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绝恋之醉清风终结篇》 作品相关 出版信息 “婉约派言情天后”叶紫新作:《清宫绝恋之醉清风终结篇》 作者:叶紫 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08年5月 定价:24.80元 isbn 9787801737786 编辑推荐: ★情真意切纪晓岚,《许你来生》姊妹篇 ★《清宫绝恋之醉清风》终结篇 ★《鸾》作者天夕、《怡殇》作者凛冽联袂作序倾情推荐 ★他是大清王朝的风流才子,她是流落民间的金枝玉叶 且看一对才子佳人演绎出的清宫绝恋 内容简介: 一个是大清朝有名的才子;一个是遗落在民间的明珠;一个是意气风发的才俊。这样的三个人相遇,会迸射出怎样的火花? 傅恒,犹如天上的星辰,有时触手可及,有时又若即若离,从不轻言爱意,却始终把她放在心底的最深处。 纪昀,大清朝有名的才子,热情如火,敢爱敢恨,深知真爱可遇而不可求,碰上了便再也不放手。她,迷失于他的似水柔情,但当繁花落尽,才明白一切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不甘心放弃一段刻骨铭心,不想,平淡朴实才是真真正正的幸福。 作者简介: 叶紫:温暖而美好的江南水乡走出的素雅女子,典型的天秤女,爱好美与和谐,天性善良温和。笑言生平最大的梦想是中彩票五百万,也和所有女子一样喜欢逛街,闲暇时光看书、写字、听歌,怡然自得。喜欢温暖美好的故事,一如江南温暖的流水,希望自己的文字如暖流,划过所有人的心尖。代表作:《许你来生》。 第一章 无功而返1 送暖的春风扑面而来,如同一双温柔的大手在脸上轻拂。我睁开双目,感觉头痛欲裂,昏昏沉沉。此时,窗外雾气蒙蒙,细雨霏霏,彼时的记忆忽然就浮上心头。 我不记得昨晚我们究竟喝了多少酒,只知道一杯接着一杯,又哭又笑,我也不记得纪昀最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在我近乎荒谬的求亲后,他将我拥入怀中,温热的唇轻轻地落在我的眼睛上,对着我低语:“雅儿,你醉了,如果明晨清醒后,你还能坚持,我就娶你为妻。”我掀开被子起身,昨晚发生的一切在脑中骤然清晰,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当时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借酒装疯,抑或这本就是我的心里话,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太需要一个能让我依靠的肩膀,可以让我倾诉内心的苦闷。 哭过,醉过,发泄过,心中似乎舒畅了不少,可坐定下来细细回想,又怅然若失。 风过帘动,一张素白的纸笺飘落到我跟前,怔怔地拾起,白纸黑字,分外显眼,情意藏头,惹人心酸: 我府门前翠竹摇,喜鹊喳喳当空叫。 欢乐高唱月圆曲,你扶古筝偷偷笑。 一人只有一知音,生死相依不变心。 一身风雨一身情,世上唯有你最亲。 笔势入木三分,骨力挺拔,笔法高古苍劲,秀丽卓绝,这写得一手好字之人,不是纪昀还会是谁? 苦涩。心微疼。 不是因为纪昀出众的文采,而是为了他字里行间透出的无限深情。 他宁愿选择这样的方式来向我表达爱慕,却不利用昨日乘虚而入。这样的谦谦君子,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再放弃。如果没有傅恒,我想,我一定会欣然接受爹为我安排的亲事,可世事未必都能尽如人愿。我把心遗落在大雪飘飞的冬季,却也在这样一个寒夜里作了彻底的了断。 原来再铿锵的誓言,也是不堪一击;再美的邂逅,也会化为泡影。 我无端洒了一身的泪,到头来终发现自己在他心目中,什么都不是。 当他把刀架在如风的脖子上时,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仅剩的那道门,也被牢牢地封死。 如风……如风,我猛地站了起来,我还坐在这里自怨自艾,需知道,当务之急就是救如风脱险,拖一日他的危险便添一分。 来不及再多想我就往外走去,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揉揉险些被撞歪的鼻子,站定一看,那行色匆忙之人正是父亲。“爹,您找我有事?”我搀扶他坐下,又顺手倒了杯水递过去。 “雅儿,我仔细思量过,如风的事迫在眉睫,一定要尽快想出应对的方法。”爹满脸愁容,眼窝深陷,目中有血丝,看来是一夜未眠。 我点点头,爹说得不无道理,可要想出个万全之策,又谈何容易。如风是朝廷重犯,又被追捕多时,这次傅恒用计将他逮捕归案,尽管方法不是那么正大光明,但谁又会重过程而轻结果呢?他立下了大功,少不了加官进爵,想来户部右侍郎这个位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雅儿,你想到什么主意?”爹轻拍我手背,焦急地问道。 我寻思片刻,道:“爹,我去求皇上恩典,求他放过如风哥哥。”“傻孩子,皇上英明睿智,他不会不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这个道理,”爹叹了口气,“此事甚为棘手,雅儿,不妨唤纪昀来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不。”我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一来,我不愿意将纪昀牵扯进来,事情因我而起,理应由我承担后果。二来,昨晚酒后同他说的那些话,已超越了之前所有的界限,因此我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心理准备。 “为什么?纪昀机智过人,他一定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能保住如风的性命,又可以避免你和皇上的直接冲突。”爹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我被他看得颇不自然,只能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爹,我不想连累纪昀,就像当初如风不愿连累我们是一个理,”压抑着心头的起起伏伏,我终于能够抬眼面对爹的注目,“还是先让我试试,我想,皇上也不会不近人情。”爹摇头叹息:“雅儿,皇上看在先皇的分上是不会为难于你,可他绝对不会因你求情而错失将反清复明团体一网打尽的好机会。大清入关几十年,可反清组织仍是层出不穷,皇上若是利用如风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也未尝不可。”我的脑袋开始发涨,爹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可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轻言放弃。我站到爹身边,郑重地对他说:“爹,您教过我,凡事做了,尽力了,将来才不会后悔。所以你就答应女儿去试一下吧,您也说了,皇上他是不会为难我的。”爹的目光扫过我的头顶,又缓缓落在我的脸上,眼神开始飘忽,他轻道:“雅儿,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你娘,那般坚定、决绝和不顾一切。”他背转过身体,发了好一阵子呆,良久他方道:“雅儿是真的长大了。”“那您是答应我去求皇上了?”我抓着自己的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 “记住,皇上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你的兄长,不要挑战他的权威,试着用亲情去打动他,明白了吗?”爹正视着我,语气中的严峻不容我忽视。 “女儿记下了。”我点头应允,将爹的忠告记在了心里。 “如果真能救回如风,爹就准备带着他远离京城,”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我心头一急,脱口而出,“爹,您要去哪儿?您不再管女儿了吗?”“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爹抚摸着我的头发,“自然这是后话,如风若能平安归来,京城是留不得了。”爹并没有问我的意愿,而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一家人始终会在一起。 爹又交代了我几句后,我便匆匆上路。 一个时辰后,我已来到圆明园,孤身一人,难免忐忑,可为了如风,硬着头皮也得进去。 一路畅行无阻,只在到达九州清晏时被桂圆公公堵在了门口。他笑脸相迎道:“卓雅姑娘怎么来了?”“桂公公,”我也还以微笑,“我想求见皇上,麻烦你通传一声。”“皇上正和几位臣工在御书房内商议国事,恐怕暂不能见你。”桂圆公公停顿稍许复又道,“姑娘若无重要的事,还是先回吧。”事关如风哥哥的生死,自然是头等大事,我赔笑道:“桂公公,我有要事需求见皇上,还请你通融。”我无意中忆起一年前在江南小镇的张府门前,傅恒曾用银两买通守门小厮才得以顺利见到潇湘姑娘,就也想如法炮制,可摸遍衣兜,仅有几两碎银,紧紧攥在手心里,却迟迟不敢送上。这点银两,怕是入不了他的眼。 像是轻易就能看透我的心思,桂公公忙不迭道:“卓雅姑娘不要误会,皇上勤勉国事,见完群臣又要批阅奏折,常常是忙上一整天,所以我才请姑娘改日再来,也是为姑娘着想。”我紧咬下唇,总觉得桂圆公公今日的举动较以往反常,从前即便不是刻意巴结,至少不会如今日这般客气但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说不上。 我只能僵硬地站立着,脸上笑意不减。“我就在这儿候着,等皇上处理完国事,自会召见我。桂公公你也无须顾及我,该做什么你尽管去忙。”说完,我就倚在角落的廊柱上,双目平平直视前方,深深吸了口气。 “这……”桂公公面带为难之色,“卓雅姑娘,你在这儿恐怕不合适吧?”“我不会打搅你,更不会打扰到皇上,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我不以为然,我就算再不济,也是皇上的亲妹妹,我笃定他一个太监不敢拿我怎么样。 第一章 无功而返2 桂公公尴尬地说道:“卓雅姑娘,你就不要为难我了。”我这怎么是为难他,一没有打他,二没有骂他,我不解:“公公此话何解?”桂公公凑过来低声道:“姑娘,你还是回去吧。皇上他……不会见你的。”“为什么?”我惊道,笑容僵在了脸上。 桂公公尚未答话,从九州清晏里陆陆续续地走出几个人,为首一人,长身玉立,剑眉入鬓,唇边总是挂着一抹醉人的浅笑,似风似雾如烟如雨,缥缈得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抓不住。 他投向我的沉寂目光中兴起了几许波澜,我心头一跳,侧身偏过了头。待脚步声远去后,我松了口气,再回过身,却仍是同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暗淡,神伤,我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可我一想到他利用我诱骗出如风的事实,我就强忍住悲痛,发誓此生不会再因他流泪。 短短几步路,他走得辛苦,我心中也不好受。如果是两个萍水相逢之人,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偏偏我们又有过这样的过往,避无可避,逃又无处可逃。 终于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处,我颓然,又长嘘一口气,眼睛有些酸涨,闭了闭眼,用衣袖轻抹眼角,心是钝钝的疼痛。 挥去不该再有的惆怅的和企盼,我继而转向了桂圆公公,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傅恒的背影,我轻道:“桂公公,麻烦你再去通传一声。”“姑娘我实话和你说了吧,你今天是见不到皇上的,”桂公公咳嗽一声,收回了视线,“皇上他早就算准了你一定会来,特命我守在这儿。姑娘你就别再固执了,也别为难我这做奴才的。等皇上得了空,自会召见你。”我苦笑,从家到圆明园的途中,我已准备了数条说服皇兄释放如风的理由,可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他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精明如父亲恐怕也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 皇上亲手堵死了这条路,难道真的要置如风于死地?不,我拼命摇头。 “桂公公……”我仍垂死挣扎。 “卓雅姑娘你还是回去吧。”桂公公垂下眼睑,背负双手,竟,不打算再理会我。 我呆立当场,进退两难,有皇上在身后撑腰,我的话对桂公公而言自然无足轻重,身份真是样奇妙的东西,尽管有时避之唯恐不及,有时又会觉得不可缺少。就像我现在的尴尬境地,如果我是个有名有分的真格格,他绝不敢无礼到这种地步。 我自讨没趣也不便再纠缠下去,暗自思忖,不知还有谁可以帮助我。我首先想到的是皇太后,可又转念一想,她和皇上是亲母子,哪有帮着我一起对付皇上的这个理。 承欢,如果有她出面,并且请她为我做说客,必定能事半功倍,这确实是个好注意。可是,晴岚的病虽有起色,毕竟还没有痊愈,我又怎能在这个时候使她分心?思及此,我才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难道竟无一人可以帮我吗?难道我要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去吗? 傅恒,我的心思飘到了他的身上,他为抓捕如风立下汗马功劳,请他为如风求情自是不可能,若是求他带我去见皇上,这应该还不是难事吧?我又重重摇头,我们已成过往云烟,我不能凡事都倚赖他。 山穷水尽了吗?我偏不信,正当我打定了主意要硬闯之时,一个浑厚略带苍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不是雅儿姑娘吗?”他碧眼金发,操一口地道的官话,如果不是有过一面之缘,我也难以置信。 我喜出望外,天无绝人之路,眼前之人从天而降,又给了我希望。“艾伦伯伯,你还认得我?”当初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倒是他的流利中文和儒雅风度让我记忆犹新。 “自然认得。”他打量着我,又迅速扫了一眼桂公公,“雅儿姑娘是来见皇上的?”“嗯,不过吃了闭门羹。”我瞪向桂公公,他只作没看见。 艾伦淡淡笑道:“桂公公,我奉旨见驾,烦你通传。”“是,您稍等片刻,”桂公公满口应承,笑容满溢。 差别对待,我欲哭无泪,艾伦笑着对我说道:“雅儿姑娘别急,一会儿我带你去见皇上。”“真的?”我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不行,皇上会怪罪于你的,还是算了,我再另想办法。”艾伦双目微微眯起,轻笑道:“姑娘多虑了。”他嘴角上翘,显得极为的自信,“你还信不过我吗?”既然他坚持,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好在桂公公跑了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艾伦先生,皇上正等您呢。”艾伦略一颔首,冲着我点头示意,我心领神会地跟在他后头。“哎,卓雅姑娘你可不能进去……”桂公公话音刚落,艾伦就挡在他身前,让我从他身边先绕过去,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桂公公,一切由我担着。”他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桂公公也只得作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我在即将进门的一瞬间,还特意回头朝他扮了个鬼脸,以报他方才对我的不敬之仇。 我的兄长,大清国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正低头批阅奏折,好像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没等他抬头,我就先跪下了。“怎么是你?”皇上漫不经心地瞅了我一眼,像是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皇上,卓雅姑娘是老臣执意带进来的,与桂公公无关。”艾伦撩起长袍下摆,也作势跪下,皇上急忙阻止:“艾伦先生请起,朕并无责怪之意。”果然是个尊师重道的帝王,有他这句话,至少我不用担心会因我的事连累到艾伦。 “你也起来吧,”皇上淡淡道,“你先一旁候着,待朕同艾伦先生议完事再说。”“是。”我乖乖地退到角落,只要能进入这御书房就是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多等会儿又何妨。 皇兄和艾伦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只见他们时而微笑,时而点头,虽有争论,气氛却异常的活跃和融洽。想来今日皇上的心情还不坏,我也对一会儿的正面交锋充满了信心。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艾伦起身告辞,临走前还给了我个笑容,让我又安心了不少。 “过来,”皇上随口唤道,我小跑着过去,规规矩矩地站到他的身边。“你能主动来这儿,朕很高兴,但如果你是要说穆如风的事情,那就不必开口了。”话还没未成句就已经被他堵住,可我并不灰心,笑脸相迎,讨好地说道:“雅儿想念皇兄,这也有错吗?”他搔搔我的头皮,柔声道:“去见过太后了吗?”“还没有。”我有些心虚,偷瞧他一眼,并没见怒容。 “那一会儿就先去向太后请安吧。”皇上埋头继续看起了奏章,我傻傻站着,向来口齿伶俐的我,此时却张口结舌。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吗?”皇上瞥我一眼,“有话就直说。”我吞吞吐吐地憋了半天,方道:“皇兄,无论你愿不愿意听,雅儿……还是要说。”我缓缓跪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小心说道:“请皇上看在雅儿的分上,释放穆如风。”“理由呢?”我原本以为皇兄会大发雷霆,谁料他只是淡淡问了句,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如风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了解他。他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如果他当真加入了什么组织必定也是出于无奈,我不相信平日里连小兔子也不忍心伤害的人,会做出杀人放火、有违常理的事情来。”对于如风,不是亲兄长却胜似亲人,从小到大他对我的保护,我怎么可能视而不见。所以,不管有多困难,我都要说服皇上不再追究。 “妙应寺谋划绑架皇后和娴妃,傅府刺杀朝廷重臣,这些都有他的份,还有前几年的桩桩件件,朕也不想多提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傅恒,他比朕更清楚。”皇上并没有大声呵斥我,反而举出多项例子试图开导我。 傅恒,我暗暗冷笑一声,如风是他亲手所抓,他又怎会替如风说话。我小声嘟囔着,皇兄已然皱起了眉头,“你是朕的皇妹,常年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万一有个闪失,让朕怎么同先皇交代。朕还没有追究沈豫鲲的责任,他这个父亲是怎么做的,竟没有一点察觉吗?”就连朝廷也是刚刚才追查到此事同如风有关,又怎能怪爹后知后觉。我对如风身怀武功,曾经起过疑心,但也仅仅是怀疑而已,根本不会想到这么深远。皇兄这么说也过于苛刻了,我的不满立时表现在了脸上。 “雅儿,穆如风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你还要替他求情!”皇上终于对我冷下了脸,似是控诉我的不识抬举。 “雅儿和如风平日就以兄妹相称,九族,是否也包括了雅儿?”我情急之下早忘记了爹的嘱咐,夹带着埋怨的言语脱口而出,挑战了他的权威,也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皇兄半晌没吭声,我头皮发麻,话是逞强说了出来,心里头直打鼓,不敢抬眼瞧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是在威胁朕?”正当我连肠子都几乎悔青的时候,皇上的声音平平传来,“还是知道朕不会拿你怎样,所以在考验朕的耐心?”我低头不语,他又继续说道:“无论是谁威胁到大清的江山,哪怕是牺牲朕的亲妹妹、朕的儿子,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在所不惜。”我胃里发酸,嘴里尝到了苦涩的滋味,爹说得是,皇兄他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兄长,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皇位,比巩固大清江山更为重要的东西了。我还是把自己看得重了些,竟然妄想用兄妹之情来说动他。 见我许久不答话,皇兄叹了口气:“你回吧,以后你会想明白朕现在的这番话的。”我哑口无言,再痴缠下去也没有用,只能无功而返。 第二章 扑朔迷离1 我郁郁地踏上归途,心情愈发的烦躁。不想回家,不愿让爹失望,沿着小路就一直这么昏昏沉沉地走了下去。 夕阳西沉,百鸟归林,碎石小路,脚下的石子被我踢得飞了起来。“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如果此时如风在我身边,一定会这么调笑我吧。 如风现在的日子一定很难挨,牢狱生活清苦,还不知是不是会受尽折磨,如此唉声叹气了一番,我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与其多加揣测不如尽快回家找爹商量出个对策。 我刚拿定主意,视线忽然被一婀娜多姿的身影吸引了过去,这样的身段,这样的风华绝代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不是璎玥姑娘还会是谁。 我立刻隐入了角落,只见她行色匆匆,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我。我脚步不自觉地跟了上去,璎玥和如风的事有脱不了的干系,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现今如风被关在官府大牢,他们凭什么逍遥法外,还在享受亲情暖意。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璎玥的后头。她很警觉,不时地往身侧和身后张望,幸亏我机灵,没敢逼得太紧,也正因为如此,她始终都没有发现我。 约莫走了半里路,她的步子缓了下来。我虽放慢了脚步,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我见她探头探脑地拐进了一条巷子,心狂跳。这里不就是眠月楼后门的那条小巷子吗?任谁都不会想到她离开眠月楼后竟然还是没有搬离这块是非之地。 她谨慎地叩门后,一溜烟就闪了进去。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过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去准备拍门。手才搭上门鼻,就被一人死命按住,我抬眼看去,他清癯依然,风度飘逸,嘴角勾勒出优雅的弧度,出口轻斥道:“雅儿,不要冲动。”我略感迷惑,他怎会出现在这里?昨晚的事又在瞬间充斥了我的记忆,没来由地脸涨得通红,一下抽回了手。 他二话没说,拖起我的手臂把我带到一丈远处的草垛旁,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雅儿,你怎么也寻到这里来了?”我还没问他,他倒是先问起我来了。我心头小鹿儿乱撞,摸摸滚烫的双颊,低声说道:“我是一路跟随璎玥姑娘而来。”他点点头,复又沉声道:“你先回去,这儿有我就行。”“不。”我倔犟地甩头。 “我已经有救如风的办法,你别胡闹,回去陪着你爹,没准过两天如风就能回家了。”我先是愣了下,再是大喜过望,摇晃着他的手臂道:“什么方法,你快告诉我。”我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纪昀总是会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带给我意外的惊喜。 “天机不可泄露,总之你相信我就是。”纪昀推了我一把,“快回去。”我拖拖拉拉着不肯走,纪昀板起了脸:“雅儿,你在这里会坏我大事。”我委屈地扁了扁嘴,但也没再吱声,扭头就走。纪昀拉住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心怦怦直跳,从脸颊一直烧到了耳根。 他凑近我,擦着我的耳朵轻声道:“昨晚你说的话,我可没有忘记。”说完,又轻描淡写地拉开我,“回去吧,别让沈老伯担心。”我脸热心跳,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笑着揉乱我的头发,我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像是回到了昨夜那样的氛围。 他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往下拉,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使了把劲,我直直地跌进他的怀里。面上又是一热,才要开口,他捂住我的嘴,眨了眨眼睛,用唇语比画着:“别说话,有人来了。”我会意地点头,可是枕在他的怀中,鼻息间传来的全是他温热的气息,我心跳加快,一动都不敢动。眼睛瞟到我刚才走过来的方向,顿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来者一行二人,走在前面的一人,玉树临风,气势逼人,跟在后面的那个身材瘦小,双目倒是精光毕露,不是别人,正是皇上和桂圆公公。 他们两声长一下短的有规律地敲门,直到他们主仆二人进了门,我的嘴巴仍是没有合上。震惊得无以复加,皇上和璎玥姑娘竟然是旧识。我的脑袋转得飞快,难道之前我在皇兄御书房内无意间看到的那幅画,画中人就是璎玥吗?现在想来,画虽然没有体现她万分之一的风采,但五官眉宇并无太大差别,难怪我会觉得似曾相识。我同璎玥曾见过多次,她的身份皆有所不同:第一次是在伯伦楼,她是个楚楚可怜的卖唱女子,她吟唱了纳兰性德的《金缕曲》,却遭到酒楼食客的斥责;第二次她是个好心的女子,在街头搀扶住心神不宁的我;第三次便是和纪昀同去眠月楼时遇上的,此时她的身份已经转变成了青楼的当家花旦,卖艺不卖身;这次,她居然成了皇帝钟爱的女子,太不可思议了。 不对,她是皇上喜欢的女子没错,可她也是反清头目陈叔的女儿,这一切皇兄怕是还蒙在鼓里。我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他们是利用璎玥的美色来诱惑皇兄,甚至是有其他的企图,那皇兄此时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我蓦地站了起来,决定不顾一切地闯进去告诉皇兄真相,纪昀喝道:“雅儿,你要做什么?”“刚才进去的是当今圣上,而璎玥是反清要犯的女儿,皇上和她单独相处,我怕……她会对他不利。”我急得快哭出来了,偏生手臂被纪昀牢牢地钳制住。 “你怎会知道他是皇上?”纪昀疑惑地问道,手上的力道倒是缓了下来。“我自然知道。”我咬着嘴唇,才想起皇上召见过纪昀,纪昀对他的身份也是清楚得很,“你不要阻拦我,我是一定要进去的。”“你不想救如风了吗?”纪昀一声大喝,如当头一棒,我立时清醒。 纪昀见我镇静下来才松开手,问道:“雅儿,你以前见过皇上?”我低头思忖片刻,仔细想来似乎并无隐瞒他的必要,我点点头:“其实,他是我的亲兄长。”纪昀当时就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用几乎难以觉察的声音道:“原来皇上说的皇妹就是你。”我点头,想想不对又摇头,我这样岂不是承认我知道皇兄曾经做主将我许配于他,而被他婉言拒绝的事儿了吗?我更不能让他猜出当时我还是亲耳听到的。 见他露出懊丧的神情,我不禁莞尔,却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时,笑容凝固住。“我有过这么多的机会,竟都错过了,难道真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我分明听到了他幽幽的叹息声。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我不求皇兄释放如风呢?”我努力打破沉闷的气氛,接上了话。 “你的性子我很清楚,你一定求过皇上了,而皇上也定然不会应允。”纪昀很肯定地答复。他,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纪昀,我的身世有些曲折,容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你若是有搭救如风的方法,就快些说出来吧,我实在是不放心让皇上和璎玥独处。”我急得心里火燎燎的,语速也是又快又急。 “皇上自己身手了得,桂公公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暂时不会有事,你且放宽心。”纪昀仍旧在沉思,似乎是迟迟拿不定主意。他忽而转向我,“雅儿,你还是先回去,这里,交给我。”纪昀乃一介书生,文质彬彬,丝毫不懂武功,万一发生冲突绝对讨不了好去,我又怎能将他一人丢在此地。我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留下来也帮不上忙,我只想着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冒险,万事都应该要共同面对。我再次摇头,缓缓道:“我不走。”这次轮到纪昀急得直跺脚:“雅儿,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除非你告诉我你的全盘计划,否则,你休想我离开。”我也不知自己怎会用上这般胡搅蛮缠的招数,不过,只要能奏效就好。 纪昀横了我一眼,却又无可奈何,我们尚在争执,那边的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纪昀忙拉着我躲到草垛后面,隔着厚厚的草垛子从缝隙中望去,走出门的是皇上和璎玥姑娘,两人依依惜别,桂圆公公仍是尽职尽责地跟着,但把眼睛瞥向了别处。 待皇上和璎玥说完体己话带着桂公公离去后,我刚想现身,纪昀拉住我:“再等等。”果然没过多久,璎玥也掩上房门走了出来,这次她手中多了一个小包裹,幸好纪昀考虑周详,否则定会暴露行踪。 “跟上。”纪昀果断地作出了决定。我见他并没有再坚持要我回去,我自然也不会笨到提醒他。 这次同刚才的跟踪又有所不同,方才璎玥的警觉性十分高,我跟得也是万分辛苦,而此时她正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中,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从她发自内心的柔美笑容来看,她对皇兄也不像是虚情假意,难道,她一点都不知道皇兄的身份吗? 跟着她转了几个圈后,她在一间瓦房前驻足,随即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叩门,进门的瞬间她又往后瞧了瞧,看来,她也不是全然地失去警备。 这儿其实离适才的小屋并不远,只是被璎玥绕了几个弯后难免有些晕头转向,不难看出她也是个极有心计之人。从璎玥的举动来推测,方才的地方仅仅是她同皇兄幽会的场所,而这里才是陈叔他们反清组织的大本营。 我们不敢靠得太近,此处鱼龙混杂,有过被关押和火烧的前车之鉴,现在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没胆量贸然行动。纪昀贴着我耳朵轻声道:“我们走,知道这个地方就好办了。”“你准备怎么做?”我边走边问,仍是没有放弃从纪昀那里打探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雅儿,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认识他这些日子,今天是他和我说“不”字最多的一天,值得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好,我答应。”我充分配合的态度反而招来纪昀不信任的目光,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笑道:“我这就回去,你总该相信我了。”纪昀目送我的背影,我在他完全消除疑虑后又折了回来。笑话,事关如风,就是我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不问。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跟踪起纪昀来倒显得驾轻就熟。纪昀似心事重重,我见他按着原路返回到之前璎玥与皇上分别的地方,真恨不得上前拽住他,他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道他就不怕皇兄或者璎玥杀个回马枪吗? 纪昀在门外徘徊许久竟然推开门走了进去,形势再度出乎我的意料。我现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走进去肯定被纪昀撞个正着,免不了一顿训斥再加送我回去,退出去,也是看不到任何结果,等于白搭。 我咬咬牙,准备硬着头皮进去,若是死缠烂打着不走,纪昀也是拿我没有办法的。孰料,我心念刚动,身后就有脚步声传来,没作多想,我又掩到了草垛后头,这里,还真成了避难场所了。 竟然是皇兄……我头皮发麻,他怎么也折了回来,这次他的身边还没有桂公公护驾。脑子乱成了一团,局势扑朔迷离,我是越发难以理解了。 第二章 扑朔迷离2 皇上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我心里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方才拿定主意要进去,可现在皇兄的到来又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眼下的情势不容许我思考太多的时间,我咬了下嘴唇,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缓缓推开了门。 此时已是满天星斗,夜色朦胧,仿佛隔了一道纱幕。借着清冷的月色,我环顾四周,古朴的小院,内有一棵参天的古松,枝干卷曲,古松旁有石桌石凳环绕,环境简单幽静。 院中并没有见到一人,我手按在胸口稍稍喘口气,又悄悄地往里走去。前厅似有烛光若隐若现,我猫着腰隐匿在窗户下,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只见皇兄端坐在太师椅上,眉心微拧,而纪昀跪在地上,双目直视前方,正在说着什么。 我急忙竖起耳朵,几乎是贴在了窗扇上,所幸夜黑风高,我的位置隐蔽,他们又是集中精神,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草民所说皆为实情,绝无半句虚言,望皇上明察。”纪昀态度不卑不亢,吐字铿锵有力。我晚进来一步,似乎是错过了他们之前的对话,不知纪昀所说的实情是哪件事? 皇上闭目沉思,半晌都没开口说话,而纪昀也就一直跪着不起,我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生怕纪昀的话会得罪皇兄,陷入困境。 “那个地方你认得吗?”良久,皇兄略带沙哑的声音才平平响起,“朕姑且信你一次,等会由你带路去抓人。”“是,草民自当竭尽所能。”“你先起来,”皇兄的威仪此刻尽现,他厉声道:“纪昀你听好了,若是抓不到人,朕就拿你是问。”他们要抓何人,又是要去何处抓人,莫非纪昀说的是璎玥和陈叔他们?这……璎玥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如果纪昀说的真是这件事儿,那可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帝王心,海底针,谁也无法预料当皇兄面对真相时,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我心里发慌,手上的动作也大了起来,不小心就把头磕在了窗户上。“是谁在外面?”皇兄大喝一声。我只能乖乖现出了身形,回道:“是我。”谁知就在我开口的同时,我身后也有个声音回应:“回皇上的话,是微臣。”是他! 我诧异地回头,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们曾经共过患难,彼此交心,又岂会认错。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傅恒踏月色而来,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启禀皇上,微臣率精兵三千供皇上差遣,请皇上下旨。”傅恒今日着一身黑色骑装,英武不凡,他目不斜视地朝皇上行礼跪拜,我也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傅恒,你来得正好,纪昀,你这就带路吧,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皇兄又冷冷地扫向了我,“雅儿,你过来。”“是。”我默默地走了过去,在经过纪昀身边时,我注意到他自嘲地笑了笑,定是在恼我又一次没有听他的话。 傅恒吩咐了一声,立刻就有两名人高马大的侍卫一左一右地护在了皇上身侧,皇兄命令我不得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我除了点头称是别无其他选择。 纪昀,傅恒,还有几个侍卫先行一步,大队人马紧随其后,皇兄同我与大部队隔开了一段距离缓慢地走在最后。 这个方向……果然是冲着璎玥他们去的。纪昀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我实在猜不透。 远处灯火通明,厮打声不绝于耳,当我们终于以龟速到达那儿时,官兵早已将那团团围住,地上有缺胳膊少腿的伤员或尸体,另有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一众叛匪,官兵训练有素,岂是寻常草寇能够比拟,而且是以多打少,所以这场战斗胜得也并不十分光彩。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胃里一阵翻腾,身体瑟瑟发抖。“雅儿,别看。”皇兄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我的视线,“别害怕。”他环着我的肩膀,命令手下迅速处理掉地上的死尸后才松开了手。心里巨大的恐怖无措感,被涌起的一股暖意带过,兄妹间的温情弥漫到全身。 “启禀皇上,”是傅恒的声音,我眼睛瞟向了别处,耳朵可没放松。他平平道:“疑犯已全部落网,听凭皇上发落。”“不对,”纪昀走上前来,粗粗地看了两眼人群后,道,“至少还逃脱了两名疑犯,其中一人名叫陈叔,另一个叫小许子。”皇上点点头:“纪昀你速速将这两人的相貌画好呈给傅恒,由他亲自捉拿。”傅恒接令后,皇兄又问道:“人犯中,可有一名女子?”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音,心情极不平静。 傅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皇上请放心,璎玥姑娘安然无恙。”皇兄闻言,似松了口气,可背脊又僵了一下,他看了纪昀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样的目光,有埋怨,有无奈,有惋惜,甚至,还带了些怨毒。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手心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将他们全部带走。”傅恒看向纪昀的眼神也很奇怪,相对纪昀本人倒是坦然得很,像是早就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回程的速度更为缓慢,我不知道这些人要被押解到何处,看着皇兄阴晴不定的脸色,我才要问出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途经我所居住的村庄时,皇兄仿佛忘记了赶我下车,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马车继续徐徐向前,一直行驶到圆明园才停了下来。 皇上一下车就下了道命令:“来人,将纪昀与一干人犯一并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我傻了眼,皇兄这是怎么了,纪昀带人捉拿反清匪徒,按理说该是大功一件,可现在不但没有功劳,反而让自己也深陷牢狱,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我匆匆跳下马车,急忙道:“皇上,请三思啊。”皇兄这才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皱眉道:“傅恒,你送雅儿回去,不可出半点差错。”“是,微臣尊旨。”傅恒伸手拉我,我挣扎了几次都挣脱不了,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皇兄怕是气糊涂了,他向来不赞成我和傅恒的关系,今夜居然还给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我被傅恒拖上车的刹那,目光同纪昀交织在一起,他眼底波澜不惊,眼前的事情仿佛同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般视死如归的神情深深地震慑了我。 我人坐在了马车上,心思却还停留在纪昀身上。今天之事事发突然,牵连又甚广,让我不得不将前因后果依次在脑子里翻腾一遍,可不管怎么整理,仍是难以理顺。 我不清楚纪昀是怎么发现皇上和璎玥的关系的,我也不知道抓了璎玥和其他人同营救如风又有怎样必然的联系,我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纪昀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难怪他一开始不愿意告诉我实情,就是怕会牵连到我,这人看似聪明,怎么在关键时刻却又这般傻气。 我想得头痛欲裂,不住地捶着脑袋,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掌滑过我的下巴轻轻地落在我的脸颊上,柔柔地替我按摩太阳穴。我惬意地闭上双眼,直到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些了没?”我才惊觉现在我身旁的人是傅恒,而我过于放松警惕。 我推开他,往旁边的座位躲去,那一日他的决绝和冷冽至今是笼罩在我心头的阴影,终其一生我都难以忘记。 他伸手想拥住我,我拼命往角落缩去,这个举动似乎是惹恼了他,他一手用力地反扣住我的下巴,一贯温文的脸上升起了一股怒意。我想把头转到别处,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像要将我的下巴捏碎。 我吃痛地叫出声,他放开我的下巴,忽然强行把我拥进他怀里。我被他抱得几乎透不过气,他轻啄我耳垂哑哑道:“雅儿,不要离开我。”我摇头不语,不是我要离开他,而是他放弃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在他决定对如风下手时,就应该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蓦地倾身覆住我的两片红唇,我惊恐之下,反被他抱得更紧。他的吻由浅至深地探入,先是蜻蜓点水,最后便是狠狠地吻住我,我们唇齿纠缠在一起,同他相识以来,他对我一直以礼相待,从没有这般疯狂地掠夺。我的手一边抵在他的胸膛上,一边往后退去。 他将我的双手高举过顶,整个人压在我身上,他的吻如雨点般的落在我的眼睛、脸颊、唇瓣、颈上。他的唇带着深切的热度,而我却感到彻骨的冰凉。我从没想到向来温润的他竟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一时竟呆住了。 直到我感觉脖子上有些许的凉意,低头一看,外衫的盘扣已尽数被解开,我用尽全力推开他,他跌了几个踉跄后才定住身形,我的眼泪早已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绝望地退到角落,环抱双肩缓缓蹲下。他长叹一口气,扶起衣衫不整的我,先是抹去我的泪水,再耐着性子替我扣好盘扣,这才拥着我说道:“雅儿,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低头不语,他……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傅恒,我的六哥哥是不会这么对我的。 他抓着我的手抚上他的脸,郁郁道:“雅儿,我……是在嫉妒,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接口,他又自言自语,“每次看到你同纪昀在一起,我都会莫名地气闷,我知道自己再没有资格恳求你的谅解,也没有立场请求你留在我身边,可是,我还是奢望,还在企盼。”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在他冷静的双眸中满是悔恨和懊丧。他轻柔地捏住我的下巴,叹道:“雅儿,才几天工夫,你就瘦成这样,你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纪昀?”我念着往日的浓情蜜意和他方才的真情流露,原本气已消了大半,一听这话,神情一滞,不悦地顶撞道:“我和纪昀是分是合,似乎不敢有劳傅大人您挂念。您的时间和精力该用在如何为朝廷效力上,譬如,缉拿叛匪。”这话已是很明显的讥讽了,饶是他素来性子温和,闻言也是面色一变,但他涵养功夫极好,很快神色恢复如常,他苦笑道:“雅儿,你又要为了纪昀和我吵架吗?”他捋起我的一丝长发缠绕在他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我的发丝被牵动,有些生疼,我忍着没吱声,他的目光暗淡,嘴角的苦涩让我无法忽视。 我移开了视线,淡淡道:“不会了。”他转而惊喜地握住我的手:“雅儿,你肯原谅我了?”我默默地抽回了手,摇摇头。他脸上笑意稍敛,发生了这么多事,兼之他又伤透了我的心,我不可能装作无所谓。我咬咬牙,吐出了几个字:“我和你早已无瓜葛,又怎会为了旁人吵架,你想多了。”他的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我理了下头发,娓娓道:“傅大人,我话说得已经很明白,如风的事情我不会再乞求你的帮助。当然,你好不容易才将他逮捕归案,自然也不会答应。纪昀的事,只请你不要借机落井下石,我已谢天谢地。”他猛地站了起来,狭小的马车立刻显得局促:“雅儿,你竟是如此看我的吗?”他的声音沙哑,又因激动而颤抖。 “我怎样看你并不重要,事实是你确实这样做了。”我紧咬着嘴唇,眼中含着泪,脸上却越发平静。 他的双眼直直地平视前方,也不知把火气撒到了哪里,只见他的目光中似有火花喷射而出,良久不发一言。马车稳稳前行,我掀起帘子,仰望夜空,新月如钩,皓皓朗朗,蓝色夜幕缀满宝石般的繁星,今晚的月色似乎特别撩人,可我知道,这样柔美的月夜不会再属于我们。 “你终究还是偏向他多一点。”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我没有争辩,就让他这样认为也未尝不可。他一心记挂着富察家族的名望,而于我亲情才是无价的,我们如同一条路的两道岔口,永远都走不到一块儿去。 直至他扶我下马,又送我到家门口,他都没再说上一句话。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在瞬间绞在了一起,翻腾,难受。这一夜,又是无眠到天明。 第三章 苦涩1 翌日。 我在爹起床前就出了门,顶着两个黑眼圈,哈欠连天,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疲惫不堪,满脸的倦容,可我顾不上那许多,如风被关数日生死未卜,如今纪昀又遭牢狱之灾,叫我怎生睡得了安稳觉。 我心中着急,脚下的步子也飞快,来到圆明园的时候天似乎才放亮。这次桂公公没有再拦下我,相反,态度还极为的恭顺。御书房内,皇上正端坐御案前奋笔疾书,见我进来,他搁下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见状,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只能甜甜地笑着,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大眼瞪小眼,气氛有些凝滞。 我跪下向皇兄请安后,他仅仅瞟了我一眼便没有再理会我,自顾自地看起了折子,他不叫起我是绝对不敢自行起身的。我自幼生长在民间,对宫廷礼仪原本十分的陌生,可现在动不动就是又跪又拜,我虽然对此深恶痛绝,但也没办法不去遵从,那高高在上的人,不仅是我的兄长,更是一国之君,他掌控了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包括如风和纪昀。 良久他才抬头,我早已跪得膝盖发麻,脚踝僵硬,听到他那声“起来吧”,犹如天籁之音。 “昨天你来是为穆如风求情,今天呢?又是为了谁?纪昀吗?”皇上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中正平和的声音听在我的耳中,却带着丝丝凉意。 我又再度跪下,我来此确实是为了求情,可如今我已摈弃了这个念头。照现在的情形看,我即便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无功。我正视他,缓缓道:“不,皇兄您说错了。我不是来做说客的,我只求与纪昀同罪。”“你……”皇上手指着我,勃然变色,怕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是那般轻巧,又如释重负。 一抹凄楚的笑颜划过我的唇边,纪昀这个傻子,以为自己揽下所有的事情,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殊不知若是他有事,我这辈子又岂会过得安心。我乞求皇上判我与纪昀同罪,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赌他心中仅剩的兄妹之情。 “雅儿,朕给你个机会,你可以收回你刚才所说的话。”皇兄眼中尽现凌厉,我知道自己是在逼他作决定,可我已无退路。 “雅儿求皇上成全。”我跪着不动,言之凿凿,丝毫不动摇。 他朝我慢慢走来,行至我身旁又绕到我身后,我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然而胸腔里怦怦作响,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静默占有了御书房,压抑得我险些透不过气来。我壮着胆子偷偷抬眼看他,只见他紧绷着张脸,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方步。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不能说。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沉寂终于被打破,皇兄大声唤道:“来人。”桂公公闻声而入,皇上瞅了我一眼,冷冷道:“将沈卓雅押入大牢。”“皇上不可啊!”说话的是桂公公,他下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皇兄打断:“小桂子,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我的身份桂公公一清二楚,他是怕皇兄气急之下伤了我,今后又会后悔。可皇上就是皇上,一言九鼎,再者他雄才睿智,也早已盘算妥当,桂公公跟随他多年又怎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 被皇上厉声呵斥,桂公公立刻噤声,但还是不时地用眼角瞥我,似乎是在朝我使眼色。我心底立时清明一片,桂公公对皇上的了解毕竟远甚于我,他这样做无非是希望我能低头认错,给皇上留足面子,又可以使他力挽狂澜。 我倔犟地低着头不说话,桂公公几次打手势做小动作,我也只作不懂。 皇上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终道:“把她押下去。”他虽是对着桂公公说话,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朕成全你。”听到他这句狠话,我反倒是松了口气,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只是觉着要是和纪昀、如风就这样一同死了,也好过现在。 所谓深牢大狱,如果有可能,我想没有人愿意进第二次,烛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长长的曲折的廊檐,似乎怎么都走不完。我留心数了下,从第一道门进来大约经过了七道门,每道门前都有重兵把守,即便有心劫狱,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稻草,还是挡不住重重涌上来的湿气,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我以手掩鼻,厌恶至极。桂公公在我身边轻声道:“姑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摇头,不仅皇兄小看我,就连桂公公也认为我必定会知难而退,我又岂是那出尔反尔之人。我轻笑出声,无畏无惧。 “没想到姑娘看似娇弱,遇事却沉着冷静。”桂公公看起来是由衷赞叹。我苦笑,冷静吗?很多次都是因为我的冲动才打破纪昀的全盘计划,否则事情也不至如此。 从圆明园到大牢由桂公公一路护送,最后也是他从狱卒手中接过锁匙打开牢门,我闪身而入,桂公公命令牢头将门锁好后又叮嘱道:“好生照看着,这位姑娘要是有任何差池,小心你的脑袋。”他的声音虽不大,听得牢头一阵哆嗦,连声称“是”。 牢房的窗口极小,又加上了稳固的铁条,从这儿打主意的想法也从根本上被杜绝了。借着照耀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开始四下打量目前的临时栖身之地,相对狭小的空间,潮湿的墙面,手才搭上去就感觉彻骨的冰凉。 狱卒们离开后,寂静的牢房内开始喧哗。哭声、喊叫声、咒骂声乱成了一团,另外有人试图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钢筋铁骨的牢门。我慌乱地退后几步,才想起牢门紧闭,他不可能进得来。 我身体紧贴着墙壁慢慢地往角落挪去。墙的两边皆是牢房,仅是用铁条相隔,我能清楚地看到草垛上横躺着一个人,身形瘦削。我微微探过头去,不想,一阵熟悉的声音在另一处先自响起。 “雅儿,是你吗?”不用回头便知这清越的嗓音出自谁的口中,从前并不觉得有多动听,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以及经过昨夜血与泪的洗礼,竟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和干涩,徐徐移动步子。这一个转身带给我的将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在我向皇兄请求同罪的刹那,其实就已经作出了选择。 纪昀就被关在我左首的那间牢房中,不知是皇上的授意还是桂公公的有意为之,无论是哪样,都足以令我感激莫名。他衣衫上满是尘土,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态,唯腰板挺直,气定神闲,目光如炬,灼灼生辉。 我没作多想就紧握住他的手,他眸若墨子星辰,温柔的气息潺潺地流入我心里。他丝毫没有掩饰此刻的惊讶和欣喜,我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他抓着我的手紧了下。 他虽然又惊又喜,仍是没有忘记此时的处境,他沉声道:“雅儿,你太胡闹了,这里岂是你来的地方。”“我既然来了,你就休想赶我走。”我笑颜如花,第一次主动向他敞开心扉。手指触到他的双手间只觉冰凉又坚硬,我惊道:“这是什么?”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和双脚上均负有沉重的镣铐,走路时牵动铁链会发出“咣当咣当”刺耳的撞击声。“他们竟这样待你。”我怒从心上起,紧捏着拳头,气得娥眉倒蹙,凤目圆睁。 “不妨事。”他伸手轻弹我眉心,“既不会碍着我吃饭,也不能阻着我睡觉,左右是件多余的事物罢了。”他说得是轻描淡写,我听得不甚好受。这铁链枷锁分量极重,端看他吃力的动作就知晓了,寻常人被负上这副东西,连行动都会迟缓几分。 我和他隔着一堵牢门的距离,相距咫尺,四目交接,十指紧扣,无法再靠前,心却从未这样贴近过。我闭了闭眼,不去理会周遭的喧闹,也不用再去想人世的纷扰。我轻笑,低声道:“纪昀,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脸上一热,耳根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待要收回已是不及,纪昀似笑非笑地瞅着我,那双眼清如山泉。“雅儿,你不再叫我纪大哥了吗?”这个问题我终将面对,可在此时似乎有那么点不合时宜,可我不得不回答。 “我……”我侧着头抬眼偷瞧他。不可否认,纪昀的相貌的确出众,他的脸如秋月满轮,恬静安详,线条生动突出,轮廓如刀削般分明,一对剑眉倔犟地朝两鬓高挑着。他的吸引人之处,与其说他是个美男子,毋宁说是他的儒雅和温文。尽管此刻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衣衫褴褛,又身在牢狱,潦倒落魄,也无损他的翩翩风度。 他笑着捏了下我的掌心,摆摆手:“以后再告诉我。”红潮涌上前额,说不清对眼前之人的感情,他就是这样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我的生活,出现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他不会勉强我回答,也不会强迫我去做不愿意去做的事,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要他陪着我,却自私地从不给予他任何承诺。如果我不说,他也会永远守护着我,但若真是这样,我今日所做的惊世骇俗、违背常理的事又作何解?我忽然迷茫了。 纪昀笑着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脸颊,我脸涨红得好似番茄,低头不语。我忽觉背后有道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已停留了很久。我诧异地回头,与那道犀利的目光生生地撞在了一起,他立刻收回了视线,我惊呼:“如风哥哥。”我没想到,如风竟然是关在我右首那间牢房中。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别转开头。我提着裙裾小步紧走,这还是自如风被抓后,我第一次见到他。牢狱生活苦不堪言,这些天他一定吃了不少苦。果然,他身上的刑具枷锁并不比纪昀少,脸上尚有几道浅浅的伤痕。 我和他默默相对,没有人抢着开口,曾几何时,我同亲如兄长的如风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第三章 苦涩2 “雅儿,无论你是怎么进来的,我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管。”如风毫不客气地说道。 我也是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你的事我管定了,如果不是你一直瞒着我和爹,也不会弄到这般田地。”他愣了下,又道:“雅儿,你不懂,也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不是孩子了,如风哥哥。”我拉起他的胳膊,“我和爹爹都是你的家人,我们不怕被你连累,但是,你有事不告诉我们,分明是不把我们当亲人看。”他急急地回道:“雅儿,不是这样的。”“哥,放手吧,你是受了蒙蔽,被人蛊惑,你们所尊崇的信仰是遥不可及的,大清入关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要陪上这许多人的性命去完成一件虚无缥缈的事情呢?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如果皇兄能网开一面放过如风,我希望他能放弃刀光剑影的生活,所以这些话我不能不说。 “这是我的使命。”他虔诚地说道。我摇头叹息,眼前之人不可理喻,任我费尽唇舌,仍然一意孤行。 我费力地咽下唾沫,婉转说道:“哥就当是为了我,不要再和朝廷为难了。”“雅儿,这事和你并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一定要揽上身呢?”如风不解地问道。 我迟疑了,我的身世从未对如风提及,也不确定他知道后会作出何种反应,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以情动人这一套显然在如风身上不管用。 如风背转身去,靠墙缓缓坐下,我望着他寂寥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流淌。 我走回纪昀的身侧,他微抬起我的下巴,擦去我眼角残留的泪珠。须臾,他方道:“雅儿,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以后再慢慢劝说他。”我点点头,一切疑难经由纪昀的开导都会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可我们身处天牢,想要重见天日又谈何容易。我复又问道:“纪昀,你说我们还能出得去吗?”“如果不是你,或许我真的出不去了,但是现在,情况有所逆转,我相信不出明日,皇上便会召见我。”他成竹在胸,像是给我吃了一粒定心丸。我险中求胜的最后一搏,兴许真能奏奇效。 昨夜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现在见到了纪昀和如风,我悬着多时的心终于放下。我背靠着纪昀,安然入睡。睡意正浓时,又被嘈杂声惊醒,纪昀朝门前努了努嘴:“是来送晚饭的。”原来我这一觉睡到了天黑,腹中正觉饥饿难忍,送来得还真是时候。一碗黄糙米,一个窝窝头递到我面前,我看了几眼,尽管饿得心里发慌,也是难有食欲。平生第一次受冻挨饿,还是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我苦笑。 纪昀撕了一片送到我嘴边,我连连摇头,打死我也不吃这种东西。他无奈地放入自己口中,我冲他吐了吐舌头。 纪昀的推断似乎还是留了余地,晚饭后不久,桂公公又神秘地出现,他命令狱卒打开牢门,细声细气地说道:“纪公子,皇上有请。”他拉长的尾音,声情并茂。 纪昀从容地甩了下衣袖:“请公公带路。”“等一下,”我急忙阻拦,“桂公公,能否让我一同前往?”我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在说话,我知道皇兄召见纪昀必定是为了如风的事,他没有理由避开我。 “这……”桂公公瞅瞅我,又看看纪昀,道:“那沈姑娘就一起吧。”他装模作样的腔调让人发笑,如果不是皇兄默许,就是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适应了牢房中的黑暗,再次走在廊檐时,心情没了之前的忐忑,我壮着胆子往别处张望,纪昀轻扯了下我的衣袖:“这几个牢房中关押的就是昨夜被俘的那些人。”这些人三三两两地被捆绑在一起,个个神色慌张,神情委靡不振,手中抓着食物拼命地往嘴里塞。有的年事已高,有的缺胳膊少腿,实在难成大器。我暗自思忖,这群乌合之众、老弱残兵又怎会是朝廷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的对手,难怪昨晚傅恒带兵捉拿他们易如反掌。我想不通为何事到如今如风还是不能觉悟与清廷抗争分明就是以卵击石,白白送命。 “雅儿,一会儿无论皇上要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慌乱,也不要插嘴,你要相信我。”纪昀忽在我耳边轻道,我点头,虽诧异也没有问个所以然。 我在人群中粗粗扫了几眼,并没有看到璎玥姑娘,想来她是被区别对待的。 踏进御书房时,已有一人随侍在旁,他仅抬头瞥了我一眼,我顿觉心跳加快,脚步凝滞。我下意识地朝纪昀身边挪去,心想皇上召见纪昀为何傅恒也出现在这里,如果早知他也在此,我真不该跟了来。 照例磕头请安,这是免除不了的规矩。皇上颔首示意后,我们才能起身,毕恭毕敬地挺直身躯在一旁站立,听候他的差遣。 皇上的目光从傅恒的头顶越过,直直地逼视纪昀:“纪昀,你走上前来。”他的声音如锥子似的扎进人的心窝,我没来由地起了一身寒意。 “是。”纪昀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过去,我看着他在御案前站定,不知怎的手足一片冰凉。 “这次能将一众谋逆反贼一网打尽,你可是居功至首。”皇上的口气中带了点有意无意的嘲讽,也不晓得纪昀是压根没听出呢还是故意装作不知,他若无其事地应对道:“谢皇上夸赞。”“纪昀,依你看,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理才稳妥?”不用说,皇兄所说之事必定事关如风,他音量平和,看得出是在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的心态,但是,连我都能瞧出他的内心其实颇不平静,我不禁为纪昀捏了把汗。 “皇上明鉴,这些反贼流窜于民间已久,这次皇上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实乃幸事一件。”纪昀娓娓道,“依草民愚见,皇上应尽早下旨将此一干人等正法,以儆效尤。”他的表情极为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当然,也没人敢在皇上面前耍心机。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明知纪昀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还是在听到这番话时,心惊肉跳。忆起方才出牢门时他对我的嘱咐,想来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硬是忍下开口的冲动。 皇上“砰”的一掌击在案桌上:“那些人你也看到了,不是老人就是孩童,还有……女子,他们又怎能兴风作浪,为所欲为。真正的反贼如今尚逍遥法外,视朝廷为无物。”纪昀淡淡道:“即便他们仅是贼人家眷,谋反大罪也当诛九族。”纪昀镇定自若,反之,皇兄却有些气急败坏,他铁青着张脸,失却了往日的冷静。关心则乱,我隐约有些明白纪昀的计策了,皇上若是想保璎玥,势必要留下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如风。皇兄此刻的气急,正是因为他徘徊矛盾,他既不想伤害璎玥,又不甘心就此放过如风。 我为纪昀的计谋叫好,又担心皇兄一气之下会拿他出气,我也是处在极度的矛盾中。正当我心急如焚时,又听纪昀道:“皇上英明仁慈,一番话使纪昀茅塞顿开。”他微微一笑,“皇上胸有丘壑,运筹帷幄,又何必再考较纪昀?”良久才听得皇兄空荡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回响:“傅恒,朕想听听你的见解。”我眼皮一跳,忍不住向傅恒看去,他也恰好抬头,他看了我一眼后迅速挪开视线,轻咳一声面朝皇兄道:“依微臣看,处理此事不应草率,对待反贼也不能一概而论。老人、孩子、女子,有些是身不由己,有些则是无可奈何,他们不该替人背上重罪。”皇兄始终紧绷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还是傅恒比较了解皇上的心意,但被他这样一搅和很有可能就破坏了纪昀的计策。皇兄慢条斯理道:“你继续往下说。”“是,”傅恒朝前站了一步,“臣愿替皇上分忧,查明所有人的底细。若是不明就里而被不法之徒利用,自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皇上可酌情减免他的罪行。”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本身与朝廷为难,并且参与和策划了反对朝廷的活动,那就决不能姑息。”“你说得有理。”皇上立即明确了自己的观点,他们一唱一和,似乎是早就安排好的,而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璎玥同他人区分开来,以堵纪昀之口。 我在心中盘算着该怎么力挽狂澜,纪昀抢先开口道:“草民倒是糊涂了,请问傅大人,按照你的说法,那璎玥姑娘和穆如风分属哪一类?”终于扯上了正题,我那颗一直不安的心跳得更凶更猛,像是马上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傅恒冷哼一声:“穆如风屡次三番挑衅朝廷,意图谋杀朝廷命官和绑架皇室宗亲,所犯之罪足以凌迟。而璎玥姑娘受人蛊惑,被人蒙蔽,又岂可同日而语。”纪昀面颊上泛着隐约可辨的微笑:“傅大人所言差矣。璎玥姑娘以眠月楼为掩护,暗中私铸秘道,藏匿重犯,行踪败露后又运用迷香将我移至郊外,企图杀人灭口。反清头目名叫陈叔,正是璎玥的父亲,她又怎么会脱得了干系。这些沈姑娘都可以为我作证,望皇上明察。”我重重地点头,纪昀所说虽然言过其实,但在这节骨眼上,我不得不尽力配合他演好这出戏。 纪昀无视皇上快要喷火的目光,顿了顿道:“纪昀所说非虚,如果皇上不能公正地评判此二人之罪,如何堵悠悠众生之口,又如何令万民臣服。”我此刻的心绷得紧紧的,就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手心里全是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纪昀这话重了,真怕皇上会立时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出人意料的是皇上非但不怒,相反还仰天大笑。我同纪昀面面相觑,不懂他为何发笑。再看傅恒,他也是满脸的不解之意。 许久,皇兄锐利的目光在御书房扫视一周后渐渐回到纪昀身上,他眼中的寒意越发的浓重,忽冷冷地说道:“纪昀,若是朕将此二人交给你裁定,你会作出怎样的判决?”我浑身哆嗦了下,皇兄果然厉害,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纪昀逼上绝路,如果他偏袒如风势必被皇兄抓住把柄拿他问罪,他之前已然为璎玥定罪,假使他当真对这两人一视同仁,又如何救如风脱险? 纪昀垂眸轻笑,随即不慌不忙地正色道:“穆如风参与谋逆,意图不轨,理应斩首示众。陈璎玥身为反清首领之女,实为帮凶,死罪难逃。请皇上下旨立即处决此二人。”听闻此言,我几乎站不稳,这纪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这番话根本不是在救如风,而是要置他于死地啊。我困惑地看向纪昀,嘴唇因愤怒而轻颤,他眼中则一片清明,冲着我微微点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不该怀疑纪昀,他为了如风不惜深入敌穴,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又怎会害如风。我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也回给纪昀一个了然的神色,却在收回视线时意外发现傅恒若有所思的目光紧锁住我,我方才和纪昀间互相作的暗示已被他尽收眼底。傅恒脸色阴郁,我不敢再看他,却听他缓缓道来:“纪昀你好大胆子,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又该当何罪?”纪昀退后一步,面向皇兄跪下:“纪昀不择手段以众人之性命试图换回如风一命,是为不仁,现在又冒犯皇上,口出狂言,陷皇上于不义,是为不忠。如此不仁不忠之人,实则罪该万死,唯有以命抵命。请皇上亦处死纪昀。”他处之泰然,面如平静的湖泊,眼中看不到任何的惧色。 我紧抓着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心紧紧揪成一团。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脑子乱得没有办法再去思考其他事情。我只知道,只要皇兄即刻下令,那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同去。 我步子沉重地走到纪昀身旁,紧挨着他跪下,默默地向皇兄磕了个头。“雅儿,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身。”皇上惊异,纪昀也是诧异万分:“雅儿,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掺和进来,你还记得刚才我同你是怎么说的?”“纪昀犯下死罪,卓雅亦难辞其咎。”我对着纪昀甜甜一笑,又转向皇兄,“请皇上下旨吧。”皇上双目微眯,怒气在脸上若隐若现:“你是在威胁朕?”“皇上您误会了,卓雅甘心领罪,绝不怨天尤人。”如今能不能救出如风已不再重要,黄泉路上有我和纪昀同他结伴,相信他不会再有遗憾。 纪昀也知再劝我无益,他同我相视一笑,我不知这样的交流落在傅恒和皇兄的眼中又会引出怎样的猜测,我已无意知晓。 皇上显然已是忍无可忍,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厉声下令:“将纪昀打入大牢听候发落,没有朕的手谕不准任何人探望。沈卓雅送回去让沈豫鲲严加看管,不许迈出房门半步,否则朕就唯沈豫鲲是问。”我淡然一笑,就算将我关在房中也阻止不了我的决心。在侍卫把纪昀押出去的刹那,我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纪昀,我等着你,你不回来,我便去。” 第四章 回归 如霜月华,似水清辉,皎洁月色难以掩盖我此时苍凉的心境。从宫中被遣返回家已近半个月,尽管宫内并没有传出有死囚被押赴刑场的消息,每次风吹草动仍然令我胆战心惊。从一开始的忐忑到现在的茫然,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想怎样,是杀是留,直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雅儿,还是在为纪昀和如风担心吗?”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拍了下我的肩头,坐到我身旁。 我点点头,起身取了外衫给爹披上,靠着他坐下,偏过头问:“爹,依你看皇上现今是何打算?”爹捋着胡须,仔细思量了会才答道:“皇上乃圣主明君,纪昀又是才华横溢,皇上不会舍得杀他的。”我稍稍放心,爹为官多年,通晓人情世故,有他这句话,可比什么都强。转念一想我又问道:“那如风和璎玥姑娘呢?”“皇上囚禁纪昀只为发泄内心的怨气,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心儿一颤,表情便有些怪异,又追问道:“那皇上会如何处置如风哥哥和璎玥姑娘?”“爹也不敢断言,纪昀的这出险招虽能出奇制胜,但惹怒了皇上,便极有可能适得其反。”爹叹了口气,眉间的褶皱似乎加深了。 “爹的意思是说如风逃不过这次劫难,而璎玥姑娘为此牵连其中,最后纪昀也会被迁怒?”我的声音亦有些颤抖,脚下发软,嘴唇被我咬得发白。 “希望情况不至演变到这种地步。”爹在我手掌上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下,“早点歇着去,多想无益,吉人自有天相。”他背负双手,慢慢地踱回睡房。爹嘱咐我早些就寝,可我知道每晚他房中的烛火时常要亮到天明,他的忧心并不在我之下啊。 每次在我犹豫不决或是心绪不佳时纪昀总会奇迹般的出现在我的身边,为我分忧和解难,可这次要我独自面对这样的大事,实在是力不从心。这又是关乎他二人性命的大事,我怎能不担惊受怕。 一袭暖风吹起我鬓边的散发,柔柔的嗓音传进我耳中:“雅儿,是我。”我眨了眨眼睛,又重重地拍了下脑门,思念过度以至出现了幻觉,一定是这样。 一阵轻笑过后,一只手抚住我的下巴,热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上:“傻姑娘,这样用力,不会疼吗?”“纪昀,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我举起手想甩自己一巴掌,却被他另一只手紧紧抓在手掌中:“你不痛我还心疼呢。”他托着我的手放在他唇边细细吻着,我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日思夜想的人,眼下正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笑意盎然,带来了春的气息。 “你真的回来了?皇上有没有为难你?狱卒是不是折磨你了?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了伤?”我心急火燎地拉着他的胳膊问东问西。 他伸手拉我入怀,我枕着他并不厚实但能让我宽心的胸膛,心顿时漏跳半拍。“我好得很,大牢里好吃好睡,要不是皇上赶我离开,我才不愿意走呢。”他修长的手指游走到我脑后,替我整理好散乱的发辫。 这个场景似乎很久以前就存活于我的记忆中,只是当时为我做这件事的人,如今和我已然形同陌路。一缕悲凉的笑意爬上嘴角,我心头一震,猛地摇头,挥去不该再有的念想,稳定心神,我作势推了纪昀一把,嗔道:“又胡说。哪有人以大牢为家,乐不思蜀的。”他把玩着我的手指,调笑道:“有位姑娘说我不回来她便要去,我哪敢不来呢?”我微微一怔,这句话听来好熟悉,看到纪昀脸上故作深不可测却又抑制不住的笑意,我恍然大悟,他是在笑话我呢。我顾不得害臊,伸手就在他手臂上狠狠捏了把。 他吃痛地哇哇乱叫,我双手叉腰,一脸凶悍的模样,这些日子笼罩着的愁苦和阴霾似乎渐渐消散了。 “雅儿,你太狠了,我后悔了。”纪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紧紧皱着鼻子,我先是一愣,随即捂着肚子笑道:“你后悔什么?”“当然是后悔答应娶你。”没等我有所回应,他双手环抱住我,一个热吻就落在我的眉心。 “你……什么时候答应娶我的?”我懵懵懂懂,印象中我唯一的一次求亲还被他理智地拒绝了,现在又哪来的反悔一说。 “嗯……让我想想。”他支起下巴,别转过头,寻思半日,煞有介事地说道,“就是在大牢之中。”我横他一眼:“油腔滑调,信口开河,有损才子之名。”他大叫:“冤枉啊。”我不假思索地伸手堵他的嘴:“轻声点,我爹才睡下。”他点头我才放开手,他一下又把我拖到他的怀中,将头深深地埋入我的颈窝中,絮絮道:“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还需要其他的证明吗?”“能生则一起生,要死便一块死。”那幽幽的话语仿佛就在我耳边划过,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忘记,不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份表情均驻扎在我心底,稍一放松,便如泉涌,在我脑海中任意肆虐,那份苦涩中带着的微微甜意,蛊惑着我,让人想逃离又欲罢不能。我闭了闭眼,扑簌簌地掉下一串泪珠,哽咽不能成声。 “雅儿,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纪昀手足无措地抬起手臂用衣袖为我拭去泪水,结结巴巴的几乎说不话来。 “你的衣裳……太脏了。”我指着纪昀身上那袭已从白色变成现在看不出颜色的衣衫,强颜欢笑。 方才他出现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仔细瞧他,此时我看清楚他的身形又瘦了一圈,原本就清癯的脸上,现在胡子拉碴,面色苍白,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然而,不变的是那对温和如春的双眸。 他所说的好吃好睡根本就是安慰我的说辞,我也曾经在大牢里待过半日,环境肮脏,吃食低劣,纪昀在那里被关数日,定是受了不少的苦。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冲他嫣然一笑,“我去找些吃的来,你先坐一会儿。”听莲和高伯伯早已睡下,我不便再惊动他们,跑到厨房转了一圈,自己厨艺不佳,只能随意弄了几个简单的家常小菜,匆忙间还被热油烫到了手,我忍着疼痛胡乱用凉水洗了洗,又从地窖里偷偷搬出一坛爹珍藏多年的陈年女儿红,这才小心地将酒菜端了出来。 “好香,雅儿你做了什么?”我在厨房磨蹭许久,想来纪昀早就等得不耐烦,我将酒菜一样样地摆上桌,纪昀一把拽住我的手臂,我吓了一跳,红木托盘应声落地。 “你的手烫伤了!”纪昀惊呼,我笑道:“已经不疼了,不用大惊小怪。”我熟练地打开酒坛子,倒了一杯递给他,悄声说:“我爹藏了好久,今天可便宜你了。”他拉着我手一同坐下,担心地问道:“真的没事?”我将手藏入袖中:“说了没事了,你真是啰唆。”我瞥他一眼,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又给自己满上,我伸手挡在他酒杯上方,一本正经地说道:“空腹喝酒会伤身,悠着点。”他握住我的手,黝黑眼眸看进了我心底,我全身都罩在他温柔的气息中。我低下头,辗转徘徊了一阵抬头问道:“纪昀,皇上释放了你,有没有提及怎么处置如风?”纪昀搂着我的身躯让我靠着他,在我耳畔轻声说道:“明日一早皇上便会放了所有人。”我有些意外,话语中又掩不住的欣喜:“也包括如风?”“自然。”纪昀在我鼻子上刮了下,正色道,“不过……”他神色凛然,住了口。 “不过什么?你倒是快说。”我着急地催促他,他长叹道:“皇上下旨捉拿要犯陈叔和其他首领,之前所关押的一众人犯皆是老弱病残难以有大作为,皇上本着仁义治天下,将他们逐出京城。如风也在其中。”我松了口气:“远离京城总比丢了命好,五湖四海哪里不能为家。”我拍掌轻笑出声,“纪昀,你的绝招还是奏效了。”“惭愧,胜得极其惊险,所幸璎玥姑娘和其他人都能够化险为夷,否则,我真是无面目见天下人。”纪昀连连摇头,未几他又称赞道,“璎玥姑娘真乃奇女子,若非得她相助,就凭我一人根本救不下如风。”从他嘴中听到别的姑娘的名字已然十分怪异,现在他又是一个劲地夸奖旁人,更是让我心里头不是滋味,我不愿意去深究这奇异感觉的来源,只讷讷道:“她怎么帮你了?”纪昀并没有意识到我此时的不悦,仍旧兴高采烈地说道:“这主意本就是她出的。”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璎玥的身份既是反清头目的女儿,又是皇帝哥哥心爱之人,我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会是她一手策划的。帮助纪昀救出如风,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她何苦替自己招惹麻烦? 纪昀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主动说道:“陈叔并非璎玥姑娘的亲生父亲,只是自小被他收养。她之前并不知晓皇上的真实身份,是我无意间撞见他们在一起,才直言相告。我也没料到,她当机立断想出此妙计,又与我击掌盟誓,于是我才下定决心放手一搏。”我努力消化着他这番话,纪昀拍拍我的脑袋又继续说道:“璎玥姑娘屡次劝说陈叔放弃这无望目标未果,所以也想乘着这次机会彻底打掉他的锐气。只是用这么多人的性命来做赌注,蛮狠了点。”他顿了顿,“事发当晚,璎玥使计骗走陈叔和其他几个重要的首领后,告知我按计划行事。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我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你会出现。”“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还是等到要被皇兄砍头了才会通知我?”我气急,既是为他不顾自己安危的忧心,也是气他对我隐瞒真相,更是心有余悸的压抑。 纪昀紧紧拥住我,喃喃道:“我没告诉你确实是我不好,可我不想让你担心。”“下次不可以了。”我踹了他一脚,发泄完怒气后发现心情又好了不少。 “不会再有下次了,儿女情长,英雄便气短,我哪里再舍得离开你。”他的绵绵情话在我耳边絮絮诉说,我耳根发烫,胸中似有小鹿儿乱撞,我羞涩地推开他,问道:“那璎玥姑娘现今又在何处?”纪昀摇头道:“从那日起,我便再没有见过她。依皇上对她的情义,想来是被安置在隐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我顺着他的意思点头,心中却道:虽然璎玥不赞同陈叔的做法,但她毕竟是他的养女,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也不是说抛弃就能抛弃的。而皇兄面对着她时,念及她的身份,不可能再全无防备之心。他们之间的隔阂就此产生,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就如同我和傅恒之间,尽管如风现在安然无恙,我也做不到将前事抛诸脑后,我无法原谅他加在如风身上的痛苦。思及此,我又是一声叹息。 纪昀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明亮光辉的眼睛带着浓浓的眷恋,他把我的掌心贴在他脸上,下巴抵着我的额头,道:“明日如风出狱后,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上路,我想先送他去我家乡暂住一段时间,雅儿,你要等我回来。”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你还怕我跑了不成?”“我是有点担心……”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胡楂蹭在我的脸颊上,麻麻的,痒痒的,微疼。我明白他在害怕什么,我很想此刻就表达我的心意,我愿意等他回来,可是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似的,怎么都开不了口。 “我明日随你一同去。”微凉的晚风中飘来了爹的声音。我迅速同纪昀分开,脸儿已涨得通红,我绞着手中的帕子,低头轻轻唤了声“爹”。 “嗯。”爹面上平静如水,故作不知,他漫步走至我和纪昀身旁,在纪昀的肩头按了下,“纪昀,我想和你一起去。以前我对如风疏于管教,今后我要好生看着他,不能让他再与那些人往来。这次他能够留下一条命,实乃万幸,下次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沈伯伯愿意同去,那是再好不过,纪昀求之不得。”纪昀脸上浮出笑容。我挽住爹的胳膊,傻傻地问道:“爹,那雅儿呢?”“老高和听莲会好好照顾你,这点爹倒是不担心。”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傻了眼,他竟是要将我一人留在京城。我鼻子发酸,自打我懂事起,爹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而他这一去,何时才是归期? 我将飘散在鼻尖的发丝捋到耳后,扫过纪昀略带期盼的目光,拿定了主意,我转向了爹,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爹去哪儿,女儿都会跟随。” 第五章 唇枪舌剑1 纪昀的家乡位于直隶河间府献县崔尔庄,他曾告诉我:“崔尔庄多枣,动辄成林。北以车运供京师,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当时他对我夸赞家乡时的神情,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离开京城数月,那繁华又纷嚣的气息似乎也离我们远去,每每回想从前,前尘旧事已如过眼云烟,然而,夜夜梦魇不断,醒来常常不知身在何处。 纪昀家人皆豪爽好客,为着我们的到来还专门腾出东边的小院子安顿下我们一家四口。高伯伯因要守着京城老宅未曾与我们同行,听莲自小跟着我,自然没有道理落下她不管。 爹素来博闻强记,见多识广,他的博学不禁赢得了纪家老少的尊重,就连村子里的年轻人也时常上门讨教,一时间,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识便传开了,不时有外村人慕名而来。 唯一让我担心的还是如风,回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了许多,问他也不答话,逗他也不笑,以前他可是个爱笑爱闹的翩翩公子啊。我怕他会走上老路,一天里倒有大半日会守在他的身旁,幸好有听莲替我分忧,每次看到听莲注视如风的温柔眼神,我不是没想过为他们做媒,可如风的倔脾气和听莲的自卑自怜,让我开不了这个口。 崔尔庄民风淳朴,家家夜不闭户,我每日跟着纪昀的四婶李氏学习针线活,雷打不动,从一开始的烦躁和坐立不安,到现在的泰然自若,虽针脚还显得别扭,急躁的性子倒是被磨平了。 此刻我正在西院的李氏房中,手中捧着这幅绣了半月已初见成效的鸳鸯戏水图,心思却愈飘愈远。一年前我也曾绣过一个相似图案的荷包,那年冬雪纷飞,狂风肆虐,只因身边有他,心中怀有梦想和希望,犹感暖意融融,如今形同陌路,备感寒意,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宁可同傅恒没有相见相知也就不会相爱相离。 “哧。”针尖毫不留情地扎进手指,痛得我龇牙咧嘴,我暗骂自己活该,谁让我该用心的时候思绪飘忽,怪不了谁。 “你这孩子,”四婶夺过我手中的绣针,心疼地用干净帕子包裹住我受伤的指尖,“这些还真不是你千金大小姐该做的活。”她扯着我在炕头坐下,“歇会儿,刺绣这活计要花心思和时间,急是急不来的。”我点点头,手中仍是牢牢拽着那幅图不放。四婶朝我猛看几眼,脸上笑意慢慢浮现:“雅儿,你今年多大了?”我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心里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四婶这样的问题是何用意,接下来想说的又是什么,我即便是用脚指头也能猜出来,可话虽如此,该有的礼节我还是要做到,我乖乖地回道:“雅儿今年一十六岁。”“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喽。”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有接她的话,自嘲地笑笑。 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们昀儿也老大不小了,他为了你不管谁家来提亲都没松口。我看哪,你再不答应,他就要去做和尚了。”她掩嘴一笑,用的是调侃的语气,面部表情是无比的正经。 这几个月来四婶以及纪昀母亲张氏、继祖母不管是有意无意,或是暗示明示地多次同我提及婚事,皆被我草草敷衍过去。不是我不愿下嫁,实则是我心中仍放不下傅恒,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匆匆嫁入纪家,这对纪昀是不公平的。 李氏见我不答话,又接着往下说:“雅儿,不是四婶说你,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偌大一个村庄,有哪个小伙子能比得上咱家的昀儿。不止咱们村子,就连京城也没有吧?”哪有这般夸人的,我不觉弯了弯嘴角。李氏微微发愣,随即“啧啧”有声道:“姑娘家就该多笑笑,像你这样多好看。”她随手取过一面铜镜递到我手中,镜中女子唇角微抿,眼波流转,唯有眉宇间流露的淡淡忧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有多久没有这样开怀了,久到连我自己也忘记了笑是什么样子,笑容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奢侈。 我放下铜镜,李氏握着我的手正色道:“雅儿,你要是今儿点了头,我这就上门向你爹提亲去。”“四婶,我……”我不禁语塞,纪家的人一轮接一轮的攻势,让我应接不暇,苦不堪言,偏生他们又是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让我生不了气也板不起脸。 “傻孩子,你究竟在怕什么?莫非是嫌我们小户人家高攀不上吗?”李氏正了神色,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四婶您别误会……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碰上了比我还能言善辩的李氏,往日的伶牙俐齿在她面前毫无优势可言。她说得对,我到底是在怕什么,是怕纪昀待我不够真心,还是怕自己做不了一个称职的妻子?我明明在离开京城时就下定决心要忘记傅恒,可心里分明失了一块,空荡荡的不知如何是好。 “四婶!”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飘进耳中,我松了口气,救星到了。定睛看去,纪昀倚在门上,挂在他唇边的仿若永远都是那一抹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笑意,只有我知道他隐藏在狂傲不羁外表下的执著和渴求温情的心。 “昀儿,过来这儿坐。”李氏朝纪昀招招手,他温顺地应了句,我知道纪昀同他四叔四婶的感情最好,李氏也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在疼爱。 “四婶同雅儿在聊什么?”他端着茶杯在手中轻轻把玩着,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在说你和雅儿的……”我面色大变,李氏瞥了我一眼,仍是住了口,“昀儿,你陪雅儿姑娘坐坐,四婶去厨房转转。”“好。”纪昀似笑非笑,虽是在回四婶的话,眼神却是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我微微抬起头来,低声道:“你四婶说起了我们的亲事。”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样直白,倒是一怔,挠了挠头皮,半晌才说:“哦。”我见他如此神情,缓缓说道:“纪昀,我们……”他打断了我的话,“雅儿,别说出来,别说。”他的落寞让我心中一刺,我伸手盖住他的手背,他的目光在我们交握的手上稍作停留,眼中有我企盼已久的温暖和依靠,我想我不是不能接受他,我们缺少的仅仅是时间。我心中五味陈杂,垂目不语,寻思片刻终道:“纪昀,我们有婚约不是吗?”我含笑道,“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来迎亲吧。”我坚信同纪昀的婚姻不会是场错误,我匆忙地允婚,也是不想再给自己机会后悔。 他似是不相信地定定瞅着我,握紧我的手。我淡淡笑着,他偏头移开目光,站起身,行至门口,丢下一句话:“雅儿,我要你心甘情愿,而不是被迫无奈。”我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他又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第二次被他拒绝,莫不是之前对他过于绝情,现在连老天也不帮我了。 我心事重重地走出西屋,迎面就和几个孩子撞了个满怀,有两个我认得是纪昀的族侄竹汀和秀山,另外还有几位只脸熟还叫不上名字。纪昀闲暇时常为他们讲解经文,教他们赋诗填词,所以这些读书的孩子们,常常会围着他问东问西,想来这会儿过来也是找他的。 我摸着竹汀光溜溜的脑袋瓜,问道:“是来找你们五叔的吗?”“是啊,雅姐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方才遇上听莲姐姐,说五叔上这来了。”几个孩子唧唧喳喳抢着说话,吵得我脑袋发涨,忽然间想起爹在京城设的学堂,可爱的小豪,好学的小熙,顽皮的小婉……往日的场景似乎已离我那么遥远。 “你们五叔回自己屋了,上那儿找他去吧。”纪昀拂袖而去,看样子也不会有心思再去别处溜达。 “雅姐姐和我们一起去吧。”秀山踮起脚,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摆,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其他孩子的一致认同。 我蹲下身,掐了下秀山粉嫩的小脸,道:“姐姐还有事儿,你们自己去吧。”“是不是五叔欺负你了?雅姐姐,我帮你去骂他。”一个穿着蓝色小褂的小男孩拍着胸脯,人小鬼大,我不觉失笑。 “雅姐姐笑了,雅姐姐不生五叔的气了。”几个孩子欢呼雀跃,我心下黯然,哪里是我在生他的气,分明是他自个在生自个的闷气。 “雅姐姐,我们找五叔给你赔礼还不成吗,和我们一起去吧。”一只温软的小手塞进我的掌中,带着些许冰凉,奶声奶气的嗓音听得我硬不下心肠,我略一颔首,他们就开心地乱蹦乱跳,几双小手争抢着牵我的手。 “我娘说了,以前映容姐姐是我们村最美丽的姑娘,自打雅姐姐来了以后啊,她就只能排第二了。”“我听表兄说,雅姐姐的容貌叫倾国倾城、闭月羞花,她说话的声音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虚荣心人皆有之,被人称赞不会不快,虽是夸张了点,但童言无忌,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背后说人是非果真要不得,那一手挎着竹篮,一手轻捋发丝,凤眼传情,柳眉弯弯,杨柳细腰,娇俏可人迎面而来的姑娘不是映容又是谁? “映容姑娘。”我有礼貌地向她打招呼,她仅挑了下眉,昂起她“高贵”的下巴,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冷笑声,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就从我们身旁走过。 我笑了笑,倒也不太在意,孩子们可没我那么好说话,竹汀抄起一块石头就向映容抛去,我要阻止已来不及。伴随着我的惊呼声,石子掉进了河中,激起万千水花,溅得映容满头满脸俱是。 “你们……”映容狠狠地跺脚。秀山抓起我的手边跑边嚷:“快跑,母老虎要发威了。”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这些天真的孩子让我仿佛又回到了不识愁滋味的童年。 纪昀正襟危坐,手中平平举着一书,似乎是在埋头苦读。见我浅笑盈盈地拖着几个孩子进来,他拿书的姿势更为端正。我斜眼扫了眼书名,脸上笑意犹盛,很想提醒他一句“书拿倒了”。想想总要在孩子们面前给他留点面子,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又咽回肚中。 “五叔。”孩子们几步蹿上去,个个像猢狲似的吊在他身上,他们兴高采烈,纪昀哭笑不得,样子甚为滑稽。 “五叔,你一定要为我们出这口气,”蓝衣小男孩摇晃着纪昀撒娇,声音中还带着哭腔。 纪昀抱着他坐在腿上,宠溺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琪儿快告诉五叔。”他对琪儿的爱护可让其他几个吃味了,他们不依地拽着纪昀的胳膊,吵着要享受同等的待遇。 我跨前几步把似八爪鱼般挂在纪昀身上的孩子挨个拖下来,故意板起了脸:“都站好了,有话慢慢说。”天生不是一副威仪相,怎么严厉都不像那么回事,孩子们仍是一个劲地缠着纪昀,他手抵在太阳穴上无奈道:“秀山,你最大,你来说。”“是。”年长些的秀山倒是一派小大人的作风,他清了清嗓子,“回五叔的话,我们几个在村南的寺庙旁玩耍,一时兴起竹汀和琪儿就爬上了树,折了不少树枝在手中挥舞把玩。恰巧被庙中的老和尚瞧见了,就走上前来阻止。也是我们无礼,与他顶撞了几句。他先是说要来家里告状,后来问清我们是纪家的子弟,就没有过多地责备。”“你们也太不懂事了。”纪昀打断了他,一贯平和的脸上有了丝怒气,秀山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按住他的肩头示意他无须害怕,又转向了纪昀,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他们还是孩子,别吓坏了他们。”纪昀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你们倒好,净给纪家丢脸。”“五叔,我们知错了,你别生我们气了。”孩子们围着纪昀认错讨饶,纪昀紧绷的脸终于有所松弛,“后来又怎么了?”“后来那老和尚问我们:''听闻纪家是诗礼之家,个个满腹经纶,能诗能文,不知几位公子的学问如何?''”秀山学着老和尚的口气说话,还作势捋了捋胡须。 “你们怎么回答的?”纪昀摇头苦笑着问道。 “我们自然是不甘示弱。”异口同声,还真有默契。 “然后呢?”“老和尚给我们出了个对联……”秀山涨红了脸,话说一半却停了下来。 “往下说啊。”纪昀同我相视一笑,看来他们是被难住了,这才回来搬救兵的。 刚才还是争着抢着要开口,现在全成了闷葫芦。无可奈何之下,我搂住了琪儿,连哄带骗道:“琪儿,告诉雅姐姐,那老和尚出了什么题目,好不好?”琪儿看看秀山,又瞧瞧竹汀,最后眼珠子还骨碌碌地转上一圈,方犹犹豫豫地说道:“二猿伐树,看小猴子如何下锯。”我当下忍不住就笑出了声,这和尚还挺有趣,骂人不带脏字,拐着弯儿地戏弄人。“你们怎么对的?说出来听听。”秀山抓耳挠腮,扭捏了半天,轻声说:“我们也想对个下联来回敬他,可是实在是对不上,这才找五叔你来了。”纪昀起身在屋中踱起了方步,忽转身道:“你们这样对他:一马犁田,瞧老畜生怎样出蹄!”我白了他一眼,这下联也对得太损了。纪昀先前对侄子们疾言厉色,可碰上自家孩子挨骂,立刻就开始护短。 第五章 唇枪舌剑2 秀山他们如获至宝地用笔记录下来,得意扬扬地说道:“这下瞧那和尚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蓦地想起纪昀曾在妙应寺的楹柱上书写的对联:日照香炉,扫去凡心一点;炉寒火尽,须把意马牢栓,暗喻“秃驴”二字。我嘴角微微上扬,纪昀莫非生来同和尚犯冲,否则怎么大小事情偏偏都与出家人为难。 竹汀和秀山哥几个捧着犹散发着笔墨清香的宣纸,兴奋地转身就跑,琪儿落在了后头,紧追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他笑嘻嘻地指着我说道:“雅姐姐,你好漂亮,等我长大了你能不能做我的妻子?”……我大窘,小鬼头,乳臭未干,大言不惭,也不知害臊。我转头,眼角的余光瞥见琪儿对着纪昀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与他一较高下之嫌。 纪昀笑着整个抱起了琪儿,把他往头顶上扔去,边丢边说:“她可是你五叔未过门的媳妇儿,你也要来抢吗?”“五叔你太老了,雅姐姐嫁给你要吃亏的。”这叔侄俩,还有完没完。 纪昀摸摸琪儿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道:“琪儿你今年八岁吧。”他用力地点点头,纪昀坏笑道:“你八岁的时候,你雅姐姐是十六岁,等你二十岁的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你四十岁正当壮年的时候,她都八十了。你想不想娶一个老太婆做妻子?”琪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掰着手指算了又算,我险些笑岔气,想想不服气,平白被他说老了许多,还不能辩白。 琪儿从纪昀身上“扑通”一下跳了下来,稳稳着地,用手指在嘴上蹭了几下后勉为其难地说道:“五叔你说得有道理,我就把雅姐姐让给你了。”他一溜烟地跑出门,转眼就没了踪影。 “原来我有这么老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我半真半假,“照你这么说,等我三十二的时候,你四十岁,我六十四岁的时候,你岂不是已经八十岁了。”纪昀笑着摸了摸鼻子,合上窗扇,适时转了话题:“天凉了,你该多穿点。”之前没觉着什么,现在被他提及,顿觉手臂上、脖子上有丝丝的凉风直往里钻,我双手抱住肩膀,低低地回了句:“又是秋天了。”“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他似在自言自语,未几,取了外衣来披在我肩头,随后默默地瞧了我好一会儿,从身后揽住我,却一直没有再说话,我也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而我不知怎的忆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潇湘,数月未见,她是否风采依旧?忍痛与傅恒阔别三年,她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并不在我之下。从前我们是情敌,如今也成不了朋友知己。潇湘,我要你知道,我并不是败在你手中,而是我自己甘愿退出。我自嘲地一笑,她同傅恒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不存在君臣之道与感情的悖逆,他们在一起会比我更轻松和自由。 纪昀扳正我的头,在我额上飞快地印下一吻,我羞涩地垂下眼睑,忽然就想到了在已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小茅屋里,纪昀用血肉之躯为我挡下的那一刀,还有身负重伤之时还是不忘对我关怀备至。我努力回想着那会儿的心境,奇怪的是模糊的记忆感觉如上辈子的事。现在爹和如风都平平安安地在我身边,另有纪昀相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五叔,坏事了,坏事了。”秀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见我们如此尴尬之余又背过身子低头掩面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我红着脸推开纪昀,纪昀笑骂道:“坏小子,你给我转过来。”十指仍是同我交缠,怎样都不肯放手,我也只能由得他去。 秀山缓缓放下双手,气也没喘匀便道:“五叔不好了,那老和尚硬是跟来了。”“哦?”纪昀眉头微微皱起,神色还算轻松,“你们把下联给他了?”秀山点点头:“我们对了下联,原本以为他会着恼,没想到他笑得比我们还大声。他一口咬定这下联不是我们所对,无奈之下我们只得承认是五叔你的手笔。”纪昀一笑,挑眉道:“于是他就找上门来了?”“他只说找你切磋,但是一进门就撞上了叔公,现在正在前厅赏菊喝茶。竹汀他们还在那监视着,我先跑来找五叔你报个信。”秀山红扑扑的脸蛋蒙上了薄薄的一层汗水,我将手中的帕子随手递了过去,抿嘴笑了笑。 “少爷,老爷请你去前厅见客。”纪家的老管家恭敬地站至门前。秀山紧张地捏着帕子,连汗水都忘了擦拭。 “好,我马上过去。”老管家走在前面,纪昀整理了下衣衫跟在了后头。秀山轻轻地扯了下我的衣袖,小声说:“雅姐姐,我们也去看热闹,好不好?”我在他鼻子上刮了下,笑道:“小鬼头,自己惹出的麻烦,还要你五叔给你收场。”秀山脸微红,我拉起他的手:“走吧。”其实我自己也很好奇这老和尚会怎样对待纪昀,要知道我认识纪昀这么久,在文学造诣特别是对对子方面,罕见敌手,仅有一次挫败就是在渡船上,尽管如此数日后他还是差人送了下联过来。 我们到达前厅的时候,纪昀和老管家已经入内,唯见竹汀哥几个趴在窗前使劲地往里头张望,我走过去一个不落地在他们脑后轻敲了记,几乎是跳起来回应我:“雅姐姐,是你,吓死人了。”个个拍着胸脯,面如土色,看样子真是被我吓坏了。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秀山年纪轻轻颇有领导才能,一众孩子还都听他的。 “我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些端倪,老和尚说要收五叔为徒。”竹汀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惊了我一身的冷汗,做他的徒弟,岂不也是和尚了吗? “那你们叔公答应了没有?”我急忙问道。 琪儿摇了摇头:“说是要等五叔来了才作决定。”我占了琪儿的位置,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趴在窗沿上,只见前厅中,纪伯父和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和尚面对面坐着,纪昀侍立一旁。 纪伯父虽上了岁数,可精神矍铄,脸色红润,听说他早年中过举人,因此在村里极有声望。说实话,许是心虚,我每次遇见他心里总是发憷。他炯炯的目光,不怒自威。 再看老和尚,长脸,小眼睛,腰杆挺得笔直,留有一撮山羊胡,貌不惊人。我竖起耳朵,还是听不请他们谈话的内容。刚巧婢女迎翠端茶过来,我灵机一动,好说歹说才说服她把这差事交给我去做。 我朝孩子们比了个手势,举着托盘稳稳地步入前厅。纪昀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纪伯父虽也瞧见了我,在这场合下自然也不会揭穿我。 我微笑着奉上茶后提着托盘站到了纪昀的身后,这样像是在听候随时差遣,不会因我在场而显得突兀,又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但听老和尚说道:“老衲俗家姓黄,原先也是个举人,只因觉着官场腐败,便索性放弃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之念,后来皈依我佛,如今出家已有数载。听闻纪公子才华出众,老衲虽不才仍是毛遂自荐,希望可以收他为徒。”老和尚说话文绉绉的,倒也不容小觑,纪昀神色颇不以为然,想他自认才高八斗,又怎肯轻易拜人为师。 老和尚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赞叹道:“好茶。”纪伯父瞅了纪昀一眼,道:“我这个儿子,说他有才,不过是些歪才。但他的才智在同龄人之间还算首屈一指,若是得大师您指导,相信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纪昀低哼一声,立刻被纪老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我轻笑出声,我看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忌惮他这个爹。 老和尚也不谦虚,他捋着山羊胡子道:“老衲从前在江南一带有江南才子的美誉,论起作诗作对不敢比诗仙李白也敢比诗圣杜甫,若论文章敢比文圣欧阳修,论起作词敢比苏东坡。”好大的口气,我耸了耸肩,不要说纪昀不信,就连我也不信。 纪伯父想了想说道:“那有劳大师多费心了,聘金您看定多少为好?”“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贪金银,若是教得好,您看着给些香火钱便是。”老和尚双手合十,两眼微闭。 “慢着。”纪昀躬身行了个礼,“大师名震江南,纪昀十分敬仰。不过拜师如同选妻一样,总要两相情愿,彼此满意。纪昀斗胆想请大师对上几副对子,若是大师能够对得上,纪昀立刻行拜师之礼,再无二话。”“呵呵,常言说得好,教人事小误人事大,纪公子想要考校老衲,老衲也想看看公子的真才实学,老衲门下也从不收浪得虚名之辈。”我觉得他这几句话还算实在,从他的谈吐以及之前秀山他们的描述来看,老和尚肚子里还是有些货的。 纪昀点头称是,老和尚垂目沉思片刻道:“我先出个上联,你来对下联。”“纪昀从命。”“我的上联是:''眼珠子鼻孔子朱子反在孔子上''.”老和尚想必是对此联相当的满意,他不时地捋着胡须,春风得意。 我为纪昀捏了把汗,朱子是宋朝的理学家,孔子是春秋战国时期有名的学者,他将两位名人以五官来比喻,逆转时空,实为佳作,如果这副上联不是出给纪昀,我几乎要拍案叫绝。 纪昀稍作思考,下联应声而出:“眉先生须后生先生不及后生长。”纪老爷子不由得叫了一声“好”。我朝纪昀比了比大拇指,脸上笑意犹盛。他这副下联,不仅暗含两个人物,对得工整有力,还不忘记讽刺老和尚,论其生命论其前途不如他长。 老和尚的身体好像轻颤了下,此联对得天衣无缝,也难怪他会如此。他接着出题:“秤直钩弯星朗朗能知轻知重。”暗喻人要知道轻重,纪昀是晚辈,他是长辈,就连秤都知孰轻孰重,他又怎能不知道呢? 纪昀想都没想张口便答:“磨大眼小齿稀稀可推细推粗。”答完还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这次就连老和尚都忍不住喝彩,喊完后我见他面色立时变了,如果他今日不能考倒纪昀,人可就丢大了。 他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摸了摸自个脑袋后突然说道:“痒痒挠挠,挠挠痒痒,不痒不挠,不挠不痒,越痒越挠,越挠越痒。”我只道老和尚疯了,竟连这样的对子都出了,偏过头见纪昀面色凝重,才知又是一副绝对。 纪昀想了好一会儿,迟迟不开口,老和尚悠哉地端起茶杯,见里面空空如也,转身回看我,我忆起了自己此时的身份,忙不迭地替他满上。 纪昀走到老和尚面前,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大师,纪昀已有答案,如果你答应不生气,我才回答这个对子。”老和尚神色一滞,随后勉强笑道:“你说,只要你能对词义相当,合辙押韵,老衲便不会生气。”纪昀清了清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我再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揉了揉因拼命克制而酸胀的肚子,几乎笑出了眼泪。纪昀这联对得太损了。 老和尚不免气得七窍生烟,无奈之前纪昀已将他话拿住,他此刻气又气不得,发作也发作不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脸色铁青,一阵沉默过后,老和尚对着纪老爷子抱拳道:“令公子才气惊人,老衲实在是难以胜任他的老师,这就告辞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纪昀还不放过他,对着他的背影就喊,“大师,我还没给你出题呢,你怎么就走了?”当然,这只会使老和尚跑得更快。 纪伯父若有所思地看着纪昀,拉下了脸:“你才智过人是没错,但切记得饶人处且饶人,要戒骄戒躁,出言谨慎,不要为了逞一时之快,惹出祸端。”纪昀唯唯诺诺地满口应承,纪老爷子一甩衣袖走出了前厅,他才拍着胸脯喘了口气。 我侧头看纪昀,他还复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呵呵地笑了,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道:“纪昀,你爹的话可没说错哦。”“若是你说的我便听。”他望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第五章 唇枪舌剑3 我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人,自信洒脱,文采斐然,举止中常带着孩童般的促狭和狡黠,实令人怦然心动。我微笑道:“纪昀,我知你有自己的志向和抱负,我不会将我的意愿强加到你的头上。”“志向,抱负,”他低低地重复了几遍,轻轻一笑。 纪昀才子之名在崔尔庄一带流传甚广,就连在京城也是名声在外,我知他不甘居于人后。县试及第后,他就在筹划如何在乡试上崭露头角,一举夺得解元之名。可见他近日懒散倦怠,以往每隔几日便会作上几首诗送到我那儿,与我共赏,这些天却见他书桌上的诗稿也在日益减少,究竟是何故,我不得而知。 我揽住他,抬头看他:“纪昀,你从未告诉过我你的抱负是什么。”几乎在我问话的同时,他的笑容凝结在唇边,片刻的迟疑后,他道:“雅儿,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他轻抚我的头发,继而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温暖。 我莞尔一笑,眼角瞥见秀山、琪儿几只小猴子还趴在原处往里瞧着,纪昀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也发现了个中端倪。他作势举掌,孩子们立刻欢叫着散开。 “雅儿……”纪昀似乎有话要说,又欲语还休,话音才落,有一人莽撞地闯了进来。 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在此天将凉未凉之际仍光着膀子,他慌慌张张地四处打量了下,急迫地问道:“我找纪昀纪公子。”我刚要发话,纪昀将我拦在身后,问道:“你找他何事?”“我想请他代为写份状纸。”中年人憨憨地笑着,额上隐约可见岁月的沧桑。 “衙门里不是可以代写状纸的吗?”纪昀眉心抿起,想是不想过多参与官府之事。 “公子你有所不知,衙门里代写状纸,需十两银子一份,小人做的是小本生意,哪经得起这番折腾。”中年汉子唉声叹气,情状可怜。 “竟有这等事!”纪昀同我对视一眼,眉头皱紧。 中年人又道:“千真万确,小的听闻纪公子为人豪爽,又乐于助人,这才寻上门来。”纪昀沉思不语,我明白他此时的想法,若是开了先例,以后只怕类似的事情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半晌,纪昀进里屋取了笔墨纸砚来,在桌案上铺平,我立时明了他的意图,走前几步,边研磨边对着中年汉子说道:“你有何冤要诉,现在可以说了。”“这……”中年人似乎还在犹豫,我笑道:“他便是纪昀,你找的不就是他吗?”中年汉子这才醒悟过来,他娓娓道:“我是一家油坊的掌柜,左手边开着家面坊,平日里因为离得近,经常互相借用工具。前几天我发现油坊里少了一只簸箩,因有急用,我就去面坊找寻。面坊的伙计们说他们最近没有借用过,可我分明看到掌柜手中那个簸箩正是我找了许久的,这便要拿回,可那掌柜硬说那是他家的。本来我也不必为了个簸箩伤了两家的和气,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因此才有了去衙门讨个公道的想法。”纪昀才写几句,就住了笔,脸上笑意涌现:“我看不用去衙门了,这点小事无须烦劳官差,交给我即可。”“这位大哥,你放心,只要你是清清白白的,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纪昀说得轻巧,瞧他的神色不似在开玩笑。 中年汉子半信半疑地盯着纪昀的脸瞧,良久,诺诺地退出去,我用胳膊碰了下纪昀:“你有把握吗?”这人还是改不了好替人出头的老毛病,不过也正是他的这份古道热肠让我更为欣赏和乐于亲近。 纪昀朗朗地笑道:“成不成一会儿不就知道了,你要不要跟我一同去?”“自然要去,纪公子妙手断悬案,我怎么能错过。”我调皮地眨眨眼睛,纪昀在我脸上掐了下,拖起我的手往市集走去。 市集上人流如潮,我们才走到东街口,就被人潮堵住了去路,人群中好像还有声嘶力竭的吵闹之声不绝于耳。我们被人流挤到了最中央,其间有两个大汉正吵得面红耳赤,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一个年纪稍长,四十来岁。再仔细一瞧,那三十多岁的正是之前来找纪昀求他代写状纸的油坊掌柜,另外一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面坊掌柜。他们中间摆放着一只簸箩,油坊老板瞪着眼睛,嘴里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四溅,面坊掌柜双手叉腰,袖管高高挽起,两人话不投机,各不相让。我真是弄不明白,为了个破旧的簸箩,拼个你死我活的,值得吗? 纪昀走至他们前方,油坊掌柜见了纪昀,声音小了下来,面坊掌柜嘴里仍是不干净,纪昀劝解道:“不就是一个簸箩嘛,两位为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岂不是有损和气。大家都平心静气点,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非要恶言相向,大动干戈不成。”“你是哪来的小子,管得倒宽。”面坊掌柜斜眼看人,并没有将纪昀放在眼里。 “他是我们崔尔庄有名的才子纪晓岚,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油坊老板抢着回答。 “才子又怎样,才子能断得清这案子吗?”面坊掌柜面无表情,集市上的人群似乎都拥到了这里,人人都对才子纪晓岚如何断案兴趣颇丰。 纪昀听了这话,也不着恼,他上前一步,一手抓起簸箩,扯直了嗓子喊道:“你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俩的话皆不足为凭,我今天要让它自个儿说话。”说完,他还潇洒自如地将那簸箩在手中转上几圈。 众人皆哗然,哄堂大笑。纪昀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锹,再把簸箩往地上一扣,装模作样地用铁锹在簸箩底上敲打了一阵。我抿着嘴笑,我知道纪昀鬼点子多,这会儿又不知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人了。 不一会儿,他放下铁锹和簸箩,弯腰在地上反反复复地找着什么,紧接着,又用手在地上撩了几下,起身笑道:“簸箩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谁是他真正的主人。”“是谁?”“纪公子你快说吧。”“你就别卖关子了。”人群中炸开了锅,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 纪昀微微一笑:“油坊掌柜便是他的主人。”面坊掌柜一听,脸色骤变,脸涨得有如猪肝色,他用手指着纪昀大声说道:“你,少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纪昀走到面坊掌柜的跟前,摊开手掌,我凝神看去,他手中拈着的是几颗芝麻粒。他对着掌柜说道:“看清楚了没?你说簸箩是你的,据我所知,此物经常盛放的应是面和五谷杂粮,而不该是现在的芝麻。这只簸箩分数谁家,已然不言自明。”面坊掌柜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他灰溜溜地转身挤出了人群,众人议论纷纷,油坊掌柜连声道谢。一场争吵就此偃旗息鼓。 纪昀谢绝了掌柜邀请他去做客的美意,同我携手踏上归路。 我笑眯了眼,一路上均在夸赞纪昀的智谋。他执着我的手,忽停下脚步,正视我:“雅儿,方才你不是问我的抱负是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微怔,还是说道:“不必急在一时。”他摇摇头,以手拂起盖于我额上的头发,在那儿深深一吻:“从小祖父和父亲就逼着我念书,以期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我生来闲散,想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因此对他们的教诲总是阳奉阴违。后来与你相识,又在京城历练许久,我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我不仅想给你最好的生活,也想为百姓做主。”我奇道:“这是好事,你为何刚才不愿说?”“官场黑暗,我怕你不喜。”纪昀静静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害怕看他那洞察一切的眼睛,私心里我是不愿他入仕途的,我生性淡泊,自如风出事以后,更是对官场有种莫名的恐惧。纪昀,他是看在眼里的吧,因此才有这一说。 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秋夜也备感温暖,我坦言道:“纪昀,我确实不想你入朝为官。你原本也打算就此放弃科考,闲云野鹤了此一生,是不是?”他颔首。我继续说道:“可是你今日见到官府无能,替百姓写状纸还需收取银两中饱私囊,再加上之前在京城的所见所闻又激发起你的愤慨和斗志对吗?”纪昀再度点头。我微笑道:“你都已认定的事何必再来问我?”他笑着揉着我的头发,旋即郑重其事道:“雅儿,你支持我吗?”我点头不语,他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成为他的羁绊。 他手上加了把力,将我拖入他的怀抱,暖暖的气息瞬时包裹住我。我心中一动,不禁伸手回抱住他。他亦动情地握着我的手紧了又紧。 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却在此时忆起,来到崔尔庄后,爹曾在私底下同我说过,纪昀这次冒犯了皇上,皇上虽因爱才没有杀他,但是这股怒气焉能轻易平息,纪昀的仕途只怕会极其的坎坷。 我偷瞧他一眼,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这样的话万不能说与他知道。 “纪公子。”忽的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们身旁响起。我和纪昀正说着话,丝毫没有留意有人打我们身边经过。 一身桃红衣裤的映容姑娘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已不见晌午时淋水的狼狈,她袅袅婷婷地行了个礼,缓缓道:“纪公子,卓雅姑娘。”我同样回礼,她看着纪昀,脸颊赫然红了一下,我心中直犯嘀咕,只怕她是善者不来。 果然,她冲着纪昀柔声道:“纪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纪昀轻甩衣袖,瞥了我一眼,我移开目光,只作不知。他平静地对着映容说道:“映容姑娘有事还请明言,纪昀无一事需对雅儿隐瞒。”映容脸上红晕如着色般,她愤愤地瞪我一眼,狠狠地跺脚,扯开了嗓子:“纪昀,我爹三番两次上门提亲,你为何不允?”我心中“咯噔”一下,面不改色,似笑非笑。纪昀的表情甚是古怪,他不安地看向我,我轻轻咳嗽一声背转了身体。 纪昀双手抱拳,说话间随意又不失礼数:“想是令尊误会了,纪昀既已婚配,又怎可另娶她人?”“你,说的可就是她?”映容伸手指向我,柳眉倒竖,泼辣本色尽显无遗。 “正是!”纪昀顺势抓住我的手,十指相扣。 “纪昀,你,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对我的。”映容双目含泪,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这纪昀从前也不知欠下了什么风流债,惹得人家姑娘现在这般伤心。我虽是这样想,心中倒无半分不悦。 “儿时戏言,姑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若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纪昀的手一直紧握住我的,在映容面前也丝毫不避讳。 映容再次用仇恨的眼神怒视我,突然掩面发足狂奔。我轻轻推了纪昀一下,嗔道:“你怎么招惹人家姑娘了?”他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道:“小时候做游戏时常常是她扮新娘,我做新郎,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了,村子里的老人们也时常将我们凑作一对儿。”他又补充道,“这纯粹是乱点鸳鸯谱,雅儿,你可别放在心上。”我扬唇轻笑,心下凄凉,纪昀毕竟和傅恒是不同的,他从没有牵着我的手在人前指认我便是他最亲近之人,他从来都是若即若离留下后路给人以希望,如果他一早给予明白的拒绝,潇湘就断无可能有机可乘。 纪昀收紧手臂,我娇小的身躯完全依偎在他的怀中。这一刻,我想,我是幸福的。 第六章 中秋1 过了几日便是中秋,一早听莲就备下月饼、西瓜、苹果、红枣、李子、葡萄等祭品,设大香案,准备夜晚月圆时迎寒和祭月。 天色渐暗,爹尚在学堂未归,我与听莲正准备着晚饭,老远就听到四婶爽朗的笑声,一进门就道:“哎哟,赶巧了,我来得还真是时候。”我笑着挽住她的胳臂:“那正好请四婶一块用饭。”她摇头道:“错了,是老夫人请你们过去,人多热闹。”她口中的老夫人便是纪昀的继祖母,自纪昀祖父过世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由她做主。“劳四婶您跑这一趟,真过意不去。”我有些为难,中秋夜人家一大家子团圆,我们掺和进去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四婶打断了我:“不碍事,现在过去刚刚好。”她凑近我,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别害臊,早晚都是一家人。”我红了双颊,眉眼低下去。然而盛情难却,我们来到崔尔庄后,承蒙纪家多方关照,也着实不能驳了他们的面子。我想了想,唯有答应下来,思量间却道:“雅儿等爹爹归来一并再去府上叨扰。”“我会叫人去学堂迎你爹爹,你和如风就先随四婶去,老夫人可想你想得紧呢。”四婶的手亲热地搭在我的肩头,当真把我当做自家人看待。 我不便再推辞,转身唤道:“听莲,去请如风少爷来。”听莲欣然前往,没多久败兴而归,她灰着张脸道:“小姐,少爷他……”她瞧了四婶一眼,低头不语。 “但说无妨。”我在她手心捏了下。 听莲这才放心地回道:“少爷说他不愿去。”“这……”我犯了难,如风不去,我们又怎能丢下他一人在家。 “听莲可以留下照顾少爷,小姐不必记挂。”听莲一捋发丝,憨憨笑着。 “也只能如此了。”我又叮嘱了听莲几句,这才同四婶一同往纪府大院走去。 纪府前厅张灯结彩,门前悬华美灯笼两颗,甚是喜庆,桌上堆满新鲜佳果、美味佳肴,墙角有未启封的几坛好酒。香案上设有四碟水果、四盘月饼,另有两枝新毛豆角、四碗清茶,是为祭祖之用。 老夫人端坐太师椅上,闭目小憩。纪府下人忙碌但不慌乱,做事井井有条。 四婶拖着我走至老夫人身旁,笑吟吟地轻唤道:“老夫人,雅儿来了。”老夫人微微睁眼,见我走近,直起身子,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老太太身材娇小玲珑,腰杆直挺,面部轮廓刚劲柔韧,花白眉毛下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细长眼睛,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芳华绝代。 我向老夫人行了礼,她留我坐在她身边,仔细端详了我一番,缓缓道:“莫不是崔尔庄的溪水养人,我怎么觉着雅儿更水灵了呢。”女儿家听到对自己容颜的赞扬总是喜不自禁的,我也不能免俗,当即眉开眼笑,嘴上还道:“老夫人您真会开玩笑。”她唇角上扬,表情祥和,爱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身上。 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纪家的人陆续到来,好些个从前未曾见过的,今日齐聚于此。 我心中略有忐忑,不是没见过大世面,但在这许多人前亮相尚属首次。 纪昀是搀扶着他的母亲张氏一同进来的,从踏进门的那一瞬间起,他的视线就再没离开过我。老夫人朝着他招手,他正是求之不得,安顿她母亲坐下后,立刻飞奔而来。 “小猴子,人在你娘亲身旁,心已经飞到这了吧?”老夫人笑着调侃纪昀。 纪昀躬身回道:“孙儿记挂祖母,自然心急。”“嘴巴抹了蜜了?”老夫人在纪昀脑门上戳了一记,笑意更甚。 我惊讶地问道:“老夫人为何唤他小猴子?可有什么典故?”老夫人失笑,道:“是你自己说与你媳妇听,还是要我这老婆子来说?”纪昀先背转了身去,想来也没啥不好意思,回头看我,只是挠着头皮,半晌不答话。 老夫人从身旁的盘中拈了颗葡萄径自吃了,随后说道:“我不说,一会席上自有人会说。”我虽是好奇心作祟,但老夫人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多问。 老夫人眼光在前厅扫了一圈。“咦,”她讶异道,“人都齐了吧,我看着就缺秀山他们了。”“回娘的话,”说话的是纪昀的四叔,一个体面稳健的中年人,“秀山那几个孩子还在学堂未归。”此时夜幕无声低垂,如镜满月悠然升起,竟已是掌灯时分。 “莫不是被先生留了堂?”张氏问道。 四婶插嘴道:“我看八成是的,我派去请沈老爷的下人也还没回呢。”我同纪昀对望一眼,了然于心,多半是爹的老毛病又犯了,秀山他们的文章定是没能合他的心意,这会儿不是在挨板子就是被罚站。 老夫人握了我的手:“雅儿,沈先生的脾气你也知道,看来还是得你亲自出马才行。”我抿嘴一笑,应道:“雅儿从命就是。”“我和你一起去。”纪昀跟在我身后出了门,爹一向偏爱纪昀,由他陪同前往那是再好不过。 漫步在田间小径,天穹布满繁星,耀眼地映照在深邃无底的湖中。我同纪昀携手共进,心底平静又清明。 从纪府到学堂并不远,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我们已到达目的地。学堂内仅剩三两人,秀山、竹汀便在其中,两人正趴在书桌上苦思冥想。 “五叔,雅姐姐。”一见我们走近,竹汀就扑了过来,声音中带着哭腔。 “先生呢?”我四处瞅瞅,爹并不在屋内。 第六章 中秋2 秀山小声地说道:“许是走开了。”纪昀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还不回去?就等你们俩了。”秀山耷拉着脑袋:“先生说对子没对上之前不能回去。”我“扑哧”一声笑了,果真如此。 我摸摸秀山的脑袋,笑着说道:“哪个对子,还不快拿出来。难倒了你,难道还能难住我们的纪大才子吗?”一语惊醒梦中人,竹汀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苍劲有力的字体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爹之手。上书:中秋八月中。 这句话看似简单,要对上也不是那么容易,难怪一向脑筋活络的秀山和竹汀也吃了瘪。 纪昀取过纸笔,迅速写上一行字:“还不快拿去给先生。”两个孩子如获至宝,笑逐颜开,忽闻身后一阵轻咳,秀山和竹汀立即恭敬地唤道:“先生。”我转身看去,爹一身白衣,神清气爽,轻捋胡须,仙风道骨。秀山献上下联,爹只微瞥一眼便道:“是你俩对出的吗?”面色平静,语气淡淡,看不出任何波澜。 秀山和竹汀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低头不语。 我探头看去,纪昀对的下联是:半夜两更半。朴素平实,并没有玩甚文字游戏,也不知爹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一声冷哼从爹的鼻尖轻逸出,我赶忙打圆场:“今儿个是中秋夜,您就饶过他们吧。”我又附耳道,“爹,老夫人可等您多时了。”他点点头:“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听到爹爹松口,秀山和竹汀如释重负,真不明白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爹,怎么就能让孩子们怕成这样呢。 我搀住爹的胳膊踏上归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道:“雅儿,如风呢?”“放心吧,爹,有听莲在家中照顾他呢。”听到我的解释,爹释然一笑。 “雅儿,你走慢些,爹有话问你。”快入纪家大门时,爹骤然停下步子,朝我频频招手。我略有诧异,爹最重礼数,又怎会在此关头改了主意。 我不明所以,仍是听话地走到他身边。 爹说话丝毫不含糊,开门见山地就问道:“雅儿,席间纪家的人若是提及你的婚事,爹要如何作答?”他顿了顿,又道,“爹答应过你不勉强你做任何事,所以你现在给我个话,我不至于一会儿束手无策。”纪昀站在我身侧一丈远处,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清楚爹的这番话,但聪明如他,想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此刻他岿然而立,气度潇洒,白衣胜雪,黑目若星,然,眼中带着款款深情和深深眷恋。眼前仿佛有个挺拔俊逸的影子一闪而逝,我闭眼挥去,低低的声音自唇齿间逸出:“全凭爹爹做主。”“好孩子。”爹的手按在我的肩头,赞许之情写在眼中。 我舒展眉头,抹去那丝若有若无的愁绪。 纪府早已灯火通明,一片欢声笑语,节日气氛浓重。 爹婉言辞谢了老夫人盛情相邀他居上座的美意,客气地坐到了她的下首边。四婶亲热地拽着我坐下,又把纪昀安排在我身旁。 一开始大家还略有拘谨,酒过三巡后,场面开始活络。 四叔含笑看着我,手却指向纪昀打趣道:“丫头,你想不想知道这小子儿时调皮捣蛋的丑事?”我抿嘴笑道:“想,雅儿求之不得。”纪昀讨饶道:“四叔,每年你都会说上几次,今年不说了成不?”“不成。”纪四叔促狭地笑笑,他同纪昀一个样,逢人便爱开玩笑,比起纪昀父亲的严肃,倒是显得平易近人。 纪昀举起酒盅,未敬老夫人却先敬了四叔,想来还是怕他说漏了嘴,惹我笑话。纪四叔用手挡了回去,斜了纪昀一眼,缓缓道:“别忙,等我讲完再敬不迟。”我用胳膊撞了下纪昀,仰起头说:“让我知道又无妨。”纪昀只得讪讪坐下,我不觉一阵好笑。 纪四叔才要说话,纪昀夹了一筷子的菜硬是塞进他的嘴里,殷勤得不像话。纪四叔好不容易解决掉油腻腻的鸡腿,纪昀的筷子又伸了过去:“四叔,少说话,多吃菜。”我哑然失笑,其余几位女眷也用帕子捂着嘴“哧哧”笑着。唯老太太仍是正襟危坐,妆容一丝不苟,果真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老太太终于笑了,她道:“老四媳妇你来说也一样。”李氏笑眯眯地抬头,她望向我:“雅儿,你不是想知道我们唤他小猴子的来历吗?”我点点头,纪昀明显松了口气。我见他如此神情,乐了,便起了捉弄之意:“四婶,说完这个再说其他的。”四婶顺着我的意思点头,纪昀在底下掐了我一把,脸上并无不豫之色,我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老夫人、纪昀父母还有四叔四婶他们会心一笑,似乎是将我们之间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我拨拉着齐眉的刘海,脸微醺,头几乎埋在了桌下,直到听见四婶说故事开场,想来他们的注意力不会再放在我身上,这才敢稍稍抬眼。 只听李氏款款而谈:“当初大嫂怀着昀儿的时候,老爷子做了个梦。”她瞅了纪昀一眼,又继续说道,“他梦见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大战白骨精的情景,孙悟空的金箍棒和白骨精的宝剑翻飞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说来奇怪,最后竟然是孙悟空难敌白骨精。在她的追杀下,孙悟空只得运起七十二变的法术,一会儿变猫一会儿又变狮子,接着变成一座庙宇和佛塔。可无论他怎生变化,还是被妖精轻易地认了出来,穷追不舍。孙大圣无处藏身,无奈之下,上天入地地逃窜。老爷子见状,大喝一声:''大圣莫慌,老夫来助你一臂之力。''只见孙悟空噌的一声钻进了大门,老爷子急忙锁住门,那白骨精见没法入内,吆喝两声也就去了。老爷子听门外已无动静,正想招呼孙大圣,却见他在院中上蹿下跳,一会儿到厨房,一会儿又到厅堂,忙得不可开交。大嫂在房中听见外面吵闹,便好奇地走到房门口张望。结果那孙悟空移形换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钻到了大嫂的肚子里,老爷子惊出一身冷汗醒转过来。才起身大哥就来报喜讯,原来大嫂刚产下麟儿,老爷子吃惊地喊道:''哎呀,果真是那孙猴子。''大哥一时没弄明白,老爷子就将方才的梦境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这才恍然。所以啊,昀儿的小名便成了小猴子。”李氏形象生动地说完,我和座上宾客也笑了,四婶讲得传神,我们听者也深陷其中。 好不容易停了笑声,纪四叔此时终于得空插嘴道:“还不止呢。昀儿满月摆酒之时,曾有术士断言昀儿是大富大贵之相。老爷子在兴头上,就将当时的梦境与那术士说了。那术士当即大叫:''啊呀呀,真不得了了。恭喜恭喜,此梦大吉大利也。但逢贵人转世投胎,总有征兆。想那朱元璋据传是老牛转世,韩信乃狐狸转世,他们出生之时,也皆有吉兆。如今,依老夫看来,这孩子定是猴精转世。孙悟空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大闹天宫,素有七十二变和一个筋斗可达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啊,将来定可封官拜爵,前途不可限量。”这两夫妻一唱一和,还不住瞥我,表面是在说纪昀儿时的趣事,暗则是在为他做说客,这些话可都是在说与我听的。我笑笑,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端起酒壶给四叔、四婶斟上酒。 纪昀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我脸上微微发红,见他眼底恳切清明,我回握住他,他顿时释然。 我料想爹的话没错,纪家上下一定会乘着今日这个机会为我们定下婚期,我既已应允,断不会反悔。可在这样的气氛下,总感觉说不出的别扭。我和纪昀两个人的事,若是掺和太多人,总归让我不自在。我不禁撇了撇嘴,轻笑道:“四婶,你方才可答应了说别的事儿的。”四婶一愣,很快恢复镇定,她扯出个笑容:“这小子小时候惹出的祸端还真是不少。先说哪个好呢?”“您随意说个吧。”我昂起头,凝神细听,事实上我也确实很感兴趣。 “昀儿,你还记得石先生的事吗?”四婶提及,我念起纪昀曾同我说过,石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也教会他很多东西。但他幼时不懂事,犯下了不可弥补的错误,直到现在每每想到还是追悔莫及。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一直不愿细说,我估摸着不甚光彩。刚想拦下四婶的话头,她温润的嗓音再度响起:“这小子以前贪玩,捉到只小鸟,不愿放生,又不敢拿回家,就每天一并带到私塾。他在墙上抠下一块砖,当做一个鸟洞,外面再用一块砖将洞口堵好,待先生上课的时候就把小鸟放进去,下课了便和其他孩子一同玩耍。几天后,这个秘密被石先生发现,他是怕孩子们会玩物丧志,就把砖块往里一推,将小鸟弄死,再将砖块恢复原样。”我忍不住插嘴道:“这可是先生的不是。明人不做暗事,他这样做有违师道,何以服众?”李氏轻捏我的掌心:“傻孩子你听我说下去,我们昀儿怎肯吃这种亏。”我想想也是,这石先生定然讨不了好去。偏头却见纪昀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羞赧之色。 “等到昀儿发现的时候,小鸟早已惨不忍睹,他们愤愤不平,可又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下的。偏那先生也爱生事,临下学时,给学生出了个对联,上联是:细羽家禽砖后死。昀儿一听,便断定此事定然是先生所为。他气呼呼地起身,张口就和先生说:''我来试试下联。''”我一听就笑了,悄声问纪昀:“你对了什么下联来气先生了?”依我对他的了解,指桑骂槐是他的强项。 “雅儿,你太沉不住气了,听四婶慢慢道来。”一直未出声的爹开了口,我只得按捺住强烈的好奇心,听着李氏加油添醋地说故事。 “我也是事后听旁人所述,问这孩子可是一字都没透露。”四婶呵呵笑着,随手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我咋舌。她真是海量,这般的豪爽女子倒是不多见,我又为她添满。 李氏舔了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我真怕她贪杯,幸好她只是润了润嗓子,复道:“昀儿主动请缨,先生自然满口答应。昀儿不慌不忙道:先生的''细''字对''粗''字可还妥当?先生点头后,他又问''羽''字对一个''毛''字怎样?先生颔首,他继续说:''家禽''对''野兽''如何?先生还拍手称赞,''细羽家禽''对''粗毛野兽''十分工整。昀儿接着问:砖瓦的''砖''对石头的''石'',您觉得行吗?先生无异议,只是稍不耐烦,以往昀儿对仗流利,从无这般啰唆,他催着昀儿快些往下对。昀儿看似迟疑道:''后''对''先'',''死''对''生'',连起来就是''粗毛野兽石先生''.”四婶话音刚落,故作矜持的我和沉稳的爹爹都夸张地笑趴在桌上。李氏口齿清晰,绘声绘色,似是亲眼所见,而纪昀小小年纪就能把这副下联对得精妙无比,我对他除了钦佩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字眼。纪家人虽是听过多次,在李氏的蓄意调侃下,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我揉着肚子,笑够了才觉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畅。 纪昀嘴角微扯,招手吩咐迎翠,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迎翠含笑离开。没多久,她端上一道菜,色泽红润,形状完整,腴香浓溢。我眼前一亮,竟是一盆色香味俱全的挂炉烤鸭,满室飘香。 “咦,昀儿,你向来不食鸭肉,厨房何以来的烤鸭?”纪昀母亲张氏奇道。 “这可是京城的名菜,我特意关照厨房做的。”纪昀有意无意地看我,却又不道破实情。说起京城,我突然忆起那年与纪昀初识,后来同往伯伦楼,那儿就有一道名菜名挂炉烤鸭,入口即化,甚是美味。满桌的菜肴,仅此道菜我多品了几筷。抬眼望向纪昀,他浅笑盈盈,夹起一块缓缓送入我盘中。我心中一暖,他吩咐厨房做这道菜,分明就是为我而做。那日初遇,他记住了我的喜好,而我偏偏就不知晓他从不食用鸭肉。 我口中嚼着的,虽然比不得京城伯伦楼的正宗和酥香,但感受到的拳拳深情在我心灰意冷的心湖中激起惊涛骇浪,眼角微湿,思及不宜在月圆人团圆的中秋佳节感伤,又用手拂去。 老太太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歪嘴笑道:“沈先生,雅儿这丫头我着实喜欢,小儿女又煞是恩爱,您看选个好日子把好事给他们办了吧。”我心中一凛,拖拉了许久终于说到正事了。 第七章 突变1 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的长夜,听莲跌跌撞撞地摔进来,在进门的时候又不慎被门槛绊倒,我来不及搀扶她起身,她几乎是半跪半爬地扑到我跟前。见她面无人色,浑身颤抖,我心中一阵慌乱,急忙用力托起她的身体,迫切地问道:“听莲,是不是如风出事了?你快说。”“雅儿,不要急,让听莲慢慢说。”姜还是老的辣,在此情形下,我已急得六神无主,只有爹还是神色自若,他信手挪了张椅子安抚听莲坐下,和颜悦色地道:“丫头,说吧,我们都听着呢。”听莲喘过一口气,脸上稍见血色,她拽着我的衣袖,嘴唇还在打着哆嗦,竟是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她努力张了张嘴:“信,小姐,信。”我晃眼瞥见她手中牢牢捏着的信笺,没作多想就抽了出来,展开一看,正是如风留给我的亲笔书信。 上书: 雅儿:如今你终身有托,为兄十分欣慰。然,此处毕竟不是我久留之地,我走了,好好照顾义父,勿念。 如风 寥寥数语,既留恋着对我和爹的牵挂,又表露了他不愿寄人篱下的决心。与我青梅竹马,平日里宠我惯我的如风哥哥,终狠心离去,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们要去何处寻觅他的踪迹? 爹从我手中接过信笺,看了几眼后剑眉拧起,他拉过听莲,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封信的?之前你在做什么?又是何时觉察如风不见的?”一贯冷静的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听莲歪着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我逼迫着自己静下心来,如风若是真的远离是非之地,重新开始生活,未必不是好事,就怕他再入歧途,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事到如今,慌乱也无用,好在听莲也恢复了神志,她轻声道:“晚饭后,我陪少爷说了会儿话,他喊累就早早回了房。我见他晚饭并没有用多少,就炖熬了碗粥送去他的房间,没想到未见人影,只留下了这封信,我立刻跑来找老爷、小姐,路上也没敢耽搁。”爹点点头,安慰道:“你做得很好。”他又对着纪家老夫人双手抱拳道:“抱歉,雅儿的婚事择日沈某再登门商榷,家门不幸,犬子糊涂,现在我和雅儿要先行离去,望海涵。”老太太摆手道:“沈先生不必自责,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不等爹回答,她转身命令道:“你们帮着先生一块去找沈公子,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我对老夫人及时援手感激莫名。爹不愧曾为朝廷命官,处事果断,他简单地安排了下人手,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头寻找如风,只要他离开没多久就一定能找得回来。 “雅儿,你和纪昀一起,去东边找。”我点了点头,纪昀拉着我就走,就连预备向老夫人告辞的话,也只能咽了下去。 夜色阴沉,只闻田间和山中蛙雀和鸣,再听不见别的声息。原本是山明水秀的村落,在黑夜的笼罩下增添了诡异的气息。 纪昀拖着我走了几里路,四下仍未见如风踪影,倒是我脚下不稳,几次踩着小路间的碎石,险些崴到脚。 又走了一里山路,眼前出现岔道,一条仍是往东,另一条却是往东南方向岔去。我们停下脚步,纪昀犹豫半晌,为难道:“雅儿,你说怎生是好?”我咬着嘴唇,道:“我们分开走,倘若如风哥哥真是走这处,那所有的希望便是寄托在你我二人身上,我们别无选择。”“不行,我绝不答应留你一人。”纪昀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的提议。 “我们在京城找如风那会儿,不也是分头寻找的吗?那时你并无异议,现在哪来这么多话?”我虽然害怕,但事关如风,还是要硬着头皮上。 “那时是在京城,又是大白天,于今不可同日而语。”纪昀的手抚上我的头发,我知他担心我的安全,嫣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这里是民风淳朴的崔尔庄,不是蛇龙混杂的京城,我只是找寻如风哥哥,不会有事的。”纪昀的吻重重地落在我的发际,幽幽叹息:“雅儿,我们先选一条路,若是找不到如风,再换另一条,好不好?总之我一定要看着你才安心。”“不好。”我试着推他,却狠不下心,只得柔声道:“纪昀,万一因此错过如风,我们岂不是要抱憾终身?”纪昀思前想后,终咬咬牙道:“好吧,就依你所言。自己千万小心,不要走得太远,尽快回来。”我紧了紧握着纪昀的手,又放开,先行踏上一直往东的岔道,回眸一笑,纪昀还在不远处看着我,我道:“你放心,我很快就回。”随即不再回头,收起内心的不安,睁大眼睛观察起路边是否有如风途经过的蛛丝马迹。 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一路磕磕绊绊,东倒西歪,所幸没有摔倒,心中却萌生怯意。一阵突如其来的肆虐大风更是让我瑟瑟发抖。我退缩了,后悔之前在纪昀面前夸下的海口。匆匆转身,若是紧赶急赶或许还能追上他的脚程。 “哧啦”一声,匆忙间,衣袖缠在树枝上,生生地扯下一大块,荒山野地杳无人烟,我跌坐在地上,几乎就要哭出声。我狠狠地抹去眼泪,眼下如风下落不明,我不能也不可以放弃,我又重新振作起精神。 抬起手臂,从身上飘下一件物什。我拈在手中,仔细一瞧,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不觉擦了擦眼睛,这块月白色的布料,我可是熟悉得很,正是前些日子我亲自为如风挑选,由听莲裁制,当晚穿在如风身上时我还由衷赞他玉树临风。 此处树木纵横,穿插不齐,稍不留神就会钩破衣衫,想来如风也是和我遇到了同样的情况。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撞见,实难被发现。我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靠在树干上定了定心神,理清头绪,如风定是沿着这条路走了没错,老天还真是厚待我。 深吸一口气,拍去沾在衣裳上的杂草和树叶,暗自思忖,回去找纪昀这一来一去显然是来不及,我只有独自一人先跟上,能劝动如风回家那是最好,要是不能,也要问清楚他的去向,以便日后与爹同往。 打定主意,脚下再无迟疑,分开两旁的杂草,小心着头顶上随时冒出的枝丫,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狂风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不由抱住了双肩,可为寻如风,只得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山路开阔,依稀望见有小山村掩映在茂密的树林中,借着月光远远望去,青瓦粉墙错落有致。我心念一动,说不定如风会留宿在此,也省得连夜赶路。 村庄中仅几户人家中还亮着烛火,我本想依次拍门询问,又觉着冒昧,徘徊许久,仍是拿不定主张。忽听身后传来低低的对话声,怕惊动村民,我连忙闪到暗处。 “陈叔,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做?”“先看看再说,这次拼着性命抓了他的儿子,怎样也要他一命换一命。”“是啊,他派人在京城大肆搜捕,分明是不给我们活路。他心狠手辣,我们也不必做活菩萨。”“哼,他不来我就拿他儿子开刀,要是来的话,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不出两日,必有分晓。”没听几句,我已是手足冰凉,这两人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不是陈叔和小许子还会是谁?当日他们令我和纪昀险些葬身于火海,这笔账一直没机会清算,冤家路窄,竟然会在这里碰上。我心潮澎湃,却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此二人乃真正的亡命之徒,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不死也会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 我缩在角落中,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眼看着他们打我身旁经过,我更是紧张得冷汗直冒。两个身影在我面前逐渐变小,我才喘息着现身,打算立刻远离这处是非之地。我脚步忽迟缓下来,他们方才提及孩子,是谁家的孩子?他,指的又是谁? 转念之间,心中已起了几重念头,不祥的预感越发的强烈,心情无法再平静,羁绊重重,也做不到充耳不闻,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脚步已紧紧地跟随过去。 在绕过几座瓦房后,陈叔和小许子终于停下,叩门后两人悄悄闪入,旋即屋内亮起了灯。我在短暂的心理斗争后,还是挪步到窗前,轻手轻脚地在窗纸上戳开一个小洞,凑了上去。 屋内烛火昏暗,陈叔、小许子分坐在桌子的两头,许久未见,容颜并无多大变化,只是衣衫褴褛,浑身邋遢,落魄不堪。两人一个把玩着手中的茶盅,另一个眼睛紧盯着角落。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角里平躺着一个孩童,面孔朝里,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瘦小的身躯被五花大绑着,脚尖在地上死命地蹭着,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绳索的束缚。 须臾,陈叔将手中的茶盅往桌上一掷,直眉瞪眼地站起来。我见他几步走进灶头取了碗黑糊糊的东西出来,一把将地上的孩子提了起来,伸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到底吃是不吃?”那孩子倔犟地别转头,啐道:“呸,小爷我宁可饿死,也不吃你们的东西。”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他转身的时候,我将他的面貌看得一清二楚,之前的预感在此时得到印证。这孩子不是旁人,正是傅恒与纳兰馨语的独子福灵安。 虽有心理准备,我心头还是仿佛被什么东西碾过,某些尘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在此刻破茧而出。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心不可抑制地痛起来,手扶在墙上,脚下有些虚浮,我稳住身形,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才回过神。 陈叔按住福灵安的脑袋,使劲扒开他的嘴往里塞东西。他摇晃着头,灌进去多少又尽数吐了出来。陈叔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怒目圆睁,小小年纪已颇有乃父之风,他骂道:“贼人,待我阿玛到来,定还以颜色。”陈叔嗤之以鼻:“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大言不惭。”福灵安斜眼瞥向陈叔,不屑地说道:“小爷我以后可是要上战场的,哪是你等山村野人可以比拟。”他神色冷傲,相貌兼有傅恒的俊朗和馨语的柔美,假以时日风采定不输于其父。 “陈叔,这小子不吃饭由得他去,你何必自讨没趣。”一直没有出声的小许子走到福灵安身旁,挡住了我的视线。 “你懂什么,我们要他还有用处,万一饿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陈叔一眼瞪过去,小许子马上乖乖住了嘴。 陈叔继续耐着性子喂福灵安吃饭,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无力再抗争,倒也吞进去几口,两人还在对恃间,从里屋又缓缓走出一人。 他背对着我,我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但他的背影已让我暗暗心惊。他行至陈叔处,从陈叔手中接过福灵安抱在手中,压低声音道:“他还只是个孩子,放过他吧。”我的头差点撞在墙上,真是没想到如风又和他们走到了一块。 福灵安拼命挣扎着,如风抱起他放在屋内唯一的一张睡床上,又替他梳理了发辫,陈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你倒是好心。”如风叹了口气:“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呢?”“他是傅恒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叔抢白道。 “他爹做下的事同他并无关系,我们要是欺负一个孩童,传出去徒让天下人耻笑。”如风言之有理,陈叔也不再反驳。我松了口气,我这个兄长在大事上从不糊涂,傅恒没来之前,灵儿还不至有生命危险。 第七章 突变2 如风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往我这里瞅了一眼,我急忙向后退了一步,见并非是行踪败露,才又贴上去。 灵儿趴在床上,眼睛微闭微开,略显疲态。如风爱怜地为他盖上一层薄被,沉声道:“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容身之所,现在我可以走了吧?”原来如风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我长出一口气。 “如风。”陈叔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如风神色一滞,脸色不豫,陈叔讪讪道:“你不能走,我们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少了你可不成。”如风不动声色地挡下陈叔的手,自嘲地一笑:“我如今并不能帮到你们,留在这里反而是累赘。”“怎么说?”陈叔似乎并不在意如风的抗拒。 如风苦笑道:“我已没有武功,形同废人。”陈叔大惊之下拽住如风的胳膊,小许子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身体猛地一震。难怪如风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委靡不振,难怪他不愿面对我和爹爹,难怪他经常沉默如斯,原来,他竟然经受了这般磨难。 常听人说习武之人若是武功被废,体力连常人都不如,更是感觉生不如死,如风为免我们担心,只字不提。我,只是埋怨他颓废不上进,却从未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我,还是对他关心不够。 陈叔扣着如风的手腕,如风闭目,半晌,陈叔长叹一声:“你的内力也已散尽,再不能恢复从前的功力了。”“到底是谁这么狠?”小许子冲动地迈步上前,关切之情写在脸上。 “还会是谁,除了富察家那小子,不作第二人选。”陈叔愤慨道。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手心冰凉,凉得透彻心扉。 傅恒,是他!他竟对我的如风哥哥下此毒手。他自己也是练武之人,应该明白习武之人对武艺是多么的看重和珍惜,他怎能下得了手。我泪流满面,我沈卓雅怎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我环抱双肩,缓慢蹲下,头深深地埋在腿间,懊恼,痛恨,我该恨他的,可我为何仍痴心不改,为何听到他的名字心还是会悸动。 屋内的争执逐渐激烈,我迅速抹去眼泪,透过床上小洞看去,陈叔的一只手将福灵安的双手反扣在身后,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陈叔你这是作甚?”如风慌忙拦阻,陈叔眼露凶光,凶神恶煞般,灵儿毫无惧色,视死如归。 “他父亲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要做滥好人!”这次连小许子也不再支持如风,转而站到陈叔这边。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为难孩子,同他无关。”如风淡淡笑道,只是眉宇间的苦涩,我无法视而不见。 见如风坚持,陈叔只得愤愤地收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恨恨地瞪了灵儿一眼,将他重重推倒在床上。灵儿虽吃痛,但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好样的,我心中赞叹,虽然对他阿玛不满,但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欣赏,我仿佛在他身上看到昔日的傅恒。那年,于雪山初遇时的傅恒,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傲气。 眼睛涩涩的,有什么东西滑落在唇边,舔一舔,咸咸的,全是泪水。我抬头仰望星空,不让眼泪再流出,怅然若失,心上是钝钝的疼痛。 再看一眼灵儿,事情已超乎我的想象,原本只是为寻找如风而来,却意外被我发现了陈叔和小许子的藏身之处,凭我一人之力,根本救不出灵儿,即便如风肯帮我,也不是陈叔他们的对手。左思右想,还是尽快赶回去找纪昀和爹商量对策方是上上之策。 抬脚便走,从右侧突然扑过来一个黑影,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之下抄起门前的一柄斧子挡在胸前。“喵!”黑影蹿上墙头,转眼没了踪影,原来只是一只黑猫,可是已然惊动了屋内的人,油灯被吹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我不及多想拔腿便跑,可又怎么敌得过壮硕的小许子和老奸巨猾的陈叔,仅仅跑出村口,我就被他二人前后夹击。 “是你!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陈叔一脸奸笑,我往后退去,后路也已被小许子堵死。 落在他们手中,我无话可说,也不会求饶,他们一前一后押着我进入小屋。 “雅儿,怎么是你?”如风“噌”地站起,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躲在窗外偷窥之人会是我。 对着如风我实在恨不起来,当下老老实实地回道:“只为寻你而来。”“为何只有你一人?”如风紧张地朝窗外张望,似乎还是很忌惮旁人到此。 我灵机一动,虚张声势:“我们分头寻你,但是他们很快也会找到这里来。”“这丫头诡计多端,八成是信口开河,不用理会。”小许子不以为然,而陈叔有些担心:“连这小丫头都能寻到这里,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陈叔拧眉想了会儿道,“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人,待天亮我再去寻一处更为隐秘的地方。”小许子一把揪住我的头发,似笑非笑:“陈叔,以前你可说过她是傅恒的意中人,这下她自个儿送上门来,我们的胜算又多了几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丑陋的脸孔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尤为狰狞可怖。我瞬时感觉像是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烦躁气闷。 “对,我险些给忘了,咱们可得好好地''伺候''她。”陈叔奸笑地从身后取出一捆绳索,看样子也想照样给我捆上。 “且慢,她一个弱质女流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我看你们是小题大做。把她关到里屋去就是。”如风将我拦在身后,他仍是把我当做凡事都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容不得别人欺负,哪怕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 “哼,我看你是私心作祟,余情未了。”陈叔出言讥讽,“你不要忘了她的心上人可不是你穆如风。”如风笑笑,似毫不在意陈叔的冷嘲热讽,又仿佛是不经意地在我头顶揉了揉:“我这个妹子已经许了人家了,婚配的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才子纪昀。不日就要出嫁,我只当她妹妹看待。”“你要真这么想那是最好。”陈叔冷笑,眼眸中的狠戾一闪而逝,“就依你。”他粗鲁地拽起我,几乎是连拖带拉,如风蹙着眉,伸出手来想托我一把,在陈叔和小许子双双注视之下,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里屋漆黑一片,我听着大门落锁的声音,心里绝望到了极点,没想到我寻如风未果,救灵儿不成,如今又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手在墙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屋,没有窗户,密不透风,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如果不能走出大门,我根本就逃不出去。 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为了逞强不要纪昀陪同,如果他在场的话,定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绝对不会像我现在这样一筹莫展。 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门又从外面被推开,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我双目流泪。我慌忙合上眼睛,听到小许子聒噪的嗓音:“哟,如风,你对这丫头当真好。”我试探着睁眼,一截半长的蜡烛已端端正正地搁在桌角。 眼眶有些湿润,我的如风哥哥始终记得我怕黑,小时候每次被罚闭门思过,如风总会为我点亮一盏油灯,陪着我挨过漫漫长夜。 “咚!”一个小小的身影朝我这边飞了过来,我一个激灵,想都没想,伸出双臂将他接在怀中,又因冲击力,连同怀中小人一起狠狠地摔倒在地。 我顾不上自己,先把孩子扶正,为他拍去满身的灰尘,连声问道:“灵儿,有没有伤到哪里?”“你们两个乖乖待着,别玩花样。”是如风的声音,语调虽冷漠,还是为他的善心所感动。 我替灵儿拢好凌乱的碎发,故作轻松地笑道:“痛就叫出声,没事就自己坐好,压着我重死了。”我飞快地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扔到一边。 福灵安漂亮的脸上稍现羞赧之色,自己一骨碌打挺起身,又朝我缓缓伸出手,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雅姑姑。”我有些许诧异,这孩子从没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过话,稍作沉吟,已了然于心,我们身处险境,他只能选择和我一起齐心抗争,否则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没想到原本应该纯真活泼的八岁孩童,也能迅速认清时势,站定立场。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微笑着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忽然一笑,淡淡的、柔柔的,像极了他的阿玛,让我一度看傻了眼。他并没有发觉我的失态,垂首低低地说道:“雅姑姑,他们是冲着我阿玛来的。”“我知道。”之前他们的谈话已将目的表露无遗,我并不担心我和灵儿的安全,在傅恒没有到来之前,我们仍有利用的价值,陈叔和小许子还不至现在就要了我们的命。 福灵安将屋中唯一的一张椅子让给了我,自己靠在墙头,闭目沉思,我呆呆地望着灵儿酷似傅恒的容颜,忽觉心烦意乱,同傅恒往日的情分刹那间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我啃着十个指头的指甲,心中有难言的酸楚。 “雅姑姑,你莫怕,阿玛一定会来救我们的。”灵儿用衣袖擦了擦我的眼角,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湿了衣襟,竟然在一个孩子面前失态。 “灵儿真勇敢。”大半年没见,他的身量又高了许多,已快抵我下颌,以往的青涩褪尽,再也不是当初潇湘初离京时那个哭着闹着要找她的傻孩子。 我眼睛发酸,不敢再轻易触碰往事,事实上我远没自己所预计的那般坚强。 “灵儿长大了,阿玛时常夸奖我弓拉得满剑舞得好。”他唇角微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毕竟还是小孩子,才夸他两句,就面有得色,“灵儿也可以保护额娘了。”他情绪转得太快,我一时语塞。 挤出个笑容,站起身把他摁到椅子上:“时辰已不早,你稍作休息,养足了精神,不至成为你阿玛的累赘。”安顿好他,我在角落找到几个脏兮兮的麻袋,胡乱地摊在地上,勉强熬过这一夜再说。 第八章 百感交集1 竹林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晚霞照耀,满处金光。我在林中着一身白色纱衣翩跹起舞,裙子如怒放的花瓣,优美地向四周张开,我迷失在舞步中,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成群的蝴蝶时聚时散,在花丛中飞翔嬉戏,花蝶相映,动静有致,飞散在我身旁,配合着我的舞姿轻盈灵动地穿梭。 远处伴着幽幽咽咽的箫声,时而悠长高亢,时而轻柔平缓,丝丝缕缕地落入人心的深处。 我停而凝神,撞入一对如墨般黝黑的眸瞳,我迫近他,仰首直视他眸心,他笑容愈加灿烂,如沐春风,我现出困惑之色,迷惘道:“你是谁?”为什么我对他会有莫名的亲切感? 他唇微动,低喃几声,我听不清,又朝他挨近几步。 他唇角微扬,扭头回身间蓦地化作另一张俊朗非凡的脸:“是我,雅儿,我来接你回去。”我心慌意乱地挥手:“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他。”“雅儿,醒醒。”一双冰凉的大手捏着我的脸颊,耳畔似乎传来熟悉的嗓音。 “别闹。”我眼都没睁,犹困在梦境中。 “不要睡了。”明显是压抑的笑声,我只觉鼻子被堵住,呼吸不畅,这才不得不缓缓睁眼,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放大脸孔。 我骤然清醒,腾地站起来,耳根子微微发烫,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熟睡如斯。 “别愣着,乘着这会儿陈叔不在,你带着孩子赶紧离开。”如风推了我一把,我晃着脑袋,神思依旧恍惚。 “雅姑姑,我们走。”倒是灵儿机灵,拉起我就往外走。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地随着灵儿走出里屋,才发觉小许子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颤声道:“如风哥哥,你……你杀了他?”“没有,我只是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打晕了他。”如风撇撇嘴,低吼道:“你们快走。”我点点头,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哥,你同我们一起走吧。”“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绊住他们,能拖延一时是一时。”如风匆匆忙忙地推搡着我,“快走,这家伙武功底子深厚,很快就会醒转,到时我拦不住他。”如风神色慌张地紧盯地下,我狠了狠心,咬牙道:“好,我们走。”如风暂时性命无虞,而福灵安若是逃不出去,即便不死,也会成为羁绊。 我同灵儿一路小跑着出了村庄,沿着昨晚来时的路连滚带爬,昨晚寻人的时候,不免左顾右盼,今日归时,只恨自己没能多生两条腿。 “雅姑姑,我走不动了。”行程未过半,灵儿大口喘着粗气,甩开了我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移步。 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苦,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就连我也有些力不从心。我不由得心疼,但是现在不是宠他惯他的时候,他若是回了家,随他阿玛额娘怎样疼他都成,现今生死在一线间,我不能心软。 我用力地拖起他,想凶巴巴地拿出点威风,终还是柔声道:“灵儿以后还要上战场杀敌,怎么能够碰到一点小挫折就放弃,这……可一点都不像你阿玛。”“谁说的。”他小脸憋得通红,清清脆脆地答道,“灵儿可以,我不能让你一个女子看扁了。”我失笑,小小年纪,气势倒是不小,还看不起女人。我牵着他的手,静默片刻道:“走不动可以慢慢走,但是不要停下来,好吗?”尽管速度放慢了一半,但终究是朝着目的地步步靠近。 “雅姑姑……”走着走着,灵儿又停下脚步,“你这又是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道,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其实……雅姑姑……你是个好人。”我愣住了,他似乎是怕我没听懂,又道,“和潇湘姑姑一样的好人。”我无语,许久说不出话来,灵儿主动牵了我的手,边走边说:“等我回家以后,会和额娘说你是个好人。”脑海中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一幕幕飞速闪过,居然那般鲜活,百般滋味划过心头。如今的局面,听着灵儿和我说上这番话,真是讽刺。他只懂得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却从不知道人与人的相处,并没有这样简单。馨语不能接受我,潇湘容不得我,我也无法与这二人和平共处。眼下,我和傅恒之间,渐行渐远,横亘丛生,更是没可能回头。 我咧嘴笑了,笑容浮出的同时,一滴热泪落在泥土上,缓缓化开,直至完全渗透再看不见。 此时天已大亮,薄雾缠绕,我们急着赶路,曙光已在前方。 拨开杂草,眼前豁然开朗。突然,我眼角瞥见正前方有一列人马正威风凛凛地整装待发,敌我双方未明了之前,不敢轻易现身,我忙不迭地将灵儿按倒在草丛里,自己也伏倒在他身边,以观其变。 “雅姑姑,是阿玛,是阿玛。”灵儿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冲了出去。 眼见着灵儿扑入傅恒的怀抱,我喜忧参半,喜的是灵儿终于安全脱险,有他阿玛的保护,很快就会恢复以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两天发生的事只不过是他一帆风顺的人生旅程中一个小小意外,没多久就会忘记;忧的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傅恒编织的情网中走出来,现在又要重新面对他,我……怕自己难以自持。 “阿玛,是雅姑姑救了我。”我听见自己倒抽一口冷气,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短暂的沉默。“是……哪个雅姑姑?”傅恒犹犹豫豫地问道。 我心跳加速,脚下有些不受控制,从草丛中艰难地迈出第一步,无任何悬念地同闻声奔来的傅恒撞了个满怀。 “雅儿,”手臂已被他牢牢扣住,“真的是你。”我垂首欲抽回双臂,却没有办法挣脱。 “你们速送小公子回京城。”傅恒回身冷冷地命令道,他唯有面对我的时候才会有几分柔软。 手下领命而去,傅恒托起我的下巴仔细看我几眼,随即重重地抱紧我:“雅儿,你一走半年多,你可知我找得你好苦。”我被关一夜,心中万分委屈,乍一听见他关怀备至的口吻,一时间百感交集,那道紧紧筑起的心墙在瞬间倒塌,想推开他,却情不自禁地回抱住他。 他伸手拂去我发际上的枯叶,下一刻温软的唇已吻去了我不知不觉流淌的泪水。“别哭,雅儿。”他的下巴磨蹭着我的面颊,紧贴着我耳朵低喃,“随我回去,我们再不分开。”他呼出的热气全喷在我的脸上、鼻尖和脖颈上,酥酥麻麻的。我有些迷乱,面上“噌”地烧了起来,连带耳根子都火辣辣的烫。他的唇越来越贴近我的,我心跳如擂鼓,手抵在他胸前,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耳畔忽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轻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激情在瞬间退却,我一下子冷静下来,如风和纪昀的脸庞相继在我脑中闪过。使劲推开傅恒,打量四周,未见人影。 第八章 百感交集2 “怎么了,雅儿?”傅恒的手指抚上我的面颊,我往后退了一大步,许是我的疏离太过明显,他的手僵持在半空许久都未曾放下。 隔了良久,傅恒长叹一声,牵了马来。“我送你回去。”脸上皆是疲惫和悲哀。 他的落寞我看在眼中,胸口仿佛被狠狠地撞了下。“不必了。”我转过身不再瞧他,那些过往不堪回首,忘不了也得忘。 “你……还在怨我?恼我?”他嗓音喑哑,容颜憔悴不堪。 我拼命地摇头,泪水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 如何不恨不怨,我可以不在乎他为了仕途为了富贵荣华算尽机关,也可以对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径视而不见,可是,他现在伤害到的是如风,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待之如同亲兄长的如风,每每念及如风为此所遭的罪,那份痛和负疚只有我自己知晓。 又怎能恼他怨他。柳絮轻舞,偶有落在池塘中,也会在水面击出微弱的涟漪,何况是他站立于我的面前,有如大石坠海,千层浪花袭上心头,最后化成了两行清泪,滚落往事重重。 我哽咽道:“以往的一切如同过眼云烟,我已全然忘记。今日一别,再不相见。”“不。”他情绪有些失控,眼中满是伤痛和绝望,“雅儿,你心中真的可以做到不再有我?”我做不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已顺着我的心意回答,可从口中吐出的却是不咸不淡的几个字:“是,我可以。”他不怒反笑,伸手提住我颈后衣领,强行使我紧贴住他的身体,他的唇游走在我的额头、眼睛、唇上和颈中。我大惊,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可我的反抗不但没有凑效,反而更激发起他征服我的决心。终于他冰凉的唇压住我的,我的诅咒和埋怨也消失在他缠绵的长吻中,化作低低的呢喃。 “你心中仍是对我念念不忘。”他在我耳畔一遍遍地低喃,好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啪!”在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一个耳光已甩在傅恒脸上,他不可置信地看我,我倔犟地扭头。“你错了,雅儿此刻心中只有纪昀一人,即便是刚才,我……也只是把你当做了他。”“你……”他脸色骤变,我知道方才的话有多伤人,可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我不再理会他,提起裙裾就走,却与不远处一对惊悸的眼撞了个正着,那双如小兔般灵动哀怨的眼,属于她,纳兰馨语。 我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她相见,一时竟怔住,又想到我同傅恒之间的暧昧情愫完全落入她的眼中,心中更不是滋味。 “爷。”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仿佛是在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灵魂,多日不见,美艳不可方物的贵妇显出几分老态,想来是为爱子的失踪操碎了心。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村口留守吗?”傅恒对她的态度是一贯的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冰得让人浑身起了凉意。 “我……担心爷的安危,所以……”她住了口,轻咬着唇,楚楚可怜。 这里发生的事情已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深吸一口气,目不斜视。没走上几步,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追着:“雅儿姑娘请留步。”“福晋有何指教?”我冷淡回应,放缓脚步,但并未转身。 “灵儿说……总之谢谢你救了灵儿。”声音温雅,轻柔,好似飘浮在半空中。 我淡淡地牵起嘴角:“救他亦是救我自己,所以,你不必放在心上。”“不管怎样,还是感谢你。”她跟在我后头,不依不饶。 “福晋是否还有别的话想单独和雅儿说?”我并不糊涂,她跟了我一大段路,想必就是不愿让傅恒听见,我索性站住等她。 她绕到我身前:“雅儿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蓄意嘲讽。 “现在你可以说了。”我微微一笑,她还是有解不开的结,我的存在让她始终觉得如芒刺在背。 “你和爷……你们……”后半截话她咽回了肚中,但她不说,我也知道她要表达的是什么。她毕竟还要维持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不愿像市井泼妇般争风吃醋。 “我还是我,他仍是他,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无须担心。”我希望我可以笑得云淡风轻,可偏生凝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的苦涩。 不等她开口,我接着说:“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一夜未归,家中遍寻如风不着,我又失了踪,必然炸开了锅。 她点点头,抢在我之前转身,我看着她沉默的背影和挺得笔直的脊梁,只觉心中梗得难受,不知是为她,抑或是为我自己。 傅恒。从今往后,形同陌路,你于仕途青云直上,而我,守候一方天地,安享田园生活。 馨语。不用再视我为洪水猛兽,终日惶恐,我们,不会再有交集。 潇湘。三年别离,终有尽头。重逢之日,我当祝福你们。 灵儿。还你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年少轻狂,本应天真无邪,不该背负太多的东西。 我。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之前的种种,就当做了场荒诞的梦,如此而已。 第九章 释然1 跨进小院,就发觉气氛不同以往的温馨和宁静,紧迫中带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前厅中,爹、听莲、纪家的几个小子俱在,唯独不见纪昀。心往下一沉,发生了什么事? “雅儿,我问你,你去了哪里?”爹挥退了听莲,秀山他们也识相地离去。 我怯生生地开口:“去找如风。”爹的神色不豫,口气不佳,我料之定然有变故,但,不敢问及。 “找了一夜?”爹以一种少见的认真语气说。 “我找到了如风……”我简略地叙述了昨晚的经历,竭力使语气显得平静,但隐去与傅恒之间的那段纠缠。 “我们这就去寻他回来。”爹起身得有些匆忙,一夜的劳顿,眼底布满血丝。 我双眼止不住地瞥着窗外,沉吟不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爹像是看出了我的迟疑,脸上线条渐趋柔和。摸了摸我的头发,不再催促也没有逼问我。 我垂目,低低地问道:“爹,纪昀他,没有来过吗?”“他在你回来之前刚离开。”爹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瞅了我一眼,口气淡淡,“他只说你没有危险,很快就会回来,再无别的话。”我涩涩地发笑,原来他都见着了,那声叹息并非是我的错觉,我的心莫名地被揪紧了。 “即便他什么都没说,爹也能猜着几分。雅儿,你不小了。你还记得昨天对爹说过的话吗?”他声音沉沉的,竟是从未对我有过的严厉责怪。 “爹,雅儿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不是我去找他,但今晨的相见的确不可避免。不过,不会再有下次。”我答得斩钉截铁,可锥心的疼痛慢慢地倾至骨髓和血液中,如果能够,我宁可自己麻木不仁。 与爹还有村里的几名壮汉结伴同行,我的胆气明显壮了许多,沐浴在金色阳光下,这条小道一扫昨晚的诡异。 再次找到被关押了一整晚的瓦房,只见地上丢散着绳索、稻草,屋内一片狼藉,不见陈叔,不见小许子,也没有如风,已然人去楼空。 “雅儿,你不会记错地方吧?”爹轻声问我。 “不会错的,昨晚我和福灵安便是被关在这里。”我指了指里屋,没有窗户,大白天那里仍是黑糊糊一片。 如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屋内也无任何线索可寻,我无法判断出究竟是如风在我和灵儿走后一人独自离去,还是被陈叔和小许子强行带离。我颓然倚在门上,思绪成一片空白,难以理清。 此后的几天,尽管我们多方打探,如风就此销声匿迹,就如同在人间蒸发,再无消息。而在如风事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办法见到纪昀。很多次我想和他好好解释一番,不是被堵在门口的迎翠用拙劣的借口打发走,便是根本找不到同他独处的机会。 我实在忍无可忍,我的倔脾气上来了,连爹都拿我没办法。这一天,我憋着口闷气,直闯纪昀的书房,拿定了主意不管是谁都别想拦住我,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不出我所料,才踏进纪家大门,就被迎翠逮了个正着。 “沈姑娘是来找我们五公子的吗?”说话还算客气,笑脸相迎。 “没错。”我没有好脸色给她看,她是我今日要跨越的第一道槛,如果她硬是要出头做箭靶子,一会儿就让她见识下本姑娘的手段。 “姑娘来得真不巧,公子刚出去。姑娘若有要事不妨移步前厅,由迎翠为姑娘沏一壶好茶。”她对着我含笑欠身问安。 “是吗?那倒真是不巧了。”我洒落一串悦耳的笑声,忽然收了笑意,“那我去他书房候着就好。”许是我变脸变得太快,迎翠惊得如寒蝉般哑然无声。 半晌她略显无奈地说道:“公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姑娘一人在书房待着不觉无趣吗?”我朗声笑道:“我不会觉着无聊。”何况无趣或者无聊也只是我自己的事,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说完,我打她身旁绕过,她情急之下,丢下手中的托盘,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沈姑娘,你听我说……”我抿嘴一乐,早知她会如此,幸好有备而来,从衣袖中摸出一个纸盒,打开盒盖,将盒内的小青虫尽数甩到她的身上。只听见她几声惨叫,脸色发青,嘴唇泛白,若不是抓着门柱,险些直直地倒下。 我咧了嘴,不枉我忙碌了一早上,连哄带骗地求听莲弄到的好东西。想笑,又实在不值得一笑。 迎翠一边尖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衣衫上的青虫,偏生这些虫子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嚣张地蠕动,我瞧着有些恶心,甩甩辫子,摇头朝里走。 “沈姑娘,沈姑娘……你别忙啊,你等等我。”迎翠十分尽责,惨呼的同时还不忘叫唤我。 我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忽然有些害怕去推开它。正在踌躇间,门从里面被拉开。纪昀温润清亮的眸子直视着我,有些错愕,他下意识地轻唤了声:“迎翠。”“不要怪她,她现在自顾不暇。”话音才落,迎翠就匆匆忙忙地小跑进来,躲躲闪闪地叫了句:“公子……沈姑娘,我拦不住他。”她身上的青虫已被捉走,然,两眼通红,肿得跟桃子似的,看得让人心疼,我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鲁莽。 “你先下去吧。”纪昀挥手,转身重入书房,我忙跟上去,掩上房门。 “你在生气。”我开门见山。 “没有,你别瞎猜。”纪昀脸色平静,无喜亦无忧。 “那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为什么授意迎翠在门口堵我。”我气闷,问得直截了当。 “……”他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我眼圈有些发红,他终是不信我。 第九章 释然2 咬牙问道:“你要不要听我解释?”他不语,我自顾自说了:“我同傅恒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不堪。”“眼见为实。”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当真是个别扭的人,我气急败坏:“有时候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的。”纪昀轻轻笑:“雅儿,不要再骗我,也不要再瞒我。如果你不愿意,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可是,你何苦给我希望?”他涩涩地苦笑,声音喑哑而干涩。 我哑然,忽觉多说无益,也没有必要再解释,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已先入为主。 我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急,握起他冰凉的手,惊觉他眼中有明显的生疏,就如同我当时对傅恒那样。 我的手颓然垂下,眉宇间骤添哀戚之色,徐徐道:“纪昀,我让你失望了,但你不该不信我,更不该对自己没有信心。”我长出一口气,默默回身。 在我出门的一刹那,衣袖被纪昀轻扯住,唤了我的名字:“雅儿。”声音渐趋细微,但清晰分明。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沉默。我微微叹息,缓缓拂去他的手,失落离去。 之后的几天,形势像是完全调转过来。之前是我遍寻纪昀,他闭门谢客,现在换成我躲避不见,他终日守候于我常出入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我找他的时候,他有迎翠帮忙阻拦,而他来寻我时,不但爹和听莲都站在他这边,还都笑脸相迎,使我避无可避。 这一日,我正坐于梳妆台前,托腮发呆。纪昀早已摸清我的生活规律,无论我去哪里他都能轻易找到,我便索性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不想见他,只是恼怒他对我的不信任,这次权当是给他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造次。 我懒懒地翻开纪昀送来的卷张,抿嘴微笑,他每次来都会留下些什么,打油诗也好,文章也罢,总是变着法子逗我开怀。无论是他信手写下或者是经深思熟虑落笔生花的诗词文章,我都用丝线装订成卷,如获至宝。现在也已收藏了厚厚的两大本,闲暇时翻阅,每每收获颇丰。回忆起他捉弄妙应寺和尚暗喻其秃驴的对联,以及为报石先生伤鸟之仇拐弯抹角骂其畜生的对子,我唇边的笑意越发的轻盈。 一贯清净的院中忽有喧哗声传来,似乎是听莲的声音。“听莲,听莲。”我唤了几声,这姑娘平日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比我这个小姐更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如风离去后,她的性子愈发的沉寂,今日怎会一反常态。 “哎,小姐,我这就来。”我莞尔。脚步声逐渐走近伴有衣服摩擦的声响,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脑勺,感觉发丝被牵动,微疼,梳头手法不甚熟练。我觉着奇怪,也没往别处想,问道:“听莲,方才你在院中与何人说话?”身后无人应答。 我低叹口气,郁郁寡欢道:“纪昀他,有没有再来找过我?”我多次驳了他的面子,也有些担心会弄巧成拙。 仍旧是无声无息。唯觉落在我头发上的梳子越发的轻柔。 “听莲,你为何不说话?”我扭头一看,微微发怔。只见纪昀双眸清澈如水,熠熠生辉,眼底蕴满笑意。半晌的愣怔之后,我回过神来,伸手夺了梳子,拉下脸:“你来做什么?”“刚才还记挂着我,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纪昀揶揄地扯着嘴角,似笑又非笑。 适才我误将他当做听莲,心事和盘托出,他聪慧过人,又心细如发,必然明了。我又羞又急,捂了发烫的脸孔,向外走去。 “雅儿,你去哪儿?我陪你一同去。”纪昀嬉皮笑脸地拦下我,我恨不得在他的俊脸上重重地打上一拳。 “你……不要跟着我。”无奈我往东他便跟到东,我朝西他也是跟到西。 “你真像只讨厌的绿头大苍蝇。”我恨恨地骂他,他也不生气,只是含笑望着我,笑容中带着一丝不羁,轻松又自在。 “唉,雅儿,你怎么能骂我是苍蝇呢?”他装腔作势地做西子捧心的痛苦状,我想发笑,又辛苦地憋着。 “就是骂你,怎样?”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泼妇样。 纪昀摸了把鼻子,坏笑道:“好吧,就算我是只苍蝇吧。”我方得意起来,他唇角飞扬,笑容温和得近乎谄媚,他接着又道:“雅儿,你可知苍蝇喜欢叮什么东西?”“苍蝇叮臭肉啊。”我不假思索地回道,话毕,脸轰地烧了起来,我真是自作自受,又落入他的陷阱。 横了他一眼,却是“扑哧”笑出声,真亏他想得出来。 “不生气了吧?”纪昀执起我的手,可怜巴巴地问道。 “谁说我不气了?”嘴上还在逞强,心中其实早已原谅了他。毕竟他是因为在乎我,才会吃味。 “笑了还不原谅我?”纪昀满脸俱是愉悦的笑容,我嗔道:“我不能笑吗?难道你喜欢看我每日以泪洗面?我偏不如你意。”他大笑纳我入怀,醇厚的嗓音沉若钟鼓:“雅儿,我的雅儿,我愿用世间万物换你展颜一笑,又怎舍得你流泪。”我有些动容,心底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已完全被他攻陷,腾出手回抱住他。 他低头吻我,温柔似水,温软的唇移到我耳后,低喃:“雅儿,我承认是我嫉妒,才会失去理智,我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你还想有下次?”我推他,不提倒罢,一说起我满肚子的火气又“噌噌”地蹿起。 “不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他懊丧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惊呼:“哪有打自己耳光的。”“我活该,不值得同情。”他略一笑,如春风拂面。 我欣然微笑,此刻阳光明媚,心中安宁,谁还会去在乎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忧郁与一抹浅淡的幽凉。 我忽收了笑意,故意板起脸,道:“不行,我还在生气。”旋即背过身偷笑,肩膀微颤。 身后没了声响,须臾,听纪昀语笑晏晏:“雅儿,我和你打个赌,若是我胜了,我们和好如初如何?”“那如果胜的是我呢?”我不依不饶地追问。纪昀笑着刮了下我的鼻梁:“那随你处置。”“好,倒也公平。”我点头应允,重又微笑开来。“那我们赌什么?”纪昀如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几枚鸡蛋,在我眼前晃动,唇边笑意加深:“我们就赌鸡蛋。”我意兴阑珊:“无趣,鸡蛋又能玩出什么花样?”纪昀神采飞扬地笑道:“我赌能将鸡蛋竖立起来。”我奇道:“我不相信。”兴趣大增,不觉逸出一丝轻笑,“你又想糊弄我。”“呵呵,那你愿不愿意和我打这个赌呢?”纪昀眼神中透着几分笑谑之意,我不甘示弱,哇哇叫道:“当然要赌,你是输定了。”纪昀笑意更甚,似乎是成竹在胸,我想了想,忙道:“等等。”“还有什么问题?”他扬眉,勾起戏谑的笑容。 “不借助外力?”我眨巴着双眼,边想边问。 “不借助外力。”他恬然一笑。 “不依靠外物?”我又问。 “不依靠外物。”他仍是笑得怡然自得。 那我还担心什么,我伸出手与之击掌:“一言为定。”见他笑得欢畅,我警觉地问道:“你不会耍赖吧?”“君子一言,当驷马难追。雅儿,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他嗔怪道,我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摆当赔罪。 纪昀无声地笑了笑,牵起我的手走回书桌旁:“注意看着哦。我定要让你心服口服。”我抢过一个鸡蛋,调皮地笑道:“让我先试试。”其实,我的真正目的是检查这些鸡蛋是否暗藏玄机。 纪昀自然是对我的小心眼一清二楚,他也不揭穿我,哈哈一笑,任我随意摆弄。 我捏着鸡蛋的上方,小心翼翼地搁置桌上,可想而知,此次试探以失败告终。就这样接连弄了几次未果,我也失了信心。 “不试了,交给你。”我气呼呼地撅起嘴,沮丧地垂首。 第九章 释然3 纪昀笑得云淡风轻,随手拈起一枚鸡蛋,往桌上一按,力道不重又不轻,鸡蛋下方破了个洞,蛋清汩汩流出,而那枚鸡蛋直直地竖立着,纹丝不动。 我目瞪口呆,半晌,我叫唤:“这也行?”纪昀温柔地笑着:“怎么不行?我问你,我有没有借助外力?”“没有。”我虽不甘心,仍旧老实地回答。 “那我有没有依靠外物?”他从容浅笑。 “也没有。”我的头埋得更低。 “那就是你输了哦。”纪昀俯身笑道,修长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 “不算不算,这样的话我也会啊。”我耍赖,抓起一枚鸡蛋朝桌上重重一按,蛋壳整个破裂,蛋清蛋黄弄得满桌皆是。 耳畔传来一声明显压抑着的嗤笑,我脸上立即飞起两朵红云,糗大了,这下我的脸要往哪儿搁?我羞得无言以对,心中服输,然口上绝不肯承认。 我抬眼偷瞧他,纪昀正好笑地瞅着我,我脸上又是一红,狠狠的跺了下脚:“方才的不算。”“好,不算就不算,都依你。”纪昀淡淡一笑。 “是你取巧,不是真本事。”我继续撒泼。 他好脾气地说道:“嗯,是我输了,任凭你处置。”“那好,从现在开始不准跟着我。”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只有纪昀才会包容我这样的小性子。 才说完,我蹦跳着逃出了屋。走了几步,又回头,嘴上叫他不要跟着来,心中却还是有所期盼。 “请问卓雅姑娘是在找我吗?”懒洋洋的声音斜插进来,一丈开外处,纪昀脸上带着淡泊的笑容,清澈双眸直视我。 我没来由地一阵心跳,笑骂道:“叫你不要跟着我,你这只绿头……”幸好收得快,差点又把自己给骂进去。 “这里乃出入村庄的必经之路,我哪里是在跟着姑娘呢。”纪昀莫测高深地笑笑。 “那你先走。”我冷哼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自然是姑娘先请。”纪昀和煦的笑容总带着莫名的蛊惑,让人拒绝不了。 我扭头便走,也铆足了劲,看谁别扭过谁。 走出村口,迎头便是一处烟波浩渺的湖泊。湖面碧绿透明,令人目酣神醉,微风徐徐而过,吹在脸上痒痒的。太阳透过厚厚的云层泛出微微红光,把这山水如画的景色衬得分外妖娆。 湖中央有一艘小船正随风飘荡,船夫头上遮着草帽,惬意小憩。“船家,船家。”我摆手招呼,连叫三声,他才有反应:“来了!”小船摇摇晃晃地驶来,缓缓靠岸。 “船家,我要到对岸去。给你二两银子包下你的船,如何?”我巧笑嫣然,心中谋划好一条计策。 “好,好,姑娘请上船。”船家一天辛苦劳作也未必能赚到一两银子,现今遇上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转身对着纪昀盈盈一笑:“我现在要去对岸,又花银子包下了船。但我不喜与人同坐一条船,想来你也不会强人所难吧?”“当然,当然。”纪昀颔首而笑,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爬上嘴角。 我正在捉摸不透他为何如此笃定,只听他道:“我赌你会邀我上船。”“绝无可能,赌金即为纹银二两。”转念一想,他诡计多端,我得多提放着点,又道,“你不可以高价威逼利诱船夫。”他笑着摇头,我放下心,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想出什么主意。“船家,我们这就走了。”我将二两银子交到船夫手里,心中得意至极,任凭你有才子之名,今日也无法力挽狂澜。 “船家,我出二两银子包下你的人。”声音自背后传来,船家乐颠颠地跑了回去,我大怒:“纪昀,你说话不算数。”“姑娘此言差矣,你包下了这条船,尽管使用。而我包下船夫,与你何干呢?”他朗声长笑。我气得咬牙切齿,无奈他句句在理,我抓不到他任何把柄。 “船家,我们坐下聊几句,这二两银子可就是你的了。”眼见船夫同纪昀并排坐下,我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撒气。抄起船桨,气鼓鼓地兀自上了船。本姑娘偏偏不信,没有船夫我就奈何不了这条小船。 我划动船桨,一开始尚能操控自如,渐渐地便力不从心,且不说船桨又重又沉,就连方向我都把握不定。船身左右颠簸,眼看着就要摇晃着驶离渡口,我慌忙大叫:“纪昀。你还不上船来。”纪昀一拉船夫:“走,我们上去。”轻轻跃上小船,船家嬉笑着问纪昀讨包人的二两纹银,纪昀伸手指着我笑言:“去问姑娘拿。”“凭什么管我要?”我不服气,瞪了纪昀一眼。 纪昀挑眉笑道:“你赌输了二两银子给我,拿给船家刚刚好。”“……”我咬着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掷下二两碎银。 船身忽一震,我站在船尾收不住脚,一个踉跄,往前跌了几步,纪昀适时拉住我,我一个跟头直直栽进他的怀中。我羞赧地挣扎,他旁若无人地紧搂着我不肯放手。 “快放开我!”我低声叫唤,脸色迅速泛红,“还有船家在此,你不怕羞我还觉害臊呢。”“不放,除非你答应原谅我。”他的头深深埋入我的颈窝,此刻他像极一个需人安抚的别扭小孩,我忍着笑,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他抬头,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我知又中了他的圈套,狠命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下没站稳,被我推出船舷,掉入湖中。 我看着纪昀奋力扑腾了几下把头伸出水面,忽又被什么东西按了下去,水花四溅,冷哼一声,装得倒是挺像,我就不信你不会游泳。我悠闲地继续欣赏着湖光山色间的怡人风景。 直到看着他渐渐往下沉去,我才着急起来,忙趴到船舷上伸出手拉他,但怎么都够不着。怎么办,怎么办?我心急火燎,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大哥,请你救救他吧。”恍惚中,我看到了划船的艄公,一下子抓到救命的稻草。 船家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评判一件货物的价值。我被他看得发毛,怒道:“救还是不救你倒是说句话。”“救人可以,不知姑娘是否出得起价钱。”无耻,我在心里暗骂一声,方才已然收了我四两银子,这会儿却见利忘义。可是除了求他,我已无其他办法可寻,摸摸身上,再无银两支付,我咬咬牙,从手下褪下一只玉镯:“只要你救了人上来,这只手镯就归你所有。”艄公把手一摊:“行,先让我验下货。”我打掉他的手:“救人如救火,我总不会赖你就是。”艄公这才跳下水去,三下两下就把纪昀拖上了船。 纪昀脸色苍白,四肢冰凉,我拍了拍他的脸:“纪昀,你醒醒。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慌了神,探向他的口鼻,已无呼吸,我一下急出了眼泪,使劲推着他:“我不想的,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手抚上纪昀的脸,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摇晃着纪昀的身体,感觉天塌地陷。 身旁递过一块绢帕,我哭得泪眼朦胧,顺手接过来抹着泪水,心痛无以复加。 一声幽幽的长叹:“雅儿,若不是试探于你,我始终不了解你的心意,直到那一刻我方知你心里有我。”忽闻熟悉低沉的声音,我猛地抬头,纪昀的视线平平掠过我慌张的神情,笑容逐渐加深。 “你,刚才你是装的?”我气得直发抖,“枉费我那么担心你……你……”我指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恨不得一拳打掉他似笑非笑的可恶笑容。 纪昀一贯自信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心微疼,鼻子发酸。想责怪他的话,卡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纪昀寂寥的眸光转为柔和,对我施展了一抹无懈可击的笑容:“雅儿,我知真爱可遇不可求,既然上天注定让我碰上你,此生再不会放手。”我心中说不上欢喜,但一丝触及心扉的感动油然而生,泪水无声淌落,有人惦记,有人挂念,我终不是一个人。他把我的掌心贴在他脸上,低低地叫唤我的名字:“卓雅,卓然于茫茫大千,雅丽以芬芬之姿。”他俯下身深深吻住我,唇齿纠缠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阿嚏!”一个喷嚏声打破了原本宁静安详的氛围,我着恼地瞪视纪昀,但见他衣衫仍是湿漉漉的,冻得嘴唇发紫,即便再恼怒也心软。这还是寒冬腊月,不抓紧换下湿衣,一场大病在所难免。可是我嘴上不肯饶他:“你是自作自受。”纪昀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船家,麻烦你就近靠岸。”为今之计,只有上岸找处人家为纪昀尽快替换下湿衣才是正理。 下了船,我同纪昀携手入村。此地群山围绕,仅有一条渡河通往村外,相对闭塞,但温馨宁静,绿树掩映,也别有一番风味。 第九章 释然4 我们敲开紧挨村口的那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模样周正、体态丰腴的年轻妇人,她见纪昀浑身湿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我忙道:“这位大嫂有礼了,我们兄妹二人游湖途中,兄长不小心落水,我们出来得匆忙,身边并无替换的衣衫,不知大嫂能否帮这个忙,我们定有重谢。”“这……”大嫂还在犹豫,一个声音自我们头顶传来:“咦,这位不是纪昀纪公子吗?”此人还是个大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你是那油坊掌柜。”我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呵呵,纪公子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啊。”油坊掌柜笑语盈盈,肩上还挑着一担柴火。“这是内人。”他指着年轻妇人道,“这位便是我同你说过多次的纪公子。”油坊掌柜五大三粗,妻子却贤淑温柔,真是对奇特的组合。 纪昀尚未开口,妇人已闪到一边,让出条道来:“两位快进来坐。”纪昀贴着我的耳朵,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恶狠狠地道:“我是你兄长吗?回头再找你算账。”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惹得油坊掌柜和其妻子频频回头注目。 闲聊几句后,我们得知油坊掌柜姓刘,这几日将铺子交给了伙计,自己留在家中陪伴怀有身孕的妻子。纪昀随他进里屋换衣,刘大嫂不知在厨房忙活什么,我独自一人坐于外屋,百无聊赖之际见墙角的矮桌上搁着几块碎布,随手拿起瞧着,似乎是用各种颜色的布料拼凑起的尚未成形的小孩衣裳。 “这是给我还未出世的孩儿做的肚兜。”大嫂笑吟吟地走至我身旁,从我手中接过去,轻柔地抚摸着,然后手按在肚皮上,脸上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刘大嫂,为何要用不同的颜色呢?”我觉着奇怪,张口便问。 “这是我们的习俗,用别家讨来的布料做成一件百家衣,小孩穿着可以一生平安。”她笑着用胳膊碰了碰我,“姑娘,以后我教你做。”我耳根微微一烫,眉眼低下去,她欢愉地笑道:“不必害臊,女人嘛,迟早有这一天。”“有哪一天啊?”纪昀和刘掌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纪昀身着刘掌柜的长褂,手臂和身上均大出一截,模样极其可笑。 刘大嫂端起茶盅递给纪昀,笑道:“大兄弟,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她好笑地瞅着我越来越绯红的双颊,又道,“我们呢,在说……”“刘大嫂。”我嗔怪地打断她,这种事怎能当着两个大男人面说呢。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她笑眯眯地摇头走到刘掌柜身边,温顺地靠在他身上,同他相视一笑,双手紧握,丝毫不在意此间尚有我和纪昀在场。刘掌柜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他搂住妻子,含情脉脉,此时粗壮的汉子同娇小的刘大嫂站在一起,又显得那般和谐。 见此情景,我也笑了,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人世间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相携共进更美丽的图画。无关贫富,无关利益,即便粗茶淡饭,但求平安度日。这是我向往已久的生活,在这样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让我感悟到爱情的纯粹和真谛。 纪昀不动声色地抓起我的手,使劲搓了几下,放入他的怀中,笑而不语。 我依偎着他,闭目微笑,或许这便是我想要的简单幸福。 阳光在山径上撒落点点碎金,美轮美奂。 出了刘掌柜家,纪昀附耳调笑道:“雅儿,回去后我们便定下婚期可好?”“好。”我抚弄着胸前的长辫,媚而含嗔地一笑。 纪昀用力地拥住我,久久不放开手。 我笑着推他,忽感觉他的身体轻颤了下,赶紧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纪昀摇摇头,脸上笑容有些僵硬。我抚上他的额头,担心他是因为落水而受了凉。他捉住我的手,歉疚地说道:“不是,雅儿,别担心。”我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走在我们身前的一个佝偻的背影。 “他是谁?”我疑惑地问。 “是我跟你提过的启蒙老师石先生。”纪昀轻叹一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那你等什么,还不快前去相认。”我知纪昀对这位石先生有极深的感情,每次提及他时神色都会暗淡。 纪昀停驻不前,我扯着他的袖口,眨眨眼睛俏皮道:“不就是骂了他一句嘛,事实上也确实是他弄死了小鸟,你们也算扯平了。他为人师表,理应大度,我想他不会记仇的。”“雅儿,你不明白。”纪昀低了头,完全失却以往的洒脱,他叹道,“其实,其实当年我不只是辱骂了他,还有……”他住了嘴,脸色不太好看。 “还有什么?”我很是好奇,还有什么事能让纪昀为难不敢说出口的。 纪昀拉我到一旁,嗫嚅着欲言又止,我笑道:“婆婆妈妈的可不是你纪昀的作风哦。”我追问再三,纪昀才不好意思地讷讷说起了当日的原委:“那日我利用下联报复了石先生之后,心中仍是愤愤不平,还想着要出口闷气,为惨死的鸟儿报仇。于是我反复思索几日,终于想出一条不易被人发觉的妙计。”纪昀说了几句又停下,我忙不迭地催促他,他又往下说:“私塾的茅房中仅有一个茅坑,二尺见方,深有五尺。入冬以后,坑边常常因为积水而结成一层薄冰。石先生的腿脚向来不便,解手后站立起来相当吃力,还要时常担心被脚下的薄冰滑倒。于是他找到纪府的管家,请他在坑边搭建一块木板,但是被管家拒绝。理由是若是搭上木板,茅坑的口子就变小许多,如果积水因此流到外面,不但有碍洁净,恐怕到时冰块会结得更多。此事便不了了之。”我点头:“管家说的也不无道理。”纪昀续道:“后来这件事被我知晓,我就请管家找人在茅坑边上打造了一根二尺来高的木桩。如此一来,先生解手时可方便多了。起身的时候也不用再害怕摔倒。”我笑着附和:“你想得很周到。后来呢?”“于是我便想到在这根木桩上做文章。”他看了我一眼,见我不解地睁大眼睛,又道:“那日,我乘人不注意溜进茅房,用锯子在木桩的中间锯了道口子,不细看的话几乎找不出破绽。石先生哪会知道此中缘由,他解完手,照常拉住木桩起身,结果……木桩断了,他也掉进了茅坑。”我捧腹大笑,他脸上窘迫的表情更甚,良久,他道:“当初我得知先生掉下茅坑的消息,也同你一般嬉笑,后来先生觉着已无脸面再教我们这班学生,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崔尔庄,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许多年来,我时常忏悔曾经做过的错事,到现在有七八个年头了。”细细品味着他的话,我为自己方才的大笑不止感到惭愧。朝他靠了靠,抱歉道:“我不该笑话你的,更不该笑话石先生。”“不关你事。”纪昀摸了摸我的头发,苦笑道,“即便现在知道了石先生住在这里,我也实在不敢面对他。”我握住他的手:“他知道是你搞的鬼吗?”“我想他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是个乖巧伶俐的孩童,也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万万想不到罪魁祸首竟然会是我。”纪昀苦涩一笑,抓了抓头发,愁眉不展。 我笑了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轻声吐出两句话,主意还得他自己拿。相信聪明如纪昀,定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他一直回避和压抑,一辈子都将不得心安。 纪昀忽抬头,深深地看着我,半晌,握紧了我的手:“谢谢你雅儿。走,我们这就去找先生赔罪。”大步流星,迫不及待。 石先生腿脚不灵便,拄着拐杖又跑不快,没多会儿我们便追上了他。 纪昀在先生身前站定,恭敬地行了个礼:“先生。”“你是……”石先生面孔干皱如树皮,齿疏发秃,老眼昏花,并没有认出纪昀来。 “我是纪昀,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先生闻言有些激动,擦了擦眼睛,按住纪昀的肩膀看了又看。“好,好,好。”他连叫三个好,欣慰道,“一转眼的工夫,你都成年了。”纪昀忽然给先生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石先生急忙阻止。 “纪昀这是诚心给先生磕头赔罪,先生您一定要接受。”我在一旁劝说,先生怔愣了会儿,缓缓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下轮到我愣住了:“原来先生你早就知道。”石先生点点头:“不必再放于心上。如今你还能记挂着我这个先生,我已心满意足。”“先生的教诲纪昀时刻不敢忘。”纪昀又是一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少时教诲,受益一生。纪昀此举,值得称赞。 先生动容地拖纪昀起身,拍着纪昀的后背,老泪纵横。我偷偷抹眼睛,为他们能前嫌尽释而高兴。 石先生十分健谈,同纪昀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师徒二人相处极为融洽。我虽然被他们扔在一边,无人理会,仍是由衷开怀。谈及明年开春的乡试,纪昀胸有成竹,先生捋须出题,纪昀皆对答如流。 我见先生衣衫单薄,此间四处无遮挡,寒风瑟瑟,实在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忍不住道:“纪昀,你既已找到了先生,有再多话也不用急在一时。先生体弱,你切不可让他过于劳累。”石先生仔细端详我,满脸皱纹中也绽放出一朵笑颜:“纪昀,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口气轻松。 “是学生未过门的媳妇。成婚之日,还请先生赏脸。”对着先生,纪昀闹了个大红脸。 “哈哈,老夫定要上门讨杯水酒喝。”石先生仁厚大度,令我肃然起敬。 浩淼尘世,自有胸襟广阔之人,今日同石先生的一习对话,我受益匪浅,相信纪昀也是,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为我们上了重要一课。 第十章 波澜1 悄然步入乾隆十一年,经爹爹同纪家老夫人商量后,我与纪昀的婚期定于三月初三,也就是在乡试放榜后的第二天,按照老夫人的说法那叫双喜临门。 听莲和爹爹还有纪府上下从正月十五就开始筹办婚事,忙得团团转。据说纪府有五六年没办过喜事了,这次又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娶妻,自然是要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我和纪昀这两个主角反而成了闲人,凡事都插不上手。每次我见四婶忙里忙外的一头汗水,主动提出要帮她的忙,却总是被她推到一旁:“新娘子现在好生歇着去,到出嫁那天有你累的时候。”久而久之,我也乐得轻松自在。 纪昀忙于乡试前的最后拼搏,我一人无处可去,常常捧着红色的嫁衣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我时常会回忆起十岁那年在雪山与傅恒的匆匆一瞥,意外重逢时的喜悦,坠落悬崖之时的生死相随,江南之行携手共进,还有同纪昀初次相遇时的唇枪舌剑,同丁老爷斗智斗勇时的机智果敢,挫败红毛罗刹人时的意气风发,大牢中彼此交心以及我后来许他的不离不弃。想着想着,有时一笑置之,有时又备觉苦涩,有时嘴角上翘,有时又笑中含泪。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和傅恒走到这一步,也没有预料到最后执我之手,与我携老的人会是纪昀。 爹每日凝神注视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知他舍不得我,也曾笑着撒娇说:“女儿不嫁,女儿要一辈子陪着爹爹。”总是招来他连声调笑:“傻孩子,哪有姑娘家不嫁人,陪老父一生的。再者,你若是不嫁,我还怕纪昀气势汹汹地直接上门来抢人呢。”他虽是不舍我出嫁,但因对象是他向来偏爱的纪昀所以颇为欣慰。“你娘在天有灵要是看到你嫁人生子,别提有多高兴了。”提及娘亲的时候,他的语气仍是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不是没有向往过娘亲那段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生死绝恋,也期许过有爹那样至情至性的男子终身不娶,痴情守候她一生。少女情怀总是诗,年少时我也总是编织于自己的梦想中,而这两年的经历,我早已不复以往的心境。也许,平淡朴实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人生。 “雅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精灵古怪的琪儿成了我这的常客,每日下学后都会跟在爹后头跑来找我。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惧怕先生的学生,即便他平日小错不断,只要他甜甜地叫上几声先生,爹便会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连我也会略有醋意。 琪儿的双手背负身后,像是藏起了什么。“小鬼,还不快拿出来。”听莲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布鞋,伸手去抢。两人吵吵闹闹,满屋子欢声笑语。琪儿笑着扑进我怀里:“雅姐姐,你看听莲姐姐他欺负我。”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鸟笼,笼中是一只虎皮鹦鹉,前额呈土黄色,颊部有紫蓝色斑点,上体密布黄色和黑色相间的细条纹,尾羽是蓝绿色。 我一见就十分喜欢,不禁出声赞叹:“好漂亮的鸟儿。”“雅姐姐,它可不是普通的鹦鹉,它还会说话呢。”琪儿得意地昂起头。 像是要印证琪儿所说非虚,那鹦鹉迫不及待地开了口:“小姐,小姐。”一下把我给逗乐了:“哟,这是谁教的呢。真是乖巧。”听莲也是笑得前俯后仰,爱不释手地将鸟笼托在手心。 琪儿眨巴着双眼,道:“是五叔要我拿给雅姐姐解闷的。”我欷歔不已,他临考在即,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我笑道:“行,可以留着防贼。”“小姐,此话怎讲?”听莲纳闷道。 我还没说话,此时恰好有一人进屋来,鹦鹉适时地叫道:“贼来了,贼来了。”我失笑,指着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不就是防贼嘛。”进来的正是纪昀,他气得在鸟笼上拍了一掌:“你昏了头了,连我都不认得了。”鹦鹉跟着学舌:“昏了头了,昏了头了。”我和听莲险些又笑岔气。 琪儿拽着纪昀的袖口:“五叔,你吹牛吹到天上去了。这鸟儿哪有你说的那般伶俐。”“吹牛,你吹牛。”鹦鹉欢快地叫着,还挥动着其妖娆的翅膀。 我和听莲实在是忍不住笑着抱作一团,纪昀尴尬地挠着头皮:“看来它还不能出师,我带它回去再慢慢教它。”“不用不用。”我很久都没有笑得这般欢畅淋漓:“它傻得可爱,我就是爱它的傻样。”“傻得可爱,傻得可爱。”鹦鹉哇哇叫着,它学舌的本领真是不赖。 一记闷笑自纪昀的嘴中发出,看来他自己也是受不了这经他一手栽培出的聒噪劲儿。 我从听莲手中接了鸟笼,纪昀作势挥了挥拳头,那鸟儿又叽里呱啦大叫:“打人了,打人了。”我揉着肚子,听莲和琪儿已然夸张地倒下,往后这屋里有了它,平添许多乐趣,再不会寂寞和无聊。 如此又过了数日,乡试日益临近,我惦念着爹曾和我说过的话,暗暗为纪昀此次应考捏了把汗,他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每日花在书本上的时间并不多,反而,时常来我这儿与我逗弄小鸟消磨时间。我知他自信满满,志在必得,因此更加担心。 这一日,风和日丽,蝶舞蜂喧,我正琢磨着上哪里去转悠,省得老待在家中又无所事事。正自斟酌,纪昀兴冲冲地跑了来,“雅儿,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怎知我闲得发慌,就快发霉。话虽如此,我仍是矜持道:“这个时辰你不在书房刻苦攻读跑这儿来做甚?”“看书也不用急在一时,况且我早已融会贯通,走吧,马车都备好了。”他拉着我一路小跑,门外果真候着一辆马车,车夫见我们出来,立刻挺身扬鞭,整装待发。 “我们去哪里还要劳动车马?”踏上马车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知道献王吗?”纪昀笑得高深莫测。 “你说的是汉景帝之子河间王刘德?”幸好我有个博学的爹爹,纪昀要想考倒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没错。”他笑着揉我的头发,“我们今日要去的便是百里之外的献王陵。”传说献县本是刘德的封地,他的事迹在这里广为流传。秦亡之后,典籍残灭,河间献王刘德,聘求幽隐,搜求余烬,广纳贤士,在河间形成了一个声名远播的儒学中心。刘德是一个非常有才学的人,他温仁恭俭,好古博雅,他广收民间逸书,专门找字写得好的人来抄书,以重金买下收得的真本,将抄好的副本还给献书者。这样各地保存先祖旧书的人不远千里都前来献书,他去粗取精,去假存真,使得那些先秦旧书能得以保持至今,例如,《周礼》、《尚书》、《老子》、《孟子》等。 我点点头,很早以前曾经听纪昀言及刘德是他非常敬重的先贤之一,这次前往其陵墓拜谒也无可厚非。 献王墓位于献县城东八里,经过大半日的颠簸,约莫在申时我们穿过了河间国故都乐城,车夫说前方拔地而立的小山丘就是献王陵。我们下了马车,嘱咐车夫在此等候,我们步行入内。 一座高大石碑耸立陵前,白而光滑,蔚为壮观,墓前有祠,祠前二柏树,松涛呼啸,绿树葱笼,有几点萤火在流动,古冢如同小圆山包,上面散开迎春枝蔓,为这座古都添加了不少春色。 “这是圣祖康熙皇帝的亲笔题字。”纪昀指着那座高大石碑上铭刻的一首诗: 问风略先农桑侯,览古颀过礼东帮。 毛氏深诗真独诣,献王得士本无双。 韶开村店春光蔼,雪化溪桥野水泱。 忆我书斋订经义,几多景仰在明窗。 大气磅礴,不愧为一代明君,又是个文武全才的帝王。“雅儿,拿纸笔来。”纪昀面对献王陵站立许久,豪气干云,我以为他是有感而发,也要作首诗抒发胸臆,不料他道:“献王刘德名垂青史,功德无量,历来文人骚客皆为其颂扬,我已难以出新。”他却是将这首诗专心临摹下来,小心塞于袖中。 此石碑上另有题词数首,但因年代久远,早已字迹模糊,不免可惜。 第十章 波澜2 我忽发问:“纪昀,献王乃是刘德死后的谥号,我一直想不明白汉武帝为何以谥其为''献'',难道是赞誉其献书一事吗?”“不是,”纪昀摇头道,“据我推断,应当是以其''聪明睿智''而谥其''献''.”原来如此。“经纪昀一解释,数年来不得其解的困惑终于豁然开朗。 纪昀尚在端详已破败不堪、残蚀严重的石碑,我沿着小径在墓园附近闲逛。这才发现在献王陵的周围还有一片荒坟,大大小小成群的坟堆长满了荆棘野草,看不到墓碑,亦不知这里埋葬的又是何许人,或许是甘愿为献王守灵的臣民,在这里繁衍生息,生当做其子民,死亦护其陵寝。多少有些萧瑟和凄凉。 天色逐渐阴沉,显得尤为阴森可怖。我觉得害怕,想尽快回到纪昀身边。走得着急,脚下一绊,用手撑着树杆才没有滑倒,未曾料想这一跤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树干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卓雅。 我呆若木鸡,一下子蒙了。任凭我脑子转得再快,也分辨不出这究竟出自谁之手。 “纪昀,你快来。”良久,我才回过神,慌忙呼唤纪昀。 他不知就理,见我大声叫唤,以为突生变故,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来:“雅儿,莫怕。”“你看。”我指着树干上的名字,心情因紧张而起伏不定。 见他半晌不说话,我问道:“会不会仅是同名?”毕竟,人海茫茫,人世间不会只有我一个卓雅。 “我想刻字的人,是如风。”纪昀伸手抚着树杆,若有所思。 “如风哥哥自离京以后,从未单独外出,难道,难道说……”我眼睛一亮,“是最近的事儿?”“有这可能。”纪昀颔首,微微一笑。“拜谒献王陵也是他的心愿。”“纪昀,你说如风是离开不久还是会在献县落脚?”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就能找到如风。 “你别急,我们需从长计议。”纪昀缓缓蹲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比画,寻思片刻,道,“看树杆上的刻痕,像是新的,最多不会超过两天。”“等于没说。”我睨了他一眼,此结论无任何价值。 他笑了笑,并不在意我挑衅的口气。 突然,从草垛中蹿出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纪昀身上轻轻拍了下,他便再也不能动弹。 “雅儿你快走。”纪昀身不能动,嘴中立即给予我警告。 “你是谁?”来人全身俱裹在黑衣中,脸上也以黑布蒙面,仅露出两只眼睛,在夜幕降临之时如灿若明珠的星光。 许是自己已经历过多次劫难,再次遇上险境时我仍能保持平静,挂上一抹镇定自若的浅笑,只是将纪昀挡在了身后,潜意识中认定此人是因我而来。 黑衣人将我推开,没有看我一眼,难道是我判断有误,他竟是冲着纪昀来的吗?我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一把抓起黑衣人的手臂,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了下去。黑衣人身形不动,手指轻弹,我的牙齿尚未触及到他,就觉肩膀上像是被虫蚁叮咬,一阵酥麻过后,胳膊再使不上力。 我软软倒在地上,感觉浑身匮乏无力,但思维仍清明。黑衣人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我吃不准他意欲何为。是纯粹的劫财还是另有所图,到目前为止,还是未解之谜。 “你把她怎么了?快放了她,她只是一弱质女流,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都只管冲着我来。为难一个女子,也不怕传出去教人耻笑。”纪昀神色不变,但是微颤的声音显示出他内心的紧张。 “你给我闭嘴。”黑衣人的嗓音低沉、沙哑,似乎是刻意改变了本身的音域。他飞起一脚踹在纪昀胸口,纪昀闷哼一声,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黑衣人又挥出一掌,我惊呼,他出手如此狠辣,纪昀一文弱书生又怎能经得住。 “放心,我只是点了他的哑穴。”黑衣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我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我支撑着站起,轻声道:“如果你要的是银子,我可以给你。你莫再伤他。”我出门匆忙,身上仅有几两碎银,想来入不了他的眼,但好歹也能试探一二。 “给。”我从腰间解下装有银两的荷包,扔了过去,黑衣人稳稳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忽大笑:“你还真看得起我。这些银子就想打发了我。”“你若嫌不够,他身上还有。”我对着纪昀眨眼,如果他能要银子,反而是件好事,就怕他动机不纯。 “哼!”黑衣人冷笑道,“我不要银子。”“那你要什么?”“如果我说要的是你呢?”他朝我走近一步,我吓得腿直打哆嗦,之前的镇定在瞬间化为虚无。 纪昀的眼中冒着熊熊的怒火,脸色铁青,面孔扭曲,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嘴角抽动,可是说不出一字半句。 我手足冰凉,脸上血色尽褪:“你……你不要过来。”我双腿俱软,如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慢慢往后退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害怕自己稍有迟疑,他便会扑过来。 黑衣人看着我的动作,并未阻拦,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双眸温润清澈,按理说拥有这样一对眸子的主人,不该是个淫邪之辈。 我心念一动,抱住了纪昀,温婉地说道:“这位大侠,我们夫妻二人因对献王怀有崇敬之心,因此特来拜谒他的陵墓。想来你也是献县人,我们当算是同道中人,就请你放过我们,我们身上的金银首饰你可以全部拿走。”我特意加重了夫妻二字,希望能唤起他的良知,借以打动他。我褪下耳坠和腕上玉镯,放在一边的草垛上。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却从腰间拔下一柄长约三尺六寸的宝剑,剑一出鞘,便直直地对准纪昀。 “不要杀他,不要啊。”我吓得背脊骨凉嗖嗖的,心一下紧缩起来。我扑到纪昀身上,紧紧地抱住他,“你先杀了我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从前他替我挡过刀子,这次就让我来还他的债。 我合上双目,被利剑刺穿的剧痛并没有如预期中到来,我听到一个声音平平响起:“你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杀。”我摇头,背对着黑衣人,但目光同纪昀交织在一起,坚定地说道:“我们夫妻同心,黄泉路上也要一同做伴。”纪昀扯出一个笑容,树叶飘落在额上,我为他轻轻拂去,旁若无人道:“你笑得真丑。”纪昀虽说不出话,然而,眼中饱含的深情让我备感欣慰。 黑衣人揪起我的辫子强迫我正视他,我看到了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竟像是要将我锉骨扬灰,在他愤怒的瞳孔中看到的是我惊惧的脸孔。他冷峻的双目又扫到了纪昀身上,依然是恨不得碾碎他的骨头,吃尽他的血肉般的仇恨。我吓得不敢吱声,不明白他的怨毒为何在刹那间爆发,而我根本不晓得是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他。 他举着长剑怒目刺向纪昀,我惊骇得嘴唇发白,眼泪扑簌簌成串滚落,泣不成声,反复说着一句话:“不要杀他,不要杀他。”长剑挥舞而出,在空中挽起一朵剑花后,终于缓缓入鞘。 我整个人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 第十章 波澜3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黑衣人不杀纪昀,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他忽然托住我的腰,轻轻一带,打横抱起我。“你要做什么?”我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胡乱扑打和挣扎。可惜我的花拳绣腿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费尽气力也伤不了他分毫,自己反倒是累得气喘吁吁。“纪昀救我。”泪水无声流淌,万念俱灰。 “哼,他现在自身难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黑衣人抱着我,往僻静处疾走,我望着纪昀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眼底俱是绝望。 周围黑沉沉的,我知道荒山野地不会有人来救我,我哭得嗓音日趋嘶哑,已无泪可流。 黑衣人抱着我进入一处山石峥嵘的岩洞,洞中有一碧清水潭,却深不见底,四处寂静无声。 我思绪极其紊乱,根本冷静不了,自小活在爹和如风的羽翼之下,怎么都想不到今日会受这般屈辱。 黑衣人紧紧地拥住我,我捶他打他都不管用。他仅用一只手就牢牢禁锢住我的双手,高举过顶,另一只手缓缓抚过我的眼睛、鼻梁、嘴唇,最后探到我颈中。 “不要,求你不要。”我带着哭腔哀求他,他并没有因此停下动作,反而更进一步地探入,他伸手解我外褂的盘扣。我拼命挣扎,泪眼模糊。他忽然粗暴地将我压在他身下,我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皮肤顿时暴露在空气中,颈上和肩部的双重凉意让我意识到今日已难逃一劫。 我放弃了挣扎,双眼紧闭,无声地抽泣,忽然感觉身上一松,压在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一切结束得那么突然,让我不知所措。 一件衣裳迎头兜来,包住我裸露的双肩,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你走吧。”我松了口气,有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气,怕他反悔,我赶紧裹紧衣衫匆忙起身。脚下虽是磕磕绊绊,我连头都不敢回。 黑影在我身前一闪,我又落入他的怀中。“你就这么急着离开?”黑衣人冷冽的双眼如同千年冰潭,冷声冷气,不带一丝感情。 我上下牙齿碰在一起,不敢接话,亦不敢动弹,生怕激怒了他,再不放我走。 幽长的叹息声在狭窄的山洞中回荡,良久,他道:“我送你过去。”“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尽管他现在对我和颜悦色,忆起适才的情景我仍是心有余悸。 他不说话,托住我的腰,抱起我就走,我紧张得浑身发抖,连嘴唇都在轻颤。 “你不必害怕,我只是送你回去,送你……回到他的身边。”不知为何,望见他落寞的双眼,我竟对这方才险些要毁我清白之人生出了一丝怜惜。黑衣人怀抱着我一步步地走向来路,我抬眼偷偷瞧了他一眼,他的眸子又恢复了清亮,我很想揭开他的面罩,看看掩藏在黑暗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我终究是没有这个胆量。 纪昀满脸悲痛,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我知他恨自己不懂武艺,没有能力保护我,可这又怎能怪他。幸好,黑衣人良知未泯,我毫发无伤。 黑衣人扶着我落地后,又解开了纪昀被封住的穴道。纪昀抡起拳头势要同他拼命,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一记重拳反击在纪昀的下巴上。 我扶住纪昀,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黑衣人不再看我们,他背负双手沿着我们走了一圈后道:“你要好生待她。”没有人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的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又显得尤为的怪异。看着他萧瑟的背影,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我不愿意再深想下去,我惧怕答案会让我们都无法接受。 纪昀伸出微颤的双臂,牢牢把我锁进他的怀里,喑哑道:“雅儿,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没有在意纪昀话中的苦涩,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我们大家都没事。”他双目蕴泪,半天组织不了一句完整的话。颠来倒去只有一句:“雅儿,我没用,我对不住你。”竟泣不成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们已然脱险,我不明白他为何还要死钻牛角尖。 “雅儿,你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待你一如从前。”纪昀搂紧我,湿润的唇吻在我的嘴角。 我哑然,张了张嘴,又发不出声音。 “你什么都不要说,我明白,我全明白。”纪昀在我耳鬓絮絮诉说,我感觉莫名其妙,直到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回避着我的,却又不时落在我身上,我方恍然大悟。 我衣衫不整,任谁看了都会往最坏处想。我慢慢把身体偎入纪昀怀里,扯着他的衣角小声说:“如果……如果我真的……你还会要我吗?”纪昀语中带着哽咽:“雅儿,雅儿。”再说不下去。只是搂着我的手,越来越紧。另一只手却重重地一拳捶在地上。 “纪昀。”我捧着他红肿的手,有些心疼,又苦又咸涩的眼泪流进我嘴中,不忍再看他折磨自己,我急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将我带进山洞后,我本以为会遭到凌辱,但他最终还是放过了我。”纪昀吻去了我的泪水,拥着我久久不说话。我试探性地唤了声“纪昀”,他托起我的下巴,蜻蜓点水般的在我唇上落下一吻,眼中带了丝疑惑:“雅儿,你有没有觉着这人行为举止处处透着古怪?他的身形、武功,又似曾相识。他压着嗓子说话,显然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莫非,此人我们认识?”之前一直处于极度恐惧下,凡事都不及细想。现在听了纪昀有条理的分析,才觉很多看似合理的事,探究之下都经不起推敲。荒山野地,他何必一身黑衣又蒙住脸,若是一普通劫匪,为何还要改变嗓音。还有他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我怔怔地发着呆,纪昀嘴巴一动,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天色已晚,此地不宜久留。”突遭变故,我们再无心思留在献县游玩,连夜赶回了崔尔庄。这件事虽然未对我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以免家人担心,我们约定守口如瓶。 第十一章 题趣1 因对拜谒献王陵一事尚心有余悸,导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出门。每日同听莲刺绣纳鞋嬉笑打闹为伴,等待着人生中最重要时刻的到来。婚期逐渐临近,我却没有其他同龄女子含羞带怯的待嫁心情,时常精神恍惚,往往在熟睡中突然醒来,分不清梦中微笑着缓缓向我张开双臂的男子是傅恒抑或是纪昀。 乡试结束的当日,看纪昀神采飞扬地从考场走出,旁敲侧击后,知他对中举甚有把握。我在为他高兴的同时仍有丝丝忧虑,我怕一贯心高气傲的纪昀,如果未能高中,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乡试第二日,崔尔庄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皆是纪昀师从生云精舍时的好友,一名吴惠叔,另一为刘墉。 吴惠叔浓眉大眼,英俊威武,刘墉则刚好相反,眉清目秀,举止温文。一进门,两人便嚷嚷着专程赶来只为讨杯喜酒。纪昀自是喜出望外,匆匆忙忙地唤我过去。幸好我不是扭捏作态之人,他们喝酒吟诗,我便在一旁以茶代酒相陪。 听闻刘墉乃东阁大学士刘统勋的长子,年长纪昀四岁,素来学识渊博,同样也是名震京城的才子,谈论起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经常同纪昀争锋相对,时有惊人之语。 三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提高。只见刘墉用食指蘸了些清水,在桌上写下一个“矮”字,狡黠地一笑,问道:“晓岚兄,请问这个字念什么?又有何含义?”我微微一怔,纪昀也是愣了一下,一脸茫然,他看了看我,我微笑着摇头,也觉莫名其妙。纪昀犹豫片刻后道:“这个字是高矮的矮,矮者,指的是身材短小,并无其他寓意。”他手指敲击着桌面,笑道:“崇如兄,我说得可对?”“非也非也,”刘墉笑得诡异,“你纪昀也有被我考倒的时候。这分明是射箭的射字,自然读''射''.”我抿嘴直乐,还有这样颠倒黑白之人。 纪昀讶异道:“此话怎讲?”他又怎肯轻易服输。 刘墉笑眯了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晓岚兄,不知是先生不高明还是你不努力,竟生生地耽误了你。”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估摸着从前刘墉定是争辩不过,常常沦为纪昀的手下败将,因此逮到了这次机会铆足了劲来奚落他。 纪昀窘得满脸通红,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追问道:“纪昀才疏学浅,还望崇如兄指教。”刘墉得意地笑了,不紧不慢道:“为兄的今日就好好地给你上一课。”他又对着我道,“弟妹也听听。”我笑着点头,纪昀斜了我一眼,刘墉指着那个“矮”字续道:“这个字读''射'',从委从矢,委就是放,矢便是箭,放箭即是射,所以此为''射''字。”我被他说得头晕晕的,还在思量间,他又在桌上写下一个“射”字,“这才读''矮'',从身从寸,身量只有一寸高,那不是矮是什么?”真是歪理十八条,我轻笑,再看吴惠叔几乎笑趴在了桌上。纪昀面不改色,拍手叫绝。 吴惠叔笑够了抬头问道:“纪大才子,你服是不服?”纪昀拉开了笑脸:“纪昀自是心服口服。”他话锋一转,“崇如兄这番话精辟至极,令纪昀茅塞顿开,倒也有一字想请教兄台。”刘墉张了张嘴:“什么字?”我知纪昀反应极快,但能在顷刻之间便能反守为攻,心存疑惑。 纪昀学着刘墉的样子,蘸水写了个“出”字,挑眉笑道:“崇如兄请看。”刘墉眉头微皱,屏息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方道:“是出入的''出''字。”“非也非也。”纪昀又学着刘墉的口气,摇头道,“原来崇如兄的学问也不过如此啊。”我忍俊不禁,以牙还牙,正是纪昀的风格。 刘墉和吴惠叔异口同声地说道:“晓岚兄请指教。”纪昀笑了出来,掩不住的扬扬得意:“这个字其实有两种读法,一为轻重的''重'',另一是重叠的''重''.”随即他信手写下一个“重”字,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个才是出入的''出''字。”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刘墉和吴惠叔也直挠头皮,急着问他缘由。纪昀先是笑而不答,在我们连连催促之下,卖足了关子也挣足了面子后指着“出”字:“出,是两座山,山上还有山,两山相叠,就是重叠的''重''字。”我默默点头,发现刘墉和吴惠叔也在情不自禁地点头。我强忍着笑意,听纪昀继续往下说。他笑吟吟道:“一座山有千金重,山上加上,岂不是更重了。所以此字又可读轻重的''重''字。”再指“重”字,“拆开即为千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出门才可致千里,所以,读作''出''.”吴惠叔同刘墉抱住肚子狂笑不止,我与纪昀相视一笑,心中自是甜滋滋的。纪昀风趣幽默,他对我的好点点滴滴都在心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使我对感情仍是犹疑不决,也早就为他深深感动。 刘墉笑得接不上气,我好意端水给他,他喝了两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嘴一张茶水尽数喷出。“晓岚兄,我算是服了你。”纪昀但笑不语。 稍事休息,他们又开始新一轮的争辩。这次又拿古诗开刀,纪昀说唐诗宋词中常有不妥处,而吴惠叔不同意他的意见,反唇相讥道:“杜牧的《清明》,传唱至今,不知纪兄能否指出其弊端呢?”我吐了吐舌头,这难度可太大了,谁敢拿杜牧的诗句来开玩笑呢。熟料,纪昀来了精神,“这首诗的不当之处在于头重脚轻。”他振振有词,我瞠目结舌,这人还给杜牧挑起毛病来。 我们三人齐声道:“愿闻其详。”“第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每个时节都有可能会下雨,为何一定要清明?第二句,''路上行人欲断魂'',行人总是在路上,这两字纯属画蛇添足。第三句''借问酒家何处有'',已然在问了,借问岂非多此一举。最后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更是好没道理,凭什么就一定是牧童指路呢,村姑、樵夫或者根本无人应答都在情理之中,所以牧童二字也是累赘。综上所述,这首诗头太重而脚过轻,所以我将之改为:''时节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简单易懂,意思一点没变。”刘墉他们再次笑倒,这次我不敢再倒茶给他。纪昀歪理十足,偏偏还理直气壮,我笑得直揉眉心,恐怕再笑下去,肠子都会拧成麻花。 吴惠叔败下阵来,刘墉又二度发难:“纪昀,你可知杜甫的《四喜诗》?”我抢着说:“当然知道。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四大喜事。”我怡然自得,微笑浮上眉梢。 刘墉笑得很深,转向纪昀道:“如今这人生的四喜你可一人占了仨了。”我羞涩低头,却听他又道:“这首诗你还能挑得出毛病吗?”“当然。”纪昀不以为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与《清明》正相反,乃头轻脚重。”刘墉和吴惠叔俱不接嘴,我傻傻道:“这等佳作,你还要挑剔?”纪昀脸上似笑非笑,又明朗愉快:“第一句,到底多久才算是久旱呢,一月两月或是一年两年?又怎么比得上十年不下雨,人们的期盼程度。第二句也是同样的问题,他乡是多远?你们从京城赶来崔尔庄,我固然高兴。若是在江南碰面,我更会兴高采烈。因此加上一个万里,岂非更妙。第三句,娶妻不过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儿,但要是和尚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试想,和尚是不能近女色的,如果他娶妻生子,才称的上大喜特喜。最后一句,监生的功名是出钱捐来的,这些人都没什么真才实学,如果监生能够金榜题名,自然比一般的读书人更为兴奋上几分。”话说至此,纪昀还是一本正经,我们仨早已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我再也顾不得保持大家闺秀的贤淑形象,用帕子捂着嘴,“哧哧”地笑着。 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想帮着刘墉他们扯纪昀的后腿,实在是觉得不说点什么委实对不起自个,我娓娓道:“你们可知人生的四大悲?”此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哪有这等说法?”“这四大悲啊便是……”我有意打住,见他们抓耳挠腮的猴急样才满意地说道,“久旱逢甘雨,一滴。他乡遇故知,债主。洞房花烛夜,隔壁。金榜题名时,重名。”话音刚落,茶水、美酒、唾沫星子被喷得满天飞舞,幸好我早有准备,才没遭到迫害。 “纪昀啊纪昀,你这媳妇儿真是……”刘墉拍着大腿,方才他被水呛到,好不容易才说上话,被纪昀打断:“是人间少有。你可别眼红。”“是是是,也只有她配得上你。”我听不出这是好话还是讥讽,只当是赞扬声如数收下。 纪昀目光温柔,眸中笑意渐生。 又过了几日,一大早的,纪昀便来寻我。我刚起身没多久,洗漱完毕,头发还是乱糟糟的。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虎皮鹦鹉无师自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纪昀笑了笑,打趣道:“它在你这儿好像变聪明了。”“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它成天跟我这聪明人待在一起,哪有变笨的道理。”我打着哈欠,春困秋乏,入春以来,时常觉着犯困。 第十一章 题趣2 纪昀显得坐立不安,手中取过梳子为我梳发,没梳几下就停了下来,我在镜中见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我捉住他悬在半空中的手,他顿时省悟过来。 “纪昀你有心事?”我虽是在问他,语气却很肯定。 “雅儿,我们出去走走,老在家中待着也不怕憋出病来。”纪昀闪烁其词,我料定必有隐情,也不揭穿他,笑道:“怎么不去同你的好友吟诗作对?”“我也不能老陪着他们。”纪昀低声说着,眼神早瞟向了屋外。我拨拉着头发,随意掰成两条辫子,甩到脑后:“走吧。”他习惯性地牵起我的手,我展开一个笑容。 风淡雨润,绿荫遍野,郁郁青青,生机勃勃。 春风泛起涟漪,暖暖的阳光照拂全身,通体舒畅。 纪昀似是早有打算,说是走走,却健步如飞,一路拖着我直奔河间府府衙。待到了府衙门口,他又踌躇不前。我碰了碰他的胳膊,笑了:“就这么着急。过几日就要放榜了。”他嬉皮笑脸道:“早日知道结果,也好省心。”我点点头:“那你还犹豫什么?”“我们从后门进去,郭太守乃家父至交好友,我们可向他打听。”纪昀对这里熟门熟路,衙役对他也是客气有加,其中一人拍了拍纪昀的肩膀亲热地说道:“郭太守正在升堂断案,你在后堂等他便是。”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郭太守背负双手信步走来。他年约不惑,身材伟岸,看上去铁骨铮铮,气派豪爽。不像一个文人,倒似武举出身。 他眉头紧锁着,见了纪昀勉强笑了笑,面带倦色:“世侄,你来了。”纪昀恭敬作揖,我也有样学样。连我都能看出郭太守满腹心事,纪昀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小心谨慎地问道:“郭伯父有为难之事?不知小侄能否帮上忙。”郭太守深叹一口气,命人送上茶来:“怠慢了贤侄。”纪昀忙说:“不妨事。”郭太守端起茶盅,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子,呷了一口,神情忧郁,缓缓道:“贤侄,不瞒你说,我现在遇上了一件极为棘手的案子。”不等我们回话,他又接着往下说:“这件难缠的案子令我绞尽脑汁至今仍束手无策。”“郭伯父自你上任以来,经你之手断悬案无数,小侄想不出有什么案子会难倒您。”纪昀脸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是献县秀才刘中舟的岳父梁季晨状告其逼死女儿梁沐非。”言毕,郭太守取来状纸,见他们神色凝重,架不住好奇之心,我探头扫了一眼,对案情有了大致的了解。 事情的始末原来是这样的:刘中舟也是本年应考的秀才,他与梁沐非自小定下娃娃亲,感情深厚,遂于乡试前几日完婚。成婚当晚,梁沐非激励刘中舟要奋发图强,将来状元及第,光耀门楣。那刘中舟也是自命不凡之人,声言状元定是他的囊中之物。新娘梁沐非从小随父习字,是本地有名的才女。她见丈夫成竹在胸,便想要考他一考,如果新郎不能答出,新婚夜就不能跨入洞房,刘中舟恃才傲物,欣然应允。谁知新娘的上联出得很是刁钻,竟然难倒了刘中舟。夜已深新娘回房睡觉,新郎还在苦思冥想,想了一夜仍是没有想出下联。这样又过了几日,刘中舟同自己怄气,想自己才高八斗,现今却被一女子看扁,更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出下联绝对不入洞房。梁沐非几次三番地唤丫头去请他,皆被他推辞。谁知,第二日,发现新娘悬梁自尽。刘中舟后悔莫及,悔之晚矣。新娘之父梁季晨爱女如命,悲痛欲绝,一怒之下,告到官府,状告刘中舟逼死女儿,要郭太守为其女申冤报仇。 纪昀忽道:“我同刘中舟有过数面之缘,他虽年轻气盛,有时夸大其词,但不失为一正直的读书人,依我看,此案必有隐情。”郭太守附和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生怕冤枉了他,所以迟迟没有结案。”“如此看来,那丫鬟是此案的关键,小侄愚见,郭伯父不如明日在二堂会审那名丫鬟,纪昀会助你一臂之力。”纪昀眼中波澜不惊。我品不出他心中所想。 “贤侄才智过人,有你协助,定能事半功倍。”郭太守温和地笑着送我们出去。 “对了,郭伯父,你可还记得新娘梁沐非出的上联是哪句?”我“嘿嘿”一笑,这人死性不改,听说有一绝对,岂有错失之理。 郭太守想了想,慢慢道:“移椅依桐同望月。”移椅依是同音异声字,桐同又是音同意不同,的确高明,也难怪新郎会吃瘪。 “新娘真是一才女。”纪昀叹道:“只可惜……”郭太守亦是摇头叹息。 回程的路上,我问纪昀:“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求郭太守在二堂提审丫头呢?”“一堂的话人员复杂,且气氛压抑,对本案并无好处。如果设在二堂,百姓不能旁听,丫鬟可以畅所欲言,反而能得知真相。”纪昀不厌其烦地同我解释。 原来如此,审案还有这许多的规矩,倒真是长了见识。 回至家中,没想到早有一不速之客正在等着我。 第十二章 情到深处 门前梧桐树下倚着一人,身着浅绿衣衫,身躯纤细,袅袅然,婷婷然,飘飘然,仿佛一阵大风就能把她吹走。 走近一看,我惊得全身一震,眯起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是那般的皎容端丽,只是眉间布满淡淡的忧愁和疲惫。 “是她。”我嘀咕一句。 “雅儿,你有故人来访,我晚些再来找你。”纪昀步子飞快,我想拦也是不及。 从头到尾,她不是我的朋友,更不会是我的知己,只是,纪昀不知。 “福晋一向可好?”我笑不出来,也不想掩饰我的不快。 “沈姑娘……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她倒是笑得安详,我吃不准她的来意,本着待客之道,欠身请她进门。 挥退了送茶的听莲,我缓缓掩上房门,双手抱胸靠在门背上,道:“若是福晋来此仅是同卓雅饮茶,我很欢迎。”她是听不懂我话中的冷漠还是故意装作不知,无论是哪种都很可恨。“沈姑娘,我想和你说说爷的事。”我沉下脸,猛地拉开门:“我以为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又何必再苦苦相逼。我想我们之间没有再谈的必要,你走吧。”我很少发火,这一次是真的火冒三丈。她再不走,我定会恶言相向。 “沈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她轻轻地合上门,再轻轻地挽住我的胳膊,拉我坐下。我觉得情势有些不受我的控制,她竟然反客为主地掌握了主动权。 我冷冷道:“是不是误会已然不重要,请你不要再纠缠下去。我现在远离京城,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冷哼一声,做人妻子做到她这个份儿上,也实在太悲哀。 “不不不,我不是来阻止你和爷来往,也为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道歉。”她的睫毛微颤,声音压得很低,口气拘谨,但是透着不甘心。 我愣住了,这话真是从倨傲的纳兰馨语口中说出的吗?我想不通她为何来了个大转变,这……不是她的作风。 我尚沉浸在震惊中,她握了我的手道:“沈姑娘,你随我回京去看看爷好吗?”我抽回手,瞟了她一眼,觉得她今日举止十分怪异,笑容凝结:“福晋真会说笑。”她摇头;“我不是在说笑,我是真心实意地来给姑娘赔罪,我知道沈姑娘宽宏大量定然不会将前事放在心上的。”她小心翼翼地赔笑,我更觉古怪。 我和傅恒之间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她,所以,别说她根本没错,即便是做过什么,我也绝对怪不到她的头上。她将责任都拉上身,我只能说她是高估了自己。 “福晋言重了。”我笑得云淡风轻,也想将从前的一切彻底放下。 “爷……他病了。”她忽然郁郁地说了一句,我骤然觉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那……与我何干?”良久,我听到自己涩涩的声音,闭了闭眼,转开身。 “雅儿,你真的不管不顾吗?”馨语突然激动起来,走至我面前,大声说,“前些日子,爷出了趟远门,回来以后就病倒了。他的病来势汹汹,每日早晨退了烧,晚上又会烧得更厉害,如此反复了数日,连宫里的太医都是束手无策。”我怔怔地坐了半晌,笑道:“我不是大夫,福晋不该找我,要找,也是去苏州找那潇湘姑娘才对。”听到这个名字,她好似呆了一呆,随即苦笑道:“太医说爷那是心病,心病自然还需心药医。我心中清楚得很,雅儿,你便是那药引。”我心上有某个地方被狠狠地抽了下,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剩下苦涩。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那里有含苞待放的春梅、闹春的红杏,满园春色,百鸟争鸣,微风清新迷人,可此刻我为什么感受不到一点春的气息,仍有彻骨的冰凉从骨髓蔓延开来。 “雅儿,爷对你怎样你还不清楚吗?我知你也放不下他,随我回京吧。”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劝说我。 “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淡淡地说道,不想再同她继续纠缠下去。 “我想明白了,只要爷能高兴就是我做妻子的最大快乐,以前是我做错了,希望现在还来得及补救。”她的笑容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我脸上在微笑,心中酸涩不已。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我听到她的这番话,会有所感动,可是现在,我和傅恒的过往竟久到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沧海已成桑田,我们也都不能再回头。 “你回去吧。”我伸手合上窗扇,春寒料峭,仍有抵挡不住的寒意。 “雅儿……”她还是不放弃,我打开房门,率先走了出去,“请吧。”“你真狠得下心?”我深深地吸气,狠心推开她:“很多事情发生了就再也无法挽回,我很快就要成亲了,希望……这样的对话是最后一次。”“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她的身影很柔弱,却挺得很直,眼神犀利,如利剑般刺向我。如果我软弱一点,或是意志不够坚强,就会再次被伤得体无完肤。 送走了纳兰馨语,我久久倚在门上直到夕阳西斜,说不出心中该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繁星当空,月光如水,我坐在院中树下,思绪还停留在午后馨语对我说的那些话上。尽管当时我狠心回拒了她,她的话还是在我心中荡起些许涟漪。我做不到心如止水。 纪昀根本没注意到我神思恍惚,他完全沉浸在才女梁沐非所出的对联中。“移椅依桐同望月,移椅依桐同望月……”他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有如梦魇。 见他这般投入,我不禁说道:“那位梁沐非小姐堪比苏小妹,三难新郎秦少游。”“只可惜红颜薄命,竟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纪昀欷歔不已,蹙眉道,“我一定要为她寻出真正的凶手,以慰她在天之灵。 “为何你执意认定凶手是另有其人呢?”我不解,就连状纸上也说梁沐非乃自缢身亡,刘中舟最多也就落个逼死妻子的罪责,又何来凶手一说。 纪昀颇为神秘地笑了笑:“明日审了丫鬟便知。我总觉得破案的关键在于这下联。”我好奇心起,缠住了纪昀偏要问个究竟。“难道凶手的名字就隐藏在这下联之中?”“虽不中,亦不远矣。”纪昀轻笑,双手一伸拥住我,“雅儿,你也帮我想想这下联可好?”“你都对不上,我哪有这个本事。”我在他脑门上戳了一记,“院中风大,你进屋来慢慢想。”我嘱咐听莲将桌椅搬进房中,一切就绪后,拖着还低头苦思冥想的纪昀落座,眯着眼笑道:“我去爹那里找本书看。”我了解他的脾气,今晚他若是想不出个头绪来,睡觉也不会安稳,我只能舍命陪君子。 “小姐,老爷的藏书都放在阁楼上,黑灯瞎火的,我去取盏灯笼。”听莲说完麻利地跑了出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脑中灵光突现,我兴奋地拽着纪昀:“我想到了。下联是:等灯登阁各攻书。”几乎在同时,纪昀也是脱口而出。 我们对望一眼,哈哈大笑。难题就在不经意间迎刃而解。 说话间,听莲举着灯笼兴冲冲地跑进来,我俩又是一阵大笑。听莲被我们笑得莫名其妙,我扯出一个笑容,捏着她的手说:“今天你立了一功。”从她手中接过灯笼,随手拴在门上,回头笑道:“留着,一会儿你回去用得上。”“嗯。”纪昀长长地舒了口气。 打发走听莲,又喝尽一壶茶,我见纪昀还没有离去的意思,推了推他:“不早了,你还不回去歇着。明日你还需帮助郭太守审案呢。”他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奇怪,我迷惘地问道:“怎么了?”他捏了下我的脸,没有任何预兆地直接倾上我的唇,先是温柔,逐渐热烈,我被他吻得快喘不过气来。惊讶之下忘了该有的反应,怔怔地睁着双眼,只觉脚下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完全倒在他怀里。他轻轻地把我放在榻上,唇又覆盖上来,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滚烫的唇流连在我的额头、脸颊上,拥在我腰间的手掌心也开始发烫,耳畔间是他渐渐加重的呼吸。我嘤咛一声,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他掠开我鬓角的发轻咬我的耳垂,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我无力也无法去阻止。他的唇游移到我的颈项间,缠绵的细吻密密麻麻地落下,留下阵阵酥麻,又下移到胸前,隔着兜衣轻轻地啮咬着,修长的手指划过我的下颌,不知不觉中,我已衣衫半褪,云鬓散乱。 “雅儿,”沙哑的压抑声自他喉间逸出,艰难地问道,“我……可以继续吗?”我舔了舔嘴唇,睁眼却见他因隐忍而泛红的脸庞,汗水自他额上滚落,我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何感觉,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就要成为我的夫,这个温柔似水又才华横溢的男子将会是我的一生。 纪昀托起我的一支手臂,亲吻着我的手心,旋即将我半褪的衣衫拉好,我待说话,他以吻封缄。 他抚弄我的头发,咬着我耳朵说道:“再过几日,我要你成为最美丽的新娘,也是最快乐、最幸福的新娘。”热热的呼吸喷在我颈中,惹得我耳根火辣辣的。 我脸热心跳,又听他兀自低喃道:“再有几天,你将会真真正正地属于我。你是我的妻,雅儿。”我神色一滞,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馨语来访,他看似不管不问,其实心中比谁都要清楚。 我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主动献上自己的唇,在他欲辗转深入时,及时抽离,嗔道:“你还是不相信我。”纪昀慢慢抚上我的脸,矢口否认:“雅儿,我信你。我自然信你。”“你……知道她是谁,对吗?”我意指何人,聪明如他,一听便知。 他尴尬地笑了笑:“能猜到几分。”“她是傅恒的嫡妻,她来找我为的是……”我无意对纪昀隐瞒,我既然决定了嫁他,坦诚相待自是夫妻相处的根本。 “雅儿,其实你不必……”我捂住他的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和傅恒之间早已成了过去,不会再有瓜葛,从今往后他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纪昀,我们就要成亲了,夫妻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要你妄自猜测,生自个儿的闷气。”他手上稍稍加了把力,将我拖入他怀里,笑容炫目:“是我的错,雅儿,打我骂我全由你。”我强忍着笑意,把他往门外推去,边推边说:“少嬉皮笑脸的,快去睡觉,明早我要陪你一块儿去审案。”目送纪昀离开后,我回房靠在床头深叹一口气,馨语的话沉重如山句句压在我心头,纪昀的深情又让我无法抗拒,扯过被子蒙住头,不让自己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第十三章 水落石出 翌日。 我同纪昀准时来到府衙,郭太守早已焦急等候,一见我们便道:“贤侄,梁家的丫头带来了,正在二堂候审。”纪昀点了点头:“还是由郭伯父您审问,纪昀从旁协助。”郭太守依旧眉头紧蹙,快到二堂时,他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道:“昨日你走之后,经仵作验明回报,那新娘梁沐非已非处子之身。但是刘中舟一口咬定他与新娘尚未圆房。”纪昀没有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反而笑道:“果不出我所料。”郭太守仍不无忧心地问道:“贤侄可有把握?”纪昀含笑道:“请伯伯放宽心,案情早有眉目,只是纪昀还需听那丫鬟说说当晚的情景,才能下定论。”堂前跪着的丫头才十二三岁的模样,白嫩丰润的圆脸,明眸皓齿。她对着郭太守连磕三个响头,大声说:“望青天大老爷为我家小姐做主。”“只要你将你家小姐出事前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都说出来,老爷我定会还你家小姐一个公道。”郭太守正襟危坐,说话铿锵有力,颇有官威。 “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丫头年纪虽小,倔犟、凛然的神色让人不容小觑。 “起来回话。”“是。”丫头起身,顾不上拍衣裳,清了清嗓子道,“奴婢名如烟,打小便跟在小姐身边,也是梁家的陪嫁丫鬟。事发当晚,小姐命我去请姑爷入房,但被姑爷以未对出下联为由婉拒,我据实回报,小姐听后先是神情呆滞,随后命我回房歇息。我本想先伺候她睡下,她却连连催促。我不疑有他,于是回了自己房里。谁知第二日,我敲门迟迟不应,待找了人撞门而入,小姐……小姐她已经……”说到这儿,她痛哭流涕,哽咽不能成声。 我眼中也有些湿润,从袖中掏了绢帕塞到如烟手中,再折返回去。 如烟感激地瞅瞅我,待她情绪稍显稳定后,纪昀开了口:“那前一晚可有何蹊跷之事发生?”如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纪昀露出浅显笑意,柔声说:“再仔细想想,不着急。”如烟听话地托腮苦思,不多时,道:“有一件事若说蹊跷倒也不像,可奴婢觉着奇怪罢了。”“哦?何事?”纪昀和郭太守异口同声地问道。 如烟边回忆边说:“事发前一晚,我和小姐早早熄灯睡下,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了,才要起身,听得小姐唤了声姑爷的名讳,想来是姑爷对出了下联我也着实为小姐高兴。可第二日小姐唤我去找姑爷的时候,他又说没有对出下联。奴婢百思不得其解。”纪昀同郭太守迅速对视一眼,郭太守也非等闲之辈,立刻从如烟的叙述中捕捉到了什么,他从公案前走下,缓步来到如烟身旁,道:“我问你,新婚之夜新娘出题难倒了新郎的事,可还有他人知晓?”“姑爷有三位一同应考的好友曾登门贺喜,我奉茶的时候,有听姑爷提到这事,他们还争着为姑爷出谋划策呢。”话说到这份儿上,此案始末已然明朗化,连我这不通世故之人都看出端倪,何况精明老道的郭太守和见识过人的纪昀。 如烟忽又跪下:“老爷,我家小姐性子活泼好动,断断不会因为姑爷的冷落而寻了短见。其中定有隐情啊。”郭太守略一颔首,他挥退如烟,脸上始终绷紧的线条终于放松下来,他在纪昀的肩上捶了一下,以示鼓励:“我这就命人将此三人拿来问罪。”“郭伯父不可,切莫打草惊蛇。”纪昀慌忙阻止,“若是拿了这三人,势必要严刑逼问,倘若有人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不仅令真凶逍遥法外,于您的名声也会受损。”纪昀的一席话使郭太守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问题随之又来,不能惊动他们,不能逼供,难道说纪昀还有更好的方法不成? 看来郭太守也和我存着同一心思,他迫不及待地问道:“贤侄有何妙计?”“我有一计,不动一兵一卒便可使之自投罗网。”纪昀从容不迫,微笑应对。 “贤侄快说。”纪昀笑吟吟道:“郭伯父你马上释放刘中舟回家,让他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告诫所有知情者切勿走漏风声,安排人手好生安葬梁沐非,只说刘府死了名丫头。”郭太守虽有疑惑仍是频频点头,纪昀又道:“然后召集所有应考生员来府衙,就说本次乡试多数人存在舞弊现象,成绩虚假无效,故现在再给众学子一个机会,以一副上联来决定最终名次。”“好计谋。”郭太守眼中闪着笑意,“如此一来,真凶为夺解元之位,必使出全力,能对出下联者就是害死梁沐非的凶手无疑。”“那可未必。”我从旁插嘴道,“郭老伯,到时可不能把我们的纪大才子当成疑犯抓起来哦。”郭太守一下笑出了声,漾在纪昀唇角上的笑意加深,做捧腹状,我抿嘴浅笑,三人互相对望着傻笑,气氛融洽,这几天笼罩在各人头上的乌云,在此刻竞相驱散。 又过了几日,郭太守果然将此次所有参加乡试的生员召集到府衙,其中自然也包括纪昀。这次我不便跟随在他身边,但我又怎会甘心错失这场好戏,软磨硬泡后,终得郭太守默许,躲藏于后堂之中,以屏风相隔,虽看不到人,好歹能一听究竟。 考生三三两两地进入,井然有序,依次落座。我听得郭太守洪亮的嗓音在大堂内回荡,一切按部就班地朝着那天商定的方案运行着。 郭太守所出上联正是梁沐非洞房花烛之夜难倒新郎的那副对子:移椅依桐同望月。 时间限定在一炷香之内,我耐心等待。 我这里屏息凝神,屏风外鸦雀无声,鲜有窃窃私语,也被及时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考生们似乎也坐不住了,有一人交卷后,学子们陆陆续续呈上试卷。待所有考生皆回到座位后,只听见郭太守大喝一声:“关上府衙大门,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我悄悄探出头去,见郭太守和师爷正迅速地翻阅试卷,堂下诸学子,有人交头接耳,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呆若木鸡……怎样的表情都有,大家都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备感震惊。好在用不了多久案情便可水落石出,清者自清,便可还其余考生一个清白。 “哪位是献县学子吴进如?”郭太守问了几声没有人答话,但有几名考生的眼神不约而同地瞥向坐在角落中的一名白净少年。 许是见再也隐瞒不住,少年只得站起,低声回道:“学生就是吴进如。”“拿下!”随着郭太守一声厉叱,转眼间吴姓少年已被衙役五花大绑。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形势一度混乱,幸有纪昀详细解释一番,才平息了这场骚动。郭太守命人押解吴进如进大牢,择日审讯,又亲自打开府衙大门,学子们逐渐散去,纪昀也同我拜别郭太守。 郭太守似乎还有话想对纪昀讲,可最终只说了“可惜”两个字。问他,他却是不肯再多言。 “雅儿,郭老伯那句''可惜''到底是何用意?”一路上纪昀不下问了我十遍这个问题。 其实我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可是我不能将实情告知纪昀,只能扯了个谎话对付过去:“郭伯伯指的应该是吴进如,他能对出这副绝对,足见其学富五车,才学不在你之下。可是他人面兽心,做下此等人神共愤之事,因此郭伯伯是在为他可惜。”“有道理,我的雅儿是越来越聪明了。”纪昀笑着揉我的头发,他兴致好的时候就喜欢摸我的头发或是掐我的脸,害得我每次都不知要先保护头发还是脸蛋。 “你是纪青天。”我揶揄地笑道,“我怎敢与你比。”他又伸手过来捏我的脸,我笑着躲开。 打打闹闹到了家,刚进院子,听莲就慌慌张张地拖住我:“小姐,她又来了。”“谁?”我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就是上次那女子。”听莲的声音更轻了。 “哪次?”我忽然醒悟听莲说的是谁,飞快地瞅了纪昀一眼。“她现在在哪里?”我压着火气,低声问。 听莲据实回禀:“在前厅喝茶。”“我爹呢?”我下意识地问。 “老爷在学堂还没回来。”听莲又说,“小姐,她还带着一孩子。”“听莲,我先回房,你打发他们走。”我咬着唇,这还有完没完了。她上一次来我尚且可以笑脸相迎,这次,再起冲突,没准我会当场给她难堪。 “沈姑娘。”我话音刚落,纳兰馨语不请自到,拦下了我。 “雅姑姑。”福灵安清脆脆的嗓音煞是动听,露出纯真的笑容。 对着孩子我不便发火,转向馨语:“怎么又是你?”她笑容绚丽如满园桃李齐齐开放,声音却好似冰谭之水:“灵儿,给雅姑姑跪下。”福灵安双膝一屈,恭敬地跪在我身前。我立时慌得语无伦次:“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起来。”我伸手去拉他,可他仅抬头看了馨语一眼,还是挺直了身板,倔犟地不肯起身。 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馨语身上,我叹了口气,想利用灵儿来打动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冷冷说道:“你们爱跪多久就跪多久,恕不奉陪。”我手一招,“听莲,我们走。”“雅儿,”纪昀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道,“他们这样……不太好吧。”“随他们去,我管不着。”回头见福灵安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中也自动容,虽然不悦,口气已软了不少。 没想到纪昀上前抱起了福灵安,掂了掂,笑道:“这小子还真重。”又对着馨语勾勒出一个淡无痕迹的笑:“有什么话进屋去说吧。”我又好气又好笑,他明知道馨语来此的目的,却还能如此大度,相形之下,倒显得我心胸狭窄。我真不知是该夸他的气度呢还是该骂他愚蠢。 进了屋,纪昀放下福灵安,咧嘴一笑,走出去的同时还不忘记给我们掩上房门。 “他不愧是个谦谦君子,也难怪你……”微不可闻的声音自我身后发出,我并不接口,兀自端了茶站到窗前。 一只冰冰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掌,我心中一软,蹲下身勉强笑了笑。 “姑姑,跟我们回京好不好,灵儿求你了。”说着他又要跪下。 我情急之下冲着馨语吼道:“你动不动就让孩子下跪算怎么回事,有事不能好好说吗?”馨语眼圈一红,双目蕴泪,像是受尽了委屈,竟双手掩面,“嘤嘤”地啜泣起来,我慌了手脚,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显然不是我乐意见到的。 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握紧了我的手:“雅儿,我这辈子从不求人,这次就算是我求求你。爷的命现在攥在你手心里,你们也曾经……难道你真忍心看着他一病不起,命丧黄泉吗?”我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她摁住我双肩,直视我双目,让我避无可避:“你明明心中还记挂着爷,你为何不敢承认?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我被她晃得头昏目眩,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反驳的话一句都说不上。颓坐于椅上,抱住头,涕道:“你不要再说了。”她盯住我,目光中透出一种痛彻心扉的悲凉:“爷现在不肯用药,不愿进食,太医说他已病入膏肓,仅有一线生机。雅儿,我只求你去劝劝他,不要再作践自己的身体。他不心疼,可我这个做妻子的不能熟视无睹。灵儿还这么小,他怎能狠心抛下我们。”馨语泣不成声,与福灵安抱头痛哭,我心里更乱了。 我烦躁地抓了几下头发,馨语的哭声如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令我心乱如麻。傅恒重病缠身,我也为他焦急、为他担心,可是我没有立场再去关心他、安慰他。我很快就要成为纪昀的妻子,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去关怀另一个男子,更何况我们还有过这样的过往。别说纪昀不可能答应,就连爹爹也绝对不会同意放行。 “不,”我回答得很干脆,“现在能帮到他的是你和灵儿,而不是我。”我们只是彼此间匆匆的过客,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再纠缠下去,于他于我皆同饮鸩止渴。 纳兰馨语目光迎上我,露出一抹哀伤之色,随即又被愤怒所取代:“沈卓雅,你当真无情无义,枉费爷对你一片深情。你知不知道他书房中全是……”“不要说了!”我厉声打断她,眼底燃起一缕恼怒的情绪,“当初逼我离开他的人是你,现在求我回去的也是你。我已经把他还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如今我只求你随我走一次,以后你是留是走,我再不会强求。”馨语旋过身,眸心闪过一丝精光。 “我不会跟你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背转过身,带着几分凄凉,几分伤感。 “你真让我失望,灵儿我们走。”直到他们走出很远,我仍能感受到纳兰馨语满腔的恨意…… 第十四章 伤情1 戌时,纪昀推门而入,笑道:“雅儿,今晚做的可是你最爱吃的竹笋,有油焖笋、红烧笋、腌笃笋、清炒笋,还有笋烤肉,你不去尝尝鲜吗?”之前爹让听莲来唤我多次,都被我随意打发走。 我用被子蒙了头:“我不想吃。”“怎么了,雅儿?”纪昀好笑地掀了被子,摸摸我的额头,又碰碰自己的,“没发烧啊。”“你才发烧呢!”我小声嘟囔。 纪昀捉了我的手吻了吻:“哪里不痛快了?”“没有。”我矢口否认。 “是因为下午的事儿?”我一惊,他还是问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纪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提出个食篮,将各式菜肴一样样地放上桌,随即,牵了我的手,“多少吃点,否则可就辜负了听莲的好手艺了。”我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抬头迎向纪昀的目光,他的眼中清澈如水,仿佛能洞察一切。 “雅儿。”纪昀双手圈住我,稍稍一带,让我坐到他的腿上,他眼中盛满了柔情,将我整个揉入了他的怀中,他在我唇瓣上浅啄一下,又爱怜地抚上我的头发。 我面色一红,忽觉唇上一凉,却是被他吻个正着。 我大窘,可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如同冰水从头浇下。“我答应了他们明天一早让你回京去探望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话出自纪昀之口,他一定是疯了。“你是在试探我吗?”我横他一眼,他神色坦然,我胸如鼓擂。 他执起我的手抚在他胸前,平和地笑道:“这是我的真心话。雅儿,我了解你,若不让你去一次,你心中定不会好受。”他竟然一语道破了我的心事。 “你就不怕……”他捂住我的嘴,笑着摇头:“我信你,也对自己有信心。”“你这个傻瓜,你少自作聪明。”对于他的胸襟,我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 他呵呵一笑,拥紧了我。我推他搡他,他皆不理,须臾,我悄声道:“你不担心会耽误了我们的婚期?”“去趟京城,来回不过三两天,误不了。”他用食指刮着我的鼻子,黑幽幽的眸子似乎也在诉说着什么。 我知道要他说出这番话,必是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才下定决心,我在瞬间作了个决定。我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手指轻轻划过他的眉宇,闭上眼睛摸索着寻找着他的唇。我感觉到他浑身一颤,下一刻,他的唇半压半吻上我的,逐渐加深。我双颊微红,身体烫得难受,忍不住呻吟出声。我双手轻颤着去解他的衣裳,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沙哑着嗓音道:“雅儿,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我一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在今夜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明日之行才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不待我回答,纪昀狠狠地吻住我,直到剥夺了我口中全部的气息才放开我,捋好我的头发和衣衫,温柔地笑道:“早些睡,明日我送你。”“纪昀。”我轻唤一声,已走至门前的他回过身,微笑着,干净温和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温暖了我的心,“你……不要我吗?”“傻丫头,”他轻叹口气,又走了回来,在我脸上轻轻一吻,“我要把最美好的一刻留到洞房之夜。”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纪昀的确是真君子,他尊重我、爱护我,从来不强迫我,凡事亦为我考虑周全,我没有看错人。 我拽住他的衣袖,坚定地说道:“纪昀,明日你陪我一起去。我们……看他一眼,说上几句话就走。”他勾起唇角一笑:“又说傻话了。我随你一同去的话,对他的病愈没有丝毫帮助,可能还会适得其反。”他拍拍我的头,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我在家中等你,你要早去早回。”我无奈地应承下来。彼时半轮冷冷的明月高悬当空,偶有乌鸦飞过,发出“啊啊……”的聒噪声,分外凄凉…… 翌日一早,纪昀如约将我送至村口。“你爹那里由我说服,你就放心去吧。”纪昀依依不舍地送别我,直到上了纳兰馨语备下的马车,我还频频回首。 “约莫申时我们就能返回京城。”纳兰馨语曼声细语。我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指,不愿去深想回京之后的事。 灵儿依偎在我身旁,此时他是一个藏起满身芒刺的乖巧孩童,我们三人围坐在拥挤的马车中,形成一种奇怪的和谐。 馨语所料无差,入城之时,太阳还未落山,从偏僻朴实、山灵水秀的山村回到纷繁嘈杂、人声鼎沸的京城,一时之间,我仿佛有种错觉,前世今生,恍如再世为人。 傅府门前一如既往的安详和宁静,回想起两年前初次造访,遥远得好似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沈姑娘请。”守门的仍是福伯,可态度与上次相比有天壤之别。 馨语娉婷地走在我身前,我磨磨蹭蹭的脚步越走越慢,愈是接近里屋,我每走一步都愈深感步履维艰。 “雅儿,进去吧,爷在里头等你呢。”走至门前,纳兰馨语挨近我压低了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从她手中接了药,咬牙掀开帘子,低头闪入。 傅恒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形瘦骨削,脸如白蜡,昏昏沉沉,了无声息,眼睛也是暗淡无光。我的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落,费力地压制着从喉咙里冒出的呜咽。 “傅……六哥哥。”我叫回了从前的称呼,他如今的样子,落在我眼中,只让我感到心疼。 连着唤了几声皆无回应,我在案头放下药碗,空出双手来扶起他:“六哥哥,喝药了。”“你拿走吧,我不会喝的。”他的声音空旷,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几近呢喃,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住地“咝咝”吸着鼻子,泪如泉涌:“六哥哥,是我,我是雅儿,你抬头看我一眼可好?”一声涩涩的嗤笑:“不用骗我,雅儿她,不会来的。”幽幽的长叹,“雅儿不会原谅我的。”我心里发涩,嘴中发苦,眼发酸,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关节节节突起,竟是皮包骨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心上的某个空缺像是被人用力凿开,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 “你哭什么,我死不了。”他的目光明明是停留在我身上,可是空洞,涣散,没有焦距,他的整个人好似一具没有了思想和灵魂的躯壳。 “六哥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眼前的他,头发蓬乱,面黄肌瘦,英武不再,潇洒不再,我一颗心绞在了一起,痛楚似刀扎火燎。 傅恒嘴角挂上一抹浅笑,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只是也跟着他傻笑,他忽咳嗽几声,我也感觉胸腔闷得发慌,我不懂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感同身受,如果可能,我甚至愿意代他去经受疾病的痛苦。 我用力抱住了他,声泪俱下:“六哥哥,我是雅儿,我来看你了,你好好瞧瞧,是我。”我抓了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 他先是茫茫然地瞅了瞅我,忽而眼睛一亮,收紧了臂弯,双手胡乱地抚摸着我的额头、眼睛和鼻梁:“你真是雅儿,真是我的雅儿。”“是,我……是你的雅儿。”他的唇急迫地覆盖上我的,轻舐我的唇瓣,久违的火热瞬时淹没了我们。我全身酥软,心中激起一种陌生的悸动,双手攀上他腰间的同时我脑中忽毫无征兆地猝然闪过一对黑如点漆的眸子,慌忙推开傅恒,心兀自跳个不停。 傅恒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他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我心绪不宁地端起碗轻轻送到他的唇边,柔声哄他:“我们把药喝了好吗?”他点点头,不放心地看看我:“你不要走。 我给他一个无声的笑容:“我自然不走。”他这才顺从地喝了一口,眉心微拧。 “药凉了吗?我去换一碗来。”“不用,我只要你好好地陪着我,哪儿也不要去。”他就着我的手,喝完了整碗药,笑容骤然舒展开来,仿佛他喝下去的不是药而是灌下了一缸子的蜜。 我想把药碗送出屋去,顺便请下人准备些清粥小菜,傅恒却拽着我的胳膊不愿放我离开,我好说歹说,他仍像一个闹脾气的孩子。如此折腾了几次,我拉长了脸,他偷瞧我几眼,小声地问:“你生气了?”“现在的你,灵儿尚且比你大上几岁。”我没好气地回他。 正在这时,馨语笑语盈盈地掀了帘子袅袅然走入:“爷,雅儿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你总要让她歇息会儿,来日方长呢。”傅恒一听这话,忙不迭道:“是我糊涂了,这就麻烦福晋为她张罗住处。”馨语嗔笑道:“还用得着爷说,我早就安排好了。”面对此时的融洽和馨语时不时展现的友好,我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突然意识到赶这趟浑水是一件多么不明智的选择。 我乘着馨语笑颜如花地拉着我的手,正盘算如何开口说目的已达到该功成身退之类的话时,她幽幽地先开了口:“只有你能劝得了他。”她带着细微的颤音,眼睛失了神采。 “福晋,我已经完成了你交与我的任务,是不是该送我走了?”是,我仅仅是把它当做一项任务来完成,绝无其他。 “沈姑娘,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去如何?”她绽放出一抹真挚的笑容,我想想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不疑有他,欣然应允。 用过晚饭,我又去看了傅恒一次。他正睡得安详,唇边笑意丛生,我听他低唤几声“雅儿”,忙应声走了过去,他却是翻了个身,又甜甜睡去。 我心中五味陈杂,酸甜苦辣咸只有我一人品得出。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声,却是纳兰馨语愕然呆立墙角,月眉星眼,不施粉黛而仙姿玉色令莺惭燕妒,美则美矣,然满面愁容,似有无尽心事。 她见我注目凝视,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有劳沈姑娘了。”我张了张嘴,有心敷衍几句,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当即微微颔首,从她身边悄然绕过。 “沈姑娘。”馨语在我身后紧追几步,我充耳不闻,速度毫不减慢。 她气喘吁吁地一路跟着我,我无奈之下只得转身问道:“福晋还有何指教?”“我还有些话想同姑娘说。”她目光闪烁,游移不定,一只手伸去理了理云鬓。 我不答话,以沉默当以许可。 第十四章 伤情2 “爷的病情刚有转机,姑娘能否多留几日,待爷完全康复,再走不迟。”她娇音萦萦,委婉地恳求我。 “我始终都要回去,你瞒不了他一辈子。”我答得飞快,语气也生硬无比。 “你随我来。”她忽然抬高了声音,连拖带拉地扯了我往后院走去,力大无穷,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伐,也不知她柔弱的身子怎会突然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她推搡着我进了一间小屋,自个儿却在门口停驻不前,我狐疑地看她,她苦笑道:“这是爷的书房,也是其他人的禁区。”她缓缓合上门,几未可闻的叹息声泄露了她心中的苦涩。 书房中收拾得一尘不染,案桌上除了厚厚几摞书籍外,再无其他赘物,整体看来同爹还有纪昀的书房并没有不同。可当我无意间坐上书房内唯一一张椅子时,顿时惊愕地瞪大双眼,如遭雷击。 正对着书案的墙头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画像,画中是一年约十岁的小女孩,冰天雪地之中,笑得纯真而灿烂,大眼睛清澈无邪,又带着某种期待和依恋。她手中捧着一簇晶莹的冰花,青丝飘然,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我的手下意识抚上面颊,尽管时过境迁,那眉眼,那俏鼻,那小嘴,那笑容,熟悉又陌生,就如画中人走了下来,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十岁那年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奔腾而出,皑皑雪山上,是在短暂人生中一场无法回绝的相遇,历经岁月的变迁,于茫茫人海中再度相逢,可终究是缘起缘灭,一切如同破碎的梦境。 走近了,发觉画像右下还有一行小小的字:相思相见知何日?纸张泛黄,看来是有些年头了。心念一动,这幅画像莫非是我们初次相见之时所作?我眼帘垂下,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塞住了我的喉咙,紧接着咸咸的液体滑落嘴边。 我小心翼翼地抚上画像,指尖是冰凉的触感,又听“咔”的一声,底下的轴有所松动,原来可以拆卸,我好奇地摘下,发现后面还有数十张画,尽数抽出,一张张平铺在桌上。 第一幅是我如蝴蝶翩舞,婀娜娉婷,舞步轻盈,轻舒飘曳。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这幅是悬崖峭壁之下,明月当空之时,我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书: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幅是我们南下途中,我站在船头,眺望江面,长发随风飘荡,嘴角笑意若隐若现。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所有的画中都只有一名女子,或嗔怒,或害羞,或微笑,或蹙眉,或张扬,或迷糊……各种丰富的表情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面前,画外的我傻傻地看着画中的我,几近痴迷。 心底便如万虫噬咬,痛到骨髓中。 默不作声地收起了画像,原封不动放回,我尚存的理智及时提醒我,我的婚期定于三月初三,很快我就要成为纪昀的妻子,我绝对不可以辜负他。 推开门,纳兰馨语靠着墙正暗自垂泪,我明白她的想法,但我无法安慰她,也不能给予她承诺。 浓夜宁谧而空灵,远处灯火迷离,昨夜我还身处相对闭塞的山村,今日已然来到繁华的京城。月华如水夜微凉,长夜相思思断肠。分隔两地,在这样一个夜晚,这份思念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这大半年来,我几乎每日都同纪昀腻在一起,看书,习字,下棋,对诗,打打闹闹,早就习以为常,如今听不到他如流水淙淙的声音,看不到他不时展露的温和笑颜,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平日里没有意识到,而在今夜,陌生的环境下,感受尤为强烈,让我不得不静下心正视和深思。 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原来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身边有他的陪伴而不自知。 笑意逐渐加深,好不容易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恨不得立刻飞回纪昀的身边,互诉衷肠。我要亲口告诉他,他从来都不是一相情愿,我愿与他长相厮守,此情斗转星移,亘古不变。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或许是不习惯在别处过夜,又兴许是对纪昀的牵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打更声传到我耳中平添烦躁。天还没亮我就早早起身,草草梳洗一番,枕着椅背,思绪飘忽。 卯时,丫鬟准时推门进来伺候我洗漱更衣,见我早已收拾整齐,稍露诧异之色,很快又神色自如道:“福晋有请。”我本以为她是备下马车预备送我回去,可到了前厅才知只是请我共用早点。我归心似箭,这顿早饭食之无味。 纳兰馨语笑道:“是不合沈姑娘的胃口吗?”我摇头,直言不讳:“卓雅想尽快回去。”“用过早点便可起程,姑娘何必急在一时。”她悠然不迫地回答,倒显得我心浮气躁。 她优雅地举筷,每样小菜浅尝即止,好不容易等她吩咐撤席,我的耐性险些被她磨尽。 我紧跟在她身后,她忽然转身问道:“沈姑娘……你……不去同爷告别吗?”我身形一滞,呆立半晌勉强道:“不必了,还请福晋代为转告。”她仿若叹息,头偏向一旁。 门口停着的仍是送我来的那辆马车,算是有始有终。 我提着裙裾小心地跨上马车,再度回首。纳兰馨语冲着我缓缓挥手,微微叹口气,我同傅恒之间,这次算是真正作了一个了断。 马车行出约莫二里路,车夫忽拉紧缰绳放缓了速度,转身道:“姑娘,后面有人追来了,好像叫的是你的名字。”我竖起耳朵,果真有隐隐约约的喊声传来:“雅儿,雅儿。”呼唤声一阵较一阵清晰,我掀起帘子探出半个脑袋,双眼微眯,只见几匹快马飞驰而来,马蹄落处尘埃漫漫,马上之人整个身体趴在马背上,看不真切。 “姑娘我们要停下吗?”我能猜到是何人紧追而来,咬了下唇,命令:“不要停,快马加鞭,继续赶路。”车夫应了声“好咧”,挥动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马身上:“姑娘你可坐稳当了。”车厢随之一震,忽而往左倾斜忽而又倒向右方,幸而早有准备,才不至摔得东倒西歪。可胃里一阵翻腾,想吐又吐不出。 马车跌跌撞撞地行进了一小段距离后,突闻骏马一声长嘶,紧接着马车在剧烈的颠簸和震荡后徐徐停下。 我迎面撞在了车厢的尾部,额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大包,手指颤巍巍地摸了上去,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姑娘你没事吧?”隔着帘子传来车夫关切的声音。 “没事。”我用单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支撑着椅背,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车帘刷地一下被拉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傅恒神色阴郁,出口却是无比温柔:“雅儿,你要走吗?你还是要离开我?无论我怎么做都留不住你,是吗?”我打了个冷战,嘴唇哆嗦几下,他看似平和的语气中蕴涵着无尽的怒意,我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躲了躲。他伸手想抓住我,我用力地甩开他。他脸色变得煞白,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大口喘着粗气,脚步踉跄,似乎怎么都站不稳。旁有侍卫劝道:“六爷,你身体尚未痊愈,还是……”“住口。”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我这才忆起此时他是带着病体骑马赶来,他多日未曾进食,仅在昨日经我劝说后才用了小半碗清粥,虚弱的身体怎能经受得起长途跋涉和车马奔波。我扶住他,柔声道:“你的病还没好,快些回府去休养,我过些日子再来瞧你可好?”他顺势握住我的手,虽是整个身体都倚靠着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他张了张嘴,一口鲜血喷出后,两眼一翻,人直挺挺地倒下。 “傅恒,傅恒。”我吓得魂飞魄散,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他没有丝毫反应,我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乱如麻,泪流满面。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六爷回府。”我很快冷静下来,忙着指挥,“你,先走一步,速速找大夫去傅府。”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抬起傅恒送入马车,车夫麻利地勒马调转车头,问了句:“那姑娘你呢?”“一同回去。”我咬咬牙,人命关天,救人重要。 车夫扬鞭紧赶,我掏出帕子为傅恒抹去汗水,他的手脚触手俱是冰凉一片,我犹豫片刻,紧紧抱住他,心里不停地说着:“六哥哥,你一定要撑下去,你不会有事的。”回程仅用了之前一半的时间,纳兰馨语早已在门前守候多时,从远处看,她像是和天地连在了一起,又好似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许是打头的侍卫已向她通报过事情的始末,从傅恒被抬进府里和大夫诊治过程中未见慌乱,但从被她紧攥在手心快被绞烂的帕子可以看出她的紧张并不在我之下。 “福晋,六爷气虚体弱,急怒攻心导致气血不畅,我开几服药给他服用,便无大碍。但要切记不可再让他操劳和动怒。”在良久的等待和沉闷的气氛中,大夫终于开了口。 我心中放下了块石头,怎么说傅恒这次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他因此落下病根或者病势再度加重,我良心何安。 馨语始终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微笑着送走大夫后,拉着我到一旁,我在她开口说话之前抢先道:“对不起,福晋,我……”她蹙眉摆手制止我继续往下说,抬眼瞅我,欲言又止。须臾,她轻声道:“沈姑娘,爷他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他暂时离不开你,你能否……多留几天?”她眼波中荡起些许涟漪,加重了语气,“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也不想看他再度伤身吧。”“可是……”我看了一眼昏睡的傅恒,眼神不禁闪一下,压低声音,“我的婚期临近,我不能再在这里耽搁时间。”“沈姑娘,”她眉眼好似染上一抹恼怒之色,却又似极力在隐忍,“我只是请你多待上几天,误不了你的婚期。还有……”她顿了顿,低垂下眼帘,长又浓密的睫毛挡住自己的眸子,“求你不要在爷面前提你要成亲的事,我怕他经受不了这刺激。”“我……”我微微点头,掐指一算,离三月初三尚有十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希望能得到傅恒真心的祝福,而不是背负着他满腔的怨恨同纪昀拜堂成亲。再留几日不是问题,只是苦了纪昀,初时同他约定两日便可折返,如今他一定心急如焚,处于焦急等待中。 “雅儿……雅儿……”仿佛是梦呓,又好似就在耳边盘旋,“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声音渐渐低去,若有若无,正是出自傅恒之口。 馨语脸上表情急遽地变化着,忧郁,落寞,孤寂,忽又挂上了笑容,但眼神随之暗淡无光,一抹泪光从她的双眸中一闪而逝。 接下去的几日,我终日守在傅恒身边,喂他吃药,陪他聊天,闲暇时为他念书,他身体底子颇佳,因此恢复得极快。 只是每次触及到我要离开或者是有关纪昀的话题,他就会不动声色地转开去。 纳兰馨语私底下告诉我,她已经派人去通知纪昀我会多留几日,也许下承诺一定会在三月初三之前送我回去,因此这几天我安心陪伴着傅恒,几乎寸步不离,只是对纪昀的思念一日多过一日。 第十四章 伤情3 时间一天天地迫近,馨语那里一直没有回话,我终于按捺不住,径直冲去了她的闺房。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悠哉地卧于贵妃榻上,由着侍女为她伺弄指甲。见我没有任何通报地闯入,她抽回手,吹了口气,笑道:“小兰,给沈姑娘上茶。”“福晋,卓雅是来向你辞行的。”我不懂转弯抹角,直言不讳。 她拍了下脑袋,看似恍然大悟:“瞧我这记性,这一晃时间都过了好几天了。”我不知她是真忘了还是装模作样,总之我今日一定要走,如果即刻起程,还能赶上放榜之日,无论纪昀是及第还是落榜,成败得失我都要在他身边陪他一同承受。 此时馨语的贴身丫头小兰端茶进来,殷勤地送至我手中,见馨语慢条斯理地小口轻啜,我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也刚巧我口干舌燥,浅浅地抿上两口。 馨语吩咐小兰预备车马,我留在她房中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开始她说什么我还能接上几句,渐渐地感觉力不从心,仅能看到她的两片红唇上下翻滚着,落在我耳中只余嗡嗡声,她灿若莲花的笑脸像是具有催眠作用,使得我的眼皮越发的沉重。一阵头昏目眩后,我很快不省人事。 从混沌中醒来,发现自己横卧在床上,手脚俱虚软无力,张了张嘴,嗓子干灼得像是要裂开,用尽力气也发不出半点声响。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怎么会这样?想要爬起来,全身又是软绵绵的,难以动弹。 “姑娘醒了。”欢呼雀跃声震得我耳朵微微发疼,声音听来有几分耳熟。 努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竟然是当初我住在圆明园时太后拨给我使唤的宫女琉璃。 “姑娘,你觉着好些没?”琉璃绞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我额头,顿时一丝凉意渗透进来,舒缓了我紧绷的神经。 “我这是在哪里?”好不容易开了口,发出的却是极其难听的嘶哑声,把我自个吓了一跳。 “这还是在傅大人的府上,姑娘你突发急病,可急坏了福晋和傅大人。”琉璃说话干脆,叽里呱啦的几句话,我已明白了大概情形。 舔舔干裂的嘴唇,脑袋仍是昏沉沉的,看样子我还病得不轻。 琉璃蘸了些水到我唇上,又道:“姑娘你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连皇上和太后都惊动了。这不因我曾经服侍过姑娘便指派了我来照顾你。”这就解释了琉璃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点了下头,算是默许。 身上忽冷忽热,觉着说不出的疲惫,琉璃乖巧地为我掖好被角:“姑娘你好好休息。福晋和傅大人若是来探望姑娘的话,我会说明原因,请他们晚些再来。”我已然闭上眼睛,蓦然发现自己疏漏了她话中最关键的环节,慌忙扯住她的胳膊,手臂越收越紧,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方才说我昏迷了几天?”“三日三夜。”琉璃神情虽然露出诧异之色,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 我紧张得指甲已经掐进了她的掌心,颤声道:“那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三月初四。”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背脊骤然僵直。 我竟然错过了和纪昀的约定,误了我们的婚期。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掀开被子,鞋也不穿就往外走,心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赶回去和纪昀解释,我不能让他对我有所误会。尽管纪昀从来不在我跟前说傅恒的是非,也没有追问过我和他之间的过往,但我清楚地知道,其实他是在乎的,他只是不愿再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对于这份感情,他一直都不确定也不自信,所以我更不能让他的心结日益加深。 “姑娘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你重病缠身,大夫交代你不能吹风也不能下地啊。”琉璃追在我身后大呼小叫,我只作不知。 没走几步,我就感到头重脚轻,冷汗淋漓,每跨出一步都备感艰难,很快我就娇喘吁吁,头昏眼花,呼吸急促,脑中肿胀有如火烧一般。我晃晃悠悠地撑着梁柱缓步慢行,双腿直打哆嗦,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花,直直地摔下去。 我并没有如预计中那样跌倒在地,而是有一双手适时地搀扶住我,搂紧了我:“雅儿,你怎么到处乱跑呢?”他笑了,“看看你,还光着脚。”他打横抱起了我,丝毫不顾下人惊诧的目光,咬着我耳朵说道:“乖,回床上躺着去。”“傅恒,让我走,我求你了。”我拽着他的衣袖,几欲落泪。我不可以再留下来。 他没有答话,只是狠狠地瞪了琉璃一眼:“皇上让你好好地伺候沈姑娘,你就是这样照料她的吗?”琉璃吓得面无人色,我喘过一口气,虚弱地说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跑出来的,你不要责罚她。”傅恒紧拥着我,抱我进了睡房,又轻手轻脚地放我下来,温柔地捋开我粘在额上的发丝,“再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情势急转之下,前些日子,还是由我看护着他,现在完全调转了过来。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耐心地哄着我,我用哀求的口气对着他道:“送我回去,好不好?”“等你身子恢复如常后,我自会送你走。”他冷着脸道,稍稍别转开头。 “我现在就要走,你别想拦住我。”我也是个倔脾气,即便是死撑我也不要示弱于他。 傅恒冷哼一声:“我知道你是急着要回去见纪昀。可你知不知道他……”“傅大人……”琉璃着急地截了他的话头。傅恒瞟了我一眼,住了口。 “纪昀他怎么了?”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急忙询问。 “他没事,好得紧。”似是有意的讽刺,我立刻嗅出不寻常的气息。 “你们有事瞒着我。”我喑哑的嗓音在此时听来尤为不雅,但我还是要说。 傅恒和琉璃都回避着不作答,我心里愈发不安。 “纪昀他出了什么事?还是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冲动地质问。 傅恒终忍不住我有意无意的挑衅:“哼,他会出什么事,枉你在这里生病受苦,他自是风流快活,过得逍遥自在。”“你休得胡说。”我恼恨他出言不逊,可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我胡说,好,就算是我胡说。”傅恒拉长了脸,怒意显而易见地写在脸上。 “姑娘,你昏迷的这几日,傅大人一直守着你,也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随着琉璃的调解,我不自觉地将视线转到傅恒身上,他亦是满脸倦容,眼圈浮肿,胡子拉碴。 我咬着下唇,他现在对我再好我也只能选择视而不见,缘分如沙,有时刻意想去维护时却经常会错失,而在不经意间你会发现其实真爱一直就在你的身边,幸好我终于正视了自己的感情,也会去珍惜,如今只希望这份觉悟不是太晚。 “她不会稀罕的。”似嗔似怨,彼时的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他对我从来都是若即若离,仅有的情意也早在君臣之道面前被消磨殆尽。 我不声不响地下床穿鞋,浑身还是酸疼难忍,视物模糊。傅恒伸手过来抱我,我几次都甩开了他的手,终于惹怒了他,他冷声冷气地说道:“好,我马上送你回去,我让你即刻看清楚纪昀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狠命地拖起我,“走。”“傅大人,傅大人,沈姑娘还病着呢。”琉璃慌乱地阻拦他,我被他扯得踉跄,眼前金星乱冒,四肢麻木瘫软。 “不让她亲眼所见她是不会死心的。”琉璃挡不住他的决心,我心一横,他这样做正合我意。 “傅大人,您要三思啊,沈姑娘重病在身,经不起打击,若是她有个好歹,您如何向皇上还有太后她老人家交代?”傅恒身形一滞,脚步缓慢下来,手还是牢牢拽着我的。 “是你不敢吧?”眼见我的愿望落空,我故意说重话,企图再度激怒他。 “沈姑娘你少说几句,傅大人他也是为了你好啊。”琉璃此刻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识好歹”四个字。 傅恒粗鲁地托起我的下巴,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说道:“我告诉你实情。昨日本该是你和纪昀成亲的好日子,但你一直都处于昏迷状态,无奈之下,我派了人去请纪昀来此,谁料被他一口回绝。”我听得手足冰凉,一阵眩晕,几乎站不住脚跟。傅恒见我如此,不再往下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请你继续说下去。”傅恒深深地看着我:“侍卫回报后我觉着奇怪,又派了另一拨人去探察,他们带回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纪昀的婚期顺延到今日,但新娘却不是你。”“不可能!”我不假思索地说道,“绝无此事。我不会相信你的。”不知为何听到有关我的事,却出奇的冷静。 “信不信由你。新娘名叫映容,同纪昀是一个村子的,或许你也见过。”傅恒淡淡的口吻诉说着一件不平淡的事情,如五雷轰顶。 我只觉眼前一切东西都像是在打转,天地黑成了一团。傅恒不认识映容,也绝对编造不出这样一个人来唬我。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是一桩真实存在的事实,而纪昀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我。难怪他一心促成我的京城之行,原来他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难怪他不愿陪同我一起来,说什么对傅恒的病情有弊无利,他根本就是要支开我;难怪在我敞开心扉,想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他时,被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可笑我还当他是谦谦君子,为他的细心和体贴感动。 我笑出了声,可脸上湿濡一片,凉凉的,一摸,全是泪水。 我对纪昀全然的信任,换来的竟是他要迎娶别人的消息。 多讽刺啊!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心情已然跌到谷底。颓然抱住头,“呜呜”地抽泣。 傅恒搂紧了我,我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发,轻道:“哭出来会舒坦些。哭完了好好睡上一觉,忘了他,今后让我来照顾你。”我直哭到筋疲力尽,方逐渐平静下来。 回京前的耳语、誓言尤在我耳边回荡,可如今,天地在我眼中几近灰暗。 我突然作出决定,一个让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决定。我要见纪昀,我要立刻见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他不会娶我,他对我一直都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若真如此,从今往后,就当从未认识过,誓不相见。 “带我去见纪昀。”我话一出口,傅恒脸色立时一变,我苦笑一声,如若不让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又怎能甘心。 “我让你去见他,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一切以自己身体为重。”长长的叹息声,吹乱了我的心。 第十四章 伤情4 我默然点头,心下又是一暗,傅恒既然肯带我去,足以证明此事不是他为强行留下我而恶意中伤纪昀所胡编乱造的谎言。 “来人!”傅恒一声令下,立即有人躬身待命,“去备马车。”“我想尽快赶回去。”我低下头,没有勇气看傅恒的眼睛。 “若是骑马的话速度会快上许多,但是你的身体……能支持得住吗?”他握着我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我可以。”我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此时的决心。 “罢了,去备马。”傅恒取来披风裹紧了我,又亲自给我穿上鞋,“若是坚持不住,就吱声,千万别硬撑。”只要他愿意送我回去,别说一个条件,哪怕是十个、二十个我也会通通应承下来。 从睡房到傅府大门皆由傅恒一路搀扶,到后来他索性抱了我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前,双臂牢牢箍在我腰间,轻夹马肚,柔声道:“雅儿,抓紧缰绳。”他身上有浅浅的檀香味,一如既往的清淡和好闻,我能清楚地听到他此刻剧烈的心跳声,我知他是忆起了我们曾经共乘一骑的缠绵往事。那年,和煦的春风似乎更暖人一些,景色也比现在更为怡人,但心绪已千差万别。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傅恒顾虑我的身体一直没敢加速,反而是我一直催促他快马加鞭。临近崔尔庄时,我心下忐忑不安,既期盼着快些见到纪昀消除误会,又怕傅恒所说属实,我的出现将会是自取其辱。 远远地有一对人马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走在最前的是四名粗壮的汉子,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后面则是八人大轿,轿子的两旁跟随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和两个眉清目秀的金童玉女,我认得他们分别是村里有名的巧嘴曹媒婆和映容最小的弟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锣声唢呐大作,人群前呼后拥,好大的排场。 “看样子是迎亲的队伍。”傅恒忽道。 我没有任何反应,他扳正我的脸,紧盯着我的双目:“雅儿,你若是现在去阻止,还来得及。”感觉有什么东西自眼中缓慢流出,我也不去管它。 微启朱唇,却是一阵急剧的咳嗽,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旋转,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失去了去探求真相的勇气,因为事实已然摆在我面前。 我看着花轿打我们身边经过,闭了眼,同纪昀相识相知的片段在此刻一股脑儿地浮现,成为经久不灭的深刻记忆。 初遇时,我们在河边因东施效颦和西施所背负的国恨家仇起了争执,那是我和他缘分的开始。 天赐良缘,相爱永远的藏头诗,打动了爹爹,也在不经意间感动了我。 圆明园御书房中,在他说出那句非我不娶的誓言时,我心中的天平早在不知不觉中倾向于他。 天牢之中,生死与共,他若是被赐死,我亦不会独活。可笑的是,当日的我,为何不能早日看清自己的心意。 献王墓前,当黑衣人拔剑欲刺向他时,我深刻地体会到我是多么害怕会失去他。 …… 彼时的记忆清晰分明,原来他在我心中已进驻了这般久。 为什么人总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后悔。 现在的我还剩下些什么,一颗破碎的心,伸出手,能抚摸到傅恒深刻的五官。 我笑了出来:“六哥哥,我们回去。”“好,我们回家去。回我们的家。”身体如同游荡在云间,时而飘浮起,时而沉下去。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洒在傅恒洁白的衣襟上,开出了朵朵娇媚的鲜花。 耳旁有如万钟一齐铮铮轰鸣,眼前忽暗忽明,我一个跟头栽下马背,在傅恒的惊呼声中,跌进了无边的黑暗。 原来情深,奈何缘浅。 度日如年。形同行尸走肉。 每次醒来我又强迫自己再度睡过去,实在无法入睡的时候我只能微笑,冷漠地看着傅恒、纳兰馨语及进进出出屋中的丫鬟、大夫。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冷笑,我已流不出眼泪,也忘记了怎样去哭,我面无表情地瞅着往来的人群,唯有环抱住双肩来汲取这仅有的温度。 思绪一点点地飞离我的身体,我没有了思想,却有着清晰的呼吸声、有力的心跳声,原来我到底还是活着的。 整个人窝在墙角中,终日蓬头垢面,不愿动弹,也不觉得饥饿,我现在能深刻地体会到为何当初傅恒不肯用药,不愿进食,因为,你最重要的人永远弃你而去,生命再无意义,若失去了生存的勇气,死比之生更快乐。 头疼得厉害,这在回来以后已成为间接性的病症,每过一阵子总会发作一次。我闭上眼睛,用手不停地用力揉着太阳穴,感受着疼痛带给我的压力和快感,好像折磨自己也成了我的习惯。 彻骨冰冷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了些许暖意,原来是我滚烫的泪水,我以为自己早已没有了眼泪,却还是在忆起纪昀的时候泪流满面。 “雅儿,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熬的干贝粥,你吃两口。”一个精巧的小银勺送到我嘴边,我听到了傅恒在说话,别转开头,山珍海味也没有丝毫胃口。 我摇摇头,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同我说话:“就吃一口,试试合不合你的口味。”我听话地张嘴,本该鲜美可口的佳肴入我嘴中却食之无味,胃里一阵翻腾,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尽数吐出。 “傅大人,让我来。”琉璃接过芙蓉碗,舀过一勺子,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送入我口中,脸上挂着随意的笑容,“姑娘,皇上和太后可想你想得紧,你得赶紧养好病才不至让他们劳心。”我微怔,心下也自动容,在这个世上我终究不是一个人,我还有视我如亲生女儿的养父,有疼我的兄长,还有生怕我受分毫委屈的太后,我也不是单纯地为自己活着,如果我有个好歹,如何对得住抚育我长大的养父?娘亲千辛万苦地将我送出宫去,也是想我能过得平静和快乐。现在的我,颓废,整个人毫无生气,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样堕落的我岂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来,姑娘,最后一口。”我抬眼,见琉璃和傅恒皆面露喜色,才见一碗粥已在不知不觉中见底。 我淡定而笑,少了谁还不是一样过活,说穿了,我也不过是一俗人。 “琉璃,替我梳妆。”我对她展颜微笑,沉寂了这许久,是该振作起来了。只是心中缺了的那一块,要如何来补救。 镜中的我披头散发,脸瘦削了一大圈,下巴尖尖,因而显得眼睛更大,久不见阳光的脸色更是近乎透明,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我漾起一缕苦笑,这般地作践自己谁又会心疼。 琉璃轻轻地为我梳发,多日不打理,原本柔顺的秀发纠结在一起,发丝一被牵动就是生生的疼痛,傅恒接了梳子,轻轻一笑:“这次换我来。”理顺了头发,琉璃简单地为我结了两个辫子,稍施粉黛后,也算是神清气爽。 “琉璃,笔墨伺候。”我下了床,琉璃赶紧搀扶住我,我手脚还是俱软,勉强靠在椅背上,手指了指桌上的文房四宝。 “雅儿,你要写什么,我替你写,你身子还弱……”我摇头打断,回绝了傅恒的好意,有些事情要靠自己来完成,借不得他人之手。 这是一方端砚,据说端砚石质坚实,细润,发墨不损毫,书写流利生辉,光泽鲜亮,日久不褪。轻舐墨汁,稍作沉吟提笔,手上无力,字迹不免潦草,写写停停,也用了近半个时辰,寥寥数语,写尽我此时的情怀:缘已尽,情也了,相思无数,唯留残梦。 傅恒一直站在我身边,我也不去理会,将信用蜡封好后,递与他:“麻烦你替我交与纪昀。”他不接:“你为何不亲自交给他?”我凄然一笑:“如今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他这才伸手取信:“我即刻派人送去。”“等一下。”我抄起桌上的剪子。“姑娘,你……”琉璃惊呼,我仰首望向窗外,轻轻挑起一抹笑颜,飞快地剪下一缕头发,用丝带系着,连着信一并递到傅恒手中:“交给他,他会明白的。”傅恒默然,温润的笑容中隐隐透着一丝阴沉,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一颗泪珠悄然坠下。 断发如断情,发断如情绝。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第十五章 入宫1 在傅府度过了人生中最失意和最灰暗的几个月后,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接下去的生活要如何继续下去。显然,寄住在傅府不是长久之计。虽然这里好吃好住,傅恒和纳兰馨语也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之意,但是寄人篱下非我所愿,更何况傅恒倾注在我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看我的眼神也愈发的温柔,我明白他重修旧好的心意,但刚经历过彻骨之痛的我又怎会在此刻再度接受他。 这里非久留之地,崔尔庄又回不去,我根本无法接受纪昀已然成婚的事实,也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我一筹莫展。 因此在太后派人接我去宫中小住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立刻答应下来。本来就没有行李,也无须收拾,跨出傅府大门时我着实松了口气,但眼见傅恒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失落情绪和馨语始终挂在唇角的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那两道目光迫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安坐在轿中,随着小祝子公公的一声令下,傅府离我逐渐远去。放下帘子,将刺目的光线抵挡在外,此时孤独的我,无须阳光的照拂,只需给我一个昏暗的角落暗自舔舐伤口。 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孑然一身。 回想起当日与傅恒决裂之时,虽伤心欲绝但至少有纪昀时刻守护在我身边,不厌其烦地宽慰我,再加上如风的事,让我忙于奔波,那道伤口虽深也渐渐愈合,可是这次,我被伤得体无完肤,在我意识到对纪昀的情意之时,幸福和快乐被他亲手摧毁。 明媚的阳光透过帘子,暖暖地打在我身上,我慌乱地用手挡住,我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游走的老鼠,见不得光,躲在自己编织的梦境中,怕被人吵醒,如今只能带着绝望去接受事实。 紫禁城同圆明园不同,多了分肃穆,少了分恬适,几步便有一哨岗,另有数十名侍卫来回巡视,让人没来由地心生畏惧。 小祝子引我往慈宁宫的方向去,相对我的安静,离宫多日的琉璃是一脸雀跃之情。 慈宁宫地处西北角,也算是比较偏僻的所在。皇太后正与皇后低声谈论着什么,一见到我,立时露出慈祥的笑容,伸手招呼我过去。 可下跪,磕头,请安,一样规矩我都不敢省去,做完这一切我才乖巧地端坐于太后身边。 约莫一年多未见,许是养尊处优的关系,太后模样一点没变,倒是皇后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雅儿你瘦了。”太后支起我的下巴,左看右看,欷歔不已。 泪水在顷刻决堤,我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童,扑进太后的怀里,号啕大哭。 太后心疼地拍着我的背部:“好孩子不哭了,都是大姑娘了。”她掏出手绢,替我擦去了眼角的泪花。 哭够了我才抬头,看到太后前襟被我的泪水沾湿了一大片,不觉有些不好意思。皇后也在你一旁宽慰道:“有什么委屈尽管同太后讲,她老人家一定会为你做主的。”“雅儿没事了。”畅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后,心下反倒清明一片。 “傻姑娘,哀家知道你的心事,你放心,就算哀家肯饶过他,你皇兄也定不会放过他的。早先还以为他是一正人君子,却原来是狼心狗肺之辈。”太后冷哼一声,眼中射出一道凌厉的光芒。 静谧的屋中连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我全身微颤,轻轻按上太后的手腕,咬了咬唇,道:“谢太后挂心,卓雅,早就没事了。”“赶明儿让你皇兄给你赐一门婚事,人品文采比他好之千百倍。”皇后也是个直性子的人,傅恒是她的亲弟弟,她明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过往,这话说出口也不觉着别扭。 太后似乎是来了兴趣,忙不迭地问道:“依皇后看,这京中有谁家的公子能配得起我们雅儿?”皇后垂首沉吟片刻,笑容温婉:“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臣妾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嗯,你速速去拟定名单,哀家要亲自为雅儿挑选。”她们二人说得煞是起劲,似乎是完全忽略了我这个当事人。 我赫然抬头,哭笑不得,她们所作所为看似是为了我好,可是谁又能明白我所要的只是两情相悦的平淡生活,她们为我选的人再好,可都不是他。 我挽住太后的胳膊,撒娇般的把头埋在她胸前:“雅儿还不想嫁人。”她们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太后眼中笑意深深,微嗔:“你都十七了,哀家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她垂眸叹息,“都有你皇兄了。”她又拉过皇后,像是极力要寻求她的支持,“你问问皇后,她嫁人的时候是几岁?”皇后脸微醺:“臣妾入府之时年方十五。”她略带笑意,目光从我身上平平掠过,又把头一低,想是忆起了初婚之时的甜美和幸福。 太后笑意更深,在我掌心捏了下:“听见了没有?”我点头遂又摇头,不知该如何回复太后的好意。 “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容雅儿慢慢考虑。”皇后斜睨我一眼,打了圆场。 “主子,果亲王来给您请安来了。”正在这时,小祝子尖细的嗓音适时地响起。 我心中有所触动,不禁紧张起来,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外面,太后拉我坐定,整了整衣衫,“让他进来吧。”太后懒洋洋道。 弘瞻较两年前身量高了许多,十三岁的他青涩尽褪,已然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俊逸少年。他在见到我时有一瞬间的恐慌,很快又掩饰过去。 “弘瞻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我竭力克制着不朝他看,这两年来我也会时常想到他,每每忆起他时,只当他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那年他对我狠下毒手,我如何不怨,可是血浓于水,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比之皇兄更为亲近之人,我不可能怪他一生一世。娘亲若在世的话,也不希望我们姐弟水火不容。 “去见过你额娘了吗?”太后口吻淡淡的,虽然不是如同皇上那般的冷冽,但也听得出刻意的疏离。想来弘瞻纵使贵为亲王,物质上全然地满足,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极其渴望被人关怀和重视的。他的骄纵和跋扈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滋生,算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罐子破摔的发泄。 “弘瞻自是要先给太后请安。”他的应答极为恭顺,垂下眼睑,长长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投下一片阴影。弘瞻的相貌酷似皇兄,可是同他刚柔并济的性子却有着天壤之别。 太后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可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她始终没有赐座给弘瞻。 太后侧身同皇后低声说笑,弘瞻半垂了脸,躬身站立于我们身前,我心里蛮不是滋味,他至今尚不知我同他的关系,姐弟相见却不能相认,我抚着手腕上的玉镯,凝视着弘瞻出了神。 太后轻咳一声,我蓦然醒悟自己的失态。如今弘瞻是袭了爵位的果亲王,我是流落在民间空有皇家血脉的假格格,如果没有太后和皇上的默许,我又怎敢同弘瞻相认。 太后缓缓绽出一丝笑:“瞻儿,哀家有些累了,你这就跪安吧。”弘瞻如释重负,我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想唤他又不能。太后抚了我的手:“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恨哀家吧。”“不。”我身上一寒,却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卓雅不敢。”太后不动声色道:“弘瞻一直以为谦妃便是他的亲生额娘,也从来不知自个儿还有一姐姐。这孩子性子倔,若是知晓自己的身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儿来。”我不以为然,弘瞻一贯畏皇兄如虎,又怎敢闹事。可惜皇家的事情岂有我插嘴的份,唯有诺诺称是。 “当年你额娘执意送了你出宫,也将你的名字在皇室玉牒上除去,因而你不可能再以先帝骨血的身份回到皇宫,瞻儿也没法认你是他的姐姐。既然如此,何必多生事端,徒增烦恼。”太后说出这番话,言之有理,可仍令我揪心。 掌心刺痛传来,我紧握了拳,这才惊觉指甲已刺入肉中。可纵使如此,也缓解不了心头的痛。 “罢了,你要怎样都随了你吧。”太后似嘘出一口气,声音低沉。 我猜不透太后话中的含义,气息为之一窒,慌忙回道:“太后说得是,雅儿谨遵教诲。”“让小祝子带你下去歇息吧。”太后淡然笑道,闭了眼。 皇后见状也行了跪安礼,太后只摆手并不做声。 在宫中一住便是数日,春末和初夏交替,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我几乎足不出户。太后并没有限制我的自由,但是皇宫内苑,繁文缛节颇多,稍有不慎,便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计的麻烦,所以我宁可以看书消磨时间,或是跟着琉璃刺绣,倒也自得其乐。 每次在太后那里遇见弘瞻,他的神情总不太自然,他只知道我是太后的义女,因太后喜欢,所以常居宫中陪伴于她,其余的他并不知情。在他心中始终有一心结,便是当初他派人将我打落悬崖,为何我没有死。还有我是否清楚他便是那幕后指使之人,这一切都使他备感煎熬。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个威胁,可是我又什么都不能提。我能做到的仅仅是面对他时尽量保持微笑,装作是认不出他或者是根本不认得他。 入宫有一段日子了,可奇怪的是我连皇兄的面都没见着,像是故意将我丢在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慢慢地等我磨平棱角。他不满我当日在御书房内与他针锋相对,不悦我同纪昀站在同一战线上,以他最心爱的女子逼迫他就范。 这一日,火辣的太阳直射大地,滚滚热浪袭来,树上的知了嚣张地聒噪,我在屋内实在热得受不了,这才同琉璃出了门,寻了一林荫处,微风拂面,顿时凉爽许多。 远处有一人缓慢走来,身形单薄,唇角淡勾。我神思恍惚了下,以为自己眼花,身子不由前倾,想看得仔细。待他走近,见来人眉目荡漾开一抹笑意,浑身书卷气息浓重,却非我所心心念念之人,忍着胸口溢出的剧痛,我黯然背过身。 来人从我身旁经过,忽又回头定定地看住我,惊讶唤道:“沈姑娘。”原本不打算相认,见他如此神情,我只得转眸一笑,轻声道:“刘公子。”“沈姑娘怎么会在这里?”他此时讶异张大的嘴,足以塞下一枚鸡蛋。 第十五章 入宫2 我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是同纪昀情缘已尽,无家可归?还是说这儿本来就是我的家,现在只不过是认祖归宗? “沈姑娘,你和纪昀之间究竟有何变故?还请实言相告。”他问得毫不含糊,脆快了当。 我凄凉地笑道:“你直接去问他岂不是更好。”“我家中有要事,早早便回了京,离开以后所发生之事我一概不知。前几日才从惠叔处得知有变数,沈姑娘,你难道不觉得亏欠纪昀一个解释吗?”刘墉说话不留情面,一脸愠怒,而我则莫名所以。 “刘公子,沈姑娘是太后义女,岂容你胡言乱语?”琉璃轻叱道,俏脸涨得通红。 “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刘墉语气冷淡,“我实为纪昀悲哀。”我再度哑然,他能明白什么,何谓不分青红皂白,今日算是见识得彻底。刘墉拂袖而去,我也不屑与他解释。 午时过后,皇兄忽遣了桂公公来,要我即刻去乾清宫见他。 一路惴惴不安,不明白为何久未露面的皇兄会在此刻召见我。寻思良久,仍是没有头绪,而乾清宫已在眼前。 比之圆明园的御书房,这儿要宽敞些,也庄严肃穆许多,毕竟是皇上日常办公和会见群臣的地方,马虎不得。桂公公领我进去后,轻声在皇上耳边说上几句,便自行退下。 “来了?”皇兄头也没抬。 “嗯,卓雅给皇上请安。”“免了。”“谢皇上。”既然他这样说,我乐得轻松。 “在宫里还住得惯吗?”这是他今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太后和皇上对雅儿关怀备至……”“行了。”他冲我摇手,阻止我如同背书般的往下说。“过来。”又恢复到惜字如金。 “怎么比之前又瘦了?”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皇上冷冷开口,面无表情。 “有吗?”我摸了摸脸颊,终日好吃好睡,怎会瘦得下来。 “还在闹情绪吗?”没想到他的问题这般直接,我一时怔住。许久,开了口:“谢皇上关心。”词不达意,显然他也并不在意。 他抛下手中的朱笔,低哼一声:“从现在开始,你的婚事由朕为你做主。”我浑身血液在瞬间凝固:“皇兄你答应过雅儿的。你乃一国之君,怎可言而无信。”“你选的人朕不放心。”他仅用一句话便堵住了我的嘴。 傅恒也好,纪昀也罢,是啊,我自个儿选的人,竟都不是我的良人。 皇上丢下一本薄薄的册子:“这些都是皇后亲自为你挑选的,你好好瞧瞧。”我弯腰捡起,鼓足了勇气交还给他:“雅儿并不需要。”“胡闹。”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挑战了他的权威,数次激怒于他,也不过是仗着他对我的偏疼。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既不能掌控住命运,也不能和同母兄弟相认。 “你还在指望着纪昀回心转意?爱新觉罗家怎会出了你这等没出息的子孙。”他恨铁不成钢,我凄然一笑,可随即毫不示弱地顶回去:“是,雅儿本就不以此为荣。”“你……”我昂头瞪他,眼见他的手掌已举至我面前。 “哼。”他缓缓垂下手,转过身,似是对我不屑一顾。 我不卑不亢道:“皇兄若无旁事,雅儿先行告退。”他不耐烦地甩手,我自嘲地笑笑,恭顺退出。 本以为经此一茬,皇兄该对此死心,不料,过了几日,他还是派人将薄册送了来。 桂公公笑得莫测高深,郑重交代:“皇上嘱咐沈姑娘将之读懂读透再去回话。”我一笑置之,这本册子被我压在书桌的最底层,直到这天实在闲得发慌,又在无意间瞥见,我才随手翻开。 第一页,端正地写着:刘墉,东阁大学士刘统勋之子,年二十五。 我哭笑不得,皇兄这次的玩笑可开大了,简直就是乱点鸳鸯谱。且不论刘墉的人品才识如何,就凭他是纪昀好友这一点,我便同他断无可能。我想,存于他心中的芥蒂应该同我不相上下。只是希望皇兄不会用皇权来压他或是我,否则于他是灾难,于我是痛苦。 皇上似乎是对我的婚事上了心,隔三差五地就命桂公公来探我的口风,我想尽方式一拖再拖,能躲则躲,倒也相安无事地又度过数日。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住的小院也开始热闹起来。皇兄的妃嫔,无论是受宠的或是不受宠的,总会在给太后请安后,顺道来探视我这个名义上的格格——太后的义女。 纯贵妃苏佳氏来得最为勤快,她颀长俊美,容貌在粉黛三千的后宫中虽不是最出挑,但爽快耿直,颇对我的胃口。她育有两子一女,可见皇兄对她的宠爱。 其次是嘉妃金佳氏,她的五官不似中原之人,高鼻蓝眼,在千篇一律的美女中显得别有风味,此时她身怀六甲,圣眷正浓。说实话,我并不太乐于与之接近。她依仗着圣宠,觉着自己凡事都高人一等,即便见到皇后也不太放在心上,挺起大肚子,高昂着她那颗骄傲的头颅,这等嘴脸,令人作呕。须知以色事君,焉能久矣。 除了纯贵妃之外,能与我交心之人当属令嫔魏佳氏,她仅年长我两岁,是娇美纤弱的女子,高雅淡洁,温柔似水,遇事淡然一笑,几乎不同人起争执,有时连我也禁不住夸赞她的好脾气。不过皇兄始终待她不咸不淡,她也落得个清净,毫无怨言。 舒嫔、陆贵人、皇后和娴妃也是我这儿的常客,个个打扮得艳若桃李,容光焕发,谁也不知表面的风光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酸。我时常看她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甚为融洽,却是明争暗斗,争风吃醋,为了一个不会把心只放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男人。 永琮是皇后所出,两岁的孩子极为可爱,会爬会走会闹会软磨硬泡还会奶声奶气地叫人,当他软软的小小的手握住你的时候,心会在瞬间变得柔软。可是这孩子身子弱,三天两头地生病,一阵大风就能把他吹走似的,让人越发地心疼,皇兄和皇后更是把他当成心头肉般疼爱,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娴妃侍奉皇上多年未有子嗣,也是心急火燎,所以才会在三年前同皇后一起去往妙应寺烧香求子,回来没多久,皇后便把出了喜脉且后来产下皇子永琮,而娴妃肚中还是没有消息。每当看见皇后逗弄永琮时,她总是紧紧抿着红唇,一双杏眼蒙着层层水气,如烟如雾,似羡慕似嫉妒。 嘉妃于乾隆十一年的七月顺利产下一子,是为皇八子永璇,皇兄自然欣喜若狂,他虽然已有不少儿女,但这是他最钟爱的妃子金佳氏所生,意义自是非比寻常。 许多次看到皇兄宠溺的目光落在苏佳氏或者是金佳氏身上时,我都有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询问他是否还记得璎玥,曾经是他最心爱的人。但我不敢问,他既然不说起,我自然不会自讨没趣。或许他早已忘记了这个人,这件事,若是我贸然提及,他又会迁怒于纪昀。 我是在进宫很久以后才通过别人的嘴又转了几个弯后才知道纪昀乡试落第之事,忽然对他背弃婚约另娶他人的事不再怨恨。如果不是因为我,解元之位于他是轻而易举的事。落榜,对于自视甚高的他来说是怎样一种打击,而那天我又恰巧不在他的身边,想必只有温柔解事的映容才能为他抚平内心的创伤,使他重拾信心。我们共同经历了这许多磨难,结果还是错过了彼此,可叹有缘无分。 至今我仍是不敢细细回忆纪昀曾留给我的快乐,那些裸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每一次触碰,哪怕是再小心的,也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