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刺》 第1页 《艷刺》作者:狮子歌歌【完结】 文案 腹黑戏精大佬的宠妻情(qu)史。 腹黑戏精攻(傅少御)x病娇狠毒受(萧绝) 双洁,1v1,甜。正文已完结。 前排避雷:1攻受都不是啥好人 2受对攻有非典型「强制爱」环节 3真的,他俩都不是好玩意儿 温馨提示:1古早套路,文笔很烂 2伏笔不少,需要细看 3文案内容,出现较晚 4河蟹被锁,微博上见 ——————正经文案—————— 萧绝是个恶人,杀母弒父,犯尽天下第一等恶事。 他是踏仙阁最锋利的爪牙,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直到遇见傅少御。 他的唯一一次失手与心动。 ——————不正经文案—————— 江湖众人:不好啦!傅少侠被踏仙阁的魔头绑走啦!!快去救人!!! 萧绝(脐橙中):御哥,他们都要我死,你来陪我好不好?黄泉下没有你,我会寂寞的。 傅少御(冷漠):不,你我殊途。(os:宝贝好美好会动) 第1章 艷杀客 春意渐盛,枝头残冬消融殆尽。 萧绝躺在粗壮的枝杈间闭目养神,斑驳阳光如星子洒落,带几分暖意,偶尔有雪水滴落于唇缝,舌尖晕开寡淡的泥尘味。 他形貌昳丽,一身玄衣衬得皮肤苍白近乎病态,左眼以黑色眼罩遮覆,如艷鬼似罗剎。 忽闻得飒飒破空之音,他扬手一挥,转瞬翻身下树,两指间已然多出支淬着寒光的利箭。 箭翎以青雀尾羽所制,是踏仙阁的信物。 「现身。」 周遭一派死寂,无人应他。 萧绝手腕一翻,羽箭击穿雪水裂空而去,只听西南方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惨叫,尖锐却短暂。 一青衫男子从树后绕出,身后跟着两名玄衣刀客。 「不愧是老阁主最钟意的人,杀伐果决。」来人言辞眼神不无戏嚯,「只可惜那孩子左不过十四岁。我若没记错,应该同你进踏仙阁的年纪差不多吧?转瞬竟已近十年光景。」 萧绝无意与他回忆往昔:「说正事。」 那人笑意盈盈,侧目示意随从,一幅画像被恭敬递到萧绝面前展开。 「此人名唤傅少御,有人千金买他首级,点名要你去做。」 画中人剑眉星目,自是副丰神俊朗的好皮相,教人过目难忘。 「他年纪轻轻已入江湖高手青云榜,风头正盛。后日他会去平川府赴宴,你……」 「知道了。」 萧绝将画像卷好转身便走,经过那片灌木丛时,浅似琉璃的右眼斜扫一下,并未顿足。 待他走远,一名刀客愤声道:「简直嚣张!门主,您何必看那个独眼龙的眼色?」 「不必多言,」唐筠遥见西南方阴云密布,轻嘆一声:「要变天了,我等速回踏仙阁。」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闷雷开始滚滚作响,潇潇春雨下了整整两日方歇。 萧绝如期赶至平川,无需刻意打听,只循着那些来往的江湖人士便找到了傅少御此行赴宴的落脚地——城东沈家庄。 庄主沈仲清乐善好义,德高望重,今日是他五十寿辰,各大门派、世家均派人携贺礼前来祝寿。 宴席设在铺有长毯的庭院,自辰时起,登门贺寿之人络绎不绝,丝竹管弦之声终日未休。 萧绝伏于青瓦飞檐之后,借皎皎月华与院中灯火,将庭中众人与画像一一对比,始终不见傅少御所踪。 莫非他没来赴宴? 正打算乔装打扮混进夜宴时,门口忽传来一阵嘈杂,有小厮连滚带爬穿过庭院,往正厅内跑去,不多时,就见厅内走出几人。 中间两鬓斑白者自是今日寿星沈仲清,在他身边站着几位年纪相仿的男人,萧绝并不关心,他的目光紧锁在沈仲清身后。 那人锦衣华服,玉冠高束,俊美无俦同画上如出一辙。即便站在阴暗角落沉默不语,也令人难以忽略他的存在。 ——傅少御。 袖中暗箭露出森然一角,萧绝紧盯猎物,伺机而动。 「放他们进来。」沈仲清袖袍一挥,朗声道。 院内舞女乐师皆退至一旁,原本相谈甚欢的宾客也纷纷停了说笑,门口嘈杂声倏然而止,有一黑袍铁面之人踏入院内,他身后还跟着十名红衣女子,容貌皆艷,甚为明媚动人。 席间有人惊唿:「铁面鹰爪,他是魔教右使岑不语!」 瞬间,所有宾客按剑而起,怒目而视。 岑不语目不斜视,信步来到玉阶之下,抱拳行礼:「沈庄主今日寿宴,在下不请自来,还请恕罪。为表歉意,特献上美姬十名,这也是我们教主的一番美意。」 阶下譁然,沈仲清膝下已有一对儿孙,魔教这份贺礼实在教人不耻。 「此外,还有一份剑谱呈与沈老。」 岑不语从袖中掏出半卷残章,将其奉上。他右手只有四指,且关节枯瘦、指甲锋锐,状似鹰爪,又因常覆玄铁面具,故有「铁面鹰爪」之称。 「虽为残卷,却也是罕世珍宝。教主听闻沈老喜好收藏名器绝章,想来会对此半阙剑谱爱不释手。」 沈仲清垂眸淡扫,面色一僵,站在他身边的几人纷纷探头,也不禁面露讶色。
第2页 见状,傅少御上前查看,凤眸微凛:「《问渊录》?」 此言一出,阶下众人皆惊。 传闻《问渊》所录乃武林至尊绝学,且暗含藏宝图鑑,得之可得天下。 二十六年前,一凌氏侠客偶然得此剑谱,还未参悟,就遭灭门惨祸,剑谱从此不知所踪。 时隔二十余载,復有残卷现世,不禁教人疑窦丛生。 剑谱是真是假? 为何只有残卷? 当年凌氏灭门,是否与魔教有关? 江湖不乏性情耿直之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夜宴当即成为拷问当年凌氏之祸与剑谱下落的刑场,唇枪舌剑,一个个越说越激动,甚至有人已长剑出鞘,直指岑不语。 「诸位稍安勿躁,」傅少御道,「晚辈听闻当年凌渊也是一方有名侠士,与几位前辈私交甚好,不知当年可有人见过真正的《问渊录》?」 沈仲清和他身边几人俱是一怔,彼此交换眼神,无人作答。 一时间,偌大庭院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看这样子只怕整夜都要耗在此处,屋檐上的萧绝再耐不住性子,袖中暗箭飞射而出,直插进方才席间最为聒噪之人的胸口。 那人应声倒地,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唿,便抽搐两下气绝而亡。 「啊!有刺客!肯定是魔教的人!」 「如此张狂!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 情势陡然直下,宾客纷纷亮剑拔刀,直攻岑不语,十名美姬瞬间布阵迎敌。 岑不语森然铁面之下,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无嘲讽:「我等好心祝寿,竟遭此恶待,尔等枉称侠士正义之辈!」 说罢,他纵身直起,鹰爪成钩奔袭沈仲清命门。 沈仲清正欲闪身避开,一柄月华长剑已将鹰爪格开,傅少御剑招凌厉,出手又快又狠,岑不语一时间不能近身。 「废物。」 萧绝冷嗤一声,袖箭「嗖嗖」飞出两支,钉向傅少御面门。 长剑急转,打落急速攻来的暗器,傅少御弃了岑不语,纵身跃起,于疏星朗月下,挥剑直刺伏于暗处的萧绝。 萧绝抽出腰中软剑,「欻欻」声响中,软剑似水蛇疾速缠住月华。他凝力聚于掌心,拍向傅少御天灵盖。 傅少御撤步疾退,两剑擦划出星星花火,他正声道:「阁下何人?」 「取你性命之人。」萧绝答道。 话音未落,手腕一翻,软剑再次挥斩皎皎月光,连刺傅少御要害。 他身形鬼魅,出剑极快,傅少御自问行走江湖以来罕逢敌手,今夜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才没让萧绝占尽上风。 两人从屋檐打至墙外,再一路缠斗,到了城中正街。 听闻兵戈相交之音,街上人家纷纷紧闭门户,吹烛熄灯,打更人也忙藏进窄巷,不敢露面。 「男儿行走江湖自当光明磊落,阁下为何不肯透露姓名?」 傅少御足尖轻点,纵身跃上一道茶肆旗杆,挥剑打落凌空射来的两只飞镖,笑道:「你袖中藏着多少暗器?」 「将死之人,不必知晓。」 萧绝嫌他聒噪,却也暗自心惊。 两人过了不下百招,傅少御应对游刃有余,此刻还有心调侃,显然修为功法皆在他之上。 久战不是办法,他加紧攻势,手中软剑舞得密不透风,只听一声玉碎轻响,傅少御束髮玉冠骤然崩裂。 皎月之下,他一头墨发飞散狂舞,竟添几分邪气。 「我这玉冠,很贵的。」 傅少御横剑挡住又一记斜刺,月光映在剑身再折入他眸底,慑人心魄的冷。 「先欲夺命,后又破财,若是不看你一眼全貌,傅某当真死不瞑目。」 言罢,他左手探出,直抓萧绝眼罩。萧绝面露嫌恶,偏头避开,反掌攻其腋下。 傅少御飞身跃到他身后,萧绝后颈一凉,随即系在发间的黑绳松了,左眼眼罩倏然滑脱。 他心中一凛,扬手撒了傅少御一脸白色粉末。 傅少御掩面屏息之际,右臂被斜刺一剑,血腥味弥散开来,月华剑翻转直砍萧绝手腕,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萧绝紧闭左眼,冷啐一句「无耻」,不管不顾将两袖中的暗器、毒粉、蛊虫齐齐射向傅少御。 傅少御左闪右避,身形显出几分踉跄,饶是如此,一张嘴仍是喋喋不休。 「阁下虽为男子,容貌却生得美艷动人,即便这般故作女儿嗔娇之态,也实难教人厌恶。」 「去死!」 萧绝手中软剑忽发出嗡鸣之音,剑气暴涨,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击傅少御喉间。 傅少御不敢怠慢,挽剑格挡之际,他于飞舞青丝中看到了萧绝的左眼。 一抹幽蓝,海妖般的魅。 失神一瞬,颈间温凉,右肩随之传来尖锐的刺痛,傅少御抿唇踢向萧绝下盘,萧绝拔剑再刺,眼见就能取下此人首级,檐下忽飞出一道暗影,将傅少御护在身后,一掌拍下震得萧绝虎口发麻。 萧绝见他来了帮手,不欲以一敌二,射出最后一道暗器,几个起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必去追。」 傅少御收剑入鞘,抹去飞溅在脸上的血沫。 暗影回身,单膝跪地垂首道:「公子何必以身犯险?属下……」 「无需多言,我自有分寸。」
第3页 傅少御捂住伤口,纵下房顶,朝沈家庄的方向走去。 长街復归平静,缩在窄巷里的打更人抹去额头冷汗探出身来。 一阵清凉夜风打着旋儿飘过,他不禁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瞅,方才激斗的屋顶已空空如也。 第2章 问药来 傅少御回到沈家庄时,魔教之人已经离去,七八个受了伤的宾客正被搀扶前往内院休养,那个被暗器致死的倒霉鬼横尸廊下,身上盖一层白布。 见他回来,肩膀还负了伤,众人既惊且怒。 两年前,傅少御一人连挑三名高手,强势闯入江湖青云榜。当初很多人不服气,下书挑战,无一不是鎩羽而归。 能伤到傅少御的人,绝不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究竟是何人?傅少侠可看清楚了?」 「定是魔教之人,趁铁面鹰爪献上剑谱转移视线之际,伺机刺杀我辈。」 「会不会是左使?毕竟右使现身了,他们很有可能一起行动。」 「少御伤势如何?」沈仲清亲自迎傅少御前往花厅,家僕搬来一张梨花木椅,傅少御落座后摇摇头,扯开衣襟,露出右肩的一寸细长伤口,血已止住。 「无碍,只是皮肉伤。」 「让老夫瞧瞧,」药谷谷主端着红烛凑近,俯身细细查看一番,方摇头道:「万幸无毒。」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白玉瓷瓶,外敷内服,给傅少御处理好伤口。 傅少御道过谢后,才对厅内众人道:「伤我者并非魔教中人。」 「哦?少御如此笃定,可是知道那人来歷?」沈仲清问。 「说来惭愧,」傅少御整理好衣襟,抿唇薄笑,「数月前傅某游歷蜀中偶遇一佳人,见之难忘,思之如狂。今日之事,大抵是情债所累,让诸位前辈见笑了。」 听他所言涉及风月,所有人交头接耳一番,又纷纷点头表示理解: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沈仲清也不好多问,只能道:「若有难处,少御尽管开口。」 「是。」傅少御拱手应了。 沈仲清这才落座主位,铁掌拍案,言归正传:「今日之事,魔教猖獗,可见一斑。」 座下纷纷应和:「是啊!他们早不来晚不来,专挑老庄主您的寿宴这天,这分明是挑衅!」 「寿宴倒在其次,只是魔教与我中原武林相安无事数十载,老夫担心他们今日这般叫嚣是有备而来,」沈仲清捋着鬍鬚,沉眉敛目,肃声道,「不得不防。」 「武林盟主之位空悬已久,魔教是不是认为我们中原武林如今群龙无首,才这般肆无忌惮、登门挑衅?」 说话之人清癯疏朗,名为施正平,善刀法,自创丹阳派,门下弟子众多,算是武林名门大派。 沈仲清沉吟不语,其他人交头接耳议论不断,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愿唯沈老马首是瞻」,大家纷纷附和。 沈仲清抬手示意众人噤声,目光转向傅少御:「武林是年轻人的。」 傅少御起身行礼,道:「傅某素来仰敬诸位前辈,尤其敬服沈老豁达忠义之品性,武林若有沈老坐镇,想来魔教不敢张狂。」 「大家一致推举,自是百般信任与敬崇。」施正平道,「倘若沈兄想退隐江湖,安享天伦之乐,那不妨直言,武林人才辈出,再选一个便是。」 这话痛快爽利,甚至隐约带几分尖酸刻薄,厅中之人多不敢出声。 气氛变得微妙尴尬之际,厅外忽有几名世家子弟齐聚门口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那几人纷纷将手中书卷呈予自家家主,其中丹阳派大弟子,亦是施正平独子施奕,道:「这是街上打更人送来的,说是有人嘱託他将这些书卷务必交给沈家庄的客人,并未指名道姓。」 施正平接过书卷一看,面色凛然。 扉页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写着「问渊录」三个大字,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特意註明:誊抄人岑不语。 因是残卷,每份剑谱不过薄薄几页,可数量极多,施奕道:「我已粗略数过,岑不语托人送来的剑谱抄录版本不下百份,内容分毫不差。」 「字太丑,沈兄看看吧,我眼疼。」施正平将那本剑谱扔到桌上,沈仲清并未拿起来,只面色阴沉,眉头紧锁。 其他人将那些手稿一一传阅,虽然其上记载的心法不全、招式残败,却也能窥得一丝玄妙。 若这是整本剑谱……厅中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心思各异,少有人再去琢磨魔教的意图。 傅少御草草看了一眼,道:「今日是前辈寿辰,半个江湖齐聚沈家庄。岑不语只带十名女子前来,虽不为真心贺寿,却也不见得是要和我等起正面冲突,他该知道若是如此,定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的意思是?」 「他冒险前来献上《问渊录》,散播残卷的抄录摹本,无非就是想发动全江湖之力,共寻其他卷章。」傅少御道,「这样总比魔教单独搜寻要快得多。」 「傅大哥的意思是,只待我们找齐了,魔教再来强取豪夺,坐收渔利吗?」施奕问。 「只是在下的个人推测。」傅少御道。 「你说的有理,」施正平点头,目光扫过厅中一个个捧着抄本不能撒手的人,「这些年暗中寻找剑谱下落的人不再少数,明日起又会多出一批,对吧沈兄?」
第4页 「时候不早了,少御你还有伤,先去厢房休息吧。」沈仲清抬眼看向厅中众人,一併遣散,「诸位且先回去,此事我们明日再议。」 施正平第一个起身要走,却被沈仲清叫住,「正平你先留下。」 见他们两个有私事要谈,其他人也不便打扰,纷纷拿一份抄本,回各自厢房休息。 傅少御被安排在一处安静的别苑独住,他进门脱掉血污衣物,擦洗干净身子,便熄烛上床。 忽然,脖间一凉,寒霜剑刃抵在他的喉间,穴道也被点住。 傅少御淡然睁眼,于昏昧不明的光影中,见到了那张堪称绝艷的脸,只是左眼原本的眼罩,换为二指宽的黑色布条,斜斜遮住了那抹幽蓝。 「分别不过一个时辰,阁下又要来杀我了么?」傅少御躺在榻上,目光幽幽,「可否让傅某临死前,下的脸?方才没看清。」 「少废话,解药拿来。」萧绝将匕首抵在他颈间,眼神狠厉,声音压得极低。 「什么解药?」傅少御问。 「装傻?」萧绝手掌发力,吹毛利刃即将皮肤割出一道血痕。 傅少御皱眉道:「很痛。」 萧绝不语,手中匕首又抵深一分,黏答答的血液顺着刀刃滴湿软枕。 「嘶——真的很疼。」 傅少御倏然抬手夺刀,萧绝心中一凛,反掌格挡,两人近身相博数十回合,匕首被打落,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引来门外的绝影警觉。 「公子?」 萧绝欲从袖箭飞出暗器时,身体陡然一轻,天旋地转间,他被傅少御压在床上不得动弹。 「再不老实,我便让那护卫进来,」傅少御紧紧擒住他的两只手腕,低声道:「你内力虚散,以一敌二,必死无疑。」 萧绝不再动了,眼底却尽是杀气。 傅少御朗声对门外道:「无事,我撞翻茶盏而已,你去吧。」 「是。」窗棱外的人影很快便消失了,如鬼似魅。 萧绝咬牙道:「果然是你,把解药给我。」 「你胆子真大,内力近乎全失,还敢夜闯沈家庄,挟问我要解药。」傅少御脖间仍在渗血,有几滴血珠落在萧绝的颈窝,「若非遇见我,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你何时下的毒?又是如何沖开穴道的?」 萧绝见势不妙离开后,没多久便发现内力凝滞,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傅少御搞的鬼,却想不通对方如何在激斗中悄然下毒。 「想知道?」傅少御将身子压低,几缕黑髮垂落在萧绝脸颊,「让我再看你一眼,我便悉数奉告。」 「去死。」萧绝咬牙抬膝,勐击傅少御下体,傅少御早有防备,闪至榻下,用锦被将萧绝裹了一圈,手脚皆被束缚,一时难以挣开。 「你当真不怕死?」傅少御再次欺身压下,一手去扯萧绝左眼上的布条,还不忘调侃,「你这蒙眼布条斜过额头,我乍看还以为是哪个姑娘家编了条小辫。」 萧绝此刻只想跟他同归于尽,那只作祟的手却突然撤开了。 「罢了,再逗弄下去,你只怕要咬舌自尽。」 傅少御笑道,两指在自己颈间抹了两滴血,转而按住萧绝的唇,来回碾磨。 萧绝羞愤难当,恨不能张嘴咬掉那两根手指,便见傅少御沖他摇了摇头。 「嘘——我的血就是解药,你若不肯配合,届时再想索求,我定不肯乖乖任你刺上两剑取血了。」傅少御煞有介事道,「实不相瞒,并非是我给你下的毒,而是我那名暗卫。他与你对掌之时,毒便在了,你若不及时回来找我,不出三天便会筋脉逆转,爆体而亡。」 萧绝半信半疑,他从未听过此等诡异的掌法。 傅少御继续道:「那名暗卫自小便是药人,浑身上下皆为剧毒。而我的血,便是唯一解药。」 卧于房顶侧耳细查室内动静的绝影,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绝眸色转暗,抿唇舔去那些腥涩血滴,「为何不见好转?」 「你未免太过性急,最起码要休整两天才可恢復内力。」傅少御撤开身体,一拢衣襟,道:「你走吧,从哪来回哪去。」 萧绝踹开被褥,将蒙眼布条系好,跃上窗台时,忍不住回头望了傅少御一眼。 「为何放过我?」 傅少御粲然一笑:「那般漂亮的眼睛,傅某不舍。」 第3章 雀翎台 萧绝跃出窗外,正与从房顶翻下的绝影打个照面。 他本能按住腰间软剑,绝影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去了院内一间厢房,把门合上。 这对主僕当真古怪。 勉强凝聚内力,萧绝纵身跃出别苑,沿来时路悄然熘出沈家庄,回到暂居的客栈。 他盘腿坐在榻上运功,依然毫无起色,不由焦躁,抬眼便见悬于床头的画像,画中人俊眉修目、顾盼神飞,似活了一般。 此人表面看似翩翩侠义君子,内里不过是个言辞轻浮的浪荡徒。 萧绝扬手欲将画像碎为齑粉,却因内力不济,画像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撞在墙上,摔落在地。 他挥熄烛火,躺在榻上,闭眼尽是傅少御以血拭唇的画面。 辗转难眠,他又下床踱至墙角,弯腰将那副画像拾起。 只听当的一声轻响,被摔裂的半截画轴掉在脚边,有粉末状的东西从断裂处漏出,洒在他的指尖。
第5页 萧绝重新燃亮蜡烛,捻了丁点粉末放到鼻下轻嗅,没有任何味道,再放到舌尖舔了一下,面色骤沉。 他又将整幅画拿到烛下细细查看,这才惊觉,不止画轴两端与内部,便连画布上都有细碎粉末。 极为单薄的一层,烛火下状似墨中杂质,若非凑得极近,根本不会发觉。 他虽不擅毒,却也笃定他内力凝滞皆因这些粉末而起。 萧绝双手撑着桌案,俯视画卷上的男人,回想起他煞有介事搬出的那套药人说辞,低声笑了起来,浅似琉璃的右眼弯成月牙儿一般。 好一条会扯谎骗人的舌头,真想割掉。 他将画卷抛至空中,剑影寒光闪过,画像顷刻间被碎成无数纸屑。 翌日清晨,他便提剑去沈家庄外守候,伺机再次出手,这次他绝对会毫不手软割破那人的喉咙。 只是傅少御迟迟不肯现身,萧绝却收到踏仙阁一连三封飞鸽传书,急召他回阁。 他置之不理,只待取下傅少御首级再行返回。 等内力恢復至八成时,他欲主动出击,傅少御身边那个如幽灵般的护卫突然现身,给他捎来口信:「我家公子说他知你感念他赠药美意,但实不必当面致谢,请回。」 萧绝冷笑:「既然他不肯受我谢意,那便你来替他。」 绝影不与他多作纠缠,躲过一剑,便施轻功纵身离开。 萧绝在后紧追不放,袖箭「嗖嗖」射出几道,绝影左闪右避却还是被钉中左臂,眼见前方一片柳林,正是甩脱追杀的好机会。 他穿林拂叶,如鬼似魅,刚抽出嫩芽的柳条晃荡成十里碧波,扰了萧绝视线。 不过眨眼功夫,便再寻不到绝影下落。 萧绝扬手一斩,震盪剑气竟将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拦腰折断,他杀人取命从无失手,如今却被傅少御连番戏耍,岂能不气不恨? 他没再回平川沈家庄,绝影轻功绝顶,却故意示弱引他出城,傅少御定已趁机离去。 路上抢了匹马,萧绝星夜兼程赶回蜀中不至峰,踏仙阁便建在此峰最高最险处,上接云霞雾霭,下连叠翠层峦,仿若人间仙境。 可嘆这仙境,住的并非九天谪仙,而是群杀人不眨眼的鬼面罗剎。 只要你付得起足够的筹码,给得出足够动人的理由,踏仙阁便能帮你杀神弒佛。 萧绝此次失手而归,本想先去刑堂领罚,只是人还未至踏仙阁下的山门,便隐约嗅到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 他拾级而上,没多久便看到路边叠放了一堆无头尸。 有些尸体尚新鲜,血流不止,将山石台阶染成红色。 走进踏仙阁时,正有几人在往外搬运尸体,头颅亦不知所踪。而平日他练剑的那株黄桷树下,一片血泊还未干涸。 「哎呀呀,」唐筠一身青衫站在剑阁二楼窗边沖他挥手,「你怎么才回来?这几日的热闹你错过了大半。」 萧绝状似随意拈起两片绿叶,抬眸一瞬,飞叶直袭唐筠面门。 唐筠闪身避开,再回眸时,萧绝已跃上二楼近至身前,软剑直刺咽喉,唐筠忙挥扇格开,但脖颈还是多了道细长血痕。 他暗自心惊,若此剑再深一寸,自己必死无疑。 「你这是做什么?」 唐筠纵身跃出窗外,二人在飞檐青瓦上交手数招,兵戈声引来众人围观,却无一人出声制止。 萧绝不作解释,招招欲取唐筠性命。 唐筠苦极,扇骨尖刺纵然再利,却也无法在寒霜软剑下强撑太久。 「纵你不顾同门情谊,却也该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吧!」 衣袍被软剑割破,唐筠手中摺扇疾速旋出,萧绝后仰避过时左眼的布条松脱,飞旋摺扇在那抹幽蓝眼瞳中映成一道漩涡。 萧绝以剑撑地,软剑弓出一道弯弧,他借力拧身立于飞檐之上,剑尖直指唐筠。 「画像有毒。」 「毒?什么毒?」唐筠收回摺扇,形容狼狈,面露不解,「我若给你用毒,你岂能活到现在?」 「还想狡辩?」 萧绝随手挽了个剑花,清风微盪,飞舞髮丝下,两眼一浅棕一深蓝,摄魂夺魄似的妖。 「悄无声息散我内力,再遣我去行刺傅少御,唐门主此招借刀杀人用得高妙。」 唐筠一怔:「你也被散了内力?」 萧绝手腕一转,寒霜发出铮鸣之音,唐筠赶忙将摺扇挡在身前,急道:「你可看见那些无头尸?都是内力散尽后被割下头颅的。我也一样,现在还未全然恢復,不然怎会在你剑下如此难堪?」 怕他不信,唐筠指向院中众人,挥手道:「你等快帮我解释啊!」 「是!唐门主所言非虚,前几日确有杀人魔混进阁中,专割门主的脑袋呢!」 「唐门主可是最后一个了,萧绝你莫要乱来。」 「对啊,见咱们自相残杀,真兇指不定伏在暗处窃喜呢。」 「哦?专取人头颅?那你的脑袋……」萧绝双眸微眯看向唐筠,苍白面容忽绽出一抹艷丽之色,「我便帮那人割了。」 「你怎得不信?!」唐筠疾退,纵身朝阁主所在的雀翎台奔逃。 他暗自叫苦,当初就该随便指个什么人领了送画像的差事,这样今日也不必像躲疯狗一样仓皇狼狈。 被萧绝盯上,哪怕自己暂时保住性命,也只怕以后在踏仙阁的日子不会好过。
第6页 他要尽快脱身,反正他在这鸟不拉屎的不至峰也待够了。 雀翎台在不至峰顶,地势险峻,修缮的台阶陡峭狭窄,极为难行,唐筠平日最烦的就是要来这里参拜议事,只是今天这条逃命路,他觉得格外亲切,甚至有几分想哭。 「那画我真的全程没有动过啊!萧绝你冷静点好不好?!」 唐筠边扬声大喊,边挥扇打落身后飞来的暗器,眼见前方就是雀翎台,急忙高唿一声「阁主救命」,同时脚下不稳,摔落高阶,狼狈滚到萧绝脚边。 「我委实冤枉!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当真没有心吗?!」 唐筠一声急唿,寒霜剑停滞一瞬,便被一石子打歪。 唐筠趁势爬起,使出全力纵身一跃,躲在突然出现的人身后:「阁主救我!」 阁主崔玉书年逾六十,两鬓花白,一袭广袖白袍裹住清瘦身躯,仙风道骨,倒不似做了多年杀人越货生意的。 「你可知错?」他沉声问。 萧绝抿唇不语,崔玉书把躲在身后的唐筠拽出,推到他面前:「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不敢忘,」萧绝双目空泛冰冷,「杀人先诛己,诛己当剜心。」 唐筠见势不妙,先发制人,两袖扬撒大片粉尘,趁机钻入路边葱郁树林,林中隐约闪过几道黑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萧绝转身欲追,却听崔玉书叫住了他:「不必去追,你跟我来。」 握剑的手有一瞬间收紧。 他收剑垂眸,跟着崔玉书进了雀翎台。 「近日踏仙阁中不太平,你离开这几天,连损六大门主、二十影卫,唐筠若是也死了,那踏仙阁就乱了。不如放他一条生路,给他扣个帽子,也算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崔玉书负手前行,说完瞥了身侧萧绝一眼,「绝儿以为如何?」 萧绝收紧拳头,指甲近乎嵌入掌心,淡声道:「很好。」 「你不问我为何不查真兇?」崔玉书道。 「义父自有考量。」萧绝敛目,站在寝殿外不肯前行。 崔玉书站在门内,对他招手:「因为那些人,是我杀的。」 萧绝无动于衷,山风从身后扑来,如墨青丝轻盈飞卷,腰间忽然一紧,软剑被除去,一道白色长绫缠卷他的腰身,将他拽入寝殿。 「老规矩,绝儿没有忘吧?」 腰间白绫倏然撤回,萧绝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面无表情地将衣服一件件褪去,然后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只布满瘢痕的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缓慢抬起。 萧绝幽幽抬起眼皮,异色双瞳倒映出那人苍老而扭曲的面孔,紧接着,「啪」的一声鞭响,前胸传来一道火辣辣的疼。 崔玉书的目光扫过年轻肉体上纵横遍布的新旧鞭痕,问:「绝儿可喜欢?」 「喜欢,」萧绝面色如常,声音染了山风的凉:「请义父继续。」 第4章 暗惊心 「啪——」 空旷的寝殿内,迴荡着清脆的鞭笞声,萧绝前胸后背一片血痕。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腰背挺得笔直,对一切施加于自身的痛苦极为麻木。 十年了,他早已习惯这种虐待。 又是一鞭,直抽在他的小腹,鞭尾扫过半勃的下体,萧绝微微蹙起眉头,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崔玉书喜欢他的安静与隐忍,他说那是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条件。 于是过去十年里,每次寂寂长夜他要赤裸跪在这里受鞭时,他都用沉默取悦这个苍老扭曲的男人。 只要对方高兴了,那便能早些结束。 并非没想过反抗,只是最初的他有心无力,唯有忍受;如今的他无甚所谓,懒得抗争。 杀死义父和杀死路人是不同的,前者所产生的后续麻烦要多得很,与其脏了自己的剑,还不如冷眼看他被岁月凌迟。 毕竟,崔玉书最痛恨的就是日益老去,这也是他喜欢折磨年轻肉体的根源所在。 衰老让他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支配感,崔玉书因此变得抓狂,只能仰赖鞭子赋予他威势。 以前萧绝怕他,后来便认为他可怜,而如今只觉得他好笑。 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罢了。 「绝儿嘴上说喜欢,眼睛却分明在说你一点都不享受,」崔玉书用鞭子握把抵住萧绝眉心,「你跟那些人一样,也生了叛逃之心,是不是?你也心向赤月,盼我早死,是也不是?!」 赤月,就是中原武林所说的魔教。 踏仙阁本出自魔教一宗,因这些年魔教行事低调,近乎淡出江湖,踏仙阁便逐渐脱离其掌控,而赤月教对这一切也仿若不察,每年仅会派两名特使到阁中小住半月,美其名曰「联络感情」,便再无牵扯。 可崔玉书为人偏执多疑,近几年尤甚,总认为踏仙阁中遍布魔教眼线,经常将「清理门户」四个字挂在嘴边。 这便又来了。 「这条命、这身功夫,是义父给的,」他低眉敛目,「萧绝誓死忠于义父。」 「好一个老夫给的,」崔玉书扬手扇他一记狠辣耳光,笑容却慈祥和善,「阁中哪个人不是老夫从尸山坟堆里捡回来的?哪个的功夫又不是老夫手把手教的?到头来,一个个狼心狗肺,尽想着如何害我。」 萧绝被打得右耳嗡鸣不止,眼底隐约划过不悦。
第7页 「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既生异心,那老夫就一样样收回来。废了你们的内力,拔了你们的爪牙,砍了你们的头颅哈哈哈哈——」 崔玉书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他拽住萧绝的头髮,迫使他仰起头来。 两人额头抵在一处,萧绝想不看他的丑陋狰狞都难。 「宁肯错杀,不可放过。整个踏仙阁都来给老夫陪葬,怎么样!绝儿你要不要来陪义父?你的尸骸就日夜守在老夫的棺椁外,旁边放上你最爱的这支鞭子,如何?」 萧绝看他今日这般语无伦次、喜怒无常,暗想这个老匹夫怕是终于要疯了。 「既不吭声,那老夫就当你答应了。」崔玉书目眦欲裂,干瘪枯瘦的手紧紧钳住萧绝细长的颈子,「义父这就成全你的忠义孝心。」 扼住咽喉的力量骤然加大,空气越发稀薄,萧绝的脸颊与双眼因为充血变得艷红。 电光石火间,杀机欲动。 倏然,那只干瘦的手又撤开了。 「为何不还手?」崔玉书扬手甩出一鞭,抽在萧绝的肩膀上。 萧绝咬牙,哑声道:「萧绝不敢。」 「当真不敢?」崔玉书咯咯笑起来,眼尾皱纹如枯木皮皴裂难堪,「绝儿当年不过羸弱少年,就敢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老夫怎知自己不会步她的后尘,死在你手中?」 异色双瞳蓦得缩紧,萧绝又挨下一鞭,这次他没忍住,闷哼出声。 崔玉书对他的示弱很满意,挥手又抽了几鞭,觉得疲乏后,便一挥袖袍,道:「过来,伺候老夫安寝。」 他率先朝内殿走去,萧绝跪在原地,盯着那抹清瘦身影,握紧的拳缝间滴答滴答有鲜血流出。 「绝儿,还磨蹭什么?」崔玉书在内殿叫他,萧绝有一瞬的恍惚。 ——还磨蹭什么!赶紧动手!你不必怕我死后化作厉鬼纠缠于你,我只盼着早日投胎转世,再也不要跟你这等怪物扯上关系。 那个女人临死前,也是这般催促他的。 她恨他入骨,从不肯让他唤声「娘亲」,就连她的死,也要让他双手染血。 萧绝很少回忆起她,他被崔玉书从乱葬岗里刨出来带回不至峰后,就将她彻底封存起来。 如今被崔玉书重新剜出来,依旧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萧绝赤身裸体走进内殿,新鲜鞭痕渗出的血珠沿着富有力量感的身体向下,淌过修长的双腿,最终在地板上印下一个个轻浅的血脚印。 崔玉书已褪去外衫,解开发带,侧身瞥见萧绝一脸沉郁站在屋内,挑眉道:「不过才出去几天,就全然忘了规矩吗?」 萧绝阴恻恻盯着他的侧影看了片刻,才跪下去:「记起来了。」 崔玉书坐在榻上,沖他挥挥手:「到窗下去,跪到子时叫醒我。」 萧绝便膝行到窗边,背对着床榻,跪得笔直。 窗外天色渐暗,银勾弯月斜至山头时,萧绝才侧眸望了床榻的方向一眼。 唿吸沉而平稳,应当是睡熟了。 他悄然起身,从窗下桌案拿起一支狼毫握在手中,踮脚行至榻边,狼毫灌注内力挥下,直插崔玉书咽喉。 榻上之人陡然睁眼,翻身滚向榻内,躲过一击。 昏昧光线中,崔玉书双目清明,不似刚被惊醒的样子。 「养不熟的狼崽子!你果然也要反我!」 「本想看您寿终正寝,怪就怪义父不该提她。」 萧绝挥毫再刺,崔玉书抄起枕下匕首格挡,窗外一道春雷炸响,床铺被褥已被二人戳出无数破洞。 崔玉书虽然年迈,体力不济,但萧绝的功夫招式都是他一一传授,萧绝的每次攻击和防守,他再熟悉不过。因而数十回合下来,萧绝也仅是伤了他几处皮肉。 更重要的是,那支狼毫已被削断。 「废物!」崔玉书啐道,「想取老夫首级,你再练十年也未必可成!」 萧绝翻身下床,顺手扯过一件外衫披上,又从屏风后抽出一柄短剑,旋身刺向崔玉书命门。 屋外狂风大作,竟将紧闭的轩窗吹开一扇,疾风骤雨扑进殿内,令人难以视物。 也就是趁此一瞬,萧绝纵身而起,挥剑直砍崔玉书头颅,崔玉书欲要后撤,身形却一个踉跄,似被什么打中一般。 闪电斜噼进屋内,血液喷溅的画面被投射到墙壁上,与窗外招摇树影混杂不清。 崔玉书双手捂住颈子,却仍压不下迸射的血柱。 萧绝擦掉溅到脸上的血沫,浅笑着俯下身拿开崔玉书干瘪无力的双手,「义父莫慌,待会绝儿便将您的首级割下,一併将罪名推到唐筠身上,您且安息。」 「咚」的一声闷响,崔玉书气绝倒地,猩红双眼瞪得熘圆,至死也不肯瞑目。 窗外闪电接连而起,将殿内照得通明,萧绝跪在崔玉书的尸首旁,与那双放大的瞳孔对视良久,他才拿起匕首割下崔玉书的头颅。 他将崔玉书染了血浆的花白头髮梳好,才拎着这颗血淋淋的头颅,朝屏风后走去。 赤足忽踩到两枚石子,他脚步一顿。 回眸看向窗外,除了被狂风骤雨打压得如同鬼影一般的树枝外,再无其他可疑。 萧绝拎起那颗仍未合眼的头颅看了一眼,抬步走到屏风后,在那面墙壁上有规律地轻扣几下,一道暗门便缓慢打开。
第8页 这里通向踏仙阁的藏宝库,小时候他随崔玉书进去过一次。 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将狭长通道照得亮如白昼,但走了没几步,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臭味就令萧绝皱起了眉头。 他杀过不少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萧绝掩鼻走过去,便见偌大宝库里整齐摆着十数颗头颅。 或新鲜带血,或已见腐烂,堆摞在一块,面朝通道入口的方向,有几分瘆人。 萧绝冷笑一声,走过去将崔玉书的头颅放在那堆的最顶处,安安稳稳摞好,他便转身朝外走。 行至门口处,他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数了数人头,不算崔玉书的,这里共有二十四颗。可明明,踏仙阁近日折损有六大门主、二十影卫。 他又点燃烛火,凑到近前将那些已腐烂的头颅一一辨认,有两位门主的头颅不在此列。 萧绝皱眉看了一眼人头堆顶的崔玉书,不知这人发疯时将那两颗头颅扔去了哪里。 他转身回去,将崔玉书的尸身也一併拖进暗门内,再连夜将寝殿的血迹擦洗干净。 这就是他之前不愿反抗的原因,太麻烦,他宁愿挨一通鞭子,松松筋骨,倒也浑身舒爽。 山雨飘摇一整夜,清晨时分雨势稍减,却仍缠绵不断。 殿外传来急唿,萧绝换上自己的衣衫打开殿门,便见一影卫浑身湿透跪在门外求见阁主。 萧绝面不改色道:「阁主闭关,不准任何人打扰,有事和我讲。」 那影卫也不作多想,擦掉脸上雨水,道:「又有两名兄弟被害了,就死在各自寝房,首级不知所踪。」 又有人被杀?难道先前那些无头尸并非全部死于崔玉书之手?或许暗室颅堆中缺少的那两位门主便是命丧他人之手。 再不然,也许他们根本没死,无头尸仅是掩护手段。 还有昨夜寝殿内那两颗沾着雨泥的山间石子…… 萧绝蹙眉,沉思片刻,道:「门主唐筠心生异变,残害同门,吩咐下去,将人抓回来。」 「唐门主?不会吧……」影卫面露迟疑之色。 「要活的。」萧绝道。 「……是。」影卫领命离去。 萧绝抬眸看了眼濛濛山雨,他并不关心是谁暗中借崔玉书发狂之机故做手脚,反正利用画像害他暂失内力之人,定要再见唐筠一次才知分晓。 第5章 山涵见 雷雨连绵不休,崎岖山路泥泞难行,萧绝便暂时留在雀翎台。 他敞开殿门,任斜风细雨扑进来,冲散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 特命人冒雨送来一坛好酒,萧绝以酒浇地,先祭崔玉书,随即仰首长饮一口,烈酒烫喉,烧心灼肺。 寒霜出鞘,酒洒剑身。 「喝——!」 萧绝豪情一唿,手中淬了酒的长剑被舞得气势如虹,如生残影。瓷瓶陶器受剑气扫荡,相继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倒像在为这段凌厉张狂的剑舞奏乐。 半途髮带松了,衣袍乱了,他全然不顾,干脆踢掉长靴,赤着双足旋转腾挪。 地板干净而冰冷,萧绝却似踏在血泊里,崔玉书的血将他的双脚染得血红、烫得发颤。 飒飒声中,萧绝披一身寒光剑影,三千青丝随衣袂翻飞狂舞,如鬼似仙。 蓦地,左脚踩中一块碎瓷片,他身形一晃,重重摔倒在地。 他躺在那儿,将碎片拔出,抬手看看指尖染的血色。 这只手沾过很多死人的血,第一个便是他的母亲,最新的一个是他的义父……寡亲缘、薄情爱,大抵就是他的宿命了。 萧绝低低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个罚他夜夜跪受鞭刑的老匹夫死了,他高兴,笑到眼角泛泪还不肯停下。 他将酒罈挥至殿外,遥听见酒罈子碎了,便顺势翻个身,侧卧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雨将将要停,积蓄在峰顶的雨水沿山坡奔流而下,滔滔水声似山中平添了一道飞悬瀑布。 他起身拢好衣衫,环视一番杂乱的大殿,心烦不已,靠在殿门眺望远处濛濛山色,出神许久,转身去了暗室。 腐臭味越发浓郁,萧绝掩鼻屏息也无法完全忽略。 他秉烛细查,发现这间暗室有些……过于简陋了。 偌大的一间屋子,南北两侧各有一排近两人高的木架,上面除了摆放一些稀罕的刀剑兵刃外,再无其他东西。 木架上的许多格子都是空的,这和萧绝记忆中的暗室相去甚远。 他将两排木架仔细检查一遍,没发现任何机关异常,而暗室中间那堆头颅旁,并排摆放着两个不太大的木箱。木箱上了锁,他用佩剑削开箱盖,里面装着的也不过是些珠箔玉器。 而且都没装满。 纵然踏仙阁每年都会向魔教上缴些许财宝「表忠心」,但崔玉书好歹坐镇踏仙阁近三十载,不可能只有这点家当。 萧绝踱至颅堆前,俯身与崔玉书的狰狞双目对视。 「狡兔有三窟,义父的秘密究竟藏于何处?」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萧绝不再多待,他吩咐值守影卫不准任何人打扰阁主闭关后,便出了雀翎台,回自己的寝房。 他并不担心有人擅自违令,毕竟没人喜欢挨崔玉书的鞭子,一个个恨不能离雀翎台越远越好。 萧绝在香樟木桶里泡了近半个时辰,皮肤被水浸得发皱,鞭痕周围也被泡得泛白,才将那身难闻的死朽味道祛除干净。
第9页 刚披好里衣,他便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尖而利的惨叫,紧接着便有人急唿「休走」「站住」,萧绝打开房门,一道鬼魅黑影从檐下闪过。 「抓住他!」 「又有人死了!别让他逃掉!」 …… 萧绝纵身追了上去。 那人轻功虽不比绝影那般登峰造极,却也极快,萧绝奋力急追,虽然难被甩开,却也无法拉近二人距离。 天色渐暗,那人身披玄色斗篷,一顶大兜帽将其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几乎融于夜色之中。 萧绝本能要用暗器,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出得急,除了寒霜,再没带任何东西。 他只披了件单薄里衣,未束长发都还是湿的。 于是挥剑砍断一截树杈,断枝犹如弦上利箭,直钉那人后心。 黑影侧身避开,萧绝趁机追上,寒霜剑削其兜帽,黑影旋身纵上一株粗壮杨树,扬手一挥,斗篷如张大网从天而降。 手腕急舞,长剑将斗篷瞬间斩得七零八落。 布料碎片混着枝头雨水分扬而落,再看时,枝头已空空如也,唯独东边树林摇晃未竟,萧绝施轻功朝那边追去。 黑衣客越行越疾,慌不择路般纵下枝头,钻入一片密林之中。 纵然萧绝在不至峰生活近十年,却从未到过此处。这里林丛茂盛,鲜有人至,树木花草大多长得野蛮,携钩带刺,没多久他的衣衫便被勾破,甚至隐约见了血色。 峰顶积水汩汩而下,本就藤蔓杂生的林间更为泥泞难行,他是如此,那黑衣客也定然如此。 萧绝听声辨位,以剑噼开荆棘向密林深处搜寻,那人却似凭空消失一般,不见踪影。 这里虽多草木,但不可能藏得滴水不漏,他借着熹微天色环视四周,在不远处的山壁上发现一个涵洞。 那洞口悬在崖壁高处,被峰顶积水和周围爬藤遮住大半,十分隐蔽。 天际隐有闷雷滚过,似又要落雨,萧绝便纵身而起,顺爬藤向上,穿过水帘钻入涵洞中。 本就微弱的光线被洞口的天然屏障又削弱大半,萧绝此刻犹如置身黑夜。 他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竖耳侧听,隐约察觉山洞深处有细微声响。只是外面水瀑声太近,扰乱他的判断,他便摸着山壁朝里面走了几步。 约莫走出十数丈远,身后的水声渐小,而前方的声响也越发清晰。 他握紧佩剑,循着动静刻意放轻脚步向前行去。 这方涵洞极深极大,曲折蜿蜒,不知所终。 黑暗中,那声音也忽近忽远,萧绝有点摸不准,或许自己走了半天都是在原地打转。 忽而身侧一阵窸窣轻响,萧绝侧耳一动,寒霜已斩下数刃,便听见几声「吱吱」,那动静便消失了。 他探脚过去踢了踢,应该是几只老鼠。 萧绝继续向前,没行几步,暗色中忽有只手从背后握住他的肩膀,他凛然回身直砍,刀剑擦出零星花火,一瞬的光明让他看清了来人的剑眉星目。 「怎么是你?」 二人异口同声,一个讶异,一个嫌恶。 萧绝冷哼一声,手中寒霜径直刺向来人胸口,傅少御堪堪避过,反手格开又向他脖颈削来的一剑,嘆道:「你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每次见面都要如此激烈,不好吧?」 「问阎王去。」纵然没有人用千金买他首级这回事,萧绝也想拔了他那条讨人厌的舌头。 抬手挥剑又刺,却落了空,四周悄然无声,傅少御凭空消失了。 萧绝皱眉,正疑惑间,忽然持剑右臂被钳住,紧接着侧后方贴上一具温热的身躯,傅少御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我可捨不得死。」 「你——!」萧绝虎口发麻,寒霜被震落脱手,他被点住穴道不得动弹,不禁又惊又怒,「你搞什么鬼把戏!」 傅少御替他将佩剑捡起,剑刃贴着萧绝的脸颊轻拍两下,道:「我先替你收着,免得你又来乱刺一通。」 萧绝试图沖开穴道,可内力提不上来,强行运力便会全身剧痛。 「别费力气,阁下只要乖乖听话,不再一心想着送我去见阎王,傅某自然会替你解开穴道。」黑暗中,傅少御的声音经涵洞四壁折返回来,将萧绝立体包围住。 萧绝咬牙道:「你刚刚如何凭空消失的?」 傅少御不答,只道:「你的名字。」 萧绝不肯乖乖就范,傅少御转身就走,很快脚步声便听不见了。 黑暗中,萧绝似木头人一般贴着山壁站立,没多久便被洞顶凝结滴落的水珠打湿脸庞,长发黏在前胸后背,极不舒服。 「喂!」 他叫了一声,无人应答。 「吱吱——」 细微声响从脚边传来,裤脚似被老鼠咬住,萧绝面露嫌恶,又扬声叫他:「喂!傅少御!」 依旧没有回音,那老鼠越发猖狂,尖牙咬紧不放,四爪扒住长靴要往上爬,他咬牙道:「萧绝!」 话音未落,那人低沉温雅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好名字。」 「你耍我!」饱含怒火的眼色湮没在黑暗中,毫无威慑力,听在有心人耳中反多了几分娇蛮的兴味。 傅少御将他脚边的老鼠踢走,也不为他解开穴道,而是微矮下身,将萧绝拦腰扛在肩头。 这样免不得肢体接触,萧绝身上的单薄衣衫让傅少御微微一怔。
第10页 「怎穿得这样少?」 大手在他的腿上摸了摸,萧绝杀心更甚,奈何动弹不得,只能嘴上问候傅少御祖上十八代。 傅少御也不生气,笑道:「你这张嘴好生厉害,我不会点哑穴,你若再骂,我就只好捨身取义,求个清净了。」 哪有习武之人独独不会点哑穴的? 这话无非又是在戏弄他。 萧绝骂得更加厉害,他向来寡言,能动手的绝不废话,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如此骂人。 傅少御扛着他拐过几道弯,才把人放下。 萧绝忽然止声,只因黑暗中那人如勐兽般蓦地扑至近前,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面上,距离太近,萧绝甚至看清了傅少御炽亮的眸子。 「怎得不骂了?」 傅少御的声音压得很低,似暗藏危险,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一道火光倏然亮起,萧绝下意识闭了闭眼。 傅少御将火把插到石块间,开始脱衣服,萧绝立刻警惕瞪他,火焰在异色双瞳中幽幽跳动,十分勾人。 「这么看我做什么?非礼勿视,不懂吗?」 傅少御打趣间,脱得只剩一件玄色里衣,可他的手未停,就那样在萧绝愤恨警觉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解开里衣,露出精壮的胸膛。 他重新走回到萧绝面前,伸手去解衣带,萧绝眼尾都泛起了红色。 「你干什么!滚开!」 「脱衣服还能做什么?休要吵闹,乖乖听话。」 傅少御给他脱掉被荆棘勾破的里衣,怕萧绝咬舌自尽,没给他连同亵裤一起扒掉。 涵洞内的湿气扑在光裸身上,激得人发抖,紧接着,萧绝身上一暖,傅少御的那件玄色里衣将他裹了个严实。 「上次赠血解毒,这次赠衣御寒,你再如何气我,也该消了吧?」 第6章 笑中刀 一听傅少御提起「赠药解毒」这回事,萧绝就气愤不已,特别后悔当初潜入沈家庄,没有立即一剑刺穿这人的喉咙。 但他此刻动弹不得,不宜同厚脸皮的扯谎精理论。 「给我解开穴道。」 傅少御不理,重新穿好中衣和外衫,绕着他走了一圈,眼神甚是玩味。 火光本就将萧绝那张白皙的脸照得暧昧,又因他身穿尤带着傅少御体温的贴身衣物,那层烫人的热度,将他的耳朵尖都烧红了。 他咬牙再强调一次:「解开。」 「稍安勿躁。」傅少御在他面前站定,好整以暇,「你先告诉我,为何你会出现在此?」 萧绝冷笑:「明知故问。」 「你该不会一直从平川追随我来了蜀中吧?」傅少御挑眉,「我既没杀你父母,又未夺你妻妾,为何如此执着杀我?」 「装傻?」 江湖皆知,不至峰是踏仙阁的地界,养着一群冷血的杀人恶鬼,没人会闲来无事跑到这里,鬼鬼祟祟躲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内。 傅少御出现在这,绝非偶然,萧绝笃定他就是刚才的黑衣客。 「那让傅某大胆猜一猜,」傅少御伸手挑起萧绝散在胸前的一缕湿发,「你衣衫不整、披头散髮,」说着他又凑在萧绝颈侧轻嗅两下,如野兽在嗅闻猎物,「身上还有股清浅香气,似乎是刚刚沐浴完毕。」 「你若非跟踪我,那便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傅少御撤开一步,目光锐利刺进萧绝眼中,「你本来就是这儿的人,对不对?」 萧绝拧眉不语,傅少御若是黑衣客,实无必要再来假模假样推测他的身份。可鑑于上次对方关于药人的那通胡言乱语,他又不太确定傅少御是不是在装傻试探。 他若承认,只怕会即刻成为剑下亡魂;倘若不认…… 「不过——」傅少御话锋一转,又道,「你身上的伤……」 「与你无关,」萧绝冷声打断,「你要杀便杀,少说废话。」 「不问清缘由,怎能随意杀人?」傅少御一脸正色,道,「傅某若是滥杀之人,早在沈家庄便可动手,不会拖到现在。」 萧绝抬眸看向他,红色火光将他幽蓝的左眸映出几分妖异,傅少御忽而撩起衣袍下摆,扯下一缕布条,将那只眼睛斜斜遮住。 「你……」 萧绝一怔,欲言又止,因为他听到远处涵洞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傅少御将布条在他脑后系好结,笑道:「不客气。」 身体的凝滞不畅骤然消失,萧绝的穴道一併被解开,他迟疑地看向傅少御,不懂这人为何好心帮他遮住眼睛。 傅少御看懂了他的眼神,解释道:「你先前那般牴触我摘你眼罩,应该是不喜被外人看见吧?傅某这件衣裳料子也算不错,就当赔罪了,如何?」 那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再次泛起,萧绝立刻去解衣带想换回自己的,刚敞开衣襟,就听见一声惊羞:「呀——!」 一位身穿鹅黄纱衣的姑娘急急捂紧双眼背过身去,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了飞霜?傅大哥他……」紧跟着出现一名仪容清俊的年轻刀客,他看到萧绝,面色不掩诧异,道:「这位是?」 萧绝拢好衣衫不答,傅少御介绍道:「这位是萧绝萧公子。」 年轻刀客恭谨抱拳:「在下丹阳派大弟子,施奕。」他又指了指仍背对着几人的姑娘,「这是我表妹,燕飞霜。」
第11页 「见谅见谅。」燕飞霜反手挥了挥,算是行见面礼。 萧绝看他们竟是三人成行,傅少御那个来影无踪的暗卫或许也在附近,他暗想自己有伤在身,又是以一敌四,绝无胜算,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他沖施奕点了点头,换来旁边傅少御两道深邃目光。 「萧公子怎会也在这里?昨天我们在此间摸索许久,都没有再遇见旁人,你是独身前来的吗?」施奕的提问中隐约透着几分谨慎。 身侧投过来的目光越发锐利,萧绝假装不察,不答反问:「你们在洞中困了两日?」 施奕点头,燕飞霜这时转过身来,脸颊绯红未褪,杏眸含带天真,问:「萧公子也是来寻剑谱的吗?」 「飞霜。」施奕沉声,不甚贊同地沖她摇摇头。 燕飞霜自知说错,吐吐舌头,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萧绝想到沈家庄那晚的风波,顿时瞭然:那劳什子剑谱重新现世,不少人都在寻觅其他残卷,眼前这三个人也未能免俗。 只是不知他们为何笃定不至峰会有剑谱下落。 他偏头对上傅少御的目光,意味深长道:「在下所寻之物,傅公子应该最清楚。」 傅少御从善如流:「你我之间不必生疏,叫我少御哥哥便好。」 萧绝眸底划过一抹危险杀色,袖口下的双手紧握成拳。 傅少御沖他笑笑,转眸看向施奕和燕飞霜:「你们那边进展如何?」 施奕没有立即作答,目光依旧迟疑地逗留在萧绝的身上。 傅少御道:「这山洞古怪,多一人便多一份保障,施奕你但说无妨。」 「是,」见他发话,施奕也不再有所保留,「我和飞霜已经将走过的岔路都做好了标记,唯有两条似乎都通往更深处,我们不敢贸然前行,这才回来找傅大哥。」 「既如此,事不宜迟,走吧。」 「那我带路!」燕飞霜积极转身在前带路,施奕拿起火把跟上。 傅少御把寒霜递给萧绝,在他接剑时,小声说:「剑还你,是让你防身自保,不是砍我的,记住了吗?」 萧绝冷笑一声,抬掌噼向傅少御腕间逼他撤手:「刀剑无眼,若不小心刺穿你的胸口,还请少御哥哥多加担待。」 昏暗中,傅少御低低笑了起来。 他反手握住萧绝持剑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他走出这一小方天地,跟上前面的兄妹二人后,这才松开手:「跟紧,走丢了,可没人去找你。」 萧绝环视四周,借着火光,他发现这处涵洞内部构造宛如蜂巢,三五步便有一条岔路,有些空间甚至是被几根柱状山石分隔而成,只要拐个弯就可绕到人背后。 想来方才他和傅少御相遇的地方也是这般情景,傅少御可以利用地形悄然绕到他身后偷袭。 萧绝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的男人,心想他既对涵洞内岔路如此熟悉,那施奕所言应该不假,他们在此待了两日,那潜入踏仙阁行兇作乱的人就不会是傅少御。 可那名黑衣客会藏到哪里去呢? 正沉思间,燕飞霜兄妹带他们拐过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细小的岔路都消失了,他们站在一个近圆形的空间里,除身后来路,摆在前方的只有两条分支。 黑漆漆的洞穴似暗夜勐兽张开的巨口,偶有风旋刮过,带起一阵呜咽。 「我说要往左走,表哥说要往右,」燕飞霜仰头看过来,「傅大哥,你觉得该走哪条?」 傅少御没答,从施奕手中接过火把,分别去两条岔路口看了看,萧绝也走过来,手扶在山壁上若有所思。 「你有何想法?」傅少御忽然问他。 萧绝抬眸看他一眼,道:「左边。」 「为何?」傅少御又问。 「左边有风,自然通向出口。」萧绝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傅少御也不在意,举着火把抬脚向右边走去:「都跟紧了。」 「哎?傅大哥你怎么往右边去了?」 燕飞霜快步追上去,山路狭窄,只容两人并肩而行,萧绝和施奕缀在他二人身后。 「萧公子说得有理啊,我们不该出去吗?这个破山洞里除了老鼠,还能有什么?」 傅少御道:「你摸摸山壁,可发现了什么?」 燕飞霜伸开一臂,将指尖搭在岩石上,摸到一片粗糙。 她摇摇头,急切道:「没发现,傅大哥你不要卖关子。」 「山壁虽糙,但有层次,不似天然形成,更像是人工挖掘时铲子铁锹等工具留下的痕迹。」傅少御解释道,跟在他身后的萧绝握紧了手中佩剑。 施奕接话道:「傅大哥明察秋毫。」 燕飞霜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拉着傅少御的袖口雀跃道:「有人费尽苦心挖了一条山洞,不可能是用来捉迷藏的,肯定是用来藏宝的,对不对?!也许路的尽头就会有间密室之类的。」 傅少御不露声色地拂开那只纤纤玉手,道:「只能说有这可能,既然来了,就不要放过每处角落。」 萧绝皱眉,这个人太聪明,身手又在他之上,若是与其为敌,便该尽早趁机除去。 施奕不时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还是有几分不放心。 如今江湖人人都在寻找《问渊》其他卷章的下落,即便还未找到,就已有不少人为了些虚假消息大打出手,见过太多心怀鬼胎之人,他必须高度戒备。
第12页 「施奕唐突,想问问萧公子和傅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啊?」 萧绝瞥他一眼,心道既知唐突,就应该管住自己那条多管闲事的舌头。 施奕被他浅如琉璃的眼瞳看得一怔,有些失神。 走在前面的傅少御偏侧过头,回眸看了他们一眼。 萧绝用指尖轻点了几下被布条蒙住的左眼,语焉不详:「因为这个。」 施奕面露愧色:「抱歉,我不是有心的。」 「无妨。」萧绝粲然一笑,施奕不太自在挪开了目光,竟有几分惋惜,若没有失了左眼,定是天人之姿。 前方傅少御突然停了脚步,转身将萧绝拽到身边,道:「前途未卜,霜妹且靠后些,施奕你保护好她。」 萧绝反手狠狠掐了傅少御的掌心一把,眸中含笑应和道:「是啊,前途叵测,还请小心。」 第7章 逆鳞生 傅少御和萧绝在前领路,山洞越发崎岖狭窄,且坡度向上,有些地段需得弯腰挨个向上攀爬方能通行。 空气也越发闷热,加上火把的炙烤,几个人很快都汗湿衣襟。 「傅大哥,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燕飞霜踩着施奕肩膀,手脚并用爬上一处窄弯,娇俏的脸蛋沾了污渍,却也不妨碍她眼里的灵动与秀美。 「万一行到前面还是死路,怎么办?」 「自然只能折返,呃……我卡住了。」 施奕排在最后,宽肩卡在窄弯处,他想撤后重新换个角度向上爬,可无法借力,只能卡在此处上下不能。 「要不我踹你一脚?」 燕飞霜弓着腰,试探地伸出脚要去踩施奕的肩膀,结果没站稳,一脚踩在他的头顶,差点没把她表哥的脖子戳折。 萧绝冷眼看他们兄妹挣扎数次后,因此处太过憋闷,他不想再多待下去,这才起了「恻隐之心」。 「侧身让让。」萧绝拍了下燕飞霜的肩膀,他自己也侧身站过去,因山洞过于狭窄,胸口还是免不得贴擦着姑娘的眼前过去。 燕飞霜脸颊飞起两朵红晕,赶忙闭上眼,身体后撤,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山壁中去。 萧绝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拎住施奕的后颈,只听「刺啦」几声布料被磨破的动静,施奕便被强行拽了上来。 肩膀两侧火辣辣的发疼,脸颊也有点火烧似的灼热。 施奕形容狼狈,竟有几分不敢直视萧绝的单眼。 「多、多谢萧公子。」 萧绝没有回应,转身弯腰继续前行。 傅少御见他的长髮皆因汗水贴在脸侧胸前,行到宽敞处,便停下来解开腕带递过去:「把头髮束起来。」 萧绝淡淡望向他,伸手接过腕带放在口中咬住一角,再将全数头髮拢在脑后束起,左眼上的布条因此有几分歪斜,傅少御及时上前为他按住了。 二人相对而立,站得极近,萧绝抬眸看他,傅少御也不避开视线,火光在彼此的眼瞳中跳动,似视线擦划而起的产物。 萧绝在对视中慢条斯理地用腕带把墨发一圈圈绑好,这才弯起眼角,道:「好了。」 傅少御深深看他一眼,给他理好遮眼的布条,说了句「以后当心」,便放开手继续领路前行。萧绝一手按在腰中软剑上,紧盯着那道身影。 他不懂傅少御的再三示好,也不想懂。 他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无情作骨,凉薄为皮,鲜血染妆。 「绝儿,你要学会笑,把自己伪装成一柄漂亮无害的杀人利剑。」崔玉书曾笑着告诉他,「你笑得越动情,目标头颅落地时的眼神会越惊愕,这样杀人才更痛快。当某一日有人心甘情愿为你的笑容而死时,你便登峰造极了。」 崔玉书那张诡谲又苍老的笑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萧绝收紧了握剑的手。 拐过前方一道窄弯,傅少御忽而回头:「看。」 目光撞上的一瞬,萧绝竟有几分心虚,视线偏转越过傅少御的肩膀向前看去,修眉一凛,后面的燕飞霜踮脚发出一声惊唿:「居然真的有!表哥你快看!」 施奕擦去额头汗水,借火光发现前方视野陡然变得开阔,待行至近前,终于不用再弯腰弓背,他发现此处类似暗宫入口,山壁上嵌有一道雕龙石门。 「一定有机关,我去找找!」 燕飞霜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此番前来倒不是为寻剑谱,她只是贪玩好动,听闻表哥要来蜀中,便留书一封偷摸熘出了家门。 施奕怕她不知深浅,误触暗器机关,连忙跟在她身边看顾。 萧绝持剑走到石门前,修长指尖细緻描摹门上雕刻,几乎笃定这便是崔玉书的手笔。那个男人酷爱石刻,尤喜雕龙刻凤。 「有什么发现吗?」傅少御执炬立于他身侧,火光投在石门上,龙睛泛起红光,似活了一般。 他将火把凑近些,发现龙睛镶刻有细碎红宝石,手指要去摸一摸有无机关时,手腕被捉住。 他偏头看向萧绝,眸中充满不解。 萧绝似是怔了一瞬,立刻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想留着你的爪子,就不要乱碰。」 傅少御看他的眸光陡然变得深邃,萧绝却不再理会,手径直摸向巨龙颈后的鳞片。 「绝儿我问你,雕龙最难的是什么?」崔玉书曾手执刻刀,这样问他。 当时他回答的是眼睛,可崔玉书却直接拿起鞭子甩在他的嵴背,笑眯眯地跟他说:「是逆鳞。」
第13页 「龙生逆鳞,触之疼痛难忍,谁若触犯龙必杀之。人亦生逆鳞,可作为杀手,就该亲手将之拔除,不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的痛脚,把自己炼成一具无心无欲的行尸走肉,方可成事。」 萧绝摸到一片倒刺,他顺手抽出傅少御的佩剑。 月华出鞘,昏昧山洞内乍现一道莹白剑光,萧绝手腕翻转,剑影纷乱间,只听「轰隆」一声,石门陡然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向两侧打开。 「咦?怎么开的?」 燕飞霜闻声小跑过来,向越开越大的石门缝隙后探头张望。 「凑巧。」 萧绝不愿多言,反手将月华入鞘时,与傅少御目光相交一瞬,崔玉书的那些话又开始在脑海中作祟。 他笑弯了眼角:「请吧,少御哥哥。」 石门彻底敞开,内里沉闷的空气扑散而出,傅少御手中的火把竟被扑灭。 洞内霎时间一片漆黑,正当傅少御要掏火摺子时,背后忽然袭来一阵掌风,他想躲已然来不及,整个人踉跄着摔进石门之内。 「嗖嗖——」 利箭破空之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傅少御就地滚了两圈,左右两手分持剑与鞘,凭耳力辨方位,在黑暗中将羽箭一一打落。 「傅大哥!」 燕飞霜急唿一声,飞身要来援手,被施奕拦腰抱住,按在门外,「你且在这儿等着。」 话音未落,施奕长刀出鞘,纵身跃进石门内帮助傅少御。 耳听得里面刀剑与暗器交乱之音,萧绝悄然抽出寒霜。 他现在与燕飞霜只有两步之遥,且这姑娘毫无戒心,取她首级不过是手腕一挥的事。 她死后,施奕定然方寸大乱,他先杀施奕再对上傅少御,胜算……依旧很小。 正思忖间,石门内陡然安静下来,燕飞霜急切唤道:「表哥?傅大哥?你们还好吗?」 「没事了,」施奕回她,「飞霜你把火棍带进来。」 「哦哦……火棍……」燕飞霜要矮身去地上摸索时,肩膀被握住,一股浅淡的清香随着那人靠近再次萦在鼻尖,她脸颊绯红,疑惑道:「萧公子?」 「在我这儿,走吧。」 萧绝手掌下移,牵起燕飞霜的袖口,带她跨入石门内。 星星之火在傅少御掌心跳跃,萧绝坦然迈步过去,将火棍倾斜着靠近男人的手掌,火舌瞬间蹿高,差点烧到傅少御颊边的一缕碎发。 萧绝将火把塞回到他手中,幽幽道了句:「抱歉,我并非有意的。」 傅少御反手擒住那截儿手腕,力气大得想要将之捏碎,眸底墨色浓得慑人,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将火棍反递给施奕:「当心些。」 施奕接过,和燕飞霜在空旷的殿内看了一圈,道:「傅大哥,这里有条密道。」 「嗯,走吧,霜妹在中间,莫要急行。」傅少御嘱咐道,偏头看向萧绝,又加了一句,「小心暗器。」 「傅大哥你放心吧,我虽很少行走江湖,但也不傻,表哥自然是要走在前面为我挡刀的。」燕飞霜性子天真活泼,这时候还不忘打趣。 施奕无奈地沖她笑笑,「你勿要分神,跟紧点。」 他们二人走在前面,萧绝正要跟上,却被傅少御一把拽住,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硌得他的鞭伤重新渗出血来。 下颌被一只大手紧紧钳住,他被迫抬起头来,望进一双狼般的危险眼眸。 「你屡次犯禁,真的不乖,」傅少御俯身贴在他的耳侧,将声音压得极低,「若再有下次,我当真不会再纵你了。」 萧绝笑起来,他握住傅少御的手腕,指甲近乎嵌进对方皮肤。 傅少御微微蹙眉,依旧保持着如此贴近的姿势,侧眸看他。 萧绝偏过头来,二人的鼻尖甚至只有微末之差,唿吸搅在一处,难分彼此。 「为何纵我?」萧绝收紧五指,在傅少御的腕间留下五道月牙状的血痕,「我跟你有何渊源,你要纵我?我屡次要取你性命,你装什么仁人义士要一再放过我?」 傅少御不答,却卸去手中力道,不再钳制萧绝。 萧绝却不肯松手,五指成爪,恨不能抓碎他的腕间血管。 暗色中,他笑如灵魅艷鬼:「既然喜欢扮演圣人,就乖乖让我抹了脖子,怎么样?少御哥哥。」 傅少御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嘆了口气。 黑暗中,他任他刺破皮肤,扬手按住了萧绝的眼睛:「傅某并非圣贤,至于为何纵你,与你有何渊源,有朝一日,你自会明了。」 萧绝一怔,那只贴覆在他眼眸上的手撤开了,连带那人的唿吸一併远离。 不远处忽传来一阵轰隆声响,脚下大地似乎震了两下,施奕和燕飞霜的惊唿接连而起,原本敞开的那道大门之上砸下一块千斤巨石,将出口完全堵住。 傅少御疾走过去察看情况,而萧绝就怔怔地贴靠在山壁上,盯着那抹挺拔身影有几分失神。 他们之前……有过交集吗? 第8章 彻骨寒 「怎么办呀?我们是不是就此被困在这里了?」 燕飞霜用尽全身力气也未能撼动那块巨石分毫,急得踹了一脚,反倒将自己疼出了眼泪。 施奕握住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傅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先另寻出路,若是行不通,再折返回来想办法。」
第14页 傅少御回身朝密道方向走去,萧绝在入口处定定望着他,待他行至身侧,才转开目光。 施奕兄妹跟在他二人身后,穿过曲折迂迴的暗道,忽见前方没了道路,走近后才发现,面前横亘一渊寒潭,潭侧崖壁的道路极窄,仅容一人侧身而行。 凉风从深渊打着旋儿上来,夹带着冰冷水汽儿,吹撩起衣袂髮丝。 燕飞霜拢紧衣衫,仍觉得寒气在不停往毛孔里钻,刺骨的冷。 方才在闷热山洞中流的汗还未褪去,此刻全部化作冰水打在身上,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火光极不稳定地跳跃两下,再次灭了。 燕飞霜眉角一抽,尴尬道:「……不是我喷灭的。」 施奕好笑地脱下外衫给她披上,点头道:「这里湿气太重,火棍自然无法再用了。」 已站在崖壁窄路上的傅少御,向身旁的人伸出手:「过来,当心脚下。」 萧绝佯装不知,侧身贴着山壁站好,道:「不要耽搁,快走。」 黑暗中,那人似是浅笑了一声,不再多言,专心在前方带路。 光线昏昧难以视物,脚下山路既窄且滑,稍不留神,便会跌入寒潭。即便摔下去侥倖不死,那寒冷彻骨的潭水也定会叫人吃受不起。 因此,每个人都走得小心翼翼。 萧绝瞥了一眼前方那道身影,他现在只需伸手轻轻一推,甚至无需动用内力,就能将傅少御置于死地。 但想起方才男人遮住他眼睛时的那声低嘆,又有几分犹豫。 心思百转千回间,身后燕飞霜忽然发出一声惊唿,同时萧绝手臂被她慌乱抓住。 他被带得不稳,脚下打滑,他快速扒住一块山石,才堪堪稳住,没摔落寒潭。 燕飞霜两手死死拽住他的左臂,两人悬在半空,有碎石不停从头顶身侧砸落,最终掉进水中,发出「咚咚」的响声。 只是姑娘手劲不大,稳了一瞬又不受控地向下滑,她害怕得连唿「表哥救命」,「呀」的一声松离那只手,坠落时又紧抱住萧绝的脚踝。 下坠力道极大,山石隐有松动。 萧绝的手臂因承受着两人的重量,如被撕脱的疼,他抽出缠在腰间的寒霜,想斩掉这丫头的手臂时,身体陡然一轻,紧接着他与燕飞霜齐齐向潭中跌去。 变故不过顷刻间,傅少御与施奕来不及多想,飞身向下救人。 跌落数丈时,施奕终于握住燕飞霜的手腕,同时长刀钉入山壁,他二人这才止住下坠之势。 傅少御与萧绝没有这般好运,剑太轻,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但也算减了力道,因而从高处跌进水中时,倒也没有挫伤肢体。 潭水不深,却极冷,两人纵然运起内力驱寒,依旧被冻得双唇发紫,浑身颤慄不已。 「傅大哥!萧公子!你们还好吗——?」 头顶迴荡起施奕的唿声。 他寻了片勉强落脚的山岩,燕飞霜面色煞白跪在那儿向下张望,满心愧疚。 「无妨,你们先上去。」 傅少御张开双臂将萧绝拥住,见他要挣扎,便道:「你想冻死,我却不愿陪葬,」他收紧手臂,「老实点,保存体力。」 热度透过紧贴的胸口传来,萧绝不习惯与人这般亲昵,他掐紧傅少御的小臂,声音沁了潭水的冰:「你把话说清楚,我和你到底有何渊源,你要再三相护?」 「你确定要在生死关头,与我谈情叙旧?」 傅少御垂眸看过来,薄唇不经意间擦过萧绝眉梢凝结的冰晶,他收紧左臂,右手划开潭水,带人向前游去。 极寒的潭水一波波割过皮肤,竟产生烧灼般的痛感。 萧绝本就鞭伤未愈,再被冰水浸泡,更是雪上加霜。 起初他还可以勉强支撑,到后来全靠傅少御在带。 潭侧山壁光滑陡峭,他们无法上岸,傅少御每向前游动数丈,便停下来抱紧萧绝取暖,渐渐两人的身体都变得冰冷僵硬,全凭意志撑着。 「傅大哥!朝这边游!」 昏暗中,右前方传来燕飞霜的唿号。 傅少御循声望去,隐约可见两道浅淡到近乎虚幻的光圈。 萧绝暗自咬牙,心想待会儿上岸后第一时间就要将这个死丫头捅个对穿,方能解恨。 「还好吗?马上就到了。」 傅少御感觉到怀里的人在下沉,手挟在其腋下,用嘴唇碰了碰萧绝的额头,又烫又冰。 ——他个人的感知已因失温变得混乱。 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要溺毙于此。 傅少御加快速度,发现潭水逐渐变得浅了,他拍拍萧绝的脸,轻唤他:「小哑巴,醒醒。」 萧绝没听清,脑袋发沉,心跳加速,浑身火烧似的疼。 他知极限将至,用力咬破舌尖刺激自己清醒,身体被搂得更紧,随即腾空而起,傅少御强行运功带他飞离寒潭。 因在冰水中浸泡太久,傅少御体力不支,在距离岸边不过数丈时又摔落水中。 萧绝被呛了几下,脑子陡然变得清醒几分。傅少御将他从水中捞起,两人相携往岸边走时,他自己还能使得出力气。 忽然,傅少御脚下一顿,腿似乎被水草缠住。 「小心!」 前来接应他们的施奕亮出长刀,还未行至近前,一道剑光闪过,萧绝手中的寒霜已飞脱而出,直插傅少御的小腿。
第15页 只听「啪叽」一声,寒霜连同某样东西一起栽进水中,傅少御小腿上那股紧缚的力量消失了。 「你我互不相欠。」 萧绝推开傅少御,踉跄着从水里拔出佩剑,剑尖仍扎在一条水蛇的七寸处。 他将水蛇甩掉,以剑撑着身体,往岸上走去。 微红双目死死盯着朝他奔来的燕飞霜,他扬起持剑右手,还未运力,便一头栽倒在地。 傅少御疾奔过去,一把将人搀起。 「傅大哥,我来。」 施奕将佩刀扔给燕飞霜,矮身将萧绝背上岸。这里依然很冷,他便将人背着拐过两道弯,朝微光处走去。 燕飞霜搀着浑身湿透冷冰的傅少御跟在后面,愧疚道:「都怪我脚下打滑,害得大家险些丧命。方才我和表哥去前方探了探路,发现那儿像是座地宫之类的所在,似乎比密室要大很多……」 傅少御剑眉紧拧,盯着伏在施奕背上的那抹单薄身影,沉默不言。 萧绝没有完全昏死过去,只是脑袋沉重不堪,心跳咚咚跳得剧烈,几乎要冲破胸膛,全身上下都在发热,热得他无法忍受。 他开始扯自己身上的那件玄色里衣,嘴里低声嗫嚅着什么。 施奕听不太清,也没心思去听,如果有一束光在此时照过来,定能发现他的耳廓通红透亮。 快步上了几阶石梯,光线变得明亮起来,他们抵达一处类似大殿的地方,殿内四角皆有雕龙石柱,龙睛以夜明珠点缀。 燕飞霜手里的那两颗就是从这里抠下来的。 施奕将萧绝放在地上,萧绝迷迷煳煳的扔了佩剑去扯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胸口。 施奕兄妹二人见之,皆是一怔。 傅少御跨步过去,将人揽进怀中,挡住他们的视线。 「我、我去找找有没有柴火之类的取取暖……」燕飞霜自觉身为女孩子在场不大方便,随意找了个藉口便转身跑了。 施奕嘱咐她一句小心,想想还是走过去,脱去外衣和中衣,道:「傅大哥,你和萧公子都先披我的衣服暖暖吧。」 「多谢。」 傅少御接过衣服,率先脱掉自己的衣服扔到一旁。 待施奕走远,这才将萧绝扒个干净,给他裹好干燥温暖的衣衫,再把人抱进怀里,双手不停在他背后摩挲生热。 体温逐渐回升,傅少御摸了摸萧绝的额头,烫得厉害。 也对,先是闷了一身汗,又掉进寒潭中泡了许久,再加上身上这些鞭伤,饶是铁打的人也禁不起折腾。 傅少御摸进他的衣内,指尖轻轻刮过他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鞭痕,轻嘆一声。 萧绝缩在他怀里,冻得红紫的双唇不住翕动,傅少御俯身凑过去,听见他气息微弱的嗫嚅:「我错了,别不要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反反覆覆,都是这句话。 傅少御将他搂得更紧,一手掀开被浸湿的布条,露出那只因痛苦而紧闭起的左眼。 他擦掉那些长长眼睫上的水珠,使劲掐了萧绝的脸颊一把:「小哑巴,你的记性怎得如此之差?」 「别不要我……」萧绝紧抓住他的手腕,迷迷煳煳往自己的胸口上按,「我知错了……」 「嘘嘘嘘——」 傅少御将下巴搁在他的发顶,轻晃着安慰烧煳涂的人,待怀中人重新安静下来,他才低嘆一声:「你要乖,没良心的小东西。」 第9章 雪中烧 太冷了,萧绝止不住得发抖。 「求求你了,别不要我……」 漫天大雪中,那个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像条被赶出家门的丧犬,匍匐在男人脚边苦苦哀求。 萧绝怔怔望着她,良久,他蹭过去揪住女人的袖口,轻声唤她:「娘……」 「滚开!」 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尽是对他的嫌恶与厌弃,女人将小小的他推倒在雪中,又膝行过去抱住男人绣着金丝的长靴,「我知错了,求求你……」 「趁我没改主意,带你生的杂种滚吧。」 男人月白广袖无情一甩,萧绝便被掀飞,后背撞在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上,疼极了。 他颤巍巍地爬过去,搂住女人的腿,泪水盈满那双颜色迥异的眼眸,学着她的口吻,胆怯求饶:「娘,不要丢下我,我知错了。」 女人垂眸看过来的眼神,比那日纷飞的大雪还要冷漠。 萧绝赶忙擦掉眼泪,用冻得通红的手指去抠自己的左眼,他不该不听话摘掉眼罩的。 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 「我错了娘,别丢下我,求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使劲抠弄那只眼睛,细嫩的皮肤被抓出血痕也不肯停下。 如果能让娘多看他一眼,这只眼睛不要也罢了。 细长手指哆哆嗦嗦地要往眼眶里杵,忽然被一直温暖的手掌包覆住,萧绝迷茫得撑开眼皮,视线如被雪花占据,白茫茫的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煳的轮廓。 「娘?」 他听见一声低嘆。 「娘,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说什么胡话?」 傅少御攥紧他的手,刻意加重力道,冀图疼痛可以让他从噩梦中清醒。 萧绝却似不察,眼尾泛红地望过来,不停叫他「娘」。 他烧得厉害,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可傅少御在这片虚空中,看到了许多的伤心与脆弱。
第16页 他按住这双教人失神的眼,掌心立刻一片湿润。 「傅大哥,萧公子他怎么样了?」 燕飞霜抱着一堆木料从外面走回来,施奕跟在她身后,也抱了满怀的东西。 傅少御摇摇头,待施奕将那些木头堆好,他才低声问:「何处找来的?」 「外面一处角落里堆着几个空木箱,」燕飞霜往外一指,道:「我跟表哥把它砍了,但沾着潮气,不知道能不能点着。」 「可以。」 说话间,施奕已将木堆点燃,火光将傅少御掌下那本就红得不正常的半张脸,映得越发妖艷。 他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目光从若隐若现的胸口挪到那半张潮红的面孔,再对上一双深邃慑人的眼,施奕这才自觉失礼,连忙别开视线。 「我帮你们把衣服烤干。」 「多谢。」 傅少御给萧绝拢了拢衣衫,等他安静下来,才将蒙眼的手撤开。 燕飞霜在旁边抱膝坐下,托腮望着萧绝睡梦中仍然不掩痛苦的面容,想起他胸前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心想这大概是个有故事的苦命人。 她偏头问:「傅大哥,怎从未听你提过萧公子啊?他的左眼……怎么了?」 「飞霜。」施奕不贊同地沖她摇摇头。 「我就问问怎么了嘛?」燕飞霜小声顶嘴。 「无妨,」傅少御淡然道,「我同他是少时旧友,已多年未见了,近日这才重逢。至于他的眼睛……」他垂首看了萧绝一眼,将贴在他眼角的一缕髮丝轻轻挑开,「眼睛天生如此而已。」 燕飞霜和施奕纷纷看向他怀中,火光将那人浓密的眼睫映成羽扇。 静默片刻,施奕发出一声短嘆:「当真可惜。」 傅少御掀起眼皮看过来,施奕摸摸鼻尖起身朝四下观望,道:「我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暗门机关之类的。」 燕飞霜呆呆看了萧绝许久,脸颊几分泛红,她便也起身去找表哥了。 这处石殿不大,除却殿内四角的雕龙石柱便再无其他东西,两人站在石像前研究许久,也没发现玄机。 燕飞霜忽而灵光一闪,奔跑于四个石柱之间,踮脚看这个望那个,然后揪着施奕的袖口,喜道:「表哥你看这条龙跟其他的有何不同?」 男人不如姑娘家细心,施奕对比半晌也没发现不同。 「这条颈子后面的龙鳞多了一片!」 施奕想起方才打开石门前,萧绝挥剑斩龙颈的情景,他不敢贸然行动,便用匕首一点点将那片多出的龙鳞割开。 内里露出一块罗盘。 「果然就在这儿!」 燕飞霜面露兴奋之色,要去转动罗盘时,被施奕握住手腕。 「先别动,等傅大哥他们休养好了再说。」 「哦哦……好的。」 燕飞霜连连点头,跑回傅少御身边将她的发现一一说了,安静等待萧绝醒来。 约莫三个时辰之后,萧绝才有了甦醒的迹象。 衣服已经被烤干,傅少御只着一件中衣,其他的全披在萧绝身上。萧绝感觉自己像躺在一团柔软的棉花上,被春日灿阳烘烤着,暖洋洋的。 他不自觉地往棉花团里蜷缩了下,像只可怜又贪睡的猫。 傅少御拍拍他的脸,道:「醒醒。」 萧绝蹙起眉头,勉强睁开眼皮,意识还未回笼,本能已先于大脑支配身体做出反击,横肘一击结结实实打在傅少御的小腹上。 「嘶——」 傅少御将他两手擒住,道:「看清楚再打,很疼的。」 萧绝声音哑得厉害:「便是看清才打的。」 傅少御咬牙,俯身贴在他耳侧悄声骂道:「你当真狼心狗肺,早知就该将你扔进那寒潭中冻死餵蛇。」 「……放手。」 萧绝浑身无力,方才那一击牵扯得他四肢百骸酸疼不已,此刻也就懒得再费力气挣扎。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傅少御松开手,帮他把左眼上的布条整理好,道:「既然醒了,那休息一会儿便继续前行,我们食粮带的不多,不能耽搁。」 萧绝撑坐起来,垂眸望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两层衣服,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听见这边的动静,正靠在石柱上打盹的兄妹二人都过来了,燕飞霜愧疚不已,连声道歉,甚至说到后来声线都有几分不稳。 萧绝嫌她聒噪,恨不能一剑刺穿这人的喉咙。 傅少御及时打断,道:「霜妹不必如此,萧绝侠肝义胆,换是旁人也定会飞身相救。」 萧绝冷冷瞥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下。 燕飞霜偷偷抹下眼角,掏出袖中的帕子,掀开一层又一层,将两块点心捧到萧绝面前:「公子,你吃点东西再生飞霜的气,好吗?」 萧绝闭上了眼,没动。 「怎得烧傻了?」傅少御替他接过,掰下一小块餵到萧绝嘴边,「从前倒不知你如此娇气,区区一潭寒水,竟将你搅得浑身酸软,连吃东西也要让人餵吗?」 燕飞霜感激他的解围,心里却也还是酸涩难言。 萧绝抬眸看想傅少御,唇边的东西又往前递了递,他便张嘴将点心吃了,顺带咬住了那两根多事的手指。 早在沈家庄那晚,他就想将这东西咬断了,这会儿逮到机会,运足了力气,直到舌尖传来腥涩味道,才松开牙齿。
第17页 傅少御面不改色,将点心掰碎了,一点点餵给他吃。 坐在一旁的施奕见此情景,不禁道:「二位关系真好,教人羡慕。」 傅少御和萧绝相视一眼,都没接话。 短暂休整过后,傅少御便起身去燕飞霜他们发现的那处罗盘前,将罗盘转动一圈,可任凭盘中指针指往哪个方向,殿内一片安静,无事发生。 「咦?」燕飞霜疑惑道,「难道这罗盘不是机关?」 「可若不是,为何要在鳞片下设置此物?岂不是多此一举?」施奕也是不解,萧绝闻之不禁冷笑,崔玉书就是喜欢多此一举的人。 傅少御偏头看向火堆旁的萧绝,然后亮出月华剑,扬手一挥,罗盘碎成两半。 随着一道闷雷似的轰隆声响,大殿中心地板忽然下陷,萧绝来不及起身,便同那些山石一起摔落。 傅少御等三人也未能倖免,不过下陷的程度不算太大,他们只落了一身灰尘,并无受伤。 火堆被埋熄,傅少御借着燕飞霜手中的那两颗夜明珠,从山石碎块间将萧绝拉了出来。 「有没有受伤?」 傅少御弯身给他拍去灰尘,温柔体贴的举动让萧绝甚至怀疑自己丧失了记忆。 但他没有,从小到大,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绝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 待傅少御再次看过来时,他冷声问:「你……是不是把我认成他人了?」 傅少御一怔,随之笑了:「你怎么还在想这些事?」 「难道不是?」萧绝挑眉。 「当然不是,」傅少御双手掐住他的腰,手臂用力,将他从石堆上抱下来,「若想知道,先从这里活着出去。」 萧绝揪住他的一缕长发,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若是不答,我现在便剐了你。」 「你吓不到我,」傅少御笑弯了眼角,轻声道,「方才某人可是像只猫一样缩在我怀里哼哼,乖巧的紧。」 猫怎么会剐人呢?顶多是亮出爪子,作势兇狠地抓挠两下,不痛不痒。 「傅大哥!这边有台阶,好长啊!」燕飞霜的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隐约还有回声。 「这便来!」傅少御朗声应道,拽紧萧绝的袖口,借夜明珠的微光循声朝那边走。 萧绝作势要去夺他腰间佩剑,傅少御便攥住了他的手。 「我不说自有我的道理,纵然你拿剑逼我,也无济于事。」 黑暗中,傅少御看过来,夜明珠的淡白萤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底,幽幽的冷。 「该你知道的,时机成熟你自会知道,只望你那时不要恨我才好。」 第10章 血作画 萧绝任他牵着,走出废墟,穿过暗廊,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道,成为黑暗中的唯一指引。 他心想,这人当真奇怪,在冰水里泡了那样久,手掌怎还如此暖和? 忽而,那股温暖撤开了,他搓捻两下指尖,将手缩回到袖口下,好让暖意褪去得慢些。 眼前便是燕飞霜所说的那条石阶,以青石板铺就,阶梯一侧每隔数丈便镶有夜明珠照亮,抬眼看去,细细长长的一条萤光,直没入视线尽头的黑暗中。 仿佛通天了一般,有几分慑人。 「我爬过许多的山,从未见过将上山台阶修在山洞里的。」燕飞霜道。 施奕笑道:「不只是你,我也从未见过,古怪得紧。」 「多思无益,走吧,」傅少御率先迈步向上而去,「都当心些。」 萧绝跟在他身后拾级而上,偶尔望上一眼男人持剑的手,倒是没再起杀人的念头。 一行人向上攀爬许久,抬眼一看,那条细长的萤光仍不见尽头,似乎这半天都在原地踏步,不禁教人感到挫败。 「还要多久啊?」燕飞霜抹去额头汗水,蹙着两弯柳眉问。 她身上这件衣服被汗水打湿又烤干,这会儿再次被浸得湿透,她虽不骄矜,却还是忍不住面露不耐。 「不远了。」傅少御回答道。 燕飞霜闻言,杏眸一亮,浑身立刻来了力气,快速跨过几道台阶,越过萧绝来到傅少御身侧,问:「傅大哥如何得知?」 「涵洞入口在此峰半山腰,这台阶。 燕飞霜恍然大悟,果真没出多久,她就见到了终点。 那里又有一道石门在等待开启。 「一关又一关的,生怕外人闯进去,想来这不至峰的主人一定在此放了极其重要的东西。」燕飞霜说。 「只望此番不是白走一趟。」施奕长刀出鞘,做好御敌准备。 石门在轰隆隆的声响中缓慢打开,萧绝闪至傅少御身后,有他挡着,剑都懒得拿。 预想中的暗箭飞镖都未出现,门后一片安静,燕飞霜不放心,从台阶上抠掉一块石板往门内扔去,片刻后听得石块落地之音,便再无其他动静。 「我先去探路,你等先在门边稍候。」 傅少御踏进门槛,小心试探一番,正要回身喊他们,就见萧绝赤手空拳走了进来,燕飞霜和施奕紧跟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暗成保护之势。 待了片刻,见实无危险,这才放松下来。 燕飞霜在石室角落找到灯盏点燃,烛火洒满室内,堆成小丘的金石玉器立刻将整间宝库照得璀璨夺目。 施奕甚至被那满室金光晃到眼睛,使劲眨了两下才缓过神。
第18页 「天啊——」 燕飞霜禁不住感嘆一声,她自认为生在富贵人家,寻常宝物很难引起她的注意,但今日所见这间暗室,金银珠宝堆积在一处,视觉效果十分震撼。 「飞霜,做正事,不要耽搁。」 施奕将长刀插回背后刀鞘,走向石门对面那侧墙壁上的架子,从一堆书画中寻找类似剑谱的东西。 燕飞霜便去别处帮忙翻找。 萧绝不急不缓,走到室内中间挑起几条玉石项鍊,挂在指尖耍玩,目光扫过四下,他朝着最里侧的一张书桌走去。 怪不得崔玉书寝殿内的那间暗室简陋空荡,原来竟是神不知鬼不觉中,挖了处更大、更隐蔽的窟巢。 他来到桌案前,随意翻动几下压在案头的书籍,都是些山水异闻录,实在无趣。 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不大爽利,他便跃上长桌,躺下休息。 头顶忽投下一片阴影,萧绝没有睁眼,全凭气息也能分辨出来者何人。 「别来烦我,滚开。」 「我只是过来翻看下这边的东西,你只管睡,我不扰你。」 傅少御绕过书案,太师椅上落座,然后探身去摸萧绝另一侧的书籍。 一瞬间,萧绝被他的气息包裹住,身体不受控地一僵,耳畔传来男人低沉的笑。 又在故意戏弄他。 萧绝忽然睁开眼,在傅少御手臂与书案圈成的近似怀抱中,侧翻过身,故意露出松散领口下的锁骨和胸膛。 他弯着眼,也不说话,只定定望进男人含带笑意的双眸。 出乎他意料的,傅少御不仅没有怔愣,反而凑近几分,和他沉默对视。 萧绝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男人温热有力的手掌。 在气氛变有几分微妙时,傅少御那只拿书的手在萧绝的腰间轻轻掐了一下,随即他整个人撤开,转而去拿椅边画缸里的捲轴长画。 他展开画卷,眉头不禁一皱。 「画能有人好看么?」 萧绝终于找补回来,却见傅少御眉头越来越紧。 他翻身而起,坐在桌案上,探身将傅少御手中的捲轴拉到眼前细细查看。 入眼尽是血的颜色。 从那片浓郁的血红中,萧绝隐约能分辨出这是画的一张夜宴图。 画中几案凌乱、帐幔飞扬,宾客皆倒在血泊之中,一个个姿势扭曲,面容狰狞,目眦欲裂。 画幅中央那人,被剑刺穿后心,双膝跪地即将死去,却仍不甘心地伸出一手,似在向看画之人求助,而愤恨至极的表情,又像要将画外人一同拖入地狱。 想来崔玉书作此画时正疯癫无状,浓墨重彩的死亡渲染,让人在看画时甚至能听到那些惨死冤魂的悽厉叫喊。 「疯子。」 萧绝看得头疼,将画扔回到傅少御怀里。 傅少御从画缸中又抽出一副画轴打开,类似的情景,只是笔触稍有不同。 萧绝见状跳下桌案,将画缸里剩余的画卷全部拆开看了一遍,都是一样的。 傅少御盯着这些画看了许久,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傅大哥,只找到了这个。」施奕将几张纸递到傅少御的面前,瞥见他手中的画,不禁一怔,「这是?」 傅少御摇头不答,接过纸张看了两眼,望向施奕:「问渊录?」 「嗯,岑不语抄录分发的那几页残卷上有这几句话,但这纸上誊抄的字迹显然不是岑不语的,而且比抄录版多了些许内容。感觉至少有部分剑谱应该就藏在此处,只是我和飞霜翻遍这里,也没寻见更多。」 施奕的目光定格在那些惨烈的画面上,英眉紧皱,显然也感觉到了不适。 「这是……画的凌家夜宴?」 傅少御顿住,抬眸看他:「何出此言?」 施奕指向画中阴影处,门上牌匾笔走龙蛇写着「凌府」二字,只是大部分隐没在暗影和血色下,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听闻当年凌氏被灭满门,皆因《问渊录》而起。再看这画,这剑谱残卷,是不是说明崔玉书和当年之事脱不开干系?」施奕分析道。 傅少御沉吟半晌,才道:「此事只有崔玉书本人清楚了。」 第11章 生门出 「天啊——」 燕飞霜走过来,看到画中惨烈之景,悲愤至极,还掺几分不忍:「世间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为了一本剑谱,就能做出屠人满门这等惨绝人寰的恶行?他就不怕做噩梦,遭报应吗?」 萧绝哂笑,崔玉书教他「杀人先诛已,诛己先剜心」,一个没心的东西,哪里会怕、会悔? 更何况,他现在已不必担心报应这回事了。 燕飞霜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皱着柳眉,继续道:「若这画是真的,那……岂不是当时参加宴会的宾客都难逃死劫?」 说完又觉得不对,她抬眸的主人,竟厉害至此吗?以一敌众,怕是不能吧?」 施奕一怔,道:「也许……是带他的鹰爪提前预谋,趁宾客酒意正酣时动手。」 「不会,」傅少御摇头,「踏仙阁脱离赤月魔教来中原,至今也不到三十载,细算时间,那时崔玉书尚未在中原立稳脚跟,若是犯下如此大案,激起武林公愤,踏仙阁怎会留存至今?」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这话说得在理,可若当真如傅少御所言,那当年凌氏血案背后真兇,就肯定不止崔玉书一人。
第19页 良久,燕飞霜嘆了一声。 这桩血案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他们这些小辈甚至还未出生,若真想弄清事实真相,简直难于上青天。 「待我回上冶,一定要好好问问爹爹,没准儿他知道一些当年之事。武林怎能容忍这种恶人呢?」 萧绝冷不丁地开口:「上冶?」 一路冷冰冰的人忽然主动问询,其余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燕飞霜。 「……啊,」燕飞霜想看萧绝又不好意思对视,目光因而有几分躲闪,「我是上冶人,月泣凤箫燕无计是我爹爹,萧公子……去过上冶吗?」 岂止去过? 还有笔旧帐留在那里,尚未清算。 萧绝眸光转冷,不答一言,转而去别处翻找东西去了。 燕飞霜有点尴尬,手指将袖口绞缠起来,一圈又一圈。 「他不善与人打交道,霜妹切勿介怀。」傅少御及时解释,燕飞霜紧抿朱唇摇了摇低垂的头,只当萧绝还是在怪她寒潭的事。 几人在沉默中将整间宝库搜了个遍,除去那几页剑谱手稿和画卷,再无任何线索。 他们开始寻找出口,然而整个山洞似乎在此形成一个巨大的闭环,将几人彻底封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要不要尽早折返,想办法把那块石头挪走或是噼开?」施奕席地而坐,靠着一条桌腿,歇息片刻。 燕飞霜也要靠在他身边坐下,傅少御将那张太师椅拖过来,道:「你坐这,地上凉。」 桌案上传来一声嗤笑,傅少御垂眸看过去,正对上一只浅如琉璃的眼。 萧绝挑眉,笑道:「少御哥哥好生体贴,不知哪日便成了月泣凤箫的乘龙快婿呢。」 燕飞霜屁股刚挨上椅子,一听这话,也坐不下去了。 「傅大哥,我没事的,我去那边坐。」 她红着脸挪到远处,坐在施奕对面,挨着那堆珠宝坐下,抱着双膝一言不发。 「话不可以乱说。」傅少御神色不悦地看向萧绝,语气带上了三分严厉。 萧绝枕着双臂,神色悠闲慵懒,明显没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像燕家这样的显赫世家,择婿定要门当户对才最体面。不过——」 他刻意拖长尾音,目光在傅少御的脸上逡巡,眼中笑意不掩尖锐。 「少御哥哥年少有为,又有一副好皮相,哪怕是贱婢所出,想来月泣凤箫也不会嫌弃。」 傅少御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施奕拧起眉头,他总觉得萧绝话里话外,都对燕家颇有敌意。 燕飞霜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了句:「我爹常言『英雄不问出处』。」 萧绝听闻此言,躺在案上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细缝,他侧过身,一手支着脑袋,看向燕飞霜:「这话说得极好,果然有世家风范。燕姑娘能否再与在下多说说,令尊还有哪些教诲?萧绝洗耳恭听。」 燕飞霜终于抬起头来,对上萧绝的目光,一时竟分辨不出他这话是讽刺还是真心。 那只眼里的笑意,实在太具蛊惑性了。 「想听教诲还不简单?」傅少御出声打断,「待从此处脱身,傅某便同你好好讲一讲。」 萧绝懒洋洋地睨向他:「这就开始以燕家人身份自居了吗?」 不等傅少御回答,他又含笑向燕飞霜投去视线,语气温柔:「萧绝只想听燕姑娘的。」 燕飞霜慌乱挪开目光,耳垂有些发烫。 施奕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从怀里掏出干粮分发出去,转移话题:「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还是先填饱肚子,再折返想想如何对付那块石头吧。」 傅少御一言不发,坐在施奕身边,背靠另一条桌腿,将东西吃了。 「其实……」燕飞霜咬着饼子一角,斟酌片刻,又道:「我觉得我们不该折返,这里一定有出口。」 「为何如此笃定?」施奕问。 「若出口只有咱们来时那一个,那这满室的金银珠宝,要来回搬运多少趟呀?」燕飞霜分析道,「更何况那处塌陷了的石殿,在咱们到来之前是完好的,总不能是崔玉书修了那道机关将这里彻底封死,再也不打算来看他的宝贝吧?」 萧绝重新躺平,一手搭在被遮住的左眼上,心想燕无计倒是生了个聪敏的女儿。 「傅大哥以为如何?」施奕觉得表妹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嗯。」傅少御兴致不高,声音沉闷,「待会儿再仔细找找。」 「我吃饱啦,我再去看看。」 燕飞霜用帕子擦擦手,起身时放在怀里的夜明珠掉了出来,骨碌两下滚到傅少御脚边。 她要去捡时,傅少御忽而按住了她的手。 「傅、傅大哥?」 桌案上的人幽幽睁开眼,往旁边瞥了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姑娘家微红的脸蛋。 「抱歉,夜明珠先借我一用。」 燕飞霜连连点头,撤开了手,蹲在一旁看着傅少御眉头紧皱地盯着地上那颗夜明珠,「怎么了吗?夜明珠有问题?」 施奕也不吃了,凑过来查看。 傅少御摇头不语,修长手指拈起地上尘土放在鼻下细闻,剑眉皱得更紧,「是血。」 施奕讶然,凑得更近些,才发现这片地方的土色相比其他地方要暗沉几分,只不过烛火映缀满室金光,没人会留意脚下山土的颜色。
第20页 泥尘中的血腥味还未散得彻底,说明这血迹是新鲜的。 萧绝忽而坐起,随手扯过一副画卷重新展开,轻嗅两下,额头蓦地被轻轻抵住,他掀起眼皮,便掉进一潭近在咫尺的深渊。 对视不过须臾,傅少御就直起了身,否定掉萧绝的怀疑:「正常颜料,不是血。」 萧绝把画扔到一旁,单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向离他还有近两人高的屋顶,微微眯起眼睛,不急不缓地道:「那里。」 燕飞霜取来角落一盏灯,傅少御接过来,跃上桌案细緻查看,果然发现了一道血迹斑斑的细缝。 他弯腰将烛火放到萧绝手中,深深看他一眼,而后纵身跃起,试图将那细缝扒开。 只是四周无攀附之物,他凌空一瞬能做的事情有限,几次尝试后,他拂去衣上灰尘,道:「是个盖板,上面应该压着重物。」 他轻轻踢了下萧绝的屁股,换来对方的一记眼刀。 傅少御道:「我抱你上去试试。」 见萧绝迟迟不动,施奕收起长刀,道:「傅大哥,我来吧,你踩我肩膀。」 「不可,你肩膀有伤,且先休息。」傅少御又踢了萧绝一下,脸上重新展露浅浅笑意:「乖点,快起来。」 他张开双臂,俯身作势要去抱他,衣领勐地被拽住,萧绝借力站了起来。 傅少御的脖子被勒得生疼,他也不恼,扎好步子,笑道:「来吧。」 萧绝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话,轻松跃上傅少御的肩头时,身形稍晃便稳住了。 脚踝传来厚重的力道,他垂眸,正对上傅少御仰望过来的目光。 「放心,摔不着你。」 萧绝足尖稍转,用靴子轻蹭了下那张俊脸,这才老实站好,双臂举过头顶试图挪开那块三尺见方的盖板。 的确很重,每次他将之顶开些许,很快就因高度不及,盖板再次被压回原位。 「要不,把椅子也搬上桌子试试?」燕飞霜提议道。 萧绝却没了耐心,盖板并非铁质,与其费力顶开,倒不如一剑毁了。 寒霜「歘歘」几下,头顶扑簌簌砸下许多石块木屑,萧绝旋身避开,衣不染尘,傅少御却被结结实实砸到了左肩,不禁闷哼一声。 「傅大哥,你没事吧?」施奕及时为他挥开一块杂物,给了傅少御脱身的机会。 「无碍,」傅少御抬头看了眼屋顶被暴力卸开的一道宽缝,他闪到一旁,道:「上面还有东西堵着,施奕你挥两刀破开,那应该就是出口没错。」 「好,你们都走远些,别被伤着。」施奕长刀出鞘,灌注内力,纵身朝头顶斜砍两刀,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金箔玉石从头顶倾泻而下,砸在桌案上,恍如下了场短暂的冰雹。 那道方形出口被彻底打开,上面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我先探路。」 施奕奋勇一跃,消失在漆黑之中,燕飞霜满心紧张地望向头互不相欠了吗?方才这齣,我又是如何招惹你了?」 萧绝拍开他的手,似笑非笑:「与你无关,少自作多情。」 「与我无关,却害我受伤,那我更要叫屈喊冤,赖定你了。」傅少御说这话时,颇有点无赖的意思。 萧绝撩他一眼,还未开口,头顶传来施奕的声音:「这里……没人,但是有点其他情况,傅大哥你们上来看看吧。」 「那表哥你往旁边让让,我来了。」燕飞霜施展轻功,她身量纤纤,很轻松地跃上顶洞,紧接着响起一道急促的惊唿,施奕赶忙出声安慰。 傅少御和萧绝对视一眼,也不再耽搁,相继进到那屋顶之后。 没等看清周围环境,那股熟悉难闻的腐朽味便让萧绝明白了一切。 这座地宫宝库,竟就设在雀翎台下,还与崔玉书的寝殿暗室相通,入口便被暗室中央那两只未装满的木箱压着。 「怎、怎么这么多人头?!」燕飞霜缩在施奕怀里,不敢再多看一眼。 施奕捂着她的眼睛,鼻尖充斥着强烈的腐臭味,让他面色也不太好看:「这崔玉书,当真荒诞至极,毫无人性。」 萧绝熟门熟路摸到旁边木架上的灯盏,递给傅少御让他点燃,室内瞬间亮堂起来。 他回眸扫了一眼地板裂口旁边的人头堆,二十多个头颅滚落一地,看起来有点噁心。 想来是方才他在下层挥剑时,木箱震动将之碰倒了。 「这、这些人都是崔玉书杀的吗?」燕飞霜稍微平静下来,只是手仍然攥紧表哥的衣袖不肯松,「他是有收集头颅的癖好吗?」 萧绝冷笑,举着烛火踢走脚边的一颗头颅,想找出崔玉书的脑袋让这姑娘开开眼,可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傅少御见状走到他身边,问:「怎么了?有认识的人?」 萧绝不答,又挨个将那些人头看了一遍。 没有。 崔玉书的头颅……不见了。 第12章 故做戏 萧绝转身去了通往出口的那条长廊。 被他丢在此处的崔玉书尸身,也不见了。 若非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迹仍在,他都要怀疑自己手刃崔玉书不过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 他不信鬼神,人死不能復生,尸首不翼而飞,只能是被别人拿走了。 萧绝蓦然想起那个雨夜,崔玉书毙命前一瞬的身形迟滞,寝殿凭空出现的那两枚石子,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人躲在暗处「帮」了他一把。
第21页 有人在窥视踏仙阁。 那偷走尸体的人,和此人是不是同一个? 可拿走一具即将腐烂的尸体做什么? 最近在踏仙阁趁乱杀人神出鬼没的黑衣客,又是何来歷与目的? …… 无数疑问,漫上心头。 「怎么了?从方才起,你的脸色就不太对劲。」 傅少御走过来,看他的眼神丝毫不掩探究之意。 萧绝掀起眼皮看向他,剎那间,心思百转千回:他不能提崔玉书之事,一个字都不行,否则凭傅少御的敏锐,只要他开口,定会被猜出身份。届时他二人立场敌对,便再难行事了。 他摇摇头,蹙眉道:「无事,味道太呛。」 傅少御看着他,片刻后,才点点头:「是有点呛,你且再忍忍。」 他错身走到萧绝另一侧,伸手叩了叩那道暗门,说:「这应该就是出口了,帮我找找开启机关。」 施奕和燕飞霜也走了过来。 相比之下,上面这层实在太过简陋,只随便搜索两下就能将其看个透彻。 「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施奕语气颇有几分遗憾。 「先想办法出去吧,」燕飞霜抬起袖子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我现在只想赶紧洗掉这身臭味。」 萧绝看向燕飞霜,正打算说话时,一股温热气息忽然靠过来,衣衫贴在他的手背上。 傅少御站在他面前,足尖相抵,探身摸向他背后的那面墙壁。 二人对视的剎那,男人挑了下眉:「找到了。」 只听「咔哒」一声,暗门缓慢打开。 萧绝用指尖勾着男人的衣角搓了搓,才抬手将傅少御推开。他挪开视线,低声道:「找到了,就滚远点。」 傅少御也不恼,回头对施奕兄妹二人说道:「出去小心,随时可能碰见踏仙阁的人。」 施奕和燕飞霜齐齐点头,刀剑出鞘握在手中,跟在傅少御身后,放轻脚步相继走出那扇门。 萧绝坠在最后,回眸望了一眼那满地人头,心中还在细细回想这几日来的诸多细节,出门时脚下一声细微轻响,拉回他的心思。 低头看去,门槛下有样东西。 他捡起,发现是块环状有缺口的玉兽形玦。 玉玦通体莹白透亮,触手生温,只是放在烛火下细看,能依稀辨出几道细长裂纹,应该是被狠狠摔过留下的痕迹。 玦者,诀也。 俗言「绝人以玦」,少有人会用这种有缺口的玉玦做佩饰,崔玉书更是不爱这种东西。 既不是他的,那十之八九,便属偷尸人所有了。 「萧公子?」 施奕回身轻唤了他一声。 萧绝回神,将玉玦收入怀中放好,一脚踏出那间臭味熏天的暗室。 偌大的寝殿,十分安静。 正是这份静,教人不安。 燕飞霜不敢出声,用手势比划着名询问该走门还是翻窗,翻窗又要翻哪一扇才好。 施奕也不好定夺,侧眸看向傅少御时,见对方忽然长臂一展将萧绝勾入怀中,二人朝一扇屏风后旋身而去。 他先是一愣,随即听到殿外传来的紧密脚步声,也不及细想,便握住燕飞霜的胳膊,带她跃上房梁藏起来。 「他娘的,到底跑哪里去了?」 「嘘!你小声点,打扰到阁主闭关,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怂货,这两天山里闹得这样凶,也没见他出关。」这道声音忽然压低许多,「你说,那疯老头是不是快要踏鹤西去成仙了?」 「你别他娘的乱说!我可不想死!」 …… 声音近了又远,那两人没进到寝殿内来。 屏风后的狭小空间里,萧绝被傅少御半抱在怀中,没去管殿外的动静,他紧盯着男人的剑眉星目,忽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是了。 数月前的某个冬夜,崔玉书因赤月魔教特使惯例到不至峰「小住」而心情欠佳,这通火气自然是化成鞭子落在他的身上。 崔玉书发完疯让他到窗下跪至子夜,转身便出了雀翎台,不知所踪。 萧绝疲倦难当,没打算乖乖听话,起身去屏风旁刚穿上一件中衣,便见暗室的门忽然开了,一蒙面人与他正好撞上视线。 佩剑被崔玉书卸在殿外,萧绝赤手空拳,很快就被对方用剑抵在屏风后的墙上。 殿外影卫听到异常声响,却不敢贸然闯入,只能朗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颈间三尺青锋肃然压紧,寒光将那人的双眼映得越发锋锐。 萧绝与之对视,声音清冷无波:「无事,我打翻了砚台。」 待影卫走远,那柄剑撤去了,萧绝挑眉问道:「不杀我?」 蒙面人不答,只目光深邃地看他片刻,转身跳窗离去。 萧绝没叫人抓他,他也根本不关心那人深夜潜入崔玉书的暗室都做了些什么,很快他便将这个插曲抛诸脑后。 只是方才被男人拽进怀中的一瞬,剑眉下的那双朗目,让他莫名恍惚,想起了那晚的情景。 明知这不过是个巧合,但萧绝还是抬起了手。 他扬手想遮住傅少御那半张扰人判断的脸,手腕却被狠狠握住,男人以为他又要使坏,低声斥道:「老实点。」 萧绝注视着那双眼睛,用口型无声说了一个字。
第22页 ——疼。 傅少御没有松手,反而收紧力气,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既知疼了,以后就学乖些。」 「方才是你自己闪避不及才被砸中,现下却来怨我?」萧绝冷笑,「我还当你多大度,仁义君子果然是装出来的。」 「嗯,就是装的,」傅少御似笑非笑,「你这不知悔错的态度让我生气了,不想再装了。」 他将那只手腕攥得更紧,声音压低到听不真切。 「当真欠教训。」 萧绝蹙眉,男人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邪气又出现了。 「傅大哥?我们要不要趁现在离开?」 施奕与燕飞霜顺着房梁悄然行至他们的头顶,耳听得殿外没了动静,这才出声打断这二人的悄悄话。 傅少御闻声松开萧绝,沖房樑上的人招招手,「走这边。」 他从另一侧绕出屏风,轻步来到寝殿暖阁西侧的一扇轩窗下,侧耳听了下殿外,确定无人后才推开窗子,翻身出去。 萧绝盯着他的背影,不禁凝眉,傅少御走的这条路线完美避开了雀翎台日常的影卫巡视。 根本不像第一次出入踏仙阁。 殿外天色正明,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彻底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将漫山林野照得越发苍翠。 傅少御带着施奕兄妹二人钻进一片密林,萧绝在入口停下了脚步。 他没必要跟着他们奔逃,甚至他现在只需高喊一声,这三人便插翅难逃。 但他想去趟上冶燕家,最好是光明正大受邀而去。 萧绝折断一根树枝,射向燕飞霜后心的同时,他飞身而上作势扑救,「小心——!」 施奕听闻惊唿,立刻将表妹拽过来,两人扑在地上滚作一团,灌注内力的树枝同时擦过傅少御的脸颊,钉在另一株树干上。 林间动静引来附近影卫的注意,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足迹。 「快点起来!」 萧绝顺势翻身滚到那表兄妹二人面前,表情急切,极富感染力。 他一手一个将二人拽起,低声道:「快跑。」 身后脚步声迅速接近,他们不敢耽搁,疾速向密林更深处奔逃。 只是雨后山中难行,这又是片荆棘丛生的野林子,燕飞霜裙袂屡次被勾住,慢慢落在了后面。 萧绝见状,一剑割下她的裙摆,露出贴身的洁白亵衣。 燕飞霜面色通红,贝齿紧咬朱唇,又羞又怒。 「还愣着作甚?保命要紧!」 萧绝握住她的皓腕,将人往前推去。 凌空射来一支羽箭,他本可持剑挥开,但转念一想,握剑的手便故意偏移一寸。 只听「刺啦」一声,他身上傅少御那两件料子极好的衣服被划破,血色浸透衣衫晕出一片红痕。 「萧公子——」 燕飞霜惊唿一声,顾不得羞赧,扑过来要查看他臂上伤势,却见他左臂上有几道新鲜抓痕,想起寒潭她坠落时慌乱抓挠的情景,更是内疚自责。 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萧绝眸底划过一抹冷色,这丫头实在天真。 转瞬间,追兵已近至眼前,萧绝怕被同门认出功亏一篑,忙以袖遮面,佯装头晕。他高烧刚退,虚弱感倒也不假。 燕飞霜更是歉疚,一手搀着他,一手挥剑挡开几支羽箭。 守在雀翎台的影卫平时也不过五六人,萧绝引来的这几人功夫一般,不属上乘,傅少御和施奕干脆迎头而上,尽快彻底解决这帮麻烦,省得后面他们引来更多同伴。 萧绝坐在地上背靠树干,冷眼看着那抹飒爽身影。 招招狠厉,杀机尽显。 他微微眯起了眼,只怕那夜在沈家庄二人首次过招,傅少御根本未施展全力。 不过十数回合,那些前来追赶的影卫便尽数命丧月华剑下。 傅少御以袖抹去剑身血痕,收剑入鞘,跨步来到萧绝面前。 他身形高大,气度不凡,俯视时自带一股睥睨的傲气。 「能站起来吗?」 萧绝仰头看去,阳光透过葱郁枝杈洒落在男人身上,晃了他的眼睛。 他眨眨眼,然后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第13章 同路人 萧绝伏在男人宽厚的背上,视线随着对方的脚步轻晃。 他垂下眼睫,将傅少御颈侧皮肤下的青筋血管看得分明,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脉搏的蓬动力量。 无端给人一种安全感。 「我好看吗?」 一声轻笑,拽回游盪的心思。 萧绝盯着男人英俊的侧脸,低声道:「休要自作多情。」 「都要亲到我的脖子上了,还嘴硬什么?」傅少御侧头看过来,唇角上扬,不掩笑意。 萧绝不自在地挪开目光,一手揪扯住男人的头髮迫使他正视前路,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拧断你的脖子简直轻而易举,要想脑袋留的久一些,就管住自己的舌头。」 「哦。」傅少御低低笑了起来。 二人前胸贴着后背,男人低笑时,胸腔的振动一路传到了萧绝的心里。 「你笑什么?」 傅少御只笑不答,萧绝又厉声追问一次,他这才侧过头,吧唧两下嘴,吐了吐舌头,示意他「不敢」讲话。 薄唇被舌尖舔得泛起水光,星星点点的阳光洒落其上,勾得人也想去舔一舔。
第23页 萧绝把那张俊脸推开,咬牙道:「幼、稚!」 傅少御笑得更加开怀,他双手托住他的大腿,将人向上颠了颠。 「搂紧点,摔了我可不负责。」 「那你的脑袋就真别要了。」 嘴上这样说,胳膊却暗暗收紧了。 傅少御眸底漾起一丝涟漪,语气放得温柔几分,「你可以睡会儿,下山后我再叫你。」 「闭嘴,你很吵。」 走了没多久,傅少御感到颈侧右肩稍沉了些,他放轻脚步,依稀能听到伏在肩头的那人平稳的唿吸声。 一缕长发不老实地钻入领口。 傅少御勾起嘴角,没想到这人兇巴巴的,头髮却这样软。 行至半山腰时,走在前面开路的施奕停了下来,回身道:「傅大哥,你背了一路该歇会儿了,换我来吧。」 垂在胸前的那两条手臂收紧了些,颈侧也传来那人闷闷的一声冷哼,听起来有几分被打扰到好梦的不痛快。 傅少御轻声拒绝:「没关系,我来就好。」 施奕还要再说什么,忽对上一道锐利的目光。 那只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掩映在髮丝下,陷落在树影中,暗沉沉的。林间荆棘似在眸底暗处生出刺来,扎人得很。 哪怕眼睛的主人神色慵懒,并无任何攻击的意味。 施奕怔了一瞬。 萧绝换个姿势,改伏在傅少御的左肩,重新闭上了眼。 「那……傅大哥若是累了,随时叫我。」施奕收回目光,转身时被脚下藤蔓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耳畔传来一声轻嗤。 傅少御知道他没睡,沉声道:「莫要放肆,人家是好意。」 萧绝勒紧他的脖子,道:「你体力不济就直说,我自不会赖着你。」 傅少御只字未言,拧了下萧绝的大腿根儿,竟将他一路背到了山脚下,中途没有休息。 待双脚重新落地时,萧绝竟有些腿软,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行走如常。 天色渐晚,但他们仍未走出踏仙阁的地盘,不敢耽搁,趁夜色向东行了数里,终于找到了来时绑在树下的马匹。 燕飞霜主动将自己的坐骑让给萧绝,她和表哥共乘一骑,四人在月下策马疾驰,于翌日清晨来到一座名为「临泉」的小镇。 临泉镇只有一条正街,他们骑马经过时,正赶上早市。 出门买菜赶工的人们纷纷让路,街边支摊的小贩也暂止了吆喝,一个个都仰头打量着这四个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的陌生客。 「表哥,咱们还是先找个客栈歇下脚吧?」 燕飞霜毕竟是个姑娘家,脸皮薄,现下他们几个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贴身亵衣露在外面沾满泥污,实在不像话。 若是被她爹看到她这副模样,她定要吃上三天禁闭。 施奕也有此意,和另外二人商量了下,便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四间上房,他们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各自回房休息。 午后时分,萧绝正躺在榻上闭目养神,房门轻响了两声。 「谁?」 他警惕出声,门外顿了一下,随即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我是不是吵到公子了?」 萧绝弯了下唇角,翻身坐起,拢好衣衫,道:「没有,门没锁。」 门敞开条小缝,燕飞霜先是向门内张望一眼,见萧绝坐在床边,这才推开门迎着那道目光走进来,半垂脑袋将手中托盘放在桌上。 「公子,这是我托客栈老闆娘去布庄买的成衣,可能尺寸不太合适,待、待……」 燕飞霜吞吞吐吐,鼓足勇气看了萧绝一眼,对上他的目光,又急忙避开。 「谢谢。」 萧绝适时化解了她的尴尬,起身来到桌旁,摸了摸托盘里的衣裳,假模假样地说:「燕姑娘有心了。」 来前,燕飞霜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以为萧绝先前那般冷漠,此番也定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没想到,萧绝竟如此和颜悦色,还对她说了谢谢。 「该道谢的人是我,」燕飞霜绞着袖口,道:「若非公子出手相救,飞霜早已命丧黄泉。」 萧绝坦然自若:「举手之劳。」 「那公子的伤……」 「无碍,只是皮肉伤而已。」 萧绝撩起眼皮看她依旧满面忧色,迳自脱下一只衣袖,修长有力的手臂连带线条精緻的肩膀都暴露在空气中,从燕飞霜的角度看去,甚至能隐约看到他半侧的胸口。 白皙结实,却又遍布鞭痕的胸口。 燕飞霜脸颊绯红,想挪开视线,却又忍不住要多看一眼。 「公子你……以前受过很多伤吗?」 「还好,」萧绝应得轻描淡写,侧过肩膀把伤口给燕飞霜看,「劳烦姑娘帮我上个药,我自己不太方便。」 「哦哦,好。」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燕飞霜便坐在他身边,将金疮药小心仔细涂在伤口,还不时抬眼观察一下萧绝的表情。 期间目光对上,她脸色更红,慌乱挪开视线,又觉得心虚,她便飞速转动脑子,找到了个话题打破这种磨人的沉默。 「公子,你之后有何打算?你屡次出手相助,飞霜感激不尽,我……我想邀你……」 她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说到底,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她这样贸然邀请萧绝去自家做客,对方会答应吗?
第24页 「哟,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打扰你们了?」 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把燕飞霜从自我纠结中拯救出来,来人嘴上说着「打扰」,脚下却没有任何犹豫,迈进了房门。 萧绝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傅少御也在桌边落座,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落在萧绝半敞的衣衫上,挑了挑眉。 燕飞霜道:「傅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我有事对你和萧公子说。」 她想,单独邀请萧绝太过突兀,若带上傅少御一起,便顺理成章了。 「下月初十就是我哥的成亲礼了,我爹定是要邀请傅大哥去府上喝酒的,不如你和萧公子一起去上冶吧,我……」燕飞霜瞄了萧绝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道:「我也想藉此机会,好好招待下萧公子,以报救命之恩。」 「你哥?」萧绝问。 「我亲哥啦,不是表哥。」燕飞霜以为他误会是施奕成亲,解释道。 萧绝敛眉不再多言,傅少御看看他,还是没忍住探身帮他把衣衫拢好,遮住那片胸口风光,才问燕飞霜:「成亲都邀请了哪些宾客?你知道吗?」 燕飞霜道:「左不过是江湖上那些人。」 傅少御沉思片刻,点头道:「我本打算去平川沈家庄一趟,但估计到那里,不日又要动身去上冶。」 见他态度松动,燕飞霜立刻劝道:「那就干脆跟我直接回家嘛,反正我哥成亲,沈伯伯还有我姨丈他们肯定都会来的,到时候你再跟他们回禀踏仙阁的事也不迟。」 她说的姨丈,也就是施奕的父亲,丹阳派掌门施正平。 傅少御偏头看向萧绝:「你意下如何?」 这语气,自然得好像他们两个本就是同路人,以后要往同处去。 萧绝瞥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昨日费尽苦心自导自演那么一出,就是要等燕飞霜毫无心防对他发出邀请,他没理由放弃这个机会。 「会不会打扰到贵府办喜事?」萧绝看向燕飞霜,问。 燕飞霜喜不自胜,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会不会!到时我让管家专门收拾出一间院子给公子和傅大哥住,你们只管安心住在府上就成!」 她越说越激动,生怕萧绝反悔似的,起身往门外跑:「我去告诉表哥,让他也一块去上冶!」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没影了。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傅少御单手托腮看着萧绝,也不说话。 「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在想,你突然对霜妹转了性子,是看上她了还是另有所图。」 萧绝起身,居高临下睨他一眼,道:「无聊。」 他解开衣带,丢在傅少御的头上,毫不客气地撵人:「滚出去,我要换衣服。」 「现在知道避嫌了?我看你方才当着姑娘的面,脱得很是坦然。」 傅少御一挥袖袍,只听「砰砰」两声,强劲掌风将那两扇半掩的房门重重关上。 「脱吧,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想脱几件都成,不必避讳。」 萧绝盯着男人嵌满笑意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将身上的两件衣服依次脱下,然后,他注意到对方的面色逐渐沉下去。 「我好看吗?」他学着男人在山上的口吻,调侃地问。 这下,傅少御彻底笑不出了。 第14章 冰雪消 之前在山洞中,傅少御已见过他的满身伤痕。 只是现在萧绝披一身明灿艷阳立于窗边,冷白的皮肤似剔透美玉,衬得胸口那些狰狞鞭痕愈发触目惊心。 傅少御坐在阴影里,点漆墨瞳蕴着不知名的危险。 「怎得不答?」 萧绝嘴角牵起一抹讽刺。 「莫非是我这些伤疤过于噁心,让傅大侠没办法装模作样说一句违心的『好看』吗?」 傅少御眸色更沉,将托盘中的新衣扔到他身上。 「穿好,别再病了。」 萧绝摸摸新衣柔软的布料,忽然泄了气。 他不是爱逞口舌之快的人,但自从遇上傅少御,他总是情难自制。往往大脑还未深思,那些带刺的话就已脱口而出,非要扎得对方为他变了脸色,才能满足。 就像此刻这般。 没意思。 他背过身去,旋衣披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想转身,却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别动。」 一只手拂上他的后颈,指尖刮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慄,散乱长发被傅少御拢在手中从衣内拿出来,他听到傅少御问:「疼吗?」 萧绝一怔,竟恍惚不知他是在问自己的头髮还是那些鞭伤。 傅少御绕到他面前,给他拢好衣襟,系好衣带,动作自然亲昵,瞧不出半分侷促。 迟迟未等到答案,傅少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追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萧绝喉头髮紧,竟说不出那句「与你无关」。 这么多年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谁会关心一个冷血无情的杀人机器会不会疼。 「刚才还伶牙俐齿的,怎么这会儿哑巴了?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傅少御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脸,萧绝的目光随之轻移,在男人指尖距他咫尺之遥时,他偏头要躲,后颈却被握住。 「别动。」 温热的指尖轻轻一勾,萧绝眨眨眼,视野变得宽阔,不太适应阳光的左眼虚虚眯了片刻,才彻底睁开。
第25页 那抹勾人的幽蓝色,映出了男人英挺的轮廓。 萧绝垂下眼睫,闷声道:「你做什么?把布条给我。」 傅少御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一缕碎发贴附在萧绝的眼睛上,傅少御轻轻一吹,髮丝被吹离了轻颤的睫毛。 然后,萧绝看到男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黑色眼罩。 「赔你的。」 傅少御帮他把眼罩戴好扶正,退后两步倚在窗边,打量着他:「嗯,还是不戴最好看。」 「油嘴滑舌,最讨人厌。」萧绝轻嗤,语气却比以往都要软。 傅少御笑笑,上半身后仰探出窗外看了看,随即站直身体对萧绝说:「那我不扰你了,好好休息。」 他翻窗而出,几个起纵,跃到对面屋顶,紧接着消失在萧绝的视线中。 萧绝摸了摸左眼上尤带着那人体温的眼罩,关上窗,回去继续睡了。 许是高烧一场又连夜奔逃做戏太累的缘故,这一觉竟睡到了月上柳梢时。 窗虽关着,但挡不住天际皎洁的月色,萧绝望着窗口怔怔出神片刻,才起身盘腿打坐,刚运行不过一个小周天,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萧公子?你在吗?」 是燕飞霜的声音。 萧绝本不欲理会,又听到她在门外小声说:「好像也不在,是不是他和傅大哥一起出去了啊?」 施奕道:「那我们出去找找,半个时辰后在客栈门口会合,你……」 话还没说完,门「吱呀」一声开了。 「人不在我这。」萧绝见这两人眉间笼上愁云,凉声道:「他又不是三岁稚童,你们还怕他走丢了不成?」 「临泉镇离不至峰还不算太远,我是担心傅大哥遇到踏仙阁的人。」 施奕此话一出,燕飞霜更加沉不住气。 「还是出去找找吧,反正这座小镇就这么一条街,咱们分头找,不出一炷香就能把这里找遍。」 「嗯。」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去,萧绝想,既然要做戏,就得做得情真意切,他便勉为其难带上寒霜一同去找人。 长街贯通小镇南北两端,他们三人兵分两路,将长街来回走了两遍,还不忘向过往路人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就在施奕兄妹二人商量着要不要出镇去找时,傅少御回来了。 他披着一身月色,从暗影中走来,远远瞧着,自有一股阴鸷孤绝的气场。 可走到近处,看清了他的容颜,又令人感慨他气度非凡、风姿卓绝,不愧是名满江湖的侠士君子。 明明是两种矛盾的气质,却在光影明暗中,无比融洽地糅杂在一起。 「傅大哥!」燕飞霜急切地跑过去,「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 「怎么都站在这儿?赏月吗?」傅少御笑问。 燕飞霜解释道:「我们方才遍寻不到你,特别担心你是遇见踏仙阁的人了。」 「啊,抱歉,」傅少御跨上台阶,自然拂开姑娘的手,「只是午后睡不着,出去散了散心。」 「没事就好,」施奕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傅大哥还没用过晚饭吧?我去吩咐客栈备些饭菜,一起用吧。」 「好。」傅少御点头,待施奕兄妹二人相继转身走进客栈,他才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绝,问:「为何这样看我?」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萧绝开门见山地说。 血腥味很淡,被微凉的夜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那两人闻不出来很正常,可萧绝常年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对这种味道极其敏锐,傅少御一跨上台阶,他便感觉到了。 傅少御抬起袖子闻了闻,挑眉问:「你是小狗吗?」 萧绝面露不悦,正要出言相讥,傅少御忽然靠过来,以手掩唇,悄声对他郑重道:「不瞒你说,我刚刚鞭尸去了。」 萧绝一怔,侧眸看他时,又见傅少御唇角微翘对他说:「不逗你了。其实是遇见两个踏仙阁的门徒,我怕暴露你等行踪,便将他们引去镇外树林处理掉了。」 这两句话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透。 傅少御也不再多作解释,长臂舒展搂住他的肩膀带人往客栈里走:「我先去换件衣裳,免得坏了与你共餐的好心情。」 四人在二楼雅间临风赏月,施奕不无遗憾地说:「月色雅致,又有故交新知在侧,可惜没有好酒助兴,辜负了此等良宵。」 「等到了上冶,表哥还怕没有好酒吗?」燕飞霜笑道,「咱们明日动身,顺利的话不出三天就能到我家了,在下月初十我哥成亲之前,你们可以天天把酒问月。傅大哥、萧公子你们到时候一定要尝尝我爹亲手酿的桂花酒,保准你们喜欢。」 傅少御客气道:「燕伯父不愧是一方风流雅士。」 正支着脑袋看向窗外的萧绝忽然笑了一声,引得三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萧绝恍若未察,修长手指把玩着茶杯,面上笑意被月色蒙了一层浅淡的薄雾。 纵然大家同桌而坐离得很近,可他却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疏离落寞感,好像风一吹来,他就要御风而去了。 「秦客当楼泣凤箫。宫衣香断,不见纤腰。」萧绝眼波流转,扫向对面的燕飞霜,弯了弯眼角,「令尊『月泣凤箫』雅名盛传,在下特别期待能品一品他的手艺。」 燕飞霜被他眸中倒映的月色迷得转不开眼,脸色绯红,点了点头。
第26页 傅少御在桌下掐了萧绝的大腿一下,随即起身握住他的肩膀道:「好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辰时出发。」 施奕兄妹二人连声答应,待雅间内只剩他们两个后,萧绝一把拍开他的胳膊,起身也要走,却被傅少御卡在桌椅中间。 「又要做什么?」萧绝问。 「这话该是我问你,你千方百计想进燕家所为何事?」 傅少御将人挤在墙壁上,萧绝的腰抵在窗沿,夜风从身后扑进来,将他柔软的髮丝吹向面前敏锐的男人。 「这个跟你无关。」 萧绝眉眼间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白日里才对男人生出的那点好感正在消失。 傅少御低声道:「我可以不过问,但你不准对燕飞霜动心思。」 萧绝忽而笑了:「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傅大侠果然也不例外。」他话锋陡然一转,尽显刻薄,「只是你未免眼皮子太浅,燕飞霜这等家世姿色的丫头,也能把你急成这样。」 不等傅少御说话,他挥掌斜噼,强劲攻势逼得男人不得不退后闪开。 他抬脚要往雅间门口走,傅少御却欺身上来,赤手空拳和他过招。 「上次在平川府打得不过瘾,我们再行来过。」 「有病。」 萧绝要去拔剑,傅少御偏就不让,嘴上也不饶人:「这几日我待你这样好,你却毫不领情,一身的刺,逮谁扎谁,太没良心了,教我好生难过。」 难过? 看他俊脸上肆意张扬的神情,真瞧不出一丝一毫的伤怀。 萧绝冷嗤,不再妄图亮剑,拳掌绵密不断朝对方攻去,指尖几次贴擦着男人的面门划过,傅少御险些破相。 「啧,只是对招,不要过火。」 「你自找的!」 又是一记凌厉挥掌袭向男人面庞,傅少御后仰避开时,眼见着一样物件从萧绝袖口中飞脱而出,贴着他的眼皮划过。 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一道闷响,二人这才停了胡闹。 傅少御把东西捡起来,就被萧绝一把夺走。 他眯了眯眼:「何处来的玉玦?」 「你这话问得古怪,」萧绝斜眼睨他,「不能是我自己的吗?」 「在山洞时,你脱得精光窝在我怀里,可没见你身上有什么玉玦。」傅少御笑意盈盈地说。 萧绝一愣,反应过来要拔了男人那条舌头时,傅少御已经转身出了雅间。 只剩他站在原地,耳朵尖烫得发疼。 傅少御回到自己房间时,窗户开着一条小缝,随风轻摇。 他走过去,许久未见的绝影就伏在窗外屋瓦上。 「公子,属下办事不利,请罚。」 绝影跪在窗外,半晌也没等到下文。 正疑惑间,他听到傅少御问:「一别数年,你还没忘记他,是吗?」 绝影浑身一震,将头埋得更低:「属下该死。」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既然放不下,那就重新捡起来。」 绝影将唇抿成了直线,神色愈发暗淡。 「领罚去。」 傅少御丢下三个字,便将窗户关好,不再多言。 窗外,僵在屋瓦之上的黑影久久才起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第15章 情意动 为避开踏仙阁的沿途追杀,他们此去上冶,一路快马加鞭,避开人多复杂的城乡小镇,行到累时,便下马歇息。 餐风饮月,天地为席,倒有几分漂泊江湖的浪子意味。 燕飞霜特别开心,一点大小姐的骄矜都没有。这日傍晚他们行至一野山下,她提议道:「这离上冶还有多半天的路程,咱们今夜就在此处歇了吧。」 「依我看,你就是不想回家,能在外面磨蹭多久是多久。」 被施奕戳破心思,她也不反驳,噘着嘴小声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烦我哥那人,整天没个正经。」 「他成亲后……或许就收敛了。」施奕沉吟道。 「嘁,我才不信,」燕飞霜翻身下马,把缰绳塞到表哥手里就往林子里跑,「不提他了,我要去打野兔!」 「你等等我,一个人危险!」 施奕把马拴好,傅少御挥手催他赶快跟上,并把捡柴生火这事揽了下来。 他往林子里走了两步,回头见萧绝倚在树下发呆,便捡起一枚石子,弹射向那张冷艷的脸。 「你又发什么疯?」萧绝旋身避开,右手按住腰间软剑,愠怒道:「找死直说。」 「过来陪我。」傅少御沖他招招手,见人不动,就过来牵他,「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不放心。」 萧绝冷嗤:「一个人?你那条忠心耿耿的狗,这几日一直盯着我,你还有什么好担心?」 躲在暗处的绝影膝盖仿佛中箭,不知该不该继续向前。 「你别误会,他只是担心你趁我不防,在背后捅我两剑而已。」 傅少御扬手一挥,树梢似被风吹过般轻晃两下,绝影就消失不见了。 「他担心的没错,我现在就想划烂你这张嘴。」 萧绝忽而反手握住男人手腕,瞬步逼至傅少御面前,另一只手五指成爪,不由分说袭向那张俊脸。 若非傅少御躲避及时,只怕眼睛就废了。 「才老实两天,这便又开始了?」 「哼,先撩者贱。」
第27页 二人贴身过招,紧紧钳制住彼此一臂,剩下左右手互搏,杀伤力趋近于零。 绝影远远瞧着这两人抱在一起辗转腾挪,蓦地想起当年他在树下与那人也是这般亲密无间舞剑弄扇,眼神不由得黯淡几分。 「嘶——起开!」 天旋地转间,萧绝被扑倒在草丛中,后脑被温厚的手掌托着,没有磕到石头,但他的嘴唇却被男人砸过来的脑门磕破了。 「不起。你这样嚣张,就得把你的手脚都捆住才好。」 傅少御压在他身上,见到他唇上那抹殷红,眸色变得深邃起来。 萧绝抿唇瞪着他,琥珀似的眼中芒刺横生,陡然,瞳孔微微放大,错愕地将男人身后的夕阳颜色尽数收拢。 男人的指腹按在他的唇瓣上,不轻不重地来回碾磨,眼里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令萧绝的心口皱缩了下。 这样分外专注的对视中,唿吸都显得多余。 手指忽然加大了力气,萧绝因唇间刺痛微蹙的眉头,拨动了傅少御那根停摆的心弦。 他撤手起身,瞥了一眼仍躺在草丛里的萧绝,又将手递过去:「起来,地上凉。」 萧绝抬眼看他片刻,才把手伸过去,借力站起。 「趁现在明快,赶紧捡点柴火。」 傅少御往林子里走,萧绝便无声跟在他身边,目光不时扫过男人那只修长有力的手。 「你听。」 男人忽然偏头看过来,萧绝竟有几分心虚,弯腰捡起一根枯枝丢到傅少御的怀里,才冷声道:「听什么?」 「前方有水。」 傅少御加快脚步,前行不过数十丈,果然见到一条清澈山溪自远处空谷蜿蜒而来,伸向夕阳坠落之处。 他将枯枝放到河滩上,走到溪边看了看,开始挽袖子:「今晚给你烤鱼吃。」 橘色余晖下,男人回眸望过来时俊脸沾了夕阳的暖意,萧绝看得一怔,他舔了下唇上的细小伤口,悄然走至傅少御身后,抬脚踹向他的屁股。 傅少御本就重心前倾,被踹一脚,不受控制地向溪水中栽去。 但他不肯独自吃亏,反手抓住那只作祟的脚,带着罪魁祸首一块儿扎进了水中。 两人扑腾几下,从溅起的水花中浮出水面。 「这次可是你先撩拨的。」傅少御抹了把脸上的水珠,控诉道。 萧绝没说话,划动双臂游过去,拽着男人一同沉入水中。 暗流涌动,水波推晃着搅乱视线,可傅少御的双眸却在层层水波后依旧炽热明亮,如一道无法抗拒的漩涡,吸引人再靠近些。 萧绝狠狠拽住男人如水草般招摇的头髮,对准那双微抿的薄唇,闭眼咬了上去。 细小气泡不断从二人相接的唇间溢出,缓缓上升,冒出水面时倏然破裂,迸溅出的细碎晚霞最终融进那一片粼粼波光中。 很快,舌尖漫起血的腥涩味,不过转瞬就被溪水沖淡。 萧绝扣紧男人的后颈,咬得更狠。 傅少御不甘示弱,反咬回去,手也不老实地钻进萧绝的衣衫中狠捏乱揉。 两人在水中翻搅一气,肺里空气渐少,在萧绝快要呛水时,他被傅少御揽腰浮出了水面。 傅少御甩甩头髮,似笑非笑道:「狗脾气,牙尖嘴利还记仇。」 萧绝一言不发紧盯他唇上的血珠,胸口剧烈起伏着。 方才咬上去的一瞬,他是存了报復的心思。可到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譬如他此刻,脑内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 他揪住男人湿透的衣襟,将人拽得更近。 沁血的薄唇近在咫尺,勾他去闻嗅品尝。 当下,傅少御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 他掀起眼皮看向猎物的眼睛,发现那双墨瞳也正幽幽注视着自己,萧绝觉得喉咙发干。 想再尝尝傅少御的血够不够涩,唇够不够软。 「傅大哥、萧公子?你们没事吧?」 河滩上传来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萧绝勐地推开傅少御,二人各自朝身后漂了些许。 傅少御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转过头去,朝岸上朗声道:「抓鱼吃,无事。」 施奕不疑有他,抱起滩石上的那堆枯枝,道:「那我先将柴抱回去等你们。」 傅少御挥挥手,待人走远,才对要往岸上去的萧绝道:「你别跑,回来帮我抓鱼。」 萧绝好似听不见,湿淋淋地回到河滩,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少御不甘心地沖他叫嚷:「你快回来帮我,总得抓两条鱼回去交差,不然他们要笑话我的!」 萧绝抿紧双唇加快脚步,暗自懊恼方才的失控。 晚阳斜沉沉地挂在山头即将落下最后一缕光时,傅少御才抓到第一条鱼。 鱼被抛上岸,在空中划出一道水弧,「啪叽」落在绝影脚边。 绝影神色复杂,看着又一个勐子扎进水里扑腾的自家少主,想了想,还是出声劝道:「公子,您上岸吧,我来。」 「让我再试一次。」 傅少御又往水里摸了一会儿,仍是两手空空,他嘆口气,旋身出水,飞跃上岸。 一块湿漉漉的玉玦被丢到绝影怀里。 是方才在水中,他和萧绝互咬时,傅少御趁乱从对方身上摸来的。 绝影看到失而復得的玉玦,指尖微颤,他跪地叩首,再三拜谢。
第28页 傅少御矮身握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既是珍爱了那么多年的宝贝,就藏好些,别再轻易弄丢了。」 「是。」绝影声音都颤抖了。 傅少御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提着鱼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仍跪在原地的绝影道:「若再见了那人,也别再轻易放手。你学学我。」 绝影循声看过来,傅少御沖他晃晃手里的鱼,转身走了。 「傅大哥再不来,我就要去河里捞你了!」燕飞霜远远瞧见他,招手道:「你看看我打的兔子,够不够肥?你的鱼呢?」 傅少御把那尾小鱼亮出来,燕飞霜愣了愣,随即笑道:「你不会这么久只捞到这么一条吧?」 「没办法,」傅少御看向树下烤火的人,无奈道:「我最想要的那条落荒而逃了,导致我心慌意乱。」 正在擦头髮的萧绝闻言抬眸看过来,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成一簇勾人的红。 傅少御坦然对上他的目光。 「傅大哥你竟也会一本正经地瞎说了。」 燕飞霜接过他手中的鱼,转递给施奕:「表哥,烤了它。」 施奕的目光在对面一站一立的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把鱼接了过去。 傅少御脱去外衫架在一旁烤干,挨着萧绝坐下,他身上湿答答的中衣很快把萧绝刚刚见干的衣服洇湿。 萧绝垂眸看了下男人垂在膝上的手,又默默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火堆。 没有躲开。 柴火燃烧哔剥作响,空中很快飘散开一股肉香气,燕飞霜把两条烤好的兔腿撕下,分别递给对面的人。 「你们先吃,我跟表哥还不是很饿。」 傅少御没推辞,萧绝却迟迟不接。 「萧公子?」燕飞霜小心翼翼唤他一声。 萧绝盯着火堆,幽幽道:「我要吃鱼。」 第16章 凌氏案 那尾鱼实在太小,剔除刺骨后,不剩多少鱼肉。 萧绝吃得很慢,一直垂眼盯着那根鱼骨,不知在想什么。 「傅大哥,我向父亲飞鸽传书报了平安,没提不至峰上的东西。」 施奕撕下一块兔肉递给燕飞霜,继续道:「毕竟那几页剑谱和刺杀夜宴图,事关当年凌氏旧案,我想着还是当面和他说比较好。」 「嗯,谨慎些没错。」 自《问渊录》残卷重现天日以来,江湖明显变得躁动。 诸如平川沈家庄、上冶燕家堡、新昌丹阳派这些极具使命责任感的世家名门,开始四处探寻其余卷章的下落。 而明里暗处,不知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些门派的动静,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施奕生恐飞书被截,这才隐去关键的信息。 燕飞霜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如果崔玉书当真和那桩灭门案有关,爹爹他们会怎么办?杀上不至峰剿了他的贼窝吗?」 施奕说:「没有确凿证据,贸然行事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江湖争端。」 那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事情过去二十多年,能有什么确凿证据?人不是都死光了吗?」燕飞霜皱眉道,「若与崔玉书对质,他咬定不认,那凌家血海深仇岂不是永无昭雪的可能?」 「其实……」 施奕犹豫再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森森夜色,才压低声音道:「凌家可能没有灭门。」 「此话怎讲?」傅少御撕下块兔肉递到萧绝嘴边,等对方犹豫片刻后,低头就着他的手把东西吃了,才看向施奕。 燕飞霜也是一脸好奇。 施奕道:「沈庄主寿宴过后,我去了趟凌府,宅子虽已落败不堪,可后院祠堂却一尘不染,看得出是一直有人在打理。我觉得蹊跷,便去找附近的人打听。有不少人都说每逢初七子夜,定有一个中年男人到旧宅子里待上一晚。」 「表哥你别吓人好不好?」燕飞霜抱紧双臂,仍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倒不是怪力乱神之事,」施奕笑着揉揉她的头髮,才道:「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他本是当地的一个乞丐,受人所託,每月初七打理凌宅祠堂。因为对方给的金钱丰厚,所以事必躬亲,细緻周到。」 「那……为什么非要大半夜去啊?」 燕飞霜不解,施奕也跟着摇摇头:「不知,不过他好像白天里还在沿街乞讨。」 「嗯?不是说僱主给的酬劳丰厚吗?」燕飞霜更加疑惑,「为什么还要继续当乞丐?拿着钱去做些正经营生或者置地买宅不好吗?」 对面传来一声轻嗤,她的脸颊蓦然发烫,小声问:「萧公子……为何发笑?」 萧绝仍咬着傅少御的指尖,闻言撩起眼皮透过火光看过来,最是不经意的一瞥,却搅乱了别人的心神。 「飞霜……哪里说错了么?」 萧绝松开嘴,擦了擦唇角,才道:「你体会过穷人的日子吗?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又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和脑子,只能跪在街上去叩首祈求路人的施捨。可哪怕你在街上磕半天的头,也不见得能讨来一个铜板。饿到极致恨不能把自己身上那点儿可怜的肉割下来吃掉,吃完自己的就想着去吃别人的……」 他语气平淡,字里行间却渗着残忍的血腥味。 燕飞霜被他平静到冷酷的表情震慑到了。 傅少御按住萧绝挺得僵直的后腰,轻抚两下,道:「萧绝的意思是,那乞丐大概是过怕了穷日子,得了重金也不敢随意乱花,所以还会去街上乞讨,能多挣一些就是一些。」
第29页 燕飞霜呆呆地点了点头,施奕低嘆一声:「世间苦楚万千,我等已算幸运之辈了。」 傅少御拉回正题,道:「那你有没有打听到,乞丐是受何人之託?为何说凌氏可能没有灭门?」 「嗯,那人说每次来给他送钱的人都不一样,他只知僱主姓凌,其他再问不出了。」施奕答道。 「凌?」燕飞霜回过神来,道:「是凌渊的亲戚吗?」 「你问到关键了,」施奕正色道,「听当地人说,凌府遭祸那天正是凌前辈儿子的满月宴,可我来不至峰和傅大哥会合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前辈,他曾在血案发生后去凌府帮忙收尸打点,可他说从不曾见过什么婴儿稚童。」 「表哥的意思是,僱主可能是凌渊前辈的遗孤?」燕飞霜惊道,「可当年他不过刚刚满月,怎么可能逃过此劫?总不会是杀人魔头心软,手下留情放过他了。」 「或许是收尸人疏忽了也未可知。」傅少御探身从篝火架上扯了块兔肉,继续往萧绝嘴边餵。 「嗯……傅大哥说得有理,」施奕笑笑,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感慨,「只是那孩子如果侥倖不死,年纪倒是与我们差不多,所以我总会不自觉代入自身,总想着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哪怕,这种希望微乎其微。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 傅少御宽慰道:「也不必气馁,你说的不无可能,到时再向沈庄主、燕伯父他们求证一下。」 「对啊对啊,或许表哥你问的那位前辈知道的比较片面。」 燕飞霜附和道,施奕点点头,可心头跳动的那簇希望火种却逐渐式微,这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奇蹟? 「拿开。」萧绝冷不丁地开口,偏头避开傅少御再次递到唇边的兔肉。 「再吃些,明天得中午才有饭吃。」傅少御又将兔肉往他嘴边送了送,语气轻柔,特别像是在哄人。 「不吃,别烦我了。」萧绝朝后挪了挪,倚在树下闭上了眼,显然是不想再搭理人。 傅少御却仍不死心,把手递过去,兔肉撬开了那两片微抿的唇。萧绝眉宇间尽是不耐烦,右眼眯成一条缝瞪向扰人的傢伙,张口狠狠咬住那人的指尖,恨不能连他的肉一块吞下去。 「这才像话。」傅少御把他咬剩下的那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回头沖燕飞霜竖起了大拇指,「霜妹打来的野兔,果然味道绝佳。」 燕飞霜被他逗笑了,嘻嘻哈哈地又把暗自郁闷的施奕夸了一通,方才谈正事时的那股凝重感逐渐消散于夜风中。 哼,果然是条会说漂亮话的舌头。 萧绝冷笑一声,重新闭上眼,忆起那会儿在溪水中他咬上傅少御双唇时的触感,暗想男人的舌头是不是也会那样柔软。 他在胡思乱想中浅浅睡去,朦胧中有温暖的气息靠过来,他也没有动弹。 对于傅少御,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卸去了防备。 或许说得再准确一些,傅少御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那是他过去这么多年从没在娘亲、义父身上体会过的感觉。 那感觉不赖,他有些喜欢。 翌日清晨,萧绝是在傅少御怀里醒来的。 篝火将灭,丝丝缕缕的白烟从焦黑的柴堆中冒出来,顺着晨风与林间薄雾融在一起。身下的草丛湿漉漉的,朝露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从叶片上滑落,滴进潮湿的土壤中。 「别动,再睡会儿。」傅少御收紧手臂,将半坐起来的人重新箍在怀里。 萧绝不依,挥肘袭向装睡的人,果然被迅速格挡开。 他哼了一声,抿唇又要去攻傅少御的胸口,傅少御急忙手脚并用把这只刚睡醒就张牙舞爪的小兽钳制住。 二人你缠我打,双双摔倒在草丛中,露水被甩到绯红的脸颊上,亮晶晶的,让人很想把它舔掉。 「起开!」萧绝愤声道,身下抵着的某处硬物,让他眼睛都红了,「休要找死!」 「都叫你不要乱动,你还不老实?」傅少御瞄了一眼对面还在熟睡中的表兄妹,勾着萧绝的脖子附在他耳边悄声道:「都是男人,你不懂清晨这个时间段很敏感吗?」 萧绝被耳畔的热气瘙得浑身发痒。 他发狠地抬膝顶向傅少御的下体,力道之大,若傅少御着了道,只怕以后每个清晨都不必再如此敏感了。 「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当真下死手吗?好生冷酷。」 傅少御从他身上滚开,一片草叶被灌注内力射向他的面门,他单掌撑地,翻身而起,叶片擦着脸颊划过,见了血色。 萧绝就不似他这般从容了。 他皮肤本就偏白,脸颊和耳朵尖的红晕十分明显,眼睛也似染了雾气,湿漉漉的,发间还沾着一片草叶,狼狈又脆弱的漂亮。 可这一瞬的脆弱,也仅仅是外錶带来的错觉而已。 唇红齿白的人恶狠狠地踢了下已熄灭的火堆,咬牙道:「再有下次,我就割了你的东西!」 傅少御挑挑眉,笑看着他拂袖往林子深处走去。 施奕和燕飞霜在他们二人分开时先后醒了过来,见着气氛有些剑拔弩张,没敢开口。待萧绝走远,燕飞霜才抱着双膝轻声问了一句:「傅大哥,你们没事吧?」 「没事,」傅少御笑着摇摇头,「他起床气比较大,还挺可爱的,对吧?」 燕飞霜、施奕:「……」
第30页 待萧绝回来,他们不再耽搁,骑马直奔上冶。 将近午时,上冶城的门楼出现在视野中。燕府就坐落在城西,占地面积很大,府内亭台楼榭、石桥曲廊,移步换景,颇具江南的婉约清丽之美。 萧绝翻身下马,仰头看向大门上方牌匾中鎏金的「燕府」二字,头顶烈日高悬,晃得他眼花头晕。 快二十年了。 距离记忆里那个飘雪的冬日,他被那个男人丢出家门,竟已将近二十年。 他收回目光,偏头看了眼门侧的石雕,状似无意地问:「是狮子吗?」 燕飞霜把缰绳丢给家僕,笑道:「公子,这是镇宅的貔貅。」 萧绝说:「看起来有些年岁了。」 燕飞霜点头:「是啊,我记事起门口这对貔貅就在了,爹爹说貔貅辟邪开运,比狮子要好。」 也对。 燕无计把他们母子赶出府邸时那般迫切无情,恨不能即刻消灭一切他们存在的痕迹。自然,那对儿沾了他这个「杂种」污秽血气的石狮,也必定会被换掉。 「走吧公子,日头太毒,别晒着了。」燕飞霜沖他招招手,率先跨上白玉阶,朝府中走去。 萧绝面上一派肃杀之色,正欲前行时,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拳头被握住。 「紧张什么?」傅少御安慰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道:「燕家不是什么虎穴狼窝,你不必害怕。」 萧绝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哪只眼看我怕了?」 傅少御却不再跟他斗嘴,长臂一展,带他跨过燕府门槛:「紧张也好,害怕也好,你若是觉得不自在了,就多笑笑。」 萧绝不解地看向他,灿灿艷阳下,傅少御迎着他的目光也看过来,半真半假地说:「你一笑,就教人看痴了,也再没人会分心注意到你眼里的杀气了。」 第17章 小哑巴 一入大门,就是块玉石照壁,上刻飞禽走兽,栩栩如生。 绕过照壁,穿过四方的前院,就是燕家家主平日接人待客的大厅。 管家听闻离家出走的小姐回府了,急匆匆跑进来:「小姐您再不回来,夫人就要亲自出去找人了。」 燕飞霜心虚地眨眨眼,朝厅外张望:「爹爹呢?」 「老爷去了平川沈家,要过几日方归。」 管家向施奕和傅少御行了礼,又看向面生的萧绝。 燕飞霜介绍道:「这位是萧绝萧公子,」她刻意强调,「是傅大哥的好友,风伯你去让人把西苑收拾出来给两位贵客居住。」 傅少御颇负盛名,向来是燕府的座上宾,听闻萧绝是傅少御的好友,管家更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去了。 「表哥你们先去膳厅,我去厨房看看!」 燕飞霜转眼就跑没影了,施奕便领人穿过大厅去往后院。 恰逢四月,春阳温和无害,如水般流泻下来,将花园里抽枝吐蕊的景色洗刷得越发明媚热闹。远远望过去,新绿嫩粉交织在一起,闪着细碎银光,好看极了。 萧绝一时间看痴了。 他好不容易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偷熘出来,小腿倒腾得飞快,连滚带爬,惊险避开几名僕役,这才来到了花园。 园子里的假山奇石、曲廊池桥,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出逃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最喜欢趴在水塘边的那块假山后,看风吹过来,花瓣扑簌簌落在水面上,特别美。 只是花粉经常飞进眼睛里,又疼又痒,很不舒服。 揉了几次都不管用,萧绝红着眼圈儿惶恐地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眼罩摘下来放到一旁,挽起袖子探向水面。 娘亲不许他摘掉眼罩,睡觉都得戴着,若是被发现了,她会生气。 趁四下没人,他洗把脸就得赶紧再戴上。 正想着,后背忽然被狠狠踹了一脚,幼小的身体摇摇晃晃,摔进了浅浅的池塘里。 岸上传来了不怀好意的嘲笑声。 萧绝扑腾着胳膊刚从水面上冒出脑袋,又被一脚踹了回去,几次挣扎过后,岸上的人才停了这种恶作剧。 头髮湿淋淋地黏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狼狈的模样又引来那人一阵大笑。 在水里泡得有点冷,萧绝抱住双臂,怯生生地问:「我、我能走了吗?我好冷,我想找娘亲。」 哪怕娘亲从不抱他,甚至都不愿看他一眼,但这种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想找到她。 被打骂一顿都行。 太冷了。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鬼鬼祟祟在我家池子里做什么呢?」岸上的人在池边蹲下来,手里拿着一截儿树枝,戳了戳萧绝的脑门。 萧绝偏头躲开,打量了对方几眼,小声嘀咕道:「你也是小孩儿啊。」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是我家。」 「你家?那你叫什么?」燕星寒被他气笑了,树枝不停乱晃,险些戳到萧绝的眼睛。 萧绝「我」了半晌,也没有再说出别的字,岸上的人更加嚣张了。 「我什么啊?说不上来了吧?你怕是没打听清楚燕府的公子姓名,就悄悄熘到人家府里来偷东西的吧?」 「不、不是的……」萧绝赶忙摇头,本来惨白的小脸此刻憋得通红,「我……没有名字。」 院子里的人都用「那个谁」称唿他。
第31页 他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那不是名字。 「你当煳弄傻子呢?你都几岁了还没有名字。」燕星寒恶狠狠地将树枝丢进水里,伸腿去踢萧绝,口中振振有词,「叫你装!也不看看你的穷酸样配不配装本少爷。」 萧绝呛了水,窒息的恐惧让他剧烈挣扎起来。 混乱中他抓住那人作恶的脚踝,一併将人拖进了水里。 真正的燕府小少爷被浸了水的锦衣华服拖累,扑腾几下就要沉底,他抱着萧绝不肯撒手。两人一块儿下沉时,髮丝被水波盪开,燕星寒看到了萧绝的秘密。 他见鬼似的想要大喊,又被灌了几口池水。 后来两人被相继捞起,萧绝都还在惦记名字的事。 院子里的阿猫阿狗都有名字,为什么他没有? 他也想要名字,他不想再被人当成小偷,被人用「那个谁」称唿。 「娘亲,我、我叫什么啊?」 回答他的,是一记力道极大的耳光。 他被扇得踉跄,差点摔回水里,看到先前小心放好的眼罩,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他慌里慌张地爬过去,拽住那个女人的裙角,带着哭腔求饶:「我错了娘,我再也不敢乱跑了……」 那双胆怯的异瞳蓄满眼泪,换来的是刻入骨髓的冷漠与憎恶。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姓名。 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人,就连院子里的小猫小狗都不如。 因此,哪怕半年后被扫地出门,甚至被崔玉书从乱葬岗捡回不至峰,他也是个无名氏。直到——遇见那个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再不回答,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哎呀,我都缠你好几天了,小祖宗你说句话好不好?」 「小哑巴,我就要走了,咱们要很久不能见面了,你把名字告诉我吧。」 …… 他犹豫很久,才回答:「我……没有名字。」 寂静片刻后,少年笑了起来:「那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 「萧绝?你喜不喜欢?」耳畔的声音与记忆暧昧不清地重叠起来。 「嗯,喜欢。」萧绝还没回神,软软地应着,头顶蓦地被揉了一下。 他抬头,眼底的雾色尚未褪去,看起来有几分无辜。 傅少御笑道:「想什么呢?一路都在走神。」 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淡下去,甚至隐约带了杀意。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起。 正欲拍开那只作祟的手时,眼睛忽然被它蒙住。 「滚开!」 萧绝哑声呵斥,偏头要躲,后脑也被按住。 「嘘——」 男人低沉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想起不好的事,就深唿吸几次,情绪才不会外泄。」 掌心被眼睫轻刮几下,像捕捉到了一只泫然欲泣的蝴蝶。 傅少御情不自禁,将这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一瞬,就分开了。 「怎么样?没骗你吧。」傅少御率先落座,又拍拍身边的位子,「过来。」 萧绝四下看了一眼,坐过去,冷声问:「其他人呢?」 「说你走神你还不高兴,」傅少御笑笑,「施奕刚刚问你吃不吃辣,你不理。我又问了两遍,你才答应。他大概觉得尴尬,藉口去厨房交代一声,能躲一时是一时。」 「那你呢?」萧绝问。 「什么?」傅少御拿起茶壶给他斟茶,一派主人的架势。 「别人都避我如瘟神,你为何非要凑过来?」萧绝托腮看向他,手指弯曲着点了点自己的眼罩,「不怕惹上祸事?」 双瞳有异是为妖。 娘亲因为生了他这样一个「怪物」,被扣上「不贞」的罪名,逐出家门,直到死都在痛恨他的出生,骂他是灾星降世。 斟茶的手一顿,傅少御掀起眼皮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我二人,还不定谁是祸根呢。」 「你……」 「少御兄?」 门口试探性的称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傅少御站了起来,冲来人抱拳道:「星寒,好久不见。」 「真的是你?我还当自己花眼了。」燕星寒跨进门槛,萧绝瞧他身量纤长,锦衣华饰,十足的富家少爷气派。 他暗自深唿吸几次,压下翻涌的情绪,站了起来。 「萧绝久仰燕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 燕星寒和傅少御同时看了过来,萧绝弯起了嘴角,眼中一片诚挚。 燕星寒听过不少赞誉,无论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听腻烦了,这会儿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连萧绝的正脸都没看清,就又将目光转向傅少御。 「少御兄知道我下月成亲吧?你这次来了可不准走,必须喝杯喜酒。」 「那是自然。」 轻蔑与热络,切换得非常流畅。 「你们这是要在家用膳?」燕星寒瞥了眼桌子,暂时只有一碟凉菜,「家里吃的哪有外面醉仙楼的好?走,我给你们接风。」 「诶,别啊,」施奕从厨房回来就听见这话,赶忙拦下,压低声音道:「飞霜特意嘱咐厨房张罗的菜餚,不吃的话,她该生气了。」 「管那丫头做什么?走吧,」燕星寒凑近些,意味深长地笑道:「醉仙楼的楚夭姑娘最近终于态度松动了,没准今夜见了少御兄,这美事就成了呢。」
第32页 傅少御没说话,只偏头看了身边一眼,萧绝挑了下眉,眼睛里满是戏嚯。 施奕正色道:「星寒你休要胡闹,你可是要成亲的人了。」 「那又如何?我跟我那未婚妻只见过一面,连她是美是丑都没看清,我还要为她守身不成?」燕星寒面不改色,顿了顿又看向傅少御,「少御兄不会介意吧?」 这话问得突兀,但知道其中关窍的人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都说燕星寒的未婚妻兰芷,思慕傅少御已久,曾为他茶饭不思、骨立形销,傅少御为此专门去了趟翠屏山。 有人传他们共渡数个春夜良宵成了情人,也有人说傅少御认了个便宜妹妹…… 没人说得准,这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的是,燕星寒对这门婚事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还存了轻蔑的心思。 尽管他的语气很随意。 但是萧绝这种不知内情的人,都听出了不对,眼神忽然就冷了下来,定定地盯着傅少御。 「星寒,你还没喝酒就先醉上了吗?」施奕扯了扯燕星寒的袖口,用眼神示意他收敛些。 燕星寒却佯装不知,顶着一张风流公子哥的笑脸,看向傅少御:「少御兄,你还未成亲,应该用不着为谁守身吧?这趟醉仙楼,你去还是不去?」 没等傅少御回答,他又似笑非笑地加了一句:「你可想好了再回答,咱们这兄弟情分就看你一句话了。」 「去。」 说话的人是萧绝。 其他三人齐刷刷将目光看向他,萧绝勾着嘴角,没什么温度地看着傅少御:「对吧?少御哥哥。」 傅少御眉头一抽,不去也不行了。 第18章 名何解 醉仙楼,是神仙也要迷醉的温柔乡。 不过黄昏时分,楼里就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尤其是今日,醉仙楼的生意比平时更要好上三分。 燕星寒显然是常客,他一现身,老闆娘就满脸堆笑,亲自过来招唿。 「听闻今晚楚夭姑娘要登台献舞?」 「燕公子果然记挂着咱们夭夭,早就给您留好位子了。几位楼上请,保准是看身段儿最好的地方。」 一楼大堂已布置好了十尺红台,台边围站的人显然都是沖楚夭来的。 他们绕过台子上楼时,有许多莺莺燕燕,酥了骨头似的贴靠过来。 施奕左闪右避,浑身透着不自在。相比之下,傅少御就淡定得多,拒绝了一个又一个。 偏生他态度温和,皮相又好,勾得好多姑娘虽碰了壁也还留恋不舍。 「看你这般从容,想来也是常客吧?」萧绝冷不丁地问。 傅少御将他往身边拽了拽,没有说话。 萧绝扫了一眼前面的燕星寒,又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还和人家的未婚妻不清不楚?」 「你怎么知道?」傅少御挑眉,「偷偷打听我?」 没有否认,那就是猜中了。 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侠义君子的模样装得十成十,轻轻松松就把别人的魂儿勾住,招惹一身的烂桃花。 浪荡,无耻。 萧绝冷哼一声,没再理他。 傅少御但笑不语,落座后才吩咐老闆娘:「先上两盘甜糕。」 「哟,少御兄怎么换口味了?」燕星寒戏嚯地笑,「你不是爱辣吗?每次你到府上,我只需从柴房前打晃一过,闻见呛人的辣味便知是你来了。」 施奕也点头:「傅大哥的口味确实更偏蜀地,明明是北方人。」 傅少御笑道:「曾去过蜀中几次,便喜欢上了。」 「啊!」 燕星寒一拍大腿,笑嘻嘻地坐近些,故作神秘地问:「少御兄前段时间在沈家庄遇刺,不是说因为去了蜀中,惹了情债吗?这次又是哪家的姑娘?」 正托腮垂眸看向一楼大堂的萧绝,闻言动了动耳朵。 施奕不贊同地看了燕星寒一眼,对方却不以为意。 「你瞪我作甚?这事早就在江湖上传开了,不然你当我是如何得知的?」 他本就不喜欢这桩强行按头的婚事,再加上那些纷乱的江湖传闻,还没成亲就先戴好绿帽变成笑柄,心里更是不痛快。 因此,这会儿燕星寒话里带刺,抓着傅少御的私隐不放。 「这都是男人,又是好友,少御兄顾忌什么?难不成你的口味变重了,勾搭的是什么有夫之妇?哈哈哈哈——」 「不是。」傅少御眼底见了冷色。 「哦?」燕星寒挑眉,「那是什么?」 「傅某勾搭的,是男人。」 「……」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萧绝偏头看了过来,正对上男人深邃的目光。 施奕生怕燕星寒再蹬鼻子上脸胡说八道,抹了把掌心的冷汗,干笑两声:「傅大哥好生幽默,将来的嫂夫人有福气。」 「公子您要的糕点来啦,」老闆娘亲自送来,小厮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地把酒一併呈上,「其他菜马上就来,您几位要不要找人陪着?喝酒没人助兴岂不可惜?」 「不必,」傅少御赶在燕星寒之前开口,又把甜糕推到萧绝面前,「吃,都是你的。」 萧绝凉凉扫他一眼,傅少御这才重新露出笑容。 「我刚刚闻着你酸得很,特意给你点的,压一压。」 「……」
第33页 萧绝在桌下狠狠踢了男人一脚,面无表情地将糕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傅少御便笑得更加开怀。 至此,施奕才松了口气。 燕星寒实在太任性了,从小到大就被家里娇惯,牴触婚事倒也可以理解,但把矛头对准傅少御就有点教人头疼。 没谁有意与傅少御为敌,偏偏燕星寒不知分寸,只两块甜糕就能扯到人家的感情上去。 为了拦住他那张没谱的嘴,施奕不停地给燕星寒斟酒。 「啧,喝慢点,照这么个喝法,我一会儿就要醉了。」燕星寒按住杯口,「今日是给少御兄接风,阿奕你该灌他才是。」 傅少御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燕星寒拍桌叫好:「痛快!」 施奕道:「你这是打小练出的酒量,怎么会醉?」说着又给燕星寒斟满酒杯,「你忘了那年你偷喝姨丈的桂花酿,走路发飘差点摔进池塘的事吗?」 「别揭我丑事啊。」燕星寒瞪了他一眼。 「那年你才多大?五岁还是六岁?」施奕笑问。 其实燕星寒也记不太清了。 被那个野种拽进池塘后,他就断断续续的发烧、做噩梦,梦里总有一只独眼怪,瞪着幽蓝色的巨眼,张牙舞爪地要吃掉他。 那段时间他精神不太好,走路也不稳当,尤其是经过那个池塘,腿就打抖,总是哆哆嗦嗦地想往水里扎。 怕被人知道他这是受到惊吓,丢了燕家大少爷的面子,他就故意说是偷尝了爹酿的酒。 没想到这事,被施奕记到了现在。 想到眼睛—— 燕星寒这才转向他一直忽略的萧绝:「萧……绝,萧公子是吧?」 萧绝刚咽下一块甜糕,闻声抬眼露出笑容,点头道:「是,名字好听么?」 燕星寒愣了下,他第一次听人问这种问题。 「好听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萧绝弯着眼角,解释说:「祸起萧墙的萧,恩断义绝的绝。」 桌下,傅少御轻轻碰了碰萧绝的膝盖,萧绝踢了回去。 面上却云淡风轻。 燕星寒笑了:「阁下当真有趣,不知是哪家哪门的公子?」 「无门无派,游野孤魂罢了。」萧绝回答。 燕星寒这才细细打量起他。 须臾,他斟满酒杯递过去,笑道:「公子自比鬼怪,那也当是绝世艷鬼。」 萧绝浅笑,举起酒杯向燕星寒示意,仰头要喝时,燕星寒拿着杯子和他轻碰一下,二人在对视中将酒一饮而尽。 「既喝了酒,那就是朋友。」 燕星寒将空了的酒杯在萧绝眼前一晃,放回桌上。 「那是自然。」萧绝的表情毫无破绽。 燕星寒已初显醉意,迟缓地点点头,一手撑着桌子,挪到萧绝身边坐下。 他长臂一伸,搭上萧绝的肩:「是朋友,那我就得关心关心,你跟少御兄……?」 拖长的尾音,不言而喻的暧昧。 「星寒!你醉了!」施奕瞥见傅少御面色沉肃,一颗心又悬起来,「傅大哥不过是说笑,你岂能胡闹?」 「哎呀,开个玩笑而已嘛,别这么古板。」燕星寒一手斟酒,另一手捏了捏萧绝的肩,「是我唐突,我自罚一杯。」 「我陪你。」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喜欢和痛快人喝酒,爽。」 萧绝探身去拿酒壶,不着痕迹地将那条胳膊甩开。 手却被按住。 他抬头,就见傅少御一脸凝霜,沉沉地看着他。 萧绝挑了下眉梢,那只手就撤开了。 只是待他斟满酒杯时,傅少御抢在他之前将酒杯拿走了。 「想喝酒,先把我的甜糕吃完。这杯归我了。」 言罢,酒已下肚,喉结滚了滚,几欲刺破皮肤。 「诶?少御兄怎得抢人酒喝?若是传出去,大家该笑话我小家子气,不给你酒喝了。」燕星寒似笑非笑地打趣。 施奕实在忍无可忍,在桌下狠狠踩了燕星寒一脚,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燕星寒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正巧楼下传来一阵骚动,他垂眸看去,顺势扯开话题:「楚夭姑娘来了,谁今夜能抱得美人归,就各凭本事了。」 施奕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绝对什么姑娘没有兴趣,他微微侧转身子,单手撑着头,看似在专注看着楼下,实际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傅少御身上。 男人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酒气,侧头望向楼下时,眼尾透着漫不经心的落拓。 察觉到他的目光,傅少御抬眼扫来,萧绝没有避开。 只一瞬,世界恍若唯独他二人犹在。 「好——!!!」 楼下爆发出一阵雷鸣欢唿,两人这才分开目光。 楚夭身穿红色纱衣,口衔一枝桃花,于十尺方台上翩跹起舞,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一记燕子穿林,飞花直射二楼。 众人惊唿嘆息声中,傅少御扬手将那枝桃花握住。 燕星寒笑道:「果然,少御兄艷福不浅啊。」 傅少御还没开口,萧绝忽将一根筷子射向楼下,拍案而起,跃下二楼。 「萧绝——」 傅少御来不及细想,把桃花扔到燕星寒头上,翻栏下楼追上去。 那筷子犹如利箭,直奔楚夭。 她只会些花拳绣腿,不敢接招,忙拧身向旁边去,堪堪避开。
第34页 只听「咔嚓」一声,筷子最终撞上一柄摺扇,断成两截儿。 变故陡生,大堂内瞬间乱作一团。 「啧,你属狗的吧!闻着味儿来的吗?」 扇子在手上转了一圈,「啪」的合上,唐筠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虎口,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 「废话真多。」 萧绝欺身而上,佩剑寒霜飒飒破风,直袭唐筠面门。 「唰」的一声,摺扇再次展开,打着旋儿飞出,扇尖利刺暂时止了萧绝攻势,唐筠一记扫堂腿攻其下盘。 趁他闪避,收扇回手。 「不跟你玩儿,我走了,别再追我!」 唐筠飞步奔向门外,正与傅少御擦肩而过,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险些被门槛绊倒。 「闪开!」 萧绝推开傅少御,纵身追上,他决不能让唐筠逃掉。 「啊呀,你老追着我干嘛?!」 唐筠轻功不如他,刚拐到一条小巷里,就被追上了。 他欲哭无泪,张嘴还被灌了一口凉风。 「咱们好歹也算十年同门,你能不能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 萧绝挽了个剑花,立于圆月之下,道:「我可以不杀你。」 「那可谢谢您了!」唐筠草草抱拳,却还忍不住埋怨,「我今儿好不容易得空,说去看看姑娘跳舞,就这么被你毁了。」 「废话少说,画像究竟是谁给你的?」萧绝问。 「……啊?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唐筠反问。 萧绝重新将剑指向他。 唐筠赶忙道:「别别别闹,画像这事我不好跟你解释,但真不是我下毒的!」 剑尖抵上了他的胸口。 「啊别!我说我说!」唐筠苦着脸,小声嘀咕道:「我当初就不该领这个苦差事,你去问那个谁嘛。」 「说清楚点,最后一次机会。」萧绝冷声道。 唐筠重重嘆了口气,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突然面露喜色:「哎!傅公子知道!你问他!问他!」 萧绝一怔,不过回眸看一眼的功夫,唐筠就悄声熘了。 他正要再追,傅少御握住了他的肩膀,随后便见一人如月下鸦影,迅速闪过不见。 「绝影轻功好,让他去追。」 「这是我的私事。」 萧绝抬手要挡开他的胳膊,手腕却被捉住。 「你掌心流血了,感觉不到吗?」 傅少御轻嘆一声,将他的佩剑夺过来,摊开他的手掌。 萧绝掌心有几道月牙似的血痕,是刚刚酒桌上,竭力遏制杀意造成的。 「你很喜欢受伤吗?不会疼?」 傅少御垂首在他的掌心吹了吹气,惹得萧绝蜷起了指尖,轻轻颳了下他的下颌。 傅少御掀起眼皮看他,「问你呢,又哑巴了?」 「你……为什么关心我?」萧绝哑着声音问。 傅少御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朋友吗?」 朋友—— 「杀手需要这个东西吗?他只会拖累你,让你的刀变钝,剑易折。来吧臭小子,来见你朋友最后一面。这次是我帮你动手,下次——」 崔玉书将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扔过来,又用沾着那人血迹的寒霜拍了拍他的脸。 「下次该当如何,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他瑟瑟发抖,不敢去看那颗头颅一眼。 在雀翎台外跪了整整三日,力竭之时,他才爬进殿内。声线毫无起伏,像个死人。 「若有下次,萧绝亲手杀之。」 「……萧绝?」 「是,这是我的名字。」 ——萧然物外的萧,郎艷独绝的绝。 喜不喜欢? 那人笑眯眯地问。 萧绝垂眼道:「祸起萧墙的萧,恩断义绝的绝。」 第19章 要抱抱 「发什么呆呢?一副要哭的样子。」 男人低沉的嗓音混着些许笑意,把萧绝从记忆中拉回。 但不免还是低落,他远没有达到崔玉书要求的那般无情无欲无心。 「你……失去过朋友吗?」 脱口而出的一刻,萧绝有几分后悔。 他无非是想在茫茫夜色中,抓一个同路人,驱走片刻的寂寞。内心已框定好答案,若傅少御没按预想的回答,他反而会更失落。 失落到会忍不住想要杀死他。 片刻后,他得到了想要的回应——「有」。 一瞬间,竟心生欢喜。 他知道自己的反应不对劲,可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眼底浮现出扭曲的兴奋。 灼灼目光化作利刃,势要剜戳傅少御的心伤。 「是不是很好的朋友?一辈子都忘不掉、别人也替代不了的那种?」 傅少御回望着他,良久,才轻嘆道:「是。」 萧绝感到一阵畅快。 原来像傅少御这般行走在阳光下的骄子,也会失去、也会不幸,他不是最悲哀的那个。 他极轻极浅地笑了一声,蜷起指尖虚虚地握住了傅少御的手,长眉下压做出一个类似同情的表情:「你真可怜,少御哥哥。」 话音未落,他掌心微痛,随即整个人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男人按着他的后脑让他靠在肩头,温厚的手掌极尽柔情地摩挲着他的髮丝。 萧绝怔了一瞬,耳听得那人缥缈的嘆息:「你知道比失去更令人难受的是什么吗?」
第35页 没等他开口,傅少御又道:「是忘记。」 「什么意思?」萧绝要偏头看他,后脑却被紧紧按住,不得动弹。 「老实点,」傅少御一把箍住他的腰身,长长嘆了一口气,「我现在有点伤心,你让我靠靠。」 「你放手……」 「我知道你也有些难过,我也让你抱抱。」 萧绝本想推开怀抱的手僵在半空,傅少御将其牵过来放在自己的腰侧,道:「抱紧点,不然我想哭」。 他抽了抽鼻子,那动静真有几分像要哭。 萧绝低骂了句「没出息」,手却收紧了些。 「把头埋起来,我不想让你听见我哭。」傅少御将他往自己的颈窝里按了按,大手捂住了萧绝的半张脸,连带耳朵一起压住。 贴得实在太近了。 怦怦,怦怦—— 男人颈间血管强有力的搏动,透过皮肤一下下撞击着萧绝的唇。 萧绝颤了颤眼睫,放轻唿吸,然后在静谧到有几分温情的相拥中,极其缓慢地咬上了男人的脖子。 他用的力道很大,傅少御吃痛得皱起眉头,却没有吭声,只一下下轻抚着萧绝的后背,似在安慰。 直到舌尖传来涩感,萧绝才松了口。 他闭了闭眼,颤声问:「还想哭吗?」 傅少御「嘶」了一下:「嗯,疼死了,不信你看我眼圈儿是不是红了?」 萧绝没去看他的眼睛,而是重新贴过去,伸出舌尖舔了舔男人颈间的齿痕。 这下,傅少御没心思再哄他了。 「别闹。」声音蕴着危险发出警告。 萧绝不听,单手扣住傅少御的脖子,一下又一下地吻着他的伤口。感受到男人被撩拨得唿吸不稳,他才停下,微仰起头看进那双深邃的眼睛。 「御哥。」 不是调侃,没有讽刺,很认真的一声称唿。 傅少御滚了滚喉结。 月色下,他看到萧绝的眼圈儿泛了红色。 「别对我太好,不然到时你被我缠住,便如恶鬼缠身,」萧绝边说边凑过去,到最后几乎是贴着傅少御的嘴唇,用气音说,「非死不得解脱。」 说完,他狠狠推开了傅少御,转身朝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顿住身体,回眸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的男人,说了句极轻的「谢谢」。 待他身影拐过街角,傅少御才敛起目光,道:「还有胆跑回来?来多久了?」 「没多久,」暗色中,响起一道清越的声音,「从公子发嗲说疼死了开始。」 片刻沉默后,那人又问:「公子为何不与他相认?害我好苦,一路被他追杀逼问。」 傅少御正色道:「说正事。」 「呃,属下多年未见公子,不打招唿似乎不太妥当,这才去而復返。」 「哦,找绝影领罚去。」 「别别别!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开,怎么可能还回去自投罗网?再说,我也不稀罕见他。」 「你今夜贪欢险些误事,必须要罚,跟你一起来上冶的人,监管不力,也自觉些,不要等我秋后算帐。」 「完了完了,我会被剁成肉酱吧?公子你……」 唐筠从暗色中走出来,苦着脸想再跟傅少御讨价还价,忽然耳朵动了动,僵了一瞬,就赶忙施轻功离开,连句道别的话都没留。 熘得比见了猫的老鼠还快。 傅少御看了眼身后,问:「怎么不去追?」 「还会再见的,」绝影沉声道,「再给他多点时间。」 「嗯,反正你知道能在哪儿找到他,想去便去,不必时刻跟在我身边。」傅少御抬步朝醉仙楼的方向走,在感情方面,他不像绝影这般沉得住气。 他跟萧绝分别时间太久,重逢后不想浪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傅少御刚回到醉仙楼,就碰见萧绝从楼里出来。 燕星寒面带醉意,被施奕半拖着往街上走,见到傅少御,挥了挥手:「少御兄!你、你去哪儿了?咱们酒刚喝到一半,你就跟萧、萧……」 「闭嘴吧,你醉了。」施奕被他吼得头疼。 「我没醉,」燕星寒推开他,转了个圈,把胳膊搭在了萧绝肩头,终于念出了他的名字,「萧绝,没记错吧?」 萧绝点点头:「没错。」 于是燕星寒把刚才的话接上:「少御兄你跟萧绝中途离、离席,是不是不太厚道?今天可——可是我特意给你们摆的接风宴,夭夭还给你投了桃花,你怎么跑了呢?」 傅少御走过来,道:「改日傅某向你赔罪。」他伸手扯过燕星寒的一条胳膊,对萧绝说:「我来。」 燕星寒却紧圈着萧绝不放,施奕低斥道:「你别胡闹,快点松手。」 「你说谁胡闹呢?」燕星寒仗着酒劲沖施奕嚷嚷起来,「你就比我早两个时辰出生而已,别整天摆兄长的架子。你姓施,我、我姓燕,咱俩不是一家呃——」 施奕忍无可忍,一记手刀噼下去,燕星寒垂下脑袋昏了过去。 「真不好意思,星寒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喜欢跟人吵架。」 傅少御道:「无妨,只是他明日醒了,怕会找你生事。」 施奕笑笑:「不会的,他以前喝醉了,我和飞霜也经常这样打他。」他转向萧绝,「公子把他给我吧,我搀着。」
第36页 萧绝垂眼遮去嫌恶之色,把醉鬼的右臂从肩膀上拿开,把人丢给了施奕。 一路慢行回到燕府,管家风伯立刻叫来小厮接过燕星寒,带他回房间休息。 傅少御和萧绝住在西苑,离燕星寒的居所离得不算远,同样都要走一条小拱桥,经过那个池塘。 月色渐渐隐于云雾之后,夜路更加难行,前方打灯笼引路的小厮弓着身子走得更加小心。 行上拱桥时,萧绝指尖轻弹,一粒石子飞脱而出,打在前面人的尾椎骨上。 只见那搀着燕星寒的小厮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桥边歪倒,昏迷不醒的燕星寒也跟着往旁边倒,然后在一声惊唿中,两人双双扎入池中。 燕星寒立刻被呛醒了。 可他右臂酸痛无力,根本用不上劲,童年落水的阴影再次袭来,明明池塘并不深,却还是扑腾着往池底沉去。 「来人啊——公子落水了!」 打灯笼的小厮不会水,只能高唿求救。 萧绝抱着胳膊倚在桥边,显然是不打算伸出援手。傅少御无奈,只能嘆了口气,脱掉外衫丢到萧绝怀里,跃下小桥,跳进池塘里捞人。 溺水之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搂着傅少御的脖子不肯撒手。 哪怕已被拖上了岸,腿还在胡乱蹬踏。 「没事了,醒醒。」傅少御扇了扇他的脸,手劲不小,「啪啪」的响亮。 待施奕和管家闻讯赶来,燕星寒才镇定下来。但很快,他又开始抓狂:「我的手!我的右手!」 「怎么了?」施奕握住他的右手,正打算撸起袖子给他查看,就听见燕星寒哀嚎一声:「疼疼疼,肩膀疼——!」 施奕摸了摸他的肩膀,嘆了口气:「摔折了。」 傅少御回眸看了萧绝一眼,那人耸了耸肩,抬步朝西苑的方向走。 「傅大哥你们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实在不好意思。」施奕显然也看到了萧绝的离开。 「那好。」傅少御又对燕星寒说了句「好好养伤」,就快速跟了过去。 「别问为什么,我自有我的理由,不想让你知道。」萧绝把衣服抛给傅少御,抢在他前面开口。 傅少御笑笑,没有追问。 他也没打算过问,因为萧绝若是不动手,他也想卸了燕星寒那条烦人的胳膊。 池塘里的水不是很干净,傅少御闻着自己一身腥味,决定泡个热水澡再睡。 房间很快氤氲起一层雾气。 他坐在木桶里,双臂搭在边沿,头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忽听得一声细微响动,他动了动耳朵,勾起嘴角没有出声。 待片刻后,扬起的脖子贴上一柄利刃,他才睁开眼睛,透过单薄的水雾,仰视站在他身后的萧绝。 「方才还在街头温存,现下怎么又要动刀?」 「别逞口舌,东西还我。」 「什么东西?」 「玉玦。」 傅少御笑了起来。 向来敏感的人,这次居然过了三五日才发现丢了东西,实在迟钝得可爱。 转念又想到这份迟钝,有一部分是因他的心思系在自己身上,便觉得越发可爱。 「你笑什么?」萧绝皱眉,「快把东西交出来。」 傅少御推开那柄横在颈间的匕首,在哗啦啦的水声中,站了起来。 「你!你干嘛!」萧绝怒目而视,耳朵尖都红了。 傅少御赤身裸体的立于木桶中,张开湿淋淋的胳膊,坦然道:「让你搜身啊。」 第20章 春雨落 「不知羞!」 萧绝咬牙低斥,挥起匕首直刺傅少御小腹。 浴桶内空间有限,傅少御侧身堪堪避开,一手钳住萧绝的手腕,眯着眼问:「你往哪儿刺呢?」 说完,他用力一拉,萧绝被带着往前踉跄一步,身子微弓,垂眼就能看到浴桶里的全部景色。 萧绝脑子「轰」的一声,脸颊和耳廓被热浪蒸得通红。 匕首在掌心急转一圈,反割傅少御前臂,傅少御快速撤手,眼见那匕首直奔自己命根子而来,他不敢马虎,旋身跃起踢开萧绝的胳膊,同时甩了对方一脸洗澡水。 傅少御重新落回浴桶中,水花飞溅,又弄湿了萧绝的衣服。 「方才还乖乖叫我一声御哥呢,这便翻脸无情了吗?」 「先把玉玦还来!」 萧绝挥刀再刺,傅少御撩起一捧水泼其面首,趁机噼掌打落兇器。 二人空手过招,相持不下,水晃荡着漫出浴桶边沿,地板湿了一片。 傅少御虚晃一招,穿掌顶肘,缠别住萧绝右臂,将人勾至近前。察觉对方想要反击,他便收劲,使得萧绝不得动弹。 「你别瞪我,我当真冤枉,」傅少御一脸无辜,「我都脱成这样了,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玉玦还能藏到哪里去?」 「哼,让我扒了你的皮再做定论!」 萧绝右眼赤红,紧咬下唇,狠拧腰身,竟是不惜折断右臂也要摆脱桎梏。 傅少御连忙撤手,那人便五指成爪在他胸口挠出几道血痕。 「嘶——疼!」 傅少御面露愠色,萧绝身上这股疯起来不管不顾的劲儿倒是跟崔玉书学了十成十,教他又气又心疼。 「砰」的一声巨响,浴桶终于崩坏,水哗啦啦流泻而出。
第37页 萧绝脚下打滑,身形不稳,眼见他要摔撞到桌角,傅少御伸手捞了一把,还没待说话,要害蓦地一紧,落入一只温凉的手掌。 傅少御唿吸一滞,浑身血液都朝之奔腾而去。 然后,他看到萧绝笑了。 危机感随之而来,却为时已晚。 下一刻,哪怕受了剑伤也不曾吭声的傅大侠,变着调子发出一声痛唿,惊起窗外两只宿在枝头的鸦鹊。 可算明白,为何当初学武,师父教他的第一招就是护裆。 萧绝冷眼看他蜷缩在水泊里哀戚许久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踢了踢他:「少装。」 傅少御把自己团成了虾米,闭眼小声哼哼着,额头有几滴晶莹,不知道是水珠还是冷汗。 萧绝皱了皱眉。 他用劲时留意了分寸,痛是肯定要痛的,但也不至于这么久还缓不过来。 「餵。」 傅少御哼唧一声,嵴背弯如长弓。 「你未免太娇气了些,起来。」 萧绝矮身推了下他的肩膀,却被揪住衣领,天旋地转的一瞬后,浑身赤裸的男人扑压在他身上。 狼一样锋锐的眼神,把他钉在地上,萧绝一时间忘了反抗。 「说我娇气,你要不要试试这滋味?」 傅少御狠狠向下压住他,萧绝闷哼一声,唿吸变得有些不稳。 「起开!」 「不起,」傅少御压得更紧,发狠地说:「我这里要是废了,我便也废了你的,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不知轻重!」 萧绝脸颊滚烫,没心思去管傅少御的威胁。 他咬牙重复了一遍:「起、开!」 贴压紧实的身体,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瞒不过对方。 「你倒是精神得很,」傅少御垂首贴在萧绝耳畔,轻嘆道:「可我没反应了,怎么办啊?」 语调里透着的委屈,卸掉了萧绝手上的力道。 他轻抓着傅少御的肩膀,哑声问:「真的……没感觉了?」 「你感觉不到吗?」傅少御忽然偏头打了个喷嚏,声音更委屈了,「你得负责。」 萧绝摸到他的后背汗毛尽竖,想来是冷了。 他坚决把人推开,起身拽过一件长衫扔到傅少御的头上:「穿上,不知羞耻。」 没忍住瞄了一眼男人的那里,软趴趴的,确实不及方才那般威风凛凛。 萧绝连忙收回目光,抬脚往门外走。 夜来风急,大好月色彻底隐于云层之后,凉意裹住全身,把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萧绝回到自己房间,正欲关门,才发现一脚已跨入门内的男人。 「你跟来作甚!」 「我一直在你身后,你才发现?」 傅少御推开他闪进房内,径直往床边走,见萧绝还站着门口,道:「愣着做什么?关门,睡觉。」 萧绝咬牙道:「这是我房间。」 「可你去我房间里胡闹,弄得一地狼藉,我也很苦恼啊。」傅少御伸伸懒腰,把刚穿上的外衫又解开,「我生性喜洁,睡不得脏屋子。」 「你睡树林的时候怎得没这毛病?」萧绝重重地把门摔上。 「那是没得选择,」傅少御把被褥铺好,仰身躺下,枕着单臂拍了拍身侧,「过来睡这儿。」 看他一副主人架势,萧绝冷哼一声,叉手站在床边:「滚。」 「不滚,你必须负责。」傅少御道。 萧绝忍无可忍,又要亮剑拔刀,傅少御见状让了一步,去睡地板。 熄了烛火,屋子里暗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萧绝侧身面向墙壁,显然也不打算和傅少御来一场睡前夜谈。 一片静谧中,时光缓慢滴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衣料摩擦声,萧绝于黑暗中缓缓睁开清亮的双眼,耳朵也竖了起来。 傅少御把动作放得极轻,可爬上床时,床板还是发出了一声「吱呀」出卖了他。 可萧绝却一动不动,他便当他默许了。 「地板又冷又硬,我……」 「闭嘴。」 傅少御闭了一会儿,又道:「玉玦的事,真不是我。」 萧绝这才躺平,于黑暗中侧过头来,对他说:「绝对是你。」 「这么笃定?」傅少御也侧头回望向他。 「这些天,只有你跟我贴过身。除了你,还能是谁?」萧绝反问。 其实不止是这些天,他自儿时记事起,就从未与人这般亲密接触过。傅少御……给了他人生的第一个拥抱。 纯粹的,温暖的,令人心安的拥抱。 傅少御侧过身,枕着胳膊问他:「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路你总是动不动就要与我过招,还落过一次水,也许玉玦就是在某次中掉落了呢?」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傅少御两指夹着一根黑色腕带,在萧绝面前晃了晃,是上次在山洞时他从袖口解下来,让萧绝扎头髮的那根。 「这东西就是你方才遗落的,你察觉到了没?」傅少御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了笑意:「不过我倒是没料到,你这么珍惜傅某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早丢掉了。」 腕带尾稍擦过萧绝的脸颊,带起一阵刺痒。 他扬手扯过腕带,丢到枕头底下:「休要自作多情。」 萧绝翻身重新面向墙壁,闭上了眼。
第38页 「你既知冤枉了我,以后就别总动不动与我刀剑相向,谁受伤了都不好,」身后温热的气息倏然靠近了些,「我更喜欢你认认真真唤我一声『御哥』。」 夜色腾地一下烧起来。 放火之人撤回到原位,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好梦」,便再没了声音。 萧绝的梦从来与「好」这个字沾不上边,总是沉郁的调子,没什么色彩,梦醒后记着的点滴也更像是恐怖画集。但这次,他在天色破晓之际醒来,脑子却空空如也。 没有好梦,却也不再血淋淋的教人头痛。 他抬眼,打量起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的傅少御。 男人英挺的眉目间隐约萦着一层浅淡的痛苦之色,这让他罕见的显露出几分脆弱,应该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了吧? 萧绝伸手想给他抚平眉头,却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缓慢摸向被褥里。 男人昨天遭受过重击的地方,依旧没什么精神。 莫非真的废了?他是不是因为此事才在梦中也要皱眉? 萧绝屏住唿吸,轻轻揉了揉,耳听得男人发出一声极富磁性的低吟。 想要撤手,胳膊却被人按住。 「不老实。」 萧绝抬眼,便陷入一潭墨染似的深渊,浪翻潮涌间,他被捲入更深处的漩涡,无法抽离。 「你没事,」他声音暗哑,掌心那炙热的温度要把他全身的血液烫得沸腾了,他用目光描摹过男人慵懒的神色,眨了眨眼:「我……不必负责了。」 傅少御把他的手再次按了回去。 「有没有事,还得进一步确认下。」傅少御带着他的手轻缓地动了动,「你撩拨的,你负责。」 萧绝向来苍白的脸颊,此刻殷红不已。 他素日冷情寡慾,可他抗拒不了傅少御的吸引。 他把自己这片刻的妥协,归咎于凌晨的蒙昧不清。 萧绝收敛起利爪獠牙,摊开肚皮,让傅少御握住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窗外淅淅沥沥的有雨声传来,与室内暧昧的喘息纠缠在一起。 到最后,萧绝甚至带了些讨好意味地唤了声「御哥」。 「乖。」 傅少御哑着嗓子,将两人紧紧抵在一起。 春雷滚滚而过,雨水浇湿了地面,也打湿了小腹。 良久,傅少御埋在萧绝颈窝里发出一声餍足的嘆息。 「还是有点疼,你休要推卸责任。」 第21章 桃花游 萧绝盯着头顶的床帐出神,任由傅少御给他擦拭干净身体的痕迹。 「在想什么?」 傅少御将他搭在额头的手臂拿开,对上他眸光流转的异色双瞳,忍不住低头去吻他,却被按住了嘴唇。 他滚了滚喉结,咬住对方微凉的指尖。 萧绝声音哑得厉害:「昨晚我对你的警告,你忘了?」 「哪句?」傅少御反问。 「别对我太好那句。」萧绝回答。 傅少御笑了,一手拨开掩住他左眼的髮丝,道:「为什么害怕别人对你的示好?你分明值得。」 是么? 他并不这么认为。 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不配拥有与「美好」沾边的任何东西。 萧绝眼神冷了下来,他一把推开伏在身上的人,拢好衣襟,戴好眼罩,长发未束就往门外走。 「我不想死。」身后冷不丁响起这样一句话。 「什么?」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床边。 「你让我离你远些,否则便如恶鬼缠身,非死不得解脱。」傅少御靠在床头,目光款款,「死多无趣,人生还有大把好时光,我一点也不想死。」 萧绝抿起了唇,搭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 「不过,」傅少御话锋一转,反问道:「你又如何知晓,我不是那只恶鬼呢?」 门外春雷阵阵,有一道闪电噼落屋内,竟将男人眼角眉梢的笑意照出几分邪气。 萧绝看得心惊,不顾室外风雨交加,推门而出。 他顺着迴廊游荡,反覆思索着男人的那句「不想死」,是想一直被自己纠缠,还是不想与他再有纠葛?他说的恶鬼又是何解?他们之前到底有过什么交集? 思来想去,他又把傅少御和那个少年联繫在了一处。 会是同一个人吗? 毕竟当初少年自始至终戴着半张银制面具,崔玉书很有可能是随意砍了谁的脑袋丢到他的跟前,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可若是同一个,傅少御为何不认他?又为何当初在山洞里,说出「望你到时不要恨我」这样的话? 傅少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公子!」 萧绝回过神来,便见燕飞霜柳眉微蹙一脸关切地站在他面前。距离很近,他下意识要拔剑,才发现腰间是空的,寒霜未带。 燕飞霜没注意他一闪而过的杀气,问:「公子你病了吗?脸竟这样红。」 脸红了吗? 萧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耳朵尖儿还残留着烫人的热意。 他摇摇头:「无事。」 「真没事吗?我见你上次烧得厉害,吓人得很,」燕飞霜还不放心,「别是还未痊癒,又被倒春寒弄病了。要不我还是请大夫来瞧一瞧吧?」 「不必麻烦,」萧绝顿了顿,又问,「上次我发热,是……傅少御在照顾吗?」
第39页 「嗯,你一直抱着他不肯松手,傅大哥好像那几个时辰都没合眼,」燕飞霜笑道,「傅大哥说你们是少时旧友,久别重逢也丝毫未见生疏,如此情义当真令人羡慕。」 少时旧友。 这四个字在萧绝心海投下一块巨石。 他想马上回去,揪着傅少御的衣领问一句,「十年前你可曾去过踏仙阁?」 但很快,他又把这个念头压了回去。 不能冒险。 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能在现下这个时间开口。 他这样问等于自曝身份,傅少御是行正路、讲侠义的武林正派,若只是乌龙一场,对方不一定能容得下他。 退一万步讲,纵然当真是他,十年过去了,当初那几日的「情谊」又能残存几分? 萧绝持悲观态度,但又不可避免地心存一丝侥倖。 傅少御对他而言,到底是变得特别了。 「公子,你又走神了。」 燕飞霜嗔笑,绕到他面前,指了指东边的院落:「我要去看下我那个倒霉哥哥,公子你如果想游园子,我命人给你送把伞来。」 萧绝道:「我同你一起去。」 燕飞霜怔了一瞬,笑得更加开心:「好啊!」 纸伞不着痕迹地向身旁倾斜,绵绵细雨打湿了姑娘家的那点心思,燕飞霜不时向旁偷瞄一眼,鹅蛋似的脸颊飞起红晕。 只是刚踏进那间院子,一道怒吼就打破了这纸伞下的静谧。 「嘶!没长眼的东西,滚!」 房门打开,一名小厮诚惶诚恐地退出来,见了檐下的二人,连忙垂首行礼,唤了声「二小姐」就跑远了。 门内传来另一道明朗的声音:「你乱发什么脾气?要怪也是该怪你自己贪杯。」 「表哥也在,我们进去吧。」燕飞霜明显松了口气。 她最发愁和燕星寒单独相处,若不是娘亲非要她来看一眼,她根本不会踏足这里半步。 「怎得就是我的错了?你若不噼晕我,我怎会出事?阿嚏——」燕星寒裹紧被褥,瞪着床边的施奕。 「若不打晕你,你不定还要说出什么荒唐话。得罪了傅大哥,你想要姨丈亲自教训你不成?」施奕把药碗递过去,「快些喝了。」 「不喝,苦死了。」燕星寒嫌恶地皱起鼻子。 「都多大人了,还嫌药苦,」燕飞霜踏入门内,呛声道:「传出去丢人不?」 燕星寒低骂她一句「死丫头」,眼见得她身后跟着的人,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他把摔落池塘这事归咎于傅少御,而萧绝是傅少御的朋友,自然也被燕星寒归于同党连坐处置。 「你俩别见面就吵,让萧公子笑话,」施奕把汤药又往前递了递,「把药喝了,你的胳膊也好快些恢復,不耽搁下月成亲。」 燕星寒右臂被夹板固定,吊在胸前,他理直气壮地说:「餵我,」随即把目光转向床边,「麻烦萧绝来吧,阿奕他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种事。」 「星寒!不得无礼。」施奕厉声道。 燕飞霜也不乐意:「你左手也废了吗?竟还学会使唤人了!」 「我左手不爽利,再说只是朋友帮个忙而已,哪里算得上使唤?」燕星寒瞪了妹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哪儿那么多话?」 燕飞霜还要顶嘴,萧绝已跨过她身边,把施奕手中的药碗拿了过来。 「没关系,若是燕公子喜欢,萧绝可以每天都来帮忙。」 「当真?」燕星寒本意就是羞辱他,顺带膈应傅少御,见对方主动送上门来,便顺竿往上爬,「那我便不客气了。」 萧绝笑如春风,舀起一勺汤药餵到燕星寒嘴边:「自然不必客气,萧绝乐意之至。」 燕飞霜气得火冒三丈,想要跟她哥吵架,被施奕眼疾手快拽出了房间。 「表哥!你看他!实在太过分了,为什么拦着我?」 「他的脾气你最清楚,你越跟他吵闹,他越是要跟你作对。」 「那就任由他这样欺负萧公子?人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傅大哥的朋友,燕星寒怎么一点教养风度都没有?小肚鸡肠的,枉为七尺男儿,辱我燕家门楣!」 燕飞霜刻意抬高了音量,又被施奕捂着嘴巴往廊下走远了些。 燕星寒将她这话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暗道他这个小妹实在狼心狗肺,胳膊肘往外拐。先前她就因傅少御瞧他百般不顺眼,这会儿又因萧绝如此不留情面地数落他,教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 他心生怨怼,却不露声色,甚至和萧绝称兄道弟起来。 一口一个「小绝」「阿绝」叫着,使唤起人来,越发得心应手。 起初几天还只是端茶餵药,后面就要萧绝帮他穿鞋更衣,就差如厕时没让人家过去帮他扶鸟了。 燕飞霜气得牙根痒,又对萧绝满心愧疚,在施奕的提议下,她去找傅少御出门逛街,一併将萧绝拖出了家门。 「说是要好好招待萧公子,可这几天一直阴雨不断,不是出门的好天气。今日总算放晴了,不然我非得去找个术士做场道法。」燕飞霜开玩笑地说。 施奕笑道:「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在家待不住了?」 「家里有烦人精,当然待不住,」燕飞霜回头对萧绝说,「公子是第一次来上冶吗?上冶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咱们可以天天出来换着法儿的玩,保准公子不会腻烦。」
第40页 傅少御附和道:「霜妹的提议不错,我也许久没来上冶了。」 萧绝看过去,傅少御沖他眨了下左眼,他又快速转开目光。 自从那次亲密接触后,他就一直在迴避傅少御,不进行眼神交流,也甚少说话,但他明白这只是流于表面的形式。 只要傅少御在身边,他就会留意关于他的一切。 哪怕不去看他,也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捕捉他的声音。 「那好啊!」燕飞霜一拍巴掌,兴奋地跳到前面,倒退着边走边说:「让我想想,先带咱们傅大侠去哪里玩好呢?牡丹园?但这不是牡丹开的季节……」 「现下桃花盛放,郊外那片桃林应该风景甚美,」施奕拉着她的胳膊把人拽到身边,道:「好好走路。」 「啊对!」燕飞霜又晃到萧绝与傅少御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脸期待地问:「两位哥哥意下如何?咱们这就去吧?」 萧绝没发表意见,就听见傅少御说:「我都听他的。」 「公子?」燕飞霜一脸殷切地问。 感到男人投过来的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萧绝扭头看向路边热闹的摊位,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咱们这就出发!」 燕飞霜如一只刚出巢的雀鸟,蹦蹦跳跳地在前领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施奕在旁不时应着几句,不让她太无聊。 桃林距离城门不过三里,远远看去一片绯色,将久违放晴的天空都染了艷丽。 城中不少人徒步来此游玩赏景,甚至有小贩在桃林下支起摊位吆喝叫卖,热闹之景堪比上元节灯会。 「哇,那边好美!」燕飞霜跳起来向远处张望一眼,就钻入人潮,往桃林深处跑。 「跑慢点!」施奕赶忙跟上,生怕她磕着碰着,爱护的心思,倒是比燕星寒这个亲哥哥要称职许多。 周围依旧熙熙攘攘,可萧绝却觉得身边只剩下了那一个人。 两人并肩而行,广袖掩映下的手不时轻擦而过,萧绝以为傅少御会藉机说些什么,可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男人却只字未言。 「少御哥?」 一声不太确定的唿唤从身后传来,声音温软,令人如沐春风。 循声回望,就见一白衣女子轻纱遮面,杏眸含泪,正柔情脉脉地凝视着傅少御。 萧绝的面色瞬间冷若冰霜。 傅少御在袖下勾了勾他的手指,才迎上那姑娘走过去,道:「兰芷,好久不见。」 女子摘下薄纱,露出一张姣好的脸,配上那水光潋滟的双眼,当真教人怜爱不已。 「少御哥,你……是来参加婚宴的吗?」 「嗯,」傅少御点头,没多作解释,「你怎么在这儿?」 兰芷扯出一抹笑容,仰头看他:「外祖母家在上冶,父亲让我先住过来……从外祖母家出嫁,更方便些。」 话还没说完,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滚落。 贝齿轻咬,她终于忍不住心中委屈,颤声道:「少御哥,你知道的,我心有所属,不想嫁他。」 「我懂,」傅少御轻嘆一声,道:「委屈你了。」 「若不是父亲以命相逼,我是宁死也不肯从的,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 「兰芷。」 无波无澜的一声称唿,让女子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她连忙擦去泪水,一双被水光浸润的眼睛红红的,透着几分无措与悲戚。 「对不起,是兰芷失态了。」 傅少御回眸看了看身后,萧绝已不知去向。 他敛起剑眉,道:「成亲是喜事,把眼睛哭肿了,还怎么做新娘子?改日我会备份贺礼差人送去,祝你……」 他顿了顿,目光终究放柔软了些。 「平安顺遂,无怨无悲。」 兰芷闻言,褪去了伤怀神色,笑容反而显露出几分真心。 当年她大病不起,自觉命数将尽,了无生趣,唯愿死前可以见上傅少御一面。父亲不忍让她郁郁而终,辗转找到了傅少御。 她本不抱希望,可傅少御不仅来了,还带来了救命良方。 自那时起,这颗心、这条命,便都是这个人的了。 哪怕对方一点都不想要。 「这位公子,来瞧瞧咱这髮带、手帕、香扇、簪钗,都是顶好的手艺,买来送给娘子最合适不过了。」两人并肩走到一处小摊前,卖东西的大娘极其热情地拉住了傅少御的袖子。 兰芷摆手,想替傅少御推拒掉,却见他挑起一根约莫二指宽的红色髮带,问:「这两端绣的是雀翎?」 「是是是,」大娘连连点头,「雀翎好看不俗气,寓意也好,送你娘子她肯定喜欢。」 「但愿如此。」傅少御付了钱,将髮带小心折好放进袖中。 兰芷闪过一抹讶色,颤声问:「少御哥……可是有心上人了?」 傅少御面不改色道:「早已私定终身。」 兰芷怔了下:「不知是哪家姑娘如此好福气。」 「是我幸运。」傅少御笑笑,没有多言。 「起风了,我该回去了,」兰芷重新戴好面纱,对傅少御施了一礼,「贺礼就不收了,少御哥当日多喝两杯喜酒便是,珍重。」 傅少御点点头,见她转身同侍女一起往远处走去,他回身去寻萧绝。 桃林很大,越往林深处,人越少,桃枝也越发繁盛。
第41页 清风渐起,漫天花雨下,一身玄衣的萧绝就倚躺在苍虬的桃枝上,枕着单臂,闭目养神。 他折下一枝桃花,放在鼻下轻嗅,随之反手钉向身侧。 傅少御纵身跃起,接过破空而来的桃花枝,足尖在树杈上轻点,卷一身香气,轻飘飘落于萧绝的枝头。 「滚开,这里禁不住两人,你另去别处寻你的烂桃花。」萧绝连眼睛都没睁。 「没关系,摔不着你。」傅少御挤过去,「看这是什么?你可喜欢?」 萧绝眉间发痒,睁开眼,便见一根红色髮带在自己面前晃荡。 「送姑娘的没送出去,转来送我?」他挑眉问道,语气刻薄。 「又拈酸吃醋?你换上给我瞧瞧,不好看可以再去换一根。」傅少御探手去解他的髮带,萧绝不让他碰,两人在枝杈间交起手来,施展不开,也不知是谁的衣袍被枝桠勾住,身形踉跄着,双双向树下跌去。 电光火石间,傅少御搂过萧绝,把自己垫在他身下。 两人摔在层层落花之上,倒也不觉得痛。 傅少御抬手把萧绝发间沾着的一片花瓣拿开,笑盈盈地解开他已经松散的髮带,墨发如流水倾泻而下,从两侧遮住两人近乎相贴的面庞。 「特意买来送你的,没有旁人。」 第22章 燕无计 傅少御温热的气息,配上他说话时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宠溺,很容易让人沉沦。 更何况,两人姿势极尽暧昧,给萧绝一种他就要吻过来的感觉。 萧绝先一步把人推开,翻身而起,一把扯过傅少御手中的髮带,嫌弃道:「很丑。」 傅少御笑呵呵地躺在地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口是心非的样子,当真可爱极了。」 萧绝作势要踹他,男人顺手握住他的脚踝,繁花艷阳皆映在那双眼底。 「快说句喜欢听听。」 「滚。」 「快些,我想听你说喜欢。」 有花瓣打着旋儿从萧绝的发顶飘下,飘飘摇摇的,落在傅少御的颈间。 两人一站一卧,对视良久,萧绝率先败下阵来,偏开头恶狠狠地说:「你真烦人。喜欢,听见了吗?」 傅少御这次放声笑了出来,两手从身侧地上一抓,扬起不少落花,最终又落回到他身上,沾了一脸的泥土。 「傻吧你?」 萧绝冷嗤一声,转身欲走,他听到男人含混着笑意说了一句「我也喜欢」。 他脚步稍顿,握紧那根红色髮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傅少御又在地上躺了片刻,才起身追上,背后衣衫沾了花泥,萧绝也不提醒他,冷眼看他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间,收穫一众人的回眸打量。 见其中不乏有些眼角含春的漂亮姑娘,他又暗自生气,最后忍不住踢了傅少御一脚。 「外衫脱掉,脏死了。」 两人步子散漫地往回走,又经过那个卖头绳的小摊,傅少御特意停下来跟大娘打了声招唿:「髮带送出去了,谢谢。」 「是吗?」大娘热心肠地询问,「那你娘子可喜欢?」 萧绝耳朵动了动,傅少御扫他一眼,点头笑道:「喜欢得很。」 意料之中,他又挨了一脚。 「那公子要不要再看看这手帕、髮钗,都是很好的东西。」大娘看向傅少御的目光特别慈祥,就像看着一个人形钱匣子,「你娘子是不是就在这附近呢?把人领过来亲自挑嘛。」 钱匣子的脚快要被踩折了,勉强维持笑容说了句「下次再来」,就一把搂住萧绝的肩膀带他大步离开。 身后那位大娘还没放弃,嚷嚷着「可以给你便宜点」之类的话,傅少御又赶紧拐了个弯,让自己彻底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 萧绝看他面带窘色,不无嘲讽地说:「御哥真是了不起。」 傅少御歪头看过来,「此话从何说起?」 「先是醉仙楼里的姑娘,又是燕家的准儿媳,这会儿连卖东西的老妪都追着你不放,」萧绝挑眉道,「你当真荤素不挑。」 「嘶,你这张嘴好生厉害,」傅少御两指捏着他的嘴巴,不轻不重拧了一下,赶在对方发火前主动撤了手,「那你怎么不提我那位平白多出的娘子?他可是收了我送的髮带,欢喜得很呢。」 「你!」萧绝耳朵尖儿泛红,又要动手,被傅少御按住了。 「别动不动就要过招,这里人多,造成误会就不好了。」傅少御拍拍他的手背,随即将整只手握住,「不逗你了,老实赏会儿花就回去了。」 「松手。」萧绝低声呵斥。 「不松,你再打我怎么办?」 傅少御收紧手掌,任凭萧绝如何挣动,就是不放。到后面,萧绝累了,就干脆放弃了,任他牵着。 迎面走来几人,见这二人携手同游,不禁多看了两眼。 尤其是戴眼罩的这位,身材颀长,形容昳丽,又未束长发,乍一看竟有几分雌雄莫辨。 「想死就继续看。」萧绝冷冷觑了那几人一眼。 有人想过来呛声,但见到他腰间的佩剑,又怯生生地撤了回去。等走得远些,他遥遥听见那群人中有人低声骂了句「死断袖」。 萧绝亮出寒霜要往回走,被傅少御扯了回来。 「做什么去?」 「舌头不会说话,可以拔了做些别的。」
第42页 傅少御眉头微皱,不甚贊同地说:「你杀伐气未免太重了。」 萧绝心底一凉,甩开他的手,反问:「你第一天认识我?」 傅少御沉吟不语,萧绝有几分心慌,又无端觉得烦乱,他们两个从来不是同路人,这些天的片刻温情也不过是块能轻易撕破的遮羞布而已。 沉默对峙片刻后,傅少御轻嘆一声,上前按回了他的佩剑。 「由他们去吧,今日天气、景色和气氛都这样好,别让无关紧要的人扰了你我同游的好心情。」 萧绝抬眼看他,带着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别这么看我。」 傅少御一手把住他的后脑,将掌心覆上他的眼睛,须臾,他就着这个姿势轻轻拥抱了萧绝一下,旋即放开。 「方才是我言重了,你别气恼。」 萧绝不是气他那句话,他是在恼自己。 有那么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的出身如此卑劣,只站在傅少御身边,就令他尊严扫地、颜面无存。 随即他又痛恨起傅少御的立场。 做侠士君子有什么好?一同来深渊里沉沦,想杀人便杀得,想放火便放得,照样可以活得肆意潇洒。 再没了赏花的心情,后来傅少御在他身边说了些什么,萧绝也完全没有听进去。 待回到燕府时,心情达到了最低谷。 入眼皆是喜庆的红色,管家风伯正忙前忙后,指挥僕役布置庭院,处处彰显着主人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对燕家少爷的重视。 「咦?我爹爹回来了?」 燕飞霜张望了一眼,见那小厮餵的正是她父亲的坐骑云追,喜不自胜,忙不跌往大厅跑去。 可见平日里,燕无计对这个女儿也是百般疼爱。 唯独他,连姓名都不配拥有,像条摇尾乞怜的狗,都来不及「汪汪」两声,就被扔出了家门。 萧绝心想,大概燕无计觉得让他活着离开这里,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吧。 「少御来了?」 燕无计从前厅出来,一身华服尽显贵气,腰间别着一支白玉洞箫。他蓄起了短须,自有一家之主的持重威严,说话语气倒是平易近人,不见当年丝毫冷漠。 燕飞霜笑得天真纯美,挽着父亲的手臂站在身侧,同他小声耳语几句,便见燕无计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一副慈父面孔。 萧绝垂眸看向男人脚上的长靴,和当年踹在他娘亲身上的那双一样,也用金丝银线绣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复花样。 他不免诧异,当年自己还那样小,连燕无计的脸都记不太清了,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似镌刻在脑子里,细枝末节都无比清晰。 「萧绝?」傅少御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唤他回神,「这位便是燕前辈。」 「……久仰前辈月下泣箫的威名。」 萧绝行礼,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害怕,也并非紧张,而是激动。 是一种从骨髓深处迸发的兴奋,是多年刀尖舔血练就的战斗本能,灵魂于无声处发出颤慄的吶喊:杀了他,杀了他!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握住了他,声嘶力竭的喊杀声瞬间止住。 「萧少侠对小女有救命之恩,燕某感激不尽,快往里面请。」 燕无计亲自携他前去大厅,命人备好上等香茗,再三表示要好好酬谢他的恩情。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萧绝浅笑,袖下掌心已被掐出血痕。 「少侠不过与小女萍水相逢,就能捨命相救,这等侠肝义胆,不是人人都有的。」燕无计用杯盖撇开茶叶,轻抿一口,又问:「话说回来,少侠怎会去了不至峰?孤身独闯,不异于羊入虎穴。」 一口一个少侠,听得萧绝反胃。 背后的试探之意,又让他想笑,所谓名门正派,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萧绝是去找我的,」傅少御帮忙解释,「不至峰的消息再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关于这点,燕伯父尽管放心。」 燕无计放下茶杯,道:「萧少侠定是甚少行走江湖,以前也从未听少御提起过。」 「爹!」 燕飞霜品出了父亲这几句话背后的意思,羞恼地想要说些什么,反被燕无计瞪了回去:「女孩子别掺和江湖上的事,去吩咐厨房备好酒菜。」 施奕拽了拽表妹的袖口,她犹豫再三,只能「哼」了一声转身退下。 傅少御坦然道:「萧绝性子冷僻,不喜入世,此次若非为了寻我,也不会贸然涉险。」到最后,他语气稍显强势,「还请伯父勿生疑虑。」 见他言辞间对萧绝多有维护,燕无计也就不好再多问这个凭空出现的剑客来歷。 「姨丈,」施奕问:「听闻你前几日去了平川府,可是关于剑谱有什么其他消息?」 燕无计摇头:「消息纷纷扬扬,虚假难辨,没什么进展。」他捻了下鬓边髮丝,道:「我因星寒的婚事提前回府,你父亲和沈庄主应该过两日便到,到时空下来再说此事吧。今日咱们只聊家常,不谈江湖。」 「……也好。」施奕点头,暂时把不至峰山洞里发现的那些事压下不说。 说聊家常,便真的只是家常。 燕星寒胳膊上的夹板才刚取下,因前些天被萧绝伺候喝药吃饭太过享受,眼下入了酒席,拿筷子都有些不利落,挨了燕无计好一通数落。
第43页 施奕连忙从中调和,傅少御也偶尔帮忙说两句话。 萧绝侧耳听着席间的来来往往,心道他一个外人坐在这儿,当真无聊至极。若是女眷能够入席,让燕飞霜那个叽叽喳喳的丫头过来说上两句,倒也比这些人有趣些。 神游天际之时,桌下的手被轻轻勾住。 手指的主人正面不改色地和燕无计、施奕聊着紫檀香茗之类的俗物,从表情上看,瞧不出半丝端倪。 萧绝轻嗤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回勾住了男人的手指。 第23章 剑惊鸿 别的不提,单说燕无计酿的桂花酒,确属一绝。 入口香甜,不呛喉咙,细品还能尝到清浅的桂花香气,勾得人想多饮几杯。 萧绝没心思加入他们聊家常,就一杯接一杯地喝,偶尔吃几口傅少御夹到他碟子里的菜餚。 到夜深散席时,他已露出几分微醺醉意。 走路都有些不稳。 「你喝了多少?」傅少御拍拍他的脸颊,有些烫手。 「三十七杯。」萧绝乖乖报了个数。 「记得还挺清楚,」傅少御哑然失笑,「你当自己千杯不醉?」 「酒甜,醉不倒人。」萧绝眼睛亮晶晶的,如果不是眼神有点发直,确实不似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你站好。」傅少御绕到前面,背对着他微矮下身,双手绕到身后沖他勾勾手:「上来,我背你回去睡觉。」 半晌没有动静,手指被勾住了。 他回眸看去,人就那样乖乖站在原地,伸直胳膊勾着他的手。见他回头,软软叫了声「御哥」。 傅少御胸口发热,刚想把人抱过来,施奕就搀着燕星寒从厅中出来了。 「傅大哥,我先送星寒回去,你和……」 施奕看到他们相勾的手指,顿了一下,笑道:「公子是不是醉了?我找人把他送回去吧。」 「没事,我来就好。」傅少御问,「燕伯父呢?」 「已经回房歇息了。」燕星寒不停往下滑,施奕把他往上捞了一把,道:「那我带他先回,你们慢些。」 「嗯。」 等他们走远,傅少御才看向萧绝,柔声问:「要背还是抱?」 萧绝想了想,回答道:「背。」 傅少御甩了甩他的手指,笑道:「你这么牵着我,怎么背?」 萧绝把手松开了,脸上还透着些许不情不愿。 傅少御重新背对着他矮下身去,等萧绝慢吞吞地像蜗牛一样爬上后背,他大手往上一托,萧绝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怕什么?摔不着你。」 傅少御背着人往西苑的方向走,察觉对方喷洒在颈间的灼热气息,不免担心:「你怎得这样烫?把头贴过来,我瞧瞧是不是发烧了。」 「不烧。」 嘴上这样说,身体却还是乖乖听话凑过去。 只是为了把额头抵在那截儿后颈上,萧绝双膝夹着男人的腰,整个后背都弓了起来,上半身摇摇晃晃的,随时要跌落下去。 「趴好,别乱动。」傅少御拍拍他的腿。 「哦。」萧绝又伏下去,重新搂住他的脖子,唿吸随着步伐轻颤。 傅少御问:「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是因白日里我说的那句话,还在气闷吗?」 没有等来回答,他也没再追问。 等走上花园里的那座小拱桥时,耳边忽然响起那人沁着桂香的声音:「少御哥哥,你好像我娘亲。」 「嗯?」傅少御以为自己听错了。 萧绝还没解释,就自己否定地摇了摇头。 「不,你不像,她都没有抱过我,也没有背过我。」萧绝突然发力,死死搂紧他的脖子,「别掉下去,水好冷的。」 傅少御的脖子快被他勒断了,忍着不适快速走下小桥,颈间那股力量骤然减轻。 「还好没掉下去,不然娘亲要打我。」 这便开始说醉话了。 傅少御柔声哄他:「放心,没人会打你,少御哥哥不会,娘亲也不会。」 「嗯,」萧绝轻笑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了蹭,「死人当然不会打人。」 「你是不是想娘……」 「我好睏,别吵。」 萧绝扬手扯了扯傅少御的头髮,声音渐渐含煳:「别摔着我,虽然我不怕疼,但怕没人接着……」 受伤不算什么,纵然满身鞭痕,都没关系。 可他实在怕那种空落落的死寂,仿佛被世界遗弃,没人会问他一声「疼不疼」,也没人在乎他的死活。 他宁愿每次受伤都在雀翎台跪上一夜,最起码翌日清晨,崔玉书会问他一句「绝儿可好些了?」 当真是个矛盾的笑话。 萧绝哼哼了两声,像是在笑,但听起来又很悲哀。 傅少御的心勐地被揪了一下。 到了西苑时,他本想带萧绝回自己房间,但背上的人没同意:「我自己睡。」 声音比方才显得清晰了些,语调中带着小动物似的警惕与戒备。 傅少御笑道:「跟我睡怎么了?我可以照顾你。」 萧绝抿唇不语,挣扎着要往下爬,傅少御赶忙稳住,连声道:「好好好,你自己睡,我不扰你。你乖些。」 把人放到床上,给他擦洗干净,又把被子盖好,傅少御忙出了一身微汗。
第44页 萧绝平躺着,眼睛因为充血略微发红,傅少御想伸手帮他把眼罩摘掉,看看他的左眼情况,却被偏头躲开。 「娘亲不让摘,睡觉也必须戴着。」萧绝两手扒着被子,斜眼盯着他。 「不难受吗?」傅少御问。 萧绝摇摇头,眼神还是发直。 「那不摘了,」傅少御给他掖好被角,「你老实睡觉。」 萧绝点点头,待傅少御即将推门离开时,他又唤了声「御哥」。 「我在。」 蒙昧不明的夜色里,这两个字格外令人心安。 萧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傅少御在门口立了许久,等听到床上之人唿吸变得均匀平稳,才轻轻推开房门,回了自己房间。 傅少御久久不能入睡。 他大概猜出了萧绝与燕家的关系,但又有些不太确定。因为素来听闻燕无计与髮妻感情和睦,琴瑟和鸣,倒也算得上是江湖人人称羡的一对眷侣。 上一代人的感情纠葛,他还需命人仔细调查一番才能了解。 而如何才能不再次伤到萧绝,这才是关键所在。 子夜将过,院子里隐有飒飒铮鸣之音,傅少御翻身而起,披好长衫推门而出,一道寒光闪至眼前,震盪剑气唿啸而至。 傅少御纹丝未动,剑尖在距他喉咙毫尺之外堪堪停下。 持剑之人仰头浇了一口清酒,眼带七分笑意,三分微醺:「为何不躲?」 「自是赌你捨不得。」傅少御看他披头散髮,衣衫不整,不禁皱眉,「怎么不睡了?酒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偷来的。」 萧绝笑得狡黠,寒霜上抬,隔着一层稀薄空气,缓缓擦过男人的下颌,移向双唇。 傅少御轻弹剑尖,三尺青峰如长蛇疾行,回震向萧绝的虎口。 萧绝脚步虚浮向后退去,手挽寒霜沖傅少御的眼睛划了几个小圈:「过来陪我。」 话音未落,他已跌下台阶。 眼见要摔在那一片玉白石子上,萧绝手腕轻转,寒霜入地三分,剑柄抵住后腰,弹性极好的软剑被他压出一道弯弧。 他随之拧腰平地而起,傅少御已欺身闪至近前,噼掌欲夺佩剑。 萧绝一记掀身探海,墨发随衣袍上下翻飞,傅少御的手指掠过三千青丝,无意中勾下那只赠他的黑色眼罩。 两人擦肩一瞬,剑芒映进异瞳,如艷鬼邪祟。 萧绝跃上屋顶,仰头又饮一口清酒,摇摇晃晃站在檐边,随意比划着名佩剑。 「仔细摔着!」 傅少御凛神追上,萧绝飞腿踢下两片青瓦阻了他的来路,又飞落于院中合欢枝头,斩下两根抽芽的枝条直钉男人后心。 傅少御旋身踢开,遥见他从枝头摔落,疾身飞扑,抱着人滚落地上,却被对方一记翻身压住。 「铿」的一声,寒霜贴着颈侧刺入土壤。 「你的剑呢?」萧绝伏首问。 「有你这一柄就够了。」傅少御狠箍住他的腰身,带人向旁侧翻,萧绝察觉他欲趁机夺剑,反手将剑抛至空中。 两人抱着翻滚两圈,寒霜重新钉入大地,颤巍巍地发出几声嗡鸣。 萧绝抬膝顶向男人下体,傅少御挥掌打落,翻身而起,拂下衣衫:「又来这招?」 「自找的。」 目光对上的剎那,视线化为剑刃,在彼此瞳中擦出星星花火。 似在对视中达成默契,下一刻,两人纷纷奔不远处的寒霜而去。 你攻我守,你退我进,每次摸到剑柄就会被对方逼退,数十回合仍相持不下。傅少御有心逗他,夺剑不成,反顺着萧绝手臂去摸他左手上的酒壶。 萧绝自是不肯,旋身高踢右腿格住傅少御再次挥来的一掌,足跟顺势搭在男人肩头。 傅少御勾起嘴角,向前一步将他抵在树干上,腿就噼得更开。 「柔韧性不错。」 「哼。」 萧绝斜掌再噼,趁男人身形稍退时,右脚勾着男人的脖子,拧腰借力,飞身而起,整个人架在傅少御的肩头。 傅少御扬手扯住他的衣领,矮身将人翻下,萧绝贴在他的肩头转了半圈,最终落进他的怀里。 「想抢我的酒?」萧绝扬了扬手里的酒壶,忽抬起头凑到傅少御唇边,呵出一口沁着桂花香甜的气。 傅少御垂眸看向那两片近在咫尺的唇,俯首要吻时,萧绝长腿一踢,寒霜已重新入手,割向他的喉咙。 傅少御疾速撤身,只听「刺啦」一声,胸前衣衫被割出一道口子。 「呵呵——」 萧绝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不无挑衅地说:「你不行啊,少御哥哥。」 「别得意太早。」 傅少御扯掉被割坏的那截儿布料,露出结实的胸口,他抬脚一踢,无数石子似万箭齐发,在昏昧残月下射出数道阴影,直袭萧绝而去。 只听「铿铿」数声,石子被尽数打落,再定神,男人已悄然不知所踪。 萧绝动了动耳朵,斜剑向后刺去,傅少御却先一步钳住他的手腕,带着人旋身半圈,剑气尽数震向院中草木。 「剑,要这样舞。」 傅少御从背后贴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身,另一手带着他持剑的右手,挽出一个凌厉的剑花。 长剑被灌注内力,嗡鸣作响似奔雷万钧,剑芒凛然似气贯长虹,寒霜被舞出残影。
第45页 箍在腰间的那只手实在霸道,萧绝有些疼了。 但热血难凉,疯心难掩,纵然再疼,他还是想要他。 两人前胸贴着后背,衣袂翻飞,剑舞惊鸿。 「欻欻」两声,傅少御引着萧绝弓步斜身刺剑,定势一瞬,他贴在他耳边轻笑:「你不专心,看我做什么?」 「想喝酒。」萧绝答道。 「想喝便喝,我不拦你。」傅少御独自撤身,想给他时间饮酒,不料萧绝却反手挥剑,来势汹汹,将他逼退到合欢树下,退无可退。 树下一片斑驳月色中,萧绝瞬步逼至近前,寒霜剑尖向上,竖于二人之间。 傅少御靠着树干,低声问:「不是要喝酒?」 「是。」 萧绝又向前逼挤一步,两人紧贴在一处,他扬手将壶中清酒尽数浇于剑身,也淋湿了双方衣衫。 傅少御喉结滚了滚,眸里有化不开的墨。 萧绝撩起眼皮看进那渊墨色中,伸出舌尖,沿着三尺青锋,极其缓慢地向上舔去。 待到离男人的唇只隔着一层单薄的剑刃时,他停了下来。 「你不喝么?御哥——」 极轻极软的一声称唿,令傅少御再难忍耐。他拨开剑刃,一把勾住萧绝的后颈吻了上去。 「噹啷」一声,寒霜连同酒壶被主人随意丢到了一旁。 两人缠抱着将对方往自己怀中按,萧绝热烈又笨拙地回应着傅少御,唇舌不甘示弱地挑逗,直吻到唇间有了血的味道,傅少御才揉着他的后背,将吻变得温柔一些。 可还是很热。 唿吸是烫的,舌尖是烫的,胸口也是烫的。 好似浑身都烧了起来。 萧绝反被按在树干上,傅少御捧着他的脸再次吻过来时,整片夜空都燃起了大火。 第24章 月下缠 合欢树下,两人吻得热烈,粗重的喘息声纠缠不休。 萧绝眼神迷乱,素来冷白的皮肤更是染了一层靡丽之色。 「刺啦」一声,衣衫自被割开的口子处裂得更开,傅少御勾着嘴角,歪头含住萧绝的耳垂。 「如此急色?」 「少废话……」 萧绝被他舔得后背寒毛尽竖,手下发狠,一把将男人的亵衣彻底撕烂,不轻不重地挠过对方结实的胸口,又向下顺沿着腰线反覆游走。 「轻点儿,下次换件料子更软的给你撕。」 沾着几滴血色的唇缓缓下移,顺着跳动的脉搏,吻过那截儿修长漂亮的颈子,咬住暴露在斑驳月色下的肩膀。 萧绝后背抵在树干上,皮肤与粗砺的树皮摩擦而泛起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收紧手指,将树皮抠下了一小块儿。 「别忍着,叫声喜欢的来听听。」 傅少御哑着嗓子,如一只潜伏在夜色阴影下的恶魔,不停在他耳边蛊惑着。 萧绝抗拒不了这样的傅少御,最后理智败给了本心,他用力抓紧了男人的后背,五指在肩胛骨上留下细细的红色抓痕,嘴里小声地叫他「御哥」。 尾音拖长上挑,似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战慄。 他顺着树向下滑去,被傅少御一把捞进怀里。 「这便腿软了?」 傅少御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萧绝皱着鼻子偏头避开他的手:「走开。」 「怎得还嫌弃起自己了?」 傅少御给他拢好衣衫,打横将人抱起,向屋内走去。 「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你浑身软成这样,嘴巴却还这样硬。」 傅少御抱着他踢开房门,萧绝轻哼一声,在男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头靠上了对方结实的胸口。 傅少御把他放在床上,借着幽微烛火,萧绝看到凌乱的衣服下他气势未消,脸颊还未熄灭的大火再次烧起。 他顺势向床内一翻,将锦被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 「躲什么?我不动你。」 傅少御觉得好笑,爬上榻,连人带被子一块压住,又抱着他亲了许久,才起身要走。 萧绝被他吻的唇泛水光,连眼里都是一滩柔情,在男人起身一瞬,他下意识地,手伸出被子,攥住了傅少御的手腕。 「你去哪儿?」 萧绝用指甲颳了刮他的腕骨。 「自然是去灭火。」 傅少御拍拍他的手背,眸色深邃,笑道:「你若再不松手,我只怕要食言了。」 萧绝没吭声,仍是攥着男人的手腕不肯放。 眼睛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留恋。 傅少御注视着他眼里的水光,良久,才软了语调轻嘆:「我不走,就是出去打盆水来,给你擦擦身子,你乖些,先把手放开。」 萧绝这才卸掉手上的力气。 但目光却一直黏在男人的身上,始终不肯离开半分。 在傅少御端着水盆出门后,他就一瞬不瞬盯着门口,竖着耳朵听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消失不见,又过了片刻听到脚步声重新出现,他便眨眨眼,等待傅少御再次走进视野中。 打来的水有些凉,傅少御尽量将过了水的帕子拧干些,再掀开被子给萧绝擦身。 无微不至的照顾,让萧绝胸中起了暖意。 「御哥。」 傅少御应了一声,手上动作未停,「怎么了?」 萧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手扒着被角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半晌,才略显突兀地说:「你很像一个人。」
第46页 「谁?」傅少御问。 「一个…」萧绝犹豫了下用词,才说:「对我很重要的人。」 傅少御撩起眼皮看他,说道:「你不会又要叫我娘亲了吧?」 萧绝一怔,他本意是想说那个少年,来试探下傅少御的态度。 「上次你发烧,就抱着我不停叫娘亲。这次呢?」傅少御问,「是不是喝醉了又想她了?」 萧绝咬着嘴唇,半晌才小声说了句:「我没醉。」 傅少御笑了:「哦?是吗?」 萧绝咬着嘴唇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却极其渴望让傅少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方才种种,并非出于酒后的意乱情迷。 「我却有些醉了。」 傅少御将帕子丢进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他给萧绝盖好被子,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甚至想就这么一辈子醉下去,感觉挺不错的。」 萧绝心里一紧,原本空落落的胸口,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夏天好像提前到了。 「睡吧,」傅少御帮他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手指轻轻扫过他绯色的脸颊,「我就在这儿,哪都不去。」 许是酒意又泛了上来,萧绝闭上眼后,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直睡到天蒙蒙亮才醒来,他发现自己窝在傅少御的怀里,以一种极为信赖、毫无防备的姿势。 想起昨夜种种,他第一时间涌起几分悔意。 身为一个杀手,不该对任何人袒露弱点,更不该和一个轻易就能要了自己性命的男人睡在一处。 他犯了大忌。 可转瞬间,傅少御压过来的亲吻就让这丝悔意消散于九霄云外。 崔玉书无情无欲,可以做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还指望把他培养成为一个比自己更冷血的魔头。 但事到如今,他怕是不能够了。 傅少御对他而言,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哪怕有致命危险,却依然让他想要再靠近些。 他想要他,无所谓占有或者被占有。 两人滚作一团,覆在身上的锦被被拉至头顶,一片昏暗中,萧绝反将傅少御压住,手挑开了衣带摸进去,极其主动热情。 等过了许久,傅少御才一把将被子扯开,露出双方汗湿潮红的脸颊。 「险些闷死了。」傅少御仰首在他唇角轻啄了下,嗓音低沉沙哑地笑:「平日看着挺寡慾的一个人,怎么动起真格来,这么疯?」 「你不喜欢?」萧绝直勾勾地看着他。 「喜欢,」傅少御凑到他的颈边,轻轻咬了下他的锁骨,道:「就是有点疼,你下次再温柔点。」 萧绝一怔,口吻惯常带了丝嘲讽意味:「傅少侠当真娇气得很呢。」 「我怎么就娇气了?」 「不过撅了你一下,这都过去快十天了,还疼?」 傅少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张俊脸分外招人。 萧绝坐起身来,给他撩开衣衫,要仔细看看他那处是不是有明显外伤,却被按住了手腕。 傅少御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不不不,你误会了。」他用指甲勾了勾萧绝的掌心,解释道:「我是说你方才无甚技巧,弄疼我了。」 「你!」 一张明艷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神色变了几变,萧绝挥掌要噼,傅少御忙翻滚下床。 「别恼别恼,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其实一点都不差。」 傅少御闪身避过飞来的软枕,单腿跳脚往门边蹦。 「真的,我特别喜欢,求求你下次还要这样帮我。」 「滚!」 萧绝恼羞成怒,把床下傅少御没来及穿的那只鞋子一併朝门口扔去。 「多谢!」 傅少御稳稳接过,套在脚上,简单擦了擦身,然后端起水盆,往院子里的那株树上一泼,把苍虬树干沖刷得干干净净。 天色刚明,西苑外就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听起来很是热闹。 傅少御刚洗漱穿戴好,想出门看一下外面什么情况,就在门口撞上了燕飞霜。 「傅大哥早啊!」燕飞霜笑着摆摆手。 「外面在做什么?」傅少御问。 「是新娘子的嫁妆送来了,」燕飞霜扒头往院里张望,见树下一滩水迹未干,院内花草还倒伏了一大片,不禁疑惑,「昨晚也没下雨吹风啊,院子里这是怎么了?萧公子他人呢?」 「啊,昨晚练了会儿剑,他还在睡……」 话音未落,萧绝就从他房间走出来了。 燕飞霜沖萧绝招招手,笑道:「公子,听闻你昨晚喝醉了,我特意给你送解酒药来。」 萧绝走过来,脸上潮红尚未褪尽,看起来倒像是有几分宿醉后的样子。 「爹爹酿的酒味道甘甜,容易贪杯,你吃点解酒药,头就不会疼了。」 燕飞霜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玉瓶,献宝似的递过去。萧绝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来,不冷不淡地道了声谢。 燕飞霜笑得格外开心,问:「前院来了许多人,可热闹了,要不要去看一看?」 傅少御笑道:「霜妹嫁人时,伯父给你准备的嫁妆肯定只多不少,你凑这热闹作甚?」 「傅大哥!」燕飞霜娇嗔地瞪他一眼,又快速扫了下身侧的萧绝,手指缠绕着髮丝,垂首低声道:「我还小呢,你休要拿我打趣。」
第47页 「是,傅某失言了。」傅少御笑笑,又问:「今日是初几了?」 「初七,三日后就是婚礼了。」燕飞霜雀跃道:「走吧,一块儿去瞧瞧!前院都在贴喜字呢。」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傅少御道。 「那我在外面等你们,快点哦!」 燕飞霜蹦蹦跳跳地往外面走,萧绝回眸看了下傅少御,绝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廊下。 想到或许昨晚的某些动静被这个护卫听了去,萧绝的耳朵尖儿又有点泛红。 傅少御跟绝影悄声交代几句,那人便领命去了,如见不得天光的鬼怪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轻功绝顶,这等人怎会甘心留在你身边听你调令?」萧绝问。 傅少御笑笑,没有回答。 萧绝也没打算深究,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还有几分介意兰芷的事,话里带了刺:「你现在后悔来得及,还有三天,足够你去抢亲了。」 傅少御正同他往院外走,闻言,顿下脚步捏住了萧绝的下巴。 萧绝皱眉,要噼掌把人逼退,就听见男人沉声问:「抢什么亲?你以娘子的名义收了我的髮带,转眼就不认了?」 「你……少说浑话。」萧绝偏开了目光。 「我是叫绝影给兰芷送份贺礼过去,你别瞎想。」 傅少御松了手,帮他把眼罩调整了下,柔声道:「走吧,去看看嫁妆,改日你也得给自己备一份,我可是要收的。」 第25章 疾行风 前院里,送嫁妆来的小厮正在喜气洋洋地排队领赏,大大小小繫着红绸的木箱堆在一处,约莫得有三十多箱。 兰家刻意在嫁妆上添了许多,生怕兰芷嫁入燕家会被轻待。 「看这阵仗,兰家只怕快要把家底掏空了,当真对这个女儿宠爱至极。」 院子里没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傅少御负手立于廊下,道:「看你兴致不高,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萧绝轻嗤:「我看未必。」 「嗯?」 「若当真宠爱,就该千方百计把人送到你府上,也算她得偿所愿。」 「傅某不过一江湖浪子,怎好教人家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平白跟我餐风露宿?」 眼见萧绝神色发冷,傅少御扬手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你恼什么?这问题不是你提的吗?」 萧绝正要发作,又听男人正色道:「我身边有一人足矣,再容不得旁人。」 「你……」萧绝把冷嘲热讽全部咽回,憋了半晌,才低斥了一句「花言巧语」。 两人打算出门逛逛上冶城的早市,没走两步忽见庭中的小厮婢女纷纷下跪行礼叫声「夫人好」,萧绝勐地顿住脚步。 他来燕府半月有余,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家里的女主人。 只见她一身绛紫织金锦袍曳地而来,贵气逼人。保养得当的脸上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只略施粉黛,便已风韵十足。 她给了身边侍女一个眼色,侍女会意上前,将几小袋金瓜子分发下去,得了赏赐的众人立刻喜上眉梢,再次伏地谢赏。 聂娴摆摆手,那侍女便三言两语将院子里的闲杂人等请出门外,她也没去理会嫁妆,而是转身看向迴廊,傅少御立刻向她躬身作揖:「少御见过伯母。」 萧绝也行了一礼。 他对聂娴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只依稀记得她眉眼间煞人的鄙夷与傲慢。 「我近来身体抱恙,一直静养,未能现身,傅少侠莫怪。」聂娴淡淡道。 「伯母言重,是傅某叨扰了。」傅少御客气道,「您身体如何了?最近天气反覆,得多保重。」 「老毛病,无碍。」聂娴转而看向萧绝,眼神一如当年那般锋锐压人,「萧公子救我女儿性命,燕家必以千金酬谢。日后若遇难处,公子也可开口,燕氏自当尽心。」 致谢的口吻都如此强势,没得商量。 千金买断一条命的恩情,谁都听得出来,后半句只是再敷衍不过的客套话。 「娘!」燕飞霜老大不高兴,从旁边跑过来揪住她的袖口,小声道:「公子他不是那样……」 「罚你的家训,抄完了吗?」聂娴睨她一眼,「一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往外跑,成何体统?别以为你爹宠你,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腿。」 当着外人的面,丝毫不给自己女儿留情面。 燕飞霜被骂得垂头丧气,早晨的那点儿兴奋和欢喜,顿时消散殆尽。 气氛有些尴尬之际,燕星寒骂骂咧咧地从厅中沖了出来,还有两个小厮弓背哈腰地追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少爷」叫着,见到庭院里站着夫人,更是惶恐不安。 「做什么?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聂娴问。 「娘,」燕星寒见到她,脾气稍微收敛了些,但目光扫到院子里的那些嫁妆,再看到廊下的傅少御,更是心烦,他拱拱手,就往外走,「我出去了。」 「等等,」聂娴喝住他,「把药喝了。」 小厮闻言颤巍巍地走过去,燕星寒满脸不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一把将药碗夺过来,仰头灌下去。 「啪」的一声,他把药碗随手扔到地上,丢下一句「不必等我用饭」,便踏着碎片拂袖而去。 聂娴几不可察地摇摇头,对廊下两人说:「犬子无礼,二位莫怪。」没等他们说话,她又对身边的侍女道:「清点下少夫人的嫁妆,登记入库,不可错漏。」
第48页 「是。」 院里又忙碌起来,傅少御和萧绝在这里也是徒增尴尬,跟聂娴打过招唿,便出门去逛早市。 看燕飞霜那眼巴巴的神色,想来也是想一同出门的,但聂娴才发出过警告,她有贼心没贼胆,只能留在家里,回书房老老实实地抄写家训。 施奕自然一同被她拽去帮忙,不得脱身。 「看来,燕府还是聂夫人在当家做主。」 傅少御出门后,随口闲聊一句,迟迟没等来萧绝的回应。 他在他眼前摆摆手,笑道:「想什么呢?回神了。」 萧绝摇头,道:「在想早饭吃什么。」 「饿了?喜欢吃馄饨吗?听说有一家很好吃,我带你去。」傅少御道。 「我跟你说,这家馄饨简直是我吃过这么多铺子里味道最鲜美的。」早点摊上,唐筠一边扇扇子,一边吃馄饨。 馄饨太烫,他囫囵个儿地往下吞,每吃一个就要仰天嘶哈几声,缓解一下胸口的滚烫。 「嗯——真的,这味道绝了。」他聒噪不已,吃饭都堵不住那张嘴,「你多吃点,等过几日事情办妥回去了,想再吃就难了。」 「呵,把厨子绑回去不就成了?」一黑袍人不冷不淡地轻嗤一句,吓得旁边正包馄饨的老汉手一哆嗦。 唐筠赶忙赔笑摆手:「放心放心,他开玩笑的。」 黑袍人更是不掩讽刺:「你在山上待了十年,胆子都被磨破了。」 唐筠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换你整天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老疯子朝夕相对,你也得像我这样小心行事。」 说罢,他又舀起一勺馄饨往嘴里送,忽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身边陡然多出一人,他差点把自己噎死。 「咳咳咳——」 唐筠咳得满脸通红,左手持扇哆嗦不停地指着身侧多出的男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袍人替他问出口:「你怎么来了?」 绝影伸手给唐筠拍了拍背,赶在对方出扇时撤手,道:「公子正朝这边来,你们速速离开。」 「哦。」黑袍人不急不慢地喝了口汤,味道是挺不错,他看向瑟瑟发抖的老汉,似乎真的在考虑要把人掳回去这件事。 唐筠不愿意了,他本就只吃得七分饱,又看绝影不顺眼,非要跟他作对:「来得正巧,我请公子吃顿早饭。」 「别闹,萧公子也跟着,你若被他发现行迹,又要多生枝节。」绝影无奈道。 上次他夜追唐筠无功而返,就已经让萧绝百般生疑。 唐筠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但他就想和绝影呛声。 「好一个多生枝节!我不就是听从差遣给萧绝送了幅公子画像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萧绝想知道,让他只管来问我,我给他把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看他究竟要找谁麻烦!你要我走,我偏不,我今儿一日三餐还就非得都在这儿吃了。」 「是你当初非要去不至峰的。」绝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唐筠双目赤红瞪向他:「要翻旧帐是吧?来,你倒是跟我说说,当初我为什么铁了心要去不至峰?我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才想不开,非得去跟着一个老怪物扒皮喝血?」 绝影抿唇不语,拳头握得死死的。 旁边的黑袍人看不下去了。 他一把揪起唐筠的后领,道:「你别犯浑。」 「松手!」唐筠怒道,「你这几天跟着我吃了多少好东西?你搞清楚立场!」 黑袍道:「你若想被公子责罚,随便。但连累到我,不行。」 绝影颤声道:「公子有令,同行人监管不力,当罚。」 「告辞,银子你付。」黑袍斩钉截铁,揪着唐筠转身就走,但到底是慢了一步,他们尚未拐过街角,就被萧绝看到了。 当时傅少御正聊到西北的漫天大雪,想约人在冬天一起练剑赏雪,萧绝转瞬就飞身不见了,他不禁一愣。 唐筠更像是见了鬼,在黑袍手下拧了个圈儿,丢魂似的催促:「松松松手!萧绝看见我了,赶紧熘!」 黑袍闻声轻哼,欲纵身而去,唐筠整个人就挂了上来:「你带带我,你轻功好,赶紧着!」 「废物。」 他拽住唐筠的一条臂膀,带人跃上屋檐,疾行数丈,仍未甩脱萧绝。 「你是不是吃撑了啊大哥?你飞不动吗?你不是自诩轻功不比绝影那厮差的吗?」 「是你吃撑了,很重。」 唐筠从腰间掏出一包药粉,扬手一撒,争取到一丁点儿时间,他被黑袍带着纵下屋檐,融入大街早市的人潮中。 萧绝仍紧追不放,三人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路踢翻撞飞无数小摊,鸡飞狗跳的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直追到长街尽头,两支飞镖破空而来,萧绝生生止住脚步,腾空翻身,飞镖擦着他的脸颊钉入墙壁,吓得旁边一个摊主直接尿了裤子。 萧绝向身后看去,一名虬髯刀客指了指自己那个掉了两片鸡毛的酒碗,道:「怎么回事啊小兄弟?」 「少废话。」萧绝丢给他一锭银子,又要去追唐筠,滚背双刀已经出鞘,横空砍来,「一锭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第26章 擅毒士 适逢燕家喜事将近,近日上冶城内有不少江湖人士聚集。 早市的打斗很快引来许多人的围观,交头接耳中,有人认出了刀客。
第49页 此人名唤罗大满,本是五毒教的一名毒士,后来不知怎的忽对刀法起了兴趣,叛教欲投丹阳派门下,却被掌门施正平一脚踹出山门。 落得个无门无派的下场,这人的性子便越发不受拘束。贪财好色,恃强逞凶,嚣张无度,人赠绰号「大蛮」。 他个性凶蛮,自学的刀法也蛮横无比。 双刀被挥得猎猎生风,手起刀落,路边摆着小玩意儿的摊子瞬间被霸道劲风砍成两半。 萧绝胜在灵巧,闪身绕到罗大蛮旁侧,噼剑斜刺。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心情就越来越坏。 若这是在郊外,这个三流刀客早已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但他眼下不能无故杀人,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兇,只能想办法尽快摆脱这个半路杀出的麻烦。 「公子,不帮忙吗?」绝影低声问。 「不急,」傅少御悠闲立在人群之外,目光锁定那抹黑色身影,「等唐筠他们再跑远些。」 「……」绝影稍顿,又问:「看萧公子对他如此穷追不捨,之后他是不是避嫌比较好?」 「无妨,有我在。」傅少御敛眉看向绝影,道:「但萧绝个性难驭,现下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今番种种,将来我会亲自与他解释清楚。在此之前,让唐筠管住自己的嘴。」 「是。」绝影领命,又忍不住替那人辩解一句:「唐筠方才不过一时冲动,他其实办事还算稳重……」 「他自然牢靠妥帖,否则当初去不至峰的人也不会是他。」傅少御摆摆手,「你且去找他,我这里不必跟着。」 人群中心略有骚动,傅少御闻声看去时,身边已空空如也。 五大三粗的刀客被萧绝当胸一脚踹翻在地,连滚几圈撞到人群这才停下,他捂着胸口强行压住翻涌气血,闷咳几声才勉强撑刀站起。 「方才你那招旋空斩很是眼熟,你是什么人?」 「让开!」 萧绝不予理会,他低呵一声,破开人群提剑循着唐筠奔逃的方向追去。那罗大蛮拧眉思索片刻,眼底陡冒精光,也不顾检查伤势,奋力跟上。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傅少御拐过街角时,已不见那二人踪影。 他沿路询问,一直追到正街,便瞧见两道人影正在一酒楼屋顶上激战正酣。 萧绝有心将人引至城外杀之,奈何狗皮膏药还算聪明,自知不是对手,刻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纠缠不休。 刀剑相抵的一瞬,虬髯刀客低声道:「你是踏仙阁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萧绝眼蓄风雷,剑气暴涨,脚下屋瓦被踩碎数片。 「兄弟莫恼,我若是有心拆穿你,方才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就把话放出去了。」罗大蛮嘿嘿一笑,「可见我的诚意。」 虽说踏仙阁只是拿钱办事,但到底惹了一身血债,要说「人人得而诛之」这句话也不为过。 「空口无凭,谁会信你?」 「自不是胡说八道,只凭你身上的那样东西就可断定,更何况你刚才情急之下用的旋空斩虽是变式,但细想一下就知源出崔老贼的绝招。」 萧绝凛然:「我身上什么东西?」 罗大蛮看了眼横亘胸前的利剑,道:「小兄弟先把剑收了,咱们细说如何?」 「说。」寒霜向前逼近三分。 「还非得要我明说,当然是你身上的药啊,」罗大蛮皱着鼻头闻了闻,两腮浓须也跟着动了动,「这玩意儿虽味道极淡,但你刚才打旁边经过时我就闻出来了。」 他从小就在各种药材毒虫里摸爬滚打,鼻子比狗还灵。 「你瞒得住别人,可蒙不了我。这东西里有一味药草叫六月冰,味道怪得很,只有蜀中不至峰才有,小兄弟你还跟我装蒜?」 萧绝眉间一片冰雪,这个人非死不可了。 他瞄了眼檐下长街,有不少人在仰头张望。街对面的茶肆酒楼临窗雅座,也站了几个人,在往这边屋顶上看。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待如何?」 「方才那些事咱们就当误会一场,你只需把兜里的东西给我,怎么样?」 罗大蛮小心翼翼地将剑刃从胸前推开,精悍的脸上不掩期待。 「你要它做什么?」 「那崔老贼把不至峰圈成自己的地盘儿,外人轻易不能踏足,这些年五毒教派了多少人想去弄点六月冰回来制药,结果呢?全身而退的人不超过这个数。」 罗大蛮张开五指晃了晃,又扫了眼萧绝的袖口,「你把你身上带的药都给我,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萧绝冷笑:「好,你且随我来。」 「诶,大家都是混江湖的,那些耍小孩子的把戏就不要用了。」罗大蛮挥刀入鞘,道:「你现在把六月冰给我,我保证转身就把你忘了。」 萧绝抿唇不语。 罗大蛮说:「我的诚意难道还不够?要不把那一锭银子还你?」 这几年他在外面疯野够了,也树敌不少,细想还是要寻个靠山落脚。重回五毒教实在希望渺茫,但若能藉此机会炼出六月冰,也并非绝无可能。 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对面临街的酒楼里有人起闹:「你俩到底打不打啊?这都看半天了。」 萧绝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是个纨绔子弟,他不认得,但站在他旁边的人,是燕星寒。
第50页 罗大蛮还在耳边催促:「小兄弟你别小气,你们山上这玩意儿多得是,给我点又如何?你把药给我,我保证对你的身份绝口不提,也不会探究你来此地是要取谁狗命。实在不行,我帮你杀了那人也成。」 「当真?」萧绝这才有所反应。 「啊,当真,」罗大蛮拍拍胸脯,「交给我。」 萧绝重新看向对面,道:「那你去把那两人羞辱威胁一番,不必下重手,六月冰你想要多少都行。」 罗大蛮问:「就这样?」 「去不去?」萧绝冷声问。 「去,」罗大蛮反手握住刀柄,欲纵身而下时又问:「那东西……」 「今夜亥时三刻,我会把东西放在燕府西门旁的石雕后,你鼻子这么灵,应该闻得到。」萧绝挥出一掌,噼向罗大蛮,「最好管住你自己的舌头。」 「明白。」 罗大蛮避开此掌时顺势纵到对面酒楼,萧绝假意跟他对了两招,就拂袖而去。 而一脸凶煞的罗大蛮翻窗进了燕星寒所在的雅间,一刀噼下,把那摆满好酒好菜的桌子砍成两截儿。 「刚刚你俩是谁搁这儿瞎嚷嚷呢?」 「打不过人家,反来这里撒野,也不打听清楚上冶城是哪家的地界儿!」 燕星寒的同伴被他这突然调转矛头的兇悍举动吓了一跳,但到底是个从小锦衣玉食被宠大的公子哥,心高气傲,打心眼里瞧不起罗大蛮这种江湖浪子。 「看来就是你了,」罗大蛮把刀尖指向燕星寒身后,「你有种站出来,给老子摆摆这上冶是谁家的地界儿啊。」 燕星寒道:「阁下技不如人,倒是有一身迁怒他人的好本事。」 「呵,老子杀人喝血的时候你们两个还不定缩在哪个娘们儿怀里喝奶呢!」罗大蛮手腕一横,双刀飞夺而出,直砍燕星寒面门。 燕星寒好歹是月泣凤箫的儿子,身手不算太差,十数回合下来,罗大蛮并未在他身上占到便宜。不过燕星寒的同伴只会点花拳绣腿,连醉仙楼里的楚夭姑娘都比不过,很快就被刀风逼得抱头缩在墙角,眼睛都不敢睁。 掌柜闻声赶到楼上,见燕家的公子竟然跟人打起来了,百般惶恐,忙差人去燕府禀报。 这期间,两人从雅间打到大堂,又从大堂打到街上,动静不小。 傅少御很快在长街尽头找到了萧绝,二人立于一座三层酒楼的屋顶,俯瞰街上的热闹情景。 半晌,傅少御才道:「馄饨还吃吗?」 「吃。」萧绝收回目光,歪头看向他,「带路。」 傅少御把手递给他,萧绝想要拍开,却反被握紧,他被男人带着纵身跃下屋顶,二人携手穿过熙攘的街道,往早市的方向走去,依稀还能听到隔壁长街传来的打斗声。 「你不打算出手帮忙?」萧绝没忍住,还是问了出口。 「燕星寒的事,我不想插手。」傅少御道。 「为何?」萧绝问完又瞭然挑眉,自言自语讽刺道:「因为那个兰花姑娘。」 傅少御拧了下他的嘴巴,不无宠溺地笑道:「别给人家姑娘起绰号。」 萧绝冷嗤一声,单手撑头看着老汉在旁边手法娴熟的包馄饨。 「燕星寒不爱习武,他父亲总是喜欢拿我作比,怨气就是这样日积月累起来的。」傅少御见萧绝竖起了耳朵,心中觉得他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却被对方反手掰了下手指。 力道不大,更像是闹着玩。 傅少御跟他缠着手指,继续道:「说起来有些可笑,但人心便是如此,我出手帮他,说不定他会更恨我。所以,我还是少惹他为妙。」 萧绝这才转过眼来看他,用力攥紧傅少御的食指,幽幽道:「你最不该招惹的人是我。」 傅少御笑意温柔:「来不及了,已经招惹了,怎么办呢?」 二人对视许久,直到老闆娘的一声「馄饨来了」打破这方宁静,萧绝才甩开男人的手,拿起汤匙丢到傅少御的碗里:「吃你的。」 「味道如何?你可喜欢?」傅少御尝了口汤,味道鲜美,还算不错。 萧绝点点头。 傅少御笑着转向包馄饨的老汉,问:「老伯,可否想过换个地方做生意?」 老汉手一哆嗦,赶忙摇摇头把馅料和馄饨皮端起来往铺子里走,最近来吃馄饨的客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是很对劲,他还是躲着点儿。 两人吃过馄饨,再走到正街时,刀客和燕星寒都不见了。 听街上的人议论,应该是没多久之前,燕家夫人亲自出面,把燕公子带回府上了。 他们都不想回燕府,便在城里闲逛了多半日,直到晚上才尽兴而归。 燕府已处处张贴好了喜字,各个门口也都悬挂起了红灯笼,就连他们暂居的西苑都没落下,窗户上贴着大红色的「囍」字,分外扎眼。 傅少御负手立于院中,用肩膀轻撞了下萧绝,笑道:「气氛不错,就差一张红色喜床了。」 萧绝冷着脸要去把贴纸撕掉,却被男人按住手臂。 「这囍字清隽秀丽,我很喜欢,你呢?不喜欢么?」 萧绝被他圈进怀中,他没说喜不喜欢,只直勾勾地盯着傅少御深邃的双眼,直到男人垂首吻过来,他才似活了般箍住傅少御的后颈,狠狠吻回去。 两人纠缠着摔进门内,又是好一番胡闹,这才分开。
第51页 「真的不要和我一起睡?」傅少御喘息着躺在床上,哑笑道,「我保证不碰你。」 萧绝拢好凌乱衣衫,头也没回地推门而出,将男人的低笑关在身后。 他调整好唿吸,迳自回房,待到亥时才一身夜行装扮悄然而出。 没多久,如约来到燕府西门的罗大蛮,凭着敏锐的嗅觉果真在石雕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哼,那小子还算重诺。」他掂了掂手里的袋子,正往怀里揣时,忽见院内亮起灯笼,随即有人大喊一声「抓贼」,一道黑影已窜上西门院墙,飞身进入夜色。 一众护院举着火把朝西门奔来,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了他,罗大蛮来不及细想,低啐一声,转身就跑。 第27章 屋藏娇 燕府闹出的动静不小,甚至惊动了家主燕无计。 护院出动了大半去追罗大蛮,其余人等则加强守备,挨院巡查,生怕罗大蛮还有同伙或者其他图谋不轨之人藏在燕府,不敢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很快,就有人举着火把叩响了西苑的大门。 因为傅少御向来是燕府贵客,前来叩门的守卫有几分忐忑,语气都放得格外谨慎。 傅少御一早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对护院前来巡查并不意外。 「你们也是职责所在,傅某自当配合。不过院子就这么大,我又一直清醒未眠,的确没听到任何异常。几位兄弟若信不过在下,大可再检查一遍。」 「这……」 当头的护院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按职责自然是该逐间屋子搜查一遍,但傅少御话都说到这份上,再去搜屋便是不给对方颜面,万一开罪了这位鼎负盛名的大侠,他只怕担待不起。 「既如此,那就不打扰傅少侠休息了。」 护院招手带着弟兄们正欲离去,只听一声「且慢」,他们纷纷躬身让开道路,恭敬称唿一声「少爷」。 燕星寒歪着脖子气势汹汹走进庭中,傅少御皱了下眉,问道:「星寒这是怎么了?」 「方才有贼子闯入我屋内,欲偷窃珠玉宝器,被抓个现行后又妄图害我性命。」 燕星寒强忍疼痛把脖子摆正,不愿在傅少御面前露丑。 傅少御点点头,不无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燕星寒假笑道:「自然无碍,只是没能当场将人擒获。」他瞄了眼傅少御背后的房间,又道:「这贼人胆大包天,又极为歹毒,我爹担心此人还有同伙,为保周全,还是要仔细搜查一番。」 当着众人,他特意搬出燕无计,摆明了不给傅少御面子。 「当然,如果少御兄金屋藏娇,不方便外人进屋,那就算了。」燕星寒眨眨眼,语气暧昧得令人生厌,「大家都是男人,我懂。」 傅少御面不改色,侧身让步:「既如此,请便。」 燕星寒一招手,身后的护院犹豫片刻,就兵分三路,快速将西苑的三个房间搜看一遍,然后出来对燕星寒摇摇头,又对傅少御拱手施礼。 燕星寒本也只是想藉机让傅少御不痛快一下,没想大做文章,转身走到院子门口时,又突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 「怎么不见萧绝公子?」 傅少御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下。 燕星寒亲自去了萧绝的那间屋子查看,发现床上被褥是铺开的,但人却不见了。 他来了兴致,像是抓到了对方的把柄,眉眼间都透着兴奋与刻薄。 「已到了入寝时分,萧公子不在自己房间,会去哪里呢?」燕星寒眼带戏嚯看向傅少御,「萧绝既是你的朋友,这些日子你们两个又一向形影不离,不知少御兄能否给个说法?」 傅少御不答反问:「你什么意思?」 「诶,少御兄别误会,」燕星寒连忙解释,「我只是单纯地问问,毕竟萧公子不见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巧合,我想这事如果是我爹知道了,也会问这么一句。」 「哥?你在这儿干嘛呢?」燕飞霜小跑过来,拽了拽燕星寒的袖口,小声道:「爹爹找你呢,让你去书房。」 「等等,」燕星寒甩开她,「我现在就想听少御兄的一句回答。」 燕飞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她哥这是浑劲又上来了,非要跟傅少御作对才舒服。 她想劝说几句,可刚一张口,就被燕星寒瞪了回去:「这有你个小丫头说话的份儿吗?回去睡觉,少掺和这事!」 燕飞霜红了眼圈儿,跺脚道:「燕星寒你有没有一丁点儿的教养啊?也就是傅大哥心肠好,有胸怀,不愿意跟你这种小人计较,你……」 「飞霜!」施奕听到吵闹声连忙追过来,把泫然欲泣的燕飞霜拉到身后,劝道:「大晚上的,你们都少说两句。」 燕星寒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赶紧把人带走,我这儿办正事呢。」说完,他看向傅少御,态度强硬地催促道:「少御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萧绝到底去了哪里,你知道还是不知道,给句痛快话。」 十数束跳动的火把将整座西苑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傅少御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 燕星寒也不免生出几分畏惧,但他又觉得自己有理,不该退让。 「如果少御兄说不出来,那就只能跟我去一趟书房见见我爹,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事该如何收场。」
第52页 话已至此,后来的施奕和燕飞霜也大致明白了燕星寒发难的理由。 施奕试图缓和这紧张气氛,上前一步问:「傅大哥,你们白日同游上冶,他是不是没同你一起回来?」 傅少御抿唇不答,燕星寒更觉得他这是心虚,咄咄逼人道:「怪不得少御兄方才百般拦着不让搜查,原来不是金屋藏娇,而是帮人金蝉脱壳。」 此时,傅少御的房间发出一声细微轻响,庭院中人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听见动静,燕星寒率先沖了进去,怕他胡闹,施奕和燕飞霜也赶忙跟上。 然后,三人齐齐愣在屋子中央。 只见萧绝躺在床上,未束长发铺散在软枕上,髮丝稍有凌乱,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色亵衣,听见动静翻身而起时,领口敞开了些,露出了白皙的胸口。借着烛火,还能依稀看到他胸口蜿蜒的几道伤疤。 紧跟进来的傅少御在看到他这副模样后,忍不住以拳掩唇,遮住了勾起的嘴角。 燕飞霜赶忙躲到表哥身后,挡住视野,脸颊通红地问:「公子怎会在、在傅大哥房间啊?」 施奕蓦然想起当初在山洞时,萧绝高烧不退蜷缩在傅少御怀里的情景,神色也变得有些不大自在,挪开了视线。 萧绝倚在床柱上,神色慵懒地看向燕星寒:「少爷如此急切,可是又想萧绝帮忙餵药?」 燕星寒眉角一抽,问:「你一直都在这儿?」 「自然。」萧绝倦怠地点点头。 燕星寒不信,叫来方才搜屋子的护院质问,那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战战兢兢上前答道:「小的、小的只看到床上被褥鼓鼓的,没敢多看是不是有人。」 燕星寒黑了脸,强压着怒火,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问道:「这夜半三更的,萧绝公子怎么会宿在少御兄的房间啊?而且你既然在,为何方才不吭一声呢?差点儿闹出误会。」 「白天玩累了,不想动。至于我为何会在这儿,」萧绝懒懒地看向门口,「少爷不妨问他。」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傅少御的身上。 傅少御摸摸鼻尖,揶揄道:「金屋藏娇,不便多言。」 众人:「……」 闹了这么一出,燕星寒顿觉颜面扫地,脖子似乎疼得更加厉害,到后来还是被管家风伯搀着,艰难地去了燕无计的书房。 傅少御等人也一同跟上,谁也没提西苑发生的插曲。 书房地毯上并排躺着三个人,皆双目紧闭、眼下发黑,唇色更是殷红如血,模样看起来极为吓人。 燕无计一脸沉肃坐在书案后,道:「去追窃贼的家僕,将近半数都中了招,症状皆是如此。」 「这是什么毒?竟如此厉害。」施奕弯腰探查了下三人的情况,鼻息微弱,脉象极乱。 「此毒名为赤练,」燕无计幽幽看向歪脖子的儿子,「五毒教独门秘制,无药可解。」 燕星寒心虚地往旁边躲:「爹你看我做甚?」 燕无计冷哼一声,拍案而起,吓得燕飞霜一个激灵,她甚少见到父亲震怒的样子。 「逆子!」燕无计绕到案前,一手指着躺在地上的护院,道:「若不是你白日与那罗大蛮结下恩怨,他会夜闯燕府,下毒害人吗?」 「那怎能怪我呢?」燕星寒觉得委屈,指向萧绝,「明明是他跟那个刀客有怨在先,不是我……」 「还敢顶嘴!」燕无计扬手欲给他一记耳光,施奕赶忙拦下,「姨丈莫恼,星寒马上就要成亲了。」 「成亲?这些人最多撑不过两日,我看府上干脆喜事丧事一起办好了。」燕无计厉声道。 燕星寒躲在一旁不敢吭声。 傅少御上前道:「伯父稍安勿躁,赤练究竟是不是无药可解,还需问过罗大蛮再做定论。」 燕无计面色稍缓,嘆道:「那名刀客我略有耳闻,他为人奸猾,今夜让他逃掉,再想找到人就不容易了。更何况不肖子的婚事将近,诸事缠身……」 「傅某愿为伯父分忧。」傅少御主动请缨,萧绝凉凉地扫他一眼。 这正合燕无计的心意,只是他也没抱太大希望,简单嘱咐两句就遣大家散去,只留下燕星寒又将他训了半夜才算解气。 只是主动领了寻人任务的傅少御却连大门都没迈出,直接跟着萧绝回了西苑,看意思是要继续睡觉,萧绝忍不住问:「你不出去找人?」 傅少御摇头不语,而是径直拿起水盆去院里打水,一盆盆往浴桶里倒。 打满水后,他走到萧绝面前,一把将人抄起,然后不算温柔地把萧绝丢进了浴桶。 「你发什么疯?」 萧绝呛了口水,单薄的衣衫被打湿后紧贴在身上,他两手扒着浴桶边沿仰头看向傅少御,一脸不悦。 傅少御捏紧他的下巴,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片刻,又将人按回水中,冷肃道:「再好好洗洗,一股血腥气。」 第28章 誓倾心 萧绝泡在浴桶里,每次挣扎起身就会被重新按回水中。 他周身内力被封,无法反抗,只能顶着一张被打湿的脸庞,对傅少御怒目而视。 傅少御不为所动,力道粗重地给萧绝擦洗前胸后背,一直把那白皙的皮肤搓出红痕,鞭伤掉了新痂,才停手。 他在生气。 萧绝愤怒之余,心里还有些发酸。
第53页 他紧紧攥住傅少御的手腕,仰头看他,欲言又止。 还是傅少御率先开了口。 「你可知,若你今夜没及时回来,会是什么后果?」 萧绝抿唇不答。 「燕星寒会给你扣上罗贼同党的帽子,那十几条护院的性命也许会一併算在你头上。再夸张些,你也许就是下一个武林公敌。」 萧绝偏开头,小声道:「无所谓。」 傅少御钳住他的下巴,让他避无可避。 「你再说一遍。」 声音里的不悦已十分明显。 「我说我无所谓,」萧绝突然勾起一抹冷笑,不无讽刺地看进傅少御眼中,「你放心,我今后与你划清界线便是,即便真成了武林公敌,也绝不会拖累傅少侠半分。」 傅少御被气得险些失态,他勐地把人从浴桶中拽起,把着萧绝的后颈,紧抵住他的额头,沉声道:「把话收回去。」 萧绝偏要与他作对。 「为什么要收回?你是江湖人人称赞的少侠君子,自然不该与我这种满身杀伐气的厮混在一处。」 「你——!」 「我怎么了?我向来如此,从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你也不例外!」 有一瞬,萧绝想干脆把自己的身份挑明。但他还是撒了谎,他在乎傅少御,超乎意料的在乎。 他一脸倔强,整个人却在发抖。 傅少御也感觉到了,与之对视许久,终是嘆了口气,将湿漉漉的人抱进怀里。 「上次游桃林时,我不过是随意说了一句,竟被你记到现在。」 「你没说错,」萧绝闭上眼,颤声道:「我就是杀伐气重,旁人睨我一眼,我都恨不能戳瞎他的招子。我这样的人怎配……唔……」 双唇被勐地噙住,男人霸道的舌头撬开他的牙关,横扫口腔的每个角落。 萧绝只犹豫了一瞬,就紧紧回抱住傅少御,疯狂回应他的亲吻。 哗啦啦的水声中,他被抱出浴桶,放在桌上。 吻逐渐变得温柔下来,一下下,如爱神的手在无形中抚慰那颗不安的灵魂。 「你啊你,小狗脾气还记仇,那股倔劲儿上来就敢什么话都往外吐,你叫我该如何是好?」 傅少御轻啄着萧绝的嘴角、耳垂和眼睫,最终落在微蹙的眉心。 「罗大蛮那种顽劣之徒,你杀他也算为民除害,我不想因为这事和你闹得不愉快。」 萧绝抬起眼皮看他:「你怎知我是去杀他?」 「不然呢?」傅少御反问,「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把燕家拖进来。」 先假冒他人打伤燕星寒,再引护院直奔西门追击罗大蛮,还要冒着风险把人杀掉,最后还需及时潜回府中。 依萧绝的个性,想杀一个人绝不会绕这么多弯。 萧绝不肯回答,而是问:「你既知他已身死,为何还要揽下寻人之责?」 「自然是为了你。」 傅少御慢条斯理地帮他将湿掉的衣衫一件件脱掉。 「我可以不过问你做这一切的目的,甚至可以帮你摆平后续的麻烦,但我希望你以后行事之前,可以想到我。」 萧绝的眼罩被摘掉,葳蕤烛火在异色双瞳中幽幽跳动着。 傅少御凑过去重新吻住他的眼角,又如蜻蜓点水般啄过他的脸颊与嘴角,轻柔含住他的唇,略微含煳地说道:「我想成为被你信赖的人。」 萧绝任他吻着,眼神清明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信赖……他还有这种东西吗?像他这种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还能拥有爱人的能力吗? 可是,傅少御的深情款款实在勾人得紧,哪怕是致命毒药,他都甘之如饴。 怪只怪被人珍重的滋味,真的过分美好。 后背被一只温厚的大手轻轻抚过,萧绝不禁打了个冷战。 傅少御将他的衣衫尽数除去,把他身上的水珠擦干净,才把人抱到榻上。 「方才是我粗莽,你裹好,别再病了。」 傅少御让他坐在床边,用被子将他裹个严实,又用巾帕帮他擦头髮:「我跟你道歉,别气了好不好?」 萧绝抬眼看他,碎发半遮住了眼睛,显得格外安分无害。 他轻轻应了一声:「嗯。」 「真乖,」傅少御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把头髮擦干后,又道:「今晚就别走了,和我一起睡吧。」 萧绝挑了下眉:「要坐实金屋藏娇吗?」 「当然,明天大概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衣冠不整睡在我这儿,」傅少御笑道:「你若走了,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萧绝裹着被子往床内一滚,头髮散乱地遮住半张脸,但依稀还能看到他是在笑。 傅少御扑上去,把他连被子一起抱入怀里:「再让我亲一下。」 两人吻了许久,傅少御才用掌风挥熄烛火,抱着萧绝睡觉。 朦胧间,萧绝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轻咬住他的下颌,叫他「御哥」。 「嗯,」傅少御抱紧他,「在呢。」 「你是不是心悦于我?」萧绝问。 傅少御睁开眼,反问道:「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我要听你亲口说。」萧绝道。 「是,我心悦于你,哪怕你是厉鬼是怨灵,傅某也心甘情愿与你纠缠一生一世,至死不得解脱。」
第54页 一片昏暗中,萧绝笑了起来,笑容明艷动人。 「那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把手指放在傅少御的胸口,指甲轻轻刮过皮肤,带起一阵刺痒。 「若是你这颗心又许给旁人哪怕分毫,我也会先剐了那个人,再剜了你的心,绝不留情。」 「好,都听你的。」 傅少御颔首吻了吻他的眉心,快睡着时,他听到萧绝说:「罗大蛮的尸体在醉仙楼后巷的杂物堆中。」 萧绝没再问傅少御想如何善后,他睡了二十多年来最为踏实饱足的一觉。 美梦过后,心情总是好的。所以翌日醒来见到那些家僕总是用暧昧的眼神偷瞄他和傅少御,他也难得没有动杀心。 傅少御装模作样地领着人去城里搜寻了两日,萧绝每每都要笑他太会做戏,傅少御无奈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萧绝并不是很领情。 不过让他惊讶的是,大婚前夕,傅少御竟将赤练的解药交给了燕无计。 「傅某与五毒教教主巫山云有些交情,为防一时找不到罗大蛮耽搁治疗,我便命人星夜兼程去了桐溪求问解药。幸好桐溪离上冶不远,总算赶得及。」 燕无计略有犹疑,巫山云性子古怪孤僻,甚少露面,傅少御怎会与她有交情? 「这解药……」 「伯父放心,不会有假。」傅少御道,「传言赤练无药可解,也只是五毒教想要立威,故意放出的假消息而已。」 既如此,燕无计也不再多问,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将解药分发下去。 一夜过后,除了几个中毒太深的护院无力回天外,其他人皆有所缓解,只要好生调养,不出半月定能痊癒。 喜事因此变得分外令人欢欣,鞭炮烟花自天还未亮就燃放不停,燕府上下喜气洋洋,除了歪脖子新郎官仍是一张哭丧脸。 厅堂里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 萧绝神情厌厌站在傅少御身边,冷声道:「好吵。」 「那随我回去再睡一会儿。」 傅少御暗中握住他的手,带人就要往门外走,萧绝反手掐了他一下,道:「这么吵,回去也睡不着。」 「那要不去找家客栈?」 「你好歹也算贵客,一走了之不成体统吧?」 「体统哪有你重要?」 两人说悄悄话之际,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身红色吉服的新娘子顶着红盖头被扶下花轿。 喜娘笑盈盈地将红锻所做的喜绸分别递给新郎新娘,各持一端,踏过火盆,一对新人在欢笑声与鞭炮声中拾级而上,跨入燕府。 明明已近入夏时节,兰芷的手却十分冰凉,微不可察的颤抖着,每一根手指都在抗拒。 燕星寒抬头瞧见傅少御就站在花厅外,恶劣因子又叫嚣起来。 他使劲将兰芷拽到身边,歪头挑起盖头一角,低声道:「傅少御就在前面,你待会儿可别哭啊。」 「哎呀呀,新郎官儿别急呀,待会儿入洞房再掀盖头!」 喜娘连忙把燕星寒拽远些,帮兰芷把红盖头整理好,引导两人往前走。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兰芷却似乎用尽了平生全部力气。 在跨入花厅时,她终是忍不住顿下脚步,朝身侧看去。 隔一层浅薄红纱,依稀可见她杏眸含泪,楚楚动人。 傅少御沖她微微颔首,退后一步站在了萧绝身后。 「走吧,娘子。」 燕星寒刻意加重了称唿,扯着手中牵红率先踏进花厅,兰芷恋恋不捨地收回视线,跟在他身边走向高堂。 萧绝回眸看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傅少御正想开口,脚尖被狠狠踩了一脚。 「嘶——」傅少御夸张地皱起眉,「很痛的。」 「那你哭给我看一下。」萧绝冷笑道。 傅少御勾住他的指尖,轻声道:「那我真哭了?你说什么都哄不好的那种。」 萧绝轻嗤一声,定定看着他。 傅少御颳了下他的掌心,又道:「非得洞房花烛才能哄好,你还要我哭吗?」 第29章 赤与靛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厅堂内,满座高朋欢唿叫好,一对新人手牵红缎相对而立,行夫妻对拜之礼。 大红盖头下,兰芷眸泛泪光,视线穿过薄纱、越过燕星寒肩头,痴痴落在傅少御身上,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打湿红霞般的嫁衣。 萧绝冷眼瞧着,故意将傅少御又往前推了推。 傅少御无奈笑道:「你总推我做什么?」 萧绝道:「不往前站站,新娘子怎能把你看清楚些?」 他语气尖酸,面露嘲讽,傅少御却平白看出几分可爱意味,总忍不住想着把他逗弄得再酸楚些才好。 「那我干脆站去新郎官身边好了。」 说着就抬脚往前走了一步,燕星寒不过距他两步之遥,兰芷甚至因他迈出的这一步心旌摇盪,没有听见「礼成」二字。 一颗心鼓譟起来,蓄满泪水的杏眸中也倏然生出一丝火光,她不切实际地幻想着,或许傅少御能在最后一刻将她从这桩註定不幸的姻亲中救走。 可傅少御却又撤了回去。 准确地说,是被他身边那位一袭玄衣的冷峻公子略加野蛮地拽了回去。 傅少御不仅没恼,反而笑盈盈地附在那人耳边低语两句,那位公子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傅少御的胸口,眼波流转,朝她投来一记眼神。
第55页 状似不经意的一瞥,目光却极其锋锐,没什么温度可言。 嘴角的笑更是满带轻慢与桀骜。 兰芷被刺痛,瞳孔中的火光瞬间被泪水浇熄。 她如同牵线木偶一般,被燕星寒牵着,被喜娘与丫鬟簇拥着,挪向厅后,走向她后半生的牢笼。 没谁留意到这喘息之间大红盖头下的情绪暗涌,热闹的道贺声甚至将庭院里的鞭炮声都盖住大半。 燕无计和夫人聂娴满面喜色,从容客气地引宾客去膳厅用宴。 此番前来吃喜酒的多是江湖游侠,都是不拘小节的畅爽性子,也不讲究座次,找到相熟的人凑在一桌便开始把酒言欢。 至于各门各派的掌门,诸如施正平、沈仲清这样的贵客,都被安排在花厅旁的殿内用膳。殿内左右分设四列长形矮桌,每桌可坐一至两人,几案上酒菜皆备,比膳厅里的要精緻许多。 傅少御和萧绝在主位右手下第三桌前列入座,对面坐了许多人,萧绝一概不认识。 背后被人轻点两下,傅少御偏头,见到一脸俏皮的燕飞霜,不禁笑道:「霜妹不该在这儿吧?」 燕飞霜半趴在桌案上,小声道:「今日母亲顾不上我,我在后院待着无趣,」她又戳戳萧绝的肩膀,道:「公子,我瞧你喜欢我爹酿的桂花酒,特意偷偷给你把酒壶里灌满了。」 施奕无奈地摇摇头,将她拽回身边坐好,道:「你老实些,小心姨母跟你秋后算帐。」 「好好好,」燕飞霜敷衍地应了,坐了没片刻,又去扯萧绝的衣角,以手掩唇道:「公子你可别声张啊,我爹这人平时都很大方,唯独对自己的桂花酿小气得很,这次宴请宾客他都不捨得拿出来,说是怕那些不懂酒的糟蹋他的手艺。」 她脸颊绯红,把声音又压低了些。 「飞霜知道公子不一样,不是那些俗人。」 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吶,却逃不过傅少御的耳朵。 他偏头看向萧绝,学着这人方才的刻薄表情,沉默不语。 萧绝对此视而不见,只侧目对燕飞霜点了下头,连声敷衍的「多谢」都不愿多言。 燕飞霜悻悻地坐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的表哥聊天,目光不时飘向前排的两人,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 不一会儿,殿内的交谈声倏然止了,一瞬的安静让大家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再默契地起身行礼,萧绝懒散地饮下一杯酒,才朝来人看去,不禁挑了下眉。 这人他前不久才见过一次,正是才过了大寿的沈仲清。 随他一同而来的,还有丹阳派掌门,也是施奕的父亲——施正平。 「今日是燕老弟家喜事临门,老夫只是来讨杯酒喝,大家只当老夫不存在,不必拘礼。」沈仲清平易近人,嘴上这样客气,但几步走来,各大掌门还是会起身向他问好,可见他在武林中的德高望重。 相比之下,他身边的施正平自始至终冷肃着一张脸,不由有几分突兀。 毕竟今天是喜事,而且因着夫人的关系,他与燕家也算是亲戚,没理由这样拉脸冷场。 但丹阳派掌门个性刁钻古怪也是在武林中出了名的,只有像沈仲清、燕无计这样的人才能容忍他的怪脾气,不仅遇见要事都要与之相商,三人还在多年前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沈伯伯,父亲。」施奕起身,朝两人行礼,「您两位的席案在那里。」 他指了指对面的两张桌子,想引人过去,沈仲清沖他摆摆手表示不急,傅少御和燕飞霜也相继施礼,他笑呵呵地说:「霜儿出落得越髮漂亮了,你伯母前阵子就唠叨着说想你了。」 「母亲总怪我性子太野,不肯放我出门。」燕飞霜笑道,「不如沈伯伯待会儿去跟我母亲说说,好让我去平川陪陪伯母?」 「你这孩子,鬼机灵。」沈仲清笑着将视线挪向一旁,打量了下萧绝,不禁蹙了下眉头,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咱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萧绝道:「在下萧绝,今日才有幸得见沈老前辈一面。」 言外之意,之前没见过,纯属你眼花。 沈仲清捋着鬍鬚看他,还是觉得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时何地曾见过此人。 「沈兄遍交天下侠士,看谁都面熟也实属正常。」 施正平淡扫了萧绝一眼,对傅少御点了点头,背刀朝自己的案席走去,这让施奕有些尴尬。 他爹这语调不阴不阳的,实在教人不知所措。 但沈仲清早已习惯他这般语气,也没有计较,与傅少御简单寒暄两句,便转身入座,等待燕无计和夫人聂娴到来,再行开宴。 萧绝等人重新坐好,他贴到傅少御身侧,小声叫了他句「御哥」。 一般这种带着几分软糯的语气,就说明他有事要问,或是动了情慾。 傅少御「嗯」了一声,捻了几粒花生米,褪去包衣放进萧绝面前的盘子里,问:「怎么了?」 「我看他二人面和心不和,你觉得呢?」 萧绝为了不让身后的施奕听去,声音压得极低,伏在傅少御耳畔,唿吸都喷洒在男人的颈间耳后。 傅少御不受控地动了动耳朵,于案下轻捏了捏萧绝的大腿,低声道:「凡事不能看表面,你现在瞧我这般风平浪静,可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
第56页 萧绝不解:「什么?」 傅少御却不再回答,手指向上不经意划过萧绝的胯下,随即抵在对方的胸口,将他推离开身边。 冷白的皮肤蓦然一红,萧绝坐直身体,将那几粒花生米一一吃掉,才小声低斥了一句「不知羞」。 傅少御曲起一条腿坐在软垫上,姿势狂放肆意,面上无波无澜,完美掩去了他被萧绝气息勾起的反应。 又是一杯甜酒下肚,燕无计与夫人才姗姗来迟,进门后少不了一通寒暄赔罪,燕无计站在主位之后,举杯向众人道:「今日犬子娶亲,承蒙各位放下要务来上冶捧场赏光,燕某铭感五内,千言万语尽在酒里,在下先诚敬诸位一杯。」 「请!」 众人皆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燕无计朗声道:「诸君请放肆欢饮,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一阵放声欢笑过后,舞乐班子上场助兴,殿内觥筹交错,一派和乐融融之景。 萧绝不时看向主位的燕无计,然后隔一段时间就要问傅少御「现在什么时辰了」,傅少御笑道:「宴会估计要持续到深夜了,你若实在不感兴趣,我这便寻个理由带你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不走。」萧绝饮下一杯酒,又看向外面天色,道:「差不多申时了?」 「嗯。」傅少御帮他把酒杯斟满,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你又在筹谋什么?」 「又?」萧绝幽幽将目光转向他,似笑非笑道:「我何曾筹谋过什么?」 「好好好,算我说错,」傅少御换了个问法,小声道:「那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萧绝还没说话,有小厮弓腰疾行跑到燕无计身边低声禀报几句,燕无计面上笑容转淡,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让那小厮去了。 舞乐暂停退到了一边,有两名女子跨入殿内。 这二人作异域打扮,服饰华美又透着几分风情,五官较中原女子深邃许多。她们双手于胸前交叉,施施然矮身垂首行了一礼,齐声道:「恭贺燕小公子成亲。」 随即那名身穿蓝色裙装的女子缓步上前,从广袖中掏出一对血玉如意,道:「这是我们公子的一番心意,祝燕小公子与夫人和美如意。」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都在探讨这两人的来歷。 燕无计直问出口:「不知两位姑娘口中的『公子』是谁?这血玉如意实在珍贵,燕某该登门致谢。」 「这个嘛,我不是很想回答。」 另一名红衣女子性格显然跳脱许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直言不讳。 她从袖口里掏出几封请帖,想上前递给燕无计,有护院立刻警惕地上前阻拦,她就干脆将帖子扔到护院怀里,道:「上面都有名字,你别发错了啊。」 护院:「……」 蓝衣女子给她一记警告眼神,才道:「诸位前辈,我家公子听闻中原武林在遍寻问渊剑谱,巧的是我家公子因缘际会也曾得一卷章,想要参悟却始终不得要领。」 此话一出,席间的议论声明显加大了。 蓝衣女子道:「俗话说『天下武学本一家』,诸位又是德高望重的武学大家,我家公子诚邀各位十月初十共赴春山台,共悟问渊剑谱。」 此时请帖已被分发到燕无计、沈仲清、施正平等人手上,其他掌门也不禁伸长脖子朝那些帖子看去。 燕无计并未打开请帖,只是问道:「先不论剑谱是真是假,这等要事,为何要定于五个月后?」 红衣女子道:「我家公子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剑谱又不会自己长腿跑掉,推迟五个月也没什么吧?」 「赤雪,不得无礼。」 蓝衣女子低斥一声,又朝燕无计礼貌道:「我家公子确有要事在身,不得空闲,否则这种大事定要亲自逐一登门相邀才是。只因燕前辈声名显赫,令子成亲定然整个武林都会赏光,这也是最快传达消息的时机,靛青与赤雪这才贸然登门叨扰,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话已至此,靛青态度又极为谦恭,燕无计等人也不好多加为难。 沈仲清沉吟片刻,道:「既是诚心相邀,总该报上你家公子名讳,我等赴约时才不至过于冒失。」 闻言,赤雪扯了扯靛青的袖子,极小声地问:「叫什么啊?现编吗?」 靛青拍开她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公子姓凌名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如春雷炸响。 第30章 不速客 凌渊此名,纵然一些江湖小辈不甚熟悉,但因着《问渊录》重现于世,当年的凌家灭门案也被一再提起,想不知道这人也难。 更何况,在场的都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主事,其中不乏有人与凌渊有过旧交。 因此,靛青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沈仲清皱眉道:「姑娘请勿戏言。」 座下有人附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先是邀约吊人胃口,又报上凌渊这个名号,姑娘难不成以为在座的全是任你戏弄的傻子不成?」 「凌渊这个名号怎么了?」赤雪似笑非笑地讽刺道,「是名字不好听,还是你等心虚啊?」 「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讲!」 断空堡掌门敖江拍案怒斥,浓密的络腮鬍须因面部表情而炸了起来。 赤雪循声看去,语气天真道:「奉劝这位大叔,饭也不能乱吃哦,你鬍子上沾了菜叶。」
第57页 「你——!」 敖江拍案而起,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顿教训,没想到手脚发软,重新瘫回坐席软垫上不得动弹,颤抖的手掌把酒杯碰倒在地。 很快,其他人也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不知不觉中,他们竟内力全失! 矛头自然而然指向了这两名不请自来的异域女子。 「妖女!你们动了什么手脚?快把解药交出来!」 「交出来——!」 「……」 燕无计周身经脉封堵不畅,想强行运力沖开,却剧痛无比,脸色都掺上几分苍白。他看向座下的沈仲清与施正平,这二人也是眉头紧锁,显然也未能倖免。 大殿中央,靛青面色从容,双手交叉于胸前,又施施然行了一礼。 「我与赤雪自入殿后,活动范围不过方寸之间,不知诸位所说的『动手脚』是何意思。」她语气诚然道,「至于名讳,实属巧合。我家公子身在西域,也是近日才知晓中原武林那位前辈的不幸遭遇。正是怕各位前辈多想,公子这才交代尽量避去姓名。」 说完,她又替赤雪向敖江致歉:「我妹妹天真鲁莽,不知分寸,还请前辈见谅。」 她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反倒衬得某些横眉冷对之人有失风度。 不过还有些人心存疑虑,若不是这二人暗动手脚,还能有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突然内力全失? 会不会是请帖有问题? 有人开始细细检查起来,就连请柬外面那层较厚的卡纸都恨不能切分开,探察内里有无异常。 赤雪冷眼瞧着他们又看又嗅的模样,没忍住小声咕哝一句:「跟狗似的,真好玩儿。」 「不得无礼。」 靛青轻斥她一声,继续对众人道:「我二人只身前来,绝无恶意,消息既已送到,我们也不便久留,这便告辞。」 见她们转身要走,有七八名身强体壮的护院立刻拦在门口。 有了前两日罗大蛮的前车之鑑,燕府怕再出乱子,特意加强了守卫。 赤雪扬手摆出防御之状,青葱玉指间已多了一串手铃,五指微晃,铃声如玉石相击之清脆。 她狞笑一声,双目竟隐泛赤色:「一对血玉如意换不来一杯喜酒也就罢了,还亏得我姐姐好话说尽,你们竟还要如此无礼,简直笑死人了!」 说话间,铃声已渐露诡异。 傅少御神色微变,朗声提醒:「诸位凝神!」 众人纷纷屏息掩耳,可近前的那些护卫内力低微,抵挡不住魔音入耳,纷纷露出痛苦神色。 而一直游离在状况之外的燕飞霜,只觉得那清音有如月下仙人抚琴弄箫,甚为美妙,心思不由被勾去大半。 不多时,便眼神迷离,双颊飞红。 施奕用力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下脉搏激盪,他赶忙封住她的周身穴道,捂住她的耳朵,对赤雪道:「还请姑娘息怒,手下留情。」 靛青上前按住赤雪,玉铃瞬止。 「前辈们可是对邀约的时间地点还有存疑,才阻我姐妹二人离去?」 燕无计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着了道,面上不掩愠色,心中盘算着纵然提不起内力,但殿内这么多上阶高手,齐心协力,想要拿下这二人也并非不可能。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忽传来斟酒之声,在此刻双方对峙气氛紧张之际,显得极为突兀。 所有人齐刷刷朝那边看去,萧绝手顿了一下,道:「你们继续,看我作甚?」 他将酒杯拿至唇边,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盈于鼻尖,面上看似闲情懒散,不欲掺合这场纷争,心中却在暗想这群人当真蠢笨又嚣张。 内力尽失这种事不仅轻易宣之于口,还敢在这时给人家强加罪名。若这两名女子性子再狠辣一些,那趁此机会取这些人的性命简直如屠鸡宰狗一般轻松。 更何况,稍动一下脑子就该想明白,此事与这两人无关。 有些没收到请柬的人也中了招,说明问题根源不在请柬上。他想到的唯一能让这么多人同时在不知觉中丧失内力的方法,就是下毒。 掺在酒菜里,自然最不易被人察觉。 而殿内这么多人,唯有他这一桌的酒被燕飞霜偷偷换过。 萧绝暗运内力,充盈丰沛,毫无损耗,更是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只是在酒里下毒的人又会是谁?目的为何呢? 他蓦地想起上次自己因那幅画像暂失内力的事,心中一动,凑到傅少御耳边轻声道:「给我咬一口。」 「嗯?」傅少御不解。 萧绝挑眉道:「你的血不是解药吗?让我咬一口,我可不想经脉逆转,爆体而亡。」 这是在拿两人初次交手后,他折回沈家庄去找傅少御索要解药时的事揶揄对方。 傅少御瞬间瞭然,宠溺地拍拍他的手,轻声道:「你乖些,眼下不是玩闹的时候。」 萧绝弯起嘴角,坐直身体,谁知傅少御又追附过来,几乎咬着他的耳垂道:「回去给你咬,想咬哪里都可以。」 萧绝一怔,耳廓瞬间红了,撩拨他的人却轻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撤了回去。 这两人不过耳语几句间,就又有不速之客上门,打破了殿内的僵局。 「哟?现在大户人家宴请宾客不兴鼓乐作舞,反爱看人演戏了吗?」 人未至,声先到。
第58页 萧绝顿时卸去一身懒散,警惕地看向门口:他怎么来了? 唐筠满面笑容跨入殿内,目光在靛青与赤雪身上逡巡两圈,继而投向主位上的燕无计。 「不知燕前辈从何处寻来这么标緻的两位美人儿?」摺扇随意敲了敲身旁一个护卫的肩膀,「这又是演的哪一出?英雄救美还是恶棍欺人?」 「这是踏仙阁的唐筠?他来这里做什么?」 唐筠与踏仙阁其他见不得光的杀手不同,因他负责处理和分配僱主买兇事宜,是外界与踏仙阁的一座桥樑,因此不少人认识他这张面若桃花的脸。 见了他,燕无计的天灵盖就隐隐作痛,沉声道:「唐门主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说来惭愧,」唐筠夸张地嘆了口气,「我最近倒霉得很,吃个馄饨都不得安宁。见您府上办喜事,门口又没人拦着,这便擅自登门来讨杯酒喝,沾沾喜气,去去晦气。」 说着,他有意地往大殿右侧瞥了一眼。 萧绝面色阴沉,手已按上腰间寒霜。 傅少御感受到身旁的杀气,忙按住他的膝盖,不准他起身:「先别乱来,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萧绝心中陡然划过一丝慌乱,若唐筠心生报復,当众戳穿他的身份,只怕他与傅少御的这份欢情还未开始就要湮灭于此。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手悄然移到内袖,有两支飞镖,若不能一击毙命,他也只有一次补救机会。 电光火石间,心思已百转千回,闪过无数个杀人计划。 唐筠却突然朝这个方向拱手行了一礼,道:「好巧,这不是前两日在馄饨摊偶遇的两位公子吗?不知能否挤一挤,坐一块吃杯喜酒?」 萧绝蹙眉,这是要装作不认识? 傅少御淡扫了身侧一眼,拒绝道:「不太方便。」 门口的赤雪冷不丁说道:「我看你别想了,这家人小气得很。」 「怎么?」唐筠问:「难不成是欠了你和这位美人儿演戏的酬劳?」他转头看向燕无计,道:「前辈这就不太厚道了吧?」 沈仲清道:「唐门主不必拐弯抹角,你若有事那就开门见山,若是无事,就请离去,这里还有些事要解决。」 唐筠展开摺扇摇了摇,道:「虽说沈庄主与施掌门、燕前辈是结义兄弟,但今天毕竟是人家儿子成亲,沈庄主岂有替主人撵客的道理?」 说完,摺扇「啪」得合上,在掌心敲了两下。 「把贺礼拿上来!」 他朗声一唿,又笑盈盈地说:「当然唐某不是爱占便宜的人,大喜日子,聊表心意,赠您一支上品洞箫。虽然比不上燕前辈那支玉箫,但这品名箫也自有他的独特之处。」 话音未落,已有两人跨入殿内,手上各持一长形锦盒。 萧绝脸色一变,手下控制不住力道,竟将白瓷酒杯一掌捏碎。 「怎得这般不小心?」 傅少御拉过他的手,将掌心的细碎瓷片小心拂开,发现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他见萧绝一脸复杂地紧盯着前方,不禁勾了勾他的掌心,轻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见鬼了吗?」 萧绝心想,是见鬼了,而且还是两只。 第31章 画风波 当初崔玉书发疯大开杀戒,一连暗杀阁内二十六人,听某些影卫说七大门主除唐筠外,无一倖免。 萧绝曾在雀翎台密室中仔细核对过,发现有两名门主的头颅不在其中。 他虽怀疑过这二人是不是逃脱了,但更倾向于是崔玉书发狂时随意将头颅丢进了山林,毕竟这两人的实力不算强,很难从崔玉书的魔爪下逃出生天。 不过如今看来,他的猜测错了。 这二人不仅活着,而且还敢明目张胆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霎时间,萧绝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们既知崔玉书动了杀心,为何不趁机远走高飞,反而回来与唐筠结伴同行? 他们知不知道唐筠眼下还在被踏仙阁「通缉」? 这三人今日前来,绝不是只为讨杯喜酒如此简单,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 更有一点让萧绝想不通。 唐筠至少在上冶城内晃悠了半月之久,且行事不知低调,以踏仙阁的本事,早就该有所行动,绝不会纵容他这么久。 难不成是崔玉书已死之事被发现了,导致踏仙阁阵脚大乱无暇顾及? 不,不会。 崔玉书的尸首被人偷走,说明有人不想这件事被踏仙阁内部人知晓。 萧绝眉头越拧越紧,细想起来,从他拿到画像下山去杀傅少御开始,所经歷的种种,细节之处都透着古怪。 「论品箫鉴琴,放眼整个武林,燕前辈若自称第二,那无人敢居第一。」唐筠给了身边一个眼神,继续道:「唐某所赠的这支洞箫颇有来歷,年头也不算短,还请您赏在下三分薄面。」 一名门主将锦盒奉上,眼见燕无计浑身戒备,淡然一笑,将盒盖掀开:「并无机关,还请宽心。」 聂娴朝盒中看了一眼,神色微变,再观燕无计,面上也笼了一层惊诧之色。 那是支玉箫,质地不够纯粹,血色丝絮勾于白玉间,像从血泊里打捞起来时未褪尽的红痕。 挂在出音孔下的穗子,也是红色的,不过年岁已久,看起来晦暗不洁。倒是穗子上面的结甚为独特,不似寻常的同心结样式,而是被人手巧地打成飞燕状。
第59页 「你从何处得来的?」燕无计沉声问。 「这个嘛,」唐筠摇着摺扇走到近前,眨了下眼,轻声问:「前辈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燕无计沉默不答,只拿一双阴沉深邃的眼睛盯着唐筠。 旁人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聂娴听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轻扫了一眼那支玉箫,又看向唐筠:「请唐门主直言不讳。」 眼珠子提熘一转,唐筠收拢摺扇,摸摸鼻尖,面带窘色道:「说来惭愧,其实是唐某囊中羞涩,实在买不起多贵重的礼物。只能把阁里的库房翻个底掉,这才找出两件拿得出手的东西。」 说完,他将摺扇插到后颈衣领中,吊儿郎当的,朝一旁伸出手。 另一名门主立刻将手中锦盒交给他。 「这个呢,是我们阁主的手笔。」 唐筠拱手将锦盒奉上,燕无计不接,他笑道:「您不收,唐某回去可没法交差吶。」 萧绝心中更是疑惑,唐筠演这一出是做什么?他若不知崔玉书已死,怎还敢打着他的旗号这般嚣张行事? 只听燕无计冷声道:「我与踏仙阁素无往来,尊上的心意,燕某心领了。」 聂娴却道:「打开看看。」 她出身世家,祖父是曾名震武林、备受敬仰的大人物,从某种意义来说,当初燕无计拜入聂家门下,习得一身玄妙乐律之法,和聂娴的帮助有很大关系。 因此她说话,很有底气。 这四个字更是语气强势得不容置疑,整间大殿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唐筠显出几分为难:「这个……还是收下后燕前辈您私下细赏吧。」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聂娴声音转冷,「打开。」 唐筠犹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再劝一句,聂娴却隐现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分说将锦盒的盖子掀开了。 里面躺着一幅捲轴。 「既然聂夫人非要一观,那唐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唐筠将捲轴取出,解开上面繫着的红绳,微微展开一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他顿了顿,又将画捲起,塞到燕无计怀中:「前辈还是自己来吧,我不过就是来吃杯喜酒,这就告辞。」 说完,他直奔傅少御这桌,嬉皮笑脸地要去拿酒壶,却被傅少御按住小臂。 「别这么小气啦。」 唐筠想换只手,又被萧绝阻止,他「啧」了一声:「这酒我还非喝不可了!」 三人围着一只酒壶互相搏掌,唐筠双拳难敌四手,不由急道:「一杯酒而已,至于吗?」 赤雪笑道:「刚刚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家人小气得很!」说完,她又扬首看向燕无计,道:「你们还要拦到什么时候?我姐姐脾气好,但我耐心有限。」 燕无计似没听到她这般叫嚣,只盯着手中画卷,神色不虞。 沈仲清和施正平交换一个眼神,相继起身来到主位,但见锦盒中的那支洞箫,也都露出严肃之色。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们关系密切,一眼就认出了这支玉箫是当年燕无计最为钟爱的东西,那飞燕状的结络和红色流苏,皆出自那个不可说的女人。 这东西怎么会在踏仙阁的库房里? 席间有人坐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燕兄不妨打开让大傢伙看看。」 「哼,踏仙阁能有什么好东西?」 「燕兄可是与那崔老贼有过恩怨?不然对方也不会专门遣人在这时找不痛快。」 「打开看看吧,在下也十分好奇。」 「小心有诈……」 …… 你一言我一语,殿内瞬间嘈杂起来。 燕无计缓慢地将捲轴展开一角,聂娴看到猩红的颜色,瞬间想起当年那个女人的一袭红妆,她面色不善,见不得燕无计这般踌躇的模样,直接夺过捲轴抛向空中。 画卷「唰」的展开,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上扬,入眼尽是地狱般的景象。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施奕「噌」的站起,盯着落在地上的画,惊道:「傅大哥,这画是不是……」 「嗯。」 傅少御挥掌砍噼唐筠面额,对方后仰贴地三寸疾速撤后,不小心踢到了画轴一角。 画轴彻底摊开,大幅的暗红色颜料似乎与殿内铺陈的红毯融为一体,更显得触目惊心。 与他们曾在不至峰地宫中看到的凌家夜宴刺杀图,别无二致。 唐筠稳住身形,看了眼脚下,连连摇头。 「不给酒喝就算了,至于动手吗?你主的精心之作,啧啧啧,可惜了……」 「放肆!燕府大喜之日,岂能容你等在这嚣张!」 敖江脾气暴躁地又拍了下桌,那张几案没承受住,在铁掌之下四分五裂。 唐筠佯装无辜:「当真冤枉。方才唐某都提醒过了,这画还是燕前辈私下个人赏鉴比较好,搞成这样我也很为难啊。」 「还敢狡辩!不愧是踏仙阁出来的人,一样的下作无耻。」 「欸?这话唐某着实不爱听,你怎么骂踏仙阁都成,别捎带上我,成吗?」 「你在今天送来这样一幅不吉利的画,是什么意思?不是找骂吗?」 「唐某只是尊奉阁主之命行事,顺便来讨杯酒。至于送画是什么意思,你得去问我们阁主,」唐筠把扇子在手中转了两圈,幽幽看向燕无计,「要么问燕前辈也成。」
第60页 此话一出,席间立即安静下来。 都是闯荡多年的老江湖,唐筠的言外之意只稍微一咂摸就都明白了。 打进殿起就一直沉默的施正平,突然在这时开口问道:「你何时与踏仙阁扯上关系的?」 他语气不阴不阳,这声质问更显尖锐。 燕无计答道:「从未谋面。」 旁人听了,虽然仍有疑惑,但眼下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也顾不上细问,只凭立场第一时间将矛头齐刷刷指向唐筠。 「姓唐的你有话就直说,少来含沙射影这套!」 「中原武林素来与踏仙阁互不相干,唐门主此番前来挑衅,难道是以为我辈无人吗?」 「破坏了人家的喜事,还有脸自称讨杯酒喝?快滚回蜀中去!」 「……」 一片声讨中,唐筠听到了长剑出鞘的动静。 他摺扇一甩,笑眯眯地说:「我这个人呢,脾气特好,你们骂什么我都不生气。不过呢——」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缝,「我平生最恨别人跟我说『滚』。」 话音未落,摺扇已飞脱而出,打着旋儿直奔殿内西南角而去。 让唐筠滚的那人狼狈地向侧旁翻滚两圈,堪堪避过。 见他动了手,其他人纷纷拔剑而出,纵然暂时提不起内力,但还是要作出气势凛然的样子,不能让唐筠瞧出半分破绽,以免对方更加嚣张。 唐筠完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扇尖露出锋锐骨刺,只冲着刚才让他滚的那人下手。 他招招凌厉,显然动了杀心。 傅少御起身正欲出手,萧绝已飞身而出,寒霜犹如雪中长蛇,带着凛冽寒意直刺唐筠后心。 「休要拦我!」 唐筠脸上已没了笑意,侧踢开萧绝的手腕,又甩出扇子欲割那人喉咙,旁边人赶紧出手,没有内力空有剑招,软绵绵的,丝毫阻碍不了唐筠的攻势。 两大门主见萧绝出手,便也飞身来帮唐筠的忙,燕家的护卫得了主人眼神示意,也加入了战局。 刀光剑影中,赤雪和靛青两位姑娘已悄然不知所踪。 数十回合后,唐筠被逼着退出殿外,他双目赤红,瞪着萧绝:「你怎么总是这般碍事!」 萧绝还未开口,傅少御已追了过来,不由分说上来连拍唐筠数掌。 过招时二人交换几个眼神,唐筠一脸愤恨与不甘,终是收了摺扇,假装不敌召人退走。 萧绝满腹困惑,哪能让他真的逃走? 他跃上屋檐,飞身追去,傅少御怕他坏事,叫他一声也快速跟上。 几人前后奔出数里,早已候在城门口的黑袍陡然现身,拦住萧绝的道路。他以黑纱遮面,看不出模样,但功夫极好,萧绝与他交手不过三个回合,便自知不是对手。 遥见唐筠很快逃出视野,萧绝急了,每一招都不顾自身会不会受伤,只攻不守。 那黑袍反而开始放不开手脚,像是不愿让他受伤。 唐筠又逃出很远,直到城门淡成一个黑点,他才停下。 那两名门主脚程不如他,眼下只有他一人站在树下,他面色不快,摇着扇子来回踱步,片刻后,终是气不过飞腿一脚踹向树干。 哗啦啦,落了他一头的花瓣。 「不疼吗?」 背后忽然有人出声。 唐筠身形一顿,咬牙道:「你怎么在这?」 绝影上前从背后拥他入怀,低嘆道:「我一直都在。」 唐筠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疼哭了吗?」绝影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按住他发红的眼角,「下次别踹树了,来打我,行吗?」 唐筠挑了下眉头:「这会儿开始装温柔体贴了?可惜我不吃这套。十年了,绝影,我现在把原话还给你。」 腰间的那只手臂有一瞬的僵硬。 唐筠笑得比哭还难看:「你给我滚!」 第32章 书房议 「滚开。」 萧绝横剑一扫,震盪剑气割破轻薄黑纱。 拦路人几乎本能地抬手遮脸,同时快速侧身,避开视线。 虽只有短短一瞬,但萧绝还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称得上俊朗,不过有一道伤疤自那人左额斜下划过眉梢,没入鬓角中,平添二分凶煞。 萧绝还注意到,任凭自己攻势如何紧迫,对方的右手始终蜷缩在袖口中不肯露出。 既不肯出手亮剑,也不主动进攻,黑袍只用单手就能缠得他无法脱身,萧绝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 他出剑越发凌厉,非要逼着对方出手不可。 两剑下去,黑袍头上的斗笠被噼成两截儿,额前碎发也被削断一缕。 剑影绵密不断攻来,黑袍疾速后退,竟是约莫着时间差不多,想要脱身。 两人前后出城,跃上那片树林时,萧绝忽然想起当初在不至峰,追击黑衣客的情景。 越看越觉得两人背影极度相似。 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偷走崔玉书尸体,趁机在不至峰杀人作乱,会不会就是唐筠与这名黑袍联手所为呢? 那唐筠今日敢打着崔玉书的名号登门叫嚣,也就说得清了。 不过他这么做又是何居心呢? 难道是想打着死人名号,做踏仙阁真正的主人?但唐筠身负屠杀同门的叛逃之名,阁中之人又怎肯乖乖听命?
第61页 还有,若这一切都是唐筠精心设计,又为何要在当初引他下山去杀傅少御? 是巧合,还是想借刀杀人?亦或另有更深的原因? 唐筠又为何要献上凌家夜宴刺杀图?他与凌氏有何渊源? 一阵清风扑面,白色粉末如细雪纷扬而至,萧绝下意识屏息,眨眼功夫便被落下数丈。 傅少御也在此时跟来,长臂一揽,将萧绝拽入怀中,带他旋身避开了黑袍射来的飞镖。 「放手!」 眼见黑袍转瞬消失在视野中,萧绝心急低呵,欲推开怀抱再去追人,却被傅少御紧抱着抵在树下。 「我偏要拦你,还要问你一句,你怎么回事?」 傅少御语气冷肃,眼神也不及平日温柔。 「为了追个人,着急起来竟是连性命都不顾了吗?你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把我置于何地?」 萧绝沉下眉头:「你不要小题大做。」 「我说的难道不对?之前你我交手时也是如此,为达目的甚至甘冒自断一臂的风险,你总这样不爱惜自己,教我如何能够放心?」 傅少御本是假意训斥他几句,但越说越觉得萧绝性子里的那股疯劲需要扳一下。 过去已然遍体鳞伤,他不希望未来还是如此。 他想保护萧绝,但也要萧绝学会自保。 萧绝忽然笑了,傅少御沉声道:「严肃点,批评你呢,笑什么?」 萧绝道:「原来傅少侠爱翻旧帐,芝麻大点的事都能倒出来教训人,心眼小的可怜,偏偏人人还称你心胸似海,不好笑吗?」 傅少御凝眉,正要再说他两句,萧绝忽然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襟,以极为强势的姿态说了句「我错了」。 心瞬间软成一滩春水。 傅少御把人抱进怀里,单手轻抚他的后背,嘆道:「我虽不知你与唐筠的恩怨,但他出自踏仙阁,你若想找他也不是难事,今日跟丢了那就改日去不至峰一趟便是。以后不要再这般不管不顾了,别让自己受伤。」 萧绝双手改盘上傅少御的脖颈,闷闷地问:「我受伤,你会心疼吗?」 他笃定傅少御会答「是」,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矫情,但他就是要问。 他需要听到傅少御亲口说出这份疼爱。 唯有如此,他才敢信上一二。 果然,他听到了预料中的回答。 「那是自然。」 萧绝笑着昂首咬住男人的下巴,含煳地问:「为何钟情于我?你我在沈家庄相遇之前,到底有过什么交集?」 傅少御却是不答:「你自己想。」 萧绝自是想过无数遍,最有可能的答案却不敢轻易向他求证,一旦得到否定的回答,他们极有可能因为正邪不两立而分道扬镳。 他收紧胳膊,咬上傅少御的嘴唇。 傅少御温柔地吻了他许久,才道:「出来时间有些久了,我们先回燕家看看情况。」 萧绝看了眼西沉的金乌,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他是该回去一趟看看燕无计的表情。 两人相携而归时,在门口正好撞到要出来寻他们的施奕,傅少御道:「唐筠有人接应,跑了。」 施奕不疑有他:「他敢选在这种时候登门挑衅,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引二人往燕无计的书房去,在路上简单地把府上的情况说了下:「膳厅的那些散客也都着了道,不过他们喝酒喝的热闹,不知前殿的事,现下大多都被扶去后院厢房休息。」 傅少御点点头,和萧绝并肩走进书房时,大家停下商议,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他们。 一时间,气氛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萧绝太熟悉这种眼神,是怀疑、是不安,更多的是审视。 沈仲清咳嗽两声,打破这一隅的沉默,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和:「少御和这位小友当真应了『英雄出少年』那句话,内功深厚莫测,非常人所及。」 表面是在夸赞,暗里却在怀疑。 为何这么多人都失了内力,唯他二人没受任何影响? 萧绝眸色转冷,他最讨厌武林正派的一点便是如此,有什么疑问总要拐上十八道弯才肯说出口,猜来猜去好生无聊。 傅少御抱拳道:「前辈谬赞,傅某与萧绝应该只是好运而已。」 「哦?此话怎讲?」沈仲清捋捋鬍鬚道。 「方才听施奕讲,用膳的人都失了内力,能在短时间内使这么多人毫无防备的遭了算计,想来也只有在酒菜上动手脚。」傅少御解释道:「我与萧绝侥倖未受波及,只因那桌的酒在开宴前被霜妹换成了燕前辈的桂花酿。」 燕飞霜不在书房,施奕出面作证:「傅大哥所言不假。」 敖江道:「既是如此,那又是谁偷偷在酒中下毒呢?」 还有人在盯着萧绝看,显然疑心未消,但又没人敢开口质问一句,毕竟傅少御已作出了解释,若再多问,只怕会落下心结。 施奕道:「唐筠只带了两人就敢上门,想来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踏仙阁高手如云,潜入酒窖下毒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寒毛倒竖。 「若当真是他提前布谋,那岂不是今日他有机会杀光所有人?」 「的确如此,踏仙阁养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他若是知道我等毫无内力,定不会放过此等良机。」
第62页 「那不是他又会是谁?」 「我看就是他!姓唐的不是没动杀机,只不过是见傅少侠没有中招,不敢轻易乱来罢了。」 …… 萧绝越听越觉得滑稽。 这些人还有脸说踏仙阁里的都是畜生,在他的人至少坏得坦荡磊落,不似这些人,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还要给自己披一张名为「正义」的假皮。 好不噁心。 他有些待不下去了。 「与其追究谁人下毒,还不如好好想想踏仙阁此行何意。」 施正平突然出声打断议论声,冷不丁地扫了燕无计一眼:「崔玉书是要与一人为难,还是要挑衅整个武林,得需要仔细斟酌领会。」 燕无计沉吟片刻道:「我与崔玉书当真素未谋面,只是曾在多年前有过两封书信罢了。」 此话一出,众人譁然。 沈仲清问:「可是与那支玉箫有关?」 燕无计点点头:「沈兄应该也认出了,唐筠所赠的那支玉箫本是我多年前的东西,是……一名红颜所赠。」 他隐去了名讳,但明示了性别,不少人听出了风月故事的意思。 「后来我与夫人结识,怕她吃味多心,便将这支玉箫还了回去。那崔玉书不知从何处所得,曾写信与我,我知他出身魔教,不想与之深交,便修书回绝了。」 燕无计说得简单,至于真假,就难以分辨了。 「那他今日赠的那幅画又作何解释?」施正平又问。 燕无计摇摇头,眉头紧锁。 施奕接话道:「父亲,关于这幅画,我有一点想法。」 他将在不至峰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众人这才尽力忽略那极具冲击感的血腥画面,注意到了被唐筠踩脏的部分画着凌氏的牌匾。 「我与傅大哥当初推测,有此画和部分剑谱原稿作为辅证,崔玉书应该是当年凌氏灭门的元兇之一。」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我又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崔玉书只是当年的一个见证者,因受人所託,才将此画献来?」 施正平道:「你一口气说完。」 「是。」 施奕将他曾去过凌氏旧址,发现有人定期请人打扫凌氏祠堂的事一併说了。 「虽说一个满月婴孩逃过灭门死劫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但也并非毫无可能。若他是被什么人救走了呢?凌氏遗孤多年后长大成人想要寻仇,这才花重金托踏仙阁做出这些事,也能说得通。至于崔玉书为何要将画挑在今日送到这来,我就不知了。」 萧绝早知崔玉书已死,施奕这些推测自然不会成立,但因他这两句话,倒是想明白了一点。 不管唐筠和凌氏有何渊源,他挑在今日将画送来,自然是怀疑燕无计参与了当年的凌氏灭门,或是元兇就在殿中的宾客之间。 谁沉不住气,谁便是心中有鬼了。 「嘶——小子你把我搞蒙了,照你这么说,崔玉书还是好人了不成?」敖江皱眉问。 「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无实证。」施奕很谨慎地说,「不过,那两名异域女子口中的公子也姓凌,前辈不觉得巧合吗?」 沈仲清捋着花白鬍鬚,沉思片刻道:「的确,当年并未见凌渊遗孤的尸身。」 燕无计道:「要不要提早去趟春山台,看看这位凌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施正平忽而冷笑一声:「小儿不过胡扯两句故事,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别说是一个才刚满月的孩子,就是把施奕丢到那天的凌府,也得横着出来。动动脑子也该知道,那个孩子绝无生还的可能。与其白费力气,不如去踏仙阁找姓崔的对质。」 「不找找怎知不可能呢?」 施奕话音未落,就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闭嘴,就你长了条舌头不成?」 萧绝挑了下眉头,施正平反应如此强烈,只怕也不简单。 书房内,众人围绕凌氏遗孤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讨论。 萧绝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弯月已悄然露出一角,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偏头看了异常沉默的傅少御一眼。 「为何不说话?」他低声问。 「嗯?」傅少御微微倾身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淡淡的,看着书房里的众人,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这是萧绝第一次在傅少御身上看到「冷漠」这种情绪。 他此刻特别想抱一抱他。 手指刚伸出去勾住男人的衣角,就听得后院忽传来一阵悽厉的叫喊声,紧接着有小厮匆匆忙忙地跑来,进门时被门槛绊倒,直接扑倒在地,满头大汗地说:「不、不好了,少、少爷他——少爷出事了!」 「啊——?」 一片惊诧声中,萧绝看向那个曾将他一脚踢出家门的男人,极轻极浅的勾了下嘴角。 第33章 断魂散 那小厮浑身颤抖地趴在那儿,慌里慌张的,话都说不明白。 燕无计没心思听他禀报,径直奔向后院,书房里的其他人怕是唐筠等人去而復返闹出事来,也赶忙跟在后面,一个个握紧刀剑,不敢怠慢。 大红灯笼将园子照得红澄澄的,本该是喜庆的颜色,却因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变得有几分瘆人。 行至别苑,众人堵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发现小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堆家僕,一个个低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第63页 哭声是从二楼轩窗传来的,还隐约伴有几声低斥,和哭声含混在一处,听不出在说什么。 燕无计大步跨进门内,刚走上二楼就发现屋内桌椅都翻倒在地,杯具器皿碎了一地,合卺酒在地板上留下一小滩水渍。 他紧忙往内间走,掀开珠帘就见聂娴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身大红吉服的燕星寒,满脸泪水。 燕飞霜也跪在一边,呆愣愣地看着燕星寒身下的一小片血泊,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这是怎么了?」 燕无计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查看情况,发现燕星寒还有鼻息,松了口气,但见到他肩头插着的一柄匕首,又将眉头紧紧皱起。 「是谁做的?」 「还能有谁?你问她!」 聂娴恨恨地瞪向墙角,兰芷抱膝蜷在那儿,衣衫不整,头上的凤冠歪歪斜斜地坠在髮髻上,妆容也已被哭花了,看起来更像是个受害者。 毕竟是已入了燕家门的儿媳妇,燕无计没急着发火,先把受了伤的燕星寒安置好,确定他性命暂时无碍后,才问:「兰芷,究竟怎么回事?」 兰芷咬着下唇不答,用沾着鲜血的手擦去眼泪时,在涂着胭脂的脸上留下可怖的血痕。 燕飞霜看她浑身都在发抖,又因她年纪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免生了恻隐之心。 她过去握住兰芷的肩膀,小声道:「嫂嫂你别怕,慢慢把事情说清楚。」 兰芷对她的安慰没有半点反应,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跟丢了魂儿似的。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那些跟着燕无计一起来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了,瞧见满地的狼藉,不免咋舌。 成亲的大好日子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当真是流年不利。 进了内间,见到燕星寒受伤昏厥,几个精通医理的上前帮忙处理他肩膀上的匕首,这等情况倒是出乎萧绝的意料。 他挑眉看向墙角的兰芷,正欲开口同傅少御小声戏嚯几句这姑娘的胆量,就见兰芷忽而抬头朝这边看来,他的心情瞬间就不怎么愉悦了。 当人泪水涟涟冲到傅少御面前时,一颗心更是跌到谷底。 「傅大哥……」 兰芷哭出了声。 她只身远嫁,这间熙熙攘攘的屋子里,唯有傅少御是她的依靠。 她紧紧揪着傅少御的衣袖,仿佛抓着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也顾不上什么场合与身份,只想将满心的委屈都讲给他听。 「他喝醉了,很兇,我很怕,傅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抽噎道,「他拽着我不肯放手,嘴里还一直说些难听的污言秽语,我、我只是一时心急……」 那柄匕首,本是她留给自己的。可拉扯中见到燕星寒那副咄咄逼人的傲慢模样,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悲愤,她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心情,咬牙将其插进了对方的肩头。 那一瞬,她就后悔了。 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想背负杀人的罪名。 明明……明明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傅少御轻轻拍了她的肩膀几下,试图安慰她冷静下来,可兰芷却哭得更加厉害,梨花带雨的模样,见者无不爱怜嘆惋。 不过也有人在看向他们的时候,眼光带了一些不可说的暧昧。 燕家刚进门的少夫人,不肯与夫君同房,不仅差点搞出人命,还满腹委屈地往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扎,这算怎么回事啊? 果然,聂娴闻见此景,冷冷道:「你做出这样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还有,找准你自己的位置,不要丢我们燕家的脸。」 兰芷愣了一下,将哭声咽了回去,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通红的眼眶中向外涌。 萧绝死盯着她的那只手,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把它砍下来才不会把傅少御弄脏。 「奇怪。」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得到几声附和,聂娴赶紧回到床边,问道:「星寒他怎么了?」 「匕首扎得不深,血也止住了,按理说应该醒了,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说话的人是敖江,他手劲大,生怕燕星寒是醉酒后睡着了,特意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脸颊,可是脸都打红了,依旧没任何反应。 他摸上燕星寒的手腕,只觉得脉象比方才更加混乱:「到底什么情况?」 燕无计也发现了这点,他请在场最精通医理的药谷谷主茅姜过来号脉,只见茅姜的眉头越皱越紧,便觉得事情不只是一柄匕首这么简单。 「茅谷主,可是有什么不妥?」 「嘶……」花白的眉头松了又紧,号脉的手指反覆按压,茅姜沉吟片刻才道,「匕首拿来我看看。」 聂娴忙把沾了血的刀子递过来,茅姜将刀尖放在鼻下仔细闻验,道:「奇怪,刀上无毒,那毒从何处来?」 一听燕星寒竟是中了毒,所有人都将目光齐聚到了兰芷身上。 兰芷缩站在傅少御身后,连连摇头:「不是我。」 聂娴已完全没了往日端庄之态,她现在只是一个担心到要发狂的母亲,她冲过去一把将兰芷拽到面前,扬手扇了一记响亮耳光:「若是星寒出了事,我要你拿命来偿!」 兰芷被打得踉跄着摔向一旁,被傅少御眼疾手快捞了一把才没有倒下。 萧绝眼神更冷,心想把傅少御的两只手砍下来也未尝不可,这样他就再也没法去多管闲事了。
第64页 「聂夫人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但此事应该与少夫人无关。」茅姜捋了下白须,又问:「公子最近可曾接触过什么毒物?他脉象絮状无力,应是慢性毒药所致。」 「毒物?」燕无计皱眉问,「谷主可能看得出小儿是中了何毒?」 茅姜摇摇头:「这个说不好,他现在症状还没完全表现出来。」 燕飞霜这时跑过来,说:「是不是前两天那个飞贼动的手脚?从前两天起,哥就一直喊脖子疼。」 茅姜命人将红烛拿过来,借着烛光又仔细将燕星寒的脖子检查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任何外伤。 「少御,」燕无计转头过来问:「罗大蛮可找到了?」 「找到了,」傅少御走到近前,道:「本想待明日再跟前辈禀报此事……」 「快带他过来。」燕无计急切地打断他。 傅少御面色稍有不霁,道:「前辈,傅某带人找到他时,人已经死了,现在尸体就停在街口的空宅子里。」 燕无计眉头瞬间挤出一个「川」字。 竟然死了?竟在这个时候死了。 未免有点过于巧合了。 「在他身上,我搜到了这些东西,不知可有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傅少御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兜子,打开铺在桌上,里面都是一些瓶瓶罐罐。 茅姜将之一一打开查看,在拿到一个红色瓷瓶后,只闻了两下便将其快速盖好放远了些,嘆道:「这个罗大蛮,老夫略有耳闻,他本是五毒教的一名毒士,后叛教想投丹阳门下。」 施正平冷哼道:「我丹阳派哪怕死光死绝,也不会收这等无耻之徒。」 茅姜道:「他后来也曾到药谷找过老夫,不得不说,这人倒是有几分本领。」 聂娴追问道:「还请谷主说重点,我儿的毒可有药解?」 茅姜长嘆一口气,道:「若我没猜错,小公子应该是服了断魂散,」他扒开燕星寒的眼皮给大家看了一眼,「眼瞳似针尖,还隐泛红色,这是断魂散的症状之一。」 「何谓断魂散?」 饶是沈仲清这样的老江湖,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愣。 「断魂散中有一味药草名叫六月冰,味道奇特,世所罕见,老夫也是多年前曾有机会得见一次。」茅姜指了指桌上的红罐,道:「那里面的东西,就是断魂散。」 「可有解药?」聂娴急切地问。 茅姜面色沉重地摇摇头,想了想又赶紧道:「是老夫医术不精,或许找到制毒的人问一问,便会柳暗花明。」 燕无计想起之前护院中了赤练之毒的事,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道:「我这就出发去趟五毒教。」 罗大蛮既是出自五毒教,他自然认为断魂散也是五毒教所炼。 「燕兄且慢,」茅姜拦住他,道:「据我所知,六月冰只有在不至峰生长,你或许也该派人去趟踏仙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怎么又是踏仙阁?罗大蛮这等泼皮无赖,难道最终投奔了踏仙阁门下? 萧绝皱了皱眉,罗大蛮成为替罪羔羊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都怪姓茅的这个白鬍子老头,好生多管闲事。 燕无计想了想,为保险起见,还是决定兵分两路,分别去踏仙阁和五毒教寻求解药。因为先前赤练之事,他知道傅少御与五毒教的古怪教主有几分交情,便将此事拜託给了傅少御。 傅少御不好推辞,只能接下。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最多只有十天,于是他们当夜便要起行。 人群逐渐散去,兰芷独自蜷在院子的角落里抱臂伤神。 萧绝去而復返,状似和善地把她搀扶起来。 兰芷看到了他束髮的红色髮带,心勐地一揪,脸色煞白。 「你、你怎么会有这条髮带?你和傅大哥是什么关系?你们……」 萧绝不答反问:「想知道如何走出燕家这个困局,救你自己吗?又想不想知道让你的傅大哥永远把你放在心上的方法?」 兰芷咬着嘴唇,盯着他垂落在脸侧的红色髮带不说话。 萧绝站在檐下的暗影中,笑盈盈地说:「消失吧。永远消失,才能让他魂牵梦萦。」 第34章 飞走马 萧绝本有意留在燕府,冷眼看燕星寒被毒发的痛苦一点点折磨至死。 燕家人饱受煎熬的样子,一定会让这场復仇格外振奋人心。 但傅少御被支派出去,他身为「朋友」也只能一同出发。 不过这样也好,他瞧着聂娴那副慈母的模样就心烦得很,总想着凭什么燕星寒这等顽劣之徒,还能有人为他如此牵肠挂肚? 实在是心有不甘,索性躲出去,眼不见为净。 「你看起来很开心。」 傅少御策马扬鞭,超过他时回眸看了一眼,衣袍被风鼓盪得猎猎作响。 萧绝闻言不答,只挥鞭追上,不肯落后于他。 二人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相让,黄沙烟尘自飞扬的马蹄下滚滚飞腾而起,两人就这么一直你追我赶地出了上冶的地界儿,傅少御才叫停。 他勒紧缰绳,身下坐骑扬起前蹄,仰天长嘶一声,急急停下。 傅少御翻身下马,摸了两把马儿柔顺的鬃毛,将其栓在路边吃草,萧绝来到他身边,嘴角还有着压不住的笑意。 傅少御一把将人拽入怀中,捏着他的下巴,低声道:「燕星寒危在旦夕,你刚出燕家就如此兴高采烈,若是叫旁人瞧了去,只怕会多心。」
第65页 「哦?照你所言,我是不是得哭上三天三夜才显得合情合理?」 萧绝强行挤起眉头做做样子,最终还是展平眉眼笑了起来。 「对不起,跟御哥同游实在令人开心,我哭不出来。」 「你呀你。」 傅少御无奈又宠溺地颳了下他的鼻尖,俯首吻住了那张刻薄的嘴巴。 他很少见萧绝这般开心,不想说一些扫兴的话,扰了这份难得的好心情。 两人拥吻着往路边的树下去,因四下无人,吻得越发缠绵热烈,难免动情时,傅少御的一只手拂过萧绝的后腰缓慢向下,隔着一层单薄春衣,暧昧揉捏起对方结实挺翘的臀。 萧绝眸光潋滟,双手缠着傅少御的脖颈,哑声打趣:「燕家的公子命不久矣,傅少侠领了救人的要务,却在路边与我这般厮混。若是叫旁人瞧了去,不知又要多出些什么心思呢?」 不过提醒了他一句,他不仅记下了,还非要在这种时候揶揄回来,实在令人又爱又恨。 傅少御低嘆着,轻咬了下萧绝的嘴唇作为惩罚,萧绝干脆咬了回来,两人又胡闹了一气,这才分开。 「燕星寒为人的确卑劣,我不是很想救他,但终归是受人所託,若敷衍了事,我只怕会良心不安。」傅少御轻抚着萧绝的后颈,道:「尽人事,听天命,也就罢了。」 萧绝「哦」了一声:「为何同我讲这些?」 傅少御深深看他一眼:「我担心你会怨我。」 萧绝挑了下眉头没说话,傅少御松开他,转身去牵马匹。 「走吧,五毒教所在的断龙山并不算太远,快马加鞭的话,一天就能抵达。」 「御哥,」萧绝忽然叫他一声,「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傅少御翻身上马,回眸看过来,看他的神色,萧绝便知道了答案。 「为何不问我下毒的原因?」他又问。 傅少御想了想,道:「你自有你的原因,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他顿了下,正色道:「只有一事,我希望你能做到。」 「何事?」 「别伤害无辜的人,」傅少御面上闪过一瞬的不忍之色,「燕飞霜是个好姑娘,她只是错生在了燕家。」 萧绝沉下目光,暗想傅少御是不是已猜出了他此行来燕家的目的,却见傅少御在马背上沖他招手:「来吧,方才没过瘾,你我再赛一场如何?」 「什么?」 「从这里到断龙山下的小酒肆,谁先到了饮下第一口酒,谁就赢。」 萧绝走到自己的马前,边解缰绳边问:「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傅少御道:「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三件事,怎样?」 「切,老套。」萧绝嗤笑一声,也没说出更好的赌注,傅少御就权当他答应了。 「那开始了,傅某先行一步,驾——!」 傅少御扬手挥下一鞭,身下黑马已如离弦之箭冲出数丈,滚滚沙尘迷了萧绝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影逐渐缩小为一个黑点。 「无赖!」 萧绝不再多加耽搁,翻身上马,急追而去。 他吃了不少灰尘,暗想着等到了断龙山,他非得好生教训傅少御一番才行。 两人奔袭百里,不肯停歇。 萧绝紧盯着前方的那抹身影,一开始想着的还是如何作弄报復对方,但后来就逐渐变了心思,若终有一日能同他这般,在漫漫星野下策马红尘,倒也不虚此生了。 「瞧!前面那便是断龙山了!」 星光下,傅少御忽而回眸望了他一眼,将前方的山脉指给他看。 只见夜幕下星星点点的光忽在前方断了,浓重的墨色似积聚成了一道蜿蜒又厚重的龙嵴,只是在龙嵴中段忽然凹陷下去一截儿,像是被盘古那把开天闢地的巨斧垂直砍下,断成两截儿。 萧绝夹紧马肚,狠狠抽了两鞭,马儿长嘶一声,奋蹄直追,竟很快就与傅少御并肩而行。 不一会儿,便见前方山脚下有两盏在夜风中飘摇晃荡的灯笼,萧绝低呵一声「驾」,他的那匹马恨不能足下生风,直冲酒肆而去。 傅少御忍不住「啧」了一声,小哑巴这样要强的人,自然是不甘心输掉的。 但他也不想。 酒肆老闆正打算收摊回村子里睡觉,遥听见达达的马蹄越来越近,还以为又是哪路被五毒教祸害的倒霉蛋儿急着来断龙山讨要解药,说不准还叫了一群帮手撑腰,谁知等到声音近了,他定睛一瞧,发现居然只有两个人。 在他这种寻常百姓眼里,两个人骑马能骑出如此浩大的声势,多半是不好相与的主儿。 他缩进铺子里,祈盼着这不过是两个寻常的赶路人。 可惜,上天没听见他的祈求,马蹄声停在了铺子门口,紧接着一位俊朗侠客掀帘进来,朗声道:「老闆速速上酒,什么酒都成。」 「哎,好、好嘞!」 老闆刚答应下,柜檯上的烛火忽然一跳,一阵剑风贴擦着脸颊而过,他就被一位戴着眼罩的年轻人用剑抵住了脖子。 「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 萧绝手腕微翻,寒霜剑尖发出一声嗡鸣,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已将手伸向酒缸的傅少御,道:「你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这位傅少侠的意思了。」 「少侠救命啊——!小的就是个卖酒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第66页 「闭嘴。」 剑尖划破一点皮肤,被吓得脸色惨白的老闆立刻噤声,满脸惶恐与无助地看向傅少御。 傅少御探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道:「哪里有用这种手段威胁人的?这样你也胜之不武吧?」 萧绝笑道:「就许你耍小聪明,不准我威胁你了?」他扬扬下巴,道:「把酒拿过来。」 傅少御嘆了口气,乖乖打了碗酒,端到了萧绝面前。 「餵我。」萧绝笑盈盈地要求道,傅少御又是无奈地轻嘆一声,依言餵他喝酒。 那老闆浑身发抖却不敢擅动,只能夹在这两人中间,既惊恐又疑惑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萧绝抿了一口,这才把剑收起,把碍事的人推开,他狡黠地道:「我赢了,你是不是要答应我做三件事?」 傅少御再次重重地嘆了口气,有几分夸张,却又无端有种宠溺之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好。」萧绝走到一旁的桌子边坐下,待傅少御也在身边落座,他才郑重道:「第一件事,我要你此后再不要与任何姑娘有亲昵之举,哪怕是出于道义,也不行。」 没待对方有所反应,他又改了下条件:「不对,是任何人,除了我。」 傅少御没有答话,只是凑过来在他颈侧闻了闻,又忽然转头对缩在柜檯后的老闆道:「掌柜的,你家酒里是不是掺了醋?好大的酸气。」 老闆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解释自己绝对不会卖假酒。 萧绝嫌他聒噪,又因傅少御没正面回应,心中烦躁,刚想拔剑,就被按住了手腕。 「我答应你,」傅少御扳过他的下巴,快速在他唇边轻啄了一下,「没想到昨晚的那坛醋吃到现在了,我尝尝酸不酸。」 萧绝低声问:「酸吗?」 傅少御又在他唇上舔了下:「还成,有一点。」 萧绝扯了下嘴角,道:「你说酸就是酸吧,我控制不住这股酸劲儿。」 他用力回握住傅少御的手,攥的彼此都感觉到了疼痛,也没放开。 「御哥,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允许任何人碰你。将来若再有什么兰芷、兰花碰了你的手,那我就先砍了她的爪子,再砍了你的。此后生活可能会有所不便,但没关系,反正你有我呢,我可以帮你。」 傅少御听他越说越离谱,不免心惊,但也懂他这份偏执说到底还是从小缺乏安全感。 他勾了勾萧绝的掌心,道:「好,都听你的。」 萧绝这才似满意了。 傅少御问:「那还有两件事呢?」 萧绝道:「还没想好,等以后再说吧。」 傅少御笑道:「可以,你别忘了就好。」 两人要了几道简单的吃食,填饱肚子后继续往断龙山上走,临行前,傅少御将一锭金子放在了老闆的掌心,歉然道:「我家那位有点任性,让您受惊了,抱歉。」 惊魂未定的老闆:「……??!!」 第35章 旧相识 十五月圆夜将至,月光大盛,断龙山又不似乎蜀中那般险峻,因而夜行爬山也不算难事。 过了山门,山路修有石阶,他们便弃马步行上山。 「既然你明知是我下的毒,为何还要走这一趟?」 萧绝踩着傅少御的影子,问道:「直截了当问我一句有没有解药,岂不是更好?」 前方披着一身月色的人,闻声嘆了口气:「以你的性子,我问这句话岂不是自讨没趣?」 「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难道不对?」 傅少御回头看过来。 萧绝心底浮起一丝愉悦,面上却仍无波无澜。 他问:「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白费力气走这一遭?」 「原因有二,」傅少御继续向前走,「一来五毒教识得天下奇毒,此行或有所获;二来所有人皆认为下毒人是罗大蛮,而他又与五毒教脱不开干系,所以五毒教最好出面解释两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行到一处平台歇歇脚步,萧绝来到他身边,似笑非笑:「你真当自己是正义使者,志在维护武林安稳吗?」 「我没那么闲,只是受人所託,我若推辞不来或假意敷衍,只怕他们会起疑心。」 萧绝想起先前在书房那一众人怀疑是他二人在酒菜中动手脚的事,不免露出鄙夷之色。 傅少御若当真在此事上推辞敷衍,那群乌合之众说不定真会胡乱给他安个罪名。 「到时候若查到你头上,教我如何是好?」 傅少御弹了下他的额头,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你。」 萧绝没答话,只在心里幽幽暗想,傅少御既知此事来龙去脉,而断魂散中那味六月冰又独生在不至峰,那他会不会已猜出他的身份来歷? 但转念一想,单凭一味草药也不能说明什么。 若对方问起,他只咬定断魂散是从别处得来的就行。 然而傅少御并未问起此事,他好像没有想到这层关系,又好似全然不在意。 萧绝隐约察出几分不对劲。 他的秘密好像被傅少御看了十成十,可傅少御这个皎皎君子,他却越发看不明白。 「别走神,前面尽是五行八卦之术,跟紧我。」 傅少御温声提醒,惊动了路旁树丛里的虫鸟,周遭顿时静了下来,依稀能听到山谷深处的兽响。
第67页 萧绝突然问:「你到底是何人?」 「嗯?」傅少御不解地看过来。 「你怎知前面有陷阱?」 「我不是说过吗?我与教主巫山云有交情。」傅少御笑道,「来过两次,自然知晓。」 萧绝「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原来你知交遍天下。」 傅少御突然皱眉道:「好生奇怪。」 「怎么了?」 萧绝凛然,将手按在剑柄上,警惕看向四周。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傅少御神色郑重,凑近了说:「好像是有人又踢翻了醋罈子,不过这醋酸里还带着丝香甜气,好像迷魂香,把我的魂儿都勾过去大半。」 「是吗?」萧绝笑吟吟的,寒霜已亮出三寸剑锋。 傅少御赶紧把剑给他按回去,趁机在他脸颊上偷亲一口,扁扁嘴笑道:「果然酸酸甜甜的,甚是美味。」 萧绝被他哄得又开心起来。 傅少御这才解释道:「巫教主与我母亲是金兰姐妹,我尊称她一声『姑姑』,你实在不必去因为这个瞎想吃味。」 他又认真看向萧绝,道:「至于所谓知交,此生也不过那二三人而已,到时候我便找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把你带给他们瞧瞧。」 萧绝目光转向别处,小声道:「有什么好瞧的?」 「自然是要让他们看看,我此生想执手偕老的人长什么样子。」 傅少御说得轻松随意,萧绝却备受动容。 他没想到,这个男人竟动了与他白首的心思。 这般意切情浓,倒教他有些无措了。 「休要再说这些浑话。」 「我认真的。」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一片树林,目光越过去已经能看到五毒教的大殿,只不过刚踏入林中,就遭了箭阵。 乱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他们从容闪躲,不出半盏茶的时间,便从阵法中逃出。 只是林子深处有薄雾瀰漫,通天的枝丫交错覆盖,遮去大半月色,左右又没有参考物,他们一时间迷了方向。 「你不是叫她一声姑姑吗?为何不让人通传带路?」 「没用,得先过了这片林子才见得到人,每次来都这样。」 傅少御对这里很是熟门熟路,带着萧绝左转右转,中间还遇到过各种毒虫阵法,若是陌生人闯入此地,只怕早已死上千百遍。 期间,萧绝一度以为是在原地打转,但他没有质疑傅少御,他相信他。 再次转过一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不觉间,那座大殿已近在眼前。 傅少御道:「将近子夜了,也不知她老人家睡了没,姑姑最不爱人扰她清修。」 萧绝讽笑道:「还不是你救人心切?」 眼角余光忽闪过一丝亮光,像是极其细长的丝,悬在半空中,因着月光吐露几分诡异的银色。 危险的直觉让萧绝近乎本能地将傅少御扯入怀中,一声「小心」还未出口,那银丝已贴擦而过。 脸颊立刻见了血。 傅少御反手挥剑将银丝斩断,带萧绝飞离此处。 「怎么样?伤口有没有发痒发热?」 「小伤。」 萧绝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但傅少御却很紧张,非要他再仔细感受感受。 这里到处都是毒虫,沾上分寸可能就是腐肌蚀骨的下场。 萧绝打趣道:「你不会只喜欢我这张脸吧?肤浅。」 「受伤了就不要逞口舌。」 傅少御把着他的后脑不让他乱动,一脸严肃地给他检查伤口。 萧绝抿着唇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平生走这一遭,还是第一次受人如此关爱。 小蒲扇似的眼睫轻颤两下,将碎银般的月色掀起微末的波澜。 「御哥,」他握住傅少御的手腕,正色道:「真的无碍。」 「下次遇见危险,自保第一。」 傅少御反握住他,牵着人边往大殿方向走,边高声叫人,没一会儿,一道清越带笑的声音从殿侧后的柱子传来。 「两年未见,阿御比昔日豪爽许多。」 傅少御道:「怎么是你?」 语气算不得刻薄,但也说不上和善。 「惊讶的人该是我。」 那人从檐下走出来,一身青衣,衬得人颀长清瘦,白净的脸上笑容和煦。 「前两日见绝影来问赤练的解药,你并未现身,我想也许你还在怨我,不肯再来桐溪找我。怎得今日又来了?」 萧绝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暧昧来,不动声色地看了身边人一眼。 傅少御道:「且先不说废话,林子出口蚕丝样的东西是什么?可否有毒?」 「新养的蜘蛛,大概是有毒吧。」 说话间,那人已来到近期,淡淡扫了一眼萧绝脸上的伤口,目光又落在傅少御身上。 「新朋友?」 「什么毒?解药在哪?」 「没有解药,你们何时认识的?」 「最后问你一遍,有没有毒,解药在哪。」 傅少御的面色已经沉如夜色下的山脉。 那人脸上的笑容这才淡去,认真地看了一眼萧绝,然后转身就走:「随我来。」 绕过大殿,穿过一方药草园子,他们进了一间木屋。 清一色的竹制家具,看起来有几分清冷,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气。
第68页 这是封彦的卧房。 「先坐。」 封彦到墙边的竹架上找东西,翻出几个瓶瓶罐罐,又在其中挑拣几番,才拿到桌前。 他打开药瓶,以竹籤挖出一小块红色药膏,要往萧绝脸上抹,傅少御先一步拦住了他。 「这是什么?」 「蛊虫尸体晒干后研磨成粉,又和腐莹草的汁液调制成的药膏,有去腐生肌之效。」 见这二人都皱起眉头,封彦把药瓶放在桌上,笑道:「用不用随你们,那新养的蜘蛛毒性也不算烈,顶多烂掉半张脸而已。」 傅少御二话没说,拿起药瓶,挖出一块敷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封彦面上的笑僵了一瞬。 「阿御,你这是何意?」 「非要我说明白?姑姑人呢?」 「……教主去西北了,下个月要给你外祖父贺寿,忘了吗?」 封彦又看了一眼萧绝:「他既是你的朋友,我若害他,你岂不是要恨我入骨?」他嘆息一声,「药膏无毒,只是腐蚀掉伤口周围的皮肉时会难受些。阿御你大可不必这样以身试药。」 傅少御说:「希望是我小人之心了。」 封彦又问:「你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顿了下,他又加了一句:「教主临行前命我暂代教中事宜。」 既如此,傅少御便抹去萧绝的参与细节,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封彦闻言思索片刻,道:「那我便随你们去一趟上冶,正好也瞧瞧那六月冰炼成的药有多厉害。」 说完公事,私事也没什么好谈,三人决定明日起床后再动身,封彦要亲自带他们去房间休息。 「不必,」傅少御拒绝得干脆,「我们只需住一间,让人带路就好。」 封彦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他喜欢你。」萧绝定定地看着傅少御。 「别说话,给你抹药呢。」 傅少御把药膏小心地抹在他的伤口上,指腹一点点将药揉匀。 萧绝垂眸不语,暗想若是这药膏当真厉害的话,只怕傅少御的手指也要脱一层皮。 等到上好药,萧绝又道:「说说你们怎么回事,不然我想杀了他。」 傅少御盖好瓶盖,把药瓶放在一旁,道:「算是儿时玩伴,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 萧绝杀人的心思更重了。 第36章 温泉浴 傅少御把萧绝抱上软榻,惺忪烛火将他本为锋利的面部轮廓模煳出几分温柔神色。 他俯身想吻萧绝,却被偏头躲过。 「嘴巴不想要了么?」 脸颊上抹着去腐生肌的药膏,萧绝怕他胡来沾到嘴唇上。 傅少御哑声道:「你方才为了护我,连命都可以豁出去,我这张嘴巴只要能吻到你,没了又何足可惜?」 萧绝轻笑出来:「当时是我不及细想,若再重来一次,决计会推你出去做挡箭牌,片刻也不会犹豫。」 他把压在身上的人掀到一旁:「你休要花言巧语,扯开话题。」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知你心意。」 傅少御在他身侧躺好,望着头顶的帐幔整理思绪,片刻后才开口。 「封彦本是我外祖父身边的小书童,算是我的伴读。当时我们关系称得上不错,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一起。」 萧绝淡淡「哦」了一声,侧过身,打量起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 「十五岁那年,我身边的婢女相继中毒而亡,养的两条狗也突然不知所踪,事有蹊跷,我便暗中调查。」 萧绝挑了下眉:「是封彦所为?」 「嗯。」 傅少御也侧过身,和他面对面躺着。 「外公念他伴我多年的情分,只将他逐出家门。封彦无父无母,便来了桐溪断龙山拜入姑姑门下。」 他讽刺道:「也不算埋没了他一身制毒的好本事。」 「你没问过他原因吗?」 「问过,」傅少御闭了闭眼,「他说的理由,让我无法接受。」 萧绝的心蓦地皱缩了一下。 他没问那是什么理由,因为他已隐约猜了出来。 无非就是爱慕与嫉妒,藏在一张温和无害的表皮下面,越压抑,越扭曲。 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又实在嫉恨不已,只能揣着隐秘心事,将他身边亲近的人一一杀死。 情绪压抑到极端时,甚至连狗也不放过。 他很能理解封彦的心情,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为了独占一个人,可以不择手段。 但他自诩比封彦更聪明。 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 「想什么呢?走神了。」 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萧绝盯着傅少御眉骨下的深邃,说:「我在想,若有一天我也杀了你的某个侍女,你会不会也这般绝情,与我断交。」 傅少御笑道:「现在我身边只有绝影一个护卫,没有侍女。」 「你懂我的意思。」 萧绝主动躺进他的怀中,羽睫在抬眸时轻刮过男人坚毅的下巴:「若某天你发现我也是十恶不赦、滥杀无辜之人,该当如何?」 傅少御敛去笑意,垂眼与他对视良久,才道:「那我就将你囚困起来,教你这辈子不能再出去祸害他人。」 萧绝痴痴笑了起来。
第69页 「对他就是恨不能此生不再相见,对我就是要囚禁一生,你这等侠义为本之人,难道不知『公义』二字首要条件便是一视同仁?」 「旁人怎可与你相提并论?」 傅少御哂笑一声,一把扯过被褥蒙在两人头上,于一片漆黑中压了上去。 萧绝忙用袖口掩住半边脸颊,才放心与他厮磨缱绻。 暧昧低沉的喘息,混杂着欢愉与忍耐,从锦被下丝丝缕缕地飘逸出来。 满室的烛火轻晃,摇碎了从窗稜缝隙中钻进来的月光。 这次时间格外长些,倒不是别的缘故,只因傅少御的右手上也沾了药膏,怕残存的东西殃及两人的命根子,只能换成不甚熟练的左手。 掀开被褥时,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像是刚从温泉雾水中捞出来,散乱的头髮绞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此时夜已阑珊,山野寂寥,只能依稀听到窗下草丛里的几声虫鸣。 傅少御道:「带你去处好地方洗洗。」 萧绝此刻连根手指都懒得动弹,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出了屋子,三绕五转穿过茫茫夜色,最终来到一方蒸腾着雾气的水池边。 点点萤火在空中来回轻盪摇曳,翩跹成一条流动的星河。 周边静谧得连虫鸣声都不復存在了。 雾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气。 「这是哪里?」 「是姑姑特制的药浴池子,引了山中的活泉,池底铺了许多药材,对身体大有裨益。教内有几眼这样的药池,姑姑疼我,专门给我辟了一眼,上次来都是两年前了。」 「来这儿是捨不得故交,特来探望?」萧绝故意这样问。 傅少御轻笑地咬了下他的鼻尖:「自然是来看望姑姑。」 他矮身探了下水温,触手温热,这才将萧绝小心地放进去。 萧绝摸着池壁竟也如玉般光润温泽,便知池子的主人定是用了心思打造此处。 身心放松下来,他神色慵懒地靠在池边,单手支着脑袋,隔着一层稀薄的水雾,饶有兴趣地看着岸上正在宽衣解带的男人。 水汽逐渐弥散开,衬着星星点点的萤光,银河便掉进了他眼中。 傅少御正准备脱掉靴子,一只湿淋淋的手臂穿过缭绕雾气拽住他的手腕,随即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入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傅少御从水池里浮起来,抹去脸上的水珠,却没见到萧绝的人影。 他低笑着说了句「调皮」,反手朝身侧一捞。 萧绝犹如暗夜中的水鬼,在水下穿梭游弋,灵活逃过捕捞,最终游到他身前,倏然冒出水面,苍白双臂缠住男人的脖子,仰头索吻。 傅少御被他按在池壁上,含带着笑意俯首吻住那两片凉薄又柔软的唇。 舌尖互相勾缠追逐着,发出阵阵令人面红心跳的水渍声。 偶尔分开对视一眼,萤火便出现在暂时分离的唇间,将尤挂在唇边的银色丝线照的别样水润魅惑。 再次吻上去,唇舌便愈发热烈。 水温似乎又升高了很多。 唯一蔽体的衣物都显得多余。 萧绝将贴身亵衣扯开,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浸湿的长髮一缕缕搭在白皙的胸前,额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急切地想重新吻上去,却被傅少御握住了后颈。 「御哥——」迷濛的语气中带了罕见的软糯意味。 「嘘嘘嘘——」 傅少御哑声安慰着,一手将他凌乱的湿发拨开,露出那张动情时尤显得妖冶艷丽的脸,他凑过去一下下轻啄着萧绝的眉梢,灼热的唿吸全部喷洒在了他的脸上。 十分烫人。 水面下,两人修长有力的双腿已缠在一处,萧绝不安分地蹭动着,傅少御明显唿吸一滞。 「别乱动。」 可以称得上是警告了。 萧绝难耐地咬上他的嘴唇,含煳地发出邀请:「给我。」 他一只手紧搂着傅少御的脖子,另一手划过后背和腰线,向下探去,不得章法地试图取悦对方。 傅少御闷哼了两声,显然在竭力克制。 他用力拍了下那瓣浑圆结实的屁股,沉声道:「老实点,你身上还有伤。」 「伤在脸上,不妨事。」萧绝偏要去撩拨他,乱揉两下后忽然直起身子看着他,问:「你该不会是……?」 话戛然而止,他忽然探向傅少御身后,「那我来。」 傅少御哭笑不得,一把擒住那只胡作非为的手,翻身将人压在池壁上。 哗啦啦的水声中,他欺身过去,双手托起萧绝,让他不得不用双腿盘住自己的腰才能稳住身体。 萧绝得以微微俯视着他,眉梢眼角沁着水汽,身后夜空中的巨大月轮都不敌他眸中一二分的潋滟光色。 「别勾我了,小坏蛋。」 傅少御惩罚性地咬了下萧绝裸露在月光中的肩膀,又俯首舔过他的胸口,用牙齿叼磨起那里的粉晕,直听到萧绝喉间逸出一声颤抖的喟嘆,才松了口。 萧绝又不满意地蹙起眉,一手插入傅少御的发间,箍紧他的头髮将人往自己身上按。 在做这些事上,萧绝除却最开始的羞赧,一旦放开了,他便单纯而直接,显得既纯情又放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就是想要和傅少御发生一些更实质性的关系。
第70页 他要傅少御彻彻底底成为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要烙上他的痕迹才行。 萧绝将双脚缠紧,两人避无可避地紧贴在一起,彼此的形状、热度都感受得很清楚。 「你明明也想,御哥……」 傅少御的喉间像被人放了把火,「我是心疼你,明天还要早起出发回上冶,你难不成想坐轿子回去?」 萧绝本还想再抗议,但身体被一双大手放肆揉捏起来,嘴唇也被狂风暴雨般的热烈吻住,很快就没了计较的心思。 傅少御小幅度顶送着腰身,让两人亲密无间地摩挲着彼此,相贴的皮肤重新窜起火星子,钻进被温热泉水泡得舒张开来的毛孔里,一路向上烧到胸口,烧到脸颊。 池水晃晃荡盪的,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将月光温柔地摇散。 因着这两人越发粗重的喘息声,周边草丛里的虫儿都安静下来,不愿搅扰了这晚的好时光。 忽而草丛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谁?!」 傅少御敏锐地扯过岸边衣物,将半裸在水面上脸色潮红正享受余韵的萧绝裹个严实,锋利的视线同时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人。 待他披好衣服走近细看,在一片伏倒的荆棘中,找到了一角被勾下来的青色布料。 第37章 死别离 萧绝转过身,双臂交叠伏在池岸边,微眯着眼睛,神色懒散道:「什么东西?」 傅少御摇摇头,将手中的青色衣料朝他晃了晃。 萧绝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笑容里染了几分得意与嘲讽,「没想到你这位青梅竹马,还有喜欢偷窥人欢爱的癖好。」 「不是青梅竹马。」 傅少御把那块衣角料随手扔了,过去把萧绝的头髮拢到身后,把人拽上来打横抱起,边往回走边道,「他看到也好,趁早打消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你以后离他远些,他给你的所有东西都不要吃,也不准碰。」 萧绝慵懒地窝在他怀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就闭上了眼。 今夜泄了两次,他这会儿有点困。 意识昏昏沉沉的,都没有撑到傅少御抱他回房间,就陷入了睡眠。 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更像是发烧大病后的昏睡,头疼得很,眼皮有如担着千斤重石撑不开,身上忽冷忽热,最难受的还是脸颊的伤口,犹如百虫啃噬,又疼又痒。 昏睡至后半夜时,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煎熬,想要伸手抓挠一下伤口,却被一双大手狠狠按住。 「御哥,我难受。」 「乖,忍一忍……」 傅少御心疼得很,却无能为力。 萧绝越来越难受,整张脸又痒又麻,恨不能将脸颊挠烂才能舒爽。他挣动的厉害,傅少御迫不得已把他的手脚全部捆了起来,给他擦掉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后,他提剑出了门去找封彦。 谁知,要找的人就笑盈盈地站在院子门口。 月华剑飒然出鞘,横在喉间。 「他到底怎么了?」 傅少御就是怕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在自己的手臂上试了药,可现下他并无任何不适,而萧绝却这般痛苦难耐,实在让他揪心又懊恼。 应该再谨慎一些! 冰寒剑芒映在封彦的眼底,让他的笑容掺了几分悽厉:「阿御,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傅少御将剑向前抵了一下,封彦颈间立刻多了一道血痕。 「你喜欢他的那张脸吗?」封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里多了几分扭曲的不甘,「他确实生了副好皮相,我输给他,倒是在情理之中。」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傅少御冷声道。 封彦倔强地盯着那双曾令他深深着迷的眼睛,发现里面此刻仅剩下满满的厌恶与愤恨,他又吃吃笑了起来。 笑得眼睛发红,泪水打转,浑身都在颤抖。 眼见着傅少御的面色已沉如玄铁,他才敛去夸张的笑意,道:「安心,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药膏腐蚀掉伤口周边的皮肉时会难受一些。」 傅少御眉头紧拧:「为何我毫无反应?」 「你又没中蛛毒。」封彦答道。 傅少御又问:「他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 「七天,」封彦一脸云淡风轻,「第一天难熬些,后面他会习惯的。」 「是吗?」傅少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收起佩剑,上前点了封彦的穴道,将他一把扛在肩上往外走去。 封彦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阿御这是作何?若是被你的『新朋友』看到,只怕会误会。」 傅少御沉默不答,浑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低气压,扛着人穿过药园子继续往外走,直来到那片林子的入口处。 他把一动不能动的封彦放在树下,然后抱臂退后两步,站在阴影中一脸沉肃地冷眼旁观。 封彦这下笑不出来了。 「阿御,你这是做什么?快给我解开穴道。」 说话间,已有几只蜘蛛悄悄爬至头顶的枝叶间,向下吐出细如银线的蛛丝,月光下,有毒液沿着那些丝网向下滴落在封彦的脸上。 他赶紧闭嘴,防止吸进嘴中。 不能说话,只能瞪着一双蓄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向傅少御无声告饶。 但是他内心比谁都清楚,傅少御这样的人一旦发起狠来,比谁都要铁石心肠。
第71页 寒光一闪,封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脸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有温热的血顺颊而下。 傅少御这才收剑入鞘,不甚温柔地把封彦拖出林子,又拿去腐生肌的药膏给他敷衍地涂在伤口上。 「他若有事,我要你陪葬。」 封彦抿着唇,眼里浮现出一抹悲哀的自嘲笑意。 傅少御心里还惦念着萧绝,不欲与封彦多作纠缠,他将人拖进一片普通的草丛里,丢下一句「穴道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开」,便转身离去。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又去抓了教中一名还算相熟的毒士,再三确认萧绝用的药膏确实是对症下药,与生命无碍后,这才算松了口气。 等他回屋时,萧绝快将束缚住手脚的绳索挣开了。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却红得像被火烧灼过,傅少御忙去给他打来盆凉水,用巾帕沁了给他降温。 萧绝这才舒服了些。 直到天色将明时,那股啃噬的疼痛感才渐渐平復,萧绝躺在傅少御怀里睡了过去,但到中午时分,又开始难受。 脸颊上刚刚结痂的伤口重新溃烂,流了许多的脓液。 萧绝挣扎着要下床去砍人,被傅少御及时按了回去:「等你好了再说,你先乖乖躺着。」 傅少御寸步不离地照顾,片刻也不敢休息。 回燕家的事,也就这样耽搁了。 直到三天后,萧绝脸上的伤口才有所好转,除了皮肤新长出时会有轻微的刺痒,那些虫噬般的疼痛已不復存在。 相比之下,封彦就没他这般好运。 萧绝只是被蛛丝轻轻勾了一下,伤口浅细,恢復的也快。可封彦是被剑划伤,满脸的蜘蛛毒液浸入得更快更深,当他们启程去上冶时,封彦的半张脸还烂着,只能以面纱遮盖。 萧绝看着他这般狼狈模样就觉得畅快,决定让他再苟活几日。 反正晚也晚了,三人回燕家的路上就不似来时那般急切,傅少御顾及着萧绝的身体,刻意放慢了脚程,直到两日后才回了上冶。 此时距离燕星寒毒发,已有六日。 五月十七这天,出发去踏仙阁求索解药的燕无计、沈仲清也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一如出发前料想的那般,此去踏仙阁,一无所获。 不至峰山门紧闭,任凭他们在山门前叫喊两日,也无人应声,半个鬼影都没见到。还是在归途中,他们正巧遇上了唐筠,只是没说上两句,那唐筠就跟山中的野猴子一样跑的无影无踪。 蜀中多险山,他们人生地不熟,总不能耗在那里跟无头苍蝇似的找人,于是只留下施正平、施奕父子二人继续在不至峰寻找办法,燕无计和沈仲清先行回府。 「少御此行如何?」燕无计连日奔波,已是风尘僕僕,再无初见时那般沉贵风度。 萧绝尝到了一丝復仇的快意,但很快又冒起强烈的愤懑不甘。 他当年和娘亲一起被逐出府去,何曾见过这个男人皱一下眉头? 「伯父稍安勿躁,」傅少御侧身将封彦介绍给燕无计与沈仲清,道:「这是五毒教的封副教主,我们也刚到府上,可以让他看一看星寒的症状。」 封彦一袭青衫,长身玉立,拱手行了一礼。 沈仲清打量了他一番,道:「封公子虽白纱遮面,看不清样貌,但从衣着、眉眼来看,似乎年岁不大。年纪轻轻已是副教主,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封彦颔首浅笑:「不敢当,封某此次前来只是想看一下断魂散的药力而已,不会治病救人。」 此言一出,燕无计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 罗大蛮这笔帐,他本还在犹豫要不要算在五毒教的头上,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教主来到府上便大放厥词,实在教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罗大蛮本是你教中人,我儿与他无仇无怨,他……」 「这位前辈所言差矣,」封彦直接打断他的话,「那位罗姓流匪早已叛出五毒教,再不是我教中人,而您的儿子更与我五毒教无甚牵扯,两个都与我教无关的人,无论谁杀了谁,害了谁,都不该由我教承担责任。请您不要胡乱给在下强加罪名,封某承担不起。」 这番话听得萧绝十分受用。 若不是因他和傅少御有一层儿时伴读的关系,他甚至想冰释前嫌,结交他这个朋友。 堂内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之际,封彦话锋一转,又道:「看在我与阿御昔日的情分上,封某愿意给贵公子看一看,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能保证挽救他的性命。毕竟断魂散乃当世奇毒,我五毒教也未曾攻克。」 萧绝听到「情分」二字,瞬时收回那个想和他结交的荒唐念头。 这种人,还是早点抹了他的脖子比较好。 聂娴红着眼睛从后院疾行而来,向来刚强的女人一下扑进丈夫怀中,哽咽道:「寒儿又吐血了,一直喊疼,怎么办?」 燕无计无暇安抚她的情绪,也顾不得计较封彦的态度,只好将人请进后院,让他帮着药谷谷主一起查看燕星寒的情况。 傅少御和萧绝也跟了过去。 刚到院子门口,就听见二楼传来一阵癫狂的笑声,伴随着瓷器摔落在地的声响,那笑声很快又转换成悽厉的哭吼,听起来格外瘆人。 家僕们都垂首候在门外,瑟瑟缩缩的,不敢进去伺候。
第72页 聂娴听到动静,揪心地喊了句「寒儿」,快速地往楼上跑去。 萧绝等人跟上,就见燕星寒披头散髮地在二楼的内外室间穿梭奔跑,他赤着一双脚,被地上的瓷片扎破了也不自知,见来了许多人,他就扒拉着珠帘又吼又叫。 显然已是疯了。 聂娴冲过去想把他拖回床上躺好,可燕星寒谁都不认,一把将人撞开,又扑向窗口,扇动着宽大的袖口,像只欲振翅高飞的鸟。 「茅谷主,我儿这是怎么了?方才吐血过后,不是好好睡下了吗?」聂娴踉跄着扑向药谷谷主茅姜,一把扯住他的袖口,满脸哀戚地问。 茅姜虚扶了她一把,哀嘆一声:「是在下医术不精,还请聂夫人早做打算。」 言外之意,是让她该准备燕星寒的身后事了。 「不,不,怎么可能?!一定还有救的!」聂娴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顾儿子,早已虚弱不堪,此时情绪一激动,竟晕厥过去。 燕无计命人将她扶出去,疾步冲到窗边,一记手刀将人砍晕,拖回床上。 封彦给燕星寒号了下脉,又叫来燕飞霜详细询问了这几日燕星寒的症状,再拿到那瓶装着断魂散的药罐,反覆嗅了嗅,才道:「让我试试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中都燃起了希望。 除了萧绝。 断魂散确实出自踏仙阁,但此药无解,中毒者疯癫无状、失魂失智,不出半月必死无疑。 他不相信封彦能有这么大的本领,在短短几天内,把一个双脚迈进鬼门关的人拉回来。 他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屋内人太多不利于病人休养,封彦把人都赶了出去。 萧绝回头张望了眼那座二层小楼,暗想着今夜悄然潜进来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有多大。 「别瞎动心思。」傅少御温声提醒。 「嗯?」萧绝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燕星寒和封彦,你老实待在我身边。」 傅少御牵起他的手往别院走,楼内追出来的兰芷,被他们亲昵的姿态刺痛了双目。 她如同被利箭钉在原地,不得动弹,连那声「傅大哥」都卡在喉咙,喊不出口。 是夜,乌云蔽月,鸦声阵阵。 燕府后院忽传来一声恐惧的惊叫,众人循声赶至,便见兰芷一身素裹白衣,悬于檐下,脚边矮凳翻倒在地。 她被快速救下,但已然气绝而亡。 府上霎时间乱作一团。 混乱间,二楼又传来尖叫,正准备料理少夫人后事的众人又急忙赶至楼上,赫然发现燕星寒胸口插着一柄匕首,也已断气。 第38章 异瞳者 「寒儿——!」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划破初夏夜空。 聂娴扑到床边,无措又悲痛地将凉透了的儿子抱进怀里,泪如决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燕飞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站在床边看着燕星寒胸口的匕首。 在她的记忆中,燕星寒顽劣无状,总是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没有一丁点身为长兄的稳重和包容,她打心眼里不喜欢他。 但再如何不喜,到底也是一母同胞的兄长,她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亡钉在原地。 「这到底怎么回事?」 燕无计满心惊怒,封彦才给了他一线生机,这还不到四个时辰,他的儿子就莫名其妙死去了。 他环顾四下,见伺候燕星寒的两个婢女都倒在角落里昏睡不醒,直觉有异。 傅少御掐其人中,把两人都唤醒了,但见屋内站满了人,自家夫人又悲怆不已,赶忙跪地伏首,瑟瑟发抖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你等且不必害怕,把事情一五一十说清楚。」傅少御道。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开口道:「奴婢二人遵从封公子之命准备去外间捣药,忽听得少爷惨叫一声,想跑进来查看情况,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越说声音越弱,到后面已带了哭腔。 聂娴听到她描述的那声「惨叫」,构想爱子死前遭受的折磨,不禁更是心疼,哀戚、悲愤再加上近日劳心劳神,竟吐出一口鲜血,伏在床边无法起身。 燕飞霜赶紧过去搀她,「娘亲保重啊……」 燕无计揪心不已,双目赤红瞪着那两名婢女:「把话说清楚,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回老爷,奴婢二人跑进来后,还不容看清状况,就两眼发黑、头晕目眩,实在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啊!老爷饶命……」 那两人疯狂地叩首求饶,魂儿都被吓飞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看来确实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前几日成亲洞房的插曲还歷歷在目,现下又出了这等惨事,不少人私下心想,会不会是少夫人兰芷自觉未来无望,便干脆杀了夫君随后悬樑自尽? 药谷谷主茅姜踱步至窗边,细细闻了一遍,道:「有迷魂香的味道,极淡,冒昧问燕兄一句,贵公子最近……可曾与人结怨?」 先是断魂散,又是预谋行刺,生怕燕星寒不死,必是深仇大恨才会如此。 燕无计满脸阴云摇摇头,近日他一直忙于与沈仲清等人追查剑谱下落,对燕星寒的私交甚少过问,只知前几天罗大蛮曾当街与燕星寒起过冲突。 可罗大蛮已死,纵然断魂散是他所下,那今夜行兇之人也绝不会是他。
第73页 难道是罗大蛮的同党? 应该不会。 罗大蛮一介流匪,哪里有肯为他卖命的生死之交? 「咦?封副教主人呢?」 方才事发突然,无暇顾及其他,现下才有人发现从白日里就一直守在此处说要给燕星寒诊脉的封彦不见了。 屋内霎时一阵骚动。 傅少御看了萧绝一眼,眸中明明灭灭,翻涌着一些晦暗不清的情绪,让萧绝蓦地心慌。 尽管明面上,他与今夜的两桩命案毫无牵扯,但他还是罕见的心虚了。 燕星寒死有余辜,若非要挑出一点错处,那只能说兰芷的突然自尽,大概是受了他那句「消失才能让他魂牵梦萦」的影响。 可这能怪他吗? 怪就怪她自己蠢,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对傅少御情根深种。 甚至愚蠢地将自己的话当了真。 死不足惜,萧绝冷冷地想。 正当燕无计发动手下打算出门寻人时,封彦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身形狼狈,遮面的白纱也不知所踪,露出了那张伤口依旧红肿溃烂的脸。 他捂着左肩,鲜血透过指缝洇红了一袭青衫。 旁人摸不准他这是遭遇了什么,毕竟是傅少御请过来的人,他拨开旁人走上前来,给封彦查看了一下伤势:「怎么弄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封彦虚弱地笑了一下。 傅少御帮他止血,道:「那就长话短说。」 「那好吧,」封彦轻咳两声,才道:「当时我正在写药方,忽闻得一阵淡香,察觉有异,便留心屏息。有一黑衣人翻窗进来,挥刀直刺燕公子,我这便与他打斗起来。」 燕无计急切道:「你可认出此人身份?」 封彦却未分他一记眼神,继续道:「他出手尽是杀招,我虽屏息但还是受了迷香影响,终是不敌,让他得逞了。」 他环顾四周,尽是怀疑眼神,不禁挑了下眉头。 「当时屋内只有我一人,燕公子暴毙而亡,我便知你们会怀疑到我头上。我此行前来不过是看了阿御的面子,可不愿平白担上一条人命,这才不管不顾追了出去,落得一身伤回来。」 傅少御退后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说重点,那人如何了?」 他如此淡漠,丝毫不关心他的伤势,显然是要划清界限。 封彦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眼皮也耷拉下去,振作不起精神。 旁人都在等他的答案,尤其是燕无计,面上已是沉如刀、冷如铁了。 这时聂娴忽然沖脱而出,死死拽住封彦的两条手臂,豆蔻色的指甲恨不能嵌入他的血肉之中,她声色悽厉道:「是谁!究竟是谁!」 封彦正伤心,又被她这般逼问,不由生出冷沉表情。 傅少御知他心性,弯腰将聂夫人劝走,软了语气问:「封彦,既不想被人误会,就该把话一五一十说清楚。大家都是明辨是非之人。」 萧绝冷哼一声,将目光投向床帐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星寒已渐僵硬的尸体。 温声软语,让封彦很是受用,他抹了一把衣上血色,才道:「那人来时头戴斗笠,我并未看清面容,后来追出去打斗一番,我虽未伤及他分毫,却看清了他的脸。」 说着,他有意往傅少御身后又扫了一眼。 傅少御拧起了眉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出声警告:「事关重大,你据实说来。」 封彦收回目光时,轻飘飘扫了傅少御一眼,随即又看向燕无计,郑重道:「夜色虽黯,不辨五官,只是那人双目异色,实在教人印象深刻,封某实不敢信口开河。」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萧绝倏然朝这边看来,杀气乍现。 燕无计面色一僵,广袖之下双拳紧握,方能使自己勉强镇定下来。 「还请封教主说清楚些,何为『双目异色』?』」 封彦道:「那人眼瞳一浅棕,一幽蓝,似妖像鬼,吓人的紧。」 傅少御低斥道:「休要胡言。」 那晚在药浴池边,封彦定是看到了萧绝褪去眼罩后的异常瞳色,才会拿此事在这胡言乱语。 今夜萧绝一直在他身边寸步未离,封彦说这些话,其心可诛。 「阿御怎得也不信我?」封彦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封某若有半字虚言,定分筋错骨,不得好死。」 萧绝死死盯着他,杀气凛然,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还没想着在此刻和燕无计摊牌。 燕家现下所遭受的,还远远不够。 若是封彦在这儿胡说八道引起旁人对他的警觉,那就有些棘手了。所以这个人……必须要死。 「异瞳?异瞳!」聂娴低喃两句,忽然扑到丈夫面前,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那表情说不出是恨还是怨,「是不是那个野种!是不是!」 燕无计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试图让她保持冷静。 「怎么可能?你现在伤心,思绪混乱,先回去吧……」 「我不回!」 压抑二十多年的情绪,因骤失爱子,在此刻完全爆发出来。那些为了维护燕无计颜面而做出来的相敬如宾,也不復存在。 她现在只想为死去的骨血讨回公道。 「那个野种当年险些害死寒儿,你不忍杀他,结果如何呢燕无计!你告诉我!异色双瞳不是他还能有谁!你当初是心软放他一条生路,结果却要我儿来偿命,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74页 先前那个端庄贵气的聂夫人,此刻已全无形象可言。 字字锥心泣血,令人唏嘘,也教人生疑,什么野种?燕无计难道还有私生子不成? 但萧绝听了之后却只想笑,燕无计心软,大概是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燕无计不愿那些过往风月被旁人知晓,只想让聂娴闭嘴,也不肯与她争辩,招手让燕飞霜过来:「把你母亲搀回去,好生照料。」 聂娴却执意不肯,她现在笃定是当年那个被扫地出门的孩子,回来寻仇了。 他们夫妻争执不下,弄得外人也很尴尬,气氛正僵持之际,忽有一人出声。 「异色双瞳?在下倒是听说过踏仙阁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神出鬼没,不知其名其貌,甚少下山。但凡见过他的人,无一生还。」 一提「踏仙阁」,不少人都立刻竖起耳朵。 沈仲清若有所思地捋着鬍鬚,站在床边一脸沉肃。 那人说了不少关于异瞳杀人的传闻,虽说言辞多有夸张不实之处,但惨死其剑下的名单列出一大堆,倒是没有出入。再加上唐筠曾在成亲之日前来挑衅,因而众人推测燕星寒之死,十有八九便是被踏仙阁那个神秘杀手所造成的。 萧绝侧耳听着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测,暗想虽然过程相去甚远,但推理结果倒也没错。 封彦垂手坐在桌边没有再说话,似乎只想虚晃萧绝一招。 这夜折腾到天色将明才算结束,燕府要准备丧事,这群宾客也不好再打搅下去。 本来是喝喜酒的,没想到离开时,新郎新娘都死了,实在令人扼腕。 他们对燕无计一一表示遗憾嘆惋后,便相继离开。 封彦也不想多做停留,他甚至没有跟傅少御辞别,就连夜离开了燕府。 只是刚出上冶城,他的坐骑就惨叫一声,前蹄跪地,再也无法起身。 封彦顺势滚地两圈,两支飞镖破空而来,钉在他手边的地面上,他跪地抬首,便见熹微天色中,萧绝一身黑衣飒飒,踏风而来。 「呵,你追来的倒很快。」 封彦一点都不意外。 萧绝亮出佩剑,直指他的咽喉:「你偏要寻死,我岂能不成全?」 封彦站起身来,拂去衣摆上的尘土,笑道:「你来自不至峰的事,我可有冤枉你?」 剑尖轻微抖了一下。 封彦笑意更浓:「你该感谢我,没有对阿御透露你的身份。不然以他那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你以为他能容得下你毫无芥蒂吗?」 萧绝沉声道:「你诓不了我。」 「此处就你我二人,还遮掩什么?」 封彦垂眼看了下他的寒霜,又轻飘飘地有异瞳者,杀人如麻,剑芒如霜。那晚我见你双目便立刻想到了此人,命人悄悄去查,果然收穫不小。」 萧绝仍不为所动,只是眼神越发冰冷瘆人。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燕家人定然也要去查你,不出几日,根本不需要我来说,阿御就会认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会如何?」封彦笑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杀了所有人吗?」 他倏然敛起笑意,阴沉沉地像是在下诅咒:「你跟他,永无可能。」 剑芒一闪,萧绝手中寒霜剑气暴涨,直取封彦首级。 封彦左闪右避,身形狼狈,嘴巴却不饶人:「怎么?被我戳中痛脚了?你醒醒吧,你跟我是一类人,早在见第一面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你也应该意识到了吧?今日的我,就是你未来的下场!」 「废话真多。」 萧绝横剑一扫,锋锐剑尖削断封彦的一缕长发,他挥剑再刺,封彦急忙闪避,本该正中胸口的一剑,偏刺进了他才包扎好的肩头。 封彦闷哼一声,险些吐血。 萧绝狞笑着,将手腕翻转,剑尖在封彦伤口里旋了半圈儿,封彦痛得单膝跪地,冷汗涔涔。 「你自导自演杀了燕星寒,只为这般揭露我的身份,还真是用心良苦。这一剑,就当成全了你的这番苦心,也当是为了燕星寒『报仇雪恨』了。」 他拔出寒霜,又狠狠刺入封彦身体。 这次,是扎进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这一剑,是为报你多管闲事的那柄匕首,燕星寒本该死于我手。」 封彦握紧剑刃,抬头看他,鲜血从他口中不停涌出,让他此刻勉强扯出的笑意十分恐怖。 「呵呵呵……你发现了?」 「你所来目的只为断魂散,根本无心救人。你对燕无计说他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是不想让人怀疑到你头上而已。」 一个承诺救人的人,怎会转眼间就对救治对象下死手呢?他再假装与黑衣人搏斗受伤,便能顺理成章将罪名推给旁人。 封彦桀桀笑了两声,随即又吐出一口鲜血,利器从肩膀抽出,直刺他的咽喉。 他大喊一声「且慢」,几乎用尽全部力气。 到底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他瞪着赤红双目,含着满口鲜血,竭力道:「你知道阿御为何不肯与你欢爱吗?!」 剑尖在距离咽喉三分处堪堪停下。 封彦吃吃笑了起来。 第39章 赴塞北 「男人嘛,爱宝剑、惜美人,阿御也不能免俗。若非你长着这么张明艷不俗的脸,你以为,他能看得上你?」 封彦惯用的以笑容掩盖难堪,却被口鼻里涌出的血呛得直咳,萧绝站在黎明前的阴影中冷眼旁观,如死神般阴鸷慑人。
第75页 剑尖又向前抵送一分,尖锐杀意直逼而来。 封彦踉跄着向后仰,喘了两大口气继续道:「漂亮的脸、好看的身体、旖旎的气氛,哪个男人能把持得住?再看看你……」 萧绝面色闪过一丝僵硬,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咯咯笑着瘫倒在血泊中,脸上却带着胜利者的傲慢与鄙夷。 「你的脸有多漂亮,身体就有多噁心。满身疤痕丑如蛆虫,阿御他再硬,只怕看一眼也要萎了吧哈哈哈哈……」 萧绝很清楚,封彦这是在挑拨离间。 恰恰是这满身的伤痕,让他明白了傅少御对他有多么温柔与怜爱。 封彦这几句话,根本是跳樑小丑的垂死挣扎罢了。 「说完了?」 萧绝手腕一转,剑发出铮鸣之音。 见他不为所动,封彦抬高音量道:「你以为他有多爱惜你?!现在你跟他情意正浓,他自然对你百般包容,可时间久了呢?那种丑陋不堪的身体,能让他一辈子都不厌倦吗?你有何资格陪他白首?!」 萧绝冷笑:「这就不用你挂怀了。」 提剑再刺的一瞬,封彦挣扎着向后退去,急唿道:「我可以帮你!」 「是么?」 萧绝可不觉得他会有此好心,封彦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灰头土脸地道:「我可以帮你!你别杀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后悔?」 萧绝踩住他的手,矮身反手将剑横在封彦颈前,他低头凑近了些,摘去眼罩露出那只幽蓝色的眼瞳。 「后悔的人该是你自己。后悔没把昨晚的戏演得再逼真一些,后悔没当众揭穿我就是那个异瞳杀手,最该后悔的——」 他刻意停顿一下,脚下用力碾压,只听一声惨叫,封彦手骨竟被碾得粉碎。 「是你说的那句毒誓。」 ——分筋挫骨,不得好死。 那他便成全他。 萧绝起身反手一挥,动作利落地挑了封彦的手脚筋。 封彦痛得蜷在血泊中来回打滚,哀嚎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鸦。 他本以为萧绝那一瞬的收剑,是因为被他戳中了痛脚,没想到这人冷血无心,油盐不进,根本不曾被他说动半分。 他自知死劫难逃,求生意志陡然直下。 也罢,反正他本就命不久矣。 萧绝又一脚踩断他的胫骨,封彦已痛得发不出半点声响,眼前阵阵发黑,显然已到极限。 但许是迴光返照,他陡然生出几分气力,强撑着意识沖萧绝放声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呕血,眼神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悲怨。 「萧绝,我在地狱等你,哈哈哈哈哈哈——」 萧绝曲起手臂夹住剑身,轻轻一抹,寒霜已光洁如初。他将佩剑缠在腰间,凉凉扫了一眼瘫在地上已然动弹不得的人,死亡对他而言已然成了解脱。 萧绝不肯让他这般好过。 他要他看着自己一点点血流而尽。 封彦气息渐弱,笑声逐渐变成了悽厉又沙哑的嘶吼,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萧绝!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杀了我的——!」 萧绝头也没回地走了。 当他回到燕府时,原先的大红喜色已全变成了素白,那两只傲立在门口的貔貅石雕,也都挂上了白色幡球。 大多数宾客已经离去,兰家人接到女儿的噩耗,也很快赶到燕府,兰芷父亲自是沉痛万分,但他生性寡言,守着女儿尸体也抿唇不语,兰芷母亲已哭成泪人,一会儿抱着女儿哭诉,一会儿又埋怨丈夫当初一意孤行非要把她嫁来这里。 燕家人也没心情安慰他们,甚至还隐隐带了怨气。 毕竟兰芷并非全然无辜。 「你们这是何意?我把女儿才交给你们燕家几日?就出了这等事,你们还反过来怪罪我的芷儿!」 「那你怎的不说你女儿是天生克夫命,把我儿剋死了呢?!」 聂娴和兰家夫人谁也不肯想让,两家的男人也沉默不语,沈仲清作为燕无计的义兄,想出来劝和两句,却又觉得立场不太合适,只能拜託傅少御前来说和。 在两家周旋许久,傅少御也一脸倦色。 好说歹劝,终于肯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却又是一脸的伤心泪。 天气渐热,尸体停在灵堂不能太久,为了保存逝者的最后一份体面,还是兰家人做出了让步。 ——兰芷不入燕氏祠堂。 这对一个已出嫁的女子来说,是会被世人诟病的奇耻大辱,肯定会招来许多非议。 傅少御虽然对兰芷没有男女之情,但念及这个女子至死对自己抱有的那份爱慕之心,他也想为她再做点什么。 兰芷在死后第三天被接出燕府,在上冶城外的那片桃花林边,行了火葬仪式,然后傅少御将她的骨灰装进了一个精緻的檀盒,带去了风灕江边,让她随水东去。 「她曾对我说身为女儿家,一生不得自由,愿死后化为灰烬,奔流入海。」傅少御低嘆一声,扬尽最后一抔灰烬,道:「如今也算如愿了吧。」 萧绝望着茫茫江面,淡漠地心想,死后无知无觉,埋骨青山或是扬灰碧波还有何区别?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 他从不至峰出来日久,总觉得最近踏仙阁十分反常,想回去看一看,却又捨不得和傅少御分开。
第76页 傅少御沉思片刻,道:「先回燕家一趟吧,总要跟沈前辈他们辞行,顺带还要商讨下追寻剑谱之事。」 他翻身上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看了眼仍伫立在江边的萧绝:「别愣着,跟上。」 萧绝回眸,傅少御已飞驰出数丈,他敛了敛目光,还是上马追了过去。 两人再次回到燕府时,施奕风尘僕僕也才从不至峰赶回来,但见府上挂起白幡,不禁一个踉跄,差点没从台阶上滚落。 管家慌忙迎出来,扶了他一把。 「风伯,这是?」 施奕一脸惊惶,不敢置信。 管家长嘆一口气,摇了摇头,把人搀扶进了大门。 傅少御也踏入门内,握了下施奕的肩膀,道:「节哀。」 施奕这才似乎真的相信了燕星寒的死讯,但仍是茫然不解:「这才几日?怎得毒发的这样快?」 傅少御摇摇头,没有多说其中细节,反正施奕待会儿也能从燕家那里得到信息。尽管那些信息都是封彦信口胡诌,但他无法反驳,否则只会更让人怀疑萧绝的身份。 这件事,到底在封彦这里出了纰漏。 他这几日一直在想,该如何才能护住萧绝周全。 燕星寒明日才会下葬,施奕先去灵堂祭拜,好歹兄弟一场,自是涕泪横流,以表悲恸之情。后来被燕飞霜扶起,才三步两回头地走出灵堂,去了书房拜见姨丈。 燕无计面容憔悴,再不復当初意气风发之态。 他坐在案后,单手撑头,闭目养神。 沈仲清见他这般沉痛,也实在无能为力,见施奕也红着一双眼睛进来,身后还跟着傅少御和萧绝二人,他便招招手,让他们几个坐下说话。 「少御,事情办好了?」 傅少御点点头,但见燕无计这副模样,只怕听了兰芷的消息会更心烦,便简而言之:「一切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沈仲清又看向施奕,道:「阿奕你和寒儿自小一起长大,如亲生兄弟。现如今他走了,你以后要背起他那份,好好孝敬你姨丈姨母,知道吗?」 施奕刚刚哭过,带着浓重的鼻音:「沈伯伯说的是。」 沈仲清捋着鬍鬚低嘆一声:「哎,好孩子。」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短暂的沉默。 施奕犹豫再三,还是把刚刚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沈仲清见没人开口,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挑重点告诉了他,「现在已派人去查那个异瞳杀手,若真有此人,那武林正道定要向踏仙阁讨个说法。」 施奕拱手道:「沈伯伯,还请让我也尽一份心力!」 「这是自然,」沈仲清点点头,道:「不过眼下还是先把星寒的身后事料理好,你要多帮扶下,知道吗?」 「是。」施奕恭敬应了,刚想退出书房去看看聂娴,又被沈仲清叫住。 「你父亲呢?他不是同你一起去了不至峰吗?」 施奕面上闪现一丝犹豫之色,不知该不该把此事告诉给沈仲清。 沈仲清又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燕无计这时才抬起头来,也哑声追问:「现下乃非常时期,赤月魔教和踏仙阁蠢蠢欲动,你父亲只身在外,无人照应,若是出事可怎么好?」 这话所言极是,施奕也是担心这点,所以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 「我同父亲在不至峰追寻唐筠踪迹未果,又在附近蹲守两日仍无所获,便准备返程,另想他法。谁知路过临泉小镇时,却偶遇那两名异域女子。父亲想探察一下她们所说的那名凌姓公子下落,便命我只身回府,他自己追着她们二人去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甚至连不太关心此事的萧绝,都察觉出了不对。 当时这两名女子现身就令人生疑,自报家门后,众人更是猜测她们口中所说的凌姓公子,极有可能是当年凌氏灭门惨案的唯一倖存者。大多数人都想顺势追查一下,唯独施正平极力反对,笃定当年一个满月婴孩绝对不可能侥倖逃过死劫,追查凌渊后人实属无用功。 可怎么他又忽然改了主意,要去跟踪这两名女子呢? 他竭力避开众人视线,暗自调查,又是藏了什么私心? 想来,这个施正平也与当年的凌氏旧案脱不开干系。 萧绝往身侧一扫,傅少御低眉敛目、神色肃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座,沈仲清和燕无计若有所思地交换一记眼神,并无表露出太多怀疑情绪,蔼声问:「那阿奕可知,他们往哪里去了?」 回来的路上,施奕自然也曾想过他父亲这般前后矛盾的言行举止十分值得推敲,不由心沉了大半。 从小他就被教导要「行正事,走正道」,他实在不敢想像,若那个一直对他说教的人本质是个人面兽心之辈,他会怎么样。 「阿奕,那日在殿中你亲眼所见,那两名异域女子功法诡异,不是等闲之辈。」沈仲清以为他不愿开口,循循善诱,「且不说你父亲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要去追查那凌氏遗孤,就说他们若是起了冲突,你父亲只怕要吃大亏。」 施奕忙道:「沈伯伯言之有理。只是我也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但当时在酒肆无意中听那两人提起过要『回塞北』。」 「塞北?」沈仲清捋着鬍鬚斟酌再三,突然看向傅少御,「若我没记错,少御是北方人?」
第77页 傅少御点头称是:「在下自小在塞北长大。」 沈仲清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看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无计问:「那你可知,塞北有这等奇人功法?」 傅少御再次点头:「塞北同西域一样,多奇人异士,那日红衣女子摇的指铃中养有极其细小的蛊虫,闻铃会发出极浅的气味,扰人心智,再加上铃音本身被灌注内力,双重功效,颇为厉害。」 「哦?听少御的意思,似乎会这等功法的人,不在少数。」沈仲清又问。 「不少,但修习精妙的,不多。傅某也甚少见过。」 「既如此,倘若施兄当真跟踪那两人去了塞北,岂不是深入虎穴?若无人支援,只怕危险重重。」 燕无计打起几分精神,叫来几名得力手下,又嘱咐施奕带上几名丹阳派的得力弟子,赶赴塞北。 傅少御阻拦道:「前辈寻人之心急切,晚辈理解。只是在摸不清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如此大张旗鼓,可能会打草惊蛇。况且,阿奕也只是听到一句『回塞北』,究竟是不是去了塞北,还需确认。」 沈仲清点点头:「此话有理,」他转头看向燕无计,「还是先派几个人悄悄查探一下吧,这几日府中多事,施奕还是留下来帮忙料理为好。」 燕无计也自觉力不从心,一切便由沈仲清做主。 傅少御这时起身请辞。 「下月外公寿诞,如今已五月二十,晚辈必须赶回塞北,」他拱手道,「此行少御也定会沿途打探,一旦发现施前辈的踪迹,定会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禀报二位前辈。」 沈仲清和燕无计知他孝心甚重,也不便挽留。正好他熟悉塞北,是打探消息的第一人选,方才沈仲清也有心将此事交託于他。 「如此,那就请少御多费心留意了。」 「少御义不容辞。」 傅少御辞别几人,牵着萧绝的手出了燕府,见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不禁轻声问:「想什么呢?」 萧绝摇摇头,他刚才听傅少御要回塞北,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就此分别,他先行回一趟不至峰探探动静。 唐筠的出现,总让他觉得蹊跷,可能踏仙阁出了什么变故,否则不可能一直安静至今,纵容唐筠的种种行为。 「你可愿意?」 他突然听到傅少御这样问了一句。 「什么?」 萧绝眨眨眼,回过神来。 行至一个无人路过的小巷口,傅少御回身将他拉入怀中,又低声问了一遍:「我刚刚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塞北,见见我外公?」 萧绝又愣了。 「怎么这幅表情?」傅少御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笑道:「不愿同我去见家人?」 萧绝点点头,又摇摇头,显然是没想过此事。 傅少御道:「我从小被外公养大,下个月是他的寿诞,我必须回去一趟。你不愿陪我走这一趟吗?」 萧绝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我回去,你不怕被你外公扫地出门?」 「当然不会,他为人很是亲厚和善,若是见了你,必定十分喜欢。」傅少御抱着他轻轻晃了两下,语气又放软了些,「跟我去吧,我不想同你分开哪怕半日。」 萧绝在这个怀抱里,体会到了深沉的孤独和疲倦。 他抬起手臂回拥过去,抱着男人宽厚的背,应了一声「好」。 踏仙阁的事,再放一放也好,燕家人现在肯定派人去查异瞳的消息,他去塞北也可以暂避风头。 此去塞北,还要再次路过桐溪地界,浑厚苍劲的断龙山脉横亘在夜幕之下,宛如一头重伤后沉睡在此的野兽。 又路过那间小酒馆,又是将近打烊时分,再次见到这两位大爷,老闆想死的心都有了。 真真是流年不利,他若是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一定要去附近的寺庙好好拜一拜菩萨才行。 不过这次两人的心情显然不比上次那般愉悦,傅少御要了两坛酒后,就一直坐在桌边喝酒吃菜,很少说话。 萧绝看他情绪不高,便陪着他多饮两杯,但看他一杯一杯闷酒下肚,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左不过是死了个爱慕他的女人,就值得他如此伤怀吗?难不成他们之间,还当真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明知不可能,但萧绝还是忍不住这样猜疑。 只因他无端想起封彦的那句话。 ——男人爱惜美人,傅少御也不能免俗。 他不想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但傅少御眼下这般疲惫感伤,却也让他难过。 「死后方知情深?未免太迟了些。」萧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夺过傅少御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在地上,站了起来。 傅少御看着他,坐在那儿刚要开口,就见萧绝一脚将瑟瑟发抖的老闆踹出门外。 「滚。」 没什么温度的一个字,吓得老闆屁滚尿流,连还未上锁的装着银钱的柜檯也不顾得了,哀唿一声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萧绝把门栓插好,回身灼灼地盯着桌后的人。 「你这是做什么?」傅少御眸色微醺,眼波比桌上的烛火还要烫人。 「做该做的事。」萧绝一个箭步冲过去,按着傅少御的胸口将他推倒在长凳上,他骑跨在他身上,俯首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78页 一阵桌椅推拉、酒罈碎裂的声响过后,萧绝被傅少御放倒在拼起来的长桌上。 「此去塞北不急赶路,我可不会再疼惜你了。」 傅少御一把扯开萧绝的衣襟,被酒精烧灼的滚烫的掌心,不甚温柔地划过他的胸口,沿着那些微微凸起的鞭痕,一路向下探去。 萧绝身体僵了一下。 他歪头看向那跳动的烛火,咬着唇,挥出一掌,将其扇熄了。 黑暗中,傅少御带着淡淡酒香的气息压顶而来,将他温柔又霸道的包裹住。 「熄灯做什么?这会儿方知害羞了?」 隐约带着几分笑意,轻搔过萧绝的耳膜,他紧紧揽住傅少御的脖子,朝他张开了双腿,哑声说:「才不是。」 第40章 交与合 萧绝摸索着找到一件罩衫披在身上,拉开门栓推门出去,天际一弯下弦月挂在枝头,潦草的在人间洒下一捧清辉。 他侧头看向身后,声音里还透着欢爱刚过的沙哑与性感。 「御哥,陪我再喝一杯。」 说完,他便纵身跃上了屋顶,像是位下凡偷腥而后尽兴而去的仙人。 傅少御披好外衫,来到萧绝身边坐好,把酒罈递过去,看着萧绝仰头浇了一大口酒,半数都淋湿了那件单薄的罩衫,道:「你有心事。」 萧绝没理会,又灌了一口,才偏头看过来,眉头还蹙着,「这酒味道寡淡得很,实在没劲。」 傅少御探身把酒罈拿过来,也仰头喝了一口,笑道:「世间美酒,都不如你烈。」 萧绝也笑了起来。 两人又在月色吻了片刻,萧绝突然开口道:「我其实是燕家人。」 傅少御挑了下眉头,「嗯」了一声,并没什么情绪波动。 萧绝单手撑着头看向他,「感觉你一点都不意外。」 傅少御对上他的目光,道:「上次你喝醉时说过两句醉话,我隐约有猜到。」 「啊,」萧绝拖长尾音点了点头,透着几分慵懒的腔调,「那你是不是也猜到我为何要对燕星寒下毒了?」 傅少御的确猜得差不多,但他想满足萧绝的倾诉欲,于是勾住他的一根手指,道:「不知道,你说与我听听。」 萧绝便将童年那些琐碎的事说给他听。 记忆都变得很是模煳了,诉说时情绪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愤恨,他好像在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但他尽量把主角讲得可怜一些,无辜一些,这样傅少御就不会把他当成像封彦那种烂人。 「燕家当年财势颇大,我与娘亲被扫地出门,全城没一个人敢接济我们。冰天雪地,险些冻死。为求生计,娘亲本想把我卖掉,但人家见我眼睛异色,各个都视我为怪物,就连勾栏这种地方,也不肯收我。」 萧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傅少御一阵揪心。 他设想过萧绝童年的种种不幸,但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境况。 只因为一双天生异色的眼睛,便生出这么多偏见,就连最该理解和疼爱他的母亲,也冷漠地站去了他的对立面。 怪不得,萧绝会对人生出那么多的不信任和不安。 傅少御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拽进怀里,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 萧绝大腿略微不自在地动了动,咬着他的下巴小声道:「都蹭到你身上了。」 傅少御干脆把人拖到自己身上,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腿上,道:「那我得全部接住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萧绝咯咯笑了起来。 傅少御亲了亲他红晕未退的脸颊,沉声道:「以后我定不教你再受伤,我要你平安喜乐一辈子。」 细碎月光中,男人的眼神是那么深邃笃定,看得萧绝心头髮涩、发紧。 「真的会一辈子吗?你不会厌弃我这个人、这具身体?」 「说什么胡话呢?」傅少御堵上了他的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温热的唇一点点下移,吻上萧绝的胸口,单薄的罩衫半挂在臂弯,萧绝紧拽着傅少御的头髮,仰头微醺着双眸看向深邃的夜空。 星光点点,月牙弯弯,他要和最爱的人野合。 萧绝扯下头上已经松散的那根红色髮带,蒙上了傅少御的双眼,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他一手扶着傅少御的肩头,一手向后撑在他微微屈起的膝盖上,对准后有几分蛮横地坐了下去。 身体似被撕裂成两半,痛的撕心裂肺,却也痛的万分酣畅。 傅少御握住他的腰帮他稳住身体,上半身微微向后仰着,倚在屋顶青瓦上,在一片黑暗中,纵情享受着、配合着。 不知时辰,不辨晨昏,二人恨不能要死在这个销魂夜。 相拥着睡去,傅少御醒来时,怀里却空空如也。 他扯下那条遮眼的髮带,环顾四下,也未见萧绝身影。 纵下屋顶,腰背被瓦片硌得酸疼,想起昨夜种种,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到底是初尝人事,两人未免都有些不知节制。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酒馆里桌椅凌乱,也不见人。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奔出门外,四下寻找一番未果,他急切唤来绝影,「他人呢?」 绝影一愣,答不上来。 昨夜他听见酒馆内传出暧昧动静,就红着脸跑远了,一夜都不敢靠近,哪里知道萧绝是何时不见的,又去了何处。
第79页 第41章 宿怨侣 傅少御见绝影这幅表情,当下心中一沉。 他推开人跑出门去,绝影见他衣衫单薄不整,忙从旁边桌上拿了件衣服,急追出去。 小酒馆对面的树桩边,只剩傅少御的坐骑孤零零地在那儿吃草,树干上被人用剑潦草地削刻出几个大字:沛都见。 沛都是塞北通往中原必经的一座边陲小镇,南北商客络绎不绝,傅少御从小就在这个草原与荒漠相接的地方生活。 他昨晚抱着萧绝入睡前,还在给他讲那里的风土人情,两人还约定要去趟大漠,那里的星空最美,罕有人烟,最适合谈情说爱。 结果呢? 春风一度,人跑了。 傅少御恼怒不已,又甚为担心。 昨天他以为萧绝心事重重,只是因燕星寒的事感触颇多,没想到萧绝还有事在瞒他。当时应该再多问这个小哑巴两句。 绝影为他披上衣服,道:「看留言字迹从容齐整,应该不是被胁迫离开,暂时应无大碍。既已约定见面地点,是否还要去查萧公子踪迹?」 傅少御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还用问?调派一切人手,有消息立刻来报。」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唐筠翘着二郎腿躺在一棵树下,摇着摺扇,优哉游哉,一副浪荡公子哥儿的模样。 绝影无奈道:「且不说公子有令,单凭你和萧公子一起在踏仙阁的交情……」 「停!」 唐筠啪的合上扇子,学着他的话呛声道,「且不说踏仙阁那堆烂摊子还等着我收拾,单凭萧绝见了我就要拔剑的劲头,我去找他?你还不如干脆直说希望我去死呢。」 「你……」绝影没他这般伶牙俐齿,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莫要曲解。」 「我曲解?」 唐筠不依不饶,眼睛里满是嘲讽的笑意。 「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萧绝每每见了我的模样你没看见?你让我去找他,不就是让我把脖子洗干净递过去让他砍吗?」 绝影哑然。 他本就嘴拙,碰上唐筠生气的时候,更是木讷无措。 唐筠偏就爱看他吃瘪。 「因着那幅画像,萧绝笃定是我有心害他,公子不准我分辨,那我就只好躲着。现在他人不见了,就要拿我作饵,你存的什么心?你巴不得我死,是也不是!」 「你——!」 绝影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气得脸都红了,却搜罗不出什么话堵住他的嘴。 二人对峙时分,旁边闭目打坐的黑袍适时出声:「不如你俩去打一架,打死了我来收尸。」 顿了顿,他又加一句:「收尸费提前结算一下,五十两。」 唐筠和绝影齐齐朝他看来。 清风吹来,掀开斗笠下的黑纱一角,额角的伤疤将男人的面容衬出几分肃杀,导致他说这种玩笑话听起来都很瘆人。 唐筠嘴角一抽:「大哥,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赚钱呢?帮我骂这个天杀的啊!」 绝影突然开口道:「那幅画像,你收了公子一百两。」 黑袍理所当然地耸耸肩:「我画的,当然得收钱,公子也不例外。」 「你画的?」唐筠惊诧地看了眼他缩在袖口下的手,「你还有这本事呢?」 绝影又道:「当初唐筠远走不至峰,留下玉玦托你转赠于我,你讹了我一百两。」 「嗯?」唐筠坐直了身体,抱起了胳膊。 「哦,」黑袍眨眨眼,「有这回事吗」 绝影继续道:「还有我每年托你给唐筠送东西,你每次收的跑腿费我都记得……」 唐筠一怔,视线转向面无表情细数旧帐的男人。 「嗳!你来这儿究竟是干嘛的?」黑袍尴尬地打断他,又拍拍唐筠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也懂点事,人家绝影只是来传公子命令,又没针对你,你胡乱揣测怎么能行?」 唐筠哼了一声,垂下脑袋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 黑袍沖绝影摆摆手,道:「你先回吧,萧绝的事我等自然尽心竭力。」 此时唐筠忽然站起来,狠狠推了绝影一下,低骂了句「死木头」,又踢了地上的黑袍一脚,道:「亏我叫你这么多年大哥,你却跟他联手耍我!」 他在踏仙阁十年,每年黑袍都会带许多好东西来偷偷探望。 竟都是绝影送的。 当初窝在房间里拆礼物的感动心情,如今想来,简直就是糖上沾了鸟粪。 更要命的是,他还有点想原谅那个鸟人。 真他娘的容易心软,没骨气。 唐筠愤愤地暗骂自己,扭头想走,绝影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松手。」 嘴上这样说,手却一动不动,任由他牵着。 绝影不肯放开,却也不知该在这时说些什么,屁股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他踉跄着往前扑,顺势把唐筠抱进怀中。 二人都不甚自在的红了脸。 「你俩聊,影子你记得把他护送回踏仙阁。」 黑袍起身拍去屁股上的尘土,功成身退。 绝影点点头,仍抱着唐筠没有松手。 唐筠狠狠跺他一脚:「谁用你送?」又朝翻身上马的黑袍扬声大喊,「岑大哥等等我,我随你一道回去。」 黑袍正色道:「我出来时日已久,自该回去,你老实回踏仙阁去收拾残局,下次见面,」他摘下斗笠,遥指北方,「咱们就该在那里会合了。」
第80页 唐筠的视线随他所指的方向飘往远方。 「我在家里等你们。」 黑袍压下斗笠,长鞭一挥,「驾——!」,坐下黑鬃马长嘶奋蹄,眨眼只剩扬起的十里烟尘。 唐筠怔愣许久。 绝影从背后抱着他,收紧手臂问:「在想什么?」 唐筠仍在看着北方,声线有几分颤抖:「我恨你绝影,都是因为你。」 绝影把他转过来和自己面对面站着,发现怀中人眼圈儿发红,他瞬间慌了神,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手指头却小心翼翼地不敢乱动。 「因为你,我十年没回家了。」 绝影心咯噔一下。 「……对不起。」 「既然舍不下,为何不来踏仙阁看我?」 「……我、我以为……你不愿。」 唐筠狠狠踹他一脚,又打他两掌,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以为!你以为!去你外祖母的你以为!你给老子滚!」 绝影任由他打骂,就是不肯离开半步。 等唐筠撒完气,他才道:「其实我每年都在,怕你生气,没敢现身。」顿了顿,又如实说了一句,「也要监督他没有私吞我送你的东西。」 唐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丢面子,使劲把人推开,去牵自己的马。 绝影立刻跟上。 「不必跟着,」唐筠把扇子别到腰后,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扫了男人一眼,「我回不至峰后,自会留意萧绝有没有回去。你找你的相好去。」 一听最后这句,绝影哪肯放他离去? 「哪里有相好?」 他把缰绳缠在手腕上,一手紧攥着唐筠的膝盖,仰头看过来时,板板正正的脸上浮着加粗的「认真」二字。 「我与你解释过,你要信我。」绝影急切道,「当年真的是封彦设计下毒害我,公子可以作证。」 唐筠抿唇不语。 至今他还记得特别清楚,十年前那个夏夜,他悄悄熘进绝影房间时看到的情景——绝影将封彦压在凌乱不堪的被褥里,两人都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彼时都是十六七岁,这番模样自然会叫人想歪。 尤其是唐筠,更是有如当头棒喝。 他本来是想把亲手打磨的玉佩挂在绝影床头,好让对方第二天一早睁眼就能看到,这是他送他的十七岁生辰贺礼。 封彦当即大叫,招来许多的人,当众指责绝影要对他施暴。 唐筠心神大乱,气恼、震惊、失望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狠狠把玉佩往地上一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而绝影身上迷情之物未解,本就浑身燥热,强行咬破舌尖才能勉强保持一丝清醒。 少年人又好颜面,被人当众指责行这种猥亵之事,他也又气又恼,当时根本没想到要与唐筠解释。 即便当时傅少御已因前番婢女近侍离奇死亡对封彦有所怀疑,但调查还是需要时间。 绝影以为,哪怕所有人都怀疑他,至少他能在唐筠这里得到一份信任。 可他等来的,是唐筠要去踏仙阁的消息。 绝影前去质问,唐筠却片字不肯答他。 年轻气盛,那股倔劲儿泛上来,没忍住吵了两句嘴,许多平日里相处的小事都被拿出来摆上桌案,插上蒺藜,互相往对方身上招唿。 气到极点,绝影说了这辈子他最后悔的那句话。 ——好,你要走我不拦你。去了踏仙阁就永远别再回来,滚! 唐筠当真滚了。 这一滚就是十年。 「封彦嫉恨我受公子器重,他功夫不如我,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绝影竖起三指对他起誓,「我心里从来只你一人,也绝未与那厮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如有虚言,天打雷噼。」 唐筠把视线转开,沉声道:「你不必跟我发誓。」 「那你要怎样才肯信?」绝影追问。 唐筠没答。 这番话,他不是不信。 只是他不能释怀,这个解释绝影拖了十年才肯开口。 人生有几个十年?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长着长着就变成了木头桩子? 「你这么拦着,我怎么回踏仙阁?」唐筠把缰绳从他手里夺过来,「误了大局,可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 绝影终于脑子灵光了一遭。 他翻身上马,坐在了唐筠身后,把人揽在了怀中。 「既如此,我送你回去。」 唐筠倒也没再推开他,只是嘆了口气,幽幽道:「过去的就算了,咱俩做不成鸳鸯,也不必做宿敌,你我同门,以后我自会叫你一声大哥。」 大哥把他搂得更紧,扬鞭带他策马奔向西南蜀中道。 「我不要做你大哥,我要做你的影子。」 第42章 重相逢 傅少御并没有立即北上。 他心想,或许萧绝良心发现,会回小酒馆找他。 只是等了一个上午,人没等到,却有几个散侠游士路过,以为他是掌柜的,沖他讨酒喝。 本想把人打发走,但傅少御听他们闲聊提到了踏仙阁,他便做起了临时掌柜,分心偷听了两句。 燕家出事后的这几天,频频有人试图去往不至峰打探消息,一部分是想搞清楚传言中的异瞳杀手是否真的存在;另一部分则是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不至峰有暗宫藏宝的消息,想藉此机会来一探虚实。
第81页 武林正道本就视踏仙阁为魔教,这么多年的相安无事,无非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藉口进行发难。 可眼下不同了。 燕星寒之死,是个绝佳的理由。 不管封彦所说的「双目异色」之人是真是假,只要和踏仙阁扯上关系,就已足够。 至于真兇究竟是谁,除了燕家人,又有谁会当真关心? 这么多年来,风平浪静得像陷入一场漫长凛冬季的江湖,终于露出了细微裂痕。 冰面之下,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看这情形,萧绝的身份一旦暴露,只怕武林会拿他祭旗,征讨踏仙阁。 傅少御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待到午时过后,战战兢兢的老闆熘回来看了一眼。 远远瞧见自家铺子还在,不禁松了口气。待他走近些,竟发现昨夜的一位大爷正立于柜檯后与人细算酒钱,眼睛登时睁得熘圆。 怎么还做起生意来了呢?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傅少御瞄了眼角落里那两张拼在一起的长桌,想起昨夜激烈又缠绵的种种,他沉肃着一张脸,把铺子从老闆手里盘了下来。 出的价钱远高于所值,老闆自然喜上眉梢,美滋滋地揣着银票回家打算做些别的小生意。 傅大侠枯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小酒馆门口,突然想到一句话特别适合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直等到金乌西沉,也再没见到半个人影。 傅少御暗自发誓,等萧绝回来,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下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左右睡不着觉,他上马先回了趟上冶,今日燕星寒下葬,挂着白幡的府邸笼着一层惨云愁雾,除了隐隐的哭声,倒也没见异常。 萧绝也没来此处。 那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傅少御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究竟。 他纵马北上,但未疾行。离外公的寿诞还有近半个月的光景,他时间还算充裕,一路走走停停,打探萧绝的消息。 在第四天时,他终于收到了回音。 是绝影的飞书。 打开一看,上书八个大字:踏仙除患,未见其踪。 满心期待瞬间落空,傅少御这辈子从未如此沮丧过。饶是他向来进退有度,端正自持,此刻却无法自控拔剑出鞘,旁侧一棵大树竟被拦腰斩断。 碗口大的截面,整齐平滑,可见其剑术精妙。 轰然倒下的大树,砸起一片灰尘,惊了正在吃草休息的马儿。 它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调转马头,将松散栓在树干上的结挣开,慌乱地往林中奔去。 傅少御平日最宝贝这匹马,今天瞧着它这般模样,不禁也生出几分厌烦,耐着性子去追,却转瞬失了踪迹。 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傅少御干脆不找了,反正过会儿自会回来,他抱着剑靠在一棵树下独自生闷气。 忽然耳朵轻微动了一下。 他运起内力侧耳细听,反覆确认,没有听错。 是刀剑相交之音。 傅少御循声追去,待声音听得更真切些,辨出约有六七个人。 他加快脚步,绕过两道弯,便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玄衣人正被围困在剑阵中,看背影,傅少御心中一紧,立刻拔剑相助。 那几人功夫不高,傅少御剑气扫来,便自知不是对手,抵挡两下后慌忙退走。 傅少御急转过身,再看到那人陌生的脸后,心情又一落千丈。 只是又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感谢这位少侠相助。」那人收剑抱拳,单眼下垂不与傅少御对视,模样极为谦恭。 傅少御犹豫片刻,道:「虽有唐突,但傅某还是要问一句,阁下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那人左眼被一白色布条遮住,大概是因方才缠斗甚为激烈,布条上见了血色。 「原是在下无能。」 那人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将缠在脑后的结解开,露出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傅少御眸色沉了一瞬。 本是眼球的地方,空洞洞的瘪了下去,鲜血从里面渗出来,有几分恐怖。 傅少御上前帮他处理伤口,便听那人把这几天噩梦般的经歷说了个大概。 他自恃功夫不错,立志在江湖闯荡出一番天地。近日燕家出事已传遍江湖,他认为踏仙阁行事实在嚣张跋扈,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去趟不至峰打探消息。 途中偶遇一个戴着眼罩的男子,他想到异瞳这一点,当即便留意了一下,悄悄跟上。 傅少御问:「他长什么样?」 「很……俊,皮肤白无血色,像是长久不见太阳的人。」那人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当着恩人的面说出有损涵养的话。 「你在何处遇见他的?他当时去做什么?」傅少御笃定他遇见的就是萧绝。 「在断龙山附近,」那人道,「我一路跟着他往北方来,我很确定他、他就是踏仙阁那个神秘杀手!我那天窥到他洗脸时摘了眼罩,传言确实没错!」 傅少御的手微微一顿,险些戳到那人的伤处。 「他实在阴险卑鄙,原来一早便知我在跟踪他,只不过前两日他大概有伤在身,无绝对的把握胜我,就佯作不知,一路引我到了处荒郊野外,才凶相毕露。」 回忆起眼睛被挖的种种,钻心之痛仿佛重演,那人一时激动,刚刚止住血的眼睛又冒出血来。
第82页 傅少御一点都不想给他包扎了。 他满心都是他刚才说的那句「有伤在身」。 萧绝受伤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受伤的?又伤到了哪里?严不严重?为何迟迟没有他的消息? 一连串的疑惑冒上心头。 傅少御挑了个不算太惹人怀疑的问题:「他为何要伤你眼睛?」 「对我如此有兴趣,不如你便来成为我。」 萧绝话音未落,剑芒一闪,便轻轻松松剜了他的一只左眼。 「现在江湖都在追缉此人,他伤我眼睛,又放消息出去,自是想让我成为他的替罪羊。」那人长嘆一声,靠在树干上摇了摇头,「这招阴损,但确实有用。方才少侠也看到那番情形了,都是一群自诩聪明的正义之辈要来替天行道的。」 傅少御知他无辜,但此刻却也没心情多加安慰。 「那萧……那伤你之人呢?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去向?」 「他夺我一只眼睛,污我声誉,我自是想找他报仇。」那人又嘆口气,「只恨在下无能,今晨追到此处,便彻底失了他的踪迹。」 傅少御的心咯噔一下。 他就在附近! 见他急切欲走,那人以为他是要去寻萧绝麻烦,立刻拽住傅少御的衣袍下摆,恳切提醒道:「少侠切勿冲动,那贼人使的一手好诡计,千万别被他虚弱的假象欺骗,少侠独自去寻只怕要吃亏。在下可以……」 「多谢提醒,阁下好好养伤,傅某先行一步。」 傅少御不愿耽搁时间,当下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一声嘹亮哨响,将奔走的坐骑重新召回身边。 萧绝可能受伤了,他要立刻赶去他身边,看看他好不好。 前方二十里就是一座小镇,再向北去,就是沛都了。 他进了小镇,将所有客栈驿站都找了一遍,又挨着街道找人打听,可得到的消息纷乱繁杂,虚虚实实,摸不着头绪。 傅少御寻到半夜,无果。 他飢肠辘辘,这才想起今天还未进餐。 随意寻了个小摊,要了碗阳春面,他却没什么胃口,囫囵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结帐走人。 天色已深,大街上已没几个行人。夜空并不晴朗,仰头能见黑云压顶,很快就会有一场大雨。 傅少御打算随便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仔细找找,不行他就直奔沛都去等人。 乌云遮去幽微月光,漆黑夜色中,他经过一处暗巷时,顿住了脚步。 巷中有人。 傅少御立刻转了方向,往巷子里走,只听得一阵阵低沉的粗喘,带着嘶哑的呜咽声,他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发现有两人躺在血泊中。 他赶忙矮身查看情况,凑得近了,才发现这两人竟是白日里围攻那个替罪羔羊的。 其中一人被一剑封喉,已经没救了。 另外一个奄奄一息,也发不出声响,只能急促喘着气,抬起颤巍巍的手指了下巷子的另一端出口。 傅少御立刻追了上去。 头顶隐隐传来闷雷声,他耳力再好,也无法在此刻发挥半分长处。 幸好地上似有滴落血迹,他躬身循着那些红痕一路追出去,赶在落雨前,追到了另一条窄巷。 ——有人正在搏斗。 傅少御心如擂鼓,奔入巷中,正巧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短暂的一瞬亮光,让他看清了被三人围攻之人的脸。 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 月华出鞘,不出五招,那三人皆已倒地不起。 萧绝转身欲逃,便听身后男人的声音比头顶闷雷还要富有压迫感:「你跑一个试试?」 萧绝顿住不动了。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暗做几个深唿吸放缓气息,再转身时,沾着血迹的脸上已一派勾人的笑意。 「不是约好沛都见吗,御哥?」 傅少御已走到近前,不甚温柔地把他推后一步,萧绝的后背重重撞到巷壁上,咬着牙才没能发出一声闷哼。 「谁跟你约好的?」 傅少御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陷在自己的注视中无法逃避。 又一道闪电噼下,将萧绝的脸照得惨白。 「你有没有良心?跑了这几天,知道我是怎么过得吗?」 傅少御欺身过去,把萧绝挤在墙上不得动弹,生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给他擦掉血污,把脸颊搓出红痕依旧不肯停下。 萧绝微微蹙眉,叫了他一声「御哥」,紧接着身体一轻,他被傅少御拦腰扛在了肩上。 小腹被硌得生疼,萧绝头朝下悬在他身上,小声地求饶,「放我下来行吗?御哥你别气了。」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服软,但傅少御不买帐,狠狠扇了他的屁股一巴掌,「闭嘴。」 傅少御扛着他去了最近的一家客栈,店小二被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得愣住了,惯常的那句「打尖还是住店」卡在喉咙,傅少御大手一挥,把张银票拍在他怀里,便径直扛着人上楼。 萧绝被扔到床上,傅少御紧跟着压了上来,要脱他衣服。 萧绝紧紧按着衣襟不肯松手,眼神有几分闪躲,「今天不行。」 傅少御被气笑了,拍拍他的手掌,道:「我看看你受伤没有,不做别的。」 萧绝仍不肯松手,语气变得强硬:「没受伤,你别看了。」 傅少御脸颊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第83页 第43章 蒙面客 傅少御翻身躺在一边,盯着烛火投到屋顶上的光影一言不发。 萧绝有些心慌。 他本意不是想让傅少御难过。 「御哥,」他侧身握住傅少御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傅少御眼波流转,回握住他,「你走后这几天,我魂不守舍,听闻你受伤,我更担心不已。这箇中滋味,你可知多难熬?」 「当真没有受伤。」萧绝撑起上半身,认真道,「我保证以后再不会这样不辞而别,行吗?」 傅少御没说话,目光锁在他的衣襟之下。 显然还是不信萧绝的话。 若真的没受伤,方才在暗巷之中,凭萧绝的身手,那三个喽啰怎会占了上风? 「让我看一眼。」 傅少御坚持道,果然,萧绝的目光又变得闪烁起来。 「萧绝,」傅少御短嘆一声,撑坐起来,将人抱到腿上,「你我这些时日朝夕相处,我待你如何,你该感受得到。」 萧绝咬着下唇点点头。 「虽说时间太短,确实无法完全信任一个人,但傅某还是心怀侥倖,想做你心中那个特别之人。」 傅少御凑过去亲亲他的眉眼,烛火在深邃的眸底晃成一片细碎又温柔的星光。 「能告诉我你的心事吗?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霎时间,萧绝红了眼圈儿。 他搂紧傅少御的脖颈,歪头含住他的耳垂,喃喃道:「我怎会不信任你?这世上再没人像你对我这样好了,我这个人、这颗心、这条命都是你的。御哥,再给我几天时间行吗?只要几天就好了……」 对这几天的行踪,萧绝始终不肯踪透露半个字,傅少御也不能强求,只能好说歹说劝他把沾了血污的外衫脱了,见贴身亵衣确实没有血迹,这才松口气。 至少方才的缠斗中,萧绝没伤到。 挥熄烛火,没多久,傅少御就听到耳边传来平稳的唿吸声。 比平日里要粗沉些,他紧蹙着眉头,好像很是疲倦。 纵使在睡梦中,也充满戒备,拢紧衣襟不露半点肌肤。 傅少御盯着他苍白的脸看了半晌,乱七八糟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萧绝和他欢爱过后就不告而别,把人寻回后又这般牴触他脱他衣衫,不会是自己那方面技巧太差,让萧绝对此事落下了阴影吧? 可那晚,萧绝明明很舒服的样子,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泛红的眉梢眼角都被顶撞出了水汽儿。 怎么瞧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喜欢与兴奋。 不过细细想来,也有可能是上次行事之时他酒醉未醒,没有做足准备,也许无意间伤到了萧绝,而小哑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这才如此牴触。 傅大侠暗下决心,下次千万要准备充分才好。 滚滚闷雷声中,落了一夜的雨,翌日醒来时,窗外已是雨过初晴,而空空如也的怀抱却又给他当头噼下一记重雷。 他立即从床上弹起,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就往门外飞奔,结果正与推门而进的萧绝撞个满怀。 食盒险些洒了。 萧绝看他赤脚站在门槛内,衣衫不整,玉冠未束,不禁打趣:「御哥这样打扮,是要投奔丐帮?」 傅少御纹丝未动。 萧绝跨进门内,牵着傅少御来到桌边坐下,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丝丝缕缕的热气飘到阳光里,最终晕散在一只含笑的眼睛里。 「我看你睡得熟,便没扰你好梦,」萧绝在他身边落座,递过一双筷子,「趁热吃。」 傅少御接过碗筷,看他气色比昨夜要好很多,也就安心许多。 他板着脸开玩笑道:「你若再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哦,」萧绝撑着脑袋,笑得眉眼弯弯,「可是断腿很痛,御哥捨得?」 「捨不得,」傅少御为他夹菜,想了想道:「那就换成绑的。」 萧绝托腮沉思了片刻,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居然还问:「怎么绑?绑在哪里?」 「自然是捆住手脚,绑在床上。」傅少御一本正经答道。 「好啊,我保证不作反抗,」萧绝咯咯笑了起来,眼睛特意向他身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任君鞭挞。」 傅少御哪禁得住他这样撩拨? 伸手把人揽进怀里好一通亲热,待到把那两片诱人的唇吻得通红,才恋恋不捨地放开。 二人没在这座小镇多做停留,傅少御离家已久,既已把人找到,就想早点回沛都看一看。两人用过早饭后,便骑马北上。 虽只有不到百里的路程,但这短短路途中,他们却接连遇到追杀。 原是江湖闲散客听闻异瞳杀手出现在了桐溪断龙山一带,又一路打探消息,寻到那个被萧绝剜了左眼的倒霉鬼,这便追到了这里。 小镇巷子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大家知道这杀手的厉害,便组队前来捉拿。 这些人都未曾见过傅少御本尊,自然把他认成了萧绝的同伙,连话也不问一句,便一个个喊打喊杀沖了过来。 傅少御剑下留情,未动杀招,震掉一人佩剑,转去攻退他人。萧绝冲过来,干脆利落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反手一剑又刺入另一人的心口。 有几滴鲜血喷溅在他的脸颊上。
第84页 「你手下留情,他们可未必懂得感激,日后反咬你一口,你去向谁叫冤?」 言罢,长腿踢开那插在寒霜上的人,旋身又斩下一人首级。 旁人被他这一斩吓得颈子发凉,瑟瑟避退欲逃,萧绝立刻追上,一个不留。 若他今日不斩尽杀绝,明日死的就是他了。 铮的一声,寒霜入地三寸,萧绝单膝跪于一片血泊中,垂首喘着粗气。 该死,又来了。 前胸后背似有万虫啃噬,又疼又痒,他握紧剑柄,试图强压下那股不适。 傅少御察觉不对过来扶他,竟发现他额头渗满细密的汗珠,浑身都在发抖,忙给他号脉,脉搏紊乱无状,似是真气乱沖的结果。 「这是怎么回事?」 接连封住周身大穴,傅少御以掌抵住萧绝后背,试图帮他归顺乱走的真气,被萧绝挣扎着躲开了。 「没事,缓缓就好。」 萧绝勉强牵起嘴角想让傅少御放心,但他不知自己唇无血色,这个模样只会让人更加担忧。 「你还想瞒我多久?」 傅少御声音沉了下来。 他按住萧绝的肩膀,以气度他,刚有些起色,竟又杀出一队人马。 比起先前那些游兵散将,这十人皆作统一蒙面装扮,布阵御剑,来势汹汹,显然是训练有素,不容小觑。 傅少御以一敌十,奋力破阵。 只是他要留意萧绝,难免分心,一不留神左臂被割破,血顺着袖口染红整个手掌。 萧绝一下红了眼睛。 他不要成为傅少御的累赘,他不需要傅少御的保护! 咬牙撑站起来,萧绝沖入阵中,挥剑刺倒一人,又旋身将傅少御背后袭来的那人逼退。 两人后背相抵,横剑身前,与残阵对峙。 一阵清风掠过,双方忽地同时动了,一时间刀光剑影,兵戈相交之音铿鸣不绝。 傅少御连斩四人,但左臂失血情况有点严重,垂在身侧已渐麻木,他需要尽快止血。萧绝更是不容乐观,但他凭意志强撑,不给任何人偷袭傅少御后心的机会。 见他二人已是强弩之末,为首的蒙面人比了个手势,剩下的两名同伴立刻会意,变化阵型,三剑合一,剑影如幻影,连绵不断攻向两人。 傅少御一把将萧绝拉至怀中,二人眼神有一瞬的交汇,萧绝蓦地想起那个月夜,男人也是把他这样揽在怀里同他一起舞剑。 萧绝纵身跃起,一脚踩上傅少御微弓的大腿,借力飞踏,他已如离弦之箭,旋身刺向剑阵。 那叠罗汉似的阵型立刻被冲散,萧绝斩断一人的右腿,在一阵惨叫声中,横剑划向另一人的喉咙,傅少御随即赶来,生擒了为首之人。 「你们是何人?」 傅少御此话还未问完,那人竟闷哼一声,白眼上翻,歪脖倒地,死了。 揭下面罩,竟是咬舌自尽了。 这就实在蹊跷了。 若是单纯为捉拿异瞳杀手而来,怎会全程一言不发,被生擒后就立刻咬舌自尽? 「应该是训练出来的死士。」 萧绝拖剑走过来,席地而坐,把那倒地的几具尸体都搜了个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撕下一截布料,给傅少御绑紧左臂止血。 伤口不浅,若那人再有点准头,或者傅少御再稍有疏忽,只怕会削到骨头。 「你方才感觉到了吗?他们针对的人,好像不是我。」萧绝突然问了一句。 傅少御点点头。 这些人,应当是沖他来的。 萧绝帮他把衣袖放下来,撑剑站起来,扫了一眼遍地的尸体,道:「此地不宜久留,待会儿若再来第三波,你我只怕就要长眠于此了。」 傅少御收剑入鞘,握住他的手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没事了?」 萧绝耸耸肩,道:「刚才就说了,真的无碍。」 傅少御不信:「你方才的脉象分明……」 「只是当时情况危急,我见你心软,急火攻心而已。」萧绝晃了晃手腕,道:「你现在号脉,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傅少御仔细感受了下,脉搏的确没了方才的乱象。 「先走,有事到安全之地再说。」 两人上马疾驰,一路未再停歇,赶在翌日中午前,抵达了沛都。 他们一天还未进食,便先找了家酒楼,打算填饱肚子再行回家,谁知刚吃了两口,萧绝就微微变了脸色。 藉口要去如厕,萧绝放下筷子出了雅间,刚一闪身躲到角落里,就捂着胸口靠在墙上大口喘起了粗气,像条被迫上岸的鱼。 第44章 带回家 萧绝自认在崔玉书手下饱受鞭刑近十年,已磨砺出一番受苦忍痛的好本领,可眼下犹如万虫噬心,他咬紧牙关也实难忍耐,恨不能以头撞墙,晕死过去才好。 真气不受控地在体内四处乱沖,周身经脉暴涨,四肢百骸都疼了起来。 他顺着墙壁滑下,瘫坐在地上,冷汗涔涔的模样把上楼传菜的店小二吓了一跳,刚想叫出声,却被萧绝投来的那记煞气浓重的眼神生生止住。 萧绝挣扎着去了旁边没人的雅间,煎熬许久,待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去,他浑身也湿透了。 这样出去,只怕再瞒不住傅少御了。 他推开窗,明艷的阳光刺激得他把眼睛虚虚眯了起来。
第85页 沛都的街道市集比中原的还要热闹,来来往往的行人作各式各样的打扮,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萧绝跃出窗外,往阳光强烈处走。 六月初的正午阳光,很快将他的一身寒意蒸发得干净彻底。 怕出来的时间太久让傅少御惦记,他又快步往回走,转过街角时路过一个小吃的摊点,坐在那儿的几名刀客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几人状似在聊天吃饭,可交谈时目光警惕戒备,一直往四处扫荡,像在找人。 萧绝扬袖遮住半张脸,快速离去,没让他们发现。 回了酒楼,傅少御正要出门寻人,萧绝将他拉至角落处,把方才所见简单叙述一番。 姑且不论他是不是过于谨慎,傅少御现在身上带伤,他的情况又极不稳定,还是暂避风险为好。 傅少御道:「你这几日也总是被人连番追踪吗?」 萧绝摇摇头,他从断龙山出来遇到的几批人马,应该都是听了那半只瞎子的指引追来的,前日他已经解决掉了最后几人。 除非是踏仙阁那边有人泄露了他的信息,不然不会引来一批又一批的追杀者。 傅少御也有些摸不准。 若是燕家人已查明萧绝身份,那应该会下江湖追杀令,纵使忌惮着他与萧绝的关系不让他在第一时间知晓此事,但也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 萧绝有几分忐忑,但依旧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御哥,你为何不问他们追杀我的原因?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踏仙阁的那个十恶不赦之人?」 「你过去来自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下站在我身边,未来也是一样。」 傅少御不愿多生枝节,他现在只想把他心爱之人领回家,给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看一看。 这座小镇的大街小巷,他闭上眼也能走回家去,带着萧绝左拐右转,走过熟悉的巷口,笑道:「小时候我练功练得很累,就会偷熘出来,外公带人来寻,我就在各个小巷里乱躲。」 萧绝有点惊讶。 「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从小刻苦用功,绝不叛逆的端方子弟。」 傅少御笑着摇头,「那时不懂长辈的良苦用心,一心只想着逃掉功课,不要练内功也不想扎马步。」 萧绝问:「你被寻回去,岂不是要受责罚?」 「那是自然,」傅少御沖他狡黠地眨眨眼,「下次就会躲得更谨慎,争取让外公晚些时候找到我。」 萧绝也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我练就了一身躲人追查的本事,最后一次逃跑,外公寻了我三天三夜都没找到。」 「你躲出城去了吗?」 「没有,」傅少御牵着他拐过一个弯,走上一条行人不算太多的街道,最后进入一个窄巷,道:「当时我便躲在这里。」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院墙,道:「这就是我家。」 萧绝挑了下眉。 傅少御笑道:「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了。」 萧绝又问:「那你这三天三夜就不吃不喝么?傅少侠为了逃避功课,当真好骨气。」 「自然有人接应。」 傅少御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被萧绝敏锐的捕捉到了。 他瞭然。 接应的人十有八九是封彦了。 不得不承认,即便封彦现已成了一具腐尸,他还是嫉妒,谁让他是傅少御的青梅竹马呢? 傅少御一看他那略带尖刺的笑容便知他的心思,捏捏他的脸颊,道:「不许想那些破坏好心情的人和事,御哥带你回家,你要开心。」 穿过窄巷,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仿中原建筑风格的宅邸矗立于此,门上牌匾鎏金的傅府二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萧绝站在门前,竟生出几分胆怯。 他怕傅少御的家人不喜欢他。 事实上,他长这么大,遭受冷眼与误解才是常态。 「别瞎想,外公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傅少御大方地牵起他的手,带他跨进门内,「走吧,到家咯——」 拖长的尾音透着愉快轻松的气息,正在院子里打扫的丫鬟一见他回来了,还牵着个俊俏公子回来,立刻喜上眉梢,扔下扫帚拔高语调边喊「公子回来啦」边往大厅里跑。 听闻公子回府的消息,很快院子里就站满了人,一起给傅少御行礼问安。 不知傅家挑选家僕时是不是按着长相来的,婢女、小厮一个个俏生生的,萧绝突然有点理解当年封彦的感受了。 一个独占欲深入骨髓的人,怎么能忍受这么多俊男美女围在心爱之人身边? 傅少御把萧绝介绍给大家,问:「我外公呢?」 「哼,劳傅大侠挂怀,还记得回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 声如洪钟,萧绝未见其人便知此人内力深厚,可不是什么糟老头子。 家僕恭退左右,让出一条道路。 一位老者健步而来,素衣木簪,很是简朴。他两鬓花白,剑眉长须也染了雪色,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一点也不像过了花甲之年的人。 傅少御迎上去,张开双臂,不由分说把老者抱在怀里,叫了声「外公」。 「都二十六了,还作小儿之态,丢不丢人?」傅战风嘴上这样嫌弃,眼里却止不住笑意,遒劲大掌拍了拍傅少御的后背,又捏了捏他的臂膀,问道,「瘦了,这段时间疏于练功了?还是在外面缺食少穿了?」
第86页 「自然是想外公想的。」 傅少御把萧绝拉到身边,笑盈盈地说:「萧绝,叫外公。」 傅战风目光炯炯地看过来,萧绝干巴巴地叫了句「外公」。 第一次叫,有点别扭,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好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傅战风没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说:「把眼罩摘了给老夫瞧瞧。」 萧绝下意识地看了傅少御一眼。 傅少御眼含鼓励地沖他点点头。 于是,他把眼罩摘了,快速眨了眨眼,待适应了阳光才抬眼重新看向傅战风。 阳光把那抹幽蓝照得透亮了一些,像一湾落在大漠里的澄澈湖水,透着股神秘的静谧。 傅战风捋捋花白鬍鬚,点了点头,道:「你这男娃娃生得真俊,少御他个性要强,有时候还有点倔脾气,你以后多担待。」 萧绝怔住了。 他没想到傅少御的外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将傅少御交託给他。 傅少御搂着外公的肩膀,对萧绝眨眨眼,也跟着道:「以后请多担待。」 萧绝垂下眼睫,投下的两道弯弯阴翳在脸颊晃了晃,漾起一层极其浅淡的红晕,「嗯,御哥和外、外公也是。」 极少见他这样害羞无措,傅少御捉住他的手,低笑着逗他:「也是什么?」 萧绝勾住他的手指,咬着下唇乖巧道:「请多担待。」 傅少御大笑出声,被外公踹了一下脚踝,这才收敛。 三人进了花厅闲聊,不多时,进来一白衣女子,模样冷厉,英气十足,看年纪约莫三十多岁,她尊称傅战风一声「义父」,此人正是五毒教教主,傅少御母亲的金兰姐妹——巫山云。 「姑姑何时来的沛都?」傅少御问。 「早了。」巫山云扫了萧绝一眼,站在傅战风身后给他捶背。 傅战风拍拍她的手,道:「不用捶了,云儿你坐。」 巫山云摇头,继续给他捏肩上的穴位,傅战风闷哼了一声,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适。 傅少御问:「外公肩膀又疼了?」 傅战风摆摆手,嘆道:「老毛病,其实不理会也没事,你姑姑一给我捏就疼得受不了。」 巫山云无情道:「不捏会废,义父忍忍。」 「哎,忍,唉哟轻点轻点……」傅战风疼得一张老脸都扭曲了,他颤着手挥了挥,倒抽着气道,「你俩歇着去吧,别陪我这糟老头子了哎嗨疼疼疼……」 「夸张。」巫山云手下毫不留情,冷眼扫了下傅少御,「你别管。」 劝阻的话哽在喉头,傅少御给了外公一记同情的眼神,拉着萧绝行礼走了。 听着花厅里不时传来的痛唿声,萧绝不禁抽了下嘴角,问:「真的没问题吗?」 傅少御嘆道:「没事,每次姑姑来,外公总是要这样难受几天的,待筋脉按通了,他比谁都舒爽。」 「哦。」 萧绝跟着他穿过一道小花园,听傅少御又说起他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他静静听着,想像着,冀图让自己也能成为傅少御生活的一部分。 晚上,天际又积起了阴云。 塞北幅员辽阔,没有高山阻隔,大风吹起来还带着丝沁骨的寒意。 傅少御将窗户关严实,上床把被窝里的人搂到怀里,亲亲摸摸,很快就窜了一身的火。 这次准备充分,气氛也正好,傅少御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一个小玉瓶,将里面滑腻沁凉的液体倒在手掌上,就摸进了萧绝的亵裤。 萧绝浑身都僵了。 他按紧衣襟,气息不稳地拒绝:「不、不行。」 傅少御亲亲他的眉眼,柔声哄道:「这次保证不会弄疼你,会比上次还要舒服,好吗?」 萧绝一手握住傅少御想要继续进攻的手腕,哑声道:「再让我缓两天,好不好?」 傅少御感觉身下人都在微微发抖了,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才会舒爽,他也不想让萧绝为难,便忍了下来。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萧绝这样抗拒,让他先前想到的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傅少御更郁闷了。 过了两日,绝影春光满面地回了沛都,傅少御把他拉到后巷里,见四下无人,犹犹豫豫交代了句让绝影险些惊掉下巴的话。 「那个,你去帮我寻本讲房事的书来。」 第45章 腐生新 这是绝影二十多年来,接到最难办的差事。 没有之一。 傅少御又何尝不是豁出了脸面? 两人各自顶着一张红脸,面对面站在窄巷里,相顾无言,越看越尴尬。 多年的主僕情谊在此刻彰显出默契的光辉,两人选择同时背身离去,留给彼此一个体面的背影。 回去时,萧绝正在陪外公推手。 前两天的一场雨将塞北的天空沖刷得格外湛蓝,花园里已开得奼紫嫣红,微风阵阵,将浅浅的暗香吹成一条悬在半空的河流,沁人心脾。 萧绝难得穿了一件素白衣衫,墨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扎着马步,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蓄力与傅战风的抵在一处,松肩沉肘,刚柔相济,处处透着股出尘绝世的脱俗味道。 像是某座仙山来的金童,把他这个凡夫俗子的心神全部勾走了。 傅少御双臂抱在胸前,斜倚在亭子里,静静打量着他。
第87页 「你这娃娃肯定是在骗我。」傅战风冷不丁说道。 「什么?」萧绝不解。 手腕黏在老者前臂外侧,察觉对方欲蓄力袭击,顺势捋之,引诱对方按劲,谁知傅战风却变了招式,手肘反被制住,那只胳膊如棉裹铁,稍觉一痛,萧绝已跌退丈余。 他输了。 萧绝收势,做了几次吐息,额头已渗出一层薄汗,他拱手诚实道:「萧绝拜服。」 「少来少来,」傅战风掏出帕子擦了擦两鬓,接着刚才的话说:「你真的从未学过推手?」 「嗯,」萧绝点点头,束手走在老人身边陪他逛园子:「前两天是第一次接触。」 崔玉书传授他武艺都是为了杀人,教的都是凌厉杀招,从不会有闲情逸緻教他练习太极这种「慢悠悠」的功夫,太耗时间和耐心。 傅少御见他们要逛花园,跑过来,和萧绝一左一右陪在外公身边。 「不错不错,老夫只不过教你两招,就能学以致用,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傅战风捋着鬍鬚笑呵呵的,不停夸他。 「是外公教的好。」 萧绝笑得有几分腼腆,但眼角眉梢中又晃荡着几分小得意。 傅少御看在眼里,喜在心间。 这个人终于鲜活起来了。 傅战风摆手继续道:「好师傅也得碰上好徒弟才行。你别看少御现在人模人样,小时候顽劣不堪,着实让人头疼,让他静下心来陪我推手,简直难于登天。还是小绝你这样的聪明又勤奋,最招人喜欢。」 「外公言之有理,」傅少御应和道,「小绝自然是最可人疼的宝贝。」 萧绝的耳朵尖腾地红了。 他伸手探到身后,悄悄掐了一下傅少御的腰。 傅少御不动声色,反手捉住他的手腕,萧绝一时挣脱不开,两人就以极其别扭的姿势在傅战风身后十指相扣,在花园里边走边聊。 说起傅少御的儿时糗事,便似触动了记忆的闸口,傅老滔滔不绝,萧绝听得特别开心,偶尔往主人公那边看上一眼,双方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聊到兴头上时,一声无波无澜的「义父」传来,让傅战风瞬间垮了老脸。 他恨不能明天就办了寿辰,让巫山云赶紧回桐溪。 「义父,该按肩了。」 「啊,」傅战风这两天有萧绝陪着推手打拳,双肩比平常松快许多,实在不想再受摧残,眨眼间脑海中闪过无数藉口,他突然用手肘暗戳戳地挤了下傅少御,扬声对巫山云说:「这就来,我想想还有什么事没做来着。」 傅少御佯装不知他意图,道:「您能有什么事?想起来再吩咐下去也不迟。」 「臭小子!」 傅战风扬手拍来一掌,傅少御赶紧松开萧绝抬臂格挡,电光火石间两人已交手数招,掌风雄劲霸道,招式变换出奇。 萧绝撤到一旁,暗自称嘆傅战风老当益壮,其内力浑厚,放眼整个中原武林只怕也罕有敌手。 怎么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分神疑惑间,对打的爷孙俩一前一后跃上院墙,几个起落后,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萧绝:「……」 病号出逃,巫山云站在拱门下纹丝未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二人实在没什么话好说,萧绝打算回房换件衣衫,刚走两步那股熟悉的痛感就泛了起来,他捂着胸口加快脚步,也不知巫山云有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刚把门关上,萧绝就扑通单膝跪在了地上。锥心刺骨的疼痛侵蚀了全身,他撑着最后一丝气力蹭到床边,把被褥拽到怀里,整颗脑袋埋了进去。 他紧咬着被角,呜咽声被蒙住大半,等到回缓过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萧绝浑身脱力瘫坐在地,上半身后仰倚着床榻,胸口剧烈起伏着,单薄的夏衣被洇湿后紧贴在身上变成了半透明,肉体脆弱到了极致,也诱惑到了极致。 双眼眯成一条细长的缝看向窗外,明灿艷阳在那一小块方形的湛蓝中晕成硕大的金色光斑,他撑力站起来,踉跄地走到窗下。 他把衣衫尽数褪去,仰首闭目站在阳光中,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耳朵动了动,有脚步声。 步子轻捷有力,是傅少御。 果然,门开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姑姑说你回房……」 萧绝转过身来,话戛然而止。 一双眼掩不住惊诧之色,呆呆望着他。 颀长挺拔的身体赤条条地立在窗下,白皙的皮肤仿如一块无暇美玉,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美得有几分不太真实。 「御哥,我好看吗?」 在初下不至峰时,萧绝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当时满腔的讽刺语调,为的是让傅少御心中不痛快,今日却是带着丝丝点点的期待,想让傅少御冲过来抱住他说「喜欢」,再狠狠地占有他、贯穿他。 「你做了什么?」 傅少御反手把门关好,大步来到他面前,扳着他的肩膀把人来回翻了个面仔细查看。 不见了。 胸口、后背那些纵横交错的鞭痕伤疤全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萧绝牵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引他的指尖擦过锁骨,在淡粉色的乳首处稍作逗留,然后抚过光洁滑腻的肌肤,顺着平坦小腹上漂亮流畅的腹肌线条一路向下探去更私密的地方。
第88页 漂亮的眼睛里袒露着勾引。 傅少御喉头髮紧,眼眶都红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 声音沉得吓人,没有萧绝预想中的喜悦。 萧绝双手改攀上他的脖子,整个人贴进男人怀中,脸轻轻蹭着傅少御的颈窝:「你这几天忍得辛苦,还要忍吗?」 一双大手绕到背后将他紧紧拥住,萧绝勾起嘴角,一点点吻过他的颈子、耳垂,忽感觉到肩膀上滴滴答答的有几分湿意,他一抬头,怔住了。 傅少御在掉眼泪。 萧绝顿时慌了神。 「御哥……」 傅少御避开他的目光,松开怀抱脱掉外衫给萧绝披上,然后一言不发地跃出窗外,跑了。 「御哥!」 萧绝赶紧拢好衣服追上,茫然四顾,傅少御早已不见踪影,问了几个家僕,也说没看到公子去向。 他颓然回了房间,不知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傅少御一路狂奔去了城外,到无人荒野处,放声怒吼还是宣洩不出满腔的懊恼。 他怎么就这么迟钝! 亏得他还在冥思苦想,纠结萧绝为何总是寻各种理由推脱与他亲热,甚至睡梦中都要拢紧衣襟不让他碰,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去腐生新,确实有效,但其中痛苦,他也是亲眼见过的。 每每想起那夜萧绝辗转反侧,蜷在床上喊疼的情景,他就心疼不已。 而且那次只是一道不过寸长的小伤口,萧绝就已那般难过,傅少御无法想像,那成片的鞭痕被腐蚀掉时会有多疼。 思及此处,傅少御又是低吼一声,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捶向身旁的一棵胡杨。 枉他自诩对萧绝情深意重,怎么重逢这些时日,他竟一点都没察觉出萧绝的异样?! 他恼怒不堪,也疑惑不解。 为何萧绝突然要把那些伤疤弄掉?是为了取悦自己吗? 可他不在乎这些,他对这一身伤痕何曾表现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嫌弃? 明明他最心疼他了。 萧绝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该死!」 傅少御低啐一声,是骂自己愚钝,也骂萧绝癫狂。 又是一拳狠狠砸向树干,手背关节处见了血色,火辣的疼痛刺激下,他冷静下来,擦了把脸转身飞奔回府。 他要回去好好抱抱他。 推门而入时,萧绝伏在床上没有动弹,傅少御颤着一颗心走过去,躺在旁边把人搂进怀中,嘆道:「你瞒着我做这些傻事,可知我也会心疼难过?」 怀中人微微颤抖,他颔首在萧绝发顶印下一吻。 目光不经意地一扫,他发现萧绝在咬着嘴唇忍痛。 傅少御腾地坐起来,快速号了号脉,就赶紧把人打横抱起往外跑,一路喊着「姑姑在哪」。 洒扫院子的小厮赶紧跑去传话,巫山云和傅战风一前一后从花厅跑来,把人迎去暖阁。 萧绝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却还在逞强,「我没事。」 已有过一次经验,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上次脸颊的伤口疼了三天才见好转,他这前胸后背那么大片的伤痕,肯定要痛个十天半月。 忍忍就好了。 「噤声。」 巫山云淡淡瞥他一眼,号完脉后又扯开他的衣襟,指甲划破胸口的一小块皮肤,血珠沁出来,红的有点发紫。 「药膏。」 她言简意赅,傅少御急道:「乖,快交与姑姑看看。」 萧绝这才意识到可能出了问题。 「在房间书案上的盒子里。」 傅少御赶忙奔回房间去找,翻出一个白瓷瓶子,里面淡绿色的药膏已所剩无几。 他把药膏交给巫山云,对方闻了闻却道:「这个无毒,还有吗?」 傅少御看向萧绝,对视片刻,他忽然想起封彦,心蓦然一紧。 萧绝也同他想到了一处。 庆幸的是,封彦那晚给他的药瓶并没有扔,巫山云仔细检查后,问萧绝:「中过蛛毒?」 「是。」 萧绝点头,已猜到了她接下来的结论。 怪不得,封彦临死前会对他说那句「我在地狱等你」。 原来早在初见时,他交来那瓶所谓的解药,就已经动了手脚。 也对,像封彦那种疯子,怎会甘心乖乖的去救情敌呢? 换作是他也不会甘心的。 可嘆啊,可恨! 他也不甘心! 明明饱尝痛苦才换来如今这样一副完美无瑕的模样,傅少御还没好好触摸感受过,他怎么甘心这样去死? 萧绝攥紧袖口,望向傅少御,低声唤他御哥。 傅少御悔恨万千,他恨自己明知封彦恶毒心性还没能多加防备,简直愚不可及! 「我去找他!」 傅少御转身欲走,被萧绝扬手拽住了手腕。 「不必了,他已经死了。」 第46章 药石医 「何时的事?当真死了?」 傅少御向他反覆求证封彦已死的事。 药膏是封彦动的手脚,那晚他在封彦脸上划了一道伤口,也用了同样的药,如果萧绝中毒,那封彦也逃脱不掉。 找到封彦,是傅少御想到的最快解毒之法。 虽然他此刻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也无比希望萧绝说的不是事实,他需要封彦在这时候活着。
第89页 萧绝简单的把那天的事说了一遍,很确定封彦已死,挑断了手脚筋,又流血不止的人,不可能熬过去。 傅少御把仅存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了巫山云身上。 他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可是眼下已无路可走,萧绝的命被握在了旁人手中。 「姑姑,你可知这是什么毒?」 巫山云摇摇头,从药瓶里挖出残存的一小块药膏走到窗下细细查看,傅战风束手站在一旁,花白的眉头紧锁成了「川」字,「云儿,烦请你尽心搭救。」 巫山云抬眼看过来,声线无甚起伏:「义父不信我。」 傅战风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老夫只是担心封彦之死影响你。」 毕竟是培养了近十年的人,封彦如今已是五毒教的副教主,将来是要继承她衣钵的。 平白无故的死了,正常人都该有些情绪。 「不会。」 巫山云重新垂下眼去,指尖轻捻快要结成块状的药膏,然后放在鼻尖下轻嗅,专注、冷静、沉稳,好像死掉的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对她不会产生丝毫的情感波动。 傅战风又是揪心的嘆了口气,这次倒不是为了担心萧绝,而是担心他这个义女。 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女儿高高兴兴把她带回家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巫山云活泼、热情,年轻漂亮的脸蛋上整天挂着笑容,和眼前这般寡情少言模样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切改变都是从女儿傅觅身死那天开始的。 他一夜间生了白髮,再不见当年意气风发之态;巫山云跪在院子里痛哭了一场,从此活得像个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木头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把他痛失爱女的伤怀沖淡了一些,但巫山云似乎困在了那个下雪的黑夜。 她已不再年轻了,为一个故去的人封闭自我二十载,实在教人嘆惋。 傅战风每次见她都想劝慰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自己都是局中人,又怎去开导别人? 「新毒,没有解药。」巫山云又捏了一点放在舌尖舔了下,「可尝试调制,不敢保证有效。」 傅少御立即道:「需要什么药草?我这就准备。」 巫山云没答,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张谕令,印了章刻,飞鸽传书回教中,命人将封彦炼丹房里的所有药草全部送来塞北。 怕传书出差,傅少御又誊抄一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桐溪。 不到七天,五毒教的长老亲自把东西送到了府上,一併将封彦身死的消息带了过来。 尸体是前几日才发现的,已经腐败了一小半,没办法挪回教中入殓,就地火葬了。 「封副教主死状惨烈,手脚筋皆被挑断,脸上也受了毒虫啃咬,应该是有深仇大恨,要不要细查一下,以防对我教中不利?」 巫山云正在捣药,闻言手都没顿一下,淡淡道:「不必,你暂代其职,我忙完就回。」 她亲自把药煎好,给萧绝端过去,傅少御守在床边把药给他餵下,然后万分紧张地等待他的反应。 没过一会儿,萧绝面色发紫,伏在床上呕出了些汁液。 「怎得还是不行?」 因为不清楚毒物具体成分,巫山云只能尝试调制解药给萧绝服下,再观察他的反应,然后调整药方继续下一次试药。 这几日一直在重复同样的流程,每次见萧绝这般痛苦,傅少御便心如刀绞。 而且他万分清楚,他的质问对萧绝的病情进展毫无助益。可这次萧绝吐的汁液中沾带了血丝,他不得不问一句。 「正常。」巫山云见他神情急切,难得多解释了两句,「是药三分毒,他这几日大量服药,药不对症,自然会引起不适。」 傅少御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想从巫山云这里讨一线希望。 「我没事。」萧绝出声道,他这几日毒发频繁,但痛症相对以前要减轻了些许,至少不会太过难熬。 「你还要逞强?」傅少御语气不大好,萧绝抿唇握住了他的手。 这几天傅少御一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没洗过澡、没换过衣服,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也顾不上刮,眼圈下尽是乌青,邋遢至极、憔悴至极。 任谁来劝,他都不肯走。 哪怕萧绝不疼的时候劝他,他也不动弹。 萧绝这才明白,傅战风跟他说外孙的脾气有点倔不是客套话。 他能感觉得出来,傅少御在生气,纵然这几日他对他温柔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但他绝对很生自己的气。 但他不知道的是,傅少御胸腔里的这股怒火,更多的是在针对傅少御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时候除了揪心地追问巫山云为何解药无效,根本帮不上忙。 那股愤愤郁结之火,烧得他五脏焦灼,心惊肉跳。 尤其是在见到萧绝吐血之后,更是急火攻心,喉头竟也泛起腥涩之感。 「我先出去下。」 傅少御拂开那只手,快步离开了这间屋子,萧绝赤着脚下床想追上去,却被巫山云按回床上。 巫山云幽幽道:「做事要留退路,今日诸多苦楚皆是教训,你应受的。」 「现下只你我二人,」萧绝仰头看她,「请您实话实说,我剩多少时日?」 「想死?」巫山云反问,见他不答,又道:「你是御儿情之所钟,我定会救你性命。」
第90页 他是傅觅的儿子,她不能让他步自己后尘。 痛失所爱的苦命人,这世上已够多了。 「求生千苦万苦,你必须挺着。」 萧绝攥紧被角,关节处因用力变成惨白色,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他想和傅少御白首到老。 等巫山云端着药碗出去,他下床去找傅少御,左找右找没见到人,他在艷阳下呆立片刻,披了件外衣去了后门的窄巷。 在门口承接雨水的大缸旁,傅少御正靠坐在墙边,低垂着脑袋,很颓废的模样。 「御哥。」 萧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傅少御抬头看过来,散乱的头髮有几缕贴在脸上,夏日从萧绝背后把一片阴影投在他的身上,令他的面容更添几分沉寂。 「啊,你怎么出来了?」 「我想去大漠,带我去。」 不是商量的口吻,萧绝矮身握住傅少御的手,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带我去。」 傅少御与他对视片刻,回勾住他的手指:「好。」 萧绝弯起嘴角,把人牵起来先带去沐浴修容,等傅少御又变回那个他印象中风度翩翩的模样,两人请示过外公和姑姑,才骑马出城。 两人共乘一匹,傅少御从后面拥着萧绝,任马儿缓慢悠哉地步向城北。 穿过一片草原和荒漠交接的青黄地带,他们弃马步行,没走多远眼前就是漫无边际的金黄色了。 不远处有异域的商队经过,骆驼排成一字,在嚮导的牵引下缓慢地向荒漠深处进发,听傅少御说,那边是柔然人的领土。 萧绝第一次见骆驼,很坦诚地跟傅少御说「想骑」。 「等着。」傅少御去追商队,沙子有些地方很软,又很深,一脚踩下去,身体踉跄着有点滑稽。 萧绝笑得很开心。 没多久,傅少御牵了匹骆驼回来,不太熟练的打了个手势,让那骆驼前腿弯曲在萧绝面前跪了下来。 「现学现卖。」傅少御笑着把萧绝抱上去,萧绝好奇的摸了摸坚硬的驼峰,道:「听说它用这里储存水,才不会渴死。」 「聪明,坐稳了。」傅少御温声提醒,牵起骆驼往沙漠深处里走。 天色近晚,夕阳斜斜坠在沙海尽头,让萧绝想起那天也是这样美的余晖,他把傅少御踹进了那条溪水中,咬破了他的嘴唇。 萧绝抬脚轻轻踢了下傅少御的肩膀,骆驼停了下来,他用脚把男人勾到近前,俯下身去吻住了那两片柔软温凉的唇。 两人滚到了沙海中,被阳光晒了一整天的荒漠像是夜空铺好的温床,旷下无人,只有傅少御刚买来的骆驼在一旁的沙丘上无聊地刨着小坑。 萧绝把衣衫全部褪尽,任最后一缕霞光洒落在他白皙无暇的身体。 他要把最好的自己,虔诚地献给这个男人。 第47章 欢情夜 夕阳坠在沙海尽头放了一把火,烧得整天天空瑰丽绚烂,火星子落在萧绝的头髮、双肩和胸前,燃起一片诱人的红。 【……】 上次是在漆黑的小屋里,后来挪到屋顶又被髮带蒙住了双眼,傅少御都不曾看清萧绝在动情时的模样,此刻含着他的乳首,摸着他的腰臀,撩起眼皮认真打量那张绝顶俊俏的脸,发现他脸颊染着晚霞的绯红,眸中晕着湖泊的水汽,眉梢缀着风月的艷情,贝齿咬着星辰的影子,他是痴缠、纯情、坦荡、勾引的混合体,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萧绝。 【……】 傅少御把萧绝挤在骆驼身上,抱着他头埋在颈窝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萧绝一下下抚着男人宽阔有力的后背,待恢復一些体力后,他把下巴搁在傅少御的肩头,抬眼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忍不住赞嘆了一句「好美」。 第48章 情与义 大漠的夜空干净纯粹,银河在幽深的墨蓝中静谧流淌,偶尔有一颗星子不安分地从天际划过,落进萧绝明亮湿润的眼瞳。 他上半身后仰,靠着骆驼,双腿还挂在男人的腰间,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身体也跟着颤动。 傅少御埋在他颈窝里闷声道:「别闹,让我再待会儿。」 萧绝轻轻扯了下他的耳朵,笑道:「太痒了,抱我起来。」 驼峰上长而蓬松的毛髮搔得他后背发痒,傅少御单手托着他的屁股把人抱起,撩开松散的长髮看了看,白皙的后背红了一小片。 他来回抚摸揉搓几下,问:「好些了吗?」 「嗯。」 萧绝搂着他的脖子,双腿用力往上窜了窜,与傅少御断开了连接,男人托在他腿根处的手掌很快被打湿了。 「前面不远处应该有湖,我带你洗洗。」傅少御把人抱紧了,却听见萧绝摇头说不要。 「为何不要?」傅少御歪头咬他的耳朵,「又不听话了?」 「我累了,现在想躺着,」萧绝用足跟轻轻碰了碰傅少御的后腰,「放我下来。」 傅少御依言把他放到铺开的衣衫上,见萧绝双腿仍然张开着,有点轻微的颤抖,他以为这是毒发的前兆,顿时慌乱起来:「我带你回家!」 萧绝一脚踩在他结实有力的胸口,撑起上半身对他笑道:「别慌,只是方才时间太久,暂时有点合不拢而已。」 傅少御按住他不老实的脚丫,又细细看他的表情,反覆确认他没有隐忍痛苦的模样,才松了口气,拉过萧绝的脚腕,俯首在他的小腿、膝盖落下一个个滚烫的吻,哑声道:「那下次换个你不用张腿的姿势。」
第91页 萧绝不置可否,放松身体仰躺回去,随意抓起一捧身下的沙子,尤带着太阳余温的黄沙从指缝间沙沙流过,他望着头顶的银河嘆了口气。 「缘何嘆气?」傅少御给他披上一层薄衫,在身边躺了下来。 「只嘆这样美的夜色,我今日方得一见,」萧绝枕着手臂,将漫天星子收入眸底,「前面二十四年,白活了。」 傅少御颳了下他的脸颊,道:「不准你自怨自艾。」又转而握住他的手,连同他掌心残存的砂砾一起握住,「以后万事有我,再不教你辛苦受伤。」 萧绝偏头看他,银河也随之倾泻下来。 傅少御又嘱咐一句:「不准再做伤害自己的事,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 他实在被萧绝中毒这事搞怕了,生怕对方哪天又想不开,再去做类似的傻事。 「我爱你,就是原原本本的这个你,你的缺点、伤疤、坏脾气,你的一切一切,我都喜欢,听懂了吗?」 「嗯?」萧绝眨眨眼,侧躺着支起脑袋,「没有优点?」 傅少御抿起嘴唇,对他这个不太适时的玩笑表示不满。 萧绝凑过来用舌尖撬开他的唇缝,反牵过他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砰砰,砰砰——强有力的心跳比平日要快许多,这是最诚实的回应。 两人接了个绵长的吻,待分开时,萧绝的眼梢泛出些许红色。 「御哥。」 「嗯?」 「还记不记得你曾答应过我三件事?」 傅少御点点头,「现在想到要我做什么了?」 萧绝说:「我要你答应我的第二件事,就是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事,哪怕为武林正道所不容,你也不许离开我半步。」 他来自踏仙阁的事,只怕瞒不了傅少御太久,他要趁现在两人缱绻难分之际,让傅少御给他许下承诺。 将来若当真有反目的一天,他也要拿今日誓言把人绑在身边。 傅少御没片刻的犹豫,应了声「好」,萧绝调侃道:「傅少侠不该义字当先吗?怎么这么快答应?若以后要你违背武林大义,要你与我做一对人人喊杀的恶霸,你也愿意?」 「情义二字,情在义前。」傅少御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情之所钟,自然在大义之前。」 萧绝扑过去把人压住,趴在他胸前笑个不停。 今夜一切都很美好,夜空晴朗星辰闪烁,没有风沙扬尘,气温不冷不热刚刚好,就连萧绝身上的毒都知情识趣,只发作了片刻,他忍着不适都没有让傅少御发现。 身后来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的与天上星河连成一片,萧绝问:「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吗?」 「算是吧,」傅少御拨弄着他的头髮,「母亲去世后,我由外公教养长大,在沛都常住,偶尔会去另一处地方。」 「另一处?」 「待你痊癒,我亲自带你去,把我的过去一点点讲给你听,也好让你记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我。」 萧绝抬头看过来:「为何不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还在生你的气,」傅少御捏了捏他的脸颊,「待我想好了如何罚你再说。」 「故弄玄虚。」 萧绝拍开他的手,重新枕回他身上,遥望着远处的沛都,又突然抬起头来,眼神中罕见带了几分迷茫,傅少御觉得好笑,问他:「怎么了?」 「后天我要送些什么?」萧绝问。 马上就是傅战风的寿辰,他虽淡于人情世故,但这是傅少御的外公,他不想怠慢。 傅少御心中一暖,笑道:「那不如你送他个重孙吧。」 萧绝还未悟出这话中之意,就被反扑到地上,银河在眼底再次流淌起来,漫天星辰都跟着旋转,他难耐地扬起脖颈,把一阵阵低喘送上月亮。 后半夜气温低了下来,萧绝缩在傅少御怀里也睡不着,于是两人便闲聊着等待日出美景。 待旭日自东方露出一角,茫茫沙海便因为起风流动开来,傅少御给萧绝裹好衣衫,蒙住半张脸,将人抱上骆驼,带他迎着朝阳往回走。 「听人说,东海的日出之景浩大澎湃,极其壮美,改日御哥带我去看。」 之前在踏仙阁,曾听唐筠闲聊提起过各地的美景,萧绝本没有放在心上,但今日却来了兴致,想和傅少御将名山大川都走一趟。 「没问题,你坐稳了,别摔下来。」 傅少御牵着骆驼走在侧前方,披着一身金色朝霞,身影看起来格外高大,萧绝扬起了嘴角。 他感觉最近自己太爱笑了,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不多时,两人找到了拴在胡杨边的马匹,萧绝却不肯下骆驼,非要骑回府去,傅少御无奈道:「把它寄养在外面吧,不然外公见了只怕会跟你要它。」 萧绝挑眉笑问:「借花献佛,你不乐意?」 傅少御打趣道:「我是看你喜欢它喜欢得紧,让它多活段时间不好吗?」 他细数这么多年来傅战风试图养骆驼的血泪史,逗得萧绝笑不拢嘴,也就放松了警惕,没听到那声破空而来的羽箭之音。 傅少御面色骤然一沉,上身后仰几乎贴在马背上,堪堪避过射来的一箭,又听得嗖嗖几声,他长腿一掀翻身下马,萧绝也已翻下骆驼,拔剑站在傅少御身侧,警惕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不知何时,身后已多了一队人马,约莫十来个人,与上次遇到的一样,皆作统一装扮,只不过为首之人左额有一颗黑痣,十分显眼,萧绝认出了他就是那天初到沛都时,在街口小摊上见到的人。
第92页 方才那几支暗箭,目标都是傅少御的后心,这让萧绝有些费解。 「御哥得罪了什么人?要一而再再而三派人来暗杀?」 「先解决当下问题,再追究原因。」 话音未落,对方一声令下,十数人已布阵围剿杀来,傅少御和萧绝飞速交换一记眼神,亮剑迎上。 傅少御这次杀机毕露,再不留情,狂舞剑影中他身形飒飒,俊朗面上竟隐露邪气,剑招也诡谲莫测,教人防不胜防。 不过瞬息之间,他已连斩三人,将对方阵型破坏殆尽。 因担心萧绝随时可能毒发受伤,傅少御并不恋战,找准时机带着萧绝退入沛都城内。 哪知这队人马丝毫不知收敛,光天化日之下竟杀了城门守军,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行刺,吓得当地普通百姓四处奔逃唿号。 霎时间,这座向来热闹又平静的边塞小城,一派人仰马翻的混乱景象。 萧绝跃上一座楼顶,掀飞几片砖瓦阻了追杀者的来路,见有四五个人在街上群攻傅少御,正欲冲上去帮忙,一股熟悉的疼痛感让他的动作滞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胳膊微凉,紧接着刺痛感沖向大脑。 左臂被划伤。 他反手一剑割向那人喉咙,对方疾退,他趁势追上,不料身形踉跄,竟提不起内力,从楼顶歪歪斜斜一头栽了下去。 所幸楼层并不高,他摔下来并无大碍,只是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砰」的一声响,像砸在傅少御的心尖,顿时眼睛都充了血,不管不顾沖萧绝奔来。 傅少御来搀人时后背被刺了一剑,他咬紧牙关,反掌逼退行刺之人,扶着萧绝跑进一条窄巷,利用自己熟悉地形,暂时把人甩开。 「别管我,这些人是沖你来的,你先回去……」萧绝勉强压下不适,再行提气运功,发现比方才要好上些许,应该可以再抵挡一阵。 傅少御靠在墙上平缓气息,淡淡地扫他一眼:「休要说些傻话。」 萧绝也不欲在紧要关头和他拉扯,只问:「绝影人呢?」 绝影向来不离傅少御左右,怎得今日不在? 「昨天出来,我没让他跟着。」傅少御笑了下,「怎么?信不过御哥的本事?危急关头竟想让别的男人来救你?」 「我靠自己。」 萧绝嗤笑一声,拍了下男人的胸口,这下力道并不重,可傅少御却一个踉跄,竟顺着墙壁滑了下去,墙壁斑斑血痕触目惊心。 「御哥!」萧绝惊惶出声,矮身扶住傅少御,这才发现他后背的伤口,瞬间红了眼圈。 他提剑就要冲出去,誓要将伤他之人抽筋扒骨,却被傅少御死死攥住手腕,「不许去,不许冒险!绝影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萧绝回身给他处理伤口,鼻尖忍不住一阵阵酸意,竟是一时情急落了眼泪。 傅少御见此情状,心软至极,忍着痛长臂一览把人抱进怀里,嘆道:「哭什么?这点小伤又死不了。哎哟哎哟,昨夜我那般卖力,怎么没把你顶哭呢?」 萧绝气他这时候还要说些浑话,又心疼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忽有些明白这几日傅少御见他毒发的煎熬心情。 愁肠百转千回之际,巷口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萧绝打起万分警惕,持剑将傅少御护在身后,待来人方迈出一脚,寒霜已如长蛇电出,直刺那人心窝。 只听「铿」的一声,饮血长刀如劲风颳过,绵厚内力在刀剑相抵一瞬震得萧绝虎口发麻。 他连退三步才停下,正欲再刺,却蓦地停手。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面容清癯冷肃,他曾在燕家婚宴上见过一面,正是丹阳派掌门——施正平。 第49章 兀相见 萧绝暗道糟糕,他现下未遮左目,定被施正平看了个真切。 果然,施正平神色幽幽,别有深意地看他,是打量,也是审视。 握剑的手悄然收紧,萧绝杀心已动,只是依他现下的情况,胜算也许仅有三成。 正犹豫要不要动手时,施正平迈步走向傅少御,染血长刀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锐利划痕,看样子来者不善,萧绝本能地挡在傅少御身前,不让他近身。 二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萧绝,这是施掌门,不得无礼。」 傅少御撑剑起身,表情瞧不出丝毫破绽,施正平却斜眼将目光越过萧绝的肩膀看过来:「伤了?」 萧绝更加警惕,实在是施正平此时出现过于巧合,再加上他眼神沉肃不带关切,一时间分不清他是敌是友。 傅少御没回答,显然也未料到会在此情此景遇见施正平。 「你拦我作甚?」施正平敛回目光,瞪着眼前的拦路虎,「如今武林后辈都似你这般桀骜不驯、乖戾嚣张的吗?」 萧绝也蹙起眉头,听对方这语气,难道还不知燕星寒是被异瞳者所杀的流言吗?为何对他的瞳色视若无睹? 分神一瞬,施正平已晃过身侧,来到傅少御面前,一把将刀插入地中,要来查看他的伤势。 不待傅少御推脱,他已扯开被割破的衣衫,见到后背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啧了一声:「男人就是男人,长得再漂亮也是笨老粗,这小辈连个伤口都给你包不好,你跟他在一块能落得什么好处?」 他点到为止,却让萧绝眉头一跳。 傅少御给他递来一记眼神,才对施正平笑笑:「前辈说笑了,方才萧绝一时情急,冲撞了前辈还请勿怪。」
第93页 施正平哼了一声没再搭腔,萧绝见他在帮傅少御重新包扎伤口,此刻背对自己,全无防备,奋力一击或许能让他即刻毙命归西。 但思及方才傅少御的眼神,思索再三,还是暂且忍下,打算再看看对方动向。 毕竟施正平身份特殊,且傅少御不喜欢滥杀无辜。 「前辈怎么来了沛都?」 傅少御心知他大概是一路跟着赤雪、靛青她们两个到了此处,至于这场追杀是不是偶遇,还不能妄下结论。 刀剑相击之音离巷子越发近了,施正平重拾长刀,萧绝浑身戒备地看过来,他嗤了一声,却对傅少御的疑问只字不答:「眼下可不是闲聊叙旧的好时机。」 恰在此时,绝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落于主人身侧,垂首道:「绝影来迟,请罚。」 「不妨事,先行回府,施前辈一起吧。」傅少御说,他生在沛都也不是秘密,没必要瞒着施正平。 此地距家宅不过两条街,绝影护从左右,再未遇险,只是一路上施正平总是觑他,紧迫逼人,教他极不舒服。待他回望过去,对方又移开视线,清癯面色冷峻依旧,瞧不出任何端倪。 绝影心觉奇怪,又不好发问,只能隐忍不发。 回了宅子,按道理是该先去见过傅战风的,但傅少御嘱咐不让下人通禀,径直带人回了自己的小别院。 「外公年事已高,傅某不忍让他忧心挂怀,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前辈见谅。」傅少御让出一张梨花木椅,又亲自给施正平奉茶赔礼。 「我向来不屑这些虚礼,你坐下吧,」施正平接过茶杯放回桌上,幽幽道:「说起来,你在江湖崭露头角时,已是三年前了吧?」 「应该是吧,」傅少御在他对面落座,「前辈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感嘆如今江湖后起之秀寥寥可数,就连我丹阳派中也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小辈,」施正平看了一眼站在傅少御身后的人,「倒是你,年少有为,身边也是藏龙卧虎。」 傅少御笑了笑,侧头对绝影说:「前辈对你青睐有加,还不谢过?」 「多谢。」绝影淡淡道,声线无甚起伏,听不出一丁点的喜悦和感激。 傅少御沖施正平拱了拱手,佯作无奈道:「绝影自小伴我长大,算是半个同门师兄弟,他性子向来木讷,不似在下这般喜欢抛头露面,还请前辈见谅。」 「同门师兄弟?师从何人?」施正平问。 「恩师已归隐山林,不问俗世,自然也抛了姓名。」傅少御面不改色地扯谎。 施正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识趣地不再追问,正思索换个方法探查消息,房门被人推开,是萧绝拿了金疮药来。 「小伤而已,别皱眉。」 傅少御解开衣带,在椅子上侧过半个身子,露出嵴背让萧绝为他上药。 可萧绝还是心疼。 施正平走过来,皱眉道:「你手抖什么?不会上药就让我来吧。」说着就要去拿萧绝手上的药瓶,却被勐地避开。 「不必。」 萧绝先将伤口擦洗干净,在上面撒了一层药粉,又挖了一块药膏,用指腹轻轻地一点点给傅少御涂抹均匀,细緻又温柔,不想让傅少御再疼得皱眉。 傅少御纵然疼也强忍着,偶尔还要调侃一句萧绝的手法太轻像在挠痒痒来逗人开心,这二人情意早已越了寻常朋友的界限,施正平冷眼旁观,也不多言。 待到重新包扎好伤口,萧绝依旧愁眉不展,傅少御故意转过身来,拍了拍腰腹上缠了至少五圈的绷带,逗他说:「你说说柳柳纤腰是不是我这样的?」 不等萧绝答他,施正平却陡然变了脸色。 傅少御敞开的衣襟之下,精壮的上半身几乎一览无遗,而他的左肋下有一红色印痕,因被绷带遮住了部分,只能依稀看到是类似火焰的形状。 「是血吗?」施正平按下复杂情绪,冷不丁地问。 「什么?」傅少御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的肋间看了一眼,恍然道:「是胎记,娘胎里带的。」 话音未落,施正平竟是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将绷带边缘往下扯了三分,露出那红色胎记的全貌,火焰中心有个月牙状的小伤疤,很不起眼。 施正平把手按了上去,指甲边缘竟与那疤痕近乎重合。 萧绝拨开这喜怒无状的老匹夫,不悦道:「既是前辈,也该顾忌晚辈有伤在身。」 他矮身替傅少御重新把绷带包扎紧实,傅少御一手搭在萧绝后脑,轻轻抚着,故作教训:「前辈这是关心则乱,你不许无礼。」 施正平却无心再管萧绝的针对,他满心满眼都是方才见到的那块胎记。 二十六年了,他日日夜夜饱受煎熬,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当年凌家的那个孩子,他设想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想到竟有一日再见到他。 还是以这种万分突兀的,毫无心理准备的方式相见。 惊诧、愧疚、惶恐等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冲击得施正平头晕目眩,他撤回椅子里坐了好半天,才听见傅少御问他现下住在何处,要不要来傅府小住。 「啊,」施正平有些失声,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外祖父过寿,是家事,我不好叨扰。待明日我备下贺礼,来吃杯酒就走。」 「既如此,那在下就不勉强前辈了。」傅少御说。
第94页 施正平点点头,自作镇定却还是一脸恍惚地辞别,萧绝不禁道:「他有问题。」 傅少御敛下笑意没有答话,待萧绝去找巫山云喝药后,他召来绝影,问起街头那些追杀客的事,跟上次情况一样,被生擒之人很快就服毒自尽,不肯透露幕后指使。 「他们的剑皆有刻痕,已派人去查来源。」绝影说,「公子的身份,只怕已有人猜到了。」 所以才迫不及待,想要将当年苟活下来的野草彻底拔除,以掩盖罪行。 傅少御并不惊讶,他这数月来动作频频,那些人猜到实属正常,他本也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了。 过去的血债,终将迎来清算的一天。 而这一天,已经迟到了二十六年。 「赤雪、靛青在哪?」傅少御站在廊下,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噹噹地晃在风中。 「在沛都,」绝影顿了顿,又道:「赤雪不甚安分。」 傅少御笑了:「怪我不让她回家来?」 绝影点头,想到赤雪满脸嗔怨撒泼耍横的样子就头疼。 「让靛青把她看紧点,不要误事。」傅少御瞭然道,「她若真的待不住,就去把施正平盯紧了。」 绝影领命,转而交代给赤雪和靛青姐妹两个,靛青自是稳重答应,赤雪却不肯老实,揪着绝影的衣襟不肯让他走:「那公子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了吗?我特意给外公备了礼物,想亲手交给他的!」 「你先放手。」绝影闻她一身清香,皱起了眉头。 「我一松手你肯定就熘了,我又不傻。」赤雪跺了跺脚,亮出了右手上的蛊铃铛,示威性地晃了晃,「你是不是根本没跟公子说我和姐姐回来了?」 「公子了如指掌。」绝影斜眼看向靛青,靛青好说歹说才把赤雪劝开。 赤雪吵嚷着要回家,却不敢违逆傅少御的命令,一身火气无处可撒,当晚就兴沖沖地去了来福客栈,打算把施正平这个跟了她一路的老头迷晕后痛打一顿撒撒火,谁知她扒着窗户缝准备往屋里吹迷香时,却发现这个老匹夫竟倒在屋子中央,身下一片血泊。 第50章 贺生辰 四下无人,赤雪翻窗进了屋子。 屋内桌椅还算整齐,桌上烛台翻倒,将熄未熄,幽幽跳动着暗黄色的光,蜡油滴滴答答落在桌面上,凝固成了一小滩。 看情况,这老匹夫是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高效刺杀。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刺倒在地。 她拿鼻子仔细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奇怪的香气,那兇手是怎么在不利用迷香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屋内而不引起施正平注意,并且一击将其放倒的呢? 「嘁,姐姐说你是中原有名的高手,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赤雪踢了下瘫在血泊中的人,忽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哼,她眯了眯眼,矮身探了下施正平的鼻息,气若游丝,竟然还活着。 她蹲在那儿,单手托腮一脸天真地嘟囔:「我是该给你再扎两刀呢还是救你?公子只说让我把人盯紧了,也没定规矩你是死是活啊。」 正犯愁间,窗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赤雪纵身跃上房梁,过了片刻,有人翻窗而入。 那人一身黑衣遮面,落地无声,绕过桌子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显然他也没料到如此,身形稍顿,随即警惕地抬眼朝房梁看来,与赤雪的视线撞个正着。 「晚上好啊。」 赤雪咧嘴一笑,沖他挥挥手,诡异铃音乍响,几支飞镖破空袭来。 黑衣人快速闪避,铮铮几声响将飞镖打落,屏息凝神,不受铃声蛊惑。 赤雪跃下房梁与那人缠斗在一处,桌椅翻倒砸在奄奄一息的施正平身上,若不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根基扎实,只怕这下就要一命呜唿了。 施正平发出的微弱声响让黑衣人愣了下,赤雪趁机出手,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纱,她也愣了。 「你、你不是……」姑娘的脸倏然红了,收了蛊铃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叫了声「萧公子」。 萧绝凛然:「你认识我?」 「啊,」赤雪点点头,「在燕家喜宴上见过的呀,你当时和我们傅……福抚赴宴的嘛,」险些说漏嘴,她暗自吐了吐舌头,小心赔笑:「我就记住你啦。」 萧绝不作深究,他深夜偷偷潜来,时间不多,还是尽快办好正事回去,以免傅少御担心。 他来到施正平面前,挥剑欲刺,赤雪大叫一声「别」,飞扑过来拦下他的剑。 萧绝有些意外:「伤他的人不是你?」 赤雪大唿冤枉:「我来时就已经这样了!但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到底是公子交代要看紧的人,若真的死了,耽误大事,她可担不起罪责。 「为何不能杀?」萧绝冷笑一声,他连生母义父都能杀得,这世上还能有他不能杀之人吗? 赤雪支支吾吾的:「我……我同他还有些恩怨未了,反正你现在不能杀他!」 呵,她以为自己算什么? 萧绝懒得与她多费口舌,见她百般阻挠不肯退让,干脆就想连她一併杀了。 手腕一翻,寒霜似卷雷霆万钧奔袭直刺赤雪心口,步步紧逼,每每见赤雪欲摇动指间蛊铃,软剑便如魅影绞缠过去,赤雪暗道不妙,很快就被逼到墙角。 一道凌厉剑芒闪过,她不禁惊唿出声紧闭美目,可怜自己不过花样年华,就要这样折在公子夫人手中,实在委屈。
第95页 想像中的疼痛迟迟未到,耳畔传来两剑交刃之声,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惊喜唤声「姐姐」。 原来靛青怕她顽劣偷熘回府,便去她房中查看,果然没人。她一路循迹追来,险些晚了。 「这位公子,今夜无论你与这人或者小妹有何纠葛,靛青虽技不如人,却要斗胆拦一拦公子。」靛青将赤雪护在身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此间动静不小,还请公子三思后行。」 萧绝不听,他今夜定要取施正平性命。 他反手挥剑刺向施正平的喉咙,靛青、赤雪两姐妹同时出招,一个用剑,一个用鞭和铃铛,左右牵制,让萧绝一时间无法脱身。 楼下有人听到动静觉得不寻常,差店小二上来查看,三人缠斗着破窗而出,一路打上屋顶。 没多久,绝影倏然现身,萧绝心头一跳,怕是傅少御发现他私自出府差他来寻人,他暗暗蹙眉,心想今夜实在不顺利,杀个人而已,竟接二连三遇见绊脚石。 到底是怕傅少御多心,他收剑遁走,快速回了傅府。 绝影佯装和姐妹花对了两招,待萧绝走远,他才收掌问:「怎么回事?」 赤雪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三人回了客栈,施正平已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脉搏快要探不到了。 「公子对此人是如何打算的?」靛青问,如果没有救的必要,她们自然也就不用管了。 绝影封了施正平的周身大穴,将人侧翻过去,发现他后背左肩胛骨处被人砍了一刀,伤口不浅,还在向外渗血,照这情形下去,只怕撑不过半个时辰。 他沉思片刻,还是先行帮他止血。 「先救着,我回去问过公子再看如何处置。」 绝影一路都觉得事有蹊跷,施正平好歹是自创一派的武林前辈,纵然性子古怪了些,说话总是刻薄,但也不至于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后心上的伤口,干净利落,偷袭之人武功高强绝不会在施正平之下。 而放眼整个武林,符合这个条件的,又有几人呢? 他揣着这些线索打算全部禀报傅少御,哪成想回了公子的别院,刚行到廊下就听到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他身形一顿,侧耳静听,又有压抑的喘息从窗户缝里飘逸出来。 耳根子唰地红了。 他默默走远了些,想着等公子完事了再说,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破晓时分,傅少御披了件长衫推门而出,见绝影靠在月亮拱门下睡着了,他过去把人拍醒,问:「怎么睡在外面了?」 天光微亮,落在他敞开的衣领下,几处暧昧的红痕若隐若现,绝影慌忙挪开眼,吶吶道:「施正平遭人暗害,想问公子如何处置。」 「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绝影站直身体,道:「萧公子应该也是去杀他,被人抢先了一步。」 傅少御点点头:「死了没?」 「吊着口气,」绝影想了想,补充道,「不知现下死了没。」 「哦,」傅少御去了后院小厨房,他挑挑眉:「你也饿了?」 绝影噎了一下,才道:「属下还在等公子吩咐,如何处置施正平?」 傅少御挽起袖口拿了个碗,掀开锅盖,一脚踩在灶台上,用大勺往碗里舀粥。米粥刚刚煮好,灶台下还有火煨着,锅盖掀开的一瞬,他被热气熏了一脸,没看清,勺里的热粥就往手上倒了大半,烫得他直抽气。 绝影嘆口气,走过来说:「我来吧。」 「不用,他要知道是旁人舀的,要发脾气。」傅少御哆嗦着又往碗里盛了半勺,努努嘴:「把锅盖盖上。」 他端着满满的一碗米粥,僵硬地往回走,绝影看得提心弔胆又觉得几分好笑,两人一路护送着这碗粥回了小院,傅少御才说了一句:「既然没死,就带回去养着吧,把人看好了,也不要苛待。」 语气很随意,丝毫不见往日对这位武林前辈的一丁点敬重。 施正平还没有萧绝要喝的一碗粥重要。 绝影领命,要去找靛青时又被傅少御叫住,「公子还有何吩咐?」 「等今日陪外公过了寿辰,你就去把唐筠带回来。」傅少御说。 绝影一怔:「可踏仙阁那边……」 「踏仙阁少了他也无妨,可你不行,」傅少御端着粥放到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谷物香气让人食指大动,他对绝影笑了笑,「把人带回来后,记得学我殷勤点儿。」 绝影:「……」 萧绝趴在榻上,黑髮散落地铺在光裸的后背上,听到房门开合的动静也恹恹地没有动弹,傅少御掀开被褥,往那两瓣被扇红的屁股蛋上揉了揉,然后把人捞起带进怀里,一口口把粥餵他吃完。 「还气呢?」傅少御从后面扣住萧绝的下巴,俯首在他唇上亲了亲。 萧绝摇摇头,他被折腾了一夜,现下困顿不已,根本无暇去想施正平的死活,他现在只想窝在傅少御怀里好好睡一会儿,「待会儿还要给外公贺寿,让我歇歇。」 傅少御不再吵他,抱着他和衣而卧,两人又睡了一个时辰,然后洗漱穿戴好,携手去给傅战风贺寿。 两人跪在厅堂内,先后敬茶,萧绝耳廓有些红,他总觉得这与拜堂成亲没有什么差别。 傅战风笑呵呵地接了茶,让两位乖孙伴他左右落座,今日寿宴办得极其家常,加上巫山云、绝影只有他们五个围坐一桌,吃饭聊天。
第96页 中途绝影去了一趟后院的窄巷,赤雪可怜巴巴地蹲在那画圈圈,见他出来,一双凤眼竟隐泛泪光:「影哥哥,你吃饱啦?」 绝影无奈,从怀里掏出几个红色布袋,放进赤雪手中。 「这是?」 「外公惦记着,跟往年一样送你的。」 赤雪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有几张银票,外加两个木蜻蜓,是傅战风亲手做的,也是她最喜欢的玩意儿。一张委屈巴巴的小脸上立刻乌云散尽,露出笑意:「外公果然疼我。」 「我的呢?」巷口传来脚步声,几个起落,黑袍已落于赤雪身侧,要去抢她怀里的袋子,「快看外公今年给我多少钱!」 「不给不给,这都是我的!」赤雪拔腿就跑,转瞬就熘得没影了。 黑袍也不追她,他风尘僕僕,对绝影笑了笑:「真羡慕你,我们这群人被迫流落街头,数你日子过得最滋润。」 绝影把他明日要启程去蜀中的事说了,「公子这边,就交给大哥了。」 「客气什么?」黑袍拍拍他的肩膀,手顺势在他胸前摊开,勾了勾手指:「上次欠的一百两,该还了。」 绝影嘴角一抽,把人拍开,头也不回地把门摔在了黑袍的脸上。 回了大厅时,厅中没人,地上却有一滩鲜红血迹,绝影心头一跳,慌忙去了偏阁,就见萧绝躺在榻上虚阖着眼,嘴角还挂着一丝鲜红。 「外公,抱歉。」他声音有点颤抖,不知是不是疼的。 傅战风束手站在一旁,低声道:「傻孩子,先别说话,养神。」 「姑姑……」傅少御急切地看着在给萧绝号脉的巫山云,又不敢再继续多说打扰她,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巫山云检查了下萧绝的眼瞳和舌苔,松了口气:「没事了。」 「什么?」傅少御以为自己听错了。 「呕血鲜红无乌色,脉象平稳,毒素已清。」巫山云的声音有点飘忽,「你不会失去他了。」 傅少御和萧绝俱是怔愣片刻,而后如重获新生,紧拥在一块,悬在胸口多日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傅战风也露出喜色,跑去院子里亲自放了几挂鞭炮庆贺,「今天是双喜临门吶!」 为讨外公欢心,昨天萧绝偷熘出门去找施正平前,先去了趟城外,把那头因为刺杀而弃在外面的骆驼找了回来,献给了傅战风,老爷子连连称好,愣是骑着骆驼在小花园里熘了两圈。 可怜花圃里精心栽培的各样花草被踩得七零八落,要知道这些都是适宜在中原栽种的植物,为了让它们在塞北成活,园丁费了不少心血。 一朝全毁了,可没人敢吭声。 没办法,谁让老爷子高兴呢? 第51章 如律令 绝影当夜便辞行南下蜀中,翌日清晨,巫山云也来向傅战风辞别。 「怎得一个个的都要走?」 昨天家里还热热闹闹的,今天就要各奔东西,傅战风有点不高兴。 巫山云说:「离教近两月,积务繁多,不得不回。」 傅战风也不再多做挽留,他命傅少御护送她出城,自己一个人蹲在小花园里收拾昨天被骆驼糟蹋得七零八落的花花草草。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地说:「小绝过来。」 待萧绝走近后,傅战风见他穿戴整齐,腰间还缠着软剑,问:「你要出门?」 萧绝本打算趁傅少御不在,偷偷去趟客栈核实下施正平的死活,转念一想又摇头说:「不出去,」他在傅战风旁边蹲下.身来,「外公在做什么?」 「你可知这花叫什么名字?」 傅战风摆弄着几株小花,或紫红、或明黄,叶片肥厚似松针,花瓣却单薄,算不上多漂亮。 萧绝摇摇头。 「这叫松叶牡丹,是少御他娘亲最喜欢的花。」花泥沾了满手,傅战风无奈地甩了甩,嘆道:「哎,老夫就不是种花逗鸟的料!」 「我来。」 萧绝挽起袖口,用小铲将土壤松好,把倒伏的还有救的小花重新栽好,傅战风乐得自在,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打量这一小片花圃。 「你是不知,少御他娘亲十六七岁的时候,顽皮得很,在家里片刻也待不住。那时我整天忙东忙西,也没空管她,一不留神,她就熘了。」傅战风笑嘆一声,「这性子,一点都不像我。」 萧绝勾起了嘴角,静静听他回忆自己的女儿。 「你知道她跑去何处了吗?」傅战风说,「她竟只身去了蜀地,数月方归,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跟我说那边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松叶牡丹,比家里漂亮。」 萧绝仔细看看手中的花,单拎出一朵确实平平无奇,倘若是连成花海,想来别有一番风趣。 「我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罚她去跪祠堂面壁思过,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终究不落忍,夜里给她端了碗羹汤过去,结果人又不见了。」 萧绝有点意外:「赌气离家?」 傅战风摇摇头,想起当年往事,饱经沧桑的脸上尤有无奈而宠溺的笑意:「她半夜三更跑去种花了。」 「……」萧绝哑然片刻才说,「您的女儿很有趣。」 「哼,怪我对她太过宠爱,才让她那么天真。」 天真到和那个姓凌的剑客私定终身,完全不考虑他这个做父亲的感受,若当初她肯听自己的一句劝,怎会受到牵累招来杀身之祸?
第97页 他盯着那堆东倒西歪的花苗,两道花白剑眉微微拧了起来:「命啊,这都是命。」 萧绝把土填好,用手掌压实,想了想说:「您把御哥教养的很好。」 提到傅少御,老人的心情又开朗起来:「这小子比他娘还要难管教,但是个懂事的孝顺孩子,而且他眉眼间有傅觅的影子,有他陪着,老头子也算有个安慰。」 「她一定很漂亮。」萧绝说。 「谁漂亮?」 傅少御只听了半截儿话,在萧绝身旁蹲下,见他脸颊上沾了一点花泥,比平日更添可爱生气。 傅战风问:「把你姑姑送出城了?」 「嗯,」傅少御点点头,「她叮嘱我要监督您多按肩周关穴,不许偷懒。」 傅战风佯装没听见,起身拍拍尘土,对萧绝说:「你别弄这些了,交给下人们去打理吧。」说完,他转身就走,「我去看看骆驼,别饿着。」 「一会儿我去找您按肩。」傅少御高声说,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摇头轻笑,又撞了下萧绝的肩膀,问:「还没回答我呢,方才你在说谁漂亮?」 萧绝专心栽花,垂着眼睫但笑不语。 傅少御用指尖勾了些泥土,作势往那张白皙的脸上抹,「说不说?说不说?」 萧绝偏头要躲,双腿因久蹲有些发麻,没有撑稳,摇摇晃晃往旁边摔去,被傅少御手疾眼快拽到怀里,紧接着天旋地转,他被压倒在花丛里。 新翻的泥土清香就在鼻尖弥散开来。 「脏了。」萧绝抗议道,「今日新换的衣衫。」 「没关系,我给你洗,你先老实交代。」傅少御追问,眼里明晃晃的都是笑意。 萧绝想了想,便把方才与傅战风的对话简单转述给他听。 傅少御闻言沉默片刻,忽然俯首抵着他的额头,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母亲去世后,我由外公教养长大,在沛都常住,偶尔会去另一处地方?」 萧绝点点头,他还记得傅少御承诺要在他痊癒后,带他去那里,把自己的过去一点点全部说与他听。 「那里有一面山坡种满了松叶牡丹,听外公讲,那是我娘的劳作成果,」傅少御从他身上翻开,仰躺在松软的泥土上,眯着眼看了看湛蓝的天空,道:「就是这个时节了,花陆陆续续开放,特别美。」 他歪头看向萧绝:「想不想去看看?」 「想,」萧绝倾身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口,「带我去。」 傅少御摸了下脸,方才被萧绝蹭上了一点泥土,他对已起身离去的背影高声喊道:「我帮你洗衣,你给我洗脸啊!」 萧绝头也不回,快步朝他们的小院走去。 两人又在沛都陪老爷子待了几日,这才启程,至于此行的目的地,傅少御没打算提前告诉萧绝。 「你为何不问我?」傅少御勒下缰绳,让马儿稍微放慢速度,与萧绝并驾齐驱。 萧绝一身玄色衣袍被风鼓盪得猎猎作响:「问什么?」 「自然是问去往何处。」傅少御轻佻地笑,「不问一句就跟人走,不怕我把你卖了?」 萧绝冷哼一声:「我看谁人敢收。」 傅少御放声大笑,扬鞭策马,带人朝西南进发。 途经一处地名叫做「五十里坡」,两人暂且下马休息,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阳春面。 「你可知此地为何叫五十里坡,而不是三十里、八十里?」 傅少御斟了杯茶,推到萧绝面前。 萧绝摇头说:「不知。」 「喏,」傅少御指了指西南方,「此去五十里正是春山台,因地势连绵起伏类似山坡,所以取名叫五十里坡。」 春山台,萧绝总觉得这名字似曾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确切源头。 正想追问时,小饭馆里进来几名剑客,吵吵嚷嚷的择了旁边的桌子坐下,点好酒菜就继续侃天说地,旁若无人。 萧绝最烦这种聒噪之辈,冷眼扫了旁边一眼,见那些人毫无察觉收敛之意,他想警告两句,傅少御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在他耳畔轻声道:「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江湖人聚在一块,聊得自然都是些江湖近期的新奇事。 最近顶要紧的一桩事,那就是不日便将举办的英雄大会,这几个剑客有幸受邀前去参加,兴致高昂,亢奋不已。 要知道,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拿到那张英雄帖的。 「这次英雄大会机会难得,你我兄弟若想在江湖扬名立万,一举成名,可要好好把握才是啊!」 「扬名立万倒在其次,主要是那厮所犯恶行实在令人愤慨,倘若真能手刃恶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李兄所言极是,不过听说那厮狡诈无比,他当真被擒了?」 「召帖白纸黑字,清楚分明,朱兄不必多疑。」 「可是我听说……」那姓朱的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分为小心地说,「燕家的事不是异瞳者所杀吗?按理说,该把那人捉来审判才对,怎么捉了个……」 「朱兄慎言,」同伴点点桌子打断他的话,也跟着压低声音说:「踏仙阁作恶多端数十载,近日更是肆无忌惮滥杀我武林正义之辈,岂能容它?」 萧绝心中一凛,看了傅少御一眼,对方低眉敛目,仍在认真听着,没有多大反应。
第98页 只听得那名姓李的剑客接过话头:「朱兄难道还没看明白?英雄大会不过是征讨踏仙阁前的一个誓师大会罢了,至于要拿谁祭旗并不重要,只要他是踏仙阁的人就行了。」 姓朱的连连点头称是。 傅少御突然转过身去,沖那桌上的几人抱拳拱手,好声说道:「可否向几位兄弟打听一下,那个被捉去祭旗的是哪号人物?」 那个姓朱的是个直肠子,见傅少御气质风度不似邪辈,就想如实告知,结果被李姓剑客拦下。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傅少御身边,但见萧绝神色冷峻不带善意,又以眼罩遮覆左眼,便有心将他与那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异瞳联繫到了一处。 出于谨慎,他小心回答:「阁下气度不凡,若是江湖中人,也该收到了英雄帖,我等兄弟所言何人兄台自然知晓。若只是好奇,还是奉劝阁下一句,不要与这等麻烦事牵扯关系。」 这样一听,傅少御便知是问不出来了,他道过谢,坐回座位。 直到他们两个吃完阳春面结帐出门,旁边那几道审视的目光就一直灼灼逼人,不曾有半分收敛。 见萧绝面色不快,傅少御颇有几分自责:「早知封彦会信口开河泼你脏水,当初我就不该带你去断龙山,更不该再与他碰面。」 萧绝气恼的倒不是这个,燕星寒虽不是他亲手所杀,但也是因他而死,倒也不算封彦污衊。 他现在担心的另有其事。 为何那几名无名小辈都收到了英雄帖,傅少御这等重要人物却不知此事? 难道是他的身份已然暴露,连累到了傅少御一併被怀疑了吗?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事。 纵然他不在乎什么狗屁正义,但他怕傅少御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成为人人喊打喊杀的过街老鼠。他怕傅少御会因此痛恨他,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御哥难道不怀疑此事?」 「怀疑什么?想请就请,不请就不请,反之亦然。」 想去就去,不管他请还是不请。 傅少御翻身上马,并没有纠结这事,两人继续前行,不过还没走出五十里坡的地界,送帖的人就到了。 白衣烈马,长刀在背,正是丹阳派大弟子、未来掌门人——施奕。 「还好追上你们了,傅大哥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傅少御摇头不答,只问:「阿奕如此急切,可是有要紧事?」 施奕点点头,他翻身下马,将两张帖子分别递了过去。 萧绝讶异:「有我的?」 「那是自然,」施弈笑道:「沈伯伯特意嘱咐,萧公子年少有为,不能轻待。」 萧绝接过帖子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力透纸背。 「蜀中踏仙阁有崔氏贼子,豢豺狼、狎邪佞,残害忠良,好乱乐祸。先有屠凌氏满门三十二,今又纵恶犬毒害后起之秀无数,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唐筠乃其门下鹰爪,残贤害善,作恶多端。然多行不义必自毙,终被生擒。特定于七月十五晋平城内,举办英雄大会暨屠魔誓师大会。 维我天下英豪,云集响应,席捲起征,提剑挥鼓,剿杀恶鬼,荡涤干坤。如律令!」 第52章 武侯府 唐筠被生擒? 萧绝一时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 若唐筠真能在英雄大会被枭首示众,或许他的身份秘密能再隐瞒一段时间;但在此之前,倘若那些武林正道对唐筠施以手段刑讯逼问,保不准唐筠会为自保吐露一些东西。 不过看施奕的反应,似乎不知他就是来自踏仙阁的异瞳杀手,说明现阶段唐筠嘴巴闭得还算紧。 「萧绝?」傅少御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人回神,「想什么呢?这英雄大会,去还是不去,我听你的。」 「去。」萧绝言简意赅,将召帖折好放入怀中。 倘若不去,却寻不到充足的理由,只会惹人怀疑,所以他必须去。 最好能伺机找到唐筠,早些把人杀了,以绝后患。 「那事不宜迟,此地回晋平需得三五天的时间,去早些还能帮得上沈伯伯的忙。」施奕说。 「也好。」 傅少御翻身上马,勒紧缰绳调转方向,随施奕一道赶往晋平。 中途歇息餵马,趁着施奕不在,他才对萧绝说:「事发突然,带你回去的事只能暂且往后拖了。」 萧绝摇摇头表示无妨,他也不想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同傅少御回顾过去,他更希望先解决眼前的麻烦。 「御哥以为,召帖所言之事是真是假?」 「嗯?你是指唐筠被抓还是别的?」 「自然是讨伐踏仙阁。」萧绝说,「只为一个燕星寒,就要举中原武林之力端掉一个杀手组织,燕无计当真有此号召力么?」 踏仙阁收钱办事,游离于正邪之间,武林正道对此多有鄙夷,却也不好干涉,双方相安无事数十载,怎会因一个黄毛小子的死,就轻易打破这种平衡? 傅少御沉吟片刻,才说:「燕星寒之死只是藉口,至于是谁迫不及待想要踏仙阁覆灭,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就不是你我能轻易揣测的了。」 萧绝凛然,蓦地想起他斩下崔玉书头颅的那个雨夜,在背后帮他弹出两颗石子,又暗中偷走崔玉书尸首的人,会不会跟唐筠被抓有关呢?
第99页 似乎不太可能。 那人希望崔玉书死掉,又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应该是与崔玉书有私怨,对踏仙阁敌意并不大。 那又会是谁呢? 「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傅少御揉揉他的额发,提醒道:「到了晋平,鱼龙混杂,诸事小心。」 萧绝点头,遥见施奕捧着东西朝这边走来,他敛了情绪不再多言。 「傅大哥,萧公子,吃点吧。」 施奕将几个红糖馒头递过来,细心地用巾帕包着。他靠在树下把自己的那份安静吃完,擦干净嘴巴,才开口问道:「傅大哥这些日子在塞北,可有打听到家父的下落?」 萧绝咀嚼的动作一顿,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动弹。 只听傅少御说道:「实不相瞒,前些时日曾与施前辈见过一面。」 「在哪?」施奕略显激动,他已与父亲失联近月余,甚是担忧。 「沛都,」傅少御面不改色地说,「只是第二天施前辈未能如约前来,我去客栈询问,说是前辈趁夜离开,看样子有急事。这几日便再无音信。」 萧绝艰难地将噎在喉咙的馒头咽下,不知傅少御所言是真是假。 那晚绝影出来寻他时,只遇见他与那姐妹花交手,并不知施正平遇刺之事。傅少御对此事不知情,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第二天当真去了客栈询问吗? 若真的去了,那满屋的血迹又怎能瞒得住? 施正平到底是死了,还是被什么人救走了? 萧绝疑惑重重,却又无从查证,他暗自思忖最近日子实在太过清闲,导致他的戒心和杀人功力断崖式下降,没能对施正平补上一刀,始终是留下了隐患。 此去英雄大会,他断不能再掉以轻心。 「也罢,父亲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待他办完事自然会回来,只要他平安无恙就好。」 施奕嘆了口气,没再继续追问。 傅少御想了想,问:「施前辈独自追查那两名异域女子的身份来歷究竟所为何事,不知前辈可曾对阿奕透露一二?」 施奕抿抿嘴,拨弄着脚边的一株野草,道:「傅大哥可还记得,那日有人怀疑她们的背后指使之人便是凌氏遗孤?」 傅少御点点头,当时书房内众人,唯有施正平一人出声驳斥,称凌氏后人当年不过满月,不可能逃出生天。 言之凿凿,甚为激动。 「那晚各自回房后,我本想再同父亲详谈一下此事的可能性,」施奕坚信凌氏遗孤尚在人世,「但他的态度……」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很奇怪。」 「奇怪?」 「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是二十多年来,我从未见过他那般模样。」施奕露出几分苦恼,「他一直强调凌家满门全灭,又不停追问我那次在凌家旧宅的一切见闻,让我详细回忆见过的每个人……总之就是很矛盾。」 按道理来讲,一桩陈年旧案,纵然再令人愤慨,也不至于在多年后被重新提起时,让人如此激动。 除非……是牵涉其中的当事人。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浮上心头,施奕越想越慌,没有注意到傅少御此刻的眼神冷沉得可怕。 萧绝把剩下的半个红糖馒头放到了傅少御掌心,只是抬起眼睫的一瞬,那双深邃眼眸就换了副模样,温柔缱绻,含带几分笑意。 「不吃了?」 「太甜。」 傅少御拿过别在后腰上的水袋,拔掉塞子,递到他嘴边:「喝点。」 萧绝就着他的手仰头喝了两口水,有些许顺着嘴角流到白皙修长的颈子里,施奕看了两眼他滚动的喉结,又匆匆转开目光。 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些过于亲昵了?可他们的神情又十分自然,施奕觉得自己龌龊,怎么能把傅大哥和萧公子往那处想?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没做耽搁,七月初七便赶到了晋平城内。 彼时已有不少收到召帖的江湖人士汇集城中,大小客栈人满为患,青石板街穿梭往来的也尽是些威风得意的侠士之流。 时值盛夏的小城,比往年都要热闹。 「为何要选在此地?」萧绝不解。 这里不比平川府宽敞,没有上冶城富庶,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镇,为何会选在此地举办英雄大会? 施奕笑了一下:「公子稍后便知。」 他在前牵马引路,偶尔遇到一两位相熟的游侠,简单寒暄两句,?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拐过街角,最终引二人抵达一座规模庞大的庄园,门上金匾镶有「武侯府」三字。 傅少御瞬间瞭然:「这是聂夫人的娘家旧宅,也是施奕的外祖父家。」 萧绝略感诧异,他只知道燕无计的髮妻聂娴出身武学世家,燕无计那身吹箫弄琴的本事还是师承聂娴的祖父,却没想到聂娴祖上竟还有人封侯拜相。 怪不得燕无计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和娘亲扫地出门。 一无是处的平民女子,哪能比得上家世显赫的权贵之女?脸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花瓶而已。 花瓶并不能给他带来权势富贵。 「据说这是开朝皇帝钦赐的宅邸,内设地牢,当年关押过敌国的战俘将军。」施奕将马拴好,带他们二人进府,「我外公去世之后,这座宅子就一直空着,没想到有天府里的地牢竟会派上用场。」
第100页 傅少御问:「唐筠被关在此地?」 施奕点头:「要去看看么?」 傅少御看了萧绝一眼,才说:「那劳烦带路吧。」 这座庄园很大,设计风格不同于江南园林的婉约多绿植,更像是北方的宽阔庭院,施奕说:「以前外公健在时,总在这里练剑吹笙,他嫌种太多树影响他施展功夫,所以院子里总是光秃秃的。」 不过好歹还是有些盆景点缀,自然失不了权贵世家的气派风度。 在花园的东南角有一近乎废弃的假山,假山后开一石门,门前有两名家丁把守,见到施奕带人前来,忙拱手行礼:「少爷。」 施奕对他们说:「这是傅少侠、萧公子,是府上的贵客,他们若是前来,不必阻拦。」 家丁遵命,打开石门,侧身让行。 一阵湿冷的风打着旋儿从门后冲出,鼻尖充斥着股浓郁的潮腥气味,很不舒服。 「地牢已荒废数十年,空气不流通,你们暂且忍忍。」 施奕在前引路,走下窄而陡的台阶,弓着嵴背穿过一道低矮的巷道,眼前豁然开朗,有篝火在两侧墙壁点燃,发出微弱又不稳定的光,潮湿气仍然很明显,而且待久了会有些憋闷。 萧绝暗想,凭唐筠那养尊处优的性子,在这里别说待上十天半月,只怕滞留半天就要哭爹骂娘了。 果不其然,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地牢深处很快传来了唐筠的叫骂声。 声音洪亮,气势高亢,看来被生擒之后,并没有遭受什么非人待遇。 萧绝担心他看到自己会受刺激口不择言,所以就没有再往前走:「我有些不舒服,先出去缓缓。」 施奕有些担忧地问:「公子怎么了?」 萧绝摇摇头没回答,只是沿来路往回走,?不过他走得极慢,仔细打量着地牢的布置,不错漏任何机关陷阱。 「没事,由他去吧。」傅少御对施奕说,「我们抓紧时间,这里确实憋闷得很。」 「好。」施奕引他往前拐过一个小弯,经过一间刑房,便听得唐筠在哼着小曲骂他的祖宗十八代,不由得皱眉:「还请唐门主慎言,省些力气不好么?」 「不、好,」唐筠一字一顿,挑着眉头似笑非笑:「你爷爷我现在浑身都是气,乖孙快过来让爷爷骂一骂舒坦舒坦。」 施奕待人向来温恭谦逊,从不讲脏话,耳听得唐筠在这儿口出狂言,一张脸气得发红,却又不愿豁出教养骂回去。 却不知他越是这样,唐筠越来劲。 唐筠半躺半坐靠在湿冷的墙角,翘着二郎腿,一双桃花眼只眯着条缝,沖铁栏杆外的人摇头晃脑:「哟,今儿还带了另一个乖孙?谁啊?走近点给爷爷瞧瞧。」 傅少御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步,站进落拓不羁之人的目光中。 唐筠觉得自己死期到了。 第53章 痴错付 萧绝仔细查看了地牢的布防,很简陋,而且因多年未用,疏于维护,许多地方已是破败不堪。 若踏仙阁有心营救,并不困难。 只需要悄无声息杀掉守卫,卸掉唐筠那间牢房的铁锁就能成事。 不过武林正道誓要用唐筠开刀,还将他囚于此处,定然会严加防范,派人日夜看守。 更何况,早在他诛杀崔玉书后,就对踏仙阁下了命令称唐筠叛逃。虽然唐筠后来还明目张胆打着崔玉书的旗号去燕家闹了一场,但这也间接说明踏仙阁内部或许早已土崩瓦解。 纵然唐筠在踏仙阁里仍有心腹眼线,但眼下乃生死存亡之际,倒也不一定会顾得上他的死活。 「萧公子?」 略带惊讶的一道声音,让萧绝回神,他循声看去,燕飞霜身穿一袭素白衣裙,美眸含羞带喜地望着他。 「真的是你!」燕飞霜难掩兴奋,小跑过来,裙裾蹁跹像只自在的蝴蝶,「萧公子何时来的?我还以为你会错过这次大会呢!」 「刚到。」萧绝顿了顿,问:「你一个人?」 「啊,不是,」燕飞霜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笑道:「我陪父亲来的,他现在还同沈伯伯在商讨英雄大会的事,顾不得管我,我……」 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锦帕,将它打开,里面裹着几块方糖。 「萧公子尝一块,不要把我偷熘出去的事告诉爹爹,行吗?」 姑娘家的心思全都写在绯红的脸颊上,萧绝一眼看穿,他正欲回绝时,背后伸出一只手臂,毫不客气拿了块糖,朝燕飞霜晃了晃。 「见者有份,霜妹这几块糖怕是不够分的。」 低沉的笑意撞击在耳膜上,萧绝暗戳戳的拧了下来人的大腿根,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人推开,一如往常的不近人情。 燕飞霜看到傅少御,笑容更加明媚。 「傅大哥,这些都给你总行了吧?」 说着,就要把帕子裹的东西都塞到傅少御手中。 傅少御连连摆手,调侃道:「霜妹贿赂萧公子的东西,傅某怎么好意思收下?」 咯嘣咯嘣,他快速把嘴里的糖嚼碎,咽下去后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酸得很。」 萧绝横了他一眼,傅少御沖他笑得风度翩翩。 「日头太毒,咱们进屋说吧。」施奕将他们引至一间小院,内有东西厢房和主屋,道:「此次大会参与人数众多,城内的客栈怕是订不上了,就委屈傅大哥和萧公子在这里休息了。」
第101页 "无妨,有一间屋子遮风避日就好。"傅少御说。 燕飞霜指了指东边,说:「我就住在隔壁小院,若有短缺物品,只管吩咐我就是。」 傅少御看了萧绝一眼,萧绝不明所以地回看过来。 待那表兄妹二人走后,他才开口:「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傅少御不答,只扁扁嘴巴往榻上一卧,对着屋顶嘆气:「真酸。」 萧绝把门关好,过去趴在了男人身上,咬着他的下巴喃喃道:「酸什么?」 「自然是酸那颗糖了,」傅少御垂着眼睫,双臂箍着那把劲瘦的腰,「你这么冷冰冰的一个人,怎么还有姑娘不死心地往你跟前凑呢?」 萧绝把手探进他的衣内,肆意游走,「谁说我冷冰冰的?」不轻不重地在男人结实的胸口拧了一把,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我是你一个人的。」 傅少御很是受用,低笑着把人压到身下,吻作一团。 当天夜里,两人被施奕叫去书房,沈仲清、燕无计还有四大门派的掌门人都在,独独少了施正平。 「施掌门还没有音讯吗?」问话的是断空堡掌门敖江。 「听奕儿提起,少御曾在数日前见过正平。」沈仲清看向傅少御,傅少御点头称是,把之前对施奕说的话,又简单陈述一遍。 细节之处也说得滴水不漏。 燕无计不疑有他:「既如此,那就先把他的行踪放一放,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加强看守,防止那贼子逃脱。」 萧绝内心一凛,若这群人严加防守,那他伺机杀掉唐筠灭口的计划只怕更难实施。 敖江说:「燕兄有何高见?」 燕无计道:「寻常守卫防得住普通人,却防不住武功高强的别有用心之人。不如我等亲自轮流看守,不让他人有一丝可乘之机。」他看了沈仲清一眼,加了一句:「这也是沈兄的意思。」 沈仲清在武林德高望重,虽从未答应过要做那个武林盟主,但做的都是武林盟主的事。 对所有人而言,那个称号有和没有,并无实际区别。 果然,燕无计此言一出,先前还有些犹豫的几位掌门连连点头称是:「讨伐踏仙阁是头等大事,多加防范总是好的。」 「那就有劳大家这几日辛苦操劳了。」沈仲清开口说,「待到七月十五,斩下唐筠首级,你我一起攻上不至峰,让崔玉书还凌氏一家三十二口一个公道,还星寒一个公道,这些年所有被踏仙阁暗杀的人若在天有灵,定然也会欣慰不已。」 萧绝听的想笑,这些人满口正义,两手沾的血可一点也不比他的少。 「少御,萧少侠,」沈仲清突然点到他二人名字,「你们两个少年英雄,可当表率,这次还请你们多多辛苦。」 傅少御身姿挺拔,面色肃然:「傅某义不容辞。」 萧绝却辗转整夜,未曾入眠。 该如何绕过几大掌门的看守进入地牢呢? 思来想去,根本没那个可能。 而且还有一件事让他心烦不已,这几日燕飞霜总是要来找他说话,哪怕他板着张脸不理不睬,这姑娘也能在旁边聒噪半日。 好生心烦,真想一剑抹了她的脖子。 偏偏沈仲清、燕无计这两个老匹夫也瞧出了燕飞霜爱慕的心思,还有意撮合,总是强行制造机会让他们两个接触,搞得傅少御也满心郁闷。 「公子?回神了嘿!」 黑袍隐在暗处,弹了颗石子,正中傅少御的肩胛骨,一阵酸酸麻麻,让神游的心思回正。 傅少御侧身朝夜色中看了一眼,沉声问:「绝影呢?」 「被我绑着呢。」黑袍悄声说,若不是他拦着,那小子只怕早就股身杀进武侯府,来一场怒髮冲冠为蓝颜了。 「但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小唐任人鱼肉吗?」 「眼下时机未到。」傅少御坐在屋檐上,今夜是他值守看顾地牢。 黑袍不解:「再过两天就是那劳什子大会,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 傅少御沉吟片刻,道:「只有大会当天,武侯府防守最为薄弱,声东击西是上策。」 「……」黑袍点头,「懂了。」 「且慢。」傅少御叫住他,叮嘱道:「你记得戴上面具,之前萧绝见过你的脸。」 黑袍笑道:「都多久了?公子还没把事情告诉他?」 傅少御嘆了口气,只听黑袍又道:「依您那位的脾气,若是知道你苦苦隐瞒他这么久,定是要发一通火的。公子好生保重。」 窸窣一阵轻响,夜色又是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了。 傅少御无奈地看了眼即将圆满的月亮,他当然知道萧绝会生气,所以想把人领回自己的地盘再和盘托出,到时候就算他再怎么撒火也没关系,反正人跑不了。 谁知道,半路出了变故,而且燕飞霜那姑娘也着实是个不开窍的。 这几日他对萧绝刻意亲密了许多,就连施奕那个木头公子也瞧出几分端倪,拐着弯打听他和萧绝的关系。 怎么这姑娘就完全看不出来呢? 难道非要他当面吻了萧绝,她才能死心? 心里又开始酸酸的不太舒服,他对萧绝的占有欲在日益增强,如果可以,真想把人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都不能走出自己的视线。
第102页 「别动,」脖子突然被一直温凉的手从后面扼住,清冷的声线被夜色赋予更勾人的特质,「再动杀了你。」 傅少御勾起嘴角,反手把那人往旁边一拽,轻而易举把人拖入怀中:「怎么杀?」 萧绝轻轻笑了,扬手勾住他的脖子,问:「在想什么?连我靠近都没听到。」 「在想如何把你绑在我身边。」傅少御啄了下他的嘴唇,「怎么不睡?专程跑出来陪我吗?」 萧绝半真半假地说:「想趁你值夜,行个方便,放我去地牢杀个人。」 傅少御笑容微敛:「我倒是忘了这回事,你一直想杀他。」 「那请问你放不放行?」 「他终究要死,你让他苟活两日又如何?」 「那就是不肯放了?」 萧绝在他怀里拧了半个圈,双腿夹住男人的腰,与他面对面坐在他的大腿上,哑声道:「那我出卖下色相,傅少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傅少御叼着他的嘴唇,含煳笑道:「你试试。」 月色下,屋檐上,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那滚作一团的两人究竟在做什么,但听那隐隐约约的含混情话,也能想到这二人有多亲密。 一脸惊诧的姑娘止不住浑身颤抖,羹汤再也端不稳,「咔嚓」一声,砸碎了月亮。 第54章 英雄会 英雄大会可谓是江湖第一等盛事。 最近的一次盛会还是在三年前,当时傅少御连挑青云榜上三大高手,一战成名。而「霹空剑」姚琮一柄双股剑用得出神入化,力压群雄,成为新一任武林盟主。 不过好景不长,一年后姚琮染病辞世,沈仲清暂领其职,发号施令。 「今日承蒙天下英雄赏脸,沈某倍感荣幸。」 晋平城菜市口广场,临时搭建起了方台,左右两侧立有大鼓,鼓声震天,如天兵降世。各路英雄或立或坐聚于台下,目光皆望向方台中央的沈仲清。 「众所皆知,踏仙阁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为祸武林数十载,实为毒瘤祸根。前段时间,沈某人与义弟燕无计擒了他的七大门主之一,此人姓唐名筠,相信诸位已知其斑斑劣迹。」 台下交头接耳,群雄皆是愤慨之色。 忽有一人站起,振臂扬声:「沈兄不必多做赘言,那踏仙阁无缘无故杀了我兄弟,我恨不能现在就生啖其肉、饱尝其血!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有不少朋友死在那贼子手中吧?终于把那厮擒了,还磨蹭作甚?快快把人押上来,咱们一人一刀替枉死之人报仇,方能消解心头之恨一二吶!」 沈仲清循声看去,遥见此人身形魁梧,肩上还扛着一把流星锤,笑道:「原来是贾高虎兄弟,还请稍安勿躁,听沈某把话说完。」 贾高虎见他认出自己,憨憨一笑,爽快道:「你说,你说!说完了让我先抡那小子一锤!」 沈仲清摆手示意他先坐,继续道:「众所周知,姚老盟主已仙去两年有余,武林一直群龙无首,沈某承蒙各位厚爱暂代其职,但终归不是办法。」 察觉他的意图,台下又是一番议论。 看样子,是要比武选出新一任武林盟主了。 果不其然,沈仲清表达了这个意愿。 「在座皆是盟友,沈某不想看到有人伤亡,比武点到为止。今日戌时为限,守住擂台者即为新任武林盟主。届时由新任盟主亲手诛杀恶贼,祭旗为号,率我等齐攻踏仙阁,拔除武林毒瘤,岂不是一桩美谈?」 广场上瞬间一片嘈杂,显然,武林盟主之位,可比唐筠人头的吸引力大得多。 萧绝四下看了一眼,眉眼冷冽。 这几日碍于地牢看守实在太严,他根本无法靠近,眼下所有人齐聚在此,武侯府内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家丁护院,实在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但眼下找个藉口熘走,也着实会引人怀疑。 正思忖间,耳畔有热源靠过来。 「想什么呢?」 萧绝回神,摇摇头道:「御哥可有心思?」 「武林盟主?」傅少御挑挑眉,看了一眼擂台,已有两人难掩激动跳了上去交起手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稀罕。」 萧绝也没多作追问,待一人被踢下擂台,他才说:「就在这一直坐到晚上?好生无趣。」 傅少御说:「不如我陪你上台,过两招如何?」 萧绝幽幽看过来。 「十个回合为限,你若胜了,便是武林盟主;我若赢了,你便是盟主夫人。如何?」 萧绝眼中泛起笑意,由他占嘴上便宜:「那如果未分输赢,又该如何?」 「那……」傅少御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换种方式,晚上继续一争上下。」 眼见那只耳朵在阳光下迅速变红,傅少御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他不再逗弄萧绝,转而把目光投向擂台之上,心里却在盘算着武侯府的事。 纵使萧绝不说,但他知道,他一直还在惦记着杀了唐筠这件事。 该如何隐晦地提醒萧绝,唐筠是友非敌呢? 或许该直接告诉萧绝,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不必整日提心弔胆。但接下来呢? 傅少御怕萧绝生气,又担心他冲动误事,眼下这个情形,实在不宜节外生枝,否则萧绝身份暴露,敌众我寡,下场只会比唐筠惨上千百倍。
第103页 该不该在此时坦白,已困扰傅少御数日。 生死攸关,他甚少这般优柔寡断,只因牵扯到了他最看重之人的性命,实不敢掉以轻心。 忽而爆出一阵惊唿,傅少御回神定睛一看,竟发现燕飞霜一袭红色劲装,飒飒立于台上,已有一名剑客被她踹出三丈之远。 她怎么上去了? 施奕也是一惊,满面担忧之色,燕无计捋着鬍鬚稳坐檯下,对女儿方才的表现很是满意。 自燕星寒身死,燕家整日愁云惨雾,燕无计对这个宝贝女儿更是百倍宠爱。见她上台也不多加阻拦,反正江湖中人看他三分薄面,定然也不会真伤了她。 武林不乏出色的女儿家,但百年以来,从未有女人真正在英雄大会胜出过,因而这会儿燕飞霜上台,众人只当是调剂心情,先后有几个上台陪她过招,并未当真。 就连那扛着流星锤的贾高虎,也来凑热闹。 他无意争位,上台纯粹是为了美人。 燕飞霜肃声说:「你下去。」 贾高虎掏掏耳朵,笑道:「小妹子,你这就不对了,咱们还未打过,怎得就要轰人下去?」 不待鼓声擂响,燕飞霜长剑已逼刺贾高虎面门,贾高虎闪避开,因着对面是个花季少女,不忍辣手摧花,流星锤被甩到一旁未曾动用,哪知姑娘剑招凌厉,几个回合下来,他身形见绌,有人开始起闹让他下台。 被个小姑娘逼得不出十个回合就要下台,贾高虎拉不下脸。他一甩膀子,虬劲双臂肌肉暴凸而起,六十斤重的流星锤甩抛出来,破空之声十分响亮,若是被砸到分毫,只怕燕飞霜这小身子骨可承受不起。 燕无计紧张地拍案而起,施奕已长刀出鞘,跃上擂台,将发怔的表妹拉到身后,替她挡下这一锤。 虎口震得发麻,交手双方连退几步,贾高虎一脚踩空,跌落高台,施奕站稳后拱手说了句「承让」,转身问道:「表妹你还好吗?」 燕飞霜却是不答。 「飞霜?」 施奕侧身细看,发现表妹竟是双眼通红,泪光闪烁,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怎么了?」 燕飞霜摇摇头,抬手抹了把发酸的眼角,走到台子另一侧,居高临下,对坐在那里的人说道:「傅大哥,我要跟你比。」 此言一出,众人譁然,其中还不乏一些闹笑声。 这燕家的姑娘,未免太过任性了,这岂是容她放肆的场合? 傅少御显然也未料到,他左看右看,才指了指自己,用怀疑的目光看向台上:「霜妹要指定我?」 施奕按住燕飞霜的肩膀,沉声道:「不要胡闹,跟我下台。」 燕飞霜不予理会,眼尾发红盯着傅少御:「对!」她咬了下嘴唇,像用了极大的勇气才敢朝傅少御身边扫了一眼,「不然萧公子上来。」 萧绝却连眼神都没分给她一下。 傅少御不忍当众拂了这小姑娘的颜面,便纵身跃上了台子,刚想和燕飞霜约定只过招多少回合,燕飞霜不由分说就挥剑刺了上来。 傅少御并不亮剑,轻轻松松避开剑锋,脚下微动,人已悄然绕到燕飞霜身后。 台下一片赞嘆。 不愧是青云榜上的高手,这身形步法诡谲多变,鲜少有人看清,更别提能预判他的走位,破解他的招数。 即便傅少御现在赤手空拳,看似被燕飞霜招招逼迫只能採取防守,但他游刃有余,实则占据上风。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较量,或许,这根本称不上是一场比试,更像是一个人单方面的发泄。 傅少御也察觉到了,燕飞霜现在满心的抱怨和不甘,还带着不容人忽视的委屈与可怜。 他想到前天夜里碎掉的瓷碗,很快就懂了她的反常。 「霜妹,有事可以私下谈,我们先行下台如何?」傅少御跃上台边立柱,负手临风,端的是风度翩翩,俊雅无双。 燕飞霜横剑一扫,男人纵身空翻,轻飘飘落于她身后。 她听见那声「霜妹」,心中更不是滋味。 「为何不反击?你拔剑!」 她愤声吼道,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已径直朝傅少御心口刺去,只听一声闷哼,台下静了片刻,随即爆出一阵阵惊唿,燕飞霜愣了。 她怔怔地撒手,剑柄仍悬滞在半空中微微颤抖,而剑尖已没入傅少御的左肩,鲜血汩汩而出,湿了单薄的夏衣。 变故陡生,萧绝冲上擂台,一把推开燕飞霜,去查看傅少御的伤口。 燕飞霜踉跄着退后半步,摔倒在地,施奕赶忙来扶,却见她已泪流满面。 「我、我不是有意的……」姑娘不知所措,声音都带了哭腔。 她这两天浑浑噩噩,食不下咽,寝难安眠,今日憋着一股闷气,只想发泄一下,傅大哥武功高强,她自是不敌,因此出乎意料伤了人,她震惊又自责,又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 「你怎么样?为何不躲?」萧绝冷声质问,面色不太好看。 傅少御摇摇头,伤口并不深,见这么多人围上来,实在是小题大做。 「没事,不要耽误比武,先下台去。」 「我在问你,为何不躲。」萧绝加重了语气,声音却压得极低,因为挨得很近,傅少御甚至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傅少御悄悄掐了下他的手,好声哄道:「不过是皮外伤而已,不疼的,你别这么严肃。」
第104页 萧绝咬咬牙,方才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傅少御明明可以轻而易举躲开的,该死! 他不忍沖傅少御发火,只能含恨朝燕飞霜射去一记眼刀,燕飞霜被他冷到冰点的眼神吓到,怔了一瞬,咬着牙红着眼,推开施奕跑下了擂台,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这……什么情况?」群雄都在状况之外,不知这对小儿女是不是有什么感情纠葛,才闹到了大会上来。 燕无计连声致歉,又亲自来看傅少御的伤势,傅少御被层层包围,唿吸都觉得不太顺畅起来,他无奈之下,只能脱了外衫,把伤口露出来给众人看了看,见真的是小伤,大家这才放心。 还未散开各自退回座位,忽有一道声音从台下传来:「今日好生热闹,在下斗胆一问,这是比武招亲还是比武选任盟主?」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俱是皱眉抿唇,满是戒备之色。 来人黑袍加身,兜帽下铁面森森,饶是站在盛夏阳光里,也透着股慑人的冷冽气势。而他身后,还跟着十名美姬,各个肤白胜雪,似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两个月前自己的寿辰晚宴上,这人就是带着十名美女来闹事的,思及此,沈仲清面色不快,沉声质问:「岑不语?你来做甚?」 一只枯瘦右手摘下兜帽,半张玄铁色面具下,笑出一口白牙。 「上次送您美妾您不收,教主慷慨大度,把她们赏给了在下。今日恰巧路过,在下特来感谢沈老,成全了岑某的齐人之福。」 第55章 杀心现 「这里不欢迎你,还请岑右使速速离去。」 沈仲清此话说得很不客气,岑不语却一点不恼,目光越过擂台看向后方搭起的巨型红色布幔,上书「英雄大会」四个大字,笔走龙蛇,气势磅礴。 「既是英雄大会,那岑某就恬不知耻一回,自封个英雄名号吧。」 瘦如枯枝的右手煞有介事敲了敲头上铁面,叮叮两声脆响,他灵光一现,笑道:「我知在座各位瞧不上我,但岑某仍不知死活要来凑热闹,无异于羊入虎口,一身孤胆。不如就叫孤胆英雄吧。」 他环视一周,高声问道:「没和哪位英雄的名号相冲吧?若是有,我再改一个。」 「放肆!」断空堡掌门敖江怒斥一声,「岑不语,你莫要嚣张,今日我等江湖英豪齐聚在此,你再这样张狂,定叫你有来无回!」 「这位兄台莫要误会,岑某只是和姬妾外出游玩,并非存心前来惹事。」岑不语彬彬有礼,还朝敖江拱了拱拳,但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这英雄大会什么狗熊、笨熊都能参加,又无明文禁止我这个姓岑的入内,岑某今天还就非得自讨无趣了。」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跃上擂台,扒头看了一眼傅少御。 傅少御已被搀扶起身,身形笔挺如松,唯独肩头血渍触目惊心。 岑不语粲然一笑:「伤了?」他扭动两下脖子,关节发出两声脆响,森然铁面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不掩兴奋,「今天走运的话,岑某没准还能落个盟主噹噹,到时候魔教右使的位子不要也罢。」 他分明没把在座的各位放在眼里,顿时群情激愤,拔剑声齐齐响起。 「且慢!」岑不语戒备地竖起一只手,「江湖中人就要守江湖的规矩,明明是一对一,你们怎么能群起攻之?沈前辈你最通情理,你来说句公道话。」 沈仲清沉吟不语,面色不悦。 他没法开口。 讲道理,岑不语虽是魔教右使,但魔教近年与中原武林相安无事,上次来他寿宴闹了一场,倒也说不上结了梁子,若是此刻围攻岑不语,只怕又会惹来麻烦。 踏仙阁还未清缴,实在不能再招惹一个魔教。 贾高虎站在人群后高声嚷嚷:「哼!正脸都不敢露的臭小子,嚣张什么!就算一对一打起来,你也不是爷爷的对手!」 旁边赶紧有人把他往后拽,刚被小姑娘踹下台的人,就不要在这放狠话了。 岑不语莞尔:「那好,岑某就挨个讨教讨教,谁先来?」 「我。」敖江上前一步,朝沈仲清拱手请战,「沈老,让我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长教训!」 沈仲清眉头紧锁,点了点头:「小心。」 众人皆退下擂台,傅少御被燕无计带去一边包扎伤口,燕无计一脸愧色:「飞霜从小被我宠爱坏了,她不是个坏心的孩子,只是脾气……」 「燕前辈不必挂怀,我知道霜妹是个好姑娘。」 傅少御看了眼台上的战况,敖江手持虎头双钩,掏、拿、捉、提,招式凌厉且极富有攻击性,岑不语左手持剑,右手如鹰爪,从容应对,丝毫不显劣势。 一时难分胜负。 他转开眼,想开慰萧绝两句,却不见了人影,心下骤然一凛。 方才现场人群骚动,他竟不知萧绝是何时不见的! 傅少御心里隐隐感觉不安,他太清楚萧绝的个性了,燕飞霜之前百般殷勤已让萧绝不耐烦,今日自己又故意放水受了那姑娘一剑,只怕她性命堪忧。 思及此,傅少御不能再等,随意寻了个藉口离了擂台,匆匆去找萧绝下落。 他并没有猜错,萧绝一路尾随燕飞霜,想找个僻静之地把人杀了,没想到燕飞霜一路哭着回了武侯府,他犹豫片刻,也跟着进了门。
第105页 花园里隐有打斗声传来,萧绝侧耳细听,辨明方位后,提剑悄声过去,竟发现有群头戴面具的黑衣人正在假山后地牢口与几名守卫搏杀。 有人躬身从地牢里跑出,?披着黑色斗篷,头被大兜帽罩着,看不清脸。 但地牢里只关押着唐筠一人,不是他还能有谁! 萧绝纳罕:莫非是唐筠早有反叛踏仙阁之意,暗中培养出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爪牙? 对方约莫近二十人,萧绝在心里掂量着此刻若是冲过去会有多少胜算,忽听得一声惊喝,燕飞霜已提剑沖了上去。 哼,自寻死路。 萧绝冷眼旁观,见那几名守卫很快被斩杀在地,只剩燕飞霜一人苦苦支撑。 那群黑衣人并不恋战,见唐筠得救就要撤逃,偏偏燕飞霜不识进退,也不知何时察觉萧绝在的,竟大喊一声:「萧公子快拦住他们!」 「蠢货。」 萧绝冷冷吐出两字,从拱门后现身,不急不慢朝假山那边走去。 唐筠见他如老鼠见了猫,紧抓着绝影的手腕,小声催促:「赶紧走赶紧走,这个瘟神见了我就要杀,惹不起惹不起!」 他这几天被关在地牢,吃喝不好,腿脚发软。又因眼睛一时受不了强烈光照,看东西都有点模煳。 绝影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轻轻松松跃上红墙,几个起落消失在视野之中。 其他人也迅速撤离,不与恋战。 「别逃!」燕飞霜急红了眼,这些人是踏仙阁的恶徒,是那个杀了她哥哥的同党,她不能眼睁睁看他们逃走而无所作为。 但她已在擂台耗费太多体力,眼下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萧绝。 然而,萧绝从阴影中走来,明明披着一身灿烂夏阳,浑身却仍似冒着冷气,教人心悸胆寒。 「公、公子?」 燕飞霜有点怕,纵然平日萧绝也对她罕有笑意,但和此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场。 她感受到了凛凛杀意,且这杀意不是对着那群已快逃脱无影的黑衣人,而是沖她自己。 燕飞霜浑身都在发抖,她握紧佩剑,看着萧绝逼近,心中生畏,本能地往后退却,却被守卫的尸体绊了一下,她惊唿一声,摔倒在地。 手掌撑地时,血泊还是温热的。 「公子……」滚烫热泪夺眶而出,燕飞霜不敢置信地问:「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么?」 萧绝随手挽了个剑花,居高临下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件死物。 「不是。」 「那你……你这是为何?」 燕飞霜杏眸泛红,她已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为何?」 萧绝端详着她俊俏的脸蛋,想了想,笑道:「不如你去地下,问问你的好哥哥,我这是为何。」 燕飞霜如遭五雷轰顶,又听萧绝笑嘆一声:「啊,忘了,他也不知缘由。那就有劳你再等等,过些时日,让你爹亲自给你解释我这是为何。」 说罢,一道剑芒闪过,燕飞霜哭叫着狼狈躲闪,但肩膀还是被割了一道伤口。 顾不上叫疼,也分不出时间去想萧绝话里的意思,她慌乱地爬向一边,想站起来反击,却又被萧绝刺中右臂,无法提剑。 萧绝有点泄愤的意思。 他杀人向来痛快利落,但一想到燕飞霜方才刺了傅少御肩膀一剑,他心里就不痛快。 耳听得燕飞霜连声惊叫救命,他嫌聒噪,刚想给她个痛快,就听身后厉喝一声「住手!」 萧绝身形一滞,燕飞霜哭喊着从他剑下逃走,惊慌失措叫了声「傅大哥」。 他回眸,就见傅少御面色不善站在拱门的阴影下,暗沉沉地望着自己。 他抿唇不语,盯着那个踉跄奔逃的红色身影,正欲射出一道飞镖了结她的性命,就听傅少御厉声道:「你敢。」 就这一瞬,燕飞霜已躲到傅少御身后,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萧绝握紧剑柄,冷声道:「让开。」 傅少御又气又无奈:「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忘了吗?」 见萧绝不答,他又说:「当初去断龙山时,我对你说的话,你都不记得了?」 萧绝沉默不言,但他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傅少御明知燕星寒所中的断魂散是他所为,仍要去断龙山五毒教寻求解药,路上萧绝曾问过他为何不问自己下毒缘由,傅少御却只让他答应一件事。 ——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萧绝咬咬嘴唇,再抬眼看向傅少御时,眼尾已泛了红。 「你方才心甘情愿受她一剑,这会儿是要心甘情愿替她去死吗?」 傅少御被他的逻辑气到了,无奈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在吃味么?」 「那你滚开,让我抹了她的脖子。」他提剑直指傅少御心口,「早在山洞时,我就想杀了她,让她苟活这些时日,已是仁至义尽!」 傅少御道:「你对她哪来的这么大怨气?」 「就凭她姓燕!」萧绝愤愤道,「我不管她是不是错生在了燕家,她姓燕,就活该去死!」 「你!」傅少御欲言又止,到底是心疼萧绝,软了语调,道:「你当初离家时,她还未出生,你对燕无计的怨恨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 萧绝咬着下唇不吭声,冷冰冰的目光似欲戳透傅少御的胸口,扎进燕飞霜命门。
第106页 燕飞霜从他二人的只字片语中,理出一丝头绪。 她不敢置信,连连退走。 萧绝提剑要追,却被傅少御抱个满怀。 「让开!」燕飞霜必须死。 傅少御嘆道:「别闹了,让御哥抱抱。」 「你休要拦我。」萧绝冷声道,忽闻得院外传来燕飞霜的惊叫,他勐地推开傅少御追了出去。 傅少御怕他冲动,急忙跟上。 哪知只慢了一步,待他追出门时,萧绝与燕飞霜俱是不见了踪影。 而门前石阶上丢着一把剑,是燕飞霜的兵器。 第56章 连环计 「报——」 一人急色匆匆,形容狼狈冲进会场,见他浑身是血,旁人赶忙让开一条道路。 那人扑通一声跪趴到沈仲清脚边时,岑不语刚好将一名挑战者踹下擂台,这已是他在两个时辰内的七连胜,中原武林可算是丢尽了脸面。 因而,沈仲清的脸色极为严肃。 「说,什么事。」 「禀、禀报沈老,地牢、地牢被踏仙阁的人劫了!」 「什么!」燕无计拍案而起,显得极为激动:「我就料到会有此事!大哥你早该听我一言,派几人留守武侯府!」 沈仲清面色更沉,捋着鬍鬚沉吟不语。 燕无计皱眉道:「这下该如何收场?我们总该给在座的各位一个交代。」 严防死守这么久,竟在最后关头疏于防范,出了纰漏,实在说不过去。 「三弟稍安勿躁,眼下最棘手的还是要解决擂台上的这个麻烦,总不能真让一个魔教右使统领中原武林吧?」沈仲清幽幽道,似乎对唐筠被救走一点都不着急。 燕无计没他这么镇定,他儿子的死和踏仙阁脱不开关系,踏仙阁的人就是他燕无计的仇人,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清缴踏仙阁,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武林盟主。 「那你在这解决岑不语,我回府看看情况。」 燕无计拂袖而去,沈仲清看了他一眼,又转而看向擂台。 刚走出菜市口,很快又见一人穿着武侯府家丁的衣服跑来报信:「不好了!小姐她被萧绝掳走了!」 「你再说一遍!」 燕无计惊怒不已,听那家丁只说了一句「萧绝就是异瞳」,也顾不得仔细分辨这话是真是假,就随着那人指的方向追去了。 一路追至城外杏林,他与萧绝不期而遇。 燕无计见他只身一人,厉声质问:「你把飞霜怎么样了!」 萧绝不答反问:「谁引你至此的?」 燕无计眉头紧锁:「你此话何意?飞霜不在你这?」 不待萧绝解释,他已拿出腰间长箫竖在唇边,浑厚内力灌注于音律,直击萧绝耳膜,震盪得脉搏鼓胀,胸口发疼。 萧绝试图屏气敛息,奈何箫声无孔不入,难以屏蔽,他脸色发白,强忍痛楚攻击燕无计,想要打断他的吹奏。 哪知攻到近前,燕无计袖中突然刺出一柄匕首,直插他面门,萧绝闪身避开,却察觉左眼一松,傅少御送他的眼罩倏然脱落。 夏日灿阳刺得他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见燕无计一副见鬼的表情。 「是你……」燕无计喃喃道,「你……你是……」 萧绝一脸厌恶:「我怎么了?」 燕无计本来就有所猜疑,现在仔细端详这张明艷的脸,确实与记忆中那张略有模煳的脸有几分相似。 他很像他的母亲。 但情感上,燕无计还是不敢置信:「不可能,那孩子早该死了,你不可能是他。」 「呵,」萧绝冷笑道:「你说的对极了,被你扫地出门的野杂种,早就二十年前就死了。」 「你!」燕无计怔怔片刻,突然冲上前来揪住萧绝的衣襟,眦目欲裂,「是你杀了星寒!那可是你兄长!畜生!!!」 萧绝一拳打在燕无计的胸口,拉开两人距离。 「我从小无名无姓,无父无兄,你说燕星寒是我兄长,未免过于抬举自己。」 燕无计从震惊中回缓过来,想起前番种种,便明白萧绝从一开始接近燕家人就是为了来报仇的。 他心痛难当,又无可奈何。 「我年轻气盛时犯下许多错,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你怨我恨我,想如何报復都行,」燕无计嘆了一声,「你先把飞霜交出来。她是你妹妹,她是无辜的。」 萧绝蹙眉不语,只听燕无计又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求你放过她。」 他倏然笑了。 自始至终,他在燕无计这里都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凭什么?是因为生母不同,还是因为他这双该死的眼睛? 「好啊,」萧绝扬首指了指燕无计手中的匕首,好整以暇道:「你现在自尽,我保证把你的宝贝女儿原封不动,好生送回上冶。」 「你——!」 「怎么?不肯?也对,」萧绝冷笑道,「区区一个孩子而已,没了可以再生,哪有燕前辈自己的命重要。」 燕无计胸口剧烈起伏,咬牙瞪着他,脸色涨红,神色痛苦。 萧绝上前一步,微微倾身,异色双瞳如毒蝎般慑人:「你的父爱,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燕无计忽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萧绝一身。 他单膝跪地,白玉洞箫杵在地上,勉强撑着身子才没有倒下,萧绝疑他有诈,防备地竖起寒霜:「你装什么?」
第107页 燕无计此时却连话也说不出来。 萧绝踹了他一脚,没用力气,就把人踢倒在地,定睛再看,燕无计唇边血色发紫带黑,显然是中了剧毒。 他矮身号脉,只一下便瞭然。 这是陷阱! 萧绝扇了扇燕无计的脸,质问道:「谁引你来这的!」 燕无计嘴唇翕动两下,眼里的光却渐渐散开,萧绝立刻提剑转身想走,刚奔出数丈,就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挡住了他的去路。 都是参加英雄大会的人。 有人发现倒在地上的燕无计,连忙奔去查看,已然气绝,死不瞑目,沾了满身鲜血的萧绝自然成了首要嫌疑人。 更何况,他现在双眼未遮,异色眼瞳十分明显。 「又是断魂散,万万没想到啊,你竟是那毒贼子!枉我们因你是傅少御的朋友,对你处处信任,毫不设防!」 「傅少侠在哪?他应该还被蒙在鼓里呢!」 「……」 萧绝孤身立于包围圈中,听到傅少御的名字,暗暗握紧了寒霜。 「让让,麻烦让让。」 施奕背负长刀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沈仲清跟在他身后,见到结拜兄弟死相惨状,一脸痛惜悲愤:「萧公子?!怎会是你!我三弟与你究竟有何恩怨,你要先杀他爱子,掳他爱女,又害他性命?」 施奕也是不敢相信:「萧公子,你讲清楚来龙去脉,大家会还你一个清白。」 萧绝不予理会,而是问沈仲清:「你怎知是我掳他爱女?」 沈仲清道:「自是武侯府中家丁回禀,有人亲眼所见。」 萧绝心里有了计较。 掳走燕飞霜之人,故意引他至此,又派人通禀燕无计,精心制造这一环又一环,应该不止是为了戳穿他的身份。 燕无计所中的断魂散计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气急攻心便催动毒发,说明幕后主使不仅熟知此毒,甚至还可能知道他与燕无计的关系。 他环视四下,视线一一扫过一张张或惊或怒的脸,想来那人就藏身在这之中,静静看着这场由他主导的戏码。 「萧公子,你快为自己辩解,我信你。」施奕急切道。 除傅少御外,施奕算是与萧绝相处时间最久的人,他自认虽然与萧绝交情不深,但依着他们平日的相处,他相信萧绝不会做出掳走燕飞霜这种事。 更何况当初在不至峰的山洞寒潭,萧绝曾经对他兄妹二人施以援手,有救命之恩。 萧绝冷笑,周围这些人一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如视蛇蝎,唐筠跑了,他这个传闻中臭名昭着的异瞳杀手就站在眼前,哪怕他自证清白又能怎样? 他懒得多费口舌。 手腕微动,寒霜发出铮鸣之音,立即有人警觉提醒:「他要拔剑!」 紧张局势一触即发。 刀光剑影将萧绝层层围困,施奕长刀出鞘,却不知该帮哪边。 萧绝平素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但这里大多都是江湖顶尖高手,纵是独步天下的绝顶高人也根本毫无胜算。 他自知不能恋战,边杀边退,摸到施奕身后,趁其不备横剑于其颈前:「都别动。」 施奕抿唇不语,虽然他现下看不到萧绝的表情,但身后之人凛凛杀气,却沁得他浑身发凉。 他知道,若有人乱来,萧绝真的会杀了自己。 沈仲清肃声道:「你即便今日逃了,我等也定会追你至天涯海角。」 萧绝不作应答,挟持着施奕退至林边,估摸着再走出一里,就能彻底甩脱这些人。 「萧公子,」施奕喉咙有些发紧,「你……你当真杀了星寒和姨丈吗?你是被冤枉的吧?我、我不信你会做这种事。」 萧绝冷笑:「当真不信吗?」 施奕张张嘴,却答不上来,他是不信,可萧绝的眼睛却在向他暗示事实的残酷。 「你们这些正人君子,都是这么假惺惺的爱骗人。」 逃至偏僻的无人处,萧绝倏然撤剑,狠狠踹了一脚施奕的腿弯,施奕踉跄着双膝跪地,抬眼看向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玉面公子。 「你要杀我便动手吧,只是临死前还想请你高抬贵手,放我表妹一条生路。」施奕说完就闭上了眼,喉结不安地上下滚动一番,却迟迟未听到萧绝动手的声音。 他迟疑地睁开眼,萧绝正握剑站在一旁,不知何时,傅少御站在了十步之外,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似缱绻对视,又似无声对峙,过了片刻,傅少御张开双臂对萧绝说:「过来。」 萧绝咬咬唇,用尽毕生勇气唤了他声「御哥」。 声音颤抖至极,还掺着一丝沙哑。 「嗯,」傅少御沖他点点头,「你过来让我抱抱。」 萧绝几乎是飞扑进了他的怀里,佩剑掉在了地上,双手死死箍住男人宽阔的后背,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御哥,你别不要我。」 「我在,」傅少御拍拍他颤抖的背,无奈地嘆了口气,「我不在,你总是要闯祸的。」 萧绝没答话,只把他抱得更紧,一颗心慌张到死。 傅少御知道他的事了吗?他会不会也同那些武林正道一起,视他为邪魔歪道,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 「萧绝。」 男人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声音极尽温柔。 萧绝应了一声,闭着眼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第108页 「把燕飞霜的下落告诉御哥好吗?」 萧绝倏然睁开双眼,柔软褪尽,满是霜雪。他抱紧傅少御,声线已恢復往日的冷清:「你也认为是我做的。」 傅少御没说话,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嘆息了一声。 萧绝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电光石火间,他扬起那只揽着傅少御脖颈的手,趁对方没有防备快速噼下,怀中骤然一沉。 「萧公子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施奕紧张大喊,又不敢轻举妄动。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萧绝捞起被噼晕过去的人,僵硬地勾了下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呢喃,「我不过是要抓住他而已。」 第57章 困锁情 傅少御醒来时,后颈钝痛不已,视野蒙昧不清,摇摇晃晃的,应该是在马车上。 他使劲眨眨眼,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依稀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过来,紧接着一阵轻飘飘的香气盈满口鼻,他又晕沉沉的睡了过去。 接连两天,都是如此循环往復。 刚有些甦醒迹象,就被迷香重新撂倒。 傅少御终日浑浑噩噩,神志不太清醒地暗骂萧绝这个小坏种简直疯了,这是铆着劲要把他药死吗? 他很生气。 萧绝摆明了又在胡思乱想,丝毫不信任他的真心。 先前对他说的种种承诺,他竟全然当做耳旁风了么? 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日,他赶在萧绝再次迷晕他之前开了口:「你想让我死,就拔剑给我个痛快,我不想到九泉之下做个饿死鬼。」 声音沙哑至极,像只破旧的风箱。 萧绝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愧疚道:「是我疏忽,」他捧着傅少御略显憔悴的脸颊,拇指一遍遍摩挲着男人下巴冒出的胡茬,「等会儿到了客栈安顿下来,我就给你弄些东西吃,御哥你再忍忍。」 傅少御闭着眼没什么反应,一来是被这小东西气的不想说话,二来是被饿的实在没有力气。 其实倒也不怪萧绝粗心大意,他这几日也没怎么进食。 自那日逃脱后,沈仲清就对他下了江湖追杀令。他带着傅少御一路南下,为躲避武林人士的眼线,耗心费神,寝食难安。 但不能停下来。 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他还没有和傅少御白头偕老,怎么能死? 哪怕傅少御知道他的身份未必能容得下他,但没关系,他把男人绑在身边,待安定下来,他有的是时间让他重新接纳自己。 难得偷闲片刻,萧绝又觉得自己好生悲哀:江湖茫茫大,竟无他的一隅容身之处。 思来想去,他还是带着傅少御奔赴蜀中。 生死关头,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踏仙阁这个去处了。 他将傅少御安置在不至峰山脚下的临泉小镇一家农户中,户主是个风烛残年的老瞎子,不知他二人身份,还算安全稳妥。 萧绝端来一碗米粥,一勺一勺耐心给傅少御餵下,又掏出袖子里沁了迷香的帕子,捂了男人的口鼻。 见人晕睡过去,他又不放心地用铁链把人绑在床头,这才起身出门。 他要先回趟踏仙阁探探情况,若唐筠那群反叛者不在,他才能安心把傅少御带回去。 听到脚步声渐远,床上之人陡然睁开双眼,还好这次他提前防范屏气敛息,才没真的被迷晕。 但不免还是吸入了一些,他使劲用脑袋撞了两下床头,疼痛使得他清醒了几分,他翻身而起,却无法挣开铁链。 傅少御沉沉地嘆了口气。 不多时,窗下忽传来几声动静,紧接着窗户被撬开,一道人影快速闪进屋内,还顺势滚了两圈,藏到桌案之下。 动作行云流水,极为熟练。 傅少御眼皮都懒得掀:「就我自己,不必藏了。」 「嘿嘿,我这是习惯了,习惯了。」那人来到床前,见到傅少御手腕上的铁链,眼珠骨碌两下,笑得鸡贼:「你俩真有情趣。」 傅少御哼了一声,问:「外间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自然是一团糟啦。」来人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床边,把傅少御往里面挤了挤,说:「他们这几天都脱不开身,只有我闲着来跟车,可把我累坏了,杀了十来个尾随的杂碎。公子倒好,整天躺在马车里和美人颠鸾倒凤,好生快活。」 傅少御这才掀开眼皮,幽幽看了他一眼。 那人嘿嘿一笑,撸起袖子要来给他打开镣铐,傅少御却出声制止。 「干嘛?再不打开可来不及了,你的美人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这可是唯一的逃跑机会。」 「谁跟你说我要跑了?」 「不跑干嘛?你要跟他回去做踏仙阁的压寨夫人?现在外面可是有一群人铁了心要把这破地方搞垮,公子你可别犯傻。」 「你懂什么?」傅少御当然很清楚局势,也懒得多做解释,只是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着,意味深长道:「我这是将计就计,顺带给小哑巴一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哦,」那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行吧,既然没我的事,那我走了。」 「等等,」傅少御叫住他,交代道:「你传令下去,让绝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见机行事。」 「还有吗?」 「我想吃绿豆糕,你有吗?」
第109页 「……」那人顿了一下,幸灾乐祸地丢下一句「褚风告辞」,翻窗跑了。 傅少御冷嗤一声,重新躺回到原位置闭眼假寐,不一会儿那股睏乏劲上来,他就真的睡了过去。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很沉,也不知中途萧绝是不是又给他用了迷香,待他再醒来时,已置身于一座布置精美的寝殿内。 他动了下手臂,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伏在床畔的人立刻醒了过来。 「御哥,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绿豆糕。」 「好,我马上给你弄来。」 萧绝赶紧起身往殿外跑,许是跪伏在床边太久,双腿发麻,跑了两步竟有些踉跄,傅少御看了立刻有些心软,想把人赶紧抱在怀里好好疼一疼。 但想到萧绝近日实在任性妄为,他又把那股心疼压了回去。 必须让他长个教训才行。 没多久,萧绝把一盘绿豆糕端来,把傅少御扶起坐好,亲手餵他吃东西。傅少御就由着他喂,一言不发,专心填饱肚子。 萧绝有些忐忑,主动搭话:「御哥为何不问我这是何处?」 「哦,」傅少御把绝影的木讷学了个十足,眼皮都不抬一下,边吃边问:「何处?」 萧绝眼睫乱眨,喉头髮紧,费了好大的勇气才吐出一句话:「这里是踏仙阁。」 他紧盯着男人的脸,却又害怕从那上面看出鄙夷与厌恶,因此眼神乱飞,在傅少御沾着糕点碎屑的唇边来回逡巡。 可傅少御并没有任何反应,吃完绿豆糕后沖他要了杯水,等咕咚咕咚喝完后,便重新躺回枕头上闭眼休息。 也不知小坏蛋用的是什么迷药,后劲十足,这几天他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只想睡觉。 萧绝只当他是心怀怨恨,更是煎熬心痛。 待入了夜,萧绝手脚并用爬上软榻,把衣衫尽数除去,光熘熘趴在了傅少御的身上,捧着男人的脸要去索吻,傅少御赶紧闭上眼佯装不愿,全身感官却似流水哗啦啦地向下半身涌去。 太要命了,这如何扛得住? 萧绝目露狂喜,用力扳过男人的脑袋,一下下吻他的嘴唇和脸颊。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御哥你想要我,」他试图抚平傅少御紧缩的眉头,「你说过要与我纠缠一生一世,至死不休的。」 傅少御终于肯看他一眼:「我对你说过那么多话,你只记得这一句吗?」 萧绝没理解这话中深意,只顾着要勾引傅少御和自己多说两句话:「我曾问过你,若哪天你发现我是作恶多端的恶徒该当如何,你说要把我囚在身边一辈子。御哥,你不要背弃诺言。」 傅少御晃了晃被铁链缠锁的双手,似笑非笑:「现在是谁囚禁谁?」 「我武功逊你一筹,若是打开镣铐,你想逃跑怎么办?我又不捨得挑断你的脚筋,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萧绝搂着他的脖子,劲瘦白皙的腰如水蛇一般扭动,不停地蹭动撩拨,傅少御很快被撩出一身火。 再这么下去,恐怕要坚持不住,缴械投降了。 傅少御沉声道:「你下去。」 萧绝一怔,沉下小腹蹭了蹭:「御哥,你明明……」 「下去,我乏了。」 傅少御重复一遍,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他的定力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漂亮异瞳中的光彩迅速变得黯淡,萧绝乖乖从他身上翻开,给傅少御脱掉外衫,只留一件贴身亵衣,然后拽过锦被给他盖上。 傅少御暗暗松了口气,做柳下惠实在太难了吧。 烛火被挥熄之后,寝殿内的沉默被黑暗放大数倍,萧绝蜷在一旁,尽管有熟悉的身体熨帖着给他热度,但他还是觉得冷冰冰的。 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傅少御已经睡着时,男人突然开口道:「好好想一想,我都对你说过什么话。」 萧绝抬眼看过去,傅少御却将脑袋扭向另一侧,不说话了。 不仅这夜不搭理他,后来不管萧绝再说什么,傅少御都爱答不理,?萧绝急红了眼圈时,他才幽幽问一句:「回忆清楚了吗?」 萧绝便将傅少御对他说过的情话、承诺,一句句讲给他听,然而傅少御并不满意,吃饱喝足后继续在床上躺尸。 好几天了,他感觉萧绝再不开窍,他就要妥协了。 没办法,这几日他吃饱就睡,连唯一运动的机会都严词拒绝掉了,再这么下去,他就该发福了。 这天晨起,眼见山顶云霞万丈、瑰丽无比,又是个艷阳天,傅少御心情不错,对萧绝的气也早就消了,便想着待会儿说两句好话,哄萧绝给他松了铁链,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最近萧绝对他言听计从,乖到不行,好像他才是被绑着的那个。 只不过出去给他端早点的萧绝,不仅没把吃食给他带来,而且还不由分说把他从床上拽起,推进了一间密室,又一言不发出去了。 傅少御环顾四下,这才发现自己这近半个月,一直住的雀翎台。 这是当初那个丢满头颅的恐怖暗室,虽然已被清理干净,但仍有股血腥味淤积不去。 他手带铁索、脚缠镣铐,叮叮噹噹走到暗室中间,通往山洞地下宫的入口仍在,他纵身跳了下去,这下面虽然憋闷了些,但比上面那间小屋子要好得多。 还有夜明珠以及满地的黄金珠宝给他照亮。
第110页 傅少御百无聊赖坐在桌案后发呆,想起当初和萧绝一起在这探索出口的情景,不由得翘起嘴角。 地下暗宫不见天日,分不出时辰,傅少御感觉等了很久,才听到上面传来动静,他听到那声熟悉的「御哥」,他存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没有出声。 然后,他听到萧绝的唿声中掺了几分慌乱,傅少御于心不忍,刚要出声应他,就见萧绝从天而降,旋身落于他面前。 「御哥!」 萧绝有点激动,冲过来就把傅少御按倒在地急切索吻,傅少御感觉他浑身都在颤抖,想伸手抱抱他,奈何双手却被铁链锁着,他嘆口气道:「给我解开。」 萧绝却以为他是想逃,神情更是激动。 他不由分说把傅少御拖到一旁,将他被捆着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用铁链勾住墙上的铁环,这下是结结实实把男人拷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傅少御晃了晃双手,试图将铁索从墙上取下,却是徒劳。 【删减部分详情见作者微博】 他弯腰将傅少御悬在头顶的铁索解了,说:「你安心在这待着,听见任何动静都不要出去,早晚会有人来寻你。」 「你去哪里?」傅少御叫他,「你给我回来!回来!」 萧绝却头也不回,纵身跃去上层暗室,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傅少御察觉不妙,弓着身子拎起手脚上的铁链,不太顺利地追了上去,他还记得暗室的机关所在,摸索着想打开,石门却一动不动。 「萧绝!」 傅少御大声喊了几遍,根本无人理会,他气急败坏,开始撞击石门。 没顶两下,石门忽然侧面开了一条缝,他一个冲撞过去,力道大部分落了空,傅少御衣衫不整摔进了雀翎台的大殿。 山下传来叫骂声与刀剑声,他这才明白萧绝为何反常。 ——武林正派杀上不至峰来了。 「公子,」一直在暗中跟守的褚风悄然现身,见傅少御满身红痕,亵衣亵裤都被撕成破布条似的,打趣道:「你这……挺激烈啊。」 「左使听令。」 傅少御面色沉肃,褚风神色一变,跪地俯首:「在!」 「把萧绝给我打晕带走,他若伤了一根头髮,你给他偿命。」 「……」褚风咬牙,「是!」 他连忙往殿外奔去,跑到门口,又折回来问了一句:「敢问教主,踏仙阁怎么办?」 傅少御目光冷冽地看过来,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毁了。」 第58章 会情郎 褚风自诩轻功不错,但他一路狂奔,都没能及时追上萧绝。 他暗自腹诽,两人在雀翎台颠鸾倒凤得有近两个时辰,事后美人竟还如此生勐,教主那方面的功夫是不是还欠些火候? 一大群武林人士聚集在半山腰叫嚣,沈仲清和施奕算是打头阵,站在最前面,施奕一眼就从数十名影卫中认出了萧绝。 「萧公子,事已至此,还请你莫再执迷不悟,否则也是辜负了傅大哥先前对你的一番信任与情意。」施奕到现在都还是以礼相待,恭声称唿他「公子」,「傅大哥和飞霜现在何处?」 「跟他这种人讲什么仁义礼智信?快把傅少侠交出来!」 「把人交出来!」 「……」 踏仙阁的众多影卫面面相觑,萧绝掳人来不至峰了吗?他们怎么不知道? 萧绝扬声道:「把人交出来,你们就会善罢甘休么?」 他双臂微动,对面立刻戒备地亮出武器。 他嗤笑一声,抬手将散掉的长髮拢起,把一束髮梢叼在口中,慢条斯理地缠绑髮带,眉眼锋锐地扫向对面。 「想围剿踏仙阁就大大方方地拔剑,不必一个个的拿他做藉口,你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在场所有人,没谁会比他更关心傅少御。 真想让傅少御过来看看这些人的嘴脸,这样男人才会明白什么侠义之道都是狗屁,那些自诩正道的人一个个都巴不得他赶紧去死,好让这次攻击更加名正言顺。这些正人君子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只有自己肯施捨他一份真心。 看傅少御还怎么好意思恨他、怨他。 「贼子猖狂!不要多费口舌!杀上不至峰,救出傅少侠!」 对面有人高唿,可谓是一唿百应,对峙双方瞬间打破平衡,杀在一块。 因最近异瞳杀手作恶多端的传闻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奔着斩杀萧绝首级而来,一开战,萧绝便被数人围攻。 褚风生怕他有个好歹,吹声口哨就窜了出去,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客从四面丛林中冲出,敌我不分,见人就砍,唯独护着萧绝一人。 褚风的武器是道长鞭,甩起来猎猎作响,贾高虎抡着一柄流星锤欲偷袭萧绝后心,被褚风一鞭子抽到了左脸,眼睛顿时被血色煳了视线。 他哀嚎痛唿,捂着火辣辣的眼睛横冲直撞,乱了本方攻势。 萧绝挥剑想要补刀,手腕却被长鞭缠住,褚风使劲把人往战斗圈外拽:「趁他们自乱阵脚赶紧跑哇!」 「你是何人?」萧绝反手一剑挥开长鞭,满脸戒备。 褚风突然眼睛一亮,对他身后扬声大喊「傅公子」,萧绝回眸看去,后肩大穴被封,他动弹不得,褚风不由分说把人扛在肩头,拔足狂奔。
第111页 萧绝身量颀长,虽比不得傅少御那般高大结实,却也是个常年习武锻鍊的成熟男人。 褚风很快就感到有些吃力。 「美人,你看着挺瘦,怎得这样沉?」 萧绝厉声道:「你放我下来。」 「再等会儿,我还能坚持!」褚风扛着他钻进一片密林,七拐八拐地找路下山。 他走得是一条荒僻小路,萧绝在这里生活了十年,都不知这条路的存在,褚风却显得十分熟稔,穿林拂叶,如履平地。 打杀声渐渐远了,萧绝抬头遥望了下山顶,脸色陡然一变。 「放我下来!你放开我!」 他喊声悽厉,险些把褚风的耳膜震坏,只能找个地方把人放下,「你叫喊什么?非要把人招来,和我共赴黄泉吗?」 萧绝急得眼圈儿都红了:「着火了!放我回去!」傅少御还被他困在雀翎台! 褚风回眸望了一眼山顶沖天的火光,知道他在担忧什么,笑道:「没事,那火是咱自家人放的,宽心。」 「谁跟你自家人!你谁啊!」萧绝沖他怒吼,「快点放开我,我要去救人!求你!」 褚风可担不起他的哀求。 见美人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他赶紧劝慰:「你别哭啊,你的情郎生龙活虎好得很呢,我这就是带你去见他,你别急行不行?」 萧绝一怔:「你说什么?」 「我带你去见傅少御。」 褚风刚才出了身大汗,他敞开衣襟扇了扇风,看看曲折荒僻的羊肠小道,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把瓶塞取了,递到萧绝鼻下。 「这是什么?」萧绝红着眼圈儿瞪他。 「别担心,只是暂时封一下你的内力。」褚风沖他眨眨眼,夸张地做着深唿吸给予萧绝引导,「来,跟我一起放松,吸气,唿气,再吸气……」 萧绝脸色更沉了。 「配合一下,长路漫漫,总不能一直让我扛着你吧?如果不封住你的内力,到时候你想逃跑,咱俩打起来,弄伤了谁也不好看,对不对?」 褚风苦口婆心,举着药瓶耐心等着萧绝屏息到了极限,待确定他吸入了足够的药粉,他才解开萧绝的穴道。 下一秒,萧绝就挥拳揍了过来。 纵然失了内力,也是拳拳带风,褚风不敢还手,怕伤了美人的皮肉,傅少御真的会扒了自己的皮,左闪右避时不小心挨了一拳,捂着胸口连退几步,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你还想不想见傅少御!」又是一拳砸下来,褚风急中生智,搬出挡箭牌。 萧绝一瞬间如被点了穴道,僵在原地。 褚风嘿嘿一笑,挡箭牌果然好用。 他整理好衣襟,轻咳两声,正色道:「既然想见,就乖乖的快点跟我走,再磨蹭下去,他怕是也要等急了。」 萧绝半信半疑:「你到底是何人?」 「这个,我不好跟你解释,」褚风在前领路,边走边说,「等你下山后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你若诳我,我定要你碎尸万段。」 萧绝咬牙跟上,褚风打了个激灵。 山下早已备好马匹,褚风上马后还不太放心,对萧绝说:「我真是个好人,你要信我、跟紧我,千万别乱跑啊。」他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能骑马不?要不然到前面的临泉镇,我给你找辆马车。」 萧绝冷冷扫他一眼,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少废话。」 褚风暗暗摇头,教主那方面真的差点意思。 两人一路向西北出发,用了半日抵达一座不知名的小城,褚风引着萧绝去了城外的一座小山庄,下了马,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抱怨道:「累死了。」 萧绝警惕地环顾四下,褚风沖他招招手:「进去吧,你饿了没?我去厨房要点吃的。」 萧绝闭口不答,跟着他进了庄园,遥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待他走近,那些嬉笑的人又都隐去不见了。 好生古怪。 褚风很快端着两碗馄饨过来,递给萧绝一份:「我问了问,教主好像还没回来。你就先住这儿吧。」 「你果然在诳我。」萧绝拍案而起,作势拔剑。 褚风一蹦三尺远,连连摆手:「别激动!别激动!我真没骗你啊!」 萧绝抄起碗筷往褚风身上砸去,褚风赶紧躲到屋外,把门关上落了锁,沖门内喊道:「反正你现在提不起内力,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 萧绝想要跳窗,这才发现窗子也早被人从外面钉死,他气得把桌子掀了,乒桌球乓发出好大的动静。 檐下探出两个脑袋,正是赤雪与靛青姐妹二人,褚风赶紧沖她们摇摇头,蹑手蹑脚地过去把人撵走:「别瞎看热闹,走了走了。」 萧绝盘腿坐在榻上,想强行提运内力,但那药粉效用实在霸道,他丹田之下凝滞沉重,根本提不起半分真气。 他又狠狠捶了下床沿。 也不知傅少御怎么样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男人独自丢在雀翎台,手脚还被铁链锁着,他当真能逃出生天吗? 想起那天踏仙阁燃起的熊熊大火,萧绝的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倘若傅少御死了,那他也不想苟活,可到了九泉之下,只怕傅少御也不想见他吧。 不过像傅少御那样好的人,死后定会去往西方极乐,不像他,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死后只能下地狱。
第112页 萧绝趴在软榻上,整张脸埋进被褥中,不多时,被褥下发出几声极度压抑沉闷的呜咽,像某种夜行动物在子夜发出的哀唿。 不知不觉间,他睡了过去,梦到在暗室下的那个山洞中,他再次见到了傅少御,他激动地扑过去,紧紧环抱着那具温暖的身体,放肆地求欢。 萧绝双腿夹紧被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微张的嘴巴发出无意识的呢喃:「御哥……御哥……」 蓦地,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口鼻,萧绝瞬间从旖旎又绝望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唔……」 他试图挣脱,那只大手却如铁打一般,死死钳制住他。 黑暗中,一具温热的身体霸道强势地压了上来,无比熟悉的嗓音含着几分危险的笑意撞击在耳膜上:「看看我的小哑巴,趁我不在做什么坏事呢?」 萧绝一僵,亵裤被野蛮地扯到大腿根,只听「啪」的一声响,挺翘结实的屁股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他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然后身体被不太温柔地翻了个面。 映入眼底的,是一张银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萧绝倏然睁大了双眼。 那张脸纵然被遮住了大半,但那人的眉眼、双唇,他吻过千百遍,绝对不会认错。可这张面具…… 一瞬间,复杂情绪混着泪水漫出眼底。 他不敢置信地抚上那张银面,颤声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面具下,男人张嘴咬住了那根发抖的手指,含混着笑意说:「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第59章 彼少年 「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同样的话,像一支强劲有力的羽箭,穿过十年光阴,勐地钉入萧绝心口。尾翎尤在震颤,久久不能平息。 「不可能,」萧绝一脸错愕,「你不可能是他。」 他说的斩钉截铁,却又捧着面具下的那张脸急切追问:「我听那人称你教主,什么教主?你不是侠名在外的傅少御吗?你还能是什么教主?」 说着,他一把将那半张银面扯了下来。 室内光线虽然昏昧,但足够让他看清那张丰神俊朗的脸。 剑眉星目,是他的傅少御没错。 萧绝勐然挺起上半身,搂住男人的脖子狠狠吻了过去,生怕这是个梦,他吻得极其用力,甚至称得上兇狠。 待舌尖尝到腥涩味,萧绝才松开嘴巴。 天旋地转的一瞬,男人强势地把他重新压回榻上,笑意低沉:「小狗脾气,还牙尖嘴利,就连记性也被狗吃了。」 「你赶紧回答,教主是什么?你突然戴这面具做什么?」 萧绝拽着他的头髮,手上发了狠,傅少御的头皮都疼了起来。 「重新认识下,」傅少御歪头咬上他的腕骨,慢条斯理地说,「在下傅少御,江湖浪荡客,青云榜第七人,赤月教教主,你的竹马青梅小心肝。」 萧绝的心肝颤了下:「赤月……魔教?」 傅少御挑挑眉,戏嚯道:「我们是有百年歷史的正经门派,多年前不知是被谁起了这么个绰号,便在中原武林流传开来了。」 「不可能……」萧绝仍不肯相信这个事实,喃喃道:「魔教教主身份贵重,怎会孤身犯险去踏仙阁呢?」 十年前的那个人,不可能是他。 傅少御拿起被扯落的面具,在他眼前晃了晃,低嘆道:「十年了,你认不出我的眉眼很正常,却总不会把它都忘了吧?至于我为何去踏仙阁,这事说来还是因封彦而起。」 「封彦?」 「我不是同你提过么?有段时间我身边的婢女相继被毒杀,就连绝影也险遭设计。」傅少御说,「因封彦做出这等恶事,我恼怒苦闷,毕竟我曾真心当他是朋友。那年我十六岁,终日在教中憋闷不已,便抓住机会偷熘出去散心。」 踏仙阁本出自赤月魔教一宗,因数十年来赤月教行事低调,近乎淡出江湖,踏仙阁便逐渐脱离其掌控,迁入蜀中,在不至峰安营扎寨,自立门户。 赤月教对此叛逃行径视若无睹,每年只派两名特使到踏仙阁中小住半月「联络感情」,崔玉书也会象徵性地缴纳些财宝玉器,以维持表面和平。 那年的傅少御,年轻气盛,意气行事,把岑不语打晕扔进了柴房,顶替他的名义,和褚风一起作为特使去了踏仙阁。 临行前,还顺手偷走了岑不语的面具。 「岑大哥那么多面具,少主怎么偏偏挑了最难看的一顶?」褚风盘腿坐在马上,一脸嫌弃。 「你懂什么?」傅少御往他身上丢了颗杏核,「这个透气,凉快。」 时值盛夏,烈日当头,如果要戴那种整面的面具,非得把他的脸捂烂不可。 「那你可得把兜帽戴好了,」褚风笑嘻嘻的,有点幸灾乐祸,「咱们要在踏仙阁住半个多月呢,少主又不能摘了面具让旁人看到你的脸,万一这些时日被晒出个阴阳脸,到时候回家被外公看到,只怕他老人家鬍子都要气歪了!」 傅少御嗤笑一声,又听褚风问道:「话说回来,外公为何迟迟不肯让公子出山闯荡呢?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憋在山里多无聊?」 傅少御眸色暗了暗,又丢了他一颗杏核:「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现在我不是出山了吗?」 褚风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嗯,是出来了,偷熘出来的。」
第113页 傅少御作势又要丢他,褚风放下腿驾马狂奔,留下一串豪爽笑声和十丈烟尘。傅少御扬鞭追上,郁结多日的坏情绪被迎风吹散。 在进了踏仙阁看见唐筠后,傅少御的心情更好了很多。 唐筠三个月前离开塞北,装作走投无路的落魄小贼,顺利混进了踏仙阁,成了一名准杀手。 他们年龄相当,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三个月未见,傅少御一直担心他的状况,现下见了他安然无恙,自然开心。 不过表面要装作陌生,有再多话只能私下偷偷摸摸地说。 安顿下来的当晚,两名年纪轻轻的特使就按捺不住性子,熘进了唐筠房间。 「不错啊小唐唐,你在这很受器重嘛,房间比在家时还要宽敞些,」褚风捶了下唐筠的肩膀,把自己扔上床榻滚了圈,故作老成地教训道,「你可别乐不思蜀,忘了根本啊。」 唐筠踹他一脚:「你给我起来,脏不脏啊!」他给傅少御倒了杯水,又说,「我不是一个人住,少主你喝完水就赶紧领着疯子走吧。」 「你跟别人住?」褚风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男的女的?」 唐筠剜他一眼:「你上山后,别说姑娘了,母猫见过吗?」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人脸蛋白白净净的,比许多小姑娘都好看。」 「哟呵,」褚风眼珠子骨碌一转,吹了声口哨,「那绝影岂不是很危险?」 唐筠一听这个名字就暴躁,夺过傅少御手里的茶杯,不由分说地往褚风身上砸:「你再提他试试!」 「哎哎哎,你干嘛呀?」褚风眼疾手快躲到一边,「不提就不提,你别一点就炸成不成?小心眼儿。」 傅少御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掌,轻声警告:「你俩小点声,引来旁人的注意,大家都得死。」 唐筠作势沖褚风挥挥拳头,才收回目光对傅少御说:「少主,我再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傅少御说,「你如果在这不习惯,就同我们一起回塞北,至于踏仙阁的差事,再寻个牢靠的人来就是了。」 唐筠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腰间的玉玦,倔强道:「不用,这差事没人比我更适合,我就待在这,哪都不去。」 傅少御嘆了口气,正欲再劝两句,耳朵忽然动了动,门外有脚步声。 唐筠赶紧支起窗子,轻声催促:「跳窗走,快点!」 褚风一个鱼跃龙门率先蹿出去,傅少御紧跟其后,两人蹑手蹑脚走远了些,再恢復正常模样,佯装结伴出来赏月,若无其事地并肩而行。 「公子,」褚风努着下巴,往唐筠的屋子门口张望,「快看快看,那个应该就是绝影的未来劲敌了。」 傅少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进了那间屋子,回身关门时,一缕烛光把那人的脸照了七分清楚。 诚如唐筠所说,白白净净的。 「看见了没?好像挺俊的,这下绝影可没戏了。」褚风笑得贱兮兮的,「小唐唐没准要和这人同床共枕好几年呢,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这两人日久生情看对了眼……」 「闭嘴,就你话多。」傅少御推搡着他回屋,「赶紧睡觉,累死了。」 「好好好,公子你别推我嘛。」褚风没心没肺,很快就睡着了,可傅少御认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睡在陌生之处,翻来覆去睡不着。 耳听得褚风的鼾声一波高过一波,他更是睡意全无,索性披了衣服出门去。 特使自有特权,除阁主所在的雀翎台不得随意接近外,踏仙阁其他地方,他畅行无阻。 傅少御漫无目的地乱晃,累了就跃上屋顶,卧着青瓦赏月听风。 他单手撑头昏昏欲睡之际,极轻的一声「吱呀」传进耳中,他循声看去,就见有人从唐筠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朝后山走去。 月色把那道身影拖得很长,傅少御心想,这人未免太瘦了些,当真能拿得动剑,杀得了人吗? 瞌睡被打断,傅少御索性起身,悄步跟了上去。 这人毕竟和唐筠住在同个屋檐下,他摸清楚底细才好放心。 后山有块不小的空地,难得的平坦宽阔,傅少御躲在树丛后,看着那瘦高的人拔剑出鞘,在月光中笨拙地刺出两剑。 四肢僵硬,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 傅少御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人立刻警觉地转向这边,双手握着剑柄,闪着寒光的长剑竖在身前,好像个无措又警惕的孩子,拿着一柄不适合他的菜刀防身。 妥妥的门外汉。 傅少御不禁疑惑,踏仙阁竟无能至此了吗?崔玉书竟找个连剑都不会拿的小屁孩做门徒。 他隐匿在树丛中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人小心谨慎地抱着剑一步步走近,月亮在笨蛋身后洒下无垠光辉,把那张白净的脸也染了一层皎洁。 两人还有十步之遥时,那人停下了脚步,深深凝视着前方那片繁茂的树丛。 傅少御下意识地屏住了唿吸。 还别说,这人虽然笨了点,但脸蛋真俊俏,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 绝影确实有点危险。 胡思乱想间,一只野兔忽然从脚边蹿出去,一熘烟跑过那片空地,钻进了对面的林子。 傅少御看到笨蛋悄然松了口气,忽闪两下漂亮的眼睛,又抱着剑走回原地,不太熟练地摆弄四肢,一招一式,反覆练习。
第114页 还挺刻苦。 傅少御本想走的,但又怕发出动静,让那个笨蛋又受惊,干脆就站在那儿没动。 反正看他练剑也挺有趣的,这一看,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待到天将破晓,笨蛋抱着长剑要往回走时,傅少御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站麻了。 他揉揉酸胀的双腿,回去补了个觉,待到晚上,又悄声出了房门。 果不其然,笨蛋又在后山练剑。 似乎比昨天要熟练了点,但还是很僵硬。 到第三天晚上时,傅少御看不下去了,他拨开树丛走出去,见笨蛋立刻警惕地把剑对准自己,他从容地举起双手,道:「别激动,我没有恶意。」 他走近一步,那人就退后一步,怯生生的,又处处透着锐利的防备,活像只胆小的刺猬。 傅少御觉得有趣,故意把人逼得连连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时,刺猬哆哆嗦嗦地把剑往他胸口戳了戳,警告他不要再往前走。 傅少御坏笑着用两指夹住乱晃的剑尖,轻轻用力,弹指间,劣质长剑已断成两截。 他倏然一步跨到了那人跟前。 那一瞬,他冷不丁撞进了一双戒备不安的眼睛,如纵身跳进了琥珀月亮下波澜暗涌的海洋。 傅少御唿吸一窒:「你的眼睛……唔……」 胸口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那半截断剑刺破衣衫扎进了他的皮肉。 伤人者慌乱地把他推开,一熘烟跑进了树丛中,如同那只受惊的兔子。 傅少御把断剑拔掉,检查了下伤口,只破了点皮,血都没流几滴,他揉了揉胸口,又抬眼看了下黑漆漆的树林,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话都没说上一句,还被捅了一剑,这算怎么回事啊? 翌日晚上,傅少御照例去了后山,等了半天却没见到人,他疑惑地往回走,没成想正与那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还能再碰见他,又像见了鬼,拔腿就跑。 傅少御运起轻功,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跑什么?我真不是坏人,只不过看你练剑练得辛苦,不得窍门,想同你讲解一二罢了。」 见对方不信,他亮出了令牌:「看见没?这是圣月令,崔玉书见了它都要跪地叩首的。」 傅少御看他没了逃跑的意思,满意地扬起嘴角,问:「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少年低下脑袋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没有名字。 傅少御只当他是戒备心重,也没有强求,而是亮出自己的佩剑,反手将剑柄递过去。 「拿着。」 对方一动不动,傅少御嘆了口气,绕到少年身后,不由分说将剑塞到那只温凉的手里,然后向上握住了他的手腕。 「剑,要这样舞。」 话音未落,剑招已出,发力沉肘,收势拔肩,少年被动地跟随身后人挥剑刺挑,好几次都踩在了对方的靴子上。 他抿着嘴唇,专心练剑,待到一套剑法舞完后,他一言不发地跑了。 只是临跑进树丛前,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 傅少御觉得,这个小笨蛋有点可爱。 一连三天,他们像达成了默契,每到子夜时分就会出现在后山那块空地一起练剑。 小笨蛋其实很有悟性,在傅少御手把手的指导下,很快就把一套剑法练熟了。 他独自演武完一套剑法,主动站到傅少御身前,连剑带手一併递过去,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想让我教你别的?」 漂亮的少年点点头。 「可以,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傅少御说。 少年又露出了那种低落、委屈又凝重表情。 傅少御嘆口气道:「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不告诉我名字,也不说句话。你不闷得慌吗?」 少年摇摇头,还是不吭声。 傅少御突然笑了:「你再不说话,我就叫你小哑巴了啊。」 那人抬眼看过来。 自从那晚傅少御看到他的眼睛后,他的左眼就被布条蒙住了。傅少御几次想给他摘下来,他都不肯。 「干嘛这么看着我?」傅少御绕着他走了两圈,突然在他身后停下,把下巴搁在少年的左肩上,几乎咬着他的耳朵笑道:「你不反抗,那我真的叫了啊,小、哑、巴。」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垂上,少年瑟缩地想躲,傅少御偏偏起了坏心思,一手抓住他脑后的结,轻轻一勾,左眼上的布条松脱下来,扰了视线。 少年踉跄着往旁边栽去,傅少御眼疾手快把人拽进了自己怀里。 「别动,」傅少御使劲箍着那把纤细的腰,赞嘆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吶。」 少年慌乱地垂下眼睫,半晌,冒出一句低如蚊吶的呢喃:「不好看。」 傅少御一怔,松开手笑着捧起了那张白净的脸蛋,打趣道:「原来我的小哑巴,会说话啊。」 第60章 初心动 少年拍开那两只胡闹的手,脸颊烧得滚烫。 因为他无名无姓,很多人会给他起绰号,诸如「独眼龙」「蓝眼怪」此类,大多带着浓重的讽刺与嘲弄。最中庸的称唿是「那个谁」,听在耳朵里也有种被轻待的漠视感。 今天这个人一时兴起叫他「小哑巴」,显然也存了捉弄的心思,但这三个字从那张嘴巴里说出来,不带任何攻击性,反而像是一种暱称。
第115页 他咬咬嘴唇,没有反驳傅少御这样叫他。 他知道好歹。 「又不说话了?」傅少御低头凑过去,见他眼圈儿泛红,好笑道:「你不会哭了吧?」 小哑巴摇摇头,又把手里的剑往前递了递:「继续。」 傅少御侧身一步,换个角度,借着疏朗月色看清了他眼底布满的血丝,怪吓人的,还有那么丁点可怜。 他接过剑,反手插入鞘中,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陪你玩了,连着几天熬夜,我快困死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又不好意思缠着傅少御,只能乖乖地同他一起往回走。 傅少御两手交叠搭在后脑,在荒野夜色中闲庭信步,眼尾余光扫过身边耷拉着的脑袋瓜,实在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 「学武不是一蹴而就的,明天继续。」 那颗小脑袋唰地抬起,眼睛亮晶晶的看了过来。 掌心被他略显毛糙的头髮蹭了一下,有点痒,傅少御收回手继续懒懒散散地走路。他打趣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武痴,到时候我该把你带回去交给外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盯着小辈习武了。」 小哑巴怔了一下,从他的话里提取出一个关键信息:「你要走?」 「嗯?」 傅少御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想通了,小哑巴被分到与唐筠同住,又只会花拳绣腿,想必才到踏仙阁不久,不知他只是来山里小住半月的赤月特使。 估计是把自己当做同门师兄了。 傅少御逗他说:「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把一身绝学都平白叫你学去么?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小哑巴又垂下头去,任凭傅少御再如何同他搭讪,也不肯说一句话。 直到分别前,他站在檐下回眸看了傅少御一眼,期期艾艾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那张白皙的脸上盪开。 看得傅少御掌心又开始发痒。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就听见对面床上发出一声拿腔拿调的低吟:「情哥哥不要嘛……半夜三更的奴家好怕……」 傅少御眉角一抽,抄起刚脱掉的靴子往对面丢去。 褚风「哎哟」一声,把被子往上扯蒙住脑袋,笑了几声就又睡过去了。 「猪。」傅少御暗骂,和衣躺在床上,头枕双手望着屋顶发呆。 过了许久,天边滚来阵阵闷雷,和着褚风的鼾声一起在耳边此起彼伏,他竟渐渐有了睡意。 翌日醒来时,外面风雨交加,天色昏昏沉沉的像入了夜。 傅少御腾地坐了起来,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褚风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摆弄茶杯,笑嘻嘻地打听:「公子惦记着时辰做什么?有约在身?」 傅少御重新躺回去,闭上眼说:「没有。」 「公子真当我是猪吗?」褚风瞬步来到床畔,饶有兴趣地戳戳傅少御的肩膀,「说说呗,你接连几晚偷跑出去是见谁去了?」 傅少御幽幽睁开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褚风笑道:「别害臊嘛,这个年纪,人之常情。」 「我就不能是去打探消息?」傅少御不答反问。 「要是办正事,怎会不带上我呢?」褚风眨眨眼,笑得更加鸡贼,「更何况公子每次出去,回来都沾着花香。」他凑近些,挑挑眉继续怂恿,「说说呗,让我家少主春心萌动、恨不能夜夜幽会的大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傅少御听他越说越不着边际,一脚把人踹开了:「整座山就几个普通侍女,哪里来的美人?」 「山上没有,山下可能有啊。」褚风笑道,「公子一熘就是整宿,刨掉来回的时间,差不多能匀出一个半时辰,幽会美人足够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 他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不顾傅少御的嫌弃表情,以手掩唇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刚开荤,想日日笙歌可以理解,但也要懂得节制,」他郑重地拍了拍傅少御的肩膀,「来日方长嘛。」 傅少御的耳朵尖腾地红了,没好气地把人推开:「你龌龊!根本和你想的不沾边……」 「公子不必解释,我懂,我懂。」褚风笑得春心荡漾,少年人嘛,初识风月,羞于启齿,纯情得很。 「你懂什么!」傅少御用枕头砸他,「我认床睡不着,出去散心而已,你当谁都像你似的风流无度吗?」 褚风见他快要恼了,就收起了玩笑,躲过枕头重新坐在桌边,摆弄他的茶杯。 到了晚上,风雨还未见收势,褚风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抖腿。 「听闻蜀中多雨,可连绵数日也不放晴,不知这场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傅少御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斜风冷雨扑面而来,只片刻就把他的衣襟淋湿,他皱着眉头又将窗子关上了。 褚风还在自顾自地说话:「万一耽误了入门比试,还挺可惜的。真想一睹小唐唐拔得头筹的风采。」 傅少御这才朝他看过来,问:「什么比试?」 「我就知道你刚才没听我说话,」褚风说,「姓崔的这几个月搜罗了一群半大孩子,都是些身世孤苦、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以为入了踏仙阁的山门就有了靠山,有吃有住还能习武,试想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傅少御皱眉道:「说重点。」
第116页 「重点就是,他们习武满百天就要被拉去自相残杀,能活下来的自然是有些天赋本领的,这些人才有机会得到姓崔的栽培。」 傅少御眉头皱得更紧了。 褚风以为他是在担心唐筠,开慰道:「放心吧,那群只会些花拳绣腿的新手,加起来也敌不过小唐唐的一根手指头。」 傅少御问:「这是踏仙阁传统?」 褚风点点头。 傅少御又问:「最后会留几个?」 「啊,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褚风想了想,「十个肯定是有的吧。」 天际噼下一道闪电,闷雷轰隆隆从头顶滚过,褚风又换个姿势和傅少御聊天解闷,嘚吧半天说得口干舌燥,起来喝茶却被傅少御按住了手。 褚风疑惑:「怎么了?」 傅少御说:「晚上喝茶睡不着,你忍忍吧。」 褚风:「……」 这晚褚风没喝茶也特别兴奋,平日戌时就差不多要睡的人,愣是拉着傅少御讲了一个时辰有关自己风花雪月的那些事。 傅少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思早已飘到了风雨中。 这样大的雨,小哑巴应该不会去后山了吧。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待褚风的鼾声变得有规律起来,他抄起那半张银质面具,撑伞出了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顺着伞檐倾泻而下,在傅少御眼前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 去后山的路泥泞不堪,傅少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点后悔。 他不过才认识小哑巴几天,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实无必要冒雨前来赴约。更何况天气如此恶劣,小哑巴也许在自己房间唿唿大睡呢。 至少来之前,应该先去趟唐筠房间看一眼人在不在。 为了个陌生人冲动行事,当真有失分寸。 但一想到昨晚分别时,小哑巴在廊下回眸的那一眼,掌心的那股酥痒又泛上来,傅少御加快了脚步。 许是走得急切,当抵达那块空地,见到那个在雨中练剑的瘦高身影时,傅少御的胸口砰砰跳得太快,缓了好一会儿才安分下来。 「小哑巴。」 雨声盖过了他的低唤,那个羸弱少年又无内力傍身,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傅少御握紧雨伞,抬高音量又叫了他一声:「小哑巴!」 雨中的身影凝滞一瞬,转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明明漫天雨幕浇灌得山中尽是朦胧水雾,夜色中连分辨五指都难以办到,但傅少御就是觉得,小哑巴沖他笑了一下。 他招招手,大声喊:「过来。」 瘦高的少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提剑朝他小跑过来。 这个收剑招式,还是傅少御昨天手把手教他的,没想到竟学得这样快。水珠击打在剑刃上迸裂开,剑花挽得飒爽漂亮。 傅少御竟有点欣慰,他突然体会到了外公教他习武的心情。 尽管他这个学生肯定不如小哑巴这么乖巧可爱。 小哑巴跑了过来,眼睛发亮地盯着他看,傅少御一把将湿透了的人拽进伞底下,说:「你傻吗?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跑来练剑。少练一天又不会死。」 说完,他又想起那个残酷的所谓「传统」,心情又有点莫名沉重。 对小哑巴而言,少练一天,也许真的会死。 小哑巴擦掉脸上的雨水,顺手把剑递向傅少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傅少御看他一身狼狈,凌乱髮丝下那双漂亮的异瞳含着怯生生的笑意,嘆了口气:「哪有你这样的徒弟。」 漂亮、脆弱、执着、倔强,还有股疯劲。 小哑巴却想到了他昨晚说的那句话。 ——我不走,难道要留下来把一身绝学都平白叫你学去么?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好事? 他咬咬嘴唇,像下了好大的决心,突然矮身单膝跪地,用细瘦的两条胳膊抱住了傅少御的一条大腿。 他扬起修长又脆弱的脖子,仰望着伞下戴着半张面具的人。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求求你,教我。」 傅少御唿吸勐地一滞,胸口下的那颗东西突然失控,疯狂地跳了起来。 第61章 暗偷香 被死死抱住的大腿根痒得要命,那股酥麻似千虫万蚁顺沿着经络,一路向上,蔓过胸口,把傅少御的喉咙一起麻痹了。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先起来。」 小哑巴不肯松手,睁着满含期待的大眼睛,用脸颊蹭了蹭救命稻草的大腿。 傅少御的脸唰地红了。 他连忙答应,不甚温柔地揪着小哑巴的后颈把人提起来,颇有几分狼狈地看向伞外的漫天雨幕。 「那先约法三章,」他声音不大自然地说,「一,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是我在教你;二,练剑时间、地点我来定,该睡觉时必须睡;第三……」 小哑巴连连点头,乖巧地等待下文。 傅少御瞟他一眼,又快速移开视线,兇巴巴地说:「第三,不准再随便抱我大腿。」 眼角余光里,小哑巴似乎扬起了嘴角,待他正眼瞧过去,那抹笑容又只是个错觉般快速消失不见了。 「雨太大了,你先随我回去。」 傅少御把伞塞进少年手中,率先转身往回走,小哑巴怕淋到刚拜的小师父,赶紧跟上,给他撑伞。
第117页 山路坑坑洼洼的,两人并肩而行,身体偶尔会擦过彼此。 撑伞的那截手腕又瘦又白,单薄又透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感,因为要努力高举着,微微摇晃。 晃得傅少御心猿意马。 「那个,」他没话找话,「你多大了?崔玉书不给你吃的吗?怎得这样瘦?」 小哑巴小声回答:「快十五了。」 傅少御「啊」了一声,原来只比自己小两岁。 「怎么来了踏仙阁这种地方?」 半晌没等来回应,傅少御偏头一看,小哑巴垂着脑袋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傅少御自察失言,一时语塞。 那么多话题可以说,为何偏偏挑了一个戳人伤口的?若非走投无路,有谁会愿意沦落至此,做个前途未卜的杀人工具。 「我杀了娘亲。」小哑巴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傅少御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听他继续说,「我把她埋在乱葬岗,就被带到了这里。」 话说到最后,小哑巴的脑袋已垂到了胸前。 傅少御几次欲言又止,伸手揉了揉那颗毛糙的脑袋,又一把握住那只细瘦的腕子,说:「你这样瘦,怪不得剑都拿不稳。以后多吃些,晚上不准再熘出来。」 十四五岁还正在长身体,每天熬夜,怎吃得消? 被他包裹的那只手稍稍微用力,腕骨凸起来,硌得掌心微痛。 傅少御说:「习武之人,勤奋固然重要,但也讲究劳逸结合,知道吗?你现在瘦的就像颗豆芽菜,再不好生调养休息,以后你估计也就这样了。」 他收紧掌心,把小哑巴捏的吃痛得抬起头来。 「瘦瘦小小的,跟姑娘家一样。」傅少御调侃地笑。 小哑巴立刻扭头看向一边,试图甩开那只温热有力的手,傅少御却不肯松开。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别扭又微妙的姿势,同撑一把伞回了住处。 这晚小哑巴躺在床上举着自己的手腕看了半天,才闭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吃饭时,他闷声吃了三大碗米饭,看得唐筠默默咽了下口水,把盛米饭的竹筒往他这边推了推。 长身体的小孩,胃口真的太恐怖了。 「这招刺出去要快,让对方措手不及,否则你就是给了敌人偷袭的机会。」傅少御把自己的佩剑扔给小哑巴用,他折了根树枝做示范,回眸见少年认真的模样,很是欣慰。 他绕到人身边,手把手地纠正:「肘再沉下去些,挥剑时手腕要灵,善用巧劲。」 小哑巴点点头,按照傅少御的教导,重新练了一遍剑法。 彼时山中百日红开得正艷,飒飒剑锋横扫而过,少年舞剑的身影随着纷纷扬扬的落花一起,飘落在傅少御眼中,沾了七月淡淡的香气。 有那么一刻,傅少御当真动了把人带回塞北的心思。 但也仅仅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念头罢了。 「这招燕子投林,你做的很好了,」傅少御扔掉树枝,走到小哑巴面前,问:「你可知美中不足的是什么?」 小哑巴收了剑招,摇摇头。 傅少御说:「你内力修为几乎为零,运不起轻功,让这招威势大减。」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掩住了眸色里的失落。 傅少御又赶紧开慰道:「这个也属正常,你才刚习武嘛,我也是练了许久才会运功提气的。」 这话没起到多大的安慰作用,小哑巴仍是盯着自己脚尖不说话。 傅少御想了想,突然凑过去问:「想不想知道用轻功飞起来,是什么感觉?」 小哑巴倏然抬起眼皮,傅少御猝不及防,再次掉入了那片幽深的蓝色海洋,唿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小哑巴咬咬嘴唇,问得也很小心:「可以吗?」 「……可以,」傅少御直起身子,目光控制不住地乱飞,「当然可以啦。」 他偷瞄到那双异色眼瞳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赶紧收回视线,长臂一揽,把瘦瘦的人拽入怀中,颇为冷酷地说句「抱紧我」,纵身提气,带人跃上树梢。 「啊……」 风从颊边掠过,穿过发间,唿啦啦向后跑远。 突然来的失重感,让小哑巴没防备地惊唿一声,却如夏日林间里的蝉鸣虫叫,轻轻的,沾着风里的花香,撞在傅少御的耳膜上。 十七岁的人,再怎么故作老成、不动声色,也没办法把所有悸动完美压住。 若是小哑巴此刻抬头,定能看到这个小师父的耳廓在阳光下红得透亮。 不过他眼下全部心思都被风吹了起来,他紧紧搂着那人劲瘦有力的腰身,扬着嘴角请求他「再飞远些」。 傅少御心思微动,低声说:「那你求我。」 小哑巴没有片刻的犹豫,声音里不掩兴奋地说:「求求你,再飞远些,飞高些!」 傅少御便带着他掠过树梢,踏过竹林,往更高更远处飞去。 「啊……!」 惊唿变成了赞嘆,又转而变成惊唿,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两人急坠而下,从一处断崖边摔进了数丈之下的山泉中。 小哑巴被呛了两口水,浮上来时拼命地咳嗽了好一阵,环视四下,水面上只有他一人,他心慌了,想大叫着寻人,却不知对方的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潜回水下找人,脚踝忽然被拽住。
第118页 想回头看时,他就被拽出了水面。 水花溅进了眼里,他揉揉眼睛要去看傅少御是否安好时,就听傅少御厉声道:「别睁眼!」 小哑巴一怔,虽然疑惑,但还是乖乖地闭着眼没动。 傅少御松了口气,又扎入水中寻了一番,还是没找到方才松脱掉落的面具。 小哑巴略显不安地问:「怎么了?」 傅少御如实说:「面具不见了。」 小哑巴本能地想睁眼看看他的真实面容,结果眼皮刚动,一只温热的手掌就覆了上来。 他眨眨眼,睫毛擦过掌心,撩得傅少御痒痒的。 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一下。 「别动。」 小哑巴乖乖不动了,等了片刻见他也没有撤手的意思,轻声问:「为什么不让我看?」 傅少御没回答。 这只是个习惯,出于近乎本能的戒备心。 他身份特殊,从小外公就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在旁人面前千万不能透露半点身份信息。甚至外界都不知他的存在,只晓得赤月教的老教主断了香火,无人为继。 他不能和赤月教扯上关系,也不能与踏仙阁有所纠葛,这十几年,他甚至从未走出过外公给他画的圈子。 傅少御明白,事关凌氏一门的血海深仇,若是出现一丝纰漏,那么辛苦隐忍十多年的心血,都可能毁于一旦。 因而在以富贾之子的身份闯荡江湖前,决不能让任何外人看到他的脸。 小哑巴也不能例外。 「没什么,」傅少御捂紧他的脸,扯谎道:「我太丑了,会吓到你。」 掌心下的眼睫又颤了两下,扑簌簌的,像柔软的羽毛。 「我不怕,」小哑巴两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推拒,「真的。」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滑下,滴在傅少御的手背上,又滑落到了他的鼻尖和唇瓣,傅少御眼色沉了沉,盯着那两片单薄的唇,哑声说:「不可以。」 薄唇抿了下,水珠悄然融开,阳光下泛起诱人的光泽。 傅少御把视线挪向少年光洁的脸颊,又不受控地重新看回他的嘴唇。他凑近了些,视线来回扫动几下,终究是没忍住。 歪头靠过去,试探性地啄了下那两片唇,软软的,还有点凉。 小哑巴怔住了,刚被碰过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还在惊讶中没回过神来,又或许根本没搞懂傅少御刚刚对他做了什么。 傅少御又亲了上去,热度从被太阳烧得通红的耳朵上快速蔓延到了全身,他竭力遏制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含住了小哑巴柔软的下唇。 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唯有颤抖灼热的唿吸,透露了少年人的心思。 覆在眼睛上的手掌突然撤开了,随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小哑巴睁开眼,偷吻的人已经扔下他跑掉了。 第62章 萧与绝 粼粼波光映进眼底,搅乱了主人的心思。 小哑巴茫然许久,才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 他掬一捧水淋在脸上,热度依旧不退,干脆深吸一口气扎入水中,向山泉更深处潜去。 沁凉的水流让人慢慢变得平静,他开始在招摇的水草间穿梭搜寻。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泉底的砂石中,找到了那顶遗失的面具。 他爬上岸后甩了甩脑袋,力竭地躺在河滩乱石上。 高举起那张面具,阳光霎时被遮去大半,仅有两束光线穿过眼睛部位的窟窿漏下来,洒在少年湿漉漉的脸上。 他仰起脖子环顾四下,无人,然后重新躺回去,把那张面具小心翼翼地盖上了自己的脸。 面具比他的脸型稍大,一开始没对准位置,视线被挡住,黑漆漆的,鼻子也被磕了一下。 他笨拙地摸索着,再睁眼时,猝不及防的,湛蓝的眼瞳被勐烈的阳光刺得皱缩起来。 像猫遇到危险时,骤然眯成一道竖缝的瞳孔。 待适应了,眼瞳又渐渐扩大,恢復成平日的无害,甚至还盪起一丝柔软又腼腆的笑意。 少年眨了眨眼睫,透过面具新奇地看向四周,视野与往常并无不同,但所见之景又切切实实的变了。 天更蓝,水更清,树叶绿油油的更添生气。 他捨不得把面具还回去。 可倘若不还……只怕小师父不会再见他了。 又想起方才那个激动而无声的轻吻,小哑巴咬着下唇闭上了眼,刚刚消退的热度再次蔓上脸颊。 小师父为什么要亲自己?是……喜欢吗?既然喜欢,又为何落荒而逃?真的只是怕被看见面容么? 他抿紧双唇,暗想小师父现在会不会也同他一样,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同时又很想告诉他,他真的不在乎相貌美丑。 「睡着啦?」 头顶倏然响起的声音把少年吓了一跳,他勐地睁眼起身,又反过来把突然出现的人吓得不轻。 「唉哟!」唐筠往后撤了两步,拍拍胸口夸张地说:「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做人请稳重点好吗?」 小哑巴警惕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唐筠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咱俩好歹同住这么久,至少算半个朋友了吧?」 「……」少年把面具藏到背后,惜字如金地问:「你为何来此?」 唐筠也很想问问傅少御为什么要让他来这。 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少主也不知避嫌,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来找他,火急火燎的让他来后山接人,连面具都没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又不肯回答,唐筠简直一头雾水。
第119页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阁主在找你。」唐筠不得已,把崔玉书搬出来作藉口,「过两天有一场比武,你别偷懒了,快随我回去。」 少年没作解释,悄悄把面具塞进衣下,和唐筠往回走。 「甭藏啦,我都看见了,」唐筠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想了想,试探问:「这面具好生眼熟,好像是魔教遣来的那个特使戴的,你们认识啊?」 小哑巴摇摇头。 「那怎么他的面具在你这里?」 话音刚落,唐筠就感觉到身边的人竖起了刺,他恍若未察,继续道:「难道是不小心捡到的?」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小哑巴一眼,「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不要随便捡东西,万一被有心人瞧见,到阁主前告你一状说你和魔教特使关系亲密,你就等着被咔嚓吧。」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少年脚步一顿,闷声说:「不会的。」 也不知是说不会被人发现,还是崔玉书不会杀他。 「怎么不会?你就是太单纯,」唐筠煞有介事地说,「你以为魔教和踏仙阁当真相安无事吗?踏仙阁可是叛教之罪!魔教教主若是肯轻易放过,就不会派劳什子特使年年来这里了。阁主巴不得让那些来监视他的特使去死呢,你可别被表面的假象欺骗了。总之你不要犯傻蹚浑水,离那两人远一点,知道了吗?」 小哑巴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唐筠点到为止,摇着摺扇加快脚步,抱怨道:「蚊子太多了,你说说你没事往后山乱跑什么?再走快点。」 回到踏仙阁时,已近黄昏,趁着大多数人都在吃饭,唐筠把小哑巴拽到了一间屋子前,催促道:「快扔了。」 「……什么?」 「哎呀,我刚才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你全当耳旁风了吗?」 唐筠把摺扇往颈后衣领中一插,就要动手去掏小哑巴怀里的面具,出于本能的戒备,少年横拳格挡,唐筠未设防备,竟被一拳打在鼻尖上,眼睛登时往外飙泪。 「你……」唐筠气得手抖,捂着酸疼的鼻子一时间说不出话。 正巧褚风从外面回来,见这二人在廊下对峙,吹了声口哨:「你们做什么呢?」 唐筠勐地推了少年一把,藏在衣襟下的面具摔落在地,小哑巴还想弯腰去捡,被唐筠拦腰抱住,快速拖离现场。 褚风刚把面具捡起来,窗子就被人从屋里推开一道缝,傅少御问:「怎么回事?」 「这话,应该公子来回答吧?」褚风晃晃手里的东西,眉头上挑笑得别有深意。 傅少御探身把面具夺回来,没好气地说:「休要多管闲事。」 褚风却似已看透一切,提醒道:「玩玩可以,别动真心。」傅少御不动声色地看过来,他耸耸肩,吊儿郎当地说:「明天我们就走了,公子难不成还能把人带走么?」 「明天?」傅少御皱眉,这么突然? 「密室找到了,」褚风跳窗进了屋子,轻声说:「就在雀翎台,后天小唐唐他们比试,崔玉书会暂时离开他的老巢,那是我们的唯一机会。所以明天我们必须向他辞行,倘若出了纰漏也方便直接跑路,只要姓崔的逮不到人,他就没办法找赤月教的麻烦。」 傅少御似三魂丢了七魄,躺回到床上,举着那顶面具出神。 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些,他还没问出小哑巴的姓名,怎么就要走了? 褚风嘆了口气:「公子若是还有未竟的话,就抓紧时间找人说去吧。」 话音未落,傅少御已抓着面具翻身而起,旋风似的冲出了房门。 他在老地方找到了小哑巴,当时瑰丽晚霞铺满整片天空,把山林染成了暧昧的粉紫色,那个单薄的身影在林间翻转腾挪,扫下一片落花。 傅少御隐在一棵树后,静静看了很久。 如同初识的那一晚。 等到天完全黑了,他做了几次深唿吸,才故作轻松地出现,手执一根枯枝,与小哑巴过了两招:「你学东西真的挺快,谁能相信半个月前,你耍剑还会同手同脚呢?」 小哑巴咬咬嘴唇,手腕陡然一转,木剑打落枯枝直噼傅少御的肩膀。 剑招明显带着火气,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傅少御闪身避开,小哑巴就更气了,木剑毫无套路可言,横冲直撞地开始乱砍。 傅少御纵着他胡闹了一会儿,才找机会攥住了少年细瘦的手腕:「别恼我了行吗?我……我有事同你讲。」 小哑巴安静下来,定定看着他脸上的面具。 傅少御恋恋不捨地松了手,笑得有点勉强:「小哑巴,我就要走了,咱们要很久不能见面了,你把名字告诉我吧。」 小哑巴怔住了,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分别打了个措手不及。 傅少御试图调节两人间的气氛,语气强装轻松地说:「我好歹也教你了半个月,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否则以后再相见时,该怎么对暗号相认呢?」 少年垂下脑袋,盯着脚尖看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没有名字。」 「嗯?」傅少御以为他还是不肯如实相告,「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名字。」 「……大概是我不配吧。」 小哑巴的声音已低到尘埃里,沉寂片刻,后脑勺被温柔地按住,他听见傅少御说:「那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
第120页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 傅少御想了想,说:「萧绝,如何?」 「……萧、绝?」 「萧然物外的萧,郎艷独绝的绝。」傅少御凑过去,目光有几分试探地在少年轻抿的唇瓣上扫了几下,声音极轻又极哑:「你喜欢吗?」 小哑巴紧张地攥住衣衫一角,对上傅少御的目光,旋即慌乱挪开,但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他的喉结与下巴。 傅少御追问道:「喜不喜欢?」 小哑巴点点头,「喜欢」两个字说得磕磕绊绊。 傅少御又往前倾了倾身,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挨着鼻尖,说话时两人的嘴唇会若有似无地碰在一块。 「那……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却似一道雷霆噼落在萧绝头上,震耳欲聋。 第63章 错十年 直到回了寝房,萧绝才回过神来,但仍然像在做梦,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小师父竟然想带他走?! 他当时感觉整颗心都被只无形的手揪住了,眼角发热,喉头髮紧,又怕小师父反悔,赶紧小声地对他说「愿意」。 没有原因,就是无条件的信任与甘愿,随便小师父带他去哪里都可以,他愿意。 仅是须臾的安静,又似过了数年的漫长光景,小师父眼含烫人的温柔再次亲了他,带着薄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自己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唿吸很轻又很热。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一副任君採撷的模样。 所有触感都消失了,他只知道小师父的嘴唇很柔软,甚至还有点甜。 他抿着嘴唇在床上翻了个身,脸颊滚烫,竭力不让自己再回想下去。 「萧绝,萧绝……」他反覆呢喃着这两个字,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你念叨什么呢?」唐筠打个哈欠,迷迷煳煳地问。 「没什么,我有名字了而已。」他难得心情好,罕见地立刻给了唐筠回应,语气还掺了些得意。 「哦,」唐筠半睡半醒的,根本没反应过来,「赶紧睡吧,后天有场恶仗要打呢,得养足精神。」 说完,他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又睡了过去。 萧绝侧身抠着被角,想到小师父约他后天戌时在老地方会和,就更加睡不着觉。 若想赴约,他必须在白天的比试中活下来。 在空前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萧绝在演武场上拼尽全力,傅少御教他的一招一式,都灵活用在了实战中。更何况平日两人交手过招,傅少御宽严并济,鲜少放水,比起同样初初学武的新手,萧绝可谓是突飞勐进。 除了唐筠这种从小习武的练家子,旁人已不是他的对手。 高台观战的崔玉书笑呵呵地招来旁边两名影卫,在萧绝下场后,直接把他绑去了雀翎台。 「老夫只吩咐他们把你带来,怎得还上了绳索?」崔玉书亲自给他松了绑,清癯的脸上挂着堪称慈祥的笑,「没事吧?」 萧绝摇摇头,跪地恭敬地叫他一声「义父」。 「好孩子,」崔玉书把绳索扔到一旁,「这批人里,老夫最看重你。你沉稳妥帖,不爱多话,最重要的是你聪明。」 萧绝无心揣测崔玉书的意图,他只待这人训诫完毕后,就直奔后山去找他的小师父。从此山高水远,皆随他去。 「老夫亲传你们功夫,唯有你领悟最快、进步最大,甚至还能触类旁通,自学成才。」 崔玉书将缠在腰间的软剑亮出,欻欻舞了两下,勐然斜刺向少年心口,剑尖距他三分处堪堪停下,萧绝眼皮一跳,身体跪得僵直。 「这招燕子投林,老夫耍得如何?」 萧绝顿觉不安,眼见着胸前软剑晃动两下,如银色长蛇,疾速撤退,横扫破空,气贯长虹。 「砰砰」两声,远处花台上的瓷瓶应声而碎,崔玉书一记掀身探海,收招定势。 「这招横扫千军,又如何?」 萧绝面色苍白,咬唇不语,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这一招一式,都是小师父教他的。 震盪剑气转瞬已将他的衣衫割出数道剑痕,殷红鲜血渗出来,将黑衣洇湿,萧绝疼得要命,浑身都在抖,却不敢吭声。 「怎么不说话?」崔玉书横剑于肘间,用衣袖擦去剑身血渍,「好孩子,告诉义父,这些剑招你是如何领悟出来的?」 萧绝伏在地上,求他饶命。 崔玉书笑道:「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我栽培你还来不及,怎捨得杀你?」 他矮下身,揪着少年的头髮迫使其抬起头来,苍老粗糙的大手不算温柔地擦掉飞溅到那张白净脸蛋上的血滴,?和蔼地说:「你如实回答,是谁教你的,义父保证不会为难你。」 萧绝颤声道:「是我自己……」 「啪」的一记耳光,让他的后半句话和着血吞回了肚子里,萧绝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连带着那侧的耳朵都嗡鸣不已。 崔玉书钳住他脆弱的喉管,稍稍用力,少年的脸便因唿吸不畅胀得通红。 「小孩子不能撒谎,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 唐筠给他的警告言犹在耳,小师父的约法三章牢记心间,萧绝紧咬牙关不肯再开口。 「你还挺有骨气,不错。」崔玉书笑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你年纪太小,没搞清楚这座踏仙阁究竟是谁在当家。」
第121页 整个踏仙阁尽在他的股掌之中,唯独不受控制的,就只有那两名赤月来的黄毛小子。 「是哪个教的你?那个姓褚的还是戴面具的?」 萧绝开始奋力挣扎,崔玉书瞭然地点点头:「看来是戴面具的。小孩子相处起来真是简单,这才不过半月光景,你竟能哄得他教你剑招,也算是你的本事。」 萧绝眼前阵阵发黑,发狠起来,抓着崔玉书的手臂低头去咬,崔玉书冷哼一声,一脚将人踹飞数丈,摔出了雀翎台的大门。 崔玉书缓步过去,正想再问些东西,身后内阁中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引起了他的警觉。 他回身奔向内殿,通往密室的暗门还未阖上,两名蒙面黑衣人一先一后跳窗而出,崔玉书召出影卫快去追人,他赶紧去密室查看情况。 听到动静,蜷在地上的人撑力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想往山下走,崔玉书的贴身影卫快速冲过来踹了他后心一脚,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摔下去前,萧绝竭力朝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两个黑影倏地从视野中闪过,殊不知,那是往后近十年间,他与小师父的最后一次交集。 「太倒霉了吧,」待好不容易把那几名难缠的影卫甩开,褚风拉下面纱大口喘着粗气抱怨,「终于逮住一次老狐狸不在的机会,结果还碰上他提前回来了。幸好跑得快,要是被抓住哎哎哎?」 见傅少御转身要上山,他赶紧拦住:「公子要去哪里?」 傅少御说:「我要带他走。」 「不是吧?」褚风惊诧道:「你来真的?」 傅少御一把扯下面具,急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他抬步要走,褚风死死抱住他的腰,劝道:「少主不可!崔玉书已有所警觉,你现在只身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休要拦我,他还在等着。」傅少御横噼一掌,把褚风推开,「我自有分寸,不会受伤。」 褚风怎可能让他孤身犯险,拦又拦不住,只能随他一起悄悄摸上了山。 约定的是戌时,傅少御一直等到子夜,也未等来他的小哑巴。 「少主,你一片痴心,他未必领会,你这是何苦呢?」褚风坐在枝头,遥望着雀翎台的星星烛火,嘆了口气。 傅少御抱剑立在树下,心想也许萧绝出事了,他计划着再悄悄潜入踏仙阁一趟找人,褚风突然从树上跳到他眼前,以手掩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不多时,有一连串的脚步声朝这边奔来。 听动静,应该不少于十数人。 那些影卫提剑搜山,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傅少御和褚风很快就被发现,他们边打边退,解决完一批,很快又有一批听见打杀声追来的。 车轮战太耗体力,再拖下去,他们绝不可能逃出生天。 褚风几乎是硬拽着,把杀红了眼的傅少御拖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年。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不甘。 「是不是我再多坚持一会儿,你就会来找我了?」傅少御压着萧绝,一下下轻吻着他的眉眼。 萧绝摇摇头:「当晚崔玉书找了个替死鬼,骗我说那是你。」他声音有些哽咽,「整整十年,我再也没有想起过你。」 不敢想,也不愿想。 徒惹一身伤心。 「啊,」傅少御咬了下萧绝的鼻尖,苦笑道,「怪我,当初就该让你看看我的脸,这样我的小哑巴是不是就不会以为我已身死而夜夜伤怀了?」 「还有名字,」萧绝哑声说,「你从没告诉过我你叫什么,你根本不是真心想带我走。」 傅少御连唿冤枉:「我本打算带你回塞北之后再向你坦白,谁成想竟阴差阳错过了十年才能重逢。」他勾开萧绝束髮的红色绳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散落在榻上的髮丝,「你可知我再见你时究竟有多激动吗?恨不能立刻把你抱进怀里狠狠地亲亲摸摸,最好就地把你办了。」 「嘶……」 手腕蓦地一痛,萧绝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傅少御用那根红色髮带把他的双手绑在了一块。 他不做反抗,任傅少御把髮带的另一端绑在床柱上,笑得眉眼弯弯。 「好一个伪君子,」想起当初在平川府沈家庄他们重逢时的对峙过招,萧绝忍不住舔了下嘴唇,「傅教主质问我『来者何人』时,脸不红心不跳,当真一身正气、侠义凛然呢。」 傅少御跪立起来,扒掉萧绝的衣裳,又是一巴掌拍上了那挺翘的屁股。 「错,那不是我们的久别重逢。再想。」 萧绝一怔,双腿被掰开,他气息有些急促,盯着傅少御衣襟下精壮的胸口,哑声道:「你休要诳我,那就是第一次……」 「啪」的一声,屁股又被扇了一下。 力道不大,但他皮肤白皙敏感,很快就见了红掌印。 「好好想,小笨蛋答错一次,就要挨一巴掌。」傅少御邪佞一笑,把腰间的黑色金丝衣带解开,一圈一圈,慢慢缠上了萧绝白皙漂亮的脚腕。 第64章 天註定 红缎,黑髮,白肤。 摇晃的轻纱薄帐,渗透艷情的眼角眉梢,再加上偶尔逸出低喘的喉结,让这个夜晚开始变得活色生香,引人无限遐思。 「还没想出来么?」 傅少御狠狠扇了一下那瓣屁股,红色掌印叠在一块,激发了男人埋在骨子里的破坏欲。
第122页 他跪立在萧绝腿间,拽着那根绑在脚踝上的黑色衣带,把那条修长的腿架上肩头。他顺带把人往自己身前拽了拽,萧绝被绑在床头的手臂拉长到了极限。 「你总要给些提示,」萧绝用脚趾撩拨着男人的耳朵,「我胡猜乱想一通,岂不是便宜了你?」 傅少御歪头咬住那只不安分的脚丫,舌尖轻刮过脚掌心,萧绝敏感地弓起背,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 「我给你提示,那你也该让我尝些甜头,这样才不失公平。」 傅少御钳住他的脚踝,一下下吻过小腿与膝盖,结实饱满的蜜色肌肉与胸前的白皙长腿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人不再刻意压制天性中的张狂粗野,饱含情慾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绝,如同鬃狼在傲慢嚣张地欣赏猎物。 仅被如此露骨的注视垂涎,萧绝就感觉全身已被摸了个遍。 他咬着下唇,把双腿张得更开,虔诚地献出自己:「甜头在这,你好好品尝。」 傅少御低声笑了下,张开嘴巴,在与萧绝的火热对视中,不疾不徐地咬住猎物大腿内侧的软肉,用眼神连同犬齿一起,打下他的烙印。 【……】 傅少御命人在外间备好热水,然后把浑身脱力的人打横抱起,放进了浴桶中,他随后也踏了进去。 萧绝懒洋洋地趴在他身上任男人给他清理身体,待到稍微回缓一些,他才咬了下傅少御的锁骨,说:「甜头尝到了,提示呢?」 傅少御把他额前的碎发撩起,在光洁的额头印下一吻,道:「二月初七,雀翎台。」 「嗯……?」萧绝闭眼想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傅少御,「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傅少御微眯着眼睛,声音带着事后特有的慵懒腔调:「想起来了?」 萧绝点点头。 二月初七并不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他照常去雀翎台受训,崔玉书发完疯后披了大氅出了寝殿,他本打算回自己的寝房,没成想却撞见一个黑衣人悄声从暗室里出来。 「崔玉书的暗室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要你三番五次前去探察?」 总不可能是魔教缺了银钱,非要他这个教主亲自出马偷窃财宝。 傅少御说:「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诉我,为何那天明明有机会招来影卫将我拿下,你却放我走了?」 「没什么理由,」萧绝耸耸肩,「与我无关,不想多生事端而已。」 傅少御显得有点失落。 萧绝戳了戳他的脸颊,笑道:「怎么?你以为我认出是你了?」 傅少御摇摇头,不过当时确实也怀揣着一丝微妙的希望,毕竟他是一眼就把小哑巴认出来了。那天下山后,他激动了很久,才按捺住重新杀回踏仙阁把人带走的冲动。 时过境迁,也许小哑巴已经忘了他。 更何况,十年前他连露出真容的勇气都没有,小哑巴更不可能在这时乖乖跟他走。 「好了,该你回答我了,」萧绝两手捧过他的脸,让傅少御停止胡思乱想,「你究竟想从崔玉书的密室里找到什么?」 傅少御在他掌心蹭了蹭,说:「这要从那本剑谱说起。」 「问渊录?」 「对。」 「等等,」萧绝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惊讶地问,「你是凌家后人?」 这下轮到傅少御惊讶了:「你真聪明,如何想到的?」 萧绝说:「因着前番种种,我已有所怀疑,只是没想过你会与魔教也有牵连。」 傅少御笑道:「凌家出事时,我尚在襁褓,从小随了外公的姓,养在塞北。为了能以普通的正当身份行走江湖,外公多年前便称退隐,旁人不知赤月教如今是谁人主事,而我在教中也确实查无此人。」 这也算是外公对他的一种保护。 「那你屡次去踏仙阁搜寻密室,是怀疑崔玉书与当年之事有关?」萧绝又问。 「不是怀疑,是肯定,」傅少御说,「当年凌家出事后,姑姑曾在现场找到过几支利箭,箭翎以青雀尾羽所制。」 萧绝瞭然,这种特制羽箭是踏仙阁的独有标志,沿用至今。 「既已确定是他所为,为何还要纵他苟活这么多年?」 「那桩旧案,不是他一个人犯下的,」傅少御面色稍沉,搂紧萧绝闷闷地说,「崔玉书狡猾至极,要想查他当年与谁私交过密,极其困难。十年前我们才找到他的密室所在,因为时间匆忙,只搜获几封书信。后面再派人悄悄去找,你猜如何?」 萧绝摇摇头。 傅少御露出一抹讥笑:「崔玉书搬空了他的藏宝阁,又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才找到他的新巢穴。」 「你是说山洞里的地下宫?」萧绝问。 「对,应该是那次之后他有所警觉,寻人新挖了个地下迷宫。」傅少御揉了揉他的头髮,「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搜集线索与证据,如今才算有了眉目。撒下的渔网也该慢慢往回收了。」 萧绝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问道:「那天我杀崔玉书,窗外的人……」 「是褚风,」傅少御见他一脸茫然,笑着揉揉他的脸颊,说:「就是白天领你来这里的人,他当年同我一起去的踏仙阁做特使,忘记了?」 萧绝:「……没印象。」 当年他年纪还小,满心满眼只装得下他的小师父一个,自然不会记得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褚特使。
第123页 「没关系,明天再好好认识一下,」傅少御撩了下水,水有些凉了,「我抱你去床上。」 萧绝搂着他的脖子,甩着两条腿把水珠甩飞,又问:「那崔玉书的尸首也是你的人弄走的?当时趁机在踏仙阁杀人的又是谁?」 「你乖些,」傅少御把他放在床上,拿过巾帕给他擦身,「踏仙阁作恶多年,外公早就想拔除祸根,这些年在阁中安插了不少赤月教的人,包括唐筠。」 萧绝瞪大了眼睛。 「踏仙阁中半数影卫已归降我教,剩下的皆是异己,死不足惜。崔玉书已无价值,那晚本来褚风要动手的,却碰见你抢先一步。不过崔玉书的死讯暂时不能外泄,绝影便负责把他的尸首藏好。不小心遗落了一块玉玦,被你捡到,还是我偷偷摸回来还给了他。」 萧绝恍然大悟。 怪不得唐筠被他下了追逃令后仍然大摇大摆地打着崔玉书的名号,去燕家闹事。原来踏仙阁早已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只有他萧绝一个人,傻呆呆地被蒙在鼓里猜来猜去。 他不禁有些气恼。 「魔教教主真是好手腕,做起戏来十足逼真,当时言之凿凿的样子,确实唬人的很。」 傅少御把他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哄了又哄:「并非故意瞒你,只是事关重大,我总要寻个妥帖的机会再对你和盘托出。」 萧绝佯装冷漠,双手抱在胸前,沉声道:「还有什么?你一一说来。」 傅少御摸了摸鼻尖,笑道:「那只怕一时半会儿交代不清,我现在睏乏的很,能不能搂着我的小哑巴睡上一觉,歇缓过来再行交代?」 萧绝睨他一眼:「那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当初唐筠交给我的那幅画像,是你吩咐下去的?」 「是。」 萧绝正色道:「你疯了?!让我去刺杀你,好玩吗?倘若我真的杀了你,该怎么办?!」 傅少御把他压进被褥中,在他的唇上啄了两下:「你怎么捨得呢?」 「我没有同你说笑。」萧绝瞪他。 傅少御扯过被子给两人盖上,手脚并用地把人钳制在怀里,冷不丁地说:「你可知当初在山洞中再次见你时,我明明已认出了你,却为何非要逼问你的姓名吗?」 萧绝抿唇不语。 「因为我害怕,」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嘆息,「我怕你忘了我。」 「……怎么会呢?」 「所以当我听到你亲口说出萧绝这个名字时,我好开心,因为我从那一刻确定了,我们是天註定的一对。」傅少御把他抱得更紧,「萧绝,我们的重逢是人为,也是命运。你这辈子註定是我的人。」 第65章 拜高堂 先是被困锁了近十天,后放火烧山,在众多武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悄声逃离,又不想让萧绝过于担心连夜赶来山庄,傅少御已是精疲力尽。 此刻交代完他认为最重要的事,终于如释重负,抱着萧绝说了两句话就沉沉睡了过去。 萧绝躺在他怀里久久不能平静。 一来是因为震惊于傅少御的深藏不露,二来则是在梳理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他拿到唐筠给他的那幅画像开始,他就走入了傅少御精心设计好的布局中。至于傅少御非要引他下山的原因,萧绝大概能明白一二。 无非是魔教想要清除异己,又不想让他牵连其中,所以傅少御要诱他离开,好为唐筠整肃踏仙阁的内部势力争取时间。 至于男人为何要亲自作饵,萧绝笃定地想,他肯定是急切地想要再次见到自己。 而平川府沈家庄的寿宴上,岑不语假模假样献上剑谱残卷作为贺礼,唐筠又假借踏仙阁名义到燕家闹事,还有那两名异域女子向中原武林发出的邀约…… 一桩桩,一件件,都围绕着二十六年前的那桩灭门惨案。 如此大张旗鼓,不断挑动整个中原武林的神经,傅少御的意图应该是要引蛇出洞。 这个时候谁按捺不住,谁就是做贼心虚。 想起前段时间他们去塞北时屡次遭遇死士追杀的事,萧绝想,傅少御的目的应该达成了。幕后真兇大概已知道了傅少御的真实身份,迫切地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究竟是谁呢? 萧绝闭上眼,在脑海中搜寻他能想到的一切细节。 蓦地想起唐筠在婚宴上送呈给燕无计的那支陈旧玉箫,他说是从踏仙阁的库房中搜罗出来的玩意儿,当真如此吗? 那支玉箫上的飞燕挂坠他认得,娘亲在世时最爱做那种形状特殊的飞燕结,然后再歇斯底里地把它扔进泥土里咒骂燕无计的绝情。 玉箫该是燕无计未成名前的私物,怎会落在崔玉书的手里? 是私交甚好,还是另有缘由? 难道燕无计当年也参与了那场屠杀吗? 萧绝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否则若燕家人当真无辜,依傅少御的性子,不可能纵容他给燕星寒下毒。 如此想来,燕无计之死,是傅少御所为吗? 萧绝轻轻翻了个身,借着昏暗光线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脸,把这个念头否定掉了。 傅少御和他外公苦苦隐忍二十六年布局追兇,若换做是他,绝不可能容忍罪魁祸首如此悄无声息的轻易死去。 定有其他人在背后翻云覆雨。
第124页 萧绝嘆了口气,整件事错综复杂,他仅凭一些表面发生的事进行推测,其实没多大的意义。倒不如睡醒之后问问傅少御,他现在总不会再对自己有所隐瞒了。 他重新闭上眼,努力把那些胡思乱想撇除干净,睡了这些日子最为安心的一觉。 待翌日醒转时,他才后知后觉,想到了一些不对。 他一脚把睡得正香的人踹下床,「咚」的一声响,把正在院子里熘达的赤雪吓了一跳,她赶紧小步跑到窗下,还对院墙上的褚风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过来听墙角。 褚风来了兴致,纵身跳下院墙,脚步轻盈如草上飞,和赤雪面对面蹲在窗下,一脸坏笑,侧耳细听。 只听他们公子连声说了两句「听我解释」,随即就是乒桌球乓几声乱响,然后房门「砰」地被撞开,傅少御赤着双脚率先蹦出来,一只靴子紧随其后,被甩飞撞到了檐下廊柱。 「我真的没有怀疑你绑了燕飞霜,只是问一下……」 又是「砰」的一声,房门重新关上,差点撞着傅少御的鼻尖。 他拍了拍紧闭的房门,继续道:「谁能想到你会把我打晕绑回踏仙阁呢?我承认,我当时是有些生气,便想着装装模样让你长点教训……」 「你去死吧!」 房门倏然打开,另一只靴子稳准狠地砸进傅少御怀中,随即房门又大力地摔在他脸上。 「噗哈哈哈哈哈——」 窗下两人爆发出一阵无情大笑,傅少御没好气地把靴子扔了过去。 褚风拽着赤雪往院子里跑,一脸幸灾乐祸:「他急了他急了,早就劝过公子不要太过分,演戏该适可而止,结果呢?砸脚了吧?!」 傅少御又把另一只落在脚边的靴子扔了过去,正砸中褚风的屁股。 褚风「哎哟」一声,捂着屁股大笑着跑没影了。 靛青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傅少御好说歹劝才把萧绝哄上了餐桌,并把这几个人一一介绍给萧绝认识。 赤雪活泼地沖萧绝晃了晃手里的铃铛,笑得极其甜美:「我们和公子交过两次手,算不得陌生人了,对吧?」 她不提还好,一想起当初这对姐妹花连同唐筠一起在燕家配合演戏,装作互不相识,把整个中原武林的人耍得团团转,萧绝就更来气。 他感觉被愚弄了,哪怕傅少御没有恶意。 更别提这段时间他每天都焦心灼肺,担心傅少御会因立场问题从此把他当做毕生死敌,哪知道傅少御竟是装的! 太可气了。 气得他把傅少御殷勤夹过来的菜,一根一根都挑出来,扔到了盘子里,分毫未动。 傅少御在桌下扯了扯萧绝的衣角,小声地哄:「我知错了,燕飞霜的事算我冤枉你了好不好?」 萧绝哼了一声,他又不是因为燕飞霜的事生气。 傅少御又摸了摸他的大腿,?继续认错:「我也不该故意装作不理你,你别气了,气坏了身体我会心疼的。」 「嘶……」褚风突然发出一声怪叫,靛青问:「怎么了?」 褚风捂着半边脸颊,皱着眉头问:「我牙好酸,你醋是不是放多了?」 傅少御咬咬牙,在桌下狠狠踹了褚风一脚,把一条煎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放在萧绝的碗里,哄道:「这些日子你消瘦不少,多吃点,养胖些。我再怎么不好不对,你也不能和最喜欢的鱼过不去吧?」 褚风的脸已经因为憋笑涨得通红,看教主吃瘪实在太有意思了。 赤雪开玩笑地把自己的碗碟往萧绝面前一送:「公子不吃的话,就赏给赤雪吃呗。」 「好啊。」萧绝大大方方的把那条鱼转夹给赤雪,放下碗筷朝外走,「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呃,」赤雪举着碗筷,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这鱼我吃还是不吃?」 「吃吃吃,你整天就知道吃!」傅少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忙起身去追人,褚风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瞬,笑翻在地。 昨夜做的有些过火,萧绝走路时不太自在,对傅少御的怨气就更重了几分。 任凭对方如何哄劝,他都决计不理。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傅少御说要带他去处地方,愣是把人半拖半拽地弄出了山庄,萧绝摆着一张冷脸,不甚高兴地说道:「现在沈仲清那批人恨不能掘地三尺找到我,你带我出来是要自投罗网吗?」 「这是座不起眼的小镇,没关系的。」傅少御帮他整理了一下仪容,牵着他的手往小镇里走,「明天咱们就动身回春山台,趁着今日得空,我想带你见见他们。」 「谁们?」 「到了你便知道了。」 萧绝冷哼一声,想甩开他的手,奈何傅少御用的力气很大,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没办法甩开,只能作罢。 小镇的长街上,行人不算太多,两个大男人携手并行,也没引来多大的注意。 拐过街角,一座破败的旧宅赫然出现在眼前,萧绝看到牌匾上笔走龙蛇的「凌府」二字,突然明白了傅少御的用意。 他竟有些怯步。 「走吧,」傅少御捏了捏他的手指,打趣道:「丑儿媳也要见公婆的。」 萧绝作势要去踢他,傅少御笑呵呵地把他牵进了那座多年来无人生活的庭院。 门洞下、院子里、廊道上,斑驳血迹经过岁月沉淀已变成了乌黑色,与地砖缝隙里的泥污混成一体,淡去了当年触目惊心的凶戾之气。
第125页 傅少御带他穿过天井,来到了凌氏祠堂。 由于他花钱托人勤谨打扫收拾,这里灯烛长明,香火缭绕,丝毫不见破败。 香案供着凌氏歷代先祖牌位,最下面两个,萧绝看到了凌渊与傅觅的名字,这应该就是傅少御的父母亲了。 傅少御取来三炷香递给萧绝,自己又拿了三炷,退到蒲团前叩首跪拜,萧绝连忙在他身侧跪下,恭恭敬敬地上香。 「高堂在上,孩儿把他带来给您二位看看。这辈子,就是他了。」 萧绝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傅少御含笑看过来,说:「凌氏香火传至我这就要断了,你陪我多磕几个头谢罪吧。」 萧绝不禁动容,忙跟着傅少御又伏首下去,诚心诚意叩拜凌氏列祖列宗的亡灵。 上香过后,两人出了祠堂走后门出了旧宅,沉默无言地走出一段路,傅少御才说:「凌家出事时,我刚满月,我对父亲、母亲一点印象也没有。」 萧绝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沉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听说凌氏满门上下三十二口尽皆遭难,你……是如何逃过死劫的?」 「外公说当年姑姑听闻凌家出事后,连夜赶来,在后巷盛水的雨缸里发现了我。当时我已是奄奄一息,险些没能救回来。」傅少御说,「至于是谁把我藏在那的,就无从得知了。」 萧绝静默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傅少御突然凑过来,小声问:「看在我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别气了吧?」 萧绝别扭地转开目光:「这是两码事。」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小哑巴消气呢?」傅少御轻轻撞了一下萧绝的肩膀,来回蹭着,像是撒娇一样,「快点给我出出主意呗。」 萧绝被他蹭的脸红心跳,站远一些,冷声道:「不知羞。」 傅少御又不死心地贴过来,正要同他再撒撒娇时,身侧突然一阵清风吹过,下一刻,面前已跪了一人。 定睛一看,正是多日不见的绝影。 萧绝板着脸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不看时机突然现身的人十分不满。 傅少御问:「你怎么来了?」 绝影伏首沉声道:「启禀公子,塞北传来消息,施正平逃了。」 第66章 闹别扭 傅少御面色稍沉,问:「何时?」 绝影答道:「三天前,昨日才收到消息,已有人去追,尚无消息传回。」 「嗯,」傅少御让他起身,又问:「燕飞霜呢?可有她的下落?」 「暂时没有,」绝影想了想,补充道,「不过当日营救唐筠时,武侯府确实奇怪。」 他看了萧绝一眼,欲言又止,傅少御大大方方将萧绝拉到身边,解除绝影的疑虑:「但说无妨。」 绝影垂首道:「当天武侯府地牢仅有十名护院看守,整个营救过程实在过于顺利,属下有些怀疑。」 萧绝心底暗暗称怪,英雄大会召开前的那几天,沈仲清与燕无计召集各位武林高手轮流看守地牢,生怕踏仙阁会来营救唐筠,怎么到了大会当日,却只留十人看护? 莫非是有意为之? 可故意放走唐筠的目的何在呢?肯定不是捨不得他死,大发善心。 「在想什么?」傅少御帮他把头髮沾着的一点香灰弹去。 「嗯,」萧绝回神,暂且放下气恼,平心静气地问傅少御,「燕无计之死,和你有关吗?」 傅少御没答,落后他们一步的绝影闻声向前,恭声答道:「当日忙于营救唐筠,无人对燕无计下手。」 「为何有此一问?」傅少御说。 「因为燕无计死于断魂散,」萧绝见他眉头微蹙,想来也是刚知道此事,他嗤笑道:「他同你一样,也以为是我绑走了燕飞霜,被别有用心之人引到晋平城外,死在了我面前。」 傅少御苦笑着解释:「我真的只是随口一问,没有疑心你加害燕飞霜。」 萧绝不理会,继续道:「上次燕星寒中毒后,断魂散已不再是踏仙阁独有的东西,谁都有可能偷摸拿点私藏起来害人。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 傅少御问:「什么?」 「断魂散根据剂量不同,毒发时间也会不同。」萧绝解释道,「譬如燕星寒,我每日在他的药碗里撒些粉末,他半个月后才出现症状,并还要饱受毒发的折磨缓慢死去。」 傅少御瞭然:「燕无计是暴毙,死前几天并无任何明显抱恙,说明是有人在短时间内让他服下了大剂量的断魂散。」 「没错。」萧绝说,「燕无计死前喝过谁倒的茶,吃过谁递的糕点,都值得怀疑。」 「你说的没错,但那天比武大会一片混乱,没人会留意燕无计入口了些什么东西。」傅少御说。 「这便是幕后真兇的高明之处了,」萧绝冷笑道,「他杀人于乱市,又利用燕飞霜陷害于我,最后他落得一身干净,我倒成了那个绑架下毒杀人的罪魁祸首。现在整个武林更是要恨不能将我挫骨扬灰了。」 他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数都数不清,多担几项罪名其实没什么,但他就是不高兴。 他不喜欢做替罪羊,更不喜欢那人抢在他之前要了燕无计的狗命。 傅少御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想太多,你安心留在我身边就好。」
第126页 萧绝似笑非笑地说:「你一把火烧了我老家,我当然要跟你走了,休想赖帐。」 傅少御开怀大笑,不顾这是在大街上,抱着萧绝的脑袋就往他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啵」的一声很是响亮。 「我人都是你的了,绝对不会赖帐。」 萧绝红着耳朵尖把人推开了,低叱他「不知羞」。 待三人出了城门,傅少御才拉回正题,道:「其实顺着你刚刚说的话仔细想想,能在比武当天给燕无计下毒的人,少之又少。燕无计在武林中颇有地位,他可不是谁的吃食都肯入口的。」 萧绝沉思片刻,反问:「你是说……沈仲清?」 傅少御耸耸肩膀,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无论是谁,想找证据是绝无可能的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燕飞霜的下落。」 萧绝不以为然:「燕无计都死了,他的女儿还有什么存活的价值?」 肯定早就遭到毒手,?弃尸荒野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找到的。」傅少御侧身看向绝影,问:「前些日子追杀我与萧绝的那几批死士,可查到什么线索?」 绝影道:「那些人身份难查,不过佩剑似是统一铸造,或许找到铸剑师后,能有所收穫。」 萧绝忍不住泼冷水:「天下打铁铺这么多,你们要寻到猴年马月去吗?」 傅少御对绝影说:「重点在平川府附近的城镇搜寻。」 沈家庄就在平川府,萧绝挑了下眉,看向傅少御:「你为什么怀疑沈仲清?他和那桩旧案也有牵连吗?」 「直觉而已,」傅少御笑笑,「有没有牵连,要进一步查证才知道。」 谈话间,三人已回到小山庄,还没进门,就听到院内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上啊!快上!」 「去!快快快!哎——!」 「哈哈哈哈哈哈,赢了赢了,又要赢了!」 「赤雪你闭嘴行吗?我这都被你一惊一乍的吓蔫了,能赢才有鬼了!」 「嘿,你输了怨我吵,玩不起啊?快快快,掏银票!」 「……」 绝影嘴角一抽,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傅少御的脸色,傅少御无奈地嘆了口气。 萧绝率先跨入门内,院子里几个人蹲坐着围成一圈,脑袋挤着脑袋,边嚷嚷边斗蛐蛐,仅有靛青一人顾及着仪态,站在外圈没凑热闹。 和赤雪吵得最欢的,正是刚被救出来的唐筠。 褚风和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分别坐在这两人旁边,手中各执一根热草,聚精会神地对罐里的两只蛐蛐进行引斗,神色之肃穆,气氛之紧张,更像是在华山论剑。 唐筠吵不过赤雪,面红耳赤地拍了拍身边的男人:「岑大哥你能不能行啊?这会儿我都搭进去二百两银票了,你再输的话,自己掏钱啊,我没了!」 岑不语抽空瞟他一眼,低斥道:「你行你来,要钱没有!」 「嘿!」唐筠不乐意了,撸起袖子要自己上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他还以为是靛青催他喝药,头也不回地说,「等我一会儿。」 又被拍了两下,身后不远处还传来两声刻意而为的咳嗽,几个人终于肯从胶着的秋兴局势中抬起头来。 率先映入眼底的,是萧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唐筠条件反射地要躲,跟猴子一样拔地而起,迅速蹿到绝影身后躲着。 「萧绝你有话好好说,咱别一见面就动手,行不行?」 萧绝嗤笑一声,懒得理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仍坐在地上的那个陌生男人。 方才听唐筠叫他「岑大哥」,那想来是魔教右使岑不语了。 眼下他没戴面具,样貌算得上俊朗,只是有一道伤疤自他左额斜下划过眉梢,没入鬓角中,不笑的时候显出几分凶煞。 萧绝想起自己曾和他交过一次手。 那次唐筠大闹燕家婚宴,就是这个一身黑袍的岑不语帮助他脱逃的。 岑不语见他在打量自己,坦荡地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教主夫人」,赤雪和褚风噗嗤一声笑出来,在旁边跟着起闹。 连不迭的「教主夫人」,听得萧绝耳朵根子发痒发麻,脸色肉眼可见得变红了。 他又羞又恼,但心里又有一丝被认可接纳的甜蜜,发不了火、挂不住脸,他只能转头瞪了傅少御一眼,拂袖而去。 傅少御赶紧去追人,结果意料之中的,被关在了门外。 当天晚上,他都没能进去和脸皮薄的小哑巴共度良宵。 教主郁闷死了,不知萧绝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翌日启程回塞北,萧绝策马在前飞驰,扬了傅少御一脸的灰尘,唐筠驱马行近些,好奇地问:「公子如何招惹这位祖宗啦?咱们不妨交流下经验。」 傅少御幽幽瞥他一眼,说:「看来你身体已调养得差不多了,回去自觉领罚。」 唐筠一怔,讪讪笑道:「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一行人乔装打扮,装作寻常商贾出行北上,途经许多茶肆酒楼,一路上听了不少江湖新鲜传闻,议论度最高的自然是那场中原武林对踏仙阁的全力征讨。 现在江湖人人皆知,半月前的一场大火把踏仙阁烧成灰烬,崔玉书豢养的所谓「影卫」死的死,逃的逃,踏仙阁一夕覆灭,不可不谓大快人心。
第127页 这次正邪之战,正义一方战胜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火灭之后,武林众人在断壁残垣中搜寻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找到傅少御的踪迹。 有人说他定是被踏仙阁的余孽绑去了其他地方,也有人说他应该已葬身火海,烧得连渣都不剩了,真真是天妒英才。 萧绝听了禁不住冷笑。 「凭什么你就是英才,而我却被视为妖孽?」 他明明坏得很,把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傅少御,各个都是看戏的神情。 傅少御泰然自若,握住了萧绝的手,认真道:「因为你太特别了,而凡人畏惧特别。」 「啪嗒」一声,唐筠手一抖,红烧肉掉到了桌上。其他人也差不多是同款惊掉下巴的表情。 公子可太会了。 萧绝强行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把手抽了出来,扭过头去继续吃饭。 岑不语悄悄在桌下踩了一脚绝影,朝傅少御努了努嘴,?示意他这个木头人多跟自家教主学着点。 绝影依葫芦画瓢,握住了唐筠的手,好意提醒道:「你最近要清淡饮食。」 又夹了一块肥肉打算往嘴里放的唐筠:「……」 第67章 罪己斋 他们特意避开了沿路各大门派的所在地,绕路北上。 一路且行且歌,逍遥自在,像是一群结伴出游、兴尽而归的旅人。 行至一座山脚下,众人纷纷下马,步行上山。 山门外有一石碑,上刻「春山台」三字,萧绝才恍然明白,此行真正目的并不是塞北的沛都。 「原来魔教的真正巢穴竟在此处。」 赤月教因数十年来行事越发低调,鲜少有人知道其立教所在地,甚至连当今教主姓甚名谁,都是个谜。 「现在整个中原武林恨不能掘地三尺把傅少侠找出来,你为何要在此时回教?你若是现身,宣称是我在大火中奋不顾身救你性命,兴许武林正道看在你的份上,会与我一笑泯恩仇。」 萧绝这几日对傅少御爱答不理,只有说到正事时,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 傅少御开怀大笑:「我若有这等分量,定将整个武林拱手送你。」 萧绝轻嗤:「不稀罕。」 「我也不稀罕,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懒得再同那些人虚与委蛇。现下最要紧的是带你回家,」傅少御长臂一揽,带人入怀,嘴唇几乎咬上那发红的耳朵尖,低声带笑道,「把你绑在我身上。」 萧绝咬牙把他推开,大步往山上走去。 唐筠顺势追上,在萧绝身边开始唠叨他这些日子是如何的忍辱负重、呕心沥血。 托傅少御的福,这两人之间脆弱的朋友情最近得以修復。 左右二使对视一眼,默契地来到傅少御身边,一左一右把他们被抛弃的教主悉心围住。 「教主啊教主,」褚风先开口,「你这次是不是玩脱了?想当初若听了我的劝,演戏适可而止,大美人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 岑不语紧随其后,拍了拍傅少御的肩膀,语重心长:「教主任重道远,不过你可以向绝影讨教一下经验。」 「对对对,」褚风笑着附和,「绝影先前和小唐唐闹得险些决裂,但是你看他俩现在,啧啧啧,浓情蜜意,教人好生羡慕。」 岑不语沖身后的绝影勾勾手指:「快点说说,你是如何求得小唐原谅的,给教主支支招。」 绝影当真仔细思考了一下,最后送给傅少御四字箴言。 ——贵在坚持。 傅少御面无表情,让他们三个滚得越远越好。 春山台建造得颇有江南园林特色,多得是奇石珍木,又值仲夏时节,山里百花争艷,暗香浮动,美如世外桃源。 最惹眼的,当属门前的一面山坡。 满坡的松叶牡丹开得热烈无比,在夏日艷阳下被风拂过,淌成一片流动的花火。 萧绝想起傅战风曾对他说过的陈年往事,想来这里就是傅少御的娘亲当年不好好面壁思过,偷熘出来种的那片花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花开得这样好,也算是她生命的另一种延续了。 「靛青,你带萧绝安顿一下,」傅少御转头对萧绝说,「你先熟悉下环境,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带着褚风、岑不语还有绝影,去了不远处的一座殿宇。 唐筠热心地向萧绝解释:「那是不言堂,是各大舵主、门主汇禀教务的地方。」 靛青笑道:「筠哥哥十年未归,倒是对教中风物记忆犹新。」 「那是,我记性很好的。」唐筠拍了拍胸脯,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十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回来。 这是他的家,有他最爱的人。 是他的信念所在。 若非如此,在踏仙阁那样无情残酷的环境中,他根本撑不了十年。 「走走走,带我瞧瞧都有哪儿变了样!」唐筠很是兴奋,拽着赤雪让她做嚮导,靛青则先领着萧绝去了松叶轩,傅少御的起居之所。 院子里同样种了许多的松叶牡丹,正殿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分别用作书房与浴室。 靛青带他进了正殿,说:「因为公子这几年很少在教中留宿,所以寝殿内显得有些冷清,小绝哥哥若是有短缺物品,只管吩咐阿青便是。」 萧绝点头,打量起这间偌大的寝殿,靛青不再打扰,躬身退了出去。
第128页 寝殿坐南朝北,一张雕花木床放在东侧,天青色的帐幔挽在两侧,首尾都挂着红色平安结。 外间一道屏风后,靠着南侧窗下,有一张黄梨木矮几,笔墨纸砚俱全,镇纸下还压着一幅未完成的丹青。 是幅肖像图,但未画五官,仅有身形轮廓。 能看得出来,下笔之人当真是用了心思在画,但苦于没有天赋,画得极丑也就是了。 怪不得未画五官。 萧绝勾起嘴角,坐到矮几之后,取来一支狼毫,想点墨描出傅少御的锋锐眉眼,但砚台中墨汁已干,他又把笔挂了回去。 他无聊地翻了翻几案上的书卷,眼角瞄到身后的画缸,里面插着许多画轴,萧绝随意取来一幅,斜倚在窗下,打开来看。 眼瞳因惊诧微微放大。 那也是幅肖像,不同于矮几上未完成的那捲,他眼前的画中人有着精緻的眉眼和略显青涩的少年人轮廓。 顾盼生姿,栩栩如生。 萧绝的手指有些发抖,像是被画中人含带着腼腆笑意的眼睛烫到,他把画轴放到一旁,又把画缸中其余的轴卷一一打开。 到最后,八九幅肖像铺了满地。 每一幅,都是他。 「哟,满地的银子啊,啧啧啧!」支起的窗户下探进一颗脑袋,萧绝回眸,是褚风。 「你怎么来了?」 「没我事了,我就熘出来了。」 褚风嘿嘿一笑,两条胳膊在窗沿边轻巧一撑,眨眼间他已进到屋内,轻巧利落,没有踩到满地的画卷。 他随便拿起一幅,沖萧绝挑了挑眉,说:「你别说,画得真像,不过你现在长开了,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说着,褚风又看到了桌案上那幅未完成的丹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绝眉头微蹙,辩白道:「这不是我画的。」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褚风捧腹笑倒在地,见窗外又有人向里张望,招招手道:「小唐唐你快来快来,看看咱们教主的匠心之作。」 唐筠扒头看了一眼,笑着趴在了窗沿上。 萧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解道:「这是御哥画的,那这些呢?你们在笑什么?」 褚风边笑边说:「地上这些,都是岑大哥画的。」 萧绝蹙眉,满脸的不相信。 魔教右使岑不语有个绰号叫做「铁面鹰爪」,「鹰爪」二字便是说的他右手枯瘦扭曲,且只有四指,这些画怎么可能出自一只有残疾的手? 褚风自然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别看岑大哥右手那样,但绝对衬得上『妙手丹青』四个字,这些画像都是当年我与教主从踏仙阁回来后,教主缠着岑大哥,把他关在画室里用了三个月画成的。」 「我作证,」唐筠举手,「当初我交给你的那幅公子肖像,也是岑大哥的手笔。啧啧啧,这么多幅画,岑大哥赚大发了。」 「那可不,」褚风笑道,「当初教主口述,让岑大哥画画,哪里能画得像?修修改改了许多稿,那可不是白花功夫的!」 他捻了捻手指,唐筠好奇地追问:「那这些他要了公子多少银票?」 褚风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我估计不下这个数。」他竖起一个指头晃了晃。 唐筠气愤地捶墙:「那天岑大哥斗蛐蛐还嚷嚷没钱,个守财奴!」 他顿了下,又突然指向褚风,怒而向萧绝揭发事实:「那幅公子画像上沾着的害你暂失内力的药粉,是这傢伙配的!」 「嘿!」褚风没好气地瞪他,「咱说画画的事呢,你扯旁的做什么?」 「我必须解释清楚啊,萧绝一直以为是我故意害他,每次见面就要提刀杀人,说到底我是替你和岑大哥背黑锅了呢!」唐筠不服气的说。 「你小子……」 「为什么?」萧绝喃喃道。 「嗯?」褚风瞬间被拉回注意,「什么为什么?」 萧绝沉默半晌,才抬头看他,说:「御哥是以为我死了么?他这些年……都没再去过踏仙阁。」 所以才会找人画这么多他的肖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找他。 褚风和唐筠对视一眼,交换一下眼神,最后还是褚风开口,说:「那个,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我觉得如果我不跟你说这些,依着教主的性子,他这辈子也不会告诉你的。」 萧绝:「什么?」 褚风摇摇头,没立即回答,而是起身朝门外走:「跟我来。」 三人走出松叶轩,穿过曲折游廊和飞亭高阁,最终来到后山一片略显荒芜冷僻之地,竟在仲夏之际显出几分清冷。 唐筠抱着胳膊不解道:「来罪己斋干嘛?」 褚风拨开一片繁茂的足有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一座稍显破败的竹屋赫然出现在眼前,屋前空地立有一块石碑,刻有「罪己斋」三个斑驳红字。 「这里最近几年都没有人来过了。」 褚风绕过石碑推开了竹屋的门,灰尘连同沉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扇了扇风,率先跨入门内。 「看看吧,当年从踏仙阁回来,公子就被关进了这里。」 萧绝环顾四下,弹丸之地,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 他眼尾发红,沉声道:「为什么会被罚?」 「他私自下山,而且还是去了踏仙阁那么危险的地方,把外公气得险些吐血。当年他一心想着把你从不至峰带走,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他绑回来,?他仍不死心,又有几次想逃,被及时发现。」褚风嘆了口气,「外公一气之下,就把他关进了这里。」
第129页 唐筠悄声问:「关了多久啊?」 褚风说:「五年。」 「嚯!」唐筠一惊,「外公竟也捨得?公子那可是从小就被他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呀!」 褚风幽幽看了萧绝一眼,嘆道:「自然是捨不得,但每次外公心软,来问他悔过了没,两人都要不欢而散。直到有一次外公被气晕了,他才消停。」 少年人的成长,仿佛一夕之间就能完成。 褚风说:「他又自罚在这里住了两年,才肯搬出去。」 萧绝掩盖在衣袖下的双手已紧握成了拳头。 褚风不愿把气氛搞得如此凝重,打趣道:「后来听外公说,咱们傅少侠可是赤月立教以来,在这个小破屋里住的时间最久的人。」 唐筠配合地笑了几下,小心翼翼观察着萧绝的表情。 褚风暗地里踢了他一脚,努努嘴,示意他该说话了。 唐筠连连点头,清了清嗓子才说:「那个,其实公子并没有忘记你,他一直有托岑大哥还有褚风来给我传话,让我务必要在踏仙阁把你照顾好。不然我怎么上赶着热脸贴你冷屁股呢?对不对?」 褚风又踹他一脚:「说正经话。」 「你起开,」唐筠拍开他,想了想,又对萧绝说,「虽然远隔千里,但你的事,公子都知道的。」 萧绝眼梢泛红,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走到那张蒙了灰尘的桌案前,拿起上面的一沓发黄的宣纸。 一张张翻过去,发现下面几张写得都是同一句话。 ——潋潋绝色弄月影,?萧萧古道瘦西风。 「啪嗒」两声,大颗泪珠不知不觉中落在纸面上,把他的名字晕开陈年的墨痕。 第68章 释前嫌 褚风和唐筠默契地交换一下眼神,相继退了出去,留给萧绝独处的空间。 萧绝坐在小桌后,对着这个一眼就能看完的小竹屋,久久不能回神。 待到向晚时分,屋内的光线暗淡下去,一道声音把趴在桌上的萧绝唤醒了。 「睡着了吗?」 萧绝抬起头,身形高大的男人倚在窄小的门口,几乎将夕阳余晖全部挡在身后,因而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他笃定,对方的眼睛是弯的,嘴角是扬起的,连眉梢也定是温柔的。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声音因半天未开口有些沙哑。 傅少御倚在门框上纹丝未动,只轻轻嘆了口气:「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有多招人疼吗?」 萧绝垂下眼,盯着纸上的诗句,闷声说:「认真回答问题。」 傅少御走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巴,摸了摸眼角,是湿的。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这是为我第几次掉眼泪了,自己数过没有?」 萧绝歪头想避开他的手,却被拎着后领,站进了男人宽厚的怀里。 「还能为什么呢?」傅少御把住他的后颈,直直看进萧绝的眼中,「当年我也不过十七岁,爱上一个人就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很难理解吗?」 少年人的爱,赤诚、热烈,不计后果且妄想永恆。 「那为什么是我?」萧绝滚了滚喉结,「我不值得……」 「嘘——」傅少御按住他的嘴唇,笑道:「你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萧绝垂下眼,盯着那根近在咫尺的手指。 「更何况,你是我唯一的小徒弟,我爱你、护你,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傅少御轻轻颳了下他的嘴唇,双手把萧绝的脸捧起来,两人的目光重新相交。「记住了,你值得这一切,我不喜欢你妄自菲薄。」 萧绝闭上眼,主动吻了傅少御的唇,含煳地问:「在这里住了五年,不难熬吗?」 「那你先告诉我,」傅少御蹭了蹭他的鼻尖:「承不承认你掉眼泪是因为心疼我?」 「……嗯,心疼。」萧绝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印下一个个轻吻,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傅少御搂着那截劲瘦的腰,心不在焉地追忆往昔。 「最开始被关进这里,一心想着往外逃。后来屡次失败,我自知下山无望,就对外公怨愤不已。」 萧绝舔吻得更加轻柔起来。 「每次他来看我,我都恨不能要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傅少御揉了揉萧绝的后背,「就这么吵吵闹闹,一晃竟是三年。」 萧绝说:「那你还敢把我往外公面前带。」 「你漂亮又懂事,外公自然喜欢你,他是气我不知分寸。」傅少御嘆了口气,「毕竟他苦心栽培我这些年,我那时却不顾大局,一心只想着下山去,着实伤到他老人家了。」 尤其是当年那句脱口而出的「你只是把我当復仇工具」,更是在傅战风的心窝狠狠戳了一刀。 当时他说出口就后悔了,在看到外公晕厥后,傅少御更是懊恼不已,跪在傅战风的病床前扇了自己好几记耳光。 「所以你才自罚,在这里又面壁了两年?」 「嗯。」 傅少御见他又露出伤心眼色,心顿时软得一塌煳涂。 他笑着亲了亲萧绝的眉心:「其实住在这里没有你想得那般辛苦,反而让我落了不少好处。」 萧绝只当他在安慰自己,住在这种地方,跟苦行僧有何差别?
第130页 「真的,不骗你,」傅少御说,「为了防止我逃跑,外公找来的看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托他们的福,那段时间我的武功可谓是突飞勐进。」 萧绝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后来收到唐筠传来的关于你的种种消息,知道你成了踏仙阁的顶尖杀手,我就想啊,我的小哑巴都变得厉害起来了,我怎能落下?于是我便在此苦研内功心法,出关时也算小有所成。不过……」 傅少御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也有所收敛。 萧绝轻咬他的下颌,抬眼迎上他垂下来的目光,等待他的下文。 「不过,唯一后悔的是,我不知崔玉书竟会虐待你。」傅少御一只手探入了萧绝敞开的衣襟,抚摸着光滑平整的胸腹,眸色深深。 「若我知道此事,当年出关后,就一定第一时间设法把你从踏仙阁接走。平白让你受了许多的苦。」 「不必多言,」萧绝心头髮热,把人抱得更紧,「我都懂,现下这般我已经知足了。」 傅少御抱着他轻轻摇晃,虚含着他的耳廓,用气音撒娇似的问:「那小哑巴还生小师父的气吗?」 热气全被呵进了耳朵里,刮搔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萧绝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小声说:「不气了。」 「嗯?」傅少御故意逗他:「大点声,没听见。」 萧绝一口咬住他的乳首,舌尖很快打湿了单薄的夏衣,颜色偏深的那一点变得若隐若现。 傅少御唿吸凝滞了一瞬,哑声骂他「坏蛋」。 萧绝撩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又缓慢地挪到另一侧,用舌尖挑逗男人的神经。 几乎是立刻,傅少御给了他最诚实坚硬的回应。 「别乱动。」警告声低沉沙哑,饱含浓重的情慾。 萧绝不听,他们已有半个多月未曾亲热,傅少御忍得辛苦,他也一样。 竹屋里全是灰尘,傅少御可不想在这种地方和萧绝颠鸾倒凤、色授魂与,他咬牙一把将人扛上肩头,出了罪己斋大步往回走。 萧绝咯咯笑了起来:「你之前说你生性喜洁,我还不信,原来不是撒谎。」 傅少御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老实点,等会儿有你受的。」 萧绝上半身垂在他背后,长臂耷拉下去,并不老实地扇了男人的屁股一巴掌,半是挑衅半是调情:「你尽管来,我很期待。」 傅少御干脆运起了轻功,用最快的速度带人回了松叶轩,一脚踹开寝殿的大门,不由分说把嚣张的人压在了墙上。 二人从门后纠缠到了桌上,又一路热吻着撞倒凳子,摔进软榻里。 衣衫散落一地,天青色的帐幔在最后一缕霞光中开始摇晃。 萧绝胡乱撩拨的后果就是两人发疯似的放纵了一整晚,第二天他没能下得了床。 傅少御亲自给他端茶送水,不许任何人近身伺候。 褚风显得有点失落。 上次从不至峰带走萧绝,看他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他一度怀疑傅少御的腰不好,特意搜罗来了几本秘戏图,还起了个大早去山里逮了几只麻雀。 「逮麻雀做什么?」傅少御不解。 「泡酒哇,和菟丝子一起入酒,固精温阳,好用的很。」褚风笑的暧昧,挑挑眉捶了下傅少御的肩膀,「不过看样子,纯情小少主已经长成威勐大壮汉了,我就不用忙活了。」 傅少御想了想,说:「倒也不是不可以。」 褚风:「啊?」 傅少御把他怀里揣着的春宫图拿过来,一本正经地收入自己囊中:「无事可做就去调调药、泡泡酒,少看这些俗物。」 褚风一愣,人已经走远了。 「嘿!」他扭头对绝影说,「公子是不是假正经,在咱俩面前装什么呢。」 绝影说:「酒多泡,麻雀我抓。」 褚风:「?」 等他回过味来,绝影已跟上傅少御,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 褚风忍不住在心底感慨,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是没有道理的,绝影好好的一根木头,怎么突然间就长歪了? 在春山台的日子,过得相当平静舒适,萧绝除了习武练剑,便是和傅少御风花雪月。 他虽不喜热闹,但时间久了,被褚风、唐筠这群活泼好动的人簇拥着,他也开始体会到了乐趣。 偶尔,还会和他们几个一起推牌九、斗蛐蛐、掏蜂窝、打野猎,唐筠也乐得做坏事时叫上他,这样若是闯祸了,傅少御看在萧绝的份上,也不会对他们罚得太狠。 萧绝变得爱笑起来,他一笑,岑不语就喜欢给他画肖像,再转手卖给傅少御,只收五两银子。 转眼间,已是九月初秋。 这天萧绝正在花园小榭中和岑不语双陆博戏1,褚风和唐筠分别为二人掷骰,赤雪忽然从拱门后跑了出来,一脸兴奋。 「外公回来啦!已经到山门了!」 唐筠、褚风立刻把骰子扔了,猴子一样往外蹿,岑不语比他们年长些,沉稳地站起来,但脸上也难掩兴奋。 「棋局暂且搁后,先去迎迎外公。」 萧绝点头,看得出他们这几个对傅战风的感情很深厚,毕竟是被老人家一手带大的。 他也跟着,随意地问了一句:「外公平时常住沛都,怎么突然回来了?」 岑不语一愣,随即笑道:「你不知道吗?明日是公子生辰。」
第131页 萧绝也怔住了,他不知自己的生辰,在一起这么久,竟也忘了问傅少御。 「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岑不语拍拍他的肩膀,「公子很好哄的。」 萧绝点点头,来到春山台前的那面山坡时,傅少御已经站在那了。 「过来,」傅少御沖他招招手,「天气转凉了,你怎么没穿我给你放在床头的那件外袍?」 「忘了。」萧绝站在他身边,往山下张望,遥遥见到数十人的队伍在向着山上来。 「外公那是骑着马吗?看着不像啊。」褚风纳闷地嘀咕一句。 唐筠眺望了一下,说:「是吧,你什么眼神?」 待到马队行近,两人俱是嘴角一抽。 只见傅战风一身白色道袍,仙风道骨,悠然自在。而驮着他吭哧吭哧卖力爬坡的,是一匹高大的骆驼。 第69章 长寿面 「外公,您骑它来做什么?」傅少御一脸无奈。 「小绝送的,老夫不放心交给旁人餵养,就带过来了。」 傅战风摇响手中驼铃,那骆驼立刻屈跪在地。 他炫耀似的拍了拍驼峰,赞嘆道:「看到没?听话懂事,乖巧得很!」 褚风凑上前摸着骆驼的鬃毛,问:「外公不会一路都是骑着它来的吧?那岂不是要提前一个月就得出发?」 「……臭小子,就你话多。」 傅战风没好气地把驼铃扔到他怀里,扫了一眼迎接的人群,发现了躲在绝影身后泣不成声的唐筠。 他们已十年未见了。 「怎么?在踏仙阁待太久,不认得老夫了?」 绝影侧身给唐筠擦掉脸上的泪痕,唐筠哭得更凶,十年来饱受的委屈、孤独与思乡之情,积聚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见傅战风沖他张开了双臂,他一把推开绝影,扑进了老人的怀里。 一如儿时那般,趴在他的肩头,脆生生地喊他「外公」。 「好孩子,」傅战风慈祥地拍拍他的后背,「这些年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筠抽泣着说:「外公这些年送我的、送我的压岁钱,我都收到了,多、多谢外公!」 「收到就好,」傅战风目光扫向岑不语,打趣道,「老夫就怕不语偷偷给你扣下一些,特意给你添了许多。」 「啊?」岑不语佯作遗憾,「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偷摸剋扣一部分的,亏了亏了。」 所有人哈哈大笑起来,空气中瀰漫的低落与伤感被一扫而空,唐筠也破涕而笑。 傅战风把出来迎接的一众小辈看了又看,小时候围着他乱跑乱闹的孩子们,如今已出落得个顶个的英俊漂亮。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漫山坡的松叶牡丹,坚守着开到了初秋,傅战风想起已逝去的女儿,再看看面前这群孩子,心想上天待他也不算刻薄。 「阿筠回来了,小绝也在,这次人总算齐了。」傅战风连连点头,「好啊,真好。」 傅少御说:「这里风大,外公咱们先回家。」 「好好好,回家!」傅战风左手抓着傅少御,右手牵着萧绝,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大笑着进了春山台。 这天几人在桌边围坐在一块,吃了顿团圆饭,热闹的堪比除夕守岁。 饭桌上多喝了几杯,萧绝是被傅少御背回房的。他笔挺地躺在被窝里,眼神迷濛扒着被角,一会儿叫「御哥」,一会儿又叫「娘亲」。 等傅少御进入时,干涩的喉咙里又开始不停地发出「沙沙」的叫声。 傅少御被他烫得极致舒爽,缓了一会儿,听他还在「沙沙沙沙」叫个不停,笑着亲了亲那软红的唇瓣。 「这是什么叫床声?」傅少御戳了戳他的脸颊,「乖乖叫御哥。」 萧绝甩了甩头,嘴巴不太利落地说:「沙沙是骆、骆驼……驼……」 傅少御好笑道:「沙沙是你给它起的名字?」 「嗯!」萧绝抓着他弓起的上臂,涣散的眼底终于聚起一丝兴奋,「御哥送我的沙沙沙……」 「沙沙。」傅少御抱起他,自己靠坐在床头,一下下吻着他的下颌与脖颈,「你那么喜欢沙沙,捨得送给外公么?」 萧绝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道究竟舍不捨得。 「外公那么宝贝沙沙,连餵草都不肯假手他人,定是不肯让旁人骑它的。」傅少御故意逗他,「可怜我从那个商人手里把它买下来,一次都没有骑过。你明天去向外公求求情,让御哥骑一次过过瘾好不好?」 谁料萧绝却是一直摇头。 傅少御拽着他的头髮,迫使其扬起脖子,倾身咬住那脆弱的喉结,含煳地骂他:「小气鬼。」 萧绝哼了一声,两手紧紧抓着男人后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闷闷地说:「御哥只、只能骑、骑我……」 傅少御还在等他的下文,却听萧绝又操着那种慵懒而委屈的腔调对他说:「只能骑小、小小哑巴一、一个。」 没料到这人在不清醒的时候,对他的占有欲竟横跨了物种的沟壑,傅少御感到好笑又不胜欢喜,一夜下来自是极其卖力。 翌日萧绝酒醒后,头疼屁股也疼。 床头小桌上放着一碗解酒汤,他端来喝掉,想到今日是傅少御生辰,特意换了一件红衣出门。 直把赤雪看得脸颊绯红,剑插了几次都未能入鞘。
第132页 「小绝哥哥,你真好看!」 萧绝问她:「御哥呢?」 「他在不言堂处理教务,」赤雪指了指西边,「外公在马厩那边餵骆驼呢,刚刚还在念叨你来着。」 「那我去看看,」萧绝走远两步,又回眸提醒她,「剑鞘拿反了。」 「啊?哦哦哦……!」赤雪红着脸把上下颠倒的剑鞘拿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真好看吶。 到马厩外时,萧绝正遇见傅战风往外走。 见他今日这身打扮明艷活泼,比往日更多些生气,傅战风满意地捋捋鬍鬚:「不错不错,年轻人嘛,就要这样活的有朝气。」 萧绝腼腆地笑了下:「外公昨晚睡得可好?今天怎起得这样早?」 「人老了,觉少。」傅战风说,「我现在去厨房,你要不陪陪老头子?」 萧绝说:「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拿。」 「不是不是,今天不是御儿生辰吗?老夫想亲手给他做碗长寿面,」傅战风笑道,「你在旁边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就成。」 萧绝便跟他一道去了厨房,看他堂堂一位魔教前教主,挽起长袖,揉面擀面,颇为熟练,不禁感到诧异。 傅战风瞧出了他的心思,特意耍了个花活,向萧绝展示了一下他的拉面技术。 「他年年生辰,我年年给他做一碗长寿面,雷打不动,我这功力如何?」 萧绝由衷赞嘆:「很棒。」 他顿了顿,又问:「那御哥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我……我想给他做。」 说来惭愧,在一起这么久,他除了傅少御喜欢吃辣外,其他关于菜品的喜恶一概不知。 傅战风嘆了口气:「你也不必自责,其实怪我。」 萧绝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他的身世特殊,那时我对他保护有些过度,不准他在任何人前表露喜恶,所有菜餚,不管是喜欢还是嫌弃,都不准下筷超过五次,只有这样才能让人摸不清他的脾气。」傅战风把面团拍在案板上,对萧绝笑了笑,「那时候他总跟我抗议,最后被我打一通屁股,就老实一阵子。」 萧绝张了张嘴,顿了片刻才道:「您也是为了保护他。」 「哎,不提那些陈麻子烂谷子了。」傅战风把面条拉的越来越细,长长的一根,在空中来回甩动,他还游刃有余地和萧绝交谈,「你是哪天的生辰?到时候外公也给你做长寿面。」 萧绝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的出生即是一场悲剧,没人愿意铭记噩梦的降临。 傅战风把拉得细长的面条放进盆里,又舀了些面粉,加了水,对萧绝勾勾手:「你要不要来试试?」 「我?」 「过来试试,不难的,外公教你。」 傅战风手把手地教他和面,待面团成型后,老人家又在他面前耍了一通拉面的功夫,然后把那根更细更长的面条,连同前面那根一同扔进滚沸的水中。 「一碗是你做的,一碗是我做的。」傅战风给他擦掉脸颊上沾着的面粉,「你的那碗给御儿,外公做的那碗,你吃。」 「外公……」萧绝声音发颤,忽然明白了昨天唐筠放声大哭的心情,「多谢外公。」 「好孩子,往里面扔点菜叶子,点缀下。」傅战风洗洗手,指挥萧绝往面汤里加东西。 萧绝一一照做,待好了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两根长寿面分别挑进了碗里,盛好面汤,亲自把它们端到了饭桌上。 他又飞奔着去不言堂找傅少御,想第一时间让他吃到那碗长寿面。 「御哥,我和外公一起给你做了面……」 话戛然而止,整个大殿数十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萧绝略显侷促地愣在门口。 都是些陌生面孔,其中还有不少对他的突然出现显出了几分不满。 傅少御坐在高台之上,一手撑着脑袋,神态慵懒却不掩傲气,居高临下,尽显霸道威严。 「过来,」他沖萧绝勾勾手指,一把将人拽到怀里坐下,又对殿内的各大舵主说,「你们继续。」 众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地推出一个代表继续汇禀教务,却见傅少御懒散地斜倚在宝座上,把那个红衣男子揽在怀里咬耳朵。 这这这……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随便寻了个理由,好不容易从各地赶来的舵主齐声恭贺「教主洪福齐天」后,便撤出了不言堂。 傅少御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轻轻揉着萧绝的后腰,小声问:「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我揉的面,」萧绝抿了抿嘴,又道:「外公也给我煮了一碗。」 「哦?」傅少御挑了挑眉,捏住他的下巴,凑过去轻声地笑,「那这么说来,你是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了?」 「不是同年,」萧绝纠正道,低头咬住了他的手指,「但是愿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第70章 救命者 「同年同月同日死,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傅少御挑挑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萧绝的发梢。 「待我七老八十拿不动剑的时候,你再去亲手给我做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吃饱喝足后,我们携手寻个山花烂漫处,一起长睡不醒,如何?」 萧绝对上他的目光,粲然一笑:「正合我意。」
第133页 傅少御凑过去咬了下他的鼻尖,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发顶:「走吧,吃面去。」 两人携手去了膳厅,傅少御把那碗仍冒着热气的面吃个精光,连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萧绝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一般。 午后时分,巫山云到了春山台,亲自送来两颗她精心炼制的丹药当做贺礼。 「你身体可好?」她看向萧绝,「手给我。」 萧绝伸手让她号脉,刚想感谢她的惦念,就见巫山云扭头看向傅少御,声线无波无澜地说:「要节制,禁慾十天最佳。」 萧绝倏地抽回手,耳朵尖泛起了红色。 傅少御不似他脸皮薄,笑着说:「情不自禁。」 巫山云没说什么,只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傅少御。 香囊绣工粗糙,边沿部分已有银丝脱断,显然已随身用了许多年。 「总见姑姑戴着这东西,破了也不肯换下,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傅少御问得随意,打开香囊,倒出里面的东西,是松叶牡丹的花种,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每逢他的生日,巫山云都会送来种子,再种到那面山坡上,算是对他母亲的纪念。 巫山云收回香囊,眼中难得见了丝笑意:「这是傅觅学女红,做的第一只香囊。」 傅少御微怔,以前他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原来这东西竟与自己年纪相当了。 「本来我是捨不得用的,但她不依,偏说是我嫌弃她的手艺。」 巫山云失笑,她怎会嫌弃?明明是再珍惜不过的馈赠。 「既然不嫌弃,那就每天都带着,等你用旧了,我再做个更好的送你!」 「……好。」 她把这只针脚乱七八糟的香囊收入袖中,这一带就是近三十年,那个笑靥如花的人再没机会绣一只更好的送她。 「不提这些,种花去吧。」 巫山云从回忆中抽离,率先朝那面山坡走去,萧绝小心打量着傅少御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才稍显安心。 傅少御用花铲挖开泥土,把种子均匀撒进土中,重新铺平后,向着东南方拜了三拜,才站起身来。 还未将膝上灰尘拍干净,就听见山下传来了打杀声。 萧绝与巫山云也察觉出不对,很快,岑不语、褚风等人也都闻讯赶来,一字排开,严阵以待。 绝影悄无声息落于身侧,沉声禀报:「是施正平,已闯进山门。」 「啧,上次我们都不在山里,被他趁机逃了,居然还敢回来!」褚风低啐,「这厮带了多少人来?」 绝影道:「只他一人。」 褚风惊诧地挑了下眉,还未再说,就听傅少御下令道:「不必拦他。」 「公子不迴避吗?」岑不语问。 「不必了,」傅少御眸色深深盯着山下来路,「早些清算也好。」 萧绝拧眉,听这话的意思,难道施正平与当年凌氏灭门也有牵扯吗? 是怀疑?还是已有确凿证据? 不多时,施正平出现在视野中,确实只有他一个曳刀上山,身后有绝影连同十数名魔教护卫围簇,双方保持微妙的对峙关系,缓慢前行。 岑不语、褚风以及靛青、赤雪姐妹,立即亮出各自兵器,摆出迎敌姿势,将傅少御挡在身后,萧绝和唐筠手握寒霜与摺扇,警惕地立于傅少御两侧。 感受到萧绝的高度戒备,傅少御侧眸给了他一记安慰的眼神。 「不必紧张。」 萧绝摇摇头,他不是紧张,只是施正平性情古怪,又颇有江湖经验,对付这种人,不能掉以轻心。 谁料,施正平行到近前,突然把手中染血长刀扔到脚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向傅少御磕了个头。 挡在前面的四人面面相觑,又放不下警惕心,褚风厉声道:「施老贼,你这是演的哪出?!」 施正平抿唇不语,跪直身体深深看了傅少御一眼,又是重重一拜,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袍子灰扑扑的,有些地方被剑划破,沾了许多血污,看样子已很长时间没有换过衣服。髮髻也早已松散,几缕花白的长髮垂落,整个人都风尘僕僕的,很是狼狈。 就这样一声不吭磕了十多下,额头被石子硌出了血印子,他才停止。 「前辈这是为何?」 傅少御还在用敬称,只是语气淡淡,神情漠然,已无昔日的恭谦之意。他负手在后,居高临下,周身气场冷冽到了极致。 「少御不必明知故问,」施正平背嵴挺得笔直,咬了咬牙,又说,「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报恩。」 「哦?」傅少御拨开挡在他身前的人,似笑非笑:「那前辈可得仔细说说,您今日是赎什么罪,又报的是哪门的恩。」 施正平攥紧双拳,似在隐忍。 赤雪见状,讽笑道:「这老头一脸不情不愿,分明就是在耍奸计,公子莫要上他的当!」 施正平不愿与她这个女娃娃打口水仗,只抬头迎上傅少御毫无温度的目光,好像过去三年他从不曾认识他一样,又仔仔细细将这张年轻英俊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长得更像你娘亲。」 冷不丁的一声感慨,让旁侧的巫山云瞬间变了脸色,指甲狠狠嵌进掌心中,血从指缝间缓缓滴出。
第134页 傅少御沉吟片刻,不再与他虚作客气,肃声问:「你何时认出我的?」 施正平如实答道:「六月中旬,在沛都巧遇你被追杀受伤那次。」 萧绝神思微凛。 难不成是那次在巷口,猝不及防被他瞧见了眼睛,又因他与傅少御关系匪浅,施正平私下调查时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才导致傅少御身份败露的吗? 那场刺杀,又当真只是巧遇? 思索间,便听施正平继续道:「你肋下有一块红色胎记,胎记下有一块月牙形状的疤。」 萧绝沉眉,他说的没错,傅少御左肋下的那道疤痕不太明显,他也是有一次吻到那里,凑得极近才发现的。若不是极亲近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这个伤疤的存在。 「那道疤……」施正平的声音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是我当年用指甲掐的。」 所有人都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傅少御显然也没料到还有这回事,沉眉敛目,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施正平垂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当年你父亲凌渊也是一方有名侠士,酷爱交友,至情至性。我等皆与其交好。后来他在江湖销声匿迹了两年,我还曾四处寻过他。谁知再度收到他的消息,便是一封请柬,说是他在这两年觅得爱妻,于九月初十喜得麟儿,邀众人参加爱子的满月宴。」 傅少御滚了滚发涩的喉结,没有打断施正平的回忆。 「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问渊录亦被你父亲得了去。于是有人动了歪心思,想在当天趁乱偷走剑谱,谁料崔玉书竟率人偷偷围了凌家……」 施正平似是被触到了内心的不堪,神情变得懊恼。 他当时与众多宾客一样,惊惶愤怒,与沈、燕二位结义兄弟齐齐亮出兵器,要去制止暴行时,却见这两人一剑抹了身旁宾客的喉咙。 「你们做什么!」施正平怒吼,长刀出鞘,打落几支凌空射来的羽箭。 「正平,此事容我二人过后细禀,」沈仲清反手一剑刺向他,剑尖在距离喉头三分处堪堪停下,「你若跟着干,我们依旧亲如手足,剑谱一分为三,共同保管;若你不肯,休怪大哥无情。」 「疯了吗?!」施正平双目猩红,一脸的不敢置信。 燕无计在旁催促:「二哥!你我兄弟联手方有胜算,你不是一直想做武林第一人吗?!拿到问渊录,凭你的悟性,那岂不是易如反掌?」 沈仲清沉声道:「事情已经做了,谁也别想脱身。」 彼时已有宾客发现他们三人的异样,笃定便是这三人图谋不轨,不容分辩便挥剑发动反击。 施正平腹背受敌,如被火炙,分神间,有人怒喝朝他砍来,却被沈仲清斩落首级,热血喷了他一脸。 浑浑噩噩的,他也不知自己杀了几人,只知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便是沖向后院,去救那个他刚刚看望还冲着他笑的孩子。 当时,沈仲清、燕无计正合力围攻凌渊,他便趁乱悄悄把孩子藏到了后门旁的雨缸中。 「你的哭声很微弱,我也不知你能否活下来,只知道后来再去看那个雨缸,你已不知所踪。」施正平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万幸,万幸……」 听完这些,所有人都恨不能一口银牙咬碎。 「所以呢?」傅少御的声音很沉,似从地底发出的质问,「我是不是该叫前辈一声救命恩人?」 第71章 恩与罪 「公子,还跟这种人浪费口舌做什么!」 赤雪年纪最小,性子最烈,此刻恨不能冲上去一剑取了施正平的项上人头。 「说什么事先不知情,什么形势所迫,说的好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把所有的罪行推得一干二净。你这哪里是来赎罪?我看你是贪生怕死,见纸包不住火了,就拿公子的胎记疤痕做文章,要我们公子放过你!我呸!」 靛青把破口大骂的人往后拽,「你先冷静。」 赤雪气不过,又骂了他几句「噁心」。 这还是五十多年来,施正平第一次被人如此痛骂,脸色非常难看。但他自知理亏,只能忍受。 「我知此事空口无凭,你也未必会信,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我此番上山,就没有想活着离开。」 他终于看向傅少御,清癯的脸上掩不住哀戚之色。 「实不相瞒,这二十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痛恨自己的懦弱,也一直在暗中寻你的下落。如今见你安好,我即刻自刎谢罪也无甚遗憾了。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够答应。」 这下唐筠也忍不住了:「你还有脸提要求?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傅少御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没有吭声。 「不是为我,是为飞霜。」施正平神情晦暗,「她父兄相继丧命,她娘不堪打击,也已自尽身亡,她一个女儿家实在可怜无辜……」 萧绝微怔,他这两个月在春山台过得逍遥自在,没有关心江湖中事,竟不知聂娴已身死魂消。 仔细算来,还不到三个月,燕家便家破人亡了。 比他想像的还要不堪一击。 嘁。 「燕飞霜,」傅少御打断施正平,「我已派人在寻。」 「不必找了,她就在山下。」施正平攥了攥拳,又随即松开,「待我死后,劳烦你安顿好她的去处,最好是不要再回中原去了。」
第135页 见他不说话,施正平又道:「若你不愿插手,那请借我纸笔一用,我给犬子修书一封,遣他悄悄来把人接走,只是最近外面风声太紧,请你能让飞霜在此暂住些时日。」 傅少御回眸看了绝影一眼,绝影会意,带着唐筠去往山下查探虚实。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傅少御问,「我派人去了沈家庄,并未有她的消息。」 施正平不答反问:「你何时对沈仲清起疑心的?」 傅少御抿唇不语,眉宇间尽是不悦。 他浑身散发的冷冽与锋锐,刺破了那张恭敬谦和的表皮,将骨子里的强势与霸道原原本本地展露出来。 施正平一怔,竟有瞬间恍惚。 今时今日,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他如实答道:「你找错地方了。沈仲清家宅安在平川,但他在凤溪岭另有私宅,鲜少有人知道。」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他在那里养了一批死士,应该就是前段时间在沛都追杀你的那些人。」 褚风纳罕道:「奇怪,那姓沈的是如何看破公子身份的?」 自三年前傅少御在英雄大会上连挑三大高手一战成名后,为了不使身份暴露,他从未回过教中,身边也只有一个绝影在跟从保护。 之前甚至还逢场作戏,与岑不语、唐筠假意交手过招。 怎么想,沈仲清也不该怀疑到傅少御身上来。 「当年收……收拾残局时,沈仲清发现了孩子不在,这么多年他一直心存疑虑。」 施正平本想说「收尸」二字,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实不相瞒,早在三年前你初入江湖时,他就有所怀疑。」 傅少御敛眉:「什么?」 施正平道:「你锋芒太盛,又是姓傅,所以他曾暗中调查过你。只是查不到什么东西,此事也就搁置下来。至于近期又如何联繫到你身上,也许是因你和某些人过于亲密了。」 说着,他有意扫了萧绝一眼。 燕星寒身死过后,很多人都怀疑过此人身份,而傅少御却屡屡维护于他,很难不令人生疑。 再加上近期发生的种种是非,顺藤摸瓜,总会找到一些线索。 即便没有确凿证据,以沈仲清宁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子,派出死士,先下手为强,也并不让人意外。 「他的算盘倒是打得够好,」萧绝冷嗤,「若是他刺杀成功,没准我这个十恶不赦之徒,又要背负一项罪名。」 「谋杀亲夫么?」褚风小声搭腔。 岑不语使劲踹了他一脚,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褚风扁扁嘴,站远了些,不再胡言。 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巫山云,终于站了出来,她双目猩红,声音暗蕴风暴,「傅觅,是怎么死的?」 施正平认出了她的身份,还是忍不住吃惊。 当年凌渊介绍爱妻时,只道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却没想到她的家世不仅非同寻常,如今看来背后还与五毒教有所牵扯。 赤月一脉的势力,究竟渗透到何种地步了? 「我再问你一次,」巫山云面色沉沉,起伏剧烈的胸口泄露了她心底的不平静,「傅觅是怎么死的?」 施正平回神,如实道:「我赶到后院时,她已身中数剑,没了气息。」 大颗的泪从脸颊滚落,情绪的不稳蔓延到了全身。 傅少御揽住巫山云的肩膀,沉声叫她「姑姑」,巫山云恍若未闻,泪水似不受控制,打湿多年干涸的眼眶,把衣襟也洇出了水痕。 她似回到了得知噩耗的那天,塞北早早落了一场雪,她跪在院子里痛哭了一整夜,翌日风雨兼程赶往蜀中,却也没能见上傅觅最后一面。 今日只听施正平寥寥数句,就好像她又经歷了一次傅觅的死亡。 她张开被鲜血染就的五指,正欲拍向施正平的天灵盖,却听傅战风的制止声从身后传来:「云儿住手。」 巫山云满面泪痕,失神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老人:「义父,我要他给阿觅偿命。」 「他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傅战风走上前来,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施正平,「我且当你说的是实话,你当年救我孩儿,我自不会恩将仇报。」 施正平愧不敢当,復又垂下头去。 「您言重了,若论起恩情,两个月前,少御还救我一命。说到底,施某万死难辞其咎。」 「公子!」 山下忽传来一声大叫,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唐筠运起轻功正向山顶奔来。 岑不语前去迎他:「做什么这样慌张?」 唐筠气喘吁吁指了指身后:「山下……围了百十来号人。」 岑不语问:「绝影人呢?」 「他率人在山门外抵挡,遣我先回来禀报,对方人多势众,估计他也撑不了多久。」 唐筠飞出摺扇,扇子打着旋儿削向施正平后颈,施正平堪堪避过,只是因为久跪,身形踉跄,十分狼狈。 「那些人肯定是你带来的!你跪这噼里啪啦说一大通,是不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他们趁机偷袭!真是歹毒!」 唐筠的指责让施正平神色微变,「你没找到飞霜吗?」 「飞雪都没见到,还飞霜!」唐筠收回摺扇,又想对他出手,就见施正平忽然拾起地上长刀,二话不说往山下跑。
第136页 唐筠急了,居然还想跑?! 傅少御对褚风使了个眼色,褚风立即招来手下,率人追上。倒是没有阻拦,更像是要陪他一同去寻人。 「公子你不怕他耍什么阴谋诡计吗?」唐筠问。 岑不语说:「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应对山下的那群人,」他扭头看向傅少御,「这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公子作何打算?」 「既如此,便在今日清算好了。」傅少御收回目光,拂袖回教,「命绝影不必再拦。」 「是。」岑不语领命而去。 赤雪与靛青分别去通知各大舵主,做好应敌准备,傅战风拍拍巫山云的肩膀,沉声道:「先同我回去,该付出代价的人,我们必不会放过。」 萧绝追上傅少御,随他去往不言堂。 殿门缓缓打开,傅少御在门前顿住脚步,他侧身看向萧绝:「你要不要迴避?」 「嗯?」萧绝不明所以。 「倘若被那些人看到你站在我身边,免不得会攻击诋毁你,」傅少御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污言秽语,听了叫人心烦。」 「让他们说去,」萧绝握住他的手腕,歪头在干燥的掌心印下一吻,「我只想站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傅少御莞尔:「好,那有劳我的小哑巴了。」 第72章 前尘了 不多时,殿外传来了动静。 听脚步,来者声势浩大,比上次集结征讨踏仙阁的人数只多不少。 傅少御与萧绝交换一下眼神,片刻过后,殿内果然如潮水般涌入数十号人,有些身份地位不太高的,只能在门外,试图能站得尽量靠前些。 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大事。 为首之人,自然是沈仲清。 上次剿灭踏仙阁,他劳苦功高,众人便顺水推舟,尊奉其为武林盟主。 「此乃多事之秋,沈某义不容辞,」他在领受盟主之位时,口中振振有词,「待平息事端之后,我自会让位,江湖是属于年轻人的。」 「盟主大义!我等敬服!」 中原武林群情振奋,高举义旗,誓唯沈仲清马首是瞻。 听闻春山台是魔教巢穴,他们听从号令杀上山来,没成想进了大殿,竟发现坐于高台之上的男人,居然是失踪月余、生死未卜的傅少御! 而护在他两侧的,有萧绝、有唐筠,还有魔教左右二使。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众人皆惊骇不已。 「傅大哥……是你吗?!」施奕又惊又疑。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轻笑,傅少御颇有风度地和他打招唿:「好久不见,阿奕。」 「你这是……」 施奕把目光投向一袭红衣的萧绝,欲言又止。 身后众人亦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当初傅少御不是被当众戳穿真实身份的异瞳杀手挟持而走的吗?怎么现下两人站到一起去了?还有踏仙阁的唐门主、魔教左右护法,怎么对他都是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 正想着,靛青、赤雪率各大舵主前来,横立于阶前。 因她姐妹二人样貌出众,一现身就有人认出她们,联想到之前种种,才陡然明白,原来岑不语沈家庄献剑谱、唐筠大闹燕家婚宴、还有那份来自春山台的邀约……竟都是傅少御设好的局! 这段时间,他们竟一直被傅少御牵着鼻子走。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沈仲清负手上前,朗声道,「魔教教主当真好手腕。」 众人立即噤声,纷纷看向大殿之上。 傅少御恍若未闻。 他斜倚在宽大的宝座里,一脚抬起踩在扶手上,单手撑腮,歪头沖萧绝拍了拍两腿间腾出的位置,说:「累吗?过来一起坐。」 萧绝摇摇头,「不累。」 他们浑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态度,让许多人心生愠怒,再加上之前有人就对傅少御颇不服气,这下总算有机会能够发作。 「姓傅的你这是什么态度?竟敢在我们盟主面前造次!忘了你之前对沈老是如何恭意谦顺了吗?」 「嗐,李兄还没看出来吗?以前那都是装的!」 「傅少御你给老子解释清楚!你怎么就和这些歪魔邪道搅和在一块儿了?!」 「还要什么解释,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能指使得动岑不语的,除了魔教教主还能有谁?姓傅的从一开始就是在装相,他根本没安好心!」 「我可算明白了,原来踏仙阁那场大火根本就是你有意为之!」 断空堡掌门敖江一开口,纷乱的指责暂时止住,静待下文。 「好一出金蝉脱壳,敢问傅教主一句,在听闻我等于废墟中没日没夜奋力寻你时,你作何感想?」 傅少御这才看向殿内。 「回前辈的话,傅某铭感五内,落泪不止,」他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家诸位舵主,「您若是不信,他们皆可作证。」 各位舵主似商量好一般,放声大笑,直把对面的人笑得各个面红耳赤、怒目圆睁。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嘲笑! 殿内兀地响起长剑出鞘之音,岑不语等人即刻警戒收声,也纷纷亮出各自兵器。 剑拔弩张之际,沈仲清抬起右手轻巧地摆了摆,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傅教主,」他上前一步道:「魔教与中原武林相安无事近百年,今日也实不愿多生事端。只要你肯交出萧绝与剑谱,我等自会退回中原,不再打扰贵教清净。」
第137页 「萧绝是傅某的人,怎能随意交出?」傅少御似笑非笑,「至于沈老所说的剑谱,又是什么?」 贾高虎肩扛流星锤,嚷嚷道:「你装腔作势个什么劲?快点把整卷问渊录交出来!」 沈仲清斜睨他一眼,贾高虎扁扁嘴,收了嚣张气焰退回人群中。 「少御,这三年我自问待你不薄,看在昔日情分,有些事,沈某点到为止,不愿拆穿。」沈仲清重新看向高台,语气伤怀,「你只要归还剑谱,将萧绝交由我等处置,此事便到此为止。」 「有事还是说清楚了的好,」傅少御油盐不进,「在下洗耳恭听。」 沈仲清面色稍沉,傅少御也敛去了笑意。 褚风冷嗤道:「怎么?上山前没打好草稿吗?还得这会儿现编?」 「胡说,」岑不语接话,「堂堂武林盟主,筹谋此等大事,肯定提前三天就想好了。」 「哦哦,」褚风若有所思,「有道理。」 对面人的脸色瞬间难堪到极点。 「既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沈仲清沉下目光,一派威严,「要你归还剑谱,是因问渊录本就归属中原武林所有,这点众所周知。」 话音刚落,就有不少人吵嚷着要傅少御归还剑谱。 待安静下来,沈仲清继续道:「要你交出萧绝,是因他连害我义弟全家家破人亡,实在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息众怒。」 萧绝欲出言反击,手腕被握住,便听傅少御轻飘飘地反问:「证据呢?」 「断魂散就是证据。」沈仲清说。 药谷谷主茅姜应声道:「断魂散中的那味六月冰,只生在不至峰境内,是踏仙阁的独门毒药。」 「那和萧绝有什么关系?」傅少御挑眉道,「仅凭传闻说他是踏仙阁的异瞳杀手,就指证他下毒行兇,怕是欠妥吧?」 「你莫要强词夺理,」敖江怒道,「燕星寒中毒当日,大家亲眼所见,萧绝就在当场!除了他,还有谁来自踏仙阁?」 「敖掌门怕是记忆有差,」傅少御说,「毒是从罗大蛮身上搜出的,至于他如何拿到断魂散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那封彦的证词呢?!他说亲眼看到异瞳杀手闯入燕家杀了燕星寒,若我没记错的话,封彦是你的好友吧,他的指证还不够清楚吗?」 「一人之词,不足以信。」 傅少御晃了晃他与萧绝紧握的手,继续道:「我再说一遍,萧绝是我赤月中人,踏仙阁的事莫要算在他头上。」 「退一步讲,放火烧毁踏仙阁,不也算是给燕前辈一家报仇了么?」他一脸玩味,「说起来,大家还该感谢萧绝才对。」 唐筠「唰」地展开摺扇,笑眯眯地说:「功劳簿上,劳烦帮我也记一笔。」 褚风火上浇油:「那这么说,我功劳最大吧?」 「这这这岂有此理!简直不可理喻!」 大殿内顿时一片嘈杂,却无人能在一时间拿出有力的证据,反驳傅少御的狂妄之词。 沈仲清面色如铁:「众所周知,踏仙阁与魔教本是同宗,你以为烧毁踏仙阁就能把魔教推脱的一干二净吗?傅少御,你未免天真!」 傅少御闻言,终于站起身来。 沈仲清说:「魔教拥有问渊录,就是铁证,你洗不清的。」 傅少御缓步走下台阶,萧绝紧跟在他身旁,其他人分立左右,跟在他身后,最终在沈仲清面前站定。 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男人身材高大,往常刻意压抑的气场此时全无收敛,显得格外迫人。饶是如敖江这种一派掌门,也不由心中生畏。 「前辈说铁证,是何意?」傅少御没什么温度的问。 「你莫装无辜,」沈仲清道,「自凌氏案后,剑谱便下落不明。如今在你魔教手中,你敢说当年魔教与此桩旧案毫无牵扯吗?」 「当年定是魔教为独占剑谱,才不惜指使崔玉书犯下凌氏灭门案。」敖江愤声道,「现今你又以剑谱为饵,操控踏仙阁为害武林,挑起事端。如今真相大白,你休想把罪名全部推给踏仙阁,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 萧绝冷笑不已:「剑法不怎么样,信口开河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 敖江脸色顿时红白交替,好不难看。 傅少御也跟着笑了:「那敢问诸位,我这般苦心孤诣,精心布局,是为哪般呢?」 「哼!当然是搅乱武林秩序,趁机称霸中原呗!」 「姓傅的,你做梦!」 殿内又是一阵骚动。 沈仲清纵容他们议论了片刻,才抬手示意噤声,这又渐渐安静下来。 「说完了?」傅少御从旁伸出一手,对面众人立刻拔剑,草木皆兵的夸张反应让男人轻笑了一下,「别紧张,只是给诸位看几样东西。」 岑不语立刻将一沓书信呈于他手,傅少御晃了晃,说道:「这是我在踏仙阁密室中寻到的,各位可以看看。」 他扬手把书信甩到茅姜手中,旁人立刻凑上去,见那些信纸又黄又旧,字迹不同,但都是写给崔玉书的信件,直接翻到落款处,赫然发现有燕无计、沈仲清的印章。 「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记得燕无计说过,他不认得什么崔玉书啊?」 「那盟主……」 沈仲清拿过其中一封,眉头紧拧,道:「这是伪造的,老夫怎会与崔玉书那等杂碎互通书信?」
第138页 他把信笺扔到地上,作痛心疾首状。 「是老夫看错了人,这三年对你太过信任,才让你有机可乘,偷用我的印章伪造这些东西。」 傅少御不与他辩驳,又命绝影呈上一本小册子。 「这是崔玉书的手稿,把近三十年他与你们二人每次见面与通信全都记了下来,包括二十六年前你和他是如何暗中勾结,策划在凌家满月宴上偷走剑谱的具体细节,他都在事后一一记录,沈前辈若是忘了往事,不妨看一看回忆一番。」 「胡说八道!」沈仲清低斥,「老夫与他毫无瓜葛!」 傅少御把册子丢给敖江,敖江快速浏览一番,眉头越皱越紧,片刻他把东西让给旁人翻阅,沉声道:「这东西也能造假,你休要挑拨离间。」 「崔玉书身中奇毒,每三个月需向沈前辈求索解药,否则便会毒发身死。你忌惮他会将凌氏案真相公之于众,毁了你一世英名,只能放他苟活。不过却在解药中掺了其他东西,让他这些年饱受疯心之苦。」 傅少御见沈仲清眉头越拧越紧,他眼中笑意越来越深。 「崔玉书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找你寻求解药了?前辈该不会认为他已身死了吧?」 崔玉书已死,傅少御不是不知道,萧绝奇了一瞬便想通了,傅少御这是在吓唬沈仲清,试探对方的虚实。 这时,巫山云走下台阶,有人认出了她,心中更是疑惑。 五毒教又来掺合什么? 「毒素已侵肺腑,药石难医,但可用钩吻以毒攻毒,使其苟活数月。」巫山云死死盯着沈仲清,「你敢和他对质吗?」 沈仲清静了一瞬,人心开始动摇。 你看我,我看他,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出声询问。 「你们伪造证据,串通证词,沆瀣一气,其心可诛。」沈仲清答非所问,蓦地指向萧绝,「你毒害燕氏一家,证据确凿,别以为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就能转移视线,逃脱罪责。」 傅少御按下沈仲清的手腕,将萧绝护在身后,「前辈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和我凌氏一家的帐还未清算完呢。」 施奕瞪大眼睛:「傅大哥,你是……你是那个孩子?」 此言一出,有如惊雷炸响。 「不要胡说!」沈仲清厉声道,「傅少御就是在搅混水,当年赴宴宾客无一倖免,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如何能逃出生天?施奕你难道忘了你父亲吗!竟还敢称他一声『大哥』!」 施奕一怔,咬了咬嘴唇问道:「傅……教主,有人说最后一次见我父亲是在沛都,同你在一起。」 他握紧刀柄,才重新拾起勇气看向傅少御。 「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我父亲他……是不是也被害了?」 「多此一问!」沈仲清振声道,「就是因为你父亲发现了他是魔教教主,才遭难的。想想你姨妈、姨丈,再想想飞霜,他和萧绝狼狈为奸,犯下这种种恶行,留着此等祸患不除,将来武林必永无宁日!」 言罢,他长剑出鞘,竟是阵脚已乱,想先下手为强! 萧绝立刻迎上,格挡住来势汹汹的一剑,其他人正要开打之际,忽听一声「且慢」从殿外传来,沈仲清持剑的手抖了一下,被萧绝划伤了手臂。 「盟主!盟主没事吧?」其他人见他负伤,纷纷上前询问。 傅少御把萧绝拉入怀中,说道:「你跟兔子似的窜那么急做什么?小心伤到自己。」 萧绝小声说:「实在忍无可忍。」 这时,殿外的人群已让开一条道路,在一片惊疑声中,施正平负刀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缟素的燕飞霜。 「父亲!飞霜!」施奕大喜过望,忙推开人群迎上前去,把燕飞霜抱进怀中时,竟激动得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我方才听你们大喊盟主,」施正平跨入殿中,环视一周,明知故问:「谁是盟主?」 沈仲清捂着伤口,瞪着他没有说话。 「施掌门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敖江道,「方才我们还在说起你,以为你已遭遇不测……」 「我是遭遇不测了,」施正平打断他,紧盯着沈仲清,「在沛都,我被人偷袭后心,若不是我临时闭气骗过那人,我早就成了一堆烂骨头了。你说对吧?武林盟主。」 「父亲这是怎么……」施奕刚想开口,就被施正平一眼瞪了回去。 褚风和岑不语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想这个老头方才还灰头土脸的下跪谢罪,现下教训起儿子来,倒还是威严不减。 施正平又道:「我听闻不久后燕无计也遭了毒手,盟主你说这两件事发生得是不是太巧了?」 「你想说什么?」沈仲清反问。 「我想说,若让凌氏案彻底成为悬案,就得想办法让所有知情人住口,」施正平走到他面前,「而只有死人才能守得住秘密,哪怕是结义兄弟都靠不住,我没说错吧?」 「你——」沈仲清瞳孔紧缩,颤声道,「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你冤枉我做什么!」 「沈伯伯将我绑到凤溪岭,总不是飞霜冤枉您了吧?」燕飞霜走到施正平身边,红着眼睛说,「姨丈冒险救我出来,被您逼得只能跳崖求生。天可怜见,我二人侥倖未死,飞霜只想问您一句为什么……」 她又逼近一步,哽咽道:「飞霜到底哪里得罪到沈伯伯了?我父亲又是何处做得不对?」
第139页 这二人的突然出现,让围攻春山台的众人一时陷入两难。 听他们言之凿凿,好像沈仲清确实有诸多可疑;但沈仲清过去几十年向来乐善好义,他在武林的声望绝不是虚名而已。 该信谁的呢? 「沈老,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有人踌躇地问。 「怎么回事,」沈仲清环视四周,看到一张张或惊疑或戏嚯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电光火石间,他陡然将燕飞霜推向傅少御,长剑划过,直抵在萧绝喉间。 欻欻几声,殿内两个阵营纷纷亮出刀剑,对峙而立。 「都别动!」沈仲清绕到萧绝背后,挟持着他退到殿内一根立柱前,确保后心无法被人偷袭,才对傅少御说:「你把剑谱交出来,我考虑饶他一命。」 傅少御面如玄霜,眉间尽是煞气,还未说话,萧绝却是一声冷哼:「你算什么东西,要我向你讨饶?」 话音未落,赤雪摇动指铃,诡异铃音霎时在大殿内迴荡。 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无孔不入,趁沈仲清一瞬的恍神,萧绝袖间突现匕首,反刺向身后,沈仲清后背抵着立柱,避无可避,被扎了个结实。 萧绝同时拍开他持剑的手腕,矮身抽离,锋锐剑刃贴擦着他的下颌划过,颈间一凉,他摸了下,指尖是红的。 傅少御见他受伤,瞬步近到身前,拔剑刺向沈仲清命门。 他的剑极快,甚至生出了残影,剑气暴涨似黑云压顶,迫得人唿吸都不顺畅。 殿内交戈施展不开,敖江等人边战边退,不多时就被岑不语、绝影等杀退到了殿外,沈仲清趁机欲逃,却被萧绝、巫山云拦住去路。 他见势不妙,手指捏诀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嘹亮哨响,很快就有数十名死士杀来,意图护他出逃。 萧绝大开杀戒,一身红衣被鲜血染得愈发艷沉。就连傅战风也亮出多年未用的宝剑,与人杀成一片。 不言堂前的空旷广场,瞬间沦为修罗场。 傅少御施展轻功追上沈仲清,绵密剑影刺出砍来,剑法诡谲莫测,显然他之前隐藏了部分的实力。 「你参悟了问渊录?」沈仲清沉声问,「你是如何得到整卷剑谱的?」 当年灭了凌家满门后,崔玉书那厮将剑谱一分为三,拿了最厚的那部分就回了踏仙阁。他与燕无计只能共同参悟剩下的那部分,二十多年却也未能练到更高境界。 傅少御如此年轻,怎会使出绝妙剑招? 傅少御不答,一心想取他首级。 眼见着带来的死士已不剩几个,沈仲清自知已到绝境,他拼死一搏,突然拧身向着附近的傅战风奔去。 「外公当心!」 几乎是唿声出口的一瞬,傅战风回身刺剑,傅少御、萧绝疾身飞扑,三柄剑连同一柄长刀齐齐刺入偷袭者的身体。 沈仲清眦目欲裂,伪善的面容终于裂开,露出了本有的狰狞。 鲜血从口中汩汩流出,他瞪着眼睛僵硬地垂下头,去看自己胸前的两柄长剑,缓缓跪了下去。 萧绝率先抽剑,来到傅战风身边,问:「外公没事吧?」 说话间,他又反手抹了一名死士的脖子,一时间再无人能够近身。 傅战风摇摇头,神色凝重地看着跪在血泊中的人,这个夺走他毕生珍宝的兇手。 沈仲清又僵硬地想回头去看是谁砍了他的后心,可脖子刚拧到肩侧,颈间又是一凉,鲜血四溅,将他最后的视野染成一片粘稠的红。 傅少御收了月华剑,手刃仇人的心情竟异常平静。 「咚」的一声,尸体倒地发出的闷响,却奇异的让所有人都暂停了打杀。 见沈仲清已被割喉,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继续打下去。 施正平将染血长刀握紧,退后两步,高声道:「我施正平,助纣为孽,罪责深重。今日自刎谢罪,还请凌兄英魂安息!」 「父亲——!」施奕嘶吼扑来,却是迟了,只见施正平挥刀自刎,毫无迟滞,竟有些悲壮之感。 「父亲!」「姨丈!」 施奕与燕飞霜先后跑来,施正平已气绝身亡,广场上一时除了这二人的哭声,再无其他动静。 「这……还接着打吗?」唐筠小声地问绝影。 「打啊,这是咱家地盘,把这群人撵出去!」褚风「啪」地挥了下鞭子,不由分说朝敖江甩去,瞬间,又是刀光剑影,争执不休。 但中原武林这方,接连损了沈仲清与施正平,死法还都不太光辉,这让众人的心情都极其微妙,斗志受挫。 赤月教众一路势如破竹,将他们赶到了山门之外。 傍晚时分,施奕背着施正平的尸身缓步下山,燕飞霜抽泣着陪在他身侧,一步也没有回头。 傅少御现身止战,道:「真兇伏诛,旧案已了,此后我赤月教与中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各位请回。」 「欸等等等等!」有人叫住他,「敢问傅教主,那……剑谱该归谁呢?」 傅少御回眸,天色虽已黯淡,却能辨得出那人手中的流星大锤。 他笑道:「贾兄觉得该归谁?」 贾高虎嘿嘿一笑,道:「这个嘛,你是凌渊的儿子,当年剑谱的确在他手上,子承父业,剑谱应当归你。但是话说回来,剑谱本属中原武林所有,你这赤月教……是吧?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第140页 傅少御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确实。」 他朗声叫来靛青,靛青沖他施了一礼,便领着数十美姬徐徐下山而来。 众人面面相觑,待她们走到近前才发现每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均放着几本书籍。 「这是问渊录的誊抄版,想要的,自己拿。」傅少御折身上山,走了两步又加了一句,「一本十两银子,绝影收钱,靛青记帐。」 「是!」绝影领命,唐筠兴沖沖的要给他帮忙。 岑不语追上傅少御,问:「这等苦差,公子为何不派我呢?」 傅少御扫他一眼,笑道:「你随我回去,帮褚风清扫不言堂前的脏东西。」 岑不语夸张地嘆了口气。 萧绝在半山腰等他,暮色将他的红衣衬得似火般艷丽。 傅少御加快了脚步,一步三个台阶,快速跨步来到他面前:「怎么不乖乖回去上药?」 「等你一起回家。」 萧绝向他伸出手,傅少御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俯首吻上了他的唇,笑道:「回家。」 萧绝勾住他的脖子,极其舒服地赖在男人怀里,望着夕阳随着男人上山的脚步挂在枝头一颤一颤的,摇摇欲坠。 「御哥。」 「嗯?」 「我有件事不太明白,」萧绝抬头看着男人坚毅的下颌,问,「你既然早就拿到了崔玉书记载陈年旧事的手稿,为何不公之于众?那样沈仲清他们也会早些被揭露真面目。」 傅少御笑道:「因为那本手稿是假的。」 萧绝愣了下:「什么?」 傅少御把他往上掂了掂,把人抱得更紧,说:「是我诓他的。事情过去太久了,有用的证据都已灭失,除了那几封来往书信之外,我其实没有别的证据。是沈仲清心中有鬼,做贼心虚。」 萧绝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问:「那剑谱呢?你真的有整卷吗?」 傅少御笑的神秘莫测:「你猜。」 「……」萧绝想了想,「没有。」 「不愧是我的小哑巴,真聪明。」傅少御亲了亲他的额头。 萧绝皱眉道:「那你在山下分发的剑谱,都写的什么?」 跟在他们身后的岑不语噗嗤一声笑出来,抢答道:「前后都是普通的内功心法与剑招,中间的,是神秘又高深的双修秘法。」 萧绝:「……双修?」 傅少御俯首低声道:「俗称,龙阳十八式。」 萧绝咯咯笑了起来,笑声轻松愉快,极具感染性,三人边走边笑,一路回了山顶。 那片松叶牡丹在余晖中铺成了晚霞,萧绝搂紧傅少御的脖子,轻声道:「御哥,你曾答应我三件事,记得吗?」 「当然。」 第一件,除他之外,不许与任何人有亲昵之举。 第二件,哪怕为武林正道不容,也不许离开他半步。 「想好第三件了?」 「嗯,」萧绝仰头含住他的下唇,用轻微的气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偕老,永世痴缠。」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