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罗》 第一章 春山谷雨 三月初三的清晨,阳春的日光刺穿山野间薄薄的暝雾,还了一连数日阴霾的天地一片敞亮。 一架破旧的老牛车攀爬在崎岖而苍翠的山路上,车舆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那姑娘穿一身秀丽的红装,面容娇好,身段婀娜,双脚自然随着牛车前后摇摆,浑然不顾灵巧的绣花鞋尖被青草上的露珠点点润湿,手里旋着一支艳丽的桃花轻笑,若有所思又无忧无虑,十分的娇憨可爱。 大约走了一刻钟,老牛车渐进山林,姑娘感到一阵轻寒,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同时不自觉地皱缩了一下娇小的琼鼻,妙目顾盼间搜索到深山里一缕淡淡的炊烟,咧嘴笑道:“才三个月不见,没想到周伊丫头的酒越酿越香了。” 说着,姑娘猛一挥手中的牛鞭,“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在牛背上。原本还仿似闲庭信步一般的老牛如梦初醒,急忙舍下嘴边鲜嫩的青草,奋开双蹄,往深山里疾奔而去。 老牛车一路颠簸,吱吱呀呀地奔进一片竹海,停在一面山崖前。姑娘“嗨”的一声从牛车上一跃而下,连声呼喊:“周伊丫头,周伊丫头我来了。” 那面山崖不高,不给人压迫感。山崖下一连搭了四五间竹屋,最外面的一间临溪而建,姑娘先前看到的炊烟就从那里升起。一个素朴的女子从竹屋里含笑而出,说道:“别喊了,大老远听到老牛车吱吱呀呀的响就知道是你离丫头来了。” “哎哎,几个月不见,连声姐都不叫了?没大没小的,看我能轻饶你!”那一身红装的姑娘名叫江离,是山下镇子里酒楼老板的千金,她说着就佯装一副要对周伊的“无礼”予以严重惩罚的凶恶姿态,缓缓向她逼近。 周伊呵呵一笑,朝里间的竹屋努了努嘴,转身从茅草蓬下取了一抱柴火又往炊烟袅袅的竹屋里去了。江离紧随其后,压着声儿问道:“布老大还在醉生梦死啊?” 周伊边将取来的柴火往灶台里塞边取笑道:“要是没有哪个姑娘为他舍生取义,怕他这辈子也难好了!” 江离俏脸飞过一抹红霞,白了周伊一眼,嗔道:“你少拿我打趣啊,让虎子听到可不好。” 周伊嘿嘿一笑,还想拿江离飞短流长一番,突然觉得屋内光线一暗,斜眼间看到一蓬头垢面的邋遢青年到了门前,赶紧住口不说,起身柔声说道:“布大哥,你起来啦!” 江离也留意到了那青年,紧跟在周伊后面问候道:“布大哥,你好!” 邋遢青年对两位女子的问候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橱柜前开门取了坛酒,拍开泥封,仰面灌了三口,随即拧着酒坛摇摇晃晃地出门而去,自始至终都没看二位佳人一眼。 江离一直等到那邋遢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解脱似的长出了口气,朝周伊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周伊不似先前那般调侃,而是深沉感慨:“布大哥之所以落得今天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好了啦,他的故事你都不知道给我们讲多少遍了。”江离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周伊重复了无数遍的感慨,接着说道:“对了,我这次来给你拖了一车的桃花,应该足够你酿制明年的桃花酒了,你一会自己处理吧。” 周伊回复原先的活泼姿态,笑道:“看来你又想偷懒先回去了。” 依照以往的经验,江离肯定一副心思被戳破的囧样,撇撇嘴,然后强词夺理,扬长而去。可这一次她却皱起了眉头,幽怨地说道:“我现在倒是想偷回懒留在这深山老林里陪你酿壶好酒呢。” 周伊听江离这么一说,又见她神色突然凝重,关切问道:“怎么了?店里出什么事了吗?” 江离苦涩一笑,说道:“店里生意红火,财源滚滚,能有什么事!” 其实,江离愁得不是别的,就是她爹强烈反对她和虎子好的事。 她跟虎子青梅竹马,心意相通,前些年酒楼生意不好的时候,也没见老爷子出来阻拦不说,还管虎子叫义子,拿他当自家伙计一般使唤。 如今,生意越来越好了,老爷子的心思也变了,非要给她找个书香门第的姑爷不可。这样一来,她跟虎子自然聚少离多,饱受相思之苦,如何能不怨不怼。 周伊对这些事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在江离的肩膀上拍那么两下以示安慰。 江离收拾了一下情绪,勉强笑了笑,说道:“那我先回去了,牛车就留在这里,改天你让谷雨把酒送过来。” 周伊点了点头,又问道:“还是一样,只要赶在谷雨茶会之前送到就行了吧?” 听到谷雨茶会四个字,江离的眼中莫名地闪过一缕无助和哀伤。她只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回应,随即转身而去。望着江离窈窕而萧索的背影,周伊的心头也觉得沉闷而压抑,叹息似的追问:“江离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江离走后,周伊收拾好她送过来的桃花,将它们洗净放入酿好的成酒中,随即上泥封坛,然后分批用牛车拖到山崖下的一个山洞里窖藏。 周伊弄好桃花酒,已近午时三刻,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又渐渐阴沉下来,到了午后,索性就又淅淅沥沥起来了。望着高耸在远方,弥蒙在烟雨里的群山,她的心里掠过三年前的往事,伸手沿着脖子上的金线从胸前掏出一只寸许长短的金色物件。 寸许长短的物件就像是人的一节指骨,金黄莹润中浸染着一抹抢眼的艳红,犹如一条腾空而起的飞龙,十分的飘逸威武。指骨贴着皮肤感觉温软舒适,是谷雨前年送给她的礼物,她非常喜欢。 三年前的谷雨那一日,天也下着蒙蒙细雨,周伊跟着江离等人上对面那遥远的南山采茶,碰到了一个被猛兽重伤,晕迷在茶树下的泥泞里的少年。当时,他双手紧握成拳,怎么掰都掰不开,拽着的就是那金色指骨。 众人当场没能将他救醒,又不知其底细,最后只好将他拖到这深山竹林里来了。只不过当时大家都没想到,苦心救回来的少年竟是不通人语的野人。有些人心存顾忌,不敢再跟那少年往来;有些人心存怜悯,对少年关照有加。 少年虽然不通人语,但是极为敏感。他对给他冷眼的那些人冷眼视之,对那些对他好的人更加的好。周伊性格善良胆大,就把少年留在了小竹院里,因为正巧是谷雨那天救的他,周伊便给他取了个叫谷雨的名字。后来还一字一句地教他说话、读书、写字;谷雨也知恩图报,总是很勤快地帮忙干这干那。 这不,他又早早地远赴南山之巅采茶去了? 自从教会谷雨说话之后,周伊三年来再也没上过南山尖,每年谷雨采茶的事也都由他去做了。只不过,每一次上山采茶他都会提前半个多月,回来后又总有点闷闷不乐,通常要好几个月才能恢复。 这一次,谷雨比往年上山的时间更早,二月中旬就去了,因此此时正对那一山凄迷的风雨,周伊难免不心怀惴惴。 烟雨迷蒙的南山之巅,浑身血迹斑斑的谷雨越过茶树林,往南山后的深谷里走去。又乱又长的头发早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他刚毅而冰冷的脸上,双眼赤红如血,目光略见呆滞。背上扛着个大布袋,布袋里传出嘶哑的呜呜哇哇的啼哭声。 谷雨一连翻过九个山头,最后到达一个阴森可怖的峡谷。峡谷长年没有日照,只剩下一茬茬枯黑的树枝直愣愣地刺向同样幽暗的天空。 越往里走,气氛越发地阴冷恐怖,枯黑的树枝上千奇百怪地挑着婴儿的尸体,有的贯穿胸腹,有的横贯咽喉,有的开膛破肚,有的四肢不全…… 让人更加毛骨悚然的是,不管那婴儿的尸体如何摆放,他们的眼睛都充满期盼地死死盯着谷口的方向。谷雨对这一切都似乎熟视无睹,径直走到一个幽暗的山洞前,将扛着的大布袋抛进洞口。 一个冰冷、阴恻而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突然响亮的啼哭声而起:“嘿嘿,今年比往年来得早嘛,看来是毒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啊。” 谷雨冷冷地说道:“少废话,解药拿来!” 山洞里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干笑了两声,又猛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吮吸和呻吟,紧接着高声笑道:“真鲜啊!哈哈……” 谷雨面容冰冷,提高音量,冷冷要求道:“解药!” 山洞里的笑声嘎然而至,只听得嗖嗖的两声轻响,两颗小小的药丸向谷雨直射而来。谷雨伸手一抓,将两颗药丸紧紧拽在手里,随即一仰头,张口吞下一颗。 山洞里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是一阵撕咬咀嚼的声响,随后“啪”的一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横挂在洞外三十丈外的一支树杈上,血淋淋的双眼充满悲伤地看向山谷外的世界。 谷雨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静静地站在洞口。山洞里传来斥责的声音:“怎么还不走?” 谷雨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大约半刻钟过去,山洞里突然传来一声痛呼,随即是震怒的辱骂:“畜生,你竟然给婴儿下毒?” 谷雨就在山洞里传来痛呼的刹那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进去,嘴里厉声喝道:“你自己禽兽不如,还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谷雨话一说完,已然到了一个盘腿端坐,嘴角淌血,形同枯槁,状似癫狂的老者身前,刚猛力沉的一拳直直捣向其心门。 老者一双阴鸷的双眼中充满了讥诮,冷笑着说道:“你以为你那软如棉枕的拳头能伤得了我吗?”说着,只见一只骷髅一般的手从幽暗中探出,不紧不慢地抓着了谷雨强劲的拳头。 谷雨只觉拳头陷进了泥潭里,进退两难,但既然出手,没有后退的余地,他猛一催力,后脚蹬地,倾尽全身力气往老者身上撞去。 老者似乎猝不及防,胸腹之间被谷雨的膝盖狠狠顶了一下,一声闷哼,整个人都往后飞去,尖利的指甲在谷雨壮实的手臂上留下一串血印。谷雨看着瞬间变黑的伤口,暗自皱了皱眉,一步上前,抬脚狠狠往老者胸闷踏去,顿时啪啪数声骨断的声响,老者脸上现出扭曲而痛苦的嘲笑。 谷雨怒声问道:“你笑什么?” 老者咳嗽两声,吐出一口浓血,说道:“为了一个你都还不知根知底的女人犯下弑师悖逆的罪名值吗?” 谷雨眼角收缩,目光坚定,一往无前,将老者一拳抛起,狠狠撞在岩壁之上,平静地说道:“即使不为了她,我也要杀你。” 老者委顿于地,嘿嘿笑道:“也是……也是,不过,你当真对她的身份一点也不感兴趣?” 谷雨一步一步走向老者,淡淡的说道:“我要想知道她的过去,可以直接去问他。” 老者摇头叹道:“如果她会让你知道,早就在这三年里告诉你了!” 谷雨停在老者身前,松了松紧拽的拳头,轻叹道:“你说不说结果都一样,我今天既然已经出手,就不会再给你反击报复的机会。” 老者先中剧毒,后受重击,已是相当虚弱,他呵呵咳嗽了两声,气息奄奄地说:“你要杀我,我不怪你。自你八岁跌落到此,至今差不多已经十年。这十年来,我一直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令你双手沾满鲜血,令你每日夜不成眠,但你因为懦弱,一直隐忍退避,现在,你终于找到一个为了她而勇敢反抗的人,不管你们将来会怎样,但至少现在应该让你知道她的真实情况。” 谷雨冷笑道:“你这是在向我忏悔吗?” 老者苦笑,慨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接下来我说的一切,不管你信与不信,权当我舒坦胸怀的临终遗言吧。” 谷雨默不作声,老者接着说道:“我要你假装重伤接近布无赖和周伊,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探寻一件宝物的下落。十三年前,唐龙皇朝前国主周秉天携太子嚣登摘星台受八方来朝,不料一颗流星横空而过,周秉天为救太子嚣惨遭罹难,一时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在伯温侯张灵运和问鼎侯布公权竭力斡旋之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之既倒,推太子嚣荣登九五,以安天下。” 老者缓了缓气接着说道:“后来在清点御用物品时发觉少了一样东西,而那件物品乃是先古遗物,神秘无比,威力无穷,历来都由国君亲掌。这么一件宝物丢了,朝野上下一片恐慌,整个卧龙城一夜间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等查到皇家内院的时候,才发现三公主周伊早已悄然离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需要休息,老者说道这里停顿了下来,谷雨慎重问道:“你是说周伊是唐龙皇朝三公主?” 老者点了点头,说道:“得知她携宝私逃之后,新皇周嚣怒不可遏,一夜之间屠戮族亲三百余人,同时下达一级通缉令,重赏缉拿周伊。我当时身为护龙院一员,缉拿逃犯,追回赃物,责无旁贷。只是没想到当时护送周伊的是布无赖,我们三百多人追捕三年,伤亡惨重,最后只剩我和千面圣君吴才追到此处。一战之下,吴才惨死,我身负重伤,从此躲进这荒郊野岭的幽暗之地,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谷雨反笑道:“你说这么多难道只想在我面前诋毁她吗?” 老者落寞地笑了笑,说:“诋毁?我早就不把自己当做护龙院的人了,用不着诋毁她。在遇到你之前,我一心以为终生报仇无望,意志消沉,行尸走肉。可能是上天可怜我,把你扔到我身边,让我重燃希望。最开始,我见你根骨极佳,本想夺舍据为己有,但当我想到护龙院三百多人在三年之内被屠戮殆尽的事实,我放弃了夺舍的想法,因为我知道自己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赶得上布无赖的修为。” 老者说完长长出了口气,仿佛郁结心中多年的块垒终于被放下。谷雨脸上带着怒色,讥诮地说:“所以你就逼我灭绝人性地亲手活剥了养我五年,跌落山崖还不惜为我身当肉垫的白虎妈妈?就逼我冷血无情地为你杀害婴孩?就逼我吞服蚀心散,以达到控制我的目的?” 老者看着谷雨满脸盛怒,长叹道:“我也本不想那样,只是我很清楚就算我倾囊相授,你终究也不是布无赖的敌手。” 谷雨怒笑道:“所以,一开始你就计划好要将我派到他们身边了?那为什么直到三年前才设计把我送过去?” 老者正视谷雨愤怒的眼神,平静地说道:“师夷长技以制夷,要想你替我报仇,就必须让你学到布无赖的本事。我无法让你只对我忠心,更无法保证你跟他们一起生活而不产生感情,无奈之下,只能让你对任何人都不动心,再通过蚀心散来控制你。” 谷雨自嘲而悲苦地狂笑三声,大声怒吼嘲弄道:“你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吗?你费尽心机把我变成一个没心没肺的野人,希望博得别人的同情而达到拜师学艺的目的。可三年来,布无赖压根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宁可选择一个资质平庸的农娃,也不选你认定根骨极佳的我当徒弟。” 老者悲悯地看着情难自已、泪流满面的谷雨,歉疚地说:“是我对你不住,这些年来不仅让你受苦了,更耽误了你。”说着勉励抬手指向洞顶,接着说:“在那里有一个锦盒,是我……我……” 老者话没说完,全身突然一阵剧烈地抽搐,口鼻间黑血流溢,片刻功夫就一命呜呼了。如果说谷雨他师父是为了向布无赖复仇而苟延残喘了十多年,那么他就是为向他师父复仇而痛苦隐忍了十多年。看着老者渐次黯淡的眼神和逐渐僵硬的身体,这样的痛苦和煎熬刹那间消失,他感觉生命也仿佛一并被抽空了一样。 谷雨在老者的尸体前默然站立良久,然后俯身从老者身上搜出一个瓷瓶,想必是那什么解药,往怀里一揣,又循着他僵死的手所指的方向从洞顶的一个凹槽里摸出锦盒。锦盒的外面包裹着一张厚厚实实的白虎皮,看到它,谷雨不由得想起过去的辛酸往事,深沉缅怀了一番之后抽出锦盒,一打开,一股甜腻的幽香飘逸而出,闻着令人通体舒泰。 锦盒里就一个小小的玉瓶和一本三页厚的金色小书。谷雨轻轻打开玉瓶,里面是一颗澄碧的小丹丸,那股甜腻的幽香就是从它身上发出的。不知道是何物,便又将它盖上,伸手取过那本金色小书。 小书纸质粗糙古朴,字迹歪歪扭扭,但苍劲有力,像是醉酒之后所书。前后三张纸,讲的是易筋锻骨、洗髓伐脉的要旨。这种东西对于修者而言如同废纸,但对于谷雨这样一个想晋升为修者的凡人而言却是弥足珍贵。 谷雨小心翼翼地将金色小书收进怀里,手指不经意间被一个硬物硌了一下,虽不怎么疼痛,但他还是浑身一震。缓缓将那物掏了出来,竟是一枚青莹润泽,氤氲生辉的龙形玉吊,是临行前周伊送给他的礼物。 他深吸了口气,将玉吊收入怀中,关好锦盒,复用白虎皮包了置于身边。随后跪在老者身前,说道:“虽然你罪不可恕,但不管怎么说跟我也是师徒一场,今日又受了你临终所授,在此拜你三拜,从此了却彼此情分。” 谷雨拜罢,身旁突然响起婴孩嘶哑而低沉的哭泣,这才醒悟到布袋里还有一个婴儿。他将婴儿抱出,先喂他吃了解药,随后剥下锦盒外的白虎皮将他包好,轻轻哄着出了山洞。待出得山谷才发现锦盒落在洞里了,想想也就一粒不知名的丹丸,遂没回头,往南山而去。 谷雨本想将婴儿送回家去,但那婴儿或许是因为淋过雨,或许又因为受过惊吓,一直发烧,他试了几种办法也不见缓解。想着离孩子他家还远,另外谷雨时节又近了,自己还有采茶的任务,权衡之下,便悄悄将那孩子放在南山寺门外,交给寺里的和尚救治抚养。 一连好几日,谷雨枯坐山林,手里拽摩着青龙吊,心中翻滚着自己的过去和老者临死的述白,直到谷雨前夜,他才一扫眼前的迷茫,坚定地说:“伊,等我!” 第二章 故人到访 就在谷雨扫除迷茫,决定回到周伊身边的时候,在雷山深处的竹林小院,周伊刚刚收拾好江离需要的桃花酒,正走在回屋睡觉的路上,突然一阵清风止于身前,鼻端也抢进一股醉酒的恶臭。她娥眉微蹙:“布大哥……” 布无赖摇摇晃晃地低声说道:“别出声,有故人到访。” 周伊忿然怨道:“都十多年了,他还不死心!” 布无赖苦笑了一下,不作回答,转而对着一簇空空的竹枝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藏头露尾的,出来一见吧。” 竹海里竹涛阵阵,再没有其他声响。布无赖忽地一动,浮光掠影一般扑到那簇空空的竹枝前,飘飘忽忽的一掌缓缓拍出。竹影里传来嘿嘿一声笑,竹枝散开处,一壮硕汉子显现而出,居高临下一掌狠狠向布无赖掌上按去。 两只手掌相触的刹那,隐然可见一白一红两道光芒散逸开来,所到之处,竹枝寸断,竹叶纷飞。周伊莲步轻移,轻轻巧巧地退到了劲力能及的范围之外。 布无赖一掌未尽,第二掌又飘忽而出。来人浓眉一挑,显然有些惊讶,但并不惊慌,只见他从容后撤半步,双掌握拳,双臂微屈又猛然伸直,刹那间仿佛多长出几寸似的,竟然后发先至,迫近了布无赖的胸膛。 布无赖不退反进,手掌直接摁向来人的面门。来人大吃一惊,如此就算伤了布无赖,他自己的下场恐怕更惨,来不及多想,身体重心后移,双脚一蹬,飘忽之间就退到三十米开外,同时甩手抛出一物什,说道:“奉问鼎侯之命,前来探望公子!” 布无赖伸手接过,脚下一旋,不仅轻易化解了攻势,还眨眼间退到了周伊身前。他摊开手掌一看,那是一枚精巧的虎形印信,这东西他自小就熟悉,正是他父亲,唐龙皇朝问鼎侯布公权的随身物件。 布无赖缓解了一下自己激动地心情,淡淡问道:“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来人的态度诚恳了许多,恭声应道:“问鼎侯他老人家很好,就是总念叨着想见公子一面。” 布无赖剑眉微蹙,笑道:“十五年不闻音讯,何以今日突然想到要见我了?” 来人微微一笑,不置答辩,转身一个起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布无赖嘴角一动,似乎想要交代一句,但脸上突然掠过一阵痛苦扭曲,最后也只是默默叹息了一声,身体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周伊望着空空的竹林,长叹了一声,说道:“布大哥还是忘不了当年……” “刚才那人是什么来头,师父跟他去会不会有危险?”布无赖的徒弟虎子突然出现,颇为急切地问道。周伊皱眉思索了片刻,觉得虎形印信可以说明两种可能,第一种情况是布公权真的差人来传话,布无赖避开相见无可厚非,也没有危险;第二种可能是布公权自身就出了意外,来人借虎符引布无赖前去,目的不明,吉凶难测。为了以防不测,她对虎子说道:“你远远跟上去看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 虎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脚下一蹬就要拔地而起,突然间想到明天是江离家举办一年一度的茶酒大会的日子,又转头说道:“你明天跟江离解释一下,我回来了立马去看她。” 周伊含笑点头应允,虎子憨笑一声,拔地而起,消失在茫茫竹海的尽头。 虎子去后,周伊一人坐在小竹院的石凳上,耳听竹叶萧萧,一边忧虑着布无赖师徒的安危,一边挂念着远行未归的谷雨。想着想着不由觉得这些年的平静时光就如同暴风雨的前奏,一股巨大的风波即将来临,心中隐隐不安。 周伊一直守到破晓时分才见谷雨含笑归来,两人均觉相思良苦,重逢难得,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良久方才分开。 谷雨看到满院的断枝碎叶,又见周伊面有忧色,心知有事,关切地问道:“伊,发生什么事了?” 周伊勉强一笑,说道:“没什么,你安全回来就好。”说着拧过他背回来的新茶,拉着他的手,往竹屋后的山洞走去。 竹屋后的山洞宽广敞亮,小溪从洞底崖缝中流出,从山洞内蜿蜒而过,江离前些天赶来的老水牛正吊首溪头饮水。山洞深处层次分明地摆着大小不一的酒坛,原来竟是周伊的天然酒窖。洞口附近的老牛车上已经装好了三十坛陈年桃花酒。谷雨笑道:“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啊。” 周伊微微一笑,提着谷雨采回的新茶走到山洞深处溪流的尽头,然后一股脑地将它们倒进溪中。新茶在清澈的溪水中打着旋儿随波逐流。片刻功夫,新茶就都快冲出山洞了,她才不慌不忙地轻出素手,秀指轻捻,不急不缓,泰然悠然,满溪的新茶竟然眨眼间都飞入了牛车上早就预备好的新茶篓上,而且清新明净还不沾一滴水珠。 这是谷雨三年来第一次见周伊显露功夫,虽说他师父临死前讲过周伊的许多事,让他有了重新接受她的一切的心理准备,但是此刻见她不着痕迹地露这么一手,心中还是有些诧异,因为她以前在任何人面前,都只是一个素朴的农家姑娘,温婉可爱,勤俭务实,跟修为高深丝毫联系不上。 周伊含笑道:“你好像挺诧异的啊。” 谷雨回过神来,笑道:“第一次见你功夫这么俊,哪能一点反应都不给呢!” 周伊牵过老水牛,谷雨帮忙套上牛车,两人并肩坐于舆上,挥动牛鞭,往山下镇子里赶去。 周伊接着话头说道:“雨,对不起,我有很多事情都一直瞒着你。” 谷雨伸手抓过周伊纠缠在身前的小手,紧了紧,真诚地笑着说道:“不管过去怎样,我都相信此刻坐在我身边的是真实的周伊,也不管以后怎样,我都要和你一起面对。” 周伊真诚回望着谷雨的双眼,说道:“相信我,总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你。” 谷雨心中一阵酸楚,说道:“我相信你。” 周伊心底长舒了口气,伸手搂着谷雨壮实的手臂,软软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听着一路吱吱呀呀,春风和煦。 小城在望,周伊坐直身子,说道:“今天虎子有事不能来,一会酒楼有啥忙不过来的地方,你帮江离姐照应着点吧。” 谷雨默然点了点头。二人一时无话,转眼到了城门前。江离早就在那等候,见他们到了,迎上前来,说道:“你们来啦。” 周伊和谷雨见江离眼睛有些浮肿,面容明显憔悴,说话也懒懒的,默然相视了一眼,都觉得有点不正常。周伊轻轻跃下牛车,拉着江离的手,只觉冰凉一片,轻轻揉搓着说道:“江离姐等很久了吧,这山城里早上还有些寒气,看把你给冻的。” 江离说道:“不打紧的,你们来了就好,先进城吧。” 虎子没来,江离一点也不在意的模样,令周伊很是担忧,是以有意提起,含笑说道:“江离姐,虎子跟布大哥出去办事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声,说是回来了立马就来看你。” 江离听了只是苦涩地笑了一笑,再无二话。周伊再也憋不住了,直接问道:“江离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江离笑了笑,故作轻快地说:“你个小妮子成天胡思乱想,我能有什么事好瞒着你们的。”说着眼圈儿兀自红了,连忙转眼他方,却不料正遇谷雨关切的眼神,又连忙低下头去。 江离什么都不说,周伊和谷雨也不好再问,三人一路无话,拉着满车的桃花酒和新茶拐进了春泽楼的后院,三个接应的伙计立即动手将酒和茶搬到大堂分派。江离的父亲也过来招呼了一声,但明显不似往年那般热情,眉宇间带着羞恼和无奈。 周伊拿眼暗示了一下谷雨,两人眼神默默交流了一会,而后周伊笑道:“江离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带谷雨过去,我先上二楼照看照看。”说着也不等江离回话,三两步就走得没影了。 谷雨走到江离身边,笑道:“有什么要我干的,江离姐就直接吩咐吧。” 江离勉强笑了笑,说:“你也往前堂去吧,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帮忙照看一下就好。茶酒大会就要开始了,我还有些事找我爹商量,就不陪你过去了。” 看着江离萧索的背影,谷雨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前堂去了。春泽楼一年一度的茶酒大会远近驰名,是以虽说还早,但已是高朋满座。一楼几个伙计有些忙不过来,谷雨便接过一个人的活,让那人去大门口迎宾去了。 大约卯时刚过,辰时未半之际,江老爷子出现在二楼高阁之上,全场片刻之间变得鸦雀无声。江老爷子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又是谷雨时节,承蒙各位朋友眷顾,春泽楼第十一届茶酒大会如期举行。今年大赛,一楼仍是酒场,二楼还是茶场。大赛章程同往年无异,同样先是自由切磋,选推数人,最后由所有到场朋友公选出茶圣、酒仙。” “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你就说说今年都有什么奖励吧!”楼下一人大声喊道。 江老爷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看来大家都信心满满,波不急待了,我也就不多言其他。今年的奖品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丰厚,我们为茶圣准备了先古茶圣竞凌子的《茶经》六卷,为酒仙准备了酒祖仲宁的《酒经》三篇,另外,还有一个神秘机缘在等待二位中的一位。” 江老爷子说完之后,全场竟然一片沉寂,显然都被那两件奖品给震住了。江老爷子脸色却毫无得色,淡然说道:“该说的都已经交代清楚了,请各位开始吧。”说罢转身出了高阁,直接去了后院。 一时间,全场议论纷纷。 “今年春泽楼怎么这么大的手笔!竟然连先古茶圣和酒祖遗留的真经都拿来当奖品。” “区区春泽楼怕还没有弄到那两件宝物的能耐,背后定有高人啊。” “说话都注意着点儿,今年这茶酒大会绝不像往年那么简单,你们没看到几乎天下茶酒名流都来了吗?” …… 听得许多议论,谷雨惊诧万分:“难怪今年会看到这么多新面孔,原来真的有事要发生。伊……” 谷雨心念周伊,便匆匆赶往二楼寻她。二楼茶场中三五成群品茶、论茶的不在少数,但还是相对要安静一些。他在二楼转了半天才发现周伊端坐在一个角落窗下,与她隔着明几素盏而坐的是一名老翁。 他放慢脚步,平静了一下心情,坦然走到老翁跟前,深深一礼,随后席地坐于茶几一侧,与老翁和周伊成犄角之势。 那老翁看起来八十有余,但容颜犹似孩童,穿一袭鹤氅,系一条麻绦,蹬着草鞋,背驼而颈蜷,扎双髻于顶,其形类菊。他见谷雨落座,微微一笑,问道:“小兄弟所为何来?” 谷雨微微一笑,坦然答道:“我见老先生仙风道骨,身前这套紫竹茶具古朴清奇,恰巧口干舌燥,前来讨杯茶喝。” 老翁呵呵一笑,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菊翁在此先为二位添杯忘忧茶可好?” 周伊自始至终都面容沉静,一言不发,也没转头看谷雨一眼。谷雨含笑说道:“客随主便,老先生做主。” 菊翁微微一笑,老手轻晃,一个闪着铜绿的茶炉出现在茶几几脚半尺开外,随即里面又多了三根白炭,接着炭燃火起,火上又多一茶壶,又一股清泉从一斑竹筒里倾泻而出,飞入壶中。这一切都如同魔幻一般眨眼间凭空发生。足见菊翁有备而来,而且修为高深。 谷雨和周伊二人却看得面不改色,仿佛对菊翁这等手段早就习以为常。菊翁也不讶异,含笑向谷雨问道:“小兄弟也是深谙茶道之人吧?” 谷雨笑道:“略知一二,不敢班门弄斧,愿闻老先生高论。” 菊翁笑道:“哪有煮茶之人妄论自己的!” “那我来说两句吧。”周伊此时不咸不淡地接过话头。 菊翁呵呵一笑,说道:“愿闻三小姐高见。”谷雨心中一紧:“三小姐?他是周伊的故人?” 周伊淡然说道:“单就煎汤煮茶一事,菊翁算是老前辈了,怎奈不知当使汤无妄沸,该用活火,需烧有焰之炭。”说着只见她素指微动,菊翁身前茶炉里的白炭立即窜出火苗来。 菊翁一边烘烤着茶盏,一边笑道:“三小姐应该深知火有内外之分,形意之别。此炭取青冈千年栎树所制,燃之虽不见其焰,但热大温高又不时有变,用之煮茶,初如鱼眼散布,中如泉涌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全无使汤妄沸之忧。” 说话间,茶壶中水以烧开,当真如菊翁所言一样。菊翁往烘烤过的茶盏里各添了一匕茶叶,左手轻搭火热的茶壶之上,一缕清汤自壶嘴喷出,如同一座长桥飞落于预备好的茶盏之内;右手执匙调匀,随即轻旋慢转,回环击拂。汤上盏七分则止,着盏无水痕,茶盏之上已然浮成云头雨脚,一缕淡淡的茶香悠然飘逸。 菊翁盖好茶盏,双掌隔空虚推,两杯沏好的忘忧茶缓缓移到谷雨和周伊身前:“二位请。” 谷雨含笑称谢了一声,端起茶盏,起盖轻呷了一口,只觉入口甘香爽滑,一股热流顺喉而下,直达海底,随即散至四肢百骸,通体舒泰。随后又慢慢将茶饮尽,轻轻放下茶盏,瞥眼看了一下周伊,发现她身前的茶盏似乎都不曾动过,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菊翁含笑问道:“如何?” 谷雨还没说话,周伊抢先冷冷说道:“这十多年来,菊翁的茶艺真是不进反退了。” 菊翁哦了一声,笑道:“三小姐十五年前不过三岁,没想到至今还记得老朽煮的忘忧茶,实在令我感动。” 周伊冷笑道:“我记得菊翁的忘忧茶不是记得它的芳香,而是记得它的苦涩。” 谷雨听得心中一突:“伊……”菊翁长眉轻挑,眼角掠过一丝寒意,牵动嘴角笑道:“我的忘忧茶向来甘香醇美,何来的苦涩呢。你说是吧,小兄弟?”说着,菊翁把话头推向谷雨。 谷雨只是略微一笑,并不言语。这是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菊老头,我早就说过你煮的茶就像马尿一样难喝,你看,今日终于遇到跟我英雄所见略同的人了吧。”说着只见一黑影飘忽而至,大大咧咧地坐到了谷雨对面。 菊翁皱了皱眉头,说道:“孙长门,你好好的不去抢那三篇酒经,跑我这来捣什么乱!” 孙长门呵呵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古本,随意抛在茶几之上,笑道:“这酒仙的头衔我已经摘下。怎么样?你今年怕是抢不到茶圣的称号了吧!” 菊翁淡然而笑,问道:“何以妄下定论?” 孙长门嘿嘿一笑,说道:“这不很明显吗?故人端坐于此,你还敢跟她抢茶圣不成?你说是吧,三公主?”说着,孙长门突然转身对着周伊,蓬乱的头发间透着冰冷而凌厉的眼神。 自从孙长门出现后,周伊的神色明显凝重了许多,谷雨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免也有些替她紧张,但更多的是在心底暗做筹备,以应急突变。 周伊回望了孙长门一眼,冷冷地说道:“连江山都抢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抢的呢!” 孙长门哈哈大笑,狂声说道:“三公主果然心思通透,通透。菊老头,看来你今年还挺走运的,可以捡个茶圣的称号了,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跟我争那姓江的美人儿,我保证烧了你家房子,让你们无处洞房。” “江离?”谷雨和周伊心底都是咯噔一下,至此他们才发现江离一直闷闷不乐的一丝端倪,二人默默相视了一眼。此时菊翁回应孙长门说道:“我都这一大把年纪了,再难消受美人恩,哪会跟你争!再说,现在茶会还没过半,茶圣也不一定是我嘛。” 谷雨插口问道:“孙先生说的美人儿是怎么回事?” 孙长门仿佛这才发现谷雨一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莫非也对江美人感兴趣?” 谷雨淡然笑道:“只是好奇而已。” 菊翁笑道:“小兄弟或许还不知道吧。此前大会开始的时候,江老爷子最后说的神秘机缘其实是神秘姻缘,江小姐将会在大会结束的时候在酒仙和茶圣之间选择一位作为她的丈夫。” 谷雨和周伊当场就愣了,他们千猜万想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层,这也难怪江离悲苦难言了。 第三章 茶会夺魁 谷雨和周伊二人从菊翁嘴里终于得知江离愁苦不言的原因是她必须在酒仙和茶圣之间选择一位做丈夫。先不说那还没出炉的茶圣,就说摘得酒仙头衔的孙长门,披头散发,浑身邋遢,更有点痴呆疯傻,光想想江离要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二人心中便十分别扭。 谷雨正自愁闷寻思之际,脑海中传来周伊的声音:“别回头看我,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可以帮到江离姐。” 谷雨含笑对菊翁说道:“烦请老先生为我再添一盏。”菊翁呵呵应允,殊不知谷雨是故意岔开他们的注意力,心中正听周伊说道:“……不论如何,你先拿下茶圣的称号,我这就去知会江离姐,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周伊说罢便起身而去,孙长门高声喊道:“三公主这是要去哪?你这茶还没喝呢!” 谷雨正默默喝着第二杯忘忧茶,心中焦急,浑然不知茶滋味,周伊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就走了,留下他来争那茶圣的头衔。蓦然,他心下一动,突然醒悟到什么,嘴角掠过一丝轻松的微笑,惬意地饮完手中清茶后缓缓说道:“喝完这第二杯茶,我才领悟到刚才那位姑娘话里的真意啊。” 菊翁笑问:“此话怎讲?” 谷雨笑道:“老先生的茶虽然清爽怡人,但喝完之后舒泰之感未能盈久,而且口齿间久久萦绕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可能是忘了加茶引了。” 菊翁颇为诧异,说道:“只听说过喝药要放药引,从没听过喝茶还有茶引一说。” 谷雨笑道:“我曾听一高人说过,饮茶之最高境界乃会泉石之间,或处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净牖,与客清谈款语,探虚立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神表。老先生得高深修为之助,茶技已至炉火纯青之际,恬静从容,泰然潇洒,无可挑剔。但今日煮茶,或许因为与那姑娘是故人关系,受前尘往事所扰,没能做到明心净性。煮茶没了这份明心净性,忘我出神做茶引,这茶自然难免美中不足。” 菊翁听罢,含笑鼓掌,说道:“小兄弟之高论,一语中的,不知老朽是否有福享用一杯那带茶引的清茶呢?” 谷雨微微一笑,说道:“我今日到此并未带茶具,老先生的太古,我用之不合适,容我往别处借一副来。”说着起身,刚刚转过身来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早已围满了人,想必他之前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因此不少人都主动上前出让茶具,只可惜没有一套合适的。 谷雨正自踌躇之际,瞥眼间从人缝里看到对面明窗之下端坐着一名翠衫女子和她身前一套白瓷茶具,茶架上还搁着一支怒放的桃花,计由心生。他即开人群来到那女子身前,含笑说道:“这位姑娘,能否将你这套茶具借我一用?” 那女子似乎有些出神,听到谷雨说话才陡然回过神来,抬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那就在这里煮吧。” 那女子生就一张肤若凝脂,面赛桃花,落雁沉鱼,倾国倾城的玉颜,特别是抬头诧异地一瞥更是风情万种,谷雨不禁一愣,略一思索,含笑在那女子对面坐了下来。这时,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不过却没人上前来坐。 谷雨细细看了一番茶具,发现全是稀有的饶瓷,清白可爱,呵呵笑道:“姑娘这套茶具可珍贵万分啊。” 那女子从茶几下取出一个茶盘,茶盘上一个三格茶砚,一色的素白饶瓷,里面各装了几片新茶,另外还有一竹筒,估计装的是水。那女子轻启玉齿,清脆响亮的声音绽开:“我这里没什么好茶叶,也没什么好泉水,这是伙计送过来的,我觉得还不错,你将就着用吧。” 谷雨无语而笑。那女子见了皱了皱眉,问道:“这很好笑吗?” 谷雨摇头笑道:“姑娘不要误会,这茶是我昨夜亲手从南山之巅采集回来的,竹筒里装的是我家屋边山溪里的水。这些都正合我意,我笑只是觉得巧罢了。” 那女子脸色舒缓,却不再说话。谷雨也不多说,先把茶炉生了火,又从竹筒中倒水洗了手,随后收拣了一下茶具,将茶壶装满水置于炉上。一切都很普通,压根没有菊翁那一股出尘潇洒姿态。 谷雨见茶炉有三个风口,炭火也好,没有鼓扇的必要,便一时闲了下来,抬眼见到对面女子,含笑说道:“在下谷雨,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子见他眼神坦荡,淡然答道:“古灵月。”谷雨闻言脸色立时一变,颇为古怪地笑道:“原来是故人啊!” 古灵月满脸诧异地细细打量了谷雨一番,脑海中实在搜寻不到任何印象。看到她一幕迷茫不解的模样,谷雨苦涩地笑着说道:“十三年前,中秋月圆之夜……” 古灵月十分难得地展露一个笑容,满怀惊喜地打断谷雨的话:“你就是那个小男孩!”不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俏脸顿时飞起两朵红霞。 谷雨默然烘烤着茶盏,不再说话,古灵月则双眼再也没离开过他,同时思绪纷飞,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三年前的中秋夜。 那一夜明月初上时分,在天罗大陆西方的一座巨大山脉的中心地带,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浸泡在一个冰泉里,声音有些颤抖的向泉眼旁边一个满面慈祥的妇人问道:“娘,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要到这里来?”慈祥的妇人生的很美,她轻轻一笑,说道:“是想月儿将来能跟娘一样美。” 小女孩身在冰泉中明显有些难受,不过你要是看清了小女孩的脸和身体,估计你会更加难受。她的脸上满是毒疮,身上满是脓疱,很像被大火烧了一般。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认真地问:“娘小时候也跟月儿现在一样吗?” 美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但随即被温暖的笑容掩盖过去,说道:“娘小时候比月儿现在还要不好。” 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有些兴奋地问:“真的吗?” 美妇人勉强一笑,眼里却差点滴下泪来,连忙转过身去,刚要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突然只觉眼前大亮,抬眼间,一颗巨大的火球已然飞到山前。她惊呼了一声,想要带着冰泉中的女儿逃遁,但是时间根本来不及,只听嗖的一声,原本巨大的火球飞到冰泉上方瞬间缩小,一头扎进了冰泉里。小女孩只惊呼了一声就被激荡起来的泉水淹没了。 美妇人死里逃生,愣了楞神又猛然醒觉自己的女儿还在冰泉里,连忙俯身要去打捞。可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冰泉里的水竟然全部凝结成了坚冰,纵使她奋力挖掘,也无济于事。对美妇人来说,一切都仿佛刹那间静止了一般,胸口一痛,万千苦楚奔涌而来,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含着眼泪晕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美妇人仿佛听到女儿殷勤的叫唤:“娘……娘……”她挣扎着睁开眼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清秀的小丫头趴在自己身上,心里一惊:“莫非我已经死了!”就这一惊让她彻底醒了过来,转眼定睛看去,趴在自己身上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又是哪个?只是小女孩的脸上不仅脓疮尽消,而且娇嫩无比,亮丽无双。 美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而不是做梦,她使劲掐了自己一下,发现很痛,又转眼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四周景色都没变,只不过当她看到冰泉旁边坐着一个五岁大小模样的男孩时仍不免吃了一惊。 小男孩浑身肌肤光滑油亮,短短的头发散乱不堪,面容俊秀,眼神明亮,看到美妇人在看他,那眼睛像会说话似的露出了笑意。美妇人心中称奇,暗自猜度他从哪里来的,想到可能跟那火球有关,她又不由戒备起来。 少年见美妇人神情有变,淡淡一笑,又蓦然掠起一缕淡淡的忧伤,站起来转身往丛林那边走去。美妇人没料到小男孩竟然那么敏感,心里不免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忍,想开口留他别走,估摸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最后只得叹息着看着他消失不见。 小女孩见小男孩走了,要哭了似的问道:“娘,他怎么走了?” 美妇人深吸了口气,问道:“是他救了你吗?” 古灵月点了点头,又有点后怕似的打了个寒颤,用手点了点胸前。 美妇人顺着小女孩的手指看去,只见一道深刻的小环状血印扣在小小的雪白的胸脯之间。妇人伸出纤指试图触碰一下那血印,可还没靠近,小女孩就瑟瑟地抖了起来,想必是怕痛。妇人用力将她往怀里紧了紧,慢慢止歇了她的畏惧,又脱下外套将女儿包裹着抱在怀里往那少年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问:“娘,我们这就回去了吗?” 美妇人含笑点了点头。 小女孩又问:“那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美妇人说:“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小女孩有些失落,问道:“我们回去了干什么?” 美妇人说:“月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女孩坚定地说:“我要学好本事,然后去找……爹爹。” 美妇人浑身一震,脚下蓦然一顿,差点摔倒,她伫立了良久才又迈开步子,喃喃地说:“月儿真乖……” 许久不见小女孩说话,美妇人低头一看,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只是眉角轻皱,不知做的是好梦还是噩梦。 古灵月陷在深深地回忆里,纤指不经意地轻轻搭上胸口,浑然没注意到谷雨认真煮茶的过程,也不知菊翁和孙长门何时坐到了茶几旁边,直到孙长门哈哈大笑:“菊老头,你这回可被比下去了。”她才回过神来。 茶几上只剩一只茶杯,里面翠绿柔软的新芽如针密悬,一股浓浓的茶香扑鼻而来。古灵月伸手端起,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入口苦涩难当,不由秀美紧蹙,正要一口吐出,一旁的菊翁开口说道:“姑娘,这一口英雄泪可十分难得,吐不得,吐不得。” 古灵月想到这茶是谷雨煮的,当他的面吐了也不好,一咬牙给吞了下去。待她又要放下杯盏的时候,一丝甘爽自喉根深处蔓延开来,逐渐渗透四肢百骸。心下称奇,一连又饮了三口,将茶水饮尽,奇怪的是,那种甘爽的滋味再没出现,反而生出一股壮烈悲歌的感受。 当她放下茶盏的时候,菊翁慨叹着问道:“怎么样?神奇吧!” 古灵月默然看了谷雨一眼,点了点头。菊翁接着赞叹道:“除了这英雄泪,还有两道茶你没尝到,实在可惜。” 古灵月恢复常态,淡然问道:“还有两道?” 菊翁笑道:“再没有了,都被他们喝完了。” 古灵月顺着菊翁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茶杯早已传遍大堂,笑了一笑,问道:“另外两道都有什么讲究?” 菊翁笑道:“你喝的英雄泪是一片片叶芽泡制,原本应该滋味鲜活,香气怡人,但郁积太多,注汤有限却又让茶味盎然,使得一股苦涩郁积之后又荡气回肠,不愧当得英雄泪三字。你没喝到的分别叫将军行和醉红颜。所谓将军行是用一芽一嫩叶的旗枪泡制而成,妙的是其中滴了一滴陈年佳酿,以致味甘香醇又不失飒爽猛烈;而醉红颜则是用一芽二嫩叶的雀舌泡制,在冲泡之际加一两瓣鲜嫩桃花,如红颜醉酒,浮浮沉沉,味清淡而香隽永。” 这时,江老爷子带着江离排众而来,身后跟着一伙计,手里端着一托盘,托盘用红布盖着。菊翁笑道:“孙酒鬼,怕这回江美人要花落他家了。”说着看了看谷雨,孙长门冷哼一声,起身而去。 江老爷子走到谷雨跟前,也不见有多高兴,接过身后伙计手里的托盘交到他手里,说道:“恭喜你成为今年的茶圣,这是茶经六卷,请收好。另外,你和我女儿江离的成亲大礼将在今晚举行。” 谷雨见江离眼圈发红,十分感激地看着自己,知道周伊已经跟她讲清楚了,心下坦然,微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接过江老爷子手中的托盘。江离总算一扫数日来的阴霾,破涕为笑。 谷雨连红布都没揭开就转身将它放到古灵月的茶几上,却发现她娥眉深锁,面带愁容,虽说不明所以,但也无心过问,淡然说道:“谢谢你借我茶具,这个算是我的一点回报吧。” 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料到谷雨会把先古茶圣的茶经就这么送给别人,可是在他心里,古灵月母女是曾经抛弃过他的人。虽然他心里已不再为这些年的痛苦经历耿耿于怀,也不怨责他们,但是他不愿意再跟他们有什么牵连,更不想欠他们,哪怕一点小小的人情也不愿意欠他们。 谷雨脑海里抛开古灵月,去找周伊。周伊早在后院等他,见他含笑而来皱了皱鼻子,说道:“怎么样,马上就要当新郎官了,感觉很兴奋吧?” 谷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要是哪天跟你成亲,我肯定兴奋得睡不着觉。”周伊心中甜蜜,轻轻偎进谷雨怀里。 两人温存的一幕,正被楼上的古灵月看个正着,她心下又不免一阵难受,回头看到茶几上的谷雨留给她的托盘,更觉凄楚,又不经意间伸手轻触胸口,那道深深地小环状血印扣至今还在。就因为这道血印,她去除了一身火毒,找回了健康和美丽;同样也因为这道血印,让她多年修为一朝丧,还走火入魔差点丧命,后来在冰封三年之后却又因祸得福,修为更上一层楼。 这些年她也不是第一次出来寻找谷雨,春泽楼也来过几次,可十多年下来,早已是物是人非,今日要不是谷雨认出她来,她怕一辈子也寻不到他。可如今寻到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她默默将茶具、茶经收了,出了春泽楼。 谷雨和江离当晚如期拜堂成亲,所有的宾客都热诚祝贺。他饱醉三分回到新房,江离早已自己摘下红盖头,坐在红烛高炽的桌前支颐沉思,身前的大茶杯已经空了一半。 虽说事先一切都已经说清楚,拜堂成亲只是做戏给江老爷子看,但江离见谷雨进屋关门,还是臊得满脸通红。谷雨来到桌前坐了,自斟了杯茶,便喝边说:“这么晚了,我们的新娘子怎么还不睡觉呢?” 江离狠狠白了他一眼,说:“死谷雨,你就不能不臊我啊?” 谷雨见她的俏脸在红烛的映照下分外艳红,十分诱人,慨叹道:“你今晚真美!”江离又飞来一个白眼,正对他眼里醉酒后的沉迷,心中猛然一突,无比娇羞地低下头去。谷雨见她那样,突然呵呵大笑。 江离满脸盛怒:“好啊,原来是在故意作弄我!”说着再没半分娇羞姿态,起身对着谷雨的胸口就是一拳。没想到踩着了新婚长裙,一个没站稳,整个人都往谷雨怀里栽去。谷雨本来就有些喝醉了,一伸手竟然没能扶住,哎哟一声,两人双双摔倒在地,小圆椅骨碌骨碌地滚向一旁。 第四章 含冤莫白 江离遭到谷雨戏弄,本想起身教训他一番,却不料突发意外,不意将他扑倒在地。两人胸腹相贴,她不禁心如鹿撞,谷雨的心追着她的心跳动似的越来越快,片刻之间,就节律一致了。 这令她感到慌张不已,连忙支起身体,要从他身上起来,哪知刚撑直手臂,却又突然觉得胸闷难受,四肢无力,又重重落回他怀里。口鼻间充溢着他身上的酒气,心脏也越跳越剧烈,仿佛就快跳到对方胸腔里了一样。 谷雨虽说感到江离温软的酥胸压在胸前挺舒服,但他丝毫没多想,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待要嘲弄她一番才发现她面色赤红,媚眼如丝,檀口轻动,呢喃不语。他心中一突,顿觉不对,连忙伸手要扶她起来。 “嘿嘿,这夜三春虽然发作的慢,但药效还是很猛的。你看,一个处子眨眼间就变成了这般情态。”一个阴森而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屋里。 谷雨心中大骇,因为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几日前七孔流血身亡的师父。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只觉头顶一阵冷风袭来,眼前一暗,一个全身紧裹黑布的瘦子用一双阴笑的眼睛盯着他。 谷雨很快镇静下来,嘲笑道:“没想到你竟然会诈死!” 来人正是谷雨前师,没从谷雨脸上看到预料中的震惊和恐慌,双眼间立时变得杀气腾腾,冷笑着说道:“你觉得光凭你下的那点毒药和那捞痒都不够分量的拳头就能让我万毒手巫童粉身碎骨,命丧黄泉?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无知和天真啊!” 谷雨本来还想趁巫童说话之际有所动作,可无力地发现自己在巫童的气场下根本丝毫动弹不得。巫童自然留意到了他的意图,呵呵笑道:“你那一身蛮力,就连一个最虚弱最低级的修者都对付不了,更别说现在的我了。” 谷雨心中虽急,但还是含笑说道:“看来你这次又因祸得福了!” 巫童眼中杀机毕现,但又转为嘲笑,说道:“对,我能这么快就来找你,还多亏了那粒你没带走的龙涎丹。” 谷雨笑道:“看你现在这副见不得人的模样,恐怕当初把那龙涎丹给我也不是安的什么好心吧。” 巫童哈哈大笑,说道:“你这股子聪明劲还真让人不大喜欢。不错,我本算计着你见了龙涎丹后会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随后爆体身亡以泄我心头之恨,只是没想到你会谨慎到那个地步。” 江离中了那什么夜三春,在谷雨怀中不停揉来揉去,媚态百出,香舌更是在他脖子上疾如春雨,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但面对巫童这样一个狠毒又狡猾的对头,他不得不暗自镇静心神,呵呵笑道:“不是我谨慎,是因为相对于你那龙涎丹而言,还有更为宝贵的东西在等我。” 巫童怒笑着一把将江离从谷雨怀里抓起,伸出骷髅一般的爪子到她胸前,揪着衣领奋力一撕,露出她活色生香的玉体,冷冷说道:“是这女人的身体吗?” 谷雨之前还能保持镇静,此时再难掩饰愤怒,大声吼道:“你疯了!放下她!” 巫童嘿嘿一笑,夹着昏昏沉沉的江离往新床走去。谷雨心知不好,但无奈不知巫童老鬼用了什么手法,制得他动弹不得,只能干嚎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不要碰她!” 巫童不理不睬。谷雨听得一阵裂帛声,口中仍不住喝骂:“巫童,你个畜生,快放了她!” 谷雨没得到巫童的回音,耳边听到的只有江离痛苦而迷乱的呢喃和呻吟,他深深地陷入绝望和愤怒之中,牙关紧咬得下唇鲜血淋漓。 直到月近天明之际,新房中才安静下来。巫童走到谷雨身前,看到他木然的表情和愤恨的眼神时,心底也被激起强烈的愤怒,嘿嘿笑道:“你女人的滋味还真不错,我现在就把她还给你。”说着伸手在谷雨身上一点,令他昏睡过去,撕碎他衣服,哪知叮咚一声脆响,一个青莹润泽,珠光暗藏的玉吊落在地上,还有那当初和龙涎丹一并藏在锦盒里的三张金纸也掉落在地。 巫童随手将谷雨往凌乱的新床一抛,神色激动滴捡起玉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最后忍不住就要狂笑出声,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止住了,谨慎地将玉吊贴身收好。待要再去捡那三张金纸,蓦然犹豫了一下,随即嘴角掠过一丝狞笑,收回手,转身而去。 谷雨再次从惊慌中醒转的时候,已近正午时分。胸口紧贴着一柄冰冷锋利的匕首,江离浑身哆嗦,红肿的双眼里充满愤怒,死死盯着他。她比谷雨早醒了一刻,睁眼就看到他赤裸地压在自己身上,不由想到前夜两人摔倒在地的一幕,而往后发生的事情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根本记不真切,是以自然就把他当成了夺走自己贞洁的凶手。一时间怒不可遏,怨愤不已,找出平日里防身的匕首,要将他杀了,然后自杀一了百了,可还没狠下心来执行,他也醒了过来。 谷雨看到江离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神情痛苦而绝望,愤怒而恐慌,心里滴血一般地痛,同时将巫童更是恨到骨子里去了,但他此时什么都不能说,默然长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江离见谷雨一言不发,一副坦然受死的模样,心中堵得更加厉害,一咬牙,一使劲,锋利的匕首立即入肉三分,直抵筋骨。谷雨不禁疼得一声闷哼,双手紧拽褶皱的床单,牙关紧咬,剑眉紧蹙。心底扑通跳个不停,不是他怕死,只是这样死太不甘心。可是匕首刺穿心脏的一刻没有到来,只是胸口一阵风凉,随即热血外涌,紧接着听到江离一声痛苦的闷哼。 谷雨猛然睁开眼睛,只见江离满脸苍白,眼角含泪,双手紧捂在胸前,鲜血顺着雪白的肌肤四下流溢,整个身体摇摇欲坠。他连忙伸手去扶,可江离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躲避,从床沿上滚落下去,摔倒在地就没了声息。 谷雨连忙一跃而起,扑到江离身边,伸指一探,发现还有一丝气息,立即大声呼救,同时一把抓过床单在自己腰间一缠,又单手按着江离的伤口,将她抱到床上,轻轻盖上被子。 谷雨呼救了半晌,门外一丝响动都没,眼见江离血越流越多,气息越来越弱,无奈只好亲自出门寻人。哪知开门一看,整个酒楼上上下下躺满了七窍流血的尸体,震骇之余想到周伊,连忙大声呼喊:“伊……周伊……” 谷雨跑遍酒楼,除了后院的老水牛,再无活口,也没寻到周伊的尸体。一时间六神无主,胡乱吼道:“巫童畜生,你给我出来……菊翁老头……孙长门……伊……”可不管他怎样呼喊,也不管他喊谁,始终得不到回音。 猛然,谷雨想到了雷山小竹院,一边往春泽楼外奔去,一边紧张地自言自语:“不错,伊一定是回了小竹院,一定回了小竹院……”他此时一心悬念周伊安危,浑然忘了气息奄奄的江离还在他们的新房中,也忘了自己胸口深深的伤口还在不停淌血。 谷雨气息喘喘地奔回小竹院,那里除了一片狼藉,什么也没留下。正惶急不安之际,隐然听到远方传来打斗声,连忙又拔开双腿疾奔而去。谷雨循着痕迹翻过两个山头总算看到周伊正和菊翁大战,孙长门和浑身一身黑衣的巫童则默然对峙,当下松了口气,立即赶到头晕目眩,立足不稳,向前一头栽倒,滚出十多米方才停下。 周伊本来也一直担心谷雨的安危,只是被菊翁、孙长门和巫童缠斗至此,脱不开身,此时见他到来,连忙一招逼退菊翁,闪身向谷雨扑去。哪知她快,巫童也不慢,就在她赶到谷雨身边时,巫童一爪从左边堪堪抓到谷雨背心。 周伊屈指疾弹,一连嗤嗤嗤三声脆响,三道指芒分点巫童心门、咽喉和眉心。巫童愤然怒哼一声,一扭腰,整个人竟然凭空横转开去,再次伸手向谷雨背心抓去。就因为这么一缓,周伊已经抓着谷雨的手臂将他拖了起来,正要退后,斗觉巫童那一爪竟然突兀转向,往她腰间袭来。 谷雨虽说虚弱,但还没晕迷,见巫童骷髅一般的手爪抓向周伊柳腰,要出拳相助已然不及,连忙侧身一挡,背心狠狠受了一爪。巫童这一爪力沉狠辣,谷雨被击,立即口吐鲜血,纵使周伊在前扶着,两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急退。 谷雨受伤,周伊心急,口中连声慰问,浑然没注意菊翁正从身后悄然来袭。谷雨伏在她肩膀上看得分明,但想要提醒她已是无能为力,等到她自己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然不及,全然受了菊翁重重一掌,口鼻间鲜血流溢,转眼间就脸色煞白如纸。 菊翁和巫童都是一击得手,立马后撤,和孙长门三人成犄角之势,将身受重伤的谷雨、周伊二人围在中间。谷雨周伊二人默然相对,一个是因为重伤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另一个则觉得千言万语都抵不过一个诚挚的眼神。 巫童阴恻恻地笑道:“三公主,你现在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周伊看着谷雨后背的伤口四周已经开始变黑,苦涩地一笑,轻声说道:“雨,是我连累了你。”浑然不理洋洋自得的巫童。 谷雨本想回以坦然的微笑,但只能做到轻轻牵动一下嘴角。巫童哈哈大笑道:“三公主你说得不对,不是你连累了他,是那畜生连累了你!” 周伊秀美一蹙,谷雨则脸色煞白,拼尽全力转过头来,愤恨无比地盯着巫童。巫童不以为然,接着说道:“你不用那么看着我,前几日我能在临死之前将三公主的一切告诉你,今天也就应该在你临死之前将一切都告诉三公主。” 周伊朝谷雨温柔一笑,淡淡说道:“不必劳烦你告诉我什么,我不需要知道。” 巫童笑道:“当初他也这么说来着,后来还不是一五一十都听了。我告诉你吧,你怀里抱着的男人是我万毒手的徒弟。他八岁活剥养育了他三年的白虎,是为不孝;从十岁开始,为了自己活命,四处抓捕婴孩供我练功,是为不仁;十日前用毒谋杀我这恩师,是为不义;平日与三公主情投意合,昨夜却又与江离颠鸾倒凤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男子,三公主为之付出实在不值!” 巫童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连菊翁和孙长门听了也不免色变,但周伊却是神色如常,看着谷雨悔恨而痛苦的神情,宽慰地笑着问道:“雨,江离姐呢?” 一听到江离的名字,谷雨才猛然想起她正气息奄奄地躺在新床上,心中立即翻涌不息,焦急、慌张、愧疚、自责等诸般情绪一一浮现在脸上。周伊轻轻将他放倒在地,眼中泪光闪闪,怨责道:“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怎么还能将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谷雨看到周伊幽怨的眼神,想要解释也是有心无力,他知道,不管是相信了巫童的话也好,还是误解了他跟江离的事也好,她都不再能原谅他了,这才把他放下。他心中悲苦难言,也不求谅解,只愿能在临死前最后再好好看看心爱的人,哪怕看到的只有痛苦和绝望,以及自己内心的煎熬。 可是,周伊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清泪,自腰间掏出一个青莹润泽,光晕流转的龙形玉吊,竟和当初她送给谷雨的那个一模一样。她看着见了青龙吊两眼放光的巫童、菊翁和孙长门,冷冷地笑道:“你们屠戮雷山镇,苦心设计,不就是为了这个破东西吗?” 看着因为痛苦和愤恨而渐失理智的周伊,巫童等人都心存忌惮,菊翁呵呵笑道:“三公主误会了,我们只不过顺从天心民意,特来督请你回国,丝毫不敢打这宝贝的主意啊。” 周伊愤然失笑道:“天心民意?他弑父篡位,屠杀亲族,骄奢淫逸,穷兵黩武,这天下眼见就要大乱,广大黎民眼见就要身陷水深火热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天心?哪里还有什么民意?” 周伊所说的是大唐皇朝当今国君周嚣,她的亲哥哥的所作所为。而这些作为或许是事实,或许是传闻,但在整个天罗大陆,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唐龙皇朝势力范围内,众人是敢怒不敢言。今日从周伊口中说出,听在菊翁和孙长门耳里,分外刺耳,因为他们就是周嚣横行无忌所依赖的爪牙之二。 巫童嘿嘿笑道:“三公主不会是想玉石俱焚吧!” 周伊冷冷横了巫童一眼,巫童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虽说三公主是这宝贝的主人,具有毁损它的能力,但这么一件自古相传的宝贝,它的能量有多大,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如果你来个玉石俱焚,我们这些人作恶多端,死了也就罢了,但方圆千万里的黎民百姓都是无辜的,你就忍心让他们也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周伊皱了皱眉,不禁有些犹疑起来。突然间,一缕清风恍惚而至,她只觉手上一空,青龙吊已被他人夺走。待定睛一看,却是一身鲜血的布无赖。 原本巫童、菊翁和孙长门三人也想趁周伊出神的刹那抢夺青龙吊的,但布无赖从天而降,比他们更快,只能不甘地退了回去。布无赖冷眼看了巫童三人一眼,然后转身看向弥留之际的谷雨,冷冷说道:“你该死!” 布无赖说着一抬右手,凌空一掌向谷雨心门劈去,一时间风云色变,龙吟不绝,一股强大的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出。周伊没想到布无赖会猝然动手诛杀谷雨,一声疾呼就要扑上前去阻拦,结果被布无赖给拦住。 眼见谷雨就要被这一股强大的力量碾成尘土,一缕翠影飘闪而过,抓起地上的谷雨,眨眼间就从布无赖那一击的力量范围内消失不见,远远地在一支青竹上一点,随即无影无踪。而布无赖那一击落地,飞沙走石,直接砸出一道一丈有余的深沟。 巫童冷哼一声,转身逃逸而去。菊翁和孙长门面面相觑,暗自心惊:“这就是失传多年的皇家绝学狂龙斩!” 谷雨被救走,巫童被惊走,布无赖冷冷一笑作罢。转眼间看到周伊神色似喜又悲,脸色苍白,心知她受伤不轻,需要及时治疗,便对菊翁和孙长门说道:“二位修为与我不相伯仲,我没有以一敌二的信心,好在我没有广大黎民的牵绊,所以,我拿它开路,希望你们好自珍惜性命。” 说着,他伸手点晕周伊,将她夹在腋下,手中高举青龙吊,暗一使劲,青龙吊立即光芒大盛。菊翁和孙长门对望了一眼,无奈而又不甘的往后退开。他们知道一般的灵宝,就都只认一个主人,若一般人试图强行霸占,绝对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玉石俱焚,就更别说像青龙吊这样传说纷纭,自古相传的宝物了。 布无赖见菊翁和孙长门退开,轻蔑一笑,单手一招,一只古木小舟悬于身前,眨眼间长至三丈。他抱着周伊一跃而上,木舟风帆一鼓,瞬间虚淡,消失不见。 菊翁和孙长门相视一眼,各自眼中均有失落又有惊喜。菊翁叹道:“真没想到三丫头会把皇家绝学传给一个外人!” 孙长门笑道:“以她那一身阴柔之气,留着狂龙斩那样的法诀也没用,反正布无赖是她的人,传给他无可厚非。” 菊翁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主子不会高兴听到我们失手的消息!” 孙长门笑道:“他也不会高兴听到布无赖学了狂龙斩的消息,不过,他听到布公权的青木舟出现在他儿子手里的消息肯定会高兴。” 菊翁神色一缓,笑道:“还是你熟悉主子脾性……” 两人说话间一步十丈,渐去渐远,最终消失在雷山尽头。 第五章 当如人山 谷雨从昏睡中醒来,只觉身下清凉,耳边叮咚,大抵估摸着是在一个山洞里,刚想翻身,肩膀上压下一只滑腻的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关切地说道:“别动,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呢。” 谷雨本还以为是周伊,但听声音却又不是,但也似曾相识,心中纳闷会是谁从布无赖那强劲一击下救了自己呢?想着便慢慢转过头来,只看到一翠衫女子正低头小心翼翼地给他的伤口上药,虽还不知是谁,但心中颇为感激,转回头去说道:“谢谢姑娘出手相救。”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古灵月。她听到谷雨道谢,呵呵一笑,说道:“你我是故人,还客气什么?” 谷雨一愣,又不禁回头,这回古灵月刚好也向他看来。看清是古灵月,谷雨颇觉尴尬,日前还仅仅因为不想歉那借茶具的人情把六卷茶经相送,今日却被人给救了,这恩情可比借茶具大得多。 古灵月虽没想太多,但有些歉疚地感慨道:“对不起啊,谷雨。要是当年我娘带你一起走,这些年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了。” 谷雨心下一惊,警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这些年吃苦了?” 古灵月也没在意谷雨因为激动而拽紧的双拳,歉疚地说道:“那日在春泽楼一见之后,知道你好好的我也就安心了。本打算上南山寺拜会一位故人,然后回去找我娘。哪知刚到南山脚下就碰到黑布蒙面的巫童,他当时好像有什么心事,嘴里唠唠叨叨个不停,等注意到我的存在时立刻闭口不言,所以我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报复,什么生不如死的,后来见他朝着雷山镇去的,有点放心不下,便一路悄悄尾随……” 谷雨猛然翻身坐起,甩手将她手中的药瓶打翻在地,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一直跟在巫童后面才知道我的过去的?” 古灵月心疼地看着撒了一地的药,微怨道:“你看你这是怎么了,你不知道这大日炎阳散……” 谷雨丝毫不在乎那大日炎阳散有多难得,也不想听古灵月说它有多珍贵,大声喝问:“是不是?” 古灵月好不容易从南山寺八正大师那求得一点大日炎阳散,好心给谷雨疗伤,没想到换来的就是这么一通大呼小叫的逼问,心里憋屈,回应道:“是,我是一直都跟在他身后,我还知道他去了你的新房……” “啪”的一声脆响,谷雨怒不可遏地给了古灵月一记响亮的耳光,怒声吼道:“那你为什么早不出手?为什么不救江离?为什么又要救我?” 古灵月愣愣地看着满脸酱紫,眼神怨毒的谷雨,心里一阵刀绞,自嘲一笑,拂袖而去,刚一转身就泪眼花花了,其实她那天跟着巫童到了春泽楼,恰巧谷雨和江离在拜堂成亲,她一副心神全转到了谷雨身上也就没再注意巫童。 后来她因为伤怀,也默默喝了很多酒,没想酒已被人下毒,悄然找了间房逼毒疗伤,正到紧要关头,突然听到隔壁房间有响动,细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谷雨。她还差点因为他和江离的调侃和戏谑岔了气,连忙静心绝虑,潜心疗毒。等到她收功而起的时候,恰巧听到巫童最后那句淫邪恶毒的话。她当场就惊怒异常,打算出手,但又怕谷雨尴尬,见巫童没伤害谷雨就走了,怕他还有设计,便悄然跟了上去。至于说她知道谷雨这些年受苦,那也就在巫童告知周伊的时候得知的。 如果非要数落古灵月有什么不是的话,那就是她出于私心,在周伊被巫童、菊翁和孙长门连番缠斗的时候没有及时出手相助。古灵月心中翻江倒海,站在茫茫山林之间,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且说谷雨一巴掌打走古灵月后,怒气攻心,一连呕出几大口黑血,昏倒在大石头下。哪知刚巧背上的伤口贴在了撒落得药粉上。不一会儿,他又被伤口一阵阵刺痛唤醒,片刻之间就满头大汗,他一边强忍着痛苦,一边低声自语:“我还不能死,江离的仇一定要去报,周伊还需要我帮忙……” 大日炎阳散或许真是疗伤圣药,谷雨在药粉地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全身都通畅了许多,看到黑色的污血从身下溢出,估摸着药性已过,便缓缓爬了起来。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现在面色憔悴,虚弱无比。但他已经等不及,他要弄清楚周伊的情况和下落。紧了紧腰间的破床单,在洞口捡了根木棍,环眼四顾,发现南山依然在望,心知还在雷山之间,辨明方向,一步三摇地往前赶去。 所幸他所待的山洞离当日最后的战场不远,他花了两日一夜就回到了那里。只不过那里除了布无赖最后要置他于死地而使用的狂龙斩所留下的三丈大沟外,再没有其他明显的印记,没有任何线索,周伊的下落一时间也找不到了,不免令他担忧又沮丧。 他不停地回想近来的一切,想到江离时浑身一震:“她还在春泽楼吗?她或许已经死了吧,我该去好好安葬她。” 从周伊他们最后大战之地到雷山镇,区区两个不大的山头,谷雨足足花了近半天才赶到。 往日清新幽静的雷山镇早已不在,空中飘荡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腐尸的恶臭味,无数乌鸦时而盘旋,时而下地啄食,可怜的是它们不知道眼下这大餐有毒,纷纷丧命,纵然有了前车之鉴,余下的乌鸦仍然前仆后继,悍不畏死,果真应了那句鸟为食亡! 谷雨无心也无力驱赶那些乌鸦,他径直步入春泽楼。由于房间内不通风,腐尸的烂臭味就更加难闻了。看着无数惨不忍睹的尸体,谷雨显得有些麻木。他回到当夜的新房,见新床上的被子依然平整地盖在那里,一动没动,心下就怨责起来。 江离还是死了,而且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惨遭遗弃。谷雨每每一念及此,心中难免疼痛而压抑,因为他自己甚至被人遗弃的痛苦。他先帮江离洗了个澡,然后又给她穿上一身她最爱的红装,然后放在老牛车上,淡淡说道:“离,你先等等我,让我们先把乡亲们好好安葬了。” 谷雨将死在屋外的人全都就近拖到屋内,然后将各家屋内的油和酒尽数倾倒,点了火,拉着老牛车,拖着盛装的江离回了雷山深处的竹林小院。 谷雨把江离在小竹院内傍溪安葬,立碑曰爱妻江离之墓,署名谷雨。 一月有余,谷雨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现在一边喝着山洞里周伊酿制的窖酒,等待她回来,一边就是研究从新房捡回来的三页金纸。 金纸上开头说道:“佛祖大意,谓登正果者,其初基有二,一曰清虚,一曰脱换。能清虚则无障,能脱换则无碍。无碍无障,始可入定出定矣。知乎此,则进道有其基矣。所云清虚者,洗髓是也;脱换者,易筋是也。” 谷雨看到这里就心中一震,所谓道和正果,正是他所求的,而洗髓和易筋只说还是第一次看到,好奇不已,顺着往下看去。 “且云易筋者,谓人身之筋骨由胎而受之,有筋弛者、筋挛者、筋靡者、筋弱者、筋缩者、筋壮者,筋舒者、筋劲者、筋和者,种种不一,悉由胎。如筋弛则病、筋挛则瘦,筋靡则痿,筋弱则懈,筋缩则亡,筋壮则强,筋舒则长,筋劲则刚,筋和则康。若其人内无清虚而有障,外无坚固而有碍,岂许入道哉?故入道莫先于易筋以坚其体,壮内以助其外。否则,道亦难期。” 这一段只说了易筋的重要性,没说其他的,不难理解。谷雨并不多想,继续往下看。 “夫人之一身,内而五脏六腑,外而四肢百骸;内而精气与神,外而筋骨与肉,共成其一身也。如脏腑之外,筋骨主之;筋骨之外,肌肉主之,肌肉之内,血脉主之;周身上下动摇活泼者,此又主之于气也。是故修炼之功,全在培养血气者为大要也。” “原来修炼最重要的还是练气,难怪巫童那老毒物只传我招式,不传我内功。”谷雨看着这一段恍然说道。 “且夫精气神为无形之物也,筋骨肉乃有形之身也。此法必先炼有形者,为无形之佐;培无形者,为有形之辅。是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是故炼筋,必须炼膜,炼膜必须炼气。然而炼筋易而炼膜难,炼膜难而炼气更难也。先从极难,极乱处立定脚根,后向不动、不摇处认斯真法。” 谷雨虽然不大懂修炼之事,但看得仍是不住点头,心中感慨:“世上人人处事都从容易的开始,偏偏这求道修仙之事得逆向而行,从最难的练气开始。” “培其元气,守其中气,保其正气。护其肾气,养其肝气,调其肺气,理其脾气,升其清气,降其浊气,闭其邪恶不正之气。勿伤于气,勿逆于气,勿忧思悲怒以损其气。使气清而平,平而和,和而畅达,能行于筋,串于膜,以至通身灵动,无处不行,无处不到。气至则膜起,气行则膜张。能起能张,则膜与筋齐坚齐固矣。” “这一段虽说的是如何练气养气的事,只是这样描述太过笼统了,还有没有具体点的呢?”谷雨边想边翻过第一页金纸。 翻过第一页金纸,第二页金纸入眼即是人图。小小一页金纸上足足画了八副人图,而且每一副图上都用红线标注着一条筋脉,旁边小字注解。 谷雨一看到这图画,心中欣喜,连忙翻开第三页金纸,只见上半部分一样画了四副人图,下半部分抬头写道:“依此十二式练气,日不间断,三年五载可至膜起,十年可至气行膜张,能起能张,则膜与筋齐坚齐固。筋固之后,必宜倍加功力,务使周身之膜皆能腾起,与筋齐坚,着于皮,固于内。至此,渐趋大功圆满之境少需十载,多则三五十岁。此功圆满之后,可参悟洗髓,以期外坚固而内虚净,步入圣门,追求长生。” 三页金纸至此结束。谷雨平息了一下心绪,默然叹道:“仅此一种功法练至大成就要数十年,更别说还有另外一部尚还不知下落的洗髓,如此我何时才能成为修者?!” 谷雨手执三页金纸,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失落。良久,苦笑一声:“我这些年都没得选择,现在又如何就能奢求那么多!” 谷雨调整好心态之后,便在小竹院安心住了下来,一边等待周伊回来,一边勤修苦练金纸上的功法。他每日清早起床后,先做两百个俯卧撑盒两百个仰卧起坐,再在小竹院中倒立行走三十圈,伸展开筋骨之后,在两只小腿上绑上预备好的沙袋,双手平举两桶水,一路顺着山溪一直跑到尽头,然后一猛子扎进大泽湖,畅游至三分力竭起来。抓起竹桶,逆流而回小竹院。 回小竹院后,他边弄早饭,边休息。饭后三刻,便开始依照金纸上的图案练功。刚开始时,练起来很困难,姿势难以摆正,摆正之后全身酸麻热胀,疼痛致使不能长久。但两个月练下来,虽然没有体验到气机所在,但是明显纠正了他身体不协调的毛病,而且增强了对身体各部位的控制能力。 谷雨每日午时三刻吃午饭,午休时间会在小竹院里看周伊房里的书,虽然没有什么武学宝典,但是一些春秋大义、奇闻轶事看起来也津津有味。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只做两件事,一则是练手指和脚趾的外张力,二则是练手指和脚趾的抓力。 为了练外张力,谷雨将住院旁的老竹齐腰斩断,然后用刀在缺口上破四个小口子,将整个竹筒分为五份,然后每一根手指抵住一块往外撑。最开始时纹丝不动,而且指节发白,手指僵痛。 至于脚趾的外张力的锻炼则要简单,就是每次练功时,尽可能脚趾着地,慢慢绷直,等到练到一趾能够撑起全身的境界,还可以通过背负重量来锻炼。 手指的抓力的锻炼,依然是依靠竹子的弹性和麻绳的韧性。先选好老竹,取其靠近根部一段,然后破开为片状,然后依五指形态固定,初时一根手指一片,随着指力的增强,渐渐变成一根手指两片、三片,每增加竹片,便用麻绳将他们捆绑固定,以免崩散。 脚趾的抓力的锻炼就简单得多,初时是光脚站在小竹院,脚趾抓地,能留下清晰的脚趾印就算成功,慢慢地可以破土而入,至于往后,便可以再两数之间拉一根麻绳,然后以脚趾抓绳,悬身倒吊于绳上。再往后,便可以参照脚趾外张力的锻炼方法,增加负重。 到了傍晚,他便将早上的功课重复一遍,然后休息吃晚饭。饭后三刻,又依照金纸记载练功,夜深而眠。 其实,谷雨虽然不懂武学修炼,但是他制定的计划还是有一定科学性的,至少挺合理,而且随着修炼时日的增多,他还会增加一些其他的锻炼,比如为了锻炼腰,他双手抓竹横身而上,这可是十分困难的。 时间再等待中流逝得最慢,在最全身心的修炼中走得飞快,很快大半年就过去了。小竹院斑驳的竹影下,赤裸着上身的谷雨,施施然两腿开立,头平端,口目微闭,呼吸均匀,含胸,直腰,蓄腹,松肩,全身上下看起来无比轻松。这是金纸上记载的收功姿态。 蓦然,谷雨双眼斗睁,灿若星辰,掠过一缕激动的神采,长出了口气,说道:“终于感应到了气机所在!” 谷雨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日夜不间断的勤修苦练,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终于寻找到了气机所在。那一缕气在丹田里变幻无穷,随着意念四处游走,所过之处,只觉舒泰异常。 有了真气之后,谷雨的修炼更加的勤奋,他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体内真气的壮大,体内能量的增加,以及拳脚间穿透力的增强。每日早晚课,绑在小腿上的沙袋变成了铅块,担在手上的竹桶不仅变大了,而且还逐渐增加着。练功的感觉越来越轻松,效果却越来越好。手指可以直透老竹大树,五指散力则崩,五指收力则碎。脚趾灵活有力,都可以用它们跳舞了,至于抓绳倒悬,也渐渐不成问题了。 总之,谷雨寻找到气机之后,修为日新月异。这一日午休时间,谷雨又躺在一张自制的竹椅上看《天罗通史》。这本书从天罗大陆的远古时代的种种传说讲起,一直说到三百年前天下大定。 书里面包括每朝每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名人、趣事,包括天罗大陆各方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还有灵山秀水间自古相传的修者门派。谷雨此时对最后一种最感兴趣,但书中记载不是很简略,只讲了天罗大陆三个历史悠久的门派。 一为净土佛国的大禅寺。书中记载,大禅寺早在千万年前就已存在,寺中藏有六枚粒菩提子作证。大禅寺寺中的菩提树被证实一千年开一朵花,一千年结一枚果。如此算来,大禅寺的历史至少有一万两千年了。 “一万二千年,天罗大陆无数朝代更迭,更有多少天灾人祸,但大禅寺依然存留到了今天,而且势力极为庞大。寺中主持的地位比佛国国王的地位还高,是佛国的无冕之王。”谷雨看罢大禅寺的简短介绍,深有感慨。 二为逍遥国的剑河派。书中评价说剑河派的历史和大禅寺不相上下,传说开派祖师何剑鸣本是一介布衣,只因为从炎罗河捞起一柄古剑,得古剑传授,修得一门威力无穷,足以诛仙灭神的剑法,从而创下剑河派,并且千万年屹立不倒。 “这编书的人也真是有意思,话说到这里就没了。何剑鸣得到的古剑名称和那诛仙灭神的剑法,却是一点也没透露。”谷雨看了剑河派的介绍,心中念叨:“不过,这也说明剑河派势力庞大,一般人招惹不起,而且那宝剑和剑法肯定很神秘,一般人也见识不到。” “咦,这第三个古老门派竟然是唐龙皇朝的。”谷雨接着往下看的时候,心中一震,连忙集中精神往下看去。 三为唐龙皇朝的儒园。 儒园的介绍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完了,谷雨不可置信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页,再没半个字提到儒园。 谷雨愣愣寻思:“这儒园的介绍怎会如此简略?莫非这儒园隐藏着特别的秘密?或者说儒园就如此让天下人忌惮?……” 谷雨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合上书练功,猛然发现书的背面有一个模糊的印记。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最后只模模糊糊辨认出孟丘和唐元八十年几个字样。 “孟丘是谁?唐元八十年,莫非这部书就是那个时候编撰而成?而孟丘就是那个编书的人?如果真是他编撰这部书,那为什么提及儒园如此简略地一笔带过?”谷雨又琢磨开来,良久,猛然醒悟道:“可能,这孟丘很可能就是儒园的人。从巫童等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外面的世界肯定和青峰山的丛林里一样,弱肉强食,谁也不会甘愿将自己暴露于人前,因此他才会这么简略记载。” 可转头想想又不对:“既然是弱肉强食,那像儒园这样的门派,应该算是门派中的虎狼了,完全没有避讳的需要。那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像前两者一样?门派的历史简单地提都不提!” 谷雨琢磨了半天,最后也没能弄明白为什么儒园的介绍那么简略,只好放下书,进行下午的修炼。 一连好几日,谷雨的心中总是盘绕着疑问:儒园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心神再也难以安宁! 又一日谷雨刚从竹屋内一步迈出,鼻端飘来一缕淡淡的幽香。他心头猛然一跳,还道是周伊回来了,转头看去,却见是小竹院里江离的坟头上开满了花,似桃花般灿烂,似兰花般幽香,竟是前所未见的品种。 谷雨心中称奇,缓缓走到江离坟前,席地而坐,面对斑驳的墓碑,轻声说道:“都一年多了了,江离姐,她还是不能原谅我,还是不肯回来。” 谷雨失落的声音在空旷的竹林里飘荡,显得寂寥而沧桑。回应他的除了潺潺的溪流和摇曳的花枝,就只有苦涩的寂寞。 “她不回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她吗?”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蓦然自他心底响起。 谷雨悚然一惊,转眼看向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默然回头笑道:“是啊,她一辈子不回来,难道我就在这里等一辈子吗?我是该去找她了。谢谢你,江离姐,谢谢你一直默默地陪着我。” 谷雨在江离坟前告别了一番,随后回屋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往山洞里搬了几坛老酒,套上牛车,出了小竹院,往山下而去。老水牛或许是因为多年没拉车了,一路颠簸的厉害,老酒都给打碎了两坛。谷雨笑着解开老牛脖子上的绳套。将剩下的两坛老酒分两头系紧搭在牛背上,自己轻轻一跃,也上了牛背,任凭老牛闲庭信步地往山下而去。 谷雨这一年多来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周伊当年酿酒主要是给布无赖喝的,因此大多都是加了名贵药材的药酒,调神理气十分受用。谷雨久居周伊身边,自然知道她酿制的药酒的好处,自己练功疲惫之际便拿来受用受用,久而久之,便也有了酒兴,成了好酒之人。 老水牛脚程很慢,谷雨也不催迫,只是没想到三两月走下来,还没看到一户人家,这才知道雷山镇原来如此荒僻。两坛老酒也喝完了,只得沿途搜刮一些野果子解馋。这一日,他正悠哉地横吊在牛背上睡觉,走着走着,斗觉眼前一暗,一股凝重而磅礴的气息扑面而来,连忙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看去,来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座人山。 原来老水牛沿路走来,到了一座山前,这座山虽说不高,也不雄伟,但是外形奇特,气势磅礴。山体似乎是两部分拼凑而成,左高右低,两相依靠,但实际上连为一体,正是一个大大的人字。 这座人字山不偏不倚,顶天立地,仿佛不容人践踏,特地将那一撇一揦之下给空了出来,形成一条通往前方的路。谷雨为这等鬼斧神工的天地造化惊叹不已,心里似乎触摸到了一点什么却又捉摸不透,最后只得摇头轻笑,走进山洞。 山洞幽深绵长,却一点弯道也没有,仿佛人为开凿出来的一样,但是山洞四壁浑然天成,再一次证实了天地造化的奇妙。当谷雨穿过悠长的山洞的时候,仍忍不住回头仰望了一眼人字山,见它背面和正面几无二致,心中感叹:“做人也当如此啊!” 说罢,面现讶色,随即开怀一笑,驱牛而去,似乎解开了适才心中的迷惑。 第六章 安身立命 谷雨怀着做人要顶天立地,同时给他人留有余地的感悟离开了人字山。 又是一连数日的满眼青碧,不见人烟。直到月余后,慢慢悠悠地翻过一个山头时,才见一处小城镇迷迷蒙蒙地出现在远方。 天罗大陆西部山多,那俊秀的小城镇四周布满了高低不一的青山荒坡,一条不甚宽广的清河从一座大山背后蜿蜒而下,曲曲折折地闯进小城镇,将它分为南北两部。小城镇地势平坦,很可能是清河多年前的河床。 谷雨驱赶着老水牛,沿着河岸,向小城镇奔去。在山顶上看着小城镇遥远,一路走来就更加地遥远了。直近深夜时分,他才来到小城镇附近。好在月光明亮,河水清澈,使得河岸的坎坷小径不那么危险。 谷雨在离小城镇里许的地方停了下来,先饮了老牛,然后自己一个猛子扎进了清凉的河水中,好好畅游了一番。不意间还逮到两条小鱼,便在河边生了火,烤了小鱼充饥,想着夜也深了,小城镇的灯火寥寥落落的,便打算先在外面对付一宿,明日再进城去。 第二天一早,谷雨又在清河里畅游了一番,直待日上三竿,衣服干透,方才拉着老水牛,往秀丽的小城里走去。走了没几步,便见河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青溪二字。他默然点了点头,暗道:“这小河倒也当得青溪二字!”说着也不作他想,拉着老水牛继续前行。 里许的路程,片刻功夫就到了,宽阔而干净的街道上绿荫缤纷,青溪畔炊烟四起,人来人往,哟呵对答,旷达而清亮,明净而自然。谷雨心中赞叹不已,这哪里是四围封闭的城池,分明就是自由舒坦的小镇。 谷雨拉着老水牛出现在平整的青石街道上,左右顾盼。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没有一个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反倒是故人相逢,纷纷露出真诚而自然的微笑。这种亲切自然而温暖的感觉,是他在雷山镇也未曾体验过的,仅仅片刻功夫,就让他对这小镇产生了丝丝依恋之情。 谷雨顺着街道前行,见两旁的摊位上卖的大多都是吃的,新鲜鱼虾,萝卜白菜,老姜大蒜,山禽家畜等等应有尽有。数月来只靠野果充饥解渴的他都有些流口水了。 正当谷雨对这些尚未煮熟的美味垂涎不已的时候,一串轻快的马蹄声从他身后响起,一个粗犷而响亮的哟喝声四散开来:“嗨,让让道儿咯……” 谷雨回头见街道上的人纷纷含笑退让,他也拉了老牛退到道旁。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大车哒哒而过,大车上堆满了山珍海味,谷雨看得不禁咽了咽口水。 “那是十香亭的伙计张!”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谷雨脑后响起。谷雨蓦然回头,见说话的不过自己紧贴着的摊位后的中年老板,暗自松了口气,笑了笑。见这摊位上有些熟的野味,便含笑问道:“老板,你这卤牛肉怎么卖的?” 那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见谷雨问价,咧嘴笑道:“五钱银子一斤,我这的卤味虽然比不上十香亭和百味轩的滋味好,但是在这西头市场还是很出名的。怎么样,来两斤?” 谷雨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咽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笑道:“不了,我还是下次来买吧。” 那汉子见谷雨如此情态,便知他身上没有银子,含笑说道:“没事,下次记得来买啊。” 谷雨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拉着老水牛继续往前走去。西头闹市慢慢被远远抛在了脑后,看着街道两旁青砖黑瓦之下是一间间敞亮的店铺,制衣、杂货、医药、饭馆、茶楼一应俱全,心下不由斟酌开来:“这小镇里人人安居乐业,即便我不在此久留,也总不能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三餐野果子吧!最好还是找个活儿干,安顿下来,等攒点钱了再上路。” 谷雨打定主意,便拉着老牛直接找到那些店铺里去。老板们见他一个年轻力壮的陌生小伙子突然跑来找活干,到底是商人,多少有些芥蒂,纷纷委婉拒绝了他。直到他跑到一个茶楼里被拒绝时,一个正在喝茶的中年人笑着告诉他往东头外去瞧瞧。 谷雨向那人道了声谢,便拉着老水牛往东头外赶去。小镇如同被青溪拉长了一般,谷雨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才到东头外。 谷雨拉着老水牛下了平整的青石街道,看着脚下潮湿而坎坷的小路,心里暗自寻思:“那人会不会是骗我的!” 怀疑归怀疑,但谷雨并没有停下来,一直走出三里开外,见一座破旧的茅庐从山坡上树木的遮掩中显露出来。他边往山坡上走去,边寻思:“出小镇这么远,会是干什么的呢?” 谷雨正寻思间,一阵响亮的叮当声从山坡上的茅庐里传了出来。他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打铁的。” 虽然谷雨不会打铁,但是这打铁的声响倒还识得。他在雷山镇的时候,帮周伊去铁铺里打过酿酒的大铁锅。那时看到熊熊炉火上烧得通红的铁块,看到铁匠汗流浃背的身影,他都想上前挥舞两锤子,只不过当时打铁的见他瘦小,怕他伤着了,便没让他动手。 谷雨来到茅庐前,只见几乎四面通风的茅庐下,大火炉内烈火熊熊,铁墩旁一个少年挥舞着硕大而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砸在一块红铁之上。少年面容冷峻,汗流浃背,虽然瘦削,但是手臂挥舞、腰腹伸展间,都呈现出一种力量十足的感觉。 “你到这来有事吗?”一个粗犷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突然在谷雨耳边炸响。谷雨猛然惊醒,转眼间见一精神矍铄的老者斜躺在一块青石之上,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老者虽然看起来粗犷,嗓门也很大,但是谷雨并不觉得他吓人,微微一笑,上前说道:“我是来找活儿干的!” 老者钉在谷雨脸上的目光上下游移起来,打铁的少年正转身将冷了的铁块再放回炉火中加热,也朝谷雨看了一眼。老者盯着谷雨看了半天,见他神色如常,淡然说道:“火炉对面还有一副铁锤和锻台,你能扶起来再说。” 谷雨没想到老者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呵呵一笑,道了声好嘞,便往火炉边走去。略一搜寻,便发现了火炉旁横躺着的黝黑的铁锤和铁墩。 谷雨伸手握住铁锤,略一使劲,原本以为铁锤定然滚开,但是他只觉指尖一痛,竟然从铁锤上滑落,还磨破了皮。 谷雨微微一愣,回头见那老者闭着眼睛,压根没往他这边看一眼。他这才知道,这铁锤有些不一般,又弯下腰去,将两手伸入铁锤下,运一口真气,力贯双臂,猛然大喝一声,一抬手,将沉重的铁锤托了起来。 铁锤刚离开地面,谷雨只觉指尖生痛,根本拿捏不住,沉重的铁锤再次滑落下去,砰的一声撞在铁墩之上,滚落开去。 谷雨看着破皮流血的指尖,心下震惊不已,这一年多以来,他还刻意锻炼了十指的硬度和力度,没想到今日竟然连一个铁锤都提不起来。那铁锤说来也怪异,谷雨托起的刹那,明明感觉只有两百来斤,可是一离开地面却又突然加重。 谷雨长出了口气,暂时不管滚落一旁的铁锤,伸手至横卧的铁墩之下,连运三口真气,强大的力量缓缓直透指尖,似要深深钻进黝黑的铁墩里面。谷雨筋脉虬张,气血上涌,憋得满脸通红,牙关紧咬,闷哼一声,十指相扣的双手托着铁墩缓缓竖立而起。 行将过半之际,谷雨感觉有些力劫,连忙脚步横移,屈膝垫下,牢牢撑着欲要倒下的铁墩,急速换了几口气,憋着劲一下将铁墩直立而起。 立正铁墩,谷雨扶着它长出了口气,转眼间见那打铁的少年正诧异地看着他,便友好地笑了笑,少年木然,回头继续打铁去了。谷雨心中纳闷,但也没多介意,默运真气,好自歇息。 谷雨歇息充足之后,伸手扯下两片衣袖,紧紧包扎在手掌之间,然后弯腰而下,俯身将双手伸入铁锤之下,十指暗合,默运真气,蓄力良久,方才一声大喝,直接托着铁锤重重放在铁墩之上。这一次不仅那少年,就连那老者,眼中都透出了三分讶色。看着谷雨笑呵呵地站在身前,老者问道:“你曾经打过铁没?” 谷雨摇了摇头,老者伸手一指茅庐角落的一堆茅草,说道:“那下面有生铁,还有铁钳,你各取一样,用你刚才拿起来的铁锤和铁墩锻打,如果一年之内能达到我要求的标准,便可以在这里干活,挣钱!” 谷雨心下略为吃惊,问道:“老先生要求的标准是什么呢?要是不用一年就达到了呢?” 老者有些玩味地看了看谷雨,呵呵笑道:“你先试着把一块铁打圆了再说吧!” 老者说罢,兀自又睡觉去了。谷雨撇了撇嘴,转身去茅草下取了铁钳和铁块。铁钳不是很沉,但是铁块就相当沉了,小小的一尺见方的铁块,竟然有大几百斤。 谷雨将铁块放在火炉旁才猛然发现铁锤还没上柄,他本想询问老者,但想了想还是自己弄。好在茅庐里有斧子,也好在山坡上有树。谷雨砍下一跟粗壮的老树枝,削成了铁锤柄,上到铁锤上刚好合适。他力贯双臂,想试一试手柄合不合用,哪知刚一抬手,新上的木柄就咔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时,一旁瞌睡的老者才开声说道:“一般的树干不顶用的,你要么到镇子上去买,或者亲自到破崖山上砍一支千年柳木。” 谷雨身上没钱,便问:“破崖山在哪,怎么识别千年柳木?” 老者淡然说道:“东去三百里,破崖山间只有一株青柳,不需要分辨。” 谷雨拿着铁斧,默不吭声地出了茅庐,大步往东而去。老水牛一路跟着,谷雨叹道:“没办法了,还得靠野果生活一段时间了。”说着,又不由开始琢磨老者和那少年的身份来,只不过接触时间太短,一时也琢磨不出什么名堂。 东去八百里,谷雨走了十日有余,只见前方一座崔嵬的山崖从中而开,一个俊秀的山峰从张开的山崖间伸向远方。谷雨笑道:“那小山峰外宽内窄,倒还真像是生生破开青崖,挤进去的一样!” 由于时近夏季,俊秀的小山峰上草木林深,谷雨借着手中的利斧,斩断青藤杂草,开了一条小道,直达山峰顶端。 谷雨上了山峰顶端,突觉眼前一阔,原本耸峙两旁的山崖此刻像半开的两扇门一样,透过它可以瞭望远方壮丽的山河,而山峰两侧,青崖之间,两条激流哗啦啦而下,在山峰前汇聚,形成一副门帘一般轰隆隆直挂而下。而就在这门帘的顶端,俊俏的山石之间,挺拔着一株白皮杨柳。 白皮杨柳花絮纷飞,晶莹如雪,在山间灵气和清流水雾之间飘扬,犹如一朵怒放的鲜花。谷雨好好欣赏了一番山间景色,然后摸索着爬到白皮杨柳边。站在陡峭的山崖之上,他昂首回望,发现自己竟然身在山峰百丈之下,而下面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耳边水声轰隆,眼前水雾弥漫,沁凉清新,顿生一股出尘之气,吞并万里山河。 谷雨平息了一下兴奋的情绪,又往别处看了看,这才发现白皮杨柳的树根竟然延伸到一个幽深的山洞之间。谷雨虽然好奇,但是想到老者说到千年柳木时第一个建议是去镇子上买,觉得里面定然有些古怪,深藏着危险也说不定,便打消了进去一探虚实的念头。 谷雨仔仔细细挑选了一根树枝,长约两米,根与末梢同粗,一握有余。他往手心里唾了口痰,搓了一搓,握紧斧柄,力贯双臂,猛然向树枝根部砍去。 砰的一声,有如金铁相击的声响轰然传出,谷雨手中的斧头直接弹起三寸有余,要不是他及时抓紧,早飞落山谷去了。谷雨不顾嗡嗡耳鸣,含笑伸手摸向斧头砍下的位置,发现柳木连皮都没伤着一寸,心中惊叹而欢喜。又蓄力挥斧而下,这次有了前车之鉴,要好了许多,但是柳木上依然没留下任何痕迹。 谷雨一点也不气馁,连续换了几股劲,见依然一点也不凑效之后,终于忍不住摸进了幽暗的山洞。 谷雨沿着山洞摸索,本想寻一块重石便退出来,哪知山洞内四壁光滑,碎石一块也没有。不知不觉间就越走越深。渐渐的,谷雨觉得周围温度越来越低,而且刺鼻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心中警觉,想转身退出去吧,又舍不下那份好奇。 谷雨硬着头皮在山洞里摸索前进了半个小时,经过一个寒冷而广阔的空间后不久,便朦朦胧胧地见到了亮光。他不知前路是吉是凶,暗自屏住呼吸,气行全身,筋骨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全力出击。 谷雨谨慎地来到亮光所在,发现那里不过又是一个洞口罢了。他站在洞口边缘四处观望,发现似乎是绕到了山峰一侧的激流背后,虽然景色不错,但是远不如前面那个壮观。他正要转身回去的时候,眼角被一片耀眼的白光刺到,定睛一看,只见洞口下的杂草丛里横着好几根白皮杨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砍下来的,但如今看来依然鲜活有力。 谷雨惊喜之下也不禁暗自发愁,因为那杂草丛离洞口大约两米有余,如果是在他头顶,他伸手便能取到,可偏偏是在脚下。他双眼翻转,四处搜索可借力的东西,最后在山洞角落处发现有一捆半枯的藤蔓,仿佛是有人事先准备好了的。 谷雨拿过枯藤,使劲拉了拉,感觉还可以用,不过不用它也没其他什么可用之物了。他暗自咬了咬牙,将枯藤双了一道,一端牢牢套在洞口一处稍显不规则的石头上,另一端缓缓沿着山崖放下去。看着只套住了一个石尖的枯藤,谷雨心中也暗自打鼓,最后还是咬牙攀着枯藤下去了。 谷雨非常谨慎地下到白皮杨柳断木附近,刚伸出手去,还没触碰到断木,突然扑棱一声,一只鸟儿从草丛中飞出,把他吓了一跳,脚下一滑,身子狠狠撞在山崖之上。这些倒还罢了,更令他担忧的是枯藤晃动之下从石尖上脱落,要是那样,他就非得坠落山谷摔个粉身碎骨不可了。 谷雨艰难地稳住身形之后,长长出了口气,见那小鸟还在周边盘旋,鸣叫不已,便知草丛中是它的鸟窝无疑,边伸手去取千年柳木,边轻声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弄坏你的窝的。” 小鸟不懂,自然十分焦急地叫嚷。谷雨耐着性子,缓慢而艰难地取得两根柳木,扔到了头顶的山洞里,正要伸手去取剩下的一根时,焦躁的小鸟忍无可忍,鸣叫一声,张嘴径直往他手背上啄去。 谷雨不防有此变故,被啄了个正着,虽不大痛,但受惊非小,手于慌乱之间没抓稳柳木,让它从草丛边滑落出去。柳木滑落,压得草丛一阵晃动,里面的鸟窝不稳,两颗小小的鸟蛋滚落悬崖。 看着柳木滑落山崖,谷雨无奈;看着鸟蛋滚落悬崖,老鸟愤怒。它聒噪着再次扑向谷雨,谷雨这次有所防备,挥手驱赶的同时,猛然使力一拉枯藤,扶摇直上,一手扣着岩壁,翻身进了山洞。见那老鸟还要来袭,他无奈笑道:“你毁我一根千年柳木,我砸你两颗鸟蛋有什么了不起!” 谷雨边说边收起地上的两根千年柳木,闪身往山洞深处而去。小鸟似乎有所忌惮,不甘地聒噪了几声,回转到草丛下整理它那不安稳的窝去了。 谷雨沿原路摸回之前的洞口,长长出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在拿到了千年柳木之后,他心里就多了一种怪怪的沉重压抑感,因此丝毫不敢停留,脱下衣服将柳木紧紧缚在背上,往山峰顶上攀援而去。 回到山峰顶,谷雨驱赶老牛开路,自己紧随其后往下奔去。一人一牛刚刚下得破崖山,只听到山峰之后传来一阵凌厉而猛烈的呐喊声,声震环宇,地动山摇。谷雨听得头皮发麻,暗自心惊,又暗自庆幸不已,紧紧拽着两根千年柳木,说道:“有了这两根古木,我就可以在镇子里安身立命了!” 第七章 方圆一年 一月不到,谷雨拖着两根两米长的千年柳木回到茅庐。不管是老者还是少年都显得有些吃惊。不过老者的震惊眨眼间一闪而过,什么也没说,淡然安卧。少年也显得相当沉着,只观望了两眼便转身自顾打铁去了。 谷雨一个人默默捣鼓了十来日,终于给沉重黑铁锤上了把米许长的手柄。用力试锤了两下,感觉千年柳木入手温滑,反震力也不是很大。老者看着磨拳搽掌,跃跃欲试的谷雨,淡然说道:“十来日都没见你去镇子里吃过饭,你是没钱吧?” 谷雨还以为老者是要接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老者说道:“你弄回来的千年柳木,寸木寸金,你拿到木堂春去看看,换点钱粮。一年日子可不短,光挨着试挨不过去的。” 谷雨本来就打算拿千年柳木去换安身立命的资本的,但也没想到它会那么金贵,竟然寸木寸金!同时,他心底对老者不给钱粮,只让干活的抠门老板颇有微词,但那也不过自我调侃一下作罢,并不会真个有什么成见,当下懒懒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谷雨拿着做完锤柄剩下来的半截千年柳木到了镇子上,几番打听才在青溪北岸边上找到了木堂春。原来木堂春是个木行,专门从事木材生意,乃至家具、砧板等等也都经营。 谷雨一见木堂春的老板,顿时呵呵笑道:“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木堂春的老板正是那天在茶楼给谷雨指路去东头外打铁的中年人,他见到谷雨拿着千年柳木而来,也是不禁惊讶出声。 两人见过,木堂春老板呵呵笑道:“原本我指点你去东头外打铁,是想你来我这送我一笔的,没想到到头来我还得送一笔给你。” 说着,木堂春的老板伸手接过谷雨手中的千年柳木,在断口处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树纹密实,层层叠叠,数不胜数,含笑说道:“如假包换的千年柳木,是你亲手从破崖山上弄回来的?” 谷雨含笑点了点头。木堂春的老板问道:“你打算以什么价格卖给我?” 谷雨笑道:“我也不知实价,打铁铺的老者说它寸木寸金,你是这里的行家,还是你来开价吧。” 谷雨这句话说得密不透风,木堂春的老板频频点头称赞,笑着说道:“这千年柳木寸木寸金不假,但是这根看起来稍微有些缩水,你看八千金如何?” 谷雨心中对木堂春老板识纹断木的本事感佩不已,呵呵一笑说道:“你给四千金好了!” 谷雨说完,见木堂春老板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似有误解之意,忙含笑解释道:“要不是你指点我去东外头打铁,我也寻不到这千年柳木,也就无法在这镇子上安身立命了。收你四千金已经算是贵的了!” 木堂春的老板听了呵呵大笑,连声称赞谷雨仗义,不过倒没给他抬价,但是在给他金子的时候,送了他一个从未见过的宝贝,储物袋。 谷雨提着轻飘飘的储物袋,怎么都难以相信里面装了四千金,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见他一副诧异模样,木堂春的老板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前些年跟附近的一个修仙门派做木材生意时,一个老道人送给我的。” 谷雨听得附近有修仙门派,心中一动,问道:“附近真的有修仙门派?” 木堂春的老板键谷雨神色有些激动,含笑问道:“你想入门修仙?” 谷雨默然点头。木堂春老板笑道:“你现在想入门修仙是不可能的了。天枢门每十年下山招收一次门徒,离下一次招收门徒还有三年呢。” 谷雨一听还有三年,想到自己身中蚀心散剧毒,而解药却只剩下五颗,最开始是一年服一颗解药,但自从练功以来,十个月便要服一颗解药了,不免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木堂春的老板见谷雨叹息,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沮丧,东外头那打铁的老货听说早年在哪个修仙门派里呆过,还有些本事。你大可以先在他那里锻炼三年。” 谷雨心中震惊,他虽然觉得打铁铺的老头有些不寻常,但是从没想过他会是一个修仙者。木堂春的老板伸手一拉谷雨,笑道:“今日我做东,请小兄弟到百味轩去搓一顿!” 谷雨渐渐平息心绪,跟着木堂春的老板进了百味轩。百味轩也位于青溪北岸,楼高三层,里面布置清幽简雅,颇有小镇风情。木堂春老板和谷雨在明窗前的桌子上坐了,老板做东,点了几个好菜,要了两壶好酒。待小二转身离去后,木堂春的老板见谷雨满目赞赏地四处张望,含笑低声说道:“你在东外头的打铁铺里可有看见一个瘦削的少年?” 谷雨不知道木堂春的老板突然提到那少年,默然点了点头。木堂春的老板瞥眼看了看身旁,见没人才凑过头来低声说道:“那少年便是这百味轩的少爷,原名乾罡。他就是要进道门,才到东外头磨练磨练的。” 谷雨这才得知少年来历,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少年能常年如一日地蜗居茅庐,打铁磨练,足见其对修仙一事的热忱,心中暗感佩服。 木堂春的老板接着说道:“他曾经就在我那买过一支千年柳木,花了这个数!”说着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谷雨微微一笑,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东外头磨练的?”木堂春的老板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不是十年前就是九年前。” 谷雨一愣,疑惑地问道:“那他现在怎么还没得入道门?” 木堂春的老板呵呵笑道:“乾家人都目高于顶,上次天枢门前来招收门徒,本想将那乾罡带走,可是他不同意,说是要等时机,入神门。” “神门?”谷雨之前在《天罗通史》里并没见过这个门派,但从乾罡苦等多年执意要进这个门派可以看出,其必然非同寻常,感兴趣地问道:“那是什么样的门派?难道比三大古老门派还好吗?” “三大古老门派?”这回轮到木堂春的老板纳闷了。 谷雨解释道:“净土佛国的大禅寺,逍遥国的剑河派和唐龙皇朝的儒园,在《天罗通史》上呗并称为三大最古老的门派。” 木堂春的老板点头说道:“你说的这三个门派,我在外面倒常有耳闻,确实是一等一的甲级门派。但是相对于百年来声名鹊起的神门来说,势头就有些不及了。” 谷雨疑问:“哦?神门如此厉害?” 木堂春的老板笑道:“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的,这神门远在君池国,根植于三江城。君池国国小民富,但能在三大帝国的势力纷争不休之下依旧成为南方诸多小国的屏障,全因神门的存在。神门还号称天下第一正门,培养出来的都是阳光下的杀手,秉持天公人道就大义。” “天下第一正门!……阳光下的杀手!……秉持天公人道就大义!……”谷雨一连三个感叹,心中热血潮涌,对这神门刹那间生出无限向往。 木堂春的老板意犹未尽,笑着说道:“你向往神门是对的,要知道神门是天下有数的甲级门派中的佼佼者,威势如日中天!” 谷雨向往归向往,但心神镇静,听到木堂春的老板两次提到甲级门派这么一个说法,好奇询问:“我听你两次提到甲级门派,莫非天罗大陆之上,门派也分等级?” 木堂春的老板和谷雨投缘,见他发问,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呵呵笑道:“门派有大有小,实力有强有弱,自然就有等级分别了。我听说至今门派大约分为四等,分别为甲、乙、丙、丁。 甲级门派,内门弟子十数万之上,魂立境界者三人,定神境界者十数人,丹劫境界者过百,其他境界者不计。 乙级门派,内门弟子万众之上,至少有一人已至魂立境界,定神境界者三人,丹劫境界者十数人,其他境界者不计。 丙级门派。内门弟子千众之数,至少有一人已至定神境界,丹劫境界者三人,其他境界者不计。 丁级门派,内门弟子数百、数十不计,须有一人已至丹劫境界,其他境界者不计。 以上这四大等级门派,均与各国政权牵连,可受朝廷俸禄。至于其他一些连丹劫境界的高手都没有的门派,就不知其名,不计其等级了。 而乾罡之所以不入天枢门,只因为它只是一个丁级小门派。” 谷雨听了,对门派之间的大小强弱有了个大概的认识,对那些决定门派大小强弱的因素,什么魂立境界、定神境界、丹劫境界很感兴趣,正要开口询问,只见木堂春示意他小二送酒菜过来了,便住了口。 小二放下一桌酒菜,转身离去,谷雨还没来得及开口,木堂春的老板就吆喝着他喝酒吃菜。谷雨无奈,只得先陪着喝两口,好在他本是好酒之人,而百味轩的酒也着实不错。 木堂春的老板见谷雨喝得畅快,而且神情轻松,便知他是酒道中人,呵呵笑道:“没想到小兄弟不仅仗义,而且豪爽,更为难得的还是酒道中人,万某幸会,得交你这么个朋友。” 谷雨这才知道木堂春的老板姓万,举酒笑道:“在下谷雨,这里先敬大哥一杯。” 木堂春的老板畅快大笑,说道:“我万友林今日能跟谷兄弟你做朋友,实在痛快,小二,再上几坛好酒。” 万友林和谷雨都是酒道中人,酒过三巡称兄道弟也是常事,不过在二人心中,这声兄弟叫得可是认真的。谷雨笑着问道:“之前我没机会问,你刚才提到门派具体等级分别的时候,中间有什么魂立境界、定神境界、丹劫境界,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万友林摆了摆手,呵呵笑道:“那些不过是我的道听途说罢了,至于其中深意,我等不是修道之人,也便没深究,也就不知道了。” 谷雨没问明白,心里也并不十分失落,反正日后还有机会去了解,当下只管和万友林喝酒。到最后,反倒把万友林给醉倒了。谷雨只好将他送回木堂春,然后又走过低矮的青石桥,到了青溪南岸。想到前次答应过那个卖卤味的老板,要去关顾他一回的,便往西头走去。 谷雨到了那日摊前,那老板见他一身酒气,呵呵笑道:“这位朋友,小心着点,别吐我一摊的污秽哦。” 谷雨呵呵一笑,说道:“老板,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啊?” 憨厚的中年汉子仔细瞧了瞧谷雨,似乎真的想起来了,咧嘴笑道:“原来是你啊!” 谷雨伸手将在百味轩找的零钱递到憨厚的中年手里,笑道:“给我随便切点你这的招牌卤味。” 憨厚的中年老板接在手里一看,眼都直了,足足有好几十两银子呢,当下手忙脚乱地帮谷雨切割卤味。最后包了一大包,谷雨随手往背上一扛,往东头走去。路过一个杂货店的时候,想到该将几乎四面通风的茅庐好好修缮一番,便进去采办了好些东西,又询问道东头边上有卖炭的,便又顺道让卖炭的拉了一大车煤炭跟着回了东头外的打铁铺。 谷雨回到打铁铺,将卤味放到老者身前,然后帮着送煤炭的人将煤炭下到火炉边,然后又张罗着修缮茅庐。 谷雨一连忙了三五日才将茅庐修缮好,这期间万友林来找过他一次,他将那根未动的两米长的千年柳木送给了他,也让他帮忙找人在茅庐下筑了一个灶台,准备了一些锅碗盆瓢。万友林另外还让人每日送些新鲜的酒肉过去。 于是,在进入青溪镇四十天后,谷雨惬意地开始了他的打铁生涯。 初时三五日,谷雨每日挥锤不过百,累得腰酸背痛,不过睡得踏实。他心下暗自惊疑:“我都基本已经练到筋骨齐坚的境界了,挥锤打铁都这般艰难痛苦,要是没功夫底子的来,就更吃不消了。”又想着乾罡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已经在这里锻炼十年了,默默激励自己。 大约半个月过去,谷雨便渐渐适应了,沉重的铁锤也挥得更得法,更有力了。大约三个月后,谷雨安老者所说的将那铁块打铸成了圆球。 老者走到锻台前,略微扫了那大圆球一眼,不紧不慢地伸出右手,粗糙的老手里不知不觉间多了一柄迷你小锤,他轻挥小锤,轻轻敲在硕大的黑铁圆球上。黑色圆球竟然一下崩裂开来。老者无言转身而去,谷雨落得一脸尴尬。 之后三个月,谷雨不再注重铁块成形,日夜不间断地锤打。好在乾罡夜里回百味轩休息,老者也不怪责他吵。三个月下来,铁块足足小去了一半,也由乌黑变得有些光亮起来。而这日夜不停的锻打了半年下来,谷雨觉得自身的筋骨更加地强韧有力了,体内气机也见长,身体协调性渐趋完美。 谷雨耐着性子又锤打了一个月,小一号的铁球发着乌黑的光芒等待着老者迷你小锤的检验。老者的迷你小锤这次只在铁球上轻轻摩擦了一圈,并没有下锤敲击,淡然说道:“再把它锻打成方的。” 谷雨暗自心惊,知道老者这样要求并不会仅仅就让他改变一下铁块的形状罢了,背后肯定隐藏有深意,可以他捉摸不透,只得继续锤打。又过了三个月,谷雨的铁块又小了三分之一,也被他锻打成了方形等待老者的检验。 老者这次手里不仅只有一个迷你小锤,还多了一个小锥子。他左手执锥钉在方块之上,右手拿着迷你小锤照坠端一敲,方块应声而开。谷雨不等老者转身,便又将铁块投入炉火之中。 随后的两个月,谷雨先后三次让老者检验,但没有一次成功。眼见一年之期只剩两个月了,谷雨心中倒不着急,只是想到一年锻打一无所成的话心有不甘,于是日挥千百锤,夜挥千百锤,日夜不停地锻打。随着谷雨的锻打次数和技巧的默默提高,原本的大铁块只剩下拳头大小的一块了,而且基本退去黑色,呈现出亮泽的青白色。 直到离一年之期只剩三五日,谷雨锻打之下,铁块几无变化的时候,才准备将它捶打成方形。原本以为还像以前一样,一日间便可成形,没想到经过近一年的锤打,特别是这最后两个月的千锤百炼,铁块已经成钢,变得坚韧无比。 谷雨费尽心力,花了五个日夜才将它捶打成方形。是夜,乾罡不在,老者却含笑出现在喘着粗气,含笑歇息着的谷雨身旁。 谷雨一愣,笑着说道:“你还没睡啊,正好给我检验检验。” 老者笑道:“检验还是留待明天吧。”说着想谷雨伸出右手。 谷雨纳闷地朝老者宽大的手掌看去,只见掌心处卧着一圆一方两个小小的物体。小圆球和小方块在火光的映照下青光闪闪,但谷雨明显感觉到它们都是铁块锤打而成。不由诧异地看向老者。 老者笑道:“这两个小东西,我锤打了一生。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要你锤打这圆和方了吧。” 谷雨满面狐疑,显然不解。老者接着说道:“为什么我先让你打铸圆的,然后才要你打铸方的?” 谷雨一愣,略一思索,说道:“因为打铸圆的要比方的容易。” 老者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内圆容易外圆难,外方容易内方难。这世间,方与圆,圆与方,圆圆方方,方方圆圆,成一者不易,成双者无有。” 谷雨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老者似是在跟他宣讲一个大道理,都偏又说得不明不白。老者见谷雨满脸迷惑,笑着:“总之,你在这一年之内完成了方圆,达到了我的要求。以后你可以在我这干活,至于工钱嘛,日后再说。” 老者说罢,兀自转身睡觉去了,留下暗自捉摸不透的谷雨:“内圆容易外圆难,外方容易内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