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重生》 ☆、第001章 王熙凤靠坐在美人榻上,手捧着青花缠枝手炉,一面想着心事儿,一面分神听着管事嬷嬷的回话。 一个月前,她还在羁侯所里默默的等死,哪知阖眼后再度睁眼,却回到了十多年前。荣国府繁华依旧,她接手贾府管家权不过区区数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在前世,她用了小半年时间理清诸多事宜,劳心劳力不说,更是因着立威得罪了不少人。重生回来,她的手段自是没有了当初的青涩,不仅将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更是不曾落人口舌,倒得了一个精明能干爽直和善的美名。 精明能干也罢,这爽直和善…… 王熙凤是天生一双丹凤眼,平日里很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若是笑起来,却也是眉眼弯弯,一派和善的模样。至少,哄哄不了解的她的下人却是足够了。 下手处正回话的管事嬷嬷见了王熙凤面上那浓郁的笑意,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回话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先头的事儿都依着二奶奶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丫鬟婆子们都有了各自的活计,样样事儿都分配清楚了,人人都赞二奶奶能干,便是十个男子也比不得二奶奶一个。” 说话间,平儿掀了帘子走进了屋内:“奶奶,周瑞家的来了……” “你先下去做事儿罢。”打发走了管事嬷嬷,王熙凤朗声笑着道,“什么风倒是把周姐姐给吹来了?我年轻不经事儿,可是先前管家时出了岔子?” 周瑞家的随着平儿一道儿入内,先听得王熙凤这话,却是待那管事嬷嬷走后,才笑着道:“二奶奶又说笑了,我不过是一听主子差遣的婆子罢了,莫说二奶奶样样周到,便是真出了岔子,也没得我一婆子瞎说道的。” 笑闹了一阵,周瑞家的正了正脸色,说起了正事:“二奶奶,今个儿我是得了太太的嘱咐,来跟奶奶说件要紧的事儿。” 王熙凤冲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掀了帘子出去,不多会儿便传来了小丫鬟鱼贯而出的声音。 “二奶奶,先问个事儿,这月钱可是发了?” “前几日核对清楚了,昨个儿便发了,也好让那些个小丫鬟乐呵乐呵。”王熙凤仍带着一脸的笑意,并非前世那嚣张肆意的笑,而是有几分偏向了她那位好姑母王夫人。 “好极,好极。”周瑞家赞了两句,忽的话锋一转,“二奶奶,咱们府上人多事多,这月钱便是晚放了那么几日也是无妨的。却是听说外头,有些人一时不趁手,多的是 想暂时勾兑些闲钱,待趁手时再还的人。奶奶,您说……” “旁人家的事儿,咱们管那么多作甚?难不成这京里有那乞儿,咱们还得顾念着?”王熙凤依然笑着,心底里却是阵阵发寒。前世,她就是被周瑞家的那三言两语哄了去,一时猪油懵了心,竟真的干起了放印子钱的勾当。倒是她那位好姑母,左右不过是派个心腹说了三两句话,平白得了一份钱不说,事后更没落得半分口舌,真真是好算计! “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太太菩萨心肠,最是体恤那些个穷苦人家……” “人各有命,我才懒得管那些个穷贱之人。” “二奶奶……”周瑞家的还想再劝,可王熙凤好似一副全然不懂这里头弯弯绕绕的模样,让她想劝都不知晓往哪里下手。总不能真的劝王熙凤慈悲为怀,多为穷苦百姓考虑吧?这种话,便是周瑞家的,也实在是说不出口,“那便罢了,二奶奶,我先去回太太的话了。” “去罢。”摆了摆手,眼见周瑞家的已经出了内室,王熙凤忽的想起一事,高声唤道,“周姐姐可记得有闲了提醒下太太,这天底下穷苦人家多了去了,他们命不好,只能怪上辈子没做好事,怨不得咱们。” 周瑞家的面上灿灿的,有心再说道几句,却一眼望见贾琏正走进院子,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答应了一声,便忙忙的走了出去。 贾琏自是瞧见了这一幕,心下狐疑,便问平儿:“二太太寻你家奶奶何事?” “奶奶就在里间,琏二爷何不自个儿问去。”说罢,平儿扭身往外头走去。倒不是她不乐意同贾琏说话,而是不会没眼力劲儿到当着王熙凤的面,同贾琏勾勾搭搭的。况且,王熙凤管着荣国府上下大小事宜,这院子里的事儿却是都落到了平儿身上,她忙着呢。 “你这丫头……”只慢了一步,平儿便已脱身。贾琏又是气又是尴尬,间或心头却是痒痒的。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虽说平儿那丫头不如他尚未得手的多混虫媳妇儿来得勾人,可至少比王熙凤有滋味的多了。有心赶上去拿人,却见帘子晃动,王熙凤倚在门边,眯眼笑道:“哟,这不是琏二爷?怎的有空来我这儿?” “你这张嘴,平儿那蹄子定是学了你!”停了往外的脚步,贾琏虽是笑着道,面上却难掩心虚。若是搁在前世那会儿,王熙凤许是看不出什么来,到底俩人不过才成亲第二年,可如今…… 王熙凤眉眼弯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少女般的 花容月貌上头,却是娇媚妇人的神情,竟好似能将人心底里那馋虫勾出来一般,看得贾琏顿时满心满眼只剩下了眼前之人,哪里还会记得就在方才他还在嫌弃自家媳妇不够有滋味。 “琏二爷说的是,我这般混,但凡坏处定是学了我的。”说着,王熙凤带着那勾人的笑意缓步上前,偏就停在了离贾琏一步之遥处,伸出纤纤玉手点在了贾琏的胸膛处,“唉,怪只怪我平日里不会做人,如今便是想要辩解,又有谁愿意相信呢?” “我信,我信!” 眼见贾琏一脸的猴急,王熙凤却是懒得同他玩了,向后退了两步,旋即便唤了口吻:“别说那些个有的没的,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你琏二爷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还念记着外头没到手的。说罢,今个儿又怎的了?可是瞧上了哪家的好姑娘?” “咳咳。”没想到王熙凤说变脸就变脸,还顷刻间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贾琏好悬没被口水给呛死,缓了口气忙表明心迹,“瞧你这话说的,我自是对你一片真心。” “别介,老实说罢,若是对方还不赖,收了也无妨。可要是差了……”再度眯起了双眼,可透露出来的却不是方才的风情万种,而是极为危险的气息,却听王熙凤道,“你纳妾也好,偷腥也罢,只一桩事得依了我。” 不等贾琏再度表明心迹,王熙凤便已开口:“左右不过是个玩物,出身暂不论,只求样貌身段比得上我和平儿,我便不管你。” 贾琏:“……”这个难度有点儿高。 ☆、第002章 见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勾嘴笑着,面上自是浓浓的笑意,仔细瞧去,眼底却满是讥讽。 都言世间男子皆风流,这点倒不难理解,唯独贾琏这口味……王熙凤至今仍无法苟同。 前世,宝玉有黛玉、宝钗相伴,还有个常来做客的史大姑娘。撇开姑娘家,里的袭人、晴雯也是何等聪慧灵透的女子。更不提在外还敢跟忠顺王爷抢戏子,同那风流雅士处处存暧昧。便是她家公公也曾瞧上过贾母跟前的鸳鸯,独独她那老相公,专瞄着那些个腥臭不堪的东西! 索性她从不曾对贾琏抱有希望,更不曾奢望话本子里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随意罢,我瞧大姐儿去。” 厢房里,大姐儿的奶嬷嬷听得脚步声,忙急急起身冲着王熙凤行礼:“二奶奶。” 王熙凤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了正安静坐在床榻上玩着拨浪鼓的大姐儿,口中道:“大姐儿今个儿可好些了?” “奶奶放心,大姐儿好得很。”大姐儿的奶嬷嬷姓唐,却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而是王熙凤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最是得王熙凤信任不说,本人也确实稳重妥当得很。 王熙凤不会质疑唐嬷嬷的忠心,却担心大姐儿的身子骨。回忆着前世的种种,王熙凤已确定,在大姐儿改名巧姐之前,还有数十场大病小病要遭着。要不,她直接给改了名儿?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王熙凤并不确定究竟是巧姐这个名字好,还是刘姥姥给了大姐儿福气。 “奶奶?”唐嬷嬷虽受重用,却远不像平儿那般会揣测主子的心意。她的长处是稳重妥当,而非察言观色。只是瞧着王熙凤面色隐隐有些不对,心里头自是难免忐忑不安起来。 “无事,我是在想旁的事儿。”略解释了一句,王熙凤定神往里头走去,“娘的乖儿,可想娘了?” 大姐儿如今已有半岁大小,因着自幼体弱多病,性子倒是乖巧得很,纵是瞧见了亲娘,也不过是丢了手上的拨浪鼓,张开双手等着王熙凤来抱。 王熙凤忙伸手将大姐儿搂在怀里,心思却再度飘远了。 想她一生要强,纵是荣国府被抄家,也不曾落泪,却在听闻女儿被王仁那混账东西发卖后,哭得肝肠寸断。幸而老天有眼,亏欠女儿的,她会一一补回。倒是那王仁……弄死都是便宜他了! “二奶奶,二奶奶!”院子里传来平儿的呼声,王熙凤使了个眼色,自有小丫鬟跑回去唤平儿。 “ 奶奶您在这儿哟,前头来了远客,却是从那扬州来的。说是、说是……扬州那位姑太太没了!”许是走得急了些,平儿面颊上红扑扑的,端的是模样俊秀,只她如今这神情却是透着些许的慌乱,“奶奶,您赶紧去老太太那儿瞧瞧罢!” 早已出嫁十数年的姑太太死了倒无妨,莫说平儿这等从未见过贾敏的人了,便是贾敏那两位嫡亲哥哥也不见得会有多悲痛,倒是贾母…… “好生照顾姐儿。”略叮嘱了一句,王熙凤回房换了身略素净的衣裳,索性年节也过了,倒没甚妨碍。刚准备出门,王熙凤回头一看,险些没给气乐了。 贾琏正对着平儿上下其手,眼见王熙凤望过来,倒是收敛了几分,却是谄笑着凑上来道:“慌甚?不过是个远嫁的姑太太罢了。”说着,伸手揽上了王熙凤的腰。 “琏二爷!”王熙凤是真给气乐了,一把打掉了贾琏的手,“二爷您说的是,左右不过是个远嫁的姑太太罢了。我素来知晓二爷您的喜好,您也甭将心思花在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媳妇子身上,我这就去给讨两个好的!我瞧着,老太太跟前的鹦哥和鸳鸯倒是不错,你且等着。” 前世,鹦哥改名紫鹃随了黛玉,黛玉死后又跟了宝玉。及至贾府抄家,王熙凤便再没见过她,却是不知结局如何,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鸳鸯一直跟着贾母,最终死在了羁侯所里,比她还早走一步。 这两位皆是极好的姑娘家,半点儿不比平儿差,若真许了贾琏,王熙凤只会觉得糟蹋了。 “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完全没听出王熙凤话里调侃,贾琏只觉得魂都要吓没了。 王熙凤挑了挑她那两道柳叶吊梢眉:“又怎的了?难不成琏二爷眼光竟是这般高了……瞧不上那两位?” “不不!当然不是!”贾琏急急的辩解,却不是担心王熙凤吃醋,而是生怕说得晚了,她真去贾母跟前讨人了,“凤姐儿,我的二奶奶哟!你就消停些罢,若让老祖宗晓得我看上了她跟前的红人,我还不被扒一层皮?” “哟,琏二爷就这点儿胆量?”王熙凤方才只是玩笑两句,可瞧着贾琏那怂样儿,很是没好气的道,“我敢讨,爷还不敢收?” “对对,我胆儿小,我不敢收。二奶奶你就行行好,大不了我这几日都歇在你房里,可好?扬州的姑太太刚没,你要在这档口去讨人,是铁了心找不自在呢!” 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眼神里既无欣喜也无嘲讽,有 的只是淡淡的失落:“……随你罢,我得赶紧去瞧老太太去。” 及至王熙凤带着平儿走远了,贾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他瞧见了什么?王熙凤那眼神是失落?难不成她是真的很失望房里不能多添两个好姑娘?这人……别是疯了罢! 成亲两年了,贾琏自问虽不是最了解王熙凤的人,可大体上还是清楚王熙凤那性子的。忆起先前自己纳妾、偷腥,每每都会引来王熙凤的暴怒,再联想到她今个儿这话……莫非王熙凤真的只是单纯的嫌弃他看上的人皆上不得台面?又思及勾得他心痒痒的多混虫媳妇儿,同平儿、鹦哥、鸳鸯这么一比,确实不太够看,更别提方才将他引得馋虫都冒上来的王熙凤本人了。 “凤姐儿,你慢些走!” ☆、第003章 “敏儿,我可怜的敏儿……你怎么就去了呢?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敏儿,我的儿!” “老太太,您可要多保重身子骨,姑太太在天有灵,定不希望您为了她糟践身子骨。鸳鸯还不快去倒水,鹦哥唤人去寻大夫来。宝玉快来!” “老祖宗莫哭了,您还有宝玉,宝玉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老祖宗!” …… 王熙凤方走到贾母房外,便听得里头又是哭声又是劝解声,乱糟糟的。王熙凤脚步不停,快步走入房内,面上悲悲切切的:“老祖宗,姑母这般好的人怎的说走就走了?可怜我那妹妹,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姑父倒是个好的,可男子到底比不得女子。偏那林家几代单传,将来我那妹妹又能倚靠谁呢?若姑父续弦了,继母哪里有亲娘好,若不续弦,长女无母不娶岂不是将我那妹妹往死里逼?天可怜见的……” “凤姐儿,你过来。”贾母的哭声早在王熙凤说到一半时,便戛然而止了。方才众人说了一竹篓子的话,连宝玉都在卖命的撒娇作好,都没有这个效果。 “老祖宗,我那妹妹苦啊!”王熙凤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面上更是带着悲切,看着情真意切,完全不像是从未见过贾敏一家子的模样。 “凤姐儿,你再仔细说道说道,我那外孙女儿怎的了?”贾母确实是真心疼爱幺女贾敏,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她自也是懂得。况且,方才已狠哭了一阵,又被王熙凤那几句话彻底带偏了,如今的贾母满心满眼已不是贾敏,而是贾敏留下的独生女儿。 王熙凤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放缓了语气,柔声道:“老祖宗,我也是当娘的,大姐儿打小身子骨弱,却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倘若有朝一日我去了,我不求旁人怎么心疼我,我只求多怜惜怜惜我那苦命的大姐儿……老祖宗!” “凤姐儿你说。”贾母明显就是被王熙凤的真情流露给唬住了,且她说的又句句在理,思绪更是完全被她牵着走了。这会儿忽的听王熙凤拔高了音量,贾母本能的应了一声。 “老祖宗,我也是忽的想到了。林家没人,咱们贾家却是有人的。老祖宗您是最会教养姐儿的。前有姑母,后有您跟前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儿,若不是担心累着您,我都想将大姐儿给您送来呢。” “你这张嘴哟……唉,说得也是,敏儿都走了,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骨血,我这心里哟……”眼见贾母又要哭开了,方才一直当锯嘴葫芦的王夫人等人赶紧出 声附和王熙凤的话。这将林家姐儿接过来教养并不费事儿,可若是贾母真要是有个好歹,那事儿可就大了。 好说歹说之下,贾母终于平静了心情,鸳鸯、鹦哥赶紧上来伺候洗漱。多半刻,贾母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再度唤了王熙凤上前。 不等贾母发问,王熙凤便已娓娓道来:“如今已是开春,从京里去扬州,若顺风顺水,也不过十来日工夫。今个儿出发,顶多一个月时间,老祖宗就能瞧见您的外孙女儿了!” “好好,立刻派人去扬州,将我那苦命的外孙女儿接来……琏儿,就你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定要将你那妹妹好生送到我跟前!” 王熙凤木然的扭头,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儿不对了。前世,贾家确实派人去扬州表达了欢迎林黛玉的想法。可事实上,林如海是托付贾雨村将林黛玉送到京里的,并不是贾家主子亲自去接。倒是等林如海辞世时,贾琏带着林黛玉回扬州奔丧,那也是贾琏唯一一次前往扬州。 “琏二爷是担心老祖宗才特地赶过来的吧?”虽不明白贾琏为何会过来,可说场面话却是王熙凤的拿手好戏。一手拽过贾琏,王熙凤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想来,这般重大的事儿,琏二爷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 贾琏:“……那是自然的。”先是一口应承了下来,等回头贾琏仔细想想,这差事儿也没啥不好的。扬州自古便是繁华之地,美人画舫更是无数,幻想着扬州瘦马,贾琏哪里会不乐意?至于林家姐儿,不过是顺带的,想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家,又有奶嬷嬷和丫鬟、婆子在旁,无需太过劳心。 至于林如海会不会放人,贾琏却是完全不曾考虑过。倒是王熙凤,在片刻的愣神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若一切按着前世的轨迹走,自是不会有问题。可这一回…… 待回了自己院子,王熙凤吩咐平儿去归整行李。虽说方才她是说了今个儿出发不到一月贾母就能见到人,可眼瞅着都快到掌灯时分了,想也知晓再赶也得明个儿出发了:“二爷同我回房,我有话同你说。” “好凤姐儿,今个儿这差事儿着实不错。你若舍不得我,今晚我还是可以陪陪你的。”贾琏揽过王熙凤,往房里走去。 王熙凤已经对贾琏彻底没脾气了,待进了内室,便甩开了他的手,亲开了箱子,取出了个精致的小匣子:“先说正经事儿。” “好好。”贾琏满脸含笑的看着王熙凤,先前王熙凤忙着接手管家权,他又迷 上了李三家的,待玩腻回来后,才愕然发觉王熙凤变得愈发迷人起来。才想着这几天歇在房里好生享受一番,结果却被派了这么个差事。若差事不好,他还有怨气,可这差事太好了,好得让他……“凤姐儿,说完正经事儿,咱们先热乎热乎。” “琏二爷。”王熙凤暗中磨牙,面上却是又羞又盼的勾人神情,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直接便将那小匣子打开,“二爷先看看这个。” 匣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叠银票子,王熙凤连匣子带银票往贾琏面前一推:“二爷头一次去扬州,这人生地不熟的,有银票傍身也能方便些。再一个,林姑父又是巡盐御史,多带上些银票,也免得让人家小瞧了去。” 看着双眼放光的贾琏,王熙凤笑得愈发灿烂。前世,许是因着林如海一直认为贾府还是当年老太爷在时的那般,这才放心的将黛玉送入京。可若是他亲眼见了贾府长房嫡孙的不着调,还能放心?王熙凤不求就此改了黛玉的命运,至少也要让林如海稍稍长点儿心,多派几个得力的嬷嬷也是好的。 ☆、第004章 次日尚不到破晓时分,贾琏就被弄醒了。却不是到了出发时刻,而是贾母特地派了鹦哥来唤他。 老祖宗有请,谁敢呛声? 带着一肚子的怨气,贾琏认命的起身随鹦哥而去。也怪不得贾琏会这般没好气,实在是昨个儿王熙凤做事太不厚道。原本在看到王熙凤难得的大方后,贾琏是感动外加激动的,还想在出发前同王熙凤好生乐呵乐呵,结果不曾想王熙凤却断然拒绝了。理由明摆着的,贾琏和王熙凤都要守孝。 按律,嫡亲的姑姑若在室时亡故,子侄要为其守孝一年。所幸贾敏早已出嫁,贾琏只需为她守孝五个月。除却林家在报讯的路上耗费的半月,贾琏还有四个半月的苦日子要过。这倒霉催的贾敏! “琏儿给老祖宗请安。”甭管心中如何思量,贾琏在贾母跟前却是毕恭毕敬的。想着贾母平素并不惦记自己,贾琏盘算着定是为了今个儿自己往扬州去的事儿,便主动开口道,“琏儿待会儿就要出发往扬州去了,老祖宗可是还有话要吩咐?” 自是有话吩咐,“琏儿你是个好的。” 贾琏低垂着头始终保持着恭顺的态度,心中却极是不以为然。却听贾母接着道:“唉,你姑母是个苦命的,昨个儿一听这消息,我险些没缓气来。幸而你媳妇和你都是好的,放心,家里有你媳妇,你无需担忧。” “老祖宗您说的是。”他会担心王熙凤?担心她将贾府给拆了吗? “只一件事儿,却是不得不叮嘱你的。”贾母面色一正,“我知你像极了你那老子,旁的尚好,却都是馋嘴的。要是平素,我也不说了,可你姑母刚去,你又是往扬州去的,千万记得安分些。” “……琏儿省得。” “好,老祖宗知道你是个好的。”贾母也不欲多说什么,唤了鸳鸯拿了些银票,“一路上警醒些,也别亏了自己,定要将你那苦命的妹妹早些带回京里。” “老祖宗放心,琏儿定不负众望。” 平白又多了一笔钱财,虽数量同王熙凤给的不能比,贾琏还是挺高兴的。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去扬州那等繁华地界,却是只能看不能尝……馋死他算了! 带着这种心情,贾琏携一众小厮离开了荣国府。这一去便是将近一月,直到次月初九,才传来贾琏等人回到京里的消息。 这个时间却是比前世还要略晚两日,却不知是何缘故。按下心头的疑惑,王熙凤不愿再像前世那般高调的姗姗来 迟,因而一早就打扮妥当候在了贾母身边。也是直到此时,王熙凤才察觉了一丝异样。 贾母也未必是真的在意贾敏这个幺女吧? 勾嘴笑了笑,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整了整头上的钗环。她这次是不曾来迟,可打扮却是同前世相差无几,端的是富贵无双夺人心魄。而此时,离贾敏过世尚不足两月。又思及贾琏离家前贾母特地叮嘱之事,王熙凤眼底里只余嘲讽。 林如海探花郎出身,先是迁为兰台寺大夫,后又被钦点为扬州巡盐御史。贾母特地叮嘱贾琏万不得做出孝期行乐之事,恐怕只是为了讨好她那好女婿罢?若真在意,又岂会任由贾府张灯结彩,丝毫不曾顾忌到即将到来的外孙女儿是带着重孝的。 思量间,外头一阵喧哗,隐隐听到有小丫鬟脆生生的喊着“林姑娘来了”。王熙凤面上的笑意愈发盛了,跟贾琏夫妻多年,她很清楚纵是有了贾母的叮嘱,贾琏也绝不可能不出一丝纰漏。她倒是要看看,这一次黛玉入贾府是个什么章程。 黛玉很快就被迎了进来。 年仅六岁,又是先天不足,只能说是娇娇弱弱眉目精致的姐儿,真要夸起来,倒也有的是好听的话,只有几分真心就很难说了。 王熙凤带着看戏的心态,间或也随着旁人一道儿夸赞几句,便是听得贾母唤她凤辣子破落户,也丝毫不恼,只爽朗的笑着应和,倒是分了一丝心神搁在了黛玉身后那几人身上。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嬷嬷两个丫鬟。王熙凤仔细看去又对比了前世的记忆,愕然的发现她竟是一个都不认识。 不等王熙凤细想,便听王夫人忽的朝她问道:“月钱放过了不曾?”王熙凤笑着颔首,却并不接话。这二十来天的工夫,贾琏忙活着,她也不曾闲着。王夫人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接手印子钱的事儿,王熙凤自不会接手,又不愿同王夫人正面对上,只得用起了拖字诀。 所幸有贵客在,王夫人也不欲多言。又听得贾母吩咐让林黛玉去瞧瞧她那两个母舅,王熙凤趁机告辞。 “二奶奶今个儿怎这般安静?”才出了正堂,方才始终保持沉默毫无存在感的贾琏忽的开了口,却不是质问而是调侃。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风情万种,看得贾琏登时忘了方才的话。 “琏二爷若得闲,不若陪我一道儿回去?”王熙凤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身子更是如同无骨杨柳贴在了贾琏胸前,偏生手还不老实,惹得贾琏一把搂住了她,“二爷……” “你个小骚、蹄子,却是比那……咳咳,还勾人得很!”隐去了不方便明言的话,贾琏半拖半抱的便将王熙凤往院子里拽。身后的平儿赶紧停了脚步,低垂着头只装着什么都不曾听到不曾看到。 贾琏和王熙凤皆不是那等守规矩之人,青天白日的,也不管旁人何思何想,竟是直接闭了门就寻那欢愉之事。乃至事毕,贾琏还有心情寻王熙凤算账:“好个凤辣子,当初我往扬州去之前,同我说什么守孝之事,如今呢?你倒是忘了规矩?” “哟,琏二爷您这话我却是听不懂了,这究竟是让我懂规矩还是忘了规矩?”却见王熙凤两弯柳叶眉稍稍往上挑,一双丹凤眼满是柔情蜜意,端的是媚骨天成,馋得贾琏恨不得再将人办一次,好让她知晓自己的厉害。 “规矩……屁个规矩!老太太不就是想巴着那林如海,好让他应允将自己的嫡女许了二房那宝玉!”忽的想起身边人是二房太太的亲侄女,同宝玉更是表姐弟,贾琏有些不得劲儿。 王熙凤自是看出了这点儿,也不忙着点破,而是说起了旁的事儿。头一桩,便是这小一个月来,在扬州发生的事儿。 林黛玉终还是同前世一般入了贾府,只身边的人却是大变样,这其中若没有贾琏的功劳,才叫奇了怪了。 ☆、第005章 王熙凤的猜测同真相极为接近,贾琏确是将贾母的叮嘱记在了心头,也确是不曾做出那等孝期行乐之事。可贾琏的性子摆在那里,便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林家哪儿也不去,那双眼却是不闲着。也许在贾琏看来,他什么都没做,可在林如海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哼,那林如海好生可恶,我唤他一声姑父已是给他面子了,他倒是顺着梯子往上爬,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训起了我!” 听了王熙凤询问在扬州之事,贾琏倒是没有丝毫隐瞒。实则他自认为在扬州期间,老实正经得不得了,莫说去画舫寻乐子,他甚至都没离开过林家。可他得到了什么?一通迂腐到酸掉牙的教训! 好生抱怨了一大通,贾琏这才稍稍缓了口气。抬眼见王熙凤颦眉认真思索着,倒是来了兴致:“凤姐儿,甭管旁人家的事儿,我瞧着那林如海也不像是个身体康健的,指不定没多久就随了我那好姑母去了。来来,咱们只管自个儿屋里的事儿,大姐儿还需要个弟弟呢。” 王熙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倒是不曾反驳贾琏,只是伸出芊芊玉手,轻点了点贾琏的鼻尖,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出门一月倒是惦记起我的好了?得了,这青天白日的,还没闹够?如今府上来了贵客,晚间我还得去老太太面前陪着呢,若你心里真有我,有的是时间乐呵。” “凤姐儿,我心里当然有你,只有你……好好,咱们先分头忙着,晚上我等着你。”贾琏一把握住了王熙凤的柔荑,将唇印在了上头,这才放了人离开。 王熙凤唤了平儿入房伺候,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事儿,至于贾琏的承诺却是压根不曾放在心上。重生一遭,王熙凤除了对大姐儿的愧疚外,想到最多的是如何从这泥潭漩涡中安然抽身。至于贾琏的真心…… 与其相信贾琏心中只有她,不若相信贾宝玉能成为新科状元光宗耀祖! “平儿,宝玉今个儿在作甚?” “回二奶奶的话,宝二爷前些时候被二老爷唤去了,想来应当是在书房之中。” “……嗯。”王熙凤沉默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意思了,前世,贾琏不曾去扬州,林黛玉是被贾雨村顺道送到了京里。到的那一日,宝玉恰好去了寺里还愿,直到晚膳后才见到了黛玉。可今生,许是因为贾琏的做派引起了林如海的不满,林家换了陪黛玉入京的下人,这才耽搁了两日时间,没碰上宝玉去寺里还愿,倒是碰上了贾政唤宝玉 。 “黛玉……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先去拜见两位老爷罢?这个时辰,怕是到了荣禧堂了。”王熙凤忽的有些好奇了,虽说隔了多年,她仍清楚的记得,黛玉和宝玉初次见面时的场景。撇开那经典的套近乎说辞,让她无法忘怀的是,宝玉那句‘妹妹可也有玉没有’,以及后头荒唐至极的摔玉一事。 若是宝玉当着贾政的面,来了这么一遭,那乐子可就大了。 才这般想着,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哭喊声:“琏二奶奶出大事了,二老爷要打二爷了,二太太已经过去了,琏二奶奶也赶紧过去帮着劝二老爷,二爷年岁小,可经不起打!” 一连串的二奶奶、二老爷、二爷、二太太……王熙凤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这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她是二房的人,是宝玉的媳妇儿呢! 不等王熙凤开口,贾琏却是忍不住了:“二叔要打宝玉?哼,老子打儿子,便是告到金銮殿前也挑不出理来。这事儿寻你们琏二奶奶作甚?赶紧去寻老太太救命,去寻太医救命!” “琏二爷……” “好了好了,琏二爷您方才不是说有事儿要忙活?赶紧去罢!宝兄弟那儿无需担心。” 亏得来报讯的只是个小丫鬟,这要是周瑞的,还不一扭头就将贾琏这话传到了王夫人耳里?虽说不打算再当王夫人的走狗,可王熙凤也没想过就此跟王夫人撕破脸。当下,便催着贾琏赶紧走人,又忙着唤上平儿往荣禧堂赶去。 却说那宝玉是真倒霉。大清早的,刚同袭人说了几句嘴,还来不得用早膳,就被贾政派人唤了过去。慌慌张张的赶到书房,所幸贾政今个儿心情不赖,引宝玉见了两位文人学者,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刚准备放宝玉离开,就听得黛玉入府之事。知晓按规矩黛玉要去大房、二房依次拜见,贾政所幸捎带上宝玉,一道儿往荣禧堂赶去。 就在王熙凤同贾琏白日寻欢之时,宝玉和黛玉碰了面,却不是在贾母处,而是在荣禧堂。当宝玉说出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政便立刻拉下脸来。待宝玉又要自作主张,替黛玉取字时,贾政却是耐不住了,直接操起一物,冲着宝玉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 “宝兄弟,你这又是何苦?”知晓了真相,王熙凤是真的有些同情起宝玉来了。她还道是宝玉又跟前世那般摔了玉,却不曾想,宝玉才说到取字一事,便挨了打。 “凤姐姐,我无事的。”用手挡着面颊,宝玉 说什么也不让王熙凤细看。只是说话间,却忍不住连着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王熙凤匆匆赶到荣禧堂,却听闻宝玉已经被送到了贾母处,又忙赶了过去,见到的却是双手遮着面颊,不愿多言的宝玉。当下,王熙凤也不勉强,直接询问了伺候的人。 却道贾政当时脾气上来时,恰巧不知谁在小几上搁了一把竹扇,偏那竹扇是用上等的四方竹做的扇骨,充当凶器是不可能的,可要想在宝玉那白皙细嫩的面颊上留下几道痕迹却是再容易不过了。至于黛玉,则是直接被这一幕给吓懵了,待回了贾母处就软瘫了,偏贾母一门心思都在宝玉处,只吩咐将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里,便撒手不管了。 吩咐宝玉好生养着,王熙凤转身便去了碧纱橱里,一眼就看到了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的林黛玉。 以及黛玉身畔气红了眼的丫鬟、嬷嬷们。 ☆、第006章 “哟,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上了?快跟你琏二嫂子说说,嫂子替你做主。”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王熙凤从未讨厌过林黛玉,虽说俩人的性子南辕北辙,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黛玉从不主动招惹事端,更同王熙凤没有半分利益冲突。甚至在王熙凤心中,还是很怜惜这个自幼丧母寄人篱下的可怜姑娘,原因无他,只因王熙凤也有着类似的遭遇,更别提贾府抄家后,她的心头肉也成了孤儿。 “琏二嫂子……”黛玉是个面薄的,虽说方才已同王熙凤见过面,可到底俩人不熟。见王熙凤朝自己走来,又毫不见外的拉着自己的手,顿时尴尬了起来,喏喏的低着头拿帕子抹着眼泪。 “好妹妹快别哭了,哭多了对身子骨不好。来,跟二嫂子说说,到底是谁给了妹妹气受?” “没,没人给我气受,我只是……想家罢了。”黛玉仿佛受不得王熙凤的热情,半侧着身子,脸也侧向床榻方向,却不知这副模样愈发显得脆弱,倒是惹得王熙凤又添了一份怜惜。 “唉,你不说嫂子我也能猜到。怕是家里那混世魔王又闹腾了罢?无妨的,他就这么个脾气,也没甚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便是了。” “琏二嫂子,真不是……”黛玉又辩了几句,只是她想息事宁人,旁人却不乐意了。 先开口的,是陪在黛玉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大丫鬟:“奴婢平安见过琏二奶奶。奴婢身份低贱,原不该开口,怎奈这事儿实在是欺人太甚,若被欺的只是奴婢,自是应当忍着受着,可我家姑娘也是打小金娇玉贵的宠大的,却是万万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先前,若非府上琏二爷亲自前往扬州接人,我家老爷也万不会轻易应允。怎料这才刚到呢,府上二哥才打了个照面,就硬要给我家姑娘取字。这姑娘家待字闺中,是可以随便取字的?便是二爷年岁小不通人情世故,又为何将我家姑娘安排在这碧纱橱中?若府上连个像样的院落都无,又何苦千里迢迢派人往扬州接人?” 自称平安的大丫鬟张口便是一竹篓的话,连王熙凤这等伶牙俐齿的人,也忍不住愣神了。末了,平安还来了一句:“奴婢手脚粗笨不善口舌,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琏二奶奶任意惩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熙凤还能说什么? 头一次,王熙凤觉得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擅长口水之争。眼见黛玉带着满脸急切拉着平安不让她开口,饶是王熙凤这般厚脸皮之人都觉得燥得慌。 人家说的句句在理! “好妹妹不必如此,你这丫鬟倒是忠心,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唉,说起来,这事儿都怨我。打从几个月前,荣国府里大小事务就被二太太交给你二嫂子我来料理,也是我年轻不经事,只学着以往的旧例管家理事,却是忘了妹妹也不小了,该有一个独立的院子。” “琏二嫂子,快别这般说了,我……”黛玉本就是个敏感的性子,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前母亲过世,后是父亲生病,再是外祖家来人,待奔波了十来日后终于到了京里,尚来不及适应又被宝玉唐突,还亲眼见了贾政狠打宝玉…… 凭良心说,黛玉没直接崩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王熙凤也想到了这些,只是她想得更深一些。想起前世林如海过世后,黛玉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而贾府的态度……能让黛玉写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种句子来,显然黛玉心中的苦,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甚。 “好姑娘,咱不哭了,二嫂子这就替你安排院子。”王熙凤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完这话便要起身去安排,不想却被林黛玉给拦了下来,“怎的?” “琏二嫂子千万别……黛玉知嫂子是好意,可黛玉到底是客,哪儿又客居头一天就诸多挑剔的?算了罢。” 王熙凤停下了脚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其实,先前平安的话句句在理,黛玉所说的又何尝挑的错来?这事儿甭管孰是孰非,倘若她今个儿从碧纱橱走出去后立刻命人安排院子,都用不着等到明个儿,这荣国府上下都该说黛玉的是非了。倒还真是进退两难。 黛玉也不欲让王熙凤为难,冲着平安摆了摆手,平安主动上前给王熙凤赔不是:“琏二奶奶,都怨奴婢嘴快,还请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奴婢一般见识了。这碧纱橱……如今残冬未过,待在这儿倒也暖和。” 平安说得委婉,王熙凤却是听懂了。 残冬未过待着是暖和,可若是开了春呢?黛玉到底是林家正经的嫡小姐,偶尔在外祖母房中过几日倒是无妨,权当是陪着外祖母尽孝心了。倘若时间久了,那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林妹妹有个好丫鬟。”王熙凤笑着赞了一声,这事儿便暂时略过不提了。又带着怜爱安慰了几句,王熙凤便告辞离开。 王熙凤是离开了,只她却不曾真正将平安寻的借口当回事儿,而是回头就命人去整理院子了。贾府院落众多,虽说好院子都已住 了人,却也有不少闲置的院落。旁的不说,那荣禧堂的后头,就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 那是贾敏曾经的住处。 却说那贾敏,未出阁前是真的受宠。荣禧堂如今是给了贾政和王夫人,可在当初却是贾母的住处。贾敏是贾母的幺女,打小就身子骨羸弱,贾母唯恐丫鬟嬷嬷慢待了幺女,便安排在离荣禧堂后头的小院落里。如今再安排给林黛玉,倒也算妥当。至少,宝玉没事儿是不敢往荣禧堂跑的,除非他皮痒了。 安排院落倒是容易,虽说王熙凤接手管家权也不过短短数月,可碍于她那狠绝老练的手段,下人们没一个敢阳奉阴违的。唯独说服贾母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尤其宝玉一天到晚的黏着黛玉,怕是不愿意放人的。 思来想去,王熙凤再度将目标对准了政二老爷。 ……孩子瞎闹腾怎么办?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第007章 给宝玉寻麻烦倒是容易,左右政二老爷是个迂腐的,甭管是宝玉偷吃丫鬟唇上胭脂,还是无心进学,都能让政二老爷勃然大怒。若还嫌不够,随意想个辙儿陷害也不难,端看王熙凤究竟想给宝玉多大的教训。 岂料,这厢王熙凤还尚未决定具体的招儿,那厢王夫人却是抢先出招了。 “奶奶,二太太跟前的金钏来了。”平儿掀了帘子进来道。 王熙凤挑了挑眉,对于王夫人的想法了然于心。先是让周瑞家的来传话,见没效果,又在人前人后的拿话提点她,及至如今仿佛是真的等不住了,竟又派了人过来。当下,王熙凤冷笑着道:“金钏呢?” “在外头等着呢。”平儿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说是二太太想念奶奶您了,让奶奶您立刻往荣禧堂去一趟。” 说话说的有意思,听着仿佛是王夫人体谅,派了贴身大丫鬟来传话不算,还特地吩咐要陪着一道儿前往。可若是往深了想,却好似半胁迫一般,听着人心里很是不得劲儿。 “哼,二太太真是好威风。”本就是玲珑心肝,王熙凤哪儿会想不明白?只是王夫人到底是二房的当家太太,至少今时今日,王熙凤尚不打算与她彻底撕破脸。不过,这却是不妨碍她暗中行事:“平儿,你去将箱子里那珐琅镶金匣子拿出来。” 平儿低头答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言,径自走入内室,依着王熙凤所说,寻了匣子搁在了小几上:“奶奶……” 王熙凤冷着脸开了匣子,取出一物揣进怀里。想了想,又向平儿道:“你且附耳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 一刻钟后,王熙凤到了荣禧堂,身畔却并不跟着平儿,只有王夫人跟前的金钏。 “太太,我来迟了!”王熙凤朗声笑着进了荣禧堂内厅,见厅上只有王夫人同周瑞家的,当下心头冷笑连连,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是笑得愈发灿烂了,“姑母,您特地唤了侄女我过来,可是有好事儿想着我?好姑母,我便是知晓您最是疼我了。” 王夫人面上也带着笑,透着一股子和善仁慈,先向金钏使了个眼色,见她出去了,这才冲王熙凤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凤姐儿过来,咱们姑侄俩说说话。” “那敢情好,姑母您说,我听着。”王熙凤打定主意笑着面对一切,纵是王夫人把老树说开了花,她也不打算照办。这前世被骗还能说是年轻不经事,今个儿若是再被骗,却只能是她脑子有 坑了。 想是这般想的,王熙凤面上的态度却是再好不过了,无论王夫人说什么,王熙凤都笑眯眯的应和着,却完全不表态。偏生王夫人也不敢将话说的太明白了,到底这放印子钱太过于是丧德,王夫人对外永远是一副菩萨样儿,又怎能让这种话从自己嘴里出去?按着她原本的想法,因是由周瑞家的将她不好说的话都说了,再由王熙凤主动将这事儿揽过去。至于她的那份红利,自是等王熙凤得了银钱后,亲手奉到她跟前,她再三推四推的拒绝,最后实在推却不过才勉强收下来。 可事儿完全不依着她的想法来! “姑母,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老太太那边也该摆饭了,不若等回头咱们姑侄俩再慢慢聊?”至始至终,王熙凤都保持着满脸的笑意,且还不是那种敷衍的笑,而是诚意满满好似发自内心的笑。 王夫人能说什么?便是心里隐隐察觉到王熙凤的举止同往常有异,也不好明着问。当下,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点头道:“成,左右在一个院里,咱们姑侄俩随时都能聊。” 心思各异的姑侄俩相携来到了贾母处,同贾母及一众姑娘说笑了几句,便到了摆饭时候。平儿是饭罢不久来了,待她来了片刻后,贾琏却同贾政一道儿过来了。 “你们俩怎的碰块儿了?”贾母一手搂着宝玉,一手揽着黛玉,笑看向自己中意的次子,至于贾琏这个孙儿,虽不如宝玉来得合心意,却也不曾厌烦,当下面上的笑容更甚了。 及至贾琏、贾政叔侄俩先给贾母行了礼,一众晚辈们又上前给贾政行礼,除却宝玉面上隐隐有些惧意外,旁的人倒都是满脸笑意。 意外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老太太!请贾老太太为我家姑娘做主!”黛玉跟前的平安,忽的飞奔到了贾母跟前,重重的跪倒在地,带着浓浓的哭腔喊着,“我家太太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姑娘了,还请贾老太太看在已故太太的份上,给我家姑娘一份体面罢!” 贾母愣住了,其余众人也皆一脸的茫然。自然,王熙凤也作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朱唇微张美目圆瞪,眼神在平安和贾母身上来回的扫着,好半响才讶异的道:“这……林妹妹受了何委屈?可是家里下人不规矩冲撞了?你同我说,我定好生教训那些个不懂事的小丫鬟!” “琏二奶奶……奶奶倒是好人,可……”平安又落了泪,她的模样只能说是眉清目秀,同鸳鸯等人相比,却是不及一二的。只是这会儿她满脸悲切 ,反倒是平添了一分柔弱之美,让人心存怜惜。 “到底怎么了。”贾母终是回过了神来,面色却很是难看。虽说如今掌着管家权的确是王熙凤,可这是她的院子。王熙凤便是能管整个荣国府,却是管不到她的房里来。偏生如今残冬未过,黛玉又不是好动的性子,除却来荣国府的头一天往两位母舅的住所拜见过,旁的时候却是一直待在她房里的。很显然,若真有人冲撞了黛玉,那也只能是贾母管教不力! 听贾母这般说,平安连面上的泪都不敢擦拭,一个劲儿的猛叩头:“贾老太太,我家姑娘……您先看看这个罢!”带着满脸的泪,平安从袖口掏出一物。 却见那物如同婴孩巴掌大小,外头用丝帕裹着,并不能看清楚里头东西,只是瞧平安那态度,想也知晓绝不是什么好物。 贾母示意让身旁的鸳鸯接过来,却听平安又道:“这是……宝二爷送过来的,只说是给我家姑娘把玩的。” 这话一出,贾母却是真的变了脸色,与此同时,贾政猛地上前一步,抢在鸳鸯之前,将平安手里的东西夺过,掀了丝帕,才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一个铜胎画珐琅鼻烟壶,小巧精致,不消细看就知晓价值不凡。只这上头的画…… ☆、第008章 “琏二奶奶真当女中豪杰,吾等佩服佩服!” “哟,琏二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怎的我却听不懂呢?” 夜已深了,虽说当初前往扬州之前,贾琏曾做出承诺,说是近些日子不往旁的去,专只在王熙凤房里休息。可凭良心说,王熙凤压根就没将这话往心里去,更别提中间又隔了一月左右,岂料,贾琏这回倒是来真的了,从那日回到荣国府,及至今日也有这么三五日了,却是夜夜歇在她房里,倒是引得王熙凤诧异不已。 今个儿,自然也是。 “得了罢,你瞒得过旁人,还能哄得了我?那铜胎画珐琅鼻烟壶原先不是搁在你箱子里的?虽不曾看仔细了,也没得那般巧合。”贾琏嗤笑一声,见王熙凤听了这话非但没有任何心虚愧疚模样,反而得意扬了扬下巴,冲着他露出了一个魅惑的笑容,顿时忍不住了,“好你个琏二奶奶,我当你平日里多稀罕你那好姑母,却不曾想,你那般心狠,连她的心肝宝贝儿都下得去手!” “可别这般说。”王熙凤边说边顺势倒在了贾琏的怀中,伸出芊芊玉指在贾琏胸口画着圈儿,“别以为我没瞧见,方才闹成那般,咱们琏二爷可是光顾着低头偷笑了。若非我可劲儿的劝着拉着,指不定会不会给旁人看去……你也看不小心了。” “哟,那我还得跟琏二奶奶道谢!”贾琏不以为然的努了努嘴,“你说的就跟有人注意我似的,别说宝玉挨了打,便是他啥事儿都没有,老太太也不带往我这儿瞅一眼的。” “呵呵呵,瞧你这酸儿的。”王熙凤掩嘴偷笑着,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戏虐。 这下,贾琏却不乐意了:“我说琏二奶奶,你倒是跟我说说今个儿这是唱的哪出戏?往日,你不是最听你那好姑母的话,又拿你那宝兄弟当心头肉,今个儿……别想着糊弄我,鼻烟壶也许有相似的,可你又是唤平儿留在院子里等我,又是让我特地往书房唤二叔过去给老太太请安,这里头要是没文章……你真拿我当宝玉那傻儿?” “我才道了几句,倒是引了你一竹篓子的话!”王熙凤没好气拿指头狠戳了一下,“是是是,琏二爷您最是聪慧了,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您那双火眼金睛?” “你拿我跟猴儿比?那还不如跟宝玉那傻儿比呢!”贾琏刚要恼,却见王熙凤手脚愈发不老实起来,也不知她是如何做的,几番揉捻之后,硬是让他原本胸膛里的火气,直接往下压了,“你个凤辣子……真敢爬到爷头上!看爷今个儿不办了你 !” 银铃般的娇笑声,很快就化成了娇喘声,不多会儿,床幔里便传来了王熙凤有别于以往的讨饶声:“琏二爷……哟哟,爷,我错了,求求爷饶了我这一遭罢!” 足足闹了一个时辰多,内室里才慢慢的静了下来,间或又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有些事儿,王熙凤便是宁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她却不曾打算隐瞒今个儿的事情,尤其是这将来,她若是还打算给二房寻麻烦,却是要贾琏帮衬着的。细细的想了一回,王熙凤便将今个儿之事娓娓道来。 从贾琏尚未去扬州时,周瑞家的来她这儿说的话;到贾琏身在扬州,她在这偌大的荣国府里不断被王夫人提点;再到今个儿,王夫人仿佛是再也等不及了,竟是唤她去荣禧堂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已经是胁迫了,她若是再不应下,天知道王夫人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所以你就主动给那老虔婆的心头肉来了这么一遭?哈哈哈,干得好!”一想到晚间那会儿的闹剧,贾琏只想合掌大笑,“二奶奶真是好本事,便是十个男儿也抵不过你一人!” 那会儿,他那好二叔一见到铜胎画珐琅鼻烟壶上头画着的裸身美人儿相,便气得满脸通红,竟是无视老太太在场,操起一旁的椅子,直接砸在了宝玉身上。谁不晓得老太太房里皆是好物?那椅子是顶好的红木雕花椅,端的是有价无市。只是这摆着或是坐着倒是气派得很,若当成凶器狠狠的一砸……可怜他那好堂弟,一头栽倒不说,还吐了一口血,急急的唤了大夫赶来,却道是伤到了内里,惊得贾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这下可算是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还在他这位琏二奶奶机敏,先让李纨带着一众姑娘下去休息,又命人将黛玉送到了已收拾妥当的院落里,还唤他带走了他那好二叔……之后的事儿他却是不大清楚了,想来以王熙凤的能耐,加之这本就是她算计的事儿,处理妥当定是不难。 又思及王熙凤方才所说,贾琏面上的笑意顷刻间不翼而飞,转而黑着脸恶狠狠的咒骂道:“印子钱!哼,也就是那黑心肝的老虔婆才会这般心狠手辣!亏得你没有沾手,你可知外头是怎么说道这放印子钱的?说丧尽天良都是轻的,直接咒骂断子绝孙全家死绝都是常事!等等……话说回来,那老虔婆只叫你做?还是说她以往也做过,如今想收手又舍不得,才将你推到了前头?” 这话一出,王熙凤却是顿时警觉了:“这我倒不知晓……许是先前做过罢?”若真的完全不曾沾手,又怎知里头 利钱丰厚?再一个,她仿佛记得前世王夫人身边那周瑞家的,对于放印子钱极为熟悉。 “肯定沾手过!”贾琏恨恨的道,“我说当年珠哥儿好好的人,以往也只道性子文静,没听说身子骨有多羸弱。成年后又娶了妻又生了子,怎的好端端的,就这么去了?若不是有人暗中下手,便是那老虔婆作孽太多害了珠哥儿!” 王熙凤浑身一颤。她想起了她那无缘的儿子,仿佛当初也是如此,虽说劳累了些,可她的身子骨素来不错,怎就莫名的没了孩子?亏得她当初还以为是房中哪个贱婢下了手,仔细盘查后又没个证据,如今想想……莫不是真的做了孽? “你也别想那么多,回头离那老虔婆远一些便是了。”顿了顿,贾琏又道,“其实我也看不上我那继母,可她到底是大房的太太,膝下又无儿无女,便是攒了几个钱,还能贴补娘家不成?等她老了,那些钱还不都是我们的?倒是那老虔婆……哼,成日里只想着她那衔玉的儿子、宫里的贵人女儿,你便是对她再好,还能越过去她的亲生儿女?” 若是搁在平日里,贾琏是万万不会说这话的,也是因着王熙凤今个儿的举动,才让他有了一分同王熙凤好生过日子的心。凭良心说,哪个男人能忍受媳妇儿不向着自己,偏向着娘家姑母?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床幔,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来,贾琏一直都是这么看她的,觉得她根本不顾自己的夫君,偏一心向着娘家向着二房?怪道他从来不愿同自己说心里话,怪道他始终没真正将她当做自己人。 “凤姐儿?” “放心罢,我心里有数。”娘家?二房?哼,娘家嫡亲哥哥王仁是她立誓要弄死的人,二房的姑母王夫人倒是罪不至死,可这辈子却也别想再利用她。 ☆、第009章 却说王夫人,她可不知晓自己正被人念叨着的,这会儿她正忙着跪求贾政:“二老爷您就行行好罢,宝玉才多大点儿的人,他能知道什么?便是真淘气了些,也可以好生教导,犯得着下狠手?珠哥儿已经去了,元姐儿又在宫中,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二老爷,您就体谅体谅我,我就剩这么个哥儿了。” 人人都道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又有谁知晓王夫人那份拳拳爱子之心?有道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形,王夫人就恨不得以身替之。 偏生,贾政却不那么想。 碍于贾母的晕厥,贾政当时是被贾琏劝着离开了,可在得知宝玉的伤势只需多养上一段时间就能好时,贾政立刻变了心思。再联想到之前的事儿,贾政回头就吩咐开春将宝玉送到家学里头,又命人将他外书房另收拾出一间,往后就给宝玉用。这般做法本没有错,可在王夫人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的宝玉都受了那般重的伤势,当爹的不说好生安慰,还惦记着要狠狠惩罚?无奈,劝也劝了,哭也哭了,连跪求都没有用,王夫人的心都快碎了,只得暗下决心,明个儿一早便去寻贾母,倒是老太太一开口,不信贾政不妥协。 这般想着,王夫人也确是这般做了。次日天还未大亮,她便急急的赶往贾母院中。因着赶的太急,却是错过了金陵薛家的来信。 有了贾母的首肯,王夫人总算是略松了口气。又忆起宝玉接连两通痛打,虽俱是贾政所为,然仔细想来却皆跟黛玉脱不了干系,当即心下暗恨,只道是那贾敏死了都不消停,派了狐媚子女儿来害她的好宝玉。 说起王夫人同贾敏的恩怨,却是由来已久的。 想当年,王夫人刚嫁予贾政为妻,尚未出门子的贾敏乃是京里出了名的才女。偏那王家崇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虽说王夫人也是识字的,却仅能看得懂账本管得了事,一应诗词歌赋俱是不通。然俩人走的路线虽截然不同,偏生是一样的心高气傲。贾敏觉得木头般的王夫人配不上她那博学多才的二哥贾政,王夫人又觉得贾敏自幼身子骨羸弱,病歪歪的让人瞧了便心生郁气。俩人相处的时间不长,结下的梁子却是不小,王夫人还道贾敏远嫁后,总算能来个眼不见为净,哪想到又会来了个小讨债鬼呢? 一想起刚进门时,在贾敏手头上吃过的亏,王夫人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别提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又因着黛玉挨打,只气得王夫人恨不得将贾敏从地底下揪出来好一 顿责骂。 “二太太,二太太……” “叫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王夫人狠狠的扯了下帕子,尤觉得不够,又伸手狠掐了金钏的胳膊,这才道,“又作甚么幺?” 金钏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吭一声,只是低着头掩去面上的神情,低声道:“方才小丫鬟来回话,说是金陵来了信,没寻到太太,又不敢来叨扰老太太,便去寻了琏二奶奶……说是急信,听着仿佛跟太太您的娘家有关。” 王夫人皱着眉头快步走出老太太的院子,才刚出院子不久,迎面就看到了急急赶来的王熙凤:“凤姐儿……” “哎哟诶!我的好太太哟,出事了!”王熙凤手上拿着信,许是因着太激动了,信纸都被她抓出了几道痕迹,“蟠哥儿也不知怎的,竟是打死了人。苦主不愿拿钱只要蟠哥儿填命,偏叔父如今又去了他处任职,这事儿可怎生是好?” 一听出了人命,王夫人先唬了一大跳,及至又想到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儿,忙拉着王熙凤往荣禧堂去,姑侄俩又细看了一遍信函,好生盘算了一番,却仍没个好主意。 按说,荣国府家大业大,王家又有个刚升为九省统制的王子腾,替子侄摆平个官司倒也不难。可无奈这县官不如现管,如今的贾府,大老爷贾赦身上倒是袭了个一等将军的虚职,二老爷贾政则是工部员外郎的实职,亲眷也多在朝,可无奈管这事儿的乃应天府。王夫人还在绞尽脑汁的琢磨着,王熙凤倒是立马想起了那受了贾家恩惠的贾雨村,却及时想到黛玉是由贾琏接回京的,那贾雨村……天晓得他在哪儿! 姑侄俩商量了片刻,只道是薛蟠乃薛姨妈唯一的儿子,却是万万不能放弃的。因着大房父子俩既无实权也无能耐,这事儿最终还是落在了二房身上。 可怜王夫人昨个儿还在为宝玉求情,今个儿又要忙活薛蟠的事儿,因着不愿在贾政面前丢脸,只得拿了贾政的名帖并荣国府的帖子,派那赖大送去了应天府。 官司最终还是摆平了,王夫人倒没花钱,却打算在信中夸大事实,好宣扬下自己的功劳,若能捞得几个钱自是再好不过的了。可不等王夫人写好信函寄出去,便有那下人来报,说是薛家母子三人已经到了京里,这会儿就快到宁荣街了。 到底是娘家亲妹妹,王夫人忙派人唤了王熙凤,又告知了贾府上下。不多会儿,得了信儿的诸人便都聚在了贾母院子门口,而王夫人则带着王熙凤候在了二门里。 薛家是顶顶富贵的,这一点单看薛家母女俩的衣着装扮便知晓了。王熙凤看着王夫人瞬间热泪盈眶的迎上了薛姨妈,她本人自然也跟着热情的走向薛宝钗。 “这是宝钗妹妹?妹妹好模样,倒是让我瞧着晃了神。”王熙凤再度见到了当年那个珠圆玉润的薛宝钗,又忆起前世贾府抄家时的情形,一时间难免有些恍惚。好在她是个能说会道的,很快便给圆了回来。回头见王夫人已同薛姨妈一道儿往后头走了,也忙虚拉着薛宝钗一面走一面说着府上的事儿。 同黛玉入府截然不同的是,贾府上下对于薛家贵客的到来表现得极为热忱。薛蟠自是去前头见贾府男丁了,薛家母女则由王夫人和王熙凤伴着见过了贾府众女眷。 ……以及带病出来迎客的宝玉。 看着明明被大夫叮嘱近段时间要卧床休养的宝玉,此刻穿着石青暗纹锦上添花大氅,精神抖擞的站在黛玉身畔,眼神却是直勾勾的往宝钗身上丢,竟好似丢了魂一般。 ☆、第010章 黛玉来了,宝钗来了,史大姑娘还会远吗? 王熙凤吩咐下人们赶紧将梨香院收拾出来,又命人安排宴席为薛家贵客接风,回头听得贾母的话,又派人往史家走了一遭,只说是贾母想念侄孙女了,接来小住几日。待忙完了这些事情,却已月上柳梢头。 院中内室里,贾琏正拿着本账册坐在榻上。 见到这一幕的瞬间,王熙凤愣住了。及至洗漱完毕,平儿悄无声息的退出内室后,王熙凤才堪堪回过神来,挨着贾琏坐在了榻上:“琏二爷怎这般有雅兴?” 贾琏无语的抬头看了眼王熙凤,晃了晃手里的账册,提醒道:“琏二奶奶可看仔细了,我瞧的是账册……你那话听得就跟我犯病看起了四书五经似的。” 这话若是搁在前世,王熙凤未必就能乐意。这金陵四大家族,除却薛家祖上便是商人外,旁的三家皆是官家。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将来也许会‘悔教夫婿觅封侯’,可至少在最初,还盼着自己的夫君能够上进,能够为自己挣来诰命。 ……幸而,此时的王熙凤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凤辣子了。 “我家琏二爷怎么做都是最好的。”王熙凤冲着贾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却是不带任何含义,只是发自内心的笑。这还不算,王熙凤伸手拿过了贾琏手里的账册,搁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又亲自为他褪了外裳,捏肩揉背。 贾琏懵了。 说起来,贾琏同王熙凤还有一段极美好的过往。贾琏是荣国府大房唯一嫡子,自幼没了母亲,继母小家子气了点儿,行为却也不曾太过,贾琏本人虽并无读书进学的天赋,却仍是实打实的爵位继承人。王熙凤则是王家大房嫡长女,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可叔父王子腾也不是苛刻之人,其夫人更是大家出身,不是不曾对王熙凤视如己出,却也从未苛待过她。 相似的出身地位,相似的成长经历,加之贾、王两家本就是世交,又因着王夫人嫁到了贾家二房,王熙凤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常来贾家探亲。一来二去的,俩人便玩到了一起,最终倒是成就了青梅竹马的佳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贾琏虽不愿进学,却好歹也是念了多年书的。在得知自己将与王熙凤定亲后,他心情极好的念着长干行中的句子,自然也盼着将来能同王熙凤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可惜最终,他却失望了。 “琏二奶奶你无事罢?啧,我怎么做都是最好的?那先前又是谁说我没念书的天赋,又不愿用功,连个眼力劲儿都无……对了,你不总是让我多往二太太跟前凑,也好多讨几个好差事吗?” 没有哪个人愿意旁人接连数落自己的不是,纵是自身确有错,又何苦整日里念叨?更不提,贾琏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没读书天赋又如何?他贾家本就是武将出身,父亲贾赦袭的也是一等将军的爵位,试问,他为何要研读四书五经,走上科举之道?比着父亲的不着调,贾琏一度认为他这般行事已经很出挑了,至于二房的人……想也知晓,二房既不能袭爵,又不能继承荣国府这偌大的家业,便是贾母再偏心,还能真将大房逐出家门不曾?二房那是没法子,才不得不为将来谋出路,他一个能袭爵的长房嫡子,折腾那些个事儿作甚? 至于没眼力劲儿,还让多往王夫人跟前凑,以求谋个好差事,就更扯了!他是长房嫡子,不是家生的小厮!! “琏二爷,奴家原是想岔了,如今知错了……夫君可愿原谅奴家这一次,奴家保证以后都听夫君的。”王熙凤深情款款的望向贾琏,面上更是难得的柔情似水,看得人骨头都酥了。想那王熙凤本就有一副好容貌,如今不过才十九妙龄,加之打小便是盛气凌人的做派,偶尔作了小娘子态,确也着实惊人得很。 贾琏:“……” “琏二爷竟是不愿谅解奴家?好二爷……夫君……相公……”看着贾琏那呆若木鸡的神情,王熙凤的心情愈发好了,一时兴致上来,干脆变着法子逗着贾琏。 可怜那贾琏,便是刚同王熙凤相识时,也不曾经了这般待遇,更不提如今他俩早已成婚,连女儿都快一岁了,乍一受了这般款待,竟是一时间迷了心智,愣是让王熙凤得了手,缠绵一夜后,及至第二日天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却说王熙凤,目送贾琏神情呆滞的离开院子后,才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好半响都没能止住笑意。幸而平儿瞧着时间不早了,忙催促了两句,这才让王熙凤收了笑意,主仆二人先去了贾母处问安,后又赶往荣禧堂。 因着残冬未过,昨个儿夜里又累了一宿,王熙凤略略有些没精神,便干脆在那暖阁里躲懒。只话是这般说的,按着往日的惯例,怕是也歇不了多久,偌大一个荣国府,每日里单只管事嬷嬷回的事儿便不少,前世的王熙凤很是欢喜权利在手的滋味,又爱这排场,纵是再苦再累心里头也是乐意的得很,待重生了一遭,她却 是愈发对这些事儿提不起劲儿来。 又想起印子钱那遭,王熙凤心知便是推了几次,王夫人依然不会彻底放手,当下,便有些心烦气躁了。唤了人添了热茶,又往手炉里添了两块梅花香饼,王熙凤半躺半靠在暖炕上,忽悠悠的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恰此时,平儿掀了帘子进了暖阁,往前略走几步半俯下身子,先轻声唤了句‘二奶奶’,见王熙凤应了,才道:“奶奶,太太跟前那周瑞家的带了个老婆子并一小伢子过来了。说是太太的远房亲戚,又提太太忙着没甚工夫招待远亲,问奶奶可有空,待见过一面打发了便是。” ☆、第011章 “还不快些请进来。”一听平儿这般说道,王熙凤哪里还能想不到来人是谁?前世的种种再度浮现在脑海里,王熙凤便是忘了同王仁的血海深仇,也绝不会忘了刘姥姥的恩德。 ……若非刘姥姥,怕是她那苦命的大姐儿,就要过那‘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日子了。 “是,奶奶。”平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却没敢出声询问,只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 王熙凤满心满眼都是前世那无以为报的恩情,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平儿的想法?再一个,王熙凤原就格外重面子,纵是面对避之不及的乡下贫贱远亲,也会将面子情做足了,她如今这般做法,虽与之平日有异,却尚在情理之中。 却道那刘姥姥,当真是个苦命人。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人生三大苦偏就让她尝了个遍。所幸她还有一女,又得了个好女婿,虽说女婿家境普通,却还是接了刘姥姥一道儿过活。只可惜近两年收成不景气,眼瞅着存粮难以度日,刘姥姥得了女婿的供养,只一心为家中盘算。忽想起王家这门富贵亲戚,加之早年她才曾见过王家姑太太一面,干脆准备了干粮,带着外孙板儿,往京里赶去。寻思着若能得些好处,大家都得益,便是不能,也只当是进京里见了回世面。 这厢,刘姥姥正被荣国府的富贵景致晃花了眼,又要看着板儿别闯祸。那厢,平儿已将王熙凤的意思告知了周瑞家的。很快周瑞家的便带着刘姥姥往暖阁去了。 及此时,王熙凤已平复了心情,虽不可能像前世那般漫不经心,却也不曾将心中的激动留于面上。怀里放着手炉,手上捧着茶盏,王熙凤也不喝,只这么把玩着,余光却是落在暖阁厚帘子上。 周瑞家的便在此时掀了帘子,将刘姥姥及板儿引到了王熙凤跟前。 “问姑奶奶安。” 打量着跟前的刘姥姥,王熙凤忍不住拿出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刘姥姥时的情形比较着。见刘姥姥已跪下行了大礼,王熙凤忙唤周瑞家的将人扶起,又让到了暖炕上,笑着道:“我年轻不经事,也不知老人家是什么辈数?”听得周瑞家的答是方才回的那姥姥,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还命平儿拿了果子哄板儿玩,又问了刘姥姥家中各人情况,地里的收成如何,正闲聊着,却听外头有人道,“东府里小蓉大爷到。” 贾蓉! 王熙凤徒然面色一沉,心头冒出的戾气怎么也压不住。却说那贾蓉,乃贾珍之子,端的是眉清目秀,却同他父亲一 般沉迷于风月之事,毫无廉耻可言。前世,王熙凤还曾同这位有着诸多暧昧之情,谁想这人为了能同姨娘尤二姐常厮混,竟出主意让贾琏偷娶尤二姐安作外室。也因着这事,王熙凤同贾琏彻底撕破脸,俩人的关系一度降到相看两厌,甚至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 “姑、姑奶奶……”平儿等人或许早已习惯了王熙凤时不时的发作,可怜那刘姥姥,虽说在乡下妇人里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可哪曾见识过像王熙凤这般年岁虽轻气势却甚为凌厉之人?眼看着方才还笑脸盈盈的王熙凤,转眼便冷了脸,还道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当即便颤颤巍巍的下炕欲跪。 “哟,这是怎的了?还不快些扶刘姥姥起身。”王熙凤最擅长变脸,先是笑着安抚了刘姥姥,可转过头便冷笑着对平儿吩咐道,“没见着我这儿有客吗?同蓉哥儿说,等我回头闲了再来!” “给婶子请安。”暖阁虽暖和,可里头的声音却是极容易透到外头的,只是那贾蓉还道王熙凤仍待他同往常一般,便是听得王熙凤声音有异,还道是旁人惹了她,便径自入了暖阁中。待贾蓉看到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时,顿时心头有了算计,先开口给王熙凤请安,又舔着脸凑上去道,“婶子怎这般大的火气,可是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惹了您?” “没听到我的话吗?”王熙凤看也不看贾蓉,冷着脸瞪向平儿,“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平儿吓得立时魂儿都要飞了,忙上前劝贾蓉离开,见贾蓉犹在迟疑,更是忍不住连拉带拽的将人往外头去。所幸贾蓉此人最是怜香惜玉,平儿的长相身段便是在这美人遍地的东西两府都属于出挑的,贾蓉半推半就的便随了平儿出去,也不知道平儿在外头说了什么,不多会儿贾蓉就自行告辞离开了。 这本也属于大功一件,只是王熙凤在平儿过来回话说贾蓉已离开后,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平儿一眼,虽不曾明说什么,却仍是让平儿胆颤不已。 “哟,刘姥姥怎还站着?快快,让老人家来炕上坐着。对了,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让我想想……仿佛是说地里收成不大好,是罢?” “啊?对对,姑奶奶您说的对。”刘姥姥到底只是个乡下老婆子,先前被唬了一大跳,便是这会儿王熙凤仍是笑脸相迎,心里头却是惴惴不安的,只喏喏的应着,唯恐说错了话得罪了人。 王熙凤是何等人精,只一眼就瞧出了刘姥姥心里头的想法,也不戳破,低头略喝了一口茶,这才像忽的想起来一般,问:“刘姥姥可 曾用饭?”不等刘姥姥开口,王熙凤又道,“想来是不曾的。传饭。” 见刘姥姥略显慌乱的带着板儿下去了,王熙凤这才将手中的茶盏往炕桌上狠狠一掷:“平儿。” “二奶奶,平儿按奶奶吩咐的让小蓉大爷先去了,回头待奶奶有空的再往这儿回话。”平儿先低头回了话,许久不曾听王熙凤开口,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却见王熙凤怒目圆睁,原本七八成的气势硬是提到十成。饶是平儿这等素来稳重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慌了神,“奶奶……奶奶,奴婢错了。” “哟,这是怎的,说得好好的。”周瑞家的愣了半响,眼见王熙凤动了真火,这才赶忙上前劝着。 王熙凤看了眼周瑞家的,忽的便卸下了满脸的怒容,转而换上了哀愁,叹着气道:“人人都道我泼辣,又有谁知道我的为难?这府上左一个嫂子,又一个婶子的唤着,我若对他们苛刻了,有那等子闲人说我太傲气太势力,瞧不上旁的人。可但凡好一些了,天知道背后又在嚼什么舌根。我算是看透了,既都说我张狂,不若我就狂给他们看。平儿,回头你替我往东府里跑一趟,只说往后若真要借东西,成!递牌子走公账,只要礼数周全,我万没有不许的。” ☆、第012章 听得王熙凤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哪个还敢再劝?平儿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总算让王熙凤再度展了笑颜。岂料待刘姥姥带着板儿饭罢回来后,王熙凤又有了新打算。 “老人家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若不嫌弃的话,便去我那儿坐坐?我膝下唯有一女,也不知怎的时常病着。我年轻不经事,这又是我头个孩子,还盼着老人家经的事儿多,回头帮我瞧瞧,也好拿个主意。” 刘姥姥原被先前王熙凤的冷脸和气势所惊着,待饱食的一餐后,就已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又见王熙凤笑脸盈盈的说着这些话,更是将先前之事彻底抛到了脑后,又怎会开口拒绝?当下,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 王熙凤又让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只道若是王夫人还要见见老亲,便差人往她院子里去唤。若是忙着呢,倒也无妨,左右都是亲眷,便是这回没见着,大不了等下回一并见了便是。周瑞家的自也是满口子应下,心里倒是同王熙凤想的差不多,这王夫人若真想见,早就该过来了,及至如今,怕是根本就没将这门远亲放在心上,遂冲着刘姥姥点了点头,便先行退下了。 却说王熙凤,亲带着刘姥姥祖孙俩往院子里去,倒是让平儿诧异不已。只因着先前王熙凤已发了一通真火,别说只这点儿小事,便是这会儿王熙凤真要做幺,平儿也绝不敢多话。 没多会儿,一行人便回了院子,可巧的是,贾琏也在内里。 王熙凤也没同屋里的贾琏打招呼,径自带着刘姥姥往东屋里去,想着待会儿还有正事要说,便叮嘱平儿带着板儿玩,左右不过是五六岁的伢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拿些好吃好喝哄着倒也不难。 东屋里,瞧见王熙凤进来,唐嬷嬷忙上前行礼,两个小丫鬟瞧见了,也赶忙往茶水间奔去。 “老人家过来看罢,这便是我那小儿。” 刘姥姥听王熙凤这么说,忙拿眼看大姐儿。这会儿,大姐儿刚喝了奶,又吃了少许辅食,正安静的坐在床榻上拨弄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眼见有人往自己跟前走来,稍稍提了点儿精神,可看着却仍有些迷迷瞪瞪的,也不知是到了时候困倦了,还是原就这般羸弱。 “这姐儿长得真真标致。”刘姥姥先赞了一句,又想起了尚在家中的外孙女儿,当下忍不住比较了起来,“姑奶奶您不晓得,我除了板儿外,家里头还有个年岁同您这姐儿差不多的外孙女儿。啧啧,年岁倒是差不多,长相气度就不成了。我那外孙女儿唤作青 儿,最最淘气得很,才将将生出来一年多,也不知道在炕头上跌了几跤了,气得我有时急了就拿鞋板子抽她的屁股蛋子。” 一旁的唐嬷嬷听刘姥姥这般粗鄙的说辞,眼睛都瞪直了,有心提醒一二,可无奈她本就是因着忠心和稳重才得了王熙凤的青睐,论口才怕是院子里随便哪个小丫鬟都说不过。 倒是王熙凤,听了这话非但没丝毫生气的模样,反倒是笑得花枝乱颤:“我倒是不奢求长相气度的,只盼着大姐儿身子骨康健,无病无灾的过一辈子。”又道,“我想起来了,大姐儿还没个名字。干脆,老人家给想个?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稼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也能压得住她。” 刘姥姥忙不迭的表示自己不恼,又问了大姐儿的生辰。王熙凤照实说了,便见到刘姥姥掰着手指头好生盘算了一会儿,才道:“七月初七乞巧节,倒是巧了……巧,倒不如干脆作巧哥儿,也算是‘以毒攻毒,以火攻火’。要是姑奶奶真依了我这名字,她定能长命百岁,便是一时有那不遂心的事儿,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应了这个‘巧’字。” 王熙凤打从刘姥姥说出‘巧’字,这心里头就砰砰直跳。其实,若单只是个名字,她自个儿取了也罢,怕只怕她想的不算数,反倒是害了大姐儿。又担心重生改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若只影响了她自个儿倒是无妨,凡涉及到大姐儿,却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 及至大姐儿的名讳尘埃落定,王熙凤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的笑意是遮也遮不住:“托老人家的福,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又伸手将终有了名讳的巧姐抱在了怀里,让她冲着刘姥姥作揖,“老人家,先前您不是道板儿是我侄儿?我想着,索性咱们认了干亲可好?虽说本就是亲眷,可到底远了些,让我家巧姐也同你家的板儿青儿一样,唤您作姥姥,您瞧如何?”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原见王熙凤这般和善,已经让刘姥姥心怀感激了,又听着让取名,倒也壮着胆子给想了个。可这会儿提到了干亲,却让刘姥姥彻底慌了神。 “有甚使不得的?您老人家辈数原就比我高,我这姐儿同板儿也确是同辈,唤声姥姥自然是使得的。” “这……” “老人家莫不是嫌弃我家姐儿,这才不愿?”王熙凤一眼便看出刘姥姥并非不愿,而仅仅是踟蹰罢了,当下便拿话激她。 刘姥姥本就对王熙凤敬畏颇深,经了这几个时辰的相处 ,更是平添了许多好感,一听这话哪里还会有迟疑,忙摆手解释着:“不不,怎么会不愿……只怕我没这个福分。” “既不是不愿,那我就当是答应了。”王熙凤只当没听到后头那句,转而吩咐下人准备认干亲的物件,想着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索性让人安置刘姥姥祖孙俩住下,又保证明个儿一早定会派人驾马车送她二人回去。 “那……那便听姑奶奶的。” ☆、第013章 认干亲的仪式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若是搁在平头老百姓家中,没三五个人忙活,一时半会儿的也办不成。所幸荣国府家大业大,加之如今又是王熙凤掌着中馈,待巧姐小睡片刻起来后,一应东西也都准备齐全了。 不仅东西全乎了,连得了信儿的贾琏也跑过来瞧稀罕:“我说琏二奶奶,你这又是在作甚么幺儿?”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贾琏一眼,端的是媚态横生,看得贾琏心头直发痒。若不是碍于此时刘姥姥祖孙俩在此,贾琏甚至想将人直往房里拽。又听得平儿脆声解释了几句,贾琏这才拿眼看向了刘姥姥祖孙俩:“认干亲?啧,这倒是稀罕了,人家都是认干爹干娘,搁你这儿却让咱家大姐儿认干姥姥?这是打量着大姐儿没亲姥姥?” 眼看越说越不像话了,王熙凤上前一步,借着有身子挡着,伸手就在贾琏腰间软肉上狠掐了一把:“琏二爷原不是说今个儿忙得很,怎又闲着了?罢了,所幸你闲着也没事儿,来瞧着巧姐认干姥姥。” “巧姐?”贾琏暗中吃痛,往旁避了避,待听了解释,又将巧姐的名讳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了两遍,这才微微颔首,“巧姐……不错不错,左右一个小姐儿家家的,也不求大富大贵前途无量,讨个巧却是不错。” 这话一出,倒是让王熙凤又欢喜了一遭,重生回来,若说王熙凤最在意的,不是这偌大的荣国府是否会抄家,也不是他们夫妻俩会落个怎样的下场,她只求巧姐一生安康无忧,莫再吃前世的苦头。 说话间,认干亲的仪式也开始了。王熙凤准备得充分,一应三生祭品是丝毫不少,真是正正经经的行了礼,认了亲。因着巧姐的年岁太小,便由奶娘唐嬷嬷抱着行了礼。只到了长辈送晚辈礼物时,碰到了难处。 这认干亲,无论是富贵之家还是贫贱人家,但凡当了人家长辈的,都会给小孩儿一样礼物,无关乎贵重,只是讨一个好彩头。只是那刘姥姥,原就是带着外孙儿来打秋风的,哪里就能有好东西了?亏得那刘姥姥也算是脑子灵活的,当下取了耳垂上已戴了几十年的银耳环下来,又跟身旁的丫鬟讨了根红绳,现编了根红链子穿上蹭得发亮的银耳环,给套在了巧姐的脖子上。 王熙凤至始至终都保持着笑意,在她的面上看不出半点儿嫌弃之意。那些丫鬟嬷嬷们,原是想取笑几句的,然王熙凤积威甚重,只硬生生的将笑意咽了下去,不敢露出分毫。 及至礼成,王熙凤亲上前好生感谢了刘姥姥,命 唐嬷嬷将巧姐抱回东屋好生照顾,又唤人将刘姥姥祖孙先安置到客院,叮嘱绝不可怠慢了。 “不折腾了?”贾琏瞧着人都散了,这才调侃道,“琏二奶奶好本事,人家上门想讨些银钱好过冬,你倒是好,反抠下了她的银耳环……啧啧,二太太真没瞧错人,就你这抠门劲儿,待再过几年,怕是荣国府才要真正富贵起来。” “讨打呢你!”王熙凤假意做出打的举动,最终倒也确落在贾琏身上,只她这般力道,不像是要惩罚,倒像是在打情骂俏。 贾琏笑嘻嘻的拉着王熙凤往房里去,忽的听院门口小丫鬟唤:“周大娘来了。” 王熙凤止了脚步,望向周瑞家的:“怎又来了?难不成是太太想见老亲?”心中诧异,难不成是王夫人改了性儿? 却见周瑞家的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扁平匣子,笑呵呵的凑上来:“我去瞧太太,正巧薛家太太得了这上好的宫花,让我拿来分给姑娘们和奶奶。薛家太太嘱咐了,姑娘一人两枝,独奶奶得四枝。” “哟,那我回头可得好生谢谢小姑母。”王熙凤朝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忙上前就着周瑞家的手,开了匣子取了四枝。王熙凤也没细看,只冲着周瑞家的略一点头,便同贾琏一道儿往屋里去了。 俩人混闹了一场,歇在暖炕上只拿了那温热的茶水来喝,又唤平儿递了点心,王熙凤道:“方才仿佛有声儿?可是那周瑞家的又来了?” 平儿上前帮王熙凤拢着发髻,听了这话,忙道:“瞧奶奶说的,那周瑞家的也忙得很,哪儿能一天往这儿跑三五回的?却是东府珍大奶奶派了个体面的丫鬟过来传话,请奶奶明个儿有空过去一趟。” 说这话时,王熙凤半歪在炕头上,手里捻着块点心,贾琏则在炕尾端着茶水喝。不想,听了平儿这话,贾琏登时将手上的茶盏往炕桌上一摔,虽不至于砸烂,却发出了好大一声,又因着茶盏本就是将将满的,顿时洒出了大半,唬得平儿顾不上旁的,只立时跪倒在地。 王熙凤挑眉望向贾琏,却见原还是一脸满足味儿的贾琏此时已拉长了脸,满脸的不耐烦。王熙凤心道诧异,却仍笑着道:“原不是还好好的,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咱们琏二爷?还是……”想着方才似乎是平儿提到东府的珍大奶奶时,贾琏才这般,王熙凤心下有了一份了然,索性也不管贾琏了,只冲着平儿道,“我明个儿有事脱不开身,你方是如何回的?” 平儿只低垂着头,回道:“回二奶奶 的话,方才我同那人说了,奶奶您如今不得闲,待我回头问了奶奶,再派人往东府回话。” “成,那你便让人跑一趟罢,我最近几日都不得闲。”王熙凤这话自是冲着平儿说的,然目光却始终落在贾琏面上。却见贾琏,原还黑着脸,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面色才缓和了一些。自然,这一幕也尽数落在了王熙凤眼中。 仔细想来,贾琏同东府珍大奶奶不该有嫌隙,又思及前世的种种,王熙凤蓦地心头一紧。 ☆、第014章 老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虽说世间之事多难以预料,可思及前世所经历之事,王熙凤深觉老话还是极有道理的。旁的不论,当年她自认为心思缜密,无论是放印子钱,还是替人出头谋人命官司,再不然就是那尤二姐一事,都已将首尾扫清楚了。然到了最终,却证明她所谓的心思缜密不过是一场笑话,所有旧账死账糊涂账,都被人翻了出来,便是她死咬着不承认又当如何?最终,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既然前世之事最终都被捅破,那她是否可以认为,自己同贾蓉的暧昧之事,贾琏早已察觉?仔细思量了一下,此时的王熙凤倒是自认行得正做得直,便是偶尔同贾蓉有些过火的玩笑话,也是当着诸多丫鬟婆子的面。唯独将来…… 罢了,左右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只权当前世之事不曾发生便是。 王熙凤抬眼看了看贾琏,见他已经再度平了心绪端了茶盏来喝,又瞧那平儿,却是仍跪在地上不曾起来。王熙凤先唤了平儿起身,这才笑着道:“好平儿,我知你能耐得很,不如明个儿你亲往东府离去,问问是有甚要紧事儿,左右我的心思你也知晓,看着替我回了罢。” 平儿慢慢的起身,听得王熙凤这话,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拿了篦子替王熙凤拢了发髻,心里却犹自盘算着。这搁在往常,她倒还真的自认很是了解自家这位琏二奶奶,及经了今个儿这些事儿,她却愈发的吃不准了。待伺候完了主子,平儿退出了内室,坐在外间门槛上想心事。其实说白了,她只是个丫鬟,便是再得脸再体面,还不是主子说啥便是啥的?又想起当初一起从王家陪嫁过来的另三位,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那三位却是不得主子的心,早早的就被发出去配了人,当时她还道自个儿聪明伶俐,这才有了难得的体面,及至如今再想想,还不若早早的配了人,也好过落得这般不上不下的地步。 只平儿却不知,她在外头想着事儿,里头的王熙凤也同贾琏提起了她:“琏二爷觉得平儿如何?” 贾琏拿眼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俱是笑意,又思及方才到底刚给了自己面子,便道:“有甚如何的?她是你的丫鬟,平日里最得你的心,你觉得好便好,问我有作甚?” “哟,琏二爷这话说的……”王熙凤掩嘴偷笑,遂又上下打量起了贾琏,一面盘算一面开口道,“平儿是打小跟了我的,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我想着,也是时候替她谋个出路了。” “出路?”贾 琏放下茶盏,上身往前探着就往王熙凤身边靠,“琏二奶奶今个儿是怎的了?又是同乡下腌臜老婆子投缘,又是同东府闹了嫌隙,这会儿又将主意落在了平儿身上……” 贾琏的话尚未说完,王熙凤便心头一颤,所幸她本就是心思极重得人,面上掩饰得极好。再一个,贾琏虽为人机敏得很,却是万万不会想到王熙凤已重生了一遭。 当下,王熙凤定了定神,轻笑道:“我怎的了?我又能怎的?唉,其实真要说起来,这话却是长了……” 重生之事自是绝不会透露的,因而王熙凤编排了个看似荒唐又符合情理的故事。只道是在贾琏往扬州去的那一个月里,她连着做了好些个梦境,倒也不全是噩梦,只是做梦时尚不觉得,待醒来又却是让她想通了许多事儿。 “琏二爷你不是问我为何对那刘姥姥这般好吗?唉,在其中一个梦里,我瞧见咱家姐儿遭了难,偏其他人根本无力出手,只那刘姥姥变卖了家中田产房舍,才堪堪救了姐儿。又一个梦里,我瞧见东府败了,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连累的好些无辜。还有……我那好姑母,二爷先前有句话说对了,甭管我对她有多好,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元姐儿和宝玉才是她心尖尖上的肉。” 贾琏目不转睛的看着王熙凤,面上的神情颇为古怪,倒是瞧得王熙凤心头愈发紧张,偏还只能强忍着不敢表露一分。 片刻后,贾琏才道:“二太太那头……你只需记得你是大房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二房真的出了头,怕是这偌大的荣国府真要易了主。至于旁的,你心里有数就好。” 听贾琏这般说辞,王熙凤这才展了笑容,轻笑道:“瞧琏二爷说的,我心里自是有数的。只一件,平儿这事儿你怎么看?若你真对她有意,不若过了明面提了姨娘。如若不然,我便放她配了人,回来做个管事嬷嬷。” “随你罢。”贾琏有些兴趣缺缺,也不知道是真如此,还是装如此。王熙凤只笑了笑,这话方才止住。 及至晚间,王熙凤又处理了点儿家事,先往贾母处去了一遭,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会子话,便回了院子。忽的又想起刘姥姥之事,忙再度唤了平儿想进屋开了箱笼寻些好物。 却听平儿道:“那刘姥姥到底是个乡下老婆子,怎配得上奶奶珍藏的好物?依我看,不若多给些银钱才是好的。” 王熙凤初听这话有些恼,旋即一想,却也是正理。旁的暂不论,若当初她能多给刘姥姥一些钱财,也不至 于让她年过花甲还要含泪变卖家当。遂又同平儿商量:“我打小就没缺过银钱,却是不知给多少才算合适。给少了,怕寒了心;给多了,又怕升米恩斗米仇。” 前世,王熙凤只给了区区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马车钱。今生,便是不提报恩一事,既认作了干亲,就不能这般小气。 听王熙凤这般说,平儿也有些吃不准了。她原只当是王熙凤忽的来了兴致抬举了那刘姥姥,如今听着却仿佛是打算真拿人当亲眷走动的,当下便有些迟疑着不敢吭声。 王熙凤也不为难她,只心中默默盘算着,抬脚便进了屋。又瞧见了贾琏,想着前世贾琏最反感的就是她擅作主张,甚至同他打擂台,忽的心中一动,便道出了烦恼。 贾琏听得稀奇,连着先前平儿之事,这却是今个儿一天里王熙凤同他商议的第二件事儿了,虽不知王熙凤是否真的改了性儿,只如今瞧着,却还真当不赖。当下思量了一番,道:“如今外头百姓,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三五两银子,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卖身银子也就如此,你若当她是个上门打秋风的老婆子,给二十两足矣。若真拿她当亲眷看,那也用不着送银子,给些金银器物不就得了?” 顿了顿,贾琏好似瞧稀罕般的上下打量着王熙凤,嬉笑着调侃道:“我说琏二奶奶你莫不是故意拿我来打趣?往日里,见你将这偌大府里之事归拢的齐整得很,又见你平素常拿些样式吉祥的金银锞子打赏小辈,怎今日……” “今日我不是见有琏二爷在,索性惫懒了一遭,二爷可心疼我,愿替我拿主意?”王熙凤微眯着眼睛,挑眉笑着,竟真是摆明不欲插手此事了。其实,也非她不知如何处理此事,而是有时候太过于了在意,便难免束手束脚了。 贾琏见惯了王熙凤平素嚣张跋扈的模样,乍一见她做小女儿态,也没了奈何。只得转而吩咐平儿,取五十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并几件样式老旧的金首饰往客院里送去。 ☆、第015章 王熙凤听得贾琏如此处置,自是满意得很,遂又狠夸了贾琏一场。偏贾琏犹不习惯,开口调侃了几句,俩人又闹成了一团。 平儿得贾琏吩咐,取了银子和金首饰,本还想让主子瞧上一瞧,结果眼错不见,两位主子又闹上了,赶忙悄声退了出去。及至掩了门户,又忍不住停了脚步站在外间发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唤了个小丫鬟与她同往客院去了。 客院里,因着王熙凤先前那番话,倒是没人敢给刘姥姥祖孙俩没脸,便是晚膳也是精心准备过的,虽同贾母等主子用的不能比,却也比着贵人府中贴面管事的份例安排的。只那刘姥姥心中揣着事儿,虽见了大鱼大肉欢喜得很,却真没甚胃口,索性一味儿的给板儿夹菜。 平儿便是这时候来的。 刘姥姥忙放下碗筷,匆忙迎了上去,满脸的笑中也有一丝忐忑之情。原本,她想的倒是不错,过来攀个亲,若能讨几个钱过冬自是好的,若不能也亏不了什么。至如今,刘姥姥倒也不是担心亏了什么,而是忽的没脸了,不因旁的,只因她如今同巧姐成了正经的干亲。 这富贵人家许是不怎么认干亲,可搁在乡下地头上,却是多得数不胜数。但凡家中小孩儿生下来有些羸弱的,都会认个干亲,也不定说要认人,也有些干脆是认了一块石头一棵树之类的,左右就是个念想,寄着父母长辈的关爱。不过,若是像她同巧姐这般的,却又是另外一个说道了。身为认的长辈,无论是干爹干娘还是干姥姥,那都是要送给小辈儿礼物的。认干亲那档口还算是小小的见面礼,待将来逢年过节,那都是要给小辈儿压岁铜板、新衣新裤的。倘若巧姐真是她村里的小辈儿,那也无妨,左右给些小玩意儿就成,可偏生她不是! “平姑娘,姑娘可是来了。”及至见了平儿,刘姥姥才总算是寻到了主心骨,忙凑上前去,“平姑娘替我同姑奶奶好生说道说道,近两年我那儿收成不好,待来年收成好了,我定给巧哥儿打一套小孩儿用的银首饰,怎么着也不能亏了孩儿。” 平儿面上有了一丝僵硬,好在她跟了王熙凤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片刻愣神后,忙笑着道:“瞧姥姥您说的,琏二奶奶怎会在意这些个。您瞧,二奶奶二爷吩咐我给您老送了这些来,回头我吩咐门房的人,明个儿给您老唤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这、这……” “别这个那个了,来,我给您老搁在这儿了。”说着,平儿将怀里的包裹放到了一旁的炕上,挨个儿指着 说道,“这是五十个一辆的银锞子,都是吉祥图案,您老回去给孙儿孙女做压岁银子却是不错的,我们府上也多是如此。”只不过银锞子是打赏下人的,唯有金锞子才是给小辈儿的。又指着那几样样式老旧的金首饰道,“奶奶和爷的意思是,样式太过新颖的金首饰不大衬得上您老,这些虽旧了点儿,可看着古朴大气,您老戴得定然好看。” “姑奶奶自是好意,可我一乡下老婆子怎的受得起?唉,没得给孩儿东西,反而得了你们的……我这老脸哟,真当是丢尽了。” “看您老说的。”平儿留心看了刘姥姥的反应,见她真的是燥得慌,心里头顿时好受多了。这些个银钱首饰,平儿自不会看在眼里,怕只怕自家主子心善,白养出了一只白眼狼。如今瞧刘姥姥这般作态,这才真笑了,“先头奶奶也说了,如今您老可是巧姐的干姥姥,这些个玩意儿,只当是巧姐孝敬您的。您老若心里过不去,拿巧姐当自个儿嫡亲后辈看,比照着板儿疼便是了。” 不愧是王熙凤跟前的大红人,平儿那一张嘴,还得了王熙凤几分真传。也是想着王熙凤对刘姥姥另眼相看,又见刘姥姥是个好的,平儿并不吝啬好话,几句下来,便将刘姥姥哄得眉开眼笑。 只平儿却不知,刘姥姥是真将这话听在了耳里放在了心上。想她一苦命老婆子,没了夫君没了儿子,独一木讷的小女儿,若不是想着女儿在世上孤苦无依,她早就寻了夫君儿子去了。便是后来女儿嫁了人生了子,她也不敢彻底放下,只一心种着她那二分薄田,想着便是自己每顿少吃一口,一年下来也能攒些粮食贴补女儿。若非如此,她女婿又怎会特地将她接来供养,还不都是因为知晓她是个好的。而她既得了女婿的好,自是一心为女婿攒家业,这才往荣国府跑了这么一遭。结果是好的,偏又多欠了几分人情。 “平姑娘,替我谢谢姑奶奶,等回头我一定再来看姑奶奶和巧哥儿。”刘姥姥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头更是暗下决心,定将巧姐搁在心尖尖上,便是嫡亲的女儿都得给巧姐挪地儿! 次日一早,刘姥姥祖孙俩走了,然荣国府却迎来了另一人。 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 得了消息时,王熙凤还在荣禧堂里听管事嬷嬷回话,又打量着这月京里又有好些个贵人过寿娶亲,考虑到贾府到底还在孝中,自家人也许不必太过于忌讳,却还是得考虑旁人家的情况,遂只吩咐了准备厚礼,让管事林之孝亲自一一送去。 “什么?蓉大 奶奶来了?”见平儿匆忙跑来,王熙凤面上本还有些不悦,及至听了这话,才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她过来作甚?罢了罢了,她如今在哪儿?我过去瞧瞧。” “回奶奶的话,蓉大奶奶已经往这儿赶了,说是她是晚辈,先前让长辈去寻她已是不懂礼数,如今更不能让您去接……”平儿说话的声儿越来越轻,只因她已看到王熙凤面露恼意。 却听王熙凤冷笑着道:“行,她要来就让她来罢。我同她是什么交情,又怎么会恼了她?” ☆、第016章 交情? 前世的王熙凤确是同秦可卿交情匪浅,虽说俩人差着辈分,可因着年岁相仿,在很多人眼里,这俩却是比那亲姐妹还亲的。 可若要让王熙凤说的话…… 放你娘的屁!! 想她王熙凤,乃是四大家族王家长房嫡长女,便是自幼父母双亡,也有叔父婶娘教养,又得已出嫁姑母王夫人保媒,十岁出头便同荣国府长房嫡长子贾琏定亲。虽说前世俩人闹到最后,竟落了个夫妻离心形同陌路,可至少在当初,却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再看秦可卿,小官吏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弃婴,出身来历不明,家境又贫寒,偏就攀了宁国府这门贵亲,还得了阖府上下一众赞誉。贾母更将她赞为重孙媳妇儿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思及此,王熙凤再度冷笑一声。 偌大的宁、荣二府,连着旁支算在内,少不得有数百人,可贾母的重孙却是第五代了。宁国府的嫡系贾蓉,荣国府嫡系贾兰,再么便是旁系的贾蔷、贾芸、贾芹、贾菌等人,可这些人中,娶了妻的却唯有贾蓉一人。 这说明了什么?贾母竟是在旁的所有第五代子嗣,包括她老人家嫡亲重孙贾兰都未曾娶妻的情况下,便已断定了秦可卿乃是她重孙媳妇儿里第一个得意之人。这绝不是口误,而是秦可卿的身份是旁人所无法超越的。 ……一个小官吏抱养的弃婴! 王熙凤忽的长叹了一口气,若非重生一遭,她纵是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想到这其中的隐秘。前世,她之所以同秦可卿要好,却是因着贾母的那番态度。况且,当阖府上下所有主子奴才都夸赞秦可卿时,她又如何能唱反调呢? “小蓉大奶奶来了。” “侄儿媳妇见过婶子。” 平儿和秦可卿的话,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王熙凤忽的展颜一笑,冲着秦可卿招了招手:“来,先到我这儿坐坐,好生暖暖身子骨。”又对平儿道,“作死的懒丫头,还不赶紧拿个手炉给你小蓉大奶奶暖着,别忘了再沏壶热茶来。” “婶子别忙活了,侄儿媳妇是过来瞧婶子的,别反倒是给婶子添了麻烦。”秦可卿笑得很是恬静,先行了礼,后才半坐在暖炕上,好一派美人含笑半倚图。 王熙凤也跟着笑了:“平儿回来,你小蓉奶奶说的话,可是没听到?”平儿闻言立刻止步转身,低垂着头掩去了眼底里的狐疑,又听王熙凤 朗声笑道,“我也知小蓉大奶奶是个金贵人,打小用的物件伺候的人皆是上等的。哪儿像我,自幼便是摔摔打打长大的,说好听点儿,是充作哥儿养,说难听点儿,只不过是个粗鄙之人罢了。” 秦可卿乍一听这话,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疑:“婶子……” “罢了,知晓你瞧不上我这儿的茶水,走罢,咱们一道儿去瞧瞧老祖宗。你是不知晓,前阵子老祖宗还念叨着你,说你是她重孙媳妇儿里头一个得意之人,便是亲生的孙女重孙女也是比不得的。”王熙凤边说边哈哈笑了起来,只她的笑却与秦可卿截然不同。若说秦可卿笑起来像是一张仕女图,那么王熙凤却是张狂肆意的大笑,听在旁人耳里只道此人性子爽直,可听在秦可卿耳里,却是另有一番意思了。 偏生,秦可卿之于王熙凤乃晚辈,加之王熙凤又是让她去见贾府的老太太,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虽说贾母素来看重她,可因着王熙凤今个儿有别于以往的态度,却是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荣禧堂离贾母所居的荣庆堂并不远,王熙凤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秦可卿虽平日里娴静得很,可又不能太慢于王熙凤,只得紧赶慢赶的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俩人便入了荣庆堂。 “老祖宗,我又来叨扰您了。”若说秦可卿是贾母重孙媳妇儿里头一个得意之人,那么王熙凤便是贾母孙媳妇儿里头最得宠之人。王熙凤都没等丫鬟禀报,便已径直入了内室,笑声直接传遍了整个荣庆堂。 贾母正坐在内室暖炕上,身边紧挨的是林黛玉,下手则坐着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 及至见了王熙凤,贾母立时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来,伸手虚点着:“你个凤辣子,这又是作甚么幺蛾子……哟,蓉儿媳妇儿来了,赶紧过来坐。” “瞧瞧,瞧瞧。老祖宗竟是这般不讲情面,先头见了林妹妹,将我好一顿说道,后头又见了薛妹妹,又是一通比较,及至今个儿……罢了罢了,左右我也知自己是个凤辣子、破落户,没人疼。” “你这张嘴哟!”贾母素来知王熙凤那性子,也懒得说道她,只忙着给秦可卿和林黛玉互相介绍,又思及林黛玉虽年幼却长了秦可卿一辈,遂笑道,“蓉儿媳妇儿,你可得管我这小外孙儿唤姑母。”索性秦可卿也习惯了,只拿黛玉同三春一般,笑着唤了一声,倒是羞得黛玉面颊微红。 王熙凤见这一幕,乐得几乎打跌。三春原不觉 得有什么,待见她这般,也忍不住拍手笑了起来。 贾母见了,愈发乐呵起来,忽又想起一事:“凤哥儿,上回让你着人去接湘云,可曾办妥了?” “去了去了,薛妹妹到的那一日,就让人去唤了。”王熙凤知晓贾母同宝玉一般,都有将好姑娘揽在自己膝下陪着闹着的喜好,忙笑着调侃道,“想来云妹妹是有事儿耽搁了,回头我再让人催上一催。若还不来,我就让咱那位琏二爷亲自上门去请,怎么着也不能让老祖宗白想了这一遭。” “你呀你呀,我这才说了一句话,又得了你这般多……好玉儿,你可千万别同你琏二嫂子学,没得好好的一姑娘,变成了泼皮猴儿!” 听得贾母这般说辞,王熙凤忙讨饶叫屈,然暗中却分了一份心神在秦可卿身上,许是因着心中早有不满,只觉得她矫揉造作。又瞧另一旁的黛玉,王熙凤忆起前世,有人道黛玉像极了东府那位早逝的小蓉大奶奶,顿时在心中暗自嗤笑不已。 得多眼瞎才道俩人相像? 分明就是拿着美玉比顽石,还是一块烂透了的腌臜石头! ☆、第017章 已是日落西山之时,王熙凤回了房中,唤了丰儿倒水,卸了面上的妆容,只对着镜子松松的挽了个髻,目光略过众多头面首饰,只取了个楠木簪子。待一切妥当,王熙凤才抬眼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终满意的点点头。 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王熙凤只道是平儿送客归来,下意识的道:“可是把人送走了?” 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答,王熙凤侧过头望去,却见贾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戏虐的打量着自己:“琏二奶奶想把谁送走呢?” “哟,你可吓了我一跳。”王熙凤嗔怪的瞪着贾琏,旋即又忍不住笑开了,“今个儿怎的这般早?我先前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政二老爷连宝玉都唤过去了。” “那同我有何干系?”贾琏满脸的不屑,“若来的是外头庄子、铺子上的管事,二老爷倒是记得唤我。今个儿来的可是文人雅士,他能想起我才叫怪了。” “完了。”王熙凤完全没领会到贾琏的语气里的酸意,夸张的长叹了一口气,“我那可怜的宝兄弟哟,指不定又要挨打了。” “你……”贾琏好悬没给王熙凤这话给噎死,缓了缓神,才忽的回过味来,“这话听着不对,琏二奶奶你这是幸灾乐祸呢?对了,上次你才坑了那宝玉,这几日,是不是又派人搜罗了什么好东西,往他那儿送去了?” “没,我忙着呢,哪里这闲工夫在宝玉身上耗时间?左右我那好姑母也不曾再寻我的麻烦,待回头她若再逼着我接手印子钱的事儿,我定要让她那宝贝儿子好看。”王熙凤并不仇视宝玉,相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挺心疼这个表弟兼小叔子。可惜,她王熙凤从来都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想起前世那些罪名,想着最终贾家的下场……她无法再保持一颗平常心。 贾家明面上的罪名主要有三,包揽诉讼、逼死人命、放印子钱,另外,还有治下不严、穷奢极欲之类的附加罪名。至于暗地里的罪名……却是同宁国府这位小蓉大奶奶脱不了关系的。 重生一回,王熙凤可以保证自己不再犯诸如此类错误,却怎么也管不了旁人。照先前她同贾琏猜测的那般,王夫人极有可能早就沾了印子钱的事儿,至于包揽诉讼,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不是干净的人。 自保势在必行,头一个却是先冷了同宁国府的关系,其次便是同二房离心,最好是由二房主动提出要分家。 “我的好二爷,你说我若寻个由头弃了管家的事儿,回大房如何?”王 熙凤边思量着边道,却没料到她这话将贾琏唬了一大跳。 “这是为何?好端端……便是为了同你那好姑母打擂台,也绝不能弃了管家的事儿。再说了,你是我贾琏的妻子,这荣国府本就该由你来管。”在贾琏眼里,荣国府迟早都是他的,既然邢夫人上不得台面,提前由王熙凤来管,也未尝不可。当然,前提是王熙凤别一心向着王夫人。 “也是。”王熙凤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听了贾琏这话,很快便熄了这想法。分家绝不是容易的事,与其思量着分家,不若先想着如何捞钱。没了放印子钱这等来钱快的事儿,她可得想旁的法儿多攒些家业。 “又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贾琏半搂着将王熙凤往暖炕上拽,“行了,甭想那些有的没的,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事儿。你若真不想改了性儿,不想插手府里的事务,怀孕才是最好的由头,绝没人敢质疑。” 王熙凤眼前一亮,这话倒是正理。 “奶奶……”俩人正想歪缠着,平儿却恰好往屋里来,所幸俩人素来在平儿面前不曾掩饰什么,见她过来依然神色正常,连脸红都不曾。平儿也是如此,只低头说了一句,“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回去了,只又提了一句,说是今个儿她娘家弟弟在,本想请奶奶过去小聚一番,奶奶既没的空闲,便罢了。” 王熙凤冲着平儿摆了摆手:“以后别在我跟前提那东府的事儿,便是有宴请,也只管寻了由头往外推。” “管他天王老子,你先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有了贾琏的歪缠,话儿是没法再说下去了。平儿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了出去,掐算着时间到了,才又命丰儿兑了热水往屋里送。 也是到了这会儿,贾琏才依稀想起方才那话:“东府的小蓉大奶奶?秦氏?” “怎的,咱家琏二爷也对那位感兴趣?啧,也难怪,她这般好的人品……” “人品?琏二奶奶确定不是在说笑?我虽不曾见过那秦氏几次,却是知晓那是个通晓风流之事的知趣人儿。”贾琏故意把话说得极为暧昧,本以为就王熙凤那醋坛子性子,定会闹别扭,不想王熙凤却只是斜眼瞧着他,也不说话也不笑,只这般意味深长的瞧着。最终,还是贾琏招架不住了,“好好,琏二奶奶真是好样的,却不知往常是谁那般爱使小性子……我说,你不会真的转性儿了罢?” “转不转性儿又是另外一说,我只同你说,秦氏不是什么好人。”风流之事暂且不提,王熙凤也是听平儿方才那 说辞,才想起了秦可卿那位娘家弟弟的事儿。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琏二爷恐怕是不曾在意罢?秦家老爷只是个微末小吏,家中贫寒,据说连给幼子请先生的束脩钱都拿不出来。可你再瞧那秦氏,端的是金娇玉贵,竟是比当初咱们家大姑娘还金贵得很,屋里一应陈设,皆是世间罕见的极品好物。”说到这里,王熙凤忍不住轻摇了摇头,“虽说女子出嫁便是旁人家的人,可像咱们这般的人家,偶尔接济下穷亲戚又有何妨?譬如那刘姥姥,真要算起来,同我根本就没甚关系,不过是娘家远方亲眷的老岳母。便是我同她没缘,给个一二十两银子的,又如何?” “你是说……秦氏完全不顾娘家?” ☆、第018章 贾琏确是认得秦可卿,可对于诸如此类细节,却是闻所未闻。 虽说因着贾母偏心,贾琏不像宝玉那般得宠。可他到底大了,又已成亲生女,同王媳妇俩人,一主外一主内,平日里贾府旁支子嗣没少求到他跟前,只为了讨个差事。就像王熙凤说的那般,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拉拔一把穷亲戚是在容易不过的事儿了,因而听了这话,贾琏很是诧异。 却听王熙凤又道:“许是她从未将秦家当作真正的娘家罢。” 仔细回忆着前世之事,王熙凤倒觉得这事儿不能完全归咎于秦可卿。很显然,秦可卿仅是借用了秦家姐儿这个名头,极有可能原就不是养在秦家的。试想想,一个家境贫寒到连亲生哥儿身边都无小厮伺候的人家,如何能养出这般通体贵气的姐儿来?又思及前世秦可卿故去后,秦钟同宝玉送殡至水月庵,竟同那智能儿幽会缠绵。虽说王熙凤也明白,这事儿里头定有宝玉的缘故,可若那秦钟真心在意秦可卿这位长姐,便是宝玉硬拖着,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儿。更别说,以宝玉的性子,是万万做不出勉强旁人的事儿来。 “远着些罢。”贾琏也想到了些事儿,却是往日里曾听人提过一两句秦家的古怪。因着那时没甚在意,具体的事端也不大记得了,只将王熙凤这话暂记心中,打算来日得了空闲暗中打听一番。 “行,都听琏二爷的。”见贾琏这般,王熙凤知他已起了疑心,当下心头暗乐。秦家究竟如何,王熙凤倒不是很在意,只是想着若能因此让贾琏警觉,顶好是查到宁国府内里的腌臜事儿,也好主动远了那地儿,也省却了将来尤二姐那桩事儿。 夜已深了,俩人很快便歇下。及闭了眼,王熙凤才忽的想起了前世秦可卿临终前给她托的那个梦……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话是很不错,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可那又如何?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暂不论秦可卿究竟是何等出身,单看她闺房内的穷奢极欲,便知此人只知享受。又看她对娘家人的态度,便知其人薄情寡义。再思及前世焦大的话,以及秦可卿最终的死期,却不像是知耻而自缢,倒像是纸终于包不住火,才被迫离开。 王熙凤自问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会像秦可卿那般行事。论奢靡,论罪孽,论 腌臜事儿,试问哪一样不是宁国府远超荣国府? 说的容易做的难,纵是当初秦可卿确有警醒之意,王熙凤却绝不会生丝毫感激之意。与其说一套做一套,还不弱学那林家姑娘,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天真纯良之人。至少,人家行得正坐得直,纵是开口劝了,也有那个资本。 许久许久,久到枕畔的贾琏早已沉沉睡去,王熙凤才抛开了往日,渐渐入眠。 次日一早,王熙凤起身时,贾琏早已离开,唤了平儿入内洗漱梳妆,才忽的想起一事:“哟,瞧我这记性。昨个儿老祖宗再三交代了,让我往史家送个信儿,结果事儿一多,我又给忘了。”遂横了平儿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也不提醒一二。” 却见平儿抿着嘴笑,面上隐约露着自得之意:“奶奶昨个儿同爷忙着呢,我又怎好说这些个闲话打扰了您二位?”不等王熙凤恼,平儿又道,“史家那头我昨个儿下半晌就让小厮过去送信了,待掌灯时分,小厮递了话进来,只说史家今个儿就将史大姑娘送来。” “你个坏丫头,敢情方才故意消遣我呢?”王熙凤先是略恼的点了点平儿的眉心,后又忽的笑开了,“行了,知道你是个好的,回头自个儿开了箱子挑件好物,只当是给自己攒嫁妆了。” 平儿初听头一句,还想笑着道谢,左右王熙凤这般做也不是头一回了,况且主子赏赐丫鬟也是正理,没得小家子气般的推辞。可及至听了后头那话,却是真将平儿唬得立时跪倒在地。 “这是怎的?”王熙凤原就坐在梳妆镜前,这会儿从镜中瞧见平儿的举动,也只是略挑了挑眉,故作不知的道,“平儿这是没瞧上我箱子里的东西?” “奶奶……求奶奶开恩。”平儿起初还只是跪着,听得王熙凤这话,却是忍不住猛磕头。别看在外人面前,她是王熙凤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便是贾家旁系子嗣也要唤她一声‘平姑娘’。可说白了,她不过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罢了,要生要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虽说先前她还艳羡另三个被早早打发了的陪嫁丫鬟,可轮到自己,却没了丁点儿艳羡,只余满心的惶恐不安。 “开恩?”短短两个字,被王熙凤念得七转八弯,却是听得平儿胆战心惊。幸而王熙凤本也不欲同平儿为难,只略顿了顿,便展了笑颜,“好端端的,我这又是开的哪门子恩?对了,前头听我那干女儿,哦,就是林之孝家的,说是有个亲眷想要往这儿讨个恩典,我这不就琢磨开了……平儿,你倒是说说看,咱们屋里有谁合适? ” 平儿面上愈发惊惶起来,若没有后头那刻意解释的两句,也许她还道是王熙凤说岔了。可听了这话,她却是再无法自欺欺人了。 王熙凤表达的无法是两个意思,要么嫁人,要么…… “平儿?” “阖府上下谁不知奶奶最是能耐了,也顶顶会教养人儿。那林之孝家的也是有眼力劲儿,求到奶奶跟前,也算是通透的。倒是这人选……奶奶也是好意,甭管是谁得了这天大的恩典,却是祖上积德了。” “好一张伶俐的小嘴儿。”王熙凤抚掌大笑起来,也不再看那镜中自己,转而望向仍跪倒在地的平儿,“平儿,看在你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的份上,我也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林之孝家的,我已月余不曾见着了,她也没求我什么恩典,倒是你的事儿,倒可以掂量看看了。” 这话一出,饶是平儿早已预想到了,也不由得浑身轻颤了起来。 ☆、第019章 见平儿这般,王熙凤也有些于心不忍了:“这是作甚?好端端的同你说事儿呢,何苦怕成这般?来,先起来再说话。”伸手虚扶了平儿一把,王熙凤又道,“咱们主仆一场,我素来知晓你是个好的,今个儿提起这茬也没旁的意思……你且看那周瑞家的。” 平儿蓦地一惊,心头好似惊涛骇浪呼啸而过一般,险些又再度给王熙凤跪下了,却也心知此事关系到自己的终生,当下便忍着惧意,挣扎的开口道:“求奶奶恩典。” “这么说,你是同意出去配人了?”王熙凤说话间,始终留神观察着平儿面上的神情,见她虽无流露出太多心思,然仔细瞧去,却仍能从她双眼之中看到一丝祈盼之意,登时长叹不已。又恐吓到平儿,王熙凤忙不迭的道,“你既愿意自是便好,放心罢,我也不会随意给你配个人儿,定会仔细挑选个好的,也好让你有个好归宿。” “奶奶!”平儿终是忍不住再度跪下,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奶奶对平儿的好,平儿这辈子铭记于心。” 曾几何时,她也怨过恨过,可路是自己选的,她又是签了死契的丫鬟,若是家生子倒也罢了,到了年岁央了老子娘进府求个恩典,主子们多半也是允的。可她无亲无故,本想着机灵点好得主子的赏识,却不想反倒给自己寻了麻烦,弄了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行了,赶紧洗把脸,免得给外头人看到了,还道是我又拿你撒气。” 平儿的心意,王熙凤算是明白了,她方才那话也不是虚的,转而便寻摸起合适的人选了,且是真的费了心思去选人。 有三点是万万不得马虎的。 其一:绝不能是贾府的家生奴才。想那周瑞家的,都知晓向主子求了恩典,还了独一个女儿的卖身契,寻了一个良人身份的女婿。虽说王熙凤也不曾想彻底放开平儿,可说白了,天知道贾府何时被抄,没的她想着离开,倒是将平儿推进火坑的。 其二:自身必立得直,有能耐。王熙凤虽也知晓自家那位琏二爷有着诸多缺点,既贪杯好|色,又无心进学,只一心想着早些继承府上的爵位和家业,再添几个美妾生一群儿女。可甭管怎么说,贾琏这想法倒也是人之常情,王熙凤尚有信心规劝。若贾琏是同宝玉那般,天真纯良不谙世事……她气死算了! 其三:没的诸多牵连,又能为她所用。这点是必然的,对于王熙凤来说,失了放印子钱这处进项,又不敢再同前世那般包揽诉讼,她手头虽尚有嫁妆和体己,却无法 同前世相提并论了。想着日后那奢华至极的大观园,王熙凤深以为定要多攒些钱财,免得最终贾府没被抄家,家业却已彻底败光。 诸如以上种种,皆是极为重要的,可也因着要求众多,饶是王熙凤也被难倒了。 最终,王熙凤求到了贾琏跟前。 “多稀罕,琏二奶奶想要打发了爷的通房丫鬟,却求到了爷跟前。”得知道了王熙凤的意思,贾琏好悬没给气乐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贪恋平儿的年轻美貌罢了,说白了也没甚感情,若能借此让王熙凤伏低做小重振夫纲……岂不也是美事儿一桩? 贾琏想的极美,却不知眼前这位已是重活一遭的人儿,不单将他面上的神情皆收入眼中,更是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王熙凤丝毫不见气恼,反而媚眼如丝的贴到了贾琏胸前,一改往日里的高高在上,只摆出一副婉约的小女儿态:“琏二爷……我的好二爷,先前我不都问过你了?你那时是允了的,怎又说话不算事了?二爷。” “爷何曾说话不算话了?”贾琏且惊且喜的低头望着软瘫在怀的王熙凤。 论相貌,王熙凤远超府中多半女子,也就唯有数年后长开了的黛玉、宝钗之流超了她,至于府上的三春,便是全掐在一块儿,也是不及她的。论身段,王熙凤如今已十九,身段体态皆不是那等小姑娘家家能比的,更不提她浑身透着一股子少妇才有的韵味,若冷着脸倒无妨,一旦展了笑颜却是媚态横生,怕是连骨头都酥了。只一点,王熙凤的性子太差了,对下人严苛些无妨,对长辈倒是恭敬有加,同辈交际也极是擅长,唯独对贾琏却始终放不下架子,若非如此,贾琏何苦整日里寻那些下人媳妇来偷欢?还不是因为那些人愿意奉承他,迎合他。 今个儿瞧了王熙凤这态度,又想起近段时间的事儿,贾琏的心情着实好得很。 王熙凤出身教养好,容貌身段好,管家理事更是一把手,又愿意在他跟前放下身段,作那贤妻良母,他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当下,贾琏便大包大揽起来:“不就是寻个良人吗?包在爷身上了,回头定给平儿一门好姻缘!” “那可就托给琏二爷了。”王熙凤柔声道,她的声音本就清脆悦耳,便是冷着脸数落人时,也是犹如莺啼。加之这会儿她又刻意作小女儿态,端的是柔媚姣俏。 “你呀你!”贾琏见她如此,虽心中仍得意非凡,怎奈今个儿还有要事,只道,“待爷办了今日 之事,定好生办了你!” 王熙凤娇笑几声,忽的又想起一事,忙拉住起身要走的贾琏:“二爷,我今个儿特命人唤了你过来,却不单只为平儿那事儿。”见贾琏满脸的狐疑,王熙凤便将思量了许久的话,一一道来,“平儿的亲事自是要紧,我还想着待她嫁人后,夫妻二人一道为我们所用,就如同那周瑞家的之余二太太。只一点,我怕二太太察觉,想着是不是咱们偷偷的置办一些家业,让平儿夫妻去外头管事。” “人家还不曾嫁呢,你倒是连她夫君都算计进去了。”贾琏先笑了一回,后却仔细思量起来。 身为荣国府长房嫡子,贾琏虽说也有些体己银子,却从未想过要置办家业。在他看来,偌大的荣国府连着那爵位,将来都是他的,手头上有银钱花用便是了,没的费心费力去置办家业。可如今,听得王熙凤这般说,他却不得不为将来打算了。也许王熙凤是个醋坛子,整日里为那房中之事纠缠不已,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王熙凤确是一心为贾琏,纵是先前对王夫人言听计从,为的也是这个小家。 当下,贾琏便道:“你说的我会考虑的,只置办家业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儿,京里富贵人家多,极少有人转卖铺子、庄子、田产的,便是有也未必就是好的。若离了京里,莫说咱们不了解外头的情况,单是这人手怕也是不够的。再一个,咱们手头上的银钱到底少了些,几百两银子的小打小闹没甚意思,反白累了自身。” “二爷且放宽心,只管在外头寻些进项,若银钱不够,我那还有好些个嫁妆,便是一时凑不到足够的银钱,只管卖了我的嫁妆。倒是你前头说的确是个问题,我想着……咱们本就是不愿同二太太一道儿做那亏心事儿,没的为了置办家产再得罪人,你先瞧着有没有合适的,真要没有,便慢慢寻摸着,左右老祖宗身子骨尚算康健,至少近几年来是不妨事儿的。” 王熙凤说了这些话,抬眼却见贾琏怔怔的望着她,一时间也有些愣神:“二爷?” “都听你的。” ☆、第020章 及至贾琏走了许久,王熙凤才幽幽的回了神,先是抚掌大笑,只笑着笑着,却忽的落了泪。 前世的她是那般的自以为是,觉得普天之下及得过自己的不过尔尔,纵是知晓贾琏常在外偷腥,也只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贾琏贪杯好|色,从不思忖自己身上有无过错。哪怕重生一遭,她仍带着那一股子心高气傲,若非想着多年的夫妻情分,又思及富贵人家极少有自请下堂的妇人,这才逼着自己想尽法子同贾琏和解,为未来打拼。但凡、但凡有旁的法子,亦或是她重生于尚未出阁之时,怕是她压根就不会往这荣国府走一遭! “奶奶,史大姑娘来了。”平儿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旋即便自掀帘子往里头走来,岂料迎面看到的便是王熙凤潸然泪下的模样,登时被唬了一跳,忙放下帘子,急走到王熙凤跟前,“奶奶这是怎的了?” “无事。”王熙凤见平儿一脸的焦急,反而是笑开了,也不等平儿伺候,便径自拿了帕子拭去了面上的泪。 只王熙凤这般举动,却是将平儿再度唬住了。怪只怪王熙凤平日里太好强,莫说嫁入贾府之后,便是先前尚在娘家人,有几个刁奴见她幼年无父无母,唯一的嫡亲哥哥又素来不像话,很是想从她手里抠出些银钱来,可结果呢?王熙凤是什么性子的人,当时不过才五六岁的样子,比那黛玉入贾府时还小,却将那些刁奴打的打卖的卖,一通发作后,再无人敢小瞧了她。可今个儿,她竟是落泪了? 平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又想起贾琏方才从房里出去,再将今个儿早先王熙凤说的话联系到一起,登时忍不住想多了。 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平儿咬了咬嘴唇,道:“奶奶别恼了,平儿自是知晓奶奶一心为了我好,可若因此同二爷有了嫌隙……平儿只恨不得立时死了。” 王熙凤闻言诧异的抬眼,却见平儿虽面露挣扎之色,眼底里却又有一分果决:“你这是……”忽的心中一动,想通了平儿为何如此说辞,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平儿见状,只当是自己猜对了。想着自己到底是命苦,便是得了王熙凤的恩典又如何?虽说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可既是提拔成了贾琏的通房丫鬟,真要将她配出去,却是要两位主子皆同意方可的。只平儿却是个真正的忠仆,若今个儿是王熙凤出尔反尔,或许她还会私底下埋怨一二,可眼见王熙凤为了她的事儿同贾琏怄气,甚至都被气哭了……罢了罢了,只当自己没那个运道便是了。 打定了主意,平儿跪倒在地,面上倒是恢复了平静,口称:“奶奶,平儿只知自己是奶奶的丫鬟,这辈子都是为了奶奶而活的。不能替奶奶分忧已是平儿的过,又怎能让奶奶为了平儿再添恼意?罢了,平儿认命了。” 王熙凤听得这一席肺腑之言,饶是她自认能说会道,却仍是半响都没能找到话儿。好一会儿,才听王熙凤幽幽的叹气道:“平儿……只你这份心意,我便不能辜负了你。什么丫鬟,什么为我而活,想我打小父母双亡,虽叔婶待我不薄,终不是亲生父母。我那哥哥,不说也罢。也唯有你一直伴我左右,咱俩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你放心罢,你的亲事我定会仔细相看,绝不让你委屈分毫!” “奶奶……”平儿且惊且喜,却是惊大于喜。若是早间听得王熙凤那番话,确是欢喜的,可及至错认为王熙凤因着她的事儿同贾琏生了嫌隙后,却是惊惶不已。平儿实则并不惧贾琏,却很怕贾琏因此给王熙凤气受,“奶奶无需在意我,只好生同二爷说说,免得误了夫妻情分。” “无妨。对了,你方才说云妹妹来了?赶紧的,帮我洗漱装扮一下,免得让那促狭鬼瞧见了我的难堪,反倒让她笑话了去!” 平儿抬眼略打量了王熙凤一眼,见她眉眼间皆是舒展的,方心安了些。又是一通忙活后,主仆二人往荣庆堂走去。哪知尚不及垂花门下,便听得里头传来如同黄莺脆啼般的爽朗笑声,有别于王熙凤的大气,却是又有另一番独特风韵。 不是史湘云又是谁? 王熙凤带着满面的笑意往里头去,因着她耽搁了一会儿,倒是让旁的人都赶在了她前头。同以往略有些不同的是,贾母身畔坐着宝玉和湘云,下首则仍是三春、李纨,并不见王夫人、邢夫人,也不见黛玉。 “老祖宗,我又来迟了,您可有说我坏话?”按下心头的狐疑,王熙凤只笑着打趣着。 贾母听得她这话,却是不乐意了:“好你个凤辣子,你自个儿来迟了便罢,没的埋怨你,你却先抱怨上了?可有这么个说道的?宝玉、湘云,还不快帮我训她!” 宝玉原是同姐妹几个嬉笑着,及至听了贾母这话,才往王熙凤处看了一眼,笑道:“凤姐姐,云妹妹来了,咱们办个宴请可好?顶好再叫个戏班子过来唱大戏,好生热闹热闹。” 湘云本是歪在贾母怀里,先听得贾母的话,又听得宝玉这般说,忙笑着起身附和道:“凤姐姐方才惹了老祖宗,可得做个宴请赔礼。算上爱哥哥说的 那个,得两回!” 三春本是不打算插话的,可听得湘云说的有趣,也跟着笑了几声,颇有附和之意。 王熙凤见状,故假意作出恼怒的模样:“瞧瞧,瞧瞧,各个都是这般。想要热闹自是无妨,怎偏都扯上了我?” “谁不晓得凤姐姐是府中的管家婆,不扯上你又能扯上谁呢?”湘云晃了晃贾母的胳膊,娇声道,“老祖宗您说是不是?” “是是,该让凤哥儿做东,好生乐上一乐!” 有了贾母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了,旁人自不会反对,王熙凤也乐得出头作好,左右不过一场家宴,回头吩咐了平儿,自能办得妥妥当当。 只笑闹了一场后,王熙凤找了个空隙,向李纨使了个眼色,悄声问起了黛玉。李纨只苦笑一声,道是先前宝玉不知怎的恼了黛玉,如今黛玉在房中并不愿出来。 王熙凤心下纳罕不已,虽说因着她的重生改变了诸多事情,可她并未插手荣庆堂事宜,又怎会引来这般变故?当下只向李纨道了谢,却是将此事记在心头,待寻了由头往黛玉房中一探究竟。 却听那厢贾母朗声笑着,又出声唤她:“凤哥儿你来,我有事儿同你说。” “老祖宗,您有事儿尽管吩咐,我这能办到的定给办了,不能办的也必想了法子给您办,免得回头宝玉、湘云又恼我惹了老祖宗!” “你这张嘴哟!”贾母没好气的向王熙凤虚点了几下,面上却不曾有恼意,只挂着笑,道,“我这不是想着姐儿太多了,皆拘在我这儿也不大妥当。想着,不若让你大嫂子带着她姐妹仨往后头抱厦住去,我这只留了宝玉、湘云,并我那好玉儿。” 王熙凤目光闪了闪,面上却仍是笑着:“成,老祖宗说甚都是好的。如此,倒是烦劳大嫂子了,倒是……”略顿了顿,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迎春面上,迟疑着道,“大嫂子还要照顾兰哥儿,不若让迎春回我那儿?” ☆、第021章 听得王熙凤此言,众人一时间皆没了言语。 好半响,还是宝玉先闹了起来:“好容易云妹妹才来了,怎的二姐姐却要走了?不成不成,姐姐妹妹们一个都不许走!” 王熙凤登时大笑:“听听宝兄弟这话,这才是亲姐妹呢,倒是衬得我没人理。” 旁人原被王熙凤那话所惊着,及至见了他们表姐弟这般,方松了一口气。又恐宝玉懊恼,忙纷纷劝着。不想,宝玉却并不曾恼,只是向着王熙凤拼命摆手:“错了错了,凤姐姐自是好的,我也巴不得姐姐也在老祖宗这儿长住,只怕巧姐舍不得。” “那何不干脆将我母女二人都接了来?”王熙凤挑眉看向宝玉,却是存了心要为难他。 宝玉没了奈何,只得看向贾母:“老祖宗……” “别理那促狭鬼,她故意拿你取乐呢。”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又想起方才王熙凤那话,只因有着宝玉的打岔,她倒不像先前那般诧异了,“凤哥儿,你怎就忽的想起要接迎春回你那儿了?” 说是回王熙凤那儿,可众人都明白,这是打量着将迎春接回大房的意思。只大房……素来就是贾府的尴尬人,贾赦比那贾琏更为贪杯好|色,整日里不是往外头寻乐子,便是唤了美妾通房在屋里唱小曲儿。继室邢夫人因着出身不高,浑身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很是上不得台面,好在也没甚大错,只对迎春这个庶女素来不大上心。众人原都想着,大房是懒得理会迎春了,索性二房也有庶女探春,加上东府的嫡女惜春,三春打小一道儿相处,倒也相安无事。本以为便这么过下去了,谁曾想王熙凤忽的就来了这么一句话,也难怪众人皆诧异莫名。 “老祖宗,您且听我细细同你说。” 外人只道王熙凤是心血来潮,却不知这却是她早已决定的事儿。虽说前世的她,并不相信阴司报应一说,可到底最终的结局让她胆寒心冷。重生一遭,女儿巧姐自是她最大软肋,夫君贾琏也是她极力拯救的家人,可旁的人……王熙凤的性子有自私自利,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之所以先前同东府划清界限,除却她本就厌恶贾蓉夫妻俩外,更多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们。既如此,又何必费那番心思呢? 可迎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比起贾琏的偷腥,比起宝玉的多情,便是再算上贾赦,乃至东府那对父子俩,那也远远比不上中山狼 孙绍祖的卑劣不堪,甚至那人已不配称之为人,怎一个禽兽牲口了得! 更重要的是,比起旁的人,迎春是唯一一个能够被王熙凤轻松救下的人。 “咱们家的姐儿,各个品性才能皆是出挑的,老祖宗也是顶顶会教养姐儿的。只我也不敢太过于操劳老祖宗,便是珠大嫂子……那不是还要照顾年幼的兰哥儿,只恐累着了。我这就想着,左右迎春也大些了,我房里的巧姐自打认了干亲取了名讳后,身子骨也好了许多,便打量将迎春接回去。自然,宝兄弟若舍不得也无妨,左右不过是晚间歇在那儿,待白日里仍同我一道儿给老祖宗请安,同姐妹们在一处耍。这般,可使得?” 这番话,王熙凤说的真诚,且又句句都是为了贾母和李纨考虑,众人虽起初都有些讶异,及至听了她这话,却也消了疑惑,只当她是因着方才贾母那番话,才临时起了意,只为替贾母分忧。 “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旁人怎么想犹不知,至少贾母听了这话却是感动于王熙凤的孝心,毕竟王熙凤平日里完全不曾将迎春放在心里,别说替迎春着想了,便是逢年过节发放节礼,也不曾因着迎春是她嫡亲的小姑子而有失偏颇。贾母只当王熙凤是为她着想,当下先赞了一句,又看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迎春,“迎春,你又是如何想的?来,过来同我说说,放心,若你不愿,老祖宗定不让那凤辣子将你接走。” 迎春面上并无波澜,心头却是且喜且悲。 却说迎春,也是个苦命的姐儿。比起贾琏这个原配嫡子,她的生母是贾赦跟前一美妾,只那贾赦却不是极为注重子嗣之人,连贾琏这个原配嫡子都不曾额外关照,又妄论她这个庶女。待继室邢夫人进门后,她的状况也依然没甚变化。再后来二房也添了庶女,贾母又是个喜欢女儿家的,偏原先养在贾母跟前的嫡出元姐儿入了宫,索性迎春和探春这对堂姐妹就被送到了贾母跟前。直到又几年后,东府送了惜春过来,至此三春便始终在一处玩闹,一应月例衣衫钗环皆是一模一样。 说起来,迎春虽外表木讷,可她善棋。试想,若真蠢笨不堪,如何会擅长走一步看十步的围棋?只她心里通透得很,却是天生不擅言语,又或者是知晓说了也没用,索性便当了那锯了嘴的葫芦。可在最初,她多少也是有些期盼的,盼着父亲能多看她一眼,盼着嫡亲的哥哥能给她些关怀,盼着后进门的继夫人能给她真正的母爱…… 可惜,什么都没有。 “老祖宗,二嫂子说的在理 。左右也是在一个府里,往后我仍日日来老祖宗跟前请安。”比起能说会道的王熙凤,迎春确是不善言辞,可便是如此,依样画葫芦她却是会的。磕磕绊绊的学着王熙凤的话,到底迎春还是将自己的意思说明了。 贾母望了她一眼,笑着连道了几声好孩子,旋即命鸳鸯吩咐下去将迎春的东西归整出来,想了想,又开口赏赐了几匹缎子,自是三春都有,包括今个儿刚来的史湘云。 至始至终,王熙凤都带着笑,间或逗趣的说几句话,直到东西都归整妥当了,这才同贾母告了声饶,说是要先安置了迎春,晚些再过来。临走前,贾母还颇有些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大意是让好生照顾着迎春,又吩咐迎春若受了委屈,尽管来她面前说道。 自然,迎春应了,王熙凤也应了,却也仅此而已。 ☆、第022章 王熙凤领着迎春,平儿带着大小丫鬟并几个大包裹及铺盖被褥等人,一行人并不直接往大房所在的东院子里去,而是先到了王熙凤的院子。 “好妹妹,你是琏二爷唯一的妹子,本合该跟着咱们过。只头两年,我刚嫁过来时暂且不说,单是我那巧姐原先身子骨也有些不大妥当,又刚接手府中的一应事务,实在是忙着脚不沾地,一时没顾得上你。好在,如今也不算晚。”自是不晚的,只要迎春一日没同那中山狼定下来,便不算晚。 迎春虽不知晓王熙凤内心所想,却也欢喜被家人所惦记。便是这个家人只是自己的嫂子,而非血脉至亲……也是好的。只因迎春素来不善言辞,唯有红着眼一脸期盼看着王熙凤,却并没有言语。 王熙凤恐引她伤感,略一思量,索性先领着她往东屋走去:“旁的事儿暂且不论,我先领你去看看你侄女。你是不知晓,原先你那侄女身子骨不大利索,我和你哥担忧得跟什么似的,好在先头我娘家的远亲过来瞧我,给她取了个好名讳压着,倒是让她越发好了。来,瞧瞧。” 东屋里,唐嬷嬷听着外头的说话声,忙抱着巧姐往外头来。如今,天气也愈发转暖了,巧姐身子骨好转,且又长了些胖了些。这贾琏和王熙凤俱是格外出众的相貌,原先巧姐病弱之时看得不大分明,待养好了身子骨一看,却真真是美人坯子。 “巧姐,可曾想娘了?这是你姑姑,唤一声。”王熙凤本就拿这个女儿当心尖尖上的肉,这些日子,纵是再忙碌,她也不忘每日里同女儿说话玩闹。如今巧姐也有八个月大小了,却是不曾学说话,倒也会认人了,瞧见王熙凤便整个人笑呵呵的往她怀里扑,却是没理迎春。 迎春自不会同巧姐生气,看着同王熙凤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巧姐,又听着王熙凤说的那话,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思忖着有这般嫂子有这样的侄女,便是没的父母疼又如何?当下,便全盘接受了王熙凤方才的托词,将这些年的冷落尽数抛到了脑后。 王熙凤从唐嬷嬷怀里接过了巧姐,余光却瞄着迎春。想那王熙凤是何等通透之人,迎春虽心中自有沟壑,然到底年岁小了些,如今心里头想着什么竟全露在了面上,让王熙凤瞧了个真切。 早先,在决定救下迎春之时,王熙凤便已打算好了。前世,她同迎春的交情并不深,甚至还比不上宝玉房里的大丫鬟袭人,这其中当然也有迎春木讷的缘故,然更多的却是王熙凤真没将这个小姑子放在眼里。重生一遭,虽说打定主意要 救人,可王熙凤却仍改不了本性,所做一切皆为了自己的小家。只盘算着,若迎春此人确是上佳的,那便用心为她择一门好亲事,奉上厚厚的嫁妆将人风风光光的送出门子。可若迎春品性不佳,王熙凤也不会再将人推回去,回头寻摸一门过得去亲事,左右什么人家都比那中山狼好! 及至如今看来,似乎迎春还真是个纯善之人,如此……倒也不错。 思及此,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来,咱们先往堂屋里坐。平儿,让人送上茶点,我要同迎春好生说会子话。”说罢,王熙凤便抱着巧姐往堂屋走去,迎春并唐嬷嬷忙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茶点便送了上来,俱是上佳的。 迎春得了王熙凤的相让,先是掂了块点心尝,又喝了口茶水,待放下茶盏却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哟,这好端端的,怎的了?好妹子,有甚委屈你直接告诉嫂子,嫂子我旁的不能,单如今这家还是我当着,帮妹子出口气倒容易得很。”王熙凤其实很清楚迎春为何这般,却也不点破,只是说笑般的开解迎春。 “没……嫂子自是极好的,迎春只怕无福消受。” “这话说的。”王熙凤一面逗弄着怀里的巧姐,一面仿若想起了什么一般,略有些出神的道,“说起来,你嫂子我年幼时候过得也不怎么好,父母早逝,唯一嫡亲的哥哥是个不像话的,叔婶倒是待我不薄,却哪有亲生父母来得好?幸而我也是个有福的,得姑母做媒,为我寻了门好亲事。如今一切都好,只盼着能早日为琏二爷生下一子,好传承血脉。” 迎春怔怔的望着王熙凤,就好似头一次认识她一般。 说起来,迎春认识王熙凤的时日可不算短了,只因迎春并不得大房看重,王熙凤平日也确是忙碌得很,便是后来她常待在二房这儿,也日日都同迎春见面,姑嫂俩人却仍同陌生人一般。 “怎的,看傻了?啧啧,我倒是知晓自个儿天生丽质难自弃,无论是老祖宗太太她们,还是你哥哥,平日里都没少夸赞我,却是不知连妹子你也如此……怪不好意思的。” “噗嗤,奶奶居然还会不好意思?”平儿待众人回了院子后,先命人将迎春的行囊暂时安置在偏厢房中,后又想派人往东院里传话,旋即又想着小丫鬟终有些不妥当,遂亲自往东院里跑了一趟。结果,刚打算同王熙凤说这事儿,脚才踏入门槛,便听得王熙凤的自夸,登时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熙凤没好气的向 平儿瞪了一眼:“方还唤你呢,一个眼错不见就没影儿了。说说,你往哪儿去了?” “奶奶,我的好奶奶,我能往哪儿去?”平儿快走几步,及至王熙凤跟前,才笑着讨饶,“这不是往东院里回话去了,大太太得知奶奶您真的将二姑娘要回来了,喜得直念佛。还道,终究是凤哥儿能耐,旁人哪儿能在老祖宗跟前有这般体面。瞧,大太太还赏了我这个。”说着,将手腕往王熙凤跟前一送,露出了一串红珊瑚,虽不算名贵,却胜在看着喜庆,配上平儿那凝脂般的手腕,别有一番风情。 “哟,这可真是难得,我还道太太素来小气,怎料到她竟还打赏了你这丫头。”王熙凤抬眼瞧了瞧,及又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招呼迎春,“走走,赶紧走。咱们也往太太跟前凑,没的好东西被太太赏了平儿,却不给咱们留。巧姐,同你祖母讨嫁妆去!” ☆、第023章 王熙凤最后那句“讨嫁妆”,虽是冲着巧姐说的,却让迎春羞红了脸。可眼见王熙凤已抱着巧姐快步离开,平儿又上前笑着催促,饶是迎春颇有些不适应王熙凤那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也只得匆忙跟了上去。 贾赦夫妻俩所居之处乃是荣国府的东面旧院,虽说东为尊,可这是在贾代善在世之时。如今,贾赦才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且还是袭了爵的,偏荣国府的正院让予了贾政,只留了东面的旧院予贾赦。若仅如此也罢,待几年之后,荣国府兴造大观园,却是又挤占了贾赦大半园子,对外的说辞倒好得很,先是道出入方便,后又道大房无人,地方小些洒扫起来也方便。 忆起前世之事,王熙凤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然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前世的她,也真真是糊涂到了极致,以为自己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定能得到王夫人相助,只一心为二房做事,全然无视了大房。结果闹到最后,二房这边是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大房那边却被她伤透了心,连带夫君贾琏都认为她百般不是,真的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妹子,你也有好些时候没往大太太那儿去了罢?”王熙凤先将巧姐给了唐嬷嬷,往车上坐好了再将巧姐接过来。及至众人皆上了车,才往东面院子驶去。 也难怪众人都不爱往那边去,实在是去一趟很是不方便,自然归根结底还是因着不看重,毕竟车子是本就齐备的,去一趟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只那迎春不喜为自己寻借口,听了王熙凤这话,自是羞愧不已:“嫂子教训的是,我往后……定会每日里都给父亲母亲晨昏定省。”迎春想的是,好容易才盼来了这般好的嫂子,便是单为了不让王熙凤失望,她也得在双亲面前扮演好孝顺女儿的角色。 “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妹子可别多心。”王熙凤瞧了迎春一眼,愈发确定这姐儿是个良善的,想着先前自己还曾小心眼儿的揣测过她,虽不至于羞愧万分,却多少还是有些灿灿的,“以往的事儿只当过去了,不说它了。妹子,我心知你是个不善言辞的,可回头见了太太,还是该嘴甜一些。再不然,你光笑也成,记得别笑得那般安静,爽朗些大气些……罢了罢了,你这性子想来太太也知晓,随你罢。” 迎春感激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虽说她也明白自己这性子并不讨喜,可一时半会儿的,让她改了性儿却也是不能的。只王熙凤这话,迎春也暗自记在心头,便是一时改不了,将来一点一滴的慢慢改也成。 说话间, 马车缓缓的挺了下来,几人依次下了车,才刚走到仪门前,便瞧见邢夫人带着几个体面的丫鬟婆子等在了廊下。王熙凤倒还好,前世横行惯了,素来就不将邢夫人放在眼里,因着瞧了这些只面上的笑容更甚了,却没有丝毫不自在。然迎春却不是这般了。 “母亲……女儿怎能让母亲候在外头?这、这……”迎春如今年岁尚小,也不像前世那般被父母伤透了心,见邢夫人这般做派,当下便红了眼圈,急走了两步跪倒在了邢夫人跟前。 邢夫人原只是做个态度,且并不是看在迎春的面上。想她虽是荣国府大房太太,却是填房继室出身,娘家不堪便罢,自身还是个不能生养的。偏那王熙凤乃是王家嫡长女,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在贾母跟前也素来得脸,兼之如今更是掌管着荣国府大小事务,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面迎接,免得得罪了这远近闻名的凤辣子。却不想自己这般举动反倒惹得迎春红了眼圈,哭笑不得的同时,邢夫人也隐隐有了一丝期盼。 试问,哪个女子出闺阁前不是带着殷切期盼的?她倒是高嫁了,却落了个夫君不在意,嫡子无视她,儿媳太强势,偏自己又没亲生骨肉……熬了这许多年,便是当年有再多的期盼,如今都没了。只一点,她这辈子都没尝过儿孙绕环的滋味,虽说迎春是个庶女,可若母女俩真心对待,总好过来人世一遭却不曾为人母。 当下,邢夫人褪了方才的假笑,换上了一副真切的笑容,半拉半搂将迎春揽入怀中,笑着道:“二姑娘可是来了,原我也是想着若能将你从二房要来,养在我膝下该有多好!怕只怕你二婶子不舍得,也担心老太太因此伤了神,便是心里再盼,也没敢说出口。还是你嫂子能耐,也是多亏了你嫂子。” “母亲……”感受到邢夫人怀里的温暖,饶是迎春知晓对方同她并无血缘关系,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里头当然也是有缘故的,倘若迎春的生母尚在,或者是同邢夫人有所嫌隙的,她也许不会这般。可迎春生在邢夫人进门之前,生母又是难产而亡,却是同邢夫人无半分干系。再一个,邢夫人虽出身低微,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王熙凤或许会瞧不上她,迎春却是万万不会的。 只可惜,迎春到底还是嘴笨,淌着眼泪连唤了几声母亲,旁的话却是一句皆无。 王熙凤瞧了这一幕,自是乐得当好人,当下便嚷嚷了起来:“哟,瞧瞧这母女二人,这不早间才见过面,倒是闹得跟许久不曾相见似的。罢了罢了,我知自己貌丑嘴拙,还是别杵在 这儿碍眼了,家去家去!” 瞧王熙凤这般嘴上咋咋呼呼的,脚下却不动分毫,自是知晓她在玩笑逗趣,一众丫鬟婆子早就笑开了。更有那平儿伸着手腕显摆自己方才所得的赏赐,还不忘故意拔高了声音刺王熙凤:“奶奶您瞧,这是太太方才赏我的,只我有,可没奶奶的份儿!” “家去!家去!” 邢夫人和迎春原还在各自感概,及至看到王熙凤这般做派,都笑出了声。迎春倒也罢,在知晓王熙凤只是玩笑后,便立在一旁笑。邢夫人却是没了奈何,忙唤丫鬟取她的首饰盒子:“有你的,有你的,便是再短了旁人的,也定是有你的。” “那我家巧姐呢?”王熙凤低头看向怀里的巧姐,先是唤了她向邢夫人作揖,又替巧姐道,“叫祖母,让你祖母给你备嫁妆,免得将来短了嫁妆寻不到好人家。” ☆、第024章 一声‘祖母’,让邢夫人愣在了当场,竟是半响也回不过神来。 邢夫人的可怜之处,不单在于出身的低微、夫君的无情、原配嫡子夫妇的无视,最关键的,还在于她无儿无女,也无任何希望。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却不想好运忽至,竟平白让她多了个女儿。这也罢,听着王熙凤这话音,莫不是愿意让长房这唯一的嫡出孙女唤自己一声祖母?这般想着,邢夫人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一时间面上的神情变化万千,便是连双手都忍不住轻颤起来了。 却见丫鬟已打了帘子,王熙凤和迎春也都等着自己,邢夫人忙伸手狠掐了自己一把:“先往屋里坐。”说着,邢夫人急急忙忙的迈开步子,却因着太紧张的缘故,险些跌跤,幸而一旁的迎春扶了自己一把,才免于出这个糗。 及至进了屋落了座,邢夫人仍未平复情绪,拿眼悄悄瞄了王熙凤,见对方神色如常,并未有任何鄙夷之情,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邢夫人进门多年,最惧怕的并不是贾赦贾政兄弟俩,而是贾母和王夫人,却是因着这俩人皆通体气派,光是那气势便能将小门小户出身的自己压得透不过气来。纵是进门多年,已勉强适应了,邢夫人仍难免自卑,平日里往荣庆堂请安,都是提着一颗心的,唯恐行差踏错平白惹了笑料。可等她瞧着王熙凤进门后,却是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荣国府,莫说紧张不安了,那天生八面玲珑的性子,加上一身的贵气,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盖过了出身书香世家的李纨,便是贾母和王夫人也对她偏疼得很,邢夫人虽不至于嫉妒晚辈,暗中却是羡慕不已。 自己耗费多年心力都办不到的事儿,人家却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办到了……如何不羡慕? 邢夫人面上带着近乎讨好的笑意,看向王熙凤:“听说大姐儿新得了个名讳?叫巧姐不是?” “正是。”王熙凤也笑着,却是爽朗大气得很,“前头我那娘家远亲姥姥过来看我,瞧着巧姐体格弱了些,就给取了个小名儿叫着。我本也不觉得什么,可巧的是,自打有了这小名儿,巧姐的身子骨很是好了些。” “那敢情好。”邢夫人仔细端详了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又听她说了这么一席话,心下略松了一口气。甭管王熙凤是为了什么才忽的从二房要回了迎春,又亲自送了过来,邢夫人只知道,旁人敬她一尺,她便敬人一丈。虽说也遇到过得寸进尺的人,可便是那样她也无法,谁让她无依无靠呢?又思及方才在外头的事儿,邢夫人忙不迭的 唤了贴身丫鬟拿了她的首饰匣子来,竟真的是捧到了王熙凤跟前,任由她挑选。 王熙凤本就是开玩笑,若此刻当真的人是贾母亦或王夫人,她说不得也就挑上几样了。想当初,未出门子时,她便常用此法从长辈处讨些东西,好丰厚自己的妆奁。可面对邢夫人时,却是不能如此了。 太寒碜了。 并不是说晚辈取用长辈的东西不可,而是邢夫人的首饰匣子实在是太简单了。挺大的一个匣子,里头倒是满满当当的,却多半都是银饰品,偶有几件金饰品,也是陈旧缺损的,唯有摆在面上的几样还能看得过眼。可王熙凤是当家的人,那几样可不就是去年年关前,她依着旧例给各房女眷分的首饰吗? “怎不见红珊瑚串子?”王熙凤略看了两眼,本是想推辞的,及至看到邢夫人一脸的期盼,又不好推辞了,只道,“太太赏我几串红珊瑚罢,红艳艳的,又讨喜又能让巧姐戴着,也省得平儿那丫头整日里在我跟前显摆!” 邢夫人面上一怔,本能的拒绝道:“那是打赏体面丫鬟的……这怎么成?” 王熙凤心头隐约闪过一丝酸涩。 平日里众人都道同是房里的当家太太,只见二房王夫人出手阔绰,便是对二三等的丫鬟也是极为大方的。再看大房的邢夫人,还是长房太太呢,却小气抠门得紧,莫说打赏下人了,便是遇到贾母过寿辰,送出的寿礼也是极寒酸的。又想起自己前世也曾不止一次的抱怨邢夫人处处不如王夫人,明明是长嫂,却被弟媳压制,连带下人都看不上长房。可事实上…… “太太赏了我罢。”知晓邢夫人的难处,王熙凤更是不能松口,又说了几句后,见邢夫人仍是一脸的为难,王熙凤干脆向迎春道,“妹子,嫂子我偏就爱上了红珊瑚,你也帮着劝劝,让太太拿出来,咱们都挑上几串,好让平儿眼红!” “好奶奶,您怎的又扯上我?”平儿知晓迎春不善言辞,又见王熙凤这回是铁了心想要同邢夫人交好,当下忙帮衬着,“大太太,好太太,您是最最心善的,平儿求求您遂了我家奶奶的意罢。不然她回头一准拿我撒气……对了,指不定奶奶会强抢了太太赏我的好东西。” “你个作死的丫头!”王熙凤当下起身,将巧姐往邢夫人怀里一送,插着腰便笑骂起了平儿。 主仆俩,一个笑骂,一个连声讨饶,偏俩人又皆是伶牙俐齿之人,一来一往的竟是比那唱大戏的还要热闹几分。旁的人且不论,却是让如今才八个月 大小的巧姐看呆了。 “咯咯咯咯……”却说这巧姐,真不愧是王熙凤亲生女儿,一般婴孩听得大声的响动,早就哭闹起来了,偏她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便拍着巴掌笑了起来,活脱脱的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王熙凤本与平儿闹着,忽听巧姐的声音,扭头一看,却瞧见巧姐这般,登时被噎住了。好半响,她才没好气的向巧姐道:“这才是作死的臭丫头,竟是看起你娘的笑话来!回头让你老子收拾你!” 巧姐虽聪慧得很,也听得好些日常用的语句,可这么一长串的话,却是没法理解的。又因着王熙凤素来疼爱她,她只当是在同她玩闹,愈发开心不说,笑到后头更是连哈喇子都出来了。 “你你你……”巧舌如王熙凤,也拿巧姐没法子,眼见众人笑得愈发厉害,她索性不管了,“白养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唐嬷嬷,还不快给她收拾收拾,仔细别弄污了太太的衣裳。” “不嫌,不嫌。小孩子家家的自是最干净的,我一老婆子哪里会嫌。”邢夫人是真的不嫌弃,也是直到王熙凤将巧姐塞到她的怀里,她才总算真正放了心。 原来,她并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迎春是愿意认她作母亲的,王熙凤也是不嫌弃的,又想起原配所出的贾琏……也许琏哥儿并非看不上她,只是不懂得如何同她这个继母相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025章 邢夫人最终拗不过王熙凤,命人拿了些红珊瑚,又比着巧姐的手腕,现串了两条,亲手戴在了巧姐那藕节般的手腕上。巧姐登时欢喜不已,将手腕凑到跟前细看,竟是怎么看都不腻,又引得众人笑了一场。 见时辰不早了,王熙凤便带着巧姐告辞,至于迎春自有邢夫人照料,只需每日里同邢夫人一道儿往荣庆堂晨昏定省便成。 离了东院,回了正院,王熙凤眼底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 她知道自己是大房的人,却更知道,自家公公才是真正袭爵之人。若不是想着荣国府终有抄家的一日,她定会想尽一切法子替大房讨回这偌大的荣国府。 罢了…… “唐嬷嬷,你先带巧姐回院子。今个儿也闹了一场,让她早些歇下,可别累着了。”王熙凤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带着平儿往荣庆堂去。 平儿犹有些不解,瞧着四下无人,便悄声问着:“奶奶,您今个儿怎的就惦记起东院的事儿了?这也罢了,左右也不费什么神,还能讨得好,可如今又是作甚?对了,今个儿奶奶还没往太太那儿去呢。” “太太?”王熙凤仿佛只听得这一句,当即冷笑一声,“东院那位才是我正经婆婆,也是咱荣国府真正的太太。” “奶奶快别这么说。”平儿忙不迭的往四下看了看,生怕一不留神给别人听了去。 王熙凤自是知晓利害,虽有着满肚子的怨气,却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唉,不用你说我也知晓。罢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回老太太一声,再去寻林妹妹。” 平儿又诧异了一番,忽的想起先前在贾母屋里,只见到了宝玉、湘云以及李纨和三春,却是不见黛玉。又想着往常听到的一些话儿,平儿笑着道:“可是林姑娘又使小性儿了?原我还想着,她年岁轻轻的便失了母亲,虽说父亲犹在,可到底离得远,又见她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只当她有多可怜。哪知道,这才到了咱们府上不过一月有余,就听说她是个刻薄小性儿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你这话也别说得太早了。”王熙凤又是一声冷笑,“一个才六岁的小丫头片子罢了,能刻薄到哪儿去?再一个,咱们府上这般行事,便是她有些个怨气,也没得说。” “奶奶这话是何意?咱们府上……老太太、太太却是最疼林姑娘的。” “最疼?啧,最疼林姑娘却让她住那碧纱橱?最疼林姑娘却不让她好生守着母丧的重孝?最疼林 姑娘却又是让亲戚家的女孩儿过来做客,又让安排宴请,还让寻戏班子来家里头唱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平儿偷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一脸的寒霜,忙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别看平儿往日里常与王熙凤打闹说笑,可若王熙凤真的动了怒,她却是怕的。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荣庆堂的垂花门下,才听王熙凤轻笑一声:“倒也是我的不是了,没得自个儿心情不佳,却又将气撒在你身上的。平丫头,莫往心里去。”平儿连道不敢,二人便往里头去了。 李纨早已带着探春、惜春搬到了后头的抱厦去了,因着黛玉没像前世那般入住碧纱橱内,如今倒是便宜了史湘云。只那宝玉,却是刚搬到了碧纱橱外头的大床上。 王熙凤进屋给贾母请了安,见屋里尚在忙碌归整器物,只就迎春之事略提了一句,便先告退了。又往荣禧堂去,听闻王夫人去梨香院寻薛家母女说话了,王熙凤索性径直去后头的小院落里寻黛玉。 荣禧堂在多年前,是贾母的住所,后头那小院落则是贾敏未出阁时的闺房。王熙凤念着前世黛玉的不易,这才命人收拾了这处,不过她本人却是头一回往这儿来。 忆慈院。 乍一看到小院门匾上新贴的字,王熙凤还有些恍惚,虽说她不记得这处小院究竟冠以何名,却也知晓定不是这个名字。晃了下神,王熙凤忽的笑了:“忆慈院……莫不是回忆家慈的意思?” “奶奶好文采!” “呸!”王熙凤啐道,“你个平丫头又埋汰我!若认得上头的字就唤作有文采的话,那回头我作一首诗,你是不是要说我有状元之才?” 平儿这次却不怕王熙凤了,笑嘻嘻的凑过来道:“那是自然的,若奶奶您会作诗,定是女状元无疑了……反正您也不会。” 最后那句话,虽说的又轻又快,可王熙凤就在她跟前,哪里会听不到?只没等王熙凤发怒,小院里便有人笑着出来迎接了:“原来是琏二奶奶来了,二奶奶快请进,平姑娘也请进。” 王熙凤抬眼一瞧,却是先前同她颇有缘法的大丫鬟平安:“哟,是平安,怎的不在林妹妹跟前伺候,倒是跑来给咱们应门了?啧啧,当真是大材小用了,亏得林妹妹舍得。” “二奶奶快别这么说了,左右我也只是个小丫鬟,自是哪儿需要去哪儿的。”平安笑着将王熙凤主仆迎了院子里,只她这话……却是明显的话中有话。 进了院子, 又往堂屋走,王熙凤一路走一路看,虽面上的笑容不曾减少,然目光里的冷意却愈发甚了。 竟是没有一个粗使丫鬟婆子! 及至到了堂屋,平安让另一个丫鬟去唤黛玉,自己则匆匆拿了茶壶去大厨房要热水。 王熙凤简直快被气乐了。诚然,如今荣国府当家的确是她王熙凤,可毕竟她是当家奶奶,而非管事嬷嬷。所做之事也无非是将府中各处划分好了安排给管事嬷嬷,待管事嬷嬷再将具体活计安排给下面的仆妇。像黛玉这院落,王熙凤当初命人收拾妥当了,又问明了院落里有四个粗使婆子,加上黛玉从扬州带来的两个大丫鬟并三个嬷嬷,想来该是够用了。不想,这才一个月时间,竟是沦落到让黛玉身边的大丫鬟去要茶要水了。 “奶奶,您也别生气,许是她们故意做给您看的呢?”平儿想的却是,那两大丫鬟分明就是贴身伺候的,就算有些粗活没人做,也该是另三个婆子去做,她可是知晓三个婆子中并没有黛玉的奶嬷嬷。 “别胡说。”王熙凤冷呵道,当下便让平儿住了口。 不多会儿,黛玉便由另一个大丫鬟扶着进了堂屋,只一见到王熙凤,便忍不住落了泪。 ☆、第026章 忆慈院三个字,确为黛玉所题,也正是王熙凤先前猜想的那个意思。 最初,黛玉刚搬进来时,入目的是干净整洁的院落,精巧舒适的闺房,满是书籍的书房,并四个手脚勤快的粗使婆子。黛玉满意的入住,犹为感激王熙凤,并在当天就写了封家书,想着回头让人捎给远在扬州的老父。 可惜,好景不长。 才过了没两日,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便带了人搬空了小书房里的书籍。用的名头都是响当当的,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书籍全拿了给宝玉看。又过了些日子,薛家贵客到了,周瑞家的以要帮着收拾梨香院为名,借走了那四个粗使婆子,自然是有借无还。若单是如此也罢,偏后来愈发过分了,竟是要茶要水皆无,若不是每日的饭食都是在贾母房中用的,怕是连口热饭都无了。 “……琏二奶奶,我不像平安那般能说会道,却是真心为我家姑娘觉得委屈,求琏二奶奶为我家姑娘做主。” 王熙凤半响没有言语。 并非她不愿意插手此事,而是单纯的被平乐的话给弄懵了。平乐,便是黛玉身边另一个丫鬟,至于前世的雪雁和王嬷嬷,这一世王熙凤没见着,只见着平安、平乐这两个言语举止都极为妥当的丫鬟。 平顺安乐…… 只听这两个丫鬟的名讳,便知林如海对女儿的期望。王熙凤前世便同黛玉的关系极好,虽说木石前盟终敌不过金玉良缘,可这却不能怪在王熙凤身上。只是王熙凤多少也是有些愧疚的,不是愧疚自己没能让黛玉嫁给宝玉,而是愧疚不曾真心帮衬一把。 暗自叹了一口气,王熙凤上前将黛玉拥在了怀里:“好妹妹,你受委屈了。” 这事儿……不好办。 缺失的物件容易补,缺少的下人也可以安排,便是大厨房那儿,王熙凤也可以派人去打声招呼,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用的是明谋! 收拾走书籍,打的是宝玉的名头,况且贾府虽不像王家那般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也确实不曾要求姐儿必须进学。像贾府大姑娘元春,倒是打小便精细养着的,可及至大姑娘进了宫,下面的三春却是有一日学一日,不曾用心不说,前些时候王夫人还提议索性撤了女学,单让李纨教导些针线工夫。而少了的粗使婆子,完全可以用管事疏忽来当借口。至于旁的,更是没个真凭实据,算不得数。 若是真的将此事闹开了,最终落得没脸 的只能是黛玉。这恐怕也是为何那平安不曾将这事儿说出去的缘故。 不对! 王熙凤忽的向平儿看了一眼,来荣禧堂之前,平儿可是无意间说了黛玉是个刻薄小性儿之人,她先前只觉得荒谬,并未往深了想。如今仔细想来,她分明记得前世是大观园造好之后,才慢慢传出黛玉刻薄小性子的谣言来。而那时,正是木石前盟、金玉良缘闹得最厉害之时。 “琏二嫂子,黛玉并不在意这些。琏二嫂子的好,黛玉铭记于心,实在无需嫂子费心了。”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黛玉,不过才六岁的人儿,便是觉得委屈了,也应该嚎啕大哭,一如她年幼之时。可黛玉却是无声落泪,看得人心酸不已。 “林妹妹说的什么话,你既唤我一声嫂子,我自没有不好生照顾你的道理。放心,你的事儿我记在心上。只是……妹妹也需明白,很多事儿不是道理在你这边,就一定是你对的。事儿,嫂子会被你办妥。委屈,怕是只能让你先受着。”王熙凤略有些艰难的说了这话,如今她也能如此。该补的东西补上,该添的人添上,再给院子里安排个茶水间,也好让黛玉将来喝茶煎药方便些。可旁的,她便是能为黛玉讨回,也不能同王夫人撕破脸。 “琏二嫂子费心了。”黛玉比王熙凤想象的更为聪慧早熟,她早就知晓寄人篱下的生活断不如在家中爽快。只她却不曾想到,生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艰难一些。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当初不坚持从贾母的碧纱橱里搬出来,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不独黛玉这般想,王熙凤也在思量着。 前世,并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至少在开头几年,不曾这般。也不知是因为黛玉住在贾母房中,还是因为黛玉身边有个贾母赐下的紫鹃,总之,王夫人明面上对黛玉还是很不错的。 “琏二嫂子,还有件事儿……”黛玉有些迟疑的道,“先前宝哥哥过来寻我,说是家里要来客人了,让我同他一道儿去迎接客人,还要陪着耍乐子。我想着,到底还在孝中,就拒绝了。可……” 王熙凤忽的灵光一闪,好些没想通的事情,却是都明白了。 是了,前世黛玉只带了王嬷嬷和雪雁来,这俩却是素来没甚存在感,也从不曾听说她俩劝黛玉独居、守孝。自然,黛玉老老实实的住在了贾母房中的碧纱橱内,这一住就是好几年。彼时,王嬷嬷并不贴身伺候,紫鹃才是黛玉跟前得脸的大丫鬟,雪雁只会帮着做些杂事。及至薛家来访、 湘云做客,黛玉皆是欢欢喜喜的,也从未说过要守孝避嫌。 可这一世全变了。偏追其缘由,却是因着王熙凤的一番话,导致贾母派了贾琏前往扬州接黛玉来京…… “好妹妹,你的委屈你的苦楚,我皆是清楚的。你且放宽了心,清清静静的在院子里守孝,旁的事儿都交给嫂子帮你处理。”略顿了顿,王熙凤向平乐问道,“那三个嬷嬷何在?唤上来我问些话。” 平乐应了一声,忙往厢房去唤人。不多时,三个嬷嬷便过来了。 却说这三位,分明是大周氏,小周氏,及林氏。大小周氏是一对姐妹,大周氏擅长针线,小周氏擅长药膳。林氏则跟黛玉的族亲,早年投奔林如海,因着到底有些关系,便当了个嬷嬷,最是忠心耿耿,同时也管着黛玉房中所有事情。 “你们同我说说,为何姑娘受了这般委屈,却不见你们出面?”王熙凤目光扫过三人。林如海的打算很好猜,两个丫鬟三个嬷嬷,擅长言辞的平安定是负责对外交际,平乐则是真正贴身伺候黛玉之人,大周氏管针线衣裳,小周氏管厨房药房,林氏则管着钱财首饰兼总管整个房里。可这毕竟是理想化的,谁也不能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又或者,天知道她们心里究竟是个甚么想法! ☆、第027章 王熙凤这番话,初听只当是问询,可配上她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是将三位嬷嬷唬得不轻。 大小周氏虽年长了些,却明显不是擅长言辞之人,见王熙凤这般作态,想也不想先跪倒在地。林氏尚好一些,先是恭恭敬敬的同王熙凤行了礼,这才开口解释道:“琏二奶奶有所不知,先头尚在扬州时,我家老爷便吩咐我们几个要好生照顾姑娘,切不可多麻烦贾府老太太,更不能搬弄是非擅作主张……唉,姑娘的委屈老奴自是心里明白,只这到底不是在自家了,些许委屈忍一忍便罢。” “哦?这么说来,倒还要多谢谢你们呢?”王熙凤目光一一扫过几人,冷笑着道,“行,道理都在你们这儿,如今只管说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大小周氏看着有些上不了台面,倒不是说其人如何,而是一看就是同邢夫人、迎春类似之人,虽无坏心却不堪重用。林氏倒是有点儿脑子,却只知一味的忍让,也不知这究竟是真的出于林如海的本意,还是另有原因。 林氏快速的抬头望了王熙凤一眼,复又低头:“老奴……若府上终不愿留姑娘,那我等回扬州便是。” 王熙凤霍然起身,狠拍桌案:“放肆!” “奶奶息怒,且听她说说,又无妨。”平儿忙凑上前劝着,让平乐将黛玉扶到一旁坐下,免得累着了,又向平乐道,“虽说你瞧着年岁并不大,可到底是林姑娘跟前贴身伺候的,旁的不论,姑娘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怎也不劝着些?快先止了泪,别哭坏了身子。” “既想说,那便说个痛快罢。”王熙凤复又坐下,双眼半合着,嘴角微微上扬,周遭那凌厉的气势更是尽数收敛。 林氏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皆因方才王熙凤那翻脸无情的狠戾已让她心肝乱颤,不等王熙凤再追问,忙道:“琏二奶奶,您有所不知,我们皆是林家忠仆,对姑娘自是忠心耿耿。可……琏二奶奶也替我们想想,两个姐姐自是不消多说,几代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就连我也是打小在扬州长大的。虽说家中主母过世,可我家老爷迟早都是会娶继室入门的,左右过个两年就要回去,又何苦闹得府上人仰马翻的。” “呵,左右都是要回去的,那还不如让姑娘受尽委屈,早早的回去,是罢?”王熙凤冷笑连连,她算是明白了! 前世跟随黛玉而来的王嬷嬷、雪雁,皆不是有主张的人,逆来顺受惯了,也不敢出言说什么,倒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而这一世,林如海也不知怎的,竟 是提前警觉了,故而撤了那俩安稳老实人,重换上的人倒是能耐了,却是个心大的。只是忽的想到前世黛玉最终的结局,王熙凤也不知,究竟哪一种才算是好。 “琏二奶奶这般也不曾有错。”许是因着说出了憋在心中多时的话,林氏面上的神色倒是松了不少,纵是听出了王熙凤话中的不快,也径自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原是想着,家中忙乱不堪,偏林家又无甚亲近人家,正逢贵府上琏二爷前往扬州吊唁,又提出了将我家姑娘送往京里的事儿,这才无奈应下了。只是若贵府上无心接待,不若早早的送我们回去?” “可以。”王熙凤淡淡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平儿一惊,素来了解王熙凤的她,本能的暗叫不妙,忙又去看黛玉,见黛玉此时听了这话后,面上只有惊而无喜,心下略微松了松。忽听王熙凤唤了她的名儿,平儿忙正了正神色,低头垂手恭敬的候着。 “……吩咐林之孝,让他给备好马车,再派两个马夫并两个小厮,还有咱们院子里的曾婆子,一道儿往扬州去罢。记得,别忘了临走前,带上这位林大嬷嬷。” “琏二奶奶!”林氏初听王熙凤的话,尚有些不明所以,及至听到最后,却是吓得心神俱裂,本能的唤了一声,却被人忽的打断了话头。 “这是怎的了?琏二奶奶,来,先尝尝咱们从扬州带来的好茶。”却是先前往大厨房要热茶的平安回来了,“听闻琏二奶奶是阖府上下最仁慈的菩萨人儿了,这不,除了宝二爷外,您便是第二个亲自来看我们姑娘的主子了。” 王熙凤笑颜盈盈的望着平安,看着她一面给自己头上戴高帽,一面给沏了茶,又亲送到自己手上:“哟,几日不见,平安是愈发能说会道了,跟你一比,我家平儿倒是衬得愈发不堪了……平儿。” “奶奶。” “我想起来了,上回我让你先回了院子,你怕是没见过这位平安姑娘罢?端的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我本以为,咱们主仆也不算差了,同平安一比……唉。” “奶奶既喜欢着,何不同林姑娘讨要了来?左右先前奶奶也说要打发我出去,正好身边正缺个能耐人。”平儿同王熙凤闹惯了,况且正如她所说的,马上就要出去配人的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同小丫鬟一般见识,“只是不知林姑娘可舍得?” “哟哟,快别这般说了。人家林姑娘统共身边也就这么几人,这位林嬷嬷又是立马要回扬州的人,咱们不帮忙也罢,怎好再开口讨要人?便 是想讨个人来使使,回头唤了林之孝家的,让她多送几个人进来,再不然往老太太跟前讨也成呢。”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望向黛玉,“林妹妹放心,嫂子不跟你抢人。” 黛玉原有些怔怔的落泪,听得王熙凤这话,忙起身行礼,低声道:“琏二嫂子快别这般说了,我知嫂子待我不同于旁人,有些话儿同嫂子说说也使得。” “使得使得,妹妹有话尽管说,嫂子听着呢。”对着黛玉,王熙凤可不敢露出半分凶悍的神情来,只笑呵呵的看着她,又她是重生了一遭,看着年岁比她重生前巧姐还小的黛玉,心头更是软了几分。 “琏二嫂子,我自是知晓寄人篱下不同于在自家。二舅母派人拿了书,也不妨事儿,左右我也无需考取功名,不过是闲时看看解闷罢了。只我如今有孝在身,不苛求衣食住行,只求一个清净,也好让我安安静静的为母守孝。”黛玉幽幽的抬眼,目光哀愁,眼眶里隐隐滚着泪珠,将落未落,衬得原本就弱柳般的身形愈发的羸弱病娇,“还请琏二嫂子成全。” ☆、第028章 万般言语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王熙凤亲自走上前扶起黛玉,面上俱是不忍:“好妹妹,你既唤我一声嫂子,我自会为你多思量些。且放宽心,嫂子定给你挣一片清净自在!” 说话算话! 待出了黛玉的忆慈院,王熙凤就往前头荣禧堂的暖阁里一坐,直接唤来了管事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通狠骂:“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事儿做不好,话儿听不懂,一个个眼瞅着都跟个人精似的,真派给你们活计了,却都给我装聋作哑!好,好!既都这样,何不去老太太跟前求了恩典,直接发还卖身契,让你们家去!” 底下的管事们跪了一地,虽尚不清楚王熙凤是因何事而发怒,可王熙凤素来威名在外,往日里更是没少惩罚惹到她的下人。一时间,管事们皆人人自危,无一人敢起身同王熙凤争辩,只暗中盼着她赶紧消气,亦或是寻到正主好生教训,免得牵累了无辜。 “往日里,太太每次都劝我,对你们要好一些,别太苛刻了。我虽嘴上不说什么,到底这些话还是往心里去的。可今个儿我算是知晓了,什么别对下人太苛刻了,你们这一帮子人,但凡对你们心软了些,就爬到主子头上了!哼,今个儿我就把话撂下这儿,念在是初犯的份上,我暂不惩罚人,可若有下次……别在我跟前哭啊喊啊的,直接去林之孝面前领了板子给我滚!” 王熙凤狠骂了一通,好在平儿一直都在旁劝着,又递了茶水让王熙凤歇口气喝口茶。就这么着,也费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是让王熙凤彻底消了气。 “罢了,先去做事罢。”王熙凤终摆了摆手,让管事们先离开了。 平儿忙将人赶出去,又瞧了王熙凤一眼,也跟在后头一块儿往暖阁外去了。 及至走出暖阁一段距离了,才有那胆大的拦住了平儿,悄声问着:“平姑娘,奶奶这是为了什么事儿发火?好姑娘,咱们这不是想要打探奶奶的事儿,就是问问,也好心里有个数儿,做事仔细些,免得再犯了一样的错,挨打受罚倒无妨,只怕奶奶气坏了身子骨。” “唉,还不是因为你们怠慢了贵客?”平儿初时还不肯说,及至对方再三询问做好,她才勉勉强强的开了口,“你们也是的,欺负林姑娘也罢,怎的又惹到了薛家太太身上?谁不知晓薛家太太是咱们二太太的娘家妹妹?虽说薛家是商户人家,咱们家是国公府,可你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咱们奶奶不是还得唤薛家太太一声小姑母吗?作死呢!……什么?没怠慢 ?这意思是,咱们奶奶污蔑了你们?哼,少来这套!若不是看在往日的交情,谁耐烦同你们说这些?爱信不信……林姑娘?倒不用太在意,也别太松懈了,大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就这般,去罢!” 平儿直到所有管事都离开了,才冷笑一声,往暖阁里走来。 “都送走了?该说的话都说了?” “回奶奶的话,都按照奶奶的吩咐去做了。”平儿收敛了在管事们跟前的傲气,恭恭敬敬的半弓着身子回话道,“只一点,平儿却是不大明白。这……故意不提林姑娘倒是不错,也免得那些人记恨上了林姑娘,私底下再传些话儿却是不妙了。可奶奶为何却让专门提了薛家太太?这岂不是让薛家……背了骂名?” “不然,你还有甚好主意?”王熙凤抬了抬眼皮,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霾,“林姑娘太小了,性子也好,身子骨也罢,总归都太弱了。至于我那小姑母……哼,有道是生女儿像姑,你单看我这样儿,就知晓我那俩姑母都不是任人拿捏的。” “奶奶就不怕被薛家知晓了这事儿,回头记恨奶奶?” “怕什么?我身为当家奶奶,吩咐下人要好生对待薛家贵客,有错?啧,你真当那些东西敢惹薛家?商户人家怎么了?有钱就是大爷,谁敢惹薛家!”有一句话,王熙凤没有提,事实上她巴不得有人去招惹薛家,回头她好用雷霆手段狠狠责打一番后发卖出去。这样一来,她既能成功立威,又不损自己的名声,还替薛家招惹了仇家……多么一举数得的事儿。 平儿心底里仍有些狐疑,面上倒是一派平静。 倒是王熙凤,再喝了一盏茶后,忽的起身:“走,回院子去。也不知今个儿二爷何时回来。若能早些的话,倒是能在用晚膳之前,先看一场大戏。” 也许知晓了王熙凤的想法,今个儿贾琏回来得还算比较早,且还带来了一个对王熙凤而言很不错的消息。 贾雨村来了,如今就在贾政书房之中,且贾政还唤了宝玉往书房去。 “贾雨村?”王熙凤一字一顿的念着这个名字,面上的笑容好似带着森然杀气,看得贾琏浑身一个激灵。只是眨眼之间,王熙凤面上的杀气尽散,留下的只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琏二爷可知具体情况?” “当初在林姑父府上,我曾见过此人一面。对了,林姑父仿佛提过一句,让我同贾雨村一道儿回来,我当时是答应了。谁知临出门那日,却没等到贾雨村,我怕老太太担忧,就急急 忙忙赶来了。”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满脸的算计。见状,贾琏更不确定了:“贾雨村……有问题?” “不不,不是为了那个。”王熙凤笑着开口道,“我只是想起了今个儿的事情,想拜托琏二爷替我做件事儿。” “哦?有何好处?”贾琏挑了挑眉,眉眼间俱是风流倜傥,举止更是暧昧不已。 王熙凤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说正经事儿呢!”先将今个儿在黛玉忆慈院里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贾琏,又细细的说了自己的应对之法,这才将拜托之事娓娓道来,“……琏二爷要做的事儿也简单,只一件,去政二老爷跟前狠狠的夸赞一番宝玉。记得,一定要狠夸,卖力的夸,豁出去命不要脸的夸。顺便再不露声色的将忆慈院里书籍的去向说上一说,好让咱们那位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政二老爷知晓,他如今后继有人,宝玉有大出息了!想来,再过几年,宝玉定能考上状元光宗耀祖。” 贾琏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第029章 对于贾府二房,贾琏的心情是复杂的。 因着贾琏自幼丧母,父亲又是个不靠谱的,没等继室邢夫人进门,贾母便已将贾琏接了过去。彼时,贾母早已搬到荣庆堂,贾琏与其说是养在贾母膝下,不若干脆说,是同迎春等人一样,自小在二房长大的。 说起来,二房也没甚不好,贾政忙于官场之事,王夫人忙着管家理事,贾母素来疼惜子嗣,可以说,贾琏的童年过得相当惬意自在。哪怕后来,二房珠哥儿被逼着日日夜夜苦读诗书,元春也有教养嬷嬷精心教导琴棋书画。唯有他,只需要享受。可以说,贾琏幼时相当于如今的宝玉,甚至比起宝玉更为惬意,只因贾政绝不会逼迫贾琏学习,更不会对他动辄打骂。 甚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贾琏都是拿贾政当父亲看的。至少,贾政比贾赦看起来看靠谱太多了,而大家出身的王夫人也要比邢夫人更上得了台面。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贾赦就算再不好,邢夫人就算再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可终究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也是时候舍弃原先的那些感情,为自己好生谋划一二。 想清楚了这些,贾琏也到了前边的书房,让小厮通报了一声,贾琏笑着进了书房:“听说二叔这儿有贵客来访……咦,竟是贾先生?贾先生,真是对不住了,上次我本是打算同你一道儿往京里来,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的踪影,又恐家中老太太太过于担忧,这才无奈启程。真是抱歉至极。” 贾雨村忙拦住贾琏,口称当不起。贾政好奇询问了几句,知晓了事情原委后,也从中做了调节,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又说起贾雨村来荣国府所求之事,贾琏顿时来了兴趣:“好好,我原道贾先生只是擅长教书育人,不想贾先生竟还有功名在身。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若非我天赋太差,也定会走科举之路,将来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不等贾雨村自谦,贾琏忽的话锋一转:“贾先生您有所不知,我这位堂弟,端的是聪慧过人才华横溢。别看如今年岁尚小,却早早的露出了读书的天赋,我家老太太也常说,宝玉是个有大造化的,将来定能加官进爵封侯拜相!” 听贾琏这般夸耀,贾雨村连声附和,道:“贵府上乃是钟灵毓秀之地,当年荣国公赫赫威名,其子嗣自是不凡……听闻这位就是府上含玉出生的哥儿?不凡,不凡。” 一个是别有用心的赞美,另一个则根本就是有事相求。虽说贾雨村和贾琏仅仅在扬州时见了 一面,完全谈不上熟悉,可俩人竟像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配合得格外有默契,竟是就宝玉有大造化一事,连着赞美了半个时辰。自然,贾政也不是完全不吭声,间或也说几句自谦的话。一时间,整个书房的气氛和乐融融,只有…… 宝玉的脸都绿了。 打小就被养在贾母跟前,宝玉也可以称得上是被人夸赞着长大的。可贾琏夸赞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对啊! 才华横溢…… 封侯拜相…… 这真的是赞美,而不是讽刺?宝玉面带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有心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事实上,便是他如今自辩说没甚能耐,也已经没用了,旁人只会当他是自谦。 倘若真就只是这般赞美,宝玉受着也就受着了,可偏生,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宝玉的预料。 “孟子云:‘食色性也。’何辩?” 宝玉:“……”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何解?” 宝玉:“……”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何译?” 宝玉:“……” 书房的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而贾雨村自是最尴尬的,原是想着随便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只要宝玉回答了,甭管正确与否,都有话可说。哪怕真的说错了,他也可以借机阐述自己的论点,向贾政展示自己的才能,以便能谋一份好差遣。 想法很不错,现实太残酷了。 孟子太难,论语看着宝玉那神情,似乎也是没读过。难不成让他问千字文?再不然…… “咳咳,贾先生,我家宝玉虽天赋过人,然年岁到底小了一些。不若您挑选几个简单的问题?譬如……三字经!”贾琏是“好心”的,他以自己为例,想当然的认为,宝玉定然是学过三字经的。当然,这个说法也没错,即便贾母再宠溺,宝玉仍是三岁启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倒背如流的。可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尚可,贾政就……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老子要你何用!何用?!” 贾政此人,最是好面子不过。旁的事儿犹可商量,可害得他丢面子,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何况,在此之前,贾琏和贾雨村还夸赞了这般久,他还自谦了! 方才有多欣慰,此刻便有多愤怒。 “不好生念书做学问, 一天到晚的只知道胡闹!先头还听说你叫了戏班子过来?哼,我让你听戏!我让你……”贾政随手操起搁在书桌上的镇纸,狠打了两下后,犹觉得不解气,发狠道,“给我拿藤条来!” 贾琏吓懵了,贾雨村更是手足无措,有心上前劝慰,又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正茫然着,忽的就被贾琏拉了出去。只见贾琏带着满脸的急切和惊惶,道:“贾先生您先待这儿,我去给我家老太太报讯,您千万别离开,免得我二叔一时愤怒将宝玉打死了。您别走!” “我……”贾雨村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琏夺路而逃,又见小厮听着这话,手脚麻利的准备好藤椅藤条,旋即又见贾政几个门客匆匆赶来劝慰。所有人都忙碌着,一切看起来格外得井然有序,唯有贾雨村愣愣的站在廊下,心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没谋到差遣不要紧,可千万别让他当了贾宝玉的西席,这才是真正要了老命了。 ☆、第030章 贾琏也是个奸诈的,撇开贾雨村拔腿就跑,却并不直接往荣庆堂去,而是往大房所在的东面旧院去。 东院里,邢夫人正同迎春说着话儿,又听闻迎春原身边只有一个大丫鬟,其他小丫鬟、粗使婆子都是三春共用的,当下心疼不已。幸而大房虽地位尴尬,却并不缺少人手,忙唤了丫鬟婆子站成两排,单让迎春自个儿随喜好挑。正挑着呢,贾琏过来了。 丫鬟婆子们纷纷见礼,邢夫人也丝毫不敢拿大,忙同迎春一道儿上前,询问有何事。贾琏知晓王熙凤试图拉拢大房,忙挤出一丝笑容,遂又想起宝玉一事,又哭丧着脸的道:“大太太,大老爷可在?前头二老爷要教训宝玉,我是往这儿来寻救星的。” 邢夫人一愣,忙让人去书房唤贾赦。虽说贾琏说的并不大严重,可事关二房那位金玉疙瘩,自是没小事儿。不多会儿,贾赦便拿着把扇子,故作潇洒的走来,一见贾琏开口就是教训:“慌啥?不就是你二叔要教训宝玉吗?总不能真把人打死。” 这是纯粹站着说话不腰疼。 贾琏暗中腹诽了两句,旋即满脸笑容的看向贾赦:“父亲您说的是。怕只怕回头老太太问起来,又说咱们没个人情味儿。儿子想的是,不若父亲您先去书房拦着,儿子同母亲和妹妹往老太太跟前回个话儿?” “这个……容为父换身衣裳再去。”贾赦揪着他那山羊胡子,思忖了半响后,才总算作出了决定。只是他这么一换衣裳,却又过去了半盏茶的时辰。待贾赦出来时,贾琏早已没了踪影,登时大怒,“琏儿哪去了?” 邢夫人先前听了贾琏唤她母亲,又得了贾琏的嘱托,一颗心早就偏了,这会儿见贾赦发怒,忙上前帮着解释道:“老爷,琏哥儿往老太太跟前去了,说是先去瞧瞧有没有那等子没眼力劲儿的人,跑去吓唬老太太了。可千万别宝玉没出啥事儿,倒是将老太太急坏了。”言下之意,贾琏是跑去拦人了,而非通风报讯。 “嗯,言之有理。那你们也往荣庆堂去罢,我直接去书房寻我那好二弟。”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也没唤车架,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往府里去了。 书房里,哭喊声尖叫声劝阻声痛骂声,尽数交织在了一起,听在贾赦耳里只觉得是一首别致动听的小曲儿。待进了书房,贾赦先是拿眼四下扫着,见两个小厮按着宝玉,贾政则夺了另一个小厮手里的藤杖,亲自上阵,一下接着一下狠狠的往宝玉身上打去,顿觉得浑身舒畅不已,连因宿醉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 也一下子清明了。 “二弟这是怎的了?宝玉不上进,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能好生教导?就算真学不好,也不必一定走科举。想想当年你自己,逢人就吹嘘自己有旷世之才,将来定能金榜题名……结果呢?折腾到最后还不是父亲往圣人面前递了一道折子,许了你如今这官职?自己都没这个能耐,何苦如今还来折腾宝玉?” 贾政懵了。 却说贾赦贾政兄弟俩,虽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却一直不睦。相对于打小就才名远播的贾政,只知道溜猫逗狗的贾赦显然并不讨父母的欢喜。单看如今,贾政能得贾母允许住在荣国府正堂,而贾赦只能偏居一隅,就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简单地说,这俩兄弟互相都看不上。贾政觉得兄长一无是处,贾赦觉得弟弟沽名钓誉。只是平日里,皆是贾政占了上风,贾赦好不容易得了一次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过了。 “不打了?不打就对喽!”贾赦一脸心满意足的抚着已半花白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道,“二弟你就算不想着自己当年的苦楚,也想想那可怜的珠哥儿。想当初,你说珠哥儿满腹经纶,逼着我让出了大房唯一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当然,我也知晓琏儿没那个本事,让也就让了呗,左右都是咱们贾家的子嗣。可珠哥儿明明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偏生强逼着,竟是活生生的逼死了他……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了。其实,也不能说想不到罢,你这个当爹的都那么没用,生下来的儿子能堪大用?” 贾赦从来没说的那么痛快过,尤其在见到贾政气得满脸通红,几欲吐血的神情后,更是觉得通体舒爽。只是到底担心真的将贾政气出个好歹来,略顿了顿,贾赦又道:“话是这般说的,可若是二弟你真的想要教训孩子,也不是不可以……欸!别打了,快停手!” 方才贾赦那一通话下来,贾政何止羞恼。 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想打宝玉,他想直接干掉贾赦!! 可惜,相对于老子打儿子的理所当然,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长兄无礼的。莫说动手,便是动口也使不得。 “住手!你给我住手!”冷不丁,贾赦突然窜到了贾政跟前,以身护住宝玉,义正言辞的怒吼道,“我绝不会让你打死宝玉的,有本事冲着我来!” 贾政被镇住了,手上的藤杖高高的举起,在距离贾赦的头顶仅有二指之遥的地方顿住了。 “孽障!你怎么敢?!” 门外,贾母杀气腾腾。 不等贾政回过神来,就听贾赦带着决然赴死般的口吻喝道:“你想打宝玉,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同一时间,王夫人的哭喊声也到了:“老爷!老爷您就可怜可怜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罢,我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了。珠哥儿已经去了,元姐儿去宫里多年,连个音讯都没有,要是宝玉再有个什么闪失……我就跟着去了!” “孽障!还不快放下藤杖!”贾母心中又痛又气,痛得是宝玉竟挨打了,气得却是贾政竟敢对贾赦动手。甭管她这个当母亲的心有多偏,可今个儿这事儿,她却是万万不能苛责贾赦的。也许贾赦有再多的不是,可至少他从不曾责打孩子,对自己的儿女和侄子侄女皆是一视同仁的……好孩子啊!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喊的喊,还有那紧随其后的王熙凤朗声唤着叫太医,又让人去拿藤屉子春凳来抬人,一时间谁也没顾得上细看贾政的面色。 贾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上的青筋是一抽一抽的疼。待气得狠了,索性将跟前的贾赦狠狠一推搡,竟是不顾贾母在跟前,举着藤杖死命的往宝玉身上打。 “宝玉!宝玉!痛煞我也!”贾母没曾想贾政会这般,痛喊一声后,仰面晕厥。 ☆、第031章 入夜,贾琏独坐在内室的小窗前,望着那一轮明月,又时不时的低头喝两口小酒,间或尝几口佳肴,怎一个惬意了得。 “琏二爷好兴致。” 王熙凤安顿好众人,亲眼看着贾母沉沉的睡去,这才往自个儿院子里赶。略洗漱了一番,进了内室才看到如此惬意自在的贾琏,虽不至于恼怒,却也忍不住调侃了两句。 贾琏放下手中的酒盅,向着王熙凤勾了勾手:“来,今个儿月色不错,琏二奶奶陪我一道儿赏月吃酒,岂不美哉?”又高声唤小丫鬟进来摆筷添酒水,“你也忙了半天了,赶紧来吃一口,没的二房瞎折腾,你这个大房奶奶却跟着吃亏受罪的。” “哟,快听听琏二爷这话,知道的人说你是疼惜媳妇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幸灾乐祸呢!”王熙凤笑瞪了贾琏一眼,却仍是从了他的意,坐在下首处,“吃酒便罢了,这会儿才开春呢,你倒是开了窗户赏月,也不怕冻着。”遂命人关了小窗,又取了些暖胃的粥品来,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怎样?都安生了?”贾琏劝了一回酒,见王熙凤只径自喝着粥,还道是她真的饿狠了,当下便不再劝,只管给自己又添了一回,美滋滋的品了起来。 王熙凤一碗粥下去,胃里总算是舒坦了很多。其实,她打小身子骨就康健得很,只前世那一回小产,却是彻底伤到了根本。偏后来又忙着揽权争利,压根就没工夫好生调养,以至于到了后来身子骨越来越差,纵是没有后头的牢狱之灾,恐怕也是个短寿的相。重生一遭,王熙凤自是更爱惜自己了,也不再贪杯吃酒,只想着养好身子开枝散叶。 听着贾琏这话,王熙凤手中的动作略顿了顿,旋即轻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能安生到哪儿去?对了,说起这事儿,今个儿到底怎的了?我却是不知,咱们那位政二老爷何时脾气竟坏到了如此地步?纵是二太太苛待林妹妹,也不至于如此罢?竟是当着老太太的面,闹了起来……也难怪老太太气成那个样子。” 这话已经算是很克制了,事实上,贾母在清醒之后,痛骂了足足半个时辰,直骂得贾政涕泪横流长跪不起。 “苛待林妹妹……”贾琏眨了眨眼间,下意识的重复了王熙凤的话,见她狐疑的望了过来,才颇有些心虚的道,“我把这事儿给忘了。”生怕王熙凤恼怒,贾琏忙为自己辩解,“这真不怪我,原不是你说的,先好生夸赞宝玉一番,再顺道提一句林妹妹的事儿。结果,我才刚夸完呢,贾雨村就接了上来, 连问了宝玉三个问题,宝玉一个也答不上来,二老爷就……” 王熙凤横了贾琏,啐道:“忘了就忘了,还寻这般借口。”想了想,又提及旁人,“大老爷如何了?可有被二老爷给气到?甭管先前咱们是不是有心思,单二老爷当着晚辈和丫鬟婆子的面,就对大老爷这般不客气,却已是落了下乘了。哼,亏得他还自诩读书人,连最起码的孝悌都不知道!” “咳咳,咳咳咳……”贾琏先头还好,及至听了王熙凤后头那番话,却是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岔了气。 贾政今个儿的举止很是出人意料,旁人只道是宝玉将他气狠了,却不知道里头还别有内情。 自然,贾琏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二老爷也是蛮可怜的,莫说他原就酷爱颜面,便是搁旁人身上,也没一个能受得了这般言语的。偏当时贾雨村也在场,还有好几个随侍的小厮门客,虽说后来听着大老爷言语愈发过分了,皆都让开了,可最初却是都听在耳里的。”将事情大致的讲述了一遍,贾琏真的是打心底里同情他那位好二叔,至于他那老子,“大老爷才不会被气到,这会儿,怕是早就酒足饭饱搂着姬妾玩闹了。” 王熙凤听得瞠目结舌,好半响才幽幽的回过神来,问道:“虽说今个儿也无甚大事,可到底老太太晕了一回。琏二爷怎也不劝着大老爷,不顾及宝玉无妨,老太太却是顶顶重要的。” “怕啥?原就是听说老太太无恙了,我才同大老爷一道儿离开荣庆堂的。”贾琏很是不以为意,连着往嘴里送了好几筷子下酒菜,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又问道,“宝玉如何?其他人呢?” “太医先给老太太诊治了一番,开好方子留了医嘱才去看宝玉。宝玉伤得不轻,据说被打了个皮开肉绽,所幸不曾伤筋动骨,他年岁也小,好生将养着,不会有事儿。其他的人……我让大太太带着迎春回去了,二太太去照顾宝玉了,大嫂子早先就带着探春、惜春休息去了,独我一个留着伺候老太太,待老太太睡着了,才得以家去。对了,还有二老爷。”王熙凤忽的一手掩口,偷笑不已,“我出来时,老太太歇下了,二老爷却仍跪在荣庆堂的穿堂之中。倒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膝下也有厚褥子垫着,只这一回,二老爷的面子却要跌得很了。” “哈哈哈,明个儿我往东院去,把这消息同大老爷说说,也好让他乐上一乐。”贾琏朗声笑着,也亏得他们这院子门户看得紧,下人们也都捏得紧,倒是不怕旁人说出去。 王熙凤也跟着笑了一回,忽的忆起一事,赶紧唤了平儿过来:“帮我记着些,明个儿让人往忆慈院里送些笔墨纸砚,好让林妹妹亲写一封书信。妥当了,再让人带着那林嬷嬷,我再归整出一些节礼,一并往扬州送去。” 平儿笑得应下了。 倒是贾琏听了这话,很是稀罕的道:“节礼?这不年不节,你送的是哪门子节礼?” “离端午也没两月了,就当是提前送呗。”王熙凤笑了一声,眼底里却是闪过一道算计。 林如海许是活不了几年了,一想到林家的百万家私最终都要落到二房手中,王熙凤就止不住的冷笑。想那刘姥姥得了她的几两赏银,尚且知道感恩戴德。可二房呢?钱,他们要了;好人,他们当了;林家唯一一条骨血,却是被他们硬生生害了!纵然她王熙凤自诩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干不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旁的事儿她也许做不到,可至少也要让林如海知晓,他那宝贝女儿在荣国府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第032章 次日一早,平儿果然提醒了王熙凤昨晚想到之事,只经了这一晚,王熙凤又改了主意。 “平儿,我恍惚记得,咱们院子里还有以往琏二爷做学问时用过的书籍?” “回奶奶的话,自是有的。只琏二爷素来不喜这些事儿,往日用的书籍也皆堆积在书箱里。”平儿略瞧了瞧王熙凤面上的神色,试探的道,“奶奶可是想翻找出来,送予林姑娘?” 王熙凤踟蹰了片刻,遂点头:“原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那院子曾是林姑母未出阁时所用,让林妹妹住是再妥当不过了。却是忘了,如今荣禧堂已是二太太所有,便是后面小院里的东西常年不用,那也是二房之物……”说到此处,王熙凤面色略沉了沉,有句话她并不曾说出口。这偌大的荣国府皆是大房所有,也不知二房哪里来的底气,竟这般作践贵客。 “二爷素来疼惜奶奶,拿了他的旧书倒是无妨,只这事儿若落在了二太太耳里,却又是奶奶的不是了。”平儿最是忠心,唯恐王熙凤因着黛玉得罪了王夫人,毕竟黛玉是客,年岁又小,而王夫人却是如今荣国府的当家太太。 “你去将东西寻出来罢。我记得出嫁前,婶娘也给了我些许书籍画作,一并都寻出来,再去库房里领一份上好的文房四宝。”王熙凤略一盘算,吩咐道,“你且留在院子里归整这些物件,待回头我请安回来,咱俩再一道儿往林妹妹院子去。” 平儿虽心存狐疑,却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了。 王熙凤又唤了另一个丫鬟丰儿,往荣庆堂而去。 因着昨个儿一事,贾母的精神头有些不大好。搁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该起身,准备用早膳了,可今个儿王熙凤去时,贾母只披了外头的大氅,没甚气力般的歪在炕上。见王熙凤过来,贾母向她招了招手:“凤哥儿来了?唉,还是凤哥儿孝敬我,不像那两口子,到这会儿都没影子。” “哟哟,瞧老祖宗您说的,咱们府上哪个不是顶顶孝顺的?瞧,这才说着呢,不都来了?”王熙凤来的不慢,旁人也是如此。 邢夫人带着迎春,李纨带着探春、惜春,鹦哥则扶着湘云款款而来。却独独缺了王夫人。 贾母看了一遭,登时冷哼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往总是装和善人,到底装不下去了罢?” 邢夫人素来装聋作哑惯了,莫说此时说的不是她,便真的指名道姓了,她也只有默默忍受的份儿,哪儿敢辩解?李纨则事关自己公婆,虽有心 开口,却恐贾母迁怒,便忍了下来。湘云倒是能说会道,只她是客,又素来只知道讨好贾母,才不欲理会旁人之事。迎春本就木讷,惜春则是年幼,探春拿眼略瞧了瞧,见素来八面玲珑的王熙凤此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心下暗暗焦急,狠掐了自己一把,赔笑着向贾母道:“却是二哥哥昨个儿受罚,夜里发了热,太太必是陪在跟前,这才来迟了些。” 听探春这般说,贾母登时就急了:“怎的又发热了?快快,鸳鸯扶我往宝玉房里去。我就说,该让宝玉在我这儿待着,谁让他回老子娘那儿去的?别又招了他老子的嫌,再惹来一顿毒打可怎生是好!” 王熙凤忙上前同鸳鸯一道儿扶了贾母,笑道:“当娘的可不是心疼亲骨肉吗?前些时候,巧姐生病时,我可恨不得以身替之。老祖宗快别责怪了,只当是全了二太太一片慈母心肠罢。” 旁人听了这话也罢,探春却是猛地一抬头,及至见王熙凤往自己这儿看过来,才慌慌张张的低垂下头,再不敢发一眼。又听王熙凤笑语盈盈的开导着贾母,探春只觉得心底发寒。 却说这探春,虽是个庶女,年岁也不大,却是三春中顶顶有心眼,又兼早慧通透之人。因着出身尴尬,她素来眼里只有嫡母,而无生母,只盼着嫡母将来能记着她一分好,别太为难她,本想着大房奶奶王熙凤定是同嫡母一条心的,以往自也是如此,可今个儿看来,却仿佛……又心想将这事儿告知嫡母,又恐嫡母信旁人不信她,加之她平日里都由李纨照顾着,想寻个私下见面的机会,却是真的不容易。不等她将这些想清楚,却听王熙凤忽的唤了她的名讳。 “三妹妹,三妹妹可是有心事儿?唤了你两声都没听到。”王熙凤本就是绝佳的容颜,笑起来更是艳丽夺目,可落在探春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老祖宗不放心宝玉,我好容易才劝了下来。三妹妹可否帮着跑一趟,将宝玉早早挪到荣庆堂养伤,也好让老祖宗亲眼瞧上一瞧。” 打从回过神来后,探春便已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听着王熙凤的吩咐。及王熙凤话音刚落,探春立刻接口道:“琏二嫂子的吩咐,探春不敢不从,只太太是母亲,我便是将话带到,可若……” “你只管将话带到便可。这阖府上下谁不知老祖宗最是疼爱宝玉了,二太太必不会不放心的,你去罢。”不等探春把话说完,王熙凤便截了她的话。探春虽比迎春、惜春更能耐些,可王熙凤故意拿话堵她,她却也没了奈何。 探春往荣禧堂去了, 王熙凤接连说了好几个笑话,瞧贾母心情好了不少,王熙凤才命人上了早膳。 “老祖宗,您便是不饿也多少吃一些。瞧瞧,这是上好的碧粳粥,煮的懦懦的,便是不尝闻着这味儿,也是陶醉了。再瞧这五色水晶饺,这绿的是嫩油油的韭菜馅儿,红的是脆脆的胡萝卜馅儿,黑的是木耳罢?还有这两种……老祖宗快尝尝,回头告诉我听。” “你个凤丫头!自个儿馋了,却是非扯上我!”贾母笑骂了一声,却还是遂了王熙凤的意,“原没甚胃口,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觉得饿了,那就尝尝罢。”又瞧众人皆满脸忐忑的望着自己,贾母笑着招呼道,“都坐下一道儿吃些,凤丫头也来。” ☆、第033章 比起荣庆堂的和乐融融,荣禧堂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如同探春在贾母面前所说的那般,王夫人确是守在宝玉跟前,却不是因着宝玉起烧的缘故,而是宝玉闹着不肯好生吃药养病:“宝玉,你只管好生养着,旁的事儿皆不用你操心。你父亲那儿……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兴许回头就忘了。” “太太你就拿我当三岁孩儿哄罢,老爷都说了,三日后就叫我拜那贾雨村为师,每日里的功课都要拿予老爷过目,我还怎么安心养着?不吃了,干脆让我病死算了!” “胡说什么?”王夫人厉声呵斥了一句,又见宝玉红了眼圈扭过头去,当下又心软了,“罢了,回头我再同你父亲好生说说,你且安心养着。” 金钏悄声走了进来,在王夫人耳畔说了一句话,王夫人很是不耐烦的道:“让她进来。” 探春本就候在内厅里,同里头只隔了一道厚厚的帘子,自是听到了王夫人这话。匆忙忙的进来,探春只将王熙凤所言一一道来,至于自己的所思所想,则在嘴里转了一圈,最终仍不曾说出口。 “好太太,让我回老祖宗那儿罢!有老祖宗在,老爷定不敢再罚我。”不等王夫人开口,宝玉就乐呵呵的接口道,“袭人,还不赶紧唤人将我抬过去。不不,我自个儿过去,省得老祖宗担忧。” 王夫人面色沉了沉,却又不忍怪责受了伤发着热的宝玉,只拿眼角瞧着探春,一言不发。 探春只觉得背脊湿漉漉的,额间也渗出了冷汗来,有心为自己辩解一二,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最终,宝玉还是回了贾母处,王夫人也一同去了,却得了贾母一顿挑刺。及至王熙凤来荣禧堂时,王夫人才好似寻到了知心人,竹筒倒豆般的说了一通。 “唉,宝玉原是贪玩了些,却不是那等愚人,如今年岁尚小,不喜读书又如何?待略长些年岁,自然就有心进学了。偏老爷看不透这一点,竟是让那贾雨村留下来当了西席,还说什么曾经在妹夫家也当过先生,身上又有功名在,定能好生教导宝玉……凤哥儿,你说这事儿闹的。” 让贾雨村当宝玉的西席? 王熙凤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是难以分辨究竟谁更惨一些。又思及贾雨村确曾经是黛玉的先生,忙道:“这事儿我倒是听琏二爷说过,那贾雨村确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听说他是来求差遣的,怎的就成了先生?他能甘心?” “我才不管他甘不甘心 ,能给宝玉当先生,本就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只担心一点,宝玉不同于一般孩童,衔玉而诞本就是稀罕事儿,他又格外聪慧通透,怕只怕那贾雨村没能耐教他。”王夫人眉头紧锁,言语之间颇有些看轻贾雨村的意思。 有着前世的记忆,王熙凤自然知晓贾雨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问题是,质疑贾雨村的人品气节倒是无妨,可那人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至少,在学问方面完全足以教导宝玉。 可显然,王夫人不这么想。 王熙凤略一思量,便笑着道:“姑母怕什么?既他想教,就让他教呗。若教得好,待将来宝玉考上状元,咱们帮着给寻个实缺补上便是。若宝玉说他教得不好,直接辞退了便是。不过是个穷苦书生,还不是任由咱们捏扁搓圆?” “唉,我却不是怕那贾雨村,只老爷他……先头珠哥儿多好的孩子,若非老爷逼着,能年岁轻轻就没了?现如今,又想逼着宝玉上进,我这心里头……”王夫人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凤丫头,你也知道我这房里的光景,珠哥儿没了,他媳妇儿成天耷拉着个脸,我是半点儿也不想见她。元姐儿早年入了宫,这些年竟是连个音讯都无。探春、环哥儿就不必说了,又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便是他们乐意同我亲近,我也懒得理会。仔细想想,还是凤丫头好,对了,还有你小姑母家的宝丫头。” “瞧姑母您说的,咱们家的女儿自然都是最好的。”王熙凤笑着同王夫人撒娇,心头却是掠过了万千思绪,“说起了三妹妹,有一事我却不知该不该同姑母提。” “咱们姑侄俩有甚不能说的?” “也是。”王熙凤点了点头,好似抛开了顾虑一般,道,“其实事儿倒是小事儿,早先姑母不是请安来迟了吗?老祖宗也没责怪,就是随口问了两句,我是想着老人家嘛,让她发两句牢骚也没甚关系,哪知道三妹妹竟是接了口……这怎么说呢?乍一听倒确是帮着姑母说话,可仔细一琢磨,却像是在故意寻借口似的。本来迟了片刻只是小事一桩,她这么一说,我瞧着老祖宗面上有些过不去。” 王夫人面色大变,想起早先贾母莫名的对她挑刺,心头大恨:“哼,奴才秧子就是奴才秧子,田都坏了,能长出什么好苗来!亏得我平日觉得她不似其母,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也不是这么说的,许是三妹妹不大会讲话,原想着帮着说情,反让老祖宗添了恼意也说不定。姑母,您也知晓,老祖宗素来不喜旁人同她唱反 调。” “我怎么会不知道!哼,老祖宗要说就让她说,没的辩解那么多,反让她心头记恨。”王夫人气得险些将手里的帕子给撕了,尤其想到昨个儿晚上贾政从贾母处回来后,同她狠狠闹了一场,话里话外都是她教子不严,闹到最后更是拂袖离开,听说是往赵姨娘房里去了。 王熙凤冷眼瞧着,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多留,只略略劝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平儿早已捧着书籍等物,候在了荣禧堂过堂边上。见王熙凤出来,与之对视了一眼,便一道儿往后头的忆慈院走去。 ☆、第034章 王熙凤一贯都是人未到声先到,才刚进忆慈院,不等丫鬟通禀,便已朗声笑道:“林妹妹,我又来叨扰你了!” 黛玉由平乐虚扶着从房内出来,将王熙凤引到了正堂里,命人奉上茶水,这才笑着道谢:“多亏了琏二嫂子照顾,才一天工夫,倒是觉出大不同了。这不,昨个儿晚间,就有那管事的往我这儿送了两个粗使婆子,并两个跑腿的小丫鬟,倒是能让平安平乐偷一把懒。” “我就爱听林妹妹说话儿,甭管怎样的话到你嘴里过了一遍,怎么就觉得那么动听呢?”王熙凤笑眯眯的瞧着黛玉,虽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有的是人在私底下说黛玉刻薄小性儿,可王熙凤却觉得荒谬至极。真要论刻薄泼辣,哪个能比得上她王家的姑娘?就黛玉那小脾气,连她万分之一都不及,更别说真正刻薄阴毒乃至丧尽天良的王夫人了! “琏二嫂子真爱说笑。” “这怎的是说笑呢?对了,可别总是琏二嫂子这般的叫着,妹妹直接唤我凤姐姐便好。”王熙凤笑着示意平儿将东西奉上,又道,“我早就知晓妹妹最是才华横溢,偏我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好在妹妹不嫌弃我,这不,我挑着院子里尚好的书籍,又让平儿寻出了我那嫁妆箱子里压箱的东西,并公中库房刚领的文房四宝,眼巴巴的就给妹妹送来了。妹妹若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用,待将来有更好的,我定记着。” “凤姐姐……”黛玉倒是随了王熙凤的意思,改了称呼。可面对平儿放在小几上的东西时,却本能的想要开口推拒。偏生王熙凤拿来的书籍里有大半是黛玉不曾看过的,黛玉的目光停留在书籍上头,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舍,“这、这却是麻烦凤姐姐了,只是黛玉无功不受禄,怕是担不起如此重礼。” “这算得了什么?好妹妹,我虽没念多少书,却也知晓宝剑赠英雄这句话。这些东西搁在我那儿才叫浪费呢,如今予了你,方妥当了。”王熙凤瞧着黛玉面上仍有些迟疑,索性将话题岔了开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几日,我就要归整端午的节礼了。扬州那边自也是要去送的,不知妹妹可有书信或体己的物件要送回去?旁的忙,我许是帮不上,托人捎带东西却还使得。对了,林嬷嬷既不愿意长久的留在妹妹身边,我索性将她一并送回去。” 黛玉面上且惊且喜,却是如王熙凤所愿的那般,将书籍一事彻底抛到了脑后,只道:“多谢凤姐姐,我先前便写了多封信,如今再去写一封,待稍晚些让平安送去,可成?” “成,有什么不成的?说来也是有缘,你的丫鬟叫平安平乐,我这个却唤平儿。你们也互相熟悉熟悉,若往后遇到了难处,直接寻平儿也使得。” 王熙凤又同黛玉说了一会子话,事实上,只要她有心想要同一个人交好,每每效果都是出奇得好。虽说黛玉格外聪慧,却架不住心思单纯,昨个儿的事儿,加上今个儿的闲聊,王熙凤成功的博得了黛玉的好感。又提及昨个儿宝玉挨打一事,王熙凤叮嘱黛玉只管在院子里为母守孝,旁的事儿一概不理会便是。黛玉自是笑着应允了。 “奶奶,您怎的也让林姑娘远着宝二爷?”及至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平儿才悄声问道。 这话,却引得王熙凤冷笑连连:“怎的,你也听说二太太让林妹妹远着宝玉?哼,这不正好,遂了二太太的愿!”瞥见平儿一脸的迟疑,王熙凤反乐了,“这要是旁的事儿,指不定我故意同二太太作对呢,可林妹妹这事儿却是个例外。好端端的人儿,既他们不想要,没得白白贴上去讨人嫌的。再一个,许是在老太太、二太太心中,宝玉是千好万好的金玉疙瘩,我倒觉得,宝玉远不及咱们琏二爷的一根手指头。” 王熙凤这般说却也是有道理的。 甭管贾琏有多么的不着调,可他却知晓清白人家的姑娘是万万沾不得的,像什么鲍二家的、多姑娘儿、尤二姐……全不是什么好东西,被糟蹋了也是自找的,便是死了也没人同情。 可再看宝玉,有胆子同王夫人跟前的金钏说笑,却没胆子从王夫人手下救人。有能耐哄了一个个俏丫鬟,却是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便是不提这些卖了身的丫鬟们,单说黛玉和宝钗,前者没了命,后者绝了希望,可不是都辜负了吗?倘若金玉良缘真的是天注定,她王熙凤至少可以拆散木石前盟,让黛玉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出嫁,省得到死还没个好名声。 “哟,我却是不知,咱们琏二奶奶竟是这般好眼光。奶奶是怎么看出来,我比那宝玉好上千百倍?” 王熙凤更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冷不丁的耳畔传来贾琏的说话声,登时被唬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忙拿眼剜一旁的平儿:“作死的坏丫头,也不提醒我一声儿。” “奶奶,实在是冤枉呢,我先前没瞧见琏二爷回来了,待瞧见时,忙给您使眼色,您又没注意……”平儿明明是忍俊不禁,却偏作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罢了罢了,我也不在奶奶跟前讨嫌了,我这便走。” “你个……”王熙凤眼睁睁的 瞧着平儿飞奔离开,竟是寻不到任何话,索性摔了袖子,没好气的向贾琏道,“青天白日的,琏二爷不在前头做事儿,老往院子里跑是怎么的?不知道的,还道是我成日里拘着琏二爷,不让爷们干正事儿呢!” 听王熙凤这般说,贾琏却是不气不恼,只拿眼瞧着她。只过片刻,王熙凤便有些耐不住了,又瞪了他几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怎的了?总不能二老爷让宝玉拜了贾雨村为师犹嫌不够,又添上你罢?” ☆、第035章 及至听了这话,贾琏才颇有些恼意的瞪向王熙凤,道:“我忙里忙外的,皆为了琏二奶奶你,结果奶奶反倒还来笑话我。莫说我本就没甚读书的天赋,纵是有,他政二老爷能眼睁睁的瞧着?” “这话倒是不错。”王熙凤瞧着贾琏确有些恼了,忙不迭的作好,“这确是我的不是,还请琏二爷饶了我这一遭罢。对了,你方说为我忙着?忙甚?” 王熙凤岔开话题的本事真不算强,好在贾琏本也没打算同她为难,见她出声讨饶,也就顺势揭过去了,只道:“还能有甚事儿?不是奶奶先前想要打发平儿出门子,又一时寻不到好人家,这才让我帮着留心。正好,我手头上还真有那么一个好的,只看你乐意不乐意。” “究竟是何人?琏二爷快同我说说。” 贾琏斜眼瞧了瞧王熙凤,落了座却并不开口,直到王熙凤主动凑上来替他捏肩揉背了,这才略带满意的点点头,道出了自个儿打听到的事儿。 却说贾琏,虽说打小失了亲娘,亲爹也靠不住,却架不住他手底下仍有几个忠仆。并非贾家的家生子,也不是后来采买的人,而是他亲娘的陪房。更准确些,是他亲娘的奶兄一家。也亏得当初贾代善还在世,贾赦便是再不靠谱,也不敢在原配刚亡故之时就娶继室。虽说房内是有几个美妾的,却不会插手原配陪房一事。只是那一家子却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眼瞅着贾赦愈发靠不住,贾琏后又被送到贾母跟前养育,他们索性求了恩典,出府去了。 “这倒是奇了,我同琏二爷认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儿,怎的以往从未听你说过这些事儿?母亲的奶兄……我只记得你奶娘赵嬷嬷不是什么好东西。”王熙凤是真觉得稀罕,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前世一直到死,她就没听说过死去的婆母张氏竟还留了下人。不对,照贾琏这种说法,应该是已经发还了卖身契的下人,确实从未听说过。 贾琏听王熙凤提起了他的奶娘,顿时面上有些灿灿的,轻咳一声道:“奶奶也是说的夸张了些,赵嬷嬷那一家子也不过是略微上不了台面,真要说起来,也没干荒唐事儿。唉,也是我没用,看宝玉那几个奶娘,可不是风光至极。” “如今是风光了,天晓得几时死……”王熙凤思及前世之事,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两句,及至见贾琏诧异的看过来,才忙解释道,“我这不是先前听我那好姑母说了几句,仿佛是嫌宝玉奶娘太过于放肆了,想着回头寻个错处打发了。罢了罢了,不说那些个事儿,你先同我说说,你究竟给平 儿说了什么人家?你又是怎么同母亲的陪房联系上的?” 贾琏心思转了转,他素来知晓王夫人是个什么货色,怎奈以往王熙凤事事以王夫人为首,莫说正面违抗了,便是阳奉阴违也是从不曾的。可听王熙凤如今谈起王夫人时的语气,再加上前些日的事儿,贾琏是愈发确定这对姑侄之间定有事儿发生。有心刨根问底,又恐王熙凤反感,万一又将人往王夫人处推,却是得不偿失了。又想起印子钱一事,贾琏索性就当是这事儿激怒了王熙凤,当下笑着说:“还问我,这不都是为了给你那好平儿说亲事,我才得遇那家人的。” “二爷您倒是快说呢!” “事儿也简单,你想让我给平儿说亲事自是好意,可要求太高了,我纵观宁荣二府,愣是没寻出一个妥当的。想着你也没说一定要寻府里的下人,我索性就往铺子庄子里去寻。倒是有几个掌柜、管事还算不赖,我就想着,到底平儿服侍咱们一场,光听他们说哪儿够,肯定要亲眼瞧上一瞧,才能安生。于是,我便往铺子里去了,结果却让我意外瞧到了我母亲的奶兄。”说到这里,贾琏也很是有些唏嘘不已。 其实贾琏对于其亲生母亲已经几乎没了印象,这倒怨不得旁人,毕竟贾赦只是无视他,更从不曾逼着他认邢夫人为母。之所以记不清楚了,只是因为他当时年岁太小了,加之后来照顾他的又都是贾母身边的人,慢慢的,也就忘却了。直到今个儿白日里,贾琏往铺子上去,是真想亲眼瞧一瞧他先前看中的那个掌柜。却不曾想,他刚到铺子里,连杯茶水都不曾喝上,就被一中年男子拉到了一旁,询问他是不是荣国府大房的琏哥儿。几句话下来,贾琏倒是平白添了一房亲眷兼忠心的手下。 却说那张氏的奶兄,因着早已改回了良籍,如今算是普通百姓。又兼当初张氏过世前,很是给了一笔钱,他们如今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只一点,家中的老太太始终放心不下张氏留在世上这唯一一条骨血,三番两次的往贾府跑,指望再见一见贾琏,结果连院子都没进,更不曾有人将消息带到贾琏跟前。 “奶奶,我可已答应下来了,让他们回头有空来我这儿瞧瞧。至于平儿……我那奶舅舅当初放出去时,尚未娶妻。后来倒是讨了媳妇生了儿子,如今刚十七岁,今个儿也跟着我那奶舅舅一道儿在铺子里。我瞧了一遭,又问了些话,觉得还成。不过,这事儿最终还是要奶奶说了算,待明个儿让我那奶舅舅家的女眷都来咱们这儿,你好生瞧上一瞧。” 贾琏说的平淡,王熙凤却 是愈发惊讶兼不安起来。 仿佛有许多事儿已经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从最初,黛玉跟前的王嬷嬷、雪雁不见了开始,再到后来宝玉连番挨打,贾雨村没谋得顺天府的实缺,却留在了贾府当西席……再有,便是今个儿贾琏生母张氏的奶兄一家了。 事情在发生着变化,未来究竟会怎样,王熙凤是愈发无法预料了,只盼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而去,又想着若最终还是步了前世的后尘,大不了提前将家产转移到刘姥姥处,好赖也能保巧姐一生富贵无忧。 “奶奶?凤哥儿?” “哦,琏二爷还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放心,二爷您的奶舅舅一家,那跟咱可是连着亲的。你想想先前我那位老亲刘姥姥,还担心我对你奶舅舅一家不好?说起来,我可是顶顶喜欢这些个淳朴厚道的乡下老人家的。对了,说起来这也算是长辈们,即便咱们不能登门拜访,也没得就这般白白等着。我琢磨着,索性咱们派车去接?既能让我亲眼瞧瞧平儿将来的婆家,又能让老太太好生瞧瞧你。”王熙凤笑得一脸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格外的明事理。 贾琏面带古怪的上下打量着王熙凤,话都是好话,可为何他听着就有些不得劲儿呢? “二爷?” “就按着你的意思办罢。”还是觉得有古怪,贾琏默默的将心头的狐疑按了下去,决定私底下悄悄打探一番。 ☆、第036章 这厢,贾琏起了疑心。那厢,王熙凤却仍在比较着前世和今生的差别。 万幸的是,王熙凤本就是个不服输之人,虽说事情是有了诸多变化,可莫说现如今还看不出好坏来,纵然已知晓未来的道路坎坷艰难,她也仍然会选择继续走下去。 叮嘱贾琏记得明个儿一早派小厮去接人,王熙凤也就将此事丢开了。 次日一早,为表重视,贾琏亲自跑了一趟,将人接到了荣国府中。 张氏的陪房自然是张家的家生子,主家赐姓张,因而张氏的奶娘又被唤作张老太太,是一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张老太太一见到王熙凤就忍不住红了眼圈:“琏哥儿的媳妇儿……好好,真真是神仙般的好人儿,你家太太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好!” “平儿,还不快看茶。”王熙凤一面吩咐着,一面笑盈盈的看向张家几人。张老太太的儿子、长孙自是同贾琏一道儿往前厅去了,留在小院子里的,只有张老太太的孙女和小孙子。 “不忙不忙。” 张老太太打从进了屋,眼睛就没离开过王熙凤,竟是一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模样,倒是将过来送茶点的平儿逗得一笑。却说先前王熙凤担心平儿会尴尬,故而并不曾将真实想法告知平儿,只说是贾琏的奶兄一家,因此平儿只大大方方的送上茶点,随后就伴在王熙凤身边,同笑着看向他们。 王熙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拉过平儿向着张老太太道:“老太太,这是平儿,我在娘家就认下的妹子,可是陪了我多年了。您老瞧瞧,是不是比我更体面漂亮些?” “都好都好,全都是好孩子。”不同于平儿的毫不知情,张老太太却是昨个儿就听她儿子说起过这事儿的。不过当时,贾琏只说了个大概,并明说他仅是个说媒的,究竟成不成还要看他家那位琏二奶奶。因此,张老太太初时还有些忐忑,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又亲眼见到了平儿,这才笑开了。 平儿何等机敏之人,只一听王熙凤方才那话,就有了察觉。瞧了王熙凤一眼,平儿笑着道:“老太太听我家奶奶瞎说,我只是个小丫鬟罢了,哪里称得上妹子?”又拿点心分予张家两个孩子,哄他们说话顽。 张老太太自是知晓平儿的身份,却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虽说他们如今是平头百姓的身份,可有时候当良民未必有高门大户体面下人来得舒坦。只一点,张老太太也是个明白人,知晓没了张氏,他们这些陪房迟早得被轰走,想 着与其到时候被发卖了,还不如趁早求了恩典,只要留在皇城底下,也许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张氏唯一的儿子。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张老太太常唤儿子、长孙往贾家的铺面里跑,便是试试运气也好。 一方乐得当好人,另一方又带着善意讨好着,加之两方都不是不会说话之人,又有两个孩子和平儿在中间插科打诨,倒也其乐融融。 待略晚些,王熙凤让唐嬷嬷抱着巧姐过来了,却是又引得张老太太红了眼圈。及至晌午留了饭,又说了会子话,王熙凤才让平儿将那家人送到了前头,由贾琏将人送回。 “走了?”王熙凤半倚在炕上,因着她昨个儿就知晓会来客人,今个儿早上请安时,顺势就将这事儿说了,倒得了一份难得的清净。 “琏二爷将人送上了马车,说一会儿就回来同奶奶说话。”平儿的面上有着一丝迟疑,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又不知晓究竟该如何开口。 王熙凤初时只瞧着,并不言语,直到平儿添了几分恼意,才忽的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平丫头你也有今天!得了,不逗你了,就是你想的那般。我和二爷要把你嫁出去,瞧着这家人还妥当,既同二爷有旧,又是良民的身份。回头我给你陪一份厚厚的嫁妆,你们小俩口置办份产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枉费这些年来你伺候我一场。” “奶奶……”平儿愣愣的立了一会儿,随后向着王熙凤跪倒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 猜测是一回事儿,确定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哪怕先前有着王熙凤的许诺,可她的身份特殊,要寻个不嫌弃她的人倒也容易,府中的小厮管事,亦或是外头铺子的掌柜都没问题,难的是对方既要身家清白,又不是故意高攀,顶好还是有些能耐的。只是如此一来,却是真的不大好找了。再一个,平儿始终担心,贾琏会从中作梗,又或者王熙凤忽的又后悔了,只要事儿一日不确定,她怕是始终都无法彻底放下心来的。 幸好,一切顺利。 “怎么还给跪下了?这是不乐意?”贾琏并未亲自将人送回去,只送到了荣国府边门口,看着人上了马车后,便回了院子。结果,一进屋就看到平儿向王熙凤行大礼,虽明知事情不是那般,却故意开口逗趣,“平儿不着急,你要是真的不乐意,这事儿就算了,咱们家可没逼嫁这种事儿。” “噗嗤……哈哈哈,琏二爷说得太好了,这却是我的不是了,都没问问平儿你的意见。”王熙凤笑着花枝乱颤,拿手虚点着平儿,促 狭的追问道,“那平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快跟我说说。” 平儿羞得满脸通红,虽有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是完全不管用了。在挣扎了一番都说不出话后,平儿索性起身一跺脚,风一般的跑了出去,差点儿将门口的贾琏撞出去。 “这丫头,这丫头……”贾琏气得直瞪眼,又看向王熙凤,“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这平儿倒也罢了,改明儿要是巧姐该许人了,咱们该如何是好?直接许了,我定舍不得,可要是不许,更不成!” 王熙凤原就被平儿给逗乐了,听了贾琏这话,直接笑倒在了炕上。贾琏见状,磨着牙便欺上来,没好气的道:“取笑了平儿还不够,这会儿竟又来取笑我?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你竟是舍得其巧姐嫁人?舍得?你敢说舍得?嗯!” “你你……”王熙凤折腾不过贾琏,愣是弄了个钗环衣衫皆凌乱,只得开口讨饶,“琏二爷,好二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奶奶,林之孝家的来了。”平儿在窗户外头朗声唤着,贾琏纵是再想收拾王熙凤,也只得先放开了她,只向着外头喊道,“平儿进来,给你奶奶收拾一下。” 王熙凤一听他将直接嚷嚷出来了,气得挥着粉拳在贾琏身上来了好几下,亏得林之孝家的原也不是什么外人,才堪堪放过了他。 待略微归整了一下,王熙凤让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 ☆、第037章 “节礼都备齐了?”王熙凤仪态万千的倚靠在炕上的百花云锦褥子上,端的是大气端庄。可问题是,林之孝家的并非刚到,而是在外厅的窗棱下头等了好一会儿。幸而林之孝家的颇有眼力劲儿,见状,只是笑着行礼,口中称是。 “林妹妹那儿呢?平儿,你可有去过?” “回奶奶的话,我尚不曾过去,倒是平安今个儿大清早的就送了个朱漆小匣子过来,说是要送的东西都搁在里头了。”平儿边说着,边去拿了先前收起来的匣子,捧到王熙凤跟前,道,“奶奶,便是这个。” “给林之孝家的,让她好生收的。”王熙凤略想了想,又叮嘱道,“原不该让你俩往扬州去,实在是有些事儿托给旁人不大放心,也是辛苦你俩了。” 林之孝的家忙喏喏的点头,却并不多话,只是一味的笑着。 王熙凤好笑的伸手虚点了点:“在旁人面前不大讲话也就罢了,咱们可是娘俩。”又想起前世那个聪明伶俐又忠心耿耿的丫鬟小红,王熙凤微微有些出神,又低头盘算了一下小红如今的年岁,王熙凤无奈的笑了笑,向林之孝家的道,“对了,你那个宝贝女儿呢?多大了?可伶俐?安排活计了不成?” “都七岁了,挺好的,还不曾安排活计。”林之孝家的依然笑得一脸和善,见王熙凤微微有些不满的看过来,也并不畏惧,只笑着道,“府里又不缺人伺候,送进来也是白拿一份月例钱。再一个,我也想着给女儿寻个好主子,府里的几位小姐……奶奶就体谅体谅我罢。” “哟,终于肯说话了?啧啧,想要听你说一车话,却是比什么都难。不过,你这话倒也没错,二姑娘三姑娘都是庶出,将来到底是个什么前程还不知晓呢,就算前程好,到时候当了陪嫁丫鬟,怕是这辈子都难见面了。四姑娘就更不用说了,虽是嫡出,却不是咱们家的人,没的让你将宝贝女儿送出去的。”王熙凤略带赞赏的看向林之孝家的,她之所以看重这对夫妻,却并非因为他们能说会道,而仅仅是因为他俩足够稳妥。只是,再稳妥的人怕是也没有想到偌大的一个荣国府,最终却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连带他们这些忠仆,也只能被当街发卖,前程未卜。 “奶奶教训的是。”林之孝家的笑了笑,似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添上一句,“倘若是伺候奶奶家的巧姐,我却是千般万般情愿的。” 王熙凤掩嘴偷笑不已,复又让平儿去瞧瞧巧姐睡下了没,待听说睡得正香着呢,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摆了摆手: “罢了,你没缘分瞧你那妹妹,干脆这样罢,你跟你家那位要一道儿往扬州去,就留下你女儿一人,估计也不大放心。我看,就先把人带到我这儿来罢。放心,都是当娘的,我知道你想什么,不会把她给巧姐的,先让平儿带一段时间,等她出门子了,我就提拔她当大丫鬟。” 林之孝家的面上很是有些怔怔的,显然没想到王熙凤会如此提拔他们家。 说起来,林之孝家的虽算作是王熙凤的干女儿,可这种认干亲跟刘姥姥和巧姐是完全不同的,几乎就是两句戏言罢了,当不得真。再一个,虽说在前世,林之孝夫妻俩得了王熙凤重用,可那却是在好几年以后,府里开始造大观园之时了。彼时,他们仅仅是稍微有些体面的管事罢了。 “怎的?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干娘有心提拔,干女儿我怎敢不乐意?”林之孝家的并不是真正不善于言辞之人,见王熙凤有心提拔她,她自是万般配合,当下便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的磕了两个响头,又许诺回头就带女儿过来。 “不着急,左右今个儿也晚了,离端午也还有段时间。这样罢,你明个儿带着小……你家小女儿过来,先带着她在我这儿熟悉一下,待后一天你们夫妻俩再启程往扬州去。你看,可好?” 林之孝家的自不会说不好,当下又是一连串的道谢。 次日一早,林之孝家的果然带着女儿来了。只是王熙凤昨个儿歇了一天,今个儿却是不得不往荣禧堂处理家事去了。说实在的,重生之后,王熙凤对于权势已不再痴迷,更知晓自己如何有多么尽心尽力,王夫人都不可能念她的好。既如此,她又何必为难自己呢?也不肯再费心神,只敷衍的处理事儿,好在她前世管家理事几十年,纵是再怎么敷衍,也挑不出大错来。 及至到了傍晚时分,王熙凤才同平儿一道儿回了院子,见到了久违了的忠仆小红。 可惜,是缩小版的。 “见过琏二奶奶,我叫小红,今年七岁了。我会做好多事儿,往日里我爹娘在府里当差,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儿都是由我来做的。洗衣做饭,除尘洒扫,我还会做绣活。”年仅七岁的小红眨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瞬间便说了一长串的话儿。虽说尚且没有王熙凤记忆中的面面俱到,可考虑到她的年岁,却也是很不容易了。 只是…… “噗嗤,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却是不知道,那一双天聋地哑的夫妻俩竟能生出你这般能说会道的好闺 女来。我瞧着,你竟半点儿也不像你爹娘,竟像是我生的了。”王熙凤仔细打量了一番,倒是从小红面上依稀看出了长大后的风采,登时笑得更和善了,“唉,要不是我已经认了你娘当干女儿,还真想收了你当闺女。” 小红年岁虽小,却是个天生早慧,虽说仍不是十分理解王熙凤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却很清楚王熙凤在向她释放善意。又抬头瞧了一旁的亲娘,小红一溜小跑的蹭到了王熙凤跟前:“奶奶是我干姥姥。” “好好,多好的丫头。”王熙凤褪下了腕上的镯子,亲手给小红带上,“小红是罢?哟,镯子有些大了,让你娘去收着,回头给你当嫁妆。” “娘,给。”小红到底还小,并不十分明白嫁妆的意思,不过她倒也乖觉,丝毫不推辞就收了下来,又顺着王熙凤的话,塞给了一旁的亲娘,旋即却又向着王熙凤笑,“干姥姥,好姥姥,您比我亲姥姥都好。就是姥姥您太好看了,比我娘好看很多很多很多。” 小红边说还边比划着,逗得王熙凤前俯后仰,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那乖孩子你就留下来罢,回头等你爹娘办完了差事,再来看你,可好?” “好,我听话。” 王熙凤笑了一阵,唤平儿去安顿好小红,又唤了林之孝家的来跟前,叮嘱道:“好好办差,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万不可弄错了。还有,等你们从扬州回来后,我另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让你去办。” ☆、第038章 有了小红的院子,变得热闹多了。 王熙凤和贾琏倒也罢了,他们一个要掌管中馈,一个要顾着外头铺子庄子,皆是忙碌得很,平日里鲜少能偷得半日闲,倒是巧姐乐疯了。虽说王熙凤在林之孝家的面前许诺并不会将小红给巧姐,可问题是,如今的小红年岁太小了,就算王熙凤愿意信任她,也寻不出事儿让她来做。却不想,王熙凤没寻到事儿,倒是让小红自个儿找出事儿来了。 陪巧姐玩耍。 却说巧姐身边的唐嬷嬷,忠心那是绝对足够的,可惜当初王熙凤给巧姐挑奶娘时,太注重对方的人品忠诚,以至于忽视了对方并不擅长言辞这一点。 前世,王熙凤被权势迷了心神,虽内心疼爱巧姐,然却并不曾真正陪伴她成长。今生,王熙凤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可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再者,唐嬷嬷是个好的,王熙凤并不打算给巧姐换个奶娘。幸好,误打误撞的来了个小红。 “小红又在巧姐那儿?”又是一日清晨,王熙凤刚送走了贾琏,便听得东屋传来一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她们倒是好精神头儿,日日比咱们起得都早。” 平儿偷笑了一声,见王熙凤露出不解的神情,调侃道:“奶奶光注意到她们起得比您早,怎不想想她们是何时睡的。” ……她家的二爷二奶奶,因着是年轻夫妻,虽白日里忙活,夜里却是从不消停的。经常夜半了,还喝着小酒调笑着,闹到三更天都是常事。可小红和巧姐却还都是孩子,通常都是用了晚膳后略闹一会儿,便睡下来的,能比? “你个嘴碎的坏丫头!”王熙凤一听这话,就知晓平儿在埋汰她,当下半恼半笑着道,“你给我等着,等林之孝家的从扬州回来,我就让她帮你准备成亲的事儿,哼!” 平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奶奶摔了门帘子进了屋里,待回过神来了,却是羞红了脸。偏那院子里的小丫鬟丰儿听到了事情始末,捂着嘴偷笑着看向她。平儿又羞又急,却知晓这事儿不能同丰儿解释,当下也跟着摔了帘子进屋去了,只面上虽臊得慌,心里头却是暖烘烘的。比起在贾琏屋里当一辈子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她更愿意光明正大的嫁出去,尤其王熙凤还答应了她,会将卖身契还给她,还会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哟,想什么事儿想的满脸通红?得了得了,不逗你了,咱们赶紧往老太太那儿去。昨个儿宝玉已经闹了一场了,也不知晓今个儿怎样了。” 王熙 凤这是典型的重拿轻放,听她这般说,平儿便是再想辩解,也无话可说,只好跺了跺脚,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想起昨个儿宝玉之事,纵是王熙凤也有些无奈了。诚然,她确是反感王夫人多次利用她坑害她,可对二房那位金玉疙瘩,却也没有太深的成见。凭良心说,宝玉本性不坏,只是太没有责任感,也太懦弱无能了点儿。王熙凤自是不喜宝玉,却也不至于痛恨他,先前几次为难,也不过是想给王夫人寻些麻烦,好让王夫人别再逼她沾手印子钱的事儿。 可谁曾想,她倒是愿意放过宝玉了,却架不住宝玉天生爱作死! 说起来,宝玉也蛮可怜的,贾政才刚毒打了宝玉一顿,虽尚不能伤筋动骨,不过前几日的那顿打也确实比往日里要严重。可贾政一早就说了,只给宝玉三天的休息时间,之后便要拜贾雨村为师,好生进学争取早日金榜题名。 于是,宝玉就悲剧了。 三天期限一过,宝玉就要去进学了,可他十分的不愿意,便央着贾母容他多休息一天。可便是多了一天又如何?昨个儿便是正日子了,贾政大清早便去上衙了,等傍晚回来一看,宝玉还赖在荣庆堂,当即就举着藤条杀过来了。自然,有贾母在,藤条是注定落不到宝玉身上的,却仍逃不过一场闹腾。 而今个儿…… 王熙凤忽的脚步一顿,抬眼看向平儿:“我怎么记得,今个儿是休沐日?” 虽说贾赦、贾琏父子二人皆只有虚职无需上衙,可当初尚未出阁前,王熙凤的叔父王子腾却是极有才干的。虽说王熙凤同这位叔父也并不是很熟悉,可休沐日的算法,她却是很清楚的。 自然,平儿也清楚:“回奶奶的话,今个儿确是休沐日,不过二老爷未必在府中,也许他有要事要办?” 明摆着是不可能的,贾政的官职倒是实缺,却并非王子腾那般重要。别说休沐日忙碌了,纵是平日里,也多半都是一杯清茶闲坐一天的。休沐日的话,他只会待在家中同门客们探讨学问。 ……当然,今个儿也许改成了探讨宝玉的进学问题。 王熙凤苦笑着摇了摇头,愈发加快脚步往荣庆堂赶去。也许凑合,当王熙凤快走到垂花门前时,却目睹了贾府那对模范夫妻的争吵。 “……为人媳,你不曾好生尽孝;为人母,你不曾好生照顾儿女;为人|妻,你不曾遵照我的话行事。王氏,你够了罢?我尚不曾说你苛待妾室庶子庶女,你好歹先将前 面这些做好!哼,好自为之!” 准确的说,这并不是争吵,而是贾政单方面撂狠话。王熙凤并不清楚前头发生了何事,不过从她听到的话来看,她仿佛错过了最精彩的戏份。 “姑母,怎的不进去?难不成是我来迟了,竟是散了?”王熙凤并不往四下躲藏,而是直接往里头走去,且依然是人未到声先到。 “哼!”贾政拂袖而去,并不往王熙凤处看一眼。 “凤哥儿来了,却是不曾迟了,你同我一道儿进去罢。”王夫人转过身子,许是因为面上的妆太厚重了,并不能十分看出她此刻的脸色。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城府太深,以至于面上不露分毫。 “好,姑母您先请。” 一进入荣庆堂,王熙凤就觉察到了气氛有异。 贾母满脸的怒容,看向伏在自己膝上的宝玉时,却带着满腔的怜爱。李纨和探春惜春站在靠近碧纱橱的地方,邢夫人和惜春则站在另外一边,却皆似外形不同的摆件。倒是湘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袖着手立在贾母身边,俏丽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惶。 王熙凤只扫了一眼,就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当下便笑着迎上去:“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宝兄弟同云妹妹争糖儿吃?唉,宝兄弟,不是我说你,既是唤了一声妹妹,你就稍微让着一点儿,大不了回头我补给你。” “凤姐姐你又埋汰我!”宝玉不干了,红着眼圈指控王熙凤,“我才不会跟姐姐妹妹们抢东西,我只是不想同那迂腐的贾雨村做学问!便是真要做学问,我也宁愿进族里的学堂。对了,薛家哥哥也要同我一道儿,偏老爷不干,硬要我留在家中进学。” ☆、第039章 族学?薛蟠? 宝玉的话让王熙凤有着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恍惚变成了哭笑不得。王熙凤本就是个聪慧的女子,加之这其中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手笔,想通这一切并不难。 前世,王熙凤并未刻意疏远宁国府,相反她还数次受邀往宁国府做客。她还记得,曾有一次带着宝玉一道儿去宁国府,在那里宝玉结识了秦可卿的娘家弟弟秦钟,俩人相谈甚欢,没多久就一道儿入了贾府的族学。 却正应了那句话:‘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至于薛蟠,在薛家投亲后不久,也去了族学里,就是不知晓到底是去进学的,还是去学那些腌臜事儿。 可这一世,王熙凤早早的就同宁国府撇清了关系。面对贾蓉,她冷脸相对,面对秦可卿,则故意将话题撇开,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同宁国府有一丝一毫的攀扯。如此一来,宝玉自是没机会认识秦钟,也不会为此而主动要求去族学,更不会遇到被间接改变了命运的贾雨村…… 想通了这一切,王熙凤内心唏嘘不已,所幸她有颇有城府,当下笑着望向宝玉:“宝兄弟,这族学虽是好的,可再好也没有老爷专门为你请的先生好罢?虽说我是没上过族学,可想也知晓,十几个学生一个先生,便是先生学问再好,能顾及到所有人?” 王熙凤的话自是很有道理,邢夫人等充当摆件的人暂且不提,至少贾母和王夫人皆是一脸的赞同。 可惜,宝玉却是万分不情愿:“凤姐姐怎也这般说?咱们家自然办了族学,就定是极好的。旁人既能学,我为何不行?还有薛家哥哥,他也想入族学。” “蟠哥儿想入族学自是没问题,可宝兄弟又何苦舍弃名师往族学去呢?”王熙凤苦口婆心的劝着。 其实,站在王熙凤的立场来看,她是不希望宝玉太上进的。可问题是,同宝玉比起来,贾雨村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王熙凤可没忘记,前世的贾雨村补缺之后,不仅帮着薛蟠抹平了人命案子,还帮着贾赦夺了那石呆子的扇子,更不说后来贾府落魄之后,他还趁机落井下石!若是可以的话,王熙凤宁愿贾雨村成为宝玉的先生,总好过让他出去害人性命。至于宝玉会不会因此上进……凭良心说,王熙凤不大相信贾雨村有这个本事。 “不不,我就要去族学!凭什么贾家的子嗣都能去,偏不让我去?不行,我就要去族学!就去!” 王熙凤沉默了,纵然不曾重生,她也知晓 宝玉的性子有多拧。王熙凤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让宝玉就此改变主意,她倒是比较相信贾政的棍棒教育,也许狠狠的一顿毒打之后,宝玉能老实一段时间? 事实跟王熙凤猜想几乎完全一样。 在所有人轮班劝解都不成的情况下,被惹毛了的贾政终于再度动怒。当天晌午过后,趁贾母午后小憩的机会,贾政亲自动手将宝玉从荣庆堂拖走…… 据说,过程极为惨烈,然而这却不是结局。 宝玉最终也没去成族学,而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书房里听贾雨村授课。不是他想通了,而是贾政就坐镇在书房之中。并且还言明,往后但凡休沐日,他都会陪着宝玉进学,若不是休沐日,则在放衙后,亲自审阅宝玉一日所学。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王熙凤笑趴在了炕上。头一次,她觉得贾政也不是那般一无是处。 可问题是,贾政是如愿以偿了,贾母却是愤怒至极。 “混账东西!他可曾将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竟带着小厮冲到了我这儿截人!好好,左右他也不曾将我放在眼里,索性离了这地儿,往金陵去!”贾母是真的气狠了,一叠声的唤鸳鸯收拾东西,看着情形竟是连一日都忍不住,欲即可启程。 鸳鸯自是不敢违抗贾母的命令,只得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让小丫鬟赶紧去唤王夫人和王熙凤。事实上,她心里也隐约有些责怪贾政。 却说贾政将宝玉从荣庆堂截走时,并未闹出太大的动静,以至于睡在最里间的贾母根本就没有听到动静。可这种事儿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待贾母午憩醒来后,还未穿戴妥当,便已让人唤了宝玉,试图继续劝他听从贾政的吩咐。结果…… 王夫人和王熙凤几乎同时赶到了荣庆堂。自然,俩人都已知晓了事情经过,连贾政在书房里说的话,也都打听到了。不过,在贾母面前,俩人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 “哟,老祖宗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就恼上了?可是因着我最近几日没在老祖宗跟前说话?哎哟哟,却是我的不是,我还道有云妹妹陪着,老祖宗不会惦记我,该打该打!” “凤丫头你少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哼,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我又不曾说不让宝玉进学,为何要这般做?好生劝着一些不成吗?宝玉多好的孩子,你们竟、竟……” 贾母看起来是真的被气狠了,王夫人虽知此事乃贾政一意孤行,却更明白自己是免不了被迁怒了。 因而,王夫人只低头沉默不语,盼着贾母早些消气。 “老祖宗快消消气,鸳鸯,还不快去斟茶。”王熙凤笑着挨了上去,假意伸手往自己面上打,“瞧我,还道是老祖宗想我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唉,老祖宗,您也别生气了,多大的事儿呢,左右咱们都盼着宝玉好生进学,将来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去哪儿进学,还不都一样?再说了,宝玉这孩子,自是聪慧过人,可有时候到底还是贪玩了一些。我是想着,与其让他整日里想着看戏听曲,还不如寻个严师教导着。我也知晓老祖宗这是不放心,生怕宝玉又挨了打,不过这事儿我却是可以做担保的。” “哼,你个凤丫头又瞎说,你怎么做担保?宝玉的先生又不是琏儿。”贾母仍是满脸怒容,不过同王熙凤说话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 王熙凤继续往前凑,还学着以往未出阁时那般,坐在贾母跟前的脚踏上,撒娇般拉着贾母的褂子,道:“老祖宗又糗我,琏二爷才不听我的。倒是宝玉这事儿呀,老祖宗不就是担心宝玉又挨打吗?放心罢,宝玉的先生是贾雨村,可不是咱们那位二老爷。只要回头叮嘱他好生教导宝玉,并在二老爷跟前说些好话,宝玉不就无事了?” “我是因着这事儿动怒?凤丫头,你少将话题岔开!宝玉进学是好事儿,我是气那混账东西硬将宝玉从我这儿带走!哼,上次已经打了一回,老二媳妇儿还把宝玉带回荣禧堂去养着,探春那丫头竟还帮着说话!这倒是看出来是亲的了,敢情你们都是一家子,就我这老婆子是外人!” 贾母越说越气,说到最后,竟完全不提宝玉进学一事。王熙凤心知贾母所怒的并不是宝玉进学一事,而是贾政不将她放在眼里。偏生,贾政乃贾母亲生骨肉,先前已因着毒打宝玉一事痛骂了一场,如今便是再怒,也不好骂得太过火。这不,倒霉的却是旁的人了。 所幸,贾母在怒骂一通出了气后,摆手让她俩离开了,也不再提归整东西往金陵去一事,这事儿便算是暂且揭过了。 只是,真的如此吗? 出了荣庆堂,不等王熙凤同王夫人说话,就见后者匆匆离开。王熙凤在心里偷笑一声,想来这一次王夫人是被骂狠了,也不知她会如何作为。 “奶奶!”平儿一脸慌乱的跑来,见四下皆有丫鬟,只道,“奶奶,咱们院里出了些事儿,您快些回去罢。” “出事?” “奶奶,别说这般多了,快回去,出……出大事儿了。”平 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凑到王熙凤耳边,压低声音道,“琏二爷惹了事儿,如今人家寻上门来了,竟、竟……”咬了咬牙,平儿到底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听着是说有孕了。” ☆、第040章 平儿的声音很轻很轻的,轻得如同羽毛抚过一般,王熙凤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原本那句轻声细语也变成了惊雷。 “你说什么。”王熙凤本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暴怒,会恨得冲到贾琏面前亲事撕了他。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甚至在说出这话时,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平儿浑身一颤。 “罢了,先回去罢。”王熙凤无意为难两世都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当下便摆了摆手,也不等平儿,转身径直往回走。王熙凤的院子就在荣禧堂的右后侧,离贾母所在的荣庆堂亦不远。往日里过来请安,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可这一次,王熙凤却花了足足一倍的时间。 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平儿更是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跟随在王熙凤身后,同往日里只落后小半步不同,此时的平儿恨不得离王熙凤越远越好。 一盏茶的时间后,王熙凤终于回到了院子里。 熟悉的院子里多出了几个不熟悉的人,王熙凤丹凤眼一扫,便将院子里的情形皆看在了眼里。 贾琏并不在此。 “丰儿,去收拾下东西。带上小红、唐嬷嬷,一道儿领着巧姐往东院那边去。记得,没有我的吩咐无需回来。”王熙凤并未直接对院中人发难,而是向着廊下无措的丰儿朗声吩咐着。 丰儿比平儿更不如,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头都不敢抬,低声应了一句便急忙的往东屋里去了。不多会儿,唐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的巧姐,丰儿、小红带着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了院子。 直接一行人走得没影儿了,王熙凤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正堂门口的廊下,两道柳叶眉往上挑了挑:“平儿,还愣着作甚?搬椅子,沏茶。” 平儿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王熙凤所吩咐的所有事情后,带着无限的恐惧,战战兢兢的站在了王熙凤的身侧。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平儿更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丰儿,她太了解王熙凤了,总觉得接下来会有惨案发生。 王熙凤并不曾进入正堂,而是直接坐在平儿刚搬来的黄花梨高背椅上,手里捧着平儿刚沏好的上等大红袍,带着谜一般的微笑望着院中之人。 来人共有仨。打头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王熙凤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了目光。后头又有两人,一个是年约十四五岁的青涩小丫头,另一个则是二十岁上下梳着妇 人头的美娇娘。 “说。”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字,王熙凤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美娇娘,语气虽然平静,却透着阵阵寒意,“听不懂吗?我让你说!” 那美娇娘冷不丁同王熙凤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对上,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软倒在地。 “琏二奶奶好生厉害,真不愧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打头的老妇人原是知晓王熙凤此人的,可想着左右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丫头片子,便是荣国府的主子又能如何?不曾想,才打了个照面就被唬住了。幸而她年岁大了,经历也不少,愣住撑住了。可她是撑住了,跟随她来的儿媳和女儿却是都被吓得不轻。女儿舍不得骂,那老妇人便回头狠狠的剜了儿媳一眼,旋即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看向王熙凤,“琏二奶奶,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这聘礼又当是什么个成算?” 王熙凤微微眯着眼,只她这般作态看起来却比怒目圆瞪更为吓人,便是那老妇人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琏、琏二奶奶,琏二爷做下了此等丑事,您可不能不承认。虽说您是当家奶奶,咱们只是平头百姓,可人不能昧着良知做事的。我家女儿是不如琏二奶奶您尊贵,却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您……”老妇人的声音徒然间戛然而止,只因王熙凤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老妇人甚至有种自己即将被凌迟的感觉。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到一边儿去!”王熙凤冷笑一声,“哼,好人家的闺女?你倒是同我说说,好人家的闺女怎么就能这般没脸没皮不明不白的跟爷们鬼混?爷们拴不住裤腰带你也跟着不要脸?一脸的狐媚样儿,自个儿犯贱凑上去,捧着爷们的臭脚丫子舔着,这会儿竟还敢到我面前要体面?放你娘的屁!” 王熙凤狠啐一声:“呸!见你们这些个下贱胚子,我还嫌污了自己的眼,滚!” 老妇人惊得浑身直颤,饶是她自认为见多识广,也是头一次看到像王熙凤这种女子。怪道外头有传言荣国府这位琏二奶奶是个母老虎,琏二爷则是个被降服住的纸老虎!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老妇人犹想再辩解两句,却不提防王熙凤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向她掷来,幸亏她躲闪及时,茶盏只是擦着她的额头飞了出去,饶是如此她也被吓得不轻。然而,老妇人虽然躲过去了,原先就瘫倒在她身后的美娇娘却遭了秧。被茶水淋了一头一脸自是不算什么,可头顶却被茶盏狠狠砸中,虽不至于头破血流,却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老妇人见状,原被吓得有些 推却的心,这会儿却又热乎起来了,忙扶住那美娇娘,指着王熙凤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王熙凤却不乐意陪她玩儿了:“我乏了,平儿,送客!” 平儿哪里敢违背王熙凤的意思,忙上前试图将人往外推,可显然老妇人很不愿意配合。 王熙凤又是一身冷笑,看也不看在院里折腾的几人,转身便往屋里去了。外头的狐媚子她并不在意,折腾人的手段她也并不缺,可有些事儿她却是要好好想一想了。譬如,贾琏这个男人还能不能要,以及该给予怎样的教训! 可注定王熙凤是得不到清静的。 邢夫人和迎春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刚离开不久的丰儿。一进院子,邢夫人便已经恶狠狠的瞪向院中的三人:“哪来的狐媚子,老的小的都不成样子,索性拿了老爷的名帖统统送到衙门去!”迎春虽不曾言语,目光却也死死的叮嘱那三人,满脸的厌恶。 听得院里的动静,王熙凤真的很诧异。只是邢夫人到底是她正经婆母,纵是此刻的邢夫人是特地赶来笑话她的,她也只能先笑着面对,回头再暗地里报复。幸而,听这话邢夫人显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怎么就惊动大太太了?丰儿,我让你领着巧姐去东院暂住,没让你惊饶大太太安静罢?”王熙凤复又从屋里走出去,瞧了眼院中的情况,笑着走向邢夫人,“好太太,您怎么来了?迎春妹妹也来了?走,别理会这些个腌臜人,咱们屋里坐。” “琏儿媳妇儿……”邢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熙凤连扶带搀的送到了正堂里,又听得王熙凤一叠声的让人备茶点,只得暂时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想着等待会儿坐下来了,再好生说道说道。 可惜,王熙凤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太太平日里忙碌得很,除却能在老太太那儿见上一面,竟是寻不到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如今倒是好,咱们好生亲近亲近。”又道,“我原是怕惊到了巧姐才让送到太太那儿的,可不是想吓唬太太。” “我可没你说的那般胆小。”邢夫人仔细打量着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她自是知晓王熙凤善妒,当初刚进门的头一个月,就以雷霆手段将贾琏身边所有的俏丫鬟尽数打发了出去。虽说后来王熙凤确实做主提拔她身边四个陪嫁丫鬟,可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平儿一人。前些日子邢夫人也听说了,王熙凤似乎正在替平儿谋划亲事,仿佛是打算连平儿也给打发了。如此善妒的一个人,能接受今个儿的事儿? 忍了又忍,邢夫人终还是没忍住,拉过王熙凤的手,满是爱怜的开口劝道:“琏儿媳妇儿,你也放宽心,这爷们就没有不爱偷腥的。你仔细些,别着了道就成,旁的事儿……就随他去罢。” “好太太,真没事儿。”王熙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反过来安慰邢夫人,“别理丰儿那碎嘴丫头说的话,没影儿的事儿也值得大动肝火?再说了,便是真的又如何?大不了花几个小钱买下来,回头再发卖出去便是了。” 邢夫人又仔细瞧了一番,见王熙凤确实不曾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当下便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得了信儿的时候,她的心跳得有多厉害,生怕王熙凤一时冲动将事儿给闹大了,届时只怕所有人都会怪王熙凤善妒,而不会去追究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万幸的是,王熙凤很平静,邢夫人也终于放下心来了:“好好,本就是小事儿,我只怕你一时气性上来,把小事儿给闹成大事儿了。对了,你也别怪丰儿了,这事儿是我诓巧姐身边那伶俐的小丫鬟才知晓的,丰儿不是那等嘴碎的丫鬟。” 巧姐身边伶俐的小丫鬟? 只一瞬,王熙凤就知晓了邢夫人说的是谁,当下就一叠声的笑骂起来:“是小红那个小丫头片子罢?啧,她爹娘倒是老实巴交的,她倒好,最是能说会道,竟拿这些事儿去烦扰太太,该打!”见邢夫人惊奇,王熙凤又添了一句,“小红是林之孝的闺女,太太不知晓?” 邢夫人笑道:“林之孝有个闺女我倒是知晓,却没见过真人。不过……他那闺女叫小红?我怎的记得不是这个名讳呢?” “原叫林红玉,倒是同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林妹妹名讳相似。”思及黛玉并不喜欢这般比较,王熙凤忙改口,“只伶俐是伶俐了,却仍是不及林妹妹的一星半点。” “那自是不同的。”邢夫人想了一遭,终恍然大悟,“是了,那孩子原是叫红玉,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请宝玉原本那位先生帮着起的,没想到后来给改了。” 宝玉那位先生原就是待在荣国府的,先是教导了贾赦、贾政兄弟俩,后又教导了贾珠和贾琏,最后才轮到宝玉。只是先生到底年岁大了,终还是在一个月前递了辞呈回乡下去了。至于小红改名的缘由,却是不消多说了,也是多说无益。 王熙凤自是心领神会,刚想开口说点儿别的,就见平儿低着头走了进来,当下冷着脸道:“都走了?” “回奶奶的话,我让人将他们从后门丢出去。”平儿不欲就此事多言,只略提了一句,便岔开 话题说要去瞧瞧别处可曾听到消息了。王熙凤知晓她这是想给贾琏通风报信,当下又是连着几声冷笑,思及平儿对她最是忠心,便是偶尔通风报信,也俱是为了她好,索性不予理会,示意她随意。 见状,邢夫人倒是又诧异了一回,只她也知晓王熙凤不欲多谈此事,当下便拉过迎春道:“琏儿媳妇儿……” “太太唤我凤丫头便是,何苦这般见外?说起来,咱们才是正经的一家人,若不是东院儿太小了,我倒想搬过去。不过也亏得有迎春妹妹帮我和二爷孝顺老爷太太,不然我可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邢夫人最喜欢旁人给她面子、表示亲近,可惜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太低了,低到连王夫人房里的小丫鬟都敢给她脸子瞧。幸而,她如今有闺女,有媳妇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女,“那我唤你凤哥儿好了。凤哥儿,你这妹妹虽不是我生的,可跟我住了些日子,却是格外的投缘。我想着,要不索性将她记在我的名下?” 生怕王熙凤反对,邢夫人又赶紧添了一句:“不过这事儿也不急,待回头得空了,咱们再好生商议商议。” 王熙凤倒没有反对的意思,只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这种事儿倒是轮不到她来说话,略想了一遭,便道:“这种事儿还要看老爷太太的意思,咱们都是做小辈儿的,可不敢置喙。” “好好,那得空再说。”邢夫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事儿,多半还是同迎春有关,间或也聊几句今个儿早上请安时的事儿,话里话外的,隐约带出了一些对王夫人的不满,王熙凤听得很乐呵,偶尔还会附和几句,倒是让邢夫人喜不自禁。 这一说,便是大半个下午。 待傍晚时分,王熙凤同邢夫人、迎春一道儿往荣庆堂请安。贾母似是没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因着早些时候宝玉的事儿,神情有些蔫蔫的,只略说了几句话,便想让人唤晚膳。倒是王夫人,打从一看到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异样,见贾母并不曾发觉,她索性半红着眼圈,上前拉过王熙凤:“凤哥儿你无事罢?唉,琏哥儿也太过了,放着府上好好的丫鬟不要,怎就跑到外头去了……哟,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儿,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王熙凤向着王夫人温柔的一笑,看得王夫人心里一突:“二太太,我自是无事。这不,我打算给平儿寻一门好亲,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至于琏二爷……左右还是要寻个好丫头的,二爷给我省心我自会记得二爷的好。” 神情没有问题,语 气更是平常,可两者结合到了一起,配上这明显不符合王熙凤风格的话,王夫人一时间完全不知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才算妥当。 却听贾母冷声道:“到底什么事儿?琏儿怎的了?” “老祖宗,无事的。回头我让琏二爷来您这儿请安,好生学学宝玉的孝道。对了,宝玉呢?” 王熙凤不留痕迹的祸水东引,眼睁睁的看着贾母厉声询问宝玉为何还不过来,是否又挨骂或是又挨打了。王夫人吃不准王熙凤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见贾母真恼了,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却仍免不了受一肚子的冤枉气。 晚间的请安就在众人各自的思量中结束了,王熙凤带着平儿回了院子,才刚到院门口就听到贾琏高声唤着要茶要水,一瞬间,王熙凤笑得杀气凛然。 ☆、第041章 完全不理会已经抖成梭子的平儿,王熙凤仪态万千的进了内室,带着无限风情走到了贾琏跟前,柔声道:“琏二爷。” 贾琏一脸的错愕。 王熙凤却并未就此放过他,欺身上前,一手压住他的胸口,一手却拨弄着耳后的发丝:“二爷忙活了一天,可是累了?渴了?饿了?今个儿便由我来伺候您,可好?” “凤哥儿?”贾琏试探着开口,他完全不清楚王熙凤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却依然感受到了来自于王熙凤的森森恶意。哪怕此时此刻的王熙凤笑得异常温柔,却掩盖不了那温柔的表象下隐藏着的阵阵杀气。 “怎么,琏二爷瞧不上我这个黄脸婆,想换个人来伺候?”王熙凤挑了挑眉,以往她做这个动作时,总是充满了魅惑之情,唯独今个儿却透着一股子寒意,“嗯?” 贾琏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不是馋的,纯粹是被吓的。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平儿,以往每次王熙凤同贾琏有了矛盾,平儿都会充当缓和剂,贾琏盼着今个儿也是如此,不想等他望过去时,平儿却如同受惊过度一般,一下子窜到了门外。 “琏二爷不想说点儿什么?放心,咱们到底夫妻一场,又有巧姐,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也不是不可以退一步。” 这是王熙凤琢磨了半天得出的最终法子。前世临死前,她算是看透了一切,只想着替巧姐争取个未来。重生后,她所做的一切也皆是为了巧姐,虽存了些同贾琏好好过日子的心,可这是建立在贾琏不混闹的前提下。倘若贾琏依旧如同前世那般只顾着偷腥,那她也无所谓,夫妻不一定要交心,也可以相敬如“冰”,只要她的巧姐好好的。 王熙凤这般想着,也一直认真的注视着贾琏,耐着性子等他给予最终的答案。只是,在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却隐隐还透着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奢望…… “凤哥儿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贾琏被王熙凤盯得心里直发毛,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似乎自己的反应会决定未来,因此他并不敢贸贸然的开口,只是忐忑不安的望着王熙凤,眼见王熙凤的眸色愈发深沉,贾琏索性自暴自弃的道,“就算你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罢!” “我乏了。” 撂下这句话,王熙凤也没唤人洗漱,便自己卸了钗环,脱了大袄直接躺下了。她是真的乏了,并非身子骨累,而是心头搁的事儿太沉重,以至于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了。她承认她是妒妇,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 !不过,她也可以学着放手,就从今个儿开始! 在王熙凤怀揣着满满恶意入睡时,贾琏却在片刻的愣神后,起身去外头寻平儿了。 平儿觉得自己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明明马上就可以出门子,偏贾琏却闹了这么一出。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事儿隐下来,可人家都寻上门了,也不知哪个混账东西给了方便引到了跟前,等她知晓的时候,轰都轰不走了。平儿索性一咬牙,直接将此事告知了王熙凤,本以为王熙凤定会同以往那般大闹一场,将人责打一顿,甚至直接打死…… “琏二爷,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要是奶奶像往常那样生气,或许还有救,可奶奶她从知晓了这事儿后,就一直憋着,我看着都心里发毛。劝是没法劝的,二爷要么就将那事儿给处理了,要么就等奶奶慢慢消气。” 平儿没打算瞒贾琏,一见他从内室出来,没等他开口询问,就竹筒倒豆一般全说了,甚至还顺带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二爷您确是有些过了,便是添人,也应当从府里挑。” 贾琏:“……”知晓平儿不会刻意欺瞒,可贾琏想破头也没想出那所谓的美娇娘究竟是谁。有心同王熙凤解释一番,又发现王熙凤早已眉头紧锁的入睡了,辗转反侧了半宿,贾琏最终还是没忍住唤醒了王熙凤。 王熙凤怒目圆瞪:“这么迫不及待,怎不去外头寻小骚狐狸?去呐,我可不敢担那妒妇的名头,你尽管去,以后我要是再管你,我就是傻的!” “奶奶你先别生气,咱们好生合计合计。我这都想了一宿了,还是没想起那人,不会是弄岔了罢了?”贾琏知道自己原先是混了点儿,可就像平儿说的那般,他一般是不会去弄府外的人。虽说也有去过那秦楼楚馆,可显然平儿口中的美娇娘是个良家女子,所以……到底是谁呐?! 既然想破头都没想出正主儿,贾琏坚定的认为,那一定是不存在的!可惜王熙凤全然不听他的说辞,转个身依然睡得喷香,徒留他继续辗转难眠,睁眼捱到天亮。 外头的天色才蒙蒙亮,平儿却已进屋唤了:“爷,奶奶,出事儿了,昨个儿那人闹到了老太太跟前,这会儿已经哭上了。” 贾琏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王熙凤也迷迷瞪瞪的醒来,两人对视一眼,最终王熙凤恶狠狠的甩掉被褥,起身梳洗装扮。不多会儿,俩人便匆匆往荣庆堂赶去。 “混账东西!是谁放她们进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东西,尽知道勾搭爷们,还有脸上门 要说法?哼,没羞没躁的东西!”贾母昨个儿便不曾休息好,今个儿天还未亮就被闹醒,自不会有甚好心情。再一个,贾琏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虽没宝玉重要,却好歹也是她的嫡亲孙子,眼见不清不白的女子勾搭贾琏,她怎能不气? 王熙凤和贾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老祖宗,快别生气了,您是什么身份的人,同这等下贱胚子生气没得跌了身份。鸳鸯,还不快扶老太太歇着去,府里的管事也是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还要不要差事了?”王熙凤已经放弃了贾琏,自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恼火,见贾母气得厉害,忙上前安抚着,看也不看同来的贾琏,更不会将目光施舍给无关紧要的人。 贾母闻言愣了一下,一面看向王熙凤,一面奇道:“凤丫头你……这事儿都是琏儿的错,你别伤心,老祖宗给你做主!” “哟,瞧老祖宗说的,我伤心甚?其实,这事儿也怪我,先前想着平儿对我忠心耿耿,这些年也辛苦她了,盘算着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再备下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没曾想,琏二爷竟是舍不得了,也不同说道,而是偷摸着寻了新鲜人。这也没甚,二爷既是喜欢,收了便是。我以往是小气了些,如今也算是想通了,没的整日里为了这些个小事闹脾气。”王熙凤素来能说会道,若是存了心,那真的是死的都能被她给说活了。况且,这回她说的也不算是谎话,反倒是因着放开了,透着一股子大气。 “凤丫头你是说真的?” “自是真的。老祖宗放心,往后我再也不管琏二爷纳妾了,我定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儿。” 贾母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王熙凤面上却无半丝醋意,倒是放下心来,笑着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该管的时候还是得管,省得到时候腥的臭的都往府里拽,好好的爷们都让给教坏了。” “是,老祖宗您说的是。”王熙凤笑颜盈盈眉目如画,可惜这副模样看在贾琏眼里,却让他如坠冰窟。尤其是,当贾琏清晰的看到王熙凤面上没有丝毫醋意时,更是浑身僵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却听贾母又道:“罢了,凤丫头既然都允了,那就带回去罢。琏儿,这嫡妻才是立家根本,通房丫鬟不过是个摆件玩物,切不可太过费心费力。” “老祖宗您教训的是。”贾琏压抑着心头的惊涛骇浪,艰难的吐出了这句话。之所以惊骇万分,却不单单是因为王熙凤有别于以往的神情,更是因为他 直到这时才发现,此刻跪在屋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他!根!本!就!不!认!识! 倘若说王熙凤的冷漠神情刺痛了他的心,那么后一个发现却是让他真正的惊骇欲绝。他不认为是自己弄错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强忍着战栗,贾琏顺着贾母的意思,将那女子带回自己的院子。只是,等他带着女子走出荣庆堂时,王熙凤早已大步走远,竟是不曾等他片刻。贾琏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的挪动着双腿,慢慢的走回自己院子。 “琏二爷……” “闭嘴!你信不信爷立刻能弄死你!”贾琏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却是带着满腔寒意,吓得那女子登时拿手掩住嘴,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贾琏冷笑一声,“爷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可你最好明白,你的小命捏在爷的手上!” 那女子原还只是做做戏,及至听了贾琏后头那话,才真的怕了起来。贾琏自不会弄错人,她也确实是受人指使,可指使她的人却告诉她,贾琏是个贪图美色之人,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想那么多?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哼!”回了院子,贾琏立时撇下那女子,径自回了房中。 内室里,王熙凤半倚靠在炕上,眯着眼睛正补眠。贾琏的脚步声,她自是听得出来,却并不打算理会。可显然,贾琏并不那么想。 “凤哥儿,如果我说,我是被人陷害的,你信吗?” 王熙凤仍不曾睁眼,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轻声道:“陷害?琏二爷是同我说笑吗?还是拿我当傻子耍?” 贾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若是王熙凤此时睁眼,定能看到他眼底里的屈辱。可王熙凤这话也没错,任谁都不会相信贾琏是被人陷害的。拿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来陷害贾琏?图什么?贾琏是男子,荣国府又向来对这种事儿宽容,只要贾琏别抽风到休妻另娶,区区纳妾而已,便是王家也寻不出错来。 可问题是,他真的是被陷害的! “凤哥儿!”贾琏恼火的低吼着,他知道他的话很难令人信服,可这却是真的。他承认他对美貌女子没甚抗拒力,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脑子。更别说,外头那女子根本就不是他钟爱的哪种类型。 “琏二爷还想怎样?”王熙凤终是睁开了眼,略带恼怒的道,“我都已经在老祖宗跟前作出那番保证了,二爷你还不满……” 王熙凤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她想过贾琏会有什么反应,却从未料到过他竟会带着这般不堪和屈辱瞪着自己。当下,王熙凤有点儿卡壳:“二爷这是,又改了心意?也成,不喜就算了,回头换个喜欢的就成。无妨的,老祖宗不会怪罪的。” 贾母自不会怪罪,只因她素来将小妾通房看做是摆件玩物,又怎会因贾琏的喜新厌旧而怪罪呢?只怕还觉得贾琏甚为有魄力,不为儿女情长折腰。 “凤哥儿,琏二奶奶!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贾琏浑身战栗着,他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怒,明明在昨个儿刚听到这事儿时,心底里还有些发虚,唯恐是自己以往做过的混事儿被发信了,可今个儿……在看到王熙凤不同于以往的神态做派后,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放在火上烤一般,心里纠着痛,身上却在冒着火,恨不得将这个没心肝的女人丢出去! 等等,没心肝?贾琏眼底里闪过一丝痛楚,身子忍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面上更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明白了,这个女人没心肝! 又或者,曾经的王熙凤对他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对所有窥视他的女人散发着恶意,他未娶妻前的大丫鬟,娶妻后的数个通房,以及时不时在外头招惹的女子。在那个时候,王熙凤每发现一个便会愤怒得不能自抑,就仿佛打翻了陈年醋坛子…… “琏二爷,您想让我怎么做?”王熙凤何等聪慧之人,先前不过是一叶障目,又或者她被前世的贾琏伤得太深了,再又一次伤害后,她不愿意信任贾琏。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没长脑子,没长眼睛! 贾琏此刻的愤怒已经说明了他的无辜,而眼底里的那丝伤痛,却是在控诉她的无情。 呵呵。 “罢了罢了,既然二爷不喜欢外头那女子,我将人轰走便是了。若还不……我将平儿留下?还是将丰儿开脸给二爷您收在房中?再不然,我去向老祖宗讨要个好丫鬟?”王熙凤心平气和的同贾琏探讨着,心底里却比喝了陈年美酒还舒爽,满心满眼就只有一句话。 你琏二爷也有今天! “王熙凤!” ☆、第042章 “琏二爷还有甚吩咐?唉,我也知晓以往的做法错了,二爷您放心,从今往后我定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再不胡乱吃飞醋了。”王熙凤略动了动,将一半身子依在炕桌上,面上再无以往的肆意嚣张,有的仅仅是温柔似水,“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你你!”贾琏怒容满面的伸手指着王熙凤,这要是搁在往日里,王熙凤早就跳起来跟他吵跟他闹了。其实,吵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在意。若非因为在意,若非爱得太深,谁耐烦管那些个破事儿?贾琏原觉得王熙凤旁的都好,就是那泼辣霸道的性子让他尤为不喜。可直到这会儿,他才愕然发现,王熙凤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爱他了,爱到忍不住想要独占他,爱到容不得俩人之间出现任何一个外人。 可今个儿…… 冷不丁的,贾琏想起了东院的贾赦和邢夫人。虽说他们是一对半路夫妻,可从邢夫人进门至今,却是从未跟贾赦吵闹过,连拌嘴都不曾。以往,贾琏觉得这样挺好的,可如今仔细一想,这俩人根本就毫不在意对方!贾赦满心都扑在美妾身上,邢夫人则一门心思的捞钱,俩人看似和睦,实则冷漠如斯。 一想到将来自己和王熙凤也会变成表面和睦内里陌路的夫妻,贾琏只觉得心底里一阵阵发寒。 “凤哥儿,你真的同意外头那人进门?”贾琏指着王熙凤的手指都在发颤,面上的怒容却是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寒霜。 王熙凤愣了一下,凭良心说,进不进门真没太大关系,以她的心性,若真容不下那人,待进了门之后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将人悄无声息的弄死。君不见前世尤二姐这般得宠,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悲凉死去的下场。 “好好!你真是太好了!”见王熙凤没有回答,贾琏还道是王熙凤真的已经彻底放弃他了,一时间心头纠着疼,嗓子眼里更是干涩得难受。偏他打小娇生惯养,便是没宝玉受宠,也是不曾吃过半点儿苦头受过丁点儿挫折,更不愿意在王熙凤面前示弱,索性狠了狠心,拂袖离开。 结果,才刚走出内室,贾琏迎面就碰到了平儿,遂想起王熙凤方才那话,更是怒气冲天:“左右你们都不信我,索性我走!” 平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琏大步流星的走出外厅,忽的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却是真唬了一大跳,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瞧:“琏二爷……呃。” 院子里,方才同贾琏一道儿回来的那女子,此刻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一脸 痛苦的捂着胸口。 “平儿,怎的了?二爷打你了?”内室的王熙凤也被这声儿唬了一跳,她是真没想到自己偶尔装一次贤惠大方,却将贾琏气成了那样。若光生气也就罢了,偏贾琏还拿旁人出气。唯恐平儿挨打,王熙凤匆匆走出来,自然见到了院子里的惨案。 是真的惨案。 贾琏同贾珠、宝玉兄弟不同,许是因为贾赦对他并不抱有任何期望,贾琏小时候虽进了学,却从未用功过。倒是因着天性好动,加之贾家原是武将出身,倒留下了不少家将。贾琏功课不成,骑射倒是很不错,武艺虽无法同真正将士相比,却比之一般的纨绔子弟要好上太多了。 试想想,一个武艺不错的壮年男子,盛怒之下用尽全力的一脚……吐血都是轻的,别踹断几根肋骨已经算是幸运了。 王熙凤:“……”无需再费劲调查真相了,她家琏二爷绝对是被人陷害的! “奶奶,如今可怎么办?这人却也算是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的,万一活不过今晚,岂不是白污了奶奶的名声?”平儿在短暂的惊吓之后,立刻发挥了她忠仆的特质。同王熙凤的名声相比,那女子的死活平儿完全不曾放在眼里。 “又不是我干的,怕什么?”王熙凤低头思量了会儿,嘴角往上翘着,笑容越来越甚。 “奶奶?”平儿本就站的离王熙凤极近,自是看到了她面上的笑容,忍不住心中打鼓,又想起贾琏先前古怪至极的举动,愈发忐忑起来,“奶奶,咱们那位琏二爷这是怎的了?您都在老太太面前应下了,他怎还生气?” “是呀,我也正纳闷呢。平儿,你说我原先是个醋坛子,最是容不得那些个小贱蹄子在我跟前放肆,可今个儿我都认了,也在老太太跟前保证了以后都不胡闹,怎的二爷还生气呢?唉,我是愈发不明白二爷心里在想什么了。”王熙凤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一副愁容,连连唉声叹气,“我都不生气了,真不知晓爷这是在生哪门子气。” 平儿附和的点点头,今个儿简直就像是贾琏和王熙凤调了个儿,明明就是贾琏偷腥被发觉,不心虚不讨饶也罢了,还怒上了:“奶奶,您说……会不会是这姑娘用强了?” 王熙凤惊悚的看了平儿一眼,好悬被这话噎死过去。不过转念一想,平儿这种猜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就是听起来太渗人了点儿。 “奶奶?”平儿忐忑不安的唤了一声。 “让她去柴房待着,你让人去唤 个大夫来。对了,先传早膳,寻大夫不着急。”王熙凤已知晓是有人要陷害贾琏,自不会轻易放过那女子。只是此刻那女子已经痛得蜷缩成了一团,她也不着急立刻审问,索性好生用了早膳,再慢慢想法子。 早膳尚未来,大夫也不曾到,邢夫人却带着迎春再度登门。 王熙凤又无奈又暖心,想她对王夫人付出了那般多,最终却只落得被利用被舍弃的下场。可她只对邢夫人说了几句好话,稍微给了点儿体面,倒是惹得邢夫人对她感激不尽。 这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 “大太太,二妹妹,你们都还不曾用饭罢?我刚传了早膳,咱们娘几个一道儿用。”王熙凤笑着将邢夫人和迎春引到了正堂里,早膳虽尚未到来,她这儿却是不缺茶点的,忙让平儿先摆了一些,“先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又见邢夫人一脸的欲言又止,王熙凤心下明了,直道,“太太可是从老太太那儿来?唉,都怨我往日里太爱拈酸吃醋,倒是扰了老太太的清静。太太宽心罢,老太太已经说过我了,往后我也学着大太太、二太太,定不会同往常那般胡闹了。” “这……凤哥儿你能这般想倒也不错。”邢夫人也是女子,她也并不是一嫁给贾赦就这般贤惠。最初,她也想过夫唱妇随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事实太残酷了。夫君靠不住,原配之子无视她,庶出女儿给别人养着,她自个儿又不能生养,加之娘家还上不得台面,除了忍气吞声外,她还能如何? 事实上,邢夫人压根就不是贤惠人,她只是个被伤透了心的可怜人。 “可不是嘛,原是我年岁轻,经历的事儿太少了。如今,巧姐都那般大了,我也该学着点儿了。”提起了巧姐,王熙凤不由得庆幸不已。也亏得她昨个儿警醒,让丰儿带着巧姐她们往东院去了。要不然,便是她不曾同贾琏发生冲突,单是今个儿那女子的惨叫声,也足以让巧姐惊魂了。 “是呀,人不就这般过日子嘛,咱们女人……唉,想开了就好。好在你和琏儿都年轻,巧姐也长大了,回头你好生同琏儿说说,怎么着也得先生个儿子。至于旁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罢。” “是,太太您说的是。”王熙凤知晓邢夫人这是拿她当自己人了,要不然绝不会这么说话。虽说她本人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却不能否认邢夫人是在为她的将来考虑。 片刻后,早膳上来了,王熙凤头一次同邢夫人和迎春一道儿用了早膳,先前的事儿都说开了,三人倒是有说有笑的。王熙 凤还道待会儿去趟东院,看看巧姐,却并不提要将巧姐接回来的事儿。邢夫人虽看着木讷了点儿,却也不是真正愚笨之人,当下满口子的挽留巧姐,直说想多带几日。 三人都存了往好里处的心,哪怕寡言如迎春,也一直笑着,偶尔附和两句,一时间倒是和乐融融。 直到平儿面带异色的走了进来:“奶奶。”迟疑了一下,平儿压低声音在王熙凤耳边说了句话,“……奶奶您是不是过去看看?” 王熙凤轻挑柳叶眉,笑得一脸灿烂:“看,为何不看?太太可要同我一道儿?” 邢夫人心思转了转,很快就想到定同今早贾母院里发生的事儿有关,当下便点了点头:“也好,我陪凤哥儿一道儿去,免得你年岁轻,被人唬了去。” “好,咱们一道儿去。” ☆、第043章 柴房里,一女子气若游丝般的躺在长凳上,身畔只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茫然的看着她。 其实,所谓的柴房名不副实,只因各处主子院里都有暖龙,银霜碳之类的又都统一安置在阁楼上避免潮湿。加上这院子里并无厨房,只一个茶水间,自是用不着柴火,故而这所谓的柴房里,平日里只堆放着些闲置的杂物,看着倒也不算凌乱。 “怎么说?”王熙凤走到柴房门口,往里瞧了一眼,并不打算走进去。 里头的小丫鬟听了这话才像是忽的回过神来一般,向王熙凤行礼,道:“回奶奶的话,大夫说这位姑娘身上折了两根骨头,倒开了方子,又说好生养着生死由命。” 王熙凤面露嘲讽,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又回头向平儿道:“你就让我看这个?” 平儿往旁走了小半步,示意王熙凤细看里头女子的容貌,面上满是迟疑和不确定。王熙凤起初有些不明所以,因着往日里对平儿的了解,倒也知晓平儿不会无故如此,当下便走进柴房里细细打量起来。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躺在长凳上满脸痛苦神情的女子,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副没长开的样子,五官倒是精致小巧得很,许是因伤了身子,面色很是不好,额间还有冷汗渗出,倒是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味道。 “怎么是她?”王熙凤讶道。 同王熙凤一道儿来的邢夫人,这会儿也走到了柴房里头,学着王熙凤方才的模样也看了一遭,却没看出问题来,只道:“怎的了?这不就是昨个儿来你院子里的那姑娘吗?” 王熙凤抿了抿嘴,一时间不知晓该怎么解释才好。 诚然,人是没错的,确是昨个儿来的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可昨个儿,王熙凤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个二十左右留着妇人头的女子身上,又是吓唬又是砸茶盏的,只一心以为那位美娇娘才是同贾琏有了尾首的人。 ……弄错了吗? “这倒是有意思了。”王熙凤冷笑着,自己的男人是什么德行她能不知晓?无论前世今生,贾琏喜欢的都是长相妖艳身段婀娜的女子,像平儿这样的,若推到他怀里,他自是不会拒绝,可要他自己选的话,他绝对喜欢已嫁了人的小妇人。 像前世鲍二家的,多混虫的媳妇儿,还有她恨之入骨的尤二姐! “没甚,太太,咱们回去再说。”王熙凤勾嘴笑着,双眸里透着点点算计,又向小丫鬟吩咐着,“好好看 着,先别让人死了。” 待回了正堂里,王熙凤才笑着向邢夫人解释道:“太太昨个儿也看到了我院里的人,不算那婆子,另两个女子中,柴房里的那个算其一。还有个,太太可有印象?” 邢夫人同王熙凤去柴房前,就命身旁的大丫鬟带着迎春去园子里顽了,因而这会儿正堂里只有她和王熙凤两个,以及在旁伺候的平儿。听王熙凤这么一说,邢夫人凝神想了想,点头称是:“对,还有另一个女子,端的是好相貌好身段。” 王熙凤端着茶盏,也不吃茶,只低头瞧着,道:“都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太您虽不大了解咱们那位琏二爷,对于大老爷该是了解罢?您觉得,要是大老爷,更喜欢哪个?” “那还用说,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有啥好的?青涩得很,身量更是没长开。你看我那屋里头,哪个不是十七八岁才开脸的?”邢夫人忽的话音一顿,猛地抬头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都沾了?总不能是被掉包了罢?”说着,邢夫人自己也笑了,这种事儿却是不可能的。 “太太您再猜。”王熙凤笑颜盈盈,面上没有丝毫恼意,也掩去了满心的算计,见邢夫人摇头示意猜不到,才道,“我这儿倒有一件奇事同太太您说,咱们那位琏二爷打从老太太院子里回来后,就恼怒的踹了那姑娘。那可真狠呢,方才小丫鬟可说了,都踹断了两根骨头。啧啧,可不是奇了吗?” 邢夫人怔怔的望着王熙凤,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看我,怎的总拿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来饶了太太的清静。太太,您放心罢,我和琏二爷无事的,至于柴房里那丫头片子……呵呵,她想玩我就陪她玩,左右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留在府上当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待签了卖身契,生死可不是由她说了算的。”王熙凤本就是张扬的性子,服软时倒是温柔小意了,可这会儿起了杀意,竟像是个杀戮果决的女将军。 待送走了邢夫人和迎春,王熙凤立刻吩咐下去,彻查此事。到了晌午时分,消息一个个递到了王熙凤跟前。 后巷姚家。 所谓的后巷,其实就是荣宁二府后头那条专供下人们住的巷子。当然,话是这么说的,也不定里头全是贾府的下人。或是各色远亲投奔,或是瞧着房舍有多余赁给了外人,只要后巷没人闹事,贾府并不予理会。 这姚家,便在后巷那儿赁了两间屋子住。 说来也是奇了,姚家就只一个老 婆子带着儿媳、女儿过日子,倒称不上艰难,却是因着她们有来钱的好法子。那姚老婆子是年轻守寡,原是一儿一女。她没夫家、娘家可靠,仗着模样不错,索性认了一堆的干兄弟,这个帮着砍柴抬水,那个送点米面油,倒也顺顺利利的将一双儿女拉扯大了。及至儿子满了十五,还有余钱给儿子娶了一房好媳妇。不曾想,她那儿子也是个短命的,前两年同后巷里的几个混子喝了个烂醉,半夜回家一头栽在小沟里,竟被不到小腿深的水给溺死了。儿子没了,姚老婆子却并不放儿媳离开,只拘着让儿媳学着她勾了一帮混子,因着儿媳长相身段更好,又少了个混吃的儿子,她家的日子反倒是越来越好了。不过,所谓的日子好,也就同那些平头百姓相比,并不曾有余钱。谁料,就在前些日子,姚老婆子忽的拿出了一大注钱,买了好些个首饰,还托了中人留意房舍。 “就这些?”王熙凤挑眉问道,言语间颇有些不满。 平儿忙道:“还有个消息,却是奶奶怎么也想不到的。” “你这小蹄子,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一招?哼,有甚事儿是我想不到的?还不就是查来查去,查到了熟人头上!平丫头,不是我说,打从留意到姚家那丫头时,我就猜了些。” “奶奶您说说。” 王熙凤没好气的瞥了平儿一眼,啐道:“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可不是二房爷们好的那口?二老爷,原没了的珠哥儿,还有宝玉……哪个不是偏好年岁小透着稚嫩的丫头片子?” “二老爷也罢了,珠大爷也确是,奶奶怎的连宝二爷也攀扯上了?他才多大,怎就也跟着好这口了?”平儿是真觉得好笑,以为王熙凤是气得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迁怒人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二房的宝玉才是最能耐的那个。当然,那又是后话了。 王熙凤并不欲解释太多,只问:“我能猜到最后头那人,却猜不到真正做事的人。平丫头,到底是谁?” “能是谁?姚家赁的是周大娘哥哥家的房舍,听说姚老婆子还同周大娘哥哥认了干亲。”平儿口中的周大娘,指的自然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这是打定了主意咱们不会往后头查?”王熙凤略一思量,冷笑道,“人家想必是认准了我这臭脾气,一碰到这事儿定是同琏二爷撕撸开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查姚家的底细,怕是只一门心思的想着怎样弄死姚家那丫头了。哼!” 平儿不说话了,别看她往日里常同王熙凤说笑打闹,可她却是最会看眼色的。一 见王熙凤真的动怒了,只一心将自己当摆设,并不言语。 “走,去瞧瞧姚大姑娘死了没!” 自然是没死,许是因着服了药,看着反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那姚姑娘一见到王熙凤,就立刻嘤嘤的泣着,好不可怜。 “呸!什么东西!”王熙凤本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偏爱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女子。当然,她并不会很厌恶旁的性子的人,可像姚姑娘这种,干的不是人事却偏装出一副纯良模样的,却是敬谢不敏了,“我问话,你答。要满意了,我便放你出去同家人团聚。若不满意……” 王熙凤冷笑着,一脸的狠戾:“左右你喜欢同爷们厮混,索性将你卖到那最下等的窑子里,你道如何?” 姚姑娘吓得心神俱裂,眼泪簌簌的落下来,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却让王熙凤愈发觉得恶心。偏这事儿同她和贾琏扯上了关系,纵是再恶心,她也得接着问下去:“我给你一次机会,但凡发现你诓了我,回头我就将你给卖了。至于琏二爷,啧,你只瞧他今个儿早上如何待你,就知晓他是什么成算了罢?我把话撂在这里,哪怕我立时把你弄死了,琏二爷也不会说我一句不是。” “我说,我都说。” “那就好好说!谁让你老娘接上头的,谁的主意,掏了多少钱,哪个放你们进了府,早间又是哪个领你们去老太太院子里!” “我、我……”姚姑娘说白了也就是个没经什么事儿的小丫头,在王熙凤疾言厉色的质问下,早就白了一张脸,原先的叮嘱念想全抛了,只哭着道,“我原不知这事儿,我娘说,只要听她的安排,我就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每日里都能吃上酒肉、点心,穿上鲜亮的衣裳,戴上好看的首饰。我一听这话,哪里会不应?我娘又说,叫我攀扯上府里的琏二爷,只说早先就认识了,又恐奶奶不应,就叫我扯谎说有了身子。” “就这些?”王熙凤挑眉冷笑,一脸的不满。 姚姑娘原是哭了一段,刚停下听到这话,又哭上了:“旁的事儿我真不知晓。我娘一贯都让我老实待家里,只带我嫂子出去见人。我只晓得这些……” “那你们家可有来什么陌生的客人?” “这、这……”姚姑娘忽的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哭了,只拿手捂住脸,吭吭哧哧的道,“陌生的客人自是有的,上我们家来的,多半都是不相识的。也有几个熟悉的叔伯哥哥,可我都叫不上名儿来。” “腌臜 的东西!” “我不是,我……我也是为了过日子。”姚姑娘看着王熙凤丢下最后一句话拂袖离开,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抽了好几个巴掌,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显得那般无力。最终,姚姑娘只颓丧的垂下了头,默默的流泪。 却说王熙凤,快步离开柴房后,径直走出了院子,吓得她身后跟着平儿忙上前拦阻,一叠声的道:“奶奶,我的好奶奶哟,您可不能冲动。虽说咱们查到这姚家赁了周大娘哥哥家的房子,可这又算什么?再一个,就算咱们能让姚老婆子说实话,可要是人家一口咬定是冤枉的,咱们也没辙呢。”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了点平儿,啐道:“你这丫头是越来越能耐了,连我都敢拦!罢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没想过能讨回说法。这事儿,甭管咱们受了多大的委屈,到了这会儿,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那奶奶您……” “她做的了初一,我自也能做的了十五。”王熙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走,先去瞧瞧老太太。宝兄弟做学问那般辛苦,今个儿又不是休沐日,休息一下怎的了?对了,你唤个小丫头去二门等着,见琏二爷回来了,记得同我说一声。” 平儿脆生生的答应了,待王熙凤看不到时,偷偷的掩嘴笑了。 待到了荣庆堂,正巧遇到了湘云和宝钗都在,且围着老太太说笑着,并不见李纨,倒是探春和惜春坐在下首含笑看着。 “哟,老祖宗这儿好生热闹,怎就不打发人唤我一声?还是老祖宗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嫌了我。”王熙凤一脸哀怨的望着贾母,幽幽的道。 贾母初时一愣,旋即嗔道:“那个凤丫头,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是这般用的?”忽的思及今早之事,贾母不由的想岔了,“凤丫头,可是琏儿又欺你了?无妨,回头我说说他。” “别别,老祖宗您可千万别说琏二爷。”王熙凤不由的苦笑道,“别提了,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白便宜了二爷不说,偏他还嫌弃上了。一说人家太青涩,又说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讲,几句话下去也不知怎么就惹到他了,飞起一脚将人给踹出了好远!” 虽说是自己院子里发生的事儿,可王熙凤却没指望将这事儿彻底瞒下来。这可不是小两口在房里说笑打闹,她院子里又是惨叫又是哭喊,后来还唤了大夫进来,更别提姚姑娘伤得颇重,每日里都要吃两碗药。 左右也瞒不住,还不若由她开这个口,倒显 得更利索些。 “哟,怎么就恼上了?这不是琏儿看上的人?”贾母奇道。 王熙凤只一脸的无奈,道:“谁晓得琏二爷是怎么想的?不过听着好似他是三两月前认识那姑娘的,只那么一次,就再没见了。我想着,许是腻歪了?或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唉,谁晓得呢!这不,琏二爷早先冲那姑娘狠发了一通火,自个儿反倒是委屈上了,还怨我不该应下这事儿,我又向谁诉苦去?” ☆、第044章 那句“琏二爷反倒是先委屈上了”,逗得贾母乐不可支。し好一会儿,贾母才缓过气来笑骂道:“好你个凤丫头,倒是上我这儿来编排我孙儿了。瞧我绕不饶得你!” 王熙凤故作小媳妇样儿,委屈的道:“老祖宗又诓我,方才还许我说,二爷欺我就替我做主。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又不疼我了。二爷是孙儿,我还是孙媳妇儿呢!看老祖宗更偏疼哪个。” “你呀你呀,阖府上下就没人嫩说得过你。倒是今早上那……”贾母有心细问一番,可打量了周遭,又暂且忍了下来,只笑着道:“云丫头都来好几日了,也不见你安排些事儿让她顽,还有你宝钗妹妹,也不管了?” “哪儿能不管呢,爱都爱不及。”王熙凤只一眼就瞧出了贾母的顾虑,无非就是瞅着屋里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大方便谈论今早上的那事儿。加之贾母方才那番言语,正合她的心意,王熙凤索性顺着贾母的话头往下说道,“想当年,没来荣国府之前,我只道是全天下都没像我这般好的女子。待到了荣国府,先见了珠大奶奶,又瞧了三位妹妹,如今又是林妹妹,又是宝妹妹,再加上咱们这个粉雕玉琢的云妹妹,得了,我都老喽!” “凤丫头你又作幺!”贾母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着王熙凤的额头,嗔道,“你都老了,我怎办?岂不是成老妖精了?” “哟,这可不敢,老祖宗您呀……还是成老神仙罢。”王熙凤笑颜盈盈的道,还不忘给湘云使眼色。 史家这位大姑娘,心直口快是没错,不过也是个嘴上抹了蜜的。见状,忙笑着接上去:“凤姐姐这话却是没错,老祖宗可不就是老神仙吗?老神仙,疼疼我,好不容易来了荣国府一趟,让凤姐姐给安排些好玩的,免得下回又不知晓何时过来。” “好好,云丫头说的好。就让凤丫头去忙活着,左右她也坐不下来,就让她忙去!”贾母素来偏疼湘云,一听这话哪里有不依的?自然,王熙凤也是巴不得如此。 “先前不是说要听戏吗?前几日光忙活了,都没顾得上,如今补上可还使得?只一点,这主意原还是宝玉帮着出的,可不能单撇开他。”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贾母却是犯愁了。如今的宝玉,早就没了舒坦日子过。休沐日自是不用说,贾政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整日里待在书房中,逼的宝玉不得不用功。可即便贾政去上衙了,宝玉也不敢松懈,只因那贾雨村每日里都会布置大堆的功课,弄得宝玉如今除了晨昏定省外,都不往 荣庆堂来了。便是晚间,待用了晚膳,还要回到书房继续用功,有时候时间晚了,怕打扰贾母休息,索性就去荣禧堂歇着了。一连几天,贾母统共也就同宝玉说了没两句,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听王熙凤提起这茬,贾母这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王熙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着道:“老祖宗怕是担心宝玉贪玩误了功课?无妨的,左右也不过休息那么一天半天的,我往日里也常听琏二爷说,他年幼时也贪玩得很,待年长一些了,自然就好了。” “琏儿打小就不爱进学,让他老实待在书房里,简直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我瞧着他老子也不爱管他,就由他去了。”贾母皱着眉头,淡淡的道,“倒是珠儿,学问好得很,也坐得住,却……” “老祖宗,都过去的事儿还提它作甚?再说了,宝玉能同一般人比?我活了这些年,却是头一次瞧见像宝玉这般有福气的人。胎胞里带玉,能是平凡人?”王熙凤本就生的一张巧嘴,夸起人来那叫一个拼命,几句话下来,便听得贾母心花怒放,当即就拍板决定,明个儿叫戏班子来家里头,顺道也让宝玉休息一天。王熙凤连连夸赞,直道贾母英明。 旁的人,如湘云、惜春,都尚且年幼,一听有好玩的,早就乐坏了,哪里会想那些有的没的。可宝钗和探春却是别有心思,只因宝钗是客,来贾府的时日尚不长,因而便是心头有话也不曾直接说出来。探春则是因着早先被王熙凤坑过一次,又挨了王夫人的骂,虽有心开口劝几句,却到底还是没能鼓足勇气。 王熙凤将这些皆看在眼里,寻了个由头,面上的笑容自是愈发甚了,朗声唤了平儿,吩咐下去请戏班子的事儿,又让她传话给宝玉,待今个儿做完学问了,定要先往荣庆堂来一趟。 平儿自是满口子答应,遂退了出去。 又玩闹了一会儿,李纨过来了,带着几位姑娘往外头耍去了,片刻后,便只剩了贾母、王熙凤,和鸳鸯等心腹丫鬟。 “凤哥儿,你同我好生说说今早上的事儿。”贾母唤了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却也看不出丝毫恼意。 王熙凤早就料到了贾母会这般做,只轻笑着,道:“老祖宗,真没甚大不了的。那小丫头模样倒是顶顶好的,可惜小家小户的出身,没甚教养。走路含胸驼背便罢,说话也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问她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让行个礼倒个茶,也是胡来的。琏二爷说话语气有些冲,才两句下去,小丫头就哭开了,闹得二爷 好没意思。虽说这件件都是小事儿,可她到底是进府里伺候人的,虽也有小丫鬟使唤,可她总要伺候二爷罢?总不能让二爷反过来伺候她不成?” 贾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也是我考虑不周,只瞧着模样不错,便没多想。凤哥儿你说的对,虽说这姨娘通房私底下也算是半个主子,可好歹也要先学会伺候人。可琏儿打人又是怎的了?” “几句话没说好,小丫头先恼了,竟是闹着说二爷辜负了她,还说甚么二爷当初应了她要八抬大轿迎进门当正头娘子的,如今却是二爷失了信。”论扯谎的能耐,谁也不如王熙凤,都不曾细想,王熙凤张口就是一连串的话,听着倒是比真话更真,“老祖宗您也知晓二爷那脾气,我那房里哪个不是顺着他意思来的?猛地来了个不守规矩的,又专与他作对,哪里还忍得住?也是自找的。” “嗯,那这事儿便罢了,回头记得先签了卖身契,随便给她寻个活计便是了。左右琏儿不喜,自不用让她在跟前伺候,偌大的府里总能寻到活计,便是不会,好生学着便是。” “是,谨遵老祖宗的吩咐。” 贾母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旋即长叹一口气:“凤哥儿,我也知晓你是个好的,可你屋里……你先也说了,外头的到底不如府里的。偏平儿也快出门子了,我打量着,你不若再挑几个好的,收在房里,也免得琏儿又胡闹。”顿了顿,又道,“我仿佛记得你房里还有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叫什么来着?” “老祖宗说的是丰儿罢?我原是打算等平儿出门子后,就将丰儿提上来贴身伺候。可真算起来,丰儿却是远远不如平儿的,只怕琏二爷不会喜欢。”王熙凤完全是一副就事论事的语调,丝毫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非但如此,在略微思量了片刻后,她还笑着同贾母撒娇道,“老祖宗,您要是真心疼我和琏二爷,不若干脆送我们几个好人儿?” 贾母一愣,好半响才明白王熙凤这是到她跟前讨人来了,登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凤丫头,原是在这儿等着我!我好容易才调理了几个好丫头,你倒是好,一开口就跟我要几个?你想要几个,你说,我听着!” “老祖宗。”王熙凤上前挨着贾母,竟是学了那湘云往日的做派,摇着贾母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开,“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最会调理人?不说各个都调理的水葱似的,单是这说话行事,比那小康人家的小姐都强上百倍,让人一见就欢喜。” “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躁!”贾母没 了奈何,想着贾琏除了学问不成外,也没旁的缺点,给几个丫鬟倒也无妨,又想着往日里王熙凤同平儿极好,思量着若给了个体面丫鬟,也许王熙凤会远了王夫人转而彻底投她?这般想着,贾母便将几个丫鬟唤到了跟前,向王熙凤道,“只许挑一个,不准多!” 王熙凤笑嘻嘻的道了谢,又细看去,却发现里头并无鸳鸯,当下便知晓鸳鸯在贾母心中的份量很是不一般。好在她本就没打算要鸳鸯,抛开这个念头,只将目光落在眼前几个丫鬟身上,细细的看去。 还真别说,贾母调理女儿家的本事真不弱。就是教导起哥儿来,实在是力不从心。不过想想前世,可不就是女儿家远远强过男儿吗?也不知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祖宗,我要这鹦哥如何?”王熙凤只略看了几眼,便定下了人选。这鹦哥不是旁人,正是前世陪了黛玉十来年的紫鹃。只因今生王熙凤的插手,改变了太多事情,林如海给黛玉准备了两个丫鬟三个嬷嬷,以至于贾母并未如前世那般,将鹦哥赐予黛玉。 “成,那就让鹦哥去罢。”贾母捻着手腕上的念珠,笑着一脸和气,还不忘叮嘱道,“凤哥儿回头记得给改个名字,再挑个好日子给开脸。” “老祖宗索性帮我想个呗,也好让我偷个懒。” “你个惫懒丫头!”贾母没好气的瞪了王熙凤一眼,略一思索,道,“索性叫紫鹃罢。” “好名讳,一听就觉得不凡,老祖宗真有文采。” “你就贫罢!”贾母一贯拿王熙凤没辙,干脆不再理她,只吩咐刚得了新名讳的紫鹃好生服侍贾琏王熙凤俩口子,切不可仗着是从她这儿出去的,反欺负人。紫鹃自是连连答应,只看向王熙凤的目光里,却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王熙凤自是看到了紫鹃眼中的不安,却只一个劲儿的笑着,看得紫鹃心头直发慌。却听王熙凤忽的又道:“老祖宗,把那小丫鬟也许了我罢。” 众人顺着王熙凤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却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鬟正俏生生的立在门旁,一下子被众人所注视,那小丫鬟倒也不怵,只淡然笑着,倒是有一股荣辱不惊的气魄。 贾母原不在意房里的小丫鬟,只见了王熙凤这般,又有些来气了:“说好的一个就是一个,怎又多要了?没得偏了你,你还不知足的。” “老祖宗,不过就是一小丫鬟,有甚舍不得的?紫鹃也不过是二等丫鬟,再许个小丫鬟,就当是老祖宗疼我了。” “你呀你!”贾母恨恨的道,忽的又笑了起来,“要也无妨,凤哥儿你帮我出个主意。”贾母面色微沉,挥退了众丫鬟,独留王熙凤一人,道,“这事儿还要从敏儿在世时说起。” 却说贾母之女贾敏在世时,曾来信同贾母商议,促成宝玉和黛玉的亲事。这本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好事,黛玉虽失了母亲,然其父却是二品大员,配五品官之嫡次子却是措措有余了。可王夫人却不是这般想的,只道宝玉天生带玉,将来必是不凡,加之王夫人素来只喜类似于王熙凤这种爽朗大气的女子,很是不愿意促成双玉之事。婆媳俩虽还未将这事儿摆在明面上,可暗地里却已经开始较劲了。也亏得王熙凤当初先让黛玉挪出了贾母房中,这才让王夫人稍稍好受了些,可这几日湘云来贾府做客,却是住在了贾母房中的碧纱橱里,王夫人冷眼看着,又恐贾母改了心意让湘云替了黛玉,这几日来,每日都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哄着宝玉去荣禧堂,轻易不往贾母这儿来。 “凤哥儿你这几日都忙着,恐怕都不曾发现罢?宝玉如今跟琏儿差不多,也就并不是每日都往我这儿来。” “琏二爷那是成家立业了,又忙着府外的事儿,自是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般承欢膝下。只宝玉……”王熙凤有些踟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怕这事儿同二太太没甚关系,恐是二老爷逼着宝玉上进。” “你少替她说好话,她是怎样的人,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好好,老祖宗您说的是。我看索性这样罢,明个儿先让贾先生放宝玉一天假,陪老祖宗好生乐呵乐呵。我也寻个机会问问二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其实要我看,孩子呀,开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没得闹的学问进了,身子骨却垮了……哟,瞧我在胡说什么,宝玉是顶顶好的,是有大福气的。” 贾母沉着脸思索着,听了王熙凤这话,也不像往日那般欣慰。王熙凤见状,只轻声告了饶,便退了出去。自然,没忘记带上她才讨来的两个丫鬟。 才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贾琏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一见王熙凤身畔的两个丫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又作了甚?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你你你……” 王熙凤侧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琏:“这是老太太房里的鹦哥,如今改名唤作紫鹃了,确是我特地管老太太讨来的。”望着贾琏漆黑的脸色,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这不,平儿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你又不喜先前那姑娘,我想着老太太最是调理人了,好话 说尽才讨了过来。二爷,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我谢谢你!”贾琏看也不看紫鹃,只死死的盯着王熙凤。足足半刻钟后,贾琏忽的动了,上前一把拽住王熙凤,就将人往屋里拖,“谁都不许进来!” 待进了屋里,贾琏直接将王熙凤摁倒在炕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恶狠狠的道:“凤哥儿,我的好二奶奶,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说的就是……反正你心里明白!” 王熙凤半躺在炕上,看着离自己只有一掌之遥的贾琏,笑得一脸无辜:“二爷想同我说什么?我蠢笨不堪,二爷的心思,实在是猜不到摸不透。不若二爷您同我掰扯掰扯?” ☆、第045章 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是什么? 自己被气了个半死,可罪魁祸首却是一脸的无辜! “凤哥儿,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作甚?早先的那丫头暂不提,你为何又特地跑到老太太跟前去要人?”贾琏咬牙切齿的瞪着王熙凤,一副恨不得将她囫囵吞下肚的凶相。 可惜,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怕。她本就是被贾琏摁在炕上的,最初还费劲昂着头看贾琏,见他半天都不挪地方,王熙凤索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半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见贾琏是真的被气到了,王熙凤才幽幽的开口:“琏二爷,我自是知晓自己在作甚。实话跟您说好了,我已经想通了,以往是我年轻气盛,最好拈酸吃醋。如今仔细想想,何必呢?索性就当个贤惠人,事事都听琏二爷的,再不会像往常那般,跟二爷作对给二爷脸子瞧。” 说这话时,王熙凤一脸的认真,且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真诚,就仿佛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一般。 贾琏:“……”他一点儿也不想要王熙凤变成贤惠人! “琏二爷还有甚么吩咐?我是二爷的妻,自是样样事儿都依二爷您的。” 王熙凤笑着柔声应着,若有那不知情的人看到,定然道王熙凤是个柔情是谁的女子。只是这一幕落在贾琏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心寒。亏他当初还觉得偶尔温柔小意一把的王熙凤很得他的心,甚至他还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可他并不曾特别在意,还道是自己能耐得很,像王熙凤这等河东狮也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然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凤哥儿……”贾琏收了怒容,只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伸手抹了一把脸,带着无限颓丧道,“你别闹了成吗?自打林姑母的丧报到,我往扬州去以后,就再也不曾胡来过。早间跪在老太太房里的那女子,我并不相识,我虽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想要害我,可我发誓,那人真的同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我根本就从未见过她!我可以发毒誓!” 贾琏原还想好好同王熙凤说,然说着说着,他却忍不住激动起来。眼见王熙凤没甚反应,他索性一咬牙,抬手便要发誓。 王熙凤好整以暇的望着贾琏,既不说话,也不阻止,就这么半眯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贾琏被她这么一看,刚要脱口而出的誓言都卡壳了,只能恨恨的道:“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吗?说!” “说甚?罢了,二爷既这般好奇,我也不能 藏着掖着,索性都告诉你罢。”王熙凤自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表白自己的心意,却是将先前她让人查到的事儿,以及从姚姑娘处逼问来的消息,并自己的一些猜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琏,“……事儿就这是这般,琏二爷您说的对,的确是有人陷害您。” 贾琏懵了。 半响,贾琏才道:“所以,凤哥儿你明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你还向老太太讨了人!” 王熙凤挑眉笑着,毫不犹豫的承认道:“是,虽说姚姑娘同你没有半分关系,可到底平儿不日就要出门子了,咱们屋里到底少了人。我想着,那姚姑娘是定然配不上你的,若让她进屋,迟早得闹出事儿来。倒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丫鬟,各个都是极好的,琏二爷您觉得呢?” 贾琏原并不反对添屋里人,哪怕先前的平儿并不是他钟爱的那种也无妨。可这都是建立在王熙凤在意他,整日里飞醋满满的前提下。倘若王熙凤是出于自愿给他纳无数美人儿…… 看着贾琏的脸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王熙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爷们呢,就不能对他太好太上心了,你做得越好,他反倒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半点儿也不会将你看在眼里。反过来,让他患得患失,让他认清自己,让他看清楚谁也不是一辈子都会站在原地等着他的!当然,这个度得要把握好,万一真的将人彻底推远了…… 那她孑然一身岂不是更轻松自在?! 王熙凤恨恨的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却在贾琏彻底发飙的那一瞬间,忽的起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和满腔怒火,并在贾琏尚不曾回魂之时,借力将贾琏推到下方,高扬着头挑衅的看着位于下方的贾琏:“琏二爷,你服是不服?” 贾琏:“……”算上之前那次,他在短短片刻时间里,被王熙凤连着唬住了两次。若说上次还可以将责任推到幕后主使身上,可这一次呢?浑身僵硬的看着高傲如仙子般的王熙凤,贾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被耍了,又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在被王熙凤戏耍! “王熙凤!”快速的理清了头绪,贾琏气急败坏的大吼一声,“你竟然敢、敢……” “敢甚么?”王熙凤明知故问,俯身送上一记香吻,再度起身时,还不忘舔了舔嘴唇,一副品尝到美味佳肴时享受至极的神情。重生一遭,她自是有诸多遗憾要弥补,可贾琏又何尝不是前世的某种遗憾呢?想她王熙凤被人称之为胭脂堆的女英雄,有几人能比 得上她?偏左一个鲍二家的,又一个多姑娘,最后那个尤二姐,更是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不过,归根究底,贾琏才是最可恶的! 恨恨的磨牙,王熙凤索性趁着再次送上香吻之际,狠狠的咬了他一口。 “啊!你作甚?你你!”贾琏原还剩点儿理智,及至王熙凤这般,仅剩的理智更是瞬间灰飞烟灭。 …… 因着里头的动静,待在院子里的紫鹃很是忐忑不安。别看她是贾母房里出来的丫鬟,可这丫鬟之间也是分等级的。她一个二等丫鬟,平日里根本就近不得主子的身。且今个儿这事儿太突然了,谁能想到一向善妒的王熙凤,竟然冷不丁的就跟贾母讨要了她。虽说是一连讨了两个丫鬟,可想也知晓,她是被讨来作甚的,想着往昔听说过的关于王熙凤的丰功伟绩,紫鹃一颗心忽上忽下,愁眉不展。 忽的听到院外有动静,紫鹃忙回头,却见是平儿打外头回来,当下便好似寻到了主心骨一般,三两步的小跑上前,讨好着道:“平儿姐姐您回来了。” 平儿被唬了一跳,虽说她平日里因着是王熙凤的贴身大丫鬟在府中很是有些体面,也有那些个婆子总会寻些好话来奉承她。可在王熙凤院子里,大小丫鬟却都还是正常的,尤其是她不久之后就要出门子了,结个善缘是有必要的,却不至于再压低身段讨好她。 “鹦哥?”待看清楚了来人后,平儿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母跟前的丫鬟,她自是熟悉的,不过鹦哥以往同她并无太深的交情,倒是鸳鸯、袭人等人,同她打小玩闹着长大,更熟稔一些。不过,到底是贾母跟前的丫鬟,平儿当即笑了笑,道,“鹦哥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老太太有甚吩咐?” “平儿姐姐,打今个儿起,我就不叫鹦哥了。老太太已经将我许了给了琏二奶奶,改名紫鹃。” “紫鹃?”平儿初时一愣,转念一想,别是她家琏二奶奶又折腾出的新花样罢?正这般想着,忽听内室里传来王熙凤的唤声,赶忙撇下紫鹃,急急的往里头跑,“奶奶,您唤平儿?” 王熙凤也是听到平儿的声音才开口唤的,见她真回来了,忙让她备水备衣。一通忙碌后,王熙凤才和贾琏归整好出来,俩人俱是笑容满满,只贾琏在外头瞧见紫鹃后,脸色猛地一沉。 “我的好二爷,快别吓唬人了。平儿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丰儿一时半会儿的也提不上来,我瞧着小红倒是好,可年岁实在是太小了,不若调理好了给巧姐使唤。 ”王熙凤同紫鹃并无任何仇怨,且她之所以挑中紫鹃,也是看重前世紫鹃对黛玉的一片忠心,自不会让贾琏恐吓她,“好容易才从老太太跟前讨了人,你要是把人给吓坏了,回头自个儿去老太太跟前讨饶去!” “瞧奶奶说的,我这不是同她玩笑吗?”自打知晓了这一切都是王熙凤在算计他,贾琏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在他看来,被王熙凤算计也要好过于被她彻底无视。在确定了王熙凤对他的感情依旧后,贾琏别提有多满足了,哪里会在意一个半个的丫鬟?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自是猜到了他此时的所思所想,没好气的道:“赶紧玩笑去罢!对了,老太太命我明个儿唤戏班子进府,旁的事儿倒用不上你,只一点,我记得你同宝玉的先生颇有些交情,去说服他多放些时间可好?” ☆、第046章 “贾雨村?我同他能有甚交情?” 王熙凤笑脸盈盈的望着贾琏,眼底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道,“琏二爷,交情甚么的,不过是您一句话罢了。想他一个穷苦书生,便是有功名在身,若无人相助这辈子都补不上缺。若二爷说同他有些交情,他是顺杆子往上爬呢,还是打死都不认呢?” 贾琏并不蠢,听王熙凤这么说,当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想起先前王熙凤不止一次的坑过宝玉,登时朗声大笑道:“好好,我明白了。左右如今也不算晚,往前头书房去一趟,同贾先生探讨下学问也是好的。” “记得多说几句好话,定要说服先生明个儿放宝玉一天假。”眼看贾琏意气风发的走远了,王熙凤还不忘高声叮嘱了一句。贾琏也没回头,只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不多会儿便走得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王熙凤站在院门口笑了一会儿,遂转身望向院中,见紫鹃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廊下,而另一个小丫鬟却是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守在外间门口,一见王熙凤走来,忙帮着打帘子,倒是机灵得很。 “你们都进来罢。” 平儿脆生生的答应着,示意紫鹃和另一小丫鬟同跟上。待进了房中,王熙凤抬眼扫了扫,依旧是笑着,却带上了些许审视的意味:“你们两个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自是不同于其他院里房里的丫鬟。不过,既然老太太将你们赐给了我,往后该怎么做该怎么说,还用我教导吗?” 紫鹃两人忙跪倒,口称往后只认王熙凤为主。尤其是紫鹃,恨不得掏心来表忠心,实在是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只比平儿小了两岁,又是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的,虽说这种身份好处多多,可具体却也要看主子的脾性。若摊上一个老实木讷的主子,那日子可就好过了,倘若运气再好一些,生下一儿半女,提了姨娘的身份,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可显然,王熙凤怎么着也称不上老实木讷,相反,那就是个出了名的河东狮!紫鹃也是聪慧得很,知晓决不能同王熙凤对上,又想着王熙凤待平儿极好,便盼着自己也能像平儿那般,熬个几年攒些体己钱,回头还能许个好人家。 至于王熙凤,她本就很有成算,在开口向贾母要人之时,便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至于为何挑中紫鹃,也是有讲究的。 前世,紫鹃跟的是黛玉,头几年自是不算,当时黛玉住在贾母的碧纱橱内,林如海也尚在人世,自是没人同黛玉过不去,又或者说,即便有人想给黛玉脸子看,也不敢做得太过 。可后头那几年,因着无依无靠,黛玉不知经了多少冷言冷语,倒是紫鹃从未生出异心,一直忠心耿耿的照顾黛玉,直到黛玉消香玉陨…… “好了,别整得我仿佛是母老虎一般。平儿作证,我呀,平日里最是温柔了。”王熙凤笑着吩咐平儿拿了两个绞丝银镯,两个新来的丫鬟一人一个。又吩咐紫鹃先跟着平儿,待学了这院里的规矩,了解了主子的脾性后,再近身伺候。至于另一个小丫鬟,暂时先干些杂活,待丰儿、唐嬷嬷等人从东院回来了,再跟着丰儿学些事儿。 安排好了这一切,时辰也不算早了。王熙凤吩咐人备饭,却先不上来,而是等贾琏回来后再一起用饭。 又过了些许时候,贾琏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回到了院子里。平儿一见他,忙命人摆饭,又见贾琏不耐烦瞧见紫鹃,便只带着新来的小丫鬟,同她一起进屋伺候着。 “你们也下去吃饭罢,我同二爷说说话。”饭菜摆齐后,王熙凤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只留她和贾琏两人,对坐高饮。待略吃了一阵子,王熙凤才问道,“如何?宝玉明个儿能来听戏吗?” “能,当然能,不但明个儿能来,将来只要不是休沐日,他都能抽出小半天工夫陪老太太。”贾琏卖了个关子,却并不往下说,只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酒盅。 王熙凤忙提了酒壶斟酒,一双丹凤眼轻扫过贾琏的面庞,朱唇轻启,道:“琏二爷自是好本事,不若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贾琏斜眼看着王熙凤,又喝了口酒,这才缓缓道来。 却说贾琏还真有些本事,至少,他若是下定了决心去做某件事儿,多半都是能成功的。就说今个儿,他从王熙凤处得知了真相,虽说王熙凤也明言,最多只能查到这事儿同周瑞家的有关系,王夫人那儿是绝对不可能留下把柄的。不过,对于贾琏来说,单这些也就够了。毕竟,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也是她最为信任的心腹,想也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再说了,证据是给官衙门瞧的,贾琏可不需要。只可惜,无论是王熙凤还是贾琏,都很清楚别说没证据,便是证据确凿,这事儿也是没法公诸于众的,想要讨个说法是绝不可能的,可这却不妨碍他暗中报复。而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从对方的心头肉下手! 可怜的宝玉。 贾琏在去前院书房的路上,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因着今个儿并非休沐日,贾琏去书房时,房中只有贾雨村和宝玉,并宝玉的小厮茗烟。 贾琏一开口先同贾雨村打了个招呼,问他如今住在府上可有不方便之处,而贾雨村就如同王熙凤预料的那般,是绝对不敢给贾琏脸子瞧的。想也知晓,贾琏就算在荣国府的地位不如宝玉,可他到底是长房唯一的嫡子,绝不是贾雨村这种没背景的书生可以得罪的。 一个存心套近乎,一个盼着旁人能拉拔一把,贾琏和贾雨村聊得意外得投缘,倒是让宝玉偷得半刻清闲。 待说了一会子的话后,贾琏便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贾雨村原就不想当这个西席,要知道,教哥儿和教姐儿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儿。想当初在扬州时,贾雨村确是自愿上林如海府上教黛玉念书,可那个时候,他囊中羞涩不说,更兼身子骨也不大好。想着在林府有吃有喝,又不忙碌,只一个黛玉天生聪慧好教导不说,身子也弱。基本上也就每日里上半日的课,旁的时候他都是极为清闲的。可到了贾府,先不说他是抱着能补缺的希望来的,单是宝玉这人…… “哈哈哈,凤哥儿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原还道宝玉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却不曾料到,贾雨村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贾琏一面吃酒一面说着,间或还朗声大笑,瞧着心情真不是一般般的好。 王熙凤好笑的看着他,不忘给他多夹了几筷子菜,笑道:“本就是这般的,我那时听了二老爷的决定,不就说了,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个更惨些。” “对对,琏二奶奶才是真的神算子。你是没看到贾雨村那脸色,虽说有些话他没直接说,我却是听出味儿来了。宝玉这小子,聪慧倒是聪慧,可用的就不是地方。论诗词歌赋,估计好些考取了功名之人都不如他,可二老爷是打算让他走仕途的,还是最最艰难的考科举。唉,八股文呢,逼死他算了。” “考科举很难吗?”王熙凤原识字不多,也是在管家理事十几年后,才总算是认全了常用字。因着重生一遭,带来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此时的王熙凤读写账本都是没有问题的,可论文采……饶了她罢! “难,难于上青天!”贾琏又是猛灌了一口酒,见自己跟前的碗碟上已经堆满了菜肴,忙夹了几口下肚,好一会儿才道,“你只瞧咱们府上,大老爷自是不用说了,他是袭爵的,二老爷明着称自己为读书人,可事实上还不是咱们那位好祖父临终前上了折子替他求了圣人的恩典?再看我这辈儿,我是没那个天赋,大老爷也懒得管我。没了的珠哥儿其实也就那样,论天赋,他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性子更稳重些,也坐得住, 加之上头有个二老爷强压着,逼着他进学。可纵是这样,珠哥儿也没能耐从童生一步步往上考,还不是二老爷硬抢了我的监生名额,送珠哥儿去了国子监?啧啧,便是这样,弄到最后也没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其实这些事儿,她原也听说过,只是并不是贾琏同她说的,说的也不曾这般详尽。原听的时候,王熙凤只觉得左右都是一家人,既贾琏不愿意进学,让予贾珠也无妨。可直到今个儿,从贾琏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儿,王熙凤却有了另一种感觉。 喜不喜欢是我的事儿,没的我不喜欢你就硬夺了去。便是夺了去,好歹也得记着恩情,没得又抢人东西又对原主人不屑一顾的。再想想王夫人做的那些事儿,二房那对夫妻还真就是天生一对,皆是既当女表子又立牌坊,没的让人恶心。 “我瞧着宝玉也就那样,也许还不如珠哥儿呢,好赖珠哥儿是真听话,让干啥就干啥。可宝玉呢?我可是听贾雨村说了,宝玉是牟足了劲儿的偷懒耍滑。一听说明个儿不用进学了,喜得当时就跳起来了,又是好哥哥好哥哥的叫着,又说要去给老太太磕头。”见王熙凤只笑着不作答,贾琏也不以为意,他早先就知晓了王熙凤是故意在耍他,心头却并无半分恼怒,有的也只是彻底放下心来的松快感觉。 遂又道:“我也同宝玉说了,多去瞧瞧老太太,免得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一直惦记着,对身子骨也不好。又提了府上的诸位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没个主子陪着。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咱们家本就不怎么讲究,再一个,宝玉也就七岁,无妨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笑得愈发灿烂了。她太清楚贾母有多疼爱宝玉了,要不是知晓贾母对宝玉是真心疼爱的,王熙凤都要认为这是捧杀了。不过,也亏得贾母如此,这里头要做文章却是极为容易的。 “琏二爷,回头你有空了,记得多往书房去坐坐。便是贾先生不愿再放假,你寻他说会儿话,也好让宝玉松快松快。再一个,你也可以劝劝贾先生,这读书人且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不多想想如何某个实缺,整日里待在这偌大的府中教导学生,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贾琏低头琢磨了一下这话,旋即抚掌大笑:“好好,这不愧是琏二奶奶,这般阳谋很是使得。只这贾雨村是被林姑父托付给二老爷的,你说他……能跟咱们交心吗?” “何苦要交心?不过只是同他说说话,听他倒倒苦水罢了。再一个,咱们那位二老爷不过是个五品官儿, 虽那位置上的油水不少,可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门生,能有多大用?”王熙凤略回忆了一下,仿佛前世贾政也是托了旁人替贾雨村谋的官,至于是谁…… “二老爷也只是人脉广,又不是真的能耐。我琢磨着,指不定就算真要帮,也是求到你那好叔父头上。” “对,就是我叔父。”王熙凤终于想起来了,前世的贾政不就是托了王子腾帮忙,才替贾雨村谋了应天府的缺。当即便道,“二老爷是我叔父的妹夫,你还是他的亲侄女婿呢,谁也不比谁更亲近,左右也就看谁先开口罢了。回头你只管对那先生打包票,也不用说出真实的心思,只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没的让子嗣这般辛苦进学,大不了等过些年,再向圣人要个恩典,也给宝玉某个缺便是了。” “好好,这法子好。我还可以说,老太太年岁大了,最是溺爱小孙儿,舍不得宝玉吃苦受罪。又说先前的珠哥儿已经没了,老人家可不想再来一次,还不若等宝玉长大了,赔上脸子求个恩典。” 贾琏和王熙凤也是寻到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又是互相出主意,又是查漏补缺。很快就商定了法子,其主要宗旨自然是将宝玉往死里坑。想也知晓,宝玉一旦不再进学,贾政必然愤怒异常,到时候再求着贾赦往贾政跟前说几句话,保证两人又能对掐起来。如此一来,贾母能不心疼?王夫人能不同贾政吵闹? 咳咳,虽然这过程是复杂了一些,可最终还是能报应到王夫人身上的,就是苦了宝玉了。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忽的听到外头平儿唤,王熙凤侧过头应了一声:“进来说话。”又道,“可有事儿?” 平儿快速的瞥了一眼,见王熙凤和贾琏面上都是带着笑的,当下心里略松了松,回道:“回奶奶的话,二太太派人来唤奶奶,让立刻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儿吩咐。” 王熙凤面色一沉,贾琏更是直接将手里的酒盅狠狠往小几上一掷。平儿心中一跳,只低垂着头沉默着。 却听王熙凤长叹一口气,道:“你就回了那传话之人,就说我正在同二爷闹脾气呢,待撕掳完了,定会尽快往她那儿去。” 平儿应了一声,忙又退了出去。 “闹脾气?”贾琏纠结着看向王熙凤,“什么意思?” “哟,琏二爷还有脸问我!昨个儿人家苦主刚寻上门来,今个儿更好,都闹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大清早的就把我叫到荣庆堂,当着一众人的面,我能怎么办?还不 得咬着牙硬着头皮当那贤惠人,将人往房里带。可我忍得下这口气?回院子里大闹了一场后,那小蹄子就病倒了,大夫都说了,生死有命!想着没法同二爷交代,我索性往老太太跟前讨要了紫鹃,本是打算待平儿出门子后,再开脸提拔上来,不曾想二爷竟是耐不住了,硬要今个儿便吃了那杯喜酒。这不,我不乐意了,在房里同二爷大吵大闹。如何?” 贾琏:“……” 狠狠的灌了三杯酒,贾琏猛拍小几:“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不过就是纳个通房,都过了明路,你还这般同我闹!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了!” 王熙凤好悬没被贾琏这话给噎死,不过旋即她就回过神来,抓起一个碟子就往地上砸:“好你个琏二爷,还敢跟我撂脸子了。为了这么个小蹄子竟打算休妻不成?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琏二爷宠妾灭妻了!” …… 王夫人派来的小丫鬟被紫鹃拦在门口,因着紫鹃原是贾母跟前的丫鬟,王夫人的人虽知晓内情却也不敢多无礼。尤其是王熙凤是打着要房里人的名头将紫鹃讨过来的,等于就是过了明路,只差选个日子开脸了。 “鹦哥姐姐,哟,看我这记性,应当是紫鹃姐姐。好姐姐,我就一跑腿的,您倒是替我传个话儿,二太太那边生了气,指名让琏二奶奶跑一趟。若琏二奶奶不去,我却是没法交差的。” 紫鹃笑道:“我知你的苦衷,可我也不容易。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咱们那位二太太最是和善不过,在她跟前的丫鬟才是真真好福气,别说责罚了,便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哪儿像我们……” “这、这……”小丫鬟自然不敢说王夫人的慈悲是装出来的,又想到王熙凤的泼辣,心里确有些犯怵。这档口,平儿匆匆过来,先是意味深长的瞧了紫鹃一眼,才对小丫鬟道:“你先回去罢,就说琏二奶奶撕掳完了房里的事儿,就立马过去。” 小丫鬟还想开口,冷不丁的就听到正房里传出贾琏的呵斥声,旋即却是王熙凤高亢的叫骂声,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平儿忙将人往外推:“赶紧走罢,万一被琏二奶奶迁怒了,有的罪受。” 待人走了,平儿吩咐关上了院子门,侧着脸凝视着紫鹃。 紫鹃心头一紧,略一思量便知晓平儿这是听到了她方才同小丫鬟的话,忙摆着手解释道:“平儿姐姐,我对琏二奶奶一片忠心,绝不会在说她的坏话。只那小丫鬟……二太太往日里在旁人面上皆是一副慈悲心肠,可我常同她房 里的丫鬟打交道,最是清楚她平日里的作为。其实,她房里的丫鬟才是最可怜的。” 闻言,平儿掩嘴笑了,伸手拉过她,往正堂里屋去了。 里屋之中,贾琏和王熙凤依然吃着喝着,间或忽的高喊一声,或是随手丢个茶盏听个声响。见平儿进来,王熙凤忙道:“小心着点儿,地上都是碎片,让人清理掉。” 平儿笑着应了声,却没唤小丫鬟进来,而是向紫鹃递了个眼神,俩人一齐动手清理了起来。 又听王熙凤道:“回头平儿你往我这儿摆个大盆儿,我若要砸就直接往盆儿里砸,也省的你再费力气清理。” 听了这话,平儿只笑着应了一声,紫鹃却很是稀奇。只因着刚来王熙凤屋里不久,紫鹃也不敢贸然发问,只悄悄的拿钱去瞧王熙凤,却不料正被王熙凤看了个正着。 “哈哈,怎的了?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为何这般惧我?” 不等紫鹃告饶,贾琏却应了上来:“对,你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你是那河东狮。都不需要动手,只一声吼,就能吓死人。” “琏二爷!” “嗯,还不快给我斟酒。”贾琏大爷似的往炕上一靠,手指轻点,一脸的傲气。 王熙凤狠狠的磨牙,却还是依言给他斟了酒,顺便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重重的虚点了下菜,及至见贾琏先吃了菜,她才满意的点点头,无视紫鹃那诧异到极点的眼神,向着平儿道:“外头的人走了?怎么回的?先同我说说,咱们那位慈悲心肠活菩萨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第047章 慈悲心肠的活菩萨? 听着王熙凤用揶揄的语气说出这话,贾琏好悬没忍住笑喷出声来。心下直道,自家媳妇儿果然是个妙人,当下又吃了几口菜,目光却至始至终瞧着对面的王熙凤。 王熙凤却没瞧贾琏一眼,只向着平儿,等着她的回话。 却听平儿道:“回奶奶的话,听方才那小丫鬟的意思,仿佛是谁惹恼了二太太,那位正在屋里发火呢。又说让叮嘱奶奶赶紧去一趟,估摸着是让奶奶过去劝劝罢?”平儿笑着猜测着,殊不知她的猜测离事实真相已经很接近了。 “哟,这是拿我当专管走水的?” 这话已经算是明着抱怨了,平儿和紫鹃自是不会说甚,贾琏却总是唯恐天下不乱,高声说了句‘好’,当下就被王熙凤狠狠的剜了一眼,忙低头吃菜喝酒,一副无辜的模样。 王熙凤懒得理他,只道:“就没说具体事儿?可有提过宝玉?” 平儿回道:“并不曾。” “那行,你们先下去候着,咱一会儿再过去瞧热闹。”去是定要去的,纵是撇开内侄女的身份,王熙凤现如今也惹不起王夫人。当然,这是指面对面的杠上,若只是私底下动些手脚让那位吃点儿哑巴亏,却是王熙凤求之不得的事儿。 王熙凤一面细细思量,一面慢条斯理的用着饭,待吃饱喝足了,才笑着放下筷子,吩咐平儿备好氅衣,主仆二人一齐往荣禧堂去。说起来,前世的她也真是傻透了,往往王夫人一声令下,她就丢下一切忙不迭的赶去,经常连饭食都不曾吃,只为了讨那位的欢喜。 待到了荣禧堂,王熙凤才刚走到过堂里,就见金钏站在东屋廊下往外头瞧。及至见到王熙凤,金钏才一溜儿小跑的过来,压低声音道:“琏二奶奶可算是来了,太太先前受了气,发了好大一通火,琏二奶奶您可得好生劝劝。” “无妨的。”王熙凤笑了笑,目光滑过金钏的面庞,却见金钏两眼微红,似是刚哭泣过,“我这就进去,平儿你留在外头。” 说罢,也没等平儿出声答应,王熙凤便已走到了东屋前,且在入门的一刹那变了脸色,用哭腔道:“姑母!姑母您可得替我做主呢!” 平儿:“……”她还是老实待在外头罢。 却说王熙凤进了屋,一眼就瞧见坐在右面厢房面色低沉的王夫人,也不管王夫人乐不乐意听,王熙凤只径自哭喊着让给她做主。王夫人僵着脸听着她哭诉,好一会儿才道: “凤丫头,有话好生说,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都到了这会儿,谁还顾得上这个?姑母,您倒是给我评评理,有这么办事儿的吗?先头来了个身份不明的小丫头,一开口就说跟琏二爷有了首尾,还说什么已经认识许久了,怀了身子云云。气得我恨不得一巴掌下去一尸两命算了!”王熙凤嗤笑一声,“也是她命大,伤成这样还能活着,不过大夫说了,那丫头可没怀孕。想也是,要真的怀孕了,可不是早就没气了。” 王夫人并不知晓王熙凤私底下同贾母说的话,毕竟那会儿贾母是屏退了所有丫鬟的,因而听了这话,很是唬了一大跳,忙问:“怎么就伤了?你怎就又胡闹上了?” “我胡闹?哪里是我胡闹了?”一听这话,王熙凤就好似被踩到了痛脚一般,不甘的嚷了起来,“都是琏二爷的错,好端端的去招惹旁人作甚?前个儿同意了放平儿出去配人,我还道是他总算想通了,愿意同我好生过日子了,哪儿知道他这分明就是厌了我和平儿!” “你还有脸说!”王夫人皱了皱眉,她自然清楚自家内侄女是个怎样的人,见她这般做派,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板着脸教训道,“爷们都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不说贤惠些帮着多纳些房里人也罢,怎还往外撵呢?这下可好,房里没人,他索性往外招惹去了,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你!” 王熙凤虎着脸,一眼不发,瞧着就像是在生闷气。王夫人见状,面上倒是愈发来气,仿佛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然内里究竟在思量什么,却是没人知晓了。 房里安静了片刻,王夫人微微叹息着道:“你这孩子,打小就是这爆炭脾气……罢了,你先同我说说,你院子里到底如何了?我怎么听说你去老太太跟前讨了个丫鬟?” “是。”王熙凤硬邦邦的道,“与其便宜了外头来的狐媚子,还不如提拔了咱们府里的人。” “这话倒是不错,可你怎么就看上了老太太房里的人?你就不怕被老太太拿捏住?”王夫人只道是王熙凤犹在生气,并不计较她此时的语气,可一想到王熙凤房里有个贾母的人,她就满心的不耐。 “不往老太太跟前讨人,我去哪儿寻?平儿那边都已经跟外头说好了,这会子反悔,我的脸子往哪儿搁?我房里的丰儿看着倒还算中用,可比平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琏二爷能愿意?我又不能往太太跟前来要人,东院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没的自讨没趣。”王熙凤一股脑的说了一大通话,只看着王夫人伸手按着太阳穴,一 脸头疼万分的模样,当下心头暗乐,又道,“姑母,您也用不着替我操心,我明个儿就将那小丫头撵出去,至于新讨来的那个,我也会好生调理一番,左右也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难不成还敢蹦到我头上来不成?哼。” “你呀你!”王夫人愈发头疼起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内侄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王熙凤这话仔细想来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她又不能明说自己的谋划,只能皱着眉头思量着,道,“你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别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罢了,这事儿你自己去想法子,记得别太提拔那丫鬟了,到底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我晓得。”王熙凤终于乖巧了一回,点头答应后,拿眼瞧了瞧王夫人的脸色,迟疑的道,“姑母这是怎的了?我瞧着脸色似是有些不大好。” 王夫人听了这话,好似想起了什么事儿,面色愈发低沉了:“你宝兄弟的事儿,你可知晓了?” “宝兄弟能有何事?不是听说在前头书房里跟着先生做学问吗?”王熙凤一脸的茫然。 “哼,先确是这般的。宝玉这几日乖得很,早晚都在用功,我冷眼瞧着,老爷很是满意,正思量着宝玉终是长大了有出息了,哪儿想到老太太忽的传话来,让明个儿叫戏班子,还让我瞒着老爷。你说说看,有这么办事儿的吗?”王夫人抿着嘴,面色相当得不好看,尤其是望向王熙凤的眼神里,更是透露着相当得不满。很显然,她已经清楚的知晓了先前贾母房中的事儿,毕竟那会儿姑娘、丫鬟一大堆,瞒是绝对瞒不住的。 王熙凤先是一愣,随后慌乱的摆了摆手,叫道:“姑母,这、这……叫戏班子来家是我的主意,老太太原只是想让我安排些有趣的事儿招待云妹妹并宝妹妹。我正巧想起前些日子宝玉同我说,想听个戏儿,索性做了个人情,提了这事儿。老太太也同意了,姑娘们也都挺乐意的,我却没想到会扰了宝玉的进学。哎呀,姑母,我真是该死,该死!” “好了好了。”王夫人很不耐烦的道,“还是那句话,你下次做事好生思量思量,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就来问我,别总是自作主张。对了,听说今个儿大太太往你那儿去了?这又是为何?” “能为何?她来我这儿能做什么?还不是听说了我院子里进了腌臜货的事儿,特地跑来看笑话的!”王熙凤想也不想的嚷嚷道。 这个回答王夫人还算满意,当下便点头不语,待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忽的道:“罢了,事儿既已经发生了,好生妥 当处理便是。倒是先前那事儿,你思量的如何了?” “甚么?”这一次,王熙凤却是真的茫然了,一点儿都不带装的。 “哼,我说你呀,该好生考量的事儿从不认真考量。整日里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就知道掐尖要强拈酸吃醋!我前儿不是让周瑞家的去你那儿说了,让你接了外头那活儿,拿手头暂时不用的钱给旁人周转用,旁人既能得一时的便利,你也可以多拿几分利钱。多好的事儿!”王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去瞧王熙凤面上的神色,见她一脸的不忿之意,当下又被气到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般好的事儿,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王熙凤听了这话,也不乐意了:“我想不明白,对,我确是想不明白!家里给我的陪嫁已经够多了,多的足够我花到下辈子去了!再说了,虽说钱多不烫手,也得看我有没有工夫管这个。屋里乱成那个样子,琏二爷的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巧姐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我还想生个哥儿好将来给她做倚靠……” “行了行了,说你一句你倒回我十句。”王夫人眉头紧锁,语气也是愈发的不耐烦了,“那就赶紧把你屋子里的事儿料理清楚了,回头逮着空闲赶紧去办事。要知道,你晚一个月,可是损了好几千的利钱!” 见王夫人真的恼了,王熙凤忙不迭的讨饶,又低头挨了一通教训,这才得以走人。待出了门,王熙凤尚没有旁的表现,直至回了自个儿的院子,进了内室,才真正变了脸色。 贾琏早已等候多时,及至见了王熙凤这般神情,哪里还会有不明白的?当下便笑道:“又受气了?这次同你说了甚?” “哼,说了甚?让我赶紧去放印子钱呢!”王夫人说的话自然不止这些,可王熙凤此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哪里还记得先前讨到的便宜?只一心记着王夫人坑害自己,若非理智尚存,她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死那老货! 这这话一出,贾琏也跟着变了脸色。 “我还当是那活菩萨想要插手咱们屋里的事儿,没想到……哼,她这是拿咱们当傻子耍呢?放印子钱,便是不提律法,单是伤阴德这事儿,咱俩还没个儿子傍身,她这是变着法子诅咒咱们罢?”贾琏越说越气,当下起身在屋里来往的走,“我看她年轻时一定没少干丧尽天良的事儿,要不然好端端的,珠哥儿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元姐儿也是,先前这么多人家来说亲,哪个不是四角俱全的?再说了,祖父生前还叮嘱了,只道是给女儿家选婿最要紧的是对方的人 品,家世反倒是次一等的。结果呢?好好的姐儿非要往宫里送,连祖宗的遗训都忘了!宫里那等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是姐儿该去的?如今只剩下宝玉这么一个金玉疙瘩了,总算是知道吃斋念佛当个慈悲人了。哼!要我说,倘若神佛真有眼,才必不会庇佑这等黑心肠的毒妇!” 贾琏说话时,王熙凤只倚在拔步床一侧,初时只觉得满心的怒气,直至听到后头,却是阵阵寒气只往上头涌。 “凤哥儿,你说你那好姑母是不是成心的?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自个儿都得了这般教训,还非要你来沾手,这是铁了心不让咱们好过罢?” 王熙凤怔怔的望着贾琏,好半响才幽幽的道:“你还没想到她是为了甚么?就像你原先说的那般,大太太无儿无女,纵是再有私心,也绝不会害了我们。那二太太呢?她有儿有女,虽说眼前只宝玉一个,可你又怎么知道宫里的元姐儿就一定不会有出息了?但凡元姐儿出息些,愿意拉拔宝玉一把,这府里还能是如今这般?不不,府里已经这般了,都说以东为贵,咱们院里的东屋给了巧姐住,自是合情合理。可大老爷明明是袭了爵的嫡长子,老太爷都没了那般久了,他还住在东面旧院,这又是个什么说道?外人提起荣国府,只提政二老爷,又说已故的珠大爷是多么的才华横溢,宝二爷是多么稀罕的出身来历……”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贾琏的面色阴沉的几乎可以滴下水来,有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着,可他至始至终不敢相信。 “眼瞅着偌大的荣国府就要易主了,我能有何意?二太太的打算琏二爷到这会儿了还不明白吗?哄着我去放印子钱,回头若我遭了报应没生出儿子来,自是最好的。又知晓我这人善妒,定不会让通房赶在我前头生儿子。到时候咱们这一房绝了嗣,可不是都便宜了他们?若是我没遭报应,那也容易,待再过几年,宝玉成器了,她把我放印子钱的证据归整归整,往官衙门一送!”王熙凤摊了摊手,拿眼望着贾琏,“咱们这一房都得跟着倒霉,她还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贾琏面色一片铁青,显然将王熙凤的话都听在了耳里,心头愈发的恨起来。 若事实真如王熙凤所说的那样,那二房的盘算可就大了。他原先只想着那些蝇头小利,便是曾劝过王熙凤,也只是叮嘱要远着二房近着大房。也不是他看透了这一切,而是本能的不喜王夫人。虽说邢夫人也同样不讨喜,可问题是,邢夫人实在是太好拿捏了,无需担心会被算计。相对而言,王夫人却… … “二爷,我是万万不会去放印子钱的,也不会让那些祸事寻到咱们这一房。只二太太这般心思,咱们却不得不防备着些。我想着,不若干脆借着这次的算计,咱们好生闹一场。” “你要如何?”贾琏冷着脸道,却不是针对王熙凤的,“你说,只要能反算计一把,我都听你的。” 王熙凤笑了,笑得异常灿烂。 世人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然夫妻同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世的自己,算计了一辈子,最终却只落得被休弃凄凉而死的下场,甚至连个帮忙收尸的人都没有。她不是不恨,而是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明知道她当时年少无知,哄得她放了印子钱,利钱是没少拿,祸事却是一样都没挨着。若非老天有眼,让那老货死在了狱中,她便是死了也不安心。幸而老天开眼,让她重生一遭,前世该讨的债,今生定要连本带利的尽数讨回! 这头一个就是荣禧堂的那位活菩萨! 王熙凤定了定神,走到贾琏跟前,让他先坐下,又亲手沏了一杯茶奉上,轻声道:“琏二爷,您且听我说……” ☆、第048章 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用在坑人的时候倒也蛮合适的。 王熙凤的法子说起来很简单,她和贾琏各管一摊子事儿。她只需将矛头对准宝玉,甭管出了什么事儿,一准王夫人心肝肺都揪着一块儿疼。至于贾琏,则稍微复杂一些,要借着先前姚姑娘一事,将祸水引到周瑞家的哥哥身上。想来,对方有这么一个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妹妹,定会招惹不少祸事。若真的寻不到也无妨,大不了栽赃嫁祸便是。 小俩口商议了许久,及至进了被窝还不忘将事儿从头到尾理一遍。直到夜深人静时,才堪堪入睡。 次日一早,贾琏和王熙凤兵分两路。前者去外头收罗罪证,若嫌不够则还需捏造一二。后者带着平儿往荣庆堂而去,务求激起贾母疼惜孙儿之心,顶好能将二房闹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因着昨个儿商议得有些晚了,加之今个儿早上王熙凤又亲自将贾琏送出门去。因而到荣庆堂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王熙凤到时,众人皆已到了,只除了贾琏、贾政兄弟俩不在,就连往日几乎不出门的黛玉都被请了过来。 王熙凤瞧见黛玉时,心下一跳面色微变。 此时的黛玉,正坐在贾母下首处,这本也没甚么,可宝玉却堵在她跟前,一会儿拉她的手,一会儿凑到她耳边说话,竟是半刻也不消停。黛玉左躲右闪的,愣是没能让过去,偏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拉下脸子来,急得他眼圈都泛红了。 “老祖宗,我来迟了,您可千万别罚我。”王熙凤一面笑着行礼,一面不留痕迹扫视着屋内众人。 邢夫人带着迎春,李纨带着探春、惜春,这几人素来都是摆件般的存在,便是瞧见了这不合时宜的一幕,也权当什么都看不见。王夫人则不断地释放冷气,眼刀子一个接着一个往黛玉身上甩,却也并不曾言语。至于贾母,左手边坐着宝钗,右手边坐着湘云,正带着一脸笑意说着话。看得出来贾母的心情很是不错,丝毫不曾发现黛玉的窘迫,又或者其实已经发觉了,却乐见其成罢? 直到王熙凤笑着行礼,贾母才循声望了过来:“你个凤丫头,说好了今个儿请戏班子来家,大家都盼着呢,你自个儿却这般晚,还不让我罚你!” “老祖宗,莫罚我,我知道错了。这不,戏班子昨个儿就去请了,估摸着再过些时候就该到了。对了,我还让平儿吩咐了大厨房,今个儿由我做东,请众姐妹吃酒,可好?” “哼,我可算是听出来了。你只请姐妹们吃 酒,我这个老婆子呢?老大媳妇儿老二媳妇儿呢?还有宝玉呢?”贾母笑骂着,一副铁了心要挑刺的模样。 王熙凤赶紧讨饶,又道:“姐妹们都未出阁,手头紧得很,自是要我这个做嫂子的来做东。老祖宗这般富贵,不说请咱们吃酒,怎的反叫我来请?不妥不妥。” “你个凤丫头!就是讨打。宝玉,听到了吗?你凤姐姐不肯请你吃酒。” 听到贾母这话,宝玉才堪堪将注意力从黛玉身上挪开,抬眼看向王熙凤,笑道:“凤姐姐不疼我了吗?” “早就不疼了,要疼也疼你的姐姐妹妹们去。”王熙凤笑着伸手拉过宝玉,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当下眉头微皱,道,“怎的才几日不见,你就清瘦了这许多?纵是要用功,也别太过了。可有按时用饭?几时休息几时起身?每日里要做多少功课?可听得懂?” 王熙凤连珠炮似的问着,宝玉尚且不曾答话,倒是引得贾母一阵笑:“瞧见没,这才亲的呢。刚说不疼了,转眼就关心上了。”又顺着王熙凤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心疼道,“还真别说,真的清瘦了不少。宝玉,要是做学问太辛苦了,就同先生好生说道说道。没得为了用功反坏了身子骨的,要是你老子骂你,你尽管来我这儿。再不然,去寻凤哥儿也使得。” 宝玉笑着扑在贾母怀里,好一通撒娇,倒是又引得众人发笑。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贾母和宝玉身上,无人在意刚松了一口气的黛玉。倒是王熙凤略瞧了她一眼,见她已无事了,遂唤了个小丫鬟去前头瞧瞧戏班子来了不曾。很快,小丫鬟来回话,只说人都已经到了,戏台子倒是先成有的,只等主子们往那厢去了,随时都可以开戏。 这会儿早已开春,不过早晚仍有些冷意,今个儿天气倒是不错,却隐约有些雾气,王熙凤担心几位姑娘体弱,忙向贾母提议道:“如今时辰尚早,咱们有一天的时间玩乐,倒是不急于一时。索性等太阳起来了,再往园子里去,我也正好让人先备下果酒点心,看戏的时候好赖还能有个嚼头。” 贾母笑着说好,又问唤的是哪个戏班子,擅长什么戏。王熙凤皆一一答了,又命人取了戏目给贾母看,只说小辈儿们都不大懂,让贾母多点两出。 这般笑闹了一场,时候也就不早了,问清楚一应准备皆妥当了,贾母便打算带着人往那厢去。一时好戏开锣,众人皆有说有笑的,却无人察觉到人群中的黛玉始终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若说无人 察觉却也错了,王熙凤早就留意到了,却并不曾把话说破。待演了一出后,王熙凤才寻了个借口,将黛玉唤了出去。 “林妹妹,有些事儿你若不愿意,大可以明着说出来。记着,你是客,是老太太特命琏二爷亲去扬州将你接回来的。”寻了个无人之处,王熙凤叹息着对黛玉道,“你若一直将话憋在心里,怕是难有人想到。” “凤姐姐……”黛玉原就心里藏着事儿,若无人理会倒也罢了,听王熙凤这般说辞,一个没忍住便落下泪来。 “好了,莫说了,你有什么想说便对我说。能帮的,我定会帮。便是帮不了,把心里话说出来好歹也能舒服一些。” 黛玉拿帕子轻拭眼角,起初并不言语,及至过了小半响,才迟疑的道:“今个儿我原是不想来的,只是宝玉定要我过来。我也知晓他是好意,不忍我独自一人在院中伤感。可母亡尚不满九个月,我仍是在重孝之中,又怎能同宝玉他们一块儿嬉笑玩闹呢?偏这话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又怕旁人说我矫情,又恐老太太再伤感……凤姐姐,你能教教我吗?” 王熙凤抬头看了一眼天际,许是今个儿天气太好了,阳光微微有些刺眼,她狠狠闭了下眼睛,这才稍微好受了一些。复又低头看向黛玉,王熙凤叹道:“林妹妹,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为难之事。就如同我早就知晓你的难处,却也只能暗中多提点下人,并不能明着帮衬你。亦如今个儿之事,你自是没有做错,可错的人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见黛玉有些不明所以,王熙凤只得道:“罢了,说这些也没用,你且等等,待平儿过来了,我让她带你回院子去。旁的事儿无需担心,我自会同老太太解释的。” 黛玉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好半响才忽的行了大礼,柔声道:“多谢凤姐姐,有劳了。” 不消片刻,平儿便寻了过来,王熙凤叮嘱了几句后,便转身回了戏台子处。众人的目光大多都集中在戏台子上,间或也会吃些点心闲聊几句,并无一人发现异常。直到大戏落幕,宝玉左顾右盼一阵后,仍遍寻不着黛玉时,这才着了急。王熙凤忙上前安抚,又随口扯了个黛玉头晕回去歇着的谎话。这旁人倒不会怀疑,纵然有个别心存怀疑的,也不会当面大喇喇的将事儿捅破。唯独宝玉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他倒是不曾怀疑,却在一听说黛玉病倒后,立刻嚷嚷着要去探病。 王熙凤瞧着闹腾不止的宝玉,又望了一眼已经面沉如水的王夫人,当下苦笑不已。这却不是她安排的事儿 ,毕竟,黛玉以往是不参与这些事儿的,王熙凤纵是神机妙算也不会想到会有今个儿这一出。 “罢了罢了,凤哥儿,你若有闲,就带着宝玉跑一趟罢。左右黛玉也不过是头晕,不碍事儿的。” 贾母这话虽未明言,可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黛玉之病并不会过给宝玉,既如此也就无妨了。这话初听是没有问题,仔细一想,却叫人心寒得很。王熙凤自不会将话挑明,只笑着答应了一声,目光触及王夫人时,却忍不住心头一跳。似乎,王夫人看着比前世更为厌恶黛玉了,可明明这一世黛玉搬出了荣庆堂,几乎不同宝玉打交道。 “凤姐姐,咱们赶紧去罢!” 在宝玉的催促下,王熙凤同他一道儿往荣禧堂后头走去。不过,在此之前,极为会看眼色的平儿早已先一步离开了,待王熙凤到了忆慈院时,黛玉已经在房中躺下,连床幔都放了下来。 见王熙凤同宝玉一道儿过来,平安笑着迎了上来:“见过琏二奶奶,见过宝二爷。我家姑娘今个儿吹了风,身子骨有些不适,这会儿已经先歇下了。” 一般人听了这话,也就知晓主家并无宴客的意思。可宝玉是什么人?非但无事了平安的话,还径自往屋里走。平安被唬了一大跳,这嫡亲的兄弟姐妹尚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更别提宝玉同黛玉只是表亲而已。这若是让宝玉闯了进去,岂不是白污了黛玉的名声? “宝二爷,二爷您先等等。”平安慌忙拦下宝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家姑娘已经歇下了,还请宝二爷先回去罢。待姑娘病好了,定会感谢宝二爷探病之情。” “我要见林妹妹。”宝玉才不管平安是怎么想的,纵是拦阻了一下,也不妨碍他继续往里走。毕竟,平安是下人,宝玉是主子,虽说平安一个劲儿的拦阻,却架不住宝玉不要命的往里头冲。 “欸,宝二爷您不能进去,我家姑娘都歇下了。宝二爷!二爷!” “宝玉,别胡闹,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眼瞅着宝玉就到冲到内室去了,王熙凤终于忍不住出手拽住了宝玉的胳膊,“你要再胡闹,回头我就告诉二老爷去了。” “别别,凤姐姐,好姐姐!这好端端的,提老爷作甚?我不往里头去还不成吗?”一听王熙凤提起贾政,宝玉瞬间就蔫巴了,只是他年岁尚小,还没学会如何掩饰情绪,因而明眼人一看他如今的这副神情,就知晓他并非被劝住了,而是打算另寻个机会再来。 自然,王熙凤也清楚这一点,可她却并未明说什么,只向着平安无奈的笑了笑,又赶紧将宝玉原路带了回去。 平安将两人送出院门,叹息着回到了黛玉房中,恰好瞧见平乐上前挽起了床幔,将黛玉搀扶下来重新梳妆打扮。再往屏风处一看,却见平儿从后头走了出来,向着她道:“宝二爷走了?”见几人皆露出无奈的神情,平儿掩嘴笑着,想了想又帮着出了个主意,“往后宝二爷要再来,你们俩别上前,只管唤那两位嬷嬷去拦。咱们这位宝二爷,最是喜欢同女孩子玩闹,却又嫌弃上了年岁的老婆子。若还不行,就让两位嬷嬷向着宝二爷大谈特谈进学做官一事,保准几次下来,求着宝二爷他都不往这儿来。” “真的?”平安犹有些不信,又想着平儿没有欺骗她的理由,忙向平儿讨好的笑着,“那便多谢平儿姐姐了,我家姑娘只想着安安静静替我家太太守孝,实在是不愿意去外头招惹是非。” “我省得,真要说起来,咱们阖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两位老爷、太太,旁的人却是都要为你家太太守孝的。可无奈,老太太不发话,旁的人也不敢多事儿。像我家奶奶,也就只能明里暗里的帮衬一把,真要把话捅出去却是不敢的。” “快别这般说了,琏二奶奶的好,咱们几个都记在心里。若非琏二奶奶相助,只怕这会儿我家姑娘还得委委屈屈的住在老太太房中的碧纱橱里,若真这样才叫丢了面子又失名声。” 平儿听了这话,忙摆手称不敢替主子邀功,又恭恭敬敬的向黛玉行了礼告了别,这才随着平安往外头走去。 却说平儿离了忆慈院后,并未再去戏台子处,而是径直去了荣庆堂,只因今个儿的宴请虽是王熙凤做东,却是安排在了荣庆堂。待她过去时,诸位主子皆已到了,席面尚未上来,这会儿正互相说笑着。平儿走到王熙凤身畔,略说了几句,便退到了一旁。待席面上来后,一众主子们皆好生玩闹吃喝了一场,就连大丫鬟们都在旁另有一桌。席间,宝玉可算是闹得最开心的,他原就喜好众人凑在一起玩闹,加之前些日子被贾政拘得狠了,一时松懈下来,觉得好生痛快,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多多的,省的他日日留在书房里,辛苦做学问。 这般想着,宝玉忍不住向王熙凤道:“凤姐姐,咱们下次甚么时候再吃酒?”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直道:“人都说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宝兄弟却是还想着下一顿。哪儿有这般好的事儿,这一顿就费了我好些个钱,我却 没钱再办下一次了。” 宝玉不知王熙凤这是玩笑话,只当王熙凤是真的拿不出钱来置办席面,当下望了席面一眼,又对王熙凤道:“凤姐姐,办一场席面花费多少?你若没钱,我那儿却是有的。每月的份例钱,还有逢年过节给的赏钱,我都存着呢,回头都许了凤姐姐,再办一回罢!” 这话一出,众人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尤其是贾母,一面将宝玉揽在怀里,一面又嗔怪的对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又当人姐姐又当人嫂嫂的,竟是想哄小孩儿的钱!可怜我的宝玉哟,你那点儿银子你凤姐姐才看不上,她是故意哄你玩儿的。” “老祖宗,凤姐姐喜欢银子,那就给她罢。我只喜欢同姐姐妹妹们一道儿吃酒看戏,若能天天如此,该有多好。对了,还是等林妹妹大好了,再吃酒看戏罢!”宝玉虽知晓了王熙凤是在哄他玩,却也不气不恼,反而说了这么一番话。 旁的人听了这话,只笑了一场也就揭过去了。唯独王夫人暗中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憋闷。见宝玉这会子有些玩累了,王夫人忙让金钏上前扶住宝玉,直道:“老太太,宝玉乏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会儿罢。” 原本正笑得开怀的贾母,一听这话顿时拉下脸来:“宝玉乏了就留在我这儿休息罢,无需特地往荣禧堂去。” “可宝玉……” “怎的,我这个老婆子说话已不管用了是罢?”贾母冷着脸瞧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犹想再劝,却不妨宝玉忽的嚷嚷着要留在荣庆堂,说什么也不跟王夫人回去歇觉。王夫人被闹了个没脸,面上灿灿的,眼底里却有着很明显的怒火,偏又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恨恨将这口怨气咽下了肚,坐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宝玉往贾母房里去。 “爱哥哥,我也同你一道儿去。” 王夫人原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乍一听湘云这话,好悬没背过气去。偏贾母丝毫不觉得有甚问题,只唤了鸳鸯照顾着,又让邢夫人、李纨带着三春也下去休息,待小睡过后再来寻她说话。 一时间,众人纷纷散去。王熙凤却并未离开,只因王夫人将她唤住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原不是说就家里人小聚一下,怎的连林姑娘和史姑娘都来了?乱糟糟的闹成一团,简直胡来!”王夫人甚至等不及回荣禧堂,就已经发了火。 王熙凤忙解释道:“姑母,您弄错了,原就是说替云妹妹寻乐子,并不是家里人小聚。再一个,林妹妹也罢 了,左右她也不喜热闹。可云妹妹本就住在老太太房里,又是最爱凑热闹的,怎么能撇开她呢?更不提还有宝妹妹。” “你宝妹妹哪里是外人?”王夫人反问了一句,见王熙凤面上有异,也并不开口解释,只是叮嘱道,“你别听宝玉胡说,往后这种席面能少办就少办些,顶好不用办了。到时候你小姑母和你宝妹妹来家里许久了,你该替她们办个接风宴。不过,这事儿还是等史大姑娘回去了再说。对了,还有个事儿,往后你少派人去请史大姑娘,虽说几个孩子如今看起来还小,可也不能总在一个屋里住着。瞧瞧那样儿,史大姑娘就住在碧纱橱里,偏宝玉还住在外间,像什么话!” “这……”王熙凤迟疑了,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这样的安排相当得不妥当,可问题是,她一个当人孙媳妇儿的,能插手老太太房中之事吗?又没人让她帮着安排,她这般跳出去,又算什么? 王夫人才不管王熙凤是否会为难,她只是不想宝玉跟湘云亦或是黛玉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当下又叮嘱了两句,随后便带着一肚子怨气匆匆离开。哪儿想到,王夫人刚离开,贾母跟前的鸳鸯却到了王熙凤跟前,将她唤了进去,只说贾母有请。 这算什么事儿! 王熙凤面上苦笑连连,心底里却是暗乐。虽说眼瞧着今个儿似乎一无所获,可事实上却是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争斗已提前拉开了序幕。 ☆、第049章 “凤哥儿,二太太同你说了甚?可是为了宝玉之事?” 王夫人前脚刚离开,贾母就将王熙凤唤到了跟前,也不曾拐弯抹角,竟是直截了当的将事儿捅破了。这也怪王夫人太心急,原是可以耐着性子等回了荣禧堂再说了,哪怕荣禧堂里也有贾母的人,只这么一来贾母却不是大喇喇的将人唤过去问话了。如今倒好,好些个人瞧见王夫人叫王熙凤唤到跟前说话,纵是离得远了些听得不是很真切,至少这事儿算是彻底掩不住了。 “回老祖宗的话,二太太……也是一片慈母心。”王熙凤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更不曾像往日里那般插科打诨,却是提起了所谓的‘慈母心’。 贾母登时面色微沉,不悦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苦笑一声,不得不再度开口解释着:“老祖宗,您是最最体谅人的,她是我娘家姑母,又是府里的当家太太,我如何能说她的不是?再一个,宝玉到底是她的亲生儿子,母亲关心儿子,说破天也寻不到错处。” “凤哥儿,你是个好的。”且不提贾母心中到底是如何思量的,只她听了王熙凤这话后,面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叹道,“宝玉那孩子甚是讨人喜欢,不说他亲娘了,府中上下这些个人,哪个不疼他了?我这个当祖母的,更是拿他当心尖尖上的肉,恨不得将命都舍了给他!” “老祖宗说笑了,宝兄弟最是孝顺不过的人了,要让他听到这话,指不定怎么闹呢!”王熙凤眼神微闪,面上的笑容却是更甚了。 贾母闻言又叹了一口气,示意王熙凤坐到她的身畔:“我也知道你为难,可你仔细想想,我能害宝玉?偏他亲娘跟防什么似的防着我,我原还当她是个孝顺的,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这话,说的却有些诛心了。 王熙凤侧着身子坐在贾母身畔,听了这话也不忙着接话,只是径自笑着。其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贾母和王夫人确实都是为了宝玉好,可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一个贾政。前世,贾政要几年后才发觉宝玉的不上进,可这一世,因着她的插手,让事情提前了许多。在贾母和王夫人看来,宝玉如今还是个孩子,哪里就经受得起这般摧残折磨了?偏两人都是一样的思量,贾母不愿同贾政彻底撕破脸,指望王夫人当这个恶人,自己则依然当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王夫人更不愿同贾政作对,虽说她不指望再得到贾政的宠爱,也不愿让贾政厌恶了自己。也正是因为贾母和王夫人所思所想相差无几,反倒是生出了诸多是非来。 ……而这些却是王熙凤乐意看到的。 “老祖宗,您也宽宽心。宝玉打小就养在您的膝下,整日里都是老祖宗长老祖宗短的,您还怕他长大后不孝顺您?真要如此,我也要狠狠收拾他!”王熙凤耐着性子听了贾母好一通抱怨,忙笑着开解道。又见贾母听了自己这话隐隐有些心疼,赶紧添了一句,“哟,我这才说说呢,老祖宗您就心疼上了?可算看出来了,老祖宗就是个偏心眼儿的,前个儿还说最疼我,都哄我的诓我的。” “你个凤丫头!”贾母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的烦闷倒是解了不少。只宝玉之事一日不曾解决,她就无法彻底宽心,当下又道,“凤哥儿你最是聪慧不过了,又一贯心疼宝玉,你就忍心瞧着他日日辛苦,才几日就清瘦了这般多?” 王熙凤忙配合的露出心疼不舍的神情来,心中却暗道,方才她说宝玉清瘦了之类的话,完全是胡诌的。莫说这才过了几日,便是再长久一些,宝玉又不是没得吃没得喝,如何就能清瘦了?顶多就是因着功课繁重,神情有些恹恹的。 可贾母既这般说了,王熙凤自不能同她唱对台戏,忙上赶着表心迹:“老祖宗您说的是,宝玉才多大的人儿,纵是要用功,也无需急在这么一时。我瞧着宝玉聪慧得紧,如今年岁尚小,待长大一些,怕是不用人逼着,也乐意进学。到时候,宝玉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老祖宗就等着享福罢!” “是了,我的宝玉天生带玉,旁人有他这般贵气?”贾母就爱听旁人夸赞宝玉,尤其王熙凤说话时那叫一个眉飞色舞,都不需细琢磨,就知晓这一定是肺腑之言。 “说起来,二老爷也是好意,唯恐宝玉天赋不够,这才逼着他上进。我琢磨着,要不然咱们选个人去劝劝二老爷?二太太原是最好的人选,只我看着,她仿佛不大乐意……”王熙凤说的那叫一个欲言又止,还不忘带上愧疚心虚的神情,仿佛她这么说就是对王夫人最大的背叛一般。 贾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思量了一番,旋即便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身为妻子不督促夫君已是她的不是,既她做不到,那我就另派人去做!” 王熙凤只低着头不言语,似的受着内心的煎熬一般。 不过,甭管如何,这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至于到底挑选何人给贾政,却不是王熙凤能够置喙的。 终是确认了一件事儿,王熙凤心情相当不错的离开了荣庆堂。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几年以后。前世,贾母同王 夫人开始打擂台,应该是在大观园造好之后。那时候,元春已是贤德妃,乐意给王夫人体面,也支持所谓的金玉良缘。贾母别说插手王夫人房里的事儿,便是在人前,也得给她做面子,对于宝玉的亲事虽有心插手,却早已无力了。而今,尚不到为宝玉考虑亲事的时候,倒是可以从进学一事下手。又思及前世宝玉在族学之时,仿佛没学过什么本事,倒是学了一通玩闹之法,当下王熙凤笑了起来,只算计着如何让宝玉往族学里去。 却说贾母,在王熙凤离开后,很是盘算了好一阵子,这一盘算,却让她怒气横生。 贾政房里一妻两妾,看似不缺人,可仔细一打量,却哪个都不顶用。王夫人自是靠不上的,赵姨娘就甭指望了,瞧她养的贾环就知晓她的本事了,至于影子似的周姨娘,莫说她不善言辞,纵她愿意讲,贾政还不愿意听呢。 有些事儿,若不曾往深了想,自是无事的。可若是刨根究底的细想下去,却只能让人心底阵阵发寒。贾母又思量了一会儿,唤了鸳鸯过来,细细的吩咐了一番。 ☆、第050章 “凤哥儿,我的好二奶奶哟,你今个儿又干了甚么事儿?不是说想法子让宝玉挨个打受了个教训吗?怎的……”却说贾琏在外头忙活了一整天,累是肯定累的,好悬没把腿给倒腾细了。不过,总算收获很是不菲,他盘算着晚上要好生同王熙凤邀功,不曾想才刚回了府里,就听到了一个大消息。当下,贾琏也顾不得旁的,径自回了院子,逮着王熙凤就是一通发问。 这会儿时辰倒也不算晚,离摆晚膳还有不少的时间,王熙凤正优哉游哉的品茗,及至见了贾琏,才慢悠悠的放下茶盏,好整以暇的道:“急甚么?宝玉那性子,挨打受教训那是迟早的事儿,急吼吼的万一出了差错倒是却是咱们,还不若慢慢的谋划,左右也就这几日的事儿。” “对对,宝玉迟早会挨打。”贾琏没甚诚意的附和了一句,旋即又道,“我在前院听了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说是老太太给大老爷、二老爷都赏赐了屋里人?” 王熙凤挑眉笑看着贾琏,面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哟,是真的?那定又是你使得坏!”贾琏很肯定的道,忽的又想起一事,略微有些不解,“你不是说要同大太太交好吗?这般行事,她能乐意?” “第一,赏赐屋里人的是老太太,不是我。第二,你怎知大太太会不乐意?啧,她方才刚走,走之前在我这儿笑了足足一刻钟。”王熙凤比着手指向贾琏说道,只说着说着,她也有些无奈了。 诚然,王熙凤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王夫人不好过。可她确是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那番话竟会刺激得贾母连片刻时间都不愿意等,午憩后就宣布要给府上的两位老爷各赏赐一个屋里人。当然,更意外的还是邢夫人的反应。 狂笑一刻钟之类的,王熙凤能说她当时都看傻眼了吗? “……她傻了吗?”懵了好一会儿,贾琏才开口问道。虽说他不是女子,可这不代表他不了解女子。也许贾赦和邢夫人确实没甚感情,也不至于让邢夫人乐成那个样子罢?估计连贾赦本人都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屋里人而乐疯了。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琏二爷才是真傻了。大太太才不在意大老爷屋里有几个人,左右就算一个都不剩了,大老爷也不会瞧她一眼。她乐得是老太太同二太太为难,只恨不得吃着干果子看好戏呢。”说着,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贾琏是没瞧见当时的情形,说邢夫人乐疯了都是轻的,只差没敲锣打鼓的以示庆贺了。 贾琏想了 一通,倒也想明白了。又因着提起了邢夫人,忽的想起自己许久不曾见到巧姐了,忙问:“凤哥儿,你何时去接巧姐?大太太到底不是巧姐的亲祖母,哪里有一直带着的道理?再一个,巧姐的身份都要低了。” “等着,等我将姚姑娘的事儿给处理干净了,再去接巧姐,也免得将她接回来反受了惊吓。”提了这事儿,王熙凤索性又说起了迎春之事,“琏二爷,上一次大太太带着二妹妹往我这儿来,略提了一句,将二妹妹记在她名下的事儿。这两天也真的是忙活,我都给忘了。” “记在她名下?”贾琏愕然的重复着,他方才刚嫌弃了邢夫人身份不够,哪怕明知道巧姐即便待在东院,也是由奶嬷嬷、丫鬟伺候的,可他仍相当不乐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贾琏本人是原配之子,生母又是高门大户的嫡女,自是嫌弃小门小户出身的邢夫人。便是不提出身,原配和继室也差了不止一筹。可对于庶出的迎春来说,邢夫人纵是再怎么差劲,那也绝不是她可以高攀的。若能记在邢夫人名下,迎春就是正经的嫡出姐儿了,这要是原配有女儿,她的身份或许还会低一些,问题是,迎春是独女。 国公府长房嫡长女,这个身份听着却是比二房的元姐儿还要高一些。不过,仔细算起来倒也未必,毕竟元春是正经的原配所出,又占了嫡又占了长。可对于迎春本人来说,若记在了邢夫人名下,那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想通了?”王熙凤挑眉问道。 “嗯,这样也好,左右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都不会同我争家产。”贾琏对迎春的印象并不坏,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倒怪不得贾琏,实在是因为迎春这人素来没甚存在感,加上贾琏又不是宝玉,对于家中的姐姐妹妹,他是一个都没放在心上。 “争家产?你放心罢,就二妹妹那性子,十个她也不是我的对手。再说了,这事儿对咱们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贾琏奇道:“这话怎么说?”他是不反对提了迎春的身份,可也仅仅是不反对而已,从未想过还能得到好处。 “怎会没好处?嫡女的份例可是比庶女高出整整一倍的,到时候出嫁,公中出的嫁妆也要多得多,各房长辈们的添妆,也是绝不能少了的。” “等等,这是好处?”贾琏有些发懵。 却听王熙凤笑着解释道:“琏二爷,您之前不还同我说,咱们大房才是一家子。这公中……同您说句实话罢,我在外头虽被 称为管家奶奶,可实际上咱们府里的库房钥匙,却一直握在二太太手上。现如今里头的东西倒是不少,可谁能确定,待过个几年、十几年后,库房里还能留下多少东西。” 贾琏猛的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哼,她敢!” “有甚不敢的?她原就已掌了二十来年的中馈,若再掌个十几二十年的,前前后后算在一起,怕有四五十年呢。这又不是要在一两日内搬空库房,四五十年的时间,就算到时候库房里啥都不剩了,咱们能有甚法子?只怕随便弄个假账目,就能糊弄过去了。” “竟那么简单?”贾琏犹不愿意相信。 “这有甚难?”王熙凤随手拔下一根簪子,道,“二爷瞧我这根簪子如何?值级多钱?” 贾琏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凝神望去。却见王熙凤手中拿着的正是赤金镶珍珠如意簪,便是不算做工,单那成色极好的赤金,就能许多钱,更不提上头镶嵌的那颗极为稀罕的鸽子蛋大小毫无瑕疵的珍珠了。当下,贾琏略一盘算,笑道:“至少也值个两千两银子罢。” “我买来花了三千五百两,二爷倒是好,打眼就给我抹去将近一半。” 被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贾琏反而觉得骨头都快酥了。眼瞧着王熙凤正伸手将簪子再度插回发髻上,忙上前拦阻,并亲自帮忙:“我来罢。”待妥当了,贾琏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遂调笑道,“琏二奶奶这模样就是好,我眼瞅着阖府上下就没一人比得上你。” “贫嘴!”王熙凤嗔怪的笑着,“阖府上下有几个人?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年岁都这般大了,丫鬟们纵是模样好,又怎敢同我比?至于姑娘们……琏二爷您就打眼瞧着罢,待再过几年,姑娘们都长开了,您才会知晓什么才叫做美人坯子!” “那我也只记得她们小时候哭鼻子抹眼泪的模样。”贾琏伸手抹了下鼻子,满脸的不屑,又道,“你让我瞧这簪子作甚?” “让你瞧瞧怎么作价。”见贾琏犹有些不大明白,王熙凤解释道,“最简单的便是将好物件作贱卖,那些个万八千两银子一个的古董,折价卖个三四千两的,又有谁能察觉?库房倒是有账本,可账本顶甚用?像我这簪子,若写上赤金镶珍珠如意簪,再备注上赤金几多重,珍珠几多大小,成色、工艺如何,那倒是值钱了。可要是只单单写上一句,如意簪……二爷,您说这值当多少钱?” 贾琏本就不是愚笨之人,这些年来,也多有经手外头庄子、铺子 上的事儿。可毕竟,这两者还是有些区别的,至少庄子、铺子上的管事,接触的都是小物件,且没这么大的胆子。 “我是这般想着,与其把钱留着给二房使唤,不若咱们用个痛快。给二妹妹也罢,到底她也是咱们大房的人。再一个,就她那性子,咱们先给她添妆,待巧姐将来嫁出去了,她还能不还回来?况且,这嫡女到底不同于庶女,回头给她说门上好的亲事,咱们脸上有光不说,还能多一门姻亲,也能多条路子。” “我说琏二奶奶,你可曾有想过,万一是咱们多心了,又当如何?” 王熙凤笑着挨了过来,一双丹凤眼一错不错的瞧着贾琏,道:“若真是咱们多心了……这偌大的荣国府本就是您琏二爷的,咱们提前花用又有何妨?” 贾琏终于被劝服了,本着赶早不赶晚的习惯,他只叮嘱王熙凤早日办妥了此时,便是能多从公中要一笔钱也是好的。又说起他今个儿办的事儿,虽尚且不曾调查清楚所有的事儿,却也查出了几件关于周瑞家的哥哥的荒唐事儿。当然,光这些肯定是不够的,贾琏很清楚甚么叫作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若不能一击即中,他宁愿选择蛰伏。 俩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忽听平儿回话,说是贾母让俩人同去荣庆堂,只说今个儿都在那儿用饭了。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笑。 贾母,这是要发难了。 “平儿,你且留下,让紫鹃同我们一道儿去。”临出门前,王熙凤忽的停下脚步,如是说。旋即,又恐平儿不安,王熙凤忙添了一句,“待林之孝家的从扬州回来了,就要忙你的亲事了。这几日且先让紫鹃跟着,倘若有甚问题,你记得要仔细的教。另外,院子里的其他事儿,也可以慢慢的挪给紫鹃了。” 平儿笑着点头称是,紫鹃则忙跟了上去。 去的路上,王熙凤同贾琏有说有笑的,倒是衬着紫鹃愈发没甚存在感,完完全全像是个跟班小丫鬟。不消片刻,荣庆堂就到了。王熙凤亲昵的拉着贾琏进去给贾母请安,却不曾料到,屋里早已剑拔弩张。 贾母怒容满面的坐在紫檀雕花大椅上,底下跪了好些人,打头的却是素来极有体面的王夫人,其次则是李纨和探春、惜春。再看一旁,邢夫人拉着迎春只站在屏风边上的角落里,至于其他人却是没瞧见。 这若是搁在平日里,王熙凤一早上前插科打诨的劝了,可今个儿,却只是拉了拉贾琏的袖子,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赶紧往外 头去了。 不想,才往外走了几步,就听里头的贾母怒气冲冲的道:“……我赏赐几个屋里人有何不妥当?老大媳妇儿收了,琏儿媳妇儿也收了,怎就只有你这般不通礼数?甭跟我说赵姨娘闹腾这种话,她一个姨娘,管得着爷们的屋里人?打量我老了傻了快没气了,是罢?我知道你在想甚么好事儿,顶好是借着赵姨娘闹腾的名义,把人先推出来,纵是我恼了,也该发落赵姨娘。哼,做梦!身为当家太太,连个姨娘都管教不好,要你何用?我今个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人,我已送过去了,没的退回来的道理。你若嫌这人不中用,成啊,我回头再赏你几个好的。” 因着只是往外头走了几步,里头贾母的说话声,那是一字不漏的都听在了贾琏、王熙凤俩口子的耳朵里。俩人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暗自为王夫人寻的借口叫绝。 将赵姨娘推出来当靶子……怎么说呢,真的挺合适的,只因赵姨娘此人最是蠢笨不堪,且极为冲动,稍稍一挑拨保准没命似的冲在前头,也不管前头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荆棘之路。只可惜,这种招数对贾母无用,又或者说,倘若再过个几年,待元春当上贤德妃后,纵是王夫人用的理由再拙劣,贾母也不会这般大喇喇的说出来。 可惜呀可惜。 “老祖宗,听说您这儿有好酒吃?这不,我和琏二爷一得了消息就往这儿来了,您可不能糊弄我俩。”王熙凤眼瞅着贾母骂完了,也该轮到王夫人辩解了,赶忙拉着贾琏进去。待亲眼看到王夫人已经半张了嘴,又硬生生咽回去的憋屈神情,王熙凤别提有多乐呵了。 贾母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会儿倒也气顺了,及至见了王熙凤和贾琏,还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待看见紧随其后的紫鹃时,笑容更是真诚了许多:“琏儿、凤丫头都来了,好好,你俩年岁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同年幼时候那般胡闹了。如今这样就很好,紫鹃是我调理出来的,最是妥当不过,往后有甚事儿尽管打发她去做。倒是凤哥儿,你可得好生调理身子骨,早日给琏儿生个大胖小子。” “老祖宗,您又笑话我!”王熙凤作出一副娇羞无比的模样来,倒是惹得贾母笑了一场。 偏贾琏还觉得贾母这话甚是有道理,当下点头附和着:“凤哥儿,多听听老祖宗的话。对了,我院里那个姚姑娘回头你给打发了罢。原就是吃醉了酒胡来的,如今酒也醒了,怎么看怎么不像样儿。”又向贾母道,“到底还是老祖宗会调理人,紫鹃这样儿的,搁在外头怕是连小姐都得自 惭形愧,也亏得老祖宗舍得给我。” “自是舍得的。”贾母听着贾琏这话,又拿眼去瞧王熙凤,见她面上毫无醋意,当下就更满意了,“凤哥儿才是最好的,若不是她在我跟前好话说了一箩筐,我才不舍得把人给你。你问问你老子,我给他的人连紫鹃的一半都及不上。” “老祖宗疼孙儿不疼儿子,孙儿记着呢!”贾琏笑着行礼,王熙凤也随着又说了一通好话,总算是把这尴尬的气氛给糊弄过去了。只是如此一来,贾母是不好再寻王夫人麻烦了,王夫人却也失去了唯一一次辩解的机会。甭管她究竟是如何想的,这妒妇的名声,却是不得不挨着了。 贾母让王夫人几人起了身,这事儿也算是揭过去了,又让人摆晚膳,又唤人将宝玉、湘云叫过来。又说都是至亲骨肉,无需分桌而坐,十来人坐了一张大桌,倒是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晚膳。 期间,贾母不断地提着湘云,倒是将嫡亲的孙儿孙女抛到了一旁。自然,无论是贾琏还是宝玉,亦或是三春,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前两个是纯粹心大,完全不会吃姐妹们的醋,后三位却是纵有心思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自不敢说什么。 如此一来,这顿晚膳倒也欢欢喜喜的用到了最后,足足半个时辰后,贾母才宣布各自散去,且亲自拉了宝玉和湘云往内室走去。 …… “哈哈哈,我头一回发现,咱们这位老祖宗也是个秒人。”憋了一整个晚上,王熙凤一回到自己屋里,就止不住的放声大笑。同样如此的还有贾琏,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贾母竟会这般不给王夫人面前,天知晓当贾母拉着宝玉和湘云离去时,王夫人的脸色简直就是葱绿葱绿的。 “更妙的应当是你那位好姑母罢?竟然拿赵姨娘不喜通房当借口,她还敢更扯一点儿吗?”贾琏连连摇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爷们纳妾还得经过姨娘同意的。这二老爷屋里也是人少,倘若像大老爷那般,屋里十好几个小妾通房的,再纳新的,岂不是得一个个询问下来,折腾不?” 无用如邢夫人,也没见她去询问屋里姨娘小妾的意见。 事实上,像添个屋里人这种事儿,别说是姨娘了,连主子爷都无需通知。就像当初,王熙凤管贾母要人,不也没经过贾琏同意吗?且事后甭管贾琏愿不愿意,人都是不会退回去的,顶多就是喜欢了多宠着些,不喜欢就晾到一边,没的特地折腾这一遭的。 “我倒是不奇怪这点,只怕是……”王熙凤顿了顿, 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笑得极是开怀。 “怎的?”贾琏奇道。 “我记得二老爷房里只有赵、周两位姨娘罢?且这俩人年岁也都不算小了,赵姨娘粗鄙不堪,周姨娘又跟个影子似的,与其说这俩是姨娘,不若说是挡箭牌来得更为恰当一些。二太太舒坦了这些年,忽的老太太就赏了美貌丫鬟下来,她能不着急?”王熙凤越说越开心,继而抚掌大笑道,“二爷别听老太太说,给两位老爷的不如给二爷的。紫鹃是不错,那是我拿平儿比的,将来我也是打算拿她当心腹丫鬟兼帮手使唤的。可若是单指通房……” “有的是美貌妖娆又心机颇深的丫鬟,对罢?” 有道是贤妻美妾,这娶妻要考虑的事儿很多,纳个小妾却无需这般麻烦。像王熙凤这种,指望当左膀右臂使唤的自是例外,可两位太太皆不需要这样的人儿,因而贾母只需寻那些个美貌嘴甜的女子便可,纵是不会旁的事儿也是无妨的。 王熙凤点头称是,并道:“两位太太年岁都高了,不存在小妾通房暗害主母子嗣的情况。大老爷那边就无需多说了,左右也不差那么一两个,莫说大太太了,只怕连大老爷也不甚在意自己的屋里人。至于二老爷那边,宝玉和探春皆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一个环哥儿也有赵姨娘看着,只怕老太太还指望新来的姨娘多生几个孩子,虽庶出上不了台面,若能养的如探春那般,将来也能攀一门好亲。” 贾琏转了转眼珠子,一个坏点子就冒出了头:“咱们想寻二太太的麻烦,何须特地让宝玉挨打?当然,这个照旧行事,你也莫急,慢慢来就成。至于……呵呵,我回头就寻几个好人儿,送予二老爷!” “别闹。”王熙凤完全不赞成这个法子,见贾琏极是诧异,只得苦笑着解释道,“我说琏二爷,二老爷是什么性子您却是不知晓?他最是好面子了,周姨娘是老人了,一把年纪没的再打发出去的道理,赵姨娘则是生养了一儿一女,更是没法打发。至于老太太赏赐的,却是长者赐不敢辞。二爷若想找人给二房添麻烦,可要记得先想个万全之策,千万得替二老爷圆了面子,要不然,他是万万不会收下的。” 听了这话,贾琏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竟是全然不知该如何评价贾政此人。想了一遭,索性彻底丢开不予理会,转而向王熙凤道:“别管二房那些个破事儿了,左右单今个儿这一遭也够二太太折腾的了。待我理顺了周瑞家的哥哥事儿,你再想法子让二老爷打宝玉一顿,我就不信她还有精力同咱们作对。 ” 王熙凤挑了挑眉,她隐约觉得贾琏这是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贾琏又道:“二房的事儿不急于一时,我倒是认为老太太有句话说对了。”见王熙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索性欺身上前,“老太太说了,让你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敢不从?” 内室里传来主子们的笑闹声,外头的平儿和紫鹃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平儿也罢,她早已歇了某些心思,只盼着林之孝家的赶紧从扬州回来,好替她操办亲事。倒是紫鹃,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测,迟疑了半响后,悄悄拉了平儿往外头角落里说话去了。虽说她已经被贾母送给了王熙凤,可有些话毕竟没有完全挑明,究竟是当主母的左膀右臂,还是供爷们当消遣的玩物,却尚有待定论。当然,若是可以的话,紫鹃希望两者皆是,可惜的是,她不是平儿,也不认为王熙凤会像信任平儿那般信任自己。 “平儿姐姐,你给我指条明路罢。我没旁的想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同姐姐那般,出去配个好人生儿育女,过平凡的小日子。”紫鹃也不清楚自己的话能否打动平儿,可至少话儿已经说出口了,甭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也算是努力过了。 平儿倒是真的将这话听进了耳里,却也不曾直接答复,只是笑着答应一定会将这话递到王熙凤跟前,还允诺会帮着说说好话,尽可能的给紫鹃安排一条好前程。 夜已深了,各人皆怀揣着心事沉沉的睡去,当然也有人彻夜难眠,那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次日传来消息,宝玉挨打了。 ☆、第051章 宝玉又挨打了。 听到这个消息,原还在半睡半醒间的贾琏瞬间就清醒了,还下意识的向王熙凤道:“不都说好了要慢慢来吗?凤哥儿你也太心急了。” 王熙凤起得比贾琏略早一刻,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听了这话,她连头都没回,只看着镜中的自己道:“琏二爷觉得我能作甚?” 贾琏一下子被噎住了。 今个儿同前几日的艳阳高照不同,在半夜里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且雨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已经成为瓢泼大雨。也是因为这样,贾琏才没有在大清早的去外头忙活,而是同王熙凤腻歪在房里,直到王熙凤瞅着天色不早了,才起身打算去荣庆堂请安。只谁也不曾想到,竟会传来这么个消息。 “咳咳。”贾琏干咳几声掩饰掉面上的尴尬,又忽的道,“凤哥儿你唤人去东院报个讯,大老爷这般疼宝玉,知晓这消息还指不定有多心疼呢。” 王熙凤已经懒得同贾琏说道了,见平儿进来,只向着她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色。平儿素来乖觉得很,又听到了贾琏方才之话,答应了一声就往外头吩咐去了。又片刻后,紫鹃走了进来,看也不看贾琏,只径直向王熙凤行礼,得了允许后,才替王熙凤挽发更衣。 待一切妥当,又命人拿了雨天用的蓑衣蓑帽木屐并黑油大伞,一行人慢悠悠的往荣庆堂而去。倒不是他们不着急,而是这种天气急也没用,再一个,来传消息的人说的是宝玉又挨打了,却不是正在打,因而他们去早去晚倒是没有太大差别。 片刻后,两路人汇聚在了荣庆堂的垂花门前,除却王熙凤和贾琏,另一路却是…… “大老爷您怎的这般快?”贾琏被唬了一跳,他一点儿也不认为是贾母那厢派人通知了贾赦,只因东院那头一贯都是被忽略的。又拿眼瞧了瞧,贾琏很快就确定,一行人中只有贾赦,并无邢夫人和迎春。 “宝玉都挨打了你还这般磨叽?像话吗?”贾赦板着脸教训道,只话虽如此,贾赦的眼底里却带着满满的笑意,语气也不像往日那般恶劣,仔细听起来倒不像是教训而是夸赞了。 贾琏伸手抹了一把脸,终于明白之前王熙凤懒得同他说话时的那种感受了。几人倒也没多言,很快就进了荣庆堂,略略清理后,径自去了内堂。 因着在外头时并未听到里间的怒骂声,也并无宝玉的哭喊声,因此众人只当是来晚了,贾赦面上还闪过一丝扼腕的神 情。也因着毫无准备,待进了内堂后,又被丫鬟引到内室时,所有人齐刷刷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宝玉趴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褒衣,并未盖任何被褥。当然,这却是有缘由的,只因那白色的褒衣上头,从大腿到背部,皆染满了暗红色的鲜血,乍看之下何止触目惊心,简直让人忍不住尖叫出声,甚至晕厥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老太太呢?”王熙凤只略略瞧了一眼,便立刻将眼挪开,又问方才引着他们过来的丫鬟,“有没有请大夫?” “回琏二奶奶的话,老太太方才哭晕了过去,鸳鸯姐姐做主让老太太往房里躺着,只吩咐咱们几个在这儿照料宝二爷,又让前头赖大管家拿了府里的名帖去请太医了。” 王熙凤眼神微闪,虽说鸳鸯的做法很是妥当,可一个丫鬟……罢了,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就只这般?咱们都过来了,二老爷二太太又在哪儿?珠大嫂和几位妹妹也没往这儿来?说是只唤了太医,那太医来之前,就没人想到先去唤个大夫来瞧瞧?纵是普通大夫医术不如太医,好歹也能先帮着料理一二。你们就任由宝玉这般趴着?都没想过要先给他换件干净的褒衣?怎就这般胡闹!” 贾母被鸳鸯搀扶过来时,听到的便是王熙凤怒喝小丫鬟的声音。当下,贾母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唤着王熙凤:“凤哥儿!我就说他们一个个都不顶用,还是让人先去唤你来。凤哥儿,宝玉今个儿可是遭大难了!” “哟,老祖宗。”王熙凤赶忙急走两步,上前搀住了贾母,“老祖宗您慢点儿来,宝玉素来是最纯孝之人,若清醒时瞧见老祖宗为他急成这般,该多难过呢。” “宝玉……”贾母早已老泪纵横,扶着王熙凤的胳膊,忍不住哽咽出声,“我的宝玉,我的心肝儿!你老子怎就那般狠心,打完了竟跟没事人似的去上衙了。宝玉啊!” 贾赦和贾琏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阖府上下能打宝玉会打宝玉的,唯有贾政一人。可任谁都不曾想到,贾政打痛快以后,竟还就跑了。说什么去上衙了,贾赦很是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怕挨骂,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有种你晚上别回来! 不过,虽是这般想着,贾赦面上还是要装上一装的,当下带着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向贾母道:“母亲,我一听到消息就往这儿赶,还想着能不能像上回那样拦下二弟。没想到啊!唉……对了母亲,旁的忙我也帮不上,要不我往工部跑一趟,只 说母亲想念他了,让他务必来家一趟?”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贾赦面上。王熙凤和贾琏的想法如出一辙,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丫鬟们倒不曾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在场最中用的也就王熙凤,可她一个女子,到底不好同太医打交道。至于贾母…… “你去!快去!赦儿你赶紧跑一趟,务必要将你二弟带回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他,怎么就能这般黑心肠?那是他亲生的儿子,不是他的杀父仇人呢!他怎么就能下得了手,我的宝玉啊!”贾母原还能好生说话,只因着贾赦往前走了一小步,恰好让半身都是血的宝玉暴露在了贾母跟前。当下,贾母就哭得不能自抑,只一个劲儿的往床榻上扑,完全顾不得旁的了。 贾赦才不在意这些,只答应了一声,就急急的往外赶。结果走了一半路,又回来伸手拽过贾琏:“琏儿也一同去,要是你二叔不愿意家来,咱们爷俩就坐在工部门口不走了!” 贾琏:“……”大下雨天的,能不折腾吗? 甭管贾琏心中有多么的不情不愿,可那是他亲爹!贾赦执意拽着他同去,他是不敢反对的。可话说回来,其实贾琏也挺好奇的,无缘无故的,宝玉怎就挨了这顿毒打?又猜测着此时的贾政是个甚么心情,是觉得痛快还是心疼,亦或只是最单纯的害怕贾母发难。想着这些,贾琏忽的对工部之行期待了起来。 在贾赦父子俩将贾政拖回家之前,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三春倒是先过来了。 “你个混账东西!”若非王熙凤警觉,伸手拦阻了一下,贾母就要扑上去撕了王夫人了。见状,李纨哪里还能坐得住,同探春、惜春一起,齐刷刷的给跪下了。 ……仅此而已。 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贾母都要同她拼命了,儿媳妇等人竟就这般作为?还要娘家侄女帮忙挡着才逃过一劫?不过很快,王夫人就掩去了震惊的神色,换上悲痛欲绝的神情,跪下向贾母道:“老太太,我同您一样疼宝玉,又怎会不管他?无奈老爷他太生气了,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吩咐丫鬟往您这儿送信……” “呸!”贾母恨恨的啐道,“昨个儿宝玉都在我这儿歇下了,是谁非要将人带回去?他老子要打他,你拦不住不会上前挡着吗?赦儿上回都知道舍命护着宝玉,你这个当人亲娘的就这般?还吩咐往我这儿送信,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明白!” “老祖宗您消消气,太医呢?可 是来了?热水备下了吗?干净的褒衣备好了吗?宝玉身上的衣裳都黏在一块儿了,还脱甚么?拿剪子剪!小心着点儿,磕碰一下自去管家那边领板子!我犹记得咱们府里还有上头赏赐的上好伤药,搁哪儿了?库房?去领!”王熙凤虽恨不得亲手扼死王夫人,可当着众人的面,她却不能这般做。偏她又不愿意替王夫人说好话,索性将话题岔开,先糊弄过去再说,“老祖宗,咱们先顾着宝玉,宝玉要紧。旁的事儿以后再说!” 贾母早已心慌意乱,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复又嫌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摆了摆手,将人尽数哄了出去,只留了王熙凤一人。 不多会儿,太医赶到了。又过了一刻钟,贾赦意气风发的带着贾政回来了。 ☆、第052章 贾赦和贾政乃是嫡亲的兄弟,可惜的是,这做兄弟也是得看缘分的,这俩却是打小关系不睦。倒不是像小门小户那般,爱打打闹闹的,而是互相看不上眼,关系冷漠的怕是连陌生人都不如。只是,每次两人同时出现在人前时,意气风发的那位永远是贾政。至于贾赦,也不知道是打什么时候开始,贪杯好|色、猥琐无用就成了他的代名词,竟是怎么也摘不掉了。 然而今个儿,却是个意外。 “母亲!儿子不负母亲所托,终是将二弟给带回来了!”贾赦大步流星的走入了内室,面上还带着一丝的得意之情。只是行至贾母跟前时,又忽的停下脚步,转身将落后于他的贾政推到了前面,向贾母道,“母亲,您有甚想说的,尽管开口。二弟乃是纯孝之人,自不会同您怄气,也不敢反驳您的教训。” “孽障!孽障!你、你竟还有脸回来!” 贾赦本能的一哆嗦,旋即又挺胸抬头。贾母这话,在他前头几十年的人生里,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虽说知晓这次贾母不是向着他来的,乍一听这话,他还是被唬了一跳。所幸,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眼角瞄了一眼已跪倒在地的贾政,心头顿时如同喝了蜜一般甜。话还是一样的话,可今个儿听起来,怎就这般悦耳动听呢? “母亲息怒,儿子教训宝玉,也是为了督促让他上进。母亲说这话,儿子如何经得起?”贾政跪行了两步,向着贾母重重的磕了两个响头,旋即眼泪便落了下来,端的是一副痛彻心腑的模样。 “孽障!我只一句话你就受不住了,那你又怎能狠得下心来毒打宝玉?你们兄弟俩小时候,也不是没惹事儿,何时见我和老太爷动手了?赦儿,你说,你来说!”贾母也是老泪纵横,尤其是见到平生最疼宠的小儿子这般,心里自也跟着不好受了。索性不去看他,只望向一旁的贾赦。 却说贾赦方还在心中腹诽,贾政既这般能演戏,何不干脆辞官去当那串台的小戏子算了。又听得贾母问话,忙上前也跟着跪倒在地,却是平生头一回跪得这般心甘情愿通体舒畅,只道:“母亲,您和父亲对我和二弟素来都要求极严格,可纵是如此,也从未下过如此狠手。像我年幼时,每每功课不妥,父亲都是罚我抄写,最多也就是跪祠堂。父亲总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儿子也知晓这一点,纵是膝下琏儿再胡闹,也从不动他分毫。父亲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不愿念书科举,也不逼着琏儿上进。可二弟自己不愿科举,却先是逼死了珠哥儿,如今又……母亲莫伤感,是儿 子的不是,都是儿子不会说话,母亲!” 王熙凤已经看不下去了,将脸侧到了另一边,却瞧见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贾琏,登时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又听着贾母放声大哭起来,王熙凤也耐不住了。 其实,以王熙凤能说会道的本事,想要平息贾母的怒火,倒也容易得很。可惜的是,她才不愿帮二房度过难关。及至见贾母哭得不成样子了,这才行至贾母跟前,柔声劝着:“老祖宗,大老爷说得对,您莫再伤感了。若是知晓您伤心成这般,宝玉心里该有多难受?大老爷、二老爷,还有琏二爷,都得心疼坏了。” “旁人也罢,这孽障会心疼我?”贾母恨恨的伸手遥点着贾政,仿佛恨不得将满腔的怒火皆喷到贾政身上,“他怕是恨不得我立刻死了,这个家好让他做主!” 这话说得诛心,贾政也顾不得开口辩解,只一个劲儿的往贾母方向磕头,眼泪更是如泉涌般,止也止不住。 王熙凤眼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又恐贾母真的哭坏了身子骨,忙道:“老祖宗,宝玉还在里头让太医诊治呢,咱们……要不去外头说话?免得这边闹哄哄的,反而影响了太医的诊治。” “走,去外头,走罢。”贾母总算还能听进一些话,前提是这些话不能是从贾政嘴里说出来。尤其当贾政试图上来搀扶自己时,贾母更是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走,我才没福气让你来伺候我。我有凤哥儿,我……琏儿也来。” 头一次探头被王熙凤发现,第二次探头被贾母瞧见,贾琏已经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及至听了贾母这话,忙不迭的小跑上前,同王熙凤一道儿扶住了贾母,乖乖的当起了他的孝子贤孙。 贾赦冷眼瞧着,面上倒还算绷得住,心底里却是早已乐开了花。纵是知晓贾母仍不会重视他,只要瞧见贾政吃瘪,他也乐呵得很。眼见贾母等人往外头走去,贾赦忙去拉贾政,并格外有兄弟爱的安抚道:“二弟你莫担心,母亲也就是说说罢了,母子俩哪有隔夜仇?对了,你能不能同大哥我说说,到底是出了啥事儿,让你下狠心将宝玉打成这般?喂,二弟!” “大哥,请自重!”贾政愤怒的甩开贾赦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追随贾母而去。 贾赦一脸嫌弃的看着贾政的背影,又悄悄往里头走了几步,借着床幔缝隙瞧见里头太医正在为宝玉清洗伤口并敷药,暗暗将宝玉的伤势程度记在心中,略盘算了一阵子,这才转身往外头走去。 外间堂屋里,原 先被轰出去的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皆候着,别看她们在自己院子里是主子,可搁在贾母这儿,她们只是小辈,没被指着鼻子痛骂已算是不错了,别指望还能听到一句半句好听的话儿。尤其是王夫人,先是亲眼目睹了宝玉挨打,又跟贾政歪扯了半响,及至贾政跑了,她又不得不急吼吼的往贾母这儿赶来,偏贾母怒得连半句解释都不想听,挨了一顿痛骂后,更是直接被撵了出来。想到这里,王夫人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待贾政被贾赦强行从外头拖进来后,她的面色更难看了。 相较于王夫人,邢夫人这会儿的心情相当得不错。 因着一贯没甚么存在感,哪怕今个儿邢夫人是同王夫人等一道儿进去的,可贾母至始至终目光都落在王夫人身上,自然满腔的怒火也皆冲着王夫人去了。同是迟来之人,邢夫人别说挨骂了,连个眼刀子都没接收到。这要是搁在往日里,确实有些让人感到憋屈,可今个儿却算是意外的惊喜了。贾母都气成那个样子了,没被怒火波及就要谢天谢地了,加之还能看到老对头吃瘪…… 邢夫人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看着倒像是往昔的王夫人了。 “孽障,你给我跪下!”贾母被王熙凤和贾琏搀扶到了外间正堂的紫檀雕花大椅上,刚坐定,就向着紧随而来的贾政怒吼道。 贾政还能如何?流着眼泪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贾母身旁的王熙凤和贾琏纷纷往旁边让了让,只问题是,贾政并不是跪在贾母脚边,而是远远的跪着。如此一来,即便王熙凤和贾琏确实往旁边让了让,远远的看过去,仍像是接受了贾政的跪拜一般。这一幕,除了贾母之外,旁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却无人敢在这档口当那倒霉的出头鸟。 又听贾母怒喝道:“孽障,你倒是同我说说,宝玉他做了何等荒唐事儿,让你如此待他?昨个儿晚上,他都已经在我这儿歇下了,你们硬是将他带走,临走前还同我道,会好生照顾宝玉,定不让他冻着饿着。结果呢?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好生照顾宝玉?老二媳妇儿,你也过来!” 王夫人憋屈的走上前来,虽说贾母并未开口让她跪下,可贾政跪在一旁,她身为妻子能站得住?当下,王夫人也屈膝跪下,又瞧了一眼贾母的怒容,只低头不敢言语。 “你们一个个就是存了心想要气死我!宝玉原在我这儿好端端的,只去了你们那儿一晚,就闹成这般了?说,我给你们机会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贾母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别看她说得有 些不清不楚,只提了贾政王夫人夜半将宝玉带走一事,而事实上,他们来荣庆堂时,已经相当晚了。当然,估计那会儿王熙凤和贾琏还在屋里闹腾,可贾母却是已入睡了。被外头的动静惊醒过来,又听得鸳鸯简单的说了事儿,贾母本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宝玉离开的,可瞅着时辰也不早了,贾政和王夫人又皆是一脸的坚决,最终她还是选择退了一步。 ……若是知晓会有后头那些事儿,她便是拼着老命也定会将宝玉留下来! 贾政满嘴的苦涩,他打宝玉自是有理由的,可这理由却不大适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踟蹰了好半响,贾政才缓缓的开口解释道:“宝玉昨个儿不曾去书房做学问,也不曾完成我布置的功课。” 这话倒是真的,昨个儿宝玉忙着吃酒看戏同姐姐妹妹们玩闹,自是没工夫去书房的。可这事儿是贾母允许的,还特地叮嘱了王夫人要瞒着。至于书房那边,也是打了招呼的,按理说,只这么一天,应当是不大容易被发觉的。 贾母略一思量,当即将矛头瞄准了王夫人:“哼,王氏你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 王夫人面色大变,往日里,贾母都是称她为老二媳妇儿,或者政儿媳妇儿,偶尔也会提一句宝玉他娘。可像如今这般,唤她为“王氏”,却是从未有过的。这是否可以说明,贾母对她的容忍度已经超过了极限。偏生,王夫人还不能不答应,甚至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回老太太的话,昨个儿是我房里的小丫鬟一不留神说错了话,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昨个儿将纳妾的事儿都推给赵姨娘,今个儿又拿房里的丫鬟充数。王氏,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罢?好,这事儿我且不同你计较,政儿要打宝玉,你纵是拦不住,还不能上前替宝玉挡着?身为一个母亲,连保护儿子的能耐都没有,我要你何用!”贾母越说越气,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身旁的王熙凤忙俯身替她顺气,好半响,贾母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又道,“罢了,你既伺候不好,我便多指几个人予你。原先那个赶紧开了脸放在屋里,专伺候政儿。回头,我再给你两个大丫鬟帮着处理家事,有甚么她们不能处理的,你也可以让凤哥儿去。另外,我再调两个得力的嬷嬷去荣禧堂,只用作照顾宝玉。哼,你这个当娘的不用心,可不是得由我这个当祖母的来操心!” “老太太……” “闭嘴!” 王夫人忍不住想要开口辩解,却被贾政厉声喝止,犹不敢置信的扭头望着贾政,可惜贾政却径自 向着贾母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往后宝玉自可留在母亲身边,直到他年长要议亲之时再搬出即可。” 贾母闻言一怔,旋即却是点头道:“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打从今个儿起,宝玉就一直留在我这儿。待六七年后,再搬出去独住一院。” 此时宝玉不过七岁稚龄,六七年后倒是十三四岁了。本朝崇尚早婚,男子多数十五六岁就成亲了,十三四岁正是议亲的好时候。贾母这般说辞,却相当于让王夫人断了念想,毕竟白日里要进学,晚间宿在荣禧堂,哪怕偶有空闲,想来以宝玉的心性,多半也是留在此处陪姐姐妹妹们玩耍的。如此一来,王夫人算是白生了这个儿子。 王夫人面色极为难看,有心想要辩解一二,可这会儿真不是一个好时机。又见王熙凤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王夫人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只等日后慢慢思量如何挽回劣势。 “行了,你们都走罢。记得,都走!哪个都别留在我这儿,我没这个福气招待你们!” 贾母这话却是有些迁怒了,好在旁人并不会因此生气,又或者即便有气也只是在心头憋着,断然不会说出来自找没趣。就连贾赦都打了个哈哈,招呼上邢夫人和迎春,抢先一步离开了荣庆堂。见状,贾政也不好再舔着脸留下来,继而拿手掩着面快步离开,竟是完全不顾尚且留在后头的王夫人等人。倒是王熙凤和贾琏微微有些无措,吃不准贾母要轰出去的人中,是否也包括了他俩。幸而贾母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先向着贾琏道:“琏儿你先回去罢,瞧你这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大半,赶紧回去换一身,让你媳妇儿先陪我说会子话。” 贾琏答应了一声后,便顺从的退了出去,只在临走前向王熙凤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会意的点点头。 许是听到外头没甚动静了,太医很快就从内室里出来,向贾母道明了宝玉的伤情。其实说实话,宝玉的伤势并不像她们原先想象的那般重,毕竟那是贾政的亲生儿子,下狠手是有可能,下死手却是不大实际的。可问题在于,宝玉今年才多大?打小娇生惯养的,身子骨比之黛玉之类的倒是强壮了不少,可到底比不得成年男子。贾政下手也确实狠,且这次没有贾赦相护,宝玉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用太医的话来说,伤势虽不至于危及生命的,可想要痊愈,没个三五个月,那也是痴心妄想。 听到太医这般说辞,贾母再度老泪横流,心疼得浑身直打颤。 王熙凤待宝玉虽不至于像前世那般真心关怀 ,然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哪怕她恨透了王夫人和贾政,对于宝玉有的也仅仅只是迁怒,从未想过真的要了他的命。当下,顾不得安抚贾母,王熙凤忙道:“太医这话是说,倘若不好生养着,宝玉会出事?” 这话却是定要问清楚的,万一贾政下一回再打一次…… 太医实话实说,只道要看宝玉的恢复情况,倘若伤上加伤,导致伤情过重而有个三长两短,确实也是有可能的。 “老祖宗,这事儿已经造成了,咱们得先顾着宝玉,旁的事儿一概都往后头推。只有一点,我却是担心二老爷回头又逮着个错处教训宝玉,那当如何?我方盘算了一番,这才几个月时间,二老爷已经打了宝玉三回了,且一回比一回重。要再有下一次……” “看我不打死那孽障!”贾母愤怒了,当着太医的面怒吼了一句,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是真心疼爱宝玉,是那种放在心尖尖上的疼宠。 王熙凤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后,忙尴尬的向太医笑了笑,又吩咐丫鬟引太医去书写方子。待太医走后,王熙凤又唤了紫鹃往院子里跑一趟,只说若是贾琏换好了衣裳,让他往这儿来一趟,到底对方是太医,让爷们亲送出门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想了想又吩咐赖大随时等候在二门外,只等得了太医的方子后,立刻去抓药,省的白耽搁了时辰。 贾母瞧着王熙凤将事儿料理的妥妥当当的,心下微微一松,随后却止不住的感到浑身乏力。想也是,昨个儿她都睡下了,又被人闹醒,同贾政歪扯了一阵子后,被迫放宝玉离开,那时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待再度歇下后,一时半会儿的却怎么也睡不着。待天蒙蒙亮时,总算是隐约有了些许睡意,又听得外面匆匆来报,只说宝玉挨打了…… 生生的闹腾了一整个晚上兼大半个白日里,贾母只觉得疲惫至极,且精神头相当得差。 王熙凤见状,忙亲自搀扶着往内室里去,将贾母安顿在房里歇下,又往碧纱橱走去,见外头大床上的宝玉这会儿已换好了伤药,趴在褥子上,身上只盖了床极薄的小被,疼得直哼哼。 “宝兄弟,可是遭大罪了?唉,我早就劝你别总是同二老爷对着干,你怎的又胡来了?他让你好生进学,你就老实答应下来,再不成,你就先尽量拖着,待老祖宗得了消息,自会派人去救你。如今闹成这般,你又是何苦来哉……”王熙凤拿帕子揉了揉眼睛,直把眼圈揉得发红,又连连哀声叹气,满脸的悲伤痛惜。 不想,宝玉听了王 熙凤这话,却侧过头,向着她哀求道:“凤姐姐,好姐姐,我无妨的。凤姐姐若真担心我,帮我一个小忙可好?太太房里的小满姐姐是个好的,求凤姐姐救救她罢!” 王熙凤有点儿发懵,隐隐觉得这事儿仿佛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儿。不是说贾政是因着宝玉不愿进学才狠下心来将宝玉痛打了一顿?可听着宝玉这话,怎就不是那个味儿呢?心心念念的都是那甚小满姐姐……那又是何人?王熙凤对于王夫人房里的人再清楚不过了,纵是算上没甚存在感的粗使丫鬟,也没听说里头有个叫小满的。 “凤姐姐,你素来都是最最疼我的,对罢?宝玉求求你了,救救小满姐姐罢!要是连凤姐姐都不愿帮忙,小满姐姐就要没命了!” 当贾琏送走太医进来回话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浑身是伤的堂弟正拉着自家媳妇儿的胳膊不停的摇晃着哀求着,一副……欠抽的模样。 “咳咳,宝玉这是怎的了?太医不是说,要好生将养着,怎的还不休息?”贾琏虽不至于同宝玉吃醋,可看着这一幕,心下却仍生起一团怒火,只恨贾政先前下手还不够狠,直接将宝玉打个半死不活才叫真爷们! “琏二哥,宝玉求你救命!”宝玉可不知贾琏心中的想法,只想着平日里贾琏对他不赖,也素来都忍让着他,当下不等贾琏追问,便竹筒倒豆一般将事儿说了出来。 待事儿说完了,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心下都道,宝玉这顿打呀,挨得可真不冤。 却说昨个儿,贾政放衙后,又跟几个门人吃酒作诗畅谈天下大事,待心满意足回到荣禧堂时,已是夜半时分了。听闻房里丫鬟无意间说漏嘴,提了今个儿府里招了戏班子来唱戏一事,他也确是有些恼意,只那尚不足以让他气到半夜三更将宝玉从荣庆堂唤回来。问题是,没多久他就瞧见了贾母赐下的好人儿。 便是宝玉口中的小满姐姐。 那名唤小满的丫鬟,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比平儿还略小一些。却天生一副好相貌好身段,且同平儿等府上的大丫鬟不同,小满端的是弱柳扶风惹人怜惜,只看得贾政止不住心里犯痒。这要是旁人送来的,贾政为了面子,或许会推却一二,毕竟他要保持自己完美的正人君子形象,可不能跟贾赦那般贪杯好|色。可小满是贾母赐下的,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但凡贾政还有那么一丝孝心,都不能为了这事儿同贾母生嫌隙。于是,他就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直接搂着小满往厢房去了。 王夫人大怒。甭管先前是否有了预设,只要是个女人,见了这一幕就没有不怒的。可惜,她同贾政一样好面子,虽心下大怒却不会因此闹将开来,只吩咐心腹请来了赵姨娘,又让年幼的贾环同来。一时间,王夫人的冷嘲热讽,赵姨娘的哭闹尖叫,还有贾环惊吓之后的哭喊,贾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狠狠的发作了赵姨娘母子俩后,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跟贾母想到一块儿去了。 赵姨娘那就是个活靶子,从娘胎里出来时就没带脑子,之后又没经过事儿,整个儿就是一幸运的蠢货,若非生育了一子一女,且本身长相身段也算上乘,贾政早就将她打发了。不过,也因着极为了解赵姨娘,贾政对她没有半点儿怀疑。 蠢如赵姨娘,会知晓使用阴谋诡计?一定是王夫人干的好事! 愤怒之下,贾政索性直接往荣庆堂要人去了,他的想法倒也好猜,嫡妻的面子是不能轻易落的,别说王夫人没大错,就算有,看在舅兄王子腾的面子上,也只能咬牙忍了。可他身为父亲,教训儿子却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今个儿告到金銮殿去,也没人敢说他半句不是。 宝玉纯粹就是被王夫人给牵累的,不过若是他不声不响的认个错道个歉,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毕竟贾政和王夫人都是要脸皮的人,干不出彻底撕破脸的事儿来。按照贾政的想法,狠狠的痛骂宝玉一顿,让王夫人带着宝玉回去休息,随后他想做甚,却不是王夫人能够管得了的了。 可惜,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出乎意料。 “所以宝玉你觉得那个叫小满的丫鬟很是惹人怜惜,不愿让二老爷……嘶,糟蹋了?”贾琏的声音有些飘着,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位堂弟的脑子有些异于常人。虽说他原也知晓宝玉对自家或亲眷家中的姐姐妹妹们很好,却不曾想过,还能波及到家生丫鬟身上。 王熙凤也满脸震惊的望着宝玉:“宝兄弟,二老爷是你父亲,你竟是为了一个丫鬟……”前世,她倒是知晓里的大小丫鬟们皆被宝玉宠得无法无天,可毕竟那也只是听说,她并不曾亲眼见过,要知道,她的凶名在外,甭管再怎么得脸的丫鬟,哪怕是贾母跟前的鸳鸯,在她面上也是恭恭敬敬的,才不敢摔脸子给她看。不过,思及前世金钏之死,王熙凤又觉得此刻的宝玉还是存了一份良善之心的,且胆子也挺大的,在挨了这顿毒打后,竟还有心思关心旁人的死活。 “凤姐姐,琏二哥,你们帮帮小满姐姐罢。不然,就让我见见老祖宗,我先听说小满姐姐是老祖宗赏给老爷 的,让老祖宗赏给我罢!小满姐姐那般柔弱那般可怜,怎么能被老爷这么欺负?我顶顶希望将天底下所有的好姐姐妹妹都接到府上来,咱们一起吃酒看戏岂不痛快?” 贾琏侧过头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先前他觉得宝玉的想法很是怪异,可听多了……怎就觉得多少还是有点儿道理的呢? “宝玉,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就算你要救人,也不能如此呢。唉,你先好生养伤,待药熬好了就赶紧喝。待回头老太太休息好了,你也养足了精神,咱们再从长计议。”王熙凤苦涩不已的摇了摇头,还伸手替宝玉掖了下被角,轻拍了拍他的头,“傻孩子,先休息罢,老太太、太太都是拿你当心尖尖上的肉来疼的,等晚些时候你好好说话,必不会驳了你的请求。” 宝玉应了一声,似乎是被王熙凤这话给说服了,又或者是身上太疼了,没再开口说话。 王熙凤只叮嘱着要好生照顾宝玉,遂又问了平日里伺候宝玉的袭人现在何处。得知袭人被王夫人拘在荣禧堂后,王熙凤迟疑了片刻,看向贾琏,道:“琏二爷,宝玉这事儿……怕是有些不好办呢。要不然,我往姑母那儿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先劝几句。琏二爷你若无事的话,不如就暂且留着?待老太太醒转之后,也好将这事儿同老太太说一声,免得她被蒙在鼓里。可好?” 贾琏嘴角直抽抽,他真希望自己略微蠢一些,没听懂王熙凤话里的意思。 这话分明就是再说,她已经在宝玉这儿挑拨完成了,她这会儿要去王夫人那边再接再厉,争取将事儿闹大,而他留下将事儿告诉贾母,俩口子齐心协力一同为二房添堵。 “你去罢,我留着。” ☆、第053章 话是这般说的,可王熙凤却并未立刻离开。重生一遭,她太清楚身子骨的重要性了。今个儿忙忙碌碌的,她和贾琏都是未曾用过早膳就往荣庆堂赶来,饿到如今竟是有些没甚饿感了,这却是万万使不得的。王熙凤忙吩咐小丫鬟上了些最简单的早膳,王熙凤也没有忘了伤重的宝玉,又让小丫鬟特地往大厨房跑了一趟,按着先前太医的叮嘱,为宝玉量身定做了一顿丰盛至极的早膳。 待同贾琏一道儿用完了早膳,王熙凤才匆匆离去。只是因着到底耽搁了些许时间,待王熙凤赶到荣禧堂时,她错过了一场大戏。 贾政和王夫人闹翻了。 王熙凤一到荣禧堂,就被王夫人身边的金钏请了过去:“琏二奶奶可算是来了,方才太太还问了。”金钏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不短的时间,“先前太太同老爷闹了一场,老爷负气离开了,太太捂着心口半天都缓不过来,偏又不让喊大夫,只说是已遭了老太太的嫌,可不能再生事端。琏二奶奶,您赶紧进去好生劝劝太太罢,这身子骨才是顶顶重要的。” “唉,我这姑母平素最是好面子,这事儿闹的……金钏,你唤个小丫鬟悄悄的往后头巷子去一趟,别寻旁人,单找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你让她去街上寻个靠得住的大夫,随便寻个远亲探望的借口,让大夫为太太瞧上一瞧。再往大厨房跑一趟,让准备热热的米粥或者汤水。这人呢,纵是不吃药也不能不吃饭。行了,就这些,你快去罢。” 金钏脆脆的应了一声,见已行至王夫人房门前,也顾不得去给主子行礼,便匆匆跑去安排了。 王熙凤在门前摆好了悲痛欲绝的神情,自掀了帘子,往里头走去:“天!姑母您这是怎的了?才多会儿工夫,您……”待见到了王夫人,王熙凤才知晓自己原先的神情白摆了,实在是因着这会儿的王夫人看起来异常的糟糕。 半倚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隐隐渗着冷汗,竟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瞧着就像是时日无多了。 一时间,王熙凤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喜悦多还是愕然多。不过片刻之后,王熙凤就下定了决心。不曾经历过破天的富贵,也不曾面临抄家灭族的大难,就这般舒坦的死去,也太便宜王夫人了。 当下,王熙凤便凑到了王夫人跟前,满脸的悲痛担忧,未语先红了眼圈,泣道:“姑母,他们不理解您,我理解。都是为人母的,想的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我虽膝下唯有一女,那也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只恨不得拿 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在她跟前,生怕她受一丁点的罪,独独盼着她一生平顺无忧。” “唉……”王夫人长叹一口气,其实她的身子骨倒不至于这么快垮掉,只是精神头极差,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时日无多的模样,“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我算是看透了,生儿子有甚用?儿媳也是靠不住的,瞧今个儿这事儿,只知晓跪在下头装傻充愣,别说上来拦着了,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知晓王夫人这是在怨李纨,其实李纨这人,倒也不能说她有多坏,只天性使然,加之又是个寡妇身,很多事儿都习惯性的忍让后退。不过,指望王熙凤替李纨说好话更不可能,同为妯娌,在贾珠尚未过世之前,李纨可是出尽了风头,占着嫡长媳的名头,生下了贾母头一个重孙子,一副荣国府未来当家主母的架势。且纵是在贾珠死后,李纨也常常摆出长嫂的态度,借着各种事儿来点拨教训她。 一个小小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她也配! 却听王熙凤劝道:“姑母,珠大嫂也是不容易,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既不能着鲜亮的衣裳,又不能戴名贵的钗环,连很多喜庆事儿都不能参与,若非有个兰儿牵绊着,只怕早就随了珠哥儿去了。” “哼,她不容易?那我呢?”王夫人原是倚在榻上了,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却是怒气上涌,忍不住垂榻恨恨的道,“她是年轻守寡,我是中年丧子。哪个更不容易?衣裳钗环有甚重要的?我失了我的珠哥儿!但凡珠哥儿如今还活着,我何至于受这般闲气?宝玉爱怎样就怎样,左右有老太太疼宠着,我何必当那坏人逼着宝玉进学?我可怜的珠儿……” “姑母您也莫恼,要不怎么说儿女都是爹娘前世欠下的债呢?没孩子的,盼着有孕。怀上了,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又恐磕着碰着,恨不得整日都揣在怀里。可这些都不算甚么,待长大后,才是真正开始讨债了!姑母您只这般想,您前世欠珠哥儿的,今生都还清了,所以他才走的这般早。再一个,宝兄弟也是个好的,纵是偶尔有些想左了,可到底如今还年少。咱们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教,宝兄弟是个纯孝之人,将来定会好生孝顺姑母,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这档口,王熙凤也不说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了,实在是因着三岁看到老的缘故,宝玉的性子已经养成了,想要将他拧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纵是没能耐进学,生儿育女却不是难事儿。 见王夫人听进去了,王熙凤又道:“ 姑母,您是嫡亲的姑母,当年又是您促成了我同琏二爷的亲事,加上我又打小没了亲娘,我这心里头呀,是早就拿您当亲娘看了。”忍着心头泛起的恶心,王熙凤开始步入正题,“按说如今宝玉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我也没甚好不放心的。只一点,姑母可曾有想过宝玉将来的亲事?” “凤哥儿,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老太太她……”甭管王夫人嘴上说对宝玉有多失望,可那到底是她的亲骨肉,哪里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老太太倒没明着提起,只是我冷眼看着,似乎是有心从林妹妹和史妹妹两人中,挑一个。”见王夫人瞬间变了脸色,王熙凤只叹息道,“我倒也不是说两位妹妹不好,只林妹妹身子骨有些弱,宝玉又担负着开枝散叶的重任,虽说将来也可以纳妾,可庶出又怎能同嫡出相提并论?再说了,林姑父是何人?只看他后院那干净的样子,又立誓不再续弦……姑母,您说万一将来这事儿成了,林姑父会不会也这般要求宝玉?” “我绝不同意!” “姑母,我也是这般想着的。所以这些日子,就尽量将他俩隔开来。所幸林妹妹是个好性子,我教她对外说,要替母守重孝,又说亲手抄写的佛经最最诚心,还让人拿了些书籍文房四宝给她。想着只要将她拘在院子里头,不往外头走动,宝玉也就没了法子。俩人隔着隔着,自然也就没了亲近之意,岂不既趁着咱们的愿,又不曾同老太太起冲突?” 王夫人低垂着头,好半响才感激的向着王熙凤道:“凤哥儿,辛苦你了。”又道,“那史湘云呢?” “这……史妹妹到底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又是打小经常住在老太太屋里的。我暂时没想到好主意隔开他们,只盘算着,待过些时候,让她家去便是了。”王熙凤说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又道很多事儿,她这个隔房的嫂子是不能做主的,只劝着王夫人早些大好,也好替宝玉的将来盘算一番。 这般劝了许久,方才让王夫人渐渐止了泪。又听得外头丫鬟唤,却是先前王熙凤吩咐下去的早膳呈了上来。王熙凤忙又是一通忙活,好赖让王夫人用了大半的膳食。又少许时辰后,周瑞家的带着大夫赶来了,王熙凤趁机告辞,说是不放心宝玉,要往荣庆堂去瞧瞧。自然,王夫人没有不放人的道理,只叮嘱在贾母跟前多说说好话。 好话自然是要说的,不过等王熙凤过来时,贾琏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贾母万万没想到,宝玉挨打的真正缘由竟是这个!偏宝玉因着要 吃药,这会儿再度被弄醒,及至见了贾母,宝玉哭着喊着要小满姐姐陪着,待看了一遭,不见袭人后,更是心里难受得紧,唯恐贾政将他身边的姐姐妹妹都夺了去。 王熙凤过来时,正是宝玉哭得最厉害的时候。 “琏二爷?”在未弄清楚前因后果之前,王熙凤并不欲上前劝阻。左右瞧着宝玉如今哭得中气十足的样儿,也不像是快不行了。忽的听宝玉提了两句袭人,王熙凤才想起,自个儿光顾着往王夫人心头插刀子了,却是将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忘了就忘了罢,不过是个丫鬟。 “琏二奶奶你这是去的有够久的,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王熙凤没甚诚意的道,瞧了一眼贾母和宝玉,索性轻声将自己同王夫人的话简单的说了一遍,见贾琏一脸的无语,王熙凤索性出了个馊主意,“我说琏二爷,指望二老爷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美妾是不可能的,可要指望宝玉消停估计也悬乎。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你可想听?” “让大老爷把到手的美妾让出来?”贾琏瞧着王熙凤一脸震惊的模样,知晓是自己猜对了,遂得意的道,“我已经让人往东院去了。放心,不过是个美妾罢了,大老爷是贪杯好|色,可他不长情。用一个小妾给二老爷没脸,他铁定一百个乐意。” ☆、第054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厢,贾琏正压低了声音同王熙凤说着悄悄话呢。那厢,就有丫鬟来回话,只说大老爷在外头等着。 因着先前贾赦的多少还是帮了些忙的,再加上前一回舍命相护宝玉那一茬,贾母虽仍对贾赦有些不喜,可到底也去了嫌恶之心,只道贾赦虽胡闹了一些,本性还是好的,对于子侄更是一视同仁。因此,听了丫鬟这话,贾母只摆了摆手,让人将贾赦直接带到内室之中。 不消片刻,贾赦便进了内室,只是他并非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邢夫人以及另一个年约十四五的俏丫鬟。 只一眼,王熙凤就瞧出了俏丫鬟的身份,当下了然的一笑,只道这位赦大老爷还真是豁出命去给政二老爷添堵。王熙凤边笑着边看向贾琏,不想,贾琏也正好低头在瞧着她,两人目光相碰,皆有些一瞬间的愣神。 忽的,贾琏凑到了王熙凤耳畔,柔声道:“琏二奶奶且放宽心罢。我那老子同我是一路人,小妾通房之流不过是伺候人的下贱东西,舍一个或是换一个皆无甚大碍。唯有妻,才是重中之重。” 王熙凤闻言神情一怔,心头涌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竟一时间无法分辨究竟是好是坏。 其实,事情就如同贾琏说的那般,虽说他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贪杯好|色,可无论哪个都没将小妾通房放在心上。别看贾赦平日里总一副瞧不上邢夫人的样子,可他却决不允许屋里人骑到邢夫人的头上。甚至只要邢夫人别再他兴头上找事儿,待他玩腻了之后,想打想卖悉听尊便。没见贾赦屋里人隔段时间就换上一茬,简直比地里的韭菜长得还勤快。 至于贾琏,那就更不用说了。贾赦看上了一个人,还知晓先将人勾到屋里来,过了明路有了名分,再沾手。可贾琏却仅仅只想着先占便宜,待过后会如何,他才不在意。而前世,若非王熙凤非要往死路上冲,拦也拦不住,俩口子最后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话本就是极有道理的。试想想,若面对的是外来的能度过的灾祸,夫妻俩也许还会同心协力。可若是夫妻俩的其中一方,非要往死路上冲,在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前提下,难不成还非要另一方陪着一块儿死?别傻了。 “琏二奶奶在想甚么这般出神?”贾琏瞧着王熙凤只一副怔怔的神情,既不躲开,也不回应,不由得狐疑了起来。 直到这时,王熙凤才堪堪 回过神来,没好气的道:“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净胡闹!”王熙凤边说着边不留痕迹的往四下看了看,及至见众人的目光皆露在贾赦等人身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扭头磨着牙向贾琏道,“琏二爷且给我等着,待晚间回到房里,看、瞧我怎么收拾你!” 贾琏懵了半响,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寻王熙凤算账时,却见王熙凤已经迎了上去,顿时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心中暗道,待晚间回房看谁收拾谁! “太太。”王熙凤走到邢夫人跟前,回忆着以往李纨的做派,向着邢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随后只低垂着头站在一旁,活脱脱的就是一副小媳妇儿样儿。 只王熙凤这般做派,却是吓惨了邢夫人。 完全搞不清楚王熙凤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邢夫人瞪圆了眼睛回头瞧了王熙凤许久,满脸皆是惊疑不定的神情。偏她就不是那等好出头的性子,别说今个儿是有正事要办,纵然只是寻常的晨昏定省,她也不敢在贾母跟前多说半句话,唯恐行差踏错半步,惹来旁人的笑话。因此,邢夫人只连着瞧了王熙凤许久,却不曾开口。 相较于被吓惨了的邢夫人,旁人却是要镇定许多了。贾琏只道自家媳妇儿真爱做戏,贾赦却是认为儿媳妇终于懂事了。至于贾母,虽说也有些许狐疑,可这会儿她满心满眼都是受了伤的宝玉,哪里还会在意这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儿?当下,只向贾赦道:“赦儿你怎么又来了?可是先前忘了甚么事儿?” 贾赦忙回道:“并不曾,只是儿子听闻宝玉瞧上了先前母亲送予二弟的人儿,我想着父子俩抢人终究不好听,正好我这个也不曾沾手,干脆就带了过来。给宝玉也罢,或是同二弟换个再给宝玉也成,左右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没的为了这等小事儿父子俩闹得这般难看的。” “你……”贾母面上的神色变了数遍,最终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既有心就先留下罢。回头,我再给你挑个好的。”不然,她还能说甚?替贾政辩解,还是替宝玉辩解?有些事儿,好说不好听,且她也没脸说!就如同贾赦说的那般,左右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至于吗? “都听母亲的。”贾赦是好|色,可他既不痴情也不长情。再说了,他可不是贾政那等好面子之人,看上了哪个直接哄进屋里不就成了?至于为了那所谓的面子,憋着忍着……真要忍出毛病来才叫大快人心。自然,这话他是不会向贾母说的。 贾母听了这话,总 算心头松快了一些,看向贾赦的目光也更和蔼了:“赦儿你是个好的,你媳妇儿也好,不是那等子喜好拈酸吃醋之人。这样很好,看到你们这般安稳和乐,我这个当娘的,心里头也舒坦。” 其实,贾母也是有苦说不出,她原是怎么瞧大房怎么不顺眼,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挪到二房去,可如今冷眼瞧着,虽说贾赦不长进,可至少他孝顺,绝不会忤逆她。又说邢夫人上不得台面,可人家事事都顺着自己,虽不会说那等子好听的话,可至少也不会惹自己生气。待回头瞧了瞧趴在床榻上泪眼婆娑的宝玉时,更是心痛不已。 贾赦虽是为了给贾政添堵来着,可眼见贾母露出从未有过的慈母神情,当下心中也是一阵动容,搜刮肚肠的想了些好听的话来哄贾母开心,又有贾琏和王熙凤帮衬着,一时间内室里倒也荣乐融融。 直到丫鬟回禀,王夫人来了。 “哼,她还来作甚?既要当那贤惠人,又要拈酸吃醋,如今更是连她唯一的儿子都护不住,她还有何用?索性让她闹去,一把年纪了,孙子都有了,还跟一个十来岁的通房丫鬟置气……她不要脸,我还要脸!” 王夫人进来时,听到的便是贾母这话。 “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不愧是城府极深之人,换个旁人听了这话,指不定有多羞愤难当,可王夫人却只是面色一僵,旋即就淡然的上前给贾母请安,又拿眼去瞧床榻上的宝玉,半红着眼圈道,“我的宝玉受苦了。” “宝玉受苦也是你害的!”贾母到底还是偏心的,纵然贾政有着千般万般的不是,那终究是她疼了大半辈子的小儿子。不忍心怪罪贾政,那就只能将罪名往王夫人头上推了,“你走罢,往后宝玉就待在我这儿了,回头将你房里宝玉的东西都归整一下送过来。对了,袭人怎的不在旁伺候着?可是你将人扣下了?” “老太太,袭人那丫头……” “那是我的丫鬟,立刻给我送来!”贾母根本就不想听王夫人的任何辩解,很不给面子的打断了她的话,只让她立刻将关于宝玉的一切都送到荣庆堂来。 王熙凤冷眼瞧着,心下偷笑不已。其实,袭人虽原是贾母身畔的丫鬟,可在几年后却向王夫人投了诚。没事儿就同王夫人说说宝玉房里发生的事儿,再聊聊哪个丫鬟同宝玉胡来,简直就是王夫人专属的耳报神。不过,这种事儿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前世,很多下人都知晓袭人早已委身于宝玉,只盼着往后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宝玉的屋里人…… 在贾母的怒喝下,王夫人被逼着从命。宝玉的东西也就罢了,本就不值当甚么,丫鬟们也都赶来过来,包括先前贾母赐给贾政的俏丫鬟。 “老太太,都、都在这儿。”说实话,王夫人这会儿很是心虚。东西和原就属于宝玉的丫鬟自是无妨,可归属于贾政的俏丫鬟,虽尚未开脸,可到底是已经过了明路的。况且,之所以不曾开脸,并不是贾政不乐意,而是昨个儿晚上被王夫人和宝玉联手搅和了。如今,人倒是送过来了,王夫人却完全不知晓晚间要如何同贾政交代。 不想,贾母却忽的指了指邢夫人身畔的丫鬟,道:“把这个留下,把那个带走。” 王夫人满脸的愕然。 凭良心说,贾母偏心归偏心,赏给两个儿子的屋里人,却是差不多档次的。都是签了死契的丫鬟,年岁皆在十四五岁,模样很是出挑,身段也是极佳的。撇开品性、能耐如何,至少在明面上,两者相差并不大。 “来,去给二太太请安。”邢夫人原是不声不响的站在一旁当自己是摆设,这会儿终于给她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且还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绝不会出差错的那种,顿时邢夫人就来劲了。亲自拉着那俏丫鬟往王夫人跟前一送,邢夫人笑着道,“老太太赐下的人自是各个都好,这个名唤霜降,如今便是二太太的人了。” 王夫人本就不是蠢笨之人,初时虽有些愣神,可目光在小满和霜降的身上来回一转悠,又瞧了一眼邢夫人,当下便醒悟过来了:“好,真是好。” “怎的,你还敢有不满?”贾母本就怒气冲天,一听王夫人这满是嘲讽意味的话,登时忍不住伸手就将身畔小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哼,装了几十年的贤惠人,如今怎的不装下去了?” 按说,女子拈酸吃醋本是常事,可谁叫荣国府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呢?别说是有了名分的姨娘,纵是通房丫鬟也是不计其数的。就像贾赦,他房里所有妙龄丫鬟,都是被沾过的。便是贾琏,虽说王熙凤素来看得紧,也不过是舍弃了身畔人,另辟蹊径寻了旁人。 当一件事儿成为习惯以后,再让世人接受这事儿是错误的,却是万万不能了。 “回老太太的话,既是老太太赐下的人,当媳妇儿的哪有不愿意的?我这就将……这霜降带回去,往后她就是我屋里的人了。”既然形势比人强,王夫人自会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其实仔细想想,左右不过是多出了一个屋里人,以贾政的性子,便是再宠又能如 何?又思及贾政如今年岁大了,倒是无需担心再多出个庶子庶女来了。这般想着,王夫人心里总算好受了许多。 不曾想,事儿到此却远远不曾结束。 却听贾母又道:“我原是想着,指个屋里人伺候爷们,赦儿、政儿两兄弟,还有琏儿,也不偏颇哪个,都有。如今我仔细想来,赦儿倒是无需担忧,他媳妇儿是个大方的,从不拈酸吃醋,回头我再指个好的予赦儿便可。琏儿那头也无妨,本就是凤哥儿硬同我要的。倒是……” 王夫人心头狠狠一跳,虽说贾母并未把话说完,可她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霜降这个丫头索性就提拔为姨娘罢。你家里姓甚?” 霜降闻言,赶忙跪倒在地,一脸受宠若惊的道:“奴婢家中姓周,奴婢的堂姐嫁给了府上赖大管家的二儿子。” 贾母挑眉:“竟还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心下了然,自己是将此事交给赖大去办的,且当时就明着说了,是给两位老爷挑选屋里人,赖大会将自家亲眷塞入其中倒也说得过去。至于为何霜降原是送到贾赦屋里的,这倒同赖大无关,而是贾母亲点的。 忽的又想起一事,贾母遂添了一句:“我记得老二屋里还有个周姨娘罢?那还是打小伺候他的大丫鬟提拔的。既有了个大周姨娘,你便唤作小周姨娘罢。” “是,奴婢一定会同屋里的姐姐们和睦相处,也定会尽心尽力的伺候好二老爷、二太太的。”霜降也是个聪慧的,虽不知前因后果,可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大致的情况却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知晓自己要从大老爷处被送到二老爷处,且还是以姨娘的身份去的,霜降只道是自己撞了大运了。至于另一个叫小满的丫鬟似乎会去宝二爷处,她却是半点儿也不嫉妒。想也知晓,宝二爷如今不过才七岁的稚龄,她和小满却皆有十四岁了,虽说屋里人比爷们大个一两岁是常事,却没有大上这般多的。去了宝二爷那儿,小满这辈子就只能当个体面的大丫鬟了,哪儿有姨娘来得风光? 只霜降自认为聪慧过人,殊不知在场的诸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纵然最蠢笨的邢夫人,这会儿也看明白了,暗中偷笑不已。 过了明路且还是贾母亲自赐下的姨娘,那还真不是一般般的体面。只怕无论她将来是否能生下一儿半女,都无人敢将她撵出去。若她是如同那位大周姨娘一般,年老色衰无儿无女倒也罢了,偏她还是个妙龄少女。纵然少女也终有年老的一日,可她同贾政差了近三十 年,等她老了,只怕贾政都没气了。 “都退下罢。”贾母也是乏了,挥退了众人,连王熙凤都不曾留下,独独唤了袭人到跟前,询问诸事。 …… “咱们送送他们。”王熙凤在走出荣庆堂时,趁人不注意在贾琏耳畔说了一句。贾琏点头答应,遂上前一步,向贾赦道:“父亲、母亲,儿子送你们回去罢。” 这话一出,贾赦倒还算好,邢夫人却是惊得险些没软倒在地。先前王熙凤对她行礼跟随在她身后,已经让她瞠目结舌了。如今,贾琏竟然唤了她一声母亲?! 王熙凤上前搀扶住了游魂般的邢夫人,贾琏则同贾赦走在一道儿,一行人径直往府门外走去。也亏得王夫人比他们更快一步出发,且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急匆匆的带着人离去,要不然让她瞧见了这一幕,还指不定有多震惊呢! “瞧这天气,一会儿下暴雨一会儿放晴的,莫不是老天爷也知晓咱们府上发生了何事儿?”王熙凤笑着向邢夫人道,“母亲说是不是?” 又是一句母亲…… 邢夫人整个人就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若非荣国府的地面素来平整,且即便刚下了雨,这会儿丫鬟婆子们也早已打扫干净了,不然的话,邢夫人还不定要出怎样的糗呢。饶是如此,邢夫人也半响没有吭声,自不是不稀罕同王熙凤说话,而是真的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的点头附和着。 王熙凤又笑了一声,忽的提起了巧姐:“母亲,这些日子可算是辛苦您了。巧姐那丫头虽年幼,却也是个活脱脱的淘气包,整日里都不消停,可有打扰到母亲了?” “不不,我不怕被打扰。”邢夫人先回了这么一句,遂又觉得这话仿佛不怎么中听,又忙改口道,“巧姐自是极好的,一点儿也不闹。” 听了这话,王熙凤只掩嘴笑着,又说了两句关于巧姐的事儿,这回邢夫人倒是能说上几句。那一边,贾琏也在同贾赦说着话,说的却是关于院子里那位姚姑娘的事儿。原本,贾琏是打算独自处理此事的,及至今个儿,他才发觉贾赦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不中用。既有老子可以依靠,他这个当儿子的,又何必这般辛苦呢?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到了东院,倒是将站在屋檐下时不时往外头张望的迎春吓了一跳。 “二妹妹,许久不见了。”这话却是贾琏说的,而回答贾琏的,却是迎春那惊悚至极的神情。顿时,贾琏无奈了,“这是怎的 了?二妹妹,咱们可是亲兄妹,待将来你记在了母亲名下,咱们就更亲近了。” 迎春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是下意识的看向了贾赦。 却听贾赦冷哼一声:“琏儿你又胡闹甚么?迎春都多大了,还折腾甚么?你有这闲工夫,就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儿,让我赶紧抱上大胖孙子才是。” 贾琏诧异的挑眉看向众人,又探寻的望了王熙凤一眼,见王熙凤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他才道:“这事儿……没提吗?”却是问邢夫人的。 邢夫人满脸的尴尬,双手拧着衣摆,迟疑的道:“这事儿还得老爷做主。”天知道邢夫人多希望迎春记在她的名下,左右她是不可能生儿育女的,有个名义上的女儿总比甚么都没有来得强。偏贾赦不同意这事儿,只说嫡女月钱高、嫁妆多,没的干这般折本的买卖。 贾琏又瞧了一遭,细细想了片刻,便知晓贾赦为何不愿意了。当下便向着王熙凤笑了笑,道:“凤哥儿觉得如何?我倒是认为,这事儿可行。” “咱们府上除却已经入宫的元姐儿,也就只有三位妹妹了。四妹妹暂且不说,本就是东府那边的人,倒是二妹妹和三妹妹……以往,她们都是一样的,倘若二妹妹成了嫡女,素来以贤惠闻名的二太太怕是要为难了。”王熙凤自是知晓贾琏的用意,当下只一脸苦恼的摇了摇头,“这事儿恐怕不可行。别看二太太往日里总是一脸的慈悲,实则厉害得很。若是咱们将二妹妹提了当嫡女,她怕是要难堪了。她一难堪,只怕屋里所有人都不好受,连带二老爷都要遭罪。二房已经乱成这般了,就算真想提这事儿,也还是稍等些时候罢。” ☆、第055章 贾赦并非厌恶迎春,而是至始至终不曾将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这倒不是独他如此,像自诩正人君子的贾政,也不甚在意女儿,别说庶女探春了,即便是嫡女元春,贾政也丝毫不在意。试想想,若真心在意女儿的幸福,又如何会选择将女儿送入那等吃肉不吐骨头的地儿? 不过,忽视是一回事儿,贾赦还不曾恶毒到非要女儿不好过。听王熙凤这么一说,脑海里瞬间浮现了贾政吃瘪的模样,贾赦顿时大喜,抚掌笑曰:“好好,就这么办!” 王熙凤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贾琏,贾琏同时也回望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只是这会儿,却无人在意小俩口之间的互动了,因着贾赦这句话,东院瞬间忙活起来了。 不过,这事儿就无需王熙凤多操心了,纵然她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却也不至于将手伸到公婆院子里来。当下,王熙凤只轻笑着将迎春拉倒一旁,细细叮嘱着:“好妹妹,你本就是琏二爷的亲妹子,如今更成了嫡嫡亲的好妹子。往后,你可得多来嫂子院里瞧瞧,还有你侄女巧姐,这些日子也没少叨扰你,回头我让她也准备份贺礼,给她唯一的亲姑姑道个喜。” “琏二嫂子。”迎春的面颊红彤彤的,此时的她不过才九岁稚龄,尚不曾成为前世那拿针戳都不带一声哎哟的二木头。尤其是这些日子在邢夫人这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情,迎春的表现愈发像一个孩子,而非被亲人伤透了心的木头人。 “叫我甚?”王熙凤挑了挑眉,似有着些许不满。 迎春迟疑的一瞬,到底还是屈服在了王熙凤的淫威之下,甜甜的唤了一声:“嫂子。” “这就对了。”王熙凤终是满意了,又唤过贾琏,“还有你哥哥呢,回头我这个当嫂子的,跟你哥哥和你侄女,都给你备份贺礼。记着了,咱们是嫡亲的亲人,跟那些隔房的亲眷多少还是有区别的。对了,你侄女呢?索性我今个儿将她带回去罢,也省的这儿一团忙乱的还要顾及到那淘气包。” 面对能说会道的王熙凤,迎春纵是不像以往那般沉默寡言了,还是略有些招架不住。亏得王熙凤后头提到了巧姐,倒是让迎春寻到了事儿,忙道:“巧姐在东厢房,原哥哥住的地儿。”说着,便领着贾琏、王熙凤往东厢房而去。 贾琏眼神微闪,面上也流露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抱有一丝期待。 中为正,东为贵。 贾赦乃是原荣国公贾代善的嫡长子,所以自打贾赦及冠之后 ,就搬到了东面院子里,这便是将来袭爵的象征。至于贾政,原就是幼子,素来同父母住在荣国府正中的荣禧堂,并不曾搬出。直到贾代善故去,贾母主动搬到了荣禧堂另一侧的荣庆堂,却将象征着家主权利地位的荣禧堂让予了贾政。从某意义上来说,贾母是在同已故的贾代善无声抗议。 又说这东院,贾琏年幼时也曾住过一两年,只是后来他生母早亡,父亲又另娶继室,贾母唯恐继室对贾琏照顾不周,索性命人将他带到荣庆堂亲自照料。待及冠成亲后,贾琏又因着妻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本人又同父母并不亲厚,又恰逢贾珠过世不久,就干脆留在了荣国府内替二房管事。算起来,也是在他成亲后不久,贾赦在东面旧院另开一道黑油大门,转而又封住了往荣国府的所有道路,竟像是自立门户一般。可贾琏从未想过,在这个他早已没了印象的东院里,还有一个为他准备的东厢房,并且在他女儿来这里小住时,顺利的住了进去…… “琏二爷想甚呢?还不快来瞧瞧巧姐。”王熙凤瞥了贾琏一眼,其实心下已经略猜到了几分,却并不直接捅破,而是示意贾琏看多日未见的女儿巧姐。 却说巧姐,打从落了胎胞之后,就一直由奶嬷嬷照料着,她是荣国府小辈儿中正正经经的大小姐,王熙凤又执掌着中馈,自是亏待不了她。因此,她打小用的物件皆是金贵异常,虽比不上她那小堂叔宝玉,比之迎春之流却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这里……”贾琏得了王熙凤提醒,笑着走进了东厢房,只一眼,他就难免有些愣神。 巧姐原先的闺房,也是他们俩口子院子里的东屋,只是他们所住的院子偏小,各个屋里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而这东院,虽说陈旧了一些,可在当时却是给袭爵的继承人住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瞧着巧姐住着的东厢房竟是同他们俩口子的正屋相差无几了。这也罢了,左右是屋子本身的构造,让贾琏诧异的是,这屋内的陈设摆件。 前头也说了巧姐是金娇玉贵养大的,可因着她年岁小又是个姑娘家,贾琏平素并不往女儿闺房去。纵是偶尔见几面,那也是由奶嬷嬷领着巧姐往堂屋里来,或是待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廊下坐坐。总之,在贾琏那不多的印象中,女儿所用虽都是好物,可她的屋里却多半透着舒适温馨,离奢华还是有段距离的。 可如今…… “哟,老爷太太可是真心疼了巧姐,怎的摆出了这些东西?巧姐年岁小,倒是无需这般隆重。”其实,别说贾琏了,王熙凤也 有些愕然。只因这房里各色古董器具一应不少,若是换个没眼光的人来瞧,还道是仿的。可王熙凤和贾琏,一个是由王子腾夫妇养大的,另一个却是打小养在贾母膝下的,好东西自是经手不少,哪里会看不出来屋里这些摆件的价值? “嫂子,这是给哥哥嫂子备下的,原也不是为了巧姐特地拿出来的。”也不知迎春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见王熙凤和贾琏隐隐有些误会,她索性说出了实话。只是,如此一来虽显得巧姐没这般被人看重,却也透露出了贾赦对贾琏夫妻的看重。 是了,瞧房里的布置摆件,根本就不是用来布置香闺的,倒像是给继承人准备的新房。 贾琏嘴里一阵苦涩,他想起了自己成亲后不久,贾赦忽的封了通往荣国府的各道门,又在街面上另开一门的事儿。在当时,他完全不能理解贾赦这做法,还说风凉话,只道是又抽风了。如今想想…… 那是失望罢? 嫡妻早亡后续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况且继室是贾母让人相看的,本就同贾赦无半点儿关系。可后来呢?唯一的嫡子被送去了贾母去,而后的庶女和毫无存在感的庶子也被送到了荣国府。后两者也罢,若是贾赦真想要回来,倒也不难,可他在意的却始终都是贾琏这个唯一的嫡子。本想着年幼时养在贾母处倒也理所当然,以为成亲之后定能搬回来与之同住,这才安排人归整出了最好的东厢房,布置好了一切,等待着儿子儿媳的到来。 可事实却给了贾赦一个响亮巴掌! 贾琏抬头望向顶上的房梁,眼底里隐隐闪过一丝光亮。他也是为人父的,虽说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可那到底是他头一个孩子,纵是偶尔忽视,那也是因为他知晓王熙凤定会照顾好女儿,并非他完全不在意这个女儿。 推己度人,贾赦当时应该是失望至极罢?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在一气之下做出了那等在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事情。 “哟,娘的心肝宝儿,来,让娘抱一抱。巧姐可是想娘了……你个小混蛋!” 贾琏正悲伤着呢,忽的听到王熙凤的笑骂声,下意识的扭头一看:“噗!”什么悲伤都没了,只因巧姐这会儿虽被王熙凤抱在怀里,却相当得不老实。满脸嫌弃不说,手脚还乱动,最后更是伸长了手往迎春那儿够,嘴里还嚷着要抱。 “小混蛋!我是你娘!”王熙凤气急了,偏又听得贾琏的笑声,当下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上了心头,“琏二爷可是也想巧姐了? ”王熙凤边说边走向贾琏,作势想要将巧姐送到贾琏怀里。然而,她才刚摆了个样子,却见怀里的巧姐顺势就往贾琏身上扑,旋即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贾琏怀里。 王熙凤:“……” 贾琏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巧姐也格外的给父亲面子,丝毫没被吓到不说,还拍着巴掌跟着咯咯笑起来。虽说俩人都不是在故意嘲讽王熙凤,可听在王熙凤耳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你们!真是……哼!”饶是王熙凤素来以伶牙俐齿闻名,这会儿也被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今个儿若是巧姐喜欢奶嬷嬷不喜她,王熙凤也就认了,毕竟巧姐同奶嬷嬷的关系确实好,比她这个亲娘更好。可先是迎春,后又是贾琏,她哪里做的差了?看来,对女儿还是不能一味的宠溺,该收拾的时候就要下狠手收拾! 此时的王熙凤全然忘了重生回来的头一天,恨不得将全天下捧到巧姐跟前的那种慈母情怀。 ☆、第056章 “我说琏二爷,差不多就行了,都这半天工夫了,还生气呢?”因着这会儿天气早已放晴,也没唤车辇,王熙凤一行人步行往荣国府而去。.|路上,王熙凤亲自抱着巧姐,一面同贾琏说着话,一面还要提防巧胡闹。亏得巧姐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在挣扎了数下自感无望之后,索性认命的趴在王熙凤肩上,只一脸的心碎憔悴。 “哼。”贾琏冷哼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王熙凤无奈了,可这回的事儿却是真的同她没有半点儿关系。却说方才,他们一家三口在东院同众人告辞时,王熙凤紧搂着巧姐不放,贾琏则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忽的对贾赦大献殷勤,说了好大一通孝顺话儿。这原也没甚,要是换成邢夫人,指不定都乐得找不到北了。偏贾赦完全不吃这一套,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贾琏许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小子又干甚缺德事儿了?’这话一出,贾琏当时脸就绿了…… “琏二爷,你又不是不知晓大老爷的脾性,算上大太太、二妹妹,他们都是直性子又不善言辞之人。琏二爷若是真想听好话,那该去寻二老爷、二太太。我依稀记得,年幼时来荣国府做客,没少听二老爷夸赞你学问出众,二太太赞扬你纯孝懂事。”王熙凤勾嘴笑着,满脸皆是揶揄的神情。 若说大房诸人只是不擅长言辞的话,那么二房诸人便是那真正的口蜜腹剑!两者孰优孰劣,自是一目了然。 贾琏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自是知晓他们的性子,也不是为这个生气。”其实,都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心里憋屈得慌。再说了,这些年来,贾赦虽不曾特别关注他,他也同样不曾孝顺过贾赦。父子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寒碜谁。 “那琏二爷还在愁甚么?王熙凤让怀里的巧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态,略略放松了臂膀,瞅着巧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当即便笑着低头香了一口,“好闺女,真乖。” 被王熙凤称呼为“好闺女”的巧姐,却忍不住拿手去蹭方才被王熙凤香过的小脸蛋,满脸的嫌弃外加憋屈。 “哈哈哈!”贾琏瞧着巧姐那副明明想反抗又反抗不得最终只能选择认命的神情,笑得不能自抑,“我说琏二奶奶,你也消停些罢!巧姐压根就不想搭理你,你还偏要舔着脸凑上去,何苦来哉?”这位是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在贾赦跟前也是这副样子。 “琏二爷!”王熙凤开始恶狠狠的磨牙,“我瞧着今个儿爷仿佛很闲呢?咱们院子里的姚姑娘尚未处置,幕后主使…… 哼,有这个闲工夫就将这些个正事儿给了结了,带孩子这种事儿,您还是别管了。” 贾琏又笑了一通,眼见王熙凤真的恼了,撇下自己快步离去,贾琏这才慌了神,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好端端的,凤哥儿你怎的又恼了?离院子还有一段路程,要不我帮你抱着巧姐?”贾琏也就是这么一说,身畔有的是丫鬟婆子,连巧姐的奶嬷嬷都是紧随其后的,若非王熙凤执意如此,巧姐有的是人照料。 偏生,王熙凤这会儿正恼了,思量着方才在东院时,虽说巧姐给了贾琏面子,可那毕竟也就眨眼工夫。若是…… “琏二爷都发话了,我又怎敢不从?”王熙凤忽的停了脚步,向着贾琏勾魂般的一笑。就在贾琏愣神的片刻,王熙凤已经将巧姐送到了贾琏怀里,贾琏这会儿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迟疑之间,巧姐却主动搂住了他的脖颈。 得了,想推出去都来不及了。 认命的搂住巧姐,贾琏很是有些哭笑不得。其实,身为家中同辈中年岁第二大的,他打小就不缺弟弟妹妹。那些个庶出没甚存在感的暂且不说,光是嫡出的宝玉就够他吃一壶的了。别看宝玉略长一些后,格外嫌弃男子和年老的婆子,非要年轻貌美的丫鬟来伺候他,可在他年幼之时,却并不完全如此,至少当时同样住在荣庆堂的贾琏,没少被他折腾。不过真要论起来,贾琏倒是认为那个时候的自己更快活一些,认为贾母虽疼惜宝玉,却更在意自己这个长孙;认为贾政、王夫人虽只是叔父婶娘,可对他也是视如己出的;认为自己虽没有父母缘,亲人缘倒是很不错…… “啪!” 王熙凤原目光就始终落在巧姐身上,间或也略微分了一些给贾琏。这本是因为王熙凤担心贾琏不会抱这般年幼的孩子,可在看到贾琏还算娴熟的动作后,也就放下心来。哪儿想到,巧姐冷不丁的就举起手照着贾琏的面颊就是狠狠的一巴掌,登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呜呜呜……”更让人不曾料到的是,在干脆利落的一巴掌后,巧姐小声的哭了起来,边一手抹着泪花边举着方才给贾琏一巴掌的右手,试图让她的奶嬷嬷注意她的手心,“痛!痛痛!” 尽管巧姐只会说最最简单的几个字,然而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只要不是瞎子都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打了贾琏一巴掌的小手,很痛。 继在东院被贾赦气了个半死后,贾琏在自家院子外头,再度被气到了。这回的罪魁祸首却是巧姐,且罪魁祸首本 人竟比他这个受害者还委屈,不仅呜呜的哭着向奶嬷嬷求救,更是带着一脸控诉的神情望着贾琏。到底舍不得女儿受委屈,贾琏带着异常憋屈的心情,将巧姐递到了奶嬷嬷怀里。 “哈哈哈!琏二爷,哈哈哈哈!”王熙凤在短暂的愣神后,笑得比方才贾琏更为嚣张肆意。再瞧旁人,皆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王熙凤那副好胆量的。 贾琏被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巧姐也就罢了,左右年岁太小不大懂事,可王熙凤…… “哎哟哟,我的肚子哟,紫鹃快扶着我点儿,我笑岔气了。” “哈哈哈哈!” 得意忘形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王熙凤直接笑岔了气,半天缓不过来。贾琏则是先被贾赦气到,又得了巧姐的一巴掌,最后更是被愤怒的王熙凤轰出了院门,且还是连带姚姑娘一起。 贾琏站在院门口好一会儿,最终拽住了绑缚姚姑娘双手的麻绳,像拖牲口似的,将人拖走了。 姚姑娘的事儿倒是容易处理,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皆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其实,像这种舔着脸要凑上来当小妾通房的女子,只要爷们不在意,她的命当真连条狗都不如。也是王熙凤重生后不打算轻易沾染上人命,不然以她的性子,纵是弄死了也不带留下证据的。相较而言,周瑞家的哥哥之事反而不好处理,好在贾琏脸皮厚实得很,莫说先前就已经同贾赦打了招呼,便是没有,大不了硬着头皮再求一回,反正儿子在老子面前也无需要脸。 很快,贾赦出手了。 别看贾赦此人贪杯好|色一无是处,可事实上,他这些毛病几乎是所有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皆有的。加之贾赦到底是其祖父母一手带到的,哪怕有些行为出格了些,却不曾铸下大错。且因着他素来交友广泛,很是认识了一帮子狐朋狗友。当然,狐朋狗友也许是没有太大的本事,可比起贾政养的那帮子墙头草门客们,显然要靠谱多了。 只花了三天工夫,关于周瑞家的哥哥所有的消息皆递到了贾赦面前,与此同时,针对他的阴谋也就此开始。 “甚么?爹你说甚么?”当贾琏被唤到了贾赦跟前后,才听了几句话,就被吓得连父亲都不会叫了,只脱口而出一声“爹”。这在像荣国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之中,简直不敢想象。好在贾赦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只轻飘飘的瞥了贾琏一眼,便丢开不提。 倒是贾琏,自知失言后,忙不迭的开口补救:“父亲 ,您是不知晓,我打小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得到来自于父母的关爱。也是因着如此,在巧姐出生后,我是打从心底里欢喜。这不,这几天我一有空就教巧姐说话,如今她一口一个爹,跟我别提有多亲近了。” 贾赦目光森然的望了过来,贾琏这话究竟是在解释方才的失言,还是干脆利落的在贾赦心上捅刀子? “咳咳,父亲您说,您继续说,儿子听着呢。”凡事都是适可而止,这个道理贾琏却还是明白的。尤其是,他是真的很想知晓,先前那事儿的后续结果。 “哼,还说甚么?不都说完了?”贾赦恨恨的瞪了贾琏一眼,遂又道,“先去了酒肆,又去了赌场,最后带去了秦楼楚馆。才俩日,就闹了个倾家荡产,如今所有的钱财都没了,原悄悄置办下的田产也到了我手上,那人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求了主子恩典的,如今卖身契也都在这里了。” 贾琏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这般的词穷。 “你傻了还是哑了?”贾赦素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哪怕这段时间在贾母跟前被迫说了不少好话,可在贾琏面前却是没必要装的,“你说罢,这事儿到底打算怎么办?” “呃,还能怎么办?父亲您都将所有事儿都处理妥当了……”眼瞅着贾赦目光森然的盯着自己,贾琏猛地一哆嗦,转瞬便改了口,“父亲您说,儿子听着呢!” “没用的东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我看你是在贾政那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跟前待久了,脑子也变成那茅坑里的石头了!”贾赦气得在原地打转,好一会儿才伸手戳着贾琏的脑门恶狠狠的道,“立刻回去将我跟你说的事儿同你那媳妇儿好生说道说道,回头再来见我!” 贾琏还欲多问两句,可贾赦却不曾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人轰走。无奈之下,贾琏只得听从贾赦的吩咐,老老实实的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去寻王熙凤。 此时的王熙凤,正待在东屋里哄巧姐同她亲近。一见到贾赦,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直到贾琏说有正经事儿要说,才勉勉强强的跟他回了正堂里。 待回了正堂里,贾琏不等王熙凤开口发问,就直截了当的将方才贾赦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最后贾赦的吩咐也不曾遗漏。末了,还不忘追问一句:“凤哥儿你可知晓大老爷这话究竟是何意?” 王熙凤沉默了好半响后,才幽幽的道:“我原一直认为,这个府中最能耐的是二老爷、二太太,如今看来,那是 大老爷懒得同他们争,要不然还不知晓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隐隐约约的,王熙凤觉得贾赦定是有苦衷,当然也有可能是曾经争过,却惨遭失败。又或者是因着某种缘由,压根就从未起过争夺之心。 “凤哥儿你真的知晓?你竟是比爷还聪慧?”贾琏犹有些不敢置信。 “知晓。”王熙凤原本还有着些许感怀,结果被贾琏这话一闹,甚么心情都没了,只是没好气的道,“大老爷这是在问聪慧的琏二爷,您到底是打算赶尽杀绝,还是暂且留着当杀手锏。我这般说了,聪慧的琏二爷您总该懂了罢?” 聪慧的琏二爷:“……”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贾琏扭头就走。 王熙凤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虽说原还是打算说出自己心中思量的,可考虑这事儿终究是要由贾琏去做的,倒不如点醒了他,由他自己做出决定。再一个,就算贾琏的手段尚属稚嫩,有贾赦那个老狐狸在,铁定吃不了亏。 这般想着,王熙凤转身又去了东屋,只是在路上,忽的想起一事,又唤了紫鹃来身旁,让其去私库里取了几样伤药,往荣庆堂而去。 这几天,王熙凤和贾琏皆很是忙碌,荣庆堂里倒是太平得很。宝玉已数日不曾去前院书房里进学了,连带他的先生这几日也舒坦了许多。其实,宝玉进学一事,真说不准他和贾雨村到底哪个更值得同情一些,如今宝玉忙着养伤调理身子骨,倒是皆大欢喜。当然,贾政和王夫人却仍有不满。贾政不满的是,宝玉不像贾珠那般勤奋好学,又埋怨王夫人不会教养儿子;王夫人既恨刚晋升的小周姨娘,又恨贾政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也是个好|色胚子。好在这俩都是酷爱颜面之人,纵然心底里恨得要死,在面对外人时,仍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王熙凤带着伤药往荣庆堂而去时,恰好见宝钗也托着一丸伤药去探望宝玉,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贾母奇道:“凤丫头你这又在作甚么幺?” “无事无事,我只是忽的想到了巧姐闹的笑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宝妹妹既来了,就先去看看宝玉罢,想来宝玉也更喜欢你们这般冰肌玉骨的姑娘家。像我这等黄脸婆子,还是少去凑热闹为好。”王熙凤故作叹息状,惹得贾母又是一阵笑,只吩咐宝钗进内室探望,却留下王熙凤在外头说说话。 初时只随口闲聊了几句,一时又提到史家来接湘云之事,倒是惹得贾母连连叹息:“唉,都怨政儿。宝玉好好的,他怎就下的了这个手。偏还连累云儿早早的离 去,这混账东西!” 湘云是昨个儿离开的,对外自是说贾母忙于宝玉之事,又说史家也惦记着在贾府小住的湘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至少王熙凤敢肯定,这里头定有王夫人的手笔。 这还真不是冤枉了王夫人。也就是宝玉挨打的那一日,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偏还被贾母夹枪带棒的训斥了一番,待回到荣禧堂时,就有些不好了。偏顾忌到贾母犹在盛怒之中,王夫人甚至没敢请大夫来细看。若非王熙凤跑了一趟,又是唤大夫又是让去大厨房拿膳食的,指不定真能将王夫人气出个毛病来。不过,即便那日王夫人是熬了过去,可后来贾母又赐下了霜降,且全然不顾及她的颜面,硬是提拔成了小周姨娘,王夫人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好过了。 话是这般说的,可王夫人终究不是个善茬,在生了好几日闷气之后,她愣是咬牙挺了过来。随后就往史家去了一封信,同史侯爷夫人委婉的提了荣国府的事儿,第二日,史家就来接人了。 单单弄走了湘云自是不够的,王夫人想起先前王熙凤的那番话,深觉极有道理。当下,让陪房周瑞家的带着好些个丫鬟婆子,并一应佛经典籍文房四宝,去了一趟忆慈院。王夫人的意思很明确,黛玉既然想要安安静静的守孝,那她就给予绝对的支持,一应东西皆是全乎的,不够的只要略提一句,保准立刻送到。就连每日的膳食,也有专人送到黛玉院子里,又因着黛玉想吃素斋,特地吩咐大厨房另备了个炉灶,独供黛玉使用。就连黛玉日常要用到人参养荣丸,也是一送就是整月的量。如此一来,黛玉相当于是被软禁在忆慈院了,好在黛玉本就喜静,且守重孝之时,本就应当足不出户,因而倒也没有旁的不适。 做完了这些,王夫人又让宝钗时不时的去探望一下宝玉,口口声声的说自家表姐弟理当亲近一番,私底下想着甚么……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王熙凤说了几句舍不得湘云之类的话,又说回头待宝玉大好了,再去史家接湘云,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听得贾母追问她方才想到甚么好笑的事儿,王熙凤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道:“老祖宗,我家巧姐近日来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也就昨个儿,庄子上送了些新鲜瓜果,我让人切了个小小的甜瓜给巧姐,许是对了味儿,她一气就将一小盘甜瓜吃下了肚,却是刻意留了那么一小块。”说到这儿,王熙凤刻意止了话头,卖了个关子。 “这又是作甚?”贾母不疑有他,忙追问道。 “老祖宗您是怎么也猜不着。”王 熙凤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道,“这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呢,心眼子却是不少。吃了一小盘甜瓜,却刻意留了那么一小块,待琏二爷晚间回来后,愣是抓着这最后一块甜瓜,让奶嬷嬷从东屋走到院子里绕了一圈,才往堂屋上来,硬是塞到了琏二爷嘴里,且还是一脸邀功的模样。她怎的不想想,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顶什么用?啧啧,只会耍心眼子的小破丫头!” “哈哈哈,这孩子像你呗!”贾母这几日一直为宝玉的伤势着急上火,可是好些时候没笑得这般开怀了,尤其听王熙凤说的热闹,贾母忍不住道,“好你个凤丫头,巧姐都这般能耐了,也不知晓往我这儿带。这是生怕我抢了她不成?放心罢,我又要照顾宝玉,还要管你两位妹妹,早就精力不济了。赶紧让人抱来我瞧瞧,绝不会将她强留下来的。” “瞧老祖宗这话说的,我倒是盼着老祖宗您帮我照看巧姐呢。可这事儿我却不会强求,没见兰儿都不曾留下吗?好好,老祖宗既是要瞧,我这就让人过去。”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向紫鹃吩咐了两句,紫鹃旋即领命而去。 很快,巧姐被奶嬷嬷抱到了荣庆堂,她长得偏向王熙凤,若非脸颊两边皆是肉,瞧着还真是跟王熙凤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好在巧姐年岁小,胖乎乎的更显得可爱,又因着胆子大,谁逗都不哭,一时间荣庆堂内倒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及至王熙凤一行人告辞离开后,贾母却忽的沉下脸来:“鸳鸯,让人打听一下,薛家姑娘往我这儿来时,是何等情形。” ☆、第057章 王熙凤虽不知晓荣庆堂里发生的事儿,却也也能大致上猜到个七八分的。她倒不是刻意想要为难宝钗,而是趁机给王夫人上眼药。想也知晓,以贾母的性子,是绝不可能跟宝钗过不去的。一来,贾母不会那么好心的帮着将事儿给挑明了;二来,她也没脸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计较。估摸着,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王夫人。 安安静静的过了两日,这日早间请安之后,荣庆堂里忽的传出了一个消息:宝玉需要静养,谢绝一切探望。 “凤哥儿,这消息是真的?”晌午过后,在外头得了消息的贾琏,顾不得手头上还有诸多事宜要忙活,就急吼吼的回了自己院子,一见到王熙凤就脱口而出,“老祖宗真的当着你们的面,就说了这话?天!” 王熙凤早间就大笑了一通,到了这会儿自然已经止住了笑。只是见贾琏一惊一乍的样子,顿时又有些想笑了:“琏二爷,您倒是别逗我了。先前在荣庆堂,我憋笑憋得好不辛苦。待回房狠狠了笑了一遭,结果大太太还来招我……琏二爷您是不知道哟,我原觉得自己终于看透了,一门心思同二太太作对,哪儿想到,咱们那位大太太才是顶顶痛恨她的。” “做人那般缺德,也不怪旁人都怨恨她。”贾琏瞅着笑得眉眼弯弯的王熙凤,心情愈发好了,直道,“凤哥儿你且瞧着,就二太太那德行,咱们这荣国府上下,不定有多少人恨着她呢!对了,你倒是同我说说,今个儿到底是怎的了?宝玉都受伤这许多天了,老太太怎就忽的想起要静养不见客这一茬?” 王熙凤初时还能忍住笑意,及至听贾琏这么一问,却是再也忍不住直接笑倒在炕上了。 贾琏被王熙凤这般反应弄得一愣,望向王熙凤的眼神开始变得深邃起来:“凤哥儿,你……这又是你在作幺罢?” “对!就是我干的,琏二爷有甚想说的?”王熙凤忍着笑傲气的一扬头,斜眼挑衅的看向贾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我……”贾琏被噎了一下,旋即狠狠的拍了一下小几,挺着胸膛格外爷们的道,“琏二奶奶你干得好!” 外间,听着里头动静有点儿不对的平儿,很是不放心的掀开帘子一角往里头瞅了瞅,待看到了这一幕,登时担忧变成了鄙夷,摔了帘子转身就走,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 贾琏有些发懵:“我说,平儿这什么意思?”尽管只是瞥了一眼,可贾琏敢发誓,他方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平儿那鄙夷的神情。尤其那眼神更是格 外的熟悉,竟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瞧见过一般。贾琏当下苦思冥想了起来,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能想到?遂转而看向王熙凤,试图向她求救。 王熙凤看懂了贾琏的意思,却只轻笑不语,待见着贾琏有些恼意了,才道:“琏二爷还是不知晓的好,免得白惹了不快。” “这是甚么意思?凤哥儿你就直说了罢了,平儿到底是啥意思?我怎就瞧着她那个眼神这般熟悉呢?难不成她以往也常这般瞧我?” “琏二爷真想知晓?”王熙凤笑眯着眼睛,见贾琏很肯定的点了点头,这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唉,我原是不想说的,又怕琏二爷恼了我。罢了罢了,既然爷您这般好奇,我直说便是了。平儿那小眼神呀……爷您仔细想想,像不像咱们家那位大老爷往日瞧二老爷的样儿?哈哈哈!” 贾琏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呵呵,你问贾赦是如何看贾政的?那是一种饱含着无限鄙夷、震惊、绝望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眼神。就好似在说:我知晓你很蠢,却没想到你竟能蠢到这般地步。苍天呐,智慧如我怎会有你这般愚蠢的弟弟?! “琏二爷真恼了?别别,回头我一定狠狠收拾平儿,好给爷出一口恶气!”为了平息贾琏的怒火,王熙凤索性说起了今个儿在荣庆堂里发生的事儿,并且为了让贾琏听得更明白一些,王熙凤直接从两天前,她在贾母跟前拿宝钗送药一事说起。因着本就不在意被贾琏知晓自己有多少心眼子,王熙凤说得格外痛快。左右她同贾琏认识这许多年了,此时再装纯真善良也早就晚了。 从自己的盘算到拿巧姐做筏子,再到今个儿贾母突然发难,不过重点却是王夫人当时的脸色。 虽说贾母是对着所有来请安的女眷说出那话的,可明眼人一听就知晓这是在针对谁。毕竟,像旁的人,例如王熙凤、邢夫人之类的,当然也曾去探望过宝玉,可一来她们不是每日都过去的,二来纵是偶尔去探望也仅仅是隔着床幔说两句话就走的。就算是宝玉的亲爹娘亲弟妹,也不会像薛宝钗那般,坐在宝玉床头,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往上,且还是那种拉着手流着泪诉说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 “哎哟我的琏二爷,您是没瞧见我那好姑母当时脸色哟!我都不知晓该怎么说了,总之,她这次可算是栽了,还是栽在外甥女身上。”王熙凤一面回忆着一面忍着再度笑开了,“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宝钗做得太过了呢?从梨香院到荣庆堂,她这是绕了大半个荣国府呢!还亲手托着 一丸药。啧啧,我也给宝玉送了药过去,却不是一丸,而是好几瓶子的上等创伤药。我就不明白了,一丸药是够吃呢,还是够敷呢?” “够她给自己脸上贴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王熙凤和贾琏在屋里拿这事儿打趣,很是笑闹了一阵子。可梨香院里,却是愁云惨雾。 薛家母女是无需同贾家女眷那般每日晨昏定省的,她们通常也就是在众人齐聚的时候,跟着上去凑点儿热闹。一般是晌午之后,亦或干脆就是晚膳过后。因着她们所使唤的下人多半都是自己带来的,且她们来贾府时日尚不多,纵然薛宝钗很是能耐,也无法在短时日内将下人的心收拢。偏生王夫人早间被气到了,在贾母跟前是硬撑着,待回到了荣禧堂内,却是直接躺下了。因此,等薛家母女得到消息时,差不多也就是贾琏闻讯回院子那会儿。 “我的儿哟,咱们本是行得端做得正,偏贾老太君这般不给面子。如今倒好,天知晓底下人怎么编排的,我儿……”薛姨妈愁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却说这位薛姨妈,她本是王家小女儿,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皆大她许多,且王家并无重男轻女的想法,几乎皆是拿女儿作哥儿养的。又因着她打小就嘴甜,更是宠溺万分,差不多就是宝玉在贾府的地位一般。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子,养在深闺之中尚可,待要说亲时,却是愁怀了她的父母。好在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虽说薛家是最末等的商户,可想着那位是家中独子,本人既有能耐又有担当,倒也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这想法倒是极为不错,薛姨妈嫁到了薛家,上头无公婆约束,房里无小妾通房碍眼,加之夫君对她极好,手头又有银钱,她的日子真可以说是顶顶舒坦的。可惜好景不长,随着薛家家主的离世,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见宝钗只低头不语,薛姨妈当下又急又痛,捂着心口道:“我儿莫犯愁,大不了咱们明个儿就搬出去,为娘豁出去回娘家去求你舅舅,定让我儿顺顺当当的入宫小选。” ☆、第058章 入宫小选…… 薛宝钗听着母亲的话,却只低头思索着,半响都不曾开口。因她有着一副好相貌,又是天生的早慧,打从年幼时开始,就被精心教养着。毫不夸张的说,除却出身,她没有哪点不如世家贵女。可偏偏就是这个出身问题,顶着商户女的身份,莫说她想要进宫极难,纵是顺利的入了宫,她就真的能成功吗? 想起前些日子从贾府下人处听到的一星半点儿关于元春的事儿,宝钗的心直往下沉。 “我儿这般好模样好性子,定能顺利通过小选的。”薛姨妈见不得女儿犯愁,尤其她打小就没吃过甚么苦头,更是盼着女儿能跟她一般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可偏生她这女儿性子像极了她那早逝的夫君,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自是好的,可同样心思也是重得很。旁的不说,单是这两年没了夫君的支撑,外头的生意暂且不说,她甚至连后院都支撑不住了,也亏得女儿聪慧,哪怕年岁还小,却也帮着她管理后院,硬是撑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这般想着,薛姨妈嘴里更是苦涩万分。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更明白自己这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想也知晓,打小就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能学会加强才叫怪了。同样的,女儿这么小年纪就已经如此稳重得体…… 唉! “母亲,您真的认为我能入宫吗?”宝钗微微摇头。贾母和王夫人在打擂台,这一点,她看得很是分明。按说,她们最大的依仗应该是王夫人,毕竟王夫人同薛姨妈才是嫡亲的姐妹俩。可显然,也不知道出于甚么原因,王夫人并不希望她入宫参选。至于贾母,原对宝钗也不算差,可惜这次是她先触怒了贾母,往日究竟会如何,谁也不清楚。 “能,我儿这般能耐,怎会不能?” 听母亲这么说,宝钗非但没有任何松快,反而愈发的难受起来。略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时,宝钗的眼里已经没了迟疑,有的只有坚定和算计。略说了几句安抚住了薛姨妈,宝钗旋即寻了个借口,带着贴身丫鬟往园子里去了。 …… “奶奶,宝姑娘在外头求见。” 王熙凤歇了个午觉,又陪着巧姐玩耍了好一会儿,忽听外头平儿的声音,微微有些愣神:“宝姑娘?”低头微微一思量,王熙凤笑了起来,叮嘱奶嬷嬷照顾好巧姐,旋即却是快步往外头走去,将宝钗引到了正堂上,“还愣着作甚?赶紧上一些茶点果子来。” 宝钗自不是为了那口吃食而来 ,当下忙推辞了一番,直到丫鬟都将茶点果子摆上来了,才堪堪作罢:“凤姐姐好生客套,咱们可是表姐妹。” “是呀,咱们是表姐妹,早就该好生亲近一番。正巧,咱俩还都没有嫡亲的姐妹,索性当嫡亲姐妹相处得了。”论说场面话,王熙凤却是一点儿也不输给宝钗的。只是,王熙凤此时心里却盘算着前世黛玉数次在宝钗手上吃亏的事儿,面上的笑容反倒是更灿烂了。 “好姐姐,您往后可得多疼疼我。”宝钗不疑有他,当然主要也是她俩至今不曾发生过任何矛盾。至于上一辈人,也是太平得很。这是因为薛姨妈出嫁时,王仁才刚刚出生不久,王熙凤则压根还未曾出生,之后薛姨妈就再也不曾回过娘家,纵是每年都有书信往来,可那都是些客套话,虽无亲近之感,也确实没有任何仇怨。哪怕宝钗知晓,打从他们一家子来到荣国府后,王熙凤并未表现出太过于热情的态度,可想着王熙凤要管着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又要照料年岁尚小的巧姐,对她这个没甚亲近感的表妹忽视一些,也很是说得过去。 “好好,宝妹妹这般讨人喜欢,我自然是疼的。”既然宝钗有意同自己交好,王熙凤自不会反对。旁的不说,薛家虽无权势,却有的是钱。王熙凤相当乐意同有钱人打交道。 俩人又说了一会子客套话,因着王熙凤本就是闲着的,虽看出宝钗似乎有话要说,却也半点儿不着急。左右她纵是想坑薛家的钱,也不急于一时。 最终,还是薛宝钗忍不住了。 “好姐姐,妹妹有个事儿想同您说说,也好讨个主意。”宝钗见王熙凤听了这话面上只是微微流露出一丝诧异,并无任何厌恶之情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姐姐也许不知,我这次随母亲哥哥来京,是为了参加宫中小选。” “好端端的,妹妹怎就非要入宫参选呢?”王熙凤假装恍然大悟,间或又恰当得流露出了一丝狐疑。其实,这也不全是王熙凤假装的,无论前世今生,她同薛家的关系都不是特别熟稔。别看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她的姑母,可两者差别大了去了。毕竟,贾府的地位摆在那里,她未出嫁时,又常来贾府小住,更不提出嫁后与王夫人的朝夕相处了。相较而言,她跟薛姨妈真心不熟。她只依稀记得,前世薛宝钗好似也是为了入宫参选而上京的,可惜这事儿到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了,她本就没甚好奇心,也就懒得打听了。如今仔细想想,极有可能这事儿根本就是被王夫人拦下来的也说不定。 薛宝钗并不知晓王熙凤此时 的想法,只迟疑着道:“凤姐姐有所不知,我薛家如今的状况已不如前些年了。家中钱财却有不少,无奈先父去后,外头的生意被人抢走了许多,偏我哥哥又是那般性子,我想帮着家里,唯一的法子怕是也只能选择这条路了。” “这倒也没错,虽说入宫风险极大,可若是真能成了,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王熙凤先是赞赏的点点头,及至见了薛宝钗瞬间发亮的双眼,却又摇了摇头,“宝妹妹只想着入宫的好处,却是忘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儿。” “凤姐姐是说风险吗?无妨的,我懂。” “不。”王熙凤捧起茶盏略喝了一口,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不过终还是开了口,“薛家如今怕是没能耐将宝妹妹送入宫中参选罢?我想,宝妹妹定是打算让大姑母帮忙,我说的可对?” “对。”宝钗这般应着,心头却满是忐忑不安,好似王熙凤接下来说的话对她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似的。 果不其然,只听王熙凤道:“宝妹妹可曾注意到了大姑母所出的大姐姐?”元春跟贾琏同岁,比王熙凤大了两岁,因着打小就养在贾母膝下,同王熙凤倒是格外的熟悉。尤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荣国府只有这么一个姐儿,自是娇宠万分,同王熙凤的感情也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明面上确是如此。 “元春姐姐吗?我自是知晓的。”薛宝钗忽的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儿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盼着这些是自己多心了,亦或是里头另有内情。可这会儿听王熙凤这般说辞,薛宝钗却不能再继续骗自己了,“凤姐姐可是要说,元春姐姐至今仍音讯全无吗?” “不,我只是想提醒妹妹你,若是大姑母有法子,她也定是全力相助大姐姐的,到底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薛宝钗沉默了,就像她所承认的那般,薛家虽如今尚有钱财,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倘若她不能入宫参选…… “宝妹妹还是回去同小姑母好生商议一番罢。我自不是不愿你入宫参选,只是想着同我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大姐姐,如今入宫快十年了,却是音讯全无。虽说宫里的贵人和善得很,满二十五岁后就能放出宫同家人相会。可说真的,打从五六年前开始,我就不盼着了。二十五岁……宝妹妹你是不知晓,大姐姐是个多么傲气的人。当然,她也确有能耐如此。我却不敢想象,倘若她二十五岁后出宫回家,会是一个甚么样的情形。”王熙凤满脸的苦涩,虽说这其中也有几分装模作 样,可到底她同元春是真的有姐妹情谊的,且即便王夫人前世狠狠的坑了她,她却不至于迁怒到元春身上。尤其是,元春本就是个苦命的女子。 薛宝钗怔怔的望着手中的茶盏,也不喝,只这么盯着看。王熙凤见她如此,当即就心下了然,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的喝茶吃点心。 片刻后,薛宝钗好似忽的回过神来了,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恭恭敬敬的向王熙凤行了礼,道:“多谢凤姐姐同我说了这番话,回头我会同母亲好生商议一番的。” 王熙凤摆了摆手,笑着道:“自家姐妹何须这般客气?其实,宝妹妹也真不需要这般孤注一掷。你想拉拔娘家人自是好的,可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我若是你,定会选择一门上好的亲事,这样既可以帮衬娘家,又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薛宝钗霍然抬头,旋即又快速的低下头去。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送走了薛宝钗,王熙凤心情很不错的倚在门口廊下笑着,她相信以薛宝钗的聪明劲儿定知晓自己方才那番话里的含义。当然,她更相信这辈子会比上辈子好玩许多。试想想,黛玉早早的退出了是非圈子,宝钗却早早的绝了入宫参选的念想,还有个被贾母寄予了厚望的湘云…… “平儿,同我一道儿去荣禧堂瞧瞧。”去寻贾母自是要带上紫鹃,可去王夫人那儿还是带上平儿这个陪嫁丫鬟的好。王熙凤惯会做人,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当下,主仆二人略归整了一番,便往荣禧堂而去。 荣禧堂内,王夫人正面色铁青的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听闻王熙凤到来,才恨恨的甩手让人滚到一边去:“凤哥儿可是听说了你那好公婆做下的缺德事儿?!” 王熙凤茫然的抬头,她确是来告密的。准确的说,她应该是来讨赏的,为的正是宝钗那一茬。可她不明白的事儿,这同她的公婆…… “姑母您说的不会是二妹妹那事儿罢?”她公公干的缺德事儿太多了,尤其是针对二房的,简直一桩桩一件件数都数不过来。可若是连她婆婆都算在内,那么就只有迎春那事儿了。毕竟,以邢夫人那性子,就算有心想要做缺德事儿,她也没这个能耐。 “哼!庶出改嫡出,亏她说得出口!” 果然。王熙凤心下了然,忽的一个主意涌上了心头,赶忙向着王夫人道:“姑母,关于这事儿……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姑母可想听听?” ☆、第059章 王夫人知晓自己这内侄女多少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只可惜眼界太狭隘,容易被蝇头小利所诱惑。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然她也不敢用。唯独放印子钱一事……“你且说来听听。” “都是当嫡妻的,我就不信大太太真有这个度量将庶女记在自己名下。姑母,我算是看明白了,指不定大太太这是故意同您作对呢!她先这般做了,装的是慈悲宽容。到了姑母您这儿,同意了也是有样学样,不同意就是小肚鸡肠。”王熙凤边说边悄然打量着王夫人的面色,见王夫人满脸的怒容变成了憎恶之后,这才笑着道,“姑母您也无需担忧,咱们两房的情况原就是不同的。大太太是继室,大老爷和我家琏二爷从不将她放在心上,加上二妹妹生母早逝,我估摸着,大太太也就图个好名声。” “她名声好了,那我呢?”王夫人咬着牙恨恨的道。 “姑母您别急呢!”王熙凤笑着安抚道,“姑母您想想,这些事儿我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纵是想不到,咱们就不能唤个人提点提点?连人选都是现成的,这不有三妹妹吗?” 王夫人霍然起身,复而又再度坐下,面上的憎恶早已散去,只露出满心盘算的神情。 “我呀,是这般想的。三妹妹素来伶俐得很,又对姑母极是尊敬。倘若姑母当着老太太、大太太等人的面,询问三妹妹可愿记在您的名下,再由三妹妹亲口讲述大房和二房的不同,尤其是大太太和姑母您的不同,最后再严词拒绝,这不就结了?”王熙凤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一个配合问题。只要探春愿意配合着行事,这次不仅能摆脱这个□□烦,更是狠狠的落了邢夫人的面子。 ……只要探春愿意配合。 “探春如今在作甚?”王熙凤的话音刚落,王夫人便开口问道。 “能作甚?不过就是在老太太房后头的抱厦里同珠大嫂、惜春她们玩呢。姑母若是想寻三妹妹,也无需将话挑明,只说想念兰儿了,让珠大嫂带着兰儿过来,顺道也将三妹妹、四妹妹一道儿带来便是。” 王夫人沉吟了一会儿,唤了外头的丫鬟进来,刚想吩咐,又迟疑了一下,遂道:“让金钏跑一趟罢。”金钏才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虽说在她眼里并不值当甚么,可在外人看来,却是代表着她的看重。 片刻后,李纨手里牵着兰儿,身后跟着探春、惜春,往荣禧堂而来。 王熙凤主动请缨带走了李纨等人,独独留了探春一人在王夫人房里,还美其名曰 ,让母女俩好生谈谈心。至于王夫人究竟能否说服探春依计行事,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左右她也不过是个提供主意的人。倒是李纨,见王夫人只留下了探春,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兰儿,我是你琏二婶婶,可还记得我?”王熙凤素来不喜李纨,若这会儿是在贾母跟前,她还会假装一二,可惜如今这耳房里,不过就只有李纨母子俩,并一个年幼的惜春罢了,王熙凤才不耐烦同李纨说话。 兰儿如今五岁了,长得眉目俊逸,身量也偏修长,也不知李纨是怎么教养的,竟没有一般孩童的幼稚与羞涩,乍一看他那神情,竟像是个□□岁的大孩子了。 听王熙凤同自己说话,兰儿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口称:“兰儿见过琏二婶婶,给婶婶请安。” “好孩子,婶婶家里还有个小妹妹,回头兰儿得闲了,记得去瞧瞧。”虽对李纨没甚好感,不过王熙凤倒不至于迁怒到兰儿身上。事实上,纵是她不耐烦跟李纨相处,也从不曾算计李纨,一个寡妇家家的,已经够不容易了,哪怕总喜欢在她跟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只当没听着就是了。 王熙凤才这般想着,却听李纨假假的笑道:“我家兰儿平日忙得很,倒是巧姐若得闲了,可以领着往老太太跟前去。哦对了,瞧我这记性,仿佛前几日巧姐就去过荣庆堂?” “是呀,老太太忽的就想起了她的重孙女,特特让我抱了巧姐给她瞧瞧。还道,‘巧姐这小模样儿,乍一看倒像是凤辣子了,可仔细一瞧,那就是琏儿小时候的样儿’!” 李纨瞬间面色惨白。 王熙凤侧过脸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她是懒得跟一个寡妇家家的作对,可前提是对方别骑到她头上来作威作福,别拿她的心肝宝贝儿说事儿!她可不是表面慈善心肠却黑的王夫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只会生闷气的邢夫人,敢惹她,就要做好被掀老底戳痛脚的准备! 耳房里一片寂静,王熙凤是半点儿不觉得尴尬,只转身坐在榻上,目光瞧向半开的窗户,一脸的得意。李纨却是站在耳房中间,始终保持着方才的样子,身畔是满脸担忧的兰儿。至于惜春,无言的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手足无措。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丫鬟进来请几位回王夫人房里,王熙凤这才起身,甩手走出了耳房,竟是全然不顾李纨才是长嫂。 “姑母,咱们何时往老太太跟前去?可是要等大太太先开口?”王熙凤抢先进了王夫人房里,且一开口就说到了重点。 自然,耳房里发生的事儿,王夫人纵是没有亲眼瞧见,也能从丫鬟处得知所有事情。可她素来就不喜李纨这个儿媳妇,又自认为了解王熙凤这个内侄女,因此只拿眼瞧了瞧俩人,压根不欲提起那个禁忌般的话题,遂干脆顺着王熙凤的话说道:“先等等,大太太既能派人来我这儿挑事儿,那就干脆等她在老太太跟前说起时,咱们再打她个措手不及。” “对对,就是如此。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按什么不动来着?”王熙凤自然看出了王夫人眼底闪过的那丝不自在,知晓是耳房里发生的事儿传到王夫人耳里了,当下逗趣般的问道。 可不等王夫人开口,李纨却道:“凤哥儿说的可是按兵不动?”说着,还用帕子掩着嘴角偷笑了两声。 王夫人瞬间拉长了脸。 耳房里发生的事儿暂且不提,甭管是谁挑起的,或者又是谁不肯吃一星半点儿的亏,总之俩人都有过错。可如今……这是嘲笑她王家女没有学问?哼! “珠大嫂好生有文采,难怪当初二老爷千挑万选,就选中了你。”王熙凤才不管旁人心里怎么想,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的。一来,她本就是个刺儿头,出了名的不愿给人讨了便宜。二来,她终究是大房的人,王夫人就算真的记仇想要收拾她,也是蛮困难的,再说这会儿王夫人应该还不至于立刻过河拆桥。 “珠儿媳妇儿,你先带着兰儿回去,我同探春惜春再说会儿话。”王夫人先是狠狠的剜了李纨一眼,旋即又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王熙凤,“凤哥儿也是,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罢,我就不留你了。” “姑母,那我先走了,明个儿再过来瞧您。”王熙凤笑着告了辞,抢在李纨之前出了房门,还在门口抬头望天假意道,“哟,都这个时辰了,琏二爷大概已经回来了,我得赶紧走了!” 李纨气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连牵着兰儿的手都忍不住阵阵发紧。偏兰儿也是个早慧的,就算小手痛得要命,也不敢吭一声。待李纨发现时,兰儿的手上已经被她掐住了红印子来。这下,李纨又是好一阵心疼,却是将气都撒在了王熙凤身上,转而到了晚间,她让奶嬷嬷带走了兰儿,又哄着惜春早早的睡下,这才同探春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次日一早,荣国府众女眷皆到荣庆堂内给贾母请安,也是趁着请安的机会,邢夫人满脸笑意的拉着迎春说了改身份一事。 “你想清楚了?”贾母早先也听过这事儿,只是没往心里去。毕竟,这庶女就 算是改作了嫡女,那也不能同真正的嫡女相提并论。尤其邢夫人的身份就不是正经的嫡出,可以说迎春就算记在了邢夫人名下,也就比探春的身份稍微高一些,并不能同先前精心教养的元春相比。当然,这是贾母的看法,毕竟在她的心目中,大房原就不能同二房相提并论。 “回老祖宗的话,自是想清楚了,我们爷也是极为赞同的。”邢夫人一脸的喜气,“迎春是个好的,我会定会待她如亲儿。” 贾母只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左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既贾赦邢夫人都同意了,瞧着似乎连贾琏王熙凤也是乐见其成的,没的让她当这个恶人。当下,贾母吩咐道:“既是嫡女,就该按规矩六岁记入族谱,回头得了闲,记得让赦儿往东府跑一趟。” 邢夫人笑着应下了,又让迎春给贾母磕头,给王熙凤行礼。王熙凤乐得当好人,遂褪了手上的镯子塞给迎春:“妹妹大喜,嫂子没做甚准备,这个镯子给你顽罢。”其实,她是有准备的,只是原就想到了今个儿的情况,索性将自己先前准备的礼物,并贾琏、巧姐的贺礼一块儿归整好,待得了闲再亲自往东院送去。至于今个儿,那个赤金缠丝镯也不算抠门了。 “哟,凤丫头今个儿好生大方。鸳鸯,你把我那个雕漆大匣子拿来。”雕漆大匣子很快就拿来了,贾母笑着向迎春道,“我这个当祖母的,总不能连你嫂子都比不上。来,好孩子你过来,自个儿挑一个。” 迎春犹犹豫豫的走上前去,拿眼看着被打开了的大匣子,却见满目的珠光宝气,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瞧瞧,这才是亲的!原先口口声声的说,我比那亲孙子还亲,可见都是哄我的。”王熙凤气哼哼的道,“定是嫌弃我老了,如今竟喜欢更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了,这叫甚?喜新厌旧!” “你个凤辣子!哈哈哈……”贾母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倒在了椅上,“让你没事儿干多看看书,喜新厌旧那就不是该用在这儿的!” “怎就不是?往前十来年,二妹妹都没出生呢,那会儿老祖宗待我多好呢。纵是我同大姐姐吵嘴了,也一准帮衬着我说大姐姐不是。可如今呢?哼!” “你都说了那是你姐姐!”贾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将王熙凤唤到了跟前,“得了得了,你也挑罢。不过说好了,我是喜新厌旧的老婆子,我才不送你。你先挑俩给你二妹妹,再挑些拿回家给巧姐,记得了?” 王熙凤当下满面笑容的挑了起来,直道:“老祖 宗手头上的好东西真真多哟,回头我还抱巧姐来。不不,回头我再生几个,两个三个不嫌少,五个六个也不嫌多,顶好带着一群小泼猴大闹老祖宗这儿,逼着老祖宗拿出好物才走!” 贾母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心下却是真的欢心。甭管她有多看重二房,可大房也是她的子嗣。尤其临老了,她是愈发喜欢孩子们了,若是能多几个像王熙凤这般会讨喜的重孙子重孙女,她可是要欢喜坏了。 不曾想,王熙凤忽的又道:“今个儿是二妹妹的大喜,那三妹妹呢?” “你三妹妹怎的了?”贾母一时间没绕过来,下意识的问道。却见王熙凤笑指着探春道:“二妹妹记到了大太太名下,三妹妹何不求求二太太,也改个身份算了。” 一瞬间,屋内鸦雀无声。 还是王夫人先笑着开了口:“好你个凤哥儿,真是愈发的爱胡闹了。不过,说起来这话也不错,我的元姐儿入宫多年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若是能再添个女儿,倒也真心不错。就是不知……探春你可愿意?” 屋内更静了,除了王夫人的说话声外,竟是连呼气声都微不可闻了。而就在一片寂静中,探春上前一步,跪倒在王夫人跟前,朗声道:“女儿愿意!” ☆、第060章 鸦雀无声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此时此刻荣庆堂正堂内的情形了。 王熙凤好悬没忍住就要喷笑出声,亏得她反应极快,当下就用拢在袖子里的手,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软肉。登时,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连眼角都不由的泛出了泪花。 自然,效果也是显著的,王熙凤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还有心思去瞧旁人的脸色。 贾母是震惊的,别看邢夫人将迎春记在名下之事,也透着一股子怪异,可问题是,邢夫人那是早以前就跟诸人打过招呼的。王熙凤自不用提,她大概是除了迎春之外,第二个知晓邢夫人这个打算的。就连贾母、王夫人、李纨等人,也在前两日里陆陆续续的知晓了个大概。顶多就是不大清楚邢夫人究竟打算何时将事儿摊开罢了。 可王夫人和探春一事,绝对是真真切切的把人给吓到了。 此时的贾母,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而是惊到有些傻眼了。她原本是半探着身子,一面示意迎春挑选她身畔雕漆大匣子里的首饰,一面分神听着王熙凤说那逗趣的话。结果,先是被王熙凤不按牌理出牌的话给惊了一跳,遂又被王夫人极度配合的话给唬住,最后更是被探春的顺杆子往上爬给彻底的……弄懵了。 邢夫人就更夸张了。她原就长相普通,又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毫无气质可言,加之如今年岁也大了,再配上一副震惊到目瞪口呆的神情,竟是怎么看怎么就透着一股子傻气。 相较而言,迎春、惜春,以及李纨倒是更镇定了点儿。迎春是被大匣子里的首饰闪花了眼,纵是微微有些惊讶,可旋即仍低了头瞅着首饰。惜春一来年岁太小,二来她本就对嫡庶之别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乍一听这话倒是抬头看了探春一眼,不过很快也被迎春跟前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吸住住了。 唯独李纨…… 王熙凤心下微微一动,目光里更是闪过一丝探究。想起了昨个儿在荣禧堂的事儿,不禁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李纨,莫不是被自己刺激过头了,做出了什么坑全家的事儿来?王熙凤刚打算仔细盘算一下,不曾想忽的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顿时回了神r。 探春跟前,碎了一地瓷器。却是王夫人因着太过于震惊,亦或干脆就是太过于愤怒了,一个没稳住就将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且还正巧摔在了探春前边,离她的膝盖仅有不到一掌的距离。 一时间,屋内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抽气声。 “哎哟哟,瞧把咱 们二太太给欢喜的!二太太您尽管放下心来,无人同您抢闺女。”王熙凤见状,心下大叫不妙。若是换一个场合,她倒是乐得瞧王夫人吃瘪,可今个儿却不成。毕竟,追根究底,这馊主意还是她给出的呢,即便这事儿不能全部怪在王熙凤头上,可好歹也有个连带责任不是?王熙凤琢磨着,倘若她是王夫人,头一个憎恨的倒不会是出主意的人,而是如今跪在跟前的探春。 前提是,探春万万不能受伤,王夫人也不曾太跌颜面。要不然,保不准这事儿还会不会发生旁的意外。 当下,王熙凤快步走到了王夫人跟前,打趣着将话题岔开,又一叠声的唤着小丫鬟进来收拾破碎的瓷器,这才堪堪挽回了丁点儿气氛,也终于让王夫人有机会缓过神来。 “好、好孩子,可曾被吓到了?”在王熙凤的帮衬之下,王夫人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轻颤抖着向探春道,“不怕不怕,都是我的错,是、是为娘太开心了,这才失了手。探春你是个好的,可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你……你先起来。” 王熙凤再度下了狠手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的掐了以自己一把。这一下,却是疼得她再也憋不住眼角的泪花,愣是当场泪如雨下:“我太感动了!”嘶,疼死了,“瞧着二太太同三妹妹这般深沉的母女之情,我这心里哟,就想起已经入宫多年的大姐姐。倘若大姐姐知晓有三妹妹替她孝顺二太太,定会比我更感动的。” “是……的……”此时的王夫人已经被气得没办法平心静气的说话了,索性她还存了一丝理智,索性拿了王熙凤这话当引子,哭起了音讯全无的元春。在攒了些力气后,更是立刻上前将跪倒在地的探春一把搂在了怀里,“好孩子,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为娘的孩子了。凤丫头说的对极了,你大姐姐如今身在宫中,若知晓又添了你这个嫡亲的妹子,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对对,可不就是这个理吗?”王熙凤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王夫人这会儿已经没法推辞这事儿了,索性帮着开口道,“二太太今个儿总算是得偿夙愿了,回头定要摆个席面好生庆贺一番。” 王夫人只是咬牙含泪点着头,她自不会心疼办酒宴的那点儿银子,而是纯粹被气得心肝肺都纠在一块儿生生的发疼:“好好,就照凤丫头说的去做。”王夫人此时已经没有旁的想法了,只盼着赶紧将这事儿糊弄过去了,她想回房里好生歇歇。 弄懂了王夫人的意思,王熙凤忙又向着贾母道:“老祖宗您今个儿可得狠出一把了, 可心疼?” “你又作幺!”贾母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了,虽说心里头难免有些异样,不过庶女改嫡女终究是件小事儿,她也不会很放在心上,当下便顺着王熙凤的话道,“来,探春丫头也过来,索性惜春也来罢了。” 三春打小就是养在一起的,因着迎春、探春是庶女,惜春虽嫡女却并非荣国府的子嗣,因而三春素来的份例皆是一般模样的。可若是迎春和探春皆提拔成了嫡女,那么三春现有的一切都得改了。贾母也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索性好人做到底,不仅给三春一人挑了两三样首饰,更是特地选了一套上好的头面给王熙凤,只嗔怪着道:“拿去,记得这是将来留给巧姐长大后戴的,可不是给你的。” 王熙凤笑着上前接过,略一打眼,便知晓贾母的意思了。 给三春的都是零散的首饰,当然这并不是说东西就不好,只是单独的几样首饰只能在平常戴戴,若是出席要紧的场合,却是必须佩带成套的头面首饰的。而给王熙凤的就是一整套,足足有十二样散件首饰,即便单纯的只算份量,也比三春加在一起值钱得多,更妄论成套的首饰都是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其价值恐怕要比散件高出两三倍不止。 “那我可要替巧姐好生谢谢老祖宗了,不成,还是回头让巧姐自个儿过来给老祖宗磕头得好。” “就你个凤丫头能耐,打量我不知晓你心里头盘算甚?不过就是打量着巧姐过来,我不能让她空手而回的主意。哼,没了,不给了!你赶紧走,走!”贾母边笑骂着,边趁机开口撵人。索性众人都是心里明白的,当下顺势告辞离开。 王夫人一出了正堂,扭头就走,竟是半点儿留恋都不曾。 “哈哈……”邢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两声,瞅着这儿离正堂还有些近,又忙伸手捂住了嘴,拉着迎春快步走出了荣庆堂,直到来到了园子里,瞅着四下无人,这才笑了起来。 从后头赶来的王熙凤满脸的无奈,打量着这儿离自己院子也就几步路了,干脆邀请邢夫人和迎春往她那儿坐坐。自然,邢夫人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迎春就更不用说了。 回了院子里,王熙凤命人上了茶点,又唤平儿进她屋里取了原就备下的几样贺礼,向邢夫人、迎春笑道:“这是早先就备下的,可几日里事儿多,一时没寻着空闲往东院里去。赶巧今个儿母亲和妹妹都来了,索性待会儿带走,也好让我偷个懒。” 邢夫人忙开口推辞,却被王熙凤拦了下来:“ 母亲,这可不是咱们做儿女的送您的贺礼,而是给二妹妹的。您要推辞……还是等您过寿时,再推辞也不迟。” “你呀你!”邢夫人总算是知晓贾母和王夫人平日里为何对王熙凤又爱又气的了,实在是她那张嘴既讨人欢喜又讨人嫌。当下,邢夫人也就不跟王熙凤谦让了,只向着迎春道,“既是你哥哥嫂子送的贺礼,你收下便是。连着老祖宗给你的那些,回头统统给你当嫁妆使。” “母亲。”迎春小声的说了一句,旋即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 “妹妹可不比我,脸皮薄着呢,母亲快别逗弄她了。”为了拯救迎春,王熙凤毫不犹豫的拿自己作筏子,倒是引得邢夫人又笑了一通。 “对了,二太太她……”邢夫人有些欲言又止,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也明白王熙凤贾琏俩口子对于二房的态度真算不上好。可不管怎么说,王熙凤都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因此每每说到王夫人之事,邢夫人总是有些欲言又止。 却见王熙凤轻笑几声,道:“二太太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左右如今事儿也定下来了,三妹妹既成了她名下的女儿,她还能如何?冷着倒是无妨,可旁的……二太太这般好脸面之人,如何会不要名声?” “恐怕探春也是这般想的,要不然不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将这事儿应承下来。”邢夫人猜测的不错,探春确是这般想的,可有一点,恐怕是探春不曾预料到的,“唉,这孩子瞧着也聪慧得很,可到底年岁太小了。她怎么不想想,二太太是何等人物,若是真打算同她作对,就是补充明面上下手,那暗地里呢?她这般作为,等于就是同二太太结下了死仇。” “怕甚?”王熙凤很是不以为然,历经两世她自然对王夫人了解得很,见邢夫人犹有些担忧,忙笑着开解道,“无妨的,三位妹妹原就是养在老太太跟前,二妹妹那是自愿随了母亲往东院去。可三妹妹呢?纵然二太太开口讨要,以老太太的性子,也会询问三妹妹本人的意见。只要三妹妹一口咬定舍不得老太太,想要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尽孝道……二太太能如何?” “对对,就是这么个说道!”邢夫人是真心欢喜,甚至觉得王夫人和探春之事,比她膝下添了女儿还要欢喜。 “不过,还有个事儿。”王熙凤迟疑了一瞬,见邢夫人满脸的讶异,索性抛了顾虑,直截了当的道,“虽说这事儿已经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了,可到底今个儿在荣庆堂的人少了些。旁人暂且不说,倘若二太太特地派人来唤我说话,逼 着我否认今个儿之事,我却是没法子的。” 只要一日没同王夫人彻底撕破脸,王熙凤就仍会在王夫人跟前保持好侄女的形象。 邢夫人微微皱眉,却不是针对王熙凤这话,而是打心眼里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同时也很是棘手。 “唉,我也不知晓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处置。倒是先前听琏二爷说,大老爷是个极有主见之人。要不……母亲回去问问?也不用咱们帮着出主意,只将这事儿同大老爷说道说道,毕竟若是三妹妹真的记下了二太太的名下,到时候二房又是一场闹腾。” “好!我这就回去!”听到王熙凤这话,邢夫人的眼睛都亮了。她坚信,贾赦一定会很愿意帮忙想法子的,一切能让二房鸡飞狗跳的事儿,他都会尽全力去做。 邢夫人风风火火的走了,还带走了收获满满的迎春。 晌午过后,贾琏匆匆家来。 “我的琏二奶奶哟,你要干缺德事儿,倒是唤上我呢!我今个儿原就没甚要紧事儿,你若是早先同我说了,我指定陪你一道儿往老太太跟前请安去!”一见到王熙凤,贾琏就是一顿责怪,听得王熙凤一愣一愣的,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甚么叫做我要干缺德事儿?” “咳咳,口误,这只是口误。”见王熙凤从迷迷瞪瞪的状态瞬间变回了往昔的精明模样,贾琏忙不迭的改口,又紧接着岔开了话题,“大老爷派来的人说的不甚清楚,凤哥儿你再同我好生说道说道。” 王熙凤无奈的瞧着贾琏,又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遂问:“午膳可用了?”听说尚不曾,又忙唤下人摆饭,待一切妥当了,才将早先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同贾琏说了一遍。 又问及贾赦除了派人通知贾琏外,还做了甚么时,贾琏才笑着道:“大老爷比你还缺德,定不止通知了我一人。估摸着,工部那边肯定派人说了,说不准还是亲自去的。同咱们家素来交好的人家,也定然去打过招呼了。东府那头就更不用说了,庶女改作嫡女后,可是要写入族谱的。我私下琢磨着,应当是同咱们家有关系的人家,甭管是该知晓的还是不该知晓的,估计都已经知晓了。” 这话略微有点儿饶舌,不过王熙凤还是立刻听明白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等于就是变着法子昭告天下了。倘若日后再有变数,贾政和王夫人的脸算是彻底丟干净了。换句话说,这事儿已经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忽的,王熙凤又有了一个主意 :“琏二爷……” “凤哥儿你又想到甚?这次我定要亲眼看戏,省的每次都是打从旁人嘴里听说的,一点儿都不精彩。” 王熙凤很是有些无奈,好在她本就不打算瞒着贾琏行事,索性摊开了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让我那好姑母脱身的法子。当然,这是在她不知晓大老爷已经将事儿闹开的前提下,我想着……大老爷做的事儿,应当不至于这般快的传入后院罢?” “肯定不会。我那是因为大老爷派来通知我的小厮不曾隐瞒,这才略略打听了两句。至于旁的人,肯定只以为这是寻常的打招呼,毕竟庶女改嫡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 “那就行了!我这就往二太太跟前跑一趟,帮她出个好主意,让她好生感谢我一番。” 头一次出的主意因着探春的不配合,狠狠的坑了王夫人一把。第二次却是因为贾赦的招摇和缺德,仍不能完美达成。又或者说,王熙凤两次的主意,都能将王夫人坑得一脸血,偏生这事儿还不能完全怪罪在出主意的人身上。毕竟,王熙凤只是负责想个法子,最终如何实施甚至是否实施,却是由王夫人拿主意的。 “琏二爷您且等着,待今个儿晚间请安之时,我定让爷您瞧一出妻妾大闹荣庆堂的戏码!” ☆、第061章 “老祖宗,我来迟了,这回是琏二爷的错!”匆匆用了晚膳,王熙凤照例去荣庆堂请安。原本是无需这般着急的,只临出门前,贾琏往东屋去瞧了一眼巧姐,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了,巧姐愣是抱紧了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也是因着如此,他们这才晚了一些。 王熙凤风风火火的边走边嚷嚷,身畔是满脸无奈又透着阵阵宠溺神情的贾琏。 忽的,王熙凤停住了脚步。 荣庆堂正堂内,贾母高坐上首,左手边依次坐着贾赦、贾政兄弟俩,右手边则是邢夫人、王夫人,邢夫人身畔的脚踏上坐着迎春,王夫人身后站着李纨,探春和惜春则同迎春一般,只坐在一旁的脚踏上。 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正堂的中间跪着一人,却是贾政房里的赵姨娘。 王熙凤尴尬的笑着,扯了扯贾琏的袖子,俩口子一齐退到了角落里,也没让丫鬟拿座儿,只这么站着。自然,正堂内的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一幕,却没有一人开口,连贾母也仅仅只往门口瞧了一眼,旋即便靠着椅背,长长的叹气。 “老太太,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赵姨娘早在王熙凤俩口子来之前,就已经跪了许久了,当然也哭诉了许久。可因着诸人皆不言语,只这么瞧着她,她这心底里却是愈发的没有底气了。然一想到十月怀胎拼死生下来的女儿,即将被死对头夺了去,赵姨娘这心里如同刀割般的疼。 “三姑娘确是打小养在老太太膝下,可到底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老太太您也知晓,头一次怀孕是多么的辛苦,生产那会儿差不多是拿命在搏。我到如今都记得,三姑娘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一团肉,细细的哭泣声,我只觉得这辈子值了!可我只养了她三日,才三日!”赵姨娘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看着倒是情真意切,只是她的哭相太难看了些,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端的是惨不忍睹,偏又惹人哀恸。 “老太太,求求您体谅体谅我这个当娘的……我知晓,三姑娘是主子,我是奴才,可我到底生了她一场,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太太,我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三姑娘啊!”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我知道我身份低贱,不配亲自抚养三姑娘,可也不能就这样改了身份呢!我不求旁的,只求今生今世三姑娘都是我的闺女,若太太真欢喜她,养在身边便罢了,何苦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老太太,老太太求您了,您帮帮 我罢,您就看在我们家几代人忠心侍主的份上,圆了我这份慈母心肠罢!老太太……” 整个正堂内充斥着赵姨娘的哭喊声,可除此之外,所有人都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莫说旁人了,就连赵姨娘口口声声唤着的贾母,也始终沉默着。至于旁的人,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赵姨娘见哭喊无用,索性拼命的向着贾母叩头:“老太太求您了,求您了!” 一下,两下,三下……赵姨娘每一下都磕得实实在在,看得出来她是拼了命的想要打动贾母。不消片刻,赵姨娘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色,且血水混着她满头的汗水,以及哭泣时落下的泪水,一道儿缓缓的留下。 触目惊心。 “唉,别叩了。”贾母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赵姨娘死在她的房里,眼瞅着这样下去就要出大事儿了,才终于开口说了几个字。 “老太太,我心里苦啊!”赵姨娘果然听话的停止了叩头,只是她的哭诉却又是再度开启,“我知道我身份低贱,我不通学问,我甚么都不会……可我真的想好生对待我三姑娘和环哥儿。为甚?这到底是为甚?太太甚么都有了,为甚还偏生要夺走我的儿?太太喜欢,就带去养着,那也不能否认三姑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再说了,太太有儿有女,怎就偏生看中了我的儿呀!大姑娘入了宫,可太太不是还有宝哥儿吗?对了,还有兰儿,还有……纵是太太看上了四姑娘也是好的,左右四姑娘在我们家待了这般长时间,早就是我们家的人儿了。可为甚偏偏就是我的三姑娘呢?我儿呀!我舍不得,我的心好痛!” 赵姨娘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还真别说,也许她哭起来并无半分美感,可听得多了,却愈发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况且,人本身就会下意识的同情弱者,赵姨娘字字血泪,透着无比的悲哀和无助,再联想起王夫人惯常的做派,很难不让人偏向赵姨娘。 ……这才是王夫人的目的。 王熙凤低头抿嘴笑着,掩去了眼底里的那丝算计。事实上,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特地让平儿跑了一趟忆慈院。名义上是给黛玉送些诗集笔墨等物,实际上却是趁此机会往王夫人处走了一趟,将王熙凤叮嘱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夫人。 这就够了! 从头至尾,王熙凤都不想太过于插手二房的事儿,若是有可能的话娿,她希望自己能一直坐在高台上笑看二房鸡飞狗跳。也因此,即便心里已经有了绝佳的好主意,她也不曾亲自往荣禧堂 告知王夫人。上一次倒不是她不够谨慎,而是她也不曾想到探春竟会胆大到如此地步。这一次,她在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自然更不能暴露太多。让平儿以探望黛玉的名义,将话儿传到王夫人耳中,至于王夫人是否采纳她的建议,乃至最后会发生何等不可掌控的事儿…… 同她又有何关系呢? 只是王熙凤也不曾料到,王夫人比她想象中的更能耐。照赵姨娘先前的那番哭诉看来,王夫人应该从未想过要同赵姨娘联手。王熙凤猜测,王夫人大概是想法子故意激怒了赵姨娘,让赵姨娘在盛怒之下直接跑来了荣庆堂寻贾母哭诉。如此一来,却是连赵姨娘都不知晓自己是被利用了,甭管结局如何,王夫人都能完美的脱身。 王熙凤低头轻笑着,忽的感到手肘处被人捅了捅,顺势望去,王熙凤抬头看着身畔的贾琏。 贾琏也不曾开口,只是向着前边努了努嘴。王熙凤知晓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且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像挽回气氛。因此,王熙凤只了然的向贾琏点了点头,便顺着贾琏的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王夫人和探春。 因着今个儿主子们都在,且贾赦和贾政是依着长幼排序的坐下的,王夫人自是不能像以往那般,坐在离贾母最近处。可饶是坐在次一等位置上,王夫人依然将身畔的邢夫人压得毫无存在感。只是这会儿,王夫人的心思却不在大房诸人身上,而是一直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赵姨娘。可面上却没有丝毫痛恨的意味,有的只有感同身受般的悲痛和无奈。 王熙凤被自己的想法恶寒了一下,旋即立刻将目光从王夫人身上挪开,只看坐在脚踏上的探春。 探春如今的情况相当得不妙。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不说,两只眼睛更是瞪得大大的,不是以往那种灵动中透着狡黠聪慧,而是双目无神呆滞异常,就好似一个死人一般。 “如何?”忽的,王熙凤耳畔传来热热的呼气声,却是贾琏忍不住想要同她说话。王熙凤略略往旁边挪了寸许距离,扭头无奈的看向贾琏,用口型道:看戏,别闹。 贾琏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一顾。好在这会儿没人往这角落里看,倒是因着赵姨娘哭了个段落,好些人的目光都往王夫人身上丢。直到贾母也直勾勾的看向王夫人时,后者才终于耐不住了。 “老太太,这事儿……恐怕真的是媳妇儿思虑不周了。我原是想着,元姐儿不在我身边,就打量着再寻个女儿替了她。探春是最好的人选,我愿意, 她也不反对。可我却忘了一件事儿,赵姨娘同我一样皆是为人母者,我想念远在宫中的元姐儿,她同样也挂念着的探春。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老太太,求您了!三姑娘是我生的!”王夫人的话音刚落,赵姨娘又哭喊了一声,涕泪横流的道,“太太若真喜欢三姑娘,养在太太跟前也就罢了,为何要夺了她的出身?她是我生的,是我十月怀胎豁出命去生下来的亲骨肉啊!” 王夫人一脸的悲伤和感怀,看着竟好似被赵姨娘的话说服了一般,有心想要再说两句,却仅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贾母也跟着唉声叹气,可这事儿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再这般装聋作哑的指望事情平息,却是不能的。当下,贾母还是向王夫人开了口:“政儿媳妇儿,这到底是你屋里的事儿,你就没个看法?” 听得贾母唤自己,王夫人赶忙起身行礼,只是面上踟蹰之色却是愈发的浓重了。思量了好半响,王夫人才幽幽的道:“我知晓这么说有些残忍,可我还是盼着能将探春记在名下。” “老太太!”赵姨娘瞬间嚎上了,若说先前是哭诉,如今却是变成了凄厉的哭嚎了,“我的儿啊!不论你是养在老太太还是太太膝下,你终究是我的儿啊!如今……我不活了,让我去死!” 赵姨娘边嚎着边起身试图往墙上撞,当然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一来,荣庆堂的正堂极大,从中间到旁边的墙壁至少要走二十来步。二来,赵姨娘的腿跪麻了,尽管嘴上嚷嚷着要去死,可连着起身好几次,才堪堪稳住身形,晃晃悠悠的往旁边走去。哭嚎间,早有丫鬟将她团团围住,制止了她的自残行为。 王夫人直接落了泪,边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边用在场诸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都怨我为了一己之私惹出这般麻烦来,都怨我……委屈赵妹妹了。”抬头见贾母拿手按着眉心,王夫人面上愧疚的神色更重了,连声道,“怨我,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提起这茬,如今反倒惹了老太太心烦。” “我心烦与否不重要,你就直说了罢,这事儿究竟要如何?”贾母确实相当心烦,不过比起明面上的烦心事儿,她更恶心的是王夫人的做派。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中,估计也就只有迎春和惜春不是很理解王夫人的意思了。不对,还有个愚蠢透顶的赵姨娘! “这事儿……”王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带着无限哀愁,轻声道,“我还是想将探春记在名下。” “我不活了!!!” “住嘴!”贾母是真的脑火了,虽说有道是妻贤妾美,当小妾的只要容貌艳丽即可,旁的都不重要。可蠢笨如赵姨娘,贾母也真的是无可奈何了。又拿眼瞪向王夫人,贾母虽不曾明言,可意思却已经相当的明确了…… 适可而止! 直到这时,王夫人才总算松了口:“老太太,我知错了。那这事儿就否了罢。” 话是这般说的,可因着王夫人说话时,满脸的伤感和悲痛,就仿佛被人逼迫着答应下来似的,这旁人由不觉得如何,可在贾母看来却是愈发可恶了。贾母不认为是自己逼迫了王夫人,又恼怒王夫人太会做戏,心下只觉得又愤怒又恶心。有心想要开口教训连狙,又因着今个儿场合不对,贾母只得硬生生的将怨气往肚子里咽,被迫道:“既如此,那这事儿……” 可不等贾母把话说完,王夫人瞬间潸然泪下,甚至忍不住回身将探春搂在了怀里,哭得不能自抑:“儿呀,咱们母女俩无缘、无缘啊!” “你你……”贾母捂着胸口靠在了椅背上,一个劲儿的喘着气儿。她算是看明白了,王夫人是铁了心的想要将戏做全套,除非能让王夫人心满意足,不然是不会轻易将探春放手的。想通了这些,贾母实在是没心情折腾了,只唤了鸳鸯替她捏肩揉背,再不发一言。 见了王夫人这番做派,以及贾母如今彻底放手的神态,诸人心中皆五味杂陈,看向王夫人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 自然,王夫人也感觉到了。知晓自己已经触及到了贾母等人的底线,王夫人面上微微一僵,随后很是痛快的放开怀中的探春,抹着泪花道:“好孩子,瞧这事儿闹的。我想着,要不这事儿就问问你的意见罢,你来说说,到底是愿意跟着我,还是……就此作罢?” 这话一出,探春整个人就软倒在地,面上俱是深深的绝望。 瞧着探春如此,始作俑者的王熙凤也有些不忍心了。不过,王熙凤原也不曾想到王夫人竟会狠绝到这个地步。赵姨娘都如此哭诉了,顺势将探春归还不就结了?可王夫人偏不,死咬着就是不放,还装出这么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来。若仅仅如此也罢,可贾母都给她台阶下了,她依然不愿意收手。直到将一切难题都推给了探春…… “瞧见了罢?这便是你的好姑母,如此心狠手辣,竟是打算将人往死里逼。”贾琏在王熙凤耳畔轻声说道。这本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可这会儿 王熙凤却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寒。 也许,探春确实有错,错在不该不遵照王夫人的吩咐行事,错在没有评估自己只知道一味的往上攀爬。可不管怎么说,探春也仅仅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纵是她有再多的不是,总不至于将她逼上绝路罢?倘若事情真的照王夫人的想法发展,探春是注定不能记在她的名下了。当然,探春也可以一口咬定,不愿认赵姨娘,可如此一个不孝之人,还能苟活于世?只怕到时候更是给了王夫人一个十足的理由,将探春撇开。 “三姑娘!三姑娘你倒是说话呢!太太都问你了,你说,你不愿意认她为母,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你可不能不认我!”蠢笨如赵姨娘,绝不会想到这里头竟有这般多的弯弯绕绕,只一味的不愿将女儿舍弃,殊不知她这种行为才是最伤害女儿的。 相较于一脸急切的赵姨娘,王夫人显得要和蔼太多了,慈爱的看着探春,笑道:“好孩子,你说罢。倘若你执意要跟着她,我也不会拦着。可要是你愿意……为娘将来一定好生待你。” 探春的面色愈发的难看了,完全是一副即将崩溃的表情。偏此时,素来锯嘴葫芦一般的的李纨,却出人意料的开了口。 “三妹妹,太太对你自是极好的,可我却是认为,做人不能忘本,尤其是忘却生恩。”李纨是王夫人的儿媳,可她这次明面上却是站在了赵姨娘的这一边,显然她也是明白人。 一个心狠手辣的明白人。 “珠大嫂子……”探春说出了她今个儿到荣庆堂之后的头一句话,却全然没了往昔的轻快活泼,有的只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探春自是极度震惊的,只因最初那事儿,她原是打算按照王夫人所说去做的。当然,她也承认她在听闻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心,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当一个乖巧的女儿。可就在那日入夜之后,是李纨特地跑到她的房中,同她说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也就是因着那番话,她才会徒然改口,只盼着自己能够一步登天,却不想最终却是从云端之下坠落。 李纨那话是怎么说的? ‘好妹妹,你瞧瞧凤丫头对迎春,这才是嫡亲的姑嫂。你若是能顺势成了太太的亲闺女,咱们可不就像凤丫头和迎春那般亲近了?往后,纵然你同姐妹们发生冲突,我也有理由帮衬你,不是吗?’ ‘况且,这嫡女庶女之间的差别可是大了去了。妹妹别看咱们家似乎不大在意,那是因为 你年岁小,不记得当初元姐儿未入宫时的情形了。元姐儿才是真正的公侯人家嫡出大小姐,养的那叫一个金尊玉贵,受宠程度丝毫不亚于宝玉。还有咱们那位林姑母,我虽不曾见过,却也听人提起过。林姑母当年出嫁时,那可真的是十里红妆,单是压箱钱就有二三十万,更不提那稀罕的头面首饰、贡缎锦帛、孤本古籍。旁的不说,就林姑母那嫁妆,绝不下六七十万。’ ‘我也知晓妹妹的苦衷,无非就是怕太太回头寻你的麻烦。可妹妹仔细想想,倘若这事儿真成了,你就是太太的嫡亲闺女了。像太太这般爱脸面之人,她能苛待嫡亲闺女?纵是偶尔给你脸子看,又有何妨?好处是实实在在握手头里的,被点两句有甚大不了的?’ ‘罢了,这事儿左右也同我没甚好处。只一点,我要是妹妹,才不舍不得放弃这般大好机会,指不定这就是妹妹这辈子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了。就算怕……大不了就赖在荣庆堂不走了,说句愿替双亲孝顺祖母不就完事儿了?妹妹自去思量着罢!’ 李纨那日的尊尊教诲犹在耳畔,探春双眼含着泪,控诉般的抬头看向李纨:“珠大嫂子,您怎能这般说?” “我怎不能这般说了?三妹妹是觉得我定要护着太太?不不,你还小,你从未做过母亲,自是不能理解当母亲的心。”李纨一脸哀容,语气里更是透着阵阵悲凉,“好妹妹,你要明白,这世上最真心待你的,只有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的母亲。” “你胡说甚么?”王夫人瞪了李纨一眼,只是那眼底里却没有往日的威严,反而因着离得近了,可以看出一丝笑意,“这事儿不用你管,只让你妹妹好生思量一番便是了。探春……”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你明明有儿有女还有亲孙儿,为何还要将我的女儿夺走?我已经同意你养着她了,怎么就定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赵姨娘悲痛欲绝的哭倒在地。 探春茫然的看着四下,大大的眼睛蓄满了绝望崩溃的神情。 她一个个望了过去。 王夫人向她笑着,那笑容底下却是无声的威胁;赵姨娘只一味的哭喊着,虽瞧着对她确有真情,却不知晓这番行为几乎是将她往死路上逼;李纨愁容满面的瞧着她,低声劝着她要牢记生恩;邢夫人摆弄着手腕上的新镯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迎春和惜春面上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以及隐隐的担忧之情;她的亲生父亲贾政板着脸,只差没在脸上写明,你为何这般不识时务;伯父贾赦则事不关己的品着茶,一个眼 神都没往她身上丢;王熙凤和贾琏俩口子正挨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同样的没往她身上瞧一眼;至于贾母则逼着眼睛享受着鸳鸯的捏肩揉背…… 忽的,探春轰然倒地,唇边慢慢的渗出血迹来。自不是她吐血了,而是因着太过于紧张,她生生的将嘴唇咬出了一个大口子。 “天!还不快些唤大夫去,天可怜见的,何苦这般?”王熙凤终于发挥了她一贯的风格,咋咋呼呼的让丫鬟去前头报讯,赶紧让管家请了大夫过来,又向诸人提议道,“总不能让三妹妹一直躺在地上等大夫来,不若先让她回房歇着?” 贾母摆了摆手,示意丫鬟听从王熙凤的吩咐。很快,两个丫鬟赶来,将探春扶回了后头的抱厦里。 事儿好像愈发的难处理了。 “唉,这本是件好事儿,怎就闹成这般了?”王熙凤连连叹气,见诸人都不愿意开口,而她本人方才已经安排了事物,却是不能随时抽身了。不过,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倒是不惧这些,只向着赵姨娘道,“姨娘有句话倒是对了,这都是当娘的呀……” “琏二奶奶!”赵姨娘且惊且喜,虽说心底里更多的仍是不敢置信,可多少还是抱了一丝期望的。 “我是想着,要不然都各退一步?”王熙凤边说边瞧着王夫人,见她向自己微微点头,当下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分毫不露,“二太太是想念大姐姐,这才希望三妹妹陪伴左右。赵姨娘则是不愿三妹妹更改身份,至于她究竟在哪儿……” “我愿意让她待在太太身边,只要不改身份,就一切好说!”赵姨娘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人话,至少,她听懂了王熙凤的潜台词,忙不迭的表明心迹。只是她却不知,倘若事情真的如同她所说的那般,探春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试想想,若是探春成为了王夫人的嫡亲女儿,无论王夫人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面子情至少是要做全的。再一个,探春是养在贾母膝下的,以贾母疼爱小辈儿的心态,纵然探春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宝玉,却也绝不会吃任何苦头。就算将来要寻亲事,嫡女的亲事身为祖母的贾母也是可以过问的。还有一点,本朝素来没有官家嫡女当妾的习惯,反倒是庶女,十个里头有九个当了妾,余下的那个也不过是许配给庶子罢了。 当然,这里并不包括皇族宗室,只说一般的官宦人家。若是攀扯到皇族宗室,就是官家嫡女乐意凑上去给人当妾,也得看贵人乐不乐意。 一如二房的元春。 “那……就是不改身份养在二太太身边?”王熙凤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的,到了此时,她却已经不在意王夫人的狠戾了,只是为赵姨娘的愚蠢感到万般的无奈。又思及前世赵姨娘不止一次的给探春惹麻烦,甚至在下人跟前掀了探春的老底,直戳她的痛处。 摊上这样的嫡母和亲娘,探春也是真作孽。 “罢了,凤哥儿都这般说了,我也不能太过了。”王夫人想着自己的目的终是达成了,且她也是真心不希望落了王熙凤的面子。至少在她眼里,王熙凤比李纨重要多了,就是让李纨没脸子,也不能折腾王熙凤。尤其自己内侄女的性子自己明白,万一闹个不好更难以收场,不若来个顺水人情。 “好好,我也同意,只要不改身份,只要三姑娘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相较于王夫人的勉为其难,赵姨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只是一想到探春先前晕了过去,顿时心痛不已。偏她又是个不擅长隐藏情绪之人,心头这般想着,面上也立刻带了出来,“那个、那个……我能去看看三姑娘吗?就看看……” 这一次,王熙凤却没有接口。这探春虽是二房的人,可到底也是荣国府的主子,是贾琏正正经经的堂妹。王熙凤身为堂嫂,关心一下堂妹也是应当的,可她还不曾蠢到插手夫君叔父房里的事儿。当下,只是拿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迟疑了好久,这才极为勉强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去瞧瞧罢,记得小心些,别扰了探春休息。” 赵姨娘忙谢了一声,随后竟是不等贾母开口,就一溜烟儿的往后头抱厦跑去,拦也拦不住。当然,也没人拦她就是了。 随着探春的晕厥、赵姨娘的离开,正堂再度恢复了平静。诡异到了极点的平静。 “闹完了就赶紧走罢,我要歇下了。”好半响,贾母才带着满满的疲惫开了口。其实,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旁的事儿,只是经了一遭,贾母心情十分的不好,她年岁大了,精神头一下子跌了下去,看起来竟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王夫人立刻上前行礼,又忽的道:“今个儿太晚了,我明个儿再来接探春罢。就像大嫂那般,日日夜夜的照顾着迎春。” 邢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她是挺疼爱迎春的,可尚不曾夸张到日日夜夜照顾的份上。莫说迎春今年都九岁了,就算才九个月大小,那也有奶嬷嬷在身旁伺候着,哪里就要嫡母亲自照顾孩子了?不过,想归想,邢夫人还不至于蠢到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跟着起身, ☆、第062章 贾赦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这句话却犹如惊雷一般,在荣庆堂正堂里响起,砸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别说二房诸人了,就连大房这几位,都受惊不轻。邢夫人直接脱口而出:“老爷,您不是说等过些日子,同东府那边一起吃端午宴时,再提这茬吗?” 此时离端午佳节已不远,宁荣二府虽不曾有明文规定两府要一同过节,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荣国府这边都是会派几人去宁国府吃酒宴的。贾母是素来不参与的,这事儿通常会落在小辈儿的头上,偶尔贾赦也去,贾政却是几乎不同东府来往的。 因此邢夫人这话的可信度极高,二房诸人顿时心里一喜,只盼着贾赦又在胡说八道了。要知道一旦记入族谱,再改……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老爷我做甚还要跟你这婆娘交代?胡闹!你以为老爷我跟我二弟这般和善?任凭婆娘骑到自己头上也罢,连儿子女儿都管不住,如今更是连小妾通房都可以指着自己的鼻子唧唧歪歪的说教!邢氏,我警告你,你要敢学二弟屋里人那么闹腾,直接拿着休书给老爷我滚回娘家去!” 邢夫人:“老爷,我……” “闭嘴!婆娘就是婆娘,没本事就老实待着,不会说话就当哑巴。顶多管好你屋里的事儿,爷们的事儿别插手!还有那些小妾通房,你回去好生同她们说道说道,不想活的就赶紧去死,爷不拦着!别赶明个儿,老爷我想纳个新人,还要特地问一下姨娘的意见……她有意见跟老爷我有啥关系?看不惯就把眼珠子抠出来,谁也没巴望着她看!”贾赦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傲气的道,“敢做老爷我的规矩,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邢夫人已经啥都不想说了,只拉着迎春略微发颤的手,向她安抚的笑了笑。也许邢夫人是不如王夫人那般城府极深,可到底她也不像赵姨娘那般蠢笨不堪。贾赦既喜欢指桑骂槐,她就老实受着呗。 只是相较于邢夫人的坦然承受,二房的诸人却好似被人在面上狠狠的扇了好几个巴掌,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尤其是贾政气得嘴唇都青紫了:“大哥,我敬你是我大哥,可方才这话……” “我教训我婆娘跟你有关系?”贾赦斜眼瞧了贾政一眼,“二弟若有那闲工夫,先管你的屋里人,至于我屋里的事儿无需二弟操心。” 贾政简直不敢相信贾赦居然会这么无耻的倒打一耙,天知道他才不想理会大房的事情,事实上,贾赦才是在插手他房里的事儿! “ 大哥也知道不能插手别房的事儿?我倒是要问问看,探春究竟是谁的女儿,就算今个儿要将她记入族谱,仿佛也该我这个当父亲的亲自往东府去一趟罢?”虽说贾政本就无此意,可事到如今,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在面对贾赦之时,失了甚都不能失了颜面,“大哥是否应当就此事给我这个当弟弟的一个交代?” “交代?”贾赦回看了贾政一眼,因着他这会儿是背对着贾母的,面上俱是满满的嘲讽,“二弟想要我给你个甚么交代?哦,不打算让探春成为嫡女了,是罢?没问题,你要不嫌今个儿时辰太晚了,我这会儿就陪你去东府。再不然,明个儿一早去,咱俩就这么往珍哥儿跟前一跪……‘族长啊,昨个儿是我吃醉了酒把二弟的话当真了,没曾想才过了小半天,就因着姨娘的不愿意,他又改主意了’……这么说如何?反正我是不要脸的,就看二弟你的了。” “你你你……” “怎么,我这话说错了?我说二弟,我也知道你是个和善的人,可做人真不能这么着。你看我打算把迎春改成嫡女,我有问过她的意思吗?这事儿只要我同意了,不就结了?我是父她是子,我说着她听着。”贾赦忽的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贾政的肩膀,叹息着道,“二弟,你到底是太年轻了,还有的学。” 不等贾政再开口,贾赦忽的转身,向贾母行了大礼,陪笑着道:“母亲,时辰也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赶明个儿再给母亲请安。”说罢,又向邢夫人斥道,“邢氏你还不快给母亲行礼,走了。” 邢夫人赶紧拉上迎春,母女俩一道儿行了礼,跟随在贾赦身后,快步离开了荣庆堂。 “老太太,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就先散了,回头再说这事儿?”王熙凤见贾赦等人离开了,知晓这场大戏也该落幕了,当下上前两步,主动给诸人递台阶下。 贾母头疼不已的扶着额头,半响不曾开口。今个儿的大戏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看得她是头晕目眩两眼发直。可在她的心里,宝贝幺儿子贾政是绝对不会有错的,纵然犯了错,那也是别人害他的。至于错在何人?王夫人、赵姨娘、探春,还有就是知情不报只管看戏的贾赦,对了,再加上挑起整个事端的邢夫人和迎春。可问题是,贾赦他一溜烟儿的跑了,还带走了另两个祸害。探春晕倒了,赵姨娘也去探忘她了。仔细想想,却是只剩下了…… “王氏!”贾母一声怒斥,目光如同毒舌一般死死的盯着王夫人。 “老太太, 我……”王夫人何等聪慧之人,知晓自己今个儿是被人算计了,可她总不能既受了委屈,还要替人背黑锅罢?当下,王夫人猛地捂住了心口,从椅子上慢慢的滑到了地上,两眼一闭彻底晕厥了过去。 “天!姑母您这是怎的了?姑母!”见王夫人也晕了过去,王熙凤忙撇下身边的贾琏,带着满脸的担忧和关切,急走两步上前扶住了王夫人,并向外头喊着,“快!快去唤大夫,太太晕过去了。” 贾母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索性一甩手,喝道:“你们就折腾去罢,我老婆子不管了!” 这却是将贾政给吓到了,王夫人如何,贾政并不关心,只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母跟前,哭道:“母亲,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过错!” “你呀你!”见贾政这般,贾母也有些不忍了,可一见到晕厥倒地的王夫人,贾母心头的火气是腾腾的往上窜,不由得想起了方才贾赦的那番话,深觉有理,“政儿,你大哥平日里是荒唐得很,可今个儿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你是爷们,是一家之主,就算心善也不能任由这些妇道人家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大哥的媳妇儿纵是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她至少听话。你那媳妇儿……唉,也是你纵出来的。” “母亲……母亲您说的是。”贾政也许旁的不成,可对于贾母却是极为孝顺的。即便对贾赦有多少不满,却不敢反驳贾母的话。只能连着磕头认错,“母亲,儿子知错了,回去一定好生教训王氏。” “去罢,我乏了。”贾母闭了闭眼睛,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让鸳鸯扶着她进内室去了。 贾政在贾母离去后,倒是很快起身,却并不往王夫人处看上一眼,直接甩袖离开。 王熙凤回身望了一眼贾琏,却见贾琏很是茫然的回望过来,顿时无奈了:“大夫还不曾过来,要不咱们让人抬个小轿来,先将太太先送回荣禧堂去,再唤个人等在二门里,看到了大夫,直接往荣禧堂带便是了。”这话虽是商量着来的,可显然这会儿没人会跟她对着干,只纷纷点头称是。就连素来同王熙凤不对付的李纨,也只是木着脸跟在诸人身后。 不消片刻,王夫人就被抬到了荣禧堂的内室里安顿了下来,自然,贾琏只是待在外头,并不曾进入。连一副要哭不哭模样的惜春,也被贾琏拦了下来,只说一道儿在外头过堂里等着就是了。 却说内室里,大夫虽不曾过来,王夫人却已经幽幽的醒转过来了。又或者方才她就根本不曾彻底晕倒,只是顺势由着 旁人折腾罢了。 “珠大嫂子,珠大嫂子,珠大嫂子!”王熙凤连着唤了三声,且一声高过于一声,可李纨愣是毫无反应。王熙凤抬眼望去,只见李纨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两眼更是空洞洞,透着无比的绝望和震惊,竟然一副完全失了神的模样。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联想到近两日的事儿来,尤其是想起了方才探春回问的那句话,当下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的。 “嫂子您这是怎的了?”王熙凤索性上前推了李纨一把,这才堪堪将人叫回了魂,“想甚么这般出神?对了,大夫怕是没那么快赶来,要不嫂子您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在,无妨。” “你们都走。”王夫人忽的睁开眼睛,目光在李纨和王熙凤身上打了转,“走罢,有事儿明个儿再说。” 王熙凤知晓王夫人这是对她有了怀疑,毕竟这两日发生的事儿有些太过于凑巧了。不过她也不急于解释,左右昨个儿那事儿错不在于她,今个儿这事儿更是贾赦惹出来的,纵然王夫人心存怀疑,又能拿她如何?索性顺着王夫人的意思,笑着告辞,还顺手将有些发懵的李纨也推了出去。 门外过堂处,贾琏正弯腰替惜春拭去眼角的泪水,听着脚步声才起身向王熙凤笑道:“无事了?”见王熙凤笑着点头,他又将惜春拉到了李纨跟前,“珠大嫂子,四妹妹好像被吓到了,劳烦您好生照顾她。” 李纨面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拉过惜春再度往荣庆堂而去。 ☆、第063章 “四妹妹,回去后记得暂不要同三妹妹说后来的事儿。”李纨拉着惜春往荣庆堂而去,走到半路上却忽的停下脚步,低头对惜春再三叮咛道,“今个儿晚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你三姐姐已经病了,可万万不能拿这些事儿去烦她。” 惜春只比贾兰大了半岁,也是五岁的年纪,且因着自幼没有父母细心教养很多事儿都不大懂。虽说先前也跟着迎春、探春一道儿念书,可那时她的年岁更小,压根就不曾学到甚么。及至黛玉来了贾府后不久,先生就告老还乡了,贾母也不曾再次延请先生,只唤李纨先带着她们,可李纨只一味的教些女红之类的,旁的压根不予理会。 “知道了,珠大嫂子。”虽说不大明白李纨这话的意思,惜春却还是本能的选择了听话。尽管年岁尚小,也不太懂其他道理,可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知晓自己跟迎春、探春是不一样的。别看三春里头只有她一个嫡女,可她是宁国府的嫡小姐,如今一应吃住都在荣国府,哪儿有矫情的资格?自然是大人说甚,她就老老实实的做甚。只是回想起方才在过堂里,贾琏为她擦拭眼泪,为了哄她还跟她说了一些关于巧姐的事儿,那种感觉……是父亲罢? “你乖乖的,回头嫂子拿好东西给你。”李纨并不知晓惜春的想法,她倒是瞧见了方才贾琏的举动,却并未往心里去,只是隐隐的羡慕着王熙凤,又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种嫉妒。 “好的,珠大嫂子。”惜春乖巧的点头,待回了荣庆堂后头的抱厦,她也听话的跟奶嬷嬷一道儿去休息了。李纨看着惜春换了衣裳躺了下来,又轻声叮嘱了奶嬷嬷几句,这才往探春房里去了。 三春所住的乃是荣庆堂后头的三间抱厦,原整好是一人一间,可前些日子邢夫人带走了迎春,倒是空了一间下来。不过,迎春虽说是搬走了,东西却不曾全部拿走,且贾府并不缺房间,因而倒也不曾被人占了去。恰巧迎春住的是并列三间抱厦的最当中一间,李纨绕过迎春的房间,刚打算唤人,就听着里头传出来小声的哭诉声。 却是探春的。 “……何苦这般逼我?你只道我是你生的,想方设法的绊住我,也不愿我去奔到好前途,为的是甚么?你这分明就是铁了心想要将我往死路上逼……我是没有活路了,索性干干净净死了去,也省的活在这世上被人欺凌,生不如死……” 又有赵姨娘着急的辩解声:“好姑娘,你是我生的,我还能害你不曾?太太硬要了你去,你当是好事儿?嫡出怎的了?她若 不好生待你,暗中下手又有谁能护着你?如今,你还是我生的,好歹能……三姑娘,三姑娘!” 李纨听着这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忙掀了帘子走进了内室,却见探春已经面无血色的躺在了床榻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听得脚步声,赵姨娘下意识的回头一看:“珠大奶奶。”思及方才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李纨也曾帮她说过几句好话,当下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道,“如今这般晚了,珠大奶奶回去歇着罢。三姑娘这儿有我照应着,不妨事儿的。” “我来瞧瞧三妹妹如何了。”李纨这话瞧着像是同赵姨娘说的,可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了闭着眼睛的探春面上。 探春霍然睁眼:“假仁假义。”虽不曾再有旁的举动,可光是那个阴冷的眼神,和泛着寒意的话,就足够让人心惊胆寒了。 赵姨娘被探春这话唬了一跳,却只当她是为了先前之事懊恼,当下心头酸楚不已,偏又不忍再往探春身上捅刀子,只得强忍着心痛,向李纨陪笑着道:“珠大奶奶别介意,三姑娘这是病着,心里头有些不舒坦。” 李纨挑眉看了赵姨娘一眼,其实,赵姨娘在不被激怒的情况下,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小聪明的。只可惜,赵姨娘的心性太差,稍稍被人一唆使,就会彻底丧失理智。简而言之,赵姨娘仅仅是一把极好用的刀剑,几乎是指哪儿插哪儿,且不用浪费半分力气。只一瞬间,李纨就将赵姨娘抛到了脑后,一个不堪大用之人罢了,自无需她多费心神,只是探春…… “三妹妹怎的这般说?对了,太太方才说了,今个儿实在是太晚了,等明个儿一早,就让三妹妹归整一下行囊,搬到荣禧堂去住。”见探春瞬间露出了恐惧至极的神情,李纨却掩嘴笑了,“三妹妹可是欢喜坏了?也是,荣禧堂更大更气派些,等搬到了那儿,三妹妹定能有属于自己的厢房,说不定还会拨个小院子给妹妹。到时候,妹妹享福了,可别忘了嫂子我。” “人在做天在看,珠大嫂子还是多积点儿阴德罢。” “妹妹慎言!”探春这话一出,李纨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只是有些话,她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只能冷着脸给予警告。 可惜,如今的探春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三姑娘了。准确的说,打从知晓自己没有可能成为王夫人的嫡女后,她就已经彻底绝望了。就连方才听了李纨的话,她也仅仅恐惧了那么一瞬间。左右都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她何苦还要 委屈自己?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心高气傲也罢,打从懂事后,她就打心底里厌恶自己的出身。一个低贱的庶女,将来最多也就嫁给一个同样低贱的庶子,要不然也就是同她的亲娘一样,做那任人欺凌的小妾。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最初也并非不心动,只是强忍着。偏偏,李纨的话打动了她,却又转身捅了她一刀,她如今是真的活不成了,且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三妹妹何苦如此?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李纨并非没看到探春眼底里的绝望,却是觉得这恰好能被她所利用。试想想,倘若让探春成为了王夫人的嫡女,一方面王夫人会呕的要死,另一方面也是给了探春喘息的机会。可若是她一时想不开…… “我想要的是甚么,珠大嫂子会不清楚?我还是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有些报应不是不来,而是时辰未到。”探春再度合上了眼睛,轻声道,“我累了,你们都退下罢,有话明个儿再说。” 李纨自是不甘心,可赵姨娘却心疼探春,且今个儿她是满意了,探春却是千般万般的不满意。赵姨娘只得叹息一声,帮探春捻好了被子,拉着李纨出去了。 到了外头,赵姨娘极为愧疚的向李纨道:“姑娘今个儿有些不得劲儿,珠大奶奶可千万别恼了她。”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罢。”李纨不愿同赵姨娘多说话,直接将人打发走了,自个儿却不曾回荣禧堂陪伴贾兰,而是转身去了迎春的空房间,唤了个丫鬟帮她归整一番,合衣躺了下来。她要好生思量思量,探春的事儿瞒不了多久的,若是不能在真相大白之前逼死探春,那接下来……冷不丁的想起了探春方才谶语般的话,李纨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不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王熙凤听着平儿的回话,嘴角露出了勾魂般的媚笑,看得贾琏抓心挠肺的痒。偏正事儿尚未处理好,贾琏纵是再心痒痒,也只能暂时忍着憋着,因此看向平儿的目光愈发的阴森起来。 平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望了过去,却正好对上了贾琏森然的目光,登时心头一阵阵的愕然。 “还有呢?我不是让你派人守在各处,只打听到了这些?”王熙凤见平儿不曾回话,抬头瞧了她一眼,并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呃,琏二爷您这是甚么眼神?”不是爱慕,不是迷恋,更不曾透着任何欲|望,倒是隐约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杀意。 “哼。”贾琏侧过头去,并不回答王熙凤 的话。 王熙凤很是无奈的瞧了瞧贾琏,见他一副铁了心要生闷气的模样,只得摇了摇头,转而再度看向平儿:“可还有旁的消息?” “先就说了老太太很快就歇下了,二太太在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也不知道是因为今个儿晚上的事儿,还是因为二老爷往新来的小周姨娘处歇着去了。倒是珠大奶奶……”平儿有些欲言又止,她确是派人去了各处打探消息,可有些地方并不好打听。像荣禧堂,若非王夫人砸了她房里的所有摆件,闹出了巨大的动静,平儿定不可能打听到消息。又譬如荣庆堂后头的抱厦处,也是如此,仅能得到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旁的却是要靠推测了。 “你尽管说,我自会思量的。”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又道:“仿佛珠大奶奶三间抱厦都去过了,在其中三姑娘的房里待了好一会儿,至于她们在房里说了甚么,却是不好打听。” “啧,有甚不好打听到?明个儿让二妹妹跑一趟,只要她别那么蠢,有甚么打听不出来的?”王熙凤很是不以为然,忽的想起一事,又道,“可有瞧见大夫过来?” “来了,不止一个。头一个应当是唤来给三姑娘看诊的,却在二门那头被二太太的人给拦了下来。不过那大夫也不知晓怎的了,只在荣禧堂待了没一会儿,就被轰了出来,连方子都不曾开。至于后头那个,听说三姑娘歇下了,不愿意看大夫。” “行了,你退下罢,回头别忘了多给点儿赏钱。”打发走了平儿,王熙凤托着腮帮子,笑得一脸灿烂。 贾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平儿退下去了,忙挤了过来,凑到王熙凤眼前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道:“重笑一个,这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儿渗人,不如方才那个媚笑来得好看。” “边儿去!” 甭管王熙凤说的多有严厉,贾琏早已不怕她了。当下,撇开一切念想,只专心传宗接代,却是不提了。 次日一早,王熙凤忍着浑身的酸疼,照例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还不忘吩咐平儿继续打听府中上下的消息。也不拘大小事儿,但凡是有异常情况,王熙凤都想知晓。平儿得了吩咐,自是卖力不提,又想着自己早晚要出门子,紫鹃如今是近身伺候的,索性带上丰儿,细心教导起来,也方便等她走后,接手这摊子事儿。 却说王熙凤去了荣庆堂请安,却愕然的发现,今个儿来的人极少。 “今个儿……是我来得早了?”自然是不 可能的,王熙凤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掐着点来请安。不迟到已是好了,早到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了。 “你们退下罢,凤哥儿留下陪我说说话。”贾母示意早些就到了几人退下,又将王熙凤唤到跟前,叹息着道,“老二媳妇儿和三丫头都病倒了,珠儿媳妇儿在荣禧堂伺候着,赵姨娘过来照顾三丫头。我又让老大媳妇儿帮着照顾几日四丫头。唉,好端端的事儿,怎就闹成这般了?”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挑眉笑道:“这原也不算甚么大事儿。老太太您想想,二太太素来身子骨康健,就算有个小病小痛的,想来没两日就能好了,加上珠大嫂子又是个纯孝之人,有她在,指不定明个儿二太太就大好了。三妹妹年岁小,小孩子家家的病得快好得更快,指不定到下半晌就活蹦乱跳了,更是无妨。大太太虽性子木讷了点儿,可这些日子瞧下来,却是将二妹妹照顾得极好的,纵是添了四妹妹,也定然忙得过来。倒是二老爷那儿,多亏老祖宗有先见之明,简直跟个老神仙似的。” “甚么先见之明?” “就是那个……对了,小周姨娘呢。老太太您想想,二太太如今病着,怎能伺候二老爷?大周姨娘年岁比二老爷还长好几岁呢,就算她乐意伺候,也要看二老爷乐不乐意。赵姨娘要帮着照顾探春,更是□□乏术。亏得老祖宗英明神武,最最不凡了!” “你这张嘴哟!”贾母无奈的摇了摇头,笑着道,“被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倒是轻快了些。只是一想到宝玉的伤还不曾好,几个孩子又……昨个儿我这儿还热热闹闹的,今个儿就如此这般了,得亏还有凤哥儿你陪着我这老婆子。” 王熙凤笑得愈发灿烂了,侧着头略想了一遭,当下怂恿贾母道:“今个儿天气正好,我来时瞧着园子里的花开得也好,不如我陪着老祖宗往外头略走走?” 贾母略一迟疑,最终还是抵不过王熙凤的花言巧语,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往外头走去。 正如王熙凤所说的那般,今个儿天气是真心不错,太阳是有的,可因着时辰尚早,只露出小半边,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却丝毫不觉得热。微风也是有的,却早已不是冬日的寒风,而是春日里的暖风,吹在身上、面上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种惬意的感觉。贾母只逛了小半刻,原本苦闷的神情就彻底放松了。 又过了片刻,王熙凤虚指着不远处的院落,道:“那儿便是梨香院了,老祖宗可要去瞧瞧?旁的不说,我那表妹宝钗却是个好性子的,还是个能 说会道的,那张嘴呀,就跟抹了蜜一般甜。” “哟,还有比你更能耐的?”贾母这会儿心情很是不错,听了这话只笑着揶揄王熙凤。 “那倒未必。”王熙凤赌气的一撅嘴,“宝钗妹妹是个好的,可老祖宗却不能喜新厌旧!” “尽胡说!得了,咱们就一道儿去瞅瞅,瞧瞧你那表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贾母并非忘了先前薛宝钗送药一事,只是她却认为,这里头未必就是薛宝钗一人的主意。试想想,那姑娘能有多大?即便有点子心眼,可没人教唆,也干不出这般招摇的事儿来。又想起自从下了谢客的命令后,薛家母女就再不曾登门,贾母心底里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若不是担心薛宝钗会同王夫人联手,贾母也不至于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这般嫌恶。 顶好…… 梨香院就在前头不远处,王熙凤亲自搀着贾母,也不着急赶路,只一面瞧着周围的景致,一面慢悠悠的往梨香院而去。自然,她俩是不赶,丫鬟们却早一步往梨香院支会去了,待王熙凤搀着贾母到院门口时,薛姨妈和薛宝钗笑着候在了门口。 “老太君今个儿怎的亲来了?怎么着也该我带着宝钗去瞧您呢。”薛姨妈笑得一脸的和气,薛宝钗则立在一旁,也是笑得恰当得体。这对母女俩都是偏圆润丰腴的长相体态,看着虽没有惊艳的感觉,却胜在极为耐看,且越看越觉得舒坦。 王熙凤当下笑了起来:“小姑母、宝妹妹,你们今个儿可得谢谢我。要不是我哄了老祖宗来园子里逛,老祖宗才不会想到往这儿来瞧呢。倒是宝妹妹,才几日不见,愈发的出挑水灵了,也不知将来便宜了谁。” 贾母嗔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又向着薛姨妈,道:“亲家太太可别恼,凤哥儿就这张嘴厉害,你要是说得过,只管开口训她,可要是说不过她,还是别同她一般见识了。” “瞧老太君您说的,凤哥儿是我娘家侄女,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恼了她?”薛姨妈边笑着,边将贾母和王熙凤迎进了院子里,略扫了一眼,再度笑道,“说起来咱们母女俩都不曾好生谢谢老太君,单是拿这般好的院子招待咱们,我这心里就很是过不去。” 薛姨妈是个比王夫人更和善的人,薛宝钗也是极会活跃气氛能言善辩之人,再加上王熙凤这个喜欢拿自己取笑逗趣的,愣是让贾母笑开了怀,早没了先前的不快。 正说笑着,忽的外头跑来个人,不是旁人正是王熙凤房 里的平儿。王熙凤当下心头一紧,顾不上旁的先将平儿唤到了跟前:“这是怎的了?”平儿素来是个稳重妥当之人,可这会儿却是惊得花容失色,王熙凤唯恐是贾琏或者巧姐出事,慌得连声儿都变了。 却听平儿朗声回道:“回琏二奶奶的话,不是咱们院子,是荣禧堂那儿派人传了消息过来,只说出了事儿,让琏二奶奶赶紧往那儿去一趟。还说……”不要惊动老太太。 平儿并不曾说完,可在场的皆是人精,见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往贾母面上瞧,便知晓了她尚未说完的话。只是,平儿素来给人的印象都是极为稳重妥当的,纵是荣禧堂那边真的出了事儿,既然叮嘱了不能告诉贾母,那就绝不会多言。如今这般…… 王熙凤面色一沉:“平儿,咱们外头说。” “不准走!就在这儿说,我倒是要看看,那王氏又折腾出甚么花样来!”贾母面色极为难看,她昨个儿累了一天,晚间也不曾好生休息,若非王熙凤和薛家母女哄了她好一会儿,她这会儿心情定然更差。不过,在听了平儿那知之不详的话后,甚么好心情都不翼而飞了。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她倒要看看王夫人还能折腾出甚么花样来! “这……”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很明显的迟疑,只是在被贾母狠狠的瞪了一眼后,只得无奈的妥协。其实,她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平儿,自是明白平儿这话里饱含着的意思,“平儿,你说罢。” ☆、第064章 “奶奶,是金钏……二太太跟前的金钏来院子里寻您,说是二太太忽的就病重了,还吐了血,眼瞧着竟是有些不好了。又说二太太昏迷之前挣扎着让人唤您过去,还叮嘱暂且先瞒着老太太。” 平儿一脸的为难,可有些话她又不得不说出来。 其实,以平儿的心性,在最初听闻消息的惊讶后,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可因着金钏叮嘱她万万不可让贾母知晓,她却很是为难。瞒着贾母自是不难,难就难在,事发后又当如何收场?倘若王夫人熬过了这一劫,那一切好说。可万一王夫人就这么去了,纵然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王熙凤都难逃被苛责的命运。甚至以二房诸人素来的德行,极有可能将一切责任皆归咎到王熙凤身上,自个儿则轻松脱罪。 忠心耿耿的平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在听闻王熙凤同贾母在一块儿时,平儿决定拼一把,直接将事儿捅破。即便王夫人大好了,想要追究责任,大不了由她顶着。只要能护住自家主子,就算被狠狠责罚一番,又如何? 抱着这样的想法,平儿匆匆赶到梨香院,当着贾母的面表演了一出欲言又止的戏码,成功的让贾母上钩,并将事儿一一道明。 “太太她如今是怎么个情形?”王熙凤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虽说她早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定不会放过王夫人。可问题是,一来她还不曾动手,二来如今这时候也不对。哪怕前些日子,王熙凤给二房寻了不少麻烦,可没有一样是能够危机到生命的。 “回奶奶的话,金钏并不曾详细说明。只是催促让奶奶快些往荣禧堂去。”平儿满脸的忧愁,就仿佛真的极为担忧王夫人一般。 “那……”王熙凤极快的瞧了一眼满脸震惊的贾母,生怕贾母年岁大了经不起惊吓,赶忙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只强笑着安抚道,“老祖宗您也无需太过于担忧了,太太是个有福之人,定不会出事的。倒是您……宝妹妹,可否帮姐姐一个忙,陪老太太说说话,我恐太太那儿是真的遇到□□烦了。” 宝钗刚要开口应下,却被贾母拦了下来,道:“凤哥儿你尽管忙去罢,我这儿无妨的。你只记得,一旦有了新消息,定要立刻派人支会我一声。” 王熙凤忙不迭的答应了,又拿眼瞧了瞧薛家母女二人,扫了一眼跟随贾母的诸多丫鬟婆子,心头略略松了一些,才道:“那老祖宗您先歇会儿,我先告退了。” 一旁的薛姨妈面露迟疑之色,有心想跟随王 熙凤一道儿往荣禧堂去瞧瞧情况,又恐这是荣国府的家务事,外人不太好干涉。几番犹豫下来,王熙凤早已快步走出了梨香院,薛姨妈只得在心头叹息一声,转而同贾母说起了话。 却说王熙凤也不曾带其他的丫鬟婆子,只让平儿和紫鹃跟随其后。平儿瞧着四下无人,不等王熙凤发问,就脆生生的回道:“奶奶,这事儿同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有关。” “说具体点儿。”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平儿边回忆边道,“金钏同我说,今个儿早些时候,三姑娘忽的冲进了荣禧堂,直奔二太太房里,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当时,金钏并不在房里,是另几个大丫鬟在旁伺候着的。待金钏赶回来后,珠大奶奶也跟着来了,也不曾劝着拦着一些,竟是同三姑娘一道儿跪在二太太跟前哭天抹泪的。再后来,二太太动了怒痛骂起来,也不知怎的,骂着骂着,二太太就倒了下去。金钏说她当时都快吓死了,赶忙上前搀扶,却见二太太已经吐了血,强撑着的说道‘去寻凤哥儿,瞒着老太太’。之后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王熙凤脚步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了怔怔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像是忽的想起了甚么一般,再度抬腿往荣禧堂走去。 梨香院离荣禧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好在这次没有了脚程极慢的贾母拖累,只片刻工夫,王熙凤就带着俩丫鬟赶来了。 此时的荣禧堂虽尚不至于乱成一锅粥,可眼瞧着主心骨倒了,所有的丫鬟婆子面上都带着极为明显的慌乱,及至见着了王熙凤,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只是王熙凤却并不曾理会那些丫鬟婆子,而是径自往王夫人房里走去。不想,才走到过堂,就远远的瞧见外头跪了两个人。走近一看,才愕然的发觉,这俩不是旁人,正是平儿口中的罪魁祸首李纨、探春。登时,王熙凤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这是何意?三妹妹也罢了,本就年纪小不懂事。珠大嫂子又是再闹甚么幺蛾子,只跪着,竟不往里头伺候着?” 李纨抬头望了王熙凤一眼,面上俱是痛苦和绝望的神情,间或还掺杂着一丝悔不当初。至于探春,却是至始至终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罢了,你们爱跪就跪着罢!”王熙凤已从平儿处得知了大致情况,虽如今尚不曾下定论,可显然她也是懒得同罪魁祸首一般见识的。 将嫡母(婆母)气得吐血到底,这俩也不是甚么好货。 只是王熙凤还是小瞧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她亲眼瞧见躺 在床榻上的王夫人时,整个人都懵了。王熙凤万万没想到,王夫人的情况竟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饶是有心理准备,乍一看到如此这般面无血色无声无息的王夫人,还是被唬了一大跳,甚至产生了一种伸手去探鼻息的冲动。 定了定神,王熙凤向屋内的众丫鬟婆子道:“大夫呢?不不,直接拿了大老爷的名帖去求太医罢。不过要是大夫过来了,也先让他瞧上一瞧。再派人去东院寻大老爷,让大老爷想法子将二老爷请回家中。再让大太太领着二妹妹、四妹妹往荣庆堂来,只说让她们好生陪伴老太太,旁的事儿无需她们操心。” 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自是只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可今个儿的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纵然这些人平日里都挺能耐的,乍一遇到这样的事儿,都不由得慌了手脚。如今,见着了王熙凤,总算寻到了一点儿主心骨,根本顾不上质疑,忙四下做事儿去了。 不曾想,王熙凤又道:“跑腿儿的事儿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方才留在太太房里知晓事情经过的人,全都给我留下来!” 以金钏为首的五个丫鬟齐齐的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王熙凤倒不欲为难她们,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却是必须弄清楚一切的。当下,命令其他四个丫鬟伺候着,王熙凤将金钏唤到了外厅。 “说。将你知晓的事儿全都给我说出来!” “琏二奶奶!”金钏再度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琏二奶奶,我说,我都说。今个儿天色尚不曾亮,太太就唤了我过去,说是她身子骨有些沉重,却叫我别往外声张,也无需特地请大夫过来,只说让我往荣庆堂跑一趟,跟老太太好生说说,免了她今个儿的晨昏定省。老太太素来是个和善的,半点儿为难都不曾,只吩咐我好生照顾太太。我得了信儿就回了荣禧堂,可谁能想到,我刚回来就瞧见珠大奶奶跑进了太太的房里,还差点儿把我撞飞了。我急急的进了房里,却听得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又是哭又是闹,这一闹就是好长时间。” “然后二太太就晕倒了?” “并不曾。最开始是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吵闹不休,之后却是太太发了真火,指着两位主子的鼻子一通大骂。三姑娘最先止住了吵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珠大奶奶还争辩了几句,却惹来太太更为严厉的痛骂。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太太才止了骂声,却忽的面色大变,仰面倒了下去。我和几个丫鬟都被吓坏了,忙上前查看,却见太太嘴角渗出 了好些血丝,又听太太强撑着吩咐我,让立马将琏二奶奶您唤来。” 金钏起初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可说着说着,眼泪是越淌越多,待说完了,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了:“琏二奶奶,救救太太,求您了!” “求我有何用?如今只盼着太医立刻过来,兴许还不晚。”王熙凤并不通医术,可她却极为有眼力劲儿。就方才看到的那个样子,王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话也不能说得那般肯定,毕竟王夫人性格极为坚毅,指不定能够强撑着熬过这一关。 “琏二奶奶……”听了王熙凤这话,金钏是真的崩溃了,她如今在荣国府是极体面的,可她的体面却是全部来自于王夫人。今个儿若是王夫人是正常的寿筵终罄,那是无妨的,再不然若是正常的病逝,她的责任也不大。可如今事情那般突然,且追根究底还是同两位主子有关的,金钏已经可以想象,为了掩饰掉这里头的腌臜事儿,她这个王夫人跟前第一得意人,怕是要拿命去填了。 “行了,你进去,再唤个人出来。”王熙凤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一旁的平儿忙挨过来帮着捏肩揉背。 除了金钏之外的四个丫鬟,也俱是在王夫人跟前极为体面的。最初那会儿,金钏去了荣庆堂,另四个丫鬟却皆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那四人才是真正的知晓前因后果的。 只是,四人的口供有着些许差异。 一说:“太太今个儿起身时,就有些不舒坦,金钏姐姐去了老太太跟前,太太就说要再歇一会儿,让咱们几个不准打扰她。可谁能想到,三姑娘忽的就这样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磕头求太太饶她一命,没几下就磕得一头一脸的血。我当时被唬住了,没能上前阻止,只缩在角落里不停的发抖。” 又一说:“定是三姑娘的错,好端端的,她就忽的闹出事儿来。太太前个儿就已经答应要将三姑娘记在明个儿,昨个儿在老太太跟前,大老爷不也说了,三姑娘都上了族谱,她还有甚不满?竟是话里话外的说着太太逼她,老爷不喜她,老太太也无视她,还有什么赵姨娘愚蠢透顶,她一心只在太太身上之类的。说了一大通的话还不算,还哭着求太太饶她一命,还说……这都是珠大奶奶的错。” 还有一个则说的更模糊:“我也不知怎的了。三姑娘忽的变了性子,珠大奶奶也是,俩人都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也不开口,直接跪下就磕头。好半响,忽的就对骂起来,说的可难听了,气得太太捂着胸口直喊疼,也 不见她们停下来。” 最后一个倒是提到了一个旁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我原是认为这都是三姑娘的错,珠大奶奶这般和善的人怎会故意跑来气太太?可后来,太太晕了过去,又向金钏姐姐说,让立马去请琏二奶奶您,那个时候我瞧了珠大奶奶一眼,发现她面上的神情格外古怪,连着两次开口,竟好似不让咱们去唤人似的。” 王熙凤坐在外间的黄花梨高背椅上,一手放在膝上,一手则搭在旁边的小几上,手指微动,面上的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平儿迟疑着开了口:“奶奶,您也无需这般担忧,想来过会儿太医就该到了。” “担忧?”王熙凤轻启朱唇,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说真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忧王夫人。尽管这事儿并不是她主动出手,可她也不是非要王夫人死状惨烈,若是王夫人就此没了气,她虽也会有些唏嘘,却绝不会因此悲伤亦或是不甘。 “奶奶……”平儿才说了两个字,忽听外头小丫鬟叫着太医来了,王熙凤忙示意平儿噤声,主仆仨人皆走到内室屏风后头,亲耳听着太医的诊治。 在太医之前,原是有另一个大夫过来瞧过的,却是荣国府常用的大夫。只瞧了一眼,又听说已去唤太医了,就主动放弃了。王熙凤唯恐王夫人这厢刚出事,贾母那头又不好了,只得让那大夫往荣庆堂去,叮嘱千万多注意贾母的情绪。 幸好,太医的手段就不是一般大夫能够比拟的。虽说也犹豫了不少时间,却并未直言放弃,而是开了一个方子,只说先吃两贴,明个儿再过来细瞧。 送走了太医,贾母又派人来问情况,王熙凤见王夫人虽昏迷着倒也尚喂得了药,只吩咐金钏等人好生照料着,又让平儿在这儿看着,一有情况就去报讯,自个儿则带着紫鹃往荣庆堂去了。 只是才出了王夫人的房门,就瞧见仍跪在过堂上的李纨和探春,当下,王夫人面色一沉:“方才太医过来时,她们也这么跪着?” 一旁打帘子的小丫鬟听王熙凤语气相当不好,吓得跪下道:“不曾不曾!方才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是往那厢避了一会儿,待太医走后,才往这儿来的。” 这话一出,王熙凤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她不介意让二房鸡飞狗跳,却同时也不愿意让荣国府蒙羞。虽说她不曾像王夫人那般酷爱颜面,也不能接受家丑外扬。 “珠大嫂子既是愿意跪,那就跪罢,左右里头那位是婆母 ,也应当的。”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剜了李纨一眼,却瞧也不瞧探春。事到如今,虽说尚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可事情大致的脉络,王熙凤却已经差不多摸清了。 严格来说,这事儿还真是王熙凤挑起来的。 若非王熙凤在刚重生不久时,就跟贾母讨了迎春送去了东院,邢夫人和迎春也不会感情愈发好,自不会有后头改身份之事。倘若没有这事儿,王夫人不会因此记恨,也就没了王熙凤出馊主意那一茬了。可在最初,王熙凤是真的不曾想到探春竟有那个胆子明着同王夫人作对,如今想想,也许真的是那日晚间,她不经意间同李纨争执的那几句话罢?结果,李纨记仇唆使了探春,探春当着众人的面同王熙凤唱起了对台戏,王夫人被迫同意将探春记在名下。 原本,这事儿到此就告一个段落了,可王熙凤在听闻贾赦大肆宣扬之后,再度有了个馊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的前提是,探春嫡女的身份已定,要不然事情一出,探春是必死无疑的。 换句话说,王熙凤是在确定探春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前提下,才打算让王夫人出丑的。只是世事难料,谁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王夫人生死不明,王熙凤也不知晓这事儿究竟谁该负主要责任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这事儿略改改,尽可能委婉的告知贾母。 “大老爷、二老爷回来了!” ☆、第065章 荣庆堂。 贾母早已从梨香院归来,并拒绝了薛家母女的陪同,不仅如此,连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她打发走了,独独只留了一个最为信任的鸳鸯。邢夫人倒是得了王熙凤的嘱托,带着迎春、惜春一同来到了荣庆堂,只是她们仨皆不是那等子能言善辩之人,在反反复复的说了好几遍无需担忧这种话后,贾母也乏了,直接开口让她们老实坐着别吭声。 因着王熙凤在院门口就遇到了贾赦、贾政二人,遂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待俩人进去后,才随之进入正堂内。也因着略慢了一步,待王熙凤进来后,贾赦、贾政二人已经当着贾母的面,吵开了。 “儿子拜见母亲。”匆匆行了礼,贾政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贾赦,“都到母亲跟前了,大哥总可以把话说个明白了罢?” “说甚么?我在工部不就跟你说了,是你婆娘快没气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贾赦很是无辜,只是旁人也许会相信,贾政却是万万不会信的。 恶狠狠的剜了贾赦一眼,贾政磨着牙道:“上回,大哥忽的跑到工部,在门口就大声嚷嚷着宝玉快没气了,让我赶紧回家,免得见不过宝玉最后一面。这事儿我忍了,原也不想说出来,可大哥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我,王氏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也没得像大哥那般当着我众多同僚的面诅咒她死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 “那好,大哥你告诉我,明明我今个儿早间出门时,王氏还是好端端的,顶多因着昨个儿不曾休息好,面色有些难看。这连小半天工夫都没有,她怎么就快没气了?”顿了顿,贾政索性不同贾赦一般见识,直接向贾母道,“母亲,您可得为儿子做主,虽说他是我大哥,可他这般屡次在工部闹事,纵是上峰、同僚看在儿子的面上不予计较,儿子……却觉得丢人!” 贾母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凭良心说,她仍是最宠爱幼子贾政。可不管怎么样,贾赦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尤其在这件事情上,贾赦虽有错,却到底不曾说谎。 “凤哥儿,王氏如何了?”贾母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后一步进来的王熙凤身上。 “回老祖宗的话,太医已经瞧过了,开了一个方子,又说明个儿还会再来。想来……应当是无事的。”听到贾母的问话,王熙凤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回道,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淘气和胡闹。只是,她这话乍一听虽是好话,可仔细一琢磨,却仿佛更像是在说王夫人快不行了。 贾赦很是得意的瞧了贾政一眼,贾政恨恨的别过头去,面上只有羞恼而无半分担忧。 王熙凤虽低垂着头,却还是通过眼角余光看到了这一幕,登时心里苦笑不已。甭管王夫人有多能耐,倘若她真的死了,恐怕贾政绝不会为她落一滴眼泪。同理,前世的她也是那般的能耐,却最终只落得那般下场,想来当时的贾琏也不会为她难过的。 “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王氏,别不舍得药材,要是库房里没有,尽管派人去高价采买。”贾母面上很是不好看,却仍凝神问道,“事儿查得如何了?好端端的,王氏怎么就被气得吐血了?听说,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已经在荣禧堂跪了好些时候了?” 王熙凤心头一凛,终于要说到重点了吗?苦笑一声,面对贾母,王熙凤并没有旁的选择,只得上前一步,将先前打听到的事儿,略微修饰了一番后,用较为委婉的方式,告知了贾母。可问题是,纵是说的再委婉,关于罪魁祸首…… 贾母面色再度一沉:“来人,去将珠儿媳妇儿、三丫头都带过来。” 鸳鸯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带着李纨和探春回到了正堂里。只是,这会儿李纨和探春的情形都不是很好。面色难看不说,俩人的额头都磕破了,且仿佛压根就不曾处理过一般,只顶着血淋淋的伤口,跪在了贾母面前。 李纨未语泪先落,只是因着额头上的伤口,看起来非但没有让人怜惜的感觉,反而觉得异常狰狞恐怖。探春则是整个人软软的坐倒在地上,小脸煞白,似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熙凤很快就想到了早先从贾母这儿听说的,王夫人和探春皆病倒了,当下忍不住道:“老祖宗,三妹妹看着似乎有些不大好,要不先让人替她瞧瞧?” 贾母抬眼瞧了一眼,微微点头:“鸳鸯,让人去唤个大夫,再去拿个脚踏来。”又向李纨道,“珠儿媳妇儿,你一向是个稳妥人,今个儿怎就做出这般糊涂事儿了?我倒是想听听,你到底有何苦衷。” 李纨满脸的绝望,懊悔的眼泪几乎无法止住。她有甚么苦衷?没有,根本就没有。她从不曾想过要害王夫人,甚至最初对探春也没有任何恶意,可为何事情就成了这般?她到底做错了甚么? 痛哭流涕的摇着头,李纨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出身书香世家,端的是满腹才华,可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守寡女子,她根本就没有那般狠辣的心肠,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菅。她后悔了,从看到探春疯了一般的冲出 抱厦时,她就已经后悔了,待亲眼看到王夫人吐血晕厥,更是悔不当初。 “老太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一时猪油懵了心,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胡乱挑拨,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竟会变成这般……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纨根本就不曾坐到加他上,她直接哭倒在地,满心满眼皆是懊悔。 “说,把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一遍。若是敢有丝毫隐瞒,我就替珠儿写下休书,还你自由。” “不不不!”李纨彻底崩溃了,甭管寡妇生活有多么的枯燥无味,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娘家改嫁。这并非贾府仗势欺人,而是李纨再清楚不过,男子续弦尚且寻不到好人家,寡妇再嫁能有好?况且,她还有一个儿子,也许贾家会慈悲得让她带走所有的嫁妆并先前下聘的礼金,可儿子呢?都不用细想,李纨就已经知晓了,贾家是绝不可能放贾兰跟她走的。可以说,只要她离开了荣国府,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 “那就说!”贾母的面色愈发冰冷,冷到连贾赦、贾政都不敢开口,只是立在一旁互相丢眼刀子。 李纨又大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收敛了一些情绪,才勉强开口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口讽刺凤哥儿,更不该在明明知晓是自己犯错的情况下,还记恨凤哥儿。可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凤哥儿在太太跟前出个糗,没想过要真正害人。三妹妹……我几乎是看着三妹妹从丁点大到长大如今这般,我怎么会害她!我真的只是想岔了,我没有恶意!” 贾母冷冷的看着李纨,间或往王熙凤站立之处望了一眼,见后者只是一脸的茫然无措,又转而看向李纨:“妯娌之间的口舌之争没甚大不了的,可后来呢?你说你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般了,那就将中间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别每一句都攀扯到凤哥儿!” “我……”李纨哭声一顿,其实她口口声声的道歉,再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想将责任往王熙凤身上推,只是她空有满腹才华,却既无胆量又无手段,在愣了片刻后,终是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咬牙将一切全盘托出,“是我!我知晓太太对于大太太认下二妹妹为嫡女一事相当不满,也打听到凤哥儿替太太出主意,让太太也认下三妹妹为嫡女,可这只是做戏,太太会让三妹妹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言辞拒绝。这样一来,面子、里子就都有了。之后,我就趁着无人时,教唆三妹妹应下此事,好给太太难看,让太太对凤哥儿不满,甚至厌弃了她。” 王熙凤不由的张大了 嘴,满脸的不敢置信。 其实,王熙凤也不是完全没有猜到此事,毕竟以探春的性子,若无人教唆的话,未必敢正面同王夫人作对。可能跟探春私下见面交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贾母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惜春太过于年幼,迎春跟随邢夫人住在东院,那么剩下来的也就唯有李纨了。当然,这全部都是猜测,且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教唆探春的,不是主子,而是某个胆大的下人。若是如此的话,那就没法推测了。更别说,也有可能是探春自己想岔了,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教唆她。 事实上,即便王熙凤认为李纨有教唆探春的嫌疑,却也不曾料到李纨的想法竟是那般复杂,复杂到让她无话可说。 “凤哥儿。”贾母忽的唤了王熙凤,这下王熙凤却是不得不说了。 “老祖宗,那一日我的确同珠大嫂子拌了两句嘴,可前前后后,真的只有两句话。我承认当时我的态度有些不大好,是我对珠大嫂子不敬,这事儿我道歉。”王熙凤极为诚恳的道了歉,心下却忍不住腹诽着,本就是李纨先开的口,以自己的性子能不还嘴?当然,这也不能否认自己原就看不上李纨,要不然若是贾母或王夫人说了那话,她是万万不敢直接嘲讽回去的。 “只这些?那三丫头呢?” “三妹妹……” “珠儿媳妇儿,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不怕你恼,就你那点儿算计,在我老婆子跟前压根就不够看!”贾母死死的盯着李纨,若说她是看不惯王夫人,可却还没有恨不得王夫人去死的地步。要知道,一旦王夫人出了事,贾政至少要守一年妻丧。且看贾赦就知晓了,续弦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原配的,再说了,王夫人是王家嫡长女,同王子腾是嫡亲的兄妹,一旦断了这门亲,二房算是彻底没了同大房的一拼之力。因此,王夫人绝不能死,至少如今不能。 可反过来说,李纨却是无关痛痒之人。 “我说,都是我的错……”这话才刚一出口,李纨就得到了来自于贾母的森然眼刀子,立刻压下了到了嘴边的道歉之话,快速的将出了后头的事情,“三妹妹听我的话,果然在次日改了口。我原想着以太太的能耐,纵是三妹妹改了口,也定能将事儿圆回来。且太太是个慈悲人,顶多也就责骂凤哥儿、三妹妹几句。可我不曾想到,这事儿竟成了真。我怕了,我担心三妹妹会记恨我,故意隐瞒了这事儿,还在她跟前说了好些个难听的话。我……” “你是想趁机逼死三丫头,对罢?”贾 母冷冷的看着李纨,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且不说嫡庶之争,你就是打算用言语逼死三丫头。这样,三丫头死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是罢?” “不不,我不是……” “住嘴!你还说你不是狠辣之人,我看你简直就是丧尽天良!教唆小姑子,意图逼死小姑子,这些也就罢了,你可曾想过,今个儿若是三丫头真的死了,这事儿要如何收场?的确,旁人必不知道你的谋划,只以为你是无辜之人,那事儿就会落到王氏头上,落在我荣国府的头上!你个蠢妇人,你这是在拿荣国府的声誉开玩笑!” 李纨彻底瘫倒在地,她娘家人口简单,家境也不算富裕,加之她打小就饱读诗书,即便偶尔得闲了,也是忙着做女红。别说后宅的弯弯绕绕了,她甚至连管家理事都做不好。哪怕二房对外一直说,因着她是寡妇奶奶才将管家的事儿暂时交给王熙凤管理,可事实上,在王熙凤嫁入荣国府之前,她也不曾捞到了管家的事儿!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会。 头一次,她恨上了教她诗书经纶琴棋书画的娘亲,倘若她也有王熙凤的本事,是不是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旁的不说,当初贾珠之所以病倒,一方面是念书太辛苦的缘故,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贪恋美色以至于身子骨亏空了。若她当时能强硬一些,镇住那些美妾通房…… “三丫头,你有甚么要说的?”贾母也算是公允了,虽说她确定李纨并不敢欺瞒她,却仍询问了探春。 探春打从一开始就软瘫在地上,不曾说过哪怕一个字。及至听了贾母这话,才微微抬头,一脸空洞的望着贾母:“老祖宗……” “唉,你这孩子,说罢!老祖宗听着呢。” “老祖宗,珠大嫂子害死我了,她真的害死我了。”探春原是无声的落着泪,直到贾母柔声询问之后,才忽的放声大哭,“我原就不曾想过要攀高枝,我只是想着好生孝敬太太,做个乖巧的女儿。是珠大嫂子……我完了,我彻底完了。太太若是大好,她也不会再原谅我了,若是不好了,那我就只能给她偿命了!” 稚女绝望的哭泣声回荡在正堂之中,一时间,诸人皆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好半响,贾母才唤了王熙凤到跟前,道,“凤哥儿,你素来极聪慧,且这事儿虽不是你的错,追根究底,却也是因为你而起。你好生想想,可有法子掩了此事。” ☆、第066章 掩了此事? 王熙凤低头苦笑不已,偏贾母这话说得也确实不错,在这件事情上,她并不全然是无辜的。》し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掩了此事谈何容易?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王熙凤才抬头望向高座上的贾母,一面思量着一面慢慢的开口道:“老祖宗,事儿已经如此了,想要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老祖宗所说,这事儿不独独是珠大嫂子的错,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亦不算是全然无辜的。既是要处理此事,那就索性撕掳个清楚罢。” 贾母在王熙凤思索之时,并未开口催促。事实上,她也在苦苦思索良策。不得不说,这事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想要一床被子轻轻松松的掩了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为今之计,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可能的降低影响,保全大部分人。 因此,在王熙凤说出法子时,贾母明显的皱了眉头,相当不悦的道:“凤哥儿,我是让你想法子掩了此事。” “是,可老祖宗您也能够想到,这事儿已经无法彻底掩盖了。”王熙凤上前几步,与李纨、探春并列,不过她却是不曾下跪,仅仅是向着贾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左右事儿已经如此了,老祖宗不妨听我一言?” “说罢。” “整件事情中,要说真正无辜之人,恐怕唯独只有四妹妹了。既如此,可否让四妹妹回避一下,我想着,不如让她去我院子里,同巧姐玩一会儿?接下来的事儿,也许不怎么适合她听。” 在旁人以为她一开口就会针对李纨之时,王熙凤却出乎意料的先说起了真正无辜之人。诸人虽诧异,却也不曾表示反对,尤其贾母后知后觉的想起,惜春并非荣国府之人,虽说她几乎不回宁国府,可万一她如今记着事儿,等长大后回去一说……当下,贾母便道:“鸳鸯,唤个稳妥的人将四丫头送去凤哥儿院子里。” 鸳鸯应了一声,走到惜春跟前牵起她的手,走出了正堂。不多会儿,鸳鸯就回来了,在贾母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贾母再度将目光落在王熙凤面上,道:“凤哥儿你继续。” “是。”王熙凤微微颔首,侧着头看向邢夫人和迎春,“这件事儿其实是因为大太太想要将二妹妹记在名下而引起的,可无论是大太太还是二妹妹,都没有任何的恶意,也不会想到后面竟会发生这般出乎意料的事儿。所以,我认为大太太、二妹妹也是无辜之人。老祖宗认为如何?” “自然是的。”贾母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了 事情的不可挽回,又或者是王熙凤通体的自信安抚了她,贾母反倒是觉得轻松了一些。其实,出了事情并不可怕,哪怕产生了恶果,也好过于未知的恐惧。 “接着,咱们来说三妹妹罢。” 贾母一阵愕然,她以为按照方才的说辞,王熙凤下一个会说自己,亦或是贾政,怎的…… “三妹妹不单单无辜,她还险些丧命于此。”王熙凤不是没有发现贾母面上的愕然,却仍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她本意并不是高攀,只是被人唆使。之后,二太太的反悔,亦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不过,最让她不曾料到的是,二太太竟是将选择的权利给了她,这里头意味着甚么我就不多说了。对了,也许三妹妹还不知晓罢?大老爷昨个儿就去了东府,你和二妹妹都已经被记在了族谱之上,无可更改。” 探春霍然起身,却因着浑身脱力的关系,再度整个人摔倒在地。好半响,她才猛地回头死死的盯着李纨,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足以将李纨灼穿:“珠!大!嫂!子!你很好,真的很好!” “果然如此。”王熙凤长叹一声,这真的是她疏忽了。 她原只想着看王夫人丢脸,又从贾琏处得知,贾赦已经将探春为嫡女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因此,她并不怎么担心探春。以王夫人好面子的性子,她非但不可能苛待嫡女,将来更是不得不为探春寻一门好亲事。嫡女极少为妾,探春又是从庶女改到嫡女的,王夫人但凡还要脸,就只能将探春嫁给相似的人家为妻。探春将来也许不能高攀,可寻个门当户对或者稍微次一等的人家为嫡妻,却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嫡女该得的嫁妆,荣国府都是有定例的, 至于王夫人会不会特地寻一门外表看着极好内里却不怎么样的亲事,却是不一定了。且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当初,贾珠和李纨倒是郎才女貌羡煞诸人,最终却是贾珠早亡,李纨守寡。就连贾琏和她,前世不也落得那个下场吗?再一个,阴私是那么容易打听的?王夫人若只是为探春寻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尚且要费不少力气,若是真的一心想挑一门看着极好内里极差的……累不死她! 事实上,在王熙凤看来,自个儿有本事有陪嫁,这就够了。娘家嘛,扯虎皮当大旗就可以了,真要是出了事指望娘家,那只能是痴心妄想。君不见贾敏死后,荣国府还苛待她唯一的骨肉呢。探春若为嫡女,绝对会比身为庶女时过得更好,至于想要事事完美,还是做梦比较快。 可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探春完全不知后来发生 的事情。 “是了,当日三妹妹尚未做出选择,就晕厥了过去,而后赵姨娘也跟着照顾去了,后来发生的事儿,你确是不知晓。”王熙凤叹息着道,她光想着以探春的心性,只要注定能成为嫡女,一定能将日子越过越好,却完全没有料到,因着那些阴差阳错和李纨的刻意隐瞒,导致探春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我已经上了族谱,我是嫡女了?”探春听了王熙凤的话,抬头看着她,语气里已没有先前的怨毒,只有一丝茫然和不敢置信,“琏二嫂子,你真的没有骗我?” “这事儿是大老爷说的。”王熙凤自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可问题这事儿也不是她去办的,她还真的不能给予保证。 贾赦斜着眼瞧了探春一眼:“我要是骗你,我立马去死!” “胡闹!”贾母登时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三丫头也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她又不是故意不信你!” 探春战栗了一下,忙道:“我信,我信,我当然信……”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却忍不住再度落下。若是早知道自己昨个儿就是嫡女了,她今个儿又如何会闹上这么一出?只需老老实实的待着,恭恭敬敬的伺候王夫人,纵然王夫人会训斥她,却从不曾打骂她,熬上几年订了亲出了门子,她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何苦,何苦! “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吗?”得了贾母的点头应允,王熙凤再度道,“正如我们所见,三妹妹虽也有过错,可到底也受到了不少的伤害。加之她到底仅仅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纵是偶尔有些小过错,也应该给予原谅。我思量着,不如三妹妹禁足,全心抄写佛经,为二太太祈福。” 这话一出,诸人都有些呆了,尤其是探春。 贾母望了探春一眼,轻易的看出探春眼底里那一丝期望,心头不由的一软,轻叹着道:“替王氏祈福也确是要紧,不过如此一来,三丫头还是别住我这儿为好。凤哥儿,咱们府上还有哪处安静的院落?” 王熙凤愣了一下,旋即心头大喜。贾母这话,初听之下仿佛是厌弃了探春,可细细一琢磨……倘若探春仍然住在荣庆堂后头的抱厦里,又如何能得一片安宁呢?旁的不说,万一将来王夫人大好了,总不能拦着王夫人不让她来荣庆堂罢?更别说荣庆堂原就是人来人往的,都不需王夫人亲自动手,知晓派几个人在探春房门口嚼舌根,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可若是像贾母所说的那般,寻个偏僻安静的小院落,之后只要打着贾母让其禁足的名头,就可以拦 住所有人了。 “回老祖宗的话,咱们府上这般大,最是不缺闲置的院落了。”王熙凤边说边极快的回想着,忽的灵光一闪,道,“对了,西面倒是有个小院,离薛家太太、宝妹妹住的梨香院亦是不远。不过,那处更偏僻些,也无通往外头的角门,且我记得,那处小院落前后只有七八间房,也不知合适否?” “挺好的。凤哥儿你今个儿就让人收拾出来,明个儿就让三丫头搬进去。记得布置一间佛室,再让人准备文房四宝。至于禁足的时间,就先一年罢,到时候看情况再说。”贾母闭了闭眼睛,满脸的唏嘘。但愿,她这般做法不会让探春恨她。 “是,老祖宗。”王熙凤答应着。 “老祖宗!老祖宗谢谢您,我一定会好生为老祖宗为太太祈福的,谢谢……”探春泪流满面的向着贾母磕头,虽说她如今这副样子仍有些有碍观瞻,却因着她那双透着希望的大眼睛重新绽放了生机。 贾母深深的看了探春一眼,略带赞许的点点头,也许是她先前想岔了,探春的资质半点儿不比早些年入宫的元春差。将来……罢了,还是先将这事儿抹平了再说罢。 “三妹妹的事儿了结了,咱们就来说说二太太罢。”王熙凤并未给诸人平复心情的时间,径自说道,“二太太自然也是有错的,不说旁的,单是珠大嫂子之事,二太太恐怕也要担负一些责任罢?毕竟,珠大嫂子同我不一样,我打从进门后,就不曾同大太太住在一起。即便我犯了错,也无法连累到大太太。” “照你这么说,你犯了错,也要算在王氏头上?”贾母刚升出了点儿感概,就被王熙凤这话给彻底弄没了,“王氏还真是冤。” “可不是?我倒是觉得,珠大嫂子、我,还有打小养在荣禧堂的兰儿,对了,还得加上赵姨娘等人,都是二太太的责任。”王熙凤虽不曾言明王夫人管教不严,可她的话里就是透着这个意思,“不过,二太太如今已经病倒了,老祖宗纵是苛责,也还请延后罢。再不然,我和三妹妹愿意替二太太承担所有处罚。三妹妹,你说是吗?”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探春说的。 探春重重的点头:“我愿意替母亲恕罪,不若老祖宗将我一年的禁足期改成三年罢。待三年后,也无需立刻放我出来,只消看我的诚意,再另行决定。” 贾母看向探春的目光愈发的充满了探究,不过她却没想过要立刻追问,只想着待事儿都冷下来了,她再往西院去一趟,反正即便禁足也没人敢拦她。当下 ,贾母嘴角微微上扬,轻笑道:“好,你有如此孝心,老祖宗很高兴,就按你说的去办罢。” “那我呢?老祖宗打算让我作甚么?” “你甚么也不用做,即便也有过错,只要能将这事儿彻底掩过去,我就免了你的一切罪责。”贾母很是大方的摆了摆手,眼角却微微瞄向了贾赦、贾政二子。心下不由的思量着,王熙凤至今都不曾提到他俩,是因着觉得他俩的罪名更大,还是压根就不打算追究他俩的责任? “那二太太的事儿也算是了了,我的事儿老祖宗做主免了。剩下来的,也就只有珠大嫂子了。”王熙凤这话不仅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纨身上,更是让贾母略松了一口气,心道王熙凤果然至始至终都不打算追究贾赦、贾政的责任。 却听王熙凤又道:“珠大嫂子所犯之错主要有仨:其一,无事生非,教唆旁人。其二,隐瞒真相,意图害人。其三,顶撞婆母,致其病重。如此种种,单一句不知事情会变成这样……珠大嫂子您觉得说得过去吗?” 李纨死死的咬着嘴唇,她虽不如王熙凤等人来得精明,可到底她也不算蠢笨不堪之人,旁的不说,就先前那些情况,看也该看明白了。没见到旁人面对诸多罪名、惩罚都选择了欣然接受,即便王夫人并不在此,贾政也不曾辩解。倘若她选择为自己辩解,恐怕刚一开口就已经落了下层。 最重要的是,王熙凤所说并无明显的错误! “咱们一件一件的来说。头一个,最初来源于珠大嫂子对我莫名的敌意。当然,那点儿敌意根本就不算甚么,我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惜,珠大嫂子虽是挑事之人,却同样也是记仇之人。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未受害,所以略过不提,可因着我俩之间的些许矛盾,就迁怒到了三妹妹身上,同时也坏了二太太的大事。”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着李纨面上的神情,见她虽面如死灰,可眼底里隐隐闪过一丝怨毒,当下心里掠过一阵讽刺。 这人,永远学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错误,而是习惯性的将一切错误都归咎到旁人身上。想着前世,荣国府被抄家,朝廷却因着李纨寡妇奶奶的身份,最终不仅赦免了她的罪,更是将她的嫁妆体己物皆归还,同时还免了贾兰的罪,母子俩带着不菲的钱财回到祖籍金陵潇洒度日。那个时候,李纨可曾想过,她的亲人们正生死不明?即便她无力救出获罪之人,那巧姐呢?宝玉呢?惜春呢?可曾想过稍微拉拔一把? “既这事儿牵连到了二太太、我和三妹 妹,那就由珠大嫂子给我们几个诚恳的道歉罢。我和三妹妹只需口头上的道歉,而二太太,还请珠大嫂子待她清醒之后,跪在她跟前直到求得她的原谅,如何?” 李纨霍然抬头,满脸皆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贾母道:“照凤哥儿说的去做!” 这话一出,李纨纵是再惊愕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照办。依次向王熙凤、探春二人低头认错,虽说仅仅是口头上的,可那种屈辱却足以将她逼疯。然而,除了李纨本人之外,所有人皆认为这点儿惩罚已经够便宜她了,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心中的那份屈辱。 王熙凤又道:“第二件事儿,隐瞒真相意图谋害三妹妹,当然,三妹妹如今安然无恙却是事实,所以珠大嫂子仅仅是意图谋害,而没有成功。我是认为,都要害人性命了,光道歉肯定不管用罢?要是我,我就会要珠大嫂子赔我诸多头面首饰金银珠宝,嫂子您觉得呢?” 李纨再度惊愕异常,这是打算让她出一笔钱?不对,听王熙凤这口气,恐怕不仅仅是一笔钱罢?只怕没个一两万根本拿不下来。 “至于数目……”王熙凤忽的住了嘴,只拿眼看向贾母,“老祖宗,您说到底该赔多少?我倒是觉得,咱们都是一家子,没得谈钱伤感情,不若多出些首饰摆件之类的,既风雅又实惠。”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罢,回头我让鸳鸯直接送去西院那头。”贾母忽的开口道。 “哟,听老祖宗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哟……珠大嫂子您为何坑的不是我呢?要不然,这好东西哪里能落到三妹妹头上!”王熙凤瞧着正堂里的气氛愈发的凝重了,忙笑着开口打岔道。 “胡闹!”贾母嗔怪的道,“赶紧说最后一件,我瞧着凤哥儿你说的都很妥当。” 李纨登时面色大变,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死死的握成了拳。这档口夸赞王熙凤做事妥当,岂不是让她最后一个罪名落到了实处?想来,无论王熙凤对她如何处置,她都只能含泪接受。 “老祖宗,最后一事恕我无法处理。”谁也不曾想到,王熙凤竟忽的说了这话。见诸人不解的望了过来,王熙凤只无奈的摊手解释道,“顶撞婆母也就罢了,可致使二太太病重……如今是病重,可之后呢?若是大好了,那自是无妨,大不了就让二太太多费些心神好生管教儿媳妇。可若是……这事儿我无法给出建议。” 是了,建议。 至始至终,王熙凤都说是给的建 议,只不过因着前头那些处置相当得妥当,这才让人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交予王熙凤处置的。其实不然,王熙凤虽给出了建议,贾母却是可以选择采纳亦或不采纳,比如探春一事,贾母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可李纨之事…… “老太太,我真的知道错了。”李纨终于醒悟了,从最初只是想要王熙凤难堪,到后来让王夫人丢人现眼,再到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意图逼死探春,最后更是为了摆脱罪名不惜在王夫人面前同探春大吵大闹。她真的错了,可前面这些事儿尚且可以抹平,最后一件…… “知错了?哼,那你就去王氏身边贴身伺候着。只要她大好了,以往的事情就揭过不提,至少我老婆子不会再秋后算账了。”贾母这话说得格外坦荡,可问题是,王夫人若是大好了,还愁没人收拾李纨? 李纨听懂了,却无可奈何。 又听贾母道:“凤哥儿,你说旁人,却不曾说我这老婆子。” “哟,瞧老祖宗这话说的。您是咱们荣国府的老祖宗,是京里头出了名儿的老神仙。可有听说过神仙还能犯错的?定是不能,纵是发生底下人作乱,那也是他们的错,老祖宗您这两日可是受累了。” 王熙凤这话听在旁人耳里也许觉得格外矫情,可贾母却是笑得愈发开怀了,直道:“还是凤丫头好,凤丫头最懂我了。回头你们这些人都离我远着些,我只要凤丫头在跟前陪我说话解闷儿!” 贾赦、贾政俩兄弟对视一眼,随后一齐跪下附和贾母的话。又听贾赦忽的道:“琏儿媳妇儿方才那话虽没错,却把我给漏掉了。母亲,我也有错,回头我让邢氏拿些上好的药材送过来,就当是给二弟的赔礼了。” “多谢大哥。”贾政硬生生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事情已这般了,他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落了一层。与其再跟贾赦歪扯,他更希望早些将事情撕掳清楚,好尽快脱身。 见到俩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不佳,贾母也就不作强留了。只王熙凤一人留下来安排西边小院落的事儿,探春则是回到后头抱厦里养病兼养伤,其余诸人皆陆续离开。 归整院落一事其实简单得很,虽说是闲置已久的院落,可事实上所谓的闲置仅仅是没有主子罢了,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婆子却是不缺的,因此收拾起来并不难。探春本人身边也有奶娘和大丫鬟伺候着,收拾行李也容易。王熙凤又另外拨了四个二等丫鬟予她,却是直接让人去了西边院子里,毕竟粗使丫鬟比不 得二等丫鬟,仔细收拾一番,也好明个儿搬进去。最麻烦的恐怕是佛室了,这橱柜佛案倒是都有现成的,唯独这佛像…… “老祖宗,明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好日子,偏佛像又是必须挑日子特地去请的。您看,是不是让三妹妹搬过去后,先抄写佛经,待佛像请过来了,再让她礼佛?” 贾母连着几天劳心劳力,早已不想管这些破事儿了,听王熙凤说的在理,只摆了摆手,让她全权处理。 待料理了好了一切,王熙凤去后头抱厦里瞧了瞧探春,却不曾想到赵姨娘尚在她房里。愣神的同时,王熙凤却见探春暗中向自己使了个哀求的眼神,顿时心头苦笑一步,怕是李纨隐瞒了探春真相,探春又同样隐瞒了赵姨娘真相罢?想着明个儿探春就要去西院那边了,王熙凤只叹息一声,遂吩咐人再去请个大夫过来,好歹也要给探春看看额上的伤。 别过了探春,王熙凤带着等候在外头多时的紫鹃,一齐往荣禧堂而去。不想,主仆二人尚未走出垂花门,就听到了一阵争执声,却是贾赦和贾政。 “……你敢说同你无关?你敢说你至始至终都不知情?你敢说你就没存旁的心思?你你你,你太过分了!”是贾政愤怒到几乎结巴的声音。 “我怎样同你有关?呵呵,对,你说的很对,我就是想让你难堪,才特地同意了将迎春改成嫡女。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过你媳妇儿能想出这种跟探春做戏的事情来,我还真没想到。可那又如何?假戏真做呗,探春没这个本事,我有呢!身为伯父,我怎么能不伸手拉拔她一把?如今,瞧瞧多棒呢,探春也是嫡女了,你媳妇儿却气得吐血病重。啧啧,不过你那儿媳妇也真的是个人物,比我儿媳妇强多了,至少我儿媳妇儿没胆子顶撞婆母,更没能耐将婆母气死!” “你胡说八道!王氏还没死呢!” “快了快了,你莫着急,估计也就这两日罢,毕竟人在做天在看。我瞅着你媳妇儿的气数也该到了,谁让她坏事做绝呢。倒是你……咳咳,当然二弟你是正人君子,不过正人君子更得守妻丧呢!二弟你这么正直的人,好歹也要守个三五十年的罢?或者跟咱们那妹夫学学,立誓终生不娶,那才是真君子!” “你住嘴!我为何要立誓终生不娶?不对,王氏她还没死呢!”比起贾赦的四平八稳,贾政几乎要被气得跳脚,“你别以为年长我几岁就可以胡作非为,要是王氏真的死了……” “那也是被你闺女、儿媳妇儿一道儿气 死的!”贾赦才不惧他,径自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你可不能将这事儿赖在我身上,我可没去过你那儿。再说了,当初张氏过世,明明是因为瑚儿早夭郁结于心才病逝的,你非说那是因为我宠妾灭妻将人逼死的。放屁!老子甚么时候宠妾灭妻了?老子屋里就没一个妾!” 贾政面色大变,似是完全不曾想到贾赦竟会忽的提起这般久远的事情,且还是当着诸人的面。哪怕贾母此时不在,可邢夫人、迎春,以及诸多丫鬟婆子却是都瞧着的,更别说他们如今就站在荣庆堂之外,贾母迟早会知晓今个儿的事情! “大哥您今个儿又吃酒了罢?我还有公事要办,改日咱们兄弟俩再聚聚。” “哼,心虚了?没底气了?我再送你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就你和王氏那德行,迟早遭报应!对了,假如王氏她死了,不用你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一定会将所有事儿都捅出去!哈哈哈,二房书香世家出身的寡妇奶奶谋害婆母喽!哈哈哈哈哈……”贾赦狂笑着扬长而去,一旁的邢夫人半个字都不敢说,赶紧拉起迎春追了上去,丫鬟婆子们更是低头疾走,不一会儿,大房诸人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除了躲在垂花门边上的王熙凤主仆二人,以及先前嚷嚷着有公事要办的贾政。不过,待贾赦等人走远了之后,贾政也甩袖离开。 “琏二奶奶。”瞧着人都走远了,紫鹃很是有些忐忑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满脸狐疑的望着诸人消失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的道:“他们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奶奶您说甚么?” “我是说,大老爷他们走的是出府的方向,大概是回东院去了。二老爷也往那边走,这是没打算去荣禧堂?”王熙凤仔细想了想,她确定之前贾赦、贾政一道儿回来时,自己是刚从荣禧堂出来。也就是说,贾赦是以王夫人病重为由,千辛万苦的将贾政带了回来。可贾政却压根就没打算去荣禧堂看一眼危在旦夕的王夫人,也是够冷心冷情的。 紫鹃不敢应声了,只是低垂着头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减少存在感。幸亏王熙凤也只是略微感概了一下,就转而往荣禧堂而去,倒是让紫鹃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荣禧堂比早些时候看起来有序多了,见王熙凤过来,立马就有小丫鬟通知了平儿。很快,平儿来到了王熙凤跟前,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些王夫人的情况。 正如同太医所说的那般,王夫人的情况不是很好,却也不至于严重 ☆、第067章 “见过琏二奶奶。”金钏听闻王熙凤到了,忙出来迎接,只是眉眼间却带着股股哀愁,望向王熙凤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丝希望。 王熙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笑着看向金钏,道:“太太如何了?”虽说方才平儿已经将事儿都告知了,可这并不妨碍王熙凤从金钏口中打探事情,尤其一般人在说话时,都不免会带上一些自己的主观想法,亦如先前明明有四个丫鬟看到了全部过程,可说起来却各有不同。 “回琏二奶奶的话,太□□好,方吃了药刚睡下。我已吩咐大厨房为太太炖一些容易克化的粥品汤水,想来,待晚间再吃一帖药,明个儿太太就能大好了。”金钏诚惶诚恐的道,完全看不出来几日之前的意气风发。 “你做的很好。对了,珠大奶奶可是来了?说甚么了?”听了同平儿先前说辞略微有些出入的说法,王熙凤面上丝毫不见恼意,只依然笑着问道。 金钏略一迟疑,随后才道:“珠大奶奶两刻钟前就到了,说是要近身伺候太太。我们几个拦也拦了劝也劝了,可珠大奶奶执意如此,只能由着他去了。”金钏抿了抿嘴,似乎有甚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不曾说出来。 王熙凤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略一思量便差不多猜到了。 想那李纨,出身书香世家,打小也是金娇玉贵的养着,纵是平日里要学的东西不少,却肯定不包括如何伺候人。待嫁到了荣国府后,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哪怕后来贾珠过世,李纨也不曾缺了使唤的人。如今,她被逼着来王夫人跟前侍疾,不说她究竟是否诚心诚意,关键是,她不会啊! “金钏,我知晓你们对太太忠心耿耿,纵是太太如今病着,你们也定能好生伺候着,我没甚好不放心的。至于珠大奶奶……”王熙凤故作思索状,半响才有些迟疑的道,“珠大奶奶也是一片孝心,她也许没有你们这般手脚利落,可到底是出于好意。不若这般罢,那些脏活苦活,你们去做了,留一些轻省简单的活计给她。” “是,谨遵琏二奶奶的吩咐。”金钏低声因着,见王熙凤往王夫人房里走去,忙跟了上去。 内室之中,王夫人依然人事不省的躺在床榻之上,一旁的李纨跪在脚踏之上,正拿着帕子给王夫人擦汗。至于那几个丫鬟,虽也待在屋里,却皆离床榻有些距离,只是偶尔替李纨递递帕子,互相交流一个忐忑不安的眼神。 “太太,我来看您了!”王熙凤一走进内室,就不由的抹起了眼泪,“您 倒是快些醒来呢,我有好多事儿都不会,还盼着您将一身本事都交给我,怎么就……” 李纨手上的动作一顿,僵着脖颈慢慢的回头,只是在目光即将落在王熙凤面上之时,她本能的躲了过去,且再度回头盯着晕迷不行的王夫人,仔细的为其拭汗。 王熙凤心头冷笑不已,只因就在方才那甚至连一闪而过都谈不上的眼神交汇之间,她看到了一抹寒意。很显然,甭管李纨嘴上如何说知错了,可她到底还是恨上了自己。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熙凤却不是因此宽恕李纨,好在她本就不是那种悲天悯人之人,既然李纨恨着她,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般想着,王熙凤索性只当没瞧见李纨,径自凑上前将人不留痕迹的挤开,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又抹着泪向金钏等人道:“你们可千万记得好生照顾太太,至于旁的事儿无需担忧,老太太那儿不会怪罪的。” 金钏面上忽的一空,旋即立马明白了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当下跪倒在地,眼神热切的看向王熙凤,诚心诚意的道:“多谢琏二奶奶,奶奶真是好人。”旁的几个丫鬟虽不如金钏得力,可能在王夫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也不会是那等没眼力劲儿的,即便最初没有反应过来,听金钏这么一说,再略一思量,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纷纷跟着金钏一道儿跪下向王熙凤表示感谢之意。 王熙凤只摆了摆手,笑道:“这原是老太太的恩典,并我并无干系,不过让我得了个便宜传了消息予你们,实在不敢居功,快起了罢。” 众丫鬟又道了谢,这才依次起身。王熙凤见状,便知晓她们虽感激却仍有些忐忑不安,这倒不是怀疑自己,而是王夫人如今生死不知,万一出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只怕一众丫鬟都没好下场。当下,王熙凤再度笑道:“无事的,我相信太太是个有福之人,你们跟了太太多久,怎么着也沾染了不少福气罢?对了,老太太有吩咐,让你们有需要尽管去库房里领药材,纵是没有,也可以打发赖大去采买些。” 话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王熙凤总不能跟她们挑明,即便王夫人死了,她们也不会获罪,更不会被发卖出去。事实上,就在方才诸位主子离开荣庆堂之后,王熙凤就跟贾母略提了两句,大意是,纵然出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也尽可能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像金钏等丫鬟皆是府上调养多年的,又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回头分别指给宝玉等人也就是了。 金钏等丫鬟虽尚不明白王熙凤之意,不过察言观色却已经成为了她 们的本能。见王熙凤一直都是笑看着她们,神情言语皆很是平静,全然不像早一步赶来的李纨那般慌乱无措,慢慢的,也就平静了下来。 事实上,李纨可不像众丫鬟以为的那般慌乱无措,她这会儿都快崩溃了。打小没吃过甚么苦头,纵是贾珠刚死那段时间里,日子极难熬,可不管荣国府众人私底下是如何思量的,至少没人会当着她的面指责她的不是。可今个儿…… 李纨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万一王夫人真的没了,她会是个甚么下场。 “紫鹃姐姐。”一个小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瞧着她的样子倒是荣禧堂的丫鬟。紫鹃瞧了王熙凤一眼,快步出去同小丫鬟说了两句话,复又向王熙凤回禀道:“奶奶,咱们爷得了消息回来了,这会儿候在外头,问方不方便进来瞧瞧二太太。” 王熙凤挑眉:“爷回来了?”又瞧了瞧盖着锦缎薄被晕迷不行的王夫人,道,“没甚不行的,紫鹃你去请爷进来。”只要没让王夫人出丑,红着眼睛一脸崩溃晦气样儿的李纨,才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不多会儿,贾琏走了进来。 “我就知晓你在这儿。”贾琏进门先向王熙凤笑了笑,随后才像是忽的想起了甚么事儿一般,轻咳一声正言道,“太太如何了?去报讯的小厮也没说清楚,只道是家里已经去请太医了。” 请太医的潜台词就是,人有些不大好。毕竟,荣国府虽曾经也有过泼天富贵,可到了今时今日,却很是大不如前了。若非人命关天,是不大可能去寻太医的。 “太医已经来过了,说是只要仔细将养着,定能熬过去的。”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拿了帕子擦拭眼角,“爷过来瞧瞧罢,您是太太嫡亲的侄儿,没甚好忌讳的。” 确实没甚好忌讳的。虽说贾琏同王夫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可事实上,比起王熙凤这个所谓的娘家侄女,贾琏才是真正被王夫人看着长大的。自从幼年丧母后,贾琏就跟贾珠、元春一道儿养在贾母膝下,当时孩子少,又都是正经的嫡出,养的仔细不说,王夫人也是日日往贾母跟前跑,对三个孩子也是一视同仁,甚至一度贾琏都认为王夫人才是他的亲娘了。 因此,听了王熙凤这话,贾琏并无任何迟疑,便上前绕过半扇屏风,走到了王夫人床榻前。只是这一看,贾琏不由得一脸愕然。 王夫人的情形,贾琏大致上也能猜到一些,毕竟方才王熙凤也提到“定能熬过去的”。若非真的病重,王熙凤又怎会当着王 夫人诸多心腹丫鬟的面,说出这等扫兴的话来?只是,贾琏万万不曾想到,原来李纨缩成了一团,跪在床榻旁的脚踏上。 “原来珠大嫂子也在,凤哥儿你也不提醒我一下。”贾琏并未看到李纨面上的神情,可李纨缩成一团且跪着的样子,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当下便隐约猜到了一些。 “哟,瞧我糊涂的。”王熙凤笑道,“不过既有珠大嫂子在,我就放心多了,想来太太若是知晓珠大嫂子有这般孝心,定会立马好转起来,也免得珠大嫂子这般辛苦了。”又向金钏等丫鬟叮嘱道,“珠大奶奶有孝心自是好的,可你们也不能将自己的活儿推给旁人,小心将来太太醒来责怪你们仆大欺主!” 金钏等丫鬟忙道不敢,见状,王熙凤倒是又笑开了,略说了两句后,同贾琏一道儿走出房门,往自己院子走去,且边走边思量着,该如何同贾琏说今个儿之事。 ☆、第068章 贾琏和王熙凤走在回家的路上,俩人不约而同的都保持着沉默。过了半响,贾琏不由的问道:“事儿很棘手?”心道,王熙凤到底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哪怕先前姑侄俩有些许矛盾,可眼瞧着王夫人如今半死不活的样子,为其担忧不已也是常事。只是,贾琏还是更希望王熙凤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其实他的要求也不算高,从未想过要谋害二房任何一人,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 “确实有些棘手。”王熙凤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一直回想着先前贾赦对贾政说的那些话。有心想同贾琏好生说道说道,可顾忌到这会儿路上人来人往的,纵是不曾有人刻意偷听,她也不希望被人无意间听了一星半点儿去。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再度咽了下去,王熙凤道,“咱们回去再说。” “好。”贾琏见王熙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当是自己猜对了。当下不由得开始盘算起来,倘若王熙凤真的对王夫人心软了,又当如何?一时间,俩人再度恢复了沉默。 紫鹃都快哭出来,别看旁人敬她是贾母房里出来的,可事实上她不过是荣庆堂的一个二等丫鬟。贾母是贾家的老祖宗,不说日常的吃喝用度,使唤的丫鬟婆子也皆是极好的。紫鹃虽不自卑也不会自傲,凭她自己的感觉,不过是在众多丫鬟中排行中间罢了。本想着,等宝玉再大一些,贾母会将自己配给宝玉,谁曾想王熙凤却忽的抢先出手…… “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在作甚?”王熙凤忽的一惊一乍的叫了起来,却是将紫鹃吓得不轻。好在,紫鹃定神一瞧,却是王熙凤那心肝宝贝儿的巧姐又在闹腾了。 小丫头片子如果不过才一岁大,虽说原先身子骨弱了一些,可这些日子好生将养着,倒是长胖了不止一圈。没错,就是长胖!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长的,光长肉不长个儿,好在如今年岁尚小,白白胖胖的一个肉团子,瞧着格外得喜气。可这会儿,肉团子正被奶嬷嬷抱在怀里,却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用哼哼唧唧不大清楚的话,指挥奶嬷嬷、丫鬟,以及惜春到处乱跑。 贾琏赶紧上前从奶嬷嬷手里接过巧姐,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巧姐你这是在作甚么幺?简直跟你娘一样的淘气。” 王熙凤原也是想制止巧姐的胡闹,可一听这话,登时炸毛了:“甚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攀扯上我了?我说琏二爷,就算要像……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听说过没?” “哟哟,琏二奶奶好文采。”贾琏斜眼瞧着王熙凤,又拿手掂了掂巧姐, 调侃道,“这淘气的样儿,还有这份量,啧啧。巧姐,记得小姑娘家家的一定要文静,回头爹给你寻个女先生,好生教导你做学问,可好?” 巧姐笑得一脸灿烂,哈喇子止不住的往下落。只是她如今倒是乖巧了,完全没有方才的那副淘气样。不过,她安静下来了,旁的人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平儿更是不等王熙凤问话,便上前一步道:“二爷、二奶奶,方才我回来时,就瞧见巧姐和四姑娘,还有咱们院里猴儿似的小红,一道儿闹开了。偏巧姐不大会走路,瞧四姑娘和小红闹着闹着就跑开了,非要唐嬷嬷抱着她跑。初时尚还可,到了后来,巧姐愣是让咱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可累惨我这把老骨头了。” 王熙凤虽并不曾像贾琏想的那般,对王夫人的病情担忧不已,可乍一下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加上先前被逼着出主意抹平此事,可是费了不少的心神。虽不至于一下子累倒,可心里头难免有些闷闷的。及至见到了巧姐,又听平儿这般说辞,终于真正的笑了出来:“巧姐淘气,平儿你也跟着淘气?你若老了,我怎办?二爷怎办?” “别攀扯上我,我才不会觉得自己老了。”贾琏见巧姐一把搂住自己的脖颈不放手,索性也不勉强她,只抱着她往房里去。待眼角瞧见惜春一脸的期待渴望的神情,贾琏有些好笑的道,“四妹妹同小红她们玩一会儿罢,巧姐年岁太小了,估计待会儿就该困得睁不开眼了。” 惜春懵懂的点点头,她今年五岁了,同贾兰一样大。可就像同龄的探春和宝玉一般,前者无人在意,后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底下不平的事情太多了,惜春倒不曾到愤世嫉俗的年纪,她只是本能的羡慕着。先前,姐妹仨中,只有探春有母亲和亲娘,她就已经很是羡慕了,后来迎春也有了母亲,唯独仍是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贾琏抱着巧姐进了屋,紧随其后的王熙凤向她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屋。幸好这时,小红过来拉着她的手,惜春当下又露出了笑容。 内室里,贾琏将巧姐放在了炕上,王熙凤上前脱了巧姐外头的衣裳,又拿了条薄被替她盖上。就如同贾琏先前说的那般,巧姐玩疯了之后,就是直接闭眼睡去了,前后仅仅几个呼吸间,惹得贾琏嗤笑不已。 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瞪着贾琏,威胁道:“琏二爷您要是敢说巧姐像……嗯?我定不饶您!” “哈哈。”唯恐吵醒巧姐,贾琏连笑声都被迫压低了,他也确实如王熙凤所说的那般,不曾说出那个词儿,笑着妥协道,“好好,我不说就是了。琏二 奶奶你想想看,巧姐是我闺女,我说她坏话,与我有甚好处?” “二爷知道就好。” “我自是知晓的。”贾琏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炕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道,“对了,去唤我的小厮说的也不清不楚的,二太太究竟是怎的了?昨个儿我瞧她虽说心里头憋屈得很,可身子骨应当没有问题罢?这才一个晚上呢,竟是病重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了?连四妹妹都往咱们这儿来了?” 王熙凤原是想上前帮忙的,可听了贾琏这话,不由的身形一顿,叹息着道:“二太太这回算是真的栽了,估计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竟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最可悲的还不是这点,而是二太太都不知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当下,也不等贾琏追问,就将今个儿早先发生的事儿,竹筒倒豆一般全部说了出来,包括贾母逼着她出面抹平此事。 贾琏面色一沉,连手上的茶都顾不上喝了,低声道:“老太太这是甚么意思?明明就是二太太顾惜面子,三妹妹又偏不给她面子,才惹出了如今这些事端。当然,珠大嫂子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二房的事儿,凭甚要你出面帮他们抹平?就算二太太倒了,二房又不是都死光了!” “二爷,何苦为这些个事儿气到自己呢?”王熙凤见巧姐有些睡得不大踏实,索性坐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二爷仔细想想,咱们如今是住在二房的,我又是替二房管事的,如今出了事儿,让我出面抹平自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了,这也没甚好闹的,二爷没瞧见这些日子倒霉的都是二房吗?” 诚然,王熙凤也确实因着瞎出主意导致王夫人对她有些许不满,不过,相信若是王夫人这次能熬过这一关,定不会再记恨王熙凤了。毕竟,比起李纨和探春,王熙凤简直太“善良”了。至于今个儿再早先贾母的逼迫,凭良心说,贾母只是让王熙凤想法子抹平此事,倘若她真的没有法子,贾母也不会对她做出责罚的。撇开有血缘关系的探春不提,王熙凤和李纨二人,在贾母跟前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打小就在她跟前长大,亦如史家大姑娘,加上王熙凤特会来事,小嘴儿也甜,还能管家理事,如今更是连贾琏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后者…… 单一个寡妇奶奶的身份,就注定了李纨的不讨喜。 “二房倒霉那也是他们该的!凭甚他们倒霉还要攀扯上咱们?大太太愿意将二妹妹记在名下,那是她慈悲。二太太那假菩萨做不到就别做,又要面子又要里子 ,活该让她狠狠的栽个跟头。”贾琏抬手灌了自己一杯茶水,犹觉得不解气,索性拿着茶壶往自己嘴里倒。好半响,才一脸恼怒的道,“回头咱们搬到东院去,左右那儿的东厢房也不比咱们这儿差!” 王熙凤满脸愕然的瞧着贾琏,愣是没寻到能接的话。 “怎的,你不愿意?”贾琏放下茶壶,望着王熙凤迟疑的道,“咱们到底是大房的人,迟早都是要去那边的。你……” “咱们是大房的人,也确是迟早要去东院。可纵然要去东院,也不是住在东厢房。”王熙凤抿了抿嘴,道,“待大老爷和大太太搬回了荣禧堂后,我自会同爷一道儿搬去东院,无需爷催促。” 贾琏愣住了。 王熙凤思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就这事儿同贾琏达成一致的意见。虽说王熙凤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而是捞钱,可借口总是不嫌多的。当下,王熙凤柔声道:“琏二爷,我也知晓咱们留在二房不是长久之计,可二爷您好歹也为咱们这个小家想一想。咱们一家三口回东院倒是容易得很,大老爷是二爷您的亲爹,自不会苛待咱们。大太太和二妹妹又都是那么个性子,我不怵她们。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倒是反过来了,搬出去容易得很,想要再搬回来……只怕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的了。” 见贾琏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王熙凤又道:“如今,老太太尚在,又素来偏疼二房。二爷您再想想,假如咱们提出要回东院,先不说二老爷、二太太是个甚么想头,单是老太太那儿,又该如何解释呢?怕只怕,到时候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至于祖宅、家产、库房里的好物件、老太太手头上的家私,恐怕都同咱们这一房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咱们只能待在这里,看人脸色替人背锅?”贾琏阴沉着脸,语气里更是透着阵阵寒意。 王熙凤丝毫不恼,只是继续轻拍着巧姐,思量了片刻后才缓缓的道:“琏二爷心有不甘,我又何尝不是呢?可如今正是大好机会,咱们若不好生利用,倒是白瞎了老天爷的这份心意。”见贾琏愕然的瞧着自己,王熙凤笑得异常灿烂,倒是有种方才巧姐玩疯了时的笑容,“二爷您再仔细想想,如今二太太病倒了,三妹妹被禁足整整三年,本就是寡妇奶奶身份的珠大嫂子很多事儿都是无法亲自操持的,至于二老爷还是甭指望了,估计他也就只会跟门人一道儿吃酒吹嘘。” 听到最后一句话,贾琏忍不住笑喷出声,结果巧姐很不耐烦的转了个身,惊得贾琏赶紧捂 住嘴。半响,贾琏才迟疑的道:“要不要把巧姐送回房里去?” “不用,这丫头睡得沉,没那么容易醒。再说了,这往常大太太和二妹妹来也就罢了,这俩都是稳妥人,咱们院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是好的,可如今四妹妹也在。我倒不是说四妹妹不好,只她年岁这般小,万一把巧姐磕了碰了,回头还不是咱们心疼得慌?” “是是,还是凤哥儿你考虑的周全。”又想起了方才那话题,贾琏掰着手指头慢慢的算了起来,“照凤哥儿你所说,二房就只剩下宝玉、兰儿,还有四妹妹。啧,个顶个的没用!” “琏二爷也别先这般轻松,虽说二房如今没人顶着,可别忘了上头还有个老太太呢。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讨老太太的欢心。旁的不说,至少要先夺了老太太的信任,咱们再做旁的事儿,底气也就足了。” 王熙凤再度盘算了一番,其实,比起争夺荣国府的继承权,她更想要的是荣国府百年基业下的钱财家产。若是有可能的话,她真想夺了钱财家产,将这偌大的祖宅和空有虚名的爵位都予了二房。可惜,她不是大房的当家人,且不说贾赦,她连贾琏都劝不了。也因此,王熙凤只是将真正的想法埋藏于心中,并不曾说出口。不过,对于王熙凤来说,只要她拥有着荣国府的管家权,想要从中坑钱,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尤其是……王夫人倒了。 “二爷,还有件事儿我要同您说,是关于大老爷的。”想到如今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王夫人,王熙凤忽的意识到,倘若王夫人始终保持这般模样,倒是对大房是件幸事儿。可若是王夫人最终没能救回来,只怕到时候二房续弦后,她做事反而没如今这般容易了。 “甚么?” “大老爷今个儿在荣庆堂外头同二老爷吵架。具体的情况我也就不说了,左右就是同以往那几次一样,都是大老爷占了上风,把二老爷气得跳脚不已。”王熙凤面色忽的凝重了起来,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将那话说了出来,“就是大老爷听了一句当年那位大太太的死,还说甚么‘明明是因为瑚儿早夭郁结于心才病逝的,却非说那是因为宠妾灭妻将人逼死的’。大概就是这般了。” 贾琏霍然起身,满脸的震惊:“你说甚么?这话……这话难道是说我娘当初的死有问题?” “二爷也是这般想的?”见贾琏点了点头,王熙凤这心中却是愈发的不安起来了,“我当时站在荣庆堂的垂花门旁,大老爷他们应当都没有注意到我。不过,我因着吩咐 下人收拾西面院子,略晚了一刻出门,大概有一小部分没能听到。可纵然只有这么些话语,我也觉得其中有很大的问题。” “从未都没有人同我说起过我娘的死因,从来都没有!”比起王熙凤的忐忑不安,贾琏就只剩下的满腔的怒火,“还有我大哥,我娘死的时候,我大概是两三岁,倒是还有些印象的。我大哥应当是更早一些过世,我已经全然没了印象。可若是说,我娘的死有问题,那我大哥呢?要知道,咱们府里的子嗣,就算是庶出的,身子骨一般都不是很差。百年下来,最弱的应当是林姑母了,可她不也活到了几十年才故去?” 林姑母就是黛玉之母贾敏,贾敏因着是贾母的老来女,自打出生后身子骨就很是羸弱。且并不是像巧姐这种体质略微有些虚弱,压根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过,当时的荣国府比如今更为强盛,在贾代善和贾母的细心照顾之下,贾敏还是好好的活到了出嫁。甚至若不是她的幼子早夭,指不定贾母还能再活上个几十年呢。 而大房这边…… “二爷,这些事儿好说不好听,咱们纵是有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怀疑,也是绝对不能胡乱说出去的。”王熙凤面上的忧色越来越重了,隐隐约约的,她有种前世白活了一场的感觉。仔细想想,前世这个时候她在作甚?忙着替二房管家理事,忙着掐尖要强,忙着同贾琏看上的那些下人媳妇斗智斗勇…… “我知道了。”贾琏阴沉着脸,低声道。 只是听贾琏这么说话,王熙凤反倒是愈发的不放心了。微微叹了一口气,王熙凤无奈的摇着头:“二爷若真的想知晓这些事儿,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 果然是这般的迫不及待吗?王熙凤苦笑连连,不由的想着,假若自己的父母也是被人害死的,她又会如何呢?可惜,无论怎么想,她都想不起父母的模样了。其实,她父母过世时,年岁也不算小了,也许是因为她天生没心没肺,这才会活得这般肆意潇洒罢?摇头甩来了这些思绪,王熙凤叹息道:“琏二爷您忘了先前替平儿做的媒吗?您相中的那户人家……” “对对,我这就去寻他们。我娘的奶兄也许不记得这些事儿,可我娘的奶嬷嬷一定记得!她一定知晓内情!” “等等!”眼见贾琏就要飞奔而去,王熙凤忙起身将人拦住了下来,“琏二爷,这事儿都过去这般多年了,您又何苦急于一时呢?这会儿天色倒是还早,可府里上下皆是忙忙碌碌的,您这会儿急匆 匆的跑出去……罢了罢了,您要是真的想去倒也无妨,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最好先去一趟东院那头。” “东院?我为何要去东院?哦,是了,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让我先去问大老爷是罢?别想了,我是不会去的!哼,身为夫君,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要他有何用?难怪这些年来,一直被二老爷压得透不过气来,也是他该得的!该!” 贾琏愤愤然的掀开帘子就要出去,忽的听到外头传来平儿的声音:“二爷、二奶奶,东院那头派人来唤二爷赶紧过去一趟,说是大老爷有急事要寻二爷,让立马就去。” 王熙凤和贾琏皆停了动作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王熙凤朗声问道:“可有说发生了何事?” 平儿回道:“并不曾,只是催着二爷立马过去一趟。且说了只让二爷过去即可,奶奶无需特地跑一趟。” “二爷,您看这事儿……”王熙凤心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贾赦素来自顾自的过快活日子,怎的就在她和贾琏发现了张氏、贾瑚死因有异的情况下,忽的就派人传了贾琏? “怕甚?我去瞧瞧就是了!” ☆、第069章 第069章 眼睁睁的瞧着贾琏掀了帘子而去,王熙凤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虽说她也明白,身为父亲的贾赦是万万不会害贾琏的,可她担心的却是贾琏此时心境不稳,反而会同贾赦起冲突。这世道,老子教训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儿子若是敢顶撞老子,甭管有理无理,那都是一个“错”字。 当下,王熙凤忍不住唤了唐嬷嬷进来,叮嘱其好生照顾巧姐,自个儿则是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此时,贾琏刚走到院门口,王熙凤先朗声唤住了他,又拿眼四下一扫,目光落在了惜春身上,登时有了个好主意:“琏二爷可等等,先前大太太忘了将四妹妹一道儿领去东院,索性我与您同去,也好给大太太请个安。” 贾琏一听王熙凤这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却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刚打算开口婉拒,却见王熙凤面上担忧、哀怨以及好似被遗弃般的神情交织在一起,登时拒绝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目光微微闪烁,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熙凤欢欢喜喜的牵了惜春的手走到贾琏跟前,又唤上紫鹃等几个丫鬟一道儿往东院而去。 东院里,邢夫人乍一听贾琏等人过来,很是被唬了一大跳,忙不迭的走到外头。此时,贾琏已经唤到了贾赦的书房里,只余王熙凤牵着惜春的手,指着院子里的花卉说笑着。 “凤哥儿来了。”邢夫人一面命人去唤迎春,一面上前笑着对王熙凤道,“凤哥儿这是特地将四丫头送过来?哎呀,瞧我这记性,原在老太太那儿还是记着的,结果一转头就给忘了。”又向惜春道,“四丫头可是怪大伯母了?放心,下次一定不会再这般了。” 邢夫人倒是实诚得很,既是自己的错,也就毫不顾惜面子的向惜春道了歉。当然,邢夫人到底是长辈,且这事儿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儿,轻飘飘的说了句歉意的话,也就揭过去了。 不多会儿,迎春领着两个大丫鬟走了过来。 “来,二丫头你领着四丫头往房里去顽罢,待摆饭了再唤你俩也不迟。记得,可别欺负你妹妹。”邢夫人略叮嘱了几句,就让迎春和惜春离开了。转而看向王熙凤,邢夫人笑脸盈盈的将人领到了小厅里。 进了小厅后,邢夫人先是一叠声的唤人摆茶点,待瞧着时间临近午膳了,又忙命人去加些菜肴。王熙凤也不推辞,只笑看邢夫人忙里忙外,倒是邢夫人心头愈发欢喜,只道王熙凤这是真的拿她当自家人看待,自也无需像对待外人那般客 套。 婆媳俩原是有些疏离隔阂的,好在近段时间关系亲近了不少,尤其因着迎春和巧姐的缘故,俩人坐在一道儿倒是有很多话可以聊。 聊着聊着,也就到了摆饭的时候。贾赦那边派人来传话,只说将午膳送到书房去,他跟贾琏一道儿用。至于这一边,贾赦没刻意说,想来是丢给邢夫人料理了。邢夫人让人唤了迎春、惜春过来,娘几个也不去外头了,直接在小厅里摆了一桌,欢欢喜喜的用起了午膳。 午膳后,贾赦、贾琏依然不曾出书房,因着诸人都有午后小憩片刻的习惯,王熙凤索性别了邢夫人等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原就是为了贾琏和王熙凤所准备的,一应东西皆是全乎的。不过,若是搁在两三个月前,被褥等物倒是不曾准备,可自打巧姐来小住过数日后,东厢房里又添了几个丫鬟,连被褥都是见日的晾晒。王熙凤在榻上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同邢夫人用了些茶点,借机聊起了往日。 “大太太,先前琏二爷倒是同我说,若是当初他没去老太太跟前,养在太太膝下也是不错的。旁的不说,我也瞧着太太将迎春养得很是不错。” 其实王熙凤也明白,邢夫人进门晚,那些陈年旧事她未必就清楚。不过,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王熙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邢夫人倒是乐得配合,主要是她虽盯着荣国府长房嫡长媳的名号,可几十年了,阖府上下压根就没人正眼瞧过她。贾母等人也便罢了,就是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常在暗中嚼她的舌根。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曾想这两月以来,她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膝下添了个女儿,原配嫡子和儿媳都愿意给她体面,就连一向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贾赦,也难得的对她有了好脸。尤其是今个儿早先从荣国府,正巧有个刚来不久的姬妾又拿房里物件不好为由同她为难,结果贾赦直接撂下一句话,嫌弃就滚。好家伙,这还不是在吓唬人,转瞬管家就叫了人牙子过来,将那姬妾直接发卖了。邢夫人本就不蠢,只是自身立不起来,被迫夹着尾巴做人,如今日子愈发好了,她自是乐意往上爬。 “凤哥儿你这张小嘴儿哟,真不愧是老太太夸赞过的。我哪儿会教养孩子?二丫头原就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我这接手才多久?养的好也是老太太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 “是,太太才接手二妹妹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月罢?我打眼瞧着,二妹妹这些日子以来,说话时也不低着头了,面上的笑 容也愈发的多了,先前在老太太那儿,我就觉得二妹妹比之三妹妹、四妹妹更为出众。”夸人又不费钱费事儿,王熙凤嘴皮子一动,好话就连串的往外涌着,“就连我家那巧姐,不过在东院住了那么一阵子,回去我就瞧着她整个儿圆乎了一圈。可见太太真是个会调理人的。” 邢夫人原就存了心同王熙凤交好,结果反过来被夸了又夸,当下喜得满面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及至听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提起贾琏小时候的事儿,也没多想,就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事儿都说了出来。 “琏哥儿是个好的,我是没福气养着他的。不过那会儿,琏哥儿养在老太太膝下,一道儿还有二房的珠哥儿和元姐儿。三个孩子年岁皆差不多,老太太又是个喜欢孩子的,整日里也不拘着他们,只让放开了耍,就连元姐儿最初也是当做男孩儿养的,连读书习字都是一道儿的。” “竟是如此?那我回头可要好好说说琏二爷了,怎的珠大哥和大姐姐都是这般的才华横溢,独独他一个不是那念书的料?定是他光顾着同那些俏丫鬟们耍,没心思做学问。”王熙凤眼神闪了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往深了引。 “这倒也不是琏哥儿的错,公子止步。虽说三个孩子一般大小,可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珠哥儿大了琏哥儿一岁半,听说刚学会说话就开始启蒙了。琏哥儿却是蛮后头……大概是他五岁的时候,跟比他小半岁的元姐儿同时启蒙。”邢夫人完全不曾察觉到王熙凤的用意,听她这么一说,唯恐她回去真的同贾琏说了这话,忙不迭的替贾琏开脱着,“至于元姐儿,凤哥儿你自个儿想想,虽说是比照着男孩儿养的,可女儿家学的跟男孩儿能一样吗?想来,只教了些吟诗作对的本事,琏哥儿不喜这些,学不进去也是有的。” 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邢夫人也许真的只是在为贾琏开脱,可聪慧如王熙凤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内情来。联想着荣国府上下素来都捧着二房贾珠却轻视大房贾琏,心下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这话,却是不能明着说的。 “太太无需解释,我都晓得的。其实不爱作学问又如何?像咱们这等人家,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走科举为官的?旁的不说,咱们那位二老爷,可不就是当年的老国公临终前上折子才讨的官职吗?大老爷有着世袭的官职,琏二爷也捐了个五品的同知,虽是虚职,却也算是官身了,没甚不好的。再一个,我每每想起珠大哥总觉得可惜了,他若不那般用功,何至于英年早逝呢?” “是了是了,只要人好好的 ,不作学问又如何?”邢夫人下意识的附和着,又道,“咱们家已经富贵至极了,本就无需这般上进。说起来,四大家族也就你娘家的叔父能耐些,旁的不都是萌祖荫?” 王熙凤笑得很是灿烂,仿若真的是在替娘家叔父感到骄傲一般。可事实上,没人比她更清楚实际的情况了。在外人看来,父母双亡的她是养在叔父婶娘膝下的,可叔父婶娘哪儿有亲爹娘来得贴心?别的不说,瞧是史家大姑娘就知晓了,王熙凤年幼时就好似史湘云那般,在府里时就常盼着贾母能接她过去小住些时日。倒不是叔父婶娘待她不好,只是没有在贾府那般轻快自在罢了。尤其是王家还有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王仁,以及那位真正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 不过,这里头的事儿,王熙凤却是绝不会往外说的。甭管是否出嫁,她始终都是王家女,哪怕娘家同她的关系一般,也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拆台。尤其王子腾夫妇也是极为好面子之人,出嫁时的十里红妆,以及出嫁后每年的年礼节礼,该有的都不曾少了她。王熙凤自是乐得扯虎皮当大旗,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副以王子腾为荣的模样。 婆媳俩又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王熙凤一面笑着吹捧赞美邢夫人,一面不留痕迹的打探着陈年旧事,顺利倒是挺顺利的,邢夫人从未怀疑过她的用心,半点儿犹豫都不曾,就将知晓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唯一可惜的是,邢夫人并不知晓张氏和贾瑚之事,一来她进门较晚,二来似乎这二人是荣国府的禁忌。 至于贾赦和贾琏,则是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过,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有何要事,竟是一直待在书房之中密谈。直到下半晌,丫鬟都询问可否摆饭了,那俩人还尚未出来。王熙凤同邢夫人几个再度用了晚膳,这次却很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在邢夫人几个并不是多心之人,略略用了晚膳,邢夫人就打算往荣庆堂去请安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贾赦和贾琏才从书房里出来,一问,竟是打算一道儿往贾母跟前去。邢夫人自没有底气质疑贾赦的决定,只是乖顺的跟在贾赦后头,一手牵着迎春另一手牵着惜春,同出了东院的黑油大门,一同往荣庆堂而去。至于王熙凤则和贾琏略略落后两步,也不曾说话,只略略交换了几个眼神。 不消片刻,荣庆堂就到了。 贾母歇了大半个下午,鸳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堪堪将贾母唤醒,劝了许久才好歹用了一半的晚膳。这会儿见大房诸人过来请安,贾母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头儿来。只略略的说了几句,贾母就干脆将 人打发走了,随后又歇了下来。 话说贾赦原本是想着若能再碰上贾政,好歹能再气贾政一回,不曾想,不仅贾政没来请安,二房诸人干脆没一个过来。贾赦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趁兴而来败兴而走,连招呼都不曾打,直接转身就走。 大房诸人来去匆匆,徒留王熙凤和贾琏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王熙凤先开了口:“琏二爷,要不咱们先去瞧瞧二太太?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算算时辰,第二贴药也该服下了。” 贾琏不曾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面色平静的同王熙凤一道儿往荣禧堂去了一遭。王夫人的情况却是依旧,金钏等丫鬟自是忠心护主,照顾得想当妥当,就连李纨也是一整日都待在王夫人房中不曾离开,连饭食都是在一旁的小几上匆忙用的。王熙凤只叮嘱了几句好生照顾王夫人,就同贾琏一道儿离开了。只是离开之时,恰巧听到了几个小丫鬟在廊下说嘴,却是贾政傍晚放衙后,并不曾探望王夫人,而是径直往新来的那位小周姨娘房里去了,连晚膳都是在那儿用的。 王熙凤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拿眼去瞧贾琏,却愕然的发现贾琏仍是一副面色平静的模样,当下心头一阵狐疑。 事实上,贾琏自打从东院贾赦的书房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虽说中间有同王熙凤交换了几个眼神,示意王熙凤安心,可面上却依然不曾流露出丝毫情绪。王熙凤原不曾往深了想,直至这会儿听小丫鬟嚼贾政的舌根,贾琏都无甚反应后,这才警觉了起来。 “琏二爷,您这事儿……有心事儿?”王熙凤试探着问道。 贾琏低头瞧了王熙凤一眼,淡淡的道:“回去再说。”这话听着却像是今个儿早间,王熙凤同他说的话。 “好,那咱们回去再说。对了,今个儿晚膳可曾用饱了?我光顾着同大太太、二妹妹、四妹妹说笑了,如今却是又有些饿了。要不咱们让人去大厨房拿些好酒好菜,回房再用?” “随你罢。”贾琏有些心不在焉的道。 王熙凤瞧出他确实心中揣了事儿,当下也就不追问了。让紫鹃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大厨房去瞧瞧,她则是紧跟在贾琏身后,快步往自家院子里去了。待回了院子,俩口子先去瞧了巧姐,直到平儿进屋回话说,一切都妥当了,这才往内室去了。 “琏二爷,究竟发生何事儿了?”王熙凤亲手给贾琏斟满了酒,又夹了些下酒菜予贾琏,笑着问道,“原是气呼呼的往东院去的,不曾 想出了书房二爷您却成这副模样了。难不成是被大老爷教训了?” 贾琏迟疑的端起了酒盅,也不喝只这么看着,似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王熙凤这话。王熙凤见状,心中愈发的狐疑了,可她又不愿逼迫贾琏,等了一会儿见贾琏还不曾开口,索性主动提起了今个儿同邢夫人之间的对话。其实,邢夫人所知晓的事情,都算不得甚么秘密,只是邢夫人此时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见识不大有,很多事情明明是包含了内情的,换做王夫人这样的,绝不会轻易说出口,可邢夫人却会。王熙凤凭着那些只言片语,以及前世的记忆,还是大致的拼凑出了一些事实。 “……大太太也是实心眼的人,看着似乎对我完全没了戒心,竟是掏心掏肺的同我说那些子话。我原也不曾想到,咱们大房还有这般多的隐情,更不知晓大老爷曾经似乎不止一次的想从老太太跟前将二爷您要回去。”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听王熙凤说了好些子话,贾琏忽的开了口,“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咱们俩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琏二爷这话是何意?”王熙凤不解的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贾琏沉着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随后将空了的酒盅重重的放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倒也罢了,我却是实在不该。听了今个儿父亲的一席话,我才知晓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哈哈哈,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当了二十年的傻儿!” “二爷!”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担忧的望着贾琏,“二爷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年岁都还轻,经历的事儿也不多,思虑不周全自也是常事。即便以往做错了人看错了人,如今警醒了也不算迟。” “不算迟吗?”贾琏茫然的抬头,见王熙凤又给他斟了杯酒,本能的再度一饮而尽,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是不算迟,可恐怕也不算早罢?活了二十年才知晓自己母亲和大哥的死因,凤哥儿你说我是不是蠢透了?” 王熙凤面色大变,她有想过贾赦会告诉贾琏一些事儿,却万万不曾料到,贾赦连这话都说了。可问题是,死因……张氏母子俩的死因究竟为何?联想到前世王夫人越到后头越狠辣的手段,难不成真的是王夫人干的?可算算时间,张氏母子俩前后那会儿,王夫人应当刚进门不久,且当时贾代善也应该还活着,王夫人何德何能竟能做下此等恶事,却不曾被严惩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曾被发觉。 “二爷,您可愿意同我说说这事儿?”王熙 凤迟疑的看着贾琏,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确定。 贾琏苦笑一声,却仍是向着王熙凤点了点头,道:“我正是想同你说这事儿,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想了一遭,贾琏索性破罐破摔,只道,“罢了,就从我母亲进门开始说罢。” 张氏有女名淑娴,尚未及笄便早已名扬京城,若非同当今的岁数差得极远,其父兄又真心疼宠,只怕即便不被送入宫中,也会配给诸位皇子中的一人。却说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尚在人世,且在朝中极有威望,其嫡长子及冠之后,贾代善为其挑选妻室,当时的王家家主以嫡长女相许,却仍未得到贾代善的允许。反而在王家提起的数月后,贾代善亲自登门拜访张家,以诚意和重礼相许,为嫡长子求得佳媳。 消息传来,旁的人家自是向其道贺,唯独王家家主略有不满。好在王家家主亲自开口提亲一事,除了贾代善之外并无人知晓,且在嫡长子的亲事确定之后,贾代善亲自前往王家同王家家主密谈,次日一早便高调登门拜访,定下了自家嫡次子同王家嫡长女的亲事。 虽说贾代善二子皆已定亲,可先成亲的定是长子贾赦。贾赦娶妻张氏,当年便怀了身孕,次年诞下一子名为贾瑚。同一年年底,王氏进门,却接连三年未孕,直到第三年才堪堪怀上了长子贾珠。只是贾珠刚一落草,王氏尚不曾得意,就听闻张氏再度有孕。又一年,张氏再度诞下一子,却是王熙凤之夫贾琏。而早在贾琏未出生之时,王氏又再度有孕,且在正月初一这个好日子里,生下了嫡长女贾元春。 原本到了此时,荣国府上下皆是一片欢腾的。尤其是素来喜欢孩子的贾母更是乐得找不到北。且在那会儿,贾母的幼女贾敏也许觅得佳婿,不日即将出嫁。当时的荣国府真可谓是日日欢声笑语,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意外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却说张氏的父兄素来同贾代善交好,如若不然,贾代善也不会亲自登门为嫡长子求亲了。尤其是贾代善知晓自己的两个儿子皆不是大才,可相反,张家有兄弟三人,各个都是国之栋梁。贾代善原就有心交好,以便百年之后张氏的三位兄长能够拉拔荣国府一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曾想到,张氏的父亲却一朝获罪,且牵连到了全家。具体的情况,当时年岁尚轻的贾赦也不大清楚,可想也知晓,会牵连全家的罪名,能是轻的?张家是绝不可能通敌卖国的,那么剩下的也就能猜个七七八八的了。 俱贾赦所说,张家在一夕之间从云霄跌入凡尘,还是 圣上念其三代效忠朝廷,最终赦免了死罪。可有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家便是如此。 最终,张家一门男丁尽数辞去官职,且当时张氏年迈的祖母经受不住这般沉重的打击,直接撒手人寰。张家索性借着重孝的名头,扶柩回乡,再也不曾出现在京里。 按说,发生这种事情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不过更难以预料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张家举家离开京城后不到一月之间,同张家来往密切的众多人家皆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贾家因同张家是姻亲,且贾代善同张氏父亲的关系极好,自然也在其中。可以说,就在一夕之间,张氏在贾府的地位骤然之降,偏生张氏所要承受的压力还不仅仅如此,张家变故,疼爱张氏的老祖母过世,张家举家离开,张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父亲说起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很是自责。其实,当时的他同我如今的年岁也差不多,且他虽说是家中的嫡长子,可打小也是宠溺着长大的,哪里就知晓那些人心险恶?当时,张家出事,连累到了祖父,且老太太也一度病着,他忙着在长辈膝下尽孝,却是忽略了我母亲。”贾琏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亲同我说,他当时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是觉得我母亲素来识大体,又以贤惠闻名,平日里行事也是极妥当的,万万没有料到……” 谁也不是神仙,莫说贾赦本就不是那等极为聪慧之人,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推算出后头发生的事儿。 张家彻底败了,且瞧着圣上当时的态度,只怕是没有复兴的可能了。张氏心中愁苦,偏荣国府的下人素来都是踩低逢高的主儿,见张家败落,对张氏的态度竟也慢慢的变了。张氏是何等聪慧之人,偏她同王熙凤的性子又截然不同,出身书香世家,张氏本质上也是个好颜面之人,虽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却实在是不愿拉低身段去教训下人。尤其那会儿,贾母也病着,张氏更不愿意扰了贾母的清净。 若日子只是这般过着,倒是无妨。想来,无论怎样的风波,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被世人遗忘。可偏偏就在这档口,贾瑚出事了。 凭良心说,贾瑚出事同王夫人并无任何关系。那个时候,王夫人忙着照顾年幼的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长女,且还要时不时的去贾母跟前侍疾,纵是她对张氏有着些许不满,表现出来的,却仅仅是视而不见。只是,荣国府阖府上下皆忙着自己的事儿,却无人注意到年仅五岁的贾瑚撇开了丫鬟婆子,在园子里撒欢般的闹腾。一不留神,贾瑚跌进了园子 里的荷花池里。 “甚么?!”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至极。 还真别说,像这种意外事情,也许搁在普通人家算不上稀奇,□□国府是甚么人家?别说是府上长房嫡长子,就算是随便哪一房的庶子庶女,跟前也多的是下人照料的。亦如王熙凤本人,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可她在王家时,最多也就是感受不到关爱,王子腾夫妇在衣食住行方面,是半点儿都不曾苛待她。王熙凤怎么也无法想象,年仅五岁的贾瑚竟能甩开丫鬟婆子,跑到院子里玩,还跌进了荷花池里。 “凤哥儿你也觉得不可思议罢?我初时听父亲说到这里,也同你方才这般,直接就惊呼出声了。就如同你说的那般,像咱们这等人家,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旁的不说,我可是打小就被耳提命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贾琏再度苦笑着道,“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因为出了我大哥这事儿,才这般严厉的对待我罢?” “这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r。不对,我都有些糊涂了,我是说,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吗?连个五岁的孩子都看不住,要她们何用?”王熙凤简直怒得想要掀桌而起了,她素来就是个爆炭性子,又因着前世之事,格外的看重女儿巧姐。她完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巧姐身上,她又会如何。 ……也许是气得亲自拿刀子直接砍死所有的丫鬟婆子! “丫鬟婆子虽说对我母亲有些不经心,却不会将气出在我大哥身上,虽说是被我大哥甩掉了,可随后,她们就追了上来。索性那会儿是夏天,丫鬟婆子中又有几个从金陵带来的老人,皆是会水的。没多久就将我大哥从水里救起。” “那后来呢?” “我大哥呛了几口水,着了凉,也受了惊。不过,随后赶来的大夫却说问题不大,主要是当时是三伏天,他在水里头待的时间也不算久,情况不算严重。” 王熙凤长出了一口气,可旋即却又面色大变。 既然情况并不严重,那又怎会变成后来那种状态?贾瑚……他死了啊! “你想到了?”贾琏淡淡的道,“你能想到的事儿,我之前也想到了,自然也问了我父亲。父亲他说,我大哥当时出事后,惊动了荣国府上下所有人。自然,那些丫鬟婆子是铁定逃不过这一劫的,打的打卖的卖,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庄子上。除了她们,我母亲也难逃责罚,毕竟她是负责照顾我们两兄弟的。” “责罚……也是应 ☆、第070章 “打小跟在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尚有掉以轻心的时候,更别说后头临时被拨到身边的了。”王熙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已经猜到了后续的情况。 而事实也正如王熙凤所猜测的那般,因着贾瑚的意外落水,他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包括他的奶嬷嬷在内,所有人都接受了极为严厉的惩处。虽说当时因着贾代善当家,并未出人命,可那些人却全部都被迫离开了贾瑚。一时间,贾瑚身边再无一个熟悉的下人。当然,不管怎么说,贾瑚身为荣国府的嫡长孙,自不会缺少伺候他的人。可还是那句话,贾瑚当时满打满算也就五岁,又是着凉又是受惊,身边熟悉的人统统没了踪影,连最疼爱他的亲娘也因他而病倒了…… 凭良心说,这一切都不是贾瑚那个年纪的孩子所能承受的。偏生,新来的丫鬟婆子虽说忠心没甚问题,可因着同贾瑚并不熟悉,丫鬟婆子们能做的也就是在衣食住行上悉心照料他,至于他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却是一无所知的。 “父亲说,他其实也不大清楚我大哥真正的死因。明明大夫说,病情并不严重,可我大哥就这么病着,一直病着。给他药,他也吃,膳食用的虽然比平日里少了一些,可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胃口。偏生,他的病一直没有痊愈,就这么从炎热的三伏天,一直拖到了数九寒冬。偏那会儿,正值年关,偏事情又是极多的,老太太当时病着,老太爷也忙着外头的事儿,我母亲愣是拖着病体出来同二太太一直忙着归整节礼的事儿。” 贾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可瞧他的样子,却全然不像是在回忆今个儿午间的事儿,倒反而像是在回忆多年前的事儿。可显然,当时的他根本尚未满一周岁,也就如今巧姐那般大小,无论他怎么想,都不可能想起当年的事情。 王熙凤自不会打断他的话,任由他愣在当场苦思冥想。好一会儿,贾琏才幽幽的道:“大概就是腊月的某一天,忽的传来消息,我大哥病死了。” 贾瑚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仿佛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从落水到病倒,再到病故,这其中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前后换了无数个大夫,大部分的大夫都说是仔细将养就能痊愈的小病,小部分的大夫则是提议荣国府去请太医来看,唯有极个别的大夫提到了贾瑚郁结于心这个问题。可关键是,这一点压根就没人在意,试想想,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怎么会郁结于心? 然而,贾琏却有着自己的推测:“根据我父亲所说的话,我猜测,我和我大哥虽都 俏似父母,可我应该是像我父亲,大哥才是真正像我母亲的人。不单单指相貌,更是性子。” 王熙凤微微点头,她大概明白了张氏的死因。 娘家出事仅仅只是一个□□,荣国府上下的态度则是让火烧得更猛了一些,贾瑚的落水才是压垮张氏的真正原因,要不然张氏也不会在贾瑚落水后不久,也跟着病倒了。至于贾瑚的死…… 到了那种地步,就算张氏本人不想死,她的性子以及荣国府上下的态度,也足以将她生生的逼死。 不过,还有一个意外,却是王熙凤所不曾料到的。 “凤哥儿,你可曾记得我祖父是何时过世的?”贾琏忽的提到了贾代善,倒是让王熙凤愣了片刻。可旋即,王熙凤面色再度大变。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尤其是贾代善那一代,四位家主更是脾性相投,关系好得不得了。虽说贾代善过世那一年,王熙凤尚未出生,可她出生后却仍是听说过这事儿! “我记得,我是在老太爷过年后一年才出生的。”王熙凤比贾琏小了两岁,也就是说,贾瑚和贾代善死于同一年。 “我大哥死于那年的腊月,三天后,原本就病重的老太爷也撒手人寰。虽说我可以寻出极多的理由来证明这两件事儿是毫无关系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非我大哥突然故去,老太爷又怎会忽的病情加重不日离世呢?”贾琏对贾代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这其中当然有贾琏当时尚且年幼的关系,可最重要的,还是贾代善压根就没怎么看望过贾琏。事实上,当时的贾代善最疼爱的就是嫡长孙贾瑚。可想而知,贾瑚的夭折对于贾代善而言,是多么得痛彻心腑。 贾代善最终还是故去了,带着对后代子孙万般的不舍追随心爱的嫡长孙而去。临终前,他强撑着身子骨,向圣上阐明了贾家同张家并无联系,同时恳请圣上赏赐幼子贾政功名和官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代善是带着无比的伤感和失落离开人世的。 自然,贾代善的做法以及临终所上的那道折子,是瞒不了诸人的。更别说,很快圣上就下旨允了贾代善的请求,同时也撤回了所有针对贾家的贬谪。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贾代善已死,其二子并不堪重用的缘故。 总之,贾府算是平安度过了此劫,代价却是家主身亡,嫡长孙夭折。 也是自打贾代善过世后,贾母对于大房的态度一落千丈。张家出事也许并不能怪在张氏头上,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且还是早已出嫁了的,自然管不了娘 家父兄之事。可贾瑚呢?身为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了,试问如何能得到旁人的原谅?贾母才不会在意张氏是否更为痛心这一点,她只知道她丧夫丧孙痛彻心腑!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母拒绝搬出荣禧堂,甚至拒绝承认贾赦家主之位。贾赦当时因着丧子丧父之痛,也确实顾不上这些,更别说他本就不是那般多心之人。 可随着时间的推迟,贾母一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反而愈发的冷落大房扶持二房,借着张氏病情未愈为由,陆陆续续的将荣国府的管家权交由王夫人,而她自己则提前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这本也无所谓,可偏生王夫人并不是一个低调行事之人,别看她如今整日里摆出一副仁慈菩萨的模样,可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主儿。不仅将中馈一一握在手中,更是暗地里教唆府中下人对张氏不恭敬,甚至还让心腹手下买通了张氏院子里的人,常常在张氏面前提到已经夭折了的贾瑚。 王夫人的手段搁在如今看来,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对于当时遭遇了一连串打击,尤其刚刚失去嫡长子的张氏来说,又何尝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呢? 在贾瑚刚夭折的时候,张氏靠着才一岁半的贾琏硬生生的捱了过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变了许多。最明显的,就是一年后贾瑚的周年祭时,张氏当场晕倒,大夫诊断她已时日无多了。而在这档口,王夫人又向贾母提议,既然张氏病重,贾琏理应交予贾母抚养,还美其名曰替张氏分忧。贾母当即表示同意,次日一早就让人去东院带走了贾琏。 “所以,琏二爷您根本就不是在原那位大太太过世之后,才被送去老太太那儿的?”纵是知晓了真相,王熙凤仍有些不敢置信。就算不曾亲眼所见,凭着这些话,王熙凤也能猜到张氏是靠着幼子贾琏才得以强撑过去的。偏在那种情况下,贾母硬生生的从张氏身边带走贾琏,这等于是强硬狠戾的夺去了张氏唯一的生机。 失了娘家的依靠,没了长子的性命,夫君本就靠不住,连最后仅有的幼子都被带走了。张氏凭什么还能活着?倘若到了这种地步,她仍能熬过去,那可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了。 可惜,张氏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并非叱诧沙场的女修罗! 张氏死了,在贾琏被贾母带走的第二日,死于东院正房的内室之中。死时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女人最美好的年纪。 “凤哥儿,你说我该不该把这笔账记在咱们那位好二太太头上?你说!”贾琏连着灌了自 己好几杯酒,带着浓浓的酒气,红着眼睛质问王熙凤。 “二爷您打算怎么做?说出来咱们合计一下,我可以帮您。”王熙凤跳过了贾琏的问题,直截了当的开口发问,究竟打算如何对付王夫人。 贾琏懵了好半响,才有些不怎么肯定的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一起对付二太太?凤哥儿你要明白,我所说的对付,不是这段时间偶尔伸手坑她一把,而是打算……要她的命!” “我愿意帮二爷您一道儿对付二太太。不过,要她的命……”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就在贾琏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眼神时,王熙凤又道,“比起清脆利索的要了她的命,我更为倾向于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熙凤其实很想说,直接恁死王夫人算了,如此一来,她也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毕竟,对于前世的她来说,今生最大的仇家就是王夫人和王仁了。可惜王仁通常只会在年节时同她联系,且这个时候,王仁应当是同王子腾一道儿去了外省。即便王熙凤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恁死王仁,她也没把握在王子腾眼皮底下动手。也许四大家族到了如今,只剩下了一帮子酒囊饭袋,可不得不说,王子腾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所以,她不能。不仅恁不死王仁,甚至还不能对王夫人下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贾琏的声音微微有些飘,他忽的觉得自己有点儿太仁慈了,又或者说,王家的姑娘都那么可怕? “对,直接恁死太便宜她了。”王熙凤抿了抿嘴,她总不能将真实的想法说出来,那后果可不单单是将贾琏吓死而已。 让王夫人死很容易,可王夫人死了以后呢?贾政是必然会续弦的,虽说续弦的身份一般都是不如原配的,可想要差到像邢夫人这种,也是得靠运气的。事实上,王熙凤一直不明白,为何贾赦会娶邢夫人为妻。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唯一的优点就是嫡女。可既然是要续弦,娶个高门庶女又如何?王熙凤清楚的知晓,当年史家就有两个女儿,也就是史湘云的两位姑姑,年长的是庶出,年幼的是嫡出,纵是嫡女不愿意给人当续弦,可那位庶出的呢?要知道,史家是贾母的娘家,只要贾母愿意豁出面子去恳求一下她的父母,这事儿是很容易定下来的。 尽管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不过王熙凤猜测,贾赦之所以会迎娶邢夫人为妻,这里头王夫人一定出了大力气,指不定还有贾母的份儿。甚至王熙凤还能将两人的心理猜个八|九不离十。 王夫人定是担忧再来个 出身高贵的长嫂,而贾母估计还有另一层考虑,那就是贾琏。继室最痛恨的恐怕就是原配之子,为了保护贾琏,贾赦的继室身份绝不能高。 可那是给贾赦续弦,倘若是给贾政呢?偏心如贾母,能为贾政挑一个方方面面都极差的续弦吗?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贾政的续弦比邢夫人还不如,那接下来呢?大房成功□□,以王熙凤本人的能耐,想要夺取中馈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李纨无用,根本就不能与之对抗。贾赦如今更是豁出去一切,将贾政压得死死的。贾琏虽比不上已故的贾珠,可想要压过宝玉却是再容易不过了。再加上探春又被禁足,贾环年幼且品貌皆不堪入目,二房输定了。 只是,王熙凤默默的侧过头,透过窗户的缝隙抬头看着外头的明月。她要是记得不错的话,明年秦可卿就要没命了,再过一年元春就该封妃了,之后便是造大观园,贾府就会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迎来了百年内最大的荣耀。 可最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新帝的一旨抄家之令,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大房! 前世,明明荣国府事事以二房为先,可正因为大房才是荣国府名义上的主子,且贾赦还袭了爵,不出事也罢,一旦出了事儿,倒霉的只有他们大房。倘若今生,大房再陷入□□之中,那他们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怕只怕,到时候被赐死的就不止贾赦一人,还包括贾琏罢? “凤哥儿?” 许是因为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几度变化,贾琏隐隐有些担忧起来。他仔细思量了一会儿,认为大概是王熙凤在做心里挣扎。毕竟不管怎么说,王夫人都是王熙凤的嫡亲姑母,纵是王熙凤愿意站在大房这一头,直接将人恁死,也是有些过了。 当下,贾琏又道:“凤哥儿,倘若你不希望二太太死,那也可以。我想了想,让她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好过于让她直接死了。就算续弦不如原配,可万一来的是个出身低微却心思透亮的,咱们到时也麻烦。索性就留着二太太,最好是帮不上忙还扯二老爷的后腿。” “这倒是容易。”王熙凤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的觉得王夫人和王仁其实应该算不上她今生最大的仇人。严格算起来,那位下旨抄家灭族的新帝……才是! “甚么?” “我是说,想要让二太太扯二老爷的后腿却是容易得很。回头,你寻几个恰当的不容易被推脱的理由,再往二老爷跟前送些美人就可以了。二老爷并不是不好|色,只是比起美 色,他更在意自己的颜面。”王熙凤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琏二爷,夜色深了,咱们歇下罢。” 贾琏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虽见她确是一脸疲惫的模样,也只当是因为今个儿知晓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以及为王夫人担忧罢了。当下,贾琏也不逼迫,在他看来,只要王熙凤别明着站在王夫人身边就可以了,至于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他是在意却不会强求。 只是贾琏的这种想法,王熙凤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事实上她压根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唤了小丫鬟来房里收拾残局,王熙凤任由平儿替她褪去钗环衣饰,换上了宽松舒适的褒衣,安静的躺在床榻上。然而这仅仅是表象,此时的王熙凤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完全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 重生归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女儿巧姐得到幸福,为了这个,她不惜刻意交好刘姥姥,多多的给予钱财,只为将来倘若荣国府再出事,刘姥姥能对巧姐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直到今时今日,她忽的醒悟了过来。倘若真的想要巧姐一辈子幸福顺畅,最好的结局应当是她和贾琏不曾出事。可一想到前世的那场抄家灭族的惨祸,王熙凤完全无法平静。只要一想到,她的巧姐最终还是会经历家族巨变,她就更加心痛了。 以及,贾琏。 王熙凤忽的睁开眼睛,却正好看到贾琏轻手轻脚的躺在,当下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可最终凝固在面上的,却是一个嘲讽的笑容。倘若重生一遭,她还是无法救下自己在意的人,那老天爷给她这次机会的意义又在何处?不行,她一定要好好想个法子,绝不会再得过且过。然而想要彻底避开抄家灭族的惨祸,只凭她一个人,显然是无法的。 荣国府屹立百年,除却第一代国公尚且行得正坐得直,就连贾代善在世时也没少做一些出格的事儿。其实,很多富贵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平日里圣上睁只眼闭只眼尚且无事,可万一圣上要算总账了,却是再也逃不过了。 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离开。 “琏二爷,先前我同你说的,咱们暗中置办些家业一事,您考虑得如何了?”王熙凤忽的开口。 贾琏原还道是王熙凤已经睡了,忽听她这么一说,很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王熙凤侧过脸见他如此,当下就明了,只苦笑道:“二爷,甭管将来会如何,咱们手头上多抓一些钱总是好的。哪怕有朝一日,咱们被迫离开荣国府,手头上有钱,总也好过日子。” “你在说甚么?咱们怎么就会被迫离开荣国府了?”贾琏越听越糊涂了,“我才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子,老太太就算再偏心宝玉,这荣国府和爵位总归是我的。” 王熙凤抿了抿嘴,不知晓究竟该怎么劝说了。按照前世那般轨迹,假若荣国府不出事儿的话,继承家业的倒还真是贾琏。可惜的是,当时的荣国府已然成为了空架子,即便贾琏继承家业,得到的也仅仅是被搬空了的荣国府。甚至更惨,二房一日不离开,荣国府就要养着他们,若没有抄家灭族这样的灾祸,只怕就算宝玉的孙儿出生了,他们依然不会离开。 “多攒些钱财总归是好的。”无奈之下,王熙凤只能这般劝着。 贾琏又想了一遭,大概觉得王熙凤这话也挺有道理的,索性不再争辩,道:“过些日子,林之孝他们也该从扬州回来了。到时候,你赶紧安排平儿出门子的事情,等她出了门子,咱们再置办些产业,让平儿夫妻两个替咱们管着。” “好。”王熙凤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想了想,又道,“琏二爷,我知晓您对二太太怨气极大,不过倘若可以的话,最好还是留她一命。”再多的事儿,她却是无法说了,不是不信任贾琏,而是她无法说出缘由来。王夫人必须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将来大房的脱身,还有…… 王家,王子腾! 前世被抄家灭族的可不仅仅是荣国府,事实上,四大家族没一个逃过去了。唯一勉强算是逃过一劫的,估计也就是薛家了。只是薛家万贯家产尽数充公,就连薛蟠也被翻出了陈年旧案,虽说薛家称不上被抄家灭族,可家产没了,唯一的继承人也没了,跟彻底灭族又有何差别? 假若王夫人死了,王熙凤就是联络贾家、薛家、王家的唯一人选! 呵呵,这个荣耀她不稀罕! “行罢。”贾琏有些勉强的道,随后又添了一句,“我倒是可以放过二太太,可大老爷那头,我真的没法子。”世上只有父管子,哪儿有子管父。莫说贾赦本就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就算他脾气再好,贾琏也不敢多管。 对此,王熙凤也颇感无奈。要说重生之后,她最痛恨的是王夫人和王仁,最恐惧的是那位新帝,而最无奈的却是这位贾赦大老爷了。回忆起前世无甚存在感的贾赦,王熙凤一度觉得重生之人并不只有她。可偏生贾赦正常得很,除了处处同贾政为难之后,甚么都不曾做过。可贾赦越是这般,越让人捉摸不透,就仿佛他随时都有可能干出不可预料的 事儿来。 冷不丁的,王熙凤想起了在她死后,莫名映入脑海里的那首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急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重生一遭,她真的能逃过前世的既定命运吗? 这一夜,王熙凤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有前世之事,也有今生的变数,待天明被唤醒后,她只觉得自己仍是浑浑噩噩的,仿佛一整夜都不曾入睡一般。 贾琏已经起身离开了,紫鹃见王熙凤面色如此难看,很是被唬了一大跳。有心劝上两句,又想起自己虽是被王熙凤亲口向贾母讨要来的,却一直不曾真正的得到信任,一时间紫鹃犹豫了起来。 “你退下罢,唤平儿进来。” 紫鹃忍着心中的难受,乖巧的退出内室,换了平儿入内。平儿进来后,虽也被王熙凤面色所惊到,好在她跟随王熙凤十来年,早已习惯了一切变数,尤其见王熙凤虽面色难看却并无发火的预兆,当下便上前帮着梳洗装扮,又试探着问道:“琏二奶奶可是在担忧二太太?无妨的,荣禧堂那头也无传来坏消息,想来二太太是好的。” “平儿,你跟了我这些年,怎还会认为我在意二太太?”王熙凤自嘲的笑了笑,前世的她,确时对王夫人有着那么一丝感激,可离在意却还是有些距离的。她素来都是一个极为功利之人,王夫人看重她,愿意将管家权利放给她,她自然是感激的。可反过来说,倘若她们有了利益冲突,无论哪个都不会跟对方客气的。 她和王夫人是同一种人,无利不起早。 “那奶奶又是在担心甚?”平儿又仔细瞧了一遭,确定王熙凤是在担忧某件事儿,而不是在恼怒生气。 “我在担心……对了,林之孝家的还不曾有消息?算算时间,他们俩口子也该从扬州回来了。莫不是瞧着扬州的花船美人不想回来了?我还等着他们回来替你操办亲事呢。” 平儿张了张嘴,她原是想替林之孝俩口子辩解两句的,想也知晓,以那两口子的老实程度,那是绝不可能留恋扬州的花船美人。可一听王熙凤后头那话,平儿却是无奈了。 “唉,平儿你也别怪我心狠,我确是巴不得你赶紧出门子。府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咱们府上出了些问题,虽说琏 二爷是长房嫡长子,可有些事儿却是不得不防备着些。我是想着,让你早早的出门子,正好对方是琏二爷所信任的人,到时候你们俩口子在外头替我们管事,多置办些家业,也省的将来出事了,两眼一抹黑。” “奶奶您这是……” “别说那么多了,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儿。放心,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可你也稍微多长几个心眼。到时候,出了门子,没事儿别老往荣国府里跑,就算有事儿要寻我,也可以让你家那位递信给琏二爷,再交由我知晓。咱们府上啊,如今瞧着是好,天晓得还能再风光几年。” 听王熙凤这般说辞,平儿愈发的恐惧了。别看她平日里是稳重妥当得很,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罢了,纵然这些年帮着王熙凤经手了不少事儿,可却从未想过偌大的一个荣国府还会有出事的可能。这种说辞,太可怕了。 “你听我的就是了。”王熙凤不欲多说,想了想,又叮嘱平儿将这话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不可告诉任何人知晓。平儿自是连连答应。 王熙凤又仔细的思量了一番,如今可以确定的是,钱财一定要牢牢的抓在手上,再然后就是如何平安且干脆利索的脱离荣国府。前者很容易,正好王夫人躺倒了,贾母又年事已高早已不再管事,李纨这种人完全无需理会,她若是想从中做手脚,多捞一些钱,绝对比前世更为容易。可后者却是极难的。 父母在不分家,这是古训,而是当今最为推崇的孝道。况且,王熙凤所要的,还不仅仅是分家,毕竟分家只是将二房分出去,而不是让大房整个儿脱离荣国府。 “我觉得,我倒不如仔细想想,如何让琏二爷休了我比较容易。” “甚么?二奶奶您说甚么?!”平儿惊得原地跳了起来,只盼着自己方才听岔了。 “没甚么。可是妥当了?时辰不早了,你唤上紫鹃,咱们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再去荣禧堂瞧瞧二太太如何了。”王熙凤端详了一番镜中的自己,虽说面色是很不好看,不过这般更好,毕竟王夫人病重到生死不明,她若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反而更惹人诟病。 “这……”平儿暗道,果然是自己听岔了。可再一听王熙凤后头的话,忙上前阻拦即将起身离开的王熙凤,急急的道,“还不曾好。只是梳了头,奶奶您还不曾上妆呢。” “无妨。”王熙凤方才早已注意到了自己的面色,因此听了平儿这话,只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见平儿一脸 ☆、第071章 “太太您总算是醒过来了!” “姑母醒了?” 王夫人挣扎着睁开双眼,还不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就听到两声惊呼传入了耳中。都无需细看,王夫人就能轻易的辨别出,这两声惊呼出自于谁的口中。待定了定神,王夫人意料之中的瞧见了凑到自己眼前的金钏和王熙凤,以及略远一些的另外四个丫鬟。 金钏喜得直接落下泪来,其他丫鬟们虽不曾开口,却是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向着王夫人连连磕头。唯一算是镇定的王熙凤,这会儿面上也是惊喜交加的模样,配上她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憔悴面色,倒是让素来冷心冷面的王夫人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感动。 不由的,王夫人挣扎的开口道:“凤……”只一个字,王夫人就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先前刚苏醒时,王夫人这忙着瞧周遭的情况,却是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这会儿虽只说了一个字,她却觉得嗓子眼里针扎似的疼,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如同被马车碾过一般,每块骨肉都在发疼,且还是疼中带着些许酸,难受的她恨不得立刻让人帮她好好按按。 “还愣着作甚?去倒杯茶水来,要温温的。对了,再去大厨房要一些熬得糯糯的米汤来,顺便让大厨房送一些容易克化的早膳来,数量无需太多,可一定要惊喜,记得多拿些不同的,让太太好生挑选。”王熙凤是头一个发觉王夫人有些不对劲儿的,倒不是旁人观察的不仔细,而是金钏等人都忙着感谢老天爷了,愣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好在,得了王熙凤的提醒,金钏立刻就回过神来,忙吩咐了下去。 荣禧堂自是不缺茶水的,金钏才刚吩咐下去,小丫鬟们就端着茶水进来了。金钏接过茶水时,微微有些迟疑,眼角瞄了一眼王熙凤,见后者并无任何同她抢功劳的意思,当下松了一口气,端着倒了八分满的茶盏送到了王夫人跟前。 王熙凤确是不曾想过同一个丫鬟争抢甚么功劳,见有人伺候王夫人了,她索性一个转身去外间吩咐道:“平儿,你去唤个人守在二门里,要是瞧见太医来了,立马领到这儿来。再唤人去各位主子去通知一声,就说太太福大命大,已醒转了过来,瞧着并无大碍了。对了,动静稍微轻点,别闹腾得太过,只要将话递到主子跟前就可以了。” 平儿答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见王熙凤并无任何要补充的,便快步离开去外头吩咐了。 见平儿离开,王熙凤再度回到内室,用 帕子按着眼角,一脸且惊且喜的神情瞧着王夫人,柔声安慰道:“姑母,您放心罢,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原就瞧着姑母您是个有大福气的,自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王夫人刚被两个丫鬟扶起来半靠在床榻上,又就着金钏的手喝了几口茶,刚觉得舒坦了一些,就听到王熙凤这话,登时面色微变。王熙凤是个甚么性子的人,她这个当人亲姑母的怎会不了解?王熙凤一贯都是挑好听话、吉利话说的,乍一下变了风格,只能说是发生了甚么她不知晓的事情。 “凤哥儿,出了何事?我……”王夫人才问了一半,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清楚的记得,她痛骂李纨和探春时,离晌午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样子。可她瞧了眼透过纱窗照进来的阳光,登时暗叫不妙。如今倒像是天快暗了一般,“快到掌灯时分了?” “不不,如今才过了破晓没多久,离掌灯时分还有很久很久呢。”王熙凤虽说一整夜都不曾好好休息,可紫鹃还是掐着点儿唤醒了她。且她今个儿并未仔细装扮,仅仅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就往荣庆堂去了。偏贾母兴致也不高,又听闻她想来瞧瞧王夫人,很痛快的就放人了。因此,算算时间,如今也不过才平日里请安的时间罢了。 王夫人面色一沉,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我竟是睡了一天一夜?” “是的。我也听金钏痛我说了,尽可能的瞒着老太太。可昨个儿就没瞒多久,只要是姑母您都吐了血,我吓得立马让人去唤太医。这一来二去的,愣是谁也没瞒住。”王熙凤说这话时,一脸的委屈无辜,虽说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打算隐瞒这个情况,可略微为自己辩解两句总是应当的。况且,她说的也没错,王夫人昏迷不醒这件事儿,在荣国府上下早已传开了,就是不知晓有没有传到外头去。 “罢了,金钏你替我洗漱。”王夫人并非完全不可理喻之人,她原不曾想到自己的情况竟会那般严重,又恐事情闹大后,白惹了贾母的嫌。可既然她病得严重,那消息传出去也就没甚关系了,况且就像王熙凤所说的那般,昏迷一天一夜,那是绝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金钏答应一声,很快小丫鬟们就端盆递帕子。王夫人如今浑身无力,尚不能下床走动。好在洗漱一番后,虽面色还是极差,可多少也添了些精气神。待小丫鬟从大厨房端来了早膳后,王夫人喝了一碗米汤,又用了些小米粥并几筷子酱菜,好歹缓了一些。 “凤哥儿,你过来。”王夫人摆手让金钏将东西撤掉,又将王熙凤唤到 跟前,问道,“你同我说说,昨个儿发生了何事?” “何事?”王熙凤一脸的诧异,“还不是姑母您忽的晕了过去,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都是要死要活的。我最先还想再瞒一些时候,可眼瞧着瞒不住了,索性将一切都同老太太说了。不过,我也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多半都是珠大嫂子在说,至于三妹妹那可真是半点儿用处都派不上,除了哭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窝囊废!” 王熙凤那性子,在荣国府早已不是秘密了,别说王夫人这个嫡亲的姑母了,就是府中的下人也都自认为摸透了她的性子。任性妄为也就罢了,那张嘴呀,也不能说她不会说话,而是她会习惯性的看人下碟。 自然,王夫人也极为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王熙凤话里话外都在贬低探春这一点,王夫人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只道:“三丫头是甚么身份,你又是甚么身份?同她置气,没的低了身份。” “是,姑母您教训的是。”王熙凤乖顺的点头,只不过她的性子注定她乖顺不了多久。不消片刻,她又炸毛了,“姑母,您是不知晓,昨个儿三妹妹哭得有多厉害,整个儿就像是泪人一般。对了,她还说甚么,要是姑母您去了,她就立马一头撞死给您抵命。听听这话,晦气不晦气!姑母您是有福气的人,哪儿就能那般呢?哼,还是老太太有魄力,珠大嫂子也是个好的,就该狠狠的处罚三妹妹,让她下回还敢顶撞姑母!” 王夫人眉心微跳,尽管她如今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听王熙凤这语气,仿佛……李纨将所有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探春?! 当然,探春并不是真正无辜之人,王夫人昨个儿在听完探春的哭诉李纨的狡辩后,对俩人的怒气绝对是相当的。试想想,一个是夫君同别的女人生下的贱种,另一个却是害得她嫡长子早亡的灾星。对于王夫人而言,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哥儿,你别老这般急脾气,好好说,我听着。”王夫人闭了闭眼睛,强忍着身子骨的不适,问道,“你先同我说说,老太太怎么处罚探春了。” “就是打发三妹妹后头的偏院里,又让布置了个小佛堂,说是让三妹妹每日里礼佛诵经为姑母您祈福。对了,还要每日里抄写佛经,不可沾染荤腥,钗环配饰尽数除去,身边也只留了一个大丫鬟,并院子里的两个粗使婆子。最最要紧的是,老太太明着说了,至少三年不准出院子,不能参加府上任何宴请,至于三年后如何,还得看她的具体表现。”王熙凤原就是个极为能说会道的,这会 儿她更是连珠炮一般的说出了一长串的话,干脆利索不说,更是着重描述了惩罚的惨烈之处。 王夫人愣是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姑母却是不满意?无妨的,老太太说了,三妹妹的事儿往后就交由我来处理了,要是姑母不满意,回头我再去偏院那头狠狠教训她一番。再不然,咱们将她送到庵堂去?” “别胡闹!”眼瞅着王熙凤就要转身去吩咐下人,惊得王夫人大喊一声,将她唤住,自个儿却因着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着。 “姑母……”王熙凤低头做忏悔状,任由金钏上前替王夫人拍背顺气,“姑母您别生气了,我都听您的便是了。” “你呀!你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甚么时候才能改改!”好半天,王夫人才总算顺了气,可精神头却愈来愈差了,连连喘着粗气道,“记得,老太太让你作甚你就作甚,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往后,我若是有甚么吩咐,会直接同你说的,千万别胡来。” “好。”王熙凤这会儿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连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曾。 见状,王夫人总算是心里舒坦了点儿,只是仔细一思量,王夫人又皱起了眉头:“凤哥儿,你是说,老太太竟是这般严厉的惩罚了三丫头?” “是……”王熙凤语气里是满满的迟疑,眼神更是心虚不已的东瞄西瞧。见她如此,王夫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又气了一回,可偏偏这事儿她还不能向王熙凤发火,最重要的是,她如今虽清醒了,可身子骨如同散架了一般,至少最近一段时间,算是无力出面管事了,到时候还得依靠王熙凤。 当下,王夫人只得无奈的叹息道:“凤哥儿,旁的人也就罢了,你就少给我惹点儿事儿罢。你同我说说,哪些是老太太吩咐的,哪些又是你自作主张的?” “去偏远,诵经礼佛抄写佛经,还有三年的定期都是老太太吩咐的。”言下之意,旁的举动都是王熙凤私底下另外添加的。 王夫人自然听明白了王熙凤话里的意思,登时气得心口疼:“所以,吩咐人让她茹素,卸去钗环都是你的主意?那丫鬟呢?不能出席府上的宴请呢?都是?”说到最后,王夫人的声儿都开始飘了。 “既是要去礼佛,自然不能沾染荤腥了。同样的,哪个诚心诚意抄写佛经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至于不能出席宴请,老太太的原话是,三妹妹三年内都不准离开偏院,那还参加甚么宴请。还有丫鬟……”王熙凤偷偷的瞄了一眼王夫人 ,见后者正拿眼瞪她,忙心虚的低头,道,“老太太是吩咐让我另外拨四个丫鬟去偏院伺候着,可我吩咐了,昨个儿过去帮着洒扫一下,今个儿就回来。” “你你你……”王夫人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有心想要责怪王熙凤,可想也知晓,王熙凤是抱着给她出气的念头去做这些事儿的。问题是,这些事儿虽然是王熙凤做的,可万一传出来的,人家只会说她这个嫡母不慈。 “那我去改改?”王熙凤还是很诚心忏悔的,见王夫人面色不变,忙道,“其实老太太是昨个儿吩咐下来的,那处偏院已经十来年不曾住人了,我让人草草的收拾了一番,今个儿三妹妹才带着铺盖搬进去。其他的事儿我虽吩咐下去了,应该还没人发现。” “那就赶紧让人去改!” 王熙凤忙答应一声,匆匆跑到外头,结果正对一脸囧得不得了的平儿,当下暗中瞪了平儿一眼,吩咐道:“平儿你回来了?那就赶紧再跑一趟,将我昨个儿额外的那些吩咐给撤了,记得小心点儿,别给人察觉了。” 平儿依然囧着一张脸,不过答应得却是不慢:“是,奶奶吩咐的是,平儿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定不会让任何人察觉。”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想让人察觉也不可能呢。 “还不赶紧去!”王熙凤没好气的推搡了平儿一把,甩着袖子往内室去了。为了保下探春,她还得被个小丫鬟嘲讽,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内室里,王夫人又喝了些茶水,见王熙凤过来,只道:“把那些事儿抹平就成,左右老太太已经严惩了。三年……”王夫人自问也算是经历过不少事儿的人,可一气禁足三年这种事儿,却是闻所未闻。好在命令是贾母下的,她倒无需装这个好人。 “才三年,便宜她了。”王熙凤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意。只是瞧着王夫人面色不渝,才勉强改口道,“对对,老太太是严惩了三妹妹。可就珠大嫂子说的那些事儿,合该她受到惩罚。哼!” 王夫人猛地起身,却忍不住一阵晕眩,再度躺倒在厚褥子上。 “姑母?好好,我不气您了,我不胡说八道了,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骨呢!免得便宜了那些个小贱蹄子!”王熙凤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夫人才要多想了。不过,这其实也在常理之中,王夫人病倒了,贾政往旁的妾室房里去,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气归气,王夫人却无话可说。 不过,有个人却是王夫人可以轻易收拾的。 “ 凤哥儿,珠儿媳妇儿去哪儿了?”王夫人铁青着脸,从方才到如今,王熙凤话里话外都在挑探春的刺。当然,探春确是有错,无论她遭遇了怎样的污蔑,可她顶撞嫡母却是不争的事实。若非怕连累到自己的名声,王夫人很愿意给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可李纨呢?那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珠大嫂子哪儿去了?我哪儿知道!自打昨个儿姑母您晕过去后,我就一直忙着府上的事儿。偏三妹妹又闹了那么一出,老太太又给我寻了那么一通事儿,我忙的脚不沾地儿!大老爷不知怎的,又同二老爷杠上了,在荣庆堂外头吵得可凶了。对了,老太太竟还将四妹妹交给我了,我实在不乐意带孩子,只好将四妹妹带到东院那边去,交给了大太太来管。结果,大老爷又趁机逮着琏二爷就是一通大骂,还说我跟琏二爷是叛徒,我们招谁惹谁了?这还不算,大太太还百般不情愿的,说甚么她也忙着呢,不惜的带四妹妹。可姑母您想想,她忙着我不忙吗?二妹妹多大了?我家巧姐又多大?我才叫真忙活呢!这不,昨个儿我一直到夜半三更才堪堪睡下,没俩时辰呢,就去老太太跟前请安,我去时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惦记着姑母您,急急的往您这儿赶,您倒是好,又问我珠大嫂子哪儿去了,可算看出谁才是亲的了!” 王夫人头疼的捂着脑门,好几次想要打断王熙凤的话,可偏生王熙凤兴致一来,语速那叫一个快。噼里啪啦的一通说,愣是没给王夫人插嘴的机会,直到王熙凤说累了,停下了话头,王夫人才总算是寻到了说话的机会,语带控诉着道:“我就问了你一句话,你回了我一通!” “我……” “停!你听我说!”王夫人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胸口,心中哀叹着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货。又瞧了一眼满脸委屈无辜的王熙凤,她更无奈了,“你呀!我就是想知晓,珠儿媳妇儿为何不在我跟前侍疾,才不是在意她!”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似在考量这话的真实性,片刻后,才笑得眉眼弯弯的道:“我就知晓,姑母最疼得就是我了。”顿了顿,又苦恼的道,“可我不知晓珠大嫂子哪儿去了。” 不等王夫人开口,一旁的金钏忙低声道:“奴婢昨个儿除了去琏二奶奶院子里唤人外,再不曾离开过,她们四个一直待在这儿。”言下之意,李纨去了哪儿,她们也不知晓。 其实,这话倒也没错。虽说李纨昨个儿在内室守了一夜,可她方才离开后去了哪儿,金钏等人确实不知。至于金钏为何会暗中配合王熙凤坑李纨,却是 因为李纨实在是太能抢活计了。试想想,将贴身丫鬟的活儿都抢了,那她们又要如何是好?况且,金钏跟了王夫人多年,再了解不过王夫人的脾性了,出了那样的事儿,王夫人最缺的是一个出气的人!如今,探春被禁足三年,若是李纨也逃过这一劫,能被出气的恐怕就是她们这几个身边人了。 自然,王夫人并不知晓金钏等人的想法,王熙凤却是因着前世的那些事儿,比王夫人更为看透这些丫鬟们。因此,早一步离开的李纨,注定要当这个倒霉的出气筒了。 正说话间,窗外传来小丫鬟的唤声,却是太医过来了。不多会儿,昨个儿来过的那位老太医再度走进了内室,替王夫人诊脉。自然,结果要比昨个儿好,药方也得另外写,不过太医也说了,王夫人这病一定要静养,不能太过于操劳,更不能轻易动怒,要不然难以痊愈不说,更是极有可能落下病根。太医考虑到荣国府的情况,还叮嘱可以用药膳配合着汤药一起吃,效果定会更好。自然,没人会提出反对的意见,待送走了太医后,王熙凤就一叠声的吩咐让大厨房为王夫人准备药膳。 “姑母,我就说了罢,您是有大福气之人,怎会有事儿呢?”王熙凤让金钏拿着药方去府里的库房拿药,也幸亏太医开的多半都是名贵的补药,荣国府家大业大,若说那些普通的药材,或许备得不多,可像这种名贵至极的药材,别说平日里的采买了,光是三节两寿收到的礼物中,就有不少。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唤个人去寻珠儿媳妇儿,瞧瞧她在作甚。”王夫人浑身乏力,脑仁更是一抽一抽的疼,偏生因着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关系,这会儿她无比得清醒。加上今个儿也还不曾服药,又关心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儿,只得勉强支撑着。 王熙凤撇了撇嘴,带着万般的不满吩咐人去寻李纨。趁着李纨尚不曾过来,王熙凤眉飞色舞的道:“其实珠大嫂子除了爱教训人之外,也没甚不好的。至少她孝顺呢,昨个儿就帮着狠狠的教训了一通三妹妹,可解气了。指不定她今个儿就是因为太担忧姑母了,这才起得晚了。” 因为担忧,所以起得晚?王夫人已经不想说甚么了,她看得出来,王熙凤对李纨和探春都没甚好感。不同的是,对于探春,王熙凤是充满了鄙夷之情的,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探春是庶出。至于李纨,那只能说是妯娌之间的小矛盾,毕竟王熙凤和李纨的出身差得太多,相看两厌也是正常的。王夫人这般想着,多少还是平静了点儿心情,可等丫鬟过来回话说,李纨果然是在她的房 里补眠后,刚压下去的火气腾腾的往上窜。 “让她立马过来!” 王熙凤眼珠子转得飞快,很快就猜出了李纨大致的行程。显然,昨个儿贾母大发一通脾气后,李纨就来到了王夫人处,这一待估计就是半天加一整个晚上。直到今个儿早上,王熙凤从贾母处来到王夫人处时,正是往常请安的时间。李纨那时候离去,应该是去给贾母请安了。至于请安之后,想来是支撑不住了,才会回房稍微眯一会儿。 怎么说呢?李纨的举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在此之前,王夫人没有丝毫苏醒的预兆。可惜,李纨她太倒霉了。 “姑母,您消消气,太医说了,您要静养,绝对不能动怒。”顿了顿,王熙凤又道,“再说了,珠大嫂子一定是因为昨个儿太辛苦了,这才去补眠的。还真别说,我这会儿也乏了,亏得您醒了过来,我这心里的大石头啊,可算是放下了。等用过午膳,我也要去小憩片刻。” 王熙凤这话完全不曾安慰到王夫人。一来,王熙凤和李纨的身份本就是不同的。二来,王熙凤还要管理整个荣国府上下一堆的事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熙凤说的是,王夫人醒了她放心了,这才有心情午后小憩片刻,可李纨呢? ……她怎么会有这般不孝顺的儿媳妇!还是一个克死了她儿子的儿媳妇! 约莫半刻钟后,李纨匆匆赶来。凭良心说,这个时间真心不算慢了,因为很显然,头一次去寻李纨之人,并未打扰到她。只是在确定李纨行踪后,就赶来报讯的。等得了王夫人的话后,丫鬟才又回头去唤醒李纨。可李纨醒来之后,必然是要洗漱装扮的,能在半刻钟后来到王夫人这里,已经算是极为迅速的了。 可王夫人一点儿也不理解! “哼,我病着,你却在房里歇着,很好,真是太好了!”一见到李纨,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王夫人当下就伸手指着李纨,咬牙切齿的教训道,“好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大小姐,我们荣国府养不起你这般尊贵的大家小姐!你给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李纨软倒在地,满脸的绝望之情,不过她并不是探春,即便再绝望,她都会试图给自己辩解几句:“太太,太太您听我说,我昨个儿在您跟前伺候了一天一夜。我这是才刚刚离开,真的,不信您问凤哥儿!” 王熙凤满脸的茫然:“甚么?问我甚么?哦哦,对的,珠大嫂子确是在姑母您跟前伺候着。我昨个儿来了四次,琏二爷也来了两次,确实瞧见 过珠大嫂子。” 瞧见过,并不代表一直在跟前伺候着。当然,王熙凤这话也没错,因为她实在是无法证明李纨是否在王夫人跟前待了一天一夜,因为她本人并不曾一直守在荣禧堂。金钏等丫鬟倒是瞧见了,可既然主子没开口问,她们也乐得装作不知情。 “哼,伺候我了一天一夜?你觉得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儿吗?我虽然昏迷了这般久,可还没老糊涂到才隔了一天就忘了你昨个儿做过的事情!三丫头已经被罚了,我无话可说。可你呢?你同我说说,老太太惩罚了你甚么?” “我……”李纨张了张嘴,有心说昨个儿贾母的原话是,等王夫人醒来后自行定夺。可这话若是说出口,岂不是真的将自己的小命交到了王夫人手里?当然,李纨也没想过彻底隐瞒下来,可就是这么一犹豫,又惹恼了王夫人。 “怎么,哑巴了?”王夫人深深的看了李纨一眼,复而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说,老太太昨个儿怎么惩罚她了。” 王熙凤当下作苦思冥想状,旋即道:“没,仿佛没甚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姑母,珠大嫂子是个好的,我虽然不曾亲眼看到,不过我相信她昨个儿真的是很担心您。您瞧,她的脸色多差呢。” 按说,李纨的脸色确是极差的,可问题是在场的诸人中,就没一个有好脸色的。当然,王熙凤带来的紫鹃和平儿都无事,可她俩却是一直待在外厅不曾进来过的。撇开她俩,包括王熙凤在内的所有人,皆是一副憔悴至极的模样。尤其是王熙凤,许是因为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跟如今惨白的脸色一比,尤为突出。反过来说,李纨原就是常穿着素白的衣裳,也不怎么佩戴钗环首饰,如今面色是不好看,可瞧着却多半是被吓出来的,而不是单纯的担忧。尤其是她进门时惊吓绝望的神情,更是被王夫人尽数看在眼中。 呵呵…… 王夫人心头冷笑不已,自己苏醒了,李纨却是一副惊吓和绝望的神情,这是有多盼着自己不好?再联想到最早睁眼时,瞧见的一脸惊喜交加的王熙凤,更是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只是,王夫人并不知晓,王熙凤当时确不曾做戏,她是真正的惊讶,再加上联想到刚离开的李纨,王熙凤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只是她且惊且喜的神情落在了刚苏醒的王夫人眼里,就变成了担忧后的惊喜。 只能说,想太多也是一种病。 “太太……”李纨挣扎的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身处于王夫人毒蛇般的注视 ☆、第072章 “呃。”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微微有些僵硬,背后“说”人却被人听到之类的,饶是她自认为脸皮极厚,也免不了有些尴尬。只是,这会儿她却是万万不能转身离开的,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装出了一副心虚忏悔的模样,低垂着头道,“姑母,您都听到了?” “哼,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王夫人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勉强撑起身子,气得连声儿都不由得轻颤起来。只是,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都不可能将气儿撒在王熙凤头上,只能咬着牙道,“去,将珠儿媳妇儿给我带过来!” 王熙凤一下就慌了神。 “万万不可,这事儿万万不可!姑母,您昨个儿才狠狠的气了一遭,虽说我当时并不在场,也不知晓到底是个怎样的惨烈情况。可金钏都跟我说了,姑母您当时都被气得吐了血,且还昏迷了一天一夜。如今,好不容易醒来了,竟为了珠大嫂子又气了一回,这可怎么使得?姑母,我不是想要偏帮珠大嫂子,您也是知晓我这性子的,我原就很是看不上她,怎么会罔顾您的感受,却帮衬她呢?说白了,这还不都是为了姑母您着想吗?您至于为了珠大嫂子白白将身子骨气坏吗?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真的出了事儿,那绝对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王熙凤说着说着,忍不住拿帕子抹起了眼泪,“我打小就没了亲爹亲娘,姑母您待我好,我能不知晓?在我眼里,您跟我亲娘也没啥分别了。可您就算不为我想想,也要为宫里的大姐姐,还有宝玉想想呢!难不成,您还能指望珠大嫂子替您照顾宝玉吗?姑母……” “好了,你别说了。”王夫人原是一肚子的怒火,可听了王熙凤这番所谓的“不中听”的话后,反倒是松快了不少。正如王熙凤所说,她若是真的出了事儿,整个荣国府上下,会为她伤心流泪的,只怕也就宝玉和她这个娘家侄女了,其他人都靠不住。 “姑母。”王熙凤悲悲切切的看着王夫人,抿了抿嘴,迟疑的道,“姑母您可是生珠大嫂子的气?唉,我也瞧不上珠大嫂子,可说真的,您犯不着为她动怒。她是咱们府上的人,这辈子都跑不掉了,等您养好了身子骨,想教训都成。只一点,我还是得劝着姑母,以自己的身子骨为重,旁的以后再说罢。” 王夫人颓废的往后一仰,靠坐在了床榻上,双手却是皆捂着心口,面上也露出了极为痛楚的神情。听着王熙凤的劝告,她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晓了。”思量了一下,又道,“凤哥儿,你往荣庆堂跑一趟,亲口告诉老太太,我已经无事了。” “只这一点?” “对,要是老太太又问了甚么,你看着办罢。倒是珠儿媳妇儿,你只说我留了她在身边侍疾。放心罢,我会好生保重身子骨的,不会再为珠儿媳妇儿动怒了。”见王熙凤一脸的担忧,王夫人心头略松了松,“去罢,记得多说点儿好听话,别惹老太太不高兴。” “是,那我先退下了。”王熙凤也没敢多问,只答应了一声,就快步退出了内室,唤上紫鹃,主仆二人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王熙凤一面走着一面思量着,及至到荣庆堂时,已经差不多打完了复稿。只是,让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会儿荣庆堂里的人居然不少。 这会儿早已过了平日里请安的时间,不过倘若贾母刻意留人,倒也没甚稀奇的。王熙凤并未往邢夫人和迎春、惜春那面看,而是不由的将目光落在了跪在正中间的李纨身上。 没错,就是李纨。那个方才被她强行撵出去的李纨。 “老祖宗,二太太让我来回话,说她如今已经无事了,想来只要再吃几帖药,很快就能痊愈了。”王熙凤只扫了李纨一眼,就立刻笑着上前,向贾母邀功一般的道,“老祖宗,二太太还说了,这两天害的老祖宗为她担心了,待她大好了以后,定会来老祖宗跟前磕头道饶。” 贾母满脸诧异的看着王熙凤,似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凤哥儿你说政儿媳妇儿好了?可方才……”不由的,贾母的目光落在了跪在中间的李纨身上,除了诧异之外,还平添了一分审视的意味。 王熙凤眼底里闪过一丝了然,当下面上的笑容更甚了:“太太大约是在半个时辰之前醒来的,我让金钏喂太太喝了点儿温温的茶水,略暖和了一下身子骨。之后,我又让大厨房上了些软和精细的早膳,我看着她喝了一碗懦懦的米汤,用了大半碗稠稠的小米粥,并几筷子爽口开胃的酱菜。待后来太医过来了,也说太太恢复得很是不错,新开了方子,又说配着药膳一起用,会好得更快一些。我想着先前老祖宗您吩咐过了,干脆也没回禀,就让丫鬟按着太医的吩咐去做了。” “很好。”贾母点了点头,只是面上的狐疑却并未尽数褪去,“凤哥儿你接着说。” “其实,待那会儿还是好端端的,虽说太太面上的气色有些不大好,可我打眼瞧着,精神头还是挺不错的。只是后来……”王熙凤欲言又止的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纨,面露踟蹰之色。 “说。”贾母道。 “是,老 祖宗。”王熙凤乖顺的点了点头,又道,“先还是挺好的,只是后来太太不知怎的,忽的提起了珠大嫂子,就让丫鬟去寻人。结果丫鬟过来回话说,珠大嫂子在房里补眠,太太那会儿就有些不大高兴了。待后来,珠大嫂子又来得比较晚,且还……” “老祖宗,我对太太真的是一片孝心!那会儿,我不是往您这儿来请安了吗?我并不知……”李纨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瞧着王熙凤在贾母跟前肆意诋毁自己的,哪怕她知晓王熙凤所说的话多半都是事实,仍忍不住开口辩解着。 可有时候,你愿意辩解,还得看旁人愿不愿意听你辩解。显然,贾母如今很是不情愿。不过,贾母也并不曾打断李纨的话,只是拿眼盯着她瞧,直到李纨自动自发的止了话头后,才示意让王熙凤接着往下说。 “唉,我也是知晓珠大嫂子对太太一片孝心,这原是没错的,可谁叫珠大嫂子运气不大好呢?太太醒来没瞧见人,回头让人去寻了,倘若回话说珠大嫂子是在老祖宗跟前,那倒也无妨了,左右太太本人也得对老祖宗尽孝呢,权当是珠大嫂子替了太太便是。”王熙凤满脸的无奈,叹息着道,“更不巧的是,太太素来喜欢满脸喜气的人,珠大嫂子一到太太跟前,又是带着满脸的绝望,又是不停的哭诉着。太太原就身子骨不适,见了这般情形,哪里还能好了?这不,一时间被气到,就又闭过气晕了过去。” “甚么?!”贾母急了,甭管往日里婆媳感情如何,哪怕是为了儿子、孙子,贾母也希望王夫人长命百岁。一听王熙凤这话,登时急得恨不得亲自往荣禧堂去一趟。 王熙凤忙上前几步,扶住了几欲起身的贾母,连声劝慰道:“无事的,真的无事,老祖宗您大可放心。我过来时,太太已经清醒了过来,这不还吩咐我过来同您报个讯,唯恐您听了旁的话,着急上火呢。”见贾母面上仍有些不大相信,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老祖宗您仔细想想,若没有好消息,我敢往您跟前胡说八道吗?万一太太没甚问题,反倒是把您给急坏了,只怕到时候太太直接扒了我的皮!” “真的无事?”贾母再三询问了一番,见王熙凤面色镇定,语气里也透着满满的肯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待她镇定下来后,望向李纨的神情愈发的凌厉了。 不等贾母开口发问,王熙凤抢先道:“说起来,珠大嫂子也真的是运气不好。这不,她在太太跟前守了一整夜,直到她离开了,太太才醒转了过来。之后,她得了消息急急往太太跟前赶,没一会儿,太太就 又晕厥了过去。可她刚离开荣禧堂,太太再度醒了过来……唉,运气不好,也真的是怪不了珠大嫂子。” 运气不好。 贾母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目光更是死死的盯着李纨。仅仅是运气不好吗?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王熙凤见状,又道:“对了,老祖宗我可以求您让宝兄弟往太太跟前去一趟吗?” “甚么?宝玉?”贾母被王熙凤一打岔,倒是不曾再看向李纨,只是不解的问道,“好端端的,凤哥儿你怎么想到了宝玉?政儿媳妇儿病着,宝玉也伤着,这……” “老祖宗,太太是病着,可又不是伤寒这种能传人的病儿。这真要是能传人的病,我怎么也舍不得宝兄弟往跟前凑,单是太太也饶不了我。太医今个儿都说了,太太那是怒火攻心,一下子没熬过来,才病倒的。还说,太太这病一定要静养,万万不能再受气。对了!”王熙凤忽的一惊一乍的道,“我想到了,太医这不愧是太医,太太第二回昏过去之前,口中还唤着珠大哥呢!想来,是因为太太在昏迷那会儿梦到了甚么,回头又因着动了气,这才熬不住晕过去的。我就说,太太原先身子骨也不差,怎的就连着两天晕过去两回呢?还真是有缘由的。” “那同宝玉有甚关系?”贾母心底里闪过各种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宝玉的身子骨也没养好。” “这……我原是想着,太太这病既是被气出来的,那或许好生乐上一乐就能大好了?我先倒是同太太说了好些话,勉强开导了她。可我哪里抵得上宝兄弟?唉,要是大姐姐在就好了,她可比我强多了。” “那也不需要宝玉去。再说了,宝玉也是一身的伤,别去了反倒添了她的担忧。” “老祖宗说的有理。可我这儿也忙着,连四妹妹都不得不交予大太太照顾着,哪儿能整日里陪在二太太跟前?”王熙凤愁容满面的道。 “让珠儿媳妇儿去。嗯,我再想想。”贾母的话才刚脱口而出,她自个儿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试想想,王夫人两天见了李纨两回就晕厥了两回,再让李纨在跟前伺候着,岂不是催命符?可若是让王熙凤去伺候着,李纨又无法管事。至于邢夫人,贾母压根就不曾想过。 王熙凤也想了一遭,半响才迟疑的开口道:“再不然,我去求求我小姑母罢?小姑母是二太太的嫡亲妹妹,宝妹妹又素来极为善解人意,正巧她们如今借住在咱们府上,来往也方便得很。” 贾母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这般,会不会太为难薛家太太?” “不会的,大不了我抹着眼泪去小姑母跟前求,她素来耳根子软,又疼我,还怕她不依?至于宝妹妹就更容易了,她原就心地善良,最是为旁人考虑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求她,她还能说驳了我的恳求?”王熙凤眨巴眨眼睛,一副吃定了薛家母女俩的模样。 “好好,就这么办!回头,等政儿媳妇儿大好了,让她亲自谢人家去!”贾母笑了一遭,向着王熙凤摆手道,“凤哥儿你去罢。” 王熙凤脆生生的应着,想了想又向一旁的邢夫人行礼道:“大太太,这些日子让您劳累了。二妹妹、四妹妹都要靠您来照顾,就连老太太这儿,也得劳烦您替咱们多孝顺着点儿。回头,等二太太大好了,我将事儿卸下后,定给您送一份大礼。” 邢夫人受了王熙凤的礼,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直到王熙凤退了出去,贾母也开口略夸了邢夫人两句,顺手打发她们离开。直到诸人皆陆续离开后,贾母才一改之前的和善神情,目光森然的看向李纨。 运气不好……王夫人二度晕厥前大哭珠儿…… “李氏,我记得你爹娘前些年没了罢?”贾母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忽的开口道。且她不像往常那般,称呼李纨为珠儿媳妇儿,而是李氏。 李纨浑身一颤,从脚底窜起了一股寒气直逼心口。是了,她是出身自书香世家,父亲也曾是国子监祭酒。可惜,她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就病逝了,至于她的母亲,则在她年幼时便没了。她是养在婶婶膝下的,倒够不上长女无母不娶。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尤其李家子嗣单薄,且每一代都出过寡妇。因此,听了贾母这话,她只能含泪点头。 贾母抬了抬眼皮,看似有些不满李纨只点头不回应。当下,贾母又问道:“那你娘家还有甚么人?你那老祖母可还在?” “回老祖宗的话,我祖母是两年前没的。之后我父亲就带着家人回金陵奔丧守孝了。回到金陵不久,我父亲就没了。如今娘家在京城虽尚有房舍,我婶娘带着两个堂妹,却是住在金陵祖宅的。”李纨说得异常艰难,谁不希望自己的娘家鼎盛繁荣?可这又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当初,她嫁过来时,家里还是有好些人的,父亲、叔叔都在,祖母身子骨也康健得很,谁能想到,短短数年间,她失去了夫君,连娘家都指望不上了。 “嗯,我知了。你回去罢,累着乏了就歇会儿。等 好些了,就去你婆母那里伺候着。虽说有凤哥儿在,她又请了薛家太太和姑娘,可说到底,那些都是外人。你这个做儿媳妇儿的,理应在婆母身旁伺候着。”贾母说罢,也懒得再看李纨的面色,直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李纨嘴里是满满的苦涩,却不得不顺着贾母的意思,退出了荣庆堂,往荣禧堂而去。 什么累了乏了就去歇会儿,她敢吗?还有方才贾母问的那些话儿,虽说李家同贾家的关系并不算很是密切,可像家中祖母、父亲、叔父过世这种大事儿,贾家能不知晓?只不过是知晓了权当不知晓而已,事实上自打贾珠离世之后,贾家就再不曾往李家送三节两寿,倒是李家一直不曾忘了这些,只是许是因为家中顶梁柱接连出事,送来的节礼越来越差了。 不提李纨内心的苦痛,却说王熙凤离开荣庆堂后,却不曾立刻往梨香院去,而是绕道先去了西面的偏院。 “三妹妹,我来看你了。你这儿如何?哟,死丫头你竟然跑这儿躲懒来了?怪道我先前怎么也寻不到你,还真是能躲!”王熙凤才进了西面的偏院,就一眼看到平儿站在廊下同探春说笑,当下立刻扬着眉毛笑骂道。 平儿才不惧王熙凤,当下脆生生的回嘴道:“琏二奶奶竟会这般,先打发我来寻三妹妹,这会儿又说我躲懒了。得了得了,我回头只管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左右怎么忙活都逃不过一个躲懒的名头,还不若老实待在院子里,躲懒也要躲个彻底!” 王熙凤笑得几乎打跌,指着平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倒是平儿见状,得意万分的扬着头,那小模样却是学了王熙凤的。 “噗嗤。”踏春原因着这两日的事儿,心里头压抑得很,自是不好受。及至这会儿听了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二人的话,才终于笑出了声,道,“凤姐姐这般能说会道之人,怎的还说不过平儿?” “好你个三妹妹,倒是偏帮起那死丫头了!”王熙凤拧着腰身走到廊下,虚点着平儿,假意教训道,“死丫头你等着,这会儿当着三妹妹的面,我不好教训你,等回了院子,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平儿立刻装出一副惶恐至极的模样,拼命往探春身后躲,边躲边讨饶道:“三姑娘救我,琏二奶奶要收拾我呢!” “收拾不了你!”王熙凤笑骂了一声,遂又看向探春,笑道,“三妹妹别偏帮她,她就是个只知道混闹的死丫头。对了,三妹妹你这儿如何了?二太太已经醒了过来,太医也说只要好生养着,定没有问 题的,我只担心你这儿可好?” “好。”探春正了正神情,又瞧了一眼周围,忽的压低声音道,“凤姐姐,我知晓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 “自家的姐妹,说什么见外话?”王熙凤嗔怪的瞧着探春,也跟着轻声道,“三妹妹只管放宽心,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也能让外头知晓了你的一片孝心。至于之后的事儿,你也无需操心。说到底,你如今已经是嫡女的身份了,纵是太太对你的亲事不大上心,该有的也少不了你的。左右三年后你也不过才十岁,来得及。” 所谓的来得及,指的自然是探春的亲事了。不过,说句实话,王熙凤虽这般安慰着,可对于探春的亲事却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诚然,嫡女的亲事铁定会比庶女好,连嫁妆也是庶女的十数倍。可问题在于,时间太长了。前世,探春出嫁时,贾家已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地步。除非这一世探春能够提前出嫁,才能避免战败和亲的悲剧。只是,不论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纵是本朝崇尚早婚,也没得七八岁就考虑的。 王熙凤心头揣着事儿,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只安慰探春道:“都说苦尽甘来,三妹妹虽吃了苦头,可想来往后的日子铁定会越来越好的。你且好生待在这里诵经礼佛,若是得了手抄的佛经,也别藏着掖着,虽然老太太说了,不让你出院子,可我往后也会常派人过来的。到时候,你拿些手抄的佛经予我,无论是送予老太太,还是送予太太,都是极为诚心的礼物。尤其是老太太那边,多用点儿心。” “是,凤姐姐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 “那就好。”王熙凤又略略叮嘱了几句,转而离开了西面偏院。前世,她跟探春虽有交情却无甚感情,今生,因着她的一句话,反而平添了这许多是非,虽说并非出自于她的本意,可到底是因她而起。如今,她这般做法,也算是了了赢过罢?大不了等三年后探春禁足结束,她想法子让贾母早早给将探春许人,怎么着也好过于数年后的战败和亲。 待出了西面偏院,王熙凤很快就调节好了心情,左右探春的事儿暂时了了,她也无需这般挂怀。 及至到了梨香院门口,王熙凤就又挂上了招牌式的灿烂笑容,一进院门就朗声笑着向薛家太太道喜:“小姑母,我有个好消息说予您听。却是大姑母终于醒过来了,给太医瞧了,也说是没甚大问题了,只等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定能痊愈的。” 薛家太太原听了开头,还有些愣神,待听完了全部,当下喜得直念佛:“好好,真当是个好消息。姐姐她终于无事了,我也好睡个安稳觉了!来来,凤哥儿你进屋来。”笑着将王熙凤迎到了屋里,又连声吩咐赶紧上茶点,王熙凤也不拒绝,索性坐在厅里,一道儿闲话家常。 “要说大姑母还真是福大命大,昨个儿病得那般严重,请来的大夫连方子都不敢开,那脸色苍白的,一丝丝的血色都无。还是后来特地去请了太医过来,才斟酌着给开了个方子。可谁也不曾想到,方子是开了,药也抓了,结果愣是喂不进去。最后,还是大姑母身边的金钏有法子,愣是拿了个小银汤匙,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给硬生生的喂了进去。可饶是如此,撒出来的比喂进去的还要多上不少。金钏没了法子,只得让大厨房多多的熬药,拼着多浪费一些,可好歹能喂进些许。” 王熙凤乐得跑到梨香院里躲懒,索性将自己知晓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给薛家母女俩听。因着她素来能说会道,加上当时的王夫人本就是有些凶险,听得薛家母女俩,尤其是后头从房里出来的薛宝钗一愣一愣的。 见状,王熙凤略喝了一口茶,又道:“对了,小姑母、宝妹妹你们还不知道罢?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你们如今住在这梨香院里,想来迟早是要知晓的。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咱们家的那位三妹妹,如今被老太太禁足了,整整禁足三年。” 薛家母女俩齐刷刷的倒抽了一口气。 其实,禁足这种惩罚,在富贵人家是极为常见的。毕竟,很多人家都是舍不得打骂,或者是为了自家的颜面不可能对主子进行打骂的。因而禁足这种既能得到效果,又不会造成太严重伤害的惩处,很是受人青睐。可说白了,禁足只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处罚,多半给予十天半个月的禁足就算可以了,多一些的,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像贾母这般,一口气给了探春三年禁足……这是做了甚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哟,瞧我这张嘴,又快了不是?”王熙凤故作打嘴状,低声道,“小姑母、宝妹妹,这事儿你们知晓就可以了,万不能往外说去。这禁足的命令虽说是老太太下的,可万一传言了出去,还道是大姑母刻意苛待记在她名下的嫡女呢!” 薛家母女俩先是面面相觑,旋即却连连点头。无论站在哪方面的立场来看,她们都不会同王夫人作对,尤其自打王熙凤同薛宝钗深谈之后,宝钗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入宫小选的打算。既如此,就更不能开罪王夫人了。 “对了,还有一事儿。”王熙凤忙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重点倒不是陪伴王夫人说话,而是另一事,“老太太是赞同这法子的,我也觉得甚好。想着,与其让旁人得了实惠,不若将机会留给宝妹妹。其实呀,宝妹妹你也别多心,咱们是当晚辈的,孝顺长辈也是应当的。正好,大姑母膝下的大姐姐往宫里,多年都不曾有音讯。宝玉如今伤着,又被老太太看得那般紧,三妹妹被禁足了,我家二妹妹、四妹妹不是木头性子就是年岁小。正好,让他们好生瞧瞧,我这宝妹妹是何等人品!” 宝钗自是记得上回王熙凤同她说的话,只是她到底年岁小,面皮也薄,纵是明白王熙凤说的话句句在理,也不好直接影身。当下,宝钗只拿眼瞧着薛家太太,等母亲开口她才好假作为难的应承下来。 幸而,薛家太太没让宝钗失望。 “好凤哥儿,我早就说了,咱们家这般多的姑娘里,就数你顶顶能耐,嘴甜儿不说,心也是极好的,更是有通身的能耐,竟是连一般的男儿也比不上你了。”薛姨妈不愧是王氏女,说起好话来,绝对跟王熙凤如出一辙,“凤哥儿你看,我和你宝妹妹何时去探望比较合适?要不要也往老太太跟前去?” 王熙凤低头盘算了一阵子,好半响才笑着抬头,道:“这几日还是别往老太太跟前去了,最好还是等大姑母好转了,由她带着宝妹妹往荣庆堂去请安,更好一些。至于探望大姑母……哈哈哈,小姑母您同大姑母是嫡亲的姐妹,哪儿合适不合适的?早些去多开解一番,也好让大姑母能早日大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还是凤哥儿想的周全。”薛家太太瞧了宝钗一眼,见宝钗也是一脸赞同的模样,这才笑着拉起了王熙凤的手,“好凤哥儿,那咱们这就过去?哦,对了,我得先让人准备些补品,就算府上不缺这些,到底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这……小姑母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罢了,大不了要是大姑母怪罪起来,就说我这人太贪心了,连拒绝都学不会,让她训我便是了。” 薛家太太连声笑着,又吩咐一旁的大丫鬟准备礼物。因着王夫人如今病着,往常备下的礼物就有些不合适了,且薛家太太也罢,她到底是个寡妇太太,平日里穿的就不是很鲜亮,倒是薛宝钗低头瞧了一遭,当下就以帮着归整礼物为由退出了外厅。 王熙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是知晓宝钗的思量。不过,这也无妨,她同宝钗从未有过嫌隙,即便前世曾同宝钗争夺 ☆、第073章 诚然,入宫也许意味着一飞冲天的美好前程,可同时也有着极高的风险。倘若薛家太太是那等只盼着女儿光宗耀祖,而毫不在意女儿终身幸福的人,那她定然会拼尽一切将宝钗送入宫中的。 可惜,她不是。 比起让宝钗独自一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拼命挣扎,搏取仅有的那丝生机,薛家太太更希望宝钗能嫁得有情郎,生儿育女幸福一生。可偏生,自打她夫君故去后,长子薛蟠完全不能鼎立门户,不仅家业缩水了大半,更是连祖上的皇商生意都要面临易手的风险。倘若宝钗不入宫,单凭薛蟠一人,怕是没法保住薛家皇商的名号。 “凤哥儿,你原也说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实,自打你小姑父没了之后,我这日子呀,外头瞧着是好的,内里的苦只有自个儿知晓。” 许是因着王熙凤先前的话,很是打动了薛家太太的心。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薛家太太决定跟王熙凤讨个主意。毕竟,王熙凤同这事儿最没有利益冲突,反而王夫人……薛家太太打小的生活是顺畅了些,却不代表她是个傻的。也许王夫人确会帮宝钗,前提却是元春无用。可反过来说,有着荣国府鼎力相助的元春尚不能在圣上面前得脸,又如何能指望商户出身的宝钗,能在那等地方闯出一片天来? 是,她的女儿确是极好的,可旁人家的女儿也不差呢! “小姑母,有事儿您尽管说。再怎么着,我都是您的内侄女,哪儿有不为您着想的道理?”王熙凤眼波流转,虽因着早先不曾装扮的缘故,并不像往日那般光彩照人,却更平添了一分稳重成熟,至少让薛家太太心里安稳了许多。 “凤哥儿,说起来,这事儿你也知晓。我带着你弟弟妹妹上京,一来是打算让你弟弟赶紧立起来,好将上头的生意牢牢的捏在手里,二来却是为你妹妹入宫小选的事儿。”既已经出口了,接下来的话倒是顺畅多了,薛家太太面带忧虑的道,“可有时候,事儿还真是不好说。你弟弟那性子呀,别看如今已经十五了,却还是小孩子性儿。先前他在金陵闯祸一事,凤哥儿你也是知晓的,我也不盼着他振兴家业了,独独指望他能再懂事儿些。这也罢了,又说你那妹妹……” 在里屋换了一身鹅黄织锦春衫的宝钗,刚打算出来,就听得母亲提到了自己,登时脚步一顿,倚在门边,隔着帘子偷听起来。 却说薛家太太向着王熙凤倒了好大一通苦水后,终还是说到了关键处:“凤哥儿,你素来是个聪慧又识大体的 ,且帮我想想,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才算妥当?” 王熙凤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这才轻笑着道:“小姑母瞧得起我,我自是愿意替小姑母分忧。这样罢,我先说说自个儿的想法,小姑母您听听看,若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回头再琢磨琢磨,若没甚意思,只当大风刮过,甚么都没落着。” “你这孩子,就跟你大姑母说的那般,猴精猴精的。罢了,你说,成或不成我自是有打算的,甭管最后如何了,我还为了这事儿同你生嫌隙不成?” “那敢情好,小姑母您便听我说说。宝妹妹想要入宫搏个前程,这想法自是好的,我瞧着妹妹的人品体貌皆是上乘的,若能入宫,得了贵人的青睐,飞上枝头指日可待。”王熙凤先是笑着夸赞了一番,见薛家太太面上迟疑中带着明显的惊愕,便知晓了后者的意思,当下又将话锋一转,道,“可小姑母可曾想过旁的?这般说罢,那些个愿意将姑娘送入宫中的人家,哪个不是京里的富贵人家?且若非姑娘本身极为出挑,家里人会这般做?再一个,这京里每年都会放出一批经年的老嬷嬷,尤其是待在贵人身边的那些,转瞬就被人抢走了。小姑母可知那些人抢了老嬷嬷要作甚?不瞒你说,都是带回家好生教养姑娘去的。” 薛家太太面色凝重,只拿眼看着王熙凤,并不答话。 王熙凤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同时也留了些许时间,让薛家太太好生思量一下。半响,王熙凤才再度开口道:“这入宫,除了人品样貌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规矩。人长得出挑是能得了贵人的眼,可太出挑了,怕是还没见过贵人,就遭了毒手。再说这规矩,虽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极为重规矩的,可到底咱们根基太浅,能同那些个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相比吗?尤其那宫里,才是真正的规矩森严。” “凤哥儿,当年元姐儿……”薛家太太有些欲言又止。 “大姐姐那会儿也是请了老嬷嬷来府上教规矩的。”王熙凤只一眼就瞧出了薛家太太的意思,当下笑着道,“其实何止是教规矩,老太太那儿还特地请了人教她如何在宫中低调行事,如何避免卷入是非风云之中,如何调养身子骨争取一次承恩就能有孕,如何……唉,时间太久了,我当时又最是喜欢同琏二爷玩闹,哪里还记得那般清楚了?说起来,大姐姐也是个苦命的,她比我大了两岁,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虽说圣上慈悲,早已下令年满二十五岁就能放女史、宫女出宫配人。可二十五岁呀,大姐姐还能寻到好人家吗?” 薛家太 太再度沉默了,荣国府跟薛家本就截然不同过,若说宝钗入宫是临时起意,那么荣国府却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可就是如此用心,最终的结果却仍是元春渺无音讯。就像王熙凤所说的那般,元春都二十一岁了,还有可能承恩吗?若真的等到二十五岁出宫,怕是这辈子都毁了。 “其实,也是我想多了。指不定大姐姐过两年就有好消息传来了,再一个,宝妹妹若是入宫了,说不定能立刻得贵人青睐呢。只是,也就是像大姐姐、宝妹妹这般心胸宽广的人可以入宫了。若是搁我这儿,一准打翻了醋坛子,酸也要将自己酸死了。”王熙凤状似说笑着,可她这话落入薛家太太的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是了,入宫之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无数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共同伺候一个男子。若说像王熙凤这般,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吃醋,甚至使手段让贾琏给予永不纳妾的承诺,再不然捏住通房丫鬟的卖身契,回头想怎么收拾都成。可入宫后呢? 薛家太太不敢想象,也不愿意去想,万一宝钗入宫真的承恩了,又能受宠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根本就只有几日时间?若是为嫡妻,将来纵是年老珠黄,也有娘家撑腰儿女依靠,可若是入宫为妃,就怕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泣。 “太太,姑娘说上次管家特地重金收来的那株百年人寿寻不着了,差奴婢问问您可还记得搁在哪儿了?”宝钗跟前的大丫鬟莺儿忽的从内室出来,走到薛家太太跟前,低声问着。 “哦,那株百年人参啊!对对,是我收起来了,就在那……罢了,说也说不清楚,我指给你看。”薛家太太只愣了一瞬,就立马回过神来,顺着莺儿的话说了下去。想了想,又转身向王熙凤道饶,只是片刻就回来。 王熙凤自不会有意见,只笑着点了点头,便随手拈了块点心吃了起来。 薛家太太向几个大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多拿些点心水果上来,自个儿则快步走向内室。 甚么百年人参寻不到了,自家的东西都是宝钗管的,有时候她想要寻东西,都得问下宝钗,莺儿这话明显就是宝钗教的。 且不提薛家母女二人在内室里说了甚么,王熙凤倒是趁势吃了不少东西。却不是她忽的就贪嘴了,而是早先起身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根本就没甚胃口。不过,走了小半日,她虽仍有些疲倦,精神头倒是愈发好了。 等薛家母女二人出来时,王熙凤早已混了个八分饱,笑着拿自己逗趣道:“小姑母,您 可别嫌我能吃,我原也不是这般的。这不,这两日为大姑母的事儿东奔西走不说,主要是提着一颗心,我今个儿起身时,是半点儿膳食都不曾用。好在大姑母如何妥当了,我这心也放下了,胃口倒是开了。对了,这红枣糕的味儿同我往日吃的有些不大一样呢,小姑母可有甚么方子?若不是家传的,能借我瞧瞧?” “瞧凤哥儿你说的,就算是家传的,你想要瞧,也定给你。”薛家太太笑得一脸的轻松自在,显然原先搁在心中的大石头已经彻底放下了,听王熙凤这么说,忙唤人将几样糕点的方子抄上一遍,又拉着宝钗向王熙凤道,“宝丫头,你可得好生谢谢你姐姐,我原是被那富贵迷了眼,倒是忘了富贵后头的凶险,和富贵之后的艰难。” “别介,咱们不是一家人吗?”王熙凤拦住了想要向她行礼的宝钗,只道,“礼物给备齐了?若不然,咱们这就过去?” “成,你要的点心方子,待会儿我直接让人送到你院子里去。”薛家太太命人捧着礼物,一行人出了梨香院,往荣禧堂而去。 荣禧堂里,随着王夫人的苏醒,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唯一的不同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以及为了掩盖药味而刻意点燃的熏香味儿。 王熙凤前世倒是极为喜欢各色熏香,几乎一年四季屋里都燃着香,连衣裳、发髻上沾染了不少味儿,当时只觉得格外得舒心,更觉得能时常使用名贵熏香的自己很有气派。可重生一遭,她却意外的喜欢上了自然的味道。每日早先必让人将门窗打开,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纵是先前尚冷的时候,也是唤了人去园子里剪几枝腊梅熏熏味,反倒是对熏香厌恶了起来。 不过,这里是荣禧堂,又不是王熙凤自己的院子,她自不会对此有任何意见。只是笑着将薛家母女二人引到了王夫人的房里。 “姑母,您瞧,我把谁带来了?”王熙凤朗声笑着,因着她是主人家,薛家母女是客,倒是无妨她早一步上前。只是,她这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就瞧见了内室里跪着一个人。 又是李纨。 王熙凤面色闪过一丝厌烦,其实她对李纨是有些不待见,却还不曾到厌恶的地步。然而,那是前世,在经历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后,王熙凤算是彻底烦了李纨。倒不是憎恨,而是单纯的厌烦,尤其是她走哪儿都能瞧见李纨。 “凤哥儿来了?我不是让你去老太太跟前报个训,你也是真能溜达。”王夫人说这话说,倒不曾动怒,面上也 是带着笑的,好似往日里的取笑一般。只是,王熙凤何等聪慧之人,单听这话音,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当下,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盛了。 “姑母您猜猜看,我是去哪儿溜达了?”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将薛家母女送到了王夫人跟前,邀功一般的道,“瞧瞧,为了让姑母能开怀些,早日康复,我却是将小姑母和宝妹妹带来了。” “你呀!”王夫人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好似早已得了消息一般,“只怕你在梨香院聊得开心了,把我抛到脑后了罢?” “才没有。”王熙凤撅起嘴,一脸的委屈,“不信姑母您问问小姑母。” 薛家太太忙上前打圆场道:“姐姐,您这却是冤枉了凤哥儿。是我,都是我强拉着凤哥儿说话,又让人将珍藏着的好些名贵药材都翻了出来,这才耽搁了一会儿。对了,凤哥儿这两日可累坏了,今个儿早膳都不曾用呢,只在我那儿吃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姐姐您可不能委屈了她。” 王夫人笑着摆了摆手,让一旁的金钏喂了她吃了一颗梅子,这才道:“我自是知晓凤哥儿是个好的,也有心让她松快松快。可你瞧我这破败的身子骨,先前刚吃了药,满嘴的苦味儿,压也压不下去。看来,还得让凤哥儿多操劳些日子了。” “姐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只好生调养着,没几日就大好了。对了,你这丫鬟可是叫金钏?”薛家太太忽的拿眼瞧了瞧正端着小碟的金钏,见王夫人点了点头,当下大力的夸赞着,“这丫头好,先前我就听凤哥儿说了,昨个儿姐姐晕了过去,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多亏这丫头聪慧得很,拿着小银汤匙,一点一点往姐姐嘴里送。虽说多半都撒了,可在连着熬了好几剂汤药后,总算是喂完了。姐姐,我那儿可没这般聪慧又忠心的丫鬟。” “哦?原来还有这事儿?”王夫人笑是笑着的,看向金钏的眼神也是带着善意的,可带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李纨时,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闻的狰狞。 因着角度的关系,大概只有王熙凤和李纨本人瞧见了。李纨且暂不提,单说王熙凤,初时很是有些愣神,可旋即却是想明白了,指不定是李纨又在王夫人跟前邀功了,仗着丫鬟们不敢多言,旁的人也不会出卖她,却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王熙凤在闲聊时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薛家太太。更巧的是,薛家太太为了寻找适当的话头,愣是将这个本不该被捅出来的事儿,就这样暴露在了诸人跟前。 王熙凤虽强忍着笑意,可面上 仍不由的带了些许出来。王夫人正好往她这边瞧,见状倒是又欣慰了些:“还是凤哥儿和宝丫头好,瞧我大好了,都这般高兴。” “姑母,除了为您大好高兴外,还有旁的事儿呢!”王熙凤拿眼瞧了瞧宝钗,笑得一脸的促狭。 宝钗登时羞红了脸,她原就不曾指望自己那点儿小算计瞒过王熙凤,可也不曾想到王熙凤竟会当着诸人的面挑开了。好在这会儿在屋里的,除了几个丫鬟外,旁的都不是甚么外人。 “哦?是宝丫头有好事儿了?”王夫人心头一跳,当下就想到了那事儿。 薛家想要将宝钗送入宫中参选,这事儿只能依靠荣国府。而荣国府如今,贾母是不管事儿的,邢夫人是纯摆设用的,王熙凤虽能耐却也仅仅在府中逞威风,真要插手这样的事儿,只能依靠王夫人。因此,王夫人是头一个得知薛家的打算,可因着种种原因,她并不愿意帮这个忙,只想着能拖就拖,到时候借口办不成便是了。可如今瞧着,似乎薛家改了主意? 却听王熙凤道:“宝妹妹自是有好事儿,却是答应了长长久久的陪着我。往后,我又多了个说话的人儿,总好过每日里闷着,或是只能同平儿她们说嘴。” 听了这话,王夫人还有甚不明白的?当然,她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具体缘由,不过王夫人的好奇心本就不重,只要薛家愿意舍弃这个想法,于她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旁的细枝末节,王夫人才懒得计较,因而只笑着道:“好好,我原最是喜欢凤哥儿在我跟前说话了,如今再添个宝丫头……哎呀,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得很。” 这话一出,饶是宝钗再怎么性子稳重,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退了两步,将大半个身子藏在了薛家太太的身后。 王熙凤见了有趣,不由的再度轻笑起来。倒是王夫人见状,不忍宝钗被打趣,索性打发了王熙凤走,说的却是大义凛然:“凤哥儿这两日累了罢?这会儿时辰也不算太晚,回去歇一歇,午后也不用过来了。我让周瑞家的把那些琐碎的事儿都帮着料理了,若有麻烦的,就让管事婆子直接往你院子里回话去。记着,一定要好生歇歇,千万别亏着自己,你如今年岁还轻,若不好生养着,将来老了吃亏。” “是,姑母您说的最是在理了,那我先去了?”王熙凤有甚不明白的?好在,她也乐得顺着王夫人的台阶往下走。 “赶紧走!”王夫人嗔怪的瞧了她一眼,摆了摆手让她离开。 这次,王熙凤却是 不推辞了,毕竟她昨个儿是真的不曾休息好。虽不是因着王夫人的缘故,可到底这会儿也有些疲倦了。唤上平儿和紫鹃,王熙凤出了荣禧堂,径直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待回了院子,倒是有一份额外的惊喜等着她,却是来自于梨香院的礼物。王熙凤原道是薛家太太让人抄的点心方子,有些不以为意,不想平儿接过东西略瞧了一眼后,面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奶奶……” “来屋里,替我捏捏。”王熙凤看懂了平儿的意思,却不曾直接将话捅破,而是将平儿唤进了屋里。及至进了屋,平儿才将梨香院送来的礼盒递到了王熙凤跟前,王熙凤略看了看,不由得笑出了声,“我那小姑母倒是个妙人,人家送礼都送体面的贵重的,纵是自家人,送的也是稀罕的头面首饰。她倒是好,竟是直接拿银票来送礼。这话要怎么说?真是该死的送对我的胃口?” “应该是正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平儿让王熙凤瞧了一眼后,就伸手将礼盒里的纸张都拿了出来。当然,最上头的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确是点心方子,平儿随手就搁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只拿了下面厚厚一沓的银票来数。片刻后,平儿诧异的道,“薛太太也大方呢,一百两面值的银票,足足三十张。” 三千两银子,确是大方极了。 王熙凤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一身的疲惫顷刻间消失无踪了。当然,对于她来说,三千两银子也不过如此,当初她出嫁,也是十里红妆,嫁妆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十来万之数。可谁会嫌银子太多呢?更别说,这样的赚钱法子简直太轻松了,单凭这一点,王熙凤当即就下定了决心,她薛宝钗不就是想要嫁给宝玉吗?成!这个忙,她帮定了!左右瞧来瞧去,也觉得宝钗更适合宝玉,至于世外仙葩一般的黛玉,还是趁早离了这污泥般的是非圈子罢! “奶奶不怕将来宝姑娘同您争权?”平儿跟了王熙凤十数年,自是再了解不过王熙凤了。只是她想得更深一些,因着二房的李纨是个寡妇奶奶,别说如今王夫人年岁尚不曾老迈,纵是将来真的年迈到无法理事了,也没得让一个寡妇奶奶当家的。可若是宝玉迎娶了宝钗…… “哦?平儿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个想法?”王熙凤转身坐在了炕上,用眼神示意平儿将银票收好。 平儿收好了银票,又给王熙凤沏了杯茶来,这才走到王熙凤跟前,笑着道:“我倒是更喜欢那位林姑娘,还有史大姑娘。” “继续说。” “林姑娘出身书香世家,瞧着那气派,想来也是念了不少书的。这读书人最是迂腐不过了,说不定她还嫌管家理事满是铜臭味儿呢。若是她将来成了宝二奶奶,只怕恨不得将管事的权利往外推呢!再一个,我瞧着她的体格有些羸弱,虽如今年岁尚小看不大出来,可她看着像是个极为孝顺的,三年母孝下来,指不定身子骨更差了。二房如今只得宝二爷这么一个金玉疙瘩,若是将来的宝二奶奶难以生养,那咱们岂不是能落得好处?”平儿边说边仔细瞧着王熙凤,见她面上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暗暗带着些赞赏之意,当下又道,“至于史大姑娘,原就是一派孩子气,且她比林姑娘还不如,好歹林姑娘还有个能当靠山的二品大员的父亲,史大姑娘却是只有叔父婶娘的。奶奶您自个儿也是这般过来的,还不知晓叔父婶娘压根就依靠不住吗?若是史大姑娘将来成了宝二奶奶,先不说娘家或是生养问题,单就她那性子,还不好拿捏吗?” “那你再说说宝妹妹。” “奶奶,您这是逗我呢?”平儿又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确是满脸的认真,才不得不继续说道,“也许出身上头,宝姑娘弱了林姑娘、史大姑娘极多,可她……不说旁的,奶奶是二太太的亲侄女,她也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谁也不比谁差。将来,等宝姑娘等了宝二奶奶,您瞧二太太还会不会看重您。再说了,林姑娘比宝二爷小一岁,体格偏弱,史大姑娘比宝二爷小两岁,通体孩子气。可宝姑娘呢?她原就长得珠圆玉润,一看就是个能生养有福气之人,又比宝二爷还大上两岁。待宝二爷十五了,她都十七岁了,只怕转眼都能生养了。还有,她那般的好性子,才来了荣国府没多久,府中上下都说着她的好话,真要是成了宝二奶奶,奶奶您还不定被嫌弃到如何呢!” “你这张嘴儿呀!行了,我知晓你对我忠心耿耿,是没白疼你一场。放心罢,就冲着你今个儿这番话,回头我再给你多添一份妆!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奶奶就知道取笑我!” 王熙凤侧过身来,平儿见状忙上前替她捏肩揉背,好一会儿,才听王熙凤轻笑着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又不知晓呢?只不过……”黛玉很好,纵是有极多的人传她小性儿,不好相处,可王熙凤却不得不承认,黛玉身上有着很多她永远也无法学会的美德。 假若今个儿重生的人是黛玉,只怕她纵是知晓自己的结局,仍会想尽一切法子救这些曾经害了她的所谓亲人。 而王熙凤呢?重生归来,她要报复那些害 了她的人,即便救,也只会救自己在意之人。甚至在重生之初,她连贾琏都不曾列入拯救的范畴之内。真正能让她倾尽所有保护的人,唯独只有巧姐一人。所以说,她的心肠早已黑透了,哪怕重生一回,她想到的也是自己和最在意的巧姐。 以怨报德是一种真正的美德,可惜,她就算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还是选择睚眦必报! 这是她和黛玉最大的不同,也是她和黛玉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只是,她虽然学不会那样的美德,却不忍污了那样美好之人。旁的事儿她也许帮不上忙,毕竟即便是重生,她也不可能前往扬州救下林如海的性命。她能做的,唯有尽可能的让黛玉保持那份纯真和善良,让宝玉那块污泥尽可能的远离黛玉。 宝玉不也说了,‘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既是如此,想来宝玉本人也不愿意污了那人世间难得的清爽仙泉。 “奶奶?”平儿见王熙凤说着说着就没声儿了,又因着她正在给王熙凤捏肩揉背,并不曾瞧见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只得轻唤了一声。 “哦,我想事儿出神了。方才,我说到哪儿了?” “您只说,那些道理您都懂,只不过……就没下文了。”平儿如实说道,只是语气里却是带上了一丝调侃味儿。 王熙凤觉出味儿来,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可惜平儿完全看不到,王熙凤只得道:“对,道理我自是懂的,可我不乐意林妹妹、史妹妹作那宝二奶奶。” “这又是为何?”平儿奇道。 “先说林妹妹罢,我瞧着她这人相当不错,她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被宝玉给污了。再说了,你也不想想,就林妹妹那灵透的性子,都无需二太太特地使坏,只需稍微说两句重话,恐怕她都要泪湿枕巾了。我又如何让她平白承受那般苦难?”王熙凤抿了抿嘴,却是想到了史湘云,微微摇头叹息着道,“云妹妹……却是因着我不喜她。” 若说黛玉是通体的灵透干净之人,那宝钗便是圆滑世故之人,俩人皆有长处,自然也有短处。王熙凤爱黛玉的品格,也不讨厌宝钗的八面玲珑,可她不大喜欢史湘云。 同为年幼失去双亲之人,王熙凤自然知晓寄人篱下的苦楚。可那又如何?她二人失去双亲皆为天意,而非*,凭良心说,没甚好责怪的。像她,自幼养在王子腾夫妇膝下,还有个千娇百宠的堂妹比着,虽时不时的会被贾母接到荣国府来小住一阵子,可她到底是王氏女,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 ☆、第074章 平儿的脸“腾”的一下子涨红了,又正好撞见王熙凤回首看过来的揶揄目光,登时不由得以手掩面,跺着脚道:“奶奶……奶奶您就知道取笑我!”说罢,也不管王熙凤是何神情,转身就跑。 不多会儿,院子里传来丰儿惊讶至极的声儿:“平儿姐姐怎么了?奶奶说您了?诶!你脸红甚么?” 王熙凤在内室里笑得大跌,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一如两世丰儿都对她忠心耿耿,她却从未想过要将丰儿提拔成为贴身大丫鬟。倒不是说丰儿没能耐,而是比起稳重妥当的平儿,还有过些年才能立起来的那伶牙俐齿的小红,丰儿虽也能妥善的处置院子里的事儿,可面向诸位主子的事儿,交给她却是不妥当的。 “丰儿,别为难你平儿姐姐,她那是恨嫁了!小红,你进屋来。”王熙凤带着满腔的笑意,朗声向窗外道。片刻后,小红蹦蹦跳跳的窜进了屋里。 “奶奶唤我何事?”小红眨巴眨眼睛,许是因着方才笑闹了一场,两边的面颊红扑扑的,配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纵是如今年岁尚小,也可以依稀看出来这是个小美人坯子。 其实,比起事事稳当的平儿,性子略微有些跳的小红更得王熙凤的喜欢。尤其重生了一遭,她再看小红时,总觉得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只是碍于早些年她就认了林之孝家的为干女儿,倒是白得了个干外孙女儿。 “自是有要紧的事儿。”虽说重生也有好几个月了,可王熙凤依然有些不大习惯缩小了那么多的小红,当下玩心大起,伸手点了点小红的鼻尖,促狭的道,“你老子娘回来了,可把你乐坏了罢?左右也不急于一时,你待会儿家去,让你老子娘好生歇歇,明个儿早上让你娘往我这儿来。记住了吗?” “记得了,奶奶心善,体恤我爹娘,只吩咐好生歇着,明个儿再来奶奶这儿回话。”小红脆生生的应着,见王熙凤没其他吩咐了,这才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了出去。 听到这样的笑声,王熙凤原还有那么一丝抑郁的心情,总算是彻底放晴了。目光落在了被平儿随手放在小几上的两张点心方子上,王熙凤瞬间打定了主意。这好处费也收了,且她原就更倾向于金玉良缘,那就这么办罢!不过,考虑到宝玉如今的年岁,王熙凤当下决定先把平儿嫁出去再说。遂又将紫鹃唤到了屋里,王熙凤好一通吩咐,及至摆饭时,方才停了话头。略略用过了午膳,王熙凤再也熬不住疲惫,很快就沉沉的睡去了。 “……先前儿还说巧姐 惫懒的样儿是学了我,真该让你娘好生瞧瞧,到底是像了谁!巧姐你也这般想,对罢?” “平儿。”王熙凤这一觉睡得格外的香甜,只是半睡半醒间,却听到身旁有人在说话。刚想开口让平儿收拾一下院子里那些小丫鬟们,却冷不丁的觉出那是贾琏的声儿,当下王熙凤睁开眼睛,狐疑的开口道,“琏二爷今个儿又无事儿?怎这般早就回来了?”王熙凤边说着边支起身子,却没提防一个软软的小身子迎面扑了过来,顿时将她再度砸在了床榻上。 “噗啊!娘!” 王熙凤忙不迭的将巧姐搂在怀里,唯恐不小心伤到了她,又没好气的往床榻旁的罪魁祸首的瞪眼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般胡来。万一伤到了她可怎生是好?” “我这不是在旁兜着吗?”贾琏哭笑不得的看着在床榻上滚成一团的妻女,“再说了,巧姐好不容易跟你亲近一回,我若是再拦着不让,回头你不照样还得说我?” “甚么叫做好不容易同我亲近一回?”王熙凤直接恼了,一手抱住巧姐,一手撑起身子,气势汹汹的向贾琏瞪过去。 贾琏见王熙凤似是真恼了,忙摆手讨饶,连着说了一通好话,这才算是安抚住了王熙凤。又想起王熙凤方才询问他,今个儿怎的这般早,贾琏登时笑出了声儿:“我说琏二奶奶,你仔细瞧瞧外头的天色,可还嫌我回来得早?说起来,也不知怎的了,院子里原像八哥似的小红,我今个儿压根就没听见她的声儿,平儿也不知去哪儿躲懒了,就一个紫鹃,我瞧着她很是有些怵你。对了,丰儿更能耐,竟打着你的名号,去库房里领了两匹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那色儿……大红色的,通红通红的,她这是打算作甚么?咱俩的本命年分明还有好久罢?” 王熙凤被这么一连串的话给弄得发懵,忽的就了解了往日里王夫人为何总是一副难忍头疼的神情瞧着她。只是,她倒不曾懵太久,毕竟她怀里还有个明显耐不住的巧姐。 “巧姐乖,娘最喜欢巧姐了。”王熙凤回过神来,忙低头安抚着巧姐,又向着窗外高声唤道,“平儿你个死丫头给我立马进来!先前在我跟前蹦跶得欢,你这会儿才想起装害羞是不是太晚了些?赶紧的,给我进屋来!” 见贾琏一脸的不解,王熙凤笑着解释道:“白日里传来消息,说是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想着他们也累了这般时日了,索性放了他们半日的假,又让小红家去了。至于丰儿,那是得了我的吩咐,去库房领了几匹红布帮 着平儿一起做嫁衣呢。” 按说,姑娘家的嫁衣多半都是自己做的,可事事都有例外。像平儿这种,原已经被提拔当了通房丫鬟的,基本上就绝了嫁人的心,自不会去特地准备嫁衣。哪怕如今被允了出嫁,一般来说,也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花费好几年的时间亲自绣出来的。通常拿红布做身衣裳罢了,像平儿这种,主子赏赐料子,又让丫鬟们帮着一道儿做,到时候再赏赐几样精致的首饰,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王熙凤显然就是这么打算的,多给平儿一些体面,一来也算是全了她们两辈子的主仆之情,二来却是能让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更为忠心,君不见前世的薛宝钗就是依靠那些小恩小惠轻易得收拢了人心吗?这是优点,值得她好生学学。 “对,林之孝俩口子回来了,平儿可不是就要出嫁了吗?”贾琏随口接了一句,说这话时,他真的没有旁的想法,只是话音刚落,他就觉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门上。下意识的望了过去,贾琏极快的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形,才满脸尴尬的摆手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凤哥儿你的脸色怎就那么恐……” “嗯?我的脸色如何?”王熙凤挑了挑眉,她确定自己面上一直带着笑意。只是,笑也是分为好几种的,她如今的笑容就是隶属于狞笑和阴笑之间的。 “咳咳,巧姐她饿了,要不我先带她下去吃饭,凤哥儿你慢慢收拾?”贾琏又后退了几步,试探的问道。 偏此时,平儿终于收拾好了心情,掀了帘子进了屋。因着心里头揣着事儿,平儿倒不曾发觉屋里的异样,只低着头轻声问着:“奶奶唤奴婢作甚?” “来,平儿你带巧姐下去用饭,慢慢来,不着急。”王熙凤最初唤平儿时,还带着一丝揶揄的意味,可这会儿她却不忙着调侃平儿了,直接将一直在她怀里不停扭动的巧姐送了出去。 平儿稳稳的接过巧姐,也不曾多问,动作轻快的退出了内室。 “琏二爷,您就放心罢,巧姐她饿不着。倒是您……”王熙凤绕着贾琏转圈,将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一番打量,这才幽幽的道,“您要是有甚么意见,倒是可以趁早同我谈谈。放心,咱们有事儿说事儿,我虽常被人称为母老虎、河东狮,可我不会吃人!” 贾琏好半响都不曾开口,自不是因为害怕,毕竟王熙凤纵是再厉害,也不能真要了他的命。他这完全是被憋的,憋笑憋的。 “哈哈哈哈!我的琏二奶奶哟 ,你这哪里是母老虎、河东狮,你这分明就是陈年老陈醋!那股子酸味儿,别说房里了,只怕是院子里都能闻到了。”贾琏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狂笑出声,拿手虚指着王熙凤,大笑着道,“老醋坛子,如今不假装贤惠大方了?不跟珠大奶奶学了?” 听到前头那些话,王熙凤还只是向着贾琏瞪眼,及至听到最后那句话,王熙凤却忍不住奇道:“怎么就说我同珠大奶奶学了?我学她作甚?” “不曾学吗?那你学的是谁?” “我为甚要学旁人?”王熙凤越听越稀罕,索性抛了先前之事,纳罕的问着,“我原不就是喜欢拈酸吃醋的性子?琏二爷认识我这些年了,难不成今个儿才知晓?啧啧,还真好意思。” 贾琏才不想吃这个闷亏,忙辩解着:“我自是知晓你打小就是个醋坛子。莫说吃我的醋了,原先老太太多疼一些元姐儿,你都会不乐意。索性当时你是最小的那个,不说我和珠大哥了,就是元姐儿都不会同你计较。我原还想着,这将来若是有弟弟妹妹了,你会不会同他们争抢。亏得你大了,也懂事了,除了偶尔吃吃我的醋,倒不曾再胡闹了。” “哼,我就这性子,怎的琏二爷还不满?” “自是不会的。就是前些时候,你也不知哪里不对了,愣是充大方贤惠。”贾琏一想到当时的事情,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寒意。说实话,那会儿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因着打小同王熙凤一道儿长大,他自以为很了解王熙凤。许是自幼父母双亡的缘故,王熙凤对他对这个小家是极为看重的,尤其女儿巧姐出生后,更是变本加厉了。他一直认为,无论他在外头做了甚么,亦或是夫妻二人之间发生了何等矛盾,王熙凤永远都会在家里等着他,用那种充满了爱意和占有欲的目光牢牢的锁定他。 直到那一天,他意外的从王熙凤的眼神中看到了放弃…… “我充大方贤惠?”王熙凤虽聪慧却也不曾到神机妙算的地步,听贾琏这么一说,很是愕然的看着他,愣是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你忘了?哼!”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这事儿贾琏就心生恐惧。没错,就是恐惧。王熙凤之于他,早已不仅仅是青梅竹马、妻子、女儿的母亲这样的身份,而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等着他归家之人。试想想,一个被他认定为,终生都不会离开他的人,忽的有一日,当他走了一段路转身回头看时,却发现那人竟然也已转身,不再在原地等候…… 那是何等惊心的感觉! 王熙凤可不知晓贾琏在短短一瞬之间就想了那么多,好在她的记性还算是不错的。略略思量了一阵子,王熙凤冷不丁的抚掌大笑道:“哈哈哈,琏二爷您也有今个儿!” “甚?”贾琏惊道。 “罢了罢了,以往的事儿不提也罢,左右琏二爷您如今记得,我凤辣子还是那个打小喜欢拈酸吃醋,尤其最喜欢吃琏二爷您的醋的老陈醋坛子!”王熙凤自是想起了那日的事儿,却是姚姑娘起的因,她负责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很是美妙,直到今个儿她还记得那种通体舒爽的感觉,就仿佛是贾琏日日给她气受,她前世忍了一辈子,终于有朝一日捞回了本的感觉。 “你……”贾琏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王熙凤,虽这会儿的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也没了最先那种狰狞和阴森的感觉。可隐隐约约的,他还是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儿。 “别说这些了,我也饿了,先让摆饭罢。”王熙凤唤了丰儿进来,略略的梳洗了一番,也不曾带钗环,只一身家常的衣裳并一个简单的发髻,就上了炕同贾琏一道儿用饭。 待用罢饭,贾琏和王熙凤一道儿去了荣庆堂给贾母请安,又顺道儿去荣禧堂看望了一下王夫人。好笑的是,薛家母女俩早已离开了,如今留在王夫人跟前的除了金钏等丫鬟外,还有一个同王夫人相看两厌的李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纨面对王夫人时,态度虽是极为恭敬的,可眼底里却透露出很明显的忍耐之意。也许李纨本人并不觉得,可王熙凤和贾琏却看得分明,自然王夫人也应当是心知肚明的。至于王夫人,她却是明明白白的将心中的想法写在了脸上,看向李纨的眼神里满是厌烦,连对李纨说话时,都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当然,王夫人并不是没有城府之人,想来她做的那般明显,就是专门给李纨看的。 贾琏和王熙凤在王夫人跟前也是万分忍耐,却是强忍着笑意。待离了荣禧堂后,俩人牵手走在回院子的小道儿上,忍不住对视一眼后,笑翻了。 说真的,王夫人和李纨都是妙人,更妙的是,她俩还凑成了一对婆媳,还是没有了最重要连接人的婆媳。一想到李纨是绝不可能离开荣国府的,而王夫人又是最好颜面之人,纵是心中再百般嫌弃,所谓的给休书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倘若将来不出意外的话,这对婆媳算是要相看两厌一辈子了。 夫妻俩漫步回了院子,因着天气愈发炎热了,倒是不曾立刻歇下。尤其王熙凤今个儿睡了一整个下午,贾琏 虽不曾歇午觉,可因昨个儿睡得极为安稳,到了这会儿皆不困倦。 却听贾琏忽的道:“我说琏二奶奶,你这般急着将平儿出嫁,可是盼着早日置办些家业。” 王熙凤原就在想着这事儿,本是打算等平儿出嫁后,再同贾琏谈论一下具体情况。既然这会儿贾琏主动提了出来,王熙凤自是没有不顺杆子往上爬的道理,当下便笑着道:“是了,有道是赶早不赶晚,左右平儿的年岁也不算小了,赶紧打发她出门子,好让他们俩口子跟林之孝俩口子一样,都给咱们干活!” “这可是不一样的。”贾琏很是有些无奈,不得不提醒一二。 林之孝俩口子并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而是早些年从外头买来的。因着他们俩口子皆是能耐的,且那会儿买来时,也是买的一大家子人。十来年下来,林之孝俩口子虽比不上贾母的心腹赖大俩口子,也比不上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俩口子,可好赖也在荣国府有了些地位。可不管怎么说,林之孝俩口子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说好听点儿是体面的管家和管家媳妇儿,说难听点儿,那根本就是奴才秧子。 自然,平儿原本也是,可王熙凤早已许诺了,等平儿出嫁了,就归还卖身契。至于平儿那位未婚夫,早在十来年前,就恢复了自由身,如今确是良籍。 “我要的就是这份不一样。”王熙凤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想透彻了。也许签了卖身契显得更为忠心一些,可问题是,她到如今根本就没寻到完美的脱身法子。万一将来荣国府又步了前世抄家灭族的后尘,有那么一对忠心耿耿又是良籍的手下,对于他们的下半辈子而言,不亚于最后的希望。当然,若是可以,王熙凤还是希望能够妥善的脱身。只能说,平儿和她的未婚夫将是王熙凤最后的两条退路之一。 “也罢,左右他俩都是好的。”贾琏虽仍不大清楚为何王熙凤拼了命也要在外头置办家业,可想着左右也没甚损失,手里头的钱财能多些,自然是极好的,当下贾琏便道,“凤哥儿,你可有甚想法?左右时间尚早,你且说来听听。” 想法?王熙凤迟疑了一瞬,边思量着边道:“具体的想法我还不曾有,只是想着,先拿钱多置办一些田产,最好是能多买下几个出产丰裕的庄子。也不拘在何处,左右也不是买来住的,只消出产丰裕的,能来钱的即可。” “只田产和庄子?” “若是能买到兴旺的铺子自然也是好的,至于宅子……不是有句话叫做有备无患吗?也不消买太大的,在 京里头买个小一些的两进或者三进的宅子就成。”王熙凤如实道。 贾琏越听越觉得稀罕,虽说先前就知晓了王熙凤的想法,可那会儿王熙凤说的并不曾那般细,只说想多置办些家业,手里头能多捏一些钱。可照王熙凤这话来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好在贾琏并不是宝玉那等嫌弃铜臭味儿的人,相反,贾琏对于钱财同王熙凤一般看重。在好生思量了一番后,贾琏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我差不多明白了。只是你有想过吗?这般做法,却是未必能看到现钱的,反而很有可能十几二十年都见不到回头钱。” 所谓回头钱,在商人圈子里又叫做利钱。这里的利钱是正当生意里得到的利润钱,跟一本万利的放印子钱更是天壤之别。 “我晓得的,琏二爷您真当我是那等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难道你不是?”贾琏回看她,一脸的揶揄之情。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恨不得好生收拾他一顿,只是思及这会儿在谈论正事儿,才悻悻的道:“好赖我也是打小跟着婶娘学管家理事的,就算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账本我总能算清楚罢?” “是是,我家二奶奶是最最能耐的。说实在的,也就那等子眼皮子浅的人,才喜欢满腹经纶的迂腐书生家的姑娘。瞧我,压根就看不上那副穷酸样儿。女人嘛,长得好看身段子好,能管家理事,能生儿育女……哟,凤哥儿你掐我作甚?!” “掐的就是你!”王熙凤横眉竖眼的瞪着贾琏,她倒不怀疑贾琏这话里真实性,毕竟无论前世今生,贾琏瞧也不瞧一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反而一双色眼光顾着盯下人房里的媳妇子了。一想到前世的多姑娘、鲍二家的,还有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尤二姐! “哟哟,我的耳朵!凤哥儿你作甚?”贾琏完全不曾想到王熙凤说出手就出手,且一上手就瞄准了他的耳朵。更让他不解的是,王熙凤动作之娴熟,就好似做了千万遍一般。瞄准目标闪电出手,他的耳朵就遭罪了。 外头的丫鬟早些就听得动静了,只因着畏惧于王熙凤,并不敢直接进来。倒是平儿,她原还担心王熙凤又调侃她,可听着里头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终是忍不住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只一眼,平儿就极快的放下了帘子,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外厅。小俩口又在胡闹了,她这个曾经的通房丫鬟只能暗自庆幸不久的将来就能逃出“魔爪”了。 “哼,琏二爷您若是瞧上了那等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我倒是不担心了。左右人家又不可能给你当小妾通房外室,连继室人家都不屑一顾。可琏二爷您倒是好,只要求长得好看身段子好的,这样的人咱们府里就一堆呢!您倒是说说看,该不该掐!” “嘶!”趁着王熙凤松手的那一刻,贾琏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耳朵。其实,虽说王熙凤方才的动作极为突然,却并不曾真正用力。贾琏只觉得耳垂上热乎乎的,低头一瞧,王熙凤正一副醋意大发的小模样,登时心头一阵火热,哪里还顾得上谈论置办家业这种正经事儿?伸手一把将王熙凤捞起,快走几步直接将人丢到了床榻上…… 次日一早,王熙凤又是被平儿连声唤醒的,自然等她醒转过来时,身畔早已空无一人。王熙凤暗暗握紧了拳头,轻砸了砸身畔的被褥,旋即却无可奈何的让平儿伺候她洗漱梳妆。 平儿打眼瞧着,见王熙凤虽一副恼怒的模样,可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眼底里更是满含春光,登时撇了撇嘴,心下却是喜悦且庆幸。 向贾母请了安,又探望过了王夫人,王熙凤随后就回了院子,等待着林之孝家的到来。只是,林之孝家的尚未过来,素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巧姐却忽的哭闹了起来。 以往,王熙凤多半都是请安过后就留在荣禧堂里处理家中的各色事务,可因着今个儿另有安排,她便将那些事儿挪到下半晌去了。因而,她以往还真不曾遇到过巧姐这般厉害的起床气。顾不得旁的,王熙凤听着巧姐的哭声就急急的往东屋里去,见唐嬷嬷正“好姐儿乖姐儿”的哄着,可巧姐却依然嚎啕大哭,登时不由的皱紧了眉头。 “巧姐这是怎的?她以往每日起身都这般哭闹?”王熙凤原就拿巧姐当眼珠子一般的疼宠着,见状早就心疼坏了,忙上前试图接过巧姐。 巧姐虽一直哭着,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见王熙凤向她伸手,忙欺身扑了上去。王熙凤刚心头一喜,旋即却发觉巧姐的哭声依然不曾减小,反而有愈发激烈的征兆。自然,王熙凤更慌了。 “琏二奶奶,原不是这般的,这、这……”唐嬷嬷本就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加之她也是极为疼爱巧姐的,见巧姐哭成那个样子,并不比王熙凤少心疼一分。 “好了好了,你就说,巧姐有没有病着?” “没,绝对没有。”唐嬷嬷慌乱的摆着手,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般说辞不大靠谱,忙又添了一句,“先前还是好的,笑呵呵的起了身,我给喂了奶,刚打算再喂姐 儿吃些小米粥,姐儿就忽的哭了起来。” “可是被粥烫到了?”王熙凤急急的寻着缘由,只是巧姐的哭声愈发厉害了,直听得王熙凤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份罪。 “不曾不曾,小米粥本就是晾好的,再说我还没喂呢,就刚抱着姐儿到桌前,姐儿就哭开了。”唐嬷嬷急得满脸通红,双手忍不住搓着衣摆,早间原是不热的,她这会儿额间却全是汗珠子。 王熙凤听着这话,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是更为焦虑了。试想想,若仅仅是些许小问题,哄哄也就罢了。可如今遍寻不着问题,这不是更让人焦虑不安吗?又哄了一阵,王熙凤索性道:“去唤大夫罢。” “巧姐!” 小丫鬟们还不曾跑出去唤大夫,就听得院子里传来小红那特地脆声。几乎是小红的话音响起的同时,巧姐的哭声戛然而止,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似乎是在寻找着甚么。不等巧姐因寻不到目标而再哭泣,小红就已经窜进了东屋里,正好撞进了巧姐的眼睛里,登时巧姐欢喜的直拍巴掌,咿咿呀呀的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方才是巧姐在哭吗?”小红站在王熙凤身畔,细细的打量着巧姐,又踮起脚尖去摸巧姐的小胖胳膊,“哭了?没哭?难不成是我听岔了?” 也难怪小红会这般狐疑,虽说方才在院子里,她确实清晰的听到了巧姐的哭声,可这会儿进了屋仔细打量着,她却怎么也不曾寻到巧姐面上的泪痕。虽说小红是个机灵鬼,可到底年岁小,就不由得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啊啊,抱!啊啊,吃!吃!”巧姐才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这会儿见到了先前苦苦寻找的人,当下就不愿意在王熙凤怀里待了。不停的挣扎不说,还拿胖乎乎的手指遥指着桌上的早膳,直到王熙凤认命的将巧姐放在了她往日里坐的高椅子上。 相较于王熙凤的不明所以,小红倒是明白得很。当下跟着到了桌旁,先拿手试了试盛了小米粥的碗,似乎觉得有些凉了,索性又拿了个小碗,从粥煲子里舀了小半碗出来,又取了个小勺挂了一层粥皮,轻吹了一口气,送到了巧姐的嘴边。 巧姐啊呜一口就给吃了,小红又赶紧喂了一口,约莫吃了三四口,才喂了一丝丝水煮青菜的嫩叶子,遂又喂粥。 王熙凤在旁边瞧了片刻,嘴角不由的勾了起来:“这小丫头片子,多大点人儿,就这么一副娇气的派头,也不知学了谁!” 平儿也闻声寻了过来,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又听王熙 ☆、第075章 王熙凤原并不指望林之孝家的能带回来甚么有用的消息,并非不信任他们俩口子,而是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同林家来送年礼的管家打交道。し不曾想,林之孝俩口子的运气倒是不错,还真的打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说起来,贾敏这人也是苦命的。虽听说打小受宠,可女儿家最重要的还是亲事。贾敏是在贾代善过世之前就同当时的探花郎林如海定亲的,其实定亲时,贾敏已经及笄了,虽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年幼了。原本,按照京里的习惯,定亲一到两年后就可以嫁出去了,谁曾想,贾敏的运气很是不好,就在定亲后一年,贾代善就过世了。自然,身为在室女,贾敏必须守足三年孝方可以出嫁。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贾敏这人打小身子骨有些羸弱,又是个敏感的性子,倒是同其女林黛玉相似。原本出嫁在即,忽的遇到父丧,加之当时荣国府又接连出了好些事儿,譬如贾瑚、张氏母子先后故去,也难免会惹得贾敏忧思连连。好不容易等三年孝过去,贾敏的身子骨却是比往常更差了。当然,即便身子骨有些羸弱,却也不至于到病重的地步,贾敏终究还是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只是嫁出去没多久,林如海就被外放到了扬州,自此贾敏再也不曾回到过京里。 之后的消息,王熙凤皆是听人说起的。有些是她前世就知晓的,更多的则是今生她对黛玉感兴趣后,另外托人打听出来的。 却说贾敏嫁到林家后,连着数年一无所出,当时林家老太太尚在人世,自是不会让林家自此绝嗣。因而,林如海却是从未短过屋里人。只是,那林如海也算是个君子,虽通房有之,却没有一人纳为妾室。要知道妾室和通房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他这般做法,也算是全了贾敏的颜面。 “我原就听说林姑父是个好的,最最在意嫡妻的颜面。哪怕先前林姑母一无所出,他仍是对林姑母很是敬重。就连屋里人,多半也是林姑母提拔上来的,再么就是来自于林家老太太生前送到跟前的。” 林之孝家的依然笑得一派和气,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声附和道:“可不是这样吗?原都说林姑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前些年,林家不是还托人送信过来,只道是林姑太太先开花后结果,当时老太太还欢喜不已呢。” 王熙凤想了一遭,因着事情隔得太久,她有些记不大清楚了。想来也是,对于林之孝家的来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儿,可对于王熙凤来说,却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可上辈子她忙着掐尖要强、拈酸吃醋,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个小事儿?她 甚至连嫡亲堂妹的亲事都不曾参加。 这时,紫鹃端着茶点走进了厅里,王熙凤见她过来,忙吩咐让给林之孝家的拿个小凳儿,顺手接过了茶盏,轻呷一口,淡笑着道:“甚么有福气,我却是瞧着咱们府上就没个有福气的女眷。” “奶奶怎的这般说?”林之孝家的被王熙凤这话唬了一大跳,忙拿眼细瞧,见王熙凤只是笑而不语,还道她是在说笑,略松了一口气,才道,“奶奶这话用在林姑太太身上倒也合适。且不说出嫁前的事儿,单是后头好不容易盼来的嫡子,就这么没了,也难怪林姑太太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也是怪可怜的。” 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可依靠的娘家,没有出众的容貌身段没有丰厚的嫁妆,甚至连夫君都可以失去,唯独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女。 看李纨就知晓了,甭管生活于她而言有多艰辛,只要贾兰还在,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值得的。反过来看贾敏,当然,贾敏也还有黛玉,可到底她原先身子骨就不大好,乍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熬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怜了黛玉。 “对了,照你方才的说辞,林姑母带去林家的陪嫁陪房都被发卖了?” “回奶奶的话,正是这般。”林之孝家的接过了紫鹃递过来的小凳儿,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半往前倾着身子答道,“我瞧着,林姑爷原还是想给咱们府上留点儿体面的,可那些人做得太过了,竟是话里话外的,让林姑爷扶她们里头的其中一人当继室,还指望我替她们说话,似乎是打算借咱们府上的势。” “妾室扶正?哼,林姑父若真这么做了,他这个二品的官儿也就坐到头了。”王熙凤嗤笑一声,平头百姓都不会将妾室扶正,官儿若敢这般,只怕回头就被人参上一本。届时,罢官免职都是幸事,一旦弄个不好,指不定还会被降罪呢。也亏得那些人想得出来! 不过,荣国府的下人,尤其是家生子,原就是这般的。要是在得脸的主子跟前,那还能装模作样一番,假作乖顺。可要是换了没甚地位的主子,那却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王熙凤前世可真没少见那些比主子还像主子的下人!这王熙凤所处的还是逐渐走下坡路的荣国府,搁在二十年以前,只怕荣国府出来的下人,各个都是大爷一般的存在。王熙凤完全可以想象,林府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惨状,更是完全能够理解林如海最终所作出的选择。 有些人,就是这般给脸不要脸。 “罢了,不说这些了,左右那些人早就是林家的人了, 想如何处置那都是林姑父的自由。”王熙凤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林之孝家的带过来的小包袱上。 那小包袱是林之孝家的先前背在身上的,因着布料同她身上的衣裳完全一致,加上包袱又小的可怜,除非仔细瞧,不然还真是难以察觉。也是林之孝家的坐下来后,才将小包裹解了下来,要不然王熙凤怕是还不曾发觉呢。 “奶奶您看。”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往身畔的小包裹看去,忙不迭的将包裹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奉了上去,“这便是林姑爷托我家那口子捎来的。原本林姑娘予我们的那个朱漆小匣子,却是早早的递给了林姑爷。这俩匣子,雕花的这个说是要给琏二爷的,另一个才是给林姑娘的回信。” 包裹里是两个不大的匣子,皆是又扁又小,差不多也就两个巴掌大,一指来宽。不过,虽大小相似,却绝不会因此弄错,只因吩咐要给贾琏的,看起来名贵得很,而另一个却是极为普通的木匣子,相较之下,显得毫不起眼。 “哟,原来林姑父也是个妙人?”王熙凤伸手点了点身畔的小几,林之孝家的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将两个匣子皆搁在了上头,丝毫不提其中一个是要给予黛玉的。好在王熙凤也不会贪墨这点儿东西,且她已经猜测到了,只怕给黛玉的匣子里,除了书信不会有其他,倒是给贾琏的匣子里,指不定是另有文章。 王熙凤笑得极灿烂,又向林之孝家的吩咐道:“林府给咱们府上的节礼,直接入库房罢,你知晓回去跟你家那口子说一声便是。倒是平儿的亲事,原就耽搁了一些日子,你既已经回来了,就赶紧帮着张罗下罢。我也会同琏二爷说的,让那边来咱们府上提亲,只是平儿没甚家人,索性我让她认了你当干娘,就由你操办她的亲事。” 早在去扬州之前,林之孝家的就已经知晓了此时,自不会再感到惊讶。当下,干脆利索的点头应着,又略谈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只是,临走前却又生了一些事端。 原本,王熙凤向林之孝俩口子讨要小红时,说的是先帮着照看两个月,等他们俩口子回来了再将小红带走。可不曾想,这才多少日子,巧姐竟是认准了小红,偏小红也舍不得巧姐,两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王熙凤,王熙凤还能如何?得了,就留下罢。 林之孝家的就这般一个人回去了,而王熙凤索性提了小红作二等丫鬟,跟丰儿一般,可把小红乐得没边儿了。不过,王熙凤也说了,待平儿出嫁后,丰儿就会替了平儿的位置,到时候紫鹃和丰儿俩人则并列成为王 熙凤跟前的一等大丫鬟。 “平儿,你带上这匣子,亲自往忆慈院去一趟。”林之孝家的离开后,王熙凤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那两个匣子。来回打量了许久,又盘算了好一阵子,王熙凤最终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唤来平儿如此吩咐道。 “奶奶竟是不打算等琏二爷回来再说?”平儿原是刻意避着的,无奈王熙凤都唤了她的名字,她自是不能再刻意躲着不出来了。只是,她却不曾想到王熙凤竟会直接唤她将东西给黛玉送去。 “你想说甚?”王熙凤挑眉问道。 只要同自己的亲事无关,平儿自是那副稳重妥当的模样,当下便道:“我方也听了几句,这林之孝家的虽是奶奶跟前得力的人,可她到了扬州却未必会被人看重。就算加上她家那口子,只怕最多也就是得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林姑爷的想法他们肯定不曾得知。” “所以?”王熙凤玩味儿的看着平儿。 其实,平儿的意思她很是明白,事实上就连林之孝家的告诉她关于贾敏陪嫁陪房的事儿,她都已经觉得很意外了。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林之孝俩口子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节礼和黛玉的书信送上,至于其他,甭管林如海究竟是何打算,都绝不可能同两个下人说起的。 “奶奶逗我?”平儿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还是奶奶忽的就发了善心,想要日行一善?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明白,奶奶为何独独对那位林姑娘另眼相看,处处偏帮也就算了,左右也就是些小事儿。可又是派遣心腹去扬州,又是不等同琏二爷商议就将书信送予林姑娘……奶奶就不怕林家压根就不感恩,给林姑娘的信中说了咱们府上的坏话?” “你这丫头!”王熙凤轻啐一声,没好气的道,“你只盘算这个盘算那个的,可曾有想过,林之孝俩口子回来是不曾避着任何人的。昨个儿也就罢了,左右连我都不曾见到他们,可今个儿呢?人都见了,东西也到了我手头上,却故意不往林妹妹跟前送?这要是被她知晓,指不定又要难过许久,我又何苦招她眼泪?” 平儿听着这话,看向王熙凤的眼神愈发古怪起来,只是说到底王熙凤才是主子,既然主子坚持,她也就只能照做了。当下,伸手接过了小匣子,转身离开院子,往忆慈院去了。 见平儿离开,王熙凤又盯着留给贾琏的小匣子瞧了半响,最终还是打消了一睹为快的念头,起身往东屋去了。 东屋里,巧姐早已吃饱喝足,正同小红一起趴在炕上玩 闹呢。按说,这俩人年岁差得也多,可许是巧姐顽皮,小红有心相让,俩人玩得倒是格外得开心。哪怕王熙凤进了屋里,巧姐仍不曾往她这儿瞧上一眼,径自同小红瞎闹着。 王熙凤盯着巧姐瞧了好大一会儿,见仍不曾得到巧姐的关注,索性上前一步拦住了巧姐,没好气的道:“小破丫头,你竟是连瞧都不瞧我一眼?” “嗯啊!”见王熙凤挡在了自己的跟前,巧姐初时一愣,旋即却狠狠的拍了拍垫在炕上的厚褥子,满脸怒火的冲着王熙凤嚷嚷。 “小破丫头,白养你了!”王熙凤也是故意逗她,向着小红使了个眼色,又伸手将巧姐抱起,点着她的小鼻子尖尖道,“坏脾气的小破丫头,娘带你去外头玩,好不?” “玩?玩!”巧姐也快一岁半了,尽管说话还不利索,一些简单的词儿却还是能够听懂的。旁的不说,有两个词儿却是记得最为清楚的。一个是“吃”,另一个是“玩”。 深谙巧姐性子的王熙凤见巧姐这般有兴致,想着今个儿的天气也是真不错,唤上唐嬷嬷、小红等人,出了院子往荣庆堂而去。 原本,王熙凤只打算在外头略走一遭,却临时想起来,扬州林府既是送了节礼过来,她不去说一声恐怕不大好。最主要的是,近段时间荣国府大小事儿不断,尽管很少有累到贾母的事儿,可贾母面色却相当不好看。王熙凤索性抱上巧姐,打算让白白胖胖的巧姐去哄一哄贾母。 想法很是不错,可惜王熙凤算漏了一件事儿。 待到达了荣庆堂,穿过了垂花门,进到了正堂里头,王熙凤才看到了那个让她相当不耐烦的人。 李纨。 真是上哪儿都能瞧见!王熙凤在心中恨恨的想着,暗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寻个妥当的机会,在王夫人跟前好生告上一状。旁的暂且不论,至少也要禁了李纨的足,也省的李纨整日里东蹿西跑的,哪儿都有她! “老太太,我真的对太太一片孝心,我……” “凤哥儿来了?哦,你还把巧姐抱来了?来来,好姐儿,来老祖宗这儿,给老祖宗瞧瞧,咱们的巧姐最近胖乎了不曾。”贾母笑得一脸的和善,完全没有了方才进门时的寒意。 王熙凤虽在心中暗叹着倒霉,面上却丝毫不漏,只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贾母跟前,将怀里的巧姐放在了贾母身畔。 还真别说,贾母挺稀罕巧姐这个曾孙女的。虽说她带过的儿女、孙儿 孙女不少了,可再小一辈儿的,却是不曾上手。一来,是因为荣国府再小辈儿的人比较少,二来,先前的贾兰却是被贾母所不喜的。哪怕贾母本人也是中年丧夫,可对于同贾珠有着七八成相像的贾兰,却是每次看到每次必揪心。这跟宝玉还不同,虽说宝玉的模样多半像了她的亡夫贾代善,可试想想,宝玉出生的时候,贾代善都过世那么多年了,贾母早已不再悲痛。可贾珠……那是她的嫡长孙,且还是抱有极大希望能够振兴二房甚至振兴荣国府的嫡长孙! 这叫她如何接受? “哟,原先巧姐小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她长开了,这小模样儿可是像极了琏儿小时候。”巧姐也俏似父母,可看在贾母眼中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尤其巧姐素来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她长得白胖可爱,真当是个喜庆的孩子。 “上回老祖宗就说想时常瞧瞧巧姐,我原是打算隔几日就送过来一回的,可眼瞅着府上的事儿多,宝兄弟又是养在老祖宗跟前的,就没忍心抱巧姐过来叨扰。这不,今个儿巧姐又闹了一出,我觉得好玩,忍不住抱到老祖宗跟前献宝来了。”王熙凤也是笑颜盈盈,母女俩原只是五六成的相像,笑起来却是一样的神情,反添了一丝喜庆。 贾母瞧着有趣,目光在巧姐和王熙凤面上移动,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王熙凤的话,却只道:“府上有事儿又不碍着我这个老婆子,往后,但凡天气好,凤哥儿你就尽管将巧姐往我这儿送。只要咱们巧姐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我可欢喜着呢。对了,你方才说甚么闹了一出?” “还不是这个爱做幺蛾子的小破丫头吗?”王熙凤笑得开怀,带着一丝嗔怪虚点着巧姐道,“昨个儿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念着他们辛苦了俩月,就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个儿再来回话,顺便就让我院里的小红也一道儿家去了。谁想到,今个儿大清早的,巧姐就哭上了。” “这是为何?”贾母奇道,又上下打量着巧姐,带着一丝担忧道,“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凤哥儿你可记得要养的精心一些,别以为哭闹是小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玩闹才是好的,一旦哭起来赶紧哄着。不说旁的,万一哭坏了嗓子眼也不好,伤到了眼睛更是后悔都没边儿。” “老祖宗教训的是。” “却是为何哭闹?” 王熙凤又笑了一遭,只道:“老祖宗您只道她哭闹了,却是不知她是光打雷不下雨。嗷嗷嗷的干嚎了半响,也亏得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去我那儿了,不然我还真的 唤大夫过来瞧瞧呢。这小丫头,是惦记林之孝家的小红了。” “哈哈哈,巧姐同凤哥儿你小时候一样鬼精灵。唉,要不然我还要照顾宝玉,真想抱过来养着。不过,到底是年岁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了。这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别说多添个巧姐了,再来三四个也无妨。” “老祖宗,您……”王熙凤忽的捂着嘴偷笑起来,再瞧旁边伺候着的鸳鸯等人,也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贾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到膝上坐着的巧姐也拍着小手笑得流出了哈喇子,她仍不曾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好在,没弄明白缘由并不妨碍贾母开口教训人。当下,贾母也不挑,直接点着笑着最猖狂的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原还道是你来哄我开心的,怎的就成了看我老婆子的笑话了?有甚好笑的?我不过就是说搁二十年前,我定亲自养巧姐吗?” “老祖宗!哟哟,求求您了,快别这般说了,我都快要笑岔气了。”王熙凤夸张的揉着肚子,结果巧姐有样学样,也跟着揉着她那肉肉的小肚子,看得王熙凤又乐了一回,“老祖宗,二十年前,莫说巧姐了,我都还没生出来呢,您倒是真好意思提!” “你个凤辣子!”贾母忍不住啐了一声,旋即自个儿也觉得好笑,遂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原就是荣国府的标杆,见她一改往日的苦闷,笑得格外开怀,屋里的丫鬟们皆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旁人只道是王夫人养病不易,王熙凤管家不易,谁也不曾想过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得有多么得不容易。原本,能够伺候贾母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同是丫鬟,贾母房里的自是要比其他主子跟前的更为体面一些。可前提是,贾母一直这般健健康康的。反之,一旦贾母有了些许意外,被责罚都是轻的,指不定将来会如何呢。尤其是鸳鸯,她原不曾想过贾母年迈之后她会如何,只一心为贾母考量,可自打这几日贾母晚间睡得不好,白日里面色也是极差,她这心里头很是不好受,也是平生头一回思量起了以后的事儿。当然,这自又是后话了。 却说王熙凤,借着方才拿巧姐说笑之际,故意提了一句扬州,她本是意有所指的,可偏生贾母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注意到,还是故意略过去不提,竟全然不曾搭话上来。王熙凤略想了一遭,索性将此事略过不提了,连后头顺道在贾母跟前提一下黛玉都不曾。 这原是王熙凤为稳妥才如此的,可不消片刻,她就会自己的先见之明庆幸不已。 只因…… “凤哥儿,巧姐到底还太小了,纵是你这个当娘的舍得,我也不好将她要到跟前来养。可我这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唉,这几日呀,除了担心宝玉那尚未痊愈的伤,我还要烦政儿媳妇儿的事儿,偏你又忙得很,我这老婆子也不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人,虽说心里巴不得你日日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可到底也不忍累着你。我就想啊,要不派个人去史家,将云儿唤来?” 在那一瞬间,王熙凤甚至差点儿就绷不住面上的笑容了。这算是甚么意思?荣国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贾母却惦记着史家大姑娘?这若是平日里,将史湘云唤来小住也是无妨的,可为何偏生就在这个时候…… 不对,就是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妥当! 王夫人病着,别说管家理事了,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不得不省却了。而王熙凤就像贾母说的那般,虽彼此都有心承欢膝下,可到底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尤其在王夫人病重的这段时间,她却是真的无法太多关注贾母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王熙凤不是没时间关注贾母,而是没精力搀和这些事儿。可不管怎样,荣国府却不是没了人! 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暂且不提,左右这俩也不是能说会道的,即便来了贾母跟前,也就是跟俩摆件似的,杵在当场,都是连半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可旁人呢?探春禁了足,却还有惜春,哪怕惜春不像王熙凤这般讨喜,可好歹比只会咿咿呀呀嬉笑的巧姐强罢?若是嫌弃惜春不是自家人,那史湘云呢?再一个,除了这些不是还有李纨和贾兰母子二人? “老祖宗,我却也是欢喜云妹妹的,可这档口……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有甚不妥当的?虽说云儿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可在我心中呀,她就跟当年的你那般。我早就想好了,但凡有空,就多多的接她到跟前来养着。待过上些年,就跟当初的你一般,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我跟前。凤哥儿,你说这法子可好?” 好……才怪! 王熙凤勉强才忍着没说出心里话,不过当下却明白了方才为何贾母丝毫不曾注意到她提到了扬州。准确的说,不是不曾注意到,而是分明就注意到了却假装甚么都没有听到。至于贾母这话里的意思,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跟前……除了那个,还能有甚么法子? “老祖宗您说的是,云妹妹原就同您格外投缘,又是侯门女儿,咱们府上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姑娘长长久久的伴着,自是极好的。”王熙凤还能说甚?哪怕嘴里苦涩万分,面 上却是丝毫笑意不减,很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 因着王熙凤原就有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重生一遭这份本事非但不曾丢下,更是愈发的能耐了。哪怕这会儿她口不对心,听着却是格外的真诚,哄得贾母是眉开眼笑,很是开心。 不想,李纨却在此时开了口:“老祖宗,孙媳妇儿有一事要说。” 王熙凤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的闻声看去,面上的神色虽并无变化,可眼底里却透着一股子森然。因着角度缘故,这一幕并未被旁人看在眼里,只除了跪在正堂中间的李纨。 李纨下意识的一哆嗦,心下暗道,真不愧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明明还这般年轻,眼神却是不亚于王夫人的凌厉。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李纨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直接向着贾母朗声道:“老祖宗,您或许并不知晓,太太早先就已经给宝玉定下了亲事,您……” “珠大嫂子,您是不是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觉?竟是这般胡说八道!宝玉如今才多大,哪个竟会在这般年岁就给宝玉定下了亲事?珠大嫂子您就算是要胡说,也要稍微靠谱一些。旁的不说,当初琏二爷可是及冠后才慢慢的相看亲事,咱们府上从来就是晚成亲的!”王熙凤可不能让李纨把话说完了,真要如此的话,却是大事不妙了。哪怕阖府上下都知晓贾母试图跟王夫人打擂台,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彻底捅破。 这个时候啊! 王夫人病着不说,元春更是尚不曾封妃,若是提前将亲事说破,只怕获胜的唯独只有贾母!王熙凤倒不是心疼薛家太太给予她的三千两银子,而是心疼无辜的史湘云。也许她是不喜史湘云的性子,可襁褓之中丧父母确是有值得世人同情之处,哪怕前世史湘云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好歹总比将来遭受抄家灭族的大祸要好。 “凤哥儿此言差矣,虽说宝玉如今年岁尚小,可提前帮着相看亲事却也是有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说太太已经给宝玉订了亲,只说是暂且定下来了。况且,那事儿凤哥儿你不是也知晓吗?”李纨一改之前喏喏的性子,竟是咄咄逼人的向着王熙凤道。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李纨,半响都不曾言语。 李纨自以为王熙凤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了,当下愈发的自得了:“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昨个儿的事儿。这不,昨个儿凤哥儿你特地去了一趟梨香院,将薛家太太和宝姑娘请到了荣禧堂陪伴太太。我当时却也是在场的,虽说太太不曾将话挑明,可有些事儿…… ☆、第076章 第076章 “奶奶,您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您气受了?”平儿一溜儿小跑的进了屋,抬眼就见到王熙凤满脸怒容的站在小几旁,脚下是一堆碎瓷片,当下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妙。要知道,王熙凤虽看着脾气不好,可无缘无故的却是极少发怒,哪怕以往盛怒之下责罚下人,那多半也都是装出来的。平儿跟随王熙凤十多年,印象中王熙凤真正怒火中烧的,仿佛唯独只有上次贾琏在外偷腥被人寻上门来的时候。 “哼,平儿你还说错了,那蠢货不是没长眼睛,她是没长脑子!亏得还是甚么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我瞧着她连个乡下泼妇都不如!蠢成这个样子,她迟早被人恁死,就怕她临死还拉人当垫背!”王熙凤确是气得狠了,却不是气李纨坑她,而是纯粹被李纨的愚蠢所气到。 诚然,宝玉的亲事是注定会引来诸多争议的,可没人会将所有的事儿都大喇喇的捅到明面上。李纨以为贾母会不知晓王夫人的打算吗?错了,贾母甚么都知晓!可那又如何?很多事情即便诸人都心知肚明,却人都要脸,好歹也会留一张遮羞布。 “奶奶?”平儿迟疑的瞧着王熙凤,心下有些拿不定主意。怪只怪她比王熙凤还早出门,偏等她从忆慈院回来后,王熙凤已经到了。若是再给她一点儿时间,或许还能从其他丫鬟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可如今就算是逼死她,她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连起因经过都不知晓,她该如何劝? “行了,先将东西收拾一下。”王熙凤摆了摆手,走到另一边坐下,拿手捏着眉心开始想对策。 平儿见状,生怕打扰到王熙凤,连小丫鬟都不曾唤,索性亲自拿了笤帚簸箕将一地的碎瓷片归整好,拿到了外头。再度进来时,却是半刻钟之后了,平儿端着尚冒着热气的茶点,给王熙凤斟了一杯茶,稍稍放凉了一些,才送到王熙凤跟前,柔声道:“奶奶先喝杯茶润润嗓子罢。” “你都知晓了?”王熙凤顺手接过了茶盏,意味不明的道。 “知晓了。”平儿听懂了王熙凤的话,轻笑道,“奶奶何苦跟那种人怄气呢?她甚么都没有,偏又是如此的蠢笨不堪,迟早会把自己给玩死。”想了想,平儿又有些狐疑了,“不过仔细想想,这事儿还真有些蹊跷。就算真的是愚不可及,无缘无故的,也不大可能这么干罢?” 王熙凤原是在盛怒之中,因而并不曾想那么多。这会儿气也出了,又静下心来想了对策,再听平儿这么一说,倒是隐 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奶奶您说,会不会是有人暗中挑拨?人家本就不算聪慧……也不是不聪慧,而是将聪明劲儿用到旁的地方了,出嫁多年连账目都看不懂,这岂不是笑话?就算后来因着守寡的身份无法管家理事,可她嫁过来都多少年了?头些年作甚了?”平儿原就对李纨有些看不惯,只是往常不好表现出来罢了。至于看不惯的缘由,却是再简单不过了。试问,哪个人会拿主子跟下人相提并论的?李纨以往口口声声都赞平儿有多好,甚至话里话外说王熙凤都不如平儿,她们俩调个个儿才是最好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平儿都恨不得冲上去捂住李纨的嘴,也亏得王熙凤并未往心里去,这要是……真若说起挑拨离间,李纨才是个中好手! “暗中挑拨?若是三妹妹不曾被禁足,我倒是相信。可如今,谁又会这么干?”王熙凤并不知晓平儿心中的想法,不过她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测,“我估计,是我那好姑母又干甚么事儿了。” “二太太?”平儿闻言,仔细的想了一遭,倒是赞同的点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的。自打珠大爷没了之后,我瞧着二太太就对珠大奶奶没了好气。这原还只是对她冷冰冰的,偏最近这段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也难怪二太太愈发的不喜她了。可奶奶,您打算如何是好?” 王熙凤就是愁这一点。 从明面上看,似乎是贾母和王夫人为宝玉的亲事所发生的争执,同她并无甚关系。哪怕被李纨将事儿捅破了,也顶多就是从暗地里转到了明处,尤其宝玉如今年岁还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事儿掩了过去,应当也不算很难。可前提却是如何让李纨消停! “除了那蠢货外,旁的人都是希望悄无声息的将事儿抹平。二太太自是不用说了,哪怕插手儿子亲事是理所当然的,可老太太到底是她的婆母,二老爷又是个纯孝之人,为了宝玉之事跟老太太闹矛盾显然是划不来的。至于老太太,那就更好猜了,她是想让云妹妹做了那未来的宝二奶奶,可如今事儿还不曾完全定下来,却是万万不能传出这种消息的。”王熙凤有句话并未说出口,前世,贾母之所以默认宝玉和黛玉之间传出事儿来,那是欺黛玉背后无人。可史湘云呢?一旦从荣国府内传出那么一星半点儿有损史湘云闺誉的消息来,只怕史家就会大怒,更绝不会再允许史湘云来荣国府小住了。 话说,为何贾母今生忽的就放弃了黛玉? 王熙凤陷入了沉思之中,而事实上,让她感到狐疑的并不单 单只有这些事儿。仿佛,从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很多事儿都发生了变化。只是,有一些是她故意为之,而另一些却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无声的发生的。 “平儿,你仔细听听,听我说得对不对。”忽的,王熙凤用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几个月前,林姑母的丧讯传来,我提议老太太赶紧去将林妹妹接到府上来,不巧琏二爷也跟着我一道儿去了,于是老太太随手点了琏二爷的差。” “呃,是这样的,没错。”平儿很是茫然的看着王熙凤,全然不明白为何她忽的就提起了贾敏丧讯刚传来时的事儿。这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平儿隐约觉得,即便没有王熙凤当时的说辞,只怕贾母等悲伤过了,也仍是能想起黛玉的。 “后来,二太太派了周瑞家的来寻我,故意同我提那放印子钱的事儿,被我拒了。这事儿后来又提了三两次,我皆不曾应承下来。之后,便发生了姚姑娘的事儿,纵是证据不够,可既然查出了这事儿同周瑞家的哥哥有关,那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二太太想要给我的教训了。”王熙凤边回忆着,边喃喃的说道。 平儿愈发觉得此刻的王熙凤透着阵阵古怪,只是有些话她却是不得不提醒一二:“奶奶,我倒不认为这是二太太想要给奶奶的教训。仔细想想,我倒是更相信,二太太想通过这事儿告诉奶奶,爷们都是靠不住的,至少没有捏在手头上的钱来得更可靠。”顿了顿,平儿干脆将话说全了,“说白了二太太就是还想逼奶奶就范,去干那放印子钱的勾当。” 王熙凤霍然抬头,目光死死的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平儿,吓得平儿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待稳住了身形后,又不由的跪倒在地:“奶奶……” “无事,你起来罢。”王熙凤淡淡的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才是真相。 平儿极快的抬头瞧了王熙凤一眼,见王熙凤面上的神情还算平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的起身立在一旁。 却听王熙凤又道:“旁的事儿我也不想多说了,平儿你猜,为何老太太至始至终都不曾提出让林妹妹当未来的宝二奶奶呢?”迎春、探春庶女改嫡女一事,可以说她是无心所促成的,虽事情发展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至少大概的脉络她还是能猜到几分的。唯独只有黛玉这事儿,她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何贾母打从一开始就舍弃了黛玉。真的是因为她的插手?可即便是她安排院子让黛玉搬出荣庆堂,好安心为贾敏守孝。然这事儿却跟宝玉的亲事无关罢? “奶奶 为何会认为老太太要让林姑娘成为宝二奶奶呢?”平儿面露踟蹰之色,“先前咱们说闲话,那也是私底下说说的,依我看,老太太也并不是很在意林姑娘。加上林姑娘又这般没眼色,竟是打算在咱们府里守孝,老太太年岁大了,也难怪懒得见林姑娘了。” “只是因为这个?不不,这其中一定还有甚么缘由。”不管是否赞成木石前盟,王熙凤都不想否认这一点。 “能有甚么缘由呢?林姑娘虽模样好,史大姑娘也不差呢。林姑娘是二品大员家的姑娘,史大姑娘还是侯门千金。唯一差的就是这层血缘了,到底林姑娘唤老太太为外祖母,史大姑娘却只唤一声姑祖母。不过,要是算上感情,只怕还不如打小就被老太太养在膝下的史大姑娘呢,更别说史大姑娘成天笑脸盈盈的,单这点,怕是就别出胜负了。” 听平儿这么一说,王熙凤却是愈发的狐疑了。隐隐的,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被她忽略掉的某些事儿,可一时间,她又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忽的,王熙凤心中一动,抬手就猛拍了一下额头:“我也是傻了,原不是还在思量怎样才能让那蠢货安生下来,怎就忽的扯到旁的事儿上了?” “不还是在说宝二爷的亲事吗?”平儿奇道。 王熙凤却连连摇头,这事儿的症结根本就不是宝玉的亲事,而是李纨的不按牌理出牌。只要李纨愿意消停,以贾母和王夫人的性子,只怕用不了几日,就能装作甚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继续安稳和乐的过日子。至于黛玉这事儿,她仍会搁在心上,等有机会再不留痕迹的打听消息,毕竟她只是对于自己重生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异事感到好奇,而非想再将黛玉推入荣国府这个大火坑。 “那奶奶您的意思是?”平儿很是吃不准王熙凤的意思,只得试探着问道。 “这事儿先不提了,我打算先将珠大奶奶的事儿给归整妥当了。仔细想想,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去处适合咱们那位珠大奶奶。”王熙凤说着说着,忽的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很是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至少,立在一旁的平儿再度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暗自祈祷着林之孝家的别墨迹,赶紧让她出门子才是正事儿。 好在,之后王熙凤倒是正常了许多,又去东屋瞧了一遭巧姐,见巧姐似乎丝毫未被今个儿的事儿影响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些时辰,王熙凤用了午膳,便按着平日里的习惯小憩了片刻,等下半晌才起身梳洗一番,唤上平儿离开了院子。 知道王熙凤和平儿离 开后,院子里的诸位丫鬟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尤其是紫鹃,早间去荣禧堂时见到听到的事儿,可是真的将她吓得不轻。好在,瞧王熙凤离开院子时的模样,也算是雨过天晴了。只是,才松了一口气,紫鹃转身就看到在廊下帮着绣嫁衣的丰儿,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憋死过去。 却说王熙凤带着平儿径直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为的自是早间的事儿。之所以特地隔了一段时间再过来,也是怕贾母多心。毕竟,甭管王熙凤明面上对贾母有多孝顺,她始终摆脱不了自己是王夫人娘家内侄女这个名头。 “姑母,我又来叨扰了。”王熙凤调整了一下面上的神情,挤出了一个最为灿烂的笑容,笑着走进了王夫人房里。 好歹养了一日,王夫人虽仍不曾痊愈,可面上的气色看起来倒是比昨个儿要好看多了。见王熙凤过来,王夫人向她露出了一个淡笑:“凤哥儿来了?早先你小姑母和你妹妹都来过。” “小姑母和宝妹妹都是好的,要不是巧姐年岁太小,我也想日日夜夜陪在姑母跟前,好让姑母早些康复。”不就说两句好听的话吗?王熙凤毫不吝啬的表达的自己对王夫人的孝心,不过,该有的自谦还是要表现一下的,譬如夸奖一下真正日日夜夜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的李纨,“说起来,珠大嫂子才是最辛苦的那个,这不,我今个儿往老太太跟前去时,她已经在那儿候着了。也是难为她要两边跑,还要照顾年幼的兰哥儿。” “兰儿往后由我来照看。”王夫人淡淡的说道。 这话太出乎意料了,王熙凤愣是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待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这才明白为何今个儿早间李纨会那般失态了。其实,按说以荣国府的情况,将儿女交予婆母代为照顾是很正常的事儿,譬如贾琏和贾珠、元春、宝玉,都是在贾母跟前长大的,也包括三春。可所谓的正常事儿,搁在李纨这儿估计就行不通了。 “珠大嫂子她……她同意?”王熙凤一脸迟疑的瞧着王夫人,半响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夫人也回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语气更是平静如水:“有甚不愿意的?凤哥儿,假若今个儿大太太跟你要巧姐,你答应吗?” “不答应r。”王熙凤说的毅然果断,无视了王夫人惊愕的神情,径自说道,“巧姐可是咱们荣国府小辈儿中的头一个姑娘,是正正经经的大小姐,我凭什么要给大太太养?没的白白跌了身份。不过,要是老太太想帮着我照顾,我却是愿意 的。” “你……罢了,你这话也有些道理。”王夫人原是想拿王熙凤做比喻,却忘了即便不算王熙凤和李纨之间的差别,单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且王熙凤那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是不愿意将巧姐交由长辈抚养,而是嫌弃邢夫人身份低。这种说法虽是直白伤人了一些,可王夫人自认为极为了解王熙凤,听着倒也算是有些道理。 “本来就是,她好生照顾着二妹妹就成了,谁准她将主意打到我家巧姐身上的?就算我乐意,我家琏二爷也是不愿意的。”王熙凤顿了顿,又道,“姑母,虽说这儿媳妇理应听婆母的话,可也得看爷们怎么做。要是大太太真的来管我要巧姐,都无需我出面,琏二爷一定会将她撵出去的。” “罢了罢了,随你罢。”王夫人摆了摆手,不欲多说此事,只将话题转了回去,道,“大太太的情况本就是个特例,可至少搁我这儿,想亲自养育兰儿,却是不成问题的。” “那自是没问题的。”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心下却已经完全明白为何李纨早间会那般失态了。身为一个寡妇奶奶,这日子本就是熬过来的,虽说贾母平日里也算是看重李纨,原还将三春皆交由李纨抚养,可对于李纨来说,她真正的支撑却是贾兰。如今,王夫人竟是要亲自抚养贾兰,且这话听着还有种想要将他们母子俩隔开的意味,也难怪李纨会崩溃至此了。 ……早间在荣庆堂,李纨应当是向贾母求救罢? “凤哥儿,你待会儿若是瞧见了大太太,就同她说,将四丫头留下来罢,仍让珠儿媳妇儿照顾着。至于我这儿,我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无需珠儿媳妇儿日夜守着了,往后就让她在荣庆堂全心全意照顾四丫头罢。” 王熙凤闻言回过神来,笑着向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姑母,我记下了。” “太太,珠大奶奶在外头求见。”金钏被外头的小丫鬟唤了去,回来时却带着一脸的无奈,“太太您是不是……” “不见。”王夫人回答得干脆又利索。 金钏自不会反驳王夫人的话,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话。只是,显然金钏并没有安抚李纨的能耐,不多会儿外头就传来愈发响亮的吵闹声,听着那声儿,似乎除了辩解外还带着些许哭声。王熙凤极快的瞧了王夫人两眼,见后者隐约已有了怒意,忙柔声安抚着。可惜,再多的安抚也阻挡不了外头的喧哗声,王夫人忍了又忍,最终却是怒喝着让金钏进来回话。 “太太,是珠大奶奶她非要……”金钏急得满脸通红,额间也微微渗出了些许汗珠子。而就在她进屋回话之际,外头的喧哗愈发大了,听着似乎李纨有意闯进来。 “这就是书香世家的家教?婆母病着,身为儿媳妇竟是在门外大肆喧哗,若非李家没人,我还真想问问,李家竟是这般教养女儿的!”王夫人在里屋怒吼着,虽说这话是向着金钏说的,可是个人都知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偏巧,她的话音未落,李纨就已经闯了进来。 比起先前满脸惧意唯恐被迁怒的金钏,李纨的面色更为精彩,几乎真的是一阵青一阵白的,且她的气色很是难看,甚至要比大病初愈的王夫人更像是一个病人。 “太太。”李纨在里屋门口僵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咬牙走了进来,跪在了王夫人跟前,“求太太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王夫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李纨,仍向着金钏骂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瞧不见我正歇着吗?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荣国府竟是白养了你这个废物吗?仔细回头我卖了你!” 金钏面色通红,饶是她知晓王夫人是在指桑骂槐,正面承受这一切的她,心里仍是格外得不好受。偏生,作为一个卖身的丫鬟,她又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只咬着牙一声不吭的跪着。 “还愣着作甚?我不想看到你,赶紧从我跟前消失,免得我火气上来,真唤了人牙子将你发卖了。赶紧走!” “好了好了,走罢走罢!”王熙凤眼瞧着屋里的气氛愈发的难堪了,忙上前打圆场道,“姑母您才刚好了些,可千万别再被气着了。要教训丫鬟甚么时候都成,万一气坏了身子骨,却是得不偿失了。姑母,您先消消气。”又暗暗向金钏使眼色,“还不下去!” 金钏磕了个头,麻利的起身,退出了内室。 让王熙凤哭笑不得的是,金钏是走了,临走前还试图将李纨带走,可李纨显然不愿意配合,金钏到底只是个卖身的丫鬟,又不能跟主子动手,只得独自一人离开了内室。 王夫人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偏李纨仍梗着脖子跪在床榻之前,竟是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一时间,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屋里安静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姑母,那我就先告辞了。”忍了又忍,王熙凤最终还是决定先离开再说。这王夫人是李纨的婆母,无论怎么做,道理都在王夫人这边。可王熙凤不管怎样,都要 唤李纨一声大嫂,她不希望传出一个对大嫂不敬的名声来。并非惧怕,而是不愿多惹事端。 “凤哥儿你先等等。”出乎王熙凤意料的是,王夫人竟是叫住了她。 “姑母,您……”王熙凤欲言又止的看着王夫人,又偷偷指了指跪在下方的李纨,暗示这回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可王夫人却不管这些,让王熙凤留下后,她终于向李纨开了口。只是这一开口,不仅让李纨几乎崩溃,就连王熙凤也被吓得花容失色。 “李氏,我知晓你舍不得兰儿,若非因为兰儿,你也不至于在珠儿没了之后,还留在荣国府里。我是想着,你如今年岁也不大,左右兰儿有我这个亲祖母在,往后也委屈不了他。干脆,你还是走罢。放心,没有休书,根本就不需要休书,你是寡妇之身,本朝原就提倡寡妇再嫁,我愿意放你离开,连着你当初的嫁妆,还有荣国府下的聘礼,你都可以带走。走罢。” 王熙凤木着脸立在王夫人身边,饶是她自认为已经重生一回,也从未想过还能遇到这样的事儿。诚然,本朝是提倡寡妇再嫁,却是从未在富贵人家发生过。别说李纨还有一个儿子,纵是无儿无女,那顶多也就是去庵堂度过余生,没的带着嫁妆和聘礼另行改嫁的。李纨若真敢那么干,甚至无需改嫁,只是带着嫁妆和聘礼离开荣国府,那李家的名声也算是彻底完了,她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堂妹,只怕也别想再嫁出去了,至于李纨本人,那是绝对不可能有人愿意再娶她的。 “太太……”李纨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夫人,这王熙凤都如此惊讶了,更别说身为当事人的她了。事实上,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离开荣国府。 “姑母,这可万万使不得。哪怕姑母您喜欢兰儿,那养在膝下便是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祖母亲自教养孙儿,那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想来,珠大嫂子也一定是这般想的,对罢?”王熙凤一面劝着,一面拼命的给李纨使眼色,哪怕她往日再瞧不上李纨,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李纨带着嫁妆和聘礼离开的。真要如此,到时候丢脸的可不仅仅是李家,还有荣国府! 等等! 王熙凤忽的心中一动,极快的瞧了王夫人一眼,心道,以王夫人的性子会将荣国府的名声抛诸脑后吗?别是……故意如此的罢? “太太,我不会走的。打从嫁进荣国府的那一日起,我李纨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今生今世都绝不会踏出荣国府一步!”李纨好似并不曾听到王熙凤所言一般,只泪流满面的看着 王夫人。可她这话,与其说是在宣誓,倒是更像在威胁一般。 “珠大嫂子……”王熙凤刚要提醒她,却被王夫人打断了。 “哼,你还想留下?像你这样的扫帚星,留在荣国府只会给府上带来灾祸!”王夫人凌厉的瞪视着李纨,冷笑一声,道,“还敢在我跟前装无辜?我实话告诉你,早先你从我这儿出去后,直奔荣庆堂的事儿,我已经知晓了。还有你在老太太跟前所说的话,你以为你能瞒得了谁?” 李纨如遭雷击,一下子瘫软在地,可很快,她却将目光落在了王熙凤面上,浑身战栗却又带着极为压抑的愤怒道:“为甚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竟是要这般赶尽杀绝?对,我是对三妹妹说了那些话,我是想借此让太太不喜你,最好干脆厌弃了你。可单单这事儿,至于你恨成这般吗?如今看来,你竟是想要我的命!王熙凤……你、你真不愧是王家的女儿,自私自利蛇蝎心肠!你绝不会有好报的,你等着罢!” 王熙凤面色铁青的看着李纨:“哼,珠大奶奶真是好口才,我原还真被你的假面具给骗过去了。你说我赶尽杀绝?那你当初对三妹妹又何尝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呢?三妹妹没被你逼死,只能说她命大,而非你心善。至于你的命,我还真是不屑一顾。” “你狡辩!好,就算我是想要三妹妹的命,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妾生的庶女,她能同我比?”李纨浑身都在战栗,若非有那么一股气撑着,只怕她早已倒下去了。可她却知晓,自己绝不能退缩,一旦真的失去了荣国府珠大奶奶的身份,等待她的只有暗无天日的未来。 “那你能同我比?啧!”王熙凤狠狠的剜了李纨一眼,殊不知她那满脸的傲气和自得深深的刺痛了李纨的眼。 “好了!你们都给我住嘴!”王夫人开口呵斥道,“凤哥儿你也是,你是甚么身份,跟她一般见识?李氏,我王家女儿的家教容不得你来质疑,还有,荣庆堂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凤哥儿告诉我的,是老太太特地派了鸳鸯来我这儿传话!” 王夫人最后那句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狠狠的砸在了李纨的心头。一时间,李纨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甚至连眼前的景致都看不清楚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的倒地不起。 “太太,珠大嫂子晕过去了。”王熙凤上前两步,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这才起身回话道。 “唤人过来将她抬回房里,再唤个大夫给她瞧瞧。”王夫人疲惫至极的闭上了眼睛 ☆、第077章 尚不到傍晚时分,贾琏就已回了荣国府,且在刚到院子里时,就听到了来自于平儿的第一手消息。当然,平儿这也不算是告密,只是觉得倘若贾琏知晓了前因后果,万一王熙凤将怒火发在他身上,至少他也能体谅一二。可惜,平儿算错了一件事儿。 “听平儿说,今个儿琏二奶奶你心情不好?”贾琏带着一脸的邪笑走进内室,凑到了王熙凤眼前,笑道,“来,跟爷说说,也好让爷乐呵乐呵。” “琏二爷您很闲?竟又拿我开涮!得了罢,我才不信平儿那快嘴的丫头会不告诉您今个儿的事。我瞧着,珠大嫂子怕是要糟了。”王熙凤面上的神情绝不能称之为愉悦,却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和伤感,若是硬要说的话,倒像是有些唏嘘不已的样儿。 “那也是她自找的。”贾琏自顾自的脱了外裳,王熙凤见状,忙寻了一套干净的家常衣裳帮他换上,却听贾琏说起了旁的事儿,“不是说林姑父送来了一个小匣子?在哪儿?让我瞧瞧。” 王熙凤将贾琏换下的外裳搁在臂弯上,掀了帘子唤道:“平儿,让人备晚膳罢。”顺手将脏衣裳递给平儿,王熙凤再度回到了内室里。恰听到了贾琏后头那句话,知晓他不欲多谈李纨之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拿了搁置在一旁的小匣子,放在小几上,道:“就是这个,点名说是送给琏二爷您的。” 贾琏不甚在意的拿起小匣子在手上掂了掂,这才瞧见小匣子边缘的解封处皆被封了蜡,当下奇道:“这是何意?还真不打算让旁人瞧?” “若非这样,我早就先打开瞧了。”王熙凤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自己,又坐到了贾琏对面,瞧稀罕一般的盯着小匣子,催促道,“我都瞧了它一天了,琏二爷您倒是别卖关子了,赶紧打开来瞧瞧呢。” “啧啧。”贾琏戏虐的看着王熙凤,在王熙凤尚未回过神来之前,他忽的直起身子越过小几,从王熙凤发髻上拔了一根簪子,刮开了小匣子边缘处的封蜡。很快,小匣子就被打开了,里头的一应物件也就暴露在了俩口子眼前。王熙凤原还想说贾琏两句,却被小匣子里的东西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小匣子其实并不大,也就成年人的两个巴掌大小,厚薄不超过一指,加上木材原就有的厚度,匣子里头其实真的搁不了太多东西。准确的说,里面只搁了一封信和一叠纸张。 贾琏先伸手拿过了最上头的信,王熙凤却直接探手将下面那叠纸张拿了出来。贾琏并不以为意,在他心目中,王熙凤还是那个大字不识一 箩筐的睁眼瞎,却不知晓前世因着管家数十年的缘故,王熙凤已将常用的字认识了七七八八。 “林姑父对我表达了极度的感激之情。”贾琏拆了信,粗粗的扫了几眼,可刚说了一句话,却顿住了。 王熙凤奇道:“怎的了?” “咳咳,林姑父说,他为他之前的以貌取人向我道歉……”贾琏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旋即瞪圆了眼睛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说,这话是甚么意思?上回去扬州,我生怕言行举止遭他诟病,别说游船画舫了,我连大街上都没去过!这这这……哼!”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林如海先前误会贾琏是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王熙凤这般想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也没错。” 贾琏冷眼看了王熙凤好半响,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低头继续看信。林如海的信并不算长,统共也就三页纸。头一页是对贾琏表示感谢,外加为自己的以貌取人感到抱歉;第二页则是打起了感情牌,口口声声的说着他同贾敏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并发誓终生不会再续娶,连小妾通房都已尽数轰走;第三页就有意思多了,却是将黛玉托付给了贾琏。 “凤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甚么意思?前头就不说了,可后头那托付……他有毛病呢?让我想想,林姑父应该跟二老爷差不多的年岁,是罢?” 王熙凤茫然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这我怎么知晓?我却是从未见过林姑父。” “我只是说大概,上回在扬州,我瞧着他同二老爷年岁相差无几,也就是说林姑父如今尚不到半百之岁。”贾琏思量了一会儿,不禁苦笑道,“才这个年纪,就彻底舍弃希望了?宝玉过了生辰也不过八岁,环哥儿更是六岁都不到,倘若林姑父膝下有子,倒也罢了。可偏生……凤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何意?” “也许真的是对林姑母重情重义?”王熙凤没甚诚意的胡乱猜测着,可事实上,这会儿她的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各种思绪纷飞,一时间前世和今生的事情纠缠在了一起,完全不知何解。 贾琏并不曾察觉到王熙凤异样,他又拿着信从头到尾再度细细看了一遍。除却无关紧要的前两页,最后一页的意思让他百般琢磨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林如海并没有续弦的打算,可也没有将黛玉托付给他的道理,且…… “琏二爷您瞧瞧这个。”王熙凤面色有些难看的将手里的那叠纸递给了贾琏,“我想,这个应当是林姑母当年 出嫁时的嫁妆单子。” “甚么?!” 一把抢过了王熙凤手中的纸张,贾琏动作极快的翻看着。这是一份记载了无数珍稀物件的单子,最开头是庄子、铺子、田产,接着是各色古董玉器、孤本古籍,再然后是各类头面首饰、绫罗绸缎,最后是数额高达二十万两银子的压箱钱。而在单子的末尾处,除了写明这是贾敏当年的嫁妆单子外,还有林如海本人的私章,以及扬州当地极有名望的老者留言作证。 贾琏愣是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当然知晓荣国府曾经贵不可言,可自打他出生后就过着奢侈富贵的生活,因此他只当荣国府从未变化过。及至看到了这份贾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才猛地惊醒过来。 荣国府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衰败吗? “琏二爷,我略微猜到了一些林姑父的想法,爷您想听吗?”王熙凤深深的瞧了贾琏一眼,可贾琏仿佛被惊到了,并不曾回答王熙凤的话。等了片刻,王熙凤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猜,林姑父是遇到□□烦了,不是像咱们府上的那些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烦。似乎,林姑父早已有了预感,也根本就没打算从是非漩涡中逃离,而是选择将林妹妹送走。也许,就算当时我不提议,林姑父也会将林妹妹送入京的。毕竟,林家数代单传,早已没了可依靠的人家。” “这也不对!”贾琏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反驳道,“就算林家没甚亲眷,那林姑父的至交好友呢?他为官数十年,就没个能托付的人?” “应该没有罢?”回想着前世之事,王熙凤面上虽有些迟疑,心底里却早已是万分肯定了。君不见前世荣国府吞了林家数代积攒的家产,都没有人出面帮林家说话,甚至黛玉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荣国府内,依然没有人为她出头。王熙凤琢磨着,要么林如海没有一个至交好友,要么就是全都死了。 “好好,凤哥儿你说的对,可……咱们府上呢?我记得先前你只说了二太太对林妹妹不大好罢?还是说……”贾琏又想了一遭,才道,“是林妹妹给林姑父的信中写了甚么罢?竟是让林姑父连老太太都不信了?既如此,何不干脆将林妹妹接回去,即便本朝有长女无母不娶的规矩,可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在意这点。” “第一,我方才说了,林姑父遇到□□烦了,这个麻烦不仅仅会要了他的命,还会连累到他的家人。甚至咱们还可以猜测得更深远一些,也许林姑父幼子乃至林姑母的死,都跟这个麻烦有关!” 贾琏倒抽了一凉气。 “第二,林姑父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仅要保全林妹妹,更不愿意拖累续弦。所以干脆,将林妹妹送到咱们府上,又断然拒绝了续弦,甚至连小妾通房一并送走,免得被无辜牵连。” “第三,这个所谓的□□烦可能还不仅仅是关系到人命,说不定还会同林家的家产有关。咱们可以这么想,林妹妹入京时,并未带任何贵重东西,可按道理来说,即便林姑父是个迂腐的书生,可他为官多年,哪里会不懂穷家富路的道理?别说托你交给老太太的钱,这不算。”王熙凤制止了贾琏开口,径自说道,“将心比心,假若今个儿巧姐必须远离咱们,爷您会不会给巧姐带上一些私房钱,哪怕是用于打点下人也是好的。” 然而,黛玉甚么都没有。 王熙凤清晰的记得,前世黛玉入贾府时,身边唯有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小丫鬟,倒是带了几个包裹,却全是黛玉原本就做好的衣裳。除此之外,也就只有黛玉从小戴到大的几根簪子了。 太寒酸了。 前世,王熙凤只顾在心中奚落黛玉,虽听闻林如海也托人带了银票予贾府,可黛玉身边并无任何值钱之物,却是事实。尤其是,黛玉的丧事就是王熙凤一手操办的,她自是清楚黛玉的家底。 可为何会如此?王熙凤怎么也想不明白,倘若林如海只是个迂腐书生倒也罢了,可偏生,林如海是二品的扬州巡盐御史!即便不算上林家的祖产,单是林如海每年得到的冰炭孝敬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尤其林家人口稀少,又没有像贾赦那种败家子,怎就甚么都没有给黛玉留下呢?不不,应该是留下了,林如海死后,经贾琏之手,荣国府得了一大笔横财,足有二三百万之巨。可王熙凤仍想不懂,既有这么多的钱财,为何就不捎带给黛玉呢?田产地契也罢,至少可以兑换成银票、金票让黛玉傍身罢?可林如海却不曾那么做。仔细想想,这里头只有一个缘由…… 林家的家产早就被人盯上了! “琏二爷!”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王熙凤如坠冰窖,不由得开口唤了一声贾琏。 “甚?”贾琏一惊,抬眼看向王熙凤,却见王熙凤满脸的煞白,登时被唬了一大跳,“凤哥儿你这是怎的了?咱们原不是还在说林姑父为何不多给林妹妹一些钱吗?不过也无妨,甭管林姑父是怎么想的,林家的钱总归同咱们没甚关系,就连林妹妹……倘若林姑父质疑不肯续弦,那家产也是留给林妹妹和朝廷的。让我想想,我依 稀记得在室女能得到家产的三分之二,若是出嫁女则是三分之一。倘若林姑父早有准备的话,倒是可以将大半家产直接作了林妹妹的嫁妆,等他百年之后,再让林妹妹继承林家家产的三分之一就是了。” 王熙凤闭了闭眼睛,强行将心里的惊恐压了下去。可不由得,她还是想起了前世荣国府被抄家灭族的事情。不单单是荣国府,四大家族一个都没跑,还有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富贵人家,哪怕圣上曾经额外凯恩,可唯一不变的是,所有家族的钱财都尽数被充入国库。 抄家皇帝! “爷,咱们别管林家的事儿了。您放心,二太太已经不会同林妹妹作对了,莫说她如今身子骨不适,就算大好了,她也忙着同探春、珠大嫂子过不去呢,怎么着也不会招惹林妹妹的。等将来……大不了我求了老太太,早早的将林妹妹发嫁了,想来林姑父也不会反对的。” 贾琏很是不明所以的看着王熙凤,只是王熙凤此时的神情很不对劲儿,贾琏迟疑了一下,只道:“那你看着办罢,我是没甚意见的。” 王熙凤这会儿只觉得通体冰寒,明明已经到了初夏时节,可她却仿佛还活在隆冬一般。也许,她此刻该想的并不是如何让黛玉早些出嫁,而是如何才能让大房尽快脱离荣国府。 “凤哥儿?”贾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王熙凤,忽的伸手探去,却惊觉王熙凤指尖发凉,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当下,贾琏急了,“你这是怎的了?病了?我让平儿赶紧唤个大夫过来。平儿!” “我……”王熙凤原是想要阻止贾琏,只是才张了张嘴,却忽的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既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好生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又可以顺势离了李纨和王夫人之间的争执。这般想着,王熙凤索性整个人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道,“琏二爷,我怕是真的病了,还劳烦二爷替我往荣庆堂一趟,只说这几日不能在她跟前尽孝了。” “病了就好生歇着,老太太那边无事。”贾琏是真急了,忙跳下炕床,走到王熙凤这边,将她拦腰抱起直接送到了床榻之上,“记得,好好歇着,旁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说这话时,贾琏不由的想起了这段时间里二房那数之不尽的破事儿。想他大房,虽平日里担负着不争气的名声,可好歹也没生甚么是非。再瞧瞧二房,成天到晚的都不安生,偏每次还要将他们夫妻扯进去,白扰了清净不说,到如今更是累得王熙凤病倒。贾琏不由的暗恨不已,又唤了平儿进来照顾王熙凤,他 本人连晚膳都不曾吃,转身就出了院子,直直的往荣庆堂而去。 这会儿,自还不到晚间请安的时辰。贾琏去时,贾母那边甚至还不曾摆饭。见贾琏过来,又无王熙凤陪同,贾母很是惊讶的瞧着他,问道:“琏儿今个儿怎么过来了?可是你老子骂你了?不怕不怕,有老祖宗在,没人会欺负了你。” 贾琏脚步一顿,心中的恨意倒也减弱了不少。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贾母偏心二房,可事实上贾母做得其实也不是很明显。当初,他和贾珠等孙辈儿都养在贾母膝下,总的来说,贾母最偏疼的应该是早些年入宫的元春,以及偶尔来府小住的王熙凤。倒是后来宝玉出生了,贾母一心扑在了宝玉身上,这才显得愈发偏心了。可贾琏跟宝玉年岁差得太多了,他却是不会跟宝玉争宠,因而在他的心目中,贾母仍是那个疼爱他的老祖宗。 “老祖宗,没人欺负我,大老爷也待我极好。”贾琏先开口安抚了贾母,随后才将王熙凤病倒之事说了出来。许是因为心情已然平复,贾琏说话时并不曾带上丝毫怨气,反而替王熙凤向贾母道饶,“凤哥儿说了,等她稍稍好些了就来向老祖宗请安,求老祖宗别怪她。” “这话说的!”贾母连声嗔怪着,复又心疼道,“唉,也怪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累着凤哥儿了。这样罢,琏儿你回去同凤哥儿说,让她只管安心养病,旁的事儿交予旁人就是了。” 贾琏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了礼后,才告退离开。贾琏并不知晓,就是因为他这句话,间接的改变了李纨的命运。 三日后。 “甚么?琏二爷您说,老太太将珠大嫂子送去了西面偏院?天!”王熙凤半躺在床榻上,她原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被自己给吓到了。好生歇了三日后,直把她养的红光满面。也亏得近段时间荣国府里一团乱,自是没人来探病,也就没人揭穿她装病的事儿了。当然,来了也不怕,随便扯个能传人的病,想来那些惜命的主子们也就退却了,至于丫鬟们,王熙凤却是不惧的。不过,没人打扰倒还真是让王熙凤省却了不少麻烦。 只是,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她不过在屋子里歇了三日,外头就变天了。 贾母竟然将李纨送到了西面偏院……撇开旁的不提,西面偏院里有探春呢!这到底是想逼死谁? “凤哥儿你怎的还是那副猴急的性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贾琏生生的受了王熙凤无数枚眼刀子,却是一脸的自得其乐,“这事儿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老 太太的主意,而是三妹妹主动请缨。” 王熙凤默然了。 据贾琏打探到的消息看来,这事儿的起因还真的是探春。就在两日前,也就是王熙凤“病倒”的第二日,探春央求送饭食的丫鬟在贾母跟前递了话,大意是她做了一个很印象极为深刻的梦,竟是梦到了死去多年的贾珠。而贾珠借着托梦之际,告诉探春,因着是横死,他并不能立刻投胎转世,只能滞留在地府,日日受苦夜夜煎熬。亏得探春这几日为荣国府上下祈祷,他稍稍好受了些,可他之余探春不过是长兄,并不能助他投胎转世,整个荣国府,能够助他的唯独只有父母妻儿。 贾珠之父母自然就是贾政和王夫人了,贾政忙于仕途,自是不能跟探春那般整日里待在佛堂诵经礼佛抄写佛经。王夫人原倒是常去礼佛,可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纵是有王熙凤相助,她也不可能将下半辈子都耗在佛堂里,毕竟她还有儿女、孙儿。至于贾兰,如今还是稚龄,将来更是要继承贾珠的遗志,怎么可能进入佛堂呢? “所以三妹妹根本就是明着说,要珠大嫂子进佛堂来陪她?”王熙凤震惊了,她原本还觉得探春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只要好生熬过这三年,待雨过天晴后,自还会有好日子过。可探春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忽的就…… “凤哥儿你听我把话说完。”贾琏没好气的瞧了王熙凤一眼,继续说着这两日的事儿。 却说,贾母从丫鬟处听闻了此事后,大惊失色。旋即,丝毫不顾自己早已年迈,愣是亲自步行来到了荣禧堂,王夫人房内。原来,贾母昨个儿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是她还道是自己睡迷糊了,且有些事儿也不曾像探春记得那么清楚,因此就没当回事儿。及至听了探春派人传来的话,才被唬了一大跳。 要说探春之事是个开端,那么贾母绝不会结尾。因为王夫人在听了贾母的讲述后,瞬间哭成了泪人,却道她也梦到了贾珠。三方一合计,贾母当即就唤了李纨过来,给了她一日时间归整东西,次日就搬去西面偏院诵经礼佛,为死去的贾珠超度。 李纨…… “噗!”王熙凤刚从贾琏手里接过了茶盏,心里还道贾琏总算是知晓疼老婆了。可等听完贾琏这话,王熙凤却直接喷了出来,连声咳嗽着,恨恨的道,“琏二爷您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看她出糗! 贾琏抚掌大笑,那模样却是同往日里巧姐看旁人笑话时,一般无二。气得王熙凤连连磨牙,好半响才总算顺过气 来:“我该说甚么?真不愧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熙凤真心佩服这些睁眼说瞎话的人。不过,仔细想想,她却道:“这么说,许是我冤枉了三妹妹?说是小丫鬟跟老太太传话,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管她呢。其实,三妹妹怎么打算的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如今是联手要对付珠大嫂子。哈哈哈哈,多稀罕啊,凤哥儿我同你说,别看老太太偏疼二老爷,可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二太太。这么多年了,估计这是她们头一回联手罢?啧啧,珠大嫂子好生荣幸。” “我敢肯定,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份荣幸。” 何止不想要,李纨这会儿应当是气疯了罢?想想探春等人传出来的话,说的明明就是贾珠的父母妻儿。贾政自是不提,贾兰也不可能稚龄就被送往佛堂,那么剩余的王夫人和李纨却是皆有可能的。若说王夫人有儿女要照顾,那李纨也有稚子要养育。可有时候,道理却只站在那些掌权者的手里,就像贾琏说的那般,贾母都同王夫人联手了,李纨还能如何? 可不管怎么说,让李纨同探春住在一起…… 贾琏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当下笑着道:“凤哥儿,你猜老太太和二太太是怎么想的?指望她们两败俱伤?” “不可能。老太太是偏心宝玉,可她从未想过要加害自己的后辈子嗣。就算三妹妹只是个庶女,老太太也绝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的。我想,既然老太太敢这么做,那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王熙凤斩钉截铁的道,“琏二爷您若是不信,就看着罢。” “我怎会不信?老太太是甚么人,她李纨又是个甚么东西?哼,咱们那位珠大奶奶,自以为是书香世家出身,又占了嫡长媳的位置,还给老太太生了头一个的曾孙儿……也不打眼瞧瞧自己究竟是个甚么货色,竟是嘚瑟上了。哼,也就是这几年来二太太忽的就吃斋念佛了,搁前些年,只怕珠大奶奶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不过,如今也不算晚,虽小名保住了,可下半辈子都待在佛堂里哟,这滋味,啧啧。” 贾琏的心情相当不错,甚至面上还露出几分幸灾乐祸。倒是王熙凤有些于心不忍:“琏二爷您至于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跟她有多大的仇恨呢。” “她害死了珠大哥,还不够?”贾琏下巴微微扬起,挑眉看向王熙凤,见后者仍有些茫然,贾琏才忽的恍然道,“对了,珠大哥没了的时候,你正巧回家备嫁去了。我记得,那一二年里,你竟 是一趟也不曾来过荣国府。” “是的,二爷您不也说了,我是回家备嫁去了。我算算……对了,是我十五岁及笄之后,贾家正式向王家提亲,之后的纳采、问名、纳吉等等,前前后后差不多是有两年的时间,我都不曾来荣国府。直到十七岁那年,我嫁予了琏二爷您。” 而贾珠就是在那期间过世的。 其实,严格算起来,王熙凤同贾珠也不算很熟。明面上,她和贾家几位哥儿姐儿是一道儿长大的,可事实上不同于养在深闺中的元春,也不同于自幼就无心进学的贾琏,贾珠却是三岁启蒙,更是在十三岁那年进了国子监。也就是说,撇开嫁入荣国府之后的事儿,单算未出嫁之前,王熙凤最熟悉的只有贾母、元春以及常来荣庆堂的王夫人。对于贾珠,王熙凤确是认得,然感情几乎全无。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黛玉同是贾琏、宝玉的表妹,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贾琏跟黛玉只有那么一丝面子情。 不过,跟王熙凤不同,贾琏同贾珠的感情却是极好的,甚至直到如今,在知晓了二房的心怀鬼胎之后,贾琏仍不愿意迁怒于贾珠。 而贾珠也确是有令人钦佩的地方。 其实,贾珠并不是一个极有天赋之人,事实上,他的读书天赋也许真的比贾琏高,却也实在是高不到那儿去。可贾珠此人却是真正的用功至极,旁人一遍两遍的做学问,他却是十遍二十遍的做学问,真正的将勤能补拙这句话完美的展示了出来。人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贾珠却是从三岁启蒙到二十岁过世,这十七年间,撇开除夕外,也就唯独只有贾母过寿时,才会抽出白日里的时间放下。可以说,贾珠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其实,我很清楚我同珠大哥的差距在哪里,不是天赋,而是态度。我根本就无法忍受独自一人成天到晚的待在书房里,读那些个沉闷迂腐的古籍。所以,当二老爷前来询问我,愿不愿意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让予珠大哥时,我是同意的。”贾琏苦笑连连。 王熙凤却是头一次知晓这事儿,迟疑了片刻后,忍不住又道:“那大老爷呢?他也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你别看他上回在书房里毫不客气的数落二老爷,可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不说我能否在国子监混出名头来,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国子监。你以为那是个好地方?对,若是真正的读书人,那确是个极好的地方,可对我来说,不亚于是个牢笼。打从一开始,我也好,大老爷也罢,就是直接舍弃了这个名额的。要不然以大老 ☆、第078章 “许是珠大嫂子命不好罢。”听了贾琏说的这番原委,王熙凤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其实,王熙凤很清楚,贾珠未必竟是李纨害死的。贾政逼迫本就天赋不显的贾珠整日用功,想让贾珠弥补曾经努力却达不到的目标。贾母、王夫人、李纨虽皆是一心对贾珠好,却无奈各有各的小算盘,直接导致贾珠屋里小妾通房一团乱,为了争宠更是手段齐出。可以说,贾珠就是被这些自称最为在意他的人,联手害死的。 李纨并不是全然无辜,却也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问题是,谁敢质疑长辈们? 贾珠死后,身为嫡妻的李纨背负起了一切责任。当然,李纨并不是最惨的那个,事实上贾珠的那些小妾通房才是下落最为惨烈的。甭管她们原本效忠的主子是谁,主子们却绝不会记起她们。在受了一顿板子后,所有的小妾通房尽数被打发掉了,她们的未来如何,甚至她们是生是死,都没有人在意。 王熙凤略过了贾珠的小妾通房不提,只说李纨这人命不好。这话,其实是王熙凤发自内心的感概,听在贾琏耳里,却成了赞同。 “凤哥儿你说得对,她就是命不好,命硬!与其放她在外头害人,还不若趁早让她去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好赖也能多积点阴德。”贾琏满脸的不屑,他是真的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在了李纨身上,且全然不认为自己这是在迁怒。 见贾琏这般,王熙凤纵是再无奈,也不可能因着李纨之事,同贾琏起争执,因此只笑而不语。 李纨这事儿,就这样被揭了过去。只是在接下来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李纨虽人在西面偏院,可阖府上下却一反常态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李纨之事。先是说李纨去西面偏院之前,很是挣扎过一番,可惜下命令的人是贾母,而非王夫人,自然就没人替她说句好话。之后,李纨虽住进了西面偏院,却又传来她因思念贾兰而日夜哭泣不止的消息。过了几日,更是出乎意料的传来,贾珠给李纨托梦,叮嘱她只管好生照顾贾兰…… 一时之间,李纨这个在好几年内都无甚存在感的人,忽的就成为了荣国府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然,贾母怒过,也曾让人压在话头,可无奈压了头一个,没几日就又传出第二个、第三个。待日子一长,贾母也有些无可奈何了,偏王夫人病情尚未痊愈,王熙凤又打定主意装病到底,邢夫人倒是乐意帮贾母排忧解难,无奈她没这个能耐,最终只能揽下了照顾惜春的差事。 王熙凤虽在院子里“养病”,然对于外头的事儿,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打量着李纨之事同自己并无半分关系,王熙凤也就很快丢开了。只是将养了近一月时间,王熙凤的身子骨、精神头倒是愈发好了,可人却愈发的懒散了。贾琏还曾笑话她,人家都是猫冬养膘,她却是大夏天的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也真是稀罕得很。王熙凤懒得跟贾琏争辩,索性趁着这难得的清闲时间,好生归整了自己的嫁妆和私房,又顺手帮平儿理了一份嫁妆出来,还不让催促林之孝家的快些行事,终在三日之前,定下了平儿出门子的日子。 七月初七,乞巧节,同时也是巧姐的周岁生辰。 这一日,王熙凤午后小憩了片刻,刚起身不久,尚不曾唤茶点,就听丰儿在院子里唤:“大太太、二姑娘、四姑娘到了。” 王熙凤起身去梳妆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见自己虽不施粉黛,却也气色极佳,索性只微微拢了拢发髻,就掀了帘子往外头去了。 “凤哥儿……”邢夫人原准备了一大车的话,只想着王熙凤病了,她这个当婆母的于情于理也该多来探望一番,先前那是被贾赦拘在家中,不让她过来打扰,如今都快一个月了,邢夫人是真的熬不住了,好不容易说动贾赦松了口,邢夫人连一日都等不及,就带着迎春、惜春往这儿来。结果,来是来了,人也看到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话却只能生生的往肚子里咽。原因无他,王熙凤的气色太好了,好到哪怕邢夫人认为自己病重了,王熙凤依然是那般康健。 “大太太您来了!”王熙凤笑着迎了上去,自然不会错过邢夫人面上的那一丝错愕,当下笑着道,“瞧,大太太您可是福星,您一来,我这身子骨呀,立马就好起来了。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花大价钱去请那些大夫,直接请大太太不就结了?” 邢夫人扯了扯嘴角,半响没能接上话去。按说,王熙凤这般夸她,她应该自谦两句才是正理,可她……真的没有这个脸。 “琏二嫂子,巧姐呢?”关键时刻,却是惜春解了围。 王熙凤微微侧过身子,低下头看向只有半人高的小惜春,笑着道:“哦,原来四妹妹压根就不是来瞧我的,却是满心满眼都惦记着巧姐那小破丫头?” 惜春有些茫然的看着王熙凤,她不是探春,根本就学不来那些圆滑的话。之所以顺势解了邢夫人的围,却是因着她真的惦记起了巧姐。这也难怪,她原是众姐妹之中最小的那个,就连小一辈儿的贾兰都比她年岁大,更别说她 的嫡亲侄儿贾蓉,前几年就娶媳妇儿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比自己小的,惜春除了欢喜之外,更多的则是惊奇。可惜,巧姐并不养在贾母膝下,惜春也就只有在上次来王熙凤院子里时,才得以同巧姐玩了那么小半日,可不是就此惦记上了? 不说惜春,迎春也很是惦记巧姐。自打巧姐几个月前在东院小住过一段时间后,迎春是真真切切的将巧姐搁在了心底里。她的缘由倒是跟惜春截然不同,惜春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巧姐这个白胖的小不点儿,迎春却是因着想要报答王熙凤对她的恩情。只是迎春胆子小,即便心里头再惦记,嘴上却是丝毫不提的。 只是惜春一提巧姐,迎春就双眼锃亮的望着王熙凤,姐妹俩皆没有言语,可面上的神情以及眼底里的期盼却皆被王熙凤看在眼里。 “哟哟,这还真是惦记上了?我家那小破丫头就那般好?罢了罢了,既然你们爱得很,那就去罢,想来这会儿巧姐也该醒了。”王熙凤笑了一遭,又向迎春叮嘱了两句,毕竟惜春年岁小,又是主子的身份,万一淘气过了,下人们也不好太拘着她,倒是身为姐姐的迎春,教导一下妹妹却是正理。 迎春脆生生的答应着,甚至来不及同邢夫人告辞,就急急的拉着惜春的手,一道儿往东屋而去。 王熙凤目光她们离开外厅,这才回过头来,笑看着邢夫人,道:“瞧着二妹妹、四妹妹如今爱笑爱闹的小模样,可见太太真是个会教养姑娘家的。” 邢夫人被夸得一愣,旋即连连摆手道:“说起教养姑娘家,谁能同老太太相比?我不过是因着老太太近日里忙碌,二太太又病着,这才帮着照顾几日。不敢居功,只盼着别出差错就好。” “太太也太谦虚了。”王熙凤笑着应了一句,吩咐平儿将茶点拿上来,又叮嘱归整出一份小零嘴儿给东屋那边送去,自不是给巧姐的,而是给迎春、惜春备下的。 待茶点上来了,王熙凤又让了一遭,忽的想起了方才的话题,索性旧话重提道:“太太,有些事儿您还真无需太谦虚了。都说老太太擅长教养姑娘家,这话自是不错的。想当年,大姐姐的才貌是人人赞扬的。就连老太太跟前的那些大丫鬟们,也是各个出挑。可惜的是,近些年来,老太太终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三位妹妹虽名义上仍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可事实上……太太也是明白的。” 邢夫人原听了王熙凤的劝,正拿了一块枣泥糕吃着,只吃了一口就听了王熙凤这话,登时有些愣神,半响才道:“纵是这样, 也比我教养得好。” “这可不一定。”王熙凤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才笑着道,“其实,不瞒太太,有些话我早就想同老太太提了。这老太太教养孙女们自是理所当然,再不济也应该由大太太、二太太来教养,没的长辈们都在,却交给珠大嫂子的。倘若珠大嫂子真有这个本事,我也就不多说了,可偏生,她时常总木着一张脸,也不爱笑也不爱说,成天将三位妹妹拘在房里不说,更是半点儿管家理事的本事都不教,反而教导那些琴棋书画……我是当人弟媳妇儿的,有些话真不好说,也曾委婉的同二太太提了两句,可二太太全然不当一回事儿,次数多了,我也就歇了这个心。” 王熙凤的这番话,却是将邢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怜那邢夫人,原就是小家小户出身的,虽说她娘家也算是官宦人家,却是及不上四大家族的万分之一。未出阁时,她也曾学过不少女儿家应当学会的本领,当然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的,而是女红、女戒。 “凤哥儿,你这话很是在理,可我……只怕也不会这些。”邢夫人低着头,面上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意。她原只觉得自己出身不如荣国府的其他女眷,因此自卑有之,挣扎也有之,甚至还带着一丝抵触的情绪,只想着女子原就是出嫁从夫,即便娘家地位低微,也全然不妨碍她在夫家的行事。及至今个儿听了王熙凤的话,她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太太不会?”王熙凤奇道,“可往日里,我却是瞧着太太将东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怎就不会了?” “可只是这些……”邢夫人很是没有底气。 王熙凤细瞧了一遭,大致的猜测出了邢夫人心里的想法,心头一阵好笑,面上却还仍带着善解人意的笑,宽慰道:“无妨的,虽说高嫁女低求媳,可咱们已经有个大姐姐入宫了,剩余的妹妹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太太若想教二妹妹一些本事,只管平日里多带她一些,我往日也是跟在娘家婶子身边,慢慢就看会了。” 邢夫人细细想了一通,似乎觉得王熙凤这话很是在理,当下心情又好了许多,道:“那就照凤哥儿这话办。待我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就先将几个针线上的丫鬟拨给二丫头管管,左右咱们院子里也只做些主子的贴身衣裳,纵是出了差错,问题也不大。” 还不曾做事,就想着出差错了?王熙凤有些不大理解邢夫人,在她看来,迎春都已经九岁了,旁的不说,也该将自己的院子管理起来了,再拨一两个小庄子练练手,待再 过两年,就可以试着接触中馈里的一些琐碎事儿了。 “太太既有了主张,那自是极好的。”王熙凤伸手掂了一块绿豆糕,但笑不语。 邢夫人自没有察觉到王熙凤心里的异样,见王熙凤这般说了,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不错。不过,王熙凤也不是全然瞧不上邢夫人,只是在心头暗暗将迎春之事记了下来。她原是想着,只要贾赦不胡来,迎春不曾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就是幸福了,可如今看来,估计到时候还得由她出马,免得邢夫人好心办了坏事。 一时间,又提起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王熙凤原以为邢夫人必会说起李纨之事,不想邢夫人说的却恰巧是被王熙凤所忽略的事儿。 其一,宝玉的生辰。 其二,东府的家宴。 王熙凤听了这些事儿,才恍惚察觉到,自己真的有些过了。这宁国府的家宴暂且不提,左右即便她不去,贾赦、贾政总会过去的,当然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贾赦过去,清高自傲如贾政是不屑于同宁国府那对腌臜父子俩来往的。 可宝玉的生辰…… “哟,瞧瞧我这脑子,难不成真的是年岁大了,不中用了?竟是将宝玉的生辰也给忘了。”王熙凤连连叹息,又忙追问那一日是怎么办的,可邢夫人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并不曾办,仿佛是老太太说的,小孩子家家的,没的大办。”邢夫人见王熙凤对这事儿有兴趣,忙努力回忆着道,“我记得那会儿众人都没甚空闲,不曾大办倒也正常。尤其二太太还病着呢,哪儿有当娘的病重,当儿子的却快快活活的过生辰?因而只在荣庆堂里小办了一桌。” 邢夫人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用心。可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远不止那明面上的意思了。 生辰,又被称之为母亲的受难日,甭管当年那一日的生产是否顺利,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纵是到最后平安无事,其中付出的艰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因此,只要母亲在世,身为儿女每逢生辰都是要给母亲磕头的。就连王熙凤和贾琏,明明对生母已经没甚印象了,那也要聊表心意,至少他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开心。 “那一日,宝玉可曾去过荣禧堂?”王熙凤想了想,试探的问道。 “应该并不曾罢?”邢夫人并未多想,只是时间毕竟已经有些久远了,且邢夫人本人也并不曾看重宝玉的生辰,仔细回忆了半响,才带着一丝不肯定道 ,“我依稀记得,那日我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特意将二丫头、四丫头留了下来,又派人去史家请了云丫头过来。对了,连住在荣禧堂后头的林丫头也一并请了过去,算是给宝玉小办了一场。之后,还唤了个戏班子进来,一直玩到了傍晚时分,我去请安时,顺带接了二丫头、四丫头回来。再之后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 王熙凤无言以对。 宝玉过生辰并不曾去探望病重的王夫人,这已经是很大的事儿了。王熙凤她可以忘却宝玉的生辰,这无妨,因为王熙凤既是宝玉的表姐,又是他的堂嫂,本身还“病着”。可宝玉…… 忽的,王熙凤开始同情起了王夫人,虽从明面上来看,王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夫君有前途,长子聪明好学,长女品格出众,幼子灵透聪慧。可事实上,各个都是糟心的! “凤哥儿,这事儿很要紧吗?”邢夫人是不大聪慧,可眼见王熙凤面色有些不好看,当下心里一突,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不,没甚要紧的。只是我想着,如今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都去了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宝玉又养在老太太跟前,只怕二太太膝下空虚。”王熙凤半真半假的道。 邢夫人倒不曾怀疑她这话,只是觉得王熙凤是真的对王夫人上了心,虽心里不至于不快,可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的。事实上,甭管王熙凤此时有多同情王夫人,在邢夫人看来,王夫人的日子过得再好没有了,就算没有儿女、媳妇儿在眼前,这不是还有孙儿吗? 这般想着,邢夫人也这般说了,王熙凤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兰倒是王夫人的嫡长孙,可前世,王熙凤半点儿没瞧出来王夫人对贾兰有多看重。贾兰该进学了,她不在意,到了娶妻的年纪,她还是不在意。甚至在抄家灭族之后,王夫人思量的也是如何能让宝玉全须全尾的脱罪,半点儿没注意到贾兰。王熙凤猜测,王夫人虽不至于将贾珠之死归咎到贾兰身上,却也难免看着碍眼,尤其贾兰那长相,像谁不好偏像李纨。虽容貌是不错,可若是贾兰俏似贾珠的话,王夫人多少还会有些怜惜,像李纨就……呵呵。 只是这话好说不好听,王熙凤当下就笑着岔开了话题。婆媳俩又说了会儿话,好在她俩皆愿意给对方面子,纵是有些事儿意见并不统一,谈话的气氛却是相当不错的。临走前,邢夫人很是有些意犹未尽,王熙凤瞧着有趣,只说自己如今病着,待过几日病愈了,定去东院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出几日,王熙凤就“病愈”了。 这自不是因为王熙凤歇够了,而是担心自己再这么歇下去,就要引起长辈们的不快了。当下,好生收拾了自己一番,王熙凤亲自抱着巧姐,往荣庆堂请安去了。 荣庆堂里,虽少了李纨和探春,可该有的热闹,却半点儿不曾少。王熙凤去时,邢夫人也在,自然还有迎春和惜春。至于宝玉,则跟湘云凑在一起说笑玩闹着,半点儿也看不出来前些日子刚受过伤。 “给老祖宗请安。”王熙凤原就是诸人中的焦点,今个儿她又特地带上了巧姐,自是一进正堂就被人团团围住。 贾母坐在高堂上,眯着眼睛笑看着底下的晚辈们:“好好,凤哥儿也大好了,等政儿媳妇儿一好,我这心里可就真的放下了。来来,凤哥儿过来,宝玉和云儿别歪缠着,我知晓你们都想她了,可倒是也让我瞧瞧凤哥儿呢!” 王熙凤快走两步,举着巧姐向贾母先摆着:“老祖宗您可说错了,宝玉和云妹妹可半点儿不惦记我,他们同二妹妹、四妹妹一样,都惦记着我怀里这个胖丫头!” “哈哈哈,都惦记都惦记。”贾母笑开了怀,让王熙凤将巧姐给她,亲自放在膝盖上,稀罕不已的瞧着,“嗯,也难怪人人都爱,咱们巧姐这般好模样,竟是比着老子娘最好看的地方长,能不爱吗?” 宝玉和湘云果然凑了上来,他们倒不曾想到爱不爱的道理,只是瞧个稀罕罢了。再一个,贾母说的也没错,巧姐确是好模样,虽如今年岁尚小,可依稀看得出来,将来怕是比三春的模样都要好。尤其是宝玉,他素来喜欢小姑娘家家的,只道是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巧姐年岁这般小,才是真正的纯洁无暇,喜的宝玉一个劲儿的往前凑。 “老祖宗,巧姐也住下罢,这样咱们就能一道儿玩了。”宝玉越瞧越欢喜,虽说他这也不是头一次见到巧姐了,可往常巧姐的年岁太小了,软趴趴的一小团,且只会哭,他自是喜欢不起来。如今,眼瞅着也大了,不仅整日里笑着,还会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跶,喜得宝玉只恨不得揽在怀里不放手。 “胡闹。”贾母嗔怪的伸手点了点宝玉的脑门,没好气的道,“瞧一个好看的就往自家揽,哪儿有你这般的?巧姐是你侄女,自是要跟着你凤姐姐住,哪儿能养在这儿呢?” 这话一出,宝玉当下不干了,直嚷嚷着:“怎不行了?这别人家的女儿,我自不会强求。可巧姐原就是咱们家的。老祖宗,您养了巧姐 罢,大不了,我和云妹妹帮着您。” 贾母险些没笑岔了气,只伸手拍了宝玉好几下,才道:“又胡闹,你和云丫头都还是孩子呢,还帮着养。啧啧。” “不不不,我要我要我要!” 王熙凤默默的从贾母怀里接过巧姐,后退两步,看着宝玉再度闹腾。至于闹腾步骤,王熙凤表示再熟悉不过了。 一求,二哭,三摔玉…… 至于最终的结果,则是贾母一个劲儿的说好话安抚宝玉,遂又将这个难题丢给了王熙凤,只是话却是向宝玉说的:“那你去问问你凤姐姐,愿不愿意将巧姐留下。” 宝玉登时一个鲤鱼打挺,精神头十足的凑到王熙凤跟前,带着无限期盼的道:“凤姐姐,好姐姐,宝玉可喜欢巧姐了,求求您把巧姐留下来罢!” 王熙凤勉强笑着道:“宝玉,巧姐她太小了,若是你真的喜欢,明个儿请安时,我还带着她。”心下却道,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你等着罢! “不不不,巧姐不小了,风姐姐您瞧,她都会说话了。再说了,她不是有奶嬷嬷和丫鬟照顾着吗?您就把她留下来罢,求求您了,凤姐姐!您不是最疼宝玉的吗?风姐姐,好姐姐,宝玉求求您……” “那就明个儿罢,我回去让人归整一下巧姐的东西,明个儿再送过来。”王熙凤笑得异常得温柔,看得宝玉不由的一个哆嗦。 宝玉原还想得寸进尺的让巧姐今个儿下半晌就搬来,可瞧着王熙凤那个笑容,他硬生生的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喃喃的道:“明个儿就明个儿罢。” 时隔一月的请安,以这种近乎闹剧一般的形式落幕,王熙凤带着异常森人的笑容,一出荣庆堂就往荣禧堂而去。只是,在快到荣禧堂之前,王熙凤思量了一番,最终还是让奶嬷嬷抱着巧姐先回去了。 荣禧堂内,一切照旧,可仔细瞧着,却仿佛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很多变化。王熙凤前后一打量,就知晓出了甚么问题。 人气。 曾几何时,荣禧堂是那般的热闹。王夫人生养了三个儿女,长子贾珠更是早早的替她生下了长孙贾兰,还有就是形形□□的管事们,以及经常来探望王夫人的亲眷们。 可惜,这些早已成了过往云烟。贾珠没了,元春入宫了,宝玉去贾母接走了,李纨和探春更是去了西面偏院,就连她这个当侄女的,也是一月不曾露面。不过,也许对于王夫人来说,最可怕的还不 是这些,而是贾政。王熙凤早先就打听清楚了,自打那一日王夫人晕厥过去后,贾政不曾探望过一次,这些日子以来,更是整日都歇在小周姨娘处。 “姑母,我来瞧您了。” 带着招牌式的笑容,王熙凤快步走进了王夫人房里。自然,王夫人的房里依然是那般奢华无双,一应丫鬟们也都在跟前伺候着,不敢有一星半点儿的怠慢。可很多时候,丫鬟们纵是伺候的再周到,也不能代替真正的亲人。 见王熙凤过来,王夫人面上明显一喜,连双眼都亮了不少,只是王夫人的本性让她压抑住了心头的狂喜,只向着王熙凤淡然的点头,轻声道:“凤哥儿来了?你这事儿病好了?” “是呀,病好了,身上一松快,我就忍不住跑出来了。刚去了荣庆堂跟老太太请安,回头就往姑母这儿来了。姑母,您可有按时吃药?如今身上甚么感觉?”王熙凤边说边凑上前来,满脸的关切之情。 王夫人纵是并不曾真正将王熙凤放在心上,见王熙凤如此,心头也是不由的一暖,道:“我已经无大碍了。唉,也亏得你还惦记着我。” “瞧姑母您这话说的,我不惦记您,难不成惦记东院那位?快别提了。”王熙凤笑着笑着,倒是露出了一丝愧疚之情,迟疑了半响仍有些说不出口。 “怎的?”王夫人很是稀罕的瞧着王熙凤,内侄女的性子她自认为再清楚不过,如今瞧着王熙凤这般神情,还真是狐疑得很。心下暗道,难不成是因为这一个月来没往她这儿来请安?可王熙凤自个儿都病着,王夫人自不能强求。 “姑母,有个事儿我得跟您道个饶。”王熙凤一改往日的爽快,吭吭哧哧的道,“就是、就是宝兄弟生辰的事儿。” 王夫人原以为王熙凤是想跟自己道歉,刚想开口宽慰两句,却冷不丁的听到了这话,登时面色有些难看起来了。 见状,王熙凤更愧疚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哭丧着脸道:“我倒是早先就给宝兄弟备下了生辰礼,可一下子发生了这般多的事儿,我又忽的病了……唉,罢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给疏忽了,却是不能再胡乱的寻理由了。姑母,您看这事儿,我再另外给宝兄弟备一份厚礼如何?都怨我。” 王熙凤很快就陷入了自我厌弃状态,没多久眼圈就红了。王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迟疑了,许久之后才淡淡的道:“宝玉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生辰,原就无需这般。你是他姐姐,何苦这般小心?无妨的,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第079章 从荣禧堂离开后,王熙凤并不曾立马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特地绕道又去了一趟荣庆堂,为的自然是明个儿之事。し虽说王熙凤很清楚贾母必不会驳了她的提议,可打声招呼却是很有必要的。而结果也正如王熙凤所料那般,一听到她的提议,宝玉整个人都险些飞起来了,同史湘云一人扒着贾母的一边胳膊,又是讨好又是哀求。自然,贾母满口子应承了下来。 既是要好生乐呵乐呵,自然不能只请一个戏班子糊弄了事。王熙凤有心在歇了一个月之后,好生刷一波存在感,一回到自己院子就唤了好些个管事一一派了活计,又叮嘱了一番。 想着今个儿答应了宝玉,从明个儿起巧姐就会被送到荣庆堂抚养,王熙凤自不会食言。在管事们离开后,王熙凤就将巧姐的奶嬷嬷唤到了跟前,好一番叮咛。至于归整行李之事,却是有其他丫鬟婆子来操心。 及至到了晚间,荣国府上下都已经知晓巧姐得了贾母的青睐,要被送到荣庆堂一事。自然,晚归的贾琏也听说了。 “凤哥儿,好端端的,老太太怎会提起亲自抚养巧姐的事儿?”贾琏今个儿因外头的事儿耽搁了些工夫,回来时已经掌灯时分了,王熙凤刚从贾母处请安归来,巧姐更是吃饱喝足睡得喷香。贾琏先去东屋略瞧了瞧巧姐,随后便回堂屋内室里寻王熙凤问个清楚明白。 王熙凤刚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衣裳,半躺在炕上,喝着庄子上新送来的花茶。听着外厅的脚步声响起,她就知晓是贾琏回来了,遂放下手中的茶盏,眉眼弯弯的瞧着门帘处。只是,门帘刚晃动了一下,就先传来了贾琏急吼吼的问询声。当下,王熙凤微微一愣,旋即却笑弯了腰。 “哟,琏二爷这是舍不得您的心头肉掌中宝?原说给大太太养,您嫌弃大太太的身份不够高,没得白白跌了巧姐的身份。可如今却说是要给老太太养,您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说话间,贾琏已经掀了帘子进了内室,却是一脸的不愉:“你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不还是养在咱们荣国府吗?”王熙凤挑眉笑看贾琏,嘴上却是仍不忘挑衅道,“老太太最是会教养姑娘家了,您瞧瞧大姐姐和我,不都是老太太教养的?就连老太太屋子里的大小丫鬟们,瞧着也比别处好多了。” “哼!”贾琏气呼呼的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见并无他的茶盏,登时发作起来,“茶呢?白养了你们一帮子吃闲饭的,回了屋里,竟是连口热茶都喝不上,要你们何用?” 平儿急匆匆赶来,在外厅接过了小丫鬟递过来的茶盏,送到了内室里:“琏二爷请用茶。” “太烫!”贾琏只拿手指轻碰了一下,便当下甩开,“连杯茶都泡不好了,茶水间的人该换了罢?” 王熙凤捧着脸但笑不语,只专注的看着贾琏发火。平儿吃不准这两位主子又在作甚么幺了,赶紧先将茶盏撤了下去,又换了新茶送上来。只是贾琏显然不是冲着茶发火,新茶送上来后,他又嫌弃味儿太浓。再换了一遭,却成了茶叶是陈年的。平儿连着跑了五六趟,虽面上仍只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心里头却早已转过弯儿来了。联想到贾琏方才一回院子就往东屋去,又在进堂屋时,说了那句话,还有甚么想不明白的?因而,平儿只一趟趟的跑着,只等着贾琏自个儿泄气。 终于,在换了七回茶后,贾琏消停了:“行了行了,退下罢,左右咱们院子里也没甚好茶。”当下,直接掀了盖子,一股脑的往嘴里灌,灌完了才嘀咕了一句,“都凉了。” “端着同一杯茶来来回回的了跑了七趟,不凉才怪。”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并在贾琏震惊不已的目光下,残忍的将真相捅破,“只有头一回和第二回是换过的,后来全部都是同一杯。琏二爷,好玩吗?” 贾琏:“……平儿!” “行了,别折腾了,左右平儿也被使唤的跑了那么多趟,再折腾下去,她的腿儿都该跑细了。左右琏二爷您也不是为了喝茶,来,同我说说,您是多么的不舍得咱家巧姐?”王熙凤侧过身子,目光炯炯的嫡瞧着贾琏,笑道,“说罢,要是琏二爷能把我这个当娘的给说开心了,明个儿晚间请安时,我就跟老太太把巧姐讨回来。” 讨回来?早间送去,晚间就讨回来? 贾琏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很快就泄气了,只道:“罢了,其实就像凤哥儿你说的那般,给老太太养着,也蛮好的,左右离得也不远,能常瞧见。” 话是这么说的,贾琏心头却堵得很。巧姐自打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两边也就隔了十来步的距离,即便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可因着离得近了,贾琏很是安心。算起来,也就是几个月前,他跟那外头的姚姑娘牵扯不清的时候,王熙凤为了不吓到巧姐,曾将巧姐送去东院小住了几日。可那会儿,他手头上的事儿一大堆,只想着赶紧快刀斩乱麻,就算思念巧姐,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提出来。不过,也是在那之后,他算是真的将巧姐搁在了心上,那是他的头一个孩子,也是 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孩子,说是心尖尖上的肉一点儿也不过。可如今,竟是要将巧姐送到荣庆堂去? 荣庆堂离他们这个院子,确实不算很远。就算王熙凤平日里慢悠悠的晃过去,也就那么半刻钟时间。他的脚程更快一些,估计半刻钟都够走一个来回了。可问题是,巧姐真的去了荣庆堂,他还能这般轻易的见到人吗? “琏二爷您想甚么那般出神?”王熙凤原还打算等贾琏说上两句好话,她就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于他。没曾想,贾琏竟是捧着个空茶盏,就这么愣愣的发起了呆。 贾琏确是在发呆,他想的是,自己平日里要在前院忙碌,要处理所有荣国府对外的琐碎事宜,有时候还要跑到庄子、铺子上查看。虽说都是自家的产业,可不能否认的是,他能待在府里的时间,原就是很短的。不过,若是在先前,只要别那么晚回来,他都可以在傍晚时分同巧姐亲近一番,差不多每日都能闹上半个时辰左右。可若是送到了荣庆堂那边,却是再也没有这般方便了。不说每日晚间请安也就那么点时间,就连他偶尔休息了,也不可能整日里待在荣庆堂陪巧姐胡闹罢? 冷不丁的,贾琏想起了远在东院的贾赦。当年,贾母怜惜他年幼丧母,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抚养时,贾赦是否也是这般的不舍?也许更夸张,毕竟他和王熙凤将来还会有其他的孩子,而他却是贾赦唯一的原配嫡子。试想想,当时的贾赦,先是失去了嫡长子,又送走了原配嫡妻,最后更是不得不将唯一的原配嫡子送去贾母身边…… “琏二爷!”王熙凤实在是耐不住了,伸手在贾琏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吓得贾琏浑身一颤,手里的空茶盏掉在了炕上。 贾琏回过神来,随手捡起空茶盏,瞧了一眼见没碎,就随手搁在了炕桌上,没好气的向王熙凤道:“吓唬谁呢?爷在想事儿!” “哟,那琏二爷您屈尊同我说说,您方才究竟是在想哪个美娇娘呢?”王熙凤才不怕贾琏,只笑脸盈盈的向着他。心下却已经猜出了几分,只是仍有些诧异,因为前世贾琏并不是很在意巧姐这个唯一的嫡女。 “我能想谁?琏二奶奶你倒是说说我还能想谁?哼,反正爷想的肯定不是你!”贾琏也来了脾气,虽说理智告诉他,贾母若真的开口要了巧姐,王熙凤于情于理都是无法拒绝的。可他却仍有些不能接受,甚至只要一想到从明个儿之后,他晚间回来没法再听到巧姐软软糯糯的声音,更没法抱着巧姐在院子里疯玩,甚至有可能巧姐这么一去,再度离开荣庆堂时 ,就是她出门子时候了…… 若说贾赦当年还可以盼着贾琏娶妻生子后回东院,那他怎么办?巧姐一旦出嫁,他上哪儿寻女儿去?就算将来仍有见面的机会,父女俩还能像如今这般没有任何隔阂的疯玩疯闹吗?甚至于,他的心肝宝贝儿会不会去了荣庆堂没几日就将他这个当爹的彻底抛到脑后,一如当年他予贾赦那般? “我乏了,我先去歇着了。”越想心里头越不好受,贾琏索性甩袖跑去洗漱了。不多会儿,就自顾自的换了贴身衣裳往床榻上一躺,气哼哼的背过身子不理会王熙凤。 王熙凤默默的注视着贾琏这一系列的举动,又默默的扭过头去看窗上烛火的倒影,嘴角却是慢慢的往上扬,最终定格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心下却道,既然贾琏不想听她的打算,那就干脆明个儿晚间再给他一个惊喜罢,也许,会是惊吓也说不定。 带着满满的喜悦,王熙凤一夜无梦,睡得极为香甜。 次日一早,王熙凤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好在这一觉睡得极好,王熙凤精神头十足的唤了平儿进来,待换好了衣裳,又装扮一新后,这才走出了房门。 外头院子里,各色东西已经装箱,却都是从巧姐房里搬出来的。因着这次不同于上回去东院小住,按以往的先例来看,巧姐但凡去了荣庆堂,那就至少要住个十来年的,因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装箱,只等粗使婆子一一送去荣庆堂。 虽说因着多出了好几个箱子,显得有些杂乱,却丝毫不曾影响到巧姐。巧姐睡得早,性得也早,这会儿早已用过了早膳,正…… “琏二爷您今个儿不出门吗?”王熙凤惊奇的瞪圆了眼睛,瞧着院中本应该早已离开的贾琏,尤其这会儿巧姐还挂在贾琏的脖子上。当下,王熙凤自以为明白了几分,忙上前去哄巧姐,“巧姐乖,你爹爹要出去忙活了,你下来让娘抱,好吗?咱们等会儿出去玩儿,先去园子里,再去老太太跟前,对了,今个儿还要唱大戏呢!” 巧姐才多大的人儿,原就没甚见识,好骗得很。先前是因着贾琏愿意同她玩闹,她自顺势黏糊了上去。这会儿,听着王熙凤说的热闹,又提到了“出去玩儿”,这个关键词汇,登时巧姐一扭身子,钻进了王熙凤的怀里。 “乖宝贝,娘最喜欢巧姐了。来,跟你爹说回见……呃。”王熙凤的话音未落,就瞧见贾琏已经彻底黑了脸。 何止黑了脸哟,贾琏先是瞧了瞧瞬间空了的怀抱,当下就狠狠的瞪了一眼王 熙凤,旋即又极为不舍的瞧着巧姐,脑海里不由的想起了昨个儿所思所想,登时面沉如水。 王熙凤哪里会猜不到贾琏这会儿的想法,暗中偷笑的同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拉过巧姐的手,同贾琏告辞。巧姐丁点大的人儿,哪里知晓那么多,只顺着王熙凤的意思,满脸带笑的向贾琏挥手。 贾琏是挎着脸捂着心出门的,若非今个儿确有要事,他真想留下来算了。虽然他也很清楚,巧姐应该是早间请安时就会被带过去的,可想着,能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要不然等明个儿以后,却是见面了也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了。 却说王熙凤,在贾琏走后,很是笑了一阵子。待笑够了,又用了早膳,这才亲自抱上巧姐,带上一溜儿的丫鬟婆子,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往荣庆堂而去。 王熙凤一贯都是掐着点儿出门的,今个儿虽归整了巧姐的东西,可做这些活儿的却不是她本人,因而还是原来的点儿。待到了荣庆堂时,邢夫人等都已经到了,王熙凤抱着巧姐笑着上前,身边只跟了一个唐嬷嬷和贾母赏的紫鹃,至于其他的丫鬟婆子自然是带着行李去后头的抱厦了。这倒不是贾母安排的,而是王熙凤让人这般做的。虽说巧姐如今年岁小,住在碧纱橱也合适得很,可显然易见,贾母跟前已经养了宝玉和湘云,王熙凤一来不愿巧姐同这二位争宠,二来却是心知肚明巧姐根本就住不长,索性让丫鬟婆子往后头抱厦去了,反正自打三春相继离开后,后头皆是空着的。 “巧姐来了!”宝玉原就是个眼尖嘴甜的,一见王熙凤过来,忙笑着凑到跟前,又踮着脚去拉巧姐的胖胳膊,“巧姐,我是你宝叔叔,昨个儿咱们才见过的,你可惦记我?” 巧姐如今是能认人了,可她还不曾聪慧到认得才见过一次的人。好在,巧姐是个好性儿,见人就堆笑,且笑得眉眼弯弯,格外的讨人欢喜。宝玉知晓她还不大会说话,见她笑得开心,就已经很乐呵了,又催促王熙凤将巧姐放到一旁的小榻上,他好同巧姐玩。王熙凤顺势答应了下来,却又唤了迎春、惜春一道儿过来,自然也没忘记捎带上做客的史湘云,又叮嘱唐嬷嬷在一旁守着,这才往贾母跟前去。 “老祖宗,您可是瞧见了,甭管咱们对这帮哥儿姐儿有多好,人家都是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宝玉,原先还整日里凤姐姐长风姐姐短的,瞧见比我更好看的巧姐,一下子就把我甩到脑后去了。” 贾母本就是笑着的,听了王熙凤之言,更是笑弯了腰,直道:“你个凤丫头 哟,旁的也就罢了,那是你亲闺女。没听说哪个当娘的还会同自个儿的亲闺女吃醋的。以往,琏儿就没说你?” “琏二爷才不会说我呢,他只会同我抢巧姐。”王熙凤一面同贾母说着话,一面分神用眼角瞧着巧姐那块儿,好在迎春是个妥当的,一直护着巧姐,惜春虽只知道笑闹,分寸却还是有的。至于史湘云,对于年幼的巧姐并不甚感兴趣,只一个劲儿的拉着宝玉,试图让宝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早间的请安倒是没甚可多说的,诸人在荣庆堂笑闹了一阵子,就移步去逛园子里。因着要在贾母跟前伺候着,王熙凤自不曾亲自抱着巧姐,好在巧姐也没那么娇气,由唐嬷嬷抱着,身边又跟着小红等熟悉的人,看着满园子的花卉,喜得她面上的笑就没断过。 待逛了一会儿,王熙凤按着昨个儿的安排,引着诸人去了园中的亭子里,那里早已备下了酒菜瓜果,并各色刚出炉的点心。因着今个儿天气很不错,虽有些微热,可园子里本就是清风徐徐,加上又有亭子挡着,倒是格外的舒坦。 只是,吃酒一事就轮不到巧姐了,唐嬷嬷喂她吃了两块点心,又吃了半个果子,见她有些困倦了,也就顺势抱下去了。余下的诸人则玩起了投壶,还煞有介事的设下了赌注,却是拿王熙凤备宴用的果子、点心做了添头。 王熙凤并不曾参与其中,而是自告奋勇当起了判人,也有贾母瞧着有意思,还亲自下去投了两支。因着原就是设得简单,哪怕贾母有些老眼昏花了,也仍投中了一支,得了一碟枣泥糕。 诸人玩着闹着,王熙凤在一旁也跟着笑着,脑海里却不免浮现出前世那如仙境一般的大观园来。其实,此时荣国府的园子也算是上佳的,只是在见识过了前世的大观园后,王熙凤却是再也瞧不上这园子了。不过,想到了大观园,王熙凤不免计算起了时间,约莫两年后,就该传来元春封妃的消息了,接着便是宁荣二府倾尽全力打造那巧夺天工的大观园了。而那个时候,却也是最容易捞钱的了…… 待诸人晌午后各自散去,小憩之后又再度聚首,却是终于到了唱大戏之际了。 所谓唱大戏,指的可不仅仅是王熙凤派人请来的戏班子,而是指荣国府自身的大戏。生怕时间来不及,王熙凤还特地命人将戏班子来的时间推迟了一刻,又让人拿了新的戏单子让贾母等人点,且还顺着宝玉的意思,特地多点了一出,加上原先安排的两出,三出大戏唱完,王熙凤就不信等不来正主! 然而事实 上,才唱到第二出,正主就来了。 “奶奶,人来了。”平儿上前在王熙凤耳边小声说道,又悄悄指了指方向。王熙凤回头瞧了瞧,很是讶异了一番,这才扭头向贾母道:“老祖宗,大老爷、二老爷都过来了。” 贾母惊奇不已。 这会儿,贾赦、贾政已经走了过来,尚且沉浸在看戏氛围中的诸人很是慢了半刻才回过神来,忙跟着请安。而这时,贾赦、贾政已经走到了贾母跟前,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礼问安。 “快起罢。”贾母也不问俩人因何而来,只笑着让丫鬟另备了椅子,让贾赦、贾政坐在她跟前,笑着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来,好生看戏,这第二出才刚开始呢。” 贾赦、贾政皆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坦然坐下看向戏台。 却说诸人虽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瞧了一遭,似乎没甚么大不了的,也就各自坐好,依然安静的看戏,并不十分受影响。哪怕无宠如邢夫人,也不会因为偶尔看出戏,而引来贾赦的不快。至于其他的姐儿们,左右她们原也不引人注目,这看戏还是顺着贾母的意思的,更无所谓了。 独独只有宝玉…… 如坐针毡! 这么说还是轻的,事实上宝玉已经快疯了。别看他往日里在荣国府无法无天的,可事实上,他却是惧怕贾政到了骨子里。虽说贾政这会儿面色很是正常,可他仍怕得心头乱跳,面色惨白,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连脖颈和脊背也是如此,虽说目光一直不曾离了戏台子,可究竟在演些甚么,他却再也不曾映入脑海。 此时此刻,宝玉的心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他完了,这下他一定是完蛋了。 ☆、第080章 大戏总有落幕的那一刻,只是对于宝玉来说,他一时间竟是不知是否该盼着大戏晚些落幕。这时间拖的越久,他越是能多躲些清净,可反过来说,天知道贾政会不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愈发的恼怒他呢?尤其等第二场戏结束时,宝玉眼睁睁的看着贾政起身,却又再度落座,更是心肝肺都纠到一块儿了。 他今个儿不会被打死罢? 终于,第三场戏也结束了,宝玉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了,眼神发直的随着诸人往荣庆堂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等着最后的决断。 果不其然,一到荣庆堂正堂后,贾政就向贾母开了口:“母亲,儿子有事要禀。” 知子莫若母,精明如贾母其实早在戏台边上瞧见贾政时,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可一来,贾政是她的儿子,她不能太过于不给面子;二来,贾政还是宝玉的父亲,这当老子要管教儿子,就算说破天去,也是正理。当下,贾母只能长叹一声,道:“是宝玉进学的事儿罢?也是我疏忽了,瞧着他前些日子伤刚好,就想着多留几日,再好生调养一番。不过,你既提了那就随你罢,说到底进学也不是坏事。只一点,宝玉年岁尚小,有甚么事儿你就好好教,别……唉。” 贾政也知晓前段时间打伤宝玉一事,让贾母心疼不已,可贾政也有自己的苦衷。甭管外头的人究竟是怎么说道的,可这偌大的荣国府终究是不属于他的。如今贾母尚在,那一切都好说,可等贾母百年后,以贾赦的脾性,到时候直接将他这一房人撵出去,都是极有可能的。偏生,他还没法寻人说理。 这般想着,贾政对贾母愈发的恭敬起来,只边行礼边道:“母亲放心,前头的事儿就是母亲不提,儿子也已知错了。往后,一定好生教导宝玉,不会再让他胡来了。” 听贾政这么一说,贾母心里的愁苦是半分不曾减少。贾政这话,乍听之下,仿佛是妥协了,可仔细一琢磨……甚么叫做好生教导宝玉?甚么又叫做不会再让他胡来了?贾母抬眼瞧了瞧恭敬行礼的贾政,又扫了一眼从看戏那会儿就开始坐立不安的宝玉,很是为难不已。 恰此时,贾赦动弹了。 要说整个荣国府里,地位最为尊崇的那定然是贾母,权利最大的是王夫人,最能闹腾的是王熙凤,至于宝玉则是最受宠的那个。可甭管怎么说,贾赦都是个特例,他是唯一一个能被阖府上下都怵的人。这不是惧怕,也不会尊敬,而是单纯的一看到他动弹就本能的犯怵! “母亲,儿子也有 一事要说。”贾赦今个儿倒是还好,礼也行了,说话时的神情语气都平静得很,看得屋内诸人都忍不住略松一口气。 贾母也是如此:“说罢。” “这事儿,本不该由我来提及,可谁让父亲早逝,我好歹也是家中的长子,有些事儿先前忍着没说,今个儿却是不吐不快了。”趁着屋内诸人刚松了一口气之际,贾赦忽的直击要害,“是关于二弟教养子嗣的问题。” “大哥,您这话是何意?”贾政极快的转身向贾赦怒目而视,“我却是不知,大哥竟对我管教儿子都有意见?” “不不,二弟你误会了。你身为父亲,想要管教宝玉,我自没有任何意见。说句难听话,就算你今个儿把宝玉打死了,我也没甚法子。可有一点,二弟你不得不承认,若是宝玉今个儿真的出了事儿,母亲却是心疼万分的。纵是单纯为了孝道,二弟你也应该在母亲跟前表个态,从今个儿起都不要再对宝玉动手了。”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语重心长的向贾政道,“二弟,你说对罢?” 从今个儿起都不再对宝玉动手?! 贾政懵了,虽说上次的事儿之后,他也确是反省过自己,尤其是一想到宝玉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他是真的心疼。想也知晓,他如今也就只得宝玉这么一个嫡子,虽说是淘气了点儿,也聪慧却仍是有的。他是盼着宝玉长进,又不是疯子非要恁死自己唯一的嫡子。可若是顺着贾赦这话去做,他却也是极为不愿意的。 “大哥说得轻巧,这话我却不认同。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儿才打宝玉的,而是宝玉实在是不争气。但凡他用功一些,我何苦如此?你当我打他,我不心疼?想想珠哥儿,我可是打小都不曾动过珠哥儿一根手指头!”贾政沉着脸看向贾赦,神情里写满了决不妥协。 自然,贾赦早就料到了,只一个劲儿的摇着头。见他如此,贾政以为他是放弃了,当下转身向宝玉道:“宝玉,你也听到了,往后只要你用心苦读,为父是不会向你动手的。” 宝玉无言的望着贾政,他都不知晓这到底是威胁呢还是威胁呢还是威胁呢?虽说这话乍听之下倒像是勉励和承诺,可要他保证将来定会用心苦读,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回答,贾政面色铁青。照他原先的想法,只要宝玉顺着他的话头保证一番,这事儿也就掀过去了。毕竟,贾赦即便打着关心侄子的名号,也得要宝玉领情才是,可如今看来,宝玉似乎挺领情的。又等了片 刻,贾政的面色愈发难堪了,好在宝玉并不蠢,在贾政的怒目而视下,他终于站了出来,吭吭哧哧的道:“我一定好好用功……” 贾政欣慰了,贾赦却又挑事儿了。 却见贾赦往旁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宝玉的头,笑得一脸慈祥和蔼的道:“用功就对了,宝玉你也别怕,好生用功着,你爹必不会打你。如此一来,你既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又能让你祖母和你爹娘欣慰,岂不是妙哉?” “赦儿你这话倒是没错。”贾母瞧着今个儿的气氛还算不错,终是彻底放下心来。在她看来,虽说贾赦颇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可总的来说,也不曾出错。当伯父的盼着侄儿长进些,怎么说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贾母当下欣慰不已。 宝玉欲哭无泪。 屋内旁的诸人皆有些面面相觑,闹不明白今个儿贾赦唱的是哪一出。尤其是王熙凤,她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感觉贾赦此人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前世固有的印象。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她和贾琏改投大房,以至于贾赦彻底立起来了?都说为母则强,难不成这话用在贾赦身上,也是妥当的? 王熙凤低垂着头思量了半响,也不曾弄明白贾赦此举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膈应宝玉?不应该罢? 正这般想着,王熙凤忽听贾赦开口道:“二弟,宝玉长进了自然是好的,可有一事我还是得叮嘱你。其实,这话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宝玉这孩子聪慧得很,我瞧着一点儿也不比当年珠哥儿差。顶多就是年岁太小,有些淘气罢了,可男孩儿哪有不淘气的?当初琏儿不也跟个小泼猴似的,一天到晚的瞎胡闹呢?你可瞧我揍他了?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也可以好生教孩子。我倒觉得,宝玉要是不愿意写大字,你就盯着他,写得不好,完全可以多写几张。背书、做文章也都是一样的道理,你非要打他才高兴?” 贾政彻底无言以对了。 至于宝玉,他已经完全傻眼了。前头也说了,宝玉此人聪慧得很,只是不愿意用功做学问罢了,可他的脑子绝对不笨。贾赦方才那话,乍一听是帮衬他的,可仔细一琢磨……都不用琢磨就知道那是在坑他! “哎哟,这话说得好,我瞧着有了这个法子,往后宝玉是再也不用挨打了,老祖宗您也可以放下心来了。”诸人甭管是否在意宝玉,都难免有些发懵,唯独王熙凤极快的反应了过来,忙上前说笑调节气氛,向贾母笑着道,“老祖宗这下放心了罢?往后只准二老爷罚功课,可不兴再打 宝玉了。” 不准体罚,只罚功课? 也许对于宝玉来说,这个决定无异于晴天霹雳惊天噩耗,可对于贾母来说,比起眼睁睁的看着宝玉皮开肉绽,只不过多写两页大字之类的惩罚,简直不能更温柔了。至于旁的人,一方面是不愿同贾赦作对,另一方面见贾母都乐意了,自也不会再提反对的意见。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贾政,毕竟这事儿最终还是要贾政拍板决定的。 贾政被诸人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将贾赦方才那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下就有了决断:“大哥此言有理,往后就照大哥说的办。宝玉若学不好,我自会盯着他做学问,若是功课懈怠了,那就多写多背,有道是勤能补拙,我相信宝玉一定不会比他大哥差。” “二弟谦虚了,宝玉是衔玉而生,本就是有大福气的。如今年岁小,淘气些也是常事。等略长大些就好了,琏儿媳妇儿,你说是罢?” 王熙凤悚然一惊,甭管前世今生,她都跟贾赦半点儿不熟,可贾赦到底是她的公公,如今向她问话了,她能不答?这要是搁在前世,指不定她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今生……一想起贾赦前些日子的丰功伟绩,王熙凤心下有点儿犯怵,只下意识的回道:“大老爷说的是,宝玉是有大福气有大造化的,将来何止金榜题名?定能封侯拜相,指不定咱们家还能再出一个国公爷呢!”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王熙凤麻溜的夸了宝玉一通,偏她说话极俱感染力,往日里又是说顺嘴的,听得贾母笑得满脸褶子都展开了,只道宝玉像极了已故的国公爷,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这王熙凤开了头,贾母都跟着叫好了,旁的人敢说反话?当下,屋里的诸人皆纷纷开了口,哪怕是最不擅长言辞的迎春都向宝玉说了两句恭喜,弄得宝玉浑身直冒冷汗,全然不明白迎春这到底是在恭喜他甚么。 甭管怎么说,今个儿荣庆堂的气氛总是极好的,贾母见时辰不早了,她因着高兴精神头也十分得不错,当下令例外都开一桌席面,让贾赦、贾政领着宝玉往外头去,还不忘吩咐下人在二门处守着,等贾琏回来了,直接往这儿领,至于女眷们则跟着她一道儿在里头开了一桌,连巧姐都额外得了一盘子奶果子。 晚膳过后,其他人皆告退了,贾母独留了王熙凤母女俩。对此,邢夫人等人自不会有想法,而原本会有想法的李纨、探春,如今又不在这儿,却是不怕了。 “凤哥儿,你先前去瞧过政儿媳妇儿了?她如今可好? ”贾母让人撤了席面,只拿了杯清茶极慢极慢的品着。 王熙凤见贾母一副想要同她长聊的模样,便摆手想要奶嬷嬷带巧姐下去。不曾想,却被贾母阻止了,只说巧姐留着正好,也免得太冷清了。王熙凤心思一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顺着贾母的意思留了巧姐下来,且还将巧姐亲自抱在怀中,伸手拿了块点心让巧姐慢慢的磨牙,这才抬头向贾母道:“太□□好,她这原就是心病,如今心病去了,哪里会不好?只太医说了,太太往后要好生养着,万万不能气着了,旁的一概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依然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瞧她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品茶,不若说是单纯的想手头上添点儿活,好方便想事儿。 见状,王熙凤也不去打扰贾母,只低头笑着同巧姐玩闹,忽的伸手拨开了巧姐手里的糕点,见巧姐瘪着嘴快哭了,才又让她继续拿糕点磨着牙。 贾母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当下忍不住笑开了,嗔怪着道:“你个凤丫头,打小欺负你大姐姐不说,如今竟是连自个儿亲生的也不放过,也亏得巧姐脾性好,搁旁的人早哭出来了。” “老祖宗您教训的是,可我就这么一个小嗜好,您可不能夺了去。再说了,巧姐是我生的,偶尔欺负一下又如何?她个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置气?”王熙凤边说边随手拔了发髻上的珠钗在巧姐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见巧姐抬头看过来时,趁机低头一口吃掉了沾满了巧姐口水的糕点。可怜的巧姐,眼巴巴的看了一会儿,等王熙凤收回了珠钗后,低头一看…… “乌拉呜呜!” “你个凤丫头!你又作幺!你你你……”贾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见王熙凤笑得花枝乱颤,可巧姐却哭得满脸委屈,贾母索性唤了鸳鸯,又另上了一叠糕点,哄了好半响巧姐才重新开了笑颜。 “老祖宗无妨的,往常我和琏二爷也常这般逗弄她。且老祖宗您细瞧着,巧姐哭起来都是没有眼泪了,说白了就是在装腔作势,假哭折腾咱们来着,您就甭担心了。”王熙凤笑了一阵子,见贾母没好气的瞪着她,这才勉强压着笑意解释了两句。 可她不解释也罢,这番解释下来,贾母更来气了:“敢情你和琏儿往日里就拿巧姐开涮?你们俩呀!” “这不怪我,都是琏二爷先闹的,老祖宗您去骂琏二爷罢!”王熙凤连连讨饶,还不放将贾琏丢出来当挡箭牌。 贾母倒还真信了这话,毕竟贾琏 和王熙凤都是她一手带到的,她完全想象得出来,这小俩口是甚么德行的。气哼哼的数落了王熙凤几句,可说着说着,贾母自个儿也乐呵起来了,却听外头小丫鬟回道,说是外间的席面也散了,不过琏二爷尚未回来。 “琏儿还不曾回来?他近日里再忙些甚么?”贾母让鸳鸯出去回个话,既散了就散了罢,宝玉自是留在荣庆堂的,至于贾赦、贾政哪儿来的打哪儿去,贾母纵是再慈母心怀,也管不到俩早就成年的儿子。 “没听琏二爷提起具体的,只说最近几日可能会有些忙。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巧姐的周岁生辰了,那一日可是个好日子,我想着趁着巧姐办抓周,索性将平儿嫁出去,也算凑了这个热闹。老祖宗,您说可好?”王熙凤换了个姿势抱巧姐,又道,“原也不想这么着急的,好在紫鹃在我那儿干的不错,我病着的那段时间,院子里的事儿几乎都是她在管。到底还是老祖宗会调养人。” “好,好。”贾母连说了两个好,也不知道到底在赞王熙凤方才那番话的哪一句。 王熙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当鸳鸯过来回话说,宝玉已经歇下了,这才像是忽的想起来一般,道:“老祖宗,原我还不曾想起,这太太院里的兰儿年岁也不好了罢?我记得他跟惜春一样大,上五岁了罢?” “仿佛是的。”贾母心下有些狐疑,她自是明白王熙凤素来不会说没有目的的话,只拿眼看向王熙凤,等她接着往下说。 却听王熙凤边回忆边道:“小时候的事儿我有些记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头一次来老祖宗这儿时,珠大哥和我家爷就已经进学了,那会儿他们多大?兰儿如今五岁了,可是要启蒙了?” 贾母面色一沉,手上的茶盏也放了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让兰儿同宝玉一道儿进学?” “不成吗?我记得以往珠大哥就是同二爷一道儿进学的,他俩也不就差了两岁吗?”见贾母面上有些不痛快,王熙凤迟疑了半响,谄笑道,“老祖宗,您也知晓,我这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原也不大清楚爷们是如何做学问的。就是想着,当初珠大哥和二爷都挺好就进学的,连宝玉也是四五岁那会儿就启蒙的,想着兰儿到底是珠大哥的独子,怎么着也不能太耽搁了,倒是没仔细想他同宝玉在一块儿适不适合。要是老祖宗觉得不大合适,就当我没说这话,可千万别恼了。” “我怎会舍得恼了你?”贾母极快的思量着,随后笑着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安抚道 ,“我就说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惦记着宝玉不说,还总想着兰儿。你方才那话不错,兰儿也是该启蒙了,至于他要不要同宝玉一道儿进学,容我再仔细想想。” “老祖宗您说的是,不过这些也是我该做的。虽说我整日里都不得闲,也没空关照兰儿,可兰儿总归是珠大哥的独子。我犹记得小时候,珠大哥是最稳重妥当的一人,我同大姐姐闹过,同琏二爷吵过,却唯独没有同珠大哥红过一次脸。” 王熙凤面露哀状,其实在前世,她对于二房诸人的印象都是极好的。就算后来,很多人和事儿都变了味儿,可当初的感情不是说没就可以没了的。这王夫人暂且不提,王熙凤此时对她只剩下的怨毒和愤恨。可对于早逝的贾珠,王熙凤是真的不曾恨过一丝一毫。 人死如灯灭,更别说贾珠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儿,甚至他对于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半点儿都不清楚。 “珠儿呀……”贾母哀叹道。 “哟,老祖宗您瞧我,说甚不好,偏提起那些个陈年旧事。老祖宗,我原只是想说,兰儿是个好的,上次我在太太那儿瞧见他,真的是又乖巧又懂礼数,瞧着就是个聪慧的。想来,将来他也一定能有大出息。” “成,我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 有了贾母这句话,贾兰启蒙一事算是定了下来,只是究竟是同宝玉一道儿还是另外延请名师,那就有待商榷了。那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 “对了,凤哥儿,待会儿你走的时候,还是将巧姐抱回去罢。我仔细想了一遭,巧姐是讨人喜欢,我也有心亲自带她,可终究年岁大了,怕照顾不周。索性你晚间把她带回去,白日里得了空再往我跟前带,如何?” “但凭老祖宗吩咐。”王熙凤回答得异常痛快,至于宝玉那头会不会有意见……无论是王熙凤还是贾母,都认为有了今个儿贾赦、贾政的这番话,至少在短时间内,宝玉是没精力瞎胡闹的。 这时,外头小丫鬟禀道:“琏二爷过来了。” ☆、第081章 说话间,小丫鬟就已打了帘子让贾琏入内。贾琏先向贾母行了礼,这才拿眼去瞧王熙凤怀里的巧姐。因着今个儿一整日都在忙碌之中,贾琏并不知道府中发生的事儿,只是在外头瞧见了小红等人,道是巧姐是留定了,心下不舍的同时,眼珠子更是一错不错的落在巧姐身上。 偏巧姐方才在王熙凤这儿受了委屈,她是个“记仇”的,当下牢牢捏紧了手里的点心,想了想又伸手从碟子里抓了一块,这才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向贾琏道:“爹!抱!” 贾琏二话不说,几步上前从王熙凤怀里接过了巧姐,且格外熟练的低头将巧姐小手里捏的点心吃了下去。 巧姐:“……” “你们这两个坏东西!真真是气死我了!”贾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气得多,还是笑得多。也是因着贾母忽的出声,巧姐被弄的一愣,下意识的循声望了过来,漆黑的大眼珠子牢牢的盯着贾母,仿佛还思量了一会儿,这才举着手里另外一块点心给贾母瞧:“糕糕,有!” 王熙凤这会儿早已笑疯了,及至听了巧姐这话,才强忍着笑意安慰贾母,道:“老祖宗不会担心,巧姐都已经习惯我和琏二爷时不时的逗她玩。再说了,她手上不是还有一块点心吗?哈哈哈……”说着说着,王熙凤又笑开了。 贾母是真的无奈了,瞧着至今还有不明所以的贾琏,更是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索性道:“走走,你俩都走,我这会儿一看到你俩就来气。等等,巧姐今个儿吃饱了吗?要不再拿几碟点心回去?” “不妨事儿,我那院儿里也常备着些,再说也不敢让她多吃。”王熙凤笑了一遭,便顺着贾母的意思告辞了。 至始至终,贾琏都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甚至他之所以往荣庆堂过来,还是因为贾母派了个小丫鬟守在二门里。只是,贾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才来就被赶走了。直到出了荣庆堂,贾琏仍有些不明所以,倒是他怀里的巧姐一直稳坐泰山,只忙着将点心往嘴里塞,还不忘用空着的手稍稍护着一些,唯恐再被她那对不着调的父母夺了去。 待回了院子,贾琏猛地回过神来:“巧姐……凤哥儿,咱们忘了将巧姐留在老太太那儿了。”话是这么说的,可贾琏一直牢牢的将巧姐护在怀里,全然没有放手或者再将巧姐送回去的意思。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径直往正堂走去,还不忘吩咐再整治一顿宵夜上来。 贾琏没 得到回应,愈发的茫然了。可让他将怀里的巧姐再送回去,他却又不舍得了。迟疑了半响,索性抱着巧姐跟在王熙凤后头进了正堂,又入了内室。 宵夜倒是来得很快,虽说今个儿府中办了宴请,可席面上的菜肴虽精致,却不见得有多好吃。尤其王熙凤一整日都揣着心事儿,哪里能吃痛快了?至于贾琏,他倒是在外头用过饭了,却是太阳不曾落山时,匆匆的吃了一口,到了这会儿也有些饿了。 俩口子没那么多讲究,宵夜仍是摆在了内室的炕桌上,王熙凤坐在炕尾,贾琏坐在炕头,至于巧姐,则是被恁在了炕里边,背靠着垫了软垫子的墙面,面前则是跟她坐着差不多高的炕桌。 好酒好菜一上来,王熙凤就乐呵了,随手将巧姐手里已经不成样子的点心夺了去,又塞给她一块新的红豆糕,左右巧姐是拿点心磨牙的,也不怕她真给吃撑了。 “琏二爷打算如何奖赏我?” “甚么?”贾琏这会儿比王熙凤更像一个慈母,纵是有好酒好菜摆在他眼前,他的目光仍是牢牢锁定在巧姐面上。他是真没将王熙凤昨个儿的话搁在心上,只当巧姐今个儿能回来是个意外,没想到王熙凤真能干出早间送去晚间又给讨回去的勾当。 王熙凤一眼就看穿了贾琏心里头的想法,当下就忍不住笑开了。好在王熙凤多少还有点儿良知,一面笑着一面将今个儿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琏。当然,也包括哪些事儿是她唆使的,哪些事儿她是全然无辜的。 待听了王熙凤的话,贾琏愣了好半响才勉强回过神来,可纵是回过了神,他仍是满脸的不敢置信:“我说凤哥儿,你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呢!敢情你跟大老爷一样,都跟宝玉杠上了?” “这哪儿能一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老爷是跟二老爷杠上了,但凡能让二老爷倒霉的事儿,大老爷那是宁愿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要办成。我可不这样。” 贾琏细细的思量了一遭,不得不赞同王熙凤话。其实他早些日子也发现了,贾赦是铁了心要给贾政寻麻烦。别说损人利己了,就算是损人不利己亦或是损人害己的事儿,贾赦也愿意做。这已经不单纯是杠上了,简直快不共戴天了。至于宝玉,估摸着贾赦压根就不是针对他的,而是被贾政给连累了。相反,王熙凤虽时不时的针对宝玉,可到底还是有缘由的。旁的不说,这一次王熙凤却是嫌宝玉太闲了,竟是将主意打到了巧姐身上,按照王熙凤的想法,你既那般闲,那就别怪我给你找事儿了。 王熙凤的想法太好猜了,贾琏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当下又是笑又是愁。笑的是,自家媳妇儿还是很能耐的,愁的却是,宝玉那小子的性子贾琏再清楚不过了,怕只怕回头闲了还会旧事重提,到时候恐怕贾母仍会依着。那巧姐…… “二爷您赶紧吃着呢。”王熙凤见贾琏食不知味的吃着自己夹给他的菜,时不时的又将目光投向了啃点心啃得正欢的巧姐,知晓他还在担心着,当下愈发的好笑了,“我说琏二爷,您至于吗?放心罢,旁的事儿我不能给您打包票,就巧姐这事儿没问题。您可别以为老太太这事儿闲得发慌想找乐子,我跟您说,老太太年岁大了,虽还爱热闹,却是不耐烦带孩子了。” “还有这事儿?”贾琏奇道,他一直认为贾母最爱的就是看着一群孩子在跟前撒欢。 “琏二爷您还真不知晓?”王熙凤也奇了,尤其见贾琏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还满脸好奇的瞧着她时,王熙凤无奈了,“老太太是爱热闹,也喜欢孩子,这点当然是不错的。可琏二爷您也得考虑到老太太的年岁,您和我小时候,她倒是乐意亲自带着孩子,可您瞅瞅……除了宝玉,老太太如今还爱带谁?” “这是怎么说的?以往三位妹妹不都是跟着老太太的?还有先前那位林妹妹,若不是你将人挪出去了,老太太不也是亲自带着的?对了,还有史家的云妹妹。” 王熙凤越听越觉得好笑,心头更是愈发觉得爷们的想法跟女子真的是有很大的不同。她敢肯定,倘若她今个儿去问王夫人、李纨,哪怕是邢夫人等,定能看出贾母近些年来的变化,偏生贾琏一无所觉。 思量了一番,王熙凤索性掰着手指头跟贾琏说起了近两年来贾母的变化。 首先就是三春。别看如今三春是分开了,可在几个月前,都还是养在贾母跟前的。当然,这也仅仅就是一种说辞罢了,事实上,自打贾珠故去后,真正带着三春的人就变成了李纨。 其次便是贾兰。按说,贾兰的身份要比宝玉还贵重,且他不过才比宝玉小了两岁罢了,虽说辈分是小了点儿,可并不妨碍贾母带着他。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忌讳的缘故,或者是其他的缘由,总之自打贾珠故去后,贾母竟是连一眼都没瞧过贾兰。 最后便是贾琏方才所说的黛玉、湘云,乃至来贾府做客的宝钗。这几人,明面上来说,是曾养在贾母膝下的,可事实上,贾母却早已不亲力亲为了,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各管各的。 “琏二爷您要 明白,荣庆堂极大,并不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就算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当然,您要是非要这么算,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就连宝玉,怕是如今也有心无力了。” 比起多年以前,贾母亲自照顾贾珠、贾琏、元春,还经常留王熙凤在荣庆堂小住,如今的贾母就算只照顾宝玉一个,都做不到面面俱全了。 人,不能不服老。 贾琏愣了许久许久,才忽的伸手抹了一把脸,堪堪回过神来:“老太太竟是早就老了吗?”贾母老了,那么有些事儿他就更要开始防备着了。 王熙凤看懂了贾琏眼底里的意思,撇过头瞧了一眼啃点心啃得昏昏欲睡的巧姐,小声的向着窗外唤了一声。不多会儿,平儿走进了内室,王熙凤吩咐道:“把巧姐抱出去罢,让唐嬷嬷好生照顾着,至于那些个行礼,明个儿再去荣庆堂搬。” 平儿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是从王熙凤手里接过了巧姐,因怕巧姐又哭,连点心都没扒掉,只等待会儿哄睡了,再拿掉也不迟。 见平儿抱着巧姐走了出去,王熙凤才定了定神,向贾琏道:“老太太早已老了,恐怕从老太爷故去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老了。若非老了,若非糊涂了,她又怎会做出让二老爷窃居正堂的事儿来?原是幼子跟着母亲生活,可母亲都搬了,幼子却偏生留下了?别以为荣庆堂正堂刻意空着就没事儿了,二爷您去外头打听打听,说的别提有多难听了。” 贾琏面沉如水,王熙凤说的这些他当然知晓,至于外头的流言蜚语…… 有是肯定有的,却并不是全然一样的。嘲讽贾政窃居正堂的有,不过更多的却是嘲讽贾赦无用,身为袭爵的嫡长子,竟被逼着偏居一隅。还有人提到贾府不愧是军功出身,毫无文人的礼义廉耻。 “琏二爷,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跟您谈谈了。不是置办家业,那些事儿完全可以等平儿出嫁以后再慢慢的来。我是说,大老爷那头。” “凤哥儿你想让我同大老爷谈一谈联手之事?”贾琏不傻,王熙凤先前铺垫了那么多,他如何不明白?其实,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是是非非,贾琏沉淀了多年对贾赦的怨恨如今早已消散得七七八八了。夫妻都无隔夜仇,更妄论是父子了。再说了,贾赦除了贪杯好|色之外,也没甚旁的大缺点了。至少,贾赦是极为在意贾琏这个唯一嫡子的,贾琏很清楚,他如今根本就没有同二房一拼之力,除非贾赦愿意助他。 贾赦当然愿意,可父子俩若真想成事,很多话就要彻底说开了,至于后头究竟应当如何是好,更是要好生归整一番。 “不是联手,是表白心迹。或者琏二爷也可以认为是投靠。”王熙凤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好爽的一饮而尽,“二爷您最好别指望大老爷会听您的,甚至连商议都甭指望。若真想联手,就只能是您听他的。” 空了的酒盅被王熙凤重重的放在了炕桌上,发生了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贾琏霍然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别样的神情,再度开口时,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好,我明个儿就去跟他表决心。” 不就是低头吗?他给二房当了多年的管事头子,还有甚么自尊可言?身在内宅的王熙凤只知晓外头传了荣国府长幼无序的流言蜚语,却不知晓外头还疯传他这个荣国府的嫡长孙以及王熙凤这个嫡长孙媳如今就是二房的管事头子和管事娘子! 跟这些比起来,向贾赦低个头有甚么难的?那是他老子,他亲老子! 王熙凤眼睁睁的看着贾琏连着灌了三杯,有心想要阻止,却最终只是给他多夹了几筷子菜,又给他盛了一碗甜汤。有些事儿,前世的自己或许不大明白,可重生了一遭,她若是还看不明白,那还真是白活了那几十年。一想起前世荣国府造大观园时,自己还跟贾琏别苗头,争抢权利,争夺那些子蝇头小利,甚至每每胜了还自鸣得意……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蠢?王熙凤几乎忍不住要叹气了,却只能强自挤出一丝笑意,宽慰自己如今一切重来了,她有太多太多改过的机会。 首要的,就是同贾赦联手。不对,就像她说的那般,贾赦的臭脾气是绝不可能同人联手的,那唯一的法子就只有老实听话了,左右贾赦也不会害了他们俩口子。 这一夜,贾琏和王熙凤都想了很多。前者是终于寻到了人生目标,跟在老子身后捡便宜。后者则是悲哀的发现了一个事实,即便自己重生了,碍于身份缘故,很多事情仍无法去做,好在意外的发掘了贾赦隐藏起来的彪悍和狂暴。 这一夜,跟王熙凤俩口子一样睡不着的还有…… 宝玉是真的睁眼到了天亮,待天明起身之后,他一看镜中的自己,先唬了一跳,更别提袭人等丫鬟婆子了。从未熬过夜的人,跟那些常年守夜的丫鬟婆子是截然不同的,旁的不说,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就格外引人注目。袭人都快被吓哭了,又是焦急又是心疼,有心想让宝玉回到床榻上好生再歇一觉,可昨个儿的事儿她也是知晓的 。犹豫了半响,袭人还是认命的替宝玉拿了衣裳,为他梳洗更衣。不想,这头尚不曾妥当,那头就有小丫鬟过来催促了,却是从荣禧堂那头过来的,说是奉了贾政的命令,让宝玉无需早间请安,径自往前头书房去就是了。 这却是旧例了。 甭管是贾珠、贾琏那会儿,还是更往上数,贾赦、贾政进学那会儿。爷们都无需每日给贾母请安,即便要请安也是在晚间那会儿的。毕竟,贾母通常是在卯时二刻(早上6点)以后才让人进来请安的,而爷们通常在寅时三刻(早上4点半)左右就起身的。因此,荣国府除非是逢年过节,亦或是贾母生辰之类的,才是全家早晨齐聚一趟,要不然都是各管各的,甚至有时候隔上三五天,爷们才会过来请安一趟,并没有定数。 自然,这些旧例,宝玉也是清楚的。可清楚归清楚,他本人并未真正的体验过。这一天,终于来了。 宝玉两眼发直的跟着小丫鬟走了,袭人有心跟上去,□□国府有些规矩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后院的丫鬟是绝不能往前院去的,反之也如此。当然,若是有主子的命令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可袭人倒是能求得宝玉的赞同,问题是宝玉本人没这个权利。 忧心忡忡的瞧着宝玉越走越远,袭人脑海里俱是前头几次宝玉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模样,当下又是怕又是痛的,竟是在房内急得团团转。 且不说着急上火的袭人,却说宝玉在离了荣庆堂后,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天色,却还是灰蒙蒙的。按说如今早已开夏,可今个儿仿佛天气不是很好,天色不曾凉透也罢,还有种闷闷的感觉,憋得宝玉心中愈发的苦闷难过。只是,宝玉却不知晓,他的灾难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到书房,贾政就直接给宝玉做了规矩。 “以往的事儿且不提,从今个儿开始,你每日寅时一刻就要起身,寅时二刻必须到书房。我每日上衙前都会在书房里等你,迟到一刻罚抄五十张大字,且功课照常。记住了吗?”顿了顿,贾政补充道,“今个儿就算了,是我昨个儿不曾说清楚。” 宝玉欲哭无泪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贾政又亲自讲述了一日作息,几时起身先前已经说了,之后几时学甚么,几时吃午膳、晚膳等等,都有着明确的规定。贾政昨个儿也不曾睡好,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好好教导宝玉,除了对宝玉抱有殷切希望之外,还有同贾赦别劲儿的想法。试想想,当初的贾珠和贾琏一同进学,贾珠完胜贾琏。如今,贾珠 虽没了,他却还有宝玉这个嫡子,而贾赦…… ——哼,我会让你知晓,无论是自身还是子嗣,我都会完胜你,除了年长的优势外,你一无所有。 从此,宝玉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惨烈生活。早起晚睡,每日有念不完的功课,写不完的大字,以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回的贾政,如今更是一逮着空闲就往书房里凑,虽一次都不曾打过他,可骂声却是从未停止过,更别说那成沓成沓的罚抄功课了。 在最初的几日里,贾母还经常派人来瞧他,有时候他回去晚了,贾母也等着,细细打量见不曾有任何伤痕后,也就慢慢的习惯了。宝玉也想过要哭诉,可贾政却威胁,倘若再惹麻烦,就直接从荣庆堂搬出去,还拿他房里那几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做筏子,只说倘若宝玉功课不好,就让王夫人将那些小丫鬟尽数发卖到腌臜地方去。 宝玉妥协了。 而就在宝玉生不如死之际,贾琏终于同贾赦接上了头。也许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事实上近些日子以来,贾琏同贾赦的关系本就有很大的改善,只是也许是多年的生疏,一来贾琏无法同贾赦说心里话,二来贾赦对贾琏也有些亏欠。父子俩虽不至于完全陌路,却还是有着不少的隔阂。 好在这一次,贾琏主动低了头,贾赦自然而然的也就顺着台阶下去了。 出乎贾琏意料的是,他原本以为接上头后,贾赦定会让他搬回东院住,不想贾赦的想法却同王熙凤如出一辙。 “搬甚么搬?你的脑子也被贾政那蠢货教坏了吗?你是老子的嫡长子!哼,搬到东院也不难,等你老子我住到了荣禧堂里,你再搬到这东院也不迟!” 贾琏低头当孙子。 “听说你跟你母亲的奶兄勾搭上了?还拿了你那心爱的通房当人情了?这事儿办得还不错,如果你房里的通房不够,回头从我房里要俩送去也无妨!” 倘若说王熙凤是嘴炮,那么贾赦就是纯粹的嘴贱,说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是抬举他了。偏生贾琏不敢反驳他,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嘴上却道:“多写父亲美意,若我有需要会同父亲开口的。” “嗯,就是这个理。你呀,旁的也罢,对待女人可万不能学了你那蠢货二叔。嫡妻是该敬着点,小妾通房那就是个玩意儿!你媳妇儿不是善妒吗?要我说你也傻,她不耐烦某个通房,你直接给发卖出去,再换一个不就成了?总不能抬举十个,里头没一个是她乐意的?就算真 这样也无妨,那就再换,没的为了几个玩意儿同嫡妻离心离德的。” 贾琏老老实实的听着,只是这话听着让他很是费解,这究竟是让他敬着王熙凤,还是不拿她当一回事儿?还是……罢了,先不折腾这些了,左右贾赦也说了,小妾通房就是个玩意儿,既如此就等他夺回了荣国府后,再寻新鲜玩意儿好了。 “啧啧,我想起来了,你小子光学你那蠢货二叔愚蠢的地方,你怎不学学他聪明的地方?” 这话一出,贾琏整个人都惊到了,他完全不知道原来在贾赦心中,贾政竟是还有长处的吗?他还以为贾赦一直认为贾政是一无是处的蠢货呢! “你才蠢货!”贾赦一眼就看穿了贾琏心中的想法,登时没了好气,直接伸手将手指头戳到了贾琏脑门上,“你二叔要真的是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老子还能这么憋屈的待在这鬼地方吗?他是没能耐做学问,也没能耐做官,可他至少能讨老太太的欢心!哼,狗东西!” 贾琏没胆子提醒贾赦方才最后那话波及到了整个荣国府,只得憋屈的继续低着头挨训。 “我瞧着,那狗东西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将你媳妇儿推了出去,哈哈哈哈,那蠢货!” “甚?!”贾琏懵了。 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纵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早已想法子掩了过去,偏生贾赦完全不理会这一套,见贾琏两眼发直的瞧着他,索性将当年的事儿说了出来。 说起来,这事儿真不复杂,无非就是贾母和王夫人打擂台。形象一点儿说,也就好比是如今宝二奶奶人选的纷争一般,贾母看中史湘云,王夫人看中薛宝钗。自然,这在几年前却是贾母看中了李纨,王夫人看中了王熙凤。 “这这这……这二太太看中了凤哥儿我不觉得奇怪,可为甚老太太会看中珠大嫂子?她怎会认识珠大嫂子?”贾琏承认,在听到消息的最初那一瞬间,他是有些醋意的,不过很快,那一丝丝醋意就随风飘逝了。一来,王熙凤同贾珠确是没有半点儿私情的;二来,后者都已经故去多年了,他没的同一个死人计较那么多。 贾赦瞪了他一眼,开口就喷:“你蠢,你简直太蠢了,你真的是我儿子而不是你那蠢货二叔生的吗?想也知晓,李氏是你二叔看中的,老太太不过是站在你二叔背后!当然,老太太自个儿也是有私心的,倘若凤哥儿进门,铁定会站在王氏背后,到时候她们姑侄一家亲,老太太可就没好日子过了。李氏多好?孤零零的 一个,还不是任由老太太拿捏。” “老太太竟是打的这般主意吗?”贾琏愈发的不好了,他甚至从未想过,原来最受贾母偏疼的二房里头,竟还有那些个□□。 “说你傻你是愈发的傻了!老太太那是偏疼你那蠢货二叔,不是偏疼王氏!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呢?你不知道当娘的越疼儿子,就越看不顺眼儿媳妇?” “这是为何?”贾琏顶着贾赦那一脸的“我儿子是蠢货”的神情,坚强的问道。 “嘶!”贾赦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本想戳贾琏脑门的手指一缩,随后向着贾琏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蠢货!” 贾琏低头装死。 “罢了罢了,老子真没那个耐性同你解释那么多。你干脆回去问你媳妇儿,我瞧着她也是个聪慧的,只不过原先是被猪油懵了心,竟觉得那王氏是好东西!如今瞧着,她倒算是擦亮了眼,知道谁好谁歹了。你回去只跟她说,妇道人家拈酸吃醋不算啥,只顾着蝇头小利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大事儿上头就应该清楚一些!让她记得,她是大房的人,在老太太跟前讨好是应当的,可不用去当王氏的走狗!哼,就算她当了,你以为王氏会感恩?那李氏还是王氏的嫡亲儿媳妇,不一样被折腾了?还有兰儿……我都不想说了!” “父亲教训的是,您的话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凤哥儿。”贾琏越听越心惊,虽说贾赦说话不好听,其中也常夹带着私货和偏见,可撇开那些不提,里头有些话却还是值得他回去好生思量的。 见贾琏如此乖觉,贾赦心头稍稍松快了一些,忽的想起父子俩多年的生疏,又生怕自己方才说的严厉了一些,惹得贾琏不快,当下语气略微软和了一些,只道:“你回去好生想想罢,要还是没想通,再来寻我,回头我再跟你好生说说。至于二房那边,你和你媳妇儿都别瞎出头,有些事儿我去做无妨,你们俩到底是小辈,没的坏了名声。” 名声…… 贾赦说到这里只觉得满嘴的苦涩,年轻时候真不觉得有甚么,可年岁大了才知晓,名声这玩意儿有多重要。重要到有着好名声的贾政即便胡来了,也有人帮他寻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他呢?年少轻狂时坏了名声,导致如今无论做了甚么,都听不到一句好话。 罢了,左右名声已经坏了,还能再坏到哪儿去?当下,贾赦苦笑一声,道:“琏儿,你退下罢,记得回去同你媳妇儿好生说道说道。” “是。”贾琏乖顺的退下。 ☆、第082章 时间飞逝,转瞬就到了七月初七。 这段日子以来,荣国府明面上一派和乐,暗地里却是诸事繁杂。好在,除了乞巧节的到来,各色好消息皆纷纷传来。 头一条就是宝玉终于用心向学了,连着一个月以来,每日皆早起苦读,因着他原也不笨,这般用功下来,成效也是极为显著的。自然,消息一出,贾母、王夫人等皆欢喜得直念佛,尤其是王夫人,连久病之体都松快了不少,终在乞巧节前一天下了病榻,算是差不多痊愈了。其次,便是巧姐抓周了。 比起宝玉这个荣国府金孙,显然巧姐的地位要低了不止一筹。好在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不曾刻意拿巧姐同宝玉相提并论,除却辈分不同外,最重要的还是男女有别。身为姑娘家,甭管巧姐有多好,在荣国府其他人眼中也不过如此,万幸的是,贾琏和王熙凤都将巧姐视作珍宝。 早在数日之前,王熙凤就已经为巧姐准备好了一切,贾琏甚至托人去西洋商人处采买了不少稀罕物件,加上王熙凤原就准备好的,满满当当的装了两个大箱子。王熙凤瞅着数目太多了,虽说巧姐并不受宠,可到底是小辈儿里头的嫡出大小姐,到时候抓周宴是要去贾母的荣庆堂办的,这么一显摆……也太扎眼了。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忍痛舍去了一半,可即便如此,还是装了一个大箱子,早间给贾母请安时,顺便带了过去,并留了紫鹃在荣庆堂。 回了自己院子,王熙凤并未在第一时间去东屋里瞧刚睡醒的巧姐,而是去了平儿的房里。 平儿的房里位于偏厢房,因着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又曾是屋里唯一的通房丫鬟,她素来都是一个人住的。哪怕后来王熙凤跟贾母讨要了紫鹃,也是让紫鹃同另一丫鬟丰儿住的,整个院子里,也就唯有平儿有体面的屋子,以及不菲的赏赐。 “平儿……”站在偏厢房门口,王熙凤并不曾走进去,而是只遥遥的看着平儿坐在梳妆台前打扮。 今个儿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之外,也是平儿出嫁的日子。 身为丫鬟,平儿素来起得就早,这王熙凤都请安回来了,她自也早已装扮妥当了。其实,说是装扮,却仍比不上外头好人家的姑娘,毕竟这是在荣国府,就算王熙凤愿意给平儿做脸面,身为丫鬟,平儿也不能太过分了。尤其平儿原先的家人早已死绝了,如今也是林之孝家的充当了她的娘家姐姐,就连今个儿的梳洗装扮,也是由林之孝家的帮衬着。 听到 熟悉的声音,平儿猛地转身,旋即起身快走两步,奔到了王熙凤跟前,重重的跪倒在地:“奶奶,我不嫁了,不嫁了!” “听听,这说的是甚么?”王熙凤平日里将贾母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时的感觉,见平儿说着说着还真就落了泪,忙不迭的道,“平儿,你说你平日里不都挺妥当的,怎的今个儿的好日子,反倒学了巧姐那傻丫头?她倒是无妨,就算一会儿笑闹一会儿翻脸的,也没人同她计较,你这般……哟哟,你让你家那口子在外头可怎生是好?” “奶奶,平儿舍不得奶奶。”平儿是真的落了泪,在最初得知自己将会被嫁出去时,尤其在听说对方是当初张夫人奶兄家的儿子,是堂堂正正的良民,且深受贾琏的重用,那会儿她是真的打心眼里欢喜。她甚至想过,嫁出去以后要这样照顾夫君伺候公婆教养子女,更是愿意一辈子继续为贾琏、王熙凤俩口子打拼。可临了临了…… 她真的舍不得啊! “小红,小红你过来一下,甭管巧姐那疯丫头,你过来陪陪你姐姐。”王熙凤朗声向着东屋唤着,这个点儿巧姐早已起身了,估计连早膳都吃完了,就算哭闹两声,也只当是锻炼了,左右王熙凤了解自家闺女的性子后,一点儿也不担心。 不多会儿,小红一溜儿小跑的过来了,向着王熙凤笑嘻嘻的道:“奶奶有甚么吩咐?” “陪着你平儿姐姐,她如今认了你娘当干娘,可是你正经的亲姐姐了。记着,等下她要出嫁,你可不能让她再哭了。” “好嘞!”小红脆生生的答应着,只是忽的面上却闪过一丝狐疑,向着平儿不解的问,“平儿姐姐,我的好姐姐亲姐姐,我原是听娘说了,新娘子出嫁要哭一阵子,可姐姐是不是哭得太早些了?花轿子都不曾过来,姐姐就哭上了?让我想想……姐姐,我是不是要跑去催催那花轿子,让他们早些过来,免得姐姐等得着急发慌,都忍不住学巧姐掉金豆豆了!” “哈哈哈!”王熙凤一听这话就抚掌大笑,待见平儿一脸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模样后,更是笑得不停歇。偏此时,巧姐因着小红跑掉了,也催着奶嬷嬷抱着她出来,正好瞧见王熙凤笑得开怀,她也跟着一道儿拍着小巴掌笑开了。 平儿面上还挂着泪珠子,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结果无奈的发现,因着王熙凤和巧姐带头大笑,院子里余下的丫鬟婆子们皆跟着笑开了。有几个还算碍于她的面子,只捂着嘴侧过脸偷偷的笑,可她还是看到了。 “奶奶您……” 平儿挣扎了一下,却不知晓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林之孝家的见状,忙递了手过去,边扶边笑着道:“好闺女,来娘这儿,娘再给你重新整个妆。” 王熙凤瞧着那厢母女情深,索性从奶嬷嬷手里头接过了巧姐,虚点着巧姐的鼻尖笑着道:“巧姐你可瞧好了,回头等你出嫁了,我可没林之孝家的那般好说话,定狠狠的收拾你一番。” “好端端的,巧姐招你了?”贾琏从院子外头进来,见状很是不解的凑上前,顺势接过巧姐,低头问道,“巧姐你又做甚么幺了?” 巧姐嘻嘻笑了一通,还向着贾琏吐泡泡,她纵是一周岁了,也听得懂大半的日常对话,可方才那话却是难为她了。 贾琏自然也知晓,他无非就是浑说一通,瞧见一旁的王熙凤很是傲气的一扬头,他只顾着乐了:“行了,知晓你今个儿嫁外孙女儿乐呵呢,我不吵你,你继续。” “外孙女儿?”王熙凤有些发懵,好半响才终于弄懂了这其中的关系,登时大呼失策,“哎哟哟,我当初就不该让平儿管林之孝家的叫娘,她应该叫我娘才是!” “左右你就是想当老大。”贾琏白了她一眼,索性抱着巧姐往正堂去了,这如今时辰尚早,可七月的日头却猛得很,大人是无妨,巧姐年岁小,贾琏一般不让她在太阳落山之前出来。 王熙凤站在院子里想了一遭,琢磨着可有挽救的法子,待发现不曾有之后,索性抛开了不予理会,只向着偏厢房里头的平儿高声唤道:“平儿,甭管你该唤我甚么,回头出门子前,记得去正堂给我磕头。还有……丰儿呢?丰儿!” 丰儿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王熙凤跟前,抿着嘴笑道:“奶奶,平儿姐姐的嫁妆早就归整好了,林妈妈一一检查过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依了奶奶的面子,打发人送了添妆过来,我们几个院子里的还各凑了一份予平儿姐姐,还有府里其他几个大丫鬟,或多或少的也都有一些。” “哟,丰儿长进了,我瞧着愈发像小红了。”王熙凤笑着转身往正堂去了,留下丰儿一人立在院子里苦思冥想。 好半响,丰儿才迟疑着进了平儿的房里,苦着脸向平儿问道:“平儿姐姐,您说奶奶方才那话是甚么意思?这究竟是夸我还是损我?”说她像小红那个小破丫头,这听着是好话,仔细一琢磨…… 不提平儿房里笑闹作了一团,却说王熙凤回了正堂,打眼就见巧姐骑在贾琏背后,嘿嘿哟哟的怪叫着, 都不用解释就能看出巧姐这是将贾琏当马儿骑了。 “我说琏二爷,知晓的说您疼闺女,不知晓的还当您天生爱作怪呢!赶紧的,把她放下来,回头我还要带着她去老太太跟前抓周呢!”王熙凤上前试图将巧姐从贾琏背后抱下来,不想巧姐正玩在兴头上,说甚么都不下来,气得王熙凤直向贾琏翻白眼,“琏二爷!我的爷哟,放她下来!” 贾琏原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疼爱巧姐,尤其在那次巧姐险些被留下荣庆堂之后,他是真正的将巧姐搁在心尖尖上疼爱了。纵然后来知晓那不过是虚惊一场,可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巧姐会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 赶紧多疼一分才是正经的! “凤哥儿你何必来气呢,左右这会儿时辰还早,我带着巧姐玩一遭也无妨。对了,你赶紧去瞧瞧平儿罢,我估摸着,再过一刻钟就到点儿了,咱们不能让平儿从正门走,让她收拾好了先去角门那边候着,回头花轿临门也不至于太过于忙乱。” 几句话下去,贾琏就成功的打发了王熙凤。当然,这也是因为王熙凤并不曾打算跟他较劲罢了。 “没听得你们爷说的?赶紧将平儿嫁妆箱子抬出来,悠着点儿,她攒了好多年才攒成的嫁妆呢!” 平儿的嫁妆箱子有两个,其中一个确是平儿历年积攒下来的,另一个却是旁人的添妆。这也是亏了王熙凤格外的看重她,荣国府的主子、丫鬟们,也都乐得给王熙凤一份面子,不仅都添了妆,所有的加在一道儿,却是比她历年的积蓄更为丰厚许多。 很快,嫁妆箱子就被抬了出去,平儿也打扮妥当了,由林之孝家的领着去了离角门不远的偏院。那些个有空闲的丫鬟们,或是本着凑热闹的心情,或是真的不舍得想来送送,也皆聚到了偏院里。 王熙凤也过去了。 说实话,甭管原先是如何思量打算的,哪怕明知晓平儿即便嫁了,也能时常瞧见,可王熙凤仍有些不舍得。及至吉时已到,花轿临门时,王熙凤都红了眼圈。 “奶奶,您的大恩大德,平儿今生今世都不敢忘怀。往后要是奶奶有吩咐,平儿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回来帮衬奶奶。奶奶您……” “大喜的日子,平儿你何苦呢?好了,赶紧上轿罢,往后记得好生过日子,回头若是有了好消息,可要记得头一个递进来告诉我。去罢!”王熙凤红着眼圈,语气却是平和得很。回想起前世的种种,她总觉得眼前这一切有种做梦般的感觉,好 在很快她就调整好了情绪,起身望着平儿渐行渐远。 直到喜乐声愈发远了,王熙凤才转身离开了偏院。 平儿已经嫁了,她如今也该好生准备巧姐的抓周宴了。 <<< 荣庆堂内,贾府众人集聚一堂。虽说巧姐的身份是不如宝玉,可到底是小辈儿中的嫡出大小姐,尤其如今整个荣国府上下,小辈儿里头巧姐还是独一份儿,自是要大办的。 贾赦抚着山羊胡子看了一眼身畔那满脸严肃的贾政,嗤笑一声,低声道:“我说二弟,今个儿是好日子,你这般严肃作甚?这知道的,说你是来参加我孙女的抓周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上朝呢。啧啧,我想起来了,你这辈子大概都没上过朝罢?” 再看贾政,好悬没被贾赦这话给噎死,他到底有心说彼此彼此,可又不愿意拿自己同贾赦这混球摆在一起,偏因着长幼有序,他也不能完全无视了贾赦的话,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大哥说的是。” “知道是,那就笑笑,别老板着脸,回头吓着我孙女你可赔不起。”贾赦明显就是故意找茬的,只是他说话时,面上俱是笑意,且说话的声儿极轻,除却挨得极近的几位外,旁的人却是不知端倪的。 贾政忍了又忍,索性不予理会,只开口唤了宝玉到跟前,问起了功课。 相较于男丁这边的风起云涌,女眷那头却是要欢快许多了。王夫人因着病愈,加之今个儿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外,也是乞巧节,所以早早的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年幼的贾兰。邢夫人是同贾赦一道儿过来的,她并不往贾赦跟前凑,一进入荣庆堂就拉着迎春惜春说话,及至见了王熙凤抱着巧姐过来,又笑着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喜庆话。 不多会儿,客人也来了。 因着巧姐年岁尚小,早先贾琏同王熙凤商议之后,决定只宴请亲眷,并不往外送帖子。因此,除了荣国府主子们都赶来之后,也就只有东府那头派了秦可卿过来送礼,以及借住在荣国府的薛家母女俩捧着礼物过来,另外就是在府中小住的史湘云了。 至于黛玉那头,王熙凤提前几日让平儿亲自去了一趟,只吩咐黛玉既是喜静就不用为难了,免得到时候又被宝玉缠上。不过如今看来,却是王熙凤多虑了。 ……宝玉这会儿一脸恨不得去死的神情,木头一般的立在贾政跟前,偏除了要应付贾政的查问外,连贾赦都时不时的凑过来说上两句话。别看贾 赦学问不显,可自己不懂还不会问吗?甚至连具体题目都不用想,随口问两句最近读了甚么书?做了几篇文章?文章立意是甚么?你又是怎么答的?甚至还有更绝的,譬如说,读了论语后有何心得感悟? 简直就是把人往死逼! 王熙凤只往宝玉那头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在了极少出现在人前的贾兰身上。 五岁的贾兰,长相很是俊美,只瞧着他那模样并不大像已故的贾珠,倒是像极了其母李纨。也不知道是因为抽条还是旁的缘由,贾兰并不像宝玉那般两颊皆是肉,反而看着有些瘦弱,再加上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瞧着竟是有些让人心疼。 “兰儿也来了?巧姐,瞧瞧,这是你哥哥。”王熙凤哄着巧姐往贾兰处看去,可巧姐仿佛对贾兰没甚兴趣,只瞧了一眼,就拼命的向着邢夫人方向摆手,仔细一看,却是在瞧迎春和惜春。王熙凤恐她在诸人跟前哭出来,只好放弃了同贾兰打招呼的念头,顺着巧姐的意思,去了邢夫人跟前。 又过了些时候,贾母终于姗姗来迟,诸人忙依次上前问安。因着今个儿是巧姐的生辰,贾母还特地关照了巧姐。待走完了过场,才吩咐诸人一齐往偏厅去。 偏厅处,紫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此时正站在摆满了精巧物件的长桌前,一面分神瞧着桌上的小物件,一面盯着门口。直到听了主子们的声儿,才微微往旁边让了让。 不多会儿,诸人已到了偏厅处。 巧姐的抓周宴,最兴奋的却不是巧姐本人,而是贾琏和王熙凤。旁的人,哪怕是贾赦和邢夫人也不是很在意,不过面子却都是给足了,贾赦一早就送了十来件各色小摆件,而邢夫人也特地让人打了几样精巧的小首饰送过来。至于旁的人,则是到了偏厅后,才各自拿了几样东西,摆在了长桌的外头一圈。 值得一叙的是,贾母命鸳鸯摆上的是一套镶嵌着鸽子蛋大小成色极好的珍珠头面,别说是抓周添物件了,这样的好东西就是巧姐出嫁时添妆也够了。 撇开贾母添的物件外,更稀罕的却是宝玉摆上来的。 贾琏和王熙凤无奈的对视一眼,皆下定决心,假若下次生了儿子办抓周宴,一定要将宝玉列为拒绝往来户。没的宝玉自己抓周时抓到了胭脂,也送人胭脂的,好在巧姐是个姑娘家,就算抓了也无妨。 就在俩口子自我安慰之际,贾母示意奶嬷嬷将巧姐抱到长桌案上,自然周围都是有人护着的,唯恐巧姐从上头跌下来。 见抓周开始了,诸人皆止住了话头,将目光落在了长桌案上的巧姐身上。虽说抓周定前程这种事儿,也没多少人相信,可到底还是挺引人注目的。至少,当初贾兰抓周时抓了纸笔,很是让长辈欣慰,也好歹是抹去了宝玉抓到胭脂的笑料。 这一次…… 王熙凤拼命回忆着,前世的巧姐抓了甚么。可惜,时日过得太久了,王熙凤几乎想不起来当初的情形了,只依稀记得巧姐大约是抓了某个亮闪闪的首饰。可再往长桌案上一瞧,王熙凤却寻不到记忆中的那样首饰了,且上头的东西也比记忆里的要多上不少,没多久,王熙凤就彻底放弃了。 再瞧巧姐,被奶嬷嬷放在长桌案之后,她先是愣愣的坐着,半响才茫然的回头瞧瞧了奶嬷嬷,又伸长了脖子去寻自己的爹娘。及至奶嬷嬷催促她去拿一样东西后,巧姐才迟疑的转过身子,去看跟前的诸多小摆件。 长桌案上的小摆件足足有上百样,其中一多半都是贾琏和王熙凤准备的,小半则是其他人添上的,因着关系到面子问题,可以说样样都是精品,连迎春和惜春也各送了一样绣品,迎春是件小屏风,惜春则绣了一方手帕。 巧姐瞧瞧这个,又翻了翻那个,忽的好似看到了甚么了不得东西,登时两眼大放光彩,整个人狠狠往前一扑。 见她那样子,却是将旁人唬了一大跳,好在巧姐人小肉又多,纵然奋力往前一跃,也不可能直接跌到桌案下面去。诸人在被惊了一下之后,纷纷探着身子去瞧,只可惜巧姐却是整个人扑在了上头,全然看不出来她到底拿到了甚么。 ☆、第083章 好奇心人人都有,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豁出去凑上前看的。贾母等女眷是要面子,贾赦、贾政却是并不在意。小辈儿们中,例如宝玉就很想凑上前看个究竟,可惜一瞥到前头的贾政,他就直接怂了。 最终,还是贾琏一个没忍住大步上前,伸手就将趴在桌上的巧姐捞了起来:“巧姐……” 啪! 巧姐可不是甚么好脾性的人,想也知晓,有那么俩不着调的爹娘,她又是打小就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能有好脾气才叫怪了。倘若贾琏只是想要抱她,她倒不会反应那么激烈,偏生贾琏一面将她捞起,一面就伸手夺走了她怀里的小物件。登时,巧姐愤怒了,伸手就向着贾琏的手背狠狠的拍了一巴掌,动作那叫一个利索,配上那满脸怒容的小脸儿,整个儿就是王熙凤的翻版。 “是你打的我,不准哭!”贾琏倒不在意被巧姐打了一下,只是一想到以往巧姐每次跟他动手,自个儿都能哭得异样委屈,赶紧叫停。 不曾想,巧姐全然没有要哭嚎的意思,反而愈发愤怒的瞪着他,涨红了小脸蹦出了一个字:“坏!” 贾琏黑着脸回瞪了她,旋即低头瞧了瞧手中的小物件,又忍不住瞥了巧姐一眼,登时兴起了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那是一套小弓箭,弓体是象牙制的,一看就有些上了年头,被人把玩的通体透亮,乍一看竟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箭是放在箭筒里的,一共也就五六支的样子,每一样却都是精致异常,尤其那箭翎更是光彩夺目,贾琏也不是没见识的人,只一眼就看出那箭翎是出自于蓝孔雀的尾翎。这么一套东西,哪怕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作用,价值却也是不菲的。 默默地转过头,贾琏眯着眼睛看向站在几步远的贾赦,将手里的弓箭举了举。 这套东西,是早些时候东院那头送过来的,虽送东西的下人不曾明说,可邢夫人早就送了几样小孩子用的首饰,想也知晓准备这套东西的人是谁了。 “哟,这不是我给巧姐备的吗?啧啧,不错,真不错!巧姐真不愧是咱们荣国府的长房嫡长孙女,果然是将门虎女!”贾赦朗声笑着,一脸的自得。 贾琏只想呵呵,却不能在诸人跟前落贾赦的面子,只好咬牙陪笑着,心里却暗道,甚么将门虎女,她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那么怂,光巧姐虎有甚么用?更何况,他一点儿也不想要巧姐成为将门虎女,好好的当个金娇玉贵的千金大小姐不好吗?还想玩弓箭…… 才这般想着,贾琏又挨了一下巧姐的肉巴掌。无奈的低头看向巧姐,贾琏是真不愿意将手里的弓箭交出去,又瞧了一遭长桌案上的诸多物件,贾琏舔着脸同巧姐商量道:“巧姐,好姑娘,咱们去换一样东西罢!你瞧那个,老太太给的头面首饰多漂亮呢,瞧那珠子多大多亮堂!再不然,那个,爹给你准备的八音盒,西洋来的好东西,还会发出声响来。巧姐你看,你看……哟哟!” 巧姐真不愧是贾琏和王熙凤的种,她那性子说好听点儿是执着,认准目标不撒手。可若是说难听点儿,就是典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甭管贾琏如何说道,就算他这会儿能将东西说出花儿来,巧姐的目光始终都盯着他手里的那套弓箭。 不给?打!抢!骗! 可惜很快,巧姐就明白了,打了自己手疼,抢又注定抢不过,有心想要嚎啕大哭,可巧姐脾气上来了又不打算就这样认输。当下,偏厅里的诸人就有心看到了大眼瞪小眼的一幕,父女俩皆是牛脾气,大的倔,小的犟,一时间就这套弓箭的归属问题,僵持了下来。 王熙凤:“……哈哈哈哈!”在最初的愣神之后,王熙凤很快就笑开了,有她起了头,旁人也皆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一面笑着一面骂着:“琏儿你个混小子,同你弟弟妹妹抢东西也罢,怎就跟你闺女杠上了?还不赶紧给她,大好的日子,你别又给她弄哭了。”既是抓周宴,那自然也是巧姐周岁生辰,若真的要哭闹当然也没法子,却没得当爹的故意将闺女弄哭的。 “没事,她不会哭。”贾琏先是宽慰了贾母一句,随后又拿了旁的东西给巧姐,“给你这个,你姑姑特地绣给你的小屏风,回头给你摆在床头的小几上,多好看?再不然……” “坏!坏!”巧姐是真的怒了,不过在瞧见贾琏塞到她怀里的一堆东西后,忽的就安静了下来,大眼睛珠子狡猾的转了转,旋即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丢在了一旁,转身在长桌案上扫视了起来。 贾琏正以为目的达成了,登时笑得比贾赦还得意万分:“方才的不算,这会儿才……” 巧姐回来了,手里抓着的却是宝玉方才搁在外面一圈的胭脂。见状,贾琏就跟吃东西飞来个苍蝇一般,脸色极为难看的盯着巧姐手里的胭脂。然而,让诸人都不曾料到的是,巧姐是抓了胭脂,却很快爬到了贾琏跟前,用尽全力塞到了贾琏空着的左手里,嘴里嚷嚷着:“给!” 这还不算,巧姐竟是狡猾到趁着贾琏愣神之际,一把抢 走了他另一只手里的小弓箭,“巧姐的!” 贾琏:“……”这是现学现卖?居然还拿胭脂给他?! 见贾琏的脸活像是生吞了苍蝇一般,贾赦特地凑上前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放声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贾赦的亲孙女,不错,真不错!我那儿除了小弓箭外,还有不少好东西呢,回头都给巧姐拿来。巧姐,你喜欢马鞭不?我那儿还有陀螺、箭靶子、蹴鞠、鸠车,对了,还有木剑、红缨枪!都给你。” 巧姐并不是十分明白贾赦的话,可她却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况且她也曾在东院住过一段时间,且贾赦同贾琏也有几分相像,因而她见一个很眼熟的人笑着同她说话,当下就张开双手向着贾赦咧嘴笑道:“抱!” 一听这话,贾赦登时乐得找不着北了,上前一步狠狠的挤开贾琏,伸手就将巧姐抱到了怀里,稀罕不已的道,“瞧瞧,到底是咱家的姑娘,知晓咱们祖上是随着主子爷打天下的!”又瞥了一眼贾琏手里拿着的胭脂,贾赦满脸的嫌弃,“回头少拿那些小娘们家家的东西给我孙女玩,我孙女那是将门虎女!” 贾琏真的很想提醒他老子,这胭脂是宝玉拿来的!当然,事实上根本就不需要他特地提醒,随着贾赦最后一句话的话音落下,贾政和王夫人登时面色铁青。 其实,胭脂水粉一类的,虽然是玩物,不过巧姐是女孩子,纵是抓了也无妨。最坏也就是被念叨一声爱打扮,这也不算甚么坏话。可如今,巧姐抓了弓箭,再联想到几年前宝玉抓了…… “好了好了,巧姐抓周得了一副小弓箭,咱们也看了稀罕,赶紧去前头看戏罢,我可是特地让管家请了最近很有名的戏班子。走走,老祖宗,我搀着您走。”王熙凤见因着贾赦的两句话,导致整个气氛都僵了,忙上前挽住了贾母的胳膊,笑着开口岔开了话题。旁的人要么是不愿意同二房闹僵,要么就是给王熙凤面子,皆纷纷应和着,就连贾琏也丢下了手里的胭脂,向诸人笑了几声,可正要开口时,却被贾赦打断了。 “走,咱的好姑娘,一块儿去前头看戏喽。回头我将好东西归整出来,都给你送去。对了,宝玉,我那儿除了刀剑一类的,还有不少上好的胭脂水粉,比你给的要好上不少,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宝玉一个踉跄,要不是身旁的袭人赶紧扶了一把,指不定能摔个大马趴。可纵是勉强稳住了身形,宝玉那脸色也是惨烈无比。不是尴尬,而是惊悚。 “我的爹哟!有好东西您 倒是给母亲和妹妹留着呢!”贾琏也被这话吓得不轻,心里直道,他往后再也不说王熙凤嘴巴不饶人了。跟他亲爹那张臭嘴比起来,王熙凤简直不能更善良。 “哼,凭甚?邢氏那张脸,别说胭脂水粉了,往上头抹金子都不见得好看。你妹妹……”贾赦先是开口嘲讽了邢夫人,随后似乎是想起迎春好歹是他的亲骨肉,若说迎春长得丑,也是变着法子在骂自己,当下改口道,“你妹妹不喜欢胭脂水粉,再说她也没宝玉金贵呢!” 被点到了名的邢夫人和迎春权当自己聋了,只低头不言不语。 到底还是贾母听不下去了,狠狠的剜了贾赦一眼,教训道:“还不曾灌酒呢,就说这些个醉话!有工夫抱着你孙女,你倒是来搀我一把呢!把巧姐给琏儿。” 贾赦这回不敢多言了,老老实实的将巧姐交给了贾琏,随后快走几步到贾母身畔,恭敬的搀扶着。见状,贾政也不能再这么干看着,忙走到另外一边,王熙凤松了手,他自是赶紧挨了上去。 好一派母慈子孝。 一群人皆往前院而去,戏台子早已搭好,不过今个儿却不像上回那般,一连唱三出戏,估算着时间,怕是一场戏结束就该用午膳了。待午膳结束后,则是各回各家,诸人愿意为了巧姐生辰抽空半日就已经很不错了。 虽是为了庆祝巧姐生辰,不过戏却是由贾母点的,老人家都喜欢旧戏,点的是《五女拜寿》,勉强也算是应了景。 唱戏没甚好多说的,只因戏是贾母点的,饶是这出戏打小看了不止十遍,诸人也都一副乐淘淘的模样。若是搁在往日里,指不定宝玉会淘气胡闹,譬如要求改个新戏,或者多唱两场之类的,无奈今个儿宝玉受惊吓过度,直到坐在了戏都唱了一多半,他仍不曾平复心绪。 七月的天,还是很热的,这会儿又临近午时,哪怕诸人是住在凉棚下头,周围又摆上了冰盆子,坐久了仍有些热。大人便罢了,左右还能忍,巧姐却是只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左右她也看不懂戏码,叮当作响的只听个热闹,久了也就乏味了。 王熙凤一直留神注意着,一见巧姐扭着身子不住的东张西望,就知晓她这是坐不住了。赶紧跟贾母讨了个饶,同贾琏一道儿将巧姐带了出去。 奶嬷嬷和丫鬟婆子都是随他们而来的,见王熙凤一家三口出来,奶嬷嬷和小红最先跑了过来,王熙凤道:“巧姐坐不住了,你先带她回院子里,或是同小红再玩一阵子,或是让她先吃点儿东西,回 头困了就让她睡罢。” 贾琏也叮嘱着:“回头想法子将她手上的弓箭夺下来,别弄哭她,只悄悄的拿下来。也别再给她了,只收了,等我回去给我。”这位还一直念着这事儿呢。 所幸巧姐听不大懂这长串的话,见到自己熟悉的奶嬷嬷和小红,当下就笑着扑了过去。奶嬷嬷牢牢的将巧姐护在怀中,身畔的小红则快言快语的将王熙凤和贾琏的叮嘱重复了一遍,见俩人皆没有要再补充的话了,这才同奶嬷嬷等人一道儿往后院而去。 待巧姐离得远了,王熙凤才忽的拿手肘捅了捅贾琏,没好气的瞪眼道:“不就是玩下弓箭吗?琏二爷您至于那般紧张?我小时候也是比着男孩儿养的,如今不也没甚?” “姑娘家娇滴滴的不好吗?”贾琏没敢说王熙凤这性子太泼了,他不愿巧姐将来学了王熙凤,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辩解,想了想就提了王熙凤素来蛮喜欢的黛玉,“你瞧林姑母家的妹妹,将来巧姐学了她,如何?” 王熙凤愣了半响才明白贾琏说的是谁,登时险些被这话给噎死。 诚然,黛玉有千好万好,可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想让巧姐学了黛玉。回想前世,每当宝玉唐突了黛玉,黛玉要么悄然落泪,要么哀怨愁苦,这要是王熙凤…… 一巴掌掀翻了他! “得了罢您,琏二爷您就消停些罢。要真有本事养出林妹妹那样的也罢,只怕一不小心养成了二妹妹那样的,到时候我看您怎么悔!”黛玉愁苦,又是真才。王熙凤只怕巧姐没学到黛玉的才,只学了她的苦,万一再添上迎春的愣,探春的毒,惜春的冷…… 她一定会忍不住灭了贾琏的! 撇下贾琏,王熙凤独自一人快步回到了戏台子下头,不多会儿贾琏也悄没声息的摸了过来。因着诸人都在看戏,倒不曾注意到他们。 戏终究是演完了,因着只点了一出,其实也就是折子戏,看着虽精彩却很是不过瘾。于是,贾赦在结束时又嘴贱了一把:“好不容易请了一次戏班子,只点这么一出?老太太赏我些,下半晌我还来看。哦,对了,宝玉也一道儿来罢。” 贾母很是无奈的瞪了贾赦一眼,又不能太落了他的面子,只好道:“你要喜欢就来看,没人拦着你。可不能唤宝玉,他回头还要做学问呢。” “儿子知道了,那回头我让琏儿和二丫头、四丫头一道儿陪着,可以罢?” “随你罢。”其实,贾母觉得让宝玉再松快 个小半日也无妨,可她恐她这厢松了口,回头贾政会惩罚宝玉,只得出面替宝玉回了这事儿。 可惜的是,贾母只想着别让宝玉过来看戏,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戏台子是搭在前院的,离书房当然不近,可也不算远。若是点类似于《五女拜寿》这样的戏码,倒是没甚问题。可若是来一出精彩纷呈的打戏……宝玉别想安生做学问了。 不过,这会儿却没人注意到这一点,贾母及诸人一道儿回了荣庆堂,好容易齐聚一堂,自是要好生吃喝一番的。贾赦、贾政等男丁在外厅摆了一桌,女眷们则在厢房里摆宴。 因着是难得的家宴,贾母并不让邢夫人、王夫人伺候,只让皆坐下。这会儿,王夫人同王熙凤说这话,身畔是年幼的贾兰。邢夫人则忙着照顾迎春、惜春,史湘云和薛家母女一道儿都坐在下首处。 扫视了一圈,贾母的目光不由落到了贾兰面上。 按说,身为男丁最好是去前头厅里,可一来贾兰的年岁太小了,二来他生父已逝,身为祖父的贾政又素来不会照顾人,平日里又有宝玉这个金孙挡着,还真是极为不起眼。也是这会儿宝玉被贾政强行弄到了前厅那头,加上李纨和探春都去了西面偏院,这才显出他来。 贾母在心头略略叹息一声,略一思量后,才道:“兰儿来我这儿。” 席面上忽的一片安静,贾兰听得这话明显一愣,好在他之前被李纨教养得极好,虽有些不明所以,然还是乖巧的下了椅子,走到了贾母跟前,恭敬的行礼道:“兰儿见过老太太。” “好孩子,今个儿是你妹妹的抓周宴,我这眼前呢,就浮现着当初你抓周时候的模样。你是个好的,一气就抓了纸笔,当时珠儿就说了,兰儿随他,是个好学的。” 这话一出,整个厢房都没了声息,听着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大房这边倒是还好,邢夫人和迎春、惜春已经习惯了装聋作哑,听得贾母这话,也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权当自己是个摆件。王熙凤虽诧异,可这事儿本就轮不到她出头,因而也只干坐着傻笑。至于史湘云和薛家母女更是因着位置不显,只当没这回事儿。唯独王夫人,却是如坐针毡。 诚然,贾母这话乍一听并不带有任何恶意,可仔细一琢磨,却是句句绵里藏针。尤其提到贾兰抓周,却让人忍不住回想起更早两年,宝玉抓周得了胭脂之事,这若是搁在平日里,还真没那么显眼,可谁让早些时候,贾赦三番两次的提了这事儿。更别说,贾母还 提到了早逝的贾珠。 哪怕王夫人这些年来,将贾珠早逝的缘由全部归咎到李纨身上,可事实上她心里清楚,有些事儿并不全然是李纨的错。 那时候,贾珠刚进入国子监不久,就由贾政决定让贾珠尽快成亲,对方是国子监祭酒的嫡长女。王夫人知晓此事时,诸事早已尘埃落定,哪怕她心头有再多的不满,也无法再改变儿媳妇的人选。因此,她是抱有一肚子怨气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挑了个贴心人在贾珠成亲之前就赐了下去,而那会儿,贾珠房里已经有了一个贾母赏的通房丫鬟了。再加上后来,贾政门人献上来的女儿,嫡妻尚未进门,贾珠已有三个通房。 于情于理,这都是极为不合适的。哪怕借着通晓人事的名头,一般也就一个。可贾珠,却有三个。 李纨进门后,面对这三个由长辈赐下地位超然的通房,几乎欲哭无泪。倘若李纨是王熙凤那性子,铁了心的想要将通房撵出去,那倒是无妨了。可偏生,李纨好面子,做不出刚进门就撕破脸的事儿,因此李纨只能拿自己的陪嫁丫鬟充数。 一个是不够的,因为对方有三个,哪怕李纨最终将身边的四个陪嫁丫鬟都开了脸又如何?没用的,荣国府的丫鬟何等精明,哪里是小门小户的李家丫鬟能敌得过的? 王夫人可以昧着良心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李纨身上,却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哪怕李纨提拔了四个通房丫鬟,可事实上,贾珠并不怎么在意。等李纨怀孕之后,贾珠更是只歇在另三个人房里。 一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王夫人的面色就愈发的难看了,可让她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却仅仅是个开头。 “政儿媳妇儿,兰儿也不小了,可是给他开蒙了?” ☆、第084章 王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贾兰年初就过了五周岁的生日,按照虚岁来说,都已经六岁了。当初,贾珠和贾琏都是三岁开蒙的。到了宝玉这会儿,也是因为幼子的缘故,这才娇养了些,可饶是如此,宝玉上了四岁也跟着先生做学问了,去年间,老先生告老,宝玉这才歇了一段时日。至于贾兰,凭良心说,王夫人并未刻意将他放在心上。 “回老太太的话,兰儿原是由珠儿媳妇儿照看着的。李家本就是诗书传家,纵然珠儿媳妇儿不如她娘家兄弟们,这学问却也是不错的。”甭管王夫人心头是如何思量,得了贾母的问话,她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起身离席,恭敬的上前回话。只是这话里话外的,却是点明了贾兰虽不曾正式进学,却也没有被耽误。 “珠儿媳妇儿照看的?”贾母面上依然挂着笑意,只是细看之下,却能看出那笑意分明就不达眼底,“既是如此,那如今呢?” 眼下之下,即便贾兰原本有李纨教导启蒙,可如今李纨早已去了西面偏院,贾兰又有何人教导? 王夫人冷汗涟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如今即便是有了完全的解释,也难逃失职之嫌。尤其当初李纨被贾母勒令去西面偏院时,她虽不曾落井下石,却也是帮衬着的,如今贾母抢先提了这话,要她如何回话? “政儿媳妇儿,不是我说你,这要是耽搁个一日两日的,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可你算算这日子,少说也有月余了罢?再说了,就算珠儿媳妇儿有些学问,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懂多少东西?当年,我那苦命的敏儿不也是才名远播?我却是知晓,她擅长诗词,却不擅科举之途。”贾母摇头叹息,语重心长的道,“你呀你,你这是在耽误兰儿的前程!” “媳妇儿知错。”王夫人跪倒在地,满口子的认错道歉。 不然,还能如何?承认她并不知晓如何教养男儿?别说她如今已经生养了两个儿子,便是没生养,也不能这么落自己的面子。亦或是承认自己故意忽略了贾兰?那更是错上加错。当然,若是一味的否认,那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得了,先认错罢。至于缘由,只要贾母不说,她便也装聋作哑便是了。 贾母到底还是给王夫人留了一份颜面,只是她不好直说,因而便拿眼去瞧底下坐着的王熙凤,轻唤道:“凤哥儿,还不快些扶你太太起身?” 王熙凤忙不迭的起身离席,上前扶起了王夫人,心下却在暗自啐道,她正经的婆母还 在一旁坐着呢,王夫人又算是哪门子的太太。当然,王熙凤面上却是笑脸盈盈的,一面伸手搀扶王夫人,一面还不忘替王夫人向贾母解释着:“老祖宗,太太素来都是将兰儿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原先珠大嫂子照顾得极好,太太事儿多,也就任由珠大嫂子去了。这不,前些时候太太病了,偏我那儿也事多,没的搭把手不说,反将事儿都堆到了太太身上,更巧的是,珠大嫂子因惦记着珠大哥哥,虔诚的诵经礼佛了。这不,两下一耽搁,可不就误了事儿吗?”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旁的暂且不论,王夫人的面色却是好看许多了。有些话,听着很像是借口,因而并不能由她来说。好在王熙凤说了,也等于是她说了,且效果还更甚于她亲口所说。 再瞧贾母,面上的笑容也更甚了些:“是了,我却是将这些事儿给忘了,唉,年岁长了,记性不好了。” “老祖宗年轻着呢,今个儿是巧姐的周岁宴,回头等巧姐嫁了人,生了儿女,还等老祖宗给办抓周呢!”王熙凤故意打趣着,果然,她这话一出,贾母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开了,这次却不是虚假的笑了。 “你这张嘴哟!巧姐今个儿才满周岁,你却惦记着她生儿育女?你呀你,罢了,回去坐罢。兰儿,你也去坐好,回头你跟你宝叔叔一道儿进学去,我跟你祖父说一声便是。去罢。” 王熙凤扶着王夫人落座,趁着没人注意,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了贾母这番话,贾兰进学一事,算是就此定下来了,至于贾政,于情于理都不会反对。王熙凤想的是,前世的贾兰学问极为出色,俩人若不在一块儿,对比不怎么明显倒也罢了,如今在了一块儿,只怕宝玉将来的日子却是要不好过了。王夫人想的却是,宝玉好歹也比贾兰年长了两岁,又更早进学,比着当年的贾珠和贾琏,宝玉旁的不说,丢脸却是不大可能的。 姑侄俩各怀心思,皆觉得自己的猜测才是最接近事实的。不想,贾母在宣布开席之前,忽的又唤了鸳鸯过来。 “今个儿是个好日子,鸳鸯你吩咐厨下,再被备一桌席面,往西院那头送过来,就当是我给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添的菜。” 鸳鸯笑着答应了一声,却压根不敢往下头看,只低垂着头退出了厢房,往外头吩咐去了。也是因着有了这番话,厢房里愈发的安静了,诸人匆匆用过膳食,各自散去。 却说鸳鸯虽立时吩咐了下去,大厨房那头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可到底这席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能凑齐的,等席面送到 西面偏院时,早已过了往常午膳的点。自然,李纨和探春倒是饿不着,只因荣庆堂开席之际,提膳的粗使丫鬟已经将膳食盒子送到了偏院里头。 “珠大嫂子,今个儿咱们却是沾了巧姐的光,回头等出去了,咱们可要好生谢谢巧姐。哟,我却是忘了,珠大嫂子您可是立志守节一心向佛的。”听小丫鬟说了事情原委,探春笑着同李纨说着话,只是她这话与其说是绵里藏针,不若干脆就是将针尖对准了李纨。 李纨倒也是个能忍的,主要是她不忍也得忍。听了探春这等子夹枪带棒的话,她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着道:“三妹妹说的是,不过我是出不去了,妹妹将来出去了,倒是可以帮嫂子当面谢谢巧姐。” 当面谢巧姐?探春面上的笑容一滞,她自是知晓自己出身低微,哪怕如今已经记在了王夫人名下,可同那些个正经嫡女还是有差异的。尤其她上头还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嫡出大小姐元春,甚至比起巧姐这样的小辈儿嫡女,她也是不如的。 知晓李纨这话是在回敬她,探春只愣了一瞬,便立刻扬起了大大的笑容,上前几步,拉了李纨的袖子,撒娇着道:“珠大嫂子您说的是,回头我定然会好生谢谢琏二嫂子和巧姐。尤其是琏二嫂子,她可是个大好人,虽说今个儿是巧姐的生辰宴,可想也知晓,她才那般小,又懂甚么?还不是琏二嫂子惦记着我们,老祖宗心疼我们。哟,不说这么多了,珠大嫂子快来用膳罢,待会儿凉了却是味道不美了。” 李纨原是想要推说自己已经饱了,可探春既故意提了贾母,她若是一星半点儿都不用,却是大不敬了。当下,只得忍着气陪着探春略略用了一些。 一桌子的席面,纵是比不上其他两桌那般丰盛,可李纨和探春就俩人,又是原先就吃了午膳的,还能吃多少?李纨是憋着气,探春心里头也未必好受,偏还要装出友善的一面,互相夹着好菜,互相折腾,互相膈应。 末了,终究还是年岁尚小的探春最先招架不住了,放下了碗筷,咬着牙道:“老太太这是心疼我们,我这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唉,不吃了,我要专为老太太念一卷佛经。珠大嫂子,您也一道儿吗?哦对了,方才送膳的丫鬟却是跟我提了一句,说甚么兰儿要同二哥哥一道儿进学了?是这样罢?哟,我都记不清楚了。” 探春说着说着,便自顾自的离席了。徒留李纨一人坐在堂屋里咬牙切齿,有心追上去细问关于贾兰的消息,却又拉不下面子。心下懊悔着方才端甚么架子,却误了同送 膳丫鬟递过来的消息。 李纨又是悔又是恨,更多的却是对贾兰的担忧。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虽说同在一个府内,可李纨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贾兰,倒是探春一直安安稳稳的,看着竟是丝毫不挂念外头的人,只一心诵经礼佛等着三年一过便可离开。这般想着,李纨愈发的难受了。她本就不是甚么开朗的性子,事实上自打贾珠过世后,她就心如死灰形如枯槁。以往到底还有个贾兰撑着,可如今见不到不说,心里头还挂念得很,没几日就病倒了。 李纨病倒一事,被丫鬟第一时间告知了探春,毕竟她们这院子平日里都是不允许进出的。即便是每日的提膳丫鬟,那也只是送到院子门口,并不往里头来。至于院子里的人,更是决不允许离开。 知晓李纨病倒,探春自是要去探望一番,她虽不懂医,却也不傻。如今这天气,热是热了点儿,可李纨整日里待在屋内,也不可能中暑气,再加上李纨那一脸的愁容,明显这不是真正的病倒,而是得了心病。 同住一个院子里,探春自不能全然无视。在亲自探过病后,次日一早就通过提膳丫鬟将李纨病倒的消息递了出去。 诚然,李纨和探春都处于禁足期间,可禁足并不代表生死不论。说到底,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深刻的教训,却从未想过要她们的命。 消息很快就递了过去,因着王熙凤早已“病愈”,消息却是先递到了她跟前。 王熙凤接了消息,却不忙着唤大夫,而是直接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待见了王夫人后,笑着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又提了亲自领着大夫往西面偏院去的事儿。王夫人黑着脸应允了,却叮嘱此等小事别叨扰了贾母。自然,王熙凤笑着应下了。 待大夫进府,王熙凤亲自领着往西面偏院去了,这是时隔月余之后,她头一次见到李纨和探春。 “珠大嫂子,我来瞧您了!” 人未到声先到,王熙凤朗声笑着进了李纨的屋里,待李纨准确妥当了,这才让大夫进来为其把脉。自然,李纨的病并不重,用大夫的话说,就是忧郁成疾。有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像这种忧思过度才得的病,一般的药材是治不好的。当然,平心静气的方子,大夫还是开了,医嘱自然也是有的,譬如凡事看开一些,别将事儿都憋在心里,仔细将养着。简而言之,几乎都是好话兼废话。 不过,这些话儿却是王熙凤所擅长的。命人将大夫送出府,又 唤丰儿亲自同焦大说一声,将药材递到偏院来,往后直接在院子里煎药便是。待吩咐完了,王熙凤却不急着离开,而是拉着李纨的手嘘寒问暖。 探春因着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方才大夫在时,她只躲在房里,并不出来。及至大夫离开了,她才出了屋子,往李纨处而来。待她走到了门口,却正好听到王熙凤一声接着一声的“劝慰”。 “……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珠大哥哥已经去了,珠大嫂子您纵是为了兰儿,也得好生爱惜身子骨。哪怕兰儿有老太太、太太,有老爷、宝玉,可珠大嫂子您却是他的亲娘!可怜他尚在稚龄就失了父亲,万一珠大嫂子您有个好歹,让兰儿如何是好?我也是打小就没了爹娘的,那句话是如何说的?子甚么亲不在……哟,瞧我这脑子。” “琏二嫂子说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对罢?”探春满脸堆笑着进了屋,却不看病榻上的李纨,而是先向着王熙凤屈膝行礼,“探春见过琏二嫂子。” “三妹妹,才几日不见,你怎的这般多礼了?快别这样,咱们可是一家子。”王熙凤笑得很是灿烂,她原就是天生一副好相貌,若是怒时,极有气势。不过,在平日里笑起来时,却会让人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仿佛她一笑,就能带着旁人笑一般。 这会儿,探春也是如此。她原是堆着笑进屋的,及至见了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才真诚了几分,笑着道:“琏二嫂子,就算咱们是一家子,您是我嫂子,妹妹给嫂子行礼也是应当的。对了,好些日子不见了,府里头可有甚么新鲜事儿?” 王熙凤方才同李纨说了一车的话,可李纨别说回她一句话了,甚至连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虽说王熙凤一个人也照样能说的热闹,可没人回应到底有些不甘。这会儿见了探春,王熙凤倒是乐了。 “新鲜事儿?哟,这新鲜事儿说起来可就多了。”略提了几句关于巧姐的事儿,王熙凤转瞬就说起了二房的事儿,“说起来也真应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三妹妹,这话是这般说的罢?” 见探春点头笑而不语,王熙凤又道:“这原先宝玉开始进学了,二老爷和那位贾先生都说宝玉是个聪慧的,我也道是如此。可谁曾想,这才过了几日呢,就较出了高低来。” “让我猜猜,莫不是二哥哥欺负兰儿年幼,故意在功课上压过了他?唉,这可怎么使得,兰儿开蒙晚,年岁小,自是比不得打小就开始做学问的二哥哥。”探春半担忧半做作的道,这话虽是对王熙凤说的,可她的眼角却是瞄向 李纨的。 躺在病榻上的李纨心下一动,身子微微往外头倾了倾,却仍不曾开口说话。 不想,王熙凤却忽的掩嘴笑开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了笑意,道:“三妹妹真会说笑,你二哥哥是聪慧了,可打小这心就不放在学问上头。虽说进学好几年了,可你让他背一篇文章,只怕都够呛。倒是兰儿,还真不愧是珠大哥哥的儿子,天生就是做学问的料,才几日就追上了宝玉的进度,我听说昨个儿贾先生都夸他了。” 探春满脸的诧异,这却不是装出来的。诚然,探春早慧,也曾跟着先生学过一段时间,可到底女儿家跟男儿学的是不同的,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女儿家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而男儿学的却是经史子集。 前者是教养和涵养,后者是走科举之途,是正道! “三妹妹,你还别不信,虽说你琏二嫂子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可人家贾先生却是有功名在身的。我可都听说了,贾先生已经断言兰儿天赋极佳,将来定能考个状元!”王熙凤说的铿锵有力,探春听得目瞪口呆,至于李纨,却是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不知晓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贾兰继承了其父遗风,悲的是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压根就不知晓如何掩饰,若是将来继续这般大喇喇的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更兼将荣国府的金孙宝玉压在下头……只怕大事不妙了。 “三妹妹,你记得要好生照顾珠大嫂子,有空闲了就多过来陪着说说话。珠大嫂子,咱们府上事儿多,二太太虽病愈了,却多少有些精力不济,我就先回去了。待下回有机会再来瞧你们。” 待李纨回过神来之时,王熙凤已经走出了房门,探春亲自将她送出了院子,直到王熙凤背影消失在远处后,探春才命人关了院门。 西面偏院再度陷入了死寂之中。 正如王熙凤所说,李纨所忧,贾兰天赋极高本人也极为上进,却是丝毫不知何谓藏拙。若是换一个人家,或者贾珠尚在人世,贾兰便是毫不藏拙也无妨。可偏生,贾兰的处境极为尴尬。 身为二房嫡长孙所遗独子,贾兰既是贾珠所留下的唯一血脉,却也随时在提醒荣国府诸人,贾珠早逝的事实。偏贾珠之逝原因众多,细究之下,只怕包括贾母在内,都难逃干系。久而久之,贾珠就成为了荣国府的禁忌,轻易不能提及。 可贾兰的存在,就是变相的提起了贾珠! 原先贾兰年幼尚且问题不大,如今贾 兰长大了,在功课方面展现了比其父更为出色的天赋。甚至除了天赋之外,贾兰还继承了其父的上进好学,其母的聪慧灵透,别说宝玉这块蠢石头了,便是那些个早慧的寒门子弟,也绝对比不上他。假以时日,他还真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只三四日工夫,贾兰就赶上了宝玉做学问的进度。又过了十来日,贾兰无论是写大字还是背诵经史子集,亦或是在学堂上回答先生提问,样样都远远超过了宝玉。贾雨村最初只是泛泛的赞扬,然在一月之后,却是不得不向贾政说了实话。 贾兰不适合同宝玉一道儿进学。 最初听到这话,贾政很是有些诧异,毕竟前段日子才刚听闻贾兰好学,怎又听闻贾兰不适合同宝玉进学了?然而,当贾雨村细细的解释了一番后,贾政又是欣慰又是怒火中烧。 不是贾兰跟不上,而是宝玉太不堪入目。贾雨村原是应了贾政的要求教导宝玉的,自然在功课方面,他是以宝玉为主的。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眼瞧着贾兰过于聪慧,学习进度远远的甩开了宝玉一大截,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那些陈词滥调。贾雨村替贾兰感到不值,又恐无法教导宝玉,而被贾政质疑其能耐,在思量再三后,果断的告知实情,让贾政来头疼此事。 贾政果然很是头疼,有心让贾雨村教导贾兰,又不能完全不顾及宝玉,毕竟这孙子是不能同儿子相提并论的。左思右想之后,贾政毅然决定,让贾雨村给宝玉加餐。 所谓加餐,是指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晚睡半个时辰,取消一切嬉戏玩闹,功课加倍。 用贾政的话说,笨鸟先飞总没问题罢? 问题大了去了!按照贾政的想法,他的法子绝对是管用的,左右宝玉也不敢反抗他的命令。事实上,宝玉确是照做了,可贾兰也跟着…… 照!做!了! ☆、第085章 第085章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好生站着呢!说的就是你,站直了别瞎蹦跶,这是在给你量体裁衣呢!” 王熙凤连哄带骗外加讨饶的声音从东屋里传了出来,外头的大小丫鬟们皆捂着嘴偷笑着,心下暗道,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巧姐能让王熙凤吃瘪了。不过,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有半个时辰了,可所谓的量体裁衣……只怕还没进行到一半呢。 “罢了,回头等她睡着了,再给她量,呼。”最终,王熙凤实在是吃不消巧姐的胡乱动弹,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床榻边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呼!”巧姐也同样长出了一口气,肉呼呼的小屁|股一下子坐倒在软垫子上,甚至还拿小爪子在额头上抹了抹汗。 “瞧你那样儿!不就是想要给你做几件新衣裳吗?又不是打算把你炖肉吃,你蹦跶个甚么劲儿!”王熙凤原就被折腾得不轻,结果巧姐还摆出了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态来,登时气闷不已,伸出手指就在巧姐的额间点了一下,“回头没衣裳穿,我瞧你怎么办!” 巧姐气哼哼的推开了王熙凤的手,一脸恼火的回瞪着,嘴上还哼哼唧唧的道:“巧姐,要爹!” “好好,回头等你爹回来了,让他给你量!”王熙凤被气得不轻,这要是旁的人这般不给她面子,她说甚么也要顶上两句。偏生,面对巧姐她是轻不得重不得,纵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也只能硬生生的咽下去,“小丫头片子你给老娘等着,回头等你长大了,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好端端的,琏二奶奶又要收拾谁呢?” 贾琏刚从外头回到家,才走进院门就听见东屋那头动静不小,脚步一顿,就转而往这头来了。结果,正好听到了王熙凤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时间纳闷不已。 王熙凤快言快语的将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本以为会得到贾琏的同情,不想却引得贾琏放声大笑。巧姐原因着量体裁衣一事,被弄得挺不高兴的,这会儿听得贾琏的笑声,倒是不由的跟着笑了起来。没多会儿,父女俩就笑成了一团,只留王熙凤一人在旁边不断的运气。 “琏二奶奶先别动怒,我回来是有事儿想同你说。”贾琏几乎笑岔了气,却在见到王熙凤一脸憋屈的神情后,忙不迭的讨饶,且强调道,“是正事儿,正经的大事儿!” “说。” “咳咳,琏二奶奶就不好奇我今个儿为何这般早回家?好好,先别生气,我说就 是了。今个儿晌午过后,我就被大老爷派人唤到了东院里,他交代了我一些事儿,当然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大老爷他方才同我一道儿回来了,只不过我是往咱们院子里来了,他却是绕道去了前头书房处。啧啧,虽然没甚证据,可我总觉得大老爷又要作幺了。”贾琏伸手将已经扑到他怀里的巧姐扒拉了下来,不是他不想抱,而是天气太热了,肉呼呼圆滚滚的巧姐就跟个小火炉似的,贴上来的那一瞬间,贾琏都怀疑自己快熟了。 “大老爷去书房了?”王熙凤震惊了。 纵是最不了解贾赦的人,也知晓贾赦此人最不乐意读那些个经史子集,连带同这些有关的事物,也皆是避如蛇蝎。哪怕东院也是有书房的,可那边却是摆满了各色稀罕的古董玉器,连半本书籍都无。仔细算算,这些年来,贾赦恐怕连纸张都不曾摸过罢? “你也觉得很稀罕罢?我倒是问了,可大老爷让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我瞧着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就回来了。对了,大老爷还让人带回来不少东西。” 贾琏说着往外头唤了一声,当下就有俩丫鬟合力抬着一个半大不小的樟木箱子进了东屋。 “这是……”王熙凤迟疑的瞧着那箱子,待丫鬟将箱子打开,她看清楚里头的物件时,登时无语凝噎。 五条精致的马鞭,其中两条上头还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另三条瞧着也很是不凡。三套陀螺,每一套里头都有大小十来个陀螺。箭靶子有两个,还配上了几根长短不一的杆子,另外还有好几筒特制的羽箭。还有绑着五色缎子的蹴鞠若干个,连红缨枪、双环刀、流星锤都有,甚至在箱子的角落里,还让王熙凤翻找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贾琏让奶嬷嬷抱住巧姐,上前一步接过了王熙凤手里的匕首,半响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些都是大老爷送给……巧姐的?”贾琏是没开口,王熙凤却是再也忍不住了。要说前些日子巧姐抓周时拿到了那套小弓箭,还能算是一件很不错的小玩意,可今个儿却是太夸张了。 像马鞭、流星锤等物,那是不开刃都能伤人的,更别说里头居然还真有一把吹毛可断的锋利匕首。相较而言,陀螺和蹴鞠虽不大适合姑娘家玩耍,却算是里头最正常的物件了。 “呃,要不我去还了?”贾琏愣了好半天,才吭吭哧哧的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想也知晓,这是绝不可能的。 即便不算贾赦的特殊身份,纵是一般的亲眷朋友,也没得先收了礼物 ,回头又给人送回去的。哪怕礼物不合心意,那最多也就是随手搁置了,或者下回远着一些,日子一长,关系也就冷漠了。富贵人家,哪怕面对乡下的穷亲戚,也做不出当面收礼回头送还这等子打脸的事儿。 更别说,贾赦那是贾琏的亲爹! “倘若琏二爷嫌弃日子太舒适了,想寻点儿乐子,那您尽管将这些东西都去还了罢。想来,以大老爷的性子,即便再生气,总不能真的就要了琏二爷您的命。”对于这一点,王熙凤还是很有自信的,虎毒还不食子呢,贾赦再怎么丧心病狂,针对的也一直都是二房,对于贾琏这个唯一的嫡子,贾赦还是很爱护的。 “还是算了,爷才不要特地上门挨骂呢。” 一听王熙凤这话,贾琏忙不迭的摇了摇头,哪怕明知道贾赦不会对他如何的,他还是不打算去讨这个嫌。又低头瞧了一遭,贾琏拨弄了半响,将手上的匕首放了回去,却拿了个蹴鞠出来。 “琏二爷这是打算让巧姐玩蹴鞠?”王熙凤虽讶异却还算镇定。 没办法,这若是在今个儿之前,贾琏提了这个想法,王熙凤一准奉上白眼数枚。可在瞧着贾赦送来的诸多可怕礼物之后,王熙凤忽的觉得,蹴鞠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总不能都不给罢?回头大老爷要是知晓了,就又是一场纷争。”贾琏的想法其实同王熙凤差不多,也觉得贾赦是越老越不靠谱,只是仔细看下来,也就蹴鞠还勉强适合一些,索性挑了个最软和最小巧精致的出来,拿给了早已跃跃欲试的巧姐。 巧姐很兴奋,哪怕之前同王熙凤斗智斗勇了足足半个时辰,她依然精力充沛。这会儿远远的瞧着一大堆的东西,她早已两眼放光了,要不是奶嬷嬷挡在床榻前边,她都能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扑到箱子里去。哪怕最终的结果只得了一个蹴鞠,巧姐依然笑得开怀。 王熙凤瞧了一遭,见巧姐只是抱着软皮子蹴鞠在床榻上瞎蹦跶,心下微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忙唤人将东西都抬出去,还不忘吩咐往后若是东院那头再送来礼物,定要仔细检查了才能往巧姐跟前送。 听王熙凤这般吩咐,贾琏不免有些心虚了,他原是真没想到贾赦送来的竟是这些礼物,要是早知道…… 他估计还是得老实收下,顶多就是不往巧姐屋里拿便是了。 “唐嬷嬷,你小心看着些,别让巧姐玩得太疯。如今天气愈发热了,回头别出了汗又受了凉。你仔细瞧着,若她累了困了,就喂她吃些 东西,回头赶紧哄睡了。记得,等巧姐睡了,你悄悄的给她量下身段,回头还要做秋衣呢。”王熙凤仔细叮嘱了一番,见巧姐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新到手的蹴鞠,登时觉得很是无趣,同贾琏一道儿离了东屋。 一离开东屋,王熙凤就抱怨开了:“琏二爷,瞧瞧您那好闺女,这一天到晚的,不是眼里只瞧着吃,就是满心满眼都是玩。还能不能干些正事儿了?” 贾琏最初还憋着,等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巧姐才刚过了一周岁的生辰,琏二奶奶你倒是给支个招儿,想想巧姐她究竟能干些甚么正事儿?啧啧,宝玉都没干正事儿呢,她能作甚?” 乍一听贾琏提了宝玉,王熙凤面上不由的有些迟疑了。 自打王熙凤“病愈”之后,就再度接手了荣国府上下大小事务。当然,因着王夫人的忌讳,以及王熙凤的刻意推脱,有些要紧的事儿,她却是至始至终不曾接手过的。可饶是如此,偌大的一个荣国府,事儿也是真不少,几番忙碌下来,王熙凤有种再度回到了前世的错觉。不过,也是因着经手的事务众多,王熙凤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也就多了去了。 其中之一便是关于宝玉和贾兰的。 上一回,李纨病倒,王熙凤去探病时,略略透了一些口风,可那时贾兰才刚去前院书房没几日,顶多就是传出了一些贾兰天赋过人,而宝玉则不愿上进的风声。可如今,又过了一段时日,这些话说多了,也就慢慢的变了味儿。 “琏二奶奶,可是有心事儿?啧啧,来,今个儿你二爷我有闲,赶紧说来听听。”贾琏顺手拉过王熙凤,一道儿走进了正堂,又唤紫鹃拿来茶点,一副打算听好戏的模样。 王熙凤懒得理会他,只是有些事儿她已经思量得够多了,如今再仔细想一遭,恐怕也没有新的发现。迟疑了片刻后,王熙凤终于将搁在心里好几日的事儿向贾琏说了出来。 “事儿倒是挺简单的,这不前些日子,兰儿也往前院书房去了,且还是跟宝玉一个先生教的,没几日工夫就传出了兰儿天资过人的消息。这原也没甚么,纵是二太太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对兰儿有意见,至于老太太听闻消息后,还拉着我好生说了一通珠大哥哥生前之事。只是这几日下来,有些事儿仿佛变了味儿。” 何止变了味儿! 按说,每个人的天赋皆是不同的,拿以前的自己同如今的自己比较倒是应当的,可若是一味的拿自己同旁人比较却是没有必要的。就拿王 熙凤本人来说,她擅长很多事儿,却也同样不擅长很多事儿。倘若她非要拿自己同黛玉比文采,岂不是铁了心的给自己寻不自在吗?不过,倘若是年岁相当,身份相当,被放在一起做比较,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就好比宝玉和贾兰。 俩人虽辈分不同,年岁却极为相近,却都是嫡出的身份,自是金贵异常。若是宝玉比贾兰优秀,那自是没甚么好多说的,一来辈分高,二来年岁长,三来开蒙也早,几乎可以算是理所当然的。若是事儿反过来了,其实问题也不大,左右宝玉是二房的小儿子,贾母的小孙子,而贾兰则是贾珠的嫡长子。 “琏二爷,我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瞧着这些个事儿。左右宝玉和兰儿都是二房的人,身份也高得很,无论是哪个更为出众,都无甚大碍。哪怕最初传出了兰儿天资过人的说法,我也没往心里去,到底都是俩孩子,互相攀比一下也无妨。可谁能想到……” 事儿的起因大约是十来天前,贾政让贾雨村给宝玉额外加了餐,不仅让早起了半个时辰,还规定晚间再多学半个时辰。这还不算,白日里的功课也增加了不少,弄得宝玉几乎寻不到半刻偷懒的工夫。 而就在此时,贾兰也跟着照做了,这才是问题根源。 王熙凤不仅将前因后果细细的告知了贾琏,而且还添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如今,府里上下都在传兰儿年岁虽小,心思却极为不单纯。仗着天资过人,愣是欺压嫡亲的小叔叔。说好听点儿,是自愿跟着一道儿受罚,说难听点儿,就是学了他那娘……唉。” 贾政的本意是让宝玉笨鸟先飞,当然宝玉是不敢反抗的,可谁也没有料到,贾兰也跟着照做了。头一天改了作息,贾兰被弄了愣了许久,等次日却是主动提前到了书房。再之后,贾兰也自愿增加了做学问的时间,连功课也比宝玉更添了一分。 按着王熙凤的猜测,只怕贾兰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模仿宝玉,毕竟他的年岁摆在那里,且无论是他的生父贾珠,还是如今已经被罚去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的李纨,皆不是心机深沉的人。王熙凤半点儿不认为,贾兰是个心思不单纯的人。 “仆大欺主!这事儿定然不是二房干的。”在听完了王熙凤所说之后,贾琏斩钉截铁的道。 王熙凤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却是连连苦笑:“我知晓这事儿不是二房所为,也懒得替二房鸣冤,只是这事儿……好说不好听,却是难为兰儿了。” 二房于情于理也没必要踩着自己的儿子去诋毁自己的孙子,当然,这里的二房仅仅指贾政和王夫人,二房里的其他人未必就是无辜的。可问题是,二房的人口也并不算多。去了李纨和探春,如今的二房也勉强算是人口简单了。周姨娘素来是个透明人,赵姨娘是个天生的蠢货废物,还有贾环却是比贾兰大不了多少,实在是寻不到幕后主使。 因而,王熙凤和贾琏都偏向于这事儿是那些心气极高的下人所为,甚至连缘由都能猜到几分。 荣国府上下有不少人厌烦李纨母子俩,准确的说,是厌烦李纨。而究其缘由,却还是同早逝的贾珠脱不了干系。 贾珠是二房的嫡长子,且因着贾瑚早逝,事实上贾珠才是贾母的嫡长孙。加上他本人极为上进,在荣国府一度拥有着比贾赦这个袭爵嫡长子更高的地位。也因此,在贾珠身边很是聚集了一帮子人。 奶嬷嬷自是不提,还有好几个奶兄弟,自然也不缺随从小厮,以及来自于贾母、贾政、王夫人三方的通房丫鬟。可以说,这些人之于贾珠,那绝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贾珠好生活着,他们的将来皆是光明灿烂的。 可贾珠他死了啊! 旁的不说,单说奶嬷嬷。宝玉的奶嬷嬷如今在荣国府的下人里头那叫一个威风。贾琏的奶嬷嬷虽没有这般威风,可一应的孝敬却是丝毫不少的。府上其他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家,奶嬷嬷皆是跟在身边的,自不如爷们奶嬷嬷那般舒坦,可月例银子却是比旁的下人高出一大截的。可贾珠的奶嬷嬷呢?贾珠死去的那一年,他房里的所有下人尽数被撵了出去,一些责任重的,赏了板子直接丢到了庄子上自生自灭。没甚关系的,也被丢到了某些个毫无油水的位置上,只怕这辈子都难得主子重用了。偏生,荣国府家生子之间的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自家的兄弟姐妹受了委屈,那些得用的下人心里头能不抱怨气? “兰儿那头,你多少看着一点儿。原也是咱们算计错了,没料到珠大嫂子这么一进去,那些下人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哼,仆大欺主!兰儿年岁小,没经历过事儿,偏二太太心眼子还小,只怕一个不好,兰儿也跟着陷进去了!” 贾琏满腹怨气,他是看不惯二房诸人,可对于打小一起长大的贾珠,却多少还是有些兄弟情分的。再说了,贾兰丁点大的孩子,若真的因着一时疏忽给人害了去,他只怕这辈子都难逃良心的谴责。 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袭到下一辈身上。 王熙凤也叹着气,只是她想的比贾琏更多一些。有些事儿,碍于身份她是真的不能沾手。如今远着贾兰,倘若将来贾兰真的出了事儿,她也没甚么责任。可若是她一旦插手此事,若是贾兰往后都好好的,绝对没人会感激她,可万一贾兰出了事儿,只怕她拿命都填不上! 凭良心说,王熙凤不想看到悲剧发生,可从自身利益看来,她也不愿意为了一个贾兰赔上自己的性命。 思量许久后,王熙凤苦笑着道:“琏二爷,这事儿咱们不能沾手,不止我还有爷您。不过,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珠大哥哥唯一的儿子被下人们如此作践,您放心,我会想法子让二太太引起注意的。” “靠她?哼,只怕人没气了,她都没甚感觉!”一提起王夫人,贾琏就忍不住怒目圆睁,可私下他也知晓,有些事儿是真的没有法子。倘若贾珠是他的亲哥哥,那就没问题了,可偏生…… “还有一个法子,让大老爷出马。可惜,我不认为咱们能说服得了他。” 贾赦到底是荣国府袭爵之人,甭管贾母如何偏心,都无法改变他继承人的身份。很多事情,贾琏和王熙凤是没法插手的,可贾赦却可以。前提是,他愿意出手。 “大老爷……”贾琏迟疑了。 忽的,外头传来巧姐咿咿呀呀的笑闹声,却是她吃饱喝足后,缠着奶嬷嬷到院子里混闹来了。从正堂这头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巧姐瞪着小腿儿四处撒欢,身后是弯着腰身虚扶着她的奶嬷嬷。 “琏二爷,您打算怎么做?兰儿那头,我愿意帮,可我不会豁出去一切帮他。吃力不讨好也罢,只怕将来祸事缠身。”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外头院子里的巧姐身上,语气里是满满的叹息。 “行!我去寻大老爷,大不了我求他!” ☆、第086章 第086章 七月下旬酷暑难当,即便如今已经下半晌了,日头依然毒辣。外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逛之人,可纵然待在屋里头,也是止不住的炎热。每当这个时候,荣国府的下人们总是额外的羡慕那些能在主子房里伺候的人,只因主子房里多半都是放着冰块的。 前院书房,贾雨村弓着身子将贾赦一直送到了西角门,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笑着向贾雨村道:“时飞兄无需多礼,我那二弟打小就很有主见,想来你的事儿他也是放在心上的。你且放宽了心,只管好生教导宝玉,待宝玉金榜题名,我贾家必有重谢。” 贾雨村面上的笑容几乎开裂,好在贾赦很快就坐上马车离开,这才让贾雨村堪堪保住了些许颜面。可饶是如此,贾雨村的心里也不曾好过。 一晃眼,他来到荣国府已有半年时间了,本以为有着林如海的亲笔书信推荐,他定能很快补上实缺,可事实却是那般残酷,他竟是莫名其妙的沦落成为了荣国府的西席先生!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他贾雨村存着满腔的抱负,如今竟只能沦落成为黄口小儿的先生?哪怕他曾在林如海府上当过先生,那也是权宜之计,如今好不容易攀上了荣国府,本想着能够一步登天,岂料他竟是被困在了此处。进不得退不得,有心另投他人,又恐得罪了贾政,好容易搭上了贾赦这条线,只是他冷眼瞧着,贾赦虽名声不堪可为人处世却比贾政还要更为滑头。 听听贾赦方才那话,甚么叫做等宝玉金榜题名?先不说荣国府这位衔玉而生的小少爷究竟有无这个造化,可即便他是不世之材,等能够金榜题名之时,又得是多少年的事儿了! 他等不起了,也不想等了。 带着满腹的怒气和憋屈,贾雨村一步一挪的回到了前院书房。可没等走近,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声小儿的喧闹嬉戏声,登时气得不行,偏此时,守门的小童却朗声道:“哟,贾先生您回来了,小的给您擦擦汗。” 贾雨村冷冷的瞧了那小童一眼,面上极为难看。这话都不用细究,明摆着就是通风报信来着,偏生他还没有底气发作小童,只冷哼一声道:“好生守着!” 小童得了这话,也不气不恼,只嬉笑着打了个千,半分惧意都无。见状,贾雨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径直往里头走去。 一走进书房,贾雨村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浑身一颤,旋即舒服的长出一口气,原本 心头窝着的那股子火气也不由自主的散了去。尤其当目光瞧向书房四周角落里的冰盆时,贾雨村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半响都不曾开口。 冰这个东西,到了本朝已经不算是极为稀罕的物件了,无论是各种存冰之法,还是制冰之法,皆不算是秘密了。可饶是如此,冰也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的。旁的不说,单单这个书房,每日里就要耗费至少两车冰,换算成银子,至少也要五两。别看五两银子并不算多,可那是每日的花费,且仅仅这么一个书房!再瞧书房里的众人,哪怕是那几个书僮,衣着装扮也远比外头富家公子都奢侈。 贾雨村冷眼瞧了一遭,甚么火气都没了,只垂着头走到桌案前立着,半响才平复了心情,走到下头去瞧众人的功课。 头一个自然是贾府的金孙宝玉。 宝玉有些心虚的往旁边侧了侧,好让贾雨村仔细瞧他练的大字。大字的数目是没有错的,丝毫看不出来宝玉方才有躲懒的行径,甚至仔细瞧着,他写的比往日还要好上一筹。 贾雨村拿了笔在宝玉写的大字上画圈,差不多每张都能圈上四五个字,这对于宝玉来说,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只是圈着圈着,贾雨村忽的停了下来。 这下,宝玉却是紧张了。 方才眼见贾雨村出去会客了,虽说不知晓所谓来客是何人,可宝玉却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只凭贾雨村出书房时的神情,宝玉就猜测来人对于贾雨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也就是说会客的时间只多不少。事实也果真如此,贾雨村一共离开了至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宝玉是一个字都没有写,不仅如此,他还唆使贾兰同他一道儿玩耍。贾兰虽好学,可到底年岁尚小,被宝玉一哄,也就随他去了。当然,宝玉也没有胆大到敢跟贾政较劲的份上,因而吩咐那几个书僮学了他的笔迹,好生写了几张大字,以求蒙混过关。 而今看来,似乎出了点儿问题…… “这是宝二爷写的?”贾雨村放下了手中写满了大字的纸张,目光冷冽的瞧了过来。宝玉本能的一哆嗦,刚想要开口辩解,不料贾雨村却又道,“宝二爷进步神速,待政二老爷归来之时,我定呈上去让他好生瞧一瞧,也好高兴高兴。” 宝玉被唬了一大跳,有心为自己辩解两句,却不提防贾雨村直接将他写的大字收拢了去,且道:“宝二爷今个儿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回头我自会同政二老爷解释一二。” 贾雨村说到做到,不仅将宝玉今个儿“所写” 的大字递到了贾政跟前,还详细的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宝玉又倒霉了。 因着有言在先,贾政并未责打宝玉,可即便不动手,也有的是惩罚法子。譬如,熬夜抄写大字。贾雨村挑出来的代笔之作足足有十余张,贾政一个狠心,罚宝玉连着抄写一百张大字,且必须在明个儿他上衙之前递到他跟前。 宝玉欲哭无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兰自愿陪伴着他。 “二叔叔别难过了,不过就是一百张大字罢了,我陪着叔叔一道儿写。” 有贾兰陪着,宝玉心头好受了些,至于那几个白日里帮他代笔的书僮,则直接被拖下去一人打了十记藤杖。贾政是说过不再打宝玉,却从未说过不再责罚下人。因而,入夜之后,书房里只余宝玉和贾兰二人挑灯夜战,外头倒是有小童候着,并不是真正独留他们二人在此。 一百张大字对于宝玉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尤其贾政的要求是,不仅要写完,更要写得好。 苦熬了一夜,待天明破晓时分,宝玉才堪堪写够了数目,心下却依然忐忑不已,不知晓自己究竟能否逃过这一劫。 外头的小厮送上了早膳,宝玉和贾兰匆匆用过,就迎来了贾政。贾政见到贾兰微微一怔,只道:“兰儿怎的来得这般早?可曾用了早膳不曾?” 贾兰到底年幼,纵是再聪慧,那也是在做学问方面。听得贾政这般问话,下意识的便道:“回老爷的话,我是陪着二叔叔……” 不等贾兰把话说完,贾政便已变了脸色,眼刀子狠狠的甩到了宝玉面上,恨恨的夺过了宝玉递上来的百来张大字,极快的翻阅着。只是没看了几张,贾政的面色便已黑如墨汁,忽的就将整沓的纸张劈头盖脸的往宝玉面上扇去:“混账东西!你写的这是甚么?让你好生做功课,你只知晓混闹,还拖着你侄儿一道儿受罚,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宝玉原就极为恐惧贾政,闻得这话,更是吓得两眼发直,浑身战栗不已。 “兰儿,你陪着你叔叔一晚上,可有跟着一道儿写?”贾政虽在宝玉跟前是严父,可念着早逝的贾珠,对于贾兰却很是和颜悦色。贾兰虽有些惧意,却还是将自己连夜写的大字递了上去,只贾政这么一瞧,怒火又上来了,却依然是向着宝玉的,“你瞧瞧你侄儿写的功课,再看看你写的!我只恨当年为何没的是珠儿而不是你!哼,混账,混账!” <<< 前院书房里发生的事儿,压根就瞒不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贾政就没想过要隐瞒一二。在贾政离开后,消息就跟生了翅膀似的,直接飞向了荣国府各处。尚不到晨昏定省的时候,各处便已得了消息。 王熙凤听着丰儿绘声绘色的同她想着前院的事儿,心下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也不知晓最近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个荣国府的气氛都古怪了起来。明面上是踩着宝玉捧着贾兰,可细究之下,真相却让人不寒而栗。也许前头爷们还不曾察觉,可后院里的闲言碎语却是半点儿不曾少过。别说主子们了,就连丫鬟婆子之间,都是风起云涌的。 “丰儿,你听着这些话,是如何想的?来,同我说说,只当是随口说两句闲话罢。” 丰儿有些迟疑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面上确是没有恼意,这才大着胆子道:“宝二爷自是聪慧的,也是有大福气的,如今年岁小了些,待再过上两年,就会好的。” 好话,却不是实话。 王熙凤心下直叹气,这还是她跟前的大丫鬟,竟是连句实话都不敢说了,旁的地方只怕更厉害罢?也是宝玉前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一面倒的全是赞美之词,如今别说是坏话了,就算是实话也没人敢说。王熙凤索性摆手让丰儿退了下去,估算着时间,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 荣庆堂的气氛有些压抑,显然前院书房的事儿早已传遍了。贾母坐在高座上,一叠声的叹着气,一旁的鸳鸯劝了又劝,却依然无法让贾母开怀。及至见了王熙凤过来,鸳鸯才好似松了一口气,只是眼神却始终落在王熙凤面上,带着祈求的意味。 “老祖宗,这是怎的了?莫不是云妹妹淘气了?” 原坐在贾母身畔的史湘云登时看了过来,见王熙凤朝她使了个眼色,忙笑着道:“凤姐姐又欺负人,我何时淘气了?” “你个小泼猴儿,何时不淘气了?”王熙凤边打趣着边往贾母跟前,心下却在盘算,如何将宝玉之事圆过去。 有些事儿有些人,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的,那绝对是一句半句的坏话都不能有。哪怕王熙凤很清楚,宝玉就不是个做学问的料,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从她口中说出去。甚至她还要比旁人更坚信,宝玉是个有大福气之人,一时的蛰伏不过是为了后头的腾飞做铺垫罢了。 不是有句话叫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吗?王熙凤努力说服自己,宝玉正是如此……才怪! 荣庆堂里愁云惨雾,纵是王熙凤一个劲儿的同史湘云打趣说笑,又哄贾母说着宝玉的好话,可贾母并不傻,原只是不曾有个比较,如今拿宝玉同贾兰这么一比,傻子才会相信宝玉是个聪慧的。纵是自欺欺人,也不能拿自个儿当成傻子呢! “行了,凤丫头你也别费劲儿了,我知晓宝玉是个好的,可如今瞧着……” “许是先生不好?”王熙凤见夸赞起不到作用,索性将问题推给了贾雨村。按说,同时教导宝玉和贾兰,这贾兰学问是好的,那问题就只能出在宝玉身上,可有些话却不是这么说的。王熙凤思量了半响,笑着道,“我原是听琏二爷说,这贾先生本是林姑父府上的西席,往日里也是教导过林妹妹的。只是,这教导姑娘家和教导男儿终是有些不同的。要不然,咱们换个先生试试看?” 贾母心下一动,可终还是摇了摇头,只道:“这事儿还是让政儿去处理罢,左右宝玉是他儿子,只别打骂我就满意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所幸兰儿是个好的。” 王熙凤满嘴皆是苦涩,真是怕甚么来甚么。 接下来的几日里,王熙凤没少劝贾母开怀,可惜宝玉不争气,偏贾兰太争气。若是贾雨村愿意帮着遮掩着些,倒是无妨,可偏生贾雨村也是个绝的,竟忽的显现出了书生的迂腐之气,整日里都将贾兰夸上了天,却变着法子数落宝玉。一时间,荣国府里到处都在谈论这些事儿,比起前段时间,更仿佛像是过了明路一般,竟是连遮着掩着都不曾了。 一日晚间,贾琏冷着脸回到院子里,一见王熙凤就摇头:“不成。” 闻言,王熙凤登时变了脸色,双手紧紧握拳,半响才开口道:“大老爷可曾说了缘由?” 贾琏早在几日前就想求贾赦帮忙插手贾兰之事,也不知晓贾赦忽的抽了甚么风,接连几日都寻不到人。好容易今个儿贾赦回了东院,贾琏一得到消息就急吼吼的往东院里冲,事关贾珠唯一的儿子,贾琏只恨不得跪求贾赦出手。可偏偏,贾赦断然拒绝了。 “大老爷说……他说,倘若兰儿托生在你肚子里,他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得兰儿周全。” 言下之意,贾赦只愿意护着他的亲孙子。 王熙凤愣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的不敢置信:“就这样?琏二爷,你可知晓这几日府里乱成了甚么样儿?我可是听说了,这两日来,兰儿每次回到荣禧堂,那是连一口热饭菜都吃不到。如今天气暖和,倒是无甚大碍,可等入冬以后 呢?我那好姑母也不知晓是怎的了,竟是放任下人们作践她的亲孙子。我虽挂着管家奶奶的名号,可也不能往荣禧堂伸手。看着罢,只怕用不了多久,兰儿就要给他们害了!” 要害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的手段,比如等天冷时,茶水膳食都是冷的,或是晚间忘了关窗等等,一些不起眼的小手段,往往危害极大。 偏生,没人将这些事儿真正放在心上! 贾母的心态很好猜,她已经年迈了,早几十年前,贾琏生母张氏尚未过世时,她就已经放权了。这些年来,贾母早已过惯了老太君的优渥自在的生活,左右纵是她不管事儿,也绝对短不了她的份例。至于府中发生的事儿,贾母定然是知晓的,可她装作不知晓,甚至一直停留在表象上,只一味的替宝玉担忧,殊不知真正值得担忧的人是贾兰! 王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是她寄以厚望的小儿子,另一个却是她最为厌恶的儿媳所生的孙子。当然,王夫人是绝对不会害了贾兰,可她却会选择冷漠示人。事实上,前世的王夫人就不曾对贾兰关照过。 至于贾政,恐怕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事儿,只单纯的逼着宝玉进学,同时也为贾兰的好学上进感到欣慰不已。 旁的人…… “凤哥儿,你说兰儿会被人害了去?是我想的那样吗?也许是你危言耸听了,那些下人胆子再大,应该不至于害了兰儿的性命罢?”贾琏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王熙凤瞧了他一眼,只道:“琏二爷是想跟我打赌吗?” “别胡闹,这事儿是能玩笑的?”贾琏初时有些恼意,待回过神来之后,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凤哥儿你的意思是,咱们赌不起?” “再这么下去,兰儿肯定会出事。也许只是一些小打小闹,也许会重病不起,也许……琏二爷您想赌吗?或者,我们也可以学着旁人那般,装作甚么都不知晓,冷眼看着府中的事儿。”王熙凤说这话时,声音是飘着的,思绪更是不知晓飞到了哪里。有些事儿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前不久贾母下令让李纨去西面偏院时,她不是不能出言相劝,而是不愿意。可如今,她却是后悔了,收拾李纨有的是机会,可贾兰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随之而来的却是天大的麻烦。犹想着前世长大后的贾兰,王熙凤颦眉长叹,若是贾兰真的出了事,只怕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凤哥儿,你说的在理,可这事儿……”贾琏满脸的无奈,最终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已 经答应了大老爷,绝不插手此事。” 王熙凤在听到头一句话时,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待贾琏将话说完之后,她很是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绝不插手此事的意思,莫不是真的冷眼旁观?诚然,贾兰从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责任,可在明知道会有意外发生后,仍然选择漠视,那跟害人之人又有甚么区别呢?尤其是,他们跟贾兰无怨无仇! “琏二爷,我让您去求大老爷出手相助,结果您反而被他劝住,绝不插手此事?”王熙凤何止不敢置信,简直无语凝噎。 这算甚么?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吧,原谅她学问不佳,反正此时她只觉得满脑子荒唐事儿,可若是让她说的话,她也不知晓该如何解这盘死局。 贾赦的意思很明确,大房不能插手此事。当然,王熙凤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左右贾赦这话也不是冲着她说的。问题是,贾赦算准了她的性子,她不会也不愿意主动出面替贾兰做主,哪怕心里再愧疚,她也不可能做这等子吃力不讨好,还可以惹上一身骚的事儿! 这恐怕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断了贾赦那头的念想,王熙凤也清楚自己和贾琏不可能直接插手,虽有心利用手头上的权利暗中帮衬贾兰一把,可当她真正动手时,才知晓有着太多的不可为。原因很简单,贾兰白日里在前院书房,晚间则回到荣禧堂,因着功课紧张,贾兰甚至根本就不往贾母处请安,王熙凤别说是想护着他了,就算是想碰个面,那都是痴心妄想。 一日日的,荣国府上下的流言蜚语愈发多了,迟钝如贾兰,也发觉自己招了旁人的眼。譬如,要茶要水都会被推诿,每日的膳食也不若往日里精致了,待这一季的新衣裳下来后,更是发现有好几处不对头。 发现异常后,贾兰并没有闹腾,甚至装作一副甚么都不曾发现的模样,只是慢慢的同宝玉愈发亲近了。自己要不到茶点无所谓,大不了求宝玉帮他要。膳食方面苛待了也不要紧,拉着宝玉一道儿用膳便可。至于衣裳等物,贾兰借着同宝玉一道儿做功课之际,故意往上凑,因着宝玉污了他的衣裳,自然会有人补给他。 王熙凤知晓这些事儿后,简直哭笑不得,有心赞贾兰还有些心眼,又不知晓该不该说他的心眼没使对地方。更让王熙凤无奈的是,宝玉也是个实心眼的,虽说贾兰在功课方面比他出挑的太多了,可宝玉竟是丝毫不嫉妒,反而同贾兰要好得很,且偶尔还会端着叔叔的架子,送给贾兰不少好物件。 打听着这些消息,王熙凤多少还是放下了心,只想着许是自己想太多了,贾兰到底是王夫人的嫡孙,纵是会有些小麻烦,应该也不至于出大事。 可就在王熙凤放下心后,却真的出事儿了。 中秋佳节,贾兰却病倒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王熙凤还道是贾兰累得病倒了,结果匆匆赶往荣庆堂后,却被挡在了外头,只听金钏来传话说,贾兰见喜了。 见喜乃是出水痘,虽不算甚么太重的病,可王熙凤清晰的记得,前世的贾兰根本就不曾出过水痘!好在,荣国府上下,出过水痘的人占了大多数,像贾政、王夫人等都是出过水痘的,且有大夫在,想来问题不大。可饶是如此,这事儿依然透着古怪。 “……太太吩咐了,她是出过水痘的,索性在这儿陪着兰哥儿,又吩咐让琏二奶奶帮着料理府上的事儿,尤其是宝二爷那头,可要盯着些。毕竟,昨个儿兰哥儿还同宝二爷在一道儿做学问呢。” 王熙凤怔怔的听着,半响应了,又叮嘱金钏好生照顾着主子们,便转身往荣庆堂而去。 今个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可昨个儿宝玉还同贾兰一道儿在前院书房做学问,且宝玉尚未见喜,天知晓会不会也跟着染上了。本着谨慎行事的打算,王熙凤索性唤人又去请了大夫,好生为府中的人诊断了一番。 结果,昨个儿在书房伺候着的书僮皆不曾见喜,偏偏宝玉却染上了。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留在了荣庆堂,她的巧姐也尚未见喜,贸贸然的回去,只怕也不妥。更有一点,王熙凤总觉得此事儿透着种种古怪,想着前世巧姐是平安见喜的,索性不管此事。 “老祖宗您就放心罢,这是见喜,大喜事儿呢!回头咱们归整出一间净事儿,留两个大夫在家好生守着宝玉,再奉上痘疹娘娘,一准无事。”有事儿也不能说呢,王熙凤忍着满肚子的狐疑,面上却不得不挂着笑向贾母道。 大好的中秋佳节,直接变成了一场闹腾,因着牵连到了荣国府的宝贝金孙,竟是阖府慌乱。王夫人原还挺镇定的待在荣禧堂里陪伴贾兰,可晌午之后,得知宝玉也见喜了,却是再也耐不住了。 因着贾母心疼宝玉,拘着不让离开,王夫人只得离了荣禧堂往荣庆堂而来。王熙凤倒是因此脱了身,可贾母和王夫人皆没有精力管事了,王熙凤只得将所有事儿一肩扛上,又恐贾兰一人在荣禧堂无人照管,本想求了邢夫人去帮帮忙,却不料被贾赦阻挠了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好跟贾母求了两个得力的丫鬟去荣禧堂,又因着金钏等人不曾过来,想着应当无事,也就放下了。 一晃就是半月时间,宝玉、贾兰皆顺利度过,王熙凤同王夫人一道儿送走痘疹娘娘,将诸事交还王夫人,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 及至回了院子里,王熙凤忽的忆起一事,她这一离开就是半月有余,只怕贾琏又惹事儿了。却不曾想,一问院子里的丫鬟,王熙凤才知晓,一得知见喜一事儿,贾琏就匆匆让人归整了行囊,抱着巧姐往东院住去了,登时哭笑不得。 得了,还得往东院接人去。 王熙凤带着紫鹃、丰儿一道儿往东院而去,隐约竟是有一种接抱着孩子赌气回娘家的媳妇儿的感觉,又是一通笑。待到了东院,王熙凤受到了来自于巧姐的热情欢迎,半月不见,巧姐一见到亲娘,直欢喜得往她怀里扑腾,一叠声的喊着娘。王熙凤也欢喜得很,搂着巧姐稀罕得不行。她也是没办法,事儿摊到了身上,竟是想甩也甩不脱,倒是委屈了她的心肝宝贝儿。 谢过了邢夫人,王熙凤带着巧姐回了家。至于贾琏,他如今并不在东院,因而只留了话予他,让他晚间自行回去。 晚间,贾琏归家,看向王熙凤的眼神里满是怨念:“你倒是好,为了你那好姑母好表弟,竟是连我们爷俩都顾不上了。你说说看,这事儿怎么了?” “怎么了?琏二爷您说该怎么了?”王熙凤笑嘻嘻的看着他,原日日在一块儿时,她倒不曾有甚么感觉,及至如今乍一别就是半月有余,说句良心话,王熙凤还真是惦记得很。想着这半月里贾琏竟是出其的“乖觉”,不由得王熙凤也软了语气,勾嘴笑着道,“不若,今个儿我任由琏二爷处置?” “这是你说的!你……” “琏二奶奶。”窗外传来女童脆生生的叫声,却是小红在外头焦急不已的唤着。 王熙凤唯恐是巧姐有事儿,顾不得去瞧贾琏,只快步往外头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问道:“小红怎的了?可是巧姐有甚么急事儿?” 小红满脸慌乱的从窗下跑到了正堂里头,一见王熙凤就给跪下了:“琏二奶奶,是我娘托人传了信儿进来,只叫我悄声同奶奶说,荣禧堂里出了事儿,那位兰哥儿……叫给破了相!” ☆、第087章 小红的声音并不重,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的清晰……以及惊悚。 王熙凤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道:“小红你说甚么?破相?谁破相了?” “就是珠大奶奶膝下的兰哥儿。”小红喏喏的道,声音虽依然清脆,语气却是格外的不安和慌乱。半响,都不曾听到王熙凤说话,小红更害怕了,“琏二奶奶,是我娘托人传了口信进来,我、我……” “好孩子莫怕,来,你先起来,好生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咱们不着急,你好生说,慢慢说。”王熙凤虽惊愕,却还不至于惊恐。 许是因为担忧了太久的时间,这会儿乍一听到贾兰破了相,王熙凤除了惊愕之外,竟还生出了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伸手将小红从地上拉了起来,王熙凤用哄巧姐般的语气安慰了她几句。小红到底年岁小,先前也是被传信之人的语气给吓到了,这会儿听了王熙凤的安慰,倒是镇定了不少,她本就是能言善辩之人,抿了抿嘴就将事儿娓娓道来。 “那话的原委应当是‘珠大奶奶跟前的兰哥儿破了相,说是出痘时不经心,让兰哥儿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如今好妥当了,才发觉落了疤’。大致便是这样的。” 王熙凤面色沉了沉,不过语气倒还算平静,追问道:“是谁给你传的消息?这是头一回?” 小红有些惧意的哆嗦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王熙凤的话:“给我传消息的是个洒扫婆子,旁人都唤她作杨婆子。那杨婆子的儿子是跟着我爹做事的,儿媳妇则是针线房那头的,同我家仿佛有些亲眷关系。她以往倒是不曾给我传过消息,只是替我娘捎带过几回东西。” “捎带东西?” “是的,琏二奶奶。自打我爹娘从扬州回来后,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会让杨婆子替我捎带几样东西。有时候是一包糖果子,有时候是一件贴身衣裳,或者是好看的绢花之类的。这不,前些日子,我随巧姐一道儿去了东院那头,许久没有见过杨婆子了。今个儿回来了,就在方才,杨婆子匆匆来寻我,却没给我任何东西,只带了这么一句话。” “小红,你做得很好。这事儿我知晓了,你先回去陪着巧姐,等明个儿,我将你娘唤进来,你们娘俩到时候也能见个面,说句话。” “真的?谢谢琏二奶奶!”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先前被唬了一大跳,可这会儿听得王熙凤这话,小红登时笑开了。告了别后,就 蹦蹦跳跳的出了堂屋往东屋去了。 王熙凤目送小红离开,面色却是愈发的难看了,连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也死死的握成了拳头。她并没有在堂屋说事儿,而是转身回了内室。 内室里,贾琏愣愣的站在炕桌旁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竟是看不出来究竟是受惊多还是震怒多。 “琏二爷您可是都听到了?这事儿应当是真的,小红编不出那样的谎话,至于那杨婆子,大概也就是个传话的。”其实,之所以确定这事儿是真的,与其说是信任小红,不若没人会编造这种谎言来的更靠谱些。毕竟,编造贾兰破相的谎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非是故意打算让李纨急得病倒,可显然这个消息尚未外传,也许王熙凤是除了荣禧堂外,头一个知晓这消息的主子。 “琏二爷?” “我听到了,兰儿他破相了。”贾琏说这话时,面上阴晴不定。甚至别说是王熙凤了,就连贾琏本人,都不知晓这会儿自己是个甚么心情。 其实,贾琏并不是很在意贾兰这个人。对于贾琏而言,他甚至对贾兰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毕竟贾兰一直都是养在荣禧堂的,平日里也很少去贾母处请安,连王熙凤对贾兰都不怎么熟悉,更别说是成天在外头晃悠的贾琏了。可以说,要不是贾兰身上戳着“贾珠之子”这个标签,贾琏甚至都不会想到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贾珠之子,这是贾琏对贾兰仅有的印象。 “琏二爷这是担忧?其实,二爷您仔细想想方才小红那话,她说的是,兰儿伸手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也就是说,未必很严重。这烧伤烫伤是最难治的,可若仅仅是破了皮,应该没甚么罢?咱们是怎样的人家?回头仔细寻寻,还怕寻不到上好的创伤药?这兰儿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六岁的样子,待过个十年,说不定早就好得看出来了。” 事到如今,王熙凤也只能这般安慰了。可显然,贾琏并非贾母,不是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哄好的。 在沉默了半响后,贾琏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水痘不比旁的病症,若是落下了疤痕,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去除了。” “那也无妨的,兰儿又不是姑娘家,不过就是落了个小疤痕,咱们这等人家,还怕将来兰儿寻不到媳妇?” 知晓王熙凤这是玩笑话,可这话依然不曾安抚住贾琏。迟疑了许久,贾琏坐回了炕上,随手端起了茶盏,也不喝,只这么把玩着:“凤哥儿,你忘了吗?走科举之途,首要就是查看是否 有疾。” 王熙凤面色大变。 因为无论前世今生,贾琏都不曾走过科举之途,哪怕如今贾琏身上有个捐来的同知,可捐官只需要看钱财到位了不曾,旁的一应都无妨。因而,王熙凤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不知道,而是从未往那方面去想。 “只是一个小疤痕,没事儿罢?这这这……”这话明显就是自欺欺人,事实上,连王熙凤自己也不信。 所谓是否有疾,不仅仅指身体上的残疾,更包括了面容有碍、口吃结巴之类的小毛病。甚至就在上一次科举时,还曾发生过放榜之后因着太高兴,意外摔断了两颗大门牙,结果不予录用的事情。 “面上,凤哥儿你说怎么就偏偏在面上呢?以咱们家的权势,倘若在身上别处,哪怕就在手上,那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偏生就在面上!呼,罢了,你明个儿先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这儿想法子多寻一些上好的创伤药来。甭管有没有用,姿态总是要做的。”贾琏苦笑着道。 只是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是让她愣了许久。 仅仅是做姿态吗?仔细一想,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比起她原先担心的贾兰会被人玩掉小命,仅仅破了相这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那到底只是贾珠的儿子,又不是她亲生的,虽唏嘘不已,却无法感同身受。 “想明白了?”贾琏瞧了王熙凤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是啊,想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咱们到底有多自私了。”王熙凤自嘲的一笑,“琏二爷是何时明白的?我是直到方才,忽的察觉到自己虽着急,虽感概,虽唏嘘……竟是没有半点儿的心疼!” “我从小红说出那句话开始,就明白了。”贾琏倒是老实,直截了当的说了实话,“咱们都一样,前些日子虽担忧过兰儿会出事,可最终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求一个心安罢了。就如同那些听闻哪里哪里遭了灾,跑去佛堂诵经礼佛的人一个德行!他们不是不知晓,只需拿出几千两银子就能救下一大批的人,可他们宁愿去礼佛,也不愿出一个子!” “那不是怕上头的人……”王熙凤只说了一半,就将话头掐断了。不是她怕犯了忌讳,而是意识到这些仅仅是个借口。 的确,赈灾的事儿一旦做得太过了,很容易被上头的人惦记上。可前提却是做得太过了。事实上,每年发生灾祸时,各地都会让当地富户出些钱粮,当然不是让他们自己去赈灾,而是将钱粮都送到衙门立,由官府 出面。如此一来,就很容易造成明明出了钱粮,好人却让官府当了的事儿。也因此,多半人家都不愿这么做,哪怕有人上门讨要,也多是随便敷衍一下。 那种心态,同在贾兰这事儿上头,简直如出一辙。 贾琏见王熙凤住了嘴,知晓她已经明白过来了,故而只摇了摇头,叹道:“甭管咱们说的有多热闹,只怕整个荣国府里,真正会为兰儿心疼的,唯独只有珠大嫂子一个人。” “不,这事儿的责任本就不在咱们身上。琏二爷您忘了吗?大老爷也曾说过,假如兰儿托生到我的肚子里,他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护住兰儿。这说明甚么?呵呵,也许咱们大房都是真小人,可至少咱们知晓护犊子。可他们二房呢?兰儿与我们而言,不过是侄儿;于大老爷大太太而言,不过是侄孙。对,我们是自私自利,是冷血无情,可他们……” 对陌生人的冷漠,只能说明此人自私。可对至亲家人都如此冷漠,却是与禽兽无异了。 有些话,王熙凤不好说,贾琏却已经听明白了。可同样的,这些话他也不能说,甭管怎么样,贾政和王夫人都是他的叔婶,至于贾母更是他的嫡亲祖母。甚至在这件事儿上,连贾赦都没有插手的余地,更别提他们这些小辈儿了。 “你说得对,这事儿就先这样罢。明个儿你去瞧瞧兰儿,我就不去了。” “好。”王熙凤仔细瞧了瞧贾琏,见他虽神情颓废,却并无旁的问题,当即放下心来,可随之又连连苦笑。贾兰破了相,她却在这儿担心贾琏会不会因此心情不好,她这个当人堂婶子的,也真是够了。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色微亮时,贾琏便已匆匆离开。王熙凤也跟着惊醒过来,虽瞧着时辰尚早,却也很快就起身了。昨个儿看似俩人都睡得深沉,实则却因为贾兰之事,整个晚上都是满脑子的官司,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晓是怎么睡过去的。 王熙凤坐在梳妆镜前,自嘲着一笑,他们这也算是良心未泯罢?然也仅此而已。 “奶奶今个儿打算理个甚么妆?昨个儿宝二爷好全乎了,今个儿大概不至于立刻往前院书房去,奶奶不若打扮得喜庆一些,老太太原就高兴着,瞧了奶奶的模样,也能更乐呵一些。”紫鹃一面给王熙凤通着头,一面笑脸盈盈的说着。 宝玉见喜一事,是惊动了整个荣国府的。因着王熙凤当时进了荣庆堂,怕回去传给巧姐,加之府上的事儿都是由她处理的,她索性就留宿 在了荣庆堂里,左右那儿地方大,并不缺房间。也因此,紫鹃和丰儿都是同她一道儿住在荣庆堂里的,自然宝玉的情况,紫鹃是一清二楚的。 “只弄个简单得就行,今个儿……你照做便是了。”若没有昨个儿晚间小红的传话,王熙凤只怕真的会打扮一新往荣庆堂去。可惜,这会儿她早已没了那个心情。 紫鹃并未再劝,而是敛了笑容动作轻快的为王熙凤梳妆。虽说紫鹃不如平儿那般了解王熙凤,可这些日子下来,多多少少还是摸到了一些边际的,譬如最简单的一点,王熙凤不喜欢有人同她讨价还价。既然暂时没法做到贴心人的地步,那就先学着做一个听话的下人。 很快,王熙凤梳洗一新,虽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可首饰却仍不能少。不曾像以往那般满头的金饰,只略略带了几样不甚打眼的钗环,又整理了一下衣装,王熙凤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 宝玉痊愈的消息早已在昨个儿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府,因而今个儿来请安的人格外都全乎。除了多日不见的邢夫人、迎春和惜春外,连薛家母女都赶过来了。自然,作为今个儿的主角,宝玉也在,且精神头十足的在穿堂里东奔西走,姐姐妹妹的唤着,开心得不得了。 “凤姐姐来了!”宝玉虽说很是欢喜史湘云和薛宝钗,可史湘云是早已出过痘的,这些日子真是没少陪着他,他有些乏味了。至于宝钗,则是因为在人前都格外的稳重妥当,纵然宝玉连番逗弄,也不过是向着他笑笑,并不怎么说话。宝玉没了趣味时,却正好瞧见了王熙凤,登时乐得直接窜了上来,抓着王熙凤的手摇晃着道,“风姐姐怎的不将巧姐一并带过来?不是说好了,往后要将巧姐养在老太太跟前,陪着我的吗?” 王熙凤好悬没一巴掌拍死这熊孩子,好在关键时刻,她忍不住了,还笑着同宝玉道:“好好,回头我就将巧姐带过来。只是,宝玉你能休息几日?别等下,我将巧姐带回来了,结果你又去书房了。” “书房……”宝玉瞬间垮下了脸。 “要不这样罢,回头宝玉你甚时候有空了,就唤个丫鬟去我那儿说一声,可好?” “好。”宝玉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好心情,事实上王熙凤并不知晓,昨个儿晚上贾政就来过荣庆堂,意思是让宝玉今个儿一早就去前院书房里。只是贾母很是舍不得,这才多给了宝玉一天时间。然而,也就这么一天的时间罢。 安抚(虐)好了宝玉,王熙凤走到了贾母跟前问安:“老祖宗这会儿 高兴了罢?宝玉大好了,兰儿也无事了,您可算是不用犯愁了。对了,怎的不见兰儿?哦,是不是他今个儿去书房了?” 贾母愣道:“这就去书房了?政儿媳妇儿,我昨个儿明明同政儿说了,再晚一天的,哪怕做学问要紧的很,可没得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罢?赶紧的,派人去前头说一声,就说是我吩咐的,今个儿不做学问。” “这……”王夫人乍一听到王熙凤方才那话,面色就变了变,可碍于身份,她又不能不回答贾母的问话,只好上前一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兰儿并不曾去书房,他只是身子骨还没有大好。” “不曾好?”贾母当下急了,“怎的还不曾好?不是说,兰儿比宝玉早一日出痘的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太太您先别着急,兰儿无事的。其实也不是说没有好,而是好了之后,身子骨有些弱了。大夫说,要再好生将养两日,免得太过劳累,反而坏了身子骨。” “哦,那就先好生养着罢。”贾母并未起疑,只是又吩咐了几句,王夫人垂首听着,表示会照做。 这事儿算是暂时揭过去了,余下的时候不过是诸人说说话,气氛还算不错。只是王熙凤却时不时的拿眼往王夫人处瞧,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可她好几次想同王夫人说贾兰之事,皆被王夫人打断,又因着那消息是探听出来的,不好明着说,王熙凤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摁了下去。 待从荣庆堂出来,王熙凤照例跟随王夫人往荣禧堂而去,可不曾想,王夫人却将她拦了下来。 “凤哥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左右如今也没甚大事儿了,你先回去好生歇着罢,千万别熬坏了身子骨。去罢。” 王熙凤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王夫人带着诸丫鬟快步离开,登时思绪纷飞。王夫人那话的意思,莫不是就此罢了她的管家权?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借口? “紫鹃,我记得荣禧堂里有老太太赏的丫鬟,对罢?”见紫鹃点点头,王熙凤轻笑一声,“想个法子,打听一下里头发生了何事,无需告诉我,只消将荣禧堂里的异常告知老太太就成。我不□□,我只是不希望老太太真的成了府中的摆设!” ☆、第088章 王夫人匆匆回到荣禧堂,却并不回房休息,而是径直走到了后头贾兰的房中。 按说身为二房唯一的嫡孙,贾兰应该是整个二房最为金贵的人。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贾兰虽常年住在荣禧堂里,房间却在后头的抱厦处,一如贾母之于三春。不过,身为整个荣国府最好的院子,哪怕是抱厦,也不算差。且跟三春每人只一个房间不同,贾兰同他的奶嬷嬷和诸丫鬟是住在三间抱厦里头的。 “兰儿如何了?” 此时贾兰的房内除了他的奶嬷嬷和两个丫鬟外,还有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金钏。因而,王夫人一进来就去瞧金钏,可金钏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双膝着地,向着王夫人死命的磕头。 “我在问你话!”王夫人恼了,她比任何人都想叫屈。半个月前,她得知贾兰出喜后,就决定亲自陪着。可谁能想到,宝玉竟也跟着出喜了。孙子自然没有儿子来得重要,王夫人只叮嘱奶嬷嬷和丫鬟们仔细照顾着,又特地将金钏留了下来帮衬。本以为如此一来就安然无恙了,却万万不曾想到,昨个儿她从荣庆堂归来,看到的却是金钏带着人齐刷刷的跪在她的跟前。 贾兰的病情自是已痊愈了,却因为照顾不周全,面上破了两个大水泡。王夫人过来瞧时,贾兰人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面上那两个血淋淋泛着脓水的圆形伤口触目惊心。偏一个在下颚处,一个在左眼和眉毛之间,竟是想遮掩也没了法子。 王夫人当时就吓得软倒在地。 倒不是单纯的害怕伤口,而是她及时想到了本朝科举的惯例。跟王熙凤不同,王夫人当姑娘的时候,也确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可她嫁的却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且长子还走上了科举之路。因此,在某些常识方面,她却是要比王熙凤懂得多。 破了相的人,是没法参加科举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王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凭良心说,她是更为心疼幼子宝玉,可她对贾兰并没有任何恶意。那到底是她唯一的孙子,是她长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往日里的冷漠,是因为她每当看到贾兰,眼前都不由的浮现出了长子的音容笑貌,且跟李纨不同,李纨的出现只会惹她厌恶,可贾兰…… 心疼,自责,难堪,逃避! 她压根就不敢靠贾兰太近,可饶是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毁了这个孙子!一想到前些日子贾政对贾兰毫不掩饰的夸赞,王夫人整个人就好似从冰水里捞起来一般,当时那种又是自豪又是哀恸的情绪,这时候 却变成了满满的惊恐! 她完全无法想到,倘若贾政知晓了此事,会有何等激烈的反应。也许,会直接休弃了她罢? 捂着心口,哪怕已经过了一夜,王夫人依然能感觉得到昨个儿的惊恐和绝望。当下,她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的投向了金钏,仿佛恨不得在金钏面上掏出几个窟窿来。事实上,若是毁了金钏能够让贾兰复原,她绝对会亲自动手的。 手里的佛珠快速的转动着,王夫人心下的胆寒一点点散去,留下来的却是滔天的恨意。 “金钏,我是多么的信任你,若非如此,也不会把兰儿托给你照顾。结果呢?你竟是这般报答我的?不用再寻借口了,兰儿年岁小,不懂事儿,你也不懂吗?说甚么水泡是他自己挠破的,可我难道没有叮嘱过你,要用软棉布条子绑住他的手脚?罢了,多说无益。” 王夫人死死的掐着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这串佛珠还是当年贾珠病逝之后,她夜夜无法安眠,才特地托人从高僧处求来的。这几年来,王夫人也确是每日里都会念几遍佛经,久而久之,倒是养成了在紧张不安时捏着佛珠的习惯。 可如今,她不是紧张不安,而是满腔的怒火无法发|泄。 她的孙子,她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竟是在她不知不觉中被人给毁了!偏生,这所有一切的后果还必须由她本人来承担,这让她如何能够坦然接受?甚至她都不知晓,到底是应该心疼孙子,还是更心疼自己。 “太太,太太!”金钏满脸泪水的跪爬到王夫人脚边,每唤一声,就向着王夫人磕一个头。没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已经是血迹斑斑,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滚!给我滚出去跪在外头!” 金钏不敢多言,甚至连起身都不敢,就这样双膝着地一步一挪的爬了出去。而此时,除了金钏以外的奶嬷嬷等人,也跪了下来,却没人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只因王夫人最厌恶旁人的求饶哭喊声。 房内一片死寂。 <<< 晌午过后,奉命出去打探消息的紫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了院子。院子里候着的小丫鬟们皆吓了一跳,原坐在廊下刚伺候王熙凤用完午膳的丰儿忙不迭的跑了上去,轻唤道:“姐姐这是怎的了?” “奶、奶奶呢?”明明如今才刚九月,秋老虎都还不曾过,紫鹃却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面色更是惨白如纸,唇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丰儿凑上前来才发觉紫鹃这模样,当下就跟着有些慌乱了:“奶奶方用了午膳,说是消了食就歇下。” “我去寻奶奶。”紫鹃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堂屋里去,还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总算安稳的进了门,自个儿打了帘子进到了内室,“奶奶……奶奶,金钏她没了!” 院子里的响动,王熙凤是略有耳闻的。可饶是知晓紫鹃过来了,也不曾料到紫鹃竟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没了?甚么叫做没了?”冷不丁的,王熙凤想起了前世金钏最终的归宿却是投井而死。难道,这一生她也如此? 却听紫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带着浓浓的哭腔道:“奶奶不是让我去打听消息吗?旁的尚不曾知晓,我却听说,早先二太太骂了金钏一顿,让金钏跪在荣禧堂人来人往的过堂里,结果等二太太气消了,却发觉早已没了金钏的人影。再让人四下去寻,却听说、听说……” “到底怎么的了?” “金钏她投井了!”紫鹃的声音是满满的哀伤,却并不敢真正的落下泪来。像她们这等卖了身的下人,首先是主子们的奴才,其次才能勉强算个人。别说只是个打小一道儿长大的好姐妹,纵是亲爹亲娘没了,也不能在主子跟前落泪,免得遭了忌讳。 投井…… 紫鹃的话,王熙凤只注意到了这么一个词。金钏,果然一如前世那般,最终都落了个投井而亡。难道这真的是宿命?可即便如此,为何会提前了那么多年?金钏到底是为了甚么? “人怎么样了?”王熙凤好半响才吐出了这句话,心下却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府中的水井是个甚么情形,她这个管家奶奶能不清楚?且不提前世的结果,单是那井的样儿,一旦人下去了,想要再上来,多半都是没气了的。 “说是被捞起来了,已经没气了!”紫鹃忍不住侧过身子,背过脸不让王熙凤看到她眼里的泪珠。其实,她同金钏也就年幼时的那几年交情,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深。可眼瞧着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人,今个儿就突然没了,难免会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金钏往日里可比紫鹃更为得脸,荣国府四大丫鬟,分别是贾母跟前的鸳鸯,王夫人跟前的金钏,王熙凤跟前的平儿,以及宝玉跟前的袭人。紫鹃原以往想着,待平儿一出门子,假以时日,她定能替了平儿。可还不等她成为像平儿那般体面的大丫鬟,金钏竟是…… 又听王熙凤问道:“太太呢?她是怎么说的? 可还曾打听到旁的消息?” 紫鹃极快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面上只有叹息并无任何悲伤,不禁悲从中来,偏还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道:“并不知晓太太如何了,只听说太太一直守在兰哥儿房里,除了中途撵了金钏出来外,仿佛并无旁的事儿。” 撵了金钏出来吗?王熙凤原是端坐在炕上的,听了这话,忽的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颓废靠在了后头的厚垫子上,半响才道:“紫鹃,我知晓你心里头不好受,可这事儿……你去拿二十两银子,回头悄悄给了金钏的爹娘罢,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们几个要好的姐妹们凑的。” “是。”紫鹃忍不住想要落泪,又生生的把眼泪逼了回去,问道,“奶奶可还有旁的吩咐?荣禧堂那头,只怕这会儿很难打听出消息来。” “你下去歇着罢。” 紫鹃弯腰低头急急的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正堂才用手背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一直守在廊下的丰儿见状,忙唤了个小丫鬟替她,她则是拉着紫鹃,快步往偏厢房走去。自打平儿出门子后,紫鹃就搬到了平儿屋里,至于丰儿如今则是同小红住在一个屋里,也算是互相照应着。这会儿,丰儿恐被旁人听到话,因而径直去了紫鹃房里,关了门,却开了窗。 “姐姐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往奶奶跟前哭去?可是家里人出了事儿?纵是这样,也该先告了假,怎的……” “我哪里有甚么家里人,早些年爹娘就没了,那些亲眷也早已不再联系。”紫鹃又要落泪,好在这会儿是在她自己的房里,倒也无甚关系,因而索性拿了帕子边哭边道,“好妹妹,我原还当是你心里怨我,如今听你说了这话,我才知晓你是拿我当自己人看的。我也不是故意想要抢了妹妹的差事,实在是奶奶向老太太要了我,我也是听主子的。” “好了,谁让你说这些了?我这人有多大本事,自个儿还能不清楚?叫我管管院子里的事儿,同小丫鬟老婆子打打交道倒无妨,可在主子们跟前,原就不自在,姐姐来了才是最好的,若不然平儿姐姐走的不安心不说,只怕回头我还惹出事儿来,倒是给奶奶添了麻烦。”丰儿也拿了帕子替紫鹃拭泪,“可姐姐这到底是怎的了?奶奶两个月来脾性倒是好了许多,可你也不能这般呢,万一惹恼了奶奶,可有苦头吃!” 紫鹃一听这话,又是一通哭,好半响才勉强将方才之事说了出来,却是听得丰儿愣在了当场。 说起来,紫鹃等人还勉强可以说是跟金 钏一道儿长大的,可丰儿却并不在内。事实上,丰儿既不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也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她是小时候被爹娘卖到了荣国府里,因行事还算稳当,被平儿看中,从洒扫的小丫鬟拨到了王熙凤这院子里当个二等丫鬟,慢慢的,也就爬了上来。也就是说,丰儿同金钏半点儿不熟,顶多也就是打过几次照面罢了。 “二太太跟前的金钏姐姐?唉,那却是一个伶俐聪慧的姐姐。说起来,我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瞧见她了,原不是说她留在荣禧堂里照顾兰哥儿,怎的今个儿就……” 紫鹃只是低头抹着眼泪,并不答话。丰儿索性不提这事儿了,转而同紫鹃说起了旁的,如此一来,紫鹃倒是平静了不少。 “好妹妹,今个儿谢谢你了。方才奶奶让我拿了二十两银子予金钏的爹娘,我先过去了,免得他们因着没银两草草葬了金钏。” “姐姐等等。”丰儿见紫鹃的情绪确是平静了许多,忙赶在她之前起身去外头唤了个小丫鬟打盆水来。待紫鹃净了面,丰儿又拿了脂米分替她在眼睛四周细细的遮掩了一番,直到看不分明了,才住了手,“这般就好了,姐姐记得,回头可千万别在人前落泪。咱们奶奶倒也罢了,左右不过是挨顿骂,只怕荣禧堂那头……” 丰儿并未把话说完,紫鹃却是听明白了,当下感激万分的向着丰儿点了点头,又去了王熙凤屋里的外间,开了平日里放零碎钱的匣子,取了戳子称了二十两银子,拿帕子包好了揣在怀里,匆匆的离开院子。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待回来后,紫鹃掐着点儿进了王熙凤的屋里,伺候王熙凤起身梳洗,又趁着这机会替金钏爹娘感激了一番:“……听奶奶吩咐的,没敢说是奶奶赏的银子,只说是我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凑的。没见着她爹,她娘已经哭得晕过去好几回了,她妹妹如今还在荣禧堂里担着二等的差,并不曾回家,我予了银子,她娘强撑着起身给我磕头,让我避了开去。” “唉,也是个苦命的。”王熙凤轻声叹着气,方才她虽说是按着以往的习惯小睡了片刻,可心里头搁着事儿,哪里能睡得着?无非就是阖眼躺着,思量着这其中的事由。 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王熙凤有时候总觉得眼前的事儿不大真实,甚至有一种闭眼睁眼之后,又回到前世的错觉。 前世,金钏投井死了,今生也是如此,那其他人呢?所嫁非人的迎春,被逼和亲的探春,出家为尼的惜春,还有那早逝的林妹妹…… “紫鹃,你也别太难过了,金钏这也算是走得干净走得利索。你是个聪慧的,荣禧堂里的事儿,纵是我不说,只怕你也猜到几分罢?昨个儿,小红说的话,你可是听到了?无妨,这本也没甚大不了的,知便知了,我不怕你。只是金钏,她的气运不好,二太太去照顾宝玉了,她身为二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又被委以重任,自是要将兰儿照顾妥当了。如今,兰儿出了事儿,甭管究竟是谁的过错,她却是逃不过的。” 王熙凤也不知晓她这话到底是向着紫鹃说的,还是在自我安慰。金钏两世都是投井而亡,起因却大不相同。唯一巧合的是,她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前世的事儿暂且不提,单说今生,二房嫡孙出了事儿,这样的过错就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够承担得起的,拿命去填是最好的结果。 “别说是金钏了,这事儿就是我摊上了,只怕也要被揭掉一层皮。如今我只庆幸,当初让大太太帮忙照顾兰儿时,因着大老爷的阻止,没能成。这事儿若是成了……也许金钏倒不至于没命,可大太太,也许还有我,甚至大老爷、琏二爷都要惹上一身的是非!” “奶奶,金钏对二太太绝对是忠心耿耿的,更不可能存了心去害兰哥儿。她不敢的,她不会的!”紫鹃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替金钏辨了两句。可几乎同时,她就拿手捂住了嘴,一脸的惊慌失措。 “别怕,我不会骂你的。”王熙凤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自己,见已经妥当了,索性起身拍了拍紫鹃的胳膊,淡笑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这就是命。你以为二太太不知晓金钏是无辜的?不过就是寻个替罪羔羊罢了。说起来也好笑,只怕二太太也不曾料到,金钏竟会有这般大的气性,直接投井一了百了。” “奶奶的意思是,二太太并不知晓金钏会投井?”紫鹃愣住了。 “那是自然的,你当二太太是甚么神仙人物,竟还能算到这一层?只怕她不单没料到金钏会投井……”王熙凤的声音愈发轻了,紫鹃侧耳听了一会儿,愣是没听清楚她后头的话。好在半刻后,王熙凤又换了语气,朗声道,“走,咱们一道儿去寻老太太,只怕这会儿老太太还被蒙在鼓里呢。” 何止蒙在鼓里。 荣庆堂里,一切照旧,贾母小憩醒来,让宝玉陪着用了点心,随后便笑看着宝玉同湘云玩闹斗嘴,直到王熙凤带着紫鹃过来。 “凤哥儿来了。”贾母笑眯了眼睛,向王熙凤招了招手,“怎的不将巧姐带过来?这不,你宝兄弟方才还惦记着呢。” 王熙凤顶着宝玉期盼的眼神,目光却只落在贾母身上,先是行了礼,才缓缓的道:“老祖宗,巧姐还在院子里歇觉呢,我今个儿……琏二爷他又作幺了,老祖宗您可得为我做主!” 贾母愣了一下,见王熙凤悄悄的同她眨眼,迟疑了片刻后,看向宝玉道:“宝玉,今个儿天气不错,要不然你带着云儿往园子里去逛逛?放心罢,若是你老子回来骂你了,你让他来寻我。” 宝玉看了看贾母,又瞧了瞧王熙凤,旋即笑着点头应了,伸手去拉史湘云,不多会儿俩人就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离开了荣庆堂。 “凤哥儿,到底怎的了?琏儿今个儿竟是这般早就回来了?” “没有琏二爷的事儿,是太太那头……”王熙凤见屋里除了自己和贾母外,也就只有紫鹃和鸳鸯了,当下松了一口气,凑到了贾母跟前,低声道,“早一会儿,紫鹃听人说,太太屋里的金钏没了。” 贾母:“……没了?”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大清楚,只知晓人没了,就在方才不久前。紫鹃同几个丫鬟凑了钱,恰好被我听着了,唤来一问才知晓了这事儿。老祖宗,若只是个小丫鬟没了,我也不会特地来这儿污了您的耳朵,偏先前,我记得二太太往这儿照顾宝玉来了,金钏却是留在荣禧堂里伺候兰儿的。” “对!”贾母霍然变了脸色,她也想起了这事儿,“丫鬟没了就没了,兰儿呢?兰儿如何了?莫不是他先前出喜传了那丫鬟?这到底如何了?凤哥儿,你赶紧让人将你太太唤来,同我好生说说,兰儿究竟如何了!” “老祖宗莫着急,我却是想着,兰儿未必会有事儿。这丫鬟没了,赏点钱财衣物,也就把事儿掩过去了,兰儿哪怕是出了丁点儿大的意外,那也是天大的事儿。二太太可不是那等子糊涂的人。” “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替她说话!”贾母气得将手里的拐杖狠狠的捶地,好在她及时想起若非王熙凤特地赶来通风报信,只怕她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当下对王熙凤的气倒是消了,可心里头却是更憋闷了。 “老祖宗您可千万别着急,唉,都怪我,都怨我,就该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您,可偏生荣禧堂的丫鬟婆子都被拘了起来,我也是打听不到消息,这才……” “走走!我老婆子也没有老到走不动道的份上,鸳鸯,还不快扶我去荣禧堂,我要亲眼看看我那可怜的曾孙儿,这会儿到底如何了。走!” 贾母虽早已卸 了管家权,可她到底是有诰命的老封君,别说鸳鸯这个当丫鬟的,就是王熙凤,在贾母打定主意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随在后头往荣禧堂而去,并不敢发一言。 荣庆堂离荣禧堂近得很,绕近路走过堂的话,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不过,以往没甚么人的过堂里,如今却是守了两个粗使婆子并一个二等丫鬟,一见贾母等人过来,皆纷纷跪倒在地,却并不让开。 这一次,王熙凤却不曾强出头,而是低着头落后了贾母三两步,见贾母被挡住了去路后,也只是立在一旁学了邢夫人往常的模样,假装自己是个摆件儿。 “反了!真是反了!”贾母恨恨的捣了手里的拐杖,只是她这话听着却不像是冲着挡路的下人说的。可饶是如此,俩婆子并一丫鬟,也吓得浑身战栗不已,没等贾母再说旁的话,就不由得将身子挪开了。 贾母没工夫同下人们计较,走过过堂,就往荣禧堂后头的抱厦而去。 看到这一幕,王熙凤目光微闪。贾兰住在荣禧堂后头抱厦一事,王熙凤自是知晓的。事实上,自打她生下巧姐出了月子后不久,就开始帮着王夫人处理家事。那会儿,她几乎是日日都待在荣禧堂里,又怎会不知道这里的房间安排?可因着贾母从不往荣禧堂来,她还当贾母并不知晓此事,如今看来,她还真是够白目的。试想想,若非贾母的默许,王夫人如何敢光明正大的漠视贾兰?且李纨在进西面偏院前,可是一直在贾母跟前伺候的,只怕李纨也曾为自己的儿子抱屈过,却不曾得到贾母的援手罢? 真是好一对婆媳! “老太太,您怎么过来了?”抱厦处,王夫人听着廊下丫鬟的惊呼声,赶忙走了出来,见真的是贾母过来,慌得手足无措。 “我来瞧瞧兰哥儿。”贾母淡淡的丢下这句话,抬腿便往里头走去。 王夫人有心想要拦住,可终究没这个胆子,一瞥眼却瞧见王熙凤跟在后头,赶忙紧走两步,低声道:“凤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怎么会……” “姑母,金钏投井死了,您可知晓?”王熙凤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提起了金钏之事。 登时,王夫人面色大变:“你胡说甚么?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没这样的事儿!” “我的好姑母哟!都到了这会儿,您不仔细想想如何回老太太的话,瞒着我是作甚?左右不过死了个丫鬟,我还能替她跟您讨公道不成?跟您实话说了罢,老太太压根就不在意那金钏,可金 钏原是伺候兰儿的,这不,老太太惦记兰儿,才……” “兰儿,我的兰儿,你这是怎的了?兰儿!” 王熙凤的话尚未说完,屋里就传来贾母的一阵阵唤声。再瞧王夫人,却是面色惨白如纸,倒是同早些时候紫鹃的脸色有的一拼。王熙凤见她的身形有些晃悠,忙上前搀扶了一把,朗声道:“太太您没事儿罢?是不是日头太高了,您热着了?快快,赶紧去请大夫来!” “我……”王夫人只说了一个字,就自动自发的住了嘴,任由王熙凤高声唤丫鬟去请大夫,她本人则是两眼一翻,软软的瘫倒在地。 一时间,里头贾母的悲切声,加上外头王夫人的忽然“晕厥”,荣禧堂再度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好在王熙凤是个能耐的,没多会儿就让人将王夫人送回了自己的屋里,又恐旁人照顾不周,让紫鹃在王夫人跟前守着。王熙凤这回倒不怕沾染上事情,左右王夫人那是装的,铁定无事,而紫鹃虽替金钏感到不值得,却不会傻到向王夫人出手的。 忙活了足足一刻钟,王熙凤才再度回到了后头抱厦处,一进门,就看到贾母沉着脸坐在外间,身畔除了立着的鸳鸯外,脚边还跪了一排的人。 “老祖宗,兰儿怎的了?屋里可有伺候的人?对了,我记得先前恐荣禧堂这边忙不过来,我还寻了您跟前两个稳妥人往这儿来了,却是一直不曾瞧见。” “哼,这不就在这儿嘛!凤哥儿你倒是个好的,却没料到奴才里头也有反水的!”贾母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森然的寒意。 这话,听在王熙凤耳里倒不算甚,落在底下的丫鬟耳中,却何止诛心。当下,几个丫鬟拼命的向着贾母磕头,许是因着恐惧,几人都是往死里磕的。没一会儿,就磕得一头一脸的血,甚至还磕晕过去了两个。 “王氏如何了?”贾母压根就不在意底下的丫鬟是死是活,甚至连个眼神都欠奉,只向着王熙凤问道。 一听贾母这等称呼,王熙凤面色也略微变了变,只道:“太太晕过去了,我让人去前头通知管家,想来再过一会儿,大夫就该来了。” 王熙凤自是个乖觉的,只说晕了,也不提旁的,更不会妄自断言。如此一来,哪怕事后贾母知晓王夫人这纯粹就是装的,也不会寻王熙凤的麻烦,毕竟她可不是大夫,哪里就能分辨得出来,王夫人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哼,早不晕晚不晕,偏就我来了,她晕了。这算是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将她气 ☆、第089章 王熙凤偷偷的打量着王夫人,见她确是处于呆滞之中,心下暗叹一声,只怕金钏的死因愈发复杂了。 前世,金钏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投井,原因有三:其一,她本就存了当通房的心,一朝被撵,丢了差事不说,未来更了没了指望。其二,她原是王夫人跟前的体面人,乍一下从天上落到地上,这样的失落让她如何承受?更妄论还有家里人的埋怨,外头人的指摘。其三,虽说她确是存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可说到底,她当时仍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扣上了不知廉耻的屎盆子,叫她还如何有脸活下去? 可今生呢?不曾照顾好贾兰确是大错,可像这样的错误,没甚么不能说出口的。况且当时贾兰跟前也不是就她一个人,奶嬷嬷、贴身丫鬟,甚至还有王熙凤从荣庆堂求的那俩丫鬟,金钏又何必独自担责,拿自己的小命往里头填! “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自个儿没的,还是被旁人害的,有甚差别?罢了,都别提了。我还要仔细思量一下,如何同老太太、老爷交代。”王夫人哀叹一声,明显就是打算将金钏之死直接揭过去了。 对于王夫人的做法,王熙凤虽心下暗嘲,却也算是早已料到了。当下,她整了整神情,详装出担忧的模样来,劝道:“姑母,您道我想追究一个丫鬟的死?死便是死了,我哪有这番闲工夫管那些个事儿。可姑母您怎的不想想,兰儿是如何出的意外。说甚他自己挠破了水泡,谁瞧着了?还不都是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话就出来了?” 水痘不是甚么严重的病症,一般从见喜到病愈,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只要照顾周全基本上都是能痊愈的。至于发病时起的水泡,只不去理睬便可,等痊愈了,自然而然的就会结痂,最后脱落,并不会留下疤痕。可若是在水泡发起时,伸手抓破的话,却是会留下可怕的疤痕,万一发炎起了脓,届时就是好了,也会留下一个凹陷的坑痕,甚至表面的颜色也会同其他完好的皮肤有着明显的差异。 贾兰便是如此,且还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不仅挠破了水泡,还没人为他处理伤口,隔了这些日子,竟是全部起了脓。倘若在这之前,王熙凤还认为贾兰多养几年能痊愈的话,那么在见过了贾兰的伤口后,她已经不抱甚么希望了。 也许上好的创伤药确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可很明显,科举怕是不成了。 可明明只是出水痘! “姑母,不是我想对姑母房里的丫鬟指手画脚,实在是这事儿……就算她 们所说属实,可事儿怎就变成这般了?谁都知晓,出喜的人会起烧,有时候整个人都烧得晕乎乎的,哪里就能知晓这许多?兰儿年岁小,若是晕着时觉得身上痒,胡乱抓挠那才是正常的。这不才有了用软棉布条子绑缚手脚的法子?唉……如今兰儿破了相,金钏又莫名的投了井,我读书少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姑母您自瞧着办罢。” 该说的都说了,王熙凤自觉也算是对得起贾兰了。要是王夫人执意要和稀泥,那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只说自己还要往荣庆堂回话去,起身告退了。 离了荣禧堂,王熙凤径直穿过过堂往荣庆堂去。哪儿想到,王熙凤刚进了正堂,就听得贾母一叠声的让人去立刻去寻贾政,忙急急的上前劝着:“老祖宗您莫急,二老爷如今还在工部办差,咱们贸贸然的派人去请,只怕吓着二老爷又失了颜面让人瞧了笑话。我心想着,不若唤个人守在门口,一瞧见二老爷就让先往老祖宗跟前来,可好?” “听着你们琏二奶奶说的话了吗?还不赶紧去办,省的让那等心眼子比针尖还小的人给截了道!” 贾母这话意指何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王熙凤低头掩了眼底里的嘲讽,碍于身份的缘故,有很多话她都不能说出口,可贾母却是能肆意说道的。当下,王熙凤只在一旁候着,老实听着贾母一叠声的数落王夫人。万幸的是,贾母纵是再恨王夫人毁了她的曾孙,也不曾迁怒到王熙凤身上,倒是让王熙凤大松了一口气。 劝了好半响,王熙凤忽的想起了一事,提醒贾母太医的手段要比普通大夫高明多了,不若拿了贾赦的名帖,往太医院求个善治外伤的太医过来。贾母听着不错,忙唤人往东院去了一趟。 比起每日上衙极少休息的贾政,显然贾赦要清闲得多。一刻钟后,贾赦带着邢夫人、迎春、惜春浩浩荡荡的就往荣庆堂里闯。 “母亲,您……您可安好?”贾赦一进正堂,面上就闪过一丝狐疑,他本想说看着挺好的,请啥太医?好在他年轻时吃够了乱说话的苦,那等子不敬的话在嘴里打了转,很快就换了一种说辞。只是后来这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好在,贾母倒是知晓贾赦素来不大会说话,加上这会儿她恨王夫人恨得牙根痒痒,不仅不会跟贾赦计较说话中听不中听的问题,反而一见到贾赦就红了眼眶:“赦儿,那王氏简直欺人太甚!” 贾赦望着贾母,看他面上的神情,明显就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凤哥儿,你替 我好生说说。”贾母到底年岁大了,先前在荣庆堂先是惊吓,后又狠发了一通火,回到荣庆堂后,也忙着安顿贾兰,顾不上休息。这会儿难免有些精力不济了,只懒懒的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叹气。 王熙凤尴尬的笑了一下,这让她怎么说? “呃,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先恭敬的行了礼,王熙凤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的开口道,“前些日子,宝玉和兰儿见喜了,这事儿您二位应当都是知晓的。这不,宝玉已经大好了,可兰儿……出痘的时候,丫鬟婆子不曾仔细照顾,竟是挠破了两个水泡,如今尚不见好。”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且略过了很多的细节,邢夫人是完全没转过弯来,迎春、惜春就更别说了,这会儿还是愣愣的。也唯独只有贾赦,在最初的愣神后,忽的面色大变:“水泡破了?那岂不是要留疤了?那将来他还能科举吗?” 果然,贾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愚蠢透顶。 “这……我不太懂科举的事儿。”王熙凤总不好说,贾兰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参加科举了,因而只装傻推说不知。好在王家祖祖辈辈都跟科举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王熙凤又是出了名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听她这么说,倒是没人会起疑。 “哼,你是不懂,可我懂!圣上早几十年就说了,身有残疾面容有碍者,皆不能考取功名!”贾赦面色极为难看,他是看不惯贾政,却还没有黑心到盼着贾兰不好。再说了,同为荣国府的后人,贾兰将来若能金榜题名,他面上也有光。如今……贾赦忽的一惊,看向贾母,“母亲,我记得珠儿媳妇儿被禁足后,兰儿是交到王氏手里的?” “大老爷您说笑了,珠大嫂子可不是禁足,她是连日都梦到了珠大哥哥后,跟老祖宗祈求为珠大哥哥诵经礼佛。” 没等贾母开口,王熙凤急急的接了上去。这倒不是她不给贾赦面子,而是贾赦方才那话,有些打了贾母的脸。毕竟,甭管面上说的有多么得冠冕堂皇,私底下人人都知晓,李纨之所以去西面偏院,是被贾母严惩了。 可这话不能说,尤其不能从身为贾母亲生儿子的贾赦口中说出来! “嗯,琏儿媳妇儿你说得对,是我记岔了。可我后头那话总是对的罢?珠儿媳妇儿替珠儿积福去了,却是将兰儿托付给王氏的。可王氏竟是这般照顾兰儿,哼,还是祖母呢,嫡亲的祖母连个孙子都照顾不好!”顿了顿,贾赦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话似乎太严厉了一些,加上又想到宝玉这副不着调的样子 ,忙急急的添上一句,“母亲您将宝玉养得多好呢,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聪慧样儿!” 王熙凤无奈的瞥了贾赦一眼,有时候她是真的不明白贾赦这人究竟是聪慧还是蠢笨。说他蠢笨罢,他仿佛很少吃亏,倒是经常挖坑让人跳。可说他聪慧罢,明明是嫡长子又是袭爵之人,偏就让人挤到了东面旧院去,还经常说错话。不过,仔细想想,王熙凤倒是心安了,甭管贾赦究竟是否聪慧,至少他不像贾政那般虚伪假正经。 不止王熙凤被噎了一下,贾母也有些憋屈。可这会儿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同贾赦计较,只得无奈的道:“赦儿你赶紧去求个太医过来,好生给兰儿瞧瞧。” “是,母亲。”贾赦这回倒是极为干脆的应了下来,又道,“干脆我亲自跑一趟罢,也好请到最好的。” 贾母向他摆了摆手,贾赦当下转身离去。 “老祖宗您就别担心了,太医的医术铁定没问题的,兰儿如今年岁又小,想来多养伤个几年,一准没事儿了。至于科举,我记得当初珠大哥哥却是十来岁才去的国子监,想来等兰儿到了去国子监的岁数,早就无碍了。”王熙凤笑着道。 …… …… 贾母抬眼瞧了瞧王熙凤,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更为无奈。国子监那是到了岁数就能去的?贾珠能去,那是夺了贾琏的监生名额!可这话,实在是没法说出口。贾母琢磨着,也许王熙凤只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并不是有意如此的。当下,贾母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呈了凤哥儿这吉言了。” 王熙凤哪里是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见贾母不欲多说此事,王熙凤想了一遭,试探的道:“老祖宗,您要先去里头歇一会儿?这儿有我和大太太呢,回头等太医来了,再唤您也不迟。” 将贾母哄去歇着了,王熙凤又同邢夫人等出了正堂,只在偏厅里喝茶等着太医的到来,顺便将今个儿的事儿简单的交代了一番。当然,说事儿的时候,迎春和惜春皆被王熙凤打发出去寻宝玉玩了。 邢夫人跟听天书一般的听完王熙凤的话,面上的神情除了迷茫还有震惊:“二太太跟前的金钏真的没了?天,天!” 王熙凤沉默了,忽的就体会到了贾母被自己噎住时的感受。她方才说了那么一大通关于贾兰破相的阴谋论,结果邢夫人却只听到了金钏之死。当然,不是说金钏之死就是小事儿,而是跟贾兰破相一事相比……好罢,对于常人来说,仿佛确是性命比破相 重要。 俩人在偏厅里坐了许久,待宝玉等人玩够了之后,也被领到了偏厅里。等贾赦带着太医进府,太医为贾兰诊治完成离开后,贾政也终于姗姗来迟,同来的还有一道儿被堵在府门口的贾琏。 “母亲,您唤儿子?”贾政过来时,诸人皆尚未离开。准确的说,除了“礼佛”的李纨、探春,“生病”的王夫人,以及活在梦里的巧姐之外,贾家的人都来了。 见贾政过来,贾赦不等贾母开口,就忍不住喷了出来:“母亲早就唤你了,你竟是到了这会儿才来。来作甚?太医都走了,你来吃晚膳的吗?哼,你媳妇儿那般不孝,你也一样!” “大哥这是何意?母亲派人守在府门口,我一得消息就匆匆赶来,半点儿迟疑都不曾。大哥难不成认为我有通天之能,知晓母亲寻我?” “你能耐!你当然最能耐!哼,王氏被气晕了,你可知晓?”贾赦当然清楚他方才那话有多不讲理,可他原就是在耍无赖,见这招不灵,赶紧换了一茬。 贾政却是真的愣了,仔细想了一遭,李纨、探春皆去了西面偏院,气昏王夫人的莫不是几位姨娘?当下,贾政迟疑了。 周姨娘跟死人差不多,自不会惹事。赵姨娘没能耐气晕王夫人,她没被王夫人玩死,不是因为她有脑子,而是王夫人懒得跟那种蠢货一般见识。那么剩下的,就是他的新欢小周姨娘? “呵呵,你想不到罢?王氏她说了,她是被母亲气昏的!哼,甚么玩意儿!”贾赦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贾母尚不曾说一个字,他已经叨叨的说了一堆。偏贾母即便歇了觉,这会儿仍有气无力了,实在是没精力同贾赦争辩,加上她也确是想教训王夫人一番,因而便默认了。 然这却是将贾政实实在在的唬了一大跳。 “母亲,大哥说的是真的?王氏……那个不孝的婆娘!她如今在哪儿?凤哥儿!” 王熙凤觉得自己已经很安生了,怎的甚么事儿都会寻上她。偏生贾政的问话,她还不能不回答,只得上前一步,低头回道:“二太太如今在荣禧堂躺着,不过先前已请了大夫,想来应当没甚么问题了。” 这时,贾母终于开口了:“政儿,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可王氏……罢了,回头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让她来我跟前罢,如今你先随我进屋,看看兰儿罢。” “兰儿怎的了?”贾政是个大孝子,听到贾母前头那些话,正想立刻回荣禧堂寻王夫人的麻烦,怎料 贾母忽的提了贾兰,且用的还是极为哀恸的语气。一不留神,贾政就想多了。 不过,到了此时,想多想少已经不重要了。很快,贾政就见到了许久不曾碰面的贾兰…… 破了相的贾兰。 “这这这、这究竟是怎的了?兰儿他怎会变得如此?对了,王氏……这就是她所谓的好生照料?”贾政气疯了。 说气疯了都是比较委婉的说辞了,事实上,贾政这会儿已经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诚然,贾政很是在意幼子宝玉,可他不傻,哪怕府中诸人口口声声的都说宝玉如今年岁小,等再大一些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有道是,三岁看到老。就宝玉如今那德行,再对比一下比他更为年幼的贾兰,究竟谁更有天赋,还能看不出来?退一步说,就算宝玉将来真的能成大事,多一个嫡亲侄儿帮衬着,不好吗?连贾赦都知晓隔房子侄孙辈若能出人头地,他也跟着面上有光,更别说身为嫡亲的长辈贾政了! “王氏做的可不止这些。”贾母冷冷的道。 贾政从盛怒之中回过神来,又看了贾兰一遭,旋即强忍着心中的哀恸,同贾母一道儿从房里出来:“母亲,儿子不孝,竟是任由王氏践踏我贾氏子孙,回头儿子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 “政儿,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贾母也想让王夫人付出代价,可一来王夫人是贾政明媒正娶的嫡妻,二来她还是宝玉的亲娘,三来……王家王子腾却也不是那般好惹的,真要闹出事情来,只怕还会牵连到王熙凤身份,真要那样的话,事儿可就真的大了。 “兰儿就这般毁了,我……”有心想要说出那句话,可贾政在瞧见贾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后,到底没能说出口。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别说这事儿王夫人只是担责的人之一,就算她今个儿弄死了贾兰,也只能悄没声息的一床被子掩了去。旁的惩罚手段倒是可以暗中进行,可明面上,却是甚么都不能做。 “就这样罢,你回去让王氏好生养病。从今往后,兰儿就由我来照顾了,让她无需费心。若是她养好了身子骨,就让她有空了多来我这儿瞧瞧。我年岁大了,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这话……话里有话! 先是夺了贾兰,又说自己年事已高,还点明了需要儿媳妇伺候,几乎是明摆着说要折腾王夫人了。可惜,贾政无可反驳,也不愿意为了王夫人而顶撞贾母,甚至他觉得这般做法很是 妥当,既能好生教训王夫人又不至于让他被连累失了颜面,甚好,甚妙! 贾政并未在荣庆堂多待,倒不是他不愿意陪伴贾母,而是贾赦那张嘴实在是太贱了。加之在这事儿上头,自己确有过错,为了避免被贾赦念叨,贾政借口“探望”王夫人,果断转身离开。 及至贾政离开,邢夫人才像是忽的醒悟了一般,面露踟蹰之色,向贾母道:“老太太,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伺候您。” 这是回应贾母之前那句“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饶是通透如贾母,也是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当下,贾母很是哭笑不得的看向邢夫人,半响才道:“不用了,你只消好生照顾二丫头、四丫头便可,旁的事儿无需你多操心。”心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想要对付王氏了,怎邢氏就瞧不明白呢?又一想,人蠢点儿就蠢点儿罢,当初张氏病故后,她不就是怕再来个厉害的,才瞧上了小门小户出身的邢氏?再说了,邢氏人虽蠢,这些年来却也不曾做过错事,唯一能被指摘的也就是一无所出罢,可既然有琏儿在,这也不算甚么大错了。 这般想着,贾母倒是对邢夫人添了一分耐心,又恐邢夫人太蠢听不懂自己的话,故而向王熙凤道:“凤哥儿,你也帮着劝劝你太太,我不是不让她孝顺,只是想着她那头也忙。” 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附和着道:“好好,老祖宗您且放宽了心,回头我定好生劝劝太太。”劝甚么劝,指不定一出这荣庆堂的垂花门,贾赦就能喷死邢夫人。好不容易贾母铁了心要为难王夫人,她来凑的哪门子热闹? 好在,邢夫人的问题极是容易解决,甚至连王夫人的问题也不大。 次日一早,“病愈”的王夫人头一个来到荣庆堂请安,恭恭敬敬的担起了一个儿媳妇该做的事儿。 ☆、第090章 “王氏,你的病好了?” 荣庆堂里,贾母刚用了早膳,不过这会儿却尚不到平日里请安的点儿,因而偌大的正堂之上,除了贾母和鸳鸯以外,也就只有下边跪着的王夫人了。 跪着的…… 王夫人双膝着地,恭恭敬敬的给贾母行了大礼,面上带着极度的自责和悲伤,道:“老太太,我原也是一时急怒攻心,并不是真的病倒了。兰儿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照顾得不周全。还请老太太责罚于我。” 从昨个儿接到贾政的传话,王夫人就陷入苦思冥想之中。她很清楚,装病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病着”。所以,大清早的,王夫人就急急的从荣禧堂赶来,盼着在诸女眷过来请安之前,将此事给了结了。哪怕贾母真的降下了惩罚,她也愿意受着,只求贾母能在诸女眷跟前给她保留仅剩的颜面。 “责罚?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敢责罚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呢?”贾母不轻不重的道。 这话落入王夫人的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事到如今,王夫人甚至就不曾幻想过,贾母会轻易的饶过她。她只求能有一块遮羞布,别彻底撕破脸就成。可如今听着贾母这口吻…… 莫不是真的要贾政休弃了她? “老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那会儿,我就不应该往荣庆堂来,左右宝玉有老太太您看着,定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我就应当老老实实的守在兰儿身边,或许兰儿就不用受那般苦楚,老爷也不用这般心焦煎熬了。老太太,我知错了,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王夫人跪在地上,语气里是满满的悲切。只是,有些话说的太多了,就难免显得假了一些。 贾母冷眼看着,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年前贾珠病逝时候的情形来。当年,贾珠并不是一下子就故去的,最初只是染上了些许风寒,大夫看了之后,只说不严重,开了方子又说最好能温补调养一下。荣国府家大业大,自是不缺上好的药材,贾珠又是贾母的嫡长孙,哪怕当时已经有了宝玉,贾母仍是将贾珠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更别说王夫人这个当娘的。可惜的是,药材却不曾挽救贾珠的性命,随着天气的转凉,贾珠从小病拖成了大病,在又一次熬夜苦读之后,彻底病倒在床,再也不曾起身过。最终,贾珠没了,谁也不说清楚贾珠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逼死的,亦或是被掏空了身子骨。 总之,贾珠没了。贾母当时也是在场的,她记得清清楚楚,王夫人 当场就哭晕了过去,狠掐人中都没让她清醒过来。最后,还是大夫赶来,拿削尖了的竹签子□□王夫人的指甲里头,才勉强唤醒了她。 那才是真正的悲痛,痛彻心腑,恨不得以身相替。 可如今呢? 贾母冷笑着看向王夫人,这也算是悲痛?贾母不求王夫人像上一次那般,痛得恨不得陪着贾珠一块儿去,可好歹做戏也要做的真一些,你倒是哭一场呢,再不然,光痛惜也成呢。可如今,竟是口口声声的认错求饶…… 做戏也做的那般假模假样! “既然知晓错了,王氏,你打算如何弥补?”贾母平静的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明显愣了一下,显然,贾母这话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原本,按着她的想法,在她表现出悔过的态度之后,贾母不是应该劝慰她吗?虽说贾兰是她的孙子,可她还有亲生的儿女,再说了,贾兰只是破相,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已经知晓做错了,斥责几句之后,不是应该将这事儿揭过去吗? 可贾母全然不按牌理出牌,这叫她接下来怎么办? “老祖宗……”宝玉嬉笑着从内室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娇俏可爱的史湘云。只是俩人在瞧见下方跪着的王夫人后,皆不由的脚步一顿,诧异的望了过来。 “宝玉,你先带着你云妹妹去偏厅那边用早膳。用过之后,等着你凤姐姐她们过来了,你再往这儿来。去罢。”贾母道。 宝玉面上微微有些迟疑,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停留了足足好几个呼吸时间,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听贾母的话,拉着史湘云往偏厅而去。至始至终,宝玉都不曾替王夫人说过哪怕一个字的好话,甚至他都不曾询问王夫人为何会跪在下方, 王夫人的心都冷了。 “王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哼,今个儿哪怕是你破了相,也比兰儿好!你可知晓,兰儿将来是要考科举走仕途的人,他这般天资聪颖,原本应该有着璀璨的未来,结果却被你给毁了!是你毁了他!” “老太太!”王夫人自是不敢应下这个错处,说白了,当时宝玉和贾兰同时出喜,她这个当母亲的去照顾自己的儿子,那才叫一个理所当然。贾兰出事,她是有错,却不应该是全然担责之人。尤其见贾母似乎是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她,王夫人当下就耐不住了,“老太太,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兰儿的事儿,我是有错,可当时我却是让金钏替我守着。除了金钏之外,这不还有兰 儿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吗?对了,凤哥儿还特地求老太太给了两个丫鬟,她们……” “她们如何?你说,你继续说,我都听着呢!”贾母冷笑着,言语之间还带上了一丝嘲讽,“听说金钏死了,兰儿奶嬷嬷让你给打残了,如今只吊着最后一口气。那几个丫鬟,应该还活着罢?你以为,你私下对她们用刑一事,瞒得过旁人?我原是不想多说的,可若你非要刨根究底,也行,不若彻查一下荣禧堂,如何?” 王夫人面无血色。 昨个儿下半晌,她忽的就得了贾政叫人传来的消息,当时她就懵了。待回过神来之后,她又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最好是能寻到真相,倘若真的不行的话,那也要寻几个担责之人。于是,趁着夜色,她让人对那些人动用了私刑。当时,她是想着,左右这些人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多赏赐一些东西也就混过去了。甚至为了避免麻烦,她还特地略过了荣庆堂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俩从头到尾的看着那些人受刑,并不曾真正对她俩动手。 动用私权显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可王夫人已经别无他法。可喜的是,一番私刑下来,还真让她问出了一些事儿。问题是,那些事儿全无证据,尤其若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听着倒不像是供词,反而像是托词借口一般。 “老太太,我昨个儿也是急了,这才让人打了兰儿那奶嬷嬷几下。我……” “问出了甚么?” 王夫人欲言又止,可面对贾母,她却是不能装聋作哑的。迟疑了半刻,王夫人终是道出了实情。 贾兰的事儿,确是不像是全然的意外,更像是认为的巧合。王夫人仔细询问了诸人的作息轮值时间,就连已过世的金钏,也通过其他人之口,慢慢的拼凑出来了。按照她们所说,贾兰最初病倒之时,她们确是都守候在贾兰床榻之前的。可她们都是人,也是要吃要喝要睡觉的,更别提还有三急。待王夫人去了荣庆堂后,她们几人就排了班次,每俩人一组,轮流守候着贾兰。 按说,这样的法子也没有问题,可事实上真正进行之后,空子却仍是避免不了的。 譬如说,当金钏和奶嬷嬷一组时,若是金钏忽的想要拉肚子了,那岂不就只剩下奶嬷嬷一个人了?再不然,当大夫过来时,还有人要去拿荷包,要去将方子传到外头,送到管家手里。这些事儿,乍一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加在一块儿,数量却一点儿也不少。也就是说,几乎 每日里,都会出现贾兰身畔只有一人的情况。 “老太太,我原以为那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且往日里兰儿也是清醒的,纵是只留了一个人,也不曾出过问题。如今真的出了事儿,我往前查时,才发觉竟留了这么大的漏洞。”王夫人满脸灰败,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这会儿也不由得弯了下去。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法查清楚究竟是谁的过错?” “求老太太体谅,咱们府上的下人虽多,可贴身伺候的,本就只有那几个。白日里倒还好,可夜里守夜的,不都只是一个人吗?我也是不曾料到这一点,如今一查,几乎每个人都曾经落单过,还如何能查出问题来?” 贾母沉默了。 许久许久,贾母才幽幽的道:“那总有人看到兰儿是何时挠破了水泡罢?” “我查下去才知晓,是有人松了绑缚兰儿手脚的软棉布带子,且还不是直接松开,而是略松了松。从外头看,压根就看不出异常来,哪知道,兰儿痒到了极点,随手这么一挠……”王夫人说不下去了。 而贾母更听不下去了。 “那些丫鬟就交给你来处理,包括我荣庆堂出去的那俩人。能查出自是好的,差不多……金钏倒是个好的。” 王夫人霍然抬头,满脸的不敢置信,可仅仅一刹那,她就又低下了头。这样也好,用性命要挟的话,也许还真能查出些甚么来。 说话间,请安的诸女眷到来了。一见王夫人独自一人跪在堂上,诸人都很是诧异。好在贾母很快就让王夫人起身,诸人纵是狐疑,也没人会直接开口询问的。请安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诸人先后离开了荣庆堂,很快又剩下了王夫人一个人。 这仅仅是个开端。 从这一天起,王夫人就差不多长在了荣庆堂里。每天清晨头一个来到荣庆堂,先伺候贾母用早膳,随后跟诸女眷一道儿给贾母请安,之后是一个时辰的诵经捡佛豆。做完了这些事儿,差不多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若是天气晴朗,王夫人就陪着贾母去园子里走走,若是天气不好,则继续诵经,或是偶尔换换口味,改抄佛经。到了午膳时,则继续贴身伺候着。等贾母去小憩了,她却是需要在旁边守着,偶尔打打扇子,或是帮着更衣梳头。晚间,则继续伺候晚膳,等着诸女眷过来请安。待夜深人静之后,王夫人才能回到荣禧堂里,好生歇上一歇,吃上一天下来唯一的一顿热饭热菜。 倒不是贾母故意不让王夫人 吃喝,实在是这伺候人的……很多事儿都是有忌讳的。 像不能吃带味儿的食物,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不能涂脂抹粉或者熏香一类。尤其是那句,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很显然,既是出来伺候人的,行动肯定不自由。若是贾母正需要人服侍时,王夫人说她尿急了,这可如何是好?所以,像鸳鸯等贴身大丫鬟,一日三餐多半都是干点心一类的,顶多是渴极了,才会抿上一口茶水。除非是那一夜不需要守夜,那倒是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宵夜。 王夫人自是不需要守夜的,所以她比鸳鸯等人幸运多了,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吃上一顿带着汤水的热乎饭菜。 可问题是,她是儿媳妇,不是大丫鬟! 按说,这儿媳妇伺候婆婆,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正常来说,这是用在刚进门的新媳妇身上的。像王夫人、邢夫人刚进门时,都曾被立过规矩,甚至在李纨尚未去西面偏院时,也常常跟在贾母身边伺候着,可所谓伺候,最多也就是摆摆碗箸,并不是真正的全天候贴身伺候。 可如今,王夫人却是! 所以才说,世事难料。纵是王夫人本人,也从未料到过,在嫁入荣国府二十多年后,忽的就沦落成了小媳妇。不对,哪怕是刚进门的小媳妇,也绝对没有那般惨。毕竟,只要婆母没啥毛病,都不会去虐儿媳妇的,哪怕要立规矩,也没这般作践人的。 仅仅月余,王夫人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贾兰却是从未间断过治疗伤势。他面上的伤在大半月之前就愈合结痂了,又在十来日前脱痂了,留下了淡淡的粉红色皮肤,以及两个凹陷进去的小坑。 贾兰的伤有两处,一处在下颚处,一处在左眉毛下方。下颚那处其实并不是很显眼,主要是正好位于弧度处,若是从下往上看,确是相当明显,可贾兰年幼个矮,从上方看下去,却是几乎看不出来的。问题在于左眉毛下方那一处,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很准确,事实上,那一块是占了一小段眉尾和大半拉眼皮。当然,眼睛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可只要贾兰一眨眼,那一块的疤痕就格外得明显,就是想装作看不见都没奈何。 太医又来了一趟,最终摇头离开。 于是,贾母愈发懊恼,对王夫人也愈发得严苛了。可对于王夫人来说,单是身子骨上头的乏累,其实还是能够忍受的。她原是属于那种有些丰腴的身材,如今瘦了下来,反而看着更为精神了一些,且有些事儿若是没上 手就会觉得千难万难,可一旦习惯了,也就那样罢。说到底,贾母也不可能真的虐|待王夫人。可有一点,王夫人实在是忍受不了。 宝玉。 虽说如今贾母跟前养了宝玉和贾兰,以及客居的史湘云。不过,在半月之前,王熙凤暗中跟史家通了信,让史家将史湘云接了回去。因而,如今的荣庆堂里,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外,也就只有宝玉和贾兰这俩小主子了。 贾兰是个乖巧的孩子,加之他要养伤,前半个月几乎待在内室不出来,后半个月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也只是讨要了文房四宝并几本先前未看完的书籍,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看书练大字。 可宝玉不成呢!那就是个闲不下来的熊孩子! 王夫人伺候贾母用膳时,宝玉冷不丁的就蹦出一句,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结果,王夫人还要回过头去伺候他!当然,这也不能说是伺候,当娘的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正常的,可王夫人她心寒! 尤其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宝玉竟是完全习惯了贾母跟前还有一个王夫人贴身伺候着,有时候王夫人真的没办法稍微离开一会儿,他还会东张西望的寻人,等王夫人回来了,宝玉就蹦出一句,上哪儿了?每次听到这话,王夫人就想一巴掌拍死这孩子。这知道的,说宝玉心思单纯,没甚么城府。不知道的,还当他是狼心狗肺,连亲娘都敢寒碜。 终于,在贾兰数次提出要回到前院书房继续念书后,王夫人忍不住了。她去寻了王熙凤。 “凤哥儿,我托你做件事儿。你想个法子,传口信给大老爷,让大老爷往二老爷跟前提一句,就说宝玉闲得太久了。这养伤的是兰儿,宝玉早就应当去书房念书了!”王夫人带着森然的杀意道。 王熙凤:“……”突然有些怂。 可甭管是为了跟王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友好,还是单纯的给二房寻麻烦,王熙凤都觉得这个法子挺不错的。不过,她并未按照王夫人的说辞办事,而是回头就寻了贾琏,让贾琏传信给贾赦,想来贱如贾赦是很乐意干这事儿的。 事实上,贾赦确是乐意,非但圆满的完成了嘱托,更是又挑衅了一把。 起初,王熙凤并不知晓贾赦又忍不住干出了丧心病狂的事儿,直到又一日早间请安时,贾母如是道:“方才政儿来过了,他的意思是,让宝玉今个儿就去书房念书。” 宝玉登时欲哭无泪。 却听贾母继续道:“至于兰儿…… 政儿的意思是,让兰儿往族学去。” 诸女眷皆愕然,邢夫人和迎春、惜春这三个著名的摆件就不提了,左右她们纵是再愕然,也不会出声发问的。王夫人虽隐隐有些诧异,却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显然她就算事先不知情,应当也猜到了一点。唯独王熙凤…… “老祖宗,这是为何?我是不大懂做学问的事儿,可家学就宝玉和兰儿俩人,族学那头,具体我是不大清楚,想来至少也有几十个人罢?再说了,家学的贾先生是有了功名的人,族学的……那位儒老太爷,仿佛只有个秀才?还是压根就甚么都无?” 儒老太爷,便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堂弟贾代儒。可所谓的堂弟,其实并不是同一支,充其量就是贾姓族人罢了,却不像王熙凤说的那般是秀才,而仅仅只是一个童生。当然,哪怕是童生也比王熙凤有学问,可指望王熙凤尊敬他,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兰儿不能留在家学吗?”王熙凤内里腹诽着,面上却还是露出了一丝期盼,望着贾母。 贾母并不看王熙凤,而是瞧了瞧坐在宝玉下手的贾兰,见贾兰双眼锃亮的看着自己,那块位于眼睑处的疤痕更是刺得她双眼发疼。半响,贾母才抿了抿嘴,道:“兰儿,族学比家学好,你别听你琏二婶子胡说,她又不懂这些。” “是,谨遵老祖宗吩咐。”贾兰垂下了头,慢慢的答道。 王熙凤瞧着气氛不对,又知晓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当下自嘲的笑道:“是了是了,我原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哪儿就知晓这里头的事儿了?不过仔细想想,族学确是要比家学好,人一多肯定热闹呢。再说了,还能比较一二。兰儿你是个好的,回头在族学里,赢了那几十上百个人,让他们瞧瞧,咱们兰儿有多能耐!” 贾兰闻言,立刻抬眼看向王熙凤,双眼又亮了起来,满脸的跃跃欲试,雀跃的道:“好,兰儿回头拿个第一,给琏二婶子瞧瞧。” “成!” 宝玉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忍不住道:“我也想去族学。” ☆、第091章 去族学? 凭良心说,王熙凤倒还真是愿意让宝玉一道儿去族学,并非盼着他不学好,而是左右他不论去哪儿都学不了好。可惜,在宝玉进学一事上,王熙凤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当下,王熙凤默默的撇过头去,全然不打算插手此事。 这王熙凤不打算开口,贾母又不忍心让宝玉失望,邢夫人几个那是压根就指望不上的,最终王夫人面色一沉,道:“宝玉,这事儿是你父亲做出的决定。” “可兰儿去族学了,我为甚不能去?”宝玉满脸的委屈,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族学和家学具体的差别,只因在贾雨村来荣国府之前,他就是在家学读的。可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加之宝玉跟贾兰的感情实在是不错,他会要求同去,实在是情理之中。 “不可胡闹!”王夫人面上几乎要结霜了。 宝玉一看这边行不通,立马转移了目标,只看向贾母,撒娇着道:“老祖宗,您就让我同兰儿一道儿去族学罢。我们原就在一道儿,兰儿既能去,我怎就不能了?老祖宗,求求您了,您就应了我罢,我想去族学,去嘛去嘛,老祖宗!” 贾母面露踟蹰之色,让宝玉撇开家学去族学,那是不可能的。可让她为难的是,如何在贾兰跟前不留痕迹的说服宝玉别折腾。 “老祖宗!老祖宗!” 见宝玉如此,贾母是真的左右为难,有心说实话罢,可当着贾兰的面,让她如何开口?可不说实话,又怎么能劝服宝玉呢?只心下暗道,都是凤哥儿方才说的太夸张了……对了! “凤哥儿,你怎么说?” 王熙凤一头黑线,她都决定置身事外了,怎的又被牵扯上了?无奈的看着贾母,王熙凤在心里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再次开口时,却依然是往日的雀跃语气:“我倒是觉得,宝玉去哪儿进学都差不多。” 这话一出,宝玉立刻欢呼,可旋即,王熙凤又道:“只是今个儿二老爷既是有言在先,宝玉还是去家学罢。等晚间,咱们见着了二老爷,再问问他的意思,若是他同意,宝玉你明个儿就可以去族学了。” 宝玉:“……” “好好,就这么办!宝玉你放心罢,回头老祖宗定替你问问你老子,可不可以让你去族学。”贾母终于放下心来,又恐宝玉伤心,忙唤鸳鸯去取了前些日子寻出来的上好笔墨,“宝玉,这些予你,你可要好好上进。” “是,老祖宗。”再好的 笔墨,宝玉都不感兴趣,只略略瞧了一眼,就让袭人收了,回头归整到一起,送到前院书房便是。 其实,宝玉没那么好骗,可关键王熙凤用的是阳谋,他实在是没有勇气违背贾政的命令,只得委委屈屈的接受了去家学的事实。不多会儿,宝玉和贾兰都先后离开了荣庆堂,不过却是兵分两路的。 待宝玉和贾兰离开后,请安的诸女眷也相继离开。当然,王夫人这个孝顺的儿媳妇是定然要留下来的,这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至于宝玉的事儿要如何处理,那是贾政的问题。 果然,政二老爷没有让王熙凤失望。虽说并未瞧见具体的情况,可次日一早,等王熙凤去荣庆堂请安时,却不曾见到宝玉,据说他一大清早的就往前院书房去了,显然昨个儿应该没少被收拾。 贾政也就收拾儿子这点儿能耐了。 慢慢的,荣国府上下也就习以为常了。每天清晨,无论刮风下雨,头一个赶到荣庆堂的,必然是王夫人。随后,她先看着宝玉和贾兰用了早膳去进学,再进内室伺候贾母梳洗、用膳。待女眷们都过来请安时,则能稍稍休息一会儿,之后便是一整日的忙碌。 也因着王夫人的忙碌,王熙凤也被迫忙了起来。只不过,王夫人是忙着当她的孝顺儿媳妇,王熙凤却是忙着管家理事,尤其眼瞅着天气愈发凉了,年礼的事宜也要提到了眼前。 忙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那般快。王熙凤才觉得一晃眼,今年的头一场雪,就这般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尚未起身,就听见一串铃儿般的笑声。身畔的贾琏清醒得比王熙凤快,听着这声,直接笑道:“巧姐又在作甚么幺了?” 王熙凤也很是诧异,掀开床幔瞧了瞧外头,感觉天色已经很亮了,索性唤了人进来洗漱打扮。可等出门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外头是下雪了。 “咯咯咯咯……打打!”外头廊下,被奶嬷嬷裹成一个球的巧姐正开心的拍着小巴掌望着院子里。 院子里,小红和另两个小丫鬟打成了一团——用雪球。 “你个小坏蛋,瞧旁人打架你就乐呵,是罢?”王熙凤从奶嬷嬷怀里接过了巧姐,摸了摸她的小手,见热乎得很,这才放心了。可饶是如此,也不能让她在外头待这般久,问过她已经用了早膳了,王熙凤索性抱着她回了内室,放她在炕上,看着自己和贾琏用早膳。 巧姐虚岁也有两岁了,虽尚未断奶,却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喂各种辅食 了。尤其这两个月来,吃喝几乎跟成人无异了。当然,味道重的食物并不敢让她吃,且给她吃的也都是特地弄得比较稀烂的。 简而言之,巧姐的膳食里,除了粥品外,旁的东西都比较丑,而且滋味寡淡。 “爹,啊!”巧姐一被放到炕上,就用极快的速度窜到了贾琏跟前,养着头张着嘴,示意贾琏喂她。贾琏初时一愣,旋即乐得大笑,实在拗不过了才夹了小半根酱菜放在她的小嘴里。 其实,早膳并不算很丰盛,至少没法同午膳、晚膳相提并论。又因着通常贾琏和王熙凤用早膳的时间并不一致,俩人分别的早膳也就两样粥品并几个小菜,加上一碟饽饽,偶尔还会有豆包、煎饼一类。不过总的来说,荣国府虽富贵,除非是逢年过节,平日膳食并不算过分。 可巧姐没见识呢! 尝了小半根酱菜,巧姐先是惊喜得两眼放光,旋即眯着眼睛美滋滋的享受了起来。王熙凤正撞见这一幕,登时又好气又好笑:“琏二爷,您瞧瞧你这闺女,不知晓的,还道是咱们苛待了她,没给她吃喝呢!” 贾琏也正瞧着巧姐,听了王熙凤这话,却不曾接话,而是向着王熙凤挤眉弄眼,悄声道:“咱们赶紧吃,免得她回头还要。” 王熙凤一听有理,倒不是她故意不给巧姐吃,而是他们的膳食里,多半都是放了调料的。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吃没味儿的东西比较好。再一个,巧姐方才也已经吃过了,若是吃撑了,回头难受起来,心疼的还是他们当爹娘的。 当下,贾琏和王熙凤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风卷残云一般的吃完了早膳。等巧姐习惯性慢悠悠的吃完了嘴里的小半根酱菜后,再往膳桌上一瞧。得了,连碗盘都被收走了。 巧姐有点儿懵。 “紫鹃,昨个儿让你寻出来的那件墨色氅衣,可是备好了?外头的雪倒是停了,可瞧着今个儿怕是冷得很。”王熙凤故意不看巧姐,只吩咐着紫鹃。待紫鹃举着氅衣给王熙凤看时,毫不意外的,巧姐瞪圆了眼睛,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这估计是巧姐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大氅衣。当然,去年这会儿巧姐早就出生了,无奈她在养到半岁之前,就压根就出过房门。再说了,就巧姐那破记性,只怕连昨个儿的事儿都记不住,更别说去年的事儿了。 “巧姐要!”这样的大氅衣,巧姐一眼就爱上了。她倒不是想要穿,而是想抱着睡觉,“睡觉觉,抱!” 还真别说,这衣裳是给 贾琏做的,确是足够当巧姐的被褥了。可惜,王熙凤没打算依着她。唤了贾琏一声,王熙凤亲自从紫鹃手里接过了大氅衣,给贾琏换上了,还不忘叮嘱道:“今个儿眼瞅着就冷,若是外头的事儿办好了,记得早些回来。”又道,“琏二爷您也别太死心眼了,有甚么麻烦的事儿,就让跑腿儿的去做,别愣愣的全部自己给做了。” “我有那么傻?你是拿我当巧姐,还是宝玉?”贾琏整了整氅衣,笑着回了一句。 “巧姐才不傻呢,那小丫头精着呢。”王熙凤挑眉横了贾琏一眼,嬉笑道,“倒是宝玉,傻乎乎的,一看将来就是个二愣子。” “你这张嘴哟!” “难道琏二爷不是这般想的?您是没瞧见,前些日子,宝玉可是闹着要去族学。就算我没甚学问,也知晓家学比族学好得太多了。就连兰儿,再去了几天之后,隐隐也有些不快了,也就宝玉那傻儿,总觉得旁的地方比家里更好。” “他那可不是傻,是想偷懒耍滑。”贾琏却不信宝玉会真的不知晓家学和族学的区别,顶多就是觉得族学更容易混日子罢了。不过,想了一遭,贾琏还是忍不住替族学说了一句话,“凤哥儿,其实族学也没那么糟,挺好的。” “哟,既然族学挺好的,那咱们家那位政二老爷是吃饱了撑着才煞费苦心的另办了家学?还有,既然族学那么好,当年珠大哥哥干嘛不去上族学,而非要挤到国子监去?” 没法聊了。贾琏无奈的摊了摊手,决定赶紧跑路。 好在王熙凤并不打算为难贾琏,又叮嘱了两句路上当心点儿,就送贾琏出门了。于是,等她再度回到内室,看到的就是站在炕桌旁,满脸失望委屈的巧姐。 “哟,巧姐这是舍不得你爹?我看着不大像,你则是舍不得那件大氅衣罢?”王熙凤猜测道。 事实也确是如此,巧姐虽喜欢爹娘,却尚不到依恋的时候。许是因着打小就由奶嬷嬷和丫鬟照顾着,巧姐每次看到爹娘都很开心,却绝不会死拖着不让走。王熙凤倒也罢了,到底跟巧姐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贾琏的话,除非他主动抱着巧姐玩,要不然巧姐是很少缠着他的。 可她舍不得那件一看就很舒服的大氅衣。 “紫鹃,让人将巧姐这一季的衣裳箱子搬过来,让我们的巧姑娘好生瞧瞧,也免得又觉得委屈了。”眼瞅着巧姐耷拉着脸,王熙凤到底还是心疼上了。所幸巧姐的新衣裳也不少,纵是没有大氅衣,却是不缺旁的 好物件。且有一点,巧姐的衣裳皆是颜色极为鲜艳的,比贾琏那件墨色的大氅衣好看多了。 等衣裳箱子搬过来后,巧姐果然乐呵了。瞧瞧这件也好,看看那件也不错,再打量一下,嗯,这件顶顶好。 王熙凤将奶嬷嬷唤进来仔细看着,自己和紫鹃一起,挑了一件适合今个儿穿的大衣裳,亲自动手给巧姐换上:“走,娘带你去给老祖宗请安!” 请安倒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尤其在贾母爱上了寻王夫人麻烦后,旁人皆轻松了许多。因而,从荣庆堂出来后,时间尚且早得很,王熙凤转念一想,索性抱着巧姐往忆慈院而去。 算起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忆慈院了。不过,因着先前她明里暗里的袒护,加上还没少在王夫人跟前“嚼舌根”。黛玉的日子倒是比最初刚来荣国府时,要好上许多了。可王熙凤却知晓,再好也好不过自家。想她还是父母双亡的,当初未嫁时来贾府小住不也一样会有些不自在吗?这还是她天性开朗,又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可换成心思敏感的黛玉,只怕更难熬。 更重要的是,前世管家理事几十年的王熙凤很清楚,每当换季之时,才能更看清下人们有没有怠慢。 这不,才刚走到荣禧堂后头,王熙凤就面色一沉。 昨个儿夜里下了大雪,虽说他们起身时,雪已经差不多都停了,可整个荣国府都是银装素裹的,这里头却是极为需要下人了。荣国府素来的规矩都是,将人走的道儿先清理出来,至于落在旁边的雪,却是并不扫的。一说是讨个好兆头,又一说则是方便主子们赏雪。王熙凤倒是不爱附庸风雅,却也不会随意改了旧例。 可问题是,瞧瞧她看到了甚么,从荣禧堂正堂通往后头忆慈院的道路上,全部堆积着雪。而在积雪上头,还认为的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雪,是干净美丽的,可这并不代表被踩过的雪就能看!事实上,那条羊肠小道窄小不说,上头更是腌臜得很,且因着被踩实了,隐隐还能看出上头结了一层黑乎乎的冰。 王熙凤极为厌恶的瞧了一眼,转身就往荣禧堂去了。 “丰儿。”紫鹃是个软性子,适合同上头人打交道,或是王熙凤打算施恩了,让紫鹃出面效果更佳。可丰儿的脾性却正好相反,她人虽稳重,行事作风却是同王熙凤一般无二,教训起下人来,那叫一个痛快爽利。一旦遇到一些不大好处理的事儿,王熙凤都让丰儿出面,左右丰儿代表的是她的意思,且丰儿身份本就 低,就算言语之间有些不大好听的,被教训的下人也不敢声张。 这会儿见了忆慈院门口的样儿,王熙凤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只是负责洒扫的都是一些低等的丫鬟婆子,王熙凤真不愿意自降档次,同那些个人计较。丰儿早就瞧见了,只一听王熙凤唤她,就立刻答应一声,往外头寻人去了。 在荣禧堂里歇了半刻,王熙凤一面逗弄着巧姐,一面吩咐紫鹃传话下去,将几个负责发放份例东西的管事唤了过来。试想想,连积雪都懒得去清扫,天知道黛玉该有的份例去了哪儿。 凡事都怕一个“查”字。 王熙凤半点儿不担心会冤枉了旁人,左右她自己也是个管事的,虽说如今来看,整个荣国府就属她管的最多,可说到底,管事之人就不可能干净到哪儿去。除非是有意巴结,要不然东抠一点儿,西苛一丝儿,这不油水就出来了吗?尤其这两月来,荣国府上下事情一大堆,王熙凤之所以不至于手忙脚乱,那也是因为她有着前世的经验。可她又不能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两厢一衡量,她索性就假装忙碌,实则忙里偷闲。 可也因着如此,王熙凤难免疏忽了一些事儿。显然,黛玉这边就是被她疏忽的。 将负责这些事儿的管事们唤到了跟前,王熙凤冷笑一声,道:“近些日子,咱们府上事儿多,我却听闻有人仗着主子们忙活,竟是私下不安分起来了。今个儿我也闲着,索性来盘盘账罢。若是我冤了你们,自会当面给你们赔不是。若是你们暗中截了东西做了手脚,那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你们也是荣国府的老人了,甚么事儿该做,甚么事儿不该做,心里头也该有个数儿。行了,先自个儿说,说完了再彻查。” 还彻查甚么?赶紧说呗! ☆、第092章 说是要彻查,其实王熙凤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眼瞅着就要到年关了,且不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单是京里头、金陵城那些要交际的人家,就已经够王熙凤头疼的了。她倒是可以借口忙不过来,求得贾母放了王夫人,可好不容易才瞧到了王夫人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好戏,她才舍不得呢。 因而,所谓彻查不过就是一句唬人的空话罢了,可这些却足够对付那些小管事了。 让奶嬷嬷抱着巧姐去了另外一间厢房,王熙凤带着紫鹃和丰儿,连唬带吓的质问着诸位管事。管事有些还嘴硬,王熙凤也不立刻责罚,而是让小丫鬟带到耳房里,继续审问下一个。也有些胆子小的,王熙凤问了一,她却将二三四五全部都说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已经问过了负责发放份例东西的所有小管事,也将他们分成了三波,各安排在了三间不同的耳房里。 紫鹃沏了一壶茶,并一小碟点心,送到了王熙凤身畔的炕桌上。丰儿则是给手炉给添了两块银霜炭,递到了王熙凤手里。王熙凤靠在软垫子上,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片刻后向两个丫鬟道:“可是听出甚么来了?” 丰儿的胆子要比紫鹃大,且她跟在王熙凤身边多年了,见王熙凤神情虽不好看,语气倒还算平静,当下笑着道:“看出来了,好几个管事都换了人。” “不错,总算还有些眼力劲儿,你平儿姐姐临走前也真的是没少教导你,至少不曾藏私。”王熙凤先赞了一句,又看向紫鹃,“紫鹃来说说。” “回奶奶的话,紫鹃愚笨,只瞧出那些管事有些惊慌,旁的却并不曾。”紫鹃迟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王熙凤又瞧了紫鹃一眼,也不说对还是不对,只是那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好在,王熙凤很快就将目光挪开了,只道:“我一贯自认为管家理事还算可以,以往二太太也没少将事儿交给我来办,虽称不上极好,至少还不曾出过差错。” 这话有些古怪,紫鹃和丰儿对视一眼,皆不曾接话。 “可今个儿,我却是发现,看不透那些人了。说起来,咱们府上的家生子,也真的各个都是大爷。克扣主子们的份例东西,实在是太平常了。若是动的并非林妹妹,哪怕换成大太太,我也懒得管。可你们仔细瞧瞧,她们方才怕成了甚么样儿。” 那样的惊慌失措,明显不是假装的。可说句实话,至于吗?荣国府这些家生子的德行,重生一遭的王熙凤是再清楚不过 了。甚么欺男霸女、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等等,只要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像贾母的心腹赖大,那家资只怕几十万都打不住。 如今,不过就是刮了一层油水下来,且黛玉尚不曾诉苦,她也不过是打算敲打一二,如此这般,就给吓糊涂了? 这里头若没鬼,她就把姓倒过来写! 见紫鹃和丰儿都不开口,王熙凤索性自顾自的算着:“前几个月的事儿且不管它。我却是记得,自打宝玉、兰儿出喜之后,这府里的大小事儿皆握在了我手中。倒是宝玉无事之后,二太太怜惜我太过于操劳,让我休息了两日。可没过多久,二太太就去孝顺老太太了,这副担子又再度落到了我肩上。唉。” 也就是说,最多也就只有短短一两日的时间,试问王夫人究竟是有多闲,才会在一两日之间,将管事们一气换掉大半? “奶奶,瞧着那些被换掉的管事,似乎都是管荣禧堂的?”丰儿试探的道。 王熙凤原要去拿茶盏的手顿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后,才明白了过来。这黛玉所居的忆慈院,乃是原本贾敏未出嫁之前所住。在当时,贾代善尚未过世,荣禧堂的主人是贾代善和贾母二人,因而,身为极受宠的幼女,贾敏自然就顺理成章的住在了荣禧堂后头的院子里。也就是说,具体细分下来,忆慈院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荣禧堂过的。 难不成是王夫人又看黛玉不顺眼了,故意……不对,若是府中不曾出任何事情,或许王夫人还会回忆起当年受的委屈,去寻黛玉的麻烦,可如今她自个儿身上的麻烦都去不掉,得多大的心才会找黛玉的麻烦? “紫鹃,你去将左二耳房里的人都带过来。” “是。” 左二耳房里,全部都是生面孔,也就是刚成为管事不久的人。王熙凤一共将那些分成了三拨,左二耳房只是其中一拨,也是其中最让人在意的。 那些人很快就被再度领到了王熙凤跟前。王熙凤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依次在那些人面上打转。其实,说是生面孔,也不尽然。原本那些管事们,王熙凤各个都很熟悉,如今换上来的这些,看着虽眼生,可都是家生子,也不算是完全陌生的。尤其王熙凤有着前世的记忆,眼前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该此时受重用,而是要到后几年…… 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人的面上,那是个十七八岁,细柳腰,瓜子脸的女子。这人的容貌也算不错,可搁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 里,却怎么也不算出挑了,至少她身边的丰儿都要比这人更美貌。可问题是,王熙凤越瞧越觉得这人眼熟。 当下,特唤了她上前,又细细的瞧了一遭后,王熙凤问道:“你姓甚么?是哪家的?先前在谁跟前伺候着?我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那人面色一僵,旋即强撑着笑道:“回琏二奶奶的话,我娘家姓周,夫是前院那头的小管事赖尚德。” 赖尚德? ……赖尚荣?! 王熙凤当下心里一突,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叫那人回去。又点了几个人询问了一番,多半会儿,就打发眼前这些人并耳房里的另两拨人尽数离开。自然,王熙凤也没忘了叮嘱她们对差事上心点儿,旁的却是不曾说了。 待那些人皆离开后,王熙凤却是拿眼看向了紫鹃:“紫鹃,你方才是想说甚么?或者,你是想瞒甚么?” 紫鹃一个没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惊呼道:“奶奶……” “说罢,先同我说说赖家的事儿。”王熙凤说这话时,目光死死的盯着紫鹃,后者不住的颤抖,终是熬不住开了口。 “奶奶,我原只是觉得那些人中有几个眼熟的,可我并不认得她们,也不敢贸贸然的提起。倒是方才那个周氏,她说她夫是前院的赖尚德……奶奶,赖尚德是赖嬷嬷的二孙子,是赖大管家的二儿子。” 果然。 “走罢,咱们回去了。”王熙凤径直离开了荣禧堂,并不提往忆慈院的事儿。 及至傍晚时分,贾琏归来,王熙凤才叹着气将这事儿说了一遍。贾琏起初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作恍然大悟状。 “我原还道是老太太怎的忽就改了性儿,即便想要收拾二太太,也有的是机会,何苦做得这般明显。也就是二太太酷爱颜面,搁在旁人身上,指不定不耐烦伺候了。虽说儿媳妇伺候婆婆是理所当然的,可也没有这般糟践人的。二太太到底是王家的女儿,咱们那位伯父可不是好惹的。” 这却是指的王子腾了。 王熙凤不欲谈论娘家的事儿,只问:“琏二爷的意思是,老太太是为了□□,才将荣禧堂的管事换成了自己人?赖尚德虽不及他长兄赖尚荣一分本事,可到底都是赖大的儿子,他的媳妇儿自然就是老太太最嫡系最忠心的手下了。”顿了顿,王熙凤颇为不解,“可为了□□?我实在是不明白,老太太何苦如此,她若是想要管家权,只消说一声,咱们谁敢同她争?” “你呀你呀,凤哥儿你叫我说你甚么才好?往日里我瞧着你倒是聪慧得很,怎的在这事儿上头就这般看不透呢?”贾琏好笑的点了点王熙凤,摇头道,“老太太才看不上管家权,你也不想想,这段时间管家权不都在你的手上,可老太太说要换人……这不就换了?你先是被蒙在鼓里,如今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答案很明显,王熙凤只能装聋作哑,甚至连原本准备为黛玉出头一事,也只能来了个虎头蛇尾。不然,她还能同贾母的心腹死磕? “可这不对呢,我怎的瞧着,那些人畏手畏脚的,我问起那些事儿,有几个明显被吓得不轻。若是老太太指使她们如此,又何必这般惧我?”王熙凤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贾琏仔细想了一遭,他不是在思考要这里头的问题,而是在思量如何同王熙凤解释。半响,贾琏才道:“兰儿那事儿到了今时今日都不曾有个明确的说法,你当老太太是准备掩过这事儿吗?不可能的,即便不是为了兰儿,单是为了荣国府的颜面,老太太都不可能就这般装聋作哑的。” “为了颜面,不是更应该将这事儿一床被子掩了过去?” “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该查的事儿,一准要清查到底。凤哥儿,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家祖上可不是那等子舞文弄墨的书生,而是实打实的军功出身。”贾琏笑脸盈盈的瞧着王熙凤,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反应。 王熙凤……愣是好半响才明白了贾琏话里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太深刻,弄得她如今只记得那会儿荣国府的泼天富贵以及奢靡生活,却忘了荣国府真正的出身。 也许,在贾母看来,下人们搜刮些油水,或者在外打着荣国府的名号作威作福,这些都无甚关系,可若是将主意打到了曾孙贾兰的头上,却是真正的触了逆鳞。王熙凤原只认为贾母将气发到了王夫人身上,却不曾想过,至始至终,贾母都没打算放过那些直接或者间接害了贾兰的人。 明面上只是撤了管事之位,暗地里呢? 会不会整个荣禧堂都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遍? “想通了?”贾琏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笑道,“我怎的觉得,自打兰儿出事后,凤哥儿你有些迟钝了呢?我还以为,你是知晓老太太打算对付那些人,才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没管荣禧堂的事儿。结果,原来你压根就不曾注意到?” 她这是被前世的记忆给蒙骗了! 王熙凤张 了张嘴,到底没将原因说出口。她能说,因为前世的贾母至始至终都是一副老菩萨的模样,根本就不曾插手过府上的中馈吗?当然,事实上若非贾兰出事,贾母根本就不会插手,她是真的懒得理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 “琏二爷休要笑话我,您先前不也不曾料到吗?”王熙凤仍嘴硬道。 “哈哈哈,我哪里是没有料到,是压根就不曾往那方面去想。这后院的事儿,本就是你们女人家管的,我理会那些个作甚?这要是事关巧姐,那我还会上心,可兰儿……纵是觉得他再可怜,这事儿我又能如何?” “那我该如何?”这事儿已经起了头,王熙凤思量着,如今再装死会不会太晚了? “只当没那回事儿就好了。你方才不也说了,那些人畏手畏脚的,很明显老太太是让他们暗中换了差事,暗中细细查看的。”贾琏很是不以为然,这主要是他坦荡荡的,并不曾有任何心虚,倘若他真的在贾兰这事儿上搀和了哪怕一丝一毫,这会儿也没有那般镇定了,因而只吩咐王熙凤,“这些日子你不都缩在院子里吗?继续呗。” 猫冬吗? 王熙凤默默的点点头,心下决定听取贾琏的建议,哪怕要管家理事,也完全可以让那些人来院子里寻她,无非往荣禧堂去。当下,王熙凤将荣禧堂列为了禁地,至少在年前,她是不打算往那头去了。至于黛玉的事儿,也只能让事后让紫鹃归整出一些东西,悄悄的送过去了。 荣禧堂的事儿,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了荷塘里,虽在那一刹那起了些许波澜,却很快再度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从未起过任何风波。 贾母也好似完全不知晓此事,每日晨昏定省也是极为自然的,只是在对待王夫人的态度上,却是愈发的恶劣了。其具体表现为……给贾政纳妾。 就在王熙凤打算装死到底后,短短半月时间,贾母连着给了贾政两个妾室。当然,这只是个说法,其实也就是比较体面一些的通房丫鬟,碍于贾母的面子,荣国府上下尽数称呼这两人为姨娘。也因此,如今贾政屋里有嫡妻王夫人,并五位姨娘。除了影子一般的周姨娘外,其余四个看着都不是好惹的,荣禧堂里别提有多热闹了。 自然,王夫人的面色也是愈发难看了,终于在腊八那日,彻底病倒了。 身为内侄女,王熙凤必须去探病。可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去瞧,倒不是怕过了病气,而是私以为荣禧堂那地儿不大吉利,如今王熙凤简直视荣禧堂为龙潭虎穴 。偏生,她还不得不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熙凤叹着气让丰儿去取几样补品,又吩咐紫鹃替她换一身装扮。探病嘛,自然不能穿得太喜庆了,可如今是腊月里,又不能穿得太丧气了。王熙凤的衣裳多半都是金红二色的,尤其是冬衣,更是件件色彩鲜艳花纹繁复。至于钗环首饰那就更不用提了,不是金镶玉的就是赤金的,还有便是镶嵌了大颗珍珠的。 “紫鹃,一定要寻一件不怎么艳丽的衣裳,再寻几件不打眼的首饰。” 紫鹃险些就要被这话逼死,好半响才忆起几日之前刚收到了来自于扬州林家的年礼,也不知怎的,今年除了给府上的年礼,还有独一份给贾琏和王熙凤的。里头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也有钗环首饰,瞧着很是大气,一点儿也不俗套。 急急的翻找出来,紫鹃好歹松了一口气。可思及还要寻一件朴素的冬衣,登时大冷天的,额间直往外渗汗珠子。 这厢正寻着呢,冷不丁的内室里传出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外间的紫鹃被唬了一大跳,连刚进门回话的丰儿也被吓得不轻,俩人对视一眼,匆匆往内室而去。 内室里,王熙凤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扶着额头,整个人大半都是倚在炕桌上的,而脚边则是一小堆碎瓷片。见紫鹃和丰儿皆面色煞白的闯了进来,王熙凤有气无力的道:“你们甭折腾了,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起不了身了。” ☆、第093章 病了?起不了身了? 紫鹃和丰儿面面相觑,俩人的目光皆落在了王熙凤面上。这会儿的王熙凤,正坐在暖炕上,大半身子倚在炕桌上,且一脸的愁绪,乍一看却好似很不舒坦的模样,可关键是王熙凤的气色太好了,说句红光满面也不为过。更重要是,病得起不了身,会不会太夸张了些?毕竟先前还好端端的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才回来多久,就说自己病得起不了身了,会有人相信吗?尤其王熙凤…… 她是有前科的。 丰儿胆子略大一些,当下张嘴就问道:“奶奶,您这是又打算……” “奶奶您说的是,我这就去荣庆堂回禀老太太。”紫鹃眼疾手快,在丰儿尚未把话说完之前,伸手掐了她一把,丰儿吃痛,当下住了嘴。紫鹃又道,“这样罢,奶奶这儿是离不了人的,丰儿你留下来照顾奶奶,记得让人将这儿清一下。我再让小红往前头跑一趟,让林管家去请个大夫过来。” 一听紫鹃打算请大夫,丰儿立马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可紫鹃却权当甚么都不曾看到,又见王熙凤略点了点头,她就立刻转身离开内室。不多会儿,外头传来她唤小红的声儿。 见木已成舟,丰儿索性不管了,也没唤小丫鬟进来洒扫,亲自拿了笤帚等物将地面清理干净了,又恐遗漏了点细碎的小瓷片,丰儿想了想,向王熙凤道:“奶奶可是乏了?要不就在炕上歪一歪?大夫没那么快到来,您先歇会儿,兴许过会儿身上就舒坦了。” 王熙凤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丰儿赶紧挪开了炕桌,又半跪在地上替王熙凤褪了鞋子,寻了一条昨个儿刚晒过的羊羔绒薄毯给盖上。待妥当了,也不曾离开,而是坐在脚踏上,一面顾着王熙凤,一面拿眼往地上扫视着,试图检查可有遗漏的碎瓷片。 过了足足一刻钟,紫鹃才匆匆的赶了回来。丰儿起身瞧了瞧王熙凤,见她仿佛已经睡熟了,这才掀了帘子,在外间同紫鹃咬耳朵。 “紫鹃姐姐,没人怀疑罢?”这是丰儿最担心的,别看她胆子大,那是因为她底气足。事实上,丰儿是最不会说谎的,一旦说谎,人家还没拿她怎么着呢,自己就先心虚起来了。这也为何,她在听闻王熙凤生病紫鹃要去请大夫后,头一个慌了起来。 “你胡说甚么!老太太关心咱们奶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怀疑?”紫鹃没好气的道。 “可我这不是怕……” “怕甚么?有甚 么好怕的?咱们奶奶只是前些日子太操劳了,今个儿才累倒了。这不是很正常吗?二太太先舍了管家的事儿,如今又恰逢年关,府里上下一大摊子的事儿,不都落在咱们奶奶身上。她累了,她乏了,谁敢说一声不是?你呀你,原想说你胆子挺大的,结果都是虚的!” “好姐姐,您说的是,我这不是……罢了,都听姐姐您,左右这些年,我也是都听平儿姐姐的话,她让作甚我就作甚,如今改成了紫鹃姐姐,依着旧例便是了。” 见丰儿一脸讨好的笑容,紫鹃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咽回肚子里,当下俩人相视一笑,改由紫鹃进内室伺候,丰儿去外头瞧着大夫何时过来,又让小红等人丫鬟老实待在房里,还要叮嘱尽量轻手轻脚的,别吵到了身上不舒坦的王熙凤。 又过了两刻钟,大夫终于过来了。 如今这会儿还算早,王熙凤本就是在早间请安时,才听说王夫人病了。原本是想回到院子里换身素净的衣裳,取一些补品之类的,再往荣禧堂去探望王夫人。结果,还不曾准备好,她就病了。因而,这会儿时间真心不算晚,哪怕大夫来得慢吞吞的,离晌午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大夫来了之后,倒是不曾立刻进内室为王熙凤诊断。这主要是王熙凤同那会儿王夫人晕厥不同,前者年岁轻且病情也没那么重,后者是老妇人了,又是真正的病重,两者在忌讳方面自是截然不同的。 因而,大夫只被请到了正堂里坐着,等了片刻后,王熙凤才由紫鹃搀扶着从内室到外间,再走到正堂里。 荣国府虽富贵至极,然在规矩上却还是有很大欠缺的。就例如诊脉,若是未出阁的小姑娘,那是绝对不能直面大夫的,戴围帽那是最基本的。不过像王熙凤这种已嫁人的小妇人,却只消在手腕上盖一张帕子便可。 “大夫,我方才只觉得晕乎乎的,想着是不是昨个儿晚间不曾睡好?或是前些日子太过于劳累了?对了,我这几日胃口也不大好,有几样往日极喜欢吃的膳食,这几日瞧着,也不甚欢喜了。偶尔,还会觉得腰酸背疼的,可是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王熙凤试探着道。 听她这么一说,大夫尚未表示甚么,候在一旁的紫鹃就已经呵呵了。她原就在想,王熙凤素来都是吃得早睡得香,说句红光满面那绝对不是在夸张。就这样,还能忽的就病倒?要说紫鹃方才是有五分怀疑王熙凤在装病,那么这会儿,却有十足十的把握了。听听王熙凤方才那些话,这哪里就是在阐 述病情,分明就是在给大夫暗示。 头晕、不曾睡好,可以开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近段时间太过劳累,可以开不气血的药方子;胃口不好,就来个开胃的药方子;腰酸背疼就更容易了,这年头啥都缺,就是不缺调养身子骨的太平方!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大夫必须得出王熙凤病倒的结论,也必须开出药方子! “大夫,我家奶奶如何了?”许是因为大夫把脉的时间过于长了点儿,一旁的丰儿忍不住开了口。闻言,紫鹃倒是瞧了她一眼,旁的不说,丰儿那是真的忠心,只是在她看来,忠心得有些犯傻气。王熙凤明显就不是生病,而是又打算作幺了。 “这位奶奶身子骨一切都好,并无任何大碍。”大夫这话一出口,丰儿当下长出了一口气,可紫鹃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可旋即,大夫又补充道,“不过,若是奶奶担心的话,我再给开个保胎的药膳方子。记着,是药膳,而不是药方子。所以,这效果看着可能慢了一些,可按着荣国府的惯例,慢慢调养才是府上老太太最推崇的。” 是了,贾母最不喜欢的就是下猛药,最喜欢的则是慢工出细活。也就是说,这位大夫应该不是头一次来荣国府,甚至可以推断出,他以往肯定给贾母诊断过。 ……等等!!! “你方才说甚么?!”紫鹃捧着脸作惊呼状,一旁的丰儿则尚在放松之中,而王熙凤则如同整个人都活在梦里一般。 大夫瞧了紫鹃一眼,又看了看满脸茫然的王熙凤,忽的心下一动:“奶奶如今已有三个月的身子了,你们不会是不知晓罢?”嗯,这个好,这说明他等下可以得个大封赏了。 王熙凤:“……” “可我家奶奶她、她上个月还、还见了红。”紫鹃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话很是难以启齿,可身为贴身大丫鬟,她又不得不帮王熙凤开口,毕竟她都觉得为难了,总不能将难题推给主子。 “无碍的,这位奶奶身子骨很好,就算偶尔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那也是因为疲惫的缘故。若你们不放心的罢,干脆就歇上半个月。其实,头三个月才是危险期,这位奶奶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大夫笑着道。 紫鹃已经无话可说了,想了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丰儿,悄声在她耳畔说:“去拿个封赏来。” 丰儿回过神来,眼神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旋即快步离开正堂。等她回来时,大夫已经起身打算离开了,丰儿见状赶紧 快跑两步,笑着将手里的荷包塞给了大夫,又唤了彩明将大夫送出去。 待丰儿再度回到正堂时,王熙凤和紫鹃都没了踪影,她愣了一下,旋即一溜儿小跑的进了内室:“奶奶,大夫送走了,您看……” 王熙凤仍仿佛活在梦里一般,哪怕这会儿被紫鹃搀扶到了床榻上,也只是坐着,并不打算躺下来。听丰儿这话,才堪堪有些回过神来,道:“原先怎么做的如今还怎么做,无需特特问我。” 这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了。丰儿愣愣的瞧了一遭,又拿眼去看紫鹃,却听紫鹃笑着同王熙凤道喜:“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奶奶有大喜,回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分的一些小喜。对了,这事儿要不要立刻告诉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也好让她们都好生乐上一乐?” 对了,忘了贺喜了。丰儿懊恼的拍了一下脑门子,旋即张了张嘴,打算向王熙凤道喜。 “得了,我这会儿都糊里糊涂的。哎哟欸,我这都不是头一回当娘了,怎还这般糊涂?亏得这孩子皮实,真要是有甚么事儿……” “呸呸,奶奶说甚丧气话呢?瞧瞧咱们东屋里的巧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等明年,奶奶再给巧姐添上一个弟弟,指不定巧姐有多乐呵呢。”紫鹃笑着道。 王熙凤原只是被惊喜弄得有些发懵,这会儿听了紫鹃的话,总算是有些清醒过来了,下意识的伸手抚着小腹,沉默了半响后,道:“这事儿能压下来吗?” “甚么?”聪慧如紫鹃,也被王熙凤这飞来一笔给惊住了。 “孩子还这般小,如今又是冬日里,我想着,若是能瞒下来,是不是对孩子更好一些?也不是长久得瞒着,只等过完年……十五以后,或者等开春了,再说?”王熙凤边思量边道。 紫鹃半响不曾说话,倒是丰儿满脸诧异的走到床榻前,不解的问:“大夫不是说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孩子很好吗?奶奶又何苦隐瞒着不让旁人知晓?再说了,奶奶若是不说这事儿,怎么推脱那些琐碎的事儿?难不成真的要装病?” 王熙凤愣住了。 “奶奶,我觉得丰儿这话在理。原先,奶奶只觉得身子骨有些不适,说病着倒也无妨。可如今,既然大夫都说了,您这是有孕而不是生病,那就不能再对外那般说了。再者,如今已是腊月了,病着……终究不好听,有孕却是一件大喜事儿了。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想来老太太一定会很开心的,尤其这两个月来,府上 多多少少也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儿,奶奶去告诉老太太这个消息,哄了老太太高兴,岂不是奶奶您的孝心?”紫鹃缓声劝慰着。 “让我好好想想,你们先出去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王熙凤一时间也是真的难以抉择。虽说方才大夫也说过了,她的身子骨很好,孩子也很健康,可原先不知晓的时候,她是能大大咧咧的做事儿,如今知晓了,又怎还能心大到照着以往的方式行事呢?今个儿是腊八,若是能拖到开春公布消息,到时候她至少也有六个月了,若是今年春天来得晚一些,说不定都能上七个月了。届时…… 也不行,年关本就事多,如今她又掌着荣国府的中馈。纵是她有着前世的记忆,处理家事没有任何难度,可终究该费的心神仍费了不少。隐瞒孕事,的确有不少好处,可害处也是极为明显的。至少,她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偷懒躲闲了。 不等王熙凤想妥此事,紫鹃再度进入内室,跟她说了一句话。也是因为这句话,让她不得不放弃了隐瞒孕事的想法。 紫鹃说的是:“老太太那边差人来问,奶奶觉得如何了,又问大夫是怎么说的,还道若是有需要的药材,尽管开了库房去领,身子骨最重要。” 王熙凤苦笑连连,只好起身道:“紫鹃,替我梳洗一番。也不用太花哨了,简单又不失大气就可了。” 贾母都派人来问了,她却是不能说假话了。这隐瞒不报是一回事儿,编谎话骗人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哪怕以往她经常在不同人面前说不同的话,可那只能说她能说会道,却是算不上扯谎的。 重新熟悉一番后,王熙凤带着紫鹃和丰儿一道儿去了荣庆堂。虽说她自认身子骨好,可有些事儿还得装模作样一番,这却不是扯谎了。 “老祖宗,我来寻您了。”王熙凤一进荣庆堂正堂,就笑着往贾母跟前凑。不过,不同于以往的是,紫鹃和丰儿皆是一脸紧张的护着她,唯恐她磕了碰了。 “凤哥儿你不好生在房里歇着,跑出来作甚?”见王熙凤过来,贾母很是诧异。她倒是不曾想过王熙凤会装病,只是方才刚传了生病的消息,回头又亲自过来,贾母想着,是不是碰到难事儿了。 不等贾母脑洞大开,王熙凤就主动揭晓了谜题:“老祖宗,我没生病。原也只是觉得有些疲惫,顶多就是忽的没了胃口,晚间睡得不大踏实。这不,紫鹃瞧我同以往不大一样,愣是拘着我,还让人唤了大夫过来给我请脉。结果呀,老祖宗 您都想象不到,大夫竟说我已经有孕了。” 贾母确实没有想到。 “你个凤丫头!多大的人了,前头都已经生过一个了,竟还这般糊涂!还怪紫鹃多事儿,我看就应该让人拘着你,省得你一天到晚的没事儿找事儿,又做幺。如今呢?大夫怎么说的?罢了,紫鹃你来说。”贾母恨恨的丢给了王熙凤好几个眼刀子,说了一通后,又将目光落到了紫鹃面上。 紫鹃忙往旁边一步,先行礼后回话。 “大夫说,奶奶的身子骨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前段时间略操劳了一些,瞧着疲惫得很。加上晚上睡得不怎么好,用膳又不多,因而给开了一个保胎的方子。还叮嘱了,让奶奶她好生养着,别再这般操劳了,最好能清清静静的待在房里。” 贾母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皱眉:“既说了要好生养着,怎的还过来了?” “这……奶奶原是身子骨不适,我让请大夫,奶奶还不乐意。等大夫诊了脉,让奶奶好生歇着,她还是不乐意。我是当丫鬟的,能劝的自然劝,可若是奶奶偏不听我的话,我又能如何?老太太,您可得我做主呢!” “好,我替你做主,回头拘了你奶奶好生待在屋里养胎,没事儿别瞎蹦跶。”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没好气的道,“可是听着了?记着了?” “是是,都听着了,都记着了。老祖宗说的话,我哪儿敢不听着不记着?回头琏二爷问起来,又要说我那甚么宠甚么娇来着。” “恃宠若娇!啧,这词也不是用在这儿的,你这丫头!罢了,好生回去歇着,大夫既开了保胎方子,就赶紧熬着吃。回头我让鸳鸯寻些补品给你送过去,你呀,别管那些个琐碎的事儿了,让你太太头疼去罢,再不济也有我。” “太太都病了……”王熙凤试图为王夫人说上那么一句好话。 不想,贾母对王夫人早已没了耐性,当下又瞪了王熙凤一眼,道:“别管她。你多大,她多大?她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哪里就照顾不好自己了?且放宽心罢,好生养胎,明年给巧姐添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妹妹。我不求旁的,但求子子孙孙都平安康健。” 王熙凤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同贾母道谢,转而带着紫鹃和丰儿离开了荣庆堂。 及至回了自己屋里,王熙凤才有工夫细细思量贾母方才的话。诚然,她从不曾怀疑过贾母对子孙后代的疼爱,哪怕贾母极为重男轻女,也不代表她不盼着姑娘家好。 事实上,纵然只是一个庶女,贾母也是在意的,端看这在意有几分罢了。 可贾母方才那话…… “紫鹃,你说说看,老太太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王熙凤挥退了丰儿,只让丰儿照管好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却唤了紫鹃到跟前说话。 “奶奶您说的是老太太那句‘明年给巧姐添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妹妹’罢?”紫鹃试探的道,见王熙凤点了点头,她才边思量边道,“我虽说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可原是二等丫鬟,平日里并不近老太太的身,很多事儿也都是听那些姐姐说的。至于老太太方才那话,我猜了一个想法,只是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在我跟前还耍心眼子?说罢,甭管说对说错,我都不会怪你。”王熙凤笑道。 紫鹃也跟着笑了一遭,定了定神,才道:“老太太对于府上的哥儿姐儿皆是极好的,只怕是打从心底里盼着奶奶能给府上开枝散叶。只是想着奶奶先前生了巧姐,这若是先开花后结果倒也罢,若是……老太太这是怕您多心,这才变着法子劝您呢。” 仔细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王熙凤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时,才发觉紫鹃仍屈膝行礼着,当下嗔怪道:“我又没怪你,在自个儿家里,至于那般多礼吗?”旋即又叹道,“你说的也不错,若能像老太太、二太太、珠大嫂子那般,一举夺男自是最好的,再不然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喜事一桩。怕只怕,接连两个女儿……” “奶奶快别这般说,老太太也是好意相劝,怕的就是您多心,没能好生养胎。”紫鹃一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劲儿,忙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话。 “你这丫头。”话头被打断,王熙凤也不气不恼,仍笑道,“我这不是说笑吗?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是儿是女,你端看我平日里是如何待巧姐的,就知晓我的心思了。怕只怕,我这厢付出真心,那厢却有旁人作践我的心肝宝贝儿。” 一想起前世,巧姐竟遇到了那般狠舅奸兄,若非刘姥姥全力相救,只怕她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奶奶……”紫鹃一脸踟蹰之色,只因她看出了王熙凤面上露出的那一丝狠戾。 “我无事,只是方才想事儿想出神了。这样罢,你再受受累,替我往荣禧堂、东院那头各跑一趟。这原是该我亲自去的,可我是想撂开那档子破事儿,存了心打算躲懒的,就不好老往外头跑。所幸你原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纵是大太太、二太太,也得给 你些面子,倒也不算怠慢了。” “是。”紫鹃依言告退,再度离开了小院。 王熙凤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盘算着再过一刻钟就要到午膳时间了,如今歇下也太不是时候了,索性起身离开内室,往东屋走去。 丰儿很快就瞧见了,急急的上前跟在王熙凤身畔。王熙凤也懒得说她大惊小怪,只当没瞧见,径自穿过廊下,走到东屋去瞧巧姐。 巧姐用膳比其他热都要略早一刻,王熙凤过去的时候,巧姐已经开吃了。她如今虚岁都两岁了,吃的是各色粥品,并几样炖菜、高汤。这会儿,正由小红喂着,一口粥一口菜,吃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娘!” “乖乖的用饭,娘在旁边看着你。”王熙凤走到暖炕上坐着,笑看着巧姐用膳。好在巧姐虽平日里淘气得很,在用膳方面还是很乖巧的,加之王熙凤过来时,她已经用了大半了,没多少时候,她就用完了午膳,又让奶嬷嬷给她洗了脸抹了面脂,蹦蹦跳跳的就要往王熙凤怀里冲。 ……然后就被丰儿拦了下来。 巧姐瞪圆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丰儿,怒道:“这是我娘!” 谁也没想跟你抢娘不是?王熙凤好笑的瞧着她,也不开口解释,更不阻止丰儿,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小小的肉团子闺女,想着她能有想出甚么好法子。 “我娘!这是我娘!”巧姐的法子,就是据理力争。 丰儿自是一脸的无奈,考虑到巧姐年岁太小,很多话就算解释了她也听不懂。因而,丰儿只好笑道:“巧姐,奶奶如今不大方便抱你。” “走开!我要娘!”巧姐哪里管你方便不方便,她连啥是方便都不知道好吗?被爹娘、奶嬷嬷、丫鬟们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巧姐,见据理力争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索性伸手就掐丰儿的……裤脚。 “噗,咳咳,巧姐乖,咱们家的巧姐是顶顶乖的好孩子,让唐嬷嬷抱着巧姐好不好?再不然,让小红抱着?”丰儿好声好气的劝着巧姐。 要知道,这会儿是冬日里,且不说巧姐的力气有多大,单是丰儿身上的衣裳,那都是厚厚的棉衣,裤子里也是填了棉花的。就巧姐那软乎乎满是肉肉的小手,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没想掐疼她。 “娘,娘,巧姐要娘。” 一招不成再换一招。见硬的不成功,巧姐索性换了软的。也不提旁的,只仰着头,眼巴巴的瞧着暖炕上坐着的 王熙凤,肉乎乎的小脸上没了往日里招牌般的笑容,只剩下满满的委屈。这还不算,巧姐说着说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就慢慢的渗出了泪水。偏生,她也不哭也不闹,只这般眼泪汪汪的瞧着王熙凤。 王熙凤心都快碎了。 “好了好了,丰儿你让她过来罢。这昨个儿我不是还抱着她满院子乱窜吗?没的才隔了一天,我就那般娇弱了。”王熙凤实在是受不了了,甚至不等丰儿让开,就将手伸向了巧姐。 巧姐旋即一蹦三尺高,逮着缝隙就往王熙凤怀里冲。结果冲着冲着,忽的发现自己仿佛飞起来了,低头一瞧…… “放开我!我要娘!” 对于巧姐来说,被人抱着已经是常态了,可她如今只一心往王熙凤跟前去,才不要一个丫鬟抱着自己。当下,巧姐拼命的扭着腰身,试图让自己重获自由。 “奶奶,您也不能这般惯着她。方才大夫还说了,您是要用保胎方子的。这往日里原是咱们不知晓,自然不能管,可今个儿大夫都说了,您可不能不听。再不然,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了,我和紫鹃姐姐可就实话实说了。”丰儿一面抱着努力挣扎的巧姐,一面努力劝解着王熙凤。 王熙凤很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不领了这份情,无奈之下,只好唤了奶嬷嬷上前:“唐嬷嬷,你抱着巧姐来我这儿。方才大夫确诊了我的喜信,也怪不了丰儿这般紧张了。” 奶嬷嬷才听了前头那番话,就忙上前从丰儿手里接过了手脚乱动的巧姐,又听得王熙凤后头那句话,当下又惊又喜,忙不迭的给王熙凤贺喜:“奶奶可是大喜,这是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如今几个月了?可有甚么反应?是喜欢吃甜的还是喜欢吃辣的?晚上歇的可好?腿脚可有肿起来?” “这……”王熙凤初时微微一愣,旋即才想起,她这个院子里,估计也就奶嬷嬷对于生儿育女有经验了。毕竟,荣国府挑选奶嬷嬷,都是往生养过至少两个孩子,且孩子都健康强壮的妇人堆里挑选的。当下,王熙凤笑开了,伸手虚点着丰儿,道,“听听,这就是生过孩子和没生过孩子的差别,人家怎的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丰儿委屈道:“可不是有差别吗?我家里也没弟弟妹妹让我瞧,来了奶奶这儿,也就瞧见一个巧姐,还是用不着我看顾的,我上哪儿去弄经验来?” “你还贫嘴!”王熙凤说着说着,又笑开了,“罢了,回头等过上两年,我也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想来,到时候你就有经验 ☆、第094章 王熙凤自认为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李纨母子俩的事情,可很多时候,道理都是说不通的。倘若今个儿只是李纨本人受到了伤害,那倒不算严重,可如今却是李纨视若珍宝的贾兰…… 不由的,王熙凤想起了前世自己得知巧姐被王仁卖掉时,那一刻她满腔满腹皆是怒火和怨毒,倘若王仁那会儿在她跟前,她一定会扑上去如同野兽般的狠狠撕咬,那是一种彻底丧失理智,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感觉。 永远不要小瞧了一个母亲的狠戾。 “二太太是真的病了吗?”王熙凤仿佛喃喃自语一般的道。 因着屋里统共也只有王熙凤和紫鹃俩人,虽这话的语气听着并不像是在发问,紫鹃仍回答道:“虽不曾亲眼瞧见,可应该不假罢?早就听闻二太太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如今又是大冷的天,病倒……也不算古怪罢?” 不得不说,紫鹃这话还是有道理的。王夫人几个月前就曾晕厥过一次,那次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连太医都说能不能救回来得看王夫人本身的运道了。之后,又因着贾兰一事,王夫人被贾母变着花样折腾,哪怕并未受到身子骨方面的伤害,可贾母给予的压力那绝不会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更何况,还有贾政的冷漠做法,以及屋里多出来的几个美妾。 王夫人病倒很正常,甚至很是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可王熙凤依然充满了疑惑,且还是听了紫鹃方才提了李纨之后,才忽的产生了疑惑。 “紫鹃,你猜,珠大嫂子倘若在小年夜瞧见了兰儿如今的模样,她会如何?” “自是大怒,或者是大哭?”紫鹃有些不大肯定,一来她对于李纨并不算熟悉,二来她无法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不过,饶是如此,紫鹃也感觉到这事儿相当得棘手。可问题是,李纨对外的说辞,是替早逝的贾珠祈福,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让她连年都过不好罢?若是探春就无妨了,左右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且府外压根就没人替她做主。换成李纨,这事儿就大条了,旁的不说,荣国府是有极多亲眷的,李纨纵是寡妇奶奶,也没得不让人见客的道理。纵是不见客……李家每年都会按时送来年礼,总不能连娘家人都不让李纨见罢?荣国府真若是这般做了,那脸面才叫丢大了。 不过,对于紫鹃来说,荣国府丢不丢脸的问题,她是不会去深思的,至始至终她想到的都是另外一件事儿:“奶奶,虽说这事儿同奶奶并无太大关系,可我担心,到时候若是珠大奶奶闹 了起来,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奶奶,又当如何是好?” 这才是紫鹃最担心的。同样,这也是为何先前紫鹃明明已经想到了李纨会闹事,却不曾提醒王熙凤的缘故。事实上,李纨是绝对不会故意冲着王熙凤来的,也因此,在尚不知晓王熙凤有孕之前,紫鹃并不怎么担心。可如今,这事儿的性质却是大不相同了。 “我知晓了,大不了到时候我说身子骨不适,不去便是了。” 不过是个小年夜,只要理由充分,不去也无妨。别说王熙凤如今有孕在身,纵是无孕无宠,她要是死活不愿意去参加,贾母也不能让人将她绑了去。之所以同意李纨参与,是为了荣国府的面子着想,同理,过年就是要和和乐乐的,哪怕仅仅是表面上,没的强迫人过来赔笑的。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紫鹃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仔细想了想,紫鹃又道:“小年夜不参加也罢,那大年夜呢?奶奶依然寻借口不去?” “你逗我?”王熙凤横了紫鹃一眼,没好气的道,“珠大嫂子在小年夜闹一场,老太太还能让她再出来蹦跶?” 真要是如此,贾母才算是将自己的脸面往地上踩呢!至于到时候寻甚么恰当的理由,那就是贾母应当考虑的问题了。若是王熙凤很闲的话,也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在贾母跟前刷一波好感度。 紫鹃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是既不希望王熙凤出任何意外,又希望王熙凤参与所有荣国府的大事儿。毕竟,当了人贴身丫鬟,她将来的福祸都是同主子息息相关的。 “紫鹃,回头记得多打听些消息,尤其是关于二太太的。要是荣禧堂那边口风紧,你就试着往别处去。对了,忆慈院那边也别放过,好东西别吝啬,只管往那儿送,左右咱们府上也不差那些个用度。至于消息,以往平儿同林妹妹跟前的平安关系不错,想来那是个通透之人,你也可以继续往她跟前使力。”聪明人是不会拒绝多一个盟友的,尤其在荣国府上,黛玉只是客居之人,而王熙凤却是真正能够说得上话的人。 “是,谨遵奶奶吩咐。” 因着也歇够了,王熙凤就在紫鹃的搀扶下,回了内室在床榻上歇午觉。原本还以为自己初得喜讯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不曾想,等真正沾了枕头之后,王熙凤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等再度醒来时,竟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你个丫头也不知晓早些唤我起来。对了,大太太可是来了?”王熙凤想起先前紫鹃提醒她,邢夫人会在午睡之后来 看她,因而才有了这一问。 紫鹃笑嘻嘻的应着:“来了呢,听说奶奶您在歇午觉,大太太就往东屋去了。巧姐比奶奶您醒得早,很快就跟大太太和二姑娘、四姑娘玩到一块儿去了,还尿了大太太一身。” “……噗!”王熙凤原想催促着紫鹃动作快些,左右都在自己院子里,无需鼓捣那么多钗环。结果,催促的话还未说完,就听紫鹃这么飞来一笔,登时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我就知晓奶奶惯会幸灾乐祸,不过大太太那会儿也是笑开了,只说要是早几十年接了巧姐这一泡尿,指不定她还能开怀呢。” “哈哈哈,还早几十年呢!往前二十年,我都没生出来呢!”王熙凤笑了一场,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不少。见差不多了,王熙凤只随手拿了根镶珍珠的金簪戴好,转身往外头去。 外头的小丫鬟早就得了讯,忙将邢夫人等引到了正堂里,因而王熙凤出去时,诸人已经在等着她了。除了紫鹃方才所说的邢夫人、迎春、惜春外,连巧姐也在。 “见过太太,给太太行礼了。”王熙凤笑着迎了上去,一眼就瞧到被邢夫人抱在怀里的巧姐,忙伸手点了点巧姐的鼻尖,嗔怪道,“小坏蛋,我可是听说你今个儿干坏事了,回头让你爹好好收拾你一顿。” “别别,巧姐好得很乖得很。”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邢夫人原本要说的话,直接给咽了回去,这一个劲儿的夸赞着巧姐。好一会儿才在迎春的提醒下,想起自个儿是来贺喜的,邢夫人忙不迭的让人送上礼物,又道,“凤哥儿,你有喜是件大事儿,我也没旁的好东西,只挑拣了几样好兆头的摆件送你。倒是二丫头、四丫头先前做了不少荷包、香囊等物,一并予了你。” 不等王熙凤开口,迎春和惜春便上前福了福,一齐说道:“给嫂子贺喜了,嫂子大喜,明年喜得贵子。”惜春虽小,却伶俐得很,说完又添了一句,“这些小玩意儿只是给嫂子过年打赏人顽的,回头我和姐姐再做些好的,给巧姐和明年出来的小侄子用。” 虽说这只是小孩子的讨喜话,可听在王熙凤耳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舒坦。试想想,谁不爱听奉承的话?况且,邢夫人等三人却是带着几分真心的。 “那就多谢太太、两位妹妹的吉言了。”王熙凤面上满是轻松的笑意,待瞧到巧姐的神色后,却是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这会儿,巧姐仍被邢夫人抱在怀里,原本以她的性子,一见到王熙凤铁定会扑过来。问 题是,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将方才王熙凤玩笑般的要收拾她的话,尽数听在了耳里,这会儿面容肃穆的瞧着王熙凤,却死死抱住邢夫人的脖颈说甚么都不肯放手。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故意板着脸吓唬她:“巧姐你往后还淘气不淘气?嗯?” 巧姐眨巴眨大眼睛,似乎在分辨王熙凤话里的意思,片刻后她一扭腰肢直接就把小脑袋埋在了邢夫人脖颈处,看起来似乎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下,王熙凤隐隐有些后悔了,她可不是真的打算吓唬宝贝女儿,苦着脸思量着要如何不丢面子的将女儿哄回来,却听邢夫人却忽的开了口。 “凤哥儿,我瞧着你这儿也忙乱得很,要不让巧姐先去我那儿小住几日?” “……呵呵,其实我也没有太忙碌,管家的事儿早先就还给二太太了,如今虽说二太太病着,可想来她手底下也是不缺人的。至于巧姐,左右也有奶嬷嬷带着,累不着我,就不劳烦太太您了。”王熙凤笑得一脸尴尬,她可真没想过要将巧姐送出去。 可这话,落在邢夫人耳中,却是另一回事儿了:“凤哥儿,你也这般见外,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照顾巧姐。再说了,我平日里也没甚么事儿,二丫头、四丫头都是这般大了,也没甚么需要我操心的,我真能照顾的,绝不会累着。” 王熙凤好想扶额长叹,她真的不是担心会累着邢夫人,方才也不过只是客套话罢了,事实上她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 正当王熙凤犹豫着要如何委婉的告诉邢夫人这事儿时,贾琏却是提前归来了。不过显然,贾琏全然不曾想到会在这里瞧见邢夫人,事实上,这俩人虽名为母子,实则同陌生人无异,甚至俩人已有多日不曾见面了。好在,陌生归陌生,却并不妨碍贾琏行礼。于是,贾琏先向邢夫人行了礼,旋即王熙凤、迎春、惜春也依次向贾琏行礼。 随后…… “哟哟,我的小祖宗哟,你这是作甚?早间我出门时,不是去瞧过你了吗?你就这么惦记着我?”贾琏手忙脚乱的从邢夫人手里接过巧姐,不是他心急,而是巧姐在最初的愣神后,整个人跟颗流星似的,直接从邢夫人手里砸了出去。 “爹!娘坏,娘坏,坏坏坏!”巧姐一投入贾琏的怀抱,就一叠声的告起了黑状。人家告黑状好歹是在背地里,也就唯有巧姐,当着王熙凤的面,口口声声的告着状,还作出一副委屈至极的小模样来。 王熙凤被气得直翻白眼,紫鹃忙不迭的给王熙 凤顺气,可回过头来,却在暗暗偷笑。倒是贾琏,有些茫然的看着妻女,半响才狐疑的道:“凤哥儿,你又作甚么幺了?” “我作幺?琏二爷您怎的不问问您那好闺女作甚么幺了?哼,小丫头片子,也该敢在你娘跟前告黑状,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王熙凤恨恨的瞪眼道。 可这回,却是唬不了巧姐了,只见巧姐扭过头冲着王熙凤就做了个鬼脸,旋即拍着小巴掌咯咯的笑开了,全然一副“我有靠山我不怕你”的大爷模样。 屋内寂静了片刻,旋即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哪怕是最少言寡语的迎春,也忍不住低头拿帕子捂着嘴偷笑着。而笑得最猖狂的,却是贾琏、巧姐父女俩。 当爹的:“哈哈哈哈……” 当闺女的:“咯咯咯咯……” 王熙凤怒目而视,旋即扯了一把紫鹃,喝道:“走,咱们不理这俩混蛋,大的小的都这般混!哼!”说罢,王熙凤便转身往内室而去,紫鹃赶忙捂着嘴跟上去,又恐王熙凤走得太急,只得半小跑半伸手虚托着。 见王熙凤真的赌气跑了,贾琏仍不曾明白过来,又笑了一遭才向邢夫人道:“大太太您别在意,我和凤哥儿平日里胡闹惯了,没事儿。”怀里的巧姐这会儿也不拍巴掌了,而是拿小手拍着胸口附和道:“没事儿!” 邢夫人笑声倒不大,却是将眼泪都笑出来了,听了贾琏这话,只无奈的摆了摆手,道:“琏儿你也真是的,凤哥儿原脾气就大了些,如今又有了身孕,你好歹多让让她。罢了,我先带你妹妹们回去了,等明个儿白日里再来同凤哥儿闲聊。对了,若是你们忙不过来,尽管让巧姐去东院里,我和大老爷都欢喜得很。”说着说着,邢夫人便顺势拉着两个姑娘往外头去了,只说外头冷,也没让贾琏送,就快步走远了。 贾琏……有些懵。 方才,邢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多半他都能听懂的。甚至在邢夫人刚说到王熙凤脾气大时,他还有些不乐意。可跟着后头的那句话……“紫鹃!”贾琏忽的拔高了音量大声唤着。 “紫鹃!”巧姐没有丝毫受惊吓的表现,反而跟着贾琏尖叫着唤了一声,因着她尖叫时正冲着贾琏的耳朵,反而将贾琏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咯咯咯咯!” “坏丫头!回头让你娘收拾你!”贾琏恨恨的道。 紫鹃正巧掀了帘子出走,这一幕不仅落在了她眼里,更是被内室里的王熙凤看了个正着。若说紫鹃还仅仅 是偷笑,那么王熙凤却是肆无忌惮的大声嘲笑了:“琏二爷,您也有今天?哼,继续呢,我瞧着你们俩还能闹成甚么样儿!” “凤哥儿,方才大太太说你有孕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会儿,贾琏满心满眼都是邢夫人方才那话,压根就不在意自己被王熙凤笑话了。左右从小到大,他也没少被王熙凤笑话奚落。 “我有孕了,就这么简单。”王熙凤勾嘴笑着,还不忘送给贾琏一个媚眼。这下子,贾琏面上的神情却是精彩了,是那种半惊讶半惊吓,还夹杂着不敢置信和如同活在梦里一般的梦幻表情。 简而言之就一个字,傻。 暂不提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脑子的贾琏,王熙凤方才那一丝丝怨气这会儿早已消失无踪了。让紫鹃将巧姐接过来放在暖炕的炕桌里头,王熙凤则坐在炕头,靠在软垫子上,斜眼瞄着巧姐。 巧姐黑漆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在最初的茫然后,很快就向王熙凤展露了她那缺了牙齿的天真笑容:“娘……”还带着浓浓的口水音。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些声音,不多会儿丰儿就在窗户底下朗声道:“奶奶,是老太太那儿送了东西过来。”稍片刻,丰儿又道,“二太太那儿也派人来了,还有林姑娘跟前的平安也来了。” “紫鹃,你出去帮丰儿,记得同平安多说说话儿。”王熙凤瞧了紫鹃一眼,紫鹃忙不迭的答应着,快步离开了内室。 外头院中并不显得很吵闹,只是脚步声却是不少的。足足过了一刻钟,院子里才总算安静了下来。而这会儿,巧姐已经笑累了,半个身子都趴在炕桌上,只将小脑袋朝向王熙凤,满脸的委屈。 “小丫头片子,跟你娘斗,你还太嫩了!”王熙凤得意洋洋的道。 一旁的贾琏笑得异常谄媚,这若是搁在往日里,他一准帮衬巧姐,可这会儿却是连声附和着王熙凤:“凤哥儿你说得对,巧姐就是一小丫头片子,你想骂就骂想打……咳咳,你还是打我出气罢。”附和是有必要的,可终究巧姐太小了,贾琏还是挺舍不得的。 王熙凤白了他一眼,拿手指敲了敲炕桌,面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来,半响才向贾琏道:“琏二爷,我怀疑太太在装病。” “谁?大太太不是活蹦乱跳的吗?”贾琏紧挨着王熙凤坐下,伸手小心翼翼的探向王熙凤的小腹处。 “我说的是二太太!还有,就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大太太也不能用活蹦乱跳罢? 你家那一天到晚瞎折腾的好闺女才是!”王熙凤没好气的瞪了贾琏一眼,见贾琏又伸手过来,忙抬手在他手背上就是一下,“走开,抱你家宝贝闺女去!” 贾琏哭笑不得的抬头看她,思及她方才那话,才试探着道:“凤哥儿你这是要跟我说正事儿?” “自然是正事儿。”王熙凤瞥了一眼巧姐,见她半个身子都趴在炕桌上,委屈的直撇嘴,忙伸手推了一把贾琏,“赶紧抱着巧姐,她快哭了。”见贾琏从善如流的伸手将巧姐抱在了怀里,王熙凤才将今个儿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先是早间请安时,王熙凤发现每日里比任何人都来得早的王夫人没了踪影,询问之后才得知王夫人这事儿病倒了,据说前几日就有预兆了,只不过今个儿早上要起身时,才发现病得有些重了。贾母倒是不曾勉强王夫人,也吩咐了赖大去请大夫过来给王夫人瞧,旁的却是不曾说甚么了。只是,贾母身为长辈,怎么做都是无妨的,可王熙凤是晚辈,又是王夫人娘家内侄女,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探望。因而,从荣庆堂回到院子里,王熙凤就已经打算好了,只等换一身比较素净的衣裳,就去荣禧堂探病。 结果,衣裳尚未寻出来,王熙凤就觉得自己很不好。她本就不愿意去荣禧堂,逮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不加以利用? “唉,我今个儿早上是真的在装病。那会儿,我就觉得头有些发晕,随后手一抖,茶盏就跌到了地上。想着可以借病逃过这苦差事儿,我立马就让紫鹃替我跑一趟,又唤了大夫替我瞧瞧。本是想着让大夫开个太平方子,再不济开个冬日进补的方子也无妨,谁能想到……” 王熙凤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孕了。一来,这几个月就没闲下来的时候。二来,她的葵水原就不大稳定,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况且上个月她是见红的,只是量不多而已。还有第三,她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有时候,王熙凤也在思考,拥有前世的记忆究竟是不是好事儿。当然,她最终还是认为那些记忆于她而言,是很珍贵的瑰宝。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更多的时候,她会被前世的记忆所蒙蔽。 前世这个时候,她压根就没怀孕呢。不过,那会儿她跟贾琏也没那般要好,至少贾琏偷腥是常事儿。 “琏二爷,平儿已经出门子了,我如今又有了身子。您……要不然,我给紫鹃开了脸?”王熙凤笑着向贾琏道,只是那笑容有些太灿烂了,灿烂到让贾琏完全不敢直视,顺带还牢牢的搂住了巧姐。 见贾琏迟迟不开口,王熙凤忽的拉了脸下来:“琏二爷这是担心我醋味儿太浓了,连个通房丫鬟都容不下?” 贾琏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只觉得今个儿暖炕似乎烧得不太热,又看王熙凤面上已经带了森然的寒意,忙道:“你何止醋味儿太浓了,简直整个荣国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醋味儿!咳咳,我是说……方才大太太还说要帮我们照顾巧姐了,要不然往后由我来照顾巧姐?哟!” 巧姐给了贾琏一巴掌。 “哈哈哈哈!”王熙凤直接笑疯了,好半响才平复了情绪,半是笑半是嗔的道,“琏二爷好本事,竟愿意亲自照顾巧姐。可惜呀可惜,人家不稀罕!” “小丫头片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贾琏恨恨的将巧姐面朝下放在膝上,高高的举起手,轻轻的落在了巧姐的肉屁|股上,“还闹不?闹不?” “娘啊娘啊娘啊!”巧姐吓坏了,忙拼命往王熙凤方向伸手。她是典型的墙头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不知道改了多少次门头。 “琏二爷您就行行好,别折腾了成吗?我在同您说正经事儿呢,您倒是说说看,二太太是不是在装病?别跟我说紫鹃那套词儿,我知晓二太太病倒不是甚么稀罕事儿,可这也太凑巧了罢?眼瞅着再过几日就该小年夜了,到时候老太太说甚么都会让珠大嫂子和三妹妹出来吃顿团圆饭的。我就不信,等珠大嫂子见了兰儿,会不闹!” “闹,自然是要闹的,要是知晓了事情原委,只怕会直接冲上前去,挠花了二太太那张老脸。”贾琏终于放过了巧姐,将她再度抱在怀里,拿手点着她的额头,示意她老实一点儿。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到时候就借口身子骨不适,不参加小年夜的宴请了。万一二太太也打定主意不出席了,天知晓珠大嫂子会做出甚么事儿来。若是搁在平日里,我倒不在意,可如今……哼,我才不搅合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儿!” “成,到时候巧姐也不用去,免得大太太又要照顾二妹妹、四妹妹,顾不过来。至于二房那头,随意罢,就让她们狗咬狗去。”贾琏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帮衬二太太一把,譬如让她早日痊愈,也好出席小年夜的宴请。” “去同大老爷说罢,也许他会有法子。”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俩口子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虽说将得罪人的事儿推给贾赦很是有些不厚道,可若是贾赦趋之若鹜的话,那就没甚关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贾琏早出晚归,据他所说,他正忙着跟贾赦商量大事儿。不过,王熙凤却推测,贾琏最多也就是被贾赦使唤来使唤去,哪怕真的有大事儿要办,贾琏也仍是跑腿的。倒是王熙凤,原本以为传出了有孕的消息后,自己就能过上吃好喝好睡好的幸福生活了,没曾想却连日来都忙着接待各路客人,好在没有一个客人是空手来的,因而王熙凤人虽有些疲惫,心情却是愈发的飞扬了。 众多的贺礼中,最体面的是贾母送的一尊碧玉送子观音,不仅东西好,且寓意更好,加上贾母原就是荣国府最尊贵之人,单是这份体面,王熙凤就该好生受着、供着。 不过,相对而言,王熙凤却大爱薛家送来的礼物。薛家是在消息传出的第五日才来拜访她的,一来就先道歉,说是怠慢了。可王熙凤却知晓,薛家母女这是担心跟其他宾客撞在一起了,毕竟跟荣国府的其他亲眷相比,薛家显得要弱许多。可薛家送的礼却是诸多礼物之中最得王熙凤心的——一沓厚厚的银票,足足一千两! 而除了实惠的薛家外,旁人送来的礼物虽也不算差,却有些不尽如人意了。譬如王夫人,送的是上了年份的人参、灵芝、鹿茸等,以及一些已经配置好的丸药。虽说怀孕是要补身子骨,可一股脑的全部送药材和丸药,怎么瞧怎么觉得膈应。王熙凤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王夫人,盘算着这些东西倒也值钱,索性乐呵呵的收下了,回头就让贾琏带出去卖了钱。 还有客居贾府的黛玉,每日里都送来一卷亲手抄写的佛经,还让平安告诉王熙凤,她会日日在佛主面前为王熙凤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这寓意倒是真的好,且还带着一份真心,可王熙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薛家的礼物是真的好,想来不是因为黛玉太高雅了,就是因为她太俗了。 另外,东府那头也来了人,来小蓉大奶奶秦可卿亲自带着贺礼过来,东西都是好东西,既有补药又有钗环等物,可王熙凤同她说了没两句话,就借故头疼送客了。紫鹃不比平儿,倒是不曾察觉到有问题,只当王熙凤原就同东府远着。 之后,例如王熙凤的娘家人,以及已回到家中的史湘云,都托了人送来贺礼。加上恰逢年关,有些原并不知晓王熙凤有孕,只打算送年礼的人家,听闻这事儿,也另添了一份。 短短十数日,王熙凤的私库里却是多了不少的好东西。哪怕大多数人送的贺礼都不大合她的心意,可因着荣国府富贵,那些东西纵是再不好,却也都是能换不少钱财的。 ☆、第095章 没能亲眼瞧见这么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确实是一种遗憾。;不过,王熙凤也看得开,哪怕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依然会老老实实的待在院中,没得为了凑热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况且,没亲眼见到,也可以听旁人好生说道说道。 “后来呢?紫鹃,你先喘口气,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同我说一遍。咱们不着急,慢慢说,详细的说。” 王熙凤先是安抚了紫鹃,又唤丰儿沏一壶热茶来,还不忘多添上两碟点心。其实,倒不是她饿了,毕竟宴请之类的原就比平日里膳点时间要慢上一刻钟,而王熙凤因着有孕,素来都是按点用膳的,因而早在一刻钟前,她就用过了晚膳。可说闲话哪里能不用茶点?纵是已经吃饱了,略微用一些也是无妨的。 丰儿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很快就端上了茶点,不仅如此,她还很善解人意的添了一碟瓜子一碟核桃。 “说罢。”王熙凤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抓了几颗瓜子,兴致盎然的看向站在地上的紫鹃。 紫鹃:“……”这要她怎么说?不对,她明明就是得了贾琏的吩咐,赶紧回来安抚王熙凤的。毕竟,荣庆堂离这儿近得很,今个儿又是小年夜家宴,加上主子们忙着平息事端,等想起要封锁消息时,只怕甚么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贾琏也是担心王熙凤听了一耳朵,反而忐忑不安的愁坏了身子骨。 如今看来,那纯粹就是瞎操心! “奶奶,您是忘了吗?今个儿您不曾往荣庆堂去,我便只能跟在琏二爷身畔。这女眷所在的偏厅里发生了何事,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瞧见。”紫鹃憋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显然易见,这番话一出,王熙凤满脸的失望。 “罢了,这事儿也怪不了你,唉。”轻叹一口气,王熙凤也不嗑瓜子了,只是用双手捧着茶盏,一脸的哀怨忧愁。心下却在暗暗盘算着,回头能向何人打听消息。显然,贾琏那边是行不通的,男女本就是分开做的,若是男子年岁尚小,例如头两年的宝玉今年的贾兰,都是允许坐在女眷厅里的,可贾琏却不在其中。女眷这头,贾母晕厥了,王夫人只怕恨不得今个儿就出现过,邢夫人是个不善口舌的,还有…… “奶奶,二姑娘、四姑娘过来了。”忽的,丰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方才放下茶点后,就去外头了,当然不曾走远,只是待在外间候着。这会儿朗声通传了一声后,也没等王熙凤应允,片刻后,丰儿就打着帘 子,将迎春和惜春送进了屋内,并主动向王熙凤讨饶道,“奶奶,我是瞧着两位姑娘都冻坏了,这才忙将人迎进来。” 闻言,王熙凤抬眼望去,立马就被唬了一大跳。 三春打小的衣裳首饰皆是一模一样的,明着说是荣国府对于三位姑娘一视同仁,暗地里却是懒得费那些个心思。哪怕如今只是迎春和惜春整日里处一块儿,姐妹俩的份例仍是相同的。这不,姐妹俩皆是淡粉烟罗衫配百蝶穿云蜀锦裙,头上的钗环倒不尽相同,迎春是珠花簪,惜春是如意簪。当然,问题不在于打扮,而在于她俩皆被冻得面色发青瑟瑟发抖。 “这是怎的了?你们外头的大氅衣裳呢?天,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去打热水来,给姑娘洗把脸,再拿我先前做好了还不曾上身过的新衣裳过来,赶紧给姑娘穿上。” 王熙凤是真的被唬到了,要知道今个儿是小年夜,数九寒天呢,迎春、惜春身上的衣裳倒不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可这太过于精致,却不甚保暖。尤其当凑近看时,俩人面上都冻出小冰棱来了。 “嫂、嫂子,我、我们无事的。”迎春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当下,王熙凤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说甚么傻话?小姑娘家家的,那是能冻的?你也是当姐姐的,四丫头不懂事,你怎的也跟着不懂事?你们俩别是从荣庆堂就这么跑过来的罢?大氅衣裳落在荣庆堂了?” “是。”迎春原就不擅长言辞,先是被王熙凤瞪了一眼,又被好一顿抢白,迎春愣是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能点头先顺着王熙凤的意思说话。 “丰儿!” “来了来了。”丰儿边应着,边让跟在她后头的小丫鬟赶紧忙起来。两盆子热水、两块干净的帕子,还有大氅衣裳、暖手炉、滚烫的姜汤,“二姑娘四姑娘先洗把脸,小心别让脸上的冰棱子划伤了。再喝一碗浓浓的姜汤,抱上暖手炉裹上大氅衣裳,一道儿上暖炕陪奶奶说说话。” 迎春、惜春对视一眼,皆乖巧的任由紫鹃和丰儿忙活着,好半响才在王熙凤的催促下上了暖炕,姐妹俩紧挨着缩在炕尾。 “丰儿,是谁送两位姑娘来我这儿的?方才就眼睁睁的瞧着两位姑娘挨冻?人呢?’ 丰儿一面使唤小丫鬟将东西都搬出去,又将剩余的姜汤暂搁在了炕桌上,这才回道:“瞧着不像是东院那头的人,倒像是老太太跟前的。这不,刚将二姑娘、四姑娘送到廊下,就忙不迭的跑回去了,看着也是火急火 燎的,只怕也是真的有事儿要做。” “事儿那是做得完的?哼,竟是这般将人撇下,回头看我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告状!”王熙凤恨恨的道。 这时,惜春却忽的开了口:“琏二嫂子快别这么说了,那两位嬷嬷也是得了大老爷的话,急急将我和二姐姐送过来的。老太太那儿一团忙乱的,只怕也是担心我们在那儿添乱。” 王熙凤侧过脸瞧着惜春,见惜春年岁虽小,却不像迎春几乎吓傻一般的模样,当下微微叹了一口气,向她招了招手,让她来炕头这边挨着自己坐下,拍了拍她的背后,劝慰道:“四妹妹,别怕了,一切都过去了,这儿有我呢。” “琏二嫂子。”惜春鼻子一酸,险些没有哭出声来。 说起来,惜春也是个苦命的,她跟贾兰同年,甚至比贾兰还略大一些,可或许是因为她是姑娘家,瞧着甚至要比贾兰更小一些。加上她的辈分虽大,却是年幼失去父母,唯一的长兄又是个不着调的,打小被送到荣国府里养在贾母跟前,然而贾母那性子,与其说是养孙女,不若说是养几个小宠物在跟前解闷罢了。三春的待遇,别说当年的元春了,只怕连王熙凤、史湘云都不如。 ……许久许久,没人这般柔声细语的同她说话了。 “乖,若是真想哭鼻子,那就哭罢,左右这儿也没甚么外人,咱们都不会笑话你的。”王熙凤说着说着,忽的想起一事。仿佛,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说过惜春哭鼻子。要知晓,迎春是个木讷性子,仿佛诸事不理一般,受了委屈自然也是憋在心头的。探春是个好强的,纵是再委屈,也会咬牙撑着,至于背地里如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了。唯独惜春,身份最高年岁最小,却从不撒娇、从不哭泣。 王熙凤顿了顿,伸手将惜春搂在了怀里:“乖,我是你姐姐呢,有甚么委屈同我说说,也是使得的。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我也能帮你出出气,府里好些人都怕我怕得狠呢。” 惜春有些愣神,半响才喃喃的道:“风姐姐……” “嗯,有甚么委屈要说?对了,我听紫鹃说,珠大嫂子和三妹妹也过去了?可曾吓到你了?” “珠大嫂子打了三姐姐。”惜春瘪了瘪嘴,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小孩子的世界远比大人单纯得多,在惜春心目中,最熟悉的并不是她的父母长兄,而是迎春和探春。哪怕名义上她是养在贾母膝下的,先有李纨照顾,后有邢夫人代为照顾,可事实上,唯独只有三春是朝夕相处 的。 然而,三春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 迎春性子木讷,既不会惹事却也不会照顾人。别看探春性子要强,可她并不会欺负年幼的惜春,平日里若是遇到甚么事儿,还会伸手拉拔一把。尤其是在年初那会儿,王熙凤提议由邢夫人照顾迎春,自然,迎春欣然接受,可这也代表着,三春变成了二春。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惜春一直都是跟着探春的,直到探春出事。 探春究竟出了甚么事儿,没人同惜春解释过,她只知道,在某一天之后,探春去了西面偏院,而她则被邢夫人带走。事后,她倒是问过迎春,可惜迎春虽已是嫡女,在东院也没甚话语权,因而她也没法给惜春任何解释。惜春明明有疑惑,却没人给予解答,她就只能将疑惑一直闷在心里,直到她听说,今个儿能见到三姐姐探春。 “琏二嫂子,我今个儿早间听到大太太同二姐姐说,三姐姐今个儿也会过来,我就一直想着盼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乖乖,哭出来就好了,乖。”王熙凤并不打算劝惜春不哭,在她看来,小孩子家家的,受了委屈当然要嚎啕大哭。只要哭出来了,扭头肯定就忘了那些个委屈事儿。只不过,惜春并不像王熙凤想象中的那般嚎啕大哭,而是低着头红着眼圈,抽抽搭搭的小声哭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可三姐姐还没有同我说话,就被珠大嫂子给打了。”惜春越哭越伤心,甚至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伤心探春受伤,还是在伤心没能跟探春说上两句话。 “没事儿的,你琏二哥哥一定去唤大夫了,回头让大夫给三妹妹好生瞧瞧,想来很快就能好了。”王熙凤虽不曾瞧见探春的伤势,可想来,就李纨那副秀气的模样,应该没甚大问题罢? “嗯,我听琏二嫂子的。可、可是……嫂子,我还能瞧见三姐姐吗?我真的真的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可想她了。”惜春不哭了,却拿手背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下子却是愈发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了。 王熙凤忍了又忍,好悬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只绷着脸安慰着:“当然可以,其实,你若是想瞧她的话,大可以去西院那头,你三姐姐不会不见你的。” “可老太太……” “怕甚!”王熙凤起了玩心,掰着手指头教唆起了惜春,“老太太先前不是说了吗?让三妹妹去西院那头诵经礼佛为咱们家的所有人祈福,既是祈福,清净是要的,却也没的不让人 过去探望的道理。西院又不曾让人给锁上,只门房有个半老的婆子罢了,上回我不也往那儿去过吗?老太太能说我甚?像四妹妹你,回头寻个空档,直接带着丫鬟婆子去不就得了?老太太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你想姐姐了,谁还能说你个不是?” 惜春满脸震惊的仰头瞧着王熙凤,似乎三观遭受了冲击。哪怕年幼如他,并不知晓探春究竟犯了甚么事儿,也知晓那一定是个□□烦。可在王熙凤嘴里…… “老太太不会生气吗?”问出这番话的并不是惜春,而是迎春。事实上,迎春是木讷,不是冷酷无情。对于打小一道儿长大两个妹妹,她也是极为喜欢的。原先因着跟了邢夫人,她同两个妹妹疏远了一些,可事实上她也是极为惦记的。后来,惜春倒是过来了,探春却是再不曾见过,直到今天瞧了那么一眼。 王熙凤故意逗她俩,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面容肃穆的问道:“假若老太太会生气,你俩还想去瞧三妹妹吗?” 迎春和惜春隔着一张炕桌面面相觑,半响却齐刷刷点了点头,面上满是坚定的神情:“想!” “那还怕甚!”王熙凤豪气的一拍炕桌,朗声道,“你们想去就去,哪怕老太太回头真的生气了,你俩嘴巴甜一些,多说些好话,把老太太哄高兴了,不就得了?老太太多好的人呢,还能真的同你们置气?再说了,你们姐妹几个感情好,身为长辈也有高兴的份儿!” “那我们去瞧罢!”迎春和惜春皆是两眼放光,原本的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满眼的期盼。 “去哪儿?瞧甚么?我说凤哥儿,大晚上的又是大冷天的,你就不能不作幺吗?”贾琏忽的掀了帘子,带着一脸的霜雪走进了内室。 王熙凤忽的抬手制止了他:“琏二爷您等等,先出去暖暖身子骨,别把我们几个给冻着了。对了,外头下雪了?您赶紧去换身衣裳,没感觉您一进门,屋子里就冷了好些吗?” 贾琏不敢置信的瞪着王熙凤,愣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还是一旁候着的紫鹃有些不忍心,勇敢的上前将贾琏推出了内室。 半刻钟后,换了衣裳的贾琏再度回到了内室。 “我说凤哥儿,你别作幺了。天呢,我就该听大老爷的话,不让二妹妹、四妹妹过来。”贾琏伸手拿了一碗尚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 “大老爷不让?为何?担心我作幺教坏了两位妹妹?” “噗!”贾琏转过身子 ,直接喷出一口姜汤,半天才顺了气,咬牙切齿的向王熙凤道,“原来你知道呢!哼,大老爷原是担心二妹妹、四妹妹扰了你的清净,我却是怕你欺负了她们。结果呢?对了,你方才教她们甚么?我怎么的听到还有老太太的事儿?” 王熙凤极度嫌弃的瞧了贾琏一眼,旋即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她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有错,只因她原本就是这般行事的。甚至在说完之后,王熙凤还嘟囔的添了一句:“……事儿成了不就结了?哪怕老太太再生气,大不了挨顿教训,哪怕真的挨打了,还能打死我?” 贾琏目光深沉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道:“琏二奶奶,凤哥儿,你可知晓你这种态度叫作甚么?” “嗯?” “死猪不怕开水烫!”贾琏恨恨的道,“你自个儿这样也就罢了,别胡乱教人。对了,仔细想想,你跟宝玉还真不愧是亲表姐弟,你们俩简直一模一样!” 说罢,不等王熙凤生气,贾琏用最快的语速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女眷所在的偏厅出事后,贾赦等人立刻冲了进去。可饶是如此,事儿也已经发生了。探春受了伤,当然并不算严重,毕竟李纨是书本网出身的,又不是将门虎女,加上当时她也是赤手空拳的,因而探春也就是被掴了好几个巴掌,只要好生休养两日,用些膏药就没问题了。有问题的是赵姨娘闻讯赶来后,跟李纨掐上了。赵姨娘此人,蠢笨是她最大的特点,却因为原是丫鬟出身,力气却是要比寻常妇人更大一些。且赵姨娘是真正的泼妇,李纨只是掴掌探春,赵姨娘却是连掐带抓,闹到最后更是死死抓住了李纨的头发,死活不肯松手,愣是连头皮都扯掉了一块。于是,贾母被吓晕了。 “我特地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没啥事儿,也没人出事。哪怕老太太也只是一时上火晕了过去。事实上没等大夫过来,鸳鸯拿了鼻烟就让老太太清醒过来了。后来,大老爷生了气,等老太太被送回房里后,直接指着二老爷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会儿,二房除了宝玉和兰儿外,所有人都被大老爷轰出荣庆堂了,估计就算还想再打,也是回荣禧堂再打了。” 最后那句话,王熙凤听着倒是无妨,却将她怀里的惜春吓得一个激灵。 “那琏二爷您回来做甚么?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话?”王熙凤没好气的回瞪了贾琏一眼。 贾琏当下被气了个倒仰:“我是担心你!哼,若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又担心你顾不过来二妹妹、四妹妹,我吃饱了撑着回来瞧你?真是的 ……对了,大老爷吩咐了,大太太必须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就算无事了,也不能走。今个儿太晚了,索性就让二妹妹、四妹妹在厢房里住下。我回来瞧瞧,若是无事,还要回去帮大老爷。” 王熙凤大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完全是巧姐动歪脑筋的模样。不等贾琏察觉异样,王熙凤已经开口了:“琏二爷,我这儿无事,您就放心去荣庆堂帮大老爷做事罢……只要大老爷不嫌弃您添乱。” “你!哼!”贾琏转身就走,只因王熙凤这话戳中了他的痛脚。 原因无他,其实原本,贾琏是不打算亲自过来一趟的,哪怕是为了传消息,随便唤个机灵的小丫鬟也就得了。可贾赦在将二房诸人骂出了荣庆堂后,意犹未尽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留下有个p用,还不如亲自跑一趟让凤哥儿安心’。 真是气煞他了! 直到贾琏跑远了,迎春和惜春才堪堪回过神来,皆满脸担忧又带着敬仰的眼神看向王熙凤:“琏二嫂子……” “无需担忧,你们琏二哥哥才不是那等小气的人。顶多气上一阵子,都不用天明,他就气消了。”王熙凤想了想,又吩咐丰儿去安排厢房,好在丰儿在外间原就听到了贾琏的话,没等主子吩咐,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想着迎春、惜春很可能压根就没用甚么膳食,就出事儿了,赶紧吩咐人往大厨房跑了一趟,也没要甚么麻烦的膳食,只要了一荤一素两个锅子。 王熙凤瞧着丰儿命人换了膳桌,登时大喜:“做的不错,自个儿去领二两银子。” 丰儿忙谢赏,旋即退了出去。 荣国府的锅子都不是很大,也就平常汤碗那般大小。因着是冬日里,厨子还特地在锅子下面添了足够的木炭,估计也烧个一刻钟的样子。瞧着这两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别说迎春、惜春了,就是王熙凤看着也有些饿了,忙唤紫鹃分食。 两个锅子,一荤一素,荤的是牛骨汤做底,放的是嫩嫩的牛腩肉并一锅子粉条,素的则是菌菇锅,里头是菌菇汤底并各色菌菇,以及好些吸饱了汤水的冻豆腐。 “吃罢吃罢,热乎乎的吃上一顿,回头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等明个儿早上醒来了,换身好看的衣裳,打扮的精精神神的给老太太请安,顺带去瞧瞧三妹妹。” 王熙凤的特质本就是只要她愿意,就能哄得所有人笑开颜。像贾母、王夫人还是属于比较难弄的,相对而言,迎春、惜春简直太嫩了,只消几句话下来,两个小姑娘就对王 熙凤彻底交了心,等吃完了锅子,俩人皆不唤嫂子了,而是一口一个凤姐姐了。 等巧姐过来时,两个锅子已经撤下去了,可屋子里却依然洋溢着食物的香气,王熙凤坐在暖炕上,左手边是迎春,右手边是惜春,仨人说说笑笑吃吃闹闹。 “嗷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的娘!” 巧姐笑颜盈盈的过来,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后,却瞬间嚎啕大哭,嗓门之嘹亮估计至少也能传出个二里地。 诸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你个小破丫头,如今知晓了罢?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淘气,再淘气,我直接将你丢给你那不着调的爹,回头搂着这俩可爱的妹子……哼,不理你!” “娘啊娘啊娘啊!巧姐要娘,娘!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嗷嗷的哭着往王熙凤跟前冲,偏生奶嬷嬷担心她年岁太小,万一撞到了王熙凤的肚子就不大好了,赶紧手忙脚乱的拦住了她。这下子却是捅了马蜂窝了,巧姐死命挣扎,哭声震天。 最终,还是王熙凤先熬不住投降了,迎春和惜春自是早就让开了位置,巧姐在嚎了半天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挨着王熙凤坐下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巧姐是半点儿都不闹腾了,只死死的抱住王熙凤的胳膊,小脑袋更是紧紧的贴着王熙凤腰,一动不动只这么干坐着。 “四妹妹,你瞧见了罢?这才小孩子哭呢,你方才哟,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碎。至于你这侄女,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神不宁,吵都快被她吵晕了。”王熙凤笑着点了点巧姐鼻尖,嗔怪着道,“还有那句,光打雷不下雨,小丫头片子,下回哭得时候记得挤出几滴眼泪来,别老嗷呜嗷呜的瞎嚎。” 巧姐才不理她,只管扒着胳膊,还不忘拿眼等一旁的惜春。也不知晓她是怎么分辨的,似乎对迎春的敌意不是很大,却对惜春充满了敌意。 王熙凤仔细想了一遭,觉得大概是因为迎春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大姑娘了,而惜春体弱又面嫩,看着更像一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当然,事实上惜春的确还是个孩子。 “小丫头片子,鬼精灵,醋坛子……得了,你爹今个儿不回家,你晚间同我睡一道儿,可好?” 奶嬷嬷忙上前劝着,只说巧姐晚上睡觉很是不老实。王熙凤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巧姐住下,不过倒是留了奶嬷嬷,却是担心巧姐晚间会吵着吃奶。 又过了半刻钟,王熙凤就让丰儿带着迎春、惜春下去休息了,自个儿则亲自给巧姐洗漱 ,喜得巧姐眉眼笑成了一条线,没提有多可爱了。不多会儿,随着主子们挨个儿歇下了,小院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王熙凤这儿倒是一室温馨,荣国府的另外两处却是注定要彻夜不眠了。 荣庆堂里,大夫去而复返。不是为了给贾母诊脉,而是在荣禧堂诊脉后,特地回来同贾母回话的。一个晚上,荣国府倒下了四个人。 贾母受惊吓晕厥,探春被李纨掴掌,李纨被赵姨娘连掐带抓的一头一脸的伤,赵姨娘自然也没法独善其身。偏生贾赦动了真火,哪怕他平日里再不着调,身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是袭爵之人,当贾母晕厥,他主动站出来挑了大梁后,愣是没人敢提出质疑。 ……贾政他倒是想,他也真的敢,可他勇敢站出来的后果就是,被贾赦喷得狗血淋头。 简直不能更惨烈。 总之,二房除了真正无辜的宝玉和贾兰外,其他人尽数被贾赦轰出了荣庆堂。是真正的轰,不是单纯的将人请出去。贾赦其人,原就没甚么道德理念,贾政是被他一脚踹出去的,王夫人还在愣神呢,贾赦就欺身上前,一副你要是不打算走老子就把你丢出去的凶狠模样。于是,王夫人怂了,至于李纨等人,更是各个都是窝里横,面对动了真火的贾赦,只能夹着尾巴仓皇离开。 可饶是如此,荣庆堂也依然没能恢复先前和乐融融的模样。至于,贾母在清醒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政。哪怕守在她跟前的是贾赦,且大夫也是贾赦派人立刻请来的,她依然最惦记贾政。 说不憋屈是假的,好在贾赦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加上贾母确是晕厥过去了,他也不想为了这些事儿再度气到贾母。因而在大夫确定贾母无事后,就让大夫往荣禧堂去了。当然,没忘记叮嘱大夫看诊后再来一趟回话。 大夫是这般说的:“贵府的诸位女眷受伤……病情皆不算严重,我已为她们各开了方子,回头再抹上一些创伤药,想来最多一个月,自然就能痊愈了。” 贾母命鸳鸯给了一个大封赏,里头饱含的意思,也就无需多说了。大夫只点头称是,捏着大封赏苦笑着离开了。只是及至出了荣国府,大夫还是有些闹不明白。都说大户人家素来用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怎的还会跟市井混混一般,火气上来直接掐上了呢?又想起自己方才去的是荣禧堂,想来出事的都是政二老爷那一房的人,当即就忍不住呵呵了。 ……荣国公贾代善有二子,长子愚笨不堪,又贪 ☆、96|第096章 袭爵? 袭爵! 袭爵…… 随着王夫人的那番话,贾政一瞬间脑海里浮现了诸多思绪,最终却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这事儿往后不用提了,唉。” 其实,不是不用提,而是提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袭爵之事,哪怕真能改变,那也只能在贾赦、贾政这一代。也就是说,倘若贾代善当年足够有魄力,就应该废了贾赦的继承人之位。可惜,贾代善的顾虑太多了,哪怕贾政自认为无比优秀,却抵不过一个所谓的嫡长子之名。 贾政输了,输给了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贾赦,也是从贾代善过世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再染指爵位了。不是他不想,而是绝不可能。 “老爷!老爷您仔细想想,兰儿多好的一个孩子,若不是因为破了相,他将来定能金榜题名的!”王夫人还想要劝,却冷不丁的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眼睛,登时不由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只是仍心有不甘的道,“老爷,您就算不为兰儿考虑,也该想想早逝的珠儿罢!” “这怪谁?王氏,你说这一切都怪谁?珠儿身子骨弱,你不好生照顾着,竟耍些花花心思。你别以为我不想跟你歪扯,就是不知道你心里的盘算!说白了,你不过就是怨我当初不听你的,没让你娘家侄女进门吗?哼,你也不想想,咱们家说好听些是国公府,可那会儿老太爷都没了多少年了,整个贾府除了立志当道士的贾敬大哥外,还有哪个有功名?我一个人在朝堂上,撑得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吗?你想想,王家有你大哥是吗?可你大哥是甚么性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罢?凤哥儿进门多年,你看你大哥拉拔过一把琏儿吗?你这是白日做梦!” 王夫人面色煞白,无论过去了多少年,贾珠之死一直都是哽在王夫人心头的一根毒刺。别说碰一碰了,就算仅仅是提了那么一句,她就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 “老爷,您讲点儿良心罢!珠儿是我的儿子,我还能害他吗?对对,老爷您说得对,我那大哥确是不爱多管闲事,琏儿娶了凤哥儿,也没指望王家能够拉拔他一把。可老爷您也替我想想,我要的是儿子,是儿子!比起让儿子金榜题名,我更希望我的珠儿能好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哪怕他不学无术也没关系!” “闭嘴,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学无术!”贾政向王夫人怒目圆瞪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这点儿小心思。巴望着你王家的人霸占荣国府,指望你那好侄女事实帮衬着你,对罢?我告诉你,你不用否 认,就是你那些个小心思才害死了珠儿!” “不是!就算我有心向着娘家,我也从未想过要害珠儿!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啊,我为何要害他!”王夫人浑身战栗,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着一旁的高背椅才勉强立住。 “为何?因为你心思不纯!当初,不就是因为没按照你的心意做事,你就日日夜夜针对李氏。你以为你弄倒了李氏,你侄女就能进门吗?别做梦了,她是王氏女,正正经经的王家长房嫡长女!他王子腾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让自己的侄女当填房继室!” “不是,不是,我才没有这般想过,我没有!” “哈!你没有?珠儿成亲之前的事儿且不说,他后来都成亲了,你为何要这般苛待李氏?别告诉我这些不是你做的,我不爱管后院的是是非非,不代表我没长眼睛没带耳朵!”贾政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狠狠的戳在了王夫人的身上,王夫人面色愈发惨白,隐隐约约的,她真的有种想要俯首认罪的感觉。 不不,不是这样的,才不是这样的! 明明已经支持不住软倒在地了,王夫人依然梗着脖子同贾政对视。她不会承认这种事情,贾珠是她的嫡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如何会害……就算她有那些个小心思,害死贾珠的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她! “怎么?没话可说了?哼,我知道你确是无心想要害死珠儿,可珠儿就是被人害死的!你不满儿媳妇换成了李氏,自打李氏进门后,就日日夜夜不停的针对她。原本,珠儿房里只有母亲送的人,一如宝玉那般,身边素来只有一个大丫鬟。可你呢?趁着婚期已定,愣是又往里塞了一个所谓的自己人!” “那老爷您呢?那个秦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她还是好人家的好闺女!按照律例,珠儿根本就没有资格纳良妾!” “那是秦赟念在知遇之恩,特地让其女报恩!再说了,那他姑娘可是在珠儿过世后,就立刻殉情了。”贾政冷冷的道。 “是是,一切都是我的错。老太太送了人,老爷也送了人,只不过因为我也送了人,那一切都是我的错了?我几十年来辛辛苦苦为的何尝不是我那两子一女,如今竟连个好话都得不了了。哼,还有那李氏,老爷莫不是忘了,当初李氏可是将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都开了脸!” “开了脸?你逗我吗?珠儿过世之时,李氏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各个都是完璧之身,你说她们都开了脸?” 王夫人一瞬间僵在了当场,满脸的 不敢置信。好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您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哼,你以为荣国府上下就属你最聪明?李氏大概是说过要将身边的丫鬟开脸,也确实开了小宴。可珠儿被你的人霸着,所谓的开脸也就只是个说法罢了。再说了,李氏当年有孕在身,她若是不给丫鬟开脸,只怕你又有话要说了。再后来,让我想想,我猜你应该是在珠儿过世后,生怕我和老太太责罚,才将一切罪名往那些人身上推罢?” “老爷……” “你还想问我是如何知晓的?好,我告诉你,当年,若不是你折腾李氏折腾得太厉害,一副要将人往死里逼的样子,老太太也不会让李氏搬到她那里,负责照顾府上的三个姑娘。哼,明着是给她寻了个苦差事,暗里却是在护着她,免得一不留神你就把人给恁死了!” 贾政怒气冲冲的甩袖离开,临出门前,却又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与其整日里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若将心思放在宝玉身上!” 王夫人软软的瘫倒在地,浑身不停的战栗着。虽说屋里都烧着火龙,地上也铺着厚厚的毯子,可王夫人依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有些事儿,不是不去想,就是没发生的。 离贾珠过世已经有三年时间了,连贾兰都六岁了,哪怕王夫人连着三年都自我安慰,只说贾珠是被李纨那个扫把星害死的。可谎话说的再说,依然只是谎话。也许贾珠之死是诸多原因结合在了一起,可问题是,进学乃是正事,王夫人也无法去指责贾母,若是如今连李纨都是无辜的了,那岂不是说,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真的是她造成的…… “太太,太太您怎的坐在地上。太太,我扶您起来。” 丫鬟的声音,终于将王夫人从自我厌弃之中拉了回来。只是等王夫人抬头见是个陌生的丫鬟后,心却更凉了。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她病倒了两回,却损失了所有的大丫鬟,整个荣禧堂翻天覆地一般,竟是陌生的连她都感到心惊。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一夜醒来,地方依旧,人却全然变了。贾政素来只拿她当一个贵重的摆件敬着供着;贾母好时则好,一旦不好了简直就能把人往泥里踩;长子已逝,长媳同她离心离德,长孙和幼子则干脆都被贾母所笼络;还有她的女儿,那个被她亲手推入高墙之中的女儿,只怕再过两年,就要二十五岁了,她甚至都不知晓自己是盼着女儿回来,还是干脆求着别回来了;至于庶子庶女 ,不提也罢。 众叛亲离吗? “扶我起来。再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一下。对了,让人将珠儿媳妇儿唤过来,就说我有话要同她说。” 荣禧堂虽被大清洗了一番,也确是在管事的位置上皆换上了贾母的心腹,可贾母却不曾真正染指所有的位置。譬如,伺候王夫人日常起居的丫鬟,虽是从别处调过来的,可论忠心,只怕也就那么回事儿,王夫人若是铁了心想要笼络,却也是不难的。 因而,那丫鬟还是乖乖按照王夫人的吩咐去办了,待事情办妥之后,她还不忘来王夫人跟前说一声,表示自己确是有将主子的命令搁在心头,也全圆满的完成了。王夫人虽心情极为低落,却还是随手褪下了一个绞丝金镯子赏了她。 “太太,珠大奶奶已经候在外头了,我这就将人领进来。太太可还需要茶点?或者旁的甚么?” 有了打赏,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并不是说方才那丫鬟就怠慢了王夫人,而是在领了赏之后,从被动变成主动而已。 王夫人当家多年,自是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了,不过她也懒得同丫鬟一般见识,只摆了摆手,让她将李纨领进来,便打发出去了。的确,笼络丫鬟是挺重要的,却并不着急。 李纨很快进来,见屋内唯有王夫人,面上微微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她就调整了情绪,向着端坐在炕上的王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太□□好,儿媳李氏向太太请安。” “你倒是懂事儿了。”王夫人手里抱着暖手炉,整个人都倚靠在暖炕头上,面色很是难看,却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先前亏了身子骨,方才又受了一番惊吓,这才显得气色不佳。 “回太太的话,儿媳先前有诸多的不是,如今已经改了,还望太太再给儿媳一个机会。” 口口声声的称呼自己为儿媳,这才以往却是不大可能的。一来,李纨并不是多言之人,又整日里待在荣庆堂,哪怕见着了王夫人也不曾主动打招呼。二来,儿媳……贾珠是个禁忌,李纨所承受的压力半点儿不比王夫人少。 “好孩子。”王夫人先是叹了一句,随后才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夺情……再详细同我说一说罢。” 李纨心下一动,只道是自己说动了贾政和王夫人,虽不大明白为何王夫人还会特地唤自己过来详细说明,不过只要能够帮到贾兰,别说只是详细解说一下,就算更苦更累的活,她也愿意去尝试。 当 下,李纨静下心来,先是将要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随后才从头到尾详尽的同王夫人说了一遍。不仅理清了所有的头绪,更是着重强调了她的盘算:“太太,我也明白,咱们家虽荣宠不断,可到底不比前些年了。只是,兰儿原就聪慧得很,他需要的并不是圣人直接赏赐官职,而是给他一个机会。仅仅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他走上考场,公平同旁人竞争的机会。” 贾代善临终前上折子替幼子贾政向圣人要官职一事,并不是甚么大秘密,至少,李纨未出嫁前便听父亲说过了。不过,那会儿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还是因为贾代善在圣人面前极为有脸面。而如今,只怕已经不能了。也因此,李纨至始至终求的都不是甚么官职,而仅仅是一个机会,由圣人亲口免去贾兰的不雅之罪,让贾兰像旁人一般参加科举。 “原来是这样。”王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这事儿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很多。若是搁在贾代善还在之时,随随便便跟圣人求个恩典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费这般心神。可如今的荣国府早已不是当年的荣国府了,旁的不说,官位最高者贾政,甚至连向圣人递折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夺情,难。 可若是对于袭爵之人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了。王夫人原就一门心思在爵位之上,在听了李纨的详细解释之后,更为心动了。其实,仔细算一算就可知晓,贾代善乃是荣国公,传到贾赦这儿,却只有一等将军了,还是个有名无实的。将来,即便传给了贾琏,再传到贾琏之子身上……估计也就五六品的虚衔了罢?当然,重要的不在于几品,而在于圣人的恩典。 酝酿了一下将要开口的话,王夫人尽量委婉的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李纨。 李纨彻底懵了。 若说李纨娘家确是书香世家,可这出身书香世家并不代表她本人一定是学问出众的。这就好比,宁荣二府皆是武将出身,可传承到如今,别说上阵杀敌了,连个擅长骑射的后代都寻不出来了。 而李家也是如此。至少,李纨本人仅仅是读了几本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真若算起来,李纨的学问还不如三春。起码三春当年都是有先生教导的,虽然也没学几年就是了。可不管怎么说,李纨所拥有的,不过是当年未出阁时,在娘家听过的些许事情,真要是比心眼子,一百个她也不如一个王夫人。 “夺、夺情怎的就变成夺爵位了?”李纨说这话时,声儿都是飘着的。 王 夫人心下鄙视李纨小门小户的果然没见地,这要是搁在王熙凤身上,只怕听了这话能乐得飞起来。不过,明面上,王夫人还要予她几分面子的,只道:“说是爵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别看咱们老太爷是超品的国公爷,可大老爷却只得了一等将军的空头衔,若是爵位有用,你当大老爷为何要给琏儿捐个五品的同知?还是因为这爵位越传也没意义了?我盘算着,等大老爷的爵位予了琏儿时,也就只剩三品了,再传下去,顶多也就五品。我记得,当年给琏儿捐同知时,花了有五千两银子,我就琢磨着,大不了回头我拿嫁妆钱给补上,就是补双份也成呢。” “太太您的意思是,咱们花钱买爵位?”李纨越说越觉得不靠谱,这捐官她能理解,却从未想过,爵位还能被买卖。 “浑说甚么!这爵位能是买卖的?这话要是传到外头去,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王夫人怒喝道。 李纨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太太您说的是,可这……” “你怎的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说服大房将爵位让出来,当然不能白白让出来,咱们得了实惠,那是必然要给些报酬的。你想呢,哪怕是寻常走门路,能不用花钱?再说了,兰儿夺了琏儿之子的爵位,能不表示一些?咱们不是为了那个虚头衔,而是想着,趁袭爵的机会,跟圣人要个恩典。至于琏儿之子的爵位,咱们花钱替他买个更好的,不就成了?” 王夫人耐着性子循循善诱着,犹见李纨还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当下又上了火。 “你呀你,你让我说你甚么才好?行了,我也知晓,你是怪我的。伸手打了三丫头,不过就是拿她撒气。其实你更想直接冲我动手,是罢?别急着否认,兰儿是你儿子,也是我的孙子!对,我也承认,往日里对他的关照是少了一些,可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了甚么!你心疼儿子,我更心疼我儿子,每次一见到兰儿,我这眼前就浮现当年珠儿抱着兰儿时的模样,我这心里啊……珠儿,我的珠儿你怎的那般狠心,留下你那可怜的母亲,还有你的妻儿在这世间受苦受难!你好狠的心!唉。” “太太,太太您快别说了,我知晓了,我知晓以往都是我误会您了,您自然是最在意珠大爷的,也是顶顶在意兰儿的。”李纨泪流满面,端的是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 然而,她内心想的是甚么,又有何人知晓?不过至少明面上,她是被王夫人感动了,也清楚的知晓,她是无法同王夫人正面抗争的。与其将精力用在同王 夫人对抗上头,还不若照着王夫人所说,尽心尽力的为贾兰谋划。 “好,你既是这个态度,那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了。当年我也是十里红妆嫁入荣国府的,虽说这几十年来,嫁妆也用的七七八八了,可多少还是剩了一些的。我知道,在兰儿这事儿上头,我是有过错的,哪怕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也确是我不曾好生照顾好他。” “太太,我不怪您,我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怪您!”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王夫人伸手按了按眉心,叹息着道,“你也知晓,宝玉那孩子性子太天真的,我不可能完全不管他,好在他得了老太太的心,想来将来老太太必然会给他安排好后路的。我就想着,将来若得了大房的爵位后,一应的补偿皆从我的嫁妆里出。另外,我也会拿出五万两银子,买下田产庄子亦或铺子之类的,全部挂在兰儿名下,你看如何?” 五万两银子…… 李纨怔怔的望着暖炕上的王夫人,半响都不曾开口。说她没见识也罢,左右李家本就没甚么钱财。哪怕当年她出嫁时,带的也就是只有十个箱子的嫁妆,且并没有太多的田契地契,哪怕将所有一切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不到两万两银子,而其中大半还是贾府给的聘礼,让她一并带了过来。 对李纨来说,五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哪怕她明知四大家族之一王家出身的王夫人,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些嫁妆,这个情,她也不得不承了。 “多谢太□□典,我替兰儿给您磕头了。” 皆大欢喜。 王夫人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李纨回去歇着罢,又让她别跟探春一般见识,还承诺会让赵姨娘为今个儿的行为付出代价。对于这些个小事儿,李纨皆无二话,她只表现出恭顺温良,如同世间最标准的媳妇一般。 目送李纨离开,其实王夫人也明白,经历了这些个事儿,让李纨跟她彻底交心,那是绝不可能的。可那又怎样呢?就好比她同贾母,其实俩者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友好过,可对外还不是一样表现得亲如母女。王夫人不需要李纨的孝心,况且甭管她需不需要,李纨对必须表现出对她的恭顺。 倒是有一人…… 将外头的丫鬟唤了进来,王夫人边思量边吩咐着:“你去小库房里翻一翻,不消拿那些有典故有来历的东西,只挑那些搁了有些年头的金银首饰,对了,还要那些个镶嵌了大颗珍珠的头面首饰,甭管样式,只挑份量。” 这 样的吩咐,显然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那丫鬟也是个乖觉的,快言快语的重复了一遍王夫人的吩咐,见没旁的要补充的了,忙急急的退了出去。一刻钟后,那丫鬟抱着一个旧扑扑的大匣子走了进来。 大匣子打开后,并未金光闪烁,里头倒是有几十件赤金的首饰,却因为搁的时间长了,首饰表面有些暗黄,甚至少数几件还起了黑点子。王夫人只瞧了一眼,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向那丫鬟道:“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的名字很是不堪,还请太太赏赐一个。” “哦,那便叫花簪罢。” 没了金钏,且连她妹妹玉钏都被贾母拨走了,王夫人不是不能将那些老人寻回来,毕竟都是家生子,就算贾母有心调开,也不至于弄到犄角旮旯里去。只是,就同李纨不愿意同她彻底撕破脸一样,王夫人也不想为了那些个小事儿,同贾母对上。媳妇儿同婆婆对着干,除非泼辣如王熙凤又正好碰到了木讷无用的邢夫人,要不然倒霉的绝对不可能是婆婆。 “多谢太太赐名。”花簪笑着道。 “那你明个儿就替我往琏二奶奶处跑一趟,顺便把这个交给她。只说我整理旧东西时,见着这些东西仿佛是她当年跟我说喜欢的,如今一并予了她。” 花簪面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就露出了比方才更为灿烂的笑容来:“是,太太尽管放心罢,花簪一定将话带给琏二奶奶。” <<< 荣禧堂里的官司,王熙凤是半点儿不知情。要说贾母对荣禧堂进行了一番大清扫之后,王夫人是遇到了不少的麻烦,可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哪怕换了人,她想要再收买也容易。要不然前世也不会发生,明明袭人是贾母跟前的人,最终却倒戈了王夫人的事实了。因而,王夫人麻烦归麻烦,却也不是完全无解,倒霉的却是王熙凤了,她如今完全没法从荣禧堂里打听消息。 至少,短时间内是没法子了。 幸而王熙凤是个乐观之人,左右一时半会儿的打听不到消息,且二房连着折腾了这些日子,王熙凤私以为即便铁打的人应该也能消停一番了。因而,她只待在房里陪着女儿巧姐,安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呢,等王熙凤再度醒来时,天早已大亮,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双眼血红的人。 “哦,琏二爷您这是吓唬谁呢!”王熙凤倒不曾真的被惊吓到,事实上,在贾琏进屋之前,她就已经 醒转过来了,毕竟多年的生活习惯,就不是一日两日的能够改变的。哪怕这些日子她一直待在院子里猫冬,也是按时按点的起身,顶多下午歇觉的时辰稍微长了一些。因而,贾琏走进正堂,再走过外间,掀开内室的帘子时,王熙凤就已经彻底清醒了。 贾琏却不知内情,只道:“吓到你了?呃……” 凭良心说,王熙凤并未被吓到,可贾琏却被唬了一大跳。原因无他,只因他撩起床幔时,就看到一个只穿了大红肚兜的肉团子扒在王熙凤身上,最重要的是,那肉团子分明就是闭着眼睛的,却能快狠准的摸到供应饭点的位置,并两手一扒拉,随后小嘴就凑了上去。 登时,贾琏冷汗都下来了,旋即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还不快些让唐嬷嬷进来!”王熙凤舍不得动巧姐,不代表她就舍不得动贾琏了。眼瞅着贾琏都快笑疯了,直接伸手就在贾琏腰间掐了一把,“叫人!” “成成,叫人叫人。”贾琏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转身出去叫人。等他将唐嬷嬷唤进内室后,就看到王熙凤和巧姐上演了一出拔河大戏。 “呜呜呜,奶奶!奶奶!”不是下人们惯常所称呼的奶奶,而是平平的第一声。且即便哭着喊着,巧姐依然不曾睁开眼睛。 唐嬷嬷被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接过巧姐,又因着巧姐这回是真的哭了,索性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头,赶紧先给喂了一口。等暂时让巧姐解了饿,唐嬷嬷顾不得旁的,赶紧抱着巧姐跑路,至于伺候王熙凤俩口子的事儿,却是用不着她了。 “琏二爷这是才刚回来?就没歇歇?”王熙凤匆匆洗漱了一把,只简单的挽了个髻,一应钗环皆不曾用,连脂粉都仅仅用了润面的面脂而已。听说贾琏真的一夜未睡,且昨个儿晚膳都只吃了少许,王熙凤果断的心疼上了,“紫鹃,别杵在这儿了,赶紧吩咐上早膳了。罢了,索性你亲自往大厨房跑一趟,看看有甚么好物,各色都拿一些上来,知道了吗?” 紫鹃答应着退出了内室。 “唉,其实爷这会儿已经觉不出饿了,我困呢!”贾琏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了暖炕上,双眼下面是明显的阴影。 “知了知了,我知晓爷辛苦了,回头定然好生犒劳犒劳爷。对了,我说琏二爷,昨个儿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大老爷和大太太呢?他们也都回东院去了?” “大老爷回去了,大太太估计还陪着呢。”贾琏叹息一般的道,“其实也没啥事儿,不过就是大老 ☆、97|第097章 荣禧堂来人了? 王熙凤下意识的看向躺倒在炕上的贾琏,却见贾琏这会儿已经半撑起身子,茫然的回望她:“大清早的,她这又是想作甚么幺?” 再作幺也不能避而不见呢?王熙凤无奈的摊了摊手,向外头朗声道:“丰儿,还不快些将人请进来。”又向贾琏低声道,“琏二爷可想去瞧瞧?” 贾琏都不曾细想,就本能的摇了摇头,道:“又困又乏又饿的,折腾这些作甚?又不是她二太太亲自过来了。”左右只是个传讯的人,贾琏自认为没必要舔着脸凑上前去。显然,王熙凤的想法也同他相似,只是对方除了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之外,更是王熙凤的娘家姑母,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这么晾着荣禧堂来人不管。因而王熙凤略整了整妆容,便掀了帘子往外头走去。 正堂里,丰儿正笑着给来人倒茶水,只是那笑容瞧着却是有些渗人的,王熙凤看了个正着,好悬没笑出声儿来,只道:“这是……瞧着有些面生呢。” “见过琏二奶奶,奴婢花簪给琏二奶奶请安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才攀到王夫人身边的花簪。 王熙凤闻言细瞧了瞧,却见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模样,虽长相算不得很出众,却瞧得出来是个稳重又不失伶俐的人,瞧着倒是有几分已故金钏的品格,只缺了几分自信。因而笑道:“花簪是罢?想来是二太太刚提拔的大丫鬟罢?瞧着是个好的,丰儿,还不去拿个封赏来。” 丰儿笑着告退,也不知是王熙凤多心了,还是因为旁的原因,王熙凤总觉得今个儿的丰儿瞧着有些不大对劲。正思量着,面前的花簪却是连连摆手道:“琏二奶奶谬赞了,花簪可不敢当。” 封赏来得很快,花簪犹还要推辞,王熙凤却道:“这大过年的,可不兴将财运往外头推,你且收着罢。”见花簪收了荷包,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胜了些,又道,“二太太特地唤你过来是何事?可是要我过去瞧瞧她?那你等等,我这就随你过去。” “不不,琏二奶奶您可快别忙活了,太太是让我特地来瞧瞧奶奶,只说昨个儿不曾见到,恐奶奶这儿有事儿。又因着过年归整东西,寻出了一些旧物,太太说奶奶曾提过喜欢那些物件,让奴婢一道儿带过来了。”花簪满脸堆笑,一副唯恐王熙凤会怪罪的模样。 “劳烦太太惦记着,我这儿并无事儿。” “那奶奶您就好些歇着罢,奴婢先回荣禧堂了。告辞。”花簪来得快走得更快,至于那所谓的礼物, 王熙凤则是压根连见都不曾见到。 等花簪走了,王熙凤才忽的想起这事儿,拿眼看向丰儿。却见丰儿撇了撇嘴,隐隐有些不悦的道:“奶奶,礼物搁在外头门房里了,说是太重了,她一人抬不过,又不好让粗使婆子污了咱们这地儿。” 这话,一听就像是托词。不过王熙凤倒是忽的来了兴致,让丰儿和紫鹃俩人合力将那小箱子抬了进来。箱子倒是进来了,丰儿却不屑的道:“哪里就重了?二太太跟前的人就是矫情。”又向那箱子瞧了一眼,略有些不满的道,“怎的不挑个好看些的箱子?这么就旧仆仆的,看着好像用了多年了。” 王熙凤上前仔细瞧了瞧,登时笑翻了,只点着丰儿道:“不认得好东西了罢?旧点儿又如何?这是葵瓣彩锦盒,确是用了好多年了,我记得这应当是二太太当年的陪嫁之物。至于这里头……大略也是陪嫁之物罢。” 葵瓣彩锦盒乃是首饰匣子,当然并非不用放置旁的,可若是老物件,想来王夫人不会费劲折腾它。况且,还有方才那花簪的一番话,王熙凤几乎可以猜到里头是何物了。不过,饶是如此,当紫鹃上前打开时,王熙凤还是忍不住笑开了怀。 “何事这般开心?别笑疼了肚子。”内室里的贾琏左等右等,仍不见王熙凤回来,且先前叫的早膳,到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这还不算,倒是来个人给他沏壶热茶呢,啥都没有不说,屋子里偏生还有巧姐的奶香味,外头还传来王熙凤招牌般的大笑声。得了,贾琏算是彻底坐不住了。 “琏二爷,您也快过来瞧瞧,咱们那位二太太呀,可是个秒人!” 能不妙吗?以往,王夫人但凡送礼,甭管是给上头还是打赏下面,多半走的都是礼轻情意重的路线。譬如送给贾母,要么是亲手做的针线活儿,要么就是亲自抄写的佛经,再不然还可以亲手串一串佛珠予贾母。再譬如,赏赐给下人的物件,也多半都是所谓的体面,像主子穿过的旧衣裳,用了一多半的面脂、头油,再不然便是赏下一两道菜、点心,还不是新的,而是吃过几口的。 像今个儿这般,东西虽是旧东西,可价值却半点儿不比新东西低的……几十年来头一回! “这是何意?”贾琏凑过来瞧了一眼,登时面色铁青。 王熙凤一瞧这有些不大对劲儿,忙凑到他跟前哄着,又止不住的笑道:“琏二爷您先别恼,二太太拿旧物件予我,绝不会怠慢的意思。您仔细想想,这赤金首饰,可不同旁的物件,纵是用的旧了 ,那也不损半分份量,一样都是值钱的。再说了,先前咱们那位大老爷不也送了我好些东西?” “那怎么一样?”贾琏半点儿都不曾被王熙凤说服,只恨恨的道,“大老爷同二太太的身份就不同,再说了,大老爷送来的东西虽又俗气又土气,可并不是他用过的。还有便是,大老爷是个男子,他那里就知晓送甚么礼物合适?大太太是个不中用的,只怕压根就不会劝,当然劝了也难保大老爷会听。”顿了顿,贾琏好似有些不放心的望向王熙凤,道,“凤哥儿,大老爷先前送了那些物件,你会生气吗?” “我?为何?” “金银首饰笨重的要命,一点儿也不精致小巧。摆件看着倒是金贵,可哪一样能摆出来?真要是摆出来了,只怕咱们直接闭门谢客算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旁的就更不用说了。” 王熙凤原是想给贾琏几分面子,因而只强忍着笑意,到了最后,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直接笑出了声来。只是恐贾琏在丫鬟跟前丢脸,王熙凤吩咐紫鹃将东西归整好了,丰儿去外头瞧瞧,早膳可备齐了,自个儿则是拉着贾琏进了内室,细细说明缘由。 “琏二爷,我原只道宝玉那孩子是被养傻了,只学了所谓的高雅贵气,却忘了最要紧的金银之物。没曾想,琏二爷竟然也是如此。” 贾琏不解的望着她。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一点点的细掰给他听。先说贾赦,他送来那些礼物,绝对是好意。贾赦原就是吝啬的家伙,只瞧邢夫人就知晓了,明明他手头上并不缺钱,却让邢夫人只能靠着每月的份例银子过活,甚至经常连身好衣裳都没有,更别说钗环首饰了。这若是贾赦没钱也罢,可偏生整个荣国府都知晓,贾赦得了他那祖母所有的私房。 贾代善之母,也就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之妻,贾源以战功得圣人赐封荣国公,端的是皇恩浩荡,自然也积攒了不菲的家业。其妻更是超品的诰命夫人,管家理事数十年,每年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绝不是小数目,再加上历年上头的赏赐,尽数归了贾赦所有。说起这事儿,当年倒还有一段官司,却是题外话了,不提也罢。 却说贾赦此人,有了钱财却愈发的抠门。这一点,贾源之妻打小的教导也脱不了关系。总之一句话,贾赦为人极为吝啬,轻易不能从他手里抠到钱财,哪怕他整日里同小妾通房厮混在一起,可事实上,再宠爱一个人,他也不会为其大费钱财。 “……也许我这么说的话,琏二爷就能懂了。大 老爷此人,就是那种,只有真心将此人放在心上了,才会舍得动用私房的。所以那‘礼轻情意重’,搁在他这儿是行不通的。” 要王熙凤说,甚么狗屁倒灶的礼轻情意重,既是情意重,又怎会礼轻呢?当然,若是送礼之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甚至视钱财如粪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亦如客居在此的黛玉,王熙凤是半点儿不曾嫌弃过她送的经书,可对于王夫人…… 王家都是一窝的俗人,倒是在她跟前装起了世外高人! 听得王熙凤这么一大串的话儿,贾琏只面色古怪的瞧着她,并不言语。王熙凤被他瞧得有些毛骨悚然了,还道是自己面上沾了甚么,下意识的抚了一下,感觉没甚东西,才诧异的问道:“琏二爷怎这般瞧着我?” “我只是想到,你往日里好像也没送我贵重的东西。” “啧啧,瞧琏二爷这话说的。且不说咱们俩谁跟谁,单说我哪怕想要送爷您贵重的物件,该送甚?这送给女眷,左右也就是钗环首饰,亦或是上好的贡缎锦缎。男子呢?笔墨纸砚?” “你可别!”贾琏被唬了一大跳,旋即才想起自己早已脱离了家学,当下长出了一口气,“别跟我提笔墨纸砚,回头我得做噩梦了。对了!”贾琏忽的一拍巴掌,极为兴奋的道,“咱们过年给长辈的礼物可都备齐了?那小辈儿们的呢?” 话题转换的太快了,王熙凤愣是没能回过神来。好半响,才有些茫然的问道:“小辈儿?兰儿和巧姐都还小,回头给俩荷包不就好了?” “这哪儿成!再说了,也不仅仅只有兰儿和巧姐,咱们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们呢。当然,几个妹妹们和巧姐你就自个儿看着办罢,像宝玉、兰儿,还有琮儿、环儿也都喜欢看顾着一些。” “琏二爷,您想作甚么?”王熙凤目光深沉的望着贾琏,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然是送份大礼!这事儿便交予我了。” 王熙凤仔细思量了一下,倒也同意了。她想的是,若是自己平白多出了一份礼物,哪怕并不是自己所喜欢的,也应该不至于会不高兴罢?就好比当得知她怀孕之后,王夫人派人送来了好些药材,她就很不乐意,却也照样收下了。 ……回头换了钱也是她的。 这般想着,王熙凤就放下心来,左右贾琏比贾赦靠谱多了,应该不会做出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至于给女眷的礼物就更容易了,巧姐暂且不说,左右给啥都不会有意见的( 有意见她也权当没听到)。像三春,只需要备几样首饰就可以了。 早膳终于送来了,王熙凤陪着贾琏一道儿用了早膳,又亲自帮贾琏洗漱了一番,刚打算让贾琏歇会儿,就听得外头再度传来丰儿略显惊讶的唤声。 这回,是李纨来了。 并不是派人前来,而是亲自过来了。 王熙凤有些傻眼了,贾琏也同样两眼发直。俩人悄声商议了一番,只得一道儿走出内室,去迎接这位许久不见的大嫂子。 说是许久不见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事实上,自打上次王熙凤去西面偏院赐宴之后,就再也不曾见到过李纨。而贾琏却是更久了,差不多有小半年都不曾碰到过这位大嫂子。至于昨个儿晚间,贾琏原是在外厅同贾赦、贾政、宝玉一道儿用膳,等听说里头出了事儿,也是贾赦、贾政先入内,他作为平辈的男丁,是等里头的女眷只剩下贾母和邢夫人眷后,才进入的。 俩口子结伴而行,很快走到正堂里,这时李纨已经被让了进来,头上肩上尽是雪花。 “外头又落雪了?”贾琏有些诧异的道,旋即自知失言,忙唤丰儿帮李纨抖落身上的雪花。又因着房内烧着火龙,不等丰儿帮忙,李纨身上的雪花便已化成了雪水,弄湿了衣裳、头发。贾琏和王熙凤看着古怪,又不好说甚么,只立在一旁瞧着,贾琏恐王熙凤站的时间长了会不舒服,忙让她先坐下。 李纨有些愣神。 “无需这般,我只是过来瞧瞧凤哥儿。”婉拒了丰儿的帮忙,李纨只道自己并不觉得冷,又拿眼看向已经落座的王熙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王熙凤道,“凤哥儿,咱们许久不曾见面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熙凤纵是再不待见李纨,也不可能将她轰出去。因而只连声使唤丰儿奉茶,又笑着向李纨道:“珠大嫂子您可千万别介意,我这几日身子骨不太舒坦,昨个儿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曾去老太太那儿。” 说话间,李纨也落了座。 贾琏左瞧右看的,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好在丰儿很快回转,同时紫鹃也进了房内,还捎带上了素来机灵的小红。当下,贾琏顺势告了饶,转身进内室了。 李纨直到贾琏离开后,才笑着向王熙凤道:“原看着琏儿是个淘气的,不想才几个月不见,他倒是越发心疼凤哥儿你了。瞧瞧,这还是在自个儿院子里呢,都那般舍不得。” “哪儿是舍不得我。”王熙凤勾嘴笑着 ,很是不以为然。旋即见李纨有些茫然,王熙凤心下一动,别说李纨被关了这些许日子,尚不知晓她有孕的事儿罢?不过,甭管知晓还是不知晓,王熙凤都不打算深谈此事。不是她改了爱嘚瑟的毛病,而是有些事儿不能这般嘚瑟。当下,王熙凤立刻换了话题,提起的却是王夫人,“珠大嫂子这是往哪儿来的?对了,二太太方才刚派了人过来瞧我,还送了好些礼物,嫂子可要一同瞧瞧?” “不不,不用了,我就是从太太跟前过来的。”李纨听得礼物二字,下意识的心头一紧,自不是因为心疼,而是瞬间想到了昨个儿晚间王夫人对她所说的话。 大概,是试探罢? 李纨一想到昨个儿同王夫人之间的对话,以及方才王夫人又派了人过去传话,她这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一方面,是想着若是爵位真的落到了贾兰身上,她的兰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参加科举了。另一方面,又恐王熙凤不应,那她的兰儿这辈子可就都毁了。 “凤哥儿,我也有东西带予你,是我这些日子在佛祖跟前,诚心诚意抄写的佛经。”李纨顿了顿,有心再添一句送子观音,又恐戳中王熙凤的痛脚,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左右佛经又看不出甚么,况且王熙凤会不会看还是个问题。 “那就多谢珠大嫂子了。”王熙凤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掩盖住了眼底里的思量。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王夫人忽的转了性子,改为送贵重礼物予她时,王熙凤尚只是觉得怪异,可轮到李纨忽的笑脸迎人,这里头却不仅仅是怪异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王熙凤一直保持着淡笑的状态,无论李纨说甚么,她都笑着附和着,既让人挑不出错来,又透着冷淡疏离。李纨本就不是甚么能言善辩之人,在所有能问候的人都问候遍了,她也就寻不出甚么话题来了。又坐了半刻钟,李纨终于僵着笑脸告辞了。 王熙凤只唤了紫鹃将李纨送出去,自个儿却连动弹都不成。有意思的是,在紫鹃将李纨送出门后,一直立在她身旁当摆件的小红,却忽的嘟嘟囔囔的说出了一件事儿。 “奶奶,这人好生奇怪,方才在廊下,丰儿姐姐要帮她抖了身上的雪花,她偏不让。这谁不知晓屋子里暖和,一进来,雪花肯定化成水呢。没的白白弄污了咱们这地,还害的自己挨冻的。奶奶,你说这人傻不傻?” “傻!比我们家的巧姐都傻!”王熙凤没好气的回头呛了小红一声,却引得小红一阵嘿嘿傻笑。 “她可不傻!”丰儿大概是瞧着人出门了,这才走进了正堂,带着一脸不满的向王熙凤道,“奶奶,您可别被珠大奶奶给蒙骗了去,她这是故意装可怜给您瞧呢!” “我知晓,可惜,你们家奶奶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王熙凤搁下茶盏,起身往里头走,边走边道,“再说了,她可不是傻吗?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都不心疼,却指望旁人去可怜她?啧啧,真要冻病了,看谁会可怜她。” 丰儿上前扶住王熙凤,小红则扶着另外一边,三人直接往内室而去。王熙凤还道贾琏已经歇下了,不想等进了内室才瞧见贾琏盘腿坐在炕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副瞌睡虫上脑的模样。 王熙凤一个没绷住,就笑出了声,也顺道将贾琏给惊醒了:“你们先退下罢。琏二爷怎的不歇着?” 贾琏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外头那只黄鼠狼还没走呢,他多大心能歇得住?又恐这话给王熙凤带来负担,因而只向她招了招手,道:“你陪我歇。” 莫名其妙的被拉着睡了一个迟来的回笼觉,王熙凤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结果熟悉的人回到身边后,反而睡得比昨个儿晚上更为踏实也更香了。且因着是吃过早膳才歇下的,腹中也是暖暖的,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半晌。 等再度醒来时,王熙凤一模身边,空空无也,朗声唤了紫鹃进来,却见紫鹃一脸憋笑的模样,登时没好气的剜了她一眼,嗔怪道:“怎的,我猫冬不成呢?再说了,我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睡得多那是养得好。” “噗嗤!”紫鹃这下子却是真的没忍住,甚至笑出了眼泪来。及至见了王熙凤狐疑的神情,才边拿手背抹泪,边笑着回道,“奶奶您是不知晓,方才琏二爷便是这般说的。” “说甚?” “琏二爷说,奶奶您一起身,铁定会寻猫冬的借口,再不然就说自己是有孕后犯了懒,才不是原本就懒。”说着说着,紫鹃再度掩口轻笑着。 王熙凤顶着一头黑线在紫鹃的服侍下简单梳洗了一番,又想起差不多有一日没见着巧姐了,忙问巧姐如今在作甚。结果,等紫鹃照实说了之后,王熙凤才算是真的无语了。 巧姐在同她的三位姑姑玩闹。 注意了,是三位,而不是两位。也就是说,除了昨个儿晚上被送到院子里的迎春和惜春外,探春也来了。至于探春究竟是来作甚的……王熙凤肯定不会认为探春是特地来陪巧姐玩耍的,明显就是 来探望她的好罢! “罢了,也别让她们跑了,我去东屋瞧瞧她们。” 探春一来就被告知王熙凤俩口子皆在歇觉,又因着迎春、惜春起身后去陪巧姐了,因而索性跟着往东屋去了。这大半日里,包括午膳都是一齐在东屋里用的。倒是惹得巧姐喜笑颜开,估计她以往没一气遇到过这般多的人,且三春同丫鬟们又不同,暂不提她们身上的衣裳更为鲜亮,单说玩闹的方式,也是同丫鬟大不相同的。等王熙凤过去时,看到的就是三春坐在暖炕上围成了半个圈,而巧姐则在里头快活的拍手笑闹。 紫鹃打了帘子,王熙凤却不忙着进去,只站在一旁瞧着。因着角度缘故,三春并不能瞧见她,倒是里头的巧姐一眼就看到了她,登时笑成了一枝花,且大叫着道:“娘!” 王熙凤这才漫步向暖炕走去。 不过,奶嬷嬷唯恐巧姐伤到了王熙凤,赶在王熙凤前一步伸手将巧姐揽在了怀里。这下却再度将巧姐激怒了,王熙凤没了奈何,只得吩咐奶嬷嬷放开巧姐,自个儿则坐在三春让出的地方,伸手扶住了乱蹦乱跳的巧姐:“我的巧姑娘,你是个姑娘家,知道了吗?别老是这般蹦跶得跟个猴儿样,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儿,瞧瞧你几个姑姑,多乖巧懂事呢。” 巧姐不大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在她看来,王熙凤是笑着说这话的,只当王熙凤说的是好话,因而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甚至还不忘搂住王熙凤的胳膊,显摆一般的向惜春道:“娘!巧姐的娘!” 这话一出,诸人都有些愣神,不明白她这算是介绍,还是有别的意思。最终还是王熙凤先醒悟了过来,想起昨个儿晚上拿出闹剧,没好气的点了点巧姐的额头,嗔怪道:“你个小醋坛子,回头拿醋酸了你。” 话是这般说的,王熙凤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惜春虽同巧姐只相差几岁,可到底是长辈,不会同巧姐一般见识。再一个,惜春只是过来住两日,平日里哪怕巧姐想同惜春见面也不大容易。可问题是,王熙凤如今已经有孕了,倘若等来年生下了孩子,巧姐还这般爱吃味儿,这事儿却是不好办了。 当下,王熙凤略带愁容的搂着巧姐,叹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丁点儿大的人就这般难伺候,回头有了弟弟妹妹可怎生是好?” 迎春和惜春纷纷偷笑着,却并不接话。探春心下一动,似是领悟了甚么,想了想却不曾开口。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王熙凤眼里,虽说三春皆不曾开口,可在 王熙凤心目中却是各有评价。 其实,较之于前世,三春的性子还是有了些许变化的。 变化最大的自然是迎春,一来她如今已是嫡女的身份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迎春得了大房的重视。哪怕贾赦依然不大在意这个女儿,可如今迎春是住在东院里的,贾赦虽糊涂,却是日日归家的。一来二去的,哪怕再不在意,也混了个眼熟,至少迎春如今对贾赦已经有了感情,谈及父母双亲,也是笑容满面的,而并非前世那般冷漠疏离。 惜春的变化如今瞧着尚不明显,虽说前世长大之后的惜春是个冷漠至极的人,可在她年幼时候,却是爱说爱笑的样子。王熙凤私以为,惜春是被宁国府的所谓亲人彻底伤透了心,这才拧了性子。 至于探春,她的变化也极大。若说前世的探春是锋芒毕露的话,那么今生她却是早早的学会了隐藏自己。王熙凤依稀记得探春长大后的品貌,如今虽年岁尚小,却有了前世及笄后的样子了。也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三妹妹,你过得可好?”王熙凤暗暗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探春身上。 探春忙起身下了炕,给王熙凤郑重的行了一礼,口称:“琏二嫂子,大恩不言谢,有些话我不好多说,却是牢记在心中的。” 王熙凤不躲不闪,就这般受了探春的礼,听她这番说辞,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咱们到底是一家子,说甚么谢不谢的。只要三妹妹你过得好,旁的就无妨了。” “琏二嫂子,我过得很好。”探春笑得一脸淡然,明明她比迎春还小了三岁,如今看着她的模样,就仿佛是迎春的姐姐一般。 早熟、早慧,真的是一件好事儿吗?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不是甚么夸赞的话,而是对生活的无奈之语。□□国府有着泼天的富贵,为何姑娘们却生活得如此艰辛? “好,过得好自是最好的。三妹妹好不容易来我这儿一趟,也别急着走,今个儿晚膳一道儿用罢。左右还有两位妹妹作陪,想来也不会闷着你。” 探春自是感激不尽,全然不曾有任何婉拒之言。 晚膳确是在王熙凤这儿用的,贾琏并未现身,听紫鹃所说,似乎贾琏下半晌起身后,就直接去了荣庆堂,连探春都不曾相见。不过这倒也是正常的,虽说是堂兄弟,可贾琏连迎春这个亲妹妹都不甚在意,更别提甚么堂妹了。这倒不是贾琏冷心冷情,实在是年岁差得太多了,想当年元春尚未进宫之前,几人倒 ☆、98|第098章 “哟,这面大屏风可是喜庆得很,也难怪凤哥儿你喜欢了。对了,我那儿也有一面类似的,虽比不上老太太这儿的,却也不算差了。回头我让人送到你那儿去罢。” 正当王熙凤驻足细看屏风时,王夫人也过来了。王熙凤听着这声,忙笑着回过身子,道:“那我可先谢谢太太抬爱了。”说这话时,王熙凤才瞧见王夫人身后两步远的地儿立着李纨和探春。虽说这些日子以来,王熙凤也没少见这俩人,可却真的是头一次瞧见这俩人并肩而立,瞧着似乎也挺太平的。 “你我之间还需要客套?”王夫人上前几步,拉着王熙凤的手,就这般走进了正堂里,竟是丝毫不顾身后的儿媳和女儿。 正堂里,贾母今个儿也穿着一身绣着大红牡丹的褐色锦衣,瞧着不仅喜庆,更添了稳重和大气,身边则是茶色衣裳的邢夫人。 略晚一刻到的诸人纷纷给贾母行礼问安,随后依次落座。原跟在王熙凤身后的迎春和惜春,则在请安之后,就走到了邢夫人身后。至于李纨和探春则是站在王夫人身后。至于王熙凤,则由贾母亲口赐了座儿,且还是位于贾母跟前的。 这位殊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却是人人都不曾有异议。王熙凤冷眼瞧着,似乎李纨面上的神色略动了动,只是她原就站在王夫人身后较为不起眼之处,就算神色有异,也不大招人眼。 “凤哥儿,你瞧上我昨个儿刚让人换上的屏风了?哈哈,好眼光,回头赏了你。”贾母看起来心情十分之好,尤其看向王熙凤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欢喜和疼爱。想也是,今个儿宝玉和贾兰皆被贾政强行弄到了外头男厅里,如今正堂里这些人中,也就王熙凤较为得贾母的眼了。 王熙凤只笑了笑,却不敢真的收下贾母的这份厚赏,可她也并不推辞,只道:“能得老太太欢喜才是那好物件的福气。”不等贾母再度提起,王熙凤索性将话题岔开,“我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了,今个儿可是带了不少好东西的。只是瞧着,宝玉和兰儿是往前头去了罢?可咱们家那位好姑娘呢?” 贾母听她这么一说,倒是不再提屏风一事,只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因而问道:“咱们家还有哪位好姑娘?先前不是你自个儿派人来说,天气太冷了,且今个儿怕是会闹得极晚,就不带巧姐来了。如今,是又想着了?” “才不是巧姐那泼皮猴儿,我说的是林姑母家的那位好姑娘。”王熙凤笑着道。 “这……”贾母面上的神情有着一瞬间的僵硬,旋即 却立刻恢复了正常,扭头看向王夫人,道,“政儿媳妇儿,我不是让你去寻黛玉了吗?这是被耽搁了?” 王夫人忙起身笑道:“估摸着是耽搁了,我让珠儿媳妇儿跑一趟就是了。” 于是,这麻烦又到了李纨身上。李纨原就是站着的,听了这话,忙匆匆一福,旋即快步离开了正堂,显然是真的照王夫人吩咐的那般,亲自去接人了。 “瞧瞧,让你们办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还是我的凤哥儿最贴心了。”贾母依然笑着,只是这笑容里却掺杂了一些东西。事实上,连贾母本人都不清楚,她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记起她那好外孙女儿了,甚至若非年初扬州传来丧报,她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忆起自己的女儿了。并非她冷心冷情,而是有太多的人和事占据了她的心,女儿尚且想不起来,又妄论外孙女儿呢? “许是下面的人怠慢了罢?上回太太病了,我让紫鹃往荣禧堂去了一趟,还瞧着外头的雪堆积成了一座山,都不见有人去扫的。唉,这也是常事,以往我尚未出嫁时,王家也常发生这等奴大欺主的事儿。”王熙凤开玩笑似的道。 然这话,却让贾母和王夫人心头俱是一震。好在俩人都是极有城府之人,无论这会儿心中是何思何想,面上却依然挂着淡笑,配合着王熙凤说笑。 不多会儿,黛玉就被李纨拉着进了正堂里。 尽管此时对于黛玉来说,仍属于孝期之中,可到底也是出了重孝期的,且又是大过年的,黛玉倒也不至于穿得过于素净。藕色上衣湘妃色的裙摆,既不显素净,又不失气质,加上她原就是一副极为出色的好相貌,只一进入,便压下了屋内诸女子。 当然,并不包括王熙凤。 若说黛玉是冬日里的一枝梅花,素雅幽香。那么王熙凤就是夏日里怒放的玫瑰,迎风盛开,让人无法忽视的同时,又暗藏毒刺。俩人原就不是同一类人,甚至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见黛玉过来,王熙凤只向着她灿烂一笑,倒是旁的人,皆纷纷表现出极高的热忱,这其中又以贾母和王夫人最为热络。 一时间,正堂里气氛温馨,和乐融融。 待鸳鸯传膳时,贾母已经哭了一场,且又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王熙凤,就仿佛俩人才是她最大的宝贝一般,至于旁的人则全部靠后站了。对于邢夫人来说,这反倒是正常了,迎春和惜春又不是那种刻意争宠之人。而王夫人和李纨,又因着另有心思,自也是 陪着笑。唯独探春满嘴的苦涩,一会儿瞧着黛玉,一会儿去拿眼去看迎春和惜春,仿佛有心想要上前凑凑热闹,又惧于王夫人的威压,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当个摆件玩意儿。 很快,贾母便领着诸人去了偏厅。膳食自是已经备好的,可事实上,像这种的宴请,吃喝反而不是最为重要的。可考虑到时候久了,饭菜会变了味道,或是外观难看了,因而大年夜的饭菜除了点心外,其他全部都是炖煮一类的。倒不至于难吃,当然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王熙凤坐在贾母的左手边,至于贾母的右手边就是黛玉了。再往下则分别是王夫人和邢夫人,至于李纨和三春,则更往下边了。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逾越了,可既然贾母乐得如此,王熙凤也懒得纠正,左右不过是家宴,且她也看出来了,王夫人心中有鬼。虽暂不知晓原委,可那种感觉,王熙凤却是不会认错的。怎么说呢?就好似当初她刚重生回来后不久,王夫人变着法子哄她放印子钱一般。明明是面上挂笑,心头却发虚的那种异常感觉。不过,王熙凤也不怕王夫人旧事重提,左右她如今有着身孕,想要推脱别提有多容易了。当然,哪怕不是放印子钱,她也容易脱身。 孕妇最大呀! 这一顿年夜饭,诸人吃的都很是愉快,至少人人面上都挂着笑。区别只在于,黛玉至始至终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看向贾母和王熙凤时,目光里才有些许暖意。贾母则是看谁都一副慈祥的笑,仿佛在场的哪一个都是她的掌中宝。王熙凤则完全是挑人笑,面对贾母时,她倒是笑得格外灿烂,面对旁人时,则多少带了一些疏离。其余诸人的情况也都类似,瞧着是谁都在笑,真心的只怕压根就没几个。 大年夜,年夜饭,吃得腮帮子痛,却不是因为吃了太多东西,而是笑得难受。 及至宴席撤了下去,王熙凤才略松了一口气。其实,方才那顿她就没怎么动筷子。一来是因为自打怀孕后,她就略挑嘴了一些。二来却是她早已预见性的,在来之前先拉着迎春、惜春饱餐了一顿。 可惜,宴席虽撤了,却不代表这一夜就过完了。荣国府素来都有守夜的习惯,当然并不要求每个主子都守夜。像王熙凤刚进门的那一年,因着怀孕就躲了过去。而第二年,她倒是陪着贾母守了大半夜,等贾母歇下了,她也就回去了。今年则是她进门的第三年,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腹部,王熙凤觉得她又逃过一劫了。 “凤哥儿,可是不舒服?”贾母恰巧回头瞧见了王熙凤 的动作,忙关切的问道。 王熙凤忙笑着摇头,今个儿可是大年夜,她却是不能这般扫兴的。想了想,索性让紫鹃将她备下的东西拿了过来,笑着向贾母道:“咱们家原就有过年分发压岁钱的习惯,只是我前些日子给耽搁了,不若今个儿借老祖宗的地儿,让我给几个妹妹发了压岁钱?” “你今个儿倒是大方,不过你几个妹妹不缺这些东西,留着拿回去给巧姐顽罢。”贾母笑道。 “唉,快别提了,巧姐那个泼皮猴儿,自打能跑会跳之后,天天玩她的蹴鞠、小弓箭,昨个儿还说让琏二爷带她出去骑马遛弯。老祖宗,您说这可怎生是好?”王熙凤假意抱怨着,倒是让贾母笑了一通,自也不再拦着不让她发压岁钱了。 其实,所谓的压岁钱,是王熙凤特地寻出来的首饰。不是很贵重的那种,却胜在心思巧妙,瞧着格外的稀罕喜庆。 “这是林妹妹的,这是二妹妹的,还有三妹妹和四妹妹。对了,我还给云妹妹备了一份,等来年正月里瞧见了她,再予她。” “你有这个心思便好。”贾母慈爱的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虽说她方才也瞧出来,王熙凤给的东西都不是很贵重,不过这份心思也算是难得了,毕竟谁也不曾规定,身为嫂子就要给小姑子们备压岁钱,毕竟她们仍是同辈儿了。只是如此一来,王熙凤属于心意难得,旁人却不是如此了。 贾母夸了王熙凤一句,旋即就让鸳鸯取了她的首饰匣子来。贾母要送东西,却不能只予那几个小的,不仅王熙凤和李纨要给,连王夫人和邢夫人也不能落下了。自然,这价值方面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倒是喜得王熙凤直念佛,连声说着贾母的好,还不忘替巧姐拿了一份。贾母见状,是又好气又好笑,旋即却将矛头对准了两个儿媳妇:“你们也是当人长辈的,就没得甚么表示?” 都这般说了,纵是真的没得表示,也不能直说。王夫人倒是还好,在方才贾母唤鸳鸯拿首饰匣子时,她就已经向花簪使眼色了,这会儿贾母刚开口,她就笑着打算接上来,却不想被邢夫人抢先一步。 王熙凤明显就是有意而为,如何会不提醒邢夫人?事实上,她不仅提醒了,还帮着准备了一份。 邢夫人面上堆笑着分发了所谓的压岁钱,旋即又笑着使唤迎春和惜春去向王夫人要:“今个儿你们可算是有福气了,赶紧去呢!” 大房人口多,算上巧姐的话,就有四个了。而二房满打满算也就两个,且李纨还是寡 妇奶奶,得的东西自不能太过于招摇了,而不招摇的东西却未必就是好的。邢夫人虽知晓王夫人手头宽松,可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够明着宰她的机会,自是不愿意放过的…… <<< “紫鹃,赶紧帮我松松筋骨,可累惨我了。”许久不出门,一出门就碰到这般大的场合,王熙凤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其实,像今个儿这样的场合,前世她也算是经历得多了,可也不知为何,她今个儿就是觉得格外得累,还不仅仅是身子骨乏累,而是来自于内心的疲惫。 都说皇家无亲情,她瞧着荣国府也快如此了,人人面上都挂着假笑,天知晓心里头是如何算计的。贾母也罢,左右也算计不到她身上来,邢夫人太蠢,迎春太木,惜春太天真,她自是不怕的。可瞧瞧二房…… 贾琏一进内室,瞧见的就是王熙凤满脸疲惫的斜坐在暖炕上,身后是帮她疏通筋骨的紫鹃。 “哟,咱们琏二奶奶这是作甚去了?这般疲惫,不知晓的人,还道你是上阵杀敌去了。” “还真别说,我宁愿我去上阵杀敌了,也好过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喝着顶级的大红袍,吃着精致的点心,却要费尽心机的同人刷心眼子。”王熙凤感觉自己好些了,索性打发紫鹃去拿热水准备洗漱,又向贾琏奇道,“我就不信你们前头没发生事儿?” “发生了,不过没烧到我这儿。” 王熙凤更奇了,经过了今个儿的事儿,她几乎可以肯定,二房在算计甚么。至于究竟是甚么,她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要么是钱(祖产和祖宅),要么是权(世袭的爵位),再不然就是人!因而,听了贾琏的话,王熙凤才会这般诧异,她实在是不相信,二房女眷都试探到这个份上了,贾政竟会没甚表示。 “怎的,凤哥儿你还真不信?对了,后头发生何事了。” “其实也没甚,无非就是那对婆媳加上小姑子,忽的就真的亲如一家人了。不仅没吵没闹,还互相搭台子唱好戏,我瞧着,她们应该在盘算着甚么。”想起以往诸人聚在一块儿时,都是贬低或者无视大房,一门心思捧二房的,今个儿的状况却是完全颠倒过来了。 说实话,王熙凤当时还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那种明明被人算计了却不得不挂着笑容的憋屈无力之感。 仔细盘算了一下,王熙凤觉得这事儿并不能瞒着贾琏,索性就将当时的感觉照实说了出来。因着怕贾琏不能完全理解,她 说的很慢也很细,差不多讲述了有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总算告了一个段落。在此期间,贾琏一直沉默不语,认真的倾听王熙凤的话。 等王熙凤终于止了话题,贾琏才幽幽的道:“我猜,他们应该是在算计爵位。” “甚么?!”王熙凤惊愕的瞪圆了眼睛。诚然,她先前猜了个大致,可一日事情未被确定,她就一日不敢相信。尤其爵位一事,事关圣人。 “你先别着急。”贾琏顿了顿,大概是听到了外间的脚步声,朗声唤人进来,先让王熙凤洗漱了一番,随后自己才匆匆抹了一把,就将人打发了出去。又借口今个儿是大年夜,将院内小厨房里的茶点尽数赏了下去。直到正堂这一块彻底安静之后,贾琏才转身掀了床幔,“有些话,我也想同你说。” 王熙凤这会儿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其实很多时候,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让人胆寒的,一旦知晓了对方的手段,反倒是不怕了。因而听了贾琏这话,王熙凤只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笑道:“不着急,如今该急的也不是咱们。” “是啊,不着急。尤其大老爷还给二房寻了这么多的麻烦。” 却说今个儿在荣庆堂外厅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贾政主动向贾赦告罪,所告罪的也正是他教导不严。只是那措辞,却颇为令人咂舌。 ‘王氏也是苦命,连着病了两场,好了之后却同我说,她梦见了珠儿……’ 大过年的,贾琏就这般瞠目结舌的看着贾政老泪纵横的哭诉起了他房里的不幸。王夫人担心贾珠,贾珠担心贾兰,而贾兰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因为破相不能继续进学科举,至于贾政本人,则是觉得对不起已故的儿子,对不起前途渺茫的孙儿,更对不起荣国府的列祖列宗。好嘛,人人都有为难之处,这也不算甚么,偏生贾政说着说着,就提起了贾珠的提议,并为此连连向贾赦告罪。 “他说了甚么?爵位?”王熙凤追问道。 “啧,还能是甚么?人家说了,他那早逝的长子哭着跪求他,只为能给贾兰一个好前程。当然,他没说的那么明白,只说若是搁在早几十年前,知晓荣国府家主的一道折子,就能同圣人讨了这个恩典,免去了贾兰的不雅之罪。” 所谓不雅之罪,就是针对贾兰破相一事。并不是说破相就不能继续进学、不能科举,事实上,若是考童生、秀才,是无所谓的。甚至在秋闱时,检查也不是那般严格的,至少里头有很大的可操作性。问题在于春闱,一旦 过了春闱既是贡生身份,届时却是有殿试资格,也就是直面圣人。作为不雅之罪,便是应在了这里。 因而,春闱才是最严格所在,而贾兰需要的,则是恳求圣人恩典,免去他的不雅之罪,让他顺利的参加春闱。 只是这事儿…… “我说咱们那位政二老爷是不是想太多了?对,兰儿是聪慧,可他才多大?我真不知晓该赞他一句有远见,还是说他痴心妄想。哼,当初珠大哥哥多能耐,到头来不也是败在了秋闱上头?就算兰儿比珠大哥哥强上许多,那也至少等他过了春闱再说呗,至于如今就急慌慌的吗?”贾琏嗤笑着道。 “琏二爷,你想岔了不是?方才你明明是说,政二老爷是告罪来着,怎又……” “咱们那位政二老爷是甚么货色,你还能不知晓?明着是告罪,实则是盼着咱们主动退让。你想想,他以往哪次不是这般的?对了,有些事儿你好像是不知晓。” “嗯?” 贾琏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却是当年,贾代善尚未过世之时,贾母就曾几次要求让次子贾政继承爵位,皆被贾代善所驳回。而在这其中,贾政就不止一次的同贾赦告罪,说他从未有取代长兄的心,并言明他是个极为尊重长兄的守礼之人。等贾代善过世了,其实那封袭爵的折子尚且不曾递上去,当时贾母是有机会将此换掉的。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大老爷和二老爷自行商议。二老爷假惺惺的说,长兄如父,自是由大老爷继承父辈的爵位。大老爷则说,好。” “噗。”王熙凤在被褥里笑得直打跌,唬得贾琏忙拍背安抚她,唯恐她伤到了腹中的骨肉。好半响,王熙凤才总算平复了情绪,笑道,“那今个儿呢?二老爷说了那些话,大老爷是不是又回他一句,好。” “差不多罢,就是二老爷告罪,大老爷痛痛快快的接受了他的告罪,又夺了我原先准备的礼物,以他自个儿的名义送了出去。”说最后一句话时,贾琏语气里隐隐带着一些无奈。 所谓的礼物,原是贾琏接受了王熙凤的建议,特地准备的。跟王熙凤所备的钗环首饰不同,贾琏是费了好些力气才让人寻到了上好的文房四宝,还真别说,这些东西虽讨人厌,价钱却一点儿也不低。若非先前卖了王夫人特地送过来的各色药材,贾琏还真舍不得自个儿掏钱买。不是因为钱不凑手,而是觉得花大价钱买那些个玩意儿,纯粹是二缺。 结果,礼物倒是买来了,却被贾赦毫不客气的征用了,并且转手就送给了宝玉和贾兰。 贾兰倒是一脸的欣喜,宝玉却是满脸的扭曲。 “那环儿和琮儿呢?”因着是大年夜,庶子庶女也都是出席的。当然,如今的荣国府已经没了庶女,倒是庶子各房有一个。 “都给了,我备的多,大老爷不分嫡庶,也不管辈分,不仅那四个都给了,还给了我一份。” 哪怕是在床幔里看不清楚贾琏的面色,王熙凤也能猜到他此时的脸色。要说宝玉是满脸扭曲的,只怕贾琏的脸色更不好看。至于两个庶出,王熙凤只知晓那俩都不是好学的,旁的却不大清楚了。 不过,礼物却不是重点,贾琏的心情如何,王熙凤更懒得管,她只关心爵位一事。 “琏二爷,您瞧着这事儿算是了结了吗?我知晓,爵位一事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也没得让二房这般欺负到咱们头上来。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今个儿咱们大房无人袭爵,那也是过继一个到咱们这儿,而不是将爵位让出去。”王熙凤冷冷的道。 自古祖产、爵位都是给予长房的,即便长房无人,也绝对不会留给二房。譬如说,今个儿宁国府贾蓉没了,贾珍并无其他子嗣,那么,他就可以从族中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宁国府的香火,袭了宁国府的爵位。哪怕今个儿宁国府的所有人都死光了,爵位也不可能落在荣国府男丁头上。 这,便是长幼有序。 “二房有病,别理会就是了。”说实话,贾琏也不知晓这事儿原是谁想出来的,按说以贾政和王夫人的性子,不该会想到这一点。贾政永远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好听点儿那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儿简直都快升天了。至于王夫人,则是应该没有那个脑子,王家祖宗十八代都跟爵位扯不上关系,甚至贾琏很怀疑王夫人知晓这里头的事儿吗? “这事儿……咱们还是多少防备着点儿比较好。” 贾琏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幽幽的道:“这两月来,我去了不少地儿瞧了不少铺面,咱们要不然就开始准备罢,我听你的,偷偷的多置办一些家业,哪怕真的是咱们多心了,钱抓在手里,也能更安心一些。” 尤其,他明年又会迎来一个孩子,这一次大概会是个儿子罢? 俩口子又说了一阵子话,谈的却是置办家业一事。贾琏的意思是多置办一些铺面,顶多再买一两个小宅院,可王熙凤的意思却是多置办一些田 产庄子之类的。最终,俩人商议的结果是,都买。谁让这俩人不差钱呢?哪怕一时钱不凑手,大不了就把贾赦年前送来的十箱子礼物尽数变卖了,虽说贾赦的品位很是不咋地,可东西是好东西,且京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没品位的有钱人家了。 直到临睡前,王熙凤才忽的想到,今个儿不单她不曾守夜,似乎连贾琏也没有守夜。只是不等她问出口,就已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 次日,乃是正月初一,王熙凤哪儿都没有去,只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安心养胎,间或逗弄一下巧姐。迎春和惜春自打昨个儿跟她一同去荣庆堂后,就不曾跟着回来,想来是守夜之后,直接回了东院那头。至于行礼等物,慢慢收拾即可,哪怕不收拾也无妨,正好以后过来时能方便一些。 整整一日,王熙凤都没有走出过院子一步,不过她这儿却一点儿也不冷清,只因有人给她拜年来了。 来的都是亲近之人,林之孝家的和已出嫁数月的平儿。 林之孝家的也罢,她虽不是常常过来,倒也隔三差五的会来一趟,且比起在王熙凤跟前说话,她更乐意去巧姐屋里同小红说话。说起来王熙凤也觉得蛮对不住林之孝家的,原是说好的过年让小红回去,哪儿知晓巧姐不依不饶的,没奈何小红只得留下了。好在小红本人并不在意,还说这儿比家里好,至少吃的喝的是好得没边儿了。 倒是平儿…… “奶奶,平儿见过奶奶,给奶奶请安,给奶奶贺喜了。”平儿眼圈隐隐泛红,只是顾忌如今是年关里头,不好哭出来,因而只咬牙忍着。所幸她先前从林之孝家的口中得知了王熙凤再度有孕的消息,所以在最初见面的伤感之后,很快就笑开了,“等过几个月,我倒是又能瞧见个小主子了。” “这倒是,不过你呢?”王熙凤促狭的看着平儿……那粗大的腰身。 平儿原就是属于珠圆玉润之人,可她的腰却并不算粗。如今好几个月不曾见面了,平儿的腰身却好像吹了气般的涨大了不止一圈。王熙凤仔细想了想,不记得贾琏有无提过这事儿,当然也有可能贾琏知晓了又忘却了,左右那就不是个细心之人。 “奶奶又取笑我。”平儿羞红了脸,旋即却点了点头,“嗯,比奶奶还早了两个月。” “哟,你倒是赶在了我的前头,看我饶不饶你!”王熙凤好笑的瞪了平儿一眼,又向着紫鹃使了个眼色。 当下紫鹃便笑 ☆、99|第099章 紫鹃从正堂出去后,先是拐到了茶水间,见丰儿果真在此,忙将她唤了出来:“平儿姐姐在里头同奶奶说话,你去廊下站着,留神别给旁人听了去。我去大厨房一趟。” “紫鹃姐姐,我去大厨房罢!”丰儿忙伸手去拉紫鹃,却被紫鹃松松甩脱,笑着轻推了她一把。紫鹃道:“这要是平日里倒也罢了,咱们姐俩谁去都一样。只今个儿不成,平儿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不准待会儿还会见见你们这些个旧相识,我何苦杵在那儿碍事儿呢?快去守着罢。” 安抚住了丰儿,紫鹃快步走出了茶水间,又回自己房里拿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唤上两个粗使的丫鬟,匆匆往大厨房而去。 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呢,紫鹃系紧了斗篷上的扣子,心下暗道,亏得她是主子跟前得力的大丫鬟,年前不单做了厚厚的新棉衣,更是得了两件簇新的毛皮袄子,就是如此,这会儿仍觉得有些寒意。等到了大厨房后,紫鹃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真的是跟主子猫冬久了,竟那般不抗冻了。 “哟,这不是紫鹃姐姐吗?可是琏二奶奶想吃口甚么?尽管说,纵是咱们这里没有,回头也定给弄来。”大厨房门口的小丫鬟老远就瞧见了紫鹃,匆匆跑去寻了管事,这不管事一溜儿小跑的奔到了紫鹃跟前,搓着手心谄笑着道。 “琏二奶奶今个儿有客人呢,各色点心都来几盘罢。要是有糖块蜜饯,也都来点儿,咱院子里还有个巧姑娘呢。”对方有些奉承,紫鹃也毫不客气,左右自家主子如今金贵得很,要几碟点心还是容易的。 还真别说,这大过年的,又不是饭点,若是要的是热饭热菜反而麻烦得很,可这点心却是早些时候就备下的。当然,倘若今个儿来要点心的不是王熙凤跟前的大丫鬟,而是李纨身边的人,估计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好好,我这就让人备下。”管事笑得满脸褶子都堆积在了一块儿,不单一叠声的吩咐了小丫鬟赶紧装盘放入提膳篮子里,还将紫鹃等人让进了一旁的开水房里,“紫鹃姐姐来,这儿暖和得很。虽说点心是现成的,可一样样装好,怕也要一会儿,您先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紫鹃瞧着这个都能当她奶奶的管事这般唤着,强忍着笑意吩咐了两个粗使丫鬟在东西收好,自个儿倒是随管事进了开水房,不仅喝了一杯茶,还“鉴赏”了几块点心。 等紫鹃慢悠悠的带着各色点心回来时,平儿倒仍在正堂里,不过此时丰儿和小红等原就在的老人们,都进了 正堂,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紫鹃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道你打算在大厨房里吃饱喝足再回呢。”王熙凤轻笑一声,等丰儿迫不及待的上前将点心盘子一一拿出来摆好后,王熙凤却是笑得直打跌,“哟,这回可是我冤枉了咱们紫鹃姑娘,你这不是去拿点心了,你这分明就是去打劫大厨房了。瞧瞧,平儿你也瞧瞧。” 平儿凑趣的往跟前一瞧,旋即掩笑开了:“我方才只听得奶奶道,‘去大厨房要碟白糖糕,再要一碟糯米山楂卷’。可我如今瞧着,只怕这少说也有十几二十碟罢?” 紫鹃是空着手去大厨房的,而大厨房那头也不知晓是想卖王熙凤一个面子,还是瞧着紫鹃特地带了俩粗使丫鬟过去,很是大方的将所有糕点都给了一份,连花生糖、芝麻糖都有,甚至还有三串用糯米纸包着的糖葫芦。 “得了,你们今个儿都算是借了平儿和紫鹃的福了,赶紧吃罢。”王熙凤笑眯眯的坐在椅上,全然不复先前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平儿因着有孕,其实并未吃太多,倒是便宜了几个小丫鬟,尤其是那贪嘴的小红。不过小红也确是个忠心的,悄悄的藏了几块点心拿干净的帕子包了藏在袖口,回头偷偷的喂了巧姐,可把巧姐欢喜坏了。 及至晚间,贾琏在前头应酬了一天,回到院子里已经累惨了。一见王熙凤便道:“你那好表弟今个儿可算是如愿了。” 王熙凤正打算同他说自己的盘算,乍一听这话,很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拿眼狐疑的瞧着贾琏。又听贾琏苦笑连连的道:“宝玉那先生,今个儿忽的来跟二老爷请辞,也没明说是甚么事儿,不过二老爷倒是允了他的求去,还给了他盘缠,听着那意思似乎是打算出京去。” “正月初一来请辞?”王熙凤先是满肚子的狐疑,旋即却忽的想起宝玉的先生岂不是那位…… “谁知晓呢?左右还是便宜了宝玉,听二老爷说,等出了元宵,就让宝玉跟兰儿一道儿去族学,可把宝玉给乐坏了。不过,有道是乐极必生悲,他才刚笑了两声,就被二老爷逮着痛骂了一顿,连带我也跟着被教训了。”贾琏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见王熙凤犹有些不解,只道,“二老爷的意思是,如今你有了身子,叫我好生进学,至少每日里也应当念诗词予你听。” “别别,琏二爷您还是忙活去罢,我怀着身子也不容易,你可别折腾我了。”王熙凤一听这话,却是被吓得不轻。且不说肚子里孩子是否会因着听了父亲念的诗 词而变得勤奋好学,恐怕她自个儿先受不了了。怀孕本就辛苦,何苦给自己寻不自在呢? 贾琏也就是这么一说,待匆匆用了晚膳,便搂着王熙凤入了被窝里。 如今,王熙凤怀孕也有四个月了,若是穿上了厚厚的大棉衣,那倒是不显。可这会儿她只着一件贴身的褒衣,都不消细看,也能看出她的腰身粗了一圈。偏贾琏还因着这事儿多出了一个嗜好来,却是喜欢将手心贴在王熙凤的腹部,仿佛如此这般就能碰触到腹中骨肉一般。 “都是琏二爷方才打岔,倒是唬得我忘了今个儿的事儿。平儿早先过来了,我托她替我传个口信予那上次来过咱们这儿的刘姥姥。” “就是巧姐的干姥姥?你又打算作幺了?”贾琏躺在床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却搁在王熙凤腹部,笑着道,“凤哥儿,你就消停些罢。若真的想折腾,就去折腾咱们屋里的丫鬟婆子,再不然就忍到将孩子生下来再折腾呗。” 王熙凤没好气的瞪眼,却忽的意识到床幔里一片漆黑,她就是甩眼刀子,贾琏也肯定看不到,当下便气哼哼的道:“我只是想让刘姥姥那女婿,帮咱们瞧瞧乡下有无待售的田产。” “你还真打算置办田产庄子?这……”贾琏沉吟了一下,道,“罢了,你高兴就好。” 贾琏这话,明显就是极为不赞同王熙凤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同王熙凤争辩。想着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些田产,虽说田产的收益不如街面上的铺子,可风险也没那么大。再说了,王熙凤如今有孕在身,实在是没必要因着这些个小事儿同她置气。 “那行,索性咱们把话说开了。往后,若是想要在这京里置办铺子、宅子,就都由琏二爷来处理。至于田产、庄子之类的,却是交由我了,可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贾琏显然是不想多谈这事儿。王熙凤自也不勉强,想着他今个儿确是忙着应付来客,估摸着是真的累到了,索性也就住了嘴,不多会儿,耳畔就响起了贾琏极轻的鼾声。 王熙凤却并无多少睡意。 诚然,她可以说服贾琏多多的在外置办家业,甚至还可以哄得贾琏将各种契书交予她来保管。可那又如何?倘若荣国府终究逃不过抄家灭族的大劫,她所做的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哪怕平儿夫妻如今都已经是良籍了,一应的产业也俱可以挂在他二人名下,可若是真的摊上了那等子祸事,别说家产未必能保住,只怕连性命都是悬着的。 最 要紧的还是分家,不,应该是彻底断绝关系!可究竟应当怎么做呢? “奶奶,奶奶。” 思量之间,王熙凤忽的听到外头传来紫鹃极轻的唤声,侧耳倾听了一回,王熙凤轻轻的挑起了床幔,见确是紫鹃在脚踏上轻呼,忙示意她附身细说。却听紫鹃道:“奶奶,珠大奶奶如今在外头,等着求见奶奶呢。” 王熙凤被这话唬了一大跳,本能的瞧了瞧窗户,却见外头漆黑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丝月光。 迟疑了片刻,王熙凤示意紫鹃扶她起身,又因着是晚间,索性连妆容都不曾上,只草草的洗漱了一番,披上年前才新得的霞彩千色大氅衣,由紫鹃扶着去了正堂里。 正堂里,丰儿将方才刚熄了的灯烛又再度都点上了,见紫鹃扶着王熙凤过来,忙告了声饶,去茶水间端茶水了。 “珠大嫂子,您怎的……”这般晚了,还四处瞎蹦跶?王熙凤暗自腹诽着,就是你自个儿精神好无需歇着,也体谅一下他们这些忙活了一天的人呢。 “凤哥儿,我今个儿过来是有要事相求。”李纨的面色很是难看,其实,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想深更半夜的过来寻王熙凤。不过,严格算起来,这会儿也不算是很晚,若是搁在夏日里,只怕王熙凤和贾琏常在这个点吃宵夜呢。问题是,如今是寒冬腊月的,又是年节期间,诸人都是早早的歇下了,倒是衬得李纨的拜访处处透露着古怪了。 “那就说罢。”王熙凤一面接过丰儿递来的茶盏,也不喝,只拿手捧着权当是暖手炉了,一面拿眼直勾勾的瞧着李纨,似是在等着她主动开口。 李纨的本意是希望王熙凤让丫鬟出去,只留她二人私底下说说话,可一见王熙凤这副做派,她就知晓那是不可能的。当下,李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讪讪的道:“是关于兰儿的事儿。” 王熙凤依然不言不语,一来她自认丝毫不亏欠贾兰,二来贾兰虽无父却有亲生母亲、亲祖父母、亲曾祖母,连叔叔姑姑都有,何须她多事儿?倘若她今个儿仅仅是大房的媳妇儿,偶尔帮衬一把倒也无妨,偏生二房的王夫人还是她嫡亲的姑母,别说贾兰只是被无视,纵是今个儿王夫人真的虐待了贾兰,她也不能跟王夫人撕破脸呢。 所以,李纨明显就是求错了人。 “凤哥儿,兰儿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偏偏就破了相。”李纨原是想等王熙凤主动接口的,这样接下来的话,她也就能顺势说出来了。可惜,王熙凤压根就不接 这个茬!当下,李纨满嘴的苦涩,她怎就忘了呢?王家的女儿原就都是冷心冷情的,若是王熙凤愿意助她,早在年前,她天天往这儿跑时,就应该主动开口了。 “珠大嫂子,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您到底是想同我说甚么?若仅仅是来我跟前夸赞兰儿的……好,您说得对,兰儿是个好孩子,这一点阖府上下都是知晓的。” 长辈的恩怨没必要祸及小辈儿,且贾兰确是个极好的孩子,这一点王熙凤从未否认过。甚至她还私心认为,贾兰可要比宝玉靠谱多了。 “凤哥儿,老太太已经说了,我明个儿一早就要去西面偏院了,只怕再出来,该是又一年了。我是特地来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兰儿。” “救兰儿?兰儿怎的了?这是病了?”王熙凤当然知晓贾兰没有任何问题,只因今个儿贾琏见外客时,贾兰也是在场的。况且,即便贾兰病了,也有贾母操心,要知道如今的贾兰却是养在荣庆堂的。 “不是,我说的是他破相一事。” “哦?这不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吗?” 李纨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一时间吃不准王熙凤这是故意装傻,还是真没听明白。可甭管王熙凤是个甚么想法,她却已经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李纨起身离开了椅子,直接向着王熙凤跪下了。 只是,她的动作虽快,王熙凤却是比她更快一步。当然,王熙凤既没躲也没闪,只伸手将身畔的紫鹃拽到了自己跟前,正好挡在了她跟李纨之间。 如此一来,竟仿佛是李纨给紫鹃跪下了一般。 “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快些扶珠大奶奶起身。”王熙凤轻挑了挑眉,淡笑着道。 丰儿得了这话,立刻上前扶起了尚在愣神之中的李纨,脆生道:“珠大奶奶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咱们这儿的椅子不舒坦?快些坐好,我给您添个暖垫子,来。” “凤哥儿,您竟是这般冷心冷情吗?兰儿好歹也是你的侄儿,你竟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毁吗?”李纨回过神来,甩开了丰儿,泪眼婆娑的看着王熙凤,面上满是控诉的神情。 王熙凤只觉得自己好生冤枉,一面示意紫鹃让开半个身子,一面哭笑不得的道:“这好端端的,珠大嫂子怎就说这话呢?这兰儿若是病了,就让管家赶紧去请大夫。若是普通大夫不成,等过了元宵,我让琏二爷往太医院跑一趟,定求个太医回来,如何?珠大嫂子若实在是等不及了,那您说,需要甚么药材,库房里有的, 我给您牌子去领,若库房里不齐全,我让人去账房支银子,怎么着也要买齐全了。” “兰儿没病!”李纨又气又急,加之她今个儿晚间来得及,只匆匆披了外裳,连个斗篷都不曾带,因而头上肩上都落了些雪,这会儿又因着屋子里暖和,雪化成了水,俱钻到了衣裳里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好好,珠大嫂子您说得对,兰儿好着呢,他是个好大福气的,又有珠大哥哥在上头瞧着,自是没病没灾的。”王熙凤不欲同李纨争执,索性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只如此一来,却是再度将李纨给噎住了。 半响,李纨都不曾开口。 过了足足半刻钟,原本精神头极好的王熙凤,这会儿都忍不住打起了哈欠。终于,李纨再度开了口。 “凤哥儿,我知晓很多事儿我都做得不地道,都是我的错,我如今已经后悔了,你若是要打要骂,尽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只一点,我求你救救我的兰儿。你听我说,兰儿是破了相,在圣人面前,那就是不雅之罪,是不得入仕的。我就想着,倘若你能将大房的爵位传予兰儿,我不求旁的,只求圣人免去了他的不雅之罪。这本就不是甚么大罪过,只要兰儿身上有世袭的爵位,定没有关系的。至于你和琏儿以后的孩子,我出钱给他买更高的职位,可好?” 王熙凤听得一愣一愣的,瞌睡虫瞬间不翼而飞。 “凤哥儿,我不是同你开玩笑。当然,我知晓爵位一事可大可小。可你想想,大老爷如今是一品的虚职,传到琏儿身上,只怕只有三品了罢?你瞧瞧宁国府,不也就是如此?等你将来有了儿子,最多也就五品虚职了。这若是实打实的官职,我必不敢开这个口,可左右是虚职,何不让予了兰儿,也好让他有入仕的机会。”李纨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也许她有再多的不是,可那份对贾兰的疼爱,却是不假的。 只可惜,有句话叫做对牛弹琴,如今用在王熙凤这儿,却也勉强合适。 “等等……珠大嫂子您先等会儿,容我理一理头绪。”可怜王熙凤,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般奇葩的事情。尤其王家的家教,完全不曾涉及到官场、世袭之类的事情。哪怕多了前世几十年的记忆,王熙凤最多也就是在管家理事方面,经验多了不少,认识的字也多了不少,起码看账本写书信是没甚么大问题了。当然,在明面上她还是悠着了点儿,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只是,纵是觉得自己比之前世聪慧了不少,王熙凤依然被李纨这话弄得云 里雾里的。 完全没有听明白。 这般想着,王熙凤也照实说了,她甚么都没有听懂。只这话,却再度噎住了李纨,好在没有明着拒绝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原本她也不曾想过王熙凤会一口答应。 当下,李纨边思量边再度解释了一番,配合着宁国府爵位的顺次削减,以及京里其他人家的例子,掰碎了同王熙凤细细说明。 于是,王熙凤懂了一半。所谓的一半,是指所谓爵位传承之事,至于另一半…… “我为何要让?”王熙凤奇道。 这话一出,李纨却是真的傻眼了,她费了诸多口舌,总算是让王熙凤弄懂了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不曾想王熙凤直接跳过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她为何要让呢? “凤哥儿,兰儿是你的侄儿,他这般喜欢读书,你忍心看着他这辈子都毁掉吗?”李纨不敢置信的望着王熙凤。 王熙凤比她更为惊讶:“不就是不能入仕吗?兰儿喜欢念书,就让他去念呢,难不成族学还能为难他?太不像话了,回头我定让琏二爷去教训一下管族学的人!” “不能入仕不就是毁了他的一辈子吗?”李纨实在是懒得给族学说话,只满脸震惊的望着王熙凤,“他不能入仕啊!” “好多人都不能入仕。像大老爷、琏二爷,宝玉那孩子我估计也悬乎得很,还有我娘家的叔父,他倒是当了官,却是个武将。对了,我记得我叔父身上也有伤呢,不雅之罪?”王熙凤说着说着,又再度迷茫了。其实,男子身上有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尤其是武将,几乎每一个都是带伤的。 “武将是武将,文官是文官!” “罢了,不扯这些了。”眼瞅着自己云里雾里的,李纨却是快疯了的样子,王熙凤赶忙叫停,“就算珠大嫂子您说的全部都是对的,可就一句话,兰儿是侄儿,将来我却是有儿子的。我何苦这般想不开要将爵位给侄儿不给儿子呢?” 李纨无言以对。准确的说,她这会儿也快被王熙凤给饶晕了。好半响,李纨才挣扎着开口道:“我会拿钱给你儿子捐官的,品阶只高不低。” “我不缺钱呢。”王熙凤眨巴眨眼睛,道,“琏二爷如今也有个五品同知的虚职,等将来他依然能继承大老爷身上的爵位,俩者完全不冲突。” “可我的兰儿需要啊!他需要爵位,若没有爵位,他要如何求得圣人宽恕他的不雅之罪? 他只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不是荣国府的继承人……” “你还想要让兰儿继承荣国府?”王熙凤连连惊呼,哪怕李纨立刻说她只要爵位,王熙凤依然难掩面上的惊愕,一副你以为我是傻子的神情,就这般直勾勾的看着李纨。 饶是李纨原就想过王熙凤会拒绝,却不曾料到她竟会拒绝的那般干脆利索,甚至连半点儿愧疚都不曾有。 没错,就是愧疚。按照李纨原先的想法,她没指望头一次就让王熙凤松口答应下来,只想着哪怕不答应也应该会感到愧疚,因为就是王熙凤的冷心冷情才毁了她的兰儿一辈子!可如今呢?李纨又是痛苦又是茫然,她完全无法相信,王熙凤竟安然坐在高位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自己。 “奶奶,夜已经深了,您应当去歇觉了。”关键时刻,紫鹃挺身而出,劝王熙凤离这疯婆子远一些。 哪怕无知如紫鹃,也知晓爵位有多重要。诚然,捐官一样能得到虚职,可这能跟世袭的爵位相提并论吗?哪怕是全然一样的……那为何不给贾兰捐一个官儿?紫鹃在心中默默的腹诽着,面上却依然堆着笑,柔声劝着王熙凤赶紧进屋休息去。 “凤哥儿,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王熙凤无语的望着彻底没了往日精气神的李纨,叹息一声,终于说了句大实话:“珠大嫂子,这事儿就算我答应你了,又如何?爵位一事,别说我了,就是琏二爷也不能做主罢?您若真的要求,就应当去求东院的大老爷,只要大老爷他点头应允了,我也不能同他作对呢。” 李纨:“……” 又费了一盏茶的工夫,总算是将李纨给“送”了出去,王熙凤赶忙吩咐丰儿锁门,且当下就言明了,往后若李纨再来,只寻个借口推出门去,她算是真的怕了那货了。 “奶奶只管放心罢,方才珠大奶奶也说了,她明个儿一大早就要被送回西面偏院去,想来再次出来,该是腊月了。”紫鹃笑着扶王熙凤回内室,“今个儿才正月初一,奶奶能松快近一年呢……呀!” 内室里,贾琏合衣坐在暖炕上,面有愠色。 王熙凤也愣了一下,旋即打发紫鹃出去,这才上前拉了贾琏的手,笑道:“琏二爷也听着了?哟,瞧这手冰的,您起身多久了?来,先回去躺着,我慢慢同您说,咱们不气!” 贾琏冷哼一声,却不曾甩脱王熙凤的手,任由她脱了俩人的外裳随手搁在暖炕上,又拉着他重 新进了床幔里。 “琏二爷,您要这般想,好不容易遇到个二傻子二愣子撞上来,咱们好生取笑一番才是正经的,没的为了那些个蠢货生气。您说是罢?”王熙凤一面笑盈盈的说着,一面暖着贾琏的手,待觉得暖和了,才将他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逗趣道,“来,乖儿子快哄哄你爹,瞧你爹给气的。” “那就是个蠢货!”半响,贾琏才咬牙切齿的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她简直不能更蠢了,尤其是她自个儿蠢,还道旁人同她蠢得一般无二呢。听说李家还是书香世家呢,原来书香世家就是这般的?啧啧,亏得我没投胎到那样的人家去。” “咳,读书人也不都是这样的,许是李家特别蠢罢。”贾琏被王熙凤连番安抚着,总算有些顺过了气,不过也依然能听出,他对李纨乃至李家都抱着极大的怨气。 可那又跟王熙凤有甚关系? “对对,李家就是蠢货,不蠢怎会想出像李纨这样的女儿来?对了,我倒是盼着她能去寻大老爷,就是不知晓大老爷听了那些个话,会如何了。”王熙凤美滋滋的想着。 “你做梦去罢,她要真敢跑去大老爷跟前撒野,被大老爷一巴掌拍死都是有可能的。”贾琏冷笑一声,他老子他能不了解? 贾赦此人,简直就是渣得有创意,贪杯好|色只是最表面的一层,事实上他做过的坑人事儿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单看二房就知晓了,贾政原有二通房,周姨娘和赵姨娘,这周姨娘比贾政还大,赵姨娘也已经青春不再,甭管贾政有多爱颜面,至少这俩通房他是打算养一辈子的。可贾赦呢?贾赦房里的通房绝对不少,可没有哪个是超过二十五岁的。用贾赦的话来说,一旦过了年岁就是人老珠黄了,直接发卖了再换新鲜的多好?甚至不仅仅在对待通房问题上,贾赦的观点里,连不打女人的原则都没有,头几年还有被他打得口吐鲜血直接拖出去的通房丫鬟呢。 李纨若是真有胆量去寻贾赦谈论爵位的问题,指不定命都要交代在那儿了! “不行,我明个儿要先去寻大老爷。李纨死不足惜,可若是因此脏了东院的地儿却是不值得了。明个儿我就去!”贾琏临睡前,恨恨的道。 于是,等次日一早,王熙凤醒来时,身边早已空空如也。问过了紫鹃后才得知,贾琏早一个时辰前,就穿戴整齐疾行出了小院。 接下来的几日里,风平浪静。王熙凤后来听说,正月初二那日,李纨和探春就 ☆、100|第100章 西面偏院,静如水冷如冰。 “奶奶,您慢点儿来。”素云走到李纨身畔,小心的将她从蒲团上搀起身来,唯恐又像昨个儿那般,一下子起得急了,险些一头栽倒。只是李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任由素云将她搀扶到了内室的炕上,等回过神来,却已经摆膳的时辰了。 “元宵?”李纨怔怔的看着素云特地摆在她跟前的一小碗糯米元宵,好半响才喃喃自语般的道,“今个儿竟是上元节了?”顿了顿,又侧过头问素云,“谁送来的?” 素云支支吾吾的不愿开口。 李纨倒也不至于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尤其如今的她,统共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了,没的白白连累着一道儿吃苦不说,还作践人家的。当下,李纨只勉强笑道:“只这一碗?你拿去吃罢,也算过了个节。” “是,奶奶。”素云并未推辞,只因她清楚的知晓李纨方才那话并不是出自于客套。因而只伸手拿了碗,当着李纨的面,将一小碗元宵囫囵吃了。 “好吃吗?”李纨依然笑着,看向素云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子难言的和善。 素云眼前一热,却仍笑答道:“自是极好吃的,多谢奶奶赏赐。” “今个儿好赖是个节日,索性你陪着我一道儿吃罢。”话是这么说的,其实李纨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哪怕她每日里天未明就起身诵经礼佛、抄写佛经、跪捡佛豆,可依然像是觉不出饿来。草草的用过了晚膳,李纨便早早的歇下,且打发了素云出去。 素云离开内室后,本能的回首望了望,却因着内室早已灯烛俱灭,瞧着黑洞洞的,仿佛囚着一头噬人凶兽。当下,素云手一松,厚厚的门帘落了下来,隔开了两个世界。 片刻后,素云去了西面耳房。 却说她们如今所居的偏院,虽不算大,却也是典型的四合院,搁在外头,别说是两个主子了,就是一家十几二十口的,也照样住的下。如今,正堂正厢房都是空着的,李纨和探春谁也不曾入住。至于东西两边的厢房,则李纨住东厢房,探春住西厢房。当然,原并非如此,毕竟在最初谁也不曾料到李纨也会来此,不过探春极为做人,很痛快的将东厢房归整了出来,只说李纨乃长嫂,没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住这般尊贵的东屋,却让嫂子住西屋的,李纨自是默认了。至于俩人的丫鬟,则是分别住到了各自的耳房里。 素云去的是西面耳房,也就是探春的丫鬟所居之处。 因着主子少,下人也少,她们这些当大丫鬟的,每人都有一个房间,就连下面的粗使丫鬟,也在最后头的下人房里,俩人一间。且又因着两个主子是被禁足于此的,对丫鬟们下来说,活计轻便了,月钱却是一文不少,当然,也绝了她们上进的路。 “素云姐姐来了,快快,今个儿姑娘赏下了好东西,咱们一道儿用罢。”侍书早已归整出了一桌看起来还算周全的席面,一见素云过来,忙唤小丫鬟上去拉人。素云只顺从的任由小丫鬟将她拉到炕桌前,略瞧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 这席面上的菜肴十有八|九都是方才在李纨那儿瞧见过的,只多添了一个素锅子,以及满满一大瓷碗的元宵。 几个小丫鬟早已等不及了,只上头的姐姐们不发话,她们就算再眼馋也只能这般眼巴巴的瞧着。素云瞧了一遭,轻笑道:“侍书妹妹赶紧开饭罢,不然等下某些人的哈喇子都要落下来了。” “成,咱们开饭罢。” 别看外头天色都暗了,那是因为如今是冬日里,原就暗得早。算算时辰,若是搁在外头,别说她们这些伺候人的丫鬟了,只怕连主子都尚且不曾用过膳。这也难怪,自打来了西面偏院后,主子们各个都清闲了,连带着她们这当丫鬟的,也跟着无所事事了。这不,那头大厨房索性将她们的膳食提前做了,如今冬日尚可,往常夏日里,太阳还高高的,晚膳就已经到了。也不知晓究竟该庆幸,还是悲哀了。 素云任由小丫鬟为她盛了碗元宵,也懒得说她方才用过了,只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品着,也不知晓是不是心态问题,隐隐觉得这儿的饭菜竟是比那头好用一些。素云抬眼瞧了瞧侍书,见她这会儿正扭头同小丫鬟打趣,便低头继续用着。 不多会儿,素云便搁下了碗筷,笑着向侍书道:“还是妹妹有福气,我瞧着,三姑娘大约没多久就能出去了罢?” “姐姐这是听谁说的?”侍书诧异的望向素云,满脸的不解,“我可不曾听三姑娘提起,倒是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送来了些东西,咱们吃的这元宵便是她们送来的。姐姐尝着可是比大厨房送来的要好些?” “仿佛是的。”素云漫不经心的道,忽的心头一紧,瞪了侍书一眼,“你又诓我的话。得了,实话跟你说,白瞎了我特地往提膳丫鬟手里塞的银子,奶奶一口都没吃,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侍书抚掌大笑,她原就听说今个儿晌午时,素云特地追着提膳丫鬟去了门房那头,耽搁了小半刻 钟头。只那会儿,侍书就猜到了几分,这才故意拿话诓她说出实话。 “得了,你想问甚就直接问罢,我也不管到底是你好奇,还是三姑娘好奇。只一点,你若念着我的好,回头想个法子,换我的差事才好。” “这……”侍书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依然埋头苦吃的几个小丫鬟们,想了片刻吩咐道,“你们慢慢吃,我那头柜上还有姑娘赏赐的几盘子点心,都许了你们,回头帮我收拾好屋子便可。我同你们素云姐姐去院里头逛逛。” 小丫鬟们连声说是,侍书便拉着素云出去了。 “去茶水房罢,左右这会儿小丫鬟们都在我那头,没人。”大冷的天,真要是在院子里闲聊,只怕回头吃了一肚子的冷风。别说她们这偏院里了,纵还是在外头,当丫鬟的也不能让自己病了,要不然一准被挪出去。只如今,似乎被挪出去也蛮不错的。 侍书拉着素云进了茶水房,里头的炉子倒是点着,炭盆子也是虚掩着,只略略拨弄一下,就再次暖起来了。 “素云姐姐,你大了我好几岁,原也帮衬了我不少,我自是念着姐姐你的好。”侍书说着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是有道理。至少,在半年多前,她还极为羡慕李纨跟前的素云。李纨是奶奶,拿的月钱却是太太那一档的,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比之一般丫鬟更为体面一些。况且,李纨原又是得了贾母吩咐,专门照顾三位未出阁姑娘的,侍书这个伺候探春的丫鬟,可不就是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儿吗?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侍书妹妹快别这么说了,也许这就是命罢。”素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她原就不是甚么有大志向的人,想着跟在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跟前,虽没有府里那四大丫鬟来的风光,却好赖比几个姑娘跟前的人体面多了,还不用到时候跟着陪嫁出去,甚至将来哪怕她许了人,也仍可以回来在李纨身边当个体面的嬷嬷。 “姐姐,我当你是我姐姐才跟你说这话。姐姐你赶紧想个法子嫁出去罢,记得也别挑府上的人,顶好选个外头铺子里的管事,或者郊外庄子上的管事也成。” “妹妹可是听到了甚么消息?”素云心头一跳,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不是结伴来探望我家姑娘了吗?姐姐你自个儿想想,就算我家姑娘仍记恨以往的事儿,可那两位呢?四姑娘尚可说年岁小不懂事儿,可二姑娘虽木讷了一些,却不是个不明 事理的人。搁在往日里,二姑娘早就带着四姑娘去瞧珠大奶奶了,偏今个儿……我明着跟你说罢,只怕二姑娘得了旁人的叮嘱。” 素云面色煞白,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半响才叹息一般的道:“我家奶奶真的熬不出头了?” “熬出头也没你的事儿!”侍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年岁虽小,却也跟了探春好几年,且丫鬟的性子多半随主子,因而她虽同素云交好,然却有些瞧不上素云的软绵性子。 “我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可奶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我是真放不下她。” 听素云这么一说,侍书有些无奈了,其实若是换做她,何尝也放不下主子呢?像她们这些家生子,打小就被教着要跟主子同进退共患难,那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哪个不盼着自己的主子将日子越过越好,多少也能拉拔她们一把,好让她们沾沾光。 像荣国府里,除却贾母处,最抢手的自然是两位老爷和两位少爷处了。哪怕两位老爷的年岁大了,却仍有人愿意贴上去,更别提少爷处了。这素云,最初是跟着贾珠的,只那会儿她年岁太小,在贾珠房里并不打眼。等贾珠没了,房里的莺莺燕燕死的死,打发的打发,倒是显出了她来。又因着她的性子软绵,跟在李纨这寡妇奶奶身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姐姐,索性我将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带来的消息同你悄声说说罢。” 素云感激的望着侍书,还不忘拿了一旁温在炉子上的茶壶给侍书倒了一杯茶。侍书倒是接了,虽说她们确有姐妹情谊,可到了这份上,她却也担得起这杯茶。 “我听二姑娘、四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得了琏二奶奶的提点,又特地去老太太跟前讨了恩典,这才得以往咱们这院子来的。又瞧了她们带过来的东西,几样绣品估摸着是她们亲自动手的。今个儿另赐下的菜和点心,大略是老太太赏下来的。可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眼瞧着就不像是她们能备下的。东西倒不是很值钱,几个暖手炉、一箱子额外的银霜炭、一大包的针线尺头,还有一整个匣子的成药。” “竟还有成药?”素云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心却一点点的往下沉。 “可不是?怎么瞧都不像是两位姑娘的手笔,对罢?不单这些,还有面脂、头油之类的,各色零碎小东西,皆是咱们姑娘最缺的。倒不是两位姑娘没这份心,而是她们未必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好妹妹,可还有旁的消息?” 侍书思量了半刻,叹气道:“外头的消息,两位姑娘说得并不多。只道宝二爷明个儿就要同兰哥儿一道儿去族学了。还有便是,那位琏二奶奶有孕的事儿了。” “琏二奶奶有孕了?”素云再度被唬了一跳,这却是她先前压根就不曾听说的。如今仔细一想,怕是小年夜那晚,王熙凤便是因有孕才缺席的。 “可不是?那位才是好福气的,咱们原先只道她整日里掐尖要强的,还等着看她闹过头了吃亏受罪呢。结果倒是好,我家姑娘你家奶奶都进来了不说,人家是越发得了老太太、太太的心。先前就有个巧姑娘了,若这回能得个哥儿,算是儿女双全了。”侍书满脸的艳羡,其实最终她家里也是希望她去少爷们的房里的,不过他们全家都是站在二房这边的,没的去大房惹人非议,倒是想过要将她塞进宝玉房里,却到底斗不过那些更为体面的家生子们。 素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妹妹放心,你的好我这辈子都铭记着,我如今年岁不到,等今年腊月里,定去主子跟前讨个恩典,许我嫁出去。” ……而嫁出去之前,当然要为新主子做些事儿。 临走前,素云深深的看了侍书一眼,见后者只是单纯的替她高兴,她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也许侍书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罢?竟没察觉自己被利用了一把,不过也无妨,身为丫鬟能被主子利用,才是天大的福气。而她要做的,只怕也是上赶着凑上前让新主子利用了。 <<< “可是安排妥当了?”王熙凤坐在烧得旺旺的暖炕上,优哉游哉的品着茶吃着点心,笑着问道。 紫鹃向王熙凤福了一礼,同笑道:“奶奶神机妙算,身为奶奶跟前的大丫鬟,我自不能给奶奶丢脸。”顿了顿,这才正色道,“刘姥姥和她那外孙板儿仍照去年的例,安置在前头客院里,我同那边的婆子打过招呼了,定不会怠慢了他们祖孙。至于西院那头……” 刻意压低了声音,紫鹃将事情娓娓道来。其实,她做的事儿也不算多,不过就是点了迎春那奶嬷嬷几句,等迎春和惜春一道儿去西面偏院瞧探春时,身为下人她自是可以满院子走动,也能同探春跟前的侍书好生说说话。探春是个乖觉的,别说出手阻碍了,她只恨不得亲自上阵帮衬,自会给予方便。至于李纨跟前的人,既是家生子,显然笨不到哪里去。 只一点,紫鹃却有些忐忑,迟疑了一番后,向王熙凤说道:“几个姑娘倒是无妨,我只瞧着二姑娘 跟前那奶嬷嬷,仿佛私心有些重。” 王熙凤抬头望了过来,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紫鹃边思量边道:“我原在荣庆堂时,时常见到三位姑娘,二姑娘可算是姑娘里头最胆小最木讷的人了,哪怕年岁最小的四姑娘也有主子派头,唯独二姑娘连她屋里的人都压不住。这跟前的贴身丫鬟暂且不说,左右也闹不出甚么事儿来,只她那奶嬷嬷,瞧着却很是不像样儿。我犹记得,前些年,她还克扣二姑娘的份例菜吃呢。” 荣国府家大业大,各色规矩自也不少。譬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份例东西,不单单每月的份例钱,就连每日吃喝用度都是有定额的。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也未必会这般严苛,亦如王熙凤就经常在大厨房里叫膳,每一季的衣裳首饰除了府里给的,她自个儿也会额外添置一些。 可三春不成呢。 哪怕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至少还有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虽说李家家资不丰,却到底也是体面人,当初嫁过来时,李家不单给了嫁妆,还将荣国府下的聘礼,分文不少的全部给李纨添了妆。等李纨嫁过来之后,很快就接管了贾珠的月钱以及体己钱,生了贾兰后,连带贾兰那份也都是由李纨收着的。待后来,贾珠过世后,贾母怜惜她年轻守寡,将她的月钱一提再提,且贾兰先养在王夫人处,后养在贾母处,月钱却依然是由李纨收着的。 相较而言,三春的日子才叫真正的苦,探春偶尔还能从赵姨娘那里略得些鞋袜等贴身衣物,迎春和惜春却是完全指着那点份例东西过日子的,那真的是用一点少一点。 不过,三春到底是主子,份例虽少,却也是够用的。可若是被下人挪用了,亏得却是她们了。这还跟王熙凤赏赐东西予下人不同,三春的东西只堪堪够用,少了,就没得用了,甚至份例菜被吃了,就要饿肚子了。 “这些事儿,珠大嫂子应当都知晓罢?”见紫鹃沉默不语,王熙凤只冷笑一声,道,“她素来喜欢当老好人,自不会主动做出得罪人的事儿来。” “那也都怨二姑娘那奶嬷嬷!” 王熙凤听得紫鹃这番意气的话,很是笑了一通,虚点着紫鹃道:“你呀,往日倒是不曾瞧出你竟有这般侠气,只你却不知,这看人还得看内里,却不能一言断之。” 紫鹃不明所以的望着王熙凤,思量了片刻,仍奇道:“奶奶的意思是,二姑娘那奶嬷嬷竟是个好的?可她若是个好的,又如何会克扣主子的份例?我瞧着,二姑娘房里的 ,哪一个不揣着心思?哪一个不嘴尖?” “照你这说法,我这院子里才是一帮子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呢!”王熙凤故意取笑道。待见紫鹃果真又气又急,才笑着安抚道,“你也先别急,照你方才那话,二妹妹那奶嬷嬷也不过是贪嘴了些,好利了些。这本也没甚么关系,人嘛,哪儿能求全的?便是我,也极为重利,又有何错?” 这话一出,紫鹃却是没了言语,虽有心想说那等子腌臜老婆子哪里能同主子奶奶相比,可真要这么说了,倒不像是在吹捧,却像是跟主子争辩了。因而,紫鹃只住了口,却低垂着头,隐隐还是有些不乐意。 王熙凤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吩咐紫鹃去换了盏茶,自个儿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说起来,迎春那奶嬷嬷,却是她前世就有所耳闻的。 前世,王熙凤一心只向着王夫人,很是忽略了大房,甚至一度同大房的关系闹得极为僵。当然,哪怕关系再僵,也不至于结下死仇便是了,且王熙凤私以为,这里头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来自于她的。若非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贾赦和邢夫人,就不会将双方的关系闹到那个地步,毕竟她是儿媳妇,是晚辈。 且不提这些,单说迎春这个小姑子,王熙凤前世对她却是极为不关注的。主要是迎春本就是安安静静的性子,从不惹事,甚至天生就有一种会被人忽视的感觉,自然忙如王熙凤是懒得关注她的。如今想想,印象比较深刻的,大概就那么三件事儿罢。 其一,攒珠累丝金凤事件。 其二,迎春出嫁。 其三,迎春之死。 王熙凤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有她在,加之迎春如今已经是嫡女的身份了,哪怕仅仅是一个继室嫡女,也不至于沦落到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了。可想起那攒珠累丝金凤事件,王熙凤还是苦笑不已。那一次,也是她头一次听说迎春奶嬷嬷之名,且那次之后,贾母便将人撵出了府里。可有一点,却是旁人不曾关注到的,那就是迎春出嫁之前,又托人将那奶嬷嬷唤了进来,连带那一房人,都陪嫁到了孙家。 ……一月之后,迎春的奶嬷嬷回府请安,却是哭得老泪纵横,只求贾母将姑娘接回,哪怕小住几日松快松快也好。 细细的想了一遭,王熙凤实在记不得那位奶嬷嬷最终如何了。可若是连迎春都没了,她那一房人在孙家能落得好?想来,也没了好结果。说起来,王熙凤并不介意手底下的人贪财,也不介意给点儿好处收拢人心 ,她本人就是这般贪财的俗人,又怎会强求手底下全都是圣人呢?真若是如此,只怕她更睡不着了。 待紫鹃再度端了新茶过来,王熙凤只笑道:“今个儿十六了,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你回头去小库房里帮我归整下东西,寻些去年的料子,回头赏下去罢。” “奶奶,去年的料子也俱是好的。”紫鹃刚放下茶盏,就被唬了一大跳。主子的料子同下人的是全然不同的,虽说年年都有新料子,可去年的旧料子却也不差,若是拿到外头去卖,只怕少说也要几十两一匹。 “自是好的才让你去赏。”王熙凤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对了,若是有那等子存了好些年的,也尽数寻出来。哪怕已经不鲜亮了,回头做件里衣,就是裁了当鞋面,纳鞋底用,也好过于堆在那儿落灰。” “奶奶您真是……”主子的料子哪怕是放了好几年的,也不至于落到纳鞋底的份上。若真有那等堆了几十年的,或许还成,可王熙凤统共也就嫁过来三年,库房里的东西最早也就是刚进门那会儿得的,都还极为不错呢。 不过,主子说甚么,当下人的照做便是。紫鹃虽心里腹诽着,明面上倒还是乖巧的应了,回头唤了丰儿过来伺候着,又叫上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儿去了库房里归整东西。 这一整,却是归整出了不少的好东西。 钗环首饰自是另外一说,可这几年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却也是不少的。王熙凤打进门后就跟在王夫人身后管家理事,等生了巧姐出了月子后,更是将中馈一肩挑起。自然,外头的人求神拜佛的,可不是将孝敬都递到了她这儿。再加上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长辈们赏赐的东西,原不收拾倒也罢了,尽数堆在库房里瞧着也不显眼,如今归整出来再重新入册,紫鹃愕然发现…… 自家主子可真有钱呢! 可不是有钱吗?单是从王家搬过来的嫁妆,就有十万之巨,只不知为何,却多半都是银票和首饰,田产庄子却是不多,京里头的铺面更是一间都无。至于进门之后得的东西,却是各色物件皆有,更有历年所得的好料子、毛皮等不一而足。 唤了彩明将东西入册,紫鹃还特地将一些旧料子隔了出来,不过她挑的是一些不算很稀罕的料子,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哪怕再搁上十年,她也是不敢动的。 这归整库房花费了两日工夫,一件件的入册又花了不少时日,等入册完了,还要将东西重新归整好,再将要赏赐的料子放到专门腾出来的西 面两间耳房里,紫鹃愣是忙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是将东西尽数归整好了。 “奶奶,这是彩明新誊写的册子,足足三大本呢!” 说到册子的数量,紫鹃又忍不住吐出了一口气,这还亏得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多半都是银票、首饰,若是零零散散的东西,只怕再忙活上一个月,也指不定没归整好呢。 “哦,咱们这位紫鹃姑娘还是很能耐的。”王熙凤初时还仅仅是掩嘴笑着,待后来,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一旁的丰儿原还能憋得住,只憋到后头,却也跟着笑出了声。 紫鹃一脸的愕然,隐隐的,她仿佛猜到了甚么。难不成,她被算计了? 自然是的。 王熙凤有孕在身,自不能伺候贾琏。若还在年关之中,贾琏忙着招呼亲朋好友,每日里都被贾赦使唤得滴溜溜的转,哪有闲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可等出了年关,虽事儿是有了,可因着心里那阵子还没过,倒反而闲了下来。偏紫鹃是过了明面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甚至连阻一下的都不成,思来想去,她索性给紫鹃寻了事儿先忙活着。哪儿想到紫鹃还真的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一忙,竟是连着忙着小一个月。 “奶奶,您竟是故意诓我!”紫鹃本就不是个蠢笨的,原是没想到那一层,如今将前后的事情连在一块儿细想,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紫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 “怎么算是诓你呢?我进门也有三年了,库房只在最初整理过,如今东西越发多了,让你帮着瞧上一瞧也是正事儿。”王熙凤努力装作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可惜她面上的笑容完美的破坏了这一切,反正她这会儿说的话,紫鹃是一个字都不信了。 “奶奶……罢了罢了,左右如今我已经将库房归整好了,东西也都重新入册了。奶奶您就直说罢,接下来还让我作甚?您把话说明白了,回头我也能偷偷懒呢!” 王熙凤笑眯了眼睛,她就喜欢同聪明人说话,也愿意给聪明人一些体面。 “接下来呢,也没有旁的事儿了。我托了刘姥姥那女婿帮我置办些田产铺子,王狗儿原就是我娘家亲眷,又有刘姥姥从中牵线,想来是不会出差错的。琏二爷却是对京里的铺子有了兴趣,最近这十来日里,却是丢了府中的事务不闻不问,只一心忙着验看京里哪处铺子最好。” “那我呢?奶奶派个事儿予我,要不然,我还去将库房再归整一遍。”紫鹃有些怨恨,早知道王熙凤这是故意给她找事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