烫手山芋,丢不得,拿不住,一个不慎,恐怕就要烫她个血肉模糊。 这地图国师想要,复国军也想要。 但她却是丁点不想。 什么仙人、宝藏,和她有狗屁干系? 太微叫夜风吹得发丝飞扬,脸色凝重,一颗心沉甸甸地坠下去。 她真希望,这张地图只是她爹的一个玩笑,可老东西平日嬉皮笑脸的,却从没有在要命的事上同她说过笑话。 风呼号着。 子时过去了。 丑时也过去了。 太微重重关上了窗。 她已经很多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她不断地梦见父亲,梦见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吃酒的光景。那夜的酒,是那样得冷;那夜的她,是那样得不耐烦…… 为什么没有多留片刻? 她想不起来的理由,全成了悔恨,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 一直到半个月后,大年三十,她仍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母亲看着她,只是叹气。 阖府上下,没有半点过节的气氛。檐下的白灯笼,还挂在原处,一如她爹回来的那日。 饭桌上,祁老夫人口气平淡地说,过了今夜便将灯笼摘了吧。 太微坐在长桌一侧,闻言冷冷地笑了一声。 祁老夫人原就见她不顺眼,听见声音立即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混账东西,你笑什么?” 太微抬起头来看她,一张脸阴沉沉的像是要滴水:“我笑你铁石心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祁老夫人霍然起身,伸出手指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来:“你给我再说一遍?” “怎么?您听一遍不够,还要再多听两遍?”太微把手中筷子“哗啦”一丢,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父亲没了,你假哭一顿,便算是伤心过了,心心念念都是要让表哥回来给你当‘亲孙子’。” “如今表哥失踪多日,你眼见没了指望,便索性不理姑姑,将人丢在府外连除夕也不接回来。” “你这还不叫铁石心肠?叫什么?” 祁老夫人胸口急促起伏,脸色铁青地大叫起来:“姜氏!你是如何管教的孩子!” 姜氏坐在长桌另一头,闻言只是撇她一眼,淡然道:“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我隅居多年,并没有管教过俏姑什么。” 她低下头去,吃她的菜,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一桌子的人,都呆住了。 祁老夫人气到眼红,双手用力抓着桌沿,厉声喊沈嬷嬷进来:“把这孽畜给我带下去!好好地打!打死罢了!” 她虽一贯脾气大,但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 沈嬷嬷连忙来抓太微的肩,可手还没落上去,就被一旁的七姑娘给挡住了。 小七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挡在沈嬷嬷的面前:“嬷嬷还是出去吧。” 沈嬷嬷愣在原地。 祁老夫人尖叫起来:“好好好!全都反了天了!来人!掌嘴!把七姑娘也拉出去一块儿打!” 沈嬷嬷扬起手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到小七脸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太微突然一抬手,用力拽住了沈嬷嬷的手腕。 沈嬷嬷身子一歪,摔在了太微的椅子背上。 “咔”地一声,当着众人的面,太微折断了沈嬷嬷的食指。 “啊啊啊啊——”沈嬷嬷立即捂着手,痛叫着往后退去。 太微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说得很慢,很轻:“你若再敢把手伸到七姑娘脸上,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全折了。” 桌上碗勺一阵叮咚作响。 坐在对面的祁茉等人已全站起身来。 崔姨娘嘴角翕动,看看太微,又看看祁老夫人,到底没敢出声。 祁老夫人则死死地盯着太微:“你——你个畜生——” “我是畜生?你是什么?”太微嗤笑,“我的好祖母,你老了,连骂人也不知如何骂了。” 祁老夫人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浑身发抖:“你们这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把五姑娘拖下去!” 几个丫鬟婆子站在角落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姜氏放下筷子,将头抬起来,望向她们:“都下去吧,天寒地冻的,早些用了饭去歇息吧。”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祁老夫人面上阵青阵白,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呀……” 太微慢条斯理直起身,缓步走到她身后。 “祖母。” 祁老夫人慌忙想起身,却被太微按住了肩膀。 “过了今夜,您便又老一岁。” 她一边说着,一边拔下头上发簪,轻轻地抵在祁老夫人的脖子上。 薄薄的皮肤下,是用力搏动的血管。 祁老夫人立即浑身僵硬。 太微弯腰低头,贴近了她的耳朵:“今后再不可能事事如您所愿了。” 祁老夫人一动不敢动。 太微脸上不见半点波澜。 崔姨娘害怕地叫了一声:“五姑娘……”然而没等她吐出后面的话,祁茉已扑过去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巴。 蠢货! 蠢货! 祁茉心惊肉跳地在心里狂骂,如此蠢货,竟是她娘,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邪霉! 她几乎是抱着崔姨娘的腰,将人拖到了后面。 “给我住嘴!快给我住嘴!” 崔姨娘被她训了一通,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祁茉看也懒得多看她,急急忙忙又去拉了自家亲妹妹六娘的手。 太微收起发簪,望着门口叫了她一声:“四姐这就要走?急什么?” 祁茉僵在门边,讪讪笑了笑:“时辰不早了……” 太微也笑了一下:“还要守岁呢。” 祁茉面上发白:“都这样了,你还要守岁?” 太微皮笑肉不笑:“怎么,四姐不愿意?” 祁茉笑不出来了:“怎么会……” 一旁的六娘祁栀,已经快要哭出来。 太微遥遥望着她们,慢慢收起面上笑容:“走吧。”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目送着祁茉三人匆匆离去。 …… 饭桌上的菜,渐渐冷了。 众人四散,只留祁老夫人孤身坐在上首,久久未动。 室内依然暖如仲春。 她却如坠冰窖。 第267章 掌权者 新的一年。 新的靖宁伯府。 已经没了她说话的份。 开年第一天,太微便命人将祁春眉从外头接回来,送到鸣鹤堂里。祁春眉早上哭,下午哭,晚上仍是哭,一天到晚,只念叨着周定安。 祁老夫人避无可避,头痛欲裂。 “好了!不要哭了!” 她盯着女儿,见其泪如珠落,只觉恼火。 “成日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 祁春眉红肿着双眼,愈哭愈是大声:“……我的安儿,我的好安儿呀……” 祁老夫人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不争气的东西!” 祁春眉口中哭声一顿。 她生来便是明珠,自幼备受宠爱,何尝挨过耳光?她震惊地看着祁老夫人,惶惶说不出话来。 祁老夫人黑着脸,没有半点要安抚女儿的样子:“你的儿子既没有这个命,你就得认。” 祁春眉哇哇大哭:“母亲好狠的心——我岂是因为他不能回到祁家而伤心?我哭,我难受,乃是因为我不见了唯一的儿子呀!” “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滔天,通通不重要!” “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回来!” 祁老夫人身板笔挺地站在她跟前,闻言居高临下看着她,轻蔑发笑:“荣华富贵,不重要?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昏了头了。” “没有你老子,没有祁家和我,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你一个废人,若是无人伺候,你连饭也吃不到嘴!” “你还有脸哭!若不是你没有看好他,他怎么会不见?” 如今满盘皆输,一切都毁了。 祁老夫人想起那天夜里,太微抵在她脖子上的簪子,就浑身发冷。 她恼恨地望着祁春眉。 祁春眉一张脸惨白惨白:“母亲也是没了儿子的人,难道便一分也不伤心吗?” 这样的话,太微也说过差不离的。 祁老夫人面色一变,掉头就走。 可才走到门口,她就叫人挡住了。 “做什么?”她发火道,“放肆的东西,你也敢拦我?沈嬷嬷呢?沈嬷嬷在哪里?” 沈嬷嬷早就不在鸣鹤堂。 陌生的丫鬟已取代了她。 “还请老夫人不要为难奴婢。” 丫鬟横着手臂,牢牢挡在她身前:“夫人有命,请您安心留在鸣鹤堂内,不要外出。” 祁老夫人愣了愣,旋即冷笑起来:“怎么个意思?她难道要软禁我不成?” 丫鬟低眉顺眼,却不发一言,也不退一步。 祁老夫人隔着半扇帘子,远远看向外头天光:“我要去告她……我要去告她……” 丫鬟没有理会她的话。 “老夫人还是回去吧。” 帘子被重新放下,阻断了日光。 祁老夫人立在帘后,目瞪口呆。 她腿上发软,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 可没有人来扶她,就像没有人接她的话。 她成了海上孤舟,巨浪拍头,却无人救她。 这祁家,再不是她的祁家了…… 除夕一顿饭后,人人知道,祁家五娘太微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初一午后,小七来找太微,让太微给自己寻几个老师。 她又瘦了。 身量抽条,圆脸也尖了。 她原本同太微生得并不像,没想到这一长开,竟是祁家姐妹里同太微最像的一个。 太微和她一人一头,盘腿坐在榻上。 “寻几个?” 小七点点头:“我想多学点东西。” 太微看着她的眼睛,人虽瘦了,眼睛却还是圆圆的。 “你想学些什么?” “什么都好,我什么都愿意学。” 太微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任何东西,想要学好,都是极苦的。” 小七倒下来,将头靠在她的腿上,声音闷闷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学……” 太微看着她,听着她说话,忽然想起那个过去的自己。 师父说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能吃苦的。 她万分不服气。 她要学,她什么都愿意学。 凭什么说她不能吃苦? 她压腿,吊筋,摔断了骨头也能继续爬起来。 后来,师父终于服了。 太微捏了捏小七的脸。 她是个能吃苦的。 她的妹妹,理应也能吃苦。 “我想法子给你寻几个人回来。”太微轻声道,“但这世道能人难寻,恐怕寻回来,也只能教你些皮毛东西。” 小七仰着脸:“不要紧,学东西总是要循序渐进的,皮毛都不懂,又怎么能学高深的?” 太微闻言眉眼一弯,笑了起来:“瞧瞧你,已经是个大人模样了。” 小七叹了口气:“昨夜回去,姨娘担忧到了三更天也没睡下。” 太微笑着问:“因为我和祖母的事?” “那可不是……”小七道,“姨娘担心祖母回头责罚你,又觉得我不该冒头,训了我好一通。” 太微把玩着腰间吊坠。 她爹留给她的翡翠扳指,被她拿线绳串成了坠子。 她轻轻摩挲着扳指上的缺口,口中道:“白姨娘一向是个不敢惹事的性子,碰上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怕的。” 小七迟疑了下:“可夫人……为什么不怕?” 姜氏过去出了名的胆小,如今却这样镇定。 太微笑眯眯的:“她也是怕的,只是经历得多了,清醒过来,便怕得没有那样显眼了。” 小七似懂非懂,忽然一把抓住了太微的手:“五姐!我能学武吗?” 太微愣了下:“你若是想学,自然可以。” 小七爬起来道:“我要样样都学一学,再从其中拣两样擅长的继续学。” 太微没想到她已想得这般深,不觉有些惊讶。 送走小七后,太微便去见了姜氏。 姜氏瞧见她来,面上露出了笑意:“这是什么?”她一眼便看见了太微腰间佩饰。 太微抓起来递给她看:“是父亲的扳指。” 姜氏怔了怔:“我竟不记得他有这样一枚扳指。” 太微笑了下:“太素净了,远不如他那身衣裳夺目。” 姜氏想起祁远章那身花里胡哨的袍子,也跟着笑了:“是啊……”她招呼太微到自己身旁落座,“你这气色,看起来真是不好。” 太微摸了摸自己的脸。 依然光滑,依然细腻。 她到底年轻,睡不好,也仍是一张好皮子。 姜氏叹息道:“府里各处已经照你的话,加强了守备。” 天一黑,四处便都大亮。 护卫们刀剑不离身,处处有人把守。 太微亲自去视察了一番。 这点东西,挡得住大部人贼人,但挡不住她,更挡不住比她厉害的。 这天夜里,太微早早便睡下了。 可睡到迷迷糊糊,她突然惊醒过来。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 但她知道,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第268章 久别 帐子一掀,太微的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赤脚落地,转眼便是三个回合。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出声,只有拳脚,在一招招朝着对方的命门而去。拼尽全力,全是要杀人的架势。 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俩人各自退后了一步。 这样的招式,这样的功夫,都太熟悉了。 不管是对太微,还是对“来客”。 太微在黑暗中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将心肺也一并咳出来。 她不由得腿上一软。 师父! 师父! 是师父! 深吸了口气,她嘴唇哆嗦着,颤颤巍巍朝前方伸出手去。 “……来者是客,有什么话,不如落座再说。” 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墨十娘愣了一下。 太微已收回手,在黑暗中拉来一把靠背椅。 她的呼吸声渐渐乱了。 两个人,摸着黑,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边。有寒气从光着的脚底板涌上来,太微悄悄动了动脚趾。 她竟然又见到了师父。 真是骇人。 命运刀尖上的寒光,似乎已经映在她脸上。 “可要吃茶?”太微声音发抖,胡乱说着话,“谷雨前的六安茶,味浓不苦,香而不涩,一点不比松山雪芽差……” 坐在椅子上的墨十娘眯了眯眼睛:“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丫头。” 熟悉的江南口音钻进耳里,太微怔了怔。 她们明明从未见过,师父她老人家为什么这般说话? 眼皮一跳,太微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你认得我爹。”她笃定的口气,令墨十娘轻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错,你的确很聪明。” 太微猛地站起身来,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 师父她,怎么能认识她爹呢? 若是这个时候,他们二人便是相识的,那后来她遇到师父时,师父是否知道她的身份? 一切都变了。 太微心思沉沉,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椅子上的人隐忍着咳嗽了两声:“给我沏杯茶吧。” 太微没有动:“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 墨十娘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像个年轻的水乡少女:“毒死了我同你有什么好处?” 太微从床头小几上给她倒了一杯温茶。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要点灯的意思。 墨十娘也无异议,接过茶盏,一口气便将杯中茶水饮尽了。 她像是已经渴了半日,干瘪瘪的,如今喝了茶,才重新有了力气。 “你胆子不小,深更半夜碰见刺客,竟然不出声唤人。” 太微走到了窗边:“刺客若要杀我,唤人又有什么用?等到护卫赶来,我早凉透了。所谓护卫,得护住了不让人靠近主子,才算有些用处。” 墨十娘不大赞同:“叫来了总有用的。” “抓抓刺客,或是早些给主子收尸嘛。” 太微靠在窗边,小心避开了外头微弱的月光。 墨十娘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句:“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太微早料到她会问,闻言半点不慌,定定道:“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这是她和她爹一道玩过的游戏。 很划算。 墨十娘道:“蛮好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我先问。” 墨十娘没吭声。 太微觉得她在翻白眼。 “你问。”过了会,墨十娘才慢慢吐出两个字来。 太微轻轻道:“你是不是复国军的人?” 墨十娘斟酌了下:“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太微不甚满意,口气里也跟着透出两分:“模棱两可,等于没说。” 墨十娘轻笑着道:“原不是我故意如此,只是我的情况,的确模棱两可。好了,该我问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的身法,从哪学的?” 太微敛目,低声道:“一个姓墨的女人教的我。” 墨十娘朝她走近了一步:“这般巧,我也姓墨,说不定是亲戚。” 太微点点头:“说不好。” 她说完便问:“我爹也是复国军的人?” 墨十娘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怎么讲呢……他的情况,恐怕比我的还要复杂,还要模棱两可……” 太微皱了下眉。 墨十娘道:“他救过复国军许多人的命,甚至我的,可死在他手里的复国军,同样不少。”月光照进来,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你说,他是不是复国军?” 太微没法说。 她爹是个复杂的人。 复杂到她已经无法为他归类。 “他是个混蛋。” 她低低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墨十娘听的。 “那枚翡翠扳指,是信物吧?” 墨十娘没有回答:“急什么,轮到我问你了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很柔软,像是一片云,缓缓地落下来:“你既这般问,便说明扳指已经落在了你手里。那么,他还给你留下了什么?” 太微很慢地摇了摇头:“只有扳指。” “我不信。” “你以为,还会有什么?” 墨十娘听了她的问话,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她有些牙疼:“你这孩子,说好一个秘密换一个,你这么说瞎话,让我怎么办?” 她盯着太微,明明看不清脸,却还是盯着那个方向死死地看。 太微讥笑了声:“你这是已经料定东西在我手里。” 墨十娘颔首道:“那是十分要紧的东西。” “哦?”太微赤着的脚已经冷到麻木,她生根般立在那,口里也透着冷气,“是什么东西?” 墨十娘笑了起来:“你明明知道,何必这样来试探我?那是一张地图,一张人人都想要的地图。” “我之所以知道它在你手里,乃是因为国师没能得到它,而我烧毁了国师获取它的机会。” “如今扳指在你手里,地图自然也该在。” 她细细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微认真地听着,心中却依然是千头万绪,难以解开。 “难道你也相信,这世上有仙人?” 墨十娘“扑哧”一声笑出来:“狗屁仙人。”不等太微发问,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妖人疯疯癫癫的,才会说什么找仙人。复国军要找的,不是仙人,而是宝藏。” “不过,宝藏不宝藏的,我也不信。” “我今日站在这同你讨地图,不过是因为信陵王想要它。而他想要的,我都想拿给他。” 太微脸色一变:“你、你对信陵王……” “我的确爱慕他。”墨十娘打断了她的话。 太微脑中嗡嗡作响,讷讷地道:“他知情吗?” 第269章 孤独 墨十娘没出声。 太微觉得,师父她老人家一定又在冲自己翻白眼。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已过了数个时辰,太微终于听到边上的人声音怪怪地说了一句:“我爱慕他,是我的事,不需要他知情。” 这话听起来,可真是潇洒。 太微忍不住酸溜溜地想,你嘴上说得这般潇洒,怎么却要为他出生入死? 分明是假潇洒,真情困。 没想到,她师父……竟也是个痴心人。 太微脑海里乱糟糟的,回忆和现实,混杂在一处,像一锅煮坏了的粥。 “若有机会,还是告诉他吧。” 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太微轻轻说了一句。 墨十娘立即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太微试图在黑暗里看清她的表情:“你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怒你个头!”墨十娘又咳嗽了两声,像是突然气短,“地图呢?你给是不给?” 太微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因为冷,上头起了一片绵密的鸡皮疙瘩。 “话还没有说完,你急什么。”她抬了抬脚,往床边走去,“冻死人了。” 墨十娘站在原地没有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你爹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 太微爬回床上,拽来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十二楼前那场刺杀,果真出自复国军的手?” 少女的音色,在暗中听来,冷如利刃,再无半点软糯甜美。 墨十娘沉默了片刻:“是复国军。” 太微的声音更冷了:“复国军中,有几人知道我爹的身份有异?” 再没有什么秘密换秘密,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问了下去。 墨十娘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祁远章的确没有说谎,他的女儿很不一般,绝不是什么养在深闺里少不更事的娇小姐。 她问的问题,每一个都在关键。 墨十娘低声道:“不超过一只手。” 太微便伸出一只手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算:“除了你,还有四个人,这其中必然有信陵王。至于剩下的那三个,则不外乎信陵王的心腹。”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知道我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他是复国军的人,但复国军中却几乎无人知晓;说他不是,可你们明明都知道。”太微只露出个脑袋在被子外,却仍觉遍体生寒,“难怪他们一心一意想要杀他,对他们来说,他永远只是建阳帝的一条狗罢了。” 墨十娘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 太微嘴角挂上了一抹苦笑:“可是,这一回……真是他们杀了他吗?” 墨十娘闻言,身形一动,不等太微反应过来,她人已至床畔:“你什么意思?” 太微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药味。 “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 墨十娘在床沿坐了下来,低低道:“他不是不想活下去。” 太微将下巴抵在自己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国师在怀疑他。” 那些频繁的见面,邀约,都是征兆。 自信满满的猛兽,捕杀之前,总爱逗一逗猎物。 她爹在国师眼里,就是一只逃不掉的老鼠。 太微垂下了眼睫。 墨十娘点点头,轻声道:“国师既然起了疑,那早晚有一天要动手。” 太微道:“等到国师动手,那死的就不是他,而是整个靖宁伯府。” “没错。”墨十娘的声音里带了两分凉意,“到那个时候,你们谁也跑不了。”她靠在床柱上,侧身面对着太微:“不过……” “不过什么?”太微猛地抬起头来。 墨十娘心头一颤:“靖宁伯他……原就活不长了。” 太微一愣。 墨十娘突然伸出手,将根手指点在她的脑门上:“他这里头,生了个东西。” 太微呼吸一轻。 墨十娘叹息般道:“腿脚发麻,头疼欲裂,只是个开始。” “长此以往,疼痛加剧,腿脚渐渐失去知觉,恐怕连眼睛也要看不见。” 太微觉得她点在自己额上的手指,比冰块还要冷。 那天夜里,她去半道上堵了父亲的马车,下车时,他步履迟重,行动缓慢……她就站在那,讥讽他,是不是叫国师打瘸了腿…… 他说是久坐腿麻,她也就信了。 太微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怎么可能呢? 他明明看起来很健康。 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只衬得他意气风发,年轻俊朗,哪里像个病人? 太微不信,一点也不信。 她咬着牙:“你骗人!” 墨十娘收回手,平静地道:“我没有。” 太微冷声冷气,像是发火:“左右死无对证,你当然可以说没有!” 墨十娘语气淡淡的:“我这样骗你,你难道便能将地图交给我吗?” 这当然不能。 她越是不相信,便越是不可能交出地图。 太微心里很清楚,但一点不想承认。 她蜷缩在被子里,像条无助的小狗:“便是真病了,又怎样……天下大夫那样多,总有能治好他的人……” 墨十娘摇了摇头:“你知道神医谷吗?” 太微怔了下:“神医谷只是个传闻,根本不存于世。” 墨十娘低低笑了声:“不,那不是传闻,神医谷里的张氏神医,代代医术高明,而复国军里,便有这样一位神医谷后人。” “你父亲见过她,但她也无能为力。” “自然,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兴许便能有法子了。可你父亲,活不到那个时候。长则一两年,短则半载余,已是他的大限。” 墨十娘抓住了太微的手:“既然都是活不成,那不如布个死局,让建阳帝看看他的‘忠诚’。” 太微无法呼吸。 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 她张开嘴,无意识地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就连赴死,都要一个人决定? 他那袭华丽的袍子底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灭顶般的孤独,才是他的人生吗? 一个人“忠诚”,一个人赴死。 就连死后,仍是一个人。 那些死去的襄国旧臣们,不会在地下与他同行;那些活着的复国军,仍然唾弃他。 喉咙里涌上来一股甜腻的血腥味。 太微突然笑了起来:“真是个无耻的老混蛋。” 话音和泪珠一起滚落在床上,像下了一场冰冷的雨。 第270章 信任 墨十娘扯着袖子给她擦脸:“哭什么,人都要死的,你也要死的。” 太微听着她的吴侬软语,忽然想起前世,她老人家临终时,也是这样同她讲的,不由哭得更厉害了。 鼻涕眼泪很快便糊了墨十娘一袖子。 墨十娘悄悄将袖子往回拽了拽:“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若是没有,便将地图给我吧。” 太微抽抽搭搭的,说话咬字却还是很清楚:“他的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墨十娘甩甩袖子,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反问了句:“是何时发现的,有什么要紧?” 太微胡乱抹了一把脸:“我问我的,要不要紧,当然也是我说了算。” 墨十娘往后退去,摇头道:“那便可惜了。” 太微松开身上的被子,朝她靠去:“你当真不知道?” 墨十娘道:“我先前便说了,你爹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 太微几乎要凑到她身上:“那他的病,你是何时知道的?” 墨十娘想了想道:“大约是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 太微听着“夏天”两个字,拼命回忆起来。 暮夏初秋的时候,发生了哪些事? 难道是那一天? 下着雨的那天,他从外头回来,独自去了花园……她去寻他时,他正站在那,像个傻子一样的淋雨。 她当时,便觉得他很古怪。 可她追问半天,他却只说了国师要兴建十二楼的事。 太微咬了咬唇,声音低了下去:“他可真是会撒谎。” 墨十娘笑了下:“若不是精于此道,他如何能骗过建阳帝和那妖人这许久。” 太微口气幽幽的:“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墨十娘问了句。 太微却没有接话。 她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 为什么那日在湖边,当她说出预言般的死讯时,他会那样的平静。 原来他早就知道。 命运这把残酷的刀,一直悬在他的脑袋上。 只是为什么,他非要挑这一天? 十二月初八。 腊八节。 他明明知道,是前世——母亲去世的日子。 太微在昏暗中盯着师父:“他并没有真的相信过我,是不是?” 墨十娘像是被她问住了:“怎么这般问……他当然相信你,若是不信你,他怎么会把扳指留给你,怎么会同我说你的事。” 太微面上还是湿漉漉的,又冷又黏。 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纵然信我,信的也不是我的人。” 墨十娘道:“他信任你的本事,还不够吗?” 太微嘴角的笑意又苦又涩,像是丑人大哭般的难看:“够了,当然够了。” 他虽然不信她的人,却已经十分了解她的性情。 他知道,选在这一日,让她在失去母亲后,再品尝一遍失去父亲的痛苦,她一定会被狠狠的打碎。 只有崩溃过的人,才能重新振作。 若不然,她极有可能不会顺从他的安排。 他到死,都在设局给她跳。 他的家业,果然如他所言,不是轻易便能继承的。 他选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是矮子里挑将军,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一定不会选她。 太微下了床。 她以为凉薄的是老天,不想真正凉薄的人,其实是她爹。 他几辈子,都做不了一个贴心温暖的父亲。 真是失败。 太微打开暗格,取出了地图。 墨十娘听见响动,口气微微一变:“点个灯吧。” 太微背对着她,伸手一抹眼睛,嗤笑道:“怎么,怕我拿假货诓你?” 墨十娘道:“这可说不好。你也讲了,你爹都不信你的人,我一个陌生人,哪里敢胡乱信你。” 太微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去将灯点亮。 如果来的不是师父,她也不会信任对方。 她爹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全都有原因有目的,真是心机如海的老狐狸。 转过身,太微向床边坐着的人望去。 黑衣的妇人,细眉细眼,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她好不容易干了的眼眶,又湿润起来。 真是没用。 哭哭啼啼,像个婴孩。 脸一别,太微伸出手,将东西递到了她面前:“拿着吧。” 墨十娘小心地伸手接了,边低低咳嗽着道:“我验验啊。” 太微收回手,没好气地道:“验什么验,你能验出什么东西来?谁都没见过的地图,你怎么知道真伪?就算是我胡乱画的一张,你又能怎么办?” 墨十娘站起身,凑近了床边矮几上的灯台:“看你说的。”她将裹在细布里的羊皮纸摊开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细细地看,“这收货收货,岂有不验货的道理。” 太微跟着她的动作,也弯腰低头凑近了去看:“如何?” 墨十娘撇撇嘴:“十有八九是真的,但还有那一两分可能是假的。” 太微直起腰来:“这地图一共有几块?” 墨十娘看过了,又将羊皮纸小心卷起来,重新包回细布里:“鬼知道。” 太微挑了挑眉:“连分散的地图一共有几块都不知道,就巴巴地想要寻什么宝贝,全是傻子吗?” 墨十娘将地图塞到了自己怀里:“空穴来风,必有缘由,这东西既然存在,那便一定有些名堂。不过,要说傻子不傻子的,依我看,是挺愚蠢的。” 她看着太微,无奈地叹口气:“可谁叫我看上了个傻子呢,他要犯傻,我也就只能陪着一道当蠢货了。” 言罢,她忽然掏出一物,朝着太微丢来。 太微抬手接了一看,竟是一把锁。 还是金的。 她愣了愣,不由得想起前世师父身边那一堆破烂。 果然是个爱锁的女人。 到哪都要带着她的破锁。 太微捏着这把小小的金锁,皱眉望向她:“这是干什么?” 墨十娘抬抬下巴,指着她手里的金锁道:“不是给你挂脖子上的,这小东西能打开来,是真锁。” 太微把金锁倒过来一看,还真是。 墨十娘道:“你若是能打开,这便是给你的见面礼,若是不能,那便算了,还是还给我吧。”她摸摸鼻子道:“好歹是真金,值钱的很。” 太微盯着她:“你想让我就这么凭空打开它?” 墨十娘点点头。 太微忽然七窍生烟,气得差点把金锁捏碎。 “死骗子!说什么同我爹不熟!他明明什么都告诉你了!” 第271章 去见我爹 墨十娘移开了视线,像是不敢看她,又像是不愿意看她:“我只是没提,怎么能叫骗子。” 太微不吭声,只死死盯着她。 妇人城墙厚的脸皮上,只有泰然自若,哪见半分被人戳穿的难堪。 太微将金锁用力地攥进掌心里。 墨十娘望着床柱上拿来挂帐子的铜钩,轻轻地道:“他说的那些怪话,我听着可比这些地图宝藏,神仙不神仙的东西更没有道理。可是你爹那个人,并不是爱说胡话的家伙。” 太微冷笑:“你既不信他的话,又何必来试我?” 墨十娘转过半张脸来:“可你的身法,的确是我墨家的东西。” 太微摩挲着金锁上的花纹。 上头沟沟壑壑,就像是人的心肠一样难以捉摸。 她看着眼前久别重逢的师父,长长叹了口气:“我可没有骗你。” “你只是同我一样,没有把话讲全乎罢了。”墨十娘抓起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将它仔细别回耳后,“我并不是不信你父亲的话。” “只是这样的事,谁听了不心惊?” 她看着太微,敛目正色道:“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换做是你,你敢信吗?” 太微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当然是不敢。 墨十娘道:“你要是说敢,便是个疯子。” 太微没有理会她,只是背过身去,找出了自己那枚特制的发簪。 簪子里藏着的东西甫一露面,就叫墨十娘住了声。 太微轻而易举的,打开了这份“见面礼”。 小小的金锁,其实是个盒子。 掀开来,里头还躺着一枚南珠。 果然是值钱的。 太微把珠子掏了出来。 墨十娘立在角落里,眼神变了变。 “你竟然真的……是我的弟子……” 太微摇了摇头:“我不是。” “至少眼下的这个我,还不是。” 墨十娘闻言,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莫说了,你再说都要给我说糊涂了,什么这个你,那个你的。” 她摆摆手:“要不然这样吧,左右方才也喝了你敬的茶,便算我收你做徒弟了。” 太微一呆:“什么?” 墨十娘笑容满面,作势要走:“乖徒弟,你睡吧,为师这便回去了。” 太微慌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等等!” “等不了,等不了,再等天就该亮了。”墨十娘说话声一急,又咳嗽起来。 太微蓦地想起前世。 “你病了?” 墨十娘抬起另一只手,掩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柔软温和:“不要紧。” 太微却很紧张:“怎么不要紧!” 墨十娘连声咳嗽,咳了好一会才停下来。 太微松开手,站在她边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不是有神医吗,怎么不叫她给你看看。” 墨十娘白她一眼:“又不是我的神医。” 她顿了顿道:“你放心,我这身子骨,打虎不行,打打人还是无妨的。大业未成,我暂时还死不了。” 她抓住了太微的手:“睡吧,不要担心我。” 太微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地图,那么你我再不会见面了是不是?” 墨十娘眨眨眼,轻声道:“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愿意相信别人。” 太微把手抽回来,声音凉凉地道:“我知道了。” 墨十娘有些心虚:“我真走了。” 太微低头看自己的鞋:“走吧。” 墨十娘见状迟疑了下,可身形一晃,还是走了。 就像一阵烟。 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微慢慢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 人生啊。 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 她早该习惯了。 可这一蹲下去,她便许久,许久都没有站起来。 天亮后,大丫鬟长喜从外头推门进来,看见她,吓了一跳。 “姑娘,您怎么在地上?” 她急急忙忙来扶太微。 太微腿麻了。 身子也僵硬。 “什么时候了?” 长喜面露忧色:“才过卯正一会。” 冬日夜长,天亮得迟,过了卯正才算见光。 这会儿,天色仍不是大亮。 她扶着太微,将人扶到床边坐好:“您夜里是不是睡不好?” 太微点点头,没有反驳。 长喜叹了口气。 太微抓着帐子,仰头看她:“让人给我安排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长喜有些担忧:“才出了表少爷的事,您眼下出门,还是带上几个人一道吧。” 周定安再也没有出现,搞的人心惶惶。 连长喜这样一贯淡定的人也不安起来。 太微摇摇头,让她放心:“我去去便回,用不了多久。” 长喜奈何不了她,只好去叮嘱车夫,让车夫仔细些。 外头虽然没有风雪,但天气还是很冷。 太微裹得很严实,略用了两口早饭后,便上了马车。 车夫小心问她:“五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一大清早的,路上也并没有什么人。 太微闭眼靠在车壁上:“去见我爹。” 车夫愣了愣,半晌才应了声“是”。 祁家的墓园,就在郊外。 都说那是个风水宝地,山清,水也秀,谁家祖宗埋在那,都是要荫庇子孙的。可祁家先祖代代葬在那,也没见哪个真受了他们保佑。 车轱辘吱嘎吱嘎地响着。 太微抱紧了自己怀里的酒。 这酒,同他们父女那天夜里喝的,是一样的。 马车上,太微弯下腰,低着头,将脸贴在酒坛上。 坛子冰冷冰冷。 里头的酒也冰冷冰冷。 一切都是冷的。 她的呼吸,仿佛都是冷的。 真是要命的严寒。 下车后,有风在耳边呼呼地吹。 祁家墓园在山腰上。 山虽不高,但山上的风,就是比下面的更要凛冽。 太微的衣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让车夫等在山脚下,自己一个人抱着酒坛子往上走。 一步步,一步步,像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终于到了。 一阵狂风吹来,几乎又要将她吹下去。 她的衣袂飞扬着,像一群翩飞的蝴蝶。 蝴蝶越飞越高,越飞越快。 忽然,她停下了脚步。 她爹的墓前,站着一个人。 日光落在他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耀眼。 太微站在荒草上,低低叫了他一声。 “薛嘉……” 第272章 后会无期 他回过头来,面如朗月,依稀还是当日花海里的人。 太微听着耳畔风声,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迎着日光,慢慢朝墓前走去。 映入眼帘的那块石碑,新得像是今日才立上去的。 她怀里乌金釉的小酒坛,变得愈发冻手。 走近了,太微一撩衣摆,席地坐了下去。她放下酒坛子,伸手摸了摸石碑上刻的字。她爹的名字,被这样刻在上头,显得格外的陌生。 头顶日光摇晃。 薛怀刃也坐了下来。 两个人并排坐在墓前,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让风声都变得凝滞起来。 太微收回手,打开了面前的酒坛。 晨风一扬,便带起一股浓烈的酒香。 这般闻上去,倒像是什么珍稀的美酒。 可那天夜里,她坐在桌前,喝了一盏又一盏,却并没有尝出半点好。这酒,换了不同的心境,竟能如此不一样。 太微默然不语,举起酒坛,微微一倾,朝地上倒去。 明亮的酒水洒下来,发出琥珀一样的光,将墓碑也照亮了。 她爹一定很不爽。 清早起来,饭也不食,岂有张嘴便吃酒的道理。 太微手腕一抬,将酒凑到了自己嘴边。 她喝了一口。 又冷又辣。 酒水滑入喉咙,立即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背过身去,把手一伸,将酒坛子递给了边上的男人。 薛怀刃看着她的背影,接过酒坛,也喝了一口。 山风呼啦啦地吹着。 太微转过身来,眼睛发亮,似有水光潋滟。 阳光照下来,温暖而明媚。 空气里似乎终于多了些微暖意。 太微望着他的侧颜,轻轻叫了一声“薛嘉”。 他转过脸,安静地向她看来。 “怎么办?”太微很淡地笑了一下,“好像老天爷都不想要你我在一起。” 她坐在那,离他尚不及半步远,可面上神情,却仿佛离他千山万水。 薛怀刃蓦地放下酒坛,抓住了她的手:“哪有什么老天。” 他的口气很平静,眸色却沉沉地暗了下去。 太微没有动,像石佛一样的冷漠:“人和人,不是生离便是死别,早晚都要散,倒不如一开始便不相遇。” 他松开了手,冷冷地笑起来:“来不及了。” 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倒不如。 永定侯府那一面,已经注定了结果。 他不可能就这样放开她。 太微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望向空荡荡的天际。琉璃瓦一样碧蓝色的天和金色的阳光,交织成了一幅晃眼的画。 天造地设,如此般配。 可远处那一线白云,利刃似地割裂了这幅美景。 太微心头一刺。 她不能告诉他。 她爹的墓碑,就是这抹云。 复国军同建阳帝及国师之间,必有一亡。 她是祁远章的女儿,是墨十娘的徒弟。 而他,是国师焦玄的儿子。 太微收回目光,凝视着他:“来得及。” 薛怀刃皱起了眉。 太微定定地道:“薛指挥使年轻英俊,大权在握,必能早日觅得娇妻。” 话至一半,薛怀刃已站起身来。 太微继续道:“至于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正月里仍然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尖利的鸟啼声。 太微别开了脸。 薛怀刃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太微当不知道,伸手去摸边上的酒坛,一面自言自语般地道:“我爹呀,活着的时候,念念叨叨说过好些遍,要让我招赘,多养几个面首,过得快活些……” 薛怀刃薄唇微抿,神色肃冷,忽然道:“你究竟是不想嫁给我,还是不能嫁给我?” 太微没有回头看他:“都是不嫁,有什么分别。” 薛怀刃眉目间更见冷峻。 太微道:“国师当日为何派你送我爹的尸体回府,你很清楚不是吗?” 国师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他并不想他们在一起。 太微看着碑上她爹的名讳,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一旦继承了家业,你便永远不可能和薛怀刃那样的人站在一起”。 她当时不明白,听了以后,张狂地说鱼和熊掌她都要。 她还说,如果非要选一样,这家业她就不要了。 可真到了这一天,那些狂言,她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她爹,在听了那些话后,故意选在腊八赴死,伤透了她的心。 老东西是这样的坏。 连死都要拿来要挟她。 太微垂下了眼帘。 薛怀刃道:“我去请皇上赐婚。” 太微道:“国师不会高兴,皇上也不会答应。” 薛怀刃面色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我娶妻,又不是他娶妻。” 太微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叹息道:“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薛怀刃冷笑:“我偏要耍孩子脾气,你又能如何?左右你连后会无期都说了,我还怕你什么。” 他一把将太微从地上拽了起来。 “你要招赘,可以;养面首,也可以。” 太微愣了下,下一刻便听见他说:“你招一个,我便杀一个,看是你能耐,还是我能耐。” 这是真发脾气了。 小孩一样的胡闹。 太微有些苦恼。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她都把话说成那样了。 想了想,她沉声道:“我说后会无期,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 薛怀刃抓住她的手腕,把住了脉:“是吗?” 太微面不改色。 脉搏却骗不了人。 她讪讪抽回手:“我要回去了。” 薛怀刃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先下山陪我用过饭再说。” 太微叹气:“你原先可没有这么爱黏人。” 薛怀刃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原先可也没有这么无情。” 那句“后会无期”真能气死人。 他喝下去的那两口酒,在心里烧成了一团火。 不像太微的,冷到她脑壳疼。 如果没有前世那一段,她如今见了他,大可以接近他,利用他。可是,她是真的爱他,爱到不可自拔,像个蠢货。 这可怎么办? 下了山,坐进酒楼雅间,太微仍在焦虑。 她抓着筷子,没有半点胃口。 对面的人,嘴上说着让她陪吃饭,却也半天没有吃上两口。 仔细看他脸色,精神气并不比她好多少。 一样是个可怜虫。 太微靠在窗边,幽幽往外看。 楼下正巧有辆马车经过。 一晃,车壁上绘的花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玉楼春。 第273章 伞上花 慕容家的家徽,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太微有片刻的失神。 慕容四爷一心想同孙介海结亲,可孙介海如今死了,他一定很失望吧?如果他知道,孙介海的死十有八九是她爹计划中的一部分,不知会作何表情。 太微看着楼下远去的马车,眨了眨眼睛。 对面的薛怀刃,见她望得出神,也朝窗外看了一眼。 “谁家的马车?” 太微收回目光,叹气道:“车上印着玉楼春,是慕容家的车。” 她今日已不知叹了多少气。 仿佛每说一句话,都是错的。 薛怀刃放下筷子,慢悠悠地问了句:“你莫不是还惦记着慕容舒?” 太微嗤笑:“我又不喜欢他,惦记他做什么?” 薛怀刃侧目看着窗棂:“先前在山上,你还说不喜欢我,我哪知道你如今说的是不是真话。” 太微无奈:“我若是喜欢他,退亲做什么?” 薛怀刃没有看她,口中道:“兴许是因为我说要杀他,你为了护他平安,不得已而为之。” 太微撇撇嘴:“你倒是挺会编故事。” 他转过脸来,神色看起来竟有两分认真。 太微不由失笑,摇摇头道:“好了,不逗你了。” “我方才看了半天,其实只是在看慕容家车上那朵玉楼春罢了。” 她提起根筷子,蘸了蘸杯中茶水,转眼便在桌上勾勒出了一朵花。 水光发亮,愈发显得这朵花不成样子。 但花就是花,不管画得什么鬼样子,都很容易被人认出来。 精髓到了,一切都不成问题。 太微拿筷子尖戳了戳它,垂眸道:“你知道我看着它,想到了什么吗?” 薛怀刃皱了下眉:“玉楼春,白雪塔……” “你想到了斩厄。”他几乎没有迟疑地道。 太微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永远这么简单。 她抬眼看向他,正色道:“斩厄那把不离手的伞,上头为什么全是牡丹?” “慕容家以牡丹做家徽,是因为洛邑慕容四个字,那你呢?” 一把伞,只是画着牡丹花,并不稀奇。 可斩厄手里的那把伞,从来没有换过别的花样。 数年如一日的坚持,就是偏执。 太微看着他。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 薛怀刃伸手拄着下巴,微微歪着头,像在发呆,过了会才道:“我不知道。” 旁人觉得他古怪,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那把伞,那些花,全都不对劲。 可不对劲,又有什么用呢…… 他望向太微,轻声道:“你是怀疑,我不记得的身世来历,同洛邑有关系?” 太微颔首道:“洛邑牡丹,天下闻名,你既如此在乎那把伞上的花样,兴许真同洛邑有关。” 薛怀刃望着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虽说洛邑牡丹出众,但别的地方,并不是就一朵见不着。不过……”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失望的事:“我的确派人去洛邑打探过。” 太微没有说话。 她已经从他的眼神知道了结果。 “丢过孩子的人家,通通对不上。” 他说完,慢慢坐正了身体:“兴许,我想找的人早就都死光了。” 死光了,自然也就没有人在找什么不见的孩子。 要不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要他吗? 所以,他是生是死,都没有人在乎。 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薛怀刃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太微也站了起来。 二人走到楼下,站在巷子里,忽然看到一棵光秃秃的树。 这树怕是年纪不轻,生得又大又高。 若不是天气冷,叶子全掉了个干净,肯定看起来还要惊人。 太微仔细打量了两眼,忽然想起小乞儿二宝来。 他们原先见面地点的那棵树,似乎也生得有这般粗壮。 她站定想了想道:“我还有处地方要去,你就不必送我了。” 难得出来,车夫也被她赶回了府,她不如去看一看二宝。大过年的,理应给点银子,让孩子们吃顿好的。 她伸手拍了拍边上的树干。 又冷又糙。 令人手疼。 薛怀刃一言不发。 太微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我这便走了啊……” 他还是不出声。 太微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他还站在原地,靠着树,在看她。 既不离开,也不拦她。 太微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昨天夜里的自己。 师父要走时,她好像也是这种样子。 一边想,太微一边又走远了两步。 可巷子口已经近在眼前,她的脚却突然迈不开步子了。 她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发现薛怀刃还立在那。 他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怜兮兮的,哪还有一点令人胆寒的指挥使模样? 太微咬了咬牙。 这混蛋。 一定是故意的! 可心里这样想着,她还是忍不住退了回去。 走到树下,她踮起脚,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口:“我发誓,我再不说什么后会无期了。” 薛怀刃低头看她:“光天化日,你倒不怕叫人看见。” 太微往后退了一步:“鬼都不见一只,难道你怕?” 他伸长手,又将她拽回了身前。 太微摸了摸他的脸:“快回去吧,看你的样子就是没睡好,偷闲补个回笼觉吧。” 薛怀刃轻轻叹了口气。 太微收回手,笑着道:“我知道,我这气色同你不过半斤八两,没道理说你。” 看过二宝,她也要回去补眠的。 如是打算着,太微去了二宝平日呆的地方。 可不想一进门,她便立刻睡意全消,警醒起来。 不远处那尊歪倒的菩萨像已经被扶正了。 可四处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烟,和她上回来时瞧见的景象全然不同。 这原本虽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地方,也变得乱糟糟的。 地上全是被大风吹进来的枯叶,积了厚厚的一层,像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 太微望着菩萨像,眯起了眼睛。 事情不太对头。 二宝带着几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能去哪里? 寻到这么一处地方安定下来,对他们来说已是不易。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很轻的脚步声。 太微立即心神一凛,正要发作,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男童声音。 “墨小姐……” 第274章 凶多吉少 她立刻回头去看:“二宝!” 二宝衣衫褴褛的,站在根柱子后面,看起来瘦了一圈,无精打采的:“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原本生得虎头虎脑的他,这会儿看起来,却真是一副瘦巴巴的小乞儿模样了。 太微愣了愣:“你在等我?” 二宝从柱子后走出来,看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太微向他走近了一步:“怎么不说话?出了什么事?孩子们都去哪了?” 二宝搓着手,像是冷,嘴唇也有些发紫。 太微蹙了下眉,随即解下披风,盖到他身上。 二宝慌忙要躲:“不用不用,我身上脏!” 太微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满屋子都是新衣裳,不差这一件,送你了。” 二宝没法子,这才乖乖地接受,将披风穿在身上。 他走到避风处,四下看了看:“墨小姐,你还记得你上回来时,碰见的那个小子吗?” 太微轻轻一点头。 她记得。 那个孩子,生着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 “他怎么了?”太微回忆着,问了一句,“我让你等雪停了便让他离开,他难道不肯走?” 二宝还在搓手。 像一个犯了错,心虚紧张的人。 如今过了年,又长大一岁,他的模样看起来老成更多,已有些少年模样。 “我没让他走……” 太微眯了眯眼睛。 二宝低着头道:“外头那样冷,他自己又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就没赶他。我们原就是一群孤儿,无父无母的,多个人多个兄弟,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而且那天……” 他迟疑着没有往下说。 太微寻了条腿脚齐全的旧杌子过来,让他坐下说:“而且什么?” 二宝坐下了,仰着头看她:“他说,他父母都死了。” 二宝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话。 但他那个时候,是信了的。 他端详着太微面上神色,小声问:“墨小姐你说,他是不是因为听见我们说话,担心我赶他走,撒谎了?” 太微摇摇头:“这倒不一定是谎话,只是你应该趁势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的太少,便很难分辨真伪。 二宝也懂这个道理。 他叹气道:“我问了,可他说完又成了哑巴,一个屁也不放。” 太微低头看他,轻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和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她当时看见他就觉得不太妥当,所以才让二宝赶人走。 可二宝心软,没有听她的话。 “有人来找他了?是不是?”她盯着二宝的眼睛问道。 二宝眼眶一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微眉头紧锁:“什么意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作他不知道? “是你没有看见吗?”太微伸手抓住他的肩头,“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该慌张失神才是。” 二宝红着眼睛,嘴唇颤动了两下:“都不见了……他们都不见了……” “我只是出门去买了点馒头而已,可等我一回来,家里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明明我出门的时候,他们还都在玩闹……” 太微闻言眼皮一跳。 二宝红红的眼眶里已经滚出泪珠来:“我到处找,找遍了,可还是找不到。” 泪水在他脸上流淌,将那些少年老成的精怪模样全洗去了。 这一刻,他就是个无助的小孩子。 “墨小姐,你说他们去了哪里?” 太微答不上来。 她沉默着掏出块帕子:“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二宝抽泣着:“是十三天前的事。” 太微给他擦泪,仔仔细细地擦:“那之后,你就一直在等我?” 二宝点了点头,眼泪又落下来:“我去了好几回咱们约定的地方,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 他实在没有办法,怎么找都找不到,就想到请太微帮忙。 可他光知道个墨小姐,并不知道墨小姐叫什么,住在哪里,等来等去,只能在那棵树下等着。 “我真的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太微放下手,淡淡地道:“我爹去世了。” 二宝一怔,旋即从杌子上站了起来。 他张张嘴,似乎想要安慰太微两句,可话没出口,眼泪倒流得更凶了。 太微也站了起来:“不要紧,我已经不难过了。” 二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渐渐号啕出声。 只有没了爹的孩子,才知道这到底是何滋味。 不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二宝大哭着,张嘴道:“墨、墨小姐……我们明明都是好人,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 太微叫他哭得鼻子发酸,别开眼睛道:“因为老天就是个混蛋!” 二宝哇哇大哭,婴孩一样的撕心竭力。 “墨小姐——你先前说过的、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太微揉揉鼻子,将酸意揉散:“什么话?” 二宝用手胡乱抹着眼泪,哭着道:“你让我跟你走,我如今愿意了,求你收留我,哪怕要签卖身契也可以。” 太微把帕子递给他:“不用卖身契。” 二宝哭着摇头:“签吧……我不要银子,只求你帮我把他们找回来……” 太微看看他的眼泪,正色道:“人我会帮你找,但究竟能不能找到,我不能给你打包票。” 全无头绪的事,她再神通广大,恐怕也难成。 太微道:“左右你我相识也有些日子了,我便如实同你讲吧。” “这件事依我看,怕是凶多吉少。” “事发距今已有十三日,若是能回来,他们早该回来了。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绝不是好事。” 二宝认真听着她的话,眼泪渐渐干在脸上。 太微叹口气,抬脚往门口走去:“走,跟我回家吧。” 二宝用力一抹脸上泪痕,大步跟上。 太微道:“到了府里,你便不能喊我墨小姐了。” 二宝皱着眉:“你不姓墨吗?” 太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到了府前,二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竟然姓祁!” 那她死了的爹,岂不就是大名鼎鼎的靖宁伯? 二宝站在门口,突然不敢进去了。 …… 午后,阳光越来越艳。 薛怀刃去了国师府。 国师在他的如意斋里。 那间立在国师府角落的屋子,始终是他最爱的去处。 薛怀刃片刻后到了屋前。 他站在小径上,望着尽头处的石灯笼,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屋周围,小径两旁,草木繁盛,仿佛春日早就降临。 这地方,永远叫他分不清季节。 第275章 慈父 正巧焦玄从屋子里走出来,瞧见他在发呆,笑了起来,扬声喊道:“怎么不过来?” 他们父子俩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 过年时,吃过饭没多久,薛怀刃便回去了。 焦玄当时有心想留他,可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并没说什么。 这一转眼,孩子大了,性情也变得难以捉摸。 再不能和过去一样对待。 他思忖着,缓步朝养子靠近过去:“今儿个这天气可真是好呀。” 薛怀刃立在小径上,闻言点了点头:“日头一晒,树上便见了绿芽,今年怕是很快便能暖和起来。” 焦玄微笑着,走到树下,仰头往上看了看:“哟,还真是,都绿着呢!到底是花肥好,有力得很。” 他拄着拐杖,忽然话锋一转,问了句:“斩厄说你近日睡得不大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斩厄从来不说谎。 他说他家主子夜里睡不好,那就一定是真的睡不好。 薛怀刃淡淡地道:“您也知道,我一贯如此,鲜有一夜无梦的时候,若是天天都能睡得好,那才是怪事。” 焦玄转过身来看他,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还是心事重,什么都惦记着,哪里睡得好。” 他招呼着,带领养子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窗皆紧闭着,又是一个与世隔绝般的地方。 走到桌前,焦玄抓起上头的一张纸递给薛怀刃:“你看看,这幅图,和我们原先得到的地图,是不是正好能连上?” 薛怀刃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根据庄子布局得出的图?” 焦玄颔首道:“可惜烧毁了一部分,让人无法确定全景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假山、池塘、林木,皆有含义。 少了一块,便少了灵魂。 他明白的太迟,恐怕已叫人捷足先登了。 焦玄的声音里都透着失望。 薛怀刃放下地图道:“若能凑齐剩下的,只缺了这些,恐怕也不要紧。” 他们手里有人,库房里有银子,只要能定下大概位置,便有九成机会可以找到目的地。 焦玄又高兴了起来。 他落座吃茶,又寻出一筐胡桃。 这东西他虽然总吃,但怎么也吃不腻。 拿小竹筐分批装了,想起来便吃,真是赛神仙一般的快活。 焦玄把胡桃放到案几上。 薛怀刃便一颗颗给他打开。 里头皱巴巴的果肉,不断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焦玄一边吃着,一边轻声问了句:“你是不是还想着要娶靖宁伯的女儿?” 薛怀刃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干活:“又是斩厄说的?” 焦玄哈哈笑了两声:“那孩子天生一根筋,纵然我问了,他也不定能答得上来,哪里能是他告诉我的。” 这倒是实话。 “咔擦”一声。 胡桃开了壳。 薛怀刃抬头看向焦玄。 焦玄还是笑容满面的样子,望着他道:“若是你一定想娶……那便去请皇上下旨赐婚吧。” 焦玄知道,先前祁远章出事的时候,自己一时恼火失态,故意让养子送祁远章尸体回伯府的事,让他们父子之间生出了嫌隙。 自那天起,祁远章的女儿看见他的儿子,便会想起父亲死去的样子。 对这两个孩子来说,一定不好受。 焦玄心中冷冷地想着,一时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可怜他们。 他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靖宁伯知道了,一定也会高兴。” 如今祁远章死了,祁家没有儿子,连外甥也不在了,只剩一群妇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而且说不好,真是他疑心重,疑心错了祁远章。 要不然,祁远章的外甥,为什么一点料也没有? 那小子在祁家长大,一直就养在祁远章的眼皮子底下,连送葬摔盆这样的事也都是他干的,想必他们舅甥情同父子,素日亲近。 祁远章的事。 他不应该一点不知道。 可那蠢货,蠢到难以置信。 令焦玄此刻想起来,还觉得沾了一身的蠢味。 他小口咀嚼着胡桃肉,咽下去,又往嘴里塞一块。 薛怀刃停下手里动作,把胡桃碎壳拨到了一旁:“您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事?” 焦玄又笑了起来,笑的慈眉善目。 “怎么是突然,原先不就是这般说的吗?等过了年,便去提亲,不是吗?” 焦玄反问了他一句。 “只是如今情势不同以往,由皇上出面,显然更妥当。” “难道,你改主意,不想娶她了?” 焦玄盯着薛怀刃。 薛怀刃皱了下眉。 焦玄道:“这就是了,左右你想娶,那请皇上赐婚,不是正合适?” 胡桃浓郁的香气萦绕在鼻间。 薛怀刃眉头舒展开来:“多谢义父。” 焦玄一脸欣慰,口气温柔:“一转眼,你也到娶妻成家的时候了,真是快呀。” 弹指间,光阴老去,年华不再。 他都快要想不起来,自己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 室外碎金似的日光渐渐黯淡下去。 这天夜里,太微收到了薛怀刃的信。 是无邪亲自上门送的信。 附赠一张神情严肃的脸。 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无邪。 无邪说,要等她的回信,等不到,便不能回去。 太微便当着他的面把信拆了。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意思却很清楚。 国师想请皇帝赐婚。 他想知道,她是否愿意。 太微坐在椅子上,盯着信上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既然这么问,那就是可以不愿意。 这家伙,嘴硬心软,在山上时把话说得那般张狂,真到了这时候,却又担心起了她。 原来他已这样爱她。 爱到可以接受她不爱他。 太微笑着,将手中信纸折叠起来:“你回去吧。” 无邪迟疑着:“您不回个信?写张纸条也行啊……还是小的直接给您带口信回去?” 太微站起来,看着他道:“就说我很高兴,让他放心。” 无邪郑重应下了,走到半途,忽然看见了七姑娘祁棠。 这丫头,往常见了他,总是偷偷看个没完,今日却只是点个头便别开了脸。 难道是他变丑了? 无邪心里有些犯嘀咕。 小七目不斜视地越过了他。 第276章 阴阳怪气 小孩子的心思,远没有大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无邪看不透小七。 小七的生母白姨娘,也觉得小七变得不一样了。她粉团子一样的小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和她疏离起来。 她们仍旧一道用饭,一道看书说话,可一大一小的两颗心却分明离得越来越远。 这好端端的,小七竟然要学武。 她一个女孩子,学武做什么? 白姨娘觉得没有必要。 一个不留神,伤筋动骨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但她去劝小七,小七却说一定要试一试。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试的?好好的千金,非要学,学些琴棋书画也就是了,学什么拳脚骑射? 白姨娘自觉已是苦口婆心,可小七却始终油盐不进。 她没了法子,思前想后,过得几日还是寻了个天气晴朗的午后,来集香苑找太微,请太微劝。 “五姑娘,小七那孩子一向听您的话,您说说她吧,让她快打消了这不着调的念头。” “万一伤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微见她一脸忧色,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怎么就是不着调的念头了?” 白姨娘愁得茶也吃不下:“女儿家,哪里需要学这些。” 太微翻弄着桌上的册子:“姨娘这意思,是说小七如果是个儿子,便无妨了?” 白姨娘怔了下,放下茶杯,轻声道:“这……这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太微把册子推到了她面前:“小七又不是要学了功夫出去浪迹江湖,只当她是强身健体,试一试又有什么不好?” 她伸出细白长指,轻轻点在其中一页上,指给白姨娘看:“这几位是我给小七挑的老师,天文地理,歧黄之术,全在里头。” “拳脚骑射,也有。” 顿了顿,太微收回手,正色道:“我明白姨娘为什么想让小七打消念头,可你也说了,她很想试一试,那么……” “姨娘就是要拦,要劝,也该等到她试过以后,有理可寻,有据可摆,再去劝说。” “眼下这样,你越是不许,只怕她就越是想学。” 白姨娘愣愣地听着,一边去看册子上的人名。 “这么多?” “她竟然什么都要学?” “这怎么学的过来呢?” 白姨娘回过神来,惊讶地看向太微。 太微笑着道:“所以才说是试一试,而不是一定要学。” 白姨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太微道:“姨娘若是不放心,等她开始学了,便去盯两日吧。看看那几个老师,教得如何,也看看小七到底有多想学。” 白姨娘长长叹了口气。 太微站起身来:“小七年岁渐长,总有离开姨娘的那天。” “姨娘以为,你能看着她一辈子吗?” 白姨娘觉得她的口气突然有些冷,可又不知道是为什么变冷的。 她不由有些讪讪:“姑娘说的是……” 太微看着她这样子,就想起过去的事来,不免有些索然。 她立即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 白姨娘也看出来了。 太微便让长喜送她出门,把名册也给了她。 太微自己,则牵了狗去找母亲。 祖母的狗,带到自己身边,养得多了,竟也瞧着不凶不悍了。这狗冬日里养了一身肥膘,看起来和它的名字倒是愈发的般配。 一副有福模样。 不缺吃不缺喝的。 还有人伺候,真是位少爷。 太微牵着它,走到一半,它就屁股一蹲,不动了。 “阿福?” 太微叫了它一声。 它吐吐舌头。 肥脸看起来傻乎乎的。 果然,精瘦精瘦。 瘦了才看起来精明。 一旦横着长了肉,就容易透出傻气。 太微拽了拽绳子。 纹丝不动。 好一尊菩萨。 她没好气地把绳子塞给了一旁的小丫鬟:“真要饿它一顿才长记性!” 小丫鬟点头如捣蒜。 阿福还赖在地上不肯动。 真是越胖越懒。 正巧四姑娘祁茉走过来,看见太微带着狗,紧紧皱起了眉头:“你可真是了不得。” 太微闻言,故意用令人不愉快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四姐的胆子,这是又肥回来了?” 俩人说着话,肩并肩朝前走去,将跟随的小丫鬟甩在了身后。 祁茉听出她话里毫不遮掩的讥诮意味,慢慢白了脸。 除夕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还牢牢刻在她的脑子里,才放下便又冒出来,想忘都忘不掉。 她目视前方,声音僵硬地道:“我明明在夸你,你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太微失笑出声:“我阴阳怪气?” 祁茉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越走越快:“你先是以下犯上,恐吓祖母,转天便又从外头带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回来,还不厉害?” 太微侧目看向她白皙美丽的脸,忍不住想: 她家四姐,面对她的时候,从小到大刻薄惯了,如今明明骇得要命,却仍然说不出好听的话来。 真是可怜。 祁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嘴里却还在讲。 “要不是知道你年纪小生不出,只怕旁人见了,还以为那小乞儿是你的私孩子。” 这话说的,可真他娘的尖酸恶毒。 太微一脚踩上了她的鞋子。 “啊——” 祁茉痛叫了一声,连忙瞪眼来看太微。 太微笑面如常,眉眼弯弯:“四姐。” 祁茉咬着牙,弯腰去摸脚。 太微又叫了一声四姐。 祁茉立即站直了身子。 太微凑过去,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道:“你这话,当着我的面说可以,但要是说出去,叫那个孩子知道了,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祁茉的嘴唇颤动了两下:“难、难道真是你的私孩子?” 太微一把揪住了她的脸颊肉:“看来,四姐是红鸾星动,想嫁人了。” 祁茉面色大变:“我没有!” 太微松开手,在她的衣裳上用力擦了两下:“怎么没有?四姐要不是想嫁人,怎么满嘴都是孩子来孩子去的,莫不是你有了私孩子?” 祁茉跳了起来,面上阵青阵白,似乎要发火,可火到舌尖,又叫她咽了回去。 太微倚在墙上,见状正要说话,突然看见远处廊下急急走来个丫鬟。 一见她们,丫鬟就扬声道:“夫人有命,请两位姑娘速去前方接旨!” 第277章 莫测 祁茉急忙来看太微。 太微仍然靠在墙上,一脸平静,丝毫不见讶色。 她算算日子,是差不多了。 既是国师提议,那建阳帝便不会不准。这道指婚的圣旨,早晚要送到祁家。就算今日不来,明日,后日,也总有一日要来。 眸光微闪,太微站直身体,离开墙壁向前走去。 不想才走两步,祁茉便追上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 太微闻言瞥她一眼,笑了笑:“四姐觉得很意外,很担心?” 祁茉舔了舔嘴唇,像是口中发干,声音也变得有些干瘪:“若是爹爹还在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在,皇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给祁家下圣旨?” “难道……”祁茉忽然停下脚步,拽住了太微的衣袖,“是为了二姐?” 祁樱比她们还年长几岁,早就到了该出阁的年纪。 只是祁老夫人一心要送她入宫,才一直留着没有管她。 祁茉的声音愈发干巴巴起来:“你我年已及笄,她总留在家中,未免不像样子。兴许,是爹爹先前向皇上为她讨了前程。” 太微一把将袖子从她手里扯了回来:“你倒是想得通透。” 祁茉烦躁地摸了摸脖子:“你少冷嘲热讽,没了慕容家的婚约,我就不信你真的半点不急。” 太微大步朝前走去,声音冷冷地道:“才说你通透,你就露出蠢相来。慕容家的婚约,原就是我主张退的,如今心愿达成,我有什么可急?” 祁茉一怔:“什么?是你要退的?” 太微脚下飞快,眨眼工夫便已走出老远。 祁茉忙提起裙子,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为什么?” 她是真的想不通。 “是因为慕容公子破相了,不好看?” “还是因为,慕容四爷不打算将家主之位交给侄子?”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可每一个,都没有问在关窍上。 太微是越看她,越觉得像祖母:“四姐心里,除了荣华富贵,还有什么?” 祁茉嗤笑了一声:“你这话是几个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退了慕容家的婚事,只是因为你不喜欢慕容舒吗?” 太微转过脸,盯着她,认真地道:“这是其一。” 祁茉露出一副不信的样子:“喜欢不喜欢,有什么重要。” 太微笑了下:“对四姐来说,恐怕的确不重要。” “你一贯疯疯癫癫胡说八道,这句倒是没说错。”祁茉听了这话,却并不生气,反而还有两分赞同。 她想要的东西,情情爱爱,并不能带给她。 她也不想要那些累赘之物,来拖慢她前行的脚步。 爱这种东西。 拿来爱自己,岂不是更好。 她沉默着,脚下步子越迈越大,渐渐竟和太微保持住了平行。 姐妹二人,几乎是一齐走进的大厅。 里头黑压压的,已经全是人。 张袂成阴,直到跪下去,太微才看见,来宣旨的太监是霍临春。 他一身红衣立在那,看起来竟有两分肃杀之意。 连带着那双天生带笑的桃花眼,也变得冷漠起来。 难道……不是赐婚的圣旨? 太微蹙了下眉,忽见霍临春笑起来,问了她娘一句:“怎么不见老夫人?” 可不等姜氏回答,他又自顾自说,哦,方才说过了。 ——老夫人身体抱恙,已卧床多日。 他方才来时,便已经听过一遍。 太微见状,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这人,怎么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她看着霍临春展开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念。 念了两句后,太微放下心来。 果然是赐婚的圣旨。 但咬文嚼字,念了半天,还未念到关键。 她低着头,看身下地砖。 光滑明亮的砖面,仿佛能照出她的眉眼。 她应该要笑吧? 她爱的人,也是爱她的人。 这样的好事,许多人一辈子也碰不上一次。可是她不但碰上了,还碰上了两次。 薛嘉,薛嘉。 她爱的薛嘉,若是知道她爹和师父都是复国军的人,会怎么样? 若是国师要他杀了她,他是杀还是不杀? 太微盯着金砖上朦朦胧胧的人影,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面目扭曲到令人害怕。 倘若有朝一日,师父要她杀了他,她又是杀还是不杀? 为什么,贼老天要这么折磨人? 太微按在地上的手慢慢收紧,忽然一个用力,五指收起,握成了拳头。 她脸色大变地去看身旁的人。 为什么出现了祁樱的名字? 难不成真叫祁茉给说准了? 她想去看祁樱。 可祁茉也转过脸来,看向了她。 对视着,太微听见了下一句。 她看见祁茉的五官,在自己眼中一点点狰狞起来。 祁茉在生气。 遏制不住的生气。 熊熊燃烧的火焰,烧红了她的眼睛。 少女美丽的脸庞,仿佛也被这把火给烧成了灰。 丑陋的神情,浮在灰上,像画上的恶鬼。 太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听见了薛怀刃的名字。 这圣旨,竟写得这般长。 太微抿紧了唇。 边上的祁茉则仍死死盯着她,似乎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太微无声地道:“让开。” 祁茉没动,眼神是更露骨的仇恨。 但这恨意里,好像还隐隐带着两分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期待霍临春念到她的名字吗? 可霍临春手里的圣旨,已经念到了头。内监比寻常男人更显轻柔的声音,早不再响起。 祁茉眼里的期待,被怒火烧尽了。 …… 须臾,众人谢恩,渐次起身。 耳边窸窸窣窣。 太微也站了起来。 她越过祁茉,走到了祁樱旁边。 冷冰冰的祁樱,冷冰冰的神情,看起来和平时一模一样。 可太微发现,她垂在身侧的手,在无法自已的颤抖。 太微靠过去,轻轻抓了一下她的手。 祁樱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霍临春忽然破开人群,朝她们走过来。 他站在两步开外,嘴角上扬,声音如清风掠过竹林般的干净动人:“恭喜二姑娘,恭喜五姑娘。” 他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真切。 但眼睛里,似乎仍没有笑意。 祁樱漠然颔首:“多谢霍督公。” 第278章 蠢货 从此以后,她们就都是有婚约的人了。 这样想着,祁樱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距离霍临春离去已有一刻钟,室内聚集起来的人也早都散了。 只有祁茉,迟迟不肯走,留在原地,盯着太微和祁樱,仿佛她们二人对她做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 这样外露的丑陋情绪,真是难看啊。 祁樱微微侧过脸,望向她,问了一句:“你很羡慕?” 祁茉立即跳了起来:“我羡慕?我有什么可羡慕你们的?” 她咬牙切齿的,嘴上说着不羡慕,脸上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崔姨娘赶忙上前,拦住了女儿:“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随我回去吧。” 祁茉脸色阴沉沉的,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姨娘要回去,自己回去便是,拖着我做什么!” 崔姨娘猛地被她一甩,差点跌倒,口气不由生硬了两分:“姑娘这是做什么?大喜的日子,您不该高兴吗?” 然而尾音落地,便被祁茉碾了个粉碎:“高兴?谁要高兴?凭什么要我高兴?” 她两步冲到了太微跟前:“二姐便算了,可祁太微呢?” “我才是姐姐不是吗?”她死死盯着太微,像要将太微盯出洞来。 可太微,却并没有看她。 她是如此生气,如此不快,如此的……不重要…… 祁茉突然口中发干,呼吸艰难。 是了…… 是因为她不重要。 比起祁樱和祁太微,她一点也不重要。 所以赐婚的圣旨上,才会没有她的名字。 她不过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人。 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祁茉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 她看见太微抓住了祁樱的手腕。 姐妹二人面无表情地越过她,像越过了一扇没有生气的屏风。 “二、二姐……”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祁樱回过头来,笑了一下:“你可真是……蠢到可怜啊。” 那样温柔的声音。 那样和煦的笑容。 祁茉从未见过。 而祁太微,至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 脚下一滑,祁茉摔在了崔姨娘怀里。为什么,为什么看到她们二人并肩离去,会让她比听见圣旨的内容时还要愤怒? 她靠着崔姨娘,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是门帘掀开了。 冷风灌进来,刀子一样地划过脸颊。 真疼啊。 门外的两个人越走越远,已经远到连脚步声也消失不见。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 太微松开了祁樱的手。 那天夜里,她们也是这样一起迎着风,站在这里。 “二姐。”她轻轻唤了一声。 祁樱趴在栏杆上,没有回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无波:“不用担心,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的。” 太微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祁樱忽然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向她。 一贯不笑的她,今日却笑得如此灿烂。 灿烂到有种惊人的美丽。 她抬起手,猛地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哈……果然很疼,一点也不像是做梦呢。” 红色的指痕印在脸上,竟然无损她一分美丽。 太微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得嘴笨舌拙。 她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祁樱—— 祁樱怎么会被赐给六皇子杨玦? 那个男人,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婚约,这样的“荣耀”。 祁家只怕是无福消受。 太微靠近了祁樱,轻声道:“二姐怕吗?” 祁樱还在笑:“怕?我有什么可怕的?六皇子杨玦,可是要继承大统的人。” 太微没有笑,也笑不出来:“二姐心知肚明,你恐怕活不到做皇后的那一天。” “是吗?”祁樱慢慢敛起了笑容,“做不成也无妨,人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她突然将头靠在了太微肩上,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会死的。” 至少,现在还不会。 圣旨赐婚,她若死了,那祁家其余人也别想活着。 所以她不会死。 一定不会。 “父亲既然将祁家交给了你,那便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冷风吹来,吹得二人发丝飞扬,一身狼狈。 太微忽然觉得眼眶一热。 是风沙迷了眼睛吗? 一定是的。 她用力闭上了双眼。 …… 建阳帝的旨意,来得这般突然。 祁家众人唬了一跳,杨玦也不例外。 他近日老老实实的,只盯着公务打转,已经许久没有出去转悠过。这会好不容易出了门,还没坐定,哪知便来了赐婚的事。 于是他一扭头,就去了镇夷司。 一进门,卧在树上的无邪便瞧见了他。 他头上的白玉莲花冠衬得他少年俊朗,眉目温和,颇有人样,可一张嘴,就让护卫滚远点。 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 无邪撇了撇嘴,从树上跳下来,去里头寻薛怀刃:“主子,六皇子又来了。” 薛怀刃从书案后抬眼看他:“又?” “咳咳——”无邪干咳了两声,“小的请他进来?” 薛怀刃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来:“我出去见他。” 门一开,稀薄的日光还未照进门内,杨玦训人的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 薛怀刃淡淡问了一句:“殿下心情不好?” 杨玦瞧见他,立刻笑起来,小狗摇尾似地蹿到他身旁,半趴在他身上道:“今日可是你我兄弟大喜的日子,我怎会心情不好?” “只是老头子事前一字不曾吐露,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他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就仿佛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可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神冷冷地斜睨了无邪一眼。 无邪摸摸鼻子,看了看薛怀刃,见自家主子点了头,便悄声退下了。 周围很快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杨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祁远章死了,祁家又只有女儿,老头子这么一指婚,既给了靖宁伯府脸面和荣耀,又断了将来外戚坐大的可能,脑子倒是没糊涂。” 薛怀刃扒开了他的手:“既是这样,殿下又为何不满?” “老头子让你娶的,可是你喜欢的人。”杨玦笑微微的,语气还残留着两分懒散,“我是嫉妒你呀哥哥。” 第279章 天分 薛怀刃没有看他:“殿下不是谁都不喜欢吗?” 杨玦闻言哈哈大笑:“话倒是没错,我谁都不喜欢,那娶谁似乎也就没了分别。”他扬手勾住了薛怀刃的脖子,“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嫉妒你呀。” “真想让你也变得跟我一样。” “谁都不喜欢……就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却变得越来越冷硬。 这样的杨玦,才是真正的六皇子。 薛怀刃仰头看向天空,只见一副风雨欲来之相,不由得问了一句:“殿下今日来,难道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杨玦松开手,退后一步,靠在了栏杆上:“你大约也听说了吧。” “老头子终于要立储了。” 薛怀刃轻轻叹了口气:“殿下是担心?” 杨玦摇了摇头。 少年如玉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讥笑。 “这事拖拖拉拉的一直没能定下,本不是老头子想挑拣,我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他别开脸,望向远处的树,“只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却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了。” “哦?” 杨玦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他早不立晚不立,为什么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 他说完,倒也没有指望薛怀刃能给出答案的意思,一转头,站直了身子道:“还是国师大人好,不管大事小事,从来也不瞒着你。” 薛怀刃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玦立刻“咦”了一声:“难道不对?” 薛怀刃微笑着道:“殿下觉得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杨玦翻了个白眼:“这话说的,可真够敷衍的。” “走吧,难得过来,忙里偷个闲,一道去用饭吧。”薛怀刃抬脚向前走去,一边扬声唤了“无邪”过来,“让人备菜,再温壶酒来。” 杨玦闻言,立即笑嘻嘻地跟了上去:“白日饮酒,不妥吧?” 薛怀刃头也不回:“殿下方才说了一堆,不就是想吃酒吗?” 杨玦哈哈地笑:“还真是瞒不过你。” 俩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屋子里。 无邪站在外头,摸了摸鼻子。 斩厄不知何时也冒出来了,见他摸鼻子,也跟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怎么了?” 无邪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他……好像有些奇怪。” “奇怪?”斩厄一向看起来木讷的表情,变得更木了,“我怎么没看出来?” 无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要是连你也能看出来,那还叫‘好像’吗?” 斩厄拍了下他的脑袋:“你又笑话我!” 无邪倒吸了口冷气:“我跟你小子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我又不跟你成亲,八字不合就不合嘛。”斩厄一脸正色地道,“喂喂,无邪,你说主子回头娶妻了,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一贯寡言的斩厄,突然话多了起来,似乎真的很焦虑。 “要是、要是夫人她,不喜欢我们,那怎么办?” “主子会不会,就不要我们了?” 无邪大步向前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一下:“怎么可能!” 斩厄还是不放心的样子:“我不想离开主子。” “……我也不想。”无邪声音一轻,又变得信誓旦旦起来,“放一百个心吧你!那位夫人,显然很喜欢我们!” 他样子诚恳,语气也笃定。 斩厄听了,总算安心了点。 可转过头,无邪自己倒是隐隐有点不安起来。 他们那位未来的女主子啊…… 好像,真的不太喜欢他吧? 用力摇了摇头,无邪自我催眠般地嘟囔了句:“除非主子杀了我,不然我是一定不会离开主子的……” 斩厄闻言,猛然低头凑近:“你说什么?主子要杀谁?” 臭小子。 脑子不好,耳朵倒是很灵。 无邪连忙清清嗓子,胡乱搪塞了两句。 天气渐渐阴沉,似乎要下雨了。 太微站在空地上,突然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 小七原本正双手撑在腿上,弯着腰大口喘气,见状忙站直了跑过来:“五姐,你着凉了吗?” 太微拿帕子捂着鼻子,声音有些发闷:“怕是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呢。” 小七仰头笑了起来:“兴许是教习师傅在心里骂你呢。” 太微抬手握拳,拿手背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胡说八道!” 小七笑眯眯的,拿袖子擦了把脸:“五姐,我觉得我没有习武的天分。” 小女孩汗湿的脸上,嵌着两颗晶亮的眼睛。 “我原先只是有些疑心,又想是不是因为我还不够努力。”她向着太微摊开了手,掌心磨破的皮肤,才结的新痂,看起来颜色很吓人,“可看到了二宝以后,我便确信了。” “我的确是不行。” “我花费十分努力获得的,尚不及他的一分。” “而且……”顿了顿,小七的眼神黯淡了两分,“他并不比我少努力一分。” 太微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朝远处望了一眼。 自她把二宝从外头带回来,已有段日子了。 因家中正好给小七请了师傅,她便索性将二宝也安排到了一处,让他跟着学些拳脚。不想二宝这孩子,竟然颇有天赋,才学没多久,便已经很有样子。 想了想,太微把小七揽进了怀里:“天分这东西,与生俱来,又因人而异,你既不擅习武,那必定有其他擅长的东西。左右一开始便是你自己说的,要一样样尝试,如今这样,不就是试出了结论吗?” 小七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闷声道:“我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太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湿漉漉的,全是汗。 这孩子,的确努力了。 可天分这东西,从来不是努力便能弥补的。 有些上限,是努力到了极致,仍无法突破的存在。 太微扬声喊了丫鬟过来,让人带着小七下去洗漱更衣,自己则提着壶茶叫了二宝过来。 “几日不见,你小子好像又长高了嘛!” 太微笑着给他沏了杯茶。 二宝一边擦汗一边道谢,差点又叫出了“墨小姐”,舌头转了半天弯,才变成了“五姑娘”:“听说,府里早前来了圣旨?” 太微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二宝喝了一碗茶,眼神变了变:“那件事……还是没有消息吗?” 第280章 当然 太微无声地透了口气。 那些失踪的孩子,始终是二宝心里最重要的事。 可天大地大,毫无线索,不论如何找,都只是空找罢了。二宝也好,她也好,虽然都还未放弃,可心里也都明白,这人多半是找不回来了。 见她不言语,二宝沉默着又喝了一碗茶。 “只有我一个人……”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极轻地道,“只有我在享福,实在太不应该了。” “又说胡话了。”太微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乱糟糟的,倒是长长了不少。 时间过得真快呀。 回房的路上,太微看到廊外的花已经绽开了花蕾。 万物复苏,又是一载。 她当时明明是那样的不想回来,可现在,却变成了不想走。突然,恍恍惚惚的,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太微转过身,后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回廊。 她以为,自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真是不中用啊。 那件花里胡哨的袍子,明明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她眼前了…… 西坠的斜阳,渐渐失去了温度。 夜晚的靖宁伯府,安静得令人害怕。 太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眉头一蹙,她翻身坐起,掀开了帐子:“师父。” 来人一阵烟似的,飘进了帐中。 咳嗽声慢慢响亮起来。 “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 墨十娘一边咳嗽,一边钻进了被子里。 “这天明明该热起来了,怎地还是这般冷。” 太微往边上挪了挪,无奈地道:“您也知道这会是三更半夜?” 墨十娘的咳嗽声渐渐止住了,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我要是青天白日地来,你难道敢放我进门?” 太微嗤笑了声:“哪回不是您自个儿溜进来的?有我放行的时候吗?” 府里的护卫虽然已经加强了戒备,可防小贼容易,想防墨十娘,就是说笑了。 墨十娘嘿嘿笑了两声,听起来怪得意的。 太微不由得唉声叹气:“您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怎地还同孩子一般脾气。” 墨十娘声音里透着十分的不在乎,忽然道:“听说你被赐婚了?” 太微轻轻“嗯”了一声。 墨十娘拽了拽被子:“薛指挥使啊……” “您想说什么?”太微靠在软枕上,将被子全数让给了她。 墨十娘抱紧了被子,低声道:“那个人,喜欢你吗?” 太微笑了一下:“当然。” 墨十娘抬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倒是不害臊。” 太微没有躲开,任由她捏,口中道:“说吧,您今夜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墨十娘闻言,讪讪将手缩了回去:“我快死了。” 太微沉默着没有出声。 她也不管,只是继续道:“多则数年,少则数月,只看运气。” 太微终于发出了声音:“又是那位神医说的?” 她想起了父亲。 再一次的,想起了那只老狐狸。 “狗屁神医,除了这种废话,他还会说些什么?” “放肆!”墨十娘少见的正色起来,“神医神医,也只是人称的神,不是神仙。既是凡人,自然就有力不能及的事。” “你已经见我死过一次,那再见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抓住了太微的手腕,低声问:“你本就知道我要死的,不是吗?” 太微闭上了眼睛:“可我不想让你死!” 翻来覆去的,一遍又一遍,让她看着他们死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太微低低地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便成了泣音。 ——还真是受罚来的。 贼老天送她回来,就是为了惩罚她。 让她知道,什么叫宿命。 太微咬着牙,骂了一句天。 手上忽然一疼。 是师父。 师父温柔的声音在昏暗中徐徐流淌。 “你错了。” 太微愣了一下。 墨十娘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既然你不能救活靖宁伯和我,那老天爷为什么要送你回来。” “诚然,你想的并没有错。该死的老天,反复让人失望,实在不算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既是我的徒弟,那便也是墨家后人。我会的,你也会。若是我死了,担子就该由你来挑。” “你救不了我们这些注定要死的人,却可以救下许多不必死,且不想死的人。” 太微听见“不想死”三个字,不觉呼吸一滞。 她苦笑起来:“师父难道想死吗?” 墨十娘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当然不想。” “我也是凡人,我当然怕死,可我更怕自己死得全无用处。靖宁伯他,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墨十娘的手,轻轻地搭在太微肩上。 “你看,贼老天送你回来,不可能没有理由。” “我这副病恹恹的身子,熬下去,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到那个时候,还是得由你顶上。” 太微无力地靠在那,看起来倒是比她还病得重些:“您到底想要让我做什么?我应该早便说过了,我对复国军的事,没有半点兴趣。夏国也好,襄国也罢,我都不在乎。” 即便父亲他,为了那样的目标不惜付出性命。 可她最终还是只想当个自私鬼。 “我不干,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干。”太微闭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墨十娘一把捏住了她的鼻子:“言不由衷的臭小鬼!” “你既要说的这般决绝,那声音就不要发抖啊!” 太微挥开了她的手:“你老耳失聪,胡说八道。” “哼。”墨十娘满不在乎地又把手探到了她脸上,“你难道就不想见一见那个人吗?” 太微一僵,那个人? 墨十娘微笑着:“那个让靖宁伯舍命追随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太微别开了脸:“我不好奇!” 墨十娘低低咳嗽了一声:“那么……就算是我请你去见一见我仰慕的男人吧。” 太微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你,也有脸说我不知道害臊?” 墨十娘无所谓地摆摆手:“我一个快死的人,这样求你,你总该答应了吧?” 太微默然,半晌没有作声。 信陵王。 那个传闻中不知生死的复国军将领。 果然还活着。 第281章 那个男人 这场半是强迫的会面,发生在一个淅沥沥下着雨的日子里。 太微穿着便服,走在潮湿的空气中,忽然皱起了眉头。她盯着前方墨十娘的背影,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一点人气也没有?” 墨十娘头也不回,漫然道:“这宅子久不住人,自然冷僻了些,但你放心,闹鬼这种事是断断没有的。” 太微跟在后面,闻言眨了眨眼睛:“哦?” 墨十娘脚步一顿:“怎么?” 太微大步上前,走到了她边上:“您这意思,不就是说……这宅子是为了此番见面,特地准备的地方吗?” 墨十娘侧过脸,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痛快了?” 太微没做声,只是微笑。 墨十娘便也笑了起来:“这是惯例,不是针对,和我们是否信任你并没有什么干系。” 太微还是笑,眉眼弯弯的,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信任不信任的,我原就不在乎。” “倒是师父你,突然解释这么一通,可一点也不像你。” 墨十娘收回视线,目向前方,口气里略带了两分尴尬:“胡说些什么呢……” 太微挽住她的胳膊,靠过去低声道:“可是想到要带我去见你仰慕的男人,害羞了?” “我一把岁数的人了,同你害什么羞!”墨十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到了!进去吧!” 门口的帘子下摆叫雨打湿了,沉甸甸地垂在那,像压了块石头。 墨十娘走上前,一脚踢开它,闪身进了里头。 太微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 她隔着帘子,隐隐约约听见些说话声。 里头似乎并不只信陵王一个人。 思绪渐渐混乱起来。 太微抬手,掀帘;抬脚,迈步,带着一身湿气,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屋子里的人,全在看她。 用的是全然不加掩饰的目光。 直白到赤裸的地步。 但奇怪的是,这些目光并没有带给她一分窘迫。 于是太微也直勾勾地看了回去。 屋子里三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一个是女人,那么剩下的那个男人,就应该是信陵王了。她定定看着对方,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这个男人,和她所想象的信陵王,似乎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 眼前的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书生? 不是年岁问题,也不是打扮的缘故,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无害又寻常。 怎么可能呢? 太微有些吃惊地望向了师父。 堂堂复国军的将领,身上怎么会全无杀气? 襄国的信陵王,不是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的男人吗?不是都说他是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吗? 太微死死盯着墨十娘。 墨十娘走到了她身旁:“主公,人来了。” 话音未落,太微已被她推到了前头。 这个男人! 真是信陵王! 她看着他,怔怔地行礼。 复国军的信仰,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人。 忽然,信陵王上前一步,弯腰低头,给她行了个恭敬的大礼。 太微一愣,猛地后退了一步。 信陵王却没有动,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向着她,沉声道:“靖宁伯大恩,我等永世难报。” 祁远章这一死,明面上向建阳帝表了忠心,可对复国军而言,他的忠心显然仍在故国。 太微看着面前向自己行礼的中年男人,舌尖泛起一阵苦涩。 她爹真是好样的。 倘若将来信陵王吃了败仗,复国军被尽数剿灭,那祁家还是祁家。靖宁伯府,没了袭爵的人,却仍有富贵荣华。 而若是建阳帝输了,新朝建立,改元换代,他祁远章就是一大功臣。他留下的老弱妇孺,皆是新贵。 荣耀和风光,只会因为他的死而变得更加盛大和长久。 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里。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困在永恒的孤独和寂寥里。 只要有人能赢,有人会输。 他的死,就没有失败可言。 此时此刻,太微站在这个他信任的男人面前,终于明白了。 他所选择的道路,有多明智。 而师父,为什么会爱上这个男人,她也知道了。 舌尖的苦味渐渐褪去。 太微叹息了一声。 ——“主公。” “这场仗,您有几分信心能赢?” 话一出口,太微便觉得有道视线冷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转头去看,对上了一双寒冰似的眼睛。 甚至于,那里头的瞳仁,好像真的泛着淡淡的蓝色。 太微没有移开目光。 这是个看起来和薛怀刃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 穿着一身青衫,从衣裳到眼神都给人一种冰似的感觉。 “主公。”他叫了一声信陵王,“这个问题,容我来回答祁姑娘如何?” 信陵王摇了摇头:“无妨,既是祁姑娘问我的,就由我来作答吧。”他一边让太微坐下说话,一边并没有犹豫多久便道:“信心这东西,说实话,我并没有太多……” “主公!” 话未说完,屋子里已渐次响起了劝阻声。 信陵王摆了摆手:“这本就是真心话,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人人都想要打一场只赢不输的仗,可世上绝没有稳赢的事。何况既是打仗,便注定要两败俱伤。” “血肉做的人,死了便是死了。” 信陵王看着太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是以,我并没有赢的信心。” 他脸上并没有笑意:“但是,我想赢,很想。” 太微坐在冷硬的椅子上,认认真真听着他的话。 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地听。 听完了,她才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即便血流成河,遍地白骨,身边的人全死光了,你仍然想赢吗?” 第三个问题,已在嘴边。 忽然,一声“放肆”!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年轻男人霍地走了出来。 “祁姑娘以为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太微瞥他一眼,口中声音不停:“信陵王,到了那种时候,你觉得还有输赢一说吗?” 信陵王听罢,忍不住看向了墨十娘:“奇怪,这孩子不像靖宁伯,倒有些像你了。” 墨十娘干笑两声,没有说话。 信陵王也笑了一下,转头来看太微,正色道:“等到血河干涸,白骨腐朽,祁姑娘以为,后面会发生什么?” 太微眼神微变。 声音沉了下去。 “是新生。” 第282章 六合 绝境过后,自是新生。 这个男人的答案已经很清楚。 就如她爹过去常说的那句话一样,凡事皆有代价。 而那些将要付出的代价,信陵王已经全盘接受。 他的确是想赢的。 因为归根究底,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复仇的人,是不会因为失去而停下脚步的。 失去,对他们而言,反而是珍贵的力量。 太微的眼神变了又变,最终坚定起来,呼出一口气道:“那么,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信陵王看着她,微笑着,反问了句:“祁姑娘没有别的问题了?” 太微摇了摇头。 墨十娘立刻道:“既然已经说定了,可不许你反悔。” 太微没给她好脸色:“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办不到的事,我定然更办不到,你们就不必指望我了。” 墨十娘抬手就给了她一记爆栗:“能不能有点志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听过吗?你就这么看不起你自己?”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不起。” 二人小孩似的吵闹起来。 屋子里的其余人都忍不住笑了。 气氛总算轻松了些。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张神医,也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她说,对不住。 真是对不住。 …… 反反复复的,只是道歉。 人人都叫她神医,可重要的人,她却一个也没有救下来。 看着面前这个和她一样失去了父亲的少女,张神医除了“对不住”,旁的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可“对不住”三个字,是如此的轻飘,如此的没用。 它什么也弥补不了。 什么也改变不了。 人死不能复生,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啊。 张神医心里的愧疚,多到几乎要冲破血肉,炸响在空气里。 可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对面的少女竟然在笑! 她笑什么? 她为什么笑?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笑的出来? 张神医惶恐地望向墨十娘,声音发颤地叫了一声“十娘”:“祁姑娘这是……” 这是怎么了? 可话未说完,太微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张神医嘴里剩下的半句话,就这么生咽了回去。 “张神医。” 少女的声音和容貌一样的动人。 张神医听着,背上却莫名的发毛。 她活了近三十年,什么生离死别、家破人亡经历的也够多了,歹人恶人也碰见过不少,可好像没有哪一个,比眼前的少女更让人不安。 是因为这孩子姓祁吗? 靖宁伯那个人,也是这样的古里古怪。 “怎、怎么了?”张神医有些结巴。 太微慢慢拉起了她的手:“久闻大名,不想神医您竟然如此年轻。” 被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孩子说年轻,张神医一时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尴尬。她看了看自己被太微握住的手,有些想要抽回来,想了想却又不太敢。 “不敢当……不敢当……” 太微轻轻抓着她的手,语气是春日流水般的温柔:“有什么不敢当的呀。” “张神医,我有个请求,不知道您是否愿意答应我。” 张神医眼前发黑,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 她张开嘴,艰难地吐字:“什、什么请求?” 太微杏眼微眯,笑着道:“烦请您一定要让我师父,活到大业告成之日。” “啊?”张神医一愣。 墨十娘已快步上前,分开了二人:“桐娘子不必听这丫头胡说八道。” 张神医却已经回过神来,看向太微,郑重地点头道:“请祁姑娘放心,我一定!一定会努力地让她活下去!” 墨十娘皱起了眉头:“你们两个,能不能说点像样的话?” 她瞪了太微一眼。 太微却像是没看见,只同张神医笑吟吟地道谢。 张神医连连摆手:“不不不,该是我向你道谢才是。” 她先前叫愧疚淹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要不是太微突然说出这样的请求点醒了她,恐怕她今后还会继续堕落下去。 失败、内疚、痛苦……种种灰暗,层层包裹,人若是长时间陷在里头,迟早也会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到那时,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张神医深吸了一口气。 她方才那几句“对不住”一出口,恐怕就被太微看穿了内心的害怕。 真是厉害。 张神医的呼吸声重新变得平缓起来。 太微斜睨了墨十娘一眼。 墨十娘无奈叹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另一边,信陵王已在桌上铺开了一张图纸。 青衫男子立于桌前,正在同他低声交谈。 墨十娘凑近太微道:“这是晏先生。” 太微蹙了下眉:“谋士?” 墨十娘点了点头。 太微道:“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 今日来的人,都是知道她爹真实身份的人,可她爹的真相,即便在复国军中也是秘密,除了信陵王和他的心腹外,并无人知晓。 眼前的人,实在有些年轻了。 襄国覆灭的时候,他才多大? 像是感觉到了太微的目光,被称为晏先生的男人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太微没有躲闪。 他又将脸转了回去。 墨十娘道:“你才多大?竟成日嫌别人年轻。” 太微闻言,忍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了她。 墨十娘眯了眯眼睛,突然长长“哦”了一声。要这么算,那她祁太微的确早不是个孩子了。不过……墨十娘用力按了下太微的肩膀:“在老娘面前,你永远都是个毛孩子。” 这时,桌后的信陵王忽然问了太微一句:“祁姑娘可曾听过六合教?” 太微走到桌旁,摇头道:“从未听过。” 一旁的晏先生像是早就料到她不会知道,闻言沉静解释道:“天地四方,这四个字,祁姑娘总是知道的。” “原来是这个六合。”太微颔首道,“天地四方,上下东西南北,正是六合。” 而六合之间,四海之内。 是为皇土。 什么人,敢用“六合”做名? 她看着晏先生,脸色凝重起来。 晏先生道:“六合教,是一个追寻仙人的教派。” 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太微听见,檐下有水珠沉沉坠落下来的声音。 “仙人?” “就是仙人。” 太微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名字:“这岂不是和国师焦玄的目的,很接近?” 第283章 不妙 晏先生闻言,点头道:“的确很接近,不过……” “不过什么?”太微抓住了桌沿。 晏先生薄唇微抿,神色肃冷地道:“传说,他们已经找到了。” 太微讪笑了一声:“传说?这种传闻,都不必说什么十有八九了吧?” 晏先生眼神凉凉地落在她脸上:“祁姑娘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太微干笑:“难道晏先生不这么想?” “我如何想不重要。”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桌上图纸,“传说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太微修长匀亭的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那依你之见,什么才重要?”说了半天,其实他心里根本也不相信吧。 “难道说——” 太微蓦地眸色一沉:“六合教手里,也有地图?” 晏先生把图纸推到了她手边:“祁姑娘倒是不蠢。” 太微没有理会他不中听的话,只低头去看图纸。 可看了两眼,她便发现自己看不懂。 连一点……一点也看不懂。 这份图纸,画出来根本就不是给她这样的人看的。 她抬起头,把图纸推了回去:“那些地图,到底被分割成了几块?” 晏先生看了信陵王一眼。 信陵王低声道:“没人知道,但我们如今有了一个猜测。” 太微嘴唇发干,喃喃道:“六块?” 信陵王赞许地笑了笑。 晏先生清隽的面孔却仍是肃冷的:“但这只是猜测,并没有实证,是以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没有分别。” 太微垂下了眼帘。 “六合啊……” “那么倘若真有六块地图碎片,是不是就可以推测,这些地图本就是从六合教流出的?” 她轻声分析着,像在说一件越来越可怕的事。 “如果推测成真,那眼下的状况,便有两种可能。” “第一,地图之所以四处分散,是六合教故意为之。” “第二,则恰恰相反,六合教的人,恐怕也在找地图。”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证明目前的形势很不乐观。” 她原本以为只有国师和复国军在争夺剩下的地图,可如今一看,分明是三方势力。想到这里,太微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对了!那个时候出现的人,难道就是——” “就是什么?” 太微背上隐隐有些发毛:“不夜庄事件时,我曾见过两个奇怪的人。” “从那二人的行事手法看,并不像是建阳帝和国师的人。自然,也不像是你们的人。” “可那两个人,身法近似鬼魅,全是个中好手,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太微望着信陵王,蹙眉道:“我当时只觉有异,但并未深究。直到今日,听说了六合教的存在。” 迟疑了下,太微声音微微一顿:“如今想来,恐怕那两个人,多半就是六合教的人了。” 信陵王似乎有些吃惊:“竟有这样的事……” 一旁的晏先生,则皱起了眉头:“六合教一向神秘,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他们……难道真就这么巧,叫祁姑娘给碰见了?” 太微没言语。 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当然,这样的事,祁姑娘没有胡说的道理。” 太微看着他,弯起了嘴角:“晏先生。” “嗯?”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人说话的方式,很令人讨厌?” “……” 太微说完,笑意一敛,旋即道:“如若我的推测无误,那接下来的事情恐怕就不太妙了。” 信陵王认真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这是隐忍久了以后爆发出来的动静。 太微连忙转头去看师父。 张神医已经上前扶住了人,要先带她下去施针。 可墨十娘有些犹豫。 太微长叹了一声:“不必担心我。” 墨十娘撇撇嘴:“谁在担心你。”一边说着,一边到底是跟着张神医先退下去了。 门口的帘子一扬一落。 有雨丝被风吹了进来。 太微远远望着地砖上的那点湿意,总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也被淋湿了。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重新变成了冷静的模样。 “复国军手里,如今已有几块地图?” 信陵王竖起了两根手指。 太微的神色从冷静变成了冷峻:“如果真有六块,那差的可还远着。” 信陵王放下了手:“而且至少有一块,一定在焦玄手中。” 焦玄不死,断不会将地图拱手让出。 这个道理,信陵王明白,太微也很清楚。 何况他们已经试过了,试出来的结果,是一具尸体。 她师父在那一天,失去了至亲。 面对这样的结果,信陵王不可能再让人去冒险。是以国师手里的那块地图,必定要等到最后。 他们如今能琢磨的,只有六合教。 太微低声发问:“六合教和国师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但话才问出口,她便觉察出了不对。 国师那个人,所拥有的信仰,只有他自己。 他追随“真理”的道路,是极其现实的。 他扶持帝王,当国师,掌大权,一步步填充力量,可不是因为崇敬什么仙人。他追寻仙人的目的,仍然是为了获取力量。 而所谓的六合教,听名闻意,与他截然不同。 太微否决了自己的问题。 “这张图纸上,画的是什么?”她低下头,重新去看图纸,“可是六合教的所在之处?” 晏先生将图纸举了起来,迎着光给她看:“据情报,是个分堂。” 太微舔了舔唇。 话说多了,嘴唇干燥得像是要裂出口子。 她声音有些发哑地道:“这般听上去,不像是什么求神拜佛的地方,倒似个江湖帮派。” 晏先生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道:“具体情况如今还在打探之中,但等时机到来之日,多半要有劳祁姑娘。” 外头的落雨声越来越响。 小雨已渐渐下得大了。 天色黑得像是入了夜。 太微木着一张脸道:“晏先生客气。” 一个说话惹人厌恶的家伙,突然说出了这样有礼有节的话,可实在没法让人安心。 又说了几句后,太微告辞去见了师父。 张神医见状,连忙避到了一旁。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 太微便趴在了师父背上,双手环着她,低眉浅笑,轻声说了一句:“师父,我很好奇……” 第284章 死灰 “好奇什么?” 太微将耳朵贴在墨十娘背上,仔细听着她的心跳声:“师父你老人家,究竟是如何同那几位解释的?” 她们的师徒关系,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 “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难道你是如实说的?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愿意相信我的本事?” 太微思来想去,越琢磨越不对劲。 “还是你扯了什么奇怪的谎?” 墨十娘一把将她拽到了面前:“我可是再老实不过的人,怎么会扯谎。”她犹豫了下道,“是主公他……并没有多问。” 太微闻言,“咦”了一声:“没想到他这般信任你。” 墨十娘耳朵发红,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太微大笑起来:“瞧瞧,害羞了这是!” 墨十娘一巴掌捂在她脸上:“天气不好,早些回去吧。” 太微敛了笑意,语气变得懒洋洋的:“若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便好了。” “怎么?”墨十娘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听过主公和晏先生的话,你如今便开始怕了?” 太微不置可否,直起身来,开始往外走,边走边道:“师父只要活得一日,便能站在你喜欢的人身旁一日,可是我……恐怕是难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几不可闻。 墨十娘忽然站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等等。” 太微没有回头,只是道:“不要紧的,师父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心中不快,胡乱抱怨几句罢了。” 墨十娘道:“我知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先前那句话可以不作数。” “你若是后悔,随时都可以。” 太微沉默着,到底还是回头看向了她。 “师父忘了吗,我可是见过生死的人。” 那之后,回首去看,世上再无大事。 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今日也不会变。 但人就是这样,明白固然明白,却总是不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接受那份明白。 所以她想埋怨,想发泄。 即便那会让其他人伤心难过。 自私的她,还是想要这么做。 “师父你只要好好活着便是。” “剩下的路,我会尽力替你走下去。”太微眼中闪过了一丝痛楚之色,“也替父亲走下去。” 师父对她有再造之恩。 没有师父,便没有她。 既然救不了师父的命,她便去完成师父的愿望好了。 师父想要信陵王赢,那就让他赢。 她一定不会后悔的。 “外头下着雨,湿气重,师父就不必送我出门了。”太微轻轻扒开了墨十娘的手,大步朝外头走去。 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吵得人心烦。 她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雨幕里。 大雨一直下,下到夜里,仍然不见停。 太微趴在窗口看了看,起身去了母亲那。 姜氏才用饭,桌上寡寡淡淡,让人一看便没有胃口。 “您怎么就吃这些?” “天气不好,人也跟着没有胃口,吃的清淡反而好受些。”姜氏让人给她添碗筷,“看看时辰,你应当是吃过了,但我一个人用饭甚是无趣,你就坐下再陪我吃两口吧。” 太微没有拒绝,依言落座,拿起了筷子。 她的确吃过了。 但和母亲一样,她也没有胃口。 “二姐的婚事,您怎么看?”太微无精打采地咬着筷子,拿手托着下巴问了一句。 姜氏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端起茶碗浅啜了一口:“我自然是不满意,也不乐意,可是……” 太微接上了她的话:“可是皇上赐婚,谁也没有回绝的本事。” 即便有胆子,也没本事。 这就是摆在她们眼前的路。 太微低声道:“二姐说,她不会死的。” 姜氏一愣,旋即苦笑了声:“她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既然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便是你也改变不了她。” 太微没滋没味地吃着菜,咽下去,也像是没吃过。 “您明日开始,理一理家中产业。” 姜氏皱了下眉:“怎么了?” 太微道:“未雨绸缪,先准备起来吧。” 姜氏听着,突然脸色一白。 逃难这种事,她是有经验的。 “真会走到那一步吗?” 太微越过桌子,握住了她的手:“眼下一切难说,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说完,她忽然道,“娘亲,您当时同我说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姜氏叹了口气:“哪一件?” 太微端详着她的面色,口气平静地道:“我被挖掉眼睛的事。” 姜氏呼吸一轻,面如死灰地道:“怎么突然又问起了这件事……” 她当然记得。 想忘却忘不掉的事,永远像噩梦一样地缠着她。 “难道你又碰见了那个人?”姜氏猛地站起身来。 太微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姜氏身子一歪,紧紧抓住椅子把手才没有摔倒。 灯光下,她的脸色仍然没有恢复。 太微把碗筷往边上推了推:“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您说有人管那个男人叫大祭司。” 姜氏疲惫地点了点头。 太微道:“我原就想,既然是祭司,那就该有个教派才对。” 姜氏蹙眉看着她:“什么意思?” 太微双手托腮,慢慢地道:“我今日恰巧听说了一个。” 姜氏脸上才浮现出来的血色又褪了下去:“不、不会有这般巧的事吧。” 太微道:“若是寻常,我也就不会特地来问您了。” 她在灯下看着母亲,语气变得比先前还要平静:“所以我在想,您会不会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 姜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微道:“让您回忆这样的事,一定很痛苦吧。” 灯影落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一点陌生。 那个姜氏从未见过的,死在异乡的女儿,似乎在这一刻复活了。 姜氏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慢慢安定起来。 “时间过得太久,我虽然觉得自己仍然记得他的样子,但无法肯定我记得的是不是就一定是对的。” 太微在光晕里浅浅地笑:“这就可以了。” 姜氏咬了咬牙:“我画出来试试。” 太微起身,走到她身旁,抱了一下她:“我今夜还要出门一趟,娘亲就早些歇息吧。” 第285章 想见你 姜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有些担心:“这个时辰了……” 夜色已经深浓得如同泼墨,若不点灯,只怕伸手不见五指。 “睡一觉吧,有什么事等到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她忧心忡忡地劝了一句。 太微却只是笑。 动人的眉眼在灯下看起来愈发得美丽。 姜氏心里的担忧,莫名又重了一成。 美丽的东西,往往单薄又脆弱。 她失而复得的女儿,是她再也无法藏在怀里的珍宝。 鼻子隐隐有些发酸。 姜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去吧,小心些。” 太微笑着点点头,掀开了帘子。 门外的世界,是黑暗和风雨的世界。 她站在廊下,“唰”地一声撑开了伞。豆大的雨珠劈头落下,像是要将伞面也一道击穿。 这样的日子,似乎并不该出门。 这是见到太微时,薛怀刃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 她的衣裳湿了。 头发也湿了。 他皱着眉头,将人拉进了盥洗室。 太微散下来的长发,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 “三更半夜的出来淋雨吗?”他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声音微哑地道,“你可真是不将我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若是一个不慎,误伤了她,怎么办? 如是想着,薛怀刃忽然有些烦躁起来。 他把手里的帕子丢给太微,出去找了身衣裳进来。 “换上。” 太微接住了衣裳,却没有动。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映得她一张脸越发得白皙干净。 她抬头看着他,眼睛在发光。 “薛嘉,我想你了。” 薛怀刃一怔,旋即别开了脸。 太微并没有要他出去的意思。她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换下了衣裳。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然大了些。 袖子卷了又卷,勉强算是换好了。 太微伸手推了推薛怀刃的背,示意他往外走。 “外头风大雨急,我今夜就睡在这了。” 薛怀刃背对着她的身体一僵。 太微轻轻笑了一声:“薛指挥使莫不是想歪了?” 薛怀刃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了面前:“出了什么事?” 太微未施脂粉的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我方才不是便说了么,我想你了。”她的的确确,是想他了。 想念他的声音。 想念他的样子。 想念他身上的温度。 想念——关于他的一切。 那种庞大而疯狂的情绪,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吃殆尽。 太微不由分说地把人拖上了床。 “陪我躺一会,就一会。” 少女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两分哀求之意。 这样的祁太微,真让人陌生啊。 薛怀刃和衣躺下,被太微从背后紧紧抱住。 “俏姑……” 他轻声唤她的乳名。 身后传来闷闷的回应声:“嗯?” 薛怀刃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可话至舌尖又全都咽了回去。末了,他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没什么。” 太微听着他的心跳声。 “怦——怦——怦——” 有力的、沉重的活人的心跳声,响彻在她耳畔,震得她眼眶泛红,泪水如雨。 她早就知道的。 世人求爱,不过刀口舐蜜。 蜜有多甜,割舌之痛便有多苦。 可为什么明明知道了,接受起来却还是这样要命的难受? 为什么活了两辈子,她仍然像个不中用的小孩? 半寐半醒间,太微听见外头的雨声慢慢小了下去。 她在心里幽幽地想: 是啊。 再大的雨,也有停止的时候。 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也没有什么,是真的不能接受的。 她抱着想念之人,在黑暗里沉沉睡去。 这样的安心,这样的久违。 …… 薛怀刃醒来时,屋子里还是黑的。 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仰面躺着,摸了摸身旁的被子,太微身上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上头。 真是没想到,他竟然也睡着了。 明明躺下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薛怀刃抬起左手,盖在了自己眼睛上。 要不是她换下的衣裳就留在床上,先前的事简直像是一场梦。他苦笑了声,翻身坐起,靠在床头发了半天的呆。 近些日子,每天都是忙不完的公务。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睡过好觉。 可方才那一觉,竟睡得格外的安心自在。 是因为有她在身旁吗? 薛怀刃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窗向外看去。 外头夜雨已歇,但早春时节的风依然陡峭冷厉,吹过来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他只在窗边站了一会,便觉得身上发寒。 “斩厄!”声音一沉,他忽然朝外喊了一声。 远处树下,冒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脚步声渐渐重了起来。 没一会,人走到了窗前。 “主子。”斩厄摸了摸自己头上短短的黑发,摸下来一片玉屑似的杏花瓣。 薛怀刃点了灯,隔着窗看他:“今夜不是你当值吧?” 斩厄伸着两根看起来粗粗笨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花瓣看:“不是我。” 薛怀刃趴在窗口,打了个哈欠。 斩厄忽然憨憨地笑起来。 薛怀刃垂着眼帘没有看他:“笑什么?” 斩厄道:“主子这个模样,像是小孩子。” 薛怀刃闻言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 窗下的地面还是干的,斩厄看了看,蓦地盘腿坐下了。他的手指还保持着一个僵硬不自在的姿势:“主子你看,这杏花的样子真好看。” “果然好看。”薛怀刃的口气有些懒洋洋,似乎还带着点睡意,“便是和牡丹比,恐怕也不逞多让。” 斩厄放下了手,声音有些低:“主子,伞在屋子里。” 薛怀刃还是懒洋洋的语调:“既是伞,便是拿来挡雨的,再有下回,便拿来用吧。” 斩厄把杏花瓣握在了掌心里:“您生气了吗?” 薛怀刃笑了一声:“一把伞而已,我生什么气,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有些东西,根本不重要。” 斩厄脸上的表情还是一贯木木的,口气却隐隐焦急起来:“主子!” 薛怀刃望着虚空,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斩厄,是义父命你暗中看着我吗?” 第286章 石头 “是。” 斩厄低下了头。 这种时候,他真想撒谎啊。 可斩厄是不会撒谎的人。 即便头破血流,四肢断裂,他依然不会撒谎。这是他最值得让人仰仗的地方,也是国师选了他而没有选择无邪的原因。 国师知道,他养大的孩子一定会有所察觉。 而一旦察觉,斩厄便会说实话。 这件事的重点,根本便不是斩厄能发现什么,又能向他禀报什么。 而是…… 警告。 夜风呼呼地吹着。 薛怀刃沉默着,将手探出窗外,拍了拍斩厄的肩膀。 斩厄像个失去了心爱之物的孩子,闷声大哭起来。 国师的命令,他不可能拒绝。 可主子……主子一定对他失望了…… 明明那个时候,国师只许主子留下无邪一个人的。 开朗聪慧的无邪,和木讷笨拙的他,是如此的不一样。即便那时的他们,年纪尚小,但还是一眼便能看出区别。 一个只要稍加培育,便能成长为堪用的手下。 而另一个,却可能永远像块没用的石头。 一块占地方,还讨人嫌恶的石头。 国师说,他不知变通,性情呆板,纵然留下,也是无能之辈。 可主子站在那,看着他,只问了一句话。 他说,你能永远不对我撒谎吗? 烈烈如灼的日光像油泼一样地洒下来。 年幼的斩厄,用力地点头。 他看见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样好看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他向着自己伸出手,笑着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护卫了。” 阳光,是世上最慈悲的东西。 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聪明还是愚笨,它都会一视同仁地照耀你,温暖你。 那一天,斩厄也成为了被阳光照耀的人。 不会撒谎的他,终于长成了一块有用的石头。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可经年累月,他现在知道了,只是不会撒谎,是远远不够的。不会撒谎,只说真话的他,也会伤害主子,叫主子失望。 泪水从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被他握在手心里的花瓣,已经碾碎出汁,成了褐色的污渍。 斩厄嚎啕大哭。 四处亮起了灯。 无邪鞋也未穿,急匆匆地飞奔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到了近前一看,是斩厄在哭。 他长长松了口气:“他娘的,老子还以为是哪路妖魔鬼怪出来了!” “快别哭了!这么大个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无邪光着脚走到旁边,口气凶巴巴的,伸出去的手却只是轻轻地落在斩厄头上。 “瞧主子给你吓的!” 薛怀刃叹了口气:“都回去吧,没什么事。” 不过转眼,廊下已经聚了一片的人。 无邪大喇喇的就地一蹲,训起斩厄来:“你说说你,天还没亮就跑出来鬼哭狼嚎的,发的什么疯?” 斩厄抽抽搭搭的,没有理他。 无邪头大地看向薛怀刃:“主子?” 薛怀刃也头大。 他看了看天色,让无邪把斩厄带进了屋子。 春寒被隔绝在外,无邪光着的脚总算暖和了些。他不知从哪摸出来块帕子,“啪嗒”一声拍在了斩厄脸上:“好了好了,别哭了,大老爷们没点男人样子!” 可斩厄还是抽噎着,帕子也不肯接。 无邪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从他看见斩厄的那一刻起,他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薛怀刃想了想,坐在灯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略说了一遍。 无邪的脸色有些难看。 薛怀刃能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但有些话薛怀刃能说,他却不能说。 再如何僭越,他也不可能去指责国师的行为。 “主子,小的愿替斩厄受罚。” 斩厄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无邪却没有看他,只继续道:“还望主子允许。” 薛怀刃笑了一下:“受什么罚,我何时说了要罚他?”他看了眼无邪光着的脚,斩厄满脸的眼泪,笑容又渐渐淡了下去。 “义父一贯说一不二,我却再三地同他提要求。他面上不说,心里却肯定是不痛快的。” 薛怀刃歪坐着,伸手托着腮,思绪渐渐飘远。 “他明知道这命令斩厄办不到,早晚会叫我发现,可还是下了令……” “他这是在告诉我,我的人说到底还是他的人。哪怕是你和斩厄,依然要听从他的命令。而我,还是那个他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无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薛怀刃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说是养子,其实我也只是他命名的器物罢了……” 薛嘉,薛嘉,薛嘉。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了。 从他叫出“怀刃”两个字时起,薛嘉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此后活在世上的,只是一把刀。 一把——用来杀人的刀。 刀身上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所以他才会那样的喜欢,从太微口中说出的“薛嘉”。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用那样的语气和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只有她…… 让他想要将那个名字变成她的归宿。 薛怀刃在灯下闭上了眼睛:“起来吧。” 无邪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主子,这样的事,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斩厄也早就跪下了。 无邪的声音少见得严肃起来:“在那之前,小的会先以死谢罪。” 薛怀刃睁开了眼睛。 窗外一阵冷风,卷起了漫天杏花。 那是颗结不出甜果的杏树。 花开花谢,于它而言,不过一场空梦。 薛怀刃的口气变了,变得很冷:“若能活着,即便我死了,你们也得活下去。” 无邪猛地抬起头来:“主子若是不在了,我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是他的护卫,是他的臂膀。 躯体若是不在,徒留手臂又有何用? 无邪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 他明明还有千万句话想说,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斩厄更只是愣愣的。 薛怀刃看着他们,声音里的冷意渐渐消融:“我想守护的人,自然也是你们的主子。是以,即便我死了,你们也得继续活着替我守护下去。” 无邪怔了一怔。 薛怀刃忽然笑了起来。 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 “当然,我不想死。” 他还要娶妻,生子,做一个温柔可靠的丈夫和父亲。 他想要的未来,还很漫长。 很漫长。 第287章 春和景明 午睡醒来,杨玦打了个哈欠,起身推开了窗。外头一派春和景明,太平得很。他向外探出头,享受起久违的平静。 连日阴雨总算见了晴,堆积如山的公务也办完了。 日子终于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可为什么,明明阳光温暖地洒落在脸上,心情却还是好不起来? 杨玦看着中庭的树,越看越是心烦。 绿芽新生,枝叶舒展,如此平静而寻常的画面,却叫他浑身难受。是病了吗?没日没夜的处理公务,他终于被老头子给折磨坏了吗? 真是狗屁储君。 这般下去,恐怕他坐上那张椅子之前就要被活活累死。 杨玦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他要养神。 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继续熬下去。 熬到他称帝的那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砍了老头子养在身旁的侏儒。那个丑陋的东西,狐假虎威,每回见了他都要装模作样,实在令人作呕。 杨玦“啪”地一声合上了窗。 “什么时辰了?” 他扬声问了一句。 随即珠帘簌簌一响,有人弯着腰进来回话道:“殿下,将将申时了。” 杨玦眉头一皱:“我竟睡了这么久。”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口气微变,忽然问道:“霍督公来了吗?” 帘前的人,腰身似乎弯得更下了:“回殿下,霍督公来了已有一刻钟。” 杨玦闻言,面色一冷:“一刻钟?那怎地不来叫我?” 回话的人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杨玦一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以至于霍临春一见他的脸色,便站直了身子。 杨玦这才看起来高兴了些:“这般拘谨做什么,坐下说话吧。” 霍临春依言落座,小心地问了句:“殿下可是睡得不好?”这位六殿下,脾气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可一贯守时。他今次原就是掐着点不早不晚来的,没想到杨玦还在休息。 这种情况,可不太寻常。 霍临春心里有些惴惴的。 建阳帝几个儿子里,就属杨玦最古怪,最不好相与。 几年过去了,他还是摸不透眼前的少年。 是以话才问出口,霍临春便后悔了。 他做什么要管杨玦睡的好还是不好?同他有什么干系?他如今又不在杨玦跟前近身伺候,有什么事说完了便走,落个轻松难道不好? 真是糊涂了。 霍临春低头去吃茶,懊悔得连茶是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 另一边脸色郁郁的杨玦,听了他的问话,却认真回答起来:“的确睡不太好。你说,我是不是该召个太医来看看?” 霍临春点头附和:“让太医开两帖安神的方子吃了,想必便好了。” 杨玦也点了点头。 须臾,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杨玦便正色问起了公事。 这种时候,他看起来倒的确像个皇子。谈吐、行事,都透着一个“贵”字。那些只有皇家子弟才能享受到的东西,深深烙印在他的血肉里。 霍临春心底深处,隐隐有些羡慕。 那种不该出现的情绪,翻涌着,咆哮着,渐渐变成了难堪。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在入宫的那一天,就已经结束了。 只是他不甘心,也不想认命。 宦官又怎样。 至少他还活着。 而那些和他一起挣扎求生的孩子,早就都死了。他不过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即便丢掉尊严,丢掉未来,他仍然想要活下去。 可这种难堪的滋味,总三五不时地冒出来,反反复复提醒他,他究竟都失去了什么。 那些他年幼时畅想过的生活,永远不会成真了。 那个饥寒交迫的孤儿想要的俗世温暖,已经被他换成了活命的机会。 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真是个美梦啊。 那个年幼愚蠢的霍临春,一定想不到,他如今可以拥有无数的女人和无数的“孩子”。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比美梦还美梦。 只可惜,气泡般的美梦,一戳便破了。 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会真心的爱上他;那些孩子,跪在他脚下,争着叫他爹,却没有一个真拿他当男人看。 全是浮沫。 禁不起一丝一毫的清醒面对。 手里的茶,渐渐凉了。 霍临春心里的羡慕和嫉妒,沸腾后,也逐渐冷了下去。 他已经将该禀报的事,全禀报了一遍。 杨玦边听边想,忽然道:“前些时候指婚的圣旨,听说是你亲自去传的?” 霍临春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斟酌着道:“毕竟是靖宁伯的女儿们……” “这种事,交给掌印便是了,何必让你这种忙人去办。”杨玦没有等他说完,自顾自地往下道,“父皇也真是,靖宁伯活着的时候没想给他的女儿赐婚,这人一死便想起来了。” 霍临春闻言干笑了两声。 这种话,他哪有胆子接。 六皇子果然不一样。 建阳帝的孩子里,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说话了。 霍临春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就走。 可杨玦吃了半盏茶,还在说,一副要同他聊家常的架势。 这六皇子杨玦的家常,他霍临春哪里敢聊? 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由头,试图找出个杨玦没法留他的理由。可由头还未想出来,他先从杨玦口中听到了奇怪的话。 杨玦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脸正经地问道:“霍督公,靖宁伯的女儿生得很美吧?” 霍临春身体僵硬地坐着,颔首道:“殿下也知道,靖宁伯便是个美男子,他的女儿自然差不了。” 杨玦闻言,突然笑了起来。 少年气浮现在脸上,看起来真是明朗又英俊。 “二姑娘祁樱最美,是不是?” 霍临春应了声是。 杨玦猛地起身走到他边上,伸手用力按住了他一侧肩膀:“霍督公这样见惯美人的也觉得美,那想必是真的美若天仙了。” “没想到父皇会给我挑这么个美人儿……”杨玦笑了两声,盯着他的眼睛道,“霍督公看着她,是不是也有些心动了?” 霍临春呼吸一轻:“殿下说笑……” “我可没有说笑。”杨玦松开手,站直了身子,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一个女人,若是喜欢,送你又何妨。” 第288章 煎熬 霍临春悚然一惊,“扑通”跪了下去。 地上冷冷的砖石,硌得人膝盖生疼。 他伏地讨饶,就像杨玦想看的那样。这位六殿下,嘴上胡说八道,看起来毫不在乎,但他要是敢说出一个好字,道一句谢,怕是立马就要脑袋落地。 果然,见他老实跪下。 杨玦脸上无所谓的表情便收起来了。 他脸色阴阴地看了看霍临春:“你就这么怕我?算了,起来吧,我不说便是了。”有人怕他,畏惧他,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这样的人生,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可老头子和他养的那头侏儒,永远不会害怕他。 真是烦人。 没完没了的烦人。 他忽然盯着霍临春问了一句:“你如今虽说不常在父皇跟前服侍了,但宫里的消息,怎么说你也该比我灵通些吧?” 霍临春这才站起来,还没站稳呢,就又想跪下去算了。 “殿下想知道什么?” 杨玦原地踱步,面色很阴沉:“驸马的人选,是不是已经定了?” 霍临春愣了一下,思索着道:“殿下是问寿春帝姬的驸马?” 杨玦冷冷斜睨了他一眼。 霍临春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虽然建阳帝不止寿春这一个女儿,可在杨玦眼里,那就只有一个。 其余人,都不能算人。 霍临春低声道:“驸马人选,目前还在商议之中,但陛下心中应该已有定夺。” 杨玦一脚踹倒了椅子。 可恶的老东西! 这天下哪有人配得上寿春!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想来当驸马。他的剑,可是很想砍人脑袋的。似乎仍然不解气,杨玦猛地一掀帘子,甩袖出去了。 霍临春被他留在屋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说寿春帝姬的驸马,六皇子便如此生气。 真是怪胎。 万幸寿春帝姬的性子一点也不像六皇子,要不然,这样的祖宗一来便是两个,谁受得了? 霍临春静静等了一会,见杨玦丝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赶紧出了门。 外头天清气朗,比里头可舒服太多了。 他感慨着,上了马车。 马蹄声嘚嘚作响,很快便远离了杨玦的宅邸。 霍临春胸腔里乱跳的心脏总算平静下来。自从建阳帝的大军打进皇城,襄国不复后,他就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 外人看他,那是先提了秉笔,又掌了东厂,顺当又威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日子过得有多折磨人。 真是可笑。 霍临春靠在车壁上,想起杨玦方才说过的话,无声苦笑起来。 把祁樱送给他? 他倒是想要,可他杨玦真敢送吗? 这可是建阳帝指的婚。 身上越来越无力,连笑似乎也没了力气。 霍临春抬手捂住了眼睛。 祁樱。 那个叫着花的名字,却生得比花还要美丽的女人,已经是他不能触及的人物了。真是可惜啊,他明明那样得想要她。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脸上冷漠的表情。 眉眼五官,无一不精致。 就连皮肤,也是令人惊讶的光洁白皙。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精致。 看起来简直像个不真实的人。 配上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冷漠神情,就像是仙人一般的无情无欲。 他真想看看,撕掉那层冷漠后,她会变成什么样。伤害她,折磨她,让她哭着求饶,一定是很快乐的事吧? 霍临春透过车上狭小的窗格向外看去。 晚霞红艳艳的,时辰已经不早。 他有些饿了。 真是虚无的人生啊。 吃喝拉撒睡,永远是凡人的本性。 没人躲得过。 收回视线,霍临春让车夫改道去了南面的宅子。他一个人是吃不下饭的,必须有人陪着,才觉得食物是有滋味的东西。 南面的宅子里,养着几个专门陪他吃饭的女人。 长得好,做饭的手艺也好。 看起来好吃,尝起来也不错。 进食才是有趣的事。 霍临春在车上闭上了眼睛,心道小憩片刻吧,等到春天过去,夏日来临,他应该就能忘记祁樱了。 春老花谢。 樱花自然也不例外。 他心里的花期,怎么也不至于比春日更长。 可这个春天,竟然格外得漫长。 在每个人心里,都长得可怕。 简直是度日如年。 每一天都是煎熬。 太微一度觉得自己熬不下去了。夏天迟迟不来,春寒久久不散,连人心都变得郁郁起来。这段时间,她总忍不住跑去父亲墓前喝闷酒,一喝就是大半天。 喝得多了,酒量见涨,已经不大会醉。 喝酒的乐趣,立刻便少了大半。 小七上完课,偶尔会趁夕阳来寻她说话,见她闷闷不乐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候着她。 姐妹俩一起用饭,一起沐浴,就是不大交谈。 屋子里间歇响起的说话声,也多是小七拿着书在提问,太微再回答。 这一天,小七照例来集香苑找太微用饭。 太微却没有让人摆饭,反而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 小七一头雾水,仰着脸叫她:“五姐,你不饿吗?” 太微笑了笑道:“总在我这吃饭,你还没有吃厌?” 小七眨眨眼,大人似的叹口气道:“都是一个厨房出来的饭菜,不在你这吃,也是一个味道。” 太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这话倒是没说错,的确全是一个味道。” 她牵着小七的手,带着她在廊下穿行。 “不过我还是有些吃烦了,今日换个地方用饭吧。” 小七疑惑:“去哪?” 太微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去二姐那。” 小七愣了一下:“二姐那?”她从来没有去过祁樱的院子。府里诸多姐妹,只有太微和她亲近,二姐祁樱对她来说,和陌生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 小七不觉有些紧张:“二姐知道我们要去吗?” “当然不知道。” 小七:“……” “不要紧的。” 小七不信地盯着太微:“真的吗?” 太微笑得眉眼弯弯:“二姐最多便是不理我们,有什么要紧。” 小七:“……” 太微拽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祁樱那去。 这漫长的春日,终于快要结束了。 第289章 大吉大利 屋子里,祁樱正要用饭,碗才端起来,便见太微拉着小七从外头走了进来。几个丫鬟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一副想拦又不敢拦的模样。 太微如今在府里,也是说一不二的人了。 祁樱把手里的碗放了回去:“小七也来了?” 太微把小七从自己身后拽出来,推到桌前,笑着道:“今儿个天气好,小七下课也早,我寻思二姐这会也该用饭了,便带上她一块儿过来蹭吃的。” 祁樱瞥她一眼,转过头让丫鬟重新添了碗筷。 她一向是一个人用饭的,如今边上突然多了两个人,也隐隐有些不自在。 “吃完便走吧。”祁樱口气淡淡地说着,捧起茶碗呷了一口。 太微笑眯眯地靠在椅背上,说是来蹭吃,却半天也没有动筷子。 小七看看左边的二姐,又看看右边的五姐,尴尬到头皮发麻,只好独自一人埋头苦吃。菜是热的,饭也是热的,吃起来却不怎么香。 二姐果然是不太想搭理她们吧? 五姐今日这一出,到底在想什么? 小七胡乱扒拉着白饭,连头也不敢抬。 这时候,她听见太微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二姐,我把小七交给你了。” 小七连忙仰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一粒饭:“五姐?” 太微没有看她,仍然姿势懒懒地靠在那,慢条斯理地道:“左右二姐闲着,便管管孩子吧。” 祁樱素来美丽却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惶恐:“我?管孩子?” 太微伸长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般大的孩子,又不需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慌什么。” “……” 祁樱的视线越过桌子,落在小七尖尖的小脸上。 不知何时,那个白胖圆润的小丫头已经不见了。 如今的小七,眼睛还是圆圆的,下巴却是尖的。 祁樱轻轻叹了口气。 太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七,二姐写的一手好字,你平日下了学,便来同二姐练字吧。” 她推开椅子,向后退了一步:“哎呀,明明方才还饿得慌,这会坐下了,我倒是不饿了。” 小七见状,也忙放下了碗:“五姐,你这就要走了吗?” 太微走到她身后,将她半站起来的身体又按了回去:“小孩儿就得多吃饭,你再吃一碗吧。” 小七哪里还吃得下:“五姐,我也吃饱了。” 太微轻轻“哦”了一声:“那更好,等二姐也吃过了,你便去练字吧。”言罢,她转头望向祁樱,笑了下道:“辛苦二姐了。” 祁樱脸色怪怪的:“不辛苦。” 太微哈哈大笑,留下二人,大步出了门。 外头已是暮色四合,她一路走,一路瞧见婆子们在掌灯。 光明和黑暗,原是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 集香苑里,亮着白昼般的光。 太微站在廊下没有入内。 大丫鬟长喜悄声走到她身后,叫了声“姑娘”:“照您的吩咐,东西已经收拾妥当了。” 太微背对着她,点了点头。 廊下有晚风吹过来,吹得她衣袂飞扬。 但今夜的风,是烫人的。 暮春时节的风,已有了夏日的温度。 太微倚靠在廊柱上,深吸了一口气。 长喜的声音,镇定到可怕:“姑娘,奴婢等您回来。” “奴婢知道,您一定会回来的。” 太微转过脸,笑了笑:“既然如此,卜个卦吧。” 她掏出枚铜钱,往上一抛,拿手背接住了。 正吉反噩。 长喜还记得:“姑娘……”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看见太微拿铜钱卜卦时发生的事。那一天,太微卜出来的卦,是不吉之兆。 之后发生的事,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家姑娘明明不会算命,但算的却奇准。 长喜有些不敢看太微的手:“您又装神棍,哪有人用铜板卜卦的。” “怎么没有,这招原也就是我从别人那学来的。”太微将手伸到她面前,拿开盖在手背上的右掌,“咦……” 长喜听她“咦”了一声,连忙抬眼看:“呀!是正面!” 躺在太微左手手背上的铜钱,明晃晃是个吉兆。 长喜立刻高兴起来:“姑娘一向算得准!这回定然大吉大利!” 太微把铜钱丢给了她:“你方才不还说我装神棍,没人用铜板卜卦的吗?” 长喜没接话,只是欢欢喜喜地把铜钱收起来,转身往屋子里去。 大吉之兆,太好了! 她得把这枚铜钱供起来。 望着她的背影,廊下的太微脸上却慢慢没了笑意。 这一卦,她已经卜过十次。 十次,皆是大凶之兆。 她在暗处摊开右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反面朝上的铜钱。长喜到底是个普通人,看着镇定,其实早就心乱了,以至于被她换掉了铜钱也没有察觉。 不过这样就好。 这样长喜就不会变得跟她一样害怕。 眼下的她,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恐惧。 夜空上明亮的星辰,看起来真美啊,仿佛撕开夜幕,就能看见炽热而灿烂的夏天。 第二天,大太阳照下来,春日气息便愈发的淡了。 长喜在傍晚时分接待了小七:“姑娘这几日吃住都在夫人那,特地叮嘱了奴婢,若是七姑娘过来,便请您先回去,等她和夫人忙完了再去找您。” 小七擦了擦额上的汗:“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去打扰五姐了。你若是见到她,便告诉她,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长喜给她递了块帕子,闻言笑道:“您已经定下了要学什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七点点头,同长喜告辞:“看看天色还早,我干脆再去一趟园子吧。” 园子里新近种了些草药。 她总去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天气慢慢热起来,夜晚来得迟,能做事学习的时间便宽裕了。 小七没带丫鬟,一个人朝园子去。 园子边上,就是太微让人开辟出来给他们学拳脚的地方。正好下课,小七看见了二宝。二宝大汗淋漓的,连头发也湿了。 他站在园子入口,遥遥向小七打招呼。 小七蹲在地上,见状也扬手挥了挥。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小七决定放弃学武的时候。 她坐在树下,和二宝一起吃着太微让人送去的果子,很是伤心了一回。接受自己的无能和平庸,是如此让人难过的事。 但那已经过去了。 小七仰着脸,粲然一笑:“二宝!我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那件她擅长的,能做的事。 她一定会努力,拼命努力,直到变成一个厉害的大夫。 这样,她就可以保护五姐,保护那些她想要保护的人。 小七手里抓着药锄,脸上脏兮兮的。 二宝远远看着,忍不住腹诽了句:和墨小姐一样,真不像个世家千金。 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扬声道:“恭喜你呀七姑娘!” 小七歪着头看他,笑得眼睛弯弯。 二宝看着她,放下手,张了张嘴,声音却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对了,多谢你给我取的名字。” ——我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祁言,祁言。 从此他也有了家。 第290章 启程 无父无母的二宝,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名字,变成一个有名有姓,有家可归的人。 只可惜,这种幸福,午夜梦回之际,却总是让他难以入睡。 那几个家伙,到底在哪里? 他一天找不到他们,就一天没有办法向前走。 停在原地的他,获得的每一分幸福,似乎都是用他们的不幸换来的。 余晖下,二宝脸上露出了失落的神情。 镇夷司里,无邪正在收拾行囊。 斩厄抱着剑站在一旁,声音里透着两分不安:“无邪你看……” 无邪埋头翻箱子,头也不抬地问:“看什么?” “看这个。”斩厄把怀里的剑直直递过去,声音听起来更怪了,“主子让我带着它。”说完,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主子说,今后不必再拿伞了。” 无邪抓着件中衣,闻言终于转头来看他:“你是琢磨着,主子这般说,是还在为先前的事生气?” 斩厄点了点头。 无邪把中衣丢在他脸上:“胡乱想什么呢!主子那天夜里说的话,你难道全没听见?” 斩厄弯下腰,将落地的衣裳捡回来放好,一边道:“我听是听见了,可主子说他没生气,难道便真的没有生气吗?” 无邪有些语塞。 这让他怎么讲? 斩厄叠完了衣裳,定定看着他道:“人人都知道,主子喜欢的伞,伞面上定然画着牡丹,而那把伞,一定是我带着的。” “可现在,主子说不用带了。” 他重新拿起了剑,脸上没大表情,口气却隐隐有些无措:“我不喜欢剑。” 无邪拿着箭筒掂了掂,闻声应了句:“剑这东西,我倒是也不喜欢。”他仔细检查着,慢慢正色起来:“主子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这般做肯定不是因为不信任你。” 斩厄站在窗边,夕阳洒进来,照出一抹斜斜的影子。 他高大的身形,似乎突然矮小了。 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微起来。 “那这一回,主子为什么不带我一道出门?” 他们两个人,左臂右膀,一向不分开。可这一次,主子却只让无邪跟着。 斩厄怎么想,都觉得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薛怀刃的信任。 他抱住头,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 无邪无奈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头:“说你傻,真是傻,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简直想气死我。” “主子不是说了吗?让你留下,是以备不测。我同他先带三两个人去探探情况,万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让你带人去支援。” “至于为什么带我却不带你,你倒是照照镜子。你顶着这么张凶巴巴的脸,能做什么伪装?生得又这般高大,万一让你上个梁,你还不得把房梁压塌了?” 斩厄和他,原就各有所长。 此番若是前去镇压讨伐,那当然带上斩厄更好。 可国师显然不想将事情闹大,要他们低调行事,当然是他去才方便。 无邪揪起根斩厄的头发,扯了扯道:“你光想着主子今次带我不带你,怎么不想想不夜庄事件时,你一路跟着主子,我呢?” 斩厄闷声道:“你在跑腿。” “你还知道我在跑腿!”无邪气笑了,“赶紧滚,老子还得收拾行李,没空同你胡扯!” 斩厄站起来,脚步迟疑着:“无邪……” “还想说什么?” 斩厄想了一下,低声道:“六合教里,真有国师大人想要的地图吗?” 无邪沉默了一瞬:“国师的话,不会有假。” 何况这一回,国师要主子亲自去,可见重视。 多半不会落空。 不夜庄时没能拿到的地图,这一次可不能再出错了。 无邪背对着斩厄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和主子天黑便出发,你一个人留着,若是碰上六皇子过来,便老实躲远些。” “当然,若是情况不好,你也留不了几天。” 说完,眉头一皱,无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喊住斩厄:“要是……要是那一位过来,你也躲远些!” “那一位?寿春帝姬吗?”斩厄眨了眨眼睛。 无邪愣了下:“帝姬怎么会来?” 斩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我上回在国师大人那碰见了帝姬,帝姬给了我点心吃,还说下回要来寻我,看我救活的小鸟。” 无邪听出一头冷汗:“你个蠢货!谁让你和帝姬搭话的!” “是帝姬找我说话的。” “那也不行!”无邪心气不顺,觉得自己又短寿了两年,“我说的不是帝姬,是伯府那位。” “哦,是未来夫人。”斩厄明白了,“你在她手底下吃过亏,觉得她不好对付。” 无邪想缝了他的嘴:“让你躲就躲!记住了吗?这三个人,哪个过来,你都给老子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帝姬!” 斩厄叹了口气:“帝姬看起来是个好人。” 无邪冷哼了一声:“她哥哥可不是。” “至于那位未来夫人……是个怪人。”无邪嘟哝了句,“怪人可比坏人还可怕。” 与此同时,城郊的小院子里,太微突然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墨十娘瞧见,连忙推了推她的肩道:“快去多穿两件!着凉了可不妥!” 太微揉揉鼻子,朝她翻白眼:“这等气候还让人多穿两件,捂出毛病,可不是一样不妥?” 墨十娘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虽说白天不冷,可到了夜里到底还是有些寒气的,小心些总没错。” 太微没有接她的话,只探头朝外看了看。 瓦檐上停了只麻雀,正啾啾啾叫个没完,忽然看见她,一振翅便飞远了。 “吃得这般肥,难为它还飞的动。”太微轻轻说了一句,问墨十娘道,“师父,依你之见,晏先生的推测有几分能成真?” 墨十娘也学她的样子仰头朝檐角看:“你是说宝藏的事?” 太微颔首。 墨十娘笑了下道:“不管怎么着,这宝藏的事可比仙人听着真多了。” “这倒是。”太微也笑了,收回目光,转身往屋子里去,“走吧,准备准备该启程了。” 墨十娘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好徒弟,为师饿了,还是吃饱了再走吧。” 第291章 没错 太微没有胃口,便只是看着她吃。 干粮干粮,干巴巴的,怎么看都不太好吃。但墨十娘吃得很愉快,边吃还边对她说教:“这人活着呐,就得每一顿都当成最后一顿,省的一个不慎当了饿死鬼,那可就太惨了。” 太微闻言上下打量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人不可靠:“是谁说的,只是打探,任务轻松,绝对不会让我死的?怎么一出发便改了口,开始劝我多吃些好做饱死鬼了?” 墨十娘嘴里叼着半个饼,含含糊糊地道:“这不是世事无绝对嘛……” 太微哼了一声:“吃完了赶紧走。” 斜阳西坠,很快便要天黑。外头的风被花香纠缠着,已经有了夏夜的气味。这样的日子,让她忍不住想起了从前。 一到夏天,师父便喜欢趁夜带她出去乱逛。 师徒俩,大街小巷胡乱地晃悠,连身上的汗都透着自由两个字。 那个时候,真是开心啊。 太微看着墨十娘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墨十娘举起了手里的饼:“想吃?” 太微眼里的温柔变成了嫌弃:“老实吃你的吧。” 墨十娘撇撇嘴:“臭丫头,脾气这般大。”她三两口吃完了剩下的半个饼。 太微已经出门走到了马前。 夜幕慢慢落下来,很快便将前路染成了一片漆黑。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从城南走,一直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再穿过林子,才能看见村落。 要不是看了晏先生给的路线图,便是她们,恐怕也难以发现人烟所在。 夜半时分,太微师徒俩进入了林子。 林间葱茏一片,冬日里凋零的树叶如今不但长了回来,还越见茂密。一棵挨着一棵的树,形成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 头顶的月色,银霜般洒下来,愈发衬得这地方不似人间。 接下来的这段路,已经不便策马。 太微和墨十娘对视了一眼,脚蹬树干,借力而上,无声地向前去。 这地方,据说原本是个富贾的田庄所在,但十来年前便荒了。林子没了人打理,留下的小径久而久之也被绿意吞没不复存在。 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有人群生活的地方。 太微心里有些没底。 出口越来越近,墨十娘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听见了吗?” 太微压低了声音:“有些不对劲。”林子外异常安静,仿佛连风也是凝滞的。六合教的圣童,真会在这里吗? 墨十娘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嗓子发痒。 她想咳嗽。 太微连忙掏出瓷瓶,倒出颗碧色的药丸塞给她。临行之际,张神医忧心忡忡,恨不得让她背上药箱,最后挑来拣去,才勉强选定了这瓶药。 要张神医说,墨十娘就不该出门。 可墨十娘的性子,怎么可能听她的话。 少顷,墨十娘用过药,二人就着月色走出了林子。 林外是一片田地。 田地再过去,影影绰绰的,依稀可见房舍。 太微站在暗处,定神看了看。 没有光亮。 不知是夜深人静全睡下了,还是这些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按照晏先生的说法,六合教分散在外,有数个分堂,这一处最有可能藏有圣童。至于地图,当然要和珍贵的人放在一起。 找到圣童,多半就能找到地图。 太微将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一间大宅上。 那座宅子,看起来和周遭景色格格不入。 珍贵的人。 珍贵的地图。 自然要有大宅相伴。 太微就着月色,束紧了袖口。时间推移,头顶上的月亮越发得圆,越发得亮。她和墨十娘依照计划,悄悄潜入了村子。 明天便是十五。 她已经离开靖宁伯府好几天,不知道娘亲那边怎么样,是否还在忧心她。失去过她的娘亲,愿意放她出门,想必已经做好了她回不去的准备。 被不幸的人生反复锤打,那个胆小柔弱的娘亲,终于也变得坚强了。 太微放轻呼吸,和师父一前一后靠近了大宅。 有微光映入眼帘。 宅子里有人! 她身形一掠,疾步往后退去。这种感觉——是那天在不夜庄见过的家伙! 好在日夜苦练没有白费,她悄无声息隐入了黑暗。 晏先生的情报没有错,这地方的确是有人的。她的推测也没有错,那日见到的第三方势力,果真同六合教有关。 散乱的线索,渐渐整合。 那根关键的脉络,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太微略等了一会。 先她一步前去查探的墨十娘折返回来,一见她便笑,笑得贱兮兮的。 太微一看便懂了。 这地方的守备比她预想的严实,说明她们找对了地方。 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得慢慢来。 次日,艳阳高照,太微躲在林子里,被晒得昏昏欲睡。她们还是没有见到人。这个村子,白天也是一样的安静。 墨十娘嚼豆子似的吃着药,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瓶。 惊得太微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吃下去,别回头没病死,先被药死了。 她一把夺回白瓷小药瓶,劈头盖脸骂了这不要命的女人一通。 可墨十娘耸耸肩,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左右要死的,何况桐娘子说了,这药多吃几颗也无妨。” 太微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但见她一副憔悴模样,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墨十娘抛了把匕首给她:“既然是我的徒弟,那想必用不惯长剑吧。” 太微接过来,拔出一看,冰冷的铁器,依稀是她熟悉的模样。 这把匕首,竟然又到了她手里。 时光倒流般,混乱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她突然鼻子发酸。 夜里,稍作整顿,太微带着匕首,和师父一道越过六合教的守卫进入了宅子。她们俩都不是擅长杀敌的人,是以行踪隐蔽,小心查探才是目的。 不过一进宅子,太微便发现了不对。 这地方——有血的味道! 后颈处突然一毛。 弥漫在宅子里的气息,像监牢,像刑场,就是不像活人生活的场所。 墨十娘也感觉到了。 俩人一左一右,各自往宅子深处去。 可越是深入,便越是心头发毛。 太微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对面的回廊下出现了一盏灯,是值夜的守卫。 像是犯困,他大大打了个哈欠。 可哈欠打到一半,突然,“嗖”的一声,有支羽箭破空而来,一箭钉进了他嘴里。 第292章 人间 血珠迸溅,在半空开出一朵花。 太微拔腿便跑,有多快便多快。她得去找师父。六合教今夜上门的“客人”,显然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回忆着方才那一幕,太微用力咬紧了牙。 她小心避开守卫,沿着师父去时方向一路飞奔。 另一边,已经无法动弹的守卫被人拖到了暗处。夜色沉沉落下来,一口将人吞进腹中,很快便连那抹微弱的灯光也一并吃了下去。 一二三。 咀嚼完毕。 人间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微的呼吸声渐渐变重,她没能找到师父。是出事了吗?念头一闪而过,太微握紧了拳头。不会的,师父比她小心,比她谨慎,比她有经验。 她都没事,师父怎么会出事? 何况张神医给的药效果很好,一时半会的,师父也不太可能会发病。 一定是她看漏了什么。 这座宅子虽有守卫巡夜,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居住。窗棂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绝不是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可既然无人居住,为什么需要守卫? 还有这股令人不安的气息,又是从哪里来的? 太微轻轻吸了吸鼻子。 好像……是檀香? 藏在风里的气味已经很淡,可她还是嗅到了。顺着香气走下去,尽头是一间闭着门的屋子。太微伸手摸了一下门,上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 没有上锁的屋子,里头果然是空的。 昏暗中,太微只看见了四面墙。 有门有窗有帘子,就是没有家具。 空气里的檀香味忽然变浓了。 她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朝香气最浓的地方靠近——那是一块厚重的帘子,面料吸足了香味,又不断地散发出来。 太微屏住呼吸,掀开帘子。 帘后竟然还有一扇门。 师父她,已经进去了吗? 太微打开了门。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她抬起脚,走了下台阶。门后的世界,有着长而弯曲的阶梯,盘旋着,盘旋着,仿佛没有尽头。这是一条向下而行的通道。 两旁照明用的灯,发出昏黄的光亮。 空气却并不闷浊。 太微加快了前行的脚步。她没有听见人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底下的空间很庞大。狭窄的阶梯,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看见了一尊塑像。 凝脂般的白玉,被雕琢成了一个人。 等身大小,栩栩如生。 就连衣裳首饰,都像是真的。 如此雕工,委实惊人。 太微走近看了一眼。人像的眉眼五官,无一不精,虽冷冷的,却像个活人。只是……为什么这张脸,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 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吗? 真是奇怪。 看着看着,太微忽然白了脸。 血色飞快从她脸上褪去,只留下了一个震惊的表情。 她想起来了,她到底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他娘的! 这是铜镜里!她自己的脸! …… 地面上,背着箭囊的少年,正用箭头抵着个守卫的喉咙,凑近了低声发问:“剩下的人呢?” 守卫满头冷汗,一动不敢动。 他知道,自己的脖子但凡向前一分,就会被冰冷的箭矢扎破喉咙。 “这里只有我们。”身侧的尸体,让守卫的声音忍不住颤抖。 这座宅子,东南西北四个角,一共安置了八个人。除此以外,另有三人小队,每隔一个时辰便来巡查一遍。 此等戒备,放在这荒郊野岭般的地方,不论如何都可算严密。 但眼前的少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转眼间便只留了他一个活口。 尖锐的箭头,轻松划破他的皮肤。 有血珠子冒了出来。 守卫下意识瞪大眼睛:“每、每隔七天,会有专人来送东西……” 少年闻言,扬起了嘴角:“七天?那么,距离上一次有人来送东西,已经过了多久?” 守卫咽了口唾沫:“五天前来过。” “是吗?”少年直起腰,居高临下看着他,把箭插回了箭囊。他转身离开,摆了摆手。 守卫见状,以为自己死里逃生,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 就趁现在!趁现在赶紧逃!兴许还能活命! 然而逃跑的念头才冒出来,便有剑从头顶落下,陷入黑暗之前,他甚至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锋利的长剑,冒着寒气。 来人丢开他,走上前叫了一声“无邪大人”,“小八在西北角遇上了三个人,已经收拾妥当。” 无邪背对他看着前方,点了点头。 出发之前,他还琢磨过是不是该假扮成信众,可到了地方一看,屁点香火不见,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这么个破村子,根本没有人烟。 只这座宅子看起来有些古怪。 索性闯进来扫荡一遍得了。 无邪走到薛怀刃身旁,摸了摸头道:“主子,这地方真有地图?”国师说的话不应该有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失去了信心。 “若是白跑一趟……”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无邪抬手按住了薛怀刃的肩膀:“主子?” 薛怀刃一身黑衣立在廊下,眉头皱了皱:“天上有积云。” 无邪探头朝夜空看:“还真是,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他说完,缩回手,看向薛怀刃的脸。 主子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 只是乌云而已。 有什么问题? 这种时候,下场雨,还能洗刷痕迹,明明是好事。 可念头一转,蓦地,脑子里“嗡”的一下。 无邪眼神一凛,厉声朝身后的人道:“散开,抓紧找!”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虽说今年开春后还没有听见过雷声,但如今即将入夏,就不好说了。 该死的天气。 无邪紧张地看着薛怀刃。 薛怀刃大步向前走,越走离墙越近。 无邪见状,一言不发,立刻跟了上去。廊外的夜色,越来越重,是要下大雨的架势。 这可不妙! “主子!先找间屋子呆一会如何?” 薛怀刃没有回答,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忽然问了他一句:“闻到了吗?白檀的香气。” 无邪愣住,深吸了一口气,什么白檀,他只闻到血腥味。 他家主子,难道已经开始……糊涂了吗? 第293章 炼狱 天边隐隐的,已有了雷声。 薛怀刃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他讨厌下雨的日子,讨厌电闪雷鸣,更讨厌这样的自己。 “走吧。”他低低说了一句,继续向前走去。 无邪忧心忡忡的,可没有法子,只能跟着继续走。 耳畔雷声越来越响,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头顶落下来。 地下的太微也听见了。 离得这般远都能听见,可见外头天气有多糟糕。她站在塑像前,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寒。面前的这张脸,的的确确和她的很像。 可她知道,这不是她的脸。 雕像的眼神,是绝望的。 太微往后退了一步,咬咬牙,朝长廊左侧走去。和地面上的宅子一样,地下的屋子也都是空的。她看了几间,里头全没有人。只有一层层的浮灰,昭示着岁月的残忍。 失去了主人的家具,黯淡无光地蜷缩在角落里。 这一切,看起来就和那尊白玉人像的眼神一样绝望。 师父她到底去了哪里? 太微的动作越快越快。 是去了另一边吗? 她走到了最后一间屋子前。 檀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她明明蒙着面,却还是觉得香气正毫无阻碍地钻进鼻腔里。这样疯狂的香味,简直要将人熏得晕过去。 这间屋子,似乎不一样。 里头依然很安静,可这安静,莫名其妙地让人不自在。 太微搭在门上的手有一瞬间的迟疑。 “咿呀——” 她推开了门。 窄窄的一道缝隙,被浓重的香气飞快填满。里头透出了一线微光。有灯亮着,亮了很久的样子。太微放缓呼吸,自门缝闪身进入。 她没有听见人的声音。 走动、说话,都没有。 就连呼吸声,似乎也不存在。 可进门的刹那,太微便肯定了房中有人。 头顶上轰隆隆——轰隆隆——雷声正不断地炸响。 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呻吟声。 那样的微弱,就像落叶飘进湖中荡漾开的涟漪。小小的,浅浅的,转瞬即逝。太微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拼命地听,终于又听见了。 她掀开帘子。 越过屏风。 面前出现了一张床。 这样繁复的拔步床,立在那,仿佛又是一间屋子。 秋香色的帐子,安静地垂落着。 太微知道,这是最后一层屏障了。只要撩开它,她就能看到那片落叶。可她伸出去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身体,竟然在害怕? 本能在脑海里放声尖叫。 太微撩起了帐子。 帐后,躺着一个人,一个小小的,残破的人。她僵硬地立在床边,手指紧紧攥着纱帐。 找到了。 竟然找到了。 二宝心心念念的孩子,此刻正躺在她的眼前。 那个穿丝鞋的孩子—— 那个和她有着相似瞳色的孩子,就在这里。 太微无法呼吸,也无法动作。 床上的孩子,再也没有办法穿上那双昂贵的丝鞋了。 牙齿在打颤,为什么冷心冷肺的她,会觉得这般痛苦?她明明只见过这孩子一次,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因为一个陌生人痛苦? 抓着帐子的手在发抖。 床上的孩子,形容枯槁,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 他歪着头,看着太微。 “墨……小……姐……” 字一个一个的从齿缝间钻出来。 太微瞪大了眼睛。 她明明遮着脸。 “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吧……” 他躺着,除了头,什么也动不了。他好想死,真的真的好想死,可他连死也做不到。大祭司说的对,他不该逃跑的,明知道会被抓回来,为什么要逃跑。 “杀了我!杀了我!”他用尽全力,尖叫起来。 泣血般的声嘶力竭。 太微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喊……不要喊……” 眼泪一颗颗滚出来,仿佛要烫伤她的脸。师父交给她的匕首,重重摔在床上。她猛地缩回手,像是碰到了烙铁。 “求求你……”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哀切的,不断恳求太微。 太微双腿发软,从未如此恐惧过。 她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也不可能就这样丢下他转身走人。 怎么办? “你是仙人呀……为什么不帮帮我……”孩童细弱的嗓音,喃喃反复着。 太微跪在地上,将头低了下去。 绝望,无助。 谁来帮帮她? 她在心里无声呐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个孩子毫不留情地离开她的那日。 天上下着雨,将她的心也淋透了。 她咬着牙,呜咽着,想要将泪水止住。可眼泪的洪流,几乎淹没了她的理智。 …… 白玉雕像前。 无邪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主、主子!”他转过头,想找薛怀刃,可身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雷鸣声沉沉的,仿佛连地面都在跟着震动。 这样的天气,对薛怀刃而言,就是噩梦。 他扶着墙,勉强站住了。 太吵了! 真的太吵了! 是谁在哭?是谁在尖叫?为什么总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大叫——“快跑啊!快跑啊!”到底想要让他跑去哪里?他蹲下身,双手抱头,牢牢捂住了耳朵。 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钻进脑子。 隐藏在雷声里的刀剑碰撞声,越来越清晰。 他站起来,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快跑啊!” 身后明明没有人。 他却听见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阿书——快跑——” 头疼欲裂。 薛怀刃紧紧皱起了眉头。 是谁,是谁在说话? 阿书……又是谁? 陌生的声音在拼命让他逃跑。他并不想动,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狂奔。有人在追杀他……到底是谁? 冰冷的大雨兜头浇下,脸上一片刺痛。 他伸手抹了一把脸。 手掌依然是干燥的。 哪有什么雨。 他身在地下,怎么会淋雨?这些声音,这些幻觉,是记忆吗? 面前已经没有了路。耳边让他逃跑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呜咽声。薛怀刃停下脚步,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旧日伤口,撕裂般的疼痛。 屏风后的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来。 两个人,隔着一扇屏风,对峙着。 有细弱的声音在哭:“求求你……杀了我……” 第294章 选择 薛怀刃听见了。 这不是他的幻觉。 孩子的哭声,钻入耳中,和他脑海里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像一出混乱的戏。屏风上,映着黑色的人影。 他蓦地提起剑,划开屏风。 屏风后的人影却僵立着没有动。 黑衣的人,蒙着面,双眼全是泪。 他手里的剑,突然沉如泰山。这双眼睛!这双满是眼泪的眼睛!是太微的眼睛。他一看便知,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叫不出她的名字。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为什么? 脑袋针扎一般的疼。 太微身后不断传来孩子哭着求死的声音。 他提着剑,木着脸,越过了太微。 擦肩的瞬间,太微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有血渗出来,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耳边传来“哐当”一声。 她没有回头,心里却很明白。 这是长剑脱手,坠地时发出的声响。 “求求你……” 那个可怜的孩子还在哀求。 不管是谁。 即便不是他认得的“墨小姐”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人,只要是能够动手让他去死的人,就都可以。他拼命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杀……杀了我……” “轰隆——” 可怕的雷声穿透地面,重重砸在他们的头顶上。 薛怀刃后退了两步。 他的背抵住了太微的。 发着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办法言语。 太微咬紧了牙关。 他怎么抖得比她还厉害?又是一阵雷声,连地面都仿佛开始颤抖。太微转过身,惊讶地发现,身后的人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是害怕雷声吗? 怎么会? 她和他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可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他。 那个薛嘉,和现在的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太微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仍然无法控制地流淌着。这样的场景,几乎让她无法思考。 ——薛怀刃为什么会在这里。 又为什么会是这副样子。 ——床上求死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全是乱的。 心里也是乱的。 滚烫的泪水,滴在了薛怀刃背上。 该死的。 这种时候,她竟然……竟然想要拥抱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真是该死。 太微松开紧握的手,抬起来,又飞快缩了回去。 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在朝他们飞快靠近!太微来不及回头,便被只手抓住了胳膊。 是师父! “快走!” 外头隐隐传来疾奔的脚步声。 床上的孩子拼了命地喊叫起来。 墨十娘下意识循声望了一眼。只一眼,便灼伤了她。从内而外,从心脏到眼睛,仿佛都被烧毁了。 难怪太微在哭。 难怪这孩子要求死。 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人的样子。 躺在那里寻死的,是已经被毁灭了的生命。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 银光一闪,喊叫声戛然而止。 那是一把柳叶小刀。 床上的巫鲂,露出了笑容。 他终于可以去见娘亲了。娘亲因为爱吃鲂鱼给他取的名字,因为太久没有听人喊过,他几乎都要忘记了。 圣童,圣童。 他们是这样叫他的。 大祭司说,他是仙人的后代,生来便和凡人不一样。可他也要吃饭,也要睡觉,并没有生得三头六臂。他甚至,都不大会自己穿衣裳。这样的他,和大家有什么不同? 凭什么说他是仙人的后代? 就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祖辈,也都是这么被人称呼过来的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 大祭司恐怕也没有。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笑话。而为了这个笑话,大祭司要搞活祭。他从一头雾水,到听明白,再到心生困惑,最后无法接受决定逃走,足足花了三个月。 真的想出计划,并且实施,又花了三个月。 可这全是一场空。 那些小乞儿,一定会恨他吧?如果不是他,他们根本不会死。下了黄泉,要是能碰见他们就好了。他要道歉,他要赔罪,他要……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家人…… 即便大祭司让他变成了没有手脚的人。 即便他连死亡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他的心,还是自由的。 娘亲说过,死并不是可怕的事。所以她死了,他也不必伤心,因为他们总有重逢的那天。但那个时候的他,实在太年幼,根本没能听懂娘亲的话。 如今,他年岁稍长,总算是懂了。 死亡,对这样的他来说,是解脱呀。 多谢你。 多谢你拯救了我。 真的多谢你。 他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了。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 墨十娘拽着太微,飞快离开。薛怀刃蜷缩在破碎的屏风旁,颤栗着,无法站起身来。脑海里的声音和画面,渐渐变得清晰了。 这一切,已经不再像个幻觉。 那个大雨瓢泼、雷声轰鸣的夜晚,像利刃一样,劈开了记忆尘封的大门。 跪在地上的妇人,发着抖,在拼命求饶。 一句句,声嘶力竭,却毫无用处。 他似乎也跪着。 膝盖下一片泥泞,沉沉地粘着他,让他丝毫无法动弹。黄豆大的雨珠重重打下来,像刀子剐肉般的疼。而雷声,仿佛要震聋他的耳朵。 有刀子架在妇人的脖子上。 “选吧。” “你的两个儿子,我只想杀一个。” “可你若是选不出来,我就只能都杀了。”持刀的男人,面目模糊,说话的声音似乎很愉快。 妇人越是求饶,他就越是开心的样子。 薛怀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不由得烧起了一团火。他要杀了这个混蛋!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混蛋!可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这样模糊? 雷声越来越响。 薛怀刃咬着牙,想要从地上站起来。 这时,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小小的,是个孩子的手。 他扭头去看,发现身旁还跪着一个人。 “别怕……”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定不会!” 大雨下,看起来还完全是个孩子的少年,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着话。 “阿书,不要怕。” 他看起来是这样的狼狈,可声音却如此让人心安。 阿书……阿书…… 不!不是这个字! 不是阿书! 那个字应该是—— 第295章 破茧 舍予舒。 一个他曾在纸上写过无数遍的字。 ……阿舒,阿舒! 这才是他听见的名字! 手下意识伸出去,想要抓住身旁的人。可那个孩子,突然松开握着他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向前跑。 一边跑,他一边大喊起来:“娘亲!我不怕死!我不怕!选我!选我便是了!” 冰冷的大雨,打碎了他的声音。 薛怀刃心头狂跳,试图拉住他。 傻子! 真是个傻子! 拿着刀的人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那个混蛋没有直接动手,只是因为想要折磨猎物啊! 不论选谁。 不论选还是不选。 他最后依然会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有红色的雨溅进眼睛。 薛怀刃爬起来,又跌回泥泞。 喂……喂……起来呀……起来呀你…… 他趴在那,拼命地向前伸出手。可再也没有人来抓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怕。只有红色的雨,落在地上,喧闹地流淌着。 时间突然变得极其漫长。 每一下心跳,每一口呼吸,都跟着陌生起来。 那只用来包裹他、保护他的茧,似乎已经裂开口子。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密闭的茧里钻出来。 周围的空气变了。 薛怀刃猛地睁开眼,看见了无邪。 雨夜惨状,从面前消失了。 他大口喘息着,抓住无邪的手腕:“人呢?” 无邪担忧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跑得很快,小八他们没能追上。”说完,他转头朝前方看了看。 “是那两个黑衣人做的吗?” 尸体身上的凶器很明显,是把柳叶小刀。 但他们一行人里,并没有人使用这样的兵器。 无邪反手抓住薛怀刃的手腕,用力将他拽了起来:“主子,你见过那尊雕像了吗?” 他原先还想,这地方普普通通,看起来并不怎么奇怪。 可下了地宫后他便明白了。 为什么国师会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要。 那尊白玉雕成的人像,生得和那位未来夫人几乎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那张脸,怎么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还有他们此刻身处的这间屋子。 好端端的,点着这么多的香。 真是恶心。 床上的那个孩子,又是谁?为什么会是那样一副骇人的模样。 无邪感觉自己背上正在冒汗。 冰冷的,惊恐的汗水,在不断地冒出来。 他缩回手,声音变得更低了:“那尊人像的脸,竟然和靖宁伯府的五姑娘一般无二。” 即便在地宫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看起来阴森森的,眼神也不大一样,可长得实在是像。他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像的人。 那尊玉雕,仿佛……仿佛就是照着祁五姑娘的样子雕就的。 可怎么会呢? 那位,可是靖宁伯府的千金呀。 无邪心里的不安,如垒巨石,一块叠一块,越来越沉重。 地图地图没找到,主子又看起来怪怪的,加上那尊塑像如此“异样”,他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瞬。 可外头狂风大雨。 雷声虽然小了,但还隐隐听得见。 眼下并不是能离开的时候。 小八带着人去追,追出地宫,也因为大雨很难跟上。那两个黑衣人,却轻松融进黑夜,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样的轻功,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无邪胡乱想着,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怎么的,眼前又冒出了那尊雕像的样子。 那东西出现在这里,实在太奇怪太让人头皮发麻。 他脸皮僵硬地看着薛怀刃,等着他说话。 薛怀刃却一直没有出声。 无邪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主子身上,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和那尊人像带给他的不安,如此相似。明知道不对劲,却没有法子弄明白不对劲在哪里。 无能无助,加剧了不安和恐惧。 地宫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 那尊塑像,那张脸,同样困扰着墨十娘。 出了林子,肯定身后没有追兵后,墨十娘停下了脚步。 太微麻木地跟着她。 俩人找了个避雨的地方,躲进去暂作休整。 “你也看见了吧?” 太微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没有吭声。 墨十娘也不在乎,只一边拧着衣裳,一边继续道:“当局者迷,恐怕你并没有第一眼便发现那尊雕像长得和你一样吧?但我一看,便知道那玉雕的脸跟你一模一样。” “同样,也只需要这一眼,我便敢肯定,这雕像不是照着你的样子雕出来的。” 太微抬头望向她。 墨十娘指了指她的衣裳:“那雕像身上的衣裳样式,是古人的样子,发式也不是如今常见的。所以,照我看,并不是雕像长得和你一样,而是你长得跟那尊雕像一样才对。” 太微皱着眉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墨十娘从腰后掏出个东西抛给她:“认得吗?” 太微接住,发现是片玉屑。 上头雕了一个很浅很小的图案。 龟与蛇。 是玄武。 回忆突然冒出来。 太微合上手掌,低声道:“百年前有位匠人极擅玉雕,他的纹章,便是玄武。”这件事,还是师父当年告诉她的。 “你一直很想得到他的玉雕,但始终没能寻到,临死还惦记着,让我哪天见到了,便拿来埋到你坟里。” “是吗?”墨十娘笑了起来,“这话倒还真像是我说的。” 说完,她正色起来,沉声道:“既如此,你便应该明白了。这匠人死了百来年,骨头怕是都烂光了。宅子底下的那尊雕像,绝非近日之物。” “当然,纹章这种东西,仿冒的也不少见。但这一位,名字都不大有人记得,死的时候并未出名,死后也就只有我这样的怪人惦记,多半不会有人特地去造假。” 墨十娘一面分析着,一面打量太微的脸色:“嗯?”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太微脸色惨白,比先前在地宫里的样子还要难看。 墨十娘上前摸了下她的额头:“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太微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师父。” “莫非那尊雕像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墨十娘神色一肃。 太微看着她,喃喃道:“……据说百年前,有位和我生得颇像的先祖,有一天突然失去了踪影。” 第296章 后代 墨十娘面上严肃瞬间变作惊讶,声音也跟着吃惊起来:“不会这般巧吧?”可话才出口,她便摇了摇头,又道,“但实在太巧了。” 相似的时间,相似的脸。 以及失踪这件事,都让那个她并不知道的故事莫名变得清晰起来。 “倘若那尊塑像,真是照着你那位先祖所雕,便说明她和六合教之间的关系,恐怕十分亲密。”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墨十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太微说不出话,半晌才道:“那个孩子……那个没法动弹的孩子,管我叫仙人……” 墨十娘闻言,沉默了片刻。 那把柳叶小刀,自她手里射出,便成了她的罪孽。 即便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念想,即便早就有人动手“杀”了他。 可她回应了他求死的愿望,就依然是个罪人。 可惜的是,没有勇气背负这种罪孽的太微,也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因为没有人应该听见那样的请求,没有人。 墨十娘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拼命思考:“仙人吗?他是把你当成那座雕像了吗?因为长着一样的脸,所以才是仙人吗?” 太微低着头,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轻声道:“那么,也就是说,六合教的人将我那位失踪的先祖,认作了仙人。” 可世上怎么会有仙人? 若是有,她岂不是成了仙人的后代? 简直是无稽之谈。 太微蹙着眉头,忽然听见墨十娘声音发颤地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你那位先祖若真是仙人,你所经历的事,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太微钻出牛角尖,脸色更白,更难看。 死人的脸,大概也没有这般可怕。 她见过的过去或未来,和娘亲经历过的噩梦,难道都因为她们是仙人的后代吗? 太微咬着指甲。 磨啊磨,几乎要将拇指的指甲咬断。 墨十娘用力按住她的手。 “我在地宫里抓到个婆子,应当是平日照料那个孩子的人。她虽一问三不知,但到底在那呆了许久,告诉我,那宅子每隔七天便会有人去送东西。” “回头让晏先生派人盯着,顺藤摸瓜,早晚会找到你怀疑的那个祭司。到时候,这六合教和那尊雕像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便能弄明白了。” 墨十娘小声但笃定地说着,让太微抬起头来。 太微眼里没有光亮。 “既如此,国师那边一定也得到这个消息了。” 复国军和国师的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谁行事方便一目了然。 这样的机会,怕是很难落到他们手里。 太微说完,叹口气,又将头低了下去:“地图呢?找到了吗?” 墨十娘和她靠在一起,头碰头,像两只犯困的兽:“找到了,但一看便是假的。”寻常人兴许就被骗过去了,但想骗她,还是假的太明显。 太微声音里听不出失望,像是早就料到会这样,低低道:“好在也不算白跑一趟。” 但意外…… 她咬了咬牙,强行镇定下来,同墨十娘道:“师父,他看见我了。” 墨十娘怔了下:“认出你了?” 太微轻轻“嗯”了一声:“虽然蒙着面,但那个孩子在只见过我一面的情况下,也很快便认了出来。” 是因为眼睛吗? 母亲说过,她的眼睛,据说和那位老祖宗的很像。 而那个孩子,也有着相似的眼睛。 她过去以为是巧合的事,如今看来,都不太可能只是巧合。 太微闭着眼睛,放轻呼吸,听着外头的雨声。 墨十娘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你先前说的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有冰冷的雨珠穿过屋顶笔直坠下。 太微一个激灵,仰起头来。 屋顶上黑魆魆的洞,像怪物的眼珠子。 她看着它,轻声道:“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从她见到信陵王的那一天起,她就在准备。如果出事,该怎么办。她一个人倒是没关系,生死都一样。可母亲呢,小七呢?府里其余人呢? 那全是父亲交给她的人。 沉重的家业。 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他从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了。 可那个时候的她,多么天真可笑。 鱼和熊掌她都要。 她说得那样狂妄。 父亲他,那个时候听了她的话,心里一定笑得喘不上气吧?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的看不清未来。 可是…… 对她来说,没有薛嘉的未来,是否还能叫做未来? 即便到了这一刻,她还是那么地想要拥有他。 像一个贪心的孩子,永远不愿意放弃。 但薛怀刃在地宫里,看见她,认出了她。 命运那家伙,正在狠狠地嘲笑她。 接下来会如何,已经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不过,她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 抛弃靖宁伯府。 这一次,母亲她们逃亡的路上会有她在,母亲经历过,害怕过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可这样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不想做。 头顶的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才停。 太微回到府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母亲检查行囊。 提前准备!提前准备! 再如何提前,都还是不能让人心安。 可除了准备,也做不了别的。 很快,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了第三天,仍是风平浪静。 然后是第四天,第五天。 天气慢慢热起来。 又下了一场雨。 太微埋头在书堆里,看到两眼发黑,仍没有看出什么。祖上的事,记载寥寥,根本没什么可查的线索。 她蓬头垢面趴在那,觉得胸腔里的心,石头一样沉甸甸。 薛怀刃那个混账,瞒下了她的事。 若是被国师知道了,他要怎么办? 混账,真是混账…… 太微将头埋在臂弯里,喃喃自语着,突然鼻子发酸。 蠢货!哭什么! 现在哪里是哭的时候! 可不管她如何在心里骂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冒出来。 真是没用又丢人。 另一边,无邪已经慌得几天没能睡好,就连迟钝的斩厄也发现他已经一副要死的模样。可斩厄问了,无邪却只是敷衍。 不是他不想说,实在是他不能说。 主子让他在小八几个看见那尊雕像的脸之前毁掉雕像。 他照做了。 可让他从此以后不许对任何人提起雕像的事…… 这瞒着国师,真能一直瞒住吗? 第297章 仙人和宝藏 谁也不敢说,那样的雕像只有一尊。 想到国师已经另派了人去追踪六合教,无邪便寝食难安,无法呼吸。他死不要紧,可主子呢?无邪坐在树上,皱着眉往薛怀刃的屋子看。 已经三天了。 距离主子离开他们,住进国师府已经整整三日。 这三日来,他想尽借口,却仍没有法子见到主子一面。 公务暂休,来客不见。 什么由头都没有用。 国师府那边来消息,也只说他身体不适要静养,旁的一概不提。 实在让人不安。 无邪眨眨眼,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树下的斩厄。斩厄一贯比他有耐心,可这一回显然也等不下去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 万里晴空一望无垠。 他们头顶上却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阴云。 …… 梅月里,狡兔三窟的六合教终于被逼到了尽头。大祭司柳机煞白着一张脸,跪倒在历任祭司灵位前。恐惧令他心跳加速,视线模糊。 圣童死了。 一切都毁了。 外头传来的铁蹄声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想要复兴六合,想要重见仙人的愿望,只能停在这里。 耳畔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哆哆嗦嗦地点燃火盆,将身旁卷轴一股脑砸进去。烧呀!快点烧呀!全给我烧干净呀! 可火势不够大。 一阵黑烟。 全灭了。 他趴在地上,双手颤得愈发厉害。点个火而已,怎么就是点不着呢?他急得脑门上全是冷汗,滴滴答答,眼睛都要睁不开。 忽然,“嘭——”的一声巨响。 紧闭的大门被人踹开,带进来一股狂风。 火盆里扬起黑灰。 他身子后仰,一面下意识地避开灰烬,一面急急忙忙想要站起来。可膝盖才离开地面,脖子上便多了一抹寒气。 剑身透出的冷意,几乎要冻住他搏动的血脉。 柳机心想。 完了。 彻底完了。 天地四方,终于黑暗。从此以后六合不再,他又要变成一个普通的人。什么大祭司,什么圣童,全成了梦。 他小的时候,唯一的愿望是吃饱。 吃饱以后,才是穿暖。 至于旁的更多的,饥寒交迫的小孩根本连想象也想象不出。但长大以后,他的愿望变多了。他不但想要吃饱穿暖,还想要权力,想要财富。 慢慢的,他也都有了。 即便只是个破落的教派,但人人尊称他一声大祭司,他吃得好,穿得好,且说一不二。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要快活。 但人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暂时的满足并不能变成永恒的满足。 他想要更多,更多……多到让所有人都羡慕他才好。 他翻阅秘册,找寻踪迹,试图还原百年前的故事。美丽的少女,有着琥珀色眼睛的仙子,那些传说一般的秘闻,极有可能都是真的。 一代代圣童,都继承了那样的眼睛。 可据说只有一位,觉醒了预言般的能力。 那是个女孩子。 说出预言的时候,刚刚十三岁。 她说,三日后有一场大火。 众人将信将疑,思量一番还是做了准备。没想到,三天后竟然真的走水了。但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火很快便被扑灭,几乎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当时的大祭司见状,很快便向圣童问起了仙人的事。 可圣童一问三不知。 再问长生之法,仍是一问三不知。 大祭司很失望,遂认为走水一事不过凑巧。 但那之后,圣童又说了几件事,有大有小,全都成了真。大祭司又相信起来,恨不得大小事务皆向圣童请示。 可圣童说,她说的话不是预言,是真的发生过的事。 她见过的事,她知道。 她没见过的事,她就不可能知道。 大祭司觉得她在胡说八道。 预言便罢了。 什么叫发生过的事? 未来的事,怎么可能是发生过的? 大祭司陆陆续续又向她请示了几件事,可如此预言了几次后,圣童的话便渐渐不能作准。出错的时候,简直错得离谱。 她的预言能力仿佛又消失了。 那位大祭司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在纸上,一代代传到后世,被柳机发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 据记载,那个女孩子是第二代圣童。 而在她之前的初代,并没有这样的力量。 柳机知道后怎么琢磨都琢磨不明白。 为什么初代没有的本事,二代却有。明明都说初代是教主和仙人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仙人的血,是最接近那位仙人的存在……难道,这份力量还得看运气?又或者,二代时期那些所谓的预言事件,的确只是巧合? 柳机反复思考,反复查证,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 久不见进展后,他生出了放弃的念头。 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个时候,地图出现了。他在那尊仙人雕像里,发现了一块地图碎片。此后费尽心机,又被他找到一块。 柳机将两块一凑,再看教中记载,终于看见了那个故事的轮廓。 这份地图指向的地方,埋葬着仙人。 而仙人所在之处,有宝藏。 他想要的泼天富贵,就在那里!一想到百年前的六合教和如今这落寞样子半点不同,柳机就激动不已。 大笔的金银珠宝,全被埋在了地下,实在浪费! 还有仙人。 仙人怎么会死呢? 说是埋葬,兴许还活着呢! 他迫切想要找到目的地。 可地图被分割成了六块残片,想要重新收集是如此困难。都怪那群老家伙,活着的时候总争个没完,几个人谁也不想把东西交给谁,干脆一拍两散,各自拿走一块。 如今百来年过去了,谁也不认识谁,东西全不知道落在何处。 只苦了他。 漫无边际地瞎找一通。 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却发现国师也想要。 大祭司柳机跪坐着,觉得脖子上架着的长剑寒气逼人,越来越冷。 他听见身后的人沉声发问,地图在哪? 柳机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 左右都要死。 他为什么要说? 用力咬着牙,他身子一歪,往剑上撞去。 血珠飞溅,持剑的男人皱了下眉。下一刻,剑光一闪,柳机背后的衣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大片刺青暴露在空气里。 扑倒在地的柳机瞪大了眼睛。 男人嗤笑了声:“何苦把地图刺在身上,临死还要受剥皮之刑。” …… 门外,梅月的空气在六合教大祭司柳机的惨叫声里,一点点变得湿润。 这天似乎又要下雨了。 第298章 记不清的梦 国师清早去见薛怀刃,推开门进去,发现他趴在书桌上不动,像是睡着了。 前方窗扇半开,有风裹挟着雨丝从外头吹进来。桌上铺开的生宣,已湿了大片。国师轻声上前,问了句:“头还疼吗?”一边伸手去关窗。 外面的雨势渐渐大了。 雨珠打在窗户上,发出嘈杂的响声。 薛怀刃抬起头来,望向紧闭的窗户。虽然是白天,但窗扇一掩,屋子里便有些黑漆漆的。他用力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开口道:“现下倒是不疼。” 国师点点头,去一旁点了灯:“你头上的伤,本就是陈年旧伤,虽说看起来是早就好全乎了,可里头大约还是有损伤。” “要不然,小时候的事,你也不会什么都想不起来。”国师温声说着,一面就着灯光,凑近了端详他的脸色,“嗯,看起来比前些天可好多了。” “昨天夜里睡了几个时辰?” “断断续续的,约莫有两三个时辰吧。” “还是太少。”国师摇摇头,“睡不好,哪里算休养。” 薛怀刃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国师忽然问道:“是总被噩梦惊醒吗?”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国师立刻道:“都是些什么梦?” 薛怀刃低着头,朝桌上湿漉漉的宣纸看,口气有些迷茫:“醒来便记不清了。” 国师说了句“是么”,没有再问下去。窗外传来的雨声越来越大,天边似乎有隐隐的雷声。父子俩在昏暗的屋子里静默着。 片刻后,国师打破了沉默:“六合教的事已收拾得差不多,复国军那边又有六皇子在忙,你便只管好好休养,什么也不用操心。” 薛怀刃像个孩子似的,又趴回桌上。 国师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左右无事,时辰也早,回床上睡去吧。” 他乖巧地应着,身体却没有动。 国师面露无奈,笑了笑。 薛怀刃道:“我总住在这,未免给您添麻烦。等雨停了,我便回去吧。”镇夷司,侯府,他多的是地方能住。 可国师闻言却道:“我一把岁数了,既然知道你身上不适,若不能时时看见你,岂不是要寝食难安?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他声音渐轻,而后长叹一口气,“你就安心住下吧。从小就跟着我过活,如今都到该成家的时候了,我还能嫌你给我添麻烦吗?真是傻孩子。” 国师絮絮说了一通话,开门出去了。 有风带进来,吹灭了屋子里的灯。 薛怀刃依然趴在书桌上。 大雨在耳畔尖叫。 他的心沉沉坠到了底。 他听见了雷声。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下意识伸手捂住耳朵。甚至于,雷声响起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噩梦,那些关于雷雨夜的噩梦,已经不会再在他清醒的时候困扰他。 门外大雨瓢泼。 国师在长廊停下了脚步。 廊外白蒙蒙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 国师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大雨。 雷鸣电闪。 那个孩子—— 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了。 是终于长成了不怕打雷的大人,还是……他已经能够直面心里的那场雷雨了? 国师迎风而立,被雨水打湿了袖子。 …… 雷声渐渐消失。 祁樱放下了捂住小七耳朵的手。 小七说,二姐,我不怕打雷,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祁樱面无表情的,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道:“继续练字吧。” 小七的字其实已经写得很好。她肯吃苦,练得勤,祁樱自觉小时还不如她。但让她夸小七,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七提着笔练字。 她就在一旁冥思苦想。 这夸人,到底该怎么夸,从哪夸。 然而想了半天,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忍不住腹诽:这种时候若是太微在,一定能张嘴便夸,连夸一百句都不带停的。 做人姐姐,真难啊。 祁樱无声叹了口气,忽然听见外头大丫鬟在喊自己。 “怎么了?”她拔高了音量,口气听起来却还是冷漠的。 大丫鬟咽了下口水,掀帘进来道:“门房上送了帖子来。”一边说着,她一边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祁樱。 祁樱接过来,拆开,脸色一变。 大丫鬟有些吃惊。 她在这院里当值数年,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姑娘露出这样的表情。 沉默了须臾,祁樱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拆开的请柬还抓在手里,祁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七轻轻叫了声“二姐”。 祁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什么,你继续写吧。”平日小七都是傍晚,或者晚上过来,来了以后她们俩便一起读书习字,然后一道用饭。几次下来,互相熟悉了许多。昨天夜里小七看书看迟了,睡眼惺忪的,她便让人留下住了一宿。 是以今儿个一早起来,她便盯着小七练字了。 本想着早早写完了,午后得闲,便让小七领她去看看小七打理的药圃。 哪知道,这种时候竟然会有人给她下帖子,邀她出门。 祁樱看着帖子上写的字,站起身来。 六皇子杨玦的帖子,她可推不了。 装病不去恐怕也行不通。 拿着帖子,祁樱掀开帘子往外去。外边还在下雨,丫鬟们正避在廊下做针线活,见她出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来请示。 祁樱挑了个机敏的出来,把东西递给她,让她去一趟集香苑,拿给太微过目。 太微这几天闭门不出,连小七也没有见过她。 但杨玦的帖子既然来了,她又不得不去,那肯定得知会太微一声。 祁樱看看天色,让小丫鬟快去。 小丫鬟应声打开伞,冲进了雨里。她人虽小,但脚程极快。尽管天上还下着雨,但她一路过去,只花了平日一半的时间。 进了集香苑不多会,她就看见了太微身边的大丫鬟长喜,忙高声喊了句:“长喜姐姐!” 长喜定睛看了看,认出是祁樱身边的人,略有些惊讶。 接过东西后,她亲自送进去给太微。 太微半夜就起来了,这会又在伏案写东西。 长喜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把帖子放下,道:“姑娘,二姑娘差人送来的,说要让您看一眼再拿回去。” 第299章 若是寻死 太微仰起头,看她一眼。 眼神有些迷蒙,似乎还未睡醒。 长喜收了她手里的笔,把桌上的帖子推到她跟前,小声说:“您看看,奴婢瞧着似乎是封请柬,小丫鬟送过来的时候还挺着急的样子。” 太微抬手揉揉眼睛,睡意淡了两分。 她近日总睡不好,夜里睁开眼,便再也睡不着。可倦意越来越浓,肉体的疲惫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她低头拿起帖子,展开来看。 短短的几行字,转眼便已看完。 竟然是杨玦下的帖子…… 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难怪二姐要把帖子送过来给她看。 浓烈的睡意,霎时消散无踪。 太微合上帖子,递给长喜,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松烟墨的清香,萦绕在鼻间,她哗啦抽出两张信笺,铺开,抹平,开始提笔狂书。 写完以后,她让长喜寻人把信送出去,自己则起身去了盥洗室。 丫鬟送进来的水早便冷了。 太微撩起头发,站在洗手盆前,闭眼埋头,将整张脸沉进了水中。 寒气入侵毛孔,皮肤隐隐作痛。 她彻底清醒过来,精神振奋地抬起脸,拿帕子胡乱擦拭了两把。铜镜里,一扫颓唐的她,又成了那个眉眼如画的美丽少女。 回到桌前,她拿起祁樱送来的帖子,大步往门外去。 有小丫鬟抓着伞跑过来。 太微扬手一接,步入了雨中。 她越走越快,脚下水花溅起,有如踏浪而行。 祁樱察觉动静走出来时,见她裙摆湿了一截,无奈地摇了摇头:“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 太微闻言,莞尔一笑,上前将伞收了,低着头拍拍身上水汽,轻声道:“二姐变了。” 祁樱愣了下:“什么意思?” 太微把帖子递给她,笑着道:“换作过去,二姐哪里会管我成不成样子。” 祁樱闻言笑起来,往边上避了避。 太微伞上的雨溅到了她,有些冷。 她接过帖子,问了句:“怎么样?” 太微叹息了声:“不怎么样。”杨玦的宴,她可是见过的。若是可以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看一眼祁樱,道:“二姐没有见过六皇子吧?” 祁樱轻轻“嗯”了一声,领着她往里头走,一面道:“听说长得不坏,只是脾气不好。” 太微嗤笑:“是个俊俏的。” 祁樱转过脸来:“脾气呢?” “脾气……”太微打了个哈欠,“自然是皇子的脾气。” 祁樱听明白了,淡淡地道:“看来贵人的脾气果然都是一样的。” 太微拉着她入座,问起小七:“已经差人送回去了吗?” 祁樱点点头,把手里的帖子放到案几上。 收到帖子后,她神情不对,小七看出了她有心事。她想了想,便命人把小七送回了白姨娘那。 府里一群孩子,属小七年纪最小。 原本再过两年,她也只能算是个半大孩子。 可父亲不在,她们这一辈便通通成了大人,连小七也不例外。 祁樱给自己倒了杯茶。 太微敲敲桌子:“我的呢?” 祁樱连杯子带茶壶,全推到了她手边:“不是什么好茶。”她不挑,只要能解渴,白水也好喝,屋子里并没有什么能专门用来待客的茶。 姐妹俩听着窗外雨声,一人捧起了一杯茶。 茶梗沉在杯底。 太微突然有些失去了耐心。 不知道是因为雨总也不停,还是怕计划落空。 她心烦意乱地摩挲着杯壁,仿佛要将上头的花纹磨光。 忽然,“小五!” 祁樱叫了她一声,站起身来,朝内室里走:“你过来。” 太微怔了下,跟着站起来,抬脚往前走:“怎么了?” 祁樱径直走到衣橱前,打开柜门开始翻找,背对着她道:“你帮我瞧瞧,我该穿什么出门。” 太微抬手按住了柜门:“二姐貌美如花,穿什么都不要紧。” 祁樱闻言并不客气,点了点头,拿起件荼白的裙子,口中道:“那就穿得丑一些好了,尽量不要那么貌美如花。” 她又把裙子丢了回去,重新翻找起来。 太微道:“二姐,如果有一日……” “你放心。”祁樱打断了她的话,“我说过,我不会死的。” 太微咬了下唇瓣。 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可看着祁樱的背影,她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 祁樱回过头来,塞给她一身皱巴巴的襦裙:“这件如何?” 太微不敢相信,这样的衣裳,竟然是从她家二姐的衣橱里拿出来的。丫鬟呢?婆子呢?怎么收拾的东西?她把襦裙塞了回去:“若是寻死,穿上它正合适。” 祁樱蹙起眉头:“是吗?” 她继续埋头找。 过午才要出门,太微便也索性陪着她折腾。 两个人把满柜子衣裳都翻了出来,铺了一榻。 祁樱左看看,右看看,身子一倒,躺在了满榻锦绣上。 她仰面看着屋顶,脸上平平静静,口气也是平平静静,平静得像没有感情:“说起来,才不过半年,我便已经连父亲的声音和样貌都记不起来了。” 太微站在榻前,低头看她,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长喜的声音。 祁樱一下坐起来:“是你院子里的人?” 太微神色一凛,朝她颔首示意,向外走去。 她走到门口,长喜已经迎上来,递给她一张薄薄窄窄的花笺。 洒金的纸,在阴雨天看起来也仍散发着美丽的光彩。 太微仔细看上头写着的小字。 很短的一行。 是她熟悉的活泼笔迹。 她把花笺收起来,扭头看向身后:“二姐,我饿了。” 祁樱见状,摆摆手,让人去备饭。 她吃得也简单,果然是不挑。 少顷,饭桌摆好,檐外的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太微一边吃,一边叫人去准备车马。 马车要大的。 马儿要壮的。 她事无巨细,一条条吩咐下去。 午后,祁樱出门。她也换了衣裳,跟着上了马车。 果然大的好,宽敞。太微坐在那,往后一靠,双手一摊,闭眼小憩起来。 车轱辘开始滚动。 马车离靖宁伯府越来越远。 祁樱张张嘴,未能发出声音。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坐过去,捧起太微的脸,将额头贴在太微的脑门上:“你突发急症,神志不清了吗?” 第300章 谁的宴 太微抬起手,轻轻推开她,小声道:“有我陪你一道去,难道不好?” 祁樱紧皱着眉头:“好什么好!” 太微掀开眼皮,只用一只眼睛看她:“想到要孤身前去赴宴,你明明怕得要死,为什么不承认?害羞吗?” 祁樱伸手过去,用力掐了下她的脸:“我让你没个正经!” 她盯着太微看,忽然问道:“那张花笺,是谁送来的?” “花笺?”太微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将身子坐正了,“你先前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想知道呢。”在身上摸摸索索找了一阵,太微掏出花笺递给她:“喏,你自己看吧。” 祁樱接过来,低头细看,一看傻了:“这是什么?” 太微哈欠连天,已是困极。 祁樱攥着花笺,脸色沉沉:“明明是六皇子的宴,为什么寿春帝姬会写信给你,让你跟着我一道去?” 太微很淡地笑了下:“因为我给帝姬送了信,求她务必出席给你作伴。” 她费心经营的友情,终于派上了用场。 真是个小人。 太微自嘲地想着,面上却还在笑:“她大约是想着,求都求了,索性让我跟你一道去岂不是更有伴。” 祁樱知道她和寿春帝姬相识,但不知道俩人竟然熟悉到这种地步。 她把花笺还给太微,问道:“你同她说了什么?她竟然这般轻易的便答应了。” 太微侧过身,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早前那盆冷水带来的清醒,已经不够支撑接下来的路程。 她得在马车上小睡一会才行。 嘴里的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她嘟哝着道:“也没什么,我不过是告诉她,自家姐姐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极端怕生……实在没有法子独自见人……” 声音越来越轻。 她已经渐渐陷入睡梦。 祁樱叹口气,没有再问,从角落里翻出块备着的薄毯,抖开盖到她身上。 马车越走越快。 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 祁樱望着太微的侧颜,极轻地说了句:“太胡来了。”像是听见了她的话,睡在那的太微忽然动了一下。 祁樱唬了一跳,以为自己将人吵醒了。 可等了等,太微又没了动静。 她一觉睡到了下车。 只不过眼睛红红的,仍是一副没有睡过的模样。 祁樱忍不住凑近了低声问她:“昨儿夜里干什么了你?” 太微拿着块帕子胡乱擦脸,闻言道:“左右不是偷汉子。” 祁樱一噎,声音更低:“你就是真偷了我也不觉得奇怪……” 姐妹俩悄声说着话,忽然看见前头滚过来一团斑斓的云。红红黄黄的,耀眼又夺目。初夏的风一吹,底下便露出张娇娇俏俏的少女面孔。 “你们可算是来了!”她雀跃地跑过来,一手一个,牵住太微和祁樱,“走走走,正巧雨停了,咱们上花园赏花去!” 雨后的花愈显色彩浓艳,园中别有一番美景。 寿春帝姬先到片刻,就想领着她们一道去看,招呼都不让她们打。 可不想才走到门口,就碰上了杨玦。 他原本面上笑嘻嘻的,可笑着笑着便僵硬了:“你们这是……” 他明明只“请”了祁樱一个人。 怎么人来了,却多了两尊大佛? 杨玦笑容一敛,伸手拽住寿春帝姬:“怎么不差人告诉我你要过来?” 寿春帝姬一副无谓状:“我想来便来,不是六哥你说的吗?” “旁的话怎么不见你这般听我的。”杨玦将人拽到身旁,再去看太微,咧嘴一笑,“五姑娘怎么也来了?” 太微上前半步,微笑行礼:“叨扰殿下。” 寿春帝姬连忙道:“我请小五来的!” 杨玦瞪她一眼,见她面上笑眯眯,有着让人想起春花秋月般的可爱,心中不快不由得便散了一半。 他轻轻哼了一声。 一行人往花园去。 寿春帝姬走在中间,左瞧瞧右看看,忽然露出个揶揄的笑,望着杨玦道:“六哥,祁小五的姐姐生得可真是好看呀。” 太微和祁樱脚步放慢,落后一步。 杨玦背对着她们,冷声冷气地道:“我怎么不觉得。” 寿春帝姬闻言,翻了个白眼:“你要么是装的,要么便是瞎的。” “放肆。”杨玦轻斥一声,微微转头看向身后。 身后祁樱那张脸,他说不觉得美,当然是违心之言。美丽的女人他见过很多,可美成祁樱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祁远章的女儿,果然个个都是好皮相。 但美不美的,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要紧。 杨玦视线掠过太微,无声叹口气。这祖宗,为什么要来?她来了,他还怎么玩?想到薛怀刃,杨玦心情变得更坏了。 近些日子,他们之间似乎有些疏离。 他脚下顿了顿。 “五姑娘。” 太微停下来:“嗯?” 杨玦转过身,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可见过薛指挥使?” 太微摇摇头。 寿春帝姬立即凑过来:“我让人去请他了,应当过一会便该到了。” 杨玦一愣:“什么?” 寿春帝姬以为他没有听清,好声好气将话又讲一遍。 小径旁,花开如锦。 杨玦一脚碾了上去:“你让人去了国师府?” 寿春帝姬眨巴着眼睛:“怎么?不行?”和杨玦不同,她很少去国师府,也不大见过国师,是以国师府对她来说,和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向太微,歪了歪头。 又娇又俏的女孩子,看上去有着和兄长迥异的天真。 杨玦瞥见了,也来看太微:“你知道?” 他的口气已经完全冷下来。 可天上雨停,乌云散去,阳光落下来暖和得很。 太微只是笑笑不言语。 这时候,后头忽然来了个小太监。他三步并做两步,匆匆上前来同杨玦禀报,说薛指挥使来了。 杨玦眯了眯眼睛。 小太监喘口气,又道,霍督公也来了。 杨玦抬起脚,落回小径上,一步一点花泥,像从血污里刚踏出来:“这到底是谁的宴?” 太微拉着祁樱站在一边,听见这话,脸上平静,心里却在翻涌。 霍临春个死太监怎么也来了? 第301章 不容拒绝 而且看样子,杨玦并不知道他要来。 很快,小太监退下去,薛怀刃和霍临春一前一后,从外头走进来。 太微遥遥望着花园入口。 距离上次地宫一别,他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对方?她每日掰着手指头数,数着数着手指头不够用,脚趾头也凑上了。 真是可恨。 人为什么只有十个手指头。 太微胡乱地想着,脑子里浆糊一样。 寿春帝姬过来,牵起她的手,笑着道:“怎么一脸不高兴呀你?” 太微怔了怔,抬起手摸摸脸:“我不高兴吗?” 大概是缺觉缺的,她果然有些神志不清,思绪迟缓。 想了想,太微叹口气:“我是太高兴了。” “啊?”寿春帝姬愣了下,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祁小五你倒是不害臊!”她说着又去看祁樱,“哎呀,真好。你们一个两个,全成双成对,只有我孤零零的。” 她一嘴小孩子的话。 太微安抚地笑了笑。 寿春帝姬絮絮叨叨的,一直说个没完。 杨玦正好听见什么“孤零零”,脸色变了变。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走到个亭子前,各自落了座。亭外左侧有棵树,枝繁叶茂,才开的花,香气扑鼻,仿佛能将人腌渍入味。 另一边,有个小池子。 里头水清鱼肥,不时便有红色的大鲤鱼跳起来。 寿春帝姬趴在栏杆上,看得入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到兴头上,她大声招呼祁樱和太微,非让她们一块看。 祁樱刚靠过去,便被她搂住了脖子。 “快看快看!那条生得多好看!” 祁樱差点被她勒断了气,眼前发黑,还看个屁。 但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她无声叹口气,换个姿势,朝池子里望去:“是挺好看的……” 太微站在距离她们一步开外的地方。 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光。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抓住了一看,是枚铜钱。它安安静静躺在她手心里,像才摘下来的明月,还散发着冷意。太微走出凉亭,站到树下。 头顶上繁花坠落。 她压低声音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薛怀刃靠在树上,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铜钱在太微指间翻飞。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入了怀中。 太微脚下不稳,惊呼出声,几乎是撞过去的。 他紧紧抱住了她。 呼吸声近在耳畔。 太微突然心安下来。那些苦恼,挣扎和迟疑,在这个瞬间全消失了。 亭子里传来寿春帝姬的惊叫声:“光天化日,你们……你们竟然……”哆哆嗦嗦的,她举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手掌盖上去,手指却分了缝。 听见声音,站在池子另一边说话的杨玦和霍临春也都看了过来。 但很快,俩人又将视线移开,重新交谈起来。 杨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霍临春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小心。 终于,杨玦朝池子里踢了块石头。正好有条松叶鲤跳出水面,被石头击了个正着,身子一歪摔回了水里。 祁樱眼神一变。 寿春帝姬大叫起来:“六哥!” 杨玦侧目来看她,面色沉得滴水。 老头子真的要给寿春选驸马了…… 他脸色阴恻恻地朝亭子走近,上了台阶,便径直去抓寿春帝姬的手:“诸位自便,我们兄妹先走一步。” 寿春帝姬正高兴,为什么要走? 她一点不想走。 “六哥?”她用力甩了两下,却没能甩开他的手,“哪有你做主人的自己走了,丢下客人不管的道理?” 杨玦看也不看她,拖着她就往凉亭外走:“我有话同你说。” 寿春帝姬扁了扁嘴,看看四周,叹口气,还是跟着他老实走了。 祁樱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道可算不必再听话痨说话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风一吹,花香飘过来,她心里又好像有些失落。 转过身,她听见了霍临春的声音。 和煦的语气,温柔的腔调。 祁樱后退了半步。 霍临春察觉了,但脸上笑容没有分毫变化。 祁樱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夜晚。 国师要捉贼,闹得满城鸡飞狗跳。霍临春带着人进入靖宁伯府搜查,在她前往花厅的路上,和她撞上了。 她当时怕得要死。 鬼知道那贼人是不是真逃命逃到了靖宁伯府。 忧心忡忡的,她一路上都没有话说。 走到半途碰到霍临春,霍临春叫她,她也没有听清,只点点头作罢。没想到,越过霍临春后,走出老远,她还能感觉到霍临春的目光。 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久到祁樱浑身发毛,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慌张。 祁樱笃定,自己一定得罪了霍临春。 又退半步,她叫了声“霍督公”,随即坐下去,斜斜靠着栏杆,侧目看池子。 仙子似的脸,只有无情无欲般的冷漠。 仿佛已经被剥离了人性。 太微从树下走过来:“霍督公。” 霍临春看见她,以及她身旁的薛怀刃,脸上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多日不见,两位可好?” 太微笑吟吟颔首:“好,样样都好。” 一边说,她一边朝祁樱走去:“二姐,我好困,我们回去吧。” 祁樱面无表情的,动作却很麻利,立刻便站起来朝亭外走。 薛怀刃和霍临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既然杨玦说了自便,那当然是赶紧走人。 到了门口,马车过来,祁樱先上了车。太微立在车旁,和薛怀刃轻声说话。 他看起来瘦了不少。 太微和他离得很近,对话渐渐变成了耳语,忽然道:“过来了。” 薛怀刃闻言,眸光一暗。 门口多了两个人。 “属下见过指挥使。” 薛怀刃点点头,没有说话。 来人弓着身,眼睛看着脚尖,道:“国师有令,请祁五姑娘过府小叙。”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恭敬,但说话的口吻,带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因为这不是他的话,而是国师的。 国师的“请”,从来容不得人拒绝。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太微并没有犹豫。 她笑着说了好,掀开马车的帘子,叫了声“二姐”,让祁樱先回去。 祁樱伸出手来,太微用力握了一下。 第302章 盛宴 霍临春见状走出来,笑微微道,正巧顺路,便由他护送祁樱回府,让太微不必挂心。 太微看一眼祁樱,放下了帘子。 这死太监,狗屁顺路。 她转头面向霍临春,客气地道:“霍督公是大忙人,怎好劳烦你护送。家姐一把年纪,也不是小孩子,大可以自己家去。” “青天白日的,街道繁华,想必也不会碰见什么贼人。”话至尾音,太微的口气冷了些。 霍临春听明白了。 这位祁五姑娘,很不喜欢他。 可当着薛怀刃的面,他也不能露出丁点不满。 笑了笑,霍临春点头道是,不再多言。 车夫拉着缰绳,策马向前。祁樱的马车,很快便远离了他们。太微收回目光,和薛怀刃上了另一辆马车。 尘土因为马蹄而高高扬起。 霍临春抬起手,以袖掩面。 薛怀刃,祁太微。 这一对,真是般配得令人恶心。 他面露嫌恶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去吧。” 他以为,春天一过,他就不会再想起祁樱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仙子般冷漠的脸,总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睡不好,吃不下。 那种得不到,是如此的折磨人。 …… 两架马车,背向而行。 太微到了国师府。 时辰还早,但国师已命人摆好饭菜。一桌盛宴,仿佛来的不是她,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空空的屋子,只摆着桌椅,还有热腾腾的食物。 太微一路留心,却还是没能记清国师府的路。 难怪师父姐妹来偷地图,却丢了命。 她跟着国师府的下人,入了座。薛怀刃坐在她对面,开始默不作声地吃菜,一道吃一口,仿佛在替她试毒。 太微忍不住笑了下。 但六合教地宫里发生的事,又让她笑不出来。 勾起的嘴角落回原处,她听见门外响起“夺夺”声。是国师的拐杖,落在地上的声音。 薛怀刃放下筷子,向门口看。 鹤发的老人,拄着蛇头拐从外边走进来。 太微眯了下眼睛。 国师大人好像比她上回见到时的样子,苍老了些。她起身向焦玄请安,露出乖巧而温顺的笑容。 焦玄连忙道:“坐下坐下,都是一家人,吃个便饭罢了,不用拘谨。”他在主位落座,放开拐杖,让下人们都出去。 吃吃喝喝,说说话,哪里需要人伺候。 他坐在那,看起来比谁都要亲切和善,不断招呼太微多吃,对每一道菜的做法都如数家珍。 这样的焦玄,根本不像世人眼里的国师。 太微吃了一块肉。 骰子般大小,入口即化,果然如焦玄所言,滋味之美妙是她从未尝到过的,但她还是吃出来了,这是牛肉。 焦玄笑着问:“怎么样?这肉炖得可还能吃?” “何止是能吃。”太微作吃惊状,“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肉。” 焦玄脸上的笑容,变浓了:“人肉,自然是好吃的。” “什么?”太微瞪大眼睛,一下站起来,手里的筷子落到了地上。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声音来。 焦玄哈哈大笑,向她赔礼:“人怎么能吃呢。” 手足无措站在桌前的少女,泪眼盈盈。 薛怀刃叫了声“义父”。 焦玄笑着放下手里的银箸:“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太微落下泪来。 梨花带雨的少女面孔,看起来可怜极了。 薛怀刃看她一眼,站起身来。一桌三个人,全在装,真有意思。他越过方桌,走到太微身旁,牵起她的手:“玩笑罢了,哭什么。” 温柔的声音,隐隐还带着两分无奈。 他带着太微,出了门。 焦玄一个人,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陈年琥珀红,散发出迷醉的香气。他举起酒杯,一口饮下,笑了笑。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国师。” 焦玄摩挲着酒杯,轻声道:“那个孩子,果然是靖宁伯的女儿。”和她爹一样,有着让人无法分辨真伪的表情。 那些眼泪,那些害怕,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只知道,他养大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喜欢祁远章的女儿。 真是,天下有那么多的女人,他为什么偏偏喜欢那一个? 焦玄没了胃口。 远处,薛怀刃已经带着太微,到了回廊深处。暮色渐浓,有人在点灯。他依然抓着她的手:“你倒是说哭便能哭。” “薛指挥使这话说的,难不成是羡慕?”太微抬手擦过脸颊,将湿漉漉的泪痕用力抹去。 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是如此的怪异。 掌灯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昏黄的烛光,照在太微脸上,薛怀刃忽然想起她先前问他的话。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她面上神情,好像也是这样的晦暗不明。 他没有回答她,但他觉得,她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地宫里,他的样子,一定很可怕。 廊下的灯,被一一点亮。 薛怀刃忽然靠过去,附耳问她:“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死,你能否一个人活下去?” 太微一惊,试图后退,想要看他的眼睛。可他死死困住她,不让她动。她眼前只有随风摇曳的灯光,像暗夜里浮动的星辰。 头晕目眩,太微压低声音,唤他的名字:“薛嘉,你放开我。” 薛怀刃笑了下。 她恼火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好像总会不由自主地叫他“薛嘉”。那个名字,对她来说,似乎有着他无法理解的意义。 可薛嘉,说到底,也并不是他的名字。 薛怀刃唇边笑意一淡,松开了手。 太微在发抖。 她终于知道了,那个时候,看着她死去的薛怀刃,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抓住他的手腕,正色道:“若是我说不能,你要怎么办?” 年轻俊美,见惯血腥的镇夷司指挥使,在灯下定定地看她,忽然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拼了命地活下去。” 那些忧虑,苦恼,在她面前,什么也不是。 若是走运,也许他们也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一天。 暮色涌入回廊。 薛怀刃下定了决心:“说起来,多年不见了祁小五。” 他抬起手,轻轻拂去她面上湿意。 “敝姓慕容,单名一个舒字,是你的未婚夫婿。” 第303章 天定 什么? 太微看着他,身体僵硬了两分,连呼吸都仿佛凝滞。 薛怀刃轻轻划过她面颊的手指,比从廊外吹进来的晚风还要冰凉。 他……在害怕么? 太微翻涌的内心瞬间冷却下来。 “原来如此。”她用力抓住薛怀刃的手,弯起眉眼,“看来你我乃是天定姻缘。” 薛怀刃一愣,旋即轻笑出声。 想了千遍万遍,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 “不过,”太微将脸埋进他怀里,“你既身在此处,那当初被信陵王送回洛邑的慕容舒又是谁?” 那个终日戴着面具的青年,分明也亲历过那场雷雨夜的惨案,并不单单只是慕容四爷手中的傀儡。 更何况,人是由信陵王所救,且亲自送进慕容家大门的。 太微回想起最后一次和那个年轻人见面时的对话,眼神微变。 “小厮?书童?还是不相干的人?” 她如此冷静地分析着,薛怀刃也镇定下来。 他没有犹豫:“大约是书童。” “哦?为什么?” 薛怀刃道:“他是我乳娘的儿子,只比我年长几月,自幼和我一道长大,几乎同吃同睡,穿的也总是我的旧衣。” “我的事,他没有不清楚的。” “若要作假,他最有机可乘。” “但缘由……”薛怀刃的声音随着廊下忽明忽暗的灯光,一并模糊起来,“恐怕连慕容四爷也并不知晓……” 那个谎言,自何而来,只有说谎的人才知道。 簌簌,簌簌。 二人说话间,廊外风声渐亮。 太微偏过脸,朝远处看了一眼。 树叶被风吹响,扭曲着落了下来。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像一口深渊。 她呢喃了句,转头又扑回了薛怀刃怀里。 摇曳的灯火,漂浮的星辰,将这一幕映得像画卷一样。 远处黑暗中的人见状,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真不是国师多心了吗? 眼前少女这般姿态,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女孩子,到底是哪点古怪? 是因为薛指挥使喜欢她,所以国师觉得不称心? 不过…… 他迟疑了下。 似乎也不能全怪国师警惕。方才,她忽然看过来,他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呢。 明明连薛指挥使也未曾察觉——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里霍地咯噔一下。 “国师!”他匆匆回到了国师处。 里头亮如白昼,老者正在烹茶。 “如何?”国师眼也不抬,只是发问。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的无能,连一个字也没能听清。” 焦玄闻言,动了动手指,边上的茶碗叮咚作响:“罢了,起来吧。我原就没有指望你能听见些什么。” “国师,指挥使恐怕早便发现了小的……就连那位,似乎也……”话已涌到舌尖却无法出口,他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立在边上。 以他的身法和耳力,再怎么说也不该连一个字也听不清。 只能是那两个人,从一开始便刻意放低了声音。 这时,噗、噗噗……壶里的水沸腾了。 焦玄终于打破沉默,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都是意料之中,你先下去吧。” 屋子里没了人,水泡不断破裂的声音就变得更清晰了。 焦玄低头看了看。 方才饭吃一半,不上不下的,他还饿着呢。 也不知沸水灼人,是否美味。 他想了下,让人去把太微请来,说是请她下棋吃茶,让她切莫推拒。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太微不想来,也得来。 不过,太微来了,薛怀刃便也跟着来了。 焦玄瞥一眼义子,笑道:“怎么,你也想下棋?” 他指指自己面前的棋盘,神色温和,语气也寻常,但不知为何,这间书房的空气隐隐有种异样的紧绷。 就好似他们三个人,正一人扯着一个角,在慢慢地拉紧。 “还是想吃茶点了?”焦玄打趣着,端起一碟胡桃饼。 薛怀刃替太微拉开了椅子,拣了块饼吃,也笑着道:“我虽想下棋,但今夜委实不得空,马上便要出去了。” “哦,是了,我方才听说了,是斩厄来了吧。”焦玄一面亲自给太微沏茶,一面回忆着道,“那你快去吧,不要耽搁了正事。” 窒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转。 焦玄叹口气道:“那孩子前几日身上有些不舒坦,歇了歇,恐怕是积攒了一堆公务要办。” 太微点点头,小口吃茶,看上去有些紧张。 于是焦玄笑笑,又道:“我只得这么一个孩子,素日宝贝得紧,听说他有了倾心的人便总想亲自见上一面。不过,这般冒冒失失的,吓着你了吧?” 他的语气,亲切得过分,太微背上起了一层密实的鸡皮疙瘩。 “哪里,国师您愿意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微放下了茶盏,“但是,我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事?你但说无妨。”焦玄举起棋笥,递给她。 太微却没有接。 她只是低头看着棋盘。 翡翠,全是翡翠。 色浓翠正,一看便很贵重。 焦玄还真拿她当个“贵客”看。 她微微抬头,有些支吾地道:“我……有些说不出口……” 焦玄放下了棋笥。 明明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羞愧的样子却好像很清晰。 焦玄面色凝重了些:“说不出口?为何?” 太微没吭声。 他立即道:“你只管拿我当靖宁伯便是,放宽了心随意说。” 太微听见这话,终于张了嘴:“国师,我实在是有些不学无术……” “不、不学……”焦玄罕见地迟疑了下,“你莫不是想说,你半点棋也不懂,根本不会下?” 太微捂住了脸。 焦玄惊讶极了。 他活到现在,已经不大有什么事能叫他惊讶,可这一刻,他是真的大吃一惊。 靖宁伯的女儿,连棋也不会下? 不可能吧。 可不过是下棋而已,她若是会,为什么要说不会?撒这种谎,有什么好处? 难道,她是真的不会? 靖宁伯养孩子,连琴棋书画也不教? 千金小姐不学这些,平日都在做些什么? 焦玄的思绪,一下乱了。 但他还是把手边棋笥往前推了推:“不会下棋罢了,这有什么打紧的。” 第304章 废物 “你不会,我来教你便是。”焦玄的视线凝在太微手上,“左不过是下着玩儿,也不讲究个输赢,你会与不会都不打紧。” 他一连说了两次“不打紧”,可见其实打紧得很。 太微暗忖着,问道:“当真不打紧?” 焦玄抬起眼,笑道:“自然如此,难不成祁姑娘说不会,是怕输给我这老头子?” 太微这回接下了棋笥:“这倒不是,只是……” 怎么还有“只是”?焦玄面皮微僵,但嘴角仍然上扬,露出和煦笑意:“只是什么?” 太微从棋笥里取出一枚棋子,晃了晃,细声道:“国师,既是下着玩儿,换盘棋如何?” 那原就绿得呈黑的棋子,落在少女白皙的指间,更如夜色沉沉。 这翠,已近乎墨色。 焦玄没说话。 太微的声音还是轻轻的,语气却透着相反的笃定:“以我的棋艺,恐怕配不上此等好物。” 通明的灯火下,少女的眼睛也像玉石般莹莹。 若那也是一块玉,定然是栗子黄的金翡。 焦玄微微恍神。 一个字一个字回想着自己刚刚听见的话。 真耳熟,就好像昨日才听过一遍。 她果然是祁远章的女儿,血脉相连,骗不了人,就算她自己不知也一样。 焦玄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前夜做的梦。 那一日,他梦见自己和祁远章在偏殿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 殿外大雪纷飞,殿内却热得发昏。 有汗不断地从他额头滚落,濡湿他的眼睛,让他面前的祁远章变得人影朦胧。 他顾不得擦汗,“啪嗒”一声,祁远章又落下了一子。 棋盘上登时血流成河。 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 他心生恐惧,忙唤祁远章:“靖宁伯?” 但祁远章充耳不闻,只噼里啪啦地下着棋,任凭他怎么叫怎么喊,都不为所动。 好半晌,落子声才算停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想起身,身体却动弹不得。 怎么回事? 好像有人抓住了他的脚。 地面变得泥泞不堪,他连连挣扎,桌翻棋覆,有血溅到他脸上。 忽然—— “国师大人,是你输了。” 他一抬头,看见对面,祁远章正定定盯着自己。乌青的嘴唇,缓缓开阖,吐露出诅咒般的话语。 “是你输了。” 心下一惊,他从梦中醒来。 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上大汗淋漓。 他怎么可能会输? 焦玄点点案几,从回忆里挤出两分笑意,淡淡道:“这墨翠棋,我同你父亲也曾下过。” “是么?”太微把玩着棋子,“不知他下得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焦玄道,“靖宁伯那般聪敏过人,区区对弈,哪里难得倒他。” “哈,聪敏过人?”太微皱了下眉。 焦玄“咦”了一声:“哪里不对?” 太微道:“我爹那人,不是蠢得人尽皆知么?” “怎么会呢!”焦玄下意识驳斥,“谁敢说靖宁伯蠢?” 太微不置可否,脸上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 焦玄蹙着眉:“若不知他聪明,复国军怎么会盯着他不肯放?” 太微嗤笑:“什么聪明,说到底不过是个混蛋草包罢了。” 焦玄一怔,随即哈哈笑了两声,用慈爱的眼神望向她,眉头舒展开来。 真有趣。 她说自己,是不学无术;说父亲,则是混蛋草包。 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祁远章,都一样的不客气。 靖宁伯到底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这孩子在他面前表露出来的模样,胆小,无用,厌恶父亲,活脱脱是个废物。 焦玄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你眼里的靖宁伯是那样的吗?” 太微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笥,歪头看向窗外。 夜色越见深浓,外边的守卫,已经换过一班。 她道:“您不这么认为?为什么?” 焦玄也随着她的目光向黑夜看去:“这自然是因为……” 嗯? 等等。 焦玄收回了目光。 从方才开始,他就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现下终于明确了症结。 他话锋一转,改了口:“罢了罢了,总提靖宁伯,你心里怕是也不好受,我们还是来下棋吧。”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主导这场会面,推进对话的人,从他变成了对面的少女? 焦玄埋首布棋,再不发一言。 太微见他不再说话,也只乖巧地吃她的茶点。 胡桃肉去了皮,同糖一并捣成泥,再模印成饼,兜了一大圈,却还是胡桃的味道。 都说国师爱吃胡桃,终日离不开,看来是不假。 就算是配茶,他也要吃,平日还不知要吃多少。 难道多吃这东西,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太微胡乱想着,把饼咽了下去。 怪可惜的。 虽然早就料想事情不会像她期盼得那般顺遂,但国师察觉得未免还是有些快了。 到底是人精。 她爹那样狐狸似的家伙,才能跟国师对弈两局。 轮到她,能让国师一时恍神,已是大胜。 但她还是想知道,国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爹的,竟然逼得她爹不得不以死做局。 若是前世她便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能改变父亲的厄运?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空想。 那只老狐狸,已经走到了命运的终点。 罢了。 太微仰起头,鲸吸牛饮般,将茶水往喉咙里倒,试图将那份胡桃饼带来的黏腻冲下嗓子。 这该死的命运,好像还黏糊糊地沾在那。 …… 第二天,天一亮,焦玄又差人来请她对局。 真是不信邪。 不论他再怎么教,她的棋仍然只是下得一塌糊涂,也不知他为何乐此不疲。 太微同他连下三局,输得面无人色。 午后,用过饭,太微瘫坐在椅子上。 日光暖融融地照下来,让人犯困。 她渐渐闭上了眼睛,但转瞬便又睁开来。 “谁?” 头顶上落下一片阴影。 “斩厄?”太微眯起眼睛,方才看清那张逆光的脸。 高大的年轻人,依然理着极短的头发,很是扎眼。 他后退一步,背着手站定了道:“国师请您过去下棋。” “还下?”太微懒洋洋地坐正身体,“不过,怎么是你来寻的我?” 斩厄面上没大表情,只是低了低头:“国师说,您在府里的时候,便如同主子,让我随侍。” 太微站起来,捶了捶后腰。 下棋,下棋,下得她浑身难受。 她长叹口气,随口问了句:“你在这里,那无邪呢?” 面前传来一阵沉默。 良久,斩厄吐出几个字。 “您更想要无邪在这里?” 第305章 折磨 太微一愣,放下手,正色看他:“不,你在便很好。” 日光下,壮实得似乎能一手掀翻她的年轻人,听见这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明朗起来。 太微却有些如鲠在喉。 胸腔里的心也莫名发沉。 斩厄虽然平日总跟无邪形影不离,但性情迥异。比起无邪,斩厄的确像个傻大个,光长了身体却没长心眼。 按理,斩厄不是会对她的随口一说多想的人。 可他方才的反应,却显然是想了,且还想得不少。 是国师对他说了什么? 太微伸个懒腰,向斩厄招招手,问道:“你家主子呢?” 听她问起薛怀刃,他倒很平静:“主子公务缠身,一早便去忙了。” 太微轻轻“哦”了一声,转身往前去。 斩厄亦步亦趋跟上来,忽然补了句:“无邪还在外头。” 太微脚下步子一顿,但没有停下来。 怪事。 说薛怀刃他没动静,却掐着无邪的事不放。吵嘴了?还是——太微背对斩厄,闲闲问了句:“国师说比起你,我更中意无邪吗?” “您果真是这么想的么?”斩厄的声音听上去透着两分惶恐。 竟然诈到了。 太微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国师又不是我,我如何想的,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 “这倒也是……”斩厄离她近了些。 他人高步子大,一步顶她两步,刚才是刻意放慢了动作。 太微道:“你和无邪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斩厄摸摸头上短发。 “你们俩都是薛指挥使的人,不是我的。我中意与否,原就是次要的。” 斩厄闻言蹙起眉头:“不是这样的。” “嗯?”太微停了下来,“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不算他的人?” 斩厄走到她边上,低头道:“主子说过,如果他死了,他想守护的人,自然也就是我和无邪的主子,我们得替他继续守护下去,所以……” “等一下,”太微眸色沉沉,“他何时说的这话?” 斩厄回忆起那个雨夜,声音沙哑了些。 他边说边看太微的脸色。 怎么好像越来越肃冷了。 为什么?主子那样说,她不高兴吗? 斩厄有些想不通。 换做是他,一定很欢喜。 他全然不懂自己的话,有多让太微心乱。 从那么久之前开始,薛怀刃就觉得自己会死,叫她怎么开心得起来? 太微在心里无声地叹息。 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斩厄说话。 斩厄说得断断续续,她也听得迷迷糊糊。 不知为何,斩厄始终认为自己不得她的欢心,会被抛弃掉。 活像她是什么即将要过门的继母,而薛怀刃就是那个被吹了枕头风的爹。 真是越听越怪。 太微有苦难言,只是叹气,拍拍斩厄的胳膊安抚他:“你家主子就算抛弃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奈何斩厄根本不信,眼角眉梢都写着“你少胡说八道”。 太微哪里还安慰得下去。 她本来就因为国师的缘故,下棋下得头昏脑涨,根本没有余力多想。这心分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国师寻她下棋,派斩厄跟着她,好像都是折磨她的手段,想让她昏昏沉沉转不动脑子。 太微一脸土色地进了门,焦玄一看便笑了:“怎么了这是,下棋下怕了?” 太微的棋,正如她所言,下得一团糟。 糟得焦玄都不敢分辨,她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说她会,委实没天份。 说她不会,又不像是这么笨的。 焦玄抓起拐杖,甩袖朝外头走去。罢了,他也懒得再下,索性放过她吧。论棋艺,还是死去的靖宁伯要更好些。 “日头好,总在屋子里下棋也憋闷,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焦玄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道:“园中荼蘼早开,正是香气浓郁的时候。” 他命人栽种的荼蘼花,大朵千瓣,颜色雪白。远远望过去,园子里像是才下过一场暴雪。 走近了,焦玄便喊斩厄去折花,说是摘一朵,好让太微细看。 荼蘼这种花,开到夏末便尽了。要赏花,的确只能趁现在。 他问太微,这花如何。 太微说好,他就笑笑。 花枝上的尖刺有些扎手,太微一个不慎没有避开,指尖就被扎出了一个血珠子。 她手一抖,血珠滚落进花海。 焦玄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这花肥好,花自然便开得好,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太微默然。 焦玄的蛇头拐在地上戳出了一个洞,刚好把太微流的那滴血碾进土里。 “你看,这血可是好东西。” 太微木着脸:“人血可种不了花。” 焦玄笑微微的:“这可不好说。我这地里,不只有血,还有骨屑和肉沫呢。” 伴随着话音,午后暖风吹过来,热浪滚滚。 太微松开手,花枝坠地,正好落进焦玄戳出的坑洞里。 “您又在说笑了。” “不不不,我这回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实话。” 太微在袖子上擦了擦手:“所以,这花下埋了人?” “是啊。”焦玄淡淡道,“里头还有你表兄呢。” 太微眉目一冷。 焦玄笑起来:“怎么?你已经猜到了?” 太微看向他,脸色还是冷冷的:“国师为何不装了?” 焦玄还是笑:“你本玲珑剔透,岂会不懂。夜长梦多,再拖下去,我也担心生变。” 太微依然冷眉冷眼。 好快。 她原本想着,既然焦玄要装,那她便也跟着装,能拖一日是一日,多拖上一个时辰便多一个时辰的生机。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 但焦玄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国师高看我了,我连棋都下不像样,哪来的玲珑剔透。”太微站在风里,转眼间,脑子里已经闪过千百种可能。 今天早上,焦玄还在同她装模作样。和蔼可亲的,一点看不出要翻脸的架势。 不过是吃了个饭……午间发生了什么事? 太微胡乱思忖着,听见焦玄道:“你年纪轻轻的,胆子倒是不小,手段也够毒辣。你那表兄大概从未想过,自己是被你给推出来挡死的。” “他是同你有仇?还是天性神憎鬼厌,让你不喜欢?” 太微一脸冷漠:“国师想多了。” 焦玄不听,追问道:“你知道他死了,便一点也不后悔?” 看来他是突然弄明白了什么。 太微冷眼看他:“我为什么要后悔?杀他的人,不是国师你吗?” 焦玄没料到她会来指责自己,不由怔了怔。 “你虽然很像靖宁伯,但脾气却比靖宁伯大多了。”焦玄想了下,清癯的面孔上露出种扭曲的笑,“不过你放心,我眼下还不会把你埋在这里。” 太微道:“眼下不会,那就还是会的吧。” 焦玄大笑:“果然还是父女,你同靖宁伯真是一样的讨人喜欢。” 他忽然提起手杖,大力朝身旁的重瓣白花挥去。 花瓣被风吹得扬起来,如霰雪落纷纷。 “靖宁伯死前,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第306章 疾雨 太微没好气:“国师做什么总提死人的事?” 焦玄的手杖舞过来,堪堪落到她脚前,似乎下一刻便会将她的绣鞋穿个洞:“这自然是因为我还挂念着靖宁伯。” 太微目光如冰:“他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可挂念的。” 焦玄听见这话,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像看个妖邪:“听说靖宁伯去世时,你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太微一副坦然模样:“那又如何。” 焦玄轻哼了一声。 他虽只是耳闻,但如今看太微的样子也不难想象。 祁远章的这个女儿,的确像是做得出那等冷血无情之事的。 那日,祁远章横死长街,朝露溘至,别说祁家的人,就是他也大感意外难以置信。他让薛怀刃将祁远章的尸首送回伯府时,听闻祁家上下全都大哭不止。 就连仆从们,亦悲恸难忍。 只有太微,面无表情地站在那。 她和她爹,说是不亲近的父女,倒更像是仇人。 祁远章的死,众人的伤心大哭,在她眼里都如同闹剧。 为什么会那样? 焦玄吐一口气,移开了手杖:“看来你很不喜欢你爹。” 太微看着他:“想必是不如国师你喜欢。” 焦玄笑呵呵的:“但靖宁伯在几个女儿中,似乎最喜欢你。” “怎么会呢。”太微不承认。 “你怎地如此油盐不进!”焦玄突然像是生了气,厉声道,“他予你穿,予你吃,予你旁人求而不得的太平日子过,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太微一脸木呆呆的,语气却很尖锐:“我不满还是不忿,同国师你有什么干系。你气的到底是谁?是我么?未必吧。” 头顶上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焦玄如梦初醒,后退了一步。 是他失态了。 他明明是想知道祁远章死前的事,但说着说着便糊涂了。 这时,又是一声巨响。 焦玄仰起头,看见远处天空乌云团团,沉得像要坠下来。分明刚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却就要落雨了。 他合算了下,高声唤来斩厄,让他抓住太微。 斩厄却有些踟蹰。 “怎么了?”焦玄语气一沉,“如今连你也不听话了?” 斩厄面露颓唐。 焦玄道:“你原就不机灵,只有听话这一件事做得好,若是连这也做不到了,那你还有什么用?” 像是被他接连不断的话语给压垮了背脊,斩厄垂着脑袋,身形矮了下去。 太微道:“不必了。国师想让我去哪里,我去便是。”她摊摊手,笑起来,“就算不抓着我,我又能怎么样?” 她一个人,就算提着剑,也杀不到这座花园外,更不用说国师府。 焦玄这么做,不知是故意想给她难堪,还是想要借机敲打斩厄。 总之,她摆出一张死了也无所谓的脸,焦玄也就只好随便她。 很快,空气里有了水汽。 天色一瞬间便暗了下来。 大雨哗啦啦地打在屋顶上,蓝莹莹的琉璃瓦在夏日疾雨中闪烁。 …… 两个时辰前,焦玄让人去了万福巷。 从结论看,是去迟了。 以致于焦玄现在回想起来,还颇有些后悔。 而这一切,都要怪他小看了祁远章的女儿。 他派去的人,到达靖宁伯府门前时,里头早就变了样。 当时,位处巷子深处的靖宁伯府,紧闭的大门被火焰焰的太阳照得笼屉般滚烫,已不知闭门多久。门上的铜环沉沉地坠着,似乎已经镶嵌在上面。 最奇怪的是,正午时分,门口的灯笼却还亮着。 不过里头的烛火已然微弱,只剩零星一点,叫风一吹便灭了。 焦玄的人用力击响了铜环。 一下,两下,三下,还是无人应门。 他继续叩响,沉闷的金石声透着两分格格不入的凉意。 门后始终没有动静。 这不寻常。 就算祁远章不在了,靖宁伯府的荣华富贵并没有消失。 家眷,仆妇,护卫,一大群人呢。不可能青天白日的连个应门的小厮也没有。 焦玄派去的人虽只是个传话的,但遇上了怪事也不免警惕起来。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又重重拍了几下门。 “砰砰——” “汪——” 嗯?他停下手,门后一如既往的安静。方才那声犬吠,似乎只是错觉。他又拍了拍门。 门后随之响起“汪汪”的叫声。 果然是狗叫声没有错。 无人应门,却有狗叫,里头多半是有人的吧? 毕竟像伯府这样的人家,不可能随意让条狗四处乱窜。狗既在这里,自然养狗喂狗的人也该在附近才对。 于是他手下用力,继续将靖宁伯府的大门哐哐叩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好像才一会,好像又已经很久。 门后终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乱糟糟的,他初时以为是有许多人,但仔细听了一下后发现其实只有一个。 “是谁?” 慢吞吞的,脚步声靠近了。 门开了一道缝,细细的,像还未能全部睁开的眼睛。 狗吠声也钻了出来。 “……”他眯起眼睛往里看,看见一角烟粉色的裙衫。丝制的,不是粗衣。 他立即抬手按住门扉,想要推开它。 门后的人一下慌张起来:“你到底是谁?”她尖叫了声,“还不快给我滚开!” “啊——”她趔趄着摔倒,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随意闯进来!”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看清门后的靖宁伯府,一阵寒气涌上背脊。 他没有回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朝回廊走去。 九曲长廊,空无一人。 这大宅子里头比外边要冷上百倍。 空气是热的,太阳是烫的,但丝毫也融化不了靖宁伯府没有人烟的冷。 他一路疾行,走到了鸣鹤堂。 黄狗也跟着他,只是不再叫唤。 这狗不知是谁养的,吃得很肥,油光水滑,大得如同一匹小马驹。若是突然发狂恐怕不好对付。 他一边戒备着,一边避开它,进了内门。 里头渐渐传来哭声。 是个女人的声音。 他稍一犹豫,掀开了珠帘。 又是尖叫声。 哭得一脸脂粉模糊的妇人似乎腿脚不便,正在费力地朝远处轮椅爬行。 第307章 巴掌 看见他,妇人正在拼命往前伸长的手臂僵硬在半空。 二人对视了一眼。 她立即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又是救命又是杀人的,也不知是想要他救自己,还是怕他杀自己。 不过空气里仔细一嗅,还真有血腥味。 他将手放到腰间佩剑上,慢慢收紧手指,越过地上涕泪满面的妇人向她身后走去。 地面上稀稀拉拉地沾着血,像有人打翻了药汤,斑斑驳驳地发出异味。 他越是往里走,越是觉得气味难闻。 那些血渍,渐渐似发乌红豆散了一地。 全是溅起来的血珠子。 他用力掩住口鼻,可仍然挡不住死人的臭味。血海尽头,作为凶器的剪子,还扎在尸体身上。 他迟疑了下,凑近去看,差点呕出来。 因着天气日渐炎热,肉体腐烂的气味十分熏人。 眼珠子转动着,他飞快扫视了一圈周围。空荡荡的,只有他在喘气。 好像出大事了。 他小心退出卧房,回到外头。地上的妇人还留在那,哭得浑身颤抖。 他问了句:“人是你杀的?” 话音未落,妇人瞪大双眼尖叫起来:“不是我!是姜氏杀的!是姜氏那个疯子害死的人——” 她嚷嚷着,声音越来越大。 屋子里稀薄的空气,让人难以呼吸。 他遂又问了两句旁的,可妇人只是满嘴说着姜氏害人,姜氏是个疯子之类的话,什么有用的东西也问不出来。 靖宁伯府为何空了,人都去了哪里,一概不知。 眼瞧着无用,他便也不再问下去。 偌大个靖宁伯府,就像个鬼宅,门外只有那条黄狗趴着,一动也不动。任凭谁来看都会觉得奇怪。 …… 果不其然,国师听完他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差点连一直悉心养护的棋盘都给摔了。 他上次那样生气,还是在祁远章的尸体前。 这对父女,至少让他减寿三月。 要知道,活到他这个岁数,可没有多少个“三月”可挥霍了, 回忆着,头顶上雷声轰鸣。 焦玄突然口气亲昵地叫了一声“太微”。 从太微和他见面以来,他只“祁姑娘”长“祁姑娘”短的,根本连个“太”字也没有出过口。 这时候,他却叫了名字。 太微猜不透他的用意。 他们已然撕破脸,不知他为何又装上了。 她立在廊下,定定看焦玄。 焦玄亲自推开了门,指着里头对她道:“进去吧。” 太微没有反抗。 这是意料中的事。 她是焦玄棋盘上的墨翠,就是焦玄要杀她,也不是现在。他只是换了种姿态来软禁她而已。 太微拧了一把被雨打湿的袖子,进了里头。 外边大雨瓢泼,发出惊人的声响,屋子里黑得像深夜。 忽然,她听见有声音轻轻叫了声—— “小五?” 太微不由得呼吸一顿。 “小五?”见她不应声,昏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衣料在椅子上摩擦发出的响声。 太微回神,循声靠近过去,抬手便是一巴掌。 掌心震得发疼,火辣辣的。她俯身过去,用冰冷的声音同椅子上的人耳语:“祁茉,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蠢。” 离得近了,视线便清晰了。 太微声音里的寒意也更显冷酷。 祁茉浑身颤栗地捂着脸。 好疼。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挨打。 祖母疼爱她,生母不敢打,父亲亦不是会对孩子动手的人。她一生娇惯,何尝吃过这种痛,登时泪如雨下。 呜呜呜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微握紧了拳头。 光扇她巴掌远不够解气。 这蠢货,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平日虽也蠢笨,但并没有蠢到这种地步吧? 太微头疼不已,用力按住了太阳穴。 “住嘴。” “呜呜呜呜……” “我让你住嘴你个蠢货。” “呜……你凶什么你呜……呜呜……”祁茉抽抽噎噎的,就是停不下来,很快哭声里便混上了打嗝声。 太微用力捏住了她的鼻子。 一下呼吸不过来,祁茉张大了嘴。 屋子里安静下来。 太微冷眼看她:“你要是再哭哭啼啼的,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祁茉双目瞪大,用力点头。 太微这才松开了手。 祁茉还是有些抽搭,但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五……”她结结巴巴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微环顾四周,也不知祁茉是怎么来的,烟粉色的衣裳上斑斑点点,湿得一塌糊涂。 可雨分明才下了一会……她心念电转,一把拽住了祁茉的衣裳。 祁茉惊骇:“怎、怎么了?” 太微贴近了一闻,他娘的!这不是被雨打湿的,是血! “谁的血?”太微低声问。 祁茉哆嗦了下:“祖母的。” “祖母的?”太微闻言,松口气,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这倒是有可能。” 祁茉又是一哆嗦,用力咬了咬嘴唇。 干裂的唇瓣上沁出了血珠。 太微手指一松,点了点她的肩膀,问道:“姑姑干的,还是你干的?” “当然是姑姑!我怎么可能——”祁茉惶惶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姑姑她会杀了祖母?” 太微直起腰,瞥一眼窗户,漠然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当然是猜的。” “那……你娘和二姐做的事,你也不知道么?”祁茉觑着她的脸色。 太微面沉如水:“你说呢?” 祁茉哪里说的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 脸上依然火燎一般的疼。方才太微打她的那一巴掌,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连她的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 她小心翼翼舔了舔自己的牙。 一股血味。 嘴里也有伤口。 眼泪一下又要落下来,可想到太微的话,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小五,我害怕……”祁茉泪汪汪的,半张脸肿起来,看上去很是可怜。 太微还是一脸冷漠:“二姐怎么同你说的?” 祁茉轻轻捧着脸,回想起自家二姐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有她和太微一样冷的神情,嘴里血腥味愈发浓了。 “也没说什么。”祁茉道,“只是让我收拾行囊跟她走。” 太微的眼神刮骨刀子般落在她脸上:“那你为何还在这里?” 祁茉偏了偏头,想避开她的目光:“我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有家不待,要去哪里?” 第308章 悬丝傀儡(一) 太微冷笑:“你这话是真心的么?” 祁茉绞着手指,有些焦灼地道:“我难道想的有错?离开了靖宁伯府,你我算什么?” “我已经及笄了!”谈及年纪,她仍有些不忿,“不像你,我的婚配还没有半点着落,你让我怎么办?” 太微一脚踹在她小腿上:“你再说一遍,你自个儿好好听听,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你不在乎那些,可我在乎!”祁茉咬紧了牙,“便是你要打死我,我也还是这么想。” “我没有错,只是同你们想的都不一样罢了。”她声音渐微,口却不改,依然道,“平白无故要我抛弃一切同她们去流亡,我办不到!” 太微听到这里,已经连气也生不动了。 祁茉又道:“何况这不是莫名其妙么?好端端的走什么?父亲是不在了,可皇上不是还惦念着他么?” “靖宁伯府还是以往的那个靖宁伯府,为什么要逃?” “我想不通,二姐又不说,换你,你走吗?” 祁茉见她不说话,语气加重了:“这事该怪的,可不是我。” 太微长长叹息:“好,既然你这般笃定自己没错,留下更好,那便随你去死吧。” “反正就连崔姨娘也抛弃了你,我一个素日同你不对付的异母妹妹,做什么要去忧虑你的死活。” 太微言罢就要转身离去。 祁茉见状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她。 晨起时,她去找崔姨娘,却发现生母和妹妹俱都不见踪影。崔姨娘只有她和祁栀两个孩子,怎么会舍得抛下她?定然是一时糊涂,是叫祁樱和姜氏哄骗了。 心口阵阵发紧。 祁茉急声道:“小五你等等!” 她用力抓着太微的袖子:“姨娘她们去了哪里?你是知情的吧?” 太微莫名有些心不在焉:“左右你要死在这里了,还问那些做什么。” 祁茉喉咙发干,嘴唇上的裂口阵阵作痛。 她一把抱住太微的腰,抱得紧紧的:“小五……求求你了……” “姨娘不知为何此番对夫人的话深信不疑,拖了我和祁栀就想走,可我……” 她脸上湿乎乎的,贴在太微背上,弄得太微的背也又潮又冷,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水。 太微面露嫌恶,用力挣开她的手。 “小五……”祁茉看起来一副狼狈模样,越发得可怜兮兮。 “你求我做什么。”太微淡淡道,“你不是什么错也没有么?姨娘走了便走了,你又后悔什么。” “何况我什么也不知道。” 祁茉一怔:“你说什么?” 太微没有理会,只是问:“四姐,你就不好奇你现在身在何处?” 祁茉像是没听明白,愣愣的。 太微又问:“你知道你在国师府?” 祁茉下意识想说不,可话到嘴边变了味。“知、知道。”离得太近,太微琥珀色的眼珠子像镜子一样亮,似乎马上就要照出她的魂魄。 她当即又想别开脸。 “国师同你说了什么?”太微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和自己继续对视,“说只要你能从我这里问出二姐她们去了哪里,便饶你一命?” “抑或,饶你一命不算,还会再另给你配一门绝佳的婚事?” 太微的手指,白皙匀亭,落在她脸上却像铁石一样硬。 祁茉挣不开,战战兢兢,眼泪又滚落下来。 “我方才说过了吧,你再哭哭啼啼,我就要拔掉你的舌头。” “我有什么办法……我哪里忍得住……”祁茉大哭不止。 声音传到屋外,几乎要比雨声都响。 夏日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到这会,已是淅沥沥的了。 焦玄就站在廊下,听见祁茉越来越吵人的哭声,皱了下眉。 这姐妹俩看来感情颇淡,根本没什么可交心的。他看一眼斩厄,转身走了。 屋子里还在吵。 祁茉哇哇大哭,一点仪态也不管了。 太微讥笑:“还靖宁伯府来靖宁伯府去的,你这模样,生在哪家都一样。” “爹爹不在……”太微语带悲凉,“还有劳什子靖宁伯府。” “更何况,你眼里除了自己和荣华富贵,哪里还放得下旁的东西。” 她蹲下身,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祁茉,一字一句道:“祁茉,我忙得紧,刚才打你的那一巴掌,是我最后一次关切你。”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必来往。” “你死在这里,我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若死在这里,你也不必为我收尸。” “……” 祁茉哭得面红耳赤,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声混杂着太微的话语,擂鼓般嘈杂。 外头乌云消散,室内也亮堂起来。 她泪眼婆娑地仰头看太微,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冰冷如雪的面孔,可映入眼帘的脸,却透着心力交瘁。 她一下僵住了。 太微已经直起身向门口去。 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再没有看向祁茉一眼。 …… 门外,斩厄守在那,正垂眼看自己的脚尖。方才的大雨沾湿了鞋头,弄得脚趾痒痒的。 他将背靠在门框上,后面传来太微的声音:“斩厄,我有话同你说。” 斩厄轻轻抠着边上的墙,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应她的话。但太微似乎也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你先前在园子里和我说的事。” “你家主子虽然同你说了那样的话,但你并不一定非要听他的。” 斩厄诧异地把脸贴到了门扇上。 门后的声音,因为隔了一层木料,听上去有些闷闷的,然而落在耳畔时,却又每个字都清晰得仿佛写在眼前。 “国师的话亦是如此。” 斩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的。 “你有名字,有想法,同旁人一样,都是人,而非木偶。忠心与盲目听话并不是一回事。” “是以不算机灵又如何。” “只要你愿意,慢慢想,仔细地分辨,总能想出你想做且觉得对的事。” “更何况,什么叫机灵。依我看,国师也不像是那么机灵的人嘛。” 太微似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但的确在笑。 斩厄觉得自己贴在门上的脸在发热。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主子和无邪也没有。 她说国师不机灵,当然是在说笑。 可之前的那些话……他觉得对的事,是什么?他眼下还不清楚,但只要他努力地去想,答案终归也会出现的吧? 斩厄满脸滚烫。 无邪总说他傻,他也认为自己的确不大聪慧。 毕竟,真正的聪明人做的事总是那么奇怪。 就像主子。 昨夜,他见到主子时,主子那张如释重负的脸就让他看不明白。 主子这样的聪明人,不会不清楚国师的心思,可情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为什么还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现在也是,门后的祁五姑娘明明正身陷囹圄,却似乎一点也不害怕,还让他可以不用听主子的…… 真是一双怪人。 斩厄张了张嘴,想要出声却忍住了。 门后也没有再传出声音。 只有檐上悬挂的雨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很快便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水坑。 这场午后疾雨,已经结束了。 第309章 悬丝傀儡(二) 对太微而言,人心这种东西似乎永远都猜不透。 尽管往往有迹可循,但总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一个眼神,一个念头,心思便也会随之改变。 从杨玦给祁樱下了帖子起,她便一直紧绷着神经。 像六皇子这样的人,最是不可考究。他唯一的弱点,大概是寿春帝姬。若是哪日帝姬不在,他疯起来恐怕也就没边了。 那日,她们借了帝姬的光,侥幸脱身,可要是再来一次……太微看着窗外,微微歪过头,用手背轻轻敲了敲窗棂。 上头雕刻的线槽,掠过皮肤,阴凉如水,就像二姐那时的手。 她先前一直在担心,不知二姐是否明白她的暗示。缺乏话语的交代,总是让人心中惴惴。 进了国师府后,她又担心母亲她们是否有足够的时间离开京城。 但如今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否则国师就不会抓来祁茉套她的话。 这种下策并不像是国师的手段。 由此可见,国师此番多少也乱了心神。 母亲虽然对当初带着祁家上下逃亡的事充满阴影,但事到临头再来一次,即便要丢下太微,她也并没有迟疑。 想来母亲也清楚,十五岁的祁太微,已经是见过生死的大人,再也不是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无措稚子。 就算今日分别,她们也会想法子再见。 父亲死后,太微便一直深陷于不安中。 对靖宁伯府的未来不安,对她和薛怀刃的未来不安,总之就是不安。不管她怎么想,都觉得那是一条荆棘之道。 那种不安便犹如附骨之疽,今日消一些,明日多一些,始终挥之不去。 从六合教的地宫回来后,她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她告诉母亲,一旦苗头不对,不用等她只管走。 母亲虽然神情悲切,但还是答应了。 怎么走,怎么让人走,母亲都有经验可用。 只要她能狠下心肠,事情并不会太难办。 数月来,自太微见过信陵王后,母亲便一直在着手整顿。钱财行囊都得提前打点,想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还要避人耳目,不一桩桩算计到细处是做不到的。 幸好来得及。 太微将手从窗棂上收回来,心里多少有些后怕。 要是再晚上一日,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国师困住她,就算是一时兴起,也绝对有不能放过的理由。如同寿春帝姬之于六皇子,靖宁伯府便是她的帝姬。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祁茉竟然孤身留下了。 就算是姑姑杀了祖母这样不可捉摸的事,也比祁茉的行为要来得寻常。 祖母偏瘫在床,姑姑行动不便,她们母女又是沆瀣一气的亲近,要抛下,自然只能一起抛。 反正国师见了她们,也不会如何。 杀两个废人,不过是浪费刀剑。 但姑姑那样的人,见祖母留下成了自己一个人的负累,自然是不愿意的。吵吵嚷嚷,一急见了血,是极有可能的事。 只爱自己的祖母,养出了只爱自己的女儿,乃是天经地义。 可祁茉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一向也爱惨了自己?什么东西能有她的性命重要?难道真是因为她太蠢不成?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那等架势,怎么看都是出了要命的大事。 偏祁茉,笑死个人。 连崔姨娘都知道要走,她竟然不动。 真是疯了。 太微盯着窗外艳阳,半眯着眼睛想,自己可是悄悄挖了地道的……祁茉就因为想着什么狗屁靖宁伯府千金的名号要死在京城,实在可恨。 父亲那只老狐狸,明知道把所谓家业交给她,只会让她头疼,还是那般做了。 她殚精竭虑,已是尽力了。 就这样吧,不要想了。 等到明日,她自己能不能活着还是未知数,哪来的闲工夫管祁茉。 只希望母亲他们已经和师父会合了。 太微收起惴惴的心,彻底闭上了双眼。 …… 夜幕在祁茉的抽泣声中降临。 她倦极便睡,睡醒便哭。 因着太微果真连一眼也不看她,哭得更加伤心。 就是木讷如斩厄,也在外头听烦了。国师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像是已经忘了有这么一回事,连饭也不差人送。 但少吃一顿饿不死,这显然不是杀人的法子。 斩厄算算时辰,眼瞧着对面亮起了灯。 星辰浮动般的光亮,照进他的眼睛。他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即便离着还远,他还是认出来了。 他家主子正提着一壶酒,朝国师的书房走去。 那身蟹青色,是他没见过的衣裳。 许是风吹的,烛火忽然一暗,等到再亮起来,人影已经看不清了。 书房里,国师正在作画。 朱砂红铺了一宣纸。 见薛怀刃进来,他放下笔,说了句:“你来瞧瞧我这画的是什么。”口气、神态,都和往常相处时的样子没什么分别。 于是薛怀刃放下手里的酒,靠过去看了一眼:“好像是个死人。” 焦玄微笑,又提起了笔:“你这般一说,倒是越看越像了。”他唰唰两笔,又在纸上增添了两抹血色。 “这是我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 “是噩梦?” 焦玄沉吟了一会,摇摇头道:“倒不能说是噩梦,勉强算个怪梦吧。” “我梦见我和靖宁伯在偏殿下棋,越下越是没完没了。” “靖宁伯在棋盘上作祟,搞得血流成河,很是唬人。我梦醒以后,怎么也忘不掉那场景,如今画出来了才算好受一些。”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口气轻松地说着梦境。 薛怀刃也只是一脸平静地听着,须臾落了座,替自己倒起酒来。 焦玄看见,便将羊毫随手搁在了笔架上。重叠的山石纹,沾上了朱砂色,他也不以为意。 越过长桌,他走到薛怀刃对面,拿起个杯子,示意薛怀刃给自己倒酒。 一股药材味。 是屠苏酒。 他闻了闻,眸光微闪,笑道:“不年不节的,怎么想到要喝这个?” 薛怀刃笑笑:“兴许是最后一次了,便当作过节吧。” 焦玄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收起笑意,将视线落在义子脸上:“你若是今夜老实回去,便还有数不清的下一回。” “不要胡闹。” 他用了个轻飘飘的词来形容他们今夜的会面。 胡闹。 仿佛薛怀刃是什么少不更事的顽劣幼童,而不是十三四岁便跟着他拷问杀人的一把刀。 还在夏国的时候,薛怀刃就是他的刀。 人人都知道。 时至今日,刀尖上的寒光也不会黯淡了。 薛怀刃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他有记忆以来,喝的第一口酒,就是焦玄递给他的屠苏酒。 新生喝得,送别自然也喝得。 “义父。” 他站起身来,唤了一声。 焦玄叹口气:“你定然是误会了。” 薛怀刃还在笑,眼尾的殷红小痣却像沾了血,带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呢。” 焦玄道:“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他不再看桌上的酒,只是牢牢盯着薛怀刃。 他坐着,薛怀刃站着。 年轻力壮的镇夷司指挥使,似乎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但焦玄面不改色,语气很从容:“那年雨夜,对慕容家下杀手的人不是我。” 第310章 悬丝傀儡(三) 薛怀刃低头看他,面上不见喜怒:“我并没说是您干的。” 焦玄叹气:“你还是不信我。” 薛怀刃敛去笑意,淡淡道:“我不是不想信。” 从九岁开始,焦玄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倚仗。 是以,就算焦玄视他为刀,命他杀人,他也依然是焦玄的好孩子。可是,焦玄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 这么多年,焦玄看着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过去,心里在想什么? 想他可笑?还是想他无知? 那一年,他查到洛邑,却依然没有结果。焦玄来宽慰他,让他不要急,说早晚总会想起来的。 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一路从襄国到夏国,又从夏国到大昭,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只是想不起来往事,算不得什么。 薛怀刃小时候,每逢雷雨,焦玄都会抱住他,让他不要怕。 每一次梦魇惊醒,焦玄都陪在他的身边。 他有时候会想,亲生父母,似乎也就是如此。 但如今回首去看,却只剩下可笑。 实在是太可笑了。 不管是他还是焦玄。 什么样的人,才能十年如一日地说着同一个谎?他们的初遇,看起来那样意外,但也只是焦玄的安排吧? 那场大雪,明明早就停了,如今却又好像下了起来。 薛怀刃背脊发凉。 他在灯下发问,低声道:“既然不是您,那便是慕容显做的了?” “在那之后,慕容四爷便执掌慕容家,成了说一不二的当家人。他得益于长兄一家的死,自然是他嫌疑最大。”焦玄微微颔首。 薛怀刃重新落了座:“我从六合教地宫回来的那日,您便知道我恢复了记忆?” 焦玄不否认,只是道:“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一直都看着你。” 他还在装父亲。 薛怀刃将背往后一靠,问:“怎么看出来的?” “就因为我打雷的时候没再闹腾?” 焦玄看看桌上的屠苏酒,又看看对面的俊朗青年,摇头道:“也不能说是看出来了,至多是怀疑。” “怀疑了,为何不问我?”薛怀刃想笑,笑不太出来。明明已经是夏天,但骨髓中却觉出阵阵寒冽。 “当年渡过笠泽之前,您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此去夏国,再也回不来这片土地,我是否还愿意随你同去。” “我当时年纪小,又病着,浑浑噩噩没有多想便说了去。但而今想来,那真是一个选择么?” “若我说不去,是否下一刻便会淹死在笠泽?” “义父。”薛怀刃低低唤他。 焦玄心头一跳。 他胜券在握,绝不会输,为什么还会觉得不安? 他目视前方,听见薛怀刃接着道,“那是试探吧?” “试我是不是真的失去了记忆,试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做你的狗……” “不是!”焦玄拔高音量,打断他的话,“你是铁了心要同我撕破脸么?” 薛怀刃看向他。 老人的脸,铁青着。 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焦玄如此生气。 从不夜庄事件失去了地图起,焦玄就变得急躁不从容了。 不过也是,一年复一年,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可活。对一个一心一意想要寻得长生,见到仙人的老人来说,时间已经非常紧迫。 薛怀刃手指一抬,推翻了酒盏。 里头残存的半杯屠苏酒泼出来,打湿桌面。 黄色的酒水带着药材味,在空气里流淌。 焦玄愣住。 薛怀刃慢条斯理道:“好,那若不是狗,也不是刀,便是悬丝傀儡了?” “你差我往东,我便往东;你差我往西,我便往西。要杀人,要打仗,要求长生,统统可以提了线让我去办。” “真这样又如何?”焦玄握拳,敲了下桌子。 桌面上蜿蜒的酒水被震得胡乱四散开去。 他眉头紧锁,道:“你又不是今日才明白这些,只不过是想起了幼年时的事,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便一如往常,安心地留在我身边,做个乖孩子不好么?” 灯光打在桌上,将残酒照成一副凄绝而哀艳的图画。 薛怀刃冰凉的双眸中倒映着焦玄不快的脸:“怎么会好?” 这样的话,虽然出自焦玄的口,但显然焦玄自己也并不十分相信。 薛怀刃慢慢道,像在回忆:“你让斩厄监视我。” “那是因为我担心你。” “你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却只字不提……” “我是怕你误会!” “那你困住太微,也是为了我好?”薛怀刃哂笑,似讥又悲。 焦玄蹙着眉头,口气变得肃杀:“她是祁远章最看重的女儿。” 薛怀刃垂下眼:“说来说去,你总是对的,有理的。” 焦玄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应当明白眼下并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寻找仙人的事,只剩一箭之遥,难道你舍得就此抛下不管?” 薛怀刃脸上闪过一丝烦躁。 胡闹,闹脾气。 话说到这份上,他竟然还在含糊其辞。 就为了那所谓的仙人? “我为何舍不得?想找仙人的,从来都是义父你不是么?” 焦玄闻言,面色变了又变:“你当真不想?你的记忆,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薛怀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空气里的药材味似乎更重了,焦玄对所谓仙人的向往,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 但他说的没错。 薛怀刃的记忆,处处透着古怪。 他的父亲、母亲、哥哥……看上去都很寻常。温和敦厚的父亲,外向爱笑的母亲,总是神采奕奕闹着要去从军的哥哥。 一切都很普通。 可是,有一桩怪事掺杂在里头,像吃着面,却多出了一根头发丝。咽不下去,也不知是从谁头上落下来的。 他脑海里,竟然藏着一份地图碎片。 国师,六合教,慕容氏,太微,复国军—— 所有人都被那份寻找仙人的地图串起来了。 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局中,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和焦玄也只是另一重意义上的棋子罢了。 自以为是的执棋者,亦是天命手中的悬丝傀儡,谁也逃不过。 薛怀刃转头看向紧闭的门窗。 今夜注定是他们分道扬镳的一夜,不管焦玄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想起身,放在桌上的手却被焦玄按住了,“怀刃,你且仔细地想一想。” “你要走,我不可能让你活着离开,你心里很清楚。” 第311章 父与子 “便是你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该想想太微,想想斩厄和无邪,想想那些你在乎的人。” 焦玄用力按着他的手背。 凭力气,一个早过了春秋鼎盛之年的年迈老头是绝对制不住面前的青年的。 因此,他只能用话语来压人,试图将那些字词变成沉重的铁石。 他养大的孩子,他再了解不过。 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别人因他而死。 “怀刃,只要你肯留下,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我全都会告诉你。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秘辛。”焦玄一向精光灼灼的眼睛,此刻似乎也透着两分忧虑。 他希望薛怀刃识趣一点。 真闹到兵戎相见,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养大薛怀刃,可不是为了用来杀掉。 当初若不是慕容四爷从中插手,先他一步找上慕容舒一家,事情不会闹到今日这种地步。 他说他没有对慕容舒一家下手,的确是真话。 因为他的人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他当时无意中得知慕容氏可能同地图有关,便让人私下去探查。查了许久才敢确定,真正的有关者是历任家主。 所以,等到他消息确切以后去找慕容舒的父亲时,已然落后于慕容四爷。 那年盛夏,慕容舒一家离开京城后就被人给盯上了。 这群人盯了一路,直到夜里惊雷炸裂,大雨瓢泼,才和藏在慕容家车马队伍中的内贼里应外合,突然发难。 局势几乎是一面倒。 慕容氏的家丁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刀光剑影之下,很快便成了尸山血海。 焦玄晚了一步,去时已无力回天。 慕容舒的父亲慕容昭已经断了气,他的母亲和哥哥也没能逃过。只有年纪最小的慕容舒,竟然还活着。 虽然身受重伤,但他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被父母兄长所救,残存着一口气。 焦玄一开始以为是前者,但略一深想后,他认为还是后者。 慕容舒并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孩子。 他自小便有神童名号,可见不是聪明绝顶,也是过人的伶俐。 这样一个孩子,父母不会不看重。 比起平平无奇的长子,把祖传的秘密交托给次子,似乎更有可能。 然而不管他怎么想,猜测只是猜测。于是,焦玄设了一个局。他让人把昏迷在草堆里的慕容舒带走,照料,让他活了下去。而后准备等人一清醒,就抛弃掉。 到底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突然遭逢大变,定然害怕。 失去父母,正是无措的时候,又受了重伤,身体病痛,再如何聪慧能干,也该失神了。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给他加根稻草。 被人照料又抛弃,对这种处境的小孩子来说,很吓人吧? 到那时候,焦玄便亲自出面,收留他,照顾他,慢慢打开他的心扉。 只要离京城和洛邑都远远的,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稚童,自然也没法子找人求助。 更何况,当日行凶的人十有八九是慕容四爷的。 他若是闹着非要去洛邑,那便告诉他,慕容四爷想要他的命。 总之,一切都有法子解决。 焦玄想,自己一把岁数不至于连个黄毛小儿都拿捏不住。可他没想到,醒过来的慕容舒什么都不记得。 别说什么祖传的秘密,他就连自己的姓名年岁都不知道。 活像个傻子。 这可怎么好? 焦玄大失所望,但又疑心他是不是在装傻。 万一呢? 他依旧照计划让人抛弃了慕容舒,但自己只是远远地看着。 一天,两天。 这病恹恹的孩子,竟然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 看来,他不记得名字归不记得,脑子却还是活络的。 焦玄看着他,慢慢生出了兴趣。 白驹过隙,很快天气入秋转凉。焦玄终于确信,他的确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到了冬日,大雪纷飞,冻死了一群人,年幼的慕容舒却还活着。 焦玄思量一番,决定将人放到身边来。 他替慕容舒改了名字,收作养子,甚至带到了夏国。 要说没有感情,那多少还是有的。 只是一直养着,目的还是为了那可能存在的秘密。他悉心看顾,为薛怀刃治伤,配药,全都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薛怀刃小时候也只跟着他。 就如他最初计划的那样,薛怀刃对他打开了心扉。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确实是父子。 他照顾、呵护、教养薛怀刃。 薛怀刃则听话、顺从、回馈他。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圆满。唯一美中不足,薛怀刃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伤养好,留了疤,内里似乎也落下了病根。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但碰上雷雨天,还是会害怕,就好像他脑子忘了事,身体和灵魂却还记得。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得多了,焦玄便觉得他早晚是能想起来的。 即便不是今日明日,也终有一日。 但可惜的是,这一日来得不是时候。 他早一些,晚一些想起来都好,现在嘛,实在是有些不上不下。事情好像都堆在了一块儿,乱七八糟的。 焦玄死死扣住薛怀刃。 “你还是要走?”见养子久不言语,他沉声发问,慢慢站了起来。 拐杖被他丢到了一旁。 他当年赌得没有错,慕容家的次子比长子更得器重。地图的事,薛怀刃应该是知情的。 现在只要薛怀刃把地图所在告知他,他就能离自己朝思暮想的东西更进一步。 就这么杀掉养子,绝非上策。 焦玄心知肚明,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拦住他。 杀是杀不得,但任由他走,谁知今后会如何。 焦玄看看窗棂,有月光从缝隙钻进来,洒下一片银霜。 窗下似积了雪。 “不要走。”焦玄松开手,放软了口气,“你如今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去洛邑么?如今当家的人,可是慕容显。” “更何况,那里头还有一个‘慕容舒’在。” “你去了又能如何?你说你是真的,世人便会信你?到那时,少不得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于谁都不是好事。”焦玄哄孩子似的,说着些唬人的话。 第312章 软肋 实在可笑到了极点。 薛怀刃挥开他的手,眉目冷到极致:“我只问一件事。” 焦玄眼睛一亮,忙问:“何事?” 薛怀刃道:“我若留下,你可会放太微离去?” 焦玄话听到一半,明亮的眼眸便已经黯淡下来。他终究上了年纪,若连眼珠子也发沉浑浊,暮气便重重地涌上脸。 “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声音也透着萎靡。 多年相处让他们互相了然,他没有再同养子打什么哑谜:“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瞒你的。她那张脸和六合教供奉的仙人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会让她走。” 找到六合教大祭司柳机的人,摹了一张画像回来。 他看过以后恨不能亲自前去,看一看那尊塑像究竟是何模样。 按理说,六合教的仙人和祁远章的女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生得实在太像了。 “你遇到她,再让她遇到我,全是天命。这是老天也想让我找到仙人,她合该留在这里,这是她的命数,不该改。” 明明是胡说八道,焦玄却说得言之凿凿。 他看着就是个疯子。 而且,从一开始就疯了。 要不然,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张不知真假的地图养大一个孩子。 薛怀刃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 一个提剑,一个握刀。 见他开门出来,更高大魁伟些的男人伸出手拦了一下:“小侯爷,国师还有话说,烦请您再等一等。” 唤他侯爷,却不叫指挥使,这全是国师手下的旧人。 焦玄站在薛怀刃身后,叹息道:“你就那么喜欢她?” “也罢,你既喜欢,我做父亲的也不想棒打鸳鸯。你留下,她也留下,你们照旧成亲生子,一切都不会变。” 薛怀刃转过头。 焦玄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才打造出来的面具,同下头的肌肤还没有那么贴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和古怪。 他的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你只是喜欢她,能同她在一起,便够了吧?” “至于慕容家的那个假货,有我佐证,一切好说。你想要慕容四爷怎么死,都不会有人置喙你。” 焦玄眉眼放松,说着服软的话,字字句句都在为他打算。 薛怀刃轻声笑起来。 他生得俊美无俦,这一笑,着实令人晃眼。 “好,那我留下,太微也留下。我同她成亲生子,让你做祖父,你便满意了?” “若是那样,我自然是满意的。”焦玄道,“尽管你不信我,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薛怀刃笑得更见丰神俊朗:“那若是找齐了地图,却要她的命呢?” 既然事情涉及六合教,那要血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焦玄当然早就想到过。 “也许不会……”焦玄无法说谎,因为说了也过于拙劣,根本不可能让人信服,但他还是想要避重就轻,将这件事轻轻带过,“你听我讲……” 然而不等他说完,对面的青年已经重新变得冷冰冰。 焦玄只好闭上了嘴。 是不是非要打断他的腿,折断他的手,他才能乖乖听话? “我说了,你若是执意离开,只有死路一条。”焦玄掏心掏肺,神情严肃而沉重,“我并不想杀你。” 局势还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里,只要有一个人愿意退却就能恢复平静。 只是那个人不能是他。 他已经退无可退。 十年来,他吃尽苦头,也差不多是时候快活一下了。 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屠苏酒的药味。 微微的苦,麻痹了舌尖。 焦玄后退了一步。 都说酒解千愁,但看养子的眼神,他们之间的心结恐怕已是无解了。 没有人会轻易接受自己的人生是个骗局。 他不能。 养子自然也不能。 焦玄在下令之前,最后一次望向养子,用一种充满惋惜的口气道:“你手里能有多少人,此番能做到何种地步,我都很清楚。怀刃,就此作罢,眼下还为时不晚。” 月圆风冷,他已经反反复复劝了好几次。 昏暗中,寒光亮起,那是长剑在纷纷出鞘,亦是焦玄的底气。 他料想自己不可能输给养子。 人人都有软肋。 因为有顾虑而小心翼翼。 祁太微为了给靖宁伯府留出时间,乖乖来了国师府。 而薛怀刃,则为了她,出现在这里。 他们担心的,畏惧的,害怕失去的……都太多了。 情情爱爱,如此肤浅。 世人却总是乐此不疲。 焦玄想起方才的对话。 就算薛怀刃说他不在乎仙人的事,但形势如此,不管他怎么说,地图的存在都是真实的。 六合之间,六块地图。 焦玄有三块半。 从六合教得来的那两块,他没有让薛怀刃见过。 既然祁远章可能和复国军有所勾连,那他那像极了“仙人”的女儿,又是如何? 虽说目的不同,但复国军也是想要地图的。 正所谓缺一不可。 就像他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杀掉养子一样,他们大概也没有办法在得到地图之前,随意地杀掉他这个老头子。 焦玄眯起眼睛:“拦住他!”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急风骤响。 有血高高溅起,喷洒在门扉上。 薛怀刃那张俊美面庞也沾了血,星星点点,让他看起来多了两分邪气。 方才拦住他的那只手,已经躺在地上。下一剑,头颅也滚落下来。 焦玄沉下脸,看向门外。 薛怀刃竟然在微笑。 焦玄不觉怔住。 自从离开襄国,年年见血,年年埋尸,他如今已视刀剑如常,再也不会因为血腥气而发梦。 但养子的这个笑,似乎会令他从此夜不能寐。 转眼,门外剑光飞起,惨叫声连连。 薛怀刃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 焦玄忙拿起手杖,大步向外走去。他一脚迈过血泊和尸体,站到了黑暗中。晚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月光透过墙边窄缝落在他身上,恍若刀光。 “斩厄呢?”他皱着眉避开月影,问匆匆赶来的手下。 “屋子是空的,也不见斩厄的人影。” 焦玄闻言,眉间深深凹陷下去:“屋子是空的?” “是空的,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焦玄抬手扶住廊柱,极目远眺。他只留下斩厄看守,倒不是因为掉以轻心。他们身处国师府,角角落落都有人,就算斩厄背叛他选择薛怀刃,他们也逃不了多远。 不过没想到斩厄竟然真有胆子背叛他。 看来就算是块石头,也有发疯的一日。 焦玄听着远处的动静,冷声道:“去找,要活口。” ——“但只要一个。” 他补了一句。 第313章 刀光 热血在风中冷却,干结。 国师府上一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复国军的贼偷摸进来的那日。 只不过那夜的国师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就算是一粒灰尘也无所遁形。不似今日,最亮的是刀光。 墙边上,面容白净的秀气少年仰着脸朝远处看去。 谁是敌,谁是友,已经清楚到不必点灯也能分辨。 今夜注定是个不愉快的夜晚。 他望着空洞的黑暗处,微微抬手,飞快地比了两个手势。 简洁而明确的命令,没有丝毫迟疑。随他同来的人,立即分成三列,各自朝着内宅进发。 背后的箭囊愈发沉重。 无邪也直起身,沿着墙根向前去。 另一边,太微正俯身从尸体上取剑。 她拿起来,甩了甩,有些重,但还算趁手。 剑光扫过,祁茉捂着嘴无声惊呼。她骇极了,不敢想太微为何如此镇定。她们明明是一起长大的,都是伯府千金,从小只学琴棋书画诗酒花,何尝拿过刀剑? 为什么她连人也敢杀? 祁茉想问,不敢问。 方才那个大块头突然打开门,太微要走的时候,可并没有叫她。 就像太微之前说的那样,她们各走各的,从此只是陌路人。 她说到做到,狠心得要命。 祁茉想,就算自己真的要死,她肯定也会装作没看见的。可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应该听崔姨娘的话,跟着她们一起走。 她后悔不迭,只能拼命地跟着太微。 但太微走得好快。 她和那个叫斩厄的大块头并行,脚步非但不比他慢,甚至好像还要快上一些。 祁茉走得跌跌撞撞,直到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小五——等等我——”她不敢放声喊,可又怕自己不出声,太微就要走得没影了。 “小五!”她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叫道。 太微不发一语,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急得落下泪来。 眼睛早就哭得红通通,肿得只剩下一道缝。 脚下一个趔趄,她扑倒在地上。鼻子撞到了石砖,疼得她一下闭上了眼睛。耳边的脚步声正在飞快远去,她捂着鼻子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急急忙忙又追上去。 有血从鼻腔里流出来,沿着指缝滴答落在前襟上。 祁茉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难堪过。 小时候,因为姜氏疯了,崔姨娘接过了管家的权力。她虽是庶女,却过得比嫡出的孩子还要强。 二姐死了娘。 太微虽然有,但那是个不见人的疯子。 只有她每日都能得到生母的嘘寒问暖。 崔姨娘宠着她,纵着她,总说她聪明可人,长大了一定能嫁个好人家,过得比太微更好。 她如此听着,便也如此认为。 祁太微有的,她都有。 祁太微没有的,她也有。 样貌上,她们不相上下,学识上也大差不差,甚至于她可能还要强一些。 因此,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输给太微。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太微的时候,她心里总还是会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年岁渐长后,她欺负太微的手段也多了些花样。 那个小疯子,生来便是块臭石头,总是怙顽不悛。 受了委屈,受了冤枉,只会嚷嚷说不是她干的。 真是可笑。 祖母岂会因为那种话就放过她。 她越是愤怒,越是叫喊,祖母便越是不快。 也不知挨了几顿打,就算是个傻子也应该知道怕了。可祁太微平日见了她,还是没有好脸色。 祁茉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她软弱乖巧些,也许自己就不会总想要欺负她。 就因为她不肯认清现实,才叫人生气。 那天也是,她原本并没有想要作弄太微。 但太微见了她,连声姐姐也不叫,只横眉冷眼的,让人一看就心头火起。于是她身子一歪,假意摔进了荷池。 那池子水浅浅的,绝对淹不死人。 不过见她摔倒,祁太微立即便伸手来拽她了。 就是这样,她总是在装好人。 让人厌恶。 事后,众人都说是太微推的她。 她没有否认。 她就是想要让太微挨骂。 祖母越是对太微生气,便越是对她宠爱。如果祁太微比她得宠,那这家里便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庶出的女儿,终究是庶出的。 就算旁人不提,她也记得这一点。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天会是命运变化的日子。 祁太微头一次在祖母面前认了错。 明明不是她做的事,她竟然也认了。态度转变之大,像是换了一个人。那之后,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很古怪。 姨娘说她怕不是也感染了疯病。 那模样,那姿态,的确像是疯的。 但那种疯和姜氏的疯不大相同。 祁太微的疯,是疯狂的疯,是装疯卖傻的疯,绝不是疯疯癫癫,歇斯底里。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一步步走向了败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太微开始和父亲两个人独处。 明明父亲连她的名字也记不清。 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他的女儿。 谁生的,叫什么,都无所谓。 为什么独独对太微不同? 小五来小五去的就算了,他好端端地还要留下太微继承家业。有几家是留女儿当家的?更别说他还年富力强,再生一个儿子也不奇怪。 那日家宴后,祁茉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 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这样。 她祁太微是哪里与众不同? 家业,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哪有什么家业。 她宁愿退亲也要留在家里,说到底还是疯癫了吧? 祁茉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眼前一阵阵发黑。 鼻子好痛。 膝盖,手肘,也都痛得要死。 血糊在手上,又冷又黏。 该死的复国军,该死的国师……全是该死的家伙…… 如果不是复国军,父亲不会死。他不死,靖宁伯府就还是原来的模样,她也就不会在这里疲于逃生。 祁茉拼命地跑,可还是追不上前头的人。 太微怎么能跑得这样快?她的动作,简直轻得像狸猫一样,落地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像自己,每一步踏出去,都好像地动山摇。 转过一道弯,太微忽然不见了。 祁茉大惊失色,忙要喊人,却觉得身后一凉。 第314章 花凋 长剑寒光已经落到她后颈。 ——她就要死了! 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令她无法动弹。 祁茉的身体像木头一样僵在地上。两脚生根,皮肤冰冷,连血液都冻结凝固。 她想回去。 想呆在靖宁伯府的小院子里,哪里也不去。 寒气似乎扎破了她的脖子。 她到底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心里在尖叫,祁茉呆立着,只能任由剑光落下。无法闪避的她,根本没有生路可走。 绝望之际,她闭上了眼睛。 但这时,“嗖——”的一声,有支羽箭突然划破夜空,呼啸而来。下一刻,寒气消散,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泼在了她身上。 后颈热乎乎的,身体又能动了。 祁茉胆战心惊地抬手去摸,摸到了一手湿漉漉,黏糊糊。 是血。 成堆的血。 但不是她的。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向后看去,地上躺着个人,还在呻吟,但声音已经很微弱。 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有那么多的血。 汩汩的,好像流也流不尽。 祁茉仍是腿软,浑身颤栗,站也站不稳。 “怎么是你?” 呻吟声戛然而止。 祁茉听见了一句奇怪的话。 “太微小姐人呢?” 祁茉闻言,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这人的声音很陌生,但听起来很年轻。他好像认得太微,也知道她是谁……是国师派来追杀她们的人吗? 祁茉心内忐忑,勉强侧过半身。目之所及,只有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黑衣少年正是问她话的人。 他正弯腰从尸体身上拔出短刀,用力擦拭。 祁茉觉得自己没有见过他。 又或许是这里的灯火太暗,她的眼睛太肿,让她看不清面前少年的五官。 见她不出声,黑衣少年收起短刀,向她靠近过来。 祁茉这时才看见他身上背着个箭囊。 “你是哑巴吗?”他问了句,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祁茉有些不悦,但恐惧还毛毛地附着在背后,她不敢发火。 “我不知道,方才一转弯他们就不见了……” “他们?还有谁在?” 黑衣少年皱起眉头,“可是斩厄?” 祁茉看他眼色,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虽然不常见面,但她的确是见过的。那个总来靖宁伯府跑腿的人,就是他。 “是斩厄。”祁茉拿袖子用力地擦了一把脸。 鼻梁好像断了,疼得越来越厉害。 她脑子清醒了些。 斩厄无邪,是薛怀刃身边的两个近卫,她记得的,因为那是两个很奇怪的名字。 她看着无邪。 无邪还是皱着眉头。 昏暗里,少年有一张新雪似的苍白面孔。 他突然动身,大步流星向前走。 祁茉想让他等等自己,但话没出口,她就打住了。 少年一步一个血脚印。 他走到这里,已经不知杀了多少人。 祁茉只好闭口不言,惶惶地跟着走。 …… 前方传来厮杀声。 刀剑碰撞,发出刺耳声响,但很快就淹没在连绵不绝的惨叫里。 骨头被切断,血肉喷洒,那场景就和炼狱一样可怕。 祁茉终于明白,太微骂她的那句蠢有多宽容。她应该走的,她必须走的,她怎么可以留在这里? 是她失心疯,犯了大错。 而这错,极有可能要付出死的代价。 她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 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淌着一滩血。 祁茉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太微和她不一样。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父亲爱太微胜过爱她,不是没有缘由的。 无邪的身影已经融入夜色。而她,发着抖,什么也做不到。无能为力,是一种让人无望的悲哀。 祁茉忽然想起自己和崔姨娘的最后一次对话。 “你疯了!为什么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夫人不是说了么,愿意走的便走,不愿意走的便留下,我不想走有什么不可以?” “你怎么说不通呀!非要气死我么!” “我不想走。” “到底为什么?” “祁太微都不走,我做什么要走?” “你好糊涂!你光想着她不走,怎么不想想夫人不要女儿也要走?” “兴许她又疯了吧。” “我看你才是疯了!”崔姨娘说到后面,已经泄了气,“你当真想好了?这事可没有后悔药吃。” 但祁茉还是不肯走。 她执拗的,只想着太微还在,她也不要走。 什么道理,剖析,她通通听不进去。 然而姨娘说的对,是她错了。是那个糊涂的选择让她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进退维谷,只能躲在这里。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 庞大的后悔情绪几乎要吞没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炷香,又或者是一辈子。 耳边终于变得安静。 祁茉小心翼翼放下手,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真的已经很小心。 有血污映入眼帘。 “躲开!”沾着血的手向她伸过来,似乎是想要推开她。 “噗嗤”一声。 祁茉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钻出一角刀刃。 刀尖挂着血,红彤彤的。那亮得好像要照瞎她眼睛的寒光,已经全部被血给染遍。 似乎……也不疼…… 她茫然地抬眼。 耳边传来太微的声音,“不要动。”那是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气,她还以为太微再也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小……”五字没出口,祁茉嘴里先涌出了一团血。 舌头牙齿下巴,全都红透了。 身后“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倒了下去。 燃烧的火把,在风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祁茉看见了太微的眼睛。 琥珀色的,漂亮极了。 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嫉妒太微的这双眼睛,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这也是她的眼睛便好了。 可她永远只能是嫉妒。 昏暗中,火光摇曳,影影绰绰。 祁茉张张嘴,又是一口血,她已经没有办法说清楚话。 她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抓住太微,她还不想死,她并没有打算要死的。她只是一时糊涂,为什么就非死不可? 但她知道,太微也知道。 她已经死定了。 尽管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但她现在马上就要死了。 她明明还不满十六岁。 真不公平。 嘴里满是血液,喉咙里也发出怪声。 祁茉探出去的手,轻轻落在太微胳膊上。 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 她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 “走……” 手指颤了下。 拉换成了推。 她吃力地点了点太微,“快走吧……” 第315章 如履薄冰 话音带着血腥气拂在脸上,久久不散,太微不由得呼吸一轻。 她的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好像浸淫在血泊里。呼吸间,鼻腔充盈着铁锈味。 皮肤渐生刺痛,太微猛然想起往事。 那好像很久远,又近在昨日的沉疴,是她的心疾。 她总是记得,祁茉是个很像祖母的人。因为爱自己,而视他人如草芥;因为爱自己,而肆意地践踏草芥。 不管怎么样,都只有她才是人。 是以祁茉的最后一句话,绝不该是这样的。 ……这里,本不是祁茉的终点。 那个时候,祁家的女儿死绝了,她祁茉也都还活着,且活得风风光光,好不快活。 人人尊她,敬她,唤她娘娘。 她宠冠后宫,草芥们连靠近她的脚尖都不够格。 但现在,她躺在太微的臂弯里。 烟粉色染成了暗红。 祁茉满脸都是血。 鼻梁好像歪了,眼睛也肿得厉害。 她平素得意的美貌,荡然无存。若是她现在起来,照见镜子,一定会大喊大叫,嚷嚷都是太微的错。 太微抱着她,轻轻叫了一声“四姐”,但没有得到回应。 她的身体还是热的,但呼吸已经停下了。 太微耳边,只有风声在发出悲鸣。 “五姑娘,”无邪站在她身后,轻声唤道,“该走了。” 太微松开手,应了一个“好”,站直,转身,再没有回头。 夜色沉沉落在他们身上,太微觉得自己的心麻木得像一块石头,刀砍锥扎都没有知觉的石头。 她将祁茉和一地尸体冷酷地抛在脑后。 头顶上月冷如霜,风声大作,血污在身上凝固。 衣服,头发,皮肤,全都混乱不堪,但她的神情却很平静。 “无邪。” 语气也平和得骇人。 无邪瞄一眼她:“您说。” “如果事态不妙,我注定被抓,到那时你便先杀了我。” “杀、杀了你?”无邪瞪大眼睛,差点咬到舌头。他本以为太微是要问薛怀刃的事,没想到…… “为什么?”无邪抬手抹了一把脸,面上神情还是混乱的。 他们前脚才会合,不寒暄便罢了,怎么能一上来便让他杀了自家主子的未婚妻呢? 主子派他来,可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无邪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为什么?”他狐疑不决,又问一遍。 太微目视前方,没有看他,只低声反问了句:“国师想杀我,机会多得是,但他偏偏没有那样做,是为什么?” 无邪苦笑了下,怏怏道:“我若是猜得透国师的心思,也就不是我了。” 太微也笑,好像在说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但眼里并无笑意:“很简单,我活着比死了对他来说更重要。” 虽然只是猜测,但太微认为国师必定已经知晓了六合教玉像的事。 以他的习性,不可能只将那种事当做巧合。 他先前不提不问,只是关着她,并非心软或是拿不定主意,而是因为他还没有和薛怀刃谈过话。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能靠个“谈”字便解决的事,哪里能有三尺冰冻? 太微道:“不过,他不杀我,却难保他不会敲开我的脑袋,看看里头的脑髓是什么颜色。” “又或者,他会挖掉我的眼睛,拔掉我的舌头,将我做成人彘也说不定。” 左右,她只是像“仙人”。 太微正色道:“倘若那样,我就会成为你家主子的梦魇。所以这一次,要么一起脱身,要么就斩断他的念想,让他再也不必回头来救我。” 无邪沉默着。 他知道太微说的没有错,所以他只能沉默。 这时,斩厄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他。 “干什么?”无邪蹙着眉,没好气地看向他。 斩厄看起来还是平日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你可以不听话。” “……”愣了下,无邪问,“你说什么?” 太微叹了口气。 斩厄道:“我可以不听话,你也可以。” 太微听懂了,无邪却仍然没有明白,只觉得斩厄说得莫名其妙,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是一向最听话,竟然也有不想听的时候?” 斩厄点了点头。 无邪撇撇嘴。 忽然,“滴答”一声,好像有水珠落地。 三人立即循声望去,发现声音在无邪脚下。滴滴答答,少年的左手在流血。 太微一把抓住无邪的衣袖。 袖子捋上去,昏暗中露出的胳膊上有一道五六寸长的血口子,狰狞到血肉模糊,看起来很吓人。 他的袖子,早就被血给浸透了,只是黑衣看不分明。 但伤口如此骇人,他自己却似乎毫无知觉:“哦?好像不太疼……”无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眼神像在看别人的。 太微心下微沉。 无邪擅用弓箭,伤了手臂,自是不妙。 一旁,斩厄的表情也变了。 太微随手撕开下摆,为他包扎伤口:“先止血吧。”虽说大夫是看不了,但就这么让它血流不止显然也不合适。 “无邪会死吗?”突然,斩厄问了句不寻常的话。 无邪闻言差点跳起来:“死你个大头鬼!老子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等你死了我还活着呢!” “那就好。”斩厄听了这话,却一点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我也想要你长命百岁。” 他说得这样正经,丝毫没有揶揄之意,无邪剩下的那些骂骂咧咧只好咽回去。 “你个傻子。” 话从齿缝里钻出来,只剩下了四个字。 斩厄笑呵呵的,环顾四周,没有再说下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无邪皱皱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同太微道谢。 受伤本是常有的事,伤得重了,还能借故偷懒在床上多躺几日,但今夜他并不是很想受伤。 他甩甩手,突然想起件事,想告诉斩厄,但嘴没有来得及张开,就见远处灯火忽闪,有人过来了! 无邪立即做个手势,将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太微和斩厄瞥见,也噤声藏进暗处。 他们只有三个人,轻装上阵,进退都方便,但硬碰硬,那便不好说了。要不然,无邪也不会受伤。 方才是太微和斩厄运气不好,转个弯便正面碰上了国师的人,避无可避,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现下“偶遇”,尚有距离,当然是能避则避。 更何况,无邪伤了手臂,他们这三人至多只能算两个半了。 国师心思莫测,也不知今夜到底安排了多少人手。他们不可能,也不应该一路拼杀过去。 太微回忆着那日师父告诉她的逃生路线。 她如今比之当时的师父,已是走运许多。 一来,她有先机,师父不但闯过一次国师府,而且还全手全脚地逃了出去。 二来,她不是一个人。 无邪和斩厄都是在国师府里出入过多次的人。 她认得建筑,也分辨得出路径,虽说仍是如履薄冰,但不是看不到胜算。 只是,总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路线图在脑子里打转,转啊转,突然裂开一道缝。 ——无邪的伤口。 那样血淋淋的伤,他却说不疼。 是一路刀光血影,他已经痛过了,根本不觉得这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是不想让他们担心,故意在逞强? 又或者—— 有个不太吉利的念头浮上来。 太微连忙偏头去看无邪。 黑衣少年倚着墙,忽然身子一歪,向地上摔去。 第316章 烂人君子 太微匆忙伸长手臂,勉勉强强够着了人。 因着反应快,倒没发出太大声响。她双手穿过无邪腋下,将人拖到更暗处。 斩厄也靠近过来,声音透着两分惊恐:“怎么了?” 言语间,他的手指已经探到无邪鼻下。 呼吸平缓,竟像是睡着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是睡过去了,斩厄立刻又去把他的脉,跳得好快,一下一下在指腹下振动,几乎要震痛斩厄的心脏。 他接过无邪,看向太微。 太微喘口气,放轻声音道:“伤他的兵器上多半涂了东西。” 是以无邪才会说不疼。 斩厄问:“难道有毒?” 太微拍拍他的背:“恐怕是这样。毒素麻痹了知觉,他才会连自己受了伤也没有察觉。” 不过…… 太微斟酌了下道:“这毒应当不是致命的。” 否则无邪现在就该断气了。 他既然还活着,那便证明太微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国师暂时还不打算杀了她。 刀剑无眼,若是上头沾了剧毒,一个不慎,误杀了她怎么办? 太微将自己心中所想,细细地讲给斩厄听。 斩厄和无邪乃是总角之交,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无邪受伤,他不可能不担心。 太微轻声道:“伤在手臂,既然不是烈毒,那……” “难说。”没等太微说完,斩厄已经摇了摇头。 昏暗中,太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听他的声音,似乎比方才还要忧心忡忡。 “怎么讲?”太微一边注意着无邪的呼吸,一边问道。 斩厄道:“主子一贯小心,这种时候都会让我等提前服用丸药。” “药?”太微抬起头来,“是解毒丸?” 斩厄应是,继续道:“虽不至于服用以后便可百毒不侵,但并非无用。若是寻常毒物,直接便可卸去毒性;若是烈毒,也可延缓毒发,争取时间寻求解毒之法。” “所以,无邪没有醒,只有两种可能。” 一,太微想错了,国师命人用的就是剧毒。 二—— 太微问:“这解毒丸,原就出自国师的手是不是?” 斩厄颔首。 太微心中有了数。 国师的丸药,对上国师的毒,也许就不够有用了。 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太微想了下,示意斩厄将无邪背起来。 时间远比预想的更不够用。 刚刚还在远处的灯火已经离得很近,似乎下一刻便会停在他们脚前。 那灯原本幽幽的,但越到近处越是明亮,很快就亮得要刺瞎人眼。 太微眯了眯眼睛。 来人只有一列,似乎并不是国师的人。 打头的那个提着只六角灯笼,连剑也没有出鞘。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华服少年郎。那高挑的身形,瞧着十分眼熟。他身上的纱衣在初夏的夜风里透着凉意,像是冷,他忽然抬手搓了搓手臂。 风里传来一阵脆响。 太微眼尖地看见他两侧腰间各佩了一套玉饰。 那佩玉之间是用丝绳系联的,弧形的珩,半圆形的璜,还有两片薄薄的琚和瑀。行进间,悬在两璜之间的冲牙和璜相撞,发出冰冷却悦耳的声音。 正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他如此着装按说也不奇怪。 毕竟他年轻英俊,又是天潢贵胄,理应也是君子。 但可惜的是,不管前世今生,太微所知道的六皇子杨玦都是个烂人。建阳帝对这儿子百般纵容,将他养得卑劣无耻,就算他投胎重来,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君子。 灯笼离得越来越近。 杨玦也越来越近。 太微屏息凝神,一手按在无邪的弓上。 如果她在这里射杀了杨玦,事情会变得如何?建阳帝的爱子,大昭的未来君主,要是死在国师府里,会引发何种腥风血雨? 建阳帝和国师又是否会因此而决裂? 但忖度片刻后,太微还是抬起了手指。 她到底不是无邪。 倘若杨玦一箭不死,这箭便还不如留在箭囊里。 更何况谁也不敢说,在建阳帝心中儿子就一定比国师更要紧。毕竟,儿子可以有很多个,而国师永远只有一个。 国师陪在建阳帝身边的岁月,可比杨玦这做儿子的长多了。 太微收回心神。 回廊上,那亮汪汪的灯笼忽然晃了一下。 “怎么停下了?”杨玦眉头紧皱,似乎心绪不宁,一脚踹到提灯者的胫骨上,“还不快走!” 男人不敢避开,生生受了他一脚,赔着小心道:“殿下,方才外头好像有什么异响。” “异响?”杨玦歪了歪头,脸上一团酡红。 “管它什么异响!快走!”他的目的并不在这里,什么异响怪响的,都休想耽搁他的脚步。 他抬起手,用力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来前,他正酒酣耳热。 今天原本是个很欢娱的日子,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他便已经让人备好酒桌,一盏盏铺开了。 什么秋露白、竹叶青、蔷薇露、石冻春……各式各样,摆满了长桌。 他不拘年份味道,只是一盏盏随意地喝过去。 寿春还送了他一壶龙膏酒。 那酒黑如纯漆,便是他也没有尝过。 不知她是从哪寻来的,一大清早便巴巴地送来给他,说是先前搅了他的宴,特地来给他赔罪的。 不过,他原本恼的也不是寿春。 如今得了酒,便只剩下美滋滋。 他去了封泥,将酒倒满了一盏。 灯火下,这酒盏里黑得幽深如井。他不觉心生好奇,很想仔细地品上一番。 然而酒未入口,他便接到了国师的消息。 于是手一颤,杯倒酒洒,全喂了长桌。 他匆匆起身,让人备马,几乎一路狂奔到的国师府。一进门,便闻到了血腥味。 那般浓烈的血味,似乎将圆月也染成了红色。 他没有办法相信国师的话。 薛怀刃为什么要在国师府里大开杀戒? 这没有道理。 他认识的薛怀刃不可能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 定然是国师误会了他。 杨玦长长吐出一口气,“滚!”见手下迟疑,他一把夺过灯笼,厉声道,“不用你了!” “殿下!”见他想要甩开众人独自离去,同来的几人互相一对视,都沉了脸。 第317章 乖孩子 方才国师让人递了消息过来。 字条是直接被送到杨玦手上的,他们一个也没有看过内容,只知杨玦一看便脸色大变,急急来了国师府。 而国师府门前,守着一群人,各个面色肃冷。 像是早就料到杨玦会来,一见到杨玦的马匹,他们便齐刷刷分开,空出一条长路。 那场景,怎么看都很古怪。 偏杨玦来得急,人也没带几个。 他们几个跟在后头,只觉得胆战心惊。 国师自来高深莫测,就算突然想杀了六皇子也不奇怪。谁叫六皇子这人,是个死不足惜的烂人。 但六皇子死了,他们又怎么可能苟活? 真是怕死碰上送葬的,倒霉透顶。 几个人都紧紧衣袖,摆出了拔剑的姿势。 唯有杨玦,只顾提着灯埋头走路。 夜风吹起他的衣袂,吹乱他的头发,将他一张脸吹得又热又烫。酒气似乎上了头,风吹不散,反而更盛。 他以为自己喝得并不醉,但这热昏沉沉的,连视线都有些发糊。 揉揉鼻子,杨玦停下了脚步。 “你在做什么?”走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了想见的人,但眼前景象并不是他想看的,“我问你,你在做什么?” 等不及对面的人回答他,他定定又问了一遍。 与此同时,手垂下,眼尾也垂下。 他看向地面。 那上边空无一物,如同幼时他的身旁。 他从六七岁就认识薛怀刃。 那个岁数,还是个傻头傻脑的小孩子年纪。 他同建阳帝不亲近,又没有了母亲,自觉在那宫殿里无人可靠,孤独得紧。 是以,当国师带着薛怀刃来到他面前时,他高兴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同吃同住,一道上学习字,真真的情如手足。稍长大些后,虽不再天天住在一道,但薛怀刃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对他总还是要比旁人更亲近两分。 就算他们喜好不同,行事做法不同,但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也比他和那些异母兄弟要深厚。 至少,他是一直这么想的。 所以他胡闹,他喜怒无常,他肆意地发着脾气,他以为不管旁人怎么变,他们之间都不会变。 然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脸上好像更烫了。 烙铁一样的灼热,让杨玦一把将手里的灯笼摔了出去。 高高窜起的火苗,照亮了薛怀刃手里的剑。 那剑看起来实在太过干净,仿佛才从剑鞘里取出来,连一颗灰尘也还没有来得及沾上。 但杨玦一望便知,这干净只是虚无缥缈之物。 剑刃斩过血肉时,若动作足够迅敏,鲜血便几乎无法裹附在剑身上。 这种异常干净的剑,才是最可怕的凶器。 杨玦的视线,从剑移到薛怀刃身上。熟悉的脸,熟悉的姿态,只有杀气令他陌生和张皇。 就算是在他的面前,薛怀刃也没有敛去杀意,收起长剑。 杨玦不由得抱紧胳膊。 他似乎穿错了衣裳。 这该死的轻薄夏纱,叫夜风一吹,简直寒彻筋骨。 他突然打了个喷嚏。 即便是这种情况下,鼻子痒,依然会打喷嚏。 他身后同来的侍卫,已全部拔出了剑。 哪怕是个烂人,他也是个身份尊贵的烂人。而这样的烂人,要死之前,总会有人不得不跳出来保护他。 但剑光映在脸上,薛怀刃还是没有把剑收起来。 他只是淡淡的,从眼神到语气都淡漠得要死:“天色不早,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杨玦大怒。 歇息?歇哪门子息? 他还睡得着么? 乌黑的眼仁在收缩,杨玦耐着性子:“我一没让你放下兵器,二没说要取你性命,只是问你在做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 他们明明不久之前才见过面,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分明没有什么异常。 是因为那日让他见到了祁太微么? 杨玦在原地慢慢地踱步。 “难不成总同祁家那个小疯子待在一起,你如今也疯了?”杨玦面上酒气逐渐褪去,“你倒是将根由告诉我,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发癫?” “殿下,”薛怀刃剑上滴血不沾,面上却染着血腥,“您真的该回去了。” 杨玦板着脸,没有动。 他当自己还是六岁小童么? 让睡便睡,让吃就吃。 从他来到这里,见到薛怀刃起,周围便安静了下来。 国师不见踪迹,国师的手下也没有出现。 这里仿佛是个特地给他和薛怀刃留出来的酒桌。 虽然没有酒,但并不妨碍他们谈话,也不妨碍杨玦想要将金樽、巨觥全部砸在薛怀刃脸上。 他骂道:“你少给老子鬼扯!我凭什么要走?” 他讲话粗俗得很,一点没有皇子风范。 薛怀刃轻轻叹了口气。 杨玦面上神情扭曲了下:“昊天罔极,国师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般对待他?” 薛怀刃道:“殿下既然什么也不知道,又何必多管闲事?” “闲事?” “噌”的一声,杨玦被熊熊点燃。 怒火烧得他头顶都在冒烟,身上的寒意也早就消散了。 “你的事,竟然算我的闲事?” 热得发狂,他的语气也烧了起来,焦灼不已:“你就当真什么也不想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不中用的人?” 薛怀刃提起了剑。 杨玦身后一阵骚动。 气氛紧绷,似乎一触即发。 但杨玦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摆了摆手,让他们把剑都放下:“我的好哥哥,算我求你,你就告诉我吧。” “殿下,我就算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 “什么意思?” “你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么?” 杨玦愣了下。 薛怀刃笑笑,不再言语。 杨玦看着他面上那抹淡到几乎不存在的笑,仿佛有大雨兜头淋下。 “殿下若是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心中不痛快,那便回头再去问国师吧。左右你今日会来,也是受了国师的邀约,而不是我的。” 杨玦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要杀了国师?” 薛怀刃用指腹轻轻拭过剑身,垂眸道:“这倒不是。” “那么就是国师要杀了你?他为何如此?” 薛怀刃抬起眼来:“因为他不得不杀。” “因为我已不可能再做他的乖孩子。” 第318章 做不到 “绝不可能?”这一回,杨玦没有再问理由。 薛怀刃道:“绝不可能。”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语气和意义。 杨玦口中发出嘲笑般的呢喃,“何至于此……” 他不明白,而薛怀刃似乎也没有想让他明白的意思。因为他不管怎么样,都是建阳帝的儿子,都是大昭的六皇子,都是国师悉心照护的病患。 就算他和薛怀刃亲如手足,他也没有法子将自己塞进国师和薛怀刃的嫌隙里,去填补,去消弭,去将一切恢复如新。 正如薛怀刃所言,绝不可能。 “嗤”的一声,因为骤然坠地而整个燃烧起来的灯笼,已燃至最后一缕黑烟。风一吹,烟雾渐渐消散在夜色里。 杨玦垂在身侧的手一颤。 他看不见面前的人。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头顶尚算澄澈的夜空也变得浑浊起来。 “殿下!” 侍卫在急声喊他。 杨玦被护着向后撤去。 有人来了。 而且不是一帮人。 杨玦听见身后传来金石碰撞声,脚下生出迟疑。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请您三思。” 脚尖离了地,少年身上的夏衫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发火,只是像个没有生气的绢人。 见他没有歪缠,大着胆子架起他的侍卫松了一口气。 换作往常,杨玦铁定是要杀人的。 但现在,他一动也不动。 凛冽的风声,很快便将刀剑发出的杂音全部吹远。 杨玦被送到了远离血腥的地方。 有人推开了门。 门内的世界,亮得可怕。 杨玦抬手掩住双目,低声道:“国师为何要给我送信?” 焦玄坐在桌前,似在沉思,闻言略抬了抬眼:“殿下宁愿事后得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玦突然放下手,一把冲到桌前,重重拍了下桌子。 紫檀的长桌,纹丝不动,一如焦玄的神色。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 杨玦双手撑在桌沿,五指用力,似乎想将紫檀木桌捏碎:“他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哦?是他亲口说的?”焦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杨玦观他神情,面露讶色:“真是这样?” 焦玄闻言,面上涟漪又恢复平静,看来并不是薛怀刃告诉他的。 “殿下自小便聪慧。”焦玄移开目光,随口道。 这话听起来有藏不住的敷衍。 杨玦捏着紫檀木的手指愈发用力,骨节白惨惨,手掌却通红。他掌下抓住的,好像不是桌子,而是焦玄的脑袋。 “国师对他做了什么?” “是杀了他的父母?还是诱拐了他?” 他并没有在胡乱猜测。 焦玄有些惊讶。 虽然建阳帝对儿子很宠爱,认为这排行第六的皇子最像自己,但焦玄一直不大觉得。 建阳帝是个极其聪明且隐忍的人物。 可六皇子,咋咋呼呼的。 不是草包胜似草包。 没想到也挺机灵。 焦玄举起手,摸了摸下巴。 那上头并没有什么胡子,他只是摸着自己的肉道:“要说诱拐,也不大对。” “我可是问过他的,要不要跟我走。” “就算是个小孩子,既然说了要,那便是要,没错吧?” 焦玄斜睨着杨玦,眼神根本不像看皇子:“更何况,殿下不也因为微臣得到了一个挚友?” 他的口气和眼神是割裂的。 杨玦颓然松开了手。 焦玄道:“殿下不想他死?” 杨玦跌坐下来,将背紧紧贴到椅子上:“国师想?” 焦玄微微摇头,叹口气道:“并不想。” 这话听起来倒是和薛怀刃说的并不完全一样。 杨玦脸色变了变:“既然如此,放了他如何?” “殿下真这般想?”焦玄手里捏着一支笔,却没有蘸墨,也没有落下,只是拿着不放。 这笔乃是他去岁生辰时,薛怀刃送他的。 润滑的狼毫,宜画更胜过书。 那孩子一直都很贴心。 他用“嘉”字为其取名,的确可说是眼光独到。 “若是就此放他离去,今后便再不能见他,殿下也愿意?”焦玄轻声发问,似在问他今晚的宵夜该用什么。 这样平淡的口吻,令杨玦背后发毛。 他在焦玄面前,无处藏身,被一览无余。 他在薛怀刃面前,也是如此。 这样相像的两个人,却闹到了刀剑相向。 杨玦遍体生寒,好像比在外头吹风的时候还要冷。 “我做不到。” 杨玦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舌头差点打了结。 天下这般大,他身边却并没有几个人。薛怀刃不在,就算他未来坐上那张龙椅,又有谁能叫他相信? 杨玦一脸不快地看向焦玄:“都叫国师毁了!” 他一下拔高了音量。 门外守着的护卫们,似乎动了一下。 屋子里的烛火也晃动起来。 只有焦玄,根本不在乎的样子:“我原想着,他虽然生我的气,但见到殿下你总还是惦念旧情的,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 “旧情?”杨玦瞪起眼睛,“国师老糊涂了吗?” 他都做不到的事,却觉得一个所谓的“挚友”便能做到? 国师难不成是要死了?所以行事才这般没有章法,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架势? 杨玦瞪着他。 焦玄眨了眨眼睛。 他的眼睛,看起来要比先前更亮了。 神智很清醒的模样。 不像他的话,听起来糊里糊涂。 焦玄道:“我兴许是糊涂了吧。虽然形势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但我仍然不想杀他。” 似是怕杨玦不信,他说完又道,“殿下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方才又劝了他多久。” “到底养了十年,便是条狗,也狠不下心啊。” “是以,我给您递了消息。” 他的声音,也很明亮。 杨玦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焦玄是想要借他的手,杀掉薛怀刃。 可是—— 杨玦咬了咬牙:“别说了!” 他做不到,还是做不到。 不管是让人走,还是杀掉,他都做不到。 空气像泥泞一样,杨玦大口喘息着,却仍旧觉得窒息。 他面色惨白地摔下椅子,身体像一张弓似的仰曲起来。 焦玄从桌后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弯腰看了看:“殿下这病,看来是难好了啊。” 第319章 驯养 从杨玦初次发病至今,药方已经换过许多。 江湖游医,术士,道士……各种各样的人,他也见过很多。 建了大昭后,他更是被丢进太医署里度日。可药归药,吃归吃,全没有用处。 那些药,日渐变得难以下咽。 他总闹,发脾气,骂骂咧咧说不要吃。然而这样的病,不吃药怎么行?不但要吃,还得定了时吃。 若是永远不见好,那就得一辈子吃下去。 他从太医署跑出来,跑到国师府,照旧还是要吃药。 不过国师的药,似乎是要好一些。 他换了一帖又一帖后,眼看着强健起来了。于是,人人都高兴。可国师清楚,此病除根之难,堪比他那座兴建中的高塔。 搭一些,高一些,又塌一些。 如此往复,只叫人失望。 杨玦现下吃的那几服药,也有些日子了。 但他不发病,便不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焦玄喃喃说了句“真可惜”,直起身,唤了人进来。 英俊的少年人,已经变得丑陋不堪。 他在地上挣扎,极尽狼狈。 焦玄重新坐回了桌前。 也许是时候该让建阳帝换个人选了。 八皇子虽然年纪还小,但伶俐可爱,又懂进退。小小年纪,性情也平和,遇事不哭不闹,得了称赞或挨了批评也不骄不躁,简直生就一副明君模样。 比起六皇子,怎么看都要强得多。 但建阳帝,实在偏爱六皇子。 焦玄想,大概是因为这儿子生来便病痛缠身,总让他想起自己吧。 所以才说什么像,任由他胡作非为不当一回事。 然而杨玦这模样,本不是什么长命相。 做皇帝,看起来也并不够格。 他平素明明那样张狂无状,事到临头却动不了手,根本没什么用。 焦玄看着人将杨玦带下去,轻轻叩响桌子。 笃笃笃,夺夺夺。 随着动作和力气的细微变化,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不一样。 果然—— 焦玄手下动作一顿。 教养一个人,比之驯养畜生,还是难得多了。 他年轻时,曾经听过一件事。 有家屠户,为了让儿子能见血不惧,提刀不疑,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便让他亲自豢养牲畜,甚至取了名字再照料,就像新交了友人一样。 等到养大了,养出感情,便让他亲手宰杀。 如此一来二往,哭过,吐过,便麻木了。 人嘛,就算是不该习惯的东西,多来几次,也就适应了。 不过就算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放到杨玦身上,也不容易。 焦玄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门外的喧嚣和众人的思绪一样纷乱。 …… 夜幕下,有只鸟钻入树丛,停在了细小的枝桠上。明明还有更粗的树枝,但它偏偏就是要落在那里。 斩厄背着无邪,一抬眼就看见了它。 黑魆魆的,但他就是看见了。 他总是很喜欢小鸟。 不管是黄色羽毛,还是白色羽毛。就算是黑漆漆的乌鸦,他也不讨厌。谁会讨厌能飞的东西呢? 昏暗中,羽翼扑棱了下。 斩厄收回目光,一颗心又沉沉地变重。 是了,无邪就讨厌。 他说会飞有什么了不起的,虫子也会飞,怎么不见人喜欢! 这话听起来像胡搅蛮缠,但也不能说就一点道理也没有。 斩厄轻轻叫了声“无邪”。 背上的人似乎动了一下。 他连忙伸长手去够无邪的背:“你醒了吗?” 听见动静,一直在前头领路的太微也转过脸来:“醒了?” 无邪发出一声咕哝,像是说话,又不像。 太微脚下方向一换,靠过去探他的鼻息:“气息还算平稳,兴许过一会便醒了。” 他们一路走来,无邪的情况都没有恶化。 那颗解毒丸多多少少还是有用的,只是不知到底能多有用。 太微收回手,仔细听了听远处的动静。 杨玦今夜前来,不为国师便为薛怀刃,总之不算好事。 连日来都在随机应变,她也有些乏了。若是方才杨玦发现了他们,事情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太微听了片刻,对斩厄道:“继续走吧。” 以夏日的风来说,今夜莫名的凉快。 太微走在前方,穿过一片花田。 国师府里到处都是草木,葱茏葳蕤,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眩晕。行至一片竹林,太微向后摆了下手。 斩厄停下来,小声问:“怎么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气味。 有血,在竹叶上流动。 太微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斩厄背上的无邪又发出了一声咕哝。 “……丢下我……” 他含含糊糊,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太微和斩厄都听见了。 斩厄把他放了下来,拍拍他的脸:“要醒就快点醒过来。” 无邪闭着眼睛,嘴里的话又变得含糊不明。 他似醒非醒,好像处在半梦中。 太微握紧手里的短刀。穿过这片竹林,他们就能出去了,可这并没有多长的距离,好像要跋山涉水才能通过。 她看见了一具尸体,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月色里。 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身后,斩厄低声道:“是药人。” 太微一怔:“什么人?” “是国师用来试药的材料。”斩厄道,“国师养着,有些拿来给六皇子试药,有些则用来炼药或是拆解……” 太微听得毛骨悚然。 寂静中,一阵飒飒响声。 无邪闷哼,发出痛苦的声音。 风吹来血腥气,他忽然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看向太微二人,而后用力地按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那伤火辣辣的疼。 他醒过来了。 斩厄连忙去扶他:“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少晦气……”无邪还在喘气,声音有些沙哑,“国师怎么种了个死人?” 太微看看月色,又去看模样古怪的尸体。 这情形让她想起了先前翻到过的一本古籍。 那书不知是何人写的,记载的事,也不全像是真的,大部分都是胡言乱语。 “国师这是想看看,他还能不能活过来。”太微有些反胃。 无邪皱起了脸,呼吸总算平缓了些。 “老东西是越发疯了。”他把手撑在斩厄胳膊上。 “斩厄?” 斩厄目视前方,像是没听见。 “你愣着做什么?” 月下,斩厄铁青着脸,“快看!” 第320章 竹海 远处灯火闪烁,似星罗棋布。 明明方才还是一片昏暗,现在却亮得铺天盖地。 石板铺就的竹林步道,似乎也被那灯火给照透了。斩厄握刀的手,用力得青筋鼓起。 无邪深深呼吸,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指用力下压:“慌什么,主子他不会有事的。” 从一开始,太微和薛怀刃就没有打算共同行动。 他们兵分两路,才能分散人手,更快地离开国师府。 可是,看那灯火,国师的人好像全都聚起来了。 斩厄还是不安,扭头去看太微。 太微面沉如水,只是道:“出去再说。” 他们已经离得不远。 热衷于冶园造景的国师,将一片寻常的竹林也打造成了迷宫。他们眼下所要做的,便是穿越迷宫。 分心不得,她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尚未发生的事。 追兵还在竹林外。 他们除了加快脚步埋头向前,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太微依然走在最前面。 她眼睛好,手脚也快,行进间几乎无声无息。 被高墙环抱的国师府,是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他们想要平安地出去,光是小心还远远不够。 运气在这种时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等一下。”太微路过一株紫竹,脚步暂缓。 头顶上的月色逐渐变得黯淡。 流云紊乱,隐隐又有了落雨之势。 她凑近去,仔细看了看竹身。这还是根幼竿,距离她眼睛三寸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是太微刚才留下的印记。 他们又绕回来了。 耳听得轰隆一声,云层积聚,周围变得更黑。 太微用指尖轻轻拂过那抹凹陷。 国师留下的步道,走不到墙边。他们远离步道,走进竹林,却也还是出不去。 步道旁发出微光的石灯笼,就像国师的守卫盯了他们一路。 那一抹抹光亮,眼睛一样令人不适。 太微换了个方向。 这地方和师父告诉她的有些不一样,但这种不一样,是他们一开始便料到的。 既然发生过夜闯事件,那国师自然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等着再来一次。 太微加快了脚步。 她身后,无邪按了一把自己的伤口。 很疼。 疼得很对。 他不够有本事,不够警惕才会受这种伤。 意识虽然清醒了许多,但身体却还是昏昏沉沉。他眼前总在发黑,有星光一般的亮点在跳跃。 走路时,两条腿也有些发软,让他摇摇晃晃,几次差点摔倒。 叹口气,他嘀咕了句:“早知便带把火过来把林子烧了。” “你怎么还是糊里糊涂的。”斩厄见他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悄悄空出一手搀住他,“黑灯瞎火的,突然烧起来,不就成了老子在这里,快来杀我吧?” 无邪眼皮发沉,闻言又掐了自己一把。 疼痛瞬间袭来,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他也吃不了痛了。 脚下实在没力,他只能把自己半个身体都靠在斩厄身上:“我懒得同你讲。” “明明是你说错了,便说懒得讲。”斩厄用力扶着他。 无邪没再言语。 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过了会,他才道:“斩厄,你上回捡的那只破鸟,又能飞了。” 斩厄回了句“是么”,好像不是很在意。 无邪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 “不对,你一定在想什么。” 斩厄听见这话,突然笑起来。 很轻,比草丛里的虫鸣还要微弱,一点不像是从他这样高大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他低低道:“那个时候,主子留下我,你高兴吗?” “小时候的事?”无邪问。 斩厄道:“我没有看见你笑。” “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哪记得我笑是没笑。”无邪一边盯着前方太微的背影看,一边道,“你好端端的想这些干什么?主子愿意留下你,我当然是高兴的。” “我生来是个孤儿,因为有你在才成了有兄弟的人,怎么会不高兴。” 他们是家人,是好友,是彼此比那记不清容貌的父母更重要的人。 这样的事,无邪以为他早就知道了,但他竟然直到现在还在不安? 和他那粗犷的外在不同,斩厄一直是个心思过于细腻的家伙。 无邪于是又说了一遍:“我那个时候真的很高兴。” 这一回,他没有揶揄,没有故作轻佻,只是老老实实地道:“并且,直到现在,我也依然很高兴。” “你好不害臊啊。”斩厄仰起头,望向天空。 脸上隐约有了湿意。 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湿了睫毛。 夏天总是这样,一场雨一场风,很快雨便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雨幕白花花的。 不停倒下来的雨水,淋湿了众人的衣裳和头发。 太微一边走,一边擦眼睛。今年才入夏,便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虽然恼人,但却像是好兆头。 风调雨顺,才有国泰民安。 有了粮食果腹,百姓才能睡得着觉。 她爹在梦里,大概也会安慰些。 太微一个转身,踏上一棵青翠茁壮的大毛竹。 夜雨下,刚才还在远处的灯火已经离得不远,渐次熄灭后,只留下了几星微弱的光芒。还有更远的地方,有火光一闪而过。 太微“啪嗒”一声,踩在了水洼上。 雨下得大了,地上的泥被冲得坑坑洼洼。 她的鞋子变得沉甸甸。 灯火之中,竹林之外。 来人是国师。 步辇上,他打着伞,一副懒洋洋模样。 这片竹林,说是林,更像是海。 他征了大片的地来种植草木和花卉,将偌大个国师府搞得像园林。 头顶上的雨将满目翠色浇灌得更加葱郁。 焦玄瞥了一眼雨幕,朗声道:“太微,出来吧——”他叫着太微的名字,像在呼唤贪玩迷路的孩子。 但太微已经到了竹海的尽头。 她撕开雨幕,跳了下去。 无邪也攀上了高墙。 只有斩厄,没有动。 “我要留下。”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 无邪瞪大了眼睛。 斩厄道:“出去以后,千万小心。” “放你娘的屁!”无邪又急又气,骂道,“你跟谁交代后事呢!还不快点给老子过来!” 斩厄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走。” 第321章 斩厄 他的头发,还是短短的,像一丛新长出来的草。雨水落在上面,一粒粒,分明如珠。 无邪在黑暗中呆得久了,眼睛看得清楚起来,斩厄脸上的表情和他嘴里说的话根本不像一回事。 “过来!”无邪死盯着他的脸,“老子让你过来!” “我要留下断后。”斩厄张开嘴,雨珠掉进嘴里,竟有两分咸味。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很清楚,无邪自然也该明白。 他们能走到这里,已是幸运至极。 而离开国师府,不过是前行的第一步。接下去,每一步都会比现在的更艰险。甚至于,一个不慎,才出门便折戟也不奇怪。 “你身上有伤,需要休息……” “我又没死!”无邪手抖了下,手臂上的伤口因为用力而裂得更开,暗红色的血被雨水冲刷而下。 斩厄的口气格外得镇定:“追兵已至,你们便是出去了,也仍然需要时间撤离。” “我留在这里,是最好的法子。” “狗屁法子!”无邪声音压得很轻,语气却越发焦躁起来,“他娘的!你怎么油盐不进!我们一道走!快点!” 斩厄还是摇头。 雨珠从他头上扑簌簌落下来。 “斩厄!” 声音消散在雨中。 斩厄提着刀,冲进了竹林。 …… 外头,太微已经仔细看过一遍周围。略松口气,她低下头,用力拧了一把下摆。衣裳是破的,但沾了水还是很重,这样子总让她想起初遇师父的时候。 背后传来轻响。 太微回身去看,却只看见无邪。 “斩厄呢?” 浑身湿透的虚弱少年,惨白着一张脸。 太微又问一遍:“斩厄人呢?” 无邪拖着脚往前走:“懒得管他。”声音听上去却好像快哭了。 太微眉头一蹙,立即折返回去,但墙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竹枝在雨里颤抖。 拨开它们,太微匆匆向前,可周围沙沙沙的,根本不见人影。脚下原本就泥泞不堪的鞋子,变得像铁石一样,深深陷入竹海。 她咬了咬牙,转身回到了无邪身边。 “走吧。”太微垂着眼,去扶无邪。 无邪没有避开。 他的确是要站不住了。 心里闷得厉害,伤口也疼得厉害,就连淋在身上的雨也像冰一样得冷。 国师的竹海,亦是葬人的墓。 斩厄此去,走的乃是死路一条。 他的前方,刀光正在竹林间穿梭。因着雨大,那刀也变得光怪陆离。 大雨将天地都打湿了。 国师头顶上的那把伞,根本遮不住什么。他虽然坐在步辇上,但鞋履照旧湿漉漉的。 看见斩厄,焦玄脸上露出两分忧闷:“怎么一个个的都这样……” 斩厄心想,那“一个个”里头最让国师不痛快的大概是他家主子。而且听国师的口气,他家主子应该还好好地活着。 他提着的心落回去了一点。 握紧刀柄,斩厄绷直了身体。 刀光已将他团团围住。 焦玄坐在上首,微微弯了弯腰,望向他道:“斩厄,你怎么长成了一只白眼狼?” 斩厄没有吭声。 焦玄将脸探出伞外,任由大雨淋湿面颊:“你独自留在这里,无邪却跑了?” “是我自愿留下的。” “笑话。”焦玄哈哈大笑,“哪有人自愿寻死。” 斩厄木着脸,任由雨珠沿着鼻梁流下来。 他有着一只十分挺拔的鼻子,英气十足,就连无邪平日见了,也不得不夸它生得好。 此刻,大雨中,那笔直的鼻梁更像刀削的一样冷酷。 斩厄道:“国师当然不会懂,因为没有人会为了国师自愿去死。” 这话经由旁人来说,便是嘲笑,是讽刺,但从他嘴里冒出来,却很辞顺理正。 焦玄不笑了:“说你不机灵,倒是我轻慢了你。” 他挥一挥手道:“你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单凭你一个人,又能挡得住多少?”焦玄把伞掷到了地上。众人皆在淋雨,那他也没有什么好遮的了。 反正遮不住,不如淋个痛快。 大风吹过来,刀剑相击,发出嘈杂而尖锐的声音。 斩厄看起来像个阿修罗。 三头六臂,手托日月,口中吐火,总之,不像人。 焦玄有些心惊。 他揉揉眼睛,觉得自己看见了幻觉。 斩厄当然不可能拥有三头六臂,他再高大强壮,也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受伤会疼,断头会死。 更不可能会吐火。 那像火焰一样的光亮,是他手中长刀挥舞时发出的炫彩。 一二三,又倒下一个。 如此凶猛的杀神,竟然一直在做乖乖的人偶。他抱伞和拿刀的样子,哪里像是一个人? 焦玄一直知道他勇猛,但没有想到他能勇猛到此种地步。 几乎只是一眨眼,竹林步道上便躺下了多具尸体。 斩厄手里的环首刀很快就钝了。 他一把丢开手里的残刃,赤手空拳捏碎了其中一人的头颅,而后夺过兵器,继续缠斗起来。 一气呵成,毫无迟疑,他似乎生来就会这些。 焦玄搭在扶手上的两根手指,慢慢地收紧。 今夜还真的处处都是可惜的事。 他在雨里叹息。 步道旁,石灯笼里的烛火熄灭了。 斩厄在黑暗中拼杀—— 愿我能斩断厄运。 愿你能只得顺遂。 两句令咒般的话,在他胸腔里盘旋,将每一根经络都塞得满涨,让他一往无前,攫戾执猛。 大雨遮蔽了视线,回忆幻梦一样在眼前闪现,斩厄想起了许多本被遗忘的旧事。 无邪合该长命百岁。 他会像小时候无邪保护他那样,保护无邪的。 剑气划过,斩厄趔趄了下。 背上出现了一道血痕,他没有去理会。眼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拖延再拖延,他要给无邪留出足够的时间。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绝对不会后悔。 伤口,鲜血,都是别样的赞美。 他又换了一把刀,几乎杀到国师脚前。就算坐在步辇上,国师也无法完全地俯视他。 身长近九尺的青年,只是站着便有种骇人的意味,但到底是凡人,体力会耗尽,神经也会松懈。 “砰”的一声,斩厄被砍中小腿,摔下去,倒在了泥水里。 空中,有只鸟正在大雨里拼命地飞。 翅膀被雨淋得湿透,每一下扇动都让它下坠得更狠一些,但它仍然还在飞。 第322章 投名状 焦玄嗤笑了一声。 好蠢的鸟。 明明有地方可以躲雨,却偏偏要淋着头乱飞。 他向身后挥了下手,步辇抬着他,离开了竹林。大雨中的飞鸟,也慢慢消失在夜风里。 没人知道它是飞远了,还是坠亡了。 …… 片刻后,焦玄见到了浴血的养子。 他仍然是个俊美无比的年轻人,就算大雨让众人狼狈不堪,也不改他的玉质金相。 焦玄在同他对上眼睛的那一刻,拿定了主意。 “斩厄死了。”他重新撑起伞,淡淡道,“我很心痛。” 薛怀刃没有言语。 焦玄掏出块帕子,慢慢擦拭着脖子上的水珠:“你呢?你不心痛么?”他的视线,慢慢移动到养子持剑的手上。 一个时辰前,那里拿着的还是一把刀。 “六皇子也病了。” “多半是见你不肯理会他,伤心过度所致。” 焦玄看见他的手指在慢慢用力,几乎要将剑柄捏碎。站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用一种愤恨的表情盯着自己,反而舒心了许多。 他放缓语速,像久别重逢聊起家常一样,细细地道:“你也知道,他身边只你一人能够信任,你突然要走,他哪里想得通。” “所以,就算我不管你,六皇子也一定会去追你。” “逃命这种苦头,可不好吃。”帕子沾了水,变得冷冰冰,焦玄将它紧紧攥在手里,“不过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走的吧?” 薛怀刃笑了笑:“怎么?义父你现在愿意放我走了?” 焦玄默然,从怀中掏出一物,丢到他面前:“你走吧。” “国师?”站在步辇前的侍卫闻言,皆是一惊。 焦玄动动手指,示意薛怀刃的人把东西捡起来:“我让你走,并非我突然心软,而是我想明白了。” 一开始,他也和杨珏一样钻进了牛角尖。 舍不得杀,又不得不杀,左右为难,把自己搞进了死局。但事情一步步走到这里,已经由不得他继续僵持下去。 决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困难。 焦玄在风里轻轻咳嗽了两声。 薛怀刃已经接过东西,打开了包裹在外头的油纸,那里头是一个布包。 他抬起头望向焦玄。 焦玄端坐在步辇上,将背脊挺得笔直:“看看吧,都在里头了。” 薛怀刃没有看,只是把东西包回去,递给手下:“我并没说想要。” “哈。”焦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你不想要,自然有人想要。” “离开这里你能去哪里?”焦玄老神在在,“我说六皇子会去追你,可不是说笑。依他的性子,就算要掘地三尺,也不会轻易放弃。” “你想躲开,恐怕只能去投奔复国军了。” 焦玄道:“这地图给了你,好歹还能做个投名状。” 从六合教拿回来的那两张地图,他原本是不打算叫薛怀刃看见的。可事到如今,思来想去,留着也不一定有用了。 对他来说,找到仙人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他已经拖不起了。 年老力衰乃是天命。 到他这个岁数,早就是吃一顿少一顿,睡一觉少一觉的活法。哪怕他拼了命地想要延年益寿,也改变不了他的寿数在飞快缩短的事实。 要是继续按照先前的路子走,一张张收齐了自己去找,难保他不会死在事成之前。 薛怀刃是不可能把地图主动交给他了。 而复国军也不知道将地图藏在了哪里。 这般找法,三年五载的,一转眼就过去了。 他不想等了。 多等一日,便是多烧他一日。 但他这根残烛,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等不了太久了。 复国军会怎么样,他并不在乎。 建阳帝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那些残党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既然,复国军手里也有地图,那不如就让他们去找吧。 他们要宝藏,他要仙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论急切,兴许复国军比他还要急。 焦玄看着薛怀刃道:“你手里的图,虽是摹本,但的确是真货。如此一来,只要凑齐复国军手里的图,你便可以启程去寻仙了。” 薛怀刃在雨里叹气:“你是觉得一旦找到了仙人,我便会回过头来找你?”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焦玄似是觉得他问得可笑,面露疑惑,“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为你解惑?” 只要仙人是真的,他就一定会想起自己。 焦玄毫不怀疑。 暗夜里,他眼中的疯狂,是让人胆颤的獠牙。 薛怀刃收起了剑。 焦玄让人开道,放他走。 所有人都觉得焦玄喜怒无常,在做一件疯事,但主子发了话,做手下的当然只能听命。 大雨哗哗落下来。 薛怀刃带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出意外,好像只对他们来说是意外,对薛怀刃根本是意料之中。 步辇被放下了。 焦玄撑着伞站起来,脚下湿哒哒的,每走一步都响起恼人的水声。他沉默着,向前走了好几步。 养子的背影已经离得很远。 手下忍不住问:“国师,当真不追?” 焦玄背对着停下脚步,喃喃道:“还不是时候……” “小侯爷他不可能回——” 来字没能出口。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多嘴!”焦玄毫不留情地斥骂道,“你懂什么!” 地图,祁太微,既然都在那里,他们不可能不去寻找宝藏。而仙人的存在,有迹可循,并不是他自己杜撰的。 他找了几十年,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他们必然会回来找他。 必然的。 焦玄默念着,拂袖离去。 国师府里的烂摊子,很快便被整顿干净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派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 焦玄坐在杨玦的床边,低声问:“跟丢了?” “回国师,两边都跟丢了。”来人低垂着脑袋,也将声音放得很轻。 杨玦还在沉睡,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那苍白的面色简直像个死人。 焦玄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罢了,你下去吧。” 话刚说完,他的手腕忽然被杨玦抓住了。 “人走了?” “走了。”焦玄没有挥开他的手,任由他越抓越紧。 须臾,像是力竭,杨玦眉头一皱,偏过脸,又沉沉睡去,那抓着焦玄的手也一下就松开了。 第323章 火烧云 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午后,漫长得好像不该醒过来。 起身后,换了衣裳,他推门出去,见外头霞光满天,烈火一样。昨夜风雨已无半点踪迹,地砖每一块都光洁如新,连缝隙里也没有血污残留。 他倚在栏杆上,听侍卫将国师做的事说了一遍。 到最后,国师也和他一样没能下手。虽然缘由不同,但结果却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样惊心动魄地折腾了半天,不过是给国师定了定心神而已。 收回视线,杨玦回到屋中,落座喝了半碗稀粥。 粥还是滚烫的。 他喝一口,晾一会,半碗粥喝了小半个时辰。 那粥里的鸡肉,总好像有股腥味。他不喜欢,但还是吃了。少顷,婢女送了汤药过来。 黑漆漆的,一如他昨夜想喝却没能喝上的龙膏酒。 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婢女将盛了蜜饯的小碟子轻轻推到他手边。 是上月才新摘的青梅,拿筷子或小刀去了核,晾到半干后再拿蜜糖渍成的。 他瞥了一眼,没有拿。 婢女看起来有些紧张,问他要不要换一碟别的。 说话间,桌前还弥漫着药味。蜜饯的甜混在里头,反而有些让人恶心。 杨玦摆摆手让她下去。 待人走后,他又让侍卫把门窗全部打开吹风,但那股恶心还是萦绕在心头,胃里也逐渐开始翻江倒海。 杨玦咬牙忍着,一直忍到冷汗冒出来。 若是吐掉,那药便白喝了。 他不想吐在这里。 猛地站起身,杨玦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没有去同国师辞别,只笔直出了国师府,策马去找了妹妹。 彼时,寿春帝姬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 杨玦冲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差点把剪子戳到他身上。呼吸都吓停了,寿春帝姬没好气地挣扎了两下:“六哥疯了么,也不看看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伤着你怎么办?” 杨玦却像是没听见,仍然抱着她不肯放。 “怎么了这是?”寿春帝姬把剪子丢到了地上,“六哥你看看我。” 她捧起杨玦的脸。 少年的眼睛红红的。 “你哭了?”寿春帝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她哥哥哭,登时头昏目眩,手足无措地道,“你哭什么呀?难道真扎着你了?” “我不想吃药……” “不想吃便不吃嘛,这有什么可哭的!” 杨玦把脸埋在她掌心里。 他开始哇哇地哭,像个摔了跤的小孩子一样,哭得伤心欲绝。 寿春帝姬用力把他抱进怀里。 兄妹俩在漫天火烧云下嚎啕大哭。 此后,杨玦又昏沉沉睡了两日。到第三天,他终于恢复了精神。 京里已经变了样。霍临春来探望他,张嘴便道,镇夷司没了。 薛怀刃不在,斩厄和无邪也不在,还有什么镇夷司。 杨玦听得头疼。 霍临春又说,那靖宁伯府整个都空了。 他一下清醒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霍临春喝口茶,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突然就空了。” 放下茶碗,他又道:“不过,我让人去找了靖宁伯府的旧仆。” “如何?”杨玦皱着眉。 霍临春道:“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夫人给了银钱,让他们回家探亲,等到回来便发现府里没了人。” “因着府里的下人,哪怕是家生子,都有定时探亲休假的时候,所以这一回也并没有人生疑。” 杨玦仔细听着,眉头越蹙越紧:“是真话?” 霍临春见他好像不信,笑道:“这当然假不了,都是有据可查的。” “这都叫什么事啊……”杨玦扶住了头。 霍临春道:“旁的先不论,单一条赐婚逃跑便可诛九族了吧?” “律法这东西你可比我精通。”杨玦根本不在乎祁樱跑了没有,他满脑子都是薛怀刃和祁太微,“东厂可派人去找了?” “哪里找得到。”霍临春叹口气,“有薛指挥使在,他们的行踪自然足够隐秘。” 更何况已经过了三天。 杨玦咬紧后槽牙,脸色沉沉的发青。 三天都没能找到线索,以后就更难了。 可他们到底能去哪里? 杨玦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来。 他知道国师派了人去洛邑,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一定和薛怀刃有关。只是很可惜,薛怀刃并不在洛邑。 不管是国师,还是杨玦和霍临春,找人的时候都盯着薛怀刃来思考。 以至于,他们从第一步便错了。 因为就连薛怀刃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会去哪里。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太微定的。 行程也是太微安排的。 他要做的,只是跟着太微。 第四天,他们仍然没有到达目的地。 无邪的情况也依然不算太好。他受了伤,又中毒,淋了大雨,身体始终无法彻底恢复。 斩厄不在身旁的事实,也让他夜不能寐。 太微虽然知道他死不了,但还是免不了要担心。无邪昏睡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去探探他的鼻息。 前世,师父病恹恹的,时不时就要这么闹腾上一番,她每一回都忧虑得吃不下饭,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到了傍晚,无邪又有些发热。 但他们仍然在趁夜赶路。 虽说情况比她和薛怀刃预想得要好太多,但没有到达目的地之前,还是不能放松。 第二天,他们进入了鸿都。 太微熟门熟路,走得很快。 薛怀刃有些意外。 从小连京城都没有离开过的靖宁伯府千金,却对鸿都这么熟悉。 这种意外在进入松山县以后变成了担忧。 太微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太欢畅。 和紧张、不安之类的情绪不一样,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氛要更为复杂。 行至半途,她忽然转头来看,薛怀刃怔了一下。 太微面上露出一抹淡笑,隐隐带着两分悲切:“薛嘉。”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叫了他一声。 这两个字,仿佛是她的护身符,只要这般说出口,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也会随之消散。 薛怀刃轻轻抓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颤了下,旋即用力回握。 前方,小院的门被人打开了。 门后探出一张细眉细眼的妇人面庞:“喂喂喂,光天化日的,做什么呢?” 第324章 会合 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来,倚在墙边,歪头看他们:“怎么来晚了?” 这话问的是太微。 “你要是再来迟两日,我可就带着你娘她们走了。”她在风里咳嗽,背过身去,又道,“也真亏你想的出来,这鬼地方除了那点茶叶什么好东西也没有,谁住得了。” 她絮絮叨叨个没完。 太微上前,一把抱住她:“师父!” 墨十娘用力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你娘在里头呢,想抱抱她去,别跟这儿折腾我。” 太微不撒手,还是紧紧抱着她。 “我看我早晚要死在你手里……”墨十娘仰着头,大喘气,“不知道你师父我身子骨柔弱啊?” 太微“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开她,仔细端详她的脸。 气色比之上回,不说好,倒也不见坏,还行。 她推着墨十娘,把人推回院子里。 绑好缰绳,薛怀刃和无邪也进了里头。 一身便服的姜氏已经迎出来:“俏姑!”她脸上绽出笑容,急匆匆地来抱太微。 墨十娘在边上看着,小声说了句:“我说呢,这性子,原来是像母亲。” 太微耳朵尖,一下听见了,笑道:“师父快来,再让我抱一会。” “抱什么抱!”墨十娘摆摆手,转头去看薛怀刃,“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她指指角落里的葡萄架。 薛怀刃和太微对视了一眼。 太微没有阻拦。 姜氏忍不住问:“不要紧么?” 太微拉着她的手往屋子里去:“有什么要紧的,师父还能吃了他吗?”说完,太微看见了长喜。 “姑娘!”长喜面露喜色,连声音都少见得雀跃起来,“您可算来了!” 姜氏身边只带了一个倚翠,剩下的人都是太微的。 刘妈妈,长喜,还有二宝。 太微先去把人见了一遍。 二姐祁樱穿着粗衣,还是一副仙子模样。 “可累死我了。” 然而她嘴一张,仙子忽然下了凡。 太微差点哈哈大笑,好险忍住了道:“二姐变得像人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本来就是人。”祁樱瞪着她,赶她去休息。 说起来她们其实也就几日没见,但眼下一讲,像隔了几个春秋那般久。 太微出了门,远远看见薛怀刃和师父还在葡萄藤下。盛夏将近,大量的绿叶织成密实的网,将他们的对话笼在网中,谁也听不分明。 但她不听也知道,他们要说的,无外乎是国师和地图的事。 国师最终选了一条他们以为他不会选的路。 那样的选择,是否说明国师对仙人的渴求已经迫切到了极点? 太微走到拐角处,突然被人拽了一下。 “五姑娘!”崔姨娘白着脸,抓住她的袖子,“四娘她……” 一向妆扮得风姿绰约的妇人,此刻却连粉也没有抹:“你有没有见过四娘?” 太微看一眼她的身后。 六娘祁栀正紧紧抓着生母的裙子,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 她和祁茉长得说像也没那么像,但不知为什么,太微这会看着她,就像又看见了祁茉。 心绪随之纷乱,太微收回目光道:“姨娘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啊?”崔姨娘愣了下。 祁栀在后头问:“姨娘,四姐不来了吗?” 崔姨娘咬住了唇瓣。 她看着太微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干净透亮,一点不像是会说假话的样子。 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脸。 祁栀还在追问,但崔姨娘已经泣不成声。 太微越过了拐角。 这院子和她当初生活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只是人一多,显得挤挤挨挨。 这种热闹,虚幻无比。 太微走到厨房门口时,停下了脚步。 那口大缸还是熟悉的模样。 她唤了一声“无邪”。 无邪木呆呆地坐在大缸上,听见她叫,跳下来道:“不行,我还是得回去。” 斩厄不在身旁,他吃不下,睡不着,精神萎靡得像霜打后的茄子。 “你拖着这副身体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还是先把身子养好再议。”太微料想他会这样,倒不意外。 无邪靠着大缸,小声道:“我睡不着。” 睡不好,身体当然好不了。 他知道,太微也知道,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还能怎么办。 想了下,无邪道:“不然您来打我一顿?” 打晕了和睡过去,半斤八两,也算是睡。 他眼巴巴看着太微。 但太微当然不可能打他。 “国师说斩厄死了,兴许是故意说来骗主子的。”他像是失望,低下头,嘟哝道,“斩厄长成那样,岂是随随便便就会被人杀掉的样子。” 他说着揉揉鼻子,站直身体道:“一日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我便一日不会相信国师的话。” 烈阳碎金般洒落,将他苍白的脸色也照出了两分血色。 太微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片刻后出来,将块热乎乎的饼塞到他手里:“吃吧。” 无邪接过,举起来,小口小口地撕咬着,不像吃饼倒像吃肉。 …… 两个时辰后,暮色降下,月亮高升。 太微也坐到了葡萄架下。 跟着母亲出来的人,她已经全部见到了。 崔姨娘和祁栀还在哭,哭得肝肠寸断。 白姨娘则一直跟在她娘身边,寸步不离,想让小七回来,但小七早就不是那个圆滚滚的胆小肉团子。 一离开靖宁伯府,小七就依照太微的安排去了神医张桐的身边。 她喜欢,又有天赋,没道理不好好地学下去。 只是白姨娘不明白,太微也好,小七也罢,为什么都偏离了“正道”,她接受不了,伤心得很。 但当着太微的面,她到底也不敢多说什么。 另一边,三娘的生母赵姨娘,拿了一笔银子后便独自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三娘死后,她就成了一具空壳,再也填不满了。 太微躺在长凳上,眼前浮现出三娘死去的样子。 祁家一堆女儿,如今也没有剩下多少,看来的确是因为名字不吉利。花这种东西,就算似锦而开也注定要凋谢。 太微闭上眼睛又睁开。 月光跌进她的瞳孔,让她的双眼变得格外明亮。 “薛嘉,我有个秘密,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第325章 旧梦 薛怀刃靠着墙,正在把落下来的葡萄藤挂回去,闻言道:“我是不是该坐下来听?” 太微坐正了,拍拍身旁的长凳:“来来来,快请坐。” 夜风徐徐拂过,吹起葡萄叶,露出底下一串小小的绿色果子。 还未成熟的葡萄看起来酸溜溜的。 太微的回忆也从一开始便又酸又涩,她把前世靖宁伯府的动乱,自己逃婚放火,如何遇到师父都仔仔细细地说了。 最后,她说到了自己和那个花匠的相遇。 两个被秘密裹挟的孤独者。 从相逢,到相爱,再到天各一方。 那是一场黄粱美梦,也是一颗草间露珠,天一亮,风一吹,太阳一晒,一切就都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太微如今咀嚼的,只是梦境的残渣。 但那些渣滓里,也的确有过甜味。 她站起来,拽下一小串青涩的葡萄,轻声道:“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在故居分别的时候是,在松山县独自生活的时候也是。 她总以为那就是永别。 但当真正的死别来临时,他还是风尘仆仆地赶来,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 那个时候的她,没能问出口。 现在的她,却好像不必再问了。 太微摘下一颗青葡萄,擦了擦,塞进嘴里,但马上又吐出来:“呸呸呸,好酸……” 青色的果皮一经绽开,便酸得不得了。 她吐吐舌头,把剩下的葡萄塞给薛怀刃:“你听了半天,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薛怀刃看看葡萄又看看她:“你就那么喜欢他?” “什么?”太微想了一堆他可能会问的事,但全然没料到这一出,“他?你难道在吃自个儿的醋?” “我只是好奇,可不是呷醋。” 嗯,比没熟的青葡萄还酸。 太微舔舔自己还酸软的牙齿。 薛怀刃声音低低的:“那些事,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实在有些可惜。” 太微呼吸一顿。 他丝毫没有疑心她的话,只是觉得自己不记得,很可惜。 太微捂住了眼睛:“我可不会哭的。” 薛怀刃定定看她:“但我好像快哭了。” 夜风吹过来,吹淡了果子的酸涩。葡萄叶下的青色珠串,很快便会变成美丽的紫。 两个人在葡萄藤下说了很久。 前世今生混杂在一起,太微慢慢理出了头绪。 失踪的先祖,发生过怪事的长辈,还有见过未来的她和母亲,每一样都指向六合教的那尊塑像。 而慕容家那块国师心心念念的地图,印在薛怀刃的脑子里。 不知一开始慕容氏是如何保存的地图,后来又为何改成了这种方式,但能肯定的是,当初慕容家是想让小儿子继承祖业的。 按照薛怀刃的说法,他哥哥从刚会说话起便嚷嚷着要去从军,要保家卫国,不要留在洛邑。是以父亲不得已才选的他,并不是因为他多聪明。 不过父亲将图画出来,他只看过一遍便记下了。 事后,父亲将图烧掉,让他来画。 他倒着也能画出来。 父亲惊讶不已,说自己当初可是被押着练了八百遍才勉强记住的。果然,脑子聪明就是好。 父亲很羡慕,连糕点都少吃了两块。 于是他便全吃了。 等到水也喝饱,父亲将他抱在怀里,揉他的脸:“你能这么聪明,看来还是因为我也聪明,对不对?” 这话问得蠢兮兮的。 他懒懒散散躺在父亲身上,敷衍地说是是是。 母亲在门外喊他们。 他一骨碌爬起来,翻身下地,跑去给母亲开门。 父亲着急忙慌追上来。 于是三个人又去找了哥哥。 哥哥正趴在床上看兵书,两条腿在空中摇来晃去。母亲见状,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没个正行!” 还是小孩子的哥哥撇撇嘴:“躺着就是舒服嘛。” 一家人都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慕容舒,只是个天真又快活的稚童。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他也许到现在也还是个天真的年轻人。 因为天真,他甚至没有好好问过父亲,为什么要让他记下那张地图。 父亲只是说,地图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代这么记着,也就记着了,至于有什么用处,谁也搞不明白。 他不确定,父亲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向年幼的他隐瞒了真相。 慕容家祖上和六合教多半是有交情的,至于是什么样的交情,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国师,显然知道点什么。 所以最后,他才会说找到了仙人,他们就一定会回头去见他。 因为他自信满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事。 然而,他错了。 太微不是他那条寻仙之路上的定数。 而是最大的变数。 时间临近子时,墨十娘从屋子里出来,慢慢悠悠走到葡萄藤下,道:“聊完了么?” 她问得云淡风轻,自顾自坐下:“要是聊完了就好好准备准备吧。” “虽说会如国师的愿,但东西既然已经到手,就没有不动的道理。未免夜长梦多,休整一日,后天就动身吧。” 太微看着她:“师父也去?” “我为什么不去?”墨十娘反问。 太微道:“您年老力衰的……” “这张臭嘴真是。”墨十娘掐掐她的脸颊肉,少女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幼时的模样,“我虽然病弱,但也不是动不了,放心吧你,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太微叹口气。 墨十娘道:“我晓得你是担心我,可这一回要办的是大事,还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大事,我不可能让你独自去。” 她说完,站起身,一手一边,按在太微和薛怀刃肩头:“你们俩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没个大人坐镇怎么行。” 她手下用力按了按,旋即松开,拍拍手走了。 夜色将松山的天空晕成一团墨渍。 翌日一早,太微便和姜氏商量起以后。 姜氏虽然不安,但还是道,让她放宽心,不用惦记他们。 像是拿定了主意,无邪睡了一晚上,精神看起来也大好了。太微和薛怀刃各自去安排行囊,人不用多,但东西却不能太少,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又是一晚。 晨雾还未消散的时候,太微一行人便离开了松山。 第326章 走马灯 几个人快马加鞭,见到信陵王时,刚过了两日。 知道薛怀刃才是慕容舒,信陵王很吃了一惊。因为当初的确是他把“慕容舒”亲自送回的洛邑,他从来没有疑心过那个孩子会是假的。 那个时候,慕容四爷见到了人,也只是一通伤心。 所有人都把那个毁了容貌的孩子,当成侥幸逃生的慕容舒,根本无人质疑。 晚风里,信陵王蹙起眉头:“如今想来,倒也不像是慕容四爷设的局。” 既然要杀人,当然灭门最好。 斩草除根最是安生,留下一个小孩子,即便是假的,不也是给自己平白添麻烦? 这样的道理,慕容四爷不会不懂。 他动了手,当然就没想要人活着。 是以,他搞出个假侄子,全无用处。 但若不是他安排的,那个孩子又为何要撒谎? 信陵王在风里露出苦恼之色:“思来想去,恐怕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薛怀刃望向他,眼神微变,似乎已经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信陵王道:“当日我见到他,发现他衣裳上绣着个‘舒’字,便以为他就是慕容舒,因而也没有多问上两句。” “那样一个小孩子,受了伤,又被认错了,送到洛邑后恐怕也不敢说自己不是……”信陵王叹口气,将桌上摊开的地图往前推了推。 国师的图,复国军的图,还有慕容家的图,全都拼在了一块。众人想要的东西,终于隐约可见原貌。 拼凑,拆开,再拼凑。 这几张图,最终成了一副不像图的模样。 太微不是没有见过走马灯,但眼前这只显然和她过去所见的那些不一样。 走马灯,又称仙音烛,是一种点燃灯内的蜡烛时,会引动机关,发出乐响的玩物。 不过这只,是哑巴物件。 仙音自然是没有的。 蜡烛点燃后,气流上涌,只有纸轮转动。 也难为晏先生能想到这种法子。 很快,灯屏上出现了奇怪的景象。 这些地图,果然不是简单的东西。 太微先看见了一群人,有骑马的,有走路的,还有扛着东西的。那东西又大又方,似乎是口箱子。 太微皱皱眉头:“这是棺材?” 墨十娘颔首:“十有八九。” 太微后颈冒出寒意。 棺材里能装什么? 当然是死人。 可仙人,需要棺材吗? 她屏息,继续看下去。 蜡烛烧啊烧,轮轴上的剪纸转啊转。物换景移,画面停了下来。箱子消失了,最后停留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山。 一旁的晏先生已将路线理清:“你们看,这地方是不是有些古怪。” 太微一眼没认出来,倒是薛怀刃和墨十娘看出来了。 “和临平很近嘛。”墨十娘低着头,仔细地看。 薛怀刃道:“临平,是我娘和太微母亲的故乡。” 太微愣了下:“临平?” 为什么偏偏是那里? 临了临了,一切好像又绕回了原点。 冥冥中,好像正有手牵着他们身上的那根细丝,将他们摆布成天命想要的模样。 窗外的风发出呼呼的怪叫声。 太微扶着桌沿,和墨十娘一样细细地去看晏先生重新理出的线路图。 山川河流,就只是山川河流……她果然是个庸人,和天才们站在一起,凡事都要慢上一拍。 她直起身,低声道:“若是临平,便是祖上的事了。但因为时间过去太久,知道详情的人早就都死了。我娘记得的,也只是些她小时候大人们告诉她的玩笑话。” “什么失踪,意外,都只是话本子一样的故事。” 她定定心神:“我只知道,百年前,有位老祖宗不见了。按辈分,她应当是我的高外祖母。” “她不见以后,一心寻找她的高外祖父某日也突然失去了踪迹。” “怪事仅此两桩,但至今也没人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一下,”墨十娘忽然问,“你那位不见了的老祖宗姓什么?” “听说是姓宋。”太微回忆了下。 “宋家也在临平?” “是,我娘祖上一直在临平。”太微道,“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有远离过。” 同样,不管是宋家还是姜家,都早就落魄了。 不知是该说时运不济,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梗,两家一直都倒霉得很。偏偏人丁也不兴旺,才几代,便成了现在这副冷清寥落的样子。 太微想起那日自己和母亲的对话,说到那位老祖宗时,母亲的口气也只是像在说一个稍微熟悉些的陌生人。 离得太远,又没有见过,根本生不出实感。 谁也没想到,那久远的过去会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他们面前。 似乎都在沉思,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哒哒。”墨十娘屈起手指,点点纸上的目的地。 “唔,这要说是巧合,恐怕没人相信。”她偏头望一望太微,弯起眉眼,那原就显得比旁人细长些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一道新月,“这样吧,你先去看看你那小妹,回头我们再商议该怎么去临平。” 她慢悠悠说着,语气变得平缓而温和。 太微没有动:“为什么要支开我?” 墨十娘道:“自然是因为有不能当着你说的话。” 她给了台阶,见太微不下,态度便变得强硬了。 “那小子听了回头也不会告诉你的。”她在说薛怀刃。 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太微不从的余地了。 桌子另一头的信陵王也只是面露无奈。 太微自认固执不过她,只好转身往外边去,但临到门前,她还是回身说了一句:“你最好不要说什么靖宁伯死了,他的女儿瞧着怪可怜的,还是不要带上她了这种狗屁话。” 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轻轻吹起少女颊边的碎发。 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发亮。 墨十娘轻“哼”了一声,走过来,拉开门,把她推出去:“老娘我比你可怜多了,我才没有那个闲心去可怜你,快走吧臭丫头!” 话音未落,门已重重关上。 太微被晾在了风里。 门内,墨十娘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叹息道:“什么话都叫她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不过,她再可怜,该带上她还是得带不是。” “只是……”微微一顿,墨十娘攥紧了椅子扶手,“既然靖宁伯把人交给了我,那我就不能让她死。就算我死了,她也得活着。” 第327章 好烂的性子 门外,大风呼啸,却仍然闷热不堪。 无邪正在不远处候着,热出一头大汗,刚要擦,瞧见太微独自出来,慌了一下:“主子呢?” “聪明人们还有话要说。”太微走下台阶,沿着长廊往另一头去。 他们此番出行,只带了无邪,剩下的人全都留在了姜氏那边。 如果斩厄还在…… 太微脚下步子不停,轻声唤他:“跟我一道去见见小七吧。” 无邪擦擦汗,跟上了她。 到了张桐那边,小七正在分拣药草。袖子用襻膊束起,露出两条白生生的细胳膊。她埋着头干活,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停下。 还是张桐先看见了太微。 “哟,五娘来了。” “五娘”二字飞进耳朵,小七才猛地抬起头来:“五姐?” 张桐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另一手摸摸她的头:“小七也先去歇一会吧。” 她点点头,双平髻晃了晃。 太微牵起她的手。 无邪站在后面,向她问好。 小七也忙朝他点头,等到头抬起来,脸上却露出了两分担忧,问是受伤了么,怎么气色不大好。 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血腥味。 还是因为天气热,伤口有了异味? 无邪下意识把胳膊背到了身后。 张桐看见,忙道:“来来,我给你看看。” 什么样的伤,还需要神医谷的后人亲自给看。无邪连说不用,人却已经被张桐给抓到了桌前。 烛火一抖。 门前布帘扬起又落下,太微牵着小七出去了。 多日不见,小七似乎又长高了些。 太微盯着她头顶发旋,比划了下,总觉得她在拼命抽条,不知道哪天就要长得比自己还高。 明明一年前,她还是个肉乎乎的小矮子。 “怎么样?”太微问,“桐娘子教得好么?” 小七一脸欢喜:“好!不止教得好,待我也很好,五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 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 太微安心了不少。 小七带她回了卧房,给她倒了一碗水:“桐娘子不让我喝茶,说小孩子喝水就行了,省得夜里睡不好,长不了个子。” “难怪你越长越高了。”太微接过来,和她肩并肩坐在床上,“我见过姨娘了。” 小七把头靠在她肩上:“她还是不高兴么?” “倒不是不高兴,只是担心你。” 小七声音变轻了:“她总觉得像三姐那样才是最好的,可三姐……” 三娘的下场,白姨娘不是没看在眼里,但她似乎只认为那是三娘运气不好,不能怪别的。就像当初,她觉得太微不管怎么样,要嫁给谁,过什么日子,都好过独自一人在外头颠沛流离。 她天性如此,眼界也受限于性情,同好坏没干系,单单只是想的不一样罢了。 说来,还真应了祁茉那句话。 不是谁错了,只是不一样而已。 太微喝过水,又细细问了些琐事。 小七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新认得了多少草药,学会了什么方子。总之,才几日,她便已经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才好。 太微“哎哟”一声,向后躺倒,仰面看向帐子顶:“我倒觉得,得三十六个时辰才刚刚够用。” 小七想了想,一脸正经地道:“若是一日能像一年那般长就最好了。” 但这愿望实在是荒谬,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姐俩倒在床上,笑成了一团。 这方小小的天地,依稀还是旧日集香苑的模样。 太微抱着自己最小的妹妹,轻拍她的背,像哄婴孩一样,将她哄睡了。又等了一会后,太微起身,放下帐子,离开了这充满温暖的醉梦。 她回到张桐那边时,蹲在那分拣药草的人变成了无邪。 桐娘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无邪对着本书,慢慢吞吞地挑着药材,看见她来,忙放下来道:“是不是该走了?” 太微笑笑,说了句“不急”,进去找张桐说话。 无邪只好又把书捧起来,盯着上头的图样,一件件地分辨:“我差点都忘了,她原就是这么个人,总想欺负我,斩厄你说……” “斩厄”二字一出口,原就很轻的说话声立即消散在草药翻动的沙沙声里。 他又忘了。 斩厄已经不会接他的话。 他身后,已经没有斩厄了。 …… 是夜,亥时一刻。 墨十娘把太微叫到自己房里,训了一通话,说她对自己不敬,是个混账丫头,应该被逐出师门。 太微笑她发癫,为老不尊,莫名其妙,想要别人敬她,她怎么不先摆个人样出来。 师徒二人似吵非吵,大闹了一晚上。 一直到过了子时,墨十娘才喘着气道:“你让我别可怜你,你干嘛来可怜我?我能不能去,我不晓得?” “我只是让桐娘子多备上些药,又没说不让你去,你心虚什么。” “啊?哦……是这样……” 还真是心虚。 太微对她的身体,恐怕比她自己还了解,哪有不担心的道理。不过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她还能活上个几年。 太微没好气地拿杏眼瞪她:“病恹恹的还要寻人吵架,早点睡吧你。” “你好烂的性子……”墨十娘外衫一脱,翻身躺下,把被子蒙过了头,闷声道,“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到最后,她也没有告诉太微,把太微支走以后,他们几个人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 但太微知道她不会讲,也就没有问。 大家都当无事发生,又似心照不宣。 只有薛怀刃,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师父十分喜欢你。 这种事,太微当然知道,但从旁人嘴里听到,还是不免有些难为情。又不是小孩子,长辈喜欢她不喜欢的,有什么要紧。 可想起来,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准备出发前往临平。 八个人,分成了两队。 太微和薛怀刃,并个无邪、墨十娘。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剩下四个,是复国军的人,由晏先生亲自带队。 他看起来像个柔弱的书生,墨十娘也只说他是谋士,但上马的动作,却是绝对练过骑射的,且时日还不短。 和薛怀刃对过几句话后,他领着人先行了一步。 虽然目的地都是临平,但他们要走的却是两条路。 另一边,墨十娘还在和信陵王说话。 一个坐在马背上,哈欠连天。 一个站在马旁,仰着头,满脸担忧。 “你真要去?” “主公,您为何要说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你就不能对我客气点?” “我难道还不够客气?” 挥挥手,墨十娘抛下一句“走了”,一踢马肚,扬长而去。 道旁尘土扬了信陵王一身。 他灰头土脸的,还想说什么,但墨十娘早就跑远了。 太微在后面看见,忍不住腹诽,真是难以置信,这德行,她竟然说自己仰慕人家…… 第328章 画像 又一场雨后,太微一行人到达了临平。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是闷热。明明有雨,但雨水落下来,热气消散,等到雨停,热气便马上又滚滚地扑回来。 太微如鱼离水,一路都恹恹的。 墨十娘笑话她,说她还不如自己这个病患,年纪轻轻的还怕这点热。但太微连反驳她的力气也没了,只能翻个白眼不理她。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太微一下马便去找了块花阴坐倒。 没了日晒,这气总算又能喘匀了。 她懒洋洋的,白着脸。 暑热难耐,烈阳如火,像要把人烤干一样。还好她不在这里长大,要不然恐怕活不到现在,这日头绝对晒一年短寿一年,是阎王老子的眼珠子变的。 不过今年似乎尤为得热。 太微轻喘两声,把露在花阴外的脚也缩进来。 薛怀刃递水过来,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明明是嫌热,怎么脸却像冻着了一样。” 太微长长叹息:“这样下去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命上山。” “少在那拿乔。”墨十娘抓着顶斗笠走过来,“快点起来干活,夜里还有事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两个铜板买回来的洗脚丫头。”太微搭着薛怀刃的手,慢吞吞站起来。 “还说不像,我瞧你和你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今日嫌热明日嫌冷的。”墨十娘一把将斗笠罩到她脑袋上,“两个铜板的洗脚丫头,要真有,你快再去给我买上十八个。” 师徒俩每句话都像斗嘴,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可以闹腾。 无邪看得直摇头。 薛怀刃也没有法子。 好在太微的确只是热得慌。 到夜里,风稍凉,她立即又变得生龙活虎。 四个人趁着夜色,悄悄去了姜家老宅。 按照姜氏的说法,那座旧宅子里只剩下三两个老仆看看门,扫扫地,宅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物件,也不怕偷儿,跟废屋无甚区别。 果然,他们此去如入无人之境,转眼便到了太微所说的库房。 但库房里全是灰,东西也堆得又多又杂乱。 墨十娘打眼一看便知不容易找,问太微:“那什么画像,真的还在这里?” 太微捂着鼻子,感觉一张嘴就要吃进一嘴灰,四下扫视一番后才道:“不好说,毕竟我也是听来的。” 这黑灯瞎火的,找起来更是难。 薛怀刃点亮了火折子。 太微便把刚找到的油灯递过去。 灯上并没有什么灰,像是不久前才有人用过。 把油灯留在这种地方,哪日烧起来也不奇怪。 看来这库房名叫库房,却算不上什么库,同那堆烧火棍子的柴房也差不多,根本没人在乎会不会烧掉。 想想也是,姜家在临平早就没有了人。 宅子破破烂烂,她娘作为后人,也远在京城,还有疯了的名声。 就算真烧没了,又能怎么样。 太微把油灯放在避风的角落里。 屋子里亮堂了些。 无邪闪身出去,守在门外望风,剩下的三个人则继续翻找起来。 薛怀刃翻出一只砚台,满是灰尘:“既然是百年前的画像,那放到现在,就算保存得再好,也该变样了吧?” 太微搬开了一叠书:“从我娘说的话看,她见过画像那件事一定是真的,所以东西一定存在过。至于现在如何,见到画像之前我也不敢打包票。” 毕竟距离她娘见到画像,又过去了二十年。 太微道:“不过,她当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是什么话?”墨十娘拿手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她。 太微抬手点了下自己眉心:“她说那画上的人,眉间花钿的样式更像是古书上的人。” “花钿?”墨十娘怔了下。 “那不对啊。”她眉间紧紧皱起来。 太微颔首道:“是吧?” 墨十娘移开脚边的旧花瓶,声音渐低:“那东西一直往前数,倒是能数很远,但你那老祖宗不是才不见了百来年嘛?” “她那个时候,可没人喜欢这些。” 一朝人一朝美。 穿衣妆扮,更是如此。 百年前,正是世人崇尚淡雅之美的时候,花钿这种东西置于面上,显得过于秾艳,没多久就失了宠,无人喜欢便淡出了妆台。 墨十娘半蹲着搬个大瓶子,忽然仰头问:“难道她还要老得多?” 太微吹吹书上的落灰:“再老还能又差出一辈么?” “这倒也是。”墨十娘叹口气,“拢共没个几代人,总不能连这种事都搞错。” 不过事情的确有点古怪。 是以来临平前,太微提出到达以后要来姜家老宅取画像时,众人都觉得该跑这一趟。 只是,真他娘的难找啊。 墨十娘已经坐在地上,一本本地把书拿起来抖。 薄薄一张纸,说是两个巴掌大,那没准真就被夹在书里。 “咔擦”—— 忽然,轻轻一声。 太微开了口大箱子,铜锁落在地上。 里头黑幽幽的。 这是一只很大很深的黑漆木箱子。 薛怀刃把袖子捋起来,探身过去,在里头摸索了一阵。片刻后,他拿出来一只小匣子。 不过说小,这匣子也比两个巴掌大。 太微把灯举起来。 匣子上也有锁。 “看来你家的人同我十分有缘,都爱这些个宝贝玩意儿。”墨十娘走过来,掂了掂匣子上小小的锁。 是个“寿”字模样的铜锁,很精美。 “可惜样子虽然不错,但也只有样子。”墨十娘摇摇头,把匣子打开来,“这是什么?” 里头露出一片金黄色。 是块绸子。 颜色染得极漂亮,像深秋里才有的某种落叶或果子,切开它,就能得到宝物一般的甜美。 太微手指轻挑,将它掀开。 “咦……”墨十娘凑在边上,一看清绸子里包裹的东西就露出惊讶之色。 太微和薛怀刃也都呆住。 “祁太微……你说老实话,这上头的人,真不是你?”墨十娘看着太微,一向弯弯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太微苦笑了声:“怎么可能是我?” 薛怀刃把最里头的东西小心地取出来:“这根本不是像不像,而是一模一样啊。” 第329章 邪门了 正如他所说,画像上的人和太微是一模一样的那种“像”。 她们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因而再如何一样,也只是像。可偏偏这种像,相似到极致,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是太微被人画在了纸上。 三人俱都背上发毛。 太微一把将画像塞回匣中,“啪嗒”合上盖子:“先回去吧。” 既然东西已经找到,再留在这满屋子大灰里也没意思。 她抱着匣子率先出门,叫上无邪便走。 薛怀刃和墨十娘留在后面,互相对视了一眼。 墨十娘道:“那东西……不是画吧?” 她只粗略看了两眼,可就这两眼也足够她看出不对来:“那纸也有些不像纸。” 薛怀刃点点头,推门出去:“若说是画,颜色也过于绚烂了。” 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之久。 如果那是一个人,此刻定然已衰老得不成人形。 一张纸,一幅画,如何还能维持原样?但奇怪的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张小像,看起来远不止清晰而已。 夜色下,灯点得极亮。 太微和墨十娘两颗脑袋紧紧贴在一起。 无邪也凑过去:“主子,这是谁画的?怎么连眼珠子颜色都一样?” 薛怀刃把他拽起来:“你瞧着也一样?” “那可不是一样嘛!”无邪指指画像,又指指太微,“这说是一个人,我也不会怀疑。” 没有人看到画像以后会说不像,就是太微也不能。 她们不光长得像,眼珠子颜色也一样,而且看起来年纪相仿。 太微轻声道:“我娘说她失踪的时候,要比我大上好几岁,但看画上的样子,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们就仿佛孪生子。 墨十娘伸出根手指,点在泛黄的画像边缘:“这周围虽然变了色,但人脸和衣饰都还十分清楚。你方才说的没有错,花钿的事的确有古怪。” “而且你仔细看,她穿的衣裳是不是也不太对?” 太微从领子看到腰带:“说不对,似乎又对,但说对……”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这衣裳是打哪儿来的。”墨十娘道,“你家祖上也不穷吧?不可能连个像样的绣娘也见不着,可她这身衣裳全然看不出年份……” 旧襄国的人,穿的并不这样。 “难不成其实是夏国来的?”墨十娘问。 太微无奈:“您别胡扯了。” 墨十娘直起腰,擦擦额上细汗:“罢了,还是说说这画是怎么一回事吧。” 异常光洁滑腻的纸张,不管怎么用手摸都不会脱色的颜料,别说百年前,就是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我和那小子都认为这不是画,你们怎么看?” 烛光照过来,阴影打在太微睫下,让她的神情变得凝重而冷厉:“我也认为不是。” 屋子里,只剩下无邪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些脸色发白地道:“等等,你们先等一等……不是画?这还能是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什么咒书?”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五姑娘那位失踪的老祖宗,总不能是被整个拘禁在里头了吧?” 此言一出,画里的人看起来愈发栩栩如生。 薛怀刃轻轻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呢。” 无邪含糊道:“难道不可疑?”明明是他们三人说的不是画,那既然不是画作,总该是个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能把人囫囵印下来? “邪门了。”他下了定论。 墨十娘笑起来:“你人叫无邪,怎么想的却全是邪祟。” 无邪没话好回嘴,只好闭上了不说。 不过太微几个虽然不相信邪祟的说法,但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只好先将东西收起来再议。 后半夜,太微睡不着,翻来覆去。 墨十娘就躺在她边上,嫌弃地问:“要不要我去同慕容家那小子换个地方?” 太微把脸贴到她背上。 热乎乎的。 墨十娘扭扭身子:“白日里还嚷嚷热死了,现下便不热了?” 太微小声唤她:“师父……” “想换就告诉我,不要害羞。”墨十娘闭着眼睛,打个哈欠,“明日便要上山,还不知要走多远,有什么想……” “师父。” “唉……”墨十娘长叹口气,转过来,将她搂在怀里,“你难不成是信了无邪说的话?” “当然不是。”太微从她怀里钻出半张脸。 头发乱蓬蓬,眼睫也耷拉着。 “但要说邪门,我的事便足够邪了。” 从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看到祖母高坐在春光下的那一刻起,事情便已经脱离了常理。 太微哑着嗓子,低声道:“如此看来,仙人那种东西,真有好像也说得过去。” “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叫‘仙人’。” 怀中少女的声音在夜幕里氤氲,莫名的让墨十娘想起小时候。那些躺在小舟上看见的星光,似乎此刻也还在她的双目中流转。 河边点燃的篝火,散发出呛人烟味。 她的童稚岁月,少年时光,大抵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为寻常和快乐的。 不像太微,刚刚记事,母亲便“疯”了。此后,国破,父死,逃亡……又来一遍。 她能走到这里,已算心性坚定非常。 因而就算说出几句疯话,也没什么。 但墨十娘叫她说得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那你觉得该叫什么?” 太微还躺着,只仰着脖子看她的下巴:“妖怪?” “妖什么怪!”墨十娘捏住她的鼻子。 太微拍开她的手,也坐起来:“我当然是在说笑。”但无法以常理来论之物,不叫妖怪又能叫什么? 她说完,忽然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就要往外走。 墨十娘连忙拉住她:“你怎么古里古怪的?” 太微回过头,一脸惊恐:“我不知道,只是心慌得定不下来。” 墨十娘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种慌乱之状。 她们师徒一起,不算前世,光论今生也已经见过不少怪事,但太微从没有这样过。 于是当机立断,墨十娘抓住太微,去把薛怀刃主仆叫了起来。 自从踏入临平地界,太微就周身透着异样。 这鬼地方看来是久留不得。 她当即拍板出发,连一刻也不再耽误。 上马前,见太微鸭步鹅行,她皱皱眉头,一把将人塞给薛怀刃:“抱着。” 第330章 山雨欲来 太微的状态,时好时坏。 她意识清醒,但气色却差得远。临到入山,更是额头滚烫,发起高热。 是病了么? 墨十娘久病成医,又和桐娘子待得久了,多少能看一些小毛病。可太微的样子,并不像是生病。 她和薛怀刃共骑一马,靠在他怀里,脸色是见了鬼的惨白,眼睛却随着目的地的靠近越来越明亮。 像撞邪,更胜过染病。 天色逐渐变亮后,启明星隐去了踪迹。 他们来到一座山下。 很高,很绿,形如卧牛。 夏日暖风吹过,吹得山上绿意如涛,滚滚拍岸。每一棵树都枝繁叶茂,每一根草都又长又韧像绳索一样。 无邪下了马,拿脚尖蹭蹭长草,嘟哝道:“这怕是有蛇。” 草生得一密,就容易让人眼花。 墨十娘在山脚的几棵树上找了找,找到两道新鲜的十字划痕:“晏先生好像已经上去了。” 太微也下了马。 脚虽然还有些发软,但面上的热度已经退下去。 她大喝了两口水,长长地吐气。 薛怀刃站在她身后,仰头向上看。 这山似乎比他们想得要高一些,也比他们想得要更偏僻一些。看山上草木茂密的样子,恐怕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 收回视线,他轻轻扶住太微的背,问了句:“还是心慌?” 少女姣好的面孔仍是苍白的。 她点下头,又摇了摇:“不知道该怎么说,一阵一阵的。”发作时,周身冰冷,一颗心如坠深渊,沉沉不见底,只是不断地下坠,令人连呼吸都觉得畏惧。 但好起来,平静了,一切又都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风还是热的,日头也还是恼人的晃眼睛。 太微轻轻跺下脚,伏在不远处的四脚蛇立即逃窜进草丛深处。 他们一路来,无邪担心的大蛇没出现,小东西倒是不停溜过来又逃走。人怕它们,它们也怕人。 互相看在眼里都觉得是丑八怪,谁也没有比谁更好看。 行至半山腰,几个人停下来歇脚。 无邪爬到树上往下看:“主子,还真来了。” 薛怀刃轻轻“嗯”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墨十娘,立即站起来,身形一动,便鸟儿似的上了枝头,咳嗽声道:“我看看。” “怎么就两个人?”她回头问薛怀刃,“真是国师的人?” 一进临平,他们就发现了。 有人在跟着他们。 不远不近,不快不慢,只是跟着。 人数则时多时少,有时一个,有时两三个,但最多也没有超过四个。 他们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还是照旧这般跟着。 薛怀刃道:“若是六皇子的人不会这么安生。” 也不可能是霍临春的。 这几个人,从一开始就候在临平。 如此安排,只能是国师的计划。 想必洛邑那边也一样有人在等着。他和太微两个人,能去的,要去的地方,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墨十娘从树上下来,坐回原处:“国师还真是个怪人。” 搜罗了那么久的地图,说丢出去便丢出去了,说不追杀就不追杀了,好像真拿他们几个当器具,全然不再视作威胁。 看来一个人,总想着一件事,天长日久的,难免疯魔。 墨十娘又咳嗽两声,吃了一丸药。 太微望望天色,低声道:“似乎有雨。” 时辰不早,但他们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雾蒙蒙的白,并不透亮。 山风拂在脸上,也因为水汽而稍显厚重。 四个人又略歇了一会便动身了。 距离太微离开京城,已经过去快一个月。这其中大部分的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因此他们也有了许多可以用来思量的间隙。 譬如国师究竟想要什么。 又譬如,建阳帝为何如此放任国师…… 任他劳民伤财,修建什么通天高塔。 毕竟,如果那塔是建阳帝下令命国师所建,那不管如何夸大,如何胡来都说得过去。可塔是国师要建的,仙人也是国师要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国师的愿望,而不是建阳帝的。 一个国师,又不是太上皇,他凭什么? 真的只是因为情深义厚? 恐怕未必。 而国师,既然把人派到临平,那必定已经查过太微祖上旧事。不知他查到哪里,又有几分笃定太微那位失踪的老祖宗和仙人有关,但他查完,只选择按兵不动,可见相信得紧。 而今,他的人在临平见到了太微一行,也就知道地图的终点在这里。 剩下的,不过是山雨欲来。 太微一步步往上走。 穿过长草,越过大树,风变得更加湿漉,但雨始终没有降下来。 和晏先生几个会合时,天色已是黑沉沉。 他们在昏暗中交换信息。 晏先生道:“这座山上发生过怪事。” 他的声音不大,口气也平静,但话出口便像惊雷。 薛怀刃问:“什么时候?” 晏先生道:“百年前。” 那几本破县志,几乎要被他翻烂,可有用的只是寥寥数句。若不是知道太微祖上和这座山的存在,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去翻什么县志。 他回忆着道:“有樵夫称,某日天火坠落,发出巨响,走兽四散,他悄悄过去看,看见一具巨大的古怪铁尸。” “……” 沉默在风里弥漫。 晏先生笑起来,压低声线道:“听着虽然可笑,但你们想想那樵夫说的天火。” 太微眉头微蹙:“既然是巨大的古怪尸体,那难道除了他便再没有人见过?” “还真没有。”晏先生道,“据县志记载,樵夫因为受惊昏迷,醒来再去便只见焦土,什么怪东西也没有。” “因而天火坠落的事虽然被记录了下来,却并没有证据。” 当然,如果有物证,哪里会等到他们来找。 太微皱着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虽说是异闻,但类似的事也不是没有听说过。” 天上坠物,过去也曾有过。 掉下来的东西,多半是石头。 通常不大,小小一块,可樵夫说他看见的东西—— 是巨大的古怪铁尸。 巨大到底是多大? 尸体,又怎么会是铁的? 是什么样的尸体? 鸟兽还是人? 太微的头,又疼了起来。 第331章 罗盘 她低低道:“天火坠落不稀奇,稀奇的还是他看见的东西,但他既然能因为受惊昏迷,也不好说那些话是不是他编出来诓人的。”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无邪忽然道:“先前斩厄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写很久以前,天上掉下来一件古怪的东西,里头就装着仙人。” “哦?说的比那樵夫所见还要多一些嘛。”墨十娘挑眉,望向石头边的淡紫色小花。 “如此看来,那天火坠落一事不论原貌如何,见过的恐怕远不止樵夫一人。” “但因为没有物证,不管怎么说都像是戏言。” 戏言自然是无人在意的。 就算初听有趣,听得多了也只是啰嗦可笑。 只有国师那样的人,才会将“戏言”当真。 不过,真要讲,他们和国师又有什么不同。 半斤八两,谁好意思笑话谁。 墨十娘连连咳嗽,又去吃药。 太微忧心忡忡。 她倒一副无谓模样。 …… 稍事休整后,一群人继续往深山里去。这座山虽然草木茂盛,但并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 只有鸟,不断因为他们前行的脚步而从树丛里尖叫着飞远。 夜幕里听去,颇为凄厉。 太微又开始反反复复地难受。 夜色变得更深,她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难受,她每向前一步,都仿佛回到久别的故土,有种可怕的近乡情怯。 但这座山,这片土地,她都是第一次踏足。 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地方,生出重逢的怯意? 太微走在墨十娘身后,步履愈见迟重。 薛怀刃忽然停下脚步。 晏先生问:“怎么了?” 薛怀刃回头看他,不答反问:“方向可对?” 晏先生闻言一怔。 方向对不对,拿着罗盘的薛怀刃会不知道?他低下头,把自己手里的罗盘拿出来看。微光下,罗盘上的针正在乱晃。 无形中,好像有只手正在拨乱它们。 风中水汽愈浓,云层遮蔽了原就不多的星子。 他大步上前,去看薛怀刃手里的罗盘。 也是这样。 不管是正针还是缝针,都在乱动。 什么乾坤巽艮,全都乱作一团。 两个年岁相近的青年,各自拿着罗盘沉了脸。 须臾,薛怀刃说了句,等天亮再看吧。 晏先生点点头,表示了赞同。 山上虽然没有猛兽,但天黑路滑,他们原本就只是在慢慢接近,而今罗盘失灵,无法确认他们走的路就一定是对的,自然该停下来。 然而这是意料之外的事。 是以就算停下来,也无人真的能够入睡。 守夜的人,守着剑和火。 剩下的人,却也只是在风和夜色里惴惴地思索。 这地方虽然靠近临平,但论大小,富庶,却不能和临平同日而语。因此那县志就算从百年前往下写,也只是薄薄一本,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被晏先生背了个滚瓜烂熟。 所以他知道,这座山上没有矿石。 可罗盘上的长针乱动,不可能没有原因。 他想不通,于是目光落到了太微身上。 太微的异状,他已经听过了。 就像他们手里的罗盘一样,她身上也出现了无法言说的变化。 此刻,她正窝在墨十娘怀里,像个初生的婴孩一样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狭窄的山洞,成了母亲的子宫,她好像生来就在这里。 呼吸渐轻。 晏先生站起身往山洞外走去。 薛怀刃歪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动静,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睡不着?” “哪里睡得着啊。”晏先生叹气,走到他边上,“仙人的事,你怎么看?” 夜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还没有下的雨,似乎已经下得很大。 晏先生在这虚假的雨声里,慢条斯理地发问:“如果真叫我们挖出了仙人怎么是好……” “真挖出来了还不好?”薛怀刃擦完了剑,看他一眼,笑道,“你是担心如果世上真有仙人,那你所知道的一切就都成了虚无?” “难道不是?” 薛怀刃还是笑,连带着眼神都似乎含着笑意:“晏先生可不像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 晏先生在风里弯起嘴角:“你知道么,我曾经见过那个假的慕容舒。” “哦?”长剑入鞘,薛怀刃也收起了笑意。 晏先生道:“主公将人送回洛邑的那一天,我也在。”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过于轻描淡写,让人不禁以为他只是在说马上要下雨了。 但他说的,是十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的晏先生几岁? 他看外貌,至多也就比薛怀刃大个一两岁,那么当时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信陵王出门在外,怎么会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 薛怀刃定定看他:“你是故意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晏先生眨眨眼,“假慕容舒的事?那当然是故意告诉你的。” “你可能不清楚,你小时候是个多么声名远扬的孩子。” “我很清楚。”薛怀刃没客气。 晏先生失笑:“我呢,那会也还是孩子,自认聪明绝顶,绝对不输给你,因此一直很想亲眼见见你。” “但到了那天,真见到了,我却很失望。” “虽说是假的,但你不过是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罢了。” 薛怀刃语气平淡地道:“就像仙人的事一样。东西还未挖出,你便已经担心上了没影的事。” 真有仙人,动摇的岂是他一个人的信念? 世界的根基也会因此而颠覆,到那时,谈什么动摇都只是笑话。 晏先生心知肚明,但知道归知道,说归说嘛。 他算算时辰,笑道:“不过这一回见到真人,虽然晚了些,但我的确没有失望。” 他说罢,抬脚往山洞里回去。 里面,太微已经沉沉入眠。 像是梦呓,她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墨十娘低下头,把耳朵凑近去听。 听了半天,她抬起头来,皱着眉道:“我们是在往东走?” 晏先生道是。 墨十娘搂紧太微,垂眼道:“天亮后往南走。” “往南?”晏先生略一思索,答应了。 但外头的天却一直没有亮起来。 清晨,外头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云层厚厚地积压在天空上,像砚台打翻,浓墨乱洒,将整座山都染黑染透。 只有太微的脸,凝脂般光洁。 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夜里做了什么梦,又说了什么梦话。 但墨十娘非说是她讲的,今日要往南走。 第332章 终点 这话明明听起来很荒唐,但一群人谁也没有反对。 说往南,便往南,什么地图,线索,都成了空。只有太微的梦,才是金科玉律,必须听从。 罗盘也同太微一样,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 他们在昏暗的山林里像动物一样艰难穿行,有尖刺刮破袖子,太微脚步渐慢。 墨十娘拍拍她的肩膀:“你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太微抬起脸,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像一夜无梦,半点记忆也无。” 墨十娘沉吟:“人醒过来,不记得梦境是常有的事,但连自己做过梦都不记得,未免异常。” “我只说了往南,没有别的?”太微轻声问。 墨十娘少见的犹豫,反问道:“你说你那失踪的先祖,是姓宋?” “对,怎么了?” “你嘴里念念叨叨的还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宋什么,好像是一,又好像不是。” 太微脚下顿了顿:“你是说,我可能在梦里叫了先祖的名字?” 墨十娘颔首道:“我听着是那么一回事。” “这没有道理。”太微遥遥望向远处,口中呢喃道,“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字,又怎么可能会叫她?” 墨十娘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没道理,但他们上了山,所见所闻,哪一样是有道理的? 她祁太微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 劈开一丛草,墨十娘扬声唤了句:“晏先生,路可对?” 走在前头的青年把脚停下来。 “恐怕是对的。”晏先生看看天空,又看看前路,最后看向罗盘。 “对就是对,恐怕什么?”墨十娘笑着摇头。 太微秀眉微微一蹙:“我说的比图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墨十娘没有安抚她,只将手往她头顶上一压,笑道:“你既不记得,那便不是你说的。冥冥之中,大抵是你那老祖宗的意思。” 言语间,天色愈发得黑。 黑得要点灯才能看见脚下的路和身旁的人。 但雨,要下不下,只和乌云纠缠不休。 众人加快步伐,想在大雨落下之前到达目的地。 可这片林子,似乎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 高高矮矮的绿草,在他们脚下伏倒又站起。 前方枝叶扶疏,已似另一重天地。 薛怀刃比了个手势。 众人停下,打起精神,靠近过去往下看。 那是一个山坡,陡峭得惊人。 若是寻常人见了,大概会怕得换条路走。 但墨十娘一纵身便跳了下去。 太微紧随其后,根本无人踟蹰。 下了坡后是一条窄道,因为实在太过狭窄,并不像是给人走的路。 太微一行人,边往前走,边拿刀子开路。 窄道两旁的树,缠满粗壮的藤蔓。不知是什么植物,藤蔓顶端开着很小却雪白的花朵。 那花似乎没有香气。 颜色像雪,气味也像雪。 风一吹,花瓣飘起来,便更像是大雪飞舞。 太微抓住了一片花瓣。 小的仿佛一粒米,才安静地在她掌心里躺了一瞬,就被大风给卷走了。 山里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 身体的温度在不断下降。 酷暑带来的闷热已经尽数消失。 罗盘再一次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晏先生回头来看太微。 其余人也都盯着她看。 她虽然鼻子眼睛一样不缺,但此刻只是一只人形的罗盘。 “快到了。”太微说出这三个字,胃部突然一阵绞痛。是紧张,还是害怕?她分辨不出,只知道的确快到了。 那是一种只有她知道的预感。 或许正如墨十娘所言,是她那位失踪的奇怪先祖在冥冥中指引着道路。 然而,没有人知道“快到了”三个字,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走。 他们坐下来,吃过干粮喝过水,又继续往前走。 植被愈见丰茂,窄道也不见了。 他们走下去的每一步路,都是自己开出的道。 无邪已经走得面色发青:“鬼地方。”他小声骂了句。 众人手里的罗盘已经完全失去作用。 于是太微,走到了最前头。 她和薛怀刃并肩而行,时不时停下来探查周围的异状。那些白花,开得遍地都是。像是灯,在幽暗如同深潭一样的林子里发出微弱的光芒。 无邪忽然弯弓搭箭,拉满了弦。 “飒飒——” 是只兔子。 雪白的皮毛,红透的眼睛。 它一下窜进草堆,又跳出去。 无邪长松口气,放下了手。他身旁,拿着剑的人也都早把剑举了起来。众人的神经都已经紧绷到极限,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蓦地,“轰隆——轰隆——” 天上嘈杂起来。 大雨终于随雷声而至。 草地变得湿软泥泞。 太微在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 头疼欲裂。 他们到了。 晏先生走到避雨处,反复推演路线。像是不放心,他又让薛怀刃和墨十娘都看了两遍。 墨十娘道:“你觉得不对?” 晏先生没吭声。 薛怀刃的目光凝在太微身上:“这里或许并没有宝藏。” 晏先生轻叹口气:“此地定然有异,但宝藏……”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场的人却都已经听明白了。太微的终点,并不是地图所示的终点。 三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就地扎营。 墨十娘带着无邪四下查看了一遍,回来时,看见太微还在那棵大树下站着。 得亏雷不打了,这要是打个不停,一不小心能劈了她。 她仰着个脸,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薛怀刃走到边上,她也没移开眼睛,只是伸手抓住他道:“我看不清,你来看看,那上头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大雨如泼,将树冠淋得淅沥沥往下滴水。 那些绿,浓得发黑。 “在哪里?”薛怀刃也学她的样子,仰头往高处看。 太微指了一个角落:“那里!” 从他们身处的高度,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更别说天上还不断落下来黄豆大的雨珠,再好的眼睛在这样的大雨里也没什么用处。 但她说得很真,似乎的确看见了。 薛怀刃挽起袖子,再看一眼她说的地方,转身上了树。 其余人也都停下了动作。 “夺——”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扎进了树里。 此后,雨里响起连绵不绝的怪声。 无邪在树下喊:“主子?” 薛怀刃回了一句“无事”,并没有立即下来。 又过了一会,他才从树上跳下来。 大雨打湿了他的衣裳和黑发,让他那张昳丽过人的面庞看起来有些苍白。可即便是这样,他依然俊美非常,连带着他手里的那把匕首也散发出动人的寒气。 他将匕首抛给无邪。 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握着。 太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如擂鼓,比方才天上的雷声还要响亮,几乎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深山的冷雨中,薛怀刃走近她,抬起手。 手指慢慢地分开。 太微看见,在他的掌心里躺着一枚银白色的指环。 第333章 仙客来(一) 很小,很细,很眼熟。 但太微敢笃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它。就像她站在树下,仰头向上看的时候,一眼便知道它在那里一样。 “这是什么?”众人聚过来,全都露出怀疑之色。 指环这种东西谈不上稀奇,虽然戴的人不多,但大家伙或多或少都见过几次。然而躺在薛怀刃手心里的这一枚,一看便不同。 晏先生皱着眉:“是白银?” “不像。”墨十娘眯着眼睛,断然否决。 无邪问:“这玩意儿是从树上长出来的?” 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树下变得乱纷纷。 薛怀刃三两句将事情说了一遍。 太微指定了方位,他上去以后,稍加留心便发现了古怪。因着天气不好,四周光线昏暗,树干上的那一点亮就十分得显眼。 他先用手拽了一下,但无处着力,根本拿不出来。 正巧身上带了匕首,他便干脆用刀尖挖起了树。 指环不知在树上嵌了多久,已经深深地长在里头,只露出极小的一角,像在拼了命地告诉来往旅鸟,它并不是树。 薛怀刃将指环竖起来。 一个小到秀气的圆环,在他拇指和食指间幽幽地发亮。 太微站在边上,伸出手比划了两下。 拇指不对,食指也不对,中指更不是。 她在雨中看着自己的无名指。 是同她的手不合么? 还是指环的主人的确是这么戴的? 太微还没想明白,忽然听见薛怀刃说了句,内圈似乎刻了字。 众人立即呼啦啦围住他。 “写的什么?”无邪声音最亮,也问的最急。猫爪子挠心般的好奇,让他盯紧了指环。 薛怀刃索性把指环递给了他。 无邪小心接过,就着天光小心地往里头看。 有些脏污,像是泥水,又像是木屑。 他用指腹抹了一下。 “主子……这是字?”他狐疑地把指环交给墨十娘。 墨十娘扫了一眼,又将东西塞给晏先生。 一番兜转,东西最终落在太微手上。但她从头看到尾,半个字也没看出来。无邪问的没错,这根本不像字。 “不认得……”她摇了摇头。 人群里发出失望的叹气声。 墨十娘道:“叹什么气,这鬼画符,要是一看就认得还得了?” 刻印在指环内圈的文字,仿佛是小孩子随手胡画而成,让人就是想猜也不知从何猜起。 但它的材质—— 太微将指环套到了手上。 和父亲留给她的翡翠扳指不同,这枚指环,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在姜家老宅找到的那张画像,亦是如此。 她那位老祖宗,究竟是什么人? 正想着,她被薛怀刃拉到了避雨的地方。 山风吹过,太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雨下得比方才还要大,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将山间的其他声响都尽数淹没。 墨十娘走过来道:“那几个人跟了一路,现下不知是跟丢了还是终于藏好了,已经有好一阵没动静,别是回去了吧?” 她随口说着,像在闲聊家常。 薛怀刃看一眼大雨,低声道:“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大批人马上山。” 太微低着头,摩挲指环,闻言动作一顿:“我们理一理。” “理什么?”墨十娘问。 太微摊开手:“这东西依你们看,像从哪来的?” 油布下,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太微继续道:“不管是这枚指环,还是先前那张画像,都不像是现世会有的东西。” 墨十娘盘起腿,坐在角落里:“虽然听着像胡言乱语,但我认为你说的不错。” 见她认同,太微又道:“因此,我有一个猜测。” “别卖关子了,是什么?”墨十娘掏出药瓶,倒出两粒。 太微道:“我那位老祖宗,极有可能是溯时而来的人。” 溯,乃逆流。 时,为光阴。 于太微,过去、当今、未来,历经三世,而识神不灭,她回来的是意识,又或说是魂魄。 而她那位老祖宗,却有可能连身体一并穿越了光阴。 既然她和她娘的血脉都有异,那自然是祖上出的毛病。 太微将自己的猜想解释了一通。 墨十娘捧着两颗药丸,忽然不想吃了:“你这么讲……倒是一下都能说得通了……” 指环,画像,若都是未来才有的东西,现今的他们当然捉摸不透。 墨十娘长叹口气。 偏偏这离奇的猜想,出自太微的口。 旁人来说,全是发梦,但她说就不一样了。 因为她坐在这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只是,那位失踪的更古怪。 墨十娘把药丸咽下去,侧目看薛怀刃。 他正在给太微擦头发,仔仔细细,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面前少女是个吓人的疯子。 不管是她,还是薛怀刃,都太容易被太微说服了。 站起身,拨开油布,墨十娘往外张望了两眼,背身道:“的确有东西在这里吧?” 太微道:“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有。” 她戴在手上的那枚指环,也是物证。 于是墨十娘回过脸来,平静地道:“等雨稍小一些便行动。” 不管尘封在此处的秘密是什么,都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 午后,天光渐亮。 山雨只剩零星几点。 众人以太微选中的那棵大树为中心,开始沿着它往四周挖掘。一直挖到夜深,终于有人喊了声,“有东西!” 这之后,一切好像都变得容易了。 东西埋得并没有那么深,只是大,比众人想象的都要大。 昏暗中,虽然有火光,但山林里,以防万一灯火只留了小小的一点,根本不够照遍地下之物。 来不及歇口气,复国军的人继续往下挖去。 山上风吹草动的,委实令人不安。 无邪和墨十娘又出去探查了一番。 回来时,无邪脸色阴沉,说杨玦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 六皇子杨玦好好的皇城不呆,跑来临平做什么?而且来得这样快。 无邪一贯不待见他,阴阳怪气道,不知跑死了几匹马。 但不论如何,杨玦的人正在往山上来。 众人加快了挖掘的动作。 猛地,“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 太微高高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极目远眺。 出现在她视线里的东西,已经超过三丈。 第334章 仙客来(二) 那似乎是一只巨鸟,在夜幕下逐渐露出白惨惨又黑漆漆的骨架。 附近只有几棵树,地面上除了草叶,便只有被大雨淋透的烂泥。巨物露出地面后,越发狰狞。 太微慢慢屏住了呼吸。 此物长约三丈,宽阔无比,但细看去那宽阔却只是因为生着双翼。 的确是像鸟。 有头有尾,还有翅膀。 不过,任凭谁看也不会将它错认成飞鸟。 和太微手上的指环一样,它也不像是现今能有的东西。 拍上去,哐哐作响,坚硬无比,似铁石,又非铁石。 “有门!” 忽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一阵骚动。 太微跳下石头,飞奔过去,看清后她倒吸一口凉气,竟然真的是门。 又不是屋子,怎么会有门? 而且这门看起来有些奇怪。 她伸出手,握住把手,将门扇用力拉开。 有些艰涩。 见状,又过来两个人。 剩下的人,已经将尾端挖出。 “里头有什么?”墨十娘靠过来问。 一阵朽气散在风中,门被拉开至最大,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空。没有尸体,也没有腐味,只有沉闷。 薛怀刃提着行灯,举高照过去。 两张怪模怪样的椅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几摊黑乎乎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泥。 椅子前方,是一排无法分辨的古怪物件。 没人知道这些是什么。 太微后退了一步。 夜风在众人耳畔呜呜地叫,哭丧一样吵闹。 他们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太微一连向后退了七八步。离得远一些,她才能看清那怪物的全貌。既然有门,有椅子,似乎还有窗,那这东西便不可能是活物。 死物,则只是物。 物为人所用,乃是器具。 器具生得再如何奇形怪状,也无甚可怕。 这东西,保不齐只是种他们没见过的马车、牛车…… 定了定心神,太微把视线落在怪东西破损的尾端。 不用她说,已经有人继续挖了下去。 天上淅淅沥沥的夜雨又大了一些,但比之白日,已小到可以不去管它。因此,没人打伞,也没人穿上蓑衣。所有人都只是挽着袖子,屏息干活,试图以此来挡住恐惧。 不解,无解,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 即便太微不怕,其余人还是怕。 甚至于,他们隐隐也有些怕她。 雨丝打在脸上,令少女的面孔看起来玉般的冷。 约莫一炷香后,墨十娘唤了太微一声:“你过来看。” 这一回,他们挖出来的是一具棺椁。 明明没有墓,但地里却埋着棺椁,好像一点也不重要。 然而,若是真的不重要,随便拿个破棺材埋了也就是,何必做个套棺? 这一切,都说不清,想不通,每一样都很奇怪。 见过走马灯的几人,早有预料,知道最后多半会挖出什么东西,但其余人深山夜半,突然发现棺木,还是有些变了脸色。 略一迟疑,墨十娘问太微:“要打开,还是不打开?” 只有两个选择,开或不开。 杨玦正在上山,不管目的如何,他们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 太微看看众人,沉声道:“开了吧。” 椁里,还有棺。 不论怎样,这第一步都必须走。 于是开棺的人用面巾蒙住口鼻,小心地动作起来。可意外的是,什么机关、毒物,都不存在。 当初埋下棺椁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东西会不会被人打开。 又或者,从一开始,埋下它的人就是想要别人来挖出它的。 “嘭”的一声,东西开了。 惊叹声在风里响起。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一边立在大棺材的边沿上。 那边并不宽,但她们师徒俩轻轻落在上面,刚刚好。 太微敛目望向椁内。 他们想错了。 这并不是棺椁。 因为椁里并没有棺。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口大箱子。 这东西,竟然是灵柩么? 太微抬起头,在风里和墨十娘对视:“这回是白银了吧?” 泥污剥落以后,这口箱子是夜色掩不住的纯白。 墨十娘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但风吹过来,很快就将那一层薄薄的湿润吹得更加干裂。 她微微点了下头。 同那枚指环不一样,这箱子的材质一眼便很分明。 白银这种东西,他们都见过。 然而如此大的一口箱子,得用多少白银才能打造出来? 六合教的人,全是疯子不成? 墨十娘给太微使了个眼色。 师徒俩一人一头,下了棺。 两头空隙,站个人绰绰有余。 晏先生和薛怀刃则一人一边,将灯递了下去。 烛光将这口白银大箱子照得雪一样亮。 太微看了两眼,道:“有空隙,但贴得很紧。” 墨十娘弯着腰,拿指尖戳了下箱子:“这哪里是紧,根本就是严丝合缝。” 不知是哪路工匠打造的,手艺可算精湛。 箱子表面覆盖的花纹,也十分细致美丽。 “怎么开?你有把握么?”墨十娘还是弯着腰,但脸抬了起来。 火光打在她眉眼上,让她一贯弯弯的笑眼看上去有些肃冷。 太微的指腹,沿着那几乎目不可见的缝隙轻轻划过:“既然有口子,那就一定能打开。” 这话还是墨十娘同她说的。 只是眼下的师父不知道自己说过。 太微的手指停了下来。 “有锁眼。” “我这边也有。”墨十娘低声道。 俩人立即互换了方位。 果然,两边的锁眼,一模一样,都刚好嵌在夔纹里。 “这么看,还好你我今日同在此地。”墨十娘咳嗽了一声。 太微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这箱子上的机巧,大概得两边一道打开,她们师徒的确缺一不可。 真是命运。 她提着灯,站起来,同外头的薛怀刃道:“不知要多久才能打开,若是……” “花不了太久。”墨十娘捂着嘴小声地咳嗽,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到底说完了,“咳、咳咳……这东西虽然精巧,但只是老物……” “还有俏姑在,至多一炷香吧。” 太微等她说完,接上了话:“一炷香也不短,若是杨玦的人先到,恐怕……” 混战这种事,能避则避。 他们虽有援手,但眼下人手并不多。 不过薛怀刃看起来很从容:“不要紧,他来不及。” 边上的晏先生也点头道:“二位只管放心忙你们的。” 分完了工,谁也没有耽搁。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一边,解起隐锁。 第335章 诸事不宜 果然,正如墨十娘所言,此物虽则精巧,但并不新鲜。百年岁月,足以让一件无人通晓的稀罕之物变成寻常旧物。 师徒二人埋首开箱,每一声“喀”,都牢牢对在一起,分毫不差。 不等一盏茶,这迷宫一样的锁已被她们解得七七八八。 说来也是运气好,倘若没有太微的那些前世因缘,他们今日还真开不了这箱子。 又是一声“喀”。 太微停下动作,抬起头向对面看去:“师父。” “好了。”墨十娘亦放下了手。 周围安静得像无人之地,众人似乎连呼吸也都停下。 只有灯火,齐刷刷聚集。 太微和墨十娘一人拿着一把小刀,插进箱子缝隙。 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不同的东西。 然而,打不开。 这箱盖沉重如山,根本纹丝不动。 没有犹豫,太微师徒立即起身让开,换了人进来。 刀也好,棍也罢,能用上的全都用上。已经走到这里,不可能一眼不看便离开。 站到椁外,太微用大拇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她低下头,鼻间忽然涌出一股暖流。 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墨十娘一眼看见,连忙拿帕子捂住她的鼻子:“头疼?还是鼻子疼?” 当然是头疼!太微想接过帕子自己按,但墨十娘不肯松手。 “疼得恶心……”一阵天旋地转,疼变成了晕,太微倒在墨十娘肩上,“师父,箱子开了……” 少女声音发闷。 墨十娘心里也发闷。 她扶住太微,转头向身后看去。 箱盖还在原处。 但下一刻,太微忽然推开她,趔趄着朝那口白银大箱子扑过去。 几乎是同时,盖子被推开了。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箱子里还躺着一个祁太微。 这怎么可能? 来不及阻拦,太微已凑到尸体近前。 两张脸,一般无二,就像在照镜子——“宋宜!” 从活着的少女口中冒出一个只有墨十娘听过的名字。 “祁太微!”毛骨悚然间,薛怀刃率先回神,一把抱住太微的腰将她向后拉开。 与此同时,箱中少女变得干瘪,腐朽,转眼就成了一具枯骨。 其余人也都清醒过来。 墨十娘没有去看徒弟,只径直朝箱子靠近:“这是谁?” 箱子里,有两具尸体。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和太微一模一样的脸所吸引,便是她也没有意外。仓促之中,她只看见那是一个男人。 他们是什么关系? 如果说,这口箱子是灵柩,那这二人便比合葬还要亲密。 墨十娘盯着尸体,回忆自己方才的那一瞥。 和酷似太微的那张脸一样,他看起来也像活着。因此,眉眼五官都很清晰。 …… 还好。 墨十娘在心里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人看上去也年轻而英俊,但到底长得和薛怀刃不一样。 要不然,今夜所见,真要骇得人尿裤子不可。 她一边思量,一边从箱子这头绕到了另一头。 看太微的样子,这女尸多半便是她那位失踪的先祖,可这男人,会是太微那位同样消失了的高外祖父吗? 无从得知,也没有画像可以比照。 墨十娘看着眼前枯骨,用力蹙起眉头。 “那是什么?”正困惑,晏先生提着灯,指了指箱子角落。 墨十娘循着光亮望过去,看见了几件东西。 似乎是个硕大的佩囊,皮制的,但一时分不清是什么皮,只见黑乎乎,皱巴巴。边上,则散落着几本书和卷轴。 这箱子,说是棺材,更像是真的箱子。 里头除了尸体,便只有这些东西。 似乎,这些便是陪葬了。 墨十娘小心地将东西尽数取出来。 尸体,再如何古怪,也只是尸体,如今烂成了枯骨,便更没有多看的意义。 毕竟,他们已经见过那张奇异的少女面孔。 收好东西,墨十娘退到外头,唤了声“俏姑”。 太微鼻子下,还沾着一点血污。 她活到这个年纪,病过死过,却没有像今日这样头疼到流鼻血过。 拿手背胡乱擦了擦,太微站起来向墨十娘走去:“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个梦。” “所以,你那位先祖叫什么?” 太微道:“是个‘宜’字,‘诸事不宜’的‘宜’,不是‘一’。” 原来是这两个字。 宋宜。 墨十娘默念了一遍。 宜喜宜嗔,宜家宜室,什么都可以,她偏偏说是诸事不宜的宜。 “除了姓名,你还梦见了什么?” “这个。”太微把手举起来,小小的指环在她白皙的指间闪闪如星,是火光映在上头。 “指环果然是宋宜的东西?”墨十娘一边问,一边将东西收拾妥当背在了身上。 太微斟酌了下:“似乎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遗物?”墨十娘拉住她的手,“看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他们今日亲眼见到了宋宜的尸体。 有一件事,已再确切不过。 世上没有仙人。 国师苦苦追寻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不管宋宜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都不是仙人。 她有母亲。 她会死。 她再不寻常,也只是个人。 墨十娘没有再说话,只牵着太微,往山下去。 上山的路,他们走了很久,下山却仿佛只有一瞬。为了避开六皇子杨玦,他们重新选了一条路。 薛怀刃走在最前面,无邪走在最末。 下山时,一直时灵时不灵的罗盘也好了。 晏先生一行照旧和他们分开行动。 太微四个人,很快便靠近了山脚。 对复国军而言,期待的匣中珍宝,变成了死去的少女枯骨,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看到尸体,他们也明白,国师想要的东西同样落了空。 这对国师而言,恐怕比让他去死还要痛苦,那座“十二楼”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继续建下去。 黎明虽然还未至,但天上积云已散,星子已如眼眸睁开。 月色霜雪般洒落在枝叶上。 先前积聚的雨珠,“啪嗒啪嗒”,成串地从枝头滚落。 鸟雀又开始叫起来。 晏先生重新选定了方位。 仙人是假的,地图和宝藏却是真的。 草叶分开,发出簌簌响声,众人前行的脚步越来越快。但另一头,六皇子一行人,却越走越慢。 第336章 怎么会这样 雨水打湿衣裳,泥污沾在鞋履上。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 杨玦渐渐气喘如牛。 从京城出发,一路疾行,他已经好多天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金枝玉叶的皇子,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如此跋涉,本不该由他亲自前来,但消息一经入耳,他便再无法忍耐。 更何况,国师也要来。 那老头不知比他大了多少轮,走路尚要拄拐,年轻力壮的他为何不能来? 路上,国师乘车,他骑马,虽说是前后脚出的京,但马车再快也没有策马快。 如今他们上了山,国师却还没到临平。 杨玦扶住一棵树,大口地喘气。 接连几日不停地骑马,他大腿根也磨破了皮,走起路来,只觉得火辣辣的疼。 药也没空抹。 杨玦在心里破口狂骂,面上神情越来越冷。随行的侍卫们,全都大气不敢出。 国师不知在想什么,明明知道薛怀刃人在哪里,却放任不管,只是让人跟着。 这下可好,跟丢了吧? 杨玦歇了一会,总算将那口焦灼的气给喘匀了。 他抓住边上的人,沉声问:“这树我方才就见过,你怎么带的路?” 人是国师的,但国师不在,他杨玦自然便是最大的。 “罗盘呢?” 罗盘根本定不了方位。 “殿下,还是等国师来吧?”有侍卫按捺不住,上前劝了一句。 杨玦立刻发了火:“谁知国师何时能至,我等不了!” 他一甩手,将人推开,越过绿树,继续向前走去。林子又深又广,没奈何,侍卫们只好匆匆跟上。 众人皆已疲惫至极,但杨玦不肯停,便没人能够停。 这山上的路实在古怪。 东绕西转的,来来回回,像鬼打墙一样总让人走回原处。 若是国师在,兴许还有破解的法子,但他们一行,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夜色渐深后,天上乌云散去,露出月色。 杨玦终于再也走不动路。 他席地坐下来,连手指也懒得动弹。 这山既非名胜,也不秀美,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说山上有仙人,不如说有野鬼更可信。 但国师似乎真信了。 杨玦靠在树干上,喝过水,问道:“出去打探的人可回来了?” 侍卫摇摇头,说没有。 山上这般黑,就算夜视过人,总还是要点灯才能看清脚下的路。既然薛怀刃他们在山上,那怎么也有火光吧? 可遍寻不着。 只能是他们之间还离得很远。 杨玦面露烦躁,将脸仰起来。 夜空露出它的本来面貌,星辰忽闪,似在水中浮动。 歇了两刻钟,杨玦站起来,以剑作拐,继续往下走。 他知道,就算和薛怀刃见了面,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可他没有办法像过去一样,心情不佳找些乐子便将自己敷衍过去。 如果那天晚上,薛怀刃死在国师府里,那他的悲痛早晚会被时间抹平,但薛怀刃没有死。 活着却背弃了他的“兄长”,成了一根扎在心上的刺。 他无法玩乐,也无法平静。 他去质问国师,国师却说这才是天命想要的。 真是狗屁! 哪来的什么天命? 他焦玄就是天命么? 杨玦在国师府里发火,在寿春帝姬的园子里大哭,什么丑态都顾不上遮掩了。 可饶是这样,他心里的不痛快却还是没有减轻分毫。 要是这一次,还是空手而回—— 杨玦咬了咬牙,加快前行的步伐。 山下有路的地方都守着人,进出临平的路亦有官兵把守,他们总不能凭空消失? 正想着,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一无所获。 走在他们前面的那群人,极擅隐匿,连一丁点可以追踪的痕迹也没有给他们留下。 杨玦恨不能把山烧了。 一直找到天明,他们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只好作罢,命人就地休整,等候国师上山。 这般找下去,除了加重身上的病痛外,全无用处。 他没有下山,第二天,国师的人上来了,一见他便说,山下守着的人被打伤了。 杨玦一口气堵在那,差点晕过去。 身上不适,精神也萎靡,只有愤怒生生不息。 他已经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 是薛怀刃,还是国师,抑或自己。 他亲自去迎了焦玄。 “国师,你来晚了。”他站在风里,看着焦玄的步辇。 老东西爬不了山,是叫人抬上来的。 山路难行,抬着步辇的几个人虽然高大健壮,也不免有些气喘。只有焦玄,面色如常:“殿下怎么这副样子?” 杨玦身上脏兮兮的,衣衫褴褛,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国师不必管我。” 少年的下巴上,青青的,连胡子也冒出来了。 焦玄叹口气,让人将步辇放下来:“殿下为何说晚了?” 杨玦问:“国师不知他们已经下了山?” “原来如此。”焦玄道,“殿下想要的,和微臣想要的,原不是一件物什。因此看法不同,也不奇怪。对微臣而言,这不是晚,而是刚刚好。” 如果没有找到东西,太微一行不会现在就离开。 焦玄认定他们没有找错地方,内心只觉激越,根本不见失望。 他将地图交出去,盼的就是这一天。 十年变作一日,没什么不好。 他重新上了步辇,让人开道。 罗盘有没有用都无妨,他多的是人手。 正如阪上走丸,人群四散而去。滚珠落入汪洋,很快便没了踪影。 前方若是无路,便拔草伐树,生出路来。 这许多的人,总有一个能为他带回珍宝。 他高坐在步撵上,杨玦只能仰头看他。 老者的眼里满是癫狂。 “倘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国师要如何?”杨玦问了一句,又问,“倘若真有仙人,却被他们带走了,又如何?” 焦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杨玦。 然而,当他们最终站在那口棺椁前时,傻子变成了焦玄。 如他所料,太微一行根本没有时间带走什么。 可枯骨…… 焦玄见过的人骨,太多了。 两具尸体,从盆骨宽窄分辨,一清二楚,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地方,只有人,没有仙。 焦玄呆立在尸骨前。 他想着,仙人不会轻易听从凡人号令,便是被薛怀刃几个找到了,也没有什么带走不带走的。 他也想着,万一仙人同他所想的不一样,或是受困于此,事情也许会变得很麻烦。 他甚至还想过,为了缩短寻找仙人的耗时,自己也许走了一步昏招。 因为他那日满脑子都是快一点,再快一点,并没有来得及深思。 那种情境下做出的决断,难免会有纰漏。 不过,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只要到了这里,走一步看一步,胜算仍然是他的。 毕竟,只要让他知道,世上真有仙人,便足够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 焦玄后退一步,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杨玦适时扶了他一把:“国师失望了?” 失望?这绝不是失望两个字可以囊括的。 焦玄面上神情来回变幻,口中喃喃道:“该不是他们故意摆了两具枯骨来哄我……” 杨玦扶着他,让他去看身后:“难不成这东西也是他们摆的?” 那怪鸟一样的东西,可比尸体惊人得多。 第337章 异乡人 然而焦玄还是一副神色恍惚模样。 杨玦的口气多了两分幸灾乐祸:“国师,莫非此物便是你要找的仙人?” 他一脚踢过去,将那怪东西踢得“嗙”一声巨响。 “听听,还会响呢!”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 焦玄瞪他:“殿下!” “怎么?你还不死心?”杨玦把鞋底的泥蹭在棺椁上。 焦玄急得要拦:“殿下这是做什么!”可拦了一下,没拦住,反倒被杨玦给推开了。 “您同我撒什么气?”这一趔趄,让焦玄醒过神来,他站定,神色也恢复如常,“没抓着人,是殿下您失策,可不是微臣的错。” “当然是国师你的错。”杨玦冷笑一声,将脚放下来。 焦玄不再言语,只向身后招手,命人上前。 虽然意外,也有些意兴阑珊,但这些东西还是要全部带回去。 他没有再去理会孩子般闹脾气的杨玦,只仔细吩咐下去,要带什么,又怎么带。 山路狭窄,这巨物若想完完整整地运回京城,恐怕还得花上点心思才行。 至于箱中枯骨,虽时值盛夏,气候炎热,但到底已是骨头,不算难办。 只是不知太微一行拿走了什么。 焦玄在风里思索。 阳光渐渐照在众人身上,将连日来的疲色照得更加分明。 深山里,也变热了。 山下则更是热得可怕。 即便隔着箬帽,头顶还是被晒得滚烫。 但太微却精神抖擞,似乎一点也不因为暑热不适。同来时不一样,这去时的路,她越走神色却舒坦。 那些玄而又玄的怪梦,也没有再出现。 只不过,来的时候,他们畅通无阻,回去时,路上却站满了官兵。 临平各处都贴满了布告。 太微远远瞥了一眼,发现还有画像。 但不知是哪位画师的手笔,这画上的人除了一样都有鼻子眼睛外,连男女都很难分清楚。 想靠这样的画像抓人,她娘来了恐怕也认不得。 由此可见,她背囊里的那张先祖小像是多么稀罕的东西。 …… 三天后,太微跟着墨十娘在一处小院子安顿下来。 墨十娘拽着无邪去补给。 太微便和薛怀刃将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一一排开。 那只皱巴巴的佩囊,是个皮口袋,掀开来,里头有一堆太微没见过的玩意。 说是书,纸张却有些不同,上头印刷的文字也很奇怪;说是笔,却不像是蘸墨用的。 太微拿着它在纸上划了两下,却只留下几道脏兮兮的划痕,稍加用力,纸便破了。 这东西不像笔,倒像什么凶器。 “这上头的字似乎是人写上去的。”薛怀刃翻开一本册子,和太微先前打开的另一本比对了下。 一本工整,一本凌乱些。 而且颜色也不同。 薛怀刃手里的那本,字迹是种幽暗的蓝。 太微拉开椅子,坐下去,眉头紧皱:“还真是鬼画符。” 谁也看不懂,连猜都没法猜。 她支着下巴,看向薛怀刃:“都说你从小便聪明过人,你来猜猜看这上头都写着什么?” “你若要这般为难我,倒不如让我去把那箱子里的枯骨复活。”薛怀刃拿起一把小刀,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刀十分得小。 柄长刃短,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太微伸出手,拿指甲轻轻弹了一下刀柄:“似是钢铁。” 但当今世上,还没人炼出过这样的钢。 眼前明证,一件件一桩桩好像都在说,太微那日提出的猜想便是真相。 一个溯时而来的异乡人,带来了这些本不存在之物。 “原来如此。”忽然,薛怀刃手指微动,“叮”的一声,刀片落在了桌上,“这刀能拆卸。” 刀柄还在他手里。 锈迹斑斑的刀刃却在桌上。 太微盯着那些锈迹,叹息了一声:“难怪六合教的人管她叫仙人,如此古怪,总要寻个名头才像话。” 见她叹气,薛怀刃放下手里的小刀,问了句:“卷轴上记载的东西,你认为有几分是真的?” 同这些书卷和册子不一样,墨十娘带回来的卷轴上写的是他们都认得的字。 而且看内容,必然是六合教所书。 行文神神叨叨,说的都是什么仙人和圣童。 太微道:“若是只谈真伪,我认为都是真的。” 她微微一顿,身子往后靠去。 陈旧的木头椅子发出痛苦呻吟。 太微用个懒洋洋的姿势,说着尖酸刻薄的话:“但疯子们写的东西,就算是真的,也得换种意思看。” “仙人自天上而来……多半是的。”太微在桌上移动手指,画出一只鸟,“山上的那东西,你我都亲眼看见了。” “我猜,它会飞。”少女的手指用力抵在桌上,指尖泛白。 薛怀刃点点头。 虽然不可思议,但当那羽翼一样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人人都冒出过这种念头。 太微继续道:“按六合教的说法,仙人落地以后,用仙术救活了一个死人。” “这故事,很像你过去给我说过的。” “的确是。”薛怀刃回忆了下,“那些人都提到了死而复生这件不可能的事。” “没错,死人怎么救得活?”太微当初乍然听闻,想到自己身上的异状大概也能算作“死而复生”,只觉悚然。 然则六合教所说的复生,要直白得多。 “这话要是叫桐娘子听见,恐怕要笑掉大牙。世人也总说神医谷里的张家人能医死人肉白骨,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太微放轻了声音:“是以,事情若不是六合教编的,那便是一个误会。” “宋宜救了人,一个还没有死的人,却被认为用了仙术。” 日光从窗棂缝隙洒进来,落在太微手上。 灰尘在空气里漂浮。 少女的声音,有种清凌凌的冷意。 “他们认定她就是仙人,费尽心机带走了她。” “所谓圣童,是宋宜和六合教教主的后代。” “但他们带走宋宜的时候,她已经嫁人有了孩子……我那位高外祖父,十有八九是叫他们杀了。” 那不像棺材的棺材里,抱着宋宜的男人,是六合教的年轻教主。 宋宜死后,他便服了药,让人将他们一起埋在当年仙人出现的地方。 他似乎不愿意相信宋宜死了,只觉得她是陷入了沉睡,早晚有一天会醒过来。 因此下了令,让人过个几年便将他们挖出来。 可不知道他们死后六合教发生了什么事,那口棺材直到现在才被人发现。 宋宜早就死透了。 他也同样没能复生。 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仙术。 宋宜留下的文字,他们似乎始终未能破解,但据六合教的记载,她读书识字全无问题,亦能对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札只用异形文字记录。 就好像她是故意不想让他们知道内容一样。 太微看着宋宜留下的蓝色字迹,低声道:“有用的东西恐怕都在这里头了。” 真相,只有宋宜一个人知道。 六合教的记载,只是一个片面且被粉饰过的巨大谎言。 薛怀刃合上册子,将她鬓边散下来的碎发捋到耳后:“总之,你既不是仙人,也不是妖怪,只是你……” 正说着,门口响起说话声。 “看出什么名堂了么?” 第338章 炎夏 墨十娘回来了。 她和无邪前后脚走进来,将东西放下。 他们至多只在这里停留两日,很快便要离开,因此说是补给,也不过就是添了些路上的水食而已。 她擦擦汗,望向太微。 窗子高高支起,窗下的少女一脸愁容:“要我猜给您听听么?” “唉,热得头昏脑涨,既是猜,那就先不必告诉我了。”墨十娘翻出条小杌子,慢慢坐下去,“难不成还真叫国师给说中,这世上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到头来还是要去请他来读?” 太微人一歪,脸贴到了桌上:“虽说人老成精,但他恐怕也没有那么精。” 墨十娘耸耸肩。 真要计较,那自然是太微更有望。 但这些手札,还有几分解开的价值? 六合教的卷轴他们都已经看过内容,真真假假,百年前发生的事雏形已现。左不过是有人发了疯,认为太微家的老祖宗是九重天来的神仙,并以此为由,犯下了一堆疯事。 这些手札上或许有着往事的原貌,但原貌重要么? 墨十娘没有那么想要探究。 就算宋宜真的溯时而来,又如何? 世上怪事岂是一两桩? 可宋宜是太微的先祖,太微身上流着她的血。 这事对太微而言,是重要的。 “看来我得咬咬牙了……”墨十娘低着头,声音变得缓慢而温和,“总得活到你解开这些东西的那天。” 她不知还有多久可以活。 这是她的命数,注定如此。 她如今只是活一日看一日又等一日。 太微那半张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伤心,虽然没有眼泪,但她的眼睛看起来那样湿漉。 墨十娘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陈年老疮疤。 伤口看似痊愈,但掀开外壳,里头仍旧血淋淋。 …… 夏日热风火辣辣的,让人窒息,一鞭子抽下来,将桥栏都抽红了。 京城已经到了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杨玦去了水阁。 四周一碧如洗。 荷叶层层堆叠,将水面遮盖得严严实实,底下养的锦鲤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他走过去,一路上碰见的内官都低着头,谁也不敢看他,但请安的声音很响亮,似乎这样便算恭敬。 但对杨玦来说,这些又尖又细的声音,比飞蚊带来的恼人好不了多少。 走到近前,小太监一边问安,一边撩起珠帘。 水阁里摆着一大桌新鲜瓜果。 冰镇的。 杨玦还没走到边上,已觉凉意扑面,暑热立即消散。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笑容:“父皇。” 建阳帝坐在桌后,身形依然魁梧,丁点不见衰老。杨玦总觉得自己小时候,他便已经生得这副模样。 手里捏着一颗葡萄,看见他,建阳帝把葡萄放了下来,招招手示意他落座。 他们虽是父子,世人也老说建阳帝偏爱他,但杨玦有记忆以来和父亲同桌落座的次数寥寥可数。 水阁内没有宫人。 杨玦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离得近,那些冰块散发出的寒气愈发令人舒适。 上头的瓜果,还挂着水珠,鲜活气息几乎能透骨。桃子上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杨玦半垂着眼帘,但建阳帝怀里的那个丑东西还是不断钻进他的视野。 他们做孩子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建阳帝几回,可小祝,永远都在建阳帝的身侧。 此刻,侏儒正像一只巨大的野猫被建阳帝拥在怀中。 他被养得又白又胖,辨不出年纪,但头发还是杂草一样的蓬乱,那张脸也还是和往常一样的丑陋。 杨玦心内厌恶,看着瓜果也觉反胃。 “多日不见,殿下似乎又长高了?”小祝吃了一颗建阳帝剥开皮,喂到他嘴里的葡萄,声音含糊地道,“上回见,殿下还只有这么点大。” 他比划了下,说的话不像弄臣,倒像什么长辈。 如此僭越,好大的胆子。 但杨玦没有发火。 建阳帝正在盯着他看。 年已不惑的高大男人,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眼珠子很黑,眼白也很清澈。 杨玦的身影落在他眼中,只有很小的一点,针孔大。 抓起一颗桃子,擦了擦,杨玦笑道:“我这岁数,若是不长个子便糟了。” 他还只有十几岁,尚不及弱冠,自然还能长。 小祝露出艳羡之色:“真好。” 建阳帝用两根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剥着葡萄皮:“国师还是不肯见人?” 他边问,边给小祝喂食。 这模样,的确像在喂爱宠。 都说建阳帝好女色,但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对待女人。 杨玦给桃子去皮的动作,顿了顿,道:“不知是病了还是疯了,听说他每日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饭也不大吃。” 建阳帝皱起眉头:“国师怎么会疯。” 他说的很笃定。 可他们从临平回来以后,国师便闭门不出,连建阳帝召见也推三阻四,不是疯了是什么。 杨玦没有反驳,咬了一口桃子。 汁水四溢,淌了他一手。 建阳帝还在剥葡萄。 小祝倒是从建阳帝膝头爬起来,遥遥给他递了块帕子。 杨玦不想接,但当着建阳帝的面,他还是微笑着把帕子接过来。 桃子汁黏糊糊的。 他忽然想起旧事。 那时还没有大昭,他们住在笠泽另一端。夏国的桃子,更大更甜,他不想吃饭的时候便只想吃桃子。 可宫人们不许他多吃,怕吃坏了主子要他们受罚。 他便只好躲起来,偷偷地吃。 那日,他蹲在那,吃到一半,一仰头看见了小祝。 他虽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个子已经和小祝齐平。 穿着锦衣的侏儒,笑呵呵看着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个竹筐:“殿下喜欢桃子?” 他献宝一样,将竹筐推到杨玦面前。 筐子里都是桃子,颗颗饱满,一看便很甜。 但杨玦一颗也没有吃。 从他出生以来,小祝就在宫里。 人人嫌恶,但也只是嫌恶。 胆敢说出口的,都已经死了。 杨玦拿帕子擦拭指缝里的汁水,口中道:“国师一心要找仙人,如今什么也没有找到,难免灰心丧气。父皇若是忧心他的身体,不如亲自去见他一面?” 第339章 你不必知道 “你说什么?”听见他的话,对面的建阳帝终于停下手中动作。半颗脱了皮的紫葡萄,滚到碎冰里。 小祝也仰着头,盯着他。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凝冻在他脸上。 杨玦笑眯眯的:“父皇没有听清?” 建阳帝不说话。 小祝把葡萄捡了起来:“殿下方才不是说国师还是不肯见人么?” “旁人是旁人,父皇是父皇,岂是一回事?”杨玦擦干手,又将桃子拿起来。 一口下去,照旧一手湿漉。 这桃子汁水丰沛,仿佛是水做的。 他三两口吃完,又慢慢擦起手。 对面,建阳帝低下头,和小祝耳语了两句。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好半天俩人才分开来。 小祝道:“罢了,皇上畏热,还是等国师哪日心情变好自个儿入宫来再见吧。” 他的话,便是建阳帝的意思。 杨玦乖巧应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建阳帝话锋一转,拍拍桌子,问道:“婚事怎么办?” “谁的婚事?儿臣的?”杨玦装傻,从盆中捞出一块碎冰。他掌心火热,很快便将冰块融化。 寒气逼人的水,在指间流动,将桃汁留下的黏腻一一消去。 他和建阳帝对视着。 皇帝的表情很冷漠。 “当然是你的。”建阳帝摸猫似的,摸起侏儒的脑袋。那些枯草般的头发在他手下,如同最上等的皮毛。 小祝半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 杨玦捏紧手里的冰块,冷锐的棱角几乎扎破他的皮肤:“女人罢了,父皇再给我挑一个不就得了。” 他话说得很轻佻,建阳帝却没有生气,只是道:“谁都可以?” 杨玦笑笑:“自然,只要是父皇挑的,谁都好。” “那就再看一看吧。”建阳帝垂眸看着小祝,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杨玦怔了怔:“父皇为何这般喜欢小祝?” 话一出口,他背上便有冷汗沿着脊骨流下。 他糊涂了,竟然脱口而出。 “不是,我并非……”他慌张地支吾起来。 小祝大睁着眼睛:“殿下很好奇?” 杨玦长到这般岁数,还是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问起有关小祝的事。 建阳帝好像也有些怔忪,但杨玦还未看清他面上神情,便被小祝挡住了视线。 小祝坐起来,建阳帝低着头,脸上表情正巧被他遮了个严实。 隔着小祝的身体,建阳帝沉声道:“你不必知道。” 一个“不”字,斩钉截铁。 他讲话的时候,声音一直都是轻轻的,只有这一刻,压低了声线,透露出不悦。 杨玦知道,自己果然问错了话。 若说人人都有逆鳞,那建阳帝的逆鳞,便是小祝。 区区一个弄臣,一个玩物,却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紧。 杨玦看见建阳帝的手搭在一旁的佩刀上。 他虽是帝王,却永远刀不离身。 杨玦连忙另起了话头:“如今看来,国师当时倒不算多心,靖宁伯的确同复国军有染。” “有证据?”建阳帝还是低着头,口气硬邦邦的,似乎已经不想继续同他谈下去。 但杨玦起了头,只好硬着头皮道:“虽无明证,但靖宁伯府的事,多少也算旁证吧?” “小祝怎么看?”建阳帝终于抬眼看向前方。 小祝却将脑袋垂了下去。 似在沉思,他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他才轻声道:“殿下所言,应当无误。” 他那一贯聒噪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却很平和。 杨玦暗松一口气:“靖宁伯也是能耐。” “可不是么……”小祝撇了撇嘴,原就丑陋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都叫他骗了。” “皇上可是真心疼惜他的。” 疼惜?杨玦想笑,竭力忍住了:“是了,父皇一向很器重他。” “唉,说来头痛,那帮乌合之众竟然还不肯死心。”小祝玩着自己的手指头。 侏儒的手,还是幼童模样。 杨玦默然。 他们一直以为复国军的残党不剩多少,就是信陵王也可能已经死了,但如果靖宁伯是复国军的人—— 那形势恐怕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稳定。 杨玦悄悄的,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水阁外。 烈阳下,鲜红色的桥栏看起来那样绮丽。 风里应当只有荷叶清香,但杨玦闻到了并不存在的血腥味。 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建阳帝,夏国不好吗? 虽说没有大昭的时候,夏国只是襄国的属臣,地方不大,还得上贡,但彼时,襄国的嘉南帝只是个平庸的皇帝。 两国一直都算交好。 夏国的处境并不艰难。 笠泽之变前,没有人想过夏国会反。 建阳帝的野心,一直都藏得牢牢的。 杨玦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用力咽回去。 他们虽然赢了,但有一半是因为嘉南帝从平庸变成了昏庸。若不是他,他们不会那么容易地杀进皇城。 当然,也是因为他,才有的复国军。 因为若是没有他,襄国也许就不会输。 既有“也许”,怎么让人甘心? 杨玦的目光,落回父亲身上:“镇夷司……让儿臣接手如何?” “你想要?”请求是突然提出的,但建阳帝的口气却似乎早有预料。 杨玦面露恭谨,温声道:“儿臣想要。” 薛怀刃不在,镇夷司没了主人,早晚要另选个人顶上去,他想要再好不过。 毕竟六皇子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 建阳帝道:“那就这么办吧,交给你,朕也放心。”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 杨玦起来谢了恩。 桌上的冰块,还在散发凉气,外头却越来越热了。 建阳帝仍然抱着小祝:“还有一件事。” “何事?”杨玦想走,迈不开脚。 建阳帝眨了下眼睛:“寿春的婚事。” 他虽然是个长得再男人不过的男人,但睫毛长而浓密,比许多女孩子还要漂亮。 杨玦眼角抽搐了下:“以寿春的年纪,再晚两年也不要紧吧?” 又不是要送去和亲,老头子为什么这么急? “寿春公主的年纪虽然不算大,但殿下不是不小了么。”回答他的,是小祝。 杨玦不看他,只盯着建阳帝:“儿臣愚钝,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小祝只是建阳帝的传声筒。 他平日和大臣说话,总让小祝转述,但杨玦不想听了。 建阳帝冷冷道:“离开寿春,你才能成人。” 第340章 花期尽 杨玦闻言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桌沿,半个身子探出去:“我怎么样,同寿春有何干系!” 建阳帝漠然看着儿子:“放肆。” 杨玦抓着桌沿的手微微一颤。 小祝窝在建阳帝怀中,伸个懒腰道:“殿下,皇上都知道。” 知道什么?他明明根本不在乎他们兄妹!杨玦铁青着脸,但到底按下脾气,坐回了原处。 小祝的声音,依然喑哑难听:“皇上说了,殿下和寿春公主一母同胞,感情一贯深厚,但殿下有时未免过于倚赖公主……” “前些日子,您在公主那抱着她大哭的事,皇上也听说了。” 小祝慢条斯理地说着,杨玦越听,面色越是难看。 末了,小祝道:“寿春公主总是要有驸马的。” 杨玦额角冒出青筋:“她可以没有。” 水阁里响起一声嗤笑,很轻,消失得也很快,不知是建阳帝还是侏儒发出。 杨玦收在桌下的手,用力握紧。 建阳帝又剥起葡萄,一片一片,剥得全神贯注,直到一颗剥完,他才吐出四个字:“你算什么?” 他连太子都不是。 当爹的建阳帝还活着,帝姬的婚事,哪里轮得到他这做哥哥的来指手画脚。 建阳帝说完,又道:“告诉你这件事,只是知会你而已。” 小祝也在那附和:“殿下也该收收心了。” “永定侯世子还活着的时候,皇上便总念叨,您几个打打闹闹的,总做些不着调的事。” “虽说都是些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人,谈不上闯祸,但那些襄国旧臣,既然识时务,认了主,便也算是大昭子民。他们的儿女,都是大昭的孩子。皇上不同您生气,没有责罚您,可没说您是对的。” 小祝自如地训着话。 杨玦胃里翻涌,方才吃下去的那颗桃子似乎很想从里头出来。 他忍着恶心,继续听。 小祝摇头晃脑道:“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事。” “瞧瞧国师和薛指挥使,那样亲近,说散也就散了。” “殿下您得趁着世事未变,好好做个乖孩子才是。” “乖孩子”三个字甫一入耳,便让杨玦想起了薛怀刃离开的那天。果然,落到自己身上,听起来便可恶多了。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话来:“事情办完之前,我绝不会去见寿春,所以……” “再等一等。” 他说罢,起身离座,转身出了水阁。 珠帘掀起又落下。 水阁内安静了一瞬。 建阳帝已经剥好一盘子葡萄肉,小祝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国师怎么办?”建阳帝贴在小祝耳边,轻声问。 小祝叹口气:“过些日子便好了吧。” “要是总也不好怎么办?” “不会的,便是天塌下来,国师也会想通的。”小祝唏哩呼噜吃完一碟葡萄,回身看建阳帝,“你忘了么,国师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说了什么?” “国师说,只要安心待着便好,让我什么也不要怕。”建阳帝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天真之色。 侏儒用自己的小手摸了摸他的脸:“没错,安心待着便好。” 即便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对话,但此刻想来还是清晰如同昨日。小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瓜果芬芳瞬间涌入鼻腔。 建阳帝也学他的模样,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帝王威严,也不见人屠血腥,方才和杨玦对话时的人,似乎只是戏台子上的角。 瓜果,蝉鸣,烈阳,荷池,同他们共唱了一曲。 半个月后,国师的十二楼,停了工。 那修了塌,塌了修的高塔,仿佛终于认了命。 工匠们四散而去,只留下一座残塔立在那。 而国师,大病了一场。 建阳帝派霍临春去探望,却吃了闭门羹。国师虽然还病着,但依旧守在他从临平带回来的东西前,无心见客。 不管谁去都是一样。 霍临春感慨,恐怕只有薛怀刃回来才有用。 但离开临平后,薛怀刃和祁太微便又失去了踪迹。 杨玦只是在大海捞针。他接管镇夷司,不同寿春见面,一心一意追捕薛怀刃,但得到的消息,是假的;找到的人,也是假的。 杨玦的耐心,一日比一日少,烦天恼地,连风吹都能叫他发火。 某日,睡至夜半,他忽然惊醒过来,冷汗淋漓,连头发都汗湿了。那之后,他便再也睡不着觉。 什么安神的药,吃了一箩筐也没用。 气极,他马鞭一扬,带着人手去了洛邑。 薛怀刃离开后不久,他便从国师口中得知了往事。 的确是国师的错。 就算国师认为自己没错,也还是他的错。老东西逮着个生病的小孩子,一骗就是十年,谁受得了? 杨玦简直不敢想,换成自己会作何反应。 然而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定局。 …… 马不停蹄,杨玦到了慕容家。 洛邑的牡丹已过花期,风里却好像还残留着香气。 他没有下马,只让人上前去叩门。慕容氏在洛邑盘亘多年,便是他,上了门也得摆出一张笑脸。 门里,慕容四爷正在看账簿。 才总角的小厮拿着把蒲扇,在边上给他不轻不重地扇着风。 账簿翻动间,发出沙沙轻响,慕容四爷看得累了,叹息一声,让小厮去给自己沏杯茶来。 小厮答应着,正要下去,忽然看见帘子一掀,有人匆匆地跑进来:“四爷!” 这举动,这嗓门,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慕容四爷当即皱起眉头:“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六皇子来了!”来人一口气跑到他边上,俯身道,“还带着不少人……” “什么?”慕容四爷将账簿一合,“噌”一下站起来,“六皇子……他怎么会来?” 话未说完,他人已走到门边:“去花厅了么?” “没有,六皇子还在大门外。” “……”慕容四爷脸一沉。 来禀报的男人连忙辩解:“是他不肯进来。” 慕容四爷紧皱着眉头,没再言语,只大步流星朝正门走去。 外头的天,阴阴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六皇子一行的脸,也同这天空一样。 只有打头的少年人在微笑:“慕容四爷。” 第341章 慕容舒 他原就样貌英俊,笑起来更显端正,一点不似传闻中的恶劣。 慕容四爷皱着的眉头早在出门之前便已舒展开:“殿下!”他扬起嘴角,迎上去,一通寒暄。 杨玦下了马,将缰绳交给手下:“都说洛邑的牡丹开得好,但我好像来迟了。” 他跟上慕容四爷,朝门内走去。 乌沉沉的天被挡在碧纱窗外。 杨玦落座,吃茶,一直带着笑。 慕容四爷陪着他,渐渐脸皮发僵,忍不住先张了嘴:“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若是赏花,他不必亲来慕容家。一个皇子,想看两朵花,还怕没人送过去? 更何况,花期不对。 他和杨玦也没有什么交集。 问完,慕容四爷站起来,提起茶壶,给杨玦空了的杯子添满新茶。 澄黄色的茶汤,香气扑鼻。 杨玦笑微微道了谢:“倒不是什么大事。” 慕容四爷提着心:“只要是慕容家帮得上忙的事,殿下只管……” “这忙还真就只有慕容家帮得上。”杨玦还是笑,凤眼眯起,望着慕容四爷,“我想见个人。” 慕容四爷叫他打断了话,原就提着的那颗心,更是吊到嗓子眼:“殿下想见谁?” 杨玦摩挲着茶杯,轻声道:“慕容舒。” 等待的瞬间,脑海里翻过无数张面孔,可就是没有自家侄子。慕容四爷愣住了:“他……殿下为何要见他?” 杨玦吃着茶,斜睨他一眼:“怎么,我不能见他?” 慕容四爷回过神,敛去讶色,笑道:“殿下误会了,只是小侄抱恙多时,鲜少见人,我怕他会在殿下跟前失礼。” 他扬声唤人,吩咐下去:“去请二公子过来。” …… 这个时候,慕容舒还在读书。 大丫鬟宛桃在他边上扇着风,陪他一起看。 她原本不识字,但慕容舒教得很用心,是以如今也认得一些了。见慕容舒揉眼睛,她便将书卷拿过来,道:“公子,我念给您听如何?” “嗯,你念吧。”慕容舒靠在躺椅上,懒懒闭上双眼。 和平凡的脸不同,宛桃声如黄鹂,从她嘴里念出来的书,似乎也变得有趣了。 慕容舒吹着风,听得入神。 忽然,有脚步声闯进耳朵。 他一下睁开眼睛坐起来。 “二公子,四爷请您去花厅!” “什么事?”慕容舒惊讶地直起身,看向来人。 自从靖宁伯府退了婚,慕容四爷便更少见他了。虽然他们都住在慕容家的老宅里,但不是逢年过节,连话也不会讲。 慕容四爷当他不存在,他也乐得如此。 可现在—— 来人道:“有客在,您去了便知道。” 慕容舒站在窗前,脸上的表情和那半边皮制的面具一样僵硬。 客人? 既然有客人在,那就更不应该叫他去,四叔在想什么?他踌躇着,怎么也迈不开腿。 来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二公子,四爷该等急了。” 慕容舒看看宛桃,抿着嘴向外走去。 这九曲长廊,今日走来,却如此得短。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人已到了花厅外。 小厮掀开帘子,目送他进去。 里头的两个人也都放下手中茶盏,齐齐看向他。慕容舒不由脸色发白,他已经看见了客人。 是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少年郎。 高挑,清瘦,俊朗,同他完全不一样。 慕容舒每向前一步,心中疑虑便加重一分。 四叔到底为何要让他过来? 这少年,该不会是……心里冒出一个噩梦般的念头,让慕容舒差点在平地上跌倒。 不可能。 这人看起来分明要比他们小一些,而且眼角也没有红痣。 他战战兢兢靠近。 慕容四爷道:“六殿下想见你。” 慕容舒的心,一下落了地,摔下去的。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噩梦来临,但六皇子要见他,仍是一件骇人至极的事。 对面的杨玦,已在上上下下打量他。 那样直白的轻蔑,几乎到赤裸的地步。 慕容舒差点想要后退。 最终,杨玦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具上:“听说伤得很重?” 旧疤在他灼人的目光里发烫,慕容舒微微垂眼,不敢同他对视:“只是看着厉害……” “是么?”杨玦站起来,忽然道,“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 “您说什么?”慕容舒听清了,却不敢相信,“小的面目丑陋,怎能在殿下面前……” “我让你摘了。”杨玦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慕容四爷急忙来打圆场:“既然殿下关切你,你便不要推拒了。” 慕容舒喉咙发干。 关切?这怎么可能是关切? 但皇子让他摘下面具,他又如何能不摘?手指颤抖着,慕容舒取下了面具。伤疤纵横的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鬼一样可怕。 便是早就见过许多次的慕容四爷,看见他的脸也不觉皱起眉头。 然而杨玦只是凑近了问:“那颗痣呢?是在这里么?”他蓦地伸出根手指,戳在慕容舒眼下。 凸起的疤痕,硬得像铁。 “还是在这里?” 吓了一跳,慕容舒连连后退,一把捂住自己的脸。 慕容四爷也有些慌乱:“殿下?” 但杨玦像是听不见,只是笔直地朝慕容舒靠近。 无措的慕容舒,跌坐在椅子上。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任由杨玦贴到眼前。 面无表情的六皇子,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慕容舒痛叫出声,骨头似乎裂开了。 慕容四爷冲上来:“殿下这是做什么!” “滚开!”杨玦大力挥开他。 慕容四爷趔趄了下,扶住椅背,一张脸已沉得滴水。就算他是皇子,也没有在洛邑这般猖狂的道理。 他张开嘴,想要喊人进来,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杨玦说了句—— “慕容四爷,家丑不外扬,我劝你还是不要让人进来取笑你为好。” “什么意思?”慕容四爷眼神闪烁了下,到底没叫人,只掸掸袖子,坐了下去。 杨玦一手扼住慕容舒的脖子,一手在他半脸伤疤上游走:“这个嘛,就要问你的好侄子了。” 慕容舒面若金纸,除了喘气,一动不敢动。 杨玦嗤笑:“就你这鬼样子,竟然也敢装成他。” 第342章 噩梦现 话从口中出来,变得锋利如刀,一下剖开慕容舒的僵直。 他开始簌簌发抖,怎么也停不下来。 杨玦仍然扼住他的脖子,将虎口牢牢卡在喉头上,只要他收紧手指,慕容舒便会立刻气绝。 慕容四爷在椅子上出神。 和慕容舒一样,他也有些想要发抖,但他忍住了,只盯着杨玦脚上的小牛皮软靴看。 建阳帝的爱子,大昭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人,为何要因为区区慕容舒而动怒? “殿下。”他低声唤道,“还请您先放开小侄。” 杨玦偏过脸,用凤目冷冷地看他:“四爷莫不是聋了?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么?” 慕容四爷抬起头,回看过去,眼神也是冷的:“殿下方才所言,难道不是胡言?” “啊?”杨玦眉头一蹙,松开手,忽然笑起来,“这么看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杨玦甩开慕容舒,朝慕容四爷靠近。 男人坐在那,慢慢板正身躯:“殿下的话,委实艰涩。” “胡扯!你少给我装傻!”杨玦一马鞭抽在椅子上,“你分明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的口气渐渐不耐:“莫非这假货一开始便是你安排的?” 乌梢马鞭指向慕容舒。 颤栗不休的年轻人拼命咳嗽,那狼狈的样子,一点不像慕容家的公子。 慕容四爷长长叹口气道:“殿下何出此言?” 杨玦不答,只盯着他问:“你这是承认了?” “殿下说笑,我为什么要安排一个假货?” “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慕容四爷怔了下。 杨玦道:“你果然知道他是假的。” “……” 慕容四爷望向还在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都冒出来的慕容舒。果然么?应当谈不上什么果然吧。 从一开始,他便只是疑心而已。 兄长家的长子,他是见过的,但老二慕容舒生在京城,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他只听说那孩子很聪明,生得也好,看起来很像母亲。 因此他也好奇过,那孩子究竟和嫂子有多像,但好奇到底算不上什么大事,见不到陌生人一样的侄子,也不要紧。 是以,当信陵王抱着那个孩子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他很吃了一惊。 死里逃生的小孩,有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什么像不像,半点看不出。 大夫来了又走,开了两个方子说是安神用的,除此便只是让静养。虽然脸很吓人,但他受惊比受伤重,除了养,没什么可做。 可直到办完丧事,他看起来还是惊魂不定。 慕容四爷每回过去看他,都见他呆坐在碧纱窗下。 一旦问及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他便惶惶地哭起来。 胆子小,又一问三不知,似乎也不是很机灵……和传闻中的侄子,大相径庭。 慕容四爷当然很怀疑。 可人是信陵王亲自送过来的,也的确知道慕容家的事。 问他名字,年岁,也都说得清清楚楚。 字认得,书会念,虽然谈不上聪明过人,但也不是傻子。 看来看去,他只是像个庸人。让人不禁想,兴许是传闻夸大,又或者是他受惊所致。 毕竟,父母兄长都死在眼前,心性大变也说得过去。 到夏末,慕容四爷便不再去想这些事了。 反正人在府里,给吃给喝,养大了便是。他身上还有靖宁伯府的婚约,既然婚事未退,那早晚还能派上用场,不管是真是假,都不算白养。 但世事难料,婚退了,靖宁伯也死了。 如今,更有杀气腾腾的六皇子。 慕容四爷收回目光,笑道:“殿下难道见过真的?” 见他终于不再搪塞,杨玦的脸色好看了点:“我若是见过呢?” 慕容四爷面上笑意不减,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笑。 方才杨玦让慕容舒摘下面具后说的那句话,果然不是随口乱说的,他很清楚慕容舒脸上该有什么。 甚至,比他这做叔叔的还要清楚。 “殿下在哪里见过他?”慕容四爷一边问,一边又看向那被人揭穿了秘密的假侄子,“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来?” 听见慕容四爷的话,已经停下咳嗽声的“慕容舒”张皇地抬起头。 还活着? 喜悦和恐惧几乎一起涌上心头。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而骇人。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刀光亮起时,他被娘亲推开,滚到了马车下。 鲜血混着大雨,浇在脸上,他看见娘亲倒了下去。 惨叫声在耳畔盘旋。 杀死娘亲的凶手,很快也倒在泥水里。 他晕死过去,以为自己马上就会和娘亲重逢。可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虽然脸上身上都痛得要死,但他的确还活着。 因为他看见了二公子。 二公子慕容舒被人抱在怀里,手臂垂在那,一点声息也没有。 但抱着他的人,在说话。 窸窸窣窣的,说的很轻也很快。 他差点以为他们是来捉鬼的无常,可他们只带走了二公子一个人。难道,其实是慕容家派来的救兵?他张张嘴,想要呼救,可嗓子好干,冒出来的只有血腥气。 就在这时,他看见其中一人拿着刀,刺向地上。 那是一个还没有断气的仆人。 呼吸,一下屏住了。 他死死闭上眼睛,再不敢睁开。 好在他们并没有发现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躺在原处装死。肢体逐渐僵硬,眼睛就是想睁也睁不开了。 下一批人马经过时,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信陵王带着尸体和他去了洛邑。 衣裳换下来,上头绣着的“舒”字,成了他的身份。他不敢说自己不是……毕竟,书童和公子可不一样…… 他们会救慕容家的公子,但不一定会救他。 迟疑着,隐瞒着,他被送到了慕容家。 时机错过,就再也说不得了,不管是他的身份,还是慕容舒的去向。 于是,那之后的每一日他都活在惶恐里。 夜里难眠,他在黑暗中不断地祈盼,希望二公子还活着,希望二公子能早日回来…… 诵经一样,他在心里反复念叨。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二公子还是影踪全无。 他的祈盼,渐渐变了样。 希望二公子已经死了,希望二公子再也不要出现。 希望,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他是个骗子。 第343章 你去找 然而此刻,他的噩梦,已经成为现实。 杨玦没有回答慕容四爷的问题,不知是不屑还是不愿意。他只是木着脸,定定地看慕容四爷。 那眼神,既灼热又冰冷。 慕容四爷被看得浑身难受,稍稍避开视线,道:“殿下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这世上有什么是我不能说的?”杨玦轻笑。 他还只有十七岁,龙血凤髓,鲜衣怒马,张狂得很。 “我只是在想,你是否见过他。”杨玦收起马鞭,走到窗下。透过绿色薄纱,他看见外头变亮了。 那些沉重的乌云,跟了他一路,现在却散了。 “几年前,他曾经来洛邑寻过亲。”杨玦背对着慕容四爷“叔侄俩”,淡淡地道,“但很可惜,无功而返,这地方根本没有他的亲人。” “不可能!”慕容四爷断然道,“他若是来过,我不会不知道。” 杨玦依然看着窗外,语气讥诮了两分:“你慕容家既未丢过孩子,他当然不会上门来找你。” 慕容四爷闻言,薄唇微抿,思忖起来。 杨玦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难道——他猛地一抬头,问道:“莫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才是慕容舒?” “正是如此。”杨玦回过身来,面上波澜不惊。 慕容四爷却是一脸的惊涛骇浪:“究竟是谁?”不但认得六皇子,而且看样子还十分得亲近。 思量着,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血色登时从面上褪去。 他白着脸看杨玦,嗫喏着问道:“该不会……是国师的义子?” 杨玦哈哈笑了两声:“如何?” 慕容四爷的喉咙像被堵住了。 他嘴角翕动了两下,却并没有话音流出。 国师焦玄的养子,原本是镇夷司的指挥使。就算他远在洛邑,也听过那位的恶名。 慕容四爷有些不敢相信。 薛怀刃就是慕容舒,怎么会? 他咽下一口唾沫,哑声道:“世上竟有这般巧的事……” 杨玦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巧? 哪里巧。 局面失控之前,这一切都只是国师的计谋而已。 他立在慕容四爷面前,居高临下地道:“听说那日的惨案,原是四爷你的手笔?如今,真正的慕容舒想起了一切,你很害怕吧?” “是四叔做的?”这时,一直畏畏缩缩呆在角落里的假慕容舒忽然喊了句。 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他仍然管慕容四爷叫四叔,就像他还是慕容舒一样。 杨玦一记眼刀射过去。 他立即噤声,又缩回原处。 指甲被他咬得坑坑洼洼。。 慕容四爷打个激灵:“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想起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怕。那日的事,乃是山贼所为,同我有什么干系?” “你不想认,便不认吧。”杨玦口气轻飘地道,“左右你杀的不是我的父母。” 他甩了两下马鞭,像是不趁手,又收起来:“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治你的罪。” “你生也好死也罢,都不会动摇我分毫。” 杨玦摘下佩剑,斜眼看他:“更何况,前段日子京里发生的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国师被养子背叛,元气大伤。 那样的事,慕容四爷当然听说了。 杨玦一边将剑出鞘,一边慢条斯理地道:“四爷的好侄子,可是个反贼呢。” 慕容四爷听到这里,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更显苍白:“殿下!” 他的侄子,若是反贼,那他便也是反贼。 整个慕容氏都会沦为同党。 他可要不起这样的罪名! 慕容四爷急声道:“慕容氏长房只有一位二公子,如今就在这里!什么反贼,同慕容家绝无半点关系!” “这里?这里哪有什么二公子?”杨玦已走到假慕容舒跟前。 一剑劈下,血花四溅。 蜷缩在椅子上的书童,连呼救都来不及。 慕容四爷冲上来时,他已经死死抓住杨玦的衣摆。 不想死,就算容貌尽毁,就算做个骗子,他也不想死。 宛桃还在等他回去。 他没想过,自己今日就会死。 一口血涌出来,他的手指被杨玦掰开了。 慕容四爷急切地抱住他:“殿下这是做什么?” 杨玦掏出块帕子,用力擦拭剑上的血:“慕容四爷,这里还有你说的二公子吗?” 慕容四爷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杨玦拔高音量,唤道:“来人!” 碧纱窗外,人影幢幢。 很快,花厅里便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不但有杨玦的,还有慕容家的。一经站定,众人便都闻到了血的甜腥味。 慕容家众人,全露出惊诧之色。 “四爷!” “等等。”慕容四爷抬起只手,制止了他们想要上前的举动。 他放下怀里的人,咳嗽一声,站直了身体。嗓子里在发痒,就像不慎吃进了头发丝。 “没什么事。”他看着杨玦,吐出四个字。 说什么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他们就算现在杀掉杨玦,又能讨着什么好。到头来,不过是惹怒建阳帝。 那个男人,可是杀人如麻的恶鬼。 便是地上的人,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得不三思而行。 慕容四爷道:“这二公子是个假货,蒙骗我等多年,今日才露出马脚。” “六皇子已经处决了他。” “四爷……” “好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殿下讲。” 他摆摆手,赶人出去。 杨玦这个疯子! 要是慕容家的人一见到血,便对他拔刀怎么办?他活腻歪了,旁人可没有! 喘口气,慕容四爷低头看了眼前襟。 暗红色的血渍,让他的衣裳变得邪性许多。 他活到这个年纪,还是第一次在身上沾血。 “殿下满意了?” 杨玦微笑:“四爷若是不痛快,大可以杀了我嘛。” 他佩着剑,抓着马鞭,在慕容家胡作非为不说,而今还要讲这种让人烦闷的话。 慕容四爷忍了又忍。 杨玦道:“既然四爷不想杀我,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你找到薛怀刃,把人交给我,慕容家参与谋反一事,便既往不咎了。从此以后,你便可以安心做你的家主。” “殿下都找不着的人,慕容家如何找?”慕容四爷见他一副已经给慕容氏定了罪的嘴脸,眼皮直跳。 杨玦漫然道:“这为何要问我?” 他越过慕容四爷,向花厅外走去。 阳光照过来,在他身后拉出一道狭长黑影。 第344章 万丈深渊 他来似一阵风,去时也如风散,转眼便不见影踪。 慕容四爷面色沉沉地坐在尸体旁。 这被他养了十年的假侄子,已经是一块将要腐烂的肉。天热,尸体从柔软到僵硬,再到溃烂,只是倏忽间的事。 他并不伤心,也不太恼怒,只是忧虑不已。 那样过了十年,他早就忘了一开始的怀疑。但慕容舒还活着,并且活在远离他掌控的地方。 斩草不除根,果然后患无穷。 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那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光是名字便能让他心生畏惧的人。 片刻后,下属进来禀报,说六皇子头也不回地往洛邑外去了。 看样子,他已做完想做的事,发完想发的脾气,要回去做他的人上人了。慕容四爷松口气,撑着椅子把手站起来,久坐半日,腿麻背僵的,连他也好像成了尸体。 他没有再看血泊里的人。 “让人收拾了吧。” 寥寥几个字,结束了这乱糟糟的一天。 慕容四爷离开花厅,让人驾车前往陵园。 开春时,他带人来祭拜,心里头还只是觉得麻烦,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带着这种不安的心情来见兄嫂。 忌日将近,梦魇浮现,事事都不如意。 慕容四爷空着手,在兄嫂墓前久久地发呆。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何那样生气,又为何那样决绝地想要让他们死。所有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已消融在岁月长河里。 这家主之位,他原本并不想要的。 手指轻轻落在墓碑上,慕容四爷咬了咬牙。 六皇子虽然讨人嫌,但有一件事说得没错,他得把薛怀刃找出来。 …… 三天后,慕容舒发丧,说是病逝。他的大丫鬟宛桃哭闹不休,怎么也不肯信。 她以为,自己未来至少也能做个得宠的爱妾。 要是运气好,慕容四爷一直都生不出儿子,那就算他不愿意,将来还是要把慕容家交给侄子。 家主的妾,日子总难过不到哪里去。 宛桃一直哭,哭得双眼红肿。 这些眼泪,全是为她自己流的。 姿色平平,甚至可以说成丑陋的她,再也不可能遇上第二个慕容舒。 她每日想起来便要落泪,直到不小心听见有人在嚼舌头,说死掉的慕容舒是个假货。 明明无根无据,话却越传越广。 慕容四爷也不管,由得他们讲。 传到府外后,谣言越演越烈,众人纷纷猜测,真的在哪里。一来二去,消息传出洛邑,在大昭“遍地开花”。 秘闻,尤其是大家族的秘闻,没人不喜欢。 众人茶余饭后,说的总是这些事。 写书的,卖书的,说书的,一堆人将这件事编了个天花乱坠。 太微终日不出门,也没躲过去。 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变成那慕容舒是妖怪变的,蛰伏在慕容家,想要成为慕容家的家主。 可笑到让人笑不出来的程度。 都已经是妖怪了,目的却只是做个家主? 伸个懒腰,太微收好东西,推门出去。 外头天清气爽,一望无边。 姜氏正在和倚翠一道收衣裳。天气热,衣裳晾出去,一会儿便被晒透,得趁着热气未消赶紧收起来。 要不然,晒过了头,料子容易坏。 倚翠想自己干,但姜氏不答应。 主仆俩你一件我一件,很快便收到了长绳尽头。 姜氏一眼看见太微,笑起来道:“怎地出来了?” 离开临平,回到松山后,已经过了有一阵。太微鲜少出门,觉也很少睡。 姜氏看见她眼下的乌青,又道:“虽然时辰还早,但厨下还有吃的,你去吃些东西早些歇息吧。” 太微站在日光下,摇了摇头。 多日不见光,她的肌肤越发雪似的白。 阳光一晒,仿佛是透明的。 姜氏不由得想起太微拿给她看的那张画像,上头的少女虽然和太微五官相似,但一看就不是一个人。 太微的神情,要老成许多。 她的皮囊虽然还不满十六岁,但内里却在苍老。 见她不想睡,姜氏便也不再念叨,只让倚翠去给她拿了些吃食。 手札难解,旁人也帮不上忙,可想太微心中烦闷。姜氏除了顾好旁的,不让她操心外,并没有什么可做的。 到头来,不管哪一世,她对太微而言,都是无用的母亲。 倘若死的是她,活着的是文骞,他们的女儿大概便不会这般辛苦。 傍晚时分,姜氏也从二宝那听说了慕容家的事。 二宝个性机灵,又是市井长大,惯会察言观色,跟他们出来以后,采买打听的事,便都交给了他。 他说得绘声绘色。 姜氏一遍听完,去找了太微。 这家里,除了太微,便只有她知道薛怀刃的身份。 慕容舒的事,这么多年都没有响动,怎么突然就冒出了假货一说。而且,好端端的,人还病死了。 明明去岁见面时,那个年轻人看起来还挺康健。 姜氏点了灯。 太微揉揉眼睛,笑道:“消息既然能传这么远,自然是因为有人想要它传开。” “难不成洛邑那边,已经知道了真相?那阿舒他……”姜氏的担忧,已经显露在脸上。 故友之子,女儿的心之所向,也不知哪个更要紧,但二者叠加,便让那个孩子也成了她的重要之人。 太微独自回来松山时,她已被吓过一跳。 “消息若是慕容四爷故意放出,定然是为了引他出现。”姜氏紧紧皱着眉头。 太微伸手过去,抚平她眉间皱纹,轻声道:“他不会这般沉不住气。” 父母兄长都已不在,留在洛邑的人,不过是个从未谋面的叔父。更别说,那位叔父,还有可能是雨夜惨祸的真凶。 报仇这种事,急不来。 洛邑不会跑,慕容家也不会消失。 薛怀刃早晚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不过,假慕容舒的死,的确出乎意料。 许多人的命运都变了。 而未来,就像初见的万丈深渊,谁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底下到底是炼狱还是花海。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风里传来第一缕金桂香气时,在大昭的一座小城里,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 在那一刻,无人察觉,这件小事,将会点燃炼狱。 第345章 秋风起 最初,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口角。 地处偏僻,又不算富庶的小城,并没有经历过太久战火。城中的人,仍以旧日襄国子民为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众人过的还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然而,那些渡过笠泽来到这里的夏国人,逐渐占据了土地。佃户越来越多,日子越过越困顿。 人人都憋着一口气。 那些夏国人,原也只是佃户罢了,来到这里翻身做了地主,便一个个都成了狐假虎威的混账。 朝廷,亦不再是襄国人的朝廷。 嘉南帝在位时,不论如何,饭且吃得上。 但如今繁刑重敛,苛捐杂税,别说吃饭,便是水也得比往日少喝几口。 吃不饱,日子自然不好过。 佃户们每日睁开眼睛,就得为如何果腹而头痛。 地租,地租,租的其实全是命。 一位张姓佃农,某日在田间说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不大,只是喟叹,但不巧被主人家听见了。 男人已年过四旬,富贵日子却还没有过多久,听见底下的佃农说什么命不命的,一下板起脸。 这穷地方,若非他没有门路,才不会来这里。 “既然知道租的是命,还不赶紧闭上嘴做你的活儿!”他厉声呵斥了句。 张姓佃农撇撇嘴,镰刀放在地上。 佃农,又不是他家养的狗。交租便是,旁的他可管不着。 两个人,各自不满。 风声凝固,气氛转眼便叫早秋的凉意给冻结。 “你好大的胆子。” 若不是他,这群佃农哪个吃得上饭?地是他的,不租又怎样? 眼看主人家脸色不好,边上的人都靠过来,劝起张姓佃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去做点活。 春天种的麦子,如今已到收割的时候。 地里一片金黄,还有的辛苦。 但争执已起,岂是三两句便能劝服。 何况他们劝得了佃农,却劝不了地主。 镰刀被踢进了水沟。 张姓佃农握起拳头。 面色红润的地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挥舞拳头!” 张姓佃农不过才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值血气方刚,一激便涨红了脸。 于是,口角变成了拳脚。 地主呼啦啦叫来一群家丁。 佃农们也齐齐围上去。 秋风里,一番混战,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出事了!” 血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田埂上。 不知是谁的镰刀,扎到了地主的脖子上。 他就像被风吹倒的麦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嘭”地摔下田埂。 该死的襄国旧民。 该死的镰刀。 麦田上空的红日,一下覆上了乌云。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佃农们被拉去见官,连带着家人也没逃过。衙门里的官,亦是夏国人。大昭天下,襄国旧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夏人,这是要反了天啊。 必须要重罚。 必须要杀鸡儆猴。 因此,上至老妪,下至襁褓中的幼儿,全被砍掉了脑袋。 尸体被挂在城内示众。 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猴,并没有被儆省。 死人的腐臭味,一直被秋日凉风吹到城外。那些猴,全疯了。不止这里,大昭各处都发生了类似的事。 冲突,死亡,摁下,又冒出。 那些流淌的血,不知是襄国人的噩梦,还是夏人的。 到霜降,有人起义了。 消息传到京城,建阳帝正在赏枫。 和旁的皇帝不一样,他虽然是个武将出身,却并不热衷于秋狝。夏天过去以后,他便一直在赏菊赏秋,赏一切风花雪月。 小祝人矮,腿短,骑不了马,狩不了猎,能同他一起做的只有这些有眼便能享受的事。 宫人们都在门外。 枫树下,小祝被建阳帝抱在怀里。 他虽然是个长不大的侏儒,但到底比孩子要重一些。 建阳帝抱了半天,换了只手。 小祝问:“累了?” “没有。”建阳帝摇摇头。 小祝伸长手,从树上拽下一片红透的叶子。 满树的红,如同烈阳燃烧。 他把叶子放在脸上,想要透过它去看太阳。小的时候,他一直活在黑暗里。因为同常人不一样,他丑陋又古怪,是母亲心里见不得光的存在。 因此,养他的那间屋子,只有一扇小到不比巴掌大多少的天窗。 下雨的时候,会有雨珠透过它落进来。 他总是站在那,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脸。 他不知道,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 若说爱,她却像那雨一样,毫不留情,冰冷刺骨。 可若说不爱,她又养着他,给他吃喝,给他纸笔,教他念书习字。 只是,她从来不许小祝叫她娘亲。 而父亲,小祝从未见过父亲的脸。 因着没见过,好像也就不是很伤心。一个陌生人,是不值得叫他惦念的。他的心思,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一直都在建阳帝身上。 不过,哪怕已经年纪不小,他还是时不时地会想起母亲的脸。 母亲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还有乌鸦鸦,绸缎一样的长发。 小祝想,自己作为她的儿子,原本也应该有那样的头发和眼睛吧。 可直到现在,他的头发不管如何梳理,还是枯草一般。 手指一松,枫叶随风飘落。 宫人来报,说永定侯求见。 小祝让建阳帝把自己放了下来。 永定侯自从死了儿子,便郁郁寡欢,已经有阵子没有入宫。 他站在树下,看永定侯走进来,行礼问安。 男人依稀还是旧年能征惯战的样子,但头上已见花白,胡子也好像有点灰蒙蒙的。 建阳帝赐座,他便也坐下了。 小祝远远看他,感觉他的背似乎也有些佝偻,再不是过去挺拔的模样。 他说了各地起义的事。 “那些贼心不死的襄国人。”言至尾声,他不快地骂了一句。 建阳帝问:“都是复国军的人?” 永定侯说不是,声音低沉了两分:“只是襄国人。” “那个时候,就应该全都杀了的!”他恨恨道,“若是那样……”话没有说全,但小祝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要是都杀了,那靖宁伯也早就死了。 他的女儿不会嫁给永定侯的儿子。 永定侯府的世子爷,就会一直活着。 小祝眯了眯眼睛。 第346章 旌旗扬(一) 原就不大的双眼,被他眯成一条线。 永定侯的儿子,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个蠢货,总是跟在六皇子身后,像条狗一样,却又不如狗聪明。 就算没有祁远章的女儿,他大抵也活不长久。 只是他再愚蠢无用,也是永定侯的心肝肉。事情已经过去这般久,永定侯还是放不下他,看来是真的爱子心切。 所以,永定侯此刻才会说出这样愚钝无知的话。 杀光?怎么杀? 真杀光了,大昭又算什么? 没有人,地由谁来种,各种工事,又要让谁去做?再肥沃的土地,一年两年……多年无人耕种,也会变成荒野。 若是那样,他们要这襄国江山有何用? 更别说,没有人,便没有足够的税收。 光靠夏国子民,养不起一个大国,也拦不住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上百年的属臣,说反也就反了,谁能说其他人就一定不敢? 他永定侯只知行军打仗,旁的全是一塌糊涂,难怪生养个儿子也是那副模样。 小祝迈开自己短短的两条腿,走到建阳帝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红枫落在地上,被他压了个严实。 永定侯话音一顿。 建阳帝低头和小祝耳语了两句,而后道:“侯爷想杀人,就去杀吧。” 他的口气过于平淡,永定侯不由愣了下。 小祝道:“皇上认为,什么起义,叛乱,都不足为虑。” “复国军尚不过乌合之众,这群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一群只拿过镰刀和锄头的蝼蚁,早晚得烂在地里。” “但这群人总这么闹腾,也怪让人烦闷,侯爷若是得闲,便去看一看吧。” 大昭建国不过数年,面上安稳,内里局势却仍在动荡。 虽是难免,但到底让人不安坦。 又说了两句,建阳帝摆摆手赶起了人。 永定侯得到准话,也不想多留,但走出两步,他又忍不住折返回来,问道:“不知陛下近日可曾见过国师?” 建阳帝不答反问:“你见过?” 永定侯干笑两声:“微臣已有数月不曾见过国师了。” “是么……”建阳帝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一向是不怎么爱笑的,除了被小祝逗乐,便是被靖宁伯逗笑。 永定侯几乎没有见过他的笑容。 心里头发毛,他不再多言,匆匆离去。 一阵狂风吹过,将落叶吹得漫天飞舞。小祝爬上建阳帝膝头,呢喃般轻声道:“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原本以为国师只是一时想不透彻,花些工夫,想明白便好了。 可国师还是不肯见人。 要不是国师府里三五不时还有消息传出,他几乎就要疑心国师已经仙去。 想了下,小祝同建阳帝道:“今日晚些,我要去一趟国师府。” 建阳帝搂着他,面露担忧:“我也去?” “不,我独自去更方便。”小祝安抚道,“何况我就是去了,国师也不一定会见我。” 自从停下“十二楼”的工事,国师便再没有说过什么登高寻仙。 就像他们认得的那个焦玄,已经死在临平。 天色擦黑时,小祝坐上马车去找他,未到门前便让人去禀报。 焦玄让人开了门。 他走进去,一路走到焦玄的园子里。 那里头已经一株花也不见,只有两件谁也看不懂的古怪之物。 小径尽头,国师拄着拐。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迈又憔悴的老翁。 “国师后悔了?”小祝迎上去,仰头看他。老翁满头白发,便是明日死去也不会让人奇怪。 昔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老人,已荡然无存。 小祝扯了扯他的衣摆:“国师,我们不能没有你。” 要不是焦玄,他不会站在这里。 那间昏暗的屋子本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处,是焦玄像今日一样,为他打开了门。 他终于见到真正的天光,也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国师莫非还在为当初靖宁伯设的局而生气?”见他始终不言语,小祝拉着他衣摆的手指用力了些。 “怎么会。”焦玄轻轻叹口气。 祁远章想让他们互生嫌隙,也的确做到了。 即便如今他们已经知道祁远章一直在装疯卖傻,但发生过的事,再如何想要忘却,也会留下痕迹。 小祝有些懊恼:“原是我的错,不该让靖宁伯活着。” 他被人叫了一辈子的弄臣,看见祁远章,便想给自己也留个逗趣的。可一时松懈,留下了大患。 祁远章的女儿,偷走了国师的宝刀。 这可比永定侯世子的死惨重得多。 晚风里,不知是想起了养子,还是可惜自己白费的心力,国师又叹了一声。 小祝立刻道:“国师,那座塔还是继续修建下去吧。” 焦玄闻言,却仍提不起兴致,意兴阑珊地道:“罢了,不过是座塔,建与不建都没什么打紧。” “……”小祝沉默着松开手指。 他去看了焦玄从临平带回来的东西。 两副人骨,足以令国师确信,他永远不可能得到长生之法。不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他的生命终有一日会如残烛熄灭。 他已经没有时间。 什么探寻、探究,都不再重要。 他只想站在这里,昏昏度日,等着死亡降临。 小祝道:“人骨是人骨,仙人是仙人,兴许并没有什么干系。” 焦玄听了却只是笑:“这就是仙人。” 小祝皱着眉:“国师如何能肯定?” 焦玄领着他,先去看了尸骨,看过以后又带他去了书房。他抱起个书箱,哗啦啦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祝一一看过。 这些都是焦玄的人从六合教带回来的。 上头写,仙人的右手手腕不知为何,留有伤疤。 小祝猛地抬起头:“伤疤?” 焦玄瘫坐在官帽椅上,一脸丧气:“是断手后留下的疤痕。” 大概伤得很重,尸体就算变成了白骨,也仍然能在骨头上看出痕迹。 人才会受这样的伤。 人才会留下这样的疤。 那些蠢货,难道便没有怀疑过她是个人么? 焦玄头疼似地扶住了额。 尽管事情还有许多古怪之处,但对他来说,最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经有了。 话已至此,小祝也没有什么可再劝他的。 趁着夜色未浓,小祝回了宫。 建阳帝还在等他,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帘子掀起,小祝入内,建阳帝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他。 他人高马大,身材魁梧,一下抱紧后,小祝差点被勒断了气。 建阳帝离不开他,就像他离不开国师一样。 这大昭天下,眼下还不能少了国师。 十月,小祝又去见了一次焦玄。 这一回,二人谈起了往事。小小的薛怀刃和小小的六皇子,亦在往事里。焦玄有一刹那的恍惚,差点没有想起薛怀刃是谁。 他记得养子,却好像忘了名字。 果然,仙人一事将他伤得很重。 小祝如是想着,说起杨玦跑去洛邑杀了假慕容舒的事。 焦玄十分吃惊。 他似乎低估了薛怀刃在六皇子心中的分量。 长吁一口气,他让人关上了窗。 这时节,窗外木叶萧萧,风已很冷。 冷到极致,冷到岁末。 有个比寒风还要冷的消息,传入了众人耳中—— 领命去镇压叛乱的永定侯,死了。 第347章 旌旗扬(二) 一片哗然。 早朝时,那些跟着建阳帝一路征战而来的武官们俱都面色铁青。前朝留下的旧臣,就更是不必说,每一个都白着脸,夹紧尾巴做人。 去岁冬天,靖宁伯和孙阁老被射杀的事,好像还在眼前。 如今,永定侯也被杀了。 一年复一年,局势非但没有变得平稳,反而愈加糟糕。 暗流湍急,而他们都陷在水中。 建阳帝的这艘大船,真的不会翻吗? 那高坐龙椅的男人,有着宽阔厚实的肩背,似乎能扛起一切。但此刻,他眼中透着急躁。 永定侯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过是些无用小民,怎么杀得了永定侯? 侏儒站在龙椅后。 高大的椅背挡住他的身体,也挡去他面上神情。 他紧紧抿着嘴,直将唇线抿成一道,眼睛则瞪得很大,仿佛要透过龙椅,落在朝下众人身上。 陛下陛下的,一群人个个都有话想讲。 但建阳帝只是沉默。 他坐在那,一言不发,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尽管暴君和仁政,八竿子打不着,但他也不是生来就想做暴君的。如果没有复国军,他也许早就已经是个贤明仁慈的君主。 开国第一年,他每日掐着手指头在那算,到底还要多久,大昭才会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天天杀人,他也会厌倦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变成了现在这副让人心烦的样子。 下朝后,小祝和建阳帝一起去了御书房。 翌日清晨,大太监霍临春带着圣旨出现在人前。他的桃花眼,看起来冰冷如刀。 圣旨上,一共三件事。 第一件,建阳帝要派兵一万,往西去。 永定侯死前,各地起义的人已汇聚成团,快速地崛起了。 分明不会成什么气候,但就是有本事让人不痛快。 建阳帝已经受够。 永定侯轻敌也好,寻死也罢,总归是死了。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决不能再失败。 第二件,他要六皇子杨玦亲自领兵。 众人面面相觑。 六皇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们都知道。若是往常,打发他去查查复国军残党也就罢了。 可这一回,是非赢不可的仗。 这场叛乱,原就是不该拿上台面的琐事,拖得越久越显得建阳帝无能。 大昭丢不起这个人。 而永定侯已经将他们的脸面丢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交给六皇子,委实令人不安。 可建阳帝不顾永定侯新死,执意让六皇子前去。儿子的安危,似乎并不重要。 霍临春的语气,渐渐轻松起来。 说到第三件,他慢慢将手中圣旨收起。 不同于嘉南帝,建阳帝看似好懂,却心思莫测堪比深潭。 霍临春伺候了他几年,从未接近过那深潭的边缘,更不必说底。 建阳帝让杨玦领兵,他多少还猜得到用意。 既然杨玦有望要做储君,那眼下这个年纪便该有些功绩了。要不然,如何服众? 当然,风险在,危机在。 可已有永定侯这个前车之鉴,六皇子便是想死,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再说了,他若是这样便会死,还当什么储君。 霍临春宣完旨,脚步轻快地去见杨玦。 第三件,是拆除国师的寻仙塔。 建阳帝的心思,他猜不透,杨玦这做儿子的会不会清楚? …… 腊月里,国师的残塔被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 工匠爬上梯子,拨开积雪,叮铃哐啷,才敲下一块砖,便被国师派人拦住。 建阳帝要拆。 国师不让拆。 工匠僵硬在梯子上。 顶着大雪,国师进了宫。 建阳帝已让人备好热茶,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厚重的布帘子将风雪隔断在外,里头温暖如春。 焦玄由冷至热,长舒一口气。 虽然打着伞,但雪粒子还是扑了他一身。 小祝上前来,等他脱了大氅,便抱去边上。他人不高,力气也不算大,这件大氅却很沉很重。 他抱着,走得歪歪斜斜。 焦玄问:“陛下为何要拆了它?” 喑哑古怪的嗓音自大氅后传来:“国师先前不是说了么,只是座塔,没什么打紧的。” “既然如此,留着无用,便不如拆了。” “那些砖石木料,拆下来总有用场。” 他将大氅丢在榻上,而后坐到建阳帝怀里:“还是说,国师已经改了主意?” 焦玄捧着杯热茶。 杯壁有些烫手,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他已不想再建下去,但真要拆,心中又十分的舍不得。 “国师?”建阳帝唤了他一声。 热茶灌入口中,并没有想象中的烫,焦玄一口气喝下半杯。 因为步行而发冷的手脚一下全暖和过来。 他放下杯子,叹息道:“微臣还想再留它几年。” 角落里,鹊尾金炉香烟袅袅。 自这一日起,国师又恢复如常。 …… 腊八时,民间一片欢欣。 杨玦一身戎装,离开了京城。临行前,他很想去见一见寿春,但马到门前,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一勒缰绳掉头而去。 这将是寿春出生以后,他们第一次分开守岁。 年关上,各有各的痛。 皇子也未能免俗。 另一边,太微正在点香。 对她来说,父亲已有两个忌日。 一年终了,不过三百多日,她却有两日要为他流泪。说来都怨这香,每次点,都熏得人睁不开眼。 攥紧扳指,太微将额头轻轻抵在薛怀刃背上。 一阵子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泪珠掉下来,一直坠到靴子上。 父亲若是还在,看见她这样,一定会嘲笑她。 太微不出声地哭,哭到鼻涕水也滴下来。她现在丑极了,不知道母亲在松山,有没有哭。 她希望母亲不要哭。 眼泪这种东西,让她来流便好。 母亲她们,笑着就行。 反正哭过腊八,天就晴了。第二天,太微一早起来扫雪,看见无邪在窗下对着手哈气。 她眯着肿眼泡望过去,发现地上堆着个丑绝人寰的雪人儿。 她五岁时,就能做的比这好百倍。 “你家主子三更出去,如今还没有回来。”太微将浮雪扫成一堆,问道,“有消息了么?给永定侯擦屁股的人是谁?” 第348章 旌旗扬(三) “是六皇子。”无邪搓着手,轻声应了句,上前想要接过太微手里的笤帚。 太微没让,只是问:“带了多少人?” 无邪道:“一万。”口气有些怪,不知是觉得多还是少。 太微眉头蹙起,扫雪的动作也停下来,道:“看来建阳帝很想让杨玦赢一场。” 和前世不同,这一回的杨玦没有死在回京的路上。 他不但活着,而且逐步走向了储君之位。太微不清楚,是哪点改变了杨玦的命运,但从她第一次见到杨玦起就知道,这个人的未来是张没有写过任何字的白纸。 不知他何时会死,也不知他是否一定能成为皇帝……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谜团。 她只知道,在那个已经远去的未来里,复国军输得很彻底。 师父一个人,远走天涯,隐世不出。她的存在,是师父那段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但这一次,复国军拿到了前世没有的宝藏。 那日他们下山以后,晏先生从太微找到的地点重新开始演算,最终还是带着人找到了六合教的珍宝。 虽然绫罗绸缎全已朽烂,但其余物件俱都完好无损。 这世上的疯子,远超众人想象。 六合教当初必然有大批信徒,要不然不会这般的堆金积玉。 可惜,宋宜一死,教主也躺到了地下。 邪门歪道,瓦解起来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厦倾覆,众人作鸟兽散,虽有不死心者,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否则,那些珍宝,哪里轮得到复国军。 比起六合教的后人,比起国师和杨玦,他们只是运气更好一些罢了。 那日杨玦上山以后,始终困在路上,才给了复国军机会。 虽说险胜也是胜,但终究不够痛快。 太微扫完雪,胳膊发酸,随手将笤帚立在墙边。远处霞光满天,映得积雪也如火燃烧。 太阳完全升起来以后,薛怀刃也回来了。 听说杨玦亲自带兵去了西北平乱,他也和太微一样,第一句便问了兵马人数。 “他会赢的。”听完,薛怀刃换下衣裳,低低道,“对面再多,不过几千,又是几乎没有拿过刀剑的人。” “他去与不去,只是多个功名而已。” “永定侯的死,未必是那些人有多勇猛。”说到这里,他看了太微一眼,“陈敬廷被你三姐杀了以后,靖宁伯府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听说他很生了一场大气。” 气急攻心,人一下便垮了一半。 而且,打进襄国以后,他们便顺风顺水过上了花天酒地的堕落生活,如今哪里还像什么大将。 永定侯只带了一队亲兵,如何能不死? 但杨玦不同,他带够了人。 沿途过去,他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很快便杀红了眼睛。 正如太微和薛怀刃所料,建阳帝想让他赢。这场平乱之仗,只是皇帝给儿子的一份新岁贺礼。 除夕夜里,鞭炮炸响,许多人的心也被炸开了。 血在路上流淌。 大雪鹅毛般落下来,也变成了血色。 杨玦几乎将那些人屠杀殆尽。 西北一带,提起他的名字便不寒而栗。偏生大雪不止,寒上加寒,将血肉都冻起又撕开。 然而,杨玦这一仗,却到次年春天也没有结束。 叛军林林总总不过数千人。 就是一个一个杀,也用不了多久。 何况,杀到后面,降者纷现。 杨玦已经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 可这时,变故陡生,甚至差点令他死在西北。 大昭,是由襄国故土和笠泽另一边的夏国合拢而成的,但也就仅此而已。 世上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国,大昭的属臣们眼看夏王成了新帝,在大昭手下又不如在襄国手下时那般好过,早就生出异心。 当初,建阳帝攻打襄国的时候,就有人想要浑水摸鱼,拣些甜头吃。 建阳帝能打赢,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但要谢嘉南帝的昏庸,还得谢这些浑水摸鱼的人。 夺下襄国后,建阳帝雷厉风行,转头便用铁血手段控制住了边境。 到现在,已经安定好几年。 是以杨玦一行人,发现北梁军队杀进来时,已经错过反攻的时机。 再凶猛的野兽,养在蜜罐里,也会变得像猫一样慵懒。春风吹过麦田时,北梁军队已占据西北一角,圈地为营。 战报送回京城。 建阳帝拿在手里的点心,“啪嗒”一声掉在长桌上。 没半月,东边也发了兵。 论大小,甚至不如夏国的东燕,也敢同大昭动兵? 建阳帝还在吃饭,但味如嚼蜡。 小祝的脸色,已经比乌云遍布的天空还要阴沉。 他每日都在御书房里一遍遍地看战报。 每一份都是坏消息。 是夏国起了头。 告诉他们,就算以小博大,也有赢的机会。 而只要赢了,便可以翻身做主人,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若非胆小怕事,谁想永生永世地做属臣?更何况,就算不能吃下整个大昭又怎样?吃下一角,他的国土便能扩大一角。 那样的地,多一寸是一寸,谁还会嫌自己的国土过大? 凛冽的春寒从窗外透进来。 小祝咬着牙,撕了面前的纸。 六皇子还留在西北。 援兵到达以后,战况得以缓解,但他还脱不开身。 小祝担心他会死,却又不能就这样将他叫回来。 外头的雪虽然已经不再下,但冷意即便开了春也没能消散。 小祝趴在桌子上,突然哆嗦了下。 他本来就很丑陋的脸,这两日看起来更加如同龟裂的泥地。皱纹附着在上面,终于让他看起来有了年纪。 吃过饭,建阳帝擦擦嘴,走过来,凑近了小声问他:“小祝,你在生气么?” 小祝当然很生气,但气的并不是他。 坐起来,两脚够不着地。 小祝晃着腿,伸长胳膊,去搂建阳帝的脖子。 建阳帝高大的身体在他面前弯得低低的。 这一刻,像猫的人,不是小祝,而是他。 他才是小祝养的爱宠。 小祝摸了摸他的头。 男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没有一根白头发。 小祝看着他,就想起了母亲的那一头乌黑长发。 “我没有生气。”他轻声说道,“我只是有些不舒坦。” “病了么?”建阳帝很忧虑。 小祝摇摇头,笑起来:“不要紧,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窗外的景色一样,再暖和一些,就全是绿草红花了。 但春风一直吹到三月,却传来又一个坏消息—— 信陵王起兵了。 第349章 内忧外患 三月末,暑气已至。 建阳帝陷入困局。 门外繁花似锦,鸟语虫鸣,他的内心却焦躁不堪,如何也安定不下来。 这才几年? 大昭便摇摇欲坠。 四月,外患渐息,内忧却更盛。 复国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战况如梦境重现,只是这一回的嘉南帝是他。 边境之兵,已抽无可抽。一旦过度,失去国土不过是第一步。 但内忧不平,也没有什么国土可言。 这一年的大昭,旌旗猎猎,烽烟四起。到大雪落下,众人才得以喘息片刻。 天太冷。 水冻住,血亦冻住。 六皇子杨玦在一个霰雪白纷纷的日子,回到了京城。 大昭上空阴沉的天,一直绵延到边塞,他已有多日未曾见过太阳。没有光,日子便像从水底望天一样晦暗。 吃喝,入睡,都成了勉强。 同样寝食不安的,还有慕容四爷。 战火虽然还未烧到洛邑,但他从春天开始便已经很难睡着。他那不知样貌的侄子,不晓得何时会来杀他。 就算护卫站在门口,也无法叫他安心。 夜一深,他就不敢熄灯。 四太太见丈夫这样,忧心不已,然而问他为何如此,他却不肯说。 到现在,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像陌生人。 四太太知道,他从未爱慕过自己。即便他们同床共枕,生下了孩子,也只是相敬如宾。 但世上的夫妻,十对便有九对如此。 他们这样,又有什么奇怪? 她年轻时,还是少女心思,偶尔想起丈夫的态度,也会黯然一下,可如今三十好几了,纵有旖旎之情,也早被消磨干净。 “倘若睡不好,还是请个大夫回来瞧一瞧吧。”草草用过饭,四太太劝了丈夫一句。 但慕容四爷眼皮也不掀一下:“不用了。” 他回得很干脆,连一分余地不留,就好像她的关心,是件多余的事。 四太太柳眉轻蹙了下,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算了,随他去死。她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 听说复国军已经打到宁州,这要是一直赢下去,没准就要打到洛邑了。 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她也没有那个闲心去管不爱她的丈夫。 放下帕子,四太太站起身,拉开椅子往饭厅外去。 慕容四爷垂着头,长长叹息。 他面前的饭菜,几乎一口未动。 冬日里,就算点着炭炉,这些菜也冷得飞快。那盆羊肉汤,已凝固出雪白的油。 原本滚滚的热气,早凉在雪夜里。 慕容四爷坐在桌前,听着外头的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帘栊上。 他的心,也发出阵阵嘈杂响声。 洛邑的夜,才刚刚降临,但已经黑得不见人影。 夜市中,小摊子一字排开,又收走,最终只剩下了一架小推车。白色的烟气在风里飘散,车旁一口大锅,车前一张东歪西斜的破桌子。 摊主是个老头。 身量不高,人也瘦小,但动作很麻利。 旁人都收了摊,只留下他一个,风里便全是那口大锅发出的食物香气。 水一直沸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他三两下将吃的下了锅。 沸水立即安静下来。 等待馄饨浮起的间隙,他悄悄用眼角余光瞟了下桌边的人。 桌子,只是张低矮的木头桌子。 凳子,只是松了腿的小杌子。 但坐在那的三个人,看起来都很贵气。 明明衣裳斗篷,都很寻常。那些料子,绝对贵不到哪里去。加之风尘仆仆,几个人的脸色也并不十分好看。 可憔悴映在脸上,那五官,那眉眼也还是好看得不像真人。 “咕嘟——” 水泡小的跟着大的,一个个在水面裂开来。 老头连忙将视线一收,快速舀出煮熟的馄饨。 三口破碗,要碎不碎,装上吃的,倒也能用。他端着碗,送到桌上。寒夜里,汤碗上的热气冲得老高。 坐在左手边的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模样,接过碗,笑着同他道谢。 热气遮住了她的笑。 老头只听见声音,轻软温和,说的是官话。 难道,是外地的富贵人家因为打仗,逃难来的? 也不知是夏人还是襄国旧民。 胡乱想了一会,老头回到小摊后,翻出小杌子坐下去。雪停了,地上积得也不多。 但风一吹,还是冷得很。 他裹紧身上的旧棉袄。 小桌前的三个人,不作声地吃着馄饨。 很烫,像一块烙铁贴到嘴唇上。 太微轻轻舔了一下馄饨,连舌尖都是刺痛的。 吹了会风,她才将东西放到嘴里。这碗馄饨,恐怕得配着雪吃。 对面,无邪嘟囔了句:“没味儿……” 这馄饨淡得要命,似乎没舍得放盐。 打着仗,样样都贵。 盐这种人人都要吃的东西,自然就更贵。 他们碗里的东西实在谈不上好吃,但天寒地冻的,有这样一碗热食可吃,已算走运。 热度从喉咙开始上升,一直暖到手脚和心肺。 太微喝了两口汤。 白水一样。 丁点油花,丁点青葱,并没能改善它的味道。 她还是第一次来洛邑,没想过冬日的洛邑也如这碗馄饨汤一样寡味。小时候,她想象过好几次,洛邑的四季会是什么模样。 春夏,是不是开遍繁花。 秋冬,是不是雪景动人。 但现在,她坐在这里,喝着热汤,却觉得天下哪里都一样。 战火未至,惶恐战事的心情却已经到了。 街上大门紧闭,人影寥寥。 有人想就这么过下去,有人想推翻建阳帝的暴政,但如果可以,除了钟爱战争的疯子,没人想要打仗。 这场战事,结束得越快越好。 太微放下碗。 无邪站起身,朝小食摊后走去。 老头已经昏昏欲睡,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无邪推推他,将人叫醒,把钱给他。 老头连忙接过,挤出笑容,又随口问道:“天色已晚,不知几位要去哪里?” 无邪踩踩地上的薄冰,笑道:“自然是归家。” 老头还有些发懵,听见归家二字瞬间清醒过来。 这三个人怎么看都是外地来的,却在洛邑有家? 大锅里的热汤已然冷却。 风里的热气,只剩下呼吸间的白烟。 无邪伸出根手指,点点桌前的年轻人:“那位可是慕容家的二公子。” 第350章 慌乱 深夜中寒风吹拂,老头以为自己听差了。 目光冻在不远处,他打个寒战,将眼皮盖下来:“哈、哈哈……”他干笑着,声音也带着两分颤意,“您可真会说笑……” 慕容家的二公子,明明是个死人。 死人如何能坐在这里,吃他的馄饨? 但他说完,抬起眼来,对面的少年却是一脸正色,根本不似在说笑。 手心里的铜钱,冷硬如冰,硌手得慌。 老头有些慌乱地往后退去。 桌前二人,已经起身,一男一女,俱都眉目如画。 真是好一双璧人。 老头紧贴着墙根而立。 冷风卷起寒夜。 他们往前走,老头便朝边上躲。 二人经过小摊,他将手握成拳头,缩在袖子里。这位“慕容二公子”,丝毫不是传闻中破了相的模样。 昏暗灯光,也难掩他的俊美。 怔怔的,仿佛被这美色迷惑了心智,老头有一瞬间浑身发僵,连哆嗦也忘了。 直到寒气灌入口鼻,他才回过神来。 摊前已空无一人。 方才所见,如同一场大梦。 不见星月的天空,又慢慢落下雪来。 慕容四太太用过晚饭,见过女儿,早早地便睡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丈夫一道就寝,那个男人不是宿在书房,便和妾室一起。 她没有儿子,又已人老珠黄,男人要纳几房妾,她都无权阻拦。 可他们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午夜梦回,慕容四太太醒过来,郁闷涌上心头,她辗转反侧,觉得透不过气。 地龙烧得很热。 身上似乎出了汗,有些不舒服的黏腻。 嗓子也发干。 她轻咳两声,坐起来,唤值夜的婢女。 很快,帐子掀起,一杯温水递过来。床头的灯,刚刚点亮,将卧房照得一片昏黄。 虽说不是太刺眼的光亮,但刚从梦中醒来,眼睛突然见了光,还是有些酸涩。 慕容四太太眯着眼睛去接杯子。 婢女的手,白得像雪。 肌肤光洁细腻,远超她那还未及笄的女儿。 意识一下清醒过来。 她猛地推开那只手,一把将只掀开一角的帐子全部拉开:“你是谁?” 今晚值夜的丫鬟,应该是已经跟了她十几年的熟悉面孔,但眼前的少女,她从未见过。 声音同呼吸一道变得急促。 “寒烟人呢?”水杯倒在被子上,也泼湿了她的手。 昏暗中,响起清凌凌的少女声音:“四太太……” “什么?”慕容四太太心头一片慌乱,顺嘴接着话,眼睛却往远处窗棂望去。 “还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陌生的脸,陌生的声音。 慕容四太太敢肯定,眼前的人,绝不是慕容家的婢女。 下一刻,她看见了少女手里的短刀。 那是一把一看便很锋利的匕首。 慕容四太太已经冒到嘴边的呼救,退回去勒住她自己的咽喉。呼吸也跟着变轻了,她紧紧盯着那抹寒光不放。 话要出口,只是一刹那的事。 但匕首刺过来,也许比刹那还要快。 慕容四太太不敢赌。 三更半夜,这人悄无声息顶替了寒烟,恐怕有些本事。 “你想要什么?”慕容四太太轻声问,“吃的?用的?还是银子?” 人拿着刀,不是谋财,便是害命。 慕容四太太希望是前者。 可少女听见她的话,只是笑了笑。 什么也不说,那便是想害命了。 屋子里明明还烧着地龙,暖和得很,但慕容四太太冷得手都开始发抖。方才泼在手背上的水,也变得刺骨。 她忽然想起丈夫。 生死攸关之际,她想起的第一个人,不是女儿,而是那并不爱她的丈夫,实在讽刺。 她抱着被子,将头埋下去。 护卫们刚换过班。 外头的夜,已到四更天。 慕容四爷蜷缩在被子里。 他睡觉的样子,不像慕容家的家主,倒像一个还不能离开母亲的幼儿。 呼吸声渐渐沉重。 他推开厚实的冬被,从里头探出身体。 寒意扑到脸上,让他瞬间清醒。帐子外,好像有什么东西。汗毛一下竖起,他猛地拉开帐子。 床柱上的铜环挂钩被撞得叮铃作响。 他的床边,有一把椅子。 那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来——” 人字未能出口,他的脖子已被掐住。呼吸被阻绝,别说叫人,他连讨饶也办不到。 “四叔。” 手的主人,很轻很慢地吐出两个字。 慕容四爷的心,沉到了水底。 这浓重的暗夜,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世上会叫他四叔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有三个兄弟。 二哥和三哥都是庶出,从小不亲近,他们的孩子,他也很少见。 而大哥家…… 慕容四爷拼命抓着那只手:“放、放开——” 喑哑的声音,几乎不像从他口中发出。 眼前明明就是黑的,但还是一阵阵的变得更黑。有星光一样的碎芒,在视野里闪烁。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气绝。 “不——”慕容四爷的手指,渐渐失去力气。 这时,钳住他命门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慕容四爷扑倒在被子上,剧烈地咳嗽:“你、咳……”话不成句,支离破碎,但他似乎一瞬也无法忍耐,“咳咳……为什么……” “我为什么这样,四叔你不该是最清楚的么?”青年的声音,语调,都和那个被他养大的慕容舒截然不同。 “薛指挥使……”慕容四爷咳了半天,好像连心都要咳出来。 薛怀刃轻笑一声:“看来六皇子什么都告诉你了。” 慕容四爷直起身,捂着嘴,转头来看他。呼吸逐渐平稳,视线也在黑暗中清晰了些。 虽然面目还是模糊的,但慕容四爷看得出来,眼前的年轻人,有着假慕容舒没有的强健体魄。 “我什么都不知道……”慕容四爷放缓了声音,“当初信陵王把人送过来,说是你,那自然就是你。” “那个孩子,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不是。” “我一直被蒙在鼓中,若不是六皇子,恐怕直到今日也还像个傻子。” “阿舒,我若是知道真相,一定会拼了命地找你。” “虽说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都像狡辩,可这话的确是我的真心。”慕容四爷道,“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 “但希望你明白,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第351章 给我 浓雾般的夜,让他的声音听上去那样诚恳而真切。 因为看不见脸,这份诚恳便如真的一样。 薛怀刃轻轻点了两下椅子把手。 声音很小,动作也很细微,但慕容四爷立即便察觉到异样。虽然这番话,已经在他心里兜转过千百遍,但此刻坐在他床边的人,是曾执掌镇夷司的指挥使。 听说他十四五岁时,就已经是个很可怕的人。 慕容四爷不认为他会相信自己的话。这些拙劣的伎俩,面对假货兴许有用,但对真货…… 慕容四爷没有迟疑,又道:“慕容家原本就是大哥的,他若活着,你若从小就在家中长大,如今也该是你的了。” “我知道你在疑心什么。”慕容四爷很想看一看这陌生侄子脸上的神情,但薛怀刃不点灯,他也就只能忍着,“你爹去世后,一切都交给了我。” “旁人看我,自然像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可我敢赌咒发誓,我从未想过要从大哥手里夺权。那场祸事,绝不是我的手段。” 慕容四爷一口气,说了好长的话。 不管薛怀刃信是不信,他的话都非说不可。 自从六皇子来过洛邑以后,他便在各处都增加了人手。可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薛怀刃出现在他的卧房里,就像一片雪花,悄悄被风吹进窗棂。 慕容四爷小心摸过自己的脖子。 虽然看不见指痕,但那种恐惧和绝望已经嵌入毛孔。 他得活下去。 “阿舒……” 慕容四爷浑身都是冷汗。 薛怀刃终于开了口:“四叔方才说的话,也全是真心的?” 慕容四爷一怔,不知他问的是哪句,但既然问了,当然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他立即道:“全都是!” “那么,要我相信四叔你的话,也不是不行。”黑暗里的年轻人,忽然起身,点亮了灯。 微光也如电闪。 慕容四爷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把慕容家给我。”他立在灯前,逆着光,神情冷漠,声音却很温柔。好像他此刻要求的,只是一杯茶水。 慕容四爷难掩惊诧,猛地朝侄子看过去。 那的确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慕容四爷看着他,便像看见了过去。果然,完全不一样。 难怪六皇子看见假货时,会是那般反应。 抓着帐子的手,颤了下。 慕容四爷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当然,你若是愿意,一定是要给你的。” “不过四叔,我自小便没什么耐心。”不等他披上外袍,一身玄衣的年轻人忽然又补了句。 慕容四爷手中动作顿了下。 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要? 难道,连一日也不让他拖? 慕容四爷三两下穿好衣裳。 说什么没耐心,真要是没有,当初慕容家放出慕容舒的死讯时,他就应该找过来才对! 等到现在,复国军都打到宁州了! 他就算立刻差人去给六皇子送信,恐怕六皇子也没有余力来抓人。 慕容四爷笑道:“你这性子,倒是像母亲。” 不知薛怀刃此番带了多少人来洛邑,若是只身,当然没什么可怕。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 可要不是,一旦妄动,事情便不可收拾了。 慕容四爷算算时辰,离天亮还早。冬日夜长,让人心焦,他已将能说的话都尽数说完。 接下来,难不成要聊聊往事? 念头浮出,慕容四爷太阳穴一阵抽痛。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些人和事,可薛怀刃的脸,总让他忆起少年时。 久违的痛苦,令他皱起眉头。 近乎跌坐,慕容四爷扶着床沿,倒了下去。 薛怀刃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四叔很怕我?” 头回见面,上来就要掐死他,但四叔四叔地叫,谁能不怕?慕容四爷腹诽着,勉强道:“怎么会呢……” “那就好,我可不想吓着四叔。”薛怀刃淡笑道,“天亮以后,四叔还有得忙。” 慕容四爷随口应着是,心里乱成一团麻。 薛怀刃定然是想杀他的,只是不知何时会动手。 他们叔侄二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谁也不再言语。 突然,外头响起叩门声。 “笃笃笃”,敲得很急。 “何事?”慕容四爷觑一眼薛怀刃,扬声问道。 “四爷!二爷和三爷来了!” 门外报信的人,似乎也很震惊。 虽然住得不远,但慕容四爷和那两个哥哥几乎没有来往,如今天还黑着,他们便上了门,一定出了大事。 要知道,“慕容舒”出殡的时候,慕容二爷还在装病不肯来。 慕容四爷不吭声,转头去看薛怀刃。 他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懒懒,毫不意外。 慕容四爷的心,仍然沉在水底。 薛怀刃道:“好巧,我才回来,二叔和三叔便也来了。” 慕容四爷差点骂出声。 巧个鬼! “天也快亮了,不如去花厅吧。”薛怀刃上前,越过慕容四爷,打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愣。 慕容四爷连忙冲他使眼色。 叔侄俩,一路走,一路引人侧目。 慕容四爷禁不住想,若是他学杨玦,对薛怀刃猝然发难,会不会就赢了。 可机会只有一次。 他不能轻易地用。 何况,他和薛怀刃并肩走在一起,形同质子。 思量着,他忽然停下脚步,脸上神情扭曲,渐渐发了白。 远处,慕容四太太正带着女儿迎面而来。 小姑娘才刚十岁,见到父亲,兴高采烈:“爹爹!爹爹!” 慕容四太太拽都拽不住:“好了,不要闹!” 慕容四爷绷着脸:“回去!” “爹、爹爹……” “快回去!”慕容四爷厉声喝道。 小姑娘吓了一跳,嘴一瘪,就要哭。 慕容四太太连忙蒙住她的脸:“我们也要去的。” “什么?”慕容四爷一惊,回首去看侄子。 “四叔不是说不怕我么?”薛怀刃在笑,但廊下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打在他脸上,让他的笑也像利刃一样骇人。 “我和四叔不同,可不会对小孩子下杀手。” 话语刀子般刺进慕容四爷心里。 他的脸,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薛怀刃按住他的肩膀,耳语般低声道:“不过,我家内人喜怒无常,恐怕不好说。” 第352章 兄弟情深 慕容四爷闻言,惶惶地朝前方望去,这才发现,妻女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昏暗的光线,让她面目朦胧,慕容四爷一时分辨不出她的年纪,只觉得很年轻,好像还是个少女。 “你成亲了?”几乎是脱口,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离开京城之前,薛怀刃可没有娶妻。 脑子突然转得飞快。 慕容四爷想到了那桩已经被退掉的亲事。 靖宁伯死后,建阳帝给祁家姑娘赐了婚。一个赐给六皇子,一个指给薛怀刃。而后者,正是原本和慕容家定有婚约的五姑娘。 阴差阳错,最终还是他们两个人。 慕容四爷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寒冬里的狂风还要响亮。 虽然没有听见薛怀刃的回答,但他心里已经很肯定。眼前的人,十有八九便是祁太微。 背上冷汗流淌,如有细针掠过。 慕容四爷哑着嗓子道:“天寒地冻,还是让她们先回去吧。”语气尚算镇定,但尾音似乎带着颤。 慕容四太太远远走近,刚好听见他的话。 她不知道丈夫身旁的青年是谁,但看得出来,丈夫很惶恐。 此刻,比起掌权者,他更像是一只被人抓住了翅膀的鸟。能动,却脱不开身,比被困死更难受。 青年闲闲道:“四叔这话,是命令?还是恳求?” 慕容四太太一下收紧了手。 女儿痛叫出声,她才慌慌张张地松开。 耳边夜风如泣,她听见慕容四爷道——“自然是恳求。” 他服软的姿态,是慕容四太太从未见过的可怜。眼前的男人,忽然成了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她搂着女儿,在风里发抖。 慕容四爷不再说话。 廊下站着五个人,却只有沉默在弥漫。 又过了一会,才有说话声响起。 但声音是从外头传来的:“四爷!” 人已到齐,这是催促。 慕容四爷定定看向侄子。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沉默,堪比凌迟。 薛怀刃终于道:“既是四叔求我,我岂有不听的道理。不过,四婶还是得留下。” 慕容四太太听见这话,立即推了女儿一把:“快回去!” 小姑娘还要迟疑。 慕容四太太狠瞪了她一眼。 有丫鬟跑过来,拖走了她。 慕容四爷悄悄松口气。虽然只是一时的安心,但到底也是安心。薛怀刃想吓唬他,的确是吓到了。 就算府里遍布护卫又如何,他们从一开始,便已命悬一线。 他脚步迟重地朝花厅走去。 慕容家另外两位爷,已经等得不耐烦。 尤其慕容二爷,连坐也坐不住,早早便站起来,立在门口等着。一看见慕容四爷的身影,他便冲出来,大骂:“你明知道死掉的阿舒是个假货,却不告诉我们,是想做什么?” 慕容四爷没好气,一把推开他:“二哥连他出殡也不露面,如今来闹什么。” “我那是病了!又不是故意的!”慕容二爷叫他推了个趔趄,差点摔在地砖上。 “你疯了么?”慕容二爷气得面色发青。 一直没吭声的慕容三爷赶忙来扶他,想打圆场:“有话好好说嘛!” 但谁也没有搭理他。 慕容二爷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模样:“你平日不拿我们当回事也就罢了,可那样的大事,你竟然也……” 话说一半,慕容二爷咬到了舌头。 痛到说不出话,他只能瞪大了眼睛去看门口的人。 薛怀刃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慕容四爷道:“好了,人都已经死了,你现在闹闹哄哄的,是想让我说什么?更何况,假不假的,坊间不是早就传遍了?” “你——”慕容二爷张开嘴,舌侧就是一阵吃痛,只好把话憋回去。 慕容三爷倒是问出了口:“这是谁?” 他们兄弟谈话,为什么会有陌生人。 慕容四爷没有回答,落座后,反问了句:“阿舒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外头沸沸扬扬传过一阵,但他们那会并没有在意,如今为什么在意上了? 慕容三爷道:“是二哥告诉我的。” “啊?”慕容二爷愣住,“不是你派人告诉我的吗?” “什么?”兄弟俩面面相觑。 薛怀刃倚在门边,闻言笑出声:“是我说的。” 无邪不过是分别去递了句话而已,他们如此相信对方,也不知是不是该夸兄弟情深。 可惜,慕容四爷不在那情深之列。 慕容二爷知道自己被耍了,原就气得铁青的脸,愈发难看:“老四!这人到底是谁?” 换作平日,慕容四爷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同自己说话,但今天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发火。 他只是叹口气道:“是阿舒。” 慕容二爷又是一愣。 三爷先回过神来:“真的是他?” 慕容四爷点了点头。 薛怀刃上前问安,模样乖巧,人畜无害。 慕容二爷面露狐疑:“你原先也说死掉的那个是真的……” “我不信。”他皱皱眉,坐回去,摆出长辈姿态,“你有何凭证?”这话是冲薛怀刃问的。 灯下,一派平和。 慕容二爷的口气透着冷硬:“总不能你说是便是。” 三爷也在边上附和。 薛怀刃看向慕容四爷。 心烦意乱的男人,正在看发妻。四太太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们都知道,今夜是个可怕的噩梦。 只有这对愚蠢的兄弟,什么也不知道。 慕容四爷收回视线,沉声道:“你们信不信,根本不要紧。” “这是什么胡话?” “他的确是真的。”慕容四爷说完,便不再纠缠下去,“我要把手头的东西,全都交给他。” “疯子!”慕容二爷啐道,“给他,你倒不如给我!” “二叔想要?” 窗扇半开,有风从外头吹进来,烛火突然暗了下。 慕容二爷循声望去时,只在昏暗中瞧见一脸的冷。方才问安时的乖巧,似乎是错觉。 “怎么?我不能想要?”半夜醒来,慕容二爷原就憋着一肚子的气,如今更是闷怒难当。 “真麻烦。”薛怀刃拉开把椅子,坐下去,懒洋洋地吐出三个字。 慕容二爷一下跳起来:“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但在洛邑,可由不得你嚣张!”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他被一箭钉在椅子上。 第353章 一支箭 惨叫声比鲜血还要先一步冒出来。 花厅内,除了薛怀刃和太微,其余人都站了起来 惊愕失色的慕容二爷,像孩子一样哭叫:“救我——快来救救我——”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射穿他的肩膀,把他和椅背缝在了一起。虽然性命无虞,但疼痛难忍。 养尊处优的慕容二爷哪里吃过这种痛。 他大叫,嚎哭,让慕容三爷来给自己拔箭。 可慕容三爷见了血,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只捂着眼睛往边上躲,哪里能靠近。 见状,慕容二爷哭得更惨,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四!老四!”他瘫在那,除了嘴,哪里都不敢动。 可三爷怕血,四爷也怕。 慕容四爷担心自己脚一迈开,便会被一箭穿心。 于是,他只能木头似的立在原地。 箭从窗外而来,薛怀刃的人,恐怕已经进入慕容家老宅。 到底不是寻常人。 慕容家的那些护卫,拦得住毛贼,挡得住大盗,却没有办法拿下薛怀刃的人。 他此番前来,绝不是一时兴起。 慕容四爷冷冷地看着自家二哥,这蠢货,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好了,这点伤还死不了,二哥还是省些力气吧。” “我要死了——快来救我啊——”慕容二爷惊惧到极致,根本听不见慕容四爷的话。 眼泪流进嘴中。 他狼狈得让慕容三爷连血也忘了怕,“二哥!你且等等,我这就去找大夫!” 慕容三爷说着便要往门外去。 “还不停下!”慕容四爷喝道,“二哥也快给我住嘴!” 请什么大夫,要是能由得他们去找大夫,老二叫成这样,护卫们岂会连看也不来看一眼。 慕容三爷白着脸:“你难道要看着二哥去死?” 慕容四爷没有看他:“我说了不算。” 慕容三爷一怔,旋即扭头去看薛怀刃。 “三叔。”俊美的青年,面带微笑,口中说出的话,却很吓人,“莫非你也想要一支箭?” 仿佛,方才射进来的那支箭,并没有扎在慕容二爷身上,而是裹着红绸作了贺礼。 慕容三爷当然不敢要。 他躲到了慕容四爷身后。 方才的谈话,在血腥气里继续下去。 椅子上,慕容二爷哭到力竭,昏沉沉晕过去。三爷不管接下来谈的是什么,都只点头道好,再没有反对过一个字。 破晓时分,他小心翼翼地问慕容四爷:“我能不能先回去?” 慕容四爷白了他一眼。 没法子,他只好噤声,继续当个只会点头的傻子。 不过,他已经不再疑心薛怀刃的身份。 比起庶出的他们,身为侄子的薛怀刃明显要对慕容家更了解。他只是想不通,那个假货怎么能瞒住慕容四爷这么多年。 说出去,旁人还不得以为慕容家上下都是蠢货? 慕容三爷看看二哥,恨不得自己也晕过去才好。 可天一亮,外头就传开了。 慕容家的二公子还活着。 有人说是真货回来了,有人说是先前的就没有死。夜市里摆摊的老头,说得有板有眼,那慕容二公子英俊得不像真人。 旁人听见,都笑话他是半夜见了鬼。 谁不知道,慕容舒是个丑八怪。不过,既然人死了,也许恢复了原来模样也说不定。 老头的话,多少给这个传闻增添了怪异色彩。 众人你传我,我传他,没多久便将这事传了个遍。 慕容四爷放出话去,说先前的那个,的确是假货,如今真的已经回来洛邑,很快便要接任他成为慕容家的家主。 他因为假侄子伤透了心,又渐渐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已经不大能管事。 失踪多年的侄子能回来,全赖死去的兄嫂保佑。 这是慕容家的幸事,也是他的幸事。 …… 此后,一连两日,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都歇在老宅。 慕容二爷的伤,也终于看过大夫,不过是皮肉伤,骨头、经络一概不受影响。的确死不了,只是疼得他很想死。 吃过药,他去见慕容三爷,问:“你已经信了?” 慕容三爷道:“老四都信的事,你不信?” 慕容二爷皱着眉:“养了十年的孩子,突然说是假的也就罢了,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混账,怎么能是真的!” “二哥……”慕容三爷有些犹豫地道,“他知道陈伯的事。” 慕容二爷听见“陈伯”二字,原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不已的脸,变得像一张纸。 陈伯是慕容家的管事。 慕容家如今几位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这其中,同他最亲近的就是慕容二爷。 二爷和三爷的亲生母亲,是陈伯的表姐。因此,真要说,他们还是亲戚。 可后来,陈伯跟着慕容舒的父亲去了京城。 他素来能干,也一直很得器重,就算他有那样一层关系,也从来没人觉得他办事有什么不妥当。 几十年过去,他从老家主跟到小主人,始终是个体面,又精明强干的大管事。 直到那年雨夜,慕容舒一家惨死刀下。 慕容二爷压低了声音道:“难道,和贼人里应外合的人真是陈伯?” “多半就是的。”慕容三爷嗫嚅着道,“也不知道他还活着没有。” 惨祸发生时,一片混乱,信陵王把“慕容舒”和尸体送回来时,他们查来查去,发现少了陈伯。 人若是多了,那不奇怪。慕容舒一家住在京里,用的人不可能全是洛邑带过去的,但陈伯这样的人不见了,却如何也说不通。 他们事后也派人回去京城和出事的地方找过。 但京里只有看宅子的人,说陈伯当然是跟着走了的。 他不见,多半是尸体被落在了哪里。 可周围找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他就像那场夏夜疾雨一样,天亮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一转眼,十来年,还是没人见过他。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有人说是他害死的慕容舒一家。传闻传得一多,慕容二爷兄弟俩都被怀疑过是凶手。 明明家主的位置,给了慕容四爷。 可他和大哥一直很亲近,先前也一直像个闲散纨绔,纵有疑点,也不大。 不像他们,庶出,想赢,又和陈伯沾点亲。 六月飞雪也很难还他们清白。 慕容二爷道:“那小子也疑心是我们杀的人?” 第354章 忌日 伤口疼得厉害。 慕容二爷坐正不是,躬身也不是。他一手轻轻捂着伤口,一手按在弟弟肩膀上:“他若真那样想,你我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他身上的伤,就是明证。 那小子初见乖顺,但动起手来,毫无征兆。 慕容二爷说完又道:“老四怎么说?什么时候让我们走?” “这个嘛……”慕容三爷迟迟疑疑道,“我问虽问了,但他说来说去只是一句他说了不算。” “窝囊!”慕容二爷低声骂了句。 三爷道:“不过,依我看,那人不像是在疑心你我的样子。” “嗯?”慕容二爷松开手,坐直了问,“怎么说?” “你想,他要是疑心我们,一开始便该上门来找我们不是?可他没有,他先找的老四。” “这可不一定。”慕容二爷皱下眉头,“兴许他是轻看我们,觉得老四才是那个能做主的人。” 慕容三爷道:“不像,他对老四的态度,可没比对我们好多少。” “罢了,不管他疑心的是你我还是老四,左右都是初见。”慕容二爷烦气地道,“没见过,没养过,哪来什么亲情。他一个不高兴,没准便将我们兄弟三个都杀了。” “快别说了!”慕容三爷怕血又胆小,听他说了半天杀,已经忧心如焚。 慕容二爷问:“不过,老四说了没有,这人是从哪儿来的?” “他没说,我也不敢问。”慕容三爷道,“只知道,他已经成亲了。” 慕容二爷立即想到那天花厅里的少女。 当时太过慌乱,没有细看,他只稍稍扫了一眼。 “老四连个女孩子也拿捏不了,竟然由得他们摆布!”慕容二爷想拍桌,但胳膊一动,伤口便撕裂一样痛。 他只好咬紧牙,等着这波痛楚过去。 慕容三爷叹口气,站起来道:“二哥也别动气了,老四都没奈何的事,你跟我又能怎么样。” “你歇着吧,我也回去了,明日还有事呢。” “你要去你便去,总之我不去。”慕容二爷忿忿道。 慕容三爷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转过身看向他,换了正色道:“二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怄气不去,真叫他杀了,往后可怎么办?” 慕容二爷不快地住了嘴。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不去,可脾气也不许他发,实在憋闷。 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呢! 大冷天的,又是风又是雪,非要他去陵园,根本是折磨。 但第二天,慕容二爷还是乖乖地起身更衣,穿上大氅出了门。这一回,他看明白了。 比起他们兄弟俩,这侄子显然更讨厌老四。 就算他看起来笑微微的,张嘴闭嘴四叔来四叔去,但那种厌恶,透在呼吸里。 而老四,也很清楚这一点。 慕容二爷上了马车,透过狭小的车窗小心往外看。 风雪中,有几个劲装的陌生面孔,正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马车。 看来,这几个都是他那“好侄子”的人。 也不知道流落在外的那些年,一个小孩子是如何长大的,竟然长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慕容二爷收回目光,将窗前遮风的短帘放下来。 另一驾马车上,薛怀刃正在同慕容四爷说话。 他问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但慕容四爷很不想回答,他每回忆一次,胸腔里的那颗心都会变得更沉重一点。 渐渐的,心已经重得像石头。 巨大而坚实,没有一丝缝隙地压下来。 令他的呼吸和话语也变得滞重起来。 “你爹他……一向很讨厌冬天……”慕容四爷缓慢地说着那些久远的人和事。 他和大哥一母同胞,年纪差得也不算太多。 大哥总是带着他读书习字,护着他爱着他,到死都是个好哥哥。 可他最想要的东西,却被大哥抢走了。 他明白,那其实不能怪大哥。 但明白归明白,他心里还是恨。 即便过去多年,恨意也没能消散。他被那恨折腾得千疮百孔,连如何去爱人也忘了。 无处宣泄的恨,让他红了眼睛。 他想要的被大哥拿走了,那他便去拿走大哥想要的。 即便那些东西,他本可以不要。 身上发冷,慕容四爷紧了紧大氅,“小时候,每逢下雪,他便躲在屋子里抱着手炉不肯动。” “说雪一刻不停,他便一刻不要出门。”慕容四爷笑了下,“但让他多穿两件衣裳,他又总是不愿意。” 身下马车嗒嗒作响。 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前往陵园的道路,比往日还要荒凉。 慕容四爷靠在车厢上,忽然听见了一声冷笑。 他连忙抬眼朝前方望去。 薛怀刃坐在那,眼角眉梢都是冰雪。 慕容四爷心里一惊,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 “所以,四叔才会选在盛夏杀了他?”薛怀刃漫然发问,口气倒不算冷。 但慕容四爷如坠冰窟。 “真是仔细,因为知道他讨厌冬天,讨厌下雪的日子,所以殚精竭虑将他的忌日选在夏天。” “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比四叔你更贴心的兄弟。” 慕容四爷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一颗心怦怦乱跳。 被人戳破以后,他当初那点古怪的小心思,一下变得龌龊难堪。 “你在说什么胡话……”心跳得几乎无法开口,慕容四爷绷直了后背。 陵园已经近在眼前。 薛怀刃“扑哧”一声笑出来,什么冰雪都消融了。 “四叔啊四叔,你总这般怕我做什么。”马车停下来,他起身往外去,一边笑道,“怎么会有人都要夺人性命了,还想他不喜欢冬天呢。” 帘子一掀,他下了马车。 慕容四爷手脚发僵,难以动弹。 说是来见父母,他却不带祁太微,真的只是上坟么? 慕容四爷动作迟缓地走下马车。 边上,慕容二爷兄弟俩也下来了。 一行人朝着陵园里头去。 小径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根草。 大雪还在落下,将那些冰冷的墓碑冻得惨白。 慕容四爷领路,走在最前面,带着他们一块碑一块碑地看过去。 慕容家在洛邑多年,这陵园里不知埋葬了多少先祖。他们活着的时候,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死后每座碑都看起来差不多。 白雪皑皑,慕容四爷停下了脚步。 第355章 傲慢 距离他上回站在这里,并没有多久。 自杨玦走后,他三五不时便要过来一趟。虽然也没什么想说的,后悔、忏悔……都是些同他无关的事,但回忆翻涌不休,逼得他非来此处不可。 合葬的兄嫂,孤身一人的他。 一切都如过去。 站定以后,慕容四爷抬起手臂,将手从温暖的袖中探出,轻轻扫去石碑顶上的积雪。 严冬的冷,沿着指尖一路钻进骨髓。 陵园里安静得只有落雪声。 薛怀刃立在碑前,细细看上头的字。 那上面的日期,一生一死,刻着他们短暂的一生。再过十年,他就会比母亲更年长。 自从踏上洛邑的土地,他就总在想,如果那天他们平安回到了这里,现在会是什么样? 可“如果”,是这世上最伤人的一把刀。 他盯着墓碑,轻声道:“四叔,你没有亲手杀过人吧?” 寒风蚀骨,慕容四爷艰难喘息:“不管是不是亲手,我都没有杀过。” “胡扯。”薛怀刃低低吐出两个字。 慕容四爷心一颤。 薛怀刃道:“四叔,我反悔了。” “反悔?”慕容四爷怔怔道,“你指什么?” 薛怀刃仰头望向天空,那沉沉的灰白色,齑粉一样落下来。雪花掉在他脸上,化开,像是泪。 “我先前说,只要你把慕容家给我,我便相信你的话。” “可四叔你实在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 冷风将他的话语,吹到慕容家三兄弟的耳中。 三个人都从里头听出了凶兆。 明明没有杀气,但听上去好像马上便要死人了。 慕容四爷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一步:“你还想要什么?”他有的,他都可以给,但薛怀刃真的想要吗? 慕容四爷平安过了三天,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 手缩在袖中,仍然冷得发颤。 慕容四爷少见的露出胆怯之色。 二爷和三爷见了,都很惊讶。 慕容四爷平日也算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现在却看起来很怕。 慕容二爷皱皱眉,捂着伤处,低声嘟哝道:“虽然不知你们二人做了什么交易,但你一个小辈,行事怎可出尔反尔?” 做了一辈子的公子,老爷,父亲,兄长,他已经惯于训人。 即便眼前的人,不是他能训的。 慕容三爷偷偷地把他往边上拽。 薛怀刃瞥了他们一眼,道:“二叔这般爱做长辈,不如来替四叔?” “你先说,你要什么。”慕容二爷虽蠢,但也没有蠢到要为异母弟弟发疯。 他一边问,一边去看慕容四爷。 男人的脸,已经同石碑一样,呈现出一种没有生气的死灰色。 薛怀刃抽出腰间佩剑,一把丢到慕容四爷脚下:“我想要的东西,四叔应该心知肚明。” 慕容四爷嘴角抽动:“你是想要我以死明志?” “当然不是。”薛怀刃道,“我是要你以死谢罪。” “这是闹什么?”慕容二爷疑惑又惶恐地叫起来,“老四做了什么该死的事?”不过,话一经出口,他自己便想到了。 他们如今站在兄嫂墓前。 侄子要杀人,自然只有一个缘故。 慕容四爷僵着不动,沉声道:“我已经说过,那件事与我无关。” “你连陈伯都杀了,想必是觉得万无一失。”薛怀刃上前,把剑往前踢了踢。 剑尖抵到慕容四爷的鞋头上。 他连忙后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死到临头,大部分的人还是惜命。 慕容四爷也不例外。 他反复道:“你心中所想,全是误会。” 薛怀刃听着,想起那天夜里国师同他讲的话。误会,误会,他们一样只会说是误会。 可他花了十年才想起来父母兄长的死。 那之后,又花了大半年,找到当年动手的那群人。 他想误会,也没有误会的余地。 才十年,凶手们都还活着,仍然干着杀人放火的勾当。 变了的,只有他。 十年前,他还是个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这群人,大概一个也没有想过。 十年后,他会站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后悔当初没能将他置于死地。 薛怀刃盯着慕容四爷的眼睛:“四叔知道那群人当初是怎么对我娘的么?” 听他提起嫂子,慕容四爷口中的辩驳之声,忽然停住。 “他们让她在哥哥和我之间选一个杀掉。” “她当然选不出来。” “大哥是个傻孩子,为了让我活,自己冲到了刀上。” 薛怀刃把剑捡起来,硬塞到他手里:“怎么样?四叔觉得有趣么?对那些人而言,杀人不过玩乐。” “四叔找到他们,想必也是为了让我娘他们多受些折磨吧。” “不是!”慕容四爷挣扎着,把剑丢开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受折磨!” “……” 墓前一静。 慕容四爷睁大了眼睛。 他说错了话。 “我只是……只是……”抱着头,蹲下身,慕容四爷声音变了调,“我只是想让你们消失罢了……” 冰散瓦解,只是一瞬间的事。 “你也应该死在那里的!” 白茫茫的雪,落在慕容四爷背上,大氅沉甸甸,压得他直不起腰。 体内的水被这份沉重挤压而出。 他泪流满面,那种伤心,却并不像是为了自己。 真是可笑。 明明是他杀的人,他伤心什么? 薛怀刃蹙起眉头。 慕容四爷哭得伤心欲绝。 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都傻了眼。 寒风里,大雪纷飞,慕容四爷哭得不能自已。 胃里烧灼,那股烫一直涌到喉头,薛怀刃移开了视线。 何其傲慢的人。 竟然为自己杀死的人哭泣。 他蓦地转身而去,将慕容家还活着的三兄弟都抛在了脑后。 靴子在积雪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慕容三爷看看已经哭得趴在碑前的人,一把扶住慕容二爷:“二哥,我们也走吧。” 寂静的陵园,被慕容四爷的哭声填得满满当当。 他想停下来,但根本没法子。 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往事决堤,将他淹没,他除了放声大哭,什么也做不了。 膝盖下冷硬的土,像堆叠的刀刃。 他上一次这样大哭,还是十四岁的时候。 那一天,是大嫂进门的日子。 第356章 不甘心 大哥一直在笑。 眉眼弯弯,玉树临风。 他们是青梅竹马,又互相倾心,这样的姻缘可遇不可求,换谁能不高兴?大哥的嘴角扬起来,便没有落下去。 长辈们纷纷打趣,说完又来调侃才满十四岁的他。 说再过两年,就该轮到他了。 喜气铺天盖地,众人笑,他也跟着笑。没人知道,他有多想撕了他们的嘴。 什么娶妻,成家,如果不是她,有何意义? 明明是他先认得的人。 明明是他先喜欢的。 可站在那里的,为什么是大哥? 他从五岁起,就只看着她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大哥根本就不会同她相识;如果不是他,他们今日就不会结亲。 酒宴散场。 他独自大哭。 幼时记忆,梦魇一样盘旋不散。 五岁的他,是个贪玩,又不肯听话的蠢孩子。家中西席见了他便头疼,开蒙后,他便没有在桌前安生坐过一日。 天好,他要出去看花看猫看云彩。 天不好,他则要去接雨玩雨踩水坑。 总之,什么时候,什么事,都比坐在桌前读书习字来得有趣。 那一天也是,他早早从小厮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钻到花丛里看猫。 阳光下,大猫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他蹲在那,轻轻摸它的毛。有些痒,手心里麻酥酥的。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谁?” 他仰起头向上看,一眼便看见了命运。 比他年长两岁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孩童独有的圆溜溜大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发着呆,蠢兮兮的。 可因为年纪小,这愚蠢呆滞的模样,看起来也带着两分可爱。 她笑嘻嘻,掏出一把糖莲子。 回去以后,他再溜出去,就只想看那双眼睛了。 邻家的表小姐,成了他嘴里的“曼姐姐”。 他们一块儿看花,一块儿逗猫,几乎天天都会见面。 大哥觉得很奇怪,他明明没有姐姐,却成日念叨个没完,不知道是和什么怪人玩在一块儿。 于是,他拉着大哥一道去见了人。 从此逗猫的人,变成了三个。 那只胖猫,被他们养得油光水滑。 每到分别,猫不舍,他也不舍。 曼姐姐住在临平,离得很远,每年只随母亲回来小住一两月。 那一两月,就成了他一年之中最期待的日子。 他们三个人,两小无猜的长大。 年幼的他,以为永远都会这样。 可他比起他们,要更年幼。 两岁,三岁,在大家都还是孩子的年纪时,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但到了十二三岁,情窦初开,一切就都不同了。 兄长他们已经长大,他却还是个孩子。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们眼里,就永远只是个五岁小童。 即便他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和大哥也没有相差几分,但曼姐姐看他,仍在看过去。 他好不容易长成了少年,他们却已经站在喜堂里。 那声大嫂,让他痛苦不堪。 他总在想,要是没有大哥就好了。 念头冒出来,又增添了几分刀绞般的心痛。 因为大哥,的确没有错。 他哭过,伤心过,也忍耐过,但痛苦总也不肯消失。他每回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就想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若是看不见,也许就不会这样难受了。 那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喜欢”,成了折磨他的尖刀。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云不知变幻了几轮,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她的。五岁那年吃下的糖莲子,仿佛是她下的蛊。 喜欢掺杂着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无可忍。 小侄子出生后,他的不甘心,变成了愤恨。 杏花微雨下,他对抱着长子的大嫂表白了心迹。 话很短,说得也很容易。 后悔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涌上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年轻的妇人,并没有闪避他的话语。她抱着孩子,坐在亭子里,眨着那双依然很圆的大眼睛,轻声道:“对不住,我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看我的。” 伴随着话音,亭外风声呼啸。 浓郁的春色被打碎飘落。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大哥,但那之后就很少同他碰面。 他们原本是姐弟。 她待他,就像待亲弟弟。 即便一年只有几月,但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岂是旁人能比。可他把不该说的话,说出了口。 他的曼姐姐,再也不会笑着同他抱怨小侄子爱哭了。 那一天,她坐在那,最先说出口的三个字,是“对不住”。 因为她只爱大哥,因为她从未将他视作弟弟之外的男人。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他的败局,才是他五岁那年初见她时所看见的命运。 如今,洞悉了他的不堪,她除了避开,别无二法。但事已至此,他才发现,见不到那双眼睛,才是最令他悲惨的噩梦。 他那个时候,不应该说自己还喜欢她的。 若是过去喜欢,那笑笑便也就真的过去了。 可依然喜欢,就是万般不该。 这年秋天,大哥一家搬去了京城。 他连偶尔,也不再拥有。 喜欢,不甘,后悔,愤怒,怨恨。 他被那些纷杂的情绪,变成了一个恶徒。 不如,都杀了吧。 杀干净,他就能放下了吧。 一个死人,总不至于让他惦记一辈子。 活着见不到面,让他夜里难眠,但死了,早晚会忘记。只要他们消失,他就能恢复如常,像旁人一样快活吧? 他没有辗转多久,就像那天表白心迹一样,拿定主意并不需要太久。 一个雨夜。 他们就从他的噩梦里不见了。 即便信陵王送了个他不想要的孩子回来,一切还是在好转。 他娶妻,生女,变成了慕容家的四爷。 如果不是六皇子突然出现,他已经将那些旧事都忘光了。 慕容四爷扶着墓碑爬起来,抖落一身白雪。 他错了吗? 为图心安而行凶,是错吗? 兴许是的吧。 但他此刻站在这里,心头翻滚的却只有痛楚。 他还是喜欢她。 这样一件不应该的事,他却如何也抹不去。 躺在地上的长剑,似乎才是终结这个噩梦的唯一方法。 慕容四爷手指颤抖,慢慢将剑提起来。 他很清楚,他已经走不出这座陵园。 即便他不自裁,也会被侄子所杀。 寒冬里,慕容四爷握紧了剑柄。 第357章 药石无灵 霜雪和热血,互相冻结,又彼此消融。 一刻钟后,无邪出现在陵园外。 他靠近马车,轻唤一声“主子”,将剑递还给薛怀刃。那只是一柄十分寻常的剑,谈不上削铁如泥,也谈不上多名贵。 但此刻,它躺在马车上,像一件稀世珍宝。 慕容四爷的血,还沾在上面,被冷冬的寒气冻得严严实实。 薛怀刃垂眸看了一眼,点点头,放下帘子,让马车返程。胃里还是一阵阵的烧灼,他隔着衣裳用力按住它。 回到慕容家,他径直去见了太微。 天色还很阴沉。 太微正在榻上翻着一本册子。 虽是白日,屋子里也点着灯。他走过去,脱下大氅,在她身旁落座。 昏暗的光,将少女的脸照得幽暗不明。 薛怀刃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太微问:“他死了?” 薛怀刃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他们一开始便预料到的情况,慕容四爷必死无疑。 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慕容家落在他手里十年,已经逐步走向衰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能当家做主的人。 如果那夜的血雨,没有洒落在慕容家上空,他大概能闲散一辈子。 薛怀刃声音低低地道:“我反复想过许多次,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人。” 为权为利,还是为了活下去。 可他说,只是想让他们消失。 似乎那样,他就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然而,壳子换了新,内里却还是旧日模样。 “比起我爹,他似乎觉得我娘的死更为悲切。”薛怀刃道,“至于我和大哥,是最微不足道,也最该死的人。” 太微把视线从册子上移开,有些惊讶地看向他:“难不成,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爱而不得?” 薛怀刃闭着眼睛,苦笑道:“多半是吧。” 十年的答案,只是如此。 那场血案,不过是一个怯弱无能之辈发起的“报复”。 太微合上册子,将东西放到一旁,回身抱住薛怀刃。 她不知道,在那一世里和她相遇的花匠薛嘉,是否回到过洛邑。但那时,他的确就已经想起了一切吧。 只可惜,那时的她,还是个骗子。 他们互相隐瞒往事,从未真正的交过心。 太微紧紧抱住他。 屋外风雪,渐渐远去。 第二天,大雪停歇。 慕容二爷和慕容三爷偷偷地想要回家,被无邪逮个正着。 “两位爷,这就要走?”笑眯眯的少年人,看起来一点不像会杀人的样子。 但慕容三爷很害怕,拉着自家二哥的袖子不肯放:“算、算了吧。” “算什么算!”慕容二爷皱着眉,道,“事是老四做的,如今人死了,大权也给了他,他还要怎么样?” “我们俩可是无辜的!”慕容二爷的坏脾气,一点不见改。 无邪笑道:“二爷这说的是什么话,四爷人还好好的,怎么能咒他死呢。” “老四还活着?”慕容三爷抓着二爷袖子的手一下松开来,“当真?” 无邪道:“四爷只是病了。” 慕容三爷看看二哥,小声道:“难道那小子最后心软了?” 慕容二爷眉间皱纹显得更深:“不会吧。” 自己什么都没干,只是说了两句不中听的,那混账就能立刻动杀手。老四杀了他父母兄长,还差点把他也给杀了,他怎么可能心软。 慕容二爷怀疑地看向无邪。 无邪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不过,病来如山倒,四爷这病恐怕要养上好一阵子了。” “两位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在府里再住几日吧。” 慕容二爷脸上阵青阵白:“你这是要软禁我们?” “瞧您说的,什么软禁不软禁的,多难听。”无邪道,“还是说,您两位也病了?不得不回家去养着?” 慕容二爷虽然没有见到慕容四爷的尸体,但心里总觉得那日必然见了血,慕容四爷就算没死,也一定受了重伤。 这对主仆都阴阳怪气得紧。 他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好道:“罢了,老四既然病了,我们做哥哥的,当然也得再看几日。旁的事,等他好一些再说吧。” 他拖着慕容三爷,急急忙忙地回去。 没两日,慕容四爷突发大病的消息便传遍了洛邑。 都说是因为侄子突然找回来,让他想起故去的兄嫂,伤了心。而且他这一病,药石无灵,日渐消瘦,已是行将就木。 慕容家其余几位爷,也都守在老宅里,生怕赶不上他最后一面。 好在此番这真侄子,同先前那个假的不一样。 慕容家的事务交给他,众人都很放心。 …… 如此,一来二去,说得多了,听得也多了,慕容四太太都快信以为真。 她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说谎的那一边。 透过窗,她看着外头的鹅毛大雪,低声问:“你们早就想要杀了他,为何现在才来?” 大哥一家迁去京城时,她还没有嫁进慕容家。 陌生的亲戚,半点感情也无,但收到出事的消息时,她也震惊伤心过。那种伤心,是作为人,自然而然生出的情愫。 因此,她也从来没有觉得慕容四爷当初的哀痛是假的。 然而,一切都是笑话。 慕容四太太望着外头的白茫茫,眼神有些涣散。 太微漫然翻着慕容家的花名册,淡淡道:“时机很重要。” 慕容四太太转过身,面露不解。 桌前少女却没有深入解释下去的意思。 慕容四太太垂下了眼帘。 事发已经好几日,但她还不知道这位侄媳妇的身份。 她甚至不敢肯定,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夫妻。可是,“太微”这个名字,并没有那样常见。 她这一辈子,只知道两个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 一个,此刻正坐在她的面前。 另一个,则是慕容舒的婚约对象。 她想,世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这二人,多半就是一个人。 眼前的少女面孔,也像外头的雪一样,变得白茫茫。 慕容四太太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 她起身,往女儿那去。 太微没有阻拦。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 京城也是银装素裹。 六皇子杨玦已经闭门不出,养了好些天的伤。 第358章 僵局 他从西北回来,拖着条伤腿,一进门,便躺下了。 太医们来了又去,总算将他的腿保住。只是伤得狠,十天半个月根本不见好转。 他每日躺着,终于还是躺得不耐烦。 众人见他神色不豫,也都不敢靠近。 只有霍临春,早前战战兢兢的,如今却像个友人一样来探望他。 “殿下今日可好些了?” 他每回过来,都要问些无趣的话。 杨玦懒得搭理,只从鼻子里发出声轻哼。 外头战事吃紧,京里气氛也很凝重,霍临春照理并不得闲,不知总来看他这个废人做什么。 杨玦腹诽着,忽然有些口干,咳嗽了两声。 霍临春立刻有眼色地上前,递水给他:“殿下这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是不是该让太医再多开几服药试试?” “不必了。”杨玦最恨吃药,听见这话便头疼。 霍临春见状也不再多劝,但放下茶碗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踟蹰。 杨玦眯了眯眼睛,问道:“霍督公是不是还有旁的话要讲?” 霍临春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好说的话?”杨玦靠坐在床头,身后软枕被压得扁扁的,他一动,那枕头便移了位,变得歪歪斜斜。 霍临春赶忙伸长手臂,替他扶正。 “殿下,洛邑的事,您可听说了?” 他说得很轻,好像这是一件不该告诉杨玦的事。 杨玦的脸色有些发白:“薛怀刃出现了?” 他带兵去了西北以后,找人的事就全交给了霍临春,但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没有消息。 加上四处动乱,人人都绷着那根弦,也没有余力去找失踪的前任指挥使。 反贼已经到处都是,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又能怎样。 只有杨玦,仍然惦记着。 霍临春道:“听说慕容四爷病重,如今执掌慕容氏的是才回来的慕容二公子。” “见过那位二公子的人都说,他是个样貌极其俊美,眼下生有红痣的年轻人。” 霍临春越说,声音越低。 杨玦的眼神,尖刀般扎进他的皮肤。 血似乎冻住了。 他稍稍退开半步,坐到凳子上道:“殿下莫要生气,事已至此,您也只能作罢了。” 这打着仗,哪还有空闲让杨玦去洛邑捉人。 更何况,消息能传出来,定然是薛怀刃有意为之。 他如此大喇喇地宣告天下,摆明了是不怕。 杨玦过去,恐怕讨不着好。 霍临春劝道:“您当初气冲冲地跑去洛邑撒泼,慕容四爷不杀您,难道是因为怕您么?” “还不是怕皇上。” 如果杨玦不是皇子,如果建阳帝不行暴政,如果大昭还是襄国。 慕容四爷岂能任由杨玦在慕容家行凶。 霍临春一脸正色,连那双桃花眼也变得庄重起来:“但如今,慕容家已经落到薛怀刃手中。” “再不会有人怕东怕西了。” 杨玦坐在床上,气得发笑:“霍督公这胆子是日渐看长啊。” 撒泼这种词也敢冒出来。 霍临春看来也不怕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用光了易主的运气,知道复国军一旦打进来,自己就在劫难逃。 他如今讲话的口气,远不如过去客气谨慎。 杨玦气过,深深呼吸。 虽然不快,但霍临春所言,的确没错。 他现在去洛邑,只会被瓮中捉鳖。 更别说,他腿上带伤,形如废人,哪里也去不了。 面露苦涩,杨玦抽掉靠枕,躺了下去。 霍临春见他一副死心模样,心中微松口气。他又陪着坐了一会,等到杨玦入睡才起身离开。 回到宫内,他去向建阳帝禀报,将自己和杨玦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建阳帝不发一言地听着,听到最后才点点头,吐出三个字,“那就好。” 侏儒小祝仍然跟在他身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果复国军真的打进京城,他们都要死。 宦官和弄臣,死无全尸,才是寻常。 但霍临春并不想那样死。 离开御书房,重新从仲春回到严冬,霍临春在空荡荡的长廊上发了会呆。建阳帝虽然性情古怪,难以捉摸,但对六皇子委实不错。 在这种节骨眼上,他还能分出心思去担忧儿子,可见一斑。 霍临春被冷风吹红了耳朵。 他叹口气,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如果,他也有这样一个爹便好了——那样,他大概便不会站在这里。他也能和世人一样,平凡长大,娶妻生子。 但从来没人那般担忧过他。 想着想着,被自己这莫名的艳羡之心逗笑,他扬起嘴角,发出嗤笑声。 …… 十二月末,又一场风雪。 战况陷入僵局。 墨十娘带着小七来到洛邑。 天气冷,她总犯病,咳个没完。既是行军,她也没什么可做的,桐娘子便发话要她静养。 小七背着个老大的红酸枝药箱,跟了她一路,看着她吃药。 墨十娘嫌她麻烦,说她被桐娘子养了一两年,一点也不像伯府千金了,活脱脱是个絮叨老太婆,仿佛被桐娘子附了身。 见到太微,墨十娘便要丢下小七。 可小七拍拍药箱,不让她走:“五姐还没听过您的病情呢。” 墨十娘摸摸鼻子,叹息道:“你个半大丫头,倒比我娘还能管。” 说完,她忽然一指窗外,道:“哟,那不是无邪么!” 小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无邪。和她一样,无邪也长高了。他原本就生得很高,如今看起来更像一棵青松。 小七的身量,大概只到他胸口。 收回视线,小七拉开抽斗。 墨十娘道:“你不去同他打个招呼?” 小七埋头翻着药瓶,回道:“晚些再去也不要紧。” 她把药拿出来,递给墨十娘,又去倒水。 门口,帘子微动。 太微从后面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大半年不见,她似乎也老成了些。墨十娘笑笑,把药给吃了:“许久不见,你们姐俩单独聊聊,我也出去转转。” 说是养病,但她哪里闲得住。 太微立在门边,把帘子掀开:“给您安排了个人,您跟着去就行。” 薛怀刃不在府里。 墨十娘想见他,没人带路还真不行。 她披上斗篷,拍拍太微的肩,出了门。 第359章 胜算 小七将东西塞回抽斗中:“五姐,你这师父未免也太孩子气。” 她说着老气横秋的话,长长地叹息。出发前,桐娘子对她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她管不住墨十娘。 没想到,还真的管不住。 都让她歇着了,她还非要出去。 小七叹着气,把药箱放到一旁。 太微哈哈大笑,走过来,一把抱住她:“罢了,你能跟她一路,已是了不得,现在便随她去吧。” 小七反手环住她的背:“五姐过得可好?” 往日还在伯府的时候,她们几乎天天都能碰面,不像现在,一年半载才能见上一回。 时局动荡,全是不得已。 这是最遗憾的事。 太微笑着回道:“我很好,你呢?和桐娘子一块儿,过得如何?” 小七也笑,看起来终于又像个孩子:“桐娘子爱夸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是个奇才。” 太微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半大的孩子,已经是个娇娇俏俏的少女。 “不枉你五姐我费心栽培你!”太微笑吟吟道,“桐娘子夸你,便等同于夸我了!” 小七脸红红的,眉眼弯起来:“那可不是,毕竟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嘛。” “来来,千里马想吃什么?”太微松开她,让她坐下,派起菜来。 小七道:“什么都好,能同五姐一道,便是白饭也好吃。” 姐俩嘻嘻哈哈的,说了好一会话。 …… 午后,墨十娘回来,和太微道:“这地方看着还不错。” 虽然不到固若金汤的地步,但寻常军队也打不进来。 墨十娘说完,走到窗边,问了一句:“你娘那边可有回信?” 松山偏远,有好有坏。 好的是,离他们远,离战事也远。 可坏,也就坏在这远上。 太微离开后,已经有日子没见过母亲。不知他们到底过得如何,是否太平。 她倒了杯水递给墨十娘,低声道:“消息送出去便石沉大海,还不知何时能有回音。” 一经安顿妥当,太微便给松山那边去了信,让母亲和二姐看状况拿主意。 要不要离开,要不要来洛邑。 她不在母亲她们身边,能做的事,寥寥无几。 “这场仗,到底还要打多久……”太微在墨十娘身旁坐定,歪头看向窗外。 小七和无邪正在说话。 离开桐娘子的时候,小七带了一大包的药。 到这里,吃过饭,她又翻出慕容家备的药材,一点点开始分拣。无邪陪着干了半天活,累得直不起腰,正在叫苦连天。 小七露出一脸鄙夷之色。 早两年,她看无邪的时候,还是一脸喜欢,如今长大了,倒知道嫌弃。 太微饶有兴趣地看着。 墨十娘小口喝着水。 嗓子一直是润的,咳嗽声也小了些。 她放缓语速,轻声道:“在你孤独死去的那一世里,主公是怎么输的?” 太微没有收回目光,仍然看着窗外,道:“你没说,我也没问过,只知输得悄无声息,一点胜算也没有。” 墨十娘捧着茶碗,慢慢地摩挲:“胜算啊……” 和太微说的前世不一样,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似乎都有了。 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还是一直充满不安。 喝完水,她打了个哈欠。 桐娘子骂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和桐娘子一起的时候,她一天要挨三顿骂。桐娘子总说她这病恹恹的,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心思过重。 可人要喘气,心如何能不跳? 它一动,脑子里就满是坏念头。 无声叹息,墨十娘把太微送出门,蒙头大睡起来。 外头,无邪认了怂,正在日头底下老实地做事。 太微一边走,一边悄悄地看他们。 冬日里少有的明媚日光,透过树影,将庭院照得波光粼粼。她沉甸甸的心,也随之变得轻松,晃晃悠悠如在水中荡漾。 回到书房,薛怀刃刚把大氅脱下。 太微拉开椅子坐下,看向他道:“我们……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啪嗒”一声,薛怀刃手里的东西落了地。 太微道:“我前几日做了个梦。” “什么样的梦?”薛怀刃弯腰将东西捡起来,仔细放好,转身向她走近。 太微踢掉鞋子,将腿收起,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我梦到你生了个孩子。”她嘴里说着奇怪的话,脸上表情却很正经。 薛怀刃一时哭笑不得:“我生的?” 太微歪头看他,笑道:“所以才是梦嘛。” 薛怀刃走到椅子旁。 太微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身上:“虽说眼下似乎不该要孩子,但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薛怀刃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他应该记得却无法得知的过去。 那些不知该不该说成往事的旧日回忆,一直巨石般压在太微的心上。 即便她用轻松的语调诉说着过去,但隐藏在那份轻松背后的沉重,从未消失过。 而那些“往事”里,最让她痛苦的,永远是失去孩子。 哪怕那个时候,它还只是一团肉块。 薛怀刃低下头,在她发上轻轻落下一吻:“那就要吧。” 太微声音带笑,问道:“你来生?” “我倒是想生。”他也笑,笑完道,“若是像你多一些便好了。” 太微把头抬起来,眼睛有些泛红:“像我可不好。” 老祖宗留下的手札,她才解开一个头。 宋宜的来历,经历,死亡,仍然都还是秘密。 身为宋宜的后代,她们的人生也是未知的谜团。她的孩子,说不定也会成为那些秘密的事主。 太微叹口气,半是打趣半是正色地笑道:“既然你想生生不了,还是我来吧。” “只希望,那个孩子能多像你一点。” 这样,也许命运就能终结在那一代。 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洒进来。 满地碎金,如同波涛。 …… 又一月,复国军冲出宁州,继续北上。 大局落定似乎已经近在眼前。 皇城里,一片阴沉。 建阳帝已经三天没有上朝。 他不去御书房,也不再赏花赏月赏各种景了。 从早到晚,他只呆在寝宫里。 除了国师,谁也见不到他的面。 就算是霍临春,去见他,也只能在门外请安。 地龙烧得很烫。 建阳帝的寝宫里全是药味。 第360章 病不起 他每日坐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看。好像只要他稍稍别开视线,那丑陋的侏儒就会从世上消失。 他坐在那,时不时就要伸出手去探一探小祝额头的温度。 安静的侏儒,蜷缩在冬被里,只有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更沉重。 建阳帝的手指,颤抖着,慢慢连身体也跟着颤栗起来。 他好怕。 真的好怕。 可除了国师,他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他怕。 “小祝……”看着侏儒潮红的脸,建阳帝将脑袋垂下去,一直低到他身上。 隔着被子,小祝的心跳声沉闷而无力。 建阳帝瘪瘪嘴,几乎要哭出来:“你快醒醒。” 如果没有小祝,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建阳帝不敢想,也根本想不出来。 他擦擦眼角,去看边上的掌印太监:“国师为什么还不来?” 昨儿个半夜,国师离开后,掌印便来了。建阳帝虽然不想让掌印留在这里,但人是国师亲自叫来的。 国师说,小祝病着,寝殿内不能不留人。 建阳帝能杀人能行军能动刀,却不会照料病人。 哪怕他不服气,也没有办法。 他连药也不知道怎么喂。 眼瞧着掌印熬完药,将漆黑的药汁端过来,建阳帝又问:“他是不是不想来?” 掌印放下药汤,平静地道:“陛下多虑了,国师怎么会不想来,只是他老人家到底也上了年纪,要歇一歇才行。” “你也老了,为何你就不用歇。”建阳帝面露不悦,口吻如同稚子。 掌印却不觉奇怪,只是平心静气地安抚道:“陛下放宽心,国师午后便会入宫的。” 建阳帝皱着眉头,没有再说话。 掌印靠到床边,轻声唤小祝。 药得趁热喝,但小祝睡得昏昏沉沉,根本叫不醒。 他没奈何,犹豫了下,轻轻推了推小祝的肩膀。然而,他才刚推了一下,手腕被便建阳帝用力地扼住。 “你在干什么!”建阳帝露出一脸凶相,厉声喝问,“不要碰他!” 掌印哆嗦了下,原本就瘦小干瘪的人,看起来风中残烛一样脆弱:“陛下!” “药该凉了……”他指指药碗,提高了音量。 建阳帝这才松开手指,语气不快地道:“我来叫醒他,不用你。” 掌印点点头,揉着手腕向后退。 他已年近花甲,却还是看不懂眼前的人。 按理说,他也在建阳帝身边当了几十年的差,什么怪事怪人都已经见过,可站在这里,看着建阳帝和小祝,还是让他觉得这幅景象十分古怪。 建阳帝抱着小祝,大声叫他:“小祝!快起来!你快起来!” 那模样,实在和他在大臣们面前时不同。 掌印垂眼,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淤痕。 男人的力气,大得仿佛能移山填海,要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转瞬就要连骨头也被折断。 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无法揣摩心思的主子,是世上最难伺候的对象。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又叹一声,他听见了小祝的声音。 沙哑,难听,浑浊,像有人拖着脚走过湿漉的石子地。 他连忙收起那些胡思乱想,端着汤碗迎上去。 小祝半眯着眼睛,一张丑脸浮肿如同泡水的尸体:“我睡了多久?”他躺在建阳帝怀里,有气无力地看着掌印。 掌印道:“已经一天了。” “是么……”小祝嘟囔着,眨了眨眼睛。 掌印问他,是不是现下立即服药,他却摇了摇头。 嘴里一阵阵地发苦。 他一点也不想吃药。 “先放着吧。”小祝把脑袋靠在建阳帝粗壮的胳膊上。 掌印劝了句:“凉了更难入口,您还是现下喝吧。” 但小祝还是摇头。 掌印只好又将药汤放下。 建阳帝道:“我来喝,我不怕苦,我喝了便算小祝也喝了。” 小祝闻言发出比说话声还要浑浊喑哑的笑声。 这个傻子。 他闭上眼睛,问掌印:“都有谁来过?” 掌印一一数给他听。 听到最后,小祝道:“我不能再病下去了。” 他病着,建阳帝便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人。他们俩,从没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是以,他病不起。 小祝睁开眼,让掌印太监把药端过来。 再不想喝,他还是要喝。 毕竟,他生出来便是这个鬼样子。 从一开始,就比旁人要弱小无用许多。 国师初次见他,还以为他活不过二十岁。 一仰头,小祝将药汁全灌下去。动作大了些,深褐色的药汤沿着嘴角流出来,沾湿他的衣裳。 建阳帝拿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擦:“小祝,很苦么?” 小祝把空碗丢给掌印,抿着嘴说不出话。 当然苦。 药哪有不苦的。 建阳帝亲了亲他的额头:“小祝若是可以不生病便好了。” 小祝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他厌恶这个动作。 建阳帝小时候,母亲总是抱着他,给他喂药,给他擦脸,亲他的额头。他如今对小祝做的这些举动,都是有样学样。 人不会做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事。 没有被人爱过的人,也不会知道怎么去爱人。 建阳帝这样对他,是因为幼时从母亲身上尝到过爱意。 小祝很嫉妒。 他不想这样对建阳帝,但嫉恨之心还是不断地膨胀变大。 抬起手,小祝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发出干涩的怪声,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须臾,掌印端来粥食,他泄愤一样,吃了半碗,又昏昏睡去。一直睡到午后,身上发汗,他才喘着粗气醒过来。 建阳帝趴在床边,正在打瞌睡。 他掐掐建阳帝的脸:“快醒醒!” 建阳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小祝,你饿了么?” “外头有人。”小祝伸长手臂,推他去看门口。 隔着帘子,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一个好像是国师,而另一个—— 小祝一下坐起来。 建阳帝问:“怎么了?” 小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外头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似乎在争执。 可惜殿内无风,帘子纹丝不动。那些厚重的帷幔,将话音牢牢隔绝在外。 不过,尽管如此,小祝还是从那些模糊的声音里,分辨出了另一个人是谁。 第361章 疯狗 六皇子杨玦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怒气,愈发衬得国师轻声细语。 他在发火,国师却很淡然。 “殿下想见皇上,见便是,为何走到这里,却又生起气来。”焦玄叹气,脸色有些疲惫。 杨玦闭上了嘴。 他拄着拐,眸色沉沉地看焦玄。 这地方,他还是头一回进来,但看国师的样子,却似乎是惯熟的。 宫闱之内,也如国师宅邸,帝王的寝殿,也由得他出入。 所谓的大昭王室,不过如此,和建阳帝豢养的侏儒一样可笑。 杨玦沉默片刻,道:“我要见的人是父皇,可不是那个侏儒。” “殿下。”焦玄瞥他一眼,口气重了两分,“您明明很清楚,皇上不可能撇下小祝不管。” “哈,那按国师的意思,我想见父皇,就得先给那蠢东西探病才行?”杨玦咬了咬牙,不等焦玄回答,提起手杖便往外头去。 焦玄在后面叫他,他也充耳不闻。 出了门,小太监们看见他,都将头垂得低低的。 杨玦一脸想杀人的样子,手里拿着的不像拐杖,倒似长剑。 因此,他虽然腿伤未愈,走路还带着点跛,但离去的脚步快如流星,转眼就走出很远。 要不然,走得慢一些,他好像就会忍不住折返回去大开杀戒。 从去岁夏天开始,他便没有见过寿春。 分别太久,思念太深,他反复回忆寿春的笑,渐渐的,却连她的样貌也记不清了。 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 他在西北吃尽苦头,差点变成瘸子,好容易才活着回来,可依旧见不到寿春的面。 父皇将寿春养在笼子里,当成制约他的法器,连信也不许他们多通。 实在是可憎! “嗙——”的一声,杨玦猛地将手杖挥到一旁的栏杆上。 迎面而来的小童被吓得差点跌倒。 宫人急急忙忙将人扶住,连声问:“殿下可有受伤?” 小童轻轻呼气,抓着宫人的手站稳了摇摇头道:“不妨事,只是吓了一跳。” 宫人见状,沉着脸向前看,嘴角翕动,训斥的话已在舌尖。 “是谁,竟敢在……” 眼珠子一转,看清了人,她的舌头打了结。 “在、在……” 她“扑通”跪倒,把额头用力贴到地砖上:“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杨玦冷脸看着她:“你方才想说什么?” 伏在地上的宫女,抖如筛糠,除了饶命什么也不会说。 杨玦面露不耐。 站在宫女背后的小童开了口:“还请六哥宽恕她。” “她只是怕我受伤,一时失了分寸。” 他走上前,挡住宫女。 杨玦脚上作痛,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眼前的小童,长得和他没有一分相似,任凭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兄弟。 杨玦上下打量他,嗤笑了声:“装模作样。” 八皇子杨湛,眉眼五官都同生他的女人一模一样。 就连性情,似乎也更像是母亲。 杨玦冷冷地道:“你以为你站在这里,我便不敢杀她?” 年纪小,又乖巧漂亮的八皇子,的确要比他这混账六皇子要强得多吧?也难怪那些大臣,想要拥立他。 毕竟,岁数越小,越是容易揉捏成他们想要的模样。 然而,眼下战事未平。 这狗屁皇位,也不知道还能落在他们手里多久。 什么储君,权势,都是妄念。 杨玦说完,直起身,走到异母弟弟面前:“别说一介宫女,便是你,我想杀也就杀了。” 八皇子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他还是个小孩子,奶声奶气,看起来很天真。 “六哥不会杀我的。” “我为什么不会?”杨玦同他对视,被他过于明亮的双眸刺痛肌肤。 八皇子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杀了我,寿春皇姐可是会伤心的。” 杨玦抓着拐杖的手,骨节泛白。 真是不像话。 如今连个小孩子,也知道如何拿捏他了。 ——寿春会伤心,仅此一条,便能叫他放过幼弟。 寿春和他不同,是个心慈手软的呆子。 他可以冷血地杀掉那些异母兄弟,但寿春不行。 从夏国到大昭,建阳帝有一堆女人,子嗣却并不算多。像是报应,又像是诅咒,他们这一辈的孩子,时有夭折,能平安长大成人的屈指可数。 是以,即便不算亲近,寿春也仍然拿那些蠢货当成亲人。 杨玦突然抬起手。 八皇子一怔,下意识想要避开,但杨玦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他头上,让他动弹不得。 “六哥……” 到底年纪小,再聪明,还是会害怕。 杨玦慢慢揉乱了他的头发,讥笑道:“你既然这般想活,那就好好地活着吧。” “不过,我能忍你一次两次,却难说能不能忍你三次四次。” “你要是真的不想死,不如先想法子杀了我?” 收回手,杨玦道:“怎么样?我这主意,不坏吧?” 八皇子亮晶晶的双眼,变得黯淡了些。 他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 杨玦盯着他,笑了两声,扬长而去。 俄顷,人影消失,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也消失在风里。 跪了半天,双腿发麻的宫女这才小心地爬起来。 “殿下?殿下?”她揉着腿,焦急地唤八皇子。 可八皇子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也不回她的话。过了好半天,这模样天真无邪的小童子才冷冰冰地道,“真是条疯狗。” 宫女闻言,白着一张脸,慌里慌张地往远处看,生怕杨玦又会突然冒出来。 “他想死,自己去死便是了,为什么要来寻我晦气。”八皇子踢踢踏踏往前走。 软糯的声音和冷硬刻薄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宫女急急忙忙跟上去。 另一头,杨玦已经走到天光底下,上了步辇。 脚疼得厉害,每一步迈出去,都像走在刀尖上。 他不知道,这样的路,自己还要走多久。 身旁无人,就算他摔在地上,一头扎到尖刀上,也不会有人来扶他。 他死了,这世间也不会变。 一阵头昏目眩,杨玦阖眼道:“去镇夷司。” 薛怀刃离开后,他什么也没有动。 桌案,笔墨,公文,全都原模原样地留在原处。就像薛怀刃还在时,他每回过来时所见的那样。 下了步辇,屏退众人,杨玦没有拄拐,拖着伤腿慢慢吞吞地往地牢深处走去。 一直走到尽头,隔着两扇门,他看见了那个身形高大的熟悉面孔。 第362章 兵败 昏暗中,寂静无声。 杨玦隔着牢门,定定地看他,看得目不转睛,呼吸渐轻。可即便他不动也不说话,那点喘气的声音,落在地牢里,仍然很清晰。 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听见响动,抬起头来。 杨玦和他对视了一眼。 但很快,他又将头低了下去。 杨玦拿手背在牢门上叩了叩,“夺夺”两声,如有惊雷在灯下炸响。 “为何不看我?”杨玦用力拍着门。 可门内囚徒,置若罔闻。 “杂碎!我让你看我!” 杨玦红着眼,嘴上叫骂,将地牢里原就浑浊的空气搅和得愈发一团糟。 他骂了半天,终于力竭,双手抓着牢门,蹲下去,跪在了地上。 镇夷司幽暗的深渊里,始终只有他六皇子一个人在发疯。 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变得很陌生。 无尽孤独,潮水般淹过头顶。 杨玦像只受伤的小兽,发出呜咽声。 …… 转过眼,又是一载。 复国军势如破竹,越战越勇。 而建阳帝,兵败如山倒。 还是正月,但宫里已经许久不见生气。人人愁眉苦脸,如在等死。 襄国远去,信陵王却威望犹在,眼看复国军冒出胜利之姿,那些观望、犹豫的人,也都提起了剑。 丢掉宁州后,大昭颓相暴露无遗。 建阳帝的败北,不过早晚而已。 加上边境动荡,兵马不足,即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平息了一场,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没完没了,根本蹉跎不起。 武官们,死的死,伤的伤,这样下去,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哪里能有机会转败为胜。 趁着春风还未吹起,建阳帝派出使臣,去了北梁。 没多久,和亲的消息便传入了杨玦耳中。 他几乎是狂奔进的宫。 一匹骏马,跑得气喘吁吁。 若非禁卫死拦不放,他能骑着马一路冲到建阳帝的御书房。 小太监们见他一脸怒气冲冲,谁也不敢出声。可杨玦不等通报,就要往里头闯,这下不拦也得拦了。 “殿下!使不得!”眼瞅着挡不住,就有人要扬声喊禁卫来。 然而,杨玦一脚踹过去,将人踹飞,厉声道:“滚开!” 小太监捂着心口,别说出声,连气也喘不过来。 杨玦推开门,大步走进去。 门一关,里头香气逼人,熏得他几乎要流泪。 如此刺鼻,说是香,倒不如讲是兵器。 他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更深处,建阳帝正坐在桌后,伏案写着什么,知道他来,头也不抬,还是小祝先出的声。 “殿下的脚,可好全了?” 冬日里,他反反复复的生病,今日风寒,明日腹痛,左右是吃不好也睡不好,因此瘦了一大圈。 “殿下?”见杨玦不吭声,已瘦得薄薄的侏儒,仰起头担忧地看向他。 他养病的时候,杨玦也在养伤。 他瘦了,杨玦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小祝眼巴巴地又叫了一声。 但杨玦只是径直朝建阳帝走去:“父皇!您明明答应了我,要再等一等的!” “等什么?”建阳帝终于把脸抬起来。 杨玦盯着他的眼睛,恨声道:“寿春不能去和亲!” “……”建阳帝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但神情有些茫然,似乎真的不记得自己和儿子有过什么约定。 于是,他歪了歪头,唤道:“小祝。” 小祝立刻走回桌旁。 建阳帝又把头低下去,继续拿着支笔,在桌上涂涂画画。 小祝道:“殿下,您说的事,皇上可从来没有答应过您。” 杨玦脸色铁青。 小祝又道:“何况皇上的确也等过了。” “您不去见帝姬,皇上也没有给帝姬挑驸马,等到现在,也该够了吧?” 小祝的人,只比桌子高一点。 他站在那,只露出一个脑袋,显得古怪至极。 杨玦攥紧拳头:“便是那样,也不该送她去和亲!” 建阳帝涂满一张纸,掀了掀眼皮,斜眼看他。马上就要十九岁的年轻人,说来说去,却只有妹妹。 “和亲是上策。”他淡淡说完,又去画他的图。 小祝在边上附和:“其实殿下心里也明白,皇上送帝姬去和亲,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单单和亲,送个公主过去,根本没什么用。 建阳帝为了和北梁结盟,以夏国旧都作为陪嫁,要和寿春帝姬一同送给北梁。 对建阳帝而言,一个女儿,算什么。 真要心痛,也是心痛他的旧都。 北梁人,可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帝姬,发兵攻打信陵王。 不必小祝分析利害,杨玦也很清楚。 可是—— 他冷着脸,声音更冷:“北梁那个老皇帝,可都年近花甲了!” 小祝沉默了一瞬,旋即问道:“那殿下想要怎么做?” 杨玦没料到他会反问自己,一怔:“换个人便是了。” 和亲这步棋的确不算错,但和亲的那个人,不能是寿春。 他一个个数着那些异母姐妹:“谁都好,哪个都一样。” 小祝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听到后面,发出怪笑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他沿着长桌,绕了一圈,从杨玦身后,绕到建阳帝身后,又回到原处,低声道:“已有驸马的,杀了驸马送去和亲,也不是不行。” “年纪太小的,送过去,养几年,应当也不算事。” “可是殿下啊……北梁那边……只想要寿春帝姬……” 他越说越慢,语气和表情一起变得沉闷而惋惜。 杨玦攥紧的拳头,一下松开了,脸色发白地问:“北梁非要她不可?” 小祝点点头,因为瘦,那颗本来就看起来过大的脑袋,更是重得仿佛要从脖子上断开一样。 “所以,不管皇上有多舍不得,您有多不愿意,这桩婚事,都非帝姬不可。” 桌后的建阳帝,低着头道:“就是如此。” 杨玦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这屋子里浓郁的香气,仿佛掺了毒。 他后退一步,摇头道:“不行,谁都可以,但寿春绝对不行……” 小祝叹口气,劝道:“殿下啊殿下,北梁又不是什么绝境,帝姬此去,不过嫁人而已。” “怎么?”杨玦松开的拳头又握起来,“你想说她早晚能回来省亲不成?” 第363章 破碎 “父皇!” 怒气上涌,杨玦突然大叫了一声。 建阳帝皱着眉头,抬眼看看他,一脸不耐烦。他没有将笔放下,也没有将嘴张开。 这副不言不语的样子,让杨玦厌倦不已。 “不论如何,寿春就是不行!”眼周绷紧,杨玦的话音也透着尖锐。 建阳帝鼻孔外翻,嘴唇紧闭,似乎生气了。 谁也说服不了谁。 杨玦一把扑过去,抓起桌上的册子。 建阳帝瞪大眼睛,“哗啦”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杨玦手指用力,几乎要将手里的册子捏烂。他气得要死,慌得失神,连腿疼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可这将他们的人生肆意磋磨的家伙,却在这里翻着孩子才会看的书。 杨玦用冷冰冰的脸,问着祈求般的话:“在父皇心里,我和寿春算什么?” “但凡您有一分将我当做儿子,便另想个法子吧。”他把皱巴巴的书,抛到桌上。 未干的墨渍,沾染在指尖。 建阳帝唇上的胡须都开始抖动。 小祝急吼吼的,失去了往常从容:“殿下,战事可不是儿戏!”他一边说,一边朝建阳帝靠近。 杨玦看不见他在桌下做了什么,但建阳帝重新坐了回去。 小祝爬到他腿上,伸长胳膊,把被杨玦捏烂的书重新捋平摆正。 杨玦在桌前踱步。 御书房里只有他的脚步声。 小祝道:“皇上放您进来,可不是为了看您像个孩童般无理取闹。” “你给我住嘴!”杨玦停下来,冷声道,“不过是个玩物,少给我高谈阔论!” 巧舌如簧的侏儒和沉默不语的父亲,不知哪个更让人不快。 杨玦闻着殿内香气,抿紧嘴唇。 小祝从建阳帝身上下来,迈着两条短腿,走到桌前:“事已至此,殿下留在这里白费工夫,还不如去见一见帝姬。” “你个蠢物,难道听不懂人话?我让你住嘴,你是聋了吗?”杨玦平日顾忌建阳帝,就算心中厌恶,也鲜少当面叱骂小祝,可今日,他再也顾不上了。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有什么话,还请父皇亲自开口同儿臣讲!”杨玦抬脚越过小祝,站到桌前。 然而,明明只隔一张书桌,建阳帝望向他的眼神,却好像身在千里之外。 “父皇!” “您难道也聋了不成?” 杨玦被他空洞的眼神所激怒。 什么大逆不道,什么君臣父子尊卑,都被他抛却脑后。 “您为何不说话?”他蓦地越过长桌,伸长手去抓建阳帝的衣领。 小祝站在那,一下白了脸:“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矮小的侏儒,张皇地去抱杨玦的腰。 杨玦虽然从小便脾气很坏,但当着建阳帝,多少还是愿意装一装乖孩子的。 像今日这样发火,还是头一次。 小祝用尽力气,拼命地抱住他。 是否该叫人了? 可是…… 一犹豫,小祝双手被扯开,身体破布似的远远飞出去。 狠摔了一跤,浑身都痛,小祝忍不住发出闷哼声。 桌后的建阳帝,猛地站起身。 小祝叫着“皇上”,飞快地爬起来。 杨玦已被建阳帝一把推开。 他比儿子更高,更壮,力气也大出许多。 杨玦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原就隐隐作痛的伤腿,一下疼得他冒出白毛汗。 “殿下——”小祝眼尖地看见他额头上的冷汗,“你的腿……” 话未问完,人才靠近,“啪”的一声,他被杨玦扇了一巴掌。 “我让你滚开!” “我的腿如何,同你有什么干系?你以为你真是我的父皇么?” 杨玦的口气,已愤怒到极点。 小祝肿着脸,跌坐在地上:“来——” “烦人的狗东西!”杨玦一听他要唤人,上去就是一脚。 小祝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个滚。 “你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不知道建阳帝有多宠爱这丑陋的怪物,但刚才,父亲真的因为小祝而对自己动手,还是令他怒不可遏。 “去死!你这怪物!” 他连踹了小祝数脚。 大病初愈的侏儒,发出惨叫声。 可建阳帝私下见人的时候,一向不许宫人靠得太近。 如今隔着厚重的门扉,不管是他的惨叫声,还是六皇子的谩骂声,都无法穿透御书房。 杨玦踹红了眼,气喘吁吁。 长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小祝!” 高大的男人,跌跌撞撞冲过来。 杨玦一把将地上的侏儒拽起来,掐住他的脖子:“父皇这是终于疯了?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 他看着建阳帝手里的刀冷笑。 “总不能,这怪物才是您的儿子吧?” 他卡着小祝的咽喉,慢慢收紧了手指。 侏儒挡在他身前,让建阳帝浑身发抖。 双脚够不到地,小祝挣扎着,慢慢无法呼吸。 一贯沉默寡言,只爱让侏儒当嘴的建阳帝,终于说个没完——“快放开他!” “放开小祝!” “我要杀了你!” 他提着刀,手背冒出青筋,的确是要下杀手的架势。 杨玦已经连冷笑也发不出来。 刀上寒光,斩断了他的最后一丝念想。 什么狗屁父子,他们哪里能算父子? 他在建阳帝眼里,的确连个弄臣也不如。 “好啊,你要杀,就杀了我吧!”杨玦咬了咬牙,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恶语,“反正,你要送走寿春,夺走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抓着小祝的手,比先前还要用力。 小祝挣扎的动作也变得更大了。 建阳帝目眦欲裂。 小祝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出怪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杨玦的手铁石一般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言语。 建阳帝握着刀,不知如何是好。 刀剑无眼,落下去,伤到小祝怎么办? “小祝……小祝……”他担忧地叫着侏儒的名字。 杨玦一脸木然。 “喀嚓”。 一声轻响。 小祝歪着头,被杨玦甩到了地上。 建阳帝的刀,重重落在他肩上。 骨肉分离,鲜血四溅。 杨玦闭上了眼睛。 但这时,建阳帝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他拔出沾血的刀,丢到脚边,抱着头,瘫坐下去:“小祝……呜呜呜……小祝……” 黑熊一般健壮的男人,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第364章 不让杀 杨玦按住肩膀,踉跄两步,靠到墙壁上。 建阳帝这一刀,几乎砍断他的胳膊。鲜血不断从指缝滴落,将地砖染成绯色。 身上一阵阵发冷。 建阳帝的哭声,让他愈发神思恍惚。 滴答,滴答。 血珠坠落的声音,听在耳中,也如梦境般虚幻。 杨玦用力咬了下嘴唇。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看见父亲的眼泪。 那个杀人如麻的男人,此刻的样子,全然是个废物。 杨玦捂着肩,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滚烫的血,带着热气,从他身体里流失。 这天,真的好冷啊。 他掀开帘子,一重门一重门地走过去。 小太监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殿下!” 冷风扑到脸上,杨玦眼前阵阵发黑:“国师……”他无力地看向前方,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嘭”一声,杨玦满身是血地摔下去。 疼痛,远去又袭来。 “殿下?殿下?” 似乎有人在叫他,不断地,一声声叫个不停。 好吵。 吵得他耳朵里轰轰作响。 “……闭嘴,不要叫了。”嗓子干涩得像有刀子划过,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杨玦猛地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几丛难看的折枝梅。 这不是他的帐子,也不是他的床榻。 眯起眼睛,头一偏,杨玦看见了国师。 满头华发的老者,正定睛看着他的脸:“殿下可算是醒了。” 杨玦闻着药味,低声问:“什么时辰了?” 焦玄从椅子上站起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殿下已经睡了两日。” 杨玦一怔,又问:“小祝他……怎么样?” 焦玄的脸在灯下看起来有些阴沉:“殿下是想问,他死透了没有?” 杨玦默然。 焦玄忽然笑出声,但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殿下把人的脖子都给拧断了,还怕他活着么?” “国师!”身体像被巨石碾过,稍稍一动便周身碎裂般的痛,杨玦咬着牙坐起来,“小心你的嘴!” “区区一个侏儒弄臣,我杀便杀了,难不成还要同你请罪?” 他睁大眼睛,里头布满血丝。 焦玄一把拽住帐子,凑近了厉声道:“殿下明明做了蠢事,还当自己是对的不成?” “什么蠢事,我不过碾死了只臭虫而已!”杨玦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憔悴的脸,一下变得铁青,“难道,在国师心里,那只臭虫也要比我要紧?” 焦玄闻言,抓着帐子的手,颤了下。 杨玦一把掀开被子,想要起身下床。 动作一大,肩上的绷带渗出血色。 焦玄急忙拦住他:“好了,不要动了,你不想要这只胳膊了么!” 一向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国师,这会儿的语气和神情却很无奈又无措。 他抓住杨玦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肩膀,用力按住道:“你伤成这样,还要去哪里?” 杨玦眉头紧皱:“国师以为我要去哪里?” 焦玄把他按回床上,叹气道:“殿下的心思,我如何猜得透。” “我要是能知道殿下在想什么,你我今日还会有这番对话吗?” 叹息声,一旦出了口,剩下的话,每个字都带着浓浓的哀叹。 焦玄没有回到椅子上落座。 他只是看着杨玦,把背靠到了床柱上。 杨玦小时候,发了病,睡不好,又不肯吃药时,他也总是这样靠在边上,耐着性子安抚。 “不管殿下认不认,这件事的确是你做错了。” “小祝不该死。” “也不能死。” 昏暗中,焦玄的声音,慢慢变得低沉。 杨玦将手背盖在眼睛上:“他到底有什么不能死的……” “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古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了他,大昭明日就要亡国了。” “没错。” “什么?”杨玦以为自己听错了,“国师方才说什么?” 焦玄平静地看着他,低低道:“没有小祝,大昭便是明日亡国也不稀奇。” 杨玦盖在脸上的手,忽然僵住,喉咙也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堵住了。 “国师莫非老糊涂了……”他放下手,发出干涩的声音。 焦玄却没有如他的意,眼神清明,口齿也很清晰地道:“殿下早已不是孩子,微臣有没有胡说,是不是糊涂,你心里很明白。” 杨玦盯着他,想要从他身上看出撒谎的迹象:“不,我不明白,我一点也听不懂国师在说什么。” 一个侏儒,一个弄臣,和大昭的兴亡能有什么干系? 肩上的刀伤,让身体痛得仿佛要断开。 杨玦死死捂住伤口。 焦玄道:“殿下有没有想过,皇上明明能杀你,为什么却放过了?” “我是父皇的儿子……就算做了让他生气不满的事,他也不至于真的要我的命吧?” “哈哈,殿下虽然不是孩子,但还是同孩子一样的天真呐。” “皇上不杀你,同你是不是他的儿子没有半点干系。” “他动了手,却又停下,全是因为小祝不让他杀。” “你如今还能活着,躺在这里同微臣说话,都是仰仗死去的小祝。” 国师没有再发问,只是不间断地说着杨玦听不懂的话。 小祝,小祝,说什么都是小祝。 杨玦嘴角抽动,话到嘴边,成了一个奇怪的笑:“父皇难道是傻子?要不要杀掉儿子,还得听个弄臣的话?” 这根本没有道理。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杨玦用张皇的眼神看着焦玄:“更何况,小祝为何不让他杀?我对那个侏儒,可从来没有过什么好颜色……” “这自然有他的缘由。”焦玄拿着帕子,轻轻为他擦去额上汗水,“殿下自幼便是个脾气糟糕的孩子,小祝时常为此忧虑,怕你不知何时便会惹恼旁人而引来杀身之祸。” “只可惜,他算来算去,却没有算到,有一天你会因为杀了他而差点丢命。” “皇上那一刀,如果不是小祝有言在先,殿下已经死了。” “毕竟,皇上是个只有蛮力却没有脑子的人。” 焦玄的声音,在夜里凉凉散开。 杨玦冷汗淋漓。 焦玄道:“殿下说的不错,皇上的确就是个傻子。” 第365章 双生 愚钝,沉默。 从焦玄第一次见到他起,他便是个不可能成为帝王的傻子。 即便到现在,建阳帝也只是个鹦鹉学舌的痴儿。如果没有小祝,他根本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连“放肆”、“混账”这种训人的话,他也得小祝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如何发音,该在什么时候说出口,他全不懂。 一个傻子,想要装成聪明人,是极其困难的事,但如果只是想让人畏惧,却没有那么难。 大多时候,沉默就足以让人胆怯。 是以,人前的建阳帝,一贯话少而莫测。 小祝和他唱了多年双簧,已经驾轻就熟。 他们两个人,一个木头木脑,一个矮小丑陋,本是世上最不叫人放在眼里的可怜虫。 但焦玄一眼就看出了这份残缺的另一面。 建阳帝身形高大,孔武有力,而小祝聪明伶俐,足智多谋,把这样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岂不是正好文武双全? 老夏王那么多的儿子,也没有哪个能比得上这对双生子。 当然,他们二人生来便缺失的部分,任凭谁来,也无法修补。焦玄能做的,只是让他们从此变成一个人。 人的身体和脑子,若是能够分开,一定便是这对兄弟的模样。 但如今,身体还活着,脑子却死了。 焦玄在灯下凝视着杨玦。 什么也不知道的六皇子,轻而易举地折断了小祝的脖子。 这步险棋,走到今日,败在他们的儿子手里,也不知算什么天意。 那么多的大臣,难道真就没有人疑心过建阳帝的古怪? 当然是有的。 但建阳帝手段残暴,凶狠乖戾,一言不合便能砍掉人的脑袋,寻常人谁敢当面怀疑。 所以,只要小祝不死,这二人一体同心的假面便能永远戴下去。 君臣有别,端坐高位的帝王,就算古怪些,又如何。 焦玄想着想着,发出叹息声。 如果早知杨玦有朝一日会杀掉小祝,他一定不会由得小祝胡来。 焦玄把视线从杨玦脸上移开,落到帐顶的折枝梅上。 他如今闭上眼睛,好像还能嗅到笠泽另一端的梅花香气。 算一算,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嘉南帝也才即位没有多久。 而小祝和建阳帝,还只是两团夏王宫的污渍。 “他们的母亲,是老夏王的侍妾。”焦玄徐徐说起往事,声音里带着两分怀念,“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快死了。” 那个女人,一辈子也没有受过宠。 但她运气很好,一次侍寝,便有了孩子。 虽说老夏王女人多,孩子也多,但母凭子贵,仍不算错。 而且,这脉一把,把出来她怀的是双生子。 在夏国,一直将双生儿视为吉兆。 她若是能一胎诞下两个孩子,今后不说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决计不会再过什么苦日子。 老夏王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忘记她生下过两个孩子。 于是,从得知自己有孕开始,她便十分期待。 肚子一点点大起来。 她的期待,也跟着一点点膨胀。 若是两个都是儿子就好了。 那样,两位小皇子,不管怎样,都会成为她的依靠。 但要是一儿一女,好像也不错。 都说女儿贴心,她也想要有位小公主。 每一天,她都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希望有了孩子以后,自己的人生便能顺遂无虞。 可生产时,剧痛几乎撕碎了她。 孩子出不来。 稳婆按着她的肚子,一点一点将孩子推挤出来。 她的身体,像一只破了口子的布袋。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大概就要死了。 内脏、鲜血,似乎也跟着孩子一起哗啦啦地流出了她的身体。 两个孩子。 两次折磨。 什么酷刑,也比不过这种痛苦。 但她晕过去,又醒来,反反复复,竟然没有死。 侍女抱着孩子来给她看,说是男婴,手脚齐全,很健康。 她迷迷糊糊听着,长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个呢?”嘴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她的,但她还是又问了一遍,“为何不说话?” 侍女支支吾吾的。 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没有气息。 健康的男婴,是次子,一落地,便哇哇大哭。 但长子,浑身青紫,毫无动静。 她们因此以为,她这一胎,一个也活不了。没想到,次子如此健康。 侍女说完,小声地劝她,让她放宽心,不要多想。 可她才睁开眼睛,身上因为生产而经受的痛楚还未消散,忽然得知双生子只活了一个,哪里能宽得了心。 “孩子呢?”她急声问。 侍女面上发白,轻声道:“已经抱去埋葬了。” 死胎可不吉利。 她昏迷着,老夏王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 上头发话让埋,侍女们自然只能听命。 何况,天气尚热,什么肉能放的住。死掉的婴孩,也只是肉罢了。 产房里乱糟糟的,根本没有人来得及伤心。 直到孩子的母亲醒过来,闹着要见他。 侍女劝了又劝,一直劝到外头响起嘈杂的说话声。 有人推门出去,厉声呵斥了两声又急急忙忙跑进来——那个死去的孩子,又活了。 土坑挖好,襁褓中的婴孩却有了心跳。 没法子,孩子又给抱了回来。 可是,老夏王那边要怎么交待? 说好的,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只活了一个,如今去说两个都还活着,谁敢肯定,“死而复生”的就一定是原来的那个? 侍女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声张。 这件事,说出去,恐怕反而要遭殃。 孩子的母亲,抱着失而复得的男婴,紧紧蹙起眉头。 她脸上还没有血色,但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这孩子看起来远不如小的那个来得康健,谁也不知道究竟能养活多久。这万一回头又死了,可就麻烦了。 脆弱不堪的小东西,能活一日算一日,且先偷偷养着看一看吧。 她瞒下了哥哥还活着的消息。 也多亏老夏王有一堆孩子,根本懒得在她这里多花心思。 知道她生下儿子,赏赐些珍宝,这事便就过去了。 他甚至没有来看过一眼。 她一个人,养着两个儿子。 一个养在明面上,一个养在暗地里。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她才发现不对。 ——那两个孩子,是一对残缺的双生子。 第366章 残缺 哥哥总也长不高,不但比同胞的弟弟要矮上许多,就是和旁人家比他年幼的孩子比,也要小上一圈。 而弟弟,到了三岁,也还是不大能说得清楚话。 句子稍长一些,他便要愣在那里。侍女反复地教也无甚用处,他明明长得一副聪明模样,内里却那般蠢笨。 双生子的母亲,想了又想。 难道是自己养育孩子的方法出了差错? 要不然,为何一个两个都这样?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可悲的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她的身上? 一个侏儒,一个傻子,要她怎么办? 她看看哥哥,想要掐死了事,看看弟弟,也想一杀了之,但她到底没能狠下心肠。 惊惧过后,她照常养着弟弟。 笨一些,便笨一些吧。 只要装得好,旁人也不会天天盯着他的迟缓愚钝。 至于哥哥,一眼便能看出的异样,自然得藏起来。万幸,原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哥哥还活着的事。 她将孩子养在外头,只偶尔去见一见他。 老夏王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侏儒儿子。 因为她藏得严实,小祝才得以平安长大。 生在王室,残缺如他,是绝不会被容许存在的人。 他能活着,全是运气。 出生时的那些不幸,反而是他的幸运所在。 那一年,大雪飘香,焦玄穿过丛丛腊梅见到他时,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 小祝的母亲,病恹恹的,裹着厚重的狐裘,伸出手掸去腊梅花瓣,咳嗽着问:“如何?” 焦玄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纵然他见多识广,也没有法子将侏儒变成常人。 小祝的母亲很失望,连声咳嗽。 小祝却一脸欣喜。 那个瞬间,被母亲软禁了十几年的小祝,头一次嗅到了自由的滋味。 他很清楚,母亲就要死了。 他的人生,即将出现巨变。 所以,他牢牢抓住了焦玄的衣袖。 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他们谈天,说地,漫无边际地谈论一切。 焦玄被他的博学和野心震惊。 和他的弟弟不一样,小祝是个十足的聪明人。 他娘虽然不大亲近他,但他想要的书,每一本都会被按时送过来。他的屋子里,除了桌椅床榻,便全是书。 焦玄说起仙人,他也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焦玄是个疯子。 他们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 小祝的母亲临死前,将儿子托付给焦玄,希望焦玄能让他们太平地活下去。 可太平,从来不是小祝想要的东西。 他牵着弟弟的手,一步步朝高处攀爬,一直爬到距离帝位一步之遥的地方。 那张龙椅,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便一定要拿到手的东西。 即便他无法坐在人前,他还是想要它。 没多久,老夏王一命呜呼,皇子们伤的伤,死的死。 傻子称了帝。 焦玄和小祝,一人一边,守在傻子身侧。 越过笠泽后,他们依然如故。 国师和弄臣,是建阳帝身边最重要的人。 而二者之间,侏儒又要重过国师。没有小祝,建阳帝便是个废人。 焦玄波澜不惊地说完往事。 杨玦的脸色,已如死灰般难看。 他肩上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来,就像他那颗刚被国师捏碎的心脏一样痛苦。 忽然,“嗤啦”一声。 角落里点着的烛火,燃到尽头,熄灭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杨玦迟疑着,斟酌着,问了一句话—— “谁才是建阳帝?” 焦玄站起身,重新去点了灯,背对着他,低声道:“他们二人密不可分,少了谁,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建阳帝。” 杨玦盯着他的背影,胃里一阵翻涌:“那么,谁才是我的父亲?” 似乎料到他会问,焦玄转过身来,脸上不见一点惊讶:“殿下真的想知道?” 杨玦勾起嘴角,声音带着些微颤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听的?” 焦玄擦擦手,拄着拐,缓步朝他靠近:“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但很可惜……” 他走到床边,顿了顿,像是有些犹豫不知怎么说才好。 杨玦声音里的颤意变得更加明显了些:“国师为何不说了?” 焦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殿下,不是微臣不愿意告诉您,只是这件事,恐怕世上根本无人知晓。” “你在胡说什么?”杨玦面若金纸地看着他。 焦玄道:“您也知道,那俩人一旦分开,便会露馅。那种模样,怎么能叫侍寝的妃嫔看见?” 杨玦用没有受伤的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 焦玄口气还是平静的,但眼神变了两分,像是怜悯又像是讥嘲:“虽说殿下不清楚,但这后宫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那些侍寝的妃嫔,每逢入夜,便会服用汤药。” 皇帝来时,每个人都在昏睡。 从来没有女人见过建阳帝的睡颜。 她们生下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焦玄道:“不管怎样,殿下都是建阳帝的儿子,是大昭的皇子,至于旁的,并不重要。” 杨玦手一松,吐到了被子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胃里痉挛,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因着空空荡荡,没有东西可吐,愈发得痛苦不堪。 寝殿里,只有他的干呕声。 焦玄不再言语,拉过椅子坐下去,看着他吐。 光看杨玦的样子,不管是建阳帝还是小祝,似乎都和他长得不太相似,但他们二人之间,的确有一个是杨玦的亲生父亲。 只是无从分辨罢了。 就算小祝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那些一眼就能看出父亲是谁的孩子,早就都被悄悄处置了。 活下来的皇子和帝姬,都是些看不出征兆的孩子。 这其中,只有杨玦一个,从小患病,深得小祝喜爱。 小祝总觉得,杨玦是他的孩子。 但是,谁知道呢? 焦玄沉默着,等待杨玦恢复平静。 厌恶、恶心,都是无意义的情绪。 他能杀人,却不能接受自己是侏儒和傻子的儿子么? 世上哪有这么可笑的事。 焦玄等他吐完,递过去一块雪白的帕子。 “殿下如今可后悔?” 第367章 崩坏 “后悔?我做了什么值得后悔的事?”杨玦没有接他的帕子,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嘴。 散发出酸味的狼狈,让他的眼神透着无法形容的讥诮。 “难道,国师在后悔?”杨玦擦过嘴,将沾满秽物的被褥推到一旁。 他按着肩,翻身下了床。 焦玄坐在那,刚好挡住他的去路:“殿下说笑了。” 烛火下,杨玦脸上还有涕泪残痕。 焦玄望着那些痕迹,忽然笑起来,道:“既然殿下和微臣都不觉得后悔,那么就来好好商议一番今后吧。” 杨玦坐在床沿,两只手无力地搭在腿上,背佝偻着,头也低下去:“什么今后不今后……我根本不在乎……” 焦玄手上还拿着那块雪白的帕子,闻言默不作声地收起来道:“殿下,小祝死了,皇上可还活着。” “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您不会不知道。” 他一边说皇帝还活着,一边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矛盾得让人连笑都不知从哪开始。 杨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狗屁皇帝,国师想做去做便是了。” “那殿下呢?” “我?我怎么了?”杨玦微微抬起头,斜眼看焦玄。 焦玄道:“殿下不想吗?” 杨玦“呵”一声,嗤笑着将头完全抬起来:“都到这种时候了,国师还来同我装什么?”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不配么?” 焦玄皱了下眉头,并不否认:“殿下既然知道,就不该杀了小祝。” 说来说去,又绕回原点。 杨玦霍然起身:“杀都杀了,你想让我怎么办?” 焦玄也站起来:“小祝的位置,得由殿下您来抵。” “我来抵?”杨玦哈哈大笑,眼神涣散了又凝聚。末了,他一推焦玄,越过那张碍眼的椅子,趔趄着朝门外走去。 摇摇晃晃的夜空,映入眼帘,他一步步沿着回廊走下去。 似乎没有尽头。 被人骗了一辈子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他忽然想起薛怀刃,诀别时的神情和声音都已经模糊,但那句问话犹在耳畔。 在那个充满血腥气的夜晚,薛怀刃淡淡地问他,“殿下,我就算告诉你,你又能怎么样?你会义无反顾站在我身边么?” 他当时什么也答不上来,只是愣在那。 于是,薛怀刃露出了然而淡薄的笑。 相识多年,他的怯弱无能,早就显露无疑。 杨玦扶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慢下脚步。 没能愈合的伤口,不断淌着血,他的衣裳已被染红半边,如同吉服。 他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唤自己。 “殿下——” 声音拖得很长。 他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看到了寿春。 黑暗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少女,快活地喊着“六哥”。 她身后,好像是片园子,万紫千红,粉蝶蹁跹。她站在那里,被风吹得衣袂飞扬,也同蝴蝶一样雀跃。 “六哥……” 她张开嘴,大声地叫他,但声音不知为何越来越远。 身着春衫的少女,身影也渐渐朦胧。 杨玦惊慌地伸长手去抓她,可不管他怎么向前靠近,都够不到她的衣裳。 “寿春!” 一声咳嗽,杨玦从睡梦中醒过来。 嘴里发苦,似乎还残留药味。 他眨眨眼,努力睁大惺忪困倦的双眼。帐子已经不是先前见过的那顶了,他身上的衣裳,绷带,也都换了新的。 “……寿春。”呢喃着,杨玦沉沉闭上眼睛。 “六哥!你醒了?”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杨玦才闭上的双眼立刻又睁开来:“寿春?” 他吃力地想要坐起来。 床边少女,立刻伸手拦住他:“别动!回头伤口再裂开,可就难好了!” 杨玦怔怔地看她。 寿春帝姬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了?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 “你……我……怎么……”语无伦次,杨玦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将想说的话理顺了,“这是哪儿?” 寿春帝姬闻言失笑:“六哥真是睡糊涂了,这能是哪?当然是你的住所。” 杨玦眉头微蹙:“国师送我回来的?” “这我倒是不清楚。”寿春帝姬摇了摇头,耳坠子轻轻掠过颊边,“不过六哥你,怎么总是在受伤?” “我收到消息,差点吓没半条命。” 她拍了拍心口,语气仍有些惊魂不定:“人在京里,竟然也能受这么厉害的伤,你可真是够胡来的。” 她训了两句,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渴不渴?” 杨玦轻轻“嗯”了一声。 她立即转身去倒水。 屋子里并没有留人,但外头隐隐有着脚步声。 杨玦想了想,还是坐起来,靠到床头,问:“谁给你递的消息?国师吗?” 寿春帝姬端着水过来,点点下巴:“说你受了重伤,父皇很是忧心,让我亲自来照料你。” “父……”杨玦抿了抿嘴唇。 寿春帝姬歪头看他:“父皇怎么了?” 杨玦低头喝水,喝得急了,一呛,又剧烈咳嗽起来。 寿春帝姬连忙拍拍他的背:“一阵子不见,六哥你反倒变得像孩子了。” “寿春。”杨玦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少女的腕骨,纤细得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断裂。 “嗯?”寿春帝姬一脸困惑地看着兄长。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然而,不知为何,六哥的样子,似乎并不是很想见到她。 呼吸微轻,寿春帝姬笑着问:“六哥可是饿了?” 杨玦手指用力又松开,收回手,靠在软枕上,低声道:“你先回去吧。” “六哥为何要赶我走?”寿春帝姬一脸惊讶,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真会说出让她离开的话。 “我不走!”她深吸一口气,在床边坐下,“你病成这样,我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总之我不想看见你。”杨玦别开脸,口气冷硬地道。 寿春帝姬抓着袖子的手,颤抖了下:“为什么?” “不为什么。”杨玦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寿春帝姬从未见过这样的兄长,鼻子一酸,委屈地道:“我不想走。” 她靠过去,拉杨玦没受伤的手:“六哥,我安安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少女的声音,轻柔细软。 杨玦的手,也颤了下。 他猛地转过身,把寿春拉下来。 嘴唇相触的瞬间,寿春帝姬瞪大了眼睛。 第368章 烂摊子 “六哥”两个字,破碎在舌间。 她张皇地把杨玦往后推:“你、这……”结结巴巴,寿春帝姬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心怦怦地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耳边也嗡嗡响个不停。 乱成麻的脑子,像被浇了一壶滚水,沸腾着发出异响。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退到两步开外,脸色惨白地望着杨玦。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双腿有些发软。 兄长柔软而微凉的嘴唇,似乎还在碾过她的唇瓣。 “六哥……” “怎么?你还是不想走?”杨玦靠在那,微微歪着头,侧目看她,“难不成,你很喜欢这样?” 他口气轻佻,脸上神情也跟着轻浮起来。 寿春帝姬又退一步。 屋子里忽然冷得像冰窖。 她攥紧手,欲言又止。咽喉被人扼住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药味萦绕在舌尖。 她最终未能说出一句话。 纷乱的脚步声,让她离去的背影像落荒而逃。 杨玦脸上的轻浮笑意,一下变得苦涩难堪。他躺下去,蜷缩起来,在被子里无声地哭。 他明明那么想见寿春,可为什么真的见到了,脑子里却全是国师的话。 他的父亲是谁? 寿春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那个生下他们的女人,真的存在吗? 他和寿春,又是不是真的血脉相连? 没有人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 最靠近这些秘密的人,已经死在他的手下。 眼泪浸透锦被,杨玦呜呜地哭。 满为环,缺为玦。 他生来就是残缺的。 十三岁,初尝情爱,他从那时起便知道,自己是个混账。寿春,不应该生作他的妹妹。 长久以来,他忍耐着,想要做一个寿春想要的兄长。 然而,一切都毁了。 杨玦周身发冷。 眼泪像冰一样,在脸上凝冻。 建阳帝留给他的伤口,好了又裂开。 血一直流,把被子也变得一团乌糟。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里呆了多久,只听得外头来来去去,不断地响起脚步声。 药汤送进来,他没有喝。 金疮药摆在案几上,他也没有动。 如果能这样死去,好像也不坏。 可国师脚步沉沉地走进来,掀开他的被子,逼他起身:“殿下的命,如今可不是殿下一个人的。” 他不动,国师便叫人进来,把他当成木偶一样提起来。 “殿下就算想死,也不能现下死。” 灯下,人来人往。 杨玦被脱去脏衣,卸下沾血的绷带,从头到脚洗刷一净。 “国师……”他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吐出两个字。 焦玄摆摆手,屏退众人:“殿下想通了?” 杨玦瘫坐在椅子上,边上是一碗漆黑的药汤。 白色的滚烫烟气,在屋子里弥漫。 杨玦猛地端起它,用力摔出去,“啪嚓”一声,药汁在碎裂的瓷片上流淌开来。 焦玄冷冷地看着他。 杨玦道:“我连死,也要经过国师的准许?” 焦玄一脚跨过地上狼藉,抬手便是一巴掌。 杨玦被打得头一歪,倒在椅子上。 焦玄目光如刀,冷声道:“皇上要见你。” 杨玦抬起手,慢慢擦去嘴角血渍:“他一个傻子,连我是谁都弄不明白,见我做什么?” 焦玄退开半步,将地上的碎瓷往边上踢了踢,口中道:“他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是你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杨玦闻言,狂笑不止,直笑得前俯后仰,捂住了肚子。 焦玄凝视着他道:“大昭若是亡了,寿春帝姬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笑声戛然而止。 杨玦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我不会送她去和亲的。” “这可由不得殿下你。”焦玄比他矮上不少,面对面站着,要仰头才能看清杨玦的脸。 “反正,殿下也想死不是么?” “你既然都要死了,又上哪里去管她和亲不和亲。” 杨玦在焦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扭曲着一张脸:“国师,不要激我……” 焦玄闻言,笑出声来:“殿下杀了小祝还不够,难道还要杀我?” 杨玦摸了摸自己慢慢肿起来的半边脸,忽然垂眸问道:“国师为何要这般对我?难不成是因为薛嘉那个混账跑了,你无处撒气,便来寻我作乐?”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薛怀刃,焦玄面上神情僵硬了两分。 杨玦见状,伸手一推焦玄的肩:“罢了,国师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 “那个傻子想见我,就让他见吧。” “但寿春的事,得我说了算。” 浓郁的药味,将温暖的寝室变成难闻的药罐子。 焦玄轻咳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天,病恹恹的杨玦进了宫。 小祝死后,他昏迷了两日。 国师和掌印太监收拾了烂摊子。 自那以后,建阳帝便没有离开过寝殿。 掌印则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什么刀剑,兵器,都被拿走。 建阳帝连外衫也不穿,只着中衣,坐在那哭。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像小孩子一样哭花了脸,连嗓子也哑得不行。掌印让他吃饭,他也不肯,只抱着个乱糟糟的木偶人不放。 杨玦掀开帘子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建阳帝怀里的木偶人,看起来和小祝差不多。 他走到近处,唤了一声“父皇”。 掌印太监连忙拍拍建阳帝的肩膀:“陛下,六殿下来了。” 可建阳帝还是哭个不休。 杨玦皱皱眉头,示意掌印先退下。 掌印有些犹豫。 杨玦瞥他一眼,道:“国师说了什么?” 掌印摇摇头:“国师只说殿下近日会来……” “那就行了。”杨玦缓步往前走,一直走到建阳帝跟前,“我如今来了,你便出去吧。” 他身前,哭哭啼啼的男人抬起头来,一张脸上鼻涕眼泪掺杂在一起。 “国师说你想见我?”杨玦低声发问,视线落在建阳帝怀里。 这个木偶人不知是国师还是掌印准备的,已经快要被建阳帝压碎。 “还是,你想见的人其实是小祝?” 听见小祝的名字,建阳帝哭声一顿,猛地抓住杨玦的手臂:“小祝在哪里?” 杨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叹了声。 “还真是个傻子。” 第369章 哄骗 建阳帝抽抽搭搭,反复地问他,小祝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同他一道用饭…… 没有小祝,废人一样的建阳帝,连吃饭睡觉都要人哄骗。 杨玦扒开他的手,席地坐下去。 父子俩的仪态都糟糕透顶。 掌印放轻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寝殿内,只剩下杨玦和建阳帝。 抽噎半天,建阳帝的哭声里混进了打嗝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愈发说不出话。 杨玦盘着腿,细细端详他的眉眼。 这个男人竟然和那个侏儒是双生子? 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杨玦轻轻拍了拍地砖。 建阳帝垂着头,听见动静,用眼角余光瞟了瞟。 杨玦修长的手指在地上一遍遍画着圈:“小祝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你今后得一个人用饭,一个人就寝了。” “我要小祝……”建阳帝似乎又聋又失忆,根本不记得小祝被杀的事,也听不进杨玦现在所说的话。 “快把小祝带过来!” 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杨玦。 杨玦也恶狠狠地看回去:“你给我住嘴!” 建阳帝一激灵。 杨玦烦躁地站起来:“明明什么也不懂,为何非要见我。”他转个身就要走。 建阳帝慌慌张张拽住他的裤管:“不要走!” 杨玦垂眼往下看。 建阳帝的头顶,一片乌黑,和小祝那头枯草一般的头发截然不同。 “我可不是小祝。”杨玦晃了晃脚,但建阳帝抓得紧紧的。 “小祝……我的小祝……”建阳帝又哭起来,鼻涕眼泪全擦在杨玦的裤腿上。 杨玦杀心骤起。 可建阳帝还不能死。 他按捺着,弯下腰,捧起建阳帝的脸:“你想要小祝回来?” 建阳帝点头如捣蒜。 说他傻,这样浅显的对话,他还是能明白。 杨玦把手上脏污擦到他的衣襟上,轻声道:“那你就乖乖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建阳帝闻言,怔怔看了他两眼,而后松开手,掸了掸杨玦的裤管。 杨玦微笑,牵起他的手。 男人厚实的手掌上,密密麻麻全是茧子。 不知小祝和他的母亲花了多少心思和工夫,才将这蠢货培育成杀人如麻的凶神。 杨玦将他送回大床,让他躺下,盖好被子。 “等你睡过三日,小祝便回来了。” “三日?”建阳帝狐疑地问。 杨玦伸出手,把手掌亮给他看:“喏,三日。” 建阳帝看着那五根手指,似乎有些踌躇。 杨玦道:“你若是不听话,小祝便永远都不会回来见你。” 建阳帝连忙闭上了眼睛。 杨玦等着他入睡。 不多会,建阳帝便发出呼噜声。 他睡着以后,神情柔和,像个孩子。 杨玦扫了一眼,皱着眉头往外去。 掌印候在那,见他出来,急忙迎上前:“殿下?” 杨玦站定了,深吸一口气。 风里混着冰碴子,寒意涌进鼻腔,一阵刺痛。 他揉了揉鼻子,问掌印:“皇上不记得小祝已经死了?” 掌印太监虽然跟了建阳帝和小祝几十年,但从未和六皇子杨玦单独说过话,此刻听见他的声音,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回殿下,皇上那日被国师送回来后,服了两帖安神药。” “醒过来,皇上便闹着要见小祝,的确像是忘了。” 杨玦遥遥望着天空,闻言把视线收回来,嗤笑道:“他可真是命好。” 掌印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面上露出两分疑惑。 杨玦抬起手,一拳砸在廊柱上。 日光下,他的眼神比发狂的建阳帝还要可怕。 掌印立刻低下了头。 杨玦忽然问了句:“听说后宫里的那些事,全是你在管?” 掌印不知他要问什么,但心里已升起不祥的念头。 “那些夭折的杂碎,有几个像皇上,又有几个像……”杨玦问到一半,没有继续往下说。 掌印“扑通”一声跪下,伏首道:“殿下,您是皇上的孩子,绝无作假。” 杨玦冷笑了声:“你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掌印用力地磕头,却不再出声。 换作平日,杨玦少说要抽他两鞭子,但今时今日,站在冷风里的六皇子,已经变了一个人。 鞭子化作清风。 杨玦没有再问,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是让他起来,神情淡漠地道:“罢了,皇上眼下离不开人,还劳公公多加留心吧。” 掌印受宠若惊。 午后,杨玦在偏殿见了霍临春。 “殿下。”霍临春的桃花眼,在迈入偏殿的那瞬间眯了起来。 杨玦坐在那,正在擦拭一把金错刀。 “这是……皇上的刀?”霍临春挑了个位置,不远不近地看着杨玦问道。 冷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杨玦手里的刀寒光逼人。 “你见过?”杨玦反问了句,把刀放到案几上。 霍临春的目光跟着他的手指动。 建阳帝的刀,他若是见过真容,还能站在这里吗? 可是,皇子入宫,岂能佩刀? 这刀不是建阳帝的,还能是谁的。 霍临春看来看去,忽然看到杨玦的肩:“殿下怎么受伤了?” 杨玦的腿伤,养到现在,好得七七八八,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但他肩膀上的刀伤,还很显眼。 心念电转。 霍临春脸色一白,口气也惊慌起来:“难不成是皇上动的手?” 杨玦笑笑,示意他入座。 “怎么会?”霍临春随手拉过一把椅子。 杨玦道:“放心,这点伤我还死不了。” 霍临春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你现在没死,可不代表能一直活下去! “殿下做了什么?竟然惹得皇上如此动怒?” “没什么,只是弄坏了他的一件小东西。” 霍临春一愣:“小东西?” 杨玦还是笑微微的,低声道:“嗯,我杀了那个侏儒。” “哐当”一声,霍临春站起来,撞倒了椅子。 杨玦平静地看着他。 霍临春张张嘴又闭上,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殿下为什么要杀他?” 谁不知道小祝是建阳帝的心头好。 杨玦怎么敢? 霍临春惨白的脸,变成了青色:“这下可是大事不好了。” “不要紧。”杨玦懒懒散散地歪坐在那,口气也带着懒洋洋。 霍临春嘴里发干,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如此太平。 正疑惑着,他听见杨玦说了一句更可怕的话—— “反正,那个侏儒才是真正的建阳帝。” 第370章 否决 霍临春脚一软。 分明是听惯的声音,此刻落在耳中,却陌生得像是第一次听见。 杨玦还在说,“他死了,剩下的那个只是傻子,什么也做不了。” 霍临春面无血色,弯腰去扶倒在地上的椅子:“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话从我嘴里出来,我当然知道。”杨玦吃吃地笑,“难道,我敢说,霍督公却不敢听?” 霍临春扶正椅子,把手搭在椅背上。 他的手指也和脸色一样,苍白得不见血色。 他当然不敢听。 如此秘辛,岂是能告人的事? 杨玦此刻说的话,除了将他拉进泥潭,还有什么用? 霍临春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又回到了国破的那一天。他没有选择,只能认命。 “殿下……”霍临春压低声音问道,“这件事,您是何时得知的?” 杨玦闻言,忽然不笑了:“你是问,我杀掉小祝,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霍临春颔首应是。 杨玦摸了摸案几上的刀,从柄摸到刃,直至指尖沁出血珠。 这刀利得狠,轻轻一碰,皮肤便如纸裂开。 他收回手,拿出帕子,用力拭去指腹上的血:“我杀他,只是嫌他聒噪烦人罢了。” 霍临春被他手上那点血色晃晕了眼,一把抓住椅子坐下去。 “皇上素日看着也不像个傻子啊……”他喃喃说着,觉得自己今日不该入宫。 杨玦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和杨玦的交情,也谈不上什么深厚。 上回见面,他们更是算得上不欢而散。 杨玦如今非要把小祝的事告诉他,无非两种可能。 其一,杨玦已经不想留他的命,今日便要送他上路。 其二,杨玦要拉他入伙—— 不管哪一种,都够他喝一壶的。 霍临春脸上的血色褪下去,就再没有回来。 他这副惶惶不安的样子,好像逗乐了杨玦。 “霍督公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将你叫来此处?” “奴才猜不透。”霍临春环顾四周,没看出来这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但杨玦一脸感慨地道:“上一回坐在这里的两个人,是国师和靖宁伯。” 霍临春怔了下。 什么意思? 杨玦这是把他们两个人比作国师和祁远章了? 他勉强挤出一抹淡笑,道:“听说靖宁伯死前和国师在宫里下了许久的棋。” “没错,那局棋下了很久。”杨玦回忆着道,“都说靖宁伯是个了不得的骗子,如今想来,国师也不差。” 霍临春嘴角的笑意冻住了:“国师一直知情?” 杨玦道:“可不是知情,要不是他,我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他说话时的口气,轻松自在,但眼神透着一股戾气。 霍临春斟酌着,问道:“那殿下想要怎么做?” 杨玦垂下眼帘,想了想道:“这天下还不能易主。” “殿下说的是。”虽然不管杨玦说什么,霍临春都会赞同,但这句附和,的确出自真心。 毕竟,信陵王一旦杀进来,他就死定了。 霍临春动荡不安的心,被冷风吹啊吹,慢慢吹得定下来。 石头一样的心,才能让他们活下去。 从午后到傍晚,从傍晚到夜深。 霍临春和杨玦坐在这僻静的偏殿里,说了比过去几年都要多的话。 如果薛怀刃还在,杨玦绝不会来找他。 霍临春心知肚明,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三更天,他跟着杨玦去见了建阳帝。 掌印候在那,打着瞌睡,看见霍临春,一下清醒过来。 霍临春也上下打量了他两眼。 他们两个人,原本不熟也该熟悉才对,但掌印这个人,很少出现在霍临春面前。 什么权势,富贵,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在意。 加上年岁大了,人也瘦小寡言,霍临春一直没拿他当回事。 可掌印跟了建阳帝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是个无用的人。 掌印和他,只是有用的地方不同而已。 霍临春知道了真相,看向掌印的眼神便不免多了几分警惕。 掌印叫他看得头皮发麻。 杨玦问:“皇上可还闹腾?” 掌印低着头道:“闹倒没有大闹,只是晚间醒过来时,问了奴才好几回,三日是不是已经到了。” 杨玦远远朝里头望了一眼。 果然,傻子连日子也算不清。 从今以后,三日复三日,他向这傻子允诺的三日,永远不会到来。 杨玦又问了掌印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霍临春在边上看着,渐渐明白了杨玦的意思。 建阳帝很快便“病”了。 而且他这一病,别说上朝,就是见人也很难。 诸多琐事,全交给了六皇子处理。 对于“建阳帝”的这个决定,有大臣不满,但也有大臣赞同。 杨玦在西北打的仗,多少给他建立了一点威望。 没几日,和亲的事,再次被提上日程。 但杨玦一口否决,转日便发话,要送寿春帝姬回旧都。 满朝哗然。 众人连番上书,要求杨玦改变心意。 可杨玦铁了心,不管不顾就是要送帝姬走。 偏偏北梁帝君发了疯,只要寿春。 于是,使臣死在了北梁。 和亲一事,彻底告破。 大昭内忧未平,外乱也难息。 消息传到洛邑,复国军等人也觉得杨玦犯蠢。能用和亲摆平北梁,多好的事? 但太微和薛怀刃对此却没有太过惊讶。 对杨玦而言,就是天下,也不如寿春一人。 他会拒绝和亲,是意料中的事。 真正叫他们吃惊的,是小祝的死。 一个侏儒,原本死便死了。 可小祝从来不是寻常的弄臣。 是以,小祝的身影一从宫里消失,他们留在京城的探子,便立即送了信回来。 太微坐在灯下,把那张单薄的字条,反复看了好几遍。 她不知道,上一世的小祝是什么时候死的。 也许,直到他们都死了,小祝也还活着。 毕竟建阳帝从来没有“病”过。 不过,小祝一死,建阳帝便大不如前。 杨玦代政,对复国军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微这般想,其余人也如此。 所有人都以为杨玦不会成什么气候。 然而,才进三月,复国军便在杨玦手里折了戟。 第371章 想要的 信报送至洛邑,墨十娘忧心忡忡,小七也跟着忧虑。 天南地北,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不下的人和事。 太微也在等母亲的消息。 她上回去信,隔了许久才得到母亲的回信。她们远在松山,还算太平,母亲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留在那里。 太微在松山住过多年,留下的回忆好坏参半,但松山的确一直是个安生之处。 如果不是那场疫情,她在松山的日子也许能一直安稳下去。 是以,母亲做出了决断,她也就放下了。 两年三年,她们总能再见的。 可现在,复国军开始输了。 虽说战场如棋局,有输有赢才是常态,但先前的路走得太顺,突然撞上南墙,还是让人心里一咯噔。 复国军退回宁州后,太微心里的不安便日复一日堆叠成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也知道,百战不殆这种事难如登天,可不安还在与日俱增。 留在松山的人手,会不会不够? 白姨娘几个,又是否老实? 母亲和二姐,过得怎么样? 三秋又三秋,她上一次和母亲分别这么长时间,还是死别。 太微吹灭烛火,起身推开书房的南窗。 外头一片落英缤纷。 芳草鲜美,花团锦簇。 已是百花齐放的时节。 她又在书房里熬了一夜。 那位老祖宗留下的手札,比天书还难懂。墨十娘跟着她看了两天后,忍不住劝她,还是算了吧。 太微也想过,地图已解,宝藏和“仙人”都被他们找到了,剩下的谜团就非得破解不可吗? 似乎并不是。 左右是先祖和六合教的旧事,而今六合教也被国师剿灭,往事如烟灭,就算全被她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旁人看她,只是在做些无用功。 可尽管放弃的念头,时常出现在脑海里,太微还是没有丢开那些手札。 有一股近乎执念的欲望,驱使着她。 她每日一入夜,便钻进书房,埋头翻书。 慕容家的藏书,数不胜数。 她天天看,也看不了多少。 同医理药理有关的书,则全被送到了小七那。 几个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除了用饭,晨起见一面,平日都碰不着头。 这其中,又以薛怀刃最忙。 他从慕容四爷手里拿回来的是个早就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要修补,要剔除,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无邪则带着人,一趟趟奔走。 他们虽然不在宁州,但从未离开过复国军的这场仗。 慕容氏家底深厚,真是万幸。 晏先生说是谋士,却像个账房。复国军的账,若没有他,恐怕算不清,也撑不到现在。 毕竟,任何战事,都是粮草为重。 吃不上饭,谈何行军? 太微嗅着风里的花香,又把窗子合上了。 傍晚时分,无邪从外头回来,给她带了信。 他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一改往日秀气模样。 太微看了两眼,忍俊不禁,让他快些下去洗漱用饭。他平素老子来老子去的,这回脸和口气总算贴切了。 不过,信很干净。 平平整整,一看就放得很小心。 太微撕开信封,细细看起纸上写的字。 信是二姐写的。 字迹娟秀,落笔笃定。 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似乎一点犹豫也没有。 太微一遍看完,又从头默念了一遍。 二姐的行文,总是简洁得不近人情,就和她那张仙子般的脸一样冷漠,但这回文末,她写了句,等到洛邑,你可得再赔我一大笔银子才行—— 不知是懊恼着写的,还是叹着气写的。 总之,看起来像活人写的。 太微失笑,把信小心地收起来。 离开靖宁伯府后,二姐的确变了一个人。 太微从临平独自回到松山,暂居的那些日子里,她们姐妹两个也说了许多过去没有说过的事。 二姐看起来无欲无求,但心里还是有想做的事。 说起那些事的时候,她脸上微微泛红,有些羞怯。 祁家诸多女儿,花开一枝,却颜色各异,如同乱星齐聚。 祁茉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是比旁人更强更有身份。庶女出身,在祁家本不算什么,但她比谁都在乎。 三娘祁槿,则总是想要嫁个好人家。 她们作为伯府千金,想要的东西,似乎正是各家小姐该要的。 但祁樱,想要云游四海。 她从有记忆以来,便是祖母的笼中鸟。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那间小院子,就是她的囚牢。 七八岁,她便明白,自己这一生都走不出京城。她最终,会死在那只镶金嵌玉的笼子里。 是以,她很早就放弃了。 糊里糊涂地混日子。 吃喝拉撒睡,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便够了。 人人说她像仙子,没有欲求,俗世念想只会玷污她,可她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起飞,便已经被折断了翅膀。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到死都会是一潭死水。 可父亲死后,站在她面前的太微,让她又有了想飞的冲动。 离开靖宁伯府,天大地大,也许有一天,她也可以冲破鸟笼,振翅高飞。 所以,等到尘埃落定,她就要展开翅膀,独自远行。 她问太微,行不行。 太微笑着给她写了一份字据。 二姐想做的事,去做便是了,永远不必问她行不行。 需要银子,需要行囊,太微都会替她备好。 想飞的鸟,当然应该自由地飞。 父亲活着,也不会拦住二姐。 那个男人,虽然不是什么像样的父亲,但的确一直都在给她们留出选择的余地。 就是太微,他也给了。 走到这里,已经是太微自己的选择。 把信件放进匣子,太微打个哈欠走出书房。 外头鸟语虫鸣,即便夜深,也没有停歇。 虫鸣声在夜幕下听起来,比白日还要响亮嘈杂许多。 太微仰头看了看天色。 圆月如钩,星光灿烂。 真希望,母亲她们来时,天色也能像今夜一样安静美好。 松山的夜,总是过于寂寥。 她们决定离开,和留下一样不算错。 如果复国军就此节节败退,一旦战火烧到鸿都,她们再想动身便难了。 现在来,刚刚好。 以防万一,太微算着日子,让无邪办事时,顺道去半途接人。 第372章 带走 时间,地点,都是祁樱定的。 她一向谨慎,挑的地方,就是给无邪看,也十分妥当。 不过,她给太微的信是出发之前写的,路上难免会有波折,能否在她预定的时间到达落脚处,还是未知之事。 而且,她也没打算让太微派人来接。 眼下到处都是用人的时候,薛怀刃当初留在松山的人手不算少,她们只是赶路,也不是去打仗,按理用不上更多的人。 太微让无邪半道去接,已算过度小心。 恐怕祁樱回头到达洛邑,还要嘲笑她。 …… 到了祁樱定好歇脚休整的前一天,无邪早早便带着人赶了过去。 差事办得很顺利,天也晴朗暖和,一切都不错。他算着时辰,快马加鞭到了目的地,心里想着若是祁樱几个还未到,就再让人去城外迎一迎。 祁樱打算在这个小镇子上停留两日。 她们从松山出发,带的行囊,走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空了。干粮药材,各种杂物,都需要采买。 休息两天,整顿行李,歇歇脚,是必须之事。 这镇子,原是太微他们前去洛邑时的途经之处。 要走的路,太微一行已经先走过了。 无邪如今回来,隐隐还有种久别故居的感觉。 那年下大雪,他还在窗下堆了个雪人呢。 他翻身下了马,朝小院的门口走去。周围人烟稀少,日光下的小院也安静得像在深夜。 看来松山一行还没有到。 无邪站在门口,仰头朝天上看。 碧空一望无垠,几乎不见白云。 如果能一直不下雨,在这里多留两日,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胡乱想了想,忽然看见院旁的大树上,站着几只鸟。黑漆漆的,竟然是老鸹。 脸色猛地一变。 无邪一下推开院门,快步朝里头去。 老鸹食腐,聚集在这里,可不寻常。 院门被他推得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树上的黑鸟立刻尖叫着飞远。 太阳下,干涸的人血,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跟着无邪一起过来的几个手下,全都拔出了剑。 无邪几步冲到里头。 满地尸体,还是新鲜的。 他立刻扬声让人去追,凶手也许还没有走远。 他自己则去查看尸体。 几个护卫的尸体上全是伤口,一看便经过了一番艰难的缠斗。 呼吸忍不住屏住了。 无邪弯下腰,忍着心中波涛起伏,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看过去。全是熟悉的面孔,男女老少,都是他见过的人。 怎么会? 他明明按照太微说的时间,提前到了这里。 为什么松山一行人,也早到了? 无邪转过身,看见了太微的庶妹。 祁家六娘,还是小丫头模样。 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又将她连衣裳一起裹起来。 她除了那张脸,全像是血做的人。 无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亮,耳朵和头似乎都要炸了。 这时候,一声很轻,轻到几乎像是风吹的呻吟声,忽然钻入了他的耳朵。 “夫人!”无邪循声望去,终于在尸堆里发现了姜氏。 她已经奄奄一息,但还有一口活气。 无邪连忙按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 许是痛,紧闭双眼的妇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她认出了无邪没有,眼睛瞪得很大。 无邪撕下的布条,很快便被血给浸透。 姜氏挣扎着,嘴角翕动,想要说话:“二、二娘……” 无邪原想劝她先不要说话,但听见“二娘”两个字,呼吸一顿。的确,从他进门到现在,还没有看见祁樱。 姜氏用力抓住无邪的衣裳:“二娘被抓……言、言儿追……追去……” 她说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但无邪很快便理清了她的意思—— 凶手带走了祁樱。 而姜氏口中的言儿,应该是那个被太微捡回来的小乞儿二宝。 无邪垂眸,一边劝姜氏,一边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主子留下的人手,绝对都是精锐。 当初跟着他一起杀进国师府的人,也大部分都留在了松山。这些人,身手如何,无邪再清楚不过。 可他们全都死了。 那个小乞儿,就算学过几天拳脚,又能顶什么用? 他既然追了上去,那多半也已经死了。 无邪将姜氏小心地放下,迅速打开行囊,翻出小七让他带上的药。止血的金疮药,口服的丹丸,一应俱全。 他手脚麻利地给姜氏上了药。 不知能有多少用,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不过,小七到底师从神医谷传人,她让带上的药,的确是能救命的东西。 姜氏的呼吸声,慢慢从急促变得平缓。 她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无邪拿着剑,守在一旁。 但凶手并没有回来。 由此可见,他们的目的,只是祁樱。 而且选在这里动手,是早有预谋。 无邪把院子里的死人,一个个看过,发现除了祁樱和二宝外,还少了两个护卫,不知是死在了别处,还是另有缘由。 …… 一个时辰后,他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凶手不见人影,但他们找到了少的那两个人。 发现的时候,那俩人身旁散落着干粮,应当是到达没有多久,便去采买补给了。 这般巧,已经不能算是巧合。 那些人,恐怕的确一早便跟上了祁樱一行。 等着他们到达落脚处,分开行动后才突然发难。 可是,会是谁干的? 国师?六皇子? 好像都不对。 身在洛邑的太微和薛怀刃,是明晃晃的靶子。他们从一开始便大喇喇站在那,就差让人满天下贴告示了。 比起他们,靖宁伯府那几个失踪的妇孺算什么? 六皇子和国师既然没有杀到洛邑,就更不可能死盯着姜氏几个。 然而,是意外? 也说不通。 姜氏一行人的钱财行李都没有少,所有东西都在原处。 这绝不是乱世谋财。 他们抓走祁樱,也并非见色起意。 毕竟,祁家几位女眷,姿色都不差。 动手的人,根本没有犹豫过,活口,只要祁樱就好。 如此看来,就算祁樱和姜氏决定一直留在松山,也不会太平多久了。 京城的日子明明已经久远得恍若隔世,却还有疯子一直在找祁樱的下落。 第373章 需要 实在骇人。 无邪叹口气,带着姜氏先走一步,离开了小院。 他们距离洛邑还有一半的路程,但姜氏只剩下半口气。别说两天,就是三天五天,他们也很难动身。 这小镇子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夫。 无邪让人找个大夫过来,来的却只有个手脚一块儿抖个不停的小老头。 找遍了,镇上也只有他一个会看病的。 但说什么悬壶几十年,见到姜氏的刀伤,他便差点晕过去。好半天,他才拽着自己花白的胡子小声道:“这般重的伤,还是早些准备后……” 看见无邪冰冷的眼神,“后事”的“事”字被他咽了回去。 虽然,姜氏在他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但他不敢多问,也不敢再说什么后事。 “能用上的药,就先都用用看吧。”胡子抖了抖,他的声音更小了。 无邪不置可否,让人带他出去。 床上的姜氏,眉头紧锁,似乎深陷噩梦。 无邪只犹豫了一瞬。 天色未黑,他写完信,折起来,将东西交给手下,叮嘱道:“一定要将这封信送到夫人手上。” 他的字迹,太微和薛怀刃都认得。 看到信,他们才可能相信他的安排。 望着远处鱼脊背般青灰色的天,无邪送走了手下。 姜氏一直没有苏醒。 好在煎完了药,喂给她,她还能咽下去。 于是,不管是她,还是无邪,都开始苦熬。 …… 两天后,日夜兼程,无邪的信到了洛邑。 才进城门,马儿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马背上的人,也重重摔在地上,差点摔了个头破血流。 他已经两天没有阖眼。 马也跑死了一匹。 然而,即便如此,一来一回,也得耗上好些天。 太微拿到信,连震惊伤心的工夫也没有,便立即飞奔去找了小七。 春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 嫌回廊太长,她一跃翻出栏杆,穿过花丛,大步向前去。 阳光下,小七正在煎药。 墨十娘在边上给桐娘子写信,听见动静,笔一抖,在纸上划出一道狭长的墨痕。 小七拿着蒲扇,坐在小杌子上,吃惊地叫了一声“五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太微满头都是汗,一张脸比新雪还要白。 墨十娘立刻将笔一丢,从躺椅上站起来:“谁死了?” 小七手里的蒲扇也落了地。 太微大口喘着气,将手里的信一把塞给墨十娘:“小七,我有话要同你讲。” 墨十娘已经在日光下展开信纸。 上边一共只有三句话。 祁樱被抓,姜氏重伤,需要小七。 她手指轻颤,回首去看太微。 太微已将小七拉到屋子里,没一会,里头便传来哭声。但很快,哭声止住,屋子里响起一阵叮铃哐啷。 墨十娘大步走进去,发现小七在收拾药箱。 姐俩脸上都还挂着泪痕。 墨十娘道:“你走不开,我陪小七一道去。” 太微站在窗下,有刹那迟疑。 若是可以,她亲自去再好不过,可是出事的人,不是只有她娘一个。母亲身边,还有无邪在。她既不会治伤,也没法立刻将他们带回来,去了也是无用。 二姐此刻,不知生死,她的当务之急,是应该立刻想法子找到二姐的踪迹。 可小七一个人去,的确也是冒险。 她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嘴唇发干,太微张了张嘴,但话未出口,先被小七拦住了。 “您一个病人,不好好在家中养病,总想着往外跑做什么。”小七三两下换了衣裳和靴子,又把药箱背起来,“我独自去更方便。” 她学过两天骑术,但不算会骑马,此番出去,不可能坐那慢吞吞的马车,必须有人带着她一道。 多个人同行,就要多一匹马,多一份草料。 一切从简,才是最合适的。 背好药箱,小七马上就要动身。 疑难杂症,她治不了,但姜氏身上的伤,她还有些把握。 她要做的,只是让姜氏一路活到洛邑而已。 见她坚持,墨十娘也就一改话锋道:“既然如此,那便你先走一步,我稍后跟上。” 小七红通通,圆溜溜的眼睛一瞪。 墨十娘连忙道:“你放心,我慢慢地走,在路上等你们过来,并不是非要跟上你们。” 她慢慢过去,等到小七几个返程回来,路上碰个头,正好。 另一边,薛怀刃也接到了消息。 他虽然还没有见过无邪的信,但一听太微的反应便知大事不好。 十有八九是松山那边出的事。 是以,不等太微回来,他便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送信来的人,喝过水,坐了片刻后,恢复了些精神,把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 几个人,护送小七坐上了马。 药箱沉甸甸的,她带够了东西。 临行之际,太微抓住她的手,眼睛也红红的:“凡事小心。” “我知道。”小七拍拍她的手背,郑重道,“我一定会将母亲带回来。” 马蹄嘚嘚作响。 春阳远去,夜幕落下。 墨十娘收拾好行囊,也牵着马走出去。 门外星光依然璀璨,但夜色深得像墨。随口道过别,她的身影转瞬便从太微眼中消失了。 夜色那般黑,一眨眼就将她吞没。 太微散下来的发,还胡乱地在风中飞舞。 她跌坐在马厩前。 薛怀刃弯腰来扶她:“派去找祁樱的人,也都已经出发了。” 太微点点头,抓住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可脚上发软,刚刚起身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裳也乱糟糟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掉了一只。 原本应该雪白的袜子,脏兮兮的,沾着尘土。 “为什么会这样……”她呢喃着,眼角发疼,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小七去救她娘了。 可小七的生母白姨娘,已经死了。 太微把头低下去,眼睛更疼了。 忽然,身子悬空,她被薛怀刃抱了起来。 太微把自己和袜子一样脏兮兮的脸,埋进薛怀刃怀里:“是霍临春。”哑着嗓子,她笃定地道,“一定是他带走了二姐。” 祁樱和她不同,在离开伯府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几个人。 都说她貌美,可除了家人,并没有几个真见过她的美貌。 而见过的那些人里,最可疑的就是霍临春。 第374章 着魔 从一开始,那个死太监望向二姐的眼神便不太对劲。 但父亲活着的时候,二姐是靖宁伯府的千金;父亲死后,建阳帝又给她和二姐赐了婚。霍临春一个阉人,再如何肖想,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六皇子杨玦的人,可不是他能动的。 就算杨玦不喜欢祁樱,也轮不上他自作主张。 然而,时移世易,天下已经没有靖宁伯府。 太微在夜色里闭上眼睛。 虽说区区几面,似乎不至于叫人耽溺至此,但霍临春仍是疑点最大的家伙。 若是国师,不会放过姜氏而带走祁樱。 若是杨玦,只会当场全部杀光。 只有霍临春,一向“喜欢”美人。 想起霍临春过去的那些喜好,薛怀刃眉头皱了皱。他抱着太微,快步离开了马厩。 回到卧房,薛怀刃把霍临春宫外的宅第,一处处列出来。 从京城到京郊,再到京城之外。霍临春的宅子,比太微想的还要多。 有些是建阳帝赐的,有些是他自个儿买的,还有些不知是被谁孝敬的。他爱财,爱美,贪图一切享乐之物。 这些宅子,大小和位置都不尽相同。 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恐怕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 薛怀刃在其中几间上划了一道线:“以他的性子,多半不会将人带回京城。” 太微脑袋昏沉沉,鼻子也闷闷的不透气,闻言伸出根手指,按在另外几间上道:“那这里,应该也不对。” 薛怀刃点点头,在那几间上也划了一道:“这里便又太远了。” 建阳帝身体抱恙,霍临春不可能长时间离开京城。 他既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又要小心被杨玦发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自然只有京郊最合适。 来去方便,也能稍稍避人耳目。 薛怀刃道:“先让京里的探子盯一盯,但要是能在路上拦下来,就再好不过。” 小心起见,他们也不得不想,如果不是霍临春,要去哪里寻找祁樱的踪迹。 乱世里,不见了一个人,就像泥牛入海。 太微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距离小七离开,已经过了两天。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小七平安到达了没有。 不管是谁,只要没在眼前,都好像隔着天堑一样远。 太微从来不信神明,但到了这种时候,也恨不得世上真有神明在。 六合教当初那些糊涂的教众,将她的先祖当做仙人,也是同她一样,担心旁人担心自己担心未来,担心得发了疯吧? 第三天,太微坐在书房里,把先祖留下的手札,用力摔向了窗棂。 “夺”的一声。 手札滚到地上。 她坐在那,半天没有动。 母亲快死了,二姐也可能已经死了,她却还在这里解什么手札,真是着了魔。 从临平回来后,她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要平静,但脑子却分明越来越乱了。 也许娘亲说的没错,什么预见,重生,都是疯了而已。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说服娘亲走出阴霾,自己去挖了一趟祖坟,反而陷进去了。 无声苦笑。 太微离开椅子,走到窗下,将摔得四仰八叉的手札捡起来。 但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再盯着上头的字看。 她只是抓着手札,轻轻抖了抖。 阳光下,灰尘闪闪发着光,像是从半空洒下了一片金粉。 仿佛只要有光,尘土也能变得美丽而贵重。 “啪嗒”一声,将手札合起来,太微抓着它,回到了桌前。 手札的封皮,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皮子做的,即便过了这么久,摸上去还是光洁细腻。 里头的纸和字,也没有太大变化。 也许是因为那口箱子般的棺材密不透气,里头的东西才能保存得如此完好。也可能,它就是如此古怪。 就像她们那解释不通的命运一般,这些东西也藏着谁也不清楚的秘密。 太微打开桌上摆着的一口小匣子,将手札放进去。 “咔哒”上了锁。 她抱着匣子,走到角落的博古架上。 上边原本堆满了慕容四爷喜欢的珍宝,但她一样也没有留下,全部叫人搬走了。 如今博古架变得空荡荡,只有她放上去的匣子和几件奇怪的小东西。 这间书房,连薛怀刃也很少进来,是太微一个人的天与地。 她放好匣子,转过身,没有留恋的离开了这方天地。 午后,信报送回来。 祁樱仍然不见踪迹。 但太微谈不上失望,从把人派出去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把人找回来,当初追踪祁樱的人也不必大费周章,等待那么久。 太微没有再进书房。 又过两天,他们收到了无邪那边的信。 小七到达后,姜氏的病情很快便有了好转。先前,被无邪找来的大夫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是骗人的庸医,能用的药,能想的法子,他都用了。 姜氏也很想活下去,昏迷,醒来,服药,如此反复,到底还活着。 小七一下马,便飞奔过去,给她换了药。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她才力竭地瘫坐在地上。 骑了那么久的马,腿肉都磨坏了。 还好不是盛夏,天气没有那么热,要不然,伤口更是难熬。 缓过气后,小七跟着无邪去了墓地。 不过说是墓地,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碑。 祁家几个人,都被埋在了一块儿。 小七站在那,跪下去,哭了一会。 她从小就是个好哭的孩子,祖母一训,姐姐们一使坏,她就要掉眼泪,但父亲死后,她慢慢地便不哭了。 没想到,如今年纪更大,眼泪却又多了起来。 哭了好一阵,想忍也忍不住。 白姨娘一定到死都在怪她。 为什么不肯听话,为什么非要去学什么医术。 而且明明学会了,为什么还是救不了人? 他们死在异乡,也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祁家。 小七哭得双眼通红,但声音被她压得很低。 双腿发麻后,她擦干眼泪站起来,向身后的无邪弯腰道了谢。若是他没有来,白姨娘几个恐怕还躺在血泊里。 袖子擦了脸,变得湿哒哒。 小七回到了姜氏身旁。 她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叫五姐也失去母亲。 第375章 影踪 接下来的两天,小七寸步不离地陪在姜氏身旁。 喂药,喂水,擦洗,等她醒过来。 幸亏姜氏运气不错,伤虽重,但险险避开了要害,因此无邪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活气。 慢慢的,伤口也不再溃烂。 高烧退下来后,昏睡中的姜氏眉头舒展,终于清醒了些。 她一睁眼,就看见了披着外衫,趴在床边打瞌睡的少女。 “小七……”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比刀尖划过地砖还要刺耳。 小七一下惊醒,把头抬了起来:“您醒了!” 姜氏想要问一问她是怎么来的,自己又躺了多久,但话未出口,先想起了倒在血污里的白姨娘。心一沉,什么话都被巨石碾碎,成了齑粉。 泪水滑落,打湿她的长发和枕头。 千言万语都不必说了。 小七已经明白她在想什么。 昏黄的光晕,映在窗棂上。 小七的眼睛,也变得湿漉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每一滴都沉重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背过身,用力拭去眼泪。 眼角被她擦红了,但泪水慢慢止住。 五姐不在这里,她就得像个大人一样好好照料夫人才行。 又过两日,姜氏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伤口也在慢慢恢复。 无邪和小七合计一番后,决定尽早启程。他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姜氏的伤即便痊愈,也得好好地休养,不论如何,他们都得回慕容家。 趁着天热起来之前动身,最好不过。 而今才立夏,早晚还带着两分凉意,正适合赶路。 无邪拿定主意,立刻便让人去备好了马车。 回去的路,比来时难走得多,等他们回到洛邑,这天应该便如火炉一样滚烫了。 小七带着药箱,紧紧跟着姜氏。 灰扑扑的马车,一看便用了很久,里头虽然仔细拾掇过,但也谈不上什么舒适。 路上一颠簸,姜氏的脸色便要更白一些。 她虽然不叫痛,但那样的伤,就算开始结痂,也还是很可怕,怎么会不疼。 好在没多久,他们便和墨十娘会合了。 一看见人,墨十娘便叹口气道:“知道是这样,我便早些赶过去了。” 小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大夫,也没什么像样的马车。 他们只有马,却没有其余东西,除了有什么用什么,也没有别的法子。 换过马车后,墨十娘悄悄把小七拉到一旁,询问起姜氏的伤情。 小七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最坏的打算:“您在桐娘子身边多年,刀剑留下的伤,想必已经见过很多。” “这种伤,不比寻常,就算当下没死,后面也难说。” 她的口气很像桐娘子。 那个女人,总是念叨,医者医人,却非神明。 凡事没有绝对。 就算是她,也绝不敢说一定就能让谁活下去。 熟悉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盘旋。 墨十娘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只摸了摸小七的头发道:“你就尽力而为吧。” 不过,姜氏的确在好转。 离洛邑越近,她的精神也就越好。 明媚的阳光,终日照在马车上,天气一直很晴朗。 然而,祁樱仍然不见影踪。 霍临春的去向,也变得十分隐秘。 探子已经好些天没有见过他。 霍临春的那些宅子,也无甚动静。 太微忍不住想,这种无奈,简直就像当初国师和杨玦在找他们时碰的壁一样。 大海捞针,竟是如此得痛苦。 四月天,艳阳高照,看不见的阴翳却还笼罩在众人头上。 祁樱被人蒙住眼睛,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光。 手脚也被绑住。 目不能视,耳边的声音变得比往常还要清晰。 她听见来来去去的脚步声,靠近自己又远去。这些人,明明杀人如麻,却没有伤她一分。 甚至于,还有人伺候她的饮食。 不知是小孩子,还是天生嗓音尖细,照料她的人,让人很难一下便分清男女。 她看不见,便只能猜。 猜着猜着,脑子里便冒出了那位霍督公的身影。 若是他的人,的确也就不用分什么男女了。 嗓音轻柔尖细,动作小心谨慎,一下都能说得通了。 不知过了几日,在她又一次问起二宝时,终于有人回答了她的话。 “那小子还活着。” 尽管不知真假,但祁樱还是松了一口气。 出事的那天,兵荒马乱。 她被抓住以后,二宝最先察觉,立刻便孤身追了上来。等到其余人发现时,她已经被带出很远。 从小就虎头虎脑,笑嘻嘻的二宝,那个时候只是紧绷着一张脸,咬牙跟着。 他虽然长得已经很高,但年纪也就比小七大一点,还是个孩子。 没几个来回,他便被砍倒在地。 援兵也没有追上来。 事出突然,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便折损了好几人。 出去采买的人,也还没有回来。 恐怕凶多吉少。 祁樱这辈子也没有用牙咬过谁,但这天,她咬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那样用力,她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嵌入对方的骨头。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涌入口腔。 对方明明不怕她,但一时被咬,惊慌之下,还是大力甩开了她。 边上的人皱着眉,反手就想扇她一巴掌,但另一个人飞快拦住,厉声呵斥了句:“不要命了么?” 口气不善。 似乎他一动手,就会有人因为祁樱挨了巴掌而杀他。 耳边“嗡”的一下。 祁樱来不及站稳,就挡在了二宝面前:“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她当然不想死,但他们不会知道。 果然,早就有人下了令。 眼看祁樱抱着受伤的二宝不肯撒手,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妥协了。 青天白日,久留下去,难免被人看见。 于是,他们带着二宝和她一起上了马车。 那个时候,二宝的确还活着。 但马车停下后,祁樱便没有见过二宝的面。 他也许已经死了。 祁樱在黑暗里胡乱地想。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站定,说了句“不要动”。 祁樱身体一僵。 身后的人,伸手解开了蒙住她双眼的布条。 久不见光,她一下睁不开眼睛。 双眼睁开又闭上,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她只看见,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从门外走进来。 第376章 久违了 不算熟悉的脸,不算熟悉的声音,但祁樱记得他的眼神。 “……原来是霍督公。” 因为灯光刺眼,祁樱泪流不止,因为流泪,又睁不开眼睛,她索性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看了。 霍临春在她身前站定。 雪青色的衣裳,衬得他肤白如雪。一个男人,白皙成这样,难免有些奇怪,但他终究只是看起来像个男人。 一双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祁樱看。 她被抓几日,不施脂粉的脸理应憔悴不堪才对,可灯光一照,她仍然像是仙子。 如此美丽,如此高洁。 即便蓬尘落在她脸上,她也依然是个少见的美人。 霍临春看得有些呆住。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杨玦的“宴会”上。因为帝姬也在,杨玦什么也没做,便放走了祁樱。 出门后,他说要顺道送祁樱回去,但话才出口,便被祁太微给拒绝了。 她站在那,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但视线很冷。 在她祁太微的眼里,杨玦和他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是给她家二姐提鞋也不配的臭虫。 霍临春摆摆手,让人全都退下去。 一转眼,这么久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面几乎成了永别。 靖宁伯府一夜之间便空了。 祁樱就此消失,遍寻不见。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好像从未存在过。 那之后,四处动荡,宫里也生出大变。他忙得不可开交,忧虑得彻夜难眠,但只要脑子一放空,祁樱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总是做梦,梦到自己在靖宁伯府初遇祁樱时的画面。 幽暗的灯光,冷冷的少女。 那一幕,像烙印一样,镂刻在他的记忆里。 “久违了,祁姑娘。”退开半步,霍临春淡淡打了个招呼,仿佛人不是他绑来的,而是什么来做客的友人。 他温柔的语气和声音,让祁樱差点嗤笑出声。 “为什么?” 祁樱重新睁开眼睛。 刺眼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 眼睛不再流泪,视野终于清晰如常。 她的手脚还被绳子绑着,椅子就是她的囚牢,知道跑不掉,祁樱便只是干脆地坐着。 “我同霍督公有什么仇怨?值得你这般费尽心机地来找我?”说话间,祁樱闻到了花香。 她用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了一丛荷花。 一半还是花苞,挂着水珠,不知何时折下的。 已经是夏天了。 离开松山的时候,她还在和姜氏讲,到太微那,不知还有没有遍地牡丹可看,然而她们根本到不了慕容家。 她明明让太微放心,有她陪着姜氏,太微只管去做更要紧的事,可是她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反而,还因为她惹来了祸事。 祁樱看着霍临春的眼睛。 她实在想不通,霍临春抓自己干什么。 她有什么值得霍临春在意的? 没有犹豫,也没有挣扎,祁樱坐在那,平静地把心中疑惑都给倒了出来。 霍临春脸上慢慢露出讶异之色。 “怎么?霍督公以为我是个惜字如金的人?”见他只是惊讶却不吭声,祁樱蹙了下眉。 霍临春回过神来,轻笑了声:“的确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不知是祁樱变了,还是她一开始就是这副他不知道的模样。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祁樱,并不是个寡言沉默的人。 霍临春靠近了些。 祁樱蹙着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我也很想为祁姑娘解惑,但是……”霍临春绕到她身后,弯下腰,解开了绑在她手腕上的麻绳,“你问为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绳子一拿开,因为摩擦而留下的血痕便清晰地映入眼帘,霍临春眯起眼睛,“不过,你我无仇也无怨。” “你会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想要你。” 这话并不假,但作为理由,远远不够。 霍临春很清楚。 他又解开了祁樱脚上的绳子。 手脚,眼睛,都恢复了自由。 但祁樱仍然坐在那,一动也不动:“什么意思?是想要小猫小狗的那种想要?” 霍临春刚直起腰,闻言“扑哧”一声笑出来:“兴许是吧。” 他想要祁樱,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她。 小猫小狗小畜生,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左右,都是养着玩儿罢了。 他笑过,伸出手递给祁樱:“路上折腾了那么久,你应该饿了。” 和他的脸一样,他的手也白净得不见一点毛孔。 兴许是当差当惯了,他向祁樱露出的是手背。 祁樱的手指搭上去,便像是他的主子。 囚徒和狱卒的处境,似乎一下便颠倒了。 祁樱站了起来。 霍临春扶着她,慢慢往桌边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新鲜的,干净的,发出热腾腾的香气。 祁樱的胃因为那些香气而痉挛。 她的确是饿了。 身体叫嚣着想要进食。 可食物塞进嘴里,却味如嚼蜡。皮囊要吃,心却不想吃。她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这是哪里?” 霍临春坐在她对面,一手托腮,歪着头看她,笑笑道:“我也不清楚。”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 祁樱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碗里的菜,又问了一句:“二宝呢?” “啊啊,那个小孩子……”霍临春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他是谁?” 祁樱抬眼看向他:“是祁家的人。” 霍临春脸上挂着春风一样柔和的微笑:“哦?难不成是靖宁伯的外室子?” “这种事,霍督公不该比我更清楚?”祁樱听他说起父亲,睫毛也没有动一下。 霍临春似乎觉得无趣,将笑意一敛,道:“才多久没见,你便问了又问,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小子是你生的。” 祁樱喝了一口汤,脸上神色还是平静无波。 霍临春故意说来侮辱她的话,就像石子落入深渊,连回声也没有。 更无趣了。 他坐正了身体,漠然道:“祁姑娘安心吧,他还活着。” 得到了一样的回答,祁樱放下调羹,道:“我要见他。” 不是想见,而是要见。 霍临春又笑了起来:“这可由不得祁姑娘。” “是么?”祁樱高高端起碗,猛地一下朝地上砸去。 汤水四溅。 霍临春一愣。 祁樱已从地上捡起碎瓷,划破了自己的脖子:“我要见他。” 第377章 不一样 椅子腿在地上发出尖锐声响。 霍临春站起身,面色铁青地看着她。 仙子的脸,不见喜怒,抓着碎瓷的手指,也不见颤抖。 她会杀了自己,毫不犹豫的。 霍临春笑不出来了:“祁姑娘这是做什么?一言不合便要寻死,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血珠沿着祁樱白皙的脖子流下来。 霍临春嗔怪两句,马上改了口风,道:“那孩子虽然还活着,但伤没好,人也不大清醒,你要见他,过几日再说吧。” 然而他已经说到这份上,碎裂的瓷片,却还是刀子一样横在祁樱喉咙上。 她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执拗狠厉。 心头一颤,霍临春面露无奈,又退了一步:“罢了,吃过饭,我便带你去见他。” 祁樱把沾血的碎瓷,轻轻拍到桌子上。 她赌对了。 霍临春果然很想要她活下去。 即便是畜生,养着玩儿,也得是喘气的活物才行。 她若是立刻死去,还有什么乐趣? 祁樱也退了一步。 她重新坐回去,拿起了筷子。 霍临春的视线,烙铁一样灼热。脖子上的伤口,仿佛火烧一样的烫。疼痛和热烫,有时候相似得令人恍惚。 桌上的热菜,渐渐变凉。 祁樱没滋没味地用了半碗饭。 霍临春让人拿来药膏,亲自给她涂上。 幸好不是刀,伤口不算太深,血珠冒了一会便止住了,但要是不留心,这种口子转眼便会生成疤痕。 她明明有着一张羡煞旁人的脸,却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霍临春闻着淡淡的药味,挑眉看了她一眼。 他们离得很近,但祁樱并没有闪避。 他说要给祁樱擦药,祁樱也没有拒绝。 就跟她想也不想便划破自己的脖子一样,这些事似乎都不值得她苦恼挣揣。 霍临春抹完药,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暧昧地掠过她的耳垂。祁樱现在几岁?十九,二十,还是二十一?总之,她的年纪,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 可她看起来,比任何含苞待放的少女都要美丽和纯洁。 霍临春拿着帕子,仔细擦过自己的手指。 药味残留在上面,他和祁樱发出一样的气味。 “祁姑娘请吧。” 紧闭的门,被人打开了。 祁樱走出去,四下扫视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空旷而安静。 宅子不小,但样式很奇怪。 这时,霍临春走到她身旁,指了指远处的一棵树:“听说那树上原先吊死过好些人。” 空荡荡的庭院里,长着一株很大的老树。 灰褐色的树皮,布满鱼鳞一样的纹路。 夏日里,树叶绿得滴水,被风一吹,便发出落雨一样的沙沙声。可没有花,只有绿叶如云,层层叠叠。 祁樱瞥了一眼将视线收回来:“这么讲,到了夜里,树下怕不是要闹鬼?” 霍临春低声轻笑:“祁姑娘不怕鬼?” 祁樱缓步向前,目不斜视地道:“这片土地上,还有哪里没有见过血?” “嗯?”她不答反问,霍临春怔了下。 祁樱的声音,有些发冷,但语气透着种不在乎。她此刻说的话,只是陈述,绝无半点愤怒和不满:“三五不时便要打个仗,到处都是死人。” “孤魂野鬼也好,妖魔鬼怪也罢,真有又算什么大事。” 世上的怪事,她已经从祁太微那见过不少了。 祁樱加快了脚步。 她已经看见二宝的身影。 衣袂在飞扬。 霍临春脚下微顿,停在了风里。 他初见祁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美人、精致、冷漠……无情无欲,好像才是祁樱的天性。 可这会儿,听着祁樱的话,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她的确听上去毫不在乎,可那并不是他以为的冷漠无情。 眼前的人,远比那仙子般的无欲模样要复杂得多。无声地笑了一下,霍临春勾起唇角,跟了上去。 那封指婚的圣旨,好像还沉甸甸地躺在他手掌里,但不管杨玦怎么说,天下都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了。 他亲眼见过没有小祝的建阳帝是什么鬼样子。 那个男人,装腔作势一辈子,依然只是个蠢物。 小祝不在,他便缠着杨玦,菟丝子一样,无法自立。除了吃喝睡觉,连字也不认得几个。 实在太可笑了。 那封圣旨,从一开始就出自小祝的手。 如今小祝是个死人,靖宁伯是个反贼。 他想要祁樱,还有什么不可以的?杨玦满脑子都是薛怀刃和祁太微,根本连祁樱是谁都忘了。 只有他,一直在悄悄地寻找祁樱。 虽说他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找到她不可……但一直找下去,欲望便庞大得不可收拾,成了执念。 寻找祁樱用的画像,是他亲手所画。 画成后,他放在那,看了好几天。 祁樱的脸,放在哪里,都是独一无二的美。她再如何乔装,只要出现,就是显眼不过的明珠。 是以,霍临春认为,找到祁樱,是一件比寻找薛怀刃要容易百倍的事。 可这一找,就是几年。 直到薛怀刃和祁太微出现在洛邑,祁樱的身影还是汪洋里的一根针。 他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四月的烈阳下。 霍临春看着前方的人,大步走过去。 不论如何,祁樱已经落到他手里。 她已经是他的了。 树叶飒飒地响着,祁樱站定了,仔细看二宝的伤。绷带是干净的,好像才换过。 “如何?”霍临春立在她身后,头一低,把下巴抵到她肩上。 祁樱没有动。 对面的少年却瞪起了眼睛。 霍临春笑笑,看回去道:“说是祁家的人,倒也不像诓我,他这样子简直和祁太微一模一样的凶嘛。” 伤口不致命,年纪又轻,二宝恢复得很快。 霍临春随口说完,又道:“自然,我方才说的话,也不是骗你,听说他昨儿个还迷迷糊糊的站不起来呢。” “谁知道这会儿便能走会跳了。” 霍临春的声音,一贯得轻柔温和,但祁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霍督公……” “祁姑娘还有什么想要的?”霍临春冲着二宝笑,桃花眼弯起来,一副隽秀书生模样。 第378章 自作多情 二宝咬紧后槽牙。 他虽然没有见过霍临春,但听见霍督公三个字,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这个阉人,竟敢恬不知耻地黏着他家二姑娘不放。 “霍督公。”从祁樱嘴里说出来的称呼,不见半点尊敬。 霍临春终于把头抬起来,离她远了两寸。 祁樱道:“我要什么,霍督公难道都会答应?” 霍临春还是笑微微的温柔模样:“你且说来听听。” “那么,就请霍督公放他走。”祁樱倒也不客气,让说便说了。 霍临春嘴边的笑意,一直扩散到眼角。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满意,他笑着道:“怎么不让我放你走?” “难道这小子的命,比你的还重要?”霍临春漫无边际地揣测着,“既然不是靖宁伯的外室子,也不是你生的,莫非——” “是祁太微和薛怀刃的崽子?” 二宝气红了眼睛,但他们此刻是俎上鱼肉,刀要胡说,鱼肉又不能吃了它。 而且,他越是愤怒,霍临春便看起来越是高兴。 二宝捏着拳头,拼命忍耐。 霍临春嘴里还是不三不四地道:“不过,这看岁数,怎么也快十三四了吧?祁太微就算再不懂事,也不可能几岁便去生崽。” “实在是难懂,这小东西,总不至于是祁姑娘你金屋藏的娇吧?” 他崽子来,崽子去。 显然没拿二宝当人看,也顺带着侮辱了一番太微和薛怀刃。 说什么狗屁金屋藏娇,就更是一盆污水浇下来,想要把祁樱兜头淋个透。 二宝再如何能忍,也快吐血了。 牙咬得太紧,耳下那块骨头都开始作痛。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祁樱轻轻抬了下手:“霍督公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她原本也就没有指望霍临春真会放人。 但她没有想到,霍临春竟然是个这么罗里吧嗦的家伙。 他在建阳帝跟前当差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副模样? 还是说,他故意如此,想叫她生气? 但是,为什么? 祁樱一面示意二宝镇定,一面平静地道:“左右这也不是交易。” “霍督公不想答应,尽可以不答应。” “不过,二宝活着,我便活着;二宝死了,我也不会独自活下去,还望霍督公应允。” 霍临春站在她身后,一直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但只看二宝的脸色,他也知道祁樱这话是认真的。 然而,她说“应允”? 这些话,哪个字是她说来求他首肯的? 明明是威胁。 霍临春有些头疼。 阶下囚,又不是他霍临春,为什么是他被威胁? 但一个人真的想死,是决计拦不住的。 他并不想要一个死掉的祁樱,至少现在还不想。 “祁姑娘真的好生吓人……”霍临春脸上已经没有笑意,“是靖宁伯教的好么?还是你们祁家人天性如此?” 一个两个,都半点不怕死。 真是吓死人的一家。 从上到下,全这么不按常理出牌。 他原本以为祁樱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算不哭着求饶,也会慌张失神,可她简直镇定得像是早有预料。 霍临春向前一步,走到祁樱面前,把二宝挡在自己身后。 祁樱面色如常,冷眉冷眼,依然是个冰冷的美人。 “成吧,既然祁姑娘这般喜欢他,我也不是非要杀了他不可。”霍临春向后摆了摆手。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把二宝带下去。 霍临春道:“每日让祁姑娘见他一回,可够了?还是说,要让你们住在一块儿才行?” 他又开始说些奇怪的话。 祁樱冷冰冰的面孔,出现了一丝裂隙:“霍督公问我想要什么,但你呢?你想要什么?” 霍临春眉头一皱。 祁樱道:“你说你想要我,那你如今得到了,又想要做什么?” “金屋藏娇吗?” 她说了一个霍临春才说过的词。 “霍督公明明只见过我几次,连像样的话也没有说过两句,却如此惦记我……”她站在风里,穿着霍临春挑选的衣裳,露出霍临春看不懂的眼神,“难不成是对我一见倾心?” 她说得那样直白,好像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羞耻两个字。 她的眼神,不是嫌恶,也不是欣喜,只是困惑。 霍临春的脸色沉了下来:“当然不是!” 他断然否决,口气很生硬。 他怎么可能会对祁樱动心。 二十几年来,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 这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是值得叫人真心相待的。男人,女人,甚至阉人都一样。 都是会说人话的牲口罢了。 他想要祁樱,只是想看看她那张仙子般的脸痛哭流涕的样子而已。 凭什么他是在烂泥里打滚的畜生,她就可以不是? “祁姑娘也未免太过自作多情。”霍临春嗤笑了声。 祁樱脸上的疑惑没有消失。 原来不是? 她从小就被祖母关在“笼子”里,连男人也没有见过几个,什么情情爱爱,对她而言,都是天书一样的东西。 离开伯府后,她又一直呆在松山,身边熟悉的面孔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 二宝是弟弟。 其余人,则是兄长叔伯一样。 她活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情窦初开。 所以,的确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了。 但要不是一见钟情,霍临春为什么说想要她? 祁樱吹着风,望向霍临春。 不是喜欢,也不是怨恨,又不想让她死……他莫不是有什么心恙?脑子不好,精神也不好,才会做些疯疯癫癫说不通的事。 如此看来,她再乖顺,也可能明日便被杀掉。 疯子的心思,上哪儿猜去? 但是,能活着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忍着活下去的。身体皮囊,他若是想要,拿去也无妨。 太微早晚会来找她的。 不过就算来不及,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离开了祖母为她打造的金笼子,见过不一样的山水。 虽然还有些遗憾在,但也可以了。 祁樱在四月暖风里深吸了一口气。 只希望那一天真的到来时,太微不要生她的气,嫌她没有守信便好。 阳光下,霍临春看见她脸上的疑惑,一点点散去。 她又成了冷冷的冰。 第379章 后悔 洛邑。 窗外风雨如晦,四月艳阳转瞬即逝。 太微面前的信报,堆得小山高。她已经三天没有见过薛怀刃,太平的洛邑渐渐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她孤身坐在这里,一个接一个地失去那些不该失去的人。 那年暮春,她跪在祖母跟前,茫然四顾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发梦。死去的人还活着,她又回到了少年时。 但惊诧过后,她妥协了。 老天要她生,她就生;老天想她死,她也只能死。 她钻进牛角尖,对着母亲狂言乱语,恨不得祁家灭门,只剩她们几个才好。 如今想来,真是疯了。 太微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里,懊恼地把头磕到桌子上。 “咚”的一声。 额头红了一大块。 那个时候,她明明见谁都厌恶,但现在,就是祁茉,竟然也叫她怀念。 二姐依然不见踪影。 小七也离开了好些天。 祁家女儿们的境况,实在是糟糕透顶。 前世,复国军大败,她客死异乡,二姐死于宫阙之内,小七未能长大便被折磨致死……但父亲的女儿,总还有活着的…… 不像现在,一个不慎,便满盘皆输了。 头疼欲裂。 太微脸色发白地抬起头来。 二姐没有入宫,也没有嫁给杨玦,她以为自己能做那缕让二姐振翅高飞的清风,等到战事告捷,便让二姐云游四海做个真仙子。 可半道上,竟然杀出个霍临春。 小七离开后没有多久,无邪便让人送回来了第二封信。 安顿好姜氏后,他有了余力,仔细查验了那几具陌生的尸体。虽然没有腰牌,也没有信物,身份难辨,但尸体身上的衣衫一经剥去,他便发现了不对。 这里头还有阉人。 于是,太微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虽然不知是东厂的人,还是霍临春私下的亲信,但既然是个太监,就同他脱不了干系。 然而,探子们四处寻找,找遍了霍临春可能藏人的地方,也还是找不着祁樱的身影。 她被藏得严严实实,二宝的尸体也没有出现。 无邪带去的人,在镇上找了很久,只找到些血迹。 二宝和祁樱一样不见人影。 若是运气好,他兴许还活着。 太微往门边看了一眼。 外头响起敲门声。 不等人说话,她已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 来传话的婢女吓了一跳:“夫人?” 太微没有看她,只摆摆手示意知道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今天,是母亲和小七回来的日子。 她越走越快,渐渐变成跑。 小七背着药箱先进的门,一看见她,便扬声叫了句“五姐”。 她身后,墨十娘推着轮椅,正在低头和姜氏小声地说着什么。 小七一喊,她们便也看见了太微。 墨十娘朝太微招了招手。 太微慌乱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她深吸口气,又呼出,将嘴角扬起来:“你们回来了!” 母亲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看。 小七和师父,也一样的疲惫而消瘦。 她走上前,和墨十娘心照不宣地换了位置。 姜氏轻轻唤了声她的乳名。 像是没有力气说话,她的声音轻得风大一些便会被吹散,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二娘……怎么样了?” 太微垂眸看着母亲头上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白发,低声道:“还没有消息。” 听到她的话,走在前方的小七背影一顿。 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多半是不妙了。 但想归想,谁也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姜氏精神不济,也没有多问,不一会便昏昏睡去。 太微在她身旁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去见了无邪。 无邪样子还好,但心情很坏。他一直在想,自己那日若是去得再早一些,也许就能救下众人。 看见小七跪在那根本不像墓的土堆前哭泣的时候,他的后悔,如同刀子剐心。 小七哭完,来同他道谢,那个“谢”字更是几乎压得他直不起身来。 他后悔了一路,看见太微也没能忍住,一股脑便说了出来,直到全都说完了,看见太微的脸才回过神来。 他不能后悔。 至少,他不能当着太微的面后悔。 沮丧、懊悔。 他蒙住了自己的脸,长长叹气。 太微倚在窗边,忽然想起父亲,失笑出声。 无邪听见笑声,愣了愣,放下手,露出两只疑惑的眼睛。 太微道:“我爹活着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一件事。” “我问他,是不是后悔。” “这样的人生,这样的君臣……他有没有后悔过……” 无邪怔怔地看她。 太微脸上露出一抹凄微的淡笑:“他说有什么可后悔的。选择做了便是做了,既然是自己的决定,再糟也不该去后悔。” “你看,他那样的人,才是做大事的人。” “你我这样天天都在后悔的,让他看,全是不像话的家伙。” 太微敛去笑意,正色道:“我也该是时候学着不去后悔了。” 事已至此,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 战战兢兢,下一步还怎么走。 无邪一下便听懂了她的意思。 思绪有些纷乱。 听她说起往事,无邪也想起自己被她和祁远章父女俩联手做戏,吃了哑巴亏的事。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们今日会站在这里回忆过去。 他家主子一头栽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无邪镇定心神,把在镇上发生的事,清楚地说了一遍。 他也想不通,霍临春为什么要抓祁樱。 只是贪图美色么? 可霍临春什么美人没见过,何至于此。 他思来想去,只能认为霍临春那个死太监,是个疯子。 一开始,想到霍临春,无邪还以为他是要抓了祁樱回去献给杨玦或者建阳帝,但没想到,祁樱自此失踪,被他给藏了起来。 “往前就觉得那死太监是个怪人,如今看来,的确怪得要命。”无邪鄙夷地撇了撇嘴,忽然看见廊下点了灯,“主子回来了!” 暮色刚刚落下。 一轮圆月,已经迫不及待地高高挂在天上。 快到十五了。 太微和无邪一前一后出了门。 廊下,薛怀刃大步走过来:“有消息了。” 第380章 线索 事发至今,能用的人,能想的法子,他们都已经用上了。 终于,有了线索。 太微在月下长舒一口气。 即便是个坏消息,也好过没有消息。 她接过薛怀刃手里的信,飞快看罢:“果然,二宝还活着。”话音未落,她的口气又轻松了两分,“是个好消息!” 二姐也还活着。 薛怀刃靠在栏杆上,闻言微微一点头道:“这件事,是霍临春瞒着杨玦做的。” “被他派出去的人,并不是东厂的人手。” 是以,看押祁樱的人,也是霍临春私下的亲信。他在建阳帝跟前得势后,很是苦心经营了一番,他手下有用的人,远比旁人想象得更多。 薛怀刃留在东厂的暗探,原本就只是为了盯一盯霍临春的动静而已,算不得什么堪用的棋子。 就像霍临春安插在镇夷司的人手一样,有用,却有用得十分有限。 他们之间,互不信任,互相欺瞒,互相制衡,始终维系着一种脆弱的“友情”。 但薛怀刃成了慕容舒。 那原就脆弱不堪的平衡,立刻荡然无存。 暗探被处理了一多半。 剩下的,也岌岌可危。 只是因为霍临春还在犹豫,不敢确信,掂量来掂量去,才给了他们机会。 薛怀刃道:“两天前,一直不见人影的霍临春应召去了国师府。” “不知谈了什么,他到午夜才离开。” “大约是知道我们在找人,他一路换乘了三驾马车。每一回,都有两架一模一样的马车并肩而行再错开。” 探子盯了一路,还是跟错了人。 马车停下后,下来的人并不是霍临春。 而另一边,跟到一半,被甩开了。 但和他们一开始猜测的一样,霍临春的确往城郊方向去了。 那些宅子里,总有一间是祁樱的牢房。 只是,同霍临春有关的地方,他们都已经找过一遍。 城郊那么大,宅子,院落,庄园,样样都有,主人各异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冒险一间间翻过去。 人手不足,也是个天大的麻烦。 探子追到城郊,看了一夜,也没有发现霍临春的马车。 也许,他走得比他们想的更远。 这时,有人想到了一个地方。 薛怀刃在灯下轻轻叹口气:“他的确是小心。” 小心得都有些不对劲了。 太微的背,贴在微凉的墙壁上。 五月夜风,渐渐滚烫。 她浑身都在发热,有些不舒服,不知是风寒还是心绪不宁所致。思量片刻后,太微问出了这件事里最显眼的那个疑点。 “国师为何要把那座宅子,交给霍临春?” 无邪也看完了信,同样觉得难以置信。 霍临春藏人的地方,竟然是城郊的不夜庄。 那座传闻里一直在闹鬼的荒宅,和祁远章的死亡一起成了国师的心头刺。宅子走水,烧毁了大半后,剩下的废墟便被国师命人看管了起来。 直到他们离开京城,那座宅子,还是一副要闹鬼的样子。 没想到,东西会落在霍临春手里。 拿来藏人,他甚至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那几间没被烧毁的屋子,稍加修整便够了。 但国师为什么要给他? 薛怀刃摇了摇头。 这种事,连猜也不知从何猜起。 焦玄一向是瞧不上霍临春的,但现在形势不同以往,人也大概变得不一样了吧。 薛怀刃在风里徐徐道:“兴许,只是因为谜底已经被揭开了。” 不夜庄的门前,原本写着一个“宋”字。 太微的先祖,好巧不巧,也姓宋。 那座宅子,要么就是宋家在京城购置的别院;要么,就是六合教的东西。 现如今,地图齐全,什么宝藏仙人都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座废宅,自然也就不再有什么大用处。 薛怀刃站起来,看了看廊外。 浮动的暗星,在天上汇聚成蜿蜒的长河。 太微走到他身边,也仰头朝天空看去。 明日一定也很晴朗。 遮蔽在他们眼前的乌云,总算开始消散了。 探子已经潜入不夜庄,见到了二宝。 虽然不知霍临春为何要留着二宝的命,但他的确还活着。只是身上还有伤,恢复得再好,也有些虚弱。 他被独自关在角落里,每隔一两日便被带出去让祁樱看一眼。 不许多说,不许多留,只是见面。 霍临春有时在场,有时不在,但总有人看着祁樱。 和二宝不同,祁樱身边一直都有人。 不是霍临春,就是霍临春手下的小太监。 霍临春在祁樱周围,安排了一重又一重的人手。 他不杀祁樱,也不杀二宝,只把祁樱当成珍宝似的严加看守起来,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无邪嫌恶地猜测:“那个死太监,该不会是爱慕二姑娘?” 太微心道大差不差吧,但那种感情,能说是“爱慕”吗?虽说宦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但霍临春哪里是一般人。 夜色彻底黑下来后。 太微去了姜氏那。 薛怀刃和无邪去了书房。 既然已经知道了祁樱的下落,那下一步便是要把人平安地带出来。 不夜庄的布局,他们都很清楚,如今缺的只剩时机。 无邪有些烦闷。 斩厄一向比他要沉得住气,有斩厄在的时候,他也能跟着定定心,但现在他一个人,一旦开始急躁,便浑身难受。 然而,他们还是只能等。 想要把人全须全尾地从霍太监手里带回来,可没那么容易。 虽然霍临春一副不会杀掉祁樱的样子,但谁知道,祁樱要跑的时候,他会不会动手杀人。 霍临春也是个心思莫测的家伙。 …… 外头,三更天,柝声响起。 风清月朗的天,室内却憋闷得要命。 杨玦关着门窗,一个人在灯下枯坐。他面前摆满了信件,但一封也没有拆开过。 信封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六哥”、“六哥”—— 一看见那些字,他耳边就会响起寿春的声音。 从他拒绝和亲,让人把寿春送回夏国旧都后,已经过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是如此得漫长。 灯芯快要燃到尽头,哆嗦着挣扎起来。 墙上的影子,扭曲来扭曲去,渐渐扭曲得看不出人形。 第381章 糊涂 明明没有风,但那片黑暗还是不停地晃动,就像杨玦摇摇欲坠的心一样。 他伸出手,又缩回来。 摆在案上的那些信,如同烧红的烙铁。 寿春每日都在给他写信,从早到晚,不停地写。 信封上,逐渐遍布水痕。 墨字晕开,模糊而狼藉。 她想要一个答案,但杨玦给不了。 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没有一桩该被寿春知晓。不管是傻子和侏儒唱的戏,还是他那肮脏错乱的兄妹之情。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寿春留在身边。 残缺的他,只会将寿春一起拉下深渊。 送走寿春,是他最后的挣扎。 只要一直不见面,寿春早晚会放下的。 那个吻,只是他病糊涂了。 在寿春心里,他仍然是兄长,是亲人。见不到面,兄妹疏离,固然可惜,但他们会一直都是寻常的兄妹。 杨玦手指收紧,站起身,离开了书房。 这世上所谓的兄弟姐妹,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 他推开门,大风灌进来,将满桌未能拆封的信吹得哗哗作响。 整整六十封,下雪一样,散落在地砖上。 这是杨玦最后一次收到寿春帝姬的信。 那之后,只有越来越热的天和越来越吃紧的战事。 杨玦赢了一场,又败一场。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苟延残喘,夜深前的黄昏罢了。 翻烂兵书,也没有破局之法。 六皇子到底不是建阳帝。 既不如建阳帝高大威武,也不如建阳帝狠毒狡黠,让他打仗,能赢多久? 可建阳帝一病多月,根本不见好转。 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死了。 忧心忡忡,相国没有奈何,只好去求见国师。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他一看见焦玄,便诉了一箩筐的苦:“国师,眼下的情势可不妙啊!” 京里虽然看着还算太平,但这太平已经如春日薄冰一样脆弱。 日头再大一些,冰上的他们就都要“扑通”掉下去了。 “国师!”愁得面黄肌瘦的相国,眼下挂着浓重的阴影,“皇上的病情,到底如何?” “难道真被那侏儒过了什么大病?”相国唉声叹气地道,“分明是那个侏儒先病的。” “小祝?” 他说了半天,焦玄却好像这时候才听清他的话:“你说小祝病了?” 相国一怔,微微皱起眉头:“国师不记得?” 焦玄坐在窗下,听着外头越来越响亮的蝉鸣声,有些头疼似的闭上了眼睛:“我想起来了,小祝的确是病过一阵。” “不过,他的病和皇上的病,并没有什么干系。”焦玄还是闭着眼睛。 相国又叹一声,张张嘴,问道:“那皇上的病……” “太医署那边是怎么说的?”焦玄睁开眼,打断了他的话。 相国有些不高兴。 什么太医署,还不是他焦玄的手下。 “都是些庸医,说来说去就是要静养罢了。”相国嘟嘟囔囔地道,“这都远不止十天半个月了,难不成要一直养到襄国那群人杀进京城?” 他这相国的位置,还没有坐热,眼看就要连人也凉了。 心中郁结,脸色也难看,相国站起身来:“国师不是还要找什么仙人么?这仗要是真的打输了,还上哪儿找?” 听见“仙人”两个字,一直恹恹的焦玄忽然瞪起眼睛。 相国唬了一跳。 焦玄瞪着他。 相国有些惴惴地喊他:“国师?” 焦玄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了敲:“仙人……仙人……” 他口中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得像是呢喃自语。 “我好像已经找到了……” “什么?”相国听得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找到”,一张脸瞬间亮起来,“国师真的找到了仙人?” 怎么可能?世上怎么会有仙人! 他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忍不住追问。 可焦玄的神色恍恍惚惚的:“什么时辰了?” “时辰?”相国糊里糊涂地接着话,“未时刚过吧?” 外头的太阳,火炉一样,屋子里也热得人冒汗。 “时辰不早,我要歇息了。”焦玄敲击椅子把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相国嘴角翕动,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未时!又不是子时!哪来的时辰不早要歇息? 他还有一堆事情要问呢! 相国盯着焦玄。 但焦玄已经别开了脸。 这是铁了心要送客。 相国气得要冒烟,拂袖出了门。 大太阳照在身上,他满身都是汗。 虽说他和焦玄私下会面的时候不多,但焦玄往常并不是这样古怪的人。 “这下可怎么好……”相国白来一趟,腰身仿佛又愁得瘦了一圈。 纸片似的人,风一吹就要扬起来。 他嘟哝着,“国师莫不是老糊涂了”,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外挪。 忽然,“陆相国。” 迎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急急忙忙抬头去看,只见杨玦一脸沉沉地走过来,马上挤出笑颜道:“原来是殿下!” “真是巧,您也是过来见国师的?”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杨玦听见了多少,他有些张皇。 但杨玦很快便一扫阴沉,笑起来同他寒暄。 大概是没有听见。 陆相国放心了些。 然而,心还没有放到底,他便听见杨玦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您方才说,国师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您听错了!”一着急,陆相国差点咬到舌头。 一把年纪了,没想到自己还会怕个小孩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近些日子不再胡乱杀人,动不动就要抽人鞭子发火生气的杨玦,看上去比往常都要可怕。 陆相国胡乱地搪塞起来。 还好他不承认,杨玦也就作罢了。 时近六月,未时的日头,又毒又辣。 陆相国慌乱地离开了国师府。 屋子里,焦玄还在发呆。 蝉鸣不止,冰块消融。 桌上的水果,发出即将腐败时才有的浓郁香甜气味。 杨玦掀开珠帘走进去时,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果园。 “国师?” 他低低唤了一声。 焦玄转过头来,口中讷讷道:“祁太微就是仙人……” “国师!”杨玦走近,微微提高了声音。 焦玄眨了下眼睛,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样:“殿下怎么来了?” 第382章 深渊(一) 杨玦蹙眉看他,叹口气道:“不是国师您让人寻我来的吗?” “是我让……”焦玄低了低头,像是真的想不起来,“啊,是为了复国军的事吧。” “哦不,似乎是因为北梁。”他低声说着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杨玦环顾一周,拉开椅子坐下,嗤笑了声:“国师这是贵人多忘事,连为什么要见我也忘了呀。” “这……”他夹枪带棒的说话也不是头一回,但焦玄抬起头来,面上露出罕见的窘相。 而且,话刚开个头,焦玄便说不下去了。 杨玦不由愣住。 怎么,难道真叫陆相国那个蠢货给说中了? 国师老糊涂了不成? 杨玦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国师,不会吧?您真的忘了?” 焦玄咳嗽起来。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看上去越来越寻常,越来越像个没用的废物老头。 杨玦提起边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盏递过去:“不管是北梁还是复国军,总归就是那些破事儿吧。” “大昭要亡国了。” 杨玦过于平静的语气,让焦玄喝茶的动作顿在那,已经倒进嘴里的茶水也苦得咽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焦玄才放下茶盏道:“殿下何出此言?” 杨玦倒在椅背上,脖子后仰,望向房顶,口中发出无奈的笑声:“这是必然之势。” 建阳帝失去了他的半身。 空有皮囊没有魂魄的家伙,只是行尸走肉。 那样的人,当不了父亲,更当不了帝王。 杨玦笑罢,懒懒地抬了抬手,问道:“那个时候,国师究竟为了什么要叫我顶小祝的缺?” “我和他,有哪里相似?” “就算我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那个侏儒可惜了。” 哪怕不能生得和建阳帝一样高大强健,只要他像个平凡的男人,他就能做个了不得的人。 不管好还是坏,这本史书上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像现在,他的死,如同蜉蝣消散,谁也不会在乎。 四个多月,已经足够杨玦看清自己的错误。 他不是小祝,也不可能变成小祝,即便建阳帝愿意听他的话,做他的傀儡,他也没有办法代替那个侏儒。 也许,比起小祝,他更像建阳帝。 “我侥幸赢了两场仗,逼得复国军退回宁州,国师便以为我真的能让大昭活下去?” “不要做梦了!”杨玦一下坐正了身体,目光如炬,语气冷酷。 焦玄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小祝的死,是连小祝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他死后,旁人所做的事,全是亡羊补牢而已。 “殿下。”焦玄身上发冷,额上冒汗。明明外头艳阳高照,他却冷得想要哆嗦。 那勉强补上的羊圈,看来也要坏了。 “大昭不能亡。” “这可由不得国师,也由不得我。”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大昭没了,那些地图怎么办?我还没有将它们全部找齐,没有地图,仙人……” “等等。”杨玦伸出手,挡在焦玄面前,“国师,这是几根手指?” 焦玄一怔:“殿下这是做什么?” 杨玦凝视着他:“国师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什么?”焦玄莫名被他打断了话,面色有些阴沉。 杨玦慢慢把手收回来,用探究的眼神端详他,轻声道:“国师还在寻找地图?” “这是自然。”焦玄毫不犹豫地回答。 杨玦薄唇微抿,斟酌了下道:“国师,薛怀刃在哪里?” 焦玄面露狐疑:“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镇夷司。” “你说什么?”杨玦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在椅子上笑得浑身发抖,“你说他在镇夷司?哈哈哈哈哈国师,看来你是真的糊涂了啊!” 他越笑,越是大声,笑得简直停不下来,好像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 焦玄的头,一阵阵作痛。 方才就很疼,现在更是疼得忍不了。 “殿下!”他断喝了一声。 杨玦终于不笑了:“国师,镇夷司里早就没有什么薛指挥使了。” “你拿他当了一辈子的棋子,还指望他永远做你的乖孩子么?”杨玦站了起来,“不要笑死人了。” “还有那劳什子地图,你早就不找了。” 他一把抓住焦玄的胳膊。 焦玄挣扎了下:“殿下?”脸一沉,他似乎想要喊人。 杨玦立刻道:“国师不信我?不要紧,我有大把的物证,能叫你信!” 他拉着焦玄,高视阔步,径直朝目的地走去。 焦玄个子矮些,脚步也要小一些,被他拽得踉踉跄跄。 护卫们瞧见,全都露出惶恐之色。 焦玄头昏眼花,甩了甩手,让他们不用管。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杨玦说的话,根本没有道理。 “国师,你来看看,这些都是什么!”杨玦手一松,将他推到身前。 午后的烈日下,巨大的庭院里,有着一只怪物。 焦玄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两年前,你让人把它从临平一路运回来,如今却连地图的事也忘了?”杨玦一把扯开盖在上头的油布,“你好好地看一看!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仙人!” “你带回来的东西,除了它,就只有两具白骨罢了!” 杨玦的声音也同烈阳一样,散发出滚烫的愤怒。 哪怕是那日,他挨了国师一巴掌的时候,也没有过的愤怒。 凭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能这么好命,说忘就可以忘。 他走到焦玄面前,冷冷地看向老人的眼睛。 那原本比许多年轻人都还要明亮清澈的瞳仁,终于也变得浑浊了。 阳光穿不透,雨水洗不净。 焦玄的确老糊涂了。 杨玦看着这双眼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薛怀刃离开的时候? 还是他们找到临平的时候? 又或者,比这些都要早? “仙人!仙人!国师就算老糊涂了,还是只会惦记什么狗屁仙人!”杨玦咬牙切齿,不知他到底为何总念叨仙人。 如果世上真有仙人,怎么会将他生成这副模样? 日光将他乌黑的发丝,照得闪闪发光。 焦玄愣愣地看着,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一把推开杨玦,大步朝前方走去。 第383章 深渊(二) “怎么会这样……”焦玄扑到油布上。 杨玦在后头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白发的老翁,单薄得不堪一击。不过两三年,那个曾经人人畏惧的国师,竟然就成了这样。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光阴更可怕? 他向前靠近了一步,低声唤焦玄:“国师清醒了?” 焦玄抱着那团垂到地上的油布,满脸焦虑慌乱:“殿下,微臣似乎是病了。” “让太医署的人来看一看吧。”杨玦漠然说着,又往前迈了一步。 临平的那个夏天,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山上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他只觉得恼恨和疑惑,如今再看,心头却只剩下安然。 都是笑话罢了。 不管是国师,还是小祝,又或者他。 都一样可笑。 “国师究竟忘了多少事?”杨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好像不这样,焦玄又会立刻变成一个糊涂的无用老翁,“薛怀刃,临平,小祝……你还记得多少?” 焦玄手臂一松,油布哗啦落地:“微臣都记得。” “当真?”杨玦问。 焦玄脸色发青,颔首道:“微臣眼下的确都还记得。” “唔,眼下啊。”杨玦听上去并不相信。 焦玄的脸,即便沐浴在阳光下,也还是越发得铁青:“殿下……”他有满腔的话想要说,可一看见杨玦的眼睛,就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面前的人,看他的样子,就像看个年老力衰的牲口。 “这些个东西,国师到底看出了多少名堂?”杨玦拿脚尖指了指园子里的东西。 焦玄回过神来,苦笑了下:“没什么名堂,这只是个解不开的死局罢了。” 若是老天给他更多的时间。 若是他拥有数不清的时间。 也许,死局也能找到生路。 但现在,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这条死路,走到尽头,只有虚无。 苦涩的笑意,在他嘴角生出衰老的纹路。 杨玦很想嘲笑他两句,但不知为何,根本笑不出来。 从临平回来以后,国师大病了一场,病到最后,都说是心病。 他不肯见人,只埋头解他的“死局”,解不开,便露出颓相,什么仙人不仙人的,他似乎也不想再找了。 那般丑样,逼得建阳帝发话,要拆他的十二楼。 圣旨一出,所有人都以为那座塔拆定了。 可没想到,临到要拆,他便好了起来。 看来,他终究是放不下。 杨玦走到侧边,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先前进门时听见的那句话,问道:“既然是个死局,那国师为何要说祁太微便是仙人?” 焦玄闻言,脸色一变。 杨玦皱皱眉:“难道国师又忘了?” 焦玄没承认,但也不说自己记得,只是道:“那两具白骨里,有一具是她的先祖。” 这事杨玦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觉诧异地道:“竟有这种事?” 焦玄道“是”,一边唤人来,将油布盖回原处。 杨玦还想追问,但焦玄意兴阑珊:“殿下方才不是还在说,世上根本没有仙人么。” “那是两回事。”杨玦退开两步,往廊下走去。 日头渐渐西去,灼人的热度也被清风吹散。 他一路走到阴凉处。 焦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神智清明的他,和往常也没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他低声发问,叫住杨玦:“殿下想知道?” 杨玦停下脚步,站定了道:“国师不想瞒我了?” 建阳帝和小祝的事,被国师瞒了二十多年。 他若是不想说,什么秘密都能被他带进棺材里。 这座国师府,就是秘密的埋藏地。 杨玦说完,不作声地盯着焦玄看。 焦玄似乎思量了一番,片刻后才道:“请殿下随我来。” 他竟然愿意说了。 杨玦跟在他身后,朝着那间满是秘辛的书房靠近。 阳光在慢慢远去。 书房的门,看起来那样得沉重。 焦玄推开门,先走了进去。 上一回,他打开这扇门,把里头藏着的东西倒出来给人看,还是小祝忧虑他的死活,亲自来寻他的时候。 焦玄把那些给小祝看过的物件、古籍、记录……尽数翻出来丢给杨玦。 他这一生,都在里头了。 小祝已死,愿景破碎,养子也成了仇人。 所有的一切,都虚无得让人发笑。 可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执迷不悟,大抵便是如此。 焦玄将杨玦独自留在书房里,关上门,去了太医署。 那些太医,他每个都见过。 每个都是废物。 但他已经走投无路。 到了太医署,当值的太医们听说他病了,全都露出惊讶之色。什么病,他焦玄自己治不了,还得来找他们? 几个人将焦玄团团围起来。 焦玄面露疲惫,靠在那,扶额把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一遍。 太医们面面相觑。 焦玄问:“怎么样?” 胆大的,胆小的,都不敢出声。 焦玄又问一遍:“是什么病?该怎么医?” “国师。”终于有人开了口,“这……恐怕并不是病。” “那是什么?”焦玄不快地道,“难不成,你想说,我只是老了吗?” 太医们噤了声。 焦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太医署。 老翁善忘,自然是衰老所致。 更何况,焦玄早就老得不知年岁。 太医们认定他是老了。 可焦玄不肯相信。 他坐上返程的马车,越想越是憋闷。 刚到傍晚,街上便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复国军人在宁州,说远也近,京里早就人心惶惶。 马蹄铁叩在地上,声音越来越响亮。 焦玄敲了敲马车侧壁。 “国师?” “去一趟十二楼。” 自从信陵王起兵以后,他就没有见过那座残塔了。 小祝说要拆,他说再等等。 结果这一等,小祝比塔先没了。 这座塔,修了一半,或许还没有。焦玄下了马车,带着人站在塔前,仰起头拿手指比了比高度。 修不完的塔,见不着的仙人。 他的宿命,已经刻在那些石雕里。 注定坍塌,注定是个废墟。 靖宁伯死在这里,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吧? 焦玄迎着夜色,爬上了高塔。 无尽的黑暗,正在悄无声息地笼罩天地。 三天后,寿春帝姬的死讯传回了京城。 第384章 深渊(三) 她离开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来的却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 死讯这种东西,只会把活人放在火上烤。 快马赶回来报丧的侍卫,跪在杨玦面前,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的夜,已经浓郁得伸手不见五指。 廊下的灯,不知何时也被风吹灭了。 沉默不语的六皇子,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侍卫跪到腿麻,方才听见他问了一句,“可有遗言?” 狂风从外头吹进来,将室内昏黄的灯光吹得摇曳不止。杨玦的影子,映在墙上,拉长了又缩短。 侍卫把头低低地垂下去:“回殿下,并无遗言。” 帝姬出事后,他们将她的寝殿、书房全都翻了个底朝天,可什么也没有。 她的死,全无征兆。 那日,她前脚还在和侍女有说有笑,商量着回头要做些茶点来吃,后脚便趁侍女离开之际,拿了把剪子刺向自己的心口。 那般的突然和决绝,简直如同中邪。 等到侍女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 鲜血涌出,生气流逝。 侍女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摔出门,扯着嗓子让人去找太医来。 然而,神仙过来,也没有用处了。 剪子扎得极深,仿佛要将少女单薄的身躯直接扎透一样。 她安静地躺在地上,早就没有了呼吸。 匆匆赶来的太医,惊惶万状,差点晕过去。 好好的帝姬,突然死了,算谁的错? 众人俱都怛然失色。 若非运气差,他也不会抽中那根倒霉的签,亲自来报信。 谁都知道,六皇子杨玦最是疼爱帝姬,他要是因为死讯发了疯,那报信之人必死无疑。 但奇怪的是,六皇子沉默半日,只问了这么一件事便起身离开了。 他既没有发火,也不见伤心,只是石头般的沉默。 脚步声很快远去。 大门敞开,侍卫暗暗长松了一口气。 廊下灭掉的灯笼,被重新点燃,黑如墨海的夜翻涌着亮起来。 杨玦的影子在墙上来回变幻。 心跳声沉重得让人眼前发黑。 他大步走过去,用力推开门,扑到书桌前。 宽大的桌子上,散乱地堆积着从未拆封的信件。日子久了,信封上积了灰,熟悉的字迹也变得有些陌生。 灯亮起来。 杨玦紧紧抿着唇,从乱糟糟的纸堆里,随手抓起一封拆开来。 墨字工整而隽秀。 他站在桌前,一封封地拆,一封封地看。 地上慢慢落满寿春的心事。 杂乱的信,胡乱地拆,杨玦所看到的日期全是错乱的。信里的她,有时说些趣事,花开了,猫跑了,昨夜没能睡好云云,但大多时候都在哭问。 为什么? 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送她走? 又为什么要吻她—— 写到后面,她渐渐连为什么也不问了,只是颠来倒去地说对不住,她错了。 “六哥,求求你……” 她一边认错求饶,一边大哭不止。 信笺上的湿意,好像还残留在那些墨字里。 杨玦手指颤抖,几乎要拿不住这张薄薄的纸。 “六哥。” 风声呜呜咽咽,恍惚间,他听见了寿春的声音,但回过头,身后只有一片寂寥的黑暗。 成堆的信,终于看到尽头。 杨玦拆开了最后一封。 这封信,也是寿春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他以为,寿春开始忘记他,忘记京城,忘记旧事了,可是她根本没有忘。 这是一封冷静到残酷的信。 和她先前那些哭着写就的信截然不同。 她从头至尾,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信中所言,也只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晨起吃了什么,见了谁,去了哪里……不过如此。 但这封信写得很长。 她的口吻,像个旁观者。 明明是她自己的事,但她写下来时,一点不似先前喜怒分明。 她只是把自己在旧都过的日子,事无巨细,全记下来罢了。 杨玦一行一行地看,每个字都看得很小心,仿佛眼一眨,这些字就会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注定的结局,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六哥,不要抛弃我。” 她写了,划掉,再写,再划掉。 半张纸上,全是这样的话。 先前的冷静,好像只是一场戏。 乌七八糟的墨,才是她内心的样子。漆黑,凌乱,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字迹,越来越潦草。 信纸翻过来,是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字。 “愿以此身,予君不幸。” 短短八个字,透着万分的绝望。 杨玦烫手似的,丢开了信笺。 心脏被攥紧了。 他在灯下大口地喘气。 是他想错了。 他一直以为,寿春是不同的,但他们果然是兄妹,毋庸置疑。她和建阳帝的其他儿女一样,生来残缺,破碎不堪。 天旋地转间,杨玦扶住桌沿,闭上了眼睛。 如果……如果…… 千万种如果。 为什么,只能是如果。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杨玦手一松,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嘭”的一声,惊动了刚刚赶过来的霍临春。 他才到门外,见大门紧闭,还在犹豫要不要叩门便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急忙扬声唤了句“殿下”。 可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心一横,霍临春咬咬牙,闯了进去。 屋子里的灯已经很暗,没有风,连呼吸都觉得沉闷。 他一边唤着“殿下”,一边朝书房深处走。 杨玦始终没有回话。 霍临春有些惴惴,皱起眉头,拔高了音量。 “殿下!”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书桌前的人。 该死,眼下可不是任由杨玦出事的时候。 是晕过去了吗? 他边想边动,飞快靠近过去,矮下身,想要去探杨玦的鼻息。然而,刚把手伸出去,他便看见了杨玦的眼睛。 昏暗中,六皇子面无表情地撑着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霍临春朝他身后扫了一眼,满地狼藉,一看便知道他方才在这里做了什么。 这些信,应该都是寿春帝姬所书。 不过,他怎么是这副神情? 霍临春弯着腰,把杨玦扶起来,轻声道:“这种时候,怎么能让殿下您独自一人。” 杨玦还是面无表情。 他落了座,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信,忽然说了句:“左右都要死,倒不如送她去和亲。” 第385章 春樱(一) 霍临春有些吃惊。 他来之前,还以为会看见一个痛哭流涕的杨玦,没想到会这样。从杨玦口中冒出来的话,异常得冷酷无情。 寿春帝姬在他的话里,似乎只是枚下错了地方的棋子。 昏黄的灯光,也没能给他的声音添上分毫暖色。 霍临春悄悄瞥了两眼信上的字。 摊开的信纸,潦草而混乱的墨痕,所有的一切都透着癫狂和无助。 虽然不知杨玦当时为何一意孤行,非要把人送走不可,但很显然,帝姬走后,他们兄妹二人便断了联系。 再多的信,也只是废纸而已。 寿春帝姬根本就是被活活逼死的。 霍临春收回视线,腹诽了句。 明知有答案,却不能获知,谁受得了? 杨玦也是,说什么疼惜妹妹,却连信也不愿意回。多大点事儿,建阳帝和小祝的关系,他不能说,不说便是了。 帝姬天性纯真,他哪怕是胡乱编些话来搪塞一番也好,哪里就到了必须缄口不语,一声不吭的地步。 更何况,复国军不晓得哪一天就要杀进皇城。 今时的分别,可不是什么后会有期的暂别。 一不小心便是永远的事,谁不怕,不忧虑? 也难怪还不到半年,帝姬便给他写了这般多的信。 杨玦到底是天真,还是心狠? 霍临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在杨玦也没有想听他说话的意思,那句冷漠至极的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说完后,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 霍临春看见他眉宇间隐隐露出些微倦色。 虽然杨玦摆出了一副镇定冷酷的模样,但霍临春还是觉得大事不好。 从他认识杨玦以来,寿春帝姬便一直都是杨玦的锚。如今,绳索已断,铁锚沉海,杨玦这艘原本就行驶得一塌糊涂的船,今后要怎么才能顺利停泊? 除了帝姬,还有谁能让他停下来。 霍临春把散落在地上的信纸,一张张捡起来。 晚上,报丧的人才回来,消息便也就送到了他那里。 寿春帝姬的死,可大可小,但他觉得只有大。 消息送至时,他正在和祁樱“赏月”。祁樱看月亮,他看祁樱。画面很诡异,但对他来说,却再寻常不过。 不知为何,只是看着祁樱,内心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情愫。 霍临春从他还不叫霍临春的时候,便只知道恐惧、惊骇、愤怒、懊丧、黯然、不快这样的东西,什么满足、舒适愉悦都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他对祁樱,明明应该只有施虐的欲望,可是人到了手里,只是看着,养着,他便满足了。 全然不对。 毫无道理。 他看着月光银霜般洒落在祁樱身上,连一丝一毫想要玷污这份冷清的念头也没有。 什么毁了她,想要让她哭喊求饶,都是梦呓。 霍临春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你还在等着祁太微来救你?” “她就算不来救我,也没什么打紧。” “你就这般不怕死?” 夏夜月色,如水倾泻。 祁樱听见这话,把头转了过来。 美丽到无法言喻的脸,让人忘了呼吸。 霍临春移不开眼睛。 祁樱像是真的好奇,又像是随口发问,说了句:“霍督公难道很怕?” 霍临春皱了下眉头。 他当然怕。 可是他不想说出口。 微风徐徐拂过面颊,他眨了下眼睛。 祁樱便将脸转了回去。 她的侧颜,甚至比正面还要精致动人。 一个活人,怎么能生成这样? 霍临春回忆着祁远章的样貌,那个男人虽然也很英俊,但实在没有英俊到像是能生出这种女儿的。 是因为祁樱更像母亲吗? 霍临春思绪乱飞,忽然听见祁樱又说了一句,“大昭快完了,霍督公想必也活不了多久。” 他没吭声,祁樱便认定他是怕了。 霍临春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话到舌尖,又流水一样落了回去。 有人送了信报上来。 寿春帝姬自裁了。 她走的时候,霍临春还去送了她一程。 没想到,才几个月,人便没了。 霍临春把手里的纸用力揉成团。 祁樱说的没错,大昭的确快完了。自古以来,都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嘉南帝会输,建阳帝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傻子,只是会动武的蛮人。 他若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别说翻过笠泽来攻打襄国,就是夏王宫里的那张椅子,他也坐不上去。 因此,小祝是个死了越久,便越让人觉得不该死的人。 杨玦一辈子都在闯祸,如今终于是闯下了要命的祸事。 霍临春丢开纸团,支着下巴,大笑起来:“是啊,大昭要亡国了,我也快要死了。” “不过,你也只能和我死在一起。” 祁樱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她以为会发生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 祁樱在月下发呆,过了会,低声道:“建阳帝真的病了吗?” 霍临春放下了支着下巴的手:“为何这般问?” “听说他是个身材高大,十分强壮的男人,就是刀劈剑砍,也很难让他受伤。” “这样的人,突然病了不说,还一病就是数月。” “外头可还打着仗呢,就算他真的病了,也不该将天下交给六皇子便甩手不管了吧?” 霍临春的桃花眼,忽然看起来冷冷的。 祁樱倚着栏杆,不疾不徐,继续道:“该不会,他早就已经死了?” 霍临春眼皮一跳。 他脸上的神情变换,并不算明显,但祁樱还是发现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真的死了?”她追问了一句。 霍临春似乎有些不耐烦,一下站起来:“那又如何?” 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信陵王一定会杀回京城。 到那时,他们都是死人。 霍临春朝祁樱伸出手掌。 月光照在上面,让他掌心纹路清晰可见。 光看手相,都说他要长命百岁,但这样下去,他至多也就再活一年吧。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 祁樱乖顺地把手放了上去。 那股陌生的满足,又涌上心头。 …… 霍临春把帝姬写来的信,整整齐齐地码好。 一叠,两叠。 好多的信。 他又忍不住开始羡慕眼前的人。 真是讨人喜欢的家伙。 不管是建阳帝,还是寿春帝姬,父亲也好,妹妹也罢,众人都对他爱得不行。 明明只是个混账玩意儿。 霍临春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杨玦还闭着眼睛,倒在那,好像已经睡着了,但他一喊,那双眼睛便立刻睁开,露出阴冷的光。 “你回去吧。” “殿下……” “听不见我的话?” 他的口气,比目光更冷。 “还有,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吧。” 霍临春看一眼桌上的信,不再言语。 须臾,火盆点起来,成堆的信,哗啦啦倒进去,很快便冒出黑烟。 他低声告退,离开了杨玦的书房。 乌云遮蔽月光,外头的天比他来时还要黑。 霍临春走下石阶,心潮起伏,握拳置于唇边,挡住了上扬的嘴角。 他忽然想开了。 知道要死,为什么要等着? 他才不想陪着里头那个混账东西一块儿死。 逃吧。 逃得远远的。 管他信陵王还是建阳帝,谁爱坐上那张椅子就去坐吧。他一个奴才,做什么要跟着死。 嘉南帝活着的时候,他还年轻无能,没得路选,好不容易讨着了建阳帝的欢心,苟活至此。 但现在,他能选了。 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国师正巧也迷迷糊糊的。 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有了。 复国军打进来,也不会去追杀一个失踪的内官。 拿定主意,霍临春大步往前走去。 这件事,唯一的麻烦,是祁樱。 他得带上祁樱一起走。 可祁樱,不会老实地跟着他。 怎么办? 不带她? 不行。 霍临春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他不能没有祁樱。 虽然不是喜欢,但他需要。 回到不夜庄后,霍临春径直去找祁樱。 黑夜里,一半还是废墟的不夜庄,看起来像个鬼宅,让人毛森骨立。 还不到两个时辰,这地方便又变得陌生了。 国师一直留着它,也不知道打算做什么。不过,他如今糊里糊涂的,恐怕连宅子给了谁都忘记了。 霍临春穿过游廊,脚下忽然一顿。 有血的味道。 心头一颤,他叫住提着灯走在前头的小太监。 一晃,灯火通明。 霍临春越过地上的尸体,推开门冲进去。 里头空空如也。 祁樱已经不见了。 第386章 春樱(二) 所有物件都在原处,只有她消失无踪。 霍临春立即转身,门外已聚起多人。这宅子里安置的人手绝不算少,可祁樱还是逃了。 该生气,该发难的,可他心中此刻只有张皇。 “速速去追!” 就算她已经离开京城,也得把人找回来。 众人应是,四散而去。 霍临春弯下腰,翻了下地上的尸体。 血冷了,肉还是软的,事发并不算太久。算算时辰,应该是挑了换班的瞬间。他若是回来得再迟一些,恐怕就无处可追了。 直起身,霍临春接过小太监递上来的手帕,用力擦了下手。 竟然,只有一具尸体。 祁樱门前,每一班都有两个人才对。 沾了血的手帕随风飘落。 霍临春扭头问身后:“另一个是谁?” 小太监马上翻开名册给他看。 上头的名字谈不上多熟悉,但的确是他见过的。霍临春用力抿了下唇,他以为薛怀刃留在他身边的人,早就都被处理完了,没想到近处就有。 “什么时候调过来的?”霍临春抬起脚,沿着长廊往外头去。 小太监抱着名册,亦步亦趋:“回督公,是三天前。” “才三天……”霍临春呢喃着加快了脚步。 果然,二宝也不见人影。 那个女人,就这么在乎他? 霍临春站在不夜庄破败的庭院里,仰头望向天际。距离黎明还有多久?等到天亮,祁樱能不能回来? 漆黑的夜幕,星辰闪烁,像在笑话他的痴心妄想。 换了双靴子,霍临春策马出了门。 他没有法子坐在那里等。 已经得到过的珍宝,一旦失去,就要比从未得手时还痛苦百倍。 夜风扑打过来,稠密得像是巨浪。 他几乎要溺毙其中。 喘不过气,胸腔里那颗沉甸甸的心也仿佛马上就要炸裂开来。 只要能把祁樱找回来,就算被杨玦发现也无所谓。 霍临春把能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 从城郊出发,祁樱很快便能离开京城。 他们早有准备,路线定然十分得明确。霍临春骑在马背上,将几种可能来回反复地思量。 黑压压的天,闷热难耐。 他出了一身的汗,前行的速度渐渐放慢。 只是粗通骑射的他,根本没有办法长久地行动。 倦色很快便浮现在脸上。 霍临春丧气地想,自己大概是疯了。 不过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难看。没有祁樱,太阳照样会升起,江河山川,什么都不会变化。 他也会像往常一样喘气、呼吸,做他想做的事。 没有任何事,会因为祁樱的消失而改变。 她只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霍临春紧紧抓着缰绳,手心因为用力而发红。 盛夏已至,浑浊的风,让人心神错乱。 这个夜晚,未免也太过漫长。 他骑着马,继续往前去。 不断折返回来报信的人,连一个像话的消息也没能带回来。 他们已经追出很远。 黑夜褪色,变作鱼肚白。 白里透着青,就像霍临春的脸色。 “督公,恐怕是追不上了。” 马蹄声越来越慢,霍临春听见手下的话,原就发青的脸变得更加难看:“继续找。” “督公……”手下小心看他的脸色,“至少,您先回去歇一歇吧。” 手心火辣辣的疼。 霍临春垂眸看了一眼,“养尊处优”的他,何时需要骑马赶路。他都不知道,缰绳也能轻易磨破皮肤。 “继续。” 天空越来越亮。 暑气漫延,道旁杂草耷拉着脑袋,比人还要无精打采。马儿经过,溅起尘土,毫不留情地洒了它们一身。 祁樱闭着眼睛,紧紧抱住身前的人。 她从来没有骑过马。 不知道骑马原来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 五脏六腑好像都要被颠出来。 想吐,想松手。 滚烫的风,吹在身上,便变得刀子一般冷厉。 马车太慢了。 要赶路,她必须坐上马背。 可手指渐渐失去力气,手臂也僵硬得像是木块,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身前的人,显然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迎着风扬声问:“二姑娘可要先歇一歇再走?” “不用,继续赶路吧。” 祁樱嗓子发干,声音出口,好像带着血腥味,她用力吞咽了一下。 接应的人就在前头,她不能在这种地方耽误工夫。 不过,已经走出这么远,霍临春还会追上来吗?那个人,究竟对她有何所图? 祁樱舔了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长发被风吹乱,有发丝黏在了脸上,嘴唇上。 现在的她,一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狼狈。 可心里却意外轻松。 是因为风吗? 还是因为这匹马? 明明又累又痛苦,但如果还有机会,她也想学骑马了。等到天下太平,她独自出门,会骑马总是更方便些。 思绪随风而动。 头顶上的日头,逐渐烈烈如火。 蜿蜒的山道,长蛇一样在视野里游动。 山林、流水,都是她不熟悉的景象和气味。也许,这就是自由的气味? 祁樱睁开眼睛,贪婪地想要将周遭一切都装进记忆里。 忽然,风一静。 群鸟惊飞。 远处传来嘶鸣声。 “不好!追兵来了!” 几乎只是一眨眼,形势便变了。 祁樱回头向后看。 尘烟飞扬,虽然还未看见追兵的身影,但光听动静便知道,来人比他们的人数要多得多。 霍临春,竟然还在追她。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黏腻的汗水,落进眼眶。 眼珠子像是被大火灼烧一样,痛得没法视物。 祁樱用力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停下吧。” “什么?”背对她的人,僵硬了下。 祁樱口齿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把我放下,你们自己走。” “二姑娘!” “我没有发疯,也不是糊涂了。” 她很清楚,这样下去,他们被霍临春追上,只是早晚而已。而一旦追上,除了她,其余人都要死。 尽管,太微安排得并不坏。 他们一出城郊,便和第一拨接应的人会合了,再过一阵,还有第二拨,第三拨。 可是,霍临春既然追到了这里,就不可能再放手。 天南海北,她都必须是霍临春的所有物。 第387章 春樱(三) 烈日下,祁樱抬起手,拨开因为汗水胡乱黏在脸上的发丝。 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太微和她都已经试过,努力过,剩下的路,该是她一个人的旅程。 “停下来!” 祁樱目光坚定,口气笃定,丝毫不见游移。出发之前,她就已经想好,若是霍临春执意来追,她便要趁早止损。 他们二人一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后头的追兵。 祁家众人皆因她而死,太微甚至差点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她算什么,值得这么多条命? 真的够了。 她并不值得被人如此守护。 不管是那些人,还是现在陪在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应该丢下她,长久地活下去才是。 “二宝!”祁樱朝身后大喊了一声。 马背上的少年一激灵。 他就跟在祁樱身后,听见她唤自己,连忙策马靠近:“二姑娘怎么了?” 祁樱飞快地道:“你先走,不要回头,见到小五,就把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告诉她。” “二姑娘不可!夫人她……” “我意已决。”祁樱不等身前的男人把话说完,便打断道,“你若是不肯停下,我就跳下去。” 听到这里,二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白了脸。 “他们兴许追不上来!” 二宝的声音在颤抖。 他再稳重能干,也才十来岁,还远不是大人。 祁樱因为颠簸的马背呼吸紊乱,但语气还是很镇定,像是早就思量过千百回:“不要心存侥幸,你我总有一个要回去见小五。” “我留下,才能给你留出生机。” “不行!这怎么能行!就算要留下,也是我留下才对!”二宝勒紧缰绳,勒住的却好像是自己的脖子,难以喘息。从嗓子里冒出来的每个字都跟刀子一样锋利,将他划得血肉模糊。 “不要这样,二姑娘,求求你……” 祁樱背对着他,单薄的身躯,蝉翼一般脆弱,但她听上去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杀你用不了一瞬,你留下什么用也没有,我还是跑不掉。” “快走!不要啰嗦,走了就不要回来找我!”祁樱厉声呵斥,“这是命令!” 二宝惨白的脸,在阳光下看起来像个死人。 咬紧牙关,二宝伏下身体,策马越过祁樱向前去。 盛夏热风,席卷过山林。 这漫长的山道,渐渐开阔。 祁樱又说一遍:“让我下马。” 男人摇了摇头:“不论如何,我等不会走。” 他们一行六人,五匹马,如今二宝先行,剩下的便是五个人四匹马。这么点人手,想要和霍临春的人硬碰硬,必输无疑。 可是,即便要死,也不能留下祁樱一个人。 她固执,其余人也一样固执。 谁也说服不了谁。 祁樱叹了口气。 忠心这种东西,她虽然明白,但实在不想接受。 “走吧。” 她终究没有松开手,一跃跳下疾驰的马。以这几个人的性子看,就算她摔下马,当场死去,他们也会带上她的尸体去见太微。 祁樱在风里咬破了唇瓣。 血的味道,和眼泪一样,带着咸味。 马蹄声越来越近。 他们到底还是被追上了。 就算他们一路急行,半步不停,也还是回到了霍临春的面前。 不知派出多少人,找了多少地方,霍临春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之相。不吃不喝不眠,众人都一样,他手下的人脸色也不怎么样。 刀剑在日光下厮杀。 祁樱两股战战,手脚并用,朝前方山坡走去。 如茵绿草,温柔地拂过脚踝,忽然,拉出一道伤口。 血珠滚落在长草间。 她披散着乱糟糟的长发,穿着沾满泥污草叶的裙衫,再也不像什么天宫里的仙子。 可霍临春还是跟着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 祁樱的嗓子哑了,声音也和头发衣裳一样糟糕。 她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竟然要霍临春如此大费周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信陵王那样的人物。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祁樱几次快要摔倒,又勉强站稳了继续走。 还是算了吧,这马看来是不好骑,若有来生,她还是找头驴吧。 和马不一样,驴子看起来要好骑得多。 祁樱扶着树,向坡上攀爬。 明明在走路,但两条腿半点知觉也没有,她爬上去,又滑下来。 霍临春带着人,离她越来越近。 好玩吗?有趣吗?可笑吗? 她终于爬了上去。 膝盖上全是土,裙衫和鞋子都脏兮兮黑乎乎。 心内发笑,祁樱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前头大叫了一声:“你究竟想要什么东西?” 她身后,霍临春脚下一顿。 这样的话,祁樱已经问过他好几遍,但他一次也没能得出答案。 “跟我回去。”霍临春揉了揉太阳穴,扬声道,“你就算跑,又能跑去哪里。” 祁樱置若罔闻,只一心向前走。 “我累了,祁姑娘难道不累么?” “靖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你到底要跑去哪里?” “祁太微根本不在乎你,她若是在乎,就不会把你们几个都丢在外头不管。” “慕容氏又能算什么?你去了洛邑,便以为我不敢动了么?” 霍临春的衣裳,也沾上了泥污。 山风呼啸着,吹散他的话。 祁樱停下了。 “你恨我?” “……” 霍临春愣了下。 祁樱一脸冷漠。即便衣裳脏了,头发乱了,她也还是冷冰冰的模样。 “既然不是恨,也不是爱,那你这般对我,算什么?一个陌路人,有哪里值得你这样折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要伴眠,要温床,也多的是人选。” “我这块冰,显然不是霍督公的喜好。” 祁樱的脸还是冷的,但声音听上去很烦躁。 这种不耐烦,让她像个霍临春没见过的人。 “祁樱。”霍临春头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对你,哪点不好?” “我既没有打骂你,也没有凌辱你,你在我身边,吃穿住行,除了行,还有什么不舒坦?” “我一根指头也没有动你,难道反而让你不痛快了?” 霍临春木着脸,问道:“你想给我温床不成?” 祁樱站在那,眯了眯眼睛。 嘴唇上的血渍,红艳欲滴。 她的美,向来是冰冷,不可亵玩的,可这一刻,因为那抹猩红,艳光四射。 “你果然是对我一见倾心了吧?” 霍临春抬脚向前,听见这话,才走一步,便停了下来。随他同来的两个手下,也有眼色地往后退了退。 这里只有祁樱一人。 就算她再长出两条腿,也跑不掉。 霍临春淡淡道:“是又如何?” 祁樱殷红的唇瓣,轻轻开合:“这回你倒是不说我自作多情了。” “祁樱,跟我回去吧。” 一样的话,语气却有些不同。 霍临春的强硬,明显淡化了两分。 他似乎真的很想让她回去。 可是,喜欢么?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般没有道理的事?见一面,就能心动? 祁樱没有头绪。 她从未对谁有过那种悸动,也没有人向她表露过爱慕。 无知如她,绞尽脑汁,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倾心。 这种事,恐怕得问太微才行。 不过,她已经见不到太微了。 祁樱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霍临春的脸色,忽然变了。 祁樱身后,根本没有路。她一直往上走,是早有预谋。山坡,转眼成了悬崖。 雪白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 霍临春大步迈开。 祁樱抬起手,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别过来。” 她已经站在死路边上。 大风吹起她的头发,碎金般的阳光,穿过云层,洒落在她身上。圣洁的光芒,让寒冰消融。 她轻声叹气,用怜悯的眼神望向霍临春。 可怜的家伙,和她一样无知。 他做的那些事,怎么可能会是喜欢? 祁樱张开双臂:“我不会和你回去。” 不管是谁打造的笼子,不管是多么奢华的生活,她都不想再住进鸟笼。 “吃穿住行,除了行,样样都好……真是可笑……” 宽大的袖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祁樱道:“我要下去了,你还要跟着我一起去吗?” 她又往后退了半步。 华美柔软的绣鞋,已经从脚后跟脱落。 她索性抬起脚,将鞋子踢下了悬崖。 霍临春浑身冰凉:“快回来……” 祁樱扬起下巴,怜悯的眼神,变成了轻蔑:“你看,不过如此。” 夏日狂风,扫过长草。 她身子后仰,倒了下去。 霍临春拔脚便跑。 “督公!”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但霍临春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扑上去,伸长手想抓住祁樱。 虚空下,绮霞如泼。 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脚下空空无着,他忽然回过神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瞬间,他看见祁樱在笑。 她双臂大张,衣袖鼓鼓囊囊,像鸟儿振翅高飞。 霍临春探出去的手,落了空。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祁樱的笑。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般明朗畅快。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原来,都错了。 …… …… 无瑕的面孔,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 这是他初见祁樱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让人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污浊的他,见不得那样的无瑕白玉。 他以为,自己是想毁了她。 他以为,自己对祁樱的欲望,绝非爱慕。 毕竟,所谓的喜欢、倾心,都只是些令人作呕的感情罢了。更何况,是被他这种污秽不堪的东西喜欢上。 谁能不作呕? 想一想,简直连他自己都要嫌恶心。 祁樱,永远都不会喜欢他。 风在耳边尖声啸叫,霍临春垂下手,笑了一下。桃花眼弯起来,往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 他忽然想起那个为他取名的老太监。 “临春,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太监翻着书,凑出两个字,作了他的名,乐滋滋的。 他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个阁名。 临春、结绮、望仙,全不是人的名字。 他终究也没能做成人。 头顶上,有花瓣飘落。 又是一年夏。 等到夏去秋来,秋尽冬至,才有下一个春日。 但他已经看不见了。 临春,临春。 春日才会绽放的她,当然不可能留在到不了春天的他身边。 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事。 视线里一片黑暗。 烈阳消失。 祁樱的身影,真的不见了。 霍临春沉沉地坠下去。 如果…… “啪”,盛夏琉璃般碎开来。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第388章 口信 夏蝉在枝叶间嘶鸣,越听越是凄凉。 太微倚在那,渐渐等到心焦。她知道,就算一切顺利,二姐也没有那么快能回来,可是等待这种事,每一瞬都叫人忧虑难安。 她在蝉鸣里,轻轻一弹指,将手中铜钱高高抛起。 正吉反噩。 “叮”的一声,铜钱坠地,在滚滚热浪里翻了个身。 太微垂眸望去,一声不吭,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又抛一遍。 还是反的。 这倒霉东西,好像在故意折腾她。 又不是真能算命。 她就不信,自己抛不出个正吉来。 汗水随着铜钱,一遍遍落下来。不知过了几遍,太微终于收了手。 今儿个这天,委实是热。 院子里的树几乎要被太阳烤干,热风一吹,枯叶便簌簌地落下来。 太微想,该多浇些水了。 她握紧手心里的铜钱,直起身,往前头去,但没走出两步,便看见了薛怀刃的身影。 他依然年轻、俊美,但慢慢变得像太微记忆里的那个薛嘉。 “这个时辰,你怎么在这里?”太微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薛怀刃站定,看着她的眼睛道:“祁言回来了。”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很平静,但太微手里的铜钱,一下掉在地上,滚啊滚,一直滚到长廊外。 “人在哪里?” 心怦怦地跳,汗水仿佛要迷住眼睛。 太微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若是二姐在,他不会说祁言回来了。 若是众人还活着,就算要先派人传信,也不会让二宝独自来。 二姐她,恐怕已经离开人世。 太微咬紧了牙关。 方才投出来的那些“噩”,一个个在她眼前晃动。 不过霎那而已,天地便变了色。太微额上细密的汗水,还是滚烫的,心却已经凉得像冰。 “跟我来。” 薛怀刃牵起她的手。 午后长廊,似幽深的隧道。 太微冰凉的手,被他紧紧抓住。从他手上传来的温暖,一点点扩散,慢慢笼罩周身。 太微用力地回握过去。 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 花厅里,衣衫褴褛的二宝跪在那,不肯起来。 太微进去时,他已摇摇欲坠。 “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五姑娘!”听见声音,二宝转过身来。膝盖还在地上,应该磨得很痛,但他还是跪着。 太微走近,仔细地看他。 他们分别时,二宝还像个孩子,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少年郎。 “起来。”她又说一遍。 二宝这才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 那个虎头虎脑,总是笑嘻嘻的小乞儿,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 上一次,太微看见这张哭脸,还是她带二宝回家的时候。失去同伴,孤身一人的小孩子,再坚强,也还是想哭。 如今,他又成了一个人。 太微颓丧地坐下去:“出了什么事?” 二宝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囊递给她,一边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霍临春的追兵,祁樱的决断,以及他的任务。 太微握着锦囊,皱起眉头。 “二姐让你就算死,也要把东西交到我手里再死?” 她轻轻掂了掂手里的锦囊。 扁扁平平,轻飘飘的,不知装着什么,一点分量也没有。 二宝用力地点头:“是,二姑娘说,这里头的东西,比她更要紧。” 太微指尖发凉,想起她们出发之前,写给她的那封信。那个时候,二姐还什么都没有说。 “我明白了。”太微看着二宝道,“你先下去歇息吧,身上的伤,回头也得叫小七来好好地看一看。” 少年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一看便知道,这一路上恐怕没有合眼睡过几个时辰。 他如今站在这里,只是强撑罢了。 “姑娘……”二宝踟蹰不动,“还有一件事,是句口信。” 太微刚要打开锦囊,闻言手中动作顿了下,“什么口信?” 二宝想起那句奇怪的话,还有祁樱当时异常笃定的眼神,脸色又苍白了两分:“建阳帝已经死了。” “嗯?”太微一愣,旋即转头看向薛怀刃。 建阳帝若是死了,他们不会不知道。 虽说他一直抱恙,看着不大对劲,但建阳帝的的确确还活着。前阵子,有不少人见到六皇子杨玦和他一道去了水阁。 那个男人,真病假病不好说,可人绝对没死。 薛怀刃问:“原话如此?” 二宝应是。 他说的话,和祁樱告诉他的,一字不差。 祁樱说这话的时候,不是怀疑,也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太微陷入沉思:“说不通。” “二姐身边,唯一的消息来源,是霍临春,但霍临春不可能弄错建阳帝的生死。更何况,人确实就在宫里。” “等等。”薛怀刃忽然站了起来,“宫里的确死了一个人。” 太微耳边“嗡”的一下,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对上了。 从宫里消失的小祝,还有建阳帝的大病。 但这可能么? 太微从未见过小祝,可是她爹活着的时候,少说也在建阳帝跟前溜达了几十回,那只老狐狸难道一点也没有察觉? “你应该见过那个侏儒?”太微飞快地问道。 薛怀刃眉头紧锁:“见过不止一回。” 太微把玩着手里的锦囊,低声道:“二姐这般笃定,必然有她的理由,兴许是霍临春在她面前承认了什么……” “又或者,他只是没有辩驳。” 太微拉开了锦囊上的抽绳。 “不管怎样,二姐认为建阳帝已经死了。” 太微知道的祁樱,绝不是个会胡言乱语的人。她说出口的话,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个九成九。 “倘若小祝才是建阳帝,那宫里那个是什么东西?傀儡吗?” 太微边将锦囊打开,边看向薛怀刃问道:“从一开始便是?” “这……恐怕就得问国师了。”薛怀刃似乎有些头疼,轻轻叹了口气。 边上,二宝听完他们的对话,瞪大了眼睛。 建阳帝养的侏儒,才是真的皇帝?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真事。 他跌坐在椅子上。 一折腾,太微也不劝他下去洗漱用饭了,只是三两下打开锦囊,把里头的东西倒出来。 很轻。 东西落到她的裙子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是张叠起来的纸。 太微丢开变空的锦囊,把它拿起来,小心地展开。 第389章 怪画 这张纸,并不是祁樱写给她的信。 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关键的,应当是正中的那幅图。 太微迎着光,将摊开的宣纸高高举起来。熟宣透着淡淡的黄,上边的画,每一笔都清晰无比。 只是,这画既非山水,也不是花鸟。 太微从未见过这种画。 自然,画下这幅图的祁樱,也同样是第一次见它。 她被关在霍临春为她打造的笼子里,过着衣食无虞的日子,但她走不远。 笼子只得那般大,多走两步便到尽头。 她至多也就走到庭院外。 和她的住所不同,外头是大片的废墟。修缮的工事,似乎早就停下了,那些残垣断壁,被狼狈地留在原处。 难怪霍临春想要吓唬她,说什么树上吊死过好些人。 这种阴森森的宅子,死过人,再寻常不过。 白日里,霍临春不在的时候,祁樱便沿着墙根,一块砖一块砖地看。 跟着她的人,看得直打哈欠。 砖石罢了,再好看,也只是没意思的死物。 更何况,是被大火烧过的残败景象。 哈欠越打越大,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到此为止,那里可不行。” 好不容易止住哈欠声,跟了祁樱一路的人,连忙伸手拦住。一不小心,祁樱就要走到禁地。 “乱糟糟的,您回头受了伤可不好。” 虽然是个“狱卒”,但他的语气还挺恭敬。 祁樱转个身,沿着来路走回去。十步开外,就有个转弯,这座宅子,九曲十八弯,形制十分古怪。 见她不闹腾,老老实实的,“狱卒”似乎也很满意。 哈欠声重新响起来。 天气热,没胃口,人总是困乏。看守她,又是顶无趣的事,也难怪这人不停地打瞌睡。 不过,就算对方真的睡着了,祁樱也跑不了。 她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心要跑,也无处可逃。 日头渐渐西斜。 祁樱转过弯,放慢了脚步。 前头有一堵高墙。 不知是原先便有,还是修缮后才有的。那面墙壁上,有一幅壁画。 因着纹样少见,祁樱每回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今日也是一样。 她慢慢走过去,视线凝固在壁画上。 忽然,眼神一变,祁樱停了下来。 “怎么了?” 身后传来警惕的问话声。 祁樱眨了下眼睛,“没什么。”她抬起脚,继续向前走。壁画落在他们身后,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翌日,祁樱还是沿着这条已经走过好几次的路,走到逐渐开始熟悉的墙壁前。 “这画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实在越看越是精巧。” 祁樱站在那,连连夸赞。 她身后,“狱卒”皱了皱眉头。 不过只是画,哪里看得出什么大家不大家的? 他半点不感兴趣,可祁樱喜欢得不行。又过一天,她要来纸笔,对着壁画,摹了一份。 入夜后,霍临春去高墙前,仔细地看了看壁画。 这幅图,一开始便在这里。 从不夜庄还没有落到国师手里之前,它就已经在了。 大火也没有烧到它。 扑救及时,不夜庄并没有被完全烧毁。 霍临春提着灯,凑近去看,墙上的画,他是丁点也看不懂。这画,似乎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图案。 不知道祁樱为什么喜欢。 他把灯丢给身旁的小太监,月光下,壁画旁边的小字,反而看起来更有趣些——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两句谚语般的话,不知出处哪里,又是谁写的,只是一看便让人心绪纷杂。 祁樱的画,的确只是摹画。 不只是画得一模一样,就连边上的字,她也分毫不差地写了一遍。 字迹都好像是临摹而来。 霍临春拿着她的画,看了又看,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祁姑娘就这般喜欢这幅画?” “霍督公不喜欢?” 她总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旁人的问话,能反问,她绝不会老实地回答。 霍临春把画放下,笑笑道:“一幅怪画罢了,有什么可喜欢的。” 这宅子里,奇怪的东西多了去了,听说宅子烧毁之前,还有墙上画着一堆圆珠子。 先前的主人,不是疯子,就是喜好有异于常人。 但那两句话,又不像是疯子能说的。 霍临春问:“祁姑娘认为,这两句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点了点纸上的字。 指腹按在“昨日”二字上。 “似乎不是后悔。”他轻声道,一边看向祁樱。 灯下美人,眼神冷漠:“霍督公以为呢?” 霍临春“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鬼打墙般的对话,看来真是故意的。他移开手指,也懒得再说下去了。 第二天,祁樱又去摹了一遍图。 熟能生巧,她渐渐画得顺了。 线条,弧度,大小,一切都能以假乱真。 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画什么东西。她画了一遍又一遍,这画还是怪得不像话。 离远些,字迹模糊了,画便变得像是一条扭曲的蛇。 但头尾相连,身体弯曲扭转,很是怪异。 离近些,蛇的身体便又变成许多细碎的线条。 祁樱初见它时,并没有多想。 古怪的宅子里,有古怪的画,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那一天,她突然意识到了。那些细碎的东西,她并不是第一次见。 那是太微和薛怀刃墨十娘一起离开松山后,又独自回来的时候。 太微一到松山,就整日闭门不出,精神恍惚。 姜氏很担心,却不敢多说。 她这无能的姐姐,自然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但旁观了几日,她还是忍耐不住,去找了太微。 天还没亮,时辰还早。 可太微早就坐在那。 她还腹诽太微起得未免太早,然而进去了才知道,那臭丫头根本就是一夜没睡。 茶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她拖了太微去床上。 太微手里却还是抱着本书不肯放。 没奈何,她也踢掉鞋子爬上床,躺下了。 姐俩并排躺着。 外头的天还是黑漆漆的。 太微忽然问她,知不知道她娘陆氏祖上是做什么的。 她想了下,把自己知道的事全说了。 太微听完,沉默了片刻,而后把手里的书递了过来。像是某种交换,她说了自家祖上的事,太微便也把姜氏祖上的秘密,告诉了她。 灯芯“噼啪”炸响。 祁樱刚翻开一页,便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根本不是书。 那上头的文字,和她如今在壁画上看见的,一模一样。 第390章 同伴 每一个,都扭曲得不像字。 太微告诉她的所有一切,都和这幅图,这些字一样怪异。那似乎是她穷尽一生也无法靠近的秘密,但对太微而言,却是一条必经之路。 两天后,太微又独自离开了松山。 她来来去去,总是形单影只。明明两头都有人在等待她,可每一次离别,都好像是独属于她的孤独旅途。 祁樱无法跟上,也不能留下她。 那本不知内容的手札,便是孤独的真身。 祁樱一遍遍地临摹,终于将东西送到了太微手里。 太微那孑然的旅程,也终于迎来世上无双的同伴。 从前种种,从后种种,不过如此。 她拿着宣纸的手,轻轻颤抖。 看了三遍,太微才发现图上的异样。 手札上的字,她明明只给祁樱看过一次。 “二宝。”太微轻唤一声,将手中宣纸递出去,“这上头的画和字,你可曾见过?” “好怪的画啊。”二宝双手接过,低下头,细细地看。 纸上的图,似蛇,似环,似一个怪物。 这样的东西,他若是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我还是头一次见。”二宝摇摇头,把上边写的字,轻轻念了一遍,“又是生,又是死的,这两句话,难道写的是这幅画?” 他指着纸上的画道:“您看,这不正好是两个圈嘛,左边是生,右边就是死。” 虽然是胡说,但胡说得挺有意思。 太微支着下巴,脸色有些发白。近些日子,身上总有些不太舒坦,她的脑子似乎也跟着迟钝了。 “上头写的话,虽然有些莫名,但并不是叫人看不懂的暗文。二姐她若是有话要同我讲,不会如此折腾。” 太微忖度片刻,忽然问:“这东西,她是何时交给你的?” 二宝闻言微怔,有些不解地道:“是那日碰头后的事。” “机会难寻,急着赶路,二姑娘跟我碰面后,并没有来得及多说什么。” “只是让我一定要把锦囊亲自送到您手里,说您一定会明白的。” 二宝仔细地回忆那天夜里和祁樱会合后发生的事,但不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祁樱把这幅怪画送给太微的用意。 “难道,是二姑娘弄错了?”二宝小声地问。 太微立刻否决道:“没有错,这东西的确是我眼下急需之物。” 不过,二姐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东西交给二宝,看来是为了不叫霍临春起疑。 “这画恐怕出自不夜庄。” 霍临春必然也见过这些画。 太微朝二宝使了个眼色,二宝立刻把手里的纸,交给薛怀刃。 “竟然是这幅图。”薛怀刃看清纸上的画,微微皱起眉头。不夜庄烧起大火之前,就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里头有几面墙,墙上又有多少奇怪的画,他们都很清楚,但那个时候,出了意外。 祁远章的死,像突然坠落的巨石。 国师被压断了腿。 那些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出头绪的壁画,就逐渐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不看,旁人也不会看。 “的确是不夜庄里的东西。”薛怀刃放下画道,“我曾经在另一张纸上见过它一次。” “另一张纸?” “是国师的东西。” 太微听见国师两个字,眼神微变。 薛怀刃道:“可惜,我到今日才看出画上藏的字。” 没有见过那本手札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世上会有文字生得那般模样。 大昭之前的襄国。 襄国之前的旧朝。 往上数个五六百年,都是用的一样的字。 所有人,不管聪明还是愚笨,但凡识字,都不可能把那些东西看成文字。是以,当初的匆匆一瞥,并没能让他发现异状。 “不过,比起这幅图,国师似乎觉得边上的话更有趣些。” “哦?他怎么说的?”太微坐正了身体。 薛怀刃的指尖,轻轻滑过纸上的字。 字迹,不是祁樱的。 和画一样,这两行字,也是临摹而来。 薛怀刃想了下道:“他认为,写下这两句话的人是个疯子。” 太微闻言,一下笑出声音来:“国师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两行字,若是宋宜所写,可不就是疯子的手笔。” 她们身上那古怪的血脉,显然逼疯过许多人。 就算她们自己不觉得疯,旁人看她们,也是疯的。 因为是疯子,所以做什么都不奇怪。 太微道:“画里的字,显然和手札上的字一般无二。字迹,也很相似。” “那个人,曾经住在不夜庄里。”太微背上发毛,总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对。 她猛地站起身来。 二宝唬了一跳。 他刚才跟着听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什么画里的字,什么疯子、手札、字迹的,全都让人心惊肉跳。 太微站在那,白着脸,轻声道:“好了,我该去见母亲了。” 二宝也忙站起来:“您要告诉夫人?” “不是能瞒着不说的事。”太微望着门外红艳艳的天,眨了下眼睛。二姐的生死,是母亲的心病。 独自活下来,并没有比伤重不治死去要好多少。 太微向前迈开脚步。 夏天的阳光,烈焰一般涌过来。 她听见薛怀刃的声音透着慌乱——日光变作漆黑,她明明想转身,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去。 千钧一发,薛怀刃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了她。 二宝紧随其后。 薛怀刃打横抱起太微,便往小七那去。 事出突然,二宝吓得脸色发青。 他跟着薛怀刃,在廊下疾行,快到小七门前时,他跑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 二宝一边扬声唤小七,一边推开门往里头走。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小七欢欢喜喜地走出来,几年不见,二宝的声音她还是一下便听出来了。可不等寒暄,她便看见了被薛怀刃抱在怀里的太微。 心里咯噔一下。 小七连忙让开路,让薛怀刃把人抱进卧房。 “出了什么事?” “二姐呢?”小七一把将袖子挽起来。 二宝站在门边,说不出话来。 可沉默,事实上是一种很容易让人明白的“话”。 小七呼吸一轻,弯下腰,去探太微的脉。 第391章 生命 苍白的五姐,像一个睡着的小孩子。 小七忽然有些恍惚。 如果二姐已经不在,那世上便只剩下她和五姐两个人。 沧海桑田,原来是这种滋味。 小七秀眉微蹙,又换了一只手。 指下脉动有力,如珠滚动。她怔了一下,旋即抬头望向薛怀刃。 “怎么样?” “眼下还不好说。” 小七轻轻地把太微的手放好,又为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先让五姐睡一觉吧,等她醒过来,我再仔细问一问。” 她虽然在桐娘子身边寸步不离地生活了好一阵,但脉象这种东西,没见过便是没见过,书上所学,师父所言,终归都不是实物。 太微的脉象,究竟算什么,还得问过才知道。 小七直起身,示意他们都出去,她自己也快步离开了卧房。 外头的天还很亮。 日光是耀眼的金黄色。 小七几步走到阳光下,道:“不过没什么大事,歇一歇想必便好了,我在这里守着五姐,她一醒便让人去找你。” 薛怀刃看一眼卧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小七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道:“左右五姐还在昏睡,姐夫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她是大夫,她说了算。 薛怀刃也叹口气,带着二宝先下去了。 祁樱出事,他们派出去的人,也都死了。接下来的事,没有一件值得高兴。 可事情,全都不能拖。 小七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他的用处,不在这里。 可是,太微又病了…… 那年在临平,太微不适的样子,着实吓了他一跳。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一直担忧到今时。 太微口中的宋宜,究竟遭遇了什么? 解开那些秘密后,太微是不是就能不再痛苦? 薛怀刃走走停停,直到看见小七走进卧房,才大步流星地离去。 太微这一觉,比往常都要漫长。 也许是倦极,也许是因为小七卧房里的药香。 她一直沉沉地睡着,直到暮色四合,她才翻个身,坐了起来。 小七背对着她,坐在那翻书,听见响动,立即把书一丢,转身看向床榻:“可有哪里不适?” 太微人坐得笔直,眼神却有些迷蒙:“这是……”话刚出口,她认出了小七的卧房。 “我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小七站起来,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算烫手,但的确有些发热,“白日里,你见过二宝后便晕过去了。” “……”太微愣了愣。 记忆有些模糊,但她的确听见了薛怀刃慌张的喊声。 看来就是那个时候晕倒的。 “是累了么?”太微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小七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五姐,我有事要问你。” “二姐她……”太微轻咬唇瓣,有些迟疑。小七既然已经知道二宝回来了,那二姐的事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但真要告诉她,话却很难出口。 “不是。”小七没有松开她的手,“我要问的,是五姐你的事。” “嗯?” “你的月事,有多久没来了?” “什么?”太微眨眨眼,忽然屏住了呼吸。 小七问:“多久?” 太微想了下,摇摇头道:“记不清了。” 长喜不在她身边后,这些事也就没人去记了。她的月事乱了一阵,又碰巧遇上母亲和二姐出事,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算过日子。 “两个月……或者三个月?”太微胡乱地猜测。 小七无奈地放开她:“五姐你有些时候,还真不像个大人。” 太微苦笑一下,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被小七按了回去。 “你要去哪里?” “天黑了,我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办。” “不管多要紧,你眼下都该静养了。”小七拦住她,问道,“害喜呢?有没有?这些天,胃口如何?可有好好用饭?我瞧你怎么好像瘦了?”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 太微眼里残存的困意,终于消失无踪。 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你再看一看。”光脚缩回被窝,太微伸出手递给小七。 小七顺从地把手指搭上去。 脉动得更有力了。 她笃定地道:“不会错,是喜脉,而非病脉。” 太微垂下手,轻轻覆在小腹上。这里头,又有了生命。她以为,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自己会觉得很熟悉,但此刻她听着小七的话,只觉得陌生。 明明是她想要的。 真奇怪。 太微半垂着眼帘。 见她不吭声,小七坐到床沿上,轻声道:“不论如何,这都是喜事。” 太微闭上了眼睛。 该死。 她脑子里如今竟然只有失去的恐惧,什么喜悦,期待,全都不敌害怕。 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太微捂住了自己的脸。 小七用力地抱住她。 窗外夜色,又深了些。 薛怀刃过来时,她们姐妹两个还抱在一块儿。 小七理理衣裳,行个礼,匆匆出去。虽然是她的卧房,但现在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外边,夜色如墨,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小七步入黑暗,又走进光明。 二宝一个人坐在那小声地抽泣。 小七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失去这种事,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 卧房里,太微抱着被子,呆呆地看向薛怀刃。 “小七说,是喜事。” “但我……好害怕……” 那个时候,生活平静,一切都很快乐,可是毫无征兆的,平静便被打碎了。 现如今,世道还乱糟糟的。 二姐也才刚刚离去,她真的能为这件事欢喜吗? 太微张开双臂。 薛怀刃走过去,投入她的怀抱。 “不要紧的,这一次,它一定不会再离开你。” “一定?” “一定。” 屋子里的灯,渐渐变暗。 漫长的夜,终将迎来天明。 但天亮之前,太微先见到了地狱。她做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可怕噩梦,没有血腥,没有刀剑,但梦里的人,让她毛骨悚然。 再次睁开眼醒来后,太微推开书房的门,打开了那本被她封起来的手札。 祁樱让二宝送回来的画,被她展开铺平,放到手札前。 枝叶脉络,一一清晰。 宋宜的人生,逐渐显现出来。 第392章 不用你了 盛夏的风,吹遍大昭。 复国军一路高歌猛进,再无颓势。而建阳帝的兵,退了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也许,用不了两月,大昭便要亡了。 死人渐渐堆积如山。 有大臣按捺不住,上书杨玦,望他投降了事。终归是要败的,何必杀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可杨玦转手便撕了折子。 霍临春的尸体被拖到他面前的那天,也没有今日这般让人心浮气躁。 他拍拍手,去见建阳帝。 那个男人,还在数着手指,盼望小祝回来。 明明已经过去无数个“三日”,但他的人生似乎被困在小祝消失的日子,再也没有向前迈进过。 那“三日”,总也数不完。 杨玦朝照料建阳帝的掌印太监轻点下头,抬脚越过了门槛。 寝殿深处,建阳帝正在抹眼泪。 一双眼,哭得通红,眼皮也鼓鼓囊囊地肿起来。 杨玦不来,他总闹腾,可人真的来了,他又好像不在意。 鼻涕泪水,都糊在丝织的衣袍上,他哇哇大哭,连头也不抬。杨玦站在那,张张嘴,又把那声毫无意义的“父皇”咽了回去。 孩童般的可笑男人,恐怕连“父皇”二字的意思,也很难听明白。 这种戏码,已经乏味至极。 他拉开椅子,安静地坐下去。 建阳帝终于哭得累了。 “小、小祝何时回来?三日到了么?”他抽抽搭搭,结结巴巴,声音越来越无力。 杨玦看看他,站了起来。 “还早着呢,你且乖乖等着吧。” 说完,他视线一挪,落到掌印身上道:“他下回再闹,就不必叫我了。” 掌印太监一愣:“殿下……” “不用多言。”杨玦把帘子一掀,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外已是夕阳。 橙红色的晚霞,沉沉地落到几朵奄奄的花上。粉白花瓣,一下变了色。 杨玦一脚踩上去,径直出了宫。 心头的焦躁不悦,垒成高高的塔。倘若能以他的心情为石,国师这座该死的残塔,早就建完了。 杨玦沿着盘旋的楼梯,一步步向上攀走。 “国师!” 他大叫了一声。 站在风里的老翁,慢慢转过头来:“……” “又不认得我了?”杨玦抬手挡住呼啸而来的狂风,但头发还是被吹得乱糟糟,衣裳也猎猎的响。 他大步走过去,在距离焦玄一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道:“明明已经连人都记不清楚,却还是惦记着这座破塔吗?” “六殿下。”像是被他讥诮的声音给刺中了一般,焦玄忽然醒过来,神志清明地道,“您怎么来了?” 杨玦眺望着远处,并不看他:“这地方,我还是头一回上来,没想到竟然能有如此美景。” 夕阳,绿树,楼宇,还有蝼蚁般的人。 “怪不得国师总是跑来这里。” “殿下。”焦玄又唤一声,“此处正如您所言,是座破塔,残损无用,危楼而已,您若是有事寻我,大可不必亲自上来。” “万一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怎么?我才上来,国师就想赶我走?” “殿下知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杨玦收回目光,嗤笑了声,“国师可还记得霍临春的事?” 焦玄皱起眉头,颔首道:“自然记得。” 杨玦敛去笑意,声音发冷:“祁远章的女儿,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薛嘉那个混账便罢了,怎么连霍临春也能跟个情种似的,为人去死?” “殿下,他是失足跌下去摔死的。” “我当然知道他是摔死的!”杨玦闻言,忽然大发雷霆,“可要是没有祁樱,他就不会死在那里。” 高塔上的风,即便在夏日,也冰冷如霜。 焦玄的脸仿佛冻住一般。 杨玦道:“都是蠢货,谁也靠不住。” 焦玄靠在栏杆上,沉沉地叹息:“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已经问过了,国师难道没有听见?”杨玦向他靠近过来,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臂距离。 “祁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同?” “哪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祁远章的种罢了。” “不对。”杨玦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国师分明说过,祁太微就是仙人。” “哈,仙人呐……”焦玄的声音被风吹得虚浮飘渺,“殿下怎地还当真了?” “国师竟然嫌我当真?那些东西,难道不是国师你拿给我看的?”杨玦挑起一道眉,嘴角挂着讥笑,“总不能你知道自己老糊涂了,便不信了吧?” 听见“老糊涂”三个字,焦玄的脸一下变得冰冷。 杨玦又靠近了些,追问道:“祁太微就算不是仙人,也和六合教的那个仙人脱不开干系,是也不是?” “六合教里根本没有仙人。” “此言差矣。” “哪里不对?那副白骨,殿下不是亲眼看见了么?” “看见是看见了,可谁敢说,那就是六合教所说的仙人?” “那些书籍,记录,殿下也看过了。” “国师。”杨玦声音低沉地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书和记录就一定是真的,是对的?” “既然是人写的,那作假又能有多难?” “殿下,我乏了,不想再说这些事了。”焦玄摆摆手,想要让他闭嘴。 可杨玦兴致勃勃,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倘若那一切都是国师的误会,世上的确有仙人,国师以为,仙人能做些什么?” “殿下!”焦玄同人说了一辈子仙人,好不容易死心不想说了,没想到会被他纠缠,“您前些日子,不是还嚷嚷说世上根本没有仙人吗?” “长生?是了,国师一直想要的,不就是长生嘛。不过这东西,对我可没什么用处。”杨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个不休。 焦玄面露不耐:“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看看复国……” “败局已是板上钉钉。”杨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这种事,在你把那个侏儒扶上帝位的时候,就该心中有数才对。” “杨玦!” “罢了,不用你了。” 杨玦忽然走近,轻轻一抬手,将他推下了十二楼。 第393章 烂泥 狂风吹起国师的衣裳。 急速下坠中,他看见头顶的天空,五彩斑斓,变幻莫测,如同箱笼打翻,锦缎四散。 高塔之上的六皇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看他,似看蝼蚁。 焦玄在半空挣扎,手脚乱晃,无处安放。他的手指,探得笔直,仿佛要将那枚逐渐黯淡下来的太阳牢牢地抓住。 “殿下——” 寒风猎猎,夕云麟麟。 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并没能传上高塔。 杨玦的身影,渐渐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晚风,吹散了国师的魂魄,他重重摔下去,却只发出“嗒”的一声,就像一滴雨珠落入长河。 塔下响起尖叫声。 人群聚起,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 天色转眼便黑了。 有人在阶梯上匆匆跑动,一边高声地叫:“殿下!殿下!”焦急无措的声音,让杨玦皱起眉头。 “住嘴。” “殿下!国师他老人家——” “上头风大,国师他一时不察,失足跌落了。”杨玦沿着狭长的楼梯,一步步平静地往下走。 他冷漠的样子,让来人闭上了嘴。 “让人仔细收拾,好好地将国师送回去。” 一个老翁,从高塔上跌落下来,自然是粉身碎骨,不管他们怎么收拾,焦玄都不可能完好地回去了。 但六皇子发了话,谁敢说不能。 灯笼照在血泊上。 焦玄烂泥似地黏在那。 杨玦走到塔下,只斜眼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他身后,暮色愈见深沉。 这大昭天下,终于还是被彻底掏空了。 没有小祝,也没有焦玄的大昭,已经不能算是大昭了吧? 杨玦扬鞭策马,在夜色下疾驰。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才不要做那个后悔之人。 寿春的宅邸,依稀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但杨玦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 他下了马,提着个灯笼,独自去了寿春的屋子。主人不在,屋子里只有沉重的死气。 门窗也都封着,里边没有一丝风。 角落里的花觚,更是落满灰尘。 寿春的屋子,早就是无人的坟墓。 杨玦将灯点燃,拂去床榻上的灰,和衣躺下。 帐子上还绣着寿春喜欢的花样,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会叫他想起寿春。 杨玦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上。 灰尘好像进了眼睛。 寿春的尸体,还在旧都。 他没有发话让人下葬,便无人敢动。死去的帝姬,哪里能比活着的皇子重要。更何况,是他的命令。 杨玦深吸口气,抱住身下的被褥。 即便没有老糊涂的国师,他也会想出法子,让寿春复活。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只要有法子,他都要试一试。 而这第一步,早就写在命运的车轮上。 杨玦在寿春的床上,睡了一觉。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镇夷司的地牢。 与此同时,国师的死讯,乘着黎明的清风飞出京城,落到了信陵王的桌上。 他们这一回,的确是赢定了。 看过信报,他和晏先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疲倦的眼神里看见了喜悦。 战事拖得太久,人人都疲惫不堪。 “国师终于死了。” 晏先生按住桌上的信报,轻轻呼出一口气。 信陵王也身子一仰,靠到椅背上道:“还以为他真能长生不死呢。” “哪有长生这种事。”晏先生对他的话嗤之以鼻,毫不客气,“您就是成日想些没用的东西,才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什么地步,我这不是挺好的嘛。”信陵王撇撇嘴,但并不见生气,好像早就习惯了被他如此对待。 晏先生敲了敲桌子:“当初,您就不该让嘉南帝坐上那张椅子。” “……他也不是多坏的家伙,只是软弱了些。”信陵王叹了口气。 晏先生眯起眼睛,坐到他对面:“他若只是个寻常人,自然由得他软弱。可是,他是一国之君。” “我知道你瞧不上他,但他终归是你的……算了,说来说去,人早就死了……”信陵王摆摆手,一副懒洋洋模样。 晏先生没好气地道:“一不见人,您就是这个样子,万一叫谁瞧见了可怎么好。” “你还说我呢?你自个人还不是这样。”信陵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你在人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小时候明明那般可爱,怎地长大了便变成讨人嫌的男人。”信陵王摇了摇头,似乎不敢相信。 晏先生神情冷漠地把信报收起来。 “晏真。” “何事?” 信陵王忽然坐正了,神色也正经了些,低声道:“已经走到了这里,你还是决心离开?” 晏先生抬起眼,定定望向他:“这件事,您已经问过我三次,我每一次都只说一样的话,您难道以为多问几遍,我便会嫌麻烦而改口不成?” “幼年时,我身边只有母亲。” “她虽然一心为我,但法子全错了。在您找到我之前,我连皇城在哪里也不知道。” “天下有多大,世人有多不一样,我全然不知。” “糊里糊涂长大的我,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够四处转悠,岂会留下不动?您要是真的这般舍不得我,那就只能将我的双腿打断了。” “我若是想打断你的腿,早就动手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信陵王无奈地站起身。 “我有一封信,你回头给洛邑送消息的时候,一并捎带过去吧。” “哦?信?给谁的?” “明知故问!”信陵王瞪了他一眼。 晏先生扬起嘴角,起身往外去。 这一回,他给薛怀刃的信上,清楚写下了日期。 …… 没多久,信陵王的手书,被送到了墨十娘手里。 而另一封,由晏先生写就的,则被无邪拿给了薛怀刃。 “主子,是不是该动身了?” 他们早晚是要入京的,现在已经到了尘埃落定的前夕。无邪小声发问,一边遥遥望向大门紧闭的书房。 太微一直在里头,几乎不离开。 “不过,夫人那边要怎么办?” 太微有孕在身,恐怕不宜出门。 薛怀刃三两眼看完了信,没有言语。自从祁樱出事,太微便像一根紧绷的琴弦,随时都会断裂。 这个节骨眼,让他留下太微,未免让人不安。 午后,薛怀刃给晏先生回了信。 第394章 七月流火 大局已定,他们几个是否入京,并不会改变局势的走向。晏先生信中所说的事,还能再等一等。 毕竟,就算信陵王杀进皇城,拿下建阳帝的首级,也才只是个开始而已。 百废待兴。 一切尚早。 无邪拿着自家主子写好的信,大步走出去。 天热得不像话,稍微动一动,便是一身的汗。无邪让人快马将信送出去,一边擦了擦额上的汗。 马厩里凉快又舒适,这马到了天光底下,看起来比人还要不高兴。 无邪拍了拍它,转身朝库房走去。 小七正在里头盘点药材。 府里人没多少,病人却一个接一个。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身量眼看是一天比一天更加高挑了。那个圆滚滚的肉团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 乌木药戥和她纤细白皙的双手互相映衬,好像天生便该放在一处。 听见无邪的脚步声,她飞快抬眼看过来:“今日可曾见过五姐?” 无邪摇了摇头,自如地靠近,帮她把分好的药一一装回去:“莫说我,便是主子好像也没有见过几回人。” 小七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前几日,墨娘子去见她,似乎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尽管他们再三挣扎,但松山一行,最终只活了姜氏和二宝两个人。 这里头,一个重伤难愈,一个自觉苟活。 忧思过重,卧床的姜氏和因为没能带着祁樱一起回来而痛苦的二宝,全都谈不上幸运。 而太微,认为自己是一切的根源。 那种无力反抗命运的绝望,让众人的死,变成一块又一块沉沉压下来的巨石。 小七放下药戥,看了无邪一眼:“快到中元节了。” “七夕还没过呢。”无邪颔首,淡淡道,“又是一年,我也差不多死心了。” 距离那个雨夜,已经快三年了。 斩厄自那以后便音讯全无。 京城里的探子,没有一个听说过他的消息。 即便没有尸体,也到了不得不相信他已经死在国师手下的时候。 小七低下头,又叹一声。 无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虽然已经像个大人,但头发还是孩子般的细软。 无邪笑了下道:“七姑娘还是小孩儿呢,总叹气可不成样子。” “我瞧你一把岁数也挺像个孩子的。”小七举起药戥,敲了敲他的手背,“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摸我的头,回头秃了可得找你们赔我才行。” 无邪缩回手,摸摸鼻子,老实地干起活来。 墨十娘是长辈,太微是亲姐姐,她们可以随手摸小七的头,他却不应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总在一起,他也僭越了,开始拿小七当妹妹看待。 到了七夕那天,城里热热闹闹的。 众人都明白,这场仗,马上就要打完了。 有人放了彩灯。 墨十娘卧在躺椅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它,打个哈欠道:“这要是落在哪棵树上就糟了。” 大火比刀剑还要无眼。 风一吹,火焰就能烧得比人高。 这种日子里,闹出火灾可不好。 墨十娘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盏灯,直到它被风吹得远远飘走,才将视线收回来。 小七刚从太微那边过来,进门便瞧见这一幕,失笑道:“您这是做什么?不是说要观星,怎地只盯着人家的灯看。” 墨十娘懒懒散散地躺着,把腿蜷缩起来,闭上眼睛道:“说到底,什么牛郎织女有什么可看的。” 小七走到她边上,仰起头看了看夜空。 清澈的夜,明亮的星子,仿佛在预示即将到来的太平日子。 “真是,甭管什么传说,到您嘴里,都是笑话一个。”小七无奈地笑道,“您小时候难不成也是这副模样?” “还真是,我自幼便不是什么讨喜的孩子。”墨十娘忽然睁开眼睛,问道,“你可要对月穿针?” “为何?”小七愣了下。 墨十娘道:“传说备好五彩丝线,对月穿针,穿完七根,便能成为巧手女。” “咦?”小七有些嫌弃地道,“我生来就是巧手女,根本不需祈求。” 墨十娘哈哈大笑:“瞧瞧你,都说你和太微生得不像,可这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亲姐妹嘛。” 她笑着笑着,咳嗽起来。 小七连忙上前,让她住嘴。 虽然夏日刚刚离去,但夜风已带凉意。 书房内,太微也打了个喷嚏。 鼻子发痒,眼睛酸涩。 大概是累着了。 她知道自己该休息,但宋宜留下的东西,实在繁杂。那个女人,说是极有条理,异常谨慎,倒不如说是身患恶疾——一种让她不得不把每件事,都剖析成三件的怪毛病。 太微只能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确认意思。 这些奇怪的字符,的确是某种文字。 二姐让二宝带回来的那幅画,是关键中的关键。 如果没有这幅图,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解开宋宜的手札。 太微进食,休息,除此之外,所有工夫都花在了书房里。从盛夏,到七月流火,她的肚子开始微微隆起。 她解读手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到了七月半,中元节,手札已只剩下最后两页。 书房里的灯,灭了又点亮。 太微连水也忘了喝。 宋宜的经历,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诡异百倍。 “噗嗤”,一阵风,灯又灭了。 …… 小七跟着墨十娘和无邪去了河边。 河面上,已经全是点燃的灯。一盏盏,遍布河道。今夜,站在河边的人,全都失去过重要之人。 无邪也点了一盏。 莲花模样的小灯,沿着水流,慢慢地漂浮。 天上银河,人间灯流。 一上一下。 生死相隔。 墨十娘忽然道:“都说人死以后,便会变成星辰。” 小七把手里的灯,轻轻推出去。 她只放了一盏。 姨娘也好,妹妹也罢,若真能像墨十娘说的那样,变成星子就好了。那等她死了,便能见到姨娘。 “哎呀……”忽然,小七直起身,低低惊呼了一声。 无邪的灯,漂啊漂,撞到岸边,翻了。 “无邪。” 小七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无邪像是没有听见,只怔怔地望着前方的行人。 “是斩厄!”他猛地拔腿向前跑去。 第395章 兵器(一) 前方人流如织,摩肩接踵,无邪转眼便被人群淹没。 小七慢了一步跟上去,无邪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没奈何,小七避到路旁,垫着脚朝前看。 她方才分明听见了,无邪追上去之前,喊了一声“斩厄”。 那个名字,绝非寻常。 小七虽然从未见过斩厄,但从很多人嘴里听说过他的事。斩厄是个身量很高,身形壮硕的青年,这样的人走在人群里,便如鹤立鸡群。 他若是真的在这里,一定很容易被人看见。 小七仰着头,眺望远处。人流洪水一般,不断地涌过来。她进不得,也退不了,被困在原地难以动弹。 墨十娘也离开了河岸边。 “小七!” 她们被人群分隔在两侧,就像隔着银河一样无法会合。 小七在嘈杂间听见她的声音,费力地伸长手臂,向她挥了挥。也不知墨十娘瞧见了没有,她们马上就被人群推挤着,分得更开了。 天下明明还谈不上太平,但今夜到处都是人。 战事似乎真的就要结束了。 小七顺着人流,慢慢地往前走。 不知无邪追去了哪里。 他看见的人,当真是斩厄?从他们离开京城起,斩厄就不见影踪。到现在,斗转星移,已是三载。 斩厄如果活着,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洛邑? 可他要是死了,那无邪看见的是什么? 偏偏今天是七月半。 小七屏住呼吸,在人群里快步穿行。挤挤挨挨的人,终究会散,她不能站在原地不动。 让墨十娘来找她,可比她回头去找墨十娘要快得多。 更何况,无邪看起来不太对劲。 他方才那个样子,怕是根本没有思量。 “唧唧、唧唧——” 道旁不断传来虫鸣,不知是躲在草丛里,还是在树上,声音随着天色变暗越来越清晰响亮。 河面上的灯,也慢慢都灭了。 这个时候,无邪已经追出很远。 路上的人影,从寥寥变成只剩一人。 他追得更紧了。 “斩厄”两个字,凝固在舌尖,想喊喊不出。夜风吹过来,冷却了他发烫的思绪。 眼前的人,的确很像斩厄。 身形,模样,都分毫不差。 可穿衣打扮,还有那头束起来的发,都似陌生人。 是因为三年不见,斩厄的喜好也改变了吗? 还是说,这人只是斩厄流落在外的孪生兄弟?毕竟,他们都是孤儿出身,谁晓得他们有没有兄弟。 无邪张开了嘴:“斩厄……”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但走在前面的男人像是没有听见般,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转过弯,是座无人的小院。 无邪皱起眉头,想要伸手拉住前头的人。 “……”可男人微微一转身,刚好避开了他的手。 “斩厄!”无邪站定了不动。 风里传来纸钱燃烧的烟味。 男人还是沉默。 他看上去,要比记忆里的斩厄瘦得多。 难道真是自己认错了人? 还有这身衣裳,算什么?斩厄就是死了,变成鬼,也不会穿这种衣裳。但昏暗中,男人那副呆滞的神情,又莫名得眼熟。 无邪盯住他,问道:“你为何不说话?” 男人愣愣的,忽然张开了嘴。 里头黑洞洞的。 无邪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人是个没有舌头的哑巴! 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能。 无邪猛地上前,抓住他的右手。袖子一捋,无邪将他的手臂翻到内侧。斩厄的手臂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果然是你!” 月光下,那块暗红,像陈年的淤血。 无邪一把放开他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道:“怎地越发傻了?这才多久,便连老子我也不认得了?” 香烛气味在风里盘旋。 若不是掌下的脸庞,散发出让人眷念的温暖,无邪真要以为自己撞见了斩厄的鬼魂。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无邪用力揉了两下斩厄的脸,“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心中乱成一团,高兴、后悔、疑惑,交织在一起。 无邪有满肚子的话想要问他,但才问了两句,便惊醒般住了嘴。方才瞧见的那一幕,还印在脑海里。 是国师做的吧? 那个老头,一直都很残酷。 是以,人人都以为斩厄早就死了,只有他不肯相信。 国师能留下斩厄的命,实在万幸。 无邪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封信报,国师已经坠塔而亡。倘若斩厄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那他的死,就是再好不过的机遇。 “罢了,你先同我回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无邪松开斩厄,拍拍他的胸脯道,“主子见了你,一定也很高兴!” 无邪转过身,大步往前走,一边招呼斩厄跟上来:“快来!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府里变成了什么样。” “主子他,明年就要当——” 忽然,一阵寒气,夜风似乎被撕裂了。 无邪呼吸一滞,侧过身,手持短刀,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长剑。电光火石间,一直沉默不语,任由他捏来揉去的男人突然动了手。 “你在做什么?” 无邪抓着短刀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斩厄的力气,还是大得惊人。 这一剑劈下来,将他的手都震麻了。 “难不成,是想杀我?” 斩厄手下用力,面上没有一点表情。这木讷的样子,和过去也没有什么分别,但他的杀气,是真的。 无邪一个闪身,想要避开他。 然而,这一回紧追不舍的人变成了斩厄。 无邪大怒:“喂!你个混账东西!臭小子!当真不认得我?” 斩厄紧闭着嘴,虽然张开了也说不出话,但他就是能说,恐怕也不会说。月光下,他的眼神,毫无波澜。 手上的杀招,像另一个人使的。 无邪脱不开身。 比起斩厄,他的近身功夫,只能算是花拳绣腿。 按理说,离得这般近,短刀更好用,但他实在打得吃力。他和斩厄之间,何尝这样缠斗过? “斩厄!”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无邪渐渐气喘。 小院外,忽然传来个久违的熟悉声音。 “哈,不愧是无邪,竟然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回。”讥诮的笑声和英俊的年轻人一道走进来。 第396章 兵器(二) 杨玦的脸,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无邪有瞬间失神:“原来是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那个成天昏昏度日的六皇子终于也成了“大人物”。 身子一歪,无邪险险避开了斩厄的攻势,但长剑还牢牢地跟在身后。 呼吸凌乱不堪,如同心情一样难以平静。 这时,杨玦忽然朝斩厄比了个手势。 沉默的青年立刻停下动作,站在原地不动。 石头,塑像,木雕,他似一切没有生气的东西,只是不像人。 无邪捂住手臂,冷冷地看着杨玦。 杨玦的脚步却异常轻快,好像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轻笑道:“一别多年啊无邪,没想到你还是这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 无邪盯住他的身后。 大片雾气般的黑暗,将没有灯光的地方,变成一片夜的汪洋。 杨玦循着他的目光,扭头看了看:“嗯?你在看什么?薛嘉的援兵,还是我的大军?” “笑话,战事如此吃紧,你还有什么大军可用。”无邪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 将将弱冠的杨玦,的确看起来和过去有些不一样。 “你若有大军,岂会来找我?” 他会看见斩厄,并非幸运。 无邪瞥一眼木石般没有声息的斩厄,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你对他做了什么?” “冤枉,我可什么也没做。那种骇人的事,自然是国师所为,同我没有半点干系。” 杨玦笑容满面,说完,忽然指向斩厄,命令道:“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昏暗中,一片沉寂。 他像是大梦初醒,用力拍了下手道:“哎,瞧瞧我这记性,竟是又忘了。” “既然学不来狗叫,那便学狗爬吧。” “哐啷”一声,青年手中长剑坠了地。 他趴下去,手足并用,真的像狗一样爬行起来。 杨玦哈哈大笑。 无邪浑身僵硬,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够了!” “够什么够,我可还没有玩够呢。”杨玦倚在墙边,眯起眼睛,“你看,国师是不是好本事,竟然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听话的狗。” “我说够了!”无邪一把冲向他。 然而杨玦一动不动,根本没有要闪避的意思。 他只是张了张嘴,唤了声“过来”。 地上的青年,立即便飞身而来,挡在他面前。 铜墙铁壁,不过如此。 斩厄的血肉之躯,便是杨玦的盾牌。 短刀刺下去,鲜血流出来,杨玦却分毫未伤。 “斩厄!” 悲怆的声音,在夜雾里回响。 斩厄肩上流血,脸上还是没有半点表情。不管是拿他作狗的杨玦,还是悲痛到无法呼吸的无邪,都不能叫他动摇。 就连受伤,也没有让他的眉头皱上一下。 他仿佛不知疼痛,一心只有听话一件事。 除此之外,全不在意。 无邪敢肯定,就算杨玦立刻让他去死,他也一定马上就会去。 短刀脱了手。 无邪低声道:“殿下想要什么?” 杨玦站在斩厄身后,被斩厄高大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他的声音里,终于没有了笑意。 “这东西虽然没了记忆,但胜在听话乖巧。” “我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是以,我让他跟着你走,听你的话,也只是说一声的事罢了。” “但这宝贝,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国师手里偷过来的,你想要,就得拿出点诚意。” 他走出半步,从斩厄身后露出半张脸,一只眼。 “想法子把祁太微带来给我,我立刻便把斩厄交给你。” 无邪仰头看了看月亮。 还有一个月,便是中秋了。 都说熬到中秋,天下便要换主,但这最后一个月,似乎远比想象中的要麻烦。 他闭上眼睛,叹口气道:“我还以为殿下变了,没想到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天真可笑。” “什么?”杨玦的眼神一下变得冰冷如雪。 无邪淡淡道:“休说他只是个没有记忆的空壳,就算他有,我也不可能为了他背主。” “祁太微算你哪门子的主人?不要说笑了!”杨玦不快地道,“拿她换斩厄,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好?” “一个半路来的新主子,难道会比你十几年的兄弟还要重要?” “礼义廉耻这种好东西,殿下这样的混账蠢货自然不会懂。” “……”杨玦沉默了一瞬。 他听了这样的话,却并没有发火。 换作过去,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无邪又掏出一把匕首。 杨玦道:“一个两个,全是如此得叫人厌烦。” 他轻轻推了斩厄一把:“去吧,杀了他。” 风声,登时凛冽。 无邪瞅准空当,便要逃走。虽说杨玦如今看起来,似乎只带了斩厄一个人,但谁也不敢说他身后真就没有大军。 他方才张嘴便想拿斩厄换太微,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七月半,中元节。 京城距离洛邑,尚有距离。 他今日出现,定然早有准备。时机如此凑巧,模样又是专程乔装打扮过的,恐怕他早几日就已经悄悄潜入了洛邑。 只是两个人,想要避人耳目躲起来,并没有那么难。 毕竟,他不张嘴,有几个人能认得出他是大昭的六皇子。 这件事里,最难的是忍耐和等待。 是以,杨玦的确是变了。 那个最不擅长忍耐的家伙,现在也成了会深思熟虑的人。 无邪一跃上了墙头,但还没有来得及稳住身形,便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脚踝。 斩厄的动作,比三年前更快了。 也不知道他在国师手下吃了多少苦头。 无邪脚下用力,扭转身体,试图挣脱出来。然而,斩厄的手指铁铸一样,死死卡在那,仿佛要把他的骨头用力捏碎。 “臭小子!老子今日便是杀了你也得走!” 无邪另一只脚抬起来,猛地踹在斩厄的伤口上。 许是痛极,斩厄终于发出闷哼声。 微微皱起的眉头,也让他的神情一下变得熟悉起来。 无邪一怔,转瞬便被斩厄拽着脚踝扯下来,破布似地摔出去。 “咔嚓”一声。 骨头不知是裂了,还是断了。 要是回头叫小七看见,一定会发火。 府里又要多个病人了。 她尚未出师,见过的死人和病患却已经比许多大夫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 无邪以手撑地,飞快地站起来。 腿上疼痛,并非不能忍受,但斩厄的样子如此令人绝望。如果那一天,斩厄说他要留下断后的时候,自己也跟着一道去,会如何? 无邪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些无用的后悔尽数甩出脑海。 这个人,已经不是他认得的斩厄。 第397章 兵器(三) 长夜里,只有剑光来势如电,什么往昔、兄弟,都已不复存在。 无邪急急后退,狼狈地闪躲。 “斩厄……” 这两个字,仍然熟悉得如同他自己的名,但“无邪”二字,却从斩厄的脑海里消失了。 长剑落下来。 划破他的衣袖。 碎裂的布条,在风中摇曳。 斩厄望向他的眼神,不带一丝犹豫。 杨玦的话,竟然成了斩厄的天命。就算没有国师,就算大昭马上便要易主,这天下依然是残酷无道的天下。 匕首上刺,寒光掠过斩厄的手腕。 鲜血喷洒而出。 长剑立即换至左手,他依然攻势不停,只要无邪不死,杨玦不发话,他就不会放下手里的剑。 失去记忆,不会说话的斩厄,只是一把杀人的兵器。 这曾经是国师对他们的期望。 兵器。 主子是刀,他们又怎么能是人? 但主子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死物,他和斩厄以人的身份长大,死的时候也该像个人才对。 铁刃撕开血肉,洞穿身体。 无邪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杨玦在昏暗中轻笑了声,朝斩厄喊了个“停”,而后同无邪漫然地道:“你以为你能逃去哪里?” “那你呢,你又以为你能逃到哪儿去?” 无邪瘫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肚子上的伤口。 不算要害,但仍然血流不止。 他喘口气,吐掉一口血沫子,嗤笑道:“就算你带着斩厄,也不可能从洛邑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哈——”杨玦闻言,忽然狂笑不止。 “怎么?你真以为我只带了一个斩厄?” “我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不能孤身闯来薛嘉的地盘。” 杨玦依然倚在墙边,不向他靠近分毫。 无邪微微垂眸,望向自己发抖的手。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冷,但手上黏黏糊糊沾着的血,让他战栗不已。 “大厦将倾,殿下不去守着宫门,拦住信陵王,却带着大军跑来慕容家抓人,是终于疯了不成?” “我疯不疯,用不着你来评断。”杨玦的声音突然冷下去。 无邪猛地起身,受伤的右脚用力踏在地上。 不等杨玦反应过来,他的人影已掠至斩厄跟前。 匕首重重没入斩厄肋下。 杨玦一震。 斩厄低下头,神情呆滞地看着无邪。 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无邪沾着血的双手,紧紧按在匕首的柄上。 尖而薄的利器,准确地刺入血肉,斩厄的血流到他的手上,和他自己那几乎要沁入皮肤的血腥融为一体。 想起来。 快想起来。 无邪在心里默念。 无能的期待,最显凄凉可笑,可他只能如此期盼。 “斩厄,求求你了……”无邪手下用力,匕首又刺入两分,直至尽头。 然而,斩厄还是神色不动。 脖子被一把扼住。 无邪被他用力地摔出去,“嘭”一声重重倒地。 尘土扬起,斩厄张开嘴,血像流水一样淌下来。 他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杨玦厉声喝道:“杀了他!” 斩厄一手垂在身侧,一手紧紧握住剑柄。 “还不快动手!”杨玦冷冷地看着他。 三年前,一夕生变,薛怀刃和祁太微消失无踪后,无邪和斩厄也不见了人影。他一直以为,斩厄也跟着离开了。 直到从西北回来,再见斩厄,他才知道,国师做了什么。 那个时候,斩厄便已经不记得他是谁。 国师弄坏了斩厄的脑子,把他变成了一个没有记忆的蠢物。“养育”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似乎是国师的癖好。 但很可惜,斩厄不是薛嘉,也永远不会成为另一个薛怀刃。 因此,没有多久,国师便厌了。 他把人丢在镇夷司的地牢里,弃之如敝履,再也没有去看过一眼。 到最后,斩厄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以,不管无邪如今怎么呼唤他,都只是在呼唤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狂风吹过,白烟缭绕。 斩厄的剑,提起来,刺下去,又提起。 地上的无邪,咳嗽着,鲜血呛入鼻腔,满脸都是。他睁着迷蒙的双眼,轻轻抓住斩厄的裤管,呢喃道:“咳、你个傻子……要、要是咳……要是哪一天想起来了……咳……可怎么办……” 长剑颤了下。 无邪的手指,用力一拽又松开,无力地落在地上。 小时候的事,反反复复出现在眼前。 他大概是要死了。 “无邪——无邪——” “你在看什么?” “你瞧那个人,生得是不是同我很像?” “是挺像,都有眼睛鼻子和一张嘴。” “啧,你好好看看,分明就很像!” “我又没说不像。” “说你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还不认。傻子,哼,你仔细瞧瞧,那人长得像不像我爹?” “我又没见过你爹。” “……你就说像不像吧!” “无邪,若是像,你就要去做他的儿子么?” “……” “既然不是,那便不像。” “怎么,我若说是,你就觉得像了?” “嗯,你若是想要做他的儿子,那就算他不愿意,我也会去把人抓来,给你做爹爹的。” “……” “不过,你要是非想找个爹,能不能找个生得既像你,又像我的?” “为何?” “我们不是兄弟嘛。” 长剑高高地举起来。 无邪闭上眼睛,轻声道:“来生再见吧斩厄……”倘若真有来生,希望他们这一次能做一场真正的兄弟,血脉相连,永不分别。 “斩厄……对不住……” 夜风拂过剑刃。 斩厄忽然停住了不动。 杨玦皱起眉头,远远望过去,斩厄的脸,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但泪水正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杨玦不由愣住。 这时,一阵风,突然有个人影从他眼前掠过,直冲无邪而去。 鼻息、心跳、脉搏。 伤口,呼吸,还有剑。 小七一把抱住无邪。 他们分开了多久? 一刻钟?还是两刻钟? 明明短暂得好像才一眨眼,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心跳声擂鼓一样响亮,看见无邪的那一瞬间,她的脚动得比思绪更快。 “快动手!”杨玦眉头紧锁,又呵斥了一声。 小七背对斩厄,紧紧抱着无邪。 她怀里的人,已经比七月的夜风冷。 长剑劈下,背脊裂开。 她仍然没有松开手:“无邪,等一等,再等一等。” 马蹄声,终于响了起来。 第398章 黑甲军 “夺夺夺——”、“夺夺夺——” 慕容家的书房大门也被人重重地叩响:“姑娘!姑娘快开门!”急促的呼喊声,几乎要震碎门窗。 太微坐在桌前,刚把先祖留下的手札翻至最后一页。 门外,乌云遮蔽月光,夜色渐渐如同泼墨。 二宝叩门的动作,变成了拍打。 太微猛地站起来。 “哗啦”一声,手札落了地,她膝上堆叠的纸张,也雪片般纷纷洒落,光着的脚,立刻便被大雪掩埋。 寒气不断上涌,让人忍不住颤栗。太微扶住桌沿,深吸一口气,大步朝门口走去。 异形文字,在她脚下扭曲变样。 宋宜的人生,又一次来到尽头。 太微拉开了门。 二宝发白的脸,比鬼还要难看:“姑娘,出事了。” 伴随着话音,廊下狂风大作,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如同无主孤魂。 这漫长的夜,好像再也迎不来光亮。 建阳帝的黑甲军,杀进了洛邑。 长街被踏平。 鲜血流成汪洋。 还未烧尽的纸钱,在风中乱舞。厮杀声,响彻云霄。没人想过,黑甲军会出现在洛邑。 这支人数不过两千的军队,是建阳帝的亲卫。有别于人数众多的禁卫军,所谓的黑甲军,更像是传说中的人物。 因为过于凶猛残酷,而显得不真切。 据说,当初建阳帝领兵攻打襄国的时候,靠的便是这群人。 两千如同两万,两万如同二十万。 什么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虽然坊间几乎没人见过黑甲军的真面目,但关于他们的传闻,一直都很骇人。 太微听完二宝的话后,胡乱穿上鞋子便往前头去。 按道理,黑甲军是大昭的最后一道防线。建阳帝只要还在京城一天,就不可能让他们离开。 可现在,他们皇城不守,帝王不顾,来了洛邑。 为什么? 是因为如今留在皇城里的那位帝王,是个傀儡? 还是因为国师死了? 领军的人,又是谁? 太微在廊下疾行,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脸。 “小七人呢?还未回来?” “还没有。”二宝脸色沉沉,摇了摇头。 太微加快了脚步:“这可不妙。”虽说小七不是独自出的门,师父和无邪都在不说,还有其余人跟着,但要是碰上黑甲军…… “二宝。” “您说!” “你去找母亲,带她先走。” “姑娘,那您呢?”二宝愣了下。 他还是唤太微姑娘,一如过去,分毫未改。 太微莫名忆起往事。 那一天,母亲带着人离开京城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心情?住得时间长了,陌生的居所也成了重要的家,突然之间便要抛弃,果然不容易。 “不用担心我,等人到齐,我便会追上去。” 太微慢下脚步,轻轻推了二宝一下。 母亲所在的方向和她要去的地方,不在一处。 尽管她很想见一见母亲,和母亲仔细地说一说宋宜的事,但眼下并不是时候。 太微仰起头,遥遥望了一眼天空。 乌云聚拢又散去。 冰冷的圆月,高悬在那,仿佛又过一月,已到中秋。 她收回目光,和二宝背向而行。 这条长廊,太微已经走过无数遍,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日这般脚步虚浮。 二姐送回来的那副图,让她头一次接近了真相。六合教留下的记录,根本连真相的皮毛也算不上。 宋宜那冗长又短暂的人生,是一场无解的厄运。 她手札里写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疯子所言,但太微知道,她没有疯。 宋宜,只是不走运罢了。 那本手札的最后一页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晚了。 她反反复复地挣扎,挣扎到最后,却只剩下这样两个字。 实在让人心惊。 太微走至半途,忽然皱起眉头,朝远处看去。时辰还早,远不到天明的时候,但那看似永不会到来的光,已经来了。 慕容家大宅外,马蹄声,震天响。 火光星星点点亮起来,渐渐有了燎原之势。 慕容家的护卫,不可能挡得住黑甲军。 杨玦带着人,一路杀到花厅。 这里,还是他当日杀掉假慕容舒时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见到我,会大吃一惊。”杨玦扫扫椅子,姿态闲适地坐下去。 “没想到,你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他随手抓过茶壶,提起来,往嘴里倒。 早就凉透的茶,只有浓郁的苦味。 杨玦才咽一口,便皱皱眉头,将茶壶一摔,擦了擦嘴道:“你这般不怕我,我可是要伤心的。” “初见时,你明明是只会发抖的小野猫。”他口气轻佻地笑着,视线定定落到太微小腹上。 花厅外,传来惨叫声。 杨玦也不管太微接不接话,只话痨似地说个没完,他懒洋洋的坐姿和轻浮的口吻,都像是来叙旧的。 血腥味四面八方钻进来。 太微搭在椅子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杨玦立即笑起来道:“说起来,薛怀刃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死了。” 太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终于开了口:“你想要什么?” 杨玦闻言一挑眉,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何总要问我想要什么,难道我说了,你们就会给我?” 白昼般明亮的花厅,让太微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琉璃一般美丽。 国师死后,杨玦将国师府翻了个底朝天。 老糊涂的国师,曾经清晰地说出过祁太微就是仙人这样的话。 就算那个时候他已经糊涂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一定有他的依据。 杨玦忽然伸长手臂,探向太微:“我原本只是想要你罢了,但如今看来,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也许比你更有用。” 这个疯子! 太微抱住肚子,闪身避开。 杨玦的手落了空。 忽然,“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门口的珠帘断了线。 大珠跟着小珠,跳进血泊里。 杨玦歪了歪头,笑起来:“哟,瞧瞧,这是谁呀!” 薛怀刃提着剑,浑身浴血,站在月色下。 “果然是你。”他叹息了一声。 杨玦一下笑不出来了,冷着脸道:“多年未见,你对我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第399章 尽头 薛怀刃抬起手,用力擦了下面颊,血污模糊了他的神情:“怎么,殿下难不成还想要我说你来得好么?” “又或是,想让我夸你两句?” “说你将黑甲军调离京城,是个明智之举?复国军见了你,想必会很感激?” “殿下,你如今也不是孩子了,总不会天真至此?” 他一口一个殿下,话语明明满含讥诮,眼神却好像很伤心。 杨玦一眼望见,心头莫名发颤。 但他没有做错。 宫里的那个傻子,算什么父亲?他丢下皇城,丢下过去,明明再对不过。他做错的,只有送走寿春一件事。 他来这里,的确是个明智之举。 夜风冷冷吹过来。 杨玦抿了抿薄唇。 “我不想杀你。” “也并不想血洗洛邑。” 薛怀刃甩了下剑,上头粘黏的血珠在地上画出一道长痕:“你已经做了。” 杨玦面露烦躁:“我只是需要她!” “哈,你需要,我就得给你?”薛怀刃笑了一下,“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杨玦用眼角余光盯着太微,口中声音渐渐冷酷:“只要祁太微跟我走,我立刻便让人撤出洛邑。” “用她一个,换取无数,难道不是划算买卖?” 他抬了下手,说话间,突然一阵血雨洒下。 有个人影,越过高高的墙壁,跳了下来。 “啪嗒”两声。 来人扬了扬手,将手里的东西,一左一右抛到花厅里。 地砖霎时染色。 太微踉跄了下。 腹中一阵刺痛,她猛地用力抱住肚子。无法呼吸,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咽喉也被石头碾碎,只有血腥味不断涌上来。 “斩、斩厄……” 太微一手抱住肚子,一手死死地抓住椅背。 站在月色下的男人,浑身是伤,却只看着杨玦,像是根本不知她在唤谁。 他的确像斩厄,但却是一个“陌生人”。 腹中刺痛,一阵又一阵。 太微大口地吸气,别开视线,不敢去看地上。 忽然,风动,剑动。 寒光一闪,薛怀刃的剑,架到了来人的脖子上。 可他一动也不动。 离剑尖不远的杨玦,亦不闪避,只是吃吃地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道:“你真要杀了他?这可是斩厄。” 说完,他把头一抬,露出脖颈:“倒不如杀了我吧。” “虽说就是杀了我,那两颗脑袋的主人也不会复活,黑甲军亦不会撤出洛邑,但杀了我,解解恨,也不算白费。” 他嘻嘻哈哈的,仿佛眼下不是要命的关头,而是商量着要去踏青。 “太微!”他忽然扬声大叫,“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你跟我走,其余人就能活下去!否则,下一个出现在你面前的,就该是你娘了。” “天下!社稷!你们要的大义,已经赢定了!” “剩下的事,交由他人便够了吧?” 他嬉笑着,后退了半步:“更何况,你同寿春不是一向很亲近?你如今能有机会救她一次,为何不救?” 冰冷的圆月,将月下众人的脸,照得惨白。 杨玦的话听起来是那样癫狂。 “闭嘴。”太微腹痛如绞,声音发颤,“那天夜里,我就应该不管不顾射你一箭才是。” 她疼得直不起腰。 豆大汗珠从额上一颗颗滚落下来。 薛怀刃持剑的手,轻颤了下。 太微朝他看去,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动。 花厅外,渐渐安静下来。没有援兵,没有后路,没有人算得到疯子的想法。 杨玦会丢下建阳帝,把最后一道关卡打开,将大昭拱手送给信陵王,是谁也没有想过的事。 他们都以为,杨玦是想要天下的。 可是,人心不可算,疯子的就更是如此。 太微勉强站直了身体。 杨玦说的没错,复国军要赢,且赢定了,但祁家只剩下她。 这种赢,算什么赢? 太微看着地上的小七和无邪,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信陵王时,和他的对话。 不管是信陵王,还是她爹,抑或她和其余人……所有人都明白,要成大业,必有代价。 代价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未来。 父亲那只老狐狸,更是不止一次,将代价两个字,血淋淋地丢到她面前,逼迫她接受现实。 可是,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吗? 太微轻轻呼出一口气。 师父是跟小七一块儿出去的,如今小七和无邪在这里,她想必也凶多吉少了。 还有斩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难道这种事,才是命运? 可笑,可恨。 可恶至极。 她真的受够了。 如果这是命运,那她绝不要屈从。 太微曲起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戒环。 这东西,是先祖宋宜从另一个时空带来的异物。她们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而言,也是异样之物。 太微蓦地望向前方。 “听说,建阳帝已经死了。” “什么?”杨玦原本还在嬉笑,听见这话,脸色变了变。 才过一瞬,但太微苍白的脸,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是眼神,还是语气? 杨玦分辨不出,紧紧皱起眉头。 局面僵持着,他不认为自己会死,也不认为太微和薛怀刃会轻易妥协,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走到这一步,总有人要认输。 而那个人,绝不会是他。 “难道不是?”太微摸了摸肚子,微微隆起的生命,让她心软,又痛苦,“那个侏儒,才是生养你的男人,不对吗?” “……” 杨玦呼吸一滞,想让她闭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一沉默,便是默认了。 他的皮肤,好像被人徒手撕裂。 他的骨头,也跟着被折断,打碎,碾压成齑粉。 血液从脸上流失,心脏钝痛,体无完肤的他,又成了那日的丧家之犬。 太微嗤笑一声:“瞧瞧,殿下生得这般好模样,要是不认,谁敢相信。” 那个侏儒,竟然真是幕后之人。二姐送回来的消息,不管哪一个,都有用得可怕,都震惊到令人不敢确信。 太微轻轻抚摸肚子的手,垂到了身侧。 父亲留给她的扳指,还在这里。 素面的翡翠扳指,被串成坠子后,她便总是不离身地带着。一切一切,仿佛都是为的今日。 冰凉的扳指,安定了她的心神。 杨玦却被她的话,扰乱了心绪。 他目眦欲裂,瞪着太微。如果不是为了寿春,他真想现在立刻就杀掉这个女人。 可这世上,最有可能让寿春回到他身边的人,就是祁太微。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这狗屁大昭已经日薄西山了。” “好了,我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杨玦收回视线,落到薛怀刃身上,“没了无邪,总还有斩厄在,我拿走一个,还你一个,也够了吧?” 不耐又烦躁的目光,轻轻掠过斩厄,他冷漠地道:“要不是我,他如今还在国师手下受苦,不知哪天就要命丧黄泉。” “我念着你想见他,才特地将他带到洛邑来。” “照理,你应该感激我。” 杨玦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薛嘉……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慕容舒?” “我知道你喜欢她,可世上女人那么多,就算没有了她,又怎么样?凭借你的容貌和身份,今后要什么样的女人会没有?” “至于孩子,就更——” “既然如此,寿春都已经死了,你为何还要人去救她?” “你——”杨玦被打断的话,堵住了自己的咽喉。他还以为,自己对寿春的心思,一直藏得很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杨玦胡乱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 束起来的发,被他抓得一片狼狈。 “看来是说不通了。”杨玦笑了半天,站定了道,“我明明不想杀你,但你非要如此逼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也对,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 “既然她不肯帮我,那你死了,她就不得不帮了。” 倘若祁太微真和仙人有关,那就算她不想救寿春,也一定会想尽法子来救薛怀刃。 杨玦把手举起来,用力拍了下。 “麻烦是麻烦一些,但全杀了就行。” 他猛地望向薛怀刃,却见薛怀刃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月夜下,那个俊美的年轻男人,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前方。 杨玦一怔,随即也扭头向花厅深处看去。 两颗带着血的头颅,还安静地躺在地上。 站在它们后面的祁太微,举着一把小刀。 即便隔着这么远,杨玦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把匕首上的寒光。 泠泠霜雪,映照在太微雪白的脖子和下巴上。 没有血色的饱满唇瓣,在轻轻地开合。 杨玦认出来,那是三个让他无法理解的字—— “对不起。” 寒光开始晃动。 太微闭上了眼睛。 利刃划开肌肤、血肉、直至骨头。 她想要的,是必死无疑。 如果她的人生,是一条浑浊黑暗的长河,那么此时,此处,尚不是终点。 还没有发生的事,就不是命运。 “哐当”一声,杨玦看见薛怀刃丢开长剑,向前奔去。 一步,两步,三步……根本来不及…… 活人的鲜血,滚烫如同沸腾。 杨玦跟在薛怀刃身后跑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跪倒在太微身侧。 薛怀刃抱住太微,拼了命地想要捂住她的伤口,但血沿着指缝汩汩流淌,哪里止得住。 杨玦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手,探向自己的脸。 太微的血,在这样的夜里,热得令人畏惧。 而薛怀刃的眼泪,似乎比这血还要烫。 杨玦怔怔地想,自己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大哭的样子。 …… …… 这一天,夜风吹散了命运。 夜的帷帐,轻轻落到太微脸上。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400章 回梦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已经被夜幕尽数吞没。 祁老夫人一脸怒火地高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 仆妇过来点了灯,奉茶与她,她也懒得伸出手去接,只使使眼色让人将茶放下。 “真是个孽障!” “打!再给我狠狠地打!” 她冷声发着令,一副要将下首跪着的少女打死般的口气。 于是,落在少女身上的藤条变得比先前还要凶猛有力。单薄的春衫什么也挡不住,少女被打得扑倒在地上。 “老、老夫人——老夫人——您饶了五姑、姑娘吧——” 一旁,梅子青的少妇泪水涟涟,哭得话不成句。 祁老夫人嫌恶地瞪了她一眼:“姜氏不在,便该是你来管教小五,可你看看,她如今被养成了什么模样?” “我今日若是不将她打服打怕,她回头推的保不齐便是小七了!” “到那个时候,你还要来替她求情不成?”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祁老夫人的话音,沈嬷嬷手中的藤条一下下落到柔软的少女肌肤上。 春衫下,道道红痕,高高地肿起来。 祁老夫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让沈嬷嬷停下来,朗声问道:“小五,你可知错了?” 然而,地上的人,死去般毫无动静。 祁老夫人一愣,皱起眉头。 沈嬷嬷紧了紧手心里的藤条,抬起头朝椅子上望去。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祁老夫人轻轻点了下下巴。 沈嬷嬷立刻放下藤条,弯下腰,伸长手去抓少女的肩膀:“五姑娘?五姑娘?” 还是没有回声。 祁老夫人霍地站起来:“怎么?晕过去了?” 沈嬷嬷手下用力,想要将人抓起来,可她的手指才落到少女手臂上,便感到一阵剧痛。 来不及呼叫出声,她先听见身旁传来了一句“他娘的,好痛”……像是见了鬼,沈嬷嬷捂着手,跳开了。 食指,中指,都断了。 剐心之痛,让人头皮发麻。 “啊啊啊啊——” 她终于尖叫出声。 室内亮如白昼,但谁也没有看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祁老夫人眉头紧锁地站在原处,沉声道:“这是怎么了?你喊什么?难不成人被你打死了?” 沈嬷嬷痛得说不出话。 祁老夫人便转过脸看向边上站着的崔姨娘,道:“你去瞧瞧,到底怎么了。” 崔姨娘闻言,立即悄悄瞪了一眼站在祁老夫人身后的女儿。 万一真是打死了,她才不敢看。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祁老夫人没好气地催促。 崔姨娘迟迟疑疑,迈不开脚。 明明白姨娘也在,为什么非要让她去看。 何况这才几步路?又不是老得走不动道,自己去看嘛! 崔姨娘腹诽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崔姨娘大松一口气,连忙道:“这人不是好好的么?都是沈嬷嬷,一把岁数了还如此大惊小怪,吓了我们一跳。” 她拍拍胸脯,却见沈嬷嬷还是啊啊叫个没完,忍不住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儿啊,这人没事便好了。” 不等话音落下,她又去看女儿,拼命地眨眼睛。 打成这样,也该够了吧? 什么气,还非得把人弄死不可。 然而,四姑娘祁茉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死死盯着前方看。 蓦地,她大叫了一声:“小五!” 崔姨娘被她喊得心头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 崔姨娘慌慌张张朝前头看去,只见沈嬷嬷纸人似的被人推了出去,踉跄两下,便“嘭”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只脚,轻轻踢了踢沈嬷嬷的背。 “小、小五……”崔姨娘惊讶得舌头打结。 满头细汗的少女,仰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瞳,玉石琉璃般美丽而冷酷。 “混账东西!反了天了!你这是在做什么?”祁老夫人气得发抖,声音也颤巍巍的,不知是慌乱还是恼火。 “吵死人了。” “祁太微!”祁老夫人拔高音量,厉声叫道,“你疯了么?” 太微深深地呼吸。 背上的伤,远比记忆里的更疼更难捱。 上一回,她才刚刚挨了没两下,这次可是真的快要被打死了。还说她疯,这几个人,才是真的疯了。 太微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半开的窗户外,是漆黑一片的夜。 “祖母,我要回去了。” “你说什么?”祁老夫人火冒三丈地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微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别开脸向外走去。 祁老夫人愣了愣,旋即暴跳如雷地大喊起来:“来人!还不快来人!给我把五姑娘摁住!” “疯了,全都疯了。” “和你那该死的娘一样,我就不该留着你们!” 她大喊大叫,一副失态模样。 四姑娘祁茉终于回过神来:“祖母!祖母!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祁老夫人铁青着脸。 门口已经聚起两个婆子,一左一右上前来,想要抓住太微。 “让开。”太微汗津津的脸,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衬得她的两只眼睛格外明亮冷漠。 婆子怔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来抓她。 太微猛地瞪起眼睛,朝其中一个婆子撞过去。 她身量单薄,还没有这婆子半个人壮实,但这突然一撞,全身力气都用了上去,婆子愣是被她撞得跌跌撞撞,摔到墙边。 不等她站定,太微的手指已经用力按在她的眼皮上:“聋了么?信不信我挖了你的眼珠子,让你变得又聋又瞎?” 婆子哆哆嗦嗦不敢出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太微指下用力,按了下去。 另一个婆子连忙讨饶道:“姑娘,小的们知道错了,求您放过她吧。” 屋子里,祁老夫人已经气得捂住心口,向后倒去。 太微松开手,把人一推,扬长而去。 四姑娘祁茉急匆匆从屋子里追出来时,她已经走得不见人影。 不出半个时辰,府里便传遍了。 五姑娘太微,终于疯了。 因为她有个疯子娘,人人都觉得,她的疯病是早晚的事,可没人想到,她疯起来比姜氏厉害得多。 “听说……要杀人?” “可不是嘛!吓死个人,我可不敢在集香苑里呆着了!” 小丫鬟们窝在廊下,窸窸窣窣,窃窃私语。 正巧大丫鬟碧珠走过来,听了个正着,不快地道:“让你们做事,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 碧珠望着众人背影,冷哼了一声。 掀开帘子,她大步走进去,把暗下来的灯重新点亮。火焰高高升起,几乎燎到她的头发。 “哎呀”一声,她后退两步,走到桌前。 “姑娘,听说鸣鹤堂那边让人去请大夫了。” 太微正在伏案写字,闻言眼皮也不掀一下地道:“放心,她还死不了。” 碧珠讪笑了两声。 五姑娘要不要杀人她不清楚,但看起来的确好像是疯了。 要不然,这人怎地挨完打,立刻便回来要看钱箱?那里头的银钱,不管怎么算,都不可能对得上数目。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可是,主子要看,她能怎么办? 就算是个在府里不得人宠爱的主子,那也是主子。 没奈何,她只能扯谎说钥匙丢了,打不开钱箱。但五姑娘说什么都要看,就是没有钥匙也无妨。 话已至此,她只能把东西搬过来。 不想“咔嗒”两声,五姑娘便当着她的面将钱箱打开了。 明明没有钥匙! 她吓得半死,当场便想跪下去,可不等她跪下,五姑娘先把钱箱推到了她面前。 “全都赏给你了。” 灯下,面色苍白的少女连数也没有数,便将整个钱箱都给了她。 碧珠差点真的被吓死。 虽说五姑娘手头拮据,但这个拮据,是相比四姑娘来说的,比起她们这种每个月领点糊口银子的下人来说,可委实算不得穷困。 平日从里头顺一些便算了,如今整个钱箱放到她手里,碧珠可不敢拿着。 “姑娘,那些银子,您还是拿回去吧。”想到先前的事,碧珠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您这……” “我怎么了?”太微提着笔,歪了歪头,斜眼瞥了她一下,“你是不想要,还是不敢要?” 碧珠立在桌旁,绞着手指,轻声道:“奴婢不敢要。” 太微收回视线,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将信纸拿起来。 碧珠见状,悄悄扫了一眼,不知写的什么,但好像只写了几句话:“姑娘?” 太微没有看她。 “既然是赏给你的,你便收着吧。” 太微一边说,一边打开信封,把信纸叠起来,飞快地塞进去,封了口。而后,她把信封一递,塞给了碧珠。 “你去,找个能干的,把信送到猎场。” 碧珠拿着信,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是给伯爷的信?” 太微点点头,撑着桌沿站起来。 背上的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 这个时候,她身边根本无人可用,长喜还在四姐院子里,刘妈妈则在庄子上,她立刻能用的,只有个不像样的碧珠。 好在碧珠爱财,胆子也不大,平日虽然不敬她,但如今给了钱,再吓唬两句,也能勉强用一用。 “还不快去?”太微站直身体,伸手摸了下后背。 衣裳是湿的,不知是血还是汗。 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碧珠瞧见,唬了一跳,急急忙忙拿着信出去了。 …… 窗外,漫长的夜,因为夏日即将来临,而逐渐变得短暂。 金飞玉走,似乎只有一瞬。 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靖宁伯祁远章回了府。 第401章 爹爹 天色将黑未黑,月亮却已经高高地挂在那。云层翻涌着,将暮色搅合成一团浆糊。 祁远章下了马车,慢慢地朝里头走。 脚下的路,是走惯的长廊;檐下的灯,是见多的昏黄,但今晚的风透着久违的异样与陌生。 走到鸣鹤堂,他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 暗影已然落下。 很快,仆妇们便将更多的灯点亮了。 “伯爷!” 沈嬷嬷一路疾走来迎他,右手举在半空,食指和中指被纱布紧紧缠绕在一块。 像是故意要露给他看的。 祁远章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拂袖向鸣鹤堂深处去。 天气渐渐热起来,到晚间,温度也仍然居高不下。鸣鹤堂里门窗大开,任由夜风穿来吹去。 祁老夫人就半躺在这凉不下来的热气里,唉哟唉哟地小声唤着痛。 祁远章靠近过去,弯下腰,轻轻握住她的手:“母亲。” 看见儿子的脸,祁老夫人眼眶一红:“文骞啊……我……” “怎的了?”祁远章拍拍她的手背,打断了她的话,“大夫可看过了?要不要紧?” “大夫……来是来了……”祁老夫人有些哽咽。 一旁的沈嬷嬷,连忙有眼色地接过话道:“伯爷,五姑娘这一回,委实是过了。” “老夫人这都叫她给气病了,她也不知反省,还闹着要杀人!把集香苑折腾了个人仰马翻不说,还将老夫人派过去的人全都打了一顿。” “嗯?她要杀人?”祁远章手指一松,直起腰来。 沈嬷嬷见状,愈发忿忿道:“可不是嘛!” 祁老夫人也眼睛红红地道:“那孩子该不是同姜氏一样,犯了疯病吧?” “要不然,她小小年纪,怎地张嘴闭嘴便是那种吓人的话。稍稍有些不如意,她就要去拿剪子来害人……” 祁远章仔细听着她们的话,忽然笑了一下。 祁老夫人一怔。 祁远章摇了摇头,又打了个哈欠,道:“看母亲这样子,中气十足的,大抵是不要紧。” “这……”祁老夫人没能说完的话,噎在了嗓子里。 “伯爷!”沈嬷嬷低低唤了一声。 祁远章摆摆手,抬脚就往门外走,口中懒懒地道:“既然不是要命的病,儿子便先回去了。” 只是一转眼,花里胡哨的袍子便融入了黑夜。 祁老夫人一下坐起来。 沈嬷嬷扶住她,将靠垫多多地塞到她背后:“老夫人,看伯爷的样子,似乎并不相信五姑娘疯了。” “他信不信的,那臭丫头一定是真疯了!”祁老夫人恨恨说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 好好的伯府,竟然成了疯子窝。 “把窗关上吧!这风吹得我心寒!”祁老夫人身子后仰,一下靠到软垫上。 熏香钻进鼻子。 她皱起眉头,揉了揉太阳穴,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派人去传的话?” “您说什么?”沈嬷嬷关窗的动作顿住了,“传话?” “不是你?”祁老夫人紧锁的眉头,一下皱得更紧了,“难不成是崔姨娘?” “要不然文骞怎么知道我病了?” 听见这话,沈嬷嬷也愣住了。 是啊,这日子还不到伯爷回来的时候啊! 而且,他怎么一回来便直奔鸣鹤堂来了? 沈嬷嬷想起自己方才听说祁远章来时的吃惊,飞快将窗子合上,转过身来道:“崔姨娘恐怕是不敢。” 祁远章人在猎场,随侍于建阳帝身侧,不是要命的大事,崔姨娘哪里敢派人去找他。 没有祁老夫人的吩咐,沈嬷嬷当然也是不敢。 “不是你,也不是崔姨娘,难不成是集香苑那个小疯子?”祁老夫人沉默了一瞬,片刻后,狐疑地道,“不会吧?” 沈嬷嬷也有些不敢相信。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外头夜风大作,天终于凉快了些。 这个时候,祁远章已经走到花园,坐到了亭子里。 石头做的凳子,也透着两分热气。 他一边让人把饭菜送到亭子里来,一边哈欠连天地闭上了眼睛。 回来的路并不能叫短,他若是闭上眼睛,躺在马车里,少说也能睡上几个时辰。 可是,根本睡不着。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祁远章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信。 因为看了太多遍,信上的内容,他已经倒背如流。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再看一次。 信纸上的字迹,实在算不上熟悉。 内容则乏味而无趣。 左不过是祖母突发急症,望他早日归家之类的话。 整封信,只有落款值得一看。 祁远章把信放在桌上,食指轻轻地点在那个名字上。 太微……太微…… 这是他亲自取的名。 府里诸多孩子,只有太微的名字不一样。 繁花与星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物什。 那个时候,母亲还反对过,嫌他偏爱,嫌这名字不好,给女孩子用,未免太重。 他却执意用了这两个字。 但那真是偏爱么? 若是爱,他也该给那孩子选个花一般的名吧? 寻常,平凡,却美丽。 那样的人生,是多少人渴望的美梦。 而太微,听上去便像个命运多舛的人才会有的名字。 姜氏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 十年了。 弹指一挥,面目全非。 如今,襄国不再,天下无道。 姜氏是个疯子,他是个谄臣,而靖宁伯府——活在一颗充斥荣华富贵的露珠里。 他每一刻,每一瞬都在不安。 不安得下一刹那好像就会死掉。 可他还是只能继续不安下去。 天会亮,露珠会被烤干,这是必然之事。 他能做的,只有挣扎。 姜氏说他会死。 他信了。 那一天,当建阳帝提着刀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他确信,自己的确会死。 于是,他跪下了。 靖宁伯府的命运,从此被系在了一根蛛丝上。 一年又一年。 一日又一日。 “爹爹。” 夜风卷起花瓣。 星子发出耀眼的光芒。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祁远章挑起眉毛。 他转过身,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将背靠到桌沿上。 昏暗中,正在慢慢走过来的少女,有一张既不算像他也不算像姜氏的脸。 “这是哪位呀?” 男人嘴角含笑,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但眼神冷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