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的日常》 第1章 楔子 峰叠翠秀,迷障山,水月庵,一处独门小院。 眼前的观音大士像已描好了轮廓,她一肘支在绣架上,手里捏着针,眼神空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光透过窗棂洒落,浅淡的影子交织成绵密的网。 院门“哐当”一声,惊醒了她。 “师姐!”一个俏生生的光头小尼姑惊惶不安地跑进来。 她心里一紧,“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过去扶住,扶着师妹让她靠在禅椅上,探手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利索地关了院门,又上了门闩。 回到屋里,小师妹扑到她身上,“师姐,怎么办?师姐,她们、她们……”话未出口,眼眶已红了。 她轻声喝道,“慌什么!镇定些,你去哪儿了?”拉着师妹的手想要给她搓一搓暖一暖,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我去找空圆师姐说话,她那儿忙,叫我帮帮她,我就多待了会儿,后来我看日头不早了,就出来了,谁知道新来的那几个也去领衣裳,她们就拦着我问我多大了,说什么标致不标致的,还、还摸我的脸,呜呜——” 她脸都白了,“明镜!不是早叫你躲着她们?” 明镜哭了几声,哽咽道,“是躲着来着……” 她安抚地给明镜擦擦脸,“好了,不哭了,跟我细说说怎么回事?” “那会儿……我正跟空圆师姐说话,听见院子外头嘻嘻哈哈的,我想着与其被她们堵在屋里,不如赶紧躲开,”明镜一边回忆,一边拧着自己的袖口,“就去了屋子后头,等她们进了屋,我就赶紧沿着墙根跑出来了,头都不敢抬,好歹快走到门口了,空圆师姐突然叫了我一声,然后她们就……” 她面露异色,“空圆?” 明镜茫然的点了点头,见师姐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空圆她、她故意的!” 两人犹如被定住了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是不可置信。 空圆?怎么可能呢?那个清清静静,莲花一样的空圆! 她突然间就失却了力气。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镜眼泪扑簌簌的掉。 看着小师妹哭泣的面孔,她心底也疼,搂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师姐,我们怎么办——” 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给小师妹擦擦脸上的泪水,决然道,“这里不能再待了,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今天夜里就走。” 明镜胡乱点了点头,怔了一会儿,“那、咱们怎么出去?山上山下的路都走不得了……” “……后山那处长了棵白果树的山崖,我带你去拾过果子的,我们用绳子缒下去!”看着师妹苍白的小脸,她定了定心,“那山崖底下有条小路,是山中猎户常走的,等下了山,咱们妆成和尚,去港口搭船。” “那……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回家?也不知父亲还在不在泉州,即便去了,嫡母能让她进门吗?万一再把她送回来呢?父亲若是愿意管她,当初她也不至于被送出来了。 “去哪里都比留在这贼窟淫窝里强,我们早就该离开的,”她强打起精神,“咱们去——去京城。” 这些日子,逃跑的念头在她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时机,路线,如何乔装,心中一直胆怯,现在却是不得不走了。 明镜有些茫然,“回京城?” 她暗暗叹了口气,“别怕,总有出路的,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再怎么也不能像她们那样。” 明镜想起这半年来庵里的变化,想起前几日和师姐去后山采茶时撞见的腌臜事,不由打了个寒噤,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坚定。 她拍拍师妹的手,“别怕。”起身收拾包袱。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庶女,从小没了生母,父亲忽视,嫡母漠视,倒是兄姐对她还不错,身边服侍的养娘对她也尽心尽意,冷不着饿不着,日子过得不算好亦不算坏。 十岁时的一场重病,她被嫡母舍到了空门里,说要着借这“佛门净地”养好身体,若是她与佛门无缘,十年后等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接她回家。 老庵主告诉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过是嫡母为了遮掩脸面才说的,没有人会当真,当时她病得起不来床,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心灰意冷的等死,可是等见到了水月庵的众尼姑,发现她们除了打坐念经、招待香客,还要勤作女红赚取银钱以供庵中用度——这又与俗世有何不同? 她心底不由生出几分不甘。 难道就要这样终了一生?这尘世中果真的没有一处清净地方了? 到底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水月庵决不能再待下去了,新住持智能是外头来的,不知打点了多少银子才做了这水月庵的住持,自从上任便把庵堂里的众尼当成了摇钱树,种地、织布、绣花、抄经、制茶,完不成摊派便要挨骂挨饿,家奴似的驱使。 这也就罢了,时日不长,大家就发现智能和她带来的徒弟们竟都是不守清规的,每月总有几拨坐轿的男客趁着暮色上山,每逢此时智能便派人将众尼驱赶,师徒几个涂脂抹粉去招待男客,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渐渐就有人寻了各样借口,或访友,或还俗,不一而同,总归是要离开这里,智能却不许人走,雇了山下的无赖守着上山下山的路,除了几个机灵的早早逃了,余下的都被困在了庵中。 外头不知实情的看水月庵青山掩映清清静静,其实内里早弄得贼窟淫窝一般,若不是庵里指望着她家每年送来的供奉,若不是她自己有一手别人仿不来的绣技,能让她立得住脚,恐怕早就被算计了。 浑浑噩噩活到如今,竟要落得个没下场么? 上个月家里就该送供奉来,可到如今仍没有消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心里暗暗祷告: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把斗笠交给小师妹擦洗,给包袱打了结,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敲门,她飞快的把包袱丢进衣箱。 “明心,明心!住持叫你去!” 开了门,门外站了个年纪相仿的尼姑,因为眼生,她客气的笑笑,“师姐,快请进!” 对方面色淡淡,“做什么呢?快走吧,住持相召也敢拖沓?” “师姐来得正好,住持要的绣像已经绣好了,待我取来一同送去。”她笑着将人让了进来,“刚泡了茶,师姐歇歇脚尝一尝?”利索地给来人斟了茶,又翻出一碟果子来,“不是什么好物,师姐且润润喉。” 这一番殷勤到底没有白费,那尼姑坐着一连吃了五六个果子,喝了两三盅茶,一双眼睛把屋里上下内外打量了个够,见明心把一副尺长的绣像小心翼翼地卷好用布裹了,才站起身,“走吧。” 明心给小师妹使了个眼色,嘱咐道,“我去住持那里,你再烧壶水。”见明镜应下,她点点头,“我去了,一会儿就回。” 从明心居住的小院走到住持的居处也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此处花木扶疏,布置得极为清净讲究,明心在外头报了名号,听见屋里喊了声“进来”,便低着头推门进去了。 她恭敬地把手里的包袱奉到住持智能面前,智能打开绣像对着光仔细看了,露出些微满意的笑容,审视着她,慢慢说道,“好,你做的很好。” 又是这种眼神……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垂着眼睛,并不多说什么。 智能问她,“你今年多大了?我记得约莫有十五了?” “回住持的话,是十四。” “十四啊……?”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智能一双水目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面上敷了粉,还点了胭脂——她心里一惊,忐忑道,“住持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门帘子突然被掀开,走进来个穿了锦袍的中年男子,身后两个姑子嘻笑趋陪,很是殷勤。 明心吓了一跳,急忙低头侧身避开几步,庵主白了那人一眼,呵斥明心,“无礼!这位是董大官人,还不来拜见!” 明心强忍着羞怒施礼。 董大官人背着手绕着明心转了一圈,才坐下伸指掸了掸袍角,拿过桌上的绣像,打量着明心。 智能呷了口茶,对明心道,“董大官人要请一副绣像,看中了你的手艺,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说说此事。” 那董大官人呵呵笑了两声,就着智能的茶杯饮了口茶,二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眼神越发黏腻,过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有幸见过小师傅绣的一副‘达摩东渡’,实是巧夺天工,只是那幅太小,我要的这个是要镶在五联炕屏上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小,从袖筒里取出一轴绢画,“这幅《老君骑牛图》是要献给贵人的,还请小师傅尽些心。” 智能见董大官人说完了话,眼睛还在黏明心身上流连不去,心下定了主意,面上作出几分恼怒,“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明心急忙退了出来,听到屋里那董大官人说道,“她是哪里人?”智能娇声道,“没良心的,我知道你的心思,瞧见新鲜的,就要把我丢在一旁了不成?” 明心脸色发白,再不敢多停,匆忙离开了。 回到住处,明镜一见她脸色,便惊道,“师姐,她们找你做什么?” 她摇摇头,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住持想的什么,她已经明白了,今天必须走,只等天一黑就得走,要是不走,也许就再也走不了了。 明心和明镜独居的小院挨着后山,院子外头还套着一层院墙,两人耐心等到天黑,踮着脚悄悄把张半桌搬到了院墙底下,踩着桌子好不容易翻过院墙,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却突然听到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呦——这是要跑哇!小尼姑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明心身形一僵,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敢回头,拽着明镜拔腿就跑。 两人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一步也不敢停,停了就是个死,或者,比死还不如…… 被那人左拦右阻,两人渐渐迷失了方向,也顾不得是上山还是下山了。 然而她们脚力有限,不管怎么跑,那人在后面追赶得紧,猫捉耗子似的,嘴里还不忘了占便宜,直逃到一处山崖,前面没了路,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小尼姑不跑了?嘿嘿,跑什么呢?” 明镜揪着她的衣裳吓得直哆嗦,“求、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借着月光,明心也只能看出这人个子不高,手里提着把尖刀,只听他哈哈一笑,“哎,还真是个小美人儿,这细皮嫩肉的,不如从了我,咱们好好乐呵乐呵,没准儿我一心软就把你们放了呢?” 明心搂着明镜,心底一片冰凉,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绝望的向后挪着脚步,眼底是无尽的悲凉。 绳索早在半路就跑丢了,这会儿也只有…… “师姐——” “不怕,不怕,”她低声道,“……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儿,命运不济,既然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明镜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着眼泪,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人终于没了耐心,尖刀朝她们点了点,“啰嗦什么!过来!爷爷的刀子可不认人!” 明心猛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手里的包袱扔了出去。 那人一把扒开,“嘿!胆子不小!今天爷爷饶不了——” 他目瞪口呆的瞧着空荡荡的前方,待他回过神来冲到悬崖边向下看去,夜幕下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 明心动了动手指,浑身无处不疼。 “大、大哥!这儿还有一个!哎?这是个活的!” “救……救救我!” 脸上被摸了一把。 “看这细皮嫩肉的,大哥,留下不?” “留什么留!这两个定是前面山上的尼姑,”对方说着,便伸过手来在明心身上寻摸,明心这会儿动不了,也只能任他所为,没几下就把她身上藏的银钱和度牒都搜了出来,“已然死了一个,让人知道了,咱们须脱不了干系。” 她的心猛地抽痛起来,“……谁?……谁、死了?” 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年轻猎户又凑近了些,听到她的问话,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也是个小尼姑,都死透啦,你倒好运!”停了停,又嘿嘿笑了,自言自语道,“遇上我们兄弟,也算不得好运了。” 明心没有答话,她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 见她呜呜的哭,年长的那个狠声喝道,“噤声!引来了人就麻烦了,还不如这就结果了你!” 那年轻的把年长的扯到一边,嘀咕道,“大哥,这个长得不错,不如弄回去养一养,卖几个钱耍耍?” 第2章 重生 天色暗沉沉的,春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沿着屋瓦顺着房檐淌出一道道水线。 半梦半醒间,她渐渐有了意识,浑身酸疼无力,想动一动,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心口砰砰地擂鼓似的疼痛,她咬紧了唇,揪着被子忍耐着,直到这一阵疼过去。 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让她心烦意乱。 是谁? 忽然一个黑影扑来,猛然压到了她的身上,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压断了气,但对方立即支起了身子。 一件半旧磨毛的蓝罩衣领口扣得整齐,已经洗的有些发白,这是个中年妇人,神色憔悴,耳朵上戴了对银鎏金丁香,许是年头久了,上面的鎏金也不鲜亮了。 那妇人神情激动,见她醒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二姑娘,别怕,有嬷嬷在呢。” 她惊疑不定,瞪大了眼睛,这人长得真像她的养娘童嬷嬷! 接着她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高亢尖厉,“童氏,还不出去!难道老爷太太的话你也敢违抗!” 童氏皱起眉,扭头恨恨地呸了一声,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骂道,“你哄谁!老爷能把二姑娘送出去做姑子?你们这帮黑了心坏了种的!趁着老爷不在好把姑娘拐出去,我告诉你姓韦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别想!”她声音嘶哑,“当年我们姨娘临终前把二姑娘托付给老爷,老爷可是答应得清清楚楚,你们敢胡来,老爷回来饶不了你们!一个个都打死!” 韦嬷嬷沉了脸,盯着童嬷嬷的眼神好像淬了毒,“看在你伺候了二姑娘一场,和你多交待几句,你倒有脸了!来人,把她捆了绑出去!叫人伢子来,卖到盐场我看她还厉害不厉害!” 当即就从外头冲进来了两个壮实婆子,童氏挣扎着被拽到了门口,两手扣住门框死不撒手,韦嬷嬷掰不动她的手,就从头上抽了根簪子扎她,没几下就扎得手童氏手背上都是血。 童氏大骂,“你们要把二姑娘送去庙里等死,便先踩着我尸首过去!”又喊,“二姑娘,二姑娘!千万不能跟她们走!” 她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场闹剧,有些惊疑不定,想要张口却发现嗓子又干又涩,“呃呃”了两声,引来一阵干呕,勉强挣扎着想要扯着帘帐坐起身来,手上却又没劲儿,便奋力薅住帐子一拽,嘶啦一声,老旧的纱帐一角被扯裂了一道尺长的口子。 屋里登时一静。 她变了脸色,攥了攥拳——她的胳膊又细又小,仿佛是小孩子的胳膊。 …… 南州同知唐辎平日里忙于公事,家里的一切尽都交托给太太王氏,王氏也不负他所望,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近日唐辎却颇有些愁闷,衙门里的纠葛且不说,二女儿因一场风寒病倒,十多天来昏迷不起,饭食不进,全靠参汤吊着,大夫也请了不少,都号称是有手段的,只是治来治去总不见好,更让他头疼的是,不知怎的,近日竟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说他唐家苛待庶女。 今日他受邀赴宴,奈何心神不宁,一想起家里的事就不由得情绪烦乱,略吃了几杯酒便早早告罪离了席。 一路上心神不定的,他索性也不坐车,骑了长随的马就匆匆赶了回来。 二门上守门的婆子正捧着把瓜子一边儿嗑一边儿跟小丫鬟讲闲话,扭头瞧见自家老爷匆匆回来,不由变了脸色,推了身边的小丫鬟一把,使了个眼色,忙不迭的上前躬身行礼,大声道,“给老爷请安!” 那小丫头跟着匆匆一福身,扭头就往后院跑。 唐辎本就存了心事,见那婆子神色不定,小丫鬟也举止有异,不由心生疑惑,喝道,“站住!跑什么!” 小丫鬟吓得顿住了脚,转过身惊慌地看向守门婆子。 那婆子心里暗骂了一句,谄笑道,“老爷可有吩咐?” 唐辎心里越发生疑,随手招来个小厮,“叫宋大来!” 那婆子心说不好,躬身低头背着手朝小丫鬟动了动手指,小丫鬟斜着眼角瞄瞄唐辎,却被他厉眼一瞪,吓得低下了头束着手,僵在那里再不敢动弹。 外院管事宋大很快领着人过来了。 唐辎顾不上多说,指着那婆子和小丫鬟,“把这两个绑了,分开审问!”抬脚匆匆去了后院。 想到外头的那些流言,他的脚步更快了些。 那婆子慌了神,拽着小丫鬟喊起了冤枉,宋大赶紧让人把她们堵了嘴,“送到倒座房,我亲自问。” 就有机灵的手下小声提醒他,“这婆子可是太太的陪房——” 宋大心道,难道我不知道她是太太的陪房?瞪他一眼,清清嗓子,“金武呢?” 一个年轻仆役应声而出。 “你带两个人,就在这二门外头守着,守好了。”宋大吩咐了他,又叫来个小厮,“去,去门房跟宋十三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今儿都给我警醒着些!” …… 韦嬷嬷挪了几步走到床边,见二姑娘果真睁开了眼睛,不由皱了皱眉,下颌微抬,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她身旁一个眯缝眼的婆子脸上搽了厚厚的粉,一说话仿佛就扑簌簌往下掉粉,这白脸婆子挨近了小心地堆起笑容,问道,“韦姐姐,是不是再喂一剂药?若是到了外头再闹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这两个人,姓韦的是嫡母身边的亲信,另一个白脸婆子也眼熟—— 韦嬷嬷伸手拍拍她的脸,见对方恨恨地瞪着她,便嗤笑一声,“病成这样还能跑了?不必。”朝身后摆摆手,婆子们便死拖活拽的把童氏押了出去。 “二姑娘不能让太太送你去庵堂——唔——唔!”童氏被堵了嘴,仍跺着脚不愿意离开。 ……去、庵堂? 她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韦嬷嬷吩咐道,“时辰不早了,都给我动作快些,给她堵上嘴,免得惊动了旁人。” 那白脸婆子上前把床上的二姑娘堵了嘴,不顾她的挣扎用被子紧紧裹了,抱起来扛到肩上跟着韦嬷嬷往外走。 唐曼春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来这个白脸婆子是谁了! 这白脸婆子曾去水月庵送过唐家的供奉,那时候她见这人对自己笑得亲切,就想通过她给父亲送封信,还把身上的唯一值钱的一块玉拿出来贿赂这婆子,又许下事成之后重金相酬,谁知这婆子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一拿到信就撕了不说,还叫了庵主来,当着庵堂上下把她刻薄了一顿,得意洋洋的走了。 她病得焦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血色,心口就像烧了一把火。 雨已经小了,韦嬷嬷站在房檐下,一个小丫鬟站在韦嬷嬷身后半撑起伞,韦嬷嬷问,“车备好了?” 一旁忙有人回话道,“韦姐姐,已经备好了,清油的新车铺的新褥子,又干净又宽敞!” 韦嬷嬷略带满意的嗯了一声,“走吧,时辰不早了。” “老爷!”“给老爷请安!” 白脸婆子顿住了脚步。 韦嬷嬷脸色一变,转身对白脸婆子低声喝道,“把她给我,你抱住腿。” 丝丝冷意袭来,唐曼春虽被被子裹着,也听到了动静,然而被韦嬷嬷两条胳膊勒得紧紧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便踢腾着想要挣开。 韦嬷嬷愈发勒紧了胳膊,低头挨着被子,低声斥道,“别闹!老实些!”眼神一扫,那白脸婆子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帮她抓住了二姑娘的腿,韦嬷嬷满意的一点头,“抱结实了。” 唐辎顺着哭闹声进了二姑娘的院子,入眼便见二姑娘身边伺候的养娘童氏被几个婆子架着往外拖,浑身的泥水,童氏嘴里被堵了布,哭得涕泪交加。 见唐辎进来,架着童氏的婆子们不由僵住了脚步,面面相觑,想要行礼,可手底下还按着童氏。 眼前的乱象让唐辎紧紧地皱起眉,“这是闹得什么!”他看向韦嬷嬷怀里抱着的青缎面被子,沉声问韦嬷嬷,“你抱的什么?” 韦嬷嬷低下头微微躬身行礼,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倒是那几个拿人的婆子面上露出惊慌之色。 唐曼春裹在被子里,隐隐约约听到韦嬷嬷说,“回老爷的话,这是二姑娘屋里的,得了急症,正要把她送出去养病呢。” 唐辎皱了皱眉,这个韦氏向来仗着自己是太太的乳娘在家里作风作雨,他沉着脸,视线扫过这些人,见韦嬷嬷身边的婆子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恨不得躲起来,心中蓦地一惊,厉声喝道,“……二姑娘呢?” 白脸婆子一下子就慌了神,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韦嬷嬷,韦嬷嬷顿了一下,视线忽然转向院子门口,“太太。” “老爷今天回来的早,我让人把二姑娘搬到别处去了,她在这院子里老养不好病,不如换个地方。” 大红仙鹤如意团花袄,福寿贴金皮裙,一双如意头的红绣鞋只露出半片缀了珠花的鞋尖,太太王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童嬷嬷,“童氏,你好不晓事,二姑娘这病,满城的大夫没有一个能治的,我也是没法子了,二姑娘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盼着她好?我看你是年纪大了糊涂了,你也不必伺候姑娘了,出去养老去罢!”又吩咐身旁的婆子韦嬷嬷,“这病人可不能耽误,快去——” 童嬷嬷使劲挣扎起来。 第3章 露馅儿了 王氏挨近唐辎,“这童氏骂骂咧咧口出秽言,老爷也不怕脏了耳朵?” 唐辎盯了王氏一眼,上前弯腰拽下了童氏嘴里的布。 童嬷嬷挣开桎梏,跪到唐辎脚下,指着韦嬷嬷,哭道,“大老爷,二姑娘醒了!已经醒了!可她们要把二姑娘送去庵堂!那哪儿是能养病的地方!您可要为二姑娘做主啊,二姑娘不能挪动啊!” 王氏眉头一竖,“这童氏越发不堪了,我不过是训了她几句,她就倚老卖老要死要活的说咱家苛待二姑娘,还不是她伺候的不经心才让二姑娘受了寒?看在她服侍了二姑娘一场,我不罚她,她倒蹬鼻子上脸了,如今还敢污蔑旁人?”挥手示意让人把童氏弄走。 哪知童嬷嬷却猛地上前一扑,抱住了王氏的腿,王氏吓得退了半步,却没挣开,要不是身后有丫鬟扶着,险些被童嬷嬷扑倒在地。 “太太!你不能这样!当年我们家姑娘走之前把二姑娘托付给您和老爷,她——她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把这疯婆子扯开!” “童嬷嬷,你快松开太太呀!” “唉哟!她疯了,扎她的手!” 仆妇们七手八脚的把童嬷嬷扯开,童嬷嬷两脚狠命的搓着地,眼看着老爷皱眉却不说话,她心底越发的绝望,“老爷!老爷!二姑娘是你的亲骨肉啊!万不能送出去啊!这是要了她的命——”很快又被堵了嘴。 被童嬷嬷这么又抱又拽的,王氏的贴金皮裙立时就沾满了泥水和泥手印,简直不能看了,她气得抖着手指着童嬷嬷,“这个疯子!” 王氏的丫鬟魏红扶着主子,一边为王氏捋着心口顺气,一边急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把这疯婆子乱棍打出去!” 唐辎却突然伸手去抓韦嬷嬷怀里的被子。 韦嬷嬷再要转身避开已来不及,便抱着二姑娘的头,勒紧了被子不让唐辎掀开,急急的叫了声“太太——” 王氏脸色一变,情急地上前拦住唐辎,“老爷,这可是个发急病的,掀不得,被染上了病怎么办?” 唐辎不错眼珠的盯着王氏,“你跟我说实话。” 韦嬷嬷低着头,心里直打鼓,知道今天这事必不能善了,却仍是抢道,“回老爷的话,是二姑娘屋里的,得了急症。” 王氏脸色难看极了,“老爷,你不信妾身?” 唐辎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 正在这时,一只细瘦苍白的的小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一个打挺,给韦嬷嬷帮忙的白脸婆子一时不察,竟被蹬得松了胳膊,眼见着那只小手极快的划过一道弧线,往韦嬷嬷脸上——狠狠一抓! 韦嬷嬷脸上火辣辣的疼,眼珠子险些被抠出来,她尖叫一声,慌乱中伸手捂脸,被子摔到地上,滚出个只穿了中衣的少女,披头散发狼狈得很。 “曼春!”唐辎来不及想别的,急步上前抱起女儿,见女儿虽神色萎靡,却的确是醒着的,只是脸色焦黄,有些木木呆呆的,唐辎急了,抬头欲吩咐人去请大夫,却瞧见韦嬷嬷捂着脸盯着他怀里的曼春,眼中难掩厉色,好似淬毒的箭——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上,抬腿一脚就踹了过去。 韦嬷嬷脸和脖子都被挠出了血,她到底是太太的贴心人,这些年养尊处优的,不要说旁人,就是她自己也没料到会挨打,被唐辎一脚踢中,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才摔倒在地,扶着腰哎哟叫了起来。 王氏惊叫一声,上前就拽住了唐辎的袖子,尖声道,“老爷!你疯了!你、你怎么能打她!” “滚!”唐辎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她,指着韦嬷嬷,“来人!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浇下,王氏惊怒交加,“你、你敢!” 唐辎不为所动,“都没听见?耳朵聋了?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王氏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伸手掐住了丈夫的胳膊,“老爷,嬷嬷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魏红,扶嬷嬷去我房里!” 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弹。 韦嬷嬷刚才还歪在那里喊疼,这会儿听见动静,一骨碌翻身爬了两步就跪下了,砰砰砰的磕响头,“是老奴的错!老奴没抱好二姑娘!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 魏红硬着头皮去扶韦嬷嬷,却没扶起来。 唐辎怒极反笑,“好好好,这个家我说了不算!”攥着王氏的手腕拨开,弯腰抱起曼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女儿抱回了屋里。 院子里鸦雀无声。 也不知韦嬷嬷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王氏脸色变了几变,深吸了一口气,朝韦嬷嬷丢了个眼色,“回头给老爷赔个礼……二姑娘不舒坦,快去请大夫!” 韦嬷嬷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不敢再多啰嗦,顺着王氏的吩咐狼狈地磕了头,遮着脸捂着腰出去叫大夫了。 王氏跟着进了屋,在离唐辎三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不知伤到了哪里,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唐辎不理她,王氏也不再说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屋里的布置,心中念头翻了几番——家丑不可外扬,这些年她对二姑娘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彼此忍了这些年,真要闹,早就闹起来了,漫说今天没能送走这小贱人,就是送走了,也不过是生一场气,罢了,冷一段日子罢了,她有儿有女,还怕这个? 童氏身上的衣裳还皱皱巴巴的,手背上的血也没擦净,唐辎绷着脸,吩咐她,“以后仍是你服侍二姑娘,务必尽心、尽力!” 童氏跪下磕头,哽咽道,“谢老爷恩典!” 唐辎点了点头,“……回头去外院账房领五十两银子的赏。” 唐曼春缩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整个人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没有底。 唐辎坐在床边问她摔到哪里没有,哪里疼,头晕不晕——曼春很不习惯,她想挪远些,却在看到童嬷嬷后强忍住了没有动。 父亲和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白净的国字脸,眉目端正俊朗,留着短须,嫡母还是那样富贵体面,板着脸,神色冷淡,并不正眼看她。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低头悄悄看自己的手,手小小的,嫩嫩的,犹如玉碾的一般,不像是后来在水月庵里针线活儿做多了,不知不觉指尖就变了形,还磨出了茧子。 身上的中衣是细绫子做的,滑过手腕,说不出的舒适。 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是她仍在梦里?抑或从前的那些坎坷才是梦? 她幼时姓唐,闺名曼春,父亲是京城安平侯唐家的庶长子,翰林院散馆后便外放做官,嫡母王氏亦出身京畿望族。 从小到大她的运气一直不佳。 她出身低,生母小王姨娘据说是太太陪嫁的媵妾,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这府里也只有养娘童嬷嬷偶尔提及几句,许是怕她年纪小,管不住嘴说出去得罪嫡母,所以童嬷嬷也不敢跟她多说,她只知道自己是妾生女,老爷宽厚,才把她交给嫡母养大。 十岁那年她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昏睡中被送进水月庵出家做了姑子,兴许真是上天垂怜,竟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病好了,却回不了家,庵里看守得严密,她想方设法逃了几回都没能逃出去,她一个十岁女童,没有身份文牒,没有路引,连本县都出不去,只好装做死心的样子,每天念经洒扫,水月庵庵主给她取名明心,道她家里父母既然已经把她舍到佛前,就不再是俗世人,她虽不甘心,却也无法。 老庵主去世后,水月庵乱象频起,家中又突然停了供奉,她带着师妹明镜出逃不成,被逼跳了崖。 万幸山崖上的一株老树拦了她一下,让她捡了一条命——却是刚离了虎口,又进了狼窝——捡了她的猎户把她卖给了人牙子,后来被盐政李老爷家的太太相中,二十两银子买断了她。 于是她成了李家的养女,改了名字,做了李家姑娘的陪伴。 说是养女,其实不过是个丫鬟。 李家姑娘李幼兰虽生得花容月貌,却是个病西施,自幼与扬州巨富袁家定的亲,可她天生胎里带病,身子弱不利生养,李太太怕女儿在婆家难做,便早早的四处搜罗年轻貌美又好拿捏的女子,以图帮女儿婚后固宠。 不过,谁也没想到袁家姑爷竟是个痴情种子,自从娶了李幼兰便对她百般爱护,妾侍通房俱都成了摆设,李幼兰性子拗,自然也不愿意丈夫亲近别的女人。 然而袁家几代单传,袁老夫人早就盼着儿子儿媳能为袁家开枝散叶,因此对李幼兰的“不贤惠”很是不满。 李幼兰在娘家说一不二,到了婆家虽有丈夫爱重,却斗不过向来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婆婆,旧病复发,没过几年便丢下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袁姑爷无心再娶,不久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抬了她做平妻,把独子和老母托付给了她。 袁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就病倒了,中风瘫在床上再不能管家理事。 那时候袁家亲眷里也有人劝她改嫁,劝她“再走一步”,可她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除了袁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第4章 脸面 袁老夫人瘫在床上熬了几年就没了,她给袁老夫人送了终。 那几年是真难,不仅外头的产业要支撑起来,对内还要防备李家和袁家族亲的算计。 只是没想到土皇帝一般的盐务李家会倒得那么利索,更没想到一碗毒药让她又回到了十岁这一年。 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想到这些年的遭遇,曼春反而冷静了,她深吸一口气,“太太,我不去庵堂。” 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一件事情只要不说出口,大家就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然而一旦讲了出来,便没了回头路,她很明白说出那番话后,她和太太之间就再没有了弥合的可能,不过,她便是什么都不做,太太也不可能放过她。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哪个说了要送你去庵堂?别听你养娘胡说!”她皱着眉,“这孩子病了这些日子总不见好,后院阴湿,我正要接她去兰院养着,老爷你也知道那里花木多,看着心情也能好些,对外又不能跟人说二姑娘病得厉害,免得将来说亲难,只好说是个小丫鬟病了,偏偏童氏闹得厉害,这孩子也跟着不懂事,我何苦?” 眼看着王氏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的胡掰,曼春握紧了拳。 王氏跟丈夫商量,“别是让梦魇着了吧?不如请个道婆来看看。” 唐辎抬头瞥了一眼王氏,“出去。” 王氏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涨得通红。 韦嬷嬷来回话说请的大夫已经到了,她歪着身子,不敢离唐辎太近,回完了话侧脸看了看王氏的脸色。 王氏僵着面孔不吭声。 唐辎道,“你出去。叫他进来。” 请来的大夫是位擅治跌打损伤的妇人,家中亦是医道世家,她先前虽未曾来过唐家诊治,却也听人说过唐家的事,现如今满城的大夫哪个不知唐同知家的千金得了奇症?也没见谁能治好。自从她踏进了唐家,一边想着一会儿该如何托词,一边隐晦的向人打听病患,等听说是要治疗跌伤,不由稍稍松了口气,待给二姑娘诊治完,面上更是和煦,从药箱里拿出个瓷瓶来,“无妨,令千金病了这些日子,身子虚弱,这一跤摔得并未伤筋动骨,此药每日一丸,略养一养就好了。” 见唐辎点头,童嬷嬷赶紧把药瓶收了起来。 唐辎又问道,“不知小女的病……” 大夫一听,面上露出几分惶恐羞愧,“……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是无能为力。” 唐辎无法,只得叫人取了诊金,送了大夫出去。 这大夫出了院子,便悄悄往领路的仆妇手里塞了把钱,“敢问之前府上请了哪家的名医?” 那仆妇捏着手里的钱,客气道,“这些日子请的先生多了去了,您是问……?” “无事无事,不过白问一句。”大夫心里怪道,适才观其脉象,倒不像外头传得那般——又一想到这宅门深院总有些不可说之事,暗自摇了摇头,也不去多想了。 唐辎嘱咐了童嬷嬷几句,看了王氏一眼,去了隔壁。 韦嬷嬷一个劲儿的给王氏使眼色,王氏才沉着脸跟去了,韦嬷嬷顾不得给自己擦药,捂着脸也要过去,王氏朝她摇了摇头,她只好守在门口,一双利目紧盯着院外,耳朵却支楞了起来。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没底。 太太这两年越发的不待见二姑娘,这一回二姑娘病得凶险,太太烦心二姑娘病死在家里太晦气,又有那一桩事摆着,一直郁郁不乐,她便帮着出了主意——悄悄儿把二姑娘送到庵堂去,回头再把商量好的说辞跟老爷一诉,只道是去求佛爷留命,都是为了二姑娘好,老爷便是再念旧又能如何?这样一来,家里干净了,太太舒心,府里不必挂白,老爷看不到,对太太的怨气也能小些。 正好老爷出门做客,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么? 这事儿马上就能成了,怎料老爷却突然回来了! 韦嬷嬷心里恼得不行,她抹了抹掌心浅浅的血迹,暗骂了几句。 …… 小丫头跑得呼哧呼哧直喘,进了后罩房尽头的一间屋子。 屋里坐着的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正低头纳着鞋底,见女儿冻得小脸儿通红,她嗔道,“你这丫头去哪儿疯了?仔细你爹回来嚷你。” 小丫头眨眨眼,“我爹忙哩,才没空管我。” 原来这妇人是外院管事宋大的媳妇,人称宋大家的,跑进来的小丫头便是她的小女儿小五。 小五转身撑起窗扇,伸着脖子左右瞄了两眼,回来挨着她娘坐下,朝她娘招招手。 宋大家的骂道,“又怎么了?鬼鬼祟祟的。”却还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小五凑在她娘耳边叽叽咕咕,宋大家的倏地起身,开门往外看了看,转回来戳着女儿脑门儿,低声骂道,“作死了你,主子的家事也是你能随便探听的?” 小五揉揉脑门儿,小声道,“我躲得好呢,有树挡着没人看见。” 她娘却不是好糊弄的,啐道,“你个没差事的小丫头乱跑什么?真让人抓住了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小五吐了吐舌,老爷踢人的那一脚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呢,她讪讪地讨好一笑,“娘,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宋大家的横了她一眼,看得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你爹和我也不指着你养家,主子心慈,看咱们一家还算勤恳忠心,你又年纪小,才允了你跟来,你今年也十一了,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这么毛糙?”宋大家的叹了口气,“再过几年就该说人家了,你这样的性子,叫我们怎么放心?” 这几年太太越发把家里管得密不透风,又不愿意用他们这些原本伺候大老爷的人,任凭自己的陪房把持着内外,若不是老爷不许太太插手外院,他们这些人恐怕连差事都保不住。 小五嘿嘿一笑,“那我就一直陪着娘呗?” 宋大家的低头纳了会儿鞋底,忽而道,“看样子,老爷这是要为二姑娘撑腰了?” 小五却有些不以为然,“老爷又不能天天在后院盯着二姑娘。” 哪知她娘却忽然说,“回头要是二姑娘那边再要人,你就去试试。” 小五一愣,“先前不是说不用我进府伺候?” 见女儿懵懵懂懂,宋大家的指点她,“太太自有她的亲信之人,大姑娘身边咱们挨不上也没法子,二姑娘是庶出,太太不待见是自然的,可若是二姑娘入了老爷的眼,你去了倒也不怕受磋磨,做不了二等,哪怕是三等的,将来说出去,说你是在姑娘身边伺候过的,也是个脸面。老爷多半不放心太太的人,若是从外头买人还得现教规矩,自然不如咱们这些家生的用得顺心,你又跟二姑娘年纪差不多。这要是还在京城,也未必轮的上你,可这儿是泉州,从京城跟来的人手又有限,可不就是你了?” 小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摇头道,“太太不待见二姑娘,又不愿意搭理咱家,我去了,那不就成了受气包?”脸上就现出了几分不情愿。 宋大家的瞪了小五一眼,颇有些后悔先前娇养女儿,“又不是让你去出人头地的,你不瞧瞧大少爷和大姑娘身边伺候的那些,但凡犯了错,太太饶过么?还不如二姑娘那儿,只要不跟太太顶着干,太太管你个小丫头作甚?这回二姑娘的养娘若不是狠拦着太太,等太太送走了二姑娘,多半还要赏她些银子再打发她走,”说着,小声叹了句,“到底是忠仆。” 二姑娘以前没有老爷撑腰,日子过得苦,在她手底下伺候的就更苦了,可若是以后有老爷给她撑腰,伺候二姑娘虽说没什么油水,却也不会像大少爷和大姑娘院子里那样被太太盯得死紧,容不得丁点儿小错——说不定,太太还巴不得二姑娘手底下都是蠢货呢。 何况宋大家的还有一桩心事——她是宋大后娶的继室,女儿小五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家里最小的,可孩子爹一向偏着前头那位生的几个儿女,家里的银子大多都贴补给了那几个,小五长到十来岁了,连个买头绳的钱都是她做针线换来的,孩子她爹就没经过心,她现在不为小五多想想,将来可怎么办?难道还能指望小五那几个虎狼似的兄姐?小五若是能在二姑娘身边待两年,将来说亲的时候也好看些。 见自家娘亲说着说着就愣起神来,小五忍不住插话,“娘,原先也没见老爷有多看重二姑娘,怎么这次就管起来了?” “再怎么也是唐家名正言顺的主子,”宋大家的重新拾起手里的活儿,“姨娘生的又怎样?原先太太对二姑娘不过是冷着淡着,不缺吃喝不缺穿的,任谁也挑不出理来,可今儿这事儿却说不过去,且不说二姑娘如何,就是看在故去的老姨太太的份上,老爷也不能不管,王家女儿的名声可坏不得,老姨太太和咱们太太可都是出身王家嫡支,二姑娘的亲娘虽是旁支远亲,那也是王家的女儿。” 宋大家的突然叹了口气,“那姓韦的自恃是太太的陪嫁,眼睛长在天上——一样的伺候主子,她在底下人里头倒比主子还能摆谱,看吧,早晚要倒霉!老姨太太是不在了,她若是还在,怎么能容她们这样作践人!” 小五恍然,“闹得难看了,就连老爷也免不得被人说道。” 宋大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所以,这一回老爷是必定要管一管的——就像你爹再怎么疼你哥哥们,你也是他闺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以后你出门子,他就得管着!” 小五听这言语声气儿,一琢磨日子,小心猜道,“我哥我姐他们又来信要钱啦?” 宋大家的冷着脸,“他们不把你爹存的钱搜干净又怎么会罢休!” 且不说这母女二人如何计量,另一处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第5章 心思 王氏心里颇不是滋味,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 以前曾听人说,人强,强不过命。 她却不信。 横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她心中冷笑,这些年虽也有些波折,可笑到最后的还不都是她? 唐辎面沉似水,今天的事他哪里不明白?王氏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只要王氏在大面儿上能过得去,他从来不多说多问,可今天的事,做得过了。 王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么多年了,妾身是个什么样的人,老爷是看得到的。曼春不是我亲生,她虽不讨人喜欢,可是我也没把她丢在一边不管,这些年何曾少了她吃的穿的?在妾身心里,她虽然比不上曼宁,却也一样都是唐家的女儿。” 王氏的话撞进唐辎耳朵里,他越发的沉默,他想起小女儿的安静,想起她平日里寒酸的打扮。 王氏不安的揉了揉帕子,可想到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她又挺直了背脊,“昨儿罗太太引了水月庵的法师来,法师说曼春这病不是世间医药能治的,是因前世缘,方有今生果,需在佛前听三千六百遍金刚经方可渡厄,唯有舍到佛前……” 唐辎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 王氏一噎,袖子里指甲掐入掌心,“她也是我的女儿,我养起来的孩子,你当我就舍得了?如今病得生死难料,能找的大夫都找了,再贵重的药也都使了,若是有半点儿别的法子,我又怎么会……” 唐辎气极而笑,“那些贼秃走家串户、坑蒙拐骗,无所不及,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些人往来!好好的人病成了这样,不想法子延医问药,竟要舍到空门去?我原还想着你一向懂分寸,不至于如此,”他走近了王氏,盯着她问道,“你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还是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曼春还病着,精神不济,适才迷迷瞪瞪正要睡着,被隔壁的声响惊醒,撑着胳膊想要起来,却只觉头晕目眩,她喊了声“嬷嬷”,童嬷嬷赶紧放下手里的茶壶,疾步来到床前,曼春抓着童嬷嬷的手,“嬷嬷,我要是睡着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我送走!” 童嬷嬷焦急的探探她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姑娘哪里不舒坦?” “累得慌,头晕,我睡会儿……千万……别送走我……” 童嬷嬷坐在床沿,捂着嘴呜咽流泪。 王氏秀眉一蹙,脸上就冷了下来,“我什么心思?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仍是疑心我!便不说她是老爷的亲骨肉,她生身母亲却也是和我同一血脉,只是命苦没福,早早的就没了,我若是只为自己,不必这样自证清白,可怜孩子们……”说着,低头用帕子捂了眼睛。 提起二姑娘的生身母亲,唐辎神色黯然。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水滴划过叶片,便了无痕迹。 王氏瞧见丈夫神色,不由心中大恨。 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养个庶女算什么? 那狐媚子虽然死了,却留下这么个孽种,越长越像她,只要一看见二姑娘,她就想起当初那些日子,夜不能寐。 “既已醒了,就是有所好转,”唐辎暂且压下心中郁郁,“再去请好大夫就是,泉州没有,就去别处再寻。” 王氏绷紧了嘴角,心里好像灌满了酸醋,蚀得发疼,又好像内里有千万颗针要透体而出,沉寂了好一会儿,她终究是不甘心,道,“咱们总是盼着她好的……我是个直性子,老爷不要怨我说话难听,曼春年纪太小,若真有个万一,照规矩也进不了祖坟,送到水月庵里,即便真有个不好,咱们多送些银两,托庵里照看着,佛门净地也是她的缘法。” 提到孩子的身后事,便是唐辎也不免犹豫起来——毕竟人虽醒了,病能不能好,却还是未知。 见丈夫不语,王氏又加了把劲儿,“若真有个万一,难不成要把她孤零零的留在这边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成?” 唐辎在屋里走了几圈,“先尽力看病,”他瞥了一眼妻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便是不为自己的名声,也该想想孩子们,事情传出去,都道你这唐家大太太是个忍心的,自家的女儿说舍就舍,勿要连累了松哥儿和曼宁的名声!” 王氏一下子哽住了,脸色很不好看,半晌才擦了擦眼睛,“我还不是怕曼春有个三长两短?趁现在还来得及——” 唐辎不愿再听,抬手拦住了王氏后面的话。 “大少爷回来了!” “回来了。韦嬷嬷你的脸怎么了?” 听到外面的声音,王氏精神一震,急切的喊了一声“松哥儿”,门口的竹帘掀起,大步走进来个少年,他中等个子,身板挺得笔直,一手提着袍角,一手扶着腰间长剑,这少年不似其父那般俊朗倜傥,倒承袭了几分母亲的秀美,然而那一双眼睛清澈深邃,让人一看到他,生出几分亲近感的同时又不由得肃容以待。 王氏看见儿子,忙问,“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你大姑母呢?” 唐松解开肩上被雨水淋得半湿的披风随手搭在椅子上,“大姑母知道了二妹妹病重,让我先领了太医过来救治妹妹。”见母亲红着眼睛,父亲脸色也不太好,他微微一顿,“父亲母亲,二妹妹怎么样了?” 曼春再度醒来时,只觉得手上针扎似的疼,她下意识的想动一动,却有人阻止她,“别动,给你施针呢,一会儿就好。” 这声音虽然陌生,却柔和坚定,安抚了曼春慌乱惶恐的心绪。 床前纱帐撩起,屋里点起了灯,床边除了给她施针的妇人,还站了三四个人。 施针的妇人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转身道,“唐大人,烦请回避,只留一二女眷即可。” 唐辎愣了一下,忙退了两步,“有劳,有劳。”就和长子去了外头堂屋。 屋里只留了施针的齐医女、王氏和童嬷嬷。 待拔了针,齐医女问童嬷嬷,“你是近身伺候的?” 童嬷嬷站过来,有些拘束,“是,您请吩咐。” 齐医女说,“她躺了这些天,身上必然无力,以后你每日里给她揉捏腿脚,时常翻翻身,有精神的话靠着坐一会也行。” 童嬷嬷一听,赶紧问道,“能不能吃些米汤?” “可以,不过少喂些,要是觉得饿,隔一两个时辰再喂一点。” “那什么时候能下床走动?” 齐医女道,“现在说这个还早。” 王氏道,“有什么要留意的,还请您写下来,我们好照着做。” 齐医女收拾好了金针放进随身的包袱里,“那是自然。” 王氏客气的笑笑,同齐医女出去了。 童氏凑到床前,摸摸曼春的额头,“二姑娘,怎么样了?哪里难受?” 童嬷嬷的手厚实粗糙,却带着暖意。 “嬷嬷,”看着童嬷嬷蜡黄的脸,她强撑起笑容,嘴唇翕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委屈你了。” 童嬷嬷趴在床头好不容易听清楚二姑娘的话,眼眶就红了,她擦擦眼睛,笑道,“如今有宫里来的太医圣手在,可快些好起来吧。” 童嬷嬷原本是她生母的陪房,后来做了她的养娘,从她还在襁褓时就照顾她,童嬷嬷个子不高,脸圆圆的,虽然不太机灵,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两人相依为命,虽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直到她十岁那年被送走。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童嬷嬷。 她在袁家站住脚后,悄悄派了亲信去查当年的事,花费了许多工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些跟当年的事情有关系的人。 自从王氏把她送到水月庵,就将童嬷嬷也赶走了,童嬷嬷一边托了人去小王姨娘的娘家山东青州送信,一边卖鞋为生,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找了快一年也没找到她,更没等到青州的回信和来人。后来唐家放出风声说唐二姑娘已然出家了,童嬷嬷去唐府打听,才知道自从她失踪后,父亲就一直派人在各处找她,后来王氏扛不住了才说了实话,却只说把她远远地送去出家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交代她的去处,以死相逼狠闹了一段日子。童嬷嬷只好回山东——她生母的娘家在山东青州——却又被人偷了盘缠,几乎是一路要饭才回的青州,到了王家方才知道当初托人送的信竟根本没送到!青州王家去泉州要人,派去的人却连太太王氏的面也没见着就被王氏的人押着赶出了泉州,自此就和唐家交了恶。 童嬷嬷也是可怜,因为没照顾好她,回了青州以后在老主人面前没了脸面,她又积劳成疾,再加上心病,重病了一场,王家没再安排她差事,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王家赏了她银子打发她回家养老去了,她男人不是个本分的,偷了她的养老钱在外头胡天胡地,好在还有个儿子能依靠,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次他男人吃醉了酒竟失手把她打死了,当时童嬷嬷的儿子跟着管事去外地进货了,等接到消息回来,人已经埋了。 后来安平侯唐家被抄了家,也败落了,青州王家再次派人去了泉州想找回她,却仍是没找着——算算日子,那时候她已经被李家买去了。 那时候她在袁家说一不二,却因为耻于自己被人拐卖做了媵妾,没有与王家相认,只派人送去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叫他们不要再找寻她了…… 第6章 半两燕窝 曼春难过了一会儿,“我躺了多久了?嬷嬷,跟我说说这些日子的事儿吧。” 童嬷嬷也是激动,说话都有些颠倒,不过曼春听得仔细——她昏昏沉沉病了这些日子,请了好些大夫,就是不见好转,今日好不容易醒了,恰逢大姑母盛宁县主近日将抵泉州,太太早早派了长子唐松前去迎接,县主知道了自家侄女病重,当即打发了随行的太医和医女前来诊治,太医妙手仁心,也是上天垂怜,竟救回了她的性命。 她怔怔呆了半晌,总有种隔世之感。 眼见童氏眼睛红红的,曼春压下心中酸楚,笑了笑,“嬷嬷别哭了,这是上天不愿我沉沦,才救了我,以后自然就一帆风顺了。” 只要二姑娘好好的,童嬷嬷自是无有不可,“姑娘说的是,以后就好了。” 天色不早了,王氏惦记着长女唐曼宁还没回来,就低声嘱咐唐松,“你妹妹今天去了范家,你带两个人去接一接,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唐辎向齐太医问清楚了病情,略略寒暄几句便赶紧进屋去看女儿,王氏却不好失礼,客气道,“见笑了。”又招呼齐医女。 齐太医是见惯了的,唐辎这样的也不是独一份,他也不在意,斟酌着写好了药方交给王氏,“照着这个先服三天,”又一指齐医女,“这三天里小女每日过来施针。”便起身告退。 王氏忙叫人奉上谢仪,齐太医也不客气,让小童收了。 外男不好在内院久留,与齐太医父女一同被派来的管事婆子还在,这婆子姓花,人称花嬷嬷,四十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容长脸,描了淡妆,头上挽着整齐的圆髻,插了一对应时的金摺丝簪子,穿了件沉香缎掐腰长袄,腰里系了金三事,青缎粉底鞋,身后跟了两个体面丫鬟。 王氏知道这位花嬷嬷从在宫里时就伺候县主,是县主信重之人,因此对她极为客气,言语中透着亲近。 王氏吩咐人换上好茶,问道,“先前来信不是说要到冰化了才启程?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也太辛苦了些。” 花嬷嬷挨着圆凳侧身坐着,笑道,“咱们家夫人原是这样打算的,正巧岭南布政使家里也要南下,便邀我们夫人同行,他家雇的走海路的大船,顺风顺水的倒是早了不少日子。” “岭南布政使……薛夫人去了岭南?”王氏惊讶道。 见花嬷嬷点头称是,王氏叹道,“当初我和她同在杜先生门下学琴,自从她几年前离了京城,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如今她可还好?” 花嬷嬷笑道,“我们夫人说依着薛夫人的性子,到哪里都能过得好。” 王氏也笑了,道,“这话是没错的。你们如今来了,我可就放了心了,我们大姑娘惦记着她姑母,这些日子见天儿的问我,问她姑母的船什么时候到!” “姑舅亲,辈辈亲,可不是这样?我们夫人也惦记着您府上呢,”寒暄几句,花嬷嬷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礼单,道,“我们夫人才知道二姑娘病重,心里焦急,又说了,这几日家里必定忙乱,就不给舅老爷和您添乱了,过几日再请您过去说话。我们夫人自小在京里长大,这南边儿人生地不熟的,得亏有您和舅老爷在,心里才有底气呢。” 盛宁县主的丈夫市舶司副提举李龄也只比唐家晚来南州半年,花嬷嬷这几句不过是客套话,王氏听了心道这位大姑姐竟然也有收敛脾气说好话的一天,面上却不显,只是说话越发柔和,“大姑太太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回哥儿姐儿们都跟来了么?” “都来了,夫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此把三位少爷和姑娘都带过来了。” 王氏诧异,“怎么?褒哥儿也来了?我听说他不是还在国子监读书?” 提起这个,花嬷嬷笑眯了眼,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是国子监的先生们允了的,得了先生的手书举荐到这边的鹿涧书院读书。” 鹿涧书院是泉州有名的书院,山长是当世大儒严舸,据说严大儒辞官后周游天下,梦见此处山涧中有白鹿饮水,遂在此建立书院。然而,鹿涧书院虽不难进,却并不是谁都能得到严大儒的教导的,在里面读书的大多是严大儒的再传弟子,由严大儒的入室弟子们教授学业。 王氏暗自撇嘴,面上却笑得亲切,“将来褒哥儿前程错不了的。” 叙了会儿话,花嬷嬷便照着礼节起身告辞,王氏虽有意亲近盛宁县主这位大姑姐,却也不愿意降低身份去讨好县主身边的下人,便客气地道了句家务缠身怠慢了,让人把回礼的礼单交给了花嬷嬷,又遣了身边的李嬷嬷领着人抬了备好的礼盒跟随花嬷嬷送去市舶司衙门后街上的李宅。 韦嬷嬷回来复命,见自家主子盯着药单发愣,看不出喜怒,不免心里惴惴,想起先前的齐太医父女,便道,“到底是宫里太医局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王氏把药方交给韦嬷嬷,淡淡道,“派人抓药去吧,这药你亲自看着熬,不能出差错。” 韦嬷嬷不敢犹豫,忙接了过来。 王氏瞧着韦嬷嬷脸上的伤,叹了口气,嘱咐韦嬷嬷,“你脸上……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伤药,回头你去找出来抹上,别真破了相。” 韦嬷嬷心里是极愿意的,嘴里却道,“都快要埋土里的人了,这张老脸还怕什么破相?” 王氏怫然,“你是我乳娘,让你用,你就用,谁敢说些别的什么,叫他来找我理论就是。” 韦嬷嬷忙答应了。 唐辎进了女儿的卧房,童氏正给曼春擦脸,等童氏端了水盆出去,他问曼春,“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曼春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唐辎上前摸摸她的额头,“我儿这回受苦了。”女儿虽不说话,却也比睡在那里人事不省要强得多,他心中高兴,便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曼春摇摇头,垂下眼睛,“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唐辎皱眉,“这怎么行,”吩咐童嬷嬷,“叫厨房做参汤来。” 童氏连忙禀告,“老爷,刚才那位齐医女说了,姑娘好些日子没用饭了,肠胃弱,只能先用些米汤调理着,等有胃口了吃些好克化的慢慢养着,参汤不可轻易再用。” 唐辎看看女儿,便催促童嬷嬷,“那就叫厨房熬些米汤来,还不快去?” 童氏要去传话,唐辎又叫住她,想了一想,“去跟太太说,就说我说的,以后每日半两燕窝给二姑娘补身子。” 燕窝?从来只见太太往大姑娘屋里端燕窝汤燕窝粥,二姑娘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见老爷吩咐完了又转过去跟二姑娘说话,童氏压下心里的酸楚,应了声“是”,就出去了。 因见太太王氏正和太医说着话,童氏便先去了厨房,到厨房吩咐了煮粥的事,便赶紧回来了,正赶上太医出来,忙肃立在一旁,直等到花嬷嬷也走了,便进屋跟王氏说了老爷吩咐以后每天支半两燕窝给二姑娘补身子。 王氏和唐辎成亲时,王氏的远房堂妹作为媵妾一起嫁了进来,为免和唐辎的生母王姨娘叫混了,人都称她小王姨娘,童氏是小王姨娘从娘家带来的,也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只因她嘴笨不会奉承,小王姨娘在世的时候虽知道她忠心,却不爱让她近前伺候,只让她管管针线上的事儿,后来更是被打发去看守小王姨娘的私库,直到小王姨娘临去世前发落了一批人,才显出童氏来,小王姨娘便把她放在二姑娘屋里伺候,自此童氏荣辱都系于二姑娘一身。 王氏一向不待见二姑娘,包括她屋里伺候的人,只是上下尊卑在那里摆着,童氏平日里又不是个爱生事的,守着二姑娘过日子还算本分,没想到这次为了二姑娘竟敢顶撞主母,王氏虽有心打发了她,却不好在这当口发作,只板着脸当作看不见她,偏偏童氏不看她脸色,见王氏不理她,竟又问一回。 王氏瞄了一眼门帘子,略一寻思,“也罢,家里的燕窝还有些,那还是节前舅太太打发人送来的,大姑娘前一阵子总咳嗽,用了些,余下的几两就都拨给二姑娘吧,别人就不要用了,不够了再叫人领了银子去买。” 童氏忙躬身应下,心知这几两燕窝吃完也就没了,领银子去买什么的还得看太太高兴不高兴,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王氏的话其实有服软的意思,可唐辎这会儿正恼她,听见她的话,沉着脸从屋里出来,“既然如此,家里那些就还是留给曼宁吧,我另外再叫人去外头买。” 这下王氏被堵得更下不来台,脸色不由难看起来,抿了口茶,皱着眉将茶杯往桌上一撂,怒道,“这是谁上的茶!换热的来!” 第7章 唐辎的决断 门外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换了热茶又退了下去。 唐辎端坐在王氏上首,垂着眼帘,并不理会,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太太管着家里这一摊事也着实辛苦,孩子这边难免支应不过来,既然如此,”他对童氏道,“以后二姑娘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每月外院支银子给二姑娘用,你仍要用心伺候。” 这番话一出口,王氏、童嬷嬷,甚至包括屋里躺着的曼春,都愣住了。 “老爷?你说什么?”王氏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喃喃问道。 话一出口,唐辎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他沉下心思,“就这么定了,以后曼春这里的事由我亲自过问,你本就辛苦,以后不要管了。” 王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阵晕眩,“老爷三思!哪家有这样的规矩?”这是要她以后再不能管到二姑娘院子里!后院二分天下,嫡母竟不能辖制庶女?若是让人知道了,她还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唐辎却觉得自己正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愿多说,扭头就要出去。 王氏近乎失态的上去扯住唐辎,气怒的质问,“老爷,这是要家无宁日了?” 唐辎看看妻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不能和睦,就干脆少相处,这孩子都十岁了,在家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就忍忍吧,等她嫁出去,这个家随你怎么折腾。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孩子是你拉扯起来的,以后自然还要孝顺你,你便多忍耐些吧。” 王氏气得胸口直发闷,“……不行!”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唐辎正待再劝,一个身穿大红冬装的姑娘急匆匆从外面进来,犹如一团火焰般——却是唐辎和王氏的长女唐曼宁,她头上插戴着珠翠,身上明晃晃的金镯子金项圈,自从进家听说了妹妹曼春醒来的消息,连外出的衣裳都没顾上换,直接奔过来了,满脸喜色,“母亲!母亲!妹妹醒了?” 王氏面上是遮不住的烦躁,女儿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皱眉,强压住脾气,道,“你大姑母派了随她南下的太医过来,给你妹妹扎了几针。衣裳湿了怎么不换了干净的再过来?” 唐松跟在唐曼宁后面进屋,看到母亲的样子,一愣,再看看父亲,心里咯噔一下,放缓了脚步,“父亲,妹妹怎么样了?” 唐曼宁却没留意父母难看的脸色,随手解下斗篷甩到椅子上,“听说妹妹醒了,就想着赶紧过来,一会儿回屋再换也是一样的,我去看看她!”掀了帘子放轻脚步进了曼春的卧室。 王氏把跟着唐曼宁伺候的人训斥了几句,叫人去给唐曼宁取干净衣裳,又嘱咐让厨房烧些姜汤来。 王氏心疼女儿向来如此,唐辎心里存了事,看在眼里,想想妻子对两个女儿的不同,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唐曼宁坐到床前细细打量,见妹妹虽然有些神色萎靡,到底能睁眼会说话,只觉得自从妹妹生病以来压在心头的不安和沉闷都飞走了,高兴地戳戳曼春脑门,“你这家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病了这些日子,家里头上上下下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曼春虚弱的笑笑,叫了声姐姐,便任由对方打量了。 唐曼宁摸摸她的额头,“好好吃药,快点儿好起来,等天暖和了,你也好了,咱们就去放风筝。” 唐辎轻咳两声示意他们,“你妹妹刚醒过来,说一会儿话就让她休息吧。” 见父亲背着手出去了,唐曼宁一吐舌头,“今儿范家的七姑娘及笄,请我去观礼,末了又拽着我东拉西扯好一番缠磨,下次再不去了!”说着,横了自家哥哥一眼,又问妹妹,“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曼春想起小时候自己其实是很亲近这个姐姐的,笑了笑,“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之前浑身都疼,刚才扎了几针,这会儿倒好多了,只是饿得很,童嬷嬷叫人煮粥去了,”顿了顿,“……这些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唐曼宁有些意外,揉着妹妹的小手,“生了一场病,倒是会说话了,瞧你,瘦得脸上都没肉了。” 兄妹三个聊了几句,王氏叫唐松和唐曼宁回去歇着,“天色晚了,你们明天再来。”一副大人有事小孩要回避的样子。 唐曼宁看看兄长,见他没说什么,便也乖乖道,“知道了,那我们回去了。” 兄妹俩出来了,唐曼宁小声问道,“哥哥,父亲母亲是不是吵架了?” 唐松没吭声,他想得更多。 唐曼春出生的时候,唐曼宁才两岁,她只以为曼春是和她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可那时候唐松已经五岁了,记得一些事情,小时候不懂的,长大了慢慢的也有了一些猜测,不过王氏在后院独大,唐辎和王氏在子女面前又一向表现的关系和睦,唐松虽然猜出曼春不是太太生的,但这些年的兄妹感情摆在那里,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唐曼宁眼珠儿一转,“走,咱们去后面。” 儿子女儿一离开,王氏就闹开了,坚决不许把二姑娘分出去。 曼春在卧室里躺着,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之前父亲提出的事太让人吃惊,不要说唐家这样的宦门,便是寻常略有体面的人家,也没有为个庶女去落主母脸面的道理。 离了王氏的辖制,日子也许能过得更自在,可这事若传了出去,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曼春就听到父亲说,“你何必这样,家和万事兴。” 不由暗暗摇头,王氏若真看重家和万事兴,又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两人争论了几句,见丈夫始终不松口,王氏也没了耐性,猛地站起身,发狠道,“好,好,既然一定要分家,索性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我带着孩子们回京城!你们父女自己过日子吧!” 唐松和唐曼宁刚在后窗户下躲好,就听见这么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唐辎冷下脸来,盯着王氏,神色冷冽。 韦嬷嬷端着药,站在门外急得不行,暗道太太你跟老爷顶什么牛?急脾气上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王氏瞧见丈夫的眼神,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瘫坐在椅子里捶着桌子掩面泣道,“老爷你要把我逼死吗?真要是……我还有什么脸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见王氏这样,唐辎叹了口气,“你但凡能对她好些,何至于此?把她分出去,你也好轻松些。今天这事只自家人知道,你——” 王氏又如何肯给人留下把柄,不等丈夫说完,抢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以后我对她好些就是了!让人知道嫡母竟不能辖制庶女,我还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老爷便是不为我,也该为孩子们多想想!将来孩子们说亲事,人家也是要来打听的!” “难不成老爷连风评也不顾了?” 王氏绞尽脑汁,与唐辎分析利害。 唐曼宁急切地想要起身,却被兄长紧紧抓住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动。 唐辎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你可知错了?” 韦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 曼春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王氏在她这里又哭又闹的,什么体面都没了,这会儿是顾不上,过后再想起今天的狼狈,哪儿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王氏道,“我知错了,老爷想想这些年咱们一家是如何辛苦熬到如今?万不能传出内帷不睦的名声啊!” 唐辎转脸看看曼春,却见二女儿挣扎着起身要跪下,他过去扶住她,皱眉道,“起来做什么?快躺下。” “父亲,”曼春看了一眼王氏所在的方向,抿着嘴,渐渐红了眼眶,“我……不要做姑子!” 曼春这么一打岔,唐辎想到王氏将来会不会改还难说,如今的情形却是二女儿已经跟王氏离了心,再硬凑到一起相处也着实尴尬,心里就有些为难。 他给曼春掖了掖被子,安慰道,“放心,有我呢。” 父女俩的声音虽小,王氏的耳朵却不聋,没想到一向窝囊废物的二姑娘竟敢当着她的面告刁状,又想起刚才自己的狼狈相都被听去看去,不由怒火冲心,咬牙切齿。 饶是曼春原本有两分做戏,这会儿也被王氏脸上的怒色给吓了一跳。 王氏盯着曼春那似曾相识的眉宇,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一伸手就拿了桌上的茶盏用力砸过去,“贱人!” 韦嬷嬷听见动静,伸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惊得捂住了嘴。 地上碎了一地磁片,唐辎一手捂头一手撑在床沿,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王氏脸色煞白,时间仿佛定格了。 听见里面竟然动了手,唐松和唐曼宁再忍不住,跑进来一个扯住王氏一个扶着唐辎。 王氏缓过劲儿,越发的激动,“你们别拦我!你们这狠心的爹为了个贱婢养的小畜生连你们都不顾了!走,跟我走,咱们回京城!” 王氏平日里一向端庄有礼,便是生气也从不说什么重话,唐曼宁何曾见过她这个样子,吓得怔在那里。 她满脑子里都在想着,父亲何时置的外室?还有了孩子? 第8章 怎么会是这样 唐曼宁不知道妹妹曼春的身世,她之前听了个一知半解,以为父亲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父亲母亲是为了那孩子进不进府而争吵。 母亲这个样子,陌生的让她有些害怕。 唐辎摸摸脑袋,没有出血,见儿女神色不安,强忍着把滚到嘴边的“泼妇”二字咽下,压着怒意,摆一摆手,“扶你们母亲下去!” 唐松道了句“父亲息怒,我和母亲说两句”,不由分说扶着王氏往外走,王氏不愿意离开,无奈儿子劲儿大,死拖活拽挟着她离开了。 听着王氏的哭声渐渐远去,唐辎面色晦暗。 唐曼宁想着外头女人生的那个孩子,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得很,要说些什么,却又仿佛无话可说,最后还是劝了一句,“父亲息怒,还请顾念身体!” 唐辎摆摆手,苦笑一声,“你起来吧,以后……你母亲无暇照管你妹妹,你妹妹身子又不好,你这做姐姐的多照看照看她。” 唐曼宁疑惑的看看曼春,突然明白了过来,张口结舌,“刚才、刚才你们说的是妹妹?”她看看妹妹,再看看门外,简直说不出话。 …… 唐曼宁一脸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心烦地把人都打发了出去,一头扎进被子里就再也不想动了。 她的乳母葛嬷嬷听着屋里隐隐传出了哽咽声,在门外急得直打转,“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但凡什么事儿,有太太和老爷给你做主呢!” 唐曼宁拍着被子喊,“谁也别来烦我!让我清静会儿!” 葛嬷嬷还要再劝,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见是大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石榴,跟石榴对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儿地去了一旁。 石榴道,“今儿老爷太太不高兴呢,姑娘在院子里不耐烦打伞,淋了点儿雨,我们几个好悬没被太太打发了。” 葛嬷嬷满脸不信,“别人要是说这话,我信,可咱们太太多疼你,说句僭越的,这院子里除了咱们姑娘就是你了,石榴好姑娘,快别跟你葛嬷嬷打哑谜了,姑娘这样哭,我都快急死了。” “我还能骗嬷嬷不成?是真的,”石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努努嘴,“还不是为了她?这回咱们太太可没落着好,老爷不肯罢休呢,连少爷和咱们姑娘说话都不管用了。” 葛嬷嬷装作不解的样子,“不是说她不行了?” 葛嬷嬷人老姜辣,在后宅二十多年不是白混的,有时候她真觉得太太是给自己找罪受,家里如今就两位姑娘,年纪又相近,无论哪个倒了霉,对于另一个来说都是没有好处的事,何必呢?尤其大姑娘现在还没说亲事,越是把家里上下收拾得花团锦簇才好呢,哪有自家没事找事的?不过,这些话她也就是自己琢磨琢磨,跟谁也不会提起就是了,适才二姑娘那边儿闹起来的时候,她就没有往跟前凑,凑什么?主子家的丑事都让你看见了,还能饶了你?在场的那么多婆子丫鬟,她就不信没人敢传一个字,早晚会被人知道,你就是不想知道都不行。 “谁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收她呢?”石榴有些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想到她祖母脸上的抓痕,笑容有些僵硬,对葛嬷嬷道,“太太吩咐了姜汤,我去厨房看看,这儿就有劳嬷嬷先盯着了。” “客气什么,你快去快回。”葛嬷嬷挥挥手,眼见着石榴出了院子,转身叫来个名叫玉珠的小丫鬟,“你石榴姐姐去厨房了,跟着她,看她要不要帮忙。” 玉珠脆声应下,小声道,“干娘,自打回来石榴姐姐就不高兴呢。” 葛嬷嬷道,“小人精,我还能看不出来她不高兴?你只管跟了去,她要是不让你跟,你看清楚了她往哪儿走,回来就是。” 玉珠应下,蹦蹦跳跳的去了。 葛嬷嬷拿了绣活儿坐在抱厦里,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 唐曼宁哭得累了,趴在枕上小声啜泣。 妹妹竟然不是母亲生的,虽然她知道母亲一向不喜妹妹,但……就像奶娘说的,谁家没个不受宠的孩子呢?父亲母亲吵得这样凶,想到母亲咬牙切齿的哭泣,流露出的对父亲的怨恨……从小到大,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父亲母亲对他们这些儿女也疼爱有加,小姐妹们哪个不羡慕她?如今母亲完全变了个样子,父亲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唐曼宁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似的,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猛地一起身,“奶娘——!” 唐松留在王氏身边服侍,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王氏听不进去,只一味的埋怨唐辎这些年来如何对不起她,哭了半天,见儿子不吭声,不由气怒,“你一声不吭是为的甚?怕得罪了你老子?” “母亲还请保重身体,事情已经发生了,气怒也无用。”唐松不搭话茬,接过韦嬷嬷端来的安神汤,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王氏嘴边,“喝了吧,气大伤身。” 王氏恨声道,“我这些年受的苦是为了谁?” 好不容易服侍着王氏喝了安神汤睡下,又得知唐曼宁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连饭也不愿意吃,唐松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敲开了妹妹的门,唐曼宁已然哭得脸都肿了,唐松皱着眉,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人去打水来给唐曼宁梳洗,听着妹妹的小声啜泣,他皱着眉告诉葛嬷嬷,“下次她再任性,不可再惯着她,晚上让她早睡,不许再折腾了。” 葛嬷嬷忙福身应下。 唐曼宁抽噎着,“嬷嬷,你去给我哥哥煮些好茶来。” 等葛嬷嬷出去了,唐曼宁才放开了哭,“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抹了把眼泪,“母亲她到底怎么想的?把二妹送去做尼姑,难道我们就很光彩么?父亲也真是的,竟一直瞒着我们!平时不见他搭理二妹,这会儿倒——” “好了!”家丑不可外扬,唐松瞪了妹妹一眼,可瞧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头,又心疼起来,说话软了些,“子不言父过,还要我再教你?” 唐曼宁嘴一瘪,委屈道,“你凶我做什么!这话我还能跟谁说?还不就跟你说说?” “好好,是我不好,还请妹妹宽恕则个……” 葛嬷嬷站在廊下端着茶听了半天,眼尖瞧见石榴进院子来,招呼道,“石榴回来了?” “回来了,哎?嬷嬷站在门口作甚?”石榴瞧见托盘里那套琉璃茶具,眼睛一亮,“大少爷来了?” 葛嬷嬷笑笑,指指石榴手里的提盒,“大少爷来作督工的。” 都知道大姑娘不爱喝姜汤,葛嬷嬷让石榴把姜汤放到自己手里的茶盘上。 石榴笑道,“端茶倒水这些活儿本来就该我们这些小丫头做的,嬷嬷您老是跟我们抢饭碗。” 葛嬷嬷啐道,“我是疼你,倒落了埋怨了。” 石榴心里有些不耐烦,朝葛嬷嬷笑笑,立在门口略略抬高了声音,“姑娘,太太吩咐的姜汤已经好了。” “……嗯,进来吧。” 石榴一手提着提盒,一手给葛嬷嬷打帘子,葛嬷嬷笑着乜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抬腿进去了。 …… 半个月后。 丫鬟小屏裹着厚棉袄坐在廊下药炉前,手里绣着鞋面,时不时的看看炉火,觉得冷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计靠近炉子暖一暖。 屋里冷窗冻壁的,和先前一样几乎没什么装饰,好在比原先多摆了两座炉子,暖和了许多。 原先这里伺候曼春的就只有童嬷嬷、小屏和南星三人,另外还有个粗使婆子天天早晨来扫扫院子,南星是太太派下来的,平日里内外的活计都不沾,只管着曼春的月例银子,院子里有什么事,也都是南星跟太太禀报。小屏是外头买来的,并不是家生子,因她老实,又没有靠山,难免不被欺负,她原本在针线房,后来因为弄坏了一块料子,就被打发到曼春这里做了粗使丫头,别人劝她认个干妈,她就认了童嬷嬷,做了童嬷嬷的干女儿,一个粗使丫头本就没多少月银,童嬷嬷也不收她的好处,只教她踏实干活,因她听话又勤快,前几日唐大老爷往这边院子里送了几个人,童嬷嬷和曼春提了提,就把小屏提成了二等的。 童嬷嬷每每忙着照顾曼春的时候,就把熬药看炉子的活儿交给小屏,小屏倒也做的似模似样——虽然大老爷不是没有派人来,但童嬷嬷还真不敢把贴身伺候二姑娘的活儿交给别人来干。 曼春拄着手杖,童嬷嬷在她身旁虚扶着,见起了风,就道,“休冻着了,越加不好。”两人进了屋,又寻了一领披风与她穿起,曼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直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才停下,却不敢脱了披风,坐在椅子上捧着热茶喝了几口,长出了一口气。 她的病在齐太医父女的妙手下渐渐有了起色,终于能下地走走了,因为病了这场,原本还算肉乎乎的脸蛋儿又瘦又黄,童嬷嬷心疼不已,使出浑身解数打定主意要给二姑娘补回来。 第9章 期待 “姑娘,”童嬷嬷小心地将托盘上的汤盅放下,“刚熬好的汤,趁热喝了吧。” 齐太医给开了食疗膳方,暖中补气,曼春吃了一段时间,脸上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外院厨房送了活鸡来,晚上喝鸡汤好不好?” 曼春这些日子汤汤水水的简直喝够了,闻言不自觉的长叹了口气,松了手里的勺子。 童氏看着只觉好笑又心疼,劝道,“听说是好东西哩,有钱也买不着的,说是用人参珍珠粉还有什么药材——我记不得了——喂出来的鸡,外头送礼送来的,”童氏啧啧叹道,“竟用这些喂鸡,真是糟蹋好东西!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这多半是什么人想要讨好唐家送来取悦父亲的,曼春在扬州袁家的时候也见过,养这种鸡为的是取其鸡子服用,袁家老太太每天早晨一盅蛋羹,用的就是这种鸡下的蛋,不过这种大补的东西还是要谨慎些,“齐医女不是说了让我慎用人参么?先拴起来养两天吧,回头问问能不能吃,要是能吃就叫厨下杀了*蓉丸子,骨头炖汤,不行就你们吃。” 几天前,宋大管家的老婆和女儿被安排到了曼春院子里服侍,因宋大家的原就是厨娘出身,白案红案都拿得出手,曼春就把自己的小厨房交给了她。 所谓小厨房实际上是东厢最靠南的一间屋子,洗切都在屋里,摆了两座炭炉,一个做饭,一个烧水。不管怎么样,自从宋大家的来了,不仅冷汤冷菜再也没出现过,饭菜的口味也比以前好多了。 听童嬷嬷说,这宋大家的先前是伺候老爷的生母王姨娘的,后来嫁了宋大管家生了孩子,前两年也曾想回来当差,可惜太太不喜欢她。 童嬷嬷对她的评价倒是很不错:“看着是个利索干净的,这几日都是天刚亮就来了,洗洗弄弄的,厨房里也整齐。” 曼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院子里有规矩有秩序,“嬷嬷你这阵子辛苦些,先把规矩立起来,便是端茶倒水的也得有个端茶倒水的样子。” 自从二姑娘病好了,说话做事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竟像是一下子大了好几岁似的,长进多了,从前二姑娘从来不问这些,有什么想法、受了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童嬷嬷一方面欣慰于二姑娘病了一场长了心眼儿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这样过早的懂事,着实让人心疼。 宋大家的这人看着话不多,她女儿小五倒是个活泼性子……她正想着,就听见门口有人轻轻叫了声“小屏姐姐,这是姑娘的点心。” “怎么是你来送?重不重?” “我就是给我娘打小工的——她身上有油烟味儿,怕冲着姑娘,就叫我拿过来了。” “我这儿看着药罐子呢,也离不得——童嬷嬷,姑娘的点心好了。” 童嬷嬷去把小五领了进来,小五水红色的夹衣外头罩了绿坎肩,梳了丱发,两边带了一滴油的耳坠,粉嘟嘟的桃子脸,大大的眼睛未语先笑,让人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姑娘讨喜得很。 这样一看,小屏竟成了三个丫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南星那样的漂亮丫鬟就不提了,小屏虽然比小五还大一岁,个子却没小五长得高,相貌有些稚气,又是圆脸盘,看上去好像比小五还小些。 小五手脚伶俐地从食盒里端出松糕、水明角儿、酥杏仁、咸蛋卷,两甜两咸四个小碟子,还有一盏桂花蜜水。 曼春捏一粒杏仁儿嚼了,咸咸酥酥的满口香。 小五忐忑地看着曼春,自从她们娘俩来了二姑娘这儿,这还是头一回做点心,也不知合不合二姑娘的口味。 曼春每样都尝了两口,问小五,“你娘的手艺还真不错,你跟着学了没?” 小五悄悄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不瞒姑娘,我娘做的时候也教我来着。” “哦?”曼春来了兴趣,“那你会做什么?” 小五笑的眼睛弯弯,大着胆子答道,“不过是给我娘打打下手,现如今也只学了筛酒、制酱、调馅料,若是家常菜,也能凑合两个,可不敢在姑娘面前献丑。” 曼春又问她,“不做饭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帮我娘收拾收拾厨房,没活儿的时候就做做针线,”小五面上有些羞窘,“有时候吃了晌午饭困了,就趴着眯一会儿,等我娘喊我干活儿。” 曼春和童嬷嬷都笑了,“过了午谁不歇会儿养养精神?这不算什么。只是进院子就得守规矩,你有不懂的就问童嬷嬷,或者看小屏怎么办的。这儿人不多,该干的活儿也就那些,有时候童嬷嬷忙不过来,你能帮的话就给童嬷嬷帮帮忙。” 小五赶紧道,“嬷嬷是前辈,我们都敬着呢,只要嬷嬷不嫌我笨手笨脚的就行。” 童嬷嬷笑道,“这么伶俐的丫头还要嫌弃,该让人骂了。” 等小五退下了,童嬷嬷说,“这丫头可真是嘴巧。” 曼春笑道,“咱们这儿正缺个嘴巧的,以后不怕跟人吵架了。她爹管着前院,咱们有点什么事要出门,或者要买个针头线脑的,有个熟人总归方便些——这几样点心真不错,嬷嬷你尝尝。” 自从父亲禁止太太再插手她院子里的事,太太闹了一通,见闹不过,就真的不再过问她院子里的事,内厨房那里就越发难说话了,听小屏说,从前每天的例菜若是吃着不合口,不过是多给厨房些赏钱就能另外再点菜,现如今就是捧着钱去也没人敢收。童嬷嬷心疼她,竟大着胆子从外院厨房弄来了饭食,随后老爷就打发了宋家母女来服侍,许她在院子里设小厨房,定下平日采买归外院,还调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专管洒扫。 但在她屋里当差的南星却越发喜欢往外跑了,常常一出去就半天不见人影。 曼春只记得南星仿佛原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自从服侍她的丁香嫁了人,太太就派了南星来,未尝没有监视她的意思,也因这南星不爱理人,除了自己管的那一摊,别的并不多问,是以和曼春的关系并不亲近。 曼春问童嬷嬷,“南星她爹娘有差事没?” 童嬷嬷收拾了汤盅让小屏送去厨房,“她老子娘都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她老子柳四管着好大的庄子,她娘是管客院小花园的。” 曼春道,“我还以为南星她老子娘的差事不好呢,整天也不爱笑。” 提起南星这个太太派来的“探子”,童嬷嬷很不客气,“整天往外跑个没影儿,像什么样子?心眼子不少就是不守本分!虽说是太太屋里来的,可谁委屈她了?倒把自己当个副小姐,吃也要吃好的,穿也要穿好的,就是手脚犯懒不干活!太太若真想着她,早把她要回去了。” 曼春听了这番话,倒隐约想起了以前南星服侍她时的一些事,不由扑哧一笑,“恶人自有恶人磨,嬷嬷你看不惯她,她却怕太太怕得要命呢,平时动不动就‘太太说’、‘太太不让’,太太怎么怎么,把‘太太’挂嘴边儿上给自己撑腰,还不是心里发怯?” 小屏端着药罐子进了屋,倒好了药,曼春说,“这药太烫,一会儿再喝,隔壁院子还在收拾么?你去二楼瞧瞧。” 唐家在泉州的宅子是唐大老爷来泉州赴任后才买下的,当初买下它就是因为看它建造得整齐——横三竖三九个小院儿皆是砖木的二层小楼,正房一楼起居待客,二楼才是主人的卧房,但唐家是北方人,住不惯这样的楼,多将二楼移作他用。 前院是唐辎的外书房乐志堂和幕僚居住的小客院,二门进去是厨房和库房,再过一道垂花门,正对着的就是太太王氏的正院,因为孩子们渐渐长大,又有各自的奶娘照顾着,王氏身为主母,平日里要忙的事情也多,便做主给他们各自分了院子,东跨院给了长女唐曼宁,西跨院就给了长子唐松,曼春住王氏正房后头的院子里,这里平时少有人往来,倒也素静。 这座三进半的宅院还带一处东花园,东花园南侧加盖了一处院落,划了一片花圃进去,种上好花木,充作客院。童嬷嬷说的客院小花园就是这里,这是唐家专门预备给贵客的精致院子,曼春虽然没进去过,却也听说里面的花木值不少钱,平日里管得极严,便是兄姐他们想进去玩也要先征得太太允许才行。 唐辎在和太太王氏因为曼春的事争吵之后做了个决定,打算让曼春从后宅分出来。 照着唐辎想法,王氏的脾性已经很难更改,想要后宅安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避免让王氏和二女儿见面,但是曼春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是不可能住到外头去的。 曼春院子东边儿一墙之隔,也就是唐曼宁住处后头的那个东北角院子,因为从唐家搬来时就一直空着没有安排人住,也就没有修葺,只是每年除除草,这里的格局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唐辎就决定把这处空院子整理修葺一番,大门换个方向,改成面向东花园,让曼春搬过来住。 第10章 心里有数 小屏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扶着栏杆往隔壁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下来报信说,“那边院子里有口井,看样子正清理着呢,窗纸也糊好了,还有几个人在搬家具搬花盆。姑娘,院子里有井,以后梳洗就方便了,咱们还可以多摆两盆花。” 现在她们每天用的水都是去厨房担来的,有时候遇上人多就得等着,要是洗澡就更折腾了,就连养的盆花都是用平时的剩洗脸水浇的。 曼春见她这憧憬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笑道,“等搬过去,一出门就是花园子,想要多少花都行。” 小屏想了想,笑嘻嘻道,“那我以后天天早晨给姑娘摘花戴。” 曼春也希望能早点儿换地方住,她现在住的这院子出入都要经过太太门前,做什么都不方便,等换了地方,不仅离太太远了,走出院门就是东花园,一是景色好,二来要去花园子里走走也便宜,且无论是去前院还是从后角门出府,都不至于像现在似的——别人就是想来砸她的门,也得多走几步路才行。 她就跟童嬷嬷商量,反正天也暖和了,先把穿不着用不着的那些衣裳床帐整理出来,打成包袱,到时候一点点的搬过去,省的弄得阵仗大了招人眼目。 童嬷嬷见她精神好,就扶了她坐在床上,然后跟小屏两个人开了箱子,把这时节穿不着的衣裳都翻了出来,还有一些是曼春穿小了的,也另分出来。 童嬷嬷有些可惜的看着那些小了不能穿的衣裳,“这要是在穷苦人家,大的穿剩下了就给小的穿,可惜了这些好料子。” 曼春道,“嬷嬷你也说了是不能穿的了,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把这些拆了,看能不能拼几个靠枕椅袱,剩下的边边角角就打袼褙做鞋。”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有人来叫小屏,小屏出去说了几句,进来禀道,“大姑娘院子里的人来传话说石榴姐姐要我去给她剪鞋样子。” 童嬷嬷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头,“你去吧,别贪玩,早去早回,晚上那副药还没熬呢。” 等小屏出去了,曼春道,“嬷嬷别不高兴了,难免的。” 童嬷嬷道,“这个石榴也太不懂事了,现在姑娘病着,她还来使唤咱们院子里的人。” 曼春笑了笑,“小屏她心里有数,这小丫头,别看长得憨,心里明白着呢,姐姐那里的小丫鬟们都不喜欢这个石榴,嫌她掐尖好强太厉害。” 小屏圆圆的脸,细细的眼,相貌有些稚气,个儿也不高,在小丫鬟里只能算是寻常,但她勤快又乐意助人,渐渐地和各处的丫鬟们都处得挺好,便是有那瞧不上她的,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曼春一个人坐着没意思,就慢腾腾的挪到桌子旁边,翻看她那些已经小的不能穿的衣裳,大多都是童嬷嬷喜欢的红绿蓝三色料子,除了衣料花纹不一样,样式都差不多,有对襟的,有右衽的,看针脚也都相似。 不过也有几件一看就不是嬷嬷的手笔,最精致的是一袭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前襟贴了一对橘色混金线的金鱼戏水盘扣,那鱼尾巴散开好像扇子一般,看上去又柔软又飘逸,后背上还绣了一群五彩小金鱼儿;还有一件两层纱的月白色夏衫曼春最喜欢,内里用的是透气不透色的宫纱,绣了几只鸟儿,外面那层纱衣绣了几枝玉兰,乍一看好似蓝天下玉兰花枝头鸟儿啾啾,真是难得了这份心思。 这几件衣裳曼春越看越喜欢,问童嬷嬷,“嬷嬷,这几件衣裳我好像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又是六七岁孩子穿的,她要是穿过,一定不会没有印象。 童嬷嬷拿过那件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轻轻抚着上面的金鱼盘扣,“这些现在小了不能穿了,姑娘小时候总爱跟着大姑娘到处跑,手脚又软,时常跑着跑着就摔一跤,这些都是当初你姨娘让人给你做的,坏了就没了,用的又都是极好的料子,哪敢给你穿?” “我姨娘?”曼春手一抖,她心里毫无准备,童嬷嬷竟会忽然提起她的生母。 这屋里没有别人,童嬷嬷就大着胆子说道,“当初你姨娘虽是媵妾,可青州老家的老太太心疼她,就陪嫁了不少东西,除了田庄和铺子——铺子后来都卖了——还有好些穿的用的,都留在京城了,咱们来泉州的时候,这几件衣裳你穿着正好,就都带上了,现在长个子穿不下啦。” 童嬷嬷把那几件衣裳用一张旧绸子包袱裹了放进衣箱,曼春怔怔,托着腮半晌才道,“我想做件春衫,就用那个金鱼戏水的盘扣样式。” 童嬷嬷把曼春赶到床上躺着,“姑娘得先学会缝袢条,那个可费工夫呢,等身子好了,嬷嬷教给你。” 曼春这些日子觉睡得足,白天就不想睡,可嬷嬷既不许她看书,又不许她动针线,怕她劳神,她就跟童嬷嬷提要求,“我反正也睡不着觉,嬷嬷你就陪着我说说话呗,你做你的针线,我给你劈线。” 她想听听关于她生母的事。 南星气鼓鼓地回来了,进了屋子看见曼春趴在床上劈线,俏脸一沉,“姑娘的身子还没好,怎么又做这样费神的活儿?童嬷嬷,你是怎么伺候的?回头主子瞧见了,还当我们都是闲的,竟叫姑娘干起活儿来了!” 童嬷嬷一把年纪了,被南星这样的小丫头训斥,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要忙的事儿一大堆,你又去哪儿作了?” 南星心里正气儿不顺,当即就顶了回去,“事儿一大堆也没见你忙了什么!” 曼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停下手里的活,起身坐直了,对南星说,“童嬷嬷比你岁数大两轮还多,你进府没学过规矩吗?不行就回去重新学,等学会了再来。” 在南星印象里二姑娘从来就是个闷头不爱说话的,从未见过二姑娘发脾气,更不要说教训人了,何况是教训她这个太太派来的人,不禁有些张口结舌。 曼春盯着她,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南星被盯得有些心慌,自从二姑娘病了,哪怕后来太太在这儿闹了一通,南星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二姑娘生气,她能仗着太太给她撑腰去呵斥童嬷嬷这个没用的,却不敢这般对待如今的二姑娘,她咬着唇拧了拧帕子,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连赔礼道歉也没学过吗?”曼春正色问她。 南星一噎,暗暗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嘴里含了块热豆腐般含含糊糊的低声道了句“是我不对”。 曼春也没想着能把南星一举拿下,只要能暂且压一压她的气势,别整天将别人视作无物吆五喝六的就行,遂道,“记着你是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用人再教你吗?去吧,把外头晾的衣裳收回来打理打理。” 等小屏回来,南星正给曼春熏衣裳,白了她一眼,问她,“你干什么去了?没见有这么多活儿?” 小屏一手抱着个盒子,一手拿着个咬了两口的果子,“大姑娘叫我去取东西,姑娘知道的。”扭头进屋了,留下南星直拿眼瞪她。 南星从不上夜,不伺候洗漱,但白天只要在院子里,就在正房里待着,直等到晚上临睡,小屏服侍曼春洗了脸,才悄悄跟曼春说起今天听到的事,“伺候太太的浩月说是要提成一等的了,她性子好,不过没南星长得好,今天石榴跟我说,她前几天替大姑娘给大少爷去送东西,见着浩月和南星在大少爷那边,说是替太太给大少爷送衣裳。姑娘,南星是不是想去大少爷那里?” 曼春皱了皱眉,“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石榴好像告诉了不少人呢,玉珠她们都说石榴是嫉妒,”小屏想了想,又道,“不过玉珠还说,葛嬷嬷顶烦石榴去黏大少爷呢。” 曼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躺到床上,伸腿把汤婆子推到床脚,“桌子上有点心,只是夜里起来得点灯,当心再把嬷嬷吓着。” 小屏嘿嘿一笑,伸脖子看看童嬷嬷,双手合十朝曼春做了个求饶的姿势——她最近在长个子,容易饿,前天夜里饿得睡不着觉,爬起来找吃的,窸窸窣窣地倒把童嬷嬷给吓了一跳。 屋里的灯只留了桌上的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曼春把被子盖到胸前,默默想着心事。 南星恐怕是瞄上了大哥,这种“有志向”的丫鬟她也见过不少,有上进心的家生子,若是有本钱又不乏机会,谁都想向上爬,尤其南星这种相貌出众的大丫鬟,当惯了副小姐,谁还能受得了次一等的活法儿呢?不过有想法的多,成功上位的却少,能挣着名分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何况南星是她房里的丫鬟,真做出丑事来,丢人的还是自己,没准儿太太还会误会自己要坏大哥的名声。 南星这样的人,她原本就不喜欢,如今更是不想留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方式离开,向大哥献殷勤这种事不难理解,可是却决不能姑息——如果传出去兄长跟妹妹房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她还要不要做人? 她坐起身,悄悄喊了一声“小屏”,“明儿一早你去找小五她娘,请她做些点心。” 第11章 搬家(修改) 南星懒洋洋的开门走了出来,看看天色,琢磨着要不要去太太那里请个安。 宋大家的和小屏笑着从小厨房里出来,两人看见南星,点头笑了笑,继续低声说着什么。 南星不由竖起了耳朵细听。 “您可记清楚了?甜口的别放太多糖,咸口的多放些芝麻,玫瑰馅儿里一定少放油。” “记清楚了,多谢你提点,放心,我心里有数!”宋大家的瞟了一眼正弯着腰系袜带的南星,“这松糕昨儿不是做了?姑娘爱吃?” 小屏笑笑,“这些日子姑娘病着,大少爷和大姑娘没少费心,今儿送这个明儿送那个的,咱们姑娘有什么?不过是想着回报人家的一片心罢了,您用心做,要是大少爷和大姑娘吃着好,姑娘准得有赏。” 宋大家的笑眯眯的,“知道啦,准保让姑娘满意,不过这松糕虽不费事,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得的,便是这会儿就开始做,等做好了也得晌午了。” “不打紧,等大少爷下了学,可不就得下半晌了?” 南星慢腾腾的系好了袜带,决定中午回来吃了饭就在二姑娘屋里待着,没别的事儿就不出去了。 小厨房里渐渐弥漫出一股肉粥的咸香味儿,南星随意跟宋大家的打了个招呼,掀开笼屉和砂锅看了看,吩咐道,“把这肉粥给我盛一碗,一个小花卷,一碟红油笋片,再切半个咸鸭蛋,要油多的。” 小五手脚利索的给她盛了,转身去捞咸鸭蛋,南星却拿了勺子掀开砂锅往自己粥碗里又添了小半勺,几乎要满得溢出来,小五瞧见了,撇了撇嘴,正要呛她两句,被她娘戳了一肘子拦住了。 宋大家的把二姑娘的早饭盛好放进食盒里,嘱咐女儿,“拿稳着点儿。” 曼春起来洗了脸,趁着梳头的工夫,小屏往外瞅了瞅,见南星端了盘子回屋吃饭去了,就说,“姑娘交代我的,我跟小五她娘已经说清楚了。” 曼春打开桌子上的梅花黑漆螺钿捧盒,翻出一对樱桃红绣卷草纹的缨络发带,递给小屏,“南星也听见了?” “该是听见了,她蹲那儿系袜带系了半天呢。” “回头送点心时她要是跟你抢活儿,你就意思意思拦一拦,等她许了好处给你,你再让她。” 两人说着话,曼春却从窗户里看见父亲提了个沉甸甸的包袱进了院子,她赶紧吩咐小屏去备茶。 唐辎的心情还不错,见女儿穿了件樱桃红撒花褙子,头上的发带也是这样喜气的颜色,满意的点点头,“东边的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让你养娘给你拾掇拾掇,今明两天就搬过去吧。” 他把包袱放在桌上,解开后竟是个方方正正一尺多高的大镜架,看颜色不像是新的,倒像是用了多少年的旧物。 唐辎轻轻摩挲镜架上油亮的木纹,那木纹纹理美丽,木结圆润如钱,似乎是花梨木。 曼春疑惑地看看父亲。 唐辎把钥匙给了曼春,“这是你姨娘的,当初还说等你大了就给你用……都是你姨娘年轻时候戴过的,她的东西我都收得好好的,以后等你用着了,就都给你,你也一日日大了,德容言功,小姑娘家还是要打扮得漂亮些。”又从怀里掏出个拳头大小的鸡心荷包,“前些日子底下人送来些珠子,你和你姐姐一人一半,拿着玩吧。” 唐辎说了两句,见时辰不早了,就离开了。 她姨娘留下的镜架? 曼春看看童嬷嬷,“这是我姨娘的旧物?” 这镜架颜色虽不新了,却手感温润,又有四角包铜,前面板是两扇左右对开的小门,上面的活页和锁扣也是铜的,锁头做成了如意云头的形状,漂亮极了。 她捏着钥匙,犹豫着,似乎这锁住的不是两扇抽屉门,而是她所不曾知晓的过去。 开了锁,指尖勾着锁扣轻轻一拨,抽屉门向两边张开,门扇的背面竟刻了诗句:“雨淋三春叶,风传十步香。”“无人种春草,随意发芳丛。” 她手指搭在抽屉的铜把手上,忽然想到,当初她的生母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早晨梳头的时候打开锁,从里面取出簪钗和脂粉……她陡然生出一种仿佛近乡情怯般的怅然。 童嬷嬷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姑娘,不如先吃饭吧?一会儿再细看。” 一顿饭吃得曼春心不在焉,频频回头。 窗前的四仙桌上,一边是她现在用来放首饰的梅花黑漆螺钿捧盒,另一边就是那座黄花梨的镜架。 一大一小,一方一圆,好像母女一般。 吃好了饭,童嬷嬷去收拾东西。 曼春坐在窗前,伸手试了试,发现这镜架的盖子向外抽出半寸就能抬起,里面是…… 咦? “嬷嬷你来看看这个!” 童嬷嬷倒抽一口凉气。 小屏过来瞄了一眼,叫了一声“唉哟”,也躲开了。 她笑道,“别怕别怕,这是西洋的玻璃镜,照人比咱们铜镜清楚多了。” 当初她第一次见到这西洋玻璃镜的时候也是吓得不敢看,觉得就跟那戏文里的照妖镜似的,会把人的魂儿照掉。这西洋玻璃镜现在还少,可再过几年就会像那挂钟似的越来越多,又有巧匠仿制成功,连最讲究规矩的宫里也用了起来,这玻璃镜便越做越大,前世她在袁家时就见过一面比这大得多的紫檀镶框的穿衣镜。 虽然父亲给她拿来的这面镜子只比手掌大一些,在如今应该也不多见,依着父亲的俸禄是绝买不起的,多半就像那只吃人参珍珠粉的鸡一样,是别人送的。 这一定不是她生母当初用的那面镜子。 曼春心里突然就轻松了许多——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对生母的过去有这样大的压力。 也许是因为她们都曾经那么卑微?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睡了,她的女儿却又要重活一回。 又或者,是因为虽然重活一回,她却仍对未来充满了迷惑,看不到自己的前路。 曼春自失一笑,扣上了镜子,“这太贵重了,”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了下面的抽屉,“万一摔了……”然后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最底下一层的几把象牙梳篦和一套象牙套盒,其余都是满满当当的金银首饰。 童嬷嬷伸手拿起最上面的那只亮闪闪的燕衔春红宝步摇,叹道,“你姨娘没出嫁时有件大红百鸟缂丝袄,跟这支步摇最配,谁见了都说好看。” 曼春听得有些心酸,出嫁前的大红百鸟缂丝袄,给人做了妾,就再没资格穿了——大红,只有正室太太才能光明正大的穿。 她把镜架照原样锁了,寻了根打络子的丝绳穿了钥匙系在脖子上。 曼春本以为父亲给她的鸡心荷包装的是玛瑙水晶一类让小姑娘拿来穿线玩的珠子,可一拿到手里她就觉得不对,至少重量不对——做这荷包的是宝蓝色的妆花缎,平金绣的牡丹,粉色绸缎掐牙,下头坠了粉色缨络,系绳还掺了金线,不提里面的东西,就是这荷包本身少说也值一两银子。 曼春解开荷包,怔了一下,抬头四下看看,正瞧见身边椅子上搭着的绸子面搭被,顺手扯了铺在桌上,让童嬷嬷和小屏提着搭被的四角,荷包向下一倾,一颗颗莲子米大小玉润浑圆的珍珠犹如花开般四散,松花色的被面儿更衬得珠子莹白如雪。 若是寻常的玛瑙水晶珠子,又怎么会用这样的荷包装它? 把珍珠和镜架都锁在衣箱里,她跟童嬷嬷商量,“嬷嬷你先去那边院子瞧瞧,要是能搬,就今天一气儿搬完了事。” 又吩咐小屏,“你帮我铺纸研墨。”不管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还是用笔头记下的好,免得忙乱起来被人浑水摸鱼了还说不清楚。 童嬷嬷带着小五先拎了两个整理好的包袱去了东北角院子。 宋大家的知道今天要搬家,就过来问如何分派差事,曼春叫她先不要动,吃了午饭下午再收拾厨房。 曼春让小屏收拾东西,自己裁了张长纸叠成折子,将屋里有什么物件,有几件,放在什么箱子里,或是打了什么颜色的包袱,都一一记下。 其实曼春对自己的家当还真不如小屏和童嬷嬷清楚,基本上就是小屏一边收拾一边给她报数,她再记下来,不多一会儿,唐曼宁领了云珠和玉珠两个丫鬟来帮忙,这下就快多了,三个人收拾,两个人记账,等童嬷嬷回来时,除了一些大件,别的都拾掇得差不多了。 童嬷嬷把小五留在那边院子看家,又去前院借了两个抬盒,找了四个粗使婆子来帮忙,先把除了床和大柜以外的粗笨家伙搬了过去,再搬两个带锁的衣箱,最后才用抬盒把二姑娘屋里的细软抬了过去。 此时已到了中午,才只搬了一半,还有厨房和童妈妈、小屏、南星三个人的行李,童嬷嬷打发了婆子们,让她们回去吃饭,下午再来。 曼春留了姐姐吃饭,折腾这半天,唐曼宁也有些疲乏,她捏捏妹妹的小鼻子,戏道,“知道你这儿有好厨子,早想着蹭你的饭呢。” 之前曼春就和宋大家的说好了,搬家又忙又累,谁也不耐烦吃那费事的,索性备几样爽口的菜卤拌面条吃,配上几样时令鲜果和点心,说说笑笑倒也宾主尽欢。 第12章 搬家是个辛苦活儿(小修改) 唐曼春上午累着了。 虽然她不用像别人似的动手干活,但从早起到中午的这半天她就没停下过,何况如今还没断药呢。 吃了午饭,唐曼宁看她面容疲惫,也知道她累不得,就催她去躺会儿,可她想着姐姐还在这里帮忙,她总不好躺床上呼呼大睡,唐曼宁见她不肯歇下,就推说自己也困了,约定好歇一觉再过来帮忙,就带着丫鬟们回去了。 唐曼春带着歉意送姐姐出门。 童嬷嬷中午简单吃了几口就回去帮宋大家的收拾厨房了,估摸着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小屏和小五两人商量着先把东西归置归置,曼春庆幸自己的行李不够多,况且小五上午在这边的时候就打水把各处都擦干净了,现在要做的就只是把东西拆开,让它们各自归位。 两人合力拆着一个装了靠枕椅袱和毡垫的大包袱的时候,南星来了。 她一进屋就给曼春赔罪,“今儿一早家里就给我送信,说有事让我回去一趟,那会儿姑娘正忙着,就没敢打搅,我这刚一回来,就听说姑娘搬过来了。” 曼春淡淡回了句“知道了”,就不再理她。 南星讪讪,扭头去找了块抹布,这边擦擦,那边蹭蹭。 小五的脸色就有些不好了,这些家具她早都擦过了,南星手里拿的抹布也不知干净不干净,上去抢过南星手里的抹布,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南星姐姐,看你这一脑门儿的汗,快歇歇。” “我不累,总得让我做点儿什么吧?”南星站起来,伸手便去开箱子,一推没推起来,才发现箱子是带了暗锁的,又转而去拆包袱。 这些包袱里的不过是些日常用的东西,南星不顾小屏的拦阻把包袱全都解开了,却又丢在一边,跟曼春说,“姑娘,箱子的钥匙呢?衣裳得放到柜子里呢。” 曼春靠在美人榻上打了个哈欠,“上午姐姐说要给我些新合的香丸,你既然想干活,就去替我拿一趟吧,快去快回,今儿下午要收拾的东西还多着呢。” 送东西、取东西这样的活儿向来都是新来的小丫鬟们的差遣,南星是大丫鬟,做这样的活儿在别人眼里多少有些跌份,不过她到底还惦记着送点心的事,便不好和二姑娘撕破脸,只得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 她慢吞吞踱到廊下,听见二姑娘在屋里说,“等会你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小屏去小厨房那边儿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小五去外院多要些炭来,把各屋的炉子都点起来烤烤,要不然到处湿冷湿冷的,人住着受不了。” 小屏和小五应下了,小五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只是一会儿我们俩都走了,姑娘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怎么能行?不如我这就去前院,叫两个人把炭抬来,再和小屏姐姐一起收拾,等收拾完了,小屏姐姐去小厨房,我就在院子里点炉火,要是姑娘有什么吩咐,喊一声我也能听见。” 南星不出声的张口骂了句“马屁精”,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曼春笑了,赞赏地看着小五,“行,那你这就去吧。” 美人榻上有些硬,曼春感觉自己不能再强撑着,这个时节还是有些冷,她也不敢冻着自己,就叫小屏翻出被褥和帐子,把帐子挂上被褥铺好,也顾不得换衣裳了,外边衣裳一脱,扯了被子盖在身上,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南星出了东北角院子,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是二姑娘屋里的大丫鬟,又有太太撑腰,便理所当然的在二姑娘先前的院子里独占了一间屋子。 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爱俏的年纪,窗台前的桌子上摆着镜子和脂粉头油等物,她往脸上补了些粉,拿起篦子沾了些刨花水,把两鬓翘起来的碎发细细的抿成弯弯的月牙,桌子上的大瓷碗里用水养着两三朵海棠花,她小心地掐了一朵,用一根曲针银簪别在耳鬓上,对着镜子笑了笑。 到了大姑娘的院子,正巧遇上大丫鬟石榴出来,南星赶紧上前禀明了来意,“石榴姐姐,二姑娘让我来取新合的香丸,烦请禀报一声。” 石榴打量了两眼南星头上的海棠花,“云珠!去跟姑娘说一声,二姑娘屋里的南星来了!” 南星上前拉住石榴的手,“哎?石榴姐姐你这胭脂颜色真好看!” 出乎南星意料,一向对她还算和悦的石榴这次却突然翻了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口出冷语,“跟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一把撩开南星,出去了。 南星脸上的笑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眼看着石榴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她问玉珠,“她这是怎么了?” 玉珠摇摇头,“谁知道呢?估计是不舒坦吧。” “哦,”南星心不在焉的笑笑,“二姑娘让我来取新合的香丸。” 玉珠歪头想了想,“我们姑娘正歇觉呢,姐姐先等一等,我去看看。” “有劳了。” 南星坐在大姑娘院子的茶水间里,等得心焦。 可她已经把来意说了,要是贸贸然走了,又怕大姑娘怪罪…… 好不容易等到大姑娘醒了,南星又托玉珠去问,谁知大姑娘却说香丸还没和好,就差最后一步了,让她再等一等。 南星只好继续等着,不过她心里还存着事儿,唯恐时辰晚了耽误掉机会。 曼春一觉睡到日头西斜,才被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吵醒,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净整齐,就是还有些凉意,这院子先前长久不住人,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起身披了衣裳,推开窗户就看见童嬷嬷和宋大家的正在对面倒座房出来进去的忙碌,小屏在廊下熬药,小五在另一边生炉子烧炭。 小屏听见动静,扭头看见曼春,见曼春穿得倒也厚实,就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喝水,“姑娘这一觉睡了快有两个时辰呢。” 曼春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榻上已经铺了坐垫,她随手扯了个小薄被搭在自己腿上,“还有哪儿没收拾的?” “都搬过来了,各人的行李放各人屋里,奴婢跟嬷嬷住一间,南星姐姐住一间,这边的倒座房宽敞,厨房也搬过去了。” 曼春看看日头,这个时间,兄长差不多也该回来了,“点心送了吗?” “送了。”小屏眨眨眼,“南星姐姐给大少爷送去的——下午大姑娘来过一趟,见您正睡着,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把点心也带回去了。” 正说着话,唐松和唐曼宁来了。 唐松一身燕居的道袍,手里提着个宽扁的大盒子,唐曼宁催促她,“快打开瞧瞧!” 曼春打开了盒子,里面竟是一只燕子风筝,这风筝虽然不大,长宽只有一尺半,却画得极为精致,尤其在燕子两翼和尾翼上还画了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蝴蝶。 曼春一眼就喜欢上了,两眼放光的盯着风筝不住的看。 “好看吧?”唐曼宁得意的就像这风筝是她弄来的似的,“我就说这个你准保喜欢!” “嗯!喜欢!”曼春笑着直点头,却又突然垮了脸,“今天没有风……” 唐松揉揉她的脑袋,“等你好了,咱们去找个宽敞的地方放它。” 不用曼春多嘱咐,院子里唯一一个身上还算干净的小屏洗了手,端来了茶水和点心,曼春这里哪有什么好茶,不过是最寻常的二钱银子一包的,好在唐松唐曼宁并不太讲究这个,也知道妹妹如今吃着药喝不得茶,何况这个时候新茶还没有下来,也讲究不得。 今天的点心特别对唐曼宁的胃口,尤其宋大家的新炒的酥杏仁,咸酥香脆,一会儿工夫就被她吃掉了一碟,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吃了几块鸳鸯饼和松糕才罢手。 唐松看着两个妹妹说说笑笑,并不多话,他性情安静,姐妹两个也不在意。 他想起了今天二妹妹屋里那个给他送点心的丫鬟,这丫鬟言语伶俐,又有几分姿色,却不好好服侍妹妹,连妹妹什么时候喝药都说不清…… 他暗暗皱眉。 可见不是个老实本分知道轻重的。 唐曼春见兄长神色端凝,坐在那里许久都不说话,就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兄长是不是不高兴了,“哥哥今天是不是有事?” 唐松回过神来,“没什么……你们说的针线上的事,我哪里插得上话?不知道说什么。”顺手拈了块松糕放嘴里。 这松糕不仅放了青红丝,还放了些切成细丝的果脯、红枣、黑芝麻和核桃碎,吃着香甜松软,唐松一连吃了两块,才克制着停下了,喝了口茶,却觉得那股香甜还萦绕在唇间。 他想到下午二妹妹让人送到他院子里的食盒,不知有没有被那几个自作主张给分了,内厨房做的点心总是太甜,就好像糖不要钱似的,所以平日里的点心他很少去碰,大多赏给了服侍他的人。 这一日唐辎回来的晚,唐松匆匆赶去书房汇报今日所学功课,唐辎见提了几个问题都没有难道他,心里很是满意,叫人拿了一对新得的好墨给他。 唐松略一犹豫,唐辎就看出来了,“怎么?” 唐松想了想,“是二妹妹那里,她有个大丫鬟叫南什么的,服侍的很不经心,我看是不是再替二妹妹挑几个妥当的人?” 第13章 劝诫 南星回屋收拾她的东西去了,曼春叫了小屏来,细细的问她下午南星送点心的事。 其实她派南星去姐姐那里拿东西,也是希望能有件事拖住她,曼春毕竟不是真的只有十岁,她并不希望南星这样的小姑娘因为一时的贪慕虚荣走了岔路而毁了自己。 兄长是长子,读书又上进,将来必是要继承家业的,老爷和太太看他犹如眼珠子一般,又怎么会让他被女色耽误? 依着太太的脾气秉性,谁敢碍着她儿子的前程,她就敢让这人再也没有前程。 小屏道,“下午我们正收拾着,她抱着个盒子跑回来,说是拿回来的香丸,知道点心还没送,就说让她去送,我说,‘南星姐姐你刚回来,歇歇呗,不过是两盘点心,我送去就得了,再说这是姑娘交给我的差事,我不去送,回头姑娘知道了该不高兴了。’她就把手上的戒指捋给我了。” 小屏拿出个镶米珠的缠丝银戒指来,“就是这个——我说我不要,让她留着自己戴,她看我不愿意,就开始凶我,说我不识抬举,回头回了太太去,把我卖了,又把戒指塞给我,去厨房提了食盒就走了,我看她真是鬼迷心窍了。” 曼春也只能叹息。 忙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曼春叫人烧了些热水,打算只擦一擦身上了事。 童嬷嬷收拾好了屋子,曼春问她,“从前院叫来帮忙的人,给她们辛苦钱了没?” 童嬷嬷道,“给了,一人给了一吊钱。” 曼春就跟童嬷嬷商量着叫人去买些花来,“这院子里也没什么花木,光秃秃的太难看。” 童嬷嬷笑道,“出了院门就是园子,什么花没有?拿吊钱给那养花的婆子,叫她送几盆好的来,要是嫌她的盆不好看,再去买好的就是。” 曼春一想也是,种花的婆子们不比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平日里又少有赏赐,有人拿钱去买她们种的花,她们多半是肯的。 两人说着话,小屏在门口叫道,“姑娘,老爷来了。” 曼春赶紧起身去迎,给唐辎见了礼,唐辎看了女儿的住处,“有什么缺的,就叫人去前院说一声……你这里伺候的人够不够?” 曼春想请父亲出面把南星还回去,可是事关兄长,南星去她兄长那里献殷勤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不论这个,这人也只是懒些,至于往太太那里传消息,就更说不得了,便笑道,“宋管事家的手艺不错,她女儿也勤快,嬷嬷、小屏和南星都是原本就服侍我的,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就是……” 曼春斟酌了一番,道,“南星是我这儿的大丫鬟,她原是太太派来服侍我的,只是这人脾气不大好,平日里也不怎么干活儿,催一催才动一动,总是一口一个太太如何如何的,我看在她原是伺候太太的份上不跟她计较罢了,如今太太不喜欢我了,她再待在这里,我心里总是别扭,不想看见她,我想打发她回去,父亲帮我跟太太说说,让她回去吧?” 唐辎思索着,却摇头道,“这样不妥,这丫鬟若只是懒惰,你冷着她、罚她银子都行,只是太太把她派来服侍你,没有抓到她犯大错,就不可轻易处置了她,用人的规矩、奖惩不可废掉,要不然下人们该如何自处?我再给你寻几个人来,哪个让你舒心,你就用哪个。若有那吃里扒外卖主的,打发也就打发了,只是太太那里你不要跟她顶着干,你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行了。” 曼春明白父亲的意思,做主家的若是只凭着自己的心情、好恶用人,底下的人就会变得不再踏实做事,都挖空心思的讨好主子,忠心和勤勉做事的人反而成了笑话。 但是…… 她给童嬷嬷使了个眼色,童嬷嬷带着小屏退下了。 “父亲……”她吞吞吐吐的,“我不想要她,主要还是因为……” 曼春不敢去看父亲,她总觉得南星做的事很羞耻,甚至她都不好意思提起,可是这件事若是不说,父亲会以为她是因为怨憎太太而迁怒于人——她想到自己从前就是个拙嘴笨腮的,因为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吃过不少亏,如今难道还要再走老路? 她心一横,索性把自己想的都说了,“她如今年纪大了,总是借机会往哥哥那里跑,这样不好,她若是伺候哥哥的丫鬟,我也管不着,可是她既然在我屋里,我……我听说她爹娘都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她爹管着好大的庄子,她娘管着客院小花园,她原先也是太太跟前伺候的,如今在我这里,倒像是我耽误了她的前途,她懒惰也好,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也罢,我却不敢再留她了,万一她哪天做出丑事,别人倒要说我的不是。” 曼春说完,抬头看看父亲,却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说,“我会去跟太太说一声,打发她去别处就是了。” 曼春心里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 唐辎见女儿高兴了,又嘱咐了她几句,就去了王氏那里。 时辰不早了,关了院门,童嬷嬷四处查了灯火,去厨房提了一壶热水,回屋洗漱换了身干净衣裳,来到正房东屋,见曼春还没睡,就打发了小屏回倒座房,往炉子里又添了些炭,问曼春,“姑娘还不睡?” 曼春把手里新订的白纸本子捋平了,又拿起一张裁好的纸,“下午睡多了,这会儿一点儿不困,这才一更天,睡的早了,半夜醒了更难受,嬷嬷你累了一天了,早些睡吧,我折好这两个本子就睡。” 童嬷嬷把被褥铺好,走到桌子边上,“折这个做什么?” “这是用来记账的。这本记衣裳被褥,这本记杂物,这本记首饰,”曼春手指点着那些她折的本子,“还要记每月的用度,吃了多少,花了多少,赏人多少,都记下来,到了年底也好知道这一年花了多少钱,都花在哪儿了——今儿搬家我和姐姐把屋里的东西大概记了记,零碎的针头线脑也就罢了,摆件几乎没有,剩下的就是家具跟衣裳被卧,最值钱的就是今早父亲拿来的了,趁着如今东西还不多,尽早把账理清楚,以后咱们这儿人多了,账目若是不清楚,就更不好管了。” 童嬷嬷听她口齿伶俐的说着这些,笑道,“姑娘识得字多,就是比我们这些人想得明白。” 曼春嗔道,“嬷嬷别打趣我了,我这不过是现学现卖,今儿晚了,明天就弄这个。” 童嬷嬷就帮着曼春一起折本子,曼春道,“嬷嬷你去歇着吧,我折这点儿东西还能累着不成?” 童嬷嬷道,“两个人也快些。” 过了一会儿,童嬷嬷又道,“姑娘今年十岁啦。” 曼春笑笑。 童嬷嬷又叹,“想当初姑娘刚一落生,你姨娘一知道你是个姑娘,就落泪了,说,‘我怎么就把她带到世上受苦,要是个小子,不管有没有出息,总是有他一份家业,托生成了庶出的姑娘,以后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老爷知道了,就劝你姨娘,说以后一定不叫你受委屈。” 曼春“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慢了。 童嬷嬷拿了帕子给二姑娘擦擦眼泪,“都过去了。老奴说这个不是想勾得姑娘伤心,只是这一阵子看姑娘跟老爷总是不亲,我这心里着急。” 见曼春不吭声,童嬷嬷道,“我知道姑娘人虽小,却不糊涂,如今太太是指望不得了,大少爷是个好的,大姑娘也纯善,但是太太若是发了话,也就只老爷能拦住。再过两三年,姑娘就该说婆家了,到时候要说个什么样儿的,还真就得是老爷做主。姑娘若还是像原先那样整天一声不吭,老爷不知道姑娘的脾性,只道姑娘是个软面团,那也只能往厚道不欺人的人家里找,要说能有多大出息,就说不定了。” “若是姑娘见了老爷,除了自己的事儿就再没别的,连句关心的话也没有,老爷本就公务繁忙,时日久了,未免心冷,觉得姑娘不知道疼人、不懂事。” “当初你姨娘刚到唐家的时候,也坐过一阵子冷板凳,我那时候虽不是近身伺候的,也看得明白,那时候老爷敬重太太,直到大少爷出生前,从来不进婢妾的屋。那时候除了你姨娘,还有一个府里太夫人赐的通房,按说长辈所赐不可轻慢,可老爷却不是受人摆布的,那个通房仗着太夫人的宠,不把太太放在眼里,整天在太太跟前淘气,太太先是抬举了她的一个丫鬟,可惜那个没福气,让人拿了错处赶了出去,后来又抬举你姨娘,让你姨娘跟那通房斗法,再后来太太跟老爷置气回了娘家,老爷几次三番的去请都没请回来,就生气不去了,只在家读书。老爷一开始对你姨娘也只是寻常,后来处得久了,知道了你姨娘的好,就撒不开手了。你前头原本还有个哥儿,可惜没站住,两岁的时候一场伤寒没了,你姨娘也病倒了,老爷就把你姨娘的母亲——王家十房的老太太从青州府请到京城住了一年,唐家规矩大,老太太就带着你姨娘在城外庄子上养病,后来虽又生下了你,到底身子虚弱,都让病淘空了……” “嗐!我扯到哪儿去了,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老黄历了,跟姑娘有什么相干!没得惹姑娘伤心。”童嬷嬷抹了抹眼泪,拉着曼春的手,“我是想说,姑娘且放宽心,老爷到底是疼姑娘的,只是他从前忙顾不上罢了,若是姑娘仍旧心里别扭,就想想以后日子长着呢,肯定还有要求人的时候,总不能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吧?” 第14章 借梦示警 曼春明白童嬷嬷的意思,不过明白归明白,她心里却总是有道坎儿。 从小她跟父亲就不亲近,虽然父亲对她也不时关怀一二,但除了过问一下吃穿,便没什么话说,她就连启蒙识字都是跟着兄长和姐姐学的。 对她来说,父亲就像天边的云,她对父亲有敬有怕,却唯独没有亲近。 每次父女见面,她总恨不得赶紧说完话就赶紧走,哪怕多待一会儿,都觉得坐立不安。 但曼春却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过人,就是童嬷嬷她也没说过,说什么呢?没得让嬷嬷为她担心。 她叹了口气,低头给叠好的折子扎眼儿,“我知道,嬷嬷是为我好,可是嬷嬷你想想,若是我这回真被送出去做了姑子,会怎么样呢?难道老爷会因为这个而跟太太翻脸?” 童嬷嬷哑然,想一想这些年老爷对太太和二姑娘的态度,她也有些不确定。 “父亲这些日子对我不错,我心里明白,不过凡事都得一步步来,我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将从前忘掉。” 等收拾好了,两人睡下,曼春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童嬷嬷蜷缩在被褥里的身影,张了张嘴,低声嗫嚅,“嬷嬷,其实我……” 童嬷嬷睡意朦胧地应了一声,撑起胳膊,“唔?姑娘要什么?” “……没什么,嬷嬷睡吧。” “哎,姑娘也快睡吧……”童嬷嬷翻了个身,睡着了。 曼春却因为童嬷嬷的几句话勾得她伤感起来,想起从前的事就心里难受,她怕明天早上叫人看见枕头湿了,就用帕子垫上,却越想越难过,根本就没了睡意,直到快五更天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可即便是睡着了也不安稳,她做了一连串的梦,梦里有水月庵,有李家,有袁家,还有破败的安平侯府。 童嬷嬷早晨起了床,听见床帐里二姑娘的呓语也没在意,轻手轻脚的梳洗了,开了院门,看着院子洒扫干净,厨房做好了早饭,二姑娘仍没有醒的迹象,就进屋去看看——这一看可不打紧,二姑娘睡得满头是汗,双眼紧闭,嘴里喃喃叫着什么,两手攥得死死的,却醒不来。 这是被梦魇着了! 曼春在梦里使劲的哭,哭得撕心裂肺,心口抽痛,她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想醒过来,可就是醒不了,正着急着,就听到有童嬷嬷的声音在喊她,“二姑娘,二姑娘!醒来!你是做梦呢,不怕,不怕啊,快醒来!” 曼春闭着眼,喊道,“嬷嬷,我、我睁不开眼!有、有好多……” 童嬷嬷惊得五色无主,“唉哟二姑娘不怕啊,你是做梦呢,梦是反的,不是真的!” 小屏正端了洗脸水进来,见此情形,当即把帕子往凉水里一蘸,也顾不得拧干净水,攥了两把就往二姑娘脸上抹。 曼春正急得不行,就觉得脸上一凉,睁开了眼。 童嬷嬷把她抱在怀里,又是拍又是抚,“我的心肝哟,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嬷嬷了。” 曼春恍恍惚惚只觉得魂儿都飞了似的,好半天才缓过来,童嬷嬷抱着她轻轻地晃着,嘴里喊着她的名字叫她回来。 她动了动,拍拍童嬷嬷,“嬷嬷,我没事了,就是做了个恶梦。” 童嬷嬷见她面色苍白又眼下青黑,没精打采的连话也懒得说,心疼的不行,从熏炉上把棉袄拿来,热乎乎的就给她穿上了,也不让她下床,喂了一碗粥,又吃了两个春卷,就又让她躺下了。 曼春道,“嬷嬷你别忙了,我就是没睡好,躺会儿就行。” 童嬷嬷灌了两个汤婆子,一个让她抱着,一个塞她脚下,又把炭盆挪远了些,拿着针线搬了个圆凳坐在床边,“再睡会儿吧,嬷嬷就在你身边,小鬼来了也不怕。” 曼春扑哧一笑,往里挪了挪,“嬷嬷坐上来吧。” 童嬷嬷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搭了个薄被,她手里一根又窄又长的红闪色缎的布条渐渐被缝成圆绳,不时的用钩针往里头塞些棉花,见曼春看她,就道,“姑娘不是想再做件金鱼纽的衣裳?这袢子要缝的又圆又紧才好看,就是费些工夫。” 曼春自然知道缝袢子费工夫,不过她没想到她只是随口一说,嬷嬷就已经为她忙碌上了,她心里一酸,静静地没有说话。 童嬷嬷絮叨着,手上却不停,“人说‘三十八、花一花’,我现在已经有些眼花了,趁着还能看见,给姑娘多做两件,等再过几年,就是姑娘想要,也看不见做不了啦。” “……到时候我已经把嬷嬷的本事学会了,我自己做,嬷嬷等着享福就行了。” 童嬷嬷笑了起来,“嬷嬷干不动了,还有针线房呢,姑娘可不能累坏了眼睛,得啦,我不说话了,快睡吧!” 曼春翻了几次身都没睡着,索性也不睡了,趴着帮童嬷嬷劈线剪布条,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刚才的恶梦,童嬷嬷说,“姑娘小时候也有过几回让梦魇着了,就叫人绕着屋子喊,喊着喊着就好了。” 曼春嗯了一声,蓦地心里一动,她抬头看看童嬷嬷,试探道,“梦里的事会不会变成真的?” 童嬷嬷停了手里的针,观她神色,晓得她是有心事,又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愈发心疼起来,就顺着她的话问道,“姑娘梦见什么了?” 她想着,二姑娘让恶梦魇着了,指不定说出来心里就能好受些。 曼春小声地叹了口气,“自从我病了躺在床上,就一直梦见太太要赶我走,只是说不了话,也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在梦里,太太让人把我送到了水月庵出家做了尼姑,我想跑却总也跑不成,庵里清苦,虽不至于吃不饱穿不暖,却也要抄经绣像交给庵中换银子。” “后来老庵主没了,新来的住持是个不守清规的,整天抹脂涂粉,还想要拿我去换银子,家里的供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突然断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庵里待不住了,我就带着小师妹往外逃,偏又遇上了歹人,没法子只好跳了山崖。” “我以为必定活不成了,万幸被山中猎户捡着,谁知遇到的不是好人,那猎户助我养好了伤,转脸就把我卖给了牙行,去了一户姓李的官宦人家做了丫鬟,”她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后来辗转跟着那家姑娘出嫁……做了妾,闹闹腾腾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庵里时清净。” “又过了几年,主母旧病复发死了,那家的老爷没两年也跟着去了,就剩下个得了疯瘫不能动弹的老太太和一个还没念书的小少爷,我守着个偌大的家业,被那家老爷的族人和主母的娘家盯得死死的,略略软和一点,便要被人啃得个干干净净。” “后来我悄悄派人去寻嬷嬷,打听了好久,才知道自从我被送去了水月庵,嬷嬷你也被太太赶了出去,还托了人去山东青州送信,却一直没等到回信,就卖鞋为生,四处打听我的下落。老爷虽也找过我,可后来家里却放出风声,说我已经出家了,你回来打听,却被赶走了。后来你回了青州,重病了一场,王家就让你荣养了,我那奶哥哥争气,在王家铺子里做了管事,对嬷嬷很孝敬。” 曼春抹了把眼泪,“自从你回了青州王家,没过几年就从京中传来了消息,说安平侯唐家被抄家了,王家就派人去了泉州想悄悄儿找回我,可那时候我已经被卖到李家……” 她没敢提起童嬷嬷要饭回的青州和被丈夫苛待打死的事儿,怕吓着她,也怕她不信。 二姑娘的梦说的跟真的似的,童嬷嬷越听越不安,等曼春讲完了,她已然心摇胆战,胡乱念了几声佛——转而又一想,她家姑娘方才十岁,从小养在深闺,从未离开过她一步,梦里的那些事从没人和姑娘说起过,她哪里能知道?想必不能是编出来的瞎话! 以前……倒也听人说过,说某地有人重病昏死过去,再醒来却说自己梦里托生到了某城某乡某家,那家里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说的真真儿的,这人家里将信将疑,就派了人去查,竟然果真如此! ……也不对,二姑娘说的是太太把她送去了水月庵,可太太的谋算并没能成,太太现在也管不着二姑娘了——看来与那梦里托生的并不是一回事。 童嬷嬷胡思乱想着:许是……哪路神仙给示警?难道……哎哟我的主子你可得保佑咱姑娘啊!她可是你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儿……若是这回没拦住太太,指不定就真送到庵里做姑子去了! 曼春见童嬷嬷双手合十,眼神呆怔,就有些后悔,拉住童嬷嬷的手,“嬷嬷别怕,那不过是梦,当不得真,我这不是好好的?” 童嬷嬷反握着曼春的手念了几句百无禁忌,“做个梦都能吓哭,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保不准这是你姨娘托梦来保佑你呢。”她这样一说,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这就叫人上街买些好果子来,给你姨娘上柱香,谢谢她来示警,助你逃脱大难。” 曼春没想到童嬷嬷能想到这里,虽有些意外,也不辩驳,“还是嬷嬷想得周到。” 童嬷嬷双手合十,念了一声“祖宗保佑。” 这时小屏进来了,“姑娘,太太那里的韦嬷嬷来了。” 第15章 南星还银 韦嬷嬷? 这个人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了,今天怎么过来了? 但曼春立即想到昨天跟父亲说的她想把南星还回去的事,应该是为了这个吧? 她想了想,“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她说没说是什么事?我的衣裳呢?” 童嬷嬷不太赞同的劝她道,“姑娘一早就不舒坦,还是别起来了,就让她在外头回话吧。” 曼春笑了笑,“我现在没事了,别担心,再说谁不想见谁还说不定呢。” 可童嬷嬷眉梢眼角都透着担心,曼春朝她笑笑,给自己挑了一根大红丝绦系在腰上,打了个梅花结,显得别有一番风致,童嬷嬷看着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不少的二姑娘,突然鬼使神差般的问了一句,“姑娘的梦里……侯府真的给抄了?”不等曼春反应,她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 曼春换了衣裳,梳了个简单的凌虚髻,再次对着镜子照了照,像个女战士般抬头挺胸,走了出去。 半个月不见,韦嬷嬷脸上的伤虽用了太太给的好药,到底还是留下了浅浅的印记,可见曼春那一爪子抓得有多狠,好在扑上脂粉倒也能遮掩。 她倒不像那些不会打扮的乡间老妇,偶尔化一次妆便可劲儿往脸上堆砌脂粉,弄得好像白无常降世一般,她家底丰厚,又得太太信重,自然用得起好官粉,淡淡描了柳叶眉,嘴上的口脂颜色红而不艳,看上去简直年轻了好几岁,只是总垂着嘴角,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再精致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她浑身散发出来的冷意。 曼春看看韦嬷嬷,再看看童嬷嬷,童嬷嬷常年操劳,明明还不到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倒憔悴得很,显得比韦嬷嬷还老相些。 不容她多想,韦嬷嬷声音刻板的就像冬日里的三九天,“太太有事要用南星,派我来跟姑娘说一声,接她回去。” 曼春点点头,“知道了。” 韦嬷嬷转身就走。 曼春看着韦嬷嬷跟站在廊下的南星说了几句,南星就一脸喜色的回屋去收拾东西了。 这么容易就把这南星打发走了? 曼春忽然想起一事,“嬷嬷,我的月例银子——” 童嬷嬷也反应过来了,以往二姑娘的月例银子可不都是南星收着?可不能让她没个交代就走了,“我去看着她!” 今日春光正好,曼春刚吃了两块点心,就听到外头吵了起来。 这院子不大,在屋里听外面吵架,听得真真的。 南星手里的钱和账的数目不对。 也实在是韦嬷嬷带来的调令太突然,童嬷嬷又催的急,要不然南星完全可以提前把账做平,或者悄悄儿把银子补上,偏她一推二五六,只说银子是搬家的时候被人拿了,并不是她私挪财物。 童嬷嬷道,“你说是被人偷了,我且问你,这银子是锁到你箱子里的,那贼难不成还是个义贼?单单只偷这少了的几两?剩下的银子那贼就不偷了?你便是扯谎也该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我今儿不是来抓贼的,你只要把这银子补齐了,随你去哪儿,你要是还嘴硬,我也只好去回禀了老爷。” 南星红着眼眶求救似的去看韦嬷嬷,偏韦嬷嬷这次却袖手旁观,并不替她说话,她咬着唇,心里翻江倒海似的,白着脸站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又从耳朵上卸下一对金镶珊瑚珠的耳坠,“这里头是六两银子,这对耳坠子拿去当了少说也能当个七八两银子。” 曼春在屋里悄悄问小屏,“我是不是看错了?那是珊瑚珠吧?” 小屏捂着嘴笑,“是珊瑚的,听说是老早以前太太赏给她老娘的,多少年的旧玩意儿了。” 童嬷嬷拿过荷包,却不接那耳坠子,“不过是一对旧珠子,拿去当铺也不过给个三五百钱,你不是还有个钏子?”见南星捂着手腕一脸防备的样子,童嬷嬷气笑了,“要不就写个欠条,我去找你娘要这钱。” 南星摸摸手腕上被袖子遮住的双蝶金钏,心里有些犹豫——若是先欠着这笔钱,以后可以想法子把欠条弄回来,只是怕有人会借机找她的麻烦;若是拿这金钏抵账,事情算是了了,可想再赎回来却也难,何况这金钏是太太赏的,韦嬷嬷也在,万一她跟太太说了什么……“我这只金钏是太太赏的,怎么能给人?再说这钏子做工好,少说也值二十两银子,账上可不差这么多,反正我娘就在小花园,去个人叫她来就是了。”大不了回去被她娘打一顿,她在主子跟前伺候,她娘总不敢把她打坏了。 童嬷嬷就叫小五去小花园喊南星娘。 不过一会儿工夫,南星娘就哭来了,“哎呦我的女儿喂——让人欺负得没法儿活啦!哪个断子绝——”她一眼瞧见院子里站着的韦嬷嬷,就像脖子突然被掐住了一般,也不再哭号了,手忙脚乱的抿了抿头发,小心而讨好的躬身上前,“韦嬷嬷?” 韦嬷嬷斜了她一眼。 童嬷嬷也不跟南星娘废话,直接告诉她南星管的银子少了,如今还差五两七钱没补上,叫她来就是替她女儿还钱的。 南星娘一愣,瞪着女儿,“你差事丢了?!”看样子像是又要开骂。 南星赶紧说道,“是太太要我回去伺候!” 南星娘照着女儿的胳膊狠拧了几下,“管个钱也能算错,要你有什么用!” 南星脸皮臊得通红,又不敢闹,只低着头不说话。 南星娘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不到二两银子和十几个铜钱,又从自个儿腕子上拨了只银镯子下来,拿来戥子一称,却还差着些,另一只镯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拿出来了,正想着是不是闹一场赖掉算了,就听韦嬷嬷道了一句“快些,太太那边还等着呢,”吓得她慌忙把戒指和耳环也撸了下来。 童嬷嬷知道她是个泼起来没脸没皮的,不想逼急了她被她闹,就道,“还差着点儿……得了,也不跟你计较了,走吧。” 南星娘转身拉着南星就往外走,压着嗓子骂道,“小贱皮子,回去再收拾你!” 打发了南星,童嬷嬷把账本、戥子和银子都拿回来了,看那痛快样子,很有扬眉吐气的意思。 小屏笑嘻嘻的给童嬷嬷上了茶,“嬷嬷今天可真威风。” 童嬷嬷嗔了她一眼,转而跟曼春说,“这回倒还要谢谢那姓韦的,要不是她催得紧,不定要扯皮到什么时候呢。” “她走了也好,省的整天跟防贼似的防着,连说个话都不敢大声,”曼春笑道,“去跟小五她娘说,今儿中午做两个好菜,犒劳犒劳大家。” 小屏一听有好吃的,眼睛立时就亮了,“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童嬷嬷悄悄跟她商量,“这回你能病愈真是菩萨保佑,祖宗看顾,我想着要不请一幅菩萨像来?只是怕老爷不许。” 唐大老爷唐辎信的是孔孟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自然看不上这些后宅妇人们的精神追求。 曼春眉头轻皱,她虽说也曾在庵堂里念了好几年的经,却着实不信这个,不仅不信,内心深处还十分厌恶。 人若是真能靠自己修成正果,这世上早就没有恶人了。 不过童嬷嬷到底是好意,曼春想了想,“一是怕老爷不许,二来……若真请了菩萨,我们给姨娘烧香上供的时候,恐怕她受不住菩萨的大能,不敢来呢。” 这是童嬷嬷没想到的,一下子就犯了难,她本是个心思简单的妇人——菩萨是请来帮忙的,可若是弄得姨娘受不成香火供品,在底下冷着饿着了,就得不偿失了。 曼春道,“咱们平日里立身持正,积德行善,上苍看到自会报答。嬷嬷不是说叫人去买好果子给姨娘供上?” 只要有正当理由,童嬷嬷还是不难被说服的,她叫来小五给她个银角子,让她去外院找采买上的,“……拣那上好的果子买些来,再买些黄纸。” 小五奇道,“咱们每日的菜都是外院送进来的,叫他们顺道买来就是了,何必再多花这份钱?” 还没说完就被她娘给拍了,“不懂事,叫你去你就去,连传个话也不会了?” 小五努了努嘴,哼了一声,怏怏的去了。 曼春的月例银子原本是一个月二两银子,由南星管着,这也是太太安排的,自从由老爷做主把她分了出来,她的月银一下子涨到了三十两,日用的柴炭、米面菜蔬和丫鬟婆子们的月银并不算在内,但穿的衣裳、盖的被褥、抹的脂粉、看的书,乃至于买些针头线脑,就需要她自己掏钱了。 既然南星交了账,她也该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底。 她跟童嬷嬷说,“从今儿起立一本新账,嬷嬷你管银子,我来记账。” 桌子上摊着昨天折的空白本子,也研好了墨,童嬷嬷把从南星那里要回来的银子倒在桌子另一边,曼春不禁皱起了眉——这些银子也太次了些,除了南星和她娘后来交出来的那些,大部分都成色不足,有些已经发乌发黑,看不出银子色儿了,还有些明显就是铰碎了的旧首饰——根本就是些破烂儿。 也不知这些碎银从太太那里领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还是被南星给掉了包,不过,再计较也没什么用了,“称一称吧,回头叫人拿出去熔了制银馃子。” 第16章 省悟 童嬷嬷倒是见怪不怪,拿戥子将这一把零碎儿重新称了,将将不到二十两。 另还有几百散碎铜钱,童嬷嬷从屉桌里拿出个木匣子,把桌子上的钱一股脑儿的都扫进了匣子里,曼春伸头去看,见里面还放了些成串的铜钱和零星几块银角子。 童嬷嬷跟曼春解释,“自打来了泉州,老爷怕姑娘月钱不够用,就时不时的贴补些。” 父亲私下里贴补她?她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她回忆起自己进水月庵之前的生活,思来想去,却发现幼时的记忆里有父亲和嫡母的冷淡面容,有兄姐教导她读书识字,还有她跟在嬷嬷身边学针线,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了。 总爱一个人待着,喜欢抬头望天,神游天外,性子闷得很,哪怕拿根竹签子掘土都能让她玩上半天,却从不关心身旁的事,平日里的人情往来,年节时的忙碌,竟没有多少印象,就连她的生母,因为别人不怎么提起,她就也不想不问…… 这样的,说的好听些是“自得其乐”,是“乖”,其实根本就是木讷没心肝吧? 曼春不由汗颜,喃喃道,“我没注意到……” 童嬷嬷摸摸她的头,“姑娘又不舒服了?” “没有,”曼春回过神来,“没不舒服,只是突然想起父亲给我涨了月钱,这个月的月钱领来了么?” “早领来了,”童嬷嬷拍拍手里的盒子,“手头这些散钱也够花用一阵子,就先放起来了,姑娘少待,我给你拿。” 曼春等着童嬷嬷拿银子,童嬷嬷却先去关了门窗。 ……不就是三十两银子,至于这么小心吗? 她叫了一声“嬷嬷”,童嬷嬷却朝她摆摆手,轻手轻脚的开了曼春床旁一个放被褥的衣箱,把被褥挪了出来,又招手叫她过去,从里面拿出一只粗布袋子递给曼春,“这是姑娘的月钱。”然后不出声的指了指箱子底,使了个眼色,曼春眨眨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出声了。 童嬷嬷抽下头上一只扁扁的银簪,用簪子的尖头挑起了底板上一块木板,掀开,提出个沉甸甸的铁力木匣子。 开了匣子上的锁,童嬷嬷把匣子打开让曼春看了一眼,小声说,“老爷这些年陆陆续续也给了些金银,银子平日里花用了,这些金子成色好,不到万不得已也舍不得兑了,或者将来给姑娘打头面也行,银票是你姨娘留下的,以前青黄不接的时候用了些,咱们俭省着用,等姑娘将来出了门子,还该余下些,到时候就置办些地,到了婆家免得看人脸色——”她指着最底下用红绫子包裹的一样东西,“这一千两是不能动的,是将来姑娘的压箱钱。” 曼春抱着粗布袋子,看着童嬷嬷动作迅速地把箱子恢复了原样,脑子里突然冒出“人不可貌相,可惜世事无常”的念头,谁能想到箱子底下竟有夹层?这些钱藏得这么隐蔽,取的时候又要避开人,前世嬷嬷被赶出唐家的时候,恐怕没能来得及取这笔钱,要不然也不至于……曼春眼眶微红,赶紧低下头眨眨眼。 沉甸甸的袋子“哐”的一声砸在桌子上,曼春解开袋口,数了数里面的银子和铜钱,“哗啦”一下子就都倒进了放月钱的木匣子里。 有了这几十两银子,就能暂且对付过一段日子,曼春拿起一个五两的小元宝掂了掂,悄悄松了口气。 虽说丫鬟婆子们的月银由前院拨给,可四季的衣裳、胰子、脂粉等物前院是不管的,也不能单单为了她院子里这四个人破例,只能由她出钱置办,或者直接给钱让她们自己去买,还有年节时的赏钱,即便人少,即便这些看上去都是琐碎的小事,却也不能随便对付,她身边服侍的只有四个,人是少了些,可仆婢也是人,得让跟着她的人吃饱穿暖,不能作践她们。 曼春录好了账本,跟童嬷嬷商量了给这院子里的人一人做一身春衫,那两个只管洒扫的粗使婆子也没落下,因为没有绣娘,便决定量了尺寸去外头做。 童嬷嬷问她,“那镜架要不要摆出来?” 父亲拿来的那座她姨娘留下的镜架一直藏在箱子里,曼春有心拿出来用,可里面被首饰塞得满满的,她想收拾收拾却无从下手,姨娘留下的这些首饰她打算好好保存着,若是因为保管不当弄丢了弄坏了,就太可惜了,她跟童嬷嬷说,“这么些钗簪挤在一起,用的时候不方便,我也不能都戴在头上,顶多拿出两三件替换着戴戴就够了,要是不出门,那些沉甸甸又是珠子又是玉的在家里谁戴?倒不如好好收起来,免得弄坏了,只是没有家什装它们。”她也不忍心让它们就这样堆在那里落尘。 童嬷嬷也怕二姑娘人小玩心大,不小心弄坏了,听到她这番话就笑道,“那就叫木匠打个屉柜,做一溜儿扁抽屉,平时上锁,什么时候要用也好找。”当下就拿了尺子去量尺寸,又问曼春喜欢柜子上雕什么花。 曼春下午无事,童嬷嬷怕她累着又不许她出去,只让她在屋里走走,她小睡了一会儿,实在闲得发慌,便起了心思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搓搓指肚,从童嬷嬷的针线筐里找了块月白色的杭绸料子,只比巴掌大些,不够做帕子的——算了,那就做荷包。 可她刚拿起针线就被小屏抢去了,“嬷嬷说了,姑娘现在不能累着。” 好吧,不能做针线,那就看书。 可惜翻遍了她那只不大的书箱,却没什么想看的,连本唐诗都没有,她总不能用《女诫》来打发时间吧?那还不如躺回去睡觉呢。 小屏有些不忍心,“要不姑娘写写字?我给姑娘研墨。” 曼春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想把姨娘留给她的东西都画下来。 就问小屏,“笔墨都放哪儿了?画画的颜料也给我找出来。” 备好文房裁好了纸,曼春从镜架里挑了支金菊花簪,这簪子样式简单大方,也没有镶嵌珠宝,只要仔细耐心,并不难画,她取了一支极细的圭笔,用藤黄调了少许赭石在纸上试了试,却发现颜色太浊,摇摇头,又试试藤黄加少许朱磦,效果就好了许多,只是还不够,又试了几次,总算调出了她想要的颜色。 小屏进来送点心,看见曼春画的簪钗,便站住了。 曼春放下圭笔,取了支狼毫在一旁写上“金菊花簪一支长四寸二分,簪头宽八分厚两分”。 “画得真像!”小屏忍不住赞了一句。 曼春放下笔,笑了笑,小屏见姑娘没有不悦,就大着胆子问道,“姑娘画这个做什么?又不能当花样子。” “就是想把它们记下来,”曼春吹吹纸面,“谁说不能当花样子?要是绣个座屏,这些簪环钗钏还有头花儿都可以绣上去,摆着才好看呢。” 小屏若有所思,想着想着就呆了,被曼春一笔朱砂点在鼻头上,“想什么呢?” 小屏摸摸鼻子,赶紧拿帕子擦了,嗔了她家姑娘一眼,“这簪子是金的,难道也要用金线绣?” 金线比寻常的绣线粗,又没有什么颜色能真正压住它,所以绣的花样越是精致就越得谨慎,要不然绣出来乍一看亮闪闪挺晃眼,离近了看却粗糙的要命。 曼春扑哧一笑,“我也就这么一说,要是真要绣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童嬷嬷出去了一下午,傍晚才回来,刚坐下吃了两口饭,就听说外院送了东西来。 来的这人童嬷嬷瞧着眼生,跟宋大家的却是熟人,宋大家的就帮她介绍,“这是守信家的,守信是老爷的长随。” 守信家的未语先笑,“我跟童姐姐见面不多,童姐姐自然不认得我。”她福了福身,童嬷嬷不敢托大,也还了礼。 童嬷嬷就和宋大家的请守信家的去了厢房,守信家的叫人将箱子抬进屋里,把单子给了童嬷嬷,“这两箱东西是老爷一早就嘱咐过的,只等姑娘搬过来,就让我们送来,”她主动开了箱子,“这一箱是衣料,这一箱是补品和摆件,是老爷叫人开了库房选的。” 童嬷嬷以前也是管过库的,不用点数,看看箱子和包裹大小就能估出数量,不过她没跟这守信家的打过交道,就叫小五上了茶,请守信家的坐下说话,细点了一遍数,童嬷嬷客气道,“辛苦你了,我这就去回了姑娘。” 曼春早就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听童嬷嬷说了,就说,“给她们拿些钱,也别叫她们白辛苦一趟。” 童嬷嬷就开匣子取了一串二百个钱,塞给守信家的,“几位辛苦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拿去打些酒喝。” 守信家的还要推辞,被童嬷嬷劝着收下了,她倒也不忸怩,“多谢姑娘的赏,以后我就管着前院跟后院递话的活儿,童姐姐这里不管有什么事儿,使人去给我送个信儿,我就来。” 既然她这么说了,童嬷嬷也不跟她客气,就把二姑娘这里需要个屉柜以及做衣裳的事儿说了。 第17章 王玉萱番外一 王玉萱是青州王家的宝贝姑娘。 王家的老祖宗王晟原是个山窝子里出来的穷秀才,后来经商致富,又跟对了人,靠着从龙之功一跃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有十几个儿子,不能说个个成才,却没有一个敢堕了他的名头。 后来王家人口越来越多,支脉越来越广,京城、山东、江南、西北一共十七房。 再后来前朝灭了,新朝兴起,王家人才济济,又是识时务的,很快就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青州王家是当初王晟的第十子传下来的,虽是个庶子,却也得了不菲的家产,经历数代人小心经营,王家十房在青州也算得上是有传承的大富之家了。 王玉萱从小就听身边伺候的人说,她家的地一眼望不到头,骑着马跑一圈得花大半天,给她家种地的佃户们排起来能把青州城围两圈,她父亲王老太爷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交游广阔的,满山东地界上跟他称兄道弟的不知凡几云云,不客气的说,王家的人出门就是横着走也没人敢管。 这话她信,她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各处她还没全逛过来呢,平日里见亲戚朋友,她从来都是被奉承的那一个,虽然她娘告诉她:“她们敬的不是你,是咱们十房的名头,是你爹的本事。”不过,这也不妨碍她得意不是? 管她们敬的是谁呢,只要让她舒心,她才不管呢。 当然,她还知道她娘没说出的那句话,那些人敬的不只是十房的名头和她爹的本事,还有王家各房百余年来盘根错节的势力,以及如今京城三房的权势。 王玉萱的父亲王老太爷是继承家业的长子,但也没有因此而亏待过兄弟和亲戚们,王家原本是外来户,青州地界上比他家传承更久的大户自然看他家不顺眼,王家人口多了,摩擦也多,唯有齐心协力而已。 王老太爷不像他祖宗王晟有十几个儿子,也不像他父亲有五子七女,他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按青州王家的大排行来算,一个行五,一个行十七,姑娘就是王玉萱,这三个都是正房太太孔氏所出。 孔氏娘家姓孔,出身衍圣公家旁支……的旁支,孔氏人口众多,王老太太的娘家也并非什么显贵,她父亲只做过两任小官,所以在当地也只是寻常人家。孔氏的兄长和王老太爷因为帮人打(和)架(谐)而结识,后来就熟了,再后来,就把孔氏嫁了过去。 王玉萱是孔氏四十出头生下的老来女,她出生的时候她大哥的闺女都会跑了,她二哥也已经读了好几年的书,孔氏怀着女儿的时候梦见窗台上长出了一株晶莹碧绿的萱草,所以等王老太爷抱着书选了一夜也没找到个配得上他闺女的好名字时,正坐月子的孔氏直接拍板,“小名就叫玉萱,大名你看着起。” 王老太爷一想,玉萱,萱草,这名儿不错,兆头又好,索性大名也叫玉萱。 按说一般家里的姑娘都是等到临出嫁了再往族谱上记名,记下嫁到哪儿,夫家姓甚名谁就得了,王老太爷却等不得,反正十房这一支的族谱在他手里搁着,王玉萱满周岁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的给记上了。 三岁认字,五岁读书,七八岁上开始学针线,不到十岁就跟着她嫂子学管家理事,可以说王玉萱生命里的头十几年就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好在她还有个严母,嫂子也是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倒没把她给宠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娇女。 变故发生在她十四岁那一年,那是永辉五年。 她五哥自幼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几岁就做了举人,却苦读多年,在三十多岁才中了进士。 她记得好消息报来的那一天,全家上下高兴的比过年还喜庆,她不小心弄坏了爹爹的一把好剑,爹爹也没生气,反而叫娘不要训她。家里请了七天的流水席,上门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把路都堵了,十七哥跟着爹爹招待远来的客人,她娘直接给庙里捐了两千两银子还愿,五嫂红光满面,十七嫂那会儿刚生了小囡囡,十七哥就给小囡囡取了小名“家喜”,意为家有喜事、全家喜乐。 听爹爹说,要是五哥能考上庶吉士,就留在京城做个翰林官,到时候让她嫂子带她去京城玩。 可高兴了还不到半个月,就出了事。 来报信儿的是家里派在五哥身边服侍的长随,家里几辈子人都在王家服侍,那长随说她五哥被本家三房的人打断了腿,幸而被人救起,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 消息传来时,全家都傻了。 她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当即就让人准备车马要去京城。 她娘却拦住了,人既然是本家三房打的,这就不是寻常事,何况本家三房今年也有个中进士的,名次却在她五哥的后头,要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是谁也不肯信的。 这时候更需要王五老爷在家镇着,看守产业免得被人所趁,毕竟青州王家男男女女几千口人,总是要吃饭的。 王老太太把二儿子留下,让他帮着王老太爷,自己带了女儿上京,她第一次后悔年轻的时候拦着丈夫不许纳妾,没有帮王老太爷开枝散叶,要是能多几个儿子作助力,也不至于让自家闺女跟着她去受罪。 王玉萱第一次进京,根本顾不上欣赏京城的繁华胜景,陪着母亲急匆匆去了家里在京城置办的宅院,一看到她五哥就掉了眼泪,五哥温柔儒雅,文武兼备,在家的时候谁不赞他?可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神情萎靡身形憔悴,瘦得颧骨都凸出来的是谁? 她伤心地大哭,却被娘呵斥了。 请来的大夫说幸而医治及时,好好养着,多半不会留下残疾。 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安顿好了上下人等,第二天她娘就带着她去了本家三房。 第一次去,她们娘俩在一处院子里枯坐了半天,连杯茶也没有,快中午了才被告知三房的太夫人出城上香还愿去了。 第二天再去,仍是没有见到人,除了传话的仆妇,连个待客的都没有。 第三天…… 第四天…… 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她娘连眼皮都不眨,她明白,这样的时候要是连银子都送不出去,就真的没戏了。 到了第六天,终于见到了本家三房的太夫人。 她记得那天天色不好,三太夫人的住处富丽堂皇,屋里点了好些灯,她娘拉着她给三太夫人磕了头,三太夫人却没有请她们起来,冷着脸训斥她娘,“你还有脸来!你养的好儿子!不过是几句口角,就把他侄儿给打了!说什么耕读传家,老祖宗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子孙!我听说你男人就是个混的,看来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真想把这老虔婆一剑捅个对穿! 她以为娘会为了五哥忍下来,却没想到她娘竟拉着她站了起来,“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的儿子我最清楚,嫂子什么意思我也明白,都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嫂子又何必这样?嫂子若是不想见我,我明儿再来。”她娘拽着她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道,“听说我那大侄儿就要进吏部了?进吏部好哇,天底下的官儿都是他管着,多少人眼红着呢。” 出了三房的大门,上了马车,她娘却掉了泪,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我就是让人把唾沫吐到脸上,只要他们能放过你哥……可我实在忍不了他们排揎你爹……” 她给她娘擦了擦脸,“娘,咱们回去吧,大哥不做官也好,你看他们家,官做的倒是大,却连自家人也欺负,收了咱们的银子还骂人,真……真不要脸!” “……傻丫头,不让他们舒坦了、高兴了,咱们就是回去,还不是一样让人欺负?” 是啊,如今的本家三房就是一棵大树,稍动动手,他们这些在本家庇荫下的又怎么能抗得过?蜉蚍撼树罢了。 当天回去,她娘就托了孔家在京城的一位管事的人情,给山青胡同一个姓夏的太监送了两万两银子,据说宫里有个出身京城王家的王美人,是三太夫人的孙女,这夏太监服侍的妃子娘娘正是王美人的顶头上司。 过了几天,她娘身上揣了两万两银票又去了本家三房,她们上京的时候一共带了七万两银票,这是最后的了。 这回却没让她跟去,她知道无论如何五哥都是要救出来的,不仅仅是为了五哥,也是为了青州十房上上下下几千口人。 她娘直到天黑才回来,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屋里,她敲了好久的门才敲开,得知三房收下了银子,她真是松了口气。 她娘眼睛红肿着,她服侍着洗了脸,就想问问详情,以后五哥也不知还能不能做官,其实不做官也好,都说官场上风云诡谲,要是再出了事,家里可怎么办? 然后,她听到她娘说,“三房收了银子,已经答应了不再追究你哥哥……他们还有一个要求。” 她心里生出一丝不妙,“什么要求?” “……他家你二堂叔的闺女过两个月嫁人,他们要你……跟着陪嫁。” 她看到她娘忽然间像疯了一样嚎啕大哭,好半天,才伸出手,搂住了她的亲娘,“娘,别哭了,我早晚也要嫁人……你记得给我多准备嫁妆啊。” 第18章 被面和自鸣钟 守信家的记下了尺寸,“行,我知道了,童姐姐放心,这事儿我催着他们办,一定给姑娘办好。”说着,便告辞了。 “那就多谢你了。”童嬷嬷跟出来送她。 “您这就见外了,快别送了,请回吧!”最后还是宋大家的送了她出去。 童嬷嬷问起下午二姑娘做了什么,小屏道,“姑娘下午画画来着。” 童嬷嬷看到二姑娘画的图,有些意外,“这是姑娘画的?大少爷的画可是名师教出来的,我原以为姑娘去跟大少爷读书能认几个字就不错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去学。”面上露出几分可惜。 见嬷嬷把她画绣样的本事归在兄长的教导上,曼春暗想,以后要是再不小心露出些行迹,不用多解释,说多错多,随嬷嬷怎么想吧,多半她自己就能给找补回来。 小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姑娘午睡起来就折腾这些,一下午没闲着,我劝了几回,姑娘只不听,嬷嬷你可得说说姑娘,太医也说了不能让姑娘累着。” 曼春嗔道,“知道了,我今儿早睡行了吧?” 童嬷嬷笑道,“她啰嗦两句,也是为着姑娘好!”她略一沉吟,“……不过看姑娘画得这么好,我还真有一桩事想麻烦姑娘。” 她从柜子里翻出个旧包袱,里面是个洋红色绣了大花篮的被面,斗大的花篮里堆满了各色花朵,有大有小,朵朵不同,篮子提手上飘着彩带,周围还绣了许多彩蝶,只是这被面颜色已经褪了不少,要是新绣出来的,不知有多好看呢。 别说小屏看呆了,就是曼春也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这是哪儿来的?” “姑娘不记得了?这是姑娘小时候用过的,那时候姑娘就喜欢这大花篮——只是好看虽好看,就是怕脏,洗的多了颜色就淡了,一直用到姑娘三四岁,我看再洗就不成了,才不用了,只是也舍不得扔。” 曼春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好似隐约有些印象,却又朦朦胧胧。 “嬷嬷的意思是把这个描下来?”曼春摸着上面的花,“绣得这么好还这么大的花篮还真是头一回见,这花样子也少见。” 童嬷嬷道,“这么好的花样子哪是外头能得的,这是你姨娘的嫁妆。姑娘生在腊月,那个月份哪儿有花开?那年又冷得很,连梅花都不开,你姨娘就叫人拿这被子包着你……” 曼春没想到这被面还有这样的缘故,不由侧耳细听。 童嬷嬷讲了一会儿,叹息道,“人老了,话就是多,姑娘看看哪天精神好就把它描下来,将来没准儿能用上呢。” 曼春道,“嬷嬷别伤心了,明儿就叫人买些大纸来,有个几天工夫就描得了,这么好看的图样儿,埋没了确实可惜。” 听她这样说,童嬷嬷又心疼起她来,“等姑娘全好了再说吧,这东西又飞不了。” 许是因为她这回病重到几乎要死去,又险些被太太算计的缘故,嬷嬷盯她盯得紧紧地,唯恐出半点差错,曼春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和忧虑,生母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对生母她已经没有了印象,对她而言,再没有比嬷嬷待她更亲的了。 曼春笑笑,“回头嬷嬷帮我把那些摆件儿收拾收拾,该摆哪儿就摆哪儿,咱们这屋里也好看些。” 童嬷嬷却对这个不在行,有些为难,“姑娘想怎么摆?里屋要不要摆两件?” “还是先看看,怕摔的都摆到博古架上,桌子上尽量不摆,显得整齐。” 不过童嬷嬷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她说起那一箱子衣料,“什么颜色都有,正适合姑娘穿,再说姑娘个子长得快,去年的衣裳都有些小了,该再做几身,何况大姑太太如今也来了泉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做客,姑娘也该有两件见客的衣裳。” 毕竟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都是见过的,曼春知道自己的衣裳不仅仅是小了的问题,她幼时常年养在后院不出门,日子又过得紧巴巴的,童嬷嬷在吃喝上从不亏待她,但穿衣打扮就不得不将就了。她的衣裳一向做的偏大,一件新衣裳,头一年穿的时候略宽松,第二年合身,第三年就小了,下一年就不得不做新的了。其实谁不爱穿新衣?这也是没钱逼出来的法子,所以她外穿的衣裳一般还算鲜亮,但里头穿的就只能凑合了,尤其领口袖口最易磨损,嬷嬷就在领口袖口上贴上新布,绣上她喜欢的花草。 嬷嬷在她身上付出的心思和关怀,她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报答完。 想到这儿,她站起身,“那就去看看。要我说,嬷嬷也该做两件好衣裳。” 童嬷嬷却怕她出去受凉,拦住了她。 “嬷嬷,”曼春有些无奈,“我总不能从此以后待在屋里不出去吧?”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两人合力把箱子搬进了正房,先开了放摆件的箱子,一样样拿出来。 玛瑙的玉山子,沉香木雕的灵芝如意,越窑青瓷的葫芦瓶……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座玻璃罩西洋自鸣钟。 这钟方方正正遍体鎏金,三面雕花,四角各一根花柱,前面是圆形的白底黑字钟盘,扣着个凸玻璃罩,座钟顶上鎏金的娃娃抱羊栩栩如生,嘀嗒嘀嗒的走时声让人不自觉便屏息以对。 “这是什么?”小屏和小五趴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实在是这东西如今还少见,曼春却知道,再过几年,苏州就有巧匠做出了仿品,据说还贡到了宫里。 “这是钟,看时辰的,”童嬷嬷道,“太太屋里就有一个,听说还专门拨了个丫鬟给它上……上……” “……上发条?” 童嬷嬷一拍手心,“对!就是发条,上发条!” 她这么一说,小屏也有印象,“听说是用钥匙拧的,钥匙呢?” 曼春虽然知道,这会儿却也只能装不懂,不过好在很快就有懂的人来了。 见妹妹屋里摆了两只大箱子,桌边围了一圈的人,唐松走近了轻轻咳了两声,众人一下子就都散开了。 曼春忙给兄姐见礼,唐曼宁不等曼春屈膝便扶起了她,问了她几句诸如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没有不舒服一类的,曼春答了,便挽着姐姐的胳膊,“昨天多亏了姐姐,要不然可就乱了套了。” 唐曼宁听着心里舒坦,笑吟吟的白了她一眼,“少拍马屁了!” 虽然天晚了,可厨房的炉子还没熄,宋大家的把点心从橱柜拿出来摆盘,又让小五赶紧烧水,小屏取了茶叶罐子,先把茶壶茶杯用热水冲了两遍,直到有些烫手,她眼尖地看到炉灶上水壶壶嘴冒出一丝丝白气,赶紧添了茶叶,提壶倒水。 唐松把手里的提盒放到桌上,示意曼春,“你留着喝着玩吧。” 曼春见姐姐也不知道的样子,就直接把提盒打开了,却是几个蜡封的酒壶大小的瓷罐,都贴了红纸,分别写了“橄榄膏”、“金桔茶”、“蔷薇膏”、“玫瑰卤”。 这时节市面上连新鲜橄榄都不多见了,更不用说金桔、蔷薇、玫瑰,这些鲜花鲜果做出来的东西就很受追捧。 曼春让小屏拿去冲茶,心里有些可惜自己这里没有琉璃杯。 唐曼宁不忘叮嘱小屏,“金桔茶要甜些!” 她左右看看,摇摇头,“你怎么还没有收拾好?” 曼春指着那些已经拆了盒子的摆件,“正要摆呢。” 唐曼宁挽起袖子手把手的教妹妹怎么摆博古架。 唐松笑看她们折腾,只在唐曼宁摆的不好时指点一二。 博古架上的格子摆到六七成满,唐曼宁退后几步踮起脚来左右看看,略满意的点点头,“成了,空下的这些放不放东西都无所谓。”她喝了口茶,忽然想到了什么,嘱咐道,“你可千万别个个格子里都摆满,摆这个可不是图热闹的。我以前在人家家里见过一回,两座博古架从上到下填得满满的,磁器、金器都是寻常,玉绣屏、香山子、西洋来的玩意儿,这些就不必说了,可笑连前朝诰命的花冠子都摆上了,哦,还有书,弄得比典当铺都热闹,让人看一回笑一回,笑一回叹一回,偏她还自以为美得很。” 见妹妹面露好奇,她笑了一会儿,“以后你就能见着这人了,到时候不用我告诉你,你只要找到脑袋上插得跟个摇钱树似的,就知道是谁了。” 曼春失笑,难得见姐姐说话这样不留情。 唐松让小屏在一旁看着,教给曼春如何给自鸣钟上发条、调时辰,曼春夜里睡觉怕吵,就说,“这钟嘀嗒嘀嗒响,还是放外头条案上吧。” 玉珠站在一旁,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大姑娘瞪她,吐了吐舌,不说话了。 曼春看得好笑,“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挤眉弄眼的,快说来听听。” 玉珠笑道,“我若说了,就怕我们姑娘回去收拾我。” 曼春知道她爱开玩笑,就作势哼了一声,“你要是不说,我这会儿就收拾你,你信不信?”突然就往她腰里抓了几下。 玉珠最怕痒,叫了一声就赶紧躲,却躲不过,从这屋跑到那屋,倒在美人榻上笑得脸都红了,求饶道,“好姑娘,快饶了我吧!我说,我说!” 曼春拉她起来,“快说!” 玉珠坐起身,抚着心口拍了拍,又笑了两声,才道,“原本我们姑娘也眼馋,想要一个,特意绣了个帕子去太太跟前卖好,可太太说这钟夜里太响,吵人,我们姑娘非不信,就趁着太太不在把太太屋里的那个抱回去了,结果夜里嘀嗒——嘀嗒——嘀嗒——接连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眼睛都肿了,没法子,只好又还了回去。”玉珠说完,又捂着帕子笑。 唐曼宁在外头喊,“滑嘴的死丫头,你就说我的小话吧,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第19章 沮丧 一箱子布料二十多匹,曼春挑了几样留下,童嬷嬷却想让她多做几件,“这粉的和艾绿的也好看,穿上多鲜嫩!” “那就添上吧。”曼春看到一匹樱桃红的,想到小姑娘都爱穿鲜艳颜色,这樱桃红比大红颜色偏深却不老气,就说,“这颜色小屏和小五穿都好看,给她们吧——这箱子里的衣料颜色轻,倒没有你们二位能穿的,回头等裁缝来了,你们想做什么样的,要什么颜色,尽管跟裁缝说。” 宋大家的见二姑娘能想着她闺女,比给她自己做新衣裳还乐意,赶紧道,“谢姑娘的赏。” 就把那匹樱桃红的也留下来了。 剩下的衣料没有搬回厢房,就放在了西屋,箱子底下垫了两只条凳,免得受潮。 曼春梳洗了,篦了头发换了身中衣,就躲进被子里了,被窝里被汤婆子烫得热乎乎的,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自鸣钟响起报时的“铛铛”声,先前人多的时候倒还不觉得它响,这会儿静下来,那声音听起来就跟撞钟似的,童嬷嬷刚铺好铺盖躺下,一下子就坐起来了,“哎呦,这也太响了,夜里还睡不睡了!” 曼春偷笑,道,“不行就抱西屋去吧,找件旧棉衣盖上它。” 童嬷嬷披了件衣裳出去了,曼春就听见自鸣钟的嘀嗒声渐渐小了。 童嬷嬷回来给她掖了掖被子,钻回被窝里,“搁了西屋桌子上了,明儿再找个地方放它。” 曼春眼睛都睁不开了,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天色大亮,外面又下起了雨,曼春裹着被子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喊了声小屏,过了一会儿,小屏就端着脸盆和漱具进来了,“姑娘醒了?” 曼春用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小屏拧了条热毛巾给她,“姑娘少待,衣裳还熏着呢,我去拿来。” 便去西屋把她的衣裳抱了进来,摸着暖和的甚至有些烫手,小屏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说,“这屋里点着炭盆,不觉得冷,昨儿夜里突然就冷起来了,还下了雨,我爬起来又盖了条被子才好些,这会儿雨还下着呢,姑娘可得穿厚实些。” 曼春见小屏也比昨天穿的多,外头还罩了件比甲,就问,“嬷嬷呢?” “嬷嬷一早洗了头,在屋里擦头发呢。” 穿好了衣裳,曼春走到门口站了站,又赶紧抱着胳膊回来了,找了件夹衣披上,“这么冷的天还洗头,她也不怕凉着,你去跟厨房要碗姜汤给嬷嬷送去。” 小屏应了一声就去拿伞,曼春又叫住她,“你们屋里点炭盆了没?没有就赶紧去点一个。” 曼春自己在屋里来回的走,累了就停下甩甩胳膊,等到小屏把早饭提来才停下,浑身都活动开了,“今天有什么?” 提盒打开一样样摆出来,红豆包,油炸鸡茸小馄饨,素炒豆芽,芝麻菜,香稻粥,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豆浆。 曼春活动一早上,早就饿了,她咬了一口红豆包,端起豆浆一口气喝了半碗才搁下,就着炸馄饨和小菜,胃口大开的把豆浆和粥都喝了,最后只剩下了一点豆芽和芝麻菜。 小屏怕她吃多了积食,赶紧去厨房问宋大家的有没有健胃消食的东西,把宋大家的吓了一跳,“姑娘不舒坦了?” 小屏道,“这会儿倒没有不舒坦,只是今早姑娘胃口太好,怕她一会儿难受。” 宋大家的松了口气,想了想,从橱子里找了个木盒,又从腰上取下钥匙给女儿,“你回去拿些果丹皮来,别忘了锁门。” 宋大家的跟小屏说,“你说的那个吃山楂或是煎鸡内金都行,不过鸡内金吃着口味差些,怕姑娘不愿意吃,我家里还有些从京城捎回来的果丹皮,要是觉得腹胀,吃几个准保好。” 等了一会儿,小五拿了果丹皮回来了,小屏谢过她,抱着盒子回了上房。 曼春倒没觉得自己吃多了,但是果丹皮还是不错的,酸酸甜甜咬着又有嚼劲,她吃了两三个,往小屏嘴里也塞了一个,“这果丹皮是山楂做的,是北边儿才有的果子,长在山里,所以又叫山里红,好些人嫌它酸,不愿意吃生的——药店里许是有卖的,不过都是干货——做成果丹皮就不好往外运了,且不值什么钱,可能泉州这地方都找不到卖它的。” 小屏是唐家来泉州后买的人,不认得这北方的特产,听着二姑娘的介绍,倒吃的津津有味。 童嬷嬷头上包着帕子,跟曼春说要出去一趟,曼春看外面的雨下个不停,“嬷嬷有什么事?要是不着急,不妨等雨停了再去。” 童嬷嬷要写信给她儿子,“搬家的时候乱糟糟的,信纸信封都不知弄哪里去了,找来找去也没找着,十几个钱的事儿,不值当的大动干戈,不如去街上店里买来,如今正是雨多的时候,我就是等雨停了,半道上说不定又下了。” 曼春有些意外,在她印象里,童嬷嬷极少提起她这个儿子。 童嬷嬷道,“自从去年夏天通了回信就再没联系过,也不知道他在铺子里怎么样,做事勤恳不勤恳,他爹是个没心的,我又离得远……”说罢,叹了口气,“先前老爷赏了我银子,我想着给他寄回去些,要是有合适的,就赶紧成个家,也好有人照顾他。” 曼春点点头,“这是正事,可这样的雨天,嬷嬷还是再带个人一起去吧?”她喊了一声坐在门口光亮处做鞋的小屏,“嬷嬷要出门一趟,你陪嬷嬷跑一趟?” 小屏脆声应下,“我去换上木屐,就来!” 她跑到厨房去找小五,“我跟童嬷嬷出去一趟,你听着些,要是姑娘喊你,你就过去。” “知道了,姐姐你放心。”小五正剥着笋,她把盆和小板凳往门口挪了挪。 一只点翠步摇斜立在砚台旁,曼春在画纸上勾出轮廓,耐心的调出与点翠相近的蓝绿色,一勾一抹,色彩便丰富了起来。 她沉浸于笔墨之间,直到自鸣钟响起,才抬起头,揉了揉脖子。 童嬷嬷她们出门不久,雨就越下越大,直到现在都不见小。 上房这三间屋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曼春从东屋走到西屋,看看自鸣钟,又从西屋走了回来,推开窗扇,一股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 小五和她娘在对面的厨房,曼春听不到她们的声音,院子里太平缸的水已经满了,还在不停的往外溢,雨水溅起了密集的水花,她想着,回头该弄几尾鱼放在里头养着,也是个景儿,等养够了,就宰了吃鱼肉。 拿出装果丹皮的盒子,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丹皮,有些出神。 京城的春天不知雨多不多,江南江北,想来即便有雨水,也不会像这里这般雨多到令人厌烦。 安平侯府…… 她叹了口气。 如今她留在了唐家,没有被送出去,固然远离了前生遭遇的那些不幸,然而不可避免的却是几年之后唐家要被抄家,成年的男丁被流放,女子和孩子身无分文的被遣返原籍。 怎么办?难道真要等着几年后被抄家遣返? 她不是那等不知世事的闺阁千金,被朝廷判了罪的罪人,即便留下性命回了家乡,要面对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太平日子,一门老幼妇孺,不知多少人要欺上门来勒索盘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从来就不乏其人。 长叹一声,捶捶额头,这可真是一团乱麻解不开的死结。 这种坐等抄家的感觉……难道就要这么钝刀子割肉似的一天天挨着? 曼春疾步走到廊下,冰凉的雨水打到脸上,让她冷静了少许—— “二姑娘!”小五撑着伞,顺着游廊跑了过来,推着她往屋里躲,“雨这么大,姑娘是不想身子好了?” 小五服侍着她擦了脸换了衣裳,又给她解开头发擦拭,拧着眉,“姑娘再怎么不高兴的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好不容易捞回一条命,要是再倒下,受罪的还是姑娘自己,别人最多不疼不痒的叹口气罢了,我们倒是要跟着挨板子的,姑娘好歹怜惜怜惜我们,就是不怜惜我们,也想想老爷、少爷和大姑娘,他们又待如何?” 小五手上的劲儿有点大,曼春喊了声“疼,轻点儿”,小五气咻咻道,“轻不了,奴婢没干过这个,我给自己擦头发比这还使劲呢。” “姑娘身子才好些,又淋雨,我要是敢这样,我娘非得提溜着我耳朵一天念叨我八百遍不可……” 曼春:“……” “……下着雨,本来就闷气,再点起炉子来烤衣裳,屋子里还能待人吗?” 曼春:“……” “等会儿童嬷嬷回来了,知道姑娘又淋了雨,指不定怎么着急呢,她都一把年纪了——” 曼春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我记得童嬷嬷说你娘比她还大两岁?” 小五望天翻了个白眼,“我娘也是一把年纪了,她生我生的晚不行吗?再说了,我还比姑娘大一岁呢!” 曼春:==b她们俩到底在争论什么啊? 竟然当着她的面说她娘如何如何疼她,如何如何管教她,不知道她生母早早过世了?不知道她是个没亲娘疼的啊? 意外的,虽然对方一点也不客气,可是曼春的沮丧竟就这样消失了。 第20章 信 所以,小小拌嘴一场,曼春的心情反而明朗了,她发现小五其实不只是伶俐会说话,还有些直脾气的大大咧咧。 只是……安平侯府到底是怎么被抄的家呢? 前世她派人查到的说法是安平侯御前失仪,招致弹劾,后来又引发出有人告发安平侯府强占民田、逼良为贱、放高利贷,以至于逼死人命,圣上看在唐家世代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才没有杀人。 强占民田、逼良为贱、放高利贷,这些罪名不要说是京城天子脚下的贵胄,连乡下的土财主都不会把它当回事。 当初再问的仔细些就好了。 这会儿却去哪儿查去? 宋大家的从看见二姑娘淋雨就觉得不好,见自家闺女机灵,她还悄悄松了口气,赶紧烧了碗红糖姜汤,把厨房的门掩上,一手端汤,一手撑伞,也跟了过来,刚在门口站住,就听见自家闺女气冲冲的说,“轻不了,奴婢没干过这个,我给自己擦头发比这还使劲呢。” 这丫头,她这是养的什么闺女唷!有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吗? 在上房外头站了一会儿,宋大家的越听越想把闺女揪出来打一顿——可是又不能硬闯进去拦着,刚才没拦着,这会儿想拦也不好拦了,她要是这会儿把闺女骂一顿,两边都尴尬,可要是当着二姑娘的面装着没事,那就是不把主子放眼里,是轻狂。 她叫了一声“小五,姑娘的姜汤好了”,屋里静了一静,然后她闺女就出来了。 小五瞧见她娘的脸色,略心虚的笑笑,接过托盘。 宋大家的使劲儿瞪了她一眼,“回头再收拾你!”瞪得小五垂下了脑袋。 小五进屋把姜汤放到二姑娘面前,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姑娘,外头雨大,我能在这边坐会儿吗?” 曼春暗笑,低头咕嘟咕嘟一口气把姜汤喝了,又漱了漱口,才慢吞吞道,“好啊——要是你能安安静静的话。” 小五赶紧点头,把碗收了,也不放回厨房了,就搁在了靠门边的一张小几上,然后不声不响的去搬了张交杌坐在了门口,从怀里拿出个小绣花绷子。 曼春笑笑,就不管她了。 童嬷嬷和小屏快到中午才回来,两人身上的衣裳潮津津的,裙摆也湿了不少,曼春叫她们赶紧去换下衣裳,再烤烤火。 童嬷嬷见曼春换了身衣裳,额前刘海也有些潮,摸摸她头顶,“姑娘淋雨了?” 小五低下了头。 曼春笑笑,“那不是……有一阵子雨下得特别大么,我就在廊下站了站,身上溅了点儿雨水,小五就拉着我回屋换衣裳了。嬷嬷放心,我刚才喝了姜汤,也出了汗。” 童嬷嬷皱着眉,看上去像是生气了。 小屏赶紧说道,“我们走了没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只好就近找了家绸布店躲雨,可躲雨的人特别多,后来见雨略小了一些,就赶紧去了纸笔店,结果没等从店里出来,雨却越下越大了。我和嬷嬷买了几方素帕子和彩线,有一样颜色特别好看,一会儿拿给姑娘看看!” 小屏说着,扭头打了个喷嚏。 童嬷嬷瞪她一眼,催她赶紧回屋把衣裳换了,“再去厨房要碗姜汤,喝了裹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曼春道,“嬷嬷也去吧,着了凉就不好了,”给小五使了个眼色,“给嬷嬷她们屋里添些炭。” 童嬷嬷不放心,把里外都看了一遍,见炭盆里添了新炭烧得旺,又把窗户都关了,嘱咐道,“出了汗可不能再吹风了,窗户就别开了。” 曼春赶紧答应了。 宋大家的站在门外喊了一声,“姑娘的饭好了,谁得空出来一下?” 小五赶紧去把饭菜端了进来,捎带着还有一壶姜汤,“嬷嬷先喝碗姜汤?” “不急,”童嬷嬷盯着曼春加了衣裳,把手里的姜汤递给她,看着她皱着眉一口气喝了,嘱咐她,“今儿天不好,姑娘可不能受凉。” 姜汤又甜又辣,曼春瞬间脑门儿就泌出一层汗,她点点头,又摆摆手。 等童嬷嬷一走,她瞪着小五,辣得嘶哈直伸舌头,“水!” 小五赶紧去倒水,一摸茶壶,壶身却不热了,可一看二姑娘辣的舌头都红了,赶紧倒了一杯端给她,“这水不热了,姑娘含一含,别咽了。” 曼春也知道刚出了一身汗再喝冷水不好,只好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吐掉,“这姜汤怎么那么辣!” 小五眨眨眼,呵呵,“这个……其实是给童嬷嬷的,哪知道让姑娘给喝了,姑娘现在好点儿没?” 曼春一招手,小五凑过去——“去跟你娘说,给童嬷嬷再烧一份浓的。” 曼春吃了饭,开自己的月钱箱子,取了十五两银子。 童嬷嬷却不要,“这怎么使得?老爷已赏了我五十两,寄回去三十两就够了,家里的房是现成的,略修一修,剩下的也足够他娶媳妇了。” 曼春道,“我知道嬷嬷要存养老钱,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用度也要一二十两,三十两想体面的娶个媳妇并不算宽裕,万一他有别的花销呢?我若真缺了钱,再找老爷要就是了。”又道,“嬷嬷就不要推辞了,托人送信,辛苦钱总是少不得的。” 童嬷嬷还要推辞,“姑娘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我有多少钱嬷嬷又不是不知道,平时吃的穿的都有家里供给,也没有大笔花银子的地方。一家有女百家求,你既盼着儿子早些成亲,总要手头宽裕些才好。” 曼春知道童嬷嬷是个倔的,便不和她多啰嗦,“老爷赏你是老爷赏的,我赏是我赏的,那时候要不是嬷嬷狠拦着,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儿呢,再说这些日子嬷嬷照顾我也着实辛苦,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这么点银钱,嬷嬷要是不拿我当外人,就收下。”一股脑儿的把银子塞到了童嬷嬷怀里。 童嬷嬷也不是迂的,见姑娘这样说了,便谢过收下了,抹了抹眼睛,“我倒先享了姑娘的福了。” 当下摊开了纸笔写信,曼春等了一会儿,见童嬷嬷只下笔写了“吾儿王勤”几个字便停住了,就问,“嬷嬷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要不要再备些针线捎回去?” 童嬷嬷摇摇头,“王家在青州是有名的积善之家,对底下人好得很,不会让他们缺了吃穿。再说东西太多人家送信的也未必肯,就是肯送,也要多花银子。” 唐曼春心想,从泉州到青州几千里路,东西多了确实不方便捎带,不过,童嬷嬷这些年只顾照顾她了,她自己的孩子倒疏忽了,她到底是自己的养娘,又一贯忠心,“哪里就差那几个钱了?嬷嬷你多少年不能回去一趟,该给家里多准备些,不说别的,我那奶哥哥成亲的新衣裳总不能不管吧?” 童嬷嬷又何曾不想儿子?“他算什么,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喊了。”又哽咽道,“我确实对不起他。” 曼春实在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让童嬷嬷这么为难,“要不嬷嬷口述,我来写?” 童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轻轻叹了一声,说了实话,“青州那边自从你姨娘去了,就跟这边少了来往,老太太她虽伤心姨娘没了,到底还惦记着姑娘。好叫姑娘知道,我往常写信都是另附一封呈给老太太,只是二姑娘今年这场病实是我没照顾好,如今姑娘和太太又翻了脸……这可叫我怎么跟老太太说?” 曼春大概明白了她的顾虑,童嬷嬷的出身摆在那里,当初是以姨娘陪房的身份来的唐家,而她是姨娘的女儿,是青州王家的血脉后辈,童嬷嬷觉得没照顾好她,对不起旧日的主人家,也是因为不确定青州那边得知了消息会不会迁怒于她的儿子。 而且,她很可能一直以来都是瞒着唐家给王家送信。 曼春记得上一世童嬷嬷回到青州后虽然被打发出去荣养了,可她儿子却仍在王家的铺子里做事,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可见王家还是讲些道理的。 她又想到,这是她联系上青州王家的好机会。 “不如我写封信给外祖母吧。” 看到童嬷嬷吃惊的样子,曼春思索一番,便定了主意,“嬷嬷你不用为难,生老病死都是难免的,我们写信把实情告诉那边,如今我虽然换了院子住,到底没离开唐家,父亲对我也还不错,连月钱都涨了好些,如今再不用愁钱不够使了。就这样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 二姑娘主动提起要跟她外祖家写信联系,童嬷嬷自是求之不得,高兴欣慰的同时心里也如释负重。 曼春提笔打了稿子,反复推敲了几遍,修改了两三处措辞,才认认真真的重新誊写一遍,等童嬷嬷写好了自己的信,便各自装了信封,糊好封口。 “嬷嬷往日都是找哪里送信?” 童嬷嬷道,“咱们府上跟青州那边来往少了,也不好专门派人去送信,港口南来北往的船多,寻那北上的商贾,给他几个辛苦钱,托他送到密州汪家,再由汪家转给王家。” “汪家?” “是,汪家和王家既是世交也是亲戚,不过跟王家比,汪家的排场就大多了,他家在密州港有船,做得好大的生意,子弟里也有举业的,就是地方上的官老爷见了,也要和和气气的说话。” 曼春暗暗思量,童嬷嬷既然这样说,想来前世这个时候她也是用这种方式往青州送求救信,但为什么信没有送到?中间出了什么事?是汪家的问题?还是那信在半路就出了差错? 第21章 谁去送信 曼春就劝童嬷嬷这次不要将信托付给北上的商人,“那些人咱们又不认识,谁知道可不可信呢?他们不过是因为有辛苦钱才肯给送信,若是只有信件也就罢了,可这次还有几十两银子要捎回去,万一捎信的人见财起意,咱们又找谁说理去?万一这人偷看了信起了歹心,又怎么办?毕竟是家里的私事,反倒不美。” 若单纯只是嬷嬷写给儿子的家信,还可以通过老爷的关系找人带信,可这里头还有她和童嬷嬷分别写给青州老太太的亲笔书信,信里不免涉及到了唐家内帏,交给外人就不妥。 外人用不得,熟人就更用不得了,若是从家里找个可信的人让他专跑一趟青州送信,妥当是妥当了,可童嬷嬷只是家里的仆婢,只凭她恐怕还没有这样大的面子——除非告知老爷实情。 曼春犹豫道,“要是跟父亲说,请他派个人去送信呢?” 可是又怎么解释她突然想给生母的娘家去信呢? 昏暗的光线浅浅的透过窗纸,四处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外面已是细雨绵绵。 “这可怎么办?”童嬷嬷面露愁容,这种事马虎不得,万一二姑娘的亲笔信被人拆看了,张扬出去,丢了一府的脸面不说,姑娘的闺誉更会被毁,她踌躇半晌,忽然道,“要不……我走一趟!” “什么?这怎么行!”曼春吓了一跳,童嬷嬷一介妇孺,没有妥当人护着,她怎么放心让她出远门? 童嬷嬷道,“这怎么不行?不能交给外人,叫府里的人去送信也不妥当,我私下给那边的老太太去信本就是不应当,姑娘又怎么跟老爷解释呢?可不就只有我去走一趟了?” 曼春默然,别人知道她要给生母的娘家去信,多半都会以为她是受了委屈去告状的吧? 如果要请老爷派个可靠的人去送信,就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曼春拿起墨锭在砚池里轻轻滑动,其实……告状什么的她还真没想过,毕竟就是不提安平侯府,仅凭着父亲的官位,也不是青州王家想怎样就怎样的,何况还有太太身后的京城王家宗房压制着,青州和泉州相隔着几千里地,他们还能跑泉州来替她出气不成?便是前世她被太太作践成那样,他们来了泉州不还是连面也没见着就被太太赶走了? 她最初的想法也只是希望能够和青州外祖家里重新联系上。 曼春捶捶额头,起身走了两步,摇头失笑,对童嬷嬷道,“原是我想岔了,嬷嬷你写给老太太的信先不要寄了,我再重写一封请安的信,我去跟老爷说,请他派个人去青州送信,毕竟自从姨娘故去……嗯,就说我看到姨娘留下的首饰,想起他们——总之,别让人觉得咱们是去告状的。” 童嬷嬷是实诚人,才会写信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诉青州王家,实际上她已经病愈了大半,童嬷嬷便是暂时不跟青州王家提起这事,也没什么。 之前她顺着童嬷嬷的思路,想的也是怎么解释这件事——这就是钻牛角尖了,其实不用解释,她第一次给青州王家写信,原本就只要写些恭恭敬敬请安的话就行,若是再备上几件给老太太的针线就更好了,任谁也挑不出礼数。 见童嬷嬷还有些迟疑,曼春道,“嬷嬷你也说了,青州那边老太太都七十多了,人年纪大了,最忌大喜大悲,我都快好了,如今也不头疼,手脚也能动,做什么都没妨碍,又何必让她老人家担心呢?第一封信还是报报平安就好。” 这么一说,童嬷嬷也不犹豫了,拆了信封,把她给老太太的信取了出来。 曼春研墨准备再重写一封,就见小屏进来轻轻巧巧的福了福身,欢快道,“姑娘,守信家的来问姑娘,裁缝和木匠家的娘子都来了,是不是叫进来?” 曼春见她一脸的跃跃欲试,心知她的心思恐怕早已飞到新衣裳上头了,笑道,“知道了,”转头问童嬷嬷,“那匹樱桃红的料子给她们俩了没?” “就在西屋放着呢,想着这一两天裁缝就要过来,就没费那个事。” 曼春想了想,“正好我还想着叫木匠打些别的东西,既然来了,就叫进来吧,西厢房空阔,你们就去那里量尺寸吧。” 童嬷嬷就去开了西厢房的门,对小屏道,“你们先量着,我一会儿再过来。”二姑娘要嘱咐木匠娘子,总不能没个人陪着。 曼春穿了厚衣裳坐在正堂里,童嬷嬷怕她吹风受凉,就挪了架屏风挡在门口。 守信家的进来给曼春磕了头,曼春叫小屏给她搬了张圆凳,“这还下着雨,天又冷,怎么就过来了?” 守信家的笑道,“怎好耽误姑娘的事?再说这个时候十天里有九天半都要下雨,她们总不能不做生意了,听说是府里叫,连个磕绊也没打,立时就过来了。” 小屏引了裁缝去西厢房量尺寸看料子去了,曼春叫那木匠娘子进来,这木匠娘子穿的虽是旧衣,却干净整齐,人也规矩,眼睛并不乱看,曼春对她的印象不错,连带着对守信家的也添了几分好感。 木匠娘子从袖筒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呈给曼春,“不知小姐喜欢什么样的,这册子里的样式我家都能做。” 曼春见她说话老实,就道,“那边有凳子,你自己搬来坐。” 木匠娘子却不敢坐,嘴里只道,“不敢,不敢。” 守信家的就去提了个交杌,推着木匠娘子坐下,“我们姑娘和气得很,叫你坐你就坐。” 木匠娘子这才束手束脚的坐了。 曼春略过那些过于繁复的花样,挑了两样和自己屋里家具差不多的,权衡了一下,就指着其中一样圆角柜说道,“外面做成这个样式,里头分为上下,上面做一层能拆卸的隔板,下头做几层抽屉,抽屉要一半三寸高的,一半六寸高的,要能上锁。” 木匠娘子一边听,一边点头,等曼春说完了,她问,“听小姐的意思是要放些精细东西,不如打些小匣子,装东西也方便。” 曼春觉得这人心很细,“我倒是没想到,那就打些吧,要有大有小。我还要做个绣架和挂线的架子,你家里能不能做?” 定下了样式尺寸和木料,曼春叫童妈妈给木匠娘子拿了一两银子做定金,守信家的就叫了身边跟着的一个小丫头送了木匠娘子出去。 曼春听到小屏和小五的笑声,笑道,“走,看看她们量好了没。” 宋大家的正跟裁缝娘子商量着选料子,小屏和小五在一边叽叽喳喳议论着做什么样式用什么颜色,众人见她来了,纷纷过来见礼。 曼春见小屏和小五两人扯着一块粉红色的料子,一个说绣缠枝花好看,一个说绣祥云好看,不由笑道,“爱缠枝花的就绣缠枝花,爱祥云的就绣祥云,难不成你们要穿一样的?” 小五瞪着大大的眼睛,“我们两个穿了一样的跟在姑娘后头才好看啊!” 裁缝娘子给童嬷嬷量着尺寸,忍不住扭头细细看了两眼唐曼春,守信家的眼尖,上前挡住了她的视线,笑着问她,“量好了?” “唔,这就好。”裁缝娘子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西厢房没放火盆,曼春只略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冷,便回屋写信去了。 守信家的领着裁缝娘子出去,走着走着,忽然道,“我们家二姑娘漂亮吧。” 裁缝娘子干笑了两声,没敢接话。 守信家的冷笑,“你也是时常在大户人家走动的,怎么连这个都不懂,我们姑娘是什么人,能让你盯着乱看?” 裁缝娘子忙拿了块银角子塞到守信家的袖子里,道,“好姐姐,是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守信瞥了她一眼,倒没推拒,“记着,不许乱嚼舌根,敢让我在外头听见一句半句议论我们二姑娘的话,我就叫人去砸了你的店!” 过了申正时分,曼春估摸着该散衙了,就叫童嬷嬷拿了花园西南角门的钥匙给小五,“你去二门外夹道乐志堂后门那里等着,要是看到老爷回来,就去问一声,看老爷得空不得空,我有事跟老爷说。” 小等了一会儿,小五急匆匆回来了,先还了钥匙给童嬷嬷,“老爷一个时辰后要去乐志堂和师爷们议事,说要是姑娘有事,就现在过去,他在书房等着。” 曼春把两封信和银子用包布系了,又把宋大家的做的点心装了一盘,放进提盒里交给童嬷嬷提着。 细雨如丝,出了院子,满眼水盈盈的翠嫩,花园中的绿树仿佛披上了蝉翼般的白纱,小五在曼春身旁举着伞,童嬷嬷走在后面,一行三人顺着花园西侧的石板小路来到西南角的角门,童嬷嬷拿钥匙开了门,小五道,“从这里进去就是二门外的夹道。”顺着二门外夹道往南是前院,往北就是二门,因此这角门平时是不用的,自从曼春搬了院子,老爷就把钥匙给了她。 童嬷嬷走在最后,反身又把门锁上了,曼春站在夹道里,见角门对面还有道门,就问,“这是通向哪里的?” 小五道,“这好像是客院的小角门,”她压低了声音,“听说南星让太太给发配到客院跟着她娘种花了。” 第22章 盼望 从夹道进了乐志堂的后门,右拐又进了一道小门,就是前院书房所在的小院,说是书房,其实并不比她的院子小。 曼春说明了来意,唐辎有些吃惊,抬眼看看站在廊下等待的童嬷嬷,“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父亲不会是怀疑她在童嬷嬷的鼓动下才写的信吧? 曼春心里其实忐忑得很,话说的再好听,想必也是瞒不住父亲的,她也只有恭顺再恭顺,让父亲看到自己的诚意。 曼春两手紧扣,紧张地笑了笑,刻意放缓说话的速度,“这两天看到姨娘留下的首饰忽然想起来的,问过童嬷嬷才知道家里和那边来往也不多,听说他们那边也是诗礼传家,以前是我年纪小,家里事用不着我问起,如今要是知道了还当不知道,充耳不闻,倒要让人觉得我无礼了。” 唐辎看着好像满腹心事的女儿,垂下眼睛考虑了一会儿,“毕竟是亲戚,倒也没什么,只是多年没有联系,却不是单单叫个人送封信这么简单,回头我叫人备些土产、表礼,连同你的信一起送去。” 女儿此时的表现是为着什么,他心知肚明,倒不是反对女儿这样做,相反,那些被规矩管得半点自己的想法也不敢有的小姑娘更让他看不上,不过……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这丫头是不是太有主意了些? 她莫不是……对家里有了怨怼? 唐辎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信,道,“我一会儿还有事,你先回去吧,好好吃饭用药,不许睡晚了。” 曼春心里一紧,福了福身,抬起头看着父亲,面上越发的驯顺,“父亲也好好保重身体,不要累着自己。”她腼腆的笑笑,像是在为难,又像是在撒娇,“是我任性让父亲为难了,本来要是只有嬷嬷的家信,随便托个船上的行商捎去就行了,可我一想到叫个陌生人拿着我的信,就……反正觉得心里不舒服。” 唐辎点了点头,神色和缓了些许,“你做的对,既是你的亲笔信,就不可随意交给外人。不过,你那个养娘怎么想起往家寄银子?以后你不打算给她养老吗?” 曼春疑惑地歪歪脑袋,似乎根本就没想到“养老”这回事,唐辎正想着“果然是这样,童氏照顾得再好,也不妨碍她有私心”的时候,就见曼春忽然一脸的恍然大悟,“叫父亲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没想过,不过她是我的养娘,早就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她要是想她儿子,让她儿子来服侍她就是了。” “嬷嬷怕她儿子成家的钱不够用,就想把父亲赏她的银子捎回去些——我就跟她说,‘这么多银子,万一给你带信的人贪财昧下了怎么办?不如看看家里有没有人回京城,顺便拐个弯儿就捎回去了’,嬷嬷还怕人家说闲话,要我说那有什么?都是要送去青州,一封信是送,两封信也是送。” 曼春笑容里藏着狡黠,“先前我院子里伺候的小五给我拿了些果丹皮,酸酸甜甜的,听说就是托家里回京城办事的人捎回来的,那不也是顺道么?” 唐辎面上露出了笑意,这个小女儿已经十岁,是个半大姑娘了,这样半懂不懂带着点儿小狡黠的天真不知事,倒也可爱得很,“你爱吃这些,回头叫人从京城再捎些回来就是了,我平日忙,你要什么东西,就派人到前院说一声。” 曼春笑着点头,带着点小兴奋,说道,“我院子里的人要做新一季的衣裳,屋里还缺个屉柜,就跟守信家的说要找裁缝和木匠,今儿她都给找来了,事情也已经办妥了……谢谢父亲关心!” 唐辎轻咳一声,“我是你父亲,谢什么?” 他暗暗思量,这孩子明明是个有礼的,是了,王氏这个嫡母做的不好,她自然就惦记自己的生母,爱屋及乌,想跟生母的娘家亲近亲近也没什么。 “父亲忙吧,我回去了。” 不等唐辎细想,见女儿这就要走,他赶紧又叫住了她,“等等!” “父亲还有什么事?” 唐辎一时语塞,左右瞥了两眼,看到书架,他清清嗓子,“我有东西要给你。”走到书架旁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字帖来。 曼春接过来,看看封皮——《四体千字文》。 唐辎道,“先练楷书,等练出筋骨来再写别的。”他顿了一下,“每日认真写一百个字,我要查的。” 于是曼春领了一堆纸笔和字帖回去了。 童嬷嬷直到回了院子才小松了一口气,要是让老爷觉得她在背后挑唆姑娘,有多少功劳也不够抵的。 姑娘今天的表现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曼春洗了脸,童嬷嬷帮她把袖子放下来,“姑娘以后常常像这般跟老爷多说说话才好,做父母的没有不喜欢儿女孝顺的。” 曼春勉强笑了笑,打了个哈欠,“知道了。我有些冷,要躺一会儿,等晚饭好了嬷嬷再叫我。” 曼春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觉得浑身累得很,心里也好像压了块大石,如今父亲是她的依靠,可她和父亲情分浅,说话做事总得小心再小心,尤其像今天这种非分的要求……虽然在父亲那里只待了一小会儿,可是离开书房后她却感觉好像打了一场仗似的精神不济。 若是有一天,她能自在的过自己的日子,不需动辄看别人的脸色,该有多好! 二姑娘的疲惫童嬷嬷看得明白,虽心疼她却也是没办法,悄悄抬步去了厨房,告诉宋大家的今日姑娘晚半个时辰用饭。 宋大家的小声问,“姑娘又不舒服了?” 童嬷嬷道,“那倒不至于,就是还没养好,容易疲乏,说是要睡会儿。” 童嬷嬷怕二姑娘晚上走了困,不敢让她多睡,到了时辰就把她喊起来了,也不要她下床,在床上放了个炕桌,一碗喷喷香热乎乎的上汤火腿冬笋面,配上几道清爽小菜,吃的曼春出了一层薄汗。 曼春休息了一会儿,不打算睡得太早,就叫小屏,“咱们搬家的时候收拾的那一大包络子呢?” 小屏想了想,“好像……放柜子里了?” 之前搬家的时候收拾东西,翻到了一包袱已打成的络子和些许配好了色的绦子,这些东西倒叫曼春想起了她这场病的由来:年前腊月的时候,太太叫人给她们送来了一大包丝线和绦子,叫她和童氏打出二百条络子,说是年节时要赏人,只是给的时间太紧了,太太要的络子数量多又花样百出,还不许有重复的,一天下来也打不了几条,只好熬夜通宵干活,有时困倦已极,便靠着床栏歪一会儿,泉州的冬天虽不下雪,却湿冷得很,疲累交加,一来二去便冻病了,童嬷嬷帮她熬了几服药都不管事,想请个大夫,报到太太那里也是不轻不重的推回来,直到后来她病得人事不省…… 童嬷嬷见二姑娘又把这些遭瘟的东西拿出来看,连忙道,“我的姑娘,还看这个做甚,快好好歇着!” 曼春道,“这些本是太太打算过年时赏人的,索性到现在也没人再提这回事,不如把它卖了,换些银子来。” 童嬷嬷知道她不是要继续打络子,放下心来,“那也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看看包袱,童嬷嬷有些迟疑,“万一太太再叫人来要……” “年都过去了,总不能明年再拿出来用吧?没得晦气。”曼春笑笑,“她不会提的,她要敢提,我就去找老爷告状,除非她想挨老爷的骂,如今她恐怕也只当没这回事儿呢。何况……”曼春摇了摇头,“不管了,只管卖了就是,真有人问起,就说我看到那些络子就头疼,已然让人扔了。谁还要让我赔银子不成?” 这话说得童嬷嬷也松快了几分,嘱咐小屏,“听到没有?要是有人来问起这些东西,你就说姑娘年前打络子打得头疼,早让人扔了。” 当初小屏也跟着打络子打了好些天,时常跟着熬到半夜,对这些东西也是满腹怨气,当即应下,“嬷嬷放心,谁来问我都这么说。” 童嬷嬷拿起一个缀了缨络的福字方胜,叹道,“可惜年已经过了,多半卖不到好价钱了。” 这些都是她们辛苦做出来的,要是贱卖了,总觉得不甘心。 小屏忽然道,“不如去番人多的铺子问问看?”见二姑娘和童嬷嬷都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踢踢鞋尖,“跟嬷嬷去店里买纸的时候我听那里的伙计跟人说,那些番人买的东西虽然咱们看着寻常,却是他们那里没有的,就图一个稀罕。我想……那些番人的女子未必会编咱们这里的络子,咱们的络子又好看……” 曼春和童嬷嬷对视了一眼:这倒是可以试试! 当下商议定了,挑了三十个花样不同、编得精巧的,用布包了,童嬷嬷道,“明后天没什么事,我去试试。” 曼春抿着嘴笑,“嬷嬷到时候别忘了跟人讲价。” 童嬷嬷嗔了她一眼,笑叹道,“但愿能顺利些,要是能卖个好价钱就更好了,也不枉咱们费的那些工夫。” 第23章 无题 童嬷嬷一早就起来收拾好了,她看着二姑娘梳洗了,坐到了饭桌旁,才出门。 她沿着花园墙走到东北角的后角门,跟守门的婆子聊了几句,悄悄儿塞给那婆子一把钱。 那婆子攥着钱塞进袖子里,“如今管得严,歇晌午觉之前一定得回来,中午换班,下午可不是我。” “知道,你受累,”童嬷嬷拍拍她手背,“我早去早回,决不让你为难。” 童嬷嬷这些年在唐家照顾二姑娘,拿的月钱不算低,却没存下多少钱来,毕竟她不像别的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那样有底下人孝敬,还时不时的能拿到赏钱。 幸亏小王姨娘给二姑娘留了银子,老爷也偶尔贴补些,要不然,她的钱就是全贴给姑娘也不够用的。 像很多不得势的仆妇那样,她也不得不时常做些针线拿出去卖,一开始手艺差,也卖不上钱,勉强能保本儿罢了,后来练出来了,也知道绣铺里喜欢收什么样的,这才渐渐攒下了钱。 所以童嬷嬷对街市上收针线的铺子还是心里有底的,她跑了两家经常去的铺子,问了问价,都不太满意。 没办法,这都快三月了,谁还买这些东西呢?店里收了,也不过是压着本钱。 她在街口站了片刻,便往南街走去。 曼春用过早饭,在屋里来回走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就停下来。 拿出昨天父亲给她的字帖和纸笔,她想着,既然让她练字,那她就练,练好了也是自己的益处。 牙黄色的宣纸质地精良,摸在手里又柔又韧,曼春裁了几张一尺见方的准备练字,其余的纸重新卷好放回架子上。 耐心地研出一池墨,对着字帖认真而缓慢的写了个“天”字,第一笔下去,她就知道这个字写坏了。 无他,手上没有力气。 她前世初进水月庵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如今这个情形,大病初愈,拿笔时间长了手都会抖,可老庵主不许她停——那时候每日清早起来她要绕着庵堂走,走到浑身出汗,然后回去练字,要认认真真写满十张经文,上午做针线,下午跟着老庵主学画,日日不缀,一直坚持了两年。 既然那时候她能坚持下来,如今她也可以。 想到这里,曼春重新坐直了,凝神静气。 守信家的领着人来的时候是小五去开的门,她问明了来意,跑到上房门前悄悄朝小屏摆了摆手,待小屏出来,她小声道,“守信家的领了几个人来,说是安排在咱们院子里干活儿的,要请姑娘看看,见不见?” 小屏点点头,指了指屋里,也小声道,“姑娘写字呢,我去问问,你给守信家的搬个凳子让她等会儿。” 二姑娘正低头写字,小屏掀了帘子进来在门边站着不敢出声打扰。 曼春眼角余光瞄到小屏出去又进来,知道是有事,写完了一行,她抬起头来,“什么事?” 小屏道,“是守信家的,她带了几个要安排到咱们院子里干活儿的,想请姑娘先看看,姑娘要不要见见?” 见是自然要见的,曼春洗了手,照了照镜子,见没有什么不妥的,就出来坐在正堂上,“叫她们进来吧。” 守信家的就领着三个人进来一起向曼春见礼,这三人一大两小,都垂着眼睛不敢抬头,曼春见那站在中间靠后的妇人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头上挽了个纂儿,什么首饰都没戴,形容消瘦,神色却很镇定,两个小的,有一个七八岁的相貌与那个妇人有几分相像,另一个个子却高,一双浓眉英气勃勃,面容稚气,像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守信家的道,“这三个是新入府的,都打理干净教了规矩,老爷让她们过来伺候姑娘。” 曼春问她,“她们是一家子?” 守信家的道,“不全是。”她指着那妇人和年纪小的女孩,“这是姚氏和她的女儿春雁,原是湖州人,来泉州寻亲落了难,就自卖自身带着女儿进了府,会针线,会织作,也能干浆洗的活儿。” 她又一指那个子高的,“这关二妹是本地人,家里过不下去了,就把她卖进府里了,有一把子力气。” 关二妹?关二哥……噗——曼春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见关二妹耷拉下了脑袋,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倒是英气勃勃。” 守信家的低头掩唇,忍着笑意,“暂时就这三个,姑娘看看是不是都留下?” 曼春点点头,“行,那就留下吧。等童嬷嬷回来再安排她们。”又问她们,“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姚氏摇摇头,“但凭姑娘吩咐。” 倒是关二妹,她脸上有些红,局促道,“姑娘能不能给我改个名字?” 曼春就问她,“你想改个什么名儿?” “我……奴婢原来在家里行二,爹娘懒得费心思起名,就叫奴婢二妹,这也不算正经名字,还请姑娘给起个好听的,不叫人笑话就行。” 她说话的时候,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曼春见她一双杏眸干净明亮,便先生出了几分好感,“山眉水眼,现在正是二月,你就叫春波如何?” 春波听二姑娘文绉绉的念了几句,觉得挺好听,就赶紧道,“那我以后就叫春波了!” 一下子又来了三个人,好在倒座房还有空屋子,曼春对守信家的说,“等裁缝来送衣裳,你让她再带些衣料来,给这三个一人做一身衣裳。” 说到衣裳,曼春又想到了被褥、帐子这些东西,她这里可没有多余的,就对守信家的说道,“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被褥和帐子,得去外头现买了。” 守信家的赶紧道,“不用姑娘操心,这些东西到前院批个条子去库房领来就是了,要是姑娘没什么别的吩咐,我这就带她们去办,再叫了裁缝来量尺寸,准保今天给置办齐了。” 等守信家的领着这三人出了院子,小五跟小屏凑在一起偷笑,曼春看看她们,小屏戳了小五一下,让她别笑了,小五忍着笑,道,“姑娘,我们就是觉得叫二妹的人也不少,偏偏她姓了关,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个二哥?姑娘说她是山眉,依我看倒像是一对黑笤帚。” 曼春笑着嗔了她一眼,“促狭鬼,人家的眉毛多英气,再说名字都是父母给的,她有什么办法?别人都放心里,怎么就你忍不住要说出来?让人听了该难过了。” 曼春这么半说笑半教训的,小五赶紧道,“姑娘教训的对,是我错了,等她来了我就不说了,姑娘,我去干活儿了。”说罢,溜回厨房去了。 刚进了厨房,脑袋后头就挨了她娘一掌,宋大家的小声骂道,“嬉皮笑脸的,去!好好跟姑娘说话。” 曼春见她溜掉,心里有些不喜,也有点无奈,可转眼间又见她垂头丧气的回来给自己福身赔不是,“姑娘,是我错了,姑娘说话的时候,我不该嬉皮笑脸的,请姑娘责罚。” 曼春心里略爽,“那就罚你把厨房的水缸添满吧。”每天一早粗使婆子都会把厨房的水缸挑满,这会儿中午饭还没做,缸里的水应该至少还有大半,倒不是多重的活儿。 童嬷嬷快到午正时分才回来,后角门上的婆子一听见动静就赶紧去开门,急道,“你可回来了!” 童嬷嬷手里提着两袋子东西,随手从袖袋里摸出个小瓶儿塞给守门婆子,“我先进去了,今天承你的情,回头请你喝酒。” 那守门婆子也怕时候不早了再被换班的人撞见,朝她摆摆手,“快走吧!” 童嬷嬷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又怎么啦?” 童嬷嬷道,“回头叫你妹子弄几盆好花送去我那儿,有赏钱的。” “知道!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守门的婆子急了,让人撞见她随便放人出入,她这差事就别想要了。 童嬷嬷抱着东西进了屋,曼春赶紧让小屏给童嬷嬷上茶,童嬷嬷坐下歇了歇,道,“成了。” 曼春问她,“还顺利么?” “今天倒是顺当,这附近的绣铺要么不收,要么给的价太低,我就去南街赁了个小车,叫那车夫往有蕃商铺子的地方走。” “跑了几家店,倒真有收的,那伙计一开始跟我说大的四钱银子,中等的两钱,小的一钱,我一听就知道他们这价钱开的不实诚,这哪能只论大小?越细致的越不好编,后来我就说我那里还攒着不少货呢,那伙计才叫了他们掌柜出来,那掌柜的眼倒毒,见了我就让人给我设座上茶,拐弯抹角的打听我是哪个府里的。” 小屏忙问,“嬷嬷怎么说?” 童嬷嬷道,“还能怎么说?装听不懂呗。跟他掰扯了半天,拿过去的络子不论大小一律四钱银子一个,明儿我再把剩下的那些送过去,不过,今天拿去的都是好的,剩下的有的差些,恐怕要让人压价了。” 第24章 蓝靛紫檀 曼春笑道,“嬷嬷辛苦了,能卖掉多少都是赚的。” 小屏给童嬷嬷添了茶,童嬷嬷一口气喝了,“姑娘叫我买的东西也买着了。” 小屏帮着童嬷嬷把袋子里的东西依次放到桌上。 “这一包是白丝线,这些是矾和涅,其余的都是染料,有些不好拿的明天再叫个人跟我去买,”童嬷嬷从袖子里摸出个长条油纸包,“这一包是姑娘要的苏州针,大的小的都买齐了。” 曼春昨天晚上给了童嬷嬷一张单子,单子上列了不少针线染料,请童嬷嬷出门的时候顺便买来,只是要买的东西太杂,童嬷嬷还要去找卖家,她原本想着能把丝线和针买来就不错了。 曼春不禁嗔道,“嬷嬷也真是的,我是让你看着买,可不是拼命去的。” 她吩咐小屏,“去跟厨房说一声,今天中午给童嬷嬷添两道菜,再添盘果子。” 童嬷嬷歇了会儿,往外看看,“院子里那三个是新来的?” 曼春点点头,“上午前院守信家的送来的,听她的意思姚氏针线织作浆洗都能干,我想着我的衣裳原先都是嬷嬷给洗,嬷嬷以后要帮着我管人,哪忙得过来?不如把浆洗的事交给姚氏,年纪最小的那个春雁就是姚氏的女儿,她们母女是湖州来的,跟太太那里没什么干系,倒比交给别人放心,那个高个儿的原姓关,改了名字叫春波。我上午叫她们把倒座房剩下两间屋子都收拾出来了,嬷嬷看看该怎么安排她们。” 童嬷嬷想了想,“那就叫那个姚氏单住一屋,小丫头们住一屋,免得她们拉帮结派,要我说,不如让小五也住过来,既进来服侍了姑娘,就该守这院子的规矩。” 曼春很是赞同,“嬷嬷正好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要跟嬷嬷说这件事。嬷嬷中午好好歇歇,歇好了,帮我给她们紧紧弦,我看小屏叫小五带的都有些散漫了,她们俩规矩松,新来的就更不好管了。” 童嬷嬷痛快应下,“成,那我去洗把脸,下午再收拾这两个小妮子。” 过了几天,守信家的来送衣裳,一进院子就吓了一跳。 和前几天相比,这院子真是大变样了,还未进门就听到了里头浅浅的说笑声。 门内是几竿新竹,摆了两块形状怪异的石头,倒也颇见风致。 新来的姚氏正在井边漂洗,那个原本叫关二妹如今改名叫春波的高个儿丫鬟正用药碾子碾着什么,黑黢黢的看不分明,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带着几个小丫鬟在西边廊下做针线活儿。 守信家的往里走了两步,正房游廊外头沿着墙根儿载了几株美人蕉,看样子也是新挪过来的。 东厢廊下靠近院门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个上下几层的竹架,架子上挂了好些新染的丝线,还有两块像是染坏了的绸子布,一个染成了深深浅浅的枯黄色,另一个乱七八糟的染了好几样颜色。 架子旁边摆着一溜儿腌咸菜的敞口小瓷缸,在那一溜小瓷缸的尽头,东厢北屋的廊下挨着美人蕉的地方立着个炭炉,炉子上支着小锅,这样的小锅还有好几个,都是前几天童嬷嬷给她送信儿叫买的,此时,二姑娘正拿着根竹条往小锅里戳着什么。 这时候大家都看见守信家的来了,守信家的朝众人笑笑,给二姑娘见礼,“给姑娘请安,这是裁缝铺子刚送来的衣裳,拿来给大伙儿试试,看合不合身。” 曼春点点头,道了声“有劳了”,童嬷嬷当即把包袱接了过来,有那有眼色的小丫鬟当即搬了个小杌子请她坐。 守信家的见二姑娘还站着,就推辞着不敢逾越规矩,曼春笑道,“你坐吧,我这会儿要看着炉子,不能撒手,小五去端两碟果子来。”说完,低头看看锅里,手里的竹竿一挑,挑起一束滴着染料的丝线用小盆接着递给姚氏,然后又往锅里加了些什么。 守信家的见众人神色如常,便也坐下了,“刚一进来吓了我一跳,还以为进错了门了,姑娘怎么染这么些蓝线?只怕那绒线铺子里的颜色也不如这儿多。” 她本是当奉承话说的,却见二姑娘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也不谦辞,心里便有些不以为然,暗道这位二姑娘也太不自谦了些。 闲来无事,这里又有茶水果子,守信家的有心在这里歇一歇,她帮着童嬷嬷把衣裳分了,众人各回各屋试衣裳去了,除了还在漂洗的姚氏,唯独春波还在那里低头干活儿。 “春波,怎么不去试试衣裳?” 春波抬头看了她一眼,“试过了,刚才让春雁举着给我比了比,能穿。” 守信家的觉得有些无趣,就把凳子搬到井边,和姚氏聊了几句闲话,无意间朝那竹架子上瞅了两眼,面露疑惑,揉揉眼睛,又靠近了细看——那架子上挂了得有五六十束丝线,依照颜色深浅摆开,有的晾干了,有的还湿着,却都是蓝,从月白到藏青,不同的深浅,有些挨得近的乍一看颜色差不多,凑近了仔细看才看出来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守信家的指尖微动,心里暗暗点数,还未数完,就见二姑娘又从锅里挑出一束递给姚氏,不由惊道,“我的姑娘,您这是染了多少颜色?” 曼春把手里的竹棍儿往锅边点点,笑道,“我不过是想看看这蓝到底能出多少色,咱们平时能叫得上名字的蓝就有三十多样儿,若是这每一种再分成深中浅三色呢?那又是多少颜色?” 守信家的已然听得呆了,“染个蓝颜色还有这么多讲究?” 曼春扑哧一笑,“算是这么算,可未必能染得出来。再说了,一样的染料,加进去的煤染不一样,出来的颜色就也不一样,有的亮些,有的暗些,有的颜色染得牢固,有的就不经洗,一洗就掉色。” 她点点架子上的那些已经染好漂洗干净的,“这些也差不多够了。” 我的乖乖!守信家的暗暗咂舌,别看这位二姑娘出身差点儿,倒是个仔细讲究的。 春波伸手往药碾子里抓了一把木屑搓了搓,觉得够碎了,就抱着药碾子送到曼春跟前,“姑娘看这样行不行?不够碎我再去碾。” 曼春捏起一撮,放在手心里捻了捻,面上露出赞赏,“行,够碎了,你去歇会儿吧。” 守信家的不认得那药碾子里的东西,凑上去闻了闻,摇摇头,又闻了闻,像是木头的味儿,却又有种熟悉的香气,她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哎?这不是紫檀的味儿么?!” 曼春有些意外,笑道,“还真认出来了?” 守信家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在府里服侍,见过紫檀做的东西,就记下来了。” 她见曼春找了个干净锅子,把那些紫檀的木屑都倒了进去,添上水放在炉子上煮,猜测道,“这个……也是要染颜色的?这个也能染?” 曼春把锅盖盖上,“自然能染,但凡是有颜色的东西都能当染料,不过是有的容易上色,有的不容易罢了。” 曼春见童嬷嬷从屋里出来,就道,“嬷嬷,那块豆青的料子呢?” 守信家的要告辞,曼春让她等一等,童嬷嬷从上房西屋抱了个纸包出来,给了守信家的,“这几日事多,折腾的你不轻,这是姑娘念你辛苦赏你的,拿着吧。” 守信家的出了院子,打开纸包悄悄看看,见里头是一块豆青色的缎子,心事重重的走了。 晚上守信回到住处,守信家的就把白天看到的跟丈夫说了。 守信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先前老爷叫我去库房看看有没有紫檀的废料,正巧有一把坏了的紫檀如意,老爷就把它给了二姑娘那边来的人,她们恐怕用的就是这个。这东西已经坏了,又不能做别的,最多入个药,也不算糟践。” “谁跟你说这个!”守信家的白了他一眼,“我从七八岁开始就学女红,从来没见过有谁能把一样蓝颜色染出这么多色儿,就是外头的大店里,至多也不过是二三十样顶了天了,二姑娘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本事?她们院子里也没听说有谁这么能干……” 守信家的打了个哈欠,翻身道,“你不也说好几天没去了?就不兴人家慢慢折腾出来?” “也是……”守信家的推推丈夫,“你是没瞧见那折腾劲儿,那么硬的木头愣是给碾得粉细粉细的。要是咱们妮子能进二姑娘的院子学两手,也是个本事,等大了到了婆家——喂,你睡着了?说话呀。” 守信有两女一子,儿子还小,两个女儿没有入府服侍,早早的跟外头定了亲,留在京城替他们孝顺父母、照顾弟弟,大女儿的婆家是开油铺的,小女儿婆家是开染坊的,守信家的虽早早的就开始给女儿们攒嫁妆,却还是担心将来女儿在婆家受苦——可女儿若是有一项让婆家看重的本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守信被她念叨的烦了,皱着眉,“俩闺女都在京城,隔着几千里路,你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睡觉睡觉!” “哼!”守信家的嗔了丈夫一眼,也躺下睡了。 第25章 内外 曼春把新打制的绣架安放在西屋窗前,这里不至于像西厢房那样直接被太阳照着,也还宽敞亮堂,窗前正对着的游廊上摆了几盆花,累了可以站起来走一走,让眼睛休息一下。 童嬷嬷端来炖盅,“姑娘,歇会儿吧,坐了半天累不累?” 曼春直起身,左右转了转脖子,对童嬷嬷笑道,“还好,”看到童嬷嬷手里的炖盅,好奇道,“今天是什么?” “银耳羹,姑娘不爱吃太甜的,我叫宋大家的只少少放了些冰糖。” 曼春坐下就着银耳羹吃了两块点心,童嬷嬷站在绣架前看她这几日来的成果,她先前听二姑娘说要给镜架绣个罩子的时候还不当回事,她们姑娘会绣花还是跟她学的呢,那手艺也就在自家看看罢了,绣个帕子荷包已是顶了天了。 可眼前的这幅绣品却让她大为改观。 二姑娘绣的是一幅缠枝牡丹。 她记得姑娘是从左上角开始绣的,那些花枝匠气得很,针脚不是太紧就是太松,不过好在花样精致,只要不细看倒也无所谓,到了后头就能看出针迹熟练了许多,可谓渐入佳境,而绣到右下角时,这里的花枝针脚又齐又密,与最开始时几乎不可同日而语。 叶子也是如此,开头绣的明显不好,但最后绣的那几片不仅绣出了颜色深浅不同的正反两面,连叶脉也清晰可见,多了几分令人心喜的生机和活泼。 最让她吃惊的是花朵,尤其刚绣好的那一朵,大小不过寸许,颜色从白到粉再到红,却至少用了七八色绣线,偏又让人看不出针脚痕迹,若不是她亲眼瞧见姑娘取用绣线,多半会以为是绣好了再晕染上去的。 没想到一副缠枝牡丹竟让她看到姑娘这样大的长进。 童嬷嬷指尖轻触绣布,叹道,“姑娘真是长进了!” 曼春悄悄松了口气,先前给丝线染色她还能说是在书上看过配方,这女红针线却是踏踏实实容不得半点侥幸,这副绣品着实花了她不少心思,就怕被童嬷嬷眼尖看出不对来。 曼春放下勺子,喝茶漱了漱口,笑道,“是嬷嬷教得好。” 童嬷嬷笑叹,“以前怎么教都教不明白,这回不用我管,自己倒开了窍了。” 院子里支了八仙桌和线架,桌上摆着染好的绣线,一缕缕各自成束,小丫鬟们站在太阳地里说说笑笑的把丝线按着不同的颜色间隔着挂在线架上。 小屏偶然间一转头,瞧见西屋窗前二姑娘和童嬷嬷正在说话。 小五不服气的叫她,“小屏姐姐,春波非说她那条颜色浅,我觉得是我手里这条更亮些!” 小屏上前看了看两人手里的线,嗔道,“这有什么好争的,姑娘用的时候自会分辨,你只要别把红的当绿的挂上去就行。” 她扯了一下小五的袖子,瞪她一眼,小声道,“春波姐比我还大一岁呢,你整天春波春波的叫,仔细让嬷嬷听见了又要说你。” 小五眼角余光瞧见春波已经把她手里的那缕线挂到了架子上,嘟了嘟嘴,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最小的春雁说道,“小五姐姐,你看这条算是绿的还是蓝的?” 宋大家的去了外院厨房,姚氏也跟着去帮忙,院子里这么嚷嚷闹闹的,竟也无人管这些小丫鬟。 “我说你们这闹哄哄的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突眼大嗓门的妇人突然出现在院子门口,她身材瘦削,眼神凌厉,穿了件官绿色的褙子,气色不太好,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一瞪眼,更是吓人。 春雁和春波都不认识她,小屏和小五互相看了一眼,“七嫂子怎么来了,快请进来坐。”殷勤的拉着赵七家的进了院子。 赵七家的问道,“你们姑娘呢?” 小屏道,“您找我们姑娘有事?” 赵七家的板着脸,“我又不管给姑娘们传话,”她看院子里有两个眼生的小丫鬟,就问,“这两个是新来的?” “是,她们是新来的。” 赵七家的放下茶杯,责问小屏,“她们是新来的也就罢了,你们俩难道也是新来的?”又去瞪小五,“你可是听着府里的规矩长大的,怎么就敢这么放肆?太太犯了头疼,正恼着,你们这边还吵得厉害,是嫌日子太好过了吗?”见春雁吓得直往后躲,她哼了一声。 小屏赶紧道,“您教训的是,是我们做的不对,大人们不在,闹着玩一时忘形了。” 小五机灵地给赵七家的续了茶水,“七嫂子消消气,我们再不敢了。” 赵七家的见小丫鬟们态度还好,也不多纠缠,又告诫了一番便走了。 春雁拍拍小胸脯,松了口气,问道,“小屏姐姐,她是太太那里服侍的?” 小屏点了点头,见春雁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安慰道,“她也是好心,才提醒我们收敛些,得了,既然那边都发话了,咱们就安安静静的干活儿吧,闹腾得再让人找来就难看了。” 曼春在屋里将外头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她看看童嬷嬷,“我说怎么好些天没见姐姐来了,原来是太太病了。” 童嬷嬷道,“太太一向有头疼的毛病,听说是生大姑娘的时候落下的,原先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总不好没什么表示。” 曼春笑容淡淡,“什么表示?我就是送去了,她会收么?不给我扔了就算是给面子。父亲既然把我分出来了,就是不希望我和太太再有纠葛。” 童嬷嬷便劝她,“不送便不送吧,不过,通过老爷问一声也是应该的。” 童嬷嬷这话说的中肯,曼春想了想,道,“那我绣方好寓意的帕子给姐姐,也是个意思。” 童嬷嬷笑道,“这才是道理。” 说做就做,曼春裁了块艾绿色的素面绸子,细细的画了个松鹤延年的花样子,却又不是寻常的花样儿,只在帕子上绣了铜钱大小的飞鹤、流云、松枝、山泉,颇有几分拙趣。她也不求太精致,只要个整齐,飞针走线的绣好了,细细的圆了边,装在一个福寿荷包里,叫了小屏和小五来,“你们俩替我走一趟吧,把这方帕子给大姑娘,告诉她,这是我新绣的,觉得好看,正配姐姐,还请不要嫌弃。” 小五眨巴眨巴眼,小屏犹豫了一下,还是福身应下了。 过了得有两顿饭的工夫,两人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曼春见她们将装了帕子的荷包原样带了回来,“二门不让进?” 小屏摇了摇头,“我们原想着若是二门不让进,就去东内门试试,果然二门那里没走通,可东内门也锁得死死的,敲了半天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东内门是内院直通花园的一道小门,平日里内院的人要去花园一般都走这道门,要是这门不开,才会绕远走二门进花园的西南角门。 若是能从东内门进去,走两步就是大姑娘的院子。 曼春倒无所谓去不去内院,能不看太太的脸色是她求之不得的,只是自从她搬出来,内院正房就没了动静,这明显不合太太的脾性。 先前太太恨她恨得跟什么似的,宁愿跟老爷顶着干,也要把她送出去。 如今她搬了出来,两边互相都见不着,太太就放手了? 她可不敢想那样的美事儿。 曼春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叫来春波,“你去花园子里借把竹梯来。” 日渐西斜,大姑娘院子东厢房廊下坐着个十来岁的小丫鬟,正低头做鞋。 这小丫鬟名叫紫光,是大姑娘院子里的三等丫鬟。 紫光掩口打了个哈欠,看看正在院子中间打拳的霞光,“霞光,你饿不饿?” 这些日子大姑娘一直在太太房里侍疾,夜里也不回来,石榴和云珠、玉珠三个都跟去服侍了,大姑娘的奶娘葛嬷嬷只在晚上才回来,白天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她和霞光守着。主子不在,她们也乐得自在,尤其是霞光,更可以光明正大的在院子里打拳而不必避着人。 霞光打完一套拳,去洗了把脸,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个小梳子抿了抿散乱的头发,“你饿了?”见紫光点头,不待她多说,便转身出去了。 紫光起身活动活动腿脚,这几天就她和霞光两个人,两人便轮流去厨房取饭,她习惯早早的去,还能领到些好的,可霞光却一点也不上心,要不是她总催着,恐怕就只能吃凉的了。 她正打算把针线收了去搬小桌子,肩膀上忽然一疼。 一颗小石头弹开滚到了地上。 她捂着肩膀扭头去看,见东北角墙头上露出个人来,正朝她挥手。 她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左右看看——墙那边是二姑娘的院子,被人看见她们这样说话,她铁定要挨罚——轻手轻脚的走到墙根下,小声道,“小屏姐姐?” 她在大姑娘这里最开始干的就是跑腿的活儿,二姑娘院子里的童嬷嬷和小屏对她来说都不陌生,尤其她和小屏还是同乡,原本就聊得来。 小屏朝她笑了笑,也压低了声音,“大姑娘在不在?” 紫光摇摇头,“这几天我们姑娘都是歇在太太那里,好几天没回来了。” “那你们不是自在了?” 紫光就笑,“你们那里才自在呢,姐姐有什么事就说吧,等会儿葛嬷嬷就该来了,叫她看见了不好。” 小屏回头往下看了一眼,“那我就不客气了,还真有件事儿要求你帮忙,我们姑娘给大姑娘绣了个帕子,叫我给大姑娘送去,可我进不去二门,你能不能帮我先收着,等见了大姑娘就给她?——只是条帕子。” 紫光迟疑道,“单只是个帕子?” 小屏赶紧点头。 紫光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小屏赶紧把一只荷包丢了过来,紫光捡起来就掖进了袖子里。 小屏知道她谨慎,就摆摆手,小声道,“多谢你了,我下去了,千万记得给你们姑娘。” 第26章 震惊 小屏小心的从梯子上下来,在底下扶着梯子的春波和小五才松了手。 宋大家的先前在厨房切菜,听到外头的动静也没在意,提着水桶出来就见二姑娘带着几个小丫头站在东南角的墙边,靠墙还立了个梯子,不禁目瞪口呆,她看看这主仆几个,再看看梯子,惊道,“姑娘?这是……” 曼春笑笑,“没什么。今儿晚上有什么菜?” 宋大家的愣了一下,“今天外院厨房进了几只鸽子,叫我拿来两只,姑娘是愿意吃炖的?还是愿意吃炒的?” 曼春这些日子喝了不少这样那样的炖盅,听了就赶紧道,“不要炖的,你把鸽子去了骨,切丝拿菜蔬炒一炒吧,要清淡些。” 宋大家的应了一声,赶紧回厨房了。 曼春朝春波摆摆手,春波点点头,提着梯子就去还了。 曼春掐着时辰让小屏和小五去前院替她问安,她怕小屏不会说话,又怕小五伶俐过头多说话,特意一句一句的教会了才让她们去。 两人回来的也快,欢喜道,“老爷说他明白姑娘的孝心,不过太太头疼也是老毛病了,安静歇几日就好,姑娘要是待着没趣儿,就叫裁缝来做几件新衣裳,下个月大姑太太家里要办诗会,到时候全家都去!” 这可真是个让人意外的消息。 “诗会?”曼春有些茫然。 童嬷嬷面上的喜色遮也遮不住,“那可得做两身好衣裳,不能寒酸了。” “嬷嬷,诗会是什么样儿的?”这四个小丫鬟都没见识过,有一个问的,另外三个也都竖起了耳朵。 童嬷却催她们去吃饭,“赶紧吃饭去,吃完了再过来!” 几个小丫鬟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走,被童嬷嬷连催带赶的,只得怏怏地散了。 童嬷嬷拉着曼春坐下,“姑娘,这可是个好机会。” 曼春却摇摇头,“太太不会让我去的,就是勉强跟去,太太要是想冷落我,也有的是办法。” “去了就比不去强!”童嬷嬷一脸的“你听我的没错”,坚定道,“姑娘别怕,老爷既然发了话,该是有了安排,咱们到时候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的去诗会,老爷看见了也高兴。” “可是……” “我的姑娘,”童嬷嬷拉着曼春的手,“到时候你就跟着大姑娘,太太还能当着外人的面叫自家人没脸么?何况还有大姑太太在。” 见二姑娘犹豫着点了头,童嬷嬷高兴道,“我去拿衣料!” 正院上房。 “母亲——”唐曼宁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精神的跟太太王氏说道,“今天我想回去睡,这儿的床我睡得不舒服。” 王氏见女儿面色苍白,眼睛底下隐隐发青,便不忍心再拘着她,“回去早点睡,那些不相干的人少理会,你大哥跟着你表哥去书院也待不了几日,我看这两三日就该回来了。” 唐曼宁见母亲松了口,面上总算露出点好颜色,“知道了,那母亲好好歇着吧,我明早过来。” 王氏又道,“你不要太早来,睡足了再过来,家里的事又不指望你。” 唐曼宁嗯嗯两声,转身走了,暗自腹诽:不指望我还把我拘了这么些天…… 王氏叹道,“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韦嬷嬷赶紧安抚,“大姑娘这是心宽,人厚道,再说二姑娘凭什么和大姑娘比呢?从上到下加起来也不及咱们大姑娘一根手指头强。” “嬷嬷你就别宽慰我了,我养的我还能不知道?她这性子到底随了谁?还有她哥哥,越大性子越古怪。” 王氏抱怨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嬷嬷,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姓栾的撒了谎?” 太太忽然换了话题,韦嬷嬷稍一怔楞就反应过来,她想了想,“不应该吧,要是撒谎的话,他图什么呢?总不能因为他对故主心怀怨恨就敢在您面前胡乱说话吧?那姓栾的一家子的性命都在太太手里,何况当初还是他主动投过来的,他要是这么个拎不清的,当初也做不了小王氏铺子的掌柜。” “可怎么就找不到呢?二丫头的箱笼都翻遍了,连那童氏的屋子也找过了,三万两的船行银股可不是个小数目,不可能随随便便连契书都不立,到底在哪儿?”王氏揉了揉额头,恨声道,“早知道十房家底这么厚实,当初就不该轻饶了她们,面上忠厚内里藏奸,只让他家老五断一条腿真是便宜他了。” 早在太太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韦嬷嬷就把屋里其他人都打发出去了,因此也不怕被人听见太太这样失态,不过,她还是提醒道,“太太慎言,这事儿说出去可不好听。” “知道,知道。”王氏摆摆手,“老爷把那贱人的东西都收起来还不是防着我?这屋里也没别人,谁能告诉他?你?我?” 韦嬷嬷叹道,“没想到连老爷也不知道这事,倒是难办。” 王氏立刻嘱咐韦嬷嬷,“千万不能叫他知道!要是被他弄去,咱们还忙个什么劲儿?这也罢了,起码以后亏不了松哥儿——可万一他哪根弦儿搭错了把那东西给了二丫头……” “会不会是私下里还回她娘家了?”童嬷嬷想了半天,也只能有这种猜测了。 王氏回想了一番,摇摇头,“……不可能,从她生二丫头之前我就叫人盯着她,她往娘家送的东西也都查过了,肯定没送回去。”她冷笑道,“那个蠢货,死也就死了,那么些银子都留给谁?也不看看她的种有没有本事保住,没人又没势,这么一大笔钱,哪里守得住?还不是得靠着我们?”三万两银股,每年分红少说也得几千两银子,将来孩子们的前程都不用愁了,再不济,不还有人愿意花七万两银子买下它么? 见韦嬷嬷也一筹莫展,王氏道,“嬷嬷也别急了,这回没能把她送出去是事先没安排好。她只要在这个家,还能上天不成?只是委屈你了,等过些日子老爷忙起来,肯定顾不上她,到时再收拾她。” 韦嬷嬷奉承道,“还是太太想得周到,她一个小丫头,早晚露出痕迹来,找到是迟早的事。” 王氏想着那船行的银股,还是不甘心,就想把童氏叫来亲自问问,只是有些顾忌,现在老爷摆明了要为二姑娘撑腰,她就不好对童氏动手,也担心童氏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韦嬷嬷却道,“可青州来的人到如今也只剩下她了,说不定知道呢?” 王氏想了想,就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今天晚了,明天吧。” 第二天上午童嬷嬷忙着在屋里裁衣裳,太太院子里就来了个传话的小丫头,说太太叫她去,有话要问她。 童嬷嬷抓了一把钱塞给小丫鬟,问她,“太太提没提是什么事?谁叫你来的?” 小丫头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事,是韦嬷嬷叫我来的,只说太太有事问你。” 童嬷嬷猜测会不会是诗会的事,又觉得太太不会为了这事和她商量,先打发了那小丫头,“你去门口等着我,我跟我们姑娘说一声。” 曼春很干脆,“筵无好筵,你就说我不让你去,等下午老爷回来再说。” 韦嬷嬷听了小丫头的禀报,骂道,“没用的东西!再去叫,她敢不来!” 小丫头再去,就守在二姑娘院子门口不走了,央求童嬷嬷,“您老还是去一趟吧,要不然韦嬷嬷可饶不了我。” 童嬷嬷哄她道,“我们这儿有好点心,你坐下吃着,你也看到了,二姑娘不许我这会儿过去,我也没法子,都是主子。” 小五赶紧端了盘果子出来,拉着小丫鬟站在廊下说话。 唐曼宁说是要去花园子里走走,走着走着,道了一声“我帕子没拿出来,石榴姐姐帮我取来吧”,把石榴给支走了,脚步一转就进了妹妹的院子。 她看到廊下站着个太太院子里的小丫鬟,还觉得挺稀奇,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小丫头就跟见着救星似的,“韦嬷嬷说太太有事要问童嬷嬷,叫她去,可童嬷嬷说二姑娘给她安排了活儿,抽不开身,韦嬷嬷就让我再来叫她。” “哦,知道了,”唐曼宁点点头,抬脚往屋里走。 那小丫头一愣,赶紧喊了一声“姑娘!” 唐曼宁回头看看她,皱了皱眉,“童嬷嬷这边确实有事,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声,就说我说的,让童嬷嬷下午再去。” 童嬷嬷从屋里迎出来,感激地笑笑,“大姑娘来了,快里面请。我们姑娘刚洗了头,不敢出来吹风,未曾迎接,您别介意。” 唐曼宁笑道,“嬷嬷客气了。” 见着曼春,她笑道,“我是来谢你送的帕子的,正好我这里也有个好东西,拿来给你瞧瞧。” 吃了中午饭,王氏小憩片刻,就打发人去叫童嬷嬷,童嬷嬷不好再拖延,只得去了。 正院里安静得很,上房门口站着两个丫鬟,一见她来,就有一个转身进去禀报。 童氏被太太叫来,不知太太要做什么,忐忑得很。 王氏坐在榻上,手里端着茶盏,轻轻撇去茶沫,却不理会童嬷嬷,只叫韦嬷嬷与她说话。 韦嬷嬷冷笑一声,“童氏你好大的面子,太太叫你也叫不动了。” 童嬷嬷跪在地上,怕说错了话叫人拿住话头,除了请罪便不敢多说。 韦嬷嬷见她这般,索性直截了当的问她,“童氏,有人禀报太太,说当初小王姨娘在船行有三万两银股,如今在你手里,有没有这回事?” 童氏一愣,小王姨娘嫁资丰厚没错,但她当初并非小王姨娘的心腹之人,只是个看库房的,管的不过是库房的那点子东西,哪里知道这等紧要事?何况这话是太太问的,不要说她确实没听说过,便是知道的,也只能当不知道,便赶紧道,“这事儿是谁说的?真是冤枉,奴婢原只是个看库房的,等闲也见不着姨娘,什么三万两四万两,根本听都没听说过,太太明鉴!” 韦嬷嬷瞧见太太给她使的眼色,一巴掌就打了上去,“好刁滑!她把女儿都托付给你了,你能不知道?” 童嬷嬷让这一巴掌打得晕了,重新跪直了只管摇头说不知。 韦嬷嬷就叫人按住了她,把她扇得两颊红肿,嘴都破了。 唐曼宁急匆匆赶来,见此情形,连忙喝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样?快住手。” 王氏瞥了她一眼,唐曼宁顿了一下,劝道,“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这样?上午是我让她照顾妹妹不用过来的,您叫人打她,不是打我的脸么?” 王氏面色冷厉,也不理会唐曼宁,盯着地上的童嬷嬷,“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童嬷嬷囫囵道,“真的不知,我只管给姨娘看库房,不是近身伺候的,库房里都是些用不着的尺头摆件,半两银子也没见过。” 唐曼宁震惊地望着母亲。 见实在问不出来,也不好把童氏打坏了,王氏只得罢休,警告她不许乱说,否则就把她远远的卖了,然后就赶了童嬷嬷出来。 唐曼宁急匆匆想要追出来,却在门口被王氏叫住,“回你自己的屋子,不许乱跑!” 王氏在这里叹息事情难办,韦嬷嬷突然灵机一动,“太太,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不如叫二姑娘写信直接跟青州那边要银子?二姑娘将来就是嫁出去了,也得有娘家为她撑腰,青州王家能给她什么?只要把道理说明白了,二姑娘又不是傻的,总要有所取舍。” 王氏怀疑道,“不能吧?”她们已经把二姑娘得罪个彻底,二姑娘又凭什么要听她们的话? 韦嬷嬷道,“这世上真傻子和真聪明人都是少数,二姑娘这样不憨不精的才好对付。” 王氏想了想,觉得倒也在理,“要是钱到了手,我先谢过嬷嬷。” 韦嬷嬷赶紧推辞,“为太太分忧是老奴应该的,只要太太能心想事成,老奴还有什么求的?” 王氏埋怨道,“泉州这个地方虽然富庶,却实在住着不舒服,还是京城好,老爷要是听我的话,早就调回去了。” 又埋怨起娘家大嫂,“都是那个搅事儿的!这些年闹得我和兄长的情分也淡了,母亲也真是的,就惯着她吧!” 韦嬷嬷赶紧劝她,“老太太也是没法子,她最疼的还不是您?” 王氏听了,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久,突然掉下泪来,“就冲他们给我养了棠哥儿,这银子出就出吧。” 韦嬷嬷又是一番好劝。 原来王氏还有一子,从出生起就大病小灾不断,养到三岁时险些就夭折了,王氏的母亲王二夫人花了大价钱请了有名的道士给外孙看了个破解的法儿,那道士说若想这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不能养在自己家,需得寻一福泽深厚、父母子女儿孙俱全的人家,充作儿子养到七周岁,身子渐渐康健,才能接回来,若不如此,恐怕于寿命有碍。 王氏的母亲最是信服那道士,又心疼女儿,舍不得把外孙送到外头人家里受罪,自己家里公婆儿孙俱全,就干脆将外孙养在膝下。 为了这个,王氏的几个嫂子对王氏也颇有些闲话,王氏也因此而觉得很是亏欠母亲。 第27章 二姑娘的抵抗 曼宁跺着脚出来了,见童嬷嬷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要出二门,她叫了云珠,“快,你送童嬷嬷回去。” 云珠连忙应了一声,快跑两步就去扶童嬷嬷。 二门上的婆子见到二姑娘屋里的童嬷嬷从上房出来,脸上红肿,嘴角还有血,互相使了个眼色,正要张嘴刺她两句,就见一个穿绿褙子的小丫鬟追上童嬷嬷去扶她,她们认得这小丫鬟是大姑娘屋里的,平时对她们也挺有礼,就道,“云珠这是要去哪儿?” 云珠笑了笑,“两位嬷嬷好,我们姑娘叫我送童嬷嬷回去。” 一听是大姑娘派的差事,两个婆子不敢多说了,放了她们过去。 曼春在屋里等得心焦,不知道太太那边又生出什么事来,就叫小屏去二门前等着。 小屏和云珠扶了童嬷嬷回来,童嬷嬷用袖子遮着脸,进了屋才放下来。 曼春又气又怒,“她们又是为着什么打你?” 童嬷嬷道,“姑娘别哭,我这也不怎么疼。” 曼春心疼道,“怎么会不疼!” 正说着,就有太太那边的人来传话,说太太叫二姑娘过去。 童嬷嬷脸色一变,“你们先出去,我服侍二姑娘换衣裳。” 童嬷嬷就小声的把太太和韦嬷嬷的问话说了,“姑娘权当不知道这事,太太问起来就说没听过,不知道。” 曼春听得怔住了,疑惑道,“我姨娘都没了这些年了,她怎么才想起来问?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童嬷嬷也想不通,“谁知道呢,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 这件事太奇怪了,不晓得老爷知不知道这船行银股的事? 假设姨娘真有这笔资财,照太太的这番行事,要么是她确定老爷不知道有这回事,要么就是虽然老爷知道,这银股却不在老爷手里,或者……太太和老爷都知道,可是他们却找不到。 曼春打了个寒噤,“……我姨娘身边服侍的人还有谁在?” 童嬷嬷回想道,“……当初服侍你姨娘的有两个放了身契去了外头,别的大多都打发回山东了,哦,还有一家听说是叫人牙子领走了,然后就剩下我和丁香——没听说过什么船行的事。” 曼春皱眉想到,“叫人牙子领走的是谁?卖到哪儿了?” 童嬷嬷摇摇头,“那领走的是给你姨娘管铺子的栾掌柜一家,卖到哪儿了还真不知道,听说他好赌贪了账上的钱……要不,叫丁香来问问?我那时候是管库的,等闲见不着你姨娘,丁香在你姨娘跟前虽只是个传话的小丫头,可保不齐看到过听到过什么。” 曼春对丁香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听童嬷嬷这意思,丁香嫁的不远? 太太的派来的人又来催。 唐曼春洗了脸,找了根尖头的铜鎏金簪子插戴上,让童嬷嬷好生歇息,童嬷嬷哪里放心,要跟着她去,被曼春拦下了,“嬷嬷你刚挨了打,去了不是招人眼么?” 童嬷嬷只好嘱咐她,“好汉不吃眼前亏,别跟太太拧着来,大不了找老爷做主。” 唐曼春点点头,“我不会跟她硬碰硬的。”让小屏好好照顾童嬷嬷,带着小五去了。 曼春自从醒来,还是第一次来到太太的屋子,她在院子里站定了,让人进去通报,见小五有些紧张,就悄悄说,“一会儿要是我出不来,你就去找大姑娘,让她护着你。” 小五一愣,却摇摇头,“我守着姑娘,要是……我就去找我爹。” 曼春笑笑,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什么,就听到门口的丫鬟掀开帘子请她进去。 王氏坐在酸枝木的罗汉床上,膝盖上盖了件搭被,身后跪着个丫鬟给她揉头。 曼春进屋向王氏福身见了礼,“太太安好。” 王氏“嗯”了一声,一旁的丫鬟往地上放了个灰扑扑的蒲团。 韦嬷嬷道,“二姑娘该给太太行礼。” 身为女儿给母亲行礼,平常的日子拜四拜就够了,有时候只福个礼或者干脆略过也没人会说什么,不过曼春既然已经福身见了礼,再让她跪,就是拿捏人了。 曼春瞥了一眼,“不知我的嬷嬷犯了什么错?太太为何要打她?” 王氏扬扬下巴,“想知道为什么,你回去问她就是了。不过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是有封信要你写。” 曼春看看末座旁的茶几上摆好的文房,“不知太太要写什么?” “让你写什么你便写什么,我念,你写。” 曼春只得坐下执笔蘸墨,听王氏念道,“老太太尊前,谨禀:多年不见,外孙女甚是想念——看我做什么,快写!”王氏喝了口茶,让曼春继续写,“……如今遇一急事,需用银五千两,望乞借与……” 曼春写了两句,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太太写给京城王家的,后来越思量越不对,不由笔下顿了顿,却又被王氏催促,待听到王氏念的那句“需用银五千两”时,立时就坐不住了,她抬头看看王氏,见她闭着眼睛让丫鬟给她揉头,就从底下抽了张白纸盖在上头。 “……专此谨禀,叩请福安。外孙女唐曼春永辉二十二年二月。” 王氏睁开眼睛,“怎么?写好了?” 唐曼春低头划拉了两笔,“刚才走的急了,兴许是灌了凉风,这会儿有些腹痛,我、我想去茅厕!” 王氏厌恶的摆摆手,“去吧。” 曼春捂着肚子匆匆出去了。 王氏闭目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二姑娘回来,就让人把她写的信拿过来,却见信上原本写的几行字都被浓墨涂抹掉了,根本就看不出来写的什么,王氏自觉受到愚弄,气得脸都白了,一拍桌子,“来人!把二姑娘给我绑回来!” 曼春带着小五急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便立即叫人将大门上了门闩,告诉众人,“除非是老爷来了,否则谁来了也不许开。” 姚氏和宋大家的都去看童嬷嬷,童嬷嬷问,“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见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曼春就道,“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太太令我写信索要钱财,我不愿意就跑回来了。” 见众人脸色大变,曼春挺直了背,“你们不用怕,我告诉你们也只是要你们心里有数,别觉得是我忤逆太太,等老爷回来了,这事自有公断。” 见童嬷嬷脸上已经上了药,曼春道,“嬷嬷头晕不头晕?” 童嬷嬷赶紧道,“不晕,没什么事。姑娘,要不要叫人去前院传话?” 曼春暗道自己真是气晕了,刚才就该让小五直接去前院找她爹,正要吩咐小五,宋大家的却解下围裙,“姑娘,还是我去吧。” 曼春点了头,宋大家的卸下门闩就出去了,没等她们把门关好,宋大家的又慌慌张张退回来了,反手把门闩上,惊魂未定道,“外头来了好些人!” 话音刚落,就听见大门被砸得哐哐响,“开门!开门!二姑娘!太太有请!” 王氏的人来得气势汹汹,却敲不开门,便在外头嚷嚷起来,“二姑娘,我劝你还是老实出来去见太太,也免得再吃苦头!” 曼春听出这声音是当初那个白脸婆子吴忠义家的,她站在院子里,往前走了几步挨近了大门,“你少拿这些话哄人,我便不去,你又能怎么样?” 那白脸婆子高高的嗓门,“我们是奉了太太的令来的,二姑娘不肯开门,那我们也只有想法子把门打开了!你们几个,给我撞门!” 曼春刚要说话,宋大家的拿着个擀面杖哐哐敲着门板,大声嚷道,“吴忠义家的,你好大的胆子!你今天要是敢冲撞二姑娘,看老爷不活剥了你了,我看你有几条命往里头填!” 吴忠义家的一噎,她身边跟着的人也都彷徨起来,她们到底还记得二姑娘是有老爷给撑腰的,倒也不敢太过分,眼看吓唬不成,又哀求起来。 “姑娘行行好,给我们开开门吧,有什么话当面说就是了,我们还能拿姑娘怎么样?” “就是啊,二姑娘可怜可怜我们做下人的不容易。” 到底没敢再砸门。 见门的另一边始终没有回应,就有个出主意的,“要不……搬梯子翻墙过去?” 她们自以为说得小声,曼春听到她们压低了声音说话,就知道没好事,喝道,“拿棍子来!” 这院子里哪有棍子?只有平时扫院子的两三把大竹笤帚而已,春波跑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利索地砍了几根刚种下的竹子,劈去叶子,一人分了一根竹竿。 曼春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让童嬷嬷和年纪最小的春雁跟在身边,其余的人分散开来守着各处墙头,她正色道,“不管院子里头外头,但凡谁敢不听话,就打到她听话为止。”又吩咐众人,“敢翻墙的,都给我打下去!反正也打不死人,出了事我兜着!” 外头的婆子还真有胆大的,然而刚在墙头探了探脑袋,就被那一人多高的竹笤帚拍到了脸上,立即缩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换了处墙头想爬进来,又被竹竿抽中,疼得嗷嗷叫,再没人敢出头。 不等这些人想出办法,唐曼宁那边已听到了动静,沉着脸匆匆赶了过来,“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训得一帮婆子不敢再吱声。 唐曼宁让她们站远些,自己上前拍拍门,对曼春道,“妹妹开门,是我,难道连我也不能进了?” 曼春道,“姐姐,我知道姐姐一向疼我,可外头那些婆子却未必服气,姐姐容我歇会儿,她们这样闹,我心里害怕,晚些我一定跟姐姐赔罪。”无论怎样,就是不开门。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曼宁只好道,“你别怕,我就守在这儿,你身子撑不撑得住?快回屋歇会儿!”看了眼门口束手束脚却不愿意离去的婆子们,“没听见二姑娘说她不舒坦?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有事我去跟太太说。” 第28章 调解 婆子们面面相觑,又不敢真得罪大姑娘,苦着脸道,“还请姑娘饶了我们不敬,实在不敢违抗太太的意思。” 唐曼宁气结,但这些婆子到底不是她的人,遂道,“你们便是不听我的,也该想想回头老爷追究起来,你们欲待如何?我去找太太说话,你们都退的远些,不要再来闹了。” 几处院子离得近,二姑娘这边和太太的上房正是斜对角,什么动静听不见? 唐曼宁也不是蠢的,去了王氏那里并没有吵闹,笑吟吟地行了礼,便挨着母亲说话,王氏当着仆妇的面不愿意给女儿没脸,虽然心里不满,却也没在脸上带出来,唐曼宁只说些别的,丝毫不提妹妹的事,直待到日头将斜才离开。 守在外头的仆妇这才敢进来,跟王氏禀告了二姑娘院子大门关得死死的,没能把二姑娘请来。 王氏跟女儿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火气也小了许多,眼看就到了下衙的时候,她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便吩咐道,“派个人去大门守着,要是老爷回来了,就说我有急事,请他先过来。” 唐辎刚一下轿,就有王氏派来的人来禀报,说太太有急事,请老爷过去商量。 唐辎点点头,道了声知道了,就挥手叫人退下了,回到前院书房洗漱一番,让守信叫了他媳妇过来,问守信家的,“今天家里有什么事?” 守信家的白天听了热闹,知道老爷回来必定要过问,便赶紧道,“听说是二姑娘身边的童嬷嬷被太太身边的韦嬷嬷掌了嘴,至于什么缘故倒是没打听出来,后来太太就把二姑娘叫了去,没多大会儿二姑娘就跑回去了,太太派了几个婆子去请二姑娘,倒叫二姑娘都给拦在门外,有几个不规矩的搬了梯子想翻墙进院子,叫二姑娘屋里服侍的给打回去了,后来大姑娘去劝了一番,也没能把人劝出来,大姑娘就约束那些婆子不许她们再闹,又去了太太那儿。” 守信家的悄悄觑了老爷一眼,似乎仍有话要说。 唐辎手指敲敲桌案,“还有什么?” 守信赶紧瞪了媳妇一眼,“有什么就说什么,在老爷跟前卖什么关子?” 守信家的吞吞吐吐道,“太太让二姑娘写信,似乎谈及银钱,二姑娘不愿意写,这才闹了起来。” 唐辎微微皱眉,点点头,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出了院子,她丈夫守信低声道,“你今儿怎么了?……你没拿太太的好处吧?” 守信家的拭了拭汗,瞪了他一眼,“说什么呢!你天天只管盯着老爷的差事,哪里知道这后宅的事?太太的事能是随便说的?我半句谎也没撒,可也得让老爷明白我不是个挑事的人,”她左右瞧瞧,小声道,“太太就是再不好,他们还是夫妻,是自家人,我说的难听了,老爷就是明白,心里也会不喜。” 又叮咛丈夫,“你在老爷跟前服侍的时候可得留意,别老实的什么话都往外吐,下了老爷的面子,看你怎么处!” 守信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老爷还不知道?”见媳妇盯着他,他轻咳两声,“知道了,你别操心了。” 唐辎在书房回了几封帖子,才起身去了后院,他却没进二门,先去了二姑娘的院子。 然后就看到了童嬷嬷脸上的红肿。 童嬷嬷和曼春两人商量了,决定还是不把太太提及的三万两船行银股的事告诉人,毕竟这事很可能是太太捕风捉影,老爷要是问起,就只把太太让她写信给青州王家索要五千两银子的事说出来。 童嬷嬷不是爱告状的人,可为着二姑娘,她又怎么可能回避? “太太忽然叫了我去,问我当初姨娘还有没有什么隐匿起来的资财,我说我当初只是给姨娘看库房的,哪里能知道这样的事?太太就让人打我,非要我说,大姑娘劝也没劝住。后来太太又叫二姑娘去,说是让二姑娘写信——”童嬷嬷看看曼春。 曼春就把太太让她写的信和后来的事讲了一遍,委屈道,“这信要是写了,我成什么人了?” 唐辎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曼春见状,便问道,“父亲也别生气了,是不是家里有急用钱的地方?” 唐辎听了,越发坐不住了,“你歇着吧,”便出去了。 王氏之前已经听人说老爷去了二姑娘那里,这会儿见丈夫来了,认定他是为了二姑娘来跟她算账的,定意要先发制人,便道,“晚饭已经备好了,老爷还没用吧?” 唐辎点点头,趁着丫鬟们摆桌,王氏道,“最近衙门里的事多不多?我看老爷都瘦了。”又叫人把新做的衣裳拿出来,“这是前几日新到的料子,我看这个颜色好,正衬老爷。” 随意聊了几句,王氏见丈夫没什么谈兴,伸手倒了杯茶,“今儿我想让二姑娘替我写封信给京城她外祖家,谁知她误会了,我再去叫人请,她也不来,还把我的人打了,小小年纪怎么就这般固执不听话?老爷抽空替我跟她说一声吧,免得她还以为我是要借她的名义跟她亲外祖家要银子。” 唐辎看出王氏的忌惮,就问她,“家里最近是不是银钱不够用了?” 王氏含糊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唐辎道,“你要是银钱不凑手就跟我说,曼春她一个小孩子家,又整天待在内院,能懂什么?我把你们分开就是不想你们闹,怎么你就不明白?” 上房内外伺候的人都放轻了手脚,就连韦嬷嬷也借机躲开了。 王氏面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压住了脾气,“我哥哥前些日子来信说明年京城有几处好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总要打点打点吧。” 唐辎一愣,“我何时说过要回京?” 王氏顿时觉得面上烧得慌,难堪极了,自己筹谋已久的打算竟只换来老爷这么一句话,真是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众所周知地方官富庶、京官清贵,但哪个做官的不想往京城奔?以他们长房如今的家底,也不愁过日子艰难,明年京城那些空出来的职位不知会多少人盯着,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可王氏的算盘打得虽精,唐辎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宁愿在泉州再待几年,攒攒资历和政绩,以后在仕途上可以走得更踏实。 若是老老实实在京城熬资历,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当初能来泉州确实要感谢王家在其中使了力,可他又不是王家的上门女婿,一举一动都要看人脸色,难不成要一辈子在妻子娘家面前抬不起头? 唐辎说道,“我暂时没有回京的打算,你写信告诉舅兄,说我多谢他了。还有一事我要跟你说清楚……你的嫁妆将来愿意给谁就给谁,我管不着,将来该给孩子们的我也不会亏待了谁,一样的,玉萱留下的东西都是给曼春的,你既然主持中馈,就不要让人说我们唐家见钱眼开,连妾室的箱笼都惦记着。” 被丈夫说破了此事,王氏涨红了脸,“老爷,我知道老爷不好钱财,可老爷怎么不想想,咱们家几个孩子将来成家立业哪里能缺了银子?还有松哥儿和棠哥儿的前程,哪一处不要银子开路?老爷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 唐辎见与她说不通,便不再多说,起身就出了屋子。 王氏索性破罐子破摔,“老爷你以为她真信你?她王玉萱要是真信你,就不会把那么一大注银钱藏起来!” 唐辎回过头皱眉,“你想说什么?” 王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强辩道,“当初她娘家给她陪送了那么多嫁妆,我就不信她连丁点儿压箱银都没有,必是藏了起来。” 她冷笑一声,“老爷,我看她对你——也不是那么放心呢!” “你说的再多,我也给你变不出来,至于别的我不知道的,不在我手里,我也管不着。”唐辎仿佛没听见身后传来的碎瓷声,脚步未停的离开了。 王氏砸了几个杯子,气仍是没消,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便吩咐韦嬷嬷给她铺纸研墨,写好了书信,封上封口,告诉韦嬷嬷,“明儿叫富安早早过来,我有事交给他办。” 富安是韦嬷嬷的儿子,为人精干,专管着后院的采买,但有时候王氏也会吩咐他去做些不方便叫人知道的事。 韦嬷嬷见王氏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当即就叫人给儿子送信去了。 王氏心头堵着一口气,翻来覆去的到了后半夜才睡着,院子里丫鬟们天色微亮时就起来服侍,又把她惊醒了,叫浩月给她揉了会儿脑袋才略略觉得好些,“富安来了没?” “天刚亮就来了,在外头等着呢。”韦嬷嬷小心答道。 王氏梳洗了,又吃了一盏粳米粥,叫了富安进来,把自己昨天写的信给他,对他道,“这是给青州王家老太太的,你去问她,当初王姨娘的船行银股哪里去了,那可是要给咱家二姑娘的,总在她家放着也不是个事儿,日子久了可就说不清了。” 富安应下了,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王氏点点头,却不说叫他下去。 富安弓着腰,渐渐脑门上就起了汗,他就着眼角余光瞧了太太一眼,见太太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太太?” 王氏目光沉沉,“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拿着咱家的帖子去,要是那家不识抬举,山东布政使司严参议是我伯父的门生,你去找他,他自会知道该怎么办。” 等富安走了,王氏撑着额头靠在罗汉床上,面色疲惫。 韦嬷嬷道,“太太又头疼了?不如躺下歇会儿?” 王氏闭着眼睛,“不用了,躺下也还是疼。”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么麻烦,应该早几年就把这事儿办了。” 韦嬷嬷给太太换了厚实的靠背引枕,腿上搭了薄被,也跟着叹道,“说起来,您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这话王氏听得顺耳,“前些年孩子们还小,离不得人,我又要为老爷上下打点,太夫人和夫人那里也要尽孝心,马虎不得,才让她们逍遥至今,却是我疏忽了,要是在京城时悄悄把这事办了,府里人多口杂,诸事顾忌,老爷也不至于总盯着我。” 第29章 婆媳 安平侯府。 一场春雨过去,京城的天空蓝的跟水洗过了似的。 庆僖堂正房廊下安安静静的立了一排绿衫小丫鬟,左边四个,右边四个,一个个屏气敛息。 台阶下立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这婆子一身体面的新衣裳,四方的脸儿匀匀的抹了粉,乌油油的头发上插了根节节高金簪,腰上还缀了一把燕归来的金三事。 从西围房的方向缓缓走来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十七八岁的鲜润模样,笑吟吟的给那婆子行了个礼,“林嬷嬷。” 林嬷嬷还了礼,看看对方身上崭新的潞绸比甲,笑道,“我眼神儿不好啦,刚才见个仙女儿远远的走过来,原来是珍珠姑娘。” 珍珠啐道,“嬷嬷又打趣我。夫人什么时候来的?” “也是才来。” 珍珠应付了两句,就转身叫了个离门近的小丫鬟,两人走到一旁,低声问她,“没什么事儿吧?” 那小丫鬟口齿伶俐,“昨儿老太太多饮了盅桂花酒,今天就起得比平时晚了半个时辰,夫人来的时候,碧玺姐姐和水晶姐姐正伺候着洗脸呢,老太太就让碧玺姐姐去厨房说一声,要留夫人一起用早膳,又打发水晶姐姐去了江姑娘那里。” “这会儿谁伺候呢?” 小丫鬟摇了摇头。 珍珠道,“我一时不盯着,你们就松了心,老太太是有年纪的人了,可禁不得左一杯右一杯的,你去吧。”见小丫鬟看她,她想起一事,道,“哦,我跟马大娘打了招呼了,以后你的月银你自己领,不叫你嫂子去领了。” 小丫鬟喜道,“多谢姐姐。” “行了,差事还没完呢,仔细一会儿听不见老太太叫,快去吧。” 安平侯夫人林氏小心地正了正太夫人头上的金玉嵌宝群仙庆寿钿儿,从一旁拈起新做的抹额为太夫人戴上,她飞快地睃了一眼身旁的高几,眼里闪过一丝不甘。 半尺高的青玉熏炉散发出甘甜馨香,似有若无,窗前琴几旁的雨过天青花瓠里插了几支含苞欲放的洛阳锦。 如今才二月,这个时节,府里的花匠可种不出这样的好花。 眼前这位安平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太夫人方氏,明年就七十岁整寿了,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竟还不到六十的模样,满头乌发黑亮,面色红润,等儿媳林氏给自己戴好抹额,她对着两尺高的水银穿衣镜仔细照了照,正了正头上的宝石花,这才开口道,“你说说。” “听梁太太说,池家原也是京兆人家,因为战乱避去了乡下,如今在保定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一直没断过读书人,他家嫡出的二郎虽然读书不行,但已经捐了武职,走的洛王府的门路。池家的意思,愿意出三万两银子的聘礼求娶咱们家的姑娘。” 太夫人双目微阖,“他家怎么跟洛王搭上的关系?” “……” “有什么不好说的?” “……池家二郎的婶子跟洛王的奶嬷嬷是亲姐妹,这位奶嬷嬷的儿子就是在她妹妹家养大的。” “池家?” “是。” “便是看在洛王的面上,奴才到底还是奴才!”太夫人哼了一声,眉间凝成了个“川”字。 林氏不敢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太夫人才慢悠悠道,“……好歹也是你们侯爷的长孙女,婚事上还是得慎重些,再看看吧。你去告诉梁氏,我虽然老了,可还不糊涂。” 林氏心里一紧,面上却越发的恭敬了,“您说的是,大姑娘虽然跟着她爹娘去了任上,可打小儿在府里就是最乖巧懂事的,我也喜欢得紧呢,她又是姑娘里边儿最大的,婚事可得慎重。” 太夫人靠在圈椅里,拨弄着手上的蓝宝指环,“我那小花园儿的暖棚旧了,趁着天好,早些修一修。” 林氏笑容一滞,“您是说……?”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叫丫鬟送蜜茶进来,抿了一口,缓缓道,“那旧棚子都建了多少年了?又矮又憋屈!站在里头就跟要塌了似的,我看富宝斋的西洋彩玻璃就挺好。” 富宝斋的西洋彩玻璃!——林氏面上一僵,赔笑道,“下午就叫人去富宝斋,不知母亲喜欢什么颜色样式?叫他们把东西拿来瞧瞧?” 太夫人的嘴角难以觉察的翘了翘,把茶碗递给林氏,面上仍是淡淡,“昨儿侯爷跟我说,想让那姓韩的贱人入府来,”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的林氏,笑了笑,“我跟侯爷说,只要我活着,她就别想!” 林氏顿时眼圈儿就红了,低下头,“母亲!” 太夫人叹了口气,“那孩子忒不像话,也是你平时惯他惯出来的,你呀,就是心肠太软。” 你养的好儿子,倒怪到我头上来了! 林氏低着头,听了这话恨得咬牙,只是她也就只敢想想,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只是低头抽泣。 “好啦,有我呢,咱们唐家这些年可不容易,可不能叫那起子贱人乱了规矩!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忙了,去吧——” 林氏擦擦泪退下了,出了门,也没顾上正给她行礼的红姨娘和方姨娘,急匆匆离开了。 方姨娘到底年轻些,扭头看了两眼,“夫人这是怎么了?” 红姨娘手里捻着佛珠,“怕是事忙,咱们进去吧。” 回到敦本堂,打发了伺候的丫鬟,屋里只剩下林氏和乳母林嬷嬷,林氏的脸色沉了下来,“按说老太太的龙诞香上个月就该用完了……她可真是不把银子当钱看!今年开销大,便是省着用也最多用到十月,各处都紧巴巴的,她还修什么暖房!还要富宝斋的西洋彩玻璃!打量家里的银子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林嬷嬷“啊”了一声,“不是去年才修过?连着买新花木费了两三千银子,今年雨水少,那暖房也没坏也没烂,怎么还要修?” 林氏冷冷一笑,“还能为什么?前几天鲁王府上老太妃做寿,王爷孝顺,献了座暖房,比咱家的大,也比咱家的新,用的就是富宝斋的西洋彩玻璃,老太太这是不服气呢!修这么个暖棚,再怎么俭省也得万儿八千两银子,府里来钱的进项都把在她手里,让我上哪儿给她弄钱去?真真比养个公主还破费!明年又是老太太整寿,必是要大办的,到时候寿礼又该怎么置办?难不成铸个金人儿给她?” 这样为难人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林嬷嬷跟着叹了口气,说得再多,太夫人指名道姓要的东西,就算砸锅卖铁也得让她满意。 林氏问林嬷嬷,“孙四那注银子到了没?” 林嬷嬷道,“他叫人捎了口信进来,说是还要再缓两天。” 林氏冷笑一声,“叫人告诉他,明儿之前不送来,那注银子我干脆就送给他得了。” 林嬷嬷赶紧应下,立即出去叫了人传话,转过来问道,“那事儿怎么说?” 林氏随手取下耳朵上的宝石金坠儿,往桌上一丢,“哼,梁太太一提起来我就知道是不成的,咱们老太太的胃口不小,又讲究家世,又要赚银钱,嫌三万两银子太少呢!” 林嬷嬷帮着林氏把卸下来的首饰收了,闻言笑道,“洛王府奴才的亲戚,门第的确是太低了些,可人家舍得起银子啊!府里这样的门第,寻常嫁姑娘也不过是二三千银子的事儿,有那家境差些的,几百两就打发了的也是有的。三万还嫌少?府里肯拿出三万两银子给大姑娘做陪嫁么?” “哼,除非大姑娘得了造化,进宫做娘娘去!”林氏一笑,呷了口茶,“偏偏还这么多讲究,若不是牵涉到洛王府,马虎不得,我给她操心这个?” 说到这个,林嬷嬷倒有些担忧,“万一这事儿洛王府那边有什么话说……听说那位张嬷嬷颇得王爷信重呢。” 林氏摆摆手,“洛王是什么人?皇家的规矩摆在那,就是说一千个道理,奶嬷嬷服侍主子伺候得再好,再忠心,也是她张嬷嬷一个人的忠心,跟池家有什么相干?池家扯着张嬷嬷的脸面,借着王府的势,想跟咱家结亲,可到底底气不足,要我说,给个庶女都是便宜他们的,池家不明白,张嬷嬷也不明白?能从宫里混出来享福的人,不会连这一点也看不懂。” 林嬷嬷帮着林氏拢了拢头发,道,“太夫人的事哪有简单的?” “是啊,一点儿没想到都不成,老太太一句话,咱们跑断腿。”林氏叹了口气,“当初千挑万选的,怎么就给我找了这么个婆婆!” 眼看林嬷嬷也跟着难过,林氏打点起精神,话头又拐了回来,“梁太太是聪明人,她那里我是放心的——就怕有人行事不体面,把咱们拖累了。也罢,后天柳夫人约了赏花,叫人去梁家找梁太太问她去不去。” 林嬷嬷道,“还是老奴跑一趟吧?这事不好叫太多人知道。” 林氏想了想,“也行,大姑娘虽不是在太夫人跟前养大的,太夫人却舍不得大姑娘轻易低嫁了,毕竟是侯府的长孙女,关系着侯府的脸面。告诉她这个,她就明白了。” 林嬷嬷却没有立即离开,犹豫了一下,“夫人,这事儿……是不是跟大老爷知会一声?” 林氏面上淡淡,“那就等下回泉州来了家书一并告诉他,索性这事儿是老太太定的,咱们这些人不过是跑腿的,他不乐意也找不上咱们。” 林嬷嬷就道,“夫人别嫌我啰嗦,大老爷看着蔫儿巴,府里不看重他,可他能靠着自己中进士求外放,走到如今,想来也不是个真窝囊的,大姑娘的婚事指不定人家另有想头呢。” 林氏冷笑,“只要他有那个胆子敢跟老太太开口……” 林嬷嬷看着自小带大的主子一脸郁色,不由心疼,“夫人,听嬷嬷一句劝,那即便是侯爷的长子,也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庶子,又是不得侯爷欢心的,跟他计较忒没意思,权当那是条狗,闲了喂他两块骨头给点儿好处,省得被人拉拢了去反过来咬人!要紧的终究还是姓韩的生的那两个,整天围着侯爷充孝子,谁不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林氏皱眉,“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大看着老实,谁知他心里是不是惦记着他不该惦记的,抬举他倒是不难,就怕他是个黑心种子不知好歹。” 林嬷嬷叹道,“这府里哪个是好相与的?总要给轶哥儿和辑哥儿拉些助力才好……” 林氏看着林嬷嬷两鬓花白的头发和额头眼角的皱纹,就想起这些年她陪伴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忽而生出几分感慨,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下了情绪,声音柔和了许多,“嬷嬷,坐下说吧。” “哎,哎,”林嬷嬷从旁边搬来个锦杌,坐下了。 林嬷嬷道,“夫人,如今顶顶重要的是咱们世子和五爷,侯爷对世子什么样?在外头说得好听,什么‘恨铁不成钢’,世子从小到大得过侯爷的夸没有?哪回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倒把二老爷和三老爷夸得跟花儿似的,那两个从小就读书不上进,若是没有侯爷,他们能有什么出息?可就因为侯爷待见他们,硬是越过大老爷给他们安排前程,难道大老爷不是侯爷亲生的?无非是那姓韩的谄媚惑主,勾得侯爷宠她罢了。太夫人是说了不让她进门——可不论谁都有那么一天,等将来,这府里是侯爷做主了,万一真把她接进来呢?在外头,咱们尚且不好收拾她,以后等她羽翼丰满了,焉有您和两位爷的容身之处?” 她见林氏只是默默的听着,便大着胆子道,“若不是这姓韩的娼妇搅局,凭着林家和宫里的娘娘,轶哥儿和辑哥儿但凡争气些,将来便稳稳妥妥的,五爷眼看着也大了,若要走仕途,林家跟东国公府都是掌兵的,在文官那边儿可使不上劲,要是能把大太太拉拢过来,王尚书那里也方便递个话,将来五爷的路就好走多了,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氏的幼子唐辑排行第五,从小就喜文不喜武,加上身体不是太好,所以林氏从来也没指望过他能有什么大出息,她的全部期望一直以来都放在自己的长子唐轶身上,唐轶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三个庶兄,他是嫡长子,如今已经封了世子,自小延请名师,无论是练武或是习文,没有一样落在人后,从出生的那天起,便是以安平侯世子的标准教养长大的。 林氏想了一会儿,“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但大老爷和咱们向来是一句多的话都不肯说的,你要我怎么办?说太夫人要把你女儿卖个好价钱?说不定他还以为咱们胁迫他呢。” “夫人——”林妈妈不甚赞同的喊了一声。 “这侯府里,真正跟您贴心的,还不是四姑太太跟两位爷?可四姑太太嫁出去了,有些事儿未必照顾得到。侯爷心里看重的是谁不用老奴多说,虽不至于嫡庶不分,可二老爷是怎么进的国子监?又是怎么捐的官?三老爷一没功名二没差事,花着大把的银子养在家里,外头那姓韩的手里多少产业?侯爷再这么下去,外人看着可不就是侯爷在帮着他们跟四爷和五爷打擂台?大老爷虽独了些,跟咱们不来往,可是跟二老爷、三老爷不也一样不来往?要是大老爷能挡在二老爷、三老爷前边儿——” 林氏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虽也是个法子,就怕再养出个中山狼!” 林嬷嬷笑了,“只要找准了他的痛处,不怕他不听话。” 第30章 兄长回来了 唐松下了马,缰绳递给随扈,抬头看看眼前的门廊,嘴角露出淡淡笑意,对出来相迎的宋大管事点了点头。 他先去给太太请了安,就赶紧回住处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又回转上房和太太叙话。 唐曼宁听说兄长回来了,第一时间就跑去了上房等着,一见兄长,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母亲,你说得对,真是黑了、瘦了。” 唐松笑道,“我不过是出去了十来天,怎么人人见我都是这句话?” 王氏笑而不语,唐曼宁翻了个白眼,“事情顺不顺当?我听说那鹿涧书院门槛高得很,李家大表哥没被刷下来吧?” 王氏嗔道,“小姑娘家做什么怪相。” 唐松倒不以为意,“大表哥到底是国子学正经的学生,他们又怎么会不收?” 唐曼宁跑到唐松身边坐下,一手撑着下巴,“怎么样,见到严大儒了没?长什么样儿?真是方面大耳?” 唐松忍笑,“是啊,方面大耳两手垂膝魁伟得很。” 唐曼宁没听出兄长是在打趣她,还在问,“那书院真是建在山顶的?我听说他们那里还有座小文昌祠?” “嗯,那里景致的确还不错。” 王氏道,“若那里真是好,不如叫你父亲请人写封荐书?你自己在家读书,总不如和同窗们一起研习。” 唐松却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看那严舸功利心太盛,恐怕这里不过是他暂居之处,他不会在这里久留。” 唐曼宁惊讶道,“我听说这鹿涧书院已经办了十来年了,朝廷还能再召他回去?” 唐松伸指给了她个爆栗子,“所以我说他不会在这里久留,这两次春闱榜上皆有鹿涧学子,排名又靠前,已然传扬得天下皆知,我陪大表哥去的时候,听说那里半山腰的房子都是新盖的,仅是各处捐赠的学田就有两千多亩,可我私下问过那里的学子,他们平时所学皆为应试,授课的也都是严舸的弟子,这严舸刚过天命之年,又不是病重的讲不了课,却不将心思放在授业解惑上,偏爱折身结交官宦士绅,这样的人,所求不过‘功、名’二字,办学不过是他的晋身之路。” 王氏却听得眼睛发亮,不以为然的教训儿子,“读书不就是为了功名?我知道读书人讲究清名德行,可要是没有功名,你再有德行,谁又能知道?” “母亲有所不知,这人十余年前来到泉州办学,明面上说是辞官,其实许多人私下里传他是被人从京城赶出来的,有的说他得罪了权贵,也有的说他私德有亏被人抓住了把柄,如今众人捧他,一是为着他的学生有出息,二来也是因他不在官场。万一他将来真有一飞冲天之日,”他摇摇头,“他这些学生恐怕都要被看做是与他一党的人了——咱们家实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王氏不甘心道,“那——那李褒不也去了?” 唐松耐心解释道,“大表哥在国子监里年年考评俱佳,他又早早的拜过老师,来这里不过是游学,一年半载的就回去了,别人不会把他看作严舸一派。” 他见母亲仍皱着眉,就道,“有名望的大儒又不止他一个,再说将来还有座师和许多同年,父亲一直没有为我选定老师也是不想我过早与派系牵扯太多。” 唐曼宁扯了扯母亲的袖子,“母亲,哥哥回来了可得好好犒劳犒劳他,中午吃什么?” 唐松从上房出来,唐曼宁缠着他要去看给她捎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唐松道,“我叫人给你送去就是了,这会儿我那儿还不知收拾好没有。” 唐曼宁给他使了个眼色,“我不,我就要去你那里看——” 唐曼宁把唐松带回来的盒子都打开看了一遍,还是觉得哥哥送她的那一匣子憨态可掬的白瓷烧造的小猫小狗最可心,放在桌上左一个右一个摆弄了好一会儿,见哥哥打发丫鬟们各忙各的去,屋里没了别人,便将这些日子家里发生的事小声地告诉了兄长。 看着妹妹唉声叹气的为难,唐松摸摸她的头顶,“别担心,一切有我呢。” 唐松又问,“马上就是寒食节了,从寒食到清明,衙门里给假五日,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唐家离开京城来到此地做官,自然不可能千里迢迢的回京扫墓,至多不过是在家里祭拜一番,因此到了寒食清明,多半意味着可以出门踏青赏春。 唐曼宁却郁闷的摇摇头,“父亲这几天正和母亲生气呢,两人天天绷着脸,我哪儿敢去问?”她扯扯兄长的袖子,“哥哥你去问问呗——” 唐松救下自己的袖子,“好好好,给你问就是了,”瞪了妹妹一眼,“多大的姑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家里便是没有安排,我也带你去姑母家走一趟,行了吧?” 唐曼宁嘿嘿一笑,“这还差不多。” 唐松挑了一匣四柄素面宫扇,有圆形、海棠、梅花、瓜楞四样,想了想,又去书房取了一套粉笺,要一起送去给曼春。 路过唐曼宁院子门口,唐曼宁道,“我给她拿本书,你等等我。” 不一会儿,她就抱着一套书跑了出来。 石榴急急跟了出来,“姑娘这是去哪里?”一眼看见唐松站在门口,脸一红,福身施礼,羞羞怯怯地叫了声“少爷”。 唐曼宁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懒得跟她多说,“我和哥哥有事,你留下看院子。”拽着唐松就走了。 留下石榴暗暗跺脚咬牙。 曼春有些意外兄长竟然还给自己带了礼物,那几柄扇子虽是素面的,却做的精致,曼春一眼就喜欢上了,送来的粉笺比平时写帖子的笺纸窄小些,但厚实挺括,还用浅浅的墨迹印上了梅兰竹菊四君子。 她道了谢,叫小屏把扇子和粉笺收了起来,见唐曼宁拿来的这套《王摩诘全集》崭新崭新的,就问她,“怎么是新的?姐姐还没看过?” 唐曼宁道,“我那儿原就有一套,这一套也忘了是谁送的了,给你了。” 唐曼宁问她,“你这两天做什么呢?” “做衣裳呢,父亲说过几日要去大姑母家,叫我做两身新衣裳,正好我去年的衣裳也小了。” 唐曼宁知道大姑母盛宁县主将要举办诗会的事,她已经在母亲那里看到了李家送来的请帖,妹妹的话让她心里微微有些担忧,母亲多半是不肯带妹妹去的,到时候免不了又要和父亲吵一架…… 这些心思一闪而过,唐曼宁退了两步端详片刻,“这么一说,你好像真的比去年长高了些。做的什么样儿的?我看看?” 曼春就把做好了的一件拿给她看,唐曼宁见这件银红比甲只简单镶了两道边,背心上却像绣补子似的用橘红色的绣线绣了两只圆滚滚的小狮子滚绣球,便爱得不得了,“你从哪儿弄来的花样子?” 曼春有些不好意思,“忘了以前在哪儿见过,觉得挺有意思就记下来了。” 唐曼宁有些惊讶,“是你自己画的?”低头细看了两眼,摸了摸,“针脚倒是比从前整齐多了,你是怎么让狮子和球凸起来的?摸着也不硬。” 绣这两只狮子并没有用到什么特殊的针法,曼春为了让狮子显得活泼灵动些,就用了填高绣的方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就道,“里头填了棉絮再绣,看上去就有凹有凸了。” 唐松来曼春这里就是想看看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这会儿见两个妹妹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衣裳,便放下了心,跟她们说,“你们说话吧,我回去了。” 唐曼宁道,“哥哥你干嘛去?” 唐松揉了揉脸,越发觉得困倦,“我去睡一觉,这一路就没睡好过,你们俩玩吧。” 第31章 诗会前 王氏运了半天的气,仍然觉得难以平静,韦嬷嬷在一旁也不敢多话,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王氏的情绪看上去好了许多,韦嬷嬷才试探道,“老爷昨天说的事……” 王氏沉默不语。 韦嬷嬷便道,“太太心里难受,觉得受了委屈,老奴心里明白,只是也不能总和老爷这么僵着啊?” 王氏冷笑一声,“他也就这样了,一个五品小官罢了,也好意思在我面前逞能,他再敢这样我就——” “太太——”韦妈妈不甚赞同的拦住了她的话。 王氏生气归生气,到底还是没把后头的话说出来。 “太太消消气,”韦嬷嬷劝道,“到时候叫人弄辆小车,让二姑娘坐在后头就是了,眼不见心不烦,您总这么跟老爷拧着来,还不是给人机会钻空子?” 见太太沉默不语,韦嬷嬷道,“咱们大姑娘是什么品格?二姑娘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是嫡是庶一目了然,何况哪家的姑娘不是精心教养出来的?二姑娘那样的闷性子,又从来没出门见过人,到时候能不犯错就万幸了。” 两人正说着话,唐松和唐曼宁过来请安,王氏留了两个孩子吃过早饭,唐松就去前院书房了——唐辎将自己在前院书房的东厢给了儿子,请了先生在这里每日读书,不许他白日里总在后院待着。 王氏就和女儿说起去诗会要穿的衣裳,“昨儿我叫她们把衣裳拿来看了,做得还行,你试试?” 像王氏和唐曼宁这样的身份,外出做客时穿的衣裳都是交给家里的针线房做,贴身的衣裳则是交给身边的亲信之人,万万不会找外头的裁缝,针线房的能把衣裳做成什么样儿,唐曼宁穿了十来年,自是心知肚明,便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换上衣裳,叫人抬着镜子远远地照了照,唐曼宁对衣裳上绣的花蝶不是很喜欢,但也不忍拂了母亲的面子,“……挺好。” 可是离诗会没有几天了,再重做也不可能了,唐曼宁侧过身子照照后背,“就这样吧。” 她不由想起了妹妹绣的那两只圆滚滚的小狮子。 可惜母亲不允许,要不然和妹妹做身一样的衣裳也是不错的。 看出女儿兴致不高,王氏吩咐道,“把我那条贴金的披帛拿来。” 唐曼宁接过披帛在身上绕了一圈,不太满意,自己身上的这件衣裳是大红的,披帛是深红的,还贴了金,显得有些老气,“这条不太配,我还是披我那条橘子红的吧。” 王氏道,“那条橘子红的我记得是去年的花样了,你在家披一披也就罢了,去你大姑母家还是要讲究些才好,不可堕了你大姑母的面子。” 又商量了几条披肩花样,唐曼宁都不大喜欢,王氏就叫人开了库房把今年入库的料子都搬了出来打开让曼宁选,唐曼宁不得不打点起精神,选了一样嫣红的一样翡翠色的,王氏又替她选了洋红和粉红的,吩咐针线房的必要先紧着大姑娘的衣衫先做。 等屋里没了别人,王氏问女儿,“你是不是把你的书给她了?” 唐曼宁愣了一下就明白了母亲说的是谁,虽有些不以为然,还是道,“是,那书正好多出来一套,我就给她了。” 王氏心里老大不乐意,很有一种“女儿吃了亏还不明白”的恨铁不成钢,“给她做什么?她看得懂?她这是看你好欺负!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哪怕针头线脑,也犯不着给她。” 唐曼宁被母亲责怪,只好道,“反正是我不用的。” 王氏一下子就恼了,“你就这么糟践东西的?你不用了,不会给你弟弟,给你哥哥?她一个贱婢生的,整天跟你要这要那的,你倒真给!你对她怎么就这么掏心掏肺的?你以为这是友悌?这是蠢!无可救药!” 唐曼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母亲这样教训,她咬着唇,忽的一下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 王氏喝道,“站住!” 唐曼宁顿住了脚步。 “你胆子大了啊?说走就走!还有没有规矩体统了!我生了你养了你,你就这样对我?” 唐曼宁听着母亲的数落,紧抿着唇,一言未发。 童嬷嬷这会儿正在跟曼春说着话,“找了牙行打听了,挨着南街那一片,好地段好铺子就不用指望了,有价无市,就是一些不起眼的小铺面,一年少说也要二三百两银子的赁钱。” 唐曼春这些日子想了很多,虽然有父亲护着她,可她只是安平侯府一个不起眼的庶孙女,她不会因为重活了一回就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 前世她能在袁家掌家,跟袁家姑爷去世前的托孤脱不了干系,如果没有袁家的信任,她不可能在袁家立住脚。 如今也是,她没人没钱没势,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安平侯府的命运? 如果做最坏的打算,将来安平侯府出了事,她要想不被牵连,能做的也只是离开唐家,至于用什么途径,不外乎嫁人或离家。那时候她还未及笄,嫁人恐怕是不能,可若是离开唐家,就需要另一重身份来隐瞒。 到时候若是真有不妥,至少还有个人在外头为父亲和兄姐谋划。 最省事的就是提前把童嬷嬷放出去,买下房产田地立个女户,以便为她造个假户籍。 这话说得轻巧,可是若没有银子,房产田地又从哪里得来? 那么,当务之急就是银钱。 有了银钱,将来她才有条件在安平侯府出事之前离开,出事之后打点。 在家里坐着,天上永远不会掉银子。 泉州商贸兴盛,她不免动了心思,想开个绒线铺子。 所以才会请童嬷嬷去市面上打听打听行情。 要开铺子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铺子的选址,如何租赁,买染好的丝线再转卖显然是赚不上钱的,需得雇几个染工,重要的是还得有个看店的掌柜。 可她手底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银钱也不凑手。 父亲历年来给的金子童嬷嬷都攒下了,差不多能兑四百多两银子,可这些银子在租了店铺之后就不剩多少了,雇的染工可以用分红为条件来降低工钱,但买丝线和染料的钱却是省不得的,起码还得再有四五百两才行。 四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姨娘留下的银钱除了那一千两压箱底,只余五百多两银子,为了后计,她最多只能拿出二百两来救急,那些首饰就更不用说了,万一拿去典当出了差错,后悔也来不及,这样算来,至少还差二百两银子,她每月三十两月钱,除去必要的开销,要狠攒一年才能攒够。 童嬷嬷有些后悔,“要是那些银子先不寄回去就好了。” 曼春摇头道,“哪能用嬷嬷的私房钱?” 她起身从窗前的桌子上取过一沓画纸,翻了一会儿,从里头找出两张画稿,一张兰草灵芝图,一张马放南山图。 这两幅图是她在水月庵时的得意之作,以此为底稿绣出来的绣品就曾卖出过高价,当然那时候挂着水月庵绣品的名头,本就不是寻常闺阁之作,但她的手艺她自己明白,绣得精细些,便是没有署名,一幅百十两银子还是换得来的。 童嬷嬷叹了口气,劝道,“姑娘,我看这事是不好办的。” 曼春笑笑,“开铺子的事儿自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索性现如今也没有合用的人,老爷那里还得看机会再跟他提,不然瞒着总是不好。” 这事儿瞒不了父亲,她也不愿意缺了银子就跟父亲要,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何况现在她只是有个想法,如果贸贸然的跟父亲提起这事,父亲不仅不会重视,甚至可能觉得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当成了小姑娘的玩乐。 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立起来。 至少缺的银子不能伸手跟父亲要。 既然定下了主意,曼春又不是个慢吞吞的性子,当下就开了箱子找出牙色绸缎照着尺寸裁了,铺开桌案,调好颜色,一笔一划的将图稿画在绸布上。 她的绣艺传自水月庵老庵主,老庵主一手绘绣闻名泉州,都说她年轻时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绣技学自松江绣花坡,后来皈依释门,便将这技艺带进了水月庵,原本水月庵不过是泉州大大小小许多个庵堂中不起眼的一座,却在老庵主掌事后渐渐在泉州富贵圈子里扎下根来。 她和老庵主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大部分时候老庵主都将传授技艺放在首位,她的绣法集结了各地名绣的一些独特针法,用色也有其独到之处,有时老庵主或者心情好,也会和她聊几句别的,却从不提及自己从前的经历,曼春也只能从只言片语中隐隐猜出老庵主的绣艺不仅仅是闺阁绣这样简单。 自从王氏把女儿训了一顿,唐曼宁就恹恹的,除了晨昏定省,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王氏又不好拉下脸来去哄女儿,便交代韦嬷嬷去帮她劝劝,韦嬷嬷说了一通好话,唐曼宁也只是笑笑,韦嬷嬷又让孙女石榴去劝劝大姑娘,石榴一脸为难的去了,却被大姑娘给噎了回来。 韦嬷嬷瞪着石榴,“你怎么回事?哪里得罪大姑娘了?”以前她孙女石榴在大姑娘跟前还是有几分体面的,可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石榴心跳如擂鼓,面上却是一脸的委屈,揪着手帕,“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姑娘了,姑娘只亲近她奶娘和那几个小的,我说什么她都看不顺眼……” 韦嬷嬷皱起了眉,“你跟我详细说说……” 这日王氏早起处理了家务,就打发人去厨房看看中午待客的菜式,刚坐下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婆子来回话,“黄太太带着黄姑娘到了。” “快请!”王氏笑得和煦,因黄通判是唐辎下属,她并没有起身迎接。 黄通判家的太太带着女儿进来,两厢见了礼,王氏拍拍黄姑娘的手,笑道,“一段日子不见,你家女儿越发水灵了。” 黄姑娘名唤明珠,和唐曼宁同岁,长得十分标致,就是个子不高。 黄太太闻言笑道,“夫人谬赞了,这孩子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 王氏叹道,“都是一堆儿女债,哪有不操心的时候。” 唐曼宁拉着黄明珠去一旁说话了。 黄太太见王氏身边只有唐曼宁,就问起二姑娘的病情。 王氏摇摇头,“好歹捡回一条命,不过身子却是亏了,现在天天喝着药呢,轻易出不得屋。” 黄太太就跟着叹息,又说起给女儿做衣裳,“她向来爱穿鲜丽颜色,最近从京城传来的新样子,却是不衬她的个子。”黄明珠的个子比同龄人矮半头,简直要成了黄太太的心病了。 王氏就道,“县主也是刚从京城过来的,那衣裳样式必是早就见过了,没甚新奇。咱们何必非与别人穿成一样?大大方方不失了富贵气象就行了,明珠只是长得晚些,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黄太太道,“您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唐曼宁和黄明珠说的也是曼春的事,“过几日去李家赴宴,要是我妹妹也去,到时候还请你帮我照顾照顾她。” “你妹妹她身子还没好么?”黄明珠只知道唐家二姑娘重病,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却不知具体情形。 唐曼宁把点心盒子往黄明珠那边推了推,“好是好了,就是还需养一阵子,我怕到时候顾不上她,你心细,交给你我才放心。” 这话让人受用,黄明珠笑道,“你都这么夸我了,我怎能不识趣?” 她虽受了唐曼宁的托付,却因为和曼春不熟,不知晓她的性子,就道,“你妹妹生病,我不知道就罢了,既已知道,就该去瞧瞧她。” 唐曼宁知道所谓“二姑娘略有不适,不便见客”不过是母亲的托辞,不愿意抬举曼春而已,想了想,“也好,我们悄悄地去,不在她那里待太久,免得扰了她。” 黄明珠笑道,“这我还能不知道?” 唐曼宁说要领着黄明珠去花园玩,王氏和黄太太还要说话,就放她们去了。 两人领着一群丫鬟在园子里说笑,唐曼宁给自己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你去二姑娘那儿问问她怎么样了?头还疼么?若是能起身,我带客人去瞧瞧她。” 黄明珠察言观色,心底另有一番思量,不过唐家后宅如何不是她能置喙的,因而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听了唐曼宁派来的丫鬟禀报说要带客人来探望她,问她头还疼不疼,曼春略一寻思,就知道了姐姐的意思,道,“这会儿倒是有些精神,不过还是不能受风,你去回话,就说我这里略备薄茶扫榻以待。” 等那丫鬟走了,她吩咐小厨房准备果盘茶点,又找出一条藕荷色的汗巾子缠在头上。 曼春昨天夜里喝茶走了困,今早起来脸色就有些苍白,眼睛里也有血丝,童妈妈看她脸色不太好,要给她敷些粉,她摇摇头,“既然是扮作病人,索性扮得像些。 童嬷嬷有些忧心,担心太太会借口她头疼,不让她去李家诗会。 “不管太太怎样,我总不能让姐姐在客人面前为难。” 第32章 诗会一 今日官府休沐,天气晴好,南州市舶司衙门后街上,市舶司副提举李龄的宅邸迎来了春日的第一场诗会。 说起来,这些年李家实在是荣宠日盛,安国公李崇去年趁着立了新功的机会上书为自己的长子请封世子,朝廷不仅极快地封赏了,还将宗室的一位县主赐予安国公世子作继室。 历来市舶司提举一职的人选都是由宫中内侍把持,无一不是圣上身边的亲信人物,而李崇的胞弟李龄这几年在市舶司副提举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的,又岂只是“能吏”? 李龄喜好文墨,时常召集南州的仕宦名流一起聚会论诗,只不过这一阵子他的夫人盛宁县主初来泉州,整理家务,一时未能抽出空闲,盛宁县主是个爱热闹的,将家事理顺便广发请帖,邀请当地官宦名仕的家眷入府聚会。 唐家作为李家的姻亲,又是同城为官,自然也收到了诗会请帖。 若不是盛宁县主时常派遣太医来给二姑娘问脉,又特意在请帖上提到二姑娘,王氏真心不想带二姑娘出来参加诗会——哪怕丈夫几次三番的提起此事。 唐家一行人来到市舶司后街,这市舶司后街又被称为提举街,前头市舶司衙门,后头是市舶司提举石成的宅邸以及副提举李龄的宅邸。 李家朱漆大门上的兽首门环狰狞庄严,大门两侧不断有车轿到达,都是今日前来参加诗会的宾客。 与唐家同时到达的还有几户人家,有两家是和唐家同品级的官员,唐家在南州根基尚浅,而且又是此次诗会东道李家的亲戚,王氏不欲落人口舌,便主动相让,让那两家官眷先行,剩下的一户是本地有名的乡绅巨富,在身份上和唐家不能比,自是落在最后。 “曼春,冷不冷?”唐曼宁摸摸曼春的手炉,这两天正逢上倒春寒,这个季节又不好再点起火炉,因此一行女眷出门都揣了小手炉,搁在袖子里又香又暖。 曼春摇摇头,“今天穿得厚实,不冷,看,手指头都是热的。” 今日唐曼宁身着绣了团纹的大红色交衽衫子和银丝挑线裙,身上披了条蜜橙色的披帛,脸颊红润润的,远远的看着就觉得这小姑娘朝气蓬勃,曼春不想冲撞了姐姐的颜色,又因脸色苍白,上衣就选了银红色,绣狮子滚绣球,看上去也是个挺精神的小姑娘,两人都梳着分肖髻,头上插戴了金宝步摇和珠花。 王氏嘱咐大女儿唐曼宁道,“你们俩都老实些,今日里县主家男客多,不要单独到园子里去。” “知道——母亲放心吧,”唐曼宁瞥了一眼妹妹,“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自从齐太医把曼春从鬼门关救回来,曼春又换了住处,王氏要把庶女舍去庵里做尼姑的事就在府里上下悄悄流传,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头,这让王氏很是恼火,却不好正大光明的查问流言出处。 王氏眼睛扫过曼春。 这些日子王氏不见曼春,今天来李家的路上对她也视而不见,曼春微微笑道,“母亲放心,我就跟着姐姐,不乱跑。” 王氏再次嘱咐大女儿,“你们大姑母今天要待客,必然忙得很,你们可不要瞎捣乱。” 唐曼宁瞪着凤目,“母亲真冤枉我了,女儿我哪一次不老老实实的?” 王氏微微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丈夫唐辎和长子唐松,见丈夫正和人说话,遂轻轻咳了一声。 唐松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挨着车轿小声问道,“母亲?” 王氏把自己的手炉送到窗口,“冷不冷?捂捂吧。” 唐松看了一眼父亲,把手炉推了回去,“不冷,您捂着吧。” “今儿你得空看着你爹爹,能挡的就替他挡两杯。” 唐松就笑了,“要是遇上好酒,儿子可拦不住。” 王氏道,“你爹爹若是喝多了,就让你背他回去。” “哎?母亲——”唐松苦了脸,还想挣扎一番,王氏却笑着放下了帘子。 唐曼宁搂着曼春小声说悄悄话,见母亲看她,唐曼宁忙坐直了,转转眼珠,对着曼春训道,“今儿你凡事都得听我的,不然闯了祸我可饶不了你,明白不?” 虽然在王氏身旁让她很不舒服,不过姐姐的好意她不能不管,曼春乖乖巧巧的点点头,道,“知道啦,我都听姐姐的。” “放心,有谁敢不识相,我收拾她!”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扑哧一笑。 ——这是哪个啊,耳朵也太灵了些! 唐曼宁有心想掀开帘子看看是谁在笑,却又不敢在王氏眼皮子底下动手脚,恨恨的哼了一声。 唐家一行人进了李府,男子们直接被领到东路院子,曼春和唐曼宁跟着王氏到了二门,此处再往里走就要换轿子,和几位相熟的太太打了招呼,王氏替大女儿唐曼宁拢了拢衣领,柔声道,“今儿你留心照顾好你妹妹,天还没到热的时候,别让她受了凉,要是不舒服就着人去叫我。” 一旁有李家的仆妇已经掀起了轿帘,唐曼宁看看母亲,点了点头没说话。 倒是曼春开了口,“母亲,我没事的,齐医女都交待过的,那些凉的和难克化的都不吃,酒便是温了也不能吃,辛辣之物要少吃,我都记得的——” 王氏嘴角翘起完美的弧度,也替曼春正了正头上的珠花,低声道,“本是不必带你来的,今儿给我老实些,这里可不是家里,都纵着你,”说着说着,不由又带出几分严厉,“今儿各家的太太小姐都在,咱家跟县主又是那样的关系,多少人盯着,你便是有三分不好,明儿全泉州城里都要传你有十分不好了,还要带累你姐姐,明白不明白?” 曼春“嗯”了一声,看着王氏上了轿子先行,方才松了口气。 她不是太太的亲生女儿,太太也容不下她,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太太对老爷的暂时妥协,每每看着太太,想起重生前那些年经历过的,曼春就觉得虽然她回到了十岁,却再也找不回十岁该有的纯然烂漫。 自从半月前接到李家的诗会请帖,家里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起来,虽然太太没有提及,但是曼春知道,姐姐唐曼宁今年十二岁了,这一两年该开始寻亲事了,今天全泉州城有身份的太太姑娘们都来了,不管唐家以后会不会在南州找女婿,今天的诗会对唐家、对姐姐都是非常重要的。 同样的,对她也很重要。 下了轿子,待客的厅堂近在眼前,里面热热闹闹的,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曼春想起唐曼宁在家嘱咐她的,“大姑母是祖父原配临安公主的女儿,从小被接进宫里抚养,虽然和父亲同岁,却几乎没多少来往,咱们见了她要恭敬些,她和二姑母三姑母的性子不一样,然而也不必太过拘泥,按说先论君臣,自是要行大礼,可大姑母最喜热闹,若是太拘泥于礼节,未免显得无趣,失了诗会的本意。” 曼春若有所悟。 进到招待客人的厅堂,一阵混着脂粉甜腻浓香的热气扑面而来,曼春勉强忍住掩鼻的冲动,这里或站或坐了三四十人,老老少少都已婚妇人,而两旁小花厅则多是各家带来的姑娘和年轻妇人。 中间主人座上的中年美妇正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看见王氏进来了,当即笑着朝她招手。 “县主万福金安!”王氏赶紧上前行礼,唐曼宁和曼春也跟着赶紧行礼。 盛宁县主示意伺候的人去扶住王氏,美眸凤目未语先笑,“快免礼!曼宁和曼春也来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两人就照着在家学的规矩,端庄地起身抬头,走到盛宁县主跟前。 盛宁县主打量了一番,笑着赏了姐妹两个一人一串珍珠手链、一盒宫花做见面礼,又叫来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童,女童白白净净的苹果脸,一双杏核眼,眼珠儿却是深棕色的,眉间一点胭脂,大红缂丝的袄裤喜气盈盈,颈上挂着个鹿衔芝的寄名锁。 “这是你们表妹,姿儿来,见过你大舅母和两位表姐。” “甥女见过大舅母,见过两位表姐。”别看这位李大姑娘年纪不大,一举一动颇有规矩。 王氏是见过李姿的,她笑道,“今天她们小姐妹可算聚齐了。” 曼春立即就明白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菱角大小绣了团花的柳色小荷包,小荷包下面缀了一对打得极整齐的金鱼络子,“头一次见姿妹妹,这荷包是我做的,妹妹拿着玩吧。” 盛宁县主本没想到曼春会拿出东西来送给姿儿,微一怔愣,见女儿看向自己,不由笑了笑,点头道,“是你表姐亲手做的,就收下吧。” 曼春挨近唐曼宁,拽拽她袖子,唐曼宁瞪了她一眼,曼春眨眨眼,站在旁边作老实相。 这时盛宁县主又道,“我瞧着曼春的气色还不错。” 王氏忙接口道,“这次多亏了县主,养了这些日子,总算好些了,要不然今儿也不敢让她出来,来,曼春——” 曼春就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头。 “哎呀,我的儿,地上还凉呢,快起来!”盛宁县主身旁伺候的丫鬟上前扶起曼春,县主拉着她的小手,嗔道,“你刚好些,这地上虽铺了毯子,到底还是凉的,你母亲也真是的,姑母是外人么?” 曼春乖乖巧巧的垂着头,“若是没有姑母,哪有曼春的今天,曼春无以为报,只好磕几个头充数了。” 盛宁县主就抱着她笑,“哎呦,瞧这小嘴儿,这闺女怎么不是我家的哟!” 第33章 诗会二 客人里就有爱说笑的跟着凑趣,“这还不简单?县主娘娘您就这么搂着,等到我们走了也不要松手,这闺女就留下了呗——哎呦,大姑娘,县主娘娘搂了你表姐,来来来,到姐姐这儿来,姐姐今儿可给你带好东西了!” “呸——”县主笑得面颊都红了,“这馊主意出的,你是想把我家姑娘赚了去吧!——姿儿快领你表姐她们去后头,别让这拐子把你拐了去!” 众人哄堂大笑。 适才对李姿自称姐姐的那妇人看上去少说也有二十七八了,只是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什么人。 给盛宁县主见完了礼,王氏又领着姐妹俩与在座的众人见礼,随后王氏就被让到了左侧桌子,与黄通判的夫人坐在一起,姐妹两个则被丫鬟引到了一旁的小花厅。 唐曼宁瞧见黄通判家的女儿黄明珠穿着莺色衫子正朝她们招手,挽着妹妹的手笑道,“咱们去那边。” 黄明珠请唐家两位姑娘坐在了上首,“你们可来了!”又为众位姑娘引荐唐曼春,“这是唐姐姐的妹妹曼春,以前不怎么出来,有些腼腆,有什么不周到的,大家担待些。” 唐曼宁为同桌的几位姑娘介绍了自家妹妹,领着曼春挨个儿叫了人,除了圆脸庞大眼睛的黄通判家的黄明珠,两个个子高挑的是杨通判家的姐妹,姐姐杨玉兰,妹妹杨玉桂,还有个年纪比曼春还小半岁叫高婕的,她父亲和唐辎唐老爷同为南州同知。 一时间喊姐姐喊妹妹的好不热闹,互相见了礼,黄明珠让曼春坐到自己身边,眼儿笑得弯弯,“尝尝这个红豆水晶糕,你身子好些了么?” 这糕点做得小巧玲珑,一块正好是一口,曼春拈起来吃了,点点头,“我好多了,多谢。” 黄明珠问唐曼宁,“县主是你姑母,能不能找她要这红豆水晶糕的方子?” 见妹妹也喜欢吃,唐曼宁道,“成,一会儿我找机会跟姑母说——”横了她一眼,“小蹄子,自己想要,偏拽上我妹妹!” 高婕眨巴眨巴眼,“黄姐姐刚才跟我们说她要刻一方藏书票,印在她编的食谱上,要我们帮她出主意刻什么字呢。” 在座的都知道黄家明珠嗜好美食,到处搜集食谱,唐曼宁眉梢一动,笑吟吟轻描淡写,“那还不简单,她不是自称‘庖丁山人’?再刻个狗骨头上去,就成了。” 黄明珠故作怒目,“哼,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请人做序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你!” 姑娘们笑成一团。 曼春挨着妹妹小声地给她介绍,这边小花厅里摆了三席,正中间的是市舶司官员家的女儿们,她们这一席的长辈们都是南州府的同知和通判,剩下的一席是六品以下的官员女儿和一部分本地士绅家的姑娘。 曼春听了,“知府家没有女儿吗?” 唐曼宁撇撇嘴,“她家女儿才多呢,一大群叽叽喳喳的,我们不爱和她们玩,喏——她们在对面小花厅,正席上的都是。” 曼春看过去,就见对面小花厅正席上坐了六七个姑娘,大的十三四,小的还不到十岁,不由咂舌,“都是?” 高婕接过话头,“姓董的仗着人多不把旁人看在眼里,旁边那席三个梳一样发式的是毛通判家的女儿,她们是董家的应声虫,其余剩下的是本地的乡绅富户,没什么可说的。” 这好歹是市舶司副提举家举办的诗会,想必也不是寻常的乡绅富户。 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男人们在东边院子开诗会,女人们这边则请了有名的女戏班子和女杂耍班子,东道主请客人们点戏,正厅的夫人太太们各自推辞谦让了一番。 同样的戏单子也送到了两边小花厅姑娘们这里。 正席的闺秀们推让了一番,戏单子被放到了一位穿了银灰色绣梅枝窄袖衫的年轻姑娘跟前,这姑娘最多不过十三四岁,瘦高个儿,容长脸,长得十分端丽俊秀,头上插戴了一只百宝凤凰,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她笑吟吟地翻了翻戏单子,点了一出《升仙梦》。 唐曼宁没见过她,就问黄明珠,偏黄明珠也不知道,又扭头去问别人,问了四五个人才问出来,“她是市舶司提举石成的养女石舒兰,都叫她石二姑娘,平常不怎么出来,所以认识她的不多,看看,还是你姑妈家脸面大,连这样的人都能请来。” 唐曼宁有些吃惊,“石二姑娘?石家有几个孩子?” 这年头太监收养儿子开枝散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养女儿就比较少见了。 黄明珠摇摇头,“这还真不知道,”她略略压低了声音,“他们家一向不爱与人交往,又不是寻常的官儿,谁敢随便打听呢?” 这倒是,朝廷开放的各个口岸的市舶司提举无一不是由中官掌任,相当于镇守太监,而各地的镇守太监皆是宫中要员、皇帝心腹,哪个敢把他们当做寻常官员来对待? 这边两人头挨着头说悄悄话,曼春拉拉姐姐的袖子,提醒她们,“你们有什么想看的么?” 戏单子已经被传到了这张桌子。 唐曼宁翻了两遍,就把戏单子给了高婕,高婕点了出《三结义》,就推给黄明珠,“你选吧。” 黄明珠就选了《遇上皇》一折。 唐曼宁知道这出戏,笑道,“这个有意思。” 曼春极少听戏,不知道这一折唱的什么,唐曼宁便给她讲,“这出戏原叫《好酒赵元遇上皇》,讲有个叫赵元的遭了陷害,好酒贪杯耽误了公事要被处斩,却仍嗜酒如命,一时心慈为几个付不出酒钱的客人代付酒钱解了围,没想到那人竟是天子,两人因此结拜为兄弟,后来天子保下了他的性命,又给他加了高官厚禄,可他还是爱喝酒,索性就辞了官,回家喝酒去了。” 杨玉兰剥着花生,杨玉桂问,“有《梦斩龙王》么?” 黄明珠前后翻了翻,“没有。” 杨玉桂就有些失望。 黄明珠道,“《桑林奇遇》也不错。” 这一桌选完,就把戏单子送到了邻桌。 这一桌的姑娘们都是旧识,平日里就很谈得来,虽然曼春是第一次参加,可众人早从她姐姐唐曼宁那儿听说了她不少事,对她并不陌生,彼此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待戏唱起来,聊天的声音就小了很多,那爱听戏的,索性就不再说话,全神贯注在戏文里,不爱听戏的也都压着嗓子。 偶尔还能听到花墙另一侧诗会那边传来的叫好声和笑声,倒也有趣。 这支戏班子是苏州班,唱腔婉转清丽,尤其是台柱秋大家,扮相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唱功了得,一丝烟火气也无,待她唱完一段《渔隐》,全场俱静,随即就有不少人喊赏。 曼春醒过神来,轻叹了一口气,却见一旁杨玉兰红着眼眶,面上两行清泪,不由喊了声“杨姐姐”。 杨玉兰擦擦眼泪,叹道,“好一个‘虚飘飘天地闲人’!” 杨玉桂给姐姐添了杯茶,杨玉兰一口喝尽,让曼春觉得她喝的仿佛不是茶水而是一大碗酒。 唐曼宁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平日里闷得狠,一到听戏的时候就不是她了。” 曼春点点头,“的确也是秋大家唱得好。” 接下来却是一出丑戏《双怕婆》,不知是谁点的,场面又热闹起来。 中午开了宴席,曼春刚刚痊愈,不敢吃那口重的,只捡了几道素菜夹了。 宴席上有像她这样老老实实纯吃饭的,也有四处串联敬酒的。 知府董家的三姑娘带着一母同胞的妹妹先去了县主席上敬了一圈,便来到了石家二姑娘席前,“石二姑娘,初次相见,请满饮此杯。” 石二姑娘站起来微微笑着接了她的敬酒,饮了。 董三姑娘很是满意,把自家妹妹推到前面,递给她两杯酒,对石二姑娘道,“这是我妹妹,在家行六——六妹,给石二姑娘敬酒。” 董六姑娘比姐姐长得还艳丽些,却不像姐姐那般能说会道,举着杯子,“石姐姐,请了。” 石二姑娘却道,“我酒量低,就一口罢,董六姑娘你随意。”真就只抿了一口。 董三姑娘笑吟吟地领着妹妹回了坐席。 很快,毛通判家的三个女儿也过来给石二姑娘敬酒,石二姑娘虽只是略沾一沾唇就放下了,却并没有失礼的举动。 这场宴席里有不少新菜式,黄明珠双颊红扑扑的,眼睛直放光,舀起一勺莲叶羹,“这是用白梅和檀香末水和的面,我跟母亲回老家的时候吃到过一次,没想到这里也有会这手艺的。”一副很是陶醉的样子。 “哈哈,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么?”董三姑娘一手搭在黄明珠肩膀上,打趣道。 董三姑娘的父亲虽是正四品知府,黄明珠父亲这个正六品通判却是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折奏报的,真不好说谁强谁弱,但当着大家的面黄明珠自然不会让董三姑娘下不来台,笑嘻嘻的仿佛毫不在意道,“人生在世,不就这么几件事么?” 董三姑娘愣了一下,以前不管自己说了什么,黄明珠多半都会避开,任由自己占据上风,今天虽然还是相让,却又有些不同。 这样热闹的宴席,董三姑娘也不好拿出大道理来败众人的兴,那就真是不识时务了,伸出纤纤玉指戳戳黄明珠额头,笑嗔道,“俗货——” 眼看董三姑娘就要得胜归去,高婕笑道,“听说毛家的那个妾前几日又跟他家太太打起来了?董姐姐你听说了没?” 董三姑娘神色一僵,和高婕对视了一会儿,“这我倒没听说,不过这些后宅之事,妹妹还是不要太过热衷的好。”转身走了。 高婕撇撇嘴,笑嘻嘻的,“她难道不把自己当做‘后宅之人’?” 姑娘们都低声笑了起来。 曼春倒是有些好奇,“毛家的妾和太太打架,她干嘛脸色难看?” 唐曼宁嗔道,“理她作甚?咱们自在吃喝听戏。” 还是高婕给她解了惑,“毛家的那个妾原就是董知府家的婢女,却非说是知府太太的远房亲戚,给毛通判生了唯一的儿子,把正房太太压得抬不起头。董三那好面子的,打量别人都不知道呢。我也只是听说毛家大半夜的请了大夫,随便吓唬吓唬她,谁知她是这个反应,看来是真有其事,今天毛家太太没来,焉知不是打伤了不得见人?” 第34章 诗会三 高婕眨眨眼,又压低了声音,同桌吃饭的这几个凑到一起小声说话,“你们不知道吧?先前那位泉州将军……董家险些就和他家成了姻亲,结果泉州将军一出事,“她一摊手,“亲事也就黄了。” 众人露出吃惊的神色,有人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谁跟谁?” 高婕道,“还能是谁?”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怎么可能瞒住?”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拿眼角去瞄董三姑娘。 大家半晌无语,忽然有人叹了句,“她可真是心宽啊……” 曼春似懂非懂,她恍惚记得前世时的这一二年似乎因为海上不甚太平,镇守泉州的将官更迭频繁,只是不知道高婕说的“出事”是什么事。 她悄悄扯扯姐姐曼宁,“泉州将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曼宁挨着她小声说道,“自从去年起海上就不太平,常有贼寇出没,好些商船被劫财害命,泉州将军领了水师船队去剿匪,结果大败而归,手下人还有叛逃降敌的,泉州将军就被问了罪名,年前押解上京了,如今仍是不太平呢。” 曼春恍然,喃喃道,“怪不得……” 曼宁没听清,“什么?” 曼春心不在焉地笑笑,“我都不知道这些。” 怪不得前世时童嬷嬷送回青州的信没能送到,如果不是汪家的缘故,恐怕……就是在海上出了差错了。 等撤了宴席,外头进来几个打扮整齐的婆子,将三间花厅门前的湘竹帘都放了下来,原本还喧闹的庭院渐渐静了下来。 曼春坐了这半天,早就觉得吵闹,正打算叫姐姐一起去外头站一站,见此情形又坐了回去。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一群翩翩少年走进了院子,领头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还未完全长开,仍旧带了些许童子的稚气和活泼,他嘴角微翘,双目熠熠生辉,头上戴了顶小金冠,插了碧玉簪,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锦衣,足下一双崭新的粉底儿小朝靴,腰上挂了枚金佩,神气极了,和众少年一起站在廊下向众位太太夫人行了礼。 原本还在帘内张望的小姑娘们红着脸掩着帕子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两边花厅的动静并未惊动众位太太,姑娘们很快收敛神色,不像之前那样随意说笑闹出动静,便是平日里胆子大的,这会儿也不明目张胆的瞧看,不过是三三两两掩着口小声私语,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悄悄追随着来人。 唐曼宁哼了一声,挨着妹妹耳边道,“领头的那个是大姑母家的二表哥,单名一个‘博’字,为人最是促狭了,就爱捉弄人,没事离他远些。” 盛宁县主看见儿子领着人来了,就笑道,“这都是谁家的儿郎?真是好人物!今儿这诗会办的好,他们吟他们的酸诗,我们且一饱眼福!” 在座的太太们都笑了起来,挨个儿介绍了自家的孩子。 一番寒暄自不必说,盛宁县主又问儿子,“早听见你们那边热闹,可是得了佳作?什么题目?” 李博笑嘻嘻地奉上一摞诗稿,道,“既是春日,就以‘春’字为题。” 盛宁县主拿过诗稿翻了几张,笑着点头,又将诗稿传了下去,对满屋的太太夫人们赞道,“你们看看吧,写得都不错!” 她又道,“既是好诗好人物,不如将各自的诗文吟来让大家听听?” 少年们互相看看,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笑而不语,李博转了转眼珠,笑道,“母亲,他们脸皮儿薄,我看不如将各人做的诗散下去,请在坐的各位即兴应和一首。” 这番话一出口,花厅内外便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你个促狭鬼——也好,闺阁之中未必没有好诗,”盛宁县主看看左右,笑道,“咱们不必学他们苦吟,谁有好诗作尽管写来,拿出来羞一羞他们,若是不好意思的,摹一首古诗也好。” 众位太太夫人都笑了,还有夸赞李博的,盛宁县主笑着客气了几句,没有让少年们久留,说了会儿话就放他们回去了。 曼春明显察觉到周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婆子们又将湘竹帘卷起,姑娘们交头接耳的私语,曼宁见曼春沉默不语,猜她是不会写诗怕出丑,就朝她使了个眼色,耳语道,“没事,这些人里头能有一半做出诗来就不错了,不写也没人奇怪,我看你画的花草就不错,不行就画一幅,叫人挑不出刺来就行。” 曼春心里一暖,失笑道,“我那不过是画花样子。” 曼宁嗔了她一眼,“听我的。” 曼春的确不擅作诗,勉强合辙押韵罢了,平平而已,能不出乖露丑就该庆幸了,虽然外人对闺阁女子的诗作不会太过苛求,但她的确不想给人留下话柄,因此听到姐姐的主意不免暗暗道了声“侥幸”,“我听姐姐的。”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该画什么才好。 丫鬟们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摆了笔墨纸砚,这边花厅里的姑娘们便都去看上首坐着的石二姑娘,石二姑娘推辞不过,起身来到桌前,拿起笔来思索了会儿,轻挽袖口,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写出一首,周围姑娘们看了,都笑着点头。 有石二姑娘开了好头,后头姑娘们陆陆续续都写了,写得好的笔走龙蛇,不擅长的也尽量写得合辙押韵,也有几个只是站着看别人写,却也没人笑话,曼春留意到对面董家的姑娘们正围着桌案也在写诗,那几个富户家的千金倒少有动笔的。 唐曼宁拽着曼春来到桌案之前,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首小诗写了下来,由曼春在一旁画了株春柳,署上了姐妹两人的名字。 将写好的诗交给伺候笔墨的丫鬟,转头见石二姑娘她们正拿着一沓诗文阅看,便也凑了过去。 石二姑娘将自己手里的分给唐曼宁和唐曼春,和唐曼宁走到一边,“刚才看到你表兄的诗作,果真文采斐然,我等自叹不如。” 听到有人夸赞李博,唐曼宁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笑道,“石姐姐的诗若是不好,那我们写的成什么了?再不敢拿出来献丑了。” 唐曼春看了几首,见其中有写得好的,也有寻常的,良莠不齐——她虽不擅写诗,读过的却不少,好坏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挑了两三首写得好的拿在手里细细品味,冷不丁身旁突然有人问她,“这位妹妹可是姓唐?” 唐曼春一怔,转过来见这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细眉大眼,身材细瘦,身上穿了一件粉色绣金衫子,头上、颈项上、手腕上都戴了金镶珍珠的首饰,宝光莹然,想了想,才记起她是先前围着石二姑娘打转的几位姑娘之一,却不知道她是谁家的。 那姑娘也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瞥了一眼曼春手里的诗稿,曼春知趣的和她交换了诗稿,那姑娘翻了翻,喜上眉梢,“就是这首!”她看看唐曼春,“我看会儿,一会儿再给你。”转身走了两步,步子一停,扭头看了曼春一眼,又回转过来,拉着曼春往角落里挪了两步,从腕子上撸了个金镶玉的镯子下来硬要塞给曼春,曼春被她这样直愣愣的“豪爽”弄得呆了一下,赶紧推了回去。 那姑娘笑道,“我们头一次见面,这算是见面礼了。” 要给见面礼那也是长辈给晚辈,大家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像这般从腕子上撸个镯子硬塞的,就有些难看了。 唐曼春看出这不是个讲究大家规矩的,就索性道,“这位姐姐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那姑娘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泛起红霞,“你表哥……” 她刚说了半句,就有两三个姑娘凑了过来,没话找话的跟唐曼春攀谈起来,言语间总是若有若无的提起县主家二公子,急得那撸镯子的姑娘脸色都变了。 唐曼春心道不妙,赶紧找了个理由,“我姐姐招手叫我呢,我去去就来,咱们一会儿再聊。”急忙遁走了。 唐曼宁正跟石二姑娘说得尽兴,见妹妹过来了,点点头,就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石二姑娘说话爽利又不粗鲁,她和唐曼宁谈论着泉州地界的高门大户——曼春虽然听得有些不甚明了,却也要比先前被人围着刺探来得舒服,她原是来避难的,听了一会儿便不愿意离开了,石二姑娘见她挨着姐姐一副赖住了的样子,就打趣道,“你这妹妹可真乖,走到哪儿都粘着你——哎?见了我怎么不喊姐姐?”后一句却是对曼春说的。 曼春看了一眼姐姐,曼宁只是好笑的摸摸她的脑门儿,曼春就老老实实地喊了石二姑娘一声“石姐姐”。 石二姑娘还没乐够呢,就见唐曼宁伸出手来掂了掂,“既然喊了姐姐,就不要小气,快拿见面礼来!” 石二姑娘睨了她一眼,呸道,“好个护短的!”伸手拔了只镶红蓝宝石的虫草簪戴在曼春头上。 这下倒是唐曼宁不好意思了,“我是说笑的,这簪子太贵重了。” 曼春一听,赶紧把簪子取了下来,这簪子上嵌了块指甲大小的蓝宝和黄豆大的鸽血红,左右两边各四根金丝,组成了蜘蛛的头身和脚爪,此外再无赘物,因宝石颜色正,雕琢得又十分饱满,整个看起来颇有几分童趣,就是曼春这样怕虫子的,也觉得十分可爱,不由细看了两眼。 石二姑娘佯作不悦,“这是什么话,任它值多少银子,我认识妹妹心里欢喜,就觉得她配戴这个,你嫌弃也没用,又不是给你的。” “瞧瞧、瞧瞧——”唐曼宁失笑,“我才说了一句,她倒有一箩筐的话等着我。” 将姑娘们的诗作收集上来,盛宁县主就安排人领着客人们去隔壁跨院歇晌午觉去了,不想歇息的也不勉强,于是花厅这边留下的都是年纪轻的小姑娘们。 董三姑娘瞧见唐家姐妹和石二姑娘谈笑风生,暗暗撇了撇嘴,赌气领着自家妹妹把附近的花木都看了一遍,回来却发现手上的镯子少了一只。 不由叫出声来,“我的镯子丢了!” 这话一出口,立即聚过来几个人,问她,“是什么样儿的?在哪儿丢的?” 听见人七嘴八舌的问她,董三姑娘心里烦躁起来,“是个金丝镯子,刚才丢的。” 周围人听到丢的不过是个金丝镯子,就有些不以为然,一些人散开了,还有一些人仍凑在她跟前,轻声细语的猜测究竟哪里去了,许是忘在了哪里,又有劝她的,“小声些罢,今儿这么些人,闹起来宾主都怪难看的。” 董三姑娘恼道,“若只是金丝镯子又能值什么?顶了天也不过一二两金子,那上头有颗极好的金珠。” 那人笑道,“你家难道还就缺了这点儿金子不成?” 董三姑娘不耐烦了,冷笑,“听清楚了,不是金子打的珠子,是南洋过来的金珍珠!有银子也买不到的东西,你当是你头上那颗鱼眼珠子呢?不懂装什么大头蒜!” 众人纷纷侧目。 先前劝她的那小姑娘涨红了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姐姐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董三姑娘,我妹妹头上的是鱼眼珠子,你的那个顶多也不过是个略黄些的鱼眼珠子罢了,再说了,你说金珍珠就金珍珠?我们这些人谁看见了?” 董三大怒,无奈她之前因为宝贝珠子,便始终用丝帕裹在手腕上,打算等到下午品评诗文的时候再亮出来让人羡慕羡慕,除了她妹妹,竟真没有人见过。 她妹妹董六赶紧扯了她一把。 对方瞥见了,就嗤笑一声,“别是只有你妹妹看见了吧?今日我们在这里做客,是来给主人家做脸的,可不是来得罪人的。”说完,扯了自家妹妹扭头走了。 董三姑娘看看周围,见别人都若有若无的拿眼角扫她,哼了一声,有些下不来台。 一旁就有人站出来做和事佬了,“董姐姐也是急了,看在平日咱们要好的份上,姐妹们别介意,这会儿下场戏还没开,大家帮着找找呗,不然董姐姐回去不好交代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姑娘们也不好再装听不见,都把目光放到了李姿和石二姑娘身上,石二姑娘笑笑,没说话,李姿年纪虽小,却是主人,“那就叫丫鬟们找找吧——姐姐也好好再想想,别是忘了放哪儿了。”后面这句却是嘱咐董三姑娘。 董三姑娘越发生起气来,小胸脯气得呼哧呼哧的,就想起身离开,可又惦记着自己的首饰,便站在那里,不错眼的盯着丫鬟们,似是要从她们脸上看出珠子的去向。 曼宁很是瞧不上董三这幅做派,悄悄对曼春道,“你瞧她,作吧,作吧,把这些人得罪完了,她能有什么好?” 曼春微微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咱们就是想使性子,也不像她那样能拉下脸来撒泼。” 曼宁扑哧一笑,想了想,又叹了一声。 第35章 诗会四 场面有些尴尬,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因着先前那位姑娘做了出头的椽子挨了骂,这会儿竟是谁也不肯多说什么了,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董三姑娘板着脸,跺着脚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别人可以躲,可以退避三舍,董六姑娘却是躲不开的,她又不敢多劝,石凳凉冰冰的她也不愿意坐,就左瞧瞧右瞧瞧,正看见唐曼宁姐妹两个和石二姑娘头挨着头凑在一起说笑,不由轻轻哼了一声,揪揪她姐姐董三的袖子,一指石二姑娘,“姐姐,这儿怪凉的,咱们不如去那边?” 董三姑娘瞥了两眼,腻烦道,“我不想理那姓唐的。” “姐姐,陪我过去坐坐嘛——” “别惹我,你愿意去,你自去!” “……今天临来的时候父亲母亲不还是让咱们和唐家好好相处么?”她有些懊恼,揪着帕子,“真不知唐家怎么想的,要不是盛宁县主说出来,谁能知道他家竟是那样的出身?” 董三姑娘撇撇嘴,“那唐曼宁就是个刺儿头,向来不识抬举,出身侯府又怎样?她父亲也不过是个庶子,父亲手下一佐贰官罢了。” 石二姑娘见董家的两位姑娘过来,微微一笑,和她们打了招呼。 唐曼宁和唐曼春也起身以待。 董六姑娘左边是唐曼春,右边是自家姐姐,她斜着眼睛瞥了瞥唐曼春,“这位……有些眼生?” 石二姑娘道,“这是唐家的二姑娘,以前没出来过,是个腼腆的,大家多担待。” 唐曼春忖着该上前见礼,却见董家姐妹一动不动,她就也没有动,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扭头见姐姐面露不悦,唐曼宁悄悄捏捏她的手背,曼春安抚的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几人坐下了,曼春往一旁挪了挪,免得坐不开。 董六姑娘先前听人提起过唐曼春的身份,知道她不过是唐家的庶女,就有些不想挨着她坐,转了转眼珠,吩咐道,“我渴了,烦请叫人倒茶来。” 曼春一愣,转头就见董六姑娘正倚在椅背上看她,显然这话正是对她说的。 虽用了“烦请”两字,言语间的随意轻慢却让人听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董家姑娘是客人,她和姐姐虽是李家的亲戚,却也一样是客人。 曼春下意识的去看姐姐,见姐姐唐曼宁蹙着眉,面露不悦。 她浅笑着向唐曼宁使了个眼色,董六姑娘虽言语无礼,不过她内心里头毕竟不是真个只有十岁,懒得跟对方计较,便招手叫了个丫鬟来,一指身旁,“董姑娘渴了,你去端壶茶来,要大杯的。” 石二姑娘看着曼春,笑着没有说话,又瞥了董三姑娘一眼。 董三姑娘低下了头,又极快地抬了起来,看看石二姑娘,喊住了那丫鬟。 那丫鬟也是伶俐的,当即屈了屈膝,“姑娘有什么吩咐?” 董三姑娘却问石二姑娘,“石姐姐喜欢什么茶?” 石二姑娘笑了笑,“不拘什么茶,好喝就喜欢喝。” 董三姑娘皮笑肉不笑的翘翘嘴角,吩咐那丫鬟,“有没有雀舌?不要大杯,叫人把杯子用热水烫几遍再拿上来。”又对妹妹嗔道,“你可真是的,客随主便,这又不是在家里。” 唐曼宁冷笑。 石二姑娘笑道,“她还小呢。” 董六靠在姐姐耳边道,“我不要她坐在我身边。” 董三姑娘脸上有些不好看,可石二姑娘又说起了过些日子要去庙里进香的事,她悄悄瞪了妹妹一眼,便转而说笑起来。 石二姑娘不是个难讨好的,董家姐妹在她面前也不敢高声,场面还算和睦,说着说着,就说定了进香的事。 石二姑娘道,“到时候你们要是得空,我就给你们下帖子,大家一起去更热闹些。” 董三姑娘有心和唐曼宁搭话,却又落不下脸来主动讨好,毕竟她父亲是一州的长官,而唐同知不过是佐贰官,若不是出身侯府,唐曼宁这样的人要想不得罪她,向来只有巴结她的份儿。董三姑娘就时不时的看看唐曼宁,可唐曼宁就跟没瞧见似的,一副兴致缺缺的冷淡样子。 董三姑娘笑吟吟道,“那我就在家等你的信儿了!听说那里的泉水是极好的。”她转而去问唐曼宁,“你去不去?你家里让不让你出来?” 唐曼宁听出她的意思是不希望她去,翘了翘嘴角,“石姐姐相请,我自然是愿意去的。” 董三姑娘心里就有些拱火,心想唐家人果然是不识抬举没眼色的——她灵机一动,转而打量了一番曼春,“听说你前一阵子病得厉害——石姐姐你听说了没?外头都说唐家的二姑娘险些被她们太太舍去庵堂做了尼姑?” 这话叫人怎么应?换了谁都不好接话,石二姑娘恼她说话没个分寸,也不笑了,低头捋了捋袖子,权当没听见。 唐曼春暗恼,怎么一个两个都盯住了她?笑道,“董姐姐从哪儿听来的?这可真是没影儿的事。” 董三姑娘掩着帕子咯咯笑了两声,“知道,我知道……” 不等她说完,就听唐曼宁冷笑一声,“你知道?你能知道什么?我们唐家后宅跟外头隔了几道门,我这住在里头的人都不知道的事儿,你竟也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府上可真是手眼通天。” 董三姑娘抬手弹弹指甲,凤眼微挑,“你何必不承认?这事儿——泉州城里谁不知道?” 曼春眼见姐姐气得狠了,赶紧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什么时候道人长短也成了本事了?” 董六姑娘拽拽董三姑娘,“姐姐,咱们何必揭人痛处呢?想必这些事儿她们也是要瞒住的。” 唐曼宁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起身逼近董三姑娘,“这别是你胡乱散出去的流言吧?” 董三姑娘情不自禁的身子后仰,意识到自己被压住了气势,不由恼羞地一甩帕子,侧了侧身,哼道,“你自家的丑事,与我何干?” 临近坐着的几个小姑娘见董知府家和唐同知家的姑娘们针锋相对好似要吵架一般,不由侧目而视,个个敛声屏气不敢吭声了,有一个小声跟同伴埋怨道,“她们怎么又吵起来了?” 石二姑娘赶紧拽了一把唐曼宁,按着她坐回去,“好了好了,没影的事儿你们也能吵得起来,莫非真是前世的冤家?快歇歇吧,别让人笑话了。” 唐曼宁面色不善,“我给石姐姐面子,要不然——我今儿就拼着脸面不要,也要叫人看看你是什么德性!” 董三姑娘身为泉州知府家的嫡女,在泉州地界上敢给她脸色看的人不算多,这还是头一回从唐曼宁嘴里听到这样的狠话,不由大怒,“你敢再说一遍!” 曼春扑哧一笑,摇首叹道,“真的没听清楚?非要我姐姐再说一遍?”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进来个手里捧托盘的小丫鬟,来到董三姑娘身旁,“董姑娘,丫头们在树底下找着个带金珠子的虾须镯,烦请您看看是不是您丢的那个?” 董三姑娘青着脸伸手拿过镯子,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这划痕是怎么回事?” 这番质问吓坏了那小丫鬟,她急忙摇头,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脸都白了。 石二姑娘微微皱了皱眉,拦住董三姑娘,“想必是掉地上的时候磕着了,晾她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弄坏镯子。”她拿过镯子看了看,道,“没事儿,这痕迹也不明显,叫工匠打磨打磨就好了。” 董三姑娘脸色仍是不好,石二姑娘低声劝道,“这里是李家,今天又有这么多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好叫主人家没脸。” 董三姑娘冷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董六姑娘跟在后头朝石二姑娘抱歉地笑笑,跟着姐姐回了对面花厅。 石二姑娘再好的脾气也生出几分不虞,唐曼宁上前挽着她,“她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姐姐别气了,为她这样的人生气实在不值得。” 石二姑娘点点头,笑笑,“太太们也差不多该起了,一会儿咱们挨着坐,不叫那没趣儿的人扫咱们的兴。” 等客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王氏才领着女儿们向盛宁县主唐妍道了别,和丈夫儿子会合后离开了李家。 和来时一样,唐曼宁仍然和妹妹挤在一辆车里,她见曼春面露疲色,就让曼春枕在自己肩上,“睡会儿吧,等到了家我喊你。” 曼春闭了闭眼,掩唇打了个哈欠,姐姐不提也就罢了,一提起歇息,她立时感到疲乏汹涌而至,今天一早太阳还没露头儿的时候就起来了,一通折腾到了李家又是各种应接不暇,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因此也没跟姐姐客套,把腿上的搭被往上拽了拽,就歪在曼宁肩上睡着了。 等到曼春醒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她睡在卧房的床上,眨眨眼,翻了个身,帐子外微弱的灯火之光和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让她渐渐清醒过来。 “谁在外头?” 她喊了两声,童嬷嬷撩了帘子进来,“姑娘醒了?饿不饿?” 曼春迷茫地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快二更天了,姑娘这一觉睡得可真踏实,从车上把姑娘抱下来,到了屋里再睡到床上,拆头发换衣裳,姑娘没睁眼也不翻身,直睡到现在。” 曼春拍拍脑门儿,让自己清醒些。 童嬷嬷就着热水拧了个湿手巾,“姑娘,擦擦脸吧?” 第34章 诗会三 高婕眨眨眼,又压低了声音,同桌吃饭的这几个凑到一起小声说话,“你们不知道吧?先前那位泉州将军……董家险些就和他家成了姻亲,结果泉州将军一出事,“她一摊手,“亲事也就黄了。” 众人露出吃惊的神色,有人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谁跟谁?” 高婕道,“还能是谁?”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种事怎么可能瞒住?”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拿眼角去瞄董三姑娘。 大家半晌无语,忽然有人叹了句,“她可真是心宽啊……” 曼春似懂非懂,她恍惚记得前世时的这一二年似乎因为海上不甚太平,镇守泉州的将官更迭频繁,只是不知道高婕说的“出事”是什么事。 她悄悄扯扯姐姐曼宁,“泉州将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曼宁挨着她小声说道,“自从去年起海上就不太平,常有贼寇出没,好些商船被劫财害命,泉州将军领了水师船队去剿匪,结果大败而归,手下人还有叛逃降敌的,泉州将军就被问了罪名,年前押解上京了,如今仍是不太平呢。” 曼春恍然,喃喃道,“怪不得……” 曼宁没听清,“什么?” 曼春心不在焉地笑笑,“我都不知道这些。” 怪不得前世时童嬷嬷送回青州的信没能送到,如果不是汪家的缘故,恐怕……就是在海上出了差错了。 等撤了宴席,外头进来几个打扮整齐的婆子,将三间花厅门前的湘竹帘都放了下来,原本还喧闹的庭院渐渐静了下来。 曼春坐了这半天,早就觉得吵闹,正打算叫姐姐一起去外头站一站,见此情形又坐了回去。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一群翩翩少年走进了院子,领头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还未完全长开,仍旧带了些许童子的稚气和活泼,他嘴角微翘,双目熠熠生辉,头上戴了顶小金冠,插了碧玉簪,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锦衣,足下一双崭新的粉底儿小朝靴,腰上挂了枚金佩,神气极了,和众少年一起站在廊下向众位太太夫人行了礼。 原本还在帘内张望的小姑娘们红着脸掩着帕子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两边花厅的动静并未惊动众位太太,姑娘们很快收敛神色,不像之前那样随意说笑闹出动静,便是平日里胆子大的,这会儿也不明目张胆的瞧看,不过是三三两两掩着口小声私语,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悄悄追随着来人。 唐曼宁哼了一声,挨着妹妹耳边道,“领头的那个是大姑母家的二表哥,单名一个‘博’字,为人最是促狭了,就爱捉弄人,没事离他远些。” 盛宁县主看见儿子领着人来了,就笑道,“这都是谁家的儿郎?真是好人物!今儿这诗会办的好,他们吟他们的酸诗,我们且一饱眼福!” 在座的太太们都笑了起来,挨个儿介绍了自家的孩子。 一番寒暄自不必说,盛宁县主又问儿子,“早听见你们那边热闹,可是得了佳作?什么题目?” 李博笑嘻嘻地奉上一摞诗稿,道,“既是春日,就以‘春’字为题。” 盛宁县主拿过诗稿翻了几张,笑着点头,又将诗稿传了下去,对满屋的太太夫人们赞道,“你们看看吧,写得都不错!” 她又道,“既是好诗好人物,不如将各自的诗文吟来让大家听听?” 少年们互相看看,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笑而不语,李博转了转眼珠,笑道,“母亲,他们脸皮儿薄,我看不如将各人做的诗散下去,请在坐的各位即兴应和一首。” 这番话一出口,花厅内外便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你个促狭鬼——也好,闺阁之中未必没有好诗,”盛宁县主看看左右,笑道,“咱们不必学他们苦吟,谁有好诗作尽管写来,拿出来羞一羞他们,若是不好意思的,摹一首古诗也好。” 众位太太夫人都笑了,还有夸赞李博的,盛宁县主笑着客气了几句,没有让少年们久留,说了会儿话就放他们回去了。 曼春明显察觉到周围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 婆子们又将湘竹帘卷起,姑娘们交头接耳的私语,曼宁见曼春沉默不语,猜她是不会写诗怕出丑,就朝她使了个眼色,耳语道,“没事,这些人里头能有一半做出诗来就不错了,不写也没人奇怪,我看你画的花草就不错,不行就画一幅,叫人挑不出刺来就行。” 曼春心里一暖,失笑道,“我那不过是画花样子。” 曼宁嗔了她一眼,“听我的。” 曼春的确不擅作诗,勉强合辙押韵罢了,平平而已,能不出乖露丑就该庆幸了,虽然外人对闺阁女子的诗作不会太过苛求,但她的确不想给人留下话柄,因此听到姐姐的主意不免暗暗道了声“侥幸”,“我听姐姐的。”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该画什么才好。 丫鬟们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摆了笔墨纸砚,这边花厅里的姑娘们便都去看上首坐着的石二姑娘,石二姑娘推辞不过,起身来到桌前,拿起笔来思索了会儿,轻挽袖口,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写出一首,周围姑娘们看了,都笑着点头。 有石二姑娘开了好头,后头姑娘们陆陆续续都写了,写得好的笔走龙蛇,不擅长的也尽量写得合辙押韵,也有几个只是站着看别人写,却也没人笑话,曼春留意到对面董家的姑娘们正围着桌案也在写诗,那几个富户家的千金倒少有动笔的。 唐曼宁拽着曼春来到桌案之前,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一首小诗写了下来,由曼春在一旁画了株春柳,署上了姐妹两人的名字。 将写好的诗交给伺候笔墨的丫鬟,转头见石二姑娘她们正拿着一沓诗文阅看,便也凑了过去。 石二姑娘将自己手里的分给唐曼宁和唐曼春,和唐曼宁走到一边,“刚才看到你表兄的诗作,果真文采斐然,我等自叹不如。” 听到有人夸赞李博,唐曼宁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笑道,“石姐姐的诗若是不好,那我们写的成什么了?再不敢拿出来献丑了。” 唐曼春看了几首,见其中有写得好的,也有寻常的,良莠不齐——她虽不擅写诗,读过的却不少,好坏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挑了两三首写得好的拿在手里细细品味,冷不丁身旁突然有人问她,“这位妹妹可是姓唐?” 唐曼春一怔,转过来见这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细眉大眼,身材细瘦,身上穿了一件粉色绣金衫子,头上、颈项上、手腕上都戴了金镶珍珠的首饰,宝光莹然,想了想,才记起她是先前围着石二姑娘打转的几位姑娘之一,却不知道她是谁家的。 那姑娘也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瞥了一眼曼春手里的诗稿,曼春知趣的和她交换了诗稿,那姑娘翻了翻,喜上眉梢,“就是这首!”她看看唐曼春,“我看会儿,一会儿再给你。”转身走了两步,步子一停,扭头看了曼春一眼,又回转过来,拉着曼春往角落里挪了两步,从腕子上撸了个金镶玉的镯子下来硬要塞给曼春,曼春被她这样直愣愣的“豪爽”弄得呆了一下,赶紧推了回去。 那姑娘笑道,“我们头一次见面,这算是见面礼了。” 要给见面礼那也是长辈给晚辈,大家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像这般从腕子上撸个镯子硬塞的,就有些难看了。 唐曼春看出这不是个讲究大家规矩的,就索性道,“这位姐姐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那姑娘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泛起红霞,“你表哥……” 她刚说了半句,就有两三个姑娘凑了过来,没话找话的跟唐曼春攀谈起来,言语间总是若有若无的提起县主家二公子,急得那撸镯子的姑娘脸色都变了。 唐曼春心道不妙,赶紧找了个理由,“我姐姐招手叫我呢,我去去就来,咱们一会儿再聊。”急忙遁走了。 唐曼宁正跟石二姑娘说得尽兴,见妹妹过来了,点点头,就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石二姑娘说话爽利又不粗鲁,她和唐曼宁谈论着泉州地界的高门大户——曼春虽然听得有些不甚明了,却也要比先前被人围着刺探来得舒服,她原是来避难的,听了一会儿便不愿意离开了,石二姑娘见她挨着姐姐一副赖住了的样子,就打趣道,“你这妹妹可真乖,走到哪儿都粘着你——哎?见了我怎么不喊姐姐?”后一句却是对曼春说的。 曼春看了一眼姐姐,曼宁只是好笑的摸摸她的脑门儿,曼春就老老实实地喊了石二姑娘一声“石姐姐”。 石二姑娘还没乐够呢,就见唐曼宁伸出手来掂了掂,“既然喊了姐姐,就不要小气,快拿见面礼来!” 石二姑娘睨了她一眼,呸道,“好个护短的!”伸手拔了只镶红蓝宝石的虫草簪戴在曼春头上。 这下倒是唐曼宁不好意思了,“我是说笑的,这簪子太贵重了。” 曼春一听,赶紧把簪子取了下来,这簪子上嵌了块指甲大小的蓝宝和黄豆大的鸽血红,左右两边各四根金丝,组成了蜘蛛的头身和脚爪,此外再无赘物,因宝石颜色正,雕琢得又十分饱满,整个看起来颇有几分童趣,就是曼春这样怕虫子的,也觉得十分可爱,不由细看了两眼。 石二姑娘佯作不悦,“这是什么话,任它值多少银子,我认识妹妹心里欢喜,就觉得她配戴这个,你嫌弃也没用,又不是给你的。” “瞧瞧、瞧瞧——”唐曼宁失笑,“我才说了一句,她倒有一箩筐的话等着我。” 将姑娘们的诗作收集上来,盛宁县主就安排人领着客人们去隔壁跨院歇晌午觉去了,不想歇息的也不勉强,于是花厅这边留下的都是年纪轻的小姑娘们。 董三姑娘瞧见唐家姐妹和石二姑娘谈笑风生,暗暗撇了撇嘴,赌气领着自家妹妹把附近的花木都看了一遍,回来却发现手上的镯子少了一只。 不由叫出声来,“我的镯子丢了!” 这话一出口,立即聚过来几个人,问她,“是什么样儿的?在哪儿丢的?” 听见人七嘴八舌的问她,董三姑娘心里烦躁起来,“是个金丝镯子,刚才丢的。” 周围人听到丢的不过是个金丝镯子,就有些不以为然,一些人散开了,还有一些人仍凑在她跟前,轻声细语的猜测究竟哪里去了,许是忘在了哪里,又有劝她的,“小声些罢,今儿这么些人,闹起来宾主都怪难看的。” 董三姑娘恼道,“若只是金丝镯子又能值什么?顶了天也不过一二两金子,那上头有颗极好的金珠。” 那人笑道,“你家难道还就缺了这点儿金子不成?” 董三姑娘不耐烦了,冷笑,“听清楚了,不是金子打的珠子,是南洋过来的金珍珠!有银子也买不到的东西,你当是你头上那颗鱼眼珠子呢?不懂装什么大头蒜!” 众人纷纷侧目。 先前劝她的那小姑娘涨红了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姐姐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董三姑娘,我妹妹头上的是鱼眼珠子,你的那个顶多也不过是个略黄些的鱼眼珠子罢了,再说了,你说金珍珠就金珍珠?我们这些人谁看见了?” 董三大怒,无奈她之前因为宝贝珠子,便始终用丝帕裹在手腕上,打算等到下午品评诗文的时候再亮出来让人羡慕羡慕,除了她妹妹,竟真没有人见过。 她妹妹董六赶紧扯了她一把。 对方瞥见了,就嗤笑一声,“别是只有你妹妹看见了吧?今日我们在这里做客,是来给主人家做脸的,可不是来得罪人的。”说完,扯了自家妹妹扭头走了。 董三姑娘看看周围,见别人都若有若无的拿眼角扫她,哼了一声,有些下不来台。 一旁就有人站出来做和事佬了,“董姐姐也是急了,看在平日咱们要好的份上,姐妹们别介意,这会儿下场戏还没开,大家帮着找找呗,不然董姐姐回去不好交代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姑娘们也不好再装听不见,都把目光放到了李姿和石二姑娘身上,石二姑娘笑笑,没说话,李姿年纪虽小,却是主人,“那就叫丫鬟们找找吧——姐姐也好好再想想,别是忘了放哪儿了。”后面这句却是嘱咐董三姑娘。 董三姑娘越发生起气来,小胸脯气得呼哧呼哧的,就想起身离开,可又惦记着自己的首饰,便站在那里,不错眼的盯着丫鬟们,似是要从她们脸上看出珠子的去向。 曼宁很是瞧不上董三这幅做派,悄悄对曼春道,“你瞧她,作吧,作吧,把这些人得罪完了,她能有什么好?” 曼春微微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咱们就是想使性子,也不像她那样能拉下脸来撒泼。” 曼宁扑哧一笑,想了想,又叹了一声。 第36章 女红 曼春起身洗去脸上的妆粉,伸了个懒腰,揉揉脖子。 童嬷嬷问她,“今儿诗会怎么样?姑太太见着你怎么说?” 她打了个哈欠,“姑太太挺和气的,还给了见面礼。” 童嬷嬷问,“诗会呢?热闹不热闹?” 曼春笑道,“嬷嬷你看我像是会作诗的样子么?姐姐带着我合写了一首,总之没丢人就是了——听了大半天的戏,还认识了几个人,都是姐姐领着我结识的。” 童嬷嬷也笑了,放了大半的心,“好在有大姑娘带着。” 过了两天,王氏忽然把唐曼宁叫到上房,让她绣一面帕子,唐曼宁绣了小半天,绣出两朵牡丹,王氏看了忍不住皱起眉来,唐曼宁吐吐舌头,悄悄溜了,王氏生气的跟韦嬷嬷说道,“自从先前那个绣娘回了乡,她就懒散起来,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却连个花草都绣不整齐!” 韦嬷嬷听了笑道,“太太为大姑娘着急,可也犯不着生气,大姑娘今年才十二,又不是二十,好好教就是了,大不了再请个好绣娘来仔细教着,这东西也不是今天学了明天就能出师的。” 王氏叹了口气,“那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没过几天,韦嬷嬷还真把人找来了。 新请来的绣娘姓吴,都叫她吴师傅,原本是城里一间大绣庄的绣娘,手底下也带了些徒弟,后来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就托人寻了门路,专门在大户人家家里教授女红,时间短的待上几个月,也有一教就是二三年的,在进唐家之前,她已经在四五户人家家里做过事了。 “她倒是有真本事的,就是……”唐曼宁想了想,“反正我不喜欢她。” 曼春听了却有些心动,她的绣艺学自水月庵,可谓亦绣亦画,虽然针法相似,风格却和俗世的绣品仍有明显的区别,若是能跟着这位吴绣娘学上几手,也是不小的收获,以后绣了好绣品也能有个托辞。 曼春眨眨眼,“姐姐,我能去么?” 唐曼宁原本还蔫蔫的,一听这话马上来了精神,“真的?你愿意去?我晚上去跟母亲说一声就行!”她高兴起来,眉开眼笑的揽着曼春,“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那里被她盯着,都要无聊死了,略一走神都要被她念叨,你要是去了,咱俩还能说说话。” 哪知道王氏却不同意,“胡闹!这吴师傅是专门给你请来的,你倒大方!她来听课,吴师傅的心思就要分一半出去,是顾你呢?还是顾她?” 唐曼宁正纠缠着,唐辎回来了,他未进屋就听见唐曼宁撒娇的动静,不由快走了几步,“什么事儿啊?” 唐曼宁觑了一眼父亲,见他似乎心情还不错的样子,就把妹妹要学女红的事讲了。 唐辎听完,点了点头,跟王氏商量,“反正绣娘已经请来了,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他看看女儿,“叫曼春去吧,免得这丫头在那里被师傅盯得坐不住。” 唐曼宁嘻嘻笑道,“还是父亲知道我——哎呀,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吴师傅就一直盯着我,都快把我盯熟了!” “少嬉皮笑脸的,”王氏嗔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们父女既然都定了主意,还来问我做什么?不过二丫头一向不喜欢针线,她如今要学好,我也不能拦着,只是可千万别半途而废,堕了家里的名声,连累她姐姐。” “母亲——”唐曼宁拉起王氏的袖子摇了摇,“我会好好学的,母亲不要担心。” 一直以来吴绣娘跟各位主顾的关系都还不错,她能不断地得到推荐也跟她从不得罪雇主有关系,原本说好了来唐家是为了教唐家大姑娘女红,本以为是一件简单又体面的轻松活计,谁知没过两天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唐家二姑娘,一打听,原来是唐家庶女。 见得多了,她也知道这大宅门后院里的姑娘们跟外头她带过的徒弟们不一样。外头的徒弟们都是想着法儿的跟她讨教,想从她这里学到本事,可这宅门里的千金闺秀们不指望靠这针线手艺吃饭,态度自然就不一样,她就得花费更多的心思,不能让姑娘们烦了腻了,还得多多少少学会一些,免得被人当成混饭的。 尤其唐家太太身边的嬷嬷来跟她嘱咐了一番之后,她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二姑娘愿意来就来吧,她也不能拦着,不过,要想学到本事,就得看她自己的能耐了。 曼春得知自己能去跟着听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高兴起来。 听姐姐说,吴绣娘隔一天来一次,都是上午来,在姐姐院子里上完了课就走。 这倒也不错,余下的时间她还能做自己的事。 这天曼春早早的就起了,吃了早饭,带着小屏小五去找姐姐,唐曼宁正打算去跟母亲请安,见她来了,就拽着她一同去了。 王氏看见二姑娘也来了,哼了一声,说了几句不凉不热的话,连杯茶也没给端,就叫她们走了。 吴绣娘是个三十多岁年近四十的妇人,个子不高,瘦长脸儿,窄窄的额头,看东西时总是眯起眼睛,曼春知道这是常年做女红坏了眼睛,她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吴师傅”,把自己做的一个荷包拿出来给了吴绣娘,吴绣娘见这荷包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一二两重,上头绣花的针脚还算平整,就是花色配得有些不合适,再一捏,就捏到了里头一块硬笃笃的东西,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就收下了。 屋里摆了两座绣架,唐曼宁的就摆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曼春的绣架位置就不靠窗了,她犹豫了下,还是没有多说,她本来是就跟着姐姐来蹭课的,看这吴师傅也不像是个热心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吴绣娘指点着教曼春如何绣直线和绣花瓣,让她练习最基本的齐针和抢针,就转身去教唐曼宁了,曼春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因是头一天,这两样针法她教得也不算太敷衍,就安安静静的静下心来练习,她绣这些东西手到擒来,一边练着针法,一边竖起耳朵去听吴绣娘讲话,等吴绣娘上手做示范的时候,她就悄悄抬头去看。 一次两次三次,吴绣娘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动声色的横了曼春一眼,曼春索性道,“吴师傅,您看这样绣行不行?” 吴绣娘绷着脸本想挑出一两处毛病好好说说唐二姑娘,却发现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已经把齐针和抢针练得极为娴熟,针脚平整匀齐,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女红之事,需得勤学苦练,熟能生巧。”这意思是让曼春继续绣。 一连几次上课,吴绣娘只是让曼春练习那两样针法,唐曼宁看不过去了,这天趁着吴绣娘也在,她转身看看妹妹,道,“你绣得挺平整了,什么时候才换一样练啊?” 曼春笑了笑,“练这个又不用过脑子,吴师傅也说了,熟能生巧。”她扫了一眼唐曼宁的绣架,见姐姐正绣着蝴蝶的须子尖,用的黑色线,就建议道,“这儿——我觉得还是用极深的灰色线绣出来更灵动。” 吴绣娘听得皱眉,过来点点绣架,“绣须子、脚爪、眼睛,该用什么线,用什么针法,都是有定式的,二姑娘好好绣你的,你要学这些还早呢。” 曼春暗暗叹了口气,微笑道,“吴师傅,我这两样针法也练了有些日子了,您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改正的?” 吴绣娘见糊弄不过去了,只好又教了她基础的单套针,曼春笑了笑,也不揭穿她,仍然安安静静的绣,脑子里却在想着自己那两幅《兰草灵芝图》和《马放南山图》。 等下了课,送走了吴绣娘,唐曼宁跟曼春说道,“我想了想,你说的对,用深灰色的线更好些,黑线绣出来的须子尖儿的确有些呆板。”又问她,“今天吴绣娘教你的是单套针,还有一种双套针绣出来更好看,你要不要学?” 曼春知道姐姐这是要私下给她开小灶,这双套针她虽然会,可除了童妈妈,别人却不知道她会,能有什么不愿意的?便赶紧点头,“还是姐姐疼我。” 唐曼宁嘻嘻一笑,戳戳她脑门儿。 从这之后,姐妹两个就时常聚在一块儿做针线活儿,吴绣娘教的少,布置的活儿却不少,三天两头的叫曼春绣帕子做荷包缝袜子,这些东西原是曼春做惯了的,只是她如今年纪小,做一会儿就容易累,何况做这些东西费布费线,曼春想要节省,就索性把从前穿小了的衣裳拆了,裁成一块块的用来练手,吴绣娘见了,除了念叨几句“二姑娘太精打细算”,别的也说不出什么。 曼春也不想整天被人排斥,她又定意要跟吴绣娘学些真本事,就时不时的叫人给吴绣娘送些东西,吴绣娘得了实惠,就不好意思再摆明车马的排挤唐二姑娘,唐曼宁当着她的面去指点妹妹的时候,她也不再拦着了。 第37章 三封信 青州,王家。 自从收到了泉州唐家的来信,老太太孔氏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服侍她的晁嬷嬷半夜醒来,听到床帐里的叹息声,知道老太太的心事,就起身端着灯轻轻掀开了床帐一角,“老太太?” “……睡不着了。” 晁嬷嬷等了等,就听见老太太叹了口气,“扶我起来吧。” 晁嬷嬷把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挂起帐子,服侍着孔氏坐起身,给她披上件薄袄,“您喝水不?” 孔氏摆摆手,枯坐了一会儿,道,“你把泉州的信拿来,我再看看。” 这要是换个人,指不定还会劝劝,可晁嬷嬷服侍了孔氏一辈子,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多说,只应了声是,就去开了箱子取出之前唐家送来的信,怕老太太对着油灯看不清字,又拿了根新蜡烛点上,站在床旁举在手里。 这三封信第一封是女婿唐辎写来的,虽然自家苦命的女儿不过是唐辎的妾,可当初老太太孔氏也是全副陪嫁打发女儿出的门子,女儿去世后,嫁妆也都留在了唐家,早就和唐辎说好了,那些都是要留给外孙女的,唐辎也一向对她以礼相待,在她眼里,不管女儿是妻是妾,唐辎都是她女婿。 第二封是她那小外孙女写来的,算算日子,她今年差不多十岁了,她家苦命的女儿也死了快十年了,信里小外孙女把家里数得上的人都问了一遍安,老太太是看一回就掉一回泪。 把前两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孔老太太小心地照着原来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封,这才打开了第三封信。 这封信也是泉州送来的,却是那个亏待了她女儿的仇人的信,信里只讲了一件事:要钱。 这封信明显曾被人扔在地上踩过几脚,虽然擦拭了,可上面还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凌乱的脚印,孔老太太捏着信纸沉默了一会儿,对晁嬷嬷道,“玉萱的十周年快到了,你身子骨比我好,替我去看看那孩子吧。” 晁嬷嬷听老太太说起去世的姑太太,也掉了泪,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过去,她想起当年生姑太太的时候,老太太没有奶,又是七月早产,没来得及请奶娘,那会儿她家小四也才刚半岁,还没断奶,就把孩子抱到她那里吃了几天奶水,后来虽找到了奶娘,可姑太太吃惯了她的奶,不肯吃别人的,她就狠狠心,给家里小四断了奶,奶起了姑太太。 姑太太出嫁的时候,她本该跟着的,可姑太太却留下了她,只让她好好伺候老太太,权当替她尽孝了。 后来老太太几次想把她留在姑太太身边,姑太太都不许,说她在唐家待得好好的,让老太太不用担心。 她就知道,姑太太在唐家恐怕不像她说的那么顺意,不敢让娘家知道她过得不好。 孔老太太怔愣愣的魂不守舍,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句,“这么些年没见,也不知那孩子长成什么样儿了,虽说王禄家的也时不时的送信来,可她那个性子……” 晁嬷嬷抹抹眼睛,想了想,“她(童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倒不怕她把姑娘带歪,只是这些年恐怕也受了不少苦。” “受苦不怕,先苦后甜,只要品性不坏,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孔老太太招招手,晁嬷嬷凑近了,就听老太太小声嘱咐她,“你去了,看看能不能问问她父亲对她是个什么安排。” 晁嬷嬷一时没听明白,“老太太?” “啧!”孔老太太不耐烦的一挥手,“你不明白?——要是……要是她父亲不好安排她,或是没有好人家,咱家从小七到小十一,年纪都能跟她配得上,要是嫌太近了,咱们这边儿亲戚朋友也不少,有得是好儿郎,以后有我、有她舅舅给她撑腰呢。” 晁嬷嬷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激动得连声儿都变了,“老太太,您说的当真?” 见老太太瞪她,她呵呵笑了两声,两手握在一起,嘴里念叨着,低头来回走了几趟,“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孔老太太道,“姑爷是派人送了礼来的,咱们也不能失礼,来的那人好生招待着呢?” 晁嬷嬷点头,“您早就发了话的,放心——早派了小厮伺候着,又叫人抽空就领他出去下馆子吃酒,套套他的话!” 孔老太太一听,坐直了身子,“可打听到了什么?” 晁嬷嬷只略一迟疑,老太太就听出来了,一皱眉,“怎么?连你也瞒着我!” 晁嬷嬷赶紧安抚,“是好事儿,您先别着急,这事儿姑老爷和表姑娘信里都没提,想来也已经过去了,太太怕您知道了又添一桩心事,就不让我们说,这也是太太孝敬您。” 孔老太太急得捶腿,“你还不快说!” “好好好,我说——那人是外院伺候的,知道的也不多,说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二姑娘病了一场,后来他家姑太太派了太医来给治好了,他们老爷就给姑娘换了院子,还打发了总管家的老婆和闺女去伺候。” 老太太松了口气,脸一落,“这算什么好消息!” “您别急啊,您想想,有几家的主母是心甘情愿善待庶子庶女的?以前怎么样咱们不知道,可姑老爷既然这么做了,自然还是心疼表姑娘,想来表姑娘的日子该比从前更好些才是。” 老太太脸色和缓了些许,她甩甩手里的信,“唐辎那个老婆,哼,她派来的人走了没?有没有派人跟着?” 晁嬷嬷道,“三爷办事您有什么不放心的?派人跟着呢,有什么动静早就报回来了。” 孔老太太却仍旧神情凝重,“当初那银股是我给玉萱的压箱底,这事儿我早嘱咐过,连女婿也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去找老五家的,查查当初我给玉萱挑的陪房都还有谁在,我记得当初好像没全回来,说是在唐家时就放出去过几个?” 晁嬷嬷应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您当初病得厉害,哪儿还顾得上他们?等天一亮我就去找太太,快十年前的事儿了,也不知还能记得几个,恐怕得去账房查了,得跟太太批条子。” “别去太早,老五家的心实,交代给她的事没办好她连饭都吃不香。” “知道,知道——您这是疼儿媳妇呢,我肯定得等太太吃了饭再问。”晁嬷嬷把信都收了起来,“没心事了吧?再睡会儿吧?” 老太太听话的躺下了,可还没等晁嬷嬷盖上被子,她突然问道,“王禄他家那个我记得是个小子?有差事没?” 晁嬷嬷想了想,笑道,“您记性还真好,是个小子,领了差事也有几年了吧,好像大号叫王……王勤,对,是叫王勤。” 老太太闭目不语。 晁嬷嬷轻轻问了句,“老太太?” “明儿叫他来。” “是,天亮了我就找人去叫他。” “把管他的也叫来问问。” “哎,知道了。您睡吧。” …… 趁着天色好,曼春抓紧时间赶绣活儿。 等绣好了这只蝴蝶,这幅《兰草灵芝图》就只剩下题词了。 不过她也不敢大意,眼看天色将暗,便收了针,起身到院子里走了两圈,活动活动关节。 这个时辰只有宋大家的在厨房择菜,几个小丫鬟都没什么活儿,小五和小屏去了园子里玩,春雁跟着她娘姚氏在屋里学织布,春波在院子里扎了会儿马步就去帮宋大家的砍柴了,童嬷嬷坐在廊下纳鞋底。 曼春站在院子里朝天上看了会儿,捏了捏脖子,正打算回屋点起灯来继续绣,就见小屏慌慌张张的跑回来了,一脸的灰土,衣裳扯得歪歪扭扭,头发也散了一半。 “小五跟南星两个打起来了!南星她娘拉偏架呢!” 这么一嗓子,宋大家的连围裙都没顾得上解就跑出去了。 童嬷嬷放下手里的东西,“姑娘可别去,就在院子里待着,我去看看。” 告诉小屏,“把衣裳头发弄弄,守着姑娘,别乱跑了。” 春波本来要跟着去,又退了回来,叫了声“姑娘”,曼春挥挥手,“你快去!你力气大,把人拉开,别让咱们院子的人吃了亏。” 春雁和姚氏听见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了,曼春让姚氏帮小屏整理一下衣裳和头发,又问小屏,“你们怎么就和她打起来了?” 小屏哭道,“我们俩玩得好好的,斗百草呢,谁知道哪里碍了她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小五不服气,就和她呛了几句,推搡了几下就厮打起来,南星她娘带人来拉偏架,我身上这些就是她娘掐的——她们不敢打小五,就撕我的头发,抓我的衣裳,小五就咬了她们,又让我回来叫人。” “……你有没有受伤?” “她们打得疼,倒是没出血。” “别人有没有受伤的?” 小屏摇头,“南星手心硌在石头上蹭破了,别的人倒没瞧见受没受伤。” 曼春露出愠怒的神色,叹道,“你们跟她闹什么?她是被赶出去的,你们见她不对劲还不离她远远的!你……去洗洗脸吧。” 她回屋抓了一把碎银塞进袖袋里,问明了打架的地方是在池塘东边,交代小屏和春雁看好院子,就带着姚氏去了园子里。 她到的时候两边正在对恃,南星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四五个婆子将童嬷嬷她们围住了,宋大家的揽着女儿,两人被南星娘满口的污言秽语气得脸色铁青,小五头发散乱,脸上倒没有伤,春波站在一旁,两手叉在腰上,一副不怕打架的样子,那几个婆子似乎很怕她,都离得她远远的。 第38章 两边(修改) 曼春正想上前说话,就听到有人喊“快!快!就是那里!” 她回过头一看,见是太太身边的李嬷嬷领着一伙人过来了,就站住等了一会儿。 李嬷嬷也看见了她,冷凝的面容眉头微皱,加快脚步走到跟前,挥手让她带来的人将那些吵架的都围起来,转身叫了声“二姑娘”,道,“有人来禀报说院子里有人打架,太太叫我来看看。” “我也听说了,是原先在我那里伺候的南星,好像因为不忿被派去小花园,就……打了我的丫鬟。” 坐在地上的南星娘拍着大腿就嚎了起来,“冤枉啊——打人了!” 李嬷嬷手一摆,就有个婆子上前捂住了南星娘的嘴,骂道,“还不住嘴!” 李嬷嬷面容端肃,“是非之地,二姑娘不该来。” 这位李嬷嬷虽然是在太太跟前服侍的,脾气秉性却和韦嬷嬷大不相同,为人还算公正,从不作践底下人,对曼春也礼数周全,曼春自然愿意给她面子,就道,“嬷嬷说的是,我也是看她们总没有回信儿,心里担忧,才带人出来看看。” 话这样说了,李嬷嬷也不好再赶曼春走,就转而去看吵架的那些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规矩呢?都学到狗身上去了?看看你们这样子!哪个是动了手的,站出来!”她见这些人左看右看,却鸦雀无声,没人站出来,就高声喝道,“我早晚也能问出来!现在自个儿站出来的,二十手板,犟着嘴不肯动弹的,回头一旦查出来,待我回了太太就赶出去!” 曼春想了想,就给宋大家的使了个眼色,宋大家的瞧见了,犹豫了一下,就推推小五,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小五一僵,缓缓抬起了头,“……李嬷嬷,我动手了,咬了南星娘一口,不过那也是因为她闺女南星无缘无故的打我,她还下暗手,您看,掐得我胳膊都青了,”她一指南星娘带来的那几个,“她们都动手了。” 南星的发髻歪在了一边,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往地上呸了一声,喊道,“胡扯!我正走着路,她们就过来打我!李嬷嬷你可得给我做主!她们——童嬷嬷、小五她娘,还有这个……瘦高个儿,”她一指春波,“她们是后来的,也打人了!” 李嬷嬷问她,“你说你正走着路,她们就来打你。除了小五,还有谁?” 南星盯着童嬷嬷几人,面上露出得意的笑,转过来面对李嬷嬷时又是一副委屈相,“是小屏!二姑娘屋里的小屏,这丫头最坏!平时就爱告黑状,您看看,看看,我脚都快让她踩断了!” 曼春气笑,“小屏让你们打得浑身是伤,你倒赖起她来了!” 李嬷嬷去看曼春,“二姑娘,这个小屏如今在哪儿?需得把她叫来说说清楚。” 曼春冷笑,“就是她回去给我报的信儿,如今正抹药呢。”她本想叫·春波去把小屏叫来,可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童嬷嬷,你和春波去把小屏扶来,要是不好走,就把她背来。” 童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就赶紧回去叫人了。 小屏被童嬷嬷和春波两人合力架过来的时候,头上、脸上、胳膊上都贴了膏药,不要说李嬷嬷,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事儿是南星娘她们欺负人。 南星神色不定,南星娘咬牙切齿的嚷嚷说小屏是装的,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跟要吃人似的扑上去要打小屏。 李嬷嬷自然不能让她如愿,厉声喝道,“还不快住手!”叫人把她绑了。 李嬷嬷见童嬷嬷和宋大家的衣裳虽略有凌乱,却不像是打架的样子,(人都是春波打的),对这两人训斥了几句就罢了。 小五和南星被罚了打二十下手板,南星娘扣了半年的月钱,其余人每人扣了两个月的月钱。 顿时怨声载道。 李嬷嬷脸一板,这些人就熄了火,再没人敢多说什么了。 南星娘叫来的帮手们怏怏的走了,南星娘也觉得没脸,只剩下小五和南星还要挨手板,李嬷嬷当场就叫人拿来了行刑的竹板,曼春见那竹板半寸宽,尺半长,就知道这板子不是好挨的。 她赶紧塞了几块碎银给宋大家的,让她悄悄去把钱塞给行刑的婆子,免得把小五打坏了。 好在那婆子接了银子,宋大家的给小五嘴里塞了块帕子让她咬着,那婆子见了也没说什么,板子一下下打在手心,小五疼得耸肩缩脖,每抽一下,她就浑身一抖。 南星也一样挨了打,她娘不管她,早走了,她吃不住疼便叫出声,手一个劲的往后缩,这样一来,打她的婆子反而更用力了,呵斥着她,不许她躲,后来看她一直往后退,李嬷嬷干脆叫人一边一个拽住她,把她的帕子往嘴里一塞,行刑的婆子攥住她一根手指,让她躲不了,直到打完二十手板才放了手。 曼春一开始还有些不忍,却见南星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满脸的仇视。 她心中一凛,那点儿不忍也烟消云散了。 回到住处,曼春叫人赶紧拿金疮药来,嘱咐小五,“这几天手别碰水,也别干重活儿了,好好养着吧,等手好了再说。” 又对童妈妈和宋大家的说道,“我年纪小,说话她也不爱听。这回是怎么闹出来的?固然有别人的不是,可她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你们抽空教教她,吃一回亏也就罢了,总不能下回还因为这个再挨打。” 她看看春波春雁和姚氏,“你们才来不久,所以凡事都小心翼翼,这我明白,可是以后时间久了,人也容易生出懈怠,今儿的事你们也要记清楚,人多了,是非就多,不可大意。” 曼春说得郑重,众人不敢轻忽,都应下了。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就真的关起门来和小五说了半晌的话,从那之后小五一改原本的跳脱性子,行事比以往踏实了许多。 …… 年纪大的人总是睡眠渐少,天还不怎么亮呢,孔老太太就醒了,她在床上躺了会儿,听见了外头榻上晁嬷嬷翻身的声音,才轻轻咳了一声。 不一会儿,晁嬷嬷就在帐子外面轻轻叫了声“老太太?” 孔老太太起了床,先喝了盏蜜茶,面朝东方静坐了一会儿,待早饭摆上,用了两三个小包子,喝了碗辣乎乎的鸡汤,正想再吃块加了多多的芝麻的烧饼,就听见小丫鬟在门口叫道,“三爷来了!” 老太太心里一紧,就放下了筷子。 来者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身量高挑,一身褐色暗花的道袍,他嘴角微翘,面上露出隐隐喜色,见了孔老太太先施礼问好,“老太太大安!” 孙子辈里,孔老太太最看重的是长孙,最喜欢的却是这个排名不靠前也不靠后的老三,虽然读书不成,不像他大哥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做了官,这小子二十出头才考了个秀才,还是被家里逼着去考的,可老太太还是最待见他,原因无他,十几个孙子里头,就数他的脾气秉性最像他爷爷。 “安什么安!”孔老太太没好气的道,“看见你我就安不了了,说吧,又出了什么事儿?” 王三郎道,“好事,是好消息,我二叔升官儿了!武太尉上了一道荐表,推举我二叔任泉州将军。” 孔老太太听见“泉州”,先是一愣,又疑惑道,“怎么回事?” 王三郎道,“先前泉州那边儿海上不太平,原先的泉州将军被问了罪名,圣上要派大军过去,可这泉州将军也不能空着,就让大臣们推举,武太尉就荐了二叔。” 孔老太太脸色就变了。 王三郎赶紧安慰,“我二叔什么本事?到哪儿都没怕过,何况朝廷还要派大军过去,这可是大好的立功的机会,您别担心,前后都打点好了,定不叫人给二叔拖后腿。” 孔老太太不说话,晁嬷嬷却是懂的,她赶紧道,“老太太担心二老爷,也是担心表姑娘。” 王三郎一琢磨,就笑了,“您担心什么呢?真要有事,他们也不会派人就为了送个平安信来,何况泉州那边儿听说只处置了个泉州将军,唐家姑父还有他家姻亲李家,都好好儿的呢。” 孔老太太“哎哟”一声,王三郎赶紧扶住了她,“您要是不放心,我这就派人坐快船去?” 老太太摆摆手,“你二婶知道了没?” 王三郎道,“我已经叫人去送信了,我娘和二婶一会儿就过来。” 话音刚落,五太太和十七太太就到了。 老太太的两个儿子王五老爷和王十七老爷是和从兄弟们一起论的大排行,到了孙子王三郎这里,就只从兄弟两房的小排行来论了,没办法,王三郎这一辈儿的兄弟、堂兄弟、从兄弟,加在一块儿足有二百来口,现在每年仍在不断的增加,大排行实在是不方便。 这也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五老爷和十七老爷两房的孩子们,在家里都是大伯母、二婶的叫,到了外头,就喊五伯母和十七婶,孩子们小的时候还容易弄混,长大了叫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五太太是个稳重的,一见十七太太就拉住了她,“走稳些,别急。” 十七太太只听人报信儿说自家男人升了官儿,要去泉州打仗,就慌了神,撂下筷子就过来了,听见嫂子叫她,她一把就攥住了对方的胳膊,“好嫂子,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太太也只听了一句半句,自己都还不明白呢,“老三就叫人传了句话过来,我也只知道十七弟要去泉州。” 两人慌慌张张进了老太太的屋子,见王三郎正扶着老太太,十七太太打了个寒颤,腿一软,就坐地下了,“娘——” 孔老太太吓了一跳,“快、快扶她起来!” 一众人扶着十七太太坐在椅子上,孔老太太道,“你别怕,是好事儿。” 王三郎赶紧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了。 五太太长出了一口气,念了声佛,对十七太太道,“没事,没事,你别怕,这是上官看重十七弟呢——” “我能不怕么?”十七太太擦擦眼泪,“整天介担惊受怕……” 十七太太父母没的早,十来岁就嫁到王家来了,被老太太当闺女养大的,老太太见不得她伤心,赶紧哄道,“他既走了这条路,也是没法子,我知道你跟了他受苦了,等他回来,我教训他!” 十七太太一抹脸,破涕为笑,“老太太您又逗我,他是您亲儿子,您教训他?疼他还来不及呢!” “听听!听听!就好像我不疼你似的!”老太太道,“你们吵架,我哪回不是向着你的?” “就是——”五太太也笑道,“谁不知道咱们老太太疼儿子不如疼媳妇?尤其小媳妇,那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儿,我都眼红了。” 十七太太笑着靠在五太太怀里,“嫂子只管笑话我吧!” 五太太啐她,一指戳过去,“没羞没臊,占了天大的便宜还跟我说巧话儿——” 孔老太太看着两个儿媳妇,“你们两个我都疼,好了,都是老三不好,报消息也不挑个时候!”见孙子在一旁作揖逗乐,老太太笑着伸指点他,“今天早饭都没吃好吧?叫她们再上一桌,都在我这儿吃。” 就有机灵的丫鬟赶紧去吩咐厨房,不多时便重新上了一桌,老太太也不叫媳妇们服侍,让五太太坐了左边,十七太太坐了右边,一会儿给这个添菜,一会儿给那个添菜。 十七太太道,“这是哪辈子修的福气,让咱们得了这么好的婆婆?” 一时间堂上乐意融融,听了这话的都笑了。 有了十七老爷升官的事,家里一下子就忙了起来,从第二天起,州府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各处的亲朋好友都来贺喜。 孔老太太辈分长,年纪大,只需安坐家中即可,有亲近的亲朋想见就见一见,不想见的,来人也挑不了理,毕竟老太太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累不得。 不过,虽然忙,她也没忘了之前搁在心里的事,没过两天,晁嬷嬷就带来了消息。 “什么!这么个浑人,怎么没人管他!” 老太太多少年没因为家里的琐事生过气了,一来是家里的事都交给五太太住持中馈,她老人家早就撒手不管了,二来也没有不长眼的把那些乌漆嘛糟的事儿告诉她,因此她乍一听到童嬷嬷家里的那些事儿,就生起气来。 晁嬷嬷道,“您先别生气,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不好的,也有好的,他不好,可他儿子却不错。” 童氏从小就在王家服侍,长到快二十岁的时候由府里做主配给了比她大几岁的王禄,后来老太太看她为人实在,又是个忠厚老实的,且有了儿子,就想安排她一家给女儿王玉萱做陪房,可王禄那一年恰巧出了事,腿摔断了,需得在家养着,童氏就把儿子托付给了娘家妹妹,她婆家怕她丢了差事,也不让她伺候丈夫了,催着她跟别的陪房一起去了京城,王禄后来养好了伤,却落下了点儿毛病——平时走路看不出来,走快了腿就一瘸一瘸的——便托人情换了个清闲的活儿。 后来孔老太太的女儿没了,那些陪房大多被打发了回来,只有童氏留在了唐家照顾表姑娘,王家就另发了一份月例银子给王禄,意思是用这笔钱来补偿童氏,毕竟她离得远,不能照顾儿子。 两人本来也没多少感情,王禄又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便月月领着这笔钱,却不把儿子接回来,他儿子王勤就这么一直在姨母家里养到了十二三岁,后来还是他姨母托人在王家的铺子里找了个活儿,让他去当学徒。 这王勤是姨母养大的,性子也随了他姨母,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不仅为人忠厚,做事也机灵,二三年的工夫便从学徒转做了伙计,管事对他评价也不错,说他做生意机灵,再过两年,要是做得好,便打算推荐他做二掌柜。 可是这么一个伶俐人,偏偏有个浑爹。 王禄自从童氏走了,屋里空了,就渐渐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有多少银子就花多少,全做了火山孝子,尤其近两年,更是和个风流寡妇好上了,远近的都知道,闹得他儿子如今二十了,连个愿意嫁的都没有。 去年年底各处铺子里经营的好的,都给有功的掌柜和伙计发了赏钱,王勤也领了十两银子,结果这钱还没捂热呢,就被他爹要去了,说好了是要给他定亲用的,结果一转眼就拿去花了个精光——给他那姘头买了些东西,剩下的全输在赌场上了。 偏这王禄还是个大嘴巴,头天坑了儿子的银子花光了,第二天大家就都知道了。 听说这样的事儿还不是头一回,以往也有过,王勤要是敢不给,他就又打又骂,闹得四邻不安。 “混账!混账!这样的混账早该赶了出去,留着他干什么?平白污了咱家的名声!”孔老太太瞪眼,吩咐晁嬷嬷,“就说是我说的,把他赶到庄子上去,找人看着他,不许他再回来!” …… 唐曼春之前就准备绣一副兰草灵芝图和一副马放南山图来换银子。 兰草灵芝图绣成后,她嘱托童嬷嬷送到装裱店里花银子装裱了,悄悄儿拿到商行里卖了八十两银子。 这还是遇到了识货的人,价钱还算公道,没有被压得太狠。 若是挂上水月庵的招牌,哪一幅都不会低于一百五十两。 但曼春到底还是有着她自己的底线,没有明目张胆的绣上水月庵的印章,只是以自己的号“太平山人”为印。 这八十两银子让她足足兴奋了两三天,实在是给了她很大的鼓励。 她决定把马放南山图也尽快绣出来。 话说先前王氏派了韦嬷嬷的儿子富安去青州王家索要船行银股,想的是即便要不到,也要撬开他家的口袋弄些银子,哪知却被青州王家直接给顶了回来。 富安便照着王氏的吩咐去找了山东布政使司的严参议,请他帮忙出头。 严参议的幕僚问清楚了事情经过,想起刚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就赶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东家。 对严参议来说,一边是恩师的侄女,一边是本地新贵,且这两家本是亲戚,就不免有些为难,和幕僚商议了一番,便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京城,另一封交给富安让他带回去,告诉他如今青州王家轻易动不得,他也无能为力。 富安在山东耽延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办成,只打听了些消息,没办法只好回来了。 第39章 衣料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四处都湿漉漉水汪汪的,没铺砖石的地方更是一片泥泞,不要说晒衣裳,就是身上穿的衣裳都潮乎乎的。 王氏早晨处理了几件家务,闲来无事,就把女儿叫来说话,又留了唐曼宁一起吃了中午饭才放人走。 歇了午觉起来,外头仍在下雨,王氏没什么精神,就坐在罗汉床上叫个识字的小丫鬟给她读书听。 韦嬷嬷顺着游廊来到上房门前,听见屋里的动静,小声问门口站着的丫鬟,“太太几时醒的?” 小丫鬟赶紧屈了屈膝,也小声道,“醒了有两刻钟了。” 韦嬷嬷扭头看看外面,想了想,轻咳一声,掀开帘子进去了。 王氏看见韦嬷嬷神色,就摆摆手,叫小丫鬟退下。 韦嬷嬷面上露出愧色,扑通一下就跪在了脚踏上,王氏惊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太太,富安刚刚回来了……” 王氏沉默了一下,“……事情没办成?怎么回事?” 韦嬷嬷从袖子里摸出封信,双手奉到王氏面前。 王氏疑惑地看了一眼韦嬷嬷,接过信打开看了两遍,也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儿,她道,“把富安叫来,我有话问他。” 韦嬷嬷麻利地磕了个头,出去叫人了。 房里立起了屏风,富安没有进屋,他头也不敢抬,弓着身子直接跪在了门口廊下,口里叫着“小人无用”,连着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头都青了。 王氏淡淡叫了声“起来吧”,“说说,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天要变了?” 富安听出了王氏口中的嘲讽之意,跪着道,“小人一路坐快船北上从密州登岸,两三日工夫就找到了地方,可那……”他想了想,“十房那边实在胆大包天,知道小人是太太派去的,就把小人给捆了,信也搜去了,小人在他家的柴房给关了一夜,第二天就把小人赶出来了……” 他心里有些没底,又不敢抬头去瞧主母的脸色,只好硬着头皮道,“小人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照着太太的吩咐去了济南府找了山东布政使司的严参议,请他帮忙出头。” 王氏不耐烦道,“他是什么意思?” 富安赶紧道,“小人是什么身份?严参议不见就不见了,可他那师爷也忒狗眼看人低,听说事关青州十房,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叫小人回去等消息,小人在客栈里等了两天,就等来了这么一封信,那师爷说严大人说了,青州王家如今轻易不能动了,小人心里好奇,偏他不肯说,好不容易灌醉了他,他才露了那么几句,说青州王家的十七老爷因在西北立了军功,升了四品,又得了武太尉的青眼,给自己的庶子聘了王十七老爷的侄女。小人就又回了青州,去打探了几日,离开青州之前,听得消息说……说那边的十七老爷升了官,要带兵来泉州剿匪。” 王氏眼前一晕,赶紧抓住扶手,闭了闭眼睛,强忍着没让人看出端倪,冷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人不敢诳语!” 王氏冷笑一声,“倒真叫他们等来这一日……你下去吧。” 富安慌忙退下了,直到出了院子,他才掏出帕子来擦擦头上的汗,心里叫了声“侥幸”,暗暗琢磨这一回在外头的花销该怎么找账房说道说道。 韦嬷嬷张口欲言,王氏却闭上了眼睛,“嬷嬷,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为着这看得见摸不着的三万两,王氏好几日未曾展颜,韦嬷嬷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哄得王氏有了笑脸,谁想京城她娘家来的一封急信又闹得王氏气怒交加。 王氏一把将信拍在桌子上,“叫我好好待她!她如今就是个瓷人儿,我连见她都见不得!还好好待她?难不成叫我把她供起来?” “太太……” “当我是泼出去的水,一个个都要骑到我头上!便宜话谁不会说?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人得罪到底,好啊,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韦嬷嬷眼看王氏指着娘家哭骂,又心惊又心疼,赶紧上去劝,“太太息怒,您的委屈他们也听不见,何苦叫人听去了笑话?” 王氏怒道,“怎么?我在自己家里连话也不能说了?” “哪有这回事?”韦嬷嬷给她擦擦泪,道,“再怎么样,王家也还是您娘家,二夫人总还是疼您为您好的,您这样生气伤了身子,叫二夫人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担心?” 见王氏仍旧神色愤愤,韦嬷嬷道,“可不许说气话了,嬷嬷我都一把年纪了,太太好歹看着老奴伺候了太太一场,也得爱惜着自个儿。” 好不容易把王氏劝得息了怒气,韦嬷嬷叫人打了水来,也不叫别人伺候,自己亲自拧了帕子服侍王氏洗了脸。 王氏平静了情绪,叹了一声,“过些日子十房就该来人了。” 韦嬷嬷觑着王氏的脸色,没敢接话。 果然,王氏接下去就道,“叫盯着那边院子的人看紧些,有什么动静就报来,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两人正商量着,就有回事处的进来回禀,说李提举家派了人来。 却原来是唐妍派了婆子送来帖子,邀王氏在四月初八浴佛节时一同去水月庵进香。 这是上回去李家参加诗会时就说过的事,水月庵老庵主和她的绣品在泉州官宦之家的太太夫人们中间很有名气,唐妍也是慕名而去,王氏自然是欣然同意,又叫人赏了那婆子五钱银子。 韦嬷嬷道,“出门走走散散心也好。” 王氏略一沉吟,“家里孩子们都带上,省得叫人说嘴。” 韦嬷嬷有些不放心,“万一她出去胡说……” 王氏冷冷一笑,“我还怕她不犯错呢……你去找那童氏,告诉她,二姑娘要是敢在外头胡说八道,以后就不用见人了。” 王氏决定了要带着全家去水月庵礼佛,曼春却不想去,以自己身体虚弱的由头想要推辞,却被王氏派了吴忠义家的把她训斥了一番,说什么女子不可懒惰,对佛祖不敬。 看着吴忠义家的两片嘴皮子上下翻飞,曼春心里颇为不耐。 吴忠义家的今天抹的粉特别白,嘴上涂了鲜红的胭脂,眉毛描得细细弯弯,身上的衣料是新的,腰上还缀了把簇新的银三事,这般模样引得小丫鬟们进出都拿眼瞧她。 吴忠义家的把太太的话颠过来倒过去讲了,见二姑娘也不反驳,也不辩白,正说得起劲,忽见二姑娘起身要走,不禁有些傻眼,“太太的话还没说完,二姑娘怎么……” 曼春回头笑了笑,“太太可不像你这般聒噪,不就是让我跟着去么?我知道了,到时候一定去,你回去复命吧。”一挑帘子,回屋绣花去了。 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听她啰嗦,有这工夫干点儿什么不好?早些把《马放南山图》绣完了,早些换来银子不好么? 吴忠义家的张口结舌,“这……这……” 童妈妈送她出了院子,不客气的道,“你也太没眼色了,二姑娘再怎么样也是主子,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的?也亏你嘴皮子利索,一句话罢了,翻来覆去的讲,有意思么?”转身关了院门。 吴忠义家的气得恨恨一跺脚,回去后不免添油加醋告了一状。 王氏脸色就很不好看。 韦嬷嬷附在王氏的耳边讲了几句,王氏点了点头,叫人拿来本《金刚经》,“四月初八浴佛节,各人都该尽尽心意。”让吴忠义家的去告诉二姑娘,要她抄二十遍《金刚经》。 离四月初八没几天了,二十遍《金刚经》,二姑娘还不得抄得手断?吴忠义家的暗喜,乐颠颠儿的捧了书出去,却在门口被人拦下了。 唐松刚才在廊下已经听到了屋里的对话,他皱了皱眉,见吴忠义家的出来,脚步一迈就拦住了她,看看她手里的托盘,拿起书,“这是什么?”说着,便拿着书进了堂屋。 向王氏行了礼,唐松道,“我正要找母亲借这本《金刚经》。” 王氏垂着嘴角,神色不虞。 唐松想了想,低声劝道,“母亲何必为了她再闹得和父亲生分?若是不喜,不见她便是。” 王氏不想听,就换了笑脸,“等到初八那天你和我们一起去。”又叫韦嬷嬷开了箱子,拿出几件颜色清透的衣裳给唐松看,“这是新给你做的,到时候穿上,也显得我儿精神。”又叫唐松穿给她看。 李嬷嬷来回事,见唐松穿了件月白色的新直缀,赞道,“还是太太好眼光,咱们大少爷穿这个颜色就是好看,精神!” 这番话说得中肯又中听,王氏笑了起来,听李嬷嬷回禀了初八时出行的安排,点点头,“你办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留了儿子说话,韦嬷嬷和李嬷嬷也不时凑趣,一时间和乐融融。 看天色不早了,王氏道,“你留下吃饭吧,我叫人把你妹妹也叫来。” 唐松自从五岁读书就搬离了后院,除了每日问安,和王氏一起用饭的时候并不多,见母亲这样说,心里就有些不忍,笑道,“我也惦记着母亲这里的好菜呢。” 王氏高兴起来,叫人把给儿子女儿新做的衣裳送到他们各人的住处,吩咐人去叫唐曼宁,又让厨房准备唐松和唐曼宁爱吃的菜式。 李嬷嬷见王氏只给大少爷和大姑娘预备了新衣裳,趁着韦嬷嬷不在,向王氏谏言道,“太太,为何没有二姑娘的?” 王氏收了笑意,“你说呢?” 李嬷嬷低下了头,“非是奴婢不知好歹,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头人若是听到一言半语,恐怕不能体谅太太,觉得太太厚此薄彼,到时候少爷和大姑娘面子上也无光。” 唐松看了看李嬷嬷,也开口道,“虽说嫡庶有别,不过……只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和母亲的名声相比,自然就不算什么了。” 王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罢了,我儿说得对,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犯不着让人说嘴。” 便让韦嬷嬷给二姑娘送匹料子去,又嘱咐不能和大姑娘的颜色冲撞了。 韦嬷嬷斜了李嬷嬷一眼,去库房胡乱选了半匹花样过时又被虫蛀了的松花色缎子让人给唐曼春送去,让她自己去做衣裳。 童嬷嬷收到料子,气得不得了,“真该拿去给人看看,家里怎么就穷到了这个地步!这样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得出手!” 曼春翻了翻那料子,笑着摇了摇头,劝童嬷嬷不要生气,“这么鲜嫩的颜色倒真是好看,就是虫子咬了,做不得衣裳了,回头裁几块帕子赏人吧。” 童嬷嬷运了会儿气,总算冷静了些,“我这就去街上再买块一样颜色的来,省得那边又说嘴。” “正是这个道理,嬷嬷快去快回。” 等童嬷嬷走了,曼春展开那块料子看了一会儿,就叫小屏来,将料子上虫蛀的破洞剪去,看着那大大小小的窟窿,她摇摇头,对小屏说,“你看着做鞋吧。” 小屏道,“反正这料子也不整齐,不如再掺些别的颜色作件水田衣?” 两人在柜子里找了一会儿,翻出来几块颜色鲜嫩的布头,有桃红的,有鹅黄的,曼春道,“我记得咱们还有些翠羽织的线?绣些细细的藤草上去也挺别致。” 童嬷嬷回来,见两人正裁着布要做水田衣,笑道,“这也不错。”拿出了买来的松花色料子,又从包袱里抖出一块黄栌色的,说是镶边用的。 曼春见了,赞道,“还是嬷嬷眼光好,这两个配起来才雅致呢。” 第40章 水月庵(修改) 曼春心里惦记着绣品,哪里顾得上做新衣裳,把想要的样式说给了童嬷嬷听,就撒开手不管了。 童嬷嬷和小屏忙了两三天才做好了那件水田衣,又要拼布,又要绣花,麻烦得紧,不过倒真是好看,童嬷嬷去外头买来的那块松花色的料子则做了一件小立领的衫子,配上银纱挑线裙子,再雅致不过了。 唐曼宁看到了她那件水田衣,也喜欢得紧,特地描了花样子回去,说也要做一件,若不是她比曼春高也比曼春胖些,曼春就干脆把自己的这件给她了。 初七这天晚上,童嬷嬷将第二天要带的东西反复检查了几遍。 曼春看到她这样,想到明天就要见到老庵主她们,心里也有些复杂。 那几年的记忆对她而言是不愿再面对的曾经,老庵主与太太合谋把她弄出了家门,说直白些,和拐子也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水月庵的那几年,老庵主对她虽然严厉,却是当做弟子一般用心栽培。 既是仇人,又是恩师,曼春感慨、惶恐,还有些茫然。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总是梦见从前在水月庵中的琐碎事,醒了好几次,早晨醒了才发觉浸了一身湿汗。 水月庵离泉州城不远,就在临近的城郊,从唐家出来不过是半个时辰的路程。 唐家一众人天不亮就出发了,和李家人会合后,一待开了城门,便匆匆地出了城,说是要赶头一炷香。 唐曼宁道,“也不晓得能不能赶上。” 曼春听了,淡淡一笑,“肯定能赶上。”唐李两家同去,又是早早地和水月庵说好了的,只要不是有比她们两家更有势力的横插一杠子,这头一炷香是烧定了的,哪怕去得晚了,庵里拼着不开山门,也得等她们到了再说。 唐曼宁回过头来笑着嗔了她一眼,捏了块点心吃了,“你晕不晕车?” 今日两家都用的大车,太太王氏去了大姑母的车上说话去了,她和姐姐两人坐一辆大车,宽敞得很。 曼春摇摇头,见姐姐仍旧趴在窗前往外看,就有些纳闷,也朝外头看了两眼,路的两旁都是田地,远近有些树,并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 她挪了挪,也挨着车窗坐下,顺着姐姐的视线看过去——今日虽是晴天,但因着之前连续下了几日的雨,路上很是泥泞,兄长和李家的几位表哥表弟都骑着马,尤其大表兄李褒也跟了来,听说他昨天才从书院回来,只请了两日的假,今天后半晌就要回去,曼春没见过他,只听姐姐说在大姑母刚到泉州时曾见过一次,是个“整齐俊秀的人物”,“读书极好”等等。 李褒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直缀,这个颜色的衣裳穿在人身上,但凡气度差些,不免衬得人卑怯,可他面白如玉,斯文倜傥,就很耐看了。 路边柳枝轻摇,李褒离开兄弟们,策马去折了几枝,拿在手里把玩。 唐曼宁的视线也跟着他走。 曼春慢慢坐了回去,看着姐姐的背影暗暗想着,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 ……不过少年少艾,这也是难免的。 今天这样的日子,水月庵只接待有限的几家女眷,还算清净,另一座山上的白云寺就不一样了,白云寺是大寺,可谓人潮如织,人群从山脚排到了半山腰。 唐家和李家相约一同去礼佛,排场铺的并不大,一共才六七辆车,不能和那些动辄就一二百人出行的大户相比,可任谁见了那只有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金饰锒螭绣带和青缦的大车,都要退避三舍,也亏得有了这车,一点儿也没挨堵,顺顺利利就到了地方。 水月庵的老庵主通明领着知客迎客迎到了山脚下,唐妍听了王氏的介绍,合掌道,“怎好劳动庵主?” 通明白净微胖的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双手合十,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县主和夫人大驾光临,敝寺逢壁生辉——请。” 曼春跟在后头,头上戴了帷帽,她看了两眼老庵主和知客,便拽紧了姐姐的手。 唐曼宁以为她不常出来,害羞了,就拍拍她的手,“咱们上去吧。”又对一旁被嬷嬷抱在怀里的表妹李姿招了招手,“要不要下来走?” 李姿看看地上,见上山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虽然没有泥水,她也不愿下来弄湿鞋子,就想摇头,偏偏这时她母亲回过头来对抱着她的嬷嬷吩咐道,“也别总抱着了,让她下来走走。” 唐妍又对两个侄女说道,“领着你们小妹妹,她呀,在家里让我娇惯坏了——姿儿,听你们姐姐的话。” 唐曼宁应下,两人笑着将踮着脚的李姿夹在中间,一人护着一边,慢慢地跟在后面。 唐松和几位表兄弟跟在更后面,见前面仆妇们簇拥着女眷,便道,“一会儿咱们去白云寺走走,带你们去尝尝那里老和尚采的野茶。” 李博听两位兄长说诗酒文章,有些不耐烦,山道两旁是高大的林木,不时有鸟声传来,他招招手,叫来小厮,“我的网子可带来了?” 小厮小心地看了眼自家大爷,小声赔笑道,“二爷,在这庵寺里逮鸟儿?是不是……”话没说完,就被瞪了一眼,他赶紧拍拍腰间,“带了,带了!” 李博满意的一点头,朝弟弟李墨一招手,急跑了两步赶上兄长们,“表哥,这山上哪里的景色好?” 老庵主通明正和唐妍王氏说着,“今年的浴佛节除了您两家,再有就是高同知家里和陈大太太家,别家的帖子一概没接,就是怕不相干的人扰了太太小姐们的清净。” 见王氏点头,唐妍知道这两家都是无干碍的,便道,“庵主有心了。” 老庵主就又略略讲了些法会仪规,唐曼宁、曼春还有李姿三个听得无聊,就放慢了脚步,渐渐被男孩儿们赶了上来。 李博和弟弟李墨走在两位兄长前面,见着更前面的姐妹仨,便伸着脖子去看山路的尽头,“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李姿小小的个头,见哥哥来了,撒娇道,“二哥——我累了。” 李博摸摸她脑袋,“这就累了?乖,快到了,再走几步就到了。” 唐曼宁和李博见过几次面,也不算生人,就道,“她们正说着法会的事呢。”见自家兄长和李家大表哥走在后头,便站住了,想等他们上来一起走。 李博见了,扭头看看走在后面的兄长,再转过来打量了两眼唐曼宁,嘿嘿一笑。 唐曼宁被他这样子看得尴尬,“你笑什么?” “没啊,你瞧见我笑了?”李博无赖道。 唐曼宁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唐曼宁听见李博在她身旁问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转过脸,李博笑吟吟的把手伸到了她的眼前,五指摊开,手心里一只白胖的大肥虫蠕动。 “啊!”唐曼宁惊叫一声,一巴掌挥开李博的胳膊,虫子也被打进了草丛。 “哎,哎!那可是鸟儿最喜欢吃的——”他竟弯腰伸手又把那虫子捡了回来。 唐曼宁吓得退了两步,手指着他,声音有些发抖,“快、扔了!” 唐曼春皱眉,“二表哥!” 李博嘻嘻一笑,“开玩笑,开个玩笑——”他把虫子又往前送了送,“这东西真有那么吓人吗?” 唐曼宁还要往后退,脚下一滑,若不是曼春眼疾手快拉住了她,险些就摔倒了。 唐曼春用力一掌拍在李博手背上,冷着脸,“二表哥,在这么湿滑的山路上,你吓唬我姐姐做什么?摔倒了滚下去了怎么办?这种玩笑能随便开么?” 李博摸摸被打红的手背,有些无趣,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唐松快步赶了上来,只好撇撇嘴闭了口。 唐松听见叫声,又见两个妹妹的样子有些不对头,也顾不上和李褒谈诗论文了,快步赶上,问道,“刚才怎么了?” 唐曼宁委屈地一指李博,“哥,他拿特别特别恶心的虫子来吓唬我!还放在我眼前,吓死我了!” 唐松瞥了一眼李博,拍拍妹妹的肩膀,“没事没事,母亲和姑母她们呢?你们怎么没跟上?” 李褒警告地瞪了一眼自家捣蛋弟弟,“不许欺负妹妹。” 待几人进了水月庵,被引路的小尼姑带到了一处雅致的二进小院,男孩儿们在头一进,女孩儿们和长辈在第二进。 曼春知道这里是水月庵最好最宽敞的客院,专用来招待官宦女眷。 王氏对几个孩子说道,“原本这庵堂预备了两处院子,我和你们姑母商量了,咱们的人少,索性并在一处,还热闹些。” 她笑着看看唐妍,“咱们快梳洗梳洗吧,该去前头了。” 唐妍点点头,吩咐服侍李姿的嬷嬷带她去换衣裳。 唐曼宁好奇道,“头一炷香什么时候上啊?” 王氏笑看了她一眼,“已经敬上了。” “啊?”唐曼宁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们怎么没看见?” 唐妍喷笑,“傻丫头,你以为这跟过年时的头一炷香一样?今儿是浴佛节、佛诞日,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出风头争面子的时候。你们在后头拖拖拉拉的,我们一进殿就把香敬上了。” 热闹没能看成,唐曼宁就有些沮丧,王氏笑骂,“还不快去换上干净衣裳,一会儿去看法会可不许随便开口了。” 唐曼宁和唐曼春姐妹两个分了一间厢房,两人换好了衣裳,丫鬟们也弄来了热水,预备沏茶解解渴。 唐曼宁屋里的石榴进来禀道,“姑娘,有个小尼姑说是奉了她们庵主的吩咐,送来了些茶叶。” 唐曼宁无所谓的点了点头,“叫她进来吧。” 石榴出去就带进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尼姑,唐曼宁见了这人,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这尼姑白净的面皮,瓜子脸,五官秀美,睫毛像小扇子般忽闪忽闪的,樱唇玉齿,面上半点脂粉未施,难得的清清静静,干净柔嫩的就像早晨初开的莲花一样,真如书上说的那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曼春却面上一冷。 唐曼宁见到了美人,心情也无端好了起来,笑着请那尼姑坐下,“师傅怎么称呼?” “贫尼法号空圆。”她双手捧着一盏素色茶叶罐放到桌上,“山中野茶,送来给太太姑娘们尝尝,不成敬意。” 唐曼宁见她说话客气又不失礼,不像寻常知客那般逢迎,对她的印象就更好了,“师傅客气了。”以眼示意身边的丫鬟收下。 唐曼宁和这空圆聊了几句,忽然发现曼春这会儿竟安静的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就看了妹妹一眼,见她只管低头喝茶,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就笑着跟空圆道,“这是我家妹妹,她是个腼腆的,平时就不爱说话。” 空圆往曼春那边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赞道,“二姑娘身上绣的这些鱼儿真是精致,我还从未在别处见过。” 既然姐姐说了她“腼腆”,曼春就索性“腼腆”一回,听了空圆的赞美之词,她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 唐曼宁嗔了妹妹一眼,看出她是真不想说话,就笑着换了别的话题,问那空圆这水月庵附近可有什么好景色。 空圆知趣的答道,“不过是山林野景,比不得别处,后山竹林一片青翠,最是雅静,临近还有些果树,与山下不同,这会儿仍开着花,鸟雀也有些,倒可一观。” 空圆待了没多久就告退了,唐曼宁叫石榴送她出去,转过来问曼春,“你怎么了,说话也不理人?是不是没精神?”说着,伸手摸了摸曼春的额头,“也不热啊,不是受凉?” 曼春挤出几分笑容,摇了摇头,“我没事儿,就是不太喜欢那尼姑,总觉得她假的很,好像一肚子坏水儿要算计什么似的。” 前一世,空圆坑了明镜,害得她们不得不半夜逃亡,明镜摔死在山崖下,她因为被长在崖上的枝桠拦了一下才留了条命,说是仇人也不为过,又怎么可能给她好脸? 唐曼宁扑哧一笑,捏捏她的小脸蛋儿,“我没看见她里头怎么样,不过倒是长了一张好相貌,在这尼姑庵里真是可惜了。” 姐妹两个说着话,王氏派人来催了,唐曼宁道,“好了,管她是不是好人,索性跟咱们没什么相干,赶紧走吧,去晚了又要挨说。” 她们在殿前遇到了高同知家的太太和高同知的长女高婕,还有两母女是曼春不认识的,等王氏叫她们去见了礼,才听唐曼宁小声告诉她,那母女俩是泉州巨富陈家的当家主母陈大太太和陈三姑娘。 陈大太太一身的富贵,说话却很和气,出手也大方,将手上一对品相极好的玉镯给了第一次见面的唐曼春和李姿作见面礼。 她身边的陈三姑娘虽只是中人之姿,一举一动却显得极有教养,气质端庄,一点儿也不像寻常商户人家的姑娘。 “陈家是泉州巨富,自家就有船队,在码头那一片有不少铺子都是他家的,人称“陈百万”,他家也出了几个小官儿,但官职都不高,听说前年他家的嫡长孙女出嫁——就是这个陈三姑娘的长姐,光是明面上的陪嫁就装了好几条船,去看热闹的人挤满了码头。” “上回诗会上没见过她们?” 唐曼宁撇撇嘴,“谁知道呢。” 几位太太低声叙了几句,就安安静静的坐下了,等着法事开始,小姑娘们也不敢多说了。 待法事行到一半,前头作为主法僧的老庵主在磬声中顶礼三拜,恭说颂词。 曼春昨儿没睡好,这会儿强忍着哈欠,眼角余光扫见高婕正往她们这边看,就轻轻戳了下姐姐,给她使了个眼色,唐曼宁见高婕伸手指了指外头,就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倾身向前跟王氏说了句什么,扯扯曼春,领着她出来了。 两人从茅厕出来,就见到了在外面等着的高婕。 高婕埋怨道,“你们可真能坐得住,我腿都麻了。” 唐曼宁问她,“你既然也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高婕翻了个白眼,“昨儿才定下要来,我收拾自己的东西都来不及,哪里有工夫去问你们?” 她打发了身边服侍的丫鬟,唐曼宁见了,也叫跟着自己的丫鬟去倒些茶水来。 高婕看了一眼曼春,“我有事要和你姐姐说,你不会说出去吧?” 不等曼春说话,唐曼宁假作生气,“这可是我妹妹,她不向着我还能向着谁?” “嘁!欺负我没有妹妹!”高婕撇撇嘴,“我问你,你可知道今天陈家母女为什么来?” 这事儿唐曼宁还真不知道,不过她晓得既然高婕特意跟她提起,想必是和自家有关系。 高婕说道,“前几天陈大太太邀了我们太太去陈家做客,没带我去,不过听那些跟着去的人说,陈家可是送了不少值钱的东西给我们太太。” 今天来的这位高太太其实并不是高婕的生母,而是她的继母,是高同知原配夫人去世后,高同知后娶的继室太太,她娘家不过是个落魄的官宦后人,和高婕的亲外祖家不能比,为人又有些小家子气,还贪财,就很让高婕瞧不起,用高婕的话说,是个“无利不起早、短视手长”的。 唐曼宁晃晃高婕的胳膊,嗔道,“好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为着什么?快说吧!” 高婕道,“你想想,陈三姑娘今年十四了,却还没定亲,高不成低不就的,拖到了如今,不就是想找个好的?” “你是说……”唐曼宁瞪大了眼,“大表哥?” “谁知道呢?”高婕抿了抿耳鬓的碎发,“你大表哥、二表哥,还有你哥哥,都有可能,能嫁到李家,就是国公府的孙媳妇,嫁到唐家,至少也是侯府的长孙媳,依着她们陈家的家世,都是高攀。” 唐曼宁气得脸色通红,“一介商户,也好意思……” 唐曼春猛地扯了下她的袖子,抬高了声音,“陈三姑娘?” 高婕和唐曼宁一转身,就见游廊后头走过来个少女,不是陈三姑娘又是谁? 唐曼春挨着姐姐和高婕小声叮嘱,“她刚来,未必听见咱们说了什么。” 陈三姑娘走到近前,笑道,“好哇,原来你们到这儿躲懒来了。” 这话说得俏皮,高婕嗔道,“你不也来了?” 陈三姑娘道,“那边也快完事儿了,我听说这水月庵的放生池有不少金鲫鱼,咱们去瞧瞧?” 高婕也玩笑般的说道,“显见得你这是要坑我们,我们出来的时候不短了,该回去了,不然又要被念叨了,说我们不敬佛祖。” “好利的一张口。”高婕伸指点着她直笑,也不和她分辨,从善如流的一起回去了。 中午用过斋饭,唐妍问道,“那几个小子干什么去了?” 当即就有人回禀道,“几位爷去了临近的白云寺喝茶去了,说是那里的老和尚制得一手好茶。” 王氏道,“还是派个人去找找,别叫他们回来晚了,尤其是褒哥儿,今天他不是还得回书院?” 派的人出去没有多久就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几个男孩,唐妍见他们真的弄来了白云寺的野茶,笑道,“你们捐了多少茶钱?” 唐松道,“侄儿和白云寺的老和尚还算有几分交情,平日里也是常去喝茶的。” 得知几个人已经在白云寺用过午饭,唐妍放了心,嘱咐他们不要再跑远了。 王氏也道,“褒哥儿今天不是还要赶远路?不如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唐曼宁和曼春两个回了厢房,正预备午睡一会儿,却被李博摸了进来,吓了两人一跳,恨不得捶他一顿。 李博赶紧讨饶,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细网子,“我去逮鸟儿,你们去不去?” 唐曼宁哼了一声,“那有什么趣味?” 李博挺着胸脯鄙视道,“你们这些四体不勤的闺阁小姐,懂得什么是有趣?” 唐曼春看着他这骄傲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就道,“姐姐,上午那尼姑不是说后山有不少好雀鸟?咱们不逮它们,去看看也挺有意思。” 李博哼哼两声。 唐曼宁斜了他一眼,“罢了,那咱们就给他个面子,去瞧瞧吧。” 第41章 曼春的诘问 水月庵后墙外是处斜坡,植满了翠竹,灰瓦白墙与这片青翠溶成一景,观之赏心悦目,竹林紧邻庵堂,菜园又在竹林后头,围着篱笆,再往后就是漫山遍野的果树了。 每年秋天佃农收了果子,水月庵便通过牙人经济将果子卖掉,竹林也是一样,竹材长到一定的年份,便会雇人砍伐,这些都是水月庵的田产。 唐曼宁见竹林青翠,地上只有一些枯叶,倒也整齐干净,就想进去走走,李博却惦记着逮鸟儿,要去果园。 唐曼宁不理他,拉着曼春就进了竹林,李博有心自己去,走了两步,又犹豫了,这里毕竟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冲撞了,她们身边跟着的小丫鬟恐怕也不济事,于是跺跺脚,转身跟了上去。 姐妹两个见他跟了上来,相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唐曼宁道,“中午吃的笋子不错,不知是不是这里的竹林采的,可惜你们去白云寺了,没尝着。” 曼春走了两步,弯腰掰了一支嫩笋,“这不就是?” 唐曼宁左右看看,也找着两支。 一行人就这么走走停停,瞧见有细嫩的小竹笋就掰下来,不一会儿李博两手就掐不住了,他索性把竹笋用衣摆兜着,提着衣角跟在女孩儿们后头。 从竹林出来,她们绕了好一圈儿才找到去果园的路,半道上却遇到了老庵主通明。 唐曼宁回头给她们使了个眼色,上前招呼道,“老师傅有礼了。” 李博抱着那一兜竹笋,赶紧躲在丫鬟们中间,让她们帮着遮挡一下。 通明身上穿的不是早晨那一身新僧衣,也没披袈裟,只一件半旧的灰色袍子罩在身上,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老尼姑,她见了唐曼宁这一行人,面上露出笑意,合掌道,“小施主。” 唐曼宁轻咳一声,“我们想去后头园子里走走。” 通明点了点头,和煦道,“山上的花开的晚也落的晚,诸位看便罢了,切勿攀折枝条,惊扰鸟雀。”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唐曼宁见她这般,倒将心里的轻视去了几分,笑道,“我们知道了。” 通明又去看余下的人,小丫鬟们自不必说,李博很不情愿的哼着应了一声。 大家继续往前走,曼春落在了最后一个,才后知后觉的将视线从篱笆上的藤蔓移到了通明身上,拘束地朝她笑了笑,点点头,便快走几步匆匆去追赶同行之人。 曼春这个样子,通明只当她是性子腼腆不爱理人,也不放在心上,笑笑就过去了。 结果一行人只是去看了看景,鸟儿也没能逮成。 唐妍见着他们这一兜子的笋,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做什么去了,原来是嘴馋了。” 唐曼宁道,“姑妈就别笑话我们啦,中午他们去吃茶了,没尝到这样的好味实在可惜。” 唐妍笑着点点她,“你们呀,也不管采来的是嫩是老,能不能吃,罢了——这庵堂里过午不食,咱们也不好坏了她们的规矩,用咱们自己的人,只借她们的炉子一用吧。” 唐李两家出来游玩,除了中午那一顿由庵堂招待,余下的茶水点心都是从家带来的,本也没有在庵堂开火的打算,唐家的仆妇找庵堂借了炉灶,由伙房的大师傅指点着,将采来的笋子捡那嫩的用素油炒了,装了四小罐,分给男孩儿们。 唐、李、高、陈几家的太太都凑到了一起,庵主通明也换了身整齐的僧衣,来到太太们这里*。 在座的除了众位太太们,还有各家的姑娘,通明便讲了个《波斯匿王丑女赖提缘》的故事,听过这故事的会心一笑,没听过的也好奇倾听。 “……这赖提身形相貌极其丑陋,见过她的没有不害怕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波斯王为了把女儿嫁出去,就在国内寻觅曾为豪族而后破落贫寒的子弟,使臣好不容易寻觅到了一位,他孤独贫苦,平日里靠在集市上乞讨为生。” 在座的年轻姑娘们多数都没听过这故事,听到这里,不禁露出忧色,还有的干脆显出嫌恶的样子。 “……真是丑陋之处除净尽,端庄美丽如天女。驸马酒醒后回到家里,看到这美丽的女子,就问她。她说,‘我是你的妻子赖提,听说你多次赴宴都因我而被罚,心中惭愧,于是恳切念佛,后来见到佛从地中踊出,我见佛形象心生欢喜,于是身体相貌也变得好看了。’” 通明的口才不算很好,可她自有一种祥和的气质配合着将故事娓娓道来,听的人或露出会心的微笑,或微微蹙眉沉思。 曼春却始终低头垂目,面无表情好似在发呆,唐曼宁悄悄用胳膊撞撞她,“你愣什么神儿呢?” 曼春笑了笑,“没什么。”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抬头往上座看,却见老庵主正看着她。 不等她多想,通明就看着她开口道,“赖提这番变化是什么因缘呢?这位小施主,你可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通明讲经的时候,因为坐的位置高些,因此很容易看到众人的神色情状,别的人也都罢了,唯独唐家的那位二姑娘,看上去虽冷淡些,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可通明心里总觉得她和别人有些不同。 “这……”曼春抿了抿嘴,想要推辞,通明笑道,“我见这位小施主眉目从容,既有感悟,不妨说说看。” 曼春怔了一下,摇头笑道,“我这点见识哪里好在庵主面前献丑,还是不说了吧。” 通明笑笑,伸手相请,“无妨。” 看这架势,曼春若是不答,讲经就要中断了。 曼春尴尬的同时心底也生出几分怒意,虽然知道老庵主的脾气,可她如今并未入水月庵为尼,又不受她的辖制,若不是眼下时机不对,她便是拂袖而去,又待如何? 唐妍见曼春不开口,通明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便笑道,“你小小年纪,就是说错了,还能怪罪你不成?庵主,你说是不是?” 通明笑笑,点点头没有言语。 曼春骑虎难下,只好应下,她抿了抿唇,“若是说的无理,还请包涵……相貌丑陋,是因本心丑恶;相貌俊美,乃因恭敬侍佛。如此这般,这世上貌美而行恶之人,是什么因缘呢?” “若是这般,这世上但凡丑的、矮的、难看的、得病的、残疾的,都是前世种下的因,只看这些人外头怎么样就能知道他们是不是罪人?可行恶之人活到百岁安然而终的也不是没有。那么‘慈悲’又何解?小女子愚钝,还请庵主指点。” 在座的众人齐齐一静。 唐妍眉梢一挑,诧异地看了她两眼。 王氏愣了一下,忽然直起身子训斥道,“狂悖!不得无礼!” 通明怔然,半晌才叹息一声,对曼春道,“你不入我佛门,真是可惜了。” 曼春用力掐着掌心,才微笑道,“庵主让我说,我就说了,其实想来大家也是不明白的,只是我傻大胆儿,才敢问了出来。” 她权当看不到别人瞧她的目光,那些人面上还是那般笑容可掬,可她们心里想的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唐曼宁从刚才就一直吃惊地望着她,完全没想到她这个软乎乎的妹妹竟想的这样深。 通明笑着摇了摇头,“能够想到这些,也是你灵性通敏。” 话题很快被绕开了,曼春不再开口,别人笑,她也笑,别人安静,她也不多说,至于后来到底说了什么,她实在没心思去听。 到了差不多的时辰,太太们叙话叙得差不多了,便向庵主提出了告辞。 直到出了山门,曼春才悄悄长出了一口气。 王氏和唐妍下山的时候走在最前面,小声说着话,唐妍见她神色不虞,总是频频走神,心里叹道,谁能想到这么个小丫头竟说出这番言语,可见是个聪慧的,只可惜命不好,没托生在嫡母肚子里。 下了山,各家的车马已经在路口等着了,唐曼宁努嘴挤眼的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上后头的车,哪知王氏却特特叫了她,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踩着凳子上了王氏的大车,唐曼宁一见,也硬着头皮上了车。 车门帘刚放下,二人还没坐稳,曼春就挨了一巴掌。 王氏冷冷地看着她,“你今天可真是给唐家长脸。” 唐曼宁小声的提醒,“母亲,外人听见了会笑话……”。 王氏瞥了她一眼,“闭嘴,我怎么就有你这么蠢的女儿。” 这句话仿佛一记耳光打在唐曼宁的脸上,她脸色变得苍白,不敢置信的瞪着眼睛,心里一阵绞痛,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她此刻觉得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见女儿“安静”下来,王氏又对曼春道,“也亏得通明师傅不计较,还给你台阶下,你以为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胡言乱语!” 王氏训斥了几句,见唐曼宁在一旁脸色神色不定,便心烦的摆摆手,“……都出去!” 唐曼宁低下了头,“是。” 她轻轻拽下曼春的胳膊,给她理了理头发,姐妹俩默不吭声的下了车,上了后头的清油小车。 第42章 青州来人 唐曼宁沉默着,曼春心情也差得很。 等上了清油小车,两人一左一右坐了,摘下帷帽后静静地坐着,曼春紧紧地握着姐姐的手。 不一会儿,骡车轻轻晃动了几下,曼春扶着厢壁,看着外头渐渐后退的风景,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心头敞亮了些。 唐曼宁蹙着眉,神色郁郁,曼春从车上的小柜子里倒了杯水给她,唐曼宁接过来慢慢地喝了。 曼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必说。 车窗上的帘子忽然被掀开了,伸进来一束野花,唐松弯腰往里面看看,见两个妹妹傻愣愣的看着他,笑了笑,“给你们玩罢。”又吩咐跟车的仆妇,“路上回城的人多,你们仔细些。” 进了内院,王氏看到唐曼宁手里执着一小束野花,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唐曼宁脸一冷,道了句,“哥哥给的,我累了,先回去了。”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没有说话。 待回到上房,梳洗了换了衣裳,王氏才叹道,“今儿我跟她说话说重了。” 韦嬷嬷今天没跟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才见大姑娘进门就冷着脸,太太却没说什么,想来是大姑娘在太太这里受了点儿委屈。她心里想着一会儿去打听打听,就顺嘴说道,“母女哪有隔夜仇,明天就好了。太太一路辛苦,厨房备了汤盅,要不要先用些?” 王氏心里惦记着女儿,“给孩子们送去吧,今儿也累了,你叫人传话给他们,叫他们好好歇着,一会儿不用再过来了,明早再来。” 等韦嬷嬷出去吩咐了一圈回来,王氏就把今天庵堂里二姑娘诘问通明的事说了,“往日看她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她如今已经懂事了,将来若是起了什么坏心思……” 韦嬷嬷想了想,“要我说,太太这是入了迷障了,”见王氏抬头看她,她笑道,“再怎么聪慧,出身是改不了的,将来还不是要指望太太?太太若是不放心,把她拘在家里就是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您看她急不急?” 王氏哼了一声,“恐怕到时候有人又要说我不贤惠了。又不是真怕了她,不过是看在老爷面上不和她计较罢了,那两个孩子实在不争气,处处护着她,倒显得我不是好人了,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他们?” 韦嬷嬷转了转眼珠,“要不……早早的给她定下亲事,把她打发出去?就在这儿给她找个人家。” 王氏嗔道,“不行不行,松哥儿和曼宁的婚事还没定呢,可不能因为她草率了——”她蓦地神色一动,“……倒也是个法子,只是怕老爷不同意,别人也要说嘴。” “万一老爷以后把她嫁到京城,才真是撕也撕不开了。”韦嬷嬷忽然想到了什么,“您今天不是见了水月庵的通明师傅?请她卜一卦,就说二姑娘命里需早早的定亲,要不及笄之前就得茹素食斋服侍佛祖。” 王氏没好气的道,“老爷本就不喜这些东西,这不是让我撞枪口上?” 韦嬷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是我糊涂了,不过太太想想,那卜卦不过是哄哄外人的,老爷么,只要给二姑娘找的人家让老爷满意……” 王氏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行,太小了,怎么也得等她十二三岁来了天癸以后再打发她,要是早早的定了亲,留在家里不过是替别人养的,就更不听话了。再看看吧,要是有合适的人家你就留意着些。” 韦嬷嬷最是知道王氏的心思,一听她说“合适的人家”,就知道了她的意思。 王氏想了想,又嘱咐道,“这事不要说出去,青州王家估计很快就要来人了,我可不想给人留下把柄。” 王氏说了这话,没过几天就应验了。 这天曼春坐在屋里做针线,童嬷嬷守在门口,春雁进来报说守信家的来了。 童嬷嬷疑惑道,“是有什么事?” 守信家的笑容满面的进来,一进门就道喜,“童姐姐,喜事,喜事!” 童嬷嬷顺手让春雁去倒茶,答道,“快请进,借你吉言了。” 守信家的笑道,“我可不是跟你客气!是真有喜事,童姐姐,你儿子来了!” 童嬷嬷“啊”了一声,惊在那里。 守信家的道,“是真的,青州来客了,派了位大掌柜和一位老嬷嬷来,您儿子也跟着,送了好些礼,老爷知道那是您儿子,就让我来叫您见见家里人,您快跟我去吧?” “哦,哦,我这就去,”童嬷嬷嘴里应着,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该跟二姑娘说一声,道了声“少待”,就回转过来,曼春已经从屋里出来了,“嬷嬷你快去吧,我这儿也没什么事。” 童嬷嬷点了点头,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低声嘱咐,“一会儿太太要是派人来喊姑娘去见人,穿得体面些,再叫上宋大家的和两个小丫头跟着,别只带一个丫头就出门。” “知道知道,这些我懂,嬷嬷快去吧。” 童嬷嬷就跟着守信家的脚步飞快的去了前院。 曼春叫人去喊宋大家的,“一会儿可能要见客,童嬷嬷未必赶得及,你收拾收拾,要是有人来喊,你陪着我去。”她想了想,“小五和春雁也去,剩下的人守院子。” 宋大家的赶紧去换了身外出的体面衣裳,她是厨娘,平日里只要干净整齐,可这院子里人手少,自从二姑娘换了院子,小五搬了过来,她就备了身衣裳放在女儿小五那里,免得人手不足的时候抓瞎,姚氏毕竟是新来的,不可能让她挑起大梁。 曼春叫了小屏帮忙,挑了身见客的衣裳,又重新梳头匀脸,等了一会儿,果真太太那边就来人了。 她赏了来的婆子一钱银子,换了衣裳,就领着宋大家的去了,身后还跟了小五和春雁。 太太那边派来的婆子见到宋大家的一身整齐新衣裳,心里还纳闷,暗道听说这位是给二姑娘做饭的,怎么看着不像啊? 太太王氏很不耐烦看见青州王家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是耐下性子微笑着招待来人,这位晁嬷嬷看着年纪不小了,看那言谈举止应是青州叔祖母孔氏身边的亲近人。 韦嬷嬷看了礼单,站在门口不动声色的向王氏使了个眼色。 王氏道,“……这么说十七弟果真是要到泉州来了?” 晁嬷嬷道,“是,我们这回来,主要也是想着提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第,我们十七太太也要带着少爷和姑娘过来。” 王氏把这话品了品,笑道,“叔祖母身子骨可还好?我被家事牵绊,一直没能去给她老人家请安,还请代为致歉。” “您客气了,老太太身子骨——” 晁嬷嬷话说到一半,就听到丫鬟进来回禀,“二姑娘来了。” 晁嬷嬷忙站起身,只见门帘子被掀开,一个中等个头小姑娘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不够富态,身上穿了件粉红绣兰草的衣裳,剪裁的很是合身,相貌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一位竟有七八分相像,看见了自己,那小姑娘微微一笑。 “……像、真像!”晁嬷嬷喃喃道,随即她就回过神来,朝来人福了福身,“见过表姑娘。” 王氏似笑非笑的,对曼春道,“这是你青州曾叔外祖家派来的晁嬷嬷,那也是你姨娘的娘家。” 曼春朝王氏福了福身,转过来见晁嬷嬷要给她磕头,连忙上前扶住了,“您是长辈身边服侍的,我怎么好受您的礼,快请起!” 晁嬷嬷是真心要磕,曼春也是真心推辞,晁嬷嬷察觉表姑娘胳膊上用了劲儿,也不愿意在王氏面前争执这些让她看了笑话,就从善如流的道了谢,站起身后退着在曼春斜对面的下首坐下了。 “刚才说到哪儿来着?”王氏问道,她敲敲额头,“哦,老太太身子骨——” 丫鬟来给上了新茶,晁嬷嬷客气地点点头,道,“我们老太太身子骨还不错,没病没痛的,就是前一阵子做了个梦,梦见了府上二姑娘,连着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后来我们太太就说干脆派个人来给府上请安,也好安一安我们老太太的心,免得她时刻挂念,正巧我们十七老爷调令下来了,就先派了我们过来。” 曼春道,“让她老人家担心了,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孝。” 晁嬷嬷看着那张肖似其生母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激荡,她稳了稳心神,道,“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别的也不求什么,只要都太太平平的,就知足了。” 曼春笑着点头,“都挺好的。……您这一路真是辛苦了。” 晁嬷嬷笑道,“趁着胳膊腿儿还能动,替老太太走动走动。” 往来了几句客气话,王氏见问不出更多的事,就道,“你们如今住在哪里?” 晁嬷嬷道,“已经在客栈包了个小院子,等买到宅子就搬过去。” 王氏道,“这是什么意思?自家人还能让你们住客院?都在家住下吧。” 晁嬷嬷推辞道,“我们人多事杂,怎好日日惊扰府上?等我们十七太太来了,再呈拜帖。” “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说一声,我们老爷虽只是个佐贰官,管不了大事,小事上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见晁嬷嬷要走,曼春也起身告退,王氏道,“你既然来了,就把属你的那份礼带回去吧,省得我还得叫人给你送去。” 晁嬷嬷看了一眼曼春。 曼春笑笑,没当回事。 王氏哼了一声,借口自己还要处理家里,端茶送客。 曼春出来看到韦嬷嬷,就道,“太太让我把东西捎回去。” 韦嬷嬷一直在门口站着,哪能不知道她说的什么,瞄了一眼王氏,见她没有表示,就道,“姑娘且等等,我这就叫人收拾出来。” “好啊。”曼春点点头,又对晁嬷嬷道,“嬷嬷远道而来,去我院子里坐一坐喝杯茶吧。” 晁嬷嬷就停住没走。 从王氏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宋大家的抱了个包裹,小五和春雁两人合抬着一个,出了二门,曼春领着晁嬷嬷往东拐进了花园,见晁嬷嬷只是微微露出些许诧异,却没有开口问,曼春问道,“嬷嬷喜欢什么茶?” 第43章 母子相见 童嬷嬷一路上慌里慌张跟着守信家的,还差点儿就崴了脚,一进乐志堂,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童姐姐?”守信家的见她神色踌躇,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小声催促道,“都到了这儿了,我还能骗你?” “不是……”童嬷嬷摸摸鬓角,又掸掸身上的衣裳,“我这一身衣裳……能见人吗?” “能、能、能,”守信家的笑了,“再体面也没有了,快走吧——” 守信家的先领了她去见老爷唐辎,唐辎正在和青州王家来的老管事说话,书童进去传了话,出来说,“老爷正和人说着话呢,让童嬷嬷自去见见家里人。”他一指对面倒座房的其中一间,“就在那。” 守信家的不敢高声,点了点头,就领着童嬷嬷去了倒座房。 这间屋子原本是幕僚清客们的茶水间,布置得倒也干净整齐,两个眼生的男仆正在里头坐着,一身新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得颇为体面,桌上摆了茶水。 守信家的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哪位是王勤?” 侧对着门的年轻些的男仆赶紧起身拱手,他有些紧张的答道,“我就是。”目光越过守信家的,去看她身后的人。 守信家的回头朝童嬷嬷笑笑,侧身让了让。 王勤几步走过来,叫了声娘,扑通一下就跪地上了,没等童嬷嬷去扶,就已经磕了几个头。 童嬷嬷抱住他,不让他再磕,拂去他脑门的灰土,“磕这么狠,疼不疼?” 王勤咧着嘴笑,却又像是在哭,“不疼!” 两人扶着站了起来,童嬷嬷看向和王勤一起来的略年长些的男仆,“不好意思,怠慢了。” 那人跟童嬷嬷见了礼,笑道,“我和王勤兄弟都是跟着老管事做事的,您客气了。” 守信家的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就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了这对久不相见的母子。 童嬷嬷和王勤坐下,她细细打量着儿子,她离开儿子的时候,儿子还小,这会儿却长成了个八尺高的汉子,她不禁掉下泪来,“这些年,苦了你了。” 母子两人抱头哭了一场,王勤想起此行还有事做,时间却不多,就赶紧拿出了个布包交给童嬷嬷,“儿子临来的时候,家里老太太叫了我去,特地嘱咐了我一番,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给表姑娘的。” 童嬷嬷打开布包,见是个绸子面的密实紧缝的封口荷包,捏一捏,里头硬硬的,似乎是信,就赶紧把那荷包装进了袖袋里,“老太太可还有什么话?” 王勤道,“家里的十七老爷要调任到泉州这边,老太太派了老管事来打前站,嘱咐我好好服侍,说要是二姑娘这边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必客气,尽管告诉家里。” 童嬷嬷愣住了,“十七老爷?” 听王勤说了一通,童嬷嬷才知道如今青州王家也起来了,五老爷和十七老爷都做了官,一位在并州做了知府,另一位走了武官的路子,新近因在西北立了军功得了武太尉的青眼,即将调任泉州,顶替被问罪的前泉州将军。 得知青州王家还惦记着这个可怜的二姑娘,童嬷嬷不由大恸,有心跟儿子诉说一番这些年的艰辛,却还是强忍住了,只是嘴里念叨着,“这就好,这就好……” 王勤把放在一旁条凳上的粗布包裹拿过来,“这是我姨做的柿饼和桃干,知道我要来,让我带给您,这是我托人买的阿胶,这东西好,您别舍不得吃。” 童嬷嬷又高兴又心疼,“这东西也不便宜,你买这个干嘛?可不能身上有点儿银子都花了,攒些钱娶个媳妇才是正经。” 又问,“你如今做的什么差事?家里怎么样?你姨和姨父他们都还好吧?” 王勤道,“他们都好,太太平平的,表弟去年娶了媳妇。我原先就是在铺子里,这回南下老管事带着我,专门给他跑腿,比原先还多拿二两银子的月例呢。” 他瞄了一眼外头,小声问道,“娘,你前一阵子怎么托人带回来那么多银子?”好家伙,一包沉甸甸的好几斤,若非这银子确实是唐家人送来的,又有家信,他还以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童嬷嬷道,“那是老爷见我伺候二姑娘伺候得好赏的,二姑娘也赏了些。我想着你都二十一了,也差不多该成亲了,哪样不要用到钱?总不能还让你姨给你操持,她家也难。” 把家里的人问了一圈,最后,童嬷嬷才道,“……你爹,还好吧?” 提到亲爹,王勤皱眉,“……他让老太太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童嬷嬷吃了一惊,急道,“他又闯什么祸了?你说他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就不懂事!” 王勤见她着急,赶紧道,“老太太就是怕他闯了祸,给咱们娘俩脸上抹黑,才特意叫人把他看管起来,省得他整天游手好闲的惹是生非连累人。” 童嬷嬷听着这话音不对,她早知道自己丈夫是个不靠谱的,这么些年了,就放任自家儿子养在别人家,虽说这个“别人”是她娘家人,可到底没有做到一个亲爹应该做的事。 看着儿子神色,童嬷嬷下意识的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王勤见亲娘神情苦涩,他年纪渐长,经了些事,能猜得出来童氏在唐家的日子不好过,就不忍心叫亲娘再难过,就道,“没,没有了。”他迟疑了一下,到底心里不愿亲娘太过辛苦,便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念头问出了口,“娘,你……要不跟我回去吧?我如今也能挣钱了,我给你养老,总好过在这儿伺候人。” 童嬷嬷心里一暖,“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不过二姑娘还小,离不得人。” 她看看身后的门,小声道,“这边儿的太太把二姑娘看做眼中钉一般,没事儿还要磋磨磋磨,我就是想要你孝顺,也得等二姑娘找个好人家顺利出嫁了再说……何况,你能得了这样的好差事,跟在老管事身边学本事,恐怕也是因我伺候二姑娘,咱们母子不得相聚的缘故。” 见儿子沉默不语,她道,“你不要怨老太太她们,我自从离了你,心里就跟剜掉了肉似的,我看着二姑娘就想到了你,二姑娘还吃奶的时候就没了娘,我又受了临终托付,无论如何也要伺候她平安长大,只是亏欠了你。” “我知道,从小姨就告诉了我了,娘是忠心服侍主子的,前几年我姨父在外头出了差错丢了货,要被抹了差事,还是姨托了管事妈妈在太太跟前提起了娘和我,才保住了差事。” 这事童嬷嬷根本不知道,忙问起缘故。 王勤就将这几年自己在姨家和铺子里的事说了说,却只将好的细细讲了,那些难处却一带而过。 童嬷嬷是个老实人不假,却不傻,听着儿子的讲述,虽然知道他姨和姨父都是厚道人,也明白到底是两姓人,住在一起多少要受些委屈,去了铺子当学徒就更苦了,早起晚睡下仆似的伺候师傅,而更让她忧心的却是在儿子的言语中一句也没提过他爹。 时候不早了,老管事从唐辎的书房告辞出来,王勤也只得和亲娘告别,童嬷嬷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个布荷包,“这些碎银你留着花,平时也别太省了,该请人吃饭的时候不能小气。” 王勤本待不要,可想到亲娘的心意,自己不收,她又该担心了,而且这会儿院子里人多,拉拉扯扯的被人看见也不好,就接下了,“您放心,我跟大家相处的都还不错,管事也挺照顾我的。” 童嬷嬷送走了儿子,回到曼春的院子,意外见到了故人,只是年深日久,竟有些不敢相认。 “您是……晁嬷嬷?!” 童嬷嬷可真是太诧异了,晁嬷嬷一直是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算来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次竟也来了!刚才她没听儿子说起,是以根本就没想到。 晁嬷嬷笑呵呵的还了礼,“没想到我来了吧?”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童嬷嬷随手把东西放在一边,就去扶她,请她上座,晁嬷嬷不肯,还是坐在了曼春的下首。 童嬷嬷又跟曼春说道,“二姑娘,晁嬷嬷可是奶过你姨娘的。” 曼春一听,这在长辈身边伺候的人和生母的奶娘相比,又不算什么了,这位晁嬷嬷可算得上半个自家人了,就赶紧起身福身,“之前我不知道,倒是我怠慢了。” 晁嬷嬷离得近,一把就托住了她,“姑娘折煞我了。” 童嬷嬷给晁嬷嬷重新上了茶,才在晁嬷嬷身旁坐下,“家里老太太、各位老爷、太太、爷和姑娘们可都好?” “好,都好,就是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如从前那么爱发火了。” 晁嬷嬷说的俏皮,童嬷嬷也乐了,“没病没灾的,随她老人家愿意呗。” 说了会儿话,晁嬷嬷就告辞了,曼春要留她吃饭,晁嬷嬷也婉拒了,对曼春道,“我好久没和你家嬷嬷说话了,姑娘容情让她送送我罢。” 第44章 晁嬷嬷的消息 晁嬷嬷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童嬷嬷想了想,就领她去了自己的屋子。 晁嬷嬷拉着童嬷嬷的手,询问这些年她们的景况,要是换了别人,童嬷嬷还会为了脸面遮掩一二,可晁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若说这世上有谁是最挂念二姑娘的,必定非孔老太太莫属,童嬷嬷也有心把二姑娘的景况告知老太太。 听了童嬷嬷的话,晁嬷嬷也有些犯愁,早就知道唐家这位太太不是个明理贤惠的,如今越发的厉害任性了,要她说,唐家这位大老爷也真是……可怜又可恨,娶了个娘家势大的,就得低头,偏偏还要硬着颈项,可怜她家姑娘,白白做了冤死鬼。 她想了想,道,“老太太让你家小子给你东西收到了?” 见童嬷嬷点头,她道,“里头是些银票,你们好好收着,不要心疼钱,要是不够用,或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叫你儿子找这边的掌柜,能办就办,掌柜办不了的,过些日子十七老爷和太太就来了,找他们也是一样的。” 童嬷嬷感激道,“这是老太太疼我们姑娘,等她舅舅、舅妈来了,二姑娘去给他们磕头。” 晁嬷嬷拉着童嬷嬷往一旁挪了几步,“我临来的时候,老太太说了,受苦不怕,先苦后甜,只要品性不坏,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见童嬷嬷要说话,她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教出来的孩子不说聪明伶俐,也该是个厚道人,只是她亲娘的缘故在别人眼里出身差些,老太太就说了,要是将来她父亲不好安排她,或是没有好人家,不如从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家里头从七爷到十一爷,年纪都能配得上,要是嫌太近了,亲戚朋友里头有得是好儿郎,以后有老太太、有她舅舅给她撑腰呢。” 童嬷嬷瞪大了眼,当即就跪下磕了几个头,流泪道,“老奴替二姑娘谢过老太太!” 晁嬷嬷把童嬷嬷扶起来,“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个外孙,不疼她疼谁?” 童嬷嬷感激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先前我在你们老爷那里也提了提表姑娘的婚事,你们老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想给表姑娘找个有前途的,我看那意思,倒也不是不上心,不过凡事都怕有个万一,这话我先给你放这儿,是让你心里有数。我问你,你和我说实话,依你看,你们姑娘找个什么样儿的好?是要老实的?有本事的?读书的?习武的?”晁嬷嬷一边问,一边观察童嬷嬷神色。 童嬷嬷面上露出几分苦笑,“您可是把我问住了!要是我说,我们姑娘那样好的脾气,女红也好,又识字会画,还会算账,若是找个老实巴交憨头憨脑的,连我也觉得亏,何况她长得也好,人又懂事,除了出身差些,什么样的人配不得?相貌人品且不说,起码得是个会疼人的。” 晁嬷嬷笑了,“我知道了,你是一心盼着她有个好出路。” 童嬷嬷抹了抹眼睛,“我也不瞒您,说句僭妄的话,二姑娘牵着我的半条命,要是她过不好,我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晁嬷嬷给她擦擦脸,“你个傻子说什么昏话,快把眼泪擦擦,叫人看见了笑话!” 她又道,“你儿子是个孝顺的,有事就叫他去做,你就好好的守在姑娘身边,老太太安排他过来,就是为了你们。” 童嬷嬷点点头,想了想,问道,“我听他说他爹……给撵到庄子上去了?” 晁嬷嬷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还是和她说明白了好,“你男人王禄……老太太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把他放出来了,这也是为了你们母子好。” 见童嬷嬷不明所以,晁嬷嬷道,“他年轻的时候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倒也不躲差事,谁想现在竟变成了那样,吃喝嫖赌,打儿子骂亲戚——老太太久不问事,若不是这回为着表姑娘的信,也想不到去打听……再放任他在外头胡来,你儿子可就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童妈妈大惊,“这是怎么说的?” 晁嬷嬷就将自己打听来的事简短的告诉了童嬷嬷,“……家里适龄的小丫头们就不说了,外头十里八乡的媒人,一听是瘸子王禄那浑人的儿子,就都摇头,说亲事难办。” 见童嬷嬷脸色儿都变了,她道,“你呀,姑娘亲近你,儿子也孝顺,将来不会没着落,就别指望他了,有那样的男人还不如没有,老太太也是不忍你为难,才把他拘在庄子上。” 她拍拍童嬷嬷的手,“我要在这边待到十七太太过来,等她安顿好了我再回去,时辰不早了,我走了,你保重。” 童嬷嬷失魂落魄地送走了晁嬷嬷,回屋呆怔怔坐了半天,直到曼春不放心她,叫小屏端了饭菜去看她,她才抹了把脸,问小屏道,“姑娘做什么呢?” 小屏把饭菜摆在桌上,“姑娘把送来的礼理了理,这会儿绣花呢。” 童嬷嬷坐下刚吃了两口,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小屏伸头看了一眼,“大姑娘来了,嬷嬷你先吃着,我过去了。” “快去吧。” 曼宁原本只是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她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母亲也没有叫她,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可随后母亲那边就送了不少东西过来,首饰、衣料、文房,十分丰厚,显然客人不是常来往的,一打听,才得知是妹妹生母的娘家。 曼春把绣架盖上,出来迎唐曼宁,“姐姐来了。” 唐曼宁笑道,“我听说今天家里来了亲戚,实在不知是亲戚来了,来给你赔罪了。” 曼春道,“姐姐也太过小心了,来的人是我姨娘的乳母,姐姐不见也不算失礼。” 曼春抬起皓腕,露出一串红珊瑚珠,“看,我已经戴上了,你是不是也有一串?”见妹妹点头,她笑起来,“既然有,还不快拿出来戴上,咱们俩要戴一样的!” 两人正说着话,小五进来回禀,“太太派了吴忠义家的过来了,说有事要说。” 唐曼宁一皱眉,“怎么是她来了?这婆子最是碎嘴讨嫌,妹妹,我去你屋里坐会儿。” 等唐曼宁躲进里屋,小屏把帘子抚平,才叫小五去把吴忠义家的领进来。 吴忠义家的挺胸抬头进了屋子,也不行礼,“奴婢奉了太太的吩咐,来问姑娘一句:姑娘可知自己的外家是哪个?是京城王家还是青州王家?” 里外的小丫鬟们面面相觑,童嬷嬷就在对面,听见动静就过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忠义家的睨着童嬷嬷,哼了一声,“太太让我问二姑娘:姑娘可知自己的外家是哪个?是京城王家还是青州王家?” 曼春一抬手,阻止了童嬷嬷,盯了吴忠义家的一会儿,道,“你去回禀太太,就说我说的:生恩不敢忘,养恩更不敢忘。” 吴忠义家的脸上的法令纹越发的明显,抬着下巴,道,“既然如此,太太还有话:日子要太平,人就得守该守的本分。姑娘,青州王家的人是来求老爷办事的,已经是给家里添了麻烦,姑娘若是再生事端,恐怕就说不过去了。” 曼春冷笑,道,“不知青州王家要来求老爷办什么事?你既然知道,说来听听?我不知他们给家里添了多大的麻烦,只知道送到太太那里的礼单可是厚厚的一本。” 吴忠义家的鼻息粗重的哼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眼睛朝下看着二姑娘,“太太什么身份?收他们的礼是看得起他们,要不然,就是捧着金山银山来,也——白——搭!” “啪!” 吴忠义家的捂着脸,愣住了,不敢置信的看着二姑娘。 曼春擦擦手,帕子扔到一旁,“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打得好!”唐曼宁一掀帘子就出来了,秀眉下一双锐利的眼光盯着吴忠义家的,“你一个仆婢敢这样和主子说话!没规矩的东西!” 吴忠义家的喊冤,“姑娘的外祖家可是本家嫡支,那青州王家不过是个大树底下乘凉的,倒把自己当成正经亲戚——再说了,我是来传话的,说的也都是太太让说的……” 她的声音在唐曼宁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终,捂着脸不敢吭声了。 打发了吴忠义家的,唐曼宁愧疚的对曼春说道,“妹妹别气了,都是这些老狗挑唆的,整日里胡言乱语指东骂西——总不能因为底下人不懂事,就伤了咱们姐妹的情分。” 曼春倒没怎么在意,“我知道那吴忠义家的不是好人,又怎么会因为她而埋怨姐姐?” 唐曼宁不好意思在曼春这里久待,便告辞出来了。 她没什么心绪的在花园子里逛了会儿,反复思量再三,还是将劝说母亲管束一下下人的想法抛开了,叹了口气,决定去兄长那里坐坐。 路过王氏的院子她伸头往里瞄了一眼,见门窗紧闭,就问守门的小丫鬟,“太太呢?” “太太不在,像是去了库房。”答话的小丫鬟倒有几分机灵,“姑娘有事找太太?” 唐曼宁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兄长那里。 第45章 半间铺子 谁知兄长这里也大门紧闭,唐曼宁心里无端生出几分火气,一脚就踢到门上,“开门!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丫鬟推推搡搡的来给开了门,曼春见她们这样,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穿粉红衫子的丫鬟一看是大姑娘,慌得低头理了理头发,“大姑娘来了,我们爷还没回来呢,说是和朋友出去了。” 唐曼宁见她们发髻也是乱的,衣带也是歪的,就生了疑心,“你们怎么回事,做什么呢?” 另一个腰肢细瘦穿绿衫子的丫鬟忽然跪下,捂着帕子小声哭了起来,“姑娘,连翘她打我!刚才没给姑娘开门是因为她怕人听见,就关了院子锁了门!” “你胡说!明明是你打得我!”连翘紧张地看了大姑娘一眼,也跟着跪下了,捋起袖子,“大姑娘你看,这都是她掐的,都紫了,出血了——” “呸!那是你自己弄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大姑娘,这贱婢一心想做姨娘,嫌我在这儿伺候碍她的事儿呢!” “明明你自己有那脏心思!” “明明是你!” “是你!” “你才是!” “你个贱婢!” 连翘和栀子两人互相指责,指着指着就又动起手来,你挠我掐,推推搡搡,摔在地上仍是不肯放手,滚得一身是土,头发也扯散了。 唐曼宁已经生不起气了,她头疼的扶了扶额头,见这两个丫鬟厮打谩骂,分也分不开,索性也不劝了,留下玉珠,吩咐云珠道,“你去叫几个力大的婆子来,带上绳子。” 等云珠领了粗使婆子过来,她一指地上两人,“把她们捆起来送到太太那里请她处置。” 那两个丫鬟这才晓得怕了,求道,“大姑娘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了!” “我们再不敢了!大姑娘宽宥我们吧!” 唐曼宁问她们,“当真老实了?” 两人赶紧点头。 “我看你们就是闲的,一人十下手板,罚半年的月钱,以后每月去针线房领料子,要做满二十双鞋,做不够就扣月钱,连着三个月做不够,你们就去花园子里干活吧,用不着在这儿伺候了。” 连翘和栀子一听不用被赶出去,就放下心来,“大姑娘,二十双鞋如何能做得完?我们给大少爷做一双鞋,怎么也得六七天,若是只顾着做针线,谁来伺候大少爷呢?” 栀子也在一边应和。 唐曼宁冷笑,这两个不知死的,“这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事儿,你们不伺候,有的是人伺候。”当即吩咐婆子们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押起来,“去告诉管园子的,她不是说人手不够么?我给她送去两个花奴。” 发作了这两个不听话的,唐曼宁觉得心情好多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带着人将各间屋子都查看了一番,见确实没有什么疑点,才放下心来。 等到兄长回来,她就将事情如此这般的说了,“我也没问哥哥,就打发她们去种花了,哥哥别怪我。” 唐松揉了揉她脑袋,“不过是两个不听话的丫鬟,我妹妹高兴就成,说来还得谢谢你,她们整天叽叽喳喳闹的人头疼,多亏你替我打发了。” 唐曼宁破涕而笑。 过了几天,童嬷嬷去街上找了个小童,给儿子王勤送了个口信,王勤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唐家,他事先得了嘱咐,去后门给守门的婆子塞了好处,说明了来意,便获准在门房等着。 童嬷嬷得了信儿,匆匆来了,她谢了守门的婆子,又塞给对方一角银子,看着那人走远了些,便把胳膊上的包袱解开,抖落开,故意让那婆子看清楚里面的两双鞋,“这鞋是新做的,你在外头跑肯定费鞋,买的也未必合脚。”却借着包袱皮的遮掩将一件东西塞进了儿子手里。 童嬷嬷小声道,“不一定要多大的,最好是地段好些的,钱不够再来找我。” 王勤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还算机灵,赶紧把东西塞进了袖袋,大声道,“您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的。” 过了两日,晁嬷嬷来了。 她这回倒不像头一次似的带了许多礼物,轻车简行的只一辆小车,她让赶车的车夫在后门停着,两个小丫鬟替她抱着礼品盒子,因她出手大方,年纪又摆在那里,穿的也气派,门子倒不曾为难她,让她等了一会儿就进去了。 王氏不想见她,就随手指了李嬷嬷去打发她,见韦嬷嬷往窗户外看,她打出一张九索,“不管她,咱们打牌。” 李嬷嬷收下了礼,和晁嬷嬷客气了几句,就要送客,晁嬷嬷趁机提出想给二姑娘也请个安。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李嬷嬷心想太太既然没有特别吩咐,让她去也没什么,就道,“那我叫个小丫鬟给您领路,您走的时候不用再过来了,我们太太今天事忙,您直接回去就成。” 这是晁嬷嬷求之不得的,李嬷嬷就叫了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领她们去了。 晁嬷嬷一路走着,不动声色的跟那叫迎儿的小丫鬟套话。 等进了二姑娘的院子,迎儿被小五她们拉去吃果子,还不忘嘱咐晁嬷嬷,“您也别太久了,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小五把她拉进自己屋里,“你可真行,我们二姑娘这边难得来个客,你还催着赶着。” 迎儿道,“我有什么办法?回去的迟了,太太能高兴?” “你也太实诚了,你就是回去,太太还能亲自问你不成?不定什么时候想起来问一句,还不是你跟上头管的嬷嬷说了,嬷嬷再去跟太太交代?”说着,从桌子底下的阴凉处搬出来个布包的小罐子,“这是先前回京城的人捎回来的,说是你奶奶做的酱菜,千里迢迢的带回来的。” 迎儿警惕的看了一眼小五,“你是不是要求我办什么事儿?只要不跟太太相关就行。” 小五眉毛都要立起来了,呸道,“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你是丫鬟,我也是丫鬟,何况二姑娘现在又不从太太那里领月银,怎么?你还真当自己个儿是天上的仙女了?谁都要奉承你两句?动不动就要求你?” 迎儿尴尬的笑笑,“表妹你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 “哼!” 迎儿打开酱菜坛子,小五递给她筷子,她尝了两口,叹道,“还是留在你这儿吧,放我那里用不了两天就没了。” 小五道,“怎么,有了吃的,就不怕和我们扯上关系了?” 迎儿白了她一眼,“你哪儿知道我们那里规矩有多严?真是连一步也不许错的,我屋里一块儿住的魏红又是个眼尖心狠的,最会整治人,要不是我月月买了东西奉承她,家里人口又多,她一个外来的真就敢欺负到我头上。” “她这么厉害?” “可不,如今太太跟前的丫鬟就数她和浩月,浩月只顾着服侍太太,别人争风吃醋的事儿是不沾的,可不就让她事事掐了尖?”迎儿看看外头,低声在小五耳边道,“她那样不安分的,以后恐怕也是个有前途的。” 小五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意思,冷笑道,“就怕心比天高——” 晁嬷嬷从袖筒里取出一式两份的文书,曼春接过来看了看,却是南街某处半间铺子的租赁契书,租约一年,租金一百两。 “家里得了府上老爷的指点,在南街买下了三间相连的铺子,准备开个绸缎铺,听说姑娘想用私房钱开个针线铺,我就说这真是瞌睡遇上枕头,索性匀出来半间给姑娘,这也是互惠互利的事儿。” 曼春心里有些感动,笑道,“什么互惠互利,明明是我占了便宜,背靠大店好乘凉,只是这租金也太低了,就算是半间铺子,市面上也没有这么便宜的。” “确实是互惠互利,绸缎铺子和针线铺子开到一起,外头人见了只觉得东西齐全,自然就愿意来照顾生意。” 曼春有些不好意思,“可如今我没有人用,连掌柜和伙计都还没请到,更不用说染工,只怕会耽误了你们的生意。” 晁嬷嬷看了一眼童嬷嬷,“我托个大,给姑娘荐个人选怎么样?这人在我们家铺子里做了六七年了,里外的事都懂,就是年轻些,才二十出头,不过的确是个能干的。” 童嬷嬷心里一跳,就听晁嬷嬷道,“也不是别人,正是你童嬷嬷的儿子王勤。” 这个人选的确是最合适的,曼春点了点头。 童嬷嬷有些不安,迟疑道,“他能行?” 晁嬷嬷笑道,“怎么不行?我听他先前铺子里的管事说正打算举荐他做二掌柜呢,一个针线铺子,又有老管事看着,不该难住他。” “至于那租金,姑娘就别计较了。” 曼春明白对方也确实不差那一二百两银子,又是存心照顾她,不论是为着她,还是为着父亲,她都领这个情,便干脆的在契书上画了花押。 第46章 儿女债 曼春心知开铺子这事是早晚瞒不住人的,与其哪天被人当做错处捅到父亲那里,不如早早的就跟父亲知会一声,她会这么想,也是因着她看出父亲并不是那种古板不知变通的,打定了主意,便趁着这天唐大老爷心情好,借着去书房还书的机会跟他提了提。 去之前她想着先探听探听口风,若是父亲不喜,也只好先瞒着了。 不想父亲却一下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下她连否认也不行了。 唐辎没想到小女儿会有这样的想法,大为感兴趣的招呼她坐下,“来来,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曼春有些拘谨的坐下,“……衣裳够穿,能吃饱睡好就足够了,我现在每月的月银若是省着些花,不总做新衣裳的话,能省下不少,还有从前年节时您给的没花完的,与其放在那里生霉,倒不如拿出去生些利息。我听人说外头有放债的,却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想着干脆贩些针头线脑日日都用得着的东西,虽无大利,到底细水长流,想来只要仔细些是亏不了的,别的我也不懂,每日用的针线好不好还是知道的,才想着开家卖针线的铺子。” 见女儿紧张地说了好长的一串理由,唐辎暗笑,点点头,“谁管铺子呢?” “是童嬷嬷的儿子,青州来的晁嬷嬷说,他在王家的铺子里做事做了七八年,没犯过大错,来之前正要提拔他做二掌柜,可见不是个无能的,再请个能写会算的做账房,招两个伙计,雇几个染工,就差不多了。” 唐辎见女儿讲得头头是道,笑道,“你这小丫头倒和你姐姐的脾性不一样,也罢,你既然心里有了成算,我也不拦你,只是需让他们每个月给你报账,亏了赚了都不可声张。” 事情意外的顺利,得了父亲的首肯,她心里就有了底气,传信让王勤将铺子的事准备起来,又给了他四百两银子让他进货。 青州王家是新到泉州的,账面上的事不敢找外头的人,王勤既然作为掌柜就不该插手账房的事,也是为了避嫌,他便去找老管事借了个能写会算的年轻伙计,请他帮两年忙,这人原是老管事底下账房先生带出来的学徒,因他肯吃苦,做事也踏实,得了师父的青眼,才将他带出来,王勤管着的针线铺虽小,到底是独当一面,且又不是卖给唐家,那人便答应了。 染工、伙计这些找牙行就能办成,牙行打听到是同知老爷家亲戚开铺子招人,也不敢马虎,很快就把人都找齐了。 请来的染工是个老手艺,四十出头的年纪,带了两个徒弟,王勤跟他定下工钱,约定若是一年后铺子生意兴盛,再商量分红。 只是进货的事却多耽搁了几日,别人见王勤是个年轻后生,又是刚从外地来的,就有欺生的虚抬价格,便是牙行经纪那里也不好说话,王勤只好四处寻觅,顺便摸摸泉州市面上的行情,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恰逢一个湖州商人因生意折了本,不得已要贱卖一批丝线,要价五百两银子。 王勤看了货,与他还价还到了四百六十两,下了十两银子的定金,便转回来告诉曼春。 曼春一听光是买丝线的钱就花了四百多两,不由有些吃惊。 仅仅是进丝线的钱,这四百两银子都不够,此外采购染料也要不少银钱,还有雇人的花销和其他的零碎花销。 有心问一问,可王勤毕竟是外男,她总不好私下相见。 又一想,既然父亲不拦阻她开铺子,何不借前院书房一用?这会儿兄长多半正在那边读书,她就只在院子里站站,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能说什么。 童嬷嬷却不赞成这主意,曼春就道,“咱们试试,没准儿大哥就同意了呢?” 府里藏书最多的就是前院书房,曼春自从上回收了姐姐一套《王摩诘全集》,被王氏逮着机会将她说了一顿,就时常来前院书房找些书看,唐松见妹妹来了,也只当她是来借书的,跟她点了点头,就低头继续看书。 “大哥,”曼春在东厢门前站住了,见西席不在,悄悄松了口气,见唐松不明所以的看着她,她顿了一下,道,“能不能请大哥帮个忙?”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童嬷嬷的儿子现在正在外头,我托他买些东西,需得交代清楚,能不能请大哥派人把他叫过来,说几句话就行。” 唐松朝她招招手,让她进去坐,又叫小童去拿些茶水点心,问了她几句,道,“怎么想着叫人到这儿来?这里到底是书房。” 听出唐松语气里的不赞同,曼春也不敢再要求了,就道,“实在是没有别的地方了,是我想的不周到,那……还是让嬷嬷出去跟他说吧。” 唐松点了点头,妹妹是自家人,身边又总跟着人,也没什么,可要叫个外头人来这里却不妥当。 曼春面上露出失望,手帕绕在指尖,耳垂泛红,尴尬道,“……我、我走了,大哥你读书吧。” 见她这样,唐松也不忍再责备她,“下回要买什么,若是跟采买上不好说的,就跟我说,我去给你买来。” 又嘱咐童嬷嬷,“好好服侍二姑娘。” 曼春见他对童嬷嬷神色淡淡,知道他恐怕是误会了,以为是童嬷嬷挑唆的这事儿,可是又不好解释,笑了笑,转过身便对童嬷嬷说,“还真让嬷嬷说对了,这样不行。” 唐松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童嬷嬷去后角门外见了儿子,和他聊了一会儿,便让他去附近的茶馆歇一歇。 她回来跟曼春解释道,“说是买的货多,所以原先准备的银钱就不够了,但丝是好丝,错过了可惜,那丝商打算回乡了,把他的货都包下才愿意降些价钱。他说以前跟着师傅去过湖州,亲眼见过那里的七里丝比别处都好,便是从当地收货,价钱也比别处的丝价高出一份,他怕自己年轻走了眼,还请了懂行的师傅去看了,也说是好丝。”说着,她拿出个布包打开,取出两缕丝线给曼春看,“这颜色暗的是市面上一般的丝线,”又指着另一缕颜色莹白的,“这白的就是铺子里要进的货。” 曼春把两缕丝线拿过来放在一起就看出不同来了,那白丝又细又匀,柔润洁白,她洗净了手,用指甲从两卷丝里各挑出一根,轻轻劈开拽了拽,确实,那白丝相较于普通的丝线更加坚实柔韧。 这下心里便踏实下来,当即取了三百两银票让童嬷嬷给王勤送去。 后角门上的婆子和童嬷嬷是相熟的,见童嬷嬷又出来了,就笑道,“您这是怎么了,又落下什么东西了?” “嗐!”童嬷嬷笑道,“我这还没老呢,忘性就大了,天热了,给儿子做了两件夏衫,好让他替换着穿,一扭头就忘了,得亏刚才嘱咐他先去吃个饭,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那婆子一听,捏了捏包袱里头没藏硬东西,就赶紧给开了门,“那就快去!快去!” 童嬷嬷去茶馆找到儿子,把包袱交给他,又小声嘱咐了几句,母子两个便分开了。 童嬷嬷也没直接回来,她去买了些炒瓜子炒花生,又买了半只烧鸭,到了后角门上就把烧鸭给了看门的婆子。 那婆子搓着手笑道,“看我这馋嘴,总吃姐姐的东西,怎么好意思。” 童嬷嬷道,“快别跟我客气了,这鸭子是刚做好的,还热着呢。” 曼春用攒下的钱开铺子这件事倒给了唐辎一些启发,思量了几日,这天晚上就和王氏说起了大女儿唐曼宁,眼看长女已经十二岁了,该学的东西应该学起来了,就问大女儿会不会看账。 王氏看看女儿,叹道,“这才刚学了半年,家里的账还行,都能说的头头是道,外头的账也给她瞧过,却是不通,也不认真学。” 唐曼宁撅着嘴,摇摇唐辎的袖子,小声道,“父亲你看——你家太太又告我的黑状!” 唐辎点点她,笑骂,“调皮!该打!” 他对王氏道,“能把家里的账看明白,也很不错了,外头铺子里的事她没经过,钱也赚不到她手里,自然不会花什么心思。” 看看女儿天真不知愁的样子,他疼爱道,“有件好事要给你做,你做不做?” 唐曼宁转转眼珠,“什么好事?您先说说看。” “我给你三百两银子。” 见女儿一脸喜色,他道,“再给你个管账先生,你自己再凑些私房钱,开一家铺子,至于开什么铺子卖什么货,随你去想。” 唐松不动声色的看了父亲一眼。 王氏有些吃惊,“老爷,她还小呢。” 唐辎看看惊讶的女儿,对妻子道,“你总觉得她小,焉知她就一定做不成?” 唐曼宁心里雀跃了起来,朝父亲笑笑,想了想,“能找人帮忙么?” “可以,不过,你兄长和妹妹那里也有一样的事要做。” 唐松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愣了一下,就听见妹妹欢快的问他,“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你打算做什么?” 第47章 生意 第二天曼春收到父亲派人送来的三百两银票的时候还惊了一下,直到从姐姐那里听说兄长和姐姐也得了,还是开铺子用的,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想做什么?” 唐曼宁很感兴趣的问她,“你呢?打算开个什么铺子?要不咱们合伙吧?” 唐曼春的铺子都快开张了,这事儿是决不能露出去的,就摇头道,“还是各开各的吧,那样才有意思。” 她笑道,“我打算开个针线铺,倒不用太多本钱,专卖针和各色丝线,姐姐你呢?” 唐曼宁撑着下巴想了半天,“要不……我开个绣铺?就是好绣娘不太好寻。” 曼春随口道,“要是有门路,弄些洋货转卖出去,也是很挣钱的。” 唐曼宁白了她一眼,嗔道,“你以为我不想?可惜那一行不是好进的,要占着好大一桩银钱,别说咱们三个合起伙来,就是把家底都抖出去也不够。” 曼春奇道,“谁说非要那些贵的要死的东西?也不是非宝石香料不可,你就是只弄些胡椒,运到北边也能赚不少呢,听说有人把南边的瓜果用坛子密封了运到京城贩卖,为此还发了家呢。” 唐曼宁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见曼春发愣,她脸一垮,“原来是随便说的。” 曼春略心虚,“我也是听嬷嬷说的,不信你去问她。” 唐曼宁飞快地扭头去看童嬷嬷。 童嬷嬷笑道,“南边的瓜果到了京城价钱的确是要翻上几番,这边几十个大钱就能买一筐的东西,在京城却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只是贮藏这东西也是有密法的,还得要快船,不会弄的,没几天就都烂了,本钱都要赔光。” 唐曼宁往桌子上一趴,“好麻烦,看来做什么都不容易。” “大哥呢?他怎么说?” 唐曼宁声音有些郁闷,“他说要和人合开一间书肆,也卖书,也承接刻印。” 她长叹一声,“你们都有了主意,我还没想好干什么呢!” 曼春忍不住笑了起来,被唐曼宁瞪了一眼,她赶紧收了笑容,安抚道,“与其在这里长吁短叹,还不如赶紧去找个好管事,不论做哪一行都缺不了这个。” 唐曼宁问她,“你已经找好了?谁?父亲给你找的人?” 曼春抿嘴一笑,“不是,是我嬷嬷的儿子。” 唐曼宁面上就露出几分茫然,“谁?” “童嬷嬷的儿子,他原先一直在山东,刚来泉州没多久,原就是在铺子里做事的,是个懂行的。依我说,你倒不如去问问太太,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也许能给你一些建议呢。” “哦,”唐曼宁讪讪一笑,“说的也是。” 送了姐姐出去,曼春摇了摇头,问童嬷嬷,“您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泉州港,数不清的大小商船来来往往。 一支由十五六艘远洋海船组成的船队通过了战船的盘查,准备靠港。 船上水手们听到了船主的命令,一个个兴奋地嗷嗷大叫,有的干脆脱下上衣爬到了桅杆上向海岸的方向张望。 别的水手都被呵斥着下来干活儿了,程孟星还不舍得下来,孙承嗣干脆喊话让他在上头待着,免得他下来捣乱。 程孟星手搭凉棚看了一会儿,向下探着身子喊道,“老大!二哥的船进港了!” 看他这样子,甲板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有老成的水手摇摇头,程孟星毫不在意,过了一会儿,又大声喊,“后面的船跟上来了!” 孙承嗣站在舵工身旁,朝程孟星挥了挥手,虽然他也想像师弟那样爬到最高处去瞭望,可他身为船队的首领,船队还没有靠港,船上的货还没有销出去,水手们还没有分到钱,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哨船很快带来了消息,二当家沈凤引着一名穿绿袍绣鹌鹑补子的官员和两名小吏登上了大船。 孙承嗣听到消息,忙换了一身体面衣裳,收拾的干净整齐,前来拜见。 那绿袍小官虽只是九品,却是市舶司的正经官员,专管船只出入港口的税务,没人敢小瞧,这人倒也是个有眼色的,见孙承嗣这船主年纪轻轻就领着十几艘大船,人又生的丰伟俊秀,举止也斯文有礼,便先生出几分好感,又见孙承嗣只是拱手作揖并不跪下磕头,得知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心里虽感到稀奇,却也没在脸上露出来,拱手还了半礼,“听阁下口音不似闵地人士?” “在下原是京兆人。” 那官员点了点头,道,“依着律法,凡香料、药物及宝货皆是十五税一,余者三十税一,尔等需将货物明细呈上待我验看。” “理该如此。”孙承嗣让人端上茶点招待,去船舱里取来了早就准备好的货物清单。 那官员将清单拿在手里看了两眼,笑道,“看来此次收获颇丰啊?” “侥幸不折本罢了。” 那官员探问了几句,心里有些拿不准,忽然听对方问道,“在下三年前启航之时,市舶司新任的李大人才赴任不久,泉州府同知唐大人是他的妻弟,如今这两位大人……?” 官员的面上露出谨慎,“阁下与两位大人是——?” “……家中原是故交,唐大人对在下亦有恩情,几年不见,也不知是否升迁了,正打算这次上岸后就去拜会。” 那官员闻言就露出几分亲近之意,“原来如此,两位大人如今仍在泉州,李大人正是在下的上官。”他心里琢磨着也不知这人(孙承嗣)是李提举的什么亲眷,这货和李家有没有干系? 孙承嗣从袖筒里取出一张名帖双手奉上,那官员接过一看,竟是唐同知本人的名帖,面上当即添了几分笑容。 此人到底也是正经科举入的官场,眼界和那些小吏自是不同,因孙承嗣身上是有功名的,比起别人,自然要高看他一眼,又因其人和李提举的姻亲有旧,过手的东西便没太严苛,十几艘船验过之后,见与清单上没什么出入,便写下勘合,令其靠岸后自行到市舶司缴纳。 办完了事,天色也不早了,这官员索性就留在船上与他们一同进港,孙承嗣叫人摆上酒席亲自招待,沈凤则悄悄将一袋物事塞给了官员的随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人渐渐熟稔,便称兄道弟起来,那官员借着微醺的酒意问道,“贤弟既有功名,如何操起此业?” 孙承嗣笑着给他斟了杯酒,“说来也话长……” 那人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一脸了然,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到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几人赶紧起身走到船舷处,见码头已经近在眼前,码头沿岸几百艘大船摩肩接踵,小船则不计其数,桅杆林立,旌旗飞扬,好一番繁忙景象。 那官员见孙承嗣等人皆目不转睛的盯着看,叹道,“漂泊在外方知故土难离啊!” 恭恭敬敬的把那官员送走,孙承嗣嘱咐沈凤和程孟星两个师弟,“虽靠岸了,还是不能大意,咱们这几年的辛苦可不能白费。” “老大,你放心吧!”程孟星嚷道,“哪个敢来动咱们的东西,保管叫他有来无回!” 沈凤素来沉稳,他见码头上已经聚集了不少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就道,“还需令水手们不得下船。”当即就吩咐了下去。 那些小经济牙人已经在不停的向船上询问货物,又有熟识水手的在那里搭话,孙承嗣见有两个是与舵工认识的,就问他是否是熟人,舵工道,“他们是小可的同乡,在此多年讨生活的。” 孙承嗣道,“既是你同乡,且请上来。” 那两个经济牙人上得船来,见孙承嗣和沈凤穿的体面,先朝他二人作揖行礼,后又与同乡舵工问好。 孙承嗣道,“我这里有些宝货香料,不知二位可有什么办法?” 那二人对视一眼,大喜,“只要是好东西,何愁没有去处?只是行里规矩,进了商馆,要照着货值论资排辈,不知客长手里有多少货?” 那舵工道,“我们船主十几条船,有的是好货,又不是那等散客,你们休要瞧不起人。” 那二人一听,忙作揖赔礼,“客长勿要误会,我等万万没有此意!还请少待,我们这就回去叫人来看货。”随后便急急忙忙下船去了,旁的经济牙人也有听见的,个个竖起耳朵,有不少机灵的返身就往城里跑,就怕被别人赶在前头。 孙承嗣对沈凤道,“趁着这会儿看货的人少,叫人把要送到市舶司的货分出来,回头去把税缴了,也好安安心心做生意。” 时候不长,就来了十几拨看货的,其中一个姓马的宝货商人最是势大,因此便由他做东,在酒楼招待孙承嗣、沈凤以及一干来看货的商人。 这些商人并不多饮酒,各自皆克制着,酒过三杯,那位马大官人便询问道,“敢问客长,这次带回了什么宝物?” 孙承嗣打开他带去的一箱东西,宝货有珍珠、犀角、象牙、珊瑚、玳瑁、猫儿睛、琉璃等物,又有外国来的织金软锦、驼毛缎、鲨鱼皮,此外还有香料药物一二十种,他随手拿起一只瓶子,从里头倒出几粒黄白色的东西给他们看了一眼,“大食国的*,”又取出一样,“真腊的金颜香。”随后便撒开手,请众人随意看。 那马大官人只专注看各样宝货,不多时便拉了孙承嗣去一边谈价钱去了,沈凤与众人谈笑着,暗暗打听市面上各样货物的买卖,众人见他年纪虽轻,却是一支船队的二当家,既是有心交好,也是佩服他的本事,一顿饭吃下来,生意尚未谈成,倒已经定下了好几桩宴席。 宴毕,马大官人和另一位姓蒲的香料商人跟着孙、沈二人去船上,余下的人虽然还没有谈成生意,也都跟去看热闹了。 马大官人趁机请众人做了保人,他一共要了七万六千五百两银子的货,得知孙承嗣他们在城里尚没有住处,这些日子还要住在船上,就提议用一座价值四千两的绸缎庄和一座价值两千两的花园子抵了六千两的债,孙承嗣不费工夫就得了宅院和铺子,自然没有不肯的。 马大官人就领了孙承嗣等人去看绸布店,那绸布店面阔三间,很是气派,内里还有一处厅堂,两边的屋里三面有橱,橱内都是各色绫罗缎匹,往后走却是后宅了。那花园子离绸布店只有半里路,是个极清净的所在,前后里外百余间屋子,多少人都住得。马大官人那花园子里原就藏了十个大桶,每桶装了五千两银子,他又叫人从别处搬来四个,正好凑成七万,十四个大桶都用封皮记号封好了,还差五百两,便又从自家店里取了五百两现银,都兑与孙承嗣。 待写好了契书,又叫人开箱,取出五十两一包的银子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分与众保人作为答谢。 众人见他拿出明晃晃的白银来做谢钱,皆笑道,“可见是和气生财!” 眼见着天要黑了,孙承嗣将藏银子的库房锁了,便招呼众人要设宴相酬,私下嘱咐沈凤速速回船上去调集几个心腹去花园子里守着银库。 第48章 猫狗和鹩哥儿 既然开店的事情已经办妥,曼春也就不着急用绣品换银子了,便将那《马放南山图》暂且搁在了一边,找出先前练手时绣的一副牡丹图,补了色,略作修饰之后便交给童嬷嬷让她送去装裱。 这幅绣品长宽只一尺许,两朵盛放的牡丹一红一粉,在深深浅浅的绿叶衬托下显得极其艳丽,间或还有些半开或未开的花苞蓓蕾,牡丹丛旁的太湖石上一只小猫探着爪子,目光炯炯的盯着花蕊中栖息的粉蝶。 童嬷嬷听曼春说要把这个做成屏风摆在店里的柜台上,连连说可惜。 曼春笑道,“这个不过是颜色鲜艳,乍一瞧亮眼好看,其实算不得上好,摆在店里是为了引人去看,留住客人脚步。” 童嬷嬷见她连连打哈欠,眼睛下面隐隐露出淡淡的青色,知道她前些日子忙着绣活儿,实是累着了,便劝道,“眼下也没有别的事了,好好歇歇吧?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胖些。” 曼春打了个哈欠,失笑道,“明明长了不少肉……” 她算了算日子,“该做新一季的衣裳了吧?抽空叫上回那个裁缝娘子来。” 童嬷嬷应下,道,“姑娘也该做新衣裳了。” “我也不怎么出门,倒是不着急,嬷嬷记得回来时买些好夏布来,现在没什么要紧事,天又热了,不如给父亲做件道袍。” 童嬷嬷暗暗叫了声“善哉”,喜道,“姑娘说的极是,这也是姑娘的孝心!” 曼春笑笑,“我总不能只收东西连个表示也没有。” 既然做衣裳,没有尺寸可不行,曼春看着时辰,估摸着到了下衙的时候,便带着尺子去了前院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着。 唐辎回来看到的就是小女儿倚在窗前静静地看书的样子。 书童给书房里的熏炉换了香料,出来见到老爷,赶紧躬身行礼,“老爷!” 曼春正看到一处讲外国风土人情的,听到声音微微吓了一跳,抬头见父亲正站在院子里,赶紧放下书,出来见了礼。 唐辎听说女儿要给自己做衣裳,特地过来量尺寸,很是配合的任由曼春拿着尺子在他身上比量,还问她要不要用纸笔记下。 “不用,都记在心里了。” 唐辎嘱咐她,“闲的时候缝两针,不要累着自己,也不许熬夜,可不能坏了眼睛。” 曼春抿着嘴笑,“我知道,天一黑,我就不摸针了。” 唐辎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招呼那书童,“去把昨儿别人送的那只鸟提来。” 不多时,书童气喘吁吁地抱来了一只半人高的鸟笼,唐辎掀起笼罩的一角给曼春看,却是一只小鹩哥。 这鹩哥毛色黑亮,竟不怕人,见曼春探头看它,它也歪着脑袋,瞪着黑漆漆的小眼珠,曼春原本对鸟儿无所谓喜不喜欢,眼见这只小鹩哥竟发起呆来,不禁扑哧一笑,问它,“你会不会说话?” 那小鹩哥就朝另一边歪了歪脑袋。 唐辎道,“它还小呢,还不到开口的时候,这鹩哥教好了也能解解闷,你拿去玩吧。” 曼春正要应下,却又改了口,“这鸟儿倒是乖巧,只是我没养过,也不会养,不如先问问姐姐,她先前就养过一对鹦哥儿。” 唐辎没说什么,他想着女儿成日在家,不像儿子能经常出门,养些小玩意儿解解闷儿也无伤大雅,等曼春走了,他就吩咐人去寻两只健壮活泼的猫狗崽子。 老爷有了吩咐,底下人哪敢不尽心,第二天就把寻得的猫狗崽子抱来了。 曼春得了信儿,说老爷叫她去太太那里一趟,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来传话的小丫鬟也只说是老爷吩咐的,问不出别的,她也只好打点起精神,领了小五和春波过去了。 王氏房里众人都在,曼春拘谨的给父亲和王氏见了礼。 王氏一如既往的冷淡。 唐曼宁坐在隔壁的罗汉床上,与他们隔着一座博古架,博古架旁的一只高几上放了只鸟笼,笼子外头的布罩很是眼熟,唐曼宁见她来了,就招手叫她,“快来,它可真有意思!” 唐曼宁怀里抱着一只小巴狗,只有筷子长短,明显是个小狗崽子,它身上的毛色雪白,一身肥膘肉嘟嘟的,唐曼宁将它放在榻上,它走了两步,见着曼春过来,憨憨傻傻的挪了两步,转了个圈儿,就躺倒了。 “哎呀,你可懒死了!”唐曼宁戳戳小狗的脚丫,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之物似的,那狗崽儿被她弄得不太舒服,就挣扎起来,唬得唐曼宁赶紧松开了手,“好了,好了,我不动你了。” 把曼春看得抿嘴直乐。 “你喜欢猫还是狗?” 听到兄长问她,曼春还未反应过来,怀里就被塞进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察觉出那竟是活的,她手忙脚乱的抱住,才发现那是只狸花猫崽子。 幼嫩的喵叫,柔柔软软的小身体,曼春忍不住伸手挠挠它的下巴,小猫儿眼神无辜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就朝着唐松伸了伸小爪,“喵喵”叫了起来,它在曼春怀里总是不老实,想要下去,偏又胆小,不敢往下跳,别提多可怜了。 曼春抱不住它,只好将它也放到榻上,那只小白狗一见猫儿,就凑上去嗅了嗅,那猫儿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见小白狗只是围着它打转,便大着胆子喵了一声,伸伸小爪。 不一会儿便将小白狗逼到了角落。 唐曼宁赶紧护住小狗,一指把那“仗势欺狗”的小猫儿拨到一旁,“去、去!离远些,不许欺负我们雪花!” 小猫儿骨碌打了个滚儿,爬起来神色茫然的喵喵叫了两声,唐松好气又好笑地捞起猫儿安抚地摸了摸,便任由它安安静静的卧在自己怀里。 唐辎看着几个儿女,面上不由露出笑意,告诉他们,让他们一人选一只,拿回去玩。 王氏嗔他不可太宠孩子,倒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唐松看看妹妹,唐曼宁道,“让妹妹先选吧。”却抱着小狗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 曼春见状,便笑道,“听说鹩哥儿教好了还能念诗呢,我就要它了。”她心道,鹩哥儿最多只是吵闹些,可不像猫狗那样黏人。 唐曼宁忍不住露出笑意,眼睛弯弯,几乎要笑出声来,掂一掂怀里的小狗,“我就要它——” “不行!” 唐曼宁神色愕然,不满道,“……为什么不行?” 唐辎劝道,“这也没什么吧,不过是个小玩意儿。” 王氏却态度坚决,“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就是怕养久了让人移了性情,孩子们都还小,怎么能是小事?” 唐曼宁撒娇也不管用,王氏只是不许,唐曼宁见求了半天仍是无用,深觉脸上不好看,有些下不来台,嘟着嘴,眼眶微红,“我就要养嘛!” 唐松把她拉到一边小声哄道,“仔细惹急了母亲,都不让养了,这样好不好?你替我养猫,我替你养狗。” 唐曼宁犹豫了一会儿,“……那也行。” 于是皆大欢喜。 因狗儿长得白,唐曼宁给狗儿起了个名字叫雪花,唐松为了哄妹妹,连忙赞好,唐曼宁便大发慈悲的给猫儿也取了个名字,叫花狸奴,又问唐曼春给鹩哥儿起个什么名儿,唐曼春对名字本无所谓,瞧见鹩哥儿鸟食罐上有“天下太平”几个字,便笑道,“都盼着天下太平,就叫‘太平’吧。” 回去的路上,曼春问小五和春波,“你们谁会养鸟?” 小五摇了摇头,“我家没养过。” 春波抱着鸟笼子,很是为难的道了句,“我在家里倒是养过鸡鸭,就是没养过这种鸟儿。” 曼春一听,当即拍板,“那就交给你养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养不死就成。” 等回了院子,曼春怕吵,就叫人在廊下放了张小桌子,笼子搁在桌子上,她虽不会养鸟,却也知道鸟儿到了新的地方要盖上笼子让它适应一段时间,就嘱咐了春波,让她记得给鸟儿每日换食换水。 唐曼宁知道了,笑得不行,“喂鸟儿这种事应该找个小小巧巧的清秀小丫鬟,穿一身浅绿或粉红,窈窈窕窕的才好看,你怎么就找了个五大三粗的来伺候鸟儿?” 曼春嗔道,“你说的那样的小丫鬟,能随手就托起那么重的鸟笼子?” 也不知送来这鹩哥的人是怎么想的,那笼子大也就罢了,偏还是纯铜打制的,底下还有一层冬天搁炭火的夹层,少说也有十几斤,重得不得了,这院子里的丫鬟们只有春波有这个力气,不是她,还能是谁? 唐曼宁道,“我那儿自从来了花狸奴,那对鹦哥儿就关进笼子里了,若是再任它们在架子上乱跳,只怕没准儿哪天就让花狸奴给咬了,回头我叫人把它们送到你这儿来吧?听着它们叫,也好让你的鹩哥儿跟着学学。” 曼春道,“我这儿哪有会养鸟的?别给你养死了。” “没事儿,我叫养鸟的小丫鬟天天过来就是了,不用你操心。” 两人正说着话,小五进来回禀说,京城侯府来人了。 第49章 如临大敌 周嬷嬷自觉得已经跟大太太把京城侯府里太夫人的意思说明白了,眼见王氏脸色不好看,她也知道事情不可做绝,便提出了告辞,出来的时候给站在一边的陈氏使了个眼色,才跟着韦嬷嬷离开了。 王氏凝眉思量了一会儿,发现太夫人赏下的陈氏竟然还待在屋里,睨了她一眼,欲待发火,又忍住了,对着她挥挥手,意思是叫她出去。 哪知对方却装傻充愣,移步走到王氏身旁,“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王氏懒得给她好脸,斜睨着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转过脸,“出去!”又吩咐丫鬟们,“把‘陈姨娘’请出去!” 见自己被几个丫鬟围拢起来,陈姨娘咬了咬唇,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太夫人既然把妾身给了老爷和太太,也是盼着太太能疼惜妾身,还请太太给妾身一条活路。” 王氏被她的突如其来的一招给弄得愣住了,再一想她说的话,不禁大怒,“你一个伺候人的丫头,敢仗着太夫人的势在我面前使心眼子,趁早滚回去!” 韦嬷嬷把周嬷嬷送到后罩房,安排了一间打扫的干净整齐的屋子,道,“这后罩房地方窄些,委屈您住这儿,卢管事他们住后街上的一处院子,也是打扫干净的。” 周嬷嬷见屋里各样东西都是新的,心里也是满意,不过面上仍是端着,“那就多谢了。原本主子怎么安排,我们只管听着便是,不过我也明白,太太这是敬重太夫人她老人家,才连我们这样的也高看了。” 韦嬷嬷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您客气了,这一路劳累,我就不耽搁您歇着了。” “等一等,”见韦嬷嬷要走,周嬷嬷道,“按理说我该给各位小主子请安……” 韦嬷嬷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既然知道来者不善,也不耐烦和她打机锋了,索性一推六二五,“这个时辰少爷正跟着先生读书,两位姑娘也正和师傅学针线,待他们下了学,周姐姐就能瞧见她们了。” 周嬷嬷呵呵一笑,“好,稍晚些我去拜见。”等韦嬷嬷一走,她就沉下了脸。 韦嬷嬷回来的时候,正遇上陈氏在院子里跪着哭哭啼啼,脸一冷,“这是怎么回事?” 当即就有个小丫鬟回道,“她不肯听太太的话,把太太给气着了。” 陈氏闻言,“我、我不是……” 韦嬷嬷眼睛一眯,大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是太夫人看老爷和太太在外头辛苦,打发过来伺候的,以后大家要叫她陈姨娘,都听清楚没?什么她不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 她微微弯腰去扶陈姨娘,陈姨娘趁机站了起来,委屈道,“太太叫我下去,也不说叫我去哪儿,我又能去哪儿?” 韦嬷嬷似笑非笑道,“姨娘想岔了,这等事难道还要太太着意安排?”招手叫过刚才那个答话的丫鬟,“你去,领着姨娘去后头院子安置,再叫几个人去洒扫洒扫。” 说罢,便不再理会陈姨娘,自去见王氏了。 王氏一连饮了几杯茶,仍觉得口干舌燥,心口烧得慌。 韦嬷嬷见她这样子,知道她这又是气的,然而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太太的性子就是如此。 叫人端来一盘洗净的杨梅,王氏吃了几个,把签子一扔,叹道,“什么事儿都不顺当!” 韦嬷嬷道,“我给太太通通头吧?” 王氏嗯了一声,侧身坐了,韦嬷嬷取来梳篦和刨花水,用一块布围在王氏颈间,把她头上的簪钗卸下,解开发髻,在头上和肩膀上揉捏了好一会儿,直到王氏放松地叹息一声,才松了手,用粗齿的梳子将头发梳顺了,又用细齿的篦子从上到下梳了一百下,沾着刨花水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重新插戴好簪钗。 “嬷嬷你这双手,家里没一个能比得上。” 韦嬷嬷笑了笑,“趁着现在还能干得动,就多伺候伺候太太,再过几年人也老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太太就该嫌我手上没有轻重了。” “这是什么话呀——”王氏嗔道。 过了一会儿,王氏突然开口道,“这几年我也没再提拔新人,老爷身边一个妾也没有,说出去不免让人笑话,太夫人给了个陈氏,倒是给我提了醒,咱家好歹也是体面人家,家里只有一个妾,也不太像话。” 韦嬷嬷不动声色,“太太有了人选?” “……你看浩月怎么样?” 韦嬷嬷心里暗喜,浩月是太太身边信重的丫鬟,偏她还是李嬷嬷的侄女,原先看她性子沉静,也就随她去了,可自己年纪渐渐大了,若是将来自己不能再守在太太身边伺候,顶替自己的八成就是李嬷嬷。 到了那时候,自家儿子恐怕就要看李嬷嬷的脸色行事了。 这叫韦嬷嬷怎么受得了? 可若是李嬷嬷在太太面前挺不起腰抬不起头呢? 只要浩月成了老爷的通房,太太再怎么重用李嬷嬷,心里总会有一根刺。 至于李嬷嬷会不会反了太太,韦嬷嬷是不担心的,这人一家子性命都攥在太太手里,爹妈又是在王家伺候的老人,她不敢,也不可能做出对不起太太的事。 心念电转,韦嬷嬷道,“不如先问问她们,免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她们就是不愿意,胳膊还能拗得过大腿么? 想到李嬷嬷难看的脸色,韦嬷嬷轻轻呼出一口气。 魏红独自一个站在门边,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太太的话隐隐约约让她听了大半,话里的意思不算隐晦,聪明如她,自然是明白的。 看着西边廊下正在做针线的浩月,她眼里闪过一丝嫉恨,抿紧了唇,眉头挤出了个“川”字,等听到屋里叫人,又忙挤出一副恭顺的笑容,轻手轻脚的进去了。 李嬷嬷跪在地上,头上冷汗津津,她想也不想的答道,“不敢瞒着主子,我侄女浩月确是订过亲的,是她祖父还活着的时候和卢有才卢老管事定下的,对方是卢老管事的侄孙,现如今在京城的铺子里做学徒。” 王氏皱眉。 卢家虽是奴才,可在侯府也算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跟着周嬷嬷来的那个管事就是姓卢,听说是太夫人手里得用的人,便是她们这些做主子的,轻易也不会招惹姓卢的。 韦嬷嬷骂道,“好大的胆子,主子未曾发话,你们竟敢私自婚配!” 李嬷嬷磕头不止。 “好了,你起来吧。”王氏摆摆手,“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是有一桩好亲事,想着浩月伺候我一场,自然该有个好归宿,既然已经订了亲,就罢了。” “谢太太,太太慈悲!”李嬷嬷又磕了几下,才低着头站起身,小心地退了出去。 王氏撑着额头闭目想了一会儿,突然道,“叫魏红进来。” 韦嬷嬷劝道,“太太,她家里人都在外头,跟府里没有牵累,恐怕以后不好管教啊——” 王氏淡淡一笑,压低了声音,“嬷嬷想的我也想到了,她自以为在我面前瞒得好罢了,这样的小人,只要有利可图,就不怕驱使不动,以后若是不听话,卖掉就是了。” 唐辎晚上回到家中,方知自己多了两个妾室,他没心思去想美人,只问王氏是如何安排侯府来人的。 “他们一下子来了几十口子,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方,哪里住得开?太夫人身边伺候的周嬷嬷住在了后罩房,我又叫人去后街赁了个干净院子让其余的人住过去,有事再叫进来。” “可说了为着什么事来的?” 王氏冷笑,“那周嬷嬷只送了个陈氏过来,别的一概一问三不知,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不明白。太夫人行事,这么些年了老爷还看不清?左不过一个‘钱’,一个‘权’。” 唐辎有些头疼,在这泉州,能让太夫人花心思的也只有“钱”这件事了,他虽是太夫人的长孙,却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 太夫人恐怕是盯上了远洋海贸了,照着她老人家的脾性,恐怕没什么耐心等待造好了船再招募水手买办货物,多半是要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分一杯羹。 一想到这种可能,唐辎就恨不得先回衙门里待上十天半个月再说。 不过,想也知道躲是没用的,还是先和李家通个气儿吧,万一这些眼高手低的奴才仗着太夫人的势真把人得罪了,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想到就做,唐辎匆匆去了书房,写了封信就派人送去了李提举家。 曼春听说了侯府来人的事,又听说京城太夫人赏给她父亲一个妾室,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就吩咐下去,以后院子大门不许随时开着,进出都要报备一声,看到眼生的人尤其得警惕着些。 宋大管事的长子宋力是侯府车马房侍弄骡马的,他媳妇宋力家的原是府里跟着出门的媳妇,这次夫妻两个也跟着来了泉州,说是来看看老父亲。 曼春听说了,就告诉小五,放她们娘俩一日假,回去团聚团聚,“隔着几千里路,要见一面委实不容易。” 小五却苦着脸道,“姑娘还是给我们发道明旨,叫我们别回去了吧。” 小屏笑她,“哟,怕见嫂子呢?” 小五往外头瞧瞧,嘘了一声,“仔细我妈听见,又得训我。” 见曼春面上没有什么不悦,她道,“姑娘的好意我哪能不知道?只是这其中实在有个情由,我妈是继室,只生了我一个,哥哥们都是前头那位生的,他们不待见我们,唯恐我们占了我爹的便宜,但凡有个名头便来要这要那,偏我爹疼他们,有什么好的都给,到了我这儿一根头绳也是多的,别说什么体己,从小到大我吃的、穿的倒有大半是我妈做针线换来的。我那嫂子是个钱精,但凡有点儿什么都能让她搜罗走了,我们娘俩要是穿戴的好,她多半要算计,要是穿戴的不好,又要被她笑话受气,所以还不如不见。” 小屏道,“你爹疼你哥也就罢了,怎么你嫂子这样,他也纵容着?” 小五嘴一撇,“他多半想着,我嫂子便是都弄去了,也是他孙子受用,不过是家这头倒到家那头,论理,他这么想原也不差,只是委屈了我妈。” 曼春想了想,笑笑,“也罢,随你,不过你爹那里到底不好弄得太难看,他们要是来叫你,你们还是回去瞧瞧,”又叫小屏把首饰匣子抱来,从里面挑了只镶米珠的银鎏金镯子和一对金耳环给她,“镯子你戴,耳环给你妈,这世上多得是看衣裳待人的,你家里来了亲戚,总不能太寒酸叫他们小瞧了,那样,你妈不是更要受气?” 小五极力推辞,“无功不受禄,怎么能叫姑娘破费?再说了,我也想明白了,得他们一句好又能怎么样,还是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心才对得起自己。” 曼春笑道,“你能这么想,倒也没错。这不算无功受禄,昨儿还有人说我长肉了呢,可见你妈做的饭菜好,这原就是要赏她的,收下吧。” 第二天,小五她娘果然就回去了一趟,却没叫小五跟着,去了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曼春听小五禀道,“见了面,也说了话了,不敢耽搁差事,就回来了。” 曼春见小五面上没什么笑意,心里叹了一声,没说什么。 眨眼间就到了端午节。 唐曼宁原本想去出去游玩一番,因着家里住着周嬷嬷等人,王氏便拘着她,没让她出去。 从端午的前一天开始,阖府上下都沉浸在过节的氛围中,各人都分到了粽子。 唐曼春也叫宋大家的准备了五六样馅料的粽子分给众人,又给小丫鬟们放了假,任她们跑到花园子里去采来花染红指甲,听说她们斗草,还叫童嬷嬷去给管花园子的婆子们送去了粽子和菖蒲酒。 至于父亲和兄姐那里,她特意挑了好看又整齐的粽子,系上五彩丝线,十个一串或五个一串放到攒盒里,带着童嬷嬷亲自送去。 入口的东西,她是一丝一毫也不敢往太太那里送的,可不送又显得失礼,想来想去,便用锦缎缝成粽子的形状,外头缠上彩线,一个个只有核桃大小,里头塞上生糯米、朱砂和雄黄,五个一串,穿了两串放到盒子里叫宋大家的送过去——好歹是个意思。 偏巧宋大家的出去了这一会儿,小五跟她嫂子就闹出了事。 小五的嫂子宋力家的也端了几个粽子来找小五和她娘,正好让春波遇见了,就把小五叫了回来,正看见她嫂子探头探脑的朝二姑娘屋里瞧,小五冷着脸叫了声“嫂子”,往厨房看了一眼,见她娘不在,就收了粽子,领了她嫂子在门口说话。 不多会儿的工夫,竟吵了起来。 旁边自然有劝架的,都道,“大节下的,你们姑嫂就不能好好说话?吵吵闹闹的叫主子听见了多不好。” 哪知这两人却越吵越厉害,若不是众人使劲拦着,几乎要打起来。 这时童嬷嬷陪着曼春送了粽子回来,见闹得不成样子,曼春恼道,“这是什么人?在这里闹。” 童嬷嬷护着曼春进了屋子,转回来就骂小五的嫂子,“快住口吧!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这样撒泼!” 宋力家的倔着嘴,“我教训自家小姑子,又怎么了?” 小五一边哭一边骂道,“呸!漫说是你!就是我爹我妈,也没有这样说我的,自有主子做主!你算什么玩意儿?怎么不掉钱眼里淹死!” 等到打发了宋力家的,小五去洗了脸,宋大家的从外院回来,听说了这事不禁大惊失色,领着小五过来请罪,“不该在姑娘面前闹,请姑娘责罚。” 曼春问她,“今天这事恐怕不是没有来由的,你们和我说实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五低下了头,宋大家的也红了眼眶,“她嫂子贪图人家聘礼,要把小五说给个瘸子,前几天就跟我说了,我没同意,他爹也不乐意,今儿又找来了,我不理她,她竟去劝小五……” 周围听的人脸上都有些不好看,童嬷嬷道,“这也是你平日里太软和了,她才敢蹬鼻子上脸。” 曼春对童嬷嬷道,“嬷嬷你去找宋大,就说我说的,我屋里的丫头,没有我发话,谁也不能随意做主。” 又对宋大家的说道,“你们用心做事,将来该置办嫁妆的、该养老的,我一样也不叫你们难为。” 她看向周围,略略抬高了声音,“这院子里但凡是服侍我的都听着,只要你们忠心做事,我今儿对小五和小五她娘说的,在你们身上也是一样。” 童嬷嬷去找宋大管事说了此事,回来跟曼春说道,“他倒不是真糊涂,明白了姑娘的话,就跟我说,以后每月拿出三百钱来给小五存着将来好置办嫁妆——到底不肯多说一句他儿子媳妇不好的话。” 曼春道,“也是没奈何的事,他指望着儿子养老送终呢,小五还能给他拄杖摔盆不成?咱们照看着些不叫人欺负了也就罢了。” 第50章 威逼 周嬷嬷吃了半个枣馅的粽子,便放下了筷子,伺候她的小丫鬟极有眼色的端上晾的微凉的汤羹。 门口坐着的小丫鬟起身往外望了望,“嬷嬷,好像是卢管事来了。” 卢全进得屋来,拱手作了个揖,“周姐姐。” 周嬷嬷叫小丫鬟给他放了把椅子,待他坐下,就问道,“差事怎么样了?” 卢全叹了口气,“大姑太太的脾气您也是见识过的。” “姑老爷怎么说?” 他摇了摇头。 两人都心知肚明,太夫人交代的事情,办不好是不成的,即便真办不成,也不能让太夫人觉得是他们没用,没用的人在太夫人那里可得不了好。 周嬷嬷沉默了一会儿,“这泉州是大老爷的任所,咱们的差事办不成,大老爷也难辞其咎。”她仿佛没有看到卢全难看的脸色,“大老爷手里的东西你可打听清楚了?” “宋大手里管着五六处铺子,田产倒没有,别的还没打听出来。” 周嬷嬷暗暗骂了句,“我倒是听说自从来了这边,大太太添了不少铺面,连哥儿姐儿们手里都有。” 侯府还没分家,大老爷手里就不该留私财,虽说他在外做官开销大,也比不得还在京城时吃穿用度都在府里,可也没见他往京城家里送回过银子,都说外官油水足,想来都进了他们自己的口袋了,不过,单单把这一点说成是大老爷的错处,总还是有些牵强,何况这也只是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一丝证据也没有的。 卢全想到如今就连宋大那个不入流的,因为跟了大老爷,竟也敢在他跟前抬头挺胸了,就一阵气闷,“若是大老爷和姑老爷肯帮一把,咱们也不至于连个头绪都没有。您也打听打听,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后宅的事还不就是那些?”周嬷嬷冷笑一声,“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大太太说话也没那么有用了!” 卢全忙做出倾听的样子,“这话怎么说?大太太的娘家可还硬气着呢。” “你当我这几日是闲的?”谁家的爷们受得了成天被媳妇压得抬不起头?但凡有志气的都得想法子翻身。 周嬷嬷送走了卢管事,留了个小丫鬟在屋里看着东西,便带着心腹去找韦嬷嬷说话去了。 韦嬷嬷平时很少回后罩房住,她在大太太院子里占了一间耳房,身边也有小丫鬟伺候,周嬷嬷来的时候,小丫鬟正跪在脚踏上给韦嬷嬷捏腿,听到有丫鬟来禀告说周嬷嬷来了,韦嬷嬷挥退了人,起身理了理衣裳,笑容满面地迎了出去,“周姐姐来了?快请进!” 周嬷嬷拉着她的手,小声道,“太太歇着呢?” “歇着呢,姐姐找太太有事?我这就给您回禀去!” 韦嬷嬷作势要起身,周嬷嬷忙拉住她,“不用,我啊,是来找你说话的。” 韦嬷嬷一挑眉,吩咐伺候她的小丫鬟,“把太太赏我的好茶拿出来,给你周嬷嬷尝尝——我记得姐姐还吃枣馅儿的?——再去厨下看看今天做没做枣馅儿的点心。” 小丫鬟应声去了。 周嬷嬷道,“这小丫头长得倒俊。” 韦嬷嬷瞥了一眼周嬷嬷的心腹,“这是你新调教的?原先的那个呢?” “那个得了造化,去老太太身边伺候了。” 等小丫鬟把茶水点心送上来,韦嬷嬷叫人都下去了,她指着装点心的盒子道,“您尝尝这个。” 周嬷嬷捏了块撒了糖霜的蒸果子尝了,点头赞道,“这做点心的师傅工夫到家了。” 两人叙了会儿闲话,周嬷嬷突然道,“现如今世道不行了——你还记不记得,十几二十年前,沐恩侯家有个庶出的姑娘,八字不好,在家守到二十岁也没嫁出去,后来一个广东的富商出十万两银子的聘礼想要聘了去。” “怎么不记得?那家也真是痴心妄想,再有钱,也不过是一介商贾,沐恩侯虽是半路起家的,到底还是老太后的娘家。” “是啊,只是可怜那姑娘,听说后来出家去了。去年永城伯家嫁女儿,还是嫡出呢,六千两银子许给了个小武官,啧啧,真是——” “是前头那位夫人的女儿?” “还能是谁?可怜没娘的孩子。以前沐恩侯家出了那件事,各家都说理该如此,哪怕女儿嫁不出去养在家里,也不能自降身份和个商贾做姻亲,可如今永城伯这样卖女儿,反倒都见怪不怪了——也是永城伯太不成样子,在外头包花魁、养外室,又赌得厉害,今年过年入宫的时候,永城伯家老夫人就报了病,没入宫,听说是让儿子媳妇给气的。” “哎呦,那位可是个要强的。” 周嬷嬷叹道,“再要强,在儿女跟前又能怎么样?” “所以我说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前些日子竟有家王府的奶嬷嬷托人替她外甥跟咱府上提亲,也说什么重金聘娶——”看到韦嬷嬷脸色变了,她笑笑,“让老太太一口给回了!夫人也没同意,说了,再怎么样,咱们大姑娘也是侯府的长孙女,万不能为了几万两银子就连体面也不顾了——你看看,老太太多疼这些小辈!你说是不是?咱们大姑娘的婚事可得慎重着,老太太不过目,谁敢放心?” 韦嬷嬷算是明白了,合着说了这半天闲话,在这儿等着她呢! 王氏午觉醒来,听了韦嬷嬷转述的话,真是犹如晴天霹雳,气得将茶杯一摔,骂也骂不出来,半晌,才咬牙道,“这婆子欺人太甚!” 韦嬷嬷道,“眼下可怎么办?她若说的是真的,将来大姑娘……” 气过了头,王氏反而冷静了,“慌什么,嬷嬷,咱们离着京城几千里路,我就不信他们能立时把我女儿给拘了去!” “你把近几日外头送来的帖子拿来,再叫人给老爷送个口信,告诉他家里有要紧事,一下了衙就回来,别在外头多耽搁。” 韦嬷嬷把一摞帖子放在桌上,见王氏正翻着平日走礼的账本,就轻轻道,“已经叫人给老爷送口信去了。” 王氏点了点头,一边翻着账本,一边用笔在一张白纸上记下几个人名,她忽然停了笔,凝神想了一会儿,“叫针线房给二姑娘做几身好衣裳,使人告诉她,原先是顾虑到她身子不好,才免了她的请安,如今既然大好了,就照常晨昏定省。” 曼春透过帘子见外头院子里站了两个针线房的绣娘,闹不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也就是说以后日日早晚过去请安?” 赵七家的垂着双手,恭谨道,“是,太太是这么吩咐的,从明天起,早上辰正,晚上申末酉初时分,这是府里历来的规矩。” “知道了,太太既然吩咐了,我明天就过去。”曼春慢慢说着。 赵七家的看着两个绣娘给二姑娘量了尺寸,等二姑娘选好了衣裳颜色和花色,才告辞了。 小五蹦蹦跳跳的,在园子里遇见赵七家的,赶紧见礼,“七嫂子好!” 看见小五,赵七家的脸色和缓了许多,告诉她,“从明天起你们姑娘一早一晚要去太太那里请安,你好好跟着。” 小五眨眨眼,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个绣娘,口齿伶俐道,“知道了。我们姑娘看着好了,其实身子还弱呢。” 赵七家的面上微微露出笑意,又很快绷起了脸,“请安是孝道,做儿女的本分。”她顿了顿,“这些日子家里人多,事也多,你们伺候二姑娘的仔细着些就是了,别让二姑娘累着了。” 小五攥着帕子,看着赵七嫂子领着人走了,她飞快地往后角门跑去。 宋大家的做好了饭,还不见女儿回来,她把二姑娘的饭菜盛好送到廊下,等童嬷嬷把饭菜接了过去,她转身找到春波,“好孩子,替你婶子一会儿,给大家把饭菜盛了,小五那个死丫头还没回来,我去找找她。” 宋大家的解了围裙,正要出门,就见女儿小五推门进了院子。 “你这丫头,这半天哪儿作去了!”上去拿着围裙要抽她,小五避开了,讨饶道,“我是有正事去了,回来再跟妈说,我去找姑娘!” 小五就把她遇见赵七嫂子时的话说了,怕曼春不明白,解释道,“赵七嫂子这人平时话少得很,要想让她开口,难着呢,她说‘家里人多,事也多’,又嘱咐我们仔细服侍姑娘,这原就不像是她的话。我听说京城来的周嬷嬷住后罩房,就回后罩房问了问,都说今儿晌午有个管事模样的来找周嬷嬷,那人走了以后,周嬷嬷就往上房去了——这也太巧了,姑娘,明儿您可得小心着。” 小屏道,“姑娘?要不……明儿就说不舒坦不去了?” 曼春轻轻摇了摇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去看看再说吧,总不能我明儿一露面就把我捆了吧?” 第51章 紧锣密鼓 王氏守着唐辎吃了晚饭,打发了儿子女儿各自回屋,就将今天周嬷嬷的话一字一句道了出来。 唐辎深深蹙起了眉。 王氏道,“老爷,夜长梦多,是不是尽早给两个孩子定下亲事?” 唐辎迟疑了一下,“有合适的?” “松哥是长子,只要媳妇贤惠,能撑起这个家,别的我也不多求,只是曼宁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把她放在跟前盯着我是不放心的,要嫁也只能找家在京城的。” 又要是京兆人士,又要品阶家世差不多的,唐辎看着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李家和黄家?” 王氏皱眉,“黄家怎么行?黄通判也只是个六品,”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似是询问,又似是说服,“——我看姑太太家的两个哥儿都不错,褒哥儿稳重,博哥儿聪慧,家世也配得上。” 唐辎扯了扯嘴角,讽道,“照你这么说,姐夫也只是个从六品的副提举,比黄通判还低了一级。” 王氏烦躁道,“老爷别跟我说这些!一府通判和市舶司掌事的提举官,那能一样么?姑老爷的亲爹亲兄长都是安国公,黄家有什么?” 唐辎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也知道李家好,难道别人不知?褒哥儿是大姐的长子,你就不要想了,至于博哥儿……我看他性子跳脱,未必是曼宁的良配,还得再看看。” “再看?再看你女儿就让人卖了!” “好了!”唐辎敲敲桌子,“你以为这是一厢情愿的事?大姐心里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可至少,她生来便与我们不同,便是……那也是皇家血脉,要叫圣上一声叔外祖,你不要因为人家对你说了几句甜和话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王氏冷笑,“她生来便是公主的女儿又怎样?便是从小养在宫里又怎样?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我们曼宁哪里配不上她儿子?” “胡说什么!” 王氏自知失言,低头道,“眼下要是还有更好的,我也不至于就盯住她家了,她那个脾气,我还怕将来曼宁受气哩!” 唐辎扶着额头,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此事容我想想,你也不要病急乱投医!” “我今儿叫人去跟二丫头说了,让她从明儿起和她姐姐一样早晚过来请安,”她觑了眼丈夫的神色,忙道,“这两天周嬷嬷问我,怎么从不见二姑娘过来问安,我说二丫头身子弱,平时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她就啰啰嗦嗦说了半天的规矩。后来我一想,二丫头成天待在屋里不出来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传出去让人以为她身子不好,将来说亲也难,周嬷嬷这老货回了京城指不定要怎么说呢。” 唐辎静静听完王氏说的,倒没有反对,反而道,“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不管怎么样,将来儿女们过得好,你我脸上都有光彩——至于周嬷嬷,”他沉吟了一会儿,“她要说什么,你就先顺着,先许她些好处堵住她的嘴。” 王氏点了点头,忽然问道,“那魏红和陈氏……” 她既然抬举了魏红,就是要用她和那陈氏打擂台的,这几日两人在后头院子里住着,听说没少互相别苗头,热闹得很,可老爷却一直没有进过那两人的屋子——王氏有些拿不准他是怎么想的,究竟是因为京城来的人还没走,他不想被人说成好色,只能先端着,还是嫌姿色不够好不喜欢? 唐辎嗯了一声,无所谓道,“先搁着吧,你安排着叫人教教规矩。” …… 唐曼宁一见妹妹,大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曼春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凑近了,曼春问她,“京城来的嬷嬷你见了没有?” 唐曼宁哼了一声,“不见!好端端的送个姨娘过来,我见她们做什么?倒像是给她们脸面了!你还没说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呢?” 曼春一早就等在了姐姐的院子门口,她今早特意在眼睛下面淡淡地涂了些螺子黛,又用花粉把自己的脸抹得黄黄的,一看就是大病一场的样子。 “抹的花粉。”她想了想,小声道,“我屋里的小丫鬟听到京城来的嬷嬷跟人说悄悄话,要打听咱们呢,恐怕她们不安好心。” 她和姐姐的年纪摆在这里,曼春也只是以防万一,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侯府不会打她们的主意。 一说是“悄悄话”,唐曼宁先信了三分,疑惑道,“打听咱们做什么?” 这叫她怎么说?曼春动了动嘴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反问道,“你说呢?” 唐曼宁皱着眉走了几步:京城来的嬷嬷听说是伺候曾祖母的,老太太要打听她们姐妹俩,这意思是……她突然明白了,不由大怒,“她们敢!” 虽然不知姐姐想到了什么,不过能提醒姐姐让姐姐警惕,曼春还是松了口气,“管她们想做什么呢,看我这蜡黄的脸,谁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晕给她看。” 听了她这近似无赖的话,唐曼宁一腔怒火立时被浇灭了大半,望着她一阵失语,半晌,伸手刮了一下妹妹的耳垂,道,“花粉呢?分我一半。” 到了王氏那里,知道父亲已经去了衙门,兄长唐松今日出门走得早,唐曼宁给妹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给王氏问了安。 见到曼春焦黄的脸色和眼下的青黑,王氏皱眉盯了两眼。 曼春问了安,和姐姐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告辞。 王氏扯了扯嘴角,“在这儿用饭吧。” 曼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儿敢在她这里用饭?“不敢扰了太太,我还是回去吃吧。” 王氏看看她,再看看唐曼宁那白里透红的好气色,皱了皱眉,同意了。 唐曼宁也趁机跟着出来了。 曼春问她,“你怎么也出来了?” 唐曼宁搂着她,“走,去你那里吃饭。” 王氏跟韦嬷嬷说话,“她怎么回事?病又重了?” 韦嬷嬷琢磨了琢磨,掩唇笑道,“多半是怕太太为难她,吓得睡不着觉熬的吧?” “嘁!”王氏冷笑一声,鄙弃道,“窝囊废,跟她亲娘差远了。” 唐松回来看到唐曼宁脸色蜡黄蜡黄的,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仔细看看,又觉得好像不太对。 唐曼宁笑嘻嘻的,“没事,我脸上抹的粉,哥,我这样是不是丑多了?” 唐松哭笑不得,“胡闹,快去洗了。” 唐曼宁就趴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嘀咕了好一会儿。 唐松听了她说的,一边摇头一边笑叹,问他叹什么,他道,“你又不是曼春,她年纪还小,又刚病过一场,脸色再怎么不好,别人也要信几分,你若是怕曾祖母随便把你许出去,就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觉得不给你找个好人家太吃亏。” 唐曼宁傻了眼,先前觉得妹妹的法子好,这会儿又觉得哥哥说的也有道理。 唐松揉揉她脑袋,“你原先怎么打扮,如今也不用特意去改,不用怕,那些人不过是仗着自己伺候曾祖母,觉得有脸面了,其实说到底,他们也怕咱们这些做主子的,曾祖母的话便是大如天,也离咱们几千里远呢。” 王氏一连好几天,天天出门,不是去这家做客,就是去那家听戏,私下里四处相看。 唐辎知道了,劝她不要太仓促,免得一时不察,害了孩子的终身。 可王氏听不进去。 没过几日,王氏就下令家中上下准备出行的东西,说要去水月庵进香,因为还有别家的太太同去,她特地嘱咐服侍唐曼宁的葛嬷嬷,让她细心准备,又问起新做的衣裳,干脆让葛嬷嬷把女儿的衣裳都抱了来。 见太太摆出这么一副阵仗,葛嬷嬷心里猜出了几分,将那些旧样式和颜色素净的剔除了,收拾了一大包,连同首饰一块儿抱来给太太看。 王氏一样样的看,什么衣裳配什么裙子,配什么首饰,有觉得不称意的,便开了自己的首饰匣子,甚至还从库房里找出了自己年轻时戴的首饰。 唐曼宁玩了一会儿,有些百无聊赖,嘟囔道,“反正是给我哥相嫂子,穿什么不一样?穿得好了,别人还以为我要压她一头呢。” 王氏没理她,拿了枚珍珠点翠花簪在她头上比了比,又换了支多宝飞凤步摇,吩咐葛嬷嬷,“这两支都带上。”她招招手,一旁手里捧着个大盒子的丫鬟走上前,盒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支做工精细的宫花,王氏比着唐曼宁的肤色和衣裳挑拣了几只交给葛嬷嬷。 见女儿不上心,王氏也不生气,告诉唐曼宁,“把这些宫花给你妹妹拿去,让她挑几支妆扮上,到时候不要丢了咱家的脸。” 唐曼宁心中纳罕,不过还是没有多嘴的去问,她喊了云珠接过那装宫花的盒子,就出来了。 听说王氏又要去上香,曼春道,“不是上个月才去过?” 唐曼宁小声道,“这回可不是去玩的,听说要给咱们相嫂子去。” “……谁家啊?” 唐曼宁摇摇头,“母亲不肯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喏,这盒子花是拿给你的,到时候戴上啊——你的新衣裳做好了没?” 曼春摇头,“我有衣裳,不着急。”她从里头随手拿了两支,“有这两支就够了,这些姐姐你戴吧。” “不用,我那儿已有了,这些都是给你的。”唐曼宁打发云珠让她去针线房问问二姑娘的衣裳做好没,转过来道,“刚才母亲叫人把我的衣裳首饰挑了个遍,这不行那不行的,可烦死我了!” 第52章 欺人 夜里下起的雨早晨出门时已渐渐停住了,童嬷嬷扶着妆扮整齐的曼春从屋里出来,看看左右,对曼春道,“地上滑,姑娘步子迈得小些。” 今日出门,童妈妈、宋大家的,还有小屏和小五两个小丫鬟跟着,留了姚氏和春波春雁看院子,唐曼宁那边则是葛妈妈和赵七家的跟着,还有石榴、云珠和玉珠也去。 京城来的周嬷嬷也要跟去,又说什么府里的姑娘出门,合该安排四个嬷嬷四个丫鬟跟着,又说两位姑娘屋里伺候的人太少云云。王氏被她念叨得烦,又不想让人说自家撑不起排场,考虑到去水月庵要办的正事,为了给女儿撑场面,便让服侍她的赵七家的暂时去了长女曼宁身边伺候。 曼春这里真正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童嬷嬷一个,宋大家的管厨房,姚氏管浆洗,唐曼宁劝她多带个嬷嬷,“我听母亲说这回去水月庵要待两天呢,不像先前似的当天去当天回,你要使唤个什么,找不着人怎么办?再说了,好歹堵住那老货的嘴,省得她又啰啰嗦嗦让人不痛快,回去了还不定怎么排揎咱们这一房呢。” 曼春以前不知道,重新活过一回,才隐隐地察觉出父亲这一房在侯府的微妙地位。 童嬷嬷打着伞,宋大家的领着人跟在后头抱行李,小五和小屏两个今天穿了一样的衣裳,一水的粉红衫子、水绿裙子,只腰上的丝绦不一样。 既然要在水月庵住一夜,要带的东西就多了,衣裳首饰且不说,睡觉的被褥,吃饭洗漱用的碗筷水盆,一些用得着的小物件,这些都得带着,这还不算,还有嬷嬷和丫鬟们的东西,因此光是曼春这一个小院,连人带物就要三辆车。 曼春见姐姐身后的小丫鬟抱着花狸奴,惊讶道,“要带着它去?” 曼宁把花狸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了它几下,又交还给了那小丫鬟,道,“不带它去。” 出行的人多,车马自然也就多了,最前头是抬供品的,王氏自己一辆车,曼春瞧见那位京城来的周嬷嬷和韦嬷嬷一起上了太太那辆车,她和姐姐共乘一辆,嬷嬷们围在周围,年纪小的丫鬟们挤在后头的几辆大车里,车队前后左右都有随扈骑着骡马护卫。 唐家所在的巷子原本就是官员富户聚居之处,是极清净的所在,她们出行又早,一路过来直到城门口也没见着多少人,大部分的商铺这时候还没有开门营业。 出了城,唐家的车队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停了?” 曼宁顺着窗口往外张望了两眼,见前头母亲那辆车并没有什么动静,猜道,“许是要等什么人?” 等了约有一刻钟,李家也来了,不过李家的阵仗明显小得多,除了前头六七抬供品香纸,唐妍和女儿李姿坐了一辆大车,次子李博和幼子李墨各自骑着马,后头只跟了五六辆车。 两家汇合在一处,唐妍请王氏上了她的大车,王氏见了唐妍身上那件蜜合色遍地金的衫子,先夸了句“好看”,又道,“怎么才来?” 唐妍一努嘴,“还不是这几个小冤家闹腾的?” 李姿叫了声“大舅母”,王氏笑道,“乖。” 周嬷嬷也跟在后头想跟唐妍请安,王氏给唐妍使了个眼色,唐妍见这老妇人对她拜了四拜,又自称姓周,问道,“这是……?” 王氏道,“这位是伺候家里老太太的周嬷嬷。” 唐妍一挑眉,打量了两眼周嬷嬷,“——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起吧,你年纪大了,就不要久跪了。” 周嬷嬷见大姑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吩咐人启行,显然是没太把她当回事,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王氏既然上了唐妍的车,她原先坐的那车便空下来了,这样一来,韦嬷嬷和周嬷嬷也不能坐了,石榴一看,连忙把同车的云珠和玉珠轰下了车,请这两人上车,又翻出早就准备好的茶点招待。 原本围在车辆外头的嬷嬷们此时都上了后头的大车,只有葛嬷嬷和童嬷嬷两个陪在姑娘们身边,靠着车门坐着,被轰下车的云珠和玉珠没有办法,只好挤到更后头的车上,不免又是一番闹腾。 一路闲话休提,到了水月庵山下时,太阳才刚挂上树梢,庵主通明和上次一样迎下山来,众人借着清晨的凉爽上了山,进了山门,便由通明领着一层层的瞻拜观玩。 待拜到最后一进殿,通明出去了一趟,回来道,“高同知、黄通判、杨通判家的太太小姐们陆续到了,陈大太太和小姐也到了。” 唐曼宁和曼春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心道,今儿到底是相谁来的? 这一回因着要在庵堂过夜,唐松和李博李墨这些男孩儿们就被安排住在了山侧的院子,远离女眷们的居所,别家带来的小公子们也是如此,有仆役们照料着,倒也不用担心,唐家和李家的女眷们仍旧住上回住过的那处院子,唐妍既是长姐,就住在了后一进,王氏和女儿们住在前一进。 她们瞻拜完了,住处也已经收拾好了,唐妍和王氏一边说着话,一边等着那几家人。 周嬷嬷想要凑到唐妍跟前,无奈这位大姑太太一直在跟大太太讲话,半丝提起她的意思也没有,她给韦嬷嬷使了好几回眼色,韦嬷嬷全当没看见,周嬷嬷一看指望不了别人,就大着胆子上前一跪,道,“太太,姑太太,老奴有一事回禀。” 唐妍笑道,“哎哟,你老怎么还在这里站着?仔细别热坏了。”说着,就叫小丫鬟去给周嬷嬷搬椅子找个阴凉地儿待着。 周嬷嬷道,“姑太太体恤。老奴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家里老太太就说过,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出不得远门,想看看外头的东西也难,要是泉州这边有什么稀奇东西,叫我们捎回去给她老人家瞧瞧,也是个热闹。听人说这水月庵有一项别处没有的,绣的观音菩萨仿佛真人似的,老奴就想,我们老太太一向礼敬诸佛,不如请一副回去,全了老太太的一颗敬诚之心。” 王氏脸上微微有些尴尬,道,“难得你也想到了,你放心吧,这事我早已跟庵里说了,等那副《白衣观音》绣好了就给老太太捎回去。” 唐妍道,“我只听人说这里的绣品好,却不知究竟好在哪里?” 王氏道,“这个方便,一会儿跟她们说一声,拿来给你瞧瞧你就知道了,外头可没有这样好的绣功。” “我不信,难道连宫里的绣娘也不如这儿的?” “那不一样,宫里的自然是好的,”王氏笑道,“只是这野地里生出来的花儿总和琼浆玉液浇出来的有那么些不一样的地方,等你见着就知道了。” 唐妍点点头,看看周嬷嬷,道,“嬷嬷远道而来,我家里事忙,到如今才见着嬷嬷,回头嬷嬷去我那里,我有些敬给老太太的东西,烦请嬷嬷替我捎回去。” 周嬷嬷知道今天也就这样了,恭敬地答了几句,便退下了。 王氏想起先前在府里时这周嬷嬷左看不顺眼,右看没规矩,在她耳朵边啰嗦个没完,这会子在大姑太太跟前倒是一句废话不敢提。 真是……欺人太甚! 她忍着怒意,面上却看不出来,只让两个女儿回屋歇会儿,“一会儿你们小姐妹来了有得闹呢,这会儿且让我们清静清静。” 等两个女儿一走,她就把屋里多余的人都打发了,唐妍见了,知道她必是有话要说,就也把人打发了,只留了两个嬷嬷守在门口。 王氏长长的叹了口气,面上露出愁容,“姐姐这回可得帮帮我,真愁死我了!” 唐妍道,“什么死不死的,在这里说话也没个忌讳,当心佛祖听了去。” 王氏坐近了,挨着唐妍小声的把周嬷嬷的威胁说了,“您说这叫什么事儿!长辈那里我不敢多说,可这么个老虔婆仗着自己是伺候老太太的便拿我们姑娘的前程拿捏人,真是……将来要是你侄女的婚事有个什么舛错,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见王氏的眼睛都红了,唐妍劝道,“我听说了,老太太要办的事儿是不成的,这儿又不是京城,便是在京城,你要想收拾谁,也得先打听打听这人能不能惹。这边但凡有些家底的都不简单,你知道他后台是哪个?” 王氏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可不就是这样?这些混账仗着府里的势顺遂惯了,都当天底下没有他们惹不起的,但凡不让他们如意,便一个个沸反盈天的。” 她擦擦眼睛,“可这些话我还不能跟外人说,若不是跟姐姐说一说,就只能憋在心里。这回您一定得帮帮我,曼宁这孩子就如我的眼珠子一般,您也是知道的,她模样长相如何就不用说,性情也是个直爽的,没有那些拐心眼儿,从她还小的时候就教给她管家理事,读书、女红没有一样落下的。” 唐妍心头生出一丝不妙,王氏道,“将来要是老太太那边真要对你侄女有什么不妥当的打算,能不能借博哥儿替她挡一挡?” 唐妍可算是体会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什么滋味了。 第53章 结识 唐妍可算是体会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是什么滋味了。 用儿子替侄女挡一挡,挡了还能脱身? 唐妍倒不是觉得大侄女有哪里不好,那孩子的确如王氏所说的,如今虽然年纪还小,可一看相貌身条,就知道以后必是个美人,虽然有些大大咧咧,看她言行举止,教养显然是极好的——可惜,她姓唐。 这是没法子的事。 虽然孩子们是无辜的,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大弟那时候也不过才十来岁,和那时的自己一样的无能也无奈,可一想到当年母亲那样憋屈的死去,年幼的弟弟又失踪,她就告诉自己,这辈子都要记得仇人是谁! 何况,王氏是个什么德性,她难道还不知道? 女儿肖母,大侄女的品性再好,有这样一个母亲,恐怕私底下也不会是什么温柔性子。 唐妍根本就不用考虑,她笑道,“你呀,真是想多了,曼宁再怎么样也是老太太的亲曾孙女,我这就写信劝劝她老人家,好歹也约束约束,免得这些刁奴再生事!”说着,就招呼人准备笔墨。 且不说唐妍这边如何应对王氏,唐曼宁嫌自己住的屋子冷清,硬是跑到曼春这里和她坐着说话,趁着屋里没有别人,曼春就问起了她们的这位大姑母。 先前每次见到大姑母的时候,总有一堆人在旁边奉承,她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倒是这次周嬷嬷来,倒让她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周嬷嬷来了这一阵子,曼春一早一晚去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时不时的就能遇见,因此也对这位周嬷嬷有了几分了解。 怎么说呢,这位周嬷嬷可说是仗着自己是伺候太夫人的,着实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她时常在王氏耳边唠叨规矩也就罢了,就是父亲,被周嬷嬷称作大老爷的这一位,太夫人的长孙,周嬷嬷在他面前其实也常常是挺着腰说话,并不会因为大老爷是太夫人的长孙,侯爷的长子,就对他高看一眼。 曼春曾猜测是不是因为父亲是庶出的缘故,可今天看到周嬷嬷对大姑母的态度,又隐隐觉得奇怪。 周嬷嬷对大姑母也太谦和卑下了些,大姑母是侯爷的发妻所出,听说如今这一位继祖母已经嫁过来二十余年,可见那一位去世的更早,大姑母又是女子,在大家族中原本就不可能比男子还要受重视,她又是嫁出去的,李家再显赫,她嫁得又不是长子长孙,李家姑父虽然权重,位却不高,不至于令周嬷嬷这般折腰。 那么就是有其他的原因? 曼春疑惑不解。 不过这些话总不好说得太直白,她便问道,“我看那周嬷嬷对大姑母也太恭敬了些,都不像平时的她了,她不是仗着老太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还怕大姑母?” 唐曼宁竖着指头嘘了一声,起身看看外头,回来拉着她小声道,“小声些。” 曼春眨眨眼,“怎么了?” 上房传来隐隐的说话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唐曼宁拽拽她的袖子,道,“刚才来的时候我看外头的景儿不错,咱们出去走走!”便叫了两个丫鬟去外头找开阔地去了。 曼春猜她也许是怕被人听见,就默不吭声的跟着她走,一直走到出了院子,拐了两个弯,才在几株满是绿意的梅树下站定了。 这里除了几棵树,便都是平地,若有谁走过来,一搭眼就能瞧见,都不用踮脚去看。 “吓了我一跳!”唐曼宁拍拍心口,吩咐两个丫鬟站远些,要是看到有人来就提醒她们,顺便白了曼春一眼,“你呀,说话也没个忌讳!” 曼春露出好奇的神色,“忌讳什么?为什么?大姑母在老太太跟前很有体面?” “何止是有体面?”虽然周围没人,唐曼宁还是略略压低了声音,“我听人说,大姑母的生母是先帝嫡亲的妹妹临安公主,后来牵扯进谋反,死了,圣上怜惜大姑母年幼失恃,便接她进了宫,放在惠妃娘娘跟前养大的,你说尊贵不尊贵?” 曼春吃惊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 孙承嗣和兄弟们上了岸,很是忙了一阵子,将船和货都收拾好了,又安顿了船工和水手们,给他们发了银钱,才算是有了点空闲时间。 昨晚兄弟三个喝酒,三弟程孟星喝了个烂醉如泥,喊着要衣锦还乡,他和二弟沈凤费了番力气才把他挪回屋里。 虽然已经派人往京城沈、程两家报了信,可毕竟路程遥远,也不知如今那两家都怎么样了,沈伯母一个孀居妇人,虽开着绣坊,到底也不容易,程家的孩子多,程孟星从小进府和他一起习武,结果后来却不是最出息的,当初跟着他离家的时候,就跟叔叔婶婶赌气说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不回去。 可这边一摊子家业,也不能就这么丢下。 今天都起晚了,练了会儿功夫,他回屋梳洗了,换了件体面衣裳,出门的时候正遇上沈凤,他也要出门,说要出去逛一逛走一走,孙承嗣明白,离开故土整整三年了,现在既然回来了,在外头时最想念的还是这故乡的人和故乡的景,即便暂时回不了京城,看看泉州也是好的。 两人在在城里逛了小半天,眼看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便找了个看上去挺气派的酒家,跑堂伙计也招呼的热情,孙承嗣随手扔了个银角子给他,“来几个你们的拿手菜,再来两角好酒。” 酒菜上来,两人先碰了三杯。 店里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闹哄哄的挺热闹。 酒家门口传来喧闹声,孙承嗣定睛看去,见三四个人围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走了进来,那青年穿了件彩绣蟒衣,腰上束了玉带,头上一顶抖着红缨的金冠,手里抓着只马鞭,花里胡哨看上去更像戏里的打扮,便知道多半是哪里来的富家子弟和凑趣的帮闲。 若是在京城,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官宦子弟,也没有敢这么穿的,蟒袍这东西,即便是宗室们也不敢轻易逾越,也只有在远离京城的富庶之地才有人敢这么不当回事。 在柜台边算账的掌柜一见他,笑容满面的就迎出来了,揖礼道,“二爷安好!” 那青年看看他,笑了,“掌柜的,几日不来,你倒是红光满面啊?听说又娶了一房?” 那掌柜的呵呵一笑,“见笑见笑,二爷,还是老样子?” 那青年左右看看,见到孙承嗣,微微一愣,便一指孙承嗣他们旁边的桌子,“今儿我坐那,还是老样子,你看着办。” 那青年坐在窗边往外看了两眼,几个跟在他身边的帮闲凑热闹说了几句奉承话,有一个凑趣道,“二爷,听说这条街上新来了个唱曲儿的叫小胭脂,才十三四岁,长得那叫一个俊,不如叫来让她给二爷敬一杯?” 那青年摆摆手,那人就乐颠颠的叫来跑堂,吩咐他去了。 孙承嗣摇摇酒瓶,见里头没有多少了,就招手叫伙计再上一角酒来,他一抬手,露出了腰上掖着的匕首。 那青年嘴里叼着根牙签,无意间瞅见孙承嗣腰上别的匕首,顿时眼睛一亮,吐出牙签,对身边的几人说道,“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来。”便起身朝孙承嗣走去了。 “这位兄台,在下有礼了。” 孙承嗣不想这人竟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便放下筷子,也起身拱手,“好说。” “在下姓柯,柯亭芝,因在家中排名行二,认识的都叫我一声柯二,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孙承嗣微微一笑,客气道,“原来是柯二爷,鄙姓孙,贱名不足挂齿。今日我与兄弟出来走走逛逛,倒遇见柯二爷这般的人物,实是荣幸。” 柯亭芝就势坐下了,又提出孙承嗣这顿饭他请了,孙承嗣不明白他凑上来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生气,“这是什么话,”又叫了跑堂的伙计来,“再上一桌好酒菜,我请柯二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柯亭芝才道明了来意,他刚才瞧见了孙承嗣的匕首,想请孙承嗣拿出来让他见识见识。 孙承嗣听了,却没有动,“非是在下小气,这匕首是我平日防身用的,轻易不能拿出来。” 一听这话,柯亭芝不仅不生气,反而生出几分敬重,忙敬了一杯,“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自小习武,见着好兵器便心痒难耐,还请孙兄不要见怪。” 孙承嗣看了他一眼,端起酒喝了,心道这人看着不怎么样,倒还有几分眼力。 这柯亭芝是本地大户柯家的幼子,自小延请名师教授武艺,在这泉州地界上也算小有名气,他十几岁上就不读书了,纠集了一帮子弟惹是生非,他家里怕他闹得厉害惹祸,就断了他的银钱,想着没了银钱,这些人多半就闹不起来了,哪知这柯亭芝竟不知从哪里借来了本钱,在城里开了一处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就是个赌坊,每日里进账不少,一二年间就富了起来,他家中长辈竟奈何不得他。 第54章 杨玉桂的提醒 不多时,跑堂的便叫来了卖唱的父女俩。 抱着琵琶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挺括的蓝布衫子,面容清癯,他领着个年轻女孩儿,那女孩儿身形纤细瘦小,瓜子脸,长得秀眉秀眼,头上簪了一串茉莉,穿了件绣兰草的粉红衫子。 几个帮闲里早先提议叫女唱儿的那个看了柯亭芝一眼,见他不说话,就打赏了跑堂的几个钱,问卖唱女道,“可有新曲子?” 这叫小胭脂的卖唱女娇滴滴的给众人道了个万福,手持响板道,“有一首新曲《彩玲珑》,正要献给诸位爷。”她看了一眼身后的年长者,琵琶声渐起,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柯亭芝见孙承嗣正眼也不瞧那小胭脂一眼,只管喝酒说话,却眼神清正,便知这人不是好打交道的。 得知孙、沈二人是刚从海上回来,久不见故土,因此出来走走,就问他二人想去哪里,又推荐道,“今日白云寺那里有庙会,不如去看看,虽多是些乡野间的村夫村妇,戏却是好戏。” 旁边当即就有人道,“是极,白云寺请了有名的长胜班来,说要连唱一个月,不要说这边,就是远处的也有来听的,热闹得很。” 孙承嗣却不过众人盛情,便叫人回去知会了一声,顺便多叫了几个随从跟着,取了马来,和沈凤跟着柯亭芝一伙出城去了。 …… 看到妹妹发愣的样子,唐曼宁笑了起来,“这下知道了吧?好了,别呆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瞧见那边有一片花开得好,咱们去瞧瞧!” 唐曼春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桩事,呆呆愣愣的就被姐姐拉走了。 这个时节,茉莉花也才刚开,一丛丛绿意中点缀着一朵朵莹白,煞是可爱。 唐曼宁念叨着回去也要种两盆。 曼春抿嘴一笑,“姐姐,她们这儿的茉莉花听说是用来窨制香片的,并不禁人摘取,要是姐姐想要,回头和这里的师傅要几根枝子,回去交给种花的婆子,让她们想法子种活了就是。” 唐曼宁摘下一朵想戴在头上,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这花儿长得再好,可惜颜色不喜庆,戴上就跟戴孝似的。 “算了……听说她们这里的放生池养了不少金鱼,还有别处没有的稀缺品种,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很是舍不得的样子,悄悄看看左右,见此处没有别人,就摘了几朵掖进袖子里,朝曼春眨眨眼,“走吧!” 可惜她们还没走到放生池,就有丫鬟找来了,说高家、黄家、杨家和陈家的太太小姐们已经到了,太太叫她们回去。 两人匆匆回去了,和众人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王氏笑着嗔道,“这两个丫头,一出来就撒欢儿,我是怕她们累着才叫她们去歇会儿,她们偏偏要去看花,什么时候看不得?倒让各位长辈久等。” 杨通判夫人笑道,“都是如此,我们家的两个丫头也是,自从知道要出来,心都飞了。” 唐妍笑道,“罢了,咱们在屋里说话,叫孩子们出去玩吧,索性这里只有咱们这几家,并没有外人,她们难得出来,咱们也松快松快。” 姑娘们一听,都高兴起来,笑嘻嘻的道了谢,便手挽手的跑了出去。 黄明珠问唐曼宁,“听说你表妹也来了?” 唐曼宁这才想起李姿那小家伙,赶紧叫人去问,丫鬟来回话说李家姑娘一路上累了,这会儿正睡着,唐曼宁道,“那就罢了,让她睡吧,睡醒了再说。” 高婕和黄明珠一左一右的围在唐曼宁身旁,杨家的二姑娘杨玉桂和曼春年纪差不多,上回诗会的时候就和曼春聊过,她虽有些稚气,却不失真诚活泼,曼春对她印象不错,这会儿自然就又走到了一起,杨玉桂的姐姐杨玉兰和黄明珠最好,却不喜欢高婕的张扬性子,便慢吞吞走在后头,和陈三姑娘说起话来。 一群小姑娘,自然不可能去庵堂外头玩,走了一段路,唐曼宁回头道,“咱们去哪儿?我听说这里有放生池,不如去那里瞧瞧?” 姑娘们只要有得玩,也不计较这些,便都说好,于是一群人便带着丫鬟们浩浩荡荡的去了。 路过那一片茉莉花丛,唐曼宁瞧见正有个中年尼姑在站在那里,便叫过丫鬟来小声吩咐了几句。 这放生池并不大,池边有座弯月形的石台,篆刻了“月潭”二字,据说水月庵也是因这潭水而得名,挨着石台筑有石阶向下延伸到池子里,山泉顺流而下,在这里被一道半人高的石坝拦住,汇聚成一处小小的池子,碧色的池水不断的顺着石坝流淌下去,好似一座小瀑布般,石坝边缘处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上方凌空架起的石板桥上安了木栏,旁边有一株歪脖树,树上爬满了凌霄花,花枝伸展,一簇簇的大红花朵仿佛小喇叭,在枝头迎风飘舞,煞是喜人。 杨玉桂站在石板桥上附身看了一会儿,忽然拽拽曼春的袖子,“快看!快看!还真有鱼呢!” 一条五花兰寿晃着胖胖的身躯一摇一摆的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张的,停了一会儿,又摇头摆尾的游走了。 “这鱼竟然不怕人!”杨玉桂笑得眼睛弯弯,好似月牙儿一般,伸手从自家丫鬟那里拿过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拆开抓了一把,又递给曼春。 “这是什么?”曼春接过来,里头是一粒粒的,好像小米,闻了闻,又有股腥味。 “我们家秘制的鱼食,这些小鱼儿最喜欢了。”说着,将手里的鱼食往池子里一甩,“你看着吧,一会儿它们都得上来。” 果然,不过一会儿工夫,靠近她们这边的池子便聚拢来了许多小小的身影,杨玉桂又撒了一小把鱼食,这些小精灵们便争先恐后的露出水面,花色的鳞片和尾巴摆来荡去,又争又抢好不热闹。 别人见她露了这一手,也都凑过来看,杨玉桂喊道,“哎!哎!别都过来呀!这桥也不宽,塌了怎么办!” 黄明珠笑道,“那还不把你喂鱼的东西分我们些?” 杨玉桂只好把荷包扔给她,转身又从小丫鬟那里要了两个,给了自家姐姐一个,另一个就和曼春分了。 看了会儿鱼,杨玉兰见黄明珠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就把自己手里装鱼食的荷包给了她,自己和陈三姑娘去一边说话去了。 杨玉桂看了看姐姐的身影,小声问曼春,“你们家是不是要和陈家结亲?” 曼春正看着一条红望天,瞧着它傻呆呆的样子乐得不行,听到杨玉桂的问话,先是愣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没定下之前,谁又能知道呢?” 杨玉桂瘪了瘪嘴,小声道,“那个陈三可有心计了,你们小心着些。” 她眼睛往旁边瞄了瞄,见没有别人,“我姐姐说过,像陈三这样的人,宁愿不和她来往,便是吃些小亏,也不能得罪她,她将来一定不简单,”见曼春目露疑惑,她笑了一下,“我也不知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不过她说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 曼春小声道了谢,“多谢你提醒,可我也不知家母有什么打算,再说这也不是我们能随意置喙的。” 杨玉桂深有同感的叹了口气,“就是啊,这种事都是爹娘做主,我们哪里能说得上话?” 回去曼春就将杨玉桂的提醒悄悄对姐姐说了,不过她没有提起名字,“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里头是什么样儿的?万一是个金玉其外的,以后还过不过太平日子了?” 唐曼宁躺在她身边,好一会儿没说话,曼春扭头看看她,推推她胳膊,“姐姐?” 唐曼宁静静地想着心事,嗯了一声,半晌才道,“这原就不是着急的事,母亲……太急迫了,”她翻了个身,面对妹妹,“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周嬷嬷说了或是做了什么事,才让母亲这般着急?以前她可是说过的,要娶儿媳妇,只会从京城的世家里找,如今竟然要相看陈三这样的人,也太……”她抿着嘴,话未出口,意思却很明显。 曼春想了一会儿,道,“太太定下的事,谁能拦呢?除非是大哥亲口说不要,”她看了一眼姐姐,轻声道,“不是我要说人坏话,不过,姐姐,太太她……” 曼宁伸指掩住她的口,抬头往外看看,怜惜地摸摸她的额头,叹道,“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不过有些话为人子女的是不能说的,便是真话也不能说,懂么?” 这话纯是好意,曼春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来,她眼眶微微发胀,低头埋在唐曼宁怀里,“姐姐……我、我总让姐姐为难……” 唐曼宁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养了这些日子,妹妹身上总算有了些肉,她轻轻笑了一声,“你啊,既然知道让我为难了,以后看在我的面上,在太太跟前就多笑笑,免得太太看你不顺眼,连带着我也跟着挨骂。” 她晃晃妹妹,“行不行?……你倒是给个话啊?” 第55章 唐突 大家都午睡的时候,曼春反而没了心绪,既然躺不住,索性就起来! 她和童嬷嬷在庵堂里走了一圈,见没什么人出来拦着,便大着胆子,往后头竹林和菜园处走了走。 竹林那里虽有两个尼姑守着,但也只是告诉她们不可走远了。 曼春谢过她们,就打算去菜园看看。 童嬷嬷拉拉她的袖子,小声劝道,“姑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曼春微微一笑,也小声道,“咱们去菜园里讨口水喝。”便不再多说,直接往前走去。 这水月庵的菜园也是个尼姑管着,曼春以前待在水月庵的时候虽和她往来不多,但却对她印象深刻。这尼姑不似常人,她法号慧志,庵主尚且要叫她一声师叔,她长得胖大粗丑,皮肤黝黑,据说还懂些棍棒,若是不开口,别人还以为她是个和尚。 曼春走到菜园门前,推了推柴门,踮起脚尖伸手够了一会儿,便将这木头片子堆叠起来的篱笆门给推开了,她和童嬷嬷把门从里头带上,往里走了两步,才看出这一处菜园极大,高高低低的坡路、梯田,足有二三亩大小。 “请问——有人没有?” 曼春和童嬷嬷两人顶着太阳穿过菜地,原本以为晌午这个时候,慧志多半躲在屋子里避暑,哪知她却正在菜地里捉虫,她身上的衣裳倒还干净,就是头上戴的草帽破破烂烂的,裂了个大口子。 童嬷嬷吓了一跳,拉着曼春,“这、这不是个和尚?!姑娘,咱们快回去!” 曼春拽住她,有些哭笑不得,“嬷嬷,你再仔细看看,这就是个胖尼姑,长得黑了些罢了。” 童嬷嬷仔细瞧了两眼,仍是有些将信将疑。 慧志见曼春朝她招手,朝她俩点了点头,用手指指草庐的方向,又低头继续捉虫了,曼春道,“她这是叫咱们去草庐歇一歇,走,咱们过去。” 童嬷嬷又回头看了慧志几眼,道,“这黑尼姑倒是个勤快的。” 她们顺着坡路往上一直走到顶头,站在一座草庐前,这里有一张旧躺椅,旁边小桌子上还扔着鸡骨头和酒壶。 童嬷嬷目瞪口呆,“这……这……” 曼春从前虽然没见过这慧志吃肉喝酒,却也听人说过她,她好喝酒吃肉,却从不撒酒疯,饿了就吃,醉了就睡,菜园子侍弄得极好,山下的无赖儿畏惧她的棍棒,虽眼馋园子里的菜,却不敢来偷,后来老庵主圆寂之后来了新庵主,她就留下一封书信,出门游历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曼春等了一会儿,见慧志仍旧专心致志的埋首侍弄菜蔬,知道这不是个拘于俗礼的,对童嬷嬷说,“嬷嬷你在这儿稍等。” 童嬷嬷愕然地看着自家姑娘走了过去,双手合十与那尼姑行了一礼,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尼姑就把自己头上的草帽取下递给了二姑娘,二姑娘从腰上挂着的荷包里取了针线,替那尼姑把草帽缝好了,那尼姑笑着接过草帽往头上一扣,伸手从身边竹筐里拿了几个果子递给曼春,曼春便用帕子兜着果子回来了。 童嬷嬷问,“她这是谢你?” 曼春道,“举手之劳,咱们在庵里吃的菜都是她种的呢。” 唐曼春其实是想起了当初在水月庵的那几年,水月庵的尼姑虽多,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总得庵主能看得上眼,说得难听些,没本事让香客掏钱的,都是无用之人,在庵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地位。其实说起来,水月庵虽是佛门,即便没有后来新庵主肆意宣淫的行径,也从来不是什么众生平等的净地。她那时候虽然不幸,却还不是景况最差的,可是在庵中待了几年,除了老庵主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妹明镜,竟没有别的朋友,以至于最后不得不铤而走险。 从小到大只有童嬷嬷疼她,可是前世自从童嬷嬷离开了她,她就再也没对谁交过心。在李家的时候,和她一样被买来的姐妹几个其实处境都差不多,虽然大家都各有心思,可是她那时候却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跟谁也不亲近。 她想起杨玉桂说的,“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独了,平日里多交几个朋友有没坏处。”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肯与人交心,不由暗暗反省,以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自扫门前雪,昏昏噩噩的过一辈子。 她对童嬷嬷说道,“嬷嬷之前劝我的,我明白嬷嬷是为我好……” 童嬷嬷见她眼睛红红的突然说出这番话来,虽不知缘由,心里却也为她高兴,“姑娘能想明白了就再好不过了!不过,”童嬷嬷拍拍她的手,“下回再遇见不认识的可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上去说话,万一是恶人呢?” 曼春刚才冲动了一回,也是她知道那慧志是个没坏心的,才敢如此,便点点头,不再多说。 水月庵后山是一片青梅林,树上刚刚挂了果,这个时候也不怕人偷什么,整个后山都十分安静。 唐曼春在梅林边上站了一会儿,就和童嬷嬷一起回了休息的院子。 唐曼宁睡醒了午觉,就拉着唐曼春一起去放生池看鱼。 今天天气好,不仅没有雨,连太阳也热情得很,好在放生池这里树木葱茏,站在树荫底下一点也晒不着,两人看了会儿鱼,正打算去另一头乘乘凉,就见知客僧领着个眼熟的丫鬟走了过来。 “那是谁?”唐曼宁问道。 云珠翘脚望了望,“好像是陈三姑娘身边伺候的,姑娘忘了,今儿上午她也来这池子了呢。” 有落下来的树荫当着,那知客和丫鬟只顾着说话,一时竟没发现石桥上站着人。 那丫鬟道,“我们姑娘叫我来是想和大师傅说一声,想要捐五十两银子给庵里。” 那知客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陈三姑娘有向佛之心,佛祖见了,必是喜悦的。” 丫鬟笑而不语。 那知客也是个灵醒的,当即就问道,“不知三姑娘可否有什么心愿,贫尼也好为姑娘祝祷一番。” 陈三姑娘的丫鬟笑笑,“也没什么,说起来,我们陈家也有几个养鱼的池子,姑娘得了闲就喜欢去瞧瞧,今天瞧见你们这儿放生池里的鱼养得好,我们姑娘心里着实欢喜呢。” 知客双手一合,“女施主慈心,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便低声吩咐跟着她的女尼,“且去捞几尾来。”扭过头来笑对那丫鬟,“今天日头晒得厉害,茶房已备好了水,要用只管招呼一声便可。” 那丫鬟满意地笑了笑,“你们的水我们姑娘如何用得?师傅且去吧,有事自会招呼。” 唐曼春在树后头听见了,不由摇了摇头:这婢子也太招摇了些。 等那知客走了,小尼姑告诉那丫鬟她要去拿网子和水盆,那丫鬟道,“天太热了,我就不动了,你快去快回,一会儿叫你捞什么样儿的你就捞什么样儿的,可不能捞错了。” 小尼姑去拿东西去了,那丫鬟手里拿着帕子轻轻扇着,来回走了两步,见石桥上树荫遮蔽,就想上去,刚拐了个弯儿,还没抬腿呢,正瞧见唐家两位姑娘连同她们的丫鬟正站在石桥上的树荫里,她不禁想起自己刚才的举止,脸色大变,竟出了一头冷汗,一脸紧张地上前给唐曼宁和曼春见礼。 唐曼宁笑着让她免礼,问她,“你怎么来这儿了?也来看鱼?” 那丫鬟脸上笑得有些尴尬,眼珠一转,道,“其实是我们姑娘想看鱼,只是天热有些不舒坦,就叫我来和庵里的姑子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端两条回去给我们姑娘瞧瞧——回头再送回来。” 唐曼宁点点头,“怎么?你们姑娘身子不好?” 那丫鬟刚要点头,又猛地醒过神来,“也不是不好,平日里好着呢,就是……这些日子我们姑娘为了给长辈祈福,连着抄了好些经文,疲乏得很,今儿又起了个大早,路上也辛苦,就累着了。” 唐曼宁点点头,“那你替我跟你们姑娘道一声好,回头她要是再不舒服,可不能忍着,怎么着也得叫个大夫来瞧瞧,免得真落了病。” 那丫鬟低着头,“谢唐姑娘关心,我一定替我们姑娘转达。” 等那丫鬟抱着鱼盆匆匆走了,唐曼宁哼了一声,鄙薄道,“这放生池里的鱼也是能花银子买回去养的?真不讲究!” 曼春劝了几句,唐曼宁才熄了火气,道,“罢了,她们跟咱们有什么相干,爱怎样就怎样!” 曼春知道她虽然口里这么说,回头八成还是要把这事去告诉太太,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了。 玉珠见一旁歪脖树上的凌霄花长得红艳艳的,有心摘两朵,就叫小屏抓着她的腰带,她斜着身子伸手去够,好不容易连花带叶掐了几只,正要显摆显摆,眼角瞥见不远处的围墙,登时吓得叫了一声。 唐曼宁和曼春听见动静,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却见距离她们两丈远的围墙外几个男子骑在马上正瞧着她们。 唐曼宁赶紧扯着妹妹转身要走。 那厢骑马的人里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柯亭芝)喊道,“我等唐突了,还请不要见怪,在下是上山来游玩的,可庵里的师傅们不让进,说今日有贵客在。” 玉珠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好惹,听到他说的这番话,怒道,“既然庵里的师傅们已经告诉了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 柯亭芝见这小丫鬟是个火辣性子,也不生气,道,“小大姐不要气恼,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唐曼宁揽着妹妹离了放生池,怒道,“这帮人怎么回事?快叫庵里的师傅们把他们赶走!” 柯亭芝尤在那里嬉笑,道,“这小丫头可真是个辣性子。” 旁边就有人说道,“那个高个儿的倒是个美人。” 唐曼宁个子高,加上衣着气质的缘故,看上去比她实际的年龄大了不少,倒像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 柯家在泉州也是一方巨富,家中盛藏美姬,这柯亭芝又是个好颜色的,便道,“的确是美人。” 他向来自负容貌俊美,可刚才的美人却对他毫无反应,柯亭芝觉得唐曼宁不是个寻常轻浮女子,笑笑就过去了,同游之人却因柯亭芝出手豪阔,奉承之余也不免言语相激,柯亭芝本就喝了些酒,被人激起脾气,便与人打赌,要弄来那女子(唐曼宁)的“信物”,意思是要勾引唐曼宁。 孙承嗣见这帮人言语无状,便有心和他们分开,随手往腰上一摸,惊讶道,“哎呀,坏了!”他朝柯亭芝一拱手,“柯兄弟恕罪,我这身上戴的一件要紧物事不知掉在了哪里,需得去找找,柯兄弟先走,我找着就来。”说着,便拨马往回走了。 柯亭芝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眨眨眼,问身边的人,“他丢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啊?” 孙承嗣私下向庵中打听今日来的贵客,这才知道原来竟是恩人唐辎的家眷,原本他一直犹豫何时去唐辎家拜访,毕竟他的身份敏感,他家的事情实在是马尾穿豆腐——提不得,贸然上门总是有些尴尬,此时他却兴起了拜访一番的想法。 柯亭芝当时应下打赌痛快,可后来遣人百般打听,花了不少银钱才打听得大中午头顶着太阳去放生池看鱼的是本地同知老爷家的两位千金,同知老爷家的千金哪里是他这等无功名的商户能染指的,便是八台大轿去求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这事儿就有些难办。 他不免有些懊悔,第二天骑马跑到唐同知宅邸附近绕了两圈,却是无法可想,便溜溜达达去了港口福宁街,这里有他开的一家铺子,在铺子里看了看账,交代了掌柜几句,便出来了。 也是巧了,这日唐家姐妹从庵堂回来,路上唐曼宁想去看看一种新式的外国纱,跟母亲王氏说了一声,便也来了福宁街,姐妹俩下了车,唐曼宁道,“好像就是这里。” 柯亭芝带着人在街上溜达,正听见这仿佛梦中的声音,猛地一回头,就看见两个带帷帽的女子在众仆妇的簇拥下进了一家绸布店,他把手里的马鞭往小厮手里一扔,扥了扥衣裳,便昂首阔步的也进了那家绸布店。 进到店里,佳人却不在,他也不急,泉州风气开放,女眷们出来逛街买东西并非稀奇事,略体面些的大店都备有雅间,就是专为了有身份的女眷们准备的。柯亭芝让伙计拿些新鲜样子来,他端着盏茶,不紧不慢的慢慢儿看,直等到唐家姐妹两个出来了,他招来店伙计,“那两位看过的料子给我一样来一匹。” 唐家姐妹两个上了车,正要走,不妨车轮蹭着了柯亭芝的马,把柯亭芝的袍子揦了个大口子。 柯亭芝的随从们叫了起来,把马车给拦住了,唐家跟车的仆从要呵斥他们,倒是柯亭芝先开了口,训斥自己的随从,“干什么干什么,多大点儿事儿,不就是件衣裳,仔细别吓着人家。” 挥退了自家随从,柯亭芝对着马车拱手道,“在下柯亭芝,家奴粗豪,惊着了二位,在下这厢赔礼了,一点心意,暂作压惊,不成敬意。” 他身后的小厮赶紧捧上来几匹绸缎。 唐家姐妹透过纱窗看到外面的情形,眼前这男子看上去客气,虽呵退了家丁,自己却又拦在那里,她们互相看了一眼,有些摸不准柯亭芝的路数,不知他是真赔礼道歉还是对她们有所求,又或者是为了别的。 唐曼宁有些踌躇,唐曼春见外头围观的人躲起来,恐怕拖久了出变故,便略抬高了声音道,“您客气了,不必什么赔礼,请容我们离开。”柯亭芝也不多纠缠,让开道路请唐家的马车过去了,之后却又带人上门送上了表礼表示赔罪。 第56章 问责 王氏带着孩子们在水月庵住了一晚,第二天听了半晌的课,拉着庵主通明的手不舍道,“回头庵主一定去我那里坐坐,再给我讲讲经。” 听得曼春寒毛直竖。 折腾着收拾了东西回城,半道上又被姐姐拐了去街上看衣料,却险些被一伙市井男子给唐突了,偏偏还是在水月庵遇见的那一伙人,回到家姐妹俩什么也没说,可这种事哪里瞒得住? 王氏大发雷霆,让跟去的李嬷嬷、葛嬷嬷、赵七家的、童嬷嬷、宋大家的这几个跪在院子里,“我看你们平日里行事妥当,才放心把姑娘交给你们照顾,你们倒好!出了事,被人围起来了,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 唐曼宁几次想插话,都被王氏瞪了回去,直到王氏要处罚这几个嬷嬷,她上前请罪道,“母亲,这次是我思虑的不周到,应该多带些人出门,也是事先没有想到能遇上这样的事,嬷嬷们当时围在车子四周,也曾呵斥那些人,只是对方人多显得闹哄哄的,好在不是不明理的,要不然我们也没那么容易脱身。” 曼春也跟着道,“还请太太宽宥她们一二,她们并非不尽心,实在是事发突然……” 王氏哼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对唐曼宁道,“你思虑的不周到,那是你年纪小,可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就是伺候你的,她们做事不周到,险些将你置于险地,就是她们的错!——一人去领二十板子,罚半年的月钱。” 唐曼宁临时决定要去街上,派谁跟去,派多少人跟着,这都是王氏点了头的,不过她生气要处置人,这些嬷嬷谁又敢回嘴?二十板子难挨,半年的月钱也不少,不过总比被打发出去要强得多,几个嬷嬷磕了头,当场领了罚。 行刑用的板子是两尺长、一寸宽的竹条,挨打的人趴在一张条凳上,从臀到小腿来回的抽,打完一个,就来两个婆子把人架开,然后打下一个。 曼春死死的掐着掌心,事情太过突然,又有王氏看着,就是想给行刑的婆子塞钱也不成,她眼看着童嬷嬷和宋大家的挨打,却什么也不能做。 唐曼宁一会儿看看院子里受罚的嬷嬷们,一会儿看看妹妹,面上露出焦急,咬紧了唇,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 王氏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搁,“你那是什么样子!” 唐曼宁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低头坐直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竹条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让人听了便是一哆嗦。 王氏冷笑,“她们是伺候你的,合该凡事想在你前头,真出了事,再怎么后悔也晚了,今天就是叫她们长长记性,也是提醒你……你们俩,你们好了,家里太太平平的,你们要是不好,那就是给家里蒙羞!再有一次,直接赶了出去!” 待打完了,几位嬷嬷已是站也站不直了,互相搀扶着下去了。 唐曼宁小心地看了一眼母亲的脸色,“……是不是叫个大夫来?” 王氏冷着脸,不理她。 曼春再也待不住了,起身道,“今日忙了一天,想必母亲也累了,您早些休息,女儿告退。”说罢,不待王氏再说什么,也没去看姐姐的脸色,匆匆离开了。 一见童嬷嬷和宋大家的这副模样,几个小丫头都吓着了,好在姚氏还算镇定,扶了两人去童嬷嬷屋里趴下了,叫小丫头们打水的打水,拿药的拿药,先替两人把身上擦了擦,刚要抹药,曼春回来了。 童嬷嬷拦着不让看,曼春还是掀开被褥看了两眼,这两人从臀到小腿没有一处好地方,或青或紫,满是一条条血痕,肿起来有半指多高。 曼春见姚氏手里拿着药瓶,拿过来见瓶身上贴的纸条字迹已经模糊了,凑近闻了闻,“这是什么?棒疮药?” 姚氏答道,“闻着像是金疮药,小屏姑娘给的。” 小屏赶紧道,“这是西屋抽屉里找出来的,嬷嬷说过受了伤就用这药。” “这药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了,还有没有药性都不好说……”曼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姚氏道,“你拿钱去街上找家医馆或药房问问,看这个药对症不对症。” 童嬷嬷要劝,宋大家的趴在床上也道,“姑娘,这会儿天不早了,不如明天再去,要不然让人知道了又是事儿。” 曼春一拍额头,“瞧我,险些忘了。” 她对童嬷嬷和宋大家的道,“今天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你们好好歇着养伤,别的事就不用操心了,晚上的饭叫前院厨房安排。” 她嘱咐姚氏,“你这就去找守信家的,让她安排人带你去找药房,再告诉她,这几日我们这里没有人做饭,让她或者安排个厨子来,或者每日前院厨房做好了我们去领。” 宋大家的勉强支起身,“姑娘,不必叫人来,让小五做吧。” 曼春看看正紧张地瞧着她娘的小五,摇摇头,“你伤成这样,她哪有心思?” 宋大家的手肘支在枕头上,疼得呲牙咧嘴,喘了两口气,道,“只管叫她们把每日的米面菜肉送进来,这丫头也跟着我学了几年了,只要不是办酒席,寻常的菜式都能做。姑娘,即便再叫前头安排人来,也未必有合适的。” 小五本不情愿,她宁愿像姑娘说的那般留下伺候她娘,可她娘的一席话,却令她两下为难了。 宋大家的捏捏女儿的手,“姑娘信我一回,让这丫头试试吧?” 曼春看看小五,见她没有吭声,只好道,“你既然坚持,那我就让她试试——春波,你给她打下手。今晚吃些清淡简单的吧。” 又叫来春雁,“你在这屋里守着两位嬷嬷,她们渴了,就给她们倒水喝,要用什么东西,就给她们拿来,有事就喊一声。” “姚嬷嬷,你来,我给你拿钱。”领着姚氏和小屏出去了。 曼春给她拿了银子和两串钱,“金疮药专治刀伤,虽说也治跌伤,可嬷嬷她们是挨了竹条子,也不知对症不对症,找家好药堂,或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一定要是对症的好药,多买点儿来。” 曼春叫小屏去给她打水洗了脸,换了件衣裳,唐曼宁屋里的玉珠拿了个小药盒过来,“我们姑娘说了,家里暂时也没有好药,这化瘀膏多少能管些用处,二姑娘这边的嬷嬷们先将就着用,明儿一早再叫人去药房买好药来。” 曼春问玉珠,“葛嬷嬷她们怎么样了?” 玉珠道,“葛嬷嬷腿上打得厉害,在床上趴着不能动,李嬷嬷和赵七嫂子还不知道,她们回后罩房了,我这就去给她们送药去。” 曼春想了想,道,“我叫人去找药了,再晚些二门和东内门该上锁了,你们那边记得留着梯子,要是找来了,叫个人爬梯子接一下。” 玉珠一听有药,忙应下了,“我这就去和我们姑娘说!” 曼春嘱咐她,“别告诉别人。” 姚氏去了约有半个时辰,匆匆回来了,她将个小包袱放在桌上,里头有个蜡封的瓷罐。 “这罐子里是棒疮药,一次一丸,用酒研开,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若是伤得厉害,隔一日就再敷一次。” 曼春当即叫姚氏把药用酒调了,用鹅毛蘸着药液给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上了药,停了小一刻钟,曼春问道,“怎么样了?” 童嬷嬷擦擦额头的汗,“刚抹上的时候略有些疼,这会儿倒好多了,没那么疼了。” 宋大家的有些费劲的侧了侧身,春雁赶紧在她腰上垫了个枕头。 曼春道,“你们且安心养伤吧,小五和小屏没活儿的时候就过来照顾着。” 又对姚氏道,“这几日你且受累,照顾照顾两位嬷嬷,这院子里人手少,也是没法子,有忙不过来的帮把手,大家匀一匀。” 几人忙应下了。 曼春把棒疮药用个素面荷包装了三丸,又让春波搬了梯子,小声喊了两声,果然墙那边儿玉珠正等着,春波照着二姑娘嘱咐的告诉了用药的法子,“快去吧,我们这边已经用上了。” 玉珠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小声道,“我们姑娘正生石榴的气呢,叫她跪了半个时辰了。”说完便缩了下去。 春波下来把话转达了,曼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饭做好了,红枣粥,鸡蛋面,芝麻葱香饼,两凉四热六样菜,还有用小碟装的酱菜,曼春夹了两筷子,把自己桌上的红烧鸭块和一盘酿豆腐叫小屏撤走,“这两样给童嬷嬷和小五她娘分了吧。” 吃了晚饭,曼春叫小屏去替下春雁,她觉得头皮有些痒,想着人手不够还是不折腾了,就自己拿篦子篦了篦,结果更难受更想洗头了,连身上也觉得痒痒的,见小五也打扫好了厨房去伺候她娘了,就叫来春波,“你力气大,给我烧两桶水罢,我洗洗头,难受得不行了。” 春波倒也利索,她在家时就是干惯了重活儿的,往锅里添了一桶水,点上柴火,见春雁吃好了饭跑过来要帮忙,她道,“你去问问,姑娘平时用的香胰子和洗头的东西在哪儿。” 小屏把要用的东西给找了出来交给春雁,嘱咐她了一番,回去跟小五说,“一会儿给嬷嬷和你娘也烧些水擦擦吧?在外头跑了两天,都该洗洗的。” 小五见她娘这会儿没什么事,就道,“那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帮忙。” “哎,你去吧。” 第57章 算计与算命 曼春洗了头,又用热水把身上狠擦了三遍,才觉得舒坦了,见还剩下热水,就道,“你们谁想洗的,就再烧些,明天也没什么事,都不用早起。” 一听她这么说,春波春雁面上露出喜意,曼春抿着嘴笑,“去吧,跟她们说一声,就说我说的。” 如今天气暖和了,窗户都换上了浅绿色的细纱,她这屋里一直熏着香,倒没有什么蚊虫,曼春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身上穿着中衣,肩膀上搭了件旧褂子,头发披散下来,用布绞得半干,自己拿着梳子一点点疏通了,轻轻抖着头发让它尽快晾干。 想起今天太太的手段,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转而去琢磨先前姐姐说的大姑母的事。 大姑母的生母临安公主是祖父的发妻,先帝的妹妹,身份高贵,位比亲王,若是现在还活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尊位是跑不掉的,可惜,死得太早,又是因为那样的缘故。 大姑母在宫中惠妃跟前养大,却只被封了县主。 然而许配的又是安国公家的嫡次子。 大姑母在宫中养大,和侯府亲近不亲近? 如今她和父亲的关系还算和睦,侯府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周嬷嬷对大姑母的态度既恭敬又畏惧,是因为大姑母在宫中养大?还是为着安国公府?又或者还有其他的缘故? 这些事是她以前并不知晓……那么,她不了解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 等头发晾得差不多干了,曼春爬上了床,放下床帐,打了个哈欠躺下了,她缩进了被子里,卷成了团把自己裹在了里头。 ……将来侯府被抄家,会不会也跟这个有牵扯? 完全没有头绪…… 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不过也是这两天折腾得累了,她刚挨着枕头便迷糊了过去。 第二天,柯亭芝领着管家带着重礼去了唐家。 门房见来人抬了十几担的礼品,名帖又是没见过的,有些摸不清来人是个什么意思。 那管事悄悄往门房手里塞了一锭银子,赔笑道,“昨儿我家主人和贵府的马车在街上蹭了一下,特来谢罪。” 门房心下了然,昨儿太太姑娘们从外头回来,听说在街上险些被人冲撞了,几个跟车的都挨了板子,看来这是赔礼来了,不过这样的事儿他说了可不算,还是得回禀管事,请管事来决断。 宋大听了门房的回禀,又看了送来的礼单,道,“让人抄一份,我去回禀太太。来的人呢?” 门房道,“在外头等着呢。” 他点了点头,“你去招待那领头的,让他等着。” 王氏看了送进来的礼单,神色冷冷,问宋大道,“这姓柯的什么来路?” 宋大躬身道,“这柯家是本地有名的富商,这位柯二爷虽不是长子,因少年时顽劣,在本地倒也有些侠名,如今在南街上经营几处铺面,据他家管家说,因昨日无意冲撞了府上的车马,今日特来请罪。” 王氏想了想,对韦嬷嬷道,“嬷嬷代我去见见吧。”就让韦嬷嬷和宋大去了前头。 王氏闭目捻着手里的数珠,过了一会儿,问道,“李家的今天没来?” 浩月见屋里的丫鬟们都低着头,便上前道,“是,李嬷嬷和赵七嫂子还在床上趴着呢,听说是腿伤重没能起来,奴婢逾越,就让人传话给她们,让她们养养伤再过来。” 王氏“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拿些药给她们,不要耽误了差事。” “……是。” 柯亭芝去的时候心神不定,从唐家出来却是抬头挺胸,他手下管事在外头等得焦急,一见他出来,忙凑上去,“二爷?如何了?” 柯亭芝掸掸衣裳,接过缰绳上了马,哼道,“你二爷我出马,什么时候坏过事?” 管事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那——是!咱二爷的名头在泉州府那也是响当当的!”他上了马,驱策着跟上了自家主子,凑近了小声问道,“二爷,那银子……收了?” 柯亭芝睨他一眼,“怎么着?” 那管事一副心疼样儿,忙摆手,“没事、没事……就是替二爷心疼,三千两呐……” “三千两算个屁!”柯亭芝不以为然,拇指往后一指,“你以为这是咱家的大门,想进就进?” 他打发了管事,只留了几个常跟着他的随扈,往各处铺子溜了一圈,大半天就过去了。 走着走着,便走到昨日和唐家马车擦碰的绸缎铺外,想到在水月庵墙外瞧见的那婀娜的身影,不由心头渐热。 眼看时辰不早了,忙活了一天也累了,他便就近去了前些日子刚置办起来的一处外宅,下马进了门,往里走了没几步,就瞧见里头婀婀娜娜出来个美貌妇人,这妇人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瓜子脸杨柳腰,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妖妖娆娆的迎了他进去,“我的爷,您可来了,今儿我叫人打了好酒来,正想着呢,听见外头您来了,我还当是我做梦梦见了二爷呢!” 柯亭芝进屋由着那妇人服侍他脱了鞋,便歪在了床上,那妇人只留了个丫鬟在门外伺候,仗着屋里没有别人,急忙去换了件粉色销金的透纱衣裳,里头只穿件艳红绣鸳鸯的肚兜和湖绿色纱裤,露着膀子和大半个白生生的胸脯,捧着汤盅挨着床沿坐下了,朝柯亭芝抛了个媚眼,一勺一勺的喂给他。 丫鬟听着屋里的动静,轻哼一声,暗暗骂了句臭淫·妇烂淫·妇,撇了撇嘴,靠着廊柱打了个哈欠,便打起盹儿来,正困得眼睛要闭不闭,正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妇人身上披了件褂子,粉白的胳膊一抬,小声斥道,“作死的!水呢?” 那丫鬟连忙从柱子后头提出一把铜壶,那妇人接过水壶,啐道,“还不去厨房催饭,在这儿等着挨*哪!” 丫鬟被骂得脸皮涨红,咬着牙在心里将妇人千刀万剐了一回,却不敢回嘴,低着头匆匆退下了。 妇人回屋倒了水替柯亭芝擦洗了,凑过去娇声道,“我的爷,妾身伺候得好不好?” 柯亭芝搂过那妇人,捏着她身上的肉,闭着眼睛似在回味,“唔……想要什么?” 那妇人嘻嘻一笑,“昨儿张家姐姐过来串门,笑话我的镯子过时了,非说爷没银子给我买呢!把我气得不行,我又不是图让爷给我花钱,实在是不甘心让她们议论爷没本事呢!” 柯亭芝眯眼瞧着她,神色微动,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倒被他琢磨出个馊主意。 那妇人被他看得缩了缩身子,不安道,“爷?” 柯亭芝哈哈一笑,搂着她,“小淫·妇,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银子算什么,回头我叫人给你送来。” 那妇人喜笑颜开,水蛇一般腻了上去。 柯亭芝心里有了主意,便不与那妇人斯磨纠缠,等外头摆好了酒菜,他招来个亲信小厮低声吩咐道,“去跟钱婆子说一声,我一会儿过去。”小厮领了吩咐,眼角余光觑了眼那美妇人,便脚不点地的匆匆去了。 柯亭芝所说的钱婆子其实就住在附近,平日里以裁衣为生,最擅拉媒保纤,又兼半个牙婆。 伺候柯亭芝的这美貌妇人亦与钱婆子有几分瓜葛。 钱婆子有户邻居是卖杂货的,店主家已是知天命的年岁,老妻死后,便继娶了一房,这新娶的店主娘子原是新寡,生得风流韵致,颇有姿色,唯独一点不好,她是个性情浪荡不安分的,店主有时外出收货,店主娘子便守在店里,时常与街上胡闹的小子们眉来眼去,不知怎的,竟叫路过的柯亭芝瞧中了,打起了眉眼官司,钱婆子从中搭线,收了柯亭芝些许银两,没多久便把店主娘子跟柯亭芝送做了一堆,过了些日子,那店主渐渐晓得了些风声,便将进货的事丢在一边,专守着他娘子,店主娘子日日对着个枯树朽木般的年老丈夫,便整天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后来索性奔了柯亭芝给他做了外室,那店主不敢得罪柯二爷,也只得忍气吞声。 柯亭芝在妇人这里吃饱喝足小睡了一会儿,换了一身衣裳,便施施然叫人牵马坠蹬,要去寻钱婆子,这时候天将擦黑,那妇人虽依依不舍,却不敢强留。 钱婆子早得了信儿,将家里店里打扫干净,又将白日里卖的青梅汤澄出一壶来备着,见柯亭芝进来,忙把个干净袱子放在椅子上,“二爷快请坐!有好青梅汤来一盏?” “好,要浓一些。” 柯亭芝将茶盏把在手里,“钱妈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钱婆子笑道,“二爷客气,今儿怎么想起来照顾老身的生意来了?” 柯亭芝伸手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放在钱婆子手上,“自然是有事要托钱妈妈走一遭。” 钱婆子笑着摸过那亮晃晃的银锭塞进怀里,“二爷有话便说。” 柯亭芝低头在钱婆子耳边道了几句,那钱婆子脸色一变,柯亭芝低头喝了一口青梅汤,“如何?” 这种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客人许下重金,钱婆子便想法子保媒拉纤,可这一次,钱婆子听了柯大官人的话,却唬得不行,然而又眼馋银子,为难道,“二爷,若是寻常,你哪怕想要个天仙呢,老身也有法子给二爷赚来,可这官家小姐,等闲不出门的,老身便是想往人家门口站一站都难,这……” 柯亭芝道,“我又不是让你把人拐来,无论衣裳、荷包,只要是贴身的东西……事办成了,我自然重金相酬,嗯?”说着,又从衣兜里拿出锭银子拍在桌上。 听出柯亭芝语气里的威胁,钱婆子脸上堆起笑容,她不敢得罪柯亭芝,连忙将那锭银子也拢进怀里,“二爷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把这事儿给二爷办成了。” 王氏平白得了三千两银子的进项,心情好了两天,心里惦记着和水月庵庵主通明说好的事,正寻思着是不是派人去催一催,通明来了。 王氏一本正经的把两个女儿都叫了去听她*。 通明坐在王氏下首,唐曼宁被叫到坐在王氏身旁,一只手被通明抓在手里左看右看。 曼春规规矩矩的坐在那里,冷眼看着。 周嬷嬷听人议论说太太请了水月庵的师傅来讲因果,她闲了这几日,也想找人解解闷,便去了上房,一进门就瞧见那老尼姑正拉着大姑娘的手看手相,她悄悄跟王氏见了礼,一旁的丫鬟给她搬了个圆凳放在了王氏身后,请她坐下了。 通明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吭声,屋子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虽然太太和韦嬷嬷神色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曼春心中却莫名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老庵主这般模样,也让她觉得很陌生。 通明松开了唐曼宁的手,双手合十,“太太不必担心,大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 唐曼宁坐回了唐曼春上首,一脸别扭的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 王氏坐直了身子,“怎么说?还请师傅指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唐曼宁和曼春道,“你们先去玩吧。” 姐妹两个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就出去了。 王氏好似忘记了周嬷嬷,一等女儿们出去,就急切问道,“师傅快请说吧!” 通明微微一笑,“太太不必太过忧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姑娘一生富贵,只是中间婚姻之事略有些坎坷。” “什么坎坷?……可有什么妨碍?” 通明双手合十静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于性命虽无大碍,却也需小心谨慎,尤其婚姻之事,需谨慎再谨慎,否则不仅大姑娘要受些煎熬,阖府上下都……” 周嬷嬷插话道,“我们大姑娘金尊玉贵的人儿,师傅切莫危言耸听。” 王氏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语,面上难掩忧色,“我这个女儿从小娇养长大,从来不舍得让她受一点苦……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通明略一沉吟,讲了个某妇人不信佛法,不做善事,病危之时见到鬼卒和地狱,呼叫丈夫救命,最终因诵念了数千声“金刚般若波罗蜜”七字而免堕地狱的故事,道,“经题七字,得脱沉沦。” 王氏心有灵犀,当即道,“我愿布施经书两百册,还请师傅在佛前代我家孩儿祝祷。” 通明赞道,“此事最是积功德。” 周嬷嬷问她,“布施了经书,我们大姑娘的姻缘就没什么干碍了吧?” 通明道,“这又不是做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不成的还是要看檀越的诚心。” 王氏道,“谁不知通明师傅是有法力的?周嬷嬷初来乍到,没有听说过师傅的名号,也是为着大姑娘着急,才言语无状,还请师傅不要介意。” 周嬷嬷讪讪。 通明屈指算了一会儿,道,“若是求平安稳妥,贵家千金不妨留到十六岁以后,过了那一劫,便没有什么干碍了。” “只是这样?” 通明点了点头,“这样就够了。” 送走了通明,周嬷嬷留下说了会儿话,也告辞了。 王氏轻吁了口气,怔怔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嬷嬷,你说这老尼姑究竟是胡乱说的?还是真看出了什么?” 韦嬷嬷道,“太太想多了,原本请她来不就是为了说几句话,哄哄那周婆子?” 王氏却有些拿不准,“我又不是才认识她,看她那样子,倒像真有什么事似的……嬷嬷,你亲自去,去追上她问问清楚!” 韦嬷嬷拗不过她,这事又不好托于他人,当即叫人套了车,去追通明了。 没想到韦嬷嬷这一去便去了大半日,王氏心里跟猫爪的似的,好不容易等到韦嬷嬷回来,却听到一个让她吃惊的消息。 “云游去了?” “是,我这一路都没追上,就干脆去了水月庵,想着她即便去了别处,也总要回去的,到了那里才知道这通明今日一早便带了行李和两个徒弟离开了庵堂——太太,她来的时候可是一个人啊,恐怕从咱们府上出来便直接离开了——我又去码头找,打听了好久才问着,说是有三个尼姑坐了北上的船只,走了半日了,其中有个年长的和这通明的相貌年纪倒能合得上。” 王氏皱眉,脸色极差,“她这是什么意思?” 第58章 意外的丧事 曼春从梦里醒来,她迷迷瞪瞪的拿被单擦了擦脖子里的汗,好一会儿才清醒了,懒洋洋的起身从床边的小几上端过茶盏喝了两口,微凉的茶水下肚,舒服地叹息一声。 昨儿夜里热得很,她半宿没睡,直到后半夜略凉快了些,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也睡不踏实。 她手里擎着蒲扇给自己扇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渐渐又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小屏和春雁两人合力叫了她起床,打来了温水擦了脸梳了头,见二姑娘仍旧没什么精神,便劝道,“姑娘夜里睡不着,白天也不能这么睡啊,白天越是睡得多,夜里不就越发的难入睡了?” 曼春见外头仍旧阴着天,叹道,“这雨什么时候才下?快下了吧!又闷又热的,真难受!” 春雁道,“今天厨房里做了米粉,调了好几样酱汁,有咸的,有甜的,好吃呢!” 听到有好吃的,曼春也觉得肚子有点儿空,起身来到饭桌前坐下,见桌上摆了一小盆煮好的米粉,光是酱汁就有五六样,紫菜酱油、红油虾酱、芝麻酱、糖醋汁、梅汁、芝麻玫瑰卤,还有七八碟荤素小菜,五颜六色的特别喜人。 曼春自己动手,盛了小半碗米粉,夹了些豆芽、笋丝和鸡蛋丝,用小勺挑了些酱油和芝麻酱,拌匀了,吃了一口,爽口的咸香吞咽下肚,不禁赞道,“还是这个吃了爽口。” 小屏见自家姑娘胃口好了,也跟着高兴,“今天前院厨房还送来了一大篓瓜果,杨梅和荔枝都是不能放的,还有枇杷,姑娘先前不是还说想吃西瓜?那个也有,都放井里了,等拿出来吃的时候凉丝丝的,才爽口呢。” “你们捞些出来给嬷嬷们装盘送去,别太凉了,她们身上有伤,好些东西不能吃。你们想吃什么就吃去,记得给我留些荔枝和西瓜。” 针线铺子开张快一个月了,曼春本想让童嬷嬷去瞧瞧,可她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事情就不得不耽搁了,曼春又出不得门,她想了想,如今这院子里能撑起事的也就姚氏一个了,她来的日子不长,但看得出来是个勤谨的,便叫人去给守信家的报了个信儿,想请她领着姚氏去铺子里瞧瞧,顺便让姚氏把各人打的络子、绣的荷包和帕子送过去,放在店里寄卖。 寄卖这件事最早还是姚氏通过童嬷嬷提出来的,曼春开铺子的事因有了父亲的允许,算是过了明路,也就不瞒着别人了,不瞒着是不瞒着,但知道的人多了也不好,便嘱咐院子里伺候的人不要往外说。 平时无论是丫鬟还是嬷嬷们,月钱有多有少,但都是有限的,像从前她的月钱不宽裕时,童嬷嬷就经常做绣活拿到外头换钱,小五她娘宋大家的,还有春雁她娘姚氏,都是这样贴补家用。 姚氏领了差事,将手上的活儿暂时放下,东西归置了,又去跟童嬷嬷和宋大家的说了一声,收了她们做好的绣活儿和络子,又借了纸笔,按上中下三等记下。 曼春见姚氏这般行事,倒有些刮目相看,她扇了扇扇子,忽然想起一事,便让姚氏且等一等,赶紧招呼了几个小丫鬟,扯着绳子举着尺子量了院子大小和屋檐高低,进屋拿了纸笔和算盘扒拉了一会儿,写了张字条交给姚氏,“你把这个给守信家的,让她派人买来,买多少都在上头写着呢。”又给了她二两银子。 姚氏见上头写着麻布、细竹竿、粗竹竿、蓝靛若干,虽不甚明白,却也没有多问,只是道,“这点子东西,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讲讲价钱,一两银子尽够了。” 曼春微微一笑,“说的不错,不过咱们支使人干活儿,总不能让人白忙活一场。”她见姚氏没有仗着年纪回嘴,便又嘱咐了几句,不外乎让姚氏别手头太紧得罪了人一类的话,见守信家的到了,便道,“她好些不懂的,还请多照顾照顾。” 守信家的笑道,“姑娘放心,我们一定把差事办好。” 曼春的针线店地段不错,颜色也齐全,又没有地头蛇来惹事,生意倒也安稳,每天都能有进账,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两,甚至前两日还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净赚了二三百两银子。 王勤本想着等到月底时去给姑娘报报账,听说唐家派人来了,他忙迎了出去,守信家的他见过,知道这位是确实是唐家的仆妇,另一位却瞧着眼生。 两人在柜台前坐下,姚氏将一封信给了王勤,王勤接过信,先看了花押和暗记,确信这的确是唐家二姑娘给他的信,又仔细将信看了一遍,脸色变了,“我娘……” 姚氏在一旁见了,道,“王掌柜别急,童嬷嬷无碍的,当时没敢耽搁,我们姑娘就打发人去买了好药,如今腿上已经不肿了,伤口也结了痂,又有人伺候着,姑娘也不许她下地,只叫她好好养着,要不是想早些告诉你,过几日等你娘好了,她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守信家的也道,“我今儿来前也见着了,知道我们要来,你娘还让我们跟你说一声,让你照顾着些自个儿,别一忙起来就顾不得了。” 王勤道了谢,“您二位先坐着歇歇,我这儿正好有东西要呈给姑娘。”他叫了个门口站着的小厮,嘱咐了他几句,又掏了银钱给他,那小厮便跑出去了。 旁边绸缎铺的掌柜见此情形,过来问了一句,知道了姚氏和守信家的,便也客气了几句。 王勤一边叫伙计将姚氏带来的那一包袱针线活儿整理点数,自己在柜台后头跟账房两人忙活了一会儿,交给了姚氏一个沾了封条的木匣子,嘱咐姚氏,“这个除了姑娘,谁要也不能给。” 等伙计把那一包袱针线活儿按上中下三等数点清楚了,王勤交给账房算好了钱,姚氏见给的价钱厚道,便谢他,王勤对姚氏道,“您这一包袱东西整理得还真是整齐,倒替我们省了许多事。” 王勤请她们稍等,自己去了铺子后头抱出个沉甸甸的大包袱,“这里头是我请人留的好料子,孝敬姑娘的,都没开过封,完完整整的六匹。” 不多时,他先前打发出去的小厮跑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纸包,跑的一头汗也顾不上擦。 王勤问他,“都买齐了?” 那小厮站直了,点了点头,喘道,“都买齐了。”又把剩下的钱交给王勤。 王勤就托姚氏把那包东西给他娘带回去,姚氏自是应承下来,“王掌柜放心,一定给您带到。”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守信家的给姚氏使了个眼色,二人就打算告辞,王勤得知两人这趟出来还要去买别的东西,便一指那小厮,“这小子天天在街上跑,哪儿卖什么都熟悉,叫他给二位带个路吧。” 曼春坐在屋里听小五讲她打听来的消息,“……太太今儿一早又叫人去水月庵了,也不知能打听出来什么,毕竟人家昨儿就坐船走了,听说太太给了她好些银子呢,说是要布施两百册经书,这下都打了水漂了。” 曼春就想起昨天通明给姐姐看手相时的情景。 无缘无故的看手相,之后又突然走了…… 她前生时,老庵主也曾领着她北上去京城,但那至少也得是两年后。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或者老庵主根本就没有走远? 她手托着腮,左思右想疑惑不解,就连唐曼宁进来也没注意到,小屏轻咳了一声,她回过神,站起身来,“姐姐。” 唐曼宁蹙着眉,脸色不太好看,坐下后好一会儿都没吭声。 曼春不知姐姐怎么了,叫人冲了一盏梅子茶,特意照顾她的口味多放了半勺糖,端过去递给她。 唐曼宁低头摩挲茶碗,忽然道,“……高婕她爹死了。” 这消息太突然,曼春愣了一下,“怎么……死了?” 高同知与唐辎唐大老爷品级相同,都是泉州府的同知,唐辎管着捕盗和农事,高同知管着海疆和抚民,二人分管不同,平日里相处的还不错,高同知的太太更是和王氏往来甚多。 这高同知平日里往来衙门都是坐轿,昨儿却心血来潮非要骑马,下衙时走到半路也不知怎的竟让一条狂吠的疯狗给惊了马,摔在地上磕破了脑袋,当时人虽没死,却也动不了,抬回来连话也说不出了,熬了一夜,今天上午断了气。 唐曼宁心情沉重,呆呆坐了一会儿,怅然道,“母亲已经换了衣裳去吊唁了,哥哥也去了,我想去看看她,可母亲不让……” 乍然遇到这样的事,曼春也不知该说什么,按理说小孩子是不该去,不过姐姐和高婕一向要好,自然是会担心她。 她想了想,建议道,“……要不,咱们给她写信吧,人不能去,信却是可以送到的。” 高同知原本管着海疆和抚民,这人平日里并不是那种好出头露面的,可他一旦没了,衙门里原先交给他分管的公事就瘫在了那里,有些事可以让底下的属员慢慢办着,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拖的,知府大人便将高同知原先的差事分了出去,抚民之事就暂时交给了唐辎,他原就不是管这个的,抚民之事可大可小,责任不可谓不重,他不仅要忙着吊唁,还要处理高同知留下的摊子,一时竟忙碌得脚不沾地,连着几日歇在了衙门里,直到过了头七,才稍稍将事情理顺。 唐曼宁写给高婕的信送出去了两三封,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收到,不免着急起来。 曼春便劝她,“总之姐姐的心意到了——高家如今正忙乱,她又是没了父亲,恐怕这会儿正伤心呢,就是接到了信,也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回给你,不妨再等等?” 休养了几日,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已经能下床了,这天曼春去前院借书回来,童嬷嬷道,“大姑娘收了封信,正在屋里看信呢。” 曼春进了屋,见姐姐正坐在桌前抹泪。 信是高婕的,写得十分哀婉。 她先谢过了唐曼宁和曼春的关心,前面的字迹尚算工整,后头就渐渐凌乱起来。 高婕说,她幼年时母亲就去世了,在外祖母身边长到十多岁才被接回家里,这时候她父亲已经再娶,底下还有几个陌生的妹妹,继母虽然对她客客气气的,却让她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尤其后来继母生了儿子,人前虽捧着她,背后却另有心思,她因着不忍心叫父亲为难,便一直忍着,如今父亲也没了,她才明白,原先父亲虽然不常关心她,可还是她的父亲,遇事总会想着她,如今这世上最疼她的两个人都走了,她孤身只影活在世上,将来怎样却是未知。 最后却是以潘岳的一句“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结尾。 曼春看了信,想起自己的身世,心里也难过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看姐姐,心道姐姐固然是为了朋友的不幸而难过,却不能真正体会。 唐曼宁哭了一会儿,拿起笔来,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 曼春心有所感,接过笔来写了一首前人的诗。 “素练风霜起, 苍鹰画作殊。 耸身思狡兔, 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 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 毛血洒平芜。” “不如送她这首诗,但愿她看了能早日振作起来。”曼春道。 第59章 隔墙有耳 天气越来越热了,曼春换了竹席,又叫厨房常备着热水以便擦洗,曼春先前叫姚氏买回来的麻布和竹竿也已经用上了,她把麻布染了蓝色,做成宽大的布棚用竹竿绷起,撑在屋檐外头遮挡烈日,着实凉快了不少,且既不影响光照,也避免了暴晒,还没花多少钱,便是遇上雨天也只要把架子折起来收进屋里就好。可即便这样,每天醒来仍是一身的汗。 唐曼宁见了,也叫人做了个摆在院子里,王氏嫌难看,让女儿拆了,唐曼宁嫌热便不肯拆,王氏只好叫人用细麻的布料重新做了个,还绣上花,挂在院子里很是别致。 母亲这样明显的区别对待,让唐曼宁心里很不舒服,觉得有些对不起妹妹。 府里开始用冰的时候,她就把自己得到的冰悄悄分一些给曼春,又时不时的让人给曼春送些东西,有时是一盘好吃的瓜果,有时是一部有趣的书。 泉州的冬日并不结冰,府里用的冰一部分是衙门里分的,还有就是从冰铺里买来的,这么难得的东西自然轮不上曼春享受,唐辎没那么细心,王氏就更不会想着她了,唐曼宁送来的虽然只有少少的一盘,却也很难得了。 王氏知道了女儿的“大方”,很不高兴的说了她两次,让她手紧些,不要什么东西都往外送,唐曼宁答应得甜,可私下里还是不改,王氏见自己说不动女儿,便把给唐曼宁的冰减了一大半,对她道,“你既然不稀罕,看来是不热,那便不要用了。” 唐曼宁和母亲杠上了,倔着不肯低头,索性跑去和曼春一起住,曼春住东间,她就住了西间,白天一起读书绣花,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吃瓜果,好不惬意。 王氏气得叫人不许给她冰。 曼春原本想着忍一忍,没有冰不用就是了,可姐姐这般待她,倒叫她不落忍了,便打发人去外头买冰。 可是市面上冰铺里的冰价钱太贵,曼春叫人买了两次就不敢多买了。 遇到了类似于这样的难处,有些人就放在了一边,不去多想,可曼春想着姐姐待自己的好,便不肯认输。 她跑到前院书房寻找格物百工的书,花了两三天时间,好不容易才在一本手抄札记中找到了生硝制冰的法子。 这法子她前生在袁家时就听人提起过,袁家财大气粗,些许买冰钱又怎会放在眼里?以她当时的身份也不容她多问,便没有留心,只知道有一种法子可以在天热的时候制冰。 让她意外的是,这本札记中还提到了两种她从未听说过的染色方子,这可真是大收获! 回了院子,她就赶紧叫人去买要用的东西。 生硝很快就买来了,曼春张罗着叫人找来瓷盆和铜锅,舀了些生硝放进瓷盆里,把盛了水的铜锅放进去,往瓷盆里加了些水,过了一会儿,铜锅里的水渐渐变得冰凉。 曼春也没做过这个,不知道要用多久,猜测着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成的,索性又往里加了些生硝,叫人把连盆带锅一起端到屋里阴凉处,让它慢慢结冰。 她摊开那本手札,重新仔细地翻了翻,发现里头还记下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如何制作风筝让它飞得更高,北方冬天的暖炕和取暖的地龙如何建造,果树应当怎样栽培才能多结果子,如何用身边常见的东西给衣裳染色,古酒的酿造方法,甚至还有乌发重生的药方。 这手札没有署名,虽然只有一百多页,却内容繁杂,在最后一页印有一方私印,曼春看不懂印上的字,却不妨碍她看书中的内容,尤其这样有趣的书,她不免萌生出“何不把这本手札抄录一遍自己收藏”的想法。 说干就干,曼春把桌案清理出来,取了纸和裁纸的竹刀,翻折、对齐、按压、裁切,不多会儿工夫便裁出了一沓整整齐齐的白纸。 说实话,自从姐姐过来和她同住,她那大绣架就收起来了,平时最多绣些小东西,天热,也懒得动弹,最多玩玩投壶打打牌,如今找到事做,总比懒洋洋的天天睡觉强。 曼春花了几天的时间将这本手札仔仔细细的抄录了,又校对了一遍,装订成册,这才拿着那本旧的去了前院,打算还回去。 这一日正好是休沐日,唐辎一早便去了书房,曼春到的时候,他正在考校唐松的功课,见到女儿来了,笑着朝她摆摆手,让她自己去找书。 曼春把那本手札放回原处,找了好一会儿,寻到两本与那手札相似的,略翻了翻,便将其中一本薄些的放回了书架,拿着厚的出来了——这也是父亲给她定下的规矩,每次只能拿一本书,要把前一本放回书架,才能再借另一本。 唐松这时候已经回厢房读书去了,曼春放轻了脚步,在书房门口站了站,见父亲放下了笔,便叫了一声。 唐辎招手叫她进来,翻了翻她借的书,笑道,“怎么,你喜欢看这样的书?” 曼春脸颊上笑出了酒窝,眼睛亮亮的,“这个有意思,我先前照着另一本札记上记述的,果真用生硝制出了冰呢,不过就是不太厚实,不到半天就化没了。” 唐辎听了她的描述,就知道她看的哪本书,道,“那本讲制冰的书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和别人打赌赢来的,还照着上头讲的法子做过风筝,飞得特别高。”就兴致勃勃的和女儿说起了扎风筝的事。 刚讲到要怎么系线才能让风筝飞得更好,宋大低着头在外头禀道,“老爷,有人送帖子来了。” 唐辎正讲得高兴,被人打断就有些不高兴,他走到门口接过宋大手里的名帖,随口问道,“来的什么人?” 待看了名帖,他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的揉揉眼睛,急忙问道,“拿这名帖来的是谁?是他本人?还是别人?” 宋大答道,“是这位爷亲自来的,还带了人担着礼盒。” “快快有请!”唐辎脸上惊喜交加,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低头看看名帖。 曼春还真没见过父亲这个样子,也不知来的是谁。 唐辎快步走去厢房告诉了儿子一声,叫他赶紧去换件见客的衣裳,扭头回来看见女儿,曼春便道,“既然有客人来,那我先回去了。” 唐辎点了头,刚道了句“快回去吧,不要撞上失礼”,就听见门外传来宋大的声音,显然,客人已经到了院子门口,曼春这时候再走,必然要撞见。 唐辎赶紧让女儿进了里间屋子,放下帘子之前嘱咐她道,“别出来也别吭声,等客人走了再说。” 曼春有些紧张的坐在靠近帘子的椅子上,她竖起耳朵,听见似乎是父亲迎了出去,很是欣喜的样子,“二郎!别来无恙!” “大舅舅安好!” 竟是京师的口音。 难道是大姑母家的表哥? 不对,李家表哥的声音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隐隐觉得不是。 何况,若真是李家大表哥来了,父亲也不至于高兴成这样,想来,该是多年不见的故人才会如此。 曼春忍不住透过门帘的缝隙偷偷看了一眼,瞧见父亲正引着那人很是客气的往屋里让,“真是大变样了,这几年你去了哪里?竟没你半点消息!” 这人身形修长,年纪应该不大,头戴皂罗折上巾,身上穿了件石青色杭绸直缀,腰间丝绦上系了枚羊脂玉带钩,他皮肤晒得微微发红,相貌倒是极好的,剑眉凤目,鼻梁又挺又直,单纯用俊俏或是漂亮来形容他,似乎都不够合适,不知他是干什么的,身上竟有着遮掩不住的彪悍冷峻和些许风霜之意,像一把剑立在那里。 曼春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这人……好生面熟…… 她轻轻松开了手上的帘子,听见那人答道,“这几年去南洋和西洋见识了一番……” 两人聊了一会儿,多是唐辎提问,对方回答,唐辎道,“这么说,你这几年一直是在海上漂着?” 孙承嗣正好面对着曼春藏身的方向,他从刚才就留意到通向里屋的门帘无风自动,门帘后头似乎藏了个人。 听到唐辎的问话,他笑着答道,“是,侥幸攒了些家底,动极思静,想着还是回来的好。”说着,便把一本硬皮折子推到唐辎面前,“当初您资助我的银子,我在海上这几年已经翻倍挣回来了,这个还请您一定收下。” 唐辎看他一身行头,就知道他如今不比三年前,三年前的孙承嗣带着两个师弟,一身的落魄,有家归不得,他看在故交的份上,也看在他叫自己一声舅舅,便资助了他五百两银子,原本就没想着还能收回来。 唐辎暗自叹息,虽在外头经历了几年风雨,但观其举止,仍是个懂礼知分寸的——好好的贵介子弟到了这等地步,也着实可叹,便有心帮助一二,就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吧?” 曼春耳朵靠在门框上,想听得更清楚些。 孙承嗣瞧见门帘下露出的那浅色的裙角和粉红色镶米珠的绣鞋,愣了一下。 唐辎见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视线一扭头,也瞧见了,他尴尬的轻咳一声,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第60章 如秋水如寒星 孙承嗣婉拒了唐辎提出来的让他住在家里的提议,说自己和师弟们住在城里的宅子。 唐辎客气了几句,便也没有坚持。 不多时,唐松换了见客的衣裳来,唐辎叫他给孙承嗣见礼,“这是你孙家表兄,忠勇公府上的,刚从海外回来。” 唐松和孙承嗣见了礼,唐松这才细细打量对方,唐辎道,“你表兄从小文武全才,年纪轻轻便挣下一份家业,你要好好和他学学。” 孙承嗣忙谦辞了一番。 三人说着话,宋大家的引了个小吏进了院子,站在廊下等着。 孙承嗣见了,知道这是有公事要办,便要告辞,唐辎忙拦道,“怎么也要在家吃顿饭,松哥儿你陪你表兄,我一会儿回来。”不由分说的留下人,拿着公文去了隔壁。 唐辎脚步停了一下,想起女儿还在对面屋里躲着,有些不放心,回头迟疑地看了一眼儿子。 “父亲?”唐松以为他还要嘱咐什么。 唐辎道,“……把我藏的好酒拿出来,今天必要一醉方休。” 曼春听见兄长和客人寒暄,暗暗松了口气,虽然隔了道帘子,可外头的陌生人还是让她紧张。 外头两人聊起中堂上挂的画,唐松从小就拜了名师学画,自然说得头头是道,不想来客对丹青一道竟也有几分见解,不免令唐松高看了几分。 孙承嗣比他大了两三岁,原先在京城时就不在一个圈子里玩耍,虽然先前没有过交集,但唐松也曾听说过他,这人从小就不学好,仗着聪明,十二岁时考了个秀才便不再用功努力,整天与人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后来闹出了人命又遮掩不过,便逃出京城不知所踪了。 唐松以前听了,也只是是当作奇闻异事,听完就扔在了脑后,不过,今天一见这本尊,倒让他觉得传言未毕可信,眼前这人并无一丝落拓潦倒之意,看气度也不像是传闻中的无用纨绔。 曼春不知兄长心里想到这许多,她在那里坐的腿麻,掩口无声打了个哈欠,听见兄长说那画是名家所绘,就来了几分精神,好奇地将帘子悄悄掀开了一道细缝,不想正对上客人扭头看过来的视线,吓了一跳。 孙承嗣只是无意间一回头,哪知却瞧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一眨也不眨怔怔地瞧着他,似秋水,如寒星,清亮坦率。 孙承嗣微微一笑,对方却如同受了惊的小鹿,一下便躲到了帘子后头。 曼春慌乱中转过身往里躲,险些崴了脚,她在屋子紧里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轻轻拍了拍胸口,才发现自己心跳快的擂鼓似的。 唐辎让人把宴席摆在了乐志堂,几人一走,曼春就赶紧趁机离开了。 小屏守在院子门口,见她出来,赶紧迎上来,“姑娘!” 曼春示意她噤声,两人路过乐志堂,她举扇遮着脸,瞥了一眼,见并没人注意到她们,便匆匆出了乐志堂后门。 曼春一路走着,一路琢磨着,她看前后都没有人,问小屏,“刚才的客人你瞧见了没?瞧着有点儿眼熟。” “姑娘说的是不是穿了件石青直缀,腰上系了块玉的大高个儿?”小屏接着道,“可不眼熟么?” 曼春愣了一下,听这意思,难道还真见过? “怎么就眼熟?” “姑娘还记得不?咱们去水月庵,您和大姑娘去看鱼——” 曼春一惊,她歪头看看小屏,疑惑道,“……是墙外那帮——”她忽然住了口,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低声问道,“没看错?” 她那时候慌得只顾躲了,只知道对方是一群年轻男子,根本就没留意长相。 小屏也压低了声音,“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呢,宋大管家引他进来的时候光顾着回避了,就瞄了一眼,后来老爷和少爷同他一起出来的时候又偷偷瞧了一眼才认清楚——肯定没错,长这么俊,哪能看错?那时候他就站在那个说话的人旁边!” 曼春听了小屏的话,哭笑不得地嗔了她一眼,“什么长得俊不……俊,胡说!” 小屏凑近了,神色认真,“姑娘,都说物以类聚人与群分,他跟那些人一起,恐怕也不是个好人呢。” “他跟老爷说他在海外待了好几年了,这才刚回来没多久呢。”曼春停住了脚步,想起了他那微微一笑。 她咬着唇,加快了脚步,小屏在后头紧紧跟着。 曼春回了住处,院子里热闹得很,唐曼宁正指挥宋大家的做冰酪,正是用的生硝制冰的法子降温,宋大家的手扶铜盆,快速的搅着手里的筷子,旁边一只小瓷盆里有小半盆已经做好的冰酪。 见她回来了,唐曼宁笑道,“快来尝尝,你喜欢什么味儿的?” 饶是曼春心里有事,也被这热闹感染,将烦心事抛在了一边。 唐曼宁一边指挥调整着口味,一边选出各样的果子,叫人削皮切成小丁,桌上还摆了不少果脯和糖桂花玫瑰卤一类的东西,她拿了只瓷盅挖了两勺冰酪,点了些糖桂花,又加了半勺果子丁和果脯,塞到曼春手里,“尝尝!” 雪白的冰酪,各色的果脯和水果,还有浅蜜色的糖桂花,让人一看就喜欢,曼春用勺子拌了拌,舔了一口咂摸了咂摸滋味儿,眼睛一亮,“好吃!” 唐曼宁又盛了一小盅加了陈皮红豆沙的,“这个呢?” 凉爽浓郁的香甜在口里蔓延,曼春点了点头,“甜味儿有点重,再淡些就更好了——这样也不错。” 冰酪美味,便是有童嬷嬷拦着,曼春也忍不住吃了两盏。 唐曼宁很是得意,叫人去给唐松送去两盏,曼春忙道,“今儿家里来了客,刚才父亲留了客人吃饭,叫了大哥去。” 唐曼宁好奇道,“是谁来啊?你见着了?” 曼春低头叉了块果子吃了,“好像是故交,我去书房正好遇上,躲了半天等他们去了乐志堂才出来,要不然早回来了。” 唐曼宁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没事,咱们做的多,既然有客,多送些过去就是了。” 到底还是叫人送去了一小盆,装在提盒里,底下铺了冰。 却不提给太太送冰酪的事,曼春心想,冰酪这东西就是送去了,太太也未必领情,说不定还要说些不许吃的话。 唐辎喝得半醉,晕晕乎乎的送走了孙承嗣,唐松见他脸上泛红,知道这是酒劲儿上来了,赶紧招呼人扶他回了书房,又叫人去厨房要了醒酒汤,喂了他爹一盏,自己也闭着气喝了一盏。 唐辎擦脸漱口之后,歪在榻上,对唐松说道,“你去桌上拿他带来的硬皮折子给我念一念。” 唐松去拿来折子,打开后先是一枚鲜红方正的大印,待看清楚上头的数字,他直接瞪圆了眼睛。 唐辎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睁眼看了看,见儿子在那里捧着折子不说话,就皱了皱眉,“怎么?” 唐松清了清嗓子,把后头的夹在折子里的一张大红礼单抽了出来,展开扫了一眼,将折子和礼单递给了唐辎,“这礼有些重了。” 唐辎接过来看了,也有些怔忪。 半晌,他恢复了神色,起身将折子收了起来,取笔将礼单上几样女子合用的补品和香料勾了出来,“这几样东西给你妹妹她们。” 唐松踯躅道,“父亲,这么一大笔银钱,是不是太……” “……此事我自有道理,”唐辎顿了顿,道,“你抽空去他那里坐坐,请他吃个饭,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难处。” “是。” “好好说话,休要自矜骄人,他当初不过两三千两的本钱,三年便翻了百倍,不可小瞧。” 唐松原本即便有几分不在意,可看到那本厚折子上的数字,就容不得他小瞧,忙道,“既是如此,回头我去酒楼定一桌好席面,连同他结拜兄弟一起请了就是。” 唐辎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 钱婆子给人保媒拉纤,无论她如何舌灿莲花,总要和两边儿能搭得上话才行,若是两边都有那么一丝丝想头,事情就容易办了。 言而总之,需得心甘情愿才能凑做一堆,便是有那不愿意的,她也有法儿挑动得人动心,可有一点,她得见得着人哪! 同知老爷家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玩意儿?别说同知老爷家的千金,就是他家大门也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踏进得去的! 钱婆子奉了柯亭芝的命,要探听唐家大姑娘的消息,她在家琢磨了几日,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想来想去,她去街上买了两个篮儿,里面装了些针线和擦得干干净净的时鲜果子,一手挎一个,日日跑到唐家附近的几条街上走动叫卖,没几天便和唐家后门儿上的婆子搭上了话。 因她的货好又便宜,还有饶头,女人们好占个便宜,倒引来了不少人。 那些仆妇们常年干活,总有些腰腿疼的毛病,这钱婆子又能弄来好药酒好膏药,没多久,便从仆妇们那里将唐家几位主子的情形大致摸熟了。 唐家的门,她这样的人可进不去,眼看期限将到,她也没什么好法子,便愁得很。 第61章 脂粉计 石榴手里提着个篮子,不慌不忙的进了院子,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门下阴凉处坐了个看门的小丫头正打瞌睡,她轻轻咳了两声,那小丫头惊醒后忙站起身,一看是她,赶紧殷勤笑道,“石榴姐姐回来了!” “她们呢?” “葛嬷嬷在屋里呢,别的姐姐嫌外头热,没出来。” 石榴点了点头,从提篮里摸了个果子往那小丫头怀里一扔,训道,“好好看着门,就这么一会儿也敢偷懒?仔细睡着了放了不该放的人进来!” 那小丫头等石榴进了屋子,撇撇嘴,无声地呸了一声,到底不敢再睡,靠在门边拿出个小荷包缝了起来。 石榴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先叫人给她打水擦了脸,在大姑娘书房歇了会儿,吃了几块瓜,这里因为有树荫遮蔽,倒并不很热,又通风,较别处凉爽得多。 她从窗户往外头看,见对面葛嬷嬷的屋子半敞着门和窗,知道她必在里头歇着,歪了歪身子,便瞧见角落里紫光和霞光的房间敞着门,门上挂着的帘子离地三尺,两个人正坐在帘子后头。 她正要喊人,便见外头又进来个婆子,是平日里专管担水的,那婆子走到紫光和霞光的门前,轻轻叫了一声,紫光便走了出来。 石榴站起身,挑帘走到外头,见那婆子递给紫光一个纸包,便问道,“怎么回事?你拿得什么?” 那婆子一见是石榴,唬得她赶紧道了声“石榴姑娘好”,又道,“这是一点子绣线,给紫光姑娘捎回来的。” 石榴走到跟前,一伸手,那婆子不敢耽搁,赶紧把纸包交了出去,石榴把纸包打开,见果然是一包绣线,红的紫的蓝的绿的整整齐齐卷成一包,“哪儿来的?” 那婆子道,“有个专卖绣线的在后门那儿,天天这时候过来。” 石榴从里头抽出一束大红的,余下的扔给紫光,对那婆子道,“带我去瞧瞧。” “这……”那婆子有些为难,“那卖绣线的是个外头来的,哪配让姑娘去瞧她?姑娘要什么样儿的?让她捡好的送进来便是了。” “得了,别啰嗦了。”她对紫光道,“你去,把屋里的提篮拿着。” 石榴领着紫光,身后跟着那婆子,没有直接去后门,而是先去了二姑娘的院子。 唐曼宁从师傅那里学了怎么绣禽鸟,便琢磨着想绣一副《百鸟朝凤》,花样子是找兄长帮忙画的。 她一开始想得很好,头脑一热就拍板决定了,等拿来兄长的画,没等描摹成花样子,便犯起愁来,这画幅太大,宽三尺,高四尺,有树有草有水,大大小小的九十九只鸟儿,个个姿态不同,等绣成了无论是装裱了挂墙上或者做成屏风都是极难得的,可是也因为太大,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绣完。 曼春也喜欢这画,可等了两三天,却只见姐姐天天对着那画儿发呆,便猜到了几分。 这花样子要是就这么扔在那里,也着实可惜,姐妹两个便凑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才能绣好。 唐曼宁听了妹妹的建议,没有直接绣那《百鸟朝凤》,而是将上头的鸟儿和草木描摹下来,先在普通绣布上练手,等练得熟了,再正式绣。 石榴来的时候,唐曼宁正专心致志地绣着一只百灵。 石榴睃了一眼屋里的那座挂了几百样颜色的线架,低头看看唐曼绣的鸟儿,笑着凑上去好话不要钱似的狠狠地夸赞了一回。 会说懂眼色的,好话一句就够,像她这样没完没了,反而惹人厌,唐曼宁忍耐着听了几句,“天热,你快回去歇着吧。” 石榴一下子哽在那里,她堆起笑容,从袖口拿出了那束大红色的绣线,“姑娘看这线合不合用?才从外头买来的,太太说了,姑娘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叫人去买。” 曼春绣好一片花瓣,抬头看了她一眼。 唐曼宁神色有些不耐烦了,不过想到这石榴到底是韦嬷嬷的亲孙女,在母亲跟前也是有脸面的,便道,“这儿这么些线,暂时不缺,你要是有想要的颜色去买来就是,回头去跟葛嬷嬷说一声记账上。” 石榴只得怏怏去了。 等她走了,唐曼宁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现在怎么越来越烦她了?” 曼春问道,“她还是总往大哥跟前凑?” 唐曼宁点了点头。 “那就安排她嫁人呗,她多大了?十五?十六?” 唐曼宁有些苦恼,“便是嫁出去了,早晚也要回来当差,烦。” 曼春抿着嘴笑,唐曼宁转头看看妹妹,嗔道,“坏丫头,你还笑!” 曼春道,“等她嫁了,要服侍公婆丈夫,有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到时候姐姐只要说一句让她留在家里好好照顾孩子,她还能有别的话不成?” 见唐曼宁若有所思,曼春道,“她现在不过是没把错处露出来罢了,只要姐姐不想,太太还能为了她让姐姐为难?” 唐曼宁哼了一声。 曼春笑道,“我说这个,是想叫姐姐别为难,她要是张狂得狠了,私下告诉太太,换个好的就是了。” 石榴在大姑娘这里讨了个没趣儿,她出了院子,不肯把里头的事对别人说,见紫光和那婆子在门口等着,便叫紫光回去,又叫先前的那婆子领她去后门看绣线。 紫光求她道,“石榴姐姐,那大红的绣线……” 石榴一板脸,从袖子里摸出来扔到紫光脸上,“什么好东西,巴巴的惦记着,拿着,快滚。” 骂得紫光红了眼眶。 那婆子低着头,给紫光使眼色。 紫光揉着眼睛走了。 石榴到了后门,见有三四个婆子围着个戴花儿的老婆子正说笑,众人见她来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散了开来。 钱婆子眼前一亮,好个标致的小娘子,又听那些人喊她石榴姑娘,便也忙不迭的道了个万福。 这些人的恭敬石榴是见惯了的,也不当回事,就问,“都围在这里吵吵什么?怪吵的。” 婆子们一个一个递着眼色,或尴尬,或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这个说有活儿,那个道有事,都匆匆走了。 钱婆子多机灵一个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见石榴站住了不说话,就赶紧道,“我们做小买卖的就是图个糊口,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石榴见她点头哈腰的,就笑笑,陪她来的那个婆子赶紧道,“还不把东西拿来给姑娘瞧瞧?” 钱婆子一个篮儿里装了各样干净果子瓜子,另一个装了各色绣线针篦和几样铅粉、胭脂膏子,还有药酒和鼻烟沫儿,她见这位石榴姑娘不看装果子的篮子,便撇在一边,两手捧着杂货篮儿,石榴拿起什么,她便一一介绍。 “我这儿的绣线都是从大店里进的货,姑娘真是好眼光,这个颜色正是今年才有的新货,别处都没有呢。” “这针是苏州来的,好用得很,粗的细的都有。” 石榴拿起胭脂膏子,打开看看,点了一点儿在手心里揉了揉,撇嘴道,“这么粗的东西,怎么能用?” 钱婆子忙道,“这都是粗人用的,姑娘自然用不得,姑娘要好的?明儿我带来!就是……”她见石榴终于抬起了眼,“就是……” 石榴一挑眉,把手里的胭脂膏子盖上盖子,扔回篮子,“只要东西好,价钱自然好说,放心,不白要你的东西。” 钱婆子赶紧赔笑,“小的是想说,小的从大店里进货多少钱,给姑娘就多少钱,还望姑娘用了要是觉得好,就替老婆子在各位姐姐跟前美言几句……” 石榴挑着绣线,不在意的点了点头。 钱婆子人老成精,见石榴挑了几样绣线,都是颜色鲜亮的,就说道,“我那儿还有两样好看的颜色,一个藕粉,最是鲜嫩,还有样一品红,比正红还漂亮,正是姑娘这样鲜花儿似的好俊模样才配用,可惜今天没带来,姑娘要是愿意看看,我明儿再捎来?” 石榴被钱婆子奉承的高兴,乜了她一眼,拿腔拿调的嗔道,“只要是好的,你尽管带来就是了,我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好东西用不得?”她一指那守门的婆子,“明儿你来了,叫她去给我报信儿。” 钱婆子记住了石榴,第二天再来时,特意给唐家后门守门的婆子塞了一瓶鼻烟沫儿,请她帮忙叫一下“昨儿来买了不少线的穿红褙子的石榴姐姐”,守门的婆子得了好处,自然乐意,赶紧去了。 趁着石榴还没来,钱婆子和来买东西的仆妇们说闲话,就装作无意的提起了她,旁敲侧击的询问石榴的事,石榴毕竟是在主子跟前有脸面的丫鬟,后台又硬,按说钱婆子向这些仆妇打听,这些仆妇合该忌讳规矩,多半不会有人理会她,不过钱婆子会说话,别人倒也不烦她,且她又肯舍得给饶头,不多时,便弄清楚了石榴的身份——竟是在府里姑娘身边伺候的大丫鬟。 钱婆子“哟”了一声,“这样在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姐姐,什么好东西没有?昨儿她还叫我给她捎胭脂呢。” 有个买了她二两线又饶了一包针的妇人冷笑道,“谁家的姐儿不爱俏,心大了呗。” 她身旁就有人伸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小姑娘爱打扮罢了,快挑,回去晚了仔细叫人问起。” 那妇人便闭了口,不再多说了。 钱婆子见众人对石榴恭敬、讨好却又畏惧,就不再多问。 等那几人都挑好了东西走了,钱婆子在后门又站了有半柱香的工夫,石榴才不慌不忙的来了,她对钱婆子捎来的线和胭脂都挺满意,听了钱婆子一车奉承话,虽瞧不上这老婆子,却也不拒绝从她那里沾些便宜,“替我打听打听哪里有好的神仙玉女粉,有好的话捎来一盒。” 钱婆子忙道,“这个倒是听说过,城里最好的胭脂坊就有卖的,不过这东西贵呢,二两银子才一小罐。” 石榴愣了一下,这神仙玉女粉她也没用过,就是听她祖母韦嬷嬷说过,说太太从年轻时候起就天天用这东西,她见太太三十多岁的人了,面上仍旧光滑白净,才有心也弄来些试试,太太那里的她自然弄不来,祖母面前她也不敢提,就想着看能不能从外头弄来些好的,哪里能想到竟这么贵?二两银子,赶她两个月的月钱了! 钱婆子察言观色,凑近了小声道,“姑娘要是一时不凑手,也没关系,要是有那好料子的旧衣裳,甭管大小,有一件算一件,老婆子都给公道价。” 钱婆子又絮絮叨叨道,“这神仙玉女粉听说好着呢,都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姑娘们用,像我们这样的,哪里舍得用?何况也人老珠黄了,谁愿意瞧?” 见石榴犹豫,却没有直接严厉拒绝,钱婆子暗道有戏,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我这小本生意,不过是糊口罢了,姑娘不用担心,衣裳上又没有标记,出了这个门,谁也不能认。” 石榴听到她说“人老珠黄了,谁愿意瞧?”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自己如今正是年轻,这会儿不用,难道真要等到跟这婆子似的满脸褶子才用?到那时人也老了脸也黄了,就是一斤一斤的往脸上倒也不管用了。 她咬了咬唇,把钱婆子拉到一边问她,“旧衣裳也行?大小厚薄怎么算钱?你先说个价钱,杭绸的多少?缎子的多少?细布的呢?”她的衣裳除了每季做的,余下的多是主子赏的,自然都是好的,可她的旧衣裳也多给了别人,能不出银子就换到东西,她自然是情愿的。 钱婆子一看有门儿,就道,“这得看看才知道,不过,再便宜也不比这个数低。”说着伸手比了下。 石榴低头想了会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声说道,“你后天中午再来。” 第62章 各自心思 石榴手里握着胭脂盒子和绣线,一步步的往回走,她心里有些犹豫,大姑娘那些早就穿旧了但还没有扔掉的衣裳有不少呢,都锁在箱子里,钥匙就在她手上,不过,万一叫人知道了…… “哎,你过来!” 石榴听见这声音,顿时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面上不由露出了笑意,她抚了抚头发,用力抿了抿唇,好让唇色更鲜艳些,脚下加快步伐走了过去,用她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过无数次的动作,将自己最美的左脸露给对方,掐细了声音,“少爷!” 唐松听到那软绵绵细的好像猫叫一样的嗓音,忍不住皱了皱眉,轻咳一声,“大姑娘呢?” 石榴想抬起头来,又有些娇羞,“大姑娘在二姑娘那里,正绣花呢。” 唐松“嗯”了一声,越过她,走了。 石榴望着对方的背影,使劲咬了下嘴唇,手里的装胭脂膏子的盒子几乎要被她捏烂了。 回了院子,她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便去跟葛嬷嬷说,“趁着这几天太阳好,不如把姑娘以前的衣裳拿出来晒晒?” 葛嬷嬷一算日子,“哟,可不!马上就是六月六了,是该晒了。”她看看石榴,“亏你这丫头细心,行了,我知道了,衣箱钥匙不是在你那儿?叫紫光和霞光给你帮忙。” 有了葛嬷嬷的话,石榴就去叫人了。 葛嬷嬷看着她身影,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去,跟守门的说一声,这两天要是有什么人往外送东西或拿东西,看清楚了就来告诉一声。” 那小丫头把话学了一遍,就去传话了。 玉珠回去取书,过了好久都没回来,唐曼宁等得不耐烦了,就叫云珠去瞧瞧,等两人回来,唐曼宁把书给了兄长,又叫人去厨房看看冰酪做好了没有。 唐松提了装冰酪的盒子,“天太热,你们就在屋里待着吧,别出去了,仔细晒成黑猴儿。” 唐曼宁嗔了他一眼,“知道啦,你快去吧,一会儿冰酪要化了。” 她转过来问玉珠,“怎么回事,等了你半天。” 玉珠报说,“石榴姐姐硬要把我留下,她叫人把箱子、柜子里的衣裳被褥还有帐子都拿出来晒,摊了一院子。” 云珠也道,“我去了,说是姑娘正等着,好说歹说才放了我们回来。” 唐曼宁皱眉,“还没到六月六呢,往年都得人催着,今年她倒着起急来!” 曼春看看外头,“不过今儿太阳倒是好,”她叫小屏,“也不差这一两天,你跟嬷嬷说一声,趁着今天天好,咱们也晒晒衣裳。” 说干就干,姚氏领着春波在院子里搭架子,春雁洗抹布擦竹竿,童嬷嬷领着小屏和小五把橱柜里的衣裳和被褥都搬了出来,宋大家的这会儿正在厨房忙着,唐曼宁便叫云珠和玉珠两个去给童嬷嬷搭把手。 曼春的东西说起来并不多,尤其她从前穿小了的衣裳只是简单晒一晒去去霉味,拍打拍打,今年新做的也不过就那七八身,算上被褥和帐子,全都晾上也只晒了半个院子,剩下的都是嬷嬷和丫鬟们的被褥和衣裳。 唐曼宁见妹妹晾在院子里的衣裳中新做的大多是出去见客的衣裳,再一回想,好像妹妹平时穿的多是半旧不新的…… 她往曼春身上细细打量了两眼,这一看不打紧,平时她没注意过,今儿仔细看了才发现妹妹的衣裳……虽然颜色相近,但袖口的布料明显比衣料要新,裤脚也是,即使借着绣花遮掩了一下,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是后接上去的。 她不禁黑了脸,“童嬷嬷!” 她这么一喊,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童嬷嬷听见大姑娘声气不对,赶紧过来了,“大姑娘?” 唐曼宁指着妹妹道,“怎么回事?二姑娘竟然还穿修补过的衣裳?这袖子,这裤脚,都是后接的吧?我们唐家是穷了?落魄了?叫我妹妹穿这样的?!” 不待童嬷嬷答话,她又道,“二姑娘要是没有穿的了,你但凡跟我、跟老爷,跟哪个说一声,都不至于这样!” 童嬷嬷本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一急一吓,就更说不出来了。 曼春见姐姐发火,童嬷嬷又一副说不出来的样子,连忙岔开道,“姐姐别急,是我叫嬷嬷这么做的。” “你还袒护她?!” 曼春倒是很坦然,“什么袒护不袒护的?不至于。这两年我长个子了,衣裳穿不了多久就短了,可若是做的肥肥大大的,穿上也难看,所以才叫嬷嬷给我圆上边,一是为了节俭,再说,旧衣裳比新衣裳穿着舒服,我又只是在家穿,不穿出去,也不怕丢人。” 她对童嬷嬷道,“嬷嬷去忙吧,姐姐这是心疼我呢,误会了。” 曼春这样一解释,唐曼宁火气小了许多,仍是道,“咱家又不是穿不起,老穿旧的干嘛?”说着,就要叫云珠和玉珠回去搬衣料来。 曼春笑着拦住了,“不用,不用,我这儿还有不少呢。”见姐姐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她只好叫人把自己装衣料的箱子搬来,打开给唐曼宁看,“姐姐要是有喜欢的,就拿去做衣裳。” 唐曼宁从里头挑出三匹颜色浅淡的夏布,交给童嬷嬷叫她尽快给二姑娘做几身新衣裳出来,又对曼春正色道,“你要是还小,我也不多说,你今后渐渐大了——咱家又不是那等没见识的小民,拘于穷困,觉得衣裳够穿就行——你的体面关系着咱们一家子的体面,也是服侍你的这些人的体面,体面这东西虽不当吃不当喝,可若是没了,就寸步难行,便是跟着你的人也要受罪,以后不管是在内室、在外头,德容言功都不可轻忽!” 这一番疾言厉色劈头罩下,曼春先是傻住,待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她低下头去,心里翻腾起来,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唐曼宁见曼春头越来越低,以为她受不了,自己也有些心疼,可这些话却是一定要说的,她已经打定了一会儿再安抚的主意,谁想曼春却站起身,眼眶微红,还有几分水迹,却又恭顺地福下·身去,“姐姐的教诲我记住了。” 唐曼宁暗暗叹了口气,“你不要怨我说你,穷苦人家省一省,兴许能省出几口饭来,咱们这样的人家若是太过俭省,日子就难过了,咱们自家人且不说,让外头人知道了,不说你节俭,只道你吝啬,是没见过银子的,要质疑你能不能住持中馈,或者还有那心怀险恶的,有更难听的话等着你。” 说到这里,唐曼宁心里对母亲也暗暗生出几分怨气,这教养女儿本就是嫡妻的责任,母亲只顾着任性,丝毫不管,要是妹妹将来在外头或是夫家丢了丑,难看的还不是唐家? 六月六,龙晒衣,各家不仅要沐浴、晒衣、晒书,还要赏荷,连猫狗也要洗浴一番。 唐曼宁早就惦记着哥哥那里的小白狗雪花,到了这一天,唐松便特意把雪花抱了来,给她们玩一天。 雪花一直呆在唐松的院子里,因它还小,平时也不让它乱跑,乍一见着这满院子的人,竟吓得直往后退,躲在唐松袍子下头不肯出来。 唐曼宁简直要高兴死了,雪花一来,她也顾不上自己的衣裳,抱起雪花就掩进了怀里。 花狸奴这个把月也长了不少,它性子活泼调皮,不像雪花那样胆怯,来了没一会儿便大胆的四处察看,发现了雪花,喵喵了几声便理所当然的欺负起狗来了,雪花比它大了两圈,却老老实实的任由花狸奴在它身边打转。 童嬷嬷去厨房端了盘早晨剩的肉粥,一猫一狗闻到肉腥味儿,都凑了过来,好在雪花脾气好,警告地呜呜了两声,见花狸奴一口一口特别秀气的吃粥,根本顾不上理会它,便也赶紧低头去舔肉粥,唯恐自己少吃了一口。 舔完了肉粥,雪花明显欢实了许多。 曼春这里的几只鸟儿因为天热的缘故,每日都给它们撒水降温,渐渐地倒都习惯了,看到雪花在木盆里瞎扑腾水,还很是惊奇地隔着笼子观赏了一番,它们今天也都打扮了一番——唐曼宁做了几朵小小的绢花,或红或黄,用呵胶粘在了它们后脑勺上,看上去好笑得很,为了不让它们啄掉,还特意分了笼子。 曼春用打络子的丝绳和琉璃珠编了两条亮晶晶的项圈系在了雪花和花狸奴的脖子上,好在它们原先都是戴惯了的,一会儿就适应了,唐曼宁还想故技重施也给这两只粘上头花儿,却都被它们扑腾掉给咬坏了。 …… 柯亭芝在赌场里听说钱婆子来找他,心里盼着事情能办成,“她空手来的?” 手下人赶紧道,“不是,她提着个包袱来的。” “……请到后堂,给她上茶。” 等他打开钱婆子的包袱,见里头果然有两件好料子的女衫女裙,还隐隐留有几分脂粉的香气,又听了钱婆子打探来的消息,很是满意的大手一挥,赏了钱婆子三十两银子,不过他虽高兴,却还是没忘了警告钱婆子严守此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衣裳的事儿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钱婆子怀里抱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她伸手拍拍自己的嘴,“二爷放心,哪有什么衣裳不衣裳的?我已忘了!” 打发走了钱婆子,柯亭芝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对着那两件女衫女裙美了半天,小心地用包袱裹了,出得门来,乐淘淘的嘱咐手下人,“好好守着场子,有事叫人回家去喊我。”便骑上马喜眉笑眼的走了。 回到家里,他先把包袱锁进了箱子,才换了身衣裳去见他娘。 柯大太太这里却是愁眉不展,天又热,闹得她心烦意乱的,看见儿子回来,她恼道,“还知道回来?” 柯亭芝脚步一转,“您不稀罕我回来,那我走了?” “你给我回来!” “娘……你心情不好啊?谁气你了?——肯定不是儿子我——来来来,告诉儿子,儿子我揍他去!” 柯大太太冷哼一声,“你到底成不成亲?” 她都要愁死了,她一共两个儿子,长子是不用她操心的,只这个小儿子,从小到大让家里为他操了多少心?如今都十九快二十了,还没娶妻,家里给他张罗的,他也看不上,一推再推,也不知到底娶个什么样儿的才能入他的眼? 听亲娘又提起给自己提亲的事儿,柯亭芝这回倒没有直接提脚走人,他懒懒地往椅子里一靠,“成亲啊,不成亲,您还不得跟我没完没了?” 柯大太太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扭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摸摸他的头却被躲开了,“你……当真?” 柯亭芝往前坐了坐,靠着扶手,朝他娘招了招手,被一巴掌拍在脑门儿上,“坐直了,好好说话!” 柯亭芝摸摸脑门儿,凑近了,把自己的主意跟他娘说了。 柯家虽是泉州大户,到底也只是钱多些,家里数得上的不过是花钱供出来的两个六七品的小官,唐老爷身为泉州同知,却是正五品——若是拿着唐大姑娘的衣裳去唐家求娶,再许下厚厚的彩礼,唐家为了遮掩脸面,未必不能成事。 柯大太太眼睛都瞪圆了,捂着心口,不敢置信的看着儿子,“你、你怎么有人家的衣裳?” 柯亭芝自然不好说是自己花钱叫人骗来的,就道,“无意中捡到的。” “你糊弄别人,还想糊弄我?你是我生的,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哼,多半不是正经路子弄来的,你好大的胆子啊!啊?” 柯大太太揪着耳朵把儿子骂了一顿,到底没说死不行,“这事儿不许叫老太太知道,等你爹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说!你这几天老实些,不许闯祸!” 赶巧了,柯老爷出去会朋友去了,这几天都不在家,柯大太太心里跟猫抓得似的,头发都愁白了两根。 柯亭芝的大哥不如弟弟有本事,却娶了个有心计的娘子,柯大奶奶是个有本事的,自从进了柯家的门,先是生下长孙,将中馈握在手中之后,便将家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婆婆这几天的情形她看在眼里,心知多半还是为着小叔子的婚事,可惜这一次任她怎么套话,婆婆就是不说,不过倒也露出口风,似乎是担心自家高攀不上? 柯大奶奶琢磨着若是让小叔子娶了个官家千金,等以后分家的时候就说不准谁能拿大头了,她也不是个冲动的,自知这事儿不好直接开口,就悄悄安排了婆婆身边伺候的人,话里话外劝柯大太太不要给柯亭芝娶个身份太高的,免得以后被辖制,闹得家宅不宁,将来在柯亭芝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 柯大太太虽然常常因为儿子而生气,却没觉得自家儿子坏到不可救药,听了身边人的话,又想到这事儿还是得跟老爷商量了再说,琢磨了半天,叫人先不忙准备礼品,打算找机会见一见唐家姑娘。 第63章 三见 唐同知家为长子定下了陈家三姑娘! 这条消息飞一般的传遍了泉州上层。 两边的媒人分别是李提举家和黄通判家,原本为这桩婚事搭线的是其实是高同知家的太太,可惜高同知突然亡故,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虽说这件喜事在几天前才定下,可王氏为了儿子的婚事早就有所准备,虽然时间上紧促了些,倒也不至于慌手慌脚。 两边商量了六月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唐家收了陈家三姑娘的庚帖,又将聘书、礼书和聘礼送到了陈家在城内的宅院,这一通折腾完,也已经快到了中午。 且不说陈家那边如何,唐家这里可谓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男客被安排在前院招待,女客则在充当客院的兰院里吃酒听戏。 隔着一座花园,热闹和喧嚣毫无顾忌的传入到后宅之中。 曼春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儿,童嬷嬷劝她,“日头太晒,姑娘回屋吧?” 曼春问道,“饭好了没有?” “快好了。” “把饭桌摆在廊下吧,我想听听戏。” 见她坚持,童嬷嬷也只好听从了。 刚过了六月六没两天,太太就把要给大哥定亲的事说了,说陈三姑娘贤良淑德,陈家门第虽低些,却是有规矩的人家,父亲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在兄长和她们姐妹面前没有说什么。 太太提前两天就告诉她,她年纪太小,请客的日子准备仓促,偏偏客人太多,事又杂,为免照顾不到她,让她今天不要离开院子,吃饭也只在院子里吃。 曼春知道这原本是她在外人面前露脸的机会,就好像姐姐在自己院子里招待年轻姑娘们一样,这家的姑娘教养如何,是否贤德,总得让人亲眼见着才行。 不过,她年纪还小,还不到着急的时候,何况将来唐家如何也还未知,不必去争一时长短。 院子里搭了高高的的戏台,与男客们那边不时响起的喝彩不同,女客们多是安安静静的听戏,便是谈笑时也压低了声音,王氏今天穿了玫瑰紫贴金的衣裳,底下是翠兰马面裙,头上戴了一整套的金头面,整个人显得精神极了。 戏文唱得再好,也没能飘进王氏耳朵里,不时有人过来借着敬酒的机会向她打听给陈家下聘礼的事,她心里高兴,便也耐下性子来和和气气的与人说话。 王氏喝得有些高了,她告了罪,去了后头悄悄饮了盏醒酒茶,歇了一会儿,方觉得好些了,等再回到宴席上,听见大家正在说笑,就笑道,“说什么呢?” 董知府家的太太手里捏着帕子在嘴边拭了拭,笑道,“还不是那些小讨债的?——妹妹,我问你一句,你可别敷衍我!” 董知府太太问道,“你家大姑娘可有人家了?” 宴席上至少一大半的人都扭过头来看。 王氏坐下了,笑道,“原来您竟比我还急——水月庵的老师傅给我们家大姐儿算过,说我们大姐儿不宜太早成亲,亲事上且得谨慎呢,我也舍不得让她早早的离家,宁愿多留她两年,才放心呢。” 柯大太太今天也来了,仗着柯家在泉州地头上的脸面,交了五百两银子的礼金,得以在偏厅的席面上有一席之地,却没能见到唐家大姑娘,问了才知道原来唐家大姑娘没来这边,却是在后宅招待各家的小娘子。 柯大太太心里正心疼那打了水漂的银子,却见一位平时还算要好的太太朝她招了招手,她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你是要打听唐家哪位姑娘?” 柯大太太拉着对方的手,“有什么消息,都跟我说说?” 那位太太左右扫了两眼,“唐家大姑娘是嫡出,又是侯府的长孙女,这一两年是不打算说亲的,刚才那边传过来的话,说唐家太太说了,她家大姑娘不宜太早成亲,宁愿多留她两年才放心,她说是这样说,可大伙儿都议论说唐家太太舍不得女儿早嫁,恐怕是为了回京城选女婿。” 柯大太太心里琢磨了琢磨,“还有没有别的姑娘?” “还有一位是庶出的,听说年纪还小,今天根本就没露面,恐怕是个不受宠的。……好姐姐,我知道你为了孩子的事儿着急,可也不能急病乱投医呀,有什么主意可得先想好了,别以后再后悔。” 柯大太太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唐曼宁在后院独自招待小客人们,王氏到底不放心,怕女儿出什么差错,她嘱咐韦嬷嬷,“你悄悄儿的去大姑娘那儿,看看缺什么不缺。” 韦嬷嬷点了点头,叫了两个丫鬟跟着,开了客院小角门,顺着二门外夹道进了二门,就去了唐曼宁的院子。 她这里嘻嘻哈哈的倒也热闹,两个女先儿和几个会杂耍的女子轮流献艺,或者姑娘们聚在一起行行酒令,玩玩投壶、双陆、击鼓传花,赌些彩头。 韦嬷嬷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了一会儿,又叫过伺候的人来问了问,便放心的出来了。 刚出了二门,就见对面乐志堂后门出来个小厮打扮的,低着头直往花园的方向冲,韦嬷嬷不由皱眉,高声叫住他,走过去厉声道,“你是哪家的?这样乱闯!那边可都是女眷,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快回去!” 那人支支吾吾,韦嬷嬷立时就生了疑心,叫了两个人要送他去前院,那人一听,赶紧道,“我是走错了路了!我们老爷叫我去车上拿醒酒石呢,叫我不许告诉别人,才不敢说,您要是送我回去,栽了我们老爷的面子,回头非得打死我不可!” 韦嬷嬷盯了他一会儿,才淡淡一指西角门的方向,道,“走那个方向是西角门,出去就是各家的车,别再走错了,不然拿了你,也就顾不得你家老爷的脸面了。” 等那人晃晃悠悠往西角门去了,韦嬷嬷吩咐人盯着他,“去打听打听,他是谁家的,盯着他,一旦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叫人去报了来。” 孙承嗣今天一早和众人一起陪着唐松去陈家下定,忙忙碌碌顾不上肚子,开席后又替人挡了几杯,这会儿便有些晕晕乎乎的,他原本酒量不错,觉察出自己有些醉了,便赶紧塞了几口吃的,寻了借口避了出来,无奈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才在屋子后头找到个清净的小门,刚坐在台阶上歇了歇,就听见一声怪异的“白日、依山尽!” 吓了他一跳。 左右看看,却不见人。 “白日依山尽!” “日照香炉、生紫烟!” 他顺着声音抬头去看,却原来是墙头上站了只鹦哥儿,那鹦哥儿瞧见了他,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又张口道,“日照香炉、生紫烟!” 见着这么一只会说话的鸟儿,孙承嗣酒意上头,就想逗它玩玩,便站起来要伸手抓它,哪知那鸟儿精得很,一见他伸手,立刻往旁边跳了跳,嘴里还喊着“救——命——啊——!”紧接着又来了句“喂我吧!” 他左右看看,见没什么人,两腿交错往墙上一蹬,手扒着墙头就上去了。 那鹦哥儿扑棱扑棱翅膀又飞了两步,停在了三尺开外,歪着脑袋看他,然后——往东飞去了。 孙承嗣看它古灵精怪的样子,一笑,挺身翻过墙头就去追那鹦哥儿,那鹦哥儿飞几步,就回头看看他,再飞几步,就又回头看看他。 孙承嗣只顾着看鸟儿了,觉得周围没什么人,便跟着鸟儿又翻过了一处墙头,跳进个花园子里,到了这里,他反而放心下来,今天唐家办宴席,刚才翻过的地方,两扇门都是紧紧的关着的,可见花园子里不许进人。 他喝的微醺,跟着那只鹦哥儿直走到一处院子外头,见鸟儿飞过墙头,却突然听到墙那边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心里一惊,酒意就散了大半。 他正在犹疑,蓦地听到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赶紧左右看看,身子一躬,便钻进树丛后头。 一个妇人模样的身影匆匆走过这里,转眼间便消失在小径的拐弯处。 孙承嗣躲在树丛后头,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绕开人离开这里,就听见咣咣咣砸门的声音,院子里面的说话声立即停了。 韦嬷嬷听了人禀报,低声问,“确实给引过去了?” 那人道,“引过去了,那砸门的动静隔着半个园子都能听见!” 韦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从腕子上撸下个银镯子给她,“赏你的,拿着吧。” 原来董知府自从几年前唐辎来了泉州,拉拢唐辎不成,便将唐辎看做了眼中钉,先前得知了唐辎的身份,他顾忌之余,派人去京城打听到唐辎原来只是侯府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便有心要教训教训他。 唐辎这几年在董知府手下,一直没有被抓到把柄,此次唐家要与本地望族联姻,董知府便起了“不能把婚事搅黄也得恶心恶心你们”的想法,趁着唐家招待宾客人多事多,让人去街市上找了个嘴严的无赖儿,扮作家丁溜进后院捣乱。结果这人没能混进后院,倒被人悄悄儿引着去了花园里曼春的居处,那人也听到了有女眷的说话声,以为是客院,想着既然进不了后院,惊一惊唐家的女客们也是一样的,就使劲闹将起来。其实今日女客们都在前头客院,花园子里反而没有人。韦嬷嬷正要报那一抓之仇,巴不得曼春那里能闹大了。 童嬷嬷隔着门训斥了几句,那捣乱的人却满口胡咧咧,一副吃醉了酒你们能奈我何的样子。 孙承嗣悄悄攀着墙头往里看,见正房门口坐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前一阵子曾在水月庵和唐辎书房见过的唐家姑娘,知道这是唐辎的女儿,他略一思量,下来找了个隐蔽处,将身上的衣裳反穿,又用帕子遮了脸,轻手轻脚的绕到那人身后,一拳将那捣乱的人敲晕了,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便将那人背到僻静处,扯了几根藤条绑了藏在树丛里,打算回头再好好问一问。 第64章 不速之客 自从门外突然没了声音,院子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曼春没等她们反应过来便蹬蹬蹬爬上了梯子。 “姑娘!快、快下来——仔细摔着!”童嬷嬷她们吓了一跳,想去拉她,又怕她跌跤,急得不行。 曼春摆摆手让她们安静,自己拿扇子遮着半边脸,探出墙头屏声静气地往外看,墙外两个男子,其中一个正被另一个夹在腋下,看样子像是已经没了知觉。 而另一个…… 曼春心跳如擂鼓。 怎么……是他? 孙承嗣把人捆了藏好了,又扯了些藤条盖上,确定这人不会突然醒来,也不会被人轻易发现,便又来到那堵墙前。 墙头上露出了半个发髻,插戴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珠簪。 孙承嗣原本是要悄悄离开,可看到那支颤悠悠的珠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的道了句,“别怕,那人已经被我收拾了,你……把院门锁好。”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了句“多谢了”,等了会儿,再抬起头来,却见门前已经空无一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扶着梯子下去,却见刚才走的那人又脚步匆忙地退了回来,见她还靠在墙头上,飞快地做了个让她躲藏的手势,就闪身躲进了墙角树荫里。 曼春目瞪口呆。 她愣了一下,朝他躲藏的地方看了两眼,听见身后童嬷嬷她们小声劝她下去,她轻轻应了一声,往那人来处看了看,见有个穿绿衫子的小丫鬟匆匆过来,便赶紧缩着脑袋下了梯子,“快把梯子收了。” “我瞧见好像是玉珠过来了,”她拍拍手上的浮尘,“恐怕是有什么事儿,你们各做各的去吧,今天的事不要跟人说。” 虽不知道这后花园里怎么混进来男子,但显然先前那在门口胡言乱语的无赖是被这姓孙的给收拾了,要不然被人瞧见了,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想到一墙之隔的姐姐,曼春脸色一白,姐姐那边虽然吹打弹唱热热闹闹,可她这门口的动静也不小,尤其还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墙那边未必听不见。 ——今天家里即便再怎么忙乱,园子门若是锁得好好的,断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春波来禀报道,“姑娘,大姑娘屋里的玉珠来了。” 玉珠跑的一头汗,进来匆匆施了一礼,“我们姑娘叫我来告诉姑娘一声,一会儿有客要过来。” “是谁要来?”曼春问她。 “董知府家的两位姑娘听我们姑娘说了您不舒坦,非要来探望,怎么也拦不住,我们姑娘特叫我来跟您说一声,免得措手不及。” 曼春点了点头,“知道了……今儿你们那边可够热闹的,刚才有个婆子吃醉了酒,在园子里乱嚷,这要是让人撞见了就太失礼了,回头去查查,是咱们家的婆子还是客人带来的,也太不像话了,幸亏我这院门关着。” “我过来的时候园子门关得好好的……”玉珠一愣,随后恼道,“准是看园子的婆子又趁机喝酒,姑娘别生气,我这就叫人去问。” 曼春仔细看玉珠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气,“罢了,今儿客人多,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让人瞧见了不好——她们不在前头玩,来瞧我做什么?” 玉珠抹掉鼻头上的汗,“董家的姑娘一向和我们姑娘不和睦……” 原来董知府家的两位姑娘今天也来做客了,她们一向和唐曼宁不太对付,没在宴席上见着唐曼春,便拿话去挤兑唐曼宁,笑话唐家不让庶出的女儿出来露脸。 唐曼宁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心知是母亲不许妹妹出来,可为了家里的脸面,却又不能直说,这要是换个老道的,就说一句唐曼春今日避灾,也就遮掩过去了,偏她年纪轻,没经过事,只说自家妹妹今日身体不适,倒让人一下子拿住了话柄。 玉珠说得遮遮掩掩,不过曼春还是听懂了,她道,“知道了,你去和你们姑娘说,就说我这里点心和果子都有,叫她来吧,只是我还有些头晕,不能久坐,还请她代我和客人们说一声,恕我怠慢了。” 打发了玉珠去回话,唐曼春就告诉宋大家的赶紧准备些招待客人的茶水点心,越快越好,又打发小五和春波去给她帮忙。 童妈妈一听大姑娘要领客人过来,就去开箱子找衣裳,曼春道,“不速之客,也别预备什么大衣裳了,就把我刚做的那件丁香色的半长衫子还有银丝挑线裙拿出来就得了。” 待找出来衣裳,这边小屏已经取来了熨斗,赶紧沾水把衣裙上的褶子熨平了,换了衣裳,抿抿头发,在额头上系了个布条,童妈妈见她身上一丝首饰也无,赶紧去匣子里找了串碧玺给她戴上,又要去拿缨络圈,被曼春摇头拒绝了,“我既然是‘养病’,戴这个做什么?没的累赘。”随手翻翻,取了个白玉镶一点红的戒指戴上了。 她忽然想到,门外墙边藏着的那人也不知走了没有……看他手脚利索,应该不会被人发现…… 收拾好了,曼春往罗汉床上一歪,透纱屏风一挡,看上去倒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曼春只知道姐姐要领董家的两姐妹过来,却不知一下子跟来了这么些人,除了董家的,还有石二姑娘、黄明珠、杨家姐妹和临时被董三姑娘叫来的毛通判家的姑娘们。 一见来了这么些人,她赶紧起身由小屏扶着过去迎接,又叫人撤了堂屋的屏风。这些人里就数董三姑娘和杨通判家大姑娘杨玉兰年纪最长,不过董三姑娘的父亲是一州的长官,唐曼宁又是主人家,便由唐曼宁和董三姑娘坐在了上首,其下依次安坐。 虽说天热,谁也不耐烦喝热的,可来者是客,曼春仍是叫人上了热茶和果品点心。 董三姑娘打量了她两眼,“听说你病了?我看你气色倒还不错,怎么不去前头?” 曼春微微一笑,“是有些不舒坦,头疼呢,去了没得让大家扫兴。” “呵,我们还以为是你们家不让你出来呢?” “怎么会?”曼春摇了摇头,“是大家误会了。” 黄明珠吃了块果子,岔开话题,“我们前头玩得热闹,吵着你没?” 曼春就笑,“哪里就吵着了?我一个人待着看看书,也晒不着,看累了,就听听你们前头的热闹。” 杨玉桂挨着她坐,笑道,“果真好自在!你看得什么书?” 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说得热闹起来。 曼春见无人提起曾听到什么怪异的声响,有心试探一二,又怕引起人疑心,正犹豫着,就听到隔壁院子里响起了琴鼓之声,众人都安静下来听了一会儿,杨玉兰道,“这个比先前那个唱得好。” 石二姑娘也点头,“这个嗓子清透。” 董三姑娘几次都没能把话题拐到唐家的家事上,毛通判家的几个姑娘也仿佛不开窍似的,只顾和人说话玩笑,只好给她妹妹董六姑娘使眼色,董六姑娘年纪毕竟小些,不如她姐姐有城府,笑道,“唐二妹妹,我看你愁眉不展,怎么了?” 曼春正和杨玉桂低声说话,听到董六姑娘叫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笑,“不是的,只是还有些头疼。” “哎?难道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说与我们听听,我们又不会说出去。”董三姑娘笑道。 石二姑娘起身道,“咱们别在这儿久坐了,唐二妹妹身子不舒服,还是多歇息的好,再说前头还有那么多人,总不好咱们在这儿躲着,倒把她们丢在那里。”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跟着起身告辞。 董三姑娘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石二姑娘喊了她一声,挽着她请她走在了前面,算是全了她的脸面。 曼春将她们送出了院子,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了绿荫之间,才转身回去。 她走了两步,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那人先前藏身的树丛,脚步微顿。 童妈妈给她撑着伞,“姑娘,外头晒,进屋吧?” 曼春“嗯”了一声,抬步向前走,“院子门锁好吧。” 接下来再没什么人过来了,曼春躺着听了一会儿,手里擎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不知不觉的就阖眼睡着了。 童妈妈见她睡着了,轻手轻脚的给她放下了帐子,把冰盆挪远了些,便坐在一旁做起了针线活儿。 日渐西斜,唐曼宁让人将自己院子收拾整齐,待客用的器具数点清楚后也还回了库房,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去给父亲母亲请了安,回来和曼春一起简单吃了些,便叫人打水洗漱。 累了一天,她索性叫人搬了浴桶来,在热水里泡得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曼春擦了身子洗了头,便坐在一旁一边梳头一边和姐姐说话。 唐曼宁就和妹妹说起了今天没来的高婕。 高婕是已故的高同知的长女,高同知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家很是受宠。 她虽自幼丧母,却聪明懂事,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又因着两家姻亲的关系,都格外看重她,她又是长女,高同知也从不许人慢待她,因此她继母即使生了儿子,也不敢随意慢待她,在她面前反而常常做小伏低。 哪知高同知一死,她那继母许是先前被压制得狠了,她打量着高婕年纪小,眼下又无人为她撑腰,便收拾了家业,要带着儿子扶灵回乡。 高婕虽知道她继母收拾家中产业,但因着伤心也顾不得计较,那位高太太竟得寸进尺,又提出要在泉州这边立个衣冠冢,说什么高同知为官一任,心中挂念泉州父老,要高婕守着这衣冠冢,还把一个什么庵里的老尼姑请去,让高婕拜那老尼姑为师。 高婕虽年纪小,却也不是好欺负的,见高太太如此行事,她当即收拢起心腹就跟继母对峙起来,如今高家已经闭门谢客,不是关系亲近的根本连门也进不去——据说她那继母已经服了软,高家老家派来的人过些日子就到,到时候一起接了高婕和高太太母子回乡。 唐曼宁道,“以往看那高太太也算是个挺伶俐的,怎么竟犯这样的糊涂?有野心偏偏又没本事!真当高婕她外祖家里是不吭气的?” 曼春换了把细齿的梳子,“她算什么伶俐人?不过是舍得下脸皮罢了。她不趁着这个时候把高婕收拾了,等回了老家,万一到时候高婕又被接到她外祖家里,她就是想做些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唐曼宁哼了一声,“高婕又不会跟她儿子抢家产!” 曼春拿了帕子把发梢拧了拧,缓缓道,“钱、权、脸面,肯定要图些什么,你看高婕平时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拔尖?好东西都是要拿银子换的,如今高同知没了,高婕多花了,她儿子就少得了,你说她肯不肯?” 第65章 找出来 韦嬷嬷虽在太太王氏身边伺候,却也被人灌了几杯酒,她嘴里含着香,好歹没让人闻出酒气来,等送走了客人,将上下内外都归置好了,又去王氏那边瞧了一眼,见丫鬟们伺候得勤谨,才放心地由个小丫鬟扶着回了后罩房。 小丫鬟服侍着她脱了衣裳,扶她坐在床上脱了鞋,端过水盆来为她擦脸洗脚,韦嬷嬷躺下舒舒服服的呻·吟一声,“给我好好捏捏,肩也皱,脚也酸……” 小丫鬟听话的给她捶着肩膀,不敢惊了她似的,“嬷嬷晚上想吃什么?” 韦嬷嬷想了想,皱眉道,“天这么热,不耐烦吃那油腻的,弄两样清淡的,问厨房有没有糟鹅掌,再来个酸笋汤。” 小丫鬟道,“下半晌时候厨房里闫大娘叫人来送信,说她给嬷嬷留了尾鲥鱼,搁在冰窖里冻着呢,蒸着吃最好不过了。” 韦嬷嬷想起今天宴席上一桌也只有那么一碟,几筷子就没了,就笑道,“算她懂事——今天我在前头忙,后边儿没什么事吧?” 那小丫鬟是极伶俐的,“大姑娘那边儿一直热热闹闹的,只是过午领人去了一趟花园子,之后就没什么事儿了。” 韦嬷嬷趴着“嗯”了一声,突然猛地一撑胳膊,“大姑娘去花园子做什么?” 那小丫鬟被她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她赶紧起身恭立,含糊道,“说是领着几位姑娘去瞧二姑娘,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然后呢?”韦嬷嬷瞪着眼,厉声问道。 “……大姑娘下午一直和来做客的姑娘们在一起……”那小丫鬟慌得退了两步,不敢多看韦嬷嬷,“我、我这就去打听——” 说完转身要走,被韦嬷嬷叫住了。 韦嬷嬷低头想了一会儿,一招手,那小丫鬟小心地凑过去,侧耳弯腰去听吩咐。 “你去找那谁——”韦嬷嬷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个名字,“告诉她,我今天从没吩咐过她什么,她也一直在兰院伺候,从未离开过!若是有人问她什么,一概不知……让她好好思量。” …… 曼春道,“高太太以后要指望儿子,漫说高婕不是她亲生的,便是高婕视她如亲母,将来出嫁归到别人家,又不能给她养老送终,想来她是不指望的。” 唐曼宁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看了一眼妹妹,有些没滋没味的道,“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曼春道,“我看她顺风顺水惯了,恐怕算计不过高太太,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女子卑弱,为母则强,姐姐你有空就写信提醒她一声吧。” 唐曼宁洗好了就叫人进来服侍,曼春趁机出来了,见春波小心翼翼的撩开帘子进来,手腕上抬着只鹦哥儿,见了她,“姑娘——” 曼春问道,“哪儿找回来的?” 春波答道,“它自己回来的,站在栏杆上,也不走,许是饿了。” “锁好吧,这些日子先别给它松链子了,哪天真飞出去没准儿就回不来了。” 曼春回了卧房,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把玩着纨扇,童嬷嬷端着碟果子进来,把果盘放在小几上,曼春挑了几个小的喂给三只鸟儿,看它们吃得欢快,这才擦擦手,捏了只枇杷用指甲轻轻在果皮外刮了一圈,便很容易的将外皮撕了下来,她一连剥了几个,才用小银叉子戳着慢慢吃了。 小屏看她不吃了,就放下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把桌子收拾干净,将吃剩的果皮和核端了出去。 童嬷嬷过来小声道,“姑娘,我打听了,今天客人多,园子里的都给叫去干活儿了,前头热闹得很,几处院子离得也近,就是听见什么,也只当是前院传过来的动静。” “那人还在不在园子里?” 童嬷嬷摇了摇头,“各处都找了,没人,想来是走了。” 曼春问她,“嬷嬷你怎么说的?” “我跟管花园子的那几个婆子说身上的银三事掉了,路上、树后头、草窠里都找了。”童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姑娘在梯子上可曾看到那人的模样?”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二姑娘有没有被人看见面容。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童嬷嬷忍不住低声催问,“姑娘!这不是玩笑的事!” 童嬷嬷虽然没有多少本事,可她的忠心却无需怀疑,若不和她说明白,恐怕接下来好一阵子都要寝食不安了,曼春想了想,“他用帕子遮了脸,衣裳也反穿了,我看他……很像是前一阵子在父亲那里瞧见过的一位世交……观他举止倒不像是有恶意的。” 她见童嬷嬷脸色难看,就安慰道,“我是什么人?除了家里这一亩三分地,还有谁会算计我?虽不知道是谁把人引进来的,可拿着花园子钥匙的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咱们院里的人可是老老实实的待了一天没出去,嬷嬷想想,还能是谁?”她叹了口气,“只是我也没想到,她们……若是我出了什么事,难道姐姐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曼春思量着,今天是兄长定亲的好日子,太太就是再怎么看她不顺眼,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弄出事来,然而若说是巧合,又感觉不像,花园子的门锁得好好的,人怎么进来的?要么是翻墙,要么就是有人拿钥匙给开了锁——总之,绝不可能是无意中闯进来的。 可这事即便不是太太弄出来的,多半也与她脱不了干系,能打开后花园的门,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放人进来,也不过就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她还记得先前在书房时听见父亲跟兄长说那人是“忠勇公府上的孙家表兄”,也不知他怎么摸进后花园的,这次也多亏了他,要不然事情闹将起来……可她连一句谢谢也没来得及说,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谢谢他。 曼春这边琢磨着该怎么感谢恩人,唐辎却觉得头大。 送走了客人,唐辎在书房小憩了一会儿,就听下人来报说,“孙二爷带人抬了个大箱子来。” 唐辎一开始还以为是孙承嗣来送贺礼,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天一早陪着去陈家下定的人里头不就有他么? 要补送贺礼也无需他再亲自过来,八成是有什么事。 拿帕子抹了把脸,他就赶紧叫人进来。 孙承嗣叫人抬着箱子进了院子,随后便打发了抬箱子的人。 唐辎问他,“去而复返,是有什么急事?” 孙承嗣就上前与唐辎低声说了几句,唐辎一脸惊愕,当即沉了脸,好一会儿没吭声……他转脸看看箱子,叫院子里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两个心腹,“把箱子打开。” 他领着孙承嗣走到一边,问道,“怎么抓到的?” 孙承嗣一时没有答话,支吾道,“这个……中午……喝得有些醉了,看到个鸟儿就翻墙去抓……” 唐辎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就想找个趁手的抽他一顿——喝醉了酒,瞧见个扁毛畜牲就敢去翻他家的后院围墙? 孙承嗣退后躬身揖礼,窘道,“酒醉失礼,是我的不是!唐突了!” 唐辎的两个心腹正在解箱子上的绳子,见此情形,忍不住支楞起了耳朵。 孙承嗣就把腰上别着的马鞭抽了出来双手奉上,“大舅舅若是实在生气,不如打我两下?” 他这样一说,唐辎倒没那么生气了,他心道这倒是个有眼色的,不禁翘了翘嘴角,又马上虎着脸道,“出了这样的事,又岂是一句话就能抹掉的?” 孙承嗣躬身要再行礼,却被唐辎托住,“若是换了别人,我必不轻饶,你么——认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此一次,不许再有下回。” 箱子打开,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被捆了手脚堵了嘴,蜷缩在箱子里,他一见唐辎等人,顿时就瞪大了眼,“呜呜”的挣扎起来。 孙承嗣见事情办妥,人已经送过来了,剩下的就是唐家的事了,他不好多掺和,便也不多留,告辞回去了。 唐辎叫人送了他出去,转回来冷冷地看了眼箱子里的人,吩咐那二人道,“必要问清楚了,谁指使他来的,来做什么,谁给他引的路,可还有别人瞧见!” 那人原本不过是街上一个没甚出息的无赖混混,他原就打算好了,若是被抓住了就浑说几句——实在不行挨顿打也认了——受些皮肉之苦,哪怕被扔到大牢里,他早晚也能出来,谁想对方却不由分说先打了他一顿,险些没被打死!那些大牢里的手段,他也是见过的,不等打第二轮就利索招了。 唐辎看着手里的供状,运了半天的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将那几张薄薄的纸拍在桌上,“欺人太甚!”董知府是他的上官,平日里骄横跋扈,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如今他竟做出这等事来! 他又想到那人在供状里说有个婆子有意无意的给他开门引路,他才能顺利进到花园里……他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来人!……把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的找出来,不管是谁的人!” 第66章 韦嬷嬷挨打 唐曼宁第二天早晨从王氏那里请安回来就给高婕写了信,交代葛妈妈一定要把信亲自送到高婕的手上,又嘱咐了几句才放她走。 紧接着就见前院守信家的抬了两箱东西来,说是老爷给的,她和曼春一人一份。 这没来由的,怎么突然就给了这么些东西? 唐曼宁就问守信家的,守信家的道,“昨儿好些随礼的,这些都是特意挑出来给两位姑娘留的。” 两只箱子里头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半箱布料,一包官燕,一刀连史纸,两套书,一盒笔,一盒上等朱砂,还有几样摆件玩器。 姐妹两个把东西凑在一起,你喜欢这个样式,我爱那个颜色,互相换了不少东西,唐曼宁不曾仗着自己是姐姐就多吃多占,曼春也不是个爱在这上头计较的,倒也皆大欢喜。 不过,到了下午,唐曼宁和唐曼春就听说太太那里服侍的韦嬷嬷被老爷打了板子。 曼春猜出了几分,唐曼宁却是完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虽然瞧不上韦嬷嬷,觉得她狐假虎威跋扈欺人,但到底是她母亲王氏的乳母,真出了什么事,总不能当做看不见。 便派了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却是韦嬷嬷失职惹了老爷大怒,至于怎么惹了老爷大怒,却没人知道。 唐曼宁去了太太王氏那里,魏姨娘的丫鬟招娣正站在廊下,见大姑娘来了,赶紧和其他人一起给唐曼宁行了礼,唐曼宁摆摆手,“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招娣大着胆子回话,“回大姑娘的话,太太叫了我们姨娘过来。” 唐曼宁微微挑眉,没说什么,进屋了。 魏姨娘正跪在脚踏上给太太揉腿,见唐曼宁进来,赶紧起身行礼,比从前当丫鬟时还要谦恭。 唐曼宁见母亲沉着脸,也不慌忙问缘故,从丫鬟手里端了只带盖儿的瓷盅奉上,“我熬的燕窝粥,母亲尝尝?以往都是母亲疼我,今天也让我孝敬孝敬母亲。” 王氏心里正生着气,嗯了一声,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唐曼宁看了一眼魏姨娘,对她道,“劳烦姨娘叫个人去厨房问问有没有酸梅汤?” 魏姨娘知道这是娘俩有话要说,看了一眼太太,见太太没说话,便静悄悄退下了。 唐曼宁觉得跟自己的母亲没什么好遮掩的,就问道,“韦嬷嬷病了,母亲是想让魏姨娘顶下这一摊?” 王氏一怔,“……不是为这事。” 唐曼宁皱了皱眉,如果不是为了韦嬷嬷的事,那就是为了魏姨娘房里的事……母亲明显是在压着怒火,可她还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让母亲这样生气,却又发不出火来? “韦嬷嬷犯了什么错?竟然挨了打?她年纪大了,可别打出个好歹来。” 王氏脸色仍是难看,闻言怒气冲冲道,“她真是不让我省心!” 这么说,的确是犯了错? 唐曼宁斟酌道,“她年纪大了,换了别人在她这个年纪早就回家荣养去了,平日里她还能给您办事,已经是不容易了,也不能太强求。” 王氏冷冷地哼了一声,“回家荣养?没有我给她体面,她也不过是个糟老婆子,我看在多年来的情分上,她又办事灵醒,儿子、孙女也都进来伺候了,才一直留她在身边,如今倒仗着我给她的体面,在家里弄起事来!” 唐曼宁没有插话,这个时候她只要带着耳朵就够了。 王氏运了运气,到底把实情咽了下去,说道,“昨儿人多口杂,她光顾着吃酒,花园子里跑进了人也不管,你父亲让人打她二十板子已然是看在我的面上从轻发落了。” 唐曼宁惊道,“昨儿?什么时候的事?”她想到妹妹曼春的院子大门就是对着花园子开的,“怎么抓到的?这人是谁?” “你不用多问!”王氏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舀了舀燕窝粥,“她怎么不想想,若真出了事,又怎么收场?” 唐曼宁捏着帕子,低头想事。 王氏道,“你快搬回来罢!总在别人院子里住着有什么意思?又不是自己没住处!……” 唐曼宁胡乱应了几句,又问道,“韦嬷嬷到底年纪大了,也不知挨不挨得住板子,可请了大夫?”她知道韦嬷嬷是母亲的乳母,这次下令打板子的是父亲而非母亲,母亲这会儿生气,可等气过了,未免不会心疼,这次虽然被罚,可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请什么大夫!”王氏顿了顿,仍是叫了浩月进来,“去,看看还有没有棒疮药,给她送去。” 曼春思来想去,还是叫了宋大家的过来,问她,“你有没有法子打听到一个姓孙的?京城忠勇公府出来的,跟咱家是世交,前些日子曾经拜会过老爷。” 宋大家的略一迟疑,不知道二姑娘打听这个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回答道,“只要是正经上门拜客的,在回事处都会记下。” 曼春抿了抿嘴,“你想法子帮我打听打听,看他叫什么,住在哪儿。” 宋大家的吃了一惊,“姑娘,这、这不好吧——” “我又不是要做什么不体面的事,昨天多亏了他出手相助,总要谢谢人家,我不好出面,但是至少也得知道恩人姓甚名谁,回头替他点一盏长明灯谢谢他。”曼春微微一笑,“放心了?” 宋大家的悄悄吁了一口气,笑道,“我这就去打听去。” 宋大家的很快回来了,见大姑娘正在和二姑娘说话——“听说打得挺厉害,趴着动不了了呢。”——就在门口晃了晃,回厨房去了。 到了晚间,众人在院子里纳凉,宋大家的趁着给二姑娘屋里送冰盘,悄悄说了打听来的消息,“门房回事处都记得清楚,是京城忠勇公府的孙二爷,大名叫孙承嗣,听说如今在泉州有好大家资,住在桐花巷,昨儿咱们大爷去陈家,陪客里就有他。” 曼春就嘱咐童嬷嬷,让王勤备上厚礼去桐花巷找一找,“人家帮了忙,咱们不能当不知道,我不能出面,请他代我去谢谢人家。” 童嬷嬷还有些犹豫,万一让人发现了,安个“交通外男”的罪名……就劝道,“何不回禀了老爷,请老爷谢……”话未说完,已是觉得不妥。 下午韦嬷嬷挨打的事传出来,大家就都心里有了数,都恨她恨得要死,昨天二姑娘若真出了事,她们这些伺候二姑娘的一个也别想脱罪。 只是这事到底不能明说。 曼春笑笑,“嬷嬷,我又不出面,究竟怎么回事,不知根底的猜也猜不出,知道的也抓不到什么把柄。”这件事老爷遮掩还来不及呢,她再给捅破窗户纸?那也实在是太没眼色了。 这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还有一等人是“与我无干”便漠然以对,曼春心知昨天那人出手相救也是冒了风险的,她暂时不能回报一二,至少也该道一声谢。 这天夜里正是童嬷嬷当值,她不敢多睡,便睁着眼睛想事,她平日里不是个机灵的人,却是个好琢磨的:二姑娘说的这个事儿多少有些风险,不过,只要那姓孙的不捅出来……很快,她的心思转到了另一头,这人能出手相帮,想来也是个急公好义的,不知是什么来路,家里什么出身,姑娘说在老爷那边见过这人,既然是世交,出身想必也不会差,不知他多大年纪,成亲没有…… 天刚蒙蒙亮,童嬷嬷就躺不住了,她早早的起身梳洗了,叫了小屏过来守着,嘱咐了几句,就出门寻儿子去了。 王勤吃了伙计给捎回来的早饭,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便来到前头铺子里,手上一杯热茶还没喝两口,就见自家老娘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他吃了一惊,看看天色,“娘?” 童嬷嬷笑着跟一旁绸布店的管事打了招呼,问儿子,“你这会儿忙不忙?” “还行,”王勤叫伙计去把账房叫来,对童嬷嬷说,“您还没吃饭吧?” 童嬷嬷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我有事跟你说。” 账房年纪跟王勤差不多大,见了童嬷嬷赶紧见礼,王勤对他说道,“你看着点儿柜上,我去后头。”又叫伙计去街上再买份早点。 童嬷嬷就把事情简略说了,却不说是来闹二姑娘的,只说那人喝醉了在花园子里乱转,“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多亏了这位孙爷把人制伏弄走了,姑娘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不能当面道谢,你去桐花巷找找,打听打听这人,备上厚礼谢谢人家。” 伙计送了早点过来,王勤给他娘抹干净桌子,摆上碗筷,殷勤道,“这家的烧饼做得极好,娘你尝尝。” 童嬷嬷咬了一口,烧饼酥脆咸香,就道,“在哪儿买的?我捎回去些。” 王勤知机,“这就叫人再去买些来。” 童嬷嬷嘱咐他道,“你打听的时候仔细些,这人仿佛是唐家故交,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出身,又做什么营生,再打听打听这人德行,若是个好的,就说是感谢他仗义相救,若不是个好的,礼送过去也不要多说,知道不?” 王勤点了点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想了想,低声问他娘,“娘,你是想……”说着,两手大拇指轻轻碰了两下。 童嬷嬷顿了一下,“想什么?姑娘说了:人家帮了忙,咱们不能当不知道。可这世道人心,哪有那么简单的?他若是个一心赤诚的君子也就是罢了,若是个内里藏奸的,姑娘小小年纪,又能看懂什么?姑娘年纪还小,她想不到的,咱们得替她想在前头。” 王勤收了嬉笑,肃容道,“我知道了,一定好好打听这人。” 童嬷嬷吃了饭,事也说完了,问了问王勤的饮食起居,看见他攒了没洗的衣裳,要替他洗,王勤赶紧道,“这些活儿都有人干,娘你就歇歇吧,我叫人领你去街上逛一逛?” 眼看着街上人越来越多,铺子里也开始忙了起来,童嬷嬷知道儿子忙,就道,“你去忙你的吧,时辰也不早了,我回去了。” 王勤把包着烧饼的干净包袱给她拿过来,又从身上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子塞给童嬷嬷,约有二三两的样子,“娘你拿着零花吧。” 童嬷嬷脸色一变,抓着他避着人道,“你一个月才多少月钱?怎么就这么大手大脚?我跟你说,姑娘把这差事给你,是给咱家的脸面,你可不能——” “娘!”王勤打断了她的话,急道,“我哪能那么做?这是我给人介绍生意挣来的!” 童嬷嬷有些茫然,“你不是还得看着铺子?” “我是掌柜,又不是伙计,有时候出去跟人应酬,难免交几个朋友,我给人帮了忙,人家自然要谢我,您就放心吧,我不是那吃里扒外的东西!” 看儿子生气,童嬷嬷无措道,“我这不是怕你闯祸么……” “……我陪您去街上走走?”王勤叹了口气,跟自己亲娘怎么置气? 第67章 愤怒的拳头 周嬷嬷出了后罩房,叫人开了后门,刚一出来,就瞧见个中年婆子手里提着个包袱要进后角门,“站住!” 童嬷嬷一看是周嬷嬷,心里先道了声“流年不利”,堆起笑容见礼,“周嬷嬷。” 周嬷嬷看着童嬷嬷只觉得眼熟,想了想,“你不是二姑娘身边伺候的?这一大早是打哪儿回来啊?你抱的什么?” 童嬷嬷抬了抬手上提的包袱,“我们姑娘一早起来想吃些咸酥口的,厨房里来不及做,就叫我去外头店里买些来。” 周嬷嬷叫她把包袱打开,童嬷嬷迟疑道,“怕凉了……” 跟着周嬷嬷的婆子喝道,“让你打开就打开,哪儿那么些废话!” 童嬷嬷只好解开了包袱,托着给周嬷嬷看,周嬷嬷见果真只是些烧饼,哼了一声,“我们虽是伺候主子的,可主子还小,你心里难道没谱?这外头的东西也是能给主子吃的?还不扔了!” 童嬷嬷犹豫了一下,刚才在周嬷嬷身边呵斥的那婆子上前一掌打掉了童嬷嬷手里的包袱,烧饼滚了一地,包袱皮也给踩了两脚。 周嬷嬷睨了她一眼,领着人趾高气扬的走了。 看门的婆子一向和童嬷嬷交好,她刚才躲在一边,这会儿才敢出来,见周嬷嬷她们去得远了,大着胆子朝着周嬷嬷的去向无声地呸了一声,转过来见童嬷嬷捡起了包袱皮,就道,“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她们。” 童嬷嬷倒是无所谓,只是可惜了那一包烧饼,本来想捎给姑娘尝尝,“出门没看黄历,罢了!” 看门的婆子拿出簸箕来把地上的烧饼撮了,用个口袋装起。 童嬷嬷道,“不找个地儿扔了,收它做什么?” 看门的婆子道,“你不知道哩,上头说了要养几条狗看门,我这边就分了一条,说这一两天就送来,那畜生吃的比人都多,不攒着怎么行?” 童嬷嬷回去了,就把事情如此这般的说了。 曼春心里放下了一桩事,“辛苦嬷嬷了——谁想出来的主意养狗?可千万得栓好了,别咬了人。” “周嬷嬷和卢管事也来了一阵子了,他们不回京城了?” 童嬷嬷道,“谁知道呢,不过看她脸色难看得很,兴许是这边的差事办得不顺。” 王勤得了这桩差事,不敢将此事随意交给底下人去办,他看铺子里生意还像样,就和账房说了一声,身上袖了几个钱,带了个小伙计出去了。 走走停停访得了桐花巷,在附近找了家酒馆随意要了几个菜,花了一两银子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了桐花巷孙家的不少事:孙家几个异性兄弟如何从海上发家、如何置办下这处大宅院、仆婢成群,店小二好口才,连临近两桌的客人都听住了,一个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竟有这等运道!”另一个道,“有运道,也得有本事。”先前那个就反驳道,“有本事的多了,没有运道也白搭!”言谈举止之间不免流露出几分欣羡向往。 打听得了消息,王勤丢下筷子会了账,领着小伙计到街上雇车买了礼品,回铺子里和大管事打了声招呼,便直奔桐花巷去了。 孙承嗣恰好在家,见了贴子,“青州王家?谁?” 门房上的人也不清楚,“这人没来过,说是为了前两天的事来给您道谢的,带了一车的礼,穿得也挺体面。” 前两天……孙承嗣猛地想起,唐家大太太娘家不就是姓王?可他记得那王家明明是京城王尚书家,而非青州的什么王家。 “……请他进来吧。” 王勤的态度十分恭谨,既然知道这位从前也是豪门公子,他今天又是来道谢的,就将姿态放得低些,进门先磕头道谢,“给孙二爷请安,小的代主子来谢二爷仗义相救之恩。” 孙承嗣道,“你家主子?” 王勤道,“我母亲是服侍唐老爷府上二姑娘的,二姑娘生母的娘家是青州王家,和京城王尚书家原是一个祖宗。”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多礼。” 当下就请王勤看座,又端茶招待。 王勤谢了,道,“我们主子说了,前两日的事实在是感激不尽,可惜不能亲自向二爷道谢,还请二爷勿怪。”说着,递上了礼单。 孙承嗣接过礼单放在一旁,微微一笑,“她一个小姑娘恁的多礼。”又吩咐人道,“去叫桌席面来,再去看看你们程爷在不在,来客了,叫他过来一起吃酒。” 王勤忙客气推辞,道了几声不敢,“小的是什么人,哪配和二爷一桌吃酒?”他客气了几句,到底不敢惹了孙承嗣不快,顺势应下了。 孙承嗣折节下交,王勤也有心奉承,程孟星更是个酒桌豪客,几人推杯换盏,说话渐渐投机,孙承嗣知道了王勤如今管着唐家二姑娘的绒线铺,生意不错,也没露出异色,王勤便想着“这倒不是个迂腐的”,之后两人都默契地再没提起送礼的由头,毕竟女子的闺誉为重,王勤见他这般,心中越发敬重。 孙承嗣叫人去店里选了些样式新颜色嫩的好绸缎作为回礼,让王勤带来的小伙计引路,连同喝的醉醺醺的王勤一块儿送回了绒线铺。 唐曼宁送了信去高家,一连几日都没有高婕的回信,她不免有些担心,晚上父亲下衙回家,她便挽了妹妹一起去问。 唐辎却是愁眉不展,听了姐妹俩的诉说,摆摆手道,“如今他家闭门谢客,别人又如何能知道?你们若是不放心,就时常打发人去瞧瞧。” 见父亲忧心忡忡,唐曼宁道,“父亲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衙门里有为难的事?” 唐辎却道,“这不是你们小丫头该管的,去吧。” 话已至此,两人也不敢多问了,只得自己再另想办法。 唐辎身为泉州同知,手上还是有些权力的,尤其高同知死在任上,他留下来的差事便分了不少给唐辎,泉州又是富庶之地,不知多少人眼睁睁的盯着要争高同知留下的这个位子,在朝廷派遣新任官员到来之前,知府以下诸般公事都是由唐辎领头,董知府几次三番的想让自己人分一分唐辎的权,都被唐辎挡了回去,为此董知府私下里不止一次的大骂唐辎,嫌他碍事。 适逢万寿节,国朝以来的规矩,万寿节前夕各地官员不仅要安排为圣上祝寿,与民同乐,还要抽出一日行斋戒礼,唐辎因为斋戒中的一件小事被董知府严厉地申饬了一番,且声言要参他一本——董知府当着泉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员的面开骂,唐辎直面其峰,当着众人的面却只能唾面自干,其中郁闷可想而知。 李龄不归董知府管辖,品级却比他低,自然不好当面顶撞,他的上司石提举是中官,虽有圣眷,身份却为文官所不齿,一不小心便要招致弹劾,更是轻易不能开口,眼看董知府骂得太过,近乎失态,只好上前解了围。 万寿节过后,唐辎本想在家歇一两天,却被李龄找上门来,邀他出去喝酒。 两人找了一处僻静酒家喝酒谈天,又使人守在外头,不叫别人打扰,一气儿喝到了月上中天,眼看就要宵禁,才与酒家会了账,你扶我、我扶你的上了车轿。 走了没多远,车忽然停了,前头引路的随扈小跑着过来回话,“前头知府老爷家的仪仗来了。” 唐辎一皱眉。 李龄嘿嘿一笑,一拍车壁,“我们家的车,我看他敢不敢生事!”他跺一跺脚,“来人,下车!” 唐辎抓住他,被他一甩胳膊挣开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李龄刚探出个脑袋,又转回来,“这老小子不知是去哪个花娘家里过夜,且看我羞一羞他!” 唐辎到底不放心,跟在他后头下了车。 知府老爷家的轿子用了半套仪仗,立了回避、肃静和官衔的牌子,只是不鸣锣,见有人过来,随扈喝道,“知府老爷在此,速速回避!” 李龄叫人去报上名号,一个管事模样的跑了过来,“李大人,我们老爷醉了,不便相见。” 李龄仗着几分酒意,躬身行了礼,便拿扇子拨开那管事,上去敲敲轿门,“董大人?董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轿子里传来轻微的呼噜声。 那管事一脑门子的冷汗,赶紧拦住了李龄的手,“大人,我们老爷……” “哎——你们老爷都没说什么,你——” ——嗒! 一支描金大红牡丹的撒扇落到了轿子外面。 那管事神色慌张的赶紧捡起扇子合拢了扔进轿子里,露出了轿内一幅五彩锦绣的衣袖和一只明显不属于女子的大手。 唐辎薅住李龄,“你喝醉了!又闹什么?” 李龄捶了捶脑门儿,看看唐辎,“我刚才……没看错吧?” 时下文人用的撒扇以雅致为上,或绘山水或题墨宝,良家女子则用团扇,只有娼妓和伶人才会用那种华丽的描金撒扇。 李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一把推开那管事,扯了轿帘就把里头的人给拽了出来,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董知府?分明是个扮了女装的年轻男子,看他涂脂抹粉的样子,不是伶人便是男娼,只是此人醉得厉害,被李龄从轿子里拖了出来仍旧没醒。 “咦?这不是杨庆姑吗?” 李龄神色凌厉,扭头问道,“谁认得他?” 他家一个随扈站了出来,“这是本城有名的旦角儿杨庆姑,杨家班的,请他唱一出戏少说也要三十两银子!” “哈!”李龄一拳捣在了那杨庆姑的脸上,紧接着又是好几拳,骂道,“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也配让老爷我给你行礼!” 原先在知府轿子前后开道的、举牌的,还有护卫们,都围了上来,不过他们畏惧李龄和唐辎的身份,到底不敢伸手。 几拳下去,那杨庆姑总算醒了些,他只觉得眼前人影幢幢,尖着嗓子骂道,“是谁?快放开我!知道我是谁么?好大的狗胆!” 他这一骂,脸上当即又挨了几拳,青青紫紫的,鼻子也歪了,嘴也破了,血糊糊的洇了一片,再看不出原先那卖俏迎奸的风流样儿。 李龄把那杨庆姑打了一顿,扔给自家随从,“绑好了他!” 那管事刚才没把人护好了,这会儿见李龄又要把人绑了去,就急了,扯着嗓子嚎了一声,“还不快拦住!”又硬着头皮扯住李龄的袖子,“李大人!李大人!这、这可是我们老爷的客人!” “滚!”李龄挣不开他,抬腿一脚把那管事踢了个跟头,“告诉姓董的,这事儿没完!” “我乃朝廷官员,”他看着周围的人,“区区一贱籍你们竟敢用官仪护送,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速速退下!” 一嗓子喝得那些人不敢再上前。 唐辎护着李龄赶回了车里,便吩咐随扈,“快走!” 那管事眼看着对方的车驾走远了,急得直跺脚,“回去!回去!回府告诉老爷去!” 李龄发过了火,嗓子渴得冒烟,灌了几杯凉水,又拿湿帕子揉了揉脸,靠着车壁打了几个哈欠,清醒了。 车轮轧在石板路上,车厢里静悄悄的。 李龄捋着脑门儿琢磨了一会儿,“我说你也别黑着脸了,反正人我也打了也捆了,回去我就写道折子,好好告他一状!” 良久,唐辎叹了口气,“纵容贱籍违礼犯制、有失官体……如今圣上待下臣宽宥得很,姓董的走走路子,指黑道白,再有人为他说说好话,咱们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李龄不服气道,“他有路子,难不成咱们没有?”他踢踢脚下板壁,吩咐跟车的仆从,“回家说一声去,我今儿不回去了,和舅老爷有公事要商量,让太太把我的衣裳找出来。” 第68章 暂且 王勤提起孙承嗣就很是钦佩,“看年纪他比我还小两三岁,为人处世却样样周到,又有胸襟,且不说挣起偌大的家业,就凭他人品手段,到哪里都吃得开,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童嬷嬷给他缝着袜带,问道,“他收了礼说了什么没有?” “没怎么多提,只说咱们姑娘太客气了,”王勤把自己买了的礼品报了一遍,道,“这礼虽然不薄,可在人家眼里也是寻常。” 童嬷嬷小声问道,“他有没有妻室,打听了没有?” 王勤手上一顿,无奈道,“娘,我才跟他吃了一顿酒,哪里好打听这个?” 他低声劝道,“姑娘将来的事,自有唐家老爷操心,再不济,还有咱们老太太呢,您过问的多了,回头万一不成,您又该如何自处?” 童嬷嬷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男子心粗,后宅的事能看清三分就已经算是明白人了,老爷是心疼二姑娘,那时候说了二姑娘的事以后不要太太管,看上去是一刀斩乱麻,可好些事儿太太不管,老爷又没空管,二姑娘就算是给耽误了,将来老爷给说门亲,人家一打听,‘哦,这姑娘从没听说过,谁知道怎么样呢?’就是有好的,人家敢不敢娶?” “太太如今顾忌着大少爷和大姑娘还没娶亲,将来他们娶的娶、嫁的嫁,剩下个二姑娘,太太还能有什么顾忌?你在外头见的世面比我多,有那狠心的嫡母后娘把姑娘留到二十,拖到不能再拖,随便找个人嫁了,这不是毁人一辈子?” 童嬷嬷扭头看看外头,对儿子道,“你说有老太太,我告诉你:老太太提的那事,是没办法的办法。” 王勤于生意上机灵,在这些事上却见识得少,便有些不解,“二姑娘去了老太太跟前,总比现在好过日子吧?” 童嬷嬷见儿子不甚明白,就道,“老太太心疼外孙女,做舅舅、舅母的心疼外甥女,这都是长辈的慈爱,可做了孙媳妇、儿媳妇,那就不一样了。我问你,外甥女跟表兄弟姐妹吵了架,该向着谁?儿媳妇跟儿子吵了架,该向着谁?就是再慈和的公婆,也没有向着媳妇不向着儿子的。” “你将来娶了媳妇,那媳妇就是再好,也得跟你、跟我置几回气——” 王勤一听,不乐意了,“她敢——!” 童嬷嬷瞪他一眼,“我就是打个比方——天天住一块儿的还免不了口角呢,老太太他们是二姑娘的凭仗,可嫁去了青州,这凭仗可就变了味儿了,姑娘性子又好,遇事绝不肯跟人吵嘴的,到时候受了委屈,又该跟谁说去?” “哎,也不知将来你媳妇是个什么脾气的……”童嬷嬷说着说着,话题就渐渐歪了。 “王掌柜——”门外有伙计来叫,“外头有位客人要二百斤线,请您去瞧瞧。” 王勤应了一声,又问,“长福弄好了没?” “在街上等着呢。” 王勤道,“娘,我去前头了?” 童嬷嬷正好收了线,道,“你忙去吧,我也该回去了——哎?你刚才给我拿的那东西呢?” 王勤左右看看,把桌子上的一只布包拿了过来,“在这儿呢,您拿回去给姑娘看看,我先去前头了。” 童嬷嬷出了铺子,就见那个时常跟在王勤身边打杂的小伙计长福正等着她,“大娘,我们掌柜的雇了车,叫我送送您。” 童嬷嬷上了车,长福也跟着坐了上去,童嬷嬷见车厢里还摞着两个大箱子,不免多看了两眼,“这么多?” 长福道,“是不少哩,我们掌柜的说都是好料子。” 童嬷嬷点了点头,车行到唐府后角门,她叫长福等着,跟后角门上的婆子说了一声,回院子叫了几个有力气的把那两只箱子抬了进去,童嬷嬷把一包点心交给长福,又给了他一个小元宝式样的银锞子,“这是府里做的点心,跟外头的味道不一样,你拿回去给大家分了,这银锞子是赏你的。” 长福笑嘻嘻的接过来,见那银锞子上头还有个万字,就喜滋滋地放进荷包里,“这个留着,兆头好。” 童嬷嬷忍不住笑,“别淘气,替我看着你们掌柜的,让他好好吃饭,少喝酒。” 唐曼宁如今和唐曼春同住,两箱衣料从外头送进来是不可能瞒过她的,曼春虽然没想着瞒她,不过好歹也得有个说辞,没等曼春想好缘由,唐曼宁就道,“是你铺子里给你送来的?”脸上难掩艳羡。 “……姐姐有没有喜欢的?” 唐曼宁赶紧摆手,“我又不是来要你的东西!”她叹了口气,“我那铺子半死不活的,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关门了。” 说到这个,曼春好奇问,“姐姐你到底开的什么铺子?” “咦?我没跟你说过?” 唐曼宁的铺子地段不算偏僻,可她本金有限,又从来没经营过,本来想着开个绣坊,可一时半会儿的好绣娘也难找,何况那条街上早就有了一间绣坊,还不晓得能不能争过人家,后来听说兄长在学宫附近开了家纸笔铺子,她图省事,想着自己那铺子离学宫也只隔着两条街,索性就开了家书肆,也不单卖些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诗文、话本、游记、历书,人家愿意买的,她那店里也都卖,只是生意始终不上不下的,让人着急。 “可铺子不用租金,刨去店里掌柜和伙计的月钱,这样算下来,一年也不过一二百两的进项,还不够我花销的呢。” 曼春安慰她道,“这才一开始,还没打出名气来呢,知道你这铺子的人也少,一开始的时候肯定是要亏一些的。”书肆的生意曼春不懂,不过想来太太给她安排的也不会是无用之人。 “但愿如此吧,”唐曼宁沮丧了一会儿,一眼扫见箱子里的一匹鹅黄缎子,“这个颜色你穿好看,做件斗篷,再配个观音兜。” 曼春让人把那匹缎子取出来,“不如我们一人一件?” 唐曼宁道,“去年我和高婕做了件一模一样的衣裳,在外头倒被人认错了好几回。”她看了一会儿,指着一匹橙红色的泥金缎子,“我那儿有一块白狐裘,做衣裳不够,但是还可以做个观音兜,再镶个袖筒,跟你换半匹这个。” 曼春就笑,“得了吧,姐姐喜欢拿去就是了。”说着,告诉玉珠,“把这个给你们姑娘收了。” 玉珠就拿眼睛去看大姑娘,唐曼宁一笑,“行,那就先欠着,回头我去弄个好的给你。” …… 李龄将弹劾董知府的折子往袖袋里一塞,吩咐人备好车马便去了唐家。 唐妍听了门上的禀报,没好气的道,“让他去!哼!” 李博手里提着架鸟笼晃晃悠悠的进了院子,听到里头的动静,心道今儿来的不是时候,转身想走,屋里出来个穿绿衫的丫鬟,笑吟吟的叫住他,“二爷,太太叫您进去呢。” 李博笑笑,小声道,“奇香姐姐,你就不能当成没瞧见我?” 奇香笑得温婉,“二爷,太太的吩咐我可不敢不听。” 李博瞪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笑容灿烂的进了屋,“母亲,你看我给你弄了个好玩意儿!——哟,这是生谁的气了?我哥?我爹?不会是我吧?” 唐妍冷笑一声,“你们姓李的事儿,我是管不了了!” 李博把鸟笼丢给一旁的小丫鬟,挨着他娘坐了,“到底什么事儿啊?我哥让书院赶出来了?我爹要娶姨娘?先说好,我这两天可没闯祸啊!我听话着呢。”说着,给奇香使了个眼色。 唐妍揪着他的耳朵,“你不用给她使眼色。” “疼!疼!”李博好似被人揪掉了耳朵似的,捂着耳朵五官都皱起来了。 到底是亲娘,明知他是作假,唐妍还是松开了手,她撑着额头,朝奇香摆摆手,“奇香,你告诉他。” 奇香让服侍的小丫鬟们都站远些,将事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 哪知说完了,李博却一拍手,“哈!打得好!” 唐妍更生气了,一个眼风扫过去——李博多有眼色?他连忙道,“您不知道,前一阵子松表哥带我去参加诗会,就有人请了那个杨庆姑,我听人说他唱得不错,就让他唱一段来听听,他倒给我甩脸色,东扯西扯,说谁谁谁请他唱戏他都没去,矫情得很,让我泼了一脸酒,跑了,偏还有人就吃他那一套,上赶着去犯贱,还说要找我算账,我把我爹的名号一报,您猜怎么着?都不敢吭声了。” 唐妍看着他这样子,就忍不住磨牙,“呵!你可真是你爹的儿!他在大街上揍人,你就敢当着人泼人一脸,我前世修了多大的福分?遇着你们这俩土匪!嗯?” 李博:嘿嘿。 唐妍捏了捏眉心,“你去,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回来告诉我,你大舅本来就不容易,别让你爹弄得收不了尾。” 李龄把杨庆姑绑了的事当天晚上董知府就知道了,他暴跳如雷,在书房发了好一阵的火,那管事挨了一顿板子,又被拖到董知府跟前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的说了一遍。 董知府这天原就是叫了杨庆姑来吃酒耍乐的,他嘴里喷着酒气,“来人!点齐了衙役!给我把人抢回来!” 董知府的几位幕僚赶紧去拦,劝他先礼后兵,“此时已是宵禁,召聚衙役不免惊动城中,李副提举多半是觉得自己拜了杨班主失了体面,才会如此,东翁不如送上重礼,在下前去好生劝导一番,若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也省得口舌干戈。”好歹是把董知府给劝下了。 于是李家很快就收到了董知府送来的“大礼”,一是要联合官员弹劾唐辎和李龄在任上勾结本地大族收受贿赂、抢夺民产等等罪名的折子,另一半则是一份厚厚的礼单。 李龄气冲冲地拿着这两样东西来找唐辎,发现他这里竟然也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气得他大骂,“这老小子还敢威胁我!” 他把自己写好的弹劾董知府的折子往桌子上一拍,唐辎拿起来看了,却摇摇头,放下了。 唐辎素来警惕知府举止,待李龄略略平复了情绪,便问他董知府的折子上说的事有没有被人抓到把柄,“你也知道,我家刚和本地的陈家结了亲家,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恐怕他就是要拿这个做文章。” 李龄哼了一声,“我用得着‘抢夺’?多少人哭着喊着求我收礼,何况说起收受贿赂,这老小子可比咱们狠多了,他是知府,若是真想弄出个‘证据’来,也不算难事。” 唐辎敲了敲桌面,“这事宜缓不宜急,咱们逼得紧了,恐怕他要狗急跳墙,还不到和他硬碰硬的时候,他本就比你我的品级高,要掰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手段太过强硬,容易引起物议,如今并不是一个好机会。” “那你说什么时候才是好机会?难道要放过他?!”李龄不乐意了。 “那杨庆姑不过是个戏子,为了这么个人和他闹起来,不划算,过些日子新一任的泉州将军就上任了。” “听说是你岳家那边的亲戚?” “……是我家二丫头的亲舅舅。” 李龄想了一会儿,一拍巴掌,“好,暂且留下他的狗命!” 唐辎叫了宋大来,“董家派来的人呢?去叫了来。” 宋大道,“二表少爷来了,说有事找姑老爷。” 李龄一愣,“这小子来干嘛?” 唐辎留下了董家的礼单,当着李龄和董家来人的面把那份弹劾的折子扔在火盆里烧了。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杨庆姑躲了一阵子养好了伤,又继续登台演出,不过,他的身价银子却因为此事大涨。 京城来的卢管事和周嬷嬷忽然提出要走,其实他们是得了熟人的消息,在明州有一处大货场要卖,卢管事觉得在泉州伸展不了手脚,不如去明州看看。 第69章 寿礼 京城来的卢管事和周嬷嬷忽然提出要走,他们得了消息说在明州有一处货场要卖。 卢管事在泉州的差事始终没有进展,又有大老爷唐辎杵在那里这不许那不许,让他在泉州很是伸展不开——还不如去明州看看。 这两人要走,泉州唐府里除了陈姨娘恐怕没有不舍得的。 王氏受了唐辎的嘱咐,邀了卢管事和周嬷嬷进来说话,“我们老爷不过是佐贰官,上头的董知府厉害得很,谁敢犯一点错?前儿还叫着说要弹劾我们老爷,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起疯来。” “我知道二位过来是有差事的,这些日子怠慢了,我们老爷也是没法子,正被人盯着抓把柄呢。此去明州路途遥远,这一点仪程两位不要嫌弃,路上该花的花,该用的用——陈家正有一艘大船北上去天津,半路要在明州停两天,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腾出几个干净船舱来。” 王氏身边的丫鬟将托盘捧到卢管事和周嬷嬷面前,里头摆了两张崭新的银票,两人伸手取了,见着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的数字,心里的怨气顿时就消没了不少。 两人从王氏这里出来,卢管事还有些事情要办,被宋大管事请去了,周嬷嬷略站了站,便去了后头院子陈姨娘那里。 陈姨娘请了周嬷嬷坐下,又殷勤上茶,打发了小丫鬟去门外守着,门一关,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周嬷嬷虚扶了一把,“姨娘这是做什么?” 陈姨娘原是服侍侯府太夫人方氏的二等丫鬟,拜了周嬷嬷做干娘,她虽生得杏脸桃腮十分貌美,却不如那几个近身伺候太夫人的大丫鬟受宠,眼看年纪大了心思也活了,正巧太夫人想为唐辎这个远离京城做官的庶长孙再添一房姨娘,便选中了她。 陈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干娘……” 周嬷嬷细细观她形容神态,看出她还没与大老爷同房,不禁暗暗皱眉,“怎么?大老爷没来过你屋里?哭得这么漂亮,大老爷看不着有什么用?” 陈姨娘悄悄瞥了眼周嬷嬷,见她面上并没露出不悦,委屈道,“何止是我?”她朝对面魏姨娘屋子努努嘴,“她也一样。” 周嬷嬷哼了一声,“你是太夫人赏下来的,能跟她一样?”她打量了陈姨娘两眼,“我过两天就走了,你好好服侍你们老爷和太太,不要辜负了太夫人,若是能讨得主子欢心,将来许你生个一儿半女的,也是个指望。” 陈姨娘低下了头,手里的帕子揉来揉去,搓得不成样子,细声道,“老爷根本不来这边儿……” “老爷不进你的屋子,你就傻等着?从前看你也挺伶俐的……”周嬷嬷眉头一拧,不得不点拨她两句,“你是婢妾,给大太太请安是该当的,抽空给小主子们做做针线,你当初进府后没学过怎么伺候人?便是有人撑腰,你自己不争气有什么用?太夫人把你送来,就是叫你服侍老爷的,你要是不行,自然还有别人!” 陈姨娘咬着唇,“干娘你别吓唬我,除了你谁还能帮我……” 周嬷嬷冷笑一声,“你自己掂量着办。” 卢、周二人要早走,周嬷嬷来问王氏有没有什么信件要捎回去,有意无意的说起今年侯爷过寿的事,王氏心里一惊,赶紧算了算日子——今年八月正逢安平侯爷五十寿辰,他是有爵位在身的人,虽说太夫人健在,可是侯爷的五十岁寿辰即便不大办,也不会轻忽,而九月又赶上安平侯夫人林氏的四十寿辰,这位林夫人虽是临安公主故去后侯爷又继娶的,却也家世显贵,出身平南伯府,是荣国公和已故显孝皇后的侄女。 当今圣上的元后、已故显孝皇后林氏没有留下子嗣,圣上的生母周氏亦早早故去,在永辉元年被追尊为贤仁皇太后。 周家人丁稀少,可以说已经式微。 林家却正如日中天。 显孝皇后的长兄荣国公虽然已经辞官致仕,但荣国公的亲弟平南伯却仍在朝中担任要职,若只是这些倒也罢了,然而显孝皇后还有一幼妹,在宫中侍奉圣上多年,被册封为淑妃,且养育了嘉宁公主和四皇子。 林夫人的长子未及弱冠就顺顺当当封了安平侯世子,不仅因为他嫡子的身份,更因有淑妃娘娘在圣上跟前进言,叫多少人羡红了眼。 这两人的寿辰摆在眼前,王氏翻出账本来想查查往年的随礼,却发现自己竟将娘家和婆家两位祖母的寿辰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险些犯下大错! 今年年底是她祖母王家三太夫人的七十寿辰,从小祖母就疼她,她竟忘了!安平侯府这边的太夫人也只比她祖母年轻一岁,明年就轮到她过寿了,这两位老太太可不比别人,轻忽不得。 王氏顿时就犯起愁来,这整寿与寻常庆贺生辰可不一样,一下子就来这么四份儿…… 看着十年前随礼时记的账,王氏叹了口气。 从前跟现在可不一样,不像如今似的攀比得厉害,那时侯老爷刚刚做官,置办一份寿礼花个一二百两银子就算过得去了,侯爷和林夫人都还年轻,一句“俭省”省了大家多少事? 可如今呢?如今便是花上十倍的银子也没人稀奇,今年又是侯爷五十大寿,五十知天命,便是不办宴席,寿礼也是少不了的——侯爷那里有了,林夫人那边就更不能马虎了。 再加上两位太夫人……怎么也得六七千银子!再少了,人家不说你当官的不会搂银子,要笑你不孝顺。 到了下半晌唐辎下衙回家,她便急急将此事说了,“这都是不能免的,明年祖母的那一份还可以慢慢挑,可侯爷、夫人、还有我娘家祖母的寿礼却是得赶紧了,还得算上路上花费的时间。” 唐辎沉吟道,“泉州这边儿置办东西容易,先紧着置办侯爷、夫人和王家太夫人的寿礼,有个三四千银子也就够了,至于祖母的……先不急,置办好了再派人送去也来得及。” 两人商量着,李嬷嬷忽然插了句话,“太太,还有件事,年初大姑太太刚来的时候不是说了?这一两年兴许要把世子爷的喜事办了?” 王氏顿时一皱眉,她敲了敲桌子,对李嬷嬷道,“你去问问周嬷嬷,她离京的时候府里有没有什么说法?她一直没提起,我倒也忙忘了。” 她对唐辎说道,“四弟和咱们松哥儿是一年生的,松哥儿如今也定亲了,我倒还觉得他小呢。” 唐辎神色淡淡,嗯了一声,“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 王氏看了他一眼,“想到了再说吧,只是——老爷,我想……还是得回京一趟。” 唐辎不以为然,“这千里迢迢的,打发个稳妥的跟着周嬷嬷一起回去就得了。” “实在是都赶一块儿了,还不如我亲自回去一趟,再说了,老爷忘了?棠哥儿过了年就满七岁了。” 唐辎一怔。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起身道,“……给岳父岳母多备些礼。” 等唐辎出去了,王氏脸色一下子就落了下来,一口气哽在喉中,“我们王家欠他的了?” 屋里的人都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王氏对李嬷嬷道,“你手里的事先交给浩月,打明儿起专办采买寿礼的事。” 李嬷嬷小心道,“不知是照着什么章程呢?” 王氏看着手里的账目,合计了一下,“侯爷和夫人的都照着一千两置办,我祖母七十大寿,寿礼不能轻了,照着两千两去买。点心果子不用准备,回京再置办,绸缎布匹都是有数的,比往年添上两成,回头看看家里的香料还有多少,挑出好的来,再有置办些洋货……回头去问问老爷那里,有谁是常往京城里走动的,问问他如今京城都时兴些什么。至于世子成亲……多了少了都不好,我记得前一阵子库里收进一对尺半高的珊瑚盆景,明儿拿出来瞧瞧。” 她想了想,对浩月道,“你明儿替我去跑一趟大姑太太那里,问问她有什么打算。” 几个人正说着话,唐辎又回来了,王氏不看他,继续对李嬷嬷说道,“那些粗笨的家伙就免了,越精细越好,去苏州买绣品是来不及了,你去城里的绣坊看看有没有好的……” 唐辎将个匣子放到王氏面前,王氏斜了一眼,拿起打开,里头却是一沓银票,不禁哑然。 唐辎道,“这是六千两银票,算上你来回的路程,也尽够了,祖母的寿礼先缓一缓,还有一年,我叫人慢慢寻着。” 六千两银票,侯爷和夫人的寿礼要两千,还剩下四千,看这意思是王家三太夫人的寿礼他给出了,余下的两千,除去给世子成婚的贺礼和路上的花销,还能剩下不少,足够在京城里花销的。 他到底有多少私房……王氏似笑非笑,“难得老爷也大方一回。” 唐辎忍了忍,不和她计较,又交代了几句,便道,“我前边还有事,这些日子你多费费心。” 第70章 猫 王氏送走了卢管事和周嬷嬷,她一边叫人收拾着行李,一边盯着采办寿礼的事。 唐妍对于此事倒不怎么热衷,听说王氏要回京祝寿,就派了花嬷嬷去跟王氏说道,“我们太太实在忙不开,只好派人将寿礼送回去,舅太太要是不介意,便一同走,还请舅太太在路上照顾着些。” 王氏笑笑,“好说,只是时间赶得紧,走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侯爷的寿辰了。” 花嬷嬷就问起安排车船的事。 王氏道,“已经叫人去找了,只是怕没有快船耽搁时间。”她笑了笑,李龄是市舶司的,往来官船商船的消息是最灵通的,“想请你家帮帮忙,也不知方便不方便。” 花嬷嬷道,“舅太太客气了,顶好能有到天津卫的快船,若是先去杭州再走运河进京,就要拖延不少时日,我们太太已经和老爷打了招呼,近日就有北上的快船,具体哪一日还得去问问,顺风走半个月就能到天津卫。” 王氏笑道,“有劳了——多亏有你们家老爷的面子,是什么船?我记得你们太太来泉州的时候就是乘得海船。” 花嬷嬷道,“比那个还快些,这是往京城送贡果的船,专供给宫里和各处王侯府第,年年都要送十来船去京城。” 王氏一听是贡船,就有些犹豫,“这送贡品的船……” 花嬷嬷知她是怕担干系,就笑了,“市舶司每年往京城送多少船的贡品?都是常打交道的熟人,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这样的船在路上行程紧,靠岸的时候少,太太是尊贵人,那船上的东西糙得很,吃的用的都得预备得齐全些。” 王氏就问她,“你们太太打算派谁去?” 花嬷嬷道,“家里有常往京城走动的,如今还没定下是谁,我来的时候我们太太正叫了人写寿礼单子。” 浩月见门口来了个专管传话的婆子,知道是有事,便不动声色的给屋里另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悄走了出来,问道,“什么事?” 那婆子答道,“刚才门上有人递了帖子来,说要请见太太,门上不敢自专,因此叫我来问一声见不见。” 浩月接过帖子看了一眼,不由露出诧异的神色,她想了想,“你告诉她们,先领人去喝茶,太太这会儿正待客呢,见不见的一会儿再说。” 花嬷嬷说完了事就告退离开了,王氏呷了口茶润润喉咙,问浩月,“刚才你出去是什么事儿?” 浩月看了看太太的脸色,“是外头门上递话进来,水月庵的庵主通明师傅上门请见,问见不见。” 一听是先前那个拿了她银子就跑了个没影儿的通明,王氏冷下脸来,“她来做什么?” 浩月不敢搭腔,过了一会儿,王氏道,“叫她进来吧,”她想了想,“等等——先不叫她,你去请大姑娘和二姑娘来。” 曼春的院子里自从天热了便沿着游廊立了一圈遮阳棚,几个小丫鬟闲来无事,便将小杌子搬到游廊里,挨墙坐在阴影里,跟着嬷嬷们学做针线,这里晒不着太阳,又不像屋里似的闷气,实是纳凉的好去处。 西厢房前的棚子底下立了口大缸,里头养了十几尾金鱼,红的白的黑的花的,这院子里的鸟和鱼都归了春波管,她就天天去花园子里掘蚯蚓,收拾干净以后剁成小段喂鱼,把那鱼儿喂得只要有人靠近鱼缸,就一只只浮上来等着喂食,很是喜人。 自从有了这缸鱼,花狸奴见天儿的往这边院子跑,一会儿工夫不见了它,就知道准是又来看鱼了,它常常爬到游廊的栏杆上蹲坐着,盯着水里的鱼儿一看就是半晌,连廊下挂着的鹦哥儿和鹩哥儿也不理会了。 唐曼宁的《百鸟朝凤》刚刚绣了一角,这块绣布她央了曼春给她染成淡淡的蓝色,近似月白,又比月白色浅些,颜色更明亮,染了十几块布才染出让她满意的颜色,姐妹两个头对着头,商量着如何将鸟羽绣得更匀称自然,丝线的颜色,手法的轻重,还有一些绣鸟眼和脚爪的小技巧。 唐曼宁自从成功的绣出了一只画眉,便着了魔似的天天盯着她的绣布,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绣架前,偶尔遇到不知该如何下针的地方,才停下来想一想,歇一会儿再继续绣。 曼春见她这样,怕她累着自己,便时不时的去找她说说话,吃吃果子,或是拿了自己的绣品去和她商量配线用色,或是找本书去向她请教问题,总之是不让她在绣架前坐太久。 唐曼宁倒嫌她聒噪,“你让我安安静静的绣一会儿成不成?” 曼春便劝她保重身体,“一天到晚坐着也不活动活动,时日久了要伤身的。” 可唐曼宁却不在意。 曼春气道,“你不信,就去问问吴师傅,问问她们做绣娘的有几个眼睛好的?还有那坐得久了,累得伤了根本,年纪轻轻就没了。” 唐曼宁眼睛仍是盯着绣布,“我又不像她们要指望着这个养家糊口——哎,你说我这儿再套一层线好不好?” 曼春见她听不进去,从旁边抽了块布扑在绣绷上,威胁道,“姐姐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诉大哥去,让他来管你。” 唐曼宁见妹妹像是来真的,悻悻的起身打了个哈欠,“知道啦,那就歇会儿。” 曼春马上和她讲条件,“绣一个时辰至少要歇一刻钟,起来走一走动一动。” 唐曼宁只是哼哼两声。 曼春只好使出杀手锏,“你总这么坐着,当心回头坐成个肥肚子扁屁股,蛤·蟆似的丑死了!” “臭丫头,蹬鼻子上脸了你!”唐曼宁瞪她一眼,笑着要去拧她的脸蛋,被她捂着脸跑开了。 曼春跑到门前,往外看了一眼,转身朝姐姐招招手,轻声道,“快来——你看!” 花狸奴原先是蹲坐在栏杆上,离着鱼缸有一尺远,这会儿它站了起来,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好奇地伸出前爪——它如今身量还小,显然爪子够不到鱼缸。 姐妹两个怕惊了它,就站在门边看它欲待如何,曼春小声道,“回头给它弄些小鱼小虾吃吧。” 唐曼宁笑嘻嘻的瞥她一眼,“让它开了胃口,你的鱼可就保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说话的工夫,花狸奴已经有了动静,它胡须颤了颤,一弓腰就弹了出去,先是前爪落在缸沿上,紧接着后爪搭上去,同时前爪往旁边错开一步,可能是它年纪太小了,动作仍有些笨拙,没等站稳就滑进了缸里。 这一幕被姐妹两个看个正着,急忙跑了过去,别人听见动静,又见那鱼缸旁的小猫不见了踪影,便赶紧过来看。 花狸奴刚掉到水里的时候吓了一跳,不过猫狗天生就会刨水,它扑腾了几下,水面上就露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倒换着小爪,唐曼宁伸手去抓,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把薅住它后脖颈子提上来了。 春波把花狸奴托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它,花狸奴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浑身都在颤抖,原本蓬松的毛发水淋淋的紧紧贴在身上,看上去又丑又可怜。 柔软可爱的小猫一下子变成老鼠样,唐曼宁接受不能,愣在那里。 曼春让春波弄些温水给花狸奴洗洗干净,拽拽唐曼宁,唐曼宁看着花狸奴被春波抱走,喃喃道,“……真丑啊,吓死我了。” 曼春扑哧一笑,“多亏了春波手疾眼快。” 唐曼宁点点头,“晚上赏她两道菜。” 花狸奴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好在天气热,也不怕它冻着,待身上的毛擦得半干,得了消息赶来的霞光取了梳子给她梳毛,一会儿挠挠下巴,一会儿蹭蹭肚皮,伺候得它飘飘然喵心大悦,慵懒地躺在霞光腿上——睡着了。 浩月正是这个时候过来,她见嬷嬷和丫鬟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做针线,说话声虽小,却和太太那边的冷清截然相反,心里不由暗叹一声,便跟葛嬷嬷和童嬷嬷说明了来意。 葛嬷嬷道,“姑娘正绣花呢。”便进去禀报。 浩月见霞光抱着猫坐在廊下给它顺毛,就笑道,“怎么,天热了它也洗澡?” 小五笑道,“它嘴馋呢,刚刚掉鱼缸里了。” 浩月掩唇而笑,“那可得看好了它。” 唐曼宁叫了浩月进屋,问她,“太太叫我们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大姑娘说话这般直接,浩月也早就习惯了,“太太也没说是什么事。先前李家的花嬷嬷和太太商量送寿礼的事儿,水月庵的通明师傅递了帖子上门求见,这会儿花嬷嬷刚走,太太请姑娘们过去。” 寿礼的事唐曼宁是知道的,不过她还不晓得太太决定亲自回京去送寿礼,听到水月庵的庵主来了,就有些不情愿,“上回说是给我算命,掰扯了好半天,赚去了不少银钱,太太再要找她就找不着了,这会儿怎么又冒出来了?我不要见她。” 浩月道,“通明师傅还在外头喝茶呢,太太没叫见她。” 唐曼宁咬了咬唇,看看曼春,曼春道,“兴许是别的事呢?去吧。” 两人梳了梳头,身上的衣裳也不用换,各自带了两个小丫鬟就去了上房。 王氏一开口,就吓了她们一跳,“我要回京给你们曾外祖母还有祖父祖母祝寿,你们这几天收拾收拾行李,跟我回去。” 第71章 林晏 唐曼宁觉得有些劳师动众,就道,“大热的天儿赶几千里路,也太折腾了,母亲派个人送去就是了,任谁也不能挑您的不是。” 王氏一听就不高兴了,“你曾外祖母一直很疼小辈们,她过寿,我怎么能不去?咱们离京的时候你年纪还小,对她老人家恐怕不记得多少了,每次来信,她总要问起你,心里也是疼你,你竟一点也不体谅老人家的心。” 唐曼宁噎了一下,“我也不是不想孝顺她老人家,您想想,明年就是我曾祖母的寿辰了,您今年为了曾外祖母和祖父祖母寿辰都特地回京一趟,那么曾祖母过寿的时候您无论如何是不能缺席的,她老人家的寿辰又在年底,您是先回了泉州等到了明年这时候再去京城呢?还是在京城一气儿待到我曾祖母过完寿辰再回泉州?要是真那样就到后年了,那——” 王氏皱眉打断了她的话,“这些都不是事儿,这天底下的事孝字当先,你这做小辈的不去,别人要说闲话。”她看了一眼曼春,“你说呢?” 唐曼宁咬着唇,心里有些委屈。 这把火到底还是烧到自己身上来了……曼春心底有些不以为然,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勉强笑道,“太太想的总比我们周详,不过姐姐也是心疼太太,这么大热的天,路上太辛苦了。” 唐曼宁赶紧道,“就是嘛,母亲你根本就误会我了,几千里路——不是几百里,走几天就到了——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折腾几个月……” 王氏瞥了一眼在她面前总是略显紧张的曼春,见有婆子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没好气的问道,“是谁?” 那婆子束手束脚的在门外站定了,回禀道,“是水月庵的老师傅想问太太一声……” 王氏道,“知道了,叫她来吧。” 又对唐曼宁道,“你们先去里头待着,一会儿叫你们再出来。” 姐妹两个就进了一旁的起居室,这起居室铺设得富丽堂皇,有些东西虽旧了,可是能看得出来是好东西。 两人坐在罗汉床上,中间的炕桌上摆了架木雕的桌屏,曼春见那桌屏雕了桃园三结义,外头包浆油亮,心里正在纳闷,忽然闻到了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回味了一下,吃了一惊,“是沉香?” 唐曼宁笑道,“有点儿眼光。”她悄悄道,“这是母亲成亲的时候曾外祖母给的,你别看它不起眼,这可是个好东西,有钱也买不来的。” 曼春叹道,“有这么一座,就是拿个宅院也不换。” 唐曼宁还想说什么,听到外头好像来了人,便闭口不言。 通明进来后双手合十跟王氏见了礼,王氏请她坐了,上了茶,“庵主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上回你来,我本待多留你两天,哪知你走得那样急?我叫人去追都不知往哪儿追去!” 通明微微一笑,“夫人见谅,正巧收到故人来信,急于相见才走得匆忙,倒让夫人误会了。” 王氏一挑眉,“哦?不知是哪位?” 通明道,“是福州的一位老太太,先前发下宏愿,立意要出家,她家里子孙孝顺,不忍她偌大年纪再进庵里受那清修之苦,可巧她家里正有位姑娘,颇有向佛之心,便以身代之,随我回来了。” 曼春看看姐姐,见她微微蹙眉正听得入神,便也没有吭声。 王氏道,“倒是个孝顺的。”她看外头院子里站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没剃头,却罩了件僧衣,就问通明,“是不是她?” 又叫丫鬟,“把外头的小师傅叫进来。” 那小尼姑低着头进来,观她举止倒的确是规矩人家的样子,王氏见她年纪和唐曼宁差不多,就问她,“可有法号?” 那小尼姑摇了摇头,并不说话,通明道,“还不到时候。” 曼春跟姐姐耳语几句,唐曼宁微微点头。 王氏和通明说了几句,见女儿掀开帘子探头偷看,瞪了她一眼,招招手,“还不出来?” 唐曼宁笑着和通明打了招呼,又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小尼姑,见她身形羸弱,弱不胜衣,就问,“你俗家叫什么名字?” 那小尼姑一双秀目眼角微微向额上翘着,拘谨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咬着唇犹豫了下才道,“俗家姓林,学名一个晏字。” 唐曼宁奇道,“既有学名,那就是读过书的咯?” 对方点了点头,“五岁开蒙,读过几年书。” 不等通明开口,唐曼宁就笑道,“母亲,我看这个妹妹亲切得很!留她住两天吧?” 王氏嗔道,“胡闹!”眼睛却看向通明。 通明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推辞,而是道,“刚才夫人说上回给大姑娘看相……?” 王氏道,“你上回说的,我心里总有些不安稳,还想请你细讲讲。”就拉了唐曼宁挨着自己坐下,面对面正对着通明。 通明盯着唐曼宁细细打量了一番,看得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才道:“贵府姑娘的命格是极好的……” 王氏不理会曼春,她也无所谓尴尬不尴尬,就在一旁轻声和那林晏说话,“你是姓双木林?名字怎么写?是哪个字?” 林晏答道,“是上日下安的晏。” 曼春点点头,赞道,“好名字,天清日晏,河清海晏。” 林晏笑了笑,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曼春前世没见过这个林晏,水月庵也不曾有过这么一个小尼姑,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让事情发生了变化,但她还是能够看出这林晏并不像是心甘情愿跟着老庵主出家。 她眼角余光瞧见通明正在和王氏细说姐姐的命格,无暇顾及这边,便小声而笃定地问了句,“你不愿意做尼姑?” 林晏脸上一瞬间露出惊色,她飞快地睃了一眼上首坐着的老庵主,“这……” 曼春给她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又问她,“你常看的有什么书?”说着,便把她往一边引去。 两人坐在靠墙的一排靠背椅上,装作说悄悄话的样子,曼春问明白了这个林晏原本是乡绅之女,父亲亡故,母亲改嫁,自己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前几日被亲戚介绍给了老庵主,老庵主就收她做了徒弟,她也是没有别的法子,才只能跟了老庵主来了此处。 曼春心里有些沉重,如果老庵主和她记忆里一样早早的亡故,水月庵陷入无人领头的混乱,被那等恶人鸠占鹊巢,为恶一方,这姑娘恐怕就要和她前世似的,落得个没下场。 “二丫头,说什么呢?”王氏问道。 曼春抬头看看王氏,有些拘谨的笑笑,“我们在讲绣花的事,林晏说她喜欢绣喜鹊登枝。” “过来,让通明师傅也给你看看。” “是。” 曼春转身轻轻抚了抚衣裳,避过王氏和通明给林晏使了个眼色,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林晏看得分明,她是在说:“留下来。” 唐曼宁到底是缠着王氏开了口,跟通明再次提起要把林晏留下来住几天,通明想了想,笑道,“只要太太不嫌烦,焉有不从之理?这几天贫尼还要往几位檀越那里走动走动,暂且让她在府上服侍着。”转而嘱咐林晏,“要好生守规矩,不要淘气。” 林晏应下了。 王氏道,“时辰不早了,我叫人给师傅做了素斋。”要留通明吃饭。 通明谢过了,领了林晏下去用饭。 王氏冷笑着对曼春道,“刚才给你批的命你听见了?” 曼春低声答道,“是。” “回头就去请一尊菩萨来吧!念念经总是好的。” 姐妹两个从王氏院子里出来,唐曼宁安慰妹妹,“别听那老尼姑胡扯,我要是富贵命,早就带擎着父亲升官儿了,什么父母缘分浅!这不是咒父亲母亲么?我看她还是没死心——”话说到这儿,唐曼宁忽然住了口,她轻咳两声,“总之不必把她说的当回事儿,父亲早就说过了,这等人就靠着一张嘴皮子几分歪心思,你若不信,便什么事儿也不会有。” 等回了曼春的院子,她打发人去接那林晏,又问曼春,“人我是给你留下来了,你还没告诉我留她做什么呢。” 曼春自是不好告诉她实情,就道,“我看她有几分眼熟,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就想留她说说话也好。” 唐曼宁叹了一声,“天呢——几千里路可怎么熬?”她翻了个身,“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从京城来泉州时的情形?” 那么久远的事曼春哪里会记得。 曼春知她是为了回京的事犯愁,“要是回去了,肯定要待到明年下半年给曾祖母过完寿,到那时河水封冻,海上也不知好不好走,说不定要再等过了年天暖和了才回来,总不能来来回回的把力气都使在路上吧?” 唐曼宁也不是真问她,仰面叹了口气,“你那时候还小,自然是不记得的,我可记得呢,先是坐马车,后来乘船走运河,再是马车,就好像有走不完的路似的,一开始我穿着夹袄,等到后来换了单衫还觉得热呢,到了这边,家里好些人都水土不服,幸亏从京城带了土来,泡水喝了才好了。” 曼春看出她对长途跋涉实在怵头,笑了笑,想起前世老庵主领着她一路上京,有时坐车,有时乘船,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凉水,只有顺着大路走才可能找到打尖住店的地方,有几次错过宿头,其间辛苦就更不用提了。 看着姐姐鸭蛋似的白净面庞,两道秀眉微微蹙着,曼春缓缓道,“我回不回去其实并没什么,京城的亲戚们未必能想得起我,跟父亲求一求,多半就留下了,不过,姐姐你就不好说了,”她扭头看看对方,微微一笑,小声道,“太太兴许是想给你在京城说亲事,总要让婆家见见你吧。” 唐曼宁脸一热,挠她痒痒,“死丫头,胡说什么呢!” 姐妹两个笑闹了一番,唐曼宁白了她一眼,“哼!不跟你说了!” 林晏被人领了来,曼春瞧着她那身灰扑扑的僧衣就忍不住皱眉,指着姚氏对林晏道,“你跟这位姚妈妈去洗个澡,我叫人给你找一身干净衣裳先换上,在我这儿就不要穿这个了。” 林晏洗了澡,姚氏给她用篦子通了头,因她身量瘦些,身高倒是和唐曼宁差不多,就找了件曼春现在正穿的夏衫,又借了唐曼宁的一条半旧裙子,里头穿的小衣倒是全新的,是曼春新做的还没上过身。 林晏坐在廊下晾头发,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支起来的遮阳棚,她洗去了身上的尘土,又换了身鲜亮衣裳,眉目间的郁色去了不少,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曼春取了几块果子喂给笼子里的鹦哥儿和太平——那两只鹦哥儿一直没有取名字,唐曼宁没给取过,曼春也忘了,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 曼春喂了鸟儿,顺手把剩下的一块丢给栏杆上趴着晒太阳的花狸奴,转身来到廊下,看了林晏一会儿,问道,“你若是能不做尼姑,暂时做个伺候人的丫鬟行不行?” 第72章 放籍 先前在王氏那里林晏虽然和曼春已经说过话,却仍是没想到曼春会对她这样和气,毕竟自从爹死娘嫁人后,亲戚中那种施恩于人的傲慢嘴脸她也没少见。 林晏眼睛亮了亮,又颓然道,“师傅当初是与我姑祖母立了契的……”她看看院子里的美人蕉,眨了眨眼,忍住眼泪,转过来朝曼春笑了笑,“如果真的能……做了丫鬟虽由不得自己,却也比如今这样强得多,好歹还有个赎身的盼头。” 曼春待林晏情绪平静了些,拍拍她,抽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泪。 “若有好人家肯收留我,我也不至于跟了师傅来,”她拭了拭眼角,笑道,“多谢您了……” 明明期待,却偏偏强忍着…… 曼春想了一会儿,慢慢道,“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怕你不信我。” 明明对方比自己还小些,林晏却生不出轻慢之心。 她不解地看看曼春,见她不像是随便说说,“姑娘……是什么意思?” 曼春一手支在几案上,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廊下摆着的盆花,嘴唇微动,“你若是在街上和你师傅走散了,你师傅找不着你了,自然也就奈何不了你。” “姑娘说笑了,我在这里无亲无……”林晏看明白了曼春的意思,有些不敢置信,身子前倾,两手攥得紧紧的,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姑娘……愿意帮我?” 曼春看着她,一双眼睛再认真不过。 林晏先是惊喜,后又疑惑,紧接着低头沉思,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才抬起头来,“姑娘不是在和我说笑?” “我和你说笑做什么?你若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好了。”曼春起身拂了拂衣襟,却发现自己衣裳被拽住了。 林晏手指紧紧捏着曼春衣角,见她看过来,又怕她生气似的赶紧松开了,恳求道,“姑娘——” 她起身想要跪下,却被曼春喝止,“不要声张,进来,帮我研墨。” 因着曼春的镇定,林晏心里涌起的心潮也渐渐平复了,她跟着曼春进了屋,跪下郑重叩首,“多谢姑娘,大恩无以为报!” 曼春侧身受了半礼,请她坐了,“我们太太过几日要出一趟远门,不会留你太久,这几日你先安心在我这里住着,待我安排安排。” “你别的地方不要乱跑,只在这院子里待着罢。” 她想了想,又道,“这件事情你知我知,办事的人知,哪怕是我这院子里的人,不该知道的人你决不能胡乱告诉。” 林晏都一一应下。 曼春嘴角翘了翘,“你就不怕我坑了你?以后你要是有日子不顺的时候,可不要说什么‘都是唐二姑娘多管闲事,要不然我这会儿在水月庵里起码也能混个太平日子,哪用得着如今这般做活儿辛苦?’这样的话。” 林晏嘴角翕动,惭愧道,“我已然到了这个地步,要么做姑子去,要么自卖自身,卖我的那几个钱儿想来姑娘也看不上,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姑娘瞧上的?所以并不怕姑娘会害我。” 她倒是个主意正的。 曼春就怕那种你帮了她,她反倒犹犹豫豫,回头稍有不顺,便埋怨到帮她的人身上,那才是没事找事沾一身腥呢。 曼春还要再试试她,“你要知道,以我们太太和庵主的关系,我不能把你留家里,只能把你托付给别人,也许是做丫鬟,也许是给人做针线,多半你得自力更生养活自己。” 林晏听得认真,看上去却比刚才更轻松了,面上渐渐绽出笑意,“姑娘说的我明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我情愿做活儿自己养活自己。” 曼春有些意外,她料想林晏可能会犹豫一下,那么对她的帮助也仅止于替她找个厚道人家让她能养活自己。 听她这么说,显然是有些志气的,倒让曼春生出几分惜才之意,“你读过什么书?还会些什么?” 她知道要办成此事只能趁早,幸而老庵主还要在城里多待几日,便去前院找了父亲,提出要给童嬷嬷放籍。 唐辎诧异,“为何?”要笼络人,还不如给那管铺子的王勤放了良籍,如此一来,他在外头行事方便,童嬷嬷在府里服侍她只会更忠心。 曼春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我开的那铺子总要挂个名儿,给童嬷嬷放了籍,给她立个女户,女户缴的税少。”立个女户,再叫童嬷嬷认个养女就不显眼了,哪怕童嬷嬷不出府,大不了另外安排林晏就是了,若是换了王勤,他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收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让人知道了,不免要议论。 唐辎失笑,“有我在,缴什么税?你要用人,还不如放那王勤出去,我看他也是个孝子,以后等童氏荣养了,再给她放籍也不迟。” 曼春低头想了想,“那样的话,还得把王勤的身契要过来。” “这个不难,他们当初来的时候就把那王勤的身契带来了,”唐辎打开柜子翻了一会儿,不多时取出个匣子来,找出王勤的身契,“明儿叫人去办了就是。” 曼春也只好认了,心想,大不了租个宅子,再弄两个人陪着林晏,等风声过去了再考虑怎么安排她。 唐辎问她,“你母亲说要带你们姐妹回京,听说你姐姐不愿意去?” 曼春道,“几千里路呢,姐姐说她还记得从京城来泉州时走了好久,实在是怕了,再说如今天也热,她是不愿意让太太受累,并没说不想回去。” “你也不想回去?” 曼春倒是很坦然,“姐姐不去,我也不去,从这边到京城实在太远了,要走好久。”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是我们都走了,父亲就只有一个人了。” 唐辎笑看着女儿,揉揉她小脑袋,“不想回就不回了吧,我去和太太说说,回去告诉你姐姐,不要脾气一上来就和长辈硬顶。” 曼春把这话告诉了唐曼宁,唐曼宁嗔道,“谁愿意动不动就跟人吵啊!” 她拧拧曼春的小鼻子,“这回多谢你了——”把新制的披帛往臂弯里一搭,笑嘻嘻的转了个圈,“太好了,不用赶远路了!——葛妈妈,不用收拾东西了!” 她高兴了一会儿,又凝眉自语,“可是……太太还回不回去啊?” 曼春私下里把给王勤放籍的事跟童嬷嬷说了,怕童嬷嬷多想,她道,“给他放了良籍,以后出门在外就不必低人一头了。” 童嬷嬷喜忧掺半,“哪里就至于了呢,仗着府里的脸面,谁又敢小瞧他?” 曼春笑道,“嬷嬷就别担心了,他若有个良籍的身份,在外头办事方便得多,将来还能置办些自己的产业——我还能害他不成?” “还有一事,嬷嬷别怪我自作主张。” 童嬷嬷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打鼓,姑娘大了,自从病好了,自己的主意也多了,好在直到如今还没惹出祸事来,她不敢马上应下,就道,“姑娘说的是什么事?” 曼春叫童嬷嬷靠近些,低声把她对林晏的打算说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于此事童嬷嬷竟没有太过反对,只是劝道,“虽然不过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可毕竟已经算是水月庵的人了,万一叫人知道了,名声不好听。” “赁个宅子让她躲着,不出门谁能知道她?等几个月后风声过去了,谁还总记得她?” 曼春眨眨眼,靠在童嬷嬷肩上扯扯她袖子,小声道,“我还以为嬷嬷会不许呢——” 被二姑娘这样撒娇,童嬷嬷的心都要化了,她轻轻抚着曼春的背,“花儿一样的年纪,若不是走投无路心如死灰,谁家愿意剃了头发去做姑子?这是做善事哩。” 曼春有些惊奇,在她印象里,童嬷嬷一直是个老实巴交甚至有点儿迂腐的性情,实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笑道,“那就说定了,这件事就交给王勤去办,嬷嬷别怪我给他找麻烦,回头让那林晏认了嬷嬷做干娘,将来多一个人孝顺你。” 第二天唐辎就叫人去领了王勤办放籍的事,这件事一点征兆也没有,实在是出人意料,等到宋大领着王勤从衙门里出来,他还跟做梦似的,宋大提醒他,叫他晚些时候去给老爷磕个头,又把放籍文书交给他,他才清醒了些,“大管家,这怎么突然就——” 宋大笑着拍拍他肩膀,“这是老爷抬举你,以后可要好好干。” 王勤一边客气着,一边暗暗思量,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还是得去问问亲娘,找了家好馆子请了宋大一顿,又雇了干净的骡车把人送回去,就回铺子取了账本,绕到唐府后门请守门的婆子给童嬷嬷传了口信。 好在王勤管着二姑娘的铺子,说是来给二姑娘报账的倒也没人说什么,曼春把话嘱咐了童嬷嬷,就叫她带着林晏去了。 林晏低着头,身上换了小屏的衣裳,守门的婆子也只当她是二姑娘院子里伺候的,还跟童嬷嬷开起了玩笑,“童姐姐,这丫头是伺候你的?” 童嬷嬷笑道,“哪儿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福气?” 三人找了家馆子要了个雅间,王勤点了几个菜,童嬷嬷让林晏自己吃,便和儿子小声的说起话来。 林晏夹了几筷子,实在是食不知味。 自己……这就要跟这个人走了? 她抬眼看看王勤,见对方神色清正,并不像别人似的用眼角瞄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至少,这人看上去不像是心术不正的。 童嬷嬷先将林晏的事细细分说了,见他记清楚了,才说起放籍的事,“我也是昨儿才知道的,你以后可要好好干,主子宽容,放了籍更要勤勉做事。” 王勤知道了二姑娘的意思,心里就有了底,“知道,娘你放心吧。” 他看看林晏,问他娘,“就是她?” 童嬷嬷点点头,对林晏道,“你记清楚他的脸。” 林晏便抬头去看王勤,王勤看了两眼记清楚了林晏的模样就不敢多看了,偏林晏怕自己忘了,足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王勤耳朵都红了,才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走在回去的路上,林晏大着胆子问童嬷嬷,“我还以为今天就要带我走了呢。” “怎么会?”童嬷嬷道,“你要是突然不见了,便是没人疑心我们,府里也要派人出去找的。” 她看看林晏,“只能等水月庵的老师傅带你走的那天,出了府,在街上趁乱把你藏起来。今天见的这人,你记清楚了?到时候就是他带你躲起来,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走了。” 林晏使劲点点头。 第73章 韦嬷嬷认错 王氏忙了几天,总算是把寿礼备得七七八八,有从外头买的,有从家里库房挑的,还得备下回去以后跟各房往来和小辈们的见面礼。 总之是各种忙乱。 而且,她是心情实在谈不上好。 女儿不听话,嫌路远辛苦就不想跟她回去,这叫什么理由?她都不好意思往外说!丈夫竟就这么娇惯着!还说什么年纪太小,舍不得她路上吃苦!难道她是带着女儿去玩的吗?曼宁都十二了,总待在泉州算什么事儿?将来嫁回了京城这个不懂那个不识,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眼看再有六七天就开船了,这孩子就跟没心似的!也不知二丫头给她灌了什么*药,勾得她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 韦嬷嬷进来禀报,除了日常用的穿的,其余各样该装箱的都已经收拾好了,王氏淡淡应了,接过她呈上来的单子,“辛苦了,嬷嬷去歇会儿吧。” 韦嬷嬷自从能下床就赶来请罪,跪在王氏跟前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的,也不怕丢人,总算哭得王氏心软了,却没让浩月把差事还给她,只是零星的叫她做些事。 韦嬷嬷什么时候被这样冷待过?心里惶恐不已。 如今这收拾箱笼的差事还是她硬跟王氏要过来的,用她的说法就是“浩月那丫头年纪轻,经的事少,这一路要用到什么,难免有想不到的地方,老奴好歹也跟着太太这些年,总不能连这点儿用也没了。” 当时王氏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挥挥手叫别人都退下,问韦嬷嬷,“这次你受罚是老爷叫人打了你板子,我告诉你,我没有求情,你恨不恨?” 韦嬷嬷不敢抱怨,低着头,“原就是老奴的错,老爷打得对。” “你说的不错,你是犯了错——”王氏冷声道,“松哥儿、棠哥儿还有曼宁,他们就是我的命,这世上比他们更让我牵挂的,没几个。嬷嬷你奶了我一场,我记你的恩情,只要不犯大错,我一定让你富足到老,将来给你择一块福地,连你儿子孙女我也管了——可这些都不是白来的,嬷嬷,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能碍着我的孩子,要不然,哪怕是至亲之人,我也不能饶了,你懂不懂?” 韦嬷嬷从王氏还吃奶的时候就伺候她,自然明白她的性子,她自己也知道这回是触了逆鳞,要不然就冲着太太跟她的情分,又怎么会不给她求情?她趴在床上养伤,太太只让人给她送了一次药,其余时候竟是不闻不问,等她回了上房,别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清醒的认识到,没有太太,她什么都不是,哪一天若是太太彻底厌弃她了,人人都能踩她一脚。 王氏继续说道,“我知道好些人嫉妒你,说你这不好那不好,你也确实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那又怎么样呢?你是我的奶娘,有些话我不好跟别人说的,你都知道,我不亲近你,还能亲近谁?我就是要让人知道,只有亲近我对我忠心的,才能在这后宅里立得起来——你看,老爷虽护着二丫头,可她的奶娘敢在你跟前高声一句么?嗯?” 韦嬷嬷在这一瞬间忽然就想到了太太的亲祖母——王尚书府的那位老夫人,那一位也是这样的理直气壮,仿佛是非得失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她跪趴在地上,从心底生出几分惧意,以额触地,哭道,“是我糊涂,太太,我知错了……” “换了别人,我根本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把这件事办妥当了,我再交给你别的事。” 于是,这几天韦嬷嬷忙得脚不点地,全是在折腾路上要用的东西。 浩月和韦嬷嬷性子不同,她不爱在差事上为难人,但是她和韦嬷嬷不同的立场也让她对韦嬷嬷没什么好感,她是李嬷嬷的侄女,向来和韦嬷嬷面和心不合,无论是韦嬷嬷找她要对牌或是领东西,她也仅仅只能做到不特意为难人,至于别人是否看韦嬷嬷不顺眼小施手段,就不归她管了。 所以韦嬷嬷这几天明显的感觉到她说话不如从前管用了,办事的时候拖沓得让人心烦。 不过有句话叫“姜是老的辣”,她到底没白活到这个年纪,几天下来,虽累了些,却仍旧将王氏出行要带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 王氏看了她呈上来的单子,满意的点点头,“到底是嬷嬷,我还真不敢将这些琐碎事交给她们小年轻去办。” 韦嬷嬷松了口气,笑道,“这都是办惯了的差事,趁现在还能干得动就多干些,等将来大奶奶进了门,自然是大奶奶为太太分忧,我也就可以多陪陪太太了。” 王氏微微一笑,“还早呢。” 她想了想,“这回松哥儿要随我一起回京,以后无论是读书还是科举,总是留在京城便宜些。亲家那里得打声招呼,你替我跑一趟陈家,要送去的礼都备好了——陈家太太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说的,松哥儿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好好读书,回京后无论是拜师读书也好,入国子监也好,等有了前程,她家三姐儿出门子更体面,叫她不用担心,我们是规矩体面人家,万不会做出让两家难看的事。” 韦嬷嬷喜道,“我这就回屋换衣裳去,一定把这差事办好了!” 王氏笑了笑,点拨她,“要是得了赏钱,别忘了也请一请那些跟着你去的媳妇婆子们。” …… 柯亭芝一有空就往唐家宅邸附近走动走动,走动的多了,不免被人盯上,他怕落在人眼里生出误会,便不敢多去,想着母亲答应自己的事,越发心急火燎起来。 等了一段日子,却不见柯大太太那里有往唐家提亲的意思,他思虑再三,实在没了耐性,便回家去找他娘。 他娘柯大太太就将宴席上听来的话说给了儿子听,很不高兴的说道,“她家愿意把女儿嫁回京城,就必然不会在泉州说亲,我儿啊,娘再给你物色好的,这个就算了吧,啊——?” 柯亭芝没想到自家娘亲改了主意,竟还瞒着他,要不是他主动问起,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搂着柯大太太央求了半天,最后生气道,“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柯大太太气得许久说不出话。 柯亭芝出了柯大太太的院子,略一犹豫,就转身去找了自家祖母。 柯亭芝在家是幼子,又是在柯老太太跟前养大的,最是受宠,凡事无有不允,柯老太太愁烦他成亲难,这会儿听他说想娶唐家大姑娘,要成亲,当即大喜,“他家是做官的,咱们多出些聘礼也就是了,好孙儿,有祖母给你做主!”说着便叫人去叫官媒来。 柯亭芝眉开眼笑,揽着祖母道,“等娶了媳妇,让她好好孝顺祖母!” 柯老太太想到以后有个正经官家小姐——不仅是官家小姐,还是侯府出身的——恭恭敬敬的叫她祖母,服侍她,心里也自得起来。 官媒一听是柯家相请,就知道八成是为了柯家二少爷柯亭芝的婚事,柯家出手豪阔,她也有心赚这笔厚赏,就忙不迭的去了。到了柯家,先给柯家老太太请了安,说了一车的奉承话,听得柯老太太眉开眼笑,“今儿这桩喜事就托给你了,你好好去办,我有重赏!” 媒人不过是凑趣,想要多得些赏钱,然而她一听柯老太太竟然想跟唐同知府上联姻,求的还是唐家的嫡长女,就有些坐不住了,满脸堆笑的跟老太太说了一番她听来的唐家消息,言外之意是唐家门第高,恐怕不能轻易答应。 柯老太太就变了脸色,觉得这是瞧不起她柯家,“侯府出身又怎样?庶出就是庶出,好歹也还有个官身,也算是不辱没了我家,还算匹配!”见官媒不松口,就许下二十两银子,让官媒务必去走一趟唐家,一定要替柯亭芝向唐家大姑娘提亲。 官媒只觉得老太太实在是无理取闹,很是不情愿,不过二十两银子还真让她有些动心,她是做媒做惯了的,向来笑脸迎人,便笑着和柯老太太说道,“您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去了,要是人家老爷太太一个不高兴,把我拿下打板子,我受些皮肉苦也就罢了,外头恐怕还要议论二爷,说些难听的话。” 柯老太太叫人端上来二十两银子,“知道你辛苦,这两个茶水钱不要客气,事情若真成了,我再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只要走一趟,二十两银子就到手了,顶她几个月的辛苦,官媒当即就点了头,不过她还是提醒柯老太太,“这事儿我可不敢打包票。” 柯老太太笑道,“谁不知你这张嘴是泉州府的金字招牌?你只管去,我孙子一表人才,再没有配不上的。” 柯老太太让个婆子去送了媒人出去,转头就有人禀报给了柯大太太,柯大太太得了消息,匆匆来劝婆婆,却被柯老太太骂了一顿,骂她耽误自家孙子的婚事。 第74章 柯家提亲 这官媒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跟唐家人开口,等她到了唐府门前,看着唐家的大门,仍旧不免胆虚,不过摸着袖筒里那硬笃笃的银元宝,她还是大着胆子上前递帖子报了身份。 王氏手上好些要忙的事,寻常人不见也就罢了,听说来的是媒人,略一沉吟,“有请。” 这官媒等了好一会儿才被传唤进了后宅,一进来就瞧见上房里里外外十几个丫鬟婆子束手恭立,神色端凝,心道到底是官宦人家,和柯家的富而不贵根本是不同气象。她恭恭敬敬的给王氏请了安,王氏不知她是什么路数,因她是官媒,就给了她几分脸面,耐下性子来跟她说话。 王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笑问,“是哪个柯家?我倒未曾听我们家老爷提起过。”心里却有些不高兴,她原就打算将女儿嫁回京城,知道这事儿的人也不少,怎么竟还有人没眼色的过来给她添堵?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土包子痴心妄想。 那官媒看在二十两银子的份上,便大胆答道,“他家是本地人士,我说的这哥儿的叔伯也是官身,家里的良田铺子数也数不清,有名的怜贫惜弱、扶济乡里,这哥儿也是个人物,还不到二十岁,倒管着好大的家业。” 王氏明白了,原来是本地的地头蛇,便是他那什么叔伯,估计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官,要不然怎么连官阶都不敢摆出来? 她怎么可能把宝贝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 王氏忍住气,笑道,“早就有高僧给我们大姐儿批过卦,说我们大姐儿不便太早成亲,再说我也舍不得她,宁愿多留她两年。”话锋一转,叫人取了些赏钱给那媒人,“你今天来巧了,刚得的好消息,我叔父上个月升了江南布政使司右参议,这几个钱你拿去喝酒吧,算是同喜同乐。” 官媒赶紧恭贺,心道看来柯家这事儿是没戏了。 王氏叹了一声,“唉,我父亲那一辈里叔父的年纪最小,也入仕最晚,不然何至于此。” 看那官媒一脸的不明白,王氏扑哧一笑,“你是不是觉得这四品的官儿已经是极厉害的了?” 那官媒赔笑道,“让太太笑话了,小人虚活了几十年,确实是个见识浅的。” 王氏道,“我笑话你做什么?我说这话自然是有缘故的,我伯父如今执掌户部,位居二品,若不是为了避嫌,叔父也不至于这么些年兢兢业业才升到四品。” 官媒脸色丕变,顿时冷汗就下来了,她摸出帕子在头上蘸了蘸,“小人有眼无珠,这就回去推了柯家的事。” 王氏满意她识相,点点头,“天气热,你喝盏茶再走。” 这官媒哪敢久留?恭恭敬敬的告退了。 那官媒回到柯家就把二十两银子奉还了,没敢多议论唐家的事,只说事情未曾办成,也不敢说什么另请高明的话,只盼着柯老太太能就此罢手。 柯老太太却瞪眼道,“他家不愿意?我柯家哪里配不上他们?你再去,好好跟他们说说我家二小子如何,让他们看看满泉州城还能找出更好的吗?这二十两银子你拿着。”一边说着,一边让人给上好茶,催促着她再去。 官媒被她逼得紧了,又不敢翻脸得罪她,只得道,“哎哟,我的老太太,您只晓得唐同知是侯府庶出,可他好歹也是咱们泉州地界上的五品官,再往上数也就只有知府大人了,我今儿去了才知道,您猜怎么着?同知太太的娘家管着户部哩,她叔父上个月才升了江南布政使司右参议,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您老呀,确实是高攀了。” 哪知柯老太太却眼睛一亮,“当真?哎呦,这可是我家的造化!”说着,又叫添了二十两银子给那官媒,“你再去,就说我家愿意出三万两银子的聘礼,问她行不行?” 那官媒汗都下来了,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办不成,她急中生智,忽然捂着肚子叫了声哎呦,“今儿早上吃了些冷糕,又贪凉喝了几口隔夜茶,这会儿倒闹起肚子来了,老太太,容我回避回避。”银子也没拿,趁机遁了。 柯大太太可不像她婆婆柯老太太那般,以为有银子就什么都能买来,她一听了柯老太太说的,就知道这事儿准没戏,劝了柯老太太几句,见劝不动,索性也不费这个劲了。 这事还得从儿子和丈夫那里使劲,让他们来劝老太太,当家的柯老爷这些日子出门了,并不在家,柯大太太一想到大儿媳妇的精明劲儿,连大儿子也不敢告诉了。 思来想去,她还是把小儿子叫了来,先是哭了一场,叫他知道他娘因为他的任性被他祖母骂得抬不起头,哭得柯亭芝心里不好受起来。 柯大太太跟柯亭芝如此这般的把媒人带来的消息说了,劝他,“你说要提亲,你祖母也请人去了,现在人家摆明了不愿意,再说齐大非偶,人生大事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好,现如今倒是你祖母钻了牛角尖,一心认定可以拿银子买来,万一把人惹急了,咱们怎么得罪得起?老太太想得太容易了!破门知县、灭门知府,难道你要眼看着柯家的基业被人毁了?娘求你了,快去劝劝吧!” 柯亭芝还是很敬重他母亲的,想了一会儿,小声试探,“娘,要是唐家大姑娘名声坏了,他们也就顾不上挑剔了吧?” 知子莫若母,柯大太太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恐怕又闯祸了!她抓住儿子的手,脸都白了,“你干了什么?” “我能干什么?不过是随便一说,您放心,我不会给家里惹事的。” 柯亭芝脸色如常,柯大太太却盯着儿子,恨声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惹了事才让家里知道?你若是不说,我明天就去陈家替你跟他家那胖丫头提亲,你说是不说?” 柯大太太不愧是他儿子的妈,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软肋,柯亭芝把屋里多余的人都赶了出去,才哼哼唧唧的承认了,却不敢说是骗来的,“我花钱叫人从唐家弄了件衣裳,可能是他家大姑娘的……”话没说完,就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柯大太太气得浑身直抖,眼泪淌了下来,“……我真后悔!当初生下你来身子不好,还要管着家里事,老太太又整天念叨着说要把你抱在身边养着,我怎么就同意了呢?你如今成了这样,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柯家列祖列宗!”哭倒在地上。 柯亭芝慌了,他即便再浑,也知道孝顺二字,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他娘哭得这样悲愤,怎样劝都不管用,只好一撩袍子跪下了,抱着柯大太太的膝盖,“娘,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改还不行吗?……那唐家的姑娘我、我也不娶了,回头我就把那衣裳都烧了,不给家里惹事!” 柯大太太哭了半晌,几乎要厥过去,他赶紧喊人找出药油来给他娘涂在额头,待柯大太太清醒了过来,他觑着他娘的脸色,“我这就去劝劝祖母,少做白日梦,再说了,有这么个势大的岳家,这辈子我还能抬起头来吗?” 柯大太太抬起手指着门外,气虚道,“现在、就去!” “好好,我这就去,您别哭了!”柯亭芝不敢再敷衍,领命而去。 他想着这事儿原是自己求的,老太太不过是疼他,这会儿说不娶了,也不过是面子上吃点儿亏,老太太还能咬住不放? 却把他祖母想得太简单了。 柯老太太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娶了他家的女儿,咱家能更上一层,干嘛不娶?不就是多花些银子的事儿?我告诉你,这些读书人啊,既要银子还要脸面好看,这会儿说不要,不过是银子使得不够罢了,等你爹回来,我和他说!” 柯亭芝一看他奶奶这样,也不好强辩,就道,“我娘身子不舒坦,等她好了再说吧。” 柯老太太骂道,“我就说她不好!耽搁了你的亲事,我跟她没完!” 柯家这边闹腾得热闹,唐家也不肃静。 送走了媒人,王氏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能把女儿留在泉州,她在京城,万一老爷在这边把女儿许了人家,她想拦都来不及! 当即把唐曼宁叫来,严词告诫了一番,又让葛妈妈等人立即收拾箱笼,“把该带的都带上,跟我回京城!” 唐曼宁傻了眼,不知好端端的已经决定了不回去,怎么又变了口风?嘟着嘴,气道,“先前不是说好了的?您怎么这样啊!想一出是一出,明儿是不是又要说不带我回去了?” 王氏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你还是不是我生的?我一心一意的为你好,你倒整天亲近那贱·人养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怎么就不想想,她跟你要好是为了什么?她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女她才高兴!” 唐曼宁眼眶红了,“母亲……” “别叫我母亲!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女儿!”王氏神情冰冷,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以为你能护着她?我告诉你,没有用,我只要一句话就能把她送去做姑子……” 唐曼宁低着头离了上房,眼泪掉了一路,将要走到曼春院子门口时才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对身后的丫鬟嘱咐道,“我是让沙子眯了眼……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二姑娘。” 云珠赶紧应下。 曼春正跟童嬷嬷商量安置林晏的事。 林晏在她这里住了三天就被老庵主领走了,亏得王勤机灵,早早的租下房子,又叫人一直盯着老庵主,才没误了事,如今林晏躲在王勤租来的房子里住着。 王勤递话进来,说那房主因房子老旧,又不是什么好地段,有意将房子脱手,只要一百二十两银子,问她是不是买下来。王勤说他找工匠看过了,那处宅院是个小两进,早先建房的时候用的都是好材料,地基和墙面都好好的,门窗都不必换,找人把房顶修整修整,破旧的砖瓦换了,漆一漆门窗家具,再刷刷墙,也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收拾好了拨出两间来给林晏住,余下的可以当做库房。 曼春道,“既然帮了,就别让人有怨言,她一个姑娘家,虽有两个婆子陪着,到底还是单住一个院子好些,若是做了库房,进进出出搬货的都是粗鲁男子,撞见了未免不雅相。不是说有两进?大的做库房,小的给她住,另开一道门,免得扰了她。” 童嬷嬷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她也是好人家出来的,真当个丫鬟使倒让人不落忍了。” 曼春点点头,“让王勤抽空盯着些,米面柴油不要缺了她的,每月再给她一两银子零花,留意着些,看她怎么花钱,回头报上来。” 第75章 为难 唐曼宁去了一趟太太那里,结果却眼睛红红的回来,虽然重新洗了脸匀了妆容,又怎么瞒得过曼春? 不过看姐姐这个样子,显然不愿意跟她提起,想也知道是在太太那里受了不痛快。 曼春知道,为了她的缘故,姐姐在太太那里很是受了些责难,太太的脾气在那儿摆着,再怎么亲近的人,若是违了她的意,也是不给好脸色的。 曼春又不好劝,想来想去,便让厨房照着唐曼宁的口味做了晚饭,一桌的汤菜都是她爱吃的。 然而不等饭菜上齐,太太那里竟又使人来喊她,唐曼宁只得嘱咐妹妹先吃,不用等她了,“我没准儿就在太太那里吃了。” 王氏先前和女儿为着回京城的事闹了一场口角,等女儿走了,她心里后悔着急,也气唐曼宁不能体谅她,便叫厨房烧了几个女儿爱吃的菜,想着把女儿叫来一道吃个晚饭,再好好劝劝她。 唐曼宁刚被她训斥了一番,那里提得起精神听她的劝导?王氏说着说着,瞧见女儿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就觉得女儿在敷衍她,火气越发大了起来,原本的劝说也渐渐变了味儿。 唐曼宁又被训斥,沉着脸什么也不肯说,扭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带着鼻音说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你站住!”王氏蹙着眉,喊住了她。 唐松舍不得妹妹受委屈,却也知道母亲的脾气,眼见母女两人僵持着,便道,“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就是。” 唐松如今年纪渐长,又定了亲,家里人都把他当作未来的顶梁柱看待,儿子开口,王氏停了一下,怫然道,“你不要护着她!” 唐松道,“几千里路不是容易走的,我记得咱家刚来泉州的时候她就病了一场,母亲难道忘了?这次行程又仓促,真要是在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请大夫都不方便。何况这个时候天气热的不行,真要让她回京,不妨等到秋天或是春天的时候,也少受些罪。” 王氏不悦,“便是这次不回去,明年你祖母过寿的时候也得回去,到时候谁送她?你父亲肯定是不行的,难道让她自己走?”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唐松把妹妹送了回去,见二妹曼春正在擦头发,隔着帘子说了几句,又劝了唐曼宁一会儿,叫她不要在意,“回头我再劝劝母亲,你早些睡吧,不要多想。” 唐曼宁没什么情绪,点了点头,“哥,你的行李收拾好了?” “嗯,也就是那些东西。” “……咱们都走了,这里不就只剩父亲一个人了?” 唐曼宁强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我是不是错了?要不……我还是跟你们回去吧。”她本来也没有必须要留下来的理由,只是一想到这次跟着母亲回了京城,若是依了母亲的安排,也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回泉州,父亲在外任上总要再熬些年头,她若是就这么留在了京城,恐怕几年之内难以再和父亲见面。 可母亲这样不依不饶的,实在让她受不了。 唐松安抚地笑笑,揉揉她的脑袋,“哭什么?不想去就不去,明年再回也一样,我们都走了,父亲就一个人了,你和妹妹留下也好,免得父亲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唐曼宁神色轻松了些。 依依不舍的送走了兄长,唐曼宁回了屋里,曼春手里捧了件衣裳过来,“我做了件衣裳,也不知大小合适不合适,姐姐试一试?” 面对曼春关切的目光,唐曼宁心里暖和起来,翘了翘嘴角,“好,我试试。” 青碧色大袖袍用上等妆花纱制成,这料子的花样不是常见的样式,是用嫩色织的花朵和鸟雀,素雅别致,衣领和袖口只用银线镶边,让人看了只觉眼前一亮。 曼春拢共只有两匹这样的料子,一匹这种青碧色的,给唐曼宁做了件袍子就用掉了一半,另外还有一匹近似于月白的水蓝色,颜色很挑人,她没敢用。 唐曼宁一摸就知道这是极好的料子,在手里提着抖一抖,好似没什么重量,葛嬷嬷服侍她换上,曼春前后左右看看,“要不要再短些?” 唐曼宁照照镜子,踮着脚,面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抚着衣料上的花纹爱不释手,心不在焉道,“不用不用,换上厚底鞋正好——葛妈妈,我那件新做的裙子呢?搁哪儿了?” 唐曼宁试了条杏色的,觉得不满意,又试了素色的,仍旧摇头,“太素气了。”叫人把她今年新做的衣裳都摆出来,要搭配这件新衫子。 曼春笑吟吟的看她折腾衣柜,把裙子衫子摆了一床,又把屏风挂满了。 “这条怎么样?”曼春伸手指指角落里挂着的一件。 那是一条粉色百褶裙,唐曼宁只穿过一次,因为颜色太浮,就丢在一边不再穿了——她犹豫着拿过来,往身上比了比,“这件……行吗?”她记得这条裙子穿上显胖。 “我觉得好看。”曼春咬了一口西瓜,把籽儿吐在盘子里,告诉小屏,“我桌上梅花攒盒里头有根掺了银线编的绦子,缀了绿珠子的那个。” 小屏把那绦子找来,交给唐曼宁系在粉色裙子上。 众人都说好看。 两人玩到月亮爬上屋檐还不肯睡,童嬷嬷过来道,“外头快要敲二更鼓了,姑娘们早点儿歇了吧?” 唐曼宁试衣裳折腾出一身汗,便要洗澡,葛嬷嬷劝她,“天晚了,不如等明儿日头好的时候再洗?” 葛嬷嬷话音未落,外头响起石榴的声音,“葛嬷嬷?葛嬷嬷!姑娘睡了没?” 唐曼宁听见了,微微皱眉,葛嬷嬷看看她,撩了帘子出去了。 跟妹妹比了个手势,唐曼宁小声道,“这么晚了,她又过来!” 唐曼宁烦石榴不是一天两天了。石榴原就与一般的丫鬟不同,一进府就在太太屋里伺候,后来给她做了贴身大丫鬟,她也一向敬着。这人平时跟底下人摆谱也就罢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这边但凡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被石榴报到太太那儿,就很可厌了,然而她是大丫鬟,明面上没犯什么大错的话也不好罚她,免得下头不好管束。 石榴那想做人上人的心思也不是没人看出来,不过是瞒上不瞒下罢了,唐曼宁也隐隐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只是不能说出来,只有自己心里暗暗别扭。还有一点,石榴是韦嬷嬷的亲孙女,而韦嬷嬷对二姑娘的态度什么样儿大家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于是,石榴没能跟着搬过来,仍旧守在大姑娘的院子里,唐曼宁有事也只差遣几个小丫鬟,实在绕不过她才叫她。 石榴进了屋,虽没人叫她,她还是笑着向唐曼宁的方向福了福身,“大姑娘。” 这段时日石榴骤然失宠,别人看没看出来她不知道,可她自家事自家知道,她在大姑娘那里她说话是越来越没分量了,为此很是呕了一阵子气,却又不敢跟大姑娘顶着来,便千方百计的想法儿往唐曼宁跟前凑。 唐曼宁瞧着她,嘴角的笑意也没了,冷淡地点了点头,“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石榴笑容一僵,“刚才太太派了人传话,叫我们把姑娘的屋里的东西收拾了,我不敢做主,来请姑娘示下。” 这事儿要是换个人来说,唐曼宁几句话就打发了,偏偏是石榴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她以为唐曼宁是犯了脾气跟太太赌气,想着先前太太嘱咐她的,就又往前迈了一步,不等唐曼宁开口就抢先说道,“姑娘,听奴婢一句劝,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好,姑娘何必惹了太太生气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姑娘这样,太太可要伤心了,姑娘自小也是读了书的,那书上说的忠孝……” “我什么时候落魄到要你来教训我?”听到自己被扯到忠孝上头,明知这石榴大字不识几个,更不要说书上的道理,不过是仗着脸面跟她歪缠罢了,可唐曼宁还是忍不住火大,“太太说了什么,你听不听的,何必来问我?我说了,你就听?我要说让你不许收拾呢?你是不是又要跑到太太那里耍嘴去?去吧去吧!快去!” 葛嬷嬷推搡着石榴出去了,“你抬头看看什么时辰了!什么事儿不好明天说?非得大晚上的跑来惹姑娘生气?” 石榴挣开了葛嬷嬷,悻悻道,“是太太让我来劝劝姑娘……” 葛嬷嬷冷笑,“呸!又不是隔了千山万里,几步路的事儿,太太有什么话要嘱咐的不会自己跟大姑娘说?我知道你一向在太太跟前有脸面,可太太也没说让你把姑娘气着!快走吧,她们母女之间的事儿,用得着你在中间使力气?”把石榴打发走了。 唐曼宁越想越委屈,捂着心口直吐气,“太太说我也就罢了,我好不好的,要她来说嘴?她如今是个丫鬟就敢对我指手画脚的,将来若是真有了什么好前程,我还活不活了?” 葛嬷嬷见她脸色不好,晓得是真气着了,赶紧给她冲了一盏玫瑰露喂她喝了,“姑娘宽宽心,不值当的为她生气。” 唐曼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觉得身上沾着汗粘糊糊的,就要洗澡。 虽说天热,可这都快夜里了,自然不如白天时有太阳晒着,葛嬷嬷就想劝,唐曼宁犯了倔,“怎么,我连洗个澡也不行了?” 曼春劝她,“别气了,葛嬷嬷是怕你受凉。” 唐曼宁道,“三伏天怎么会受凉?” 洗澡不过是小事,知道她是心里不痛快,便随她去了。 然而唐曼宁第二天早晨就有些不舒服,一副感冒了的样子,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直喊疼,问她哪里疼,她却道浑身都疼,葛嬷嬷摸着她额头上热得不正常,不敢耽搁,跟童嬷嬷说了一声就去禀报了王氏。 报到王氏那里,王氏还不信,“昨儿不是还好好的?她是生气了,不想见我吧?” 葛妈妈惶恐道,“身上确实有些发热,睡得迷糊起不来,还喊疼。” 王氏怒道,“既然这样,昨儿夜里怎么不说?”当即吩咐了人去请大夫。 自从曼春搬到这里,王氏还是头一次来,她扫了一眼曼春,便一头钻进了唐曼宁的卧室,看到唐曼宁闭着眼睛蹙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焦急道,“大夫呢?怎么还没来?叫人去催催!” 旁人哪敢反驳?都急急忙忙应了,有端水进来的,有往外走的,不敢叫自己闲着。 王氏坐在床边,拉着唐曼宁的手,“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唐曼宁哼了两声,勉强睁开眼睛,瞧着床边坐着的人穿衣像是太太,“母亲?” 王氏赶紧抓住她的手,安慰了几句,等到唐曼宁再次闭上眼睛,她转过身,“昨天是谁守夜?” 王氏在屋里看了一圈,眼里冷光闪过,问跪在地上的葛嬷嬷和玉珠,“昨儿你们姑娘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窗子是谁开的,夜里打扇的是谁?” 葛嬷嬷胆战心惊的把前一日唐曼宁的衣食住行都报了一遍,一丝儿也不敢隐瞒,王氏沉着脸,“我让你们伺候姑娘,不是让你们惯着她!有不妥当的事,姑娘不听,你们不会来告诉我?——石榴!” 石榴站在外头,听见太太叫她,吓得一张脸都变了色,弓腰塌背的进来就跪下了,“太太,我昨儿晚上来的时候姑娘还好好的!” 葛嬷嬷被王氏盯得跪不住,只好膝行两步,“昨儿晚上姑娘要洗澡,是我们没拦住,请太太责罚!” 如今这样热的天,谁能想到洗个澡也能受凉? 王氏脸色极差,“暂且饶了你们,好好服侍着!要是服侍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叫人抬了软轿来,把唐曼宁抬走了。 王氏临走时狠狠瞪了一眼曼春,好像唐曼宁生病都是她咒病似的。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走了七七八八,唐曼春把人都叫了过来,“各处都没事吧?” 王氏带来的人倒没有敢生事的,大姑娘病了,太太正着急,谁也不敢去捋虎须,都老老实实待着。 曼春叫人关好院门,对童嬷嬷道,“太太那儿这会儿是顾不上,回头就该叫人来收拾姐姐的东西了,咱们先整理整理,免得到时候说不清。” 唐曼宁只是搬来暂住,曼春西屋里原先摆着的好些东西就没有换地方,姐姐病了,葛嬷嬷肯定是不能来的,云珠玉珠又只是小丫鬟,她猜来的多半是石榴或是太太屋里的人。 童嬷嬷把一些摆件收了起来,连堂屋里的西洋自鸣钟也挪进了东屋。 曼春没有猜错,第二天石榴就带了个眼生的丫鬟过来了,在西屋看了一圈,“这屋里原先有几样摆件儿怎么不见了?我记着有座玛瑙玉山子,还有对青葫芦瓶,哦——还有座自鸣钟!” 自从大姑娘住过来,因嫌自鸣钟吵闹,睡不着觉,就叫人把钟挪到了堂屋的条案上,只有那对越窑的青瓷葫芦瓶和玛瑙玉山子曾经被搁在西屋里,石榴这话摆明了胡扯。 童嬷嬷没跟她客气,“你说的那些原是我们姑娘屋里的,知道你们要来收拾大姑娘的衣裳被褥,就把不相干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免得弄错说不清楚。” 石榴笑道,“瞧嬷嬷说的,我们还能弄错了?是太太发了话的,让我们来收拾这边儿大姑娘屋里的东西,我们大姑娘虽不会计较,可你们把东西都搬走了,叫我们怎么交差?” 曼春听到动静,出来问她,“你们姑娘怎么样了?”昨儿她几次叫人去打听,只听说姐姐喝了大夫给开的药,睡了一天,到晚上仍旧烧着,也不知一夜过去,今天怎么样了。 石榴却不答话,道,“二姑娘,我是来收拾我们姑娘的东西的,怎么童嬷嬷倒藏起了些?” 曼春眉头一皱,“你是姐姐屋里服侍的,难道姐姐那里有什么没什么你不清楚?” 石榴道,“二姑娘,我不过是领了太太的差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在姐姐的面上不好给你难看?等过几天姐姐跟着太太走了,我就是想找姐姐告状也不成了?还是说有韦嬷嬷给你撑腰,就觉得谁也奈何不了你?竟来我们这儿讹起人来了!” 石榴怔了怔,脸色有些难看,“二姑娘听句劝,这个家毕竟是太太当家,姑娘还是听太太的为好。” 曼春冷笑,“你的意思是太太叫你来讹人的?” 石榴张口结舌,一时没了词儿,“二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曼春瞥了她一眼,转而吩咐童嬷嬷,“嬷嬷,那些东西都是老爷叫人送来的,账上都是有数的,当时大少爷也在,你去前院叫他来,请他来做个证人,要是他也说不清,我就只好去问问老爷了——” 童嬷嬷福了福身,转身要走。 眼看二姑娘真要去叫大少爷,石榴有些慌了,她连忙拉住童嬷嬷,强撑着笑道,“嬷嬷别急!” 怎么能叫大少爷来?那几样东西究竟是不是大姑娘的她心里有数,太太让她这样做,也不过是看二姑娘不顺眼,要闹一闹她,这事儿真要是摆到老爷和大少爷面前,吃挂落的只能是她这个办差事的,若是大少爷厌了她……还不如叫太太骂几句! 想到这儿,她堆起笑容,“大姑娘院子里的东西不少,兴许是哪个记错了,我回去再查一查账本儿,一定不叫姑娘为难!” 第76章 舅家来了 石榴没能办成事,不敢直接回去复命,就找了她祖母韦嬷嬷,将事情说了,“……二姑娘要闹到老爷和少爷那里,哪儿还有官家小娘子的体面?” 韦嬷嬷戳了她脑袋一下,“没用!你当时就该把东西翻出来抱走,她要找老爷?找去呗,自有太太给你做主。” 石榴努了努嘴,“我们就俩人……”若是直接动手,万一惹急了二姑娘,岂不是要吃亏? 韦嬷嬷恨铁不成钢,“大姑娘身上不好,太太这会儿正烦心呢,你先去二姑娘那儿把大姑娘的东西收拾回去……我去和太太说!” 王氏把女儿搬进上房东厢,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守在唐曼宁身旁,时不时伸手探探女儿的额头。 唐曼宁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嘴唇上都起了白皮,昨儿白天请了大夫来,开了药喝了之后倒不怎么烧了,可半夜里又烧起来了,热得烫手,葛嬷嬷不敢耽搁,赶紧又叫人去熬药,这一折腾,就把王氏给吵醒了,也跟着守了半夜。 韦嬷嬷进来在王氏耳边嘀咕了一会儿,王氏看看女儿,对韦嬷嬷道,“先不提这个,你去替我走一趟大姑太太那儿,请她家那位太医来一趟。” “我这就去。”大姑娘的病是要紧的事,韦嬷嬷应了,不敢再说别的。 “等一下,”王氏想了想,“备上礼。” “是,”韦嬷嬷想了想,“比上回给齐太医送的谢礼厚两成?” 王氏点了点头,“……去吧。” 葛嬷嬷端了新熬的药放在桌上,捏着勺子轻轻舀动汤药,待晾得差不多了,叫了声“太太”,把药碗递给了王氏,又抬起唐曼宁的肩膀,往她后背垫了个大靠枕。 王氏试了试汤药,见不烫口了,待葛嬷嬷拿了张帕子掖在唐曼宁的领口,就将药碗递回给她,拿着勺子浅浅的舀了半勺,放在唐曼宁嘴边,叫了几声,待唐曼宁张口抿了,皱着眉咽了下去,又舀起第二勺。 唐曼宁有些艰难地转脸避开,“苦……” 王氏劝她,“我的儿,良药苦口,喝了就不难受了,为娘已经叫人去你大姑母那儿请太医了,等他来了给你看看。” 唐曼宁勉强睁开眼睛,无力道,“把碗拿来,我一气儿喝了。” “太太,”外头丫鬟进来禀告,“大少爷和二姑娘来看大姑娘了。”话未说完,帘子已被掀开,唐松领着曼春进来了。 看见曼春,王氏很不高兴,看也不看她一眼,对儿子道,“你不在前头好生读书,带她过来做什么!” 曼春过来探望姐姐,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的,她福了福身,“正是因为知道姐姐病了,所以才来探望。” “母亲——”唐曼宁一脸尴尬,不甚赞同的扯扯王氏的衣裳,对曼春使了个眼色,“我这会儿实在没精神,妹妹身子骨也不好,免得把病气过给了你,等我好些了,再找你说话。” 王氏皱眉,嫌恶地瞥了一眼曼春,“还不滚!嫌你姐姐病得不够重?” 曼春咬了咬唇,忍下心头的气怒,“……还请姐姐保重,”她看了一眼王氏,“等姐姐好了,咱们再说话。” 看到她这样,王氏不知怎的,更生气了,越发看她不顺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算计的什么?你是巴不得你姐姐有个不好,便好取而代之!黑了心的烂种,贱妇生的就是贱妇生的,一辈子也上不了台面!” 这样的辱骂,饶是曼春一向心平气和,也不禁冷下脸来,嘴角翘起一个讥讽的弧度。 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葛妈妈端着空了的药碗,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唐松一看情形不妙,便推着曼春出来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曼春动了动嘴角,也不知是笑还是怒,好半晌才叹了口气,“王家正经嫡支出身……”竟转身走了。 唐松听得分明,脸上顿时热腾腾一片,看着曼春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想要告诉曼春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齐太医请来了,给唐曼宁诊了脉,又看了先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捋着胡子点点头,“这方子开得倒也稳妥,中正平和。” 王氏急道,“那怎么还发烧呢?” 齐太医心里道,这是治病,又不是吃了仙丹灵药,不过面上倒还是很和气,想了想,用对方能听懂的措辞解释道,“总要让病症发出来,不然憋在里头,更不好了。”说着,将原先那位大夫的药房略略改了两味剂量。 王氏问道,“我过几日要远行,这孩子能跟去么?” 齐太医手上的动作一停,“尊府千金年纪还小,稳妥些为好。” 听了齐太医这话,王氏原本的想法也只能作罢,回京城贺寿的事是不能耽误的,女儿的病她更是不敢耽误,既然唐曼宁不能回去,那么好些事就得另外安排。 王氏想了又想,终是叫了李嬷嬷来,“大姑娘如今病了,我回京的事又耽搁不得,想来想去,没有比你更稳妥的了,你留下,替我在这边照顾大姑娘,如何?” 李嬷嬷虽有些意外,但她本就是个性情沉稳的,便跪下磕了头,应下了此事。 王氏又道,“你选几个得力的和你一起留下,至于你现在手头上的差事……”她略一沉吟,“仍旧交还给韦嬷嬷吧,她也是做老了的。” 韦嬷嬷心头一喜,得意地看了李嬷嬷一眼,当着王氏的面却不敢露出来。 王氏把李嬷嬷叫到身边,嘱咐了许多事,又道,“让大姑娘离二姑娘远着些,那就是个灾星。” 韦嬷嬷从旁插嘴道,“恐怕大姑娘不愿意哩。” 王氏没有回应,韦嬷嬷立刻不敢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王氏道,“陈姨娘这些日子倒也恭谨,她年纪小,乍一离开家恐怕也思念得很,韦嬷嬷,你去和她说,叫她收拾收拾行装,我带她一起回去,她既然服侍了太夫人一场,总该回去尽尽孝。” 韦嬷嬷重新拿回权力,正是喜不自胜,听了王氏的话,笑吟吟地就去了。 等韦嬷嬷出去了,王氏对李嬷嬷道,“韦嬷嬷年纪大了,有时候不注意,你让着她些……回头我和老爷说好,以后每月就从前院划账,花多少用多少,都记上账,大姑娘那里该用的该买的,不要委屈了,你是个能干的,我把大姑娘托付给你了。” “魏姨娘……她如今在我面前老实,等我走了,她未必忍得下去,只要不坏了规矩,不用管她——你只要看好大姑娘就算有功。” 陈姨娘听了韦嬷嬷亲自传的话,整个人都傻了,等反应过来,韦嬷嬷已经出了院子。 “这、这怎么行!”陈姨娘把手里的东西一摔,顾不得只画了一半的眉毛就要往外冲,被伺候她的小丫鬟兴儿扯住了。 “姨娘,你的脸——” 陈姨娘随手拿了块湿帕子抹去脸上脂粉,便匆匆赶去了上房,兴儿一见她这样子,赶紧锁了门,也跟了出来。 对面魏姨娘的丫鬟招娣趴在窗前,看着陈姨娘主仆两个先后离开了,扭头对魏姨娘道,“姨娘,对面那两个都出去了。” 魏姨娘低着头,听见了招娣的话,却没有抬头,而是仔细地在一块暗红色的绸子布上绣一对并蒂莲。 招娣嗑了会儿瓜子,正无聊着,就瞧见陈姨娘主仆两个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忍不住捂嘴笑了两声,缩了回来,“姨娘,她们回来了,我去问问?” 魏姨娘不轻不重的戳了她一下,“问什么?显得咱们落井下石。” 招娣往一旁吐了口瓜子皮,“哼!我就看不惯她们那狂样儿,什么玩意儿,一样做奴才的,哪儿就比咱强了?如今她就是做了姨娘,也不如姨娘你得太太的信重!瞧吧,这回准是太太收拾她了。” 陈姨娘在屋里气了半晌,又不敢砸不敢骂——隔壁院子就是太太的上房——便只好打兴儿解气,打了十几下,打得她手疼了,才停下来,对兴儿道,“晚上你去厨房多提些热水来,我要洗头。” 兴儿喏喏,低声应了。 陈姨娘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心里骂我了?” 兴儿低着头,“兴儿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陈姨娘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缓和了声音,“我告诉你,我得了宠,你也有脸面,懂不懂?” 兴儿赶紧点头。 陈姨娘脸色好了些,“去园子里摘些花儿来,找个瓶子养着,我晚上戴。” 且不说这些人心思如何,唐辎从衙门回来,来到上房和妻子招呼了一声,就去看女儿了,看着曼宁小口小口的吃了些东西,他安慰了几句,出来对王氏道,“这几日你多辛苦了。” 王氏笑笑,“今天去请了齐太医,改了方子,调了两味药,刚刚不怎么烧了,看看今晚吧。” 唐辎点了点头,“……新任的泉州将军带着家眷到了,你抽空去拜访拜访,好歹也是亲戚一场。” 王氏一愣,继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冷淡道,“这几日家里忙得很,再说吧。”她暗自冷笑,让她这个出身王家嫡支的去给个出身旁支的送礼贺喜,这也太抬举他了!尤其这人还是那贱·人的兄长,家里早死了的姨娘的亲戚,也值当的给他这脸面?做梦! 唐辎劝道,“王十七好歹也是王家出身,你不露面,别人瞧着不太好看。” “与我什么相干?”王氏尖厉道,“他一个旁支的,我去上门拜他,他受得起么?” 唐辎仿佛看明白了她的打算,目光沉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是武太尉保荐,圣上钦点的泉州将军,你不要生事,得罪了人没得叫人笑话,衙门里已经定好明日设宴招待他,你抽空去给他家下个帖子,到底亲戚一场,不好太冷淡。” 王氏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扭头回了屋子。 陈姨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还簪了花,守在自己院子和上房之间的通道里,时不时探出头来察看上房的动静,眼看着老爷和太太出了厢房,却说了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太太一转身走了,独留下老爷一个人黑着脸站在那里,陈姨娘不免犹豫起来。 老爷看上去是被太太气着了,这个时候凑上去……她正犹豫的工夫,再一抬头,眼前已经没了人影,不由气得跺了跺脚。 唐辎在王氏这里讨了个没趣,也没心思留在上房了,他叹了口气,回前院书房处理了些事务,吃了饭,看时间还早,就溜溜达达的去了小女儿那里。 几个小丫鬟吃了饭,正提着熏炉在院子里熏蚊虫,说说笑笑的,见着老爷来了赶紧施礼,唐辎抬抬手,进了屋子,一眼瞧见原先唐曼宁住的西屋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些家具,连摆设也没有。 东屋里曼春正趴在桌上练字,见他来了,放下笔擦擦手,唐辎看了几张她写的字,用朱笔在写的好的字上划圈,“还算有长进,不可懈怠。” 曼春一笑,泡了茶双手奉上,“我的字有父亲指点着天天写天天练,肯定是有长进的呀!” 唐辎也忍不住笑了,“……你姐姐的东西都收拾走了?” 曼春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今天上午姐姐屋里的石榴带人来收拾走的。” 她悄悄看看父亲,“姐姐怎么样了?还烧不烧?” 唐辎道,“已经不烧了,比昨天好多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曼春顿了顿,道,“我今儿上午和大哥去看姐姐来着,被太太骂出来了。” 唐辎摸摸她的额头,“那就等你姐姐好了,你们再一起玩……你姐姐虽然不住在这儿了,却也不必收拾得太素净,我记得你先前读书都是在那边?总要摆几样能看的东西吧?” 被他这么一说,曼春抬头看看他,又低下了头,“外头摆着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要不然今天就都被太太派来的人搬走了。” 唐辎闻言苦笑一声,被这么一双黑黝黝清凌凌的眼睛看着,让他心里一软,“过几日太太就要回京城了,等太太走了,我带你去见见你舅舅和舅母,好不好?” 曼春瞪大了眼睛。 唐辎觉得女儿这个样子实在可爱得很,揉揉她的脑袋,“怎么?你也是有舅舅舅母的啊,只是他们原来在别处,刚刚来了泉州,等忙过这几天,你姐姐身体也好些了,咱们就去!” 曼春想了想,仍旧想确认一下,“是前一阵子晁嬷嬷说的那一位吗?我姨娘的兄长?” 唐辎觉得有必要和女儿解释明白,“你姨娘有两位嫡亲兄长,在族里分别排行第五和第十七,他们也是太太出了五服的堂兄弟,来泉州的这个是排行第十七的,被圣上任命了泉州将军。” 既然是要前去拜会,就少不了要准备见面礼,曼春就问道,“不知道舅舅家里有几口人?表兄表姐们有没有来?” 这个唐辎哪里知道?他想了想,王氏既然不情愿,也勉强不得,“明儿我叫人给你舅舅家下帖子,叫他们留意一下就是了。” 第二天泉州府上下官员设宴为新任泉州将军洗尘,宴毕唐辎却领了董知府回来。 好在他酒喝得不多,董知府这等人物自是不能往自己书房里领,便将他请到了专门待客的兰院,又使人去告知王氏。 王氏听了下人的禀报,忙打发人去准备宴客的东西,私下却对韦嬷嬷道,“这可真是稀客,咱们老爷来泉州几年了,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面子?这王十七一来,他倒殷勤了。” 董知府在先前的宴席上就已经喝得半醉,来到唐家先饮了盏醒酒汤才觉得精神些,他今天特地跑到唐家来,可不是单纯找人喝酒,上一任泉州将军剿匪不力还被问了罪,险些连他也牵扯进去,新来的这一位竟然是唐家的亲戚,他和唐辎一向不睦,这会儿便是不得不拉下脸面,不过,他身为一府之尊,总还要些颜面,不得不借着酒劲儿遮一遮。 守信家的今天跟着管事们一起去王将军家送礼,她是女子,进后院是没有干碍的。 “他家离咱们府上只隔了几条街,没去住原先的将军府,听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重新翻修了一遍,将军夫人是极和气的,这回来泉州只带了两位少爷和一位姑娘过来,姑娘年纪跟咱家大姑娘差不多……”守信家的絮絮叨叨将今天在王十七老爷家的见闻说了一番。 曼春想起晁嬷嬷说过十七舅舅家有四儿两女,长子如今跟随其父在军中效力,长女嫁到了济南,想必这次跟来的除了在军中效力的那一位,余下的年纪不会太小,就问道,“看她们母女穿衣打扮是喜欢穿艳的还是素的?” 守信家的笑道,“将军夫人穿了一身玫瑰紫配石青马面裙,戴的首饰也新,她家姑娘倒穿了身月白窄袖衫,英气得很,不愧是武将家的千金。” 曼春心里有了数,自己先前做的荷包、扇套那些小玩意儿挑出几个精致的来送给表兄表姐,舅舅、舅母那里因是第一次见面,自己作为小辈倒不必送什么见面礼,只要等着收礼就行了。 窗外隐隐传来丝竹声,曼春听了一会儿,问守信家的,“这曲声是哪儿来的?” 守信家的犹豫了一下,答道,“今儿老爷在兰院招待府尊大人,这许是从教坊叫来……的乐师。” 乐师?恐怕是歌伎吧?兴许还有舞伎。 也难为守信家的能诌出个“乐师”出来。 第77章 走的来的 王十七回到家中,先去书房醒了醒酒,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才施施然去了后宅,儿女们都围在太太丁氏身边,见他来了都上前问好。 王四姑娘是他的小女儿,虽然还有更小的孩子,可是王十七最疼的还是两个女儿,只是大女儿前年嫁去了济南刘家,如今家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小闺女,不免更稀罕了些。 他坐在丁氏的上首,看她面前一摞礼单和名帖,道,“不少?” “不少——”丁氏给他念了几个重要的,又从一旁拿起两份帖子来递给他,“你瞧瞧这个。” 王十七拿起来一瞧,立时就笑了,这两份礼单一份轻一份重,竟是同一家送来的,他伸指弹了弹,“这唐家竟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不成?” 丁氏嗔了他一眼,“八成是他们夫妻送重了,”她指着那份多的,“这个——还特地派了婆子过来给我问安,说过几日想来拜访,他家太太马上就要回京了,这几日正忙着收拾家里呢。” 王十七神色微动,“可提到孩子了?” 丁氏自然是知道他的心思的,“那来的婆子就是专在唐家管着前后院传话的,说……” 想到生母的娘家人就在几条街之外,曼春心潮涌动,不停地想象过几天与对方见面的情形,她甚至点起灯拿着镜子对照着自己的容貌(父亲说她与姨娘长得相像),想象与生母一母同胞的舅舅的相貌。 童嬷嬷几次三番的催促她歇息,她虽答应了,也灭了灯,却直到很晚才渐渐睡着。 早晨她是被鸟儿吵醒的,最近这几只鸟也不知怎么了,一个赛一个的聒噪,天一亮就开始叫,曼春头疼了一阵,竟也习惯了,一听到它们的叫声就醒来。 吃完了早饭,曼春叫小五想法子再去打听打听大姑娘的病情,小五出去走了一圈,又急慌慌的回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神秘的跟曼春说道,“姑娘,今早上咱们有一场热闹没瞧见呢!” 曼春看她这样子就想笑,问道,“什么热闹?” 小五看了眼外头,小声道,“昨儿府尊大人不是来家里跟老爷喝酒么?今早他把南星给带走啦!” 好一阵子没听见这个名字了,曼春回想了一下,想起南星从她这里走了以后就去了兰院,昨儿老爷又是在兰院招待的客人,难道南星……? 小五道,“今早南星去给太太磕了头,太太赏了她一身新衣裳,两匹布,两根簪子,就让她跟着董家的人走了。” 童嬷嬷进来见她这个样子,训道,“怎么跟姑娘说话呢?” 小五一下子就把腰给挺直了,朝童嬷嬷讨好一笑,“嬷嬷,我这不是怕让别人听去么?” 童嬷嬷道,“看你这样子,本不该想歪的也要想歪了。” 曼春问她,“南星她爹娘呢?” 小五摇摇头道,“她娘还在兰院干那一摊,不过我看她干不长了。” 童嬷嬷听说了南星的事,也愣了,到底与南星共事过一段日子,叹道,“她这一门心思的往上爬,却把她爹娘都坑了。” 都知道家里老爷和董知府关系不像和姑老爷那般和睦,南星去了董家,却把她爹娘留在了这边,哪怕他们是太太的陪房,可谁还敢再用他们? 曼春决定今天不出院子了,昨儿就被骂了一顿,今天又有南星的事,难保不被迁怒。 唐曼春为南星这般愚蠢不自爱而叹息,王氏更是为了南星胆敢算计自家而恼怒,等南星一走,她就叫人把南星的娘柳四家的绑了来,柳四家的自然是不肯承认,只说是贵客贪图她女儿美貌,硬把南星拉进客房里的。 王氏气笑了,“南星她是哑巴还是怎的?她一个伺候花草的小丫鬟,怎么跑到客房里去的?你当我是糊涂的?” 当即叫人把柳四家的打了板子,随便上了些药就扔进柴房里关了起来。 不过让人没想到的事,傍晚时董家派人抬来一顶小轿,说是给唐家的回礼。 王氏冷冷地看着廊下跪着的一主一仆,脸拉得老长,她道,“老爷回来了没?” 韦嬷嬷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李嬷嬷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禀告,“老爷来了。” 唐辎也瞧见廊下跪着的那两个人,进了屋,就问,“外头那两个是做什么的?” 王氏冷笑,把一张帖子甩给唐辎,“这是府尊大人的回礼呢。” 唐辎拿起帖子看了看,脸色也有些不好,王氏见了,心里略略舒坦了些,不过说出来的话仍是叫人听了刺耳,“这样的美人,老爷打算怎么安排?” “……她们可有身契?” 王氏哼了一声,从桌子上抽出两张纸拍到唐辎面前,唐辎看了,问那两人,“袁眉妩,袁胭脂,抬起头来……你们是姐妹?” 那年纪大的约有十五六岁,身形细瘦,五官清秀,回话道,“妾身眉妩,这是妾身的妹妹胭脂。” 她身旁那个小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倒并不惧怕,说话的时候口齿也清晰,“奴婢胭脂。” 唐辎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你们来的时候,董家可说了什么?” 袁眉妩不安地动了动,终于还是开了口,“董老爷说,他既然得了美人,总不能让您吃了亏,就让妾身来服侍您。”其实董知府还说了些别的,只是袁眉妩也知道那些话是不好说出来的。 王氏见这姐妹俩容貌出色,小的那个便罢了,大的那个却自有一番风流身段,不像是寻常丫鬟,就问她,“你会些什么?” 袁眉妩道,“妾身会弹会唱,会打算盘,会说南北方言。”显然她的官话还是挺地道的。 王氏冷笑,“你们的身价银子可不低吧?” 袁氏姐妹都低了头不敢说话了。 王氏笑笑,“老爷,这两个既然会弹会唱,还会打算盘说方言,倒不如放在外院?总有用得上她们的时候。” 唐辎原本不甚在意这两个女子,他所虑者乃是董知府的用意,不过此时看来,这两个女子倒是无关紧要的,他收起两人的身契,道,“外院哪有安置她们的地方?随便找间空屋子安置了就是。” 王氏眼睁睁的瞧着丈夫把那两人的身契收了起来,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得把这两张东西弄到手,打发人把袁氏姐妹领到后头院子里给她们安排一间屋子,王氏恼道,“府尊也太不讲究了,是不是家伎难道他看不出来?再说了,在别人家做客,也好意思做出这等事来,真是——” “好了,不过是个种花的丫鬟,她若是无心,还能跑到男子卧房里去?”董知府再不好,唐辎也不愿意王氏当着这些丫鬟婆子的面言语无状,传出去让人拿住话柄。 说起这个,王氏更是恼怒,南星的爹娘柳四和柳四家的都是她重用的陪房,一个替她管着庄子,一个在府里管着小花园,这次的丑事若说没有柳四家的的掺和是谁也不信的,王氏揉揉额头,问韦嬷嬷,“柳四家的收拾好了没?” 韦嬷嬷道,“都吩咐下去了,等过几天就让她跟着一起回京。” 王氏看了丈夫一眼,对韦嬷嬷道,“你回头去二姑娘那里看看,可千万不能再有不妥当的人,再有那么一回,家里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这话说的,就好像南星做出了没规矩的事,源头是在二姑娘那里一般,唐辎不悦道,“我记得这个南星原先是在你屋里伺候的?家里的仆婢没教好规矩,推到孩子们身上算怎么回事?” 王氏涨红了脸,她最近的脾气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唐辎与她说了几句,见话不投机,也不在这里碍眼了,借口还有公事就去了前院,临走前对王氏说道,“两个丫头年纪不小了,也该正经找个先生教着,学些该学的东西。”说罢,也不管王氏是什么脸色,径自走了。 唐辎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两个女儿一个十二,一个十岁,都到了半懂不懂的年纪,然而王氏不是个灵醒明事理的,女儿们天真纯善,再让她这么歪下去,迟早要吃大亏。他又忙于公事,没有时间教导,倒不如找个通达世情的老儒请来家里教一教,免得两个女儿被拘得眼界狭窄,只知道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 回了书房,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便叫人找来幕僚商量了一番,请他代为寻找能够教授两个女儿的先生,好聘为西席,“倒不必学问太高,只求人品正直,通达世情。” 这幕僚跟了唐辎几年,对于唐家后宅也略有耳闻,“东翁放心,此事一定办妥。” 眼看还有几日太太就要回京了,曼春心里雀跃得很,等太太上船走了,她在这家里就自在多了,哪怕太太留下人约束内院,却也不比太太在时那样让人紧张。 尤其听说这次韦嬷嬷也要跟着太太走,单单留下了李嬷嬷照顾大姑娘。 李嬷嬷虽说人古板了些,却是个守规矩的,听小五说,家里留下的婆子丫鬟们私下里已经商量好了,等太太走了,大家凑份子请李嬷嬷吃酒,可见这对许多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个好消息。 这天早起曼春没什么胃口,到了中午快吃午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鸭脯,距离唐家隔着两条街有家店做的鸭脯味道极美,就叫了小屏和春波拿钱去买。 结果两人去了快一个时辰才回来,曼春饿得不行,只好先吃了。 小屏申辩道,“不是我们偷懒,姑娘,我们瞧见韦嬷嬷了。” 小五把切好的鸭脯和一小碟蘸酱端进来,“瞧见了她你们还不赶紧回来?让她盯上了,少说也要挨顿骂。” “她才顾不上我们哩,你猜她去的哪儿?” “哪儿?” “当铺!” 小五不信,“她还能缺了钱花?” “真的,一大包东西呢,等她再出来就两手空空了,不信你问春波,她也看见了。” 春波点头,“看样子像是当了不少银子,袖子鼓鼓囊囊的。” 小五道,“她是在太太身边伺候的,平时的赏赐肯定不少,有不喜欢看不上的就去当了换银子呗,这有什么稀奇?” 小屏一时没话反驳,“……反正看她鬼鬼祟祟的,平时走路都那个样子,今天低头含胸的好像不敢见人似的。” “进当铺的不都是那个样子?怕让人看见了耻笑,巴不得一个熟人也遇不上呢。” 曼春问她们,“你们看见她进的哪个当铺?” “在卖鸭脯的斜对面,那有家当铺,门口立了个旗杆。” 韦嬷嬷是个心思细的,轻易不给人留把柄,以她的身份,也不应该缺钱,尤其现在她管着太太回程的事,更不会缺银子使,只怕这一趟差事就够她赚个盆满钵满,何必要去当铺? 就像小五说的,被她拿去当铺的东西八成是她不喜欢看不上的东西,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些东西是不能叫人看见的。 什么东西不能叫人看见? 来路不正的。 韦嬷嬷不是个品性好的,她固然对太太忠心,这却不妨碍她将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曼春吃了饭,趁着午休就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童嬷嬷,“让王勤找个人盯着她,看她都当了些什么东西,有那贵重的不该她有的,弄一两件来。” 童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曼春靠在罗汉床上,望着窗外的浓荫默默出神,好不容易有机会抓到韦嬷嬷的把柄,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王勤果真安排人去盯梢,第二天就送来了两根金钗,一个上头镶了指肚大小的珍珠,另一个则缀着一串细碎红宝,轻轻一抖,上头的蝴蝶须子便轻颤起来,这两根钗少说也值一二百两银子。 原来韦嬷嬷不止一次的出入当铺,有时是衣料,有时是首饰,偶尔也有古董,少时几两,多时几十两,只是最近几日尤其频繁,那当铺也不肯多说,还是从对面做酒食生意的店家那里打听出来的。 虽然曼春料到其中有事,可没想到韦嬷嬷的手伸得这么长,“连古董也有?太太怎么会赏她这个?”以韦嬷嬷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缺钱花的,这些东西也许有王氏赏给她的,也许有别人送给她的,但古董这东西要么是从往来礼品中截留的,要么就是……库房。 她和童嬷嬷相视无言,若韦嬷嬷只是小打小闹,那么可以找机会警告她一番,让她在她们面前收敛一二,可如今这样的大蛀虫……只怕韦嬷嬷为了遮掩自己会不择手段。 第78章 举荐,柯家的失望 先前由于孙承嗣的出手相助,唐家得以免除一场丑闻,虽然此事被压了下去,暂时还不能找那始作俑者算账,可唐辎却不能不感念孙承嗣的好意,思来想去,便去找了李龄,想要将孙承嗣引荐给她。 李龄如今做着这个不大不小却肥得流油的的官儿,替朝廷收揽税金贡品无数,要说没人觊觎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来头大,没人敢轻易招惹罢了。 他是老安国公的次子,如今的安国公是他嫡亲兄长,年幼时给先太子做过几年伴读,二十多岁便挣了个二甲进士出身,比唐辎还早三载,虽然名次不靠前,在京城中与他年纪相近的众多勋贵子弟当中亦可谓佼佼,后来又娶了唐妍这个颇受圣上偏爱的侄孙女,人生得意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眼光自然低不了。 李龄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位当初的名声可不怎么样。” 唐辎道,“虎父无犬子,他祖父和父亲那样的人物,偏他沦为商贾……他家的事究竟怎样还不好说,传言毕竟是传言,回头我把他领来瞧瞧你就知道了,这小子倒还真有几分老侯爷的风采。”又将孙承嗣如今的情形说道了一番。 得知孙承嗣虽被赶出家门,却年纪轻轻就出海赚得了一份家业,李龄面上就和缓许多,“那倒还算争气。” 唐辎就试探道,“能不能给他安排个前程?” 李龄却不肯轻易答应,屈指在桌上轻叩两下,“他武艺谋略……罢了,回头叫他来一趟,看看他再说。” 说完此事,李龄又问起新到任的泉州将军,“这人你看怎么样?” 唐辎就把等王氏走了自己就带着女儿去拜访的打算说了,两人商议了一会儿,末了,李龄突然对他道,“……家里的事若是理不清,在外头总是不免束手束脚。” 唐辎知道他的意思,却不好多说,“唔”了一声,玩笑般叹道,“她要是有尊夫人一半的贤惠,我就谢天谢地了。” 开口说这话的是小舅子,李龄好气又好笑,指指他,“你以为我愿意管,还不是你姐姐为你操心,又怕当面与你说起让你下不来台,才让我劝劝你。”又道,“齐家尚且不能,又何谈其他?” 后面这句话就有些重了。 唐辎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毕竟当初用了王家一回。”他当初选官时若是没有王家在其中使了力气,泉州这样的好地方未必能轮到他。 李龄冷笑,“难不成你那进士的功名也是王家点的?他家若是真心为你谋划,做什么佐贰官?”他这提举的名头虽也是“副”的,上司石成作为镇守大太监却行事低调,为人谦和,身为皇帝亲信却并不与人争功,非唐辎与董知府可比。 唐辎脸色变了,半晌,“姐夫想说什么?直言就是,你我之间又何必遮遮掩掩?” 这屋里也没有别人,倒酒的童子被李龄打发出去,这花厅前后左右的窗子上糊了薄纱,外头的动静一目了然,周围除了几块低矮的石头,什么遮挡的都没有,院墙却在三丈开外,李龄转回来给唐辎满了酒杯,低声道,“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前一阵子圣上封了四皇子为楚王,又召了齐王家的各位皇孙入宫读书……” 当今圣上自永辉元年登基以来,子嗣不丰,尤其太子在永辉十六年病死,这六七年来后宫中竟再也没有一位皇子降生。现如今在世的皇子只有三位,皇长子齐王年过而立,皇三子晋王尚未及冠,四皇子去年才将将满了十岁,和先太子留下的三位皇孙一起在上书房读书。 圣上召了齐王家的各位皇孙入宫读书……唐辎不愿掺和这些事,便道,“你是知道我家的。” 唐家在当今圣上登基时是立了拥立大功的,安平侯唐浚又娶了林淑妃的侄女,虽不至于就这么归到皇四子一派,但外人看着总是带些干系。 李龄一笑,“令尊若是未曾立下你四弟,我又何必说这些?”你家的爵位要是能到你头上,我今天也不和你说这些。 唐辎沉吟一会儿,“你觉得哪一位更……贤德些?” 李龄干了一口酒,“……我可是还记得太子是怎么死的。” “他以为他占了个‘长’字,就能如何了?圣上当初没选他,太子没了,就更不会选他了,除非他把别人都……” “慎言!”唐辎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一番——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悄悄松了口气。 李龄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继续说道,“这一位,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铁定不行;至于最小的那个,他才多大,哪里看得出贤愚?如今却到处都传他肖似圣上,可见也不是个聪明人。” “皇孙们……”唐辎想了想,摇了摇头。 太子已故,圣上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何必舍近求远?想要绕过诸位皇子立下太孙,也难。 李龄低声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圣上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唐辎大惊,“你……” “今天在这里的说的话,”李龄眯了眯眼睛,“出了门,谁也不会知道。” 唐辎心事重重的告辞了李龄,好在他也确实喝了些酒,借着酒遮面,倒也无人看出他神色不对。 柯老太太总算等到了儿子外出回来,她迫不及待的和柯老爷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天赐咱们柯家,我听人说了,这唐家在京城也是大户人家,同知太太娘家是极有本事的,要是能搭上这条路,花多少银子都是赚的。” 柯老爷是个极会做生意的,跟各条路上的人都打过交道,自家有几斤几两他还是明白的,不过,他是个孝子,不愿意让自家老太太伤心,琢磨了琢磨,对老太太说,“想要娶到唐家大姑娘然后和尚书府攀亲,咱家的家世还有些薄,若只是和唐同知家做亲家,倒不算太难,唐家还有没有别的姑娘?” 柯老太太有些不高兴,不吭声了。 柯老爷就问服侍柯老太太的,听说唐家还有一位庶出的姑娘,只是年纪还小,就道,“这个也行。” 柯老太太捣了两下拐杖,骂道,“要个庶出的做什么!” 柯老爷劝道,“英雄不问出处,唐同知家的嫡女,多半是打小儿娇宠着长大的,人家恐怕是不愿意给的,亭芝这小子咱家瞧着宝贝,他在外头也没少惹祸,与其娶回来天天吵架,还不如给他娶个老实些的。” 柯老太太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些庶女根本没什么用!罗家娶来的那个小儿媳妇不就是个官宦家的庶女?嫁妆没多少,见了人连话也不敢说,罗家娶她本来就是想沾沾光,结果倒是赔了一大笔银子,人家根本不愿意管!” “母亲息怒,”柯老爷哪里不知道这些事?不过,“罗家那是狮子大开口,才出了万把两银子的聘礼,就想予取予求,他那小儿子也是不争气,在外头胡闹也没个顾忌,人家也不傻呀?——只要娶进来是个老实的,能栓住了亭芝,该怎么立规矩还不是您说了算?将来生个一男半女的,她自然要为儿女着想。” 柯老太太被儿子这么一劝,脑筋转过弯儿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家孙儿在外头名声有点儿不好,娶个规规矩矩的,总比搅家淘气的要强些,求不到唐家大姑娘,那么唐家二姑娘也是可以“将就将就”的,不算亏本——想通了,她便又和颜悦色起来,和儿子商量了一番,便叫人去请官媒。 然而泉州城的官媒统共就那么些个,彼此之间又互通消息,先前柯家请人去唐家提亲的事已然传开了,这些人都不愿意得罪唐家,便借故推辞。 柯老太太一听请不到官媒,生气大骂底下伺候的人,骂了半天,想想这事儿还是得办了,总不能让孙子打光棍儿,索性决定亲自去唐家提亲,便忙忙吩咐家下人预备礼品。 听说请不来媒人的时候柯老爷就暗暗觉得不好,只是他还不知前因后果,不知道官媒们为何一个个躲得厉害,他和柯大太太都劝不住柯老太太,便私下嘱咐人,告诉柯老太太有些东西家里没有准备,要去街市上买来,才算暂时稳住了老太太。 等他派人将原先那位媒人请来,听她说了上回去唐家提亲的种种,才明白怎么回事。 柯大太太气得在屋里直跺脚,险些将地皮磨下去三寸,想想小儿子的任性,想想丈夫和婆婆的算计,她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太苦了。 她找到丈夫,道,“老爷,这唐家二姑娘并非嫡出,和嫡母的关系又不好,娶来又有什么用?” 柯老太太却不信,捣着拐杖大骂媳妇不孝,柯大太太对着这婆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此时丈夫还在,她一边抹着手绢,一边哭诉道,“我要是有半句不是实话,叫我天打五雷轰!”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柯亭芝和他兄嫂三个把人劝开了。 对于柯大太太所说的,柯老爷半信半疑,只是他对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办法,便吩咐人去找官媒,“告诉他们,是向唐家二姑娘提亲,不是大姑娘,谁肯去的,厚封礼金。”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倒真找着了一位,这位从同行那里早就听说了消息,她倒是个机灵的,听说唐同知家太太不好说话,就索性等到下了衙,直接去请见唐辎。 唐辎曾听王氏说起柯家来求亲,他私下里还派人去查探了一番柯家的情形,知道那柯家的二少爷柯亭芝不仅不学无术,还纠集了一帮市井无赖开起了赌场,而柯家在泉州虽算得上富户,却没什么好名声,不值一提——一听又是柯家来提亲,而且将大姑娘换作了二姑娘,顿时没好气的说道,“我家女儿年纪尚小,此事为时尚早,不必多提了。” 那媒人没有办法,又不敢强辩,便灰溜溜的走了,等回了柯家复命,道了辛苦,将事情如此这般一说,柯大太太道,“我说什么来着!” 柯老爷挠挠头皮,深觉此事棘手,只好封了银子打发了媒人。 柯亭芝是个要面子的,得了消息却装作不知道似的,私下里却背着人躲在屋里看那几件从唐家弄来的衣裳——他到底是不舍得烧掉,谁也没有告诉,用包袱皮儿包了塞在箱子最底下,只当自己做了个梦。 没过多少日子,他就收拾了衣裳细软,说要出门走走,离家远行去了。 第79章 相赠,做客 唐曼宁身子渐渐好了,王氏又提起带她回京的事,对唐辎道,“路上照顾得仔细些就是了。” 却被唐辎堵了回来,“海船能和漕河上的船比?孩子的病还没好全,万一病势再起来,路上又不能特地为了你们停船耽搁日程,你待如何?” 王氏脸色就有些难看,她冷着脸,无论唐辎再说什么,都冷淡以对。 唐辎走了,她留下儿子,“你去给你妹妹们画一幅小像。” 又派人给唐曼宁和唐曼春传话道,“长辈们几年都没见过你们了,让你们哥哥画了画像,我带回去。”嘱咐唐松,一定要把唐曼宁画端庄些,把唐曼春画漂亮些。 唐松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觉得不妥当,万一流传出去,妹妹她们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王氏竖眉,“没什么不妥的,她们又不回京,若是连绘像也没有,谁知道她们长得美丑?” 她见儿子不吭声,只好哄道,“我是舍不得把你妹妹嫁得太远,顶好就留在京城,她这次不跟咱们回去,若是有合适的人家,总要让人相看相看,人家不知道她什么长相如何,怎么放心?你二妹妹也是,她以后虽不如曼宁,到底也是你父亲的女儿,嫁得不好了,你父亲也不愿意的。” 唐松心里并不轻松,他犹豫再三,携了画具先去唐曼宁那里,给唐曼宁画了一幅坐姿小像,画中的她巧笑倩兮,手里拿了个小小的绣花绷子,脚边卧着一只猫儿。 待画好了,唐曼宁伸头过来看,一手拿着镜子比着,“像不像我?” 石榴冒了出来,插嘴道,“大少爷画得真好!” 唐松一进院子,她就悄悄回屋换了件新做的杏红色比甲,汗巾子勒得小腰细拧拧的,脸上还扑了粉。 唐曼宁斜了她一眼,又转回来看画,“哦?说说哪里好?” 石榴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看画?咬着唇看了唐松两眼,见对方收了笔,赶忙殷勤上前,“大少爷,别弄脏了您的手,我来收拾吧!” 唐松手腕一抖,避开了她的触碰,“不必,你下去吧。” 唐曼宁扫了她一眼,“还不下去?” 石榴涨红了脸,她窘迫地抬眼看看四周,低头转身跑出去了。 唐曼宁朝着石榴仓皇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唐松眼角余光扫过,又转过来瞧瞧妹妹,心中踯躅难定。 唐曼宁举着画左看右看,有些舍不得,“哥,这画留给我吧,你再画一幅?——哥?” 唐松没有立即答应,踌躇了一会儿,“……好。” 唐曼宁就喜滋滋的叫人把画收起来,别叫花狸奴找着挠坏了,等装裱好了就挂上。 她道,“难得母亲有这样的主意,也不知老祖宗她们还记不记得我的模样。” 唐松既然做了决定,心中便开阔明朗起来,笑道,“她们只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自然只记得你那时候的模样。” 唐松找到曼春的时候,她正在鱼缸旁看鱼,听了唐松的来意,曼春面露难色,推辞道,“不用了吧,我不就是长成这个样子?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没什么稀奇的。” 唐松知道她心里是明白的,便也不勉强,道,“你不是想学画鱼?” 曼春擅画人物,山水花草也有所涉猎,唯独飞禽走兽和鱼虫这样的活物把握不好神韵,她先前跟唐松提过,唐松有空的时候便也教她画两笔。 曼春有些不好意思,要请两人进屋,唐松却道,“这里正好有一缸鱼,就画它吧。”叫人将桌案摆在院子里。 淡墨点出两只圆眼,鱼尾如清纱般逶迤,浓墨勾勒出鱼身与鱼鳍,不过几笔,一只蝶尾墨龙睛便跃然纸上。 曼春瞪大着眼睛,脑海里盘桓着刚才唐松起笔运笔的姿势和力道。 她心里细细地揣摩了一会儿,便拿起笔来模仿着也画了一条,两厢一对比,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唐松又调出颜色画了几只不同颜色的鱼儿,有下潜的,有摆尾的,还有往上游的,指点了她几处细节,便道,“平时多看多想,练得多了就好了。” 曼春看着画纸若有所思。 等她回过神来,唐松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愣了一下,左右看看,“人呢?” 小屏答道,“大少爷刚才就走了,叫我们不要出声扰了姑娘。” 曼春点点头,忽然“哎呀”一声,似乎是刚想起来什么,“童嬷嬷,童嬷嬷?” 童嬷嬷从倒座房出来,“姑娘喊我?” 曼春问她,“我给大哥做的鞋和扇套呢?放哪儿了?” “搁橱子里了。”童嬷嬷和曼春一起进了屋,从靠墙的一只五斗橱柜里取出了个青布面儿的包袱,解开看了看,里头一双粉底小朝靴,两双袜子,还有一黑一红两只扇套。 “行军散、保济丸这些药还有没有?” 曼春收拾了些路途上也许会用上的成药,连同鞋袜扇套放在一起,交给童嬷嬷让她送去,“嬷嬷记得跟大哥说清楚,这药是新配的,一时用不着也别丢了。” 童嬷嬷回来却又抱着一只长条大包袱,“大少爷试了鞋,穿着正好,扇套也换上了,那几瓶药也都收起来了,让我跟姑娘说一声,不会乱丢的。”她打开包袱给曼春看,里头有四五样纸,每样虽不多,却都是好纸,一盒湖笔,一匣子颜料,“这些纸笔颜料大少爷说了他带不走,都是好的,姑娘既然爱画,就送给姑娘了。” 这些东西又没有多重,怎么会带不走? 曼春去找宋大家的,问她有没有什么糕点是在这个季节经得住放的,她道,“太太和大哥他们在路上颠簸,最好能做些开胃的小点心,吃着不费劲。” 宋大家的有些为难,“姑娘,这个时节哪有能久放的糕点?”她想了想,道,“不如做些路菜带着?那个不怕坏。” 说做就做,曼春和宋大家的商量好了菜式,要做糟鸡、茄鲞、八宝鸭这几样,就打发她和姚氏去采买食材,“一定要好的,别到时候让人吃出不新鲜来,坛子不要太大,他们这一路不过二十来天,就是换换口味而已,多了也闹心。” 宋大家的想着多做些,“这东西经得住放,多做些,姑娘也尝尝?” 曼春想起从前在扬州时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糟菜是常吃的,也有些想念那滋味,就点了头,“只要别吃不完坏掉了就成。” 唐松被母亲催不过,只好画了张姐妹俩一起玩耍的交了上去,画上的唐曼宁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唐曼春看上去就更小了,头对着头,一个拿着绣绷,另一个在一旁观看,两个小姑娘天真可爱,神态逼真。 王氏却生起气来,“怎么画成这样?两个小丫头!” 唐松将画收起,“可不就是两个小丫头?曼宁才十二,我总不能把她画成二十岁吧?” 王氏运了运气,“我这儿也有纸墨,你现在就画,把她们两个分开画,画得好看些,只画正脸!” 眼看躲不过,唐松干脆耍起了无赖,“那不成了遗像画了?没得晦气。” 王氏哼了一声,“画个侧身正脸的不就成了?——我看你是不想画!” 唐松闻言,正了神色,对王氏道,“母亲既然知道我不愿意,又何必勉强我?妹妹的容貌岂能被人随便看去?”说完,便拿了画走了。 王氏气得直拍桌子,恨声道,“他那妹妹是宝贝,难道我就是要害他的?我养得好儿子!” 唐松从王氏这里出来,抬头看看天上,虽然挨了骂,可是心里却并不忐忑。 他展开画纸看了看,琢磨着回去把这幅画修一修,再上些颜色才好。 临到要走了,泉州将军府上却突然送来宴请的帖子,王氏本不想理会,可唐辎却先她一步答应了,还劝她,“到底是同你一个祖宗的,哪怕远了些,总比没有强,要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 王氏再不情愿,也不想在临走前再和丈夫吵架,她皱眉道,“他一个武夫,有什么好说的?罢了,你既然都答应了,我还能抹你的脸面不成?去就去吧。” 适逢衙门休沐,于是唐家赶了几辆清油小车,仆婢随扈们围绕着,去了泉州将军府上。 彼此见了面,曼春才知道王十七太太这次跟着丈夫来,还带了长子、次子和次女三个孩子过来,除了嫁了人的长女,还有两个小儿子在老家读书。 曼春有些拘谨,虽是血脉至亲,到底是没见过的生人,她悄悄地打量着对方,也看出对方亦是如此。 王十七名为王登仕,相貌端肃,留了一把漂亮的髭须,举止并不粗鲁,说话也很爽快,很快就和唐辎称兄道弟起来。王十七太太丁氏是个有本事的,见面先是三分笑,说话也和气,脑筋却很机敏,任凭王氏这样挑剔的,在王十七太太的热情招待下也渐渐放下了架子,心里还在感叹:“这样的一个妙人,嫁个武夫实在可惜了。” 王十七太太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曼春半晌,见她行动举止并没有失礼之处,稍稍放心了些,客气笑道,“我们家虽是新修的房子,到底还有些从前的老树,咱们在这儿说话,叫孩子们去玩吧。” 王氏正嫌人多闹腾,就笑着看看唐曼宁,“去吧,别光顾着玩,照看着你妹妹些。” 王十七的长子王敬臣如今正在军中效力,在他爹收下做了个小小的总旗,今天没能回来,次子王敬武和唐松同岁,个子却足足高了大半头,他扭头看看妹妹和唐家两个姑娘,想说些什么,又摸了摸鼻子,没开口。 三个姑娘叙了年齿,王四姑娘比唐曼宁大一岁,就道,“外头晒得慌,去我屋里玩吧?” 第80章 天蓝蓝云高高 王家的孩子们见唐松和唐曼宁并无那些世家子的高傲,唐曼春也是个说话温柔的,便放下了拘束,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丁氏表示自己很喜欢唐曼宁和唐曼春,以后等家里归置好了,想再请两个姑娘来家里玩。 王氏客气地笑着,嘴上说,“这些孩子淘气得很。”却怎么也不肯松口。 丁氏听出了她的意思,不过没跟她多计较——等她走了再下帖子相请,她还能拦着不成? 王氏心里别扭,不想和丁氏多打交道,便推说两个孩子要学女红,得跟教授女红的师傅请假,丁氏反应极快,表示自己也想替女儿寻个好的师傅,无奈短时间内寻不到,想暂时在唐家附学。 王氏此时真是无话可说,暗暗唾弃:一个教针线的绣娘而已,至于吗? 亲戚之间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是得罪人了,王氏不怕得罪王家的旁支,可是她却要考虑丈夫唐辎的立场,在来之前,唐辎就把话给她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了:王十七此人有兵有权,不好得罪,现在董知府一派的人不敢太过嚣张,若是得罪了这人,或是疏远了,就不好说了。 王氏心里明白,却仍旧别扭——不过是是远房旁支,如今竟要向这样的人低头。 她又怕丁氏会借机要挟,即便心底大骂丁氏无赖,却只能笑着应下了。 王氏在王十七家忍了一肚子气,回来还不等她发火,就被一个消息震住了。 陈姨娘孕吐? 陈姨娘是家生子出身,仗着曾经伺候过太夫人,又是太夫人赐下来的,在太太王氏面前并不服气,也瞧不上卖身进府从丫鬟提拔上来的魏姨娘,更不用提瘦马出身的袁姨娘。但她很快就发现大老爷不喜欢她这样,坐了一阵子的冷板凳,连大老爷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又被周嬷嬷临走前警告了一回,于是就变了策略,小意温柔地伺候起了王氏,也不管王氏待见不待见她,日日早起请安,又花心思给王氏做针线,在唐辎跟前也是又端庄又恭敬,倒也挽回几分唐辎对她的看法。 不过,王氏是这么容易被讨好的? 魏姨娘虽然被王氏从丫鬟推里提了出来,却走了与陈姨娘完全不一样的路子,即便她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还有个小丫鬟伺候,大家也都知道太太看重她,提了她做姨娘,但是她却仍然像从前那样谦卑的、卑微地伺候王氏,反而将唐辎放在了第二位,就是彼此撞了个对脸,魏姨娘没有王氏的允许,也从来不主动与唐辎搭话。 袁姨娘自从来了唐家,被王氏看破了自己和妹妹的来历,便老老实实的听从吩咐与魏姨娘和陈姨娘做了邻居,顺从听话得很,看在别人眼里倒落了个“像是个老实人”的评价。 陈氏分明还没有伺候过老爷,怎么会孕吐? 吴忠义家的被王氏绷着脸多问了两遍,自己心里也有些打鼓,她本是想着趁机捞几个赏钱,哪里知道太太会这样生气?——那脸板的,看着就吓人——她期期艾艾道,“老奴也不敢说一定就是,只是看着像,要不然好端端的,吐什么呢?” 王氏把陈姨娘叫了过来,一双利目紧紧地盯着她,“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陈姨娘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两手拢在小腹上,低头道,“可能是胃口不好……” 王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她手足无措起来,才淡淡道,“吴忠义家的,扶她下去歇歇吧,一会儿大夫来了给把把脉,别真耽误了病。” 陈姨娘一听,连忙道,“太太,我已经好了。” 王氏却懒得听她辩解,摆摆手,让吴忠义家的领了她退下了。 若真是像她说的只是胃口不好也就罢了,可要是闹出来什么丑事……可就不要怪她这个做主母的心狠了。 过不多时大夫来了,王氏让韦嬷嬷陪着大夫去了陈姨娘的屋子,告诉她,“好好给陈姨娘瞧瞧,别有个什么病症却给疏忽了,半路上可没地方请大夫去。” 王氏等得心焦,过了得有小两刻钟,韦嬷嬷带着一脸轻松的笑容回来了,朝王氏摇了摇头。 王氏松了口气,“怎么样了?怎么会吐?大夫呢?” 韦嬷嬷道,“确实是陈姨娘胃口不好,大夫给开了剂药,说吃两顿就好了。” 她凑到王氏耳旁小声道,“问过了,这阵子老爷没去过她那屋里。” 王氏想起陈姨娘先前的样子,面上一冷,“我看她是日子太舒坦了,大鱼大肉的吃坏了肚子,告诉厨房,以后陈姨娘得吃得清淡些,不能再没有忌口,真吃坏了,我怎么和太夫人交代?” 韦嬷嬷应下了,心道这陈姨娘胆子可真够大的,耍心眼儿敢耍到太太头上,幸亏太太这次回京定下了要带着她,要不然若是放任她留在老爷身边,还不定怎么作呢。 陈姨娘等韦嬷嬷送了大夫走了,就让兴儿跟着去瞧瞧,看韦嬷嬷的脸色怎么样。 兴儿跟在韦嬷嬷后头,没走几步就被骂了回来,让她只管去守着陈姨娘,别的事不用她多管,兴儿回去告诉了陈姨娘,又被陈姨娘骂了几句,“你傻啊,她不让你跟,你就不跟了?”直把兴儿骂得抬不起头,才恨恨地哼了一声,“滚吧,不叫你不许进来!” 兴儿开门出去了,陈姨娘也觉得骂得累了,喘着气靠在床头:太太不是不放心她要把她拴在身边吗?她就叫太太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谁不让我好过,我就叫谁不舒坦!太太你在我面前抖威风,等着瞧,等回了京城府里,我就去太夫人那里告你一状,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王氏临走之前又叫来袁魏二人训示,打发走了袁姨娘,留下魏姨娘说话,“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伺候老爷,若真生下一儿半女,少不得抬举你。” 魏姨娘眼睛一亮,又赶紧低头揉了揉手绢,“太太,还是让我跟了你去吧,这一路也好服侍太太。” 魏姨娘的表现是王氏意料之中的,她不以为然,“服侍老爷也是一样的。” 魏姨娘就不敢多说了,喏喏称是。 韦嬷嬷笑着过来,“姨娘,太太累了要歇一会儿。” 魏姨娘赶忙起身,局促不安道,“不敢耽搁太太歇息,婢子服侍太太歇下?” “不用了,你去吧。”王氏朝她摆摆手,韦嬷嬷就送她出去了。 韦嬷嬷拉着她在一处角落站住了,神色有些微妙,“姨娘这回既然留在了家里,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魏姨娘脸上一红,抓着韦嬷嬷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嬷嬷要顾着太太,这一路必定辛苦,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嬷嬷不要嫌弃。” 韦嬷嬷捏捏手里的东西,“我替你在太太跟前说话也是冒了风险的,你可不要淘气让太太伤心。” 魏姨娘又赶紧撸下腕子上的镯子塞给她,“那是一定的,太太于我有再造之恩,怎么也不能对不起太太。” “你是太太抬举上来的,要争气,可不能让别人赶在你前头,要是老天爷开恩,将来诞下一儿半女,你这后半辈子就擎等着享福吧。” 韦嬷嬷软硬兼施的敲打了一番魏姨娘,让她看着些袁姨娘,不要让贱妾的孩子生在前头。 时近八月,王氏和唐松登上了回京的大船,上船之前她搂着女儿哭了一场,嘱咐了再嘱咐,又问唐辎,“老爷当真不愿意回京城?” 唐辎被她问的无奈,又怕她回京后折腾,再给自己添事儿,只好道,“还不是时候。” 王氏总算是得了丈夫一句话,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唐妍本是看在唐辎的面上才来送她,见此情形,暗暗摇头,不过这种场合也不能就这么尴尬着没人说话,她微微一笑,问起路上要用的东西是否都备齐了,人数清点了没有,因她这次不回京,只派了人送寿礼回去,就又拜托王氏看顾着些。 眼看到了时辰,王氏被儿子扶着上了船进了舱,大船缓缓启程,渐渐远去。 曼春和唐曼宁同坐一辆大车,见姐姐有些萎靡,想了想,却没有开口相劝。 唐辎本是请了假来的,告别了唐妍,又送了两个女儿回家,叫各处守好门户,又匆匆去了衙门。 曼春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衣裳,觉得有些肚饿,随便吃了几块点心,便歪在窗前的罗汉床上,怔怔的发了会儿呆。 天蓝蓝的,云高高的,她的心情也像这天空似的洗净了,好像要飞起来一般。 伸了个懒腰,她闭上眼睛,心里的小人儿欢呼着,嘴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竟是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来。 童嬷嬷在隔壁听见了,“姑娘,怎么了?” 曼春赶紧捂上嘴,笑道,“……没事、没事,嗯,就是……想到了个好笑的笑话——嬷嬷你不用管我。” 第81章 山中无老虎(修改) 曼春抬起头转了转颈项,顺带揉揉胳膊手腕,轻轻打了个哈欠,走出房门,见唐曼宁那边儿照料猫狗的霞光正站在廊下和春波说话。 霞光正对着曼春的方向,见她从屋里出来,便止住了话,上前福身见礼。 “你怎么过来了?”曼春看看她怀里抱着的狗儿,“雪花又跑出来了?” 唐松走之前把狗儿雪花托付给了唐曼宁照顾,自从他走了,雪花便成天没什么精神,唐曼宁心疼得不行,就时常让人把雪花抱过来照顾逗弄,偏偏她养的猫儿花狸奴性子活泼调皮,看她亲近雪花,便去欺负撩拨,把雪花欺负的萎了,又上去撒娇,不过几日的工夫,雪花就怵了花狸奴,一瞧见花狸奴就躲,把霞光折腾得腿都跑细了,又不能整天关着院门——雪花向来没被栓过链子,先前为了不让它乱跑就拴了一回,那呜呜咽咽的惨叫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倒把花狸奴给吓得躲了起来,好在花狸奴年纪还小,不敢爬得太高,平时又勤剪指甲,不然真翻墙跑到外面可就找不回来了。 霞光颠颠怀里的雪花,“我们姑娘叫我带它来花园子里走走,宋大娘厨房里有肉味儿,它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雪花小尾巴摆来摆去,两只前爪搭在霞光胳膊上,伸着小脑袋,眼巴巴的望着厨房,时不时耸耸鼻子,曼春叫了声“雪花”,它一下子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看曼春,就又把脑袋转过去了。 曼春扑哧一笑,对一旁的春波道,“你去厨房要两根带肉的骨头来,”她看看雪花,问霞光,“它能啃骨头吧?” 霞光挠挠雪花头顶,“它可喜欢啃骨头呢。” 结果春波拿了两根特别大的肉骨头来,曼春忍不住笑,“一根就够了,别把它撑着了,”她想了想,“后角门那婆子不是还来讨过骨头?那狗个子大,吃的也多,你给它拿去吧。” 后角门那里养了条看家护院的大狗,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在花园里转一圈,曼春见过几次,那大狗一身白毛长得极其健壮,眼睛黑黝黝的,让走就走,说停就停,一看就是特别调、教过的,除了后角门轮流值守的两个婆子,谁也不许碰它,小丫鬟们都怕它。 春波原先在老家时就喂过狗,倒不怕狗,却也不敢轻易靠近,怕被它兴起咬一口,她提着骨头到了后角门,那大白狗正低头吃食,听见春波的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春波就不敢靠近了,把骨头给了守门的婆子,“正好有大骨头,我们姑娘叫我送来。” 那婆子笑道,“多谢二姑娘了。”随手把那骨头扔进了食盆里,大白狗停了一下,嗅了嗅,一口叼起,“咔嚓咔嚓”两下就咬断了,春波听着骨头被咬碎的声音,暗暗倒抽了一口凉气。 回去以后春波把大白狗咬骨头的厉害学给曼春听,啧啧咂舌,“以前我家也养过狗,牙口倒没它的厉害,那么粗的骨头一口就咬断了。” 曼春看看廊下正舔骨头舔的起劲的雪花,摸摸它后脑勺,笑道,“你有没有遇见过那只大白狗?怕不怕?” 雪花扭了扭脑袋,温顺得很。 骨头还没啃完,花狸奴就来了,雪花一见它就叼起了骨头要跑,却还是被花狸奴缠上了,喵喵喵的贴着雪花撒娇,抽空便凑上去舔一口骨头,众人见了都笑得不行。 曼春有时候在花园子里看到这一狗一猫玩耍,就叫人拿些点心和鱼干来喂着玩,几次下来,这两只倒记得曼春了,一有机会就溜过来要好吃的,曼春就叫人去告诉一声,免得照顾猫狗的人着急,久了,只要在它们常去的地方找不到它们,就肯定是来曼春这里了。 自从唐家放出消息要寻一位西席,没多久便有拿着举荐信的儒生上门求见,唐辎见了几位,又叫人查了他们的风评,最后定下一位五十多岁的蔺老先生,请他给女学生们专讲《诗》和《礼》。余下的却也不尽都是庸才,又留了一位姓徐的秀才,聘为幕僚。 原先只有一位教女红的吴师傅时,姐妹两个每隔一日上半天课,余下的时间便随她们怎么安排,可既然有了先生,两人的日程就紧了,唐辎给她们准备了文房和书册,让她们每天上午去书房跟着先生读书。 上课的地方就在前院书房,原本是唐松读书的东厢房,因他回了京城,教他的先生便也辞了馆。 这位蔺老先生是位老举人,两姐妹没见到他时都以为会是个满嘴之乎者也的迂腐老儒,没想到却是个见识广博的风趣老头儿。 第一堂课两人可不敢迟到,约好了提前一刻钟去了书房,谁想还是被老先生抢了个先。 蔺老先生坐在桌案后头看书,见这俩姑娘来了,点了点头,两人不敢怠慢,忙上前施礼。 这位老先生竟然也很是庄重的还了礼,倒让姐妹两个心里不由自主的生出敬意。 这位蔺老先生身长八尺,虽不至于腰带十围,却也极为魁梧,他一站起来,姐妹两个顿时就觉得屋子小了许多。 老先生长了张富态和气的面容,脸色红润,双目虽小却湛然有神,头发有点儿稀,还有点儿谢顶,一把胡子倒是修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裳料子虽不新,却也浆洗得干干净净,腰上还挂了枚玉佩。 唐辎过来的时候,姐妹两个刚刚坐下,见他来了,又忙起身见礼,唐辎问了老先生好,说了一番请他严加管教之类的话,又告诉姐妹两个要好好的学,不可懈怠,也不许淘气任性,和老先生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忙忙去了衙门。 蔺老先生不慌不忙的让她们摆好笔墨和课本,就问她们,“今天先不学新课,你们说说看,自己都会些什么?想学些什么?” 唐曼宁与曼春面面相觑,这口气倒是不小啊,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我们想学,你都教得了? 不过既然先生问了,竟不能不回答,唐曼宁是姐姐,就先把自己启蒙后学过的看过的书报了一遍,又道,“跟着母亲学了几年琴,自己平日也看些棋谱,不过都不甚精深。” 蔺老先生点点头。 曼春也跟着把自己看过的书名报了一遍,“平时喜欢画两笔,是跟着哥哥学的。” 蔺老先生继续点头,心道这两个小姑娘倒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 他捋捋自己的胡子,开始提问。 这位老先生提的问题都出自她们各自看过的书里,可这位老先生却问得十分刁钻,总要让人想一想才好回答,姐妹两个不得不打起精神,曼春是重活过一回的,遇事习惯多想想,唐曼宁一开始回答的都极其简单,后来才渐渐认真起来。 蔺老先生针对两人各问了十来道题,等问完答完,一个上午也已经过去了大半,他呵呵一笑,让两个小姑娘坐下,“把我刚才问过你们的题目写下来,写认真些,我要看看你们的字。” 两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老头儿好像真有几分本事…… 他刚才问了什么来着? 曼春绞尽脑汁使劲回想,总算把那些题目大差不差的默写下来,写完了,往旁边一瞧,唐曼宁也差不多写完了。 两人把写好的交了上去,蔺老先生看了,“马马虎虎,”他啧啧两声,“你们这俩小姑娘怎么还不如老头子我的记性好?” 他语气诙谐,姐妹两个原本有些窘迫,这会儿倒笑开了,唐曼宁有些不好意思,“先生,刚才我们答题答的对不对?” 蔺老先生却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说道,“回去把这十道题涉及的书都找出来,好好看一看,想一想,重新答一遍,后天交给我。” 老先生取了架琴,让唐曼宁弹一曲,“既然练了几年,总该能弹几曲。” 唐曼宁练琴一向是戴指甲的,可这会儿并没有备下,她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老先生听完点点头,摸着胡子笑道,“技法虽生疏,倒也有几分意境。” 技法生疏,这不就是说她懒惰练得少么? 唐曼宁脸一红,曼春忍着笑戳了戳她,被她一眼瞪过去。 考完了唐曼宁,蔺老先生又招呼曼春,叫她照着这院子里的一样事物画一幅画。 曼春抬头见这老先生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心想这老头不会是喜欢看人出丑吧? 她眼珠一转,“只要是这院子里的,都可以画?” 老先生点点头,“然也。” 曼春铺好了大纸,抬头看看那两人,“那我画了?” 刷刷几笔,先勾出了个圆不隆冬的脑袋出来。 待画好了五官,唐曼宁扑哧一笑,蔺老先生也看出来了,不过他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露出几分兴致,微微弓腰看曼春接下来怎么画。 曼春画了个后仰的坐姿,然后在人物袍子下头画了匹被遮住了大半个身躯的小黑毛驴——肥肥壮壮憨态可掬的老先生,黑黑矮矮可怜巴巴的小毛驴,地上还躺着只酒壶。 这原是个不伤大雅的玩笑,蔺老先生捻着胡子对着这幅画笑了一会儿,问道,“可否赠与老夫?” 曼春眨眨眼,“我好不容易画来的,先生可不要撕了啊。” “我撕它作甚?”蔺老先生一脸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满是不以为然。 他把画卷起来,看看外头的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吧!”说完就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优哉游哉地走了。 唐曼宁戳戳她脸蛋儿,“你可真大胆!” 曼春眨眨眼。 自从曼春每天去书房上课,童嬷嬷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曼春一直在琢磨新的绣法,绣稿画了一张又一张,没事便去观察金鱼、猫狗和鹩哥,有时一看就是几个时辰,魔怔了一般,什么也顾不上了,童嬷嬷心里着急,又不敢告诉旁人。 她常常是一早起来,匆匆扒几口饭,便拿起了针,在绣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连午饭都是童嬷嬷一勺一勺的喂的,看那样子,她恐怕连吃的什么都没注意。 前几日童嬷嬷叫厨房做了她爱吃的菜,摆好了桌子,正要去再催一催,就见西屋里二姑娘突然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嬷嬷!嬷嬷!” 童嬷嬷赶紧撇下提盒,进屋扶住了她。 曼春眼睛亮的吓人,拽着她的袖子让她看,“嬷嬷,你看这鱼!”绣布上这些日子绣的十几尾金鱼依次排列,有的略粗糙些,有的就很是精致,童嬷嬷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只见一尾红鳞闪烁的金鱼正扭身躲向水草后头,几可乱真,鱼身似锦,鱼尾似纱,最传神的就是眼睛和鳍,活泼泼仿佛小孩子一般。 童嬷嬷看得怔住了。 曼春带着几分怅惘和喜悦,喃喃道,“我以为我绣不出来了……” 她揉揉眼睛,觉得又困又饿,“嬷嬷,我要吃饭。” 童嬷嬷回过神来,赶紧道,“都在桌子上呢,做的都是姑娘爱吃的。” 曼春笑道,“嬷嬷就是疼我。”她突然想起什么,拿剪刀将绣布裁了下来,卷成一团塞在袖子里,嘱咐童嬷嬷,“这事儿先别往外说。” 童嬷嬷意会,点了点头,一个女红出众的小姑娘自然会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可若是出众到独此一份,就未必是幸事了。 还是谨慎些为好。 曼春吃了饭,沐浴洗漱了,便躺下了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 自从绣技有了新突破,曼春很是兴奋了几天。 她决定弄点东西犒劳犒劳自己。 正巧唐曼宁过来和她商量烧瓷的事。 本地德化的白釉瓷远近闻名,若是单论颜色,却比景德镇的白瓷还要更白些,但也因为土质软,容易变形,做出来的东西就稍显笨重。 曼春却喜其晶莹如玉、滋润似脂,她不爱那些花里胡哨的,就喜欢干净清洁。 她这几天一有时间就趴在桌前写写画画,也没有去唐曼宁那里,唐曼宁派人送了两回东西,都只见她埋头忙碌,这一天处理完了家事,便找来了。 眼看到了秋高气爽最适宜烧造的季节,唐曼宁先前在别人那里看到过一套“象牙白”的茶具,很是喜欢,就有心也去定制一套。 两人说起烧造瓷器,唐曼宁看了曼春画的样子,忽然想起一事,“我那儿有只香炉,样式是很好的,就是老旧了,摆在屋里不太搭配,不如烧一座那个样式的?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做出来。” 曼春道,“反正是要烧一炉的,姐姐还有什么想要的,画出来样子,一块儿烧出来得了。” 唐曼宁便将自己喜欢的画出样子来,标上尺寸,又说,“再烧几个大缸,养鱼养莲都好看。” 曼春也觉得这个主意好,两人就一起商量样式。 王氏走后,家事尽都交给了唐曼宁,由李嬷嬷从旁协助,还将身边得力的大丫鬟浩月留下帮着做事,浩月是李嬷嬷的侄女,有她在中间调剂,唐曼宁可谓事半功倍。想到妹妹也只比自己小两岁,而她早几年便被母亲叫在身边观摩,有心教教妹妹,便时常叫唐曼春来陪她,看她如何管理家事,李嬷嬷想着太太先前的嘱咐,劝了两回,见唐曼宁心意已定,便知不好再多说,只好约束着手下的婆子丫鬟,不许她们嚼舌生事。 唐曼春知她好意,便没有拒绝,却为着不落人口实,免得将来唐曼宁在王氏面前难交代,便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不多说,万事以唐曼宁为主。 唐辎去找李龄喝酒,多谢李龄前段时间的照顾(太夫人派来的人让他很是头疼),又提到孙承嗣,便说要不是王氏的性子摆在那里,他便把大女儿嫁他,李龄道,“这小子是有些本事,不过京城那边忠勇公府却不是好相与的。”唐辎想到那些关于忠勇公府的传闻,想到孙承嗣那个改嫁了的县主生母,便也止住了话头。 唐辎回来醉醺醺的,还不忘叮嘱两个女儿,询问女儿今天做了什么,唐曼宁嗔道,“父亲不该喝这么多酒。” 她见唐辎腰上的丝绦已经半旧了,就跟唐曼春商量,要给唐辎做条新的,请唐曼春帮她挑颜色,唐曼春就道自己那里新染了些丝线,也许能用上。 一夜安眠,第二天醒过来,唐辎但觉神清气爽,他练了会儿剑,梳洗过后交代小厮,“叫个人去李家问问,昨儿喝的酒还有没有,再问问是哪里买的。”等小厮退下,他喝了口粥,暗自琢磨,好像有什么事儿忘了?摇摇头,且丢在一边。 小厮去了李家,问明白了酒的事,还带回来两坛子,唐辎自己留了一坛半,另外半坛被他分装成两壶,分给了女儿们。唐曼宁和唐曼春接到酒,都有些哭笑不得,婆子笑着回道,“老爷说了,这酒好,分给姑娘们尝尝。” 唐曼宁赏了婆子,转过来对唐曼春小声道,“山中无老虎啊!” 唐曼春喷笑,擎着团扇扇了两下,“我正好要吃鲞焖肉,这酒来得真是时候。” 眼看就到了中秋,没有王氏在家操持着,许多往来应酬就都交给了唐曼宁,好在王氏离开之前都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有李嬷嬷这个能人帮着,往各处走礼的事倒也顺顺当当的弄完了。 第82章 中秋 唐曼宁把唐曼春找来,商量过节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账本上往年的成例写得分明,只是今年家里少了两个人,不免清净些。 “可惜这边儿不兴摆兔儿爷,没有卖的,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年咱们还在京城的时候,每到过团圆节,街上就摆出卖兔儿爷的摊子,父亲还给咱们买过哩。” 曼春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她有过一尊捣药的泥塑大白兔子,像是父亲给的,放在窗台上摆了好久。 唐家是北方人,过节的习俗自然还是照着向来的规矩,唐曼宁感叹一二就丢在了一边,问起李嬷嬷晚上拜月的摆件和供的月饼瓜果备好了没有,曼春见她忙,就避到了一遍,拿着绣花的绷子打发时间,心想今日是个大晴天,晚上必是能看着月亮的。 今日衙门里也放假一天,唐辎早晨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处理了些杂事,又叫来宋大问了问送过节礼的事,看了宋大送上来的清单,听说送到各家的节礼也都色色齐全,并没有不妥当的,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有你帮衬着,我是放心的。” 正说着话,外头来报说孙家送节礼来了。 唐曼宁和李嬷嬷说着各处仆妇值守的安排,今天过节,对底下人也不能太苛待了,因着太太回京带走了不少人,如今各处干活儿的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能闲散的,除了仍旧照着成例赏下过节要用的东西,唐曼宁又拿了私房钱给众人发了赏钱,叫李嬷嬷管紧着些,“如今家里人少,各处就更得警醒这些,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正说着话,前头守信家的过来递信儿,“晚上老爷要请客人来家里过节,让另置办一桌上好席面,酒也要好的。” 唐曼宁一愣,“谁啊?” “是孙二爷和他两位师弟。” 唐曼宁点点头,“知道了……你知道老爷这会儿做什么呢?” 守信家的道,“先前老爷叫了宋大管事去问话,没一会儿孙二爷就来了,老爷就吩咐人叫奴婢过来传话,我来的时候正瞧见孙二爷走,这会儿实是不知老爷在做什么。” 唐曼宁叫葛嬷嬷给了守信家的一个红包,“今儿过节,拿去添些酒菜吧。” 守信家的笑着接下了,“谢姑娘赏。” 等守信家的走了,唐曼宁抱怨道,“好不容易过个节,偏有人来凑热闹,看来晚上就咱们俩围着桌子吃饭了,冷冷清清的好没意思。” 曼春就抿着嘴笑,“他们就是不来,拜月的事儿也没有父亲的份儿,只咱们两个岂不更自在?到时候叫丫头们一起来热闹热闹。” 唐曼宁想了想,也笑了,“罢了,算你说的有理。既然这样,你就好好想想咱们晚上玩什么,要是说不出来,我可要罚你。” 曼春笑道,“这玩的事也值得费思量?酒食果子都不用人去买,家里早都置办齐全了,也不必太雅,玩些大家都会的酒令,无论筹筒还是骰盆,原是过节图个热闹,大家取乐罢了,倒是不必拘泥。” 唐曼宁道了声好,又叫李嬷嬷去安排客院——既然请了客人来过节,晚上还有酒宴,喝多了不免要留宿。 王氏不在家,唐曼宁头一次领着妹妹拜月,自然样样儿都要是好的,金碧缤纷的月光纸上绘了坐在莲花上的月光遍照菩萨、玉兔捣药、花下月轮桂殿,藻彩精致,金碧辉煌,足有六七尺长,用个竹竿高挑着,供桌上摆满了各色瓜果糕点,正中间是上好馅料的月饼塔,供桌朝着月亮升起的东面摆放,到了时辰,唐曼宁领着妹妹祭拜了,就将月光纸取下焚了,撤下供桌上的贡品,分了月饼赏给各处的丫鬟婆子们。 听人报说父亲那边已经和客人吃上了酒,唐曼宁道了声“知道了”,嘱咐道,“叫伺候的人精心点儿,要是老爷喝多了,就别再上烈酒。” 李嬷嬷是闲不得的,一晚上两三次的四处巡查,葛嬷嬷和童嬷嬷她们几个年长的凑了一桌,李嬷嬷歇脚的时候就轮流向她敬酒,几次下来,李嬷嬷却不过面子,到底吃了两三盏,便掩着口道,“不行了,不行了,我酒量浅,再喝就醉了。” 小姑娘们挤在一起行酒令、投壶,喝的桂花酒虽不容易醉人,然酸甜适口,人人都喝了不少,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你笑我醉了,我笑你影儿歪,说说笑笑直闹到月上中天才罢。 等人都散了,唐曼宁硬要拽着妹妹回自己院子歇息,唐曼春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叫人去拿了自己梳洗的东西,嘱咐人看紧门户,唐曼宁扯了她一把,“家里四处都有人看着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唐曼春看她醉得说话都摇摇晃晃,只好哄她道,“我再嘱咐两句,两句?” 唐曼宁歪着脑袋很是认真的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只两句!” 曼春没想到姐姐喝醉了是这个样子,忍着笑意赶紧点了点头,“我说两句就好,姐姐你先回屋梳洗。” 曼春叫人去问李嬷嬷,“老爷他们怎么样了?还喝着酒?客人安置了没?” 李嬷嬷正忙着,知道大姑娘醉了,二姑娘遣人来问,就回话道,“转告二姑娘,请她不必担心,老爷和客人们都还喝着,没喝多,说着话呢,这边有老奴看着,姑娘们也忙累了,天不早了,请早些歇了吧。” 曼春知道各处都安排得妥当,也就不多问了,等她梳洗好,唐曼宁已经躺在床上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一只南下的大船在泉州靠港,船老大遣人吊了只小船下去,一个穿着官袍的青年站在船头,看着小船晃晃悠悠的下到海里,又不慌不忙的往岸边驶去,有些心烦的挠了挠头,问身边的人,“什么时候能靠岸下船?在这船上晃荡了这些日子,再不下船,他娘的老子都不知道站地上是什么滋味儿了!” 跟着他的小武官赶紧道,“武爷别急,属下才去问过,要下船倒也快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都能下船了。” 被称为武爷的青年不满地哼了哼,却也没再多抱怨什么。 这青年姓武,名焱,祖父是京城八公之一的柱国公武太尉,因是勋贵出身,打小儿没吃过什么苦头,读书向来不走心,武艺也不出挑,等他成了亲,家里就安排他恩荫入了仕,原本没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不过是想着给他个出身,将来子孙不至于太落魄,哪想他倒转了性子,渐渐上进起来,如今他是奉了上差南下采办贡品,在海浪颠簸的船上整整晃荡了近一个月,早就待得不耐烦了。 回到舱室,他推开窗户远眺,见这泉州港往来船只甚多,不下于以往在各处港口所见,想到临来时家里让他给捎带的几封信,还有妻子蔚氏交给他的那几千两私房银子,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半晌,他喊了一声,叫了个身边亲信进来,“给你个活儿。” 那人躬身听他吩咐,他道,“你去准备准备,等到能上岸了,你就去打听打听,看这泉州港的贸易如何,什么生意最挣钱。” 等到武焱下了船,在驿馆住下,他安排的各路人马都撒了出去,有跟着驿官前往本地府衙投送公文的,有往各亲朋家里送帖子的,还有一些是被他派了出去打听市面行情的,就连身边的小厮也被他派出去了一大半,只留了两个伺候的给他端茶递信儿。 出去的人很快就都回来了,府衙和市舶司都派了人来交涉,各亲朋家里也都各自有了回信,武焱安排了第二天的事情,在驿馆里小睡了一会儿,便起来换了身衣裳,领着几个随扈——逛街去了。 他的行止和口音都不像是本地人,好在官话说得还不错,别人一看他的派头就知道是有来历的,只是这人是纨绔惯了的,别人就是有所忌惮,也多猜不到他竟是个官儿,只当他是哪家出来闲玩的少爷,他若是问起什么,因他言语随意,且不张狂,十次里倒有九次都能问着些东西。 武焱带着人在街上逛了半晌,走得饿了,就近找了家店要了桌酒菜,打算吃饱喝足再继续逛,他也是好热闹的,正经的雅间不去,非要坐在临窗处。 几个随扈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开了一桌,只是这些人毕竟带着差事,不像他似的慢悠悠的吃喝。 武焱喝完一壶酒,又叫了一壶,店小二殷勤地给他满上,他点点头摆摆手,等店小二下去了,才端起杯子,吱溜一口酒,又夹了一块虾肉放进嘴里,随意地往街上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怔住了。 他把筷子一扔就冲下了楼,几个随扈也顾不上别的了,赶紧跟上,走在后头的一个路过柜台时丢过去两颗银角子,道了声“结账”,就也追了过去。 武焱追了没几步,就把人给跟丢了,他沮丧地站在路中间,肩膀塌着,脸色很不好看。 随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那个付账的走上前来,问他,“三爷?你这是……瞧见谁了?” 武焱盯着街道的尽头,好半天才咬着牙冒出一句,“孙二……” 武焱是武太尉的嫡孙,京城有名的纨绔,读书不多,练武也只是三脚猫,偏他自视甚高,总以为“老子天下无敌”,别人看在他父祖的面上多避着他不和他计较。孙承嗣也是武将家出身,尤其他祖父的国公爵位还是守皇城拼来的,并不比武家差到哪里去,何况孙承嗣从小文武双全,十二岁就考上秀才不说,习武的本事也是打遍京城(纨绔)无敌手,武焱还比孙承嗣年纪大些,偏偏就是打不过他,回回被收拾得吱哇乱叫,哪怕带了帮手,也没能在孙承嗣手底下讨着过便宜,和孙承嗣打架(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是被孙承嗣打)总是输,输来输去,他心里虽然早就服气了,可面上还要端着。 孙承嗣还在京城的时候,武焱恼他恼得跟什么似的,可是等孙承嗣被逼离开京城,他又四下里撒出人去寻找,别人问他,他头一扬,哼了一声,“老子还没有把他打趴下让他跪地求饶,想跑?没门儿!”不但不许人说孙承嗣不好,哪怕只翻个白眼,或是说话让他不顺耳了,都得揪着对方理论一番,“你什么意思啊?瞧不上他?那被他暂时打败的爷爷我,你是不是更瞧不上了?啊——!” 如今他奉命来泉州采办贡品,竟偶遇孙承嗣,实在出人意料,不过,过了这些年他也不是小时候的那个楞头青,见追不上了,便暂时丢开手,打发心腹之人去顺着踪迹打探,他自己则忙起了差事。 沈凤和程孟星埋头跟着孙承嗣走了好一段路才停下,沈凤看看身后的方向,微微皱眉,“武焱这家伙怎么来泉州了?” 程孟星最不待见这武焱,骂道,“见这他就没好事儿!” 沈凤看看若有所思的孙承嗣,道,“恐怕是他家里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 孙承嗣想了想,“他来泉州必定是要跟李、唐两家打招呼的,回头去问问就知道了。” 一提起这两家,程孟星脸就更黑了,“师兄,那事儿到底有没有个准信儿啊?” 孙承嗣虽然经过唐辎介绍得了李龄的赏识,但是本朝的武职多是世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除非这一家死绝了,朝廷才会收回职位——以他现在的条件,若是无人帮着筹划,想要谋个好出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真的得看机缘。 李家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孙承嗣本不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人,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离开京城出来闯荡,他的兄弟们都为他着急,还有人问是不是要再送些银钱,孙承嗣不好议论李家的家世,只是简略提了提,道,“人家难道还缺什么?什么都不缺,唯独在乎的就是帝心,这位李提举若不是谨慎,也不会有今天。咱们在海上多少劫难都过来了,若真是此路不通,再找别的机会就是,何必这般颓丧!”好好安抚了弟兄们,孙承嗣也思量着如何另寻一条出路。 有句话叫天随人愿,想什么来什么,前些日子孙承嗣去接两船货回来,路上正遇上一伙海贼与卫所巡逻的战船追逐交战,海贼们靠着人多势众,竟将官军逼得手忙脚乱,许多商船远远地就避开了,他那两船货原本就是冒了风险的,若不是带了千里眼,瞧见那船中坐着的是曾在唐家见过的新任泉州将军,他也跑了。 等擒获了贼头,将海贼们杀的杀,抓的抓,两厢见面互相报了姓名来历,对方知道他是唐家的故交,态度就更热情了几分,原本他还怕自己的货物在这些兵痞手下要损失不少,哪知却被一众官兵完完整整的将两艘货船给护送了回来。 从那之后他就成了王将军府上的座上宾。 今天被武焱撞见之前,他们才刚从王将军家出来。 青州王家是大富之家,王十七身为武官,在给家里带来好处的同时,每年也都能拿到家里特别拨给他的银钱,王十七太太又是个会经营的,他并不指望那几个克扣来的军饷,因此新上任的王十七并不特别要求底下军士和军官的上供,甚至照着旧历再减了两分,发现有盘剥得厉害的,也被他军法处置立了威。 说来也巧,他上任没多久就在一次例行的巡查中遭遇了海贼,贼人的船自是不能跟卫所的战船相比,不过是靠着人多势众,妄想蚁多咬死象罢了,交战中不少附近的商船竟望风而逃,让他连个能报信的都找不到,就在这危急关头,唯有孙承嗣带领他的水手,协助卫所擒获了贼头,官兵小胜一场,他自此也坐稳了位置。 王十七很是欣赏这年轻人的果决勇猛,交谈过后才知道原来竟是自己人——两边都认识唐辎。 他便提出想为孙承嗣请功。 可这年轻人却支支吾吾不给个痛快话,要不是有唐辎为他说情,确认了他的身份,就冲着这份不识抬举,不收拾他就不错了。 对于孙承嗣来说,请功这件事涉及到他的身份,因为他从前的缘故却是不好张扬,但是拒绝了王十七的好意又不免得罪他。唐辎知道了这件事,特意为他向王十七求了人情,好在有唐辎在中间帮忙周旋,王十七知道了以后并没有责怪他,反而因为唐辎这般善待孙承嗣,以其必有过人之处,更加看重他了。 几十年前在这一带曾经有个“海上王”作乱,趁着天灾*朝廷不及镇抚时邀买人心,聚集了约有十万余众、千余艘船,几乎要自立为王,后来被朝廷招抚了,这几年又冒出来个自称“海蛟王”的海贼头子,一直在招兵买马,已经被他聚集起了两三万人,几百条船,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再这么下去,形式可不妙。 第83章 听闻 如今这位自称“海蛟王”的海贼头子势力越发扩张,若是就这样容忍下去,朝廷的脸面都要荡然无存了。 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对于百姓来说,打一仗不容易,打仗也不是简单的事,战端更是不能轻易开启,能不劳民伤财便尽量不要,若是事无可避,便只好速战速决。 这也是王十七来泉州之前,对他有着知遇之恩的武太尉对他说过的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王十七来泉州之前,就曾派人打探“海蛟王”的消息,但是却没有太多收获,甚至朝廷反而为此折损了几名好手,在他来到泉州之后,也一直积极地打探匪情,然而却对于一心建功立业的王十七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寸功未建更让他心中烦闷的事了。 眼看天要冷了,丁氏和女儿两人商量着给家里人做新一季的衣裳,她叫仆妇将一匹橘红的新料子捧出来,“我看这个颜色好看,最衬你。” 王四姑娘近些日子却不爱这样鲜艳的颜色,而是喜欢上了藕荷、石青、月白这样的浅淡素雅的,她努努嘴,“天这么热,再穿这样的颜色,气儿都喘不过来了。” 她的二哥,王家六爷王敬武走了进来,丁氏看见他,就问他,“怎么回来了?” 王敬武看看脚下摆着的箱子,找了个空处坐下,道,“那姓孙的又来了,和爹说的热闹哩,我在那儿反正是挨骂,还不如过来。” 王四姑娘就笑,“你作诗没人家好,比武也比不过,还怨爹骂你?换谁不骂呀?” 王敬武撇撇嘴,“人家不过是送了你几块衣裳料子,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王四姑娘不愿意了,靠在丁氏身上,“娘,你看他说话难听不!” 丁氏嗔了儿子一眼,“怎么和你妹妹说话呢?” “就是!”王四姑娘也跟着翻个白眼,“人家好歹还送了几块衣裳料子,我从小到大,哥你连半截袜子都没给过我!” 王敬武做了个鬼脸,蹬了鞋就要脱袜子,被王四姑娘扑上去乱打了一通,“臭死了,快穿上鞋!” 丁氏问他,“你爹再外头吃过了?” 王敬武摇摇头,“没吃哩,那姓孙的——” 丁氏就纠正他,“什么姓孙的不姓孙的,人家比你大!” “……孙二哥送了两坛子好酒来,我爹说让家里做桌席面,他要留人吃饭。” 孙承嗣原是来给丁氏送衣料的,顺道还给王十七送了两坛酒来,谁想他正好在家,王十七又是嗜酒的,当即便拉他,留他吃饭。 王十七想到孙承嗣也曾出海打拼过几年,对于海上的事想来该是熟悉得很,便向他询问,却未料孙承嗣对局势如此明了,他顿时心里一动,言谈间就露出了几分意思,言道朝廷派遣自己来泉州,自己却不能眼看着贼寇作乱而毫无作为。 孙承嗣是什么人?向来眼尖心细,察觉出王十七的暗示,他心里琢磨了一番,觉得此事可为,便自请潜入贼巢刺探匪情。 毕竟很多商人都和海盗有着不可不说却说不得的往来关系,只这一点,他便有优势,别人也不会太过怀疑。 王*喜,当即许诺若是将来“成事”,便给孙承嗣记头功。 孙承嗣却没被眼前的富贵迷花了眼,“海蛟王”武艺高强,手下有人才济济,想收拾掉他,可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做成的,若是能够招纳武艺高强之人相助,胜算也能再高些。 王十七就问他有没有人选。 孙承嗣笑笑,“泉州习武者众,若能请动江湖上那些有名的耆老,必将事倍功半。” 王十七能够接任此地军职,就是因为他的前任疏忽大意,剿匪之事泄密,反而被钻了空子,不仅损失了人手,连自己也险些陷了进去,何况这些海贼能够成事,要说没有与本地知情人私下串联,是谁也不信的,王十七想来想去,“听说此地东禅寺也曾应朝廷诏命派遣僧兵剿匪?” 武焱来了泉州以后,日子过得颇为自在。 李龄和唐辎看在亲朋故旧的面上对他颇为照顾,也因着武焱的家族背景和官职,官场上下没有愿意得罪他的,他又是奉命来采办贡品,扯虎皮做大旗,因是官家买办,其中猫腻自不必说,好或不好全凭他一张嘴,商户们一方面希望自己的货物能被选上进而扬名,另一方面又担心拿不到货款而亏本,毕竟这样的事也不是没听说过,有那得罪了人的被纳进贡品清单里,又被官家狠命压价,最后入不敷出而破产也是有的。 有了这样的顾虑,这些商户们且不说有没有别的想法,起码不得罪人是首要的。 武焱也是机灵,并不像别人那样明目张胆的索要贿赂,因此他来了泉州一段日子,竟没有多少说他不好的,提起来,也只说这一位是个较真儿的,入贡的东西不查探个三五遍不算完。 不过,他还真没把心思都花在差事上。 自从在街市上无意中瞧见了一回孙承嗣,他就派了人四处查探,没用多长时间就查到了孙承嗣的下落,听说他如今在泉州城里也算是家有恒产之人,且家资颇为丰厚,武焱吹了声口哨,“嗬——能耐啊!说说看,他怎么发的财?” 他手底下的人就将探听得来的消息一一报了上来。 听说孙承嗣如今已经是唐家、李家和王将军府上的座上宾,武焱咬了咬牙,暗道,这些人难道不知自己一直在找他?竟一个个的装哑巴!实在可恶! 他想了想,告诉那人,“给我继续盯着他,待我忙完了这一阵儿,再找他算账!” 本朝制度,武官亡故或年老而嫡长子孙年纪尚幼,不能承袭武职的,直接的后果就是会导致职位空缺,若不想无人可用或实职落到别人手里,只有借袭。 这借袭,类似于租赁,就是找个人(武官的庶男弟侄)来暂时将世袭的官职借袭给他若干年,写下立约的凭据并在兵部存档,若干年后等嫡长子孙长大成人,那借袭的人再把职位还回来——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麻烦,比如武官的亲族之中没有合适的人选,那么就要另从外头寻一个妥帖的人来,或者到了年限,借袭的人却不想归还职位,诸如此事,就另有说法了。 王十七手下有一名老千户,因年纪老迈,打算退职归家养老,因他儿子早亡,没留下一儿半女,亲戚们都盯着他的这个千户的职位,想着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外人,一帮亲戚险些没打成了乌眼儿鸡,这老头倒也光棍儿,眼看着亲戚们越闹越厉害,他便放出话来,明码标价加上给他送终,谁出得起这银子,这职位就归给谁,因他要的价高,那帮亲戚原本是为了揩油而来,这会儿倒都不吭声了,都想等着老千户绷不住时再讲价。王十七知道了,叫人把那老千户叫来,问清楚了,讲好了条件,就叫人给孙承嗣送信,孙承嗣当即捧了五千两银子来,一水儿交给王十七,当场签好了契书,快马送到驿站发往兵部,自此,孙承嗣和他的兄弟们就正式成了王十七的手下。 因兵部的任命还需些时日,文书未曾下来,此事便未曾声张,孙承嗣就仍像往常那般专心照看生意。 这一日,武焱手头的差事暂告一段,他琢磨着接下来几日都有空闲,便领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手下摇摇摆摆的去了孙家的铺子。 “孙二,别来无恙啊——” 武焱穿了件靓蓝色绫缎袍子,腰上一根玉带,缀了枚古玉,头上带了顶崭新崭新的帽子,手里晃着柄泥金麋竹扇,这一身打扮样样都是好的,可穿在他身上,衬着那一脸得意洋洋,怎么看怎么别扭。 孙承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让武焱立时就炸了毛儿,他哼哼地笑着去揽孙承嗣的臂膀,跟手下使了个眼色,“告诉他,你家三爷我如今是干嘛的!” 那手下立即喝道,“我们三爷如今奉了上差,来泉州管着采办贡品的事儿,你这厮还不见礼!” 武焱从鼻子后头喷出一股气,嘚瑟的上下左右看看这座绸布店的里外摆设,“咱们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也不能眼看你过日子太为难,这样吧,以后你这店里的货就都算是贡品了,给皇上用的,怎么样?哥哥我照顾你吧?” 这要是换个人,听了他这一番话,脸都要吓白了。 可孙承嗣是从小就把他当沙袋揍的,听了他的话,脸色丝毫不变,睨了他一眼,吩咐伙计去倒茶,手一伸,便揪着他的领子把他薅进雅间里了。 “我x!孙二!你敢这么对你三爷,我……唉哟!” 噼里啪啦一顿揍,揍得武焱瘫在地上直哼哼,他抹了把脸,狠狠道,“有本事你就打我脸!” “嘁。” 武焱真是想哭,以前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被他打了回家也就是挨顿骂,反正也揍不回来,他也就认了,可如今自己是官,他是商户,动动手指头就能捏死的(?),怎么还——这么嚣张! 武焱虽然生气,但在拳头下很快就想明白了事理,他手捂着脑袋,蜷着腰护着腿间,疼得嗷嗷叫,“二哥!二哥!我叫你二哥还不成么?二哥轻点儿!我还没儿子呢!” 孙承嗣淡淡道,“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可不敢当。” “当得!当得!”武焱滚球儿似的躲到角落,呲牙咧嘴的扶着椅子站起来,“大一岁又怎么样!能者多劳,你比我厉害,我又打不过你,自然该叫你哥!——二哥!” 门外程孟星撇了撇嘴,想要进去,却被沈凤拉住了胳膊,朝他摇了摇头。 两人避到另一处雅间,程孟星道,“师哥你拦我作甚?这武三儿就是个贱皮子,总要时不时的给他抻抻筋骨才能老实些。” 沈凤道,“这人嘴巴虽贱,在师兄跟前却是不敢使心眼儿的,他一向服气师兄,师兄打他也就打了,他如今是官身,咱们也不好一丝脸面都不给他留。” 这一头孙承嗣把武焱扯了按在椅子上,问他,“我走这几年,京城怎么样了?” 武焱揉揉腿上的肉,心道肯定是让他踹青了,听了他的问话也不敢不回答,赶紧坐直了,答道,“二哥这话算是问对了人了!您要是换个人问,都未必有我说的明白——” “废话少说。” “哎、哎!——从哪儿说起呢……” “从我离京以后——” 武焱琢磨了琢磨,“二哥还记得鲁王家的桐表妹不?——呵呵,我知道了——二哥你离开京城没多久,那件事儿就被桐表妹查清楚了,原来是她身边一个丫鬟的叔叔欠了一大笔赌债,被你祖母……呃,反正是你们忠勇公府上的人,威逼她的丫鬟,要把那丫鬟的母亲和妹妹都卖到窑子里去,那丫鬟吓坏了,又怕主人家知道她家的事之后丢了好差事,便听命行事。杀人的其实是个花匠,那花匠原也是给王府里干活的,因为偷懒耍滑,偷盗主人家贵重花木拿出去换钱,便被打了二十板子赶出了王府,并没有报官治罪,但这人是偷惯了的,后来又去了几家,始终干不长久,便恨起了王府,觉得若不是王府‘小肚鸡肠’,他也不至于三餐不能饱腹,便时常在外头说道些怨愤的话,再后来被孙家找上,许给他一大笔银子,他便一狠心,趁着王府宴会时人多不及分辨,混进王府做下了害人性命的事情。” 孙承嗣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有呢?” 武焱觑了他一眼,忽然猥琐地一笑,“二哥,弟弟我以前就很是佩服你。” 孙承嗣心里生出几分不妙的感觉,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武焱挤挤眼,“还不是桐表妹?跟她定亲的那户人家,儿子因为读书累死了,她就成了望门寡,原本也不用嫁过去,可她固执呀!守了三年孝,就跟她们家里提出想要出家,不再嫁人,把她家里都给吓坏了,都劝她不要任性,这事儿闹得挺大。可后来二哥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她要嫁孙承嗣。她要嫁给二哥你哩!哪怕嫁给二哥的牌位也行!大家伙儿都惊呆了——京城里知道二哥你的下落的可不多,好些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外头——他们家长辈自然不同意,都说荒唐,但又怕逼急了桐表妹,怕她做出傻事,所以直到现在桐表妹的婚事还在拖着,也只能这么拖着。” 当年孙承嗣在京城待不下去,无奈离开孙家,是因为他在去鲁王府做客的时候被鲁王的嫡长孙女楚桐身边的一个亲信丫鬟引到花园的一处草亭中,喝的姜茶中被下了迷药,等他醒来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他身边死了个衣衫不整的小丫鬟(头被打破),还不等衙门查出元凶,京城里就已经到处传说是他逼奸不成杀人害命。虽然后来查出凶手是一个被鲁王府赶出去的花匠回来报复,但流言已经扩散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而这时孙承嗣已经带着他的两个师兄弟离开京城南下了。 后来楚桐查清楚了原委,却找不到他了,心里一直很愧疚。 第84章 绑票 孙承嗣冷笑,一脚踩在他膝盖上,威胁地捻了捻脚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没别的意思!”武焱心虚地一笑,“二哥,别介、别介,您放开我呗,看看我这身上都是伤,才刚让您给打的……” 孙承嗣踢了椅子一脚,吓得武焱双手紧握着扶手不敢动了。 “还有呢?” 武焱眼珠一转,“还有……那个,自从二哥您离了京城,爵位的事就一直没个定论,听说忠勇公府也托人给宫里递过话,不过也没什么用,到现在圣上也不松口,外头虽有些传言,不过也只是传言罢了。” 孙承嗣淡淡看了他一眼,“传言?说说看,都说我什么了?” 武焱嘿嘿一笑,“这个……我知道的也不多,再说了,谁要是敢在我跟前胡说八道,看我揍不死他!不外乎就是说二哥不好,或者已经在外头亡故了,这些人也就这样了,他们也不敢真动手弄个假的来糊弄人,那可是欺君之罪!” 武焱絮絮叨叨的把他知道的事都跟孙承嗣说了,然后就乖乖的听候发落,孙承嗣沉默着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待了半晌,抬眼看看他,“今儿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了。” 武焱立刻点头哈腰,“那、那我回去了?” 他走到门口,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道,“小弟过几日要跟人去莲花山东禅寺上香,到时候替二哥点一盏长明灯,愿二哥凡事心想事成!” “就你自己去?”孙承嗣想,这事儿恐怕还要落在王将军身上。 这事儿孙承嗣是知道的,先前王将军提起过,问他东禅寺的事,东禅寺的武僧是有名的,这些年来朝廷每每发兵剿匪,便时常发下诏令,令东禅寺派出武僧协助剿匪,如今东禅寺的住持清远法师是位连圣上也要敬重几分的得道高僧,王将军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这些武僧可不是容易支使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武焱道,“哪儿能?嘿嘿,我就是跟着人去看看热闹,正经要去上香的是几位故交,二哥也认得的,李家、唐家,听说还有唐家的姻亲,他们都去,二哥要不要也去走走?听说那莲花山景色不错哩!” 孙承嗣心里明白,却不好多说什么,就道,“不了,我这几日要忙一忙家里的事,你自去吧。” 武焱出来了,他带来的随从们形容狼狈地凑了上来,显然这些人先前也没得了什么好,不过身上并没怎么受伤,看到他平安无事的出来了,都松了口气,见武焱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就小声问道,“武爷,您没事儿吧?” 武焱摇摇头,“这铺子是我孙家哥哥的产业,你们记清楚了,以后不可造次!” 随从们面面相觑,唯唯诺诺的答应了。 武焱看看他们,又道,“回去以后一人去领十两银子,不得多言。” 王十七一家要去莲花山东禅寺上香,提前邀了唐辎同去,说到时候带着家眷们一起去,唐辎问过女儿们,见她们愿意去,就回信儿说到时候会带女儿们同去。 李龄恰好衙门里有事,就没有同去,唐辎请了三日假,护送着女儿们和长姐一家,与王十七一家同去了莲花山,同行的还有武焱。 到了定好的日子,这天天刚一放亮,众人就出发了,一行百十号人,十多辆车,又有差役在前面引路,倒也无人敢惹,等到了莲花山山脚下,一行人进了事先租好的干净院子,归整马匹车辆,各人梳洗一番,吃了午饭,就开始爬山。 这莲花山共有五峰,各峰上都有建筑,他们要去的就是中间主峰,这山虽不甚高,一路走的也是石阶,却仍要费些时候。 王十七和唐辎带着王家和李家的少年们以及武焱走在前面,因为时间富余,倒也不慌不忙,唐曼春和姐姐唐曼宁以及王家四姑娘带着帷帽跟着唐妍和丁氏一步一步的往峰顶行去,这莲花山的东禅寺并非山间野寺,乃是早年受过敕封的,山上山下皆是寺产,周围住户多为倚靠东禅寺生存的佃户。 众人上了香,又各自捐了香油钱,王*手笔的捐了一千两,引来了知客僧的问询,他跟知客僧客气了几句,说自己初来乍到,想拜见寺里的住持清远法师,知客僧早知他的身份,一边让人去禀报,一边用寺里上好茶叶招待贵客,不多一会儿,就有小沙弥来报信说住持有请。 女眷们则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游览了各处殿堂,又见识了一番山上美景,饮了用山泉水煮的茶水,还遇见了一家相熟的女眷,唐曼宁作为唐家长女,将对方介绍给了唐妍和王十七太太,一群人说说笑笑的直到日头西斜才散了。 王十七和唐辎去寻清远法师说话,武焱却对老和尚完全没兴趣,他偷偷躲了出来,寻知客僧喝茶去了。 那知客僧原本见武焱穿得富贵,以为是个肥羊,就耐下性子听他说话,后来见他竟只愿意出一百两银子给家中长辈点盏长明灯,就觉得这生意有些不合算,就不耐烦搭理了,可又不好立即拂袖而去,再听了几句,得知武焱是从京城来办差的,做的还是征缴贡品的差事,立马又肃然起敬起来,叫人上了好茶,耐心地陪他坐了半晌。 武焱原本不过是想找个人打发时间,这知客僧如此知趣,说话也中听,他看时辰不早了,就叫人拿了二百两银票来,道,“一百两是点长明灯的香油钱,另外的是本官的一些心意,大师傅不要嫌少。” 知客僧笑容满面的接下了,“施主慈悲心肠。” 王十七有心和清远法师说说剿匪的事,但这位住持只是以礼相待,不愿意多说其他,王十七面上也不见恼意,几人谈起了泉州本地风俗,说起本地尚武之风,他虽是武夫,却也是自小读书的,不是个粗鲁无礼之人,得知住持也身怀功夫,他甚至跃跃欲试地和住持讨教了一番,虽然没有在比试中占据上风,却也令这位位高权重受人敬重的住持老和尚对他刮目相看了些许。 然而到底也没能说服住持老和尚,不过老和尚却向王十七推荐了一位高手,宋奎,这宋奎人称宋老,他却自称老宋,是本地武林的一位宿老,家在距离此处八十里远的宋家庄,家族世代习武,可说是一方豪强,不过这宋奎为人正直,对族中子弟亦是严加约束,武林中不少人都要卖他几分颜面。 王十七得了老和尚的指点,不敢多耽误,叫人备了礼就快马去了宋家庄,留下唐辎和少年们守着一干女眷在寺里玩了两天,白天上山游玩,晚上下山住宿,倒也玩得痛快,到了第三天,已经和老和尚成为棋友的唐辎告别了老和尚,收下了他送的新制秋茶,叫人收拾了车马,便带着女眷们浩浩荡荡的回了城。 唐曼宁和唐曼春共乘一车,这几天曼春陪着姐姐四处游玩,就没个停歇的时候,早就累惨了,这会儿在马车上一晃荡,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唐曼宁看了心疼,叫人把车里备的席褥铺开,“这一路也没什么好看的,你眯一会儿吧。” 曼春还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儿,不躺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随即车队便慌乱起来,唐曼春感觉就连她们坐的车也摇晃起来,脸色一变,“怎么了?” 车夫很快就稳住了马车,过了一会儿,唐辎过来掀开车帘看看她们,“你们没事吧?” 唐曼宁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唐辎神情严肃,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刚才出了点儿意外,险些惊了马,已经没事了,你们在车里要坐稳了,不要乱动。” 观他神色,显然不止于此,不过姐妹两个也不敢多问,点了点头,就乖乖地待在了车里,连车窗上的帘子也不敢多掀了。 回到城里,唐辎先后将王十七太太和唐妍送回了家,又把两个女儿安顿好了,便匆匆出去了,直到晚上,姐妹两个才听说是那位京城来的采办贡品的武焱被人绑、了、票。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她们去莲花山游玩时虽男女有别,可也曾隔着帷帽见过这人,一身行头富贵得很,衣裳是宝蓝色织金的缎子,身上带了五六件金玉之物,要说他被绑票,还真不是不可能。 这人可不是没来头的,要是在泉州出了事,还是父亲领出去的……唐曼宁很是担心,“那怎么办?” 唐辎捋捋额头,长出了一口气,“这事儿大人们解决就好,你们小姑娘不用管。” 这话说出来岂不是更让人担心? 曼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有消息了没有?” “……已经派了人去探听消息了,衙门里也都动起来了,王……王将军还没回来,我叫人给他留了话。” 看这意思,衙门里恐怕没什么办法,唐曼春突然想起一事,“他是在咱们回来前被绑的,还是在莲花山附近,那里是东禅寺的地界,何不请他们帮帮忙?他们是那里的地头蛇,听人说寺里还有武僧,出了这种事,想来也不能推卸。” 唐辎为这事儿忙了大半天,却是分身乏术,这会儿听了女儿的提醒,一拍额头,“此言有理!”叫她们在家守好门户,便急匆匆往外走。 唐曼宁赶紧跟了上去,“父亲是要自己去一趟?何不叫个亲信之人带着信件送去?” 唐辎道,“你们不知,这清远老和尚是个武痴,此外唯好下棋,家中仆役去了,恐怕连他的面也见不着,就是看在我的面上他发了话,下头的僧人也难说精心不精心,武焱的身份又不好对人说起,还是我亲自跑一趟的好。”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曼春劝道,“父亲别急,再想想看,难道就没有合适的人了?” “此事耽搁不得。”唐辎去了书房,正预备将手头的事整理整理,好腾出空来去莲花山走一趟,却见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孙承嗣来了。 孙承嗣大步走了进来,问道,“大舅舅!听说那武焱出了事?” 唐辎讶然,“二郎如何知道的?” 孙承嗣道,“王将军刚回城就派人给我送了口信,说他带人去莲花山了,叫我来问问大舅舅可还有别的安排。” 唐辎就把自己一行人如何发现武焱被绑架,但是因为顾虑到有女眷随行,就先回了城,后来又如何调集人手的过程说了,“恐怕他出事也是在莲花山,我正打算骑马过去,那里是东禅寺的地界,他们总该更加耳聪目明些。” 孙承嗣略一沉吟,说道,“要是大舅舅不嫌弃,不如我去跑一趟?” 唐辎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身手如何?” 孙承嗣面上露出坚毅之色,“对付些许贼人,这一手工夫足矣。” 唐辎此时也是无人可用,当即道,“即是如此,就劳你替我跑一趟。” 他叫人给孙承嗣和他带来的人备下路上替换的马匹,又问,“可有防身的兵器?”见孙承嗣身上只带了一柄长匕,他又叫人开了库房取出一把上好精钢打制的长剑和一套弓箭,让他带着防身,孙承嗣将兵器用布裹了绑在马背上,又要了些火油和几把朴刀分给随从,便匆匆出了城。 这一夜,唐家谁也没有睡好,唐曼宁揽着妹妹,骂那武焱,“这人既然是来办差事的,老老实实的办差不好么?四处乱走做什么?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家可怎么跟他家交代?”气得咬牙切齿。 唐曼春心里也是担心,却又在想,这到底是什么人绑架了他?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偏偏绑了他?难道是有什么缘故? 第二天仍旧是没有消息。 唐辎眼圈黑黑的去了衙门,回来时脸色焦黄,一口饭也吃不下,不过,等到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候却传来了好消息。 武焱救回来了。 绑架他的是一伙新到泉州的匪徒,他们原是在海上做无本生意的,被对头逼得无处可去,只好上了岸,然而因着人手不多,也不敢往人多处凑,就在距离莲花山不远的一处荒凉山头上占山为王,打得便是东禅寺的主意,一伙人去东禅寺踩点儿的时候正遇上“财大气粗”的武焱,这下可真是看进眼里就拔不出来了,趁着武焱不注意就给他套了麻袋,一路背回了山上。 武焱是最惜命的,也最狡猾,他看出这些人不过是刚刚在此地落草,显然是不了解情况的,便不说自己是谁,只说自家有几个闲钱,要是“诸位好汉”不介意,就尽管拿去用云云。 那帮匪徒就将武焱亲手写的信系在箭上,叫个身形轻盈会射箭的给唐辎“送”了去——那一箭要不是随扈机警,险些就在唐辎肩膀上射个对穿。 王十七去拜访了宋老回来,就从丁氏那里得到了唐辎留下的口信,急忙点了二百来人就去了莲花山,又叫孙承嗣去跟唐辎说一声。 孙承嗣乍一听说此事,也吓了一跳,武焱这厮虽有些没脸没皮,却不是个恶人,孙承嗣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只是王十七走得匆忙,他也没问出个究竟,好在从唐家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他就带着人去了莲花山,却不是去东禅寺,而是先找了当地的“消息灵通之人”,打听得这附近山上新来了一伙匪徒,便猜测多半是这伙人把武焱给绑了,随即带了人手直杀了过去,好歹囫囵救出了武焱,这厮受了不少罪,胳膊不能动了,脚也崴了,见了孙承嗣就大哭起来,哭得泪哗哗的。 原来武焱在莲花山上待得无趣,便起了心思要下山去别处走走,说来莲花山下的集镇规模不小,吃喝玩耍的地方是不缺的,他又穿得一身富贵,还在山上时就让人盯上了,等到了山下,他为了玩得自在,就没带几个随从,镇子上人又多,挤来挤去的就把他和随从们给挤开了,等被人套了麻袋才后悔不迭。 人救回来了,几家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人还没送到呢,大夫就已经在驿馆里等着了,好在武焱身上除了胳膊扭伤得厉害,别处的伤情都不甚严重,请来的大夫又是个擅长治疗跌打的好手,不过几日就能下地了。 唐辎平日里佐理知府,管着捕盗和农事,抓捕盗贼之事正是他的职责所在,这次的事又让几家人都受了不小的惊,自然是严加判罚,不过,这还没有完,这些贼人原是从海上来的,王十七正要找他们问话,不交代个清楚,也不能饶了他们。 孙承嗣原本是念着几分从前的香火情,才搭了把手救了武焱,谁知这武焱自此就贴了上来,狗皮膏药似的撕也撕不开,一副“老大,我跟定你了”的样子,这次的事情也让众人对孙承嗣的印象大为改观,原本只觉得他是个有本事会赚钱的,如今却还要再加上一条“文武兼备”。 第85章 番外二 唐辎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觑了个空,悄悄离席走了出来,从荷包里捏了粒豆蔻细细嚼着。 今日忠勇公府的嫡孙过周岁,满京城的勋贵们都来凑热闹了。 忠勇公自从几年前的壬辰之变后就圣眷日隆,长子娶了宗室女福昌县主,又被封为世子,眼见着连孙子也有了,刚才大皇子奉旨前来赐名,虽说只待了一会儿,喝了杯酒就走了,却也已经是难得的恩赏了。 承嗣,孙承嗣,有了这个名字,这孩子以后前途无量。 唐辎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轩弟和辅弟一个亡故一个失踪后,父亲就没有了嫡子,今天能带他出来吃酒,把他介绍给各位世交,应该……也是对他的肯定吧? 他从小就知道,他虽然是父亲的长子,却继承不了家业,姨娘从他第一天去学堂读书就告诉他,以后想要有出息,要么读书,要么习武,可惜他根骨差些,何况太平年月里朝廷总是重文治轻武备,他虽不在乎拿命去搏前程,却也舍不得让姨娘为他担心。 这天儿可真热……他转了两圈,找了个背靠假山的阴凉地儿,想着歇一会儿再回屋,省得被那几个没分寸的灌酒。 “咦?唐大兄弟怎么在这儿?刚才李四还到处找你说要和你拼酒。” 唐辎睁开眼,见来的是这人,顾不上心里泛起的那一丝古怪,忙摆了摆手,“屋里有些闷气,出来发散发散。” 这人是吏部侍郎黄宪的长子黄芳,跟忠勇公府上的世子夫人福昌县主是姨表亲,他的胞妹又嫁了安国公李家的老三,因着这两层亲戚关系,倒也没谁觉得他不该来,不过唐辎却知道,这人跟他的姨表妹妹福昌县主从以前就有些不清不楚的。 那还是前年,壬辰之变的第二年,他齐衰满了一年,就应了同窗的邀约去城外打猎,为了抓住一只受伤的狐狸,他弃马步行,却在一处废弃的草亭后头看到这个黄芳和福昌县主避开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缠缠绵绵。 福昌县主的父亲承平郡王是在壬辰之变的时候殉国的,孝期未过就跟人搂搂抱抱的,无论是福昌县主还是这黄芳都让唐辎瞧不起,简直就是不忠不孝不知廉耻! 黄芳见唐辎不动弹,便没话找话的跟他聊了起来,“刚才大皇子来赐名,你知道圣上赐的什么名?” 唐辎抬抬眼皮,“什么名?” “承嗣!孙承嗣,承继后嗣……”黄芳啧啧两声,幸灾乐祸的道,“这忠勇公的继室夫人有儿有女的,倒要向这么一个周岁小儿退避三舍。” 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不管他是挑拨自己,或是对忠勇公家的嫡孙有什么想法,唐辎都不打算接招,懒洋洋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圣上的大福气庇护着,不好也得好了。” 黄芳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一个小丫头莽莽撞撞地闯了过来,猛然看到这边有两个人,吓得叫了一声,又赶紧退走了。 黄芳扭头看了看,“这忠勇公府里也太懈怠了,我去问问她是哪儿的,怎么到处乱闯。”说着,掸了掸衣裳,跟了过去。 唐辎看着黄芳急匆匆的背影,皱了皱眉。 从酒宴上回来,他换了身衣裳就去了正院,打算跟夫人林氏请了安就回去歇会儿,却见正院服侍的婆子丫鬟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眉开眼笑,他叫住一个平日里对他还算和气的丫鬟,低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 那丫鬟一愣,有些不自在的往看看周围,才小声说道,“今儿太医来了,夫人有了好消息,太夫人叫全府上下赏一个月的月钱。”说完,竟有些不敢看他。 唐辎怔住了。 那丫鬟小心地看看他,轻轻叫了他一声,“大爷?” 唐辎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的确是喜事,麻烦通禀一声。” 服侍安平侯夫人的嬷嬷皮笑肉不笑的,睨着台阶下站着的唐辎,“夫人今天累了,要是大爷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还请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跟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唐辎点了点头,“还请夫人保重。”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他的脑子搅得浑浑噩噩,他知道,从今天以后,一切都不同了,有了嫡子,他这庶长子就当真不算什么了。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洗了把脸,从博古架上摸了个玉雕的小马拿在手里把玩,眼睛却看着窗外,一声不吭的,别人见了,都不敢多说话,只有他姨娘派来服侍他的丫鬟织云告诉他,“姨娘上午打发人来,说王家派人来送了些东西,叫您回来抽空去一趟。” 他应了,又自己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才动身去了姨娘那里。 王姨娘是安平侯唐浚年轻时娶来的贵妾,出身门阀王氏的嫡支庶女,不过这样的身份在正室临安公主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她一生有过两子一女,唯有唐辎这一个儿子存活下来,又是如今侯府的长子长孙,自然看得如珠似宝。 说起来,她能嫁到安平侯府,还多亏了唐浚的母亲,这位太夫人不喜欢皇家下嫁的临安公主,而当时唐家正需要和王家联姻,两边长辈就定下了她。 这些年她过得也不容易,临安公主不是个坏脾气的,不过处在她们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像书上说的那样和睦相处,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侯爷对她不冷不热的,但她有儿子,还算有些指望,不像红姨娘,连续生了几个孩子,只立住了两个姑娘,侯爷就再也不进她的屋子了。 年轻的时候她还有几分心气儿要争一争,可自从永辉元年的那一场纷乱之后,临安公主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公主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早亡一个失踪,剩下一个女儿也被接进了宫里养育,王姨娘就歇了心思——她是真怕了。 怕她的侯爷丈夫,更怕唐家太夫人。 她老老实实的缩在后院,不敢轻举妄动,就像红姨娘一样,每天看着侯爷的脸色,看着太夫人的喜怒,就是侯爷娶了新夫人进门,也没人敢说什么酸话。 她以前还在私下里笑话过红姨娘,如今看来,她才是最聪明的。 如今她单独住在一处小院子里,侯爷不怎么来了,倒也素净了,儿子时不时的就来看看她,比以前侯爷还来的时候更让她安心。 王姨娘把手里的线绕在线板上,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她把线板扔进针线篓子里,笑道,“回来了?” 唐浚给她行了礼,起身坐在她身边,拿过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看了看,又脱了鞋放在脚底板上比了比,“给我做的?” 王姨娘笑道,“要不然还能是谁?” “您少做些这样的活儿,先前不是还说眼睛酸?” “好、好——”王姨娘点头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仔细端详儿子,小声道,“……你知道了?” 唐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王姨娘搂着儿子,“不怕,夫人有嫡子是早晚的事,以后咱们跟正院远着些就是了——你读书读了这些年,不就是想着将来自己挣个前程?府里的事乱糟糟的,咱们没那本事就不折腾了。” 半晌,唐辎才闷闷道,“自己挣前程……那您还给我娶王家的女儿?——我听说她……脾气不好。” 听到儿子的话,王姨娘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道,“在这府里,有脾气的总比没脾气的强,你看我,还有红姨娘,”王姨娘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新媳妇进了门得先立下规矩,免得越了界,她脾气不好,你忍忍,要是忍不了,再说别的。” 王姨娘又道,“今儿你舅舅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唐辎知道她的意思,就问,“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事?” 王姨娘道,“说要给你表姐陪嫁个媵妾过来,是王家十房的姑娘。” 唐辎皱了皱眉。 王姨娘解释道,“王家十房家在青州,我打听了,是十房老太太的老来女,不知怎么得罪了你外祖母……按理说她比你辈分还大一辈儿,本不该如此,”她小心地看看儿子的脸色,“你要是不喜欢,就当花银子养个人,不招惹她就是了,免得夫妻不和……嫡妻还是得尊重些才好。” 唐辎应下了,心道只有傻子才会宠妾灭妻,不过这王家也太……怎么竟将亲戚弄来做陪嫁?让人知道了不定要怎么议论呢。 几个月后,唐辎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花,将王家姑娘娶了进来,一同进府的还有六十六抬嫁妆、几十口陪房,以及小妾一房。 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一开始倒也和睦谦让,就连姨娘也对王氏很是满意,赞赏有加,觉得她虽有些脾气,却是个知礼懂礼的,看在她对王姨娘也还算孝顺的份上,唐辎对这个嫡妻倒是十分看重。 不过自从王氏怀了身孕,到长子出生,王氏的态度就变了大半,许是仗着自己有了儿子,有了底气,时常为着点儿小事就动辄闹腾不休,和她多吵几句,她就嚷着要回娘家,令他烦不胜烦,他让了几次,王氏倒变本加厉起来,除了姨娘为他心疼,人人都看他的笑话。 王姨娘也没想到费尽心思给儿子娶进来的媳妇是这样一个难缠的,心里简直后悔不叠,可这是她娘家的姑娘,连个能说道说道的人也没有,不禁心中郁郁。 小王氏这时候才冒了出来。 王玉萱自从来到了唐家,就规行矩步,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在别人那里倒是得了个老实规矩的印象,她也从不往王氏跟前凑,王氏是巴不得她不在眼前晃荡的,也从不许她来给自己请安,王玉萱的嫁妆丰厚,手头打赏也痛快,别人看在银子的份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她有时候自己待得没意思,又不好往王氏和唐辎跟前走动,和那些丫鬟婆子也没多少话可说,就去找王姨娘说话,或者读经,王姨娘也是个识字的,又有些见识,倒不至于让人觉得无趣。 对于王姨娘来说,儿媳妇是个不听劝的,似乎还有些瞧不上她的意思,与其去讨儿媳的没趣儿,还不如和小王氏(王玉萱)说说话,好歹这小王氏从来不在她眼前逞能,对她也恭敬得很,一点不像王氏似的,总是拿腔拿调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对于一开始并不起眼,不愿意也不敢冒头的小王氏,唐辎对她的印象其实还不错,觉得她是个守本分的,尤其她还对王姨娘十分恭敬,有王氏在一边口不对心地对照着,就显得很是难得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略带些小烦恼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 祖母赐了个妾室给他。 王氏简直气坏了。 她不敢惹太夫人,就把怒气都发到了自家院子里,姨娘被她哭闹得犯了头疼病,他顾着孩子,没有跟她吵,她就抬举身边的丫鬟和祖母送来的人对着干。 对于妻子王氏抬举丫鬟和太夫人打发来的妾室香果打擂台,唐辎觉得她有点不分轻重,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王氏整天把心思都花在和人争宠上,实在让他很失望。 他劝了几次,王氏都不听,只管顾着自己的想法,唐辎就请王姨娘帮着劝,可王氏瞧不上王姨娘,反而把王姨娘给气着了。 唐辎不禁觉得心冷,和王氏夫妻间渐渐生了嫌隙。 小王氏的柔顺让他疲惫的心逐渐痊愈,他也渐渐发现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女子其实写得一手好字,声音似银铃一般,虽然不常笑,可笑的时候却甜净得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地仿佛雨后的天空! 他的视线越来越多的放在了小王氏的身上,两人并不常常见面,唯有在姨娘这里遇到才偶尔说几句话,姨娘也暗示过她,要不要叫小王氏服侍他,可他拒绝了。 他并非不爱美色,只是想到妻子的任性,就有些不忍心。 王氏简直不可理喻! 香果是太夫人赐下的,太夫人又说了那样的话,他再不情愿,一个月里也得抽一两天去她屋里坐坐,就是不过夜,也得说几句话再走。 王氏把他当成什么了?她要是真吃醋也就罢了,凭什么他去香果那里坐了一刻钟,就必须得在她的丫鬟屋里也待够一刻钟? 这是他的院子!腿也是他的!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喝得醉醺醺的,不愿意去王氏屋里和她吵,他怕他一时生气会对王氏动手,于是索性来了王姨娘屋里,往罗汉榻上一倒,就不多说话了。 王姨娘见儿子喝成这个熊样子,顿时心疼起来,责怪道,“怎么就喝成了这样?”罗汉榻上只铺了层薄薄的锦褥,王姨娘怕他凉着,赶紧叫了人把唐辎扶到炕上。 一阵淡淡的香气袭来,木头的香气混合着好闻的少女的香气,唐辎就想起了小王氏莹白手腕上那串香木珠子,又想起了小王氏浅笑的眉眼…… 自从那天之后,小王氏就搬去了王姨娘院子的后罩房里,王氏闹了一场,因没如她的意,就要抱着孩子回娘家,被太夫人知道了,将她和唐辎两人都训斥了一番,王氏才老实了些,太夫人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香果,就领个喜欢的走吧。” 话是这样说,可实际上又哪可能真正让他做主? 一个香果,一个莺巧,都是太夫人给的人,王氏是个厉害的,天天让这两人在她跟前立规矩,他不止一次的听到香果和莺巧向他诉苦,他知道她们的意思,不过可惜的是他的心只有一颗,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 小王氏给他生了儿子的那日正在冬季,天上下了大雪,积雪没过了脚脖子。 姨娘已经病得很重了,听到他新得了个儿子,病得蜡黄的脸色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好、好,”她喘了两口,“……你以后要好好的教导孩子,让他们懂事理、成才……” 话未说完,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是王氏身边服侍的嬷嬷,“大爷,奶奶有事相请!” 唐辎微微蹙眉,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跟着嬷嬷出来了,问道,“什么事?” 那嬷嬷道,“奶奶叫我告诉爷,小王氏刚生的小少爷身子太弱,这会儿又是冬天,受了凉……没了。” 唐辎眼前一阵晕眩,他扶了扶墙,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没了?” 那婆子被他仿佛吃人一般目光瞪视得垂下了头,呐呐道,“大爷不必太伤心,这是冬天,小孩子刚生下来身子弱,留不住也是常见的。” 唐辎咧了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他转过身,向着后罩房走去,那婆子跟在他后头说了些什么,他也顾不得听了。 小王氏,不知她怎么样了? 还有,儿子,他的小儿子,他的……就这么没了。 第86章 丁氏相请(大修改) 冬天渐渐到了,以往都是进了十月才发下冬炭,今年不知怎么了,天儿尤其的冷,唐曼宁便做主提前十天发了冬衣和炭,底下一干人等自然是交口称赞。 曼春原本在南方生活了多年,早就适应了,唐曼宁离开京城的时日尚短,仍旧受不了这里冰冷而又潮湿的冬日,天一冷,整个人就包成了个球儿,厚厚的裹了几层,还没到换皮袄的日子,她就把厚棉衣厚棉裤都给翻了出来,脚上也换了厚棉靴。 每每看到妹妹只穿了一双厚棉靴,身上的棉袄棉裤都不怎么厚实,唐曼宁就忍不住皱眉。 唐曼春护着自己的领子,申辩道,“我真不冷——现在就穿厚的,等再冷些可怎么办?” “那也不能就这么冻着!”唐曼宁见她不肯换,索性将棉衣往她身上一裹,又攥着她的手伸进袖筒里。 两人拔河似的挣了会儿,唐曼春拗不过她,便道,“好好,我换还不成吗?好歹让我把身上这一身脱下来再换啊。” 唐曼春换了衣裳出来,伸伸胳膊,掐了掐腰侧,“还真暖和。” 唐曼宁白了她一眼,问童嬷嬷,“这屋里一天烧多少炭?” 童嬷嬷答道,“白天炉子不灭,夜里烧得足些,如今姑娘给我们姑娘定了双份的例,倒是足够了的。” 唐曼宁点点头,“不够了就跟我说。”她又嘱咐曼春,“别总坐着不动,坐久了身子都僵了。” “知道了——”唐曼春嗔道,“我不会冻着自己的。” 唐曼宁显然不怎么相信她的保证,对童嬷嬷道,“看好你们姑娘,她要是不听话穿的少,你就来告诉我,我管她,要是她病了,我唯你们是问。” 唐曼春要留了姐姐一起吃中午饭,正问这菜单,有人来回禀道说魏姨娘和袁姨娘两位闹起来了。 唐曼宁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回又是为着什么?” 后边院子里两位姨娘是新来的,平日衣裳和吃用的规矩都是太太定下的,但可能是临走前太过忙碌给疏忽了,到了发冬炭棉花的时候,才发现往年并没有这样的份例可参考,唐曼宁问了李嬷嬷,可惜自从二姑娘的姨娘小王氏故去后,大老爷就再没纳过妾,时日久了,连李嬷嬷也记不大清楚了,就是想参考往年的账本,也因为那些东西都留在了京城,找都没地儿找去。 最后还是问了宋大家的,她当初伺候过唐大老爷的生母王姨娘,这些事儿都还记得一些,姨娘们的份例向来要比姑娘们的份例略少些,将来若是产育有功,就再添两分,只是仍旧比少爷们的份例要少些。 原本这事儿到这儿就结束了,可偏有人不安份,要生出事端来。 胭脂替袁姨娘领了她们的冬衣、棉花、布匹和炭就老老实实回去了,偏偏魏姨娘屋里的招娣是个脑筋灵的,非要去看招娣领回的东西,看完了,又比较了一番,就说给魏姨娘的不如给袁姨娘的好,去袁姨娘屋里说三道四,非要换一换,袁姨娘和胭脂不理她们,也不愿意换,魏姨娘就也跟过去吵,吵得好些人都去看热闹。 这可把唐曼宁给惹恼了,“我何曾跟她们哪一个更亲近?发给她们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向来没有谁高谁低,怎么?她们倒是瞧出哪个好哪个不好来了?” 传话的婆子将话带了过去,袁姨娘和魏姨娘两人就过来请罪了,唐曼春想避到里屋,唐曼宁道,“你坐着吧。” 曼春只好坐下了,叫人拿了垫子,“好歹是父亲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 唐曼宁没有拒绝,玉珠这才去门口打了帘子叫人进来。 那两人一进来就跪下了,唐曼宁冷淡地看了她们一眼,“请起,看座。” 袁姨娘低着头,“是婢妾们不懂事,还请姑娘们宽恕则个。” 魏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原只是一两句口角,不想竟惊动了大姑娘,是我们不好……” “的确是你们不好!”唐曼宁神色严厉,“母亲不在,父亲也忙,冬天天冷都猫在屋里,你们不生出点儿事来是不是不自在?” 魏姨娘面露胆怯,拘谨地站起身,半是告状办事求饶地道,“大姑娘,婢妾就是看她有一匹料子好看得很,是没见过的花样儿,心里喜欢……” 唐曼宁呵斥道,“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该给你们的都给了,也没缺了你们的月例银子,要是真想要,自个儿拿银子去买去!别跟我胡搅蛮缠!” 她看看魏姨娘头上簪的花儿,冷笑一声,“我看你原先在太太身边服侍的时候挺懂事的,怎么就变了?觉得自个儿能耐了?你要是这样,我还不如让人把你送去太太那里,省得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周围响起了窃笑声。 魏姨娘脸色涨得通红,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唐曼宁眼神凌厉得看向四周,直看得那些人低下头去,不敢再和她对视。 她又看看袁姨娘,“不论是什么出身,既然到了唐家,就把从前那些不好的都扔了,重新把规矩学起来!” 她嘱咐李嬷嬷道,“给两位姨娘找些事做,哪怕做些针线也好,省得没事儿干整日里只想着争闲气。” 等打发了这些人,唐曼春提醒她道,“三人成虎,当心有人不服气呢,告到父亲那里,虽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可也糟心。” 唐曼宁冷冷哼了一声,转过来就跟唐辎提出了自己掌家,底下那些老资历不太服气的事,“先前我没犯错,她们也拿不准我,今儿两个姨娘为了几块布、半筐炭倒闹起事儿来了,我平日里也没短了她们的吃用,怎么一个个就这么难缠?” 唐辎私下问了李嬷嬷,道,“要是再有这样的,就让她们抄书,不抄完不许出来,省得去闹你们姑娘——就说是我说的。” 把该说的话说到了前头,以后袁姨娘和魏姨娘即便再怎么诉苦,也用处不大了。 虽然这些日子银钱上宽松了许多,但是唐曼春仍然没有扔下每日的女红,明年就是太夫人的整寿寿诞,她们这些曾孙女不管回不回去,总要有所表示,以她的身份不可能送太过贵重的东西,到时候只能自己动手,做一件衣裳,或是做一双鞋,或别的什么,她的新绣法过于独特,不便展示在人前,家里请的那位绣娘又是个势利眼,曼春懒怠理她,为了遮掩一二,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托王勤收些泉州本地的绣品,在家琢磨那些针法和绣线。 她的新绣法倒也没有扔在一边不管,《金鱼戏水》署了“太平山人”的名,或是做成桌屏,或是制成扇面,或一两条,或三四尾,添些水草、波纹,幅面都不大,摆在针线铺子里,有几幅就能卖几幅,如今已经小有名声,甚至因为构图典雅,针法细腻,竟被人传说成是某户没落官宦女眷的绣作。 她记得卖出去的第一幅是一座小小的砚屏,只有一红一黑两尾鱼儿,鱼鳞闪耀,仿佛两条游动的鱼儿正在喁喁私语,摆在店里不过几日的工夫,就有人出价出到了三百两银子,还有人向王勤打听绣娘的来历,王勤还想再抬抬价,就特地托人捎话进来,曼春却担心如果继续放任抬价,恐怕会生出事端,便令他尽快卖掉。 后来那座砚屏被一外地口音的男子以三百二十两银子的价钱收走了。 入了冬,马上就是年底了,农人收了粮食,做官的、经商的却仍旧在忙碌。 空闲下来,王十七太太丁氏就发了帖子邀请唐曼宁和唐曼春姐妹两个去家里做客,两人没有什么事,唐辎忙于公务,也顾不上她们,且因又是姻亲,问了两句就许了她们出门做客。 李嬷嬷虽有忠心,却也不是个迂的,不至于在这样的事上惹两位姑娘生气,只是她做事毕竟圆滑,到底还是等到老爷发了话,才让人备车备马,免得被人透露到太太那里将来不好跟太太交代。 丁氏本就是个热情好客的,见唐曼春身上虽然都是新衣,样式却十分寻常,并不出彩,就提出自己这里有几块好料子,只是颜色嫩,她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穿不了了,要分给唐曼宁和唐曼春,又要给首饰,“你们四表姐如今爱穿素的,我这几样好料子竟是送不出去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年轻小姑娘,还是穿得鲜亮些才好看!” 唐曼宁自然是客气的推拒,唐曼春也坚辞不受,揽着丁氏的胳膊笑道,“舅妈快饶了我吧,戴这么多亮闪闪的,脖子酸哩。”到底还是被十七太太塞了一对镶宝石的金镯子,唐曼宁也意思着收下了一对朱钗。 在王家吃了午饭,唐曼宁很有眼色的去和王家四姑娘下棋去了,独独留下了唐曼春和十七太太说话。 曼春问起如今青州那边的情形,得知老太太身体还算康健,就笑着点了点头,“老太太身子康健就好,路途太远,我也不能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丁氏笑了,“你和你娘长得这么像,老太太知道了,也想念得很呢。” 曼春迟疑了一下,看着丁氏,有些话在舌尖绕了几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氏这样伶俐的人,哪里看不出她的为难?脑筋一转,便将她的心思猜出了几分。 “你既然叫我一声舅母,我也厚着脸皮应下了,有些话虽然说出来有些不太妥当,可这会儿也并没有别人,你听了若是觉得不顺耳,就权当没听过得了。” 曼春赶紧道,“舅母不必这样说,倒叫我惭愧了!” 丁氏看看她,试探着小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你亲娘的事?” 曼春心口一窒,轻轻点了点头,“听过一些,但也不多。” 丁氏拍拍她的肩膀,“我听人说,你这些年在唐家过得着实不容易,这原也不是长辈们忍心不管你,实在是……你舅舅他们没本事,得罪不起人家,没法子,只好委屈你了,你、你不要恨我们……” 没想到丁氏会这样说,曼春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她哽咽道,“舅母别这么说,人活一世,都不容易,我又怎么会恨你们?” 丁氏感慨地叹了口气,“老太太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护住你娘,”她看看曼春,抚着她的肩,“这些事儿,原本是老一辈子做的孽,与你这小丫头有什么相干?” 原来,那一年曼春的生母小王氏的长兄王五老爷中了进士,好消息从京城传回后,一时间阖家欢庆,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都送来了贺礼,可谁知没过多久,喜筵尚未散尽,就传来了王五老爷得罪了本家,被人打断了腿的噩耗——只因为他不肯为本家子弟让路,放弃庶吉士的馆选考试。 王家本家的另一位嫡支子弟也在这一年中了进士,只是不如王五老爷的名次靠前,庶吉士馆选本就不好考,几乎不可能在同一届里出现一家两兄弟,王五老爷和那位嫡支子弟都要参加馆选,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人要被涮下,王五老爷是家中的长子,不到四十就中了进士,他又如何肯将大好前程让与人?尤其还是个不如他的。 王五老爷脾气硬,拒绝时许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被对方记恨报复,让人蒙了头暴打了一顿,也幸而医治及时,未曾落下什么残疾。 之后,京城本家对青州十房态度大变,又有人借机落井下石,青州王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粮食卖不出去,又受人打压,青州王老太太就带着女儿以给本家三太夫人贺寿的名义去了京城,希望能和本家和解一二。 本家三太夫人对于“欺负自家人”的王五老爷是万分恼怒的,根本就不见这青州来的母女俩,任凭青州王老太太使了多少力气,不见就是不见,可后来本家三太夫人却不知怎的变了说法,她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当时正值青春年华的王玉萱(后来的小王氏)跟随堂姐——本家三房嫡出二姑娘,陪嫁到唐家。 一个把妹妹送到高门做妾的进士又怎么能被读书人尊重呢? 不等青州王老太太想出法子拒绝,本家三房就已经把消息透露出去了,青州王家扭不过京城本家,只好含泪把女儿舍了。 经过此事,青州王家元气大伤,两三年后,王五老爷养好了伤,走了恩师的路子,补了一处偏远县的知县,到如今兢兢业业,幸蒙上司不偏待,才慢慢熬出了头。 “后来家里费了不少气力,才打听出来,原来还有一层缘故——你们太太那是个暴脾气的,在成亲之前曾经与闺中姐妹发生口角,被人抓住了话头,逼她立了誓要从家里挑一位庶妹陪嫁,说什么这样才能显出她的身份来,偏她相貌平平,不过是端正罢了,而她几个庶出姐妹都十分美貌,王家早已经将她们的将来都定好了,本家三太夫人孙女一大堆,她最娇惯的就是你们太太了,得知她办了这件昏事,就想着从远房旁支亲戚里找个合适的姑娘给她陪嫁,正好遇上老太太她们进京,你娘年纪相当,相貌也合适,脾气看着也软和,本家又有心给咱家一个难看,就定下了她。” “咱们老太太就这一个闺女,打从京城回来,就像老了十几岁似的,哪怕孩子们都孝顺,我也知道,她这十几年来没有一天过得舒心……” 曼春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家恨情仇,看十七太太提起婆婆哭得伤心,她只觉得心头仿佛堵了一团棉花。 从王十七家出来,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唐曼宁不知丁氏和她说了什么,不好问,也不好打听,总之家里和王家的事唐曼宁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不过并不清楚实情,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想来想去,想着妹妹打小儿没怎么出过门,便打算领她去街市上见见世面,干脆先不回家了,跟底下人吩咐了一声,就对曼春道,“我新得了个香料房子,正缺几味香药,陪我去香料店瞧瞧吧,你还没见过胡商长什么样儿吧?” 唐曼宁领着妹妹去了街市,让人找了间相熟的铺子,那铺子店面极其宽阔,内里楼上还有雅间,她们虽不是常客,但谁也不会将她们当作寻常客人对待,姐妹俩带着一群服侍的人跟着个妇人进了雅间,在雅间里一边喝茶一边选货。 曼春对这些香料并不怎么上心,她意思着挑了些*、安息香,约莫着值个二十来两银子,就住了手,唐曼宁催她,“怎么就这么点儿?你要什么,我买给你。” “不用,”曼春笑了笑,随意找了个借口,“我要合一味香饼,只差这两味,用量也不多,别的等要用了再买也是一样的。” 唐曼宁要了几味白檀香、鸡舌香、青木香和零陵香,还问有没有龙脑香,看样子不是寻常香方。 “姐姐是要合什么香?” 唐曼宁朝她眨眨眼,“等合好了分你些。” 没等她们挑完香料,姐妹两个就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似乎是有新客人。 唐曼宁对那招待她们的妇人指了指几个装香料的盒子,“我们要这几个,别的都拿走吧。”又让李嬷嬷跟那妇人出去瞧瞧,看外头来的是什么客人,她们这会儿方不方便出去。 等了一会儿,那妇人捧了茶盘进来,又上了几味新点心,“外头来的是位大主顾,二位小姐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李嬷嬷附在唐曼宁耳边道,“外头站了不少人,还有差役,瞧着像是衙门里的人,我打听了,他们老爷姓董。” 唐曼宁有些吃惊,“府尊大人不在衙门里好好待着,怎么来这儿了?” 李嬷嬷摇摇头,“前呼后拥的,这店里的掌柜亲自捧茶招待,恐怕不是老主顾就是有大生意。” 唐曼宁想了想,决定在雅间里多待一会儿,“先把账结了吧,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咱们就赶紧走,不要被人找麻烦。” 李嬷嬷领命而去。 第87章 再见董大官人 李嬷嬷领命而去。 她们这间雅间正好处在二楼走廊的拐角,走廊上有一立柱恰好挡在门前,屋里就剩下唐家的人,唐曼宁站在门边悄悄开了一条缝,借着立柱的遮挡倒不用担心会被楼下的人注意到。 楼下大堂里已经清了客,一名官员做派的中年男子坐在正堂中间的主位上,她们进来时见过的那个胡商掌柜正低头哈腰的站在下首,桌上摆了一溜儿木盒,还有两座不小的香山子,那掌柜不时的用双手托起一只盒子,低声和那男子说着什么。 唐曼宁转身朝妹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看,小声告诉唐曼春,“外头坐着的那个,看到了没?他是董家姑娘的父亲,就是董知府,咱家一向和他家不对付,等会儿等他走了,咱们再出去。” 唐曼春点点头,见姐姐示意她看,好奇之下便顺着门缝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却顿时令她如遭雷击。 这不是在水月庵里与新庵主眉来眼去的董大官人吗? 按说隔了这么多年,唐曼春也不该再记得,然而曾经那位董大官人留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那种淫邪的目光,脏得让她想忘都忘不了。 唐曼宁见她没有反应,不满地戳了她一下,把她拽了回来,关上门,小声斥道,“仔细让人瞧见!” 唐曼春僵着身子,脸色发白,脑门儿上汗津津的,一双眼直愣愣的都不会动了,后头站着的丫鬟婆子们看不到,唐曼宁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吓了一跳,赶紧扳着她肩膀晃了晃她,急道,“你怎么了?” 唐曼春打了个寒噤,扭头看看姐姐,神色有些迟疑。 唐曼宁更狐疑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董三姑娘那样的性子,她爹肯定更不好惹……” 唐曼宁眉头一竖,“他敢!” 唐曼春闭了闭眼睛,强忍下不适,额头抵在唐曼宁的肩膀上,“姐姐,一会儿咱们回去吧?……我不太舒服,头晕。” 她使劲掐着手心。 如果正面遇上董知府,她会不会忍不住愤怒? 还有,既然董大官人就是董知府,那么他当初知不知道她是唐家人?唐家后来的遭遇与董知府有没有关系? 曼春已经不敢想了。 唐曼宁见她脸色越发不好,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在这外头也不敢多问,就连忙道,“好,咱们不在外头逛了,一会儿就回去。” 曼春顾不上去想怎么和姐姐解释,回了家,她喝了一碗姜茶就歇下了,半夜就发起烧来,烧得嘴唇都白了,唐曼宁去了李家请来了齐太医给她把脉开了方子,连喝了几天的苦药才把病给褪了。 唐曼宁想起妹妹脸色苍白的样子,就打定了主意,以后再出门就尽量避开董家,免得再冲撞上,要不然妹妹也不至于生这一场病。 下元节时府衙在清虚观包了场,要在这一天修斋设醮半日。 因王氏不在,唐辎就把两个女儿托给姐姐唐妍,请她代为照顾。 唐曼宁本来不想让曼春再出去劳累,唐妍一家也是要去的,知道她想和妹妹留在家里,就跟她说,“你们姐妹两个一年能出来几次?总拘在家里也不好,清虚观的老道倒还有几分看病的本事,和宫里的太医路数不同,到时候叫他们给开个养身的房子,何况病既然好了,就出来看看,好坏也有个名声。” 唐曼宁脸一红,唐妍放柔了声音,笑道,“看来是听懂了,得了,就这么定了!这也是为你妹妹好,你劝着她些。”索性提前把姐妹俩接到李家,一行人从李家出发去了道观。 一路上颇为热闹,到了道观,老爷们在前面斋醮,太太姑娘们在后头说话。 唐妍因有个县主的封诰,便坐了主位。 唐曼宁仔细留意着妹妹,见曼春瞧见了董知府太太,很是忍耐地皱了皱眉,倒没像那天似的脸色发白要晕倒了的样子,问她,“你怎么样?头晕不晕?” 曼春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没事。” 唐曼宁见她精神还好,就带着她避开热闹,只跟几位相熟的闺中密友小声说话,并不与人笑闹,太太们见她行事稳当,也有悄悄打听的。 唐曼春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那位被个妾氏压得抬不了头的毛通判太太,她原以为毛太太应该会是个懦弱的、不起眼的寻常妇人,谁知却和她所想的恰恰相反,毛太太个子很高,甚至比寻常男子还高些,她细眉大眼,身上的衣裳料子是正紫色的妆花缎,样式雍容大方,坐在那里腰挺得笔直,气质端正,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来,她的几个女儿也都随了她,都是高个子,相貌谈不上出色,言谈却都很得体,并不失礼。 与唐妍并坐主位的还有董知府太太,她身旁站了个年轻妇人,容色美艳,服侍董太太十分殷勤,嘴里“母亲”、“母亲”的叫着,连丫鬟都不用,端茶倒水递点心,谈天凑趣说笑话,董太太无论说了什么,她都能帮衬上两句,对别人说话时偏偏又是一副当家太太的做派。 唐曼春就有些纳闷,“那位是知府太太的什么人?” 旁边就有人扑哧一笑。 听人了旁人的解释,曼春才知道那殷勤伺候的年轻妇人就是毛通判家那位鼎鼎有名的妾氏邴氏。 董知府太太并不怎么和毛通判太太说话,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接受着邴氏的奉承服侍,很多官太太都不太瞧得起邴氏,却也不敢太过亲近毛太太。 那邴氏头上梳了个极其繁复的坠马髻,带了一头的珠玉金银,好像要跟毛通判太太较劲似的,连身上的衣料都是用的几近正红的织金缎,笑得张扬肆意。 曼春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悄悄跟唐曼宁耳语,“这也太没规矩了。” 唐曼宁努努嘴,瞥了一眼董太太的方向,“之前你是不是以为她是董太太的儿媳妇?” 曼春点了点头。 唐曼宁不屑地瞥了一眼邴氏,“她原是董家的丫鬟,后来认了董太太做母亲。” 曼春面露异色。 她心里冒出个古怪念头,邴氏给毛通判做了妾,又是一副凌驾主母之上的做派,那毛通判难道要认知府太太为岳母? 唐曼宁似乎看明白了她眼睛里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那邴氏虽是二十来岁的妇人,却声音娇嫩,比她们这些真正十多岁的小姑娘还会撒娇,她对董太太说,“母亲便是责罚于我,也是疼我呢!” 曼春听了这声音,觉得身上汗毛直竖,打了个寒战。 有人就很是不忿地小声道,“真丢人!” 董太太却好像很吃她这一套,笑得得意极了,对众人道,“我这女儿别的好处且不说,孝顺是第一位的。” 姑娘们中间有些人听了这话就去看董家的姑娘们。 曼春不知道董家的姑娘们听到这句话心里会是什么想法,不过她也不打算去瞧这个热闹。 除了几位时常在董太太跟前奉承的太太们有所应和,别人都只是笑笑便罢了,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 唐妍低头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今儿天色不错,来的时候顺顺当当的,回去的时候也顺顺当当的才好。” 那邴氏掩唇甜甜的笑了两声,忽然道,“县主才来泉州,妾身是小辈,却还没能给县主请过安。”就叫人端上来一盏新茶,双手捧着奉到唐妍跟前。 唐妍其实很看不上董太太的狂劲儿,更不要提奴婢出身的邴氏,只是先前邴氏没怎么在她眼前晃悠过,她也就权当不知道了。 如今邴氏摆明了要拿她给自己作面子,唐妍又怎么会跟她客气? 何况董家明摆着冷淡唐家,那邴氏跟在董太太身边伺候,更是轻狂得不知自己姓甚。 唐妍一挑眉,淡淡笑着瞥了董太太一眼,“原来这位是您女儿?我怎么听着她姓邴?夫家在哪儿?也在泉州?” 董太太嘴角的笑意就有些僵硬,“是啊,她是我的义女。” 众人都准备听她怎么介绍邴氏的夫家,就听她道,“她出身虽寒微了些,到底是极孝顺的。” 看来是不打算明说了。 就在大家以为这事儿算是揭过去了,却突然听到毛通判太太的声音,“这位其实是我们老爷的二房,原是服侍董太太的,因她长得好,又会说笑话会唱曲儿,就送给我们老爷了,正经过了文书的妾呢,大家可不要误会了。” 董太太狠狠地斜了毛太太一眼,“……好在她也是个争气的,你们毛家才不至于断了香火!” 毛太太面不改色,“好歹是姓毛,我百年以后也算对得起他们毛家列祖列宗了。” 邴氏觑着董太太难看的脸色,脸都要绿了,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正要开口,唐妍却抢先一步,笑着往董太太心口又插了一刀,“我先前还想着,难不成她是您家的儿媳妇?她这么会伺候,我都要羡慕董太太好福气了!原来是误会!毛通判真是好福气,妻贤妾美,人生至乐矣!董太太也是大方,要不然,这样伶俐的若是留在家里服侍,岂不更美?”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静的掉根针都能听清楚。 董太太闹了个难看,邴氏还要再说些什么,也被她斥退了,不再叫她伺候。 唐妍看了看外头,“不是说有戏班子?怎么都这会儿了,戏单子还没影儿?” 戏开唱了,董太太很快就寻了借口避开了,毛太太刚才虽然说话有些唐突,众人却都悄悄松了口气,也有一些人见董太太不在了,就各自寻了人说话去了,倒比先前松快了许多。 各家太太和姑娘们看了半晌的戏,见时辰差不多了,唐妍便带头先回去了,众人也都渐渐散去。 自恃是知府夫人的董太太又犯了小心眼儿,觉得既然已经让唐妍占尽上风,离开的时候她就该懂礼谦让些,“哼!真是好规矩,便是县主,这脾气也太大了些!” 邴氏察言观色,知道董太太不高兴,便道,“县主又怎样?还不是要看夫家?她在您跟前原就该恭敬再恭敬,她这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呢!” 董太太明白邴氏这是想借着贬低唐妍讨好于她,但唐妍之前说的那句“这样伶俐的若是留在家里服侍……”犹如在董太太心里扎了一根刺,还隐隐生疼呢,当初可不就是因为这邴氏长得好,她不放心,怕自家老爷把持不住,才送去了毛家? 董太太大为光火,胡乱训斥了邴氏几句,就丢下邴氏走了。 邴氏今天丢了脸面,回去也不敢直接和毛通判告状,只是抱着儿子委委屈屈的哭,急得毛通判以为儿子怎么了,待到问明白是在清虚观受了外人的排揎,才没好气的道,“人家对你无礼,你不会找你义母给你做主?” 邴氏就把唐妍的“恶形恶状”形容了一番,“连义母也奈何她不得呢,偏偏太太还火上浇油,当众鄙薄我,她就是再怎么瞧不起我,也该想想都是毛家的人,我丢了脸,难道老爷就很光彩?” 毛通判一听还有市舶司李家的事,就有些神色不定,待到邴氏说完,他道,“你既然知道太太不待见你,还不躲着些?”说完又骂,“那恶妇,早晚休了她!” 邴氏趁机道,“如今她(毛太太)父兄起复无望,她对老爷也是心怀怨恨,老爷还犹豫什么?” 毛通判搂着她,心道老爷我就是休了她,也轮不到你扶正。 他原就有几分醉意,这几句话心里想着,竟说了出来。 邴氏就不乐意了,“我好歹也给你生了儿子,怎么就轮不到我了?” 邴氏自从生了儿子,原先窈窕的身材就跟吹了气儿似的,那张脸虽然仍旧美艳,却没了毛通判最喜欢的杨柳腰,尤其最近他悄悄收了两个更年轻的美妾藏在外头,对邴氏的喜爱自然淡了几分,见邴氏跟他吵,脸一落,“你原不过是董家奴婢,照顾老爷我的脸面董家才收了你做女儿,你以为生了儿子就能骑到老爷我的头上来了?要不是为了儿子和轿子,老爷我何必给董家面子收下你?” 一顿醉话骂得邴氏哭了半宿。 第二天起来,毛通判酒醒了,瞧见邴氏两眼通红的可怜样子,又心疼了,到底还是跑去把毛太太骂了一顿才解气。 唐曼宁领着唐曼春出门散心,打算借着去银楼的机会在外面逛一逛,快到过年了,总要添几样首饰装扮装扮才好。 因着提前和银楼打好了招呼,她们去的时候就已经清了场,官家小姐们用的自然不会是寻常货色,银楼掌柜家的娘子亲自招待,一匣匣的金银珠玉首饰被送进雅间。 唐曼宁见妹妹只简单挑了几支簪钗,当着外人的面她也不多说,挑好了自己用的和要送人的,又选了一套十二件的金镶小猫睛摺丝首饰,重十四两六钱,一枚凤钗,一对步摇,四只钗,一对耳坠,一挂长命锁,一双镯子,只长命锁上正中间一颗猫睛石比旁的略大些,其余不过米珠大小,难得成色不错,价钱也还厚道,唐曼宁没多犹豫就定下了。 掌柜娘子笑道,“小姐好眼光。” 唐曼宁笑笑,问她,“我那里有块好砗磲,你这儿能不能给我雕个摆件?” 掌柜娘子眼睛一亮,“我们这里师傅是家传的手艺,”她从博古架上端下一座玛瑙玉山子和一座料石盆景,给唐曼宁看。 唐曼宁仔细看了看,问道,“这是同一个师傅雕的?” 掌柜娘子点点头,“小姐好眼光,这盆景是七年前雕的,玉山子是去年的手艺,您觉得怎么样?” “先画个样式给我瞧瞧,”唐曼宁伸手比了比,大概有扇面儿这么大的一块,“送给长辈祝寿用的,不用雕得太密实,显得乱。” 掌柜娘子当即吩咐了下去,对唐曼宁道,“等画好了样式就送到府上给小姐过目。” 买好了东西,姐妹两个却不急着走,又叫掌柜娘子拿了些小玩意儿出来。 从银楼出来时却遇到了毛通判的爱妾邴氏。 邴氏也是去买首饰的。 见到唐家两姐妹,她就记起了前几日的事,想到李太太(唐妍)对自己的不假辞色,她深深觉得自己应该替老主人家下下唐家人的面子,呵呵一笑,“呦,瞧这一对姐妹花!妾身有礼了。” 唐曼宁哪里会吃她那一套,直接无视她,使了个眼色给李嬷嬷,叫了李嬷嬷与她答话。 邴氏在家里横惯了,又自觉得有知府家给她撑腰,便不将唐家放在眼里,见对方只叫了个婆子来回话,不由大怒。 她见出来的只有唐家的两个小毛丫头,又听说唐家太太前些日子回了京城,想来也只有几个仆妇陪着这姐妹两个出来,想到这里,她便动了心思,两手叉腰往那儿一站,便站在银楼门口大声道,“听说唐家姑娘貌美贤淑,何不出来让人一见?” 当即就有几个街上的浮浪子弟看过来。 唐家随扈的婆子见不得她那张狂的样子,得了李嬷嬷的示意,便上前“啪啪”俩嘴巴子,“没规矩的东西,胡吣什么,我们姑娘也是你能开口诋毁的?快滚!” 邴氏可不是个能吃亏的性子,当即就堵着门撒起泼来,“打人了”,“杀人了”,喊得一条街都听见了。 唐曼宁和曼春无法,只得退回了雅间。 银楼的掌柜一见闹了起来,知道今天这事儿不好调解,赶忙在两边和稀泥,又悄悄派人送信给东家,唯恐自己这边压不下来,给东家添麻烦。 那邴氏见银楼掌柜的态度软和了,竟狮子大开口的提出要五千两银子压惊,还要唐家向她赔礼道歉,否则“唐家姑娘再怎么厉害,难道还欺负我不成?说不得,我也顾不上姑娘们的名声了”。 银楼掌柜本就恨不得能把事情平息下来,可邴氏不仅开口勒索银楼,还一口一个威胁,他也不是吃素的——唐同知家的千金若是在自家店里出了事,可就麻烦了——便赶紧派人去唐家报信。 邴氏身边少说也带了七八个人,不是能轻易压制的,曼春立即跟唐曼宁提议说得赶紧派人回去搬救兵。 “最好再叫人去毛家跟毛太太送个口信,令随扈们守在银楼周围,不许人闯入,但凡有那敢往银楼里闯的,都打出去。” 听说银楼掌柜求见,唐曼宁叫了他进来,听他转达了邴氏的要求,以及银楼已经派人去唐家报信的事。 唐曼春得知那邴氏竟然勒索起银楼来了,不由暗暗骂了声蠢货。 唐曼宁谢过掌柜,冷笑道,“毛家也真是出息,竟叫这么个东西在外头胡来!” 眼见邴氏带来的人跟唐家的随扈拉拉扯扯的,官府的差役此时也不见踪影,唐曼春对唐曼宁道,“如今躲是没的躲了,今天的事恐怕也不能善了,不如这样……” 两人假作同意了邴氏的要求,要邴氏进来说话,邴氏以为两个姑娘怕了,就得意洋洋的带了丫鬟和两个近身伺候的婆子进了银楼里,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唐家的两个姑娘会叫人绑她,眼看自己的丫鬟和婆子都被打晕在地,不等她叫出声来,就被唐家的随扈婆子几巴掌打得眼冒金星,也被绑了,邴氏带来的人一看情况不对,不敢自专,留下几个守着,其余人赶紧跑去给毛通判报信。 第88章 看错 邴氏带出去的人一分为二,有一路人去了衙门找毛通判,另一路人则直接回了毛家,向毛太太报信去了。 毛通判的太太郭氏刚收到一封她盼望已久的家信,信是她娘家从祖籍发来的,但在她收到信的时候,写信的人已经启程去了京城。 自从三年前她祖父去世,父亲和兄长回乡丁忧,随后父亲的座师因急病亡故,毛通判待她便一天不如一天,若不是为着女儿们,她早就不跟他过了,如今兄长顺利起复,父亲也被重新召回京城,娘家又起来了,毛太太顿时觉得往日的沉郁一扫而光,正高兴着吩咐管家打赏,就得到了邴氏在外头闹事的消息。 毛太太冷笑一声,“她这是作死呢。” 又把女儿们叫来,告诉她们,“赶紧收拾东西,你们外祖父和舅舅起复了,咱们去找你舅舅!” 毛家大姑娘看看两个妹妹,问道,“娘,你陪嫁里好些东西都叫爹和那个贱婢拿走了,咱们路上吃什么喝什么?” 毛太太身边的心腹嬷嬷进来回禀道,“太太,家什都备好了,那些人也都撂倒捆了。” 毛太太站起身,对三个女儿说道,“多余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早说过,拿了我的,早晚要让他们吐出来!今儿就叫你们瞧瞧娘的手段!” 唐曼宁和唐曼春把邴氏和服侍她的丫鬟婆子都捆了,迅速弄了份口供,半哄半吓唬的,让邴氏带来的人都画了押,又强按着邴氏的手按了手印儿。 “有了这个,不怕她乱说话。” 唐辎匆匆赶到,见到了两个女儿,就叫她们赶紧先回家,“快回去,快回去,和个婢妾计较什么,说出去叫人笑话。” 唐曼宁提起邴氏,心里仍旧恼火得很,“这人要坏我和妹妹的名声,决不能轻饶了她,若是放她出去胡言乱语,咱家还怎么在泉州立足?”叫婆子们把捆得粽子似的邴氏提了来。 唐辎这才知道两个女儿把毛通判的小妾绑了,不由大为头痛,一旁的婆子接到了唐曼宁的眼色,赶紧把邴氏的作为述说了一番。 唐曼春道,“我们也知道这女人是府尊赠与毛通判的,可她终究只是个奴婢,奴婢辱及官眷,罪加二等,律例上写的清清楚楚,原本道理在我们这边,可是今天我们若退了一步,有理也变成没理,焉知明日他们不会骑到我们头上?” 唐辎生气道,“这里有为父,你们先回去!我已经叫人去和你们姑母打招呼了。” 正说着,毛通判太太郭氏带着人匆匆而来。 她一来,唐辎为着避嫌,倒不好叫两个女儿先离开了。 郭氏向唐辎见了礼,先向唐家道了歉,“家里奴婢没规矩,冲撞了府上千金,是我们没管好,还请唐大人万万不要放在心上。”又是一番好言好语许诺回去以后定会重惩下人,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唐辎也听说过毛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心里对毛通判的宠妾灭妻很是看不起,尤其这毛通判还是董知府那一边的人。 眼下毛家太太的请求也不算过分,态度又诚恳,唐辎心里琢磨了一番,便同意了她的请求,两边立下和解书,签字画押之后便将那邴氏交给了毛太太处置。 毛太太带着人走了好一会儿,毛通判才慌慌张张地带人赶来,一听说爱妾已经被老妻领走,气急跺脚道,“她虽位卑,却也是我独子生母,唐大人家千金好生无礼!” 唐辎也要带着两个女儿回家,闻言脸一沉,“毛大人难道不知奴婢殴良人罪加一等,何况厮打官眷,退下!” 唐辎是泉州府正五品同知,毛通判却只是正六品,天然比同知矮了两级,毛通判这人再怎么渣,再外头却是不肯落人口实的,他知道今天这事拿不到唐家的把柄,只好忍着气退下,心里却记恨着,决意要到董知府面前告唐辎一状。 姐妹两个从窗格里看到毛通判出去后回头恨恨的看了一眼,猜测这人必然不会罢休,也不禁担心起来。 毛通判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跑去董知府那里告状去了,跪在董知府面前诉苦,“谁不知邴氏是府尊所赐?他这般行事,原本下官忍忍也就算了,可是这厮却狂妄得很,下官提到了府尊大人,他竟然一点儿面子也不卖,当着许多人的面呵斥下官!”说到这里,还假模假式的掉了几滴泪。 董知府早就嫌弃这毛通判草包一个,无用得很,要知道当初是毛通判求上门,说没有儿子,向上官讨个大家婢做小,董知府明白他是想向自己靠拢,见他是个上道的,才让夫人挑了个机灵的丫鬟送过去,谁知他连后宅都管不好,闹到现在泉州地界上谁不知他宠妾灭妻? 董知府恼恨唐辎不给脸面,也烦他事多,骂他拎不清,“他是什么来路?你平白无故招惹他做什么?滚滚滚!” 毛通判最会察言观色,见董知府这个样子,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出了门,一抹脸,问随扈,“让你买的都买齐了?”那随扈赔笑道,“老爷的吩咐小人什么时候打过马虎眼?都办齐了,都是最时兴的料子。”毛通判点点头,也不说赏不赏,一头钻进轿子里,跺跺脚下的踏板,“回府!”那随扈跟在后面,暗暗撇嘴,心道老爷就是不如太太大方。 毛太太领了邴氏出来,根本就没再让她进毛家门,直接叫人绑去了乡下看管起来,毛太太一回家就叫人收拾东西,把自己的嫁妆装车,女儿们也都跟着坐上车。 毛通判回家一看这阵势,顿觉不妙,问毛太太,“你这是何意?邴氏呢?” 毛太太冷笑一声,“实话告诉老爷,我把你那小心肝儿给卖了。” 毛通判大惊,奔到邴氏的院子里,邴氏果然没回来,屋子里也空荡荡的,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慌慌张张的转身出来,又跑去质问毛太太,“你把她卖到哪儿了?”说着就吼着叫人赶紧去追回来。 毛太太不慌不忙的说道,“当家主母连个婢子也管不得了?甭追了,追不回来了,就是追着了,她也不能再回来了。” 毛通判一听,就急了,“你给我把她找回来,不然……不然你就给我滚蛋!” “我也知道你看我们母女不顺眼许久了,正好,我啊,回娘家去,以后随你纳多少个美人!就是不知道没有我的嫁妆撑着,你还养不养得起?”被毛太太这一番奚落,毛通判气得一拍桌子,伸手指着她,“你这贱妇!”毛太太鄙弃地看了他一眼,问管事,“都收拾好了?”管事弓着腰,“照太太的吩咐,都收拾妥当了。” 毛太太站起身,“那就走吧。” 毛通判眼看毛太太将家里的人手带走了大半,又拉走了十几车的东西,眼都红了,然而想要将毛太太拦下又苦于人手不够,发狠道,“你走了就别回来!” 身边有人提醒他,“太太把姑娘们都带走了。”却挨了他一脚,也不吭声了。 毛通判转身回了屋子,越想越觉得不对,自从毛太太娘家丁忧,毛太太就再没有在他面前直起腰,今天这事儿太不对劲了! 赶紧找了留守在家的亲信来询问,才知道这些人都叫太太给捆了,连他自己的私库都被搜罗走了大半,不禁气得发抖,待听说毛太太娘家起复了,不由恨声道,“怪不得,这是觉着有人给她撑腰了!”忙不迭地派人去追赶,也不知是毛太太她们走得太快,还是没追对方向,总之毛通判一番忙碌,到底也没把人追回来,更不要说索回邴氏。 唐曼宁和唐曼春两人过了一段日子才从黄明珠那里听说了毛太太带着儿女离家的事,到了这时,关于毛通判家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毛通判是个糊涂的,为个小妾把正房太太都给气得回娘家了,听说还有人打算借着此事参毛通判一本,告他内帷不修,不堪为官。 唐曼春有些担心,毕竟毛家的事虽是他们自作自受,到底缘由还是因着银楼那件事,恐怕毛通判要怨恨上唐家了。 眼看就是冬至,自冬至日起,官府学堂皆放三日假,李家提前半个月发来帖子,请唐家父女去做客。 姐妹两个定制的白瓷送来了,满满当当的几大箱,有碗碟、茶具、文房、香炉、瓷枕、瓷席、还烧了几样鱼缸和花盆,姐妹两个把各自的东西分了,欢欢喜喜的叫人拿回去摆上。 唐曼宁见妹妹这边的花盆样式好看,也不跟她客气,就又要了一对素面的花盆,说要拿回去养花摆盆景,那花盆样式古朴,颜色素雅,便是只摆在屋里看,也是极漂亮的。 曼春从一堆东西里挑了只烧得好的仿古铜鼎式样的摆件给唐辎送去,唐辎就笑呵呵的叫人从库房里找出了一副云子回礼给她。 冬至节又称亚岁,是大节日,下元节之后没几天,唐家姐妹就在李嬷嬷的协助下收拾冬至节要用的东西。 尤其要往各处送的冬至盘更是重中之重,姐妹俩照着去年的旧例略作删减——比如已经离开泉州的高同知家里就不必再送,新亲家陈家、王十七老爷家,还有她们的老师蔺老先生那里,都是新添的,送什么,送多少,都不能马虎,至于李家,虽说去年就送过了,却不能生搬硬套的照着旧例,因为今年大姑太太唐妍带着李家的孩子们来了泉州,那么送到李家的冬至盘就得再厚上几分,诸如此类。 姐妹两个拟好了单子,等唐辎下了衙回来就交给他,请他再过过目,唐辎把单子拿在手里先夸她们心细,看了后又说,“今年你们母亲不在,就是有些疏忽也没什么——嗯……孙家今年有事,先不送了。”父亲有多么重视那孙二郎,姐妹两个心知肚明,突然就不送节礼了,其中必有缘故。 唐辎只作看不见她们脸上的疑惑,又问她们过年想要什么,两人知道父亲这是不想多说,就也识趣的不再多问。 折腾了几天把要送往各处的东西都准备好,总算没出什么大岔子,冬至前一日,唐家姐妹两个就遣人往各处送冬至盘。 唐妍听说唐家来送冬至盘,叫人赶紧接了,打开来看,见送来的衣裳点心各色齐备,样式也好。 花嬷嬷笑道,“新衣裳针脚细密,料子也精致,点心糖果也是用了心的,摆的整整齐齐好看得紧,还有一箱小玩意儿是给咱们姑娘的。” 唐妍就对李嬷嬷说道,“这两个孩子,她们母亲不在,竟也置办得这样整齐,显见得是长进了。”赏了一两银子给李嬷嬷。 李嬷嬷能得县主几句话,已是意外之喜,接过赏银恭恭敬敬的退下了,唐妍就叹气,对花嬷嬷说,“这倒是个能干的,可惜她主子糊涂。” 李嬷嬷领着人又往亲家陈家和董知府黄通判这些同僚家里送冬至盘,回来提起各家的事,李嬷嬷道,“大节下的,没谁找晦气,就是毛通判家里冷冷清清的,我们去了,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着人,啧啧啧,偌大个宅院,一丝儿喜气都没有,真是……” 第二日是冬至日,唐曼春穿了吉服,一早就去唐曼宁那里贺冬。 她送给唐曼宁一副线绣《九九消寒图》的砚屏,唐曼宁喜这消寒图精致,道,“我可舍不得描坏了。”也送了唐曼春一副画,却是一副腊梅图,腊梅左边有一行描红“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九个字每字都是九画,九九八十一,一天描一笔,描完了便是春天了,曼春抱着画,“这个我也舍不得描。” 姐妹俩相视一笑。 唐辎出外贺冬回来,领着两个女儿神色庄重地拜祭了祖宗,就叫人套车去了李家。 冬至节时,民间出嫁的女子往往回娘家“报娘恩”,唐妍身在泉州,万没有为了个冬至节千里迢迢回京城的道理,何况她从小没了母亲,跟安平侯府并不亲近,她又比唐辎排行大,唐辎便没讲究什么礼数,只当是敬重长姐。 李家热闹得很。 唐妍因为节日喜庆,就穿了件玫瑰紫的大衣裳,偏偏唐曼春来时也披了件相同颜色的翻毛披风,只是衣料上的花样子略有不同,没等曼春尴尬,唐妍倒笑了,搂着曼春对唐辎道,“干脆你这个女儿给我得了?” 在书院读书的李褒也回来过节了,唐曼宁顿时一颗芳心就黏在了李褒身上,李博这厮不敢对自己哥哥怎样,又心痒痒的想去闹唐曼宁,被唐曼春看见,立即就拉着唐曼宁去找姑母唐妍说话去了,李博因有母亲坐镇,就不敢明目张胆的闹腾,朝唐曼宁挤眉弄眼的,又被李褒看见,揪着他出去避开人教训了一顿。 唐曼宁说起以前和闺中的姑娘们在冬日里饮酒联诗看腊梅,有一次别人带来了两只山鸡,腌了以后烤着吃特别香。 李博听了向上翻了个白眼,唐妍瞪他一眼,对唐曼宁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馋了!咱们中午就吃这个了!”当即就吩咐厨房去准备。 泉州是见不到雪的,天极冷的时候便下雨,好在今日是个晴天,一众人拥着暖炉烤野味儿,读书多的便跟着联句赋诗,读书少自认没什么文采的——比如曼春,便吃肉说笑,也不耽误高兴。 李博与人拼酒,喝得醉眼朦胧的,喊着要给他娘敬酒,跑到女子们这边,却醉醺醺的把手搭在了唐曼春肩膀上,晃了晃,“娘,我敬你一杯!”竟把穿了相似颜色衣裳的唐曼春当成了唐妍。 众人哄堂大笑。 李博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眼前是谁,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逗得唐曼春越发笑得止不住。 唐曼春也是不知不觉的喝了不少酒,喝得脸颊红扑扑的,一笑起来煞是好看,仿佛春花绽放一般。 李博看直了眼,别人还都以为他是尴尬的呆住了,好在他兄长及时过来解围,又拽着他重向唐妍敬了酒,才扶着跌跌撞撞的李博离开了。 可是接下来的筵席,李博却喝得魂不守舍,只要他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唐曼春的笑模样,甜得人百爪挠心。 不过,他这一番心思,除了个别人,余者竟丝毫不知,只当他是癔症了,又犯了文人的痴病。 在李家看戏吃酒玩到天黑,一行人都累了,姐妹两个醉醺醺的回来,唐曼春勉强支撑到洗漱完毕,就体力不支的倒下睡着了。 第89章 救孙二 冬至节后,唐妍又邀请两个侄女唐曼宁和唐曼春去做客。 李褒回了书院读书,不过既然姑母相邀,唐曼宁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李博事先被唐妍嘱咐再三,不许他再捉弄唐家两位表妹,否则便要扣他的月钱,李博勉勉强强答应了,嘴里喊着无趣,私下里却又叫他奶娘把他喜欢的衣裳浆洗熏香,还跑到他母亲那里提出要出去玩,唐妍拗不过小儿子,又知道两个侄女平时是很少出门的,便答应了。 唐曼宁和曼春两个也没想到会被姑母带出去玩,除了李博,唐妍也把两个年纪小些的李墨和李姿也都带上了,李墨和哥哥一起骑马,李姿自然还是跟在母亲身边,几人轻车简行,共乘一辆大车,提前叫人去城里有名的酒楼定了个雅间,开窗就能看到外头熙熙攘攘的街道,逛街逛累了,就去那酒楼里吃顿午饭,菜式也不是提前定下的。 唐妍道,“你们向来没怎么吃过外头的饭菜,今儿尝尝,看看和家里的饭菜有什么不一样。” 李博穿了件宝蓝色的新袍子,人显得很精神,“这家店鱼羹做的不错,值得一尝。” 唐曼宁朝他翻了个白眼,“不爱吃鱼。” 李博也毫不示弱,“我跟二表妹说话呢,大表妹你插什么话?” 唐曼宁冷笑,“跟谁说都一样,我们俩都不爱吃鱼。” 李博一脸的不信,“……笨蛋才不会吃鱼!” 眼看又要吵起来,唐妍受不了的拍拍桌子,“别吵了!被你们吵得头疼!还让不让人活了?” “哼!懒得跟你计较!” “明明是我让着你!” 唐曼春真想不通这两人怎么鸡零狗碎的小事儿都能吵起来? 她劝道,“别吵了,看看咱们上午都买了什么?” 虽说平时要买什么东西不是叫管家去办,就是叫铺子里的直接将货送到家,这种跑出来一家店一家店的逛,机会还真不多。 唐曼春这么一喊,两人都停住了。 吃了饭,几个人没有再出去逛,坐在酒楼雅间里玩了一会儿,李姿脑袋一点一点的直打盹儿,唐妍看她没什么精神,以为她累了,就搂过她想把她抱在怀里,哪知刚一入手,小小的身子就瘫了下去,唐妍吓了一跳,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发觉掌心滚烫,竟然发烧了。 当下也顾不得再在外头逗留,唐妍一边叫人套车,一边打发人回去给齐太医报信儿,又嘱咐李博,“一定得把你两个妹妹送到家,知道不知道?” 还不知道女儿得的是什么病,唐妍也不敢贸贸然把两个侄女带回去。 唐曼春见一旁的李墨吓得脸色发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妹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心想别把这个也吓病了,赶紧道,“还是让二表哥带着表弟先回去吧,别吓着了他,我和姐姐出来时就带了不少人,足够护着我们回去。” 唐妍也瞧见了幼子脸色不好,心里也是担心,她犹豫地看看儿子,再看看侄女,“你们……自己回去?行不行啊?” 唐曼宁当即答道,“姑母快别犹豫了,妹妹的病可不能耽搁,我们带的人多,不妨碍的。” 送走了匆匆忙忙的唐妍一家,姐妹两个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就病了?” 唐曼春摇摇头,平日里小表妹就不是个好说好动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除非她自己说出来,否则真的很容易被人忽略,“她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病一病也是常见。” 两个姑娘为小表妹担心了一番,想到今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都有些不想回家,唐曼宁琢磨了琢磨,“我记得隔壁街上有家做糖的手艺很好,咱们去买些,回头叫人给小丫头送去?” 既然决定了,接下来的事就都好办了。 买好了糖,唐曼春提出来想去自己铺子里看看,唐曼宁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我的铺子离这里也不远,一会儿一道去瞧瞧?” 绒线铺因着一旁就是绸缎铺子,带掣的两边生意都还不错,且因如今入了冬,店里新进了绒线绒布,做成冬衣暖和得很,因此有不少来买的,曼春没有进去店里,只在铺子外头看了会儿,待王勤略不忙了,才叫了他出来,说了几句话,问了问铺子的事,又提起林晏。 “她还好吧?” 王勤因着唐曼宁就在一旁,也不敢说得太明白,“倒还听话,这一阵子正跟人学针线呢。” 知道那林晏不是个荒废时日的,唐曼春心里添了几分满意,点了点头,“铺子里忙,你回去吧。” 唐曼宁叫住了王勤,“有什么好针好线,拿来瞧瞧?” 王勤就取了一盒新染的上好彩线捧给唐曼宁,唐曼宁叫人取了个装银角子的荷包给他,王勤不敢收,唐曼春抿着唇看看姐姐,笑道,“收下吧。” 孙承嗣努力的放缓了呼吸,忍住后肩上一阵阵的抽痛,好在那飞镖只进去了一小半,看样子也不像是淬了毒,至少,他还没有晕过去。 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却不想是个死胡同,外面的情形不知怎么样了,先前的计策也不知道凑效没有…… 他算了算时间,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瓷瓶,各取出一枚药丸塞进嘴里,然后缩了缩身子,让树荫把自己藏得更隐秘些。 药效还要再等一刻钟才能发作,到时候要是还没有动静,就出去看看…… 唐曼宁开的书肆离学宫不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要说热闹,确实是比不上南街,不过,这里一整条街都是做的文玩生意,氛围清雅,倒也招揽了不少读书人的生意。 唐曼宁她们毕竟是女眷,在这里到底有些不方便,便叫人走了另一条小路拐到了后巷,从后门进了书肆。 书肆的掌柜提前得了消息,早早的关了前头的店门,只将后门留了,用来招待东家两位小姐。 唐曼春一进书肆就吃惊地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等掌柜退下后,她嗔道,“你还嫌生意清淡,我还以为真是那种小书肆呢。” 唐曼宁面上就露出几分得意,“大哥走前,我叫人把他那纸笔铺子里头的货都匀过来了,欠了他好一笔债,生意反而好了。” 唐曼春看着书架上摆放的一摞摞的书,眼睛亮晶晶的。 从书肆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小屏怀里抱了七八本书,唐曼宁对曼春道,“你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告诉我,我叫他们去找。” 曼春笑嘻嘻的点点头,脚踩着小杌子就上了车,刚一掀开帘子,她就觉察出不对,车里的锦被怎么堆那么高?她却没想太多,往前一步伸手想把锦被拽开,然而到底动作慢了些,一下子天旋地转,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悄无声息的被人按在怀里。 “呜呜——”她下意识的使劲挣扎了几下,却挣不过对方的力气,手脚都被困住了,嘴也被捂着,想出声提醒姐姐一声也不行。 对方好像铜墙铁壁一般。 想到姐姐在外头正和掌柜说话,一会儿也要上车……她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发狂了似的使劲向后撞着脑袋,听到对方喉咙里发出的抽痛声,她越发加大了力气。 蓦地,她停下了,一个硬硬的尖尖的东西带着几分力气顶在了她下颌,耳旁传来低哑的声音,“别动!是我!” 唐曼宁和掌柜嘱咐了几句,听到车厢里传出来的动静,她以为妹妹正在翻找什么东西,因此并没有当回事,然而等到她上了车,进了车厢,才发现被锦被遮住了大半的妹妹正神情惊恐地看着她。 孙承嗣不担心这两个小姑娘会对他如何,就是把刀给她们,她们恐怕也不晓得该如何杀人,他只是怕她们惊恐之下尖叫引来旁人。 唐曼宁张开嘴巴就要大喊,曼春压着嗓子叫了声“姐姐”。 唐曼宁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轻轻放下了车帘,“你……要什么?” 孙承嗣苦笑,他微微松开了唐曼春,让她转过身来,好看见他的脸。 唐曼春茫然地盯了他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是……你?” 孙承嗣松开了她,“……我可不是恶人。” 唐曼宁靠近了妹妹,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低声问,“这人是谁?” 曼春靠在她耳旁,小声的道明了他的身份。 “要是从你们曾祖母那里算起,你们叫我一声表哥也不亏。” 唐曼宁抬头看了他一眼。 “父亲对他好像挺关照的。”曼春小声道。 唐曼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性子还这么软! 今天出门是不是有人没看黄历?先是小表妹生病,然后她们姐妹又遇见这一茬,唐曼宁简直要抚额长叹。 姐妹俩互相对视了一眼。 为着自家的名声,决不能被别人知道这男子钻进了她们的车里。 可又不好扔下他不管。 无论这人装得有多像,车厢里那无法掩饰的血腥味道都说明了眼前这人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坚不可摧。 孙承嗣也是暗暗叫苦。 他听了王将军的计策,进入海贼之中作为内应,却无意间杀了海贼那边派来监视他的人,为了不暴露,只有嫁祸给了赌场,于是又被赌场追捕,这一路逃来还受了伤,他也是没办法了才躲进了小姑娘们的车里,谁知如今竟弄成了这个样子。 外面的仆妇们都还在等着,时间容不得她们慢慢商量,姐妹俩迅速决定将这人带回家。 想法是很好,可有时候总会出些意料之外的事情。 两人将要走到家门口时,才听到前面报信的人回来道,“今日府尊大人来了,老爷正招待着呢。” 唐家前后门站了不少衙役,想要悄无声息的把人弄进去,不是没有风险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两人唯恐一时不慎泄露了行藏,只好掉头装作有东西忘记买了,又转了回去,这回没有再去书肆,而是听从曼春的建议,去了绒线铺,那里前店后厂,人虽拥挤些,到底塞下个把人还是没问题的。 小心地从绒线铺后门叫来了王勤,唐曼宁下令叫仆妇们都避开,曼春嘱咐了再嘱咐,把孙承嗣交给了王勤,车厢里的血腥味儿已经快要弥漫开来,沾了血的被褥也被留下了,两人交代完了事情,就赶紧上车离开了。 唐辎送走了董知府,听说两个女儿才刚刚回来,不禁有些生气,“什么时辰了?才回来?” 曼春伸手扯了扯姐姐的袖子,被唐辎瞧见,训斥道,“做什么?” 眼看就要挨骂,唐曼宁赶紧清了清嗓子,“父亲,有个叫孙二的你认不认识?” 听了女儿们的讲述,唐辎大惊,他警告曼宁和曼春不许她们再过问此事,也不能再告诉别人。 便急忙派人去收拾残局去了。 唐曼宁一晚上心神不宁,索性跑到唐曼春的院子里和她同睡,两个姑娘叽叽咕咕的聊了半宿,才困极睡去。 经此一事,姐妹俩的感情倒更近了些。 冬天的日子难熬,姐妹两个除了各自的事情,闲暇时间便凑到一起,看看书,做做女红,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就抱着炉子聊闲天儿,或者干脆睡一觉。 不过,这种闲适的生活很快就被另外的消息打破了。 几乎是在同一天,袁姨娘和魏姨娘都传出有喜的消息。 唐曼宁和曼春怔然以对,有些不敢相信。 太太不在,姨娘们的那些事说是交给李嬷嬷,其实很多时候李嬷嬷也不好多管。 大家心知肚明,魏姨娘是太太留下来服侍老爷的,至于袁姨娘,看魏姨娘的态度就知道了。 唐曼宁心里堵得慌,长出了一口气,“她们什么时候……”却被曼春拽着衣角止住了话头。 是啊,父亲房里的事,李嬷嬷不好管,她们两个未婚的姑娘就更不好管了。 唐曼宁揉了揉额头,让李嬷嬷去回禀,“问问看老爷怎么说,要不要涨份例,该怎么涨?” 李嬷嬷往前院走了一遭,回来道,“老爷说了,涨是可以涨,但怎么涨,还是大姑娘做主,毕竟这后院管家的是大姑娘。” 唐曼宁点点头,就做主赏了银钱下去,两位姨娘的月例银子没变,但是每顿饭多添一荤一素两道菜和一道汤,每季的衣裳也多添一套,又吩咐李嬷嬷好好伺候。 魏姨娘的月份比袁姨娘晚半个月,为此她颇有些心神不定。 招娣从厨房取来了饭菜,见魏姨娘呆怔怔的坐在窗前,甜甜的叫了声“姨娘”,手脚利索的打开了提盒,“今儿饭菜不错呢,姨娘瞧瞧,还有一整只鸡呢!” 魏姨娘懒懒的应了一声,手扶着还未见起伏的肚子,慢慢地起身来到桌前,看了一眼饭菜,不置可否的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扒拉了两下,突然道,“招娣!” 招娣这个名字起的好,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她才能被魏姨娘选在了身边伺候,听到魏姨娘喊她,招娣马上应了一声,殷勤道,“姨娘想要什么?” 魏姨娘挑了几根豆芽在碗里,慢慢道,“咱们灯油还有多少?” 招娣眨眨眼睛,“还有一些,要是不够用了,就再去打些。” “……再去打些灯油来吧,夜里做梦醒了,屋里黑黢黢的,怪吓人的。” “哎,知道了,一会儿就去买去。” 两位姨娘都有了身孕,不管别人怎么想,李嬷嬷却是愁得几天没睡好。 太太把她留下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怕大姑娘镇不住这些人? 自从太太回了京城,老爷拢共往后院儿里歇了没几回,两个姨娘倒还真是争气,这么快就怀上了,要不是大夫说的日子都对上了,她恐怕还要费劲查一查。 太太既然把魏姨娘留下了,也没给她吃药,其中的意思就很明白了,只是袁姨娘的月份比魏姨娘还早些,太太要是知道了,心里恐怕又要不痛快了。 在李嬷嬷看来,若是两个姨娘都把胎保住了,不提什么功劳,总不算是犯错,再说太太也没对她有过什么特别的吩咐,既然放心把袁魏二人留下,就是默许了她们,可若是这几个月里姨娘们的肚子出了事,老爷那里必然交代不过去,太太便是有心护她,远在京城还能把胳膊伸到泉州来不成? 因此李嬷嬷定了心意,一定要把袁姨娘和魏姨娘照顾得好好的,决不能出一丝差错,尤其是吃穿上,送到两位姨娘那里的东西都是她亲自检查过的,不许有丝毫马虎,唯恐自己身上落下不是。 第90章 有孕 “李嬷嬷——”魏姨娘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丫鬟胳膊上,慢吞吞的走着。 李嬷嬷转过头,也笑得和气,“魏姨娘。” 魏姨娘原叫魏红,是在太太身边服侍的大丫鬟,而李嬷嬷是太太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又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要是原先魏姨娘还叫魏红的时候,两人兴许还能在太太跟前争一争,但如今?呵呵。 魏姨娘成了半个主子,却失了太太的欢心,哪怕是太太安排她把她送上了老爷的床榻。 李嬷嬷亦在魏姨娘面前低了半头,哪怕她的腰是直的,哪怕魏姨娘的吃喝都要指望着她。 魏姨娘和李嬷嬷闲聊了几句,就道,“真没想到,她竟还早了半个月,要是太太知道了,不定怎么生气呢。” 魏姨娘往前凑近了些,一副和李嬷嬷很是亲近的样子,“嬷嬷你也不喜欢她吧?她可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咦——脏死了!也不知是真清白还是假清白!” 李嬷嬷淡淡一笑,“主子们的事儿,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开口议论的?” 魏姨娘见李嬷嬷如此谨慎小心,自己也觉得有些没趣儿,绞着手绢哼了一声,“太太最是重规矩的,可不许唐家的血脉被染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嬷嬷就是听懂了,也只当自己听不懂,稀里马哈的把这几句话遮了过去,道,“哟,前头还找我有事儿呢,我这就得过去,天冷,姨娘也别在外头待久了,省得冻着。” 看着李嬷嬷的背影,魏姨娘骂道,“这老货!给脸不要,不识时务!” 她气冲冲的啐了两口,吩咐招娣,“就照咱们先前说的,今天夜里就做。” 招娣瑟缩了一下,“姨娘,要是叫人知道了怎么办?” “怕什么!你是我的人,只要没让人当场抓着,说破了嘴皮子咱也不认!要是没成,也不过是一场虚惊,要是事成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就这么一个宝贝,谁敢动我?谁舍得动我?” 她捏着招娣的下颌抬起,细细地打量她,“你长得倒也有几分姿色,将来要是我有了造化,你也好跟着享享福。” 李嬷嬷虽然避开了魏姨娘的试探,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嘱咐了在姨娘们院子里干活儿的婆子和丫头,让她们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头一天嘱咐了,第二天就闹出了事来。 袁姨娘的小丫鬟胭脂早晨起来去提热水,结果刚一出门,就发现门前台阶上满是滑腻腻的灯油,这下可炸了窝了,袁姨娘还怀着身孕呢,要是下台阶的时候来这么一下,别说肚子里的孩子,就连大人也要有危险。 胭脂小姑娘抱着李嬷嬷的大腿哭得两眼通红,“我们姨娘天天起床后都要到院子里走几步,这是谁都知道的,偏还有人往台阶上往路上洒油,这是要谋害我们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啊!李嬷嬷,这事儿您一定得给我们做主!” 李嬷嬷气得不得了,偏这时候魏姨娘那边也来添乱,招娣披散着头发嚎啕大哭,说魏姨娘门前的台阶上也发现了油,要告袁姨娘和胭脂两个贼喊捉贼。 李嬷嬷气得脑仁儿都要炸了,可是因为没有抓到现行,在唐辎面前不好说话——这事儿也不好查,没人证也没物证,两边儿都有嫌疑,只好私下里将两位姨娘都警告了一番,告诉她们两人都同住一个院子,无论是谁出事,另一个都跑不了,让老爷知道了,恐怕一个暗害唐家子嗣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现在还怀着孩子,不能把她们怎么样,等将来孩子出生,留子去母的事听说过没?大宅门里处置不听话的妾氏,有的是法子!让她们好好养胎,别整天琢磨那些没用的,把孩子养好了,才是后半辈子的福气。 又是哄又是吓的,两人见李嬷嬷谁也不偏向,也不给她们撑腰,只得暂且偃旗息鼓,答应李嬷嬷好好养胎。 唐曼宁听了李嬷嬷的禀报,沉着脸让李嬷嬷把这两人都盯紧了,她自会跟父亲说,让李嬷嬷别担心,又气道,“早知是不安份的!这也太心急了些,都当别人是蠢的?蠢!” 原以为警告一番,这些人会老实一阵子,可没想到没过多久,魏姨娘忽然就请了道婆来家里,事先也没知会一声,而是让招娣借着出去买东西求平安符的机会带进来了个道婆,等到曼宁得了消息,派了人来问询,那道婆已经将魏姨娘和袁姨娘所住的院子看了个遍,还要往别处去,自称会看风水。 曼春心里着实有些不安,便嘱咐童嬷嬷,让她把自己院子里的人约束好了,不许随便乱跑。 果然,第二天魏姨娘就跑到唐曼宁那里,拿孩子说事儿,说自己这几天一直不舒服,昨天请了道婆来家里给看了看,道婆说她住的屋子方位不对,与她的八字不合,最好是能和袁姨娘换换。 唐曼宁听了她这番胡搅蛮缠,肺都要气炸了,她不愿被魏姨娘纠缠,心里厌烦,便打发魏姨娘下去,魏姨娘倒装起病来,坐在地上哭着说要是不和袁姨娘换地方,自己就活不了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要遭难了。 唐曼宁顿时没了好脸色,问魏姨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抬了身份,就连从前的规矩也忘了?你要是忘了,我就叫人好好教教你!” 魏姨娘就捧着肚子哭。 唐曼宁冷笑,“你觉得你如今金贵了,可这世上但凡是个女子,就有怀孕生子的一天,太太生了我们几个,也没听说看过什么风水。” 魏姨娘见唐曼宁不给她脸面,就有些下不来台。 唐曼春眼看气氛越来越僵,就道,“刚才库房里来人说的那事……”借着提别的事把这话头给遮掩过去了。 等魏姨娘走了,唐曼宁没好气的对她道,“她还能知你的好不成?” 唐曼春道,“我哪里是为了她?不过是不耐烦看她折腾罢了。” 等晚上唐辎回来,魏姨娘果然借着“身体不舒服”告了一状,却也不敢太过得罪唐曼宁,就只说两位姑娘让她来问老爷,她说话弯弯绕绕的,唐辎哪有工夫细品?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叫了李嬷嬷来,把魏姨娘交给李嬷嬷,李嬷嬷趁机把魏姨娘的“不安分”禀报了,唐辎最不耐烦后宅生事,便勒令魏姨娘安心在家养胎,不许和外头闲杂人等结交。 王氏回到京城,许多事情都不太顺利。 安平侯世子和成国公肁家嫡女的婚事后不久,王氏就被唐家太夫人禁足,让她侍疾。 原因也很明白,太夫人之前赏赐给大老爷的妾室陈氏又被大太太王氏给带回了京城,这是明晃晃的打脸,不把太夫人的话当回事儿。 陈氏在太夫人跟前跪着哭,太夫人就让大太太在她脚踏上跪着伺候。 这就是要告诉她,长辈们跟前的东西,哪怕是个猫儿狗儿,也得尊重着,不能不当一回事。 王氏知道年前是肯定不能回泉州了,她见太夫人不像是真病了,就趁着王家祖母过寿的机会回娘家商量,想要接回幼子唐棠,倒被太夫人抓住机会好一顿教训,“不是说要到他满七岁?还差着月份,你急什么?是不是不想我们唐家的子孙安泰?” 这样的日子,幸而有长子唐松在一旁宽慰,王氏才好过些。 腊八到了,唐家照京城的风俗准备了腊八粥,送往各处亲朋好友家。 李博借着腊八节的机会去唐家送粥,顺便把唐妍给两个侄女的礼物送了过去,他在唐辎那里坐了一会儿,见有客来,就借故告退了出来,跑到唐曼宁和唐曼春这里吃粥玩耍。 唐曼宁见他不时地偷瞧曼春,心里就有了几分猜测,便忍不住打趣捉弄他。 李博为了撑起面子,便不肯像原先那样与唐曼宁斗嘴,诸般忍让,唐曼宁反而因此越发了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听说唐曼春养了只鹩哥,便缠着要去看,唐曼春深觉不妥,就让丫鬟把鹩哥笼子提来,那鹩哥还不会说话,吃得倒是不少,又十分讨人喜欢,李博见了,心里就定了主意,打算回去就让人给他找好鹩哥去。 送年礼的事儿算是把姐妹两个累坏了,好在京城的年礼早就让王氏带回去了,才让她们的轻松了许多。 虽然只有父女三人,但姐妹俩还是精心准备。 唐辎最近忙得很,剿灭海贼的事情正在一步步收口,他也知道这事儿风险极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泉州城里出现变故,因他管着泉州城的捕盗,便趁着年前的机会将泉州城梳理了一遍,不论大贼小贼,能抓的都抓了,这本是常例,就连董知府也不能说什么,但是因为在抓贼的过程中抓了正在赌场聚赌的董知府的子侄,被董知府拿住了由头,明面上将唐辎训斥了一番,还将负责此事的衙役打了板子,私下里却打算过了年就上本弹劾唐辎,要把唐辎赶出泉州,推荐毛通判顶上唐辎的同知的位置。 毛通判大喜,自从毛太太走了,家里就没遇上过好事儿,虽然他又纳了两个美妾,可从唐家那里受的气,以及毛太太的离家,这一切的罪过都被他按在了唐辎的头上,简直就是将唐辎看做了仇人,因此他分外留意唐辎的动静,他发现唐辎最近似乎很忙,却又打听不出来要做什么,索性给董知府出主意,让唐家乱一乱,好让唐辎无暇他顾。 可是这世上会算计的不止他一个。 董知府写的弹章的稿纸也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有那专门买卖消息的就找上了唐家,宋大请人喝了顿酒,以二百两的价钱将消息买下,转过来赶紧报给唐辎。 董知府原先是讨人嫌,如今却是碍事儿了,唐辎李龄王十七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让董知府“病一病”。 董知府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一早上山进香,尤其是那头一炷香,从来没落下过,不过寻常他都坐轿子,很少骑马,唯有年前事务忙碌,他不得不骑马往返,偏偏这一日,他在路上遇到一头惊马,不擅骑马的他跟着惊慌起来,他骑的马也闹了起来,将他摔倒在地,虽有人护着,到底还是伤了腿,不得不在家休养。 众位官员都去探望董知府,毛通判一见董知府受了伤,便立即作出一番伤心的样子,打算留下来服侍,毛通判这样的行为被众同僚们鄙弃,就连董知府也觉得他有失官体,很没有面子,面色淡淡的说了他几句,让他回去了。 董知府虽然病了,可是在家仍然能看公文,然而他夜里受了凉,内外交织,病情立刻重了起来,然而还未到衙门封印的时候,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公文,将事务交给众位属下。 自从过了小年,姐妹俩就时常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但家里不许放炮,两人闲时便弄些野味儿来烤着吃,商量着等过了年,就请几个关系好的闺蜜来家里做客,到时候仍像这样烤肉,唐曼春还建议一起做些梅花酒,唐曼宁便又在帖子上写上酿梅花酒的事。大家的回信很快,都应下了邀请。 年三十这天,唐辎要和同僚在府衙值守,便在一早领了唐曼宁和唐曼春拜祭了祖先,吃了顿团圆饭,就匆匆去了衙门。 家里的事务都安顿好了,姐妹两个就坐在屋里围炉说话,唐曼宁思念母亲和哥哥,唐曼春一边打着络子一边听姐姐啰嗦,不时应和两声。 第91章 探贼窟上 海中的这座小岛原本并没有名字,只因岛上有一处活泉,便被人叫作了甜水岛,甜水岛的四周礁石丛生,易守难攻,被一拨拨熟知地形的亡命之徒占据,成了强盗和海商们的据点。 黑黝黝的夜空,天上的星子不多。 岛的中央是一座山,从山上到山下,火光隐约闪烁,不同的是,山下靠近岸边的地方,除了海水拍击礁石的白浪,便只剩下一南一北两座塔楼在黑暗中静静伫立。 烈风呼啸而过,孙承嗣揉了揉额头两侧,取了丸药塞进了嘴里。 自从想法子与海蛟王的手下搭上线,他颇费了不少工夫才得了他们首肯,借着送年礼的名义来这岛上,他所料不差,象他这般过来“投靠”的并不少,据说年前的这些日子里,几乎是日日都有船来,有的当天来了,卸下船上的东西后就走了,还有的会在岛上盘桓几日,他若不是重金贿赂了引荐之人,托他说情,又送了不少重礼,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请上山招待。 他这次过来原本只是想看看岛上情况,也幸亏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并未引起怀疑,这岛易守难攻,贼人又人多势众,即便派水师过来,恐怕也不是容易攻下的。 今天已经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了,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可这海蛟王与传闻当中一样的小心谨慎,岛上守卫极其严密,不许人四处走动,海蛟王身边护卫又从不离身,当着他们这些人,甚至是当着岛上的二当家、三当家的面,都不肯动一动那些吃的喝的,连酒宴上喝的酒都是他随身携带来的,当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人留。 看来也只有今晚了。 绳鞭缠在腰上用汗巾子遮着,脚底藏了把轻薄短匕,这些在上岛搜身时因为遮掩得好,并没有被搜出来,也因着他事先有所准备,没有明目张胆的携带兵器,就连随从也只带了两个,余下的都留在了船上。 他动了动肩膀,前些日子受的镖伤已经好了,如今已然无碍。 看着天上黑漆漆的夜空,他忽然想起了那天那马车里的小姑娘。 他还记得,当时她穿了件绣花的藕荷色缎子袄,衬得白净净的脸蛋儿嫩汪汪,粉嘟嘟的耳垂坠了一对珍珠,抱在怀里瘦瘦小小软软的,让人都不敢下重手,偏偏是个烈性子,都吓成那样儿了,哭得满脸是泪都不敢出声,却还是不管不顾拿脑袋撞他,便是他皮糙肉厚,也被撞得额头一阵阵钝痛,本来可以用些手段制住她,却生生的忍住了,下不了狠手。 他摸摸眉骨上头。 真是个不好惹的小丫头。 等事情解决了,去看看她吧。 家里还有些成色不错的珠子,可比她耳朵上坠的好多了,到时候给她拿玩。 唔……他上回毕竟是迫不得已,好歹以前还替她解决过麻烦,应该……不难哄吧? 背后聚义厅里,一众人已经喝得七八分醉,却仍旧推杯换盏,好似今天不喝个尽兴,明天就没有机会再喝一样。 这些亡命之徒正是晓得自己有今天没明天,所以才更加的疯狂。 又一个醉汉揽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从里头出来,见他站在廊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山下的方向,嘿嘿一笑,“孙老弟——看什么呢?” 孙承嗣闻言转身,见是这岛上的四当家,便笑了笑,扫了一眼他身旁浓妆艳抹的女子,“四当家别笑话小弟,有些酒意,出来发散发散。” 四当家大笑,一掌拍在他肩上,“好酒量都是喝出来的,孙老弟,你还不行啊!” 孙承嗣这几天在山上也不是白待的,打听得此人水性极好,只是好色贪婪,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伤人,因此身手虽不错,但真心服他的却不多。 孙承嗣就势退了一步,揉着肩膀做出一副被打疼了的样子,“小弟是天生就不能喝酒的,好酒谁不爱?只是不胜酒力。” 四当家身旁的女子晃了晃胳膊,娇声叫了声爷,“时候不早了。”凑到他耳边道,“理这人作甚?咱们——快回去吧?嗯——”说着,挨着四当家蹭了蹭。 四当家咧嘴一笑,上下其手在女子身上摸了两把,“别急,美人儿——” 他对孙承嗣道,“我看你倒是像有几分功夫?咱们切磋切磋?” 孙承嗣如今扮的是个只有几分三脚猫功夫的商人,不好跟人动武,便道,“都说四当家身手了得,小弟只会几招寻常把式,在您面前怎敢逞强?” 四当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重重的哼了一声,一掐那女子的胳膊,抓得她痛叫一声,却不敢大声,反而越发的依偎进四当家的怀里,“爷——!弄疼奴家了……” “你小子当真不识抬举——?” 听到对方语露威胁,孙承嗣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小弟不过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原是耍着玩的,不敢和四当家对阵。” 那人听了哈哈一笑,“什么对阵!凭你也配?不过是老子闲得慌想找个人练练手……” “四弟!你又醉了!” 聚义厅里走出个穿枣红袍子的中年人,此人是岛上的二当家,他将四当家劝走,转过来对孙承嗣道,“孙兄弟不要介意,我这四弟一喝醉了就胡言乱语。” 孙承嗣呵呵一笑,看上去仿佛就是个普通商人,“二当家客气了,小弟明白……天色不早了——” “孙兄弟等一等,”二当家拉住了他,对他道,“明天兄弟你就要走了,这两天我们怠慢兄弟了,不如去我那里再喝两杯?” 虽然外头人看海蛟王势大,可孙承嗣却觉得他们里头未必铁板一块,至少这岛上的大当家海蛟王和二当家就不像是一条心,面上虽看不出他们有什么龌蹉,不过孙承嗣却敏锐地发现这两人的手下似乎有些剑拔弩张,都极为忌惮对方的样子。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其中未必没有机会。 二当家的话孙承嗣求之不得,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夜已深了,怎好叨扰?” “哎——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今天高兴!你可不能不给老哥面子!”二当家拍拍他,“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酒菜,咱们去山上观风楼。” 孙承嗣假意客气了几句,就跟着去了。 快到观风楼时,门口的守卫一见来人火把,便喝道,“是谁!报上名来!” 二当家身边的随从上前回话,那守卫却不怎么给面子,“大当家正在楼里,二当家少待,小人去禀报一声。” 二当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问另外的守卫,“大当家在?还有谁?我刚才不就安排了人过来?他们人呢?” 那守卫犹豫了一下,看看孙承嗣,低头答道,“小的不知。” 二当家欲要发火,又忌惮着楼上的大当家,还有几分担心大当家怀疑他把孙承嗣叫来的用意,正忐忑着,先前的那个守卫出来了,“大当家正在楼上待客,二当家可去二层。” 这观风楼一共三层,原也不怎么高,只是因着建在山顶,可以极目瞭望,二当家才会把吃酒的地方定在这里,一听说老大在楼上待客,他就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换个地方,可见那守卫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便冷冷哼了一声,“那就这样吧。”背着手领着孙承嗣进了楼。 孙承嗣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原还在想要怎么靠近海蛟王,这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海蛟王和二当家再怎么不和,既然没有把他拦在门外,就说明对海蛟王来说现在还不是和二当家翻脸的时候。 果然,他们才在二楼坐下,楼上就下来了个十三四岁的俊秀少年,见了二当家,行礼道,“二叔,爹听说您来了,叫我来请您。” 孙承嗣先前见到过海蛟王身后站着这少年,听人说他是海蛟王的义子。 二当家见了这少年,倒没有生气,反而很和气的问他,“你爹不是忙着?” 那少年道,“是岸上的一位朋友过来,没什么要紧事,爹才叫人在楼上摆了宴席,知道二叔带了孙大官人来,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楼上吃酒。” 孙承嗣心里一动,压低了声音对二当家道,“大当家既然在招待贵客,小弟不如先回去……” 那少年听到了,一笑,抬手相请,“孙大官人不必如此,快请吧。” 那少年走在前头,其后是二当家,最后头才是孙承嗣,他留意了一下,发现这少年下盘极其稳当,形容举止竟好似也有几分功夫,便悄悄记在心里。 在楼梯口被守卫简单搜了身,没搜出什么,二当家心里不满,却不敢在脸上露出来,见了海蛟王,爽朗一笑,抱拳叫了声大哥,他似乎也认识那位“岸上的朋友”,打了招呼,看了一眼海蛟王,便道,“明日孙兄弟就要走了,这几日也未曾好好招待……” 海蛟王点了点头。 这屋里就一张大桌,海蛟王坐了主位,右手的那位客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魁梧,一脸的络腮胡子,眼如铜铃,一说话竟是关外口音。 二当家为孙承嗣介绍道,“这位是田大官人,与我们也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孙承嗣说的虽然是官话,但这些年离京漂泊,各地的乡谈都会说些,他为了隐藏身份,说话就掺了江南口音,听起来就像个官话说的不错的南方人,所以当那位田大官人问起他的籍贯之时,他便顺势道,“原是江南乡野之人,如今混得高不成低不就,勉强挣口饭吃罢了,怕人笑话,实不敢提起家乡。” 说着话,二当家在海蛟王左手边坐下了,孙承嗣坐在了他下首。 那位田大官人哈哈一笑,“我看孙小兄弟倒很眼熟!” 第92章 探贼窟中 海蛟王似笑非笑,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二当家神色微凛。 孙承嗣面上露出疑惑,他不安地看了二当家一眼,赶紧端起酒盅笑问,“这……小弟的生意一向在南边,莫非大官人也是?恕小弟眼拙……” 田大官人摇摇头,“我么,自然是哪里有生意就去哪里,小兄弟少年有成,老夫倒也听人说过小兄弟的威名啊。” 海蛟王看了田大官人一眼,“怎么?” 田大官人呵呵一笑,“前年死了的乌大鲨,”他一指孙承嗣,“听说就是让一个姓孙的小子给砍了的,还接管了乌大鲨的几十条船。” 乌大鲨原也是和海蛟王一样做无本生意的,后来不知投靠了谁,便将人马收拢了,换了大船正经跑起了南洋一带的航线,赚得盆满钵满,海蛟王与他也有几分仇怨,不外乎挣抢地盘闹出来的,后来乌大鲨换了地方,海蛟王倒也没多少工夫去跟他计较,不过听人说起乌大鲨赚了大钱,多少还是有那么几分心动,后来又听说他死了,便也丢在了一边。 乌大鲨确实是被孙承嗣杀了的,当初他们兄弟三个凑了些钱,加上唐辎借给他的,贩了货装上船,打算去南洋挣条生路,这几乎是他们最后的资本,如果折在了半路……他们三人轮流守着,不敢有一丝轻忽,谁知到了半道,乌大鲨的船沉了一条,他为了减少损失,就将主意打到了随船的散客身上,想要杀人越货。 结果就被孙承嗣兄弟三个给收拾了。 他们知道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联合了一些水手和海客,将乌大鲨的船队给夺了过来。 他从未想过这件事能一直瞒着,不过这姓田的眼睛也太利了些! 孙承嗣心里再是惊涛骇浪,也不敢露出一二,自古钱财是祸根,何况他这些日子在海蛟王等人眼里不过是个寻常海商,知道他家里虽有海船,却是与人合股,来向海蛟王示好,便是为了花钱免灾。 见那几人看过来,他赶紧放下酒盅,惶恐道,“不敢不敢,大官人想是将小弟与那人认错了,小弟虽也姓孙,家里有几条船,却是与人合股,年年都要分出去大半红利,一旦有了损失,就不好与人交代,听说大当家二当家英雄了得,能保一方平安,因此特来拜望。”说着,恳求地看了一眼田大官人,忙不迭的向海蛟王和二当家作揖行礼。 田大官人呵呵一笑。 海蛟王问他,“真是他收拾的乌大鲨?” 田大官人一杯酒下肚,“我也没见过。” 海蛟王眼中闪过几分怒意,他使了个眼色,让站在一旁的义子给田大官人将酒满上。 那少年给田大官人和海蛟王倒了酒,就往后退了两步。 田大官人笑道,“我也不过是顺嘴一提,大当家,勿要动怒。” 海蛟王哼道,“我要是真生气,你早就喂了鱼了。” 孙承嗣的一番作态看在二当家眼里倒也有几分可信,他问,“你真不是那人?” 孙承嗣道,“小弟也听闻过乌……乌大鲨被人杀了,却不知是与我同姓的。” 海蛟王垂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你有几条船?” 孙承嗣赶紧答道,“我自家的船有两条,都是与人合股,余者都是租来的,搭些海客,多的时候十几条,少的时候也有五六条。” 海蛟王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规矩?” 孙承嗣抹抹额头的汗,“还请大当家明言!” “一条船抽一千两银子,若是装了香料宝石,就十抽一。” 孙承嗣“啊”的犹疑了一下,海蛟王眼睛一眯,“怎么?你不肯?” “不敢、不敢,大当家说多少就是多少,这个价钱公道得很!” 海蛟王摆摆手,“二弟,你替我送送客。” 二当家领着孙承嗣出来,两人也没在观风楼多停,顺着山道慢慢的下了山。 临近海边的地方有一处排房,这里是专给在岛上过夜的客人们留宿的地方,房子面对大海,前后左右十多个守卫,明火执仗,看到二当家领了人过来,管着这十多个守卫的小头目赶紧跑了过来,“二当家!” 二当家点了点头,“没什么事吧?” 那小头目点了点头,“都老实着呢。” “嗯,下去吧。”二当家点了点头,领着孙承嗣去了海边空旷处。 潮水拍打着海岸,守卫小头目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见二当家和那年轻的客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有心靠近些,却又怕惹恼了二当家,心里嘀咕了几句,到底还是没敢逾越。 孙承嗣客客气气的送走了二当家,进屋洗了把脸,两个随从就住在隔壁,得了他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这会儿听见他回来了,便过来了,他又嘱咐了两句,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明天一早就走,你们也歇了吧。” 这里的门窗都没有锁,只能用绳结系上,孙承嗣关门熄了灯,摸出一件深色衣裳换了,将包袱被褥卷了塞进帐子里,做出里头有人睡着的样子,又等了一会儿,见外头没了动静,便轻手轻脚的摸了出去。 他小心避开守卫,运起轻功,双足发力,便如箭一般向山上疾步飞奔,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绕到了观风楼后头。 这观风楼后头只有两个守卫,每隔一会儿就会来回巡视一遍,孙承嗣静静地守着,等到那两人转身的瞬间,他躬身一跃,两手抓着屋檐就翻了上去,几个起落之后,人已经悄无声息的蹲在了观风楼顶楼的戗脊上。 山上风大,因此观风楼三层只开了两扇窗子,这倒方便了孙承嗣躲藏,他轻手轻脚的挪动,趴在临近窗户的屋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里面的人说话。 海蛟王和田大官人仍在喝酒。 在岛上的这几天,孙承嗣天天晚上都是如此,几乎将岛上探明了大半,唯独海蛟王的住处戒备森严,就连寝室之中也时刻都有守卫,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了。 从他刚才离开这里到现在回来,中间间隔的时间少说也有半个时辰,可海蛟王与田大官人仍像刚才那样,说些不咸不淡的应酬话,偶尔冒出几句某某在哪里如何如何,显然只是聊些闲话。 过了一会儿,那田大官人突然道,“你家小蛟儿出落得倒是越发好了,我用二十个美人换他,如何?” 然后孙承嗣就听到海蛟王那个义子开口说道,“田大首领真是会开玩笑。” “咦?小蛟儿,跟着你义父有什么意思?不如跟了我,我可比他厉害。” “姓田的,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再啰嗦,我就叫人把你扔海里喂鱼。” “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我知道小蛟儿是你的心头肉,咱们是兄弟,兄弟妻不可戏我还是知道的。” 田大官人笑了一阵,收了笑容,“你可知道,最近朝廷要有大动作了?” “……哼!” “田大官人,您不会以为我们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哎哟,小蛟儿生气啦?” “哼!”那少年哼了一声,走到窗前转身斜靠着。 孙承嗣赶紧往一旁挪了挪,好在他穿了一身黑衣,脸上又蒙了布,观风楼里灯火通明,那少年竟没留意到他。 “田兄,小蛟儿小孩子罢了,你何必与他计较?” “好好,美人嘛,总是让人心疼些,”田大官人吱溜一口酒,“这回的泉州将军虽不是武太尉的嫡系,却也是他亲自点的将,在西北立了军功的,不是那等世家出来的草包,未必好对付——不如,咱们一南一北守望相助?” 海蛟王问他,“你想要什么?” 田大官人道,“我有几条船要从你这儿过,行个方便呗?” “……好说,你知道我这儿的规矩。” 田大官人显然很不满意,“我可不是求你!我们田家可不是那软柿子任人拿捏!” 屋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海蛟王道,“小蛟儿,去给你田爷倒酒。” 孙承嗣正琢磨着他们的话,忽然听到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伴随着那少年压抑地惊叫。 那姓田的骂道,“他不过一个娈宠,值几个钱!行不行,你给个痛快话!” 海蛟王不发话,小蛟儿也不敢离开,他捂着脸站起身避到了墙角。 田大官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海蛟王却笑了,“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想要小蛟儿?我也不要什么美人——你该知道,我打下这副家业不容易,咱们兄弟两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这样,你家的船只要照着我的规矩缴一半就行。” “不行,最多两成,算下来,我一年白白送你六七千两银子了。” 海蛟王笑骂,“你**的包粉头都不止这个数!四成半!” “我这回给你弄来两个漂亮孩子你怎么不提?花了我一千多两银子!” 两人讨价还价,商定了价钱,又说起联手的事。 孙承嗣此时却紧张得浑身直冒汗——那个叫小蛟儿的少年双手搭在窗台上,神色淡淡的看着他。 这小蛟儿若是喊出他来,今天恐怕九死一生,若是事后再去告状……不、不,若是他事后再告诉海蛟王的话,他也免不得要受罚…… 电光火石之间,孙承嗣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手心里紧扣的麻药蓄势待发。 然后,他看到少年张了张嘴,不出声地说了几个字,“求你……救我……” 第93章 探贼窟下 海蛟王和田大官人商量完了正事,拿起酒杯干了,“一会儿让小蛟儿服侍你!” 田大官人按着他的手腕,“别、别!早说了兄弟妻不可戏,岂能夺人所爱?” 海蛟王还要客气,田大官人笑道,“叫小蛟儿陪我吃口酒也就罢了!” “小蛟儿,过来给你田爷赔个不是!” 小蛟儿转过身,抹抹红通通的眼睛,来到桌边低头倒了三杯酒,“是小蛟儿不懂事,田爷别跟小蛟儿一般见识。” “哎哟我的乖乖蛟儿,怎么哭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孙承嗣领着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和守卫说了一声,便离开排屋去了码头。 他们坐的船是替他引荐的桂五郎桂家的船,扯起帆来走得极快,但船本身并不太大,孙承嗣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桂五郎才匆匆而至,孙承嗣没有问他的行程——自从桂五郎将他带上岛,又替他做了引荐,这人就莫名消失了,直到今天启程,才又出现。 这桂五郎是泉州城有名的米粮商人,向来眼高于顶,他也是好不容易才与这人搭上了线。 桂五郎倒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看见他,还主动打了招呼,问他这几天在岛上怎么样。 孙承嗣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还算顺利,这次多亏了桂兄!”紧接着,他又一叹,“就是……一船一千两,有些——” 孙承嗣要出多少银子给海蛟王,桂五郎自认不关他事,便道,“花钱消灾,也得能花得出去。” 桂五郎到了,便下令准备开船。 孙承嗣回到拨给自己的小小的舱室,关上门,静了静心,才从袖袋里摸出一枚金簪来,这簪子的簪头是一只葫芦,簪身约有筷子粗细,长短却只有一乍,他捏着簪子摆弄了几下,随着一声清脆,簪头被拔了下来,原来这簪子的簪身竟是中空的,里头塞了细细的一根白纸卷儿,他把簪子倒过来抖了抖,往头上摸了一会儿,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铜丝,借着巧劲儿挑了几下才挑出细细的一卷纸来。 刚看了两眼,外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孙大官人?孙大官人!” 孙承嗣立即将纸卷塞进了腰间羊皮金荷包里,簪子塞回了了袖袋,“什么事啊?” “岛上来人了!我们东家请您一起上去。” “……知道了,我这就去。” 孙承嗣面沉似水,然而此时容不得他多犹豫,他当即脱下鞋,弯腰从鞋垫下抽出一柄打制得极薄极锋利的短匕,用帕子裹了,系在手腕上。 桂五郎见孙承嗣出来了,小声怨道,“怎么才来?” 孙承嗣看了他一眼,没怎么吭声,“怎么了?是谁来了?” 桂五郎也不是非要问出原因一二三,他摇摇头,“刚才岛上来人送的消息,说让咱们等一等,让咱们捎带俩人。”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一行十几个人从山上往码头走来,等他们走近了,孙承嗣才发现原来竟是昨天在观风楼吃酒的几人。 桂五郎一见着大当家的身影,便疾步下船去迎,几乎要躬成了虾米样儿。 海蛟王道,“小蛟儿在岛上待得烦了,想去岸上玩玩。” 桂五郎赶紧道,“公子千金之躯——” 不等他说完,少年就冷冷地哼了一声,“姐夫,你不欢迎我?” “啊?不敢!不敢!” 海蛟王此时倒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桂五郎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派了人护着他,你只好把他送到就成了,等过了年,你再送他回来。” “是、是!” “正月十五城里放灯,一定很好看,爹,你来不来?”少年突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清丽的面庞透出几分别样的柔弱,令人侧目。 海蛟王一下子笑了起来,“好,要是到时候没什么事儿,我就去。” 船开了,海蛟王站了站,就转身走了,桂五郎将少年让进了自己的舱室,他的两个随从也安排在了隔壁,又私下里嘱咐孙承嗣,让他离少年远着些。 孙承嗣随口答应,一等桂五郎离开去了甲板,他就转身去找那少年了。 一上了岸,桂五郎便约他去家里做客,孙承嗣知道他不过是客气罢了,便道,“你那里还有贵客,我怎么好去打搅?” 桂五郎满意他懂事,便道,“不是哥哥不招待,实在是这位小爷不好伺候。” 孙承嗣道,“咱们兄弟朋友,不必客气,你也知道我的住处,有空来我这儿喝酒,保准无人打搅。” 桂五郎送给他一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小声道,“等送走了这位小爷,我去找你喝酒。” …… 过了初五,唐曼宁就和妹妹开始一起招待闺中的密友们,大家都无事,不过是琢磨着怎么吃怎么玩怎么乐,今天去你家,明天来我家,大人们喝酒听戏,小孩子们就玩耍取乐。 今日是黄家太太请客,黄明珠出面招待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们。 中间桌上摆着果盘攢盒,除了几样鲜果,还有些点心果脯,尤其有一道蛋白糕最受亲睐。 听了黄明珠掰着手指头数了十几样做蛋的法子,曼春看着她直笑,“有一种蛋,你定是没吃过的。” 黄明珠不信,“你说说看?” 曼春倒也不藏私,“是我从书上看来的,用猪脬一个不落水,拌上炭踹得涨大,不拘什么鸡鸭鹅蛋,打到碗里调匀了装进脬里,扎上口用油纸包裹了,坠上石头垂到井底一夜,第二天再取出来蒸熟,拨开后,却是黄白照旧的大蛋一枚。” 黄明珠眼睛一亮,随即又疑惑道,“这是哪里的法子?能成么?鸡蛋鸭蛋都打碎调匀了,还能分开?” 曼春笑道,“我也不知能不能成,是以前在一本讲扬州风俗的书上看到的,谁知道呢,兴许写这书的人吃过?反正我没试过。” 黄明珠呆想了半日,“定是你说来哄我的,打散了的鸡鸭鹅蛋怎么还能黄是黄、白是白?” “那你就试一试呗,我没试过,做它太麻烦了,吃个蛋要准备两天——若是你做成了,岂不是可以在食谱上再添一笔?” 黄明珠叹道,“这么琐碎的法子,真难为人怎么想出来的。” 众人都听得都是不信,都说“哪有这样的事,要是真成了,小鸡不也能变鸡蛋了?” 姑娘们说得热闹,太太们看戏也自有其乐趣。 唐辎等人却是一脸凝重。 孙承嗣自从海蛟王那里回来,就不怎么出门,反正铺子也关着门,无事可做。 早前他借着生意上的关系和桂五郎搭上了线,喝了几次酒,也和桂五郎透露过自己买了个千户的武职,后来他千户的任命下来了,他便借机广邀同僚,又在酒楼与人大打出手,“触怒”了王十七这位新任不久的泉州将军,被打了四十军棍,勒令他回家闭门思过。 这之后,桂五郎才松了口,表示愿意替他引荐,为了拉拢他,还特地送了两个美人给他,孙承嗣就顺水推舟的收下了。 如今这两个美人都被他安排在单门独院里,不许随意进出,免得事泄,至于在他家附近盯梢的,自从被他不小心弄死一个,就又添了俩,他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任他们去了。 今天好不容易才避开盯梢,与唐辎、李龄还有王十七见了面,他将这段日子的收获细细讲来,当听到海蛟王的义子竟要与他们结盟,李龄忍不住皱起眉来,“此事果真妥当?” 孙承嗣道,“那海蛟王的义子,名为义子,实为奴仆,原是被海蛟王劫来的,父母都被杀了,这些年他一心想逃出来,无奈那岛上看得紧,近日海蛟王有了新宠,他怕被随意打发掉,便不得不抓住这次机会,那岛上的地貌他都知晓,附近的礁石也被他画下来了。” 王十七问道,“他有什么条件?” “等灭了海蛟王,还他原本的身份,不要治他的罪。” 李龄仍是不放心,“他果真有地图?” 若那小蛟儿说的是实话还好……剿匪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贼人的计策…… 王十七攥着腰间的刀柄,下了个决定,“我要见他一面。” 孙承嗣回来就想办法给小蛟儿送了信,因小蛟儿身边还跟了护卫,孙承嗣怕引起他们注意,特地先给桂五郎下了帖子,约他喝酒,说有一桩好生意要谈。 小蛟儿自然就跟了桂五郎来,桂五郎身边跟了这么个人,哪里还有谈生意的心情? 好在孙大官人是个知情识趣的,叫来的歌伎也很让他满意,不多时便被两个歌伎劝得喝了不少,晕晕乎乎的搂着美人歇觉去了。 不说桂五郎娶的二房只是海蛟王的义女,就是亲生女儿,小蛟儿也不会管他。 “将军要见我?”少年听了孙承嗣转达的意思,心事重重地皱起了眉。 第94章 落 又是一年春来早。 曼春早早的就起来了,童嬷嬷也已经穿戴好了,叫人兑了些温水服侍她梳洗了,看看外头天色,见太阳并不是太好,便从一旁拿过昨天就已经洗净熨平的外出衣裳,挑了一身略厚实些的,仔细地服侍她穿好。 今天要出门,曼春没有像平时那样梳双平髻或丱发,而是梳了分肖髻,挑了支蝶恋花的步摇和两朵粉色珠花插戴了,耳朵上一对金镶玉桃的耳坠,童嬷嬷左看右看,仍是觉得太素净,也不怎么出挑。 曼春年纪还小,原本就不必往头上插戴太多首饰,尤其今天她穿了件嫣红色绣报春花的夹衣,若是再戴一头花儿,简直……想不出会是什么样子。 童嬷嬷也知道自己伺候的这位姑娘的脾气,不过她还是觉得小姑娘应该多打扮打扮,遂不死心地从装绢花的盒子里捏了支粉色堆纱花儿送到曼春面前,“姑娘要是嫌红的太艳,那这一支呢?” 曼春有些无奈,接过来,对着镜子比了比,倒也还和珠花相衬,别在了头上,“满头插带着,实在太累赘。” 童嬷嬷笑道,“今天出门不光有大姑太太她们,说不得还要遇上别家的太太小姐,上回黄姑娘头上不就戴了朵红的?也好看得紧——” 眼看时辰就要到了,曼春问道,“姐姐那边怎么样了?都准备好了吗?” 遣人去问了,果然唐曼宁那边也差不多了,正要打发人来问她,小五道,“大姑娘今天穿了件橘红色的,绣了大朵的芍药,好看哩!” 今天既然是要出门,跟着的人就不能少了,不仅童嬷嬷跟着,宋大家的和姚氏也都要跟着去,小屏身子不舒坦,就留了年纪小的春雁在家里,又托了守信家的看顾着些。 春雁眼巴巴地瞧着小五和春波换了新做的衣裳,看了一会儿就转回来,见小屏脸色有些苍白,又担心道,“小屏姐姐?” 小屏朝她笑了笑,小声道,“二姑娘既然留了咱们俩看家,一会儿等她们走了,咱们就落锁,厨房里还有些栗子,咱们弄个火盆烤来吃。” 这话正好叫曼春出来听见了,她笑道,“你们俩倒是会找自在,也罢,只要不把这房给烧了,随你们怎么折腾,屋里的果子糖还有不少,你们要吃就拿去吃,等我们回来带好吃的,左不过出去半晌。” 这些小丫鬟一向由管她们的嬷嬷管教,只要规矩守住了,曼春并不多过问,反而在吃喝用度上很是宽容,并不苛待。 小屏幼时家里境况不好,才被送进唐家来做了丫鬟,她的身子一向不如小五壮实,前几日来了初癸,人难受得站不住,小脸白的跟雪似的,曼春一看不对,赶紧叫人去医馆里请大夫,好在抓来的药倒也管用,几帖药喝下去后就没再疼的直打滚儿了。 曼春又让人熬了红糖姜茶,里头搁上鸡蛋大枣,天天早晚一盅,叫人端给小屏吃,也不叫她做事。 小屏吃了药稍稍好些就要下床找活儿干,“躺了这么久,浑身都不得劲。” 童嬷嬷她们就劝她,“这个时候不好累着,姑娘这是疼你,等你好了,再好好伺候就是。”好歹把她劝住了,按着她躺回去了。 过年时的热闹已经消弭,回忆起正月十六那日的事,那一场令人惊魂的暴乱却仍旧横亘在人们心头,令许多人心有余悸,乍一听闻被俘的海贼、凶逆及其朋党要被押解上京候审,全城都轰动了起来。 街上大部分的店家已经重新开始营业,但还有一些铺子,虽然已经收拾过了,乱象不再,却仍旧空着,时不时的还能看到有些地方挂着白幡。 曼春她们便是要去和唐妍会合,唐妍做主在酒楼包了临街的雅间,要看衙门押解俘虏们上京。 唐曼宁和曼春到了的时候,雅间里已经有人了,唐妍今天倒是没带女儿出来,她身边跟着的是石家二姑娘,见两个侄女来了,她道,“怎么才来?” 唐曼宁道,“路上人多得很,堵得厉害,听说今天俘虏要离城,都出来看哩,我们险些就过不来了。” 姐妹两个坐下了,见唐曼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石二姑娘道,“她怎么了?怎么这般萎靡?” 唐曼宁看看妹妹,小声道,“这一路过来,看见不少挂白幡的。” 石二姑娘亦是怅然,“确令人不忍目睹……” 过不多时,黄通判和杨通判两家的女眷们也都到了,黄太太是个消息灵通的,道,“城里有几家大户牵头,要大做法事,为城里城外枉死的无辜百姓超度。” 杨太太也道,“清虚观也要做大道场哩。” 唐妍也听人提起过一耳朵,此时便问,“是谁牵的头?” 这一次海贼上岸作乱,城里城外死伤了不少人,若是要为了这个做法事做道场,怎么着也得请些德高望重的高僧法师来,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办得到的。 黄太太道,“是几家富户乡绅合办的,听说要请三百僧人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如今都在议论哩。” 唐妍笑笑,问杨太太,“怎么清虚观也要凑热闹?” 杨太太笃信道法,听了唐妍的问话,倒也没不高兴,“哪里能少得了呢?道长们也是悲天悯人。” …………以下是回忆的分割线………… 正月里,十五前后的几日是全城最热闹的时候,尤其十五这日,城里大开元宵之禁,彻夜欢乐,不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百姓们走出家门逛灯市、赏花灯、猜射灯谜,还有放焰火、舞龙舞狮……街市上、寺庙里更是辉煌百倍,各式的灯树、灯楼鳞次栉比,期间自然不免有攀比争竞之意。 唐曼宁和曼春姐妹两个原本想出来看花灯,无奈唐辎有公务要办,不放心姐妹两个出门,让人找了做灯的匠人在花园里扎了一架灯山,又买了好些花灯挂在家里。 然而在家里看灯,再怎么热闹也和外头不一样,唐曼春还好,唐曼宁盼这日子却已经盼了好久,得知十五这一日要被关在家里,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原本她还指望着请唐妍带她们出去看灯,可李家也是不巧,进了正月乍暖还寒,李姿年纪小,在自家院子里玩了一场,出汗嫌热就趁着服侍的人不注意把衣裳脱了,光着脚在屋里跑,虽说很快就被服侍的人发现了,可还是受了凉,她又嫌药苦不肯吃药,一来二去病就重了。 她虽不是唐妍亲生,然而从小养到现在,也和亲生的没有两样了,她这一病,李家上下忧心,唐妍一边要管着家事,一边还要操心几个小的,哪有心情上街看灯? 唐曼宁不死心,总还盼着大姑母唐妍能够派人送信来,叫她们一起去看灯。 盼啊盼,直到元宵端上了桌,听说李家送来两盏宫灯,唐曼宁“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无以言表。 曼春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抿嘴笑,收到白眼一枚。 那两盏宫灯颇为精致,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盏绘了美人,一盏绘了花鸟,上下缀了大红缨络,漂亮极了。 那送灯的婆子来时就得了嘱咐,道,“这灯是今年新得的,我们太太说了,家里事忙不能出来了,两位姑娘也好好待着,别四处跑,外头一到这个时候就乱的很,年年都有好些走失了的,骨肉分离,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就带着训诫的意思了,两人站起身听了,道了谢,又给了那婆子厚厚的封赏,问,“你家姑娘今儿好些了么?” 听说李姿肯吃药了,唐曼宁就笑,“这小丫头!”转脸吩咐人,“把挂在西厢没点着的那几盏灯取来。” 待小丫鬟把灯取来,原来是一盏红眼睛的兔儿灯,一盏粉紫色的蝴蝶灯,还有一对小小巧巧的走马灯,唐曼宁道,“这是我们两个做表姐的给她的,让她看了心情也能好些,告诉她,好好养病,乖乖吃药,过两日我们去看她。” 等那婆子走了,唐曼宁失望地叹了口气。 曼春摆弄着那两盏宫灯,看得目不转睛,道,“这上头的画儿是谁画的?不像是匠人的手笔。” “你若喜欢,都挂你那边吧。” 曼春扑哧一笑,“今天好歹是过节,耷拉着脸做什么?原就是咱们一人一盏,嗯……你要什么的?美人?花鸟?” 唐曼宁无所谓的摆摆手,“随便拿一盏就是了,”她见曼春正盯着美人图的细看,就要了花鸟的那盏。 曼春见她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凑近了挨着她坐下,“咱们在家看灯也挺好的,也不用去外头人挤人、人挨人的,多自在?姑母也说了,年年灯节都要走失不少人呢。” 唐曼宁嘟着嘴,“出去看灯不就图个热闹?一年才这么一回……” “好啦——”曼春揽着她的肩晃了晃,“我叫人去买了好些爆竹烟火呢——” 唐曼宁眼睛一亮,往年这放爆竹放烟火的事儿都是哥哥安排人去办,今年家里只剩她们俩,没想到妹妹倒给了她一个惊喜。 曼春见她来了精神,就道,“一会儿咱们去我那儿楼上看灯,院子里宽阔,叫她们放烟火给咱们看。” 吃了晚饭,花园子里的灯山已经点起来了,两人高的灯山搭成了亭台楼阁的样子,灯火辉煌,曼春住的正房原和别处的正房一样是有二楼的,但曼春不爱住,便空了下来,只简单放了几样家具,她早早地就吩咐人摆上了几个火盆子,把楼上烘得暖暖的,在这里看灯山不远不近,还不用受冻,站起来远眺隐约也能瞧见外头灯火连天的热闹景象。 “快看,那边承天寺的灯山!” 曼春顺着姐姐手指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片灯火之中立起一座巨大的灯楼,灯楼上头不仅绘有龙凤虎豹,更有文殊菩萨跨狮子、普贤菩萨骑白象,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令人赞叹。 “好大的手笔,”唐曼宁叹道,“今年的魁首恐怕就落在他家了。” 小丫鬟们点起爆竹烟花,院子内外顿时就热闹了起来,有笑的有叫的,巴掌都拍红了,唐曼宁也忍不住跃跃欲试的下楼去院子里点了几个,冲天而起的烟花在空中四散,璀璨了整个天际,留下的唯有无言的惊叹。 姐妹两个玩得也有些累了,就窝在罗汉床上一人抱个手炉,一边看灯,一边猜些灯谜,答不出来的便要罚酒。 好在酒淡,并不怎么醉人。 夜渐渐深了,唐曼宁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老爷回来了没?去问问。” 葛嬷嬷在倒座房和童嬷嬷她们也正热闹着,听了小丫鬟的回禀,就道,“早和守信家的说过了,要是老爷回来了,就叫她过来说一声,这会儿恐怕还没回来。” ——轰! 一声巨响! 曼春酒量浅,昏昏沉沉的歪着,将睡未睡,被这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吓得差点儿没蹦起来,她按着心口喘了两口,才觉察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了?刚才是什么响?” 唐曼宁趴在窗台上倾着身子向对面喊,“葛嬷嬷!葛嬷嬷!” 唐嬷嬷趿拉着鞋忙不迭的往外跑,听见大姑娘喊她,赶紧应了一声,“姑娘们别怕!” 唐曼宁喊道,“嬷嬷你赶紧去找李嬷嬷,叫她安顿好上下,再去找宋管家,问问他怎么回事,要是不知道,就叫人去衙门去街上问问。” 曼春擦去一头冷汗,定了定神,见姐姐吩咐完了葛嬷嬷,脸上却难掩慌乱,便上前握住她的手。 唐曼宁顿了顿,安慰她道,“不怕,那动静远着呢,该是街上出了事。”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她们的父亲唐辎佐理知府,正管着捕盗,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必然要受牵连。 想到这儿,两人都变了脸色。 唐曼宁让她好好歇着,自己打算去前院问一问,曼春却要跟着她。 唐曼宁有些心烦,“夜里冷,你若是再病了,不是给我找麻烦吗?快去歇了!” 曼春却不肯,“我穿得厚实些就是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我要和你一起!——两个人还能商量商量呢。” 唐曼宁着急去前院,便道,“那就快些!童嬷嬷,你给她穿暖和些!” 童嬷嬷不仅把二姑娘的厚衣裳拿来了,还另找了条厚厚的披风给唐曼宁,“大姑娘也披上吧,仔细受了凉。” 姐妹两个领了人去到前院,半路遇到葛嬷嬷,“李嬷嬷今晚一直在各处巡视,各处的门户都看得紧紧的。” 唐曼宁忽然顿住了脚步,按着额头,懊恼道,“我倒忘了,两位姨娘那里怎么样?” 别说唐曼宁,连葛嬷嬷也忘了,“我这就叫人去看看。” “不,”唐曼宁叫住她,“你亲自去,别人去了恐怕弹压不住,你问清楚,问她们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若是有哪里不好,赶紧去叫大夫。若是外头街上真出了乱子,再过一会儿,恐怕连大夫也不好叫了。” 葛嬷嬷看了看两位姑娘身后跟着的人,唐曼宁催促道,“快去吧,我去前院,你把事办好了,就去前头找我。” 宋大管家正在清点人口,得知两位姑娘过来了,赶紧将人让到了正堂。 唐曼宁神色凝重,“宋管家,你可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宋大就是猜出了几分,也不好说自己知道,就道,“听这动静,兴许是有贼人趁着节下人多热闹在闹事,老爷如今正在衙门里,街上的衙役兵丁也不少,想来出不了大事。小的已经叫人出去打听了,衙门那边也已经让人去问了,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能知道消息了。” 去衙门的人很快就回来了,毕竟离得不远,去的人将唐辎的话带了回来,“老爷说了,街上一二宵小之辈趁乱抢掠,已经被官兵拿下了,只是伤了些路人,全城已经戒严,姑娘们不必担心,天亮了就太平了。” “老爷今天是不能回来了?” 那人答道,“老爷说出了这样的事,上头必是要过问的,衙门里也忙,这两三日恐怕回不得家了,叫小的捎带几件换洗衣裳。” 唐曼宁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皱了皱眉,问宋大,“平时管着老爷衣裳的是哪个?叫他来。” 唐曼宁不仅叫人收拾了换洗的衣裳,还备了两套头巾、靴袜和梳洗的用具,连参片也备了一包。 她又问宋大,“别处有没有什么消息?”见宋大摇头,便道,“等天亮了,你亲自去大姑太太家问问。” 她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宋大想劝两位姑娘回去歇着,可是看到正襟危坐的大姑娘,思量了又思量,还是把原本想劝的话咽了下去,给自己老婆使了个眼色,道,“老爷既然如此说,想来是没什么的。” 唐曼宁叫那个去衙门的下去了,看看宋大,“不是还有个去街上打听的?” 宋大就不敢多说了。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个去街上的人才回来,他浑身狼狈得很,衣裳皱皱巴巴的,头上的帽子也没了。 “今天城里宵禁,各处都热闹得很,也不知怎的竟有一伙贼人混了进来,在酒楼大吃大喝,后来叫人识破,就打了起来,偏那贼首是个厉害的,多少军兵奈何不得他!只好把他堵在酒楼里,后来酒楼失了火,不知是谁扔进去一大包炮仗,遇火炸了,才把那贼首擒获。街市上好些人受了惊,人挤人的给踩伤了,还有些铺子也被人趁乱抢了,幸亏城门天黑就关上了,该是没有跑出去的,如今外头都戒了严,挨家挨户的查呢,身份对不上的都给押起来了。” 第95章 担忧 众人脸色大变。 这些海上的匪寇怎么进的城? “这城门是怎么守的!”唐曼宁忍不住脱口而出。 宋大等人都低了头不敢接话。 唐曼春拽拽姐姐的袖子。 唐曼宁缓了口气,神色端凝,“既然全城索贼,想来无论大家小户都免不得,宋管家,今夜多安排些人值夜,家里各处也劳你和李嬷嬷多查看几回,免得有贼人潜进来都不知道。” 宋大道,“姑娘放心,已经叫人往各处查看了,绝不叫人钻了空子。” 李嬷嬷也道,“各处院子还有花园子里,老奴这就带了人去查看。” “务必守好各处!”唐曼宁略一思索,对葛嬷嬷道,“今夜里我就待在这儿了,叫他们有什么消息就速速报来,不许耽搁。” 葛嬷嬷心里本就忐忑,听她这么一说,忙道,“姑娘,这里人来人往的,冲撞了怎么办?不如回后头,要是有什么事,使人传话就是了。” 唐曼春也觉得守在这里不妥,这乐志堂距离正门太近,女眷待在这里并不方便,但若是回了后院,一旦有什么事,传话也不方便,“葛嬷嬷说的不无道理,不如换一处地方?” 她问宋大,“我记得东边跨院空出来后就没再安排人住进去?那里可有干净的空屋子?” 葛嬷嬷不甚赞同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劝道,“姑娘还是回后头吧?东跨院原都住的是客人,也不知有没有收拾干净……” 东跨院同乐志堂只有一墙之隔,原是幕僚清客们的住处,自从蔺老先生和另一位姓徐的幕僚来了之后,便有些住不下了,唐家就干脆在附近另租了一处带花园的宅院,请各位幕僚先生们都搬了过去,东跨院就空了下来。 平时唐曼宁她们读书就在乐志堂西跨院的东厢房,但那院子毕竟是唐辎的书房,有些重要的文件,平时也就罢了,这会儿人多忙乱,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宋大答道,“那里的厢房放了些粗笨家什,正房倒还空着,只是平日里没有人住,简陋了些。” 唐曼宁摆摆手,示意葛嬷嬷不要多说,对宋大道,“那也没什么,叫人搬两个炉子进去,只要不冷就成。” 她又吩咐葛嬷嬷,“你去看看,若是只缺些坐褥椅袱,也不必去后头搬,有能用的就可以了。” 她看看妹妹,曼春马上道,“我和姐姐在一起。” 唐曼宁嗔了她一眼,又道,“再叫人去二姑娘院子里知会一声,拿件暖和的大衣裳来,告诉她们轮流守夜,不要睡死了。” 葛妈妈领命而去,等到了东跨院的正房,这里果然冷冰冰黑乎乎的,虽说桌椅还算干净,可是别说坐褥椅袱,就连帐幔都收起来了,正要叫人去跟宋大知会一声,就有几个婆子搬了东西过来,她们手脚麻利,很快就在地上铺了厚实的毯子,又抬了两座大铜炉,还从库房里搬出一架屏风,做完这些,门口又有几个小厮抬了两箱子东西过来,葛妈妈打开看了,见里头的坐褥、椅袱、帐幔、门帘都是新的,便点了点头,叫那几个婆子搬进去了。 葛妈妈又打发丫鬟回后院去说一声,让人把大姑娘平时常用的东西送来,顺便再去给二姑娘院子里报个信儿。 那丫鬟去了不多时,就回来回话道,“石榴姐姐和云珠姐姐她们正收拾着呢,马上就送过来,二姑娘那边儿宋大娘已经回去了,我过去的时候,童嬷嬷正收拾着呢。” 葛妈妈见弄得差不多了,就留了那丫鬟看着,告诉她,“一会儿等她们把东西送来摆好,你就过来说一声。” 那丫鬟忙束手应了。 唐曼宁和唐曼春静静地待在屋里,听宋大站在廊下一项项的安排事情,忽然想起蔺老先生,忙问宋大,“蔺老先生那里可曾有什么消息?若是没有,就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免得惊了他们。” 宋大道了声是,就紧赶紧的去办了。 曼春低声对姐姐说道,“恐怕这几日都要紧闭门户,家里吃用的东西也不知还够不够?” 虽说唐大老爷的俸禄里就有禄米,可那些禄米因为多是陈米的缘故,家里没有人愿意吃,通常直接就送到米铺里折价卖掉了,换来的银钱再添些去买新米吃,如今家里米面油盐柴炭是尽有的,入冬时备下的腊肉鱼鲞腌菜也还有不少,唯独菜蔬要每日去外头买新鲜的,但是数量也并不多。 唐曼宁听了妹妹的建议,没嫌她捣乱,反而安抚地笑了笑,道,“家里各样都是齐全的,就是有一两样缺的,明儿一早叫人买来就是了,有父亲和表舅在,不怕的。” 唐辎手底下虽说管着一帮衙役,可这些人平时维持维持安定也就罢了,正经剿匪时还是不如带兵的王十七老爷。 曼春心里很是不安。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在山上水月庵里清修,虽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不少事情,年后的这段日子原本正该是春耕的重要时节,偏偏海上的匪寇上岸作乱,险些将泉州城攻破了,后来虽被朝廷大军给赶跑了,泉州城也保住了,可那些退回海上的匪寇却一路劫掠了不少人家,弄得许多人家破人亡,让人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可惜她当时只是简单听了几句,知道泉州城无碍便没有细问,如今却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没有头绪。 知道这些匪寇要作乱,却不知何时作乱,她也没想到,还没等出了正月就乱了起来。 她记得前世的今年一整个春天水月庵都极为冷清,上山进香的人极少,就是因为匪寇上岸作乱闹得人心惶惶,女眷们不敢轻易出门,直到夏天将要过去,香客才渐渐多起来。 难道今夜的事就是开始? 曼春心事满怀,唐曼宁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子,就问宋大东跨院收拾好了没有。 宋大赶紧亲自去东跨院看了一圈,见那里十来个婆子丫鬟将正房收拾得整整齐齐,又安排留了几个婆子听用,悄悄嘱咐他老婆,“姑娘们年纪小,你盯着些。” 宋大家的双手抱着个大包袱,听了他的话,点头道,“我知道,左右都盯着呢,姑娘们倒不是莽撞的,只是经得事少……当家的,你可别因为姑娘们年纪小就不当回事。” 宋大忙得都还没找着机会歇歇脚,这会儿强撑着罢了,便不耐烦道,“知道知道——你看好了这里,别让那些小丫头们乱跑!” 唐曼宁安排好了手里的事,就带着曼春去了乐志堂东边的跨院,这里东西厢房都上了锁,唯独正房门上挂了棉帘子,因炉子是才搬过来的,屋里并不暖和,好在还有从后院拿过来的手炉脚炉,姐妹两个一人一边坐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童嬷嬷是个心细的,她从后院过来时就多收拾了两条小褥子,一来就把小褥子支在炉子边上,等唐曼宁姐妹两个过来的时候,褥子已经烤热了,一人一条搭在姐妹两个的腿上,比穿皮裙还暖和。 唐曼宁见里屋床上还挂了帐子,铺了新被褥,摸了摸,见都是新的,就对曼春道,“你睡吧?” 曼春摇了摇头,一想到从今夜起泉州城就要不太平了,她哪里能睡得着?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姐姐你不也没睡?我睡不着……” 唐曼宁安慰道,“不怕,就是有贼人作乱,既然已经惊动了官兵,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见她仍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笑,“冷不冷?要不再铺条褥子?” 这泉州的冬天冷得很,罗汉床上只铺了一层棉褥,并不太厚,未等曼春答话,唐曼宁自己都觉得腿底下凉,当即叫人把罗汉床上的小几搬走,把屋里架子床上的被褥挪过来铺开,这么一折腾,好不容易攒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又跑了,等铺好了,便赶着曼春躺下,“你躺里头,让我在外头也伸伸腿。” 曼春听话的躺下了,唐曼宁坐在外侧,背后靠着个迎枕,两人同盖一床大棉被,她给曼春掖了掖被角,“还冷不冷?” 曼春摇摇头,往姐姐腰上靠过去,“不冷。” 唐曼宁拢了拢身上的大红妆花绒衣,抱着手炉不禁怀念起了京城的暖炕,“在京城的时候虽说冬天的新鲜菜蔬不如这儿多,可烧上炉子和暖炕,门窗一关,屋里就一点儿也不冷了——哪像这边?冬天还下雨,潮滋滋的,裹得再厚也是冷的,冷到骨子里头。” 曼春轻轻“嗯”了一声。 唐曼宁说的热闹,可对于曼春来说更像是在说故事,她从前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南方,小时候的事早就记不清了。 唐曼宁摸摸曼春的头,“南边的梅花开得早,京城的梅花要等到过年前后才多起来,府里的清凉园就种了一大片梅花,红梅、白梅、腊梅、绿萼梅,想看什么样的都有,等梅花谢了,还有蔷薇、牡丹、芍药,到了夏天去湖里采来莲花插在瓶子里灌水养着,一屋子都是香的,等到了秋天更不得了,清凉园的桂花比梅花还多,西风一吹,满园都是香气。” 曼春听得入神,曼宁笑着抚了抚她脑袋,“延秋堂是曾祖父以前消夏的去处,他过世后就没有人住了,那里有几株老白果树,大树参天,听说已经活了好几百年,连圣上也曾去看过,那树年年都结不少果子,除了进上的,各房分些,再有就是馈赠亲友,我听人说,父亲考中进士的前一年,那白果树结的果子特别少,就有人说闲话,直到第二年父亲中了进士,还有人私下里说三道四的,可等到了那年秋天,那树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许真是祖宗保佑呢,竟结了满树的果子,大家都说这是兴旺之象,曾祖母就叫人去庙里还愿,捐了足足三千两银子的香火钱……” 夜里府衙的差役过来问了一趟,后来又来了个带幞头的武官,说是王将军麾下,宋大客客气气的送走了来人,便转回来禀报,唐曼宁问道,“可曾说了什么?” 宋大道,“那武官不肯多说,我叫人提了灯笼去送,见他领人往东南去了,正挨家挨户的查问呢,府衙的差役知道的也不多,只说如今四面城门都关了,各条街巷都要严查,城外也有官军,咱们府上他们是不敢造次的,只是嘱咐说这几日全城严查,叫咱们万万不可随意收留外人,。” 宋大有心再劝几句,在心里琢磨了琢磨,“既来了这两拨人,下半夜总能肃静肃静,这里实在简陋,几个月没住过人了,潮得很,姑娘听老奴一句劝,还是回后头歇息吧?要不然等老爷回来知道了,老奴没法儿交代……” 宋大作为她爹的亲信管家,又是她亲祖母老姨娘留下来的人,唐曼宁总要给他几分薄面,何况他说的也有道理,便是全城搜索,也没有一夜查几次的,来了两拨人了,想必之后不会再有人来,这间上房又冷得很,犯不着留在这里受罪。 唐曼宁点了点头,“辛苦了,去歇歇吧,明儿……明儿一早派人去衙门里给老爷送饭,问问老爷有什么话,再有姑太太和表舅老爷那里也得遣人去看看,你告诉车马房里让他们预备好。” 她回到里屋,见妹妹还没睡着,就道,“你也听见了,四面城门都关了,各条街巷都要严查,城外也有官军,便是有那么几个贼人,也跑不了,别担心了,待我写好信,咱们回后头睡去。” 唐曼春心里有事,坐起身,“我给姐姐研墨。” “哪儿用得着你?快躺下。” 唐曼宁想想写写,曼春裹着被子坐在罗汉床上,只露出个小脑袋,“那些贼人既然敢进城,城外还不一定埋伏了多少人呢,他们总不至于连后路也不留,就怕被官兵逼急了,逃到别处祸害人。这都太平了多少年了,真要是让那些匪徒跑到乡下作乱,那才是生灵涂炭呢,说不好连父亲他们都要跟着吃挂落。——姐姐,给表舅母的信写了没?记得把我的话写上啊。” “你就别操心了,这些事大人们不比你懂得多?” 曼春一掀被子下了罗汉床,趿拉着鞋哒哒哒跑过来,指尖扯着唐曼宁的衣裳晃晃,央求道,“姐姐写上吧,不提醒一声我睡不着,姐姐——” 唐曼宁被她闹得不行,“好好,知道了,我写上就是了,快躺回去,别着了凉。” 曼春就又哒哒哒跑回去,缩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眼巴巴的瞧着她。 唐曼宁笑着叹了口气,又取了张纸。 写好了信,就叫了葛嬷嬷她们进来,“这屋里的东西先不收起,炉子也烧着,明儿天亮了我还过来。” 葛嬷嬷着实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叫人把灯笼点起来,简单收拾了收拾,留了两三个婆子看守院子,一行人便趁着月色回了后宅。 唐曼宁想让妹妹跟她去睡,曼春也想着姐姐这里消息更灵通些,就爽快答应了,告诉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你们回去歇吧,等天亮了让人把我衣裳拿过来。” 唐曼宁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没想到大姑娘大半夜的又回来了,出来应门的时候都披散着头发,葛嬷嬷眼神凌厉的扫了一圈,“今天是谁值夜?石榴呢?” 小丫鬟们鹌鹑似的低头缩脖,不敢吭声,直到葛嬷嬷又问了一声,才有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怯怯的答了一句,“石榴姐姐睡着呢。” 葛嬷嬷气不打一处来,问明白了今天值夜的丫鬟是谁,她冷冷的哼了一声,“今儿天晚了,且记下,明天都去领罚。”又吩咐人将院门锁好,把钥匙收在了身上。 姐妹两个洗了脸拆了头发,曼春先一步缩进被窝里,听姐姐和葛嬷嬷说话。 “姑娘,石榴这丫头也太不像话了!” “……明儿嬷嬷你去说说她,我看自从太太走了,她就越发惫懒了……明儿嬷嬷替我跑一趟,去姑太太和表舅老爷家瞧瞧,别去晚了。” 唐曼宁和葛嬷嬷说完了话就进来了,她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塞在枕头下面,曼春往里头挪了挪,“姐姐快躺下,我都给你暖热乎了。” 唐曼宁心里一暖,捏捏她的小脸蛋,躺进被窝里脑袋顶顶她,“这都下半夜了,你还不睡?明天还想不想起来了?” ……曼春似醒非醒的,就被隐约传来的呼喝声和尖叫声吵醒了,她猛地坐起身,困倦的眨眨眼睛,推推唐曼宁,“姐姐!姐姐!” 唐曼宁睡得眼睛都睁不开,嗯嗯两声,却没有动。 曼春着急地推了她两下,迈腿下床套上衣裳就跑到了门外,“来人!来人!” 昨天夜里折腾了半宿,没有不累的,就连葛嬷嬷这样睡觉轻的都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二姑娘?” 那隐隐约约的哭闹声仍在持续,曼春皱眉道,“你听听那是什么动静?” 葛嬷嬷和几个丫鬟安静了一会儿,也都听到了那动静,葛嬷嬷神色微凝,“二姑娘,我们大姑娘呢?” “姐姐她睡得太沉,叫不起来,葛嬷嬷,你赶紧叫人去前头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去叫姐姐起来。” 葛嬷嬷连忙点了两个人跟着她去了前院,曼春回到屋里,见姐姐仍旧睡不醒,就出来要了个凉水浸过的帕子,在唐曼宁脸上抹了几下,凉水的冰冷刺激得她惊叫一声,立时就醒了,见是曼春站在床边,又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皱着眉,有些烦躁的叹了一声,“让我再睡会儿!” 曼春推推她,“姐姐别睡了,我刚才听到有人尖叫,不知是哪里出了事。” ……唐曼宁掀开被子坐起身,带着鼻音,“怎么回事?” “不知道呢,”曼春摇摇头,“葛嬷嬷去问了,还没回来。” 唐曼宁下床手脚利索的穿了衣裳,又叫人打来了洗脸水,曼春简单梳了个双丫髻,顾不上戴首饰,对唐曼宁道,“姐姐,我回去一趟换身衣裳,一会儿再过来。” 昨儿夜里曼春过来的时候没带丫鬟,唐曼宁就叫云珠跟着她回去,曼春胡乱答应了一声,匆匆走了。 第96章 手足 曼春拍开自己院子的门,童嬷嬷吓了一跳,昨天说好了等天亮以后给二姑娘送衣裳去,这会儿天色才……蒙蒙亮,正冷着,二姑娘怎么自己回来了? 待看见后头跟着的云珠,童嬷嬷提起来的心就放下了,道,“姑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还没歇两个时辰哩。” 曼春不好多说,问童嬷嬷,“我的衣裳呢?” “刚熏上,还有些凉,姑娘等等再换吧?厨房里熬了粥,给姑娘盛一碗暖暖身子?” 曼春一指身后的云珠,“给她盛一碗吧。” 曼春进了屋,云珠看看童嬷嬷,有些不明白二姑娘急得什么,她笑笑,道,“嬷嬷先服侍姑娘吧,我去厨房要碗热水喝。” 童嬷嬷就便领了云珠去了厨房,对宋大家的道,“给这小丫头盛碗热粥,大清早冷冰冰的跑了一路,别冻着了。” 宋大家的正切着鸡丝,闻言笑了笑,擦了擦手,“可赶巧了,今儿早上有羊肉萝卜粥,补气血益虚劳,再好没有的了。” 曼春进了卧房,坐在炉子边上缓了缓,就去开了橱柜,从里头搬出个盒子来,盒子里的东西不多,有契书也有银票,她想了想,把盒子暂且放到一边,找出结实的棉布飞针走线的缝了个双层的宽腰带,童嬷嬷端了早饭进来时,腰带才缝到一半。 童嬷嬷催她吃饭,曼春应了一声,却没有动,童嬷嬷劝道,“人是铁,饭是钢,昨天折腾了半宿,姑娘能不饿?要做什么,吃饱了饭才有力气。” “我缝完这两针就吃。”曼春答道。 “姑娘要缝什么?我来给姑娘缝。” 童嬷嬷过来要接手,曼春道,“就这点儿了,快缝好了。”她想了想,对童嬷嬷道,“嬷嬷能不能去找一套小屏去年的旧衣裳来?……别让别人知道。” 童嬷嬷疑惑,“要她的旧衣裳做什么?” “嬷嬷快去吧,自然是有用的。” 腰带缝好了,曼春找出油纸裁成许多小张,把那些银票和契书紧紧裹成一个个小卷塞进腰带里,这腰带的一端是抽绳,另一端是缝死的双股绳,她把腰带围在中衣和棉袄之间系紧了,隔着棉袄摸了摸,发现不仔细摸的话是摸不出来的,就略略放了心,见那腰带还瘪瘪的,她索性往里头塞了些成色好的小锭金银,直到塞得沉甸甸的。 童嬷嬷有些不明白,她关了门问,“姑娘弄这个做什么?” “昨儿夜里闹的那一场倒提醒我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身上总要带些傍身的东西——先前天刚亮时的那一阵动静嬷嬷听到了没?”曼春见童嬷嬷摇头,就道,“也不知是哪一家倒了霉,万一这城里被贼人闹将起来,咱们躲在这深宅大院里也不是完全之策,若是躲了出去,万一走散了,两手空空吃什么喝什么?” “这……不至于吧?”童嬷嬷面带犹豫。 “怎么不至于?”曼春道,“等吃了饭,叫人套车,再叫上几个人,您替我去铺子里走一趟,告诉他们只要贼人没有伏法,这一阵子能不开张就不要开张了,银子什么时候都能赚,人却不能没了。” 一听曼春说起铺子,童嬷嬷也担心儿子,便恨不得立时就叫人套了车过去,曼春道,“不要急,得先知道外头的动静,要是情形不好,我也不放心让您去。” 结果童嬷嬷也缝了两条这样的腰带,一条围在自己腰上,另一条给她儿子带了去。 曼春吃了饭,匆匆换了衣裳,将童嬷嬷找来的小屏的旧衣裳穿在了里头,说是旧衣裳,一没补丁二没磨毛,不计较布料和花色的话,倒也能穿——她记忆里泉州城中并没有出什么大乱子,可还是心里没底,要真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她把衣裳反过来一穿,扮成个小丫鬟的样子,倒也不引人注目。 前院总算传来了消息,早晨的事倒真不是曼春多想,而是离这里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有个富户家里的库房被撬了,不仅库房被撬,还死了好几个人,那里的邻舍听到隔壁动静不对,等天亮了就大着胆子去敲门,却被那满地的鲜血吓得大叫着四散而逃。 这样一来,就几乎是锁定了附近必有匪寇。 官军将那条街附近跟犁地似的里里外外搜了几遍,都没找着凶手,便将搜索的范围往外扩了几条街。 唐家的附近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官员的宅邸,富户的花园,还有一些往外出租的精致宅院,发生了这样的血案,虽然有官兵在附近,却也不免人心惶惶,童嬷嬷回来的时候正遇上官兵在街上盘查,知道是唐同知家的车,仍旧将里外都仔细查了一遍,又询问了他们的去处。 童嬷嬷不好说是去了自家姑娘的铺子里查看,毕竟二姑娘年纪还小,说出去人家也未必信,就是信了,于二姑娘的名声也没什么好处,就道,“忙过了年,主人家开恩,容许我去看看儿子,只是这街面上……不敢久待,就回来了。” 官军见她穿得体面,出门坐车,知道必是同知老爷家有脸面的老仆,说话就客气了几分,见没有可疑的人,很快就放行了。 童嬷嬷回来见了曼春,心有余悸的讲了外头的光景,“街上的官军少说也有百十人,一个个配着刀枪甲胄,要不是有府里的名头,不知要被留到什么时候哩!” 曼春问她,“铺子里怎么样?人都还好吧?我的话告诉他们了吗?” “说了,都说了,我过去的时候店还没开呢,听说旁边绸缎铺子也准备歇几天,先不开门,如今官军在城里横冲直撞的,万一有个闪失就得不偿失了。” 唐曼宁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嗯,这倒也是个稳妥的法子。”唐曼宁的书肆掌柜年前回乡探亲去了,如今还没回来,书肆的大门也还关着,到不用为关不关铺子而烦心。 不过唐曼春还是提醒她,“你那铺子里要是有什么贵重的货物,最好还是叫人收起来,换个稳妥的地方摆放,毕竟这世上从来不缺趁火打劫的。” “嗐,一个卖书的铺子,能有什么值钱物件?左不过那几杆笔、些许纸张罢了,只是要防着铺子叫人砸了烧了毁坏东西。” 曼春给童嬷嬷使了个眼色,“一早出去跑了这么一趟也辛苦了,嬷嬷回去歇歇吧,看看我那屋里头有什么要收拾的,也告诉她们不必惊慌害怕,外头的官军再多,也不能搜到咱家后宅里,何况家里这么多人里里外外查了这么多遍,那几条大狗也不是白养活的,真要有什么,大叫一声,那贼人也得吓跑。” 童嬷嬷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让她回院子里守着,毕竟曼春如今的家当渐渐丰厚起来,身上虽揣了些,在柜子里锁着的也不少,她院子里服侍的那几个虽说都可让人放心,可眼下人心惶惶的,难免没有疏漏,要是让人摸到屋里顺手牵羊,回头就说不清楚了。 童嬷嬷点了点头,“姑娘中午想吃些什么?等做好了我送来。” 唐曼宁笑道,“不用,叫大厨房里做好了送来也是一样的。” “我想吃小五她娘做的小酥肉,没有的话红烧肉也成,”曼春笑着对姐姐道,“我现在不光缺觉,还特想吃肉吃荤腥的。” 唐曼春此时眼下一片微微泛青,整个人看起来疲倦得很。 “知道自个儿缺觉还不睡去?”唐曼宁就赶她回去睡觉,“睡醒一觉再过来。” 曼春挨着姐姐,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我不,我要在姐姐这里睡!” 唐曼宁伸指戳戳她脑门,“大清老早把人折腾起来的也是你,嚷着要睡觉的也是你!”埋怨归埋怨,还是叫人铺了床,往炉子里添了些炭火,严严实实的给她盖了两床被子,边边角角都掖紧了。 曼春往床里挪了挪,“趁着这会儿没事儿,姐姐也眯一会吧?” “怎么没事?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呢!你要是能替了我,我也省心了,快睡吧!抓紧时间睡,等会儿要是真有官军查进来,想睡也没得睡了。” 曼春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唐曼宁放轻了呼吸,等了一会儿,见妹妹确实睡着了,便起身来到外头,李嬷嬷已经在这里等着了,“各处都还好吧?……” 李嬷嬷点了点头,也跟着放低了声音,“各处都好,只是两位姨娘那里有些小事……” 唐曼宁冷笑,“怎么?她们又要什么?” “袁姨娘说胃口不好,嫌今天早晨的饭菜没有素的,魏姨娘道昨儿一夜吵得没睡着觉,老奴已经跟她们说明白了,这几天不同以往,不光是两位姨娘,就连姑娘们也是不得不受些委屈的,她们才没话了。” 唐曼宁叹了口气,“罢了,她们如今毕竟娇贵着,回头还是叫人去外头找找看,城门虽说关了,也未必买不到菜蔬,再不济,找亲戚家挪借些也不是不成的。” 唐曼宁睡得正香,被姐姐推醒了。 她吓了一跳,忍着头晕目眩坐起身来,“姐姐?” 唐曼宁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勉强她脱了衣服再睡,她用力把曼春从床上拽了下来,“快穿上鞋,跟我去前头!” 曼春踉踉跄跄地跟在曼宁身后,小步子倒得飞快,“姐姐?姐姐!怎么了?” 唐曼宁略略放慢了脚步,免得她跟不上,“外头有官兵要进来查看,我让宋大派了人跟着,你和我去前面东跨院避一避,一会儿见了人,拿袖子挡着脸,知道了吗?” 曼春吓了一跳,“他们怎么敢进来搜查?” 眼看前头就到了地方,唐曼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把脸遮上。” 曼春赶紧抬起袖子。 先前跟在身后的婆子和丫鬟们这会儿都围拢上来,张开幔子,遮挡住了那些官兵们的视线。 站在乐志堂廊下的一个军官正由宋大陪着说话,见来了女眷,便呼喝一声,“转身!不许乱看!” 那些士兵手里的刀枪未曾放下,却一个个都转过身去转过身去,丝毫不敢撒开眼睛乱看。 进了东跨院,跟着姐妹两个服侍的婆子当即就关了院门,插上门闩。 宋大跟那军官说道,“千户大人,请跟我来。” 那军官点了点头,叫了两个手下跟在自己身后,又吩咐留下的那些兵士,“都规矩些,不许惹事!不然军法惩治!” 曼春隔着院墙听到外头的动静,小声地对姐姐说道,“昨天夜里都没有进来搜,怎么今天——” 唐曼宁进屋坐下了,才道,“说是在外墙那儿发现了什么可疑的踪迹。” 曼春吃了一惊,“是哪儿的外墙?前头还是后头?”这宅院前后门和角门都养了狗,若是进了生人,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花园子那边儿的东墙,咱家养个狗,丁点动静都瞒不过,也就花园子树多,隔壁那家又是好清静的,别说藏个人了,你记不记得?去年有个贼楞是在他家藏了一个多月,才叫人发现了。” 东墙?那不是离她的院子最近?童嬷嬷她们不会有事吧?她不禁担心起来。 唐曼宁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父亲也从衙门那边送了信来,叫家里尽量配合着,若真是有贼人潜了进来,咱们这一大家子人有几个能应付的?只要他们行事规矩,要搜就搜吧——你还困不困?困的话就再睡会儿。” 曼春心道,这样要是还能再睡着,那心也太宽了——摇摇头,“刚才这一路小跑跑的一点困意也没了。” 唐曼宁觉得脑袋晕沉沉的,她捶捶眉心,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再睁开,越发觉得困倦,仔细算算,昨天夜里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真不困?你不困的话就替我一会儿,我可是撑不住了,得先睡会儿养养神,等他们弄完了你告诉我。”她和衣往罗汉床上一躺,翻了个身挪到里头,把被子往身上一搭,闭上眼就睡着了。 曼春怕她睡着了冻着,赶紧去叫人把炉子抬近了些,见她睡得熟,便蹑手蹑脚的出来了。 院子里站着的婆子们大多都有些眼生,曼春见葛嬷嬷不在,晓得她应该是有事要做。 院门关着,外头还站着不少兵丁,曼春虽有些口渴,却没有吱声,她转身进了屋子,找出昨天夜里的一壶凉茶,喝了一口抿在嘴里,暖热了才一点点咽了下去。 一想到家里可能真的潜进来贼人,曼春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立起来了,她心里琢磨着若是贼人真的是从东墙翻进来的,会躲到哪里还真不好说——姐姐和她的院子都有可能,毕竟围墙不高,或者去客院,那里人少,或者与她院子紧邻的后罩房,若是翻墙进了姐姐或者她的院子,就也有可能去了别的院子,两位姨娘…… 她懊恼的咬住嘴唇,怎么把两位姨娘给忘了! 她看看里屋里睡得正憨的姐姐,出来叫了个婆子,对她道,“你去问问葛嬷嬷,或者李嬷嬷也行,两位姨娘那里人够不够使?” 那婆子应下了,等她一出去,院门就又闩上了。 曼春情不自禁地看看周围,这东跨院的围墙倒是比后宅的都高些……不怕不怕,院子里这么些人守着,那贼人不敢来的。 曼春胡思乱想了一阵,轻轻跺了跺脚,有个站在廊下的婆子小声道,“姑娘若是冷,不如进屋里暖和暖和?” 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道站在外头也不是个法儿,就道,“你们听着些动静,有事速来回禀。” 曼春抱着炉子烤了好一会儿,才把手脚烤热乎了,她心想那去传话的婆子怎么还没回来,就听到外头大门被拍的砰砰响,刚站起来问了句“是谁来了?”一旁的罗汉床上睡得正香的唐曼宁骨碌一翻身就坐起来了,“怎么了?” 曼春怕她吓着,忙道,“没事,没事,我叫人去传话来着,兴许是回来了。” 第97章 醉了 来报信的是先前曼春打发去问姨娘们的安排的婆子,她跑的气喘吁吁,脑门儿上都是汗,进了院子先给唐曼宁和唐曼春磕头。 唐曼宁急切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婆子说道,“抓、抓住了!两个!已经让官兵给押走了!” 姐妹两个相互看了一眼,问那婆子,“在哪抓住的?” “二姑娘让我去问问伺候姨娘们的人手够不够,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个小丫鬟领我去找了李嬷嬷,正巧李嬷嬷正在姨娘们院子里……” 唐曼宁急了,“说话怎么这么啰嗦?到底是在哪里抓到的?” 那婆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是在后罩房抓住的!” 唐曼宁和曼春两人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太太走时带走了不少人,家里各处人手就有些短缺,夜里值夜都忙不过来,回后罩房歇息的就更少了,尤其昨天夜里,各处的人手都被安排起来值夜巡查,若是贼人藏到了后罩房,倒不用担心有人会被贼人伤着。 “没人受伤吧?官兵都走了?”唐曼宁顺口问了一句,打算回自己院子。 那婆子悄悄抬眼去看唐曼宁,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 唐曼宁见她神色不对,皱眉问道,“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当的?” “没、没……” 唐曼宁还要再问,曼春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拉住姐姐,“既然没有,那咱们就回去吧。”又问那婆子,“你叫什么?是做什么的?” 那婆子显然讷于言辞,吭哧吭哧答道,“奴婢男人是车马房的余贵,在乐志堂做洒扫。” 曼春就问旁边另一个婆子,“余贵家的平时干活怎么样?” 那婆子显然没想到二姑娘会问自己,微微怔了一下,“她干活儿挺卖力的。” “好打听事儿,好说闲言碎语吗?” “不曾,余贵家的嘴笨,说不出去。” 曼春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会儿去我那领赏钱。” 唐曼宁哪儿还看不出曼春问这话是有缘故的?她到底不是真莽撞,便也闭了口,等到回了自己住处,打发了闲杂人等,才叫了葛嬷嬷和李嬷嬷进来,“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着两位姑娘的面,李嬷嬷不敢说,葛嬷嬷就更不敢说了。 唐曼宁就急了,“我如今管着这家,总该叫我知道是什么事吧!你们就是不说,我早晚也能问出来!” 李嬷嬷神色就有些犹豫,她看了看大姑娘身边的二姑娘,“这事腌臜,原本不该让姑娘们听见……” 曼春就站起身,“我回避一下。” 唐曼宁皱了皱眉,想了一想,微微点了点头,曼春就去了西间里屋。 葛嬷嬷看了一眼李嬷嬷,劝唐曼宁,“这事儿还是等老爷回来交给老爷处置为好。” 唐曼宁长出了一口气,“可总也该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她看着俩位嬷嬷,试探着问道,“是后罩房里哪个丫头受伤了?……给欺负了?” “是石榴。” 这个答案实在让人意外,唐曼宁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是她?她昨儿夜里没在这边?回了后罩房?” 葛妈妈面容苦涩,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个管事嬷嬷是要说说话的,“昨儿有小丫鬟说她睡了,其实不是睡了,是回后罩房去了,那两个贼人也不知怎么摸到了后罩房,她睡觉爱点着灯,不找她找谁?她那屋里又颇有些财物,钱财晃眼……” 葛嬷嬷从袖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摆在曼宁跟前的桌子上,“我瞧着这几样像是姑娘的东西。” 那里头有一对六两重两寸宽的錾牡丹银镯,唐曼宁认得这对镯子是她的,有一次她看到一副好看的牡丹图,就央了兄长去描摹下来,画了图去银楼请了老师傅打制,上头的牡丹花仿佛会随风摆动似的,花蕊用的是磨得极细小的蜜蜡珠子,打这么一对镯子花的工钱比镯子本身还贵,她因为特别喜欢,便舍不得带。 哪知却被人钻了空子。 余下的几件首饰,虽说用的材料寻常,却也无一不是精工打制。 唐曼宁气得直捶桌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平静了心绪,“真是把她家三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先关到柴房,等老爷回来了,这事就交给老爷处置,不论是赶出去,还是遣回王家配人,以后我不想再见到她。” 她们这边的声音,一帘之隔的曼春听得清清楚楚,等屋里只剩下了唐曼宁,她悄悄地掀开帘子出来了。 “让你看笑话了……家贼难防,我这院子里竟养了这么个……” 曼春想了想,觉得这事儿还事应该和姐姐说说,“她是你屋里的大丫鬟,金银珠玉、好看的衣裳,这些东西天天从眼前过,姐姐你有时候又是个不走心的,她要动手实在是太容易了。” 唐曼宁面色沉郁,“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衣料、银钱、饮食从来没有吝啬过,她是缺了吃的还是缺了穿的?” “……人心不足罢了。” 半晌,唐曼宁叹了口气,“若是把她赶出去,或是遣回王家配人,她祖母那里且不说,依她的性子必是不肯的,到时候闹得难看了,连我也要没脸。” “所以,葛嬷嬷说让父亲来处置这件事,我觉得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曼春拍拍她的肩膀,又提了个建议,“我劝姐姐先别难过了,还是照着账本儿查查都少了哪些,我不信她就只偷了这几样东西,这些虽说不是特别贵重,却都是外头没有的样式,也值不少银子呢,但凡偷东西的,都是从不起眼不值钱的小物件开始偷拿,之后才胆子越练越大。” 唐曼宁愣了一会儿,为难道,“我的东西一向是她管着,账本也在她手里,还不知那账本对不对,又如何查起?” 她这么一说,曼春也无奈了,想了想,“那就先照着账本上查,没准儿她想不到那么远呢?”后头这句话说出来,曼春都觉得心里没底。 果然,翻箱倒柜的搜出了石榴管着的首饰账,一翻开,两人直接傻眼,前头两三页还算整齐,后头就完全不能看了,乱七八糟的记了些字,还有偏旁部首都不全的。 “这叫人怎么看!”唐曼宁一把将账本扔在地上,气呼呼的上去踩了几脚。 显然这账本是没有用了。 账本没有用,就只能靠脑子想了,唐曼宁把葛嬷嬷和丫鬟们都叫了来,帮她一起回想,先把成套的首饰都凑齐了,缺了哪样就记下来,再回想那些零散的,这样一来,虽然肯定有一些会漏掉,却也比对着那漏洞百出的账本要来的强。 曼春充当了一回笔吏,帮着姐姐重新做了账。 唐曼宁看着账本上那隔三差五就要出现一回的红勾,脸上面无表情。 曼春翻开另一本空白账本,“先算衣裳还是先算布料?” 唐曼宁气哼哼的,“我不想干了!” 曼春忍着笑,“反正都已经这样了,算清楚了,回头去跟她娘老子讨账。” “哼!她家的东西有哪样是他们自己的?” “既然吃了亏,总不能连亏了多少都不清楚吧?衣料拿了也就拿了,就怕她看你的衣裳好,也偷了去,她又不能穿,若是拿到外头换钱,恶心不恶心?” 唐曼宁叹了口气,“先从衣料开始吧。” 曼春在姐姐这里直忙到了月上柳梢,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唐曼宁气得要把石榴打死,被葛嬷嬷拦下了。 因着这事,两个姑娘倒都顾不上外头的乱象了,只是听说父亲仍旧不能回来,不免在心里担心一番。 这俩姑娘又不能出去,天天听到的也只是府里采买上和衙门里传回的消息,虽未曾亲见,可那一桩桩惨事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令人庆幸的是这一次匪患并未波及太大,五六天的工夫,无论城内城外,官兵所到之处,尽皆有所斩获,未等这些贼人逃到远处的城镇和乡下,就抓的抓杀的杀,令百姓们称庆不已。 而与此同时,海上却集结了大批的船只,战事一触即发。 唐辎在衙门里忙了几天,总算得了半天的假好回家洗洗澡整理整理自己。 唐曼宁和唐曼春姐妹两个得知父亲回来了,迎出去的时候眼眶都红了——见着两个女儿,唐辎也是高兴,问她们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歇息,有没有把书本扔下。 唐曼宁接过汤盅奉到唐辎跟前,嗔道,“这几日可把我们给吓死了,哪读得进书?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消息。” 唐辎接过来喝了一口,“我在衙门里就担心你们两个小丫头害怕,还叫人给你们传话,你说说你们四处派人乱打听什么?” “我们可不是乱打听,家里还不是进了两个贼人?好在及时抓住了——”唐曼宁面色一整,抿着嘴,“父亲,我和你说个事儿。” 难得见长女这幅表情,唐辎点点头,“你说。” “要不是这回抓着贼人起出赃物,我还不知道我屋里的东西都要让人搬空了,父亲,石榴这丫鬟是不能留了,可她祖母和娘老子都是有差事的,我也不知怎么跟太太说……” 唐辎摸摸她的头,“乖女儿,为这贱婢生气不值当的,以后可不能这么傻乎乎的了,凡事心里得有本儿账,知道不?” 唐曼宁心里越发觉得委屈起来,泪珠子要掉不掉的,偏偏强忍着,唐辎心疼她,就道,“乖乖,少了的爹爹给你补上,不伤心,啊——” “——真的?” “爹爹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唐曼宁歪着脑袋想了想,喃喃道,“也不用太多,不少银子呢……” 唐辎失笑,“这点儿银子爹爹还是出得起的。” 又对曼春说,“你跟你姐姐都乖,两个都有份儿。” 曼春笑眯眯的,“那把给我的分给姐姐一半儿吧?” 唐辎高兴起来,“好,好,也不用分,爹爹怎么能委屈了你们?” 好不容易哄得女儿破涕为笑,唐辎也不提那石榴的事,叫来宋大,告诉他,“等过几日叫了银楼的人来,给姑娘们打几套好首饰,从我账上出银子,要是没有喜欢的,库房里还有一匣子红宝,就是螺钿盒子装的那个,拿出来用。” 他看看两个女儿,笑呵呵的,“——小姑娘们还是穿红的好看。” 忽然出手这么大方,姐妹两个虽然高兴,心里也有几分不安,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曼春试探着问道,“爹爹是不是还要在衙门里待一阵子,不能回来?” 被女儿问到脸上,唐辎道,“也不会待很久。” 见两个女儿脸上既担心又怀疑,他只好道,“如今你们表舅已经领人开船出海去了,捷报不日就到,这泉州城里城外更加得小心着些,你们读书也读过当初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爹爹不过是在衙门里多住几日,也没什么险情,不用过于担心,将来剿灭了海贼,这海上岸上只有更太平,不会再有百姓商旅受害。” 这样的道理两人都懂,可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两人拉着唐辎的袖子依依不舍的送别了,曼春倒还好,能克制住,曼宁却狠狠地哭了一场,尤其看见宋大使人送来的宝石,更是哭得不能自己。 …… 女眷们坐在一起,议论纷纷,说起正月里的那一场祸事,以及后来的战事,谁家立了战功,谁家破败了,谁家原来竟和海贼们是一伙,说得津津有味。 曼春心里却想着那些死去的、受了伤害的人们,虽然互不相识,可是原本曾经生活在同一片天之下,曾经共饮一江之水,如今却魂飞缥缈。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衙役们开始维持秩序,留出了中间宽阔的道路,看热闹的人挤挤压压的拥堵在路两旁,还有不少小商贩穿梭其间,仿佛庆典一般。 她有心想去走廊上走走,可刚一开了条门缝,就不得不被外头的喧闹声拦住了脚步。 石二姑娘看出她的不自在来,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忍一忍吧,等人少些了再出去。” 小蛟儿今天也出来看押解,自从海蛟王落网,这些日子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既亢奋又清醒且茫然的状态中,仿佛做了一件大事之后便虚脱了似的,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对他来说,离开贼窝是解脱,也是新生。 王将军兑现了他的诺言,没有治他的罪,还许他恢复姓名。 他原本姓成,被掳时年纪还小,只记得当时是跟着父母坐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铁生”,这些年下来,口音早已改变,家里是做什么营生,哪里的籍贯,都不记得了。 不过,没有关系,他从今以后,就是个新的人了。 他要重新做人。 今天,他特意提前定了个雅间,请了孙千户他们几个吃饭,不过,在这之前,他要好好看看海蛟王这些人的下场! 成铁生要了一壶好酒,坐在窗前独自饮着,看着楼下欢呼的人群,一辆辆的囚车,他觉得自己便是不喝也醉了。 “你们听说了没?这回能把这些海匪剿灭,其实是因那匪首的义子提前招了安,贡献了地图,才能这么顺利。” “不错,浪子回头,可谓是义举。” “什么浪子回头,那海上的把戏谁不知道?什么义子,不过是个娈童罢了,也配一个‘义’字?” 第98章 了断 街上热热闹闹,成铁生却如坠冰窟。 囚车由于人群的拥挤而放慢了速度,车上囚笼里的犯人多数蓬头垢面,颈项和双手双脚都戴了镣铐,镣铐被锁在囚车上。 一辆囚车晃动了两下,犯人衣衫破烂,脚上也没有鞋,面对街市上人群的指指点点,神情麻木,酒楼大门前高挑的旗幡划过他的脸,他抬起眼睛,往上看了看,这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却令他突然瞪大了双眼,震惊地张开嘴想要大喊,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在上囚车之前,每个犯人的嘴里都被塞了胡桃。 那犯人使劲摇晃着囚笼,仿佛恨不得立时能跳出去。 人群中有人喊道,“看那个!他还想逃哩!” 这一声喊,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光天化日之下,又有这么些官兵围着,难不成还有人敢劫囚车?一时间许多人都这样想,还有些胆大的想要往前凑一凑。 囚车周围的官兵立刻紧张了起来,外围拿着长矛的士兵呵斥着阻挡人群,一个骑马的军官来到囚车跟前,抬手就是一鞭,“贼囚!还嫌死的晚吗?” 那囚犯挨了两下,兀自不肯罢休,晃动着囚笼和镣铐。 那军官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转过来举着鞭子骂道,“都退后!这是重犯!再有敢上前的,同罪论处!” 人群中喧哗更甚。 曼春正听杨玉桂叽叽喳喳讲她的一对鹦鹉养了两年了,却总也不开口,不知是什么缘故——然后就听见楼下传来的喧哗声。 姑娘们呼啦啦都跑去看,趴在窗台上往外瞧,挤来挤去险些把帘子打掉,杨玉桂挤在角落里,踮脚拨开幔子,她回头看看,见唐曼春仍旧端坐,便朝她招招手,“快来瞧,底下有个犯人疯了哩!” 听着外头闹哄哄的,曼春心里有些忐忑,她笑着朝杨玉桂摆摆手。 杨玉桂见她不肯,也不勉强,就扭头去看。 曼春暗暗思量,今天可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她悄悄问石二姑娘,“先前这些囚犯不是都关在城外卫所里?怎么又从城里走这一遭?” 石舒兰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手炉,轻轻哼了一声,道,“听说是府尊大人一力主张令这些囚犯游街,说是可以安抚民心,震慑宵小。” 曼春惊了一下,“城里这许多人出来看热闹,若有个差池可怎么办?” 唐妍叫人上了新果盘,拍拍手,喊了小姑娘们回来。 雅间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囚车缓缓驶过酒楼,那犯人仍旧扭着脖子,扒在囚车上死死的盯着旗幡的方向。 先前的军官始终骑马跟着囚车,见状便问他,“你刚才看到了谁?” 囚犯阴着脸,看也不看那军官。 成铁生躲在窗后,汗如雨下。 好半晌,他闭了闭眼睛,站起来往外歪歪身子,眼见着城门的方向已经看不到官兵的队伍,他怔怔的低头发了一会儿呆,才发现自己衣襟上沾了酒水,就叫了酒楼伙计进来,“这附近有没有成衣铺子?” 那伙计知道这位年轻的客人将雅间包了一天,这一整天都是他伺候着,便小心地问道,“成衣店倒是有,就是不知客官要什么样儿的?” 成铁生掏出个五两的银锭,“与我身上这件差不多就成,要好的。” 那伙计悄悄打量了两眼,躬身给他添了茶,笑道,“您稍待,小的这就去。” 伙计开门出去了,成铁生也一同往外走了几步,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了看,楼下大堂里没多少酒客,倒是二三层的雅间,尤其是靠大街的这边,不断有人进出。 他忽然瞧见楼下大堂进来个眼熟的,急忙招手喊道,“孙大人!” 孙承嗣抬头看了看,见楼上成铁生正在对他招手,就点点头。 成铁生告诉伙计不用去成衣店了,随后急匆匆下楼相迎,孙承嗣叫随从在楼下开了一桌,便跟着成铁生去了二楼雅间,“我还道来早了,原来你也看热闹来了。” 伙计捧了热茶来,成铁生挥手叫伙计退下,执壶为两人倒了茶水,道,“也不算是看热闹,不过是做个了断罢了。” 孙承嗣欣赏他的坦然,点点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回乡务农?” 成铁生犹豫了一下,他低头喝了口水,沉默了。 孙承嗣也是历过劫遭过难的,见状便没有多说,只是吩咐伙计上来酒菜。 成铁生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孙大人,您是英雄好汉,我是真心是敬佩,我从小习武,也有几分拳脚,若是入伍做个小兵……您、您能不能收下我?” 一阵女子们的说话声从楼上传来,听着楼上忽大忽小的喧闹声,孙承嗣叫了伙计进来,问道,“楼上是什么人在喧哗?” 伙计笑道,“小的也不知,只听说是几位官老爷家的女眷。” 唐辎刚才在楼下的时候就瞧见巷子里仿佛有唐家和李家的马车,心说这多半是来看热闹的——自从那一次唐家姐妹救了他,因着事涉剿匪,为了保密的缘故他也没能表示一二,如今诸事已毕,正该去好好感谢一番……有机会也去瞧瞧那小丫头,当初可把她吓得不轻。 喧闹声小渐渐了下去,那伙计见他没有再问的意思,就躬身悄悄退下了。 唐辎关了雅间的门,转过来坐在桌边,沉吟道,“你有难处?” “……是。”成铁生自失一笑,“我这样的人,就是回到家乡也是丢祖宗的脸,与其受人白眼,还不如想法子搏个前程,我识字不多,还是年幼启蒙事学过一些,指望读书成就功名,那是妄想,又有过去的事,谁会容我出头?至于行商做买卖我也不懂,剩下的唯有一把子力气,还不如从军,上阵厮杀挣一场功名。” 孙承嗣想了想,“何不回乡守孝?守几年孝,若得乡里耆老的褒举,日子未必过不下去。” 成铁生却摇摇头,苦笑道,“父母丧身大海,连骸骨也进了鱼腹,已无孝可尽。何况我那时年纪虽小,却还记得父母曾叹息族人贪得无厌,想来我家出事后,家产多半已被族人分尽,回去了也不过是被人欺凌罢了。” 孙承嗣想告诉他,“你以为军中就是那么好混的?”但想想又作罢了,对于成铁生来说,要想稳妥,便拿了赏钱去乡下买几块地,要么便做些经营买卖,但是若想出人头地,他虽有个招安的名头,到底出身路子不正,贸然投军,没有根基只怕也要被人瞧不起。 这一次押送囚车的差使除了朝廷派的监军,还有王十七手下一名副将和他的长子王敬臣。 王十七领着人送别了监军大人和押送囚犯的队伍,天色已然不早了,他又与董知府、石提举等人寒暄了一会儿,以军中尚有公务为由借故推辞了宴请。 董知府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脸色有些淡淡,王十七不以为意,客客气气的送走了石提举,又与唐辎、李龄打了招呼,便上马走了。 一众官员都等着董知府上轿,董知府瞧瞧唐辎,见他和李龄站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就开口打断了他们,“唐大人?李提举?——王将军这是何意?难不成对本官有什么怨言?” 唐辎道,“想来是公务要紧,耽搁不得。” 李龄并非董知府辖下,跟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董知府看着他们,脸色越来越冷。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僵,也不知是哪个突然推了毛通判一把,将他推出人群。 当着董知府的怒火,毛通判不敢多说,心里却将那个将他推出来的人骂个半死,他战战兢兢的深施一礼,“府尊……” “何事!” 毛通判擦了把汗,“……舍下备了酒席,还请府尊赏光——” “不必!” 等董知府一甩袖子上了轿,毛通判直起腰,猛地转身正待计较一番,却见众人正三三两两的散开,或是乘轿或是坐车,竟无人理他,他涨红了面皮,随手一指,将一个平时常在他面前奉承的属官叫来,大声叱道,“刚才是谁推我?” 那人官职卑微,刚才董知府发火时他站在后头连头也不敢抬,哪里知道是谁暗算的毛通判?何况周围那么多人,他可不敢得罪,便赔笑道,“属下、属下站在后头,未曾抬头,实是没瞧见。” 且不论毛通判在后头如何发火,李龄放着自己的轿子不坐,跑去了唐辎的车上,咕嘟咕嘟一气儿灌了半壶茶,又抹了把脸,勉强压下怒火,“你怎么就忍得住?就任他这么骑在你头上?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这泉州知府他做得,你就做不得?叫老子也跟着受气!” 唐李两家既是世交又是姻亲,两人从小便相识,唐辎知道他的脾气,不慌不忙的又给他斟了杯茶,“你急什么?他族叔董阁老年纪老迈,早有人盯着了,用不了两三年就得下来,到时候就是咱们不动他,也自有人要让他动一动。” 李龄冷笑,“难不成你还要忍?” 唐辎笑了笑,“董阁老年纪老迈,又没什么大功绩,不过是熬资历熬到了年头,入了阁又不得圣上看重,去年还因为治河银子的事和陶阁老起了嫌隙,他就是不想致仕也不行了,话虽如此,他临走前要安置几个亲信族亲,别人也不能一点脸面也不给他——既然要动这姓董的,就不能让他再有机会翻身。” 李龄缓了神色,“有什么打算?” 唐辎就低声说了几句,李龄就有些感兴趣了,“当真?” 第99章 心头火 曼春这两日没什么精神,也不动针线了,更懒得出门,童嬷嬷生怕她是哪里不舒服,年纪小自己不知道耽误了病情,便一天几次的探问。 唐曼宁一边要忙家事,一边还要派人照看着两位姨娘,也顾不上她。 宋大家的见童嬷嬷犯愁,瞧着二姑娘的气色还算不错,不像是生病,就劝道,“兴许是春困了呢?姑娘如今正在长个儿,可不能亏了身子,不如晚上炖个鸡?” 童嬷嬷听了觉得也是道理,就道,“那就试试,做的爽口些,别太油腻了。” 曼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大姑母这一阵子对她态度明显不对。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与姐姐不同,但都是父亲的女儿,从前大姑母对她不错,姐姐有的,给她的也不会太差,说话也一直和和气气的。 前儿在酒楼雅间里却仿佛生疏了许多,她去问安,大姑母虽是笑着,却着实让她感觉出了一种……疏远。 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来想去,总是想不通,想不通便也就不想了,春日凉爽,又刚下过雨,于是拢了拢被子,闭上眼继续睡了个回笼觉。 待到一觉醒来,大半个上午都过去了。 春波在廊下喂鸟,时不时“啾啾”两声逗一逗。 曼春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呆呆地往窗外看了一会儿,窗口露出鸟笼一角,随着鸟儿的跳动而轻颤着,那对鹦哥儿原本就不说话,她也就不指望了,可这只鹩哥儿什么时候才开口啊? 突然灵光一现,一个想法闪过脑海——大姑母的突然冷淡,难不成是因为李博? 以前李博对她也只是寻常,后来来往多了,才渐渐话多了起来,记得年前他还说他也要养只鹩哥,跟她们姐妹磨叽了半天,这人散漫惯了,说好听些是不拘小节,说难听些就是吊儿郎当,莫非在家里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 曼春坐起身,摸摸脖子里都是汗,她拿了枕边的书使劲扇了几下,有些烦躁的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儿!” 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她下床叫人打来了洗脸水,使劲抹了把脸,揉得脸蛋儿都红了。 童嬷嬷看着心疼,“轻些,轻些!” 曼春把手巾丢进盆里,“嬷嬷,叫厨房烧水,我要洗头。” 看出二姑娘情绪不好,童嬷嬷虽然担心她受凉,却不好拦,就道,“今天可不算暖和,多点个炭盆,就在屋里洗吧?” 曼春点点头。 自从石榴被打发到了庄子上,年纪略大一些的云珠就顶了她的位置,如今成了唐曼宁身边的大丫鬟,石榴的事给了唐曼宁一个教训,她索性连玉珠也提拔了上来,两人一个管衣裳一个管首饰。 玉珠得了差事,带了人抬了半箱衣料来了唐曼春这边儿,“我们姑娘说了,这是新一季做衣裳的份例,都是新样子,姑娘看看,若是有不喜欢的就拿去换。” 曼春虽然这会儿心里不痛快,却也没有随意迁怒于人的习惯,就道,“有劳你了,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还没忙完?” 玉珠笑道,“是,我们姑娘说了,得请您过去帮帮忙。” 童嬷嬷巴不得曼春能出去走动走动,免得一天到晚待在屋里没精神,就赶紧去给她拿披风,曼春不耐烦穿得太厚,童嬷嬷道,“这个时候虽暖和,到傍晚是又凉下来了,就是不穿,也带着。”又叫了小屏和小五跟着。 曼春到了姐姐的院子里,见廊下果然摆了不少箱笼,笑道,“这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弄了这么些东西?谁送来的?” 唐曼宁嗔道,“你可算来了,快来给我帮忙,原本都弄得差不多了,前头又送来了好些东西,说叫咱们分了,这东一样西一样的,算得我脑仁儿疼。” 曼春过去接过礼单看了看,见上头多半是绸缎香料补品,还有两套头面首饰,一套赤金镶红蓝宝石的双凤穿花首饰,一套赤金镶珍珠猫睛石的累丝簇花首饰,咋舌道,“好大的手笔。” 再一看落款,脸色就变了,眉头一皱,哼了一声,把礼单拍回桌子上,“原来是他!” 唐曼宁笑道,“这明摆着是给咱们俩赔罪的。”唐家拢共就两个女儿,送来的首饰又正好是两套,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曼春心头一阵火起,她知道这人是来赔罪的,当初做了那样无礼的事,要赔罪的话早干嘛去了?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 这事儿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渐渐淡忘,不再去想,谁想他今儿又冒出来了! 这是故意跟她找不痛快是吧? “这人也真怪,早干什么去了?我才不要他的东西,姐姐你看着该给谁就给谁吧。” “哟,今儿怎么这么大火气?”唐曼宁难得见妹妹发这么大的火,亲手倒了杯茶给她,“喝口茶,去去火——可不就该给你?干嘛不要?东西已经送来了,大不了不戴就是了,好歹还能换些银子。” 曼春一想也是,她就是不要,人家也只当她收下了,她扇扇袖子,放软了语气,“我今天就是觉得烦。” 唐曼宁抿着嘴笑,一向温顺的妹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倒显得比平时更活泼些,“心里不痛快就直说,跟我还要见外吗?” 唐曼宁叫人把屋里的箱笼打开,“这两幅头面你我一人一副,箱子里的也都一人一半,你喜欢哪个?” 曼春道,“姐姐喜欢哪个?剩下的给我就是了。” 唐曼宁从两套首饰里头各取了一只钗,插戴在曼春头上左右看看,觉得妹妹戴红蓝宝石的首饰有些压不住,反而那套镶嵌了珍珠和猫睛石的更衬她,两只钗拿在手里就有些犹豫,要论品相论价值,猫睛石虽难得,到底还是红蓝宝石更胜一筹,珍珠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也不是没有好珠子,若是自己留下红蓝宝石的那一套,倒显得她占了便宜似的。 唐曼春取过那只赤金镶珍珠猫睛石的累丝钗,戴上照了照镜子,“姐姐还是戴那红蓝宝的好看,我倒是挺喜欢这个。” 妹妹倒是从不让她为难……唐曼宁捏捏她的鼻头,“你要是喜欢,都拿去就是了。” 等到分箱子里的东西时,曼春犹豫了一下,“这也太多了,还是留下些,到了端午正好拿来送礼。” 唐曼宁白了她一眼,“让你拿你就拿着,”她戳戳曼春的脑门儿,小声道,“父亲既然叫咱们分了,就是不打算再入库房了,你傻呀,自己多存些私房不好?” 曼春失笑,嗔道,“怨不得别人说养个姑娘半个贼。” “呸,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报说魏姨娘过来了,唐曼宁马上将曼春头上的金钗拔下来放回盒子,将两个盒子都盖上了,才道,“请她进来吧。” 魏姨娘扶着腰,眼睛打量着廊下的箱子,等小丫鬟给她掀了门帘,她才扶着招娣的手慢吞吞的迈腿进了屋,见屋里也摆了不少东西,眼角扫了两眼才上前和唐曼宁见了礼。 唐曼宁知道她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这会儿过来定是有事,就道,“姨娘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可是她们服侍的不好?” 魏姨娘想着廊下屋里的这些东西,道,“婢妾想做几件小孩子穿的衣裳,偏偏手上没有合用的衣料,只好来麻烦大姑娘了。” 刚发下去的衣料,棉布、绸缎、细纱样样不缺,怎么会没有合用的? 唐曼宁不用多问,就知道她的来意,这些日子她仗着自己有了身孕,没少要这要那的,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她不过分,唐曼宁都答应了。 便吩咐云珠从她的份例里取半匹大红杭绸来,给了魏姨娘。 以魏姨娘的身份是不能穿大红衣裳的,这料子给了她,除非压在箱子里不动,否则要么做小孩儿衣裳,要么就只能拿出去换钱,但如今各处门禁森严,想把东西偷运出去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唐曼宁恼她贪得无厌,“既然是给小孩子做衣裳,这半匹也就够了,姨娘不要怪我小气才好。” 魏姨娘道了谢,又替唐曼宁道了一番辛苦,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偷瞄向桌子上摆的几匹锦缎,“婢妾想去给肚子里的孩儿点一盏长明灯,只是如今身子重,去不得,想请水月庵的师傅来念两遍经,还请大姑娘允准。” 要是别的也没什么,一听要请尼姑上门念经,曼春皱眉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家里不许这些僧道进门,姨娘不知道这规矩吗?”唐曼宁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并不为所动。 魏姨娘委屈道,“这好歹也是大姑娘的弟弟妹妹,婢妾也是为了唐家的骨肉……” “姨娘的意思我明白了,”唐曼宁打算了魏姨娘的话,吩咐云珠,“去和李嬷嬷说一声,安排人去一趟水月庵,给两位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各点一盏长明灯,就说我说的,走公账。” 她转过来对魏姨娘道,“姨娘既然有心,就多替弟弟妹妹们念几遍经保平安,如今雨多路滑,回去的时候小心着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姨娘再厚的脸皮也不得不起身告辞。 唐曼宁的好心情已经没有了,她恼火的对妹妹说道,“你看看她什么样子,亏我以前还当她是个老实人,原来看着老实的未必是真老实。” 又冷笑道,“将来要是真得个男丁,岂不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曼春脸上也没了笑意,魏姨娘不是不知道当初她险些就被太太送去了水月庵,如今太太不在这里给她撑腰,这魏姨娘还当着她的面提水月庵……想到这里,她没好气的说道,“与她计较什么?叫人看紧了她就是了,她不过是仗着肚子里揣了一个,等将来孩子生下来,自有有乳母养娘服侍,她再这么作,谁还理她?何况无论生男生女,以后前程好坏还不是要指望着家里提携?她想不明白,以后有她后悔的时候呢!” 说是不计较,不过看那样子明显也是被气着了,唐曼宁手指敲敲桌子,忽然屏退了众人。 “过些日子,我把那两个生的都抱过来养在身边,怎么样?” “哎?”曼春一怔。 唐曼宁低声道,“家里这两个姨娘身份太低了,又是那样的出身,谁知道将来能教养出什么样儿来?还不如不叫她们沾手,挑两个明理懂事的乳娘教养着。” 第100章 赔礼 “家里这两个姨娘身份太低了,又是那样的出身,谁知道将来能教养出什么样儿来?还不如不叫她们沾手,挑两个明理懂事的乳娘教养着。” “不好吧……毕竟母子天性……”唐曼春也想过,袁姨娘品性如何不好说,这魏姨娘却是个成了精的,小孩子在她手上不定养成什么样子,然而这却不意味着她赞同姐姐的想法。 何况有太太在,怎么能轮到姐姐抚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清。 想到这里,曼春摇了摇头,“挑两个明理懂事的乳娘是没错,不过我觉得却不必放在姐姐身边养育,小孩子身子弱容易出差池,再有,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要抚养也是太太的事,就是太太不愿意插手,也还有生母在,再不济,也有乳娘照料。” 唐曼宁撇撇嘴,有些不甘心,“我不管,这事儿总要和父亲说说,不能让她们养坏了,将来拖家里的后腿。” 这可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曼春看她一副已经定了主意的样子,也不好硬劝,就道,“再说吧,这才什么时候,早着呢,就是请乳娘,也得再过两三个月。” “好啦,我知道了。来,你看看你喜欢什么花色的。” 唐曼宁叫人替曼春把东西搬了回去,又要留她一起吃饭。 “不了,我回去还得洗头呢,再说姐姐你好不容易忙完了,还不歇一歇?” 既然这样,唐曼宁也不勉强,“没事别老闷在屋子里,非等到我叫你你才肯出来,等这几日忙完了,花朝节咱们出去走走。” 曼春一算日子,还真是,马上就是花朝节了,百花生日,赏红、种花、扑蝶会,到时候必定十分热闹,“但愿到时候能有个好天儿,可别下雨——我看园子里管着花草的婆子们早就挂上了护花幡。” “她们还要给花神敬香献花,自然要郑重些,我那里彩纸、红绳都备下来了,明儿你来咱们一起做彩笺如何?” 曼春回了住处,童嬷嬷正拿着单子将东西入库,看见曼春回来了,笑道,“正巧燕窝没了,这就来了新的,省得咱们出去买了,是谁送的?” 曼春道,“管他谁送的呢,反正是老爷给的,我和姐姐一人一半儿。” 她进了卧室,见装着那套赤金镶珍珠猫睛石累丝簇花首饰的盒子静静地摆在梳妆台上,打开看了一眼,赌气的哼了一声,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转身出来让小五告诉厨房多烧些热水,把大浴桶拿出来刷刷干净,再点两个火盆。 童嬷嬷听见了,有些担心一会儿天凉下来二姑娘会受凉。 曼春嗔道,“如今越来越暖和了,我先前睡觉还出了一身汗呢,身上粘乎乎的难受死了,要不怎么没精神呢?” 童嬷嬷只好道,“等我把这些弄完了,我来给姑娘洗,可不许受凉。” 曼春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嬷嬷总是不放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一整个冬天曼春就没泡过澡,但她又不能忍受身上的脏污,好在冬日里也不怎么出汗,天天擦澡就够了,洗头的时候全身包的严严实实的,哪怕衣裳被水打湿了也不妨事,屋里还摆着火盆,直等到头发晾干了才睡。 如今虽然已经是春天,却依然寒气袭人,童嬷嬷不敢马虎,仍旧照了冬天洗头的样式准备。 曼春洗了头发,就泡在热腾腾的大木桶里,只有脑袋露了出来,其余连同浴桶都被厚厚的粗布盖上了。 她浑身舒泰的伸了个懒腰,身上微微有些酸胀,却并不难受,反而好像轻了十斤似的。 童嬷嬷手里拿了个内里包金的琉璃扁瓶进来,一脸的疑惑,“姑娘比我识字多,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怎么看不懂?” 曼春接过瓶子,在手里掂了掂,上下左右看了一番,“咦?” 童嬷嬷凑过来,“看着怎么都不像是字。” 童嬷嬷说的那些看不懂的字就写在瓶子封口上,有细线,有弯钩,与本国文字完全不同,“许是外藩的字呢,哪儿来的?” “还能是哪儿来的?今儿姑娘才得的,这东西装在个盒子里,里头还垫了丝绵。” “盒子呢?” 趁着童嬷嬷去找那盒子,曼春捏了捏瓶子的封口,发现这封口极紧,非得用小刀撬开不可。 童嬷嬷把那盒子拿来了,曼春接过来才发现盒子外头写了“聊表歉意”四个字。 曼春失笑,恐怕也是因为这几个字,姐姐才连里头是什么都没看就塞给她了,“别的还有没有写这四个字的?” “那倒没有,姑娘,这是什么?” 这瓶子只比巴掌大点儿,厚也只有一寸多,想也知道不会是放酒的,曼春猜测这瓶子里兴许是香料一类的东西,比如香膏或香粉。 “我也不知道,不过,想来不是什么便宜货,叫宋大家的找把尖刀剔开封口看看,小心着些,里头的东西可能会流出来。” 童嬷嬷去厨房找宋大家的,等把封口小心翼翼的挑开,围在一旁的众人立时就闻到了一股浓郁而醉人的香气,一个个伸着脑袋往前看,想知道里头到底装的什么。 童嬷嬷却没有感受到她们的愿望,将瓶子封口轻轻一塞,就去了上房。 曼春接过瓶子闻了闻,只觉得那香气近似花香,沁人心脾,倒在掌心里一点,她琢磨了琢磨,喃喃道,“难道是蔷薇水?” 便轻轻舔了一小口。 童嬷嬷拦阻不及,急道,“怎么就喝了?也不知能不能喝哩!” “味儿挺好的,”曼春把瓶子递过去,“嬷嬷尝尝,挺香的呢。” 童嬷嬷躲避着伸到嘴边瓶子,“不喝,不喝,都不知道是什么,姑娘也别喝了。” 见她着急,曼春也不好意思再开玩笑了,她把塞子塞紧了,让童嬷嬷把这瓶东西放在床头,“挺香的,熏熏被子也好。” 童嬷嬷听她的照着办了,不过还是嘱咐她,“先别喝,等弄明白这是什么再说。” 曼春盖着被子趴在床上,一头乌发已经擦得半干,但童嬷嬷仍旧给她换了两块烤热的干帕子缠在头发上,绞紧几下,再松开抖散,床头放了一只大熏笼,熏笼底下罩着火盆,上头盖了块干净的旧缎子,童嬷嬷让她翻了个身,脑袋枕在床沿上,小心地把她的头发铺在缎子上,让熏笼底下的热力将头发一点点烘干,火盆燃的并不是很旺,热乎乎的很舒服。 童嬷嬷身上也湿了,她叫小屏进来守着曼春,就回去换衣裳去了。 曼春踢腾了几下小腿,小屏赶紧上前护住,免得她头发掉在地上弄脏了,曼春道,“没事,我小心着呢。” “姑娘快别动了,还没事呢,这边儿上的头发都掉下去了。” 曼春不敢动了,“弄脏了没?” “没有。” 可这么干等着也实在无聊,曼春摸了放在枕头旁边的一本书,打开看了两眼,发现举起胳膊看书太费劲,没多大会儿胳膊就酸了,让小屏给她读吧,这丫头还有好些字不认识,只得把书先丢在一边,摸了那只瓶子拿起来看。 看着看着,她就觉得有些意思了,这瓶子外头并不是平整的,有着凹凸不平的花纹,像是左右对称的卷草纹,又有些不一样,只因里头还有一层包金,弄得整个瓶子金光灿灿的,倒让人不怎么留意外头这层花纹了。 难道是异域来的? 听说这人生意做的远,去年才从海外回来,没准儿还真是异域带回来的呢。 打开瓶塞子闻了闻,觉得仿佛有花香参杂其间,再仔细闻闻,又好像不是。 童嬷嬷还没回来,她僵着脖子往外看了看,抬手示意小屏不要吭声,将里头的香液倒了点在指头上,涂抹在两鬓,闻闻手上,也是喷香喷香的,“我香不香?” 小屏抿着嘴笑,“香,仔细一会儿挨嬷嬷的说。” 曼春嘟了嘟嘴,叫小屏低下头,也要给她抹点儿,小屏道,“一会儿我也去洗头,就是抹了也得洗掉,还是别糟践好东西了。” 等童嬷嬷进来,闻到了香味儿果然把她念叨了一顿,曼春只好讨饶,“嬷嬷别念啦,我困了,睡了。” “还睡?姑娘这两天睡了多少时辰了?这会儿睡了,夜里该睡不着了,一会儿就吃饭了,吃了饭再睡也是一样的……” 小屏忍着笑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被曼春瞥了好几眼也好像未曾察觉一般。 童嬷嬷索性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把饭菜用小炕几端了放在床上,盯着她吃了不少,又把炖的鸡汤也喝了一碗才放过她。 这一通折腾,直到天黑她也没睡下,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倒真睡不着了,便叫小屏给她把针线篓子拿过来,里头放了些她打好的络子和彩线,挑出一股宝蓝色的线,又拿别的颜色比了比,问小屏,“你说这个颜色是配黑线好看还是配银线好看?” “姑娘要打个什么样儿的?” 曼春一指那只瓶子,“编个带抽绳的网兜,底下缀个平安穗子。” “配黑线颜色暗些,能压得住,配银线也挺漂亮。”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曼春琢磨了一会儿,却把这几样颜色都丢下了,选了月白、丁香和藕色的。 这一忙就忙到二更天,眼看时候不早了,童嬷嬷过来催她睡觉,曼春手里还差一个穗子没打好,“知道了,我弄好这一点就睡。” 月上中天,这城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熄了灯歇下了,孙承嗣却站在唐家的院墙外来回的磨着鞋底儿。 第101章 哭诉 他有些尴尬地左右看看,见这后街上没了路人,轻轻长出了一口气,两脚一蹬便轻轻跃上了墙头。 汪!汪汪汪! 一阵低沉的犬吠声吵醒了后门上正在打盹的婆子,大狗使劲挣着铁链,一脸的凶相,婆子有些心惊胆战,她提着灯出了门房左右仔细看了看,除了犬吠,周围静悄悄的,一丝异样也没有。 “这狗,大晚上的发什么疯!天天吃的比人都好,就是不中用!哼!” 婆子嘀嘀咕咕的回了门房。 孙承嗣在花园子里轻手轻脚的绕了一圈,要不是事先踩了点,他险些就惊动了另一条大狗,好不容易找到了唐曼春的院子,站在墙外他又犹豫了。 虽说他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就没什么好名声,不过,这种闯入女子闺房的事还真是头一次做。 今天来这儿并不是有什么歪心思,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小姑娘罢了,想亲口对她道个歉。 今儿一早他来拜访唐家表舅,原想着对那件唐突了小姑娘的事解释一番,正式赔个礼,免得叫人误会他,没想到表舅十分通情达理——太通情达理了,他没说几句呢,就被表舅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他明白唐家表舅是不想多提这事儿,毕竟于女子闺誉无益,可他隐隐觉得,就冲着那俩小姑娘的脾气,恐怕心里多半还记恨着,尤其那个小的,自己那时候的确是不妥当,把她给吓着了。 孙承嗣蹲在墙边,背靠着墙,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莫名的,就想起了那一双星眸。 有着这么一双好眼的小姑娘…… 直等到曼春院子里的人都睡了,他才翻过围墙,猫着腰沿着围廊来到正房廊下,不过,他倒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先去查看了两只鸟笼,见两只笼子都罩上了套子,轻轻吁了口气。 先前他过来探路的时候,就被这里的鹦哥儿给发现了,当时要不是及时罩上布套,鸟儿一旦大叫,他就是能逃出去,想再进来找人也难了。 上房堂屋和西屋都没有点灯,只有东屋隐隐闪闪的点了一盏油灯,孙承嗣趴在窗户底下听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周围,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探进窗户缝里拨弄了几下,待挑起窗栓,轻轻揭开窗扇,他才屏住呼吸,一个利落的翻身就进到了屋里。 这里,是他头一次来。 博古架,圆桌椅墩,衣橱,衣箱,屉柜,架子床,半桌,脸盆架,帐幔,还有随处可见的一些小玩意儿,这些东西把一间不小的卧室装饰得有了几分暖意,博古架上有摆件有书籍,窗前的半桌上立着一盏油灯,床上的幔子是月白色的,简单清爽的绣了些藤蔓,如今平平整整的垂了下来。 显然,这房间的主人已经睡了。 床前还摆了张窄榻,上头睡了个小丫鬟,轻轻地打着呼噜,孙承嗣伸手在那小丫鬟身上一点,她“嗯”了一声,就没了动静。 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地撩开了床帐,看到熟睡的唐二姑娘,他不由向前探了探头,又有些心虚的扭头看看,见没有别的动静,这才放心的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了。 原来这小姑娘睡着了爱抱着被子。 她可真小。 孙承嗣从怀里摸出个长条木匣子,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他有些不自在的压低声音咳了咳嗓子,“那个……那天是我唐突了,白天也没法对你说声抱歉,只能晚上了,你听不见也好,省得再吓着你。” 他把那长条木匣子打开看了看,就轻轻地放在了唐曼春枕边,然后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然而让他尴尬的是,在他起身的时候,那小姑娘睁开了眼睛。 孙承嗣身形微僵。 她可千万别叫。 唐曼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自己的卧室吧?——曼春左右看看,暗地里掐了自己一下,发现果真不是梦。 “你……你来做什么?”曼春正想喊人,却被对方欺身上前一把捂住了嘴。 又是这样! 她用力挣扎着想要推开,却被他紧紧压制住了,“别喊,我这就走了。” 热气嘘在她耳边,男子的气息笼罩在上方,曼春打了个寒噤,挣扎得更狠了。 孙承嗣见她不肯安静,心里也是后悔,只好吓唬道,“你要是敢喊,把别人招来,可就解释不清了。” 被他这么威胁,唐曼春又惊又怒,不过,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不再挣扎了。 若是被人发现她屋里进了个男子,就很难解释清楚了,除非娶她——呸呸! 她放松了手臂,皱眉看着他。 孙承嗣慢慢地松开手,忽然间,他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唇角微微翘起,“那古剌水你用了?” “什么?” “古剌水,琉璃瓶,带香味儿的那个。” 曼春涨红了脸,又羞又怒。 先前用那东西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如今被人撞破,她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很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再也不出来。 这都叫什么事啊!他怎么会来! 蓦地,她扭头去看床边榻上睡着的小屏,却见小屏一动不动的睡在那里,毫无知觉似的。 “小屏?小屏?”她小声喊了两声,脸白了,“你、你把她怎么了?” “……她没事。” 曼春哪里敢相信小屏是真的没事?没事的话怎么会喊不醒? 孙承嗣见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既伤心又凶狠的瞪着他,好像已经认定她那个小丫鬟遭遇了不测,莫名心虚了一下,“我就是点了她的穴道而已,让她多睡会儿,不容易叫醒罢了。” “我过来其实是来道歉的,那回在车上让你受惊吓了。” “不用,”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赔礼我既然已经收到了,我们不就是两不相欠?” 听着口气,明显是真气着了。 孙承嗣有些尴尬,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儿是自己做的不妥当,便郑重地起身施了一礼,“在下知错了,还请姑娘不要和我这粗人计较。” 唐曼春恨不得打他一顿出出气才好,闻言冷笑,“我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就欺负了,还能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也就继续不下去了,孙承嗣沉默了一会儿,“那我走了……” 曼春没理他,兀自坐在床上生气。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小屏!”一翻身就下了床。 却见孙承嗣正在窗外站着。 曼春又想骂他,又不得不隐忍着,“你不是说我的丫鬟没事?” 孙承嗣指尖飞出一粒亮晶晶的东西打在小屏背上,只听嘤咛一声,小屏叫了声疼,“姑娘?姑娘叫我?” 曼春蹲在小屏身边,“你没事吧?” 小屏使劲眨眨眼,“我睡着了?——姑娘怎么起来了?要喝水吗?” 曼春再抬头去看,窗外哪里还有人影? 小屏只觉得背上好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她耸耸肩,有些纳闷,起身倒了水服侍着曼春喝了,再坐回榻上时就没有躺下,只裹着被子坐在那里。 曼春没什么情绪,闹了这一场,她也睡不着了,看小屏困得直打盹儿,就道,“你躺下睡吧,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躺下肯定得睡着,姑娘要什么我听不见可不行。”小屏揉揉眼睛。 “快睡吧,我让你睡的,我不说,嬷嬷还能骂你?” “唔……” 小屏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曼春有些羡慕的看了看她,叹了口气。 坐在床沿发了会儿呆,她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准备躺下继续睡,手一摸枕头,却摸到了一个长条盒子,心底不由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 这个盒子七八寸长,两寸多宽,两寸多高,看纹路木料像是用的鸡翅木,上头有个小小的搭扣可以上锁,不过如今却没有上锁,曼春端着盒子端详了半天,伸手打开了盖子,霎时间宝光灿然,盒子里整整齐齐一溜十二颗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一看就是珍品。 曼春先是惊了一下,随后越发生气了,这人是什么意思!如此无礼之后又送上这样的厚礼?真是不知所谓! 曼春伸手就想把那盒子扔出去,可举起来又放下了。 这东西不能被人瞧见。 她如何解释来历呢? 瞥了一眼小屏,见她仍旧熟睡,曼春找了绳子把那盒子捆紧了,轻手轻脚的摸出钥匙开了屉柜,把那盒子藏了起来。 以后找机会尽快把这东西还给他吧。 …… 京城和泉州虽然一南一北,然而在早春的二月,却都呈现出了一片繁荣的景象。 安平侯府里也正为着即将到来的花朝节而喜庆着,今年太夫人发了话,花朝节那天要去上香,全府想去的都可去。 不要提各位太太奶奶,就是各房里服侍的丫鬟婆子们也都喜气洋洋的,能去的不能去的,都一心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王氏正月里忙了好一通,打算等到了二月运河解了冻就坐快船回泉州,谁想却得了风寒,自然就不能再启程了,她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儿子,索性就让唐松和他弟弟唐棠去了王家的族学。 唐松回京城原本是为了入国子监,可是事情却有些不顺利,年前的时候国子监祭酒连同礼部尚书一同被圣上贬斥,发配去了安南做学政,在朝堂上惊起了不小的波澜,如今礼部尚书的位置被个道士占了,国子监祭酒却还空着,这样敏感的时候,王氏宁愿让儿子先去别处附学,也不能做这出头草。 王氏索性也不回泉州了,便去信告诉唐辎,说依着唐曼宁的年纪该说亲了,让他一定派人把唐曼宁送来京城,谁想信刚发出去,唐棠就起了水痘,王氏要照顾幼子,她自己的病也还没好,撑着等到唐棠痊愈,她的症状越发严重了。 她的母亲王二夫人听说女儿和外孙病了,赶紧坐了车来探病。 “你也真是的,孩子病了,有什么可瞒的?”看到女儿病得厉害,王二夫人急得直跺脚。 “他那是得的水痘,又不是别的,万一到了您那儿把病气传给了别人可怎么办?”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常有理的——你们这里老太太还为难你么?” 一听母亲提起这个话题,王氏的脸色就有些难看,“哼,她那儿什么都是好的,猫儿狗儿贱婢,没有一样不好的,就是我们不好。” 王二夫人叹了口气,“你是做儿媳妇、孙媳妇的,忍让着些吧,你看我这些年不也是忍过来的?” 王氏阴沉着脸不说话。 王二夫人继续问道,“女婿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王氏忍了又忍,终于扑在王二夫人怀里痛哭起来,把王二夫人急得不行,“哭什么,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 王氏抽噎道,“我留在那里的那两个贱婢,都、都怀上了!” “啊!他怎么敢!”王二夫人恼恨的直瞪眼,“混账东西!吃里扒外的!我们家的恩情,他都忘在脑后了!我回去就和你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别!别和祖母说!”王氏猛地抬起头,“这些年我们也不容易,万一真下来了,我的松哥儿和棠哥儿可怎么办?还要不要前程了?” 第102章 狗洞 王二夫人和女儿抱着流泪,“我的儿啊,这些年可委屈你了——” 王氏掉了会儿泪,直起身来抹抹眼睛,“家里都还好吧?” “还不就是那样?”王二夫人拧了拧鼻子,眼睛红红,“老太太安养着,身体好着呢,昨儿打牌还赢了不少钱,知道你病了,特意叫我给你捎了些补品来——哦,前两日李家来报了信儿,说你妹妹又怀上了,你大伯母去看了一遭,说这回怀相不好,瘦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去。” 王二夫人说的“妹妹”是王氏的堂妹,她大伯父王尚书的独生女儿,嫁给了安国公府四老爷李寿,也就是安国公李崇和泉州市舶司副提举李龄的幼弟,这李寿虽未入仕,却是个聪明种子,少年时便有才名,如今李四太太给他生的几个儿子也都读书上进,在亲戚中很是得意。 王氏与这个堂妹也只差了两三岁,当初定亲的时候,唐辎也不比李寿差到哪儿去,如今这李寿虽未做官,却文名在外,又和堂妹夫妻恩爱,与王氏和唐辎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氏听了,心里不免一酸,面上淡淡,“等我好了就去去瞧瞧她。” 李寿又不做官,王二夫人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只是兄嫂的面子不能不给,就道,“你如今身子不爽利,打发身边的人去就行,你妹妹还能跟你计较?去晚了,你妹妹该多想了,都是亲戚。” 说起来,王家的荣耀传承有王尚书,家里的中馈又有老太太的长媳王尚书夫人管着,王二老爷只是个恩荫得来的承直郎,并无实职,至于家族的庶务也沾不上边儿,最多打理打理自己这房的私产和王二夫人的嫁妆,王二夫人的见识有限,又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对婆婆和兄嫂又敬又畏,就连在长房的小辈们面前她都没法儿挺直腰杆。 所以她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怯懦,也就不怎么稀奇了。 王氏从小是在王家老太太身边养大的,性情随了她祖母,对母亲王二夫人的脾性很是怒其不争。 尤其堂妹如今过得比她好,母亲还是这个态度……王氏有些不自在,皱眉道,“什么计较不计较的,我实在是懒怠看李家人的脸色,您不知道,在泉州的时候,孩子他大姑母是个什么德性,总看我不顺眼,事事都要强出头,闹得连我们老爷都以为我不好,要是我去了李家,还不定要怎么说我呢。” 王二夫人犹自不信,“不能吧,你妹妹不会的。” 气得王氏脸一落,“我至于骗您吗?” “好、好,别气别气。” 王氏运了运气,“我明儿就叫韦嬷嬷去李家。” 王二夫人松了口气,笑道,“你这里东西够不够?不够的话我那里还有些。” 王氏点点头,“我带回来的东西还有些,该是够的。” 王二夫人吃了口茶,想了想,“你和女婿去南边儿的日子不短了,就没想过回来?” 提起这个王氏就高兴不起来,“我哪里不想回来?可他就是不愿意,在外头天高皇帝远的,又没府里这些糟心事儿,自在着呢。他也不想想,两个孩子都大了,松哥儿虽订了亲,可还有前程要顾着,那外乡的还千里迢迢的往京师跑呢,他倒好,留在外头不肯回来了,我已经写信叫人给他送去了,让他把曼宁送回来,我如今不能回去,万一叫他把女儿给定出去了,这不是要我的命么?” 王二夫人赶紧点头,“是得叫回来!那孩子从小就招人疼,得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你说说你,松哥儿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何必往外头找?那陈家虽有些银子,可到底是商户人家,别人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提。”见女儿脸色不对,王二夫人讪讪地住了口。 王氏心里不悦,脸上就带出来,“您当我愿意呢?要不是没法子,我能给他定个……陈家也不算商户,有田有地不少产业呢,也有做官的,就是品阶不高罢了——那会子我也没想给孩子定下来,可这边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想的,见天儿的为难人,我要是再慢些,孩子的婚事轮不轮得到我们做主就不好说了,再说娶媳娶低,她家也算是士绅之家,孩子也是个懂事的,等娶回来好好教教就是了。” “松哥儿今年都十七了,既然定了亲,早些把媳妇娶来也好,早点儿抱孙子。前儿去吃喜酒,遇见永城伯夫人,她还让我帮她寻摸寻摸,她娘家的大侄子年纪和曼宁倒是能配得上……” “母亲!”王氏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犯晕,“别说她娘家,就是永城伯家如今都不行了,他家嫡出的女儿六千两银子就给了个小武官,您是要让曼宁拿嫁妆去养他一家子吗!” 面对女儿的质问,王二夫人讷讷,“她那侄子听说是解元哩……” 少年解元?王氏想了想,仍旧摇头,“不行!解元又如何?三年一个,难道要我女儿为了这么个名头去受一辈子的罪?” “也不至于……” 韦嬷嬷上前为王氏掖了掖被子,给王二夫人使了个眼色,王二夫人才住了口,“你说不行就不行吧……那……女婿的事你祖母问起来——” 王氏立刻睁开了眼睛,“祖母?她老人家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王二夫人低声道,“那孩子的亲舅舅如今拜在武家门下,老太太不高兴了。” 王氏了然,这是不希望唐辎和青州王家走得太近,要她表态呢。 她叹口气,想了想道,“您也知道我们在这府里过得有多不容易,在外头虽离家远些,可到底能攒下些银钱,将来孩子们的前程哪个不要银子?我也愿意他回来,可要是回来以后还是做个清贫小官儿,整天往里贴钱,那还不如就在外头呢——我这话您就直接告诉老太太——等我病好了,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这是直接跟娘家要官呢,王二夫人想了想,担心这话是不是太直接了,王氏道,“我什么样儿老太太还能不知道?您就把我的话告诉她,一个字也不用改。” 她面带冷笑,“投靠了武家又怎么样?那丫头在我手里,我叫她活她就活,叫她死她就死!” …… 距离泉州城不远有一处莲花庵,这里原本是一位孀居老妇的家庵,老妇人去世后,因为没有后人,这庵堂就由老妇人的婢女管着,后来几经转折,就到了庵主智能的手里。 这智能原是远处一间野庵的尼姑,带了几个略有姿色的徒弟,明面上是庵堂,暗地里却做些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后来天降雷火烧了野庵,她和徒弟们没了道场,想起从前曾听说过的莲花庵,便来了这里将原本莲花庵里的老尼赶走了,占了庵堂,因她能说回道,弄了几个颜色好的女子在此,做些不尴不尬的勾当,不仅搭上了几个有钱的恩客,还借机将贪花好色的董知府引到了裙下。 只是这莲花庵到底小些,她心里未免有些不称意。 此次便借着董知府来寻欢作乐的机会灌起了*汤,想让董知府替她出头,让她去本地有名的庵堂水月庵做住持。 一场*过后,智能气喘吁吁地睡在董知府身侧,手脚却仍不老实,“听说那水月庵可是个风水宝地,景致也好,寺产也不少,离城里又近,要是我去了那儿,老爷就能天天来了。” 董知府被她挑弄得神魂颠倒,嗯嗯了两声,便道,“看看吧。” 智能娇嗔道,“行不行,您倒是给个话呀!” “你个小妖精,快把我吸血喝髓榨干了,好好好,回头我给你问问就是了。” 董知府这话说的虽然随意,然而这也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本地的僧录司还不是要看他的脸色? 智能得了准话,媚笑着攀了上去。 (此处省略若干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内容。^.^) 两人正摇晃得起劲,忽然听到一声炸响,犹如平地起雷。 智能原就有个心病——她那原先的道场就是被雷火给烧了的——吓得尖叫一声,立时就瘫了。 董知府踢开她,急匆匆裹了衣衫就往外走,“怎么回事!” 他来此幽会本是避着人的,带的随从就不多,都留在了外头,就连他贴身的两个随从此时也都搂着小尼姑睡觉去了,这会儿一个系着腰带一个扎着头巾跑过来,却谁也不知这一声巨响是哪里来的。 “混账!”董知府大骂,“去外头瞧瞧去!” 他心绪不定地来回走了几步,今夜月明星稀,又如何会平地起雷? 智能此时也裹了僧服出来了,小跑着就想要扎进他怀里,却被他一把拨开,便不敢再动手动脚了。 这时,山门方向却忽然亮起了火光。 智能还没什么反应,董知府却变了脸色——这火不可能是他的人干的。 他略一沉吟,叫过智能,“我问你,你这里有没有不显眼的后门?” “后、后门?有——” “快带我去!” 智能不知所措,董知府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你怕什么?跟我回府,总有一处院子是你的。” 智能一想,跟着知府老爷享福,总比在这庵堂里强得多,便也不管这庵堂里的其他人了,道,“那道小门不在我这院子里,跟我来。” 两人踉踉跄跄的跑去了后门,却发现门外也有不少火把,董知府脸色冷得几乎凝成了冰,智能看得害怕,哆哆嗦嗦的道,“还有一处狗洞……” 董知府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快领路!” 第103章 倒台 董知府灰头土脸的从狗洞里钻了出来,连帽子也顾不得要了,智能跟他身后也爬了出来。 董知府薅住她,“快走!” 智能也是慌得不行,“我、我怕……” 董知府简直想骂娘,要不是还要靠这智能引路,谁耐烦带着她? 两人扒开草丛往外走,刚走了没几步,突然从旁边横过来两杆长枪,紧接着就是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打。 “哈哈——我就说这儿有个狗洞,定能抓着耗子,把这两个堵嘴捆了!领赏去!” “混账,”董知府大骂,“你们敢捆我?知道我是谁吗?” 这句话刚出口,就被堵了嘴。 “呸!老子管你是谁!上峰让抓贼,抓着你了,你就是贼!大半夜的宿在尼姑庙里,也不是什么良民——小子们!守好了这里,有多少抓多少,不许漏掉一个!我替你们请赏去!” “是!” 听这动静,这狗洞附近少说也守了十几个人,董知府趁着月光见他们身上都穿着甲胄,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不过,此时此刻他被堵了嘴说不了话,就是想为自己辩解一二也是不能,何况他今天来庵里为了不叫人认出来,穿的还是便装,身上倒是带了印信,可万一这些人不认…… 他被几个兵士押着往外走,那走在前头的军官忽然回头道,“啊呀,险些忘了!”从腰上取了两个带抽绳的布袋,往董知府和智能头上一罩,把绳子一系,“走。” 这举动着实古怪,董知府心里琢磨,莫非是官军伪称抓贼,实为绑票? ……看来他倒是不好说明身份了。 之后的事情与他所料不差,他被捆着扔上了一辆车,送到了一处宅院关了起来,但是那些人并没有拿下他的头套,他因为不能说话,就只好干忍着。 唐辎和李龄看着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莲花庵,李龄嘀咕了一句,“手底下有人就是好做事。” 两人既然定下了计策要扳倒董知府,就不愿事情再出差错,因此虽然各自都有差役可以驱使,却还是向王十七另借了人手。 若只是为着姻亲关系,王十七未必会这么配合。 原因是一封被半道截下的信。 海蛟王盘踞了这么多年,近年来又壮大声势,与当地官府的不作为也是有关系的,尤其许多曾为海蛟王张目之人也曾是董知府的座上宾,海蛟王的突然被抓,让董知府嗅到了一丝丝危险,虽然他有族叔董阁老庇佑,可还是不敢冒险。 他决定告王十七一状。 不过,这件事却不能明着来。 他给远在京师的董阁老写了封声情并茂的信,里面附上了他弹劾王十七、唐辎和李龄的奏折,奏折诬告唐辎和李龄里通外国、王十七杀良冒功。 若是能借着这封奏折把泉州的水搅浑,就能为自己争取些时间。 在泉州守了这么些年,他也该动动地方了,族叔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就该致仕了,走之前,总该把他们这些人安排安排……他暗暗思量着。 对于这样重要的信件,自然要派亲信快马送去京城,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封关系了三家命运的信却在刚出泉州城的时候就被人截下了。 王十七虽然知道唐辎和李龄叫人把这封诬告信送来的原因,却还是没法拒绝他们,至少在董知府这件事上,他们立场相同。 官兵从莲花庵里抓了十几个尼姑,十几个男子,这些男子里头一大半都是董知府的随从,余下的几个则是付了夜度资夜宿在这里的,有商人也有读书人。 那几个付了夜度资的一听是来捉贼的,都大呼冤枉,唐辎厉声喝道,“尔等还不住口!”立时便叫人把这几个连同董家的随扈都扯到了一边。 仵作悄悄上来说了几句,唐辎点点头,看着那跪了一地的尼姑,便叫她们互相指认了,得了各人的姓名来历,他道,“有人状告商人张某、李某在这庵中失踪,如今已然寻得二人尸首,还不招认罪过!” 那些尼姑大惊,都道“与我无干”,也有的一边喊一边去看庵主,那智能的脸都白了。 唐辎便叫人将那些一边喊一边去看智能的尼姑单提出来审问,几十板子下去,果然就有人受不住了,招认道,“那两人银钱丰厚,嘴儿又甜,庵主说要留下他们,就趁醉给他们剃了头,要做个长久夫妻,谁知他们醒来后吵闹,有一个不慎失脚跌在井栏上磕死了,庵主怕这事闹出去,就把另一个也药死了。” 唐辎问她,“你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是不是从犯?” 那尼姑哭道,“庵里闹老鼠,药老鼠的砒霜都是我管的,那人死之前,庵主跟我拿过砒霜,实不知是拿来给人吃的。” 这尼姑断断续续的把莲花庵平日里的一些勾当也都招了,招客过夜已是寻常,还有诸如诱骗良家女子入庵奸宿,将寻常春药当做种子春意丸卖给求子妇人等等。 唐辎叫她画了供,便叫人将之拖了下去入了女监。 别人一见她招了,也都一个个的松了口,争先恐后起来,唯恐自己供状上毫无建树,不得赦罪。 那智能被单独关在一处,等到她受审时,别人都已审过了,她还要狡辩,唐辎就让人将前头几人的供状念出来给她听,她听得冷汗连连,惨白着脸,又想到被抓起来的董知府,便叫道,“你们做官的出乘驷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一样的爹娘生养,怎地剃了头发,便这不许那不许?难道尼姑不是人身?” 唐辎见她说的不像样,当即叫人把她堵了嘴打了二十板子,她才老实了些,再问,却仍旧吞吞吐吐的。 李龄诈道,“她既不愿意招,打死便是,既然有了其他人的供词,定个凌迟也不算重。” 唐辎道,“也罢,那就——”说着,拈起一根签子便要扔出去。 智能这才怕极了,喊道,“老爷!老爷饶命!我不是主谋!” 董知府在那处宅院里待了几天他也记不清了,多数时候他都晕晕乎乎的,吃的是粗茶淡饭,夜里只有一卷破棉被,可把他折腾坏了。 等到了第六日(也许是第七日?),他又被堵了嘴蒙了脸,颠簸了半天,被扔进了一处树林子里,等他好不容易将绳索解开,解下头套,发现自己竟然离大路极近。 慌慌张张的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回到家顾不上妻妾儿女们的哭泣,先把肚子填饱了,又洗了个澡,一身上下都打理一新,这才舒了口气,问董太太,“这回家里花了多少钱?” 董太太一愣。 董知府以为赎金太高,董太太不敢跟他说,就恨声道,“敢算计到我头上!吃了多少我让他加倍吐出来!快说,我这条命花了多少钱?” “您说什么哪?没花钱啊。” 董知府暗暗思量,“莫非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敢动我?”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的人呢?那天跟我出去的人都回来了没?” 董太太就哭了,“没有,一个都没回来,我和孩子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衙门里也找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这都六七天了,您到底哪儿去了?” 董知府皱着眉,抬脚就走了,到了外头找来管家,想要问问这几天的事,可看着管家,他心里又生出疑虑来,死盯着管家把对方看得冷汗淋淋,过了好一会儿才嘱咐了一句,“你去城外莲花庵看看出了什么事。”想到这会儿城门已经关了,他又不想打草惊蛇,就道,“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去。” 董太太看着丈夫离开的背影,啐了一口,“也不知是被哪个小浪蹄子勾了去,几天不回来,一回来就没好脸色!”心里却琢磨着家里有姿色的丫鬟哪个比较懂事,可以开了脸来留住丈夫。 董知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将近中午才爬起来,他坐着轿子来到府衙,正撞上从福州过来的福建布政使和监察御史。 看着那两位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坏事了……! 早晨姐妹两个恭送了唐辎去衙门,等到晚上回来时,唐辎就从同知变成了代知府,虽说品级还要等朝廷的任命下来才能升上去,可既然本省的布政使刘大人已经发了话,这事儿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唐辎在衙门忙了几日,才将布政使大人和监察御史以及已经被锁拿归案的董知府送走了。 唐妍叫人送了一只不大的箱子过来,唐辎打开一看,却是满满的一箱子名帖,那送箱子来的是唐妍的亲信,“我们太太说了,因着府上闭门谢客,这些帖子就都送到李家去了,我们太太不敢自专,就叫人收拾齐整给您送来了。” 唐辎有些头疼的看着这堆东西,妻子不在,家中不得不闭门谢客,可这些帖子却不能当做看不见,有些帖子他可以处理,可有些是与王氏有来往的,他就不好办了,想了想,将这些帖子分作两堆,叫了唐曼宁和唐曼春来,指着其中一堆说道,“女子日日困于后宅也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太太不在,这些东西你们看着办吧,有不懂的就去问你们大姑母和表舅母。” 第104章 聚散 虽然父亲说了让她们有事去找大姑母和表舅母,可毕竟不能不管大事小事都去麻烦亲戚,好在还有李嬷嬷在,她原本就是为王氏办差的,王氏与哪些人家有来往,她都一清二楚,唐曼宁就叫了李嬷嬷来,先将原先就与家里有来往的挑出来一一回复,余下的她们不了解的再去找唐妍和丁氏。 唐辎升为了代知府,其中李龄和王十七也是出了力的,三家关系走得近,唐妍和丁氏也很是喜欢这两个小姑娘,自然倾囊相授。 只是原本定好的在花朝节出去游玩的计划也不得不搁置了。 王氏这个当家太太不在,她们两个小姑娘能做的也有限,即使这样,一连多日常有客人上门,虽然其中的大部分都只是递了帖子,唐妍也时常过来帮忙,可唐曼宁还是有些吃不消了,私底下忍不住跟曼春抱怨一二。 曼春见她满面倦容,神色倦怠,就劝道,“总不好把人拦在门外,要不闭门歇两日?约大姑母她们去庙里上上香?” 唐曼宁无奈道,“那些一心钻营的犹如蚂蚁钻缝一般,你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冒出来,还不如待在家里。” 她揉揉额头,“董三虽有些讨嫌,也没见她在这些事上为难过。” 曼春失笑,给她续了茶,“有她母亲在,她为难什么?” 唐曼宁就不由自主的长叹一声,望望房顶,“母亲要是没走就好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有些心虚地瞟了曼春一眼,换了话题,“你刚才说蔺先生说了什么?” 曼春笑笑,“先生说姐姐这些日子忙,但也不可落下功课。” 这是唐曼宁感到疲惫的另一个原因,她每天要抽出一个时辰读书,一个时辰练字,因为疲惫,也因为事务繁杂,这几天蔺先生给她们上课时她一直没有认真听讲,一共就两个学生,老先生再怎么样老眼昏花也不至于看不出来。 尤其今天因为临时来了访客,唐曼宁便告了假,没有去上课,蔺先生就托曼春给她捎了句话。 唐曼宁一下子倒在迎枕上,哼哼两声,“快饶了我吧!我能天天把书背了,把字练了就不错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曼春抿着嘴笑,“一日不练自知,十日不练人尽皆知,咱们读了多少书别人未必知道,可字写得好不好,却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好好好,你们都是有道理的,就我没理!”唐曼宁坐起身,想起今天的字还没有练,没好气的道,“本来想歇一歇呢,偏偏你不肯饶我,过来,给我研墨。” 黄明珠约了杨玉兰杨玉桂姐妹来唐家做客,几人说起董家这些日子的遭遇,都唏嘘不已。 自从董知府被锁拿归案,董家就乱了套,董太太管不住下人,听说被逃走的仆役卷走了不少财物,还有董家的妾室们,有几个吵着要离开董家,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还是董三姑娘站了出来,从董太太那里拿了掌家的大权,给了几个家在本地良家子出身的妾室放妾文书,令她们回家另嫁去了,至于其余的则都卖了,连生了子女的都没有容情,随后便极快地处置了产业,一家子去了京城。 黄明珠说得口干,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她倒是果断,只是恐怕她家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要恨死她了。” 杨玉兰乜了她一眼,“她就是这样的人,用得着你来替她担心?这些话若是被她听到了,说不定还要笑话你。” 黄明珠撇撇嘴,“知道啦,知道啦,不说她了——我告诉你们,石姐姐恐怕要定亲了。” 这句话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杨玉桂正把自己绣的一方帕子拿给曼春看,听黄明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吃惊道,“真的?怎么从没听她说过?定的谁家?” 李家和石家都是市舶司的,曼宁又与石二姑娘关系不错,却也没听说她要定亲的事,唐曼宁道,“她再有两年就及笄了,这时候定亲也不算早了,你听谁说的?定的谁家?” 黄明珠道,“你们知不知道石家还有两个儿子?” 石成虽是内监,却为人低调,听说待人处事也颇为谦和,能做到他这个位置的无不是皇帝亲信之人,同样的,他的家事也低调得很,外人多有不了解的,会以为他只有石舒兰这一个养女,事实上,他还有两个养子,只是常年在外,并不怎么参与石家在泉州的事。 唐曼宁她们隐隐知道一些,却因着石舒兰从来不提,她们也就不好多问了。 “前几日石家来了客人,我父亲一个属下的亲戚是守城门的,亲眼瞧见石家的大管家管那领头的喊大少爷,城门官验了路引,除了石家的人,余下的都是从浙江来的,一看就是家资丰厚的,那一车车的抬盒上都挂了红绸——除了来向石姐姐求亲的,还能是什么?” 黄明珠说得真切,众人都静了下来。 杨玉兰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长,却因着父母想要在家乡为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亲,她想了想,“怪不得前几日我写帖子给她,她只说家里有事不肯出来。只是如今好事还没定下,我们先不要议论了,免得叫人听了去胡乱传话,就不好了。” 这是老成之言,黄明珠虽有些郁闷被她扫了兴,却也不能不承认杨玉兰说得对,“她不出来,咱们也不好去,也不知那家是什么人,要待到什么时候?” 唐曼宁笑道,“你要是想她了,写信叫人送去就是了,若只是心里好奇,我劝你还是免了吧,她不想说的,谁也问不出来。” 说到写信,倒是也巧,李嬷嬷就在这时送了信来,信是从京城来的。 唐曼宁一看字迹就知道是母亲写来的,她笑着告了罪,去了东厢书房。 这封信有些厚实,她一目十行的看完,皱起了眉,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在桌前坐了会儿,就叫了李嬷嬷进来,“除了这一封,老爷那里还有没有别的信?” 李嬷嬷也不清楚,“我这就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李嬷嬷回来了,说道,“问清楚了,老爷那里也有,已经送去书房了。” 唐曼宁沉吟片刻,“太太要老爷安排人送我回京城,还要我把妹妹和两位姨娘也带回去,你说,这事怎么办?” 其实说起来,她其实无所谓回不回京城,只是母亲让她把妹妹和两位姨娘也带回去,着实令她有些为难。 不知道母亲在给父亲的信里会怎么说服父亲。 李嬷嬷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唐曼宁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韦嬷嬷,有韦嬷嬷在,你想在太太跟前出头不容易,何况有时候太太做的一些事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这话说的,李嬷嬷惊得直接跪下了,“姑娘请慎言!” 唐曼宁说这些话,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在一些事情上,她很不赞同她母亲的想法,甚至有些抵制。 “我知道你是个忠心为主的,也能办事,要不然曾外祖母也不会把你给了我母亲,只是她有时候容易偏听偏信,又听不进别人的劝,你这些年兢兢业业的踏实做事,在韦嬷嬷这样的人面前还能不犯大错,我就想着你是个难得的,将来我离家的时候把你要走怎么样?” 唐曼宁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嬷嬷,继续说道,“去年的时候母亲就想带我回京,当时我病了,心里也着实放心不下妹妹,怕她跟我回去了受委屈。如今母亲重提此事,恐怕不会再放任我们留在泉州,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李嬷嬷心里想着,大姑娘只说二姑娘,不提对两位姨娘的安排,是什么意思呢?不打算带两位姨娘回去?因此她就说道,“两位姨娘身子渐渐重了,老爷恐怕不会答应,等回了京城,太太问起来恐怕又要生气。” 唐曼宁笑了一下,“嬷嬷起来说话。你说的也正是我心烦的,这件事老爷和太太只能有一人满意,我夹在中间算什么事呢?索性我谁也不管,他们要怎么做决定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干,姨娘那边原不是什么大事,好了,将来不过是一份银子分出去,坏了,就当弟弟妹妹与我无缘,我还能为了他们去跟老爷太太闹?那也忒傻了。” 李嬷嬷放下心来,心道大姑娘倒是比太太聪明,也明事理,便道,“姑娘心里有数,也需得和老爷和二姑娘商量商量,总得各自情愿才好。” “你放心,我知道。” 唐曼宁回去了,黄明珠问她,“怎么?看你,脸色可不太好,遇到什么事了?” 唐曼宁笑笑,叹了口气,“今天就在我这儿吃吧,我已经叫人备了席面,咱们好好敬一杯。” 黄明珠打趣道,“咦?该不会是你也要定亲了吧?若是定了亲,我们以后岂不是不能常见面了?” “哪里呀!”到底还是小姑娘,唐曼宁微微红了脸颊,“是我母亲来信,要我回京。” 第105章 主仆之义 自从接到了王氏的信,唐辎考虑了几天,将两个女儿叫到跟前,把王氏的信给她们看了。 “你们母亲的意思是叫你们尽早启程,免得等到天热了路上受罪。” 曼春打从心里不愿意走,在父亲身边的日子自然比在太太身边轻松得多,也不用整天担心自己被算计,虽然知道父亲可能已经做了决定,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能不能不回去?” 唐辎道,“你们都是大姑娘了,听话——等回了京城好好孝顺长辈们,府里的规矩比这边儿多些,你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只要在长辈们跟前把规矩守住了,遇事不要强出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唐曼宁不满的嘀咕了一句,“老太太和祖父祖母又不喜欢我们这一房,回去了也是受人白眼。” 唐辎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轻斥道,“你啊,怎么脾气和你母亲一样,直来直往的,让我怎么放心。” 唐曼宁眼眶就红了。 曼春一见,连忙插话道,“虽说太太催的急,可也得仔细准备了才好动身,您看怎么安排才好?” 唐辎的意思,她们这一去,多半不会再回泉州了,叫她们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齐整,全带回京城去。 一听这话,姐妹俩明白恐怕几年之内是没法和父亲相聚了,都沉默了下来。 唐辎不愿两个女儿难过,故作轻松,“快把眼泪收了,不必难过,用不了两三年,为父就能回京与你们团聚。” “过几天等我休沐,就去和你们大姑母商量商量,过些日子你们大表哥也要回京,到时候你们和他一起走。” 唐曼宁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赶紧擦擦眼泪,红着鼻头,带着几分隐隐的欣喜和急切,惊讶地问道,“大表哥也走?不是才来了一年?” 曼春悄悄戳了她一下,唐曼宁咬了咬唇,故作不解道,“他大老远的从京城来这边儿书院求学,只待了一年就要走,也太折腾了。” 唐辎道,“明年的秋闱才是正经要上心的,出来游学不过是为了见见世面,早些回去也好,静下心来多读读书。” “也许能和大表哥同坐一条船回京”这个想法让满心离别愁思的唐曼宁心里好过了些,她坐直了身子,对唐辎道,“您也别哄我们了,如今把这个代知府的‘代’字去掉才是紧要的,少则三年,多则六年,不作出些政绩来,您怎么回京?” 唐曼宁晃晃唐辎的袖子,嗔道,“等我们走了,您可别只顾着疼那两个小的,就把我们俩丢在脑后了。”——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很是理直气壮。 唐辎哭笑不得,点了点她,“你呀,你呀!” 唐曼宁道,“母亲要姨娘们也跟着回京,依我看倒不必如此,路途颠簸,还是留下吧。” 这原就是该当的,不过唐曼宁能主动说出来,还是让唐辎心里宽慰了许多,“你是懂事的,回去好好孝敬你母亲,有些事不要和她多计较。” “那您还非要我回去,回去母亲肯定得教训我,嫌我不和她一条心。”唐曼宁心里这会儿倒也不怎么委屈了,就是忍不住要撒撒娇,“还是在这儿好,谁敢跟我说个不字?” 唐辎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跟着为父在这里,的确没人敢让你们受什么委屈,可人活一世,哪有丁点儿委屈不曾受过的?” 他从柜子里取出两只小箱子,沉甸甸的放在了桌子上,将箱子打开,里头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官制的雪花银,有五两的,也有十两的,“这是给你们俩在路上花费的,一人五百两,回去收好了。” 刚说了“人活一世,哪有丁点儿委屈不曾受过的?”这话,转眼又给了这么多银子,从泉州到京城路途虽远,吃的喝的用的却都有家里安排,一路上哪儿用得着五百两银子?不过是变相的贴补她们罢了,曼春不知姐姐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是更不想走了。 曼春带着满肚子的心事回了住处,童嬷嬷见守信家的和另一个婆子一起抬了个小箱子过来,就知道里头的东西不轻,等接过来,还是被它的重量吓了一跳。 那箱子不算大,曼春就把它锁进了架子床里。 童嬷嬷问,“果真要回京城?” 曼春点了点头,“先把行李一样样收拾着,这次去了京城,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叫童嬷嬷去给王勤递话,让王勤明天来一趟。 她不确定要不要把绒线铺子关了,或者直接转给十七舅母,毕竟有父亲在,她这铺子又一向经营的不错,要是就这么不要了,着实有些可惜。 绒线铺子的收益比她当初设想的要好得多,再加上她卖绣品的钱,足够令她在京畿置办一处田产后仍有富余,到时候租个铺面,仍旧做绒线生意。 若是把王勤留在这边,固然对铺子有好处,可等她回了京城,也需要外头有个像王勤这样能干的支撑着。 这院子里服侍的人她打算全都带走,哪怕到时候府里不好安排,她也不打算丢下任何一个,只是宋大家的和小五母女两个不太好办,小五她爹宋大管家肯定要留在泉州守在父亲身边,要让他们一家分隔两地,曼春有些拿不定主意。 因此她就把宋大家的和小五都叫了来,“过些日子我和大姑娘就要回京城了,这院子里的人我不打算丢下,只是你们若跟我走了,宋大管家那里孤身一个,我也不忍心叫你们骨肉分离,因此想问问你们,你们好好想想,是跟我回京城,还是留在这里,想好了告诉我。” 宋大家的私底下早就得了这个消息,说两位姑娘可能要回京,不过对于曼春特地把她叫去询问,还是有些惊讶,也有些感触,就笑道,“全听姑娘安排。” 这就是同意跟她回京的意思,曼春笑笑,“这一走,兴许几年都见不了面,还是回去商量商量吧。” 宋大家的心里早就定了主意,也不争辩,点头应下了,倒是小五,等她娘走了,“我们既然服侍了姑娘,自然是跟着姑娘。” 曼春笑道,“你舍得你爹,他未必舍得你呢。” 小五撇撇嘴,“他眼里只有儿子,打发了我这个赔钱货,他才舒心呢。” 童嬷嬷过来往她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在这边儿没人管你,等回了京城府里,再这么大大咧咧的随便说话,仔细受皮肉苦。” 小五跟着爹娘来泉州的时候年纪还小,没进过侯府,不知道府里的规矩之严,听童嬷嬷这么一说,她咋舌道,“难不成连说句话都不成?” “自然是不能随便说,无论什么话说出口前先想三遍。”童嬷嬷最担心的就是这小五,她脑子灵,心眼儿多,可胆子也大,去年挨了一回打,人虽稳重了,可时不时的冒出来个这样那样的主意,连她娘都不一定能管住她。 第二天宋大家的来回话,说和她男人说过了,她们母女跟着二姑娘回京城。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曼春自然不会勉强她们,就把所有人都叫到了跟前,和她们说了要回京城的事。 姚氏和春雁母女两个原本就是落难在泉州的,在曼春这里又一向勤谨,曼春自然不会抛下她们,可小屏、春波却是后来卖进唐家的,老家也不远,曼春就问她们要不要回老家说一声,若是家里愿意把她们赎回去,就尽快让家里来人。 她说的大方,其实心里是很舍不得的,小屏自不必说,春波这丫头虽是后来的,平时话也不多,可情分却不是假的。 小屏看看春波,见她低着头不吭声,就先开了口,“我叔叔婶婶巴不得把我再卖一回银子,我不回去。” 大家都去看春波,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竟无声地掉下了眼泪,“我……我……年后我爹来把我攒的银子都要走了,还叫我给他借银子,好给我哥娶亲……” 小五跳了起来,“什么——”被她娘一把按住了。 曼春按了按手,问她,“你想不想回去?若是实在想回家,我去跟账房说,免了你的赎身银子也就是了。” 春波强忍着抽噎了几声,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回去也是一辈子吃苦受累,当牛做马还不得好,我在这儿,姑娘给我吃喝,大家也待我和气,月月还有银子,我不回去。” 她这话也太直白了,一点儿不带拐弯儿的,急得春雁直给她打眼色。 曼春暗暗点头,“你就不怕没了你的月钱,你家里人会饿肚子?” 春波的回答却出乎曼春的意料,“我娘早叫他们卖了,我就是回去了,早晚还要再卖一回……让奴婢跟着姑娘吧,姑娘不也说过,‘你们用心做事,将来该置办嫁妆的、该养老的,我一样也不叫你们难为’,只要我们忠心做事,一心一意的待姑娘好,姑娘不会亏待我们。” 看着那双满怀期冀的眸子,曼春竟有些无言以对,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希望这些服侍她的人能够用心做事,不要轻易被人收买了去,她没想到春波竟把她的话一字一句背了下来,单纯地相信着。 “是,这话是我说的。” 她抬头看看眼前的这些人,“今儿我再说一遍,这院子里但凡是服侍我的都听着——不要怕,只要你们忠心做事,将来该置办嫁妆的、该养老的,我一样也不叫你们难为。” 第106章 告别丁氏 唐辎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和蔺先生提了女儿们要回京,不仅想继续聘请他为西席教授两个女儿,也想请他教小儿子唐棠读书,毕竟这位蔺先生德才兼备,年纪也合适,为人又有见识,哪怕是在京城,想再找着这样一位合适的先生也并不容易。 蔺先生原也不是泉州本地人氏,唐辎与他相处得甚为和睦,又是个大方的,像这样轻松的活计在别处可不好找,他想了想,便拍板笑道,“如此也好,我也多年未曾回过京城了,正好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唐辎讶然,“先生家在京城?听口音却不像。”实在不怪他惊讶,因着蔺先生说过他祖籍重庆,他便一直以为老先生的口音是受了家乡话的影响。 蔺先生道,“我幼年时迁居京城,直到三十多岁才离开,在南方久居多年,如今连口音都变啦。” 两下一说,原来蔺先生的家就在离侯府不算太远的一处巷子里,唐辎灵光一闪,想起了那条巷子,那条巷子里的宅院虽然多是老宅子,却住过许多翰林,便不由带了几分谨慎,“二十多年前,翰林院有一位蔺老学士,不知是先生的……” 蔺先生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微有些黯然,“那正是家父。” “原来竟是故人!”唐辎肃然起敬。 原来那位蔺老学士擅讲春秋谷梁传,唐辎少年时曾经有机会向他请教过,对其学问见识很是推崇,只是后来蔺老学士因言获罪被罢了官,未等回乡就病死了,着实令人遗憾。 眼前这位蔺先生身长八尺,极为魁梧,唐辎印象里的那位蔺老学士却是个矮矮瘦瘦的干瘪老头儿,实在看不出是父子来。 知道了蔺先生的出身来历,唐辎就更放心了些。 曼春身边能用的人太少,这一去京城,还不晓得好有没有机会再回泉州。 她考虑再三,决定关了铺子。 她先是问了父亲,唐辎告诉她,那是她的铺子,随她怎么处置,她想着这铺子毕竟是租的十七舅舅家的,平时生意也不错,要了结的话还是要提前跟舅母说一声,便写了封信交给童嬷嬷,叫她去了丁氏那里。 丁氏却正忙着收拾东西,知道童嬷嬷来了,对女儿说道,“你就照着这个单子让她们收拾,一样样的摆好别弄乱了。” 童嬷嬷见了这边忙碌的情形,诧异得很。 丁氏听童嬷嬷说明了来意,扑哧一笑,“哎哟,这可真是巧了,我们老爷才接到的调令,也要进京呢,这不,才刚打发人来告诉我,说三天之内就要启程,我正叫人收拾行李呢,来得及就和他一起走,来不及就再另雇条船,谁知道外甥女也要走?什么时候动身?早的话兴许能一块儿走呢。” 童嬷嬷一听,高兴道,“舅老爷的嘉奖下来了?” 丁氏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金银表礼自然是赏了的,主要还是升了官,要调入京营——” 王四姑娘过来和丁氏确认单子上的数目,对童嬷嬷点了点头。 丁氏道,“对,这个数目没错,得给你爹多准备些,到了京城要打赏的多,出手不能小气了,尤其底下那些办事的小吏,才难缠呢。”她转眼看看童嬷嬷,忽然想起一事,对四姑娘道,“再备份厚些的仪程,你爹爹手下有个千户要调到别处去了。” 丁氏对童嬷嬷道,“有个叫孙承嗣的在我们老爷手下是个千户,跟唐家也是世交。” 童嬷嬷一愣,不知丁氏怎么就提起了这人。 丁氏道,“就是那个做了好大买卖,有十几条船的那个。” 童嬷嬷道,“他?我们大少爷定亲的时候就请了他,还帮着抓住了个贼哩。” 丁氏笑道,“就是他,听我们老爷说他身手好着哩,这回我们老爷调到京营,手底下的都跟着去,只有他,听说要调到夏镇卫所,那里紧邻运河钞关,可是处好地方。” 童嬷嬷回了唐家,将舅老爷即将调任京城的事告诉了曼春,又道,“舅太太说了,她会和绸缎店的掌柜说一声,叫王勤去办就成了,余下的货赶紧清仓,要不然外头人得了风声该趁机压价了。” “这两日舅太太得忙着给舅老爷收拾进京用的东西,来不及过来,让咱们这边定了日程后和她说一声。” 自从去年十七舅舅来泉州上任,如今还不到一年,真是快啊……想到自己也即将进京,曼春心里多了几分期待,“舅舅他们着急上京,肯定不能耽搁,嬷嬷你明天再跑一趟,把我先前给舅舅和舅母做的衣裳送去,这事儿先不要告诉姐姐,等父亲回来问问再说。” 她叫童嬷嬷从箱子里找出她以往绣的小件儿,从里头挑出一套月白色绣了玉兰的帕子、荷包和扇套,“这个给表姐。” 童嬷嬷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就去绒线铺找王勤说了姑娘因要回京,打算把铺子关掉的事,“姑娘说等到了京城再开家铺子,还是做这生意,叫你跟着同去。” 这消息有些太突然,王勤细细思量了一番,“姑娘什么时候动身?” “还没定日子呢。” 既然日子还没定,想来时间还富余,王勤微微松了口气,“这事儿我尽快办。” 童嬷嬷又把从丁氏那里听来的孙承嗣要调任去夏镇卫所的事告诉了儿子,“你备些仪程去送送。” 王勤左右看看,“娘,这……不好吧?”他娘也太异想天开了些,即便孙千户和唐家是世交,也不可能因为他和孙千户交好,二姑娘以后的婚事就能—— 童嬷嬷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不死心道,“就是我说的那事不成,跟这么个有本事有前程的多多交好总是没错的。” 王十七带着人很快就启程了,唐家和李家去送行,泉州府的上下官员大多也都去了,丁氏要顾着孩子,就走的晚,然而也不能耽搁太久。 丁氏启程之前,曼春由姐姐陪着去了一趟,丁氏拉着曼春的手,嘱咐了又嘱咐,又把王家在京城的宅子告诉了曼春,“等你到了京城,叫人去那儿给我送个信儿,咱们娘俩好再相见。”叫人把自己给曼春姐妹俩准备的路上用得着的药材交给了童嬷嬷叫她收了,又避着人悄悄往曼春袖子里塞了个荷包,“这是给你的,仔细收好了,路上说不定会有什么花销,别苦了自个儿。” 曼春猜出她给的是什么,便赶紧推辞,“您快收回去,我不能要,我自己有……” “快收着!”丁氏攥紧了她的手腕,不叫她往外拿,“你有是你有的,这是你舅舅和舅母的一点子心意,回京这一路舅母不能陪你了,你得好好的,别叫我们不放心。”好歹硬是留下了。 她又问起童嬷嬷,想知道曼春路上要用的东西都备好了没,童嬷嬷道,“姑娘的东西都带着,照着平时常用和不常用的分开装箱,首饰、银钱和药材随身带着,寝具、熏炉……这些都是姑娘用惯了的,也带着,各个箱子里都藏了二十两银子以防万一,姑娘平时吃惯了的米面也带些,免得路上清苦坏了胃口……” 听童嬷嬷数算了一番,丁氏满意道,“船上洗漱不便,多带个炉子,多带些柴炭,尤其换洗的衣裳要多带,如今江南正是雨多的时候,衣裳洗了不能晒外头,在屋里又干不了,只能拿炉子熏,路上喝的水一定得煮开了才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找大夫都不容易……” 童嬷嬷躬身应下了,丁氏道,“二姑娘是你抱着长大的,没人比你更经心了,你好好服侍,等太太平平的到了京城,我赏你。” 丁氏走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大好晴天,王家在码头旁的酒楼包了个雅间招待送行的人,因之前王十七走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已经送过了,这一次来的便不多,都是与丁氏熟识的,连唐妍也来了,众人依依不舍,丁氏笑道,“又不是再不相见,何必如此?等将来你们去了京城,我请大家吃酒看戏!” 唐妍笑道,“呸,你个山东婆娘说的好大话,要请也是我请。” 丁氏道,“我不跟你争,说好了,到时候可别躲着我们。” 众人皆笑。 花了几日工夫王勤把仓房里的货都清掉了,盘好了账,竟也结余不少。 他来找曼春,“既然姑娘打算到了京城再开家店,仍旧做这绒线生意,小的就做主把账房、伙计和染工都留下了,让他们跟着去,也免得被别人雇了去,泄露了秘方。” 曼春看着账上的数字,琢磨着与其拢了银子走,不如再贩些货去京城,跟着官船走也省了各样的捐税,就让王勤去办。 王勤听了,眼睛就亮了,“小的其实也想过这一路是不是贩些货,等进了京城,姑娘手头也宽裕些,就是怕到路上有个万一,折了本钱对不起姑娘。” 曼春道,“咱们是官船,一不用交税,二无人敢欺,有什么怕的?你做了这些年的生意,如今这绒线铺也经营的不错,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放手去做。” 第107章 相赠 王勤倒是个利索的,很快就有了信儿,说是收了一批货,若是运到京城发卖,利润可观,还带了样品来。 曼春叫人展开一匹缎子,指腹摩挲着,“这看上去像是倭缎?只是还有些不一样……” 王勤道,“姑娘说得是,这是本地新近仿制的,花儿样式却与倭缎不同。” 曼春眉头微皱,“这时节不对吧?等咱们到了京城正是天热的时候,这漳绒和倭缎怎么卖得动?” 虽然在别人眼里曼春年纪小小,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可王勤却始终恭敬以对。 他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一路行船少则二十天,多则两月,等到了京城,正是各家绸缎铺预备秋货的时候,这又是今年入贡的新花样新颜色,到时候正好卖。” 说是今年入贡的,可与这类似的花样颜色曼春去年就穿上了,她知道王勤是个谨慎的,不会轻忽生意上的事,就问,“这样式不是去年就有了?怎么才入贡?” 王勤耐心解释道,“苏杭的新花样虽好,可京畿一带就只认宫里出来的样式,再好的花样儿总要待上一二年才会被选贡入宫,等再从宫里流出来,京城各大绸缎庄才开始卖,那有消息有门路提早上货的不过是极少的几家,其余大多都是跟风。” 曼春想起这些花样颜色的确是在之后几年大为盛行,心里踏实了几分。 她忽然想起一事,“那个林晏最近怎么样了?” 王勤救了林晏之后把她藏了大半年,前段时间才去官府把林晏的户籍落在了他家,因她是女子,别人也就不怎么追究她一个姓林的既非奴婢也非养女,怎么就把户籍落在了王家。 王勤道,“这事正要禀报姑娘,小的要跟着姑娘进京,也不知该怎么安排她,与她说了,她说她听姑娘的,还请姑娘示下。” “她无依无靠的,不跟着我们,还能跟着谁?”当初既然救了她,好事做到底,肯定不能就这么丢下她。 去京城的这一路不是一天两天,毕竟男女有别,平时那林晏带着两个婆子独居一处院子,若是不把她提早接来,到了路上叫她与那些店伙计同处一船,是十分不妥当的,“回头你把她送过来吧,到时候叫她和我们一船走,要是别人问起,就说……就说她是找来陪我做针线的。” 她原本想说,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是童嬷嬷的远房亲戚,可那林晏的官话带着一股非常重的南方口音,童嬷嬷却是山东人。 说实话,对于林晏,曼春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勤带来了两只箱子,刚才只打开了其中一箱,曼春以为他没什么事了,正要端茶送客,就见他道,“铺子里原还有些东西是留了给姑娘的,上回来得匆忙,没带来。” 王勤在铺子里经营丝线生意,旁边又是绸缎庄,他偶尔遇上什么好布料,就买下来攒着,攒一阵子,等童嬷嬷去看他的时候,就叫童嬷嬷给二姑娘捎回来,这一年来他送进来的布料少说也有三四箱,加上父亲和姐姐每季拨给她的,曼春哪里穿得完? 这王勤倒也有意思,别家的掌柜奉承主家,都是自掏银子,他倒是一笔笔都记在了账上,还和她解释,说那些布料比市面上买得便宜,又是好料子,便是特意去买也未必能买得到等等。 虽有些奇怪,不过曼春倒是觉得这样把账算明白了也挺好。 果然,王勤开了另一只箱子,箱子里顶头摆了只木盒,他把那木盒先取出来放在一边,底下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色布料,“这里头都是上好的蕉布、靠纱,找了相熟的老主顾弄来的——” 曼春心里又无奈又好笑,耐心地听他念叨了一通,等他说完了,点点头道,“知道了,你辛苦了。” 她指指先前被他拿出来的木盒,“这是什么?” “这是小的偶尔遇上的,”王勤打开盒盖,掀起一层棉花,小心翼翼地捧出个带玻璃罩的小西洋钟。 曼春诧异,“这东西你怎么弄到的?”她知道这一年铺子里虽挣了钱,可这西洋钟却并不是便宜东西,尤其还是这么又小又精致的,“这个可花了不少银子吧?” 王勤一笑,“小的还想跟姑娘现现宝呢,姑娘到底见识多!托府上的福,小的这一年多在市面上也认识了不少人,有个老主顾托小的给他弄了半船绸缎,这是他的谢礼。” 曼春道,“既然是人家酬谢你辛苦的,你收去摆着就是了。” 王勤笑道,“小的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他们哪里是谢我?还不是府上的颜面大?这西洋钟早些年刚贡来的时候是万金难求,可如今市面上这样的东西也渐渐多了,有好的,也有寻常的,一年一个价,听说还有仿的。这般精致的也就老爷和姑娘们才配用,小的可不敢私自昧下,叫人知道了,该骂小人眼里没有主家了。” 王勤拿来的这座小西洋钟确实精致得很,不比她当初在李家和袁家见过的差,这钟通体鎏金,正面是表盘,侧面雕花,四角各有一根花柱,顶上有个抱羊的娃娃,表盘上罩着玻璃罩子,刻度外头还嵌了一圈金刚石。 曼春劝了几句,他始终不肯收回去。 曼春便从荷包里取了张银票给他,“既然留下了,我也不能叫你白辛苦,你拿去和底下人分一分,再置办些路上用的,不要亏了自己。” 童嬷嬷听了,赶紧推辞,“姑娘这是做什么?这原是他的本分。” 王勤也没有去接那银票,“不敢瞒着姑娘,跑腿的小子们已经各自得了赏,再说这原是我们的本分,不敢要姑娘的赏,”他顿了顿,“姑娘要是非要赏,赏个一两半两的就成。” 童嬷嬷急道,“怎么能跟姑娘讨赏?” 曼春不是那等不懂世情的深闺千金,她给小屏使了个眼色,小屏上前把银票塞给王勤,曼春道,“你还要我一再的让你不成?快收下吧,你做事认真,这是你该得的。” 童嬷嬷还要推拒,曼春道,“嬷嬷就别说了——送钟,送终,听起来实在不吉利,他要是不收下银票,这钟我可不敢用。” 童嬷嬷唬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看看儿子,“你呀你,怎么送了个钟来!” 曼春笑道,“没事——这钟不是送的,是拿银子买的。” 童嬷嬷这才不说什么了。 曼春原就有座钟,是父亲给的,她就想着不如把新得的这座换给父亲。 她让小屏抱了搁钟的盒子跟她去了书房,唐辎得知女儿的来意,见那小西洋钟如此精致,有些惊讶,“这东西你留着便是,我看比我给你的那座还好些。” 曼春解释道,“这是我那铺子里偶然间收到的,只有一座,您先前给我的那个如今正用着呢,我也用不着它,这个报时的声音小,放在书房里正好,不吵人。” 唐辎收下了女儿的孝心,把曼春送来的座钟摆在条案上,问道,“我记得给你管铺子的是你养娘的儿子?” 曼春点头,“是,他虽年轻,倒是个妥当的,我正打算回禀父亲,这次回京让他跟着。” 听到女儿话里的意思,唐辎失笑,“怎么?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曼春有些不好意思,“绒线铺关了,因还有些富余,打算捎些绸缎去京城,一买一卖,多少能抵掉些损失。” 唐辎问她,“怎么想到的?这是谁的主意?” 曼春见父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就松了口气,“之前听人说起过,就是那些客船,南来北往也少有走空的,多半要弄些压舱的货,贩到京城能有几倍的利,我也不求多赚,把这一路的花销赚回来就成了。” 唐辎有心考校考校,就问她,“既然是做生意,若是与你姐姐一起,还能做大些,多进些货,你姐姐那个铺子关了,还有一两千银子攥在手里呢。” 这话倒叫曼春有些不好回答,她想了想,赧然道,“就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赚了皆大欢喜,要是亏了,就是姐姐不在意,我也不好意思。” 唐辎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起王勤,道“他既然能用,用便是了,只是还是那句话,需立下规矩。要不要我另外再找个妥当人给你使唤?也好敲敲他的警钟,免得他心大了做出欺主的事。” 王勤做的好好的,曼春深觉没有必要,便道,“他倒是个明事理的,账上还算干净。” 唐辎收下了小西洋钟,却叫人拿了个精致的小盒子出来,里头两块圆圆的金饼子式样的东西,只比胭脂盒大些有限,边上栓了根金链子,一块正中心镶了枚戒面大小的红宝,另一块则镶的黄玉,唐辎拿起一块“金饼子”,也不知怎么弄的,啪的一声便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表盘。 曼春再不识货,也知道这东西比自己拿来的座钟更精致,亏得她还献宝似的把东西抱来,好像自己是特意来拍马屁似的(虽然确实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恐怕父亲根本就看不上吧! 她生出几分窘迫,“既然父亲这里有更好的,那我的还是拿回去吧。” 唐辎笑起来,伸出扇子点点她额头,“哎?怎么,送出去的还能要回来?” 曼春抿着嘴角,“父亲这里又不是没有好的……” 不待她说完,唐辎笑了起来,摸摸她脑袋,“这个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就是小些罢了,你和你姐姐一人一个,去吧。” 曼春只好捧了盒子出来了,等走到院子里她回头看了看,却见父亲正屈指去敲那小座钟的玻璃罩子,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咳一声,直起腰来,走到了一旁欣赏起墙上的画来。 第108章 启程 曼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回头看看这处她住了一年多的屋子,屋子里空荡荡的,虽然大部分家具都还留着,却因为主人的离开即将沉寂下去。 站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吧!” 今天是启程的日子,唐辎没有去衙门,他一路护送着两个女儿去了市舶司码头。 唐曼宁和曼春坐在车里,谁都没有说话,等下了车,曼春戴着帷帽,见码头上已经停泊了一艘大船,两侧扯了长长的帷幔。 唐辎与李龄说了几句话,转头见女儿们已经下了车,叫女儿们与李龄见了礼,道,“你们大姑母已经在船上了。” 眼前的船极大,船帆尚未扯起,林立的桅杆直指天空,唐曼宁和曼春一前一后跟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踏着桥板上了船,等站稳了,曼春松开了童嬷嬷的手,提起的心才放下了。 唐妍正看着人收拾几个孩子的房间,听见动静,出来见是唐辎和两个侄女到了,便道,“趁着时辰还早,先去看看你们的屋子,免得等开了船觉得哪里不方便。” 客舱有三层,曼春等人踩着梯子上了二楼,被引进了左侧第二个门,唐妍道,“这一间和隔壁是给你们姐妹俩的,看看可还缺了什么?” 这是个大套间,靠墙摆了许多箱笼,曼春看那记号知道不是自己的,想来隔壁才是自己的住处,便没有吭声,趁着姐姐和大姑母说话,她去了隔壁。 曼春的住处也是个套间,格局与唐曼宁的一样,都是进门先有一道落地罩,挂了帐幔,落地罩两旁摆了几把椅子,掀开帐幔进去便是起居之处,只不过这会儿地上堆满了箱笼,宋大家的和姚氏两个正对着单子将箱笼重新摆放。 见曼春进来,两人赶紧上前见礼,宋大家的道,“姑娘,卧房正收拾着,还有些摆件没拿出来。” 曼春道,“不方便的就不必拿了,这里又不是家里。” 见曼春没有问起满地的箱笼,宋大家的悄悄松了口气,“这里乱的很,姑娘里头歇息歇息吧?” 曼春去卧室看了看,出来道,“你们先收拾着,我去姐姐那里。” 唐曼宁这里只余下葛嬷嬷她们正收拾屋子,曼春见了,没有进去,径直去了另一侧的隔壁。 唐妍正拉着唐曼宁的手,笑着说道,“你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坐这样的大海船吧?怕不怕?” 唐曼宁笑笑,道,“都说越大的船越稳当,何况还是姑父姑母的安排,必定是妥妥当当的。”她见曼春进来,朝她招招手,“你那边去瞧过了?怎么样?” 曼春抿嘴笑笑,道,“都是一样的,满地的箱笼,插脚的空都没有,等她们收拾好了我再回去。” 唐曼宁问,“表哥他们呢?” 唐妍答道,“他们住咱们上面。”问花嬷嬷,“他们收拾好了没?” 花嬷嬷笑眯眯的,“才去给哥儿们送了茶,大爷正看书呢,二爷带了三爷去了甲板,说是要钓鱼。” “这小子!”唐妍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曼宁和曼春,对花嬷嬷道,“看书用功也不急于一时,让人叫他们来——这都要走了,也不知道和他们舅舅告个别!” 曼春又不是不懂看人脸色的小孩子,面对大姑母隐晦的异样眼光,她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面上却还不能显出来,只能笑看着对方与姐姐说说笑笑。 唐辎留意到小女儿不同以往的沉默,问她,“东西可都带齐了?有没有落下的?” 曼春微微一怔,“都齐了,童嬷嬷她们正收拾着呢。” 唐辎道,“这一路要听你们姑母的话,不要淘气,等到了京城记得写信来报个平安。” 曼春心里一酸,她眼睛眨啊眨,拼命把眼泪给忍住了,“您一个人在这边,也得保重身体。” 唐辎道,“不用担心我……要是在舱房里待得烦腻了,就带上帷帽出去透透气,身边多带几个人……好好吃饭,船上的菜要是吃腻了,靠岸的时候尽管使人花银子去买,别亏了自个儿。” 唐妍正说着她带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听见这话,就笑道,“天底下就你是疼闺女的,难道我不疼我侄女?放心吧,准保叫她们这一路不受罪。” 唐辎一笑,“她们跟着您,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到底是小孩子,难免有不懂事的时候,姐姐千万担待些。” 李龄道,“不必多说,这两个孩子交给你姐姐,你就放心吧。” 童嬷嬷在套间的卧室里给曼春重新铺了床,怕她睡得不舒坦,特意多铺了一层褥子,又点起了熏香,将各处都熏了熏,待找到做了标记的箱子,将曼春平时常用的一些东西取出来摆上。 宋大家的和姚氏收拾好了箱笼,坐下歇了会儿,两人彼此看看,姚氏朝卧室的方向努努嘴,宋大家的给她使了个眼色,两人起身来到卧室门前,姚氏轻轻扣了扣门,“童姐姐?” 童嬷嬷正蹲在地上挑着熏炉往床下伸,听见姚氏喊她,她扶着床沿站起身,“都弄好了?” 姚氏看看宋大家的,答道,“是,姑娘的箱子都收拾好了。” 童嬷嬷数了数箱子的数量,见这些箱子摆放的整齐,还细心地用绳子捆在了一起,满意道,“辛苦你们了。” 宋大家的道,“童姐姐,有个事儿得跟你说说。” 童嬷嬷示意她坐下说,“什么事?” 姚氏起身去了门口。 “姑太太、表姑娘,还有咱们府上的两位姑娘都是在这二层,几位爷是在三层,像咱们这样服侍主子的都住一层。” 童嬷嬷点了点头。 宋大家的凑近了些,“今早我们两个押着姑娘的箱笼过来的时候,李家的人引着我们把姑娘的箱笼都给搬到一层去了,我们俩去找了李家的管事,那管事说是弄错了,折腾半天,才得了姑太太的话,把箱笼搬了上来。” 童嬷嬷皱眉,“这事儿也能弄错?” 宋大家的有些着急,给她使了个眼色,童嬷嬷微微怔然,但很快就明白了,低声道,“你是怀疑……”她指指脚下。 这船是李家找来的,不可能连她们二姑娘的住处都弄错,李家……李家……到底是什么事惹得大姑太太不高兴了?童嬷嬷思来想去,蓦地听见门外走廊上传来一声“大爷二爷三爷来了”,她忽然就想起李家二爷嘻嘻哈哈和姑娘们开玩笑的情形。 宋大家的观她神色,猜她必是想明白了什么,急切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咱们这一路上和李家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哪!”这会儿还没开船就起了龃龉,若真是底下人弄错了也就罢了,可万一不是呢? 童嬷嬷示意她不要说话,又招手叫了姚氏过来,对她们说道,“如今出行在外,这船上也不比府里,上上下下多少生人?咱们姑娘身边能用的人也不多,这一路你们两位多辛苦些,轮流与我值夜,白天这屋里也不可缺了人,几位表少爷虽说不是外人,到底男女有别,平时在别处遇上也就罢了,万不可叫人跑进来,这儿毕竟是姑娘的闺房,传出去了,姑娘的名声也就坏了。” 宋大家的和姚氏听了,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什么,都表示赞同,宋大家的说道,“咱们三个,白天总要有个在姑娘身边服侍的,叫小丫头们也不许乱跑,一个个给她们安排活计,都收收性子,免得回了京城叫人看了笑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唐辎细细嘱咐了两个女儿,又再三拜托了唐妍看顾,眼看时辰不早了,再不走,天黑前就来不及在下一个码头停泊了,唐辎和李龄才下了船。 唐曼宁拉着曼春站在二层走廊上,依依不舍的看着下面的码头,“咱们真的要走了,这里只留父亲一个人了……” 曼春沉默着。 唐曼宁拍拍她,“没事儿,等给曾祖母过完寿辰,咱们再回来就是了,也说不定不用等太久……” 唐辎没有在码头上久留,看着父亲坐着轿子离去,唐曼宁终于忍不住掉了泪,曼春安慰她道,“父亲他是不想看着咱们走,心里也难过呢。” 甲板上响起一声声呼喝,船帆缓缓升起,水手们喊着号子起锚。 曼春心不在焉的品着茶,听唐妍说她去年来时的情形,“那时候还冷呢,根本不敢出去吹风,哪像现在?不过我劝你们也少去外头,太阳毒着呢,晒黑了可不好看。” 曼春捧场的笑了笑,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如今父亲升为知府,而那位董知府却被罢了官,智能也被判了罪,再不能出来为非作歹,这些事情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虽然不知道前世十七舅舅有没有来泉州,但如今幸亏有十七舅舅在,泉州才没有被匪寇劫掠,也幸亏有王勤替她去给父亲投了匿名信,透露了智能和董知府的奸情,又有父亲和十七舅舅联手,才出其不意的把董知府拉下了台。 事情已经有了不同。 曼春握着茶杯,暗暗思忖。 唐家将来的倾覆,真的不能避免吗? 第109章 行程有变 “表姐!表姐!”李姿提着裙子,噔噔噔的跑了过来,身后的奶娘跟得紧紧的。 曼春给她擦了擦汗,温声道,“做什么跑这么急?” 李姿张开攥得紧紧的小拳头,里头躺着两颗成色极好的深粉色珍珠,难得大小颜色都一致,“母亲给我的,表姐你给我缝鞋上吧!” 李姿的奶娘一听,不安道,“好姑娘,让奶娘缝上也是一样的。” 李姿小脑袋一扭,“不要!我要表姐给我缝!表姐缝的好!” 曼春抿着嘴笑,揽着李姿拍拍她的小肚子,亲了她一口,“不妨事,我给她缝上吧。” 李姿跷起一只脚,小胖手指着鞋尖,“就缝在这儿——” 曼春叫奶娘把李姿抱到椅子上,给她脱了鞋,奶娘去找了块抹布把鞋底蹭了蹭,才交给曼春。 这双粉红色的绣鞋是曼春上了船后做的,面对姑母的冷淡,她实在抹不开面去姑母面前奉承讨好,也不想就这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思来想去,还不如给李姿这小丫头做点儿什么,毕竟小孩子总是更容易讨好些,想来姑母见了多少也能明白她的心意。 这小丫头特别喜欢粉嫩的颜色,曼春便找了块粉红色的缎子做了双略宽松些的绣鞋,上头绣了红花绿叶小猫蝴蝶,李姿果然很喜欢,穿上就不愿意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奶娘哄了又哄,当着她的面把鞋锁在鞋箱里,保证没人拿走,她才老实睡了。 曼春翻着她放针线的箱子,李姿坐在椅子上也不老实,探头探脑的,奶娘一个不注意,她就跳下椅子噔噔噔的跑了过去,掂着脚尖往箱子里看,一见箱子里头五颜六色的,针、线、布、绷子……什么都有,还有一些纸卷儿,哇了一声,“表姐,这些都是什么?” “这是表姐做针线活的呀,”曼春对着标记找到了个锦缎包的木盒,她晃晃木盒,“你不是要把珠子缝到鞋上?单缝一个珠子不好看,边儿上再缀些别的小珠子才漂亮呢。” 李姿眼睛瞪得大大的,扒着箱子使劲点头。 “小心手。”她示意奶娘把李姿抱起来,才轻轻地合上了箱盖。 曼春叫人把门窗都打开,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她打开盒子,里头是一格格小木格,都用棉花塞着,李姿扭着小身子挣开奶娘,伸手就揪起一朵棉花,棉花底下是米珠大小的杂色珍珠。 “哎,怎么这么会拿?”曼春笑着捏捏她的小脸蛋儿,“你怎么知道表姐我要找的就是这个?” 李姿听了,展颜一笑,两肘趴在桌子上,“表姐,怎么做?我帮你!” 奶娘见她这么不“规矩”的趴着,一边着急,一边又不敢训斥,只是小声的劝着,“姑娘,坐正,坐正!” 曼春瞥了那奶娘一眼,柔声对李姿说道,“你只要把你喜欢的珠子挑出来就好啦,我好给你缝到鞋子上。” 这奶娘和姚氏差不多的年纪,姚氏接到曼春的眼色,上前把那奶娘扯到一边去了,小声道,“要教规矩什么时候不能教?姑娘们这会儿正玩得高兴呢,仔细让你惹烦了,一会儿哭起来可怎么收场?” 奶娘咕哝道,“让夫人看见了可怎么好……” 姚氏道,“夫人没事来我们姑娘屋里做什么?就是有事,等着听使唤的数都数不过来,谁还能不经通禀就进来?” 两人正说着,就见外头闪进个人来,小五在门口拦阻不及,就被他冲进来了,姚氏脸色微变,快步上前挡在李博前头,福身道,“二表少爷。” 李博这几天可算是过足了钓鱼的瘾,他一手拿杆,一手提线,线上还挂着条形状奇怪的鱼,胸前溅了不少水,这鱼一尺多长,长得圆圆扁扁,好像只有半截身子似的。 姚氏被那鱼吓了一跳,一愣神的工夫,李博已经绕了过去。 “二妹妹,你看这鱼!” 曼春心里叹了口气,又来了……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鱼,“二表哥,又有收获了?” 李博得意的挑挑眉,“那是当然,他们说这鱼好吃,等我叫他们做了,中午大家都尝尝!” “我才不要吃!”李姿歪着身子几乎趴在桌子上了,只剩一只脚还点着椅子。 “二表哥,妹妹她不喜欢这鱼,你退后些。” “我钓的鱼这臭丫头也没少吃!”李博把鱼放到了身后,瞪了李姿一眼。 奶娘赶紧过来替李姿把椅子放正了,不敢再让她像刚才那样。 李博看见她们桌上摆的东西,“又做针线?这么好的天,外头又凉快,怎么不出去走走?闷在屋里也太受罪了!要是嫌外头人多,大不了叫他们回避了就是。” 曼春有些无奈,现在是在行船,又不是平常在家里,哪能说叫人回避就回避?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再说了,她之所以不出门不就是为了躲他?偏偏这人也没个忌讳。 但这话又不好直说,曼春淡淡道,“我们不过是坐船的,哪能把人都赶走?没这个道理。如今行程快走了一半,顶多再熬个十来天就能到天津卫了,这点儿罪有什么受不得的?” 一席话堵得李博哑了口,他欲言又止,磨蹭了一会儿,“那什么——我去叫他们把这鱼做了,二妹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随意,其实我不怎么爱吃鱼。” 李博兴冲冲而来,满心失望而去,要是他头上长俩狗耳朵,这会儿肯定全耷拉下来了。 李姿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儿,转过来看看曼春的脸色,没敢吭声,过了一会儿,“表姐?” “嗯?” 李姿把放珠子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挑好了。” “嗯。” “表姐,你生气啦?” “……是啊。” 见曼春还是那么和和气气的没有不耐烦,李姿大了胆子,“为什么呀?” 曼春正想说“不为什么”,忽然心里一动,“你觉得是为什么?” 李姿歪着脑袋想了想,“……鱼太丑?” 曼春失笑,点点她的小脑瓜,“那鱼是挺丑的,不过不是为了这个。‘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这个知不知道?” 李姿点头,“母亲教我背过。”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李姿年纪小,能把这个背下来就不错了,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等曼春又问她一遍,才不太肯定的答道,“好像——是叫人守规矩?” “说的不错,娴静贞节,能谨守节操,有羞耻之心,举止言行都有规矩,这就是妇德。男女七岁不同席,我和你二哥年纪渐长,平时说话、做事不能随心所欲逾越了规矩,他不经通禀就进来,是无礼,我刚才只顾着生气了,也没有好好规劝,不知道他明白不明白。” 这番话李姿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她指指自己,“我马上就七岁啦,以后也不能和二哥说话了?” “自然不是,他是你亲兄长,只要不是无礼的事,都没什么,可我是姓唐的呀,他姓李,原是两姓人,便是亲戚,也没有这样不经通禀就往屋里闯的,让人知道了,该说我不尊重了,要被人瞧不起的。” 李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曼春看看她,微微一笑,手上却加快了动作,她把两颗大珍珠缝在李姿的鞋面上,周围又添了一圈粉色的小米珠。 李姿换上鞋子,得意地翘起脚来走了几步,笑着看向曼春。 曼春会意,鼓励她,“真好看!去给你母亲瞧瞧?” “我去去就来!”李姿等的就是这句话,提着裙子风一般的跑走了。 曼春失笑,摇摇头,见盘子里还有些李姿挑出来的珠子,便用细线穿了,做成两朵八仙花的样式,系在一对金丁香上。 李姿出去显摆了一圈,又跑了回来,见盘子里的珠子不见了,却摆了一对小米珠攒的耳坠子,她惊喜又期待地望着曼春,“表姐,这个这个——这也是给我的吗?” 看着李姿的笑脸,曼春的心也晴朗了起来,“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 “谢谢表姐!”李姿把她的小兔子耳坠取了下来,捏着新得的八仙花耳坠就要往耳朵上戳,看得曼春心惊肉跳的,连忙按住她,“等等,我来给你戴。” 给李姿戴上耳坠子,曼春叫她奶娘把先前戴的坠子收好了,左右看看,点点头,“还真挺好看。” 李姿趴在她怀里撒娇,“表姐——” 曼春摸摸她背上,见已经出了汗,就让她奶娘去给她取件干衣裳来,又让姚氏去打些热水来,要给她擦擦身上。 姚氏端了热水回来,却有些神色不安,趁着奶娘给李姿擦身的工夫,她悄悄在曼春耳边说道,“姑娘,刚才有人在海里看见了沉船,还捞上来几个人,听说都是官兵装扮。” 曼春愣住了,“官兵?” 姚氏轻轻点点头。 曼春扭头看看李姿,许是擦到了痒痒,她咯咯地笑着,奶娘一边哄着,手里却是不停。 曼春咬了咬唇,“你去找王勤,叫他去打听打听,等我问过姐姐再说。” “是。” 到了傍晚的时候,船在邻近明州的一处码头靠了岸,这里显然不是大港,岸上人烟也少。 等吃好了饭,唐妍把孩子们都留下了,“等到了明州,咱们就进钱塘,先进内河再往北走。” 曼宁有些心急,“姑母,白天的……” “进了钱塘咱们就去杭州府,那可是个好地方,咱们在那儿多停两天好好逛逛,再走运河北上,也不用像如今似的,一整天在船上都看不到什么人烟。” 第110章 夜航 唐妍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换了航线,要走内河回京。 不过据王勤打听得来的消息说,那几个被救上来官兵原属明州一处卫所,他们护送的运粮船在海上遭遇了匪寇,船和人都被抢走,这几个人中官衔最大的是个总旗,他带着几个手下冒死偷了条舢板,其中又有会看航线的,才逃了回来。 童嬷嬷传达王勤的话的时候,心里也是打鼓,“可千万别叫咱们也碰上。” 这还真不好说,要是真碰上了,也是没辙——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不过是白白增添恐慌罢了,曼春自然不会乱说,她笑笑,“咱们的船大,后头跟着的几条船也不小,贼人未必有这个胆子。” 没错,唐妍她们的船后头还跟了好几条船,都是求了李家和唐家行方便的,跟着她们的官船,一路上顺风顺水,盘剥也少,只是等到了明州就要走钱塘江去杭州府,也不知后头这些船还跟不跟。 船行到明州,唐妍下令在港口附近等待,派人将那几个救起的官兵送回了卫所,她的人带回了消息说,本地即将征发船兵剿匪,随后又从当地官府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官府刚刚发布了告示,令途径明州及松江一带的大小船只悉数入港,以免在海上遭遇不测。 唐妍皱着眉斟酌一番,便叫人将此事告知了另几条船上的负责管事,让他们决定是跟着她立即离开明州去杭州,还是暂且在此停船靠港。 唐妍并没有要瞒着的意思,唐家姐妹也听到了消息,唐曼宁不明白姑母为何如此紧张,她悄悄对妹妹说道,“连夜离港,让人知道了恐怕要疑心。” 以往为了让船上的各位能吃得好些,每到大港便停船靠港,采购些新鲜食材,今天才到明州,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眼看就要日落,却又要起航。 要知道这大船上可是装了不少东西,吃水颇深,就是算上唐曼春的货,唐家的行李也没有李家的多,可见市舶司的油水之肥。 唐曼春没有说话,只是朝姐姐使了个眼色。 唐妍又叫人把李褒叫了来,这下唐曼宁和唐曼春就不得不回避了。 唐曼宁打发葛嬷嬷去找家里的管事宋十三,这宋十三是宋大的侄子,这次回京唐辎派了他跟船打理事务,今天这事有些意外,也不知宋十三听说了没有。 唐曼宁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曼春没开口,唐曼宁把屋里的人都派了差事打发出去,曼春道,“姐姐以为姑母为什么着急要走?” “是怕出意外?毕竟这一船的东西……” 曼春凑过去小声道,“这会儿不走,就走不了了——卫所的消息说要征发船兵剿匪,官府发的告示又说是让大小船只入港,能看到这告示的都是已经靠了港的,这是要征用船只呢。趁着这会儿征发令还没下来,不赶紧走,等着明儿让人赶下船?” “不能吧……”唐曼宁犹犹豫豫的,“这可是市舶司的船,他们就不怕上头责怪?” “咱们只是官眷,又不是真当官儿的去赴任,平常也就罢了,谁没事儿惹事儿?只是既然要剿匪打仗,军令如山,要是那些人一定要咱们把船留下,回头就是告到京里,损失也补不回来了。” 唐家这次其实也带了不少货,就王勤打探到的,甲板下好几个舱室都是唐家的仆役看守着,应该有不少东西,姐姐虽没有说起过,但曼春猜她是知道的,只不过姐姐不说,她也不会问。 葛嬷嬷回来后,说道,“宋十三说去岸上买新鲜菜蔬的人刚回来,岸上做买卖的比别处少,他见事情不对,就赶紧回来了,这会儿外头正准备开船呢。” 唐曼宁看看妹妹,对葛嬷嬷说,“嬷嬷再跑一趟,替我给他传趟话,让他盯着些,今晚需得警醒,夜里行船不比白天,等太太平平的到了杭州,我有赏。” 曼春道,“姐姐这里也收拾收拾吧,值钱的物事别摆在外头,有什么事也好赶紧动起来,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拦着不让走——就是今夜无事,到了杭州这大船进不了运河,咱们一样得换船。” 唐曼宁皱眉,“要不你今晚过来睡吧?我这隔壁就是姑母的屋子,有什么动静都听得见。” 曼春低头一笑,“也没那么吓人,夜里多安排两个人就是了,叫她们轮流值守,免得打盹儿误事。” 曼春回了自己的住处,叫宋大家的给各人传话,让她们夜里不要睡得太沉,又叫童嬷嬷和姚氏去收拾起居室,把外头摆的东西都收进箱子里。 她把临来前自己用油布做的一个防水的围肚系在腰上,里头事先就缝了些金瓜子和金叶子,银票、契书,还有父亲悄悄塞给她的可兑二百两黄金的京城大通钱庄金票,也都被提前装进了细细的竹筒用蜡封了塞进围肚里。 围肚做的虽薄,可毕竟还是有些厚度的,她为了遮住肚子,特意找了件宽松的颜色不起眼的半臂换上。 等出来见童嬷嬷她们连她去年才烧的梅瓶也要放回箱子里,不由失笑,想了想,却没有出声拦阻,等到了杭州还要换船,早些收拾也好,便对童嬷嬷道,“嬷嬷,一会儿把姨娘的镜架也收了吧。” 所幸他们这条船队离港时没有受到什么拦阻,不过听那些去了甲板的人说,远远看去,靠港的那些船有些也张起了帆,后来不知怎的,却又把帆落下了。 他们这支船队贴着海岸航行,曼春夜里醒了几次,等到了黎明的时候,睡意全消的她索性披衣起身,带了帽子来到走廊上。 海风猎猎,风帆被吹得鼓胀,迎面袭来的潮意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雨点还是细浪。 曼春所站立的地方只能看到甲板和被遮挡了大半的船头,她后退了两步,脚下跟着船板上下起伏,巨大的船帆几乎遮住了一切,要走到栏杆前仰头才能看到天上的星子,不过,她没有动,只静静地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的黑暗。 大海并不宁静,海水奔涌的声音传进耳朵里,隐约还能听见甲板上水手的呼喝声。 曼春拢了拢衣襟,悄悄回屋又披了件披风出来,不巧惊醒了值夜的童嬷嬷,见她起身往外走,童嬷嬷带着睡意问道,“姑娘?” “嬷嬷你睡吧,我去外头坐坐。” 童嬷嬷唔了一声,刚刚躺下,又撑起了胳膊,“姑娘去外头?” 曼春举了举手里的伞,“嗯。” 童嬷嬷哪儿还睡得下,赶紧披衣起来,“外头冷,这大半夜的外头有什么好坐的?姑娘快回来吧。” “我睡不着了,屋里闷气。”曼春缓缓解释道。 童嬷嬷只好陪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怕她受凉,特意找了件厚衣裳给她披身上了,絮絮叨叨,“这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看的……” 船行到杭州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唐妍甚至派人去了杭州城里找了有名的馆子定了两桌席面。 唐妍厚赏了船老大,唐曼宁也叫人赏了他,因着明州的事,船老大也不打算立即回程,打算先打听打听松江的消息,看北上的航道还能不能走,这条船是在官府挂了号的市舶司的船,若是被卫所征发去了,他可交不了差。 唐妍自然是不会冒这样的险,她打定了主意要在杭州换船,当天就把人派了出去,杭州府紧邻钱塘江,唐妍又没打算隐瞒身份,港口驿站得了消息不敢怠慢,很快就把消息递上去了。 曼春估计她们要在杭州多待几天,没想到第二天杭州府大小官员的官眷就来拜会了。 这种事一路上其实也没少见,不过因着她们在港口停留的时间短,多数时候是得了消息的本地官员快马派人送来拜帖和仪程。 算上李姿也只有她们姐妹三个,唐妍叫她们打扮整齐一起去见客,曼春不敢怠慢,见李姿和姐姐都穿了红的,她也穿了件海棠红的,梳了和姐姐一样的单螺髻,首饰也没马虎,挑了对嵌宝象牙钗插戴了,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坠子。 童嬷嬷一再的叮嘱她别怕,曼春点点头,安抚道,“今天来的最大的就是知府夫人,她见了姑母还要跪拜呢,何况我父亲也是知府,有什么可怕的?” 童嬷嬷道,“总不能让她们挑了刺,姑娘大了,要是犯了错,总不好再说是小孩子不懂事——是不是再扑一层粉?” 曼春走到门口,回头看童嬷嬷,见她担忧地看着她,笑道,“别担心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刚才的那条褙子有些瘦了,嬷嬷帮我改改吧。” 自从启程,童嬷嬷虽然极力隐瞒,但曼春也渐渐看出她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神不宁,可又不知该如何让她宽心。 杭州知府夫人是位中年妇人,长得有些富态,说话却风趣雅致,没有什么架子,对待唐曼宁姐妹也很客气,曼春从她那里得了个和姐姐与表妹一样的荷包,之后别的官员太太们也都给了见面礼,有轻的有重的,都用荷包装着,一看就是事先准备好了的。 曼春觉得有些意思,心中微哂,显然这位知府夫人还挺有影响力的。 第111章 借钱 唐妍甚至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提了一句打算在杭州换船走运河北上,杭州知府夫人就把找船的事揽了下来,“这事儿吩咐驿站去办就是了,一定给您安排好船。” 送走了客人,姐妹两个很有眼色的没有久留,回了屋里,曼春把得到的见面礼放在桌子上,打算登记一下就收起来,这种东西一般都没有表记,还可以拿去送礼,只是不能弄混了,叫人认出来就不好看了。 知府夫人送的玉佩成色还不错,值个百十两银子,其他的都要差一些,除了一枚玉蝉、一枚玉扣,余下的都是金银首饰,她叫小屏给她帮忙,她来记账,小屏则把写了号码的标签用绳子系在首饰上。 花了几天的时间换好了船,曼春和姐姐仍旧住在姑母唐妍的隔壁,只是这一次她们的船小了,住处也狭窄了许多,虽然号称是“小楼船”,但真正能舒舒服服住人的只有船上的第二层,第三层只是摆设,用来看景的,第一层离水面太近,安排了仆役居住。 船的二层一共八个房间,女眷们都住在左舷一侧,这一次唐妍给李姿单独安排了房间,让她奶娘带着她住,李褒兄弟三个则住在右舷一侧,剩下的一个房间也没有空着,堆了不少箱子。 曼春就住在左舷的最后一间,所有的箱子都要靠墙一字码开,除了一张简单的架子床,连饭桌都必须在不用的时候收起来,更不要说别的,好在如今天气热,打地铺也不会受凉,要不然还真摆不开两个人的睡榻。 得知王勤带着人已经把货都装上了另一条船,曼春略微放心的松了口气,“蔺先生那里怎么样?” 蔺先生毕竟是父亲拜托了与她们同行的,这次换船,蔺先生自己单独一条客船,也不知那条船怎么样,先生满意不满意。 宋大家的刚从宋十三那里回来,宋十三是宋大管家的侄子,对宋大家的这个婶婶也挺恭敬,宋大家的一进门听见曼春这句问话,就道,“宋十三正在蔺先生船上哩,听说是后头的货船住不开了,求了蔺先生让他住过去。” 宋十三是仆役,要是遇上个较真小心眼的先生恐怕不会答应,不过蔺先生一向豁达,想来不至于计较这点儿事,“先生答应了?” “答应了,那条船不大,蔺先生叫他的书童挤一挤,给宋十三腾了间屋子。” “跟宋十三说一声,先生是老爷特意拜托了的与我们一同进京的,不可怠慢了——算了,还是先和姐姐说说吧。” 曼春起身去了隔壁,唐曼宁正在听人报账,等她弄好手头的事,曼春提醒道,“我听说宋十三去了蔺先生船上住?先生那里的东西不知够不够用?” 唐曼宁恍然,“这一堆事闹的,你不说我倒忘了!”她赶紧吩咐人,“去问问宋十三,蔺先生那边缺不缺什么?别委屈了先生。” 她看看曼春,“你都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曼春见唐曼宁这屋里基本上没怎么收拾,只把箱子挨墙边摆了,*辣的太阳大喇喇的照进来,门口连个竹帘子都没有,“怎么没挂竹帘?是不是没带来?赶紧叫人买去。” “我这儿忙着呢,哪儿顾得上?” 曼春道,“咱们住在这边儿不像海上似的风大凉快,屋子也不宽敞,下午又夕照厉害,就这么不挂竹帘子晒着,夜里睡觉怎么受得了?葛嬷嬷呢?” 葛嬷嬷被唐妍借去帮忙了,曼宁又不能不借,曼春没好气的道,“好歹也等姐姐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再……别的人呢?床没铺,帘子没挂,梳头洗脸的家什也不见——” “好啦,好啦——我这儿忙得厉害,人手都不够用呢,等弄完了再说吧,”唐曼宁拦住她,拽她坐下了,劝道,“忍让些吧,这一路上都不容易。” 曼春抿了抿嘴,“我那边倒是收拾好了,要不叫两个人来给你帮忙?” 曼宁略一思索,“也行,叫你那边宋大家的来给我帮忙吧,晚上一定还你。” “好,有什么我能做的?” 姐妹两个说着事,李博跑来了,唐曼宁看见他,先给妹妹使了个眼色,问他,“你今儿不是上岸去了?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李博一脸的汗,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儿算是撞着了。” 两人吓一跳,“撞着谁了?” “撞着运气了!”李博擦擦汗,又往嘴里灌了杯茶,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李褒和李博这两兄弟有心看看杭州府的富庶繁华,便趁着今天下船去走了走,他们的行李都有小厮打理,根本不用他们多管,唐妍也不耐烦留了他们在船上给自己添活儿,就一人给了些银钱,让他们去杭州城里玩。 结果兄弟两个看中了一块歙砚,是块难得的金星砚坯,这块砚石石品罕见,纹理极美,要价一千两,因为当时还有别人要看货,李家兄弟急切买下,银子却没带够,便押了身上的一枚汉玉给店家,约定了等他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能拿银子来,砚坯就是他们的,若不然,后面还有别人想看货呢。 这兄弟俩一商量,就赶紧让李博去船上取银子,李褒留在店里看着那块砚石,可等到李博回到船上找到管家,却被告知他今年在账上支的银钱已经超了,唐妍不许他再多花钱,李博自家人知自家事,就是怕他娘不肯,才亲自回来拿钱。 他跑去和他娘说那砚台是他大哥要买的,唐妍笑了两声,不理他,李博就没招了,思来想去,想着他大哥的汉玉押给了店家,他自己身上的一块沉香坠子还值些钱,另外再当两样东西,也就差不多了,他回屋去找那几样东西,却被小厮死死的抱住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二爷,行行好吧,二爷,您要是把这些都当了,小的没法儿跟太太交代啊!” 李博既怕这小厮的哭声让人听见,又怕让他娘知道了收拾他,正急得不行,一搭眼瞧见唐家的人正收拾行李,想起自己两个表妹身上应该有不少银子,就厚着脸皮过来了。 你也有今天!唐曼宁简直要笑乐了,她看看李博,“不知二表哥要借多少银子啊?” 李博瞧着她那得意的样子,暗地里也是咬牙,“还差五百两。” 曼春知道姐姐不会放过这个奚落李博的机会,轻轻戳了戳她,唐曼宁捏了她一把,让她别拦着,“只有五百两倒想花一千两,二表哥可真是有魄力!” 李博愠怒,“到底借不借?” “怎么?你还想强抢?”唐曼宁冷笑,“若说是借给大表哥,别说五百两,就是一千两,我也没有二话,你么——” 最终李博还是“屈辱”地写了一张五百两的借条,他“啪”的一下把借条拍给唐曼宁,“银子呢?” 唐曼宁亲自数了五张一百的银票,还不忘嘱咐他,“这些可都是我的私房钱,二表哥你要是敢不还,哼哼——” 李博一把抓过来,“狗屁,小爷我什么时候赖过人银子?” 借钱的事这两边虽然都不会往外说,可那砚石跟小磨盘似的,足有三十多斤重,就是包在包袱里也老大的一块,哪能瞒得住? 唐妍知道了,把两个儿子骂个臭死,“你们表妹身上能有多少钱?这几天忙得很,都没来得及出去走走逛逛,倒让你们这俩猴儿给抖搂个精光!”赶紧开箱子替儿子还了债,又叫人送了好吃的。 唐曼宁道,“表哥他们一时不凑手罢了,我们难不成还真能干看着?” 李博暗暗瞪了她一眼,唐曼宁理也不理他,继续道,“我们俩就是去了街上,不过是走走看看,瞧瞧热闹罢了,倒是表哥买的那块砚坯,实是叫我们开了眼界了,真是好!” 唐妍手里拿着把两人买回来的扇子,摇了摇,嗔笑,“哟,看来这回你们竟没白花银子,难得你们妹妹也说好,快拿来,我瞧瞧。” 李博先跳了起来,“娘先说好了你可不能跟我们抢!” 唐妍呸了一声,“这世上好东西多了,你都搬家去?你娘我什么好东西没瞧见过?至于稀罕你们俩的?要真是好,我就不罚你们了,要是个破烂儿,哼哼,你们给我等着!” 李姿也凑热闹,“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李博接到兄长白眼两枚,转过来哀怨道,“你们怎么能这样!” 唐曼宁笑着白他一眼,“关我们什么事?你那是什么脸?姑母还能给你扔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最多把玩两天就还你啦。” 李博“嘁”了一声,“你们女子就是难缠……” 结果这一句话就得罪了一堆女子,被人挨着个儿的数落,连唐妍身边的丫鬟们都凑起了热闹,一个个不依不饶的,“二爷好没道理!”“二爷这是说谁呀?”“真是冤枉,我们平日里对二爷不好?”李博被埋在一堆香粉中,脑袋都要炸了,转身就跑,跑到甲板上都还能听见一阵阵咯咯咯的笑声,情不自禁抹了把汗擦擦。 第112章 操心 在杭州停泊、换船的这几天里,王勤也没闲着。 内河船不如海船张满了帆行得快,她们想要赶在原定的日子到达京城已经不太可能,这次临来前置办的货物若是能早一日到京城,就能多一份保障,万一路上再有些耽搁,到的晚了,秋冬的料子都上市了,这些货能卖上什么价谁也说不准? 曼春就叫童嬷嬷去问王勤,王勤说道,“咱们的船稳妥是稳妥,只是每日的行程有限,到底不比那些商家雇的快船日夜兼程,若是有好价钱,不如尽快换成银子,不然等明州过来的船越来越多,就更不好卖了。”他带着人在港口街市跑了两天,却发现越来越多的在明州被拦阻的货船转道杭州卸货,比他预料的情况还严重,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各样货物在港口堆积,势必造成许多货物的价格随市走低。 王勤考虑再三,便来求见曼春,“从明州过来的船越来越多,这两日市面上各色绸缎的价钱也一降再降,若是在杭州这边销货,恐怕卖不上价。” 曼春听了也不免神色微凝,“你是懂行的,该怎么办,你给我透个底。” “这……”王勤犹豫了一下,“江南原就丝织鼎盛,倒不如再往北走一走,一路打听着,寻个好买家。”他们一路沿运河北上,途径的大城不少,无论是谁,前往京城要么走运河,要么走陆路,他们又是跟着官船,沿途的关卡也好过些,想必北边的情况能好些,或者冒些风险运到京城。 时也运也,谁也没料到会遇上明州那样的事,曼春就道,“倒也不能强求,试试看吧,反正过关过卡的银子都省了,就是到了京城再卖,也不至于亏得太厉害。咱们账上还有些银子,等到了湖州再进些好丝线——这一路上各地有什么特产你替我留意着些,多少买些,等到了京城也好送人情。” 王勤原本心里沉甸甸的,听到曼春这样说,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肩上的责任更重了,“那这一路能买的就太多了,湖州的丝、笔、绫绢、扇子、紫砂,苏州的茶叶、绣品、锦缎,镇江的丹阳酒、东乡羊,扬州的漆器、绣品……” 换了船,唐妍没有立即启程,一来她想在杭州走走看看,毕竟苏杭美景誉满天下,二来也有不少旧识前来拜访,不仅有李家的,还有唐家的,唐曼宁和唐曼春有时候不好出面,便由唐妍代劳。 这一日可算是觑着了个空,唐妍没有必须要见的客人,就起了个早,带着孩子们去了灵隐寺烧香,在寺里吃了顿素斋,看了西湖美景就去了杭州城里的闹市——她们这些日子实在是坐船坐够了。 曼春在一家专卖异域舶来品的店里看中了一条外国的织毯,店家张口就要八十两银子,曼春觉得那毯子最多只要一半的价钱就能拿下,她不愿叫人当做冤大头,心想记下样子回头叫人来买,唐曼宁却大手一挥做主买了下来,“难得见着你喜欢的,买就买了吧。” 见姐姐价也不讲的就把织毯买下了,曼春心里有些后悔,但又不好直接说买贵了,张口无声的提醒道,“姐姐,忘了讲价了。” 唐曼宁捏捏她手心,朝唐妍的方向看了一眼,曼春会意,便不再说什么了。 接下来曼春只买了几样有趣的小玩意儿,倒是差遣宋大家的去买了几匣子杭州官粉和胭脂,打算回去分给众人。 等回到船上,曼春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她坐在饭桌前勉强夹了几筷子,对童嬷嬷说道,“没什么胃口,糕点留下,其余的叫她们分了吧。” 童嬷嬷只端了两盘曼春平时不爱吃的下去分了,“万一一会儿姑娘又饿了呢,只吃糕点哪行?” 热水打来了,曼春刚要拆头发,唐妍派了个婆子过来。 曼春停下手,见那婆子朝她施了一礼,“今儿早晨有一户姓汪的人家送了礼来,说是山东密州人氏,听说表姑娘路过杭州,本想过来请安,不料两位姑娘和我们夫人都不在,就只留下了东西走了。” “汪家?”曼春接过帖子来看了看,叫人赏了那婆子。 那婆子看看曼春,一脸的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曼春不知这人什么意思,便只当没看见。 唐曼宁在隔壁听见动静,过来见有帖子,就问道,“是什么人送来的?” 曼春道,“好像是姨娘老家的世交。” 唐曼宁见曼春桌子上的饭菜没怎么动,“没胃口?我那儿有些梅子。”叫了云珠去拿。 云珠捧了个螺钿果盒来,曼春捏了两颗,就摇头不要了,“好酸。” 唐曼宁就笑,“这是开胃的,能不酸么?好好吃饭。”她看了一眼李家那婆子,“你回去告诉姑太太,就说我们知道了,今儿姑母辛苦了,请早些歇息吧,我们就不过去打搅了。” 等那婆子走了,唐曼宁招呼了妹妹一声,也回屋了,曼春把帖子递给童嬷嬷,“嬷嬷看一看,是不是以前你托人送信的汪家。” 童嬷嬷看看帖子上留的籍贯名讳,“还真是他家?” 这汪家与唐家先前并无往来,好端端的,也没什么缘故就给曼春送了两抬礼盒,实在叫人纳闷,曼春想了想,“明儿让王勤去问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 如今船上女眷多,又是官船,外男不敢贸然求见也是有的,以唐妍的身份,并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殊不见一些品级低的官眷来拜见唐妍,有不少是由唐妍身边的嬷嬷们招待的。 “她姨娘娘家的世交?”唐妍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弯儿绕得可够远的。”见那些礼物不过是些绸缎药材,无甚重要的,便只嘱咐了一句“知道她们的孝心,今儿都累了,好好歇着吧。”又吩咐下去,若是这汪家再来人,就出面招待一下——这已然是给了唐曼春面子了。 曼春叫童嬷嬷把汪家送来的东西做了标记分类收好,提起汪家的海船生意,她忽然想起去年那次太太逼问船行的事,等晚上熄了灯,曼春叫童嬷嬷睡在她床边,低声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去年……太太曾经提过的船行银股的事?” “船行?”童嬷嬷支起胳膊往外瞧了瞧,小五她娘的铺盖就铺在靠近门口的箱子上,许是白天累了,这会儿刚一躺下,就响起了隐隐的鼾声。 童嬷嬷蹙眉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太太说的那事我倒也细细寻思过,哪有什么头绪?从来没听说过,何况老爷也说了姨娘的陪嫁单子上没这个,多半是太太听了什么传言——这事儿又不好直接问舅老爷,若是真的,肯定是老太太私下贴补你姨娘的,让你舅母知道了,就是不真计较,也……” 曼春明白童嬷嬷的意思,这船行银股的事在没弄明白之前不好往外说,便是舅舅和舅母们都不计较,可下面表兄弟姐妹们未必也这么想,嚷出去叫人知道了,平白惹出事端。 曼春躺在床上,心想,这船行银股的事儿早晚要弄清楚,若是可能,最好是能去问一问外祖母,可惜她老人家在青州,她们这一路北上虽路过山东,运河却不经过青州,隔了二三百里的路程,肯定是去不成的。 童嬷嬷轻轻打了起了鼾,显然今天大家都累坏了,曼春想着,等到了京城安定下来,就派王勤回青州一趟,去找老太太问问那船行的事。 王勤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汪家在杭州的住所,出乎意料的是,昨天遣人给唐家送贴子的汪六爷今天一早已经离开了杭州,只留下话说若是唐家的人来了,要好好招待。 唐妍头一天在杭州城里玩了个尽兴,第二天还想再去,于是又叫上了自家孩子和两个侄女,曼春却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唐曼宁想留下来陪她,她笑了笑,婉拒了,“姐姐还是去吧,难得来了,都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我只是累了,没什么力气罢了,睡一觉就好,姐姐就是留下了,也只不过是看着我睡觉罢了,有什么意思?” 唐曼宁担忧道,“还是请齐医女来瞧瞧吧?” 曼春不觉得自己是病了,但她不欲在这事上违逆姐姐的好意,就点点头,“别让她开苦药。” 唐曼宁失笑,伸指戳戳她脑门儿,“良药苦口知道不知道?” 过不多时,齐医女来给曼春把了把脉,“不妨事,姑娘身子弱,这是累着了,好好歇几天罢。” 唐曼宁压下心中的忧虑,她把齐医女请到外头,低声问道,“舍妹自从去年得了那一场病,身子一直不太好,吃些药调理调理可好?” 齐医女沉吟了一会儿,道,“鄙人的医术到底浅薄些,不如请家父来给姑娘把把脉?” 齐太医的医术唐曼宁自然是放心的,她点点头,“那就有劳了。” 曼春到底把姐姐劝出去了,唐曼宁许诺说给她捎好吃的回来,曼春抿着嘴笑,“知道啦,快去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幸亏王勤往汪家去了一趟,通过汪家从中牵线,王勤将船上的倭缎大半卖与了一支西北过来的行商,因那倭缎是泉州新仿的,制工精细,花样新奇,又陆陆续续招来了不少人问价,到开船前一天竟不剩下多少了,净赚了近三千两银子,曼春就抽出半成给了王勤,算是酬谢他的。 童嬷嬷推辞不迭,“姑娘这是做什么,这原是他的本分。” 曼春笑道,“嬷嬷可知道外头请大掌柜是什么价?我知道他是有本事的,嬷嬷快别推辞了,要不然以后我可不敢使唤他做事了,我家大掌柜身上没银子怎么能行?”又告诉王勤,“银子放在账上,要买要卖你看着办,剩下的那几十匹倭缎也别卖了,我有用。” 童嬷嬷且惊且喜,待曼春越发的上心。 第113章 扬州遇亲 自从换了船,每日船行不过四五十里,快的时候也不过七八十里,天黑了就停靠码头,途径湖州、苏州、镇江、扬州等大码头时,唐妍便带着孩子们上岸走走看看,买些吃的玩的用的,尽皆上等精致之物,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竟好像不计较银钱多少似的,唐曼宁和曼春也跟着买了些缎纱绸绫笔墨纸扇,预备着回了京城往各处送些土仪。 这时候就能看出官船的好处了,灯笼一挂,没几个敢打搅的,曼春记得她前生做姑子时也曾跟着老庵主北上京城,那时候有车做车,有船坐船,无车无船时就两条腿走着,自然,车不会是什么好车,船也不会是什么好船,耗费了几个月才到了京城,想想那时候受的苦,如今真可谓逍遥了。 唐曼宁眼看着唐妍一箱一箱的买,私下里跟曼春说,“姑母好大的手笔,这是要把年货也买全了?” 曼春笑笑,“姑父在那个位置上,她家是不愁银子的。” 唐曼宁吐吐舌头,“这要是在京城,熟人多,叫人瞧见了还不得议论?” 林晏的身影在门口晃了两下,曼春瞥见她,招招手叫她进来,“什么事?” 林晏道,“王掌柜有事禀报,说码头上有生人窥探咱们的船,还使银子贿买船工,打听船上的事,他刚才带了人去抓,被人逃了,恐怕事有不好,需提早提防着些。”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遇到不可预料之事,码头上人多船多,李家又这般张扬……虽是官船,寻常人不敢来招惹,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曼春忽然想起一事,她以前跟着老庵主北上京城的时候,在路上就曾见过这样的事,当时她们要搭一户回乡官眷的顺风船,那官眷是个年轻妇人,兴许是出身不高,说话有些轻狂,倒不是个爱为难人的,就容她们上船了。那家老爷在任上多半是捞了不少油水,大大小小的行李把船压得吃水颇深,船上豪奴艳婢,意气风发,又常有商人上船兜售,老庵主在船上与那官眷讲了几天经,见那家人行事无甚章法,底下人做事又糊弄,当着外人的面坦露黄白之物也不在意,就假借病痛,带着她在一处大码头急匆匆下了船,连夜雇了快船先行一步离开了。果然,几天后就听说那条船遭了贼被抢了个干干净净,连船上的人都给杀了。 曼春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问林晏,“王勤现在在哪儿呢?” “在下头候着呢,等姑娘的吩咐。” 曼春看看姐姐,对唐曼宁说道,“他是童嬷嬷的儿子,平时就很谨慎,咱们的船吃水深,姑母买这买那的又不避人,遇上歹人起了心思图谋也不是不可能,我看这事儿还是和姑母、表哥他们说一声为好,免得措手不及。” 唐曼宁有些犹豫,想了想,道,“叫他和宋十三都来。” 宋十三来的很快,他几乎是和王勤一块儿到的,听了王勤的建言,也认为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唐曼宁就去求见唐妍。 唐妍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里,一路上大小官员无不逢迎,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来打主意? 唐曼宁再三相劝,唐妍才不情不愿的叫下人拿了帖子去扬州府衙借了几个差役来。 她心里不痛快,言谈间就带出了几分教训的口吻,“那些差役毕竟是外男,你们不要在外头乱走,叫人瞧了去说三道四的不尊重。” 唐曼宁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不过对方到底是长辈,她也不好失礼,低声道了句“知道了”,就退下了,回去以后却越想越堵心,船上又狭小,她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了曼春屋里。 曼春叫人把铜锣找了出来,唐曼宁见了,“怎么连这个也带了?” 曼春笑道,“总觉得会有用处,如今倒真用上了。” 曼春在泉州时,因为院门正对着花园子,离后角门不远,担心有贼人潜入而不知,每晚熄灯前都叫人把锣锤挂在门闩上,只要门闩被人从外头挑开,锣锤掉落砸中地上的铜锣,任谁睡得再沉也能被吵醒。 虽然还没有机会验证过,不过听说这个法子是极妥当的。 只除了那次……不期然想起了那瓶被她用过一次就封存起来的古剌水,她用力摇了摇头,呸呸,怎么就想起那人来了? 唐曼宁听她小声嘟囔,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就把唐妍已经派人往本地府衙里送帖子的事说了,曼春见她没什么精神,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怎么?府衙那边不顺当?” 唐曼宁嘟了嘟嘴,白皙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委屈,“咱们去提醒一声,还不是为了两家好?倒成了多事的了。” 这下曼春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半晌才道,“但愿一路平安才好。” 扬州府的衙役们来了四五个,他们得了这样的差事,原本是不情愿的,来了以后听说有赏金,干活才卖力了些,将码头上闲杂人等都驱散了,就连卖苦力的也都一一查验过后才许放行。 唐妍对儿子抱怨道,“光天化日之下,此处又是官家码头,有什么好怕的?就是有那心存歹意的,有几个敢与官家作对?咱们人手也不少,你妹妹她们也太谨慎了些,小家子气。” 李褒也是才知道了前因后果,劝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谨慎些总不为过……妹妹她们也是好意。” 唐妍有些嫌弃地哼了一声,“我知道——她们不就是怕你舅舅那点子东西有什么闪失么?” 见儿子不说话了,她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你大表妹还好些,那个小的,一肚子的心眼儿,你弟弟也是个傻的,只怕被人笑话了都不知道!” 李褒皱了皱眉,“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过两年就好了,您又何必当真?” “哪能不当回事?情分都是慢慢儿处出来的,何况你弟弟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从小就倔得很,越是不许他做的,他越要跟你顶着干,我现在要是说句以后不许他往那丫头跟前凑,他准得跟我顶,”唐妍长出了一口气,“好在那丫头也不是不懂事没眼色的……说起来,临走前你舅舅还托我替她找个好人家,她要是能守着本分,将来寻个合适的夫家,我就是多给她些添妆也乐意。” 李褒心里觉得他母亲想多了,不过也犯不着为这点儿事再起争端,便当做没听见,道,“这事儿您怎么看?” 桌子上放着一封从都转运盐使司李判官家送来的帖子,据送帖子的人讲,他家太太正在附近的码头等着,听闻故人在此,特来拜见。 唐妍道,“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人?难道是老亲?” 李褒一接到帖子就问了自家年长的下人,“这家上一辈和咱家连过宗,不过也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就见见吧,若是不见,旁人又要说咱们眼里没人了。” 牛氏娘家原本是盐商起家,十几岁上嫁到都转运盐使司李判官家里,她的夫家也是几代人都在都转运盐使司领差事的。 他们夫妻人到中年,也只得了一个宝贝似的女儿,生生娇养着长大,偏偏女儿从小身子就不好,多少高明大夫看了,都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的,只能慢慢养着。 偌大的家业自然舍不得都留给嗣子,可女儿身上的弱症又不能让他们完全放心,自从女儿会说话起,他们夫妻为了相个合心意的女婿,暗地里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才相中了袁家的独子。这袁家也是盐商,比牛家发家还早,也富得多,袁家老太太年轻守寡,娘家是不济事的,人还算和气,只一个独生子,从小就会读书,拜在大儒名下,长大了虽未走官途,却也是有名的才子,脾气性格都没得说,做生意也是有手段的。 这么个出色的女婿,要说牛氏不满意,那是假的,可也让她多少有些不放心,前些日子听人说京城太医院新进了个有手段的洪太医,她就动了心思,叫人置办了厚礼,打算带着女儿去京城请那洪太医好好给瞧瞧。 她家有处私人码头,挨着官家码头不远,刚上了船,没等安顿下来,就听人说起京城安国公李家二太太盛宁县主路过扬州,停泊在此,她就想起自家老爷曾经说起过,说他家与京城安国公府从前是连过宗的,便赶紧叫人备下厚礼送了过去。 李幼兰有些不情愿的出了房门,对她母亲道,“就是连过宗,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家还认不认?何必自找没趣?我不去!” 牛氏哄着她,“乖乖,管他多早的事,既然连过宗,他们要脸面的话就不敢不认咱们,不但如此,还得跟咱们亲亲热热的,要不然岂不白收了咱们的礼?跟她们一路多说说话,等到了京城,有安国公府帮衬着,请洪太医的事儿也好办些,不然要花不少银子呢。” 李幼兰哼了一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到底没再说什么,等下船上了轿子,她突然吩咐丫鬟,“我那支白玉镶红宝的簪子呢?去给我取来。” 第114章 李幼兰 “我呸!她以为她是谁啊!”小五小声嘀咕着。 玉珠手里提了只食盒上来,见她这般,“唷,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小五拉着玉珠往一旁避了几步,努努嘴,悄声道,“还不是那卖盐的?刚才竟然教训起姑娘来了,说咱们姑娘不会调理人,意思是咱们都没规矩哩!当我们是什么下三滥的出身?我呸!要论规矩,咱侯府的规矩也是她能置喙的?” 玉珠扑哧一笑,“你跟她计较干嘛?家里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我听人说,她家原先不过是个转运盐司的小吏,等到了她爷爷那一辈,好不容易才巴上了姑老爷家,硬是认了亲,靠着安国公府才发达起来,原就是只认钱的,懂什么规矩?她说着,你听着就是了,等她走了,咱们还是该干嘛就干嘛——你出来是做什么的?” 小五回头望了一眼,一撇嘴,“说是要喝金桔茶,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喝的,少不得要挨顿刺儿了。” 玉珠拉住她,“船上哪有这东西?我们姑娘屋里倒还有些金桔蜜饯,你等着,我去给你拿些来,免得叫人说嘴。” 不多时,玉珠从屋里兜了一纸包蜜饯出来,塞给小五,“叫厨房捣碎了冲茶,记得筛两遍,别弄得都是渣子。” 小五谢过了她,眨眨眼,“放心,这点儿活我自己就干了。” 曼春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着,对于和李幼兰说了什么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李幼兰身后站着的那个叫素兰的婢女。 当初她被李幼兰的母亲牛氏买去的时候,因着年纪不大,又一向在庵里生活,好些事都不懂,而那时候素兰已经被卖到李家两三年了,素兰是个性情和顺的,心又善,她被其他丫鬟欺负的时候便时常伸手帮她一把,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照应到她,尤其李幼兰脾气不好,时常拿底下的丫鬟撒气,也不论什么是非长短,甚至有时候什么理由都没有,逮着就是一顿打罚,看着被打的丫鬟凄凄惨惨,李幼兰才高兴。 与她一样服侍的还有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姑娘,都是牛氏认的养女,说是养女,其实就是丫鬟,这些人名字里也都有个“兰”字,这一点,牛氏倒是不很计较规矩,听说原先并不是这样的,是有一次李幼兰长了疹子,病愈后牛氏找了算命的给李幼兰批过八字,那之后李幼兰身边的丫鬟就都改了名字。 想到这里,曼春忽然想到春波和春雁的名字其实和自己的名字也是有重字的,就她自己而言,其实是不怎么在意的,毕竟姑娘家的名字里有个“春”字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不过,这些日子听姐姐和嬷嬷们讲侯府里的事,显然那里的规矩更重——罢了,到时候要是没人提起,就依旧像如今这样叫着,要是有人挑刺,再叫她们改也不迟。 “咦?妹妹这帕子绣得真好!” 唐曼宁夸赞李幼兰的绣帕,倒也不是胡说,那帕子用的细纱极透亮,可摸着又比寻常的细纱厚实许多,帕子一角绣的兰花雅致秀丽,和李幼兰身上的衣裳很配。 李幼兰矜持地笑笑,“雕虫小技罢了,整天闲的无事,或是看书,或是绣花,若是连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唐曼宁翘了翘嘴角,心里已是不耐烦,自从扬州开始,每每停船的时候,这牛氏和李幼兰母女两个就要来她们船上坐一坐,原本这李幼兰是跟着她母亲牛氏去大姑母那里,可不知怎的就盯上了她们姐妹,弄得姑母还以为她们关系多好,依唐曼宁看,这李幼兰纯粹就是因为不想去姑母面前奉承,哼,柿子捡软的捏!这李幼兰根本就是个没成算的,难不成她以为她们姐妹俩会像那些指望她李家吃饭的人一样对她奉承讨好不成?——便淡淡一笑,“是啊,也就是趁着现在还有些空闲工夫,等以后大了,想清闲也没那么容易了,听说妹妹已经定亲了?对方是什么人?” 李幼兰的脾气向来说来就来,这会儿提起她的亲事,也不知是触动了她哪一根敏感的弦,忽然就变了脸色,不快道,“……闺阁之中,怎么张口闭口就嫁人、嫁人?有没有意思?” 唐曼宁却一点儿也不想迁就她,讶然道,“怎么?妹妹不满意?不愿意?” 这话一语双关,李幼兰噎了一下,勉强笑道,“姐姐别打趣我了。” 曼春坐在一旁,心中暗暗摇头,这李幼兰前半生顺顺当当的享尽荣华富贵,从没哪个敢明明白白的给她难堪,就是有,也被她父母提早拦阻在外,养成了这么个一丝儿委屈都受不得的性子,以至于她到死都是这样的脾气。 她看看素兰,这会儿李幼兰在姐姐面前显得有些尴尬,再撩拨下去恐怕就要发火了,素兰就站在李幼兰身后,只怕要首当其冲。 ——那时,她、素兰,还有别的“兰”们在李家渐渐长大,牛氏就把这些养女一个个嫁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她和素兰陪在李幼兰身旁。 那些日子她特别害怕。 被李太太嫁出去的养女不是成了富户的继室、二房,就是进了官员家做妾室。 她一个生母不详的庶女,从小受的那些苦,那些委屈,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也经历,所以她对李家母女极其顺服,从来不敢当面忤逆,也亏得她行事谨慎,才能留到最后。 可还是没能躲过。 李幼兰嫁到扬州本地的巨富袁家,她和李素兰被选为滕妾陪嫁,才明白了李太太的用意。 李幼兰自幼定亲,可她天生胎里带病,身子弱不利生养,李太太怕女儿在婆家难做,便早早的四处搜罗年轻貌美又好拿捏的女子,以图帮女儿婚后固宠,那些被她提前嫁掉的,都是考察之后不合心意的。 没想到袁家姑爷竟是个痴情种子,自从娶了李幼兰便对她百般爱护,妾侍通房俱都成了摆设,李幼兰性子拗,自然也不愿意丈夫亲近别的女人。 然而袁家几代单传,袁老夫人早就盼着儿子儿媳能为袁家开枝散叶,因此对李幼兰的“不贤惠”很是不满。 李幼兰却仍旧我行我素,不到一年就将原本伺候袁家姑爷的丫鬟通房或赶或卖都治走了,就连从娘家带来的人也毫不容情——素兰不过是被袁家姑爷赞了一句手巧针线好,转天就被李幼兰叫人打了一顿给卖掉了。她和素兰都是陪嫁过去的滕妾,名义上还是李幼兰的娘家姐妹,袁家给李家面子,特意把她们两人记上了族谱,算是正经进门的良妾,可李幼兰却说打就打,说卖就卖。 素兰的下场时刻提醒着她,她鹌鹑似的守着规矩,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李幼兰卖妾的事到底还是传了出去,不仅袁家亲友,连外人都知道了,一时间李幼兰的跋扈传得满城风言风语,全当作笑话看。 李幼兰在娘家说一不二,到了婆家虽有丈夫爱重,却斗不过向来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婆婆,她好妒狠毒的名声传开,人人都道袁家娶了个真母老虎,在外头也常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偏她是个心气儿高受不得气的,旧病复发,没过几年便丢下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袁姑爷无心再娶,不久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抬了她做平妻,把独子和老母托付给了她。 袁老太太早孀,三千亩地一根苗,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她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长大,儿子竟抛下她,跟着媳妇一起去了,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又痛又悔又恨,一下子就病倒了,中风瘫在床上再不能管家理事。 那时候袁家亲眷里也有人劝她改嫁,劝她“再走一步”,可她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除了袁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后来她悄悄托人打听,才知道在她逃离水月庵之前,京城安平侯府就被抄了家,成年男丁流放岭南,余者遣返祖籍看管——自然就顾不上她了。 那几年是真难,不仅外头的产业要支撑起来,对内还要防备李家和袁家族亲的算计…… 曼春眨眨眼睛,微微一笑,对李幼兰道,“听说李姐姐棋艺高超,不知可否赐教?” 唐曼宁嗔了妹妹一眼,她可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过李幼兰,不过妹妹既然开了口,她也不至于再追究下去。 李幼兰却爱理不理的随便应了一声,曼春知道李幼兰一向如此,倒不怎么生气,究其原因,不过是瞧不起她庶出出身,记得以前她在李家的时候,李幼兰对她爹的那几个妾室和庶妹十分不客气,奴仆一般动辄打骂,要不是她家里给她掖着藏着,名声早就坏了,若是谁家庶出的女儿敢凑到李幼兰跟前,无论是讨好于她还是想要图谋什么,都被李幼兰豪不容情的羞辱贬低,时间长了,大家就都知道李幼兰看重出身,但凡是有求于李家的,谁也不敢把庶出的女儿带去李家,弄了个没脸不说,最怕的就是耽误事儿。 如今没把难听的话啐到她脸上,已经是给李家和唐家面子了。 曼春轻轻笑了一声,“我和姐姐平时也爱打打棋谱,李姐姐可曾与人对弈过?欸——”她看看唐曼宁,“先前是谁说起过来着?说李姐姐是经名家指点过的?真有此事?” 李幼兰的棋艺的确经过名家指点,是李家特意花了不少束脩请来的,不过李幼兰在棋之一道上天赋有限,死记硬背了些棋谱,知道些套路,寻常闺阁女子们的心思多不在这上头,就是有爱下棋的,也未必会与她争竞,倒让她在扬州得了个“闺中国手”的雅号,对此她也是颇为自得,自恃棋艺高超,更不将别人看在眼里。 这会儿听到曼春的挑衅,她讥讽地一笑,问唐曼宁,“你妹妹真会下棋?” 第115章 愿赌就该服输 平时唐曼宁和曼春下棋,常常输赢各半,唐曼宁知道妹妹棋力不弱,然而妹妹平时谨言慎行,哪会主动去挑衅于人? 她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诧异。 可是耳边听到李幼兰那令人不快的蔑视,唐曼宁还是忍不住心头火气,心中的厌烦更增添了几分。 这李幼兰是不是看她们姐妹太好欺负了? 她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送客了,抬头看看曼春,却见曼春神色如故,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还带着隐隐的笑意朝她使了个眼色,唐曼宁心下了然,扫了李幼兰一眼,低头轻轻抿了口茶,淡淡道,“我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不信的照旧不信,何不手谈一局,棋盘上见分晓?” 李幼兰对自己的棋艺颇为自傲,闻言也毫不示弱,她道,“单这样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人拿出一件彩头来,愿赌服输。” 唐曼宁眉梢一竖,正要开口,却被曼春抢了先。 曼春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笑道,“也可,不过彩头这东西终究只是个意思,不如先放在一边,等下完了这盘棋,李姐姐若是不嫌弃,看中了哪个,尽管拿去就是了。” 李幼兰展颜一笑,上下扫了她两眼,视线在曼春手腕上的珠串停留了一瞬,道,“也好,我也不是小气人,若是妹妹侥幸赢了,看中了我的什么,尽管开口就是了——我让两子与你如何?” 曼春笑吟吟的,“多谢李姐姐,那倒是不必,只要姐姐肯拿出真本事来,我求之不得呢。” 半个时辰后。 棋盘上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李幼兰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之前的先手优势已荡然无存,她恼怒地看了对面一眼,声音不大不小的嘀咕道,“这也叫下棋?东一子西一子的,太没章程了。” 此时若是在家里,依着她的脾气,早把棋盘摔了,不过她到底记得母亲牛氏的嘱咐,手里的帕子一扔,“罢了,罢了,不下了!” 曼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李幼兰到底年纪不大,脸皮薄些,被曼春这样一看,有些坐不住了,羞恼道,“说吧,你想要什么彩头?” “李姐姐果然信人,”曼春一指素兰,“我身边还缺个缝补的丫鬟,把她给我如何?” 李幼兰脸色微变,“不行!” 唐曼宁指尖扣扣桌面,面上很是不快。 见唐曼宁和唐曼春都看着她不说话了,李幼兰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太过生硬,半是弥补半是强调的说道,“她伺候我伺候惯了,换个人我也不习惯呢,”她摸摸头上的玉簪,犹豫了一下,取了发髻后头插戴的一把镶珠嵌宝的金梳,丢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这梳子少说也值个几十两银子,够买好几个丫鬟了。” 曼春隔着帕子把那梳子推了回去,“金银钱财,我们姐妹并不缺,难得看这丫鬟有眼缘,李姐姐要是不舍得,多少身价银子买来的,我们情愿出两倍的价钱,一定不叫姐姐吃亏就是了。” 这句话却让李幼兰变了脸色,终于忍不住了,“我差那几个银子?你没人伺候?自己花钱买去啊!” 唐曼宁冷笑一声,鄙薄之意自不必说。 李幼兰大怒,可她不敢直面唐曼宁,便将怒火撒到了曼春身上,伸出留的长长的红指甲,抓起金梳往曼春身上一扔,嚷道,“你待怎样?” 曼春险险被她吓了一跳,往后一避,待平复了几分气息,声音冷了下来,“愿赌服输,不知李姐姐懂不懂这个意思?” “哼!那又如何?”她胸脯急促的起伏了几下,看上去气坏了,“就这把梳子,爱要不要!” 船上才多大地方?很快,唐妍和牛氏听到动静就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小姐妹玩得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 唐曼宁上前抱住唐妍的胳膊,“姑母,妹妹和她下棋,她非要赌什么彩头,等输了又不肯认账!” 不等唐妍开口,牛氏嗔了女儿一眼,略带焦急地给她使了个眼色,“这孩子,一玩起来就容易认真——你唐家妹妹比你小,你就该让着些,何必较真呢?” 这话说的,倒好像是唐家姐妹不讲理,下棋输了还强要彩头似的。 牛氏不开口还好,这番话着实让唐曼宁心里生出了几分真火,她瞥了一眼牛氏,对唐妍道,“我们又不是差那几两银子,落子无悔,愿赌服输——说翻脸就翻脸,气性也忒大了,给谁看呢?没意思。” 牛氏一向觉得自家女儿聪慧无双,棋艺精湛,还经过名家指点,唐二姑娘一个庶出的,有什么本事赢过她女儿?她笃定唐大姑娘不过是护短罢了,她和女儿好歹是李家的亲戚,唐大姑娘欺人太甚了些——虽说有事要求着安国公府,可也不能叫人看扁了——牛氏暗暗想着,脸上就有些不好看。 唐妍低头看看棋盘,笑着问唐曼宁,“果真是二丫头赢了?倒也难得。什么彩头?” 唐曼宁努努嘴,“喏,就是那个丫鬟,我们情愿给她双倍的身价银子,不叫她吃亏,她也不肯哩,说叫我们自己拿银子买去!真是……我若花银子买,百八十个也买得来,当我是什么人?拿只破梳子就想打发了我们?哼!” 李幼兰几次想开口都被牛氏拦下了,牛氏攥着女儿的手示意她不可吵闹,眼见着女儿气得脸色发白,生怕她身子有个不好,心里虽恼恨唐曼宁,却又不敢得罪唐妍,忙道,“这丫头打小儿身子就不好,叫我和她父亲给宠坏了,爱较真儿,不知道她的就觉得她爱使小性儿,其实这孩子最是纯善,舍不得旧人哩。” 唐妍一听不过是个丫鬟,心道小丫头就是小丫头,为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起来,她定睛看那素兰,见她垂着手也不说话,看上去不像是个淘气的,就对牛氏说道,“这些丫头啊,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不过是个小丫鬟,也能吵得起来?既然她们姐妹喜欢,我这个做姑母的就做一回主——我那儿管教好的大丫鬟也有几个,回头你看看喜欢哪个就带回去,把这个留下吧?” 别说一个丫鬟,就是一船丫鬟,唐妍开口要了,牛氏也不能不给,她挤出笑容,“婶婶说笑了,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她不过就是性子憨厚些,才入了两位姑娘的眼,可不敢当。” 等牛氏带着女儿走了,唐妍瞥了眼唐曼宁,伸指戳戳她脑门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呀你!真给你爹长脸,为个小丫鬟跟人吵架,回头好好儿把《女诫》抄十遍给我,曼春也抄。” 唐曼宁腻在唐妍怀里,“姑母——” “叫祖宗也没用。” 唐曼宁一听,支起身子,也不撒娇了,哼了一声,“这个李幼兰太讨厌,张口闭口她如何如何,她的事与我何干?忍了她好久了!自以为背了几篇棋谱,被人奉承几句,就真当自己是‘国手’了?好笑!” 唐曼宁这话虽显得有些骄纵,倒正对了唐妍的脾气,她越看越喜欢,不在意道,“既然不喜欢她,以后少叫她来就是了,不过是家里有几个银子,倒娇惯得不成样子,赶明儿她要是再不识趣,就教教她,叫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又吩咐素兰,“好好服侍姑娘,不可偷奸耍滑,把那小门小户的习性都给我改了!” 姐妹两个回到各自的舱房没多大会儿,牛氏就派人送来了素兰的卖身契和厚礼赔罪。 表礼四端、新衣两套、一套赤金头面首饰、两部新书、一盒湖笔、一匣子徽墨,还有一对景泰蓝的小瓶,满满的装了两只抬盒抬过来,唐曼宁的也只比她多了四端表礼和两套新衣,曼春看着那些东西,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和前世是真的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牛氏说一不二,是她头顶的天,可以说掌握了她的生死,要她好,她便好,要她死,她便难活,而如今呢?在别人看来不过是小姑娘之间的吵嘴,牛氏却特意送来赔罪的礼物,若是换作那时候,打她一顿板子再远远的卖掉就已然是慈悲了。 曼春叫童嬷嬷帮她把东西收了,又把素兰交给她,“嬷嬷带着她,教教她咱们这儿的规矩。” 她虽然知道素兰是个好的,可别人却不知道,若是对待她显得太特别,其他人见了,私底下难免要议论,对她倒不好,也难以服众,还是照规矩一步一步来。 唐曼宁对牛氏的赔礼不怎么在意,她只是不想再见李幼兰,曼春心知以李幼兰那受不得气的脾性,哪怕牛氏再怎么催促,她也不可能再来,尤其牛氏看待她如珠如宝,又怎么舍得勉强她? 果然,从那之后,李幼兰没有再来。 牛氏的说法是她女儿身子弱,容易水土不服,又有些晕船,才不敢多走动,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唐妍这边有位齐太医供奉服侍,言语之间就有了那么几分意思,想请齐太医给她女儿看看。 唐妍听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吩咐人备了些补品,交给牛氏带回去了。 牛氏又几次三番的相请,唐妍才松了口,叫齐太医跟着牛氏去看了一趟,开了张补身的方子就回来了。 第116章 不同人不同命 令人料想不到的是,船刚刚进入山东境内,和李幼兰定亲的袁家的船就赶了上来,李幼兰的未婚夫袁谦据说是要去京城会友,遇上了牛氏和李幼兰的船,便打算和李家一起进京。 唐妍知道了,笑着答应了牛氏的请求,同意让袁家的船缀在自家船队的后面。 如今这个季节,天热得厉害,曼春所住的舱室又是西照,白天的时候都要挂帘,屋里根本不敢放炉子,想烧热水洗洗头都不容易,好在码头上的客店是不难找的,曼春叫人去买了两桶热水抬到船上,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正掩了窗户在屋里晾头发呢,小屏一脸不高兴的进来了。 她仔细看了看曼春的脸色,忖着曼春的心情还不错,就禀道,“姑娘,外头王掌柜有事要禀报。” 曼春如今的样子哪里能见人? “他说了没?是什么事?——替我倒杯水来。” 小屏给她倒了杯茶,往里头调了些蜂蜜,“说是袁家的人找上他,出二百两银子想买素兰。” 曼春微怔,“什么?” “袁家的人想买下素兰,愿意出二百两银子。” 说起来,曼春虽然对李幼兰没有什么好印象,却不能不承认自己心底对她的欣羡,父母疼爱就不用多说了,这是天注定的,最难得的还是她和袁谦的生死相许——袁谦虽也是读书人,可说到底袁家商贾出身,不论外头如何花团锦簇,内里对礼法规矩就不如官宦人家看得重,何况当家的还是李幼兰的婆婆,袁老太太能守着偌大的家业拉扯儿子长大成人,本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李幼兰如果没有丈夫给她撑腰,在婆婆面前根本走不了几个回合,她若不是身体不好,心又太窄,笑到最后的还不一定是谁呢。袁家姑爷在她死后整个人都垮了,病了也瞒着不说,直到倒下了才被家里人发现,最后食水不进,根本就是不想活了。那时候她就想,其实他在李幼兰去世的时候恐怕神魂就已经跟着走了,那之后留下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还能喘气儿的皮囊罢了。 她之所以把素兰弄过来,就是因为她知道李幼兰不是个好人,好歹她们姐妹一场,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等着将来李幼兰把素兰卖掉?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素兰被李幼兰卖掉后,袁老太太把李幼兰训斥了一顿,又让袁谦去把素兰找回来,那时候素兰才被人牙子领走没多久,派个人去追一追就能办成的事,可袁谦却只顾着去哄李幼兰,根本不当回事。 曼春拿起梳子梳了梳发尾,“让王勤告诉他们,素兰在我这儿好好的,就不劳他们操心了,我们家也不差那几个银子,以后此事休提。” 小屏脸上露出喜意,“知道了,这就去告诉他们。” “她这几天怎么样?”曼春问道。 童嬷嬷猜到她问的是素兰,就道,“干活挺勤快,女红也好,就是话不多。”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别叫人欺负她。” 每日的行船停靠不必多说,这一日,船队在一处繁闹的码头靠了岸,曼春听人说这里名为夏镇,总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如今天黑得晚,码头上仍旧热闹得很,她索性戴了遮面的帷帽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晚风拂面,熙熙攘攘的船帆和人群拥挤在码头,热闹喧哗,络绎不绝。 远远的瞧着岸上有军士手持□□巡逻,曼春灵光一闪,掩着口,“啊……”她扭头左右看看,“嬷嬷,那个人,孙家表兄——他是不是就在夏镇卫所?” 孙承嗣在泉州跟着王十七剿匪立了功,没有跟着王十七进京,反而去了夏镇卫所,这事还是童嬷嬷从丁氏那里听来告诉曼春的。 曼春暗暗想着,他要是真就在这附近,可千万别让她遇上,要不然—— 要不然会怎么样,真让曼春说,她也说不出来,不过,她非常确定的是,要是再遇见这人,她——她可不会再任由他欺负人了! 不过,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没到天黑点灯,船上就来了客人。 李幼兰在前几天终于肯露面了,只不过她再也不肯来找唐家姐妹说话,总是跟着她母亲牛氏待在唐妍那里,唐曼宁和唐曼春也没有主动去和好的意思,牛氏倒还和唐曼宁说过几句话,不过唐曼宁可不是那种对谁都愿意委曲求全的性子,以她的身份也没有这个必要,又有唐妍纵容着,牛氏更不敢对唐曼宁有什么意见。 牛氏听说来的人是安国公府李家的世交,颇有些心动,想要结识一番,不过看唐妍没有留她的意思,还准备叫儿子们来招待客人,牛氏就知道自己留下不妥,眼珠一转,便主动提出想带着女儿去和唐曼宁说说话。 唐妍笑了笑,叫了身边的丫鬟领着牛氏母女去了。 来的还真是孙承嗣。 孙承嗣调来这夏镇的时日也不久,只因他上头有人,手头又松,对上官也恭谨,长官睁一眼闭一眼,倒也不怎么管他,不过此处有个白千户和孙承嗣的辖区挨得极近,早就眼红他如今的地盘,原本这白千户也是花了不少银钱打点,想换个油水足的地方,谁知上头突然调下个孙承嗣,倒叫白千户原先的算计都打了水漂,白白花了一大笔银钱,自然就将孙承嗣看做了眼中钉肉中刺,自从孙承嗣来了夏镇,两边就时常起些摩擦。 孙承嗣听了手下来报,说驿馆里传过来的消息,泉州市舶司李提举的家眷携亲戚路过夏镇,他让人去打听清楚,就备下程仪,趁着天色未晚来了码头。 领着牛氏母女过来的是唐妍身边的大丫鬟,唐曼宁也不好直接送客,就忍耐着叫人上了茶点,哪知牛氏今天却乖觉得很,说话处处小心,只除了李幼兰冷着张脸,唐曼宁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牛氏问起唐曼春,唐曼宁道,“没什么,她这会儿不方便。”这个牛氏捧高踩低的性子她又不是看不出来,原先还对她颇有微词,后来见姑母为她撑腰,就立刻换了笑脸,妹妹那个性子,最不爱与人争竞,何必叫她来受气? 牛氏笑道,“我们这一路跟着婶婶(唐妍),可算是开了眼了,果真是亲友遍天下,不知这会儿来的又是哪位?” 唐辎早就嘱咐过不可将孙承嗣的身份说出去,何况唐曼宁对孙承嗣并不如何了解,便道,“是家里的一位世交,如今是这夏镇千户所的千户。” 原来只是个小千户……牛氏有些失望。 不等牛氏再开口,李幼兰哼了一下,面上显出几分鄙薄,“不过是个武夫,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来往的,没得自降身份。” 唐曼宁瞥瞥她,忽然觉得跟这样的人计较实在是多余,便不理她,端起杯子呷了口茶,就不说话了。 牛氏嗔了女儿一眼,见唐曼宁端着茶盏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知道今天在唐曼宁这里是问不到什么了,忙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姑娘歇着吧。” 唐曼宁扯扯嘴角,起身道,“葛嬷嬷,替我送送二位。” 玉珠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撇撇嘴,“她自家也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儿,倒好意思瞧不起人。” 曼春头上搭了块巾子过来了,“谁得罪我们玉珠了?” 唐曼宁嗔怪道,“怎么不等头发干就出来了?” “这天太热了,闷气得很。” “你屋里的冰用完了?” 曼春吐吐舌头,“放着它也是要化的。” “你呀,”唐曼宁责备的看了她一眼,见她手里的扇子不停,心疼道,“等到了京城,住的宽敞些就好了,再忍一忍吧。” 这么小的房间,除了她们自己住,还要留一两个服侍的,的确是太拥挤了,人一多,就更热了。 曼春摇着扇子,“我叫人去岸上看看能不能买到冰,要是能弄来,分姐姐一半。” 唐曼宁本来想说不用,可想到曼春身子骨不结实,不能用太多的冰,就改了口,“好啊,我正愁夜里热得睡不着呢。” 曼春之前在屋里洗澡,并不知道来了客人,只听见隔壁姐姐屋里有牛氏和李幼兰的声音,“那李幼兰又来了?” “姑母那里来了客人,她们没走,就过来了。” 曼春有些诧异,“既然知道姑母这边有客,她们还不走?”没想到牛氏真能豁得出去脸面,她不明白这样只会让人觉得她没有分寸不知礼吗? 唐曼宁嫌弃道,“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不提也罢。” 曼春失神想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这回来的是什么人?” “是孙家表兄,过来给姑母问安。” 曼春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唐曼宁见妹妹神色怪异,有些诧异,笑问,“你不是说了不怪罪他么?人家还给你送了好重的礼。” 是,当初她的确不怪罪他,毕竟那时他身上有伤,显然是遭遇了歹人——但也仅仅是在他夜闯她的闺房之前。 唐曼春又不好明说,只得嘟囔了一句,“这人也太会钻营了。” 第117章 夜半惊魂 曼春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摸摸脖子,汗津津的,两手又在左右摸了会儿,找着蒲扇使劲扇了几下,还是热,连风都是热的。 她心里念叨了几句“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终于还是忍不住翻身起床,把帕子投进冰盆沾湿了,擦擦脸和脖子,扭头看看童嬷嬷,见她没醒,又悄悄擦了臂弯和后背,才觉得舒服了些。 床上的席子被体温焐得热乎乎的,她不想躺了,便踮着脚走到门口,取下门闩上挂着的铜锣,搬了把交椅坐下了。 微风拂面,四周万籁俱寂,码头上的点点灯火影影绰绰,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 曼春摇着扇子,越发没了睡意,心里想着回到京城以后的事。 “咚。”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好像木头相撞的声音,曼春吓了一跳,坐直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心里道多半是河里的什么东西顺着水流撞到了船上,便打算回去继续睡觉,刚一起身,就又听到了刚才的那种声音,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咬了咬唇,放轻了脚步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又扶着栏杆探头朝下望了望。 今天是个大晴天,月亮明亮得很。 看到下头的景象,她大吃一惊,幸而理智回笼,克制着掩住口退了两步,蹑手蹑脚的回到屋里摸起了铜锣和锣槌。 “有贼!有贼!”一阵急促的锣声骤然而起,不仅将整个船上的人都惊了起来,连附近的船也都惊动了。 各个舱室逐渐亮起了灯,童嬷嬷离得近,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冲了出来,曼春把锣交给她,“嬷嬷,继续敲!别往外看,船下有贼人!” 童嬷嬷一听非同小可,压低了声音急切道,“姑娘快回去躲着!” 曼春使劲摇摇头,鞋也顾不得提,跑去隔壁使劲敲门。 正在这时,一道火舌冲天而起,吓得童嬷嬷大叫一声,“着火了!” 曼春扭头一看,越发焦急起来,火势来得突然,定是用了助燃之物,她喊了一声,“姐姐!快起来!” 话刚出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唐曼宁披散着头发,身上的衣裳也不整齐,曼春拉了她就跑,来到唐妍门前时,正遇上唐妍从屋里出来,“怎么回事?!” “有贼人放火烧船!” 唐妍见到火光也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吩咐随行的仆役都戒备起来,或灭火,或警戒,或搜索贼人,又叫人去码头上找个干净地方,一项项有条不紊。 她见几个孩子都到齐了,“都先去码头上待着,行李让人搬到岸上去。” 唐曼宁拽着妹妹就要下船,曼春道,“我回去拿件衣裳。” 唐曼宁一时没拽住她,气得一跺脚,就要去追,被唐妍一把攥住手臂,“快跟我下去!” “我妹妹……” “她不是说了去拿件衣裳,你先跟我下去!”唐妍不由分说拉着她下了船。 曼春跑回自己的房间,从箱子里摸出那个装了银票的围肚系在身上,又找到钥匙,就开始帮着童嬷嬷收拾东西。 童嬷嬷把她往外推,“姑娘先下船!这里有我呢!” 宋大家的、姚氏还有几个丫鬟冲了进来,曼春看见她们,暗暗点了点人数,不禁松了口气,“都没受伤吧?” 她只留下了年纪小的春雁和小五在身边,让其余的人都去给童嬷嬷和姚氏帮忙,又叫宋大家的去找王勤和宋十三,让他们匀两个人来帮着抬她和姐姐的行李,便去了隔壁,见这边只有赵七家的领着几个小丫鬟急匆匆的收拾东西,皱眉问道,“葛嬷嬷和李嬷嬷呢?” 云珠见到她,吃了一惊,“二姑娘还没下船?” “这火一时半会儿的还烧不到二楼,我问你话呢,葛嬷嬷和李嬷嬷呢?” 赵七家的过来答道,“她们陪大姑娘下船去了,李嬷嬷要去安排两位姑娘的住处。” 曼春见她们这里只有赵七家的和几个小丫鬟,心道不等收拾好,火就烧上来了,对赵七家的说道,“就你们这几个人,要收拾到什么时候?钥匙呢?” 云珠道,“钥匙在我这儿。” “贵重的东西扔箱子里,钥匙你拿好,赵七嫂子——把被褥拿包袱裹了,紫光、霞光——你们没力气,抬着包袱送到船头那里守着,那边儿宽敞。” 见云珠吃力地抱着个小箱子要往大箱子里塞,偏偏大箱子里装了太多东西,箱子盖就差一两寸怎么也合不上,曼春问她,“这里头是什么?” 云珠小声道,“是姑娘的首饰。” 曼春蹙眉,四下看了看,伸手使劲一扥就把门上的幔子扯下来了,“用这个包上,一会儿你抱着下船。” 童嬷嬷和姚氏两人抬着箱子出来,见她还没走,就急了,“姑娘快下船去!” 曼春跟玉珠要了姐姐的披风,就下了船。 半路遇到被唐曼宁差来寻找她的葛嬷嬷,“我的二姑娘,您这是跑哪儿去了?可把大姑娘急坏了。” 曼春道,“姐姐屋里人手不够,快去找人来帮忙。” 唐曼宁早在码头上等得心急火燎,无奈周围一群人拦着她不让她再上船,见曼春总算下来了,不禁又气又急,“你不要命了!”气狠狠的训斥了一顿,才抱着她哭了起来。 唐曼宁骂也骂了,唐妍不悦道,“你这孩子,也太莽撞了。” 曼春连忙告罪,唐曼宁揽着她直掉泪。 牛氏让女儿留在船上,由仆妇们簇拥着下了船,见到唐妍便请她去自己船上,唐妍哪里走得开?就叫几个年幼的孩子跟着牛氏去。 唐曼宁身为长女,这个时候是不能躲的,她催促曼春跟着牛氏去船上避一避,曼春却摇摇头,不肯去,“我陪着姐姐。” 唐曼宁拗不过她,便让她留下了,她自己心里也是害怕,有曼春陪着她,多少能安心些。 结果只有年纪最小的李姿被送去了牛氏船上。 牛氏不放心女儿,又不好丢下唐妍,只能干着急,唐妍道,“你先回船上去吧,你家女儿身子不好,离不得人,也替我看着我们家小丫头。” 正在这时,袁谦带人拖着个受伤昏迷的男子过来了。 原来他船上的护卫见到火起,就留心注意水面,见到有条小船行踪可疑,喊了几声,对方不仅不回话,反而往远处逃窜,就趁着对方还没逃远射了一箭,正射中了其中一人,那人跌倒在水里,他的同伴不及救援就跑了,等把人捞上来,见还有气息,伤得不算重,简单上了些药就把人拖过来了。 唐妍皱眉道,“别叫他死了,必要问出主谋!” 码头上渐渐聚集了不少人,船上的行李被一箱一箱地搬下来,眼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出去找客店的人还没有回来,唐妍有些着急了,花嬷嬷道,“要不派人去驿馆和孙千户那里去问问?” 提到驿馆,唐妍才惊觉事情不对,“驿馆那边怎么没有消息?” 这夏镇虽然繁华,却并不太大,驿馆又离码头颇近,这边发生的事没道理驿馆会不知道,如今火都快灭掉了,眼下除了码头上的一些值守兵士,竟然没有人来过问。 想到这里,她叫过一个军士来,“你们长官在哪里?” 那军士施了一礼,不敢抬头乱看,答道,“适才已经派人回去禀报了此事,请夫人少待。” 唐妍冷着脸,心头的怒火却越烧越旺,正要再说,忽然听到一阵阵马蹄声。 码头上围观的人群很快被驱散,孙承嗣一身甲胄,下得马来,先向唐妍赔罪,“侄儿管辖不力,让您受惊了。此处不宜久留,侄儿在城里有座宅子,才刚修缮过,一应都是新的,请姨母和表弟表妹们先移去那边歇息歇息,容后再向姨母赔罪。” 唐妍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一身装扮,“你这是——”想到码头上人多口杂,她立即闭了口。 袁谦捉到的那人虽然不愿开口,可他身上的东西有不几件都是军中制式,也不知孙承嗣手底下的人使了什么手段,不久就弄到了供词。 孙承嗣让沈凤带领五十军士护送唐妍她们进城,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唐妍吩咐人去把李姿再抱回来,对牛氏道,“今夜恐怕要不太平,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进城?” 牛氏自然是求之不得,忙吩咐人去收拾行李,又和袁谦说了一声,让他也赶紧收拾东西。 这夏镇的千户所原本便是用来维护漕运治安的,新筑的砖城也是为此,工部和户部在此处皆有分司,沈凤拿着令牌让城门官开了门,本地郭县令才匆匆而来,诚惶诚恐的请唐妍她们去县衙歇息,唐妍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她婉言谢绝了郭县令,“已是夜深,就不多打扰了。” 好言安抚了那郭县令几句,定下明日请郭太太过去叙话,才又缓缓向孙家驶去。 第118章 缘由 孙家出来迎接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的中年女子,她身后跟了六七个仆妇,仆妇们手里提着大羊角灯。 沈凤上前叫了声“母亲”,唐妍见了她身上的正三品淑人常服,眼里闪过一抹惊讶,随即下了车,上前互相见了礼。 几句寒暄过后,沈母就引着她们去了住处。 夜里黑漆漆的,也看不清周围的格局,只觉得各处的墙壁都高得很,倒让人安心了许多,李褒兄弟几个和袁谦跟着沈凤去了别处,唐妍她们被沈母引到了一处敞亮院子,唐妍母女住在中间上房,唐家姐妹和牛氏母女则分住东西厢房。 东厢的北屋已经收拾妥当,唐曼宁想留曼春与她同住,曼春道,“姐姐睡吧,我去隔壁,眼看再有一会儿就天亮了,两个人挤着才睡不着呢。” 曼春的房间里,一位穿着檀色褙子的嬷嬷正指使着两个丫鬟往落地罩上挂幔子,见曼春进来了,忙过来施礼,曼春见她说话行事颇有些体面,不像是久居人下的,就客气道,“我们来了,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位嬷嬷自称姓安,笑道,“姑娘太客气了,贵脚踏贱地,我们欢喜都来不及呢。” 挂好了幔子,她就领着人退下了,临走前嘱咐童嬷嬷,“倒座房有一间是专门烧热水的,姑娘想要梳洗就从那里打水,有什么事儿,就去那里找我。” 童嬷嬷谢过了她,就送她出去了。 屋里一应都是新的,宋大家的去提了热水来,姚氏则去安排几个小丫鬟的住处,童嬷嬷帮曼春铺了床,又和宋大家的一起搬了张竹榻来放在床边,催促道,“姑娘赶紧再睡吧?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歇不到两个时辰就该起了。” 今夜受了惊吓,又折腾了半宿,曼春到这会儿了还有些心神不定,她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哪知躺在软和的褥子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曼春睡意朦胧的皱了皱眉,哼哼两声,听见童嬷嬷说姑太太那边传下话来,叫她们姐妹早晨不必去请安,好好歇一歇,便呢喃了几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她实在是太困,这一觉又睡得太香,等到唐曼宁把她推醒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 她强撑着坐起身,揉揉眼睛,看看窗外的烈日,擦了把汗津津的脖颈,“姐姐?什么时辰了?” “快到中午了,还不起来?”唐曼宁没好气的道。 “县令太太来了?” “来过了,已经走了。姑母问起你,怕你是不是受了惊吓,快起吧,去姑母那里用饭。” 小屏把拧好的热帕子递给曼春,她接过来擦了擦脸,觉得自己清醒了不少,呼了口气,起身洗漱了,叫人给她梳了个简单的丫髻,带了两样首饰,手脚利索的换了衣裳,就和姐姐去了上房。 唐妍打量了她两眼,“睡得可好?” 曼春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昨儿走了困,挺晚才睡着,让姑母担心了。” 不多时,牛氏母女也来了。 外头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七八个丫鬟,手里提着提盒,她们将饭菜摆上了桌,有十二热炒、四中碗、四中盘、四大盘、四点四汤、四干果、四鲜果,还有绍兴酒、玫瑰酒、梅子酒、葡萄酒、龙井、普洱、菊花茶、橄榄茶,算是颇为丰盛了。 唐妍叫人倒了些玫瑰酒,道,“每人都喝一杯压压惊,昨儿大家受惊了。” 曼春尝着那玫瑰酒滋味儿酣中微甜,味道倒不重,跟蜜水儿似的,忍不住就喝完了一杯,旁边的丫鬟又给满上了,唐曼宁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曼春扭头朝姐姐笑笑。 一顿饭吃得倒也安静,曼春不知不觉的就喝了三四杯玫瑰酒,唐曼宁怕她喝多了出丑,不时瞪她一眼,后来见她酒量还不错,也就丢开了。 等撤了饭桌,唐妍叫人给众人都上了茶,牛氏等不及的问道,“婶娘,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着起火来?” 唐曼宁忧心那船还能不能用,也不知昨儿烧毁了多少东西,这一路来也太坎坷了些。 唐妍叹了口气,“还没有消息。” 换船是必然的了,唐妍看看牛氏,“我们恐怕还要在这里多留两日,你们先进京吧,替我捎封信回去,免得家里人惦记。” 牛氏为什么愿意跟着唐妍一起进京?不就是想跟安国公府搭上关系?到时候请太医也方便些。一听唐妍要她们先走,她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不过又听到唐妍请她帮忙带封家信,不禁松了口气,强忍着心里的雀跃,“您这儿一堆的事情,我们怎么能丢下您自己先走呢?” 唐妍笑了笑,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还是孩子的病要紧,你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牛氏又推辞了几句,才欣欣然应下了。 看着牛氏欢喜的背影,唐妍不在意的笑了笑,转而问曼春,“昨儿夜里是你屋里最先敲响的铜锣?说说看。” 曼春猜到唐妍必定会问起此事,便老实答道,“夜里热醒了,就起来坐了会儿,听见外头有动静,也是吓了一跳,原本还以为是什么东西顺着水流撞到船上,后来听着动静不对劲,才大着胆子往外瞧了一眼,好在昨儿的月亮好才能看清。” 唐妍皱了皱眉,似是嫌她啰嗦,“看到了什么?” “是一只小船,上头三四个人的样子,提着像是坛子的东西往咱们船上泼,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火折子。” 唐妍沉思了一会儿,对唐曼宁和曼春道,“昨儿夜里的事,先不要往外头说。” 唐曼宁道,“姑母,昨儿孙千户穿了一身甲胄,是不是——” 唐妍瞪了她一眼,“这事儿不是你们小姑娘该问的。” 唐曼宁低头不说话了。 唐妍放软了声音,“你呀,怎么和我似的是个急性子,我倒也想知道呢。” 她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烧咱们的船。” 李姿一声不吭的坐在曼春的对面,她年纪还小,对昨天着火的印象颇深,曼春朝她笑笑,她也没什么反应,曼春心里有些担心,这孩子别是吓着了吧? 唐妍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忙着,还没顾上关心小女儿的情绪,她瞅见曼春一直在看李姿,才注意到女儿的情绪不对,叫了声乖乖,把李姿叫过来搂到怀里,“你这小东西是怎么了?也不跟姐姐们说话。” 李姿闷闷地摇了摇头,不吭声。 曼春担忧道,“是不是昨儿瞧见火吓着了?” 唐妍蹙起眉来,叫了花嬷嬷进来,“齐太医和他女儿呢?” 花嬷嬷看了看唐妍怀里的李姿,“他们父女昨儿夜里一起跟着进了城的,我去问问。” “快去!” 几个人哄着李姿,叫她别怕,唐曼宁把自己身上的荷包扯下来晃了晃,“你不是一直想要你二表姐做的这个小鸟荷包?来,看看大表姐——” 李姿抬头看了一眼,接过荷包,低下头就是不肯说话。 过不多时,外头禀报说齐太医和齐医女到了,唐曼宁拉着妹妹避了一边西侧间。 齐太医进门要见礼,唐妍免了他的礼,急道,“快来给她看看!” 望闻问切,齐太医一番诊断之后,捋了捋胡子,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想来是昨晚受了些惊吓,我开一副方子,先喝三副。” 齐太医走了没多久,沈母就来了,唐妍正在发愁,见了她,忙把孩子受的惊吓说了一番,想寻一处灵验的庙宇去拜拜,沈太太安抚道,“我也是养过孩子的,那小子小时候身子不好,有一回受了惊吓,也是如此,就叫她奶娘房前屋后的‘叫魂’,幸而叫回来了。” 唐妍是在宫里养大的,后来嫁入安国公府,根本没听说过沈太太讲的法子,她有些疑惑,“当真管用?” 沈母道,“我也才来这里没多久,还真不知道有哪里的师傅灵验,可不敢胡说。” 唐妍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叫过李姿的奶妈,让她照着沈母的法子去“叫魂”。 沈母道,“昨儿夜里各位受了惊吓——” 唐妍忙道,“您就不要说客气的话了,我只是想问问,昨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孙家二郎一身甲胄?难不成有什么人作乱?” 沈母犹豫了一下,“要说是作乱,原本也不至于,可……您也知道,孙千户和我儿他们原先不是这边的,这夏镇物富民丰,又紧邻钞关,多少人盯着这里,偏偏让他们得了,此处原本还有个千户,一心想占了这里,自从孙千户他们来了,就百般的看不顺眼,吵闹不休,他又因为贩私盐的缘故,就想把孙千户他们踢走,昨儿点火烧船的也是他的手下,孙千户一身甲胄就是去抓他去的。” 唐妍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第119章 女儿给父亲的信 曼春手里拿着块紫铜牌子细细端详着,这铜牌两寸长一寸宽,正面錾刻“雷记钱庄京城贰铺”,背面正中“丁丑壬戌”四字被一圈花纹缠绕。 童嬷嬷进了屋,把手里端着的果盘放到了桌上,“姑娘,孙家送来好新鲜的瓜果,天热,吃两块吧?” 曼春应了一声,把铜牌塞进袖袋里,走到桌边,见那一尺二的青白釉莲纹盘子里摆满了切好的西瓜、蜜桃、杨梅,还有这个月份尚不多见的雪梨和葡萄,显见得主人待客的诚意,她捏起一片西瓜咬了两口,顿时觉得又甘甜又凉爽。 “姐姐那里有吧?” “有,送到各房的都是差不多的。” 曼春吃了几块果子,对童嬷嬷道,“找个盘子分出来些,叫小丫头们也甜甜嘴。” 童嬷嬷依言去找了个不起眼的盘子,把果盘里曼春爱吃的几样留了些,其余的给了小屏,让她端下去分了。 童嬷嬷过来拿起扇子替她扇了扇风。 “这几根簪子和步摇缠在了一起,不好分呢。” 童嬷嬷怕她一双手不知轻重,再把好东西弄坏了,就接过曼春手里的簪子,只让她在旁边看着。 曼春攥着袖袋里的硬邦邦的铜牌,忍不住摸了出来在手心摩挲着。 昨夜的那场大火幸而发现得早,虽然纵火之人用了硫磺、桐油助燃,但很快就被扑灭了,船上的人没有什么伤亡,各人的行李也都顺利转移出来了,因为临时决定要来孙家,曼春身边就只留了两个箱子,其余的都交给王勤放在了货船上,跟在她身边的这两只箱子,一个装了她的衣裳被褥,另一个则是一些药材和她姨娘留下的那座镜架。 昨天夜里只顾着赶紧把行李弄下船,也顾不得会不会摔坏里头的东西,曼春想起镜架里放的那面西洋镜和最底下那层的几把象牙梳篦和象牙套盒,担心磕坏了,就趁着午饭后的小憩,和童嬷嬷一起把镜架搬了出来,那面西洋镜和象牙梳篦因为用了绸子包裹,倒没摔碎,只是中间放置的一些金饰因为颠簸而乱糟糟的,需得耐心整理整理,令她意外的是,在她把大小抽屉抽出来后,竟在里头发现了一处夹层。 夹层里藏着一只满绣的荷包,做得颇为精致,正反两面彩绣团花,荷包里只装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枚雷记钱庄的铜牌。 父亲临行前给了她一张可兑二百两黄金的京城大通钱庄金票,大通、雷记,这都是老字号的钱庄,这样的铜牌显然比金票、银票更易保存,若是没见过这种东西的,多半不会在意,也认不出,毕竟上面除了钱庄名称,就只有背面的“丁丑壬戌”四字,曼春前世在袁家时就曾见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钱庄里用来存取大额金银的信物。 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应该是姨娘的东西。 曼春想起了去年太太逼问的那件事。 她想问问嬷嬷知不知道这个,但想想又罢了,倒不是不信任童嬷嬷。 既然姨娘藏起了它,那么现在的她也不应该把它拿出来。 如果你想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想来想去,她把铜牌塞回了袖子,决定等没人的时候把它放回荷包,缝进那只围肚里。 外头又传来了几声“姿姐儿,回来罢”的吆喝声,曼春听了一会儿,叹道,“也不知姿姐儿怎么样了。” 童嬷嬷道,“小孩子魂不定,再大些就好了。” 曼春好奇道,“我小时候也有过吗?” “有过,怎么没有?不过府里规矩严,可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后来老爷给姑娘寻了块好玉戴上,就好了。” 曼春从脖子里掏出个红绳系的玉牌,这玉牌细腻温润,并未刻什么字,“是这个?” “是,听说这还是当初老姨娘留下来的好东西,老爷说既然要戴玉,就戴好的,特意让人找出来的。” 曼春想起父亲这一年多来待自己的好,思念突然汹涌而至。 她突然想把一路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写在信里告诉父亲。 第一次坐那样大的海船,她晕船晕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原本以为会这样一直到天津卫,没想到却拐到杭州换了船。 海真大呀,远远的望不到边,只有靠岸的方向能够看到陆地,海的另一边真的有神仙吗? 听说孙家表哥以前下过洋,究竟有多远呢?比她们走的还远吗? 苏杭之地果然富庶,不过她原本的生意经恐怕没有那么顺利,只求不亏本就算好的了。 还想告诉父亲,姑母其实有些不喜欢她,但这并不是她的错,实在是二表哥太没分寸。 虽然二表哥傻乎乎的不会看眼色,不过小表妹还是挺有趣的,就是这两天受了惊,也不爱说话了,只盼着她能早些好起来。 离京城越来越近了,可是离父亲也越来越远了,不知道父女什么时候才能再度团聚,她心里很难过。 父亲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姨娘们要是不懂事,父亲也不必生气,还有,公事虽要尽心尽意,可到底要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要让她们远在千里之外为他忧心。 她要是在京城受了欺负,哥哥姐姐也不能护住她的时候,她能不能回泉州? 还有,等到了京城,她想叫王勤回青州一趟,替她给老太太请安问好,可不可以? 嗯……她们现在正在夏镇呢,和姑母、表哥们一起住在孙家表哥家里,这里挺好的,招待很尽心,西瓜也挺好吃的。 其实,她们原本没打算来的,只是昨晚起了一场火,把船给烧坏了,但是不用担心,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没伤着人,都太太平平的,孙家表哥去抓贼了,不知抓到了没有。 天太热了,真希望秋天赶快来吧。 曼春洋洋洒洒的写了数千言,厚厚的一沓信纸,把信装进了信封里,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该怎么寄信呢?找谁送信? 童嬷嬷道,“姑娘先别想这个,倒是该问问大姑娘,没得只姑娘一个写信的,旁人都没话说?” 童嬷嬷顾虑的妥当,曼春抿嘴笑了笑,“是,我这就去问问。” 唐曼宁自然是愿意的,她问道,“你写的信呢?” 见了曼春那厚厚的一沓,她翻了翻,见里头多是家长里短的“废话”,笑得不行,“信也能这样写?等父亲收到了信,看到眼花都看不完。” 曼春夺过自己的信,嗔道,“我就要这样写,爱看不看,你们愿意照着格式写是你们的事,写得我手都快断了才写了这么些,难道还要让我重写?” 她帮姐姐研着墨,犯起愁来,“等信写好了,找谁去送啊?几千里路呢。” 唐曼宁乜了她一眼,“说你聪明吧,有时候笨起来可真要命,何必派什么人?驿站是做什么用的?有往泉州去的公文,让他们帮忙夹在里头送过去就是了,要是不放心,就请孙家帮忙看着些,都是亲戚,谁还能跟你计较这个?” 曼春其实是下意识的没有去想请孙家帮忙的事,她只要一想到那厮,就想起那夜被他压制着动也不能动……太难堪了。 这厮既然要去抓捕纵火之人,想来这几天是不会回来的,最好是能够趁着他不在家,赶紧换一条船离开这里。 唐曼宁见一提起孙家,妹妹就一脸又羞又窘的样子,觉得她是又想起当初在车上被制住的样子。 都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 她转了转眼珠,往外看了两眼,压低了声音打趣道,“看你这样子,是打算记恨到天荒地老了?要不我在信里跟父亲说说,把你嫁给他得了,省得一提起他来就把你气得不行。” 曼春捂着心口,恼道,“姐姐说什么呢!要是再这样胡说,我、我就不理你了!信呢?信给我,等我撕了,看你还胡说不胡说!” 唐曼宁越发笑得厉害了,把自己还未写完的信抱在怀里,绕着桌子躲避曼春,“羞得脸都红了,哎哟哟,这可真难得。” “你们姐妹闹什么呢?” 听见唐妍的声音,两人不敢再闹,忙整了整衣衫,上前问了好,唐曼宁抿着嘴笑道,“我这不是瞧着妹妹心绪不佳想哄哄她么,可她脸皮薄,不禁逗。” 唐妍嗔道,“你也知道她脸皮薄,亏你还是姐姐呢,快罢了吧。” 她见唐曼宁怀里抱着什么,就问,“写的什么?是信?” “是信,出来也有些日子了,还没跟父亲报过平安呢。” 唐妍拿过来扫了两眼,“好孝顺女儿,你爹爹没白疼你们一场,我也该给他去个信儿,等写好了,交给孙家,请他们送去驿站,嗯……也写几句好话,免得误会了,你们父亲再怪罪于他。” 第120章 劝告 唐曼宁看了一眼妹妹,见她也是一脸的茫然,有些摸不准唐妍的意思,这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曼春则想着,也不知孙家给了姑母多少好处,叫她把先前的火气都散了。 好在姑母没打算看她的信,曼春悄悄松了口气。 沈母和沈凤尽心招待唐妍等人,但据说孙承嗣仍没有什么消息,唐曼宁担心码头上的船,把宋十三叫了来,曼春就叫宋大家的也跟去看了看,回来后,宋大家的回道,“码头上比先前冷清多了,不过日夜都有卫所的官兵巡查,倒也不怕有人闹事,就是外头什么传言都有,有说是流寇,有说是水匪,还有说是官兵造反的,城里贴了安民告示,叫人不可轻信流言。” 曼春听了,放心了许多,“小屏和小五回来了没?” 童嬷嬷道,“刚回来,正在外头候着。” 曼春叫了她们进来,“蔺先生那里怎么样了?” 蔺先生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比不得年轻人,昨夜那一场变故之后,他本想留在码头上,是她们姐妹请了姑母相劝,才和她们一起进了城。 小屏道,“姑娘叫我们送去的安神丸先生收下了,叫我们给姑娘带话,说一切都好,姑娘不必忧心。” 小五笑道,“先生看上去精神不错,我们去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和表少爷下棋呢,听书童说先生已经赢了两局了。” 曼春点了点头。 小五扑哧一笑,“二表少爷见我们去了,就问姑娘和大姑娘好不好,我们说再没有不好的了,二表少爷……” “没什么事了,”曼春打断了她的话,“你下去吧。” 小五偷偷打量了曼春两眼,不明白怎么姑娘突然就不高兴了,等她被她娘揪了出去,才隐隐约约觉得:姑娘是不是……不高兴她提起二表少爷? 宋大家的拽着小五去了隔壁的一处小花园子,沿着回廊走到一处假山旁停下了,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男女七岁不同席,姑娘和二表少爷又不是亲兄妹,自然要避讳着些,你是不是听谁议论了什么?这种事还跟着起哄架秧子,你傻呀?” 小五愣了愣,似懂非懂的,“议论什么?没啊,二表少爷说要给姑娘弄只好鹩哥儿玩……” “不要说了,这些事你少掺和。” 小五瘪了瘪嘴,“我没说什么呀,二表少爷见了我们回回都是有说有笑的……” 啪!——宋大家的见她还顶嘴,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便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小五捂着脸,眼泪含在眼睛里,终于还是没忍住滑落下面颊,“娘——” 宋大家的狠着心,严厉道,“是我把你惯坏了!你知道不知道?女子最重名声!咱们姑娘明明和二表少爷没什么事,可二表少爷是个不灵醒的,那起子小人也见不得咱们姑娘好,造谣生事把过错都推到咱们姑娘身上,闹得现在姑太太对咱们姑娘也不冷不热的,你呢?还在那里跟着起哄架秧子,这是什么?这是不忠!咱们娘俩跟着姑娘,凡事就得替姑娘想着!姑娘的名声要是坏了,咱们都得完蛋!” 小五被她娘的这一番疾言厉色给吓住了,低下头,小声喃喃道,“我知道了。” 宋大家的领了眼睛红红的小五去找童嬷嬷,小声问,“姑娘歇了没?” 童嬷嬷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小五,“姑娘在屋里,进来吧。” 宋大家的进了屋,见曼春正坐在桌前,拽了一把女儿,上前就跪下了,“奴婢教养不利,纵得这孩子不分好歹,请姑娘降罪。” 小五也跪在地上,“小五错了,请姑娘降罪。” 曼春心里好受了许多,“宋大家的,你先起来吧——小五,你可知道你错在了哪里?” 小五犹豫了一下,“我不该不把姑娘的事放在心上,不分是非,只顾自己觉得好玩,就随便说话,这是不忠,我娘说了,既然我们跟了姑娘,就该凡事替姑娘想在前头,姑娘的名声才是顶顶重要的。” 曼春没有立即叫她起来,“我知道你是个机灵的,也很聪明,可是,只有既聪明又懂规矩的人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知道你和别的丫鬟差别在哪里么?” “奴婢……是家生子。” “不错,你是家生子,可这府里也并不只有你一个家生子,我这屋里情形特殊,丫鬟里头才只有你一个是家生子,可姐姐那边呢,几位嬷嬷,还有云珠、玉珠也一样是家生子,老爷太太身边服侍的也都是家生子,你又特别在哪里呢?” 小五不敢吭声了。 “她们进府的时候都学过一段日子的规矩,你尽管去打听打听,哪个没有因为做错事而受过罚?有的还挨过打。我以为去年你挨了一顿打,能把你跳脱不听劝的脾气收敛收敛,看来你是忘了挨打的疼了。” 所有人都以为小五这回的板子是免不了的了。 宋大家的虽然又焦急又心疼,她看着女儿,却没有开口阻拦。 “我今儿不打你。”曼春开口道。 她看看宋大家的,“让你把她带在身边,其实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或者只让她待在厨房也行,这也没什么关系——让你这个做亲娘去给她立规矩,未免不忍心,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她拜童嬷嬷做干娘,让童嬷嬷好好教教她,你看呢?” 童嬷嬷是二姑娘的奶娘,让小五跟着童嬷嬷,宋大家的哪里不愿意?连忙点头,“都依姑娘的安排。” 曼春道,“都知道童嬷嬷是好性儿的,嬷嬷——”她看看童嬷嬷,“我知道勉强不了嬷嬷去做恶人,可是今天小五的说的话……若是再这样下去,任谁都能在我跟前说三道四的话,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人言可畏哪!” 曼春想起前世的种种,忍不住掉下泪来。 一屋子的人都慌了,一个个都跪在了地上。 曼春双手掺起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以后,我这屋里的事就有赖各位了。” 看着小五给童嬷嬷磕头上茶拜了干娘,曼春道,“小五你们几个虽是三等的丫鬟,可我一向给你们发的都是二等的例银,从下个月起,小五的例银降为三等,什么时候把规矩学好了,再给你升上去。” 唐曼宁就住在曼春的隔壁,曼春处置小五虽是避着人的,可还是没能瞒过唐曼宁,她听说了小五的事,皱眉道,“要是实在不堪造就,再买个老实的就是了,咱家什么时候缺过使唤的人?” “李……二表哥也太——”唐曼宁想骂李博几句,可想到姑母就住在旁边,她压低了声音,“要不……咱们和姑母说说?”又摇摇头,“不行不行……” 左思右想仍是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她叹了口气,“要是能尽早回到京城,离他远远的,让他见也见不着,看他还能怎么蹦跶!” 其实她心里还有个想法,要是妹妹已经定了亲事,这件事就好办的多。 郭县令的太太头一天来拜访唐妍,第二天,当地其他的官员太太也都来了,一整个上午唐妍就没闲下来过,直到快中午了才将客人们一位位送走。 牛氏本来打算今天就乘船离开,可看到唐妍的客人多,她向来八面玲珑,便自请留下,帮着唐妍和沈母招待来客。 李幼兰听说又要晚半天再走,很不高兴。 牛氏嘱咐她去和李家唐家的姑娘们告别,李姿还病着,李幼兰跟李姿的奶娘说了两句就离开了,等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去了唐曼宁屋里。 唐曼宁知道牛氏和李幼兰要走了,她还知道李幼兰的未婚夫袁谦也同时启程,虽然觉得这袁谦的行为有些不合规矩,不过心里还是有些隐隐地生出几分不一样的感觉,不咸不淡的和李幼兰说了会儿话,忍耐着没再拿话挤兑她,等到把人送出了房门,唐曼宁看着李幼兰纤细的背影,转过来对唐曼春道,“看那袁谦也是谦谦君子,怎么就瞧上了她?” “一个有财,一个有势。” 唐曼宁听成了“一个有才,一个有势”,问道,“这姓袁的是什么功名?” “听说中过秀才。” 唐曼宁愕然,半晌,她嗤笑一声,“这也叫有才?天下的秀才何其多?” 不是她自傲,她父亲好歹也是榜上有名的进士出身,袁谦这样的秀才自然是不够看的。 曼春笑道,“我也没说他是才子啊,我说的是‘资财’之‘财’,李幼兰身子弱,她爹娘要是给她找了个一心在官场上求上进的,那才真是害了她呢,如今这个,家财万贯,享不尽的富贵,偏偏又是盐商,哪里敢得罪岳家?李幼兰以后只要在婆家和和气气的,就是个一辈子享福的命。” 两人小声议论着,不想这时一个婆子急匆匆走了进来,在上房门前停下了,“太太,有消息了。” 第121章 殷勤 夏镇原本只是运河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因水路通达,渐渐聚集了许多行商之人。 白千户二十年前只是个落魄的穷小子,在河里捡了个漂亮的瞎子,就领回家做了老婆,后来瞎子找着了亲爹,原来竟是本地千户家的女儿,他老丈人有没有儿子,就把世袭的千户之职传给了他,前几年他太太病死了,他就又续娶了一房,娶的是本地大户张家的小女儿,也算强强联合。 张太太从自家的小佛堂出来,手里捻着念珠,她陪房的婆子上前来耳语了几句,张太太皱起眉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容她胡闹?” 刚一进院子,一个粉红色的身影就扑了上来,“祖母——他们要拿走我的船!您要为我做主——” 这位张小姐是张太太嫡亲的长子所出,她外祖家离夏镇不远,也是有名的富户,家里田产连成了片,张小姐的大弟只比她小一岁,她母亲又接连生育,因此她从小就是在张太太身边养大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她母亲连着生了好几个儿子,家里的生意也颇有起色,因此不论是张老爷还是张太太都很喜欢她,觉得她是家里的福星,把她如珠似宝的养大,但有所求无有不允。 张太太劝道,“你小姑父如今没了,死得又不怎么体面,咱们张家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好孩子,你要懂事,回头再给你造条新船,比这个还好、还大。” 张小姐一想到自己船要给陌生人用,坐她坐过的椅子,睡她睡过的床,就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扭股糖似的靠着张太太,不依不饶的,“我不要!我就要我的船!要是给别人用了,我宁愿烧了它!” 张太太劝了两句,见孙女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情本就不好的她脸一沉,“好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体面?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你祖父已经说过的事是不会再改的。” 张小姐瞪着眼睛盯着祖母,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起身跑了出去。 婆子有些不忍,看看张太太,张太太却不为所动,这个孙女的脾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看着她,别让她跑出去惹事。” 今天张家这事的起因还在白千户身上。 白千户身死,张家的小女儿带着为数不多的嫁妆惊惶不安地回了娘家,张老爷愁得日夜难安。 自从他把小女儿嫁给了白千户,便仗着白千户的护庇将生意越做越大,还开了当铺和印子铺,隐隐成了夏镇商会里的领头人物,可如今白千户没了,从前那些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伏低做小的对手还不得抓紧机会把他打压下去? 更让他烦恼的是如今的这位孙千户,年轻人凭着一股冲劲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还是个上头有人的,白千户在夏镇这么多年了,谁见了不得给几分面子?偏偏就是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捏着白千户的一点小错,说杀就杀了。 官面上说白千户是畏罪自缢,他才不信!白千户那样的人,哪怕走到绝路,都得跳起来咬仇人一口,怎么可能自缢? 这孙千户……不好对付啊。 他打发了铺子里的管事,心里叹了口气,连这些掌柜都知道张家要不好了,外头人会怎么说,他不用猜都知道。 见了张太太,他第一句话就是,“老大媳妇要给大丫头相看的人家定下来了没有?” 张太太和张老爷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比张老爷自己都了解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张老爷的打算,她摇摇头,“大丫头不合适。” 张老爷也知道自家大孙女是个娇气的,不过他还是道,“兴许……人家就稀罕这样的呢?” 张太太冷笑了一下,“还不如去买个好脾气好相貌的认作女儿送过去,免得被这丫头拖累——刚才她来我这儿闹了一场,不让人动她的船,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那是她的船,要是给别人用了,倒宁愿烧了它!” “混账!从小到大,她那样东西不是家里供给她的?”张老爷骂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又摸摸脑门儿苦笑了一声,“那怎么办?现找人也来不及了,总该体面些才好。” “把大丫头送过去就很体面?”张太太并不认同。 “那你说怎么办?”张老爷有些急了。 张太太想了一会儿,“郭县令收了咱们的孝敬,就得给咱们办事,让他帮着牵牵线,这回他不是要借咱家的船?你亲自送去,哪怕能和这位孙千户说上句话也好。这人哪,总有一两样喜好,要么爱财,要么好色,当官的就更好办了,没有不贪心权势的,作功邀名的也不少。就看他喜好哪个,贪财好色的最好办,要是贪权邀名的,咱们也不是不能想法子给他捧捧场。” 张老爷点点头。 张太太继续道,“打听打听他出身哪里,礼金封得厚实些,再去买两个姿色好的一并送去,只要他肯收下,铁打的人也能化了。” 依张老爷经商几十年,长年累月与官面上人物打交道得来的经验看,张太太说的这几样实在是再稳妥没有了,先前也是他太着急了,竟失了理智,连这些都想不到。 “就照你说的办。”张老爷一拍桌子。 他就不信了,没了白千户,他张家难道就要任凭宰割了不成? …… 这几天唐妍的心情不错,连带的周围的人也都跟着轻松,曼春闲来无事,身边又没有带书,就又拾起了针线。 小五和春波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她们怀里抱了几支荷花,有已经开花的,还有将开未开的花苞。 曼春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哎?从哪儿弄来的?” 春波是个不善言辞的,见小五没说话,她只好答道,“安嬷嬷说花园子里头的有荷花池,花开得好。” 曼春抽出一枝花,摇了摇,“好香……你们去采花,跟人家打招呼了没?” 春波还真不知道,她是被小五拉去的,便伸指戳了戳小五,小五低着头细声细气的答道,“安嬷嬷说了,要是姑娘喜欢,就尽管去摘。” 自从小五受了教训,拜了童嬷嬷做干娘,有童嬷嬷时时提点着,说话行事再也不像从前似的张扬外放了,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曼春还真有点儿不习惯,不过她能收收性子倒是好事,“我自然是喜欢的,不过,一朵花就是一只莲蓬,咱们也不能都摘了,你们去跟童嬷嬷支二钱银子,去街上买些瓜果来,记得端给安嬷嬷一份,谢谢她。” 童嬷嬷她们与安嬷嬷聊了才知道她竟然是孙承嗣的奶娘,曼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换做别家,以安嬷嬷的资历,早就使奴唤婢的享福去了,她却充作寻常婆子来服侍她们。 童嬷嬷她们也觉得惊讶,又见孙家上下都对安嬷嬷很是敬重的样子,对她就越发客气起来。 几天相处下来,她们发现安嬷嬷虽然和气,却也不是没脾气的,先前唐妍屋里的嬷嬷,还有牛氏那里的仆妇都曾因为一些小事而对安嬷嬷很不客气,安嬷嬷也没迁就她们,只是就事论事。童嬷嬷她们,还有姐姐屋里的葛嬷嬷,因为得了提点,对安嬷嬷都是客客气气的,安嬷嬷便时常给她们些方便。 今天采摘的荷花想来也是如此。 小五见二姑娘没有责怪她自作主张,心里松了口气,二姑娘平时挺好伺候的,就是规矩大了些,不过童嬷嬷讲了,讲规矩的总比没规矩的要强,至少是对是错总有据可依。 小五拉着春波去找童嬷嬷支银子去了,小屏去厨房要了热水,回来先泡了壶茶,曼春问她,“小五跟你吵架了?” 小屏手上一顿,“没啊,我们没吵架。” 那就是闹脾气了。 曼春静静地等小屏端了茶来,喝了两口,又叫小屏续了茶水。 小屏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姑娘。” “嗯?” “我和小五也没吵架,只是她这两天见了我就躲,我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只和别人玩……我哪儿得罪她了?”小屏有些委屈。 小丫头们之间有个拌嘴嚼舌的也是寻常,不过小屏是个老实性子,向来不肯与人争吵的,别人待她也和气,就是有那刁钻的说两句难听的话,小屏不搭理,对方也没有法子。小五却是不同,这丫头性子活泼,有时候嘴上没把门儿的,好些事不爱往心里去,有时候说了错话,或做了错事,她自己根本就意识不到。小屏遇到这样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自己心里别扭的要死,对方却根本就没当回事。 想到这儿,她道,“你是不是心里特别难过?” 小屏无声地点了点头。 “可小五也许只是不好意思,觉得那天在你面前丢人了,所以不好意思见你,或者她仍旧心里仍旧在闹别扭,在我面前都不敢抬头,连累你也跟着不受待见了。”曼春打趣道。 小屏神色轻松了许多,她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姑娘,刚才我去厨房的时候听人说孙家弄了条新船,宽敞得很,等收拾收拾就能用了。” “哦?”曼春笑了笑,“还有什么?” 小屏想了想,“哦,还有,听她们说,连船一块儿还送了两个歌伎,又漂亮,又会弹唱,也不知长得什么样儿?” 第122章 关怀 这两天夜里燠热难当,本就睡不踏实,曼春在睡梦中隐隐觉得好像有人在身旁似的,脸上手上时不时的这里痒一下,那里痒一下,摸着又不像是被蚊子叮的,几次下来,她就清醒了。 然后就看见了某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曼春有些庆幸自己衣衫还算整齐,她觉得自己其实是不用太吃惊的。 毕竟有一就有二,不是吗? 不过,在理智回笼之前,她已经起身扑了上去。 孙承嗣看着她小老虎似的扑了上来,急忙抓住她手腕,“好丫头,你就这么和我打招呼?” 曼春的回答是上嘴咬,没咬着,于是又伸腿踢,孙承嗣手疾眼快的避开了,一拽一扯,就很有技巧的把她两只手腕和脚踝都定住了。 曼春紧张得直冒冷汗,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她告诉自己别怕,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万一自己真的被……大不了……她带着童嬷嬷她们离开就是了。 可是孙承嗣制住了她的手脚后就没了下一步,曼春等了一会儿,没见他有动作,就又挣扎了起来。 孙承嗣看着曼春从睡梦中醒来,先是茫然,后来是愤怒,再是惊恐,有变成了现在的……呃,好像豁出去了似的,他翘了翘嘴角,“你是不是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啊?小丫头。” 听了这话,曼春简直羞愤欲死,在他手里使劲了全力,脸都涨红了,可就是挣脱不开,累得气喘吁吁的,偏她又不肯出声,只是一味的和他较劲。 看见她的动作,孙承嗣觉得这丫头虽凶了些,到底还是很可爱的,张牙舞爪像只刚长了乳牙的小老虎。 孙承嗣到底不敢弄出多大的动静,察觉出曼春没了力气,他忍着笑,把曼春提起来放正了,却见她浑身冒汗把领子都湿透了,松松垮垮的露出了里头嫩黄色的肚兜一角,他挪开了视线,不敢再戏耍她了,低声道,“别闹了,我松开你了?” 孙承嗣刚一松手,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把他蹬得退了一步。 曼春跳下床,拿起外衫慌慌张张披在了身上,又去看童嬷嬷,轻轻推了推,果然和上次的小屏一样,睡着了没有反应,她又去探童嬷嬷的鼻息。 那一脚对孙承嗣这个习武之人来说并没多重,不过他倒是明白了自己兴许是真把这小丫头惹急了。 “她没事,让她多睡会儿罢了。” 曼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孙承嗣投降道,“好好,不惹你,你个小丫头真不知好歹。” 曼春气了一会儿,再不想理他,绕开他独自一个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喝了,又拿起剪子剔了剔灯芯。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很放松了,可看在孙承嗣眼里,她整个人都是僵的。 孙承嗣也坐了过来,伸手摸摸她头顶,曼春没能躲开,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丫头,你最近好不好?” 曼春心道我好不好与你何干?——但感觉若是回答了又好像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似的,于是仍旧不吭声。 孙承嗣拿起桌上的杯子看了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曼春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备些泻药,给这厮下在茶里,好好出出气。 “船给你们找着了,比你们烧掉的那条船还大些,是才造了一年的新船,能住得宽敞些。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色的幔子?我叫他们去弄。” “咦?不理我,那我想想看,你们小丫头都喜欢红的,这样,我叫他们把你住的舱房全挂上大红的幔子,好不好?” 大红的幔子?那不成了……曼春忍不住咬牙,“不好。” 孙承嗣见她肯开口了,忍不住逗她,“怎么不好?多喜庆。” “人家接亲的才全挂红幔子呢,你……” “好好好,不挂红的就是了,别气了,小丫头性子怎么这么急?”孙承嗣见好就收,替她把茶水满上,“我看你倒是比前一阵儿瘦了些,路上受苦了吧?” 他要是继续戏弄她,曼春还能给他脸色,他突然这样……曼春有些别扭,他这样说话,倒好像他是真的在关心她似的,抬眼看看他,“还好,苦夏罢了。” 几句话下来,曼春不冷不热的,孙承嗣也没了词儿,屋里的气氛越来越别扭,曼春终于鼓足了勇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次两次的半夜过来,看我害怕很有意思?你到底明白不明白,要是让人发现了,别人最多说你是风流,我呢?要是不嫁你,我就只能铰了头发去做姑子,或者……要是家里……我就只能一根绳子吊死了事了。” 她说着说着,觉得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一只帕子捂到她眼睛上,她一把拨开,“我又没哭!” 哭得满脸都是泪,还说自己没哭。 孙承嗣讪讪地收回了帕子。 唐曼春越哭越想哭,想到这些年的事,她觉得自己太倒霉,太命苦了——可这深更半夜的,又不敢大声哭,怕把人引来就更糟糕了。 孙承嗣见她趴在桌上压抑着声音呜呜地哭泣,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哭。” 等了一会儿,曼春渐渐止住了哭声,纤薄的肩头却仍旧在颤抖着,把孙承嗣看得心疼起来。 曼春低头擦擦脸上的泪,抬起头来,鼻头红通通的,眼睛都有些肿了。 曼春刚想说话,外头却传来敲门声。 两人一惊,曼春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朝他摆手。 孙承嗣做了个让她稍安勿躁的动作,他刚才只顾着担心她了,倒疏忽了外头的动静。 曼春战战兢兢的,略略抬高了声音,“谁啊?” 门外是葛嬷嬷的声音,“二姑娘,我听着您那边好像有什么动静,您没事吧?” “啊……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说梦话吵着你了?” 葛嬷嬷听着二姑娘鼻音有些重,以为她是刚睡醒,心想今夜不知是哪个在二姑娘屋里值夜的,定是睡死了,这院子里还住着姑太太,她也不敢太高声,就道,“没事,二姑娘没事就好,您歇着吧。” 被葛嬷嬷这么一吓,曼春也不自伤了,她竖着耳朵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朝孙承嗣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 孙承嗣道,“明儿把给你管铺子的王勤叫来,我有话嘱咐他。” 曼春瞪眼。 孙承嗣眼睛里涌出笑意,“放心,我不过是请他帮我捎带封信。” 骗人!她才不信呢,要是想送信,无论是托给官驿,还是派人直接送去,都不是多难的事,怎么还要用她的人? 觉得她很好骗吗? 孙承嗣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真是个傻丫头。” 曼春气鼓鼓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知道了,”孙承嗣摆摆手,“我不会让人发现的。” 重点不在这里好不好!曼春心里突然有些无力,觉得这人的脑袋一定是石头的,怎么就说不通呢? 她想了想,狠狠心,吓唬他道,“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写信给父亲!” 孙承嗣微微挑眉。 “我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要你负责。”曼春一脸的严肃,想要他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你是出身公府的贵人,我、我只是父亲庶出的孩子,娶了我这样的,会叫你被人笑话一辈子的。” 孙承嗣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比曼春高了许多,很容易就摸到了她的头顶,“……这些话你听谁说的?” “嗯?” “说我出身高贵什么的,”他笑了笑,可那笑意却让曼春觉得有些悲伤,“你没听人说过吗?我祖父、父亲都死了,家里其他人都不管我,把我赶了出来,我早就不是什么公府世孙了。” 曼春的心微微揪痛着,她有些无措的绞着手指,“我……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她说不下去了。 “没事,我没怪你,”孙承嗣笑了笑,“我有个兄弟叫武焱,就是去年在泉州被山贼绑票的那个,你听说过他吧?” 曼春点点头,这件事当初闹得挺大的,因为武焱不仅是武太尉的亲孙,还是朝廷命官,要是出了事,泉州上上下下都得跟着倒霉,尤其她父亲还是专管捕盗的,肯定要吃挂落。 “他是武太尉的孙子,在京城也有几分势力,王勤拿了我的信去,他就知道你是我护着的,有什么事要他帮忙的话也好说话。” “这人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做的最坏的事也就是喝酒打架,他媳妇是宗室女,跟他从小就定了亲的,也是个厉害的,你要是有机会和他媳妇交好,就有机会多在人前露露脸,你嫡母就不敢太欺负你。” 曼春愣了一会儿,“你……” 她想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可是又有些说不出口,最终只是低头道了句谢。 她道,“你上回给我的那盒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等下,我拿给你。” 起身去开箱子,等她把盒子找了出来,再一转身,对方已经没了踪影。 第123章 调头 孙承嗣说的没错,这条船果然比先前的那条大多了,而且房间也很宽敞——至少,分了内外两间。 但是相应的,船舱也比先前的那条船少,幸好除了这条船外,还另有一条略小些的,唐妍就把儿子们安排到了那条船上,又请了蔺先生过去同住,算是请他看着那几个小子,免得他们玩疯了。 曼春和姐姐这次照旧分到了左舷的两间房间,唐妍则带着女儿住在另一边,曼春听见葛嬷嬷小声叨咕,说姑太太厚此薄彼,把西照的两间都给了侄女,自己倒住了好房间。 唐曼宁也听见了,道,“嬷嬷别说了,这是我跟姑母要求的,让人听了,还以为我不情愿呢。” 葛嬷嬷顾不得曼春也在,道,“谁不愿住好房间?姑太太都没客气一下。” 唐曼宁知道自己奶娘是个絮叨的,也有些无奈,“得啦,挂上帘子就是了,难不成我还和姑母去争?” 葛嬷嬷才住了口。 唐曼宁道,“这话不要再提了,让人听见了不好。” 她问曼春,“你那边都收拾好了?” 曼春知机,“没呢,正叫她们收拾着呢,我就是过来看看姐姐,”她左右看看,“我就不在这里给你添乱啦,一会儿收拾好了去我那儿吃果子?我叫他们去买了。” “好。”唐曼宁笑着答道。 曼春的箱笼都搬到了这条船上,包括先前那条船着火后送去王勤那里保管的箱子,王勤亲自过来交接了,确认封条无事了才走。 她们启程的时候,不仅孙家的人来了,夏镇上下的大小官员也都来了,甚至当地卫指挥使司的诸位官员也都打发了家眷前来送行。 唐曼春她们三个姑娘不好露面,都待在船上,李姿这几天渐渐恢复了精神,虽然不像从前似的活泼好动,但和两个表姐也有说有笑的,曼春特意从箱子里找出了一条先前做的披帛送给了李姿,她比李姿大不了几岁,这条披帛倒也不用改,直接就可以用,披帛以嫩绿为底,上头绣了些许藤蔓、朱果和几只小黄鸟儿,李姿好穿粉色的衣裳,把它搭在臂弯上别提多可爱了。 曼春透过竹帘看到了岸上的孙承嗣,便指着那人对李姿道,“你看到没有,那个穿紫衫的大高个儿,咱们这几天就是住在他家。” 李姿这几天一直在屋里休养,并没见过孙承嗣,她一听曼春这样说,好奇地探过头去,小孩子眼睛清楚,一下子就找到了,“是不是旁边有个穿蓝色衫子的?” 曼春看了一眼,“对。” 李姿盯了一会儿,转过来说了句实话,“他比我二哥长得好。” 唐曼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险些呛着自己,曼春忍不住给她了个白眼,无奈地看看李姿,心道这小丫头简直是个小人精,“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谁想李姿倒认真起来,“他是干什么的?我二哥不光读书好,别的也很厉害啊。” 唐曼宁就逗她,“那你二哥会什么?” 李姿就掰着手指头数,“下棋,画画,钓鱼,还会抓蝈蝈哩,我二哥还喜欢石头,”她双手张开,做了个很大的手势,“他有一大——屋子石头。” 唐曼宁笑道,“他会钓鱼我们都知道,不过别的就没见过了。” 李姿见曼春盯着外头看,好像没在听自己说话,有些不服气的道,“反正我二哥很厉害。” 曼春抿嘴笑了笑,捏捏她的小耳朵,“他平时老跟你吵嘴欺负你,你还向着他?” “真是冤枉,我什么时候欺负她啦?”李博一身竹青色的葛布衫子,手里的竹扇挑开了竹帘,头上也是一根竹簪。 李姿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自家二哥真的长得不如岸上的孙承嗣,嘟着嘴,扭头不理他了。 李博伸手轻轻给了她一下,李姿伸出小拳头还击,却被李博一下子躲开了,还差点儿摔下凳子。 唐曼宁忙扶住李姿,免得她真摔在地上,“还说你没欺负她,我们都看得真真的!” 李博把扇子一扔,两手把李姿平平举起,“我听你刚才说我厉害,难得你小丫头说了实话啊,二哥得奖励奖励你。” 唐曼宁哪能放过这个打击他的机会,嘻嘻一笑,“刚才姿姐儿看到孙家表兄,觉得他比你长得好多啦——” 李博就没打算从唐曼宁这里听到什么好话,嘁了一声,“长得好又怎么样?男人又不是靠脸!” 唐曼宁鄙视地上下打量他一番,“不靠脸你也不如人家啊,人家文武双全,自己闯荡出一番事业,就你这样儿的,能在人家手下走三个回合吗?” 安国公府早年也是武将出身,只是后来世道太平了,家里的子弟才渐渐转了文职,练武的并不多。 李博决定不和这女子一般见识,他掂了掂姿姐儿,“一会儿哥叫人给你弄好吃的,乖。” 唐曼宁却不肯放过他,又问曼春,“我也觉得孙家表兄比二表兄强多了,是吧妹妹?” 曼春给姐姐使了个眼色,叫她别把人惹急了,问李博,“二表哥怎么上来了?” 船开了没有多久,唐妍就让唐曼宁和李姿换房间,唐曼宁原本不想这么麻烦,可唐妍催促得急,唐曼宁想着不如让妹妹搬过去。 然而曼春婉拒了,“这是姑母的好意,姐姐就不要犹豫了,不然姑母要不高兴了。” 唐曼宁看出姑母似乎有些不喜妹妹,妹妹好似也不怎么愿意往姑母跟前凑的样子,想了想,“你要是在这边待得难受,就去我那边睡。” 曼春应下了,却没打算过去,行船的时候有风,又有竹帘子挡着烈日,何况船上还有冰,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熬。 李姿换到了更靠近船头的船舱,而且又在曼春隔壁,很是高兴,趁着她奶娘给她收拾屋子的时候,就跑来找曼春玩。 小五她们正跟着曼春学打络子,见李姿来了,都笑嘻嘻的问好,倒茶的倒茶,端果子的端果子,李姿笑嘻嘻地受用了,瞧见桌上针线筐里的一只五福络子,看着喜欢得很,又见小屏春雁她们都在学,便也要跟着学打络子。 曼春道,“你还小呢,手劲儿不够。” 无奈李姿非要闹着学,曼春便手把手的教她打了个万字结,练习了几遍后,李姿就熟练了,她拿着打好的万字结回去跟奶娘炫耀了一番,回来又要学新的,曼春见她对这个倒还有几分灵性,就又教了个梅花络子,这个略复杂些,用了三样不同颜色的丝线,李姿学得认真,也不吵闹,曼春便随她去了。 从夏镇到京城还有十来天的路程,曼春以为她们会像这样按部就班的抵达京城,却不料刚走了半天,船就停下了。 唐妍看过信,神色有一瞬间的惊慌,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镇定,“依你看,我们和宫使还有多长时间会遇上?” 来人道,“依小人看,若是继续往北走,最多明天就能与宫使遇上。” 唐妍想了一会儿,对花嬷嬷道,“告诉底下人,船队调头。” 唐妍极快地写好了一封信,对来人道,“你的船快,尽快把信送到夏镇千户所孙千户手上,请他帮忙遮掩一番,等我到了,你再去泉州。” 打发了那人去送信,花嬷嬷过来问道,“太太,发生了什么事?” 唐妍冷笑一声,“有人在圣上面前告了老爷和我一状,说老爷在地方上任意索取财物,又说我这船上装满了珍宝,要趁着这次回京祝寿把赃物带回去,圣上……派了宫使来,咱们若是不调头,明天就要与宫使撞上。” 花嬷嬷早年在宫里时就是服侍唐妍的,不禁大为忧虑,“哥儿和姐儿们怎么办?” “……让我想想,等到了夏镇再说。” 发现船只调头,船上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唐曼宁刚把房间收拾好,又接到消息说让她打包行李,她去求见唐妍,却被告知说唐妍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人。 曼春却没有收到通知让她收拾行装,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唐曼宁对李姿道,“你母亲好似不太舒服,姿姐儿要不要去看看?” 李姿一听,哪还坐得住,跳下凳子就跑去要找她母亲。 却也一样被花嬷嬷拦住了。 花嬷嬷却传话叫曼春去见唐妍。 唐曼宁眼含忧虑,她道,“我陪你去。” 花嬷嬷依然不许唐曼宁进去,曼春只得道,“我就是进去看看,姐姐先回去等我吧。” 这次奉了圣命南下的是圣上身边掌事大太监的徒弟李直,宫使奉旨出宫,就没有轻车简行一说,但毕竟身负皇命,一路倒也畅通无阻,当探子传来消息说盛宁县主因兵匪作乱受了惊吓,正在夏镇养病的消息时,李直冷笑一声,“真病了还是假病啊?” 他身边服侍的小黄门凑了上来,“爷爷,要不要先派人去看看?” 李直眉头一皱,那小黄门就不敢吭声了,李直教训他,“你懂个屁,盛宁县主是什么身份?怎可无礼?”他是知道的,盛宁县主有惠妃和洛王做靠山,可不是好惹的人物。 第124章 不安 自从换了船,曼春还是头一次来唐妍的房间,与以往一样,虽然在这船上住不了多久,可是这房间除了略窄小些外,里头的布局与唐妍往常的摆设并无二致,该有的家具、摆件和帐幔一样也不少。 唐妍额头上系着条二指宽的布带,她倚坐在罗汉床上,身后塞了两个靠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只雪白的波斯猫慵懒地卧在一旁的春凳上,一动不动的盯着曼春。 曼春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甜香,她上前施礼,“听说姑母身子不适,可请太医看过了?” “坐吧,”唐妍示意她坐下,“叫你来是有事和你说——你也瞧见了,如今我病了,不能再往前走了,等回了夏镇,我就打发人送你表哥和姐姐他们先下船,可这船上到底不能没个主事的,花嬷嬷固然能干,可我身边也不能没人,我听你姐姐说你挺能干的,你就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曼春一愣,她悄悄看了看唐妍的面色,可唐妍脸上抹了粉和胭脂,根本看不出她气色如何,“姑母哪儿不舒坦?要用什么药?” 唐妍垂下眼睛,抿了口茶,“也没什么,吃几天药就好了。” 曼春心中疑惑,齐太医不在这条船上,他女儿齐医女倒是与她们同船,就住在下面一层,但齐医女并没有来过的迹象。 姑母急慌慌的让船调头回夏镇,又要把表哥和姐姐她们送走,是出了什么事? 难道……姑母的病是假的? 唐妍见她神色怔怔,没有立即答应下来,捏起帕子沾了沾唇角,缓缓道,“听姑母的话,你是个好孩子,姑母不会害你的。” 曼春心中一凛,忙答道,“啊……不是,我是在想……我那儿还有几味药材,是临来前父亲给的,也不知姑母能不能用得上。” 唐妍翘了翘嘴角,“知道你孝顺,我这儿的药是尽够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去吧,跟你姐姐说一声,免得她着急。” 曼春在唐妍房间里待了半柱香的时间,唐曼宁在外头等得焦急,见她出来了,“姑母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病了?” 曼春道,“我有话跟姐姐说。” 唐曼宁的房间就在隔壁,曼春手上微微使劲,不动声色的引了唐曼宁往另一边走,姐妹两个肩并肩走了几步,看着宽阔的河面,曼春道,“姑母有些不舒服,等回了夏镇,姐姐和表哥先下船,花嬷嬷要管着各处的事,姑母那里没个人说话,让我留在船上陪陪她。” 曼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知道姑母留下她必有缘故,然而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对方拿孝道压着她,她不能拒绝。 唐曼宁面露疑惑,“姑母是什么病?”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紧,拽着妹妹往旁边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难道这病是过人的?” 曼春摇摇头,柔声道,“姐姐别担心,我瞧着不像,你看花嬷嬷不也不怎么着急?兴许姑母是累着了吧,或是有别的什么事,不方便明说罢了。” 唐曼宁皱眉,曼春看看她,心想姐姐就住在姑母隔壁,有什么动静应该不会没有察觉,就道,“这外边儿晒得很,去屋里说话?” “好,去你那儿。”唐曼宁也想仔细问问。 天色将黯的时候,唐妍派去夏镇的人手带来了消息,她们的船跟着引路的小船在一处颇为隐蔽的码头靠了岸,码头外围有一溜儿土堤,土堤上满是芦苇,把码头遮挡得严严实实,若非有熟悉地形之人在前引路,外人根本不会知道这里竟还有一处码头。 等在码头接应的仍旧是沈凤,他见了花嬷嬷,先是道歉,“千户大人正在城外的码头上布置着,未能相迎,还请见谅。” 花嬷嬷看看左右,远处隐约有灯光闪现,“那是哪里?” “那是本地一位富户家的别院,这码头和周围的田地也都是他家的,甚为隐蔽。” 花嬷嬷和沈凤低声说了几句,就又上了船。 见了唐妍,花嬷嬷道,“这里的码头看着倒是隐蔽得很,附近不远就是孙家借来的别院,孙千户没来,说是正在夏镇码头上布置着,来的还是那位沈二爷。” 唐妍点了点头,“照先前说的办吧。” 花嬷嬷低头,“是。” “母亲——”李博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我要留下!” 花嬷嬷吓了一跳,“二爷怎么进来了?” 李博绕过花嬷嬷,来到唐妍跟前跪下抱着唐妍的膝盖,“我已经叫人把箱笼都搬过来了,母亲、母亲让我留下吧!” 唐妍正心烦,闻言恼道,“放肆!谁许你自作主张?” 李褒在后头也跟了过来,看见眼前的情形,叫了声“母亲”,轻轻扯了弟弟一把,斥道,“添什么乱?快跟我回去!” 唐妍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先不理他,转而问长子,“你三弟那边儿都收拾好了?” “是,都收拾好了——就是这小子,趁着我不注意就让人把他的箱笼都搬过来了。” 唐妍点了点头,“你弟弟妹妹们……我就交给你了,你辛苦些,等过几天风声过去了,咱们再团聚。” 她低头看看李博,李博立即收紧了胳膊,一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谁也别想赶我走”的样子。 “你非要留下?” 李博被他娘那一眼看得心里惴惴,却不改口,“我留下陪着母亲。” 唐妍沉默了好一会儿,李褒知道母亲一向纵容二弟,可眼下的情形却不容乐观,劝道,“他在这里又能成什么事?还是让他下船避一避吧。” “……算了,他既然想留,就留下吧。” “母亲!” “多谢母亲!”李博大喜,乐滋滋的起身深深一揖,转而问花嬷嬷,“嬷嬷,我住哪儿?” 花嬷嬷深觉不妥,看向唐妍,“夫人,这是不是不妥?” 唐妍斜睨了儿子一眼,“儿大不由娘,妥不妥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嬷嬷,给他在下头安排间屋子。” 当唐曼春知道李博也要留下的时候,她吃惊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姐姐说晌午的时候有人给姑母送了信来,那人待了没多大会儿就离开了,如今船队泊在这样一处不起眼的码头,姑母又把除了她以外的孩子都送到了岸上…… 眼下的情形很明显,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这变故是连姑母也没料到的,多半还有些风险。 曼春蹙紧了眉头,姑母留下她,到底想做什么? 唐曼宁最终还是没能见着唐妍,她想为妹妹说几句话,然而唐妍不见她,她也只好拜托花嬷嬷帮忙看顾着些。 花嬷嬷催了几次,唐曼宁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了妹妹,她紧紧握了握曼春的手,看着曼春的眼睛,“你好好待着,陪姑母说说话,等到了夏镇,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叫人去跟孙家表兄说,让他来办。” 曼春不知道姐姐说出这番话,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但她们姐妹又能做什么呢? 她安抚地笑笑,“姐姐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不过也不能事事去劳烦孙家表兄,除非是有什么要紧的,一时半会儿自家办不了的,要不然总麻烦人家也不好。” 花嬷嬷笑道,“这真是姐俩好,表姑娘就放心吧,过两天就又能见着了。” 唐曼宁却笑不出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拉着花嬷嬷的手悄悄把手腕上一个赤金镶宝的镯子塞给了花嬷嬷,紧紧压着不许她推辞,“有嬷嬷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怕嬷嬷忙起来顾不上,我这妹妹又是个打小儿体弱多病的,有什么不妥的还请嬷嬷多担待,替我妹妹在姑母跟前圆圆场。” 忙忙碌碌直到半夜才又重新启程,原本六七条船的船队,如今只剩下一大一小两条船。 曼春见童嬷嬷她们都有些消沉,也知道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没用,就道,“去看看有没有热水,都梳洗梳洗睡吧,等到了夏镇估计得后半夜了,趁着这会儿能睡都赶紧睡。” 她刚拆了头发,唐妍就差人来叫她了,她只好把头发拢一拢,在后头别了个小纂儿,赶紧去了。 唐妍见她准备要睡了的样子,眉梢一挑,笑道,“要睡了?来,咱们娘俩说说话。” 曼春应了声是,见罗汉床旁边有个鼓凳,上头搭了块遍地金的坐垫,就过去坐下了。 唐妍没有说话,打量了她一会儿,“你这孩子长得倒也周正,嗯,等将来再大些,容貌长开了,未必及不上你姐姐。” 曼春垂着眼睛,“姑母说笑了。” 唐妍道,“你别觉得我让你表哥和姐姐他们先走是厚此薄彼,你表哥他们读书要紧,耽误不得,你姐姐也大了,这几年宫里进了不少人,你姐姐长得好,要是让人看中了举荐入了宫,可就麻烦了。” “临来的时候你父亲托我给你留心寻个合适的人家,小丫头,若是姑母高兴,就是给你寻个千好万好的也不难。” 第125章 居心 唐妍的话好像一巴掌扇到曼春脸上,将一直以来的蒙在她眼前的假象戳了个粉碎。 她一直记得自己病重时是姑母送了太医来给她医病,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虽然后来因为二表哥的事姑母冷待她,即使委屈,她也没有生出怨言。 姑母的这番话,着实把她看轻了。 奇异的是,除了几分隐隐的失望,她竟然并不怎么难过。 姑母因为她的出身而误会、鄙薄于她,可她却不能把自己看轻了。 唐妍见她不说话,朝花嬷嬷使了个眼色,花嬷嬷过来解围,笑道,“夫人也太心急了些,提这些还早,表姑娘年纪小,脸皮儿薄着呢。” “我这个做姑母的怎么能不为侄女多顾虑顾虑?” 花嬷嬷把桌上的果盘端过来,曼春推辞了,“不了,睡前吃了东西不舒坦。” 她抬头看看唐妍,“时辰不早了,姑母也早些歇下吧?” 便告辞出来了。 虽然姐姐和姿姐儿都下了船,可曼春并没有换屋子,还是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花嬷嬷跟着她,“表姑娘要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人告诉我,平时没事的时候常来和我们夫人说说话。” 曼春微微一笑,“好,就怕我一天到晚的守着姑母,姑母该烦我了。” 花嬷嬷还真担心这表姑娘年纪小没有眼力劲儿,虽说让她常去,可她若是一天到晚都待在夫人那里,岂不是惹夫人厌烦?遂道,“也不用太早,夫人好静,上午表姑娘和我们夫人说会儿话,下午夫人要歇觉,到太阳临落山的时候再去坐一会儿就成了,别的时候随姑娘安排。” 花嬷嬷又道,“这两天兴许有客人要来拜访,要是有人问起,夫人说什么,姑娘且先应下。” 曼春眼角余光瞧见花嬷嬷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的脸,心中微凛,皱了皱眉,面上露出几分茫然和不解,“应下什么?为什么?” 花嬷嬷猜到二表姑娘会生出疑问,便摆手挥退了左右,半真半假的哄道,“姑娘听话,到时候若是有人问起姑娘是谁,夫人就说姑娘是大表姑娘,留在夫人身边侍疾,若是问起别人,就说姑娘和我们姿姐儿因为受了惊吓,已经由我们大爷陪着坐了快船进京。” 曼春眨眨眼,若有所思,“……说我是姐姐?” 见表姑娘只听了一遍就听懂了,花嬷嬷笑道,“二表姑娘真是聪明,是的,就这么说。” 曼春却摇摇头,“我和姐姐长得又不像。” “那人也没见过大表姑娘,还不是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姑娘,等这事儿过去了,夫人定有重赏。” 曼春第二天醒过来时,船已经停靠在了夏镇码头,曼春靠在床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小屏打了水进来,见她醒着,就道,“姑娘,今儿一早姑太太那边的花嬷嬷送了个盒子过来,说是给姑娘的。” “是什么?” 小屏放下水盆,从桌子上抱了个盒子捧到曼春面前,曼春心里有了几分猜测,翻起搭扣打开盒盖——果然,里头摆放了整整齐齐的一套十件金镶珠宝首饰。 曼春随手拿起一枚金簪,觉得上手沉甸甸的,不像是空心的,虽说这套头面样式寻常,但成色还不错,上头的宝石和珍珠也不算小,做工也精致,倒也值些银子。 童嬷嬷把早饭给她提来了,进屋见她正摆弄那盒子首饰,有些担心的问道,“昨儿姑太太跟姑娘怎么说的?怎么今儿一早就送来这个?” 若是寻常时候,童嬷嬷也不会多问,毕竟姑太太一向出手大方,时不时就给大姑娘和她们二姑娘送些东西,但如今姑太太把她自家的孩子和大姑娘都送到别处去了,(二表少爷是自己求了来的,)独独留下了二姑娘,这让童嬷嬷很是不安,偏偏今天一大早花嬷嬷就送来这么一盒东西,沉甸甸的压得童嬷嬷的心也沉了下去。 曼春笑笑,“姑母看我听话,才赏的我。” 她叫小屏去下头要些泡茶的热水来,又打发小五去跟宋大家的说一声,叫她吃了饭过来,等屋里没了别人,才小声的把昨天花嬷嬷的话重复了一遍。 童嬷嬷怔怔的,脸色有些发白,“要不……把这盒子退回去吧?” 曼春轻轻地摇头,“与其明明白白的得罪姑母,还不如先装糊涂,姑母总不至于拿她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我留在这船上虽担了些风险,却未必会怎样,不过如今也不能指望姑母大发善心了,”她无奈地笑笑,“一会儿宋大家的来了,我会安排她做些事情,嬷嬷帮我去外面守着,别让人听了去。” 洗了脸,曼春叫童嬷嬷把戥子找了出来,十件一套的金头面寻常也就是十几两的样子,从十一二两到十五六两不等,可花嬷嬷送来的却足有二十四两,可见其中的“份量”之重,曼春扯了扯唇角,“留着吧,以后没准儿能用上呢。” 曼春吃了粥,用了两样小点心,又吃了角甜瓜,觉得有七八分饱了,就放下了筷子,童嬷嬷收拾了碗筷下去,小五进来禀道,“姑娘,我娘来了。” 曼春叫了宋大家的进来,就让小五吃饭去了,童嬷嬷把碗筷给了小屏让她送回厨房,自己搬了个小交杌坐在门口纳鞋底。 不出曼春所料,半上午的时候,沈母来了。 在沈母上船之前,曼春就被叫去了唐妍的房间,一个小丫鬟在她身边小几上摆了茶盏和果盘,就没人管她了,沈母和唐妍寒暄了一会儿,见曼春只是静静地待着,不怎么开口的样子,道,“这孩子倒是难得的孝顺。” 唐妍客气地笑笑,“承蒙夸奖,可不敢当,这孩子一路上跟着我也是受了罪了,只求到了京城她母亲不要怪我。” 这话沈母不好接,就道,“这码头上的事孙千户已经安排妥当了,请夫人尽管放心,您且安安心心的养病,有什么事尽管叫人与我说。” 沈母在船上与唐妍说了会儿话便告辞了。 她是坐轿子来的,就在等着轿夫把轿子抬到栈桥上的一会儿工夫里,宫使到了。 虽说早就从孙承嗣和沈凤那里听说了这次的事,心里有了准备,可沈母还是微微紧张了一下。 李直大马金刀的坐在轿子里,听到外头随轿的小黄门在门边小声禀道,“爷爷,栈桥上有顶轿子。” 李直微微撩起轿帘看了两眼,“去问问。” “是!”小黄门躬身应了,一溜烟儿的去了。 唐妍没想到宫使过来正让沈母遇上,不过,遇上就遇上了,让沈母留下一起见见也没什么。 她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对这些内监看得透彻,并不惧怕,唯一可惧的乃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唐妍让曼春去换身见客的新衣裳,沈母犹豫了一下,道,“她一个小孩子,是不是——” 不等唐妍说话,曼春起身道,“既然是面见宫使,伯母是不是也梳洗梳洗?不如去我那里吧。” 唐妍满意曼春的识相,笑道,“她虽是小孩子,也该识得礼数,不可怠慢了天使。” 她既然这样说,沈母也不好再说什么。 沈母跟着曼春去了她的房间,叫人打了热水来,洗脸重新上了妆容。 曼春道,“您平时用什么粉?” 沈母微微笑了起来,“都这把年纪了,还用什么粉?要不是出来见人,在家也就是素着脸。” 曼春道,“我看您一点儿也不显老,还以为您平时用的好粉呢。” 她见沈母打扮得朴素,头上带了个银丝鬏髻,只插了两对簪子,知道她因守寡不好过分打扮,但一会儿要面见宫使,这般素净却是不妥,趁着沈母上妆的时候找出了一套金掐丝菊花头面,这套头面没有镶嵌珠宝,勉强适合沈母这样的中年孀妇。 沈母一看曼春拿上来的东西,连忙推辞,“这怎么使得——” “事有缓急,您就别和我客气了,眼下天使就在码头上,您还能叫人回家取来再换上?也不知道您平时喜欢什么样儿的,瞧着这个还凑合些,您别介意。” 沈母神色柔软下来,“多谢姑娘了。” 曼春和沈母过去的时候,唐妍正在和宫使叙话。 这位宫使细看约有三十多岁年纪,他穿了件盘领衫,腰围犀角带,足登官靴,脸上净白无须,两鬓的头发微微有些花白,举止显得文质彬彬,若是换件澜衫,说他是个书生也有人信。 可这人的一双眼睛却好似遮了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楚。 他在唐妍面前谦恭得很,一口一个县主金安。 唐妍为他介绍了沈母和曼春,两厢见了礼,宫使道,“没想到县主这里有客,倒是咱家唐突了。” 丫鬟上来换了茶水,唐妍微微笑着,仿佛不在意道,“自家人说什么唐突不唐突的,你既然来了,我且问你,娘娘近日可好?晋王妃定下了没有?” 第126章 应对 曼春听见这位李姓的内监问道,“怎么不见几位小爷?” 唐妍看向曼春,对李直道,“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我们的船在这码头上被贼人放了一把火,幸亏此地卫所的孙千户不是庸人,抓住了贼人。” 李直一挑眉,似乎不敢置信,“何人如此大胆?” 唐妍摆摆手,“都过去了,不过……她妹妹受了惊,不敢再坐船,我就打发大小子护送几个小的走陆路回京了——就一个二小子,平时就顽皮得很,我怕老大拘不住他,把他留下了。” 李直道,“咱家久不见二爷,该给他请安才是。” “快别,你出来身上定是带了差事,哪能让你屈尊?” 唐妍叫了个丫鬟进来,“去瞧瞧你们二爷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赶紧过来,哪能让人久等?” 李直与唐妍说话,沈母偶尔应一两声,曼春就更不必说了,基本说不上话,好在她年纪小,别人也不在意。 按理说,李直虽是内监,可毕竟也是外男,曼春一个小姑娘本不应在此久坐,这会儿唐妍又要把她儿子叫来,沈母之前就见过李博,知道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可唐妍好似没有意识到曼春还在这里似的,半点不提让她回避的事。 曼春不能再装聋作哑,她起身道,“姑母,侄女回避回避。” 唐妍眉头微蹙,又笑了起来,“这小丫头——” 沈母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她扫了一眼唐妍,又去看曼春——曼春朝她笑笑,神色间露出几分无奈。 沈母起身道,“家里还有些事,请恕我不能久留了。” 唐妍客气道,“不如用了饭再走?” “不了,不了,我明儿再来看您。” “那我送送您?” “您太客气了,快请留步,”沈母忙拦阻道,“别因为我怠慢了贵客。” 唐妍吩咐曼春,“好孩子,替我送送沈太太。” 曼春求之不得,朝李直施了一礼,便陪着沈母出去了。 李博打扮一新,腰里缀了个拇指大小的碧玉葫芦,在走廊上遇见沈母和曼春,忙上前施礼,沈母客气了几句,就拉着曼春避开了。 李博望着曼春的背影,身旁丫鬟却接连的小声催促他,他不由烦闷起来,冷声斥道,“好了,别催了!” 那丫鬟噤了口,低头退了一步。 李博走到唐妍门前,长吁一口气,正了正神色,撩开帘子,“母亲?” 沈母既然说了要走,就不能再在船上久留,她要去曼春房里卸下头上的首饰,曼春道,“下头都是刚才那位李内监带来的人,您打扮得太素淡了,恐怕他们以貌取人慢待了您。” “这——”沈母明白曼春的意思,也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这小姑娘难得是个心善又妥帖的,她只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那我就领了姑娘的好意,等回去了,我叫人再把东西送来。” “不着急,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曼春笑道,“前几日我那儿的嬷嬷帮我在街上买了些线,用着挺好的,正打算叫她再去买些,可惜后来因为事忙就给忘了,这会儿姑母身子不爽利,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人,您能不能帮我个忙?把她捎带了去,回头让她自己回来就成。” 沈母道,“姑娘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我叫人买了送来。” 曼春抿着嘴笑,“这样的小事哪好意思麻烦您?再说您家里的嬷嬷也未必知道我想要什么样儿的线,还不如叫她跑一趟,上回就是她替我买来的。” 这不过是小事,不过沈母还是道,“既然是你屋里的嬷嬷,怎么能让她自己来回?回头我叫人把她送回来,不用担心。” “那就多谢您了。” “姑娘太客气了。”沈母瞧着这小姑娘,越看越喜欢,正因如此,想起刚才的事,也就越发的怜惜。 李直在外人面前虽说官威十足,可在唐妍跟前却不敢托大,唐妍问了他一些宫中的事,他有心卖个人情,捡能说的都说了,又去夸李博,夸他少年英杰。 眼看就到了晌午,唐妍打发儿子去请李直吃酒,李直也爽快应下了。 等客人们都走了,船上终于静了下来,唐妍皱眉思忖,花嬷嬷见了她这样子,知道她是在想正事,不敢打搅,悄悄退下了。 过了好一会儿,唐妍唤人倒了杯浓茶,饮了两口,又让花嬷嬷给她揉了揉肩膀,觉得精神好些了,才问,“那丫头呢?” “表姑娘在屋里待着呢。” 一个人若是看另一个人不顺眼了,无论那人做了什么,都有可能被歪曲,眼下唐妍心气儿不顺,自然说话也没了好声儿,“她胆子倒不小,我都没说话呢,就自作主张的要走!” 花嬷嬷道,“是因为二爷要过来才想着回避吧?姑娘家总是得矜持着些。” “我用得着她矜持?” 唐妍这明显是无理取闹了,花嬷嬷知道她这会儿心情不好,才说话重了些,要是任由她乱发脾气,回头她这个县主的身边人免不了要跟着收拾烂摊子。 大表姑娘给的赤金镯子还在她腕子上带着呢,多劝两句也费不了什么事,花嬷嬷就笑了,“我可真糊涂了!您到底想让表姑娘离二爷近着点儿好呢?还是远着点儿好呢?您这样说,我还以为您是嫌表姑娘不亲近二爷呢?唉,这人老了,连主子的眼色都不会看了。” 唐妍被她说的笑了,“好了,你就别拿话刺儿我了,我就是心里不痛快罢了,说两句牢骚话也不成?放心,我还不至于没出息到跟那小丫头真置气,她要是远着我儿子才好呢,这么个样样儿不出色的小丫头,凭什么我儿子就稀罕她?” “依老奴看,您还是赶紧给她找个婆家才是正理,二爷是什么性子,外头看着没规矩,其实里头再守规矩不过,表姑娘一旦定了亲事,二爷顶多不痛快几天,慢慢儿就好了。” 唐妍有些不以为然,“说的容易,可找个什么样儿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想要人人满意?做梦吧!我看着好的,她父亲未必领情,我瞧不上的,人家没准儿还觉得我不上心呢!她父亲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不过是想着哪怕没有我,时候到了,也得有人替她操心,如今倒好,把我给套进去了。——那沈氏呢?” 花嬷嬷道,“她倒没怎么多耽搁,听底下人说,沈太太那套头面是表姑娘借给她的,当时就想拆下来还了,让表姑娘给拦了,沈太太走的时候,表姑娘说想差人去城里买绣线,让她屋里一个嬷嬷搭了沈太太家的顺风车去了。” 唐妍眉头一皱,“人回来了没?” 花嬷嬷笑道,“这才去了多久?这夏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呢。” “不安分——去跟厨房说,给表姑娘做两顿清肠败火的。” 这样的惩罚几乎不算什么,花嬷嬷没有多劝,她给唐妍换了盏清茶,突然心里一动,“说起人选,倒有个现成的。” “什么?”唐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沈氏的儿子?” “是,您看怎么样?沈太太为人体面,她儿子也是俊才,不算辱没了表姑娘。” 唐妍沉吟,“……虽是武人,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子弟,如今跟着孙承嗣也不算没出息,何况人长得也不差,斯斯文文的,我那弟弟说不准能看上呢。” “其实要说俊才,孙千户更是难得,就是——”花嬷嬷笑着叹息,不多说了。 不过,她的话倒勾起了唐妍的想法,“要不是孙二郎家里那一摊子烂事儿,我倒真有心把侄女说给他,文武皆能,家财万贯,又长得一表人才,满京城找去!比他身份贵重的没他长得好,比他长得好的有哪个比他有本事?人又知进退,懂事理——可惜了……二丫头可不像是能担得起来的。” “就是,别说二表姑娘,就是大表姑娘那样的,进了忠勇公府,恐怕也讨不到什么好。” 唐妍摇摇头,对花嬷嬷道,“回头沈氏再来的时候,你想法子跟她家打听打听,看她儿子定亲了没,别咱们忙活了半天,人家却是个有主儿的,就闹笑话了。” 看唐妍兴致勃勃的,花嬷嬷道,“但愿此事能成,哎哟,要真是能成,可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回头您可得赏我。” 唐妍笑道,“就是不能成,我还罚你不成?放心,辛苦钱少不了你的。” 孙承嗣晚间和两个兄弟回了家,洗漱一番,就去沈母那里道了声安。 如今这座宅院里就数沈母的辈分大,孙承嗣和沈凤、程孟星三个不仅是师兄弟,还是结义兄弟,沈母孀居多年,她的丈夫和程孟星的父亲一样都是老忠勇公的下属,一直以来受了公府的不少照顾,对待孙承嗣几乎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从孙承嗣很小的时候起,沈母虽然生活拮据,可还是会每年给孙承嗣做一身新衣,孙承嗣对她也敬重有加。 两厢见了,沈母也不多打听他们的公事,只把今天在唐妍船上的见闻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除了程孟星这个不走心的只顾着吃点心,孙承嗣和沈凤都听得认真。 得知唐妍强留唐二姑娘去见宫使,孙承嗣皱起了眉。 第127章 奈何 沈母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一声,“那孩子懂事得很,说话也中听,就是脾气软和了些,明明是个好孩子,偏偏李二太太不爱惜她。” 孙承嗣就想起了那小丫头气鼓鼓的跟自己说话时的样子,还有那次她站在院子里,面对墙外的无赖,一点也不胆怯…… 他冷笑一声,李二太太……不过是欺负她没人依靠罢了。 程孟星两口吃掉碟子里最后一个芝麻酥饼,抬头正想说话,瞧见孙承嗣的脸色,又去看沈凤。 沈母听儿子说过当初他们走投无路时是唐辎资助他们本钱,后来也是有了唐辎的引荐才结识了李家以及王将军,如今恩人的女儿有了为难之处,沈母又喜欢曼春体贴懂事,就有些不落忍,“二郎,你看——是不是请李二太太来家里住几天?顺道把唐二姑娘也接过来?我看李太太如今□□无术,哪儿顾得上那孩子?家里什么都是齐全的,可以让她和我住。” 沈凤眉头微微蹙起,并不赞同他母亲的一时心软,“如今钦差的船就在城外码头上,听说郭县令今天去请李内监进城,连人都没见着,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沈母有些失望。 孙承嗣沉吟不语。 程孟星是个直脾气,灌了口茶,把茶杯一放,“如今又不是几年前咱们隐迹埋名的时候,干嘛还藏头露尾的?” 沈凤也不生气,道,“我们虽不惧他,可既然揽下了李家的事,谨慎些总不为过,别露了首尾叫人抓住把柄,这些内监贪财好利,若只赔些银子也就罢了,就怕他知道了师兄的身份生出别的心思,也是麻烦。” 程孟星这人平日虽有些粗疏,可有时候却出人意料的敏锐,嘟囔着,“怕他个球!我就不信李家在京城会什么也不做。” 两人争论了几句,孙承嗣敲敲桌子,做了结语,“好了,这个回头再说。这几日码头上闲不下来,二弟你使人盯着李家那几个小的,还有唐大姑娘,她一个半大姑娘可不能出事。” 沈凤道,“师兄放心,那庄子周围我安排了人盯着,庄子里头也有咱们的人。” “从明天起三弟你就去码头盯着,叫底下人都小心着些,平日里那些坑蒙拐骗偷都不许靠近,万一出了事只凭咱们几个可兜不住。” 程孟星一拍胸脯,“师兄你放心!这边的竿儿头赵六是我手下小旗的老丈人,已经跟他知会了——出了事全家难保,他省得的。” 孙承嗣回自己院落洗了个澡,重新梳了头发,叫人来问了些事,独自坐了一会儿,让人准备了些东西,就出门去了。 刚出了大门,正遇见程孟星从外头回来,“师兄?” “大晚上的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嘿嘿,我去找赵六吓唬了他一顿,让他管好手下人,这几天少往码头上凑。” 他瞧见孙承嗣手里的包袱,纳闷道,“师兄你提的啥?” 孙承嗣换了只手,“几样点心罢了。”示意程孟星跟上他。 程孟星骑马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见他越走越远,好像要出城似的,抖抖缰绳急追了两步,“师兄,过会儿城门该关了,哎?哎!你上哪儿去啊?” 曼春中午饭桌上只有一碗米饭和两道小菜,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凉拌粉皮,寡而无味,连盘子底儿都没遮住,到了晚上就只有一碗稀粥了,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儿。 童嬷嬷拿了些钱悄悄去厨房,想让厨娘瞒着上头做两道菜,谁知厨房的人态度生硬,油盐不进的把童嬷嬷赶了出来,她气得要去找花嬷嬷理论,曼春心知自己今天兴许是得罪了姑母,恐怕这是姑母对她的惩罚,就不让童嬷嬷再去费这个事儿了。 童嬷嬷她们吃的其实也算不上好,但好歹还有些荤腥,童嬷嬷就把自己菜里的肉都拨给了她,不许她不吃,好在她这里还有些经得住放的路菜与之前备下的木炭和粳米,那时候怕在路上水土不服,吃不惯船上的菜,才准备的这些东西,没想到这会儿倒派上了用场。 天际挂上了晚霞,厨房里冒出了炊烟,她叫人开箱把茶釜找了出来,先烧了一壶开水。 小屏开了两只箱子才找着了曼春说的茶叶,那茶罐样子颇具古风,曼春道,“拿来我瞧瞧——哎?怎么像是没动过的?” 小屏道,“姑娘忘了?您先前说喝这个养人,跟大少爷换来的,可又不喜欢这个味儿,喝了一回就不喝了。” 这样的小事曼春哪儿还记得?她捏了一小搓闻了闻,道,“就这个了。” 小屏道,“这是去年的茶,味道已陈了,姑娘要喝,还是喝新的吧?” “没事,尽管冲来。” 金红色的汤水,香气馥郁,曼春喝了一口,品了品,“先前不爱这味儿,这会儿喝着,倒是绵香得很。” 花嬷嬷在门口听了几句,蹑着脚步悄悄离开了。 曼春叫童嬷嬷把茶釜里的水倒净,待茶釜里头烧热了,倒进三分之一的粳米,吩咐了一句让人把剩下的东西装箱收好,便拿着一只细细长长的小铜铲在釜里不停的翻炒,天气本就热得很,底下又有炉子烤着,很快曼春就热出了一身汗,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滴着,她却并不在意。 童嬷嬷把她赶到了一边,“这些活儿有我们呢,哪能让姑娘做这些?” 童嬷嬷手脚利落,顺带看着火候,翻炒了没多大会儿,茶釜里就传出了炒米的清香。 这会儿下头厨房里也都是食物的味道,倒是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曼春尝了一口,觉得满颊留香,越发饿了。 孙承嗣和程孟星在码头找了家干净酒馆,他给程孟星要了些酒菜,自己却端着杯清茶半天才抿上一口,程孟星问不出他要做什么,便也不管了。 眼看就过了二更天,程孟星知道今晚是回不了城了,便安安心心的喝酒吃菜,孙承嗣出去了一圈,回来把那只包袱提在手里,叫程孟星跟着他去。 两人晃晃悠悠来到码头上,夜晚的码头与白天完全不同,安安静静的,没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栈桥旁停泊的那些船上点点灯火莹莹闪烁,但那些灯火也并不明亮。 孙承嗣领着师弟踩着阴影来到一艘大船旁,从包袱里拿出卷长绳,绳子上头缀了个爪钩。 程孟星擦擦眼睛,去看船上的旗幡,赶忙攥住孙承嗣的胳膊,低声道,“师兄,哥,这是李家的船?你要干嘛?” 孙承嗣把包袱给他,小声嘱咐,“一会儿我上去了,你把包袱扔给我。” 程孟星先前喝的酒一下子就都醒了,他警惕地转头左右看看,“师兄,你要干嘛?” “放心,我心里有数,一会儿就下来,你找个地儿躲着,一会儿接应我。” 程孟星武艺比不过他,又是从小到大照顾他的师兄,早就习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你可小心着点儿,别让人发现了。”就挪了两步躲进了阴影里。 船上只有二层还有两处地方亮着灯,就在两人争论的时候,其中一盏灯也灭了,孙承嗣一抖手腕,借着巧劲儿把绳子扔了上去,他轻轻拽了几下,确定爪钩已经结结实实的勾住了,才轻身一跃,借着绳力几下就攀到了船上,手脚利索的收了绳子掖进腰里,弯腰抓住程孟星扔上来的包袱,左右观察了一会儿,往船下程孟星所在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便猫着腰上了楼梯。 孙承嗣找到她的时候,曼春正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嚼着炒米。 童嬷嬷手里端着熏炉熏着床帐和房间四角,正打算开门把门前也熏一熏,就见眼前闪过一个高大的人影,吓得她险些没把手里的熏炉给扔了。 孙承嗣左右提着包袱,一个矮身,接住了童嬷嬷手里掉下的熏炉,长腿一迈就进了屋子。 童嬷嬷原本是想大叫的,可对方竟然就这么进了姑娘的房间,她哪里还敢弄出动静? 不禁大惊失色,又不敢高声,“你——你是谁!你怎么能进来?快出去!” 曼春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来了,刚要说话,却呛住了,她勉强咽下嘴里的东西,顿时大声咳嗽了起来。 童嬷嬷护在曼春身前,警惕又惊恐。 曼春赶紧拽拽童嬷嬷的衣裳,示意她不要大声。 孙承嗣往油灯的方向靠了靠,童嬷嬷这才看清楚了他的脸,一下子愣住了,实在是因为孙承嗣长得好,看上去真不像个恶人,然而她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低声警告道,“这是官船,不管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这船上有不少人呢,惊动了人,把你送进官府!快走吧!” 曼春终于止住了咳嗽,她扯扯童嬷嬷的袖子,压着嗓子道,“嬷嬷,没事,他不是坏人。” 童嬷嬷的回答是把她抱得更紧了。 曼春只好道,“这是误会,嬷嬷,他是孙千户,孙家表兄。” “抱歉惊扰了。”孙承嗣把手里的包袱轻轻放到桌子上,“……妹妹叫人给我带的信儿我收到了。” 童嬷嬷张口结舌,看看曼春,又看看孙承嗣。 先前曼春让宋大家的进城替她办事,童嬷嬷在门口望风,两人说话声音小,她并没有听见她们说了什么,后来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也没顾上细问,这会儿得知来人竟然是孙承嗣,还是她家姑娘找来的,实在出人意料。 孙承嗣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这屋里的布置,留意到曼春面前的炒米,有些惊讶,却什么也没说。 曼春看到他的视线在自己面前停留了一下,意识到他看到了什么,心里微微生出几分窘迫,挣扎了一下,“嬷嬷,倒杯茶来。” 第128章 笔谈 童嬷嬷有些为难。 这会儿船上的炉子已经熄了火,厨娘也都睡下了,哪里去弄热水泡茶?何况待客的茶具放在箱子里,大晚上的要取出来用,定会弄出动静惊动他人。 桌上就有茶壶,但里头泡的并不是茶叶,而是姑娘平时常喝的饯花茶,姑娘还是个没出阁的小娘子,怎么能把她喝的茶拿来招待男子? 何况用这个招待客人未免有些不恭敬。 曼春看到童嬷嬷的神色,也想起了眼下的尴尬,但来者是客,若连一杯茶都没有,就更无礼了,便从桌上茶盘里取了个茶杯,倒了一杯饯花茶,道,“我这儿简陋的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请见谅。” 孙承嗣接过茶盏,没有喝,在手里握了握,就放在桌上了,他向旁边走了两步,扭头看看曼春,“你叫人给我带的信儿我收到了,你今天……” 曼春却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朝童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这河边蚊虫多,把门口也熏一熏吧。” 童嬷嬷有些不放心的看了孙承嗣两眼,没有多说什么,重新端起熏炉去了外头,轻轻掩上了门。 曼春把桌上的东西挪到了一旁,搬了纸墨笔砚一一摆好,往砚台里添了几滴茶水,要去拿墨锭,墨锭却被孙承嗣先一步拿在了手里。 曼春微微有些不自在,低头铺好了纸,用镇纸压平。 孙承嗣的手并非养尊处优之人的手,也不像出苦力之人的手那样粗糙,他的手指白皙且骨节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泛出健康的粉色,手臂修长有力,虽然有袍袖遮掩,可看他研墨的动作,仍能感觉到一种强势却令人安定的气度。 曼春忘记了之前的局促,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他,看他剑眉凤目,看他鬓似刀裁,挺直的鼻梁下一双薄唇却并不显得刻薄,他的喉结不重,衣襟熨烫得平整—— 孙承嗣把墨锭放在砚台一角,叮的一声仿若金石相击,惊醒了曼春,她脸上一热,赶紧低下头去,持笔蘸墨,写道,【姑母也住在这一层,与我的房间只隔了层木板,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刚才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但是在这样安静的晚上,哪怕一丁点儿响动都有可能被别人听见,曼春不敢冒这样的险。 孙承嗣接过她手里笔,察觉到笔杆上带着的淡淡的余温,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蘸饱了墨,低头写道,【发生了什么事?】 曼春就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一点点写了下来,包括她们上船后姑母突然换了姐姐的房间,有信使坐快船南下而来,姑母称病,又叫船调头,让表哥表妹和她姐姐曼宁在一处小码头下了船,单单把她留在了船上,说是让她陪着说说话,可她看得出来,姑母不喜欢她,今天宫使来的时候沈太太也在,姑母还特意留下她,哪怕二表哥来了,也不许她回避。 曼春低着头攥着笔,写到【若不是沈太太解围】,就写不下去了。 她写的每句话孙承嗣都看得十分仔细,看完了前头的,等了一会儿,见她对着只写了半张的纸迟迟不再动笔,好奇地微微倾着身子看了两眼,眉头一皱。 他抽出她手里的笔,写道,【二表哥?】,顿了顿,【李博?】 曼春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孙承嗣笔走龙蛇,【年少疏狂,不要理他。】 曼春抿了抿嘴,【我不想理他。】 “童氏,怎么这么晚了还在门口坐着?”门外突然传来花嬷嬷的声音。 曼春吓得背心一凉,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脸都白了。 他俩听到门外的童嬷嬷似乎是吓了一跳,支吾道,“啊?我……我们姑娘怕蚊虫……” 孙承嗣把桌上带字的纸一收,提起自己带来的包袱,做了个让她不要害怕的手势,闪身进了内室。 “表姑娘还没睡?” 曼春定了定神,伸手把内室门上挂着的竹帘挑到一旁用钩子勾住了,见它不再乱晃,这才张口问道,“是谁在外面?” 花嬷嬷推门进来,童嬷嬷跟在后面,再后头跟了五六个婆子,要不是这会儿天黑,屋里光线也暗,任谁都能看出童嬷嬷神色不对。 曼春起身道,“嬷嬷还没睡?来坐坐歇歇吧。” 花嬷嬷矜持地笑了笑,“不了,时辰不早了,总得把这上上下下都查一遍才能放心。表姑娘也早些睡吧,这夜里头熬灯费油的,又伤眼睛,何况如今天亮的早,睡得晚了,明儿该起不来了,叫人笑话。” 曼春笑笑,对花嬷嬷带这么多人进屋好似一点儿意见也没有似的,“一会儿就睡,晚上吃咸了,多喝了两杯茶,不敢躺下就睡,不然明天眼睛该肿了。” 童嬷嬷终于反应过来,她上前给花嬷嬷搬了个鼓凳,“花嬷嬷,快请坐下歇歇。”又去给花嬷嬷倒茶。 花嬷嬷道了句“不敢”,接过茶却没有坐下,扫了一眼屋里,道,“不早了,姑娘早些睡吧。”她吃了茶,又嘱咐了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童嬷嬷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想起孙承嗣,她看看曼春,曼春指了指屋里,嘴里却道,“嬷嬷,这屋里怎么还有蚊虫?是不是哪里的窗纸没糊好有了缝?再点块香吧。” 孙承嗣从里面出来,见童嬷嬷在门口坐着,便以目示意曼春。 曼春拿起笔来写道,【刚才是姑母那里的花嬷嬷,来查上夜的,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来,我让嬷嬷在门口守着,有什么动静也好提前知会一声。】 孙承嗣盯着那张纸看了一会儿,提笔写道,【你刚才说不想理会李博,他是不是纠缠于你?】 曼春看着他把这句话写出来,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孙承嗣见她这样子,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曼春咬了咬唇,写道,【我自问没有做出过让人误会的事,他这样,难道要怪我不成?】 她清澈的眼睛温顺而委屈,嘴唇粉粉嫩嫩,像花瓣儿似的,孙承嗣想,就凭这一双水盈盈的明眸,李博那小子也不算没有眼珠。 他觉得喉咙有些痒痒,轻轻咳了一声,写道【别怕。需不需要我把他弄走?】 曼春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见孙承嗣眉头微拧,怕他以为自己不知好歹,忙写道,【他不足为患,我们不要谈他了。我——】 她顿了一下,继续写道,【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姑母和她生母的事?】 原本姑母对姐姐和她都很不错,但现在却是完全不同,对于那些一知半解的人来说,可能会以为姑母是因为李博的事而嫌弃她,但她却总是隐隐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姐姐心慕大表哥李褒的事她不信姑母看不出来,只不过李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罢了,不是她将人性看得太恶,试想看看,如果反过来,变成李家大表哥看上了姐姐,姑母会怎么样? 她以前听姐姐说起姑母的事时就觉得奇怪,大姑母的生母临安公主是祖父的发妻,先帝的妹妹,身份高贵,位比亲王,若是现在还活着,一个大长公主的尊位是跑不掉的,可惜,死得太早,又是因为谋反的缘故。 可奇怪之处正在这里,既然事涉谋反,她的祖父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甚至安平侯府比从前更为声势煊赫。 要知道历史上那些谋反的公主,一旦事败,公主本人兴许还能逃过一死,但她们的驸马多半都没有好下场。 安平侯府在这中间起了什么作用?临安公主的事败与安平侯府有没有关系?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其中真的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而这一切造成了姑母幼年丧母,不得不进宫,那么,姑母会怎么想? 她恨不恨? 她会不会对安平侯府做些什么? 曼春真的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如果不是知道在几年后侯府会被抄家,她也不敢想这些。 对她来说,她其实一直挺羡慕像姑母这样的开朗性子,正是因为自己没有,才越发觉得珍贵。 孙承嗣盯着她写的最后一句话看了好一会儿,【怎么想问这个?】 曼春想了想,写道,【我很担心。】 她写的力道很重,写完了这句话,恳切的看了看孙承嗣,又写道【姑母有些奇怪,我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愿是我想多了,可是如果不知道从前的事,似乎会错过什么】。 孙承嗣沉默了一会儿,写道,【这件事不方便说,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他又写道,【你别怕,这一两天我就托沈太太来请你去家里小住,等钦差走了,你姐姐回来了,再把你送回来,你看好不好?】 曼春看到他拒绝为她释疑的时候,不能不说是失望的,可后来看到他说要托沈太太来请她去家里小住,不禁怔愣起来,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不止:答应他吧,去了他家,姑母就不能再随意拿捏她了! 她抬头看看孙承嗣,见到他温柔的目光,“我……” 第129章 荔枝香 孙承嗣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她的头发黑亮亮的,衬得小脸儿白皙莹润,丫髻梳得又顺又滑,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些细细短短的碎发不听话的支棱着,倒显出几分可爱的样子,“不要担心。” 曼春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看孙承嗣,见他含笑看着自己,不知怎的,心里的郁气突然就散去了大半。 这人有时候虽然很可恶,可正经做起事来却很让人放心,是个热心人。 毕竟人无完人。 曼春对自己说着。 也就不怎么将孙承嗣以前的无礼放在心上了。 想到这里,她抱歉地笑笑,拿起笔来写道,【姑母有时候挺固执的,如果她不同意,也不用勉强,免得开罪于她。】 曼春倒不是说的客气话,姑母的脾气虽不至于像王氏似的说来就来,可也不是好惹的,万一他因为自己得罪了姑母,生出什么误会,她就是想弥补一二都做不到。 孙承嗣看了她写的,眉梢微动。 曼春一个没留意,就被他伸手在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她捂着额头,瞪大了眼睛,这一下虽然不疼,不过……她说错了什么吗? 孙承嗣左手挽袖,右手拿着笔在砚台上滗了滗笔尖,神色没什么变化,但曼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觉得他比起刚才好像有些……不高兴? 趁着孙承嗣低头写字,她悄悄瞄了他两眼,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想错了,却正好和他的视线对上,她脸一热,急忙垂下眼睛看他写的什么。 【我该走了。包袱里的东西别放坏了。】 他这就要走了? 曼春想起上回他走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吭的就不见了,忙示意他稍等一下。 她急匆匆进了内室取了个长条匣子出来,孙承嗣一见那匣子,脸色明显的一沉,转身就往外走。 曼春不敢闹出动静,踮着脚疾走两步,想拦,又不敢拉扯他,一着急,便砰地一声把门扇合上了。 童嬷嬷在门外吓了一跳,小声喊着,“姑娘,怎么了?” 孙承嗣挑眉看她。 曼春咬了咬唇,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对童嬷嬷道,“没事。” 曼春背靠着门,孙承嗣的身影也一同映在窗纸上,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把曼春的影子完全遮住了。 童嬷嬷万分后悔,可是又不敢闹将起来。 孙承嗣看了她一会儿,看得她低下了头,才转身回到了桌边坐下,将桌上的油灯挪了个位置,朝她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曼春揪着袖子,局促地走了两步,在离着孙承嗣三尺远的地方坐下了。 她把匣子放在桌子上,鼓起勇气,大着胆子把匣子往孙承嗣那边推了推,“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 满室的寂静。 曼春不安的挪了挪脚尖,虽然知道对方不高兴,可她却还是这么做了。 孙承嗣拿起那只长条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就放回了桌上,滴了两滴清水入砚,拿起墨锭细细研磨了一会儿,提笔写道,【不喜欢?】 “不,不是,”曼春忙摇头,局促不安地小声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实在是,太贵重了,受之有愧……” 这十二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宝光灿然,无论是串成珠钏还是镶在头面上,都是一笔值得夸耀的财富,品相这么好的珠子,已经可以称之为“宝”了,若是没有机缘,哪怕捧着银子也未必能买着。 曼春又不是瞎子,又怎么会不喜欢? 孙承嗣笔走龙蛇,【既然给你,就是你的了,多谢你当初相救。】 曼春也毫不退让,【那时候你送来的谢礼我和姐姐已经一人一半分了。】 【那么就算是赔罪礼,你不收,是打算永远不原谅我?】 这人——曼春嗔了他一眼,也干脆耍起了无赖,【对,我就是不打算原谅你了,你想怎么办吧?】 孙承嗣看看纸上的字,再看看她,嘴角泛起笑意……这丫头就连赌气的样子也这么可爱,【给我个面子,收下吧。】 曼春终于忍不住了,写道,【这些珠子可以卖很多钱,你给了我,不是亏大了?】然后把纸推到了孙承嗣跟前。 孙承嗣低头看看,戏谑地翘起嘴角,【这样的好东西我拿去卖?别逗了。】 曼春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噎住了,赌气把笔一放,也不写了。 孙承嗣撑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在纸上写道,【你这小丫头,要是不愿意收,我还不如把它们磨成粉吃了算了。】 曼春愣了一下,【那岂不是太可惜了?】 向来磨珍珠粉的都是那些小粒的品相不好的,真要拿这种宝货去磨珍珠粉,才是暴殄天物呢! 再怎么豪奢也没有这样败家的! 【你既然不收,那这就还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曼春观察了一会儿,看不出他是不是随便说说,还是动真格儿的。 万一这人真的拿去磨了珍珠粉……曼春使劲摇了摇头,匆忙写道,【我平时哪有机会戴这么好的东西?过一阵子就是曾祖母的寿辰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虽说只要送些针线尽尽心意,可若是让人知道我有这样的好东西却瞒着,我——】 她顿了顿,【我怎么解释啊……】 【要不,先暂时放在你那里?】 孙承嗣没想到好东西还有送不出去的一天,眼前小姑娘虽说神色不安,却咬死了不肯收下,他揉揉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道,【好吧。】 曼春熄了屋里的灯,孙承嗣悄悄地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让童嬷嬷把灯亮起来。 童嬷嬷去收拾桌子,却见桌子上除了笔墨和砚台,一张纸也没有,“姑娘,纸呢?扔哪儿了?” 曼春微怔,心道难道是被风吹走了,不过转瞬之间她又明白了,笑着摇摇头,“不用担心,他替我们拿去丢掉了。” 她想起他来的时候带的包袱,之前花嬷嬷过来查夜的时候他似乎是把包袱带进了内室,出来的时候却没拿出来,她进卧房看了一圈,见床前的小几上果然摆着个眼生的盒子,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凉丝丝的,还挺沉。 她打开盒子,笑了。 盒子里头码放着大半盒荔枝,下头原本应该是放了些冰,如今里头的冰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唯独余下半盒红通通的荔枝。 童嬷嬷把门闩锁好,转而进了内室,见曼春已经坐在桌前,桌子上堆了几个空壳,看见她进来了,还笑笑,招招手让她坐下一起吃。 童嬷嬷推辞不过,吃了一个便不肯再吃了,“在泉州的时候想吃多少没有?如今在这边,这东西可不便宜哩,姑娘晚上吃的少,姑娘吃吧。” 曼春原本就很喜欢荔枝的爽甜,在泉州的时候就常吃,但北方并无此树,从泉州刚出来的时候想来几天,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去多想了,她剥了几个,本想明天再接着吃,后来一想,这东西是不能久放的,还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等放坏了未免太可惜,便打着哈欠把荔枝都吃完了。 因为睡觉前吃了东西,童嬷嬷不许她马上躺下,免得积了食,拉着她东聊西扯的说了半天话,曼春困得小鸡啄米似的磕头打盹儿。 她靠在童嬷嬷身上,嘟着嘴,童嬷嬷说什么都是“嗯、嗯嗯”。 童嬷嬷一连问了几句都没人回答,扭头一看,却见曼春已经困得闭上了眼睛,小脑袋不由自主的轻点。 童嬷嬷失笑,扶着让她躺下,扯了块薄床单给她搭在身上,便坐在床沿拿着扇子轻轻给她扇着。 陪着姑娘虽然辛苦是辛苦了些,她却甘之如饴,姑娘又懂事,也知道孝敬她,这是她的福气。 童嬷嬷把桌上的果皮收拾了,想想刚才姑娘给自己剥的荔枝都不够吃的,还非要往她嘴里塞……乖乖巧巧的,让她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程孟星躲了快半个时辰才再见着了孙承嗣,河边蚊虫多,他又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来,很是受了些罪,脸上手上都被毒蚊子叮了大包。 “师兄,你怎么才来?”程孟星轻轻往脸上一拍,就着月光看自己掌心黑乎乎的一片,赶紧搓了搓手,“这河边的蚊子都成精了!” 孙承嗣带他离了码头,在附近找了家干净旅店住下了,程孟星拿着药瓶把自己脸上、脖子上还有手上都涂了药,怕夜里再挨蚊子叮,他索性连脚上都涂满了。 人闲下来,就要生事,何况又是程孟星这种好热闹的性子,他收好药瓶放在孙承嗣床头,便蹲下了,“师兄?师兄睡着了?”孙承嗣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不睡觉干什么?” 程孟星嘿嘿一笑,“师兄,你今儿干什么去了?” 孙承嗣翻了个身,不理他。 程孟星一看,知道自己没猜错,嘿嘿两声,推推孙承嗣,“我在底下都快让蚊子给吃了,师兄你好歹给个话呗?” “师兄你是不是看上那船上的哪个姑娘了?怎么样?长得漂亮不?” “是哪个啊?总不能是那个年纪大的吧?” “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被他这么念紧箍咒似的闹得想睡也睡不着,孙承嗣翻身坐了起来,脸色不善的盯着程孟星。 “明天一早还得去营里点卯,你不想睡了?明天想挨军法?” 第130章 烧饼 沈母再来拜访唐妍的时候,不仅封了厚礼,阵仗也比上一回大多了,沈母上回来的时候坐的小轿,这回改成了青缦大轿,跟来的随从也比上回多了不少。 唐妍神色愉悦,对沈母道,“这是何必?您也太客气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沈母就把想请唐妍去家里养病的事说了,“这船上到底不比家里,码头上乱糟糟的,哪里是养病的去处?让人看了,还道县主连个亲朋故旧也没有,只能委屈在这里。” 曼春领人去厨房挑了几样果子茶点来,将将走到门口,听到屋里沈母说起要请她们去孙家,便住了脚步,小声吩咐丫鬟,“我去净手,你先把这些送进去。” 那两个丫鬟是李家的,见表姑娘这样说了,就点点头,也不问别的,端着果盘茶点先进去了。 曼春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来到与唐妍的房间夹角的角落,在墙板上扣了只茶盏,耳朵贴上去,静静地听了起来。 对于沈母的提议,唐妍其实是有些心动的,天热得很,船上虽有冰,到底不如砖瓦屋住得舒服,何况不远处就是李直的船,这几日李直天天过来,唐妍就没有过一天清净日子,早就不耐烦了,只是担心那李直趁她不在会做些什么,万一叫他查出些什么,岂不糟心? 见丫鬟进来摆了果盘和茶盏,她问,“表姑娘呢?” 那丫鬟小声道,“表姑娘去净手了。” 唐妍皱了皱眉。 沈母道,“上回多亏了令侄女,我平日里不怎么打扮,又想着和您也不是生人,就素着脸来了,倒遇上钦差,若是就那样让钦差瞧见,不免失仪。” 唐妍笑笑,“这孩子心细……您是为我着想,我是知道的,不过,我这儿上上下下多少人多少事,哪里走得开?” 沈母笑道,“那您就把人都带过去,花嬷嬷是个能干的,就是有一两件拿不定主意的,不还有您吗?” “这……”唐妍长叹一声,“如今那边盯我盯得紧哩,只怕走不得。” “如何走不得?您只管去住着,看谁舍得下这个脸面去翻检女眷的箱笼?真要有那大胆的,也要看王法饶不饶得了他。” “何况听说这几日码头上热闹得很,那边未必顾得上哩。” 沈母平时不是个话多的,但她一旦开了口,别人少有听不进去的。 唐妍心里琢磨着,如今她船上的人上船下船都在李直眼皮子底下,那李直身上担着皇命,却不往外声张是什么差事,这几日地方上的官员都来拜见,若是趁着他应接不暇的工夫,连箱笼一块儿带着先搬去城里,虽冒些风险,倒也好过天天被他紧盯着。 避避风头也好。 她拉着沈母的手,“只怕会给你家添麻烦,万一闹过去……毕竟是钦差。” 万一李直没能查出什么明证,眼睛盯上了孙家,哪怕有孙承嗣的身份在,只怕也要跟着褪层皮。 到时候孙家可不要把罪责怪到李家头上。 沈母听出了她的言不由衷,想起之前孙承嗣跟她交代的事,道,“县主越是在这船上守着,人家越疑心这船上有什么,还不如大大方方的亮给人看。我倒有个主意……” 沈母和唐妍两人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唐妍略一沉吟,笑道,“这法子好,就这么办了。” 沈母微微一笑,“县主能赏光,我等蓬荜生辉。” “那就叨扰了。” 曼春面前只有一碗米饭,一盘清炒豆芽和一碟油炸小鱼,那小鱼长短不过两三寸,炸得有些过了,咬一口干巴巴的直掉渣。 曼春叫人用小碟子盛了些早先做好预备在路上吃的八宝菜,拿茶水把米饭泡了,就着吃了。 童嬷嬷不免心疼,自从姑太太发下话来,说姑娘上火,要厨房做些清淡的,姑娘的饭食就变成了这样,少油少盐不说,厨房也不尽心做,她有心把自己的饭食换给姑娘,可花嬷嬷的人盯得紧,不许她们这些服侍的人在姑娘屋里用饭,也就换不成了。 “姑娘,叫人去上岸买些肉菜来吧?” 曼春摇摇头,“不用了,天这么热,也没有什么胃口,叫人看见了又要生事。” 童嬷嬷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忙安慰她,笑道,“清淡是清淡了,倒也饿不着,像这样吃几天,没准儿能再婀娜些呢,先前您不还嫌我肚子上有肉?” 那不过是童嬷嬷看大姑娘唐曼宁长得高挑,又腰肢纤细,见曼春这阵子爱吃零嘴儿,怕她吃惯了禁不住嘴,以后成个小胖丫头不好说亲,才这么说的,依着童嬷嬷的本心,她们姑娘只要身子好好的不生病,富态些才好呢,有福气。 两人说着话,宋大家的敲门进来了。 童嬷嬷见她一脑门子的汗,问她,“刚才就没见你,你这是去哪儿了?” 宋大家的回头看看左右,见周围没什么人,忙卷起袖子,她手臂上系了个帕子,解下帕子,里头是个油纸包,包了三枚巴掌大小的肉馅儿烧饼,“这是码头上有名的烧饼店做出来的,我叫他们做的小些,多加了肉馅儿,还是热的哩,姑娘快吃吧。” 曼春一摸那烧饼,果然还有些烫手。 她拽过宋大家的的胳膊,顿时愣住了,宋大家的的手臂一侧已经烫红了,想来是因为有一层帕子隔着,才没烫出泡来。 她赶紧叫童嬷嬷找烫伤药。 宋大家的收拢了袖子,笑道,“没事,没事,在厨房里干活的哪会怕烫?这点儿不算什么。” 童嬷嬷正开箱找药,曼春用凉水沾湿了帕子捂在烫伤处,“先捂一会儿,免得烫伤更严重。” 宋大家的接过帕子,催她,“姑娘先吃吧,凉了就腥气了。”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去外间抹药去了,这药膏气味有些重,还粘糊糊的,童嬷嬷剪了条干净的纱布给她缠了一层,免得药膏蹭到衣裳上。 曼春一口一口的咬着烧饼,这烧饼一面酥脆,一面软糯,里头的肉馅儿很是美味,可她嗓子眼儿里却好似哽住了一般。 她抬头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宋大家的已经抹好了药,童嬷嬷一边收拾着小药箱,一边和她说着话。 说实话,她从前是受过苦的,所以好日子能过,歹日子也能将就,这几天的饭菜在嬷嬷她们看来是委屈了她,可要是跟从前过过的苦日子相比,也不算太糟糕,唯一让她烦恼的还是姑母。 她一开始接受宋大家的,是看她丈夫是家里的大管家,有什么事都方便,而宋大家的也不负所望,在她这里一直都很尽心尽力。 但她觉得也就仅止于此了。 毕竟各人都有各人的家要顾。 她们虽然跟了她,却也不能要求她们个个都像童嬷嬷似的忠心无二。 她一点儿也没想到宋大家的会这样做。 等进了京城,回到侯府,她的情形恐怕比在泉州的时候还要糟糕一点,毕竟没有了父亲的维护,嫡母想做什么都方便得很。 这些人跟着她,委屈和磋磨是少不了的。 她只能尽量护着她们。 可是今天宋大家的却让她忽然明白过来,她要做的不仅仅只是“尽量”,而是必须要做到。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她们虽是仆婢,既然与她有了主仆之缘,便该珍惜这缘分。 曼春刚才已经吃了碗茶泡饭,这会儿只吃了一个烧饼就吃不下了,童嬷嬷找了个装果子的盒子,把两块饼放了进去,预备晚间再拿出来热一热给姑娘吃,又把桌上、地上掉落的饼渣收拾了。 谁想却有丫鬟过来传话让她们赶紧收拾箱笼,说下午进城。 曼春已经知道此事,童嬷嬷她们却诧异得很,“怎么突然要搬?进城去哪儿?” “您这身上……抹的什么药啊?”那丫鬟掩着鼻子避着宋大家的,嘟囔了一句,才道,“今儿沈太太来了,请咱们太太去做客,太太允了。” “知道了,去吧。”见她这幅作态,曼春也没了笑模样。 童嬷嬷打发那丫鬟下去了,“没规矩的东西,她是谁管着的?” 曼春摇摇头,谁管着的?能在这船上服侍的,就没有不懂规矩的,不过是看人下菜碟儿罢了。 童嬷嬷去问清楚了下船的事,她们还有一个多时辰来收拾箱笼,这时间可不算宽裕。 好在她放在外头的东西不多,只是些被褥衣裳和针线笔墨,逐个装箱上锁就成了。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两人手脚利索的把她屋里的东西装了箱笼,曼春就打发她们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只叫了春波和春雁来陪着她。 眼看着李家的箱笼一样样抬下船装车,甚至一些仆从的行李都送下去了,曼春这边愣是没人理会,童嬷嬷就急了,宋大家的上上下下跑了几次都没得到答复。 钦差的船上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就在装着李家箱笼的车辆准备启程进城的时候,那船上有了动静,三十多个护军下船,在码头上把运送箱笼的车都给拦住了。 无论是李家的仆婢还是唐家的仆婢,似乎都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有人会有这样的胆量。 虽然早就预料到事情不会太顺利,但唐妍仍忍不住大怒,“这李直好大的胆子!” 护军、车辆、仆从还有卫所的军士将码头堵了个严严实实,熙熙攘攘的到处是人,但奇异的是他们各自占据着自己的位置,并不吵闹。 正在这时,一辆清油小车领着几辆大车在码头上停下了,车上下来个中年妇人,穿着件墨绿色褙子,走路稳稳当当,后头跟了几个仆妇。 曼春叫过春波,“你看看,我怎么瞧着那像是孙家的安嬷嬷?” 春波扶着栏杆探头向外看,“好像就是安嬷嬷。” 春雁也道,“是安嬷嬷。” 曼春就叫宋大家的下去迎一迎。 第131章 对峙 今天的车马都是孙家安排的,安嬷嬷一介仆妇,唐妍对她并不在意,问清楚了她是沈母派来服侍曼春的,就摆摆手,打发她去了曼春那里。 花嬷嬷里外忙着,也顾不上安嬷嬷,要不然她怎么也要劝劝唐妍待安嬷嬷客气些。 曼春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忙叫人给安嬷嬷倒了茶,客客气气的请她坐下了。 安嬷嬷接过茶水,谢过了,见曼春这屋里堆满了箱子,笑道,“这会儿码头上有些乱,姑娘再等等,喝喝茶,歇一会儿,要是不嫌老奴聒噪,老奴就陪着姑娘说说话?” 先前也不是没有和安嬷嬷打过交道,曼春笑道,“求之不得呢,” 安嬷嬷并非那等目不识丁没有见识的内宅仆妇,她年少时跟随父母在外,经历了许多的见闻,且言语文雅,妙语连珠,又因眼界开阔,一件小事讲出来也让人觉得颇有意趣,一屋子的大大小小都听住了。 正讲到她十几岁时跟着父亲渡黄河,从渔民手里买来的黄河大鲤鱼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 宋大家的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好看,“姑娘,姑太太让人把码头上的箱笼都卸了车,说是要开箱叫人验看,那位李大人上船来了。” 曼春皱紧了眉,如今这船上除了仆妇们的行李,就是姑母、二表兄还有她自己的箱笼,怎么能开箱叫人验看? 姑母在想什么? 曼春道,“我的帷帽呢?” 小屏进了内室,从镜台上取了帷帽出来,曼春把帷帽拿在手里,对众人说道,“童嬷嬷和安嬷嬷陪着我。你们谁该管哪个箱子,一会儿盯紧了,没我的话,任谁来了也不许乱动。” 众人屈膝,“是。” 曼春戴了帽子出去站在走廊上看了一会儿,见临近她们这几条船的码头上横七竖八的十几辆车,一些箱子被卸了下来,却没有打开,车与车中间站着不少人,看打扮有钦差带来的护军,还有赶车的车夫和唐家、孙家的仆役,码头外围围了许多军士,只管守着不许生人靠近。她沿着走廊往船头的方向走了几步,见右舷方向站了两个内侍打扮的男子,一个年轻些,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睛骨碌骨碌转,另一个年纪大些,约有三十来岁,木着一张脸,两只袖子拢在一起。 那年轻些的内侍瞧见了曼春,打量了两眼,见她带着帷帽,身上的衣裳料子颜色素淡,下巴一抬,走了两步过来,“干什么的?” 曼春没有答话,童嬷嬷答道,“我们是安平侯府的,来见我们大姑太太。” 一听安平侯府,小内侍气势顿收,露出一副笑脸,“原来如此,我们李内相正和县主议事,姑娘少待,我这就去通禀。” 他嘴里说着要去通禀,脚下却一动也不动,曼春看得分明,便道,“不必麻烦了,我们一会儿再来,有劳了。” 那小内侍见这位自称安平侯府的姑娘领着两个嬷嬷走了,暗暗撇撇嘴,拢着袖子又站了回去。 曼春回了房间,还没等坐下,就听见唐妍那边传来了一阵高亢的怒喝,“好啊,看来你今儿是非要查不可了?好!嬷嬷——把我的箱子都打开,一件件都摆出来,让他好好瞧瞧!” “我告诉你,你今儿查出来也就罢了,我自去御前请罪,要不然,咱们等着瞧!哪怕我亲娘不在了,可还有圣人和娘娘呢!我看到时候是谁的脖子结实经得住刀砍!” 所有的人都立起了耳朵,曼春听见隔壁有男子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不过因为说话声不大,又有外头的声音干扰,隐隐约约也没听清楚说的什么。 过了一会儿,隔壁又响起了唐妍的声音,不过这次的动静就小多了,“我说你好歹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又不是第一天办差,瞻前顾后真真堕了你师傅的威名!” 唐妍起身走到李直跟前,见他脑门儿上已经沁出了薄汗,低声冷笑道,“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你若是一心走到底,我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可你得知道你是在给谁办差。当初陈淮安立过多大的功劳?在圣人跟前你们哪个能比得上他?若不是他下去了,又怎么能轮得到你师傅出头?你想想,他是怎么死的?你那点儿小心思能瞒过谁?真让人捅到上头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番话如疾风骤雨,说得李直哑口无言,他此次奉了差事出京,离宫之前的确有人给他递了话,叫他好好彻查一番,那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叫人知道,因此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却不料盛宁县主如此扎手。 他挪动了一下坐姿,不肯轻易示弱,他朝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咱家奉命跑这一趟差事,自然是遵从圣人的吩咐,您总不能叫咱家没法子交差吧?” “你看到了什么,如实禀报就是了。” 李直苦笑,正要说话,唐妍道,“你好歹也是在圣人跟前挂了号的,有圣人在,你怕什么?难道怕被人收拾?——圣人春秋鼎盛,那人却如此迫不及待,难道他以为别人都是瞎子?” 李直没想到唐妍说话这样直白,他庆幸此时屋里只有他二人,说话声音也不大,不然若是让人听去了…… 唐妍看看他,见他已然面露犹豫,笑了笑,“那人恐怕也没指望凭着你三言两语就能把李家怎样,不过是想给李家一个下马威罢了,他若真想毁了李家,就不会是给你递条子了。只怕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两边难做——” 李直拧眉沉思,唐妍坐在椅子上也不多说,静静等他思虑清楚,李直想了一会儿,“县主虽为宗室之后,亦需遵守法度,离京在外,又非为着公务,这仪仗排场何须太过铺张?若人人如此,沿途接待的官员只怕要不堪重负了。” 唐妍双目微闪,默许了李直的说法,面上露出隐隐笑意,“那我家的箱笼还查不查了?”不等李直变脸,她轻轻一笑,“折腾了这半天,都累了,我叫人去城里的好馆子订了酒菜,你尝尝看,跟京城的风味可不一样。” 李直连道不敢,唐妍便顺水推舟的叫人把酒席送到李直的船上去。 码头上李直带来的护军很快退到了一边,李家的行李重新装车,曼春她们的箱笼也都抬下船装了车。 安嬷嬷和童嬷嬷陪着曼春上了那辆崭新的清油小车,跟在李家的后头进了城。 自从被姑母安排着下了船,在一处荒郊野地的宅院里住下了,唐曼宁就没过过一天安宁日子。 她原本以为妹妹会很快就会陪着姑母与他们会合,毕竟姑母只是留下妹妹让她陪着说说话而已,她虽不情愿,可既然姑母发了话,便也不好拒绝。而且她想着既然李博也留在船上,不妨给他们制造些机会相见,她虽然不喜欢李博这个讨人嫌的,不能否认的是,虽说唐家圣眷更浓,但李家的门第更好些,也算是门当户对,以妹妹的条件,以后若是能嫁给李博,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可以说是高攀了。 她跟着李家的人在那庄子里住了两天,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外头的消息丝毫没有,他们平时的吃用都是孙家人送来的,李家的仆役根本不出门,就连她想打发葛嬷嬷去城里办事竟然也不成,向李家的人打听,却问不到什么,要派人去码头,又被拦下了。 她没有办法,闹到李褒那里,要他一定要给自己一个说法,这会儿也顾不上对李褒的那点儿心仪之情了。 李褒这才知道原来母亲没有跟表妹说实话,他有些难堪,向唐曼宁道了歉,让她稍安勿躁,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拣能说的简要说了,又嘱咐她不要声张,“毕竟来者不善,母亲也是怕你出了什么岔子。” 唐曼宁不敢置信地望着李褒,“我能出什么事?那是我妹妹!” 李褒微微皱了皱眉,不愿多做评价,“宁妹妹,事已至此……过几日那边的事处置好了,母亲会带着她来与咱们会合,不会有什么事的。” 唐曼宁心头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几乎要凉透了,她满脸失望地看着李褒,半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李褒望着她的背影,抿紧了嘴角。 然而过不多久,李家管事就来报说表姑娘收拾了箱笼,要他们准备车马,要进城。 这自然是不行的,李褒也是如此吩咐管事,“四下的门都守好了,不许人进出。”便收拾了收拾自己,叫了两个老成嬷嬷跟着他去了唐曼宁的院子。 “若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家又该怎么交代!”唐曼宁神色紧绷,再也没有了从前见到李褒时的言笑晏晏。 “宁妹妹,你不必着急,有母亲在,不会出事的。”李褒试图劝阻她。 “我今天是走定了,表哥你也不必强留我,若是我妹妹出点儿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 李褒沉默了片刻,挥手叫管事退得远些,沉声道,“若她有什么不妥,我们李家一定不会委屈了她就是,二弟、三弟与她年龄相仿,无论哪一个都不会辱没了她。” 唐曼宁没想到他回说出这番话,怔怔的盯了他半晌,眨眨眼,漾起一抹冷笑,“不必了,高攀不起,我妹妹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必这样委屈府上?” 李褒因她久劝不听,也有了几分火气,他攥了攥拳,“你不必这样挖苦,这事我既然说了,就不会不认,等母亲回来我便跟她提起此事,如何?” 唐曼宁不再跟他纠葛此事,只是冷着脸道,“我要进城。” “不行。宁妹妹,你可知道……” 两人正吵得厉害,一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却上门来了。 孙承嗣既然跟曼春许诺了要把她接家去,又得知她担心姐姐,便想着趁今天得空,不如去李褒他们待的庄子上看看,免得底下人糊弄他,怠慢了贵客。 唐曼宁眼前一亮,“叫他来,我有事要和他说!” 她看看李褒,又加了一句,“放心,我不会乱说话的。” 李褒和孙承嗣见了礼,未等多说,唐曼宁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完全不理会李褒对她的瞪视,直接问孙承嗣,“大表兄,你可知道我妹妹如今好不好?” 孙承嗣对她有些印象,记得曼春的姐姐是个爱穿红的小姑娘,比做妹妹的个子高些,“你是……唐家大表妹?” 唐曼宁睁圆了眼睛,“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李褒请孙承嗣坐下,孙承嗣谢过了,等丫鬟上了茶,他道,“令慈——”又看看唐曼宁,“还有令妹,今日就会搬到寒舍。” 李褒住在这边,除了孙家给他传来的消息,其余的一概不知,此时听孙承嗣说起,不免要多问几句,唐曼宁耐着性子等他问得差不多了,便把孙承嗣叫到了一旁,还对李褒道,“我和大表兄有些话要嘱咐,表哥去忙吧。”竟是要赶他走。 李褒暗自苦笑,点了点头,“表妹说完了就快回屋吧,孙兄还有公事,不可耽搁太久。” 孙承嗣笑笑,“无妨。”他一指院子里的一株枣树,这枣树足有四五丈高,枝繁叶茂,下头摆了石桌石凳,正是纳凉的好去处。 唐曼宁在树荫底下唧唧咕咕的跟孙承嗣说了什么,李褒不知道,不过显然孙承嗣走后她的情绪好了许多,见了他还客客气气的跟他道了歉,要他不要和她多计较。 李褒摇摇头,“我怎么会和表妹计较?只求表妹乖乖待着,不要乱跑。” 少年人的热情来得快,走得也突然,唐曼宁若有所失的看着李褒离去的背影,看着那一袭竹青葛布道袍转了个弯消失在墙后,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好似一枕黄粱才醒,隐隐生出一丝羞耻,回想起从前的种种想望,她蹲下捂住了脸。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扶了她起来,“姑娘,咱们回屋吧。” 唐曼宁靠在葛嬷嬷怀里,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进了自己所居的小院,她才轻轻道了一句,“嬷嬷……我难受……” 葛嬷嬷轻轻拍拍她,扶着她进了屋,倒了水,送到嘴边看着她喝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没事儿,有嬷嬷在呢。” 这次再进孙家,唐妍的箱笼比上回的多多了,正房摆不下的就放在了东西厢房,服侍她的婆子和婢女住满了两边的跨院。 也因此,曼春被沈母安排到了另一处距离唐妍不算太远的雅致小院,她这次住进了正房,屋子高而宽阔,比厢房凉爽舒适多了。 她交代童嬷嬷看着收拾,便带了小屏和小五就去了唐妍那边问安。 唐妍顺利的打发了李直,心里正痛快,和沈母有说有笑的,看曼春来了,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多礼,收拾得怎么样了?累不累?” 沈母也问,“可还中意?要是缺了什么,尽管跟我说。” 曼春微笑,看看沈母,“多亏了有伯母操持,一切都好,并不缺什么。” 唐妍问了几句,就打发曼春回去了,“今儿你也累了,一会儿回去自己吃吧,不用在这儿服侍我了。” 等曼春走了,沈母夸道,“这姑娘真是不错,还是夫人会调·教人。” “哪儿啊,我可不敢居功,”唐妍笑了,“只要太太平平的把这几个孩子送到京城,我就知足了。” “说起来,我倒觉得您家的孩子着实不错,年纪不大,办事却妥帖得很,又是个仔细人,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沈母听了也高兴起来,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如今家里是不愁吃穿了,我也不求他出人头地,只要太太平平的,将来成了家,再让我抱上孙子孙女,我就不求什么了。” 唐妍掩唇而笑,“早晚的事,早晚的事——怎么,听您这意思,他还没定亲?” 沈母点头,“以前是年纪小,家里景况又不好,我也不愿意委屈了他,就没定下,如今他差事刚有起色,我也不知他看中什么样儿的,您也知道,这年轻人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尤其他读书也读了不少年,是愿意要个和顺的?还是喜欢会看书识字的?我也闹不清楚,一问他,他倒先不好意思躲开了。” 唐妍挑眉,“您可真够惯着他了。” 沈母有些不好意思,“舍不得,他爹就是个脾气好的,我想着也寻个脾气好的给他,省得他在外头奔前程,还要操心家里的事。” “这是该当的,”唐妍拍拍她手背,“娶进个厉害的媳妇,还不得闹得鸡犬不宁?您这么好脾气的人哪儿受得了那个气?……您看我这侄女怎么样?年纪虽说小些,却是个懂事的,女红也不错,相貌您也见着了,怎么样?要是有合适的,给说和说和呗?” 这话说的,沈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年纪还早了些吧?看着有十……岁?” “年纪是小了些,十一了,不过女子十五而嫁,也用不了几年了。” 沈母有些为难,唐妍既然提出来了,想来不在意男方的年纪,可自己这个做娘的在意啊,她虽说喜欢唐二姑娘,可从年纪上来看就不可能考虑她,毕竟跟儿子差了八岁,要等她及笄,至少还要四年,到时候儿子都二十多了,媳妇娶进来再调理两年,等到养下孙子,那得到什么时候了? “这……” 唐妍见沈母面露难色,笑道,“是我唐突了,您可别为难,我就是这么一说,成不成的您给留意着,只要门风好,人品好,别的都可以商量。” 沈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我一定给您打听着,二姑娘这么好的人品,可不能胡乱凑合。” 等沈母一走,唐妍不高兴的把茶杯一放,“不识抬举!” 花嬷嬷给唐妍换了杯茶,笑着劝道,“我的好太太,快别欺负老实人了,毕竟年纪上相差得多了些,人家又是着急抱孙子的,您让人一等就是五六年,人家能乐意?” 唐妍乜了她一眼,按了按肩膀,“老实说,你收了她多少好处?这样为她说话?” “一文钱也没收,”花嬷嬷绕到唐妍身后给她捏肩膀,“如今咱们正住着人家的屋子,总该给人家留几分脸面不是?” 唐妍反驳道,“所以我才没有强求不是?” 等三兄弟晚上回来,听了沈母转述的,各人表情不一。 程孟星得知李二太太唐氏只带了次子和一个侄女过来,就猜到之前孙承嗣是去见的谁,乐得险些把嘴里的点心都喷出来,一会儿看看孙承嗣这个大师兄,一会儿看看沈凤这个二师兄,又扑哧扑哧笑一会儿,把沈凤都给乐毛了,一把薅住他领子,冷声道,“你小子笑完了没?” 程孟星赶紧点头,拧着脖子去问沈母,“伯母,您没答应吧?” 沈母有些犯愁,“那孩子才十一……” “噗——” 沈凤抓着程孟星的袍子把他和自己身上的点心渣子掸干净,“出来!”拖着他去了外头。 “都轻点儿,天不早了,别惊了客人!”沈母喊道。 “知道了娘。”这是脸黑黑的沈凤。 “师兄,伯唔——”这是即将被修理的程孟星。 孙承嗣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小丫头……” 他想问那小丫头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又一想,这种事怎么会当着小姑娘的面提起?八成是不知道了。 因此说了一半的话就变成了,“那小丫头……看着还好吧?安排她住哪儿了?” 沈母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今儿一通折腾,肯定是累了,李二太太的箱笼多,服侍的人也多,我怕住不下,就把她安排到花园子东边儿带凉亭的那个小院儿里了。” 毕竟不是在自己家,曼春吃过晚饭,虽然疲倦,却没有直接躺下歇息,叫人拿了钱去厨房要了热水,关了院门洗头、擦身,仔仔细细的将自己打理干净,才披散着头发坐在小凉亭里,身旁点了熏香驱虫,怀里抱了把琴,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琴弦,倒也闲适。 过不多时,嬷嬷和小丫鬟们也都洗去了今天一天的尘土,小声地嬉笑着,坐在院子里纳凉。 宋大家的把先前安嬷嬷送来的井水湃过的瓜果端了上来,因为已经在外头放置了一会儿,吃起来口感就没那么凉了,曼春便多吃了两块儿,余下的都叫人分了,童嬷嬷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念叨着,“仔细明天起来眼睛又肿了……” 渐渐月上中天,院子里纳凉的人越来越少,曼春却贪图夜风凉爽,不肯回屋。 童嬷嬷自是不许。 曼春翻了个身,抱着竹夫人不肯松手,“这里凉快——我就要在这儿睡!” “这会儿觉得凉快,等睡着了就冷了。” 曼春嘟着嘴,“热死了,又不是春秋天,夜里怎么会冷?哎呀——” “又胡说,什么‘死’不‘死’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童嬷嬷刚在她背上轻轻挠了几下,曼春就抖着缩成了一团,笑道,“别挠,别挠,我起来、起来——” 到底是把曼春给赶回屋里了。 趁着童嬷嬷在一旁铺床,曼春悄悄把领子扯开了些,浅碧色缎子的肚兜上露出了一尾戏水鱼儿和半朵荷花,她擎着羽扇使劲扇了几下,“这热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似乎仍旧觉得不够凉爽,索性连裤腿也往上提了提,直提到膝盖上,露出粉嘟嘟的小腿。 童嬷嬷转过来,吓了一跳,伸手朝她小腿上轻轻拍了两下,替她拽下裤腿,又把中衣拢了拢,小声斥道,“姑娘如今不小了,这种事可不能再做了。” 这要不是在屋里,曼春也不敢这样放肆,她撅着嘴,两手揪着裤腿抖了一会儿,觉得稍稍好些,可没一会儿,脖子里又出了一层汗,她感觉晚上的澡算是白洗了,“怎么今晚这么热?比白天还闷?” “心静自然凉。” “静不下来——” 童嬷嬷翻了个身,“要不我搂着姑娘睡?” 那还不得热得捂出痱子来? “不要!……嬷嬷你睡吧,我困了就睡了。”曼春翻了个身,面对着墙面叹了口气。 “……兴许是快下雨了,正憋雨呢。” 童嬷嬷胳膊伸过来给曼春扇着扇子,曼春见她扇着扇着就睡着了,没一会儿又惊醒,知道童嬷嬷今天是累着了,她年纪大了,怎么舍得她这样辛苦?曼春就拿过扇子,道,“我自己扇。” 人困倦得狠了,也就顾不得凉热了,等到鼓敲三更,曼春总算睡意袭来,她手里的羽扇渐渐地越来越慢,越来越缓,轻轻打了个哈欠,扭头看看童嬷嬷,见她已经睡着了,知道今天都累了,她有些费劲的眨眨眼睛,就任由睡意掩盖了清醒。 曼春是被人晃醒的,她在踏进孙家的时候就有了预感,因此当她睡意朦胧的闻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清冽香气时,并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挣扎,甚至连猜测都没有,直接就认定了这人的身份。 “醒醒——醒醒——” 曼春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啪”的一下将身前热乎乎汗津津的东西拍开,嘟囔两句,正要再睡过去,对方却又开始摇晃自己,她恼了,哼哼唧唧的嚷着,“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别叽叽歪歪的。” 就在她梦见自己在黄河里就像鲤鱼一样逆着波浪翻滚、跳跃的时候,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捂在了她的脸上。 吓得她直接就坐了起来,低头看了两眼,赶紧将落在腿上的湿毛巾拨到一旁。 “你这小丫头还真有点儿力气。” 见曼春抬头看他,孙承嗣指指自己的脸,“瞧瞧这儿,都让你拍红了。” 屋里的光线昏昏暗暗,曼春那里看得清楚? 她摇摇头,突然发现这里的摆设并不是她的卧房——立时就清醒了。 “这是哪儿?”她猛地站起身,警惕地看看周围,瞪着孙承嗣。 “是我书房。” “你——”曼春只觉得心口一阵急跳,“你把我弄这儿来做什么?快送我回去!” 孙承嗣转身坐在了桌边,敲敲桌子,“你那小院子里说话不方便,万一吵醒了别人,你是打算嫁我呢?还是打算——做姑子去呢?” 曼春被他堵得没话说,气道,“有什么话不能叫人传话?别人不行,安嬷嬷不是你奶娘?” 曼春生了一会儿气,渐渐平复了情绪,总算没那么激动了,她把散开的头发往耳后别了别,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鹅蛋脸,“我不生气了,你说吧。” 孙承嗣仔细看了看她,“你又没好好吃饭?怎么又瘦了?” 曼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才多久没见?就能看出我瘦了?这话没让我嬷嬷听见,要不然她就不用再念叨我让我少吃些了。” 孙承嗣皱眉,“少吃什么?你又不胖,你哪个嬷嬷说的?胡说八道!” 曼春暗暗吐了吐舌,“嬷嬷也是为我好,这不是……咳,怕我嫁不出去么。”这话说着,她脸上有些发热。 孙承嗣微一挑眉,“看来还是我多管闲事了?” 听他言语不善,曼春不敢多说了,打着哈哈想混过去。 孙承嗣冷哼,“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家长辈问起你的婚事,想把你许配给我师弟。” “哈——?” “不过你年纪太小,依我看并不合适。” “……” “你怎么看?我师弟虽比你年纪大些,倒也一表人才,文武兼备,身家还算丰厚,让你衣食无缺是没问题的。” 曼春根本就傻住了,他师弟?他哪个师弟? 除了他,她哪个都没见过。 曼春吭叽吭叽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孙承嗣又敲敲桌子,“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你要我说什么呀,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啊!”曼春恼了,一拍桌子,“你凶什么凶!管管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吧,哼!” 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横眉竖目的瞪着一双美目跟他呛火,孙承嗣愣了一下,失笑,弹了她一个脑儿蹦,“你要造反呢?” 曼春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还不是你欺负人……” 听着小丫头娇娇的小嗓子,他心头微酥,“这可真是冤枉人,我听了这消息,恨不能赶紧告诉你一声,省得你让人给卖了,你倒凶起我来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曼春亲眼瞧他眼含戏谑的拿她打趣,才不吃他这一套,哼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没准儿你是想问清楚了我,好拿了我的话柄,给你家赚个童养媳。” 孙承嗣失笑,“你就是不信我,也该信沈太太,她可是个实诚人,今天为了你的事可愁坏了。” “你——你怎么这样啊——” “我怎么了?” “以后我见了沈太太,还怎么和她说话啊!” …… 七月的京城,仍旧热得仿佛冒火。 进了城门,周围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人们说话的声音,驴马踏蹄的声音,还有车轮的滚动声,呼喝声,喧哗漫天。 曼春忍不住往窗口探了探身子,童嬷嬷轻咳一声,看了她一眼。 曼春是知道童妈妈的忐忑的,担忧她乍一回京行事莽撞被人看在眼里,尤其是侯府的人,她这个从外地回来的庶出二姑娘真要是做出失礼的事,那怕是无意的,也足够被这些人当成稀罕景儿咀嚼一番,而且童妈妈的出身又让她没有底气,在摸清深浅之前,只能先端着。 不过,明白是明白,可只听着外头的热闹而不能看一眼,就好像隔靴搔痒一般。 曼春扥着童妈妈的袖口轻轻晃了晃,“隔着帘子呢……” “……不许掀帘子。” “嗯嗯!”曼春嘻嘻一笑,扭过身去看外面。 为了透气,车子两厢上的绸布帘子早就掀了起来,只剩一层坠了重物的窗纱,隔着这层窗纱,外面的人看不清车里的情形,车里的人往外看倒也不影响什么。 京城还是那么热闹整齐。 曼春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阵急促的锣声响起,路上的车马行人当即就向两边让去,就连李家和唐家的车队也是如此,她不由纳罕。 一队少年骑着马迎面而来,擦着他们的车厢小跑着颠了过去,速度倒并不快,但满大街的车马行人就这么停着让着,仿佛习以为常,就很是醒目了。 这些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有锦衣华服的,也有粗布衣裳的,但个个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其中个十三四岁穿月白衫子的少年尤其显眼,他披了一条大红绸子的披风,连座下的马头上也戴了朵大红花,众星拱月似的被人拥在中间,脸上晒得通红,矜持中带着得意。 童嬷嬷也凑了过来瞄了两眼,然后就把曼春给摁回去了,“当心让人看见你。” “嬷嬷,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曼春小声问道,她从前来京城的时候可没见过这等阵势。 童嬷嬷也不知道,想了想,就去问跟车的婆子。 那婆子倒是个好说话的,并没有拿乔,跟童嬷嬷嘟囔了一会儿,曼春竖起耳朵也只听到了几个诸如“马球”、“官家”、“彩头”这样的词。 童嬷嬷回到车厢放下帘子,说道,“宫中时兴马球,便叫子弟们去献艺,刚才过去的是这个月的头名,得了彩头,鸣锣绕城夸红呢。” 第132章 太夫人 进了城,顺着大路行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才拐进一条颇为宽敞的青石板街,街道两旁高墙耸立,几乎见不到几个行人,曼春等人的车经过几座牌楼,眼看着过了安平侯府的大门,拐了个弯儿,在西角门处停下了。 虽说是角门,却也气派得很,油亮新漆,彩绘门檐,礓碴石阶,黄铜的兽面铺首衔环,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了十来个仆役,垂着手,嘴里喊着“恭迎姑太太回府”,唰拉拉跪倒了一大一片。 比泉州唐府的正门还气派。 唐妍虽已经是出嫁女,却是这支车队领头的,她端庄地坐在车里,沉声道,“都起吧。” 跟车的婆子叫道,“起吧!” 这些仆役却没有听从吩咐起身,领头的管事是个中年男子,穿着颇为体面,微微有些发福,他双臂一撑,又喊道,“恭迎姑娘回府。” 听见唐妍在车里一声冷哼,跟车的婆子微微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转头道,“磨叽什么,还不快去开门!” 中年管事这才起身,吩咐左右,“都愣着做什么!开门,开门!” 唐妍冷冷地看着这些人,问那管事,“有日子没回来了,什么时候这府里改了规矩?得亏今儿人少,要是哪天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出门上香,一大家子人单单在这儿等着让你一个个跪完了再进门?” 管事背后一紧,不敢答她的话,只躬身道,“姑太太快请进,主子们一早就吩咐了,说今儿姑太太回来,都盼着呢。” 唐妍淡淡一笑,看也不看他,对花嬷嬷道,“看来今儿有人想给我找不痛快。也不知如今是谁掌着中馈?真该教教这起子眼里没人的,见了人该怎么请安道好。” “……” 唐妍冷哼,“走吧。” 这些人貌似恭敬,却明显不将她的话放在耳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根本就是来给她添堵的,真是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膈应人。 若不是要把唐曼宁和曼春姐妹两个安安稳稳地送回侯府,唐妍压根也不想登侯府的门,还没进门就被这些人坏了心情,她心里着实憋了一股气。 外头的事曼春都看在眼里,她看看童嬷嬷,轻轻摇了摇她的袖子,小声问道,“这人是谁?”敢在姑母面前耍心眼儿,这人也真是胆大。 童嬷嬷透过窗纱瞧了两眼,摇摇头,“瞧着眼生,兴许是这几年才提拔上来的。” 过了穿堂,在二门处下了车,曼春抬头看看这比刚才的大门还精细漂亮的垂花门,微微挑了挑眉。 唐曼宁这时也下了车,她神色有些紧绷,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未等曼春细想,便被婆子们簇拥着上了轿子,坐着轿子又走了一阵,经过了花园、戏台,曼春透过小窗看见各处画栋朱帘、广厦细毡,可谓穷工极巧。 想到几年之后这一切的富丽堂皇都将不再,曼春心里不免百味杂陈。 沿着廊道过了戏台,又经过一大一小两道花厅门,便到了一处颇为大气的院落——庆僖堂。 又有几个穿戴得颇为体面婆子簇拥上来,引了唐妍等人下轿,廊下站着的丫鬟见她们来了,先福身施了一礼,便转身掀开门上的竹帘往里头禀报了一声,“姑太太、表少爷、表姑娘、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唐曼宁和曼春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吱声。 这庆僖堂院子颇大,正房七间九架,两侧各有厢房,地上铺了大块青石,东西厢房的两边还有一圈略矮些的围房,门窗都紧闭着。 唐妍等人停在青石甬道上站定了,就等着里头的人请她们进去,可谁料想,她们却在日头底下足足晒了一刻多钟,里头才出来了个美貌丫鬟,穿了件松柏绿的蕉布比甲,下头一条素色百褶裙,腕子上只戴了枚玉镯,却是水头通透,细润洁白如羊脂,显然不是俗品。 “姑太太,表姑娘,姑娘,太夫人让进去呢。” 唐妍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她看看来人,笑道,“有日子没见了,你可好?” 这丫鬟名叫珍珠,是唐太夫人方氏身边一等信重的大丫鬟,端庄淑丽,八面玲珑,最能明白太夫人的心意,管着太夫人的私房,上下十分周全,听了唐妍的话,她福了福身,“劳您惦记着,快请吧。”上前去挽着唐妍,使了个眼色。 唐妍微微颔首,让她托着自己的手,挺胸抬头的进了屋子。 曼春跟在姑母和姐姐后头,身边是李姿,甫一进去,就觉得迎面一阵凉意,跟外头完全是两个世界似的。 绕过一座彩绣金母临宴屏风,入眼先是正中墙上挂着的一轴秋鹰图,画中雄鹰伫立崖石之上,形神毕现,似欲腾空扑飞。 屋里香气缭绕,曼春忍不住小声打了个喷嚏。 秋鹰图的下方,堂屋正中的罗汉榻上坐着一位看上去年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满头乌发梳的整整齐齐,珍珠头箍宝光四溢,触目灿然,正中一颗莹润圆白的大珍珠一看就不是寻常凡品,身上穿着莨绸的大衣裳,别了一枚亮闪闪的金镶玉寿字坠领。 地上的青石砖打磨得光可鉴人,铺了波斯地毯,罗汉榻旁摆了架梅花小几,上头只放了只定窑的白瓷茶盏,再后头是一架高几,几上铺了缨络,摆着炉瓶三事。 老妇人坐在上首,两边围坐着几个妇人,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俱是满头珠翠,见了她们,都露出了得体的笑意。 “回来啦。” 唐妍急行几步,跪在了老妇人膝前,泣道,“祖母,孙女回来了!” 唐曼宁她们也忙跟在后头跪下。 这老妇人就是唐家的太夫人方氏,明明就是要过七十大寿的人了,看上去却年轻得很,仿佛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 曼春眼角余光瞧见这番光景,心中讶然。 唐妍拉着太夫人的手,“孙女不孝,未能在祖母跟前时常侍奉……” 太夫人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拍拍她的手背,对下首那几个年轻些的妇人道,“还不快把你们姐姐扶起来?” 便有三个妇人簇拥着将唐妍扶了起来。 唐妍领着唐曼宁她们与太夫人右边下首的安平侯夫人林氏见了礼,又去跟唐辎的太太、唐曼宁的母亲王氏见礼。 曼春这才注意到王氏,只是看她穿衣打扮并不出挑,竟泯然众人了。 唐妍笑道,“如今我可算是把这两个小人儿给你平平安安的带回来了!” 王氏笑道,“有劳你一路辛苦,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便领着三个姑娘给其余的人见礼。 刚才与王氏一起去扶唐妍的妇人是二太太吴氏和三太太田氏,她们对面坐着的是侯爷的两位姨娘,红姨娘和方姨娘,方姨娘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比吴氏和田氏还年轻些,红姨娘却形容枯槁,瞧着比太夫人还苍老似的。 几人谦让几句,唐妍就坐在了太夫人左边下首,林夫人的对面。 一旁有丫鬟给加了座位,太夫人允准后,唐曼宁就和曼春以及李姿也有了座位。 太夫人不见李褒他们兄弟几个,就问唐妍,“几个哥儿呢?” 唐妍道,“我们下了船就过来了,叫他们先把箱笼送回去,回头再来给您请安。” 太夫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问了唐妍几句路上的事,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大太太,“这两个孩子你打算安排在哪儿?” 大太太道,“东厢房给了松哥儿和棠哥儿,西厢房前几日已经腾出来了。” 太夫人不置可否,问林夫人,“园子里修得怎么样了?” 林夫人道,“正要跟您说呢,已经差不多了,只是还需安排些精干忠心的,免得底下人偷懒耍滑,乱了规矩。” 太夫人略一沉吟,“再好的房子若是不住,没有人气儿,时日久了,也要破败,等我过了生日,叫姐儿们都住进去吧,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该天天高高兴兴的,住在那小厢房里,还不把人憋坏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都露出惊异的神色,林夫人低头捻着手里的珠串,不吭声,王氏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田氏细声细气的道,“瑗姐儿还小……” “咳。”吴氏端起茶盏啜饮。 田氏止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王氏微一琢磨,笑道,“还是老太太会疼人,这些小丫头们哪里知道那园子的好处?不过,毕竟是圣上驾幸过的,是不是等过了万寿节——”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屋里顿时一静。 曼春好奇地看看姐姐,唐曼宁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田氏左看看右看看,觑着众人都不说话,扭头给身边的吴氏使了个眼色,想让吴氏开口,这时却听见太夫人说道,“你刚才在大门外发什么脾气呢?嗯?”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唐妍微微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嗔道,“是哪个胡乱告状?我还一肚子委屈呢,那门房上的事谁管着?也太没规矩了。” 第133章 不给面子 太夫人眉梢微动,“怎么?” 唐妍偎着太夫人,“孙女是那胡乱发脾气的人吗?那起子眼皮子薄的在大门口就给我找不痛快,偏偏一个个伶牙俐齿的,让人受了气还不好训斥,多说两句就成了不慈、不体恤下人!这是存心想惹恼我,让我在您面前失礼呢!哎?四弟妹呢?说了这半天的话,怎么不见她?莫不是瞧不上我这大姑姐,不想来见我?”说着,掩口笑了起来。 太夫人伸指点点她脑门儿,“我看最伶牙俐齿的就是你了,那些都是家里的老仆了,总要给些体面,就是我这屋里的猫儿狗儿,她们见了尚且要让一让,你又气什么?肁氏是有喜了,偏偏家里事忙,你母亲怕她累着了,就把她手里的事接过来了,一时忙乱也是难免的,回头你去看看她吧。” 曼春听到太夫人说“一时忙乱也是难免”的时候,心里生出一丝异样。 果然,太夫人话音刚落,林夫人就道,“您说的极是,不过,这些下人也太没规矩了,仗着主子宽厚,纵得他们无法无天的,得亏姑太太不算外人,要不然还道咱家多没规矩,岂不失了体面?” 她吩咐身边的嬷嬷,“去看看门子上是谁管着的,叫他回话。” 唐妍听了这话,面上倒没什么变化,淡淡一笑,“四弟妹倒是争气,不过既然是头几个月,还是得好好养着,我过去看看就罢了,就怕累着了她,担待不起。” 太夫人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丫头,还是这么泼辣,你四弟妹就是有些脾气,你这当姐姐的好歹也收敛收敛,别吓着了人。” 在座的没有傻子,太夫人话中有话,都听出来了。 唐曼宁如今年纪渐长,又是在外头见过世面的,眼见这屋里的情形,微微皱了皱眉,她借着端茶悄悄看了一眼曼春,见她神色镇定,还回以笑容,便也心中微定。 曼春眼角余光悄悄瞥了眼王氏,见王氏嘴角微动,露出一丝冷笑,却只管低头看着自己的帕子,好像帕子上有什么稀奇花样儿一般,一旁的吴氏和田氏则凑在一起说话,似乎太夫人和林夫人刚才的对话她们丝毫没有听到似的。 说了会儿话,有丫鬟笑容满面的进来回禀道,“姑娘们下学回来了——” 太夫人立刻来了精神,抬眼往外看,“天儿热,快叫她们进来罢。” 又对唐妍道,“也不知你们今天什么时辰到家,就叫她们去读书了。” 唐妍但笑不语。 门帘子被掀开,曼春略带好奇的望过去,打头里进来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这姑娘梳了个清清爽爽的分肖髻,只插戴了支银花步摇,耳朵上一对银滴珠耳坠,上身穿了件天水碧的大袖衫,下面一条湛湛新的藕丝裙,足蹬素缎高底鞋。 跟在她后头的三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打扮,只是身上穿的衫子颜色不同,一个石榴红,一个桃红,还有一个粉红,她们头上都戴了宫花,插戴的首饰不是玉的就是金的,一副富贵气象。 几个小姑娘给太夫人等人请了安,太夫人把那领头穿天水碧的姑娘揽在怀里,对唐妍道,“这是溆姐儿,你姑母家的。” 唐妍仔细看了看,见她身形略瘦,颇有弱不胜衣之感,“好妹妹,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大表姐。” 江溆福身施礼,叫了声“大表姐”。 唐妍对太夫人道,“两年不见,这孩子倒是长高了不少,也胖了。” 这话太夫人喜欢听,笑了,“胖什么,衣裳都挑不起来。” 唐妍道,“您天天看着,自是不觉得,前年为了姑母的事我去景泰公主府,眼见这孩子瘦得不成样子,如今能养成这样,已然是不容易了。” 提起太夫人早死的独生女儿,众人都沉默了,林夫人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好端端的,又提这个做什么?没得让你祖母伤心,可怜的溆姐儿……” 江溆垂下了眼睛。 “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太夫人却突然一拍扶手,发起怒来,“说什么胡话!她虽没了爹娘,可还有我这个老婆子,还有她舅舅,我看谁敢欺负她!” 一屋子人顿时敛容屏气,噤若寒蝉。 太夫人冷哼一声,“我知道,有些人是看我心疼这孩子,眼睛里就进了刺,巴不得我把棺材本都拿出来!” 江溆眼眶红红的,“外祖母……” “我的儿——”太夫人抱着江溆哭了起来。 众人赶紧上前,又是请罪又是婉劝,林夫人在太夫人发火的时候就已经难堪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儿也只能跟着赔不是。 直到江溆掉了泪,太夫人才渐渐止住了悲意,“我的儿,你放心,只要有我老婆子一天……” 江溆拉着太夫人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唐妍弯弯嘴角,劝她,“快别哭了,你难受,你外祖母不是更难受?老太太是有年纪的人了,可不能乍悲乍喜的。” 江溆抹抹眼睛,“外祖母,在这儿谁会欺负我呢?都疼我还来不及呢,您就不要伤心了。” 太夫人让丫鬟服侍江溆去洗了脸,唐妍问她,“如今在读什么书?” 江溆答道,“先生正在教作诗,”她看了一眼唐妍,面上露出几分羞涩,“今天讲的是李太白的几首《月下独酌》。” 因为刚才的那一场闹腾,此时几个小姑娘也热络不起来了,一番客气寒暄之后,曼春得知江溆身后的三个小姑娘分别是吴氏的女儿三姑娘唐曼锦,田氏的女儿四姑娘唐曼颖和五姑娘唐曼瑗,唐曼锦和唐曼颖都只比曼春小一岁,今年十岁,唐曼瑗年纪小些,只有八岁。 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曼春对这三个小姑娘的脾性也有些摸不清楚,因她对她们几乎毫无印象,眼下亦不好断言,心道只有以后慢慢相处才知道了。 唐妍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并没有去探望刚刚怀有身孕的世子夫人肁氏,用她的话说,“我这风尘仆仆的,弟妹月份又短,别惊着了胎,等她稳一稳我再去瞧她吧,求祖母替我跟她说一声,我可不是存心怠慢她。” 唐妍可以不去,唐曼宁和曼春却是不能失礼的,等送走了唐妍,太夫人也乏了,众人都不是没有眼色的,一个个退了出来,林夫人对王氏道,“带孩子们去松桂堂坐坐。” 王氏应下了,一转身却瞧见江溆从屋里出来了,身后跟了管着庆僖堂传膳的大丫鬟碧玺,手里拎着个提盒,“妹妹这是去哪儿?” 江溆道,“外祖母听说四表嫂没什么胃口,叫厨房里做了两道点心,让我去瞧瞧她。” 刚才在太夫人屋里,曼春没敢明目张胆的抬头瞧看,这会儿她站在王氏身后,见江溆肤色净白却没有血色,显然不像是个身子骨康健的,然而她一双眼神却坚定明亮,一望而知不是个软糯性子。 王氏眼睛一亮,“这可真是巧了,你两个侄女也要去给你四表嫂请安,我那儿正好还有些事,劳驾妹妹领她们走一遭?”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江溆微一迟疑,便应下了,“大表嫂总是这么客气。” 出了太夫人的院子,她们坐轿顺着夹道进了一处花园,沿着花园廊道往东走到尽头,又进了一条夹道,往南走了一段路,王氏就在一道黑漆门前下了轿,吩咐唐曼宁,“别待久了,你四婶子不能劳累。” “知道了,您放心吧。”当着别人的面,唐曼宁还是很能拿得住的,她宛然一笑,“我们稍坐坐就回来,下午还得收拾屋子呢。” 王氏又叮嘱了两句,才放了她走。 松桂堂是侯府东路最大的院子,也是东路的正院,这里住着安平侯世子唐轶和他的妻子肁氏,肁氏出身成国公府,是成国公肁平的的嫡次女。 此刻,肁氏正歪在罗汉榻上,肚子上盖了张小薄被,冷淡地看着跪在地上一脸狼狈的丫鬟,“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就这样报答我的?这个时候闹出这种丑事,怕我不够丢人?嗯?” 那丫鬟原本穿着件鹦哥绿的杭绸比甲,这会儿已经凌乱得不成样子,头发也扯歪了,东一条西一缕的,脸上的胭脂、官粉涂作了一团,嘴角还有一丝血迹,红红白白的好不狼狈,她趴在地上呜呜的哭,“夫人……夫人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哪怕打发奴婢去做个粗使丫鬟,只求夫人别把我赶出去!” 肁氏剔了剔指甲,“我为什么要留下你?嗯?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留下你?” “我、我、我对夫人忠心耿耿……” 肁氏嗤笑一声,摆摆手,立即上来两个婆子要把那丫鬟拖走,那丫鬟挣扎几下,哭喊道,“夫人!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肁氏“嗯”了一声,婆子们松了手,那丫鬟手脚并用的爬了两步,趴在肁氏三尺开外,不敢再接近了,哭道,“我、我就是夫人的一条狗,夫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第134章 西厢房 “主子!主子!奴婢猪油蒙了心,听了人几句挑唆,就糊涂起来,求主子开恩,给奴婢留条活路,奴婢万死难报主子厚恩!”丫鬟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以头触地。 这一番自轻自贱的话并没有让肁氏动容,肁氏鄙弃地扫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呕意上涌,一旁近身服侍的丫鬟忙捧了痰盂递到跟前。 段嬷嬷有些心疼的轻抚她的肩背,“怎么又吐了……” 肁氏漱了口,擦了擦眼睛,重新匀了匀脂粉,“这罪受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段嬷嬷朝地上跪着的丫鬟努了努嘴,肁氏皱眉看了一眼,没了心情,对那丫鬟说道,“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就是养条狗,也要挑那听话会看眼色的,像你这种一心攀高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我可不敢用。”便挥挥手,让人把那丫鬟堵了口拖了出去,吩咐人去喊人牙子来。 段嬷嬷道,“您何必为这不懂事的生气?” 肁氏挑了颗酸梅子含在嘴里,懒懒的歪了歪身子,“好歹也跟了我几年,竟然还这么蠢,别人几句话就把她哄得不知道南北,简直丢我的人,若是不处置了她,还都道我这个做主子的没本事!” 丫鬟进来禀报,“夫人,江姑娘和大姑娘、二姑娘来了。” 肁氏一时没有开口,段嬷嬷问,“她们是一起过来的还是前后脚到的?” 丫鬟答道,“三位姑娘是一起来的。” “来的倒快。”肁氏吐了核,刚站起身,又顿住了脚,“大太太没来?” 丫鬟答道,“回夫人的话,大太太没来。” 段嬷嬷扶着肁氏去了堂屋坐下,“兴许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肁氏坐定了,嘴角露出讥诮的弧度,“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为着我这肚子罢了……叫她们进来吧。” 曼春姐妹两个跟着江溆一路走来,三人也没有说什么话,直到进了松桂堂的院子,叫人往里头通禀了,江溆才回头对唐曼宁和曼春嘱咐了两句,“我不过是替外祖母来瞧瞧表嫂,一会儿就回去,你们……” 唐曼宁知机,“既然婶婶身子不适,我们也不好久留,何况屋里还有许多事……”她话说到一半,就见从屋里出来几个婆子,拖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往外走,领头的婆子瞧见她们,躬身施礼,便绕过她们出了院子。 撞见这样的场面,几人都没了言语,过不多时,里头迎出来个打扮得极体面的中年妇人,“江姑娘来了?”又向唐曼宁和曼春颔了颔首。 江溆问道,“段嬷嬷,刚才是怎么了?” 段嬷嬷小声对江溆说道,“小丫头们玩闹起来没个分寸,吵架拌嘴也是难免,我们夫人素来爱清净,这几天身上不舒坦,经不得吵闹。” 江溆点点头,道,“太医说了让嫂子静养,那些闲杂小事又何必让她劳累操心?嬷嬷你是嫂子身边信重之人,合该把这屋里的事管起来才是。” 进了屋,入眼先是墙上一副缂丝福禄寿三星图,底下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上首太师椅上坐了个年轻的美貌妇人,穿了件宫样真红宜男百花锦大袖衫,头上的高髻油亮乌黑,戴了朵拳头大小的牡丹金簪,粉面含威,似笑非笑。 江溆领着二人上前见了礼,肁氏抬抬手,段嬷嬷忙上前扶住江溆。 “我身子不舒坦,动不得,你就别那么多礼了。”待几人做下,肁氏笑道,“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江溆道,“老太太听说你身子不爽,叫人做了两样开胃的点心,我正好没事,就自请做回使者。” 江溆身后跟着的碧玺就把提盒交给了段嬷嬷。 肁氏起身谢了,坐下道,“祖母疼我,倒叫她老人家操心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她又看看唐曼宁和曼春,“这是大嫂家的两个?” “是,”江溆介绍道,“这是曼宁,这是曼春,大嫂正好有些事走不开,就托我带她们过来看看您。” 肁氏见曼春姐妹两个面色红润,道,“从福建到京城几千里路,也亏得你们小姑娘能撑得住,第一次见面,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两个荷包你们拿去玩吧。”说罢,段嬷嬷捧了个托盘送到姐妹二人面前,里头躺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八答晕荷包。 两人谢过了,就各自取了一个。 说了会儿话,曼春见肁氏言语亲切,神情却颇为自矜,知道这不是个真和气的,稍稍坐了一会儿,因江溆要走,便给姐姐使了个眼色。 肁氏客气道,“不如在我这边吃了饭再走?我叫厨房置办几个你爱吃的菜。” 江溆笑着推辞,“嫂子就别和我们客气了,我们走了,嫂子也好歇息歇息。” 姐妹二人也跟着告辞出来了。 松桂堂是东路的正院,在松桂堂后头还有四排八个小院,唐辎这一房的房舍位置就在松桂堂后头。 和江溆告别后,唐曼宁和曼春由仆妇引着又过了两道门,进了一处半新不旧的院子。 韦嬷嬷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姑娘回来了!”两手托着唐曼宁的胳膊,殷殷切切的将她们接进屋里。 曼春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唐曼宁后面进屋先给王氏磕了四个头,王氏高兴地遮不住眉眼间的喜悦,不等唐曼宁磕完,就上前扶起她,“好了好了,可算是回来了!”她揽着女儿,“这一路受苦了吧?想吃什么?我使人去厨房点菜。” 曼春悄悄挪了两步,站远了些。 王氏的上房摆设的与在泉州时并无二致,屋里的帐幔、椅袱等物都是新的,只是博古架上少了几样贵重摆件。 韦嬷嬷正在一旁倒茶,屋里还站着两个丫鬟,王氏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个男孩儿,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大哥唐松有几分相似,脸圆圆的可爱得很,只是看上去有些不高兴,有些不爱搭理人。 曼春朝他笑笑,心道这个孩子恐怕就是姐姐说的棠哥儿,自小养在王家的那一位。 棠哥儿微微一愣,看了曼春两眼,又低下头去玩他手里的孔明锁。 曼春不以为意,王氏揽着唐曼宁嘘寒问暖了半天,才想起曼春,打量了她两眼,见她气色比自己走时还好,不禁有些气闷,冷淡道,“这边没什么事了,回你屋去吧。” 唐曼宁皱了皱眉,就听王氏对她道,“你哥哥中午回不来,等晚上咱们娘几个好好聚聚——来,棠哥儿过来,这是你姐姐,快叫姐姐!” 棠哥儿跳下椅子,不甚高兴地叫了声“姐姐”,就转身坐了回去,不理人了。 王氏无奈道,“这孩子——”她问唐曼宁,“这一路可还顺利?不是说坐的海船?怎么如今才到?” 曼春从上房出来,见葛嬷嬷领着人在东厢北屋忙活着,童嬷嬷站在东厢南屋门口往上房的方向探望,便知道那是自己的住处,身后王氏说了什么,也不在意了。 从外面看虽只是一间厢房,却用隔断隔成了两间,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兼书房,屋里的家具还算齐全,只是不怎么新,倒没有损坏不能用的,童嬷嬷手里拿着账目,姚氏等人摆家具的摆家具,挂帐幔的挂帐幔,年纪小的春雁没安排什么活儿,就帮着童嬷嬷找箱子。 曼春见宋大家的不在,春波和素兰也不在,问童嬷嬷,童嬷嬷道,“这么些人院子里住不下,听说后头群房还有空屋子,宋大家的去找人了,春波和素兰跟着去帮忙。” 林晏过来问道,“姑娘,书架上的书是照着笔顺放置还是照着声韵放置?” 林晏原是乡绅之女,本人又读书识字,进京之前,曼春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她和素兰放在身边,毕竟王勤是个未曾成婚的年轻男子,瓜田李下,对两个姑娘的名声没有好处。 素兰倒是好办,都知道是她从李幼兰那里要来的,没人会说什么,这林晏却是王氏见过的,好在已经过了一年,林晏长了个子,人瘦了,又换了装扮,倒也不虞被人一眼认出,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曼春还是叫她留长了刘海儿,直盖到眼睛上面,将眉目遮了大半。 曼春的书不算多,先前放置的时候都是照着常看不常看来放置的,此时听了林晏的问话,她微微一愣,便道,“照着笔顺放置吧,我常看的那几本书在别的箱子里,你问问童嬷嬷搁在哪儿了,一起收拾了。” 她屋里的丫鬟各有各的差事,林晏来了,曼春就让她帮自己整理书桌书架,其余的时候就和素兰一起跟着姚氏学做女红。 她原本还担心林晏不能适应,这一路在船上她和几个丫鬟相处得不错,可毕竟她也是好人家出身,不是谁都能在身处逆境的时候安之若素。 一早进城,折腾了半上午,曼春早就累了,她进了内室,见东墙大窗下的砖炕上已经铺好了褥子,姚氏和小屏正在给对面的架子床挂帐幔,便随手拽了个大迎枕垫在腰后,靠着康厨眯眼歇息。 刚躺下没一会儿,外头就传进来一阵哭声,曼春惊了一跳,起身问道,“是谁在哭?” 第135章 人生地不熟 曼春翻了个身,一手撑在窗台上向外看去,正疑惑着,就见上房里冲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不是棠哥儿是谁? “快拦住他!” 王氏疾步赶了出来,院子里的人听见动静,也都急慌慌的去拦,一个穿着绿绸衣裳的年轻妇人冲了出来,一下子就抱住了棠哥儿,棠哥儿在她怀里哭叫挣扎,“放开我!我不要在这!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年轻妇人嘴里哄着劝着,无奈棠哥儿却是不听,挣扎着要妇人放开他。 王氏气得语气严厉了几分,“胡闹!这里就是你的家!”便吩咐那妇人抱着他回了上房。 听着上房的哭声,曼春皱了皱眉,先前听姐姐说这个小弟因幼时身体不好,经人指点被寄养在了太太娘家,倒也太太平平的长大了。去年王氏回京,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接回他,只是如今看来,人虽回来了,心却还在那边——这也是难免的,毕竟是从小在他外祖母家养大,王氏又不能常回去,这里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他从小熟悉的地方,又怎么能适应?何况王氏那样的性子,一句两句好哄,如今接回来已经半年多了,这孩子还是不受教,恐怕王氏也没有多少耐心了。 果然,没多大会儿,上房里便传来了一阵呵斥声,却不是呵斥棠哥儿,而是斥责他的奶娘。 曼春扭头看看童嬷嬷,又看看姚氏,见几个小丫鬟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轻声道,“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别人的事不许多掺和。” 小丫鬟们见她神色肃然,便都敛声应是。 唐辎这一房所在是个二进的小套院,外一进花木扶疏,两边的屋子不高,曼春进来时瞧见门上都上了锁,显然是不能住人的,内一进就是她们如今住的这处院子了,后面没有后罩房,倒座房倒是有的,之前她就看见伺候陈姨娘的兴儿坐在倒座房尽西头的一扇门前绣帕子,想来那里就是陈姨娘的住处了。 但是除此之外,这院子里并没有多少空闲房子,她这屋里就是安排值夜最多也就安排两个,其他的人都得另找地方住。 好在宋大家的带来了好消息,“后头的园子才刚修好,府里拨了一批人过去伺候,都安排到那边儿的群房去了,这边儿就空出了不少地方,管这事儿的倒不是个难说话的,我给她带了几样南边儿的东西,叫她给腾了两间空房,尽都住得下。” 曼春听了,点点头,“这府里的事你熟悉,就多操些心,有什么事儿该提醒的,不用顾忌,花了多少银子,该报上来的就报来,只要日子过得舒心,别的也没什么。” 听了曼春的话,宋大家的悄悄松了口气,笑道,“是,该花的花,该省的还是得省,姑娘如今回来了,府里的规矩是要去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的,只要太夫人不发话,谁也不能怠慢,这事儿可比什么都重要。” 之前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就已经说过一些府里的规矩,眼下又把这事儿提了一遍,不外乎是觉得此事重要,曼春自然是听懂了,看看天色,她道,“一会儿去打些热水来,等吃了饭,你们也都回去整理整理、梳洗梳洗,下午把我的衣裳拿出来收拾收拾。” 午饭是各房的人直接去厨房领来,曼春的饭被单独分了出来,王氏带着唐曼宁和唐棠在上房吃,童嬷嬷恼恨王氏半点体面也不顾,面上不免有些难看,曼春倒是已经习惯了,笑道,“自个儿倒也素静,不然只怕要没了胃口。” 六菜一汤,热菜已经半凉,童嬷嬷摸着盘子底儿,“好在咱们还有炉子,炭也还有些,热热再吃吧?免得冷了肠胃。” “等炉子升起来得到什么时候了?这一顿先凑合着吃吧,反正汤是热的。” 宋大家的笑道,“府里的饭菜一向是这样,也就上头的几位主子因为有小厨房才能吃着热菜,别人都差不多,有条件的都得拿炉子热一热再吃,姑娘忙活了一上午顾不上,我们在这儿收拾的时候就悄悄儿把炉子燃上了,这会儿正好能用。” 曼春道,“既然如此,就把炉子提进来吧,避着些别让人瞧见了,又是事儿。” 童嬷嬷把几盘热菜端给宋大家的,小声嘱咐,“查一查。” 宋大家的道,“你放心。” 然后曼春就见宋大家的热好了菜,从一只小布包里抽出几根亮晃晃的细长银针,挨个儿插在几盘菜里,她面前的两道凉菜和汤饭也没落下,略停了一小会儿,又把几根银针都抽了出来,见没有变色,才将一双象牙筷子递到她面前。 曼春暗赞几位嬷嬷细心,便放心的吃了,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在一旁支了张小桌陪着。 待吃好了饭,宋大家的把碗盘送出去了,拿钱去大厨房要了两桶热水来,曼春有些诧异,“这个时候还有热水?”灶上的婆子们虽说吃饭晚,可到了这个时候炉子也该熄火了。 宋大家的笑道,“厨下那些婆子一个赛一个的精细,知道今天两位姑娘回来定是要梳洗的,就备了热水要赏钱呢。”她比了个数,“我自作主张,没请示姑娘就给了她们半吊钱,算是花钱买路,以后也好说话。” 曼春见童嬷嬷没说什么,知道这多半是侯府后宅的常态,就道,“不够了就去跟童嬷嬷支。” 曼春洗了头,又擦了身上,留了小五和小屏在屋里,让其他人都随着宋大家的去了后头群房收拾行李,顺便跟着认认路,因热水还有半桶,叫小屏她俩也去轮流梳洗,一个在屋里洗,一个就在门口守着,免得被人冲撞了。 这个时候却从院子外头进来个中年妇人,身后跟着两个精干婆子,看韦嬷嬷那殷勤样儿,想来是哪位夫人、太太跟前伺候的,好在她这厢房门上挂了帘子,曼春叫小五先端了盆去屏风后头躲躲,等了一会儿,没见上房有什么动静,便小声叫她赶紧把头发冲干净。 曼春坐在炕上,身旁就是大窗户,因是夏日,上头贴了淡绿色的细纱,外头瞧里头模模糊糊,里头看外头却分外清明。 过了约有两盏茶的工夫,韦嬷嬷又殷殷勤勤的把那中年妇人送了出来,曼春见那妇人衣衫体面,眉宇间难掩傲气,心想不知是谁那里服侍的管事嬷嬷。 小屏和小五两人把水提出去倒了,回来给曼春擦了凉席,便撒开帐子服侍曼春躺下午睡,刚睡下,唐曼宁就过来了,见曼春起身,带着歉意说道,“扰了你歇息了。” 曼春抬手拨开纱帐,“不妨事,我也才刚躺下,刚才来的是谁?” “是祖母身边的嬷嬷,过来问咱们人手够不够用,要不要再拨几个人过来,这都要住不下了,哪敢再要人?打发她走了。” “服侍的人尽够了,再说塞进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样儿的。” “就是啊。”唐曼宁深有同感,她有些无奈,“还有一事要和你说,咱们在泉州时少有拘束,今后却是不能了,晨参暮省的规矩不可马虎,祖父每日卯时上朝,寅正时分就要从家里走,因为时间太早,所以早上咱们是见不到祖父的,卯正二刻去曾祖母那里问安,祖母早晨忙碌,大家都是去曾祖母那里时顺道一起给她请安,辰正用早饭,午时用午饭,晚上请安是在申末酉初,冬天时早晨晚两刻钟,下午早两刻钟,祖父从衙门回来会待在正院,到了时辰就去曾祖母那里,从太夫人那里请安回来后就不用再去祖父和祖母那里,各房在自己院子里吃,一般是各吃各的,不过有时候太夫人也会留饭。记住了没?” 见曼春愣愣,她失笑,“记不住也没关系,从今天晚上起,我做什么,去哪儿,都叫人来跟你说一声,你只要跟着我就行……晚上妆扮得体面些,曾祖母喜欢我们穿得鲜亮些,还有,在祖父面前一定不能失了仪态。” 被她啰嗦这一会儿,曼春也没了困意,“要不姐姐看看我晚上该穿什么吧,免得穿得不合适叫人笑话。” 唐曼宁对穿衣打扮颇有心得,以往也不止一次的替曼春出主意,不过这一回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爽快应下,反而迟疑了,曼春不是不识眼色的,转而叫小屏和小五去端茶来,“说了这一会儿话,口都干了,姐姐要喝什么茶?” “什么都行,只不要浓茶。”唐曼宁想起之前母亲警告她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今年京城时兴的花样儿和去年不一样,去年的款式不要再拿出来穿了,三妹妹和四妹妹都是好强的性子,犯不着让她们拿了话柄说些难听的话。” 见曼春神色茫然,唐曼宁道,“你不记得了?三妹妹是二叔家的,四妹妹和五妹妹是三叔家的,五妹妹乖巧些,随了三婶婶的脾气,那两个……她们说了什么,你不用多理会。” 去年唐妍从京城带到泉州的新花样曼春是知道的,不过她并不太中意那样子,只做了几件出门做客时穿的大衣裳,别的都是照着她自己的喜好做的,虽然不知道姐姐为什么突然吞吞吐吐的,不过想也知道多半和王氏脱不了干系。 她笑了笑,“知道啦,别的样式也有,还有两件新做的没上过身的,晚上请安我找件喜庆的颜色穿上就是了——对了,棠哥儿是怎么了?是想王家回去吗?” 第136章 棠哥儿 提起棠哥儿,唐曼宁有些无奈,“哭哭啼啼的,真是小孩子!” 曼春失笑,“可不就是小孩子?他从小是在那边儿长大的,自然是恋着那边儿,跟太太,跟你,跟我,都不熟悉,何况他才八岁,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纪,还是哄着他些为好,不然这么闹腾叫外头听见了,还道是怎么了。他平时在哪儿读书?” “搁家学里读书,今儿咱们回来,母亲就给他请了一天假,偏大哥那边儿先生做寿,脱不得身,等晚上咱们再吃团圆饭。” 小五和小屏两人把曼春要的那两套衣裳找了出来,捧给她看,曼春道,“姐姐看我穿这个行不行?” 唐曼宁在深粉色和橘红中间选择了颜色略柔和的,“这个不错,我有件和它差不多的。”唐曼宁没说的是,与这相似的那件衣裳是太太才给了她的,是照着今年京城时兴的样式做的,只单单给了她,却没有妹妹的。 曼春笑了笑,“我也觉得这件更好些,穿着凉爽。” 唐曼宁道,“我记得你有套镶珍珠猫睛石的头面?配这个正好。” 曼春道,“等一会儿童嬷嬷回来就让她找出来。” 唐曼宁对小屏和小五道,“这衣裳都压出褶子了,你们去寻葛嬷嬷,她那儿有熨斗。” 等屋里没了别人,唐曼宁对曼春道,“如今这屋子狭小了些,你要是住不惯,咱俩就搬去隔壁院子,那边儿和这边儿的格局是一样的,平时没有人住,原本是打算给大哥成亲用的,祖母那里虽说发了话,等过了她老人家的寿辰就让咱们搬到园子里去,可毕竟还有一两个月。” 唐曼宁说的这件事对于曼春来说其实无所谓,如果要她来选,她倒宁愿大哥不要搬,有大哥在对面住着,只要她不惹事,王氏也不好撕破脸皮,“既然是给大哥预备的婚房,太太肯定不会同意咱们搬过去住,”曼春笑笑,“要是姐姐觉得住不开,我看倒座房还空着几间,不如我搬过去。” “说什么呢,”唐曼宁轻轻打了她一下,嗔道,“那倒座房阴冷阴冷的,也是人住的地方?我这不是怕你住得挤么?” “咱们去泉州之前不也是这么住的?不过是在那边儿一人一个院子住惯了,回来不习惯罢了,”曼春喝了口水,“就是有些干燥,不如泉州湿气足,滋润。” 曼春这么一说,唐曼宁也感觉出来了,她毕竟大了两岁,自觉是姐姐,就嘱咐道,“要是觉得干燥,就叫人在屋里放盆水。” 曼春点头,“慢慢儿就适应了,就是怕到了冬天烧炕,人容易上火。” “冬天的事到了冬天再说,”唐曼宁左右看看,见屋子角落摆了炉子,“这屋里的炉子别只让它摆着好看,每天叫人把那泡过的茶根儿兑水煮一煮,煮到水汽四溢,屋里既不干燥,又有茶香。” 姐妹两个互相看看,都笑了出来,唐曼宁站起身,“好了,我也乏了,回屋躺会儿去,你也歇会儿吧,等差不多到了时辰,我叫人来喊你。” 唐曼宁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这院子里人多,人来人往的,你叫人把门守好,仔细别丢了东西,屋里没人的时候一定得关窗锁门。” 曼春睡了小一个时辰,隐约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就醒了,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见炕边儿趴着个小脑袋,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曼春朝他笑笑,“棠哥儿?” 那孩子转身跑了出去,险些撞到童嬷嬷身上。 童嬷嬷扶着落地罩回头望了望,“他怎么进来的?”见曼春坐起身,“姑娘醒了?” 曼春梳洗着,童嬷嬷问小五,“刚才三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 唐棠在他这一辈里总排行第三,被府里的人称为三少爷,排在他上头的是亲兄长唐松和他二叔唐轸唐二老爷的长子唐横。 小五一愣,去看小屏,“我刚才去厨房要热水,没瞧见三少爷进来——你瞧见了没?” 小屏低下头,“三少爷站在门口张望,我就请他进来坐,后来葛嬷嬷让我帮她描个鞋样子……我、我就出去了一会儿。” 童嬷嬷皱眉,责备她,“既然屋里服侍的只有你一个,你乱跑什么?任谁来叫你,你只管把姑娘服侍好了,撇下姑娘一个人在屋里,难道妥当?三少爷也不算是小孩子了,怎么能就这样放他进了姑娘的闺房?” 曼春道,“以后再有事情,你先和我说一声,哪怕我在歇息……总不能屋里进了人都不知道。” 小屏涨红了脸,低头嗫嚅,“姑娘,我错了……” 童嬷嬷道,“有错就要罚,这是规矩,念你初犯,等吃了晚饭去墙角站半个时辰。” 曼春叹了口气,对小屏和小五道,“这大宅门里人多事也多,你们若还像在泉州似的天天嘻嘻哈哈的不走心,受罪还在后头呢,凡事多想想,话出口前先想三遍,听到了没?” 小五和小屏听她语气郑重,都老实了,“知道了,我们以后不敢了。” 曼春自嘲一笑,“别看你们的身契在我手里,我尚且不是自由身,你们若不谨慎,真吃了亏,我也保全不得。” 见小五和小屏都低头受教,曼春道,“从今儿起我再立个规矩,以后你们无论去哪里,都得结伴而行,哪怕只是去厨房要壶热水。这府里你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小心冲撞了哪位,至少还能有个回来通风报信儿的,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去。” 曼春看看童嬷嬷,“嬷嬷,麻烦你把这条规矩告诉她们,小丫头们不知道轻重,出了事就晚了。” 童嬷嬷道,“府里原就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多少年下来,好些人都忘了,平日里只要不乱走,也没几个人管。” 曼春道,“不管是不管,可规矩摆在那里,哪天要是有人想拾起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到时候岂不成了现成的把柄?还是先给自己立好了规矩,不过界也就没机会犯错。” 梳好头换了衣裳,曼春对着镜子照了照,把头上成套的首饰去了两根钗,猫睛石的耳坠也换成了珍珠耳坠,给她梳头的素兰看着觉得可惜,“姑娘,还是刚才那样好看。” 曼春笑笑,“还是不要太过妆扮了,不好夺了别人风头。” 素兰想了想,低声应是。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唐曼宁呵斥的声音,曼春出来一看,见棠哥儿一脸倔强的抱着雪花两条后腿,唐曼宁抱着雪花两条前腿,正争执不下,雪花可怜兮兮的被两人抱着,亏得它脾气好,要是换成花狸奴,早就挠爪子了。 曼春看得不忍,忙上前按住了唐曼宁的手,对两人道,“快松开,你们快把它扯坏了。” 棠哥儿一听,立刻松了手。 唐曼宁抱着雪花安抚了两下,才把它放在地上,雪花一下地就撒丫子蹿进了西厢北屋。 棠哥儿眼睛盯着雪花跑去的方向,一脸的不舍。 “这小子,”唐曼宁伸指戳了一下棠哥儿的额头,“不会抱狗还非要抱着,把狗惹急了咬你一口怎么办?” “我会抱!哥哥说了,雪花给我了!”棠哥儿抬手擦擦额头上被姐姐戳的地方,一脸的不服气。 唐曼宁眉毛一竖,“我、不、信。” “就是我的!”棠哥儿急了,大声道,“不信、不信——等哥哥回来你问他!” 曼春心里暗笑,面上还不能露出来,对棠哥儿道,“好啦,姐姐是怕狗咬伤了你,不是要骂你,你要是真伤着了,雪花就得被送出去,到时候谁也养不成。” “哼。”唐曼宁抱着手。 曼春悄悄戳了她一下,“他要玩,叫个丫头看着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上房传来王氏的声音。 三个孩子互相看了看,唐曼宁马上回道,“母亲,没事,弟弟要抱狗,我叫丫鬟陪他玩。” 王氏掀开帘子出来,“你弟弟小,手脚没个轻重,让人把狗抱出去吧。” 唐曼宁没想到自己只提了一句,母亲就要把狗弄走,顿时就不依了,“雪花又不咬人,干嘛送走?” 王氏脸一沉,“伤着了你弟弟怎么办?那猫儿狗儿最烦人,都送走!” “不行!要送走,就连我一起送走!” “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吵。” 唐曼宁一扭头,顿时拔高了声调,“哥你回来了!” 她跑过去,拽着唐松的袖子,“哥——母亲要把雪花和花狸奴都送走——雪花那样软绵绵的,怎么会伤着弟弟?哥——” 唐松轻轻往她脑门儿上一弹,“还有没有个女孩儿的样子了?” 见妹妹终于老实下来,唐松看了一眼曼春,点点头,对王氏道,“母亲,我回来了。” 第137章 长辈们 唐松在母亲和弟弟妹妹之间做和事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的意见在王氏那里还是颇有份量的,“妹妹既然喜欢,就留下吧,狗窝我都叫人备好了。” 王氏皱眉,“你弟弟手脚没个轻重……” 唐松低头看看唐棠,“棠哥儿,这猫儿狗儿都是活物,你扯它,它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 棠哥儿马上嚷道,“那我以后不抱它了,别送它走!” 曼春微微挑眉,这小子桀骜不驯一副不服管的样子,倒是很听大哥的话。 王氏训道,“话说的好听,万一生了虱子,叮你一头包!” 唐曼宁急了,跺脚道,“哪有什么虱子——” 唐松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老实待着,对王氏道,“不过是两个玩意儿,又是教了规矩的,这东西养久了也是有灵性的,能看家呢。” “母亲要是实在不喜欢,就叫人送去隔壁,那边不住人,也该养两个活物添添人气。” 唐松对妹妹露出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唐曼宁嘟着嘴,脚尖碾着地上的青石,嘟囔着,“早知道就不回来了,还是泉州自在。”转身回屋了。 曼春自是不会再杵在王氏跟前碍眼,也跟着退了。 王氏脸色难看,骂又舍不得骂,哼了一声,对长子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她,倒学会跟我顶嘴了,都让你父亲惯坏了!” 曼春屋里的几只鸟儿虽说平时不会乱叫,可既然猫狗都送去了隔壁,她也不好单单把鸟儿留下,可是隔壁院子里不住人,就怕小丫鬟们看不住,花狸奴起了野性把笼子毁了。 除非她把鸟儿一直锁在屋里。 说到鸟儿,曼春忽然想起,“我说怎么今天这么安静,鸟笼子呢?” 童嬷嬷道,“我叫人送去后头群房了,这边儿院子小,鸟叫的厉害了,只怕太太不喜。” 这倒也是个办法,曼春道,“那叫人看着些,那几只鸟儿品相好,别叫人拿了去。” 让曼春意外的是,她的祖父,安平侯唐浚与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她跟着王氏和兄姐穿过了大半个侯府,去给太夫人请安,到达庆僖堂的时候时辰尚早,王氏听在廊下服侍的丫鬟说二房和三房都还没到,明显松了口气,点点头,“去通禀吧。” 等她们进了屋,见太夫人坐在正中罗汉榻上与下首的一个中年男子叙话,男子下首坐着林夫人,曼春脚步顿了顿,又赶紧跟上了。 王氏领着孩子们先给太夫人问了安,又分别向那中年男子和林夫人问了安。 曼春这才知道原来这看上去年近不惑的男子竟然就是她的祖父安平侯唐浚,要知道,去年这位就已经过了五十寿辰了。 仪表堂堂,雍容闲雅,瞧着一点儿也不像是五十岁的人,看上去倒像是只比父亲大几岁似的。 他跟太夫人倒真是母子……曼春暗暗想着。 王氏道,“大丫头和二丫头今儿回来了。”说着,回头示意唐曼宁和曼春两人去给她们祖父见礼。 唐侯爷神色淡淡,等两个孙女叩头起身,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 曼春正要跟着姐姐退到王氏身后,就听见祖父问道,“平时都读些什么书?” 唐曼宁答道,“回祖父,如今正学着《诗》和《礼》,平时喜欢读些诗文。” 唐侯爷此时无事,见两个孙女还算乖巧,就问,“哦?师从何人?” “先生姓蔺,父亲见他学识渊博,就请来做了西席。” 王氏忙补充道,“听说家里也是世代书香人家。” 太夫人听着皱眉,“到底男子有所不便,两个丫头还是在家里读书吧,又不是没有家学。” 王氏也只迟疑了一瞬,便恭敬道,“是。” 说着话,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各自带了儿女来了,随着二太太吴氏来的有三姑娘唐曼锦、二少爷唐横和四少爷唐槿,跟在三太太田氏身后的是四姑娘唐曼颖、五姑娘唐曼瑗和五少爷唐林,除了唐槿和唐林年纪小些,只有三四岁,另外几个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无论私下里脾气秉性如何,但在太夫人这里,这些男孩儿女孩儿们的举止倒都还算知礼。 二太太三太太前脚到,小辈儿们刚刚见了礼,还不及说什么,二老爷唐轸和三老爷唐辙也到了。 太夫人见了他们,受了礼,淡淡的嗯了一声,便不理会了,仍旧与侯爷说话。 这兄弟两个神色如常,看来这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二老爷和三老爷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俩,两人长得也像,只是二老爷足蹬官靴,身上穿了件宝蓝色团花圆领袍,富贵体面,三老爷却穿着月白色细葛布直缀,脚上一双云头履,一副闲散士人的打扮,看上去有些瘦弱,坐在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曼春想起从童嬷嬷和宋大家的那里听来的,说二老爷和三老爷的生母韩姨娘是侯爷在外头置办的外室,出身不好(至于怎么不好,童嬷嬷和宋大家的都缄口不言),然而这位却是个有手段的,这么多年也没见失宠,还让两个儿子都入了侯府,上了唐家的族谱,二老爷读书不行,就恩荫入仕,三老爷无心为官,就在家闲散着,手里也不缺钱花,和不受侯爷待见的大老爷一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太夫人和侯爷说着话,别人也都不敢大声,就连林夫人与王氏也是小声低语,曼春听见林夫人问起王氏香料的事,王氏说回头让人包些好香料给林夫人送去。 丫鬟们上了茶,二老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眼角余光扫见正和林夫人说话的王氏,以及王氏身后的唐曼宁和唐曼春,视线在她们脸上转了一圈,忽然皱了皱眉,嘴角耷了下来,竟是一副鄙弃隐忍的表情。 唐曼宁低头附在妹妹耳边,“二叔还是那副德行,没事儿离他远些。” 之后又陆陆续续的来了几个人。 安平侯世子唐轶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肖似林夫人,温文尔雅,却不显得文弱,也许是因为已经成亲的缘故,或者是他嫡长的身份,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龄要沉稳许多,见了唐曼宁和曼春,笑着叫她们免了礼,还问了几句她们路途上的事,伸手比了比,“你们走的时候还小,才这么高,如今回来了,我倒不敢认了。” 唐轶的同母弟弟唐辑今年也才十三,一看就知道长相是随了唐侯爷,将来长大了也定是个美男子,他一来便被太夫人的揽到怀里,抚着他的背问他今天学了什么。这会儿听见他兄长的话,便笑嘻嘻道,“四哥成了亲,说话老成得很,越发没趣了。” 太夫人笑骂了句,“你个猴儿,倒挑起你哥哥的不是来了。” 众人只管赔笑,唐侯爷轻咳两声,瞪了他一眼,“多大的人了,还腻在你祖母怀里。” 唐辑没趣的收了笑,刚要起身,又被太夫人按住了,对儿子道,“你凶什么,他还是孩子呢,怎么?我的亲孙子,连搂也不能搂了?” 唐侯爷只得罢了。 曼春留意到上午见过的方姨娘和红姨娘都没有出现,只一个方姨娘所出的六爷唐砗被乳母领了来给太夫人和侯爷、夫人请安,太夫人瞧见他,倒把心思也分了一丝儿出来,问唐砗,“砗哥儿今天做什么啦?” 砗哥儿瘦瘦小小的,似乎带着些弱症,端端正正的行了礼,奶声奶气的答道,“回祖母的话,今天砗哥儿去学堂念书去了,先生教了‘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 太夫人点点头,砗哥儿的乳母便把砗哥儿领到一旁去了。 砗哥儿年纪虽小,辈分却比唐曼宁和曼春都大,她的乳娘上午的时候跟着方姨娘见过长房的这姐妹俩,兴许是事先叮嘱过了,退下来便引着砗哥儿来到姐妹俩跟前,王氏见了,叫两人见了礼,砗哥儿看上去有些紧张,小脸儿严肃,“不必客气。” 唐曼宁扑哧一笑,趁着别人都在说话,无人注意这边,蹲下来逗他,“我们和六叔是头一回见呢,有没有见面礼啊?” 砗哥儿一愣,扭头看看乳娘,见乳娘正跟一旁一个小丫头说话,他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迟疑了一下,小手解开腰上的小荷包,抓出两颗金锞子来,递给唐曼宁,又看看一旁的曼春,“你一个,她一个。” 乳娘见他拿出这个,想拦又不敢拦,急得去看唐曼宁和曼春。 曼春见这两颗金锞子足有二三两重,一角为“天禄”,双角为“辟邪”,想来不是用来打赏的,而是放在砗哥儿身上辟邪的,忙把这东西塞了回去,哄道,“我们才回来,怎么能要六叔的东西?” 砗哥儿的乳娘带着歉意朝两人笑笑,对砗哥儿道,“这是砗哥儿常戴的,不好送人,不如明儿咱们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带些好吃的果子?” 砗哥儿皱着淡淡的眉毛,迟疑地看看乳娘,唐曼宁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忙对砗哥儿道,“真有好吃的果子?那砗哥儿明儿请我们吃,好不好啊?” 总算把砗哥儿哄回去了。 第138章 不服 林夫人对几个年纪小的姑娘说道,“从明儿起你们大姐姐和二姐姐也要和你们一起读书去。” 三姑娘唐曼锦将视线从唐曼宁和曼春的头上挪开,笑道,“祖母放心吧,有我呢。” 王氏扫了吴氏和唐曼锦一眼。 吴氏笑意一僵,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口,唐曼锦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吴氏问唐曼宁,“大丫头和二丫头有没有书?” 不过是几本启蒙用的书册罢了,难不成家里还找不出?唐曼宁微微一笑,“不知道三妹妹她们学到哪儿了?” 吴氏一向只把心思放在儿子身上,何况她识字不多,哪里知道女儿读书的事?愣了一下,一时没有答话。 唐曼锦见母亲答不上来,羞恼地咬了咬唇。 唐曼宁身上穿的罩纱绣裙是今年宫里才兴起的新花样,她一直想要,跟母亲磨了好久,偏偏府里的好绣娘轮不上她支使,母亲手下的绣娘则忙着准备献给太夫人的寿礼,也抽不出空来,要是到外头的绣坊去订做,少说也要十几二十两银子,她一个月才二两例银,就是母亲添补些,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可这唐曼宁今天才刚回来,就穿了新裙子出来……也太气人了! 长房的人不在,她就是姐妹们中间最大的,如今忽然冒出来这么两个人,见了面就得低头行礼,凭什么! 长房又怎么样?别以为她不知道,哼,祖父其实一点儿都不待见大伯,若不是太姨娘出身低,他爹才该是这侯府的世子!……想到这里,唐曼锦不逊的瞥了唐曼宁两眼,傲然道,“姐姐可曾读书?教我们的姜先生可是有名的才女,资质差的她可瞧不上。” 曼春眼看着她羞恼、咬牙、愤愤、怔愣,最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豁然开朗了似的,竟说出这番话来,不禁愕然。 这真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娘?怎么这个样子? 来之前,她还想着,这几个堂妹虽未必及得上姐姐,至少也不会太差——她忍不住扫了眼吴氏,吴氏正露出手腕给田氏看她的镯子。 唐曼宁笑吟吟的,“读的呀,如今正在读《诗》和《礼》,就是不知道你说的那位姜先生教到哪儿了?” 五姑娘唐曼瑗见唐曼锦神色不忿,知道她一向好强,是个不肯服人的,怕她脾气上来说出些让长辈不喜的话,不等唐曼锦再开口便插嘴道,“从过了年,先生就带着我们学《治家格言》、《增广贤文》和《女儿经》,《诗三百》和《礼记》还没学到,不过先生有时也会提起一些。” 这几本书唐曼宁刚启蒙的时候就读过了,只是不确定曼春有没有读过,即便家里没有富余的书本,派人去书肆现买也来得及,“这几本书倒是有的,多谢妹妹。” 唐曼锦瞪了唐曼瑗一眼。 唐曼瑗本是好意,不想姐妹们之间闹得太僵,这会儿见唐曼锦不识好歹,心里也有来了气,转过脸去不理她了。 没过多大会儿,四姑娘唐曼颖不知和唐曼锦说了什么,两个掩着嘴偷偷笑了起来,唐曼锦一边笑着,一边拿眼睛去瞄唐曼宁和唐曼春。 曼春心里不喜,扫了她们一眼,心道以后还是离这两个小姑娘远些,免得生出事端。 她见王氏正和林夫人说事,便把唐曼宁引到一旁,略略压低了声音,对唐曼宁道,“姐姐,那《治家格言》、《增广贤文》和《女儿经》咱们都读过了,再听一遍也没什么,只是如今正学着的《诗三百》和《礼记》才讲到一半,若是丢下了,未免可惜,不如明天见了先生,和先生说说——” 唐曼锦原本就离她们不远,她耳朵尖,这会儿听见了曼春的话,过来道,“二姐姐说什么?” 曼春笑笑,“没说什么。” 唐曼锦转转眼珠,觉得唐曼春似乎不像唐曼宁那般脾气厉害不好惹,就道,“姐姐既然已经学过了,再听也是无益,要不明儿我替姐姐去跟姜先生说一声?” 对方虽笑靥如花,曼春却不想和她多说,“不用了,多谢妹妹,多听一遍有多听一遍的好处。” 唐曼锦嘟着嘴,“姐姐既然不想听,又何必勉强自己呢?”虽然极力想要装出一副亲近样子,眼睛里却难掩得意。 曼春心中微冷,看着她的眼睛,低声正色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听先生讲课?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自有先生做主,三妹妹还是不要乱传话的好。” 被人说到脸上,唐曼锦有些绷不住了,只是这里到底是太夫人的地方,她可不敢像在自己屋里似的大声说话,心有顾忌,便跟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姐姐误会我了——” 曼春冷笑,“不敢。” 唐曼锦偷偷睃了一眼太夫人那边,见没人留意这边,便撇撇嘴,“我倒觉得……” “好了——”唐曼宁行云流水般把两人隔开,安抚地拍拍唐曼锦,避过众人的视线,附在唐曼锦耳边,话里的意思却一点也不客气,“再纠缠不清,小心我收拾你!” 唐曼锦脸一僵,蓦地想起小时候因为撕了唐曼宁的书被她举着戒尺追打……慑于唐曼宁的气势,她咬了咬唇,哼了一声,没再挑事。 众人待了约有一刻钟,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太夫人便道了乏,留下侯爷与她一道用饭,把其余人都打发走了。 唐辑跟了唐轶说要去他那里吃饭,林夫人嘱咐了两句,出门上了肩舆很快就走了,砗哥儿和他乳娘也不见了踪影,二老爷和三老爷兄弟两个走在前头,说约了朋友在外头吃饭,回去换身衣裳就得出门,独独留下王氏妯娌三个和一班儿女。 唐松不想跟在一群妇孺后面慢慢地走,就告辞一声,先回去了。 看着唐松的背影,吴氏对王氏叹道,“大嫂可算是要熬出头了,等松哥儿成了亲,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从庆僖堂出来,经过唐侯爷和林夫人所居住的敦本堂南边的花园,王氏几人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男孩子们,与唐曼宁这些女孩儿们隔了十几步远。 五姑娘唐曼瑗对唐曼宁说道,“姐姐明儿来家学吗?” 唐曼宁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在哪儿读书呢,我记得以前是在庆僖堂外头小花厅旁的跨院里,那里有几扇特别亮堂的大窗,如今换地方了吗?” 唐曼瑗笑嘻嘻道,“已经不在那里啦,如今是在后头清凉园的撷英阁和蕴秀轩里,姜先生教读书和琴棋书画,薛大姑教女红,一人一天轮流着来,明天是薛大姑的课。” 唐曼瑗见长姐听得认真,说的就更起劲了,叽叽喳喳小麻雀似的把学堂的事都倒了出来,“上午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姜先生和薛大姑都是好脾气的,只是不许人随意迟到早退,要是坐得累了,趴在桌上歇会儿也成——” 唐曼锦插了一句,“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坐不了一会儿就这儿疼那儿酸的?没用!” 唐曼瑗皱皱小鼻子,朝她做了个鬼脸,避到唐曼宁身侧,继续道,“江姑姑是和我们一起的,不过她读书好,也读得快,她看的书都是姜先生另外教的,和我们不一样。” 告别了二太太三太太,一行人回到住处,唐松正在院子里逗雪花玩,棠哥儿欢呼一声就扑了上去,王氏道,“还玩什么!快去洗漱洗漱,该吃饭了。” 又对曼春道,“回你屋歇着去吧,一会儿叫人把你的饭菜送去,不必再过来了。” 王氏见唐曼宁的神色,心知她要说些什么,斥道,“你也去梳洗梳洗,我累了,别给我添堵。”便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回了上房。 唐曼宁陪着曼春回了屋子,自己心里也是不自在,道,“今儿早些歇了吧,要我说,颠簸了这一路,合该多歇几天,偏偏明儿就叫咱们去家学。” 对于王氏先前的那番话,曼春并没有在意,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留意,刚才在庆僖堂的时候她不敢走神,后来从庆僖堂出来的这一路上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唐家和祖父的事。 看到祖父,她就想起从前在水月庵时,唐家莫名停了供奉,又莫名被罢了官,等到后来她在袁家管了家,有了自己的人手,悄悄派人去京城和泉州查探一番,才明白当时唐家确实是出事了。 只是其中缘由众说纷纭,有的说安平侯在元宵佳节之时于天香楼上醉酒写了首诗,被圣上叱责“狂悖”,进而罢官,还有的说安平侯御前失仪,招致弹劾,还有人说是因为有人告发安平侯府强占民田、逼良为贱、放印子钱,纵奴逼死人命,圣上看在唐家世代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才没有杀人。 唐家被罢官除爵抄家,迁回原籍,一府的人都倒了霉,她父亲也跟着丢官去职,一大家子无论读书不读书的,一律都抹了功名——自然也就没人再顾得上她了。 而且,也是在唐家倒了以后,才渐渐传出一些风声,说什么当初圣上继位,安平侯当酬首功,可圣上硬是压着没封,可见是有些不妥之处,至于究竟有什么不妥却莫衷一是,各种说法影影绰绰,有传他意图匿藏先帝子嗣的,还有传他居功自傲的,甚至还有传是他亲手害死的先帝,这其中的缘故,曼春甚至不敢太往深里想。 第139章 警告 虽说晚上的菜色比中午时差了不少,可曼春却无心于此,她食不知味的吃了饭,叫人找出她平时做绣活儿的绣花绷子和针线剪子,预备明天带到学堂去。 天气热,睡挂了帐子的架子床不免闷气,她叫人在炕褥上铺了凉席,席上又铺了一层细麻布,窗纱是新换的,既挡住了蚊虫还能透气。 童嬷嬷从衣箱里找出一套蓝色绣芙蓉花的夏衫,用湿帕子把上头的折痕压平了,摊在熏笼上,又取了些香片放在鸭型熏炉里,待渐渐散出了味道,便将熏炉放在了炕几上,以免有未曾驱赶尽净的蚊虫夜里出来扰人清净。 “嬷嬷。” “嗯,姑娘?”童嬷嬷停了手里的活儿,过来坐在炕沿上,看着曼春。 “下午我跟着太太和姐姐去给曾祖母请安,这里没什么事吧?有没有别人来过?” 今天曼春去庆僖堂,身边带的是小五和素兰,原因不言自明,小五是侯府的家生子,又一向胆大,走到哪儿都不怯场,素兰以前好歹是李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也是见识过的,做事又有几分手腕,有点儿什么事不至于抓瞎。 童嬷嬷忠厚有余灵巧不足,但留下她看守自己的屋子却是最合适的。 童嬷嬷拿着扇子给曼春扇了几下,“别人倒也罢了,就是那姓韦的来过一趟,我没叫她进,正巧外头有人着急找她,倒也没闹起来,结果等她再回来,姑娘也回来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曼春接过扇子扇了两下,道,“赶明儿我和姐姐一起去学堂,这屋里的事就得拜托嬷嬷了,箱子都得上锁,不管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进出都登记造册,不论什么时候,屋里都不能少于三个人,万一让人摸了进来,少点什么不怕,就怕多点儿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 “二姑娘在不在?” 童嬷嬷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迎出去,不料韦嬷嬷竟已经进来了,她瞧见曼春正在炕上歪着,没理童嬷嬷,对曼春道,“太太有话告诉姑娘。” 曼春直起身,坐好了,“您请说。” 韦嬷嬷挺了挺腰板儿,“太太说了,等再过一阵子天就凉了,姑娘来回的跑,冻着了怎么办?以后姑娘用餐就在这屋里就行,不用去上房了。” 还道是什么事,不就是不让她一起吃饭么,曼春点了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事么?” 没在二姑娘脸上看到自己想看的,韦嬷嬷有些失望,她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说道,“没了,姑娘歇着吧。” 直到童嬷嬷送了韦嬷嬷出去,韦嬷嬷也没在二姑娘这边听到一句半句客气话,就在她即将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曼春喊住了她,“韦嬷嬷。” 韦嬷嬷嘴角露出得意,转过身,微微抬起下巴,“二姑娘有什么事?” “嬷嬷也是服侍了一辈子的老人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想不该我一再的提醒您,要是再有这样不经通禀未经允许就乱闯的事,休怪我不给面子。” 曼春的声音不大不小,韦嬷嬷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身要回去理论,却被童嬷嬷拦在了落地罩前。 曼春见她这样,重新起身坐了起来,继续道,“你也不用这样,你做的那些事不过是瞒上不瞒下罢了,你以为你那孙女石榴为什么没有跟着回来?” 韦嬷嬷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一瞬间想到了许多,她面上显出几分狠戾,低声问,“姑娘什么意思?” “你说呢?你尽可以去问问姐姐,看她信不信你的托词。”曼春冷淡地看着她,“我就再不得太太待见,也是这唐家的主子。” 韦嬷嬷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曼春道,“你也不用想着把我弄死就万事大吉,石榴的事知道的人不少,当初可是人赃俱获,不过是看在你服侍了太太大半辈子的情分上,才饶了你们不死,你若是再作出点儿什么来,只怕就连太太也没有这么大的脸面。” 从太夫人那里请安回来,一顿晚饭吃得颇为冷场。 王氏却是颇为畅怀,饭后上了茶,王氏问韦嬷嬷,“都跟她说了?” 韦嬷嬷明显有些不在状态,“是,都说了。” 王氏惬意的呷了口茶,含了一会儿,才问,“给敦本堂的香料送去了没?” 韦嬷嬷这才想起来先前太太吩咐让装几样上好的香料给林夫人送去,她只顾琢磨二姑娘的话,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忙道,“刚才使人去瞧了,夫人那边儿正吃着饭呢,不敢多打搅。” 王氏催她,“你先去送,别叫人等。” “是。” 韦嬷嬷使人开了库房,将先前王氏吩咐她的几样香料每样取了些,拢共称了二斤半,也不叫别人经手,将这几样香料一分为二,小份的藏进了自己衣裳箱子里,另一半多些的用个提盒装了,唤了两个小丫鬟跟着,去了敦本堂。 棠哥儿一心想去外头玩,连吃个饭都心不在焉的,王氏知道他是想去跟狗玩,就直接叫乳娘抱了他去梳洗,“明儿你从学堂回来再玩,不过,若是先生教的不好好学,我就叫人把狗扔了。” 棠哥儿气得挣开乳母,跺着脚回屋去了。 唐曼宁有心劝母亲几句,毕竟已经回了侯府,什么事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要是母亲对妹妹的态度太明显,不免让人说三道四,而且不叫妹妹上桌吃饭,叫有心人知道了,不过是给人添加笑料罢了,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话母亲多半是不听的,便给自家哥哥使了个眼色,想让他帮忙说说话,哪知唐松却起身表示自己要回屋读书。 兄长不管这事,唐曼宁只好自力更生,只是刚挨过去笑着提了句“太太”,就被王氏一指戳在脑门上,“我告诉你,从明儿起你离她远些,你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小妇养的!在外头也就罢了,在府里还这样,平白让人低看了一等!” 王氏没有压低声音,曼春站在廊下听了,心里就是再不在乎,也不免有些难过,她仰首屏息,眨了眨眼睛,等眼泪眨回去了,却惊见对面唐松朝她招手。 好在院子里灯火黯淡,曼春挪到东厢廊下,竟没叫屋里的王氏发觉。 唐松跟她说,“我得了些好颜料,你等会儿。”进屋取了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出来递给她。 曼春眼睛潮潮的,抬头看他,却见他笑容里带着暖意,“府里门禁严,有什么要用的叫人去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们捎回来。”暖烘烘的热潮涌上心头,她转头抽抽鼻子,飞快地抬了抬袖子,眼泪却簌簌流下。 唐松伸手抚了抚她头顶,“……回去吧。” 唐家自有族学,就在侯府附近的一处三进宅院里,除了唐家子弟,还有一些来附学的亲戚。姑娘们读书却另有一处地方,原是在侯府西路小花厅旁的一处院子里,紧邻庆僖堂,但因为太夫人年纪大了,这两年越发的不耐烦吵闹,自从年后清凉园修好了,便由太夫人做主,将上课的地方改在了清凉园的撷英阁和蕴秀轩,唐家特地请来教授姑娘们的姜先生就住在撷英阁,在撷英阁教授读书和琴棋书画,薛大姑则住在蕴秀轩,在蕴秀轩教授女红,女学生们通常是学一日诗书,再学一日女红,功课倒也不重。 唐曼宁和唐曼春起了个大早,跟着王氏去给太夫人请安,在庆僖堂又见着了江溆。 昨儿下午来请安的时候没见着她,不知是什么缘故。 让两人意外的是,今天太夫人竟然留了曾孙女们一起吃早饭。 江溆笑笑,“一会儿一块儿去吧?” 王氏马上就应了下来,叫人回去拿今天要用的东西,吴氏和田氏也是如此,林夫人又叫人下去传话,让接送姑娘们的轿子来庆僖堂外等着。 昨天在府里吃了一顿午饭,一顿晚饭,原本曼春还琢磨着不知道侯府的早餐是什么样儿的,毕竟之前在泉州的时候她自己有小厨房,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可等见识到太夫人早餐的排场,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见识少”的,一顿普普通通的早餐,愣是被厨子们弄出了上等席面的排场。 江溆陪着太夫人坐在中间的一张大八仙桌前,她们同辈的五个围坐在下首,一大两小三张桌子呈品字形摆放,曼春没去数有多少道菜,但她看得分明,仅仅面点小食就不下十几样,个个玲珑精致,一两口就能吃下。 曼春没见过皇宫里的御席是什么样儿的,但她见过扬州盐商巨富们的排场,一顿饭吃掉千八百两银子不算稀奇,甚至弄几个宫里出来的御厨养在家里的也不是没有,皆以此为豪,但那是什么人?银子挥霍不完的盐商,哪家没有几百万的家产保底? 太夫人的这一顿早餐虽说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菜蔬,可观其形色品其味道就能知道其中耗费了多少心思多少工夫。 第140章 游园 曼春忍不住在心里拨动算盘。 一个超品二等爵位的侯爷,算上开国之初朝廷赏赐的禄田,家族的田产,若是经营得当,每年一二万两银子该是有的,若是情况再好些,掌家的是个擅长经营的,四五万两也是可能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每年的俸禄和冰敬炭敬几乎可以不计,然而祖父又手握重权,私底下的收入又不知有多少,不过想来也不可能摆到明面上让太夫人这般挥霍。 太夫人娘家长信侯府虽说也是超品二等爵,但太夫人的侄子,如今的长信侯只不过在都督府里署府事,军国大事是插不了手的。 太夫人的嫁妆……想来在这些年里增添了不少。 这些都跟她没关系。 只是一想到她曾经打听到的后来侯府被抄,其中一条罪名就是放印子钱,她就有些食不下咽。 唐曼锦从炖盅里夹了一筷子鹿筋慢慢嚼了,抬眼瞧见曼春正发愣,掩唇一笑,用很天真的语气问身边的唐曼颖,“二姐姐是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排场,瞧傻了?” 曼春没理她。 吃饭时该有的礼仪她还是懂的。 没见姐姐和最小的唐曼瑗都不吭声么? 唐曼锦叫人取了只炖盅放到曼春跟前。 曼春摆摆手,那只炖盅立即被端走了。 唐曼锦小声道,“怎么,曾祖母的这儿的菜不合姐姐胃口?” 唐曼颖这会儿倒是不敢接话了,低着头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 眼下坐着的都安安静静的吃饭,站着的也都屏气凝神,没有一个胡乱张望随便开口的,显然,不是唐家规矩松散,只是这唐曼锦行事张扬没规矩罢了。 真不知道吴氏是怎么教女儿的。 见曼春不理她,唐曼锦心里不服气,扫了一眼太夫人那边,见没什么动静,便起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她身后服侍的大丫鬟上前给她添了茶,笑眯眯的,“三姑娘要什么?” 这会儿屋里服侍的都是庆僖堂的丫鬟,唐曼锦不敢得罪,只好道,“没什么。” 太夫人吃饭细嚼慢咽,等她放下了筷子,曼春面前的粥也已经见了底。 总算是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一顿饭,众人漱了口,太夫人道,“时辰还早,你们自己玩吧。” 几个姑娘就坐在东边套间里吃茶说话。 江溆是个挺落落大方的女子,任谁说起什么话题,她都能接两句,却又不以专长自矜。 别看唐曼锦跟个刺儿头似的对谁都能喷两句,却唯独对江溆小心翼翼,做出一副敬重长辈的样子来,不过,不管她如何奉承,江溆始终不动声色,这倒叫曼春有些另眼相看。 余下的两人就有些有趣了,唐曼瑗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按说应该是最喜欢和年长的“姐姐们”一起玩,但偏偏她只坐在那里把玩手里的孔明锁,一点儿参与的意思也没有,至于四姑娘唐曼颖,则低头绣着一只万字回纹的荷包,看配色应该是给年长的人用的。 见此情形,曼春也打消了与江溆主动攀谈的意思。 毕竟从昨天的几次谈话看来,唐曼瑗和唐曼颖都不是性子沉闷的,相反,曼春觉得她们其实是很懂分寸的,比唐曼锦那个二五眼强多了。 眼看快到了去学堂的时辰,外头却进来个丫鬟禀报道,“薛大姑家里有事,跟夫人告了三天假,夫人说,请各位姑娘自行安排,今儿不用去学堂了。” 唐曼锦笑嘻嘻一拍手,“哎呀,这可真是少见。” 江溆道,“既然如此……” 唐曼锦却没有让她把话说完,挨过去摇摇江溆的胳膊,“今儿天色这么好,咱们去园子里瞧瞧?先前只能在撷英阁和蕴秀轩理待着,不能去别处,好没意思!听说那园子里造得可好了,不去就太可惜了。” 江溆笑道,“等老太太寿辰过了,咱们就搬过去了,你着什么急?” 唐曼锦抿着嘴甜甜的笑,“先去看看嘛,你就不想知道哪里好?到时候挑个自己喜欢的,不好么?” 江溆被她说得心动,略一沉吟,道,“那我去问问外祖母,”她看了看其余的人,问唐曼宁,“你们也一起去吧?” 唐曼宁小时候就去清凉园里玩过,大致的格局还是有印象的,不过听说这次大修之后园子里气象一新,想到既然要搬过去住,总要挑个喜欢的地方,便也有些心动,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为了太夫人的七十寿辰,从去年开始安平侯府就拨了银子修葺清凉园,打算在清凉园里为太夫人办寿宴,如今各处的花木也已经打理整齐,就等着开门迎客了,不过,单单凭着唐曼锦的面子,想要提前进园一观——却是不能,所以才趁着今天邀了江溆,毕竟太夫人心疼江溆是人所共知的。 江溆也不是傻子,心知肚明对方是要借她的脸面去园子里玩,她如今虽还未出孝期,毕竟寄人篱下,不答应的话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就应下了。 太夫人生养了三个孩子,长子早亡,次子承继了爵位,出息是出息了,却不如女儿贴心,她也没能想到,唯一的女儿会这么早就没了,便将对女儿的痛惜都倾倒在了江溆的身上,难得见江溆愿意出去走走,心道让她松散松散才好,当即就吩咐人去准备车马,又叫人在清凉园各处预备停当,玩的累了也好就近歇息。 江溆见太夫人动了这样的阵仗,忙推辞道,“我们不过是去玩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您这样,下回我可不敢去了。” 太夫人轻轻抚着江溆,“只要想去,叫人说一声就是了,在我这里有什么不敢的?你不知道,那园子大,想玩过一遍怎么也得半天的工夫,你又身子弱,累着了可怎么好?” 江溆低下头,靠进太夫人怀里,“是外祖母疼我——”她抬起头,“要不您和我们一起去吧?” 屋子另一头的唐曼锦悄悄挪了两步,耳朵贴在博古架旁,咬着唇,立起耳朵去听。 唐曼瑗见她这个样子,深觉丢脸,哼了一声,打定主意一会儿要离唐曼锦远远的。 太夫人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她毕竟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你们去玩吧,中午我叫人给你们送席面去。” 江溆回来把话一说,几个姑娘都高兴起来,若是她们悄悄买通了守园的婆子,也不是不能进去,只是得偷偷摸摸的,如今能够正大光明的支使一帮子人服侍,岂不更美? 倒是唐曼锦,避着人忍不住跟唐曼颖倒了几句酸话,“到底是曾祖母的亲外孙女,哪儿是我们能比的?” 唐曼颖是知道的,先前园子刚修好的时候,唐曼锦就曾经趁着太夫人高兴,提出过想去园子里看看,太夫人却没理她,这样对孙女和外孙女迥然不同的差别对待,让四姑娘唐曼颖一想起来就心中不忿,脸上都要遮不住了,不过她一个庶女,尤其在太夫人跟前还说不上话,倒也不敢多说什么,悄悄附和了唐曼锦几句,就紧赶紧的上了轿子。 一行人坐着小轿走过长长的夹道,转到内街,从一处侧门进了清凉园,入眼先是一片极为平坦宽阔的细墁场地,对面一道山石堆砌的影壁墙。 几个小姑娘下了轿子,便有肩舆抬了过来,有个穿着颇为体面的仆妇领着人服侍,她跟在江溆的身边寸步不离。 唐曼瑗指了个方向,对唐曼宁和曼春介绍道,“往那边走一会儿就是撷英阁和蕴秀轩。” 江溆问那仆妇,“我怎么瞧着那边有条船?” 仆妇笑答,“您没看错,那边是码头,听老太太吩咐已经备好了船,姑娘们愿意坐肩舆就坐肩舆,若是坐船,这会子湖上的风景才好呢。” 江溆笑笑,“先这么走走吧,一会儿若是不累,再坐船。” 一路行来,只见这清凉园里叠山理水,遍植花木,果然是个消夏的好去处——曼春总算明白了什么叫横观层楼,金碧相射,锦石缠道,宝彻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前世在扬州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好园子,好是好,可惜因为规制的缘故,并不能与这里相提并论。 怪不得这天底下没有不爱权势财富的,山水野趣冻云迷岭固然造化天工,可这锦绣繁华柳绊长堤却也令人流连忘返。 那服侍的仆妇是个能说会道的,处处景致都能让她说出个一二三来,江溆听得有趣,便问,“这园子是什么时候造的?” 那仆妇笑道,“您若是问别人,那人未必能答得上来。这园子原是府里的一处城中别院,当年为了迎接公主下降,特意请旨将周围的民宅买下,奴家公公当初就是专管营建这堤塘的,扩建之后这园子就与前头府里连了起来。” 江溆好奇道,“公主下降?” “是,不仅迎接过公主下降,先太子爷也住过哩,就住在前头长春宫里,直到永辉二年才回了宫。从那以后,长春宫就空了出来,再不许别人住了。” 第141章 欺负 这清凉园占地广阔,规模丝毫不逊于前面的侯府,几个姑娘虽坐着肩舆,头顶又有幔子遮挡,可眼下这个时节日头仍旧晒得厉害,看了小蓬莱里养的金鱼,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叫人调转轿子,去了适才经过的二薇亭歇脚。 这二薇亭是个大八角亭,四围的槅扇糊了窗纱,亭旁原本种了几株红白蔷薇,这蔷薇花期长,又耐活,花匠侍弄得精心,每到花开时节烂漫怒放,一簇簇的吐艳争妍,乍一看去开的花儿比叶子还多——这亭子便以此为名,这次修缮清凉园,亭子西面的缓坡上除了事先留好的一条青石条阶,其余地方皆种满了蔷薇,整座二薇亭就好像被花海托举起来似的。 她们回到二薇亭的时候,亭子里头已经摆好了桌椅和瓜果点心,亭子一角还放了只大冰盘,六根亭柱之间的窗槅上糊的松绿的软烟罗,面向西边是一片开阔的湖面,如今荷花开得正盛,满眼望去,一片碧绿中或红或白或粉,亭亭玉立,偶尔拂过一阵微风,便随风轻摆,绰约多姿。 曼春喝了盏湃得冰凉的梅子露,又吃了两角西瓜,才恢复了些许精神,不禁惬意得往身后一靠,扇扇手里的纨扇,无声地长出了口气。 唐曼宁拭着头上的汗,脸都晒红了,曼春怕她中暑,叫人倒了盏梅子露递给她,唐曼宁一摸是冰的,摇摇头,“你喝吧。”又叫人给她倒盏茶来。 曼春道,“天这么热,你还喝热的?” 唐曼宁仍旧摇头,“这几天都不能喝凉的。” 江溆的脸上倒是没晒红,也没出多少汗,不过她唇色发白,曼春一看就知道她定是个身体弱常生病的。 江溆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才觉得眼前的眩晕轻了些,她不太好意思的一笑,“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就在这儿用午饭?吃了饭大家歇一会儿,下午咱们坐船。” 众人欣然,江溆叫人去问附近哪里有能歇息的地方,仆妇来回话说,“离此处不远有座清净院子,名为梅邨,里头一切都是新置办的,正合适姑娘们歇歇脚。” “梅邨?”江溆问道,“里头有梅树?” “是,这梅邨里外种了几十个品相的梅树,都是府里特意寻来的,听说有一株最老的在前朝开国时就有了。” 那株梅树老干曲折,虬曲苍劲,枝条疏密有致,只因这个时节赏不了梅花,几个姑娘看了看,便进屋了。 这梅邨与别处一样,都是重新翻修过的,因有人提前来收拾过,除了博古架上少了几样摆设,其余倒是舒适得很,饭菜是太夫人的小厨房端来的,比起早晨的那一餐更为丰富,吃罢了饭,又用了些果子,眼见江溆打了哈欠,唐曼宁知机,起身告退了。 江溆比她们辈分大,自然该住上房,好在东西厢房的屋子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因厢房只有四间,她们姐妹倒有五人,唐曼宁便和曼春要了东厢北房,又对唐曼锦、唐曼颖和唐曼瑗道,“都歇会儿吧,免得下午没精神。” 等唐曼宁和曼春去了东厢,唐曼锦撇撇嘴,哼了一声,不服气的嘟囔了一句,“用得着她啰嗦?”又对唐曼颖道,“瞧她们那土包子样!” 唐曼颖掩唇而笑。 唐曼瑗看看两个姐姐,唐曼锦瞥了她一眼,小声凶道,“以后不许和她们玩!也不许和她们说话,知道不知道!”见唐曼瑗不吭声,唐曼锦脸一落,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听见没有?” 唐曼瑗摸摸额头,皱眉。 “怎么,你对我有意见?”说着,唐曼锦又故技重施,使劲戳了一下唐曼瑗的额头。 唐曼瑗恼了,“你别戳我!” 在唐曼宁和曼春回来之前,唐曼锦在姐妹里一向居长,唐曼瑗年纪小,跟她玩不来,又不像唐曼颖似的总捧着她,她也瞧不上唐曼瑗这个小丫头,觉得她没趣,这会儿唐曼瑗突然翻脸,唐曼锦愣了一下,立时就恼了,推了唐曼瑗一把,“什么你啊你的,我是姐姐,你敢顶撞我!” 唐曼瑗今天来园子里玩,身边没跟着乳母,只跟了两个年纪略大的丫鬟,这两个丫鬟眼看着五姑娘在三姑娘跟前吃亏,却也不敢直面顶撞,扶住唐曼瑗退开两步,担忧地低头看了一眼,视线又转向上房的方向,“姑娘们,日头晒,回屋歇息吧?这会儿只怕江姑娘都睡了呢。” 提起江溆,唐曼锦心里一虚,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服侍江溆的丫鬟正从屋里出来,哼了一声,对唐曼瑗道,“还不回去睡觉!难不成你要把人都吵起来才罢休?” 唐曼瑗虽只有八岁,却颇为聪慧,刚才没料到唐曼锦竟会推她,一时愣住了,这会儿见了唐曼锦心虚的样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忍不住想顶回去,然而想起母亲告诉过她不要跟唐曼锦吵闹,一个唐曼锦不算什么,可二伯母却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鼓了鼓腮,赌气的叫了声“三姐姐”,扫了一眼唐曼颖。 唐曼颖原本正左一眼右一眼看着热闹,见妹妹面有不豫的看过来,神色间竟有几分三太太的模样,不由瑟缩地退了半步。 “真没用!你怕什么?你越是胆怯,她才越不把你看在眼里——回头我就去禀了三婶,叫三婶好好罚她一回,叫她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唐曼锦嘴里说着厉害话,心里却不当回事:唐曼颖这个庶出的怕唐曼瑗,不外乎是因着唐曼瑗是三太太亲生的女儿,可那又怎样?她唐曼锦是二房的嫡长女,比谁差了?也就唐曼颖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明明就比唐曼瑗还大两岁,又有她撑腰,却整天怕这怕那,真是没用。 唐曼锦怕一会儿把江溆惹来,就呵斥唐曼瑗的丫鬟,“还不走!” 唐曼宁没想到自己才一转身,后头就吵了起来,她原本不想管,可上房江溆那里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习以为常了,还是懒得管,想了想,仍旧转身出来,“五妹妹,去我屋里说说话吧。”拉着唐曼瑗的手就进了自己歇息的屋子,看也不看唐曼锦一眼。 唐曼锦被她这无视的态度气着了,想要说两句,又住了脚步。 看着唐曼瑗的背影,唐曼颖使劲咬了咬唇,带着几分委屈扯了扯唐曼锦的袖子,“姐姐,你看妹妹她……” 唐曼锦转身就走,唐曼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曼春正歪在榻上扇扇子,见唐曼瑗进来,就起身把她让了过去,唐曼瑗绷着小脸儿还生着气,唐曼宁叫人端果子给她,她谢过了,却不吃,只拿在手里把。 曼春看了一眼姐姐,拿着扇子给唐曼瑗扇风,见唐曼瑗额头、鬓角和脖子上都是汗,一摸后背,也湿了,就道,“看你也不像是体虚的,怎么出汗这么厉害?”又问唐曼瑗的丫鬟,“外头怪热的,没见你们姑娘都出汗了?有没有替换的衣裳?” 见唐曼瑗没什么表示,那两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答道,“带了衣裳的。” 唐曼宁微微皱眉,“还不去拿来给你们姑娘换上!” 曼春道,“有热水没?看她这汗出的,拿热帕子擦擦才好。” 那两个丫鬟面上露出几分为难,唐曼宁道,“这园子如今未曾住人,哪里有热水?只怕得去前头大厨房里要。” 唐曼瑗道,“太远了,换件干净衫子就行。” 曼春笑着摸摸她脑袋,心道唐曼瑗这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却比那两个都懂事。 唐曼瑗年纪虽小,可她从小在三太太身边养大,气度胸襟自然天成,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又不是个骄纵的性子,与唐曼锦和唐曼颖一比,立判高下,唐曼宁和曼春就很喜欢她,听说唐曼瑗说三房养了不少鸟儿,她喜欢的有哪个和哪个,曼春笑道,“我那儿也养着鹩哥儿和鹦哥儿。” 唐曼瑗眼睛一亮,“二姐姐的鹩哥儿会说话吗?” 曼春摇摇头,“它还小呢,还不会说,不过也快了。” 唐曼瑗面露得色,小胸脯一挺,“我爹有只鹩哥儿叫黑美人,叫得可好哩!会背诗,还会唱曲儿!” 三个小姑娘小声说笑了一会儿,唐曼宁问唐曼瑗,“你困不困?” 唐曼瑗摇摇头,“不困,”她有些不舍的站起身,“大姐姐要歇息吗?那我回去了。” 唐曼宁拉住她,“走什么?你既然不困,不如留下和我们玩,我们没打算睡。” 曼春笑道,“何况只睡这一小会儿也睡不踏实,等醒来反而更没精神。” 她问唐曼瑗,“江姑姑看上去身体不太好?” 唐曼瑗伸头往窗外看了看,“是不好,自从姑祖母没了,曾祖母就让人把江姑姑接来了,病了好一场呢——不过她性子要强,不许人小瞧她,谁要是敢可怜她,她才要生气呢。” 第142章 赏玩 “这也要生气?”唐曼宁有些不以为然。 唐曼瑗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所以大家私底下都觉得她气性大,不过倒没人会说什么。” 唐曼宁和曼春都看着她。 唐曼瑗很爽快的就给了答案,“因为曾祖母喜欢她呀,谁会跟她老人家过不去呢?江姑姑平时出手又大方,底下那些仆妇都争着抢着替她跑腿呢。” 正说着,三人透过窗纱瞧见外头院子里来了个穿绿蕉布比甲的大丫鬟,被江溆的丫鬟迎进了上房,曼春觉得那丫鬟有些眼熟,好像在太夫人院子里见过。 唐曼瑗努努嘴,“这不,肯定是曾祖母不放心她,叫人来探问呢。” 唐曼宁笑嘻嘻的拧了拧她的小脸蛋儿,“小丫头还会吃醋了?” 却被唐曼瑗白了一眼,“我才不吃她的醋呢。” 这话里明显有内情,唐曼宁再要问,唐曼瑗却不肯说了。 她既然不肯说,唐曼宁也就不再问,叫人找来棋子玩抓子儿,这都是闺中女儿们常玩的游戏,唐曼宁和曼春是做姐姐的,有心让着妹妹,倒也哄得小丫头眉开眼笑。 等玩过两圈,唐曼宁觉得热了,正要喊人扇扇子,却见那绿蕉布比甲的丫鬟正站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她们。 唐曼宁朝她招招手,那丫鬟也不忸怩,大大方方的进来福了福身,“给姑娘们问安。” 曼春见这女子个头高挑,眼神清正,只略施脂粉,眉毛没有像别的丫鬟那样修成细细的弯眉,走起路来身板笔直,说不出的英气,不由心生好感,问道,“姐姐怎么称呼?” “奴婢奇楠。” “奇楠姐姐是服侍曾祖母的。”唐曼瑗介绍道,又问奇楠,“奇楠姐姐是来看江姑姑的吗?” “是,老太太听说姑娘们上午玩得高兴,怕姑娘们累着了,叫奴婢过来看看。姑娘们下午要坐船?” 唐曼瑗乖巧地点点头。 奇楠嘴角微翘,“老太太说了,玩是玩,只是不许泅水,丫鬟们也不行。” 唐曼瑗嘟了嘟嘴,“不许泅水,钓鱼总行了吧——奇楠姐姐要是下午没事,和我们一起去吧。” “怎么会没事?水晶今儿身上不爽利,叫我替她半天,老太太还等着回话呢。” 奇楠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走之前她指了指上房的方向,“姑娘们说话小声些,刚才我来的时候江姑娘才歇下。” 等奇楠一走,唐曼瑗看了一眼上房,抿了抿唇,转身对唐曼宁和曼春道,“大姐姐,二姐姐,我也去歇会儿啦,就不打搅了。” 转过来等屋里没了别人,唐曼宁坐在窗前扇着扇子瞧着上房的方向想了一会儿,问曼春,“你不睡会儿?” 曼春轻轻打了个哈欠,“不定什么时候叫起呢,到时候人混混沌沌的,什么好景致都不稀罕。” 唐曼宁道,“你既然想睡,睡就是了,大不了让她们去玩,索性再过一阵子咱们就搬进来了,到时候就是不想看也得天天看着。” 曼春扑哧一笑,“瞧你好像多不情愿似的,这样的美景,屋子又宽敞,别人想住还住不进来呢。” 唐曼宁嗔了她一眼,起身坐在曼春身旁,小声道,“要我说,实在不明白老太太是怎么想的,像咱们这样的女儿家,哪家不是放在主母身边悉心教导?再不济,也要教些女红厨艺,难不成下半辈子就靠吟诗作赋过日子了?” 曼春一愣,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再要细想,却又没了头绪,便笑道,“兴许老太太就喜欢这样的才女呢。” 唐曼宁撇撇嘴,“才女不才女的,又不当吃,又不当喝,谁家还能因为你是才女就把你当祖宗供起来?老太太喜欢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我总觉得咱们不该搬过来。” 唐曼宁的话不无道理,可对于曼春来说,搬到园子里总比留在王氏的眼皮子底下要自由得多。 唐曼宁见她怔怔出神,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便笑着拍拍她,“好啦,我知道你是不喜欢住得局促,巴不得有宽敞院子住——咱们上午逛了那么多地方,你喜欢哪个?” 曼春回过神来,笑笑,“都是好去处,给我哪个都不亏。” 唐曼宁失笑,“你倒真想得开。”她把条枕往曼春那边挪了挪,让她躺下枕着。 “可不就想得开?现在想这么多,到时候可不一定住哪儿呢,总不能满园子随便咱们挑吧?依我看,多半是划出几处院子让咱们分,不会是顶好的,也不会太差——”曼春说道,“这梅邨不大不小,房舍也精致,又满是梅花,到时不知会被谁要去,旁边的小蓬莱是处道观,天尺楼的格局又局促了些,肯定是不行的,咱们过桥之前不是瞧见过几处小院?瞧着与这梅邨不相上下,恐怕咱们几个的住处就要落在那里了。” 唐曼宁打了个哈欠,“要是在那一片里选,我倒觉得那个素——素荫堂不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窗户又大又敞亮。” 她推推曼春,“你呢?你喜欢哪个?” 曼春似睡非睡的“唔”了一声,喃喃道,“都行……到时候我住姐姐隔壁。” 一场午睡起来,姐妹两个重新梳头换了衣裳,出来和江溆她们会合,曼春果然没什么精神,有些神色萎靡。 唐曼宁悄悄戳了戳她,“不行的话你就再去睡会儿。” “不了,一会儿走走就好了。”曼春揉揉额头两侧,暗叹了一声,想当初在水月庵里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功课,后来在李家在袁家也未曾有机会躲懒,而今却连起个床都要磨蹭许久,人果然是不能□□逸。 几个小姑娘照着先前的路线过了小蓬莱和天尺楼,穿过颖芳馆外一大片的芍药花圃,就停在了长春宫外,这里说是“宫”,其实不过是个大两进院子,只是因为先太子曾客居此处,为表恭敬,唐家之后就把这里封了,不许人随意进出,从外看去,里头的房屋极其气派,就是跟太夫人和侯爷的住处相比也不差什么。 她们没有在此处久留,长春宫大门外有座石牌楼紧邻水边,这里停泊了一艘舫船,船上站了两个撑船娘子,都是二三十岁的健壮妇人,一干小姑娘们连同服侍的丫鬟们都上了船,先顺着园中水道缓缓行了一圈,待看足了各处精致,才又驶回了那一片湖面。 唐曼瑗闹着要摘莲花莲蓬,如今湖面上已经有了鲜嫩的莲蓬,但有些品种却开花晚,至今尚未衰败,江溆便使人去安排会泅水的仆妇坐着小船去采摘,她要哪个,便给她采哪个,不多时便采了一大抱。 唐曼瑗手里擎着一枝开得极好的白莲,美滋滋的侧身回首道,“像不像何仙姑?” 逗得众人都笑了,唐曼锦掩着唇,笑得尤其厉害。 唐曼瑗从摘来的莲花里头取了几枝极好的,叫人用瓶子养起来,剩下的就分给了众人,曼春也得了几枝,唐曼宁道,“这要是放在屋里,满屋子都是香的。” 之前去给她们摘花的仆妇不知从哪里捞了不少菱角来,有老的,也有嫩的,水灵灵的,看得人食指大动,当即叫人把菱角简单煮一煮就端上了桌,几人在船舱里围坐一团,剥着菱角莲蓬,说说笑笑,倒也自在。 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眼看日头西斜,却谁都不想下船,唐曼锦叫船娘把船撑到了湖东岸,此时夕阳的倒影映在湖面上,漾起一圈圈金色的波纹,仿佛水面已经变成了流动的黄金。 “我说姑娘们,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乐不思蜀?老太太总不见你们回去,可是等得急了。” 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回过神来,见东边堤岸上四个健壮仆妇抬着个凉轿,方姨娘从轿子里出来,她见几个姑娘仍没有动,就笑道,“莫不是这里景致太好,把姑娘们都给迷住了?” 她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很难引起别人的厌憎。 原来太夫人虽放了江溆出来玩,但到底不放心她的身体,眼看时间晚了,太夫人就有些坐不住了,方姨娘受命进清凉园喊姑娘们回来,她笑道,“自从修了园子,我还没进来瞧过呢,今儿我也跟着沾沾光,好瞧瞧到底是什么样儿的稀罕景,引得姑娘们到现在都不愿回去。” 船上很快就搭了块长板子下来,方姨娘扶着自家丫鬟的手小心地上了船,看看周围,瞧见那一片金色的湖面,笑着叹息了一番,“你们如何想到的?真真是好景致。” 江溆笑而不答,方姨娘察觉出她的意思,便不敢托大,只道,“不早了,姑娘们也该回去了,梳洗梳洗换件衣裳,一会儿还得去跟老太太请安呢。” 果然时间已经不早了,几个姑娘不敢多耽搁,当即叫船娘把船撑到园子大门附近,下了船,便坐着轿子回去了。 第143章 比较 别看方姨娘年轻,她却是唐曼宁她们的祖父安平侯的妾室,来自太夫人娘家的旁支,膝下育有一子,在府里很得脸面,就连林夫人也不肯多为难她,她一进清凉园就吩咐下人把姑娘们找回来,万幸几个姑娘未曾分散,又一直坐船,极容易就找到了。 别人她没有多管,只管盯着江溆一人,把她送去了太夫人跟前,又把她去园子里找人的经过细细说了。 太夫人叫江溆坐在自己身边,抚着江溆的头,“我的儿,不是不许你玩,只是怕你累着了,你向来身子不好,总不能因为这一次游园闹得明后天身子不舒坦,那就得不偿失。” 对此,江溆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太夫人见江溆玩得高兴,对几个曾孙女更和颜悦色了些,不过,相较于几个年纪小的孙女,显然她更愿意与唐曼宁说话,随便问了几句,见唐曼宁回答得颇为得体,太夫人满意地动了动嘴角,叫人端上来个盒子,将里头最好的一支镯子给了唐曼宁。 说是最好的簪子,其实也不过是赤金上头细细碎碎的嵌了些许碎宝石罢了,只是因为工匠手艺好,看上去比别的簪子都要亮些、好看些。 曼春拿到的就只是一只样式寻常的步摇,若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的话,那就是这步摇做工不错,然而除了那一串细米衔珠,并无其他宝石,好在步摇本身是金的,并非鎏金。 接下来几个姑娘得到的东西就都差不多了,与曼春收到的步摇价值仿佛。 随手就赏下这样的东西,足见太夫人家底丰厚,虽然单个价值有限,然而要知道,太夫人可是有着五个曾孙女。 只是五根手指尚且有长有短,何况是人? 因丫鬟不在身边,曼春接过步摇就用袖子盖住放进袖袋里了,唐曼锦紧跟着也上前从太夫人手中接过了一枚嵌水晶双鱼金镯,虽说那镯子宽宽的,看上去颇有分量,但是单看上头的宝石就比不得唐曼宁的那枚镯子,唐曼锦路过唐曼宁时气恨地盯了她一眼——此刻任谁瞧见唐曼锦的眼神,多半都要退避三舍,尤其是她发现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如唐曼宁的时候,眼里的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透体而出了。 太夫人赏完了几个曾孙女,又把视线放回了江溆身上,她见江溆身上穿了件鸭蛋青的衫子,便随手从自己头上取了根莹白通透的玉簪插戴在江溆的头上,左右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溆姐儿怎么打扮都好看。” 一瞬间,唐曼锦的怒火像是被冰水淋灭了般,她目含嫉妒的看了两眼江溆头上的新簪子,咬了咬唇,挪开了视线。 曼春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摇头。 然而这些太夫人都不在意,她似是才想起来似的,问起了唐曼宁和唐曼春回来后有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你们四婶子如今身子金贵,正养着呢,要是缺了什么,只管张口说,你们祖母一贯是心疼你们的,”又道,“原先在外头也是不得不凑合,身边的人难免没规矩,要是有不听话的就赶紧换掉,免得以后为这些不懂事的伤神。” 两人赶紧客气道,“家里一切都预备得整齐,没有什么缺的,如今伺候的这些人虽不聪明,却是忠恳做事的。” 太夫人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有忠心就比一万个机灵都强,那怕笨些,也比欺上瞒下自作主张来得强。” 从太夫人上房出来,原本是唐曼宁和曼春走在前头,还没下台阶呢,就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唐曼锦眉眼含怒,气冲冲的往外走,身后跟着小意殷勤的唐曼颖。 唐曼宁微一挑眉,转身对唐曼瑗道,“五妹妹,来。”拉住了唐曼瑗的手,和气道,“今天玩得累不累?” 唐曼瑗笑嘻嘻的,“不累。” 等出了太夫人的院子,唐曼宁道,“我瞧你挺爱吃那菱角和莲子,回头我叫人去弄些好的来,分你些。” 唐曼瑗眼睛一亮,又摇头道,“母亲不叫我多吃哩。” 曼春道,“生菱角自然是不能多吃的,煮熟了的又另当别论。” 三人说说笑笑,进了中路院子的花园,走了没几步路就瞧见唐曼锦和唐曼颖正站在前头路上,这会儿无论是改道还是避开都来不及了,唐曼宁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索性大大方方的迎上去,“怎么停在这儿了,莫非是在等我们?” 唐曼锦已经没了适才生气的样子,笑道,“是啊,就是在等大姐姐嘛,你们走得可真慢!” 花园里的路窄,并排三人就有些挤不开了,唐曼宁给曼春使了个眼色,让她和唐曼瑗走在后面,便上前揽住唐曼锦道,“你刚才生什么气?吓死人了,我们可不敢跟你撞上,究竟是谁得罪你了?” 唐曼锦似嗔非嗔,“哼,好东西都让你们得去了,姐姐瞧瞧我得的那是什么呀,薄得跟纸片子似的。” 到底是长辈所赐,何况也未必有她说的那样夸张,曼春拉着唐曼瑗停住了脚步,从道旁掐了朵花儿别在腰间,这才又缓缓跟上。 “三妹妹若是不喜欢,咱们换换就是了,到底是长辈所赐,只要别弄丢了就成。” 唐曼锦面上一喜,“多谢姐姐。”竟是迫不及待的这就要换。 唐曼宁不以为意,叫丫鬟把镯子拿出来跟唐曼锦换了。 眼看花园尽在眼前,等进了夹道,各人就要各回各家了,唐曼锦忽然道,“姐姐自从回来了,我还没去拜会过,等吃了饭,我们去找姐姐玩?” “何必如此?日头也不早了,不如一起去我们那里用饭,我这回从南边儿带了些新样儿衣料,都准备好了,妹妹们都有。” 于是便定下了一起去长房用晚饭,唐曼宁打发了个跑得快的丫头先回去送信,唐曼瑗在后头小声对曼春道,“二姐姐,我回家吃饭。” 曼春捋捋她的头发,还没开口,就听到了后面唐曼颖小心翼翼的声音,“五妹妹,大姐姐既然说了,咱们怎么好推辞不去?” 曼春瞥了她一眼,转过来笑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咱们自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要是怕三婶婶担心,叫人回去说一声就是了。” 唐曼瑗眉头微皱,到底还是没再说出什么,只让自己身边服饰的丫鬟回去给三太太送个信儿,免得那边着急。 见了三姑娘、四姑娘和五姑娘来了,王氏倒是很热情,叫人拿了钱去厨房加菜,又摆上瓜果招待。 坐了一会儿,唐曼锦就坐不住了,“大姐姐的屋子什么样子的?” 唐曼宁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王氏一看女儿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不高兴了,忙打圆场道,“你们小姐妹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对唐曼锦道,“你大姐姐住西厢北房,让她带你们去。” 唐曼宁才慢吞吞的起身领着一帮小姑娘去了自己屋子。 唐曼宁的房间素雅大气,花里胡哨的东西很少,博古架上摆了几样她中意的摆设,有古玉,有梅瓶,有机关小人儿,还有一些书。 唐曼锦看了不免觉得没趣,只把机关小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恨不得要拆开的样子。 唐曼颖倒是对唐曼宁屋里的绣架很感兴趣,唐曼宁的那副《百鸟朝凤》才绣了一半,平时就用一块蓝缎子盖着以防褪色,唐曼颖伸手就把那缎子掀开了,轻呼一声,“姐姐,这是谁绣的?!” 一个唐曼锦已经够让唐曼宁烦的了,眼看这唐曼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好在妹妹和五妹妹都是老实人,她苦中作乐的想着——忍着脾气上前用缎子把绣架重新罩上,把唐曼颖推到桌边喝茶。 唐曼颖眨眨眼睛,“姐姐这是绣给曾祖母做寿的么?”不等唐曼宁答话,她倾过身子对唐曼锦道,“三姐姐,大姐姐绣的那个可真好!你也去看看!” 唐曼宁忙拉住唐曼锦,“都坐下。什么好东西值当的这样?不过是我平时绣着玩的罢了,都绣了一年了,也才绣了一半。曾祖母寿辰就在眼前,这样的东西我可拿不出手——你们都准备了什么给曾祖母贺寿?” 唐曼锦道,“曾祖母寿辰,我们这些小辈自然是要用心孝敬的,四妹妹给曾祖母做了身衣裳,五妹妹做的什么她不肯说,我么——”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都看向了她,才忍不住得意的一笑,“我用了正正好好的七两七钱金钱绣了幅寿字屏风,已经送去装裱了。” 曼春眉梢一挑,正正好好的七两七钱金线,绣了一整幅寿字屏风? 呵呵。 不是曼春小瞧唐曼锦,相对于山水花鸟,绣寿字固然容易得多,却也需勤于练习,像她这样娇生惯养,指尖一丝薄茧都没有的千金小姐,实在很难让人信服。 至少,算得这样准,多半是请了绣娘指点过的。 或者请绣娘绣得差不多了,她再随意绣几针,针脚匀称些,别人未必能看得出来。 第144章 我不是伪更哟么么哒 本章为防盗章节,【晋】【江】独家首发。 当您看到这些内容,说明您买到了防盗章节。 不过,不用担心。 您不用担心会多花钱,因为本章节在下一次更新时会用有故事内容的新章节更替,您到时不用重复购买,也不会有损失,因为新章节更新的字数必须比原来的内容字数多才能更替,而您花费的只是原本购买防盗章节时的【晋】【江】点数。 举个例子,您购买防盗章节时是按照一个章节三千字购买的,那么在下一次更新章节的时候,这一章的防盗内容会更换成承接上文的故事内容,而且绝不会少于三千字(多出来的字算是赠送给您的),因为针对vip章节系统就是这样设定的,否则无法上传(更改)章节内容。 呃,我应该解释的挺清楚了吧?仔细看一下以上内容哟,不会让购买了v章的各位吃亏哒! 附上本文链接:/velid=2327590,谢谢大家的支持哟(づ ̄3 ̄)づ╭~ 另,会酌情送分,可能不会太多,别介意,算是作者的心意哈~所以记得要留言哦~ ps: 可能我解释的不太清楚。 每次更新时,会将防盗章节的内容更换为正常章节的故事内容,然后在它的后面再添加一章防盗章节,下一次更新时继续这一过程。 所以,最后一章永远都是防盗章节。 虽然每一次防盗章节的名字都是一样的,但却是不同的章节(请看章节号)。 所以有的读者会买到相同名字的《我不是伪更哟么么哒》,但实际上买的不是同一章节(请看章节号)。 在页面右上角的“账务”下拉菜单里的“消费记录”,可以查到自己购买的小说名称和章节号。 就是这样。 …… 本章为防盗章节,【晋】【江】独家首发。 当您看到这些内容,说明您买到了防盗章节。 不过,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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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春耐下心来解释,“所以才说找口碑好的。这么些衣裳,我也舍不得让妈妈累着,再说了,去外面做,总不会比该发衣裳的时候拿不出衣裳来更糟糕,那些针线铺子就指着手艺过活呢,让他们做,说不定比家里针线房的还尽心些,也不怕他们偷工减料。” 这倒是,大户人家的针线房,左不过就是那些事儿。 童妈妈一时气愤言语粗鲁了些,正怕吓着曼春,见曼春不急不躁的,她也气平了不少,“我这就去。” 童氏还记得有一年太太赏给二姑娘半匹大红绸子的衣料,当时她因为扭了手指不好做针线活儿,就把衣料、丝绵和做内衬的细纱拿去针线房,跟针线房的说好了做两身袄裙和一件厚斗篷。姑娘身量小,用不了多少料子,拿过去的东西只多不少,满打满算还能剩下些,多出来的那些她也没指望能拿回来,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儿。可后来到手里的却只有一身袄裙和一袭轻得能飘起来的薄斗篷,做衣裳的绣娘说给的料子不够,只能做这些,去找针线房的管事娘子,对方却只哼哼哈哈。 连主子都敢作践,还不是因为二姑娘没有依靠? 势不如人,也只好低头。 曼春笑眯眯的,“街上有卖瓜子花生什么的,妈妈捎带些回来吧。” 童氏出了一会儿神,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点了头,去前院说了一声,领了对牌,就领着两个婆子出去了。 童妈妈回来不仅带了瓜子花生,还买了些鱼鲞腊肉,“正好路过腊味店。我瞧着那醉蟹极好,就是太寒凉,姑娘身子刚好些,吃不得,才没买。” 晚间吃饭,厨娘给上了一道小炒腊肉,一道鱼鲞蒸肉,一道虾茸鸡蛋羹,和一道瓤萝卜,曼春就着吃了些稠粥,两道肉只夹了几筷子,她知道童妈妈喜欢鱼鲞,就把鱼鲞蒸肉给了她,南星不在,小屏爱吃肉,小炒腊肉就给了小屏。 吃得皆大欢喜。 …… 点检行李 她这院子本就不大,现在又让她给各人分了工,两人一组,有点检桌椅板凳的,有数算院中花木的,有收拾衣裳的,童妈妈略识几个字,她屋里的摆设就交给了童妈妈,她四处走走看看,小五看着里里外外的忙乱,忽然想到一事,“姑娘,茶房里堆了不少茶叶,是不是要理一理?” 茶房虽小,事情却不少。 小五把那几罐茶叶抱了来,曼春拿起来看了看,那茶罐样子颇具古风,“这个怎么像是没动过的?” 小屏道,“姑娘忘了?您先前说喝这个养人,跟大少爷换来的,可又不喜欢这个味儿,喝了一回就不喝了。” 这样的小事曼春哪儿还记得?她捏了一小搓闻了闻,道,“把这个给我冲一盏来。” “这是去年的茶,味道已陈了,姑娘要喝,还是喝新的吧?” “没事,尽管冲来。” 金红色的汤水,香气馥郁,曼春喝了一口,品了品,“先前不爱这味儿,这会儿喝着,倒是绵香得很,留下吧。” 有了这一茬,后头又翻出几样子茶叶,曼春挨个儿尝了,留下了两三种,其余的都让人送到厨房。 …… 求问 唐辎暗自叹息,虽在外头经历了几年风雨坎坷,但观其举止,仍是个懂礼知分寸的——好好的贵介子弟到了这等地步,也着实可叹,便有心帮助一二,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吧?” 孙承嗣沉吟了一会儿,“说实话,也是没有办法,只我一个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两个从小一起练武的兄弟,一个叫沈凤,一个叫程孟星,这几年有好几回险些折在海上,都是他俩跟着我出生入死。谁不愿意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如今银子是有了,可还是想着能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望舅舅能给指条前程,实是感激不尽。” 唐辎皱眉想了一会儿,敲敲扶手,“你那两个兄弟在哪里?” 孙承嗣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道,“城南有座宅子,我们现在住那儿。” “叫人去请他们来,这会儿日头还早,来了咱们正好吃饭。” 不多大会儿,沈凤和程孟星就到了,唐辎见他们谈吐见识都不俗,为人也知礼,又问了家世,心里就有了底,对孙承嗣道,“今天晚上李副提举——就是你姨母家,叫我去赴宴,你们三个准备准备,晚上跟我过去。” 在泉州地界上,姓李的副提举只有一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无不是深受皇帝信任之人,尤其他还出自安国公府,是安国公李崇的胞弟。勋贵们向来在军中吃得开,特别是像李副提举这样的勋贵,任谁都得给几分面子。 孙承嗣来拜访唐辎,一则是惦记着从前的恩情,想着叙叙旧,二则也是想探听探听消息,看看能不能找条路子,却没想到唐辎竟愿意为他们引荐李副提举这样的人物,不由大喜,三人抱拳举过头顶,躬身朝唐辎施了个大礼。 唐辎忙扶起了他们,“你们自己知道争气上进,这就很好。” 既然要帮着引荐,唐辎就不能任由他们乱来,派了个老成的家人领着孙承嗣他们去街上重新置办行头。 回过头来翻开孙承嗣带来的礼单,唐辎吃了一惊,当初借出去的五百两银子倒是没变,还回来仍是五百两,可那一长串的礼单却不知值多少个五百两了,末了还有一张出让股利的文书。 不由神色凝重……莫欺少年穷。 下半晌再见到孙承嗣,他就把礼单还了回去,只留下了那五百两银子和些许补品,“最近好燕窝不好买,玫瑰露也是滋养人,这些我就收下了,别的你拿回去,挣钱不容易,不要大手大脚。” 唐辎不收,孙承嗣也没有很惶恐,直言道,“当初出海时多亏了您资助的本钱,如今这契书……” 唐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指着那契书道,“你年纪小,经历的少,这几年又是常和商人打交道,想来讲的是和气生财、互惠互利,你若是寻常商人,我还能用这个帮你通通路子,可你别忘了,你祖父是什么人?你外祖家又是什么人?在官面上,这一手却不行,让人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孙承嗣立即就明白唐辎是在提点他,忙起身作了个揖,恭敬道,“还请舅舅指点。” 挥退了闲杂人等,唐辎跟他细细说了半晌,又提醒道,“你李家姨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最重体面清名,你的身份摆在那里,凡事依礼而行,不要多提别的,他问起来,你们再答,万不可急躁。” 且不提当晚在李家如何,第二天吃了早饭,唐辎见时间还早,就来看看女儿,顺便给她捎来了一大包东西。 曼春见燕窝品质上佳,竟还有玫瑰露,就知道这些东西肯定不便宜,歪歪脑袋问道,“是昨天那人送来的吗?他是谁啊?怎么叫您舅舅?” 唐辎不习惯在小辈面前说道这些家长里短,不过想到平日里也没人跟二姑娘说这些,她又不怎么出门,姑娘家眼界太窄总是不好,清了清嗓子,道,“他是已故忠勇伯的嫡孙,叫孙承嗣,亲祖母和你曾祖母是同族,老忠勇伯还在世的时候跟咱家关系也还不错,前几年他遇上难事儿的时候我帮了他一把,他如今发达了,也没忘了来感谢。” 既然父亲这么说,曼春就把燕窝和玫瑰露都收了起来,道,“看他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武夫呢。” 唐辎摇摇头,换了话题,“让绣娘给你做两身好衣裳,过些日子说不定要用上。” 曼春眨眨眼,面露不解。 唐辎道,“过几日去你大姑母家里做客。” 等唐辎一走,曼春就招来小屏,塞给她一把钱,“把昨儿新炒的琥珀桃仁给大姐姐装一盒过去,顺便瞧瞧大姐姐最近做什么新衣裳了没。” 小屏看看手里的钱,嘟着嘴,“知道了,这就去。” 曼春问她,“可有什么为难的?谁欺负你了?” 小屏听了,有些委屈的红了眼眶,“是翠文,头一回借给她二十个钱,她还道声谢谢,现如今伸手借钱脸都不红的,问她有什么缘故,就急赤白脸跟我急,骂我揣着银子老死算了。” 翠文是个看门的小丫头,别的都好,就是爱说闲话,不是很能管住嘴,不过她一个看门的小丫头又进不了上房,所以她这个小毛病就也没人去管。 自打从太太院子里分出来,自己掌着日用银钱,就有不少人私下议论,曼春没有去管,管得住嘴管不住心,何况她自认也没那个本事管住别人的嘴。 曼春拍拍她,“不用管她,她作得过了,自有人收拾她。你且去,今儿中午有炒三腊等着你呢。” 一听有好吃的,小屏脸上立即就晴了,“知道了,我只带耳朵过去,嘴巴留着吃好吃的。” 曼春也笑了,外人看小屏呆呆的,似乎除了老实听话没什么别的本事,针线活儿也不怎么样,其实这丫头心里最是明白,又听话,曼春的话在小屏这里从来不打折,小屏当“散财童子”的事儿也是曼春早就交代的,小丫鬟们平日里借钱也不过是十几二十文的,小屏借出去也不催人还,有谁找她说话儿,她就老老实实的听着,必让那人说尽了、说痛快了,次数多了,都晓得小屏是个“笨嘴拙舌不爱道人是非的憨厚人”,跟她说话也就少了忌讳。 小屏在外头听到什么,回来就把话学给曼春。 但若是别人问她什么,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更衬得她“傻”了。 童妈妈知道以后,当着曼春的面很是把小屏夸了一回,说她虽然不太灵巧,好歹懂得忠心云云。 小屏是被童妈妈念惯了的,咬着曼春赏给她的松仁烧饼吃得欢快。 末了童妈妈很是叹了口气,“这傻丫头,就知道吃。” 曼春就笑,“她正长个子呢。” 童妈妈就又开始念叨起曼春,“姑娘也正长个子呢,圆润些怕什么?那是富贵相,夫人太太们最喜欢的了……” 曼春扶额。 第146章 负气 唐曼锦问,“大姐姐二姐姐,你们准备了什么?” 唐曼宁却没打算告诉她,笑道,“曾祖母的寿辰还没到呢,不能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其实也不过是寻常能用到的东西,没什么好稀奇的。” 唐曼锦笑容就淡了,哼了一声,“姐姐既然有好东西,看来是打算压我们一头了,如今就是想再重新准备也来不及,姐姐又何必瞒着?好没意思。” 唐曼宁被她气笑,忍不住想刺她两句,“妹妹总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么?我何必要压妹妹们一头?好或不好,我都是长姐,你这样说,有没有把我当姐姐?” 这一番话唐曼宁已经是留了情面的,可唐曼锦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气得起身就出了房门。 曼春还以为她走了,正要劝两句,就听见上房传来哭诉声,不禁暗暗叫了声晦气。 唐曼宁跳了起来,曼春忙按住了她,“你跟她计较什么?真吵起来,还不是要训你?忍一忍,忍一忍。” 唐曼宁伸手就从花瓶里抽出了鸡毛掸子,冷笑一声,“我忍她?谁忍我呢?” 曼春再拦已是来不及了,她冲出门外,吩咐人赶紧把大门关上,正在这时,唐曼锦已经尖叫着从上房冲出来了,看她衣衫整齐,不像是挨了打的样子。 她站在院子里,尖叫道,“唐曼宁!你敢打我!你等着吧,我去找人收拾你!” 唐曼宁被两个大丫鬟下死力气抱着,动弹不得,手里还挥舞这鸡毛掸子,“呸!你去告啊!我等着你!” 王氏气得脸色铁青,呵斥了唐曼宁几句,又去安抚唐曼锦,唐曼锦却是个不肯吃亏的,气冲冲的走了。 唐曼颖一会儿看看王氏,一会儿看看唐曼宁,一会儿又看看唐曼春,若有所思。 唐曼瑗哪里还待得住?她和唐曼颖匆匆告辞,也走了。 王氏气得不行,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叫了唐曼宁进屋,结结实实的训斥了一顿,可唐曼宁也正在气头上,忍不住顶了两句,倒险些挨了巴掌。 不过,没等这母女两个说完话,那边唐曼锦就拉了二太太吴氏来给她撑腰了。 唐二老爷只是个外室子,虽入了族谱,可知道他底细的也不少,婚姻上也就强求不得,因此吴氏出身也不高,然而二房的一女两子,长女和长子都是吴氏所生,唯一的庶子也被她牢牢的握在手心,于是她向来腰杆挺得直,妯娌田氏又是个不爱和她争的,在王氏随夫赴任的这几年,侯府里没有王氏压制她,倒把她的脾气养得一天比一天大。 她领着唐曼锦,一进院门就叫起哭来,拍着腿一边嚎一边哭,“我苦命的女儿,让人欺负成这样了!” 唐曼锦额头上系了帕子,也跟着哭。 王氏一见,顿时脸色就不好了。 唐曼宁还红着眼睛,见唐曼锦装出这幅样子,抿了抿唇,倒没有再冲动。 吴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狠狠的哭了一场,王氏跟她做了这些年的妯娌,也知道她的秉性,倒冷静了下来,转身回了上房,叫人上了茶,便端坐正中端着茶盏慢慢饮着。 吴氏哭着哭着,也觉得没意思了,那帕子一抹脸,蹬蹬蹬的就进了上房,往椅子上一坐,“大嫂,你养的好女儿,险些没把锦姐儿打死!” 王氏冷笑一声,“宁姐儿连一根毫毛也没碰过你家锦姐儿,怎么?你这是打算诬赖人?好啊,咱们去夫人、太夫人跟前评理去!”说罢,放下了茶盏就要去扯吴氏的手。 吴氏一哆嗦,缩回了手,“大嫂,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王氏转身去把站在门口的唐曼锦给拽了进来,一把就把她头上的帕子扯下来了,额头上光滑白净,哪里有什么伤口? 吴氏索性耍起了赖,把唐曼锦揽在怀里,“锦姐儿今天可是让你们吓得不轻!” 王氏眯眼盯着吴氏,吴氏亦毫不示弱的回瞪。 王氏冷声道,“锦姐儿出去。” 唐曼锦看了母亲一眼,乖乖的出去了。 王氏叫人把门一关,曼春就听不到什么了。 唐曼锦坐在廊下无聊地揉着帕子,唐曼宁鄙薄地看了她一眼,回了自己屋子。 王氏和吴氏在屋里说了足足有两盏茶的工夫,门才“吱呀”一声再次打开,吴氏笑意盈盈的领了唐曼锦走了,王氏也不问女儿去哪儿了,只道了声不舒服,让人各吃各的,就没再出来。 曼春的饭食照旧是素的多荤的少,不过她一个人吃,倒也尽够了,等吃了饭,叫人收拾了碗盘,小五进来回道,“姑娘,大姑娘那边儿的玉珠说大姑娘不肯吃饭,求姑娘去劝劝呢。” “饿一顿,也好败败火气。” 小五微怔。 曼春叹了口气,站起身,“当真一点儿都不肯吃?” 小五点头,“是,连茶也不喝。” “……走吧,去看看。” 唐曼宁心情不好,服侍她的人也都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说多问,曼春一进唐曼宁的屋子,先去看了桌上的饭食,叹了口气,“姐姐的饭菜可比我那儿强多了,要是姐姐以后都不吃了,干脆就送到我那里去吧。” 唐曼宁翻了个身,眼睛红红的,“我这心里正难受呢,你还来刺我!” 曼春把镜子拿来给唐曼宁看,“你看看,哭成这样,丑死了。” 唐曼宁只看了一眼,就轻呼一声,捂住了眼睛。 曼春问葛嬷嬷,“有热水么?给姐姐洗洗脸。” 见大姑娘肯理人了,葛嬷嬷悄悄给曼春使了个眼色,曼春摸摸肚子,“姐姐,我还没吃饱呢。” 唐曼宁把帕子捂在脸上,声音闷闷的,“我的饭菜还没动呢,你去吃吧。” “一个人吃多没意思,”曼春扯扯她袖子,央求道,“姐姐陪我一起吃呗?” 唐曼春捂着肚子的可怜模样,饶是唐曼宁气得腹胀,也想着,“罢了,陪她吃几口吧。” 见姐姐肯下床了,曼春微微一笑,对云珠道,“我那儿还有些蔷薇露,你去找童嬷嬷要来,我和姐姐一人一杯。” 第147章 排遣 云珠出去了,很快从隔壁捧回了一只小瓷罐儿,用温水兑了一壶摆在桌上,曼春知她心情不好,也不多言,陪着喝了些,捡些清爽可口的凉菜叫人摆在唐曼宁跟前。 曼春在自己房里时就已经吃了七八分饱,这会儿也只是略动动筷子,唐曼宁更是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些,倒是那玫瑰露甜丝丝香喷喷的喝了半壶,葛嬷嬷就叫人又去弄了些新鲜好果子来摆在屋里,随吃随拿。 姐妹两个小声的说说话,没想到这么晚了,外头却来了个管事婆子,号称是林夫人叫她来的,要看看大姑娘和二姑娘这里有没有需要裁换掉的人手。 王氏叫韦嬷嬷传话,带那婆子去见了唐曼宁,韦嬷嬷道,“太太有些没精神,叫大姑娘看着办了。”也不再多说什么,连介绍一下来人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笑而不语站在一旁。 唐曼宁还不认识眼前这婆子,便开口问道,“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那婆子个子挺高,略有些瘦削,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姑娘客气了,奴婢夫家姓肖,大伙儿都叫我肖家的,一向管着这一摊事,姑娘们才回来,身边服侍的难免有不趁手不中用的,说与奴婢,奴婢自去安排好的来。” 她又道,“我听人说姑娘们身边有几个说不好官话的,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姑娘身边,还有那做事偷奸耍滑的,姑娘和小爷们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可不能叫这起子人胡乱摆布。” 曼春皱了皱眉,什么时候“说不好官话”也能和“做事偷奸耍滑”相提并论了? 见小五站在门口,她趁人不注意叫了小五进来,假装叫小五给她整整头上的簪子,吩咐她去把童嬷嬷叫来,又问,“你娘在不在?” 小五道,“在哩,刚给姑娘送水来。” “叫她也来,看看这怎么回事。” 小五看了一眼正大声说话的肖家的,低声道,“姑娘少待。” 唐曼宁心里叹了句这婆子好一张利口,客客气气的道,“却是我有眼不识了,嬷嬷请坐。” 肖家的却不肯坐,“姑娘在,哪有我们的座位?可不敢逾越。”即便葛嬷嬷叫人搬来了凳子,让了又让,她也不肯坐。 这肖家的果然是个难缠人物,在这儿待了不过一两炷香的工夫,就洋洋洒洒说了半车话,就把她带来的人给夸了个遍,个个好的天上有地上无。 唐曼宁虽说脾气大了些,却不是个不识时务的,她客气地笑笑,“有劳了,不过我和妹妹身边的都是用惯了的老人了,如今刚回来,有些地方难免不熟悉,过些日子就好了。”说着,给葛嬷嬷递了个颜色,葛嬷嬷便拉着肖家的去一旁说了几句话,侧着身子不动声色的往她袖筒里掖了个东西。 肖家的低头和葛嬷嬷说了几句,葛嬷嬷扭过头来看了一眼。 葛嬷嬷又跟肖家的小声说了几句,肖家的袖子又动了动,过了一会儿,肖家的过来,说话和气了许多,“既然姑娘们身边都是妥帖人,奴婢便告退了,姑娘们有什么吩咐的,尽管打发人去跟奴婢说一声。” 等肖家的走了,韦嬷嬷也告退了,唐曼宁嗯嗯两声,也不起身送她,只对葛嬷嬷道了句,“嬷嬷替我送送。”仍旧坐着跟曼春说话。 曼春猜测这肖家的八成是看长房这一房在侯府不受宠,便仗着职权来敲竹杠,看葛嬷嬷的样子就知道这回恐怕是被敲走了不少银钱,尤其是后来那一次,动作太明显了,虽有袖子挡着,可也能看得出来是葛嬷嬷给了她什么东西。 曼春叫童嬷嬷去屋里取了一支一两半的赤金镯子,对姐姐道,“今儿多亏了葛嬷嬷,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多谢她了。” 唐曼宁见妹妹拿出个赤金的镯子,虽说瞧着份量不重,到底也是真金的,便道,“你要赏,赏银子便是了,何必这么破费?” 曼春笑道,“葛嬷嬷是个好的,往日里也时常照应大家,姐姐就不要客气了。”这镯子少说也值十几二十两银子,给了葛嬷嬷,既是谢她,也是补偿她刚才送出去的银钱,若不是塞足了银子,只怕那肖家的没那么容易打发。 到底是自己的乳母,听见人说她好,唐曼宁心里也舒坦,便笑着允了。 葛嬷嬷回来接了镯子,笑着谢过了,道,“这肖家的是夫人的陪房,除了好些小钱财,倒不是个难说话的。” “以后在这府里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夫人叫她来不过是要敲打敲打咱们,倒是另外一位,”唐曼宁伸伸下巴,往上房的方向看了眼,“也不知她存的什么心,挑唆得我们母女不和。” 今天韦嬷嬷明显是存着为难人的心思来的,她明明认识肖家的,却不肯在中间说一句话。 唐曼宁心情不好,屋里寂静无声,曼春觉得有些不自在,就换了话题,“我早对二婶婶没印象了,她以前也是这样么?” 唐曼宁闻言,终究忍不住道,“怎么可能?我也纳闷呢,几年不见,她倒好似变了个人,以前她在母亲面前哪里敢大声说话?如今却……敢跑到这边闹,也不知谁给她的胆子!只怕是咱们长房几年不在京城,四叔又是个不爱跟人计较的,倒让一些人生出妄想来了。” 她心里仍旧有气,看看曼春,道,“欺软怕硬的小人!她这是想把咱家压下去呢,以后见了她们,可不许堕了咱们长房的名头!” “只要占着道理——倒也不必怕她。只是她这个样子……总要图些什么吧?要不然何必平白得罪人?” 唐曼宁翻了个白眼,“还能为什么?靠着府里吃穿不愁,有祖父在,二叔的官印拿得稳稳的,她又儿女双全,你想,她还缺什么?” 曼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爵位?” 虽然妹妹猜中了,可唐曼宁并没有感到高兴,“妄想罢了,可笑,二叔的出身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何况她也不过是个小七品官儿的女儿,也敢妄想敦本堂?哼!” 敦本堂是侯爷和林夫人的住处,即便是将来承袭爵位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觊觎,何况唐二老爷既非嫡又非长,贤德二字更谈不上。 曼春道,“韩姨娘可还在外头住着呢,她也不怕人笑话她。” 也不怪曼春提起这人来,二老爷和三老爷的生母韩姨娘出身极不体面,她原籍出身已不可考,养父母蓄粉头为业,是专作瘦马生意的,韩姨娘自小学得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至于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巧活儿更不必说,长到十几岁上已是行里有名的美人,被人千金买来转赠给唐侯爷,唐侯爷爱如珠玉,将她养在外宅,给唐侯爷生了二老爷和三老爷两个儿子。 算算年纪,韩姨娘少说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将唐侯爷紧紧拢在手心,要不然,就凭二老爷那文不成武不就的,侯爷凭什么顶着太夫人的责备和林夫人的怨念把两个儿子弄进府里来?还想法子给二老爷谋了出身。三老爷比二老爷强些,有举人功名在身,但他却不爱仕途,只爱读书养鸟,府里不也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 就因为这位韩姨娘,太夫人对二老爷三老爷颇为不喜,动不动就责骂一番,三老爷在府里不怎么出头,三太太也是个不管闲事的,风评还好些,至于二老爷嘛……不说也罢,也只有侯爷会觉得他好。 妾室还有良妾贱妾之说,何况韩姨娘至今未能进得侯府的大门,有韩姨娘这样的生母,不论活着死了,二老爷外室子的出身是实打实的——漫说上头还有林夫人的两个嫡子和唐辎这个庶长子,就是这些人都死绝了——有朝廷法度在那里摆着,也不会眼睁睁任由他承袭爵位。 唐曼宁嗤笑,“利欲熏心之人还能讲什么立法规矩?”她招招手,让曼春凑近了些,小声道,“我听人说,她刚嫁进唐家没出三天,就被曾祖母给大骂了一顿,险些把她休回娘家,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葛嬷嬷听不下去了,轻轻咳了两声。 唐曼宁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因为二叔不等三朝回门就带她去给韩姨娘敬茶去了,转回来还说什么曾祖母和祖母给的见面礼不如韩姨娘给的好——你说可笑不可笑?” 曼春哑然。 唐曼宁似乎是要把心里的怒意都排遣出来,她拿起扇子呼哧呼哧的扇了起来,气哼哼的,“一个不知分寸,一个见钱眼开,这样的家风,你道唐曼锦能是什么好人?那丫头从小就是个没脸皮的,见着谁有个什么好东西,就要千方百计的弄到手里,跟她计较吧,没得让人说小气,不跟她计较吧,她倒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葛嬷嬷上前给唐曼宁茶盏里添了水,捧起来道,“姑娘喝水。” 第148章 回娘家 唐曼宁接过茶盏,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啦,我不说了就是。”又对曼春道,“不说啦,说多了又该挨教训了。” 曼春决定换个话题,问起去学堂的事,“那……明儿咱们去家学么?” 唐曼宁叹了口气,“看看吧。” 曼春笑笑,起身道,“不早了,姐姐你歇吧,今儿闹了一天,我是累了。” 唐曼宁点头,“去睡吧,以后都得早起去请安,迟不得,早些睡。” “知道啦。” 曼春回了自己屋子,内室里已经摆好了洗头的木桶,热水也有了,叫人关了门,留了童嬷嬷帮她洗头,又用热水把身上擦了几遍,这才疲倦地躺倒在床上。 这才回来不到两天,遇到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曼春真心觉得还是原先在泉州时自在舒服。 童嬷嬷让春波和素兰跟着宋大家的收拾了壶和桶,送她们出了院子,回来叫小屏和小五在外头起居室里用木板搭了床,嘱咐了些零碎事,又去倒了杯温水,正待服侍曼春喝下,却见她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 童嬷嬷叫小屏和小五动静轻些,“姑娘睡了,你们小声些。” 曼春夜里醒了一回,是渴醒的,被童嬷嬷扶着坐起了身,喝了杯水又躺下了,只觉得浑身疲惫得很,忍不住嗯哼两声,童嬷嬷以为她哪儿难受,忙俯身问道,“姑娘怎么了?” 曼春极慢的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累,好久没走这么多路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请安,她又嘱咐了一句,“嬷嬷睡吧,明早还得请安呢,可不能起晚了。” 童嬷嬷犹豫了下,“姑娘睡吧,不行的话我替姑娘去跟太太告个假。” 曼春弯了弯嘴角,“不用了,我起得来,不就是去曾祖母那里走一遭么?大不了回来再歇就是了,太太正生姐姐的气呢,您再撞枪尖儿上去,犯不着。” 曼春以为王氏总要气上几天,谁料第二天一早去太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王氏却提出来要带女儿回一趟王家,“宁姐儿回来之前,那边就来信问了几回了,让宁姐儿回来一定过去,她曾外祖母一直盼着呢,昨儿又使人送了信来,嘱咐我一定带宁姐儿回去让她老人家看看。” 这原是常理,太夫人点头允了,“去吧,多住两天。” 王氏面上露出笑意,“老太□□典,那我们一会儿就去了,等回来再让宁姐儿去家学。” 太夫人无可无不可的应了,她突然想起一事,问王氏道,“你们原先请的先生辞馆了没?” 王氏道,“还没呢。” 太夫人皱眉,“怎么还没辞了?家学里自有先生教课,也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才女,比外头的先生都还要好些。” 王氏陪着笑,“老太太有所不知,这位蔺先生家里也是世代官宦读书人家,听我们老爷说学问颇不错,聘了他来也不单单是叫他教宁姐儿和春姐儿读书,松哥儿平日里有学问上事也都尽可问他,老爷还打算请这位老先生给棠哥儿打打底子。” 太夫人问,“是哪家的?” 王氏想了想,“好像是翰林胡同的。” 翰林胡同,原不叫这名儿,只是那胡同里住得大多是翰林院的学士们,或是曾经在翰林院做过官的,时日久了,反倒没多少人知道那条胡同的原名,都是“翰林胡同”、“翰林胡同”的叫着。 太夫人想了一会儿,“我记得以前有个姓蔺的还是姓林的翰林,说话不修口德,冲撞了圣人,叫圣人给罢了官,没等回乡就自个儿气死了,是不是他家的人?” 王氏哪里知道,含含糊糊道,“我们老爷也没说。” 太夫人却出乎意料的答应了,“罢了,那虽是个不识时务的,倒都赞他学问好,既然是他家的人,聘来做个西席也没什么。” 田氏的儿子唐林还小,才刚认了几个大字,还不到正经读书的年纪,吴氏的长子唐横却已经八岁了,在学堂里是有名的捣蛋小子,听太夫人赞那蔺家人学问好,她就有些心动,跟太夫人建言,“何不请了那先生去族学里讲课?” 王氏道,“那位蔺先生是个好清静的,当初就和我们老爷说好了的,只教两三个学生,人多了就不教了——二弟妹若是想请蔺先生指点横哥儿,叫横哥儿跟着去就是了。” 吴氏还要再说什么,林夫人道,“知道你心疼孩子,天地君亲师,向来只有学生去请教先生的,哪有先生来屈就学生的?” 又问王氏,“你回娘家,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王氏答道,“东西一应都是全的,也不必再往外头置办那些面子活儿,正叫人收拾着呢。” 曼春琢磨着王氏回娘家未必会带她同去,即便王氏愿意带她去,她也不想去,倒不如找个由头……不妨推说昨天热着了,精神不好,想来依王氏的脾气最多为难她几句,倒不太会硬扯着她去。 她正在心里思量着如何张口去说,就听王氏对太夫人道,“二丫头身子弱,这几天一直没歇好,昨儿又累着了,我想着这回就先不带她去了,让她在家好好歇两天。” 王氏转过来看看曼春,神色还算和气,“你在家不要淘气,等你姐姐回来再去学堂,少出门,把课本温习温习。” 太夫人既然已经答应了王氏回娘家,曼春早一天晚一天去学堂也就无足轻重了,太夫人懒得理会这些小事,转头对林夫人说起了寿宴请柬的事。 看王氏的样子,要是不知内情的,多半还会觉得王氏和曼春两人关系不错呢。 曼春微微一愣,立即就明白过来,若是王氏连个解释都没有就贸然把她丢下,只带了长女回娘家,只怕别人要说三道四,如今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来,不仅不会被人议论,恐怕还能收到些溢美之词,至于让她和姐姐一起去学堂,多半是防备她。 曼春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王氏也太把她看扁了,难道她还会在先生面前说姐姐的不是么?即便她真的心怀不轨的去造姐姐的谣,也要看先生会不会信,连这样的小事都……未免也太计较了。 曼春从前就没想过去沾王氏和她娘家的光,如今更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便微微一笑,“谢太太体谅。”不再多说什么了,心里却想着趁着王氏回娘家,自己也该派人去十七舅母那里拜望拜望。 吴氏端坐在王氏对面,眼里似笑非笑,“大嫂既然出门,二丫头没人照料怎么能行?要不让她去我那儿吧?正好和锦姐儿作伴。” 王氏也淡淡一笑,“不用了,你不是身子不好?就不劳累你了。再说她们姑娘家哪个房里不是一堆嬷嬷丫鬟伺候着,不缺人照看。” 原本想为难一下王氏,却被王氏刺了回来,吴氏脸上不太好看,正要再说什么,林夫人却对王氏道,“你既然要去,就把帖子捎去吧,她们虽早就知道了,可咱们不能失了礼数,过会儿你叫人去我那里拿帖子,看看可曾少了谁的,再来回报与我。” 林夫人说的帖子是太夫人寿辰时请客的请柬,虽说早大半年就已经把太夫人要做寿的消息放出去了,谁能来谁不能来大多心里有数,但请柬还是不能免的,想侯府这样的体面人家更重视这个,王家不仅是姻亲,更是朝中重臣,马虎不得,请王氏捎过去总比派遣仆婢去送更体面些,也显得唐家重视,王家面上亦有光。 王氏恭声应下,太夫人道,“你先去准备吧,别走晚了。” 王氏就带着两个女儿退下了。 吴氏瞧太夫人气色不错,就道,“老太太,不是我这做晚辈的多嘴,大嫂也太偏心了,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就不疼了?这人跟人可真是不一样,我跟三弟妹回娘家,哪回不是把孩子们都带上?” 田氏听见吴氏把她捎带了进去,抬头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二丫头身子弱,没法子的事。” “那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了,还要不要体统了?”吴氏给田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配合自己。 田氏转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低头不看她。 林夫人也嫌吴氏说话聒噪,整天跟斗鸡似的不啄人一下子不肯甘心,皱眉道,“好了,你们没事就退下吧,宁姐儿和春姐儿不去学堂,难道锦姐儿她们就都不去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用了饭好去学堂。” 吴氏敢怒不敢言,勉强笑着给太夫人和林夫人行了礼,和田氏一起退下了。 等出了太夫人的院子,吴氏斜着眼睛看看田氏,“弟妹是老好人,倒衬得我是恶人了。” 田氏微微一笑,“二嫂就别说这样的话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子小,老太太和夫人既不爱听,我哪敢多口多舌?” 第149章 气愤 吴氏听了心里不顺,总觉得田氏这是在讽刺自己多嘴多舌,便反击道,“大嫂都趁着这个时候回娘家了,弟妹什么时候也回去尽尽孝?不是嫂子说你,即便嫡母厉害些,你也该想着给孩子们做个表率,将来颖姐儿出嫁了,不也一样要孝顺你?” 田氏扭头看了一眼唐曼锦,见她低着头走在后头,吴氏道,“你看看,你看看!虽是庶女,可也是大家子出身,怎么就养成了这样?畏畏缩缩的没个样子,她都这样了,将来别人只道媛姐儿也是这般,你就后悔去吧。” 田氏也是庶女,娘家是累世的官宦人家,追及祖上,亦有在前朝时就位极人臣的人物,田氏自小温柔和顺,她姨娘不仅有手段,亦是个识时务的,因此田氏出嫁时嫁妆颇为丰厚,不过,在她出嫁后没有多久,她姨娘就病故了,为了姨娘的丧礼,田氏和嫡母弄得有些不愉快,这几年除了应当应分的节礼,平常日子并不总往娘家跑。 “二嫂说这话可真是扎我的心,”田氏笑意淡了下来,“要说做表率,我可不敢担这样的名头,颖姐儿整天和锦姐儿混在一起,好的不好的学了一身,我有什么法子?” 听了这话,吴氏面露怒色,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喷回去,田氏抬头看了一眼,“那不是四弟妹的……” 吴氏猛一转头,瞧见前头有个穿了宝蓝色杭绸褙子的妇人领着两三个人过来,待走近了一看,却是世子夫人肁氏身边的段嬷嬷,吴氏顿时熄了火气,脸色一变,往前迎了两步,“这不是段嬷嬷么?这是要去哪儿?” 段嬷嬷微微躬了躬身,“二太太,三太太,我们太太今儿好些了,几日未曾请安了,怕老太太和夫人惦记着,叫奴婢去给老太太和夫人问安。” 吴氏道,“四弟妹怎么样了?还吐不吐?我那儿倒有个方子是止吐的,原先没找着,昨儿收拾箱子的时候正巧翻出来了,回头我叫人给你们送去。” 段嬷嬷笑笑,“那就多谢二太太了,不过我们太太这几天倒是好些了。” 段嬷嬷应付了几句,道了声时间不早了,就错身往庆僖堂去了,吴氏看着段嬷嬷的背影,帕子在手里捻得死紧,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却见身边只有女儿唐曼锦和几个服侍的,“你三婶呢?” 唐曼锦道,“刚才就走啦。” 吴氏伸指往唐曼锦额头上一戳,“你木头呀,她走了你也不说一声!” 唐曼锦委屈地跺脚,嚷道,“明明是你愣神儿没听见,怪我做什么!”转身跑了。 “这孩子!”吴氏颇觉尴尬,见身边的仆妇都低着头,她哼了一声,支使身边丫鬟,“还不跟过去!姑娘跌着伤着了,我为你是问!” 田氏气哼哼的回了住处,三老爷从书房出来,见她坐在窗前也不理人,心里暗暗道了声“不好”,转身抬脚正打算走人,却被唐曼瑗一声叫破,“父亲回来了?” 田氏从屋里出来,见丈夫端端正正的坐着喝茶,擦了擦眼角,“饿了吧?就等你呢。”就叫人摆上早饭,也不说谁的不是,只专心服侍丈夫。 三老爷喝了半碗粳米粥,便对田氏道,“坐下吃吧。” 田氏应了声是,这才坐下。 等吃好了饭,田氏又打发女儿们去了学堂,叫乳母抱了儿子唐林来放在西屋炕上玩耍。 除了隔壁的乳母和两个丫鬟,这屋里就剩下了三老爷跟三太太两个人,三老爷喝了茶,见田氏始终不开口,他背着手走了两圈,终究还是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田氏闷气道,“你说呢?” 三老爷一噎,走到田氏身后,两手搭在田氏肩上捏了捏,低声道,“太太受委屈了。” 田氏叹道,“得亏这家里还有你是知我的,要不然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这是什么话。”三老爷有些不自在的接口道。 田氏是知道丈夫的,这人虽说没什么出息,看着也有些软弱,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担当的,也有几分才华,只是因着不曾出仕,家里又不重视他,他对自己总有些不自信,又是个不爱出头争竞的性子,想让他为她出头……还不如趁早省了这份心。 不过,自己受了委屈,也犯不着瞒着,免得瞒来瞒去让他以为她的日子有多好过呢,便道,“你是不知道二嫂那人有多讨嫌,整天说三道四的,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好,今儿她跟大嫂别苗头,没占着便宜就来欺负我,欺负我娘家没人疼,说的那话一句一句跟刀子似的剜我的心,还说我不好好教颖姐儿!” “我何曾怠慢过颖姐儿?只是她偏偏是那样的别扭性子,丁点儿委屈就看得比天都大,让外头人瞧了还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没成算,真是谢天谢地,媛姐儿没随了她姐姐的性子。要我说,颖姐儿原本也只是性子沉闷些,心思多些,可你看看她如今整天跟着锦姐儿玩,学到了什么好?” “锦姐儿那棵苗儿已经让二嫂教歪了,再把颖姐儿带坏了,将来去了婆家岂不愁人?” 田氏起身去看了眼儿子,见乳母正拿着个彩绣的大马给他玩,便又放下了帘子,转回来压低了声音对丈夫道,“我说你整天看书、看书、看书,是打算就这么看下去呢?还是准备再进场试试看?” 一听到这个话题,三老爷顿时头大,起身要走,却被田氏一脚踩住了袍角,“不许跑,回回问你,你回回躲,有什么可躲的?我嫁你之前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儿的,那时未曾嫌弃你,你如今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你想做什么,总该给我透个话,哪怕一辈子只做个读书人呢,也叫我心里明白——这又不是什么羞耻事!” 且不说三房这边如何闹腾,二太太回去后又是如何发火,王氏领着两个女儿回了住处,韦嬷嬷便来禀报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请王氏示下。 王氏道,“正有一件事,刚才在老太太那里,跟夫人说好了今天顺道把请柬捎回去,你去走一趟,看看有没有要添减——罢了,减就罢了,看看缺了哪个的,跟夫人说一声补上就是了。” 这样出头露脸的差事,韦嬷嬷当即应下,点了个丫鬟跟她去了。 王氏看了一眼曼春,曼春忙道,“太太既然事忙,女儿就不打搅了。” “这回我跟你姐姐出去两三天,你在家老实安分些,不许乱跑,也不许往这院子里招人,规规矩矩的,听到没有?” “……是。” “等我们回来,你再和你姐姐去学堂。……下去吧。” 曼春福了福身,转身离了上房,一死儿迟疑都没有,好像一点也不稀罕王家的样子,王氏觉得心口微窒,一口气上不来似的,转回来对唐曼宁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个强种,没规矩的东西!” 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过唐曼宁显然对王氏这样钻牛角尖已经感到厌烦了,忍耐地没有出声劝阻,只是催促摆饭。 早在王氏上一年回京时,便和各家亲朋好友联络过了,这回女儿从泉州回来了,她不免要带着女儿去娘家和故旧那里转一转,好把这几年一直未在京城生活的唐曼宁介绍给大家,但既然唐辎不在京城,王氏自然也就不会带着庶女出门。 毕竟,凭什么呢? 她王家的尊荣富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识的。 大老爷不给她体面,她说不得骂不得,可要是有人以为能欺到她头上,那就错了——难道她连个庶女都收拾不了? 一个小丫头罢了,但凡女子,就没有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的,就是那不懂事的孩童,小时候不懂,等长大了,通了心窍,看着周围的姐妹一个个嫁出去享富贵,难道还真能做到淡然处之? 不是她瞧不起人,就凭老爷那样的孤高性子,没她娘家的襄助,再给他十年也回不了京城,那丫头的前程还不是要握在她的手心? 一早唐松和唐棠着急去学堂,王氏也没有和他们说清楚,这会儿便把服侍唐松和唐棠的人都叫了来,嘱咐了再嘱咐,等到唐曼宁换了新衣裳出来,才略略止住了话题,将唐曼宁上下打量了一番,给她换了支飞凤簪,又嘱咐了几句话,等到韦嬷嬷从林夫人那里拿了给王家的请柬来,便出了门。 目送王氏和姐姐出了门,原先拥挤的院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曼春抬头看看天色,对童嬷嬷道,“今天可是个好天。” 陈姨娘领着兴儿转身回了倒座房,一边走,一边大大的打了两个哈欠,对兴儿说道,“去厨房把我的份例领来,再去跟花园的婆子要几朵好花,我要戴的。” 兴儿小声道,“姨娘,花园的婆子守得紧,不叫采了。” “呸!”陈姨娘骂道,“谁敢!那帮子老虔婆,整天掉进钱眼里了,那花就是要给人采的——你不会等没人了再采?快去!” 第150章 自在 陈姨娘的行径固然令人侧目,不过曼春也顾不上理会她,她叫了宋大家的来,“我想让你和童嬷嬷一起出趟门,行不行?” 宋大家的想了想,“倒是有个旧识跟后门门房上的能说上话,托她帮个忙,出去倒也不难。” 曼春点了点头,“咱们好歹顺顺利利的到了京城,早先十七舅母就嘱咐过,等咱们到了一定得给她去个信儿,也不知王勤那儿办得怎么样了——能不能捎带东西出去?” 宋大家的迟疑了一下,说实话道,“还不知门房上是个什么情形,照规矩需得查验搜检,可要是熟人的话,多半也就做做样子,只是听人说,如今夫人手下和世子夫人的手下有些不合,只怕这其中的规矩不好拿捏。” 宋大家的说的意思曼春心里明白,不就是林夫人和世子夫人这亲婆媳两个纵着底下人相斗么?在这个时候谁要是犯了规矩,只怕两边都不能轻饶了。 她便说道,“那就罢了,叫王勤准备吧,你们早去早回,回来的时候给我捎些好丝线。” 既然童嬷嬷和宋大家的要出门,就把姚氏叫了来,叫她跟着伺候,又□□波把两只鸟笼提了来。 曼春知道姚氏是个闲不住的,女红也不错,就叫她指点几个丫鬟,教她们织布裁衣。 连春波这个粗手粗脚只会缝补丁的都在一针一针的给衣裳圆边,丫鬟们嘻嘻哈哈的,倒也快活得很。 今天韦嬷嬷跟着太太出门了,留在家里的是不怎么“爱管闲事”的李嬷嬷,因此大家都放松的很,好像过节一般,连头上的花儿都多戴了两朵。 兴儿灰头土脸的捧了一帕子花儿回来,又被陈姨娘支使着做这做那,好容易等陈姨娘打扮妥当了,陈姨娘却不叫她跟着,骂道,“我不过是找从前的小姐妹说说话,你跟去做什么?不够碍事儿的,做你的活儿去,那鞋不是还没绣完?”单单把兴儿留下了,还把门给锁了。 兴儿耷着嘴角,孤孤单单的坐在倒座房前的石墩上。 几个小丫鬟互相使着眼色,最终还是素兰起身去招呼了兴儿一声,“姐姐怎么称呼?这大太阳晒着,不如去我们那边儿坐坐,好歹还有个屋檐挡着。” 春波是这群小丫鬟里年纪最长的,今年十四了,兴儿比她还大一岁,只是她身量小,又是个圆脸盘儿,看着比实际岁数还要小些,素兰和林晏不知道,别人却是知道的,都纷纷招呼。 曼春在屋里养神,听见外头的笑声,也不以为杵,叫小屏从屋里端了盘瓜子给她们嗑着玩。 唐松今天一早出门,却不是去学堂,而是与朋友约好了去拜访一位丹青名家,不料对方临时有事,他们略坐了坐,喝了盏茶就回来了。 回来听说母亲带了妹妹去了外祖家,他以为大妹妹和二妹妹都去了,就招呼了朋友请去自己屋里坐坐。 谁料西厢房廊下却坐了六七个小丫鬟,嘻嘻哈哈的说笑。 这些人一见唐松和他身后陌生的年轻男子,都赶紧起来行礼,唐松见她们大多是曼春屋里服侍的,他能叫得上来名字的也没几个,就问小屏,“你们姑娘呢?” 小屏道,“我们姑娘在屋里。” 唐松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问曼春怎么没跟着去,想了想,摆摆手道,“你们在外头闹哄哄的,还不散了?”便引了他那朋友去了自己屋子。 姚氏悄声让小丫鬟们都散了,各忙各的去,小屏和小五进屋服侍,门口留了她自己和春波、素兰。 唐松让人找了两套骑马的衣裳,又取了些银子,趁着客人去换衣裳的空档,他问丫鬟,“太太出门,二姑娘怎么没跟着?” 自从原先的连翘和栀子被唐曼宁处置了,新来的两个丫鬟便是选的老实听话的,这会儿唐松问话,她便道,“太太说二姑娘身子不好,叫在家歇着,等大姑娘回来了再一起去学堂。”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眼下又有客人,唐松脸上有些不太好看,只是也不好再去找妹妹问话,便摆摆手,叫丫鬟下去了。 唐曼春却惬意得很,躺在软绵绵的床上,还有人给扇着凉风,别提多舒适了,她并不将王氏的冷遇放在心上,要是哪天王氏突然对她热情起来,那才要小心呢。 宋大家的的人脉比童嬷嬷强多了,她带着童嬷嬷先去仆役群房找了熟人的闺女领路,又走夹道去了侯府后门,很快就出了侯府,在街上雇了辆车,先去有名的绸缎铺子买了些丝线,出来重新雇了车,便一路直奔王勤他们所在的客栈而去。 到了地方,王勤手底下的几个伙计说王勤一早就出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却不好说,好在账房杜万留在了客栈里,他原就是青州王家的人,童嬷嬷也不避讳他,直接问他,“十七老爷的事可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杜万答道,“老爷如今正在南边剿匪呢,太太住在一条巷胡同里,如今也不怎么出门,昨儿掌柜的去请安来着,知道咱们到了京城,太太还发了赏钱。” “又剿匪?可曾打听到是去了哪儿?” 杜万道,“这倒是不曾提起,我们也不敢多问。” 童嬷嬷直等到了快到中午,宋大家的也着急起来,王勤才回来,见童嬷嬷和宋大家的来了,他赶紧吩咐小伙计长福去订几个菜,宋大家的忙道,“时辰可不早了,咱们不能在外头多待。” 童嬷嬷就把二姑娘惦记着给十七老爷和太太请安的事说了,“姑娘如今出来一趟不容易,意思是让我代姑娘给十七老爷和太太磕几个头,问个安,偏你到这个时辰了才回来,究竟做什么去了?” 王勤赶紧道,“这不是遵着姑娘的吩咐,找房子去了么。” “有消息了?这么快就找着了?” “多亏了家里头,”王勤说的家里,还是指的青州王家,“早前十七太太刚一进京,就叫人找房子来着,听那意思,像是打算买下来给咱们姑娘做嫁妆的,我昨儿去给一条巷胡同请安,就说了这事儿,十七太太听说姑娘打算再开个针线铺子,就说要帮着找,我寻思着十七太太虽是好意,姑娘却未必会受这样的重礼,好说歹说,才打消了那边儿的念头,今儿一早一条巷胡同那边儿就引了牙人来带我去看房子。” 童嬷嬷面上露出几分轻松,“房子是什么样的?” “那地方僻静,与翰林胡同隔着几条巷子,周围都是读书人家,三进的宅院,有井水,没有花园,只是房子有些破旧,需得修缮一番才能住人。”他今天一去到那里,就觉得那边儿位置不错,即便房子破些,大不了推到重建,花不了太多银钱,哪怕京城挑费高,三五百两银子也尽够了。 “要多少钱?” “正谈着价钱呢,房主要一千二百两,我给还到了八百两了,那房主说要考虑考虑,我让他想两天,最多再添五十两,毕竟那房子太破了,不行就换别处。” 童嬷嬷不了解行情,也给不了什么建议,见儿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嘱咐了几句,便和宋大家的离开了。 王勤送了母亲出来,忽然又想起一事,道,“我前两天路过翰林胡同,遇见那位蔺老先生了,似乎蔺家的老宅就在翰林胡同,只是房子破败的厉害,比我看的那宅子还破,根本不能住人。” 童嬷嬷想了想,“如今他不教姑娘们了,听说专给两位少爷讲课,好歹也是教过姑娘的,你抽空备几样礼送去,别叫人觉得咱们失了礼数。” “我知道了,娘。” 曼春睡了一上午,等童嬷嬷她们回来才慢慢转醒,听了童嬷嬷转述的,曼春道,“是这个理,多亏有你们为我想着。” 曼春看了新买来的丝线,“这线倒是不错,只是还是没咱们的好。” 王氏和唐曼宁不在家,唐松觉得妹妹也不小了,毕竟男女七岁不同席,他索性跟朋友一起去城外爬山,在山上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回城便直接去了学堂。 倒是棠哥儿,听说王氏带了姐姐回了外祖母家,却没有带他去,气得跟乳母闹了一场,到底还是没能如意,曼春听着棠哥儿的哭声,心里也有些心疼他,就叫小丫鬟们在院子里踢毽子,引了他出来玩,他年纪小,丫鬟们都让着他哄着他,不多时便破涕为笑。 棠哥儿玩累了就睡下了,他的乳母还特地过来一趟跟曼春道了谢,曼春只受了她半礼,道,“你是棠哥儿的乳母,我是他姐姐,都是心疼他的,以后他再这样,多哄着些,不要一味苛求,长大了就好了。” 乳母也不敢说别的,毕竟二姑娘身份尴尬,她也是个机灵人,便道,“二姑娘说的是,今儿真是多亏了您,要不然哭坏了嗓子可怎么办。” 第151章 灰头土脸 没有王氏在的日子,曼春只觉得日子无比惬意,没有人盯着,也没有人时时刻刻的给予压力,轻松的日子好像白驹过隙,很快就过去了。 早在王氏上一年回京时,便和各家联络过了,这回女儿从泉州回来了,她不免要带着唐曼宁去娘家和故旧那里转一转,好把这几年一直未在京城生活的唐曼宁介绍给亲朋好友,但是既然唐辎不在京城,王氏自然也就不会带着庶女曼春出门。 说起来,王氏自问对唐家未曾有过亏欠,可唐家待她如何?唐辎又待她如何? 一个庶女罢了,难道还指望她像亲生女儿那般体贴呵护?呵!任是谁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唐曼宁对母亲的固执实在有些无可奈何,等到她从外祖王家回来,趁着王氏疲乏小憩,悄悄儿将自己得到的礼物分出了一部分用匣子装了拿给曼春,那匣子里有首饰、玉佩、衣料还有衣裳,曼春只留了块衣料,“这不过就是个意思,姐姐能想着我,我已经很高兴啦!” 唐曼宁就叫人把自己得的衣裳料子抱了来,曼春却不过情面,知道唐曼宁穿鲜艳的好看,就又挑了两块颜色浅淡的收下,说可以用来做裙子。 唐曼宁松了口气,其实她还有从曾外祖母王家三太夫人那里得了两匹上赐的绸缎,漂亮极了,却不敢拿出来,怕惹了母亲不高兴。 唐松从外头回来,听说母亲和妹妹回来了,就将他昨天派人去外头寻来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拿了出来,尤其里头还有几匣子京城如今正时兴的堆紗花儿,直接给了两个妹妹,叫她们分一分。 曼春见那几匣子花儿个个精致非常,就知道价钱一定便宜不了,况且这种东西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有喜欢艳丽的,有喜欢素雅的,勉强不得。 唐曼宁挑了一支大红牡丹,一对粉芍药,还有一对湖色的闹蛾儿,便叫曼春去挑,曼春对这些东西其实不甚在意,平日里戴花的时候也少,除非是出去见客人,否则便是几根簪钗头绳了事。 她平时也不常穿艳色的衣裳,便捡了一支月白色的蟹爪菊,一对大红海棠花,一簇嫩黄色的茶花。 唐曼宁见了她挑的这几样,点点头,“还行,”又从匣子里翻找出一对与她相似的粉芍药,搁在曼春面前,“这个也留下吧,下回咱们一块儿戴出去,一样的颜色才好看呢。” 曼春抿嘴笑笑,算是应下了。 唐曼宁把剩下的堆纱花儿匀了匀,装成四个匣子,每个里头都是差不多的东西,唯独给江溆的那个匣子比旁的多了一对粉荷花,这也是应有之意。 江溆住在太夫人的院子里,二房和三房的院子则在长房的后头,唐曼宁怕小丫鬟过去了说不清楚,就派了葛嬷嬷去了庆僖堂,又打发了云珠和玉珠去二房三房。 唐曼宁的安排已经是极妥当的了,没想到就算是这样,也闹出了事来。 唐曼锦比唐曼颖和唐曼瑗都大,一向以姐姐自居,偏又不懂友悌弟妹,事事都要强出头,她也是听说唐曼宁回来了,便来找唐曼颖一起商量,见长房给三房送来了两匣子上等堆纱花儿,便去看了两眼,得知自己也有,就赶紧回去了。 偏她是个不知足的,回房看了自己的,觉得有几朵不太称意,便抱了匣子来要和唐曼颖换,唐曼颖看上去柔弱,却不是没脾气的,顿时就掉了泪,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唐曼锦又欺负人了。 唐曼锦就恼了,她这一恼,唐曼颖也只好收了眼泪,只是那副样子怎么看怎么委屈。 唐曼锦终究还是从唐曼颖那里换了两支“好看的”才罢休,她喜欢艳丽的颜色,也喜欢艳丽的花,就想再看看唐曼瑗的,唐曼瑗嫌她们闹得慌,早就避开了,却被唐曼锦追到了卧房。 “你有完没完!太过分了!我凭什么就要将就你?”唐曼瑗大声道。 都是拧脾气,谁也不后退。 然后就吵了起来。 二房三房只隔了一面墙,别说吵架,就是平时说点儿什么,但凡声音略大些,都可能被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吴氏闲来无事,正在屋里听老嬷嬷讲闲话,蓦然听见自家闺女的吵嚷声,立马坐不住了,就怕女儿在田氏那边会受什么委屈。 田氏原本也没在意,心想这不过是小丫头们拌嘴罢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活泼些,针尖儿大的事儿也当成了不得的大事——直到听到吴氏的喝骂声。 她才坐不住了。 云珠和玉珠回来将事情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二太太把五姑娘打的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儿,三太太不干了,带着五姑娘去找林夫人说理去了。” 姐妹俩相互看了一眼,唐曼宁懊恼道,“早知道就不分给她们了,没得多事!” 曼春想了想,有些不确定,“这事儿别再沾上咱们……” 唐曼宁茫然,“不会吧……” “未必不会。” 这件事最终的结果是各打五十大板,吵架闹事的在林夫人跟前都挨了教训,不仅她们,连大太太和唐曼宁唐曼春也遭了池鱼之殃,大太太被林夫人教训说不会教养孩子,“不过是几朵花儿的小事,宁姐儿也有不当之处,既然长幼有序,如何就弄得姐妹之间争吵不休?依我看这是你平日里疏忽以待,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大太太作为长嫂不能使妯娌和睦,二太太和三太太在小辈面前也失了做长辈的体统,被林夫人勒令去祠堂下跪请罪,诵读《家规》百遍,几个小的倒是不必罚跪,但是却也未能幸免,各人限一月之内罚抄《女诫》百遍,《孝经》百遍。 从敦本堂里出来,众人都灰头土脸的,三位太太走在前面,谁也没有说话,林夫人身边的林嬷嬷要领她们去祠堂,唐曼宁本想跟着同去,却被林嬷嬷拦住了,“为了太太们的体面,姑娘们还是先回去吧。” 唐曼锦一向胆大,可是看见林嬷嬷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她默默地退了两步。 唐曼宁忍着气,“我们太太身体不好,还请嬷嬷照看着些,可别出了差错。” “姑娘放心。” 唐曼宁气冲冲的回了住处,曼春看她气成那个样子,“还是先叫人去祠堂看看情形再说。” 她倒不是心疼王氏,王氏这人,不管是谁心疼也轮不到她来心疼,若说心里话,眼看着王氏受屈受罚,她心里其实挺痛快的。 可是看到姐姐这个样子,她也说不出什么残酷的话来。 唐曼宁知道韦嬷嬷一向是有本事有路子的,可是今天韦嬷嬷却异常的安静,她嘱咐韦嬷嬷再去打探打探,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用,但是总比这么干熬着要强,只是打发了韦嬷嬷,她心里还是不放心,又叫了李嬷嬷来,与李嬷嬷商量。 李嬷嬷向来老成持重,回京的这一路上唐曼宁也越发的对她信赖有加,李嬷嬷听了唐曼宁的述说,皱了皱眉,“大姑娘,不是老奴办事畏缩,如今这情形,与其四处打听,还不如去求求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 李嬷嬷点点头,往西一指。 唐曼宁犹豫了一下,“你是说……曾祖母?可是……曾祖母未必会见我。” 李嬷嬷道,“有个词叫‘法不责众’,虽说老太太看重规矩,可若是……”她低头在唐曼宁耳边说了几句,唐曼宁疑惑地看看她,咬咬唇,“管用?” “姑娘这是关心则乱。” 曼春正在书架上翻找《孝经》和《女诫》,见唐曼宁进来,脸上仿佛写着“我有事要说”,“姐姐?” 唐曼宁觉得自己有些难以启口,她为难的看着曼春,“我想去跟曾祖母求求情。” 既然要去庆僖堂,就不能只一两个人去,三位太太都受了罚,只大太太的长女去求情?像什么话?难不成别人都是死的? 曼春立即就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笑了笑,“……那我陪姐姐去?” 唐曼宁一下子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姐姐,”曼春上前拉住了唐曼宁的双手,“我知道姐姐的意思,可姐姐也该明白我。” “我知道姐姐一直以来夹在太太和我之间很为难,太太对我不好,所以姐姐才越发的疼我,可太太是姐姐的亲娘,这是割不断的血脉之情,姐姐今天为了太太,觉得这是在勉强我,可我也想让姐姐知道,我不想让姐姐为难。”曼春眼里渐渐溢满了泪水,“有姐姐在,我就知道在这后宅里,我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江溆得了一匣子新式样的堆纱花儿,自己留了两三支中意的,余下的都打发给了丫鬟们戴着玩,太夫人身边聚了几个嬷嬷和大丫鬟一起打叶子牌,江溆不爱这些,玩了两把就撒开手,立马就有人替了她。 太夫人眼尖,“丫头,你去哪儿啊?” 江溆回头一笑,“坐得累了,去走走。” “外头晒,去廊下走走就罢了。” “知道啦,外祖母。” 江溆尚未走到门口,险些跟个进来传话的丫鬟撞在一起。 那丫鬟吓了一跳,赶紧赔礼。 “怎么了?”她低声问道。 “是外头……”那丫鬟见站在太夫人身后的珍珠朝她看过来,忙朝珍珠招了招手,又朝她歉意地笑笑。 那丫鬟在珍珠耳边嘀咕了几句。 珍珠微微一挑眉,轻轻点了点头,便跟着那丫鬟出去了。 第152章 请罪 太夫人手里这一把牌极好,眼看就要赢了,这会儿也没心思顾及别的,珍珠叫个小丫鬟去给太夫人换盏新茶,便和那传话的丫鬟出来了。 见了廊下站着的五位姑娘,她做主将人请到了一旁耳房,这处耳房紧邻着茶水间,摆设得精巧雅致,往常来了客人,若是人数不多,太夫人又一时无暇,便将人请到此处暂为招待。 她亲手给几位姑娘泡了茶水,一一奉上,“今儿姑娘们来得早,老太太歇了午觉起来,正叫了人打牌呢。” 唐曼宁看看几位妹妹,“珍珠姐姐,我们是有事来求老太太开恩的。” 敦本堂那边发生的事还没传到太夫人耳朵里,不过,私下里传递的小道消息却已经被许多人知道了,然而,知道虽知道,当着大小主子们的面,谁也不会将这事说破。 珍珠闻言,神色不变,笑了笑,“那我去禀报一声,姑娘们少待。”又吩咐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好好伺候。 太夫人赢了两把牌,心情不错,见江溆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个绦子,不言不语的,就叫人散了,招手叫了江溆过来,把她搂在怀里,“都高高兴兴的,你倒不爱玩这些。” 江溆道,“我刚才看见宁姐儿她们几个来了。” 正说着,珍珠掀开门帘子进来了,太夫人问她,“外头谁来了?” “是几位姑娘来了。” “怎么不叫她们进来?” 珍珠答道,“我看姑娘们眼睛红红的,必有缘故,适才这屋里人多,才请了姑娘们去耳房坐一坐,大姑娘说,她们是来求老太太开恩的。” “这些小丫头,准是又起了玩心——”太夫人看看江溆,“这会儿外头倒是凉快些了,叫人去准备准备,咱们去园子里走走。” 太夫人这样说,珍珠一时有些不好开口,江溆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外祖母了,不过,我听说今儿几位嫂子都挨了舅母的训斥,恐怕宁姐儿她们是来跟您求情的,我刚才在窗边也瞧见啦,她们一个个的眼睛都红了,瞧着伤心得很。” 太夫人疑惑地皱皱眉,珍珠凑近了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太夫人渐渐没了笑意,对江溆道,“……你舅母什么都好,就是平日太苛责了些,她虽是好意,也该给媳妇们留些体面。” 江溆劝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用心管家的又有几个能得着底下人叫好的?就是我母亲那样宽容的性子,管家的时候也不免为着规矩将那雷霆手段施展一二。” 屋里静悄悄的,江溆的话听上去像是劝慰,实际上却哪边儿都没偏帮,珍珠站在一旁,双手轻拢,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脸色好了些,道,“罢了,珍珠你去敦本堂说一声,就说孩子们来我这儿求情了,这一次便从轻处置,叫媳妇们诵读完《家规》就回来吧,不必多跪了。” 江溆微微笑着看看珍珠,道,“先去和宁姐儿她们说一声吧,免得她们心里焦急。” 珍珠看了一眼太夫人,见她没说什么,就躬身退了出去。 江溆问,“外祖母,咱们还去园子里么?” “去,怎么不去?叫这些人烦着,咱们娘俩去透透气,不叫她们跟着!晚上咱们就在园子里吃,叫她们点起灯来,再叫几个小戏热闹热闹。”太夫人吩咐人去预备东西,要和江溆去后头清凉园消夏。 珍珠先去隔壁耳房里将太夫人的话转达了,又说自己要去敦本堂传话。 唐曼宁等人站起来谢过了,又道,“老太太开恩,我们该去给老太太磕个头,劳烦姐姐再帮我们传个话吧。” 珍珠好脾气的笑笑,应下了,“姑娘们请——”便又回了上房跟太夫人禀过了,“姑娘们想来给老太太磕头谢恩。” 太夫人没好气的道,“若有哪一天不叫我操心,便要阿弥陀佛了……叫她们进来吧。” 唐曼宁领头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四个妹妹,进来先一步跪下了,“曾祖母——” 江溆起身往一旁避了避。 太夫人斥道,“为了几朵头上戴的花儿吵架,你们可真出息了!若是传到外头去,别人都到咱家落魄了,姑娘们连花儿都用不起?还有什么体面!” 唐曼宁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连道,“我们知错了,再不敢了,请曾祖母保重身子。” 唐曼春等也跟着这般说。 唐曼宁道,“这次是我没有安排妥当,身为长姐难辞其咎,还请曾祖母责罚。” 唐曼锦低着头,不服气的瘪瘪嘴。 太夫人坐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姐妹之间自该友爱。” 唐曼锦直起身,忍不住小声辩道,“曾祖母,是大姐姐分得不均!她存心把好的不好的都掺在一起。” 曼春就跪在她身旁,唐曼锦有什么动静,她自然是一清二楚,不由一惊。 这府里有哪个敢在太夫人面前高声? 太夫人脸色冷了下来,一捶桌子,“住口!你可还记得长辈的教诲?我看你是将往日里学的都丢还给了先生罢!” 唐曼锦神色愤愤,她想要为自己申辩,太夫人却已经不耐烦再听她说什么,厌烦地瞪了她一眼,对珍珠道,“你去敦本堂说一声,叫她们把三丫头领去祠堂给祖宗念几天经,去去火气,叫二太太看着她!——看看她生的好女儿!小时候不学好,长大了也是个祸害种子!” 便摆手叫唐曼宁她们退下了。 唐曼锦脸色发白,她虽莽撞,却也不是不会看人脸色的,木呆呆的被唐曼颖拽了出去。 珍珠委婉道,“三姑娘,您是去耳房里坐一坐?还是回去换身衣裳?” 唐曼锦低头想了想,道,“我回去换身衣裳,一会儿自去祠堂,不用祖母那边来人了。” 珍珠点了点头,似乎没看到唐曼锦的冷淡,“既然如此,奴婢去跟夫人回话,三姑娘记得叫人给二太太也带件衣裳吧,如今夜里比白天冷,可不能冻着了。” 姐妹几个来的时候皆心情忐忑,走的时候却各有悲喜,唐曼宁想了想,对唐曼颖和唐曼媛道,“三妹妹回去换衣裳,我和二妹妹打算去祠堂外头等着,你们俩呢?要不要去?” 唐曼锦看了一眼唐曼颖,“四妹妹陪我。” 唐曼媛道,“我和大姐姐二姐姐同去。” 唐曼颖低着头,想着之前被唐曼锦强抢去的头花儿,也有些不想理她,“我……我去祠堂等母亲出来。” “你……!”唐曼锦怒视唐曼颖,语露威胁,“以后你做衣裳的时候别指望再求我!” 唐曼颖咬了咬唇,有些底气不足,“你、你怎么这样啊!” 唐曼锦抬起下巴,“我就这样!你要是敢不听我的,以后你做衣裳的时候别再来找我,也别再用我家的绣娘!” “三姐姐,你……”唐曼颖气得眼圈儿都红了。 唐曼宁皱眉,“三妹妹,你又何必逼四妹妹?叫丫鬟陪你回去就是了。” “我就不!”唐曼锦一指唐曼颖,“我叫她陪着我又怎么了?你管得着么?” 唐曼颖求救的目光看向唐曼宁,唐曼宁心里有些怒其不争,但还是道,“你可真出息,难不成家里就你那儿有绣娘?四妹妹,跟我们走。”拉着唐曼媛和唐曼颖走了。 曼春跟在姐姐后面,却不防被唐曼锦用力推了一把,要不是她反应及时,手扶在了假山上,只怕就要被唐曼锦推到地上去了,不过,即使这样,她还是被绊了一跤,手上蹭破了一层皮。 唐曼锦哼了一声,大摇大摆的走了,唐曼宁在后头喊她,她也不听。 唐曼媛道,“大姐姐,还是先回去给二姐姐擦药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唐曼宁气得脸色都变了,“活该她挨罚!” 不过,为着今天这事,几人也不敢像往常那般抄近路了,就怕遇着林夫人的人,便在中路花园里绕了远路,多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回了住处。 曼春怕伤口留疤,清洗了伤口,便叫童嬷嬷拿了上好的伤药给她抹了,又用干净细纱裹了,唐曼宁看看她的手,道,“罢了,你也不要去了。” 曼春觉得不太妥当,道,“这不好吧?” 姐妹两个之前将事情说开了,彼此之间倒没了忌讳,唐曼宁推她在床边坐下了,“你只管歇着,谁要是这么不开眼的问起来,我自有话说——今儿那丫头发疯也不是没人瞧见,你担心什么。歇着吧。” 唐曼宁叫人取了件大太太的薄披风,又拿了个不起眼的荷包装了几块点心,大太太养尊处优惯了,向来经不得饿,否则便要头昏眼花,谁知道百遍《家规》要诵读到什么时候?万一等过了饭时还没诵读完,祠堂那边不放人怎么办? 曼春见姐姐收拾得清楚,便放了大半的心,道,“祠堂那边香烛多,倒不怕有蚊虫,不过姐姐也还是多穿件衣裳再去吧,入秋了,晚上冷。” 第153章 撷英阁 唐松下了学回来,从曼春的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便换了身衣裳,叫了几个婆子抬了春凳跟他去了祠堂。他跟唐曼宁在祠堂外头守了快两个时辰才接到了王氏,王氏跪着诵读了一百遍《家规》,出来时走路都走不稳,是被唐松扶出来的,虽然有些不雅相,可王氏两只膝盖又酸又疼又麻,也只好躺在春凳上让人抬回来。 王氏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近黑了,她脸色很不好看,唐松和唐曼宁扶着她下了凳子,蹒跚地挪到了榻上,擦了药酒又揉捏了半天,直到脑门上沁了一层汗才让人停了。 唐棠吃了饭,已经困了,他乳母哄着他,一会儿拿这个玩,一会儿拿那个看,才没让他睡着,不过,他见王氏被人抬着回来,也没有多问一句,王氏见他不肯上前,面上不免带出了几分,唐棠倒是趁着王氏擦药酒的空当躲在门边看了半天,一脸好奇的样子,看样子并不真正明白“跪祠堂”是怎么回事。 曼春手上包着纱布泛着淡淡的药味儿去给王氏问安,王氏没有让她进去,但她站在门口,手上的纱布不可避免的被王氏看在眼里,王氏没说什么就叫她退下了,过不多时,唐曼宁和唐松也出来了。 曼春迎了上去,看看上房的方向,小声道,“太太没事了吧?” 唐松却不想多说,“没事了。你吃了没?” 曼春点点头,“已经吃过了,我叫人留了饭菜。” 王氏虽说出身不错,可在唐家却并不重视她,这是曼春早几天就看出来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深刻地意识到,王氏再怎么厉害,在夫人和太夫人的面前却也算不得什么,也是要低头的。 看到王氏的遭遇,其实她心里也有些……以王氏的出身,尚且要受婆家的气,她原本以为做人正室的总比做妾室的要尊重得多,如今看来,尊重是没错,却各有各的难处——身份、出身、钱财等等固然能影响人的境遇,可这些却不是全部,倘若在王氏前头有人能护着,或者说,若是父亲官运亨通、齐家有术,府里谁又敢小瞧长房?夫人就是想要打压长房,只怕也得顾忌一二。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着今天的事。 太太自不必说,为人精明,只是容易冲动,又颇为自负,她的出身和长媳的身份让她不愿也不能向二太太和三太太低头,二太太么……那就是个泼妇,还有些算计,三太太看上去不招惹是非,却也不是个好惹的。 听童嬷嬷说,王氏上房的灯几乎亮了一夜,直到快天亮时才歇下,曼春倒是没有察觉,她最近睡眠不错,只要一睡着了,常常是一觉到天明。 虽说头一天挨了罚,可第二天只要能够站着,便还是得照常请安,浓重的妆容遮不住王氏一脸的憔悴,她忍耐着下床走了几步,发现虽然昨天睡前涂了药,也按摩了,可是和昨天回来时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恢复,反而更难受了,膝盖都紫了。 唐松看她这样,就劝她不要去庆僖堂了,使人去说一声便罢了。 王氏没好气的道,“怎么说?说她老人家罚我跪祠堂,结果把膝盖跪坏了?这不是往别人手上送把柄么?” “那您怎么去?膝盖这个样子,走是走不了了,难不成还像昨天似的拿春凳抬了您去?”唐曼宁忍不住道,“那不是更叫人看笑话?” “怎么说话呢?”唐松瞪了她一眼。 “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越长越回去了,说起话来还不如小时候懂事。” 唐曼宁觉得自己本是好意,太太却偏偏鸡蛋里挑骨头,也生气道,“我是为了您好,您倒把我当成了心存歹意的。” 唐松有些头疼,“不要吵了——听我的,派个人提前去老太太那里说一声,再去请个太医来给瞧瞧。” 今日正好是官府休沐日,不仅仅是官府,学堂里也休沐一天,不过因为昨天的那一场,今天来的人并不齐全,大太太没来,三太太是被人扶着过来的,二太太和唐曼锦也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祠堂里跪着,底下小的们不敢多提也不敢多问,太夫人神色如故,和儿子说说笑笑,和气又慈祥,侯爷和林夫人好像也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连提都没提。 这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心寒。 半上午的时候,太医请到了,是府里常请的洪太医,王氏的膝盖自然是不能给他看的,韦嬷嬷代为转述了王氏的病情,洪太医隔着帘子给把了脉,开了方子,又叮嘱了一番话才走了。 紧接着上房廊下便支起了小药炉,韦嬷嬷亲自看着药罐,谁也不许碰。 曼春就约束着身边的人,不叫她们往上房凑,免得生出事来。 这个时候就是别人请她去,她也不会凑上去。 她要忙的事多着呢。 那一百遍《女诫》和《孝经》可不是随手几笔就能写出来的,《女诫》加上《孝经》四千多近五千个字,她算了算时间,一个月内抄完的话,每天至少要写三到四遍,就是写得快,不讲究字的好坏,也得写五个时辰,何况还要去家学,哪怕家学的课业不重,她也未必能挤的出来这么多时间。 抄了两遍以后,她便丢开了自己抄完的想法,问得林晏是从小读书的,且素兰也有一笔端正好字,她便将这两人都叫了来,把自己抄好了的《女诫》和《孝经》分给她们,叫她们躲在屋里照着摹写,能写多少是多少,关键是要写得像——哪怕到了交罚的日子还差几篇,到时候求求情,也总比让人一眼看出找了枪手来得好。 让她惊喜的是,这两人抄的还挺快,比她料想的还快,虽说笔迹只有七八成像,但许多字纸混在一起,倒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来。 她们读书的撷英阁就在清凉园里,进了大门右拐,走上一段就能看到两座挨得极近的院子,一个是撷英阁,旁边的就是蕴秀轩。 姜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容貌清秀,皮肤白净,说话做事不温不火的很有条理,听唐曼媛说,姜先生出身官宦人家,年轻时颇有才名,嫁的也是有名的才子,只可惜才子是个福薄的,姜先生孀居后回了娘家,因她年纪大了,再嫁已经不容易了,好在还有嫁妆,她父母也仍健在,能护得住她,太夫人知道了她的境况,慕她才名,就做主请了她来教姑娘们读书。 撷英阁是一处颇为规整的院子,上房三间,左右耳房,两侧东西厢房,她们学习的地方在撷英阁上房东间,六张桌子,每排两张,摆了三排,江溆坐在第一排靠窗处不用动,她身旁原是三姑娘唐曼锦的座位,只是她自从两日前被太夫人罚去了祠堂,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出现。 照着姜先生安排的座次,除了江溆外,唐曼锦和唐曼颖、唐曼媛都得往后退一排。 唐曼媛当即就将笔墨文具搬到了最后一排,爽快地让了出来,唐曼颖却有些不情愿,“先生,能不能不换?坐在后头我怕听不清。” 唐曼瑗原本坐在第二排靠窗处,这里光线好,这会儿极爽快的收拾文具起身让座,唐曼宁和唐曼春也不是傻的,连忙向姜先生推辞,表示她们愿意坐到后面,“妹妹她们在这里坐惯了,倒是不必挪动,我们坐后头就是了。” 姜先生却自有规矩,坚持让她们按照排行定座次,唐曼颖这才不情不愿的去了后面一排坐下。 除了读书作诗,琴棋书画大家也都是要学的,姜先生问唐曼春和唐曼宁除了正经课业外还想学些什么,许她们从琴棋书画里选一样,虽然这些东西是大家都要学的,但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姜先生也只许她们选一样,“你们若是都选,我未必教不过来,你们却是一定学不过来的。” 唐曼宁从小就被唐辎手把手的教看棋谱,又教她如何下棋,便选了打围棋。 唐曼春则提出自己想学画。 姜先生没有叫她们读书背书,而是给两人分别列了书单子,让她们通读,又手把手的指点棋艺,教给曼春如何调色,如何布局,如何下笔。 姜先生的确是有本事的,讲得很容易理解,曼春学得快,又有几分灵性,姜先生虽然没有直接夸奖她,却也能看得出来对她还算满意。 感觉似乎学了没多大会儿,时间竟然就已经到了中午,几人告辞了姜先生,就离开了撷英阁,从园子里出来上了小轿,一路小颠着就回来了。 中午吃了饭,小睡了两刻钟,曼春就被叫起来了,晕晕乎乎的起来洗脸刷牙梳头换衣,直到下了轿子,人才略清醒了些,唐曼宁看她这样子觉得有趣,笑着弹了她几个脑崩儿,“还睡呢?太阳快落山了。” 曼春摸摸脑袋,嗔道,“知道啦,姐姐,不要弹了。” 第154章 重罚 下午的时候姜先生给她们布置了习字的功课,正好中午午睡起来都没什么精神,正好借着练字来养养神。 曼春耍了个小聪明,因着姜先生给布置的功课并不多,她抓紧时间写好了,见姜先生看书正看得入迷,无暇顾及其他,便另拿了张纸誊写《女诫》,这书学堂里也有,等到姜先生一本书看完,她已经抄写了快一遍,不过姜先生倒没有说什么,看了她的字,只叫她下一次抄慢些,不要太过草率。 等下了学,曼春悄悄问唐曼媛,“三妹妹回来了没有?” 唐曼媛摇摇头,“不知道呢。” 唐曼颖道,“今儿早晨二婶的陪房带了包袱和提盒去了西边儿,听说是去了祠堂。” 难不成唐曼锦和吴氏还待在祠堂?算上今天都第三天了。 “她们……不会有事吧?” 唐曼宁和江溆说了几句话,过来听见了她们的担心,道,“江姑姑说曾祖母已经叫二婶和三妹妹回去了,咱们回去就知道了。” 出了清凉园,江溆走内街西后门去庆僖堂,唐曼宁她们走内街东后门回家,告别了江溆,几人便一一上了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的回了住处。 长房就在二房和三房的前头,唐曼媛和唐曼颖下轿的时候,从二房那边传来了一阵压抑地低嚎,吓了几人一跳。 唐曼媛和唐曼颖年纪还小,愣了一会儿,才对唐曼宁和曼春福了福身,“大姐姐,二姐姐,我们回去了。” 唐曼宁听着从二房院子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呻、吟惨叫,也有些魂不守舍,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们也走了,明儿见。” “明儿见。” 回了住处,王氏却不在,原来是三太太听说二太太和三姑娘回来了,便来找了大太太一同去探望。 韦嬷嬷和浩月都跟着王氏过去了,唐曼宁问李嬷嬷,“二太太和三姑娘怎么样了?我们刚才回来路过二房,听动静叫得可惨呢。” 李嬷嬷小声道,“晌午姑娘们去了学堂没一会儿,二太太和三姑娘就回来了,不过是让人抬回来的,听说两只膝盖都跪伤了,还饿了两天,惨哩!请了太医给开了方子,叫了几个力大的婆子来把人按住了,好把腿上的药酒揉开。” 姐妹两个面面相觑,“怎么竟跪了两天?” 李嬷嬷道,“哪里跪了两天?要真是那样,就要了人命了。听说跪只是跪了一夜,可三姑娘那个脾气,在祠堂里险些又闹了一回,在祖宗面前胡言乱语,叫老太太知道了,又罚了她家法,姑娘家不好打在明处,就抽的小腿,连二太太也受了连累,底下人也不敢狠打,昨儿夜里三姑娘发起烧来,今天眼看着人都不清醒了,老太太才开了恩,许她们母女回来养病,说等病好了,要一人抄一百遍金刚经供到菩萨面前请罪。” “这可真是……自个儿作的。”唐曼宁喃喃道,说完了,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她吐了吐舌头,看看李嬷嬷。 李嬷嬷笑了笑,道,“可不是自个儿作的?奴婢说句僭妄的话,三姑娘这是叫人给纵坏了,什么规矩都不顾了,怎么能在祖宗跟前吵闹?这也是府里主子们宽和,要是换个规矩严的人家,一顶轿子送进家庙里,什么时候改了,什么时候出来,看还敢不敢胡闹了?” 唐曼宁问,“三妹妹的腿……没事吧?” 这个问题,李嬷嬷也不知道,她道,“这个……奴婢也说不好,等太太回来了,不就知道了?姑娘累了一天,歇歇吧?” 唐曼宁和曼春虽与唐曼锦不和,可也不至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而无动于衷,唐曼宁就和妹妹商量着,“咱们去瞧瞧她吧。” 曼春道,“再等等,我才打发了人去五妹妹那边,要是她去了,咱们再去也不迟——都这个时辰了,若不是情形紧急,咱们还是等明儿一早再去,免得太太回来跟你着急。” 过了晌午是不能探望病人的,大太太和三太太过去,恐怕是当时二房那边情形不好,不得不去,王氏一向把姐姐看待得犹如眼珠子一般,若是姐姐和她此时贸贸然去了,别人非议不说,王氏只怕回来也要闹。 唐曼宁一听,果然有些为难,嘟囔道,“这都是什么破规矩啊……” 曼春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等了一会儿,小五和素兰回来了,“四姑娘和五姑娘原本也要去的,三太太叫人传话说三姑娘正发着烧,还没醒呢,先别过去了,等明儿醒了再说,五姑娘说,今天去不成了,明儿再去,问大姑娘二姑娘去不去?” 唐曼宁点点头,“自然是要去的。”便让小五端了盘果子给唐曼媛送去。 等屋里没了别人,唐曼宁长叹了口气,“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闹成这样,叫我们以后还怎么说话?” 曼春道,“以三妹妹的脾气,早晚也要吵崩,你看她像是能与人和睦相处的么?明儿咱们过去,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那有什么,”唐曼宁道,“这些都是有数的,左不过些许补品表礼,出不了格。”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便撒开手不管了。 直到到了请安的时辰,王氏才回来,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曼春猜测着二房那边的情形可能不太好,但王氏什么也没说,也就暂时无从认证了。 太夫人没有提起此事,林夫人倒是说了句,大意就是二太太太过放纵三姑娘,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当着祖宗的面都敢胡言乱语,说什么今天有明天无的诅咒唐家,才受了罚,以后三姑娘除了去家学,别的时候一概不许出院子,更不许到外头去,以示惩戒。 因着侯爷也在场,太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多说什么,等打发了一干小辈下去,太夫人瞪了儿子一眼,“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看看你的好孙女,什么混账话都敢说,要不是看在你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不给你这个做官的面子,我便叫人把他们关到死!” “怎么别人都不像她似的张狂?小小年纪就口吐恶言,还是从韩氏那里传下来的恶种!你那几个儿子,个个都比老二出息,怎么不见他们闹出事来?” 唐侯爷知天命的年纪,这会儿也只能任由太夫人痛骂,半句也不敢还口。 太夫人骂了好一会儿,总算停了口,神色冷峻,“我告诉你,但凡你还有一丝孝顺我的心,就不要想着把那韩氏弄进家里来——我知道她这样的人,得了人和钱还不算,她看中的是我这庆僖堂,指望着将来有一天好住进来!” 唐侯爷忍不住想为爱妾申辩两句,“母亲,燕鸿她不是那样的人。” “呸!”太夫人大怒,“娼家的女儿,能有什么好人!当初临安没了的时候,王绮没了的时候,我也没见你掉一滴泪,怎么?你这铁石心肠的倒为个娼妇顶撞起你母亲来了?” 眼看太夫人真的怒了,唐侯爷这才惶恐了,忙起身跪下,“母亲息怒,母亲息怒!是儿子错了。” 太夫人运了好一会儿的气,“你趁早给我死了那条心,我活着,韩氏不许进门,我死了,也一样不许她进门。” 瞧着儿子跪在地上的样子,太夫人想到自己亲生的三个孩子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心里稍稍软了一下,“你要是喜欢她那样的模样,大不了我叫人去找个差不多的,比她还年轻漂亮,你又何必执着于她?难道非要和我顶着?我的儿啊,你哥哥你妹妹都走得早,母亲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叫我走都走得不安心哪!将来到了地底下,叫我如何跟祖宗交代?”说着,竟呜呜地哭了。 唐侯爷沉默了一下,还是没有再说出什么叫太夫人更生气的话,“母亲不要哭了,免得哭坏了眼睛,以后我远着她些就是了,只是她毕竟生了老二和老三,总不能丢下她不管。” 太夫人拿帕子蘸蘸眼睛,“远着她些?” 唐侯爷赶紧应是。 太夫人叹了一声,“你就哄我吧,我知道,等我两腿一蹬,谁还把我的话当真呢?到时候就是林家,也奈何你不得。你们但凡在明面上敬着我些,给几分薄面,我便知足了。” 唐侯爷喏喏。 太夫人道,“你只顾老二,却不想你还有别的儿子,他又不是顶出息有用的,将来顶门立户还能指望他不成?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把老大弄回来吧,好歹也能帮帮你,老三整天在家里待着算怎么回事?给他弄个官儿做,出去历练几年,将来就是自立门户了,也不叫人操心,还有老四,他从小就懂事,偏你又不喜欢他,这可怜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家了,总该叫圣人瞧看瞧看,将来有个打算才是。你这个做爹的,怎么就想不到这些,还要我这老婆子为你想着?” “叫母亲为儿子操心,是儿子不孝。” 第155章 远虑 太夫人哼了一声,“你若不是我亲生儿子,我理你做甚?——还有一事,我要说与你知道。” “母亲请说。” “这事儿我琢磨许久了,只是一直没有个合适的人选,如今我也老了,再不办,恐怕就来不及了……你大哥——”太夫人哽咽了一下,“他走得太早,我这些年常常梦见他,他呀,早年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底下,后来你舅舅帮着给他结了门亲事,有个伴儿了,我这心里才好受了些,只是还有一件,他身后没有香火呀,如今我在,你在,逢年过节的时候都忘不了他,孩子们也不至于失礼,可再过些年呢?那坟上长草的不是比比皆是?万一家里有个什么变化,到时候谁还能想起他来?倒不如挑个好孩子记在他名下,免得将来你大哥在底下受穷受饿。” 太夫人这番话可说得上是情真意切,可唐侯爷却犯了难,他小心地看了看母亲的脸色,“不知母亲觉得谁合适?” 太夫人道,“我这不是要和你商量么?你觉得老大和老五……谁合适?” 唐侯爷有些失望,没想到大哥已经死了这么些年,母亲竟然还有这样的想法,听母亲说话的语气,明显她更看中老五,他想了想,道,“老五是嫡子,倒也配得上大哥这长房的身份,就是……这孩子太跳脱了些,不稳重,恐怕将来没什么大出息,老大么,虽说身份上差着些,可如今办差也算是有模有样了,又儿女成群,松哥儿读书也好,将来前程是有的。”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我就是担心你大哥的香火,他没福气,没能等到长大成、人就走了,爵位是圣上赏赐,你这些年兢兢业业的,没给祖宗丢脸,将来守器承祧的自然还是你这一支。等我老了,嫁妆一分为二,你一份,你大哥一份,你要是心疼你的骨肉,依旧把他留在家里也成,叫他出去顶门立业也成,我就管不了了。” 唐侯爷点了点头,“……老大出去了这些年,也该回来了。” 太夫人其实已经在唐辎和老五唐辑之间左右摇摆了好几年,一直没打定主意,理由么,和唐侯爷所说的也差不多,老五唐辑是个聪明的,将来要是肯上进,未必比不上他大哥唐辎,只是这孩子性情跳脱,有些不好管教,将来如何还未知晓,唐辎在兄弟们中间排行第一,又是正经科考来的官身,家里略扶助些,前程自然是稳妥的,况且儿女成群,香火自然是不愁的。 既然要给早亡的长子过继个嗣子,将来不免要把自己的私产分出去些,这些东西原本都该是给儿子的,如今儿子既然有自己的意见,太夫人也不能不考虑,她想了想,道,“等老大回来再说吧,我再看看。” 太夫人和唐侯爷所说的这些话自然是没有旁人知晓——太夫人早就将服侍之人打发到了外头。 不过,这里头却不包括江溆,早先众人来请安的时候,江溆与人寒暄了几句,就躲进了碧纱橱,她昨天夜里醒了几回,就没怎么睡好,躲进碧纱橱里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直到太夫人因为二房的事痛斥唐侯爷,她才隐隐约约醒来,后来就听到了太夫人提起的过继嗣子的事。 她心知这是唐家家事,她不好搀和,指尖挑着幔子往外看了一眼,见屋里只有外祖母和舅舅两人,知道外祖母不欲令人知晓此事,便又悄悄躺了回去。 太夫人和儿子说完了事,便叫人打开了大门,丫鬟们一个个进来,她看了看,“溆姐儿呢?” 四处找了找,才发现江溆就在碧纱橱里躺着,睡得极沉,叫了好几声才把她叫醒。 江溆揉了揉眼睛,神色困顿,带着鼻音问道,“外祖母?”又看看外头天色,忙坐起身,“啊呀,我睡过了!” 珍珠道,“昨儿夜里姑娘睡得不实,醒了好几回呢,只怕是这会儿困倦上头了。” 太夫人揽着江溆,“不如叫人去学堂里说一声,就说今天不去了。” 江溆摇摇头,“今儿薛大姑要教我新针法呢。” 太夫人就笑了,“下回再学也是一样的。”便吩咐珍珠去往蕴秀轩走一遭,给江溆请一天假。 曼春等人去了蕴秀轩,发现这蕴秀轩和隔壁的撷英阁是一样的格局,到了蕴秀轩的时候,薛大姑正坐在廊下劈线,她似乎是已经事先得了消息,知道今天唐曼宁和曼春要过去,屋里的桌椅和纺机、织机都已经摆设整齐。 蕴秀轩也是上房三间,两侧有厢房,厢房是给薛大姑住的,正房中间的墙上供奉了嫘祖小像,东屋摆了三张裁剪用的大案,临近窗户的地方摆着绣架,西屋地上摆着纺线机和织机,西窗廊下摆了一溜染缸,院子里还有挂染布的竹架。 唐曼宁一看到那架子,就悄悄伸指戳了戳曼春,朝她眨了眨眼睛。 曼春翘了翘嘴角。 唐曼颖和唐曼媛自觉的就坐到了各自的绣架钱,薛大姑问过唐曼宁和唐曼春两人都曾学过什么,知道两人都学过些基础的针法,就让两人分别做个绣花帕子,要看看两人的水平如何。 唐曼宁提前拿了个做好的绣了兰草的包边帕子,唐曼春有意藏拙,就临时找了块细纱,绣了一角缠枝花,薛大姑见两人基本功扎实,就给了两人花样子,让她们描摹在绣布上,告诉两人要用什么线,多大尺寸,让两人照着绣。 唐曼宁问,“用什么针法?” 薛大姑笑笑,“姑娘用什么针法都行,绣完了咱们再说。” 薛大姑和姜先生脾气不一样,她无事时便做自己的绣活儿,每隔半个时辰便让她们起身休息一会儿,来回走动也可以,并不时指点一二。 曼春描的花样子好看,绣得也细致,看她的动作就知道功力如何,薛大姑渐渐主意到她,便时不时的走近了去看,唐曼颖和唐曼媛也留意到,唐曼媛见曼春的花骨朵绣得丰满,便小声问道,“二姐姐,这花骨朵是怎么绣的?你看我这个,又扁又平。” 曼春也小声回答,“我这是用套针绣的,多绣几层就好看了,别着急。” 因为午时的阳光太过刺眼,下午薛大姑便没再叫她们绣花,而是将她们领到西屋,教她们纺纱织线,这个活儿曼春倒是很久没干过了,不过其他人比她还不如,纺出来的纱线不是粗了就是断了,几个姑娘嘻嘻哈哈的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曼春原本想和姐姐商量着蔺先生的事,王勤说蔺家的房子已经破败得不能住了,蔺先生如今在侯府附近租房子住,她就想着是不是凑些银子给蔺先生送去,好歹把房子修一修,毕竟翰林胡同的蔺家宅第是蔺先生的祖屋,总不能任由其破败下去,可蔺先生每年的束脩也十分有限,是指望不得的。 可她思来想去,直到唐曼宁回来,去学堂上了几天的课,她依然没有拿定主意,毕竟这只是她的想法,修房可不是小事,既然比她要买的那房子还破败,恐怕不是百十两银子就能解决问题的。 少了还好说,多了,无论姐姐那里,还是自己这里,都是负担,若是让太太知道了,只怕又是事儿。 或者跟大哥也提一提? 曼春实在拿不定主意。 “姐姐。” “嗯?什么事?” “童嬷嬷的儿子前几天在翰林胡同那边儿瞧见先生了。” “先生?”唐曼宁微微一愣,“蔺先生?” “是啊,那里好像有蔺家的老宅子呢?” 唐曼宁也只当是妹妹闲谈,便道,“以前好像听父亲……还是大哥说过来着——说蔺先生祖父、父亲都是翰林,家也住在翰林胡同。” 曼春点点头,“那就对了,听说蔺家的宅子破败的不行了,先生只能另寻地方租住,如今他教大哥和棠哥儿读书,听说也是住在附近。姐姐,咱们要不要给先生凑个份子?眼看就是年底了,先生就是要祭祖,也得先把房子修一修吧。” 唐曼宁没有想太多,道,“那就叫人送五十两银子去吧,索性先生如今也不住那儿,回头跟父亲提一提,过几年先生总要有个养老的地方。” 曼春道,“五十两可未必够用,要不然我也不找姐姐了,听说那房子年久失修,要修的话得花不少钱呢,要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 唐曼宁还是挺喜欢这位老先生教的课,闻言便道,“那我去和大哥商量商量,咱们一人凑一些,叫他给先生送去。” 曼春笑了笑,“要我说,若是送银子去,先生准保不收,还不如拿了这银子雇几个人,去给先生把房子修了,等修好了再告诉他,到时候他也只得认下了。” 唐曼宁失笑,“知道啦,等大哥回来,我就同他说。” 第156章 审问 京城这几年的衣裳样子越来越多变。 去年还时兴窄袖和六幅裙,今年又兴起方领衫、罩纱绣裙和绸子做的绢花。 在一些绢花铺子里,上等的绢花因为镶嵌了金银宝石,卖价奇高不下,即使这样,也依然供不应求,不等送到柜台,便被各家女眷们派人买走了。 眼看距离太夫人的寿辰越来越近,唐曼宁她们不仅要准备给太夫人的礼物,还要准备寿宴那几天要穿的衣裳。 自然,寿礼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唐曼宁的衣裳有王氏为她操心,自然是什么料子好就用什么料子,每到节庆之前,侯府绣房总是人手不够,王氏对此心知肚明,绣工也是提前在外头定下的,只拣今年最时兴的样式做,用的还是最能衬托出唐曼宁白皙肌肤的大红百宝缂丝料子和彤色宫样儿妆花缎,头面也是新打的,用了二十多颗大大小小的红蓝宝石,任谁见了,都要竖起大拇指来赞一声好。 曼春身边却连衣料都没选定,更不用说做成的。 她从泉州带回来的料子是冬天用的,在苏杭买的新花样又太超前,京城还没时兴起来,左看右看,竟没有合适的。 方领衫、罩纱绣裙她已经在别处见过了样式,却不能做和别人一样的,何况未出阁的姑娘轻易不能出门,她手头没有合适的衣料,只能画下花样子让童嬷嬷拿了钱去买。 可是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王氏毕竟是嫡母,在泉州时她可以跟外院说一声就让童嬷嬷出去,可是在侯府,还是得跟王氏说一声的,她怕王氏存心为难她,就说学堂里薛大姑教了做绢花,缺了几样材料要打发童嬷嬷去买,童嬷嬷知道她要什么样儿的料子,怕托给别人代买再给买错了。 这不过是小事一桩,王氏却只要看曼春不如意,她就舒坦,因此也不理会曼春,只是不许去。 曼春就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就让宋大家的找找门路,往外头递个信儿,谁知近日门子上管得颇严,抓住个没对牌的,便打一顿赶出府去,自从世子夫人肁氏的陪房撞到枪口上被赶回成国公府后,门子上就再没人敢随意放人出入了。 曼春一时想不到别的解决办法,只好去磨王氏,如今她天天去家学,日日在人前走动,有什么动静别人都看在眼里,王氏也不好随意磋磨她。 唐曼宁知道妹妹还没有准备好太夫人寿辰时穿的新衣,猜她派了童嬷嬷出门多半是为了此事,她本也不想和母亲生分,但眼看日子越来越近,再不准备,到时候妹妹穿什么?家里人、外头人,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妹妹丢脸不成?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儿私底下是劝不来的,便教曼春趁着三太太过来聊天的时候再跟王氏说起此事。 三房也有庶女,况且三太太平时就不是个好管闲事的,王氏也就无所谓了,淡淡的看了一眼曼春,“再说吧。” 三太太看了一眼曼春,笑笑,没打算开口。 唐曼宁这时却插嘴道,“既然如此,就也帮我捎带些来。”让童嬷嬷给她捎二两琉璃珠子,再从银楼买些上好的银丝来。 王氏气恼地瞪了她一眼,不想让女儿下不来台,便默许了。 唐曼宁便挽了妹妹出去玩了。 三太太道,“小姑娘嘛,难免的,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嫂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王氏叹了口气,气恼道,“我是气那个傻丫头,叫人几句好话便哄得不知东南西北,以后可怎么办?” “姑娘总有懂事的一天,是好是歹,慢慢儿就看明白了,您如今着急,人家还不领情,何必呢?况且我看二丫头比我们家那个不省心的可强多了,我们媛姐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只管看牢了就是,左不过花些银钱,全当是给我们媛姐儿找了块磨刀石,亏不了根本。” 三太太的话,王氏心里并不认同,不过女儿倔强,她又不舍得对女儿用雷厉手段,便也只能这样僵持着了。 罩纱绣裙是一层绣花裙外罩一层纱裙,内层越是绣得绚烂多彩,外头便越发显得精致飘逸,再用丝线编成络子围在腰上,有那讲究的,还要串上珠玉宝石。 绢花却不像从前那样做得繁复鲜艳就成,而是要像真花那样,越是与真花相像的就越受欢迎,外面花市街上卖的好绢花甚至能模仿出露珠的样子,要价也高。 女孩儿们之间的这种争竞,就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涌动,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却绝对不会撕破脸,否则就是不雅,就是没规矩。 曼春想到听来的说她们谁谁谁特别用功,经常天不亮就起来读书,或者经常熬夜这一类的小道消息,就想着,这样吵吵闹闹的其实也挺好,至少还有那个心气儿闹腾,等将来都长大了,渐渐被生活的艰难磨平了棱角,磨去了意志,恐怕连这会儿的吵闹也会当成美好的回忆。 其实她该感谢生在这样的富贵人家,至少吃喝不愁,父亲对她也还算照顾。这世上有多少人一生陷于贫苦当中?也有一生下来就没了父母,不晓得能不能长大;还有那天生残疾的,难道就不活了? 她该感恩。 蔚氏从婆母那里回来,刚歇了歇脚,叫人给自己泡了壶热茶,就听说门房上有人给武三爷送了封信,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又是哪个猪朋狗友给他送信?” 服侍的婆子答道,“是个姓王的商户,说他家主子姓唐,是安平侯府的,忠勇公府的孙二爷托他主子给咱们三爷送信。” 蔚氏想了一会儿,突然坐了起来,“忠勇公府的孙二?信呢?” 武焱今儿心情不错,虽说晚上喝得有些多了,醉醺醺的走路都东摇西晃的,回去以后准得挨顿媳妇的骂,可一想到今儿收到的那些东西,他就忍不住嘿嘿嘿的笑了起来。 孙二啊孙二,你小子也有求我的一天?嘿! 虽然料想到蔚氏不会给他好脸色,却没想到刚一进门,屋里就飞出来个亮晃晃的鞋拔子把脑门儿给砸了。 “干什么?你要谋杀亲夫哇!”武焱捡起地上的银鞋拔子,仗着酒劲儿嗷嗷了一嗓子,歪歪扭扭的挪到炕边儿上,倒头就躺下了。 蔚氏捂着口鼻让人给他擦了脸,拍拍他,“起来。” 武焱哼哼两声。 “快起来,我问你,你怎么又跟孙二联系上了?” 武焱迷迷瞪瞪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掀了掀眼皮,“啊?” “少给我装蒜,人家的信都送来了,你还跟我耍这心眼儿?” 武焱吓了一跳,心说那些东西今天才送来,还是直接送到他手里的,根本连家里的门都没进,蔚氏怎么知道的? 他坐起身来,“是谁说的?!” “……说说看,都收了什么东西?” 武焱瞪着一对醉醺醺的小眼睛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他嘿嘿一笑,“媳妇儿啊,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自家?你想想那一对小金鱼儿的砚屏,多好的东西,拿家来还没摆几天呢,就送到咱娘那儿去了,将来要是还给咱们还好,要是哪个妹妹出嫁,让咱娘当陪嫁送出去了,不就成了人家家的了?等将来分了家,要是一点儿家底都没有,等着喝西北风?我可不能让我媳妇受这样的罪。” “你个财迷,”蔚氏哭笑不得,脸色却比刚才好了许多,“给我交代清楚,说、实、话!” 武焱吭哧吭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不就是……孙二托我给她相个媳妇,怕我辛苦,就送了点儿东西来慰劳慰劳么……” 蔚氏眼睛一眯,“是哪家的?……安平侯家?” 武焱两眼一睁,“你、你怎么知道的?” “呸!就知道你们男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楚桐等了他这么些年,就白等了?” 武焱吃了一惊,皱眉道,“跟楚桐有什么关系?她一个望门寡,也配肖想我兄弟?你叫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楚桐哪里不好了?” “我看她哪都不好,从小就是个爱教训人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也亏得她男人死得早,没等她进门就解脱了——” 蔚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叫他再胡说,“你什么时候能把这臭嘴改了才好,当初的事不是误会么?孙二如今回来也不妨事了,鲁王府又是他外家——” 武焱拨开媳妇的手,“反正他们没什么关系,楚家又不是养不起闺女,干嘛就瞧上了我兄弟?楚桐那女人,哼!楚家的女儿,没一个好东西!” 蔚氏脸一落,“你说什么?” 武焱这才想起蔚氏的母亲也是楚家的女儿,自己怎么就说秃噜了嘴呢?他自知失言,便打哈哈道,“没啥,没啥,我是说鲁王府上也真是倒了霉,养出了个那样儿的女儿,害得一家子都坏了名声,实在是……嘶——” 武焱呲牙咧嘴的抢回了自己的胳膊,揉揉被掐出来的印子,却不敢再言语。 蔚氏匀了匀气,“孙二他看上了安平侯哪个姑娘?” 第157章 赠礼 蔚氏匀了匀气,“孙二他看上了唐家哪个姑娘?” “说是安平侯孙女里头行二的。”武焱小意殷勤的给媳妇捏捏肩,商量道,“下个月不是唐家的老太太过寿?你到时候留心瞧瞧,看看人品相貌如何。” 蔚氏乜了他一眼,躲过对方满口的酒气,“你倒是正经操起心来了,怎么家里的事就不见你这么上心呢?” 蔚氏继续说道,“今儿老家亲戚来了,言道老家受了荒,今年收成不保,说得老太太哭了一场,说要留人住一阵子呢。” 武焱陪着笑脸应承,蔚氏闲话了几句,又换了盏茶,总算是应下了,“唐家老太太过寿,咱家必是要去了,就是老太太不去,太太也得去,我到时候多半是要陪着的,找机会瞧瞧吧。” 武焱附在蔚氏耳边嘀咕了几句,蔚氏拍了他一下,“你又要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家好好的姑娘,你们这些烂了肠子的,又动什么歪脑筋?” 武焱喊冤,又不敢大声叫人听见,“不就是想先看看姑娘的品行怎么样,孝顺不孝顺么?” 照着蔚氏的脾气,一句“关你什么事”就把话堵回去了,不过,这一次她却只是低头想了想,便道,“你那馊主意是不用再想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武焱还要再问,蔚氏却不肯多说,也只得罢了。 童嬷嬷一早出来,先找到王勤由他带着去了一条巷胡同,谁知今儿十七太太去庙里烧香去了,不在家。 招待童嬷嬷的管事妈妈和童嬷嬷是在青州时就认识的,彼此知根知底,童嬷嬷避过人问她,“今儿也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去了庙里?舅老爷那边儿有什么消息?” 对方摇了摇头,“哪儿啊,是我们太太昨儿梦见祖宗托梦,醒来就说要去庙里还愿,说是从前在菩萨跟前求的事成了,许下的愿誓不能总拖着,恐怕菩萨怪罪,才急急忙忙去了。”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眼看日头越来越高,十七太太却仍没有回来,童嬷嬷怕时间来不及,只好先告辞了。 可惜她坐着车往京城里有名的几处绸缎庄都逛了个遍,能入眼的却并不多,市面上的花样儿多是仿得宫里头的样式,没什么稀奇的,二姑娘的年纪又摆在那里,也不能一味的只挑贵重衣料。 王勤这阵子正忙着房子和铺子的事,顾不上这些,一时间也没了主意,他想了想,“明儿我再找找去,您紧着能用的先用着。” 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样的结果曼春却是早就料到了,她也没指望仓促之间能买到合心意的,太太给姐姐做新衣裳用的料子一看就知道上用的东西,多半是宫里赐下又辗转到了王氏的手中,市面上的东西如何及得上? 索性她也不打算出这个风头,只要到时候不因为穿衣打扮被人议论,她也就无所谓了。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十七舅母就打发人送了东西来。 照丁氏派来的管事妈妈转达的,说是听说二姑娘到京城了,她这个做舅母的给二姑娘做了几件衣裳,还有王家四姑娘给表妹的几件小玩意儿,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再过些日子就是太夫人的寿辰了,怕大太太到时候忙得很,不好打搅,便不请自来了。 这话不能细品,仔细想想,丁氏的话里单单只提了二姑娘,却不提大姑娘(虽然大姑娘也得了差不多的东西),但这又何尝不是在给王氏没脸? 十七太太派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就连太夫人那里都得了两匣子上等香料,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王氏就是要赶人,也不能不顾体面。 一条巷胡同来的管事妈妈隔着帘子给王氏请了安,连王氏的面也没见着,就连人带箱子一块儿被打发到了曼春这边。 管事妈妈眉眼带笑的往韦嬷嬷袖子里塞了个荷包,韦嬷嬷不动声色的捏了捏,微微点了点头,不客气的道,“我们太太事忙,你们说完了话就赶紧走吧。” 这管事妈妈的男人以前是给十七老爷赶车的,后来伤了腿脚,就干不了了,她夫家姓冯,都叫她冯家的。 冯家的跪下要给曼春磕头,曼春忙给童嬷嬷使眼色,道,“你是舅母身边的人,就不必这样多礼了。” 让小屏给冯家的搬了个圆凳坐下。 冯家的谢过了,道,“昨儿我们太太不巧没在家,没见着,回来直道可惜,想想又不放心,姑娘回来这些日子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习惯不习惯,又怕贸贸然来了给姑娘添乱,才叫奴婢先来看看。” 曼春明白长房的院子不大,里里外外的人也多,只要不是特意压低了声音,人在屋里说的话外头多半听得清清楚楚,王氏又是个疑心重的,素来不好应付,冯家的既然问得光明正大,便起身谢了,“有劳嬷嬷转告,多谢舅母关心,几年前我还小,不记得什么了,这次回来,除了觉得京城比南方干燥些,雨水没那么多,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冯家的从袖袋里抽出个帖子,里头夹了张礼单,“我们太太想请姑娘过去坐坐,说说话。”说着,将帖子连同礼单递了过去。 曼春将礼单放到了一旁,先看了看帖子,道,“舅母请我去,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这事怎么也得先禀过太太,得太太同意了才行。” 宋大家的就出去和韦嬷嬷将事情如此这般的说了,韦嬷嬷道,“姑娘年纪小,不懂,难道你也不懂?” 她这话是站在廊下说的,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曼春并不生气,笑了笑,“嬷嬷是重规矩的,我知道,既然如此,叫童嬷嬷替我去跟舅母磕个头吧,有劳嬷嬷跟太太回禀一声?” 韦嬷嬷原本想一口回绝,但是听到曼春说的“重规矩”三个字,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就噤了口,目光往曼春身上扫了扫,脸色有些不好,“……姑娘少待。” 不知韦嬷嬷怎么跟王氏说的,王氏同意了曼春的请求,曼春就让童嬷嬷去换身体面衣裳再去。 韦嬷嬷不知道钻哪里去了,曼春暂时没空理她。 礼单上记着的东西有当季的四身衣裳、两件棉袄、四匹衣料、一串迦南香珠和几样小零碎东西,曼春点点头,笑道,“幸好有舅母想着,我这儿也正要做新衣裳呢。” 冯家的道,“我们太太和四姑娘进京早,做衣裳的时候就说了,要给姑娘也做几身,只是寻常时候不总往府上来,我们老爷如今又在南边,太太平日里就不常出门,姑娘别嫌我们怠慢。” “怎么会?”曼春摆摆手,见童嬷嬷换了衣裳,她笑着对童嬷嬷道,“先前知道舅母家来人,只顾着惊讶了,倒忘了赏。” 她叫童嬷嬷取了个半两的红封给冯家的,“这大热天的,有劳你辛苦跑这一趟。” 冯家的本想推辞,可是又怕叫这侯府的人小瞧了,倒弄得表姑娘没脸,便大大方方的谢了赏,“时辰不早了,我们早去早回。” 曼春从她平日里做的针线活里挑了一副绣绘着山水景致的披帛,用匣子装了,作为回礼让童嬷嬷捎了过去。 冯家的亲眼看见她把那披帛从箱子里拿出来,却碍于礼节不能说什么,等出了侯府,她问童嬷嬷,“那披帛看着像是绣的,又像是染的?是你家姑娘的针线还是从外头买来的?” 童嬷嬷早就得了曼春的吩咐,知道不可将曼春的女红针线宣扬出去,便道,“你没见上头有‘太平山人’的印?” 冯家的讶然,那披帛的一角似乎的确有枚红印,“……是那个‘太平山人’?” “还能是哪个?” 冯家的看看童嬷嬷怀里的盒子,掀开帘子吩咐跟车的婆子,“叫两个人回去报信,就说表姑娘使人来给太太问安。” 童嬷嬷嗔道,“你这是做什么?何必弄这样的阵仗?” 冯家的笑道,“你以为是为了你?”她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如今这个天平山人的在京城也是大大的有名呢。” 见童嬷嬷神色茫然,冯家的道,“前些日子有人往宫里敬献了两幅太平山人的绣画,得了宫里娘娘的赞,如今这东西可是千金难得,叫人知道了,我们太太还能有太平日子?听说武太尉家的那位三爷不知从哪里弄了个太平山人绣的砚屏,嚷嚷的满京城都知道了,有人出两千两银子,还有愿意拿古画换的,都叫武家老夫人给驳了。” 童嬷嬷咂舌,喃喃道,“我还道只是在泉州有些名气……” 冯家的有些羡慕地看着童嬷嬷手上的匣子,“如今谁家要是有这么一副太平山人的绣画,那真是极有面子的。” 第158章 回礼 知道曼春就是“太平山人”的,也不过是童嬷嬷和王勤,童嬷嬷与曼春朝夕相处,自然将什么都看在眼里,至于王勤,虽然没有明说,但好些事他都是经手人,猜也能猜出大半来。 便是十七太太,也只知道在泉州时她叫王勤开了个针线铺子,专卖各色丝线,帮人代卖些绣好的针线成品。 哪怕是知道些许内情的,也只当是太平山人要借唐家的势,才会将绣画放在有唐家撑腰的铺子里寄卖,没有人会认为唐家二姑娘与太平山人有什么关系,毕竟一个是未曾出过闺阁的官宦千金,另一个以绣入画,堪称大家,那一手功夫,没有十几二十年的磨练不可能做到。 童嬷嬷暗暗叫了声糟糕,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道,“我们才来,哪里能知道呢?这个也是偶然得到的,觉得不错,才想着给舅太太。” 丁氏果然很高兴,她叫人把披帛展开挂在屏风上,仔细地看了披帛一角隐没在一丛山花中的印鉴,见果然和武太尉家那副砚屏上的印鉴一模一样,叹道,“这也太贵重了!” 王四姑娘道,“不过听说太平山人的绣画一向尺寸不大,这样大的一副披帛,当真少见。” 童嬷嬷正在回答或不回答之间犹豫,就听丁氏嘱咐女儿道,“外头可没见有比这个好的,你别胡乱说出去啊。” “我知道,”王四姑娘一脸的“这还用您说?” “我爹才几品官儿?胳膊拗不过大腿,等什么时候他再往上升一升,不怕别人收拾他了,我再跟人说去。” “这丫头!”丁氏拍了女儿一把,不管她了。 童嬷嬷把进京城后的这段日子一一向十七太太道来,她并非是一个言语伶俐的人,但她说话朴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丁氏叹了口气,“你就多受些累吧,你的辛苦,家里是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童嬷嬷心里一酸,低头抹了抹眼睛,“多谢您体恤。” 丁氏道,“这孩子你一定得盯好了,可不能叫她伤了损了。” 童嬷嬷走得顺利,曼春就不好过了。 冯家的一走,没等曼春歇口气儿,王氏就把她叫了去,叫她跪在地上,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顿,大有不将火气撒出来便不罢休的意思,虽有唐曼宁解围,王氏却也没有松口。 唐曼春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便也不和王氏硬顶。 王氏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无外乎贬低曼春的出身,鄙弃青州王家的门庭,再骂几句曼春中山狼小狐狸精一类的话,虽无甚新意,却也叫人厌烦。 好在地上铺了毯子,倒不怎么凉,曼春看着墙上的挂画,出了会儿神,耳朵里听着王氏的嗓子又吊高了。 她揉揉耳朵。 这个动作看在王氏眼里无疑更为挑衅,“怎么,你倒不耐烦了?不孝的东西,早该一生下来就扔恭桶里溺死了事!” 唐曼宁听这话实在不像样子,又不好直面其峰,便对王氏道,“今早我看棠哥儿眼底下都是青的,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事关棠哥儿,王氏立即被转移了话题,“怎么这么说?”她看看棠哥儿的乳母,“昨儿夜里他睡得好不好?起了几回?” 唐曼宁原本就是随便扯件事来转移话题,她哪里记得棠哥儿气色好不好?倒是乳母有些紧张,“哥儿昨儿天黑就睡下了,夜里起来了一趟,又睡了,一早天亮起的,和平时一样。” 王氏想了想,对乳母道,“等他回来,你抱他来,我看看。” 唐曼宁挨着王氏坐下了,看了曼春一眼,晃了晃王氏的袖子,“母亲,我才跟人学了一手揉腰的本事,你不是常常腰疼?让她们下去,我给你揉揉?” 王氏听了心里发甜,虽然知道大女儿打的什么主意,却还是笑了笑,“好,我女儿孝顺我——”挥挥手把人都赶了出来。 曼春也跟着出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听见韦嬷嬷在一旁自言自语,“有些人哪,原本就福气浅,还不知惜福,将来有她后悔的。” 童嬷嬷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儿了,曼春叫人给她留了饭,放在烧茶的小炉子上温着,趁着这会儿还没凉,就着热茶吃了些许。 童嬷嬷朝上房的方向努努嘴,曼春缓缓揉着膝盖,轻声道,“太太歇午觉呢,韦嬷嬷不知道去了哪里,都还顺利么?” “顺利,舅太太特别喜欢那条披帛,说要好好收起来呢,”童嬷嬷给曼春使了个眼色,“四姑娘长高了些,她这些日子自己在家待得烦了,见了我还说要来找姑娘玩。” 曼春不明所以,不过还是顺口接了一句,“她愿意什么时候出来玩,叫人送帖子来就是了,不过,我能不能出去就是另一说了。” 等童嬷嬷吃好了饭,曼春也说自己累了,因着向来都是童嬷嬷服侍她睡下,别人便都极自觉的去了外间。 童嬷嬷帮着曼春铺好了床,便小声地将自己听来的“太平山人”的事说了,担忧道,“姑娘,那新铺子里……是不是把绣画搁一搁?万一叫人知道了——” 曼春想了想,这绣画便是小幅的,要绣好一副也得个把月,如今存货却是没有多少了,便道,“把剩下的卖完了,就不卖了,别人问起,就说是早先收来的,要是有人打听绣娘,就说那太平山人云游去了,已然不知所踪。” 童嬷嬷暗暗记下,打算找机会出去好好嘱咐儿子一番,免得他说漏了嘴,叫人猜出什么来。 曼春侧卧在床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忽然想起一事,“上午的礼单就在桌子上,嬷嬷抽空看看。” “哎,知道了,姑娘睡吧。” 等曼春睡下,童嬷嬷在桌案上找着先前丁氏叫人送来的礼单,见上头不光有布料,还有新做的衣裳,就叫人把东西拿到了里屋,准备点了数就收起来。 那四套衣裳都是用的好料子,颜色也喜庆,看尺寸就知道是给姑娘的,兴许是不知道她们姑娘会不会长个子,因此无论衣裳还是裙子都多做了两寸,若是要穿,只要略改一改就成。 丁氏送来的都是好物,只是那礼单上写得简单,宫缎写成了缎子,绣金百蝶圆领袍写成了圆领袍子,至于那两件棉袄,一件藕色团花灰鼠斗篷,一件蜜合色漳绒长袄,和衣裙一样,都做得肥大了些。 有了这两样,姑娘冬天就好过了。 童嬷嬷愣了一会儿,怕人瞧见,又赶紧把包袱系上了。 等曼春醒了,童嬷嬷避着人把灰鼠斗篷和漳绒长袄拿出来给她看了,曼春微微吃了一惊,这两样可都不是便宜的东西,也不是容易弄来的,她又看了丁氏送来的其他东西,见各色物件无一不精,心里琢磨着姐姐虽也有一份,只是恐怕不像送到她这里的东西那样“表里不一”。 童嬷嬷捧着一匹真红色宫缎,和宋大家的一人一边将缎子展开,“这个颜色好。” 浓烈的红色将满屋子的摆设都衬得黯然失色,小丫鬟们情不自禁的“哇”了一声。 宋大家的笑道,“多亏了舅太太想得细,要不然这样好的料子,就是想买,一时半会儿又去哪里寻来?” 曼春也爱这颜色,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红了。”话虽这样说,却摸着缎子爱不释手。 小屏道,“姑娘,穿这个好看!” 童嬷嬷也怂恿,“做件衣裳,再做条裙子,最后剩下的还能再做个小褂。” 一身红……曼春想了想,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噗嗤一笑,“只做件衣裳吧,尺寸放宽些,明年还能穿,裙子就不必了,我还得长个子呢,做了裙子,今年未必穿得上了,等到了明年……又有明年的新花样啦。” 自从上回和姐姐说了蔺先生家房子的事,曼春等了几日,却不见姐姐再提起,给蔺先生凑钱修房原本就是他们这几个学生为先生尽尽心意,她有心想问一问,又怕是否有什么不便之处,催得急了让兄姐为难,便只好又等了几日,却总不见唐松的人影,他又早出晚归的,想问也没处问去,便试探着跟唐曼宁提了,唐曼宁却道此事已经交给了唐松处置。 曼春手里还准备了五十两银子,原本她是打算拿这笔银子去凑份子,就问,“怎么没听大哥提起银子的事?” 唐曼宁笑着摸摸她的头顶,“就你那两个私房钱,还是罢了,你留着花销吧,这银子我们凑一凑也就差不多够了。” 话虽如此,可唐曼宁到底是放在了心上,便想找兄长问一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却总也找不到机会。 姐妹两个都看出了唐松有躲她们的意思,唐曼宁是个藏不住话的,渐渐就有些焦躁了,可是这事没有和太太提起过,是瞒着太太的,她也不敢多说,怕再挨说。 第159章 远客 曼春想法子联系上了王勤,得知蔺家的宅子并没有修缮,她不免心中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唐松身边服侍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近身服侍的,也只有两男两女四个。 随扈分别叫黄柏和黄连,丫鬟则叫连翘和栀子,这两人并非原来的连翘和栀子,原先的那两个被唐曼宁处置了之后,王氏担心再有心眼儿活泛的丫鬟打她儿子的主意,索性给他安排了两个老实的,唐松懒得再给两人起名字,就仍旧叫了连翘和栀子。 既然兄长有心想躲,那么总有办法不叫她们找着,唐曼宁怕说漏了叫太太知道,所以连唐松屋里的丫鬟也不敢去问,急得抓耳挠腮的。 曼春的丫鬟原本和唐松的两个丫鬟没有来往,还是后来素兰来了,才渐渐与那边搭上了话,曼春便叫了素兰来。 素兰自从来了唐家,始终没有一个固定的差事,平时也就是做做针线罢了,当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定位的时候,是很难安下心来的。 因此她格外重视曼春给的这个差事。 她想了想,“姑娘是想知道大少爷这阵子在忙什么?” 曼春点点头,“我看他这阵子早出晚归的,和从前都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缠身,你替我去打听打听,不要叫人察觉,这府里人多口杂,马虎不得。” 素兰道,“常跟奴婢说话的是栀子姐姐,不过她心思细,不好套话,倒不如连翘姐姐,还请姑娘多给两天,叫奴婢好好打听打听。” “成,这个倒不是急事,只是得探问明白了。”曼春顿了顿,“这个差事做的好,以后还有你出力的时候。” 然而几天后素兰探问的结果却叫曼春诧异,她一方面想着,这个素兰……她从前果然是藏拙了,另一方面又想着,没想到大哥屋里竟然也会出这样的事。 唐松原本就没打算让小妹妹出钱,他和唐曼宁两人凑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预备拿这笔钱帮蔺先生修缮房子,因他身边能使唤的人也不多,就把银钱交给了一个叫黄连的随扈,叫他去寻工匠,然后这个叫黄连的就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那天晚上黄连没有回府,唐松就觉得不对劲,便叫另一个随扈黄柏去黄连家里瞧了瞧,可他家里人也说不清他去了哪里,等到了第二天,黄连依然没有出现。 黄柏一路打听黄连的行踪,打听到有个和黄连打扮、年纪都相仿的青年在几条街外的一处酒楼里吃醉了酒,包裹叫人给偷了,当时还和酒楼掌柜吵了起来,闹腾得许多人去围观,偏他又不肯报官,后来见官府的差役来了,才灰溜溜的走了。 事情就很明显了,黄连得了个有油水的差事,便先去酒楼好吃好喝了一顿,只怕是他行事不谨慎露了行藏,叫人把银子给顺走了,醉酒醒来见没了银子,心里惧怕,便逃了。 黄连逃了,却忘记了他家里的老老小小还在唐家,黄连和黄柏都是从小就跟着唐松的,人品如何自是明白,这黄连虽有些小聪明,平时也有点儿贪嘴的毛病,却并非奸恶之徒,唐松不忍黄连的爹娘兄弟受牵连,便没有声张,只叫人私下里悄悄地找,无论银子回不回得来,要紧的是得把人找回来,十天八天的,他可以说是派了黄连去远处送信,若是想长长久久的瞒着,那是不可能的,早晚有一天要露馅,到时候一个逃奴的名头是跑不了的。 黄柏和黄连原是两个随扈,如今少了一个,虽说能暂时瞒住外人,可连翘和栀子又不是眼瞎,唐松每日里如何,她们能看不出来?渐渐地多多少少也能猜出几分。 素兰不仅跟连翘和栀子打听了,还想办法去问了其他人,不知她怎么打听的,最后就得出了这样的推论。 曼春既然知道了这事,就不能当成自己不知道,她吩咐了素兰不要多言,心道如今大哥余暇时间只顾着找人,恐怕分不出别的心思来,这修缮的事还是要抓紧些,便也不多声张,传信给王勤,叫他从账上拿出二百两银子来,雇些好手,赶在天冷土硬之前把蔺家的宅子修好。 转眼间已过去了月余,安平侯唐家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大车小车不断的从侯府的后门和侧门进出,大太太王氏从林夫人那里领了差事,帮着林夫人接待远客,二太太和三太太跟着作陪,距离寿辰还有五天的时候林夫人给几个姑娘都放了假,叫她们每日里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学也不必去上了。 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有唐家嫁出去的女儿,有前些年分出去的唐家旁支,还有从唐家祖籍过来的老亲,更多的是从各省来的唐家的故旧门生,这些人在各处为官,碍着朝廷法度不能亲来,便派了家眷和亲信来祝寿。 曼春原本以为她新做的那几身衣裳应该足够用的,毕竟只在寿宴前一天和当天请了客来,没想到太夫人过寿,客人会这样多。 尤其嫁到西北安丰伯鄂家的三姑太太回来后,因着家里设宴款待,一天里她便换了三身衣裳。 着实让她始料未及。 无论再好的衣裳料子,一旦过了水,多少都要褪些颜色,若是多洗几遍,料子虽还是好料子,却不复先前的鲜亮。 所以待客时穿的都是没下过水的新衣裳。 算来算去,她不得不把丁氏送的衣裳也拿出来改了尺寸预备着。 童嬷嬷眼睛有些花了,在油灯底下看不清楚,曼春晚上饮了些桂花酒,这会儿正晕着,也做不得活儿,就叫了姚氏过来,她年纪轻,手上也稳当,缝出来的针脚整整齐齐。 曼春道,“我看三姑母年纪也不大,倒有个大表姐这么大的女儿。” 三姑太太唐蔷今年才三十岁,长女鄂云清却已近花信之年,早就出嫁了,这次给太夫人祝寿便没有同来,跟来的是次女鄂云溪和两个儿子鄂云丰及鄂云鹤。 原因无他,三姑太太唐蔷与三姑老爷鄂东明并非结发夫妻,当初三姑太太作为续弦嫁去鄂家的时候,鄂家的长女都十来岁了。 童嬷嬷今天一整天都陪着曼春,她见了什么人,童嬷嬷自然清楚,听了曼春的话,童嬷嬷心有所感,“三姑太太当初嫁过去的时候,只怕还没有二表姑娘大呢。” 曼春在心里算了算,鄂家二表姐和她大哥唐松是一年生的,鄂家大表哥鄂云丰比姐姐年长一岁,比她大三岁……算算年纪,可不就像是童嬷嬷说的,当初三姑母嫁过去的时候,是否及笄尚未可知呢。 三姑老爷鄂东明,原是大同一带的盐粮巨商,鄂家良田无数,叔公为湖广布政使鄂崇。 鄂东明的发妻孙氏只生了两个女儿,就是曼春要叫大表姐和二表姐的鄂云清和鄂云溪。 孙氏病故后,鄂崇为侄子向安平侯府求亲。 唐蔷和姐姐唐芳都是红姨娘所出,因着出身差些,便被家里做主给了鄂家作续弦。她嫁入鄂家后,不仅将家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悉心照料鄂云清和鄂云溪这两个前任太太所出的女儿,还为鄂家生了嫡长子和嫡次子。鄂东明名下庶出的子女也不少,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有十几个,唐蔷做主将这些庶出子女同嫡出的一起都送进了族学,无论男女都要读书认字,悉心教导丈夫的众子女。 鄂家生意越来越好,鄂云丰三岁时,鄂东明听了唐蔷的劝导,向朝廷捐助军粮,有功而得爵,封安丰伯,这爵位原本是不世袭的,谁料三年前老实了许多年的边塞突起狼烟,安丰伯领着家中三千健儿赶跑了元蒙人,不仅夺回了粮草,还抓了近百口的元蒙贵族献俘于朝廷,朝廷又额外加恩,许安丰伯袭爵三世。 这次鄂家进京不仅是为了向太夫人祝寿,更是因为圣上赏赐了安丰伯府邸,安丰伯带着全家来谢恩的,自此以后,鄂家便要遵从圣上旨意全家迁入京城,入住京城安丰伯府了。 童嬷嬷想了想,“我记得鄂家的二姑娘早先是订过亲的?怎么还没成亲?” 这事儿曼春倒不知道,今天招待安丰伯一家,府里还请了几家亲朋故旧来帮着待客,席间就两位太太私下打听鄂家的姑娘,叫曼春听个正着。 姚氏收针打了个结,又换上一根新线,道,“听人说,跟二表姑娘定亲的那个前几年死了。” “咦?”童嬷嬷吃了一惊,“听谁说的?” 姚氏道,“今儿我和宋家嫂子在院子里听来送礼的鄂家人说的,那会儿太太和韦嬷嬷都不在,小丫头们冒冒失失的,只顾着去喊李嬷嬷了,我们瞧着让人站在门口等着实在不像样子,就请了她们进来坐在廊下,听她们闲聊时说起的。” 童嬷嬷叹了句,“如今安丰伯家越发好了,想结亲的只怕是更多了。” 不过,有人欢乐有人愁。 安平侯府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独有江溆因着还没有出孝,又是寄养在外祖家,她便跟太夫人禀了,想回避一二,暂时搬去别处住几日。 太夫人却不肯,“无妨,你就在我这里住着,有外祖母呢!”转过来却叫人把林夫人找了来,“我问你,这个家你是怎么当的?” 第160章 隐约 太夫人却不肯,“无妨,你就在我这里住着,有外祖母呢!”转过来却叫人把林夫人找了来,“我问你,这个家你是怎么当的?” 一听见这句开头,林夫人就觉得腿肚子转筋,忍气吞声道,“您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若是有我们做的不好的地方,您说了,我们改就是了,可别把自个身子气坏了。” 太夫人冷笑一声,沉声道,“必是有谁说了什么!要不然溆姐儿怎么要搬?你去查!查出来是哪个碎嘴的,我饶不了她!” 林夫人为了给太夫人过寿的事,忙得脚打后脑勺,被太夫人传唤了来,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吩咐,一听是这事,且又是为着江溆,她嘴上恭敬应着,心里膈应道:我服侍老的也就罢了,如今家里这样忙,还要为个小丫头大动干戈! 江溆扯扯太夫人的袖子,“外祖母,舅母这几天忙得很,怎么能为我的事给舅母添累?何况舅母和嫂子们都疼我,侄女们也都敬着我,是我想着如今还没出孝,总不好冲撞了您的喜事——” “我的儿,”太夫人揽着江溆,叹了一声。 林夫人觑了个空,悄悄退出来了,服侍她的嬷嬷瞧见她脸色,也闭紧了嘴。 江溆终究没能从太夫人的庆僖堂搬出来,太夫人实在舍不得她,不过她到底有孝在身,又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太夫人就让人把小花厅东边的小跨院收拾出来,打理干净,搬了些寝具书本进去,暂时充作起居之处。 曼春她们听说了,便结伴去看她。 这处小跨院距离庆僖堂正房只有一墙之隔,进门正对着的墙上雕了瑞鹤仙草,正房三间,没有耳房,也没有厢房,只对面有一溜倒座房,院子里摆了不少盆栽的花木,门窗上都糊了上好的软烟罗,远远的看着,好像烟雾一般,似梦似幻。 屋里摆设也不多,若是个喜欢热闹的来了,不免觉得空旷,不过江溆却仿佛怡然自得似的,靠窗的桌子上扣了本书,显然正看到一半的时候被书的主人放下了。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样的宁静,唐曼锦前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说话变得谨慎多了,她很不适应这样的冷清,在屋里转了一圈,皱皱眉,“咱们走吧,这儿跟雪洞似的,没什么好看的。” 唐曼宁眉梢微动,“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唐曼锦见大家都不动,只有她站了起来,不禁讪讪。 从庆僖堂正房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热闹喧哗,曼春几个原本不住在这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便都看向了江溆。 江溆侧耳听了听,神色了然,“昨儿外祖母就要留三表姐住下,是三表姐说安丰伯府里还有家事要处置,才没能留下,今天恐怕又是为了这事。” 几个小姑娘倒是头一回听说,难得有太夫人主动开口留人的时候,谁知对方还不稀罕。 说起来,唐蔷嫁出去十几年了,头一次回娘家来,何况如今她丈夫出息了,太夫人自然看重,挽留也就是应当应分的了。 头一次回娘家,在娘家多住些日子也是该当的,可安丰伯府在京城才新起了宅子,为表忠君,一大家子人赶紧先搬了过去才是要紧的。 唐蔷不免在住处的问题上和太夫人争了几句。 曼春猜测,这样的情形在从前也许是不可想象的。 小姑娘们因为阅历少,也许不能明白,但是看看太夫人对底下这些庶出孙辈们的态度,再想想红姨娘的隐忍,也不难猜出当年三姑太太出嫁之前在府里处境如何。 其实也是因为这次唐蔷的回京,曼春听人说起了红姨娘,才知道原来不仅三姑太太唐蔷,还有二姑太太唐芳,竟都是红姨娘所出。 二姑太太嫁的虽不如妹妹显赫,却也不是无名之辈,二姑老爷王守研乃是前尚书王覃之子,如今在吏部任主事,细论起来,和唐辎的太太王氏还有些沾亲带故的,二姑太太夫家清寒,自打一进了夫家的门,她便掌起了家中中馈,二姑老爷有如今的成就,二姑太太这贤内助功不可没,二姑老爷的一女三男四个孩子都是二姑太太所出,家里也没有妾,这倒是庶子庶女一大堆的三姑太太所不能比的。 让曼春好奇的是,既然两个女儿都嫁的不错,为什么红姨娘还是这般隐忍? 去跟太夫人请安的时候或早或晚常常能遇见红姨娘和方姨娘,但行事说话和方姨娘的温婉手段不同,红姨娘不怎么讲究打扮,也不化妆,脸上的褶皱让她看上去苍老得很,谁能想到她年轻时是个以色侍人的妾室?她也从不争风头,说的难听些,有时候让人觉得她就好像一截木头般毫无生气,多数时候都是别人主动与她说话,她再应和几句,说些得体的、不得罪人的话,由她挑起话头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而侯府里的人们对她这样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无论谁提起来,都是“啊,红姨娘可不就是这样?” 曼春隐隐觉得,太夫人虽然挑剔些,但对于身边时常陪伴之人还是颇能容忍的,尤其是像方姨娘、红姨娘和珍珠、碧玺这些大丫鬟,有时候即便说话逾越了些,太夫人也不会在意。 方姨娘可不就是仗着这一点,在太夫人和上下人等之间左右逢源搏了个好名声? 说起来,红姨娘是那样,方姨娘又是这样,那么,让祖父专宠了许多年的韩姨娘,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瞧瞧二老爷和三老爷,虽说看长相就知道这两人是兄弟,可要论起脾气秉性,就完全是两样人了——养出了这样的两兄弟,究竟哪个随了韩姨娘的性子? 曼春生出了几分好奇。 庆僖堂很快又安静了下来,江溆请侄女们吃了果子,又等了一会儿,才叫人收拾了桌子,道,“咱们去外祖母那里看看吧,不知道表姐她们走了没有。” 庆僖堂里倒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和睦景象。 听唐蔷说今天安丰伯进宫奏对去了,她一早在家摆了香案受了封赏,向宫里递了请见的折子,家里的事也都处置的差不多了,便带了孩子们来跟老太太请安来了。 太夫人见几个曾孙女簇拥着江溆进来,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她把江溆叫到跟前,对唐蔷道,“昨儿这丫头不舒坦,在屋里待着没出来,今天才好些了。” 唐蔷虽然早就听说太夫人把唯一的亲外孙女接到了身边养着,不过这会儿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笑着看向江溆,“我倒是听人说起过您身边有个绝好的女孩儿,莫非就是她?” 这奉承话说的……太夫人叫江溆上前见了礼,对唐蔷道,“这是你姑姑的女儿溆姐儿,我就她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她也只给我留了这么一个宝贝。” 唐蔷拉着江溆的手仔细看了看,柔声道,“我是你表姐,昨儿没见着,今天你好些了没?” “有劳姐姐惦念,我已经好多了。”江溆虽长得有些柔弱,待人接物倒很大方,唐蔷拉着她的手,给她介绍了鄂家的孩子们——因为鄂东明庶出的子女太多了,和丈夫商量过后,这几天她回娘家来就只带了嫡出的鄂云溪、鄂云丰及鄂云鹤。 鄂云溪已经是个长成的少女,鄂云丰也已经十四了,只有鄂云鹤比江溆小了一岁,唐蔷便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但鄂云鹤是个男孩儿,正是调皮的年纪,如今能稳稳当当的坐着听人说话已是不易,又怎么会照顾江溆的心情? 唐蔷眼见江溆因为被小儿子忽视而不知如何是好,抿嘴笑了笑,问江溆,“你们平时都读什么书?喜欢玩什么?” 江溆回过神来,“也没什么,左不过就是写诗文连句,做做女红。” 唐蔷不以为意,小孩子罢了,情绪挂在脸上是自然的事,就又问唐曼宁,“你呢?” 唐曼宁早在泉州的时候就常被王氏带出去应酬,这些事自然驾轻就熟,几句得体的回话很快又将气氛炒热了,不复之前微妙的尴尬。 曼春一向都很羡慕姐姐的自在,哪怕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毫不拘束,她就不行了,总觉得别别扭扭的,好像手脚没处放似的。 唐曼宁这样的性子,喜欢她的就极喜欢,不喜欢她的也不能说她不好,唐蔷就喜欢这样开朗大方的女孩儿,她看看女儿,对太夫人道,“赶明儿我去庙里还愿,您也同我们一起去吧,带上这几个小麻雀,多热闹!” 太夫人点点她,“还是这幅脾气,有什么话总不直说,你就说你喜欢这几个小姑娘,想让她陪你玩就是了,扯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唐蔷“哎哟”一声,“您啊,怎么就不能让孙女充一回聪明人?就非得揭破了不可?我可是真心的想要孝顺您,您倒把我当恶人了。” 一番话唱念做打,说的众人都笑。 第161章 改名 鄂云溪笑得端庄,她是个明眸皓齿的高个儿姑娘,举止也很有气度。 曼春觉得,她要是换一身骑装,手里再握个马鞭,会更衬她。 曼春以前听人提起过,说人和人相处久了,脾气、饮食、习惯都会互相影响,慢慢的两个人就会越长越像,她觉得,鄂云溪和唐蔷应该就是这样,两人都是白净的皮肤,鹅蛋脸,肩背挺得笔直,说话也是差不多的腔调。 但她的弟弟鄂云丰比她长得更好,既有父亲的英武,又随了母亲的精致,加上安丰伯嫡长子的身份,听说读书也不错…… 曼春随意往周围瞟了两眼,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这屋里未婚的女孩儿们,无论大的小的,几乎都把目光悄悄地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 便是不为男、色所诱惑,如此美人,养养眼也是好的。 曼春天马行空的想着。 那鄂云丰不知是没有知觉还是已经习惯了,无论被人如何打量,神色始终淡淡,并不在意的样子。 她忽然就想到了“饿虎扑食”这个词。 脑海里瞬间冒出许多滑稽场景,忍不住扑哧一笑。 她忙清了清喉咙。 站在母亲身后的鄂云鹤怪异的看了她一眼。 唐曼宁不知妹妹在乐什么,悄悄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回去再乐。” 曼春强忍住了笑意,面无表情的转脸看看姐姐,却见她肤色黯淡,面有倦意,就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唐曼宁回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不知怎么了,今天觉得格外的累。” 过了一会儿,曼春感觉自己手腕又被戳了两下,“干嘛呀?” “坐不住了,陪我去茅厕吧。” 从太夫人这里出来,曼春还能听见身后的笑声,她略略平静了心绪,对唐曼宁道,“等曾祖母过完了寿辰,只怕还要再热闹一阵。” “热闹便热闹吧,好歹是整寿,就是咱们嫌烦,自有许多人不嫌呢。”唐曼宁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咱们就这么走了,没事吧?” 曼春白了她一眼,“说坐不住想出来的是你,这会儿难不成还想回去?都说了要去茅厕,就是因为曾祖母这边不方便,咱们才能顺利出来,回去怎么解释啊?” “我这不是怕有人秋后算账么……” “谁这么闲?” 唐曼宁长这么大,还没逃过学,更不要说在给长辈请安的时候尿遁,今天她有些不舒坦,在庆僖堂待得难受,就带着妹妹出来了,说实话,要是没有妹妹陪着,估计她也就忍着了,忍到散场。 看到曼春这么不在意的样子,唐曼宁长出了一口气,嘿嘿一笑,“下回要是在学堂里坐不住了,你也得陪着我。” “今天庆僖堂人多,别人都只顾着曾祖母和姑母她们,平时学堂里就那么几个人,先生要是再看不见,那才怪哩。” “啊!”唐曼宁突然脸色一变、两膝并拢,双手更是握紧了曼春的手腕。 “怎么了?” 唐曼宁神色窘迫,脸色不红反白,“那个,好像……日子到了。” 曼春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那还不赶快回去!”忙叫丫鬟们围拢在姐姐周围,急匆匆回去了。 曼春刚进京的时候,就告诉了王勤去某某地方寻找某户人家,希望藉此尽快找到明镜,可是意外的是,那个地方,那个她前生遇到明镜的地方,竟然没有那户人家。 明镜被拐的时候年纪应该还小,只知道自己被人抱走了以后就没再见过父亲母亲,她记不清自己的来历,也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己随着拐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如今的情形,说不定是那拐子还没搬来。 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守株待兔的等着。 这几天事情多,弄得她也没有想起这一茬来,不料今天却有了消息。 最近府里人多事忙,宋大家的被人叫去帮忙,在外头正好遇上了王勤,因往府里递消息不易,王勤便直接把东西交给宋大家的,让她捎回来。 曼春打开契书看了看,见上头写着“四丫”、“六十两”、“买断”、“生死不论”,下头还按了红红的手印和花押,又有去官府交税的凭证,便问宋大家的,“还说了什么没?” 宋大家的想了想,“说了,说那孩子眉心正中有颗美人痣,长得倒好,就是性子怯懦了些,不爱说话。” 曼春放下心来,问宋大家的,“能不能想法子把这孩子弄进来?” 宋大家的有些为难,“这恐怕……如今府里查得严哩。” “那就再说吧。这孩子年纪太小,放在外头也叫人不放心……”曼春灵机一动,“下回你再有机会出去,帮我给王勤递个信儿,叫他把人暂且送去一条巷胡同,舅母那里正缺个乖巧听话的小丫头,让她先在那边儿住一阵子。” “这个好办。”宋大家的一拍胸脯,“明儿一早我还得出去,拐个弯跟王勤说一声就得了。” 曼春原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安排了,没想到过了两天,王勤却又托人往府里给她递消息。 那天说好的事,第二天王勤就从宋大家的那里知道了,便去澡堂子里雇了个手脚利索的干净妇人,给那叫四丫的女孩儿好好洗了个澡,又给她买了新衣裳,打算打扮一新再送去一条巷胡同,事先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那丫头临时却变了卦,哭闹起来,说什么当初明明说好了的,买她来是要她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作伴儿,怎么又变了,让她去服侍“太太”?哭着骂王勤也是拐子,把王勤折腾得够呛,王勤倒也想瞒着她把她送去一条巷胡同,可她一看见十七太太就嘤嘤嘤的一直哭,说她是被王勤买来的,当初说好了如今又变卦云云。 十七太太问明白了事情原委,(王勤倒没把二姑娘让他守株待兔的事说出来),险些笑了出来,虽然纳闷曼春怎么就想买这么个丫头,不过这小丫头看着倒也有趣,又不是个傻乎乎随便就能让人哄了去的,便帮着劝了几句,说不是在骗她,又许下诺,说一旦她主子(曼春)那边方便了,就送她去。 这话当时说得清楚明白,四丫也答应了,就在一条巷胡同住了下来,可是第二天一早,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醒过味儿来了,又哭了,嘤嘤嘤地跟着十七太太,走到哪里哭到哪里,看得四姑娘直乐,就说,“你跟谁不是跟?不如跟我吧!” 那丫头却摇头,咬死了不肯,一副委屈不情愿的样子,泪珠要掉不掉的。 四姑娘:娘,这丫头真有意思!你再给我生个妹妹呗? 四丫:嘤嘤嘤…… 曼春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明明……明镜那孩子是个挺好哄的呀…… 当初刚遇上明镜的时候,的确也是个爱哭的,可她照顾了她几天,那孩子就听话了,一点也不像现在似的难缠。 她都能想象得到十七舅母如今头疼的样子。 该怎么把人弄进来呢? 曼春也是钻了死胡同了,她没想到人逼急了总是有法子的,就在太夫人寿辰的前一天,一条巷胡同又送礼来了。 曼春看着打扮一新的明镜(四丫),神情有些恍惚,虽说总觉得她光头的样子顺眼些,可眼下这个梳着小丫髻的丫头也挺可爱,她看看一脸笑意的冯家的,再转头看看四丫,问冯家的,“这回又给庆僖堂送了什么?” 冯家的道,“明儿就是府上老太太的寿辰了,我们太太请了做点心的好手做了一百零八个寿桃,味道个个都不一样,老太太特意叫人加了张帖子叫我拿回去。” 看来是不虚此行。 曼春略略放心,“明儿要是舅母和表姐来了,使人去给我传个话,我叫人去接。” 小屏和小五好奇地看着四丫,“你叫什么名字?” “……四丫。”四丫有些局促地动了动脚趾。 小五:“太好了,总算有人的名字比我的还难听了。” 曼春和童嬷嬷商量好了,转头正好听见小五的话,不由失笑,“你的名字也不难听啊。” 小五皱了皱鼻子,“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上头还有四个,我是第五个,跟那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的难听。” “那你想叫什么?” 小五想了想,又茫然了,“我也不知道……” 四丫往前挪了两步,被小五戳了下脑门儿,她讨好的笑笑,探过脑袋,小小声道,“求姑娘给我另起个名字吧?” 她的名字在曼春心里已经念过许多遍,曼春微微一笑,“好呀,那你就叫明——” 原本将要说出口的“镜”字突然断在了舌尖,她莫名的想起和明镜跳崖时的情形。 【“师姐,我们怎么办——”】 【“求、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师姐——”】 【“不怕,不怕,”】 【“……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儿,命运不济,既然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曼春一阵心悸,她缓缓地摇摇头,伸手拨开四丫额前毛躁发黄的碎发,“以后……你就叫福慧。” 第162章 寿宴1 王氏这几天一直忙着陪林夫人招待客人,根本顾不上自家的事,曼春行事倒也自在。 福慧年纪虽不大,在拐子那里的时候却是坐惯了活儿的,挑水、做饭、缝补衣裳,样样儿都做得,她在一条巷胡同住了几天,被教了些规矩,来到曼春这里以后倒没像别的新进府的小丫鬟那般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 因宋大家的这阵子经常被人叫出去帮忙,曼春就把福慧交给了姚氏管着,叫姚氏带她学学规矩,姚氏是个不爱生事的,福慧跟着她,也免得被人瞧见了问这问那的生出事来。 等过了太夫人的寿辰,她们就该搬去清凉园了,到时候没了王氏的掣肘,再好好安排这些小丫头们。 唐松跟学堂里请了两天假,早早地就回来了,可没过多大会儿就又被人叫了出去,出门时正巧叫曼春撞见。 “大哥?” 唐松见是妹妹,就道,“我有事出去一会儿。” 曼春看看头顶的太阳,“大哥你去哪儿?” 唐松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曼春追了两步,“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等我吃饭了。” “姑娘,要不……婢子跟去看看?”素兰在身后问道。 见唐松脚步匆忙,曼春张望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用了,兴许是有什么事,这几天府里生人多,你们不要乱跑。” 曼春叫人去厨房要了醒酒汤,给唐曼宁喝了,唐曼宁扶着脑袋,“什么时辰了?我怎么听着外头像是有大哥的声音?” 曼春往她嘴里塞了颗腌梅子,没好气的道,“你倒是耳朵灵,醉成这样了还能听得出来,刚才大哥回来了,不过又出去了,叫咱们不用等他用晚饭了。” “什么时辰了?”唐曼宁眯着眼睛,强撑起胳膊探头往外看了看,又倒了回去,嘟囔道,“还早呢……” “你睡吧,回头我叫人去庆僖堂说一声,就说你醉得起不来了,只能明儿一早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唐曼宁忽然睁开了眼睛,舌头有些打结,“不——行,你、你一定得喊起我来,要不然、不然……”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想不起来接下来要说的。 曼春平轻轻拍拍她,安抚道,“知道了,我说笑的,过会儿就喊你,喏——”曼春侧了侧身子,“有葛嬷嬷在呢,我要是不喊,葛嬷嬷也要喊的。” 唐曼宁立刻去看葛嬷嬷。 葛嬷嬷先前替大姑娘换衣裳已经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她也顾不得擦,刚抱了薄被来给大姑娘搭在身上,闻言道,“姑娘快歇着吧,再睡个把时辰就该去庆僖堂问安了,到时候要是起不来,老太太那边儿可是要不高兴的。” 唐曼宁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葛嬷嬷送曼春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曼春看出她的疑惑,笑笑,“不必担心,今儿席上姐姐替曾祖母挡了几杯酒,才有些醉了,倒未曾失礼,那酒想来是后劲儿大些,当时不显,如今才发出来。” 这么说,大姑娘显然是在太夫人跟前得了脸面,葛嬷嬷先是一喜,随即又忧道,“这会儿醉成这个样子,回头庆僖堂那边……” 曼春道,“不碍的,今儿喝高了的又不止姐姐一个,我们出来的时候,祖母正叫人抬了肩舆来,接四姑母去歇息呢。” 明天就是寿辰了,曼春不敢马虎,回了房,叫人拿出明后两天要穿的衣裳,见衣裳因搁在箱子里被压出了些许折痕,便赶紧叫人烫了熨斗来,将衣裳裙衫都熨平了,把自己调配的淡香捏了几片放进熏炉,拿竹笼罩了,搭在熏炉上给衣裳熏香。 盯着人做完这一切,她才倚在床上歇了会儿。 童嬷嬷过来给她扇了扇扇子,轻声道,“姑娘不用怕,明儿跟着大姑娘她们就是了。” 曼春睁开眼睛,弯了弯嘴角,“我不是怕,毕竟是长辈的生辰,来得客多,我……”她顿住了,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挽住了童嬷嬷的胳膊,靠在嬷嬷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咱们在这里没有依靠……嬷嬷,要是能有一天离了这里,自由自在的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再看人脸色,该多好……” 童嬷嬷一阵心疼,轻轻抚着曼春的肩膀,“总会好起来的,等姑娘再大些,说了人家……” 曼春往童嬷嬷怀里钻了钻,“我才不嫁,谁知道会定个什么样的人?父亲在的话,还能听我说两句,她、她——巴不得叫我过不好……” “不会的,咱们给老爷写信,”童嬷嬷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湿意,忙放轻了声音安抚道,“姑娘的事,老爷都记得呢。” 曼春哭了一会儿,抽噎着抬起了头,擦擦眼睛,“我没事了,嬷嬷,把你衣裳弄脏了。” 童嬷嬷去拧了块帕子给她擦擦脸,“姑娘是老奴抱大的,打从姑娘一生下来,老奴就跟着姑娘了,以后若是姑娘不嫌弃,姑娘去哪里,老奴就跟去哪里——有什么为难事,咱们商量着来,姑娘不要怕,就是将来老爷不能给姑娘做主,不还有舅老爷舅太太他们呢?大不了咱们离了这里投奔舅老爷和你外祖母去,天底下什么事至于让人为难成这样?不怕,不怕。” 这番话劝得曼春心里宽松了许多,她破涕为笑,往外看了看,“嬷嬷你胆子也大了,幸亏外头没人。” 不过,童嬷嬷的这番话倒是给了曼春新的想法,她做不到的事,打听不来的消息,别人却未必没有办法。 她知道侯府大厦将倾,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甚至她还让王勤悄悄儿去办了另外的身份文牒,想着大不了到时候往别处一躲,用新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可是,这种事想着容易,做起来却有着重重困难。 首要的一点,将来唐家若真是被抄了家,必然要点检上下人口,父亲是官身,必然躲不过去,姐姐和兄长也不可能丢下太太独自逃命,何况还有棠哥儿,一牵扯就是一大串。 今年是永辉二十三年,也就是说,圣上已经在位二十三年了,听姜先生说,明年的万寿节是圣上的六十大寿,必定比以往都要隆重,圣上五十大寿的时候就曾远赴东岳封禅,这一次还不知要怎么大操大办呢。 圣上是永辉三十年驾崩的,第二年便改元景元,距离现在还有七年,可唐家被抄却是永辉二十六年年末的时候,二十七年开春,唐家的男丁被流放,女眷被遣返原籍。 想到这儿,她心里一动,问童嬷嬷,“嬷嬷,唐家在外头名声怎么样?” 曼春被童嬷嬷叫醒,昏昏沉沉的洗脸梳头,如今白日渐短,早晨起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也有了些许凉意,她觉得鼻子微痒,揉了揉,便打了个喷嚏。 童嬷嬷忙给她披了件披风,又冲了杯姜茶让她喝了,“昨儿夜里忽然冷了,姑娘可不能受了凉。” 曼春推开窗户,一丝冷意袭来,她拢了拢领口,“我去年秋天做的那件夹衣搁哪儿了?” 童嬷嬷道,“那件衣裳不是紧了?” “紧了正好穿在里头。”那件夹衣是去年天刚冷的时候做的,就是为了穿在里面挡风保暖的,因此特别合身,今年她虽长了个子,身上却没怎么长肉,想来应该还能穿。 童嬷嬷便开箱子把她要的找了出来,曼春把夹衣穿在了里面,为了保暖,裙子里头又多套了条膝裤,好在她新做的衣裳都有些宽松,外头倒是看不出来。 曼春打扮好了,便出了房门往姐姐那边走去,因听见了王氏说话的声音,便站住了脚,在门外廊下停住了。 王氏正在唐曼宁屋里吩咐葛嬷嬷找出厚衣裳来,唐曼宁却不愿意,“那件是紫红的,跟今天穿的颜色不搭配!” 王氏急着要去对面儿子屋里看看,便对葛嬷嬷道,“给她穿暖和些。”便匆匆出来了。 曼春屈膝行礼,王氏哼了一声,越过曼春往对面去了。 唐曼宁正在屋里闹脾气,嫌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行,葛嬷嬷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让她穿上那件紫红色的夹衣,唐曼宁见妹妹来了,一指曼春,“她也没穿呢,哪里就冷到这个程度了?” 曼春见葛嬷嬷为难,就掀了掀自己衣角,“谁说我没穿,喏,里头穿着呢,膝裤也穿了两层。” 唐曼宁摸摸曼春的夹衣,见那夹衣做成了收腰的样子,便叫葛嬷嬷也给她改成一样的,葛嬷嬷手里捧着那件紫红色贡缎做的新夹衣,有些为难,曼春道,“这么新的衣裳,改了实在可惜,有没有以前穿小了的?改起来也快,收个腰就成了。” 葛嬷嬷坐在灯前飞针走线,唐曼宁一会儿看看天色,一会儿催促两句,曼春道,“今儿是贺寿的正日子,曾祖母肯定要仔细打扮,咱们就是比平时晚上个一刻半刻的也无妨,真要是迟了,会有人来催的。” 第163章 寿宴2 葛嬷嬷坐在灯前飞针走线,唐曼宁一会儿看看天色,一会儿催促两句,曼春道,“今儿是贺寿的正日子,曾祖母肯定要仔细打扮,咱们就是比平时晚上个一刻半刻的也无妨,真要是迟了,会有人来催的。” 今天府里上下人等都要早起给太夫人贺寿,侯爷和夫人,还有世子和世子夫人都排在她们前头,太夫人一向讲究得很,不打扮好了不会露面,尤其昨天夜里忽然冷了下来,她们要加衣裳,太夫人肯定也要加添衣裳,请安的时辰肯定要比平时晚些。 曼春的话刚说完,王氏就进来了,见唐曼宁拢着披风不动,葛嬷嬷还在弄针线,隐忍地皱了皱眉,“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家里客多,你们都懂事些,不要添乱。” 韦嬷嬷从外头进来,对王氏道,“松桂堂那边动了。” 王氏见女儿换了夹衣却还在那里计较腰身,便催促道,“快些,你四婶子已经过去了,咱们可不能晚了。”便扶着丫鬟先出去了。 葛嬷嬷赶紧帮唐曼宁系上衣带。 曼春出来叫了素兰和小五跟着,对童嬷嬷道,“有事我就叫她们两个回来办,若是别的不认识的,一律不用理会。” 又对小屏道,“你陪着嬷嬷,把屋子看好了。” 童嬷嬷又把素兰手里提着的包袱查了一遍,里头放了给太夫人的寿礼,曼春的一身替换衣裳和鞋袜,还有几样梳妆的东西,庆僖堂在西路,她们住在东路,真要是宴席上污了衣裳,再回来拿就太不方便了,尤其今天中路正院还要招待男客,从西到东就更要绕远路了。 以往的时候,因为唐家的男子们或是要早早的去朝会,或是要去学堂早读,都比女眷们起得早,去过庆僖堂隔着帘子给还在歇息的太夫人请了安,便要匆匆出门,女眷们却不必受这样的罪,况且还不到天冷的时候,所以平常女眷们去庆僖堂多是坐着小轿或是肩舆,有时来了兴致便走着去。 今天却不一样,几人顶着清晨的凉风上了车轿,轿帘被放了下来,车厢里没有点灯,唯有车窗外透进些许亮光,但并没有什么用,不过,也没人在乎这个。 棠哥儿一个劲儿的打着哈欠,引得曼春也忍不住打了两个,车轮轧在青石板路上“扎扎”的响,微微有些颠簸,不过因为车行得不快,倒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到了庆僖堂,几人下车进了院子,王氏见世子唐轶和世子夫人肁氏已经在抱厦里等着了,便上前欠了欠身,唐轶忙起身还礼,肁氏也在后面还了半礼,王氏轻声问道,“祖母还没起?” 肁氏笑了笑,唐轶忙答道,“父亲母亲正在里面服侍着。” 王氏点了点头,“夜里突然就冷了,忙着给你侄儿侄女们添衣裳,来得晚了些。”她看看肁氏,“弟妹好像又瘦了?怎么不多添件衣裳?你可得小心着些,万不能受了凉。” 唐轶对肁氏道,“你瞧,都说你穿得少了,再添一件吧?” 肁氏面上浮起一丝红晕,嗔了他一眼,小声道,“知道了。”肁氏自从有了身孕,中馈之事便被婆婆林夫人接了过去,在房里养了月余,越发雍容,这种温顺又带了几分小脾气的样子一下子就虏获了唐轶,他神色怔怔,看得肁氏红了脸颊。 两人这般恩爱的样子,唐曼宁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抬头去看。 肁氏身边的段嬷嬷拿了件比甲来给她穿上了。 唐轶摸摸鼻子,对王氏道,“听说大哥快回来了?” 曼春吃了一惊,就见王氏点了点头,“好歹也得等继任的交接了印信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回来过年。” 唐曼宁小小声的插了一句,“母亲,父亲要回来了?” 王氏道,“这几天家里事忙,还没顾得上和你们说呢。” 肁氏道,“大伯回来是好事,以后就能和大嫂、侄儿、侄女们全家团聚了。” 听出肁氏似乎意有所指,王氏扫了她一眼,见门口进来了个人,忙起身道,“姨娘来了。”却是红姨娘来了。 今天这样的喜庆日子,就连红姨娘也细细打扮了一番,玫瑰紫的褙子,蓝色马面裙,薄施脂粉,脑后梳了个圆髻,插戴了一套六件的金头面,手上也戴了宝石指环。 王氏笑道,“姨娘这么一打扮,我险些没认出来,姨娘还是多打扮打扮的好,这样多精神。” 红姨娘微微露出笑意,“老太太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来凑趣罢了,可不敢失礼。” 直到二房、三房还有五爷唐辑、六爷唐砗还有方姨娘都到了,又等了约有小一刻钟,太夫人才由侯爷和林夫人扶着走了出来。 今天的太夫人比平时打扮得都要隆重得多,凤冠霞帔,二色金的绣花大衫,褐紫色的马面裙,脚底一双云头履,端坐在罗汉床上,比平日多了两分笑模样。 从侯爷和林夫人开始,众人依序跪下给太夫人叩头贺寿,又献上寿礼。 太夫人叫众人起身,四下看了看,“溆姐儿呢?她怎么没来?” 珍珠躬身答道,“表姑娘使了人来给您磕头,正在外头候着呢。” “叫她进来。” 来的是江溆的乳母,她手里捧着个托盘给太夫人跪下磕头,“我们姑娘不敢冲撞了老太太的好日子,叫奴婢过来替她给您老人家磕几个头,祝老太太东海之寿、松鹤长春。” 太夫人叫江溆的乳母起身,又让珍珠把江溆的寿礼呈上来,撤了托盘上盖着的缎子,托盘中间放着一柄半尺长的白玉如意,太夫人拿起玉如意摩挲了一会儿,对乳母道,“你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她的心意我知道了,叫她好好儿的,等忙过了这两天,就搬回来。” 乳母又磕了头就退下了。 太夫人把白玉如意交给珍珠,就不再提起江溆。 外头小花厅的院子里陆续站了不少人,看穿衣打扮,应该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和管事婆子,他们低头束手,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排成整齐的行列。 林夫人说了几句今天天冷,又嘱咐了肁氏要好生保养,一个穿着缎面褙子的中年妇人来到抱厦前跪下,“奴婢们给老太太请安,外头的小子丫头们也叩首恭祝,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赏。” 珍珠出去站在廊下对那仆妇道,“老太太说了,赏。” 那仆妇面露喜色,又磕了三头,“谢老太太赏。” 一大家子在庆僖堂吃了早饭,侯爷领着儿子和孙子们去了正院,林夫人对几个媳妇道,“一会儿客人们该来了,你们随我去迎着,丫头们还有老四家的就在这儿陪着老太太说话,”她朝太夫人倾了倾身子,“你看这样妥当么?” 太夫人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老四家的身子重,闹不得,叫人把我那碧纱橱收拾出来,老四家的去躺着吧。” 太夫人似乎有些心情不好,自从众人散了之后就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又没有江溆在一旁哄着,连方姨娘都不肯开口了。 红姨娘帮着给太夫人泡了茶,对太夫人道,“您是不是起得早了?要不要靠着歇会儿?” 唐曼宁马上反应了过来,起身道,“昨儿夜里凉,曾祖母想来是没歇息好,我们去别处坐会儿,让曾祖母安静歇会儿吧。” 红姨娘抿嘴笑了笑,道,“这会儿客人还没来,你们去找表姑娘说说话吧。” 唐曼宁从善如流,“是。” 唐曼宁领着妹妹们出了屋子,往小花厅旁的跨院去了,太夫人神色缓和了些许,对红姨娘道,“宁姐儿这孩子,倒不像她父亲,是个心软懂事的。” 红姨娘淡淡一笑,“大老爷也没您说的那么不争气,谁没个年幼淘气的时候?您就看看松哥儿和宁姐儿,凭大太太的心性可教养不出来这样的好孩子,还是多亏了大老爷规矩严。” “哼,王氏……”太夫人呷了口茶,“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您老圣明,”红姨娘倒也不否认,“刚才听世子爷跟王氏道喜,才知道的。” 太夫人轻叹一声,“可惜你只养下两个丫头,要是能留下个小子就好了,要不然这事儿又怎么轮得上老大?” 红姨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泪,她摸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是孩子跟我没缘分,要不然怎么都没能留住呢?” “你呀,就是心善,心也太软。”太夫人瞄了一眼前头抱厦里正抱着儿子识字的方姨娘,道,“哪怕你有她一半的伶俐,我也能放心了。” 红姨娘跟着扭头看了一眼方姨娘,眼里闪过一丝讽意,然而这一丝情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便过去了,她收了帕子,“我这辈子就跟着您了,将来您仙去了,也不能丢下我。” 第164章 寿宴3 太夫人道,“胡说,你可有两个闺女呢,将来还要享她们的福。” 红姨娘跪在太夫人跟前的脚踏上,两手扶着太夫人的膝盖,“谁家也没听说过连亲家的姨娘也要一块儿孝顺的,难不成还能受他家的香火不成,她们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我哪儿敢指望。” 太夫人露出些许笑意,“你啊,都老大的人了,连外孙都快成亲了,还跟我任性。” 话音一转,太夫人对红姨娘道,“你抽空问问三丫头,安丰伯府既然已经迁到了京城,大同那边的产业怎么处置?我听说鄂家在那边还有马场,朝廷要收过去,就是给些补偿,也补偿不了多少银子。” 见红姨娘神色怔然,太夫人便道,“你只管把我的话告诉三丫头,她明白我的意思。” 红姨娘点了点头,又把太夫人的话复述了两遍,直到一字不错,太夫人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去吧,一会儿二丫头和三丫头就该来了,人一多,你也不好坐着,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叫三丫头去找你。” 过了巳时,客人们渐渐多了起来,不过,最早来的还是那几家亲眷。 其中尤以鲁王府老太妃唐氏来得最早,这位老太妃和太夫人同年,上半年刚过了七十寿辰,她是故去的老安平侯的同胞妹妹,现任安平侯唐浚的亲姑母。 得知她来,太夫人让人扶着迎了出去,手挽着手的将人请到了上房,一左一右坐下了。 唐曼宁等人得知了消息,便急急忙忙前来拜见。 就曼春所见,这位老太妃倒似乎是个极为和气的妇人,说话轻声慢语的,也不爱拿乔,见了她和姐姐,知道她们才从泉州回来不久,还一人给了份见面礼。 老太妃这次带了两个重孙女过来,一名楚桐,一名楚桢,楚桐娴静守礼,楚桢活泼可爱。 太夫人见了老太妃这两个重孙女,“这两个小丫头,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如今都成了大姑娘了。”便叫人拿了一对金钏赏给了姐妹俩。 唐曼宁附在曼春耳边道,“孙家那位表兄,他母亲福昌县主就是这位老太妃的亲孙女。” 曼春怔了一下,见对面楚桐和楚桢正看过来,便给姐姐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回去说。” 话虽如此,不过曼春还是因着这句话而想到了那个人。 自从夏镇一别,他们未曾再联系,也不知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鲁王老太妃的到来就像是一个信号,很快,京城各家勋贵陆续上门,不过,来的多半没有年纪太大的,像太夫人和老太妃这样迈入古稀之年的只有寥寥几位,身份也比不上。 唐家和楚家的姑娘们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不少年轻的姑娘,太夫人就让人把她们引去了小花厅,“一会儿前头唱戏,让小丫头们先去玩吧,吵吵闹闹的倒嫌我们这些老东西无趣。” 太夫人爱听戏,嫌从外头叫戏班不便,特地养了一班小戏,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请了伶人来教,生旦净末丑样样儿不缺,太夫人平日里闲来无事,便招她们解闷儿。 因着还没到开戏的时辰,唐曼宁就使人去戏班子里叫了两个会讲故事的,叫她们先来热闹热闹。 她毕竟才回京城不久,好些人都瞧着眼生,今天本是喜宴,合该热热闹闹的,那两个小戏一来先讲了一段《东方朔偷桃》,口舌伶俐,把众人都听住了,曼春趁机叫素兰去找宋大家的,问问看丁氏和王四姑娘来了没有。 不多时,素兰便领了王四姑娘来了。 唐曼宁一见,忙叫人在曼春身边添了个座儿,又跟周围人介绍,“这位是我外祖母家的表姐,在家里排行第四。” 众人见这位王四姑娘坐在了唐家二姑娘身边,却不是唐家大姑娘身边,心里猜测这位多半是王家旁支的姑娘,有些上前跟她见礼的,更多的人也只是略略打了个招呼,倒是有两个武官家的姑娘与王四姑娘原本就认识,与她寒暄过后便回了自己的座位。 曼春担心她心里不舒坦,便主动与她低声攀谈起来,王四姑娘应了两句,便道,“你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没什么的。” 神色很是坦然。 曼春有些不好意思,就道,“一会儿咱们去见见舅母。” 四姑娘点点头,“不用担心她,我们来的时候正巧遇见父亲的同僚家眷,那位伯母是个好说话的。” 曼春提前吩咐了宋大家的找人照看丁氏,听说丁氏在这边也有熟识之人,心里有了底,就放下心来。 其实十七太太也有心叫女儿多认识些人,才会同意女儿跟着宋大家的去找曼春。 讲完了《东方朔》,又有小姑娘闹着要听《花木兰替父从军》。 四姑娘是会骑马使鞭子的,自然也爱听这一段,听到精彩处,她忍不住一拍桌子,叫了声“好”。 如今的女儿家讲究贞静娴静,哪怕是勋贵人家,会骑马的小姑娘也不多见,四姑娘仗着家里父母宠爱,才能这么洒脱,她这般肆意,有欣赏她的,也让一些人看不惯,便不免有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她也不管,只顾着听书。 等那两个小戏子讲完了这一段,她从荷包里取了锭二两的小银元宝,手腕一甩,就扔到了小戏怀里,那两个小戏忙上前谢赏。 有她这么一引,别的姑娘也都抛开了羞涩,纷纷打起赏来,还有喊着再来一段的。 四姑娘对曼春道,“有机会我带你去骑马!” 唐曼媛年纪小,听说王四姑娘会骑马,顿生羡慕,却被唐曼锦看个正着,唐曼锦道,“就你那小个子,三婶婶能让你去骑马?真是笑死人了。再说了,若是男儿,骑马也就罢了,我们女儿家以贞静为要,呵——” 唐曼宁拉拉王四姑娘的手,小声道,“别理她。” 王四姑娘扫了一眼唐曼锦,轻轻拍拍唐曼宁的手背,点点头。 唐曼颖问,“不知道四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王四姑娘弯弯嘴角,“这位妹妹年纪轻轻的就记性不好。”便转过头不去理她了。 唐曼锦自认身份高人一等,在众人跟前和唐曼春、唐曼颖这两个庶出的同坐一桌已然让她觉得不自在了,如今再加上一个王四姑娘—— 哼,当她不知道么?什么王家的旁支,不过是个姨娘的亲戚,也配进这屋子? 唐曼锦越想越气,尤其王四姑娘打赏小戏子竟然用二两的小银元宝,让她大为不忿,低声道了句,“不知哪个穷山沟里滚出来的暴发户……” 这话别人没有听见,坐在她身边的唐曼颖听了个清清楚楚,平时嘴上痛快痛快也就罢了,她还真怕唐曼锦在这时候闹起来,那丢的就不光是她自己的脸面,唐家姑娘的脸面就要被丢尽了,便小声提醒道,“三姐姐,今天客人多,咱们不和她计较。” 唐曼锦瞪了她一眼,并不领情,斥道,“关你什么事?” 唐曼颖低头不说话了。 她们的这一番眉眼官司唐曼宁看得清清楚楚,她瞪了唐曼锦一眼,“三妹妹,这个果子不错,你尝尝。”凑近了,压低声音警告道,“都老实些,祠堂没待够么?” 唐曼锦身形一僵,抬起头凶狠地瞪了唐曼宁一眼。 把一旁的唐曼颖吓得一哆嗦。 幸而这时候外头戏台上锣声响起,众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去,才免了一场尴尬。 姑娘们在小花厅东侧的厢房,太夫人、林夫人在小花厅招待诸位亲朋世交,另一些品级略低的官员夫人和亲友则在唐曼宁她们对面的西厢房。 头一出戏点的是麻姑献寿。 鲁王府老太妃唐氏就坐在寿星旁边,听了几句台上的唱词,对太夫人道,“你这班小戏可真是不错,回头借我去听两天。”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成,正好过一阵子还得请你来一趟,到时候你领了去就是。” 老太妃微微吃惊,她这位嫂子一向是个难说话的,不见兔子不撒鹰,若要求她个什么事,十次里能有八次找借口推辞掉,今天怎么这样大方? “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太夫人叹了一声,“我的涵哥儿走得太早。” 老太妃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说起来,涵哥儿是她兄长的长子,脾气、秉性、相貌都随了兄长,说句不亏心的话,当年若是涵哥儿能顺顺利利的长大承袭爵位,比如今的唐浚要强百倍。 可惜涵哥儿死得太早,却让唐浚这么个财狼一般的人物掌管了唐家。 如今的唐家虽说鼎盛以极,在她看来,却危如累卵。 “他实在走得太早了,身后连个香火都没有,这叫我怎么闭得上眼?怎么也得替他把这事儿办了,我才能安心闭眼。” “嫂子看中了谁?” 第165章 寿宴4 “嫂子看中了谁?” “我原本觉得老五不错,可你侄儿说老大家儿女双全,是福兆。” 老太妃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老大稳重,又肯上进,的确是不错的。” “可他毕竟是庶出。”太夫人皱眉。 老太妃顿时觉得心头舒畅得好似三伏天吃了冰西瓜一般,心道,当初我哥哥庶出的孩子被你害死多少?你个老虔婆连亲孙子都敢下手,如今你也有这么一天!便道,“我说嫂子,说句不中听的,您一共才两个嫡出的孙子,若是把老五过继给了涵哥儿,将来难道要他们相争么?你就不怕我哥哥生你的气?” 这话说的太夫人面色一僵,顿时就冷了场。 老太妃也不在意,又问,“这过继子嗣的事,你跟儿媳妇商量过没?”瞅见太夫人的脸色,老太妃心里就明白了,“老四老五可都是她生的,你跟人连招呼都不打,儿子就变侄子了?你就是不怕她恨你,也该担心将来老了的事。” 太夫人冷声道,“唐家的子嗣大事,她敢拦着?” 老太妃心道谁给你做了儿媳妇真是八世不修,嘴上却还得劝着,“她毕竟是宗妇,还是提前问问她为好,免得寒了人家的心。还有,不论是老大还是老五,嫂子既然已经定了要过继,以后这家产怎么分,您可得心里有数啊。” 太夫人就叹了口气,“我看中了老五有什么用?儿子不同意呢,老大就老大吧,等过一阵子他从南边儿回来,就开祠堂——到时候你得来呀。” 开祠堂过继子嗣不是小事,不仅要有宗亲族老在场,亲眷之中也需有人见证。 太夫人今天和老太妃提起此事,本是想寻个助力,谁想这唐氏竟滑不留手。 难道真要过继长孙给涵哥儿为嗣? 想了想,还是舍不得老五,老五是嫡孙,又一向孝顺招人疼,老四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她是巴不得两个孙子都能得着好处…… 第二折戏才听到一半,外头便有传话的来说宫里来了赏赐,忙叫停了戏,摆出香案,众人正了衣衫,这才请了宣旨的钦差进来。 曼春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唐曼宁也没见过,倒是楚桐和楚桢两个宗室女儿不慌不忙的,对大家道,“一会儿宣旨的来了,自有礼官维持,大家只要听命即可。” 姑娘们见她们这般,也渐渐镇定下来,还有人道,“不知是谁来宣旨。” 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院子里都收拾停当,太夫人由林夫人和孙媳妇们陪着回了庆僖堂正房准备接旨,其余的人都留在了小花厅。 礼官在钦差之前便高喊着令众人跪下,小姑娘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走过,庆僖堂的方向传来了宣旨和接旨的动静,可礼官没喊起,谁也不敢起身,偶尔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小姑娘抬头看看,除了庆僖堂大门前立着的几个内侍,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钦差离开,曼春也没能看见来人的模样,只能从宣读的旨意当中听到这次老太太过寿,圣上又赏赐了哪些东西。 不过,消息还是很快就传扬了开来,来宣旨送赏赐的是皇三子晋王。 这位晋王今年也已经十五六岁了,差不多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是却迟迟没有定下亲事,礼部自从前年开始就上折子催请,无耐圣上就是压住不发。 据说晋王小时候因为生病坏了脑子,他虽不痴傻,却不能读书,也不识字,一看到书本就头疼,唯独喜好音律,能歌善舞,大家都说这位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富贵王爷了。 也因为他的这个病,母妃畏罪自尽,圣上就把他交给了惠妃抚养,直到如今,虽然封了王,却还住在宫里没有建府。 据说晋王其实长得一表人才,只是因着他的那个毛病,无缘鼎位,有些刻薄的更是在私下里说他是个不成器的傻子。 “这也太难听了,怎么能这么说!”曼春摇了摇头,小声道,“再怎么样,也是龙子凤孙呢,又不是私德有亏,这不是败坏人名声么?” “谁知道呢,”王四姑娘撇了撇嘴,“那些人也敢胡说,还不是有人纵容?谁能管的了呢?” ——“我说你们几个姑娘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一个穿了大红缂丝百蝶穿花褙子的年轻妇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酒水。 楚桐和楚桢见了她,忙上前见礼,又将人引见给了唐家姐妹,“这是我们姨家表姐,嫁到武家,娘家姓蔚。” 曼春跟着姐姐喊了声蔚姐姐,心里纳闷,武家?难道是武太尉家? 楚桐笑了笑,“你们原该是认识的。” 唐曼宁问,“难不成这位就是武三嫂子?” 楚桐道,“这两位就是唐家的两位妹妹,姐夫在泉州的事多亏了她们父亲帮忙呢。” 蔚氏不动声色的看了两眼曼春,道,“我们家那口子就是个莽撞人,叫你们笑话了。” 说完,蔚氏便主动敬了杯酒,唐曼宁因她年长,便恭敬的接下了,又领着妹妹回敬了一杯。 蔚氏笑道,“好爽快的妹妹!”便自顾自的扯了把椅子坐下了。 几个人聊着天,说来说去,蔚氏便说起了自家丈夫从泉州带回来的砚屏。 众人提起太平山人的绣画,都叹息名家难觅。 就有客人提起,说今年敬献给唐家太夫人的贺礼中据说就有太平山人的佳作,引起众人议论纷纷。 很快又有人争论起了“太平山人”的身份,有的说她是官宦女眷,有的说她是隐居山野之人,还有的说她只是个绣娘,当然,这个结论当即就被人喷了回来。 蔚氏嗔道,“都是你们,一个个儿的没脸没皮的上门来,又是看又是摸的,如今我们家老太太把那东西锁了起来,我都看不成了。” 就有与她相熟的,呸道,“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有那样的好东西,不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倒仗着你家老太太和太太疼你,为难起我们来了,当真该罚。” 众人笑做了一团,竟真有人端了酒来,要灌蔚氏三杯。 蔚氏倒也爽快,端起来就喝了,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蔚氏摇了摇脑袋,扶着额头,“哎哟,我是真不行了,不胜酒力——”她突然把酒杯送到曼春面前,“这位妹妹替我喝了吧?” 曼春愣了一下,唐曼宁赶紧拦住,“我妹妹还小呢,我替三嫂喝。” 蔚氏却按住了唐曼宁的手,“知道你疼妹妹,我嘛,看这小妹妹长得怪俊的,就想小妹妹替我喝一杯。” 唐曼宁有些不高兴。 曼春伸手接过酒杯,“三嫂子,我可只能喝这一杯啊?” “妹妹爽快!” 蔚氏在唐家姐妹这边有说笑了几句,便笑吟吟的去了别桌。 楚桐有些抱歉的笑笑,对唐曼宁道,“表姐她平时就是个挺直爽的性子,妹妹不要介意。” 唐曼宁笑笑,没吭声,转过来悄悄对曼春道,“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武三那个样子,娶的媳妇要是不厉害,才真要哭死呢。” 趁着众人都津津有味儿的听戏,王四姑娘提出想要去透透气。 曼春以为是哪里招待的不好,王四姑娘解释道,“就是这屋里人多,闷气。” 两人出来了,曼春叫了小五和小屏来,想找个人少的地方,可是找来找去,却总是人挨人人挤人的,曼春无法,只好带了王四姑娘去了江溆那里,打算要是江溆那里也不行,就回东路的住处。 在江溆这里坐了一会儿,唐曼宁就叫人过来喊了,两人不敢耽搁太久,就告别了江溆出来了。 江溆看着两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曼春她们回去的时候,正赶上有亲戚从正院过来给太夫人贺寿。 两人赶紧回避。 王四姑娘悄悄扯扯她袖子,“你看那个,长得真好。”曼春定睛一看,原来她指的是鄂云丰。 曼春悄悄看了一眼,“他?那个穿藕色衫子的?” 王四姑娘一听,忙问,“你认识他?他是谁?” “嗯,他是我们三姑太太的儿子,安丰伯家的。” 曼春见王四姑娘怔怔的瞧着对方,面颊微红,不禁暗自心惊,心道表姐可别是瞧上了他,忙拽了拽她,示意王四姑娘坐好,不要被人看去了。 王四姑娘咬了咬唇,“他这人怎么样?我听说安丰伯家才刚进京?” 曼春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想了想,道,“他家在大同立了功,圣上赏赐了宅子,可不就进京了?他是安丰伯家的长子,以后要承袭爵位的,自然脾气傲了些。” 她说这话是希望表姐打消心思,可王四姑娘却仿佛没有听见,神色怔怔。 第166章 寿宴5 且不说曼春心底如何纠结,唐曼宁正与人悄声说笑,云珠过来在唐曼宁耳边说了两句,唐曼宁点点头,对同桌的宾客道了句“你们好好玩”,便朝曼春招了招手。 曼春不知她是何意,挪过去问道,“怎么了?” “岭南布政使薛大人的夫人来了,她与母亲都曾在杜大家门下学琴,有同门之谊,你随我一起去问声好。” 云珠面上露出些许犹豫之色,曼春眼尖,就问,“太太是单叫了姐姐过去,还是叫我们一起过去?” 云珠没吭声。 唐曼宁瞪了云珠一眼。 曼春道,“姐姐先去吧,四表姐在这边,我总不能丢下她,下次有机会再拜望薛夫人。” 这好歹也算是个理由,唐曼宁见妹妹坚持,也就没有强拉她去。 唐曼宁去的时候没怎么在意,回来的时候却是面色古怪,顺便还领来了鄂云溪和王世英。 王世英的母亲是唐家二姑太太唐芳,鄂云溪的继母是唐家三姑太太唐蔷,她们玩在一起并不奇怪,不过此时两人却是一脸尴尬,王世英皱着眉头,鄂云溪眉宇间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又是订过亲的,因此先前便一直跟着各自的母亲,这会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曼宁向在座的介绍了这两个姑娘,这两人一个是吏部天官的孙女,一个是新晋勋贵的爱女,唐家又是她们的外祖家,众人自然趋之若鹜。 唐曼宁叫人加了两把椅子,楚桐和楚桢是认识王世英的,王世英便坐在了楚桐身边,鄂云溪刚跟着母亲来京城,认识的也不过是唐家姐妹,便从善如流的坐在了唐曼宁身边。 没想到鄂云溪倒是与王四姑娘一见如故。 两人都喜欢骑马射箭,说起爱好来滔滔不绝,将众人都甩到了一旁。 原本曼春怕表姐受怠慢,便一直陪着她,这会儿插不上话的却变成了自己。 曼春有些担心,缘故却又说不出口。 太夫人做寿,唐妍作为长孙女原本该早来会儿,直到宫里颁下赏赐,她才匆匆而来,向太夫人敬献的寿礼是一对人高的花瓶,因为花瓶太大,便直接送去了库房,众人因此无缘得见。 晌午摆宴的时候曼春见到了唐妍,却发现她比刚来京城的时候显得憔悴了许多。 相比于安丰伯夫人,太夫人对待唐妍显得很是冷淡。 曼春突然想起,寿辰之前,几位姑太太常来安平侯府,唯独唐妍不见踪影——算上刚回京城的那一次,这是她第二次登唐家的门。 寿宴一直热闹到了晚上,再不散席就要宵禁了,客人们才渐渐散去。 曼春早就累得不行了,却不能借故躲开,等送走了客人,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到了庆僖堂得知太夫人已经歇下了,这才散了。 王氏被林夫人叫了去安排第二天的宴席,没有与她们姐妹一同回去。 曼春简单洗漱了,往床上一躺,就昏睡过去没了知觉。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昨天宴请了亲朋好友和官场同僚,今天就只是自家人热闹了。 宴席摆在了清凉园里的双松馆,双松馆斜对着绿湖北岸的石牌楼,湖上还有画舫,石牌楼前搭了戏台,另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要唱一整天。 曼春只觉得困倦无比,什么画舫,什么戏班,这会儿只要能有个舒服的床让她躺会儿,给她什么都不换。 今儿照旧请了几位姑太太来,二姑太太唐芳、三姑太太唐蔷、四姑太太唐瑛,各自都带了儿女过来,唯独大姑太太唐妍不见踪影,众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无人对此发出异议。 昨儿是寿辰的正日子,今儿侯爷上朝去了,另几位也去了衙门点卯,留下的都是老幼妇孺。 唐芳的长子王世箴在国子监里不好请假,便只带了长女王世英和两个小儿子王世垒和王世慧来,一个十二,一个才七岁,这两个小子年纪与唐蔷家的儿子年纪相仿,不用大人催促便玩到了一起。 四姑太太唐瑛嫁给东国公世子钟甫,新婚不到半年,丈夫就被朝廷派去了西南驻守,这一去便是五六年,把唐瑛抛在了京城侍奉公婆,如今唐瑛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她亲生的钟濬,另一个是钟甫爱妾所出的钟凌,钟凌今年八岁,比钟濬还年长三岁。 林夫人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女儿。 钟凌伸着胳膊拦着钟濬,兄弟两个站在湖边看鱼,他虽年长,但因着从小体弱多病,身子骨还不如五岁的弟弟壮实,这会儿兄弟俩并排站在一起,看上去倒像是双胞胎一般。 这湖中的鱼已经养了许多年,说通人性也不为过,只要有人靠近湖边,便尽皆围拢过来,扑腾着鱼鳍,小嘴儿一张一张的讨食。 钟濬看得欢喜,抬头奶声奶气的对林夫人道,“外祖母,这鱼儿好乖。” 林夫人瞧着外孙虎头虎脑的样子,心都要化了,便上前抱起钟濬,“濬哥儿喜欢?一会儿让她们捞几条上来,拿鱼缸盛了,濬哥儿带回去玩,好不好?” 钟濬乖乖地应了声好,便又挣扎着下了地,拉着哥哥去喂鱼了。 乳母和养娘们紧紧地跟在后面。 唐瑛道,“两个孩子都挺懂事,先生也说他们读书上进呢。” 林夫人问,“你公公是个什么意思?” “濬哥儿先前一直是家里的武师领着启蒙,前些日子公公考校了濬哥儿,说以后濬哥儿的武艺兵法就由他传授,还给濬哥儿挑了匹好马。” “凌哥儿呢?” 唐瑛答道,“公公说了,凌哥儿一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以后能读书就读书,读书不行的话也给他寻个前程。” 林夫人冷笑,“到底是护短。”又道,“罢了,他只要能当好咱们濬哥儿的助力,送他个前程也没什么。” 唐瑛似乎难以启齿,沉默了好一会儿,“母亲,那边又得了个儿子。” 林夫人大惊,她飞快地往周围看了两眼,挥退了左右,低声问,“那东西……你没给他吃?” 唐瑛点点头,“……去年他回来,那东西的确是给他吃了,我亲手端给他的。” “那怎么还……” 唐瑛突然就哭了出来,“他们瞒得我好苦!那孩子如今都两岁了,说是那贱人的儿子,其实是我婆婆送过去的婢子所生,被那贱人抱到自己屋里,要不是那婢子托人送了信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唐瑛恨恨道,“我恨不得他们死!” 林夫人搂着女儿安抚了好一会儿,“你是什么身份?和那贱婢计较?那不过是个玩意儿,早晚要收拾了她,对不起你的是那狠心贼,当初来求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儿?一转眼就变了,当我们唐家、林家是好欺负的?” 林夫人想了想,“这事你公公婆婆一定早就知道了,只是没告诉你罢了,你且装作不知,回去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好好教养两个孩子,将来你的前程都在他们身上呢。” 唐瑛哭道,“母亲,我真是忍不了了。” “忍不了也要忍!”林夫人突然打了女儿一个耳光,低声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这些年若是不忍着,早就……” 她攥紧了女儿的手腕,使劲摁了摁,“如今南疆未稳,朝廷是不会动他的,何况濬哥儿还小,他要是没了,濬哥儿的前程也难说,且让他替濬哥儿守着位置,将来……等濬哥儿再大些……嗯?” 唐瑛哭着点了点头。 林夫人道,“我早几年就让人去寻访那贱人的底细,今年刚有了些眉目,你好好的,有我呢,他们给你受的委屈,我早晚都还给他们。” 母女两个说着贴心话,冷不防听到远处一声尖利的惊叫,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哥儿落水啦!” 那分明是濬哥儿奶娘的声音! 唐瑛脸色变得刷白,脚一软就瘫倒在地。 林夫人也吓得变了脸色,不过她到底是经过事的,马上叫了人来把女儿抬起,“不会有事的,这园子里这么多人,又有会泅水的,孩子不会有事。” 唐瑛搭着仆妇的手臂站起身,便踉踉跄跄的往声音来处跑去。 唐松浑身湿透的跪在岸边,怀里小小的身躯俯伏朝下,一动不动,他不停地用掌心推挤孩子的背部。 鄂云丰也是一样的浑身湿透,狼狈地站在一旁,怀里抱着另一个,训斥道,“谁让你们去水里的!你看看,出事了吧!” 仆妇们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炒锅,唐松把怀里的孩子平放在地上,端起锅按在孩子的腹部碾压,眼看着孩子神志不清,他的脸色也青白的可怕。 “我的儿啊——!” 唐瑛满脸是泪,披头散发的跑了过来,看见唐松便扑了过去,又被身后的仆妇架住了,“大哥儿正给凌哥儿施救呢,动不得呀四姑娘!”那仆妇一着急,竟叫起了唐瑛出嫁前的称呼。 林夫人略略晚到了一步,看见地上躺着的是凌哥儿,而不是濬哥儿,顿时松了口气,怕女儿失态,忙抱住唐瑛小声道,“濬哥儿没事,是凌哥儿,凌哥儿掉水里了。” 第167章 吵架 小五瞧见湖边几株树结的果子红彤彤的十分喜人,就说要去摘些来,曼春知道她孩子心性,并非贪那几个果子吃,只是好玩罢了,这花园子太大,怕她走迷了路,就让素兰陪着她去。 小五道,“这会子园子里人多,到处都是人,那边儿又不远,我去去就来,有素兰姐姐陪着姑娘,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也省得再麻烦别人。” “你个丫头真是伶牙俐齿,”唐曼宁在一旁听见,一点小五的额头,笑道,“你担心你们姑娘没有使唤的人,我还怕你玩儿的乐不思蜀忘了回来呢,要是叫园子里巡查的婆子们遇上,有你吃的苦头——云珠,你陪着她去,早去早回。” 小五去看曼春,曼春柔声斥道,“还不快去?” 小五吐了吐舌头,“我多摘些来给姑娘们都尝尝,那果子酸酸甜甜的,好看呢。”说着便拽着云珠跑了。 今儿没有外客,都是自家人,又是在园子里,地方宽敞得很,唐曼宁和唐曼春在这里叽叽咕咕,声音并不大,又有戏台上的唱腔和众人的喝彩声,还有女眷们私下的议论声,唐曼锦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这两人在叽咕什么,她心里跟猫抓似的,到底不是能沉住气的性子,“大姐姐跟二姐姐说的什么呢?神神秘秘的也不叫我们听见。” 唐曼宁不愿理她,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她说嘴,就给曼春使了个眼色。 曼春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呢?我们在说这几个小戏的扮相好。”她扭头往戏台上看了看,“呀,快看!” 台上正演着《连环记》里的一出折子戏,这会儿正演到吕布和貂蝉被董卓撞破,只见那演吕布的将手中的方天画戟挽了个枪花,两臂向前一伸,扮董卓的花脸啊了一声,手扶方天画戟的戟杆,身子直挺挺的向后一倒—— 台下传来一片喝彩声。 “天呢……”唐曼宁皱着眉有些不忍。 唐曼锦似乎是终于抓到了唐曼宁的短处,哧笑道,“她们就是干这个的,若是不想疼,趁早舍了这个行当,回家种地去,姐姐也真是大惊小怪,难不成在在泉州没看过戏?我听说那些蛮子的戏糙得很,念白也都是土话,想来泉州那样的小地方是看不到这样的好戏呢。” 被她这一番抢白,唐曼宁往太夫人和几位太太那边看了一眼,“曾祖母大喜的日子你要吵架?” 唐曼锦回以眼色,并不信唐曼宁真敢把长辈们招来。 唐曼瑗伸手要取桌子上的葡萄,曼春帮她把盛葡萄的碟子推了推,打断道,“下一出是什么戏?我记得刚才有人点了一出《摩合罗》?” 可惜唐曼锦并不领情,“二姐姐没见我和大姐姐说话呢?”转过来对唐曼宁挑衅道,“大姐姐莫不是因为我说了实话就不高兴了?” 曼春心里原本不想和唐曼锦计较,可她这般无礼,自己再忍气吞声,就真要叫人看扁了,自然也不会再跟她客气,“你以为姐妹们愿意和你计较?我知道,你打小就没见识过外头,只晓得看这砖瓦围起来的一片天,不知外头的大千世界,自然眼界窄些!那乡野小调自然也是不入耳的——” 这不是骂她是井底之蛙吗?唐曼锦也不是傻子,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气的声都变了,“谁爱听那蛮子的乡野小调!” 唐曼宁淡淡道,“乡野小调你也没听过哩——块住口吧,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出来露丑丢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幸亏今儿园子里没有外人,不然家里的名声都要让你丢尽了。” 唐曼锦大怒,声音也抬高了,“不知道是谁丢了家里的脸!” 唐曼宁睨了她一眼,转脸看向台上,“收起你那嘴脸来,道行浅就不要出来现眼,没得叫人恶心。” 唐曼锦被唐曼宁不客气的说到脸上,立时就变了脸色,把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扔,“你骂谁呢?” 瓜子崩得到处都是,曼春掸掸裙子,冷着脸,“别胡闹了,曾祖母的寿辰你是要闹给谁看?” 曼春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唐曼锦一个眼刀飞了过去,“二姐姐恁的话多,吃你的罢!” 她有心再说几句痛快的,却听唐曼瑗小声道,“三姐姐,快坐下吧,曾祖母那边的马嬷嬷过来了。”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往上首看去,见果然太夫人身边服侍的马嬷嬷往她们这边过来了。 唐曼锦白了妹妹一眼,“要你多事?” 唐曼瑗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马嬷嬷过来了,她看了看几位姑娘的脸色,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笑意,身上的蓝绸褙子又平整又合身,蓝得发亮,“姑娘们用得可好?” 这位马嬷嬷据说从年轻时候就一直在太夫人身边服侍,去年她因为儿子没了,病了一场,便出了府,前几日进来给太夫人磕头拜寿,太夫人又想起她的好来,又点名叫她进来伺候了。 唐曼宁请马嬷嬷坐下,又叫人搬了凳子来,马嬷嬷客气推辞了,“不敢,不敢久留,还要回去服侍呢,姑娘们要点什么戏,只管使了人去告诉我,老太太早就说了,让姑娘们不要拘束,今儿要热闹一天,想听什么戏,只管去点。” 唐曼宁道,“曾祖母疼我们,不知下一出是什么戏?有没有点《麻姑献寿》的?” “下一出是《打金枝》,四姑太太点的《麻姑献寿》。” “《满床笏》呢?” “这是老太太点的。” 唐曼宁看了看点戏的单子,“《蟠桃会》和《八仙贺寿》呢?” 唐曼瑗插了句嘴,“曾祖母不喜欢猴儿戏。” 唐曼宁见马嬷嬷没说什么,便道,“那就《八仙贺寿》吧。” 马嬷嬷在《八仙贺寿》一栏上掐了个指甲印儿,道,“姑娘们还想看什么,使人来说一声就成,老太太大好的日子,都高兴了才好。” 唐曼锦冷笑一声。 马嬷嬷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变,又瞧了瞧姐妹几人的桌子,便告退了。 下一出戏尚未开始,席间的太太姑娘们各自说话的说话,净手的净手,突然,从对岸传来一阵阵喧嚷,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掉进了水里。 双松馆里,太夫人神色微凝,“快叫个人去看看,是谁掉水里了?” 马上就有丫鬟婆子跑了出去。 唐曼颖忽然道,“大哥哥和丰表哥去哪里了?刚才还在……” 众人这才留意到对面画舫上唐松和鄂云丰已经不见了踪影,今天留在府里吃酒祝寿的男孩子里就数他俩年纪最长,都是大小伙子了,其次是二姑太太家的二郎王世垒,那几个年纪小的都是跟在各自母亲身边,唯有他们三人是坐的画舫。 唐曼宁站了起来,吩咐身边的丫鬟,“快去看看!” 曼春也叫素兰跟了去。 素兰她们刚走没一会儿,小五和云珠就一前一后的回来了。 云珠问小五,“你钻去了哪儿?我到处找也没找着你。” 曼春问小五,“你是从哪边过来的?画舫那边出了什么事?” 小五使劲喘了两口气,待平复了气息,道,“我闻着那桂花香气好闻,就顺道去了西边的桂花林里采了一帕子,姑娘闻闻看,香不香?”她从袖袋里掏出个系紧了的圆鼓鼓的帕子,里头全是一簇簇的桂花,香气顿时散溢开来。 云珠见在座的神色不对,便悄悄扯了扯小五,小五就不说话了。 不多时,有婆子前来回复,“是两位钟少爷掉湖里了,叫大少爷和鄂表少爷救了上来,夫人和四姑太太正在那边呢。” 钟濬不仅是林夫人嫡亲的外孙,更是东国公府的嫡长孙,要是让他在唐家出了什么事,便是太夫人出面也不好交代。 太夫人追问道,“人怎么样了?叫太医了没?” 那婆子答道,“小世子无事,就是凌少爷昏迷了一会儿,奴婢过来之前凌少爷已经吐出了腹中之水,夫人叫人拿了帖子去请太医,又叫人就近把碧波岛上的院子收拾出来,这会儿两位少爷该是已经过去歇着了。” 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心思再坐着了,便由太夫人领头都去了碧波岛。 因园中道路曲折,除了太夫人匆忙之中坐了肩舆,其余的女眷皆是坐船,因水路通达,倒也不比肩舆慢多少。 碧波岛位于清凉园中部靠近大门的方向,四面环水,只有南面有桥,岛上遍植青竹,只有一座院子,是以前四姑太太唐瑛未出嫁时的消夏之地。 曼春上回跟着江溆来园中游玩的时候也只是坐着船环岛转了一圈,并未上岛,皆因当时看管园子的管事婆子介绍说岛上的院落是四姑太太常住的,平时不对外开放,她们当时想着,既然是长辈休憩之处,便不好乱闯,便按捺住了好奇心,没有上岛。 第168章 恐惧 这碧波岛果真名副其实,一处极为精致的小院被竹海包围,一阵风吹过,竹枝摇曳,黑瓦白墙。 不过,曼春也只是简单扫了两眼,便匆匆跟着进了岛上的小院。 看到林夫人,太夫人上前急切问道,“孩子们怎么样了?” 林夫人眼眶红红的,不过看她说话倒还存着理智,“您怎么过来了,我叫她们不要说,就是怕您着急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讲究这些虚礼了,太医可请了?请的哪家的?” 林夫人一一答了,“您放心,这会儿都清醒了,倒是都无大碍。” 太夫人没去管身后的人,倒是林夫人,对几位太太和姑太太道,“只你们进去也就罢了,叫人看好了孩子们,别乱跑。” 人已经来了,不进去瞧一眼总是不好,不过既然林夫人发了话,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但此时若是再回去听戏,似乎也有些不妥当,何况还有姑太太家的表亲们,唐曼宁是孙辈里居长的,就让人将这院子的前一进收拾出两间屋子来,让众人暂时歇歇脚。 待坐下了,唐曼宁又叫人去问唐松和鄂云丰的消息。 这个倒是不难问来,回话的婆子道,“两位小爷因为救人,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刚叫了人去取干净衣裳,正在里头候着呢。” “他们没事吧?”事关自家兄长,唐曼宁问得格外仔细,“叫人拢两个火盆送去,别晾着了。” 这会儿乱糟糟的,还真没人想起来这一遭,那婆子赶忙应了,下去准备火盆去了。 太医来得很快,唐曼宁她们瞧见几个婆子引了个白胡子老头儿来,老头身后还跟了个背药箱的药僮,唐曼瑗道,“是洪太医。” 鄂云溪问唐曼宁,“他医术如何?” “太医院里的供奉,家里常请他来。” 鄂云溪“噢”了一声,又打发了个丫鬟去后头找鄂云丰去了。 过了没一会儿,鄂云丰穿着身干净衣裳从后头出来了。 唐曼宁见他身上穿的那身衣裳眼熟,想起那是自己给兄长做的新衣裳,还没上过身的,急忙问道,“怎么只有你?我大哥呢?” 唐松却是被林夫人叫去问话了,其实本来鄂云丰也被问了话,不过他说话剪短,况且他又是客,林夫人问了她几句,见问不出别的来,就放他出来了。 好在大太太王氏这会儿也在里头,唐曼宁和曼春倒也不怎么担心,只是暗暗腹诽了一番林夫人的作为,便叫人给鄂云丰上茶。 鄂云溪作为姐姐,说话更好开口,她直接问鄂云丰,“他们怎么就掉进湖里了?你们救上来的?如今怎么样了?” 原来钟濬和钟凌两个在湖边看鱼,两人玩的兴起,钟濬从小练武手脚灵活,就趁着乳母来不及拦阻,越过栏杆想要探手去抓鱼,没想到脚下打滑掉进了水里,钟凌紧跟着就跳了下去,只是他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体格,不仅没能救到人,还险些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若非附近就是画舫,画舫上又有唐松等人,今天这两个小子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好在救助及时,两人并无性命之危,不过即便如此,钟凌在水里仍旧喝了不少湖水,被捞上来时肚子都是胀的,好不容易才让他吐出来。 听了经过,唐曼宁先对唐棠嘱咐道,“听见没有,这两个不听话的自己跑去湖边,结果掉水里了吧,你以后可不能乱跑了。” 因为钟濬和钟凌落水,四姑太太唐瑛守着两个儿子哭哭啼啼的,太夫人和林夫人也守在一旁,这下就也没人再提听戏的事了,贺寿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太夫人吩咐人打发了戏班,等钟濬和钟凌两个精神好些了,又让小辈们一个个进来探望,但也都没让待太久,进来也不过是看两眼就出去了。 等到日近西斜,钟家的车轿来接人,林夫人让人给两个外孙都换上了新衣裳,才依依不舍的送了女儿和外孙出门。 送走了几位姑太太,众人已是疲惫不堪,太夫人也累了,叫人说了一声,免了她们今日的请安,叫她们各自回去歇息。 曼春不是那种不知体贴下人的,她想着今天事多,一整天差遣素兰和小五做了不少事,便让她们回去歇着,另叫两个人来换班。 仆役群房这边,小五回来洗漱了,跟大家一起吃了饭,便进屋窝在了母亲身边,宋大家的整理着手里的绒线,打算抽时间给女儿织件绒衣。 这织绒衣的手法还是她托关系找老姐妹家在绣房干活的孩子问来的,即使托了童嬷嬷的儿子按照进价买的线,这一斤半绒线也足足花了她三两多银子,好在二姑娘不是个小气的,平日里从不尅口,还时有打赏,要是依着从前,她可舍不得买。 宋大家的一边绕线,一边跟女儿絮叨,“给你织个带袖子的,连两边儿胳膊都护上,从明儿开始织,有个把月也就织得了,到时候天冷了,正好穿。” “妈你何必花这个钱?穿棉袄也一样暖和。” “妈就你这一个闺女,不给你给谁?穿那大厚棉袄鼓鼓囊囊的跟个球儿似,不好看不说,行动坐卧都费劲,你打小儿身子骨就比别人弱些,我听人说,要是穿了这个绒衣,外头再罩一层薄棉袄就够了,要是火力壮的,只穿一层夹衣也行。” “这衣裳连姑娘都没有呢,我穿了,岂不是叫人议论?” “谁说姑娘没有?童嬷嬷也正准备织呢,只是她不会,等着人教她呢,这绒线不常见,叫人知道了不免议论,才没叫人瞧见,再说了,姑娘冬天的衣裳要什么样儿的没有?——等织好了,你就穿在里头,别叫人瞧见了,知道么?” 要是换了平时的小五,听见她娘要给她做新衣裳,准得高兴,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大家的不免奇怪,伸手摸摸小五的额头,又试试自己的,“你怎么了,这么无精打采的,哪里难受?” 小五摇摇头,“没事,就是累的慌。” 宋大家的失笑,“小丫头,才干了多少活儿啊就累了?累了就歇歇吧,去,去床上躺着睡,盖上被子,如今夜里冷了,别受了凉。” 小五“唔”了一声,就上床睡觉去了。 宋大家的心里虽有些奇怪,不过也只想着小五多半是白天玩疯了累着了,便不管她,等手里的绒线都收拾妥当,远处响起了二更鼓,才洗了把脸,给同屋的人留了盏灯,便准备睡了——她掀开被窝,推了推女儿让她往里头挪挪,却发现女儿并没有睡着,“不是困了?怎么还不睡?” 小五翻过身来,抱紧了母亲的腰,宋大家的笑骂,“你这丫头!”正待笑话女儿几句,却见女儿浑身颤抖,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她摸摸小五的额头和背,并没有发烧,又抬起她下巴,就着灯这才察觉女儿的状况不对,“究竟是怎么了?好孩子,跟妈说,你哪儿不舒坦?” 小五满怀心事,“妈,要是——要是我听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阴私事,该怎么办?” 宋大家的心里咯噔一声,下床检视了一遍门窗,转回来神情严肃地看着女儿,小声斥道,“你这丫头,早让你注意、注意,你怎么就不听话?” 小五埋着脑袋,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妈,以后我再也不偷听了……” “若是咱家惹不起的,也只能躲了,你……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不能听的?” 小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附在母亲耳边将今天听到的那件事极小声说了。 “什么?”宋大家的两腿一软,险些脱口而出,她立即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着急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小五摇摇头,“应该没人瞧见,当时正巧钟家的两位表少爷掉水里了,那两位匆匆忙忙去了,也没顾得上再四处查看,我怕叫人说破,就反穿了衣裳去西边的桂花林采了些花,云珠说她没找着我,也叫我搪塞过去了……怎么办?怎么办?” 宋大家的一脸忧虑,“以后可再不能做这样的事了!虽说没人瞧见,可毕竟都知道你出去了一趟,要是哪天被人拿出来说道一番,让夫人疑了心,想查什么查不出来?” 见女儿心不在焉的,她更严厉了些,“我说的你听到没有?以后就只当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事,你也从未去过那边,听到了么?” 小五慌乱的点了点头,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宋大家的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懂事呢?” “妈……” “从明儿起,你就忘了这事,该怎么服侍姑娘,就还怎么服侍姑娘,任谁问起,都得一口咬死了,决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明白不明白?” 小五使劲点了点头。 第169章 怂恿 太夫人的寿辰总算过去了。 王氏休息了好几天都没缓过来,眼看又到了中秋节,她躺在床上直叹气,叹息自己人到中年,身子越来越不济了。 “怨不得以前听母亲念叨,我还道是她情绪不好的缘故,看来果真是岁数到了,年岁不饶人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就累着了,我这腰腿酸的不行,真是……看来不服老是不行的。” 韦嬷嬷笑道,“太太这样说,倒叫我们这样的无地自容了,还不得赶紧辞了差事回家养老去?太太还年轻呢,这回为了老太太的寿辰的确是辛苦了,等过了中秋,好好歇歇。” 王氏往后靠了靠,韦嬷嬷懂眼色的在她身后添了个靠垫,“等再过一阵子就好了,等老爷回来,和太太、哥儿还有姑娘们都团聚了……” “快打住!”王氏的好心情就好像风中摇曳的灯光,一下子就被吹散了,气恨地咬了咬唇,“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韦嬷嬷替王氏把鞋脱了,在小腿下头垫了个软软的枕头,“太太又言不由衷了,明明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老爷回来,这会儿又不肯认了。” 叫韦嬷嬷这么一说,王氏一笑,自嘲道,“我就是盼着他回来,他能舍得回来?在那边儿多滋润啊,没人管着,也没人念叨他,又有人奉承伺候,整天自在得很呢!” “等老爷回来,那几个狐媚子还不是得跟着回来?太太只管放心,这后院儿可不是爷们的天下。” 王氏淡淡一笑,“借你吉言吧。” “只是还有一事,”韦嬷嬷迟疑地往王氏那边瞟了一眼,见王氏微微阖目,似乎并无不悦的样子,“您还记不记得二姑娘那边那一注船行银股?” 王氏睁开了眼睛,“有消息了?” 韦嬷嬷忙堆起笑意,“尚未打听到。” 王氏嗔了她一眼,“那你要和我说什么?” “虽未打听确实,二姑娘那边儿却是露了马脚的。”韦嬷嬷凑近了,神神秘秘的道,“不知太太还记得不,童氏有个儿子,先前在泉州的时候开了个卖针线的铺子,这次也跟着进京了,这些日子这个叫王勤的正忙着买宅子买铺子,太太想想,在京城这地界,买宅子也就罢了,买铺子?本钱少了都不敢提,二姑娘哪儿来的那么些银子?”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消息确实么?” “确实,虽说还没打听到卖家是哪个,不过我特意去瞧过,那的确是童氏的儿子,找了他租住旅店的伙计问过的,说是和青州的王将军府上有瓜葛的,不是他还能是谁?太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王氏皱了皱眉,“如今四下里都有眼睛盯着,那丫头又是个嘴硬的,如何叫她开口?总要想个妥当的法子。” 若还是在泉州,大可找个老爷不在家的机会把那丫头绑来,逼她交出东西,又或者想个法儿令她露出马脚,如今却怎么办?先机已失,这府里又有许多人盯着,她便是勉强将东西弄来,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呢。 “太太,需得快下决心哪——”韦嬷嬷劝道,“若等老爷回来,这事更是难办。” “你先盯着那丫头,看她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外头也叫人看紧了,别把人弄丢了。” “哎,您就放心吧。——说实话,回回瞧见二姑娘缠着咱们姑娘和哥儿,我这心里呀,总是不踏实呢。” 这话不必韦嬷嬷说,王氏心里也是不舒坦,儿子女儿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她哪个不疼?偏偏一个一个的为了那丫头跟她顶着来,真是气死她了! 曼春从学堂回来,整理了一下今天所学,便和童嬷嬷和丫鬟们说起中秋节的事。 府里趁着中秋给各房发下了新一季的衣裳份例,等到了曼春这边,原本的定例却少了一半,童嬷嬷去问韦嬷嬷,韦嬷嬷却道,“二姑娘身家丰厚,还差这几个银子?”硬是不肯给。 曼春皱眉,“她人呢?”刚才回来的时候就没见韦嬷嬷的人影。 素兰道,“才儿敦本堂使了人来,太太过去的时候是由韦嬷嬷陪着的。” 曼春看向素兰,素兰道,“听跟着敦本堂嬷嬷的小丫头说,今儿王尚书府上送了中秋节礼来。” 曼春看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就该去庆僖堂请安去了,就对众人道,“韦嬷嬷那人你们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那就是个雁过拔毛的,让她克扣了去的,大半都要进她自家的口袋里,这事儿不能算了,有一就有二,真让她得了意,以后不定要怎么克扣呢,只怕她还指望着要拿咱们的把柄,你们都要心里有数,回来我问问她,能要回来就要回来,要不回来,也得让人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宋大家的——” “姑娘?” “回头你找人去外头照着咱们屋里的人头买些好料子好棉花来,我给报账,天冷了,这入冬的衣裳可不能马虎。” 众人听了,都高兴起来,一个个的都来谢过曼春,曼春翘了翘嘴角,“好了,不用为那糟心的愁烦,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 到了时辰,曼春和姐姐一起去了庆僖堂,太夫人今年这个寿辰过得颇为圆满,她老人家自是高兴的,今天总算开了金口,定下一等过了中秋节,就让姑娘们搬进园子里。 太夫人轻轻拍着江溆的手,“你也搬去,小姑娘家就该和高高兴兴的,你和她们年龄相近,总比在老婆子这里热闹些,那里花木也多,随你去挑,爱住哪个就住哪个。” 江溆摇了摇太夫人的手,“孙女还是想跟着您住在这儿——” 太夫人道,“这儿有什么好的?成天的人来人往,烦也要烦死了,我倒羡慕你们能去园子里享清净呢。” 江溆虽不想搬,可太夫人既然已经发了话,她也只得应下了,便道,“二薇亭旁的梅邨还算雅致,外祖母,我想住那儿。” “好——我记得那里有不少梅树,等到天冷花开,那景致才好呢,你倒是会挑地方。” 太夫人又对唐曼宁等人说道,“你们小姑娘不要离得太远,要不然走动起来不便。” 唐曼宁知机,便道,“梅邨南边儿正好是临湖绕水的五座院子,我们一人一处就是了,离学堂也近。” 太夫人就笑了,“这丫头真是机灵。” 又问唐曼宁,“你看中哪儿了?” 唐曼宁见太夫人心情甚好的样子,便大着胆子道,“我喜欢那素荫堂里的树。” 唐曼锦道,“大姐姐真会挑地方,那里离水法最近。” 唐曼宁道,“到了冬天水就冻住了,水法也是不成的。” 唐曼锦这才不说什么了。 太夫人就问,“三丫头喜欢哪里?” “锦溪小墅里头有个锦字——” 二太太就有些急了,“那里临着湖面,冬天多冷啊。” 唐曼锦就嘟了嘟嘴,“屋里有地龙,怕什么?” 二太太还想说话,太夫人道,“让孩子们自己选,她们爱的,你们不懂。” 二太太就不敢插嘴了。 最后定下来唐曼宁住素荫堂,曼春住素荫堂东边的居来山房,唐曼锦住在北边临湖的锦溪小墅,正在素荫堂的西北方向,唐曼颖住在锦溪小墅往西的莲榭,也是一处临湖的院子,最小的唐曼瑗住在素荫堂西边的洵美堂,从洵美堂往西南方向望去便是碧波岛。 太夫人道,“都回去先收拾着吧,那些笨重的大件儿就不要搬了,园子里尽是有的,回头定个好日子再搬。” 林夫人道,“既然如此,我就叫人把那几处院子收拾干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唐曼宁等人起身道谢,“祖母体贴我们。” 唐曼锦忽然道,“眼看园子里的桂花越开越盛,曾祖母何不也去住几天?” 曼春心里一叹,这姑娘虽说脾气不好,却的确是个机灵的。 果然,太夫人听了并无不悦,林夫人趁机道,“三丫头说的是,这么好的时节,又是新修的园子,您若是不去住一住,未免可惜。” 江溆道,“那外祖母还是和我一起住吧。” 太夫人听了心里喜悦,道,“还是溆姐儿和我亲近。” 林夫人解释道,“你外祖母常住的蔚霞堂就在那一片桂花林里,就在咱们先前听戏的双松馆西南,再往北就是一大片枫林,还有满地的菊花,再过几日,那景致才好呢。” 太夫人对江溆道,“你先跟我去住蔚霞堂,等天冷了,梅花开了,咱们再去梅邨。” 江溆欣喜地钻进太夫人怀里,“外祖母——” 林夫人笑道,“真是个孩子。” 太夫人疼爱地拍拍江溆,“这孩子亲近我,怎么不叫我疼她?” 唐曼锦神色讪讪,咬了咬唇,面上闪过一丝嫉妒,这原本是她提出来的主意,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老太太也太偏心了些,只疼那个外姓女。 二太太看女儿神色不好,唯恐叫人瞧了去,便赶紧给她使了个眼色,唐曼锦暗暗哼了一声,又堆起笑容,“曾祖母偏心,我们早就准备扫榻以待,偏偏曾祖母只疼江姑姑——” 第170章 邀请 姑娘们既然定了要在八月十五之后搬去园子里,王氏的计划就不得不提前了,回去的路上她和韦嬷嬷悄声商量了半天,却不料刚一回到住处,李嬷嬷就送上了一份帖子。 “谁送来的?”王氏不经意的打开帖子,待看清楚了署名,不由一惊,“武家?平白无故的,武三奶奶给咱们送什么帖子?” 李嬷嬷道,“武三奶奶派来的人说,咱们老太太过寿那天,武三奶奶和咱们大姑娘、二姑娘说话来着,武三奶奶觉得投缘,近日她家要办赏菊宴,就想起了咱们家两位姑娘,特地禀过她们家老太太后就使人送来了帖子。” 王氏把帖子往桌子上一甩,有些恼火,“我要是不许去,倒还得罪她了?” 李嬷嬷听着王氏话音不对,便低了头不敢说话了。 王氏叫李嬷嬷下去了,又将帖子交给韦嬷嬷,韦嬷嬷看了,道,“这武三奶奶从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如请了大姑娘来问问?” “也好。” 唐曼宁却是诧异得很,“武家?武三奶奶?” 王氏问她,“你怎么和她说上话的?我听说这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咱家跟她的来往也少。” 唐曼宁眼尖的看见桌子上的帖子,伸手就拿了过来,王氏没来得及拦,便随她去了。 唐曼宁看罢了帖子,奇道,“她还真下帖子了?” “怎么?真有这事?”王氏问道。 “那天祖母过寿,鲁王府的楚桐姐姐帮着引见的,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也有点儿泼,当时说了要给我们下帖子,我还当她说笑呢,没想到真来了。” 王氏沉吟了一会儿,道,“武家年年都办赏菊宴,不过帖子一向是送到庆僖堂去的,今年倒是头一遭,听说是跟她家老太太禀明过的,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你们也不好不去。” 唐曼宁倒是无所谓,“去就去呗,只要不跟别的日子冲撞了,反正即便去了,也不过是看看花,说说话,没什么了不得的。” 王氏原本还有些不安,女儿这么一说,她倒放心了,只是有些可惜这帖子来的不是时候,二丫头若是要跟女儿去武家,她这几天就不好下手了。 王氏面上露出几分和缓的笑意,对唐曼宁道,“武家的门第着实不错,你去了,多认识些人,以后只有好处的。” 唐曼宁有些好奇,“武太尉不是快致仕了么?” “傻瓜,”王氏点点她的脑门,“武太尉这样身份,又是做过帝师的,即便致仕了,圣人也要优容一二,何况武家的子弟都还算争气,用不了十几二十年,只怕又要出个武太尉了。” 既然武家专程送来了帖子,王氏自然要认真对待,当下挑衣裳,配首饰,去了该怎么说话,怎么应对,武家的太太奶奶们是个什么情形,王氏都一点一滴的交给女儿,生怕她去了武家遭人笑话。 唐曼宁转头就把这些告诉了曼春。 妹妹毕竟要和她一起去武家赴宴,哪怕她做的一丝儿错处没有,可是若妹妹在武家做错了什么,那么和她丢了脸面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二太太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拉着唐曼锦过来要求唐曼宁带着她去。 唐曼宁有些为难,帖子上只写了唐家大姑娘、二姑娘,却并未提起别人,若是贸贸然把人领去了,虽说不上失礼,却也是不速之客。 不过,二太太一向是个不肯听人话的,唐曼宁的解释并不能让她满意,“不过是个赏菊宴,带着你妹妹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人家还能把你赶出来?我不信。” 王氏道,“弟妹,这帖子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只请了她们两个,这突然冒出第三个来,又是什么意思?” 二太太就道,“那就让二丫头让让她妹妹吧。” 唐曼宁气笑,“以后我三妹妹再到外头与人见面,人家一见,哦,这位是唐家庶出的唐二姑娘——这样也行吗?” 二太太一噎,“只是让她顶了二丫头的名额,又不是让她去顶二丫头的名分。” 唐曼宁正色道,“哪怕我们三个一起去呢,也不能这样冒名顶替,武三奶奶又不是不认识我们两个,帖子上写了要请二妹妹,结果到时候去的却是三妹妹,这才是对主家无礼呢。” “你到底要怎么样?”二太太急了。 “这话该我问婶婶才是。” “怎么跟你婶婶说话呢!”王氏拦住了唐曼宁,“好好说话。” 二太太气得不行,“怎么,嫂子,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帮帮忙就这么难?” 最终还是答应了带唐曼锦去武家。 既然已经答应了,王氏却是不肯再吃亏,她派人主动去问了三太太,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唐曼颖和唐曼瑗也要去。 太夫人对这个结果却是很满意,“都是一家姐妹,你去我不去,叫人知道了要看笑话。” 又对林夫人道,“丫头们都大了,眼看着一个个的个子窜得比我都高,开了库房,给她们拿几样好料子做新衣裳,省得出去了叫人笑话。” 林夫人笑道,“是很该好好打扮打扮,我那儿还有两盒子好宫花,叫她们分了罢。”说着,就让林嬷嬷回去拿。 林嬷嬷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宫花拿来,先递到了太夫人跟前,太夫人叫人打开了匣子,先挑了两对颜色素雅的给了江溆,“我们溆姐儿带这个好看。” 江溆连忙推辞,“外祖母,我又不去,还是叫宁姐儿她们分了罢。” “你去不去都有你的。”林夫人把一枚花瓣边上打了金箔的重紫牡丹佩在江溆腰间的绦子上。 唐曼颖掐紧了手指。 余下的宫花姐妹几个一人取了三四支便分完了。 王氏有些郁郁。 这本来是她女儿的好机会,就因为二太太,闹得全家都知道了,女孩儿们全去。 唐曼宁虽说有些生二太太的气,却不是为了独占,而是瞧不上二太太那扯皮耍赖的模样,“事已至此,母亲也别气了,别人看我也是看在唐家的面上,难不成还能把我从唐家摘出来?能和和气气的就不错了,就怕三妹妹四妹妹到时候争闲气,那才是让人看笑话呢。” 王氏一听,立马变了脸色,起身道,“不行,我得去找你婶子们,和她们丑话说在前头。” 唐曼宁忙拉住她,“您可别和她们吵。” “我知道,这还用你嘱咐?” 武家的赏菊宴就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林夫人给的衣料很快就到了各人手里,曼春拿到的是一匹湖蓝色的一匹杏粉的,湖蓝的做了件滚粉边儿的妆花长褙子,镶了金鱼盘扣,杏粉的则做了件略短些的琵琶襟儿立领褙子,底下配上银丝裙、挑线裙,再合适不过的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很快就到了武家开赏菊宴的日子。 太夫人辈分大,近几年这样的场合一般就不去了,何况清凉园里的菊花也有不少,今年也是如此,因着唐曼宁姐妹几个要去,林夫人受了太夫人的托付,要领着几个女孩儿去武家,因此便格外看重起来。 姐妹几个一早去庆僖堂请过安,得了太夫人的嘱咐,回来吃了饭,稍稍歇了一会儿就起身去了敦本堂。 林夫人还在打扮,姐妹几个便静静地等着。 曼春出门时穿了那件杏粉色的琵琶襟儿立领褙子,唐曼宁还是她一向爱穿的石榴红,唐曼媛的褙子是鹅黄色的,下头配了条罩纱裙,显得很是可爱,唐曼颖则穿了件柳黄色的,底下配了条银线绣的马面裙,倒也别致清新。 姐妹几个事先说好了,发式都梳凌虚髻,不同的便是各自头上插戴的首饰和宫花。 唐曼锦来的最晚,她刚一坐下,林夫人就从内室中出来了,扫了一眼她身上的二色金绣的洋红褙子和头上的珠凤,林夫人淡淡的挑了挑眉,“走吧。” 武家门前十分热闹,林夫人带着女孩儿们从侧门沿着夹道进了二门,下车上了轿子,直到一处颇为宽敞的花厅前才下了轿。 一位中年美妇迎了上来,她身后跟着武三奶奶和另一位年轻妇人,林夫人拉着她的手,“好姐姐,好久不见了。” 那中年美妇揽着林夫人,“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她看了眼林夫人身后跟着的女孩儿们,“这就是你家的孩子们?好俊的模样!” 略略叙了几句话,那妇人便叫武三奶奶引了林夫人进去,“这是我们三儿家的,让她先带你进去歇会儿,这会儿人不多,一会儿吵吵闹闹的你一定不耐烦。” “我怎么也该先给老太太请个安才是。”林夫人道。 “你还是这么客气,”那中年美妇一副早就料到了的样子,“我们老太太就在紧紧里头的屋里歇着呢,让三儿家的领你去。” 林夫人朝蔚氏笑了笑,一边走一边道,“前几天我们家老太太做寿,你去了,我忙,倒是没和你说几句话。” 蔚氏笑得露出了脸颊上的酒窝,“我们太太总提起您,一说起来,就‘姐姐’、‘姐姐’的,连我们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偏我年纪小,未能早早见识伯母的风采。” 第171章 闹…… 林夫人给武家太夫人请安问好,又叫孙女们去拜见。 武太夫人瞧着是个挺和气的老太太,见了几个小姑娘,先赞了一番,“我说三儿家的怎么特特求到我这儿要帖子,这都是你家的?真是好啊,孙女多了,享福!”说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蔚氏上前依偎着武太夫人,“祖母打趣我也就罢了,索性我脸皮厚,这几个小姑娘可都是没迈过大门的,腼腆得很,您要是把她们吓得不敢再来了,可怎么办?” 武太夫人哈哈笑了起来,对林夫人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媳妇那么腼腆的一个人,竟娶了这么个泼辣货来,见过这样的没有?” 林夫人掩唇而笑,“这才是您的福气呢,长得又俊,又会说话,还懂事,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蔚氏不依的晃晃身子,“看看,看看,也就您嫌弃我,换了别人谁不说我好啊?” 武太夫人点点她脸颊,笑而不语,问林夫人,“你这几个孙女都多大啦?” 林夫人就指着唐曼宁和曼春道,“这两个是老大家的,一个十三,一个十一,都还算懂事。”又指着唐曼锦和唐曼颖,“这是三丫头和四丫头,都是十岁,最小的这个八岁,听说今儿有好花看,都闹着要来,我寻思着您老人家多半不会怪罪,就不请自来了。” “怪罪什么?”老太太笑呵呵的,“这是怎么说的?你能来是最好的了,我们媳妇儿总念叨你,盼着你来,就是怕你家里忙,不敢多打搅。” 老太太朝一旁招了招手,立刻有个体面丫鬟捧了托盘上来,老太太赏了女孩儿们一人一个荷包,林夫人还要客气,老太太道,“小丫头们花儿似的,我见着就喜欢,头一回见面,哪有不给见面礼的?咱们两家也不是生人,你就不要客气了。” 曼春心道,这老太太好伶俐的口舌,与那蔚氏果真是祖孙俩。 武太夫人与林夫人说话,蔚氏时不时的凑趣,曼春趁机打量了一番这屋里的布置,这屋子的大小和唐家庆僖堂差不多,不过屋内的摆设却和庆僖堂完全两样,除了家具和走道,别的地方都被各色的鲜花装点满了。 曼春好奇地打量着,两侧的博古架设计得特别雅致,只是因着屋里的盆花过多,反而显不出好来了。 唐曼宁戳戳她,小声问,“你看那个,那是不是‘太平山人’的绣画?” 曼春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见武太夫人背后的条案上果然放了一座小小的砚屏,上头的绣图眼熟得很,“……兴许是吧。” 她们议论的声音虽小,却还是让林夫人听见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二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家里丫头没见过世面,见笑了。” 武太夫人年纪大了,却还未曾耳聋,她笑了笑,叫丫鬟把那砚屏拿下来,“想看就看,来这儿就当是在自己家。” 女孩儿们围在林夫人身后仔细的看着摆在茶几上的砚屏,喁喁细语。 蔚氏道,“听说您府上也有一件?” 林夫人仔细地看了看那座金鱼嬉水的砚屏,目光停在了落款上,摇摇头,“不知真假,看针脚倒也有几分相像,只是不如这个有灵气。” 武家太夫人面上不免露出几分失望,道,“哪天拿出来瞧瞧?” “好。”林夫人笑着应下了。 话说了没一会儿,外头又来了客人,林夫人留在这屋里和武太夫人说话,蔚氏将几个小姑娘都引到了前头,找了个视线佳的位置安排她们坐下,又眨眨眼睛,“我要去更衣,你们谁去?” 几个小姑娘一愣,曼春先反应过来,心道一会儿客人越来越多,再想找茅厕恐怕就有些麻烦,还不如这会儿抓紧些,便起站身。 蔚氏莞尔一笑,见别的女孩儿都不动,便挽着曼春从侧门出去了。 两人去了茅厕,出来后蔚氏道,“我有样东西落在屋里忘了拿了,妹妹陪我回去一趟吧。” 曼春心中警醒,笑道,“让丫鬟去拿一趟就是了。” 蔚氏道,“小丫鬟们没个轻重,我还怕她们毛手毛脚的磕坏了,好妹妹,今儿打从天亮我还没歇过呢,趁着这会儿工夫和你说说话,要不然一会儿忙起来我就顾不上你了。” 曼春推辞不过,想着自己身边好歹也有小屏和春波两个丫鬟,就是这蔚氏有什么别的想法,自己警醒着些,也不怕什么,便点点头,“那咱们快去快回,拖延久了,一会儿我姐姐该找我了。” 蔚氏挽着她一边走,一边问些曼春的喜好,曼春见着蔚氏谈吐爽利,想起那天敬酒的事,心下微微一笑。 蔚氏忽然道,“先前给你下了帖子,还担心你不能来呢,亏得母亲提醒,连你姐姐一块儿请了,才把你请来。” 这话里的意思……曼春愣住了,“嫂子……请我?” 蔚氏灿然一笑,“可不就是请你?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想知道为什么?” 曼春迟疑地点点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家那位欠了人家的救命之恩,一心要报答呢,就揽了这个差事。” 她家那位,不就是武焱? 救命之恩…… 是救过武焱的人…… 曼春心里隐隐猜出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相信。 “怎么?不敢信?” 蔚氏挽着曼春穿廊过院,来到一处精致院落,这院子比曼春现在住的还要小些,不过屋里的摆设却是全新的花梨木家具,门口有丫鬟迎出来,笑道,“奶奶回来了。” 这是蔚氏的住处? 曼春站在院子里不愿进去,蔚氏也不以为意,进屋拿了个东西出来给曼春看。 曼春看着那个眼熟的长条匣子,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这、这算是私相授受吧! “认不认得这个?……看来是认识的。”蔚氏将盒子打开给她看了一眼,就塞进了她手里。 “不,不行。”曼春涨红了脸。 “怎么不行?” 她使劲摇着脑袋,两手推拒,“这不是我的东西。” “可这也不是我的呀,我不过是受人之托,这就是给你的,你要是不收,我也没地儿放它,快收着吧。”蔚氏微微一笑,将长条匣子往她袖袋里一塞,“好了,这是他给你的,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会儿我叫人交给你的丫鬟,你带回去吧。” 说罢,不由分说的拖着曼春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吓唬她,“别拿出来了,叫人看见了该盘问你了。” 曼春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蔚氏将她送到唐曼宁那里,便去了别处,热情道,“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丫鬟们,这会儿事多,你们多包涵。” 唐曼宁领着妹妹们道谢。 蔚氏与客人招呼了几句,就走了。 前后也不过是一两刻钟的工夫,这见待客的花厅已然坐了七八成满,唐曼宁一边与人寒暄,一边悄声问曼春,“你们去哪儿了,怎么去了这半天?” 今天的事只有蔚氏和她知道,并不是可以对人言说的,“……嗯,多耽搁了一会儿。” 曼春只觉得一边的袖子沉甸甸的,她有些庆幸因为担心天冷,特意多穿了件宽袖的衫子,遮掩着倒也看不出来。 唐曼宁也只不过随口一问,道,“刚才大姑母来了,可巧你不在。” 见曼春左右张望,唐曼宁道,“别找了,她们去那边了,姿姐儿今儿没来。” 曼春有些失望,先前曾祖母过寿的时候,姿姐儿因为受了寒有些咳嗽,大姑母没敢带她出来,“好一阵子没见这小丫头了。” “那也没办法,听姑母说,这小丫头病刚好些就跑到园子里玩,叫马蜂给蛰了一下,正蛰到脸上,到如今还不肯出来呢。” 曼春讶异,“她身边没有乳母和丫鬟陪着?” 唐曼宁摇摇头,“姑母也没细说。” 这处花厅毗邻花园,待吉时一到,武太夫人由媳妇和孙媳妇们簇拥着出来了,她辈分大,身份又摆在这里,客人们一一向她问好。 曼春尽量不往人多的地方挤,她和唐曼宁手挽着手,却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好在她反应快,向前一步堪堪稳住了身形。 唐曼锦一心往前冲,虽撞了人也不在意,曼春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唐曼锦回头瞪了她一眼,欲要挣开。 曼春心头掠过一丝不妙,手上攥紧了,低声道,“你老实些,莫不是嫌上回罚得轻?祖母可就在前头呢。” 唐曼宁也警告她,“这里不比家里,你要是丢了丑,谁也没法帮你遮掩。” 唐曼锦似笑非笑,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伸出长长的指甲往曼春手背上一抓,曼春没有防备,顿时疼得松了手,唐曼锦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快意,挣开了曼春,她往人群里一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曼春的手背被挠得浮起了几道红痕,还破了皮。 这一幕自然被周围人看在眼里,不过唐曼宁也顾不得了,她扶着曼春的手,倒抽了一口凉气,拉着曼春挤出了人群,找了个小丫鬟,让她去把云珠寻来。 “忍一忍啊,我记得李嬷嬷那里有药,叫云珠去拿来就行了。” 曼春看她实在太过紧张,忙道,“姐姐别急,我带了药的。”又对那小丫鬟道,“有劳你去外头找安平侯唐家一个叫小屏的丫头,让她把包袱里石青色的荷包拿来。” 唐曼宁托着曼春受伤的手回到刚才歇息的小花厅里,气道,“她是因为谁才能来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外头匆匆进来个年轻媳妇子,福身道,“我们府里安排不当,叫两位姑娘受惊了,此处喧闹,不是治伤的地方,还请两位姑娘移步静室歇息。” 这原就是自家的丑事,能怪人家么? 唐曼宁道,“多谢你了,我们刚遣人去叫家里服侍的过来,等她们来了再说。” 好在小屏和春波来得快,玉珠也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云珠姐姐去寻李嬷嬷了,稍后就过来。” 那媳妇子领着几人从侧门出了小花厅,门外就是两抬肩舆,唐曼宁看看玉珠,对那媳妇子道,“一会儿我家还有丫鬟和嬷嬷要过来。” 那媳妇子道,“姑娘放心,自有人领她们过来。” 坐着肩舆沿着甬道走了一会儿,就进入了一处精致院子,唐曼宁问,“这是哪里?” 那媳妇子道,“这里是我们大姑娘未出阁时的住处。” 进了屋,曼春拣左首的靠背椅坐下了,手臂搭在了小几上,对那媳妇子道,“能不能弄些热水来?” 那媳妇子道,“已经令人去请大夫了,姑娘少待,大夫一会儿就到。” 曼春道,“不过些许小伤,我自家就带了药的,只是需用热水把伤口冲一冲。” 那媳妇子见曼春如此坚持,也只好下去叫人弄热水来。 曼春用热水冲洗了伤口,待手上晾得半干,便叫小屏用干净的新棉布蘸了伤药裹在手上。 林夫人和几位熟识的太太、老太太在花园里赏花,身旁跟着三姑娘唐曼锦,一位看着有些富态的太太见唐曼锦对着各样各色的菊花竟然说得头头是道,不由笑道,“林姐姐,你这孙女真是乖巧,可比我家那个魔星强多了!” 林夫人看了唐曼锦一眼,笑着客气,“哪里值得你这样夸?她呀,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那位太太问道,“这是排行第几的?哪一房的?” 林夫人笑道,“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这会儿倒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她眼角余光扫见自己的丫鬟在后头跟着,便悄悄放慢了脚步,等那丫鬟过来。 有与那位富态太太熟识又知道唐家事的,悄悄在富态太太耳边道了几句,那位太太面露讶色,含笑看了唐曼锦一眼,便不再开口了。 可惜唐曼锦这会儿正忙着显摆她的学识,并没有留意到别人的目光。 林夫人的丫鬟不动声色的赶了上来,她低声与林夫人说了几句,林夫人面上虽还笑着,眼里却已经冷得彻骨,她寻机将唐曼锦拉到身边,向众人告了声罪,就先离开了。 林夫人神色淡然,不时与遇见的女眷们寒暄一二。 唐曼锦心里有些打鼓,她今天跟在祖母身边得了不少的赞,按道理祖母应该满意才对…… “祖母……祖母不开心?” 林夫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唐曼锦咬了咬唇。 等丫鬟们将唐曼颖和唐曼瑗找来,林夫人带着三个孙女便去了唐曼宁和曼春所在的院落,看到曼春包裹严实的手,“上了药没?” 蔚氏道,“我原说去请大夫,可二妹妹心细,自己带了药。” 林夫人道,“这孩子实在不小心,给府上添麻烦了。” “您可别这么说,我一见二妹妹就欢喜得很,她手伤了,我这心里也疼呢。” 林夫人与蔚氏道了谢,寒暄了一会儿,便提出告辞。 蔚氏多伶俐的一个人?她挽留了几句,见林夫人坚持,也就不强留了,指着一旁桌子上的一个大包袱道,“这是我给二妹妹的见面礼,您别多心,回去让二妹妹好好养养,手可不能留了疤。” 林夫人见那包袱不大,便也不怎么在意,她这会儿心里正着火呢,只想速速离开此处。 蔚氏把林夫人一行送出了二门,林夫人来的时候是自己单独一辆车,走的时候却把唐曼锦也捎上了,她对蔚氏道,“快回去吧,你们太太和老太太都离不得你。” 而在另外一辆车上,唐曼颖打量了一会儿曼春脚边的包袱,叹了口气,酸溜溜道,“二姐姐倒是入了武三奶奶的眼缘,我们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唐曼宁心情不好,闻言冷笑道,“你那双招子是瞎的?” 唐曼颖一噎,委屈道,“我知道大姐姐和二姐姐是一家的,如今还……大姐姐又何必如此?” “我一没欺负你,二没冤枉你,把你那点鬼蜮心思都收起来罢,二妹妹得了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 唐曼颖还要再说什么,别人却不耐烦理她了,唐曼瑗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二姐姐的手怎么伤的?” “你三姐姐的指甲留得太长了,很该剁了去。”唐曼宁黑着脸。 唐曼瑗先是吃惊,但很快又了然的瘪瘪嘴。 回到唐府,一行人先去给太夫人问安,太夫人似乎没想到她们这么早就回来了。 曼春受伤的那只手掩在袖子里。 林夫人倒没打算替她们瞒着,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了,“原本不该这么早回来的,可没法子,三丫头不服管,当着许多人的面把二丫头的手都挠破了,惊动了武家,儿媳也没脸在那边儿再待下去了。” 太夫人面色一沉。 唐曼锦扑通跪在了地上,哭道,“曾祖母,不是这样的!是、是——”她眼珠飘了一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说了吓人的话,我一害怕,不小心就划伤了二姐姐,真不是故意的!” 曼春怒极而笑,“三妹妹,你这指黑道白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唐曼宁□□一句,“你若不是故意的,当时笑得那么得意,你当周围那么多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太夫人脸色更坏了,“吵吵吵,你们是巴不得我早早气死了事!” “还不快住口!”林夫人呵斥道,转过来向太夫人请罪,“是儿媳没有教导好她们,老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 太夫人盯着林夫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道,“犯了错的,自然该罚,可余下的就没有错处?一家姐妹,谁好了,谁不好了,难道外人还会分什么长房二房三房?……都下去吧。” 从庆僖堂出来,林夫人道,“老太太说的是,既然是一家姐妹,有犯错的,就一起罚吧,三丫头的《女诫》和《孝经》看来抄得还是不够,既然仍旧犯错,心里不记,那就跪着抄。” 高高兴兴出门,垂头丧气回来,说的就是这几个姑娘。 曼春拜托唐曼宁去向王氏解释,自己回了西厢,她疲惫地倒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说。 翻了个身,胳膊硌着个硬硬的东西,她在袖子里摸了摸,那长条匣子依旧闭合得紧密。 春波把从武家带来的包袱放在了桌子上,童嬷嬷已经从小屏那里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挨着床沿坐下,“姑娘,手给嬷嬷看看。” 曼春翻过身,“手已经不疼了。” 一眼看到桌子上的包袱,她坐起身,“嬷嬷帮我把那包袱拿过来。” 曼春坐在帐子里把包袱打开看了看,对童嬷嬷道,“这个单放一只箱子,不要和别的弄混了。” 话音刚落,就听韦嬷嬷站在门口问道,“什么宝贝东西不能弄混了?” 那包袱再藏也来不及了,曼春把包袱往床里一放,和童嬷嬷对了个眼色。 韦嬷嬷不请自来,大步进了曼春的卧房,见床上果然有个包袱,和门上的婆子说的一样,就道,“姑娘若是从外头拿了东西进来,总该和太太说一声,免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正好,这包袱既然在这儿,我这就拿去给太太看看。”说着就要伸手。 曼春床头放着把如意,她拿过来对着韦嬷嬷的手腕就向下一劈。 韦嬷嬷高叫一声,握着手腕退了两步,面容扭曲,“二姑娘!” “嬷嬷自说自话的从我这儿拿东西,是哪家的规矩?” 曼春心里正不顺呢,韦嬷嬷偏偏撞枪口上,“你这老贼婆,如今竟欺到我头上来了,这包东西是武三奶奶给的,祖母那里也是过了目的,你还要再查?你查什么?你若不服气,咱们敦本堂对质去!” 韦嬷嬷听她骂自己“老贼婆”,心里就一惊,脸都白了,再听到后面,不禁结结巴巴道,“姑娘不必这样,我、我不过是不放心,替姑娘照看着些……” “你又不是我屋里的嬷嬷,如何管我屋里的事?”曼春不打算给韦嬷嬷留面子,“不过是狗仗人势!下回再让我见你不经通禀就进屋,便连你的脚也一起敲断!下去!” “你好大的威风啊!” 王氏气势汹汹的进来,“我身边的嬷嬷你尚且不放在眼里,你眼里还有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今天若不收拾了你,我便不姓王!” 曼春一看王氏要疯,蹭的一下就跳了起来,脑子一瞬间变得特别清醒,她站在床上大声道,“太太也给自己留些体面吧!”她一指韦嬷嬷,“这老贼婆不知偷了太太和姐姐多少东西,一家老小都是贼,太太倒把她当成个宝!她哄着太太要把我卖了!还不是怕事情败露?等将来老爷回来了,太太又如何交代!” 韦嬷嬷“嗷嗷”一嗓子就崩了出来,“二姑娘魔怔啦!” 唐曼宁在后头看傻了眼,这会儿终于反应了过来,“韦嬷嬷,你发什么疯!还不出去!” 王氏没想到自己做过的事竟就这样被曼春喊了出来,她一时愣住了,但是当她看到女儿进来,拦在韦嬷嬷和曼春之间,她立即变了脸色,“你这不孝女!花言巧语哄骗你姐姐!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我看你们谁敢!”唐曼宁立在床前,把曼春护在身后。 王氏叫进来的婆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去拉扯唐曼宁——这可是太太的亲生女儿,万一手上没个轻重,伤着了,扭着了,算谁的? 一时间两边僵持了起来。 王氏气的直抖,上前拉住曼宁,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就呼了上去,“你这个傻子!我养你有什么用!我养你有什么用!” 众人都看呆了。 葛嬷嬷从隔壁冲过来拦着,童嬷嬷也过去帮忙,其他人也如梦惊醒,赶紧上去劝阻。 曼春跳下床,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拽着姐姐就冲了出去。 唐曼宁任由她拉着,披头散发,双颊红肿,一脸的失魂落魄。 两人沿着夹道进了中路的花园,顺着北边廊道走了一段,就到了敦本堂的大门前。 唐曼宁突然顿住了脚步,差点扯得曼春一个趔趄摔倒。 “不行,不能让祖母知道,母亲,母亲她……” 曼春抿了抿唇,“姐姐,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太太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和太太作对,我想——我想……太太平平的活。” 唐曼宁浑身一震,呆了呆,捂着脸慢慢蹲下了。 曼春蹲下拍拍她,“太太是个糊涂人……姐姐,你疼不疼?” 唐曼宁低声抽泣起来。 曼春叹了口气,是进敦本堂?还是回去? 不过,事实上并没有给她太多考虑的时间,因为王氏已经气势汹汹的追来了,两人吓了一跳,曼春扯起姐姐就迈进了敦本堂的大门。 林嬷嬷正和肖家的站在廊下说话,听见动静,见大姑娘和二姑娘如此狼狈,吓了一跳,忙迎了上去,“姑娘们这是怎么了?” 曼春往后看了一眼,朝着敦本堂正房喊道,“祖母,求祖母救命!” 林嬷嬷忙道,“夫人正歇息着!” 眼见王氏跟在后头跑进来,林嬷嬷喊了声大太太,正想请她把女儿领回去,却瞧见王氏手里握着个两尺来长的竹竿,再一看她神色,这明显不对劲哪! 曼春已经拉着姐姐逃进了敦本堂正房,林嬷嬷拦住大太太,好歹把她手里的竹竿夺下来扔到一旁,“我说大太太,您这是要做什么?” 王氏大声哭了起来,“这个女儿我算是白养了呐!” 林嬷嬷一拍大腿,也顾不得王氏了,赶紧进屋去看林夫人。 林夫人其实并没有睡熟,今天发生的事情让她觉得很没有面子,亏她先前还觉得三丫头吃了一次亏能改好些,谁知却变得更加狠毒刁滑! 她都能想象得到那些人会在背后怎样笑话她! 外室子,外室子的女儿,苛待姐妹,狠毒,家风不正…… 第172章 告诫 林夫人正心烦,听到外头的吵嚷声,心道这是那一房的丫头?好没规矩,正要让人去外头看看,唐曼春和唐曼宁已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门口的丫鬟要拦都没拦住。 林夫人有些生气,“怎么回事?大老远的就听见你们嚷嚷。” 曼春扶着姐姐,“祖母,孙女活不了了!” “混账话!”林夫人怒道,听到外头的哭喊声,又问丫鬟,“外头是哪个?” 丫鬟站在门口看了看,“是大太太。” 林夫人皱了皱眉,看看这两姐妹,叫人把她们扶了起来,两人不敢坐,林夫人也不勉强,叫人去传王氏。 王氏抹抹眼泪,把手里的竹条往旁边一扔,抚了抚头发,捋捋衣裳的褶子,便迈步进了敦本堂正房。 看见林夫人,王氏一捂帕子,又哭上了,“母亲!” 林夫人这会儿听不得这动静,脸色立刻不好了,林嬷嬷知机,忙低声把王氏劝到一旁,“太太别伤心了,有什么事,自有夫人做主。” 林夫人冷眼瞧着,等王氏止住了眼泪,才冷声道,“到底是什么事?瞧瞧你把这两个孩子给吓得!” 王氏抽抽搭搭的,这会儿总算是冷静了不少,见林夫人脸色不好,她心里也有些后悔,心道之前该先关了院门,不叫二丫头跑出来才对,“我们老爷不在家,家里也没个顶梁柱,上上下下我都得替她们想着,嫡母难为,二丫头是个倔脾气,凡事不肯听我的,总觉得我要害她!我有什么办法?” 她的话,林夫人并不全信,王氏的话含含糊糊的,究竟为了什么闹起来的也没说清楚——嫡母难为这话不错,可要说王氏多清白……林夫人翘了翘嘴角。 她扫了一眼这母女三人,“大丫头和二丫头有什么话说?” 唐曼宁有些犹豫,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今天的事无论怎么说都不体面,闹到祖母这里,就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免不得要挨顿骂。 唐曼春看看姐姐,向前一步道,“祖母,今天是孙女失态了——今天的事皆因母亲屋里的韦嬷嬷而起,因她是母亲的乳母,母亲信重她,我们平日里便也敬着,只是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有些不大妥当,去年她孙女就因为偷盗姐姐的首饰被赶出去了,那些事儿韦嬷嬷也并非不知情。” 林夫人一听,立即皱起了眉,看唐曼宁没有反驳,竟是默认了,便问王氏,“可有此事?怎么这样的人还让她留在府里?” 王氏恨恨咬牙,低声道,“媳妇实在不知此事。” 曼春道,“太太知不知道此事,孙女也不晓得,只是今天武三奶奶给了孙女些东西,用个包袱皮裹着,祖母也看见了的,偏韦嬷嬷说那是孙女从外头私自弄进来的不干净的东西,口口声声这样那样的规矩,把孙女训斥了一顿,问也不问一声,便要拿去——” 王氏急道,“怎么?你从外头拿进来的东西,我竟连问也不能问一句?” “可韦嬷嬷并未说这是太太吩咐的,我若知道是太太吩咐的,也不至于和她呛火!”曼春对林夫人道,“前几天府里发下月例银子和新一季的衣裳,不论是我的,还是底下嬷嬷丫头们的,尽皆少了大半,都叫韦嬷嬷扣下了,发下来的那些东西也都不好,不过是些破烂衣料,我叫人去问她,她却道孙女身家丰厚,不差这几个银子,硬是不肯给——孙女能有什么身家?回来之前父亲怕我们路上吃苦受罪,便给了些零花,不知怎么叫她知道了,就眼红起来——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嬷嬷们竟能做我们的主了?这府里究竟是姓唐还是姓韦?” 林夫人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刺向了王氏,“怎么这样不妥当的人还留在府里?我早就说过,若非实在无人可用,那些老嬷嬷们很该早早的打发出去荣养,既是我们做主子的体恤下人,也让她们全了晚节。” 王氏嘴角动了动,“韦嬷嬷是个能干的……” 林夫人让丫鬟领着唐曼宁和曼春去梳洗一番,待屋里没了别人,林夫人冷笑一声,“我实在懒怠管你们的事!你说她能干?能干到把小主子逼到这个份上?二丫头虽说不是你生的,好歹也养了这些年,就是个猫儿狗儿也养出了几分香火情,哪怕为着你自己的体面也该对她宽和些,你不给她体面,要看她笑话,那些下人私底下也要笑话你!” 三太太在耳房辟出的小佛堂里拣佛豆,唐曼颖和唐曼瑗在唐曼瑗屋里一起抄写《女诫》和《孝经》。 唐曼颖往佛堂的方向瞄了一眼,小声道,“今天的事跟咱们又没什么关系,凭什么让咱们也跟着抄!” 唐曼瑗写好了一个字,放下笔,喝了口茶,“祖母让咱们抄,那就抄呗,明心见性,还能练练字。” 她顿了顿,“你若是不想抄,就去和祖母说呗。” 唐曼颖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吩咐身旁的丫鬟,“研墨。” 唐曼锦蹦蹦跳跳的进了三房的院子,她探头往上房的方向看了看,见三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站在耳房门前,知道三太太在佛堂里,就放心大胆的去了西厢房。 见唐曼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便又去了唐曼瑗的屋子,见唐曼颖果真在这里,笑嘻嘻的招了招手。 唐曼颖眼睛一亮,对唐曼瑗道,“我出去一会儿。” 唐曼瑗看看她,又看看门口,一双清澈的眸子神色淡淡。 唐曼颖忽然有一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她扭过头,赌气快步走了出去。 唐曼颖领着唐曼锦去了自己屋里,示意她小声说话,“三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我们太太正在佛堂里念经呢,你下回——” 三太太每天午后都要去小佛堂念半个时辰的经,拣拣佛豆,才肯去午睡,这个时辰谁也不敢喧闹。 唐曼锦不在意的打断了她的话,“中午那阵子闹腾,你听见了没?” 长房、二房、三房的院落挨得近,尤其二房就在长房后头,从长房去敦本堂必要经过二房三房门前的夹道,长房若有什么动静,声响稍稍大些,便躲不过二房的耳朵。 唐曼颖道,“听见了,怎么听不见?要不然她做什么把我们拘在屋里不让出去?”说着,朝三太太念经的耳房努了努嘴。 唐曼锦一撇嘴,又低声道,“你猜猜是什么事?” “因为今天的事?” “吵架了?” 见唐曼锦笑得得意,她转了转眼珠,想想这几天的事,“前几天才发了新一季的衣裳,难不成是为着这个?” “算是挨了点儿边,你都想不到。” “难不成大伯母把二姐姐骂了?” “何止?我屋里的人亲眼看见她们两个在前头跑,大伯母在后头追,都去了敦本堂,闹哄哄的,真热闹!”唐曼锦很是解气的笑了一通,到底不敢太大声,清了清嗓子,“活该!叫她们狂,这回丢人丢大发了吧!” 两人头挨着头,低声说了一会儿。 “然后呢?”唐曼颖问。 “灰头土脸的出来了呗,我也没细瞧,趁着你们太太这会儿没空,咱们去瞧瞧?” 唐曼颖正要说好,外头有丫鬟道,“三姑娘,我们太太请你过去说话。” 唐曼锦看看唐曼颖,撇了撇嘴,“……真是不经念叨——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两人手挽着手往外走,唐曼锦道,“回头咱们再去看看,好好奚落奚落她们——”咯咯的笑了起来。 不过,到了上房两人却发现三太太正在和敦本堂的林嬷嬷说着话,她们私下虽有些肆无忌惮,当着人的面却不敢放肆,安安静静的坐在堂屋下首的椅子上。 三太太和林嬷嬷说完了话,便送了林嬷嬷出来,林嬷嬷道,“不必送了,我还要去二太太那边。”她见唐曼锦也在,就问唐曼锦二太太午睡起了没。 唐曼锦也不是傻子,忙道,“这个时辰兴许是起了,我正要回去呢。”她正愁没理由躲过三太太的教训,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等唐曼锦领着林嬷嬷走了,唐曼颖也想悄悄地往外走,却被三太太叫住了,“颖姐儿。” 唐曼颖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太太。” “颖姐儿,你名字里有个‘颖’字,可知是什么意思?” 见唐曼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话,三太太道,“你父亲盼着你聪颖、颖慧,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我自然也是盼着你能好好的,不要给家里丢脸。锦姐儿平日里待你也只是寻常,你怎么整天就爱和她混在一起?好的不学,偏要学那不好的背后道人长短?你既读过书,也该知道《女诫》里何谓卑弱,何谓妇行,何谓依义以笃好、崇恩以结援,你说是不是?” 唐曼颖低着头不说话,三太太叹息一声,知道她听不进去,也就不多劝了,又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好好约束了,免得她闯祸,足矣。 第173章 教女 唐曼颖低着头不说话,三太太叹息一声,知道她听不进去,也就不多劝了,又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好生约束了,免得她闯祸,足矣。 便道,“我的这些话你听不进去,将来总会后悔,到时候可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去吧,《女诫》多抄二十遍。” 唐曼颖暗暗撇了撇嘴,低头出去了。 三太太自己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她和她爹还真是像,都是心里定了主意谁说都没用的。” 唐曼瑗迈步进来,正好听见最后一句,“母亲,什么‘谁说都没用’?” “没什么。”三太太定了定神,“抄累了?快过来歇歇。” 唐曼瑗挨着母亲坐下,问道,“刚才林嬷嬷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三太太正要敷衍过去,就听女儿很是笃定地道,“林嬷嬷过来,肯定是祖母有事吩咐。” 三太太笑了,“你怎么就知道必是你祖母有事吩咐?不兴林嬷嬷过来坐坐说说话?” 唐曼瑗脸上的表情明晃晃的写着“我才不信”,“祖母又不喜欢咱们,林嬷嬷没事才不会过来呢。” 三太太搂着女儿笑了一通,伸指戳戳她脑门儿,“你这丫头倒还有几分眼力劲儿。” 她原本不打算和女儿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不过想想,女儿也一天天的大了,就是不告诉她,她自己也会听、会看,就道,“还能是什么事,中午你大伯母那边的动静听到了吧?” 唐曼瑗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你大伯母那样的小心眼儿——这话你可别往外说——多半是她犯了糊涂又生出事来,你大姐姐二姐姐跑到敦本堂去惊动了你祖母,告了一状,刚才林嬷嬷过来就是说起此事,让把各房里积年的老嬷嬷们数算数算,年纪大了的,该荣养的尽早送出去荣养,免得一个个拿乔作势的欺凌主子,连带着带坏底下的人。” 唐曼瑗眼睛睁的大大的,歪着脑袋若有所思。 三太太笑看着她,“你怎么想呢?”见女儿没有立即回答,她也不着急。 唐曼瑗想了一会儿,“府里的老嬷嬷好多呢,曾祖母那边的也要送出去荣养么?” 三太太摇了摇头,“那些老家人,没有你曾祖母发话,谁也动不得她们。” 唐曼瑗瘪了瘪嘴,小声道,“还是祖母看咱们不顺眼么——咱们这样的小鱼小虾,收拾了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三太太叹了口气。 唐曼瑗眨眨眼,“母亲说了我就懂啦。” 三太太搂着女儿,轻轻叹息一声,小声道,“我和你说的这些,你听过了,记在心里,可千万不能再跟第三个人说,就是你父亲,也不能告诉。” 见女儿点点头,很是认真的应下了,三太太道,“咱们是受了你老姨娘的连累了。你老姨娘这些年虽说在外头住着,却很得你祖父的宠,原本像你二伯和你爹这样的,若是在别人家,一辈子入不了族谱的也大有人在,偏你祖父宠爱老姨娘,硬是把你二伯和你爹接进府里,上了族谱不说,还给你二伯弄了个官儿做,要不是你爹无志于此,也早就披上官袍了。你说说,你祖母瞧咱们能顺眼么?我听你爹说,你二伯小时候不懂事,把你祖母恼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有你祖父护着,只怕早就被打发出去了。” “你四叔是这安平侯府里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将来整个侯府都是他的,你曾祖母是过一天少一天的人了,平日里也看重你四叔,等将来她老人家……老了,这府里的事还不是你祖母和四婶说了算?你曾祖母手底下的人才不会跟她们作对,你祖母根本不用对付她们。” 唐曼瑗道,“祖母先前不是还处置了四婶的陪房?” “你这小丫头!”三太太抱着女儿笑了一会儿,道,“你四婶才来咱们家多久?越是亲婆媳,越是得小心谨慎——” “为什么?” 被唐曼瑗打断了话,三太太也不生气,“这些将来总要教给你,告诉你也无妨,我问你,做婆婆的是跟儿子亲近,还是跟媳妇亲近?做儿子的,是跟母亲亲近?还是和婆婆亲近?做媳妇的,是和婆婆亲近?还是和夫君亲近?——你好好想想,也不必现在就回答我,等想通了再告诉我也无妨。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四婶子——你四婶子这个人哪,打小儿就是天之骄女,说好听些是为人矜持,说难听些就是目空一切,要不,就凭她的出身,你祖母也不是个爱生事的性子,怎么就跟她过不去呢?做婆婆的总要调理儿媳妇,你祖母如今正调理你四婶子呢,只是你四婶子如今怀了宝宝,不能轻动,说出去也不好听,才拿她的陪房震慑一二。” “你大伯、二伯、还有你爹,都不是你祖母亲生的,又比你四叔五叔年长,若说谁能撑起家里的事,就是不算上你二伯,还有你大伯和你爹呢——别看你爹整天养花逗鸟儿的,说起家计账,他可是得了你老姨娘的真传——你祖母怎么能放心?她是巴不得咱们这几房一个比一个没用,她才放心呢。” 三太太的这一席话简直是给唐曼瑗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这些东西她以前虽隐隐的觉察到,却从未清醒的认识到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最多就是在祖母和曾祖母那里得些冷待,分到的东西比江溆差些,但姐妹们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差别,想来这也是由于四叔还没有女儿的缘故,要真是有个四婶子所出的女儿作对比,只怕她们这几个就要被比到千里之外了。 且不说三太太这边如何给女儿传授心得,曼春跟在姐姐身后,看着王氏气怒的脚步,心里沉甸甸的。 她得快些搬到园子里……在那之前,今天的事恐怕闹得有些大了,回头曾祖母那边肯定要过问,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章程。 曼春看看姐姐,唐曼宁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曼春往前赶了两步,唐曼宁也加快了脚步,眼睛看着前方,“让我安静一会儿。” 曼春心里一沉,脚步一顿,“好。” 回到屋里,小屏和小五、素兰正在屋里收拾东西,见她和童嬷嬷回来了,都迎了上来。 “没事,你们收拾吧。” 小屏几人面面相觑,小五道,“姑娘中午没有用饭,这会儿是不是吃些点心垫一垫?”她没敢说中午的饭菜都叫韦嬷嬷砸了。 先前的那一场闹腾,屋里内外都弄乱了,好在贵重的摆件没有少,装钱的箱子也好好的锁在柜子里,只是桌子上的果盘和针线筐都打翻了,茶杯茶壶和插花的瓷瓶也都摔碎了,帐幔亦有撕裂的。 曼春坐在床边歇息了一会儿,宋大家的提了开水和点心过来,“这是厨房里才做的,还热乎着呢,姑娘吃两块,垫垫肚子,有好消息跟姑娘说呢。” 童嬷嬷开箱子取了一套在泉州时烧制的象牙白的茶盏,冲了杯清茶端到她面前。 “什么好消息?” 上房里突然传来叮铃哐啷一阵碎响,曼春顺着窗口看去,见上房里服侍的丫鬟们尽皆鱼贯而出,便问宋大家的,“我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和大姑娘出了院子,童嬷嬷和葛嬷嬷就在后头追,太太叫人拿家法,哪有什么家法?就拿了根竹条追过去了,韦嬷嬷也在后头跟着。”宋大家的说完,看看童嬷嬷。 童嬷嬷道,“我们到了敦本堂门前就叫人拦下来了,只两位姑娘和太太能进去,后来姓韦的听见里头动静不对,就溜了。” 宋大家的接口道,“我怕姑娘屋里的东西有个闪失,没敢轻离,想着素兰是个机灵的,就叫她和姚氏在后头群房盯着,才得了消息,敦本堂那边儿打发人押了韦嬷嬷抄了她的屋子,抬出来好几只箱子,想来都是她这一阵子克扣的,门上查得严,她没能运出去,都攒在手里了,这下可是人赃并获。” 屋里的人面容都轻松了许多,曼春却没有多少笑意,“先把箱笼收拾出来吧,明儿就是中秋了,过了中秋就搬到园子里去,咱们早早的离了这里,也少些是非。” “姑娘说的是。” “再告诉你们一件事,老爷过一阵子就要回来了。” 这下众人都露出了喜色,曼春心里一叹,笑了笑,“听祖母的意思,朝廷的公文已经发下去了,算上一来一回路上耽搁的时间,最晚正月里也该回来了,只是不知安排哪里的差事。” 宋大家的年轻时就伺候唐辎的生母王姨娘,情分自与别人不同,笑道,“就是为了府里的脸面,也不能比现在的品阶低,姑娘就放心吧,这事既然是夫人说的,多半是准的。” 第174章 忙碌的陈姨娘 几人正说着大老爷回京的事,外面却传来了王氏的呵斥声,“什么赃物不赃物!那些东西是我交代她放着的!我这屋里摆不下了,就让她先收着,怎么?你们连我也要一起捆了不成?” 曼春透过窗纱往外看,见王氏门前的台阶上站着林嬷嬷,院子里立着几个婆子。 王氏神色冷厉,林嬷嬷却也不怵,笑了笑,“正是为着闹不清那些东西的来历,韦嬷嬷一会儿说是太太的东西,一会儿又说是太太赏的,我们夫人说赏也没有这样赏的,奴婢算了算,箱子里的那些东西连同银锭,少说也直个一千五六百两,太太就是要赏,也没有这样赏的。” 王氏一怔,嘴唇动了动。 林嬷嬷道,“只怕是其中还有什么缘故,因此夫人特地叫我们来请太太,总要亲眼看看,免得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听到是林夫人有请,王氏脸色变了变,“既然是母亲的意思,为何不早说?少待,我换身衣裳就和你们去。”口气已是软了下来。 林嬷嬷也瞧见了王氏裙子上的茶渍,笑了笑,“太太不和我们计较,是太太宽宏。” 唐曼宁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朝林嬷嬷点了点头,也进了上房。 曼春微微皱眉。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唐曼宁就神情沮丧的被赶了出来,她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王氏和林嬷嬷离开,也没有再露过面。 隔壁传来一阵低低的呜咽声,间或还有葛嬷嬷劝导的声音。 两边只隔了一面墙,有什么动静,总是很难瞒住。 童嬷嬷悄悄叹了口气,对曼春道,“大姑娘这样好的脾气,太太也忒……”忒计较了些,自己的亲生女儿,何必这样置气? 曼春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了,“这都是命,谁让咱们摊上这样一位太太呢?” 又对宋大家的嘱咐道,“那边是个什么章程,你想法子打听打听。” 宋大家的收拾了桌子就去了。 童嬷嬷领着人收拾箱笼。 直到天色将暗,快到了去庆僖堂请安的时辰,王氏才回来,只是她面沉似水,一张脸阴沉沉的,一丝表情也没有。 曼春不想自找不自在,便没露面,隔壁唐曼宁也是如此,她正在纳闷,王氏身边的丫鬟红梅过来传话,“太太说了,她身上有些不舒坦,已然打发人去请太医了,今儿庆僖堂那边就不过去了,待姑娘们请安回来,还请过去瞧瞧太太。” 曼春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妙,“太太可曾说了哪里不舒服?” 红梅摇摇头,“未曾说起,不过瞧着是不大好的样子,正躺着呢。” “知道了,多谢你了。”曼春起身送了她出去,仿佛不经意似的说起,“明儿就是八月十五团圆节了,太太是不是想家了?” 红梅一时有些怔愣,不过曼春本也没指望她回话,就笑笑,“有劳你多辛苦了。” 王氏早不病,晚不病,怎么这个时候病了?刚才听她说话明明还中气十足的,这说病就病了? 王氏若是病了,她和王氏就是再怎么不对付,也得到王氏跟前侍疾去,去年年底时太夫人不就玩过这一手? “孝”之一字,是人人都要守,亦不得不守的。 曼春心里有些担忧,要是王氏真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别说往园子里搬家的事要往后拖延,便是熬夜服侍人,也能生生把人熬得褪层皮。 想到这里,她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叫小五,“咱们屋里有谁和陈姨娘那边儿的兴儿能说上话?” 小五想了想,“那个兴儿平时话不多,偶尔过来跟素兰姐姐说几句话,或是跟小屏姐姐借借花样子,别的人就没见她招呼过了。” 曼春点点头,又叫了小屏来,“这两天兴儿找过你没?” 小屏道,“昨儿她找我想借个金鱼嬉水的新样子,我告诉她忘了放哪儿了,等找着了就给她。” “是要垂柳的还是莲花的?” “她要有花儿的。” “那个花下鱼戏水的给了春雁娘,你这就去找她要回来,然后拿去给兴儿,你这样对她说……”曼春叫小屏附耳过来,细细嘱咐了一番。 “明白了吗?” 小屏点点头,小声把曼春教给她的重复了一遍,曼春见她说的不错,就道,“这会儿陈姨娘多半在她屋里待着,你只要站在门口对兴儿说,叫陈姨娘听见一句半句的也无妨,不用管她,这事儿办完了你就赶紧回来,该去庆僖堂了。” 小五看出二姑娘这是有事叫小屏去办,这事儿多半还是打的陈姨娘的主意,她一向心思灵巧,竟叫她猜出来了大半,不过如今她也学乖了,就是自己心里明白,也不自作聪明的说出来。 曼春见小五眼神闪烁,知道这丫头机灵的很,问她,“你想什么呢?” 小五垂下脑袋,“回姑娘的话,没敢想什么。” 曼春绷着嘴角,招手叫她过来,“想了也没什么,管住嘴就好了,别说出去。” 小五眼睛一亮,细细琢磨了琢磨这话,忍不住道,“不说出去,那……只跟姑娘说说成不成?” 曼春忍不住笑,往小五脑门儿上弹了个脑崩儿,低声道,“都说了管住嘴,这院子里人多口杂,等咱们搬去了园子里,一整个大院子就咱们几个人,给你机会让你说个够。” 小屏过不多时就回来了,面容透着轻松。 曼春问她,“还顺利么?” 小屏道,“我要来了花样子就给她送去了,说到一半,陈姨娘正好回来,叫她听了一耳朵,她还拽着我想问清楚,我就赶紧出来了。” “完完整整告诉了兴儿的?你说的她明白不明白?” “她知道的,还说以后这样的事让我少问少管,惹上口舌官司就不好了。” 曼春笑笑,“这丫头倒厚道——陈姨娘去哪儿了,怎么总见她往外跑?” 这个连小五也不知道,陈姨娘原本就是太夫人那边的丫鬟,认识的人多,又是个好热闹的,曼春想了想,也就丢在一边不管了。 曼春所料不差,到了时辰,她和唐曼宁一前一后的往庆僖堂走,没多久陈姨娘就追了上来。 唐曼宁心情不好,懒怠理会人,陈姨娘也不在乎,笑嘻嘻的跟曼春套话,探问唐辎什么时候回来,还有王氏的“病”。 曼春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搭着话,重要的事一丝儿也不露给她,陈姨娘面上渐渐露出焦急的神色。 唐曼宁不耐烦道,“整天就见你瞎晃荡,正事也不做,太太病了,你不会去瞧一瞧?凑什么热闹!” 唐曼宁说的原本没错,就凭陈姨娘的身份,根本没有给太夫人晨昏定省的资格,这会儿厚着脸皮跟着她们,等到了庆僖堂,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笑话呢。 “这可真是冤枉婢妾了,太太不待见婢妾,婢妾哪敢到太太跟前去碍眼?只好去找以前的小姐妹说说话,大姑娘您心里不痛快,可别拿婢妾出气。” 陈姨娘这话说的,实在刁钻,曼春见唐曼宁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忙道,“姨娘说话好没道理,刚才小屏去给兴儿拿花样子,瞧见你才回来,你这一下午又去了哪里?姐姐冤枉你了?太太不待见你,难道没有缘故?说你两句,你忍忍也就是了,难不成还会认真和你计较?你倒有一长串的车轱辘话等着,这到底是谁尊谁卑?” 陈姨娘撇撇嘴,正要开口,曼春道,“过一阵子老爷就要回来了,你再这个样子,不必太太开口,老爷先厌了你,你到时候又往哪儿哭去?” 陈姨娘被唐曼宁骂了尚且要回几句嘴,曼春这个庶出的她就更不放在眼里了,“二姑娘不必吓唬我,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强。” 曼春嗤笑,“太太再怎么不待见我,我顶多叹息一句强求不得,何况还有老爷爱护我,不知姨娘有什么?不过嘛——”她顿了顿,“如今太太病了,咱们都要侍疾,姨娘可得把精神养好些,别把自己熬坏了。” 陈姨娘神色一僵,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 进了庆僖堂,不少人都往陈姨娘身上看,尤其二太太是个管不住嘴的,“哟,大嫂没来,怎么竟叫个姨娘来替她请安呢?” 唐曼宁神色微冷,眼风一扫陈姨娘,斥道,“还不下去!” 陈姨娘却是心甘情愿给王氏添堵,“奴婢来这一趟,总该给老太太磕个头才是。”说着,上去几步跪在太夫人脚前咚咚咚的就磕了几个响头,“翠碧给老太太请安了。” 太夫人倒不怎么介意,问了她两句,让珍珠找两件旧衣裳赏她。 “老太太恩典,等奴婢回去,就把衣裳放到我们太太床头,让她也沾沾喜气!” “老大家的怎么了?”太夫人问林夫人。 可惜林夫人也不知道,虽说王氏要请太医是她给发的对牌,可今天出了那样的事,王氏一时气着也是在所难免的,在林夫人看来,她是帮了王氏,毕竟替王氏除了一条大蛀虫。 二太太道,“今儿大嫂屋里出了那样的事,心情自然不好。” 唐曼宁连忙说道,“下午母亲有些不舒坦,叫请了太医,不能来给曾祖母请安,她心里也很是不安呢。” 太夫人嗯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对陈姨娘道,“既然你们太太不舒坦,就叫她歇着吧,让底下人好生服侍着,省得丁点儿大的毛病就闹得人尽皆知,明儿是八月节,不许说那不好的。”又叫珍珠再给陈姨娘添块衣裳料子。 陈姨娘就欢欢喜喜的随着珍珠下去了。 第175章 中秋 唐曼宁扭头看了眼落后自己七八步的曼春,“慢吞吞的磨蹭什么呢!” 曼春松了口气,但是同时心头又涌起了几分愧疚,她蹬蹬几步赶上,“我以为姐姐以后都不理我了呢。” 唐曼宁不客气道,“我是不想理你,谁叫你是我妹妹?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我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曼春抿了抿唇,“……知道了姐姐。” “这个陈姨娘,真是人憎鬼嫌!”唐曼宁使劲儿抽打着手里的柳条,气哼哼道。 云珠在她们身后跟着,见两个姑娘又和好了,不由松了口气,忙道,“也不知陈姨娘怎么知道老爷要回来的,这般上蹿下跳的,若不是仗着她服侍过老太太,谁搭理她?” 曼春略略心虚。 唐曼宁道,“那就不是个安分种子,咱们回来这些天,你什么时候见她老老实实守在屋里过?她哪天不出门闲逛?等着吧,我定要好好收拾她一回!” 眼看着住处就在眼前,唐曼宁加快了脚步。 小屏悄悄道,“也不知太医来了没有,太太怎么样了。” 曼春却打算亲眼去看看,一个人有病没病,看气色总能看出一二来。 不想到了门口,却被李嬷嬷拦下了,“太太刚歇下。” 唐棠扒着门框往院子里看,他的乳母跟在他身后。 唐曼宁微微拧眉,很看不上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朝他招招手,“过来。” 给唐棠掖了掖衣襟,“大哥呢?” 唐棠摇头,李嬷嬷道,“大哥儿还没回来。” 唐曼宁问李嬷嬷,“我也不能进去?看一眼也不行?” 李嬷嬷一脸的为难,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知道了。”既然这样,唐曼宁也只好退了一步,将李嬷嬷请到一边,小声问道,“韦嬷嬷呢?她怎么样了?” 李嬷嬷扭头看了一眼王氏所在的方向,又往一旁挪了挪,才压低了声音,“夫人派人把她送回王家了。” 唐曼宁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轻叹息一声,“这会儿母亲身边只有你了,你好好服侍。” 曼春也讶异得很,没想到林夫人一点儿情面都不给,韦嬷嬷是王氏的陪房,原本就是从王家出来的,若只是将她赶出府去,王氏派人照看着些,留她一条性命是不难的,或者直接处置了,或打或卖,这事就算了了,能不能救韦嬷嬷一条命,也只看王氏肯不肯下本钱,可如今直接把她赶回王家,不仅削了王氏和王家的脸面,王家若不处置了韦嬷嬷,又怎么对得起王氏这个出嫁女?哪怕王氏往娘家去求情,王家为着自家的脸面也不能轻允。 这是不打算给韦嬷嬷留命了。 晚风吹起,曼春抱了抱肩膀,觉得有些凉意。 她回到屋里,童嬷嬷她们已经知道了结果,正小声议论着,见曼春回来了,忙上前道,“姑娘,饭菜已经取来了,摆桌吧?” 曼春点点头,“我们走后,太医来了没?” 童嬷嬷道,“来了,给太太看了病就走了,李嬷嬷也不肯说是什么病。” 曼春暗道:多半是心病。 “都吃饭去吧。”曼春点了两个菜留下,其他的叫她们各自分了。 吃了饭,宋大家的带了姚氏和素兰过来,曼春便叫她们说说今天打听到的事。 素兰道,“韦嬷嬷平日里单住一间屋子,今儿奴婢们去了她那儿,见她慌里慌张的收拾东西,就没敢惊动,后来肖家的领了人来,见了我们就问我们是谁,我们说我们是二姑娘屋里的人,见韦嬷嬷形迹可疑,特来看看,那肖家的听说我们是姑娘的人,就没再多盘问,后来就抓了韦嬷嬷,从她屋里搜出四只箱子,还有几个大包袱,当时围观的人不少,等她们走了,我们再进去看了看,屋里除了床和桌椅,已经没什么东西了。” 曼春见姚氏在一旁欲言又止,就道,“姚妈妈有什么话只管说。” 姚氏迟疑了一下,道,“我是服侍姑娘的,自然盼着姑娘好,只是……姑娘以后在太太跟前只怕是更难了。” 众人都沉默了。 曼春苦笑,“姚妈妈说的是老成之言,我何尝不知?” 只是一只狼总比两只狼好对付些,何况没了韦嬷嬷这个无事生非的,王氏就没了帮着她出谋划策之人,能做的事便也有限。 只是没想到夫人手段这样凌厉。 原先韦嬷嬷仗着和王氏的情分硬是压了李嬷嬷一头,韦嬷嬷一走,王氏对李嬷嬷虽不像信重韦嬷嬷似的,但也十分信重,李嬷嬷和韦嬷嬷的性子可不一样,她未必能做到劝谏王氏,但为人做事总比韦嬷嬷有底线些。 想到这里,她道,“以后太太这边多半就是李嬷嬷挑头了,她不是个爱生事的,你们待她客气些。这几天太太心情不好,李嬷嬷估计也顾不上,回头等太太好些了,定会有人挑头摆席请她吃酒,到时候或是请她一场,或是送些礼,你们商量着办。” 宋大家的和姚氏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曼春卧房里只留了童嬷嬷,童嬷嬷道,“太太这病也不知究竟如何。” 曼春道,“明儿就是中秋了,老太太说了,过节的好日子,不许说那些不好的,太太这边……只怕要等过了明天才能有个说法。都知道太太如今病了,不肯见人,咱们也不好大张旗鼓的收拾行李。” 她想了想,还是把今天叫小屏做的事和童嬷嬷悄声说了。 童嬷嬷一时没想明白,“姑娘招惹陈姨娘做什么?她可不是什么老实人。” 曼春就解释给她听,“陈姨娘是曾祖母放在咱们长房这边的眼睛,偏她还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别人未必不知道,不过是觉得她还能用罢了。嬷嬷想想,陈姨娘这样的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咱们太太又能不能容她?” 见童嬷嬷反应了过来,曼春道,“她要荣华富贵,就不能没有儿女傍身,依我看曾祖母也不是多看重她,她若是自己不上进,将来只怕连红姨娘都不如,她能不着急?太太如今只怕已恨我入骨,若没个人在前头挡着叫太太无暇分心,咱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童嬷嬷叹息一声,“像她这样的,在她前头也不止一个两个,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得了造化,可她们也不想想,老夫人的话不能违抗,可太太难道就是好惹的?若是遇着个慈和的主子也就罢了,到头来一个个又得了什么好下场?这女子嫁人就犹如第二次投胎,下半辈子过得好不好,就看能不能找着个有良心有本事的。” 曼春听出了她的未竟之语,淡淡一笑,“嬷嬷别愁啦,我还能嫁不出去不成?底下还有三妹妹四妹妹和五妹妹呢,就是我不急,太太不急,二太太和三太太也是要急的。” “想找个好的,哪儿那么容易呢——哎,姑娘还小呢,这话若是依着规矩,原不该给姑娘说,只是姑娘一天天大了,明年就十二了,别家有准备的也都开始物色了。” 这要是换个别的小姑娘,这会儿该不好意思了,只是曼春到底是重新活过一回的人,她心知人生无常,现在想的再好也做不得准,何况将来还有侯府被抄一事,“嬷嬷也说了,女子嫁人就犹如第二次投胎,投到哪家,谁说得准呢?将来我若不幸——”见童嬷嬷瞪她,她笑了笑,改了口,“将来我若有幸,遇着个嬷嬷说的有良心有本事的,那是造化,若是不能,咱们就卷了铺盖去住新房子,吃喝都随自己,不受那个气。” 童嬷嬷轻轻拍了一下她,“说什么呢?”说罢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曼春吐吐舌头,“这不是做两手准备么?等铺子起来了,赚了钱,再买些地,哪怕将来有一天日子不好过了,咱们总不至于缺了粮食吃——也不知黄家胡同那边开工了没,修缮得怎么样了。” 十七太太帮忙寻到的房子位于翰林胡同附近的黄家胡同,这里原本是一户姓黄的人家阖族聚居之处,只是世事无常,许多年过去,黄家的人早已不见踪影,这条胡同的名字倒是保存了下来,整条巷子二十多户,住的多是一些中低层官员和读书人家,倒也清净。 童嬷嬷道,“置地买房是正经事,姑娘的主意没错,可也不能凡事都往坏处想,将来咱们细细打听着,好不好的,哪怕太太使坏,不还有老爷么?老爷还能害了姑娘不成?” 曼春轻轻叹了口气。 童嬷嬷安慰道,“等老爷回来就好了,有老爷护着姑娘,太太就是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也要收敛一二。” 曼春却笑着摇了摇头,不敢这样乐观,“在泉州的时候,老爷在家里说一不二,太太能说什么?敢说什么?可在这边儿就未必了,老爷在这府里只怕还不如太太过得自在,指望着老爷为我出头,也得看老爷顾不顾的上咱们。” 曼春这样一说,童嬷嬷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童嬷嬷道,“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老爷有一时想不到的地方,咱们提醒着就是了,再说了,还有老太太和舅老爷在呢,舅太太如今就在京城,咱们有什么事去求一求她,她就是看在你外祖母和你舅舅的份上,也不能不管。” 童嬷嬷嘴里说着宽慰曼春的话,她眼里的忧虑却未曾淡去,曼春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便笑了笑,“说的是呢,咱们总不是孤立无援的,大不了去求一求舅舅舅母,请他们帮咱们说说话,再说了,我才十一,还小,慢慢找着就是了,这府里也不是太太一家独大,她要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有的是人等着挑她的错处呢。”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唐松才从外头回来,听说王氏病了,他忙去探望,却也被拦在了外头。 唐松没见着韦嬷嬷,还道韦嬷嬷在里头伺候王氏,便问李嬷嬷,“太太又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可请了太医来?” “已经请过了,开了方子,叫卧床静养。”李嬷嬷一边回答,一边外头,示意唐松出去说话。 唐松微微拧眉,一边抬脚往外走,一边问,“开的方子呢?拿来我看看。” 李嬷嬷从袖子里把药方拿出来,小声地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 看到唐松怔愣的模样,她垂下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唐松道,“到底是服侍太太的老人了,你找人去打听打听,若是还活着,就接出来安置,要是没了……给她找块好地。” 李嬷嬷应下了,见唐松没有再吩咐什么,就福了福身要退下,唐松又问,“我记得她儿子富安也是有差事的?” “是,他原先在泉州时管着后院的采买,如今专给太太跑外差,去几处铺子查账,”李嬷嬷顿了顿,“他们母子俩都被送回王家了。” 唐松低头想了一会儿,道,“你先派个妥当人回王家问问,看那边儿怎么处置的,富安的差事等我和太太商量过了再决定。” 唐曼宁和唐曼春听到动静都出来了,两人站在廊下看着唐松和李嬷嬷说话。 唐松打发了李嬷嬷,看着她们叹了口气,唐曼宁拉着妹妹走了过去,面含愧色,“大哥……” 唐松摇了摇头,“韦嬷嬷的手脚不干净,我早听说过,其实母亲多半也知道些,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直没有处置她?” 唐曼宁摇了摇头。 “她毕竟还是家里的奴婢,一家子没有一个赎身去了外头的,平日里侍奉母亲也精心,若非她贪婪太过,又立身不正,这样的人,只要能用,便是瑕不掩瑜。” 曼春扭头看向一旁,唐松看了她一眼,问她,“你的手怎么样了?” 曼春愣了一下,答道,“只是破了些皮,已经上了药了。” “以后离三丫头远着些。” “嗯。” 唐松站了一会儿,唐曼宁和曼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曼宁想了想,“大哥,母亲不肯见人……” 提起这个,唐松也是无法,“等母亲消消气就好了,事已至此,这件事就不要再在母亲跟前提起了——晚饭母亲用了没?” 唐曼宁摇摇头,“听说送进去的都给摔了。” “我会劝劝母亲,你们……”唐松抿了抿唇,“回去歇着吧。” 不知道唐松怎么和王氏说的,第二天一早,曼春起来梳洗了,小五蹑着脚步从上房门前匆匆走过,回来对曼春说道,“姑娘,太太起了。” 曼春手里一顿,微微点了点头,“太太这两天不大顺心,你们小心些。” 今天是八月十五,大家都换上了新衣,曼春穿了之前才做好的那件湖蓝色滚粉边儿的妆花长褙子,领口扣了枚玉兔捣药的金坠领,兔子眼睛是小粒的红宝石,药杵则是白玉的,很是精工细作的一件小东西,是从小王姨娘留下的首饰里找出来的。 王氏脸色苍白,气色很是不好,新衣裳穿在身上一丝喜气也无,她阴测测的盯了曼春一眼,视线移到曼春的脖子上,皱了皱眉,忽然眼睛一睁,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越发冷冽,面无表情的抬起下颌,先一步迈出了院子。 唐松领着唐棠紧随其后,唐曼宁在后头拉了拉曼春的手,曼春安抚地朝她笑笑,想起刚才王氏的眼神,心中越发警惕。 太夫人看见王氏,淡淡问了句,“老大家的,你好些了?” 王氏勉强笑笑,“不过是些许小毛病,已然好了,叫祖母担心了。” 太夫人点点头,“那就好。” 大太太心情不好,这谁都能看得出来,二太太却暗自得意,她有心刺大太太两句,话刚起头就被三太太截去了,三太太趁着无人注意,小声对二太太道,“二嫂,我看大嫂那样儿怪吓人的,阴测测的,你可别招惹她,让她记恨在心里,不定哪天找回来呢。” 二太太撇了撇嘴,往身旁扫了一眼,正好对上王氏的眼睛,她吓了一跳,有些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对三太太使了个眼色,举着团扇遮住嘴,“她怎么这样看人啊?” 三太太笑笑,嫌她说话不分场合,没有答她的话。 既然是过节,又是团圆节,不多时一大家子就都凑齐了,连在屋里养胎的肁氏也到了,只是她气色不太好,眼睛里都是血丝,若非有一层妆容遮着,俨然就是个病人了。 太夫人见她连连掩口,哈欠不停,就让人把自己屋里的碧纱橱收拾出来,让丫鬟们扶了肁氏去碧纱橱歇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肁氏推辞了两句,便过去了。 唐辑一身新衣的冲进来,给太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太夫人笑着把他揽在怀里,左边是江溆,右边是唐辑,俨然一双金童玉女。 林夫人瞪了一眼唐辑,笑着对太夫人道,“阖家团圆的日子,后头园子里桂花正香,菊花也开了不少,花匠们今年堆了座菊山,昨儿辑哥儿回来跟我说那花儿开得极好,闹着要去那边过节,我说家里最大的就是老太太了,去不去,全在您了——” 唐辑不等他母亲说完,就抱着太夫人的胳膊晃啊晃,“祖母,难得一年才一回,这院子里摆的几盆花看来看去都腻了,不如去后头园子里,还宽敞。” 太夫人问,“费不费事啊?” 林夫人笑道,“费什么事呢?老太太愿意和我们一道去热闹热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祖母、祖母——”唐辑在一旁央求着。 太夫人哈哈大笑,“好好,我的乖孙儿都说了,再不去岂不是不近人情?去,去——” “还是祖母好!”唐辑挨着太夫人,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撒,一边又努嘴挤眼的给另一边的江溆打眼色。 江溆淡淡一笑,没吭声。 太夫人笑意更深,“他又撺掇你什么了?” 江溆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表哥想听戏,又怕舅母和您说他。” 太夫人不以为然,道,“这又有什么?” 便定下了中午在庆僖堂设宴,晚上去后头清凉园里赏月听戏。 第176章 中秋宴 说了会儿话,太夫人就让几个小的去东屋大炕上玩去了,唐辑本不耐烦和小姑娘们一起玩儿,不过太夫人说了一句“你看着你侄女们”,又吩咐唐曼宁她们,“今儿是团圆节,你们也要和和气气的,不许吵闹。” 因着韩姨娘的缘故,平日里唐辑并不怎么理会二房、三房的孩子,唐曼锦、唐曼颖和唐曼瑗这三个见了他也不怎么吭声。 唐曼宁和曼春才回京城不久,虽说唐辑不讨厌她们,她们和他年纪相差也不大,可毕竟差着辈分,平时长辈们耳提面命不许失了礼数,在庆僖堂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又是男女分坐,这段日子以来互相之间说过的话少到一只手就能数的清。 他和江溆倒是还能说得来,见了面总要招呼几句,太夫人也因为这一点,对他越发的喜欢了。 林夫人私下里为着这事也和唐辑说过,叫他不要事事都听太夫人的,江表妹是客,说话的时候总该注意注意措辞,怎么能和客人没大没小呢? 唐辑倒是不怎么讨厌这个表妹,江溆长得漂亮,性子也不难缠,十分通晓事理,被唐曼锦和唐曼颖这两个爱耍小性子的一对比,他就觉得天底下的女儿都该像江溆这般爽快大气才好。 “五哥你坐这儿。”江溆见他过来,微微一笑,撑着手臂往里头挪了挪。 江溆身边是唐曼瑗,江溆一挪动,身边就挤了些,唐曼瑗自然要跟着往另一边挪动,偏偏她身边的唐曼锦不肯动弹,一颗颗的嗑着瓜子。 唐曼宁瞥了唐曼锦一眼,对身边的曼春道,“你挪过来些,好让三妹妹和四妹妹也挪一挪。” 唐曼瑗见唐曼锦不愿意动弹,唐辑坐在炕沿上脱了鞋正要上来,便起身去了另一头挨着唐曼宁坐下了。 唐曼宁笑着捏捏唐曼瑗的小脸蛋儿,小声道,“真乖。” 江溆抓了把瓜子给唐辑,“这个好吃,你尝尝。”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断腿,既然说定了中午在庆僖堂设宴,晚上去后头清凉园里赏月听戏,唐府上下便都忙碌了起来,除了肁氏怀着身孕,林夫人把几个儿媳妇都叫走帮忙去了,也只有唐曼宁她们这些年纪小的无需事事操心,只管陪在太夫人身边说笑。 太夫人到底是古稀之年了,头发虽还乌黑,面容也精神,可打从天不亮直到半上午这两个多时辰也没闲着,渐渐地便露出了几分疲色,坐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起来,江溆时时留意着,见此情形,便做了个手势让众人放低了声音,不想太夫人却突然醒了过来,眯着眼道,“怎么不说话了?都走了?” “外祖母——”江溆走近了,给太夫人拢了拢裙摆,“您累了,躺下歇会儿吧?我们小声些。” 太夫人“唔”了一声,一手搭着江溆,一手搭着珍珠,“那就歇会儿。”去床上躺着了。 肁氏从另一头过来,道,“祖母,叫她们去我那里说说话吧?免得扰了您歇息。” 江溆道,“怎好劳烦嫂子?” 太夫人也道,“她们叽叽喳喳的,倒扰了你,你且去歇着,叫她们去园子里玩。” 肁氏却笑道,“祖母体恤,要不是为着肚子里的这个,我早起来跑几圈了,实在是睡够了,躺着也睡不着,妹妹和侄女们要是愿意和我说说话,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唐辑是肁氏的小叔子,两人差着几年的岁数,又是在庆僖堂,按说原本无碍的,不过唐辑却机灵,不等肁氏挽留,就寻了个借口溜了。 说是让她们陪着肁氏说话,实际上真正能和肁氏说得上话的只有江溆,其余人说了什么,肁氏听或不听,全在她自己,没过多久,曼春就看出来了,肁氏这是眼里没人呢,她们这些做侄女的在肁氏眼里还比不上江溆的一根毫毛,怪不得唐曼锦她们一副不愿意开口的样子,换成谁被这样无视,都不会乐意的。 既然如此,唐曼宁和曼春也就歇了和肁氏寒暄亲近的心思,肁氏和江溆说些什么,随便应和两句也就是了,不过好在江溆还懂些事,不至于把周围人都冷落了。 中午吃了一顿颇为丰盛的团圆宴,各个桌子中间都摆了一大盘肥美鲜香的秋螃蟹,曼春不敢多吃,吃了一只就住了口,唐曼宁小声道,“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今儿的螃蟹又鲜,再吃一只吧。” 曼春摇摇头,“这会儿人多,吃蟹吃得两手油腻腻的,不雅相,这东西晚上肯定还有,到时候一边听戏一边剥螃蟹,慢慢吃。” 唐曼宁一听,觉得有道理,就也住了手。 中秋节团聚的只有家里人,且晚上起了凉风,便没有费事的去搭戏台子,而是把一班小戏都叫到了蔚霞堂,这里才新翻修过,又因太夫人应了江溆的恳求,决定过了中秋就进园子里住段时间,才让人收拾干净,帐幔摆设也都陆陆续续的搬过来了,倒也齐整。 屋里摆了三条大桌案,一大家子人分别落座,吃喝倒是其次,碗盘还没上齐,已传出了阵阵欢笑。 一班小戏个个扮相精致,趁着这月色如洗,吟唱着各自的悲欢。 曼春点了一出《游园》,三五曲之后,便见一袭青衣袅袅婷婷的走上台来,清润润地唱道,“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这是哪个点的?”太夫人轻轻的一句,青衣便住了口,众人朝太夫人看去,见她目露不悦,忙问,“这段是谁点的?” 曼春心里猛地一跳,想站起身,却被唐曼宁按住了,起身道,“曾祖母,是孙女点的。” “小姑娘家,怎么点这样伤春悲秋的曲子?”太夫人皱眉。 唐曼宁道,“前几日在武家听人说这曲子好,因没听过……” 唐侯爷温言道,“母亲,这也不是什么淫词艳曲,孩子小,不懂事,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就不生气了——” 太夫人面色好了些,“罢了,想来她也是听哪个不着调的怂恿了,”她看看唐曼宁,“姑娘家切不可沉迷于此,多学学本事才是正经。” 唐曼宁低头,“曾祖母教诲,孙女明白了。” 太夫人又对众人道,“以后家里的孩子们渐渐大了,你们做长辈的平日里也注意些,切不可让那些教人学坏的东西混进来。” 众人皆俯首应是。 戏又继续唱了下去,只是没人敢再提《游园》。 曼春闷闷不乐,唐曼宁也觉得太夫人有些小题大做,不过这样的日子,又有谁会出来扫兴呢? 好在月亮还是又亮又圆的。 过了中秋节,院子里各人选定的住处就都打扫干净了,太夫人翻开黄历,见二十日正是个好日子,便定下了这一日。 二太太还想请人算个吉日,却先在女儿这里撞了头,唐曼锦道,“不过是从这个院子搬到那个院子,连大门都没出,算什么吉日啊?” 各处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曼春除了当季的衣裳被褥,就只有首饰匣子和存放摆件儿的箱子是要当天搬过去的。 王氏很是舍不得女儿,唐曼宁倒是很高兴,一来她确实心爱那素荫堂的大树,况且原先在泉州的时候她就是自己住一个院子,宽敞惯了,能在王氏院子里的西厢房忍一个多月,已经是极限了,正是巴不得赶紧换个宽敞的地方,见王氏神情,她安慰道,“不过就是多走几步路的事儿,天天早晚在庆僖堂也能见着,您这是难过什么呢?” 王氏恨恨地戳了她脑门儿一下,“小没良心的!” 唐曼宁赶紧许诺,说一定回天天来看她。 “信你才有鬼了,”王氏道,“眼看着天就冷了,等下了雪,只怕你连屋子都不愿意出,还来看我?我不做这梦。” 好说歹说的,唐曼宁总算是把王氏哄得开怀,眼看时辰不早了,便领着人浩浩荡荡的搬了箱子去了清凉园。 今天园子里人多,就怕一错眼不注意丢了东西,曼春的镜架用厚包袱皮系了由她抱着上了肩舆,宋大家的叫了几个来帮忙的婆子,两人一只箱子抬着跟在后面,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一前一后盯着。 唐曼宁那边则是由葛嬷嬷和李嬷嬷操持着,王氏不放心,亲自跟了去。 这几日王氏对曼春几乎是视若无睹,不过,曼春总觉得自己身边好像黏着一道怨毒的视线,令人避之不及,可转头去找,王氏又是一副冷淡鄙薄面无表情的模样,实在令人头疼。 进了园子,拐过撷英阁和蕴秀轩,北行过了闸桥,向左是素荫堂,像右便是居来山房了,王氏未曾停下,直接就左拐进了素荫堂,唐曼宁有些尴尬,拉拉曼春的手,“你先去吧,我这边收拾好了,去找你。” 对于王氏的针锋相对,曼春不想理会,她笑笑,“知道啦,姐姐你先去吧。” 第177章 移居 相对于其他四座院子,居来山房更宽敞一些,不过正应了这“山房”二字,屋宇并不如何华丽,院子东边有奇石堆成的假山小景,还有不少盆栽,与一墙之隔的林木相映成趣。 院子里有口水井,据说还是甜水。 这里从内到外都透着清淡朴素,正是曼春选中它的原因。 盆栽虽比树木难打理些,要怎样摆放却是自己说了算,冬天放在廊下养着,夏天搬远些,就不会有太多蚊虫。 正房三间,耳房两间,西边有厢房。 正房自是起居之处,曼春把厢房做了库房,一应用不着的箱笼都放了进去,关门上锁。 嬷嬷们和丫鬟们住在后罩房,倒座房收拾出一间做值守的门房,一间摆了个大铜炉做茶水房,另一间放了些厨具,搁了两座小些的炉子,平时热热饭菜,开个小灶,剩下的两间空出来,预备搁放冬天用的柴炭。 等到了地方,童嬷嬷打发了赏钱,那些婆子谢着告辞了,姚氏领了四个穿夹衣的婆子过来,“姑娘,这几个是肖家的才领来的,说是做粗使活儿的。” 曼春点点头,“留下吧。” 如今人多了,院子也比以前的大,肯定要安排专做粗使活儿的仆妇,当然,她也可以不收,只让自己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们做事,不过,这样一来未免有些与众不同,也是不给肖家的面子,肖家的是林夫人的人,得罪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曼春四处看了看,进了东屋卧房,童嬷嬷捧过两样幔子来给她看,一样是府里新发下来的秋香色的,一样是曼春原本用的,“姑娘看看,用哪个?” 曼春伸手翻了翻,“这颜色有些深了,还是用咱们原来的。” 结果等幔子挂上去才发现短了,量了量尺寸,却是那秋香色的幔子尺寸正合适。 “得,这下连床帐也得换了。” 童嬷嬷道,“都是一套的,架子床是新的,床帐也是新的。” 曼春摸摸靠窗大炕上的褥子,觉得有些薄,“我记得咱们好像有条秋香绿的褥子?没用过的。” 童嬷嬷想了想,“有,是在泉州的时候做的,还新呢,没怎么用过。” “拿出来吧,放在这炕上搭搭腿正好,这炕褥太薄,回头弄个厚实些的来,别没等烧起热炕,腿倒冻着了,秋天的薄被也拿出来,再弄些厨房里要用的东西,如今咱们自己一个院子,能不吃凉饭,就尽量不吃。” 新抬来的箱子规整好,帐幔也都挂得了,童嬷嬷拿钥匙开了库房,同人找出曼春说的那几样东西,褥子铺在炕上,被子放在炕角权当引枕靠着,什么时候天冷了,拿来扯开就能直接盖。 那座西洋小座钟也摆了出来,怕王氏过来瞧见,还找了块锦缎盖上了——她若不来,更好。 西屋布置成了书房兼绣坊,这处院子还有一个好处,各处的窗户都是两层的,冬日里便不怕冷风灌入,平时若是无事,不开窗也可,若是看书或做绣活儿,便打开一层,天色不好的时候,也可将两层窗户都打开,只要坐在窗前的人在背后再安置一架屏风,哪怕开着窗户,也不怕冷风吹了。 曼春担心王氏会过来,倒是她想多了,王氏根本就不想见她,在唐曼宁那边帮着收拾了屋子,便直接走了,只叫李嬷嬷过来将曼春警告了一番,不过就凭李嬷嬷那个不爱得罪人的脾气……结果可想而知。 曼春一直想问问韦嬷嬷的消息,然而以她的立场这事却有些难办,李嬷嬷的到来倒是解决了她的疑惑。 打听到消息的仍是素兰,她端着茶果和李嬷嬷身边的人套了会儿话,就将事情问到了。 “说是韦嬷嬷和她儿子被送回王家,当天就领了五十板子,没能熬过去,让人接出去后在床上躺了几天就病死了,她儿子也被发配到了庄子上出苦力。” 曼春诧异,“还有人敢接她这烫手山芋?” 素兰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大少爷派人去接的,太太还叫人把耳房收拾出来,说是要建个小佛堂念经。” 曼春挑眉,“念经?”是因为没能救下韦嬷嬷,心存愧疚所以要替韦嬷嬷超度超度么? 这样的人,念经有什么用? 唐曼宁和曼春的行李早就是一样样收拾好的,打开就能用,用不着的东西也都一样样的装了箱,直接扔库房里就是,倒是二房和三房的三个姑娘,光是规整行李就收拾了大半天,这个要的,那个不要的,乱糟糟的,直到到了晚请安的时辰,屋里的东西才将将摆放好。 唐曼宁让丫鬟去打探,听说她们还没收拾好,就和曼春去瞧,唐曼瑗的洵美堂离得最近,便先去了她那儿,唐曼瑗坐在桌边,身旁茶几上放着点心茶水,将大小丫鬟们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这个摆得不对,一会儿那边儿换个颜色,见了唐曼宁和曼春,跳下椅子行了个礼,甜甜地叫了声“大姐姐二姐姐”。 唐曼宁道,“还没收拾好?时辰可不早了,该去给曾祖母请安了。” 唐曼瑗打了个哈欠,“她们总也摆不对位置。” 唐曼宁打量了两眼她身上的衣裳,道,“行了,你不放心,就让她们先弄别的,这些东西等你回来再弄,咱们该去蔚霞堂了,去晚了不好。” 三人又去了锦溪小墅和莲榭,叫了唐曼锦和唐曼颖,匆匆去了蔚霞堂。 莲榭和蔚霞堂东边的竹林只隔了一条水道,然而此处无桥,也没有船,要不然过了水道,走一段路就是蔚霞堂,近的很,此时唐曼颖却有些后悔了,从她的莲榭往蔚霞堂去要绕小半个园子,若是住在居来山房,能少绕不少路呢。 唐曼瑗问,“咱们要去找江姑姑吗?” 唐曼宁道,“江姑姑不在梅邨,在蔚霞堂呢。” 唐曼锦哼了一声,“人家是贵客,自然与咱们是不同的。” 几人路过素荫堂和居来山房,因时间紧,便只在院子门口站了站,往里头瞧了两眼,唐曼颖羡道,“二姐姐的院子好大。” 曼春笑了笑,“不如四妹妹的莲榭风光秀美。” 唐曼颖脸一红,这莲榭当时是她抢先定下的,这会儿再说莲榭不如居来山房,岂不是打自己的脸?讷讷道,“也就那样吧。” 又叹了口气,“要是有桥就好了,过了桥,穿过竹林就是蔚霞堂,冬天要走这么远的路,冷也要冷死了。” 唐曼瑗很不待见她这抱怨来抱怨去不知足的毛病,“原先还不是要从最东边儿走到最西边儿?我倒觉得没比这边儿近多少。” 说着话,时间也变得短了,过了撷英阁、蕴秀轩和延秋堂,又过了一座小桥,蔚霞堂便近在眼前了,姐妹几个到的不算晚,却也不早,林夫人问她们,“都搬好了?” 唐曼宁起身答道,“都差不多了,回去再收拾收拾就好了。” 林夫人道,“以后就是自己住了,不可任性,缺了什么,就跟家里说,你们都是大姑娘了,要管好自己身边的事。” 姐妹几个齐声应是。 林夫人又对王氏妯娌几个说道,“让孩子们去园子里住,就是想让她们把自己身边的事管起来,你们也不要想着就此撒手,自己的女儿自己疼,该教的、该问的,还是得好好教,仔细些,没坏处。” 王氏等人也齐声应是。 林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太夫人等林夫人说完了,揽着江溆道,“今儿都忙了一天了,就在我这儿吃饭,吃了饭也不必久待,都回去歇着吧。” 太夫人不说,曼春也只是觉得有些困,这会儿疲惫却突如其来,她实在很想找个地方歪一歪。 蔚霞堂里却不是她能放肆的地方。 曼春就这样在清凉园里住了下来。 自从住下来,每天往学堂里的路倒是近了许多,好天的时候曼春便不用肩舆,走着就过去了,唐曼宁怕她累着,她道,“平时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难得有个走动的时候,若是刮风下雨下雪,我自然是要坐肩舆坐轿子的,如今天这样好,再不露面,岂不荒废了美景?” 唐曼颖往居来山房这边跑了几趟,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和曼春换院子,曼春又怎么会和她换?莲榭正对着绿湖,风大潮气重,邻居又是唐曼锦这样惹不起的,曼春得有多想不开才会愿意和她换院子? 唐曼颖试探了几回都无功而返,只得怏怏歇了心思。 唐曼锦却看上曼春院子里假山上的几盆盆景,想要去在自己院子里摆着,她那锦溪小墅无愧其名,满院子都是花木,曼春心知这唐曼锦有一就有二,便咬死了不给,不过她也没直说不给,只拿出风水一说胡诌了一番,听得唐曼锦半信半疑。 第178章 计较 眼看进了九月,天气变得越发凉爽,一早一晚甚至有了些冷意,曼春叫宋大家的去买了些上好的棉花棉布和柴炭,套了两床厚厚的大褥子铺在炕上,柴炭堆在库房里。 府里要进了十月才开始烧地龙烧炕,但这烧地龙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府里也只有西路、中路、东路的三处正院才有,清凉园原本是消暑的所在,不过听说这次翻修后,蔚霞堂、双松馆还有藻西堂这三处临得近的院子都铺了地龙,象曼春这里就只有烧炕。事实上,京城的天气过了九月就开始冷了,而且是突然变冷的,九月半的时候差不多就该换上厚衣裳了,听童嬷嬷说,京城每到这个时候都要下几天寒雨,那时节,屋里比外头还冷,冷的透骨,若是身子强健还好,像她这样底子薄的,受一场寒凉便要得一场病。 这却也不是虚言,别人穿夹衣的时候,曼春已经穿起了薄袄,等到那场雨下下来,童嬷嬷已经把厚棉袄给她翻出来裹上了。 曼春身上穿了厚棉袄和连夜赶出来的新棉裤,盘腿坐在厚实的炕褥上,脚心里夹了个汤婆子,膝盖上搭了张被子,背后靠着引枕,怎么看都是一副乡下丫头猫冬的样子。 “这才九月半,你就这幅德行了,要是进了三九天,你还活不活了?”唐曼宁打趣道。 曼春翻了个白眼,“亏得葛嬷嬷不在,要不然她准又得啰嗦了。” 唐曼宁权当没听见,道,“你干脆把火炕烧起来得了,冷成这样还缩成一团,越缩越冷。” “我倒是想呢,可还有句话叫枪打出头鸟,我今儿烧上了,明儿就得有人议论——‘你怎么这会儿就烧上炕了?’‘柴炭哪儿来的?’‘买的?没有对牌你怎么买来的?’——到时候给我办差事的该倒霉了,我还是别害人家了。” 唐曼宁揪揪她耳朵,“好厉害的一张嘴,得了,我说不过你。” 曼春失笑,“快上来暖和暖和!”拉她上了炕,又把自己的被子分她一半。 唐曼宁把脚凑过去,叹息一声,“真暖和——” “嘶——好凉!” 唐曼宁咯咯笑了两声,“忍忍,忍忍,一会儿就暖过来了。” 童嬷嬷给她端来姜汤,唐曼宁问,“放糖了没?” 曼春道,“知道你来,还能没有糖?” 唐曼宁便心满意足的呷了一口,惬意地长出了口气,“昨儿外祖母来了信儿,说十五日要去大佛寺进香,让母亲带我同去,大哥正逢休沐,也要去,你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曼春摇头,“这天儿阴沉沉的,连日头影儿都不见,出去也是受冻,树上的叶子也都差不多掉光了,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妹妹不去,唐曼宁心里是有数的,也不勉强,就道,“不去便不去吧,外头冷得厉害,万一受了冻就得不偿失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回头我给你捎回来。” 曼春想了想,“童嬷嬷好一阵子没见她儿子了,府里规矩严,不许无故出门,姐姐帮我捎带她一路吧。” 这事儿……曼春琢磨了琢磨,“这事儿还是得交给大哥去办,我总跟着母亲,有什么话也不好吩咐,回头我和大哥说说,等到了那天,叫童嬷嬷跟他的车走,再叫个小子跟着,到了外头也好雇车。” 曼春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不过她不太好意思和唐松提起,毕竟王氏不待见她,他夹在她们中间也挺为难的。 “还是姐姐有办法,要是这样就太好了,我还怕嬷嬷她出去了回来不好解释呢。” 等唐曼宁走了,童嬷嬷忍不住道,“大姐儿说话也没个忌讳,什么活不活的?自家人不和她计较,到了外头,人家听见这话要不高兴的。” 曼春笑道,“她就那脾气,也不是有心的。” “我也不是说她不好,只是这样的脾气以后若是到了婆家……唉,且受磋磨罢——”童嬷嬷说着,叹了口气。 过了几日,唐曼宁果真跟着王氏和唐松一起去了大佛寺。 这大佛寺曼春也知道,好歹她前世也曾跟随老庵主进京见识过世面,这大佛寺据传是皇家敕建的大寺院,虽然年头不长,却因是皇家寺院,又不禁人,因此香火极盛,不过那个时候她待得最久的还是挂单时居住的清净庵,清净庵的庵主慧明是老庵主通明的师姐,她们在那里一住就是一年,清净庵窨得好茶叶,大佛寺的老和尚就好那一口,她那时候年纪小,又是庵主的师侄,便时常被派些跑腿的活儿,从清净庵到大佛寺只隔了一座山头,她和另一个小尼姑两人作伴,走着就过去了,慧明庵主帮着引荐了不少家资丰裕的女施主,老庵主的绣画也是在那个时候渐渐名扬京城的,算算日子,若是老庵主的行程不变,最多不过一年半载,她们便会在京城相见。 大佛寺她去过多次,早已不新鲜,何况又是王氏领头要去,就更没意思了。 曼春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秋游散心,没想到唐曼宁回来却神情怔怔,问她玩得如何,她说了说大佛寺的景色,脸红红的支吾了几句便不肯多说。 太蹊跷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曼春觉得她好像隐瞒了些什么。 问童嬷嬷,童嬷嬷也不知道,“今儿也就早晨出门的时候瞧了大姑娘一眼,又要避着太太,也不敢抬头,大姑娘怎么了?” 曼春摇摇头。 到了晚上临睡前,小屏神神秘秘的趴在曼春耳边,“二姑娘,今天大姑娘相亲去了!” 曼春愣了一下,“别瞎说。” 小屏赶紧道,“真的!我听玉珠和云珠姐姐说的,玉珠说她们今儿见着了永宣伯太夫人,说她长得好看,瞧着不像是做祖母的,倒更像是她孙子的妈,她们要是没见着永宣伯太夫人的孙子,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曼春道,“兴许人家就是长得年轻呢。” 她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坐起,“你把她们的话给我重复一遍——” 小屏就把自己今天无意间从云珠和玉珠那里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玉珠说,‘永宣伯太夫人看上去那么年轻,孙子倒比咱们姑娘还大两岁,算算年纪,她怎么也该五十多岁奔六十了,瞧着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肯定是老伯爷的继室。’” “云珠姐姐说,‘别胡说,这样的话叫人听去了,你小心挨板子。’” “玉珠就说,‘只要你不说,还能有谁知道?’” “云珠姐姐说,‘他们祖孙俩眼睛眉毛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肯定是亲祖孙,有的人就是长得年轻,你看咱们府上老太太,七十的人了,头发还乌黑乌黑的,瞧着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年纪的,年轻得很。’” 曼春愕然。 她想起前世自姐姐嫁的就是永宣伯的嫡次子丁兰,永宣伯亡故后,丁兰的异母兄长以嫡长的身份承袭了爵位,但他体弱多病,成亲多年却没有后代,永宣伯府里为了袭爵的事究竟是过继子嗣还是兄终弟及闹了很多年,直到丁兰的兄长病死也没个定论,还是朝廷下旨令丁兰袭了爵位,才算是平息了纷争。 姐姐就成了永宣伯夫人,那还是发生在她重生之前不久的事。 姐姐若是嫁到这样的人家,整天介操心受累,岂不是活受罪? 不过,此时终究还只是第一次见面,即便要定下婚约,也还有日子磨呢。 曼春思来想去,觉得这不是着急的事,自己的力量有限,又能做什么呢? 没过几天,成国公肁家送来帖子,要给肁家的长孙过百日,因肁氏如今有了身孕,太夫人深觉这是个好兆头,盼着早一日见着嫡曾孙,便不理会林夫人的担心,答应了肁氏的请求,同意她回娘家贺喜,又让王氏妯娌几个也去。 王氏这次在肁家又遇见了永宣伯太夫人,随行护送太夫人出门的便是丁兰,王氏再见丁兰,觉得他实在是一表人才,又只比女儿大两岁,不由动了心思。 只是她也知道女儿的脾气,是个顺毛驴,越是催逼着,她便越跟人拧着来,只能慢慢儿的捋。 王氏琢磨了一路,回来就对唐曼宁说起了肁家的排场,东家长西家短的,慢慢地就提到了永宣伯丁家,却没提想为女儿撮合的意思,只把丁家的事说了一些给女儿听。 原来丁兰的母亲是永宣伯第一任继室,也是永宣伯太夫人的娘家侄女。永宣伯的发妻原是先老伯爷胞妹的女儿,因她秉性柔弱又体弱多病,难以撑起一府中馈,虽说给永宣伯生下了长子,可那孩子也随了母亲,天生从胎里带了弱症,丁太夫人并不喜欢这个儿媳。那位去世后,丁太夫人就做主从自己娘家挑选了一位身体康健的侄女娶进了府里,因是高嫁,又有丁太夫人撑腰,娘家也不缺银子,丁兰母亲的嫁妆便十分丰厚,只是这位夫人也是个没福的,几年前不小心惊马跌死了,丁太夫人怕下人怠慢孙子,就将丁兰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永宣伯随即又娶了个举人的女儿,只是……兴许是丁家的子嗣缘没到,几年过去了,那举人的女儿也只养下了两位千金。 “丁家就这么两个儿子,都说那个大的活不久,能活到成亲就算是赚的,如今挣挣歪歪的倒也活过了二十了,只是他十三四岁就成亲,如今膝下犹虚,也怪不得丁太夫人整天介兰哥儿长兰哥儿短的,依我看,这丁家的爵位以后恐怕就要落到丁二郎的头上。” 唐曼宁听出了王氏的意有所指,又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和王氏想法不同,便道,“先后三房夫人,又各有子女,也太乱了些,烦也要烦死了。” “你懂什么,谁家没有糟心事儿?端看值不值得呢。” 唐曼宁道,“就是丁家大郎早死,也还有过继子嗣一说呢。” 王氏冷笑,“就是过继,还有谁能比丁二郎更近的?总之跑不出他家。” 唐曼宁便不说话了。 王氏再怎么引逗,唐曼宁只管说些别的,王氏有些失望,母女两个不欢而散。 天越来越冷,王氏想再会一会永宣伯太夫人,出去应酬了几趟,却始终没有遇到,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永宣伯太夫人受了凉,在家养病呢,唐家和丁家虽说都是勋贵,关系却一般,王氏以往和丁家也很少来往,突然提出去丁家探病,自然是不行的,她也只好耐下性子等丁太夫人痊愈,只可惜丁太夫人的病时好时不好,直到年底,也没能再和她见一面,王氏在小佛堂里念经,不免时时祈祷老天保佑丁太夫人长命百岁,免得让她错过自家女儿的好姻缘。 唐曼宁有时候替王氏抄经,听见王氏的念叨,便嘀咕道,“天底下又不只他一个好的,总盯着他做什么?”心里渐渐烦恼起来。 有心和人念叨念叨,无奈妹妹还小,又懂得什么?这些事如何与妹妹说?唐曼宁心里烦得很,又有些委屈,便私下里和唐松说了,“着得什么急?母亲这是巴不得把我赶紧被扫地出门!” 唐松劝了妹妹几句,心里做了计较,也没和王氏打招呼,便托信得过的人在外头悄悄打听这丁二郎,回来对王氏道,“依妹妹的脾气,哪儿能招架得住丁家那一摊烂事,罢了吧?” 王氏若能听劝,便不是她了,听了唐松的话,她不愉道,“你就惯着她吧,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天底下哪儿有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全了的?” “她那个性子,哪里是能委屈求全的?还是给她找个厚道人家。” 王氏冷笑,“谁也不是天生就该受委屈的,我年轻的时候,脾气比她还大呢,可如今呢,还不是委曲求全?难不成我不想给你妹妹找个厚道人家?可总得身份配得上吧?” 第179章 琐事 “那也不必非丁家不可,丁家的事……” “那你说一家好的?这是你外祖母给牵的线,换了别家,未必知根知底,难道我会害了你妹妹不成?”王氏笑容微冷,“你觉得丁家不好,嫌他家里几房争势,可你看看咱们这府里,难道那丁家还能更乱不成?你爹是没有那个心,当初我们两家定下亲事的时候还没有你四叔五叔,任谁都觉得你爹将来的前程差不了,可谁能想到没多久你四叔五叔就出生了呢?我难道怨你外祖母?这是时命。” 他沉默了一会儿,“总之丁家不行。” 王氏恼了,“这不行,那不行,便是嫁到宗室,那不成器的子弟也有的是!” “母亲您也太着急了,妹妹才十三,便是撒出网去找,两三年的工夫,我不信找不到。” 王氏叹了一句,“给你在泉州定的婚事已经够让我后悔的了,好在陈家那个姑娘还算不错,你妹妹的事却不能再拖了,跟她一样年纪的,早早就定下亲事的可不少,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再不着急,就只能找比她小的了,将来在婆家受了委屈,人家倒要嫌她。” 王氏的话让唐松竟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他道,“眼看就到年底了,各家都忙,丁家的老太太又病着,您着急去提,好像妹妹嫁不出去了似的,将来只怕他家对妹妹也没多少尊重。等过了年,开春暖和了,丁家老太太身子好些,您再找个由头把人约出来就是了。” 事已至此,除了唐松的建议,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王氏道,“你就惯着她吧,有点儿什么事就撺掇着你来和我吵。” 唐松见母亲淡淡的笑容里竟隐隐现出几分愤懑之色,眉头微皱,随即笑道,“小姑娘家不娇惯着些,将来嫁出去了,谁还娇惯她?便再是任性,也不过是在家这十来年,以后就是想娇惯她,也得看亲家的脸色。” 王氏默然不语。 曼春的绒线店总算是开张了,租的西市的一处铺面,幸而赶在天冷之前就染了一批货,宋大家的从外头回来,捎了些新染的丝线给曼春看,“姑娘瞧瞧,这颜色真鲜亮。” 曼春对着光看了一会儿,问道,“今天第一天,可有生意?” 宋大家的尴尬的笑了笑,“毕竟是第一天,也有问价的,但还是看的更多。” 曼春点点头,“都说开张赔三月,依我看,这线是不错的,只是好酒也怕巷子深,我记得铺子里原还有几幅绣品是从南边儿带过来的,都摆上了没?” “摆上了,还有人来问价儿的,王掌柜没卖。” 童嬷嬷停了手里的针线,“没有来闹事的吧?” “有是有,不过王掌柜报了舅老爷府上的名号,上下都打点好了。” 几人说着话,姚氏进来了,朝童嬷嬷点点头,童嬷嬷问,“什么事?” 姚氏道,“去领柴炭的回来了。” 童嬷嬷就从腰上取了钥匙串,看了看,对曼春道,“姑娘,我去瞧瞧。” 曼春点点头,问宋大家的,“我听童嬷嬷说,每月我这院子里的份例是三百斤柴炭?历来都是这样的规矩?” 宋大家的答道,“是,这规矩听说还是先老太夫人定下的,姑娘们夏天每月一百斤柴炭,冬天三百斤。” 一月三百斤,一天才十斤,十斤炭,又要烧火盆,又要烧炕,根本不够用的。 曼春道,“我原先也没留意到这一处,之前在太太那边儿住,一天三顿都是去大厨房领饭,也就一早一晚烧烧水热热饭菜,用不了多少,今儿嬷嬷跟我说起,我才想起来,京城这边儿冬天冷,不能不取暖,你们冬天的柴炭份例够不够用?” 宋大家的道,“要是说够用,那是瞒着姑娘,不过我们是做惯了活的,冷的时候跺跺脚干干活儿,也就过去了。” 曼春想了一会儿,道,“去年冬天咱们还在南边儿,那时候出入自在,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去外头买来就是了,如今却没那么容易了。” “姑娘想买柴炭?” 曼春犹疑道,“如今各处门禁规矩严……” 宋大家的松了口气,笑道,“不瞒姑娘说,若是不烧炕,三百斤炭俭省俭省倒也够用了,否则一个月怎么也要耗掉六七百斤,若是白天也烧,一千斤都打不住,只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有不够用的,或是老太太和太太们贴补些,或是私下里从外头买些来,万万没有让姑娘受冻的道理,等天再冷些,街上常有卖炭的,只要打点好了门子,里头没什么夹带,尽可以弄进来,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冷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头也不是不能体恤。” 曼春点点头,“京城的柴炭是个什么价,你去打听打听。” 童嬷嬷开了倒座房的小库房,看着粗使婆子们把一篓篓的木炭搬进去,点了数,回来和曼春抱怨,“采买上的人也太会蒙事儿了,上头看着是好的,略颠一颠,藤篓底下就掉碎渣子,我叫人倒了一筐出来,还真是,底下尽是些碎的,这可怎么用,烧一会儿就没了。” 曼春料到有这样的事,因此并不惊讶,反而开解道,“碎的也没什么,搁手炉里用,还省得费工夫弄碎了。” “我宁愿多费些工夫。” 曼春失笑,“嬷嬷就别气了,这白来的东西好坏收着就是了。” “怎么是白来的?姑娘是这府里的主子,合该受用这些,那起子黑心鬼……” 曼春给小屏使了个眼色,小屏倒了杯茶放进童嬷嬷手里,“嬷嬷尝尝这茶。” 童嬷嬷饮了一口,品了品,“姑娘口轻,第一泡倒了不用,第二泡也别太久。” 曼春道,“这三百斤炭肯定不够用,我叫小五她娘去打听打听,咱们自己再买些来。” “姑娘想的周到。”童嬷嬷叹道,“我想起姑娘小的时候,那时候冬天夜里冷得睡不着,炭也不够用,白天根本不敢点火盆,夜里套了棉袄棉裤裹在被子里睡,太太那边儿管得严,还是老爷天天把自己的手炉填满了给姑娘用……” 第二天,宋大家的来回禀,“若只是寻常烧炕的煤土,一千斤四百钱,黑炭贵些,五十斤的大篓,一篓四十五钱,若是上好的红罗炭,百斤就要一两二钱银子。” 既然如此,曼春就叫童嬷嬷取了几个银锞子,又称了几两散碎银子交给宋大家的。 宋大家的笑道,“如何用得了这许多?有三四两足矣。” 曼春道,“也不止我一个人用,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就多买些来,你们屋里的炭若是不够用了,就跟童嬷嬷说一声,总不叫大家受冻。再有,咱们也不能白用人家,该怎么打点你看着办,不够了再和我说。” 宋大家的笑着谢过了,道,“姑娘体恤。” 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一寒衣节,寒衣节,送寒衣,不过祭扫祖茔这样的事可轮不到曼宁、曼春这样的小姑娘,唯一可喜可贺的就是可以放开大胆的烧炕了。 曼春这边早三四天的就开始烧了,这房子之前许久不住人,虽翻修过,曼春也没敢直接睡炕上,耐心的热了几天炕,觉得炕上的潮气散得差不多了,才搬到炕上睡。 那三百斤炭果然不经烧,才几天的工夫就下去了一大半,曼春问宋大家的,宋大家的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三姑娘屋里的嬷嬷和门子上打了招呼,明儿一早要进一车炭,我和我那老姐妹说好了,咱们比三姑娘晚一刻钟,明儿一早我就出门。” 曼春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她道,“你替我跑一趟素荫堂问问姐姐,她的炭够不够用,先别提咱们买炭的事。” 宋大家的答应了一声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道,“大姑娘说她那里够用,问咱们这边儿够不够用,我说姑娘您用得省,还有呢,大姑娘非叫人送两篓子来,我琢磨着咱们买炭的事别人还不知道,就没推辞。” 曼春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你想得周全,这事儿是我欠思量,这会子去问姐姐,她定是以为我这边没得用了,她那儿虽有太太贴补,咱们也不能不当回事,你提醒着我些,等买来炭,过几日给姐姐送回去。” 晚上吃了饭,唐曼宁出来散步,顺便过来居来山房看看曼春,她在东西屋里来回走了走,西屋略凉些,东屋却暖和得很,四处也都挂上了棉帘子,窗户上糊了高丽纸,画了一角枝干遒劲的红梅,她伸手摸摸炕上,微微有些烫手,就道,“今儿小五她娘过来,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没有柴炭了,这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就烧这么热,得费多少柴炭?”她伸手戳了戳曼春的脑门儿。 曼春依偎着姐姐,“我这儿还有呢,要是没了,再找姐姐要。天这么冷,这炕又挨着窗户,我巴不得连窗户缝都粘起来呢。” 唐曼宁看看她的气色,又摸摸脸,对童嬷嬷道,“回头在屋里摆盆水,免得屋里太干了上火。” 曼春道,“我正想养两盆水仙,等过年的时候正好开花。” “大哥也正说要养呢,回头和他说一声,多弄两盆好的来,养在屋里添些生气。” 唐曼宁又瞧了一眼窗户上画的那支红梅,“这梅花画得好,回头你去我那里,帮我也画两支。” 第180章 买柴炭 送走了唐曼宁,曼春觉得略略乏了,便倚在迎枕上轻轻打了个哈欠,从针线筐里挑了两根丝绳,摆弄着琢磨编成什么花样,童嬷嬷见她打哈欠,就道,“姑娘若是累了就睡吧?” 曼春摆摆手,“还早呢,这会儿就睡,明儿天不亮就得醒了,躺着睡不着,起来又冷得要命,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还得点灯,闹得都不安生。” 童嬷嬷见她这样说,也就不管了。 小屏和小五一个提热水,一个端铜盆,缩手缩脚的进来,脸颊让冷风呲得微红,手脚麻利的兑了温水,“外头起风了。” 这两日总是阴天,白天黑夜都阴沉沉的,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的飞,就是不见雨雪下来,曼春竖起耳朵,外头风声低沉,好像洞箫的呜咽声,她探手摸了摸窗户缝,接过童嬷嬷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两把,手上一停,“这两天明前比之前冷,既然起了风,今天夜里说不定要冷下来,嬷嬷,给后罩房多拨些炭。” 曼春把手里的络子编好,见小五和小屏坐在一起互相拆着头发,便道,“先别急着拆头,去后头跟她们说,把炕烧热些,要是能挤就挤一挤,今儿夜里冷。” 后罩房住着嬷嬷和丫鬟们,先前因着担心炭火不够用,怕费柴火,她们烧炕也不敢烧得太热,曼春担心夜里会突然冷下来,那几个年纪小的夜里睡觉不老实,万一冻着了可不好,便对小五道,“你去和你娘说一声,看看各人的被褥够不够用,你娘和姚妈妈两个看着些,别让她们夜里冻着了。” 小五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跑,曼春叫住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让人把福慧的被褥搬过来。 小五见她沉吟不语,想了想,“姑娘,倒座房里是不是也给送些柴炭过去?” 倒座房挨着大门的那一间是门房,那屋里只有个小炕,睡一个人还宽敞,两个人就有些挤了,四个粗使婆子轮流值守,并不拿钥匙,倒座房本就阴冷,曼春也不愿意苛待人,点点头,“你倒提醒我了,倒座房也添些,她们虽是做粗活儿的,也是有年纪的了。”那几个粗使婆子都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虽说常年做活儿有一把子力气,可这样的人也不免有些腿脚毛病,尤其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才是难熬。 曼春也听人说起过这些粗使婆子私下里好喝酒,童嬷嬷担心她们误了差事,还三令五申的说起过当差的时候不许喝酒。 曼春笑笑,夸小五,“能想到这些,果然是长进了,你去吧,跟你娘说,福慧年纪最小,又是新来的,夜里便是冷着了,只怕她也不敢说,叫你娘照看着她些。” 小五脆声应下,便去了。 童嬷嬷去门房叫了值夜的粗使婆子,对方还没有睡,正在屋里做鞋,童嬷嬷开了小库房叫那婆子搬了两篓炭出来,分给那婆子小半篓,“眼看着就起风了,姑娘心慈,怕你们冻着。” 那婆子受宠若惊的收下了,搓着手赔笑道,“阿弥陀佛,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童嬷嬷道,“你夜里也别睡太实了。”她抬头看看天上,自语道,“也不知这雪下不下得来……” 那婆子嘟囔道,“这都阴了好几天了,怎么也该下了……” 童嬷嬷道,“要是夜里下起了雪,明儿一早你什么也不用管,先把院子里和廊下的雪扫了,姑娘可不能摔着。” 童嬷嬷叫那婆子把正房里的火炕又添了些炭火,微微拢上炉门,免得柴炭烧得太快,夜里炕冷下来把二姑娘冻着,又叫她把剩下的一篓柴炭都搬去了后罩房。 童嬷嬷刚要掀开棉帘子进屋,后头小五追上来喊了声嬷嬷,童嬷嬷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小五道,“姑娘有几句话要嘱咐,叫我过来言语一声。” 姚氏还有几个小丫鬟正在宋大家的屋里点了灯做针线活儿,后罩房一排屋子就数这一间的火炕最大,六七个人挤在炕上,腿上搭着一条旧棉被,一边做活儿一边说笑,倒也热闹,她们见童嬷嬷进来,忙起身下了炕。 童嬷嬷叫那几个小的就不要动了,对宋大家的和姚氏道,“天儿有些不好,起风了,只怕今天夜里要下雪,姑娘叫给你们送些炭来,免得夜里冻着。” 小五道,“姑娘说了,把炕烧热些,要是能挤就挤一挤,今儿夜里冷,娘和姚妈妈看着些,别让大家夜里冻着了。” 姚氏看看宋大家的,宋大家的道,“姑娘顾虑的是,既然如此,我这屋里炕宽,留三个丫头一块儿睡,”又对姚氏道,“你带两个去你那边。”便打发小丫头们各自回屋收拾被褥。 小五把她娘叫到一边,小声对她娘道,“姑娘说了,福慧年纪最小,又是新来的,夜里便是冷着了,只怕她也不敢说,娘你照看着她些。” 宋大家的会意,点点头,“一会儿我搂着她睡。”又对小五道,“你夜里起夜脚步轻些,别吵着姑娘,别蹬被子。” 童嬷嬷道,“你放心,她和小屏都有我看着呢。” 自从天冷了,曼春就不叫小屏和小五在外间搭床板睡了,她住的三间正屋两边各有耳房,与正房皆有小门相通,也都砌了火炕,曼春把东边紧邻她卧房的耳房收拾出来自用,放了些箱笼,又隔开屏风放了浴桶和马桶,另一边的耳房则给了童嬷嬷住,如今小屏和小五也跟着童嬷嬷住。 宋大家的有些不好意思,“有劳你了,这孩子……” 童嬷嬷笑道,“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 曼春和小屏对着一块桃红色的细棉布料子低声商量着什么,童嬷嬷和小五进来,见一旁的桌子上还放了一卷新棉胎,“这不是先前做褙子剩下的那块料子?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曼春见她们回来了,微微一笑,“我想做顶风帽,可惜没有样子。” 童嬷嬷走过来,看看那块衣料上指尖划出来的线痕,“这东西有什么难的?两块料子一角打褶,夹层絮上薄棉,纵横走几道线,两边儿各缝一条带子,不过是做得精致不精致,用什么材料不同罢了,再没有比这个更省事的了,要是想好看,就多费些事做个翻毛的观音兜也不错。” “姑娘箱子里不是有两三顶?”她道,“点着灯能看清楚?还不如明儿早起做。” “我就是睡不着想找点儿事做罢了,不想坐着发呆,您又不让我看书,做这个也不费什么眼睛,何况又不是今晚就得赶出来,我没做过这个,先拿棉布的做一个试试大小合不合适,再比照着做。”曼春抿嘴笑了,“嬷嬷教教我们吧——” 童嬷嬷就给她画了样子,又指给她尺寸,“边上放出半寸好收边儿。” 童嬷嬷画给她的风帽样子边边角角都是直的,曼春裁料子的时候却都裁成了圆角的,又让小屏打了两个绒球。 曼春这一动手,就没再停下,一直弄到二更天才停手,一个简单的、针脚细密的薄棉风帽就做了出来,两旁缀了布带和粉红的绒球,头顶还有一对绒球。 她笑着端详了一会儿,问小屏,“咱们院子里谁头小?我这个好像做得小了。” 小屏接过去看了看,果然小了些,“也就春雁和福慧瘦小些,不过春雁今年长个儿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带。” “那就给福慧吧,明儿你拿给她——你的棉袜做好了没?” 曼春做风帽的细棉布剩下了些边角料,足够做两双袜子,小屏要了去,曼春就劝她与其做两双薄袜,不如做一双絮棉的袜子,穿着不冻脚。 小屏把自己快完工的棉袜拿过来给她看,“我没姑娘做活儿利索。” 曼春看了看,指着脚踝的地方,“这袜子挺括,不会皱的,袜带挪到这里,系在脚踝上免得松脱。” 小五跟在旁边看着,道,“这带子得缝得宽些长些,绕两圈系上,省得勒脚。” 等小屏把袜子缝好,小五在脚上比了比,羡慕道,“我也要做一双。” 曼春道,“我看,倒不如先给你娘做一双。” 小五讪讪一笑,嘿嘿道,“上回做里衣还剩了块布,我用那个做。”说着便跑出去了。 曼春对小屏道,“你看着她些,让她早些睡,别熬夜。” 童嬷嬷出去巡查了一番,给院子落了锁,回来见曼春精神奕奕的一点儿也不困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本就该早睡的,这会儿过了困劲儿了吧?” 曼春挠了挠头,“头痒了,明儿洗澡吧。” 童嬷嬷取出梳篦,“我给姑娘篦篦头。” 童嬷嬷帮曼春拆了头发,先用梳子梳通了,再用篦子篦了几遍,一边篦着头发,一边道,“明天要是天暖和,就叫她们烧水,趁着晌午太阳好的时候洗,免得受凉。” 这大冬天的要洗一回澡可不是容易事,先要把东边的耳房收拾一番,为免放在那里的箱子受潮,还要罩上油布,洗澡用的澡桶也得刷洗干净,那澡桶几十斤重,可不是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还要提水烧水,洗完了还得把洗澡水提到外头去,可以说,洗一回澡,没有四五个人服侍着根本不行。 篦好了头发,童嬷嬷给曼春按摩头皮,按得曼春舒服得打了个哈欠,“这京城有火炕,倒比在南边好过冬。” 童妈妈扶了她躺下,“困了就睡吧。” 曼春揉揉眼睛,“舅母给我的灰鼠斗篷和漳绒长袄放在哪个箱子里了?明儿拿出来晒晒,等再冷些就能穿了。” 童嬷嬷应下了,曼春道,“那漳绒长袄也就罢了,箱子里有昭君套,灰鼠斗篷还是配个观音兜为好,我记得咱们还有几块灰鼠皮子?找块颜色差不多的料子,赶紧做出来……”嘟囔着就睡着了。 童嬷嬷给她盖了被子,将桌子上的灯捻压短了些,出来叫小五和小屏不要出声,“姑娘睡了。” 小屏道,“嬷嬷,被褥都铺好了。” 童嬷嬷道,“你们先去睡吧,明儿一早有的忙呢。”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大亮,宋大家的就出了门,曼春听见外头开院门的动静,困顿的揉揉眼睛,“嬷嬷?” 童嬷嬷从外头进来,见她醒了,“吵着姑娘了?天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曼春脑袋枕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小五她娘出去了?” “是,姚氏和她一同去的。” 桌上的油灯早就熄了,曼春抬头看看隐隐透出微光的窗纸,又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不睡了,再睡只怕要睡过头。” 童嬷嬷拿来棉袄给她穿上,摸摸炕席,见还是温的,就道,“姑娘先别起来了,梳洗好了再说。” “下雪了吗?”曼春问她。 “没有,只是也不怎么冷,只怕就在这一两天。” 小屏和春波以及两个粗使婆子把众人的饭菜领来,童嬷嬷下厨把曼春的份例热过一遍,就将厨房交给了小五,曼春梳洗了,换了衣裳,就着热烫的红枣粥吃了一个小花卷、半碟小笼包,身上觉得热乎乎的,她见时辰还早,就决定去西屋看会儿书。 西屋才刚生起炭炉,还不怎么暖和,童嬷嬷把东边卧室的窗户开了半扇透气,便抱了双棉靴过来给曼春换上了,这靴子底厚实,做得也肥大,曼春的脚趾在里头动了动,笑道,“这个舒服,不挤脚。” 童嬷嬷道,“姑娘坐得久了脚要肿的,再穿个紧鞋,肯定不舒服,这个虽不好看,不过在屋里穿穿还是挺暖和的。” 曼春看了看两只脚上的鞋,“怎么穿不出去?裙子放下来,谁还能扒着我的腿去看?一会儿去曾祖母那里请安,就穿这个,省得一路走过去冻得脚趾冰凉。” 被二姑娘这样夸,童嬷嬷笑了,正要说什么,外头小五跑进来说,“姑娘,嬷嬷,我娘回来了。” 宋大家的在门前搓了搓手,跺了跺脚,进来了,曼春问她,“买到了?可还顺利?” 宋大家的屈膝福身,“托姑娘的福,都顺利,车就在外头,正卸着车。” 曼春点点头,对童嬷嬷道,“嬷嬷去吧。”小库房的钥匙在童嬷嬷身上,柴炭入库肯定要她跟着。 等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出去了,小五端了茶水进来,曼春见了,道,“你穿暖和些,备一壶热姜茶去外头盯着,一大早的天寒地冻,谁要喝就拿杯子给她。” 柴炭入了库,打发了赏钱,这院子总算又恢复了宁静,童嬷嬷和宋大家的还有姚氏在院子里好生拍打了一番,又去洗了脸,才来见曼春。 “柴草五百斤,煤土一千五百斤,黑炭一千斤,红罗炭五百斤,一共六千五百钱,如今外头一两银子兑一千二百钱,再加上打赏,姑娘给的银子还剩下这些。”宋大家的把买柴炭剩下的银角子交给了童嬷嬷。 曼春见那几个银角子凑起来约有二两的样子,便道,“今儿大伙儿都辛苦了,早饭也没来得及用,这银子叫人去大厨房叫两个锅子,你们好好歇一歇。” 主家大方,底下人自然高兴,宋大家的和姚氏谢过就下去了,曼春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披了披风,照照镜子,见没什么不妥的,便出门去了蔚霞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和唐曼宁会合了,往南过了闸桥,沿着水边的路往西从石影壁后头过去,过了一道宽阔的白石拱桥,沿着延秋堂东边的石子小路往北走,再过一道红漆木拱桥,就能看到蔚霞堂门前的桂花树了。 唐曼宁在路上问她,“你那边一早就闹哄哄的,做什么呢?” 曼春昨天不好告诉姐姐,这会儿却是不妨事了,“我叫人去外头买了些柴炭来。” 唐曼宁怔了一下,“怎么不早和我说?”她停了一下,转头吩咐云珠,让她回去传话,叫葛嬷嬷安排人去买一车柴炭。 曼春道,“姐姐,我那边有不少呢,这会儿已经给你送去了。” 唐曼宁嗔了她一眼,“知不知道什么叫法不责众?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也不和长辈们打声招呼,就从外头弄东西进来,叫人知道了,不定要怎么说呢。” 曼春道,“今儿三妹妹也叫人买柴炭去了,我的人跟她的人前后脚进的府……” “你主意还挺正!”唐曼宁没好气的戳了她一下,对云珠道,“让葛嬷嬷赶紧安排人去,别晚了。” 她对曼春道,“三妹妹是二房的,能一样么?她受了训斥有二婶顶着,二婶只要说一句,三妹妹和她说过了,只是她忘了和夫人说一声,这事儿就怪不得三妹妹,别人倒要说你投机取巧。” 曼春低下头。 唐曼宁心里有些不忍,她摸摸曼春的头,“你呀,在这府里,一千个一万个小心都不为过,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和我说,知道不知道。” 果然,等到了太夫人那里,三姑娘已经到了,见她们来了,笑嘻嘻道,“曾祖母,我就说您不能只怪我,二姐姐今儿一早也叫人出府去了——” 曼春心里一惊,唐曼宁已经笑着开了口,“怎么,只许你怕冷?不许我们怕冷?” 她对太夫人道,“先前因怕新砌的火炕有潮气,就提前多烧了两天,发下来的柴炭就有些不够了,这两天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雪,再去领,又懒得和那些婆子扯皮,就让人去外头买了些回来,结果和二妹妹一分,却也没多少了。” 第181章 文章 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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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太夫人带着江溆搬来了蔚霞堂,众人每天来请安都要比以往多走一段路,不过,即便如此,林夫人也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倒是稀奇,眼看就到了用早饭的时候,林夫人那边还没有动静。 太夫人让人去问,被派出去的婆子走了还没有半盏茶的工夫,就转了回来,身后跟着林夫人身边的嬷嬷。 林嬷嬷却是一脸的喜色,她上前给太夫人磕了头,太夫人道,“你们主子是怎么了?” “老太太,我们夫人大喜!” 林嬷嬷此言一出,大太太她们面上都露出了诧异之色,肁氏派来的段嬷嬷脸上更是愕然。 林嬷嬷看了一眼屋里坐着的姑娘们,太夫人何等的人精?立刻就意识到了,“溆姐儿,带宁姐儿她们去暖阁子里玩会儿。” 等小姑娘们都去了隔壁,太夫人忙问,“真有好消息了?” “是——”林嬷嬷道,“今早夫人一起来就不舒坦,吐得厉害,赶紧去请了太医,这才知道的好消息。” “多久了?” “快有两个月了,请的洪太医。” 太夫人面容舒展,“是他?嗯,他还不至于连个喜脉都看不出来。” 林嬷嬷又道,“没能给老太太您请安,我们夫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太夫人摆摆手,“这些虚礼就先不要将就了,让她好好给唐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既然害喜得厉害,你告诉她,先不要来给我请安了,这大冷的天儿,可不许有闪失。”太夫人警告地看了林嬷嬷一眼,又道,“月份还短,先不要声张,等胎坐稳了再说。” 几个姑娘与太夫人她们只一墙之隔,隔壁的话自然听得真真儿的,唐曼宁诧异地抬了抬眉头,江溆和曼春皆神色不动,唐曼锦撇了撇嘴角,唐曼颖左右偷觑了两眼,便低下了头,只有唐曼瑗年纪小,似懂非懂,她想开口问问,却被唐曼颖拽了一下,便也不吭声了。 太夫人高兴,底下人自然也跟着高兴,不过既然太夫人说了“先不要声张”,她们的恭维自然也就含蓄了许多,二太太却是个藏不住心思的,问林嬷嬷,“母亲这会子好些了没?用不用我们去服侍?” 大太太心里冷笑一声,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我们做儿媳的就该去服侍。”说着,看了看太夫人。 太夫人笑吟吟的,“那就去看看吧,不要久留,让她好好歇息,别累着了。” 二太太充满期望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却和一旁的珍珠说起话来,让珍珠取些补品送去敦本堂。 二太太有些失望,如今林夫人掌管着中馈,若是能分些出来……想到府里一年几万两银子的开销,她悄悄咽了口唾沫。 林嬷嬷却是咬死了口,中馈的事一个字也不提,等她走了,太夫人对大太太等人道,“你们也去吧。”就把她们也打发了出来。 太夫人对唐曼宁等人道,“你们祖母如今身子不好,你们不要调皮,免得她操心。” 唐曼宁领着妹妹们福身应是,唐曼瑗眨眨眼睛,问道,“曾祖母,祖母要生小叔叔吗?” 都说小孩子的眼睛亮,言语也灵验,太夫人盼着小孙子,心里自然高兴,看唐曼瑗也就越发觉得她玉雪可爱,珍珠从外头回来,太夫人见了她,就道,“你去把我甲字号柜子里从底下数第三格的那个四方太平捧盒拿来。” 珍珠就去太夫人卧室里取了钥匙,去耳房把东西取了来。 太夫人打开盒子看了看,对几个小的说,“眼看就到年底了,你们平日里打扮得太素净。”说着,从盒子里取出了个镶百宝金凤钗递给江溆,给了唐曼宁一只白玉花苞长簪,长者赐不敢辞,曼春她们见江溆和唐曼宁都接了,等太夫人再给的时候,便也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收下了,曼春收到的是一对双蝶点翠金簪,蝴蝶的翅膀轻轻用手一拨便好像活了一般颤抖起来,相较于材料,这样的做工更难得。 太夫人看到那蝴蝶振翅的模样,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一下,道,“二丫头戴这个不好看,给媛姐儿吧。”她在盒子里找了找,在玉镯和镶宝孔雀簪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玉镯给了曼春,镶宝孔雀簪给了唐曼锦。 曼春虽然喜欢那对双蝶点翠金簪,可既然太夫人开了口——她笑了笑,也只好放下。 唐曼瑗看看曼春,再小心翼翼地看看太夫人,道,“曾祖母,我喜欢那镯子,簪子给二姐姐吧。” 本想着给她个好的,她倒不要——太夫人顿时没了兴致,随手给了唐曼颖一对珊瑚珠簪,就合上了盒盖。 唐曼颖看看别人手里的,再看看自己的,忍不住咬了咬唇。 太夫人把捧盒给了珍珠让她放起来,对姐妹几个道,“这些都是我年轻时候戴的,样子还不算老,你们拿去戴吧。” 出了蔚霞堂,唐曼锦就发了火,“都是你!什么好不好的?曾祖母给了收着就是了,你倒挑起来了,惹恼了曾祖母,以后有你的好果子吃!” 谁会喜欢那白生生没有一丝颜色的镯子? 唐曼瑗委屈极了。 她年纪小,更喜欢那对双蝶点翠金簪,只是曾祖母既然已经把簪子给了二姐姐,却又要了回来给她,她隐隐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这才出声推辞,却不料坏了太夫人的兴致。 唐曼宁眉头一皱,拦住了唐曼锦接下来的话,“你嚷她做什么,整天吵吵吵,不会说话就不要说,再说这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倒埋怨起五妹妹来了?” 唐曼锦大声反驳,“这事和大姐姐恐怕也没什么关系吧!” 唐曼宁作为姐妹中居长的,即便一再容忍,面对唐曼锦这样的也不会一直忍下去,脸一沉,“再言语无状,我拿鞭子抽你!” 唐曼锦一噎,大恼,“你试试看啊——试试看啊!” “几位姑娘这是怎么了?” 珍珠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这又是为着什么置气?老太太在里头都听见了。” 唐曼锦脸一撇,大声的哼了一声,一副受了委屈不想说话的样子。 唐曼宁忍着气,对珍珠道,“也没什么,是我们不懂事,扰了曾祖母。” 珍珠拉着唐曼宁往外走了几步,道,“姑娘们都是一家姐妹,都和和气气的才好。”除了这句,也不再多劝,只以时候不早为由,让她们早回去了。 唐曼宁回头找唐曼锦,却不见她,“她人呢?” 唐曼颖语带不满的道,“刚才就走了。” “走哪儿了?” “从北边走了。” 清凉园南边还热闹些,唐曼锦走北边那条路,就要往东北方向去,沿着湖边小路经过两座桥和长春、颖芳两处,到达东小岛,东小岛上有天尺楼、小蓬莱、二薇亭和梅邨,再往南走就是她们几个的住处了,这条路比她们平时常走的路程要短些,不过长春宫前有一大块空地,没什么遮挡物,到了秋冬时节北风冷厉,刮得人脸疼,所以她们平时不怎么走那边。 然而唐曼锦身边毕竟跟着丫鬟,唐曼宁倒也不怎么为她担心,闻言道了声知道了,就不再过问。 唐曼颖一路上心事重重,一点也不想理人的样子,曼春放慢了脚步,细声细气的和唐曼瑗说话,唐曼瑗紧绷的小脸儿渐渐回复了笑容,唐曼春道,“今儿薛大姑要教裁褙子,你挑好料子了没?” 唐曼瑗答道,“我母亲说反正不过是练手罢了,不用什么好料子,棉布就够用了。” 曼春也是这样的打算,“棉布比绸缎挺括,又不容易皱,就是剪歪了,补几针就好了。” 唐曼宁道,“我那儿有几块放了好几年的细棉布,颜色不好就一直没用,既是如此,我也用棉布。” 几人走到白石拱桥处,见方姨娘领着个小丫鬟匆匆而来,不由面面相觑,“她怎么才来?” 方姨娘今儿穿了件粉色妆花通袖袄,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两边见了礼,她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吃了饭好上学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叫住唐曼宁,“刚才遇着几位太太,你母亲正要叫人去找你,我说没准儿我能遇见呢,你外祖母派了人来,想接你去住几日。” 唐曼宁点头谢过了。 几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唐曼瑗问唐曼宁,“大姐姐要去吗?” 唐曼宁牵着她的手,“还不知我们太太是什么意思呢。”因为上回丁家的事,唐曼宁有些打怵,她不太想出门。 曼春问道,“方姨娘是什么时候进的府?” 唐曼瑗年纪小,哪里知道?唐曼宁倒是隐约记得一些,“那还是咱们没去泉州的时候,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你那时候才三四岁,五妹妹还在三婶婶肚子里。因她是曾祖母的娘家人,特地给了体面,摆了一天的酒席。” “她既然是曾祖母的娘嫁人,怎么竟给祖父做了妾室?”曼春有些不解。 “这个我知道,”唐曼瑗道,“听说她娘家父兄因为读书荒废了家业,穷得都快吃不饱饭了,曾祖母正好想找个人服侍祖父,就有人荐了她来。大家看在曾祖母的面上,她平时也是个和气的,倒没人为难她。” “好歹是曾祖母的娘家人,给人做妾室,也太……”太不顾体面了。 唐曼宁嘴角微翕,“各人求的不一样,你觉得不光彩,人家还求之不得呢,若说她娘家没从里头得什么好处,我是不信的——你看她平时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儿,看着和气,那才是不动声色的厉害呢,要不然,几位老姨娘都是从年轻时起就服侍祖父的,如今又有哪个比她更体面?说起来,我倒觉得曾祖母身边的珍珠是个不错的。” “珍珠姐姐的确是个和气人,”见了这珍珠多少次,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不端长辈跟前大丫鬟的架子,无论是大是小都和颜悦色,这就很难得了,反观方姨娘却很少用正眼瞧她——曼春问道,“她是府里的还是外头来的?” 唐曼颖插话道,“不是外头来的,听说她祖母是服侍曾祖母的浆洗仆妇,原也不是什么人物,偏她生得伶俐,得了曾祖母的青眼,就一步登天了。” 这一番话不免寒酸带气,说出来的意思也不怎么尊重人,唐曼宁和唐曼春都没接她的话。 唐曼瑗虽时常嫌弃四姑娘这个庶姐不长进,给三房丢人,可到底两人都是三房的,唐曼颖叫人笑话,她脸上也无光,便道,“珍珠姐姐得了曾祖母的赏识,曾祖母嫌‘珍珠’这名字喊着不尊重,就要给她换个好名字,珍珠姐姐却和曾祖母说:您如今喜欢我这样的,可将来还有更好的呢,倒不如留着,将来您看哪个比我更好,就把那名字给她,赏她个‘知遇之恩’。” 曼春琢磨了这一番话,扑哧就笑了出来,“她倒真是个妙人。” 唐曼宁也听得笑了,“敢打趣曾祖母的丫鬟,可真不多见。” 唐曼颖撇了撇嘴。 曼春瞧见了,虽懒得和她较真,可想了想还是劝道,“四妹妹,以后还是不要撇嘴了。” 唐曼颖没想到唐曼春会突然这样说,愣了一下。 “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又怕三妹妹听了以为我是说她。”曼春握着唐曼颖的手,柔声笑道,“挺漂亮的妹妹,嘴一撇,整张脸都歪了,那样可不好看——不信你回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哪知唐曼颖却突然变了脸色,眉目间瞬间就冷了下来,细声细气道,“我撇不撇嘴,脸歪不歪,好看难看,关二姐姐什么事?二姐姐管得也太宽了些。”说罢,快走几步就走到了前面,大有不和她们同路的意思。 唐曼颖的丫鬟赶紧低头追了过去。 曼春轻轻叹息着摇了摇头。 唐曼宁道,“这个不知好歹的。”又说曼春,“你也真是,和她说什么?她是那听劝的人吗?” 曼春道,“她自己看不到,咱们是知道的,她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懒怠跟她计较罢了,叫外头人瞧去了,丢的还不是咱们的脸面?别人还道唐家的女儿都是她那样的,不免叫人小瞧。” 唐曼瑗道,“二姐姐就别费心思了,我娘教了她多少规矩,她听?这世上只有她姨娘是为她好,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害她的。” 曼春笑笑,“有这么个姐姐,五妹妹着实不容易。” 回到居来山房,曼春将林夫人的喜事悄悄说与了童嬷嬷,“老太太发了话,暂时不许人往外说。” 童嬷嬷神色愕然,心里算了算林夫人的岁数,咂舌道,“四十来岁的人了,可不比年轻的时候,凶险着呢。” 曼春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往外看了看,道,“虽是咱们自己的院子,也需得防着隔墙有耳——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让人听见了只怕要问罪。” 童嬷嬷也是太吃惊了,又是在二姑娘跟前,说话才放肆了些,曼春提醒了她,她立即就闭了口,双手合十道了声“祖宗保佑”,道,“夫人这一胎可要平平安安降生才好。” 第182章 生气 二太太吴氏回了自家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见正房里头传来一阵想让人忽略都不能的动静,丫鬟们都站在院子里,个个低着头红着脸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她眉梢一皱,丫鬟红锦瞧见她脸色,忙道,“太太回来了。” 丫鬟们如梦初醒,上前福身迎接吴氏。 吴氏脸色沉沉,凌厉的眼风一扫,“屋里是谁?” 别的人都闷声不吭,红锦是大丫鬟,再不能装作不知,只得道,“是老爷和……香袖……” 啪! 吴氏伸手抽了红锦一巴掌,骂道,“你是死人?” 红锦红了眼眶,也不敢捂脸,低头等着挨骂。 吴氏骂了几句,犹自觉得不解气,北房的门帘子忽然掀开,二老爷唐轸松着领口懒洋洋的出来了,手里系着汗巾,“这是做什么?” 香袖松散着头发跟在唐轸身后,畏畏缩缩的低着头,吴氏见了,瞪了唐轸一眼,薅着香袖的头发,伸着染得红通通的指甲骂道,“也不看看这青天白日的,勾着爷们儿胡闹,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蹄子!” “得了得了——”唐轸挥手叫丫鬟们散了,上前掰开了吴氏薅着香袖的手,香袖趁机溜了,“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我的太太,你这是又从哪里受了气?与为夫说说?” 唐轸搂着吴氏甜言蜜语哄了几句,两人进了屋,见吴氏仍旧冷着脸,不禁也有些没趣儿,讪讪的放开吴氏,往太师椅上一坐,接过红锦端来的茶,呷了一口。 吴氏冷笑,“自从老四封了世子,这府里的人都不把我们娘儿几个放在眼里了!老爷整天沉浸在这温柔乡里,莫不是把当初的豪情壮志都忘在了脑后?” 唐轸面上掠过些不自在,冷声道,“好端端的,说这做什么?” 吴氏哭道,“你当初怎么和我说的?‘你我出身不好,也怪不得爹娘,只要以后上进,何愁不给孩子们挣个前程?’老爷当初是这么说的吧?!” 听见吴氏哭,唐轸心里一阵厌烦。 吴氏道,“我不信你就这样死心了!” 她擦擦眼泪,“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唐轸很不耐烦听她讲那些家长里短的婆妈事。 “哼,敦本堂那边的事。” 听见是敦本堂的事,唐轸知道吴氏不会胡说,便耐下心问她,“敦本堂又怎么了?” “夫人又有喜了!” 吴氏道出这么一句,唐轸一时愣了。 见丈夫这个样子,吴氏心里舒坦了许多,她推了推唐轸,强调道,“夫人又有喜了,再过□□个月,你就又要有个分家产的弟弟了!” 唐轸犹如一只被惊起的野兔般跳了起来,“不可能!父亲都这个年纪了……” “去年侯爷才过的五十大寿,这个年纪又怎么了?六十多七十多又生孩儿的也有得是!何况夫人也才四十出头,这个年纪的妇人生产也不算什么。” 吴氏的这一番话让发怒的唐轸也哑口无言了,他来回走了几步,求救似的望着吴氏,“此事……果真?” 吴氏端起茶盏,“是夫人身边的林嬷嬷亲自给老太太去报的信儿,那会儿我们都在,除了几位姑娘,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太说了,时候还早,先不许说出去,等胎像稳了再往外报喜讯,还让夫人以后都不必早早过去给她请安,孙子要紧!” 夫妻两个在屋里商量了一会儿,唐曼锦回来见父亲在家,还吓了一跳,“爹爹今天没去衙门?” 吴氏这才想起来,“是啊,你今儿怎么没去衙门?” 唐轸摆摆手,“今儿没什么事,上官也不在,我点了个卯就回来了。”说着,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中午不用等我了。” 吴氏猜出他要去哪里,却不吭声,只当自己不知道,问女儿,“饿了吧?”忙叫人摆桌。 唐曼锦嘟着嘴把今天几位太太走后太夫人屋里发生的事说了,“……她们一个个的,哼!”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吴氏越想越觉得委屈,搂着女儿哭了一回。 唐曼颖一回到莲榭,就先发了顿火,把服侍她的丫鬟们尽都训斥了一遍,什么偷懒、耍滑、眼里没有主子,一项项的数过来,说得丫鬟们都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姑娘,这些丫头们不过是服侍姑娘的,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大可与奶娘说,和这些丫头计较什么呢?” “奶娘说的什么?我倒听不懂了,怎么?我管教自己的丫鬟,也不行了?” 唐曼颖的乳母劝了几句,便被抢白一顿,只好讪讪地住了口,见从唐曼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去问今天跟着唐曼颖去蔚霞堂的两个丫鬟,可是那两个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唐曼颖平日里因着她姨娘的出身,一向不和丫鬟们说什么,乳娘无法,趁着唐曼颖吃饭的工夫,悄悄去洵美堂打听去了。 唐曼瑗吃着饭,听着唐曼颖的乳娘说事,等吃得差不多了,才放下了筷子,道,“我四姐什么样子,你服侍了她这么些年,还不知道她?不过是看别人得了好的,总觉得比自己的好,又犯了爱眼红的毛病罢了。” “姑娘不知道,才儿我们姑娘回去,将屋里服侍的挨个儿骂了一遍,劝也不听,这院子里服侍的不是一个两个,传出去了,姑娘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唐曼瑗被她念叨得烦,给自己屋里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客气地送了那奶娘出去,小声道,“四姑娘对我们五姑娘怎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整天净拿这些事来烦她?姑娘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 唐曼颖的奶娘唉声叹气的,“这都是主子,我哪敢?不过……四姑娘是个小性儿的,有时候真不知哪里惹了她……” 嬷嬷瞥了她一眼,小声道,“你也傻,你是她奶娘,就是给你脸色看,只要你对太太忠心,谁还能赶了你出去?她一向和她姨娘亲近,太太说什么都不听,以后能嫁个什么样儿的人家还未可知呢,你难不成还指望着跟她出去?我看那不是享福,是受罪。” 两人说着话,就见田氏身边的丫鬟报这个包袱来了,嬷嬷忙请了她进去,转过来对唐曼颖的乳娘道,“你快回去吧,仔细一会儿四姑娘找不到你又要骂人——我说的话,你仔细想想。” 那丫鬟是来送鞋的,一双棉鞋,一双毡鞋,一双紫皮靴,“太太说了,这棉鞋就在屋里穿,出门的时候先穿毡鞋,再套紫皮靴,免得冻了脚。” “还是母亲疼我,”唐曼瑗反复看了那几双鞋,“今儿太太忙不忙?” 那丫鬟显见得是三太太的亲近人,闻言笑道,“太太忙不忙,得看姑娘回不回去,若是姑娘回去,就是再忙,太太也能抽出空来和姑娘说说话。太太说了,天天早晨都能在蔚霞堂见着姑娘,只是能说的话少,今儿姑娘若是得空,中午回去吃饭。” 唐曼瑗微微一笑,“知道了,我放了学就去。” 那丫鬟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我告诉太太去,好早做准备。” “家里什么吃不着?”唐曼瑗倒是不怎么在意,“紧着太太爱吃的菜来点就是了,太太今儿还好么?如今天冷了,出门的时候一定得穿得厚实些,把手炉带上。” …… 年纪大的老人家往往睡得少,武家老太太一早听着喜鹊在枝头叫唤,直到天色大亮才慢吞吞的起身,衣裳已经暖得热乎乎的了,她抬起胳膊伸进袖子,问儿媳武大太太,“今儿要是没什么事,你和三儿家的陪我念念经吧。” 武大太太笑了,“好,您先吃着早饭,我把家里的事吩咐她们办了,就回来陪您,不过三儿家的今天要出门,可陪不了您了。” “她人呢?去哪儿了?” “这会儿天还早呢,一会儿服侍您吃了饭,她去安平侯家。” “唐家?”老太太不乐意了,“去他们家干嘛?那一家子可没几个像样儿的!” 和老人家说话有时候就跟和孩子说话似的,得哄着,武大太太和婆婆相处多年,婆媳关系还不错,自然深谙此道,便笑着给老太太挑了根抹额,“您看这个颜色怎么样?——三儿家的您还不知道,平时闹是闹,却是个心里有数的,这回呀,是有人瞧上了唐家的一个小姑娘,因着家里长辈已经故去了,不好相看,三儿家的是个热心人,想着跟那小姑娘既有一面之缘,咱家和唐家也不是没来往,就自告奋勇去了。” 老太太咂摸了咂摸,“是谁家的孩子?” 这个……武大太太犹豫了一下,老太太眼一瞪,“不许骗我!” “好好,不骗您,不是想骗您,我就是怕你想起以前的那些流言生三儿家的气,再气着了自个儿了。” 武老太太疑惑,“什么流言?” “不是咱家的流言。这……有一件事一直没敢告诉您,先前三儿去南边——您也知道他,一没人管着就犯浑,又是从小娇养的,”武大太太停了停,“……他,他在泉州让山贼给绑了票了。” 武老太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捶着桌子,“什么?谁这么大胆子!” 武大太太赶紧安抚婆婆,“三儿没事,就是几个蟊贼,一场虚惊罢了,如今他不也好好的?” “要不是今天这事,你们就不打算告诉我了?!” “……” “以后再不许他出去了!” “是,是。” 武老太太拍拍心口,示意儿媳,“你继续说,谁救的他?” “多亏他小时候调皮打架还交了几个朋友,说起来,那孩子跟三儿是发小,您以前也见过的,那会儿正好也在泉州,是个热心人,凭着一身的好武艺硬是上山把三儿给救了下来。” 武老太太急切道,“你还没说到底是谁——” 武大太太只好道,“是老忠勇公家的孙子,唤二郎的那个。如今孙家是老公爷的继室当家,那孩子早几年就出京了,打小儿没爹没娘,可怜见的,听说在外头受了不少的苦,去年南边儿海贼闹事,他立了功,如今在山东任千户。” 武老太太好一会儿没言语,武大太太不知婆婆什么意思,便悄悄叫人摆了饭,“老太太?” 武老太太突然长叹了口气,“忠勇公比你公公还小两岁呢,可惜了……” “是啊,”武大太太扶着婆婆在桌前坐下,“我听孩子他爹说,他小时候还得过老公爷的指点呢。” “忠勇公后娶的那个……好像是平昌伯冯家的闺女?我也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老太太问。丈夫身居高位,自从有了孙子,她平时便不怎么出门了,很多事也是听过就忘。 武大太太想了想,“是,是平昌伯府的出身,当初因为母孝耽误了青春,方氏没了之后她就嫁去了孙家。不光您没见过,我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家里有个什么事,各家的帖子都是送到的,自从孙家出了孝,又因为爵位的事被宫里申饬了一番之后,但凡有什么交际往来,出来的都是她儿媳,有时是小冯氏,有时是谭氏,她倒是不怎么出门的。” 武老太太哼了一声,“我看她是没脸出门!冯家和方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忠勇公没了媳妇,难道不能从方家再挑一个?何必非得要她?再不济,外头好人家的闺女有得是!还不是怕娶个生人进来怠慢孩子?若是再从方家挑一个,万一不是个好的,以后孩子想找外祖家诉苦都不行!——这才找的她,可她又做了什么?方氏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早早的死了,她倒是迫不及待!” 眼见老太太生起气来,武大太太忙劝道,“我就说了怕您生气,您哪——大夫都说了,您身子不好,不能动气。” 老太太摆摆手,“我不生气,不生气——哎,你刚才说流言,什么流言?” 武大太太哪儿敢再和老太太说那些事,便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栽赃罢了,后来也弄清楚了。” 老太太点点头,用帕子擦了手,喝了口粥,还是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流言?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你和我说说。” 武大太太被她问得没法,只好道,“那时候您病着,哪儿敢告诉您知道?何况又不是家里的事。如今那孩子也好了,事情也早就弄清楚了,跟您说说也无妨——孙家二郎,就是老忠勇公的长孙——” 老太太点点头,“我记得他娘热孝里头就改嫁了?是鲁王他兄弟承平郡王的闺女?” “是。那孩子打小儿没有爹娘,听说是老忠勇公放在身边养大的,也是个允文允武的,冯夫人自己的儿女好几个,老忠勇公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受些委屈,也有老公爷护着,老公爷没了,他还能靠谁?十二三岁上就中了秀才,多好的孩子?可惜后来就再没了长进——我记得那是……永辉十八年的时候——对,没错,就是那年,三儿那年因为打架叫他爹给好好收拾了一顿,躺在床上过了中秋才起来——那会儿鲁王家办赏花宴,偏巧死了个丫鬟,后来查出杀人的是鲁王家一个花匠,因恶了主家摆弄泄愤杀人,也不知怎么正好让那孩子撞上了,那花匠就把他敲晕了和被杀的丫鬟放在一块儿了,假作是他杀的。可事情稀奇在后头,事儿还没查清楚呢,就有传言说那死的丫鬟是孙二郎奸杀的,您说,那么小的孩子,比三儿还小一岁呢,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只是这流言来的突然,人言可畏,他在京城待不下去了,就离了京城出外闯荡去了。” “混账!”老太太突然骂道,“这是欺负忠勇公没了呀!” “是呢。那孩子也是个有志气的,我听三儿说,他后来下南洋去了,一去就是三年。” 老太太愣了愣,突然就红了眼眶,“我记得那孩子打小儿就比三儿长得壮实,三儿还不服气,总和他打架,一打就输,打输了就跑来和我哭……” 老太太难过了一会儿,又问武大太太,“那孩子如今在哪儿?回头我和你公公说说,圣人如今不待见孙家,他不回来,那爵位难不成还便宜了别人?” 武大太太看了一眼媳妇,蔚氏道,“只听我们爷说他在山东,具体在哪儿还真不知道,等他回来问问。” 老太太点点头,“等三儿回来,叫他过来,我来问他。” 蔚氏笑道,“是,我叫人去说一声,等他一回来就叫他过来。” 老太太皱眉问,“那孩子怎么就看中了唐家的姑娘了?” 蔚氏给老太太夹了两口菜,道,“听我们爷说,孙二哥受过唐家大老爷的恩情,后来弃商从戎也是唐大老爷给指点的,想来跟他家也不是生人。倒也没说是看上了唐家的姑娘,就是叫人给我们爷送了些东西,托我给那姑娘送去,说那姑娘不得嫡母欢喜,唐大老爷又不在身边,小姑娘家家的,除了身边的养娘嬷嬷,冻着了饿着了,也没个人疼。” 第183章 蔚氏来访 “是个庶女?”老太太和武大太太都皱起了眉。 还是个不受嫡母待见的庶女。 武大太太摇了摇头,“只怕不大般配。” 蔚氏笑了,“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那孩子还小,今年才十一,孙二哥只怕是物伤其类,看那孩子可怜罢了,那孩子我见过,虽说性子有些内向,却不是个没用的,长得也好,好好调\教调\教,是个不错的姑娘呢。” 武大太太听媳妇这么说,也怕老太太多思多想,就道,“才十一?那只怕不是了,你去吧,早去早回,今儿好些事呢。” …… 薛大姑给姑娘们讲了裁衣,又手把手的教了一番,让她们各自照着自己的尺寸裁一件比甲,再裁一条素面的马面裙,要三天之内做好,曼春正和姐姐商量着比甲的前襟用什么样式,就见外头进来个传话的丫鬟,“老太太那边来人了,说有话要吩咐。”说着,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曼春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就见那丫鬟掀开帘子,外头进来个穿着体面的高挑丫鬟,却是太夫人身边专管传话的丫鬟奇楠,奇楠跟薛大姑福了福身,薛大姑还了礼,奇楠道,“外头来客了,老太太叫二姑娘去见一见,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往日里若是来了客需要去见,老太太往往都是传话叫她们一起去,今儿只传唤一个人去,这可不多见,不过,当着薛大姑的面,即使是唐曼锦,也没有贸然开口。 唐曼宁觉得奇怪,别人不开口,她却是要问一问的,“是什么人来了?怎么只叫二妹妹去?” 奇楠道,“是武家的三奶奶来拜会。” 武家三奶奶?那不是……曼春心里咯噔一下,心跳骤然快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她没有多问,等离了蕴秀轩,曼春道,“我这一身便服去见客人总是有些不妥,劳驾奇楠姐姐,我得回去一趟换身见客的衣裳。” 原本以为还要多啰嗦几句,未料奇楠却很爽快的点头答应了,双手轻轻扶着曼春,“这是自然的,我陪着姑娘回去。” 曼春见她这般爽快,松了口气,一边往居来山房走,一边笑问,“平日里极少见着你,我和姐姐回来几个月了,也只知道你叫奇楠,是老太太院子里的。” 奇楠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她个头高挑,眼神清正,一双剑眉并没有像别的丫鬟那样修成柳叶眉或远山眉,走起路来身板笔直,说不出的英气,“奴婢平日里只在老太太院子里做些传话和引路的活计,不爱在人多处待着,所以姑娘见我见得少。” 曼春听她说话和气,心中好感大增,便点了点头,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不禁生出几分怜意,“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只穿这些?太单薄了。” 奇楠道,“我身子骨结实,不怕冷的。” 曼春脸上就露出不甚赞同的神色来,奇楠见了,不知怎的,心里冒出了解释的念头,遂道,“我从小练武,冬天再冷也只穿件薄袄,习惯了,因此不怕冷,穿得厚了,倒热。”说完,心里又隐隐后悔,这大宅门里头的女眷们总爱多想,这位二姑娘可别也跟其他人似的罗里吧嗦。 曼春一愣,没想到太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们个个人精似的,这个奇楠倒是个直来直去的,便点了点头,“真不冷?” “……真不冷。” 曼春摸摸奇楠的手,她手心热烫烫的,比自己的手还暖和,不由贪恋那暖意,又握了几下才松开,“那你的身子骨一定比我好多啦,你看我的手,跟冰坨子似的。” 奇楠忍不住握住了曼春的手,手指隐隐搭在曼春手腕脉搏上,并未引起曼春的注意,“姑娘的手这样冷,身子骨不好?”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曼春就把自己去年生的那一场重病说了说,“那会儿家里觉得我不行了,谁料正巧大姑太太到了,带去的齐太医是个有本事的,救了我一命。”奇楠眼神微动。 等走过了闸桥,居来山房就在眼前,几人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曼春回头去看,就见从她们来时的方向过来了一顶暖轿,身边十来个婆子丫鬟围着,正不急不缓地过来。 奇楠小声提醒,“这些人大多都是武三奶奶带来的,左右还有蔚霞堂的两个管事妈妈。” 轿子行到跟前停住了,轿子里伸出一只素手拨开轿帘,从里头出来个年轻的清秀丫鬟,对着曼春轻轻福一福身,“二姑娘,我们奶奶请您坐进去。” 曼春歪着脑袋往里瞧了瞧,武三奶奶蔚氏正笑眯眯地瞧着她。 曼春朝奇楠点了点头,对蔚氏道,“好巧啊,遇着了三嫂子。” 蔚氏爽朗一笑,“巧什么呀,我就是来找你的。” 曼春坐进了暖轿,身形一僵,“三嫂子怎么过来了?我正要去曾祖母那里呢。” 蔚氏趁着轿子里没有别人,轻轻撞了她一下,小声嗔道,“你说我怎么过来了?还不是为了你?我怕你躲着我,你家老太太又嫌我聒噪,干脆就过来了,听说你们唐家这院子造得好,我还没见过这里的冬景呢,你领我去各处瞧瞧?” 曼春被她这番直白的话吓了一跳,不安的神情落在蔚氏眼里,嘻嘻一笑,“我和你说笑呢,这大冷的天,荒荒凉凉的连雪星儿也没有,有什么看头?——冷得很,去你那里坐坐?” 话音未落,曼春只觉得脚下一个晃动,轿子起来了。 曼春忍不住乜了她一眼,蔚氏却笑嘻嘻的,“我就看不得人装正经的样子,明明心里烦我,面儿上还要装着客气,你这样的我最喜欢了。” 曼春嗔了她一眼,“那就请吧。” 居来山房是处不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假山据说是从江南运来的湖石堆砌而成,院子各处干干净净的,廊下靠墙的地方摆了些花草,这些原本都是放在假山前面的,曼春怕它们被风刮坏了,就都挪到了房前屋下。 这处院子的游廊其实也是能封起来的,搬进来之前还不知道,后来收拾库房,才在角落的一间后罩房里找到了几十扇槅扇门板,考虑到采光,曼春原本并不打算把游廊封起来,可眼看着风越刮越厉害,童嬷嬷和宋大家的也劝她,想到那十几盆花,怕它们过不得冬冻死了,况且封上一层屋里也还能再暖和些。 她们到的时候,童嬷嬷正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将门扇都搬了出来,去了浮灰擦干净了,一扇扇的重新装好,丫鬟们则忙着熬浆糊贴窗纸。 见二姑娘领了生人进来,都停了手里的活儿。 曼春让宋大家的领两个人去厨房准备茶水点心,屋里只留了小屏服侍。 童嬷嬷见院子里人多,也顾不得手里的活儿了,让姚氏盯着那几个粗使婆子,自去安排跟轿婆子和丫鬟们去茶水房歇息。 蔚氏进了上房,见曼春这里安排的简洁又雅致,摆设的东西虽不是珍品,却样样妥帖,她一眼看到炕几上摆着的一座绣着《洗马图》的插屏,眼睛一亮,忙凑了过去,连曼春请她坐下都没顾上。 看了半晌,蔚氏有些不确定的道,“你这是太平山人绣的?” “怎么这么说?”这幅画曼春前不久才绣好,因着“太平山人”名气越发响亮了,她不打算再卖了,也是没舍得卖,自然就没绣上“太平山人”独有的印记,搬到居来山房之后她才把插屏摆了出来,平时要是有别人来,总要提前说一声,就找块缎子把插屏一盖,除了姐姐,谁也不好意思特意揭开去看,今儿武三奶奶来得突然,童嬷嬷又忙着收拾门扇,竟无人想到这插屏的事,倒叫蔚氏看个正着。 蔚氏道,“我家里就有一座太平山人的砚屏,这个虽没有署名,看针脚、颜色、格局却是差不多的,你不要瞒我,这个……是太平山人的吧?” 已然叫行家识破,再犟着嘴不承认也没什么意思,曼春道,“这上头又没署名,谁敢说就一定是呢?” 蔚氏细细看了一会儿绣布,道,“这个颜色的宫绸倒没见过,回头让人去寻一寻。” 曼春心道:你恐怕是寻不到的。 这宫绸的颜色市面上根本没有,是她另染的颜色,看上去好像古画一般,有一种经历了时光流逝的沧桑感。 蔚氏对着这插屏叹息了好一会儿,直到茶点都上齐了,才依依不舍的坐下,时不时还要转头看看,曼春真担心她会开口朝自己要,给是肯定不会给的,这也算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再绣也未必能绣出一模一样的。 蔚氏魂不守舍的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我要是说请妹妹你割爱,妹妹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曼春失笑。 蔚氏又长叹了一声,“你别笑,我是说真的,不过……”她咬了咬牙,“君子不夺人所好,哪怕就是出银子买,我也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没价呀!” 曼春一共就见过她三四回,还是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竟像是痴狂了,不免道,“嫂子不必这样,这东西我是舍不得的,可我也能看得出来,嫂子是真心喜欢,若是喜欢,常来看看就是了,只要别到处说就行。” 蔚氏一喜,随即又翻了个白眼,“我傻呀?搁你这儿,我找个由头就能来瞧,告诉了别人,这东西可就留不住了——你们府里还不知道吧?”见曼春摇头,她嗔道,“别人得了这样的好东西,不藏起来,也要派专人看着,你倒好,往炕头上一搁就不管了。” “我这屋里,只有亲信能进来,别人要来,先拿块缎子一罩,谁还能掀开看不成?” 蔚氏略略放心,道,笑道,“回去我们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准得闹着要来,”她看了一眼曼春,“你放心,我不告诉她。” 曼春被她逗笑,“至于么?” 蔚氏嗔道,“怎么不至于?我说,我们府上还有两个弟弟,都是整齐人物,配你也不亏,我请人和你父亲说说怎么样?” 曼春脸上一热,没好气道,“你、你这人……”见蔚氏一脸的促狭,又隐隐有几分期盼,她便哼了一声,反问道,“你不是要撮合我和——”她压低了声音,“撮合那个人——怎么这会儿又换人了?” 蔚氏扑哧一笑,小声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你有些不情愿,既然如此,我家兄弟也是很不错的。” “呸!”曼春发现自己被打趣了,嗔道,“嫂子就别戏弄我了,任是谁的东西,我也不收。” “果真不收?” 曼春将点心往蔚氏那边送了送,“嫂子尝尝我这里的果子。” 蔚氏此时看她越发亲切了,“不管你收不收,我得把东西送到,你哪怕是烧了,也和我没干系了。” 此时小屏已经避了出去,蔚氏道,“你和我说说,到底瞧他哪里瞧不上?” 曼春羞窘,“您快别说了,我们都没有那个意思,您误会了。” 蔚氏嘴角弯弯,“说你没那个意思,我信,可他——他若是对你丁点儿意思都没有,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给你送东西来?我说妹妹,你长得还不错,却也算不得绝色,若是只看美色,比你强的也有得是,这府里你大姐姐还有你四妹妹都比你长得好,怎么不给她们送,偏偏只给你?” “不是,”曼春急道,“我们认识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我却不信。” 曼春见与她说不通,又怕她太过热心,弄得府里知道,想了想,便将当初与孙承嗣认识的事简单说了说。 哪知蔚氏却更加笃定了,道,“若只是缘浅,从泉州到京城几千里路,多少人此生难见?又有几个舍得花这样的心思?你道他很瞧得上我们爷?打小儿和他打架就没赢过,如今却送这送那,托我来给你送信儿?我怎么不知道忠勇公府的孙二是这样的好性儿?” 说了一会儿话,蔚氏便起身告辞了,她趁着屋里没有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封略有厚度的信塞到曼春手里,“你抽空看看,若是实在不想看,烧了也成,只是小心些,别叫人看见了。” 说完,又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插屏,欲言又止。 她那眼里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曼春只得道,“嫂子想来,来就是了,不用客气。” 蔚氏终于又颇为郑重的拉了拉曼春的手,“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这东西——”她看着插屏,加重了语气,“你千万得收好了,下回我和家里说一声,来你这儿吃饭。” 曼春哑然,失笑,“好,我这儿恭候嫂子大驾光临。” 等蔚氏走了,太夫人那边,王氏那边,甚至还有二房和三房的人,都来打听蔚氏的来意,曼春将蔚氏留下的信藏在炕褥底下,没叫任何人知道。 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包东西,曼春只叫了童嬷嬷帮她收拾,里头是一件狐裘披风,略有些长,因有翻领,以后她就是长了个子,将这披风的改一改,仍旧能穿,还有一只錾花紫铜手炉,托在手里并不重,里头还有两枚李子大小的铜丸,铜丸做成了玲珑球的样式,中间放上炭火,写字绣花时握在手心里一点也不烫。 童嬷嬷见了这两样东西,啧啧一番,“武三奶奶可真是有心人,只是这也太贵重了。” 童嬷嬷这么一说,曼春也意识到不妥,蔚氏既然敢把这种东西明目张胆的送进来,至少太夫人那里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人家武三奶奶又凭什么送她这样贵重的东西呢?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图谋?但她又不能说这东西不是武三奶奶的东西,是她受人之托转达的。 想了想,她道,“要是有人问起这些东西,您只推在我身上,就说不知道什么缘故,咱们和武三奶奶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 摸了摸炕桌上的插屏,她叹了口气,“嬷嬷,把这个收起来吧,真保不齐有眼睛厉害的能看出来,等下回武三奶奶再来,再搬出来。” 这一点,童嬷嬷倒是不反对的,她找了个盒子,把插屏拆开收好了,藏进箱子里,又取了个以前摆着的八仙过海的木插屏摆上。 曼春听着外头的动静,“槅扇都安好了?” “安好了,窗纸也糊上了,就等干了。” 曼春手里握着两个玲珑球,下了炕,走到廊下,此时屋里的光线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过丫鬟们倒是叽叽喳喳的很是高兴的样子,见她出来了,都纷纷福身行礼,“姑娘!” “姑娘,这样好不好看?” “姑娘,这样就不冷了,鸟儿也能见见光了。”春波从屋里把两只鸟笼抱了出来,放在了廊下并排的两条长条凳子上,三只鸟儿看着都没什么精神,恹恹的不肯抬头,曼春看了看,道,“旁边再添个火盆——今儿雪花和花狸奴没来?” “没来,花狸奴倒是溜过来一趟,叫霞光找来抱走了,听她说今儿一早前头大少爷就使了人来,把雪花抱出去了,听说要给雪花配个小媳妇。” 曼春喷笑,“真的?”那可真热闹了。 雪花一向老实,让花狸奴欺负的死死的,真要是再弄只小狗来,还不定要怎么折腾呢,怪不得要拘着花狸奴,这是怕她四处乱跑,只是,到如今才要拘它的性子,是不是晚了些? 第184章 两件事 春波忽然道,“好像花狸奴要下小猫了。” 曼春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春波道,“她肚子比以前鼓,霞光说的。” 曼春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来花狸奴养小猫崽的样子,那么个精似鬼的猫……不过,它最近的确是比以前胖了些,也老实了些,只是还总爱盯着三只鸟流口水,闻见鱼味儿就赖着不走,喵喵叫着非得给它一块才肯罢休。 “那也不错啊,等她下了小猫,咱们要一只来逮耗子。” 福慧在一旁皱了皱鼻子,“姑娘,花狸奴太馋了。” 曼春失笑,这院子里除了春波就数福慧照料三只鸟儿最上心,回回瞧见花狸奴都得赶一赶,唯恐花狸奴伤着了鸟儿,“猫虽说馋了些,可要是养好了,还是挺有用处的,省得晚上闹耗子,”她点点福慧的小脑门儿,“你就不怕耗子多了夜里咬你的脚趾头?” 说得众人都笑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腊月将近,算算日程,若无意外,唐大老爷一行人应该在腊月十二三号进京。 唐辎要回来了,得了消息的姐妹两个高兴得很,唐曼宁知道宋大家的做得一手好菜,就和曼春说了,说要和宋大家的学做菜,等父亲来了,她要做两道京城口味的菜式奉给父亲。 王氏对唐辎要回来的事情却表现得淡淡,她让李嬷嬷给魏姨娘和袁姨娘在陈姨娘左右准备了房子,却又不许用好东西,且吩咐李嬷嬷,“看着她们些,老爷一向手松。” 李嬷嬷应下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太太也太把那几个姨娘当回事了。 王氏这样的反应却也不是没有缘故的,一来魏姨娘和袁姨娘都有了身孕,生下来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儿子,等长大了不免要和松哥儿与棠哥儿争家产,便是女儿也不免要分出去一份嫁妆,若是嫁得好,或是换来人脉,或是换来钱财,若是女儿不争气…… 这还不是最让王氏愁烦的,索性那不过是娘胎里还没见天日的胎儿,谁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让王氏愁烦到连丈夫回来也顾不得的却是李嬷嬷送来的一个消息。 李嬷嬷说她出去时遇见了泉州陈家的人。 李嬷嬷出去了一趟,回来显得心事重重,她思来想去,便借着给王氏报账的工夫把事情透给了王氏,“太太吩咐奴婢去银楼去取给姑娘打的首饰,因着时近年底,银楼里赶不及,还差两件没有打磨好,奴婢想着与其再去一趟,还不如在那里等等,偏那边人多,奴婢记得陈家在京城的宅子离那里不远,他们又是和咱们大哥儿定了亲的人家,也不算外人,那边常年就只有两对老家人守着,就想去那边歇会儿烤烤火,谁知那边胡同里却热闹得很,奴婢怕失礼,就叫人去问了问,才知道是陈家从南边儿来人了,太太,陈家从南边儿过来,怎么连封信也没给咱家送?” 王氏脸色也冷了下来,陈家的三姑娘和她儿子是定了亲的,不过,媳妇是她当初相中了的,便道,“兴许是路上有什么差错呢?你问清楚没?来的事谁?” 见李嬷嬷迟疑,王氏挥手叫别人退下了,道,“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如今是我身边第一等信重之人,还有什么话是不好跟我说的?” 李嬷嬷道,“太太见谅,非是奴婢不知分寸,是陈家人来的蹊跷,奴婢实在不解,陈家不光来了陈家二老爷,陈大老爷一家也来了,陈家大老爷,大太太,还有陈三姑娘。奴婢原本没打听到陈大太太和陈三姑娘来,只听说有女眷,就跟过去看了,觉得那身形像是陈三姑娘,就学着泉州那边儿的话喊了一声‘大太太,三姑娘’,她们竟真的回头了,奴婢一看,果然就是她们。” 屋里一阵沉寂,王氏的脸色难看得厉害,“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李嬷嬷道,“太太,咱们是不是派人去问问?” 王氏沉着脸,思量了半晌,道,“你先找几个熟路头的,叫他们跟着陈家人,看看他们要做什么,若不是存心要瞒着咱们,怎么会没有信送来?就是信使在路上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到了京城也该派人来说一声,京城再大,上半晌进城,这会儿送信的人也该到了,他们不来,必是心里有鬼。” 李嬷嬷心里忐忑,这事办好了、办坏了,都要挨太太的骂,陈家也真蹊跷,一声不吭的就进了京城,却连招呼都不打,这是存的什么心?姻亲、姻亲,更该亲亲近近的……李嬷嬷恍然一惊,心里冒出个念头,额头沁出薄汗。 莫非,这陈家是不打算和唐家联姻了? 那陈三姑娘来京城做什么? 李嬷嬷越想越不安,她对着镜子扶了扶头上的钗,叫了两个小丫头便出门去了。 跟了几天,李嬷嬷报上来的消息越多,王氏的脸色就越差。 陈家没有联系唐家,更没有联系王尚书家,反而拜访了几位中低级官员,礼品大手笔的送了出去,陈家在京城的宅院不算太大,却足够富贵。 在十一月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王氏从神色慌张的李嬷嬷那里听到了两个消息,皇长子齐王府里的两位嬷嬷领着一台二人小轿从陈家出来,进了王府的后门,另一件更轰动些,以至于惊动了全京城:圣人的爱女安义公主将驸马毒杀了。 安义公主出生于皇帝登基之日,满月时便有僧人批命说她面相威仪,正是朝廷兴旺之兆,偏偏那一年的壬辰之变又是在她百日之时平定的,因此自小得宠,生就了一副跋扈骄纵的性子。 当初为安义公主挑选驸马,几乎将京城内外年龄适当的良家子弟挑了个遍,才挑中了这位朱驸马。 安义公主的驸马朱诚出身京都大族,相貌品行自不必说,学问在士林中亦颇具声望,只因尚了主,不得再封侯拜相,便专心做起了学问。 说起来,这夫妻两个,一个是皇家贵女,娇颜佳人,一个是世家公子,才貌翩翩,可谓郎才女貌,原本是天作之合,却也不知怎的,成亲没有多久,公主府里就传出了夫妻不和的消息。 然而这世上面和心不合的夫妻不知凡几,大家也只不过听过就算,充其量茶余饭后说笑两句,在外却是不敢胡乱议论的。 安义公主突然做出杀夫的行径,一时内外皆惊。 这两件都是前一天刚发生的事,王氏顾不得关心什么安义公主为什么毒杀驸马,她现在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问问陈家人,谁给了他们狗胆敢这样羞辱她! 李嬷嬷吓得抱住了王氏,低声劝道,“太太,太太冷静些,想想大哥儿的名声,可不能叫陈家就这么毁了!” “咱们就是要报仇,也不是现在,如今他们暂且攀上了齐王,还不知齐王那里是怎么看陈家,真要是护着陈家,为着咱们大哥儿也不能和陈家硬顶,若是陈家硬贴上去的,有咱家老太太在呢!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您和大哥儿吃这个亏、受这个辱呀!……” 李嬷嬷的劝道总算有了作用,王氏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把婚书拿来。” 李嬷嬷迟疑了一下,“不知太太将婚书放在了哪里?” 皇帝得知安义公主之事大怒,然而公主毕竟是他爱女,未隔几天便下旨禁安义公主于公主府中,却未曾限制别人探望,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安义公主杀了驸马之后行事越发狂放,府外虽有禁军包围,却在公主府里整日穿红着绿,丝毫没有为驸马戴孝的意思。 驸马朱诚的母亲和安义公主争辩不成,便和朱诚的父亲去敲了登闻鼓,状告安义公主跋扈无礼。 朝廷内外议论纷纷。 又有人提起了当年宗室女福昌县主楚玉热孝之中改嫁的事,当年也有人指出孙世子之死存疑,却因为没有证据,最后不了了之。 言下之意,皇家和宗室的贵女们实在是太没有体统了。 皇帝碍于物议,令宗人府与大理寺共同受理此案。 大理寺卿业已年老,早在一年前便请了病假,一应公事皆有大理寺左右两位少卿襄助,大理寺左少卿与驸马朱诚乃是同宗的堂兄弟,为避嫌的缘故,自从圣上下旨之日便告假在家,此事便落在了右少卿的头上。 当唐辎风尘仆仆的进了京城,尚未回府,便听闻此事,不由苦笑。 大理寺寺丞分管各部各州上呈案件的复审,此时已近年末,唐辎去大理寺办理了手续,便以路途劳顿为由请了病假。 好歹他也是勋贵之后,父亲安平侯又是朝廷重臣,右少卿板着脸批了假条。 这位右少卿赶在衙门封印之前升堂问案,公主府却只派了长史来应话,朱诚的父母当堂大哭,任宗人府宗人令的鲁王尚且没有说什么,大理寺右少卿惊堂木一拍,便先声责问起了公主府。 大理寺和宗人府分别就此案上了奏折,皇帝对大理寺的奏折颇为不满,将那位大理寺右少卿召进宫中询问,发了一顿火,便下了两道旨意,令大理寺左少卿为詹事府少詹事,大理寺寺丞唐辎为大理寺左少卿,办理朱氏状告安义公主一案。 虽然再有两天衙门就封印了,但接到旨意的唐辎也只得换上新官服走马上任去了。 第185章 文章 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文章修改中,一小时后更新,拜托了请不要举报,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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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进府,门房上的管事就殷勤地接过唐辎手里的缰绳,“大老爷回来了!” 除了几个正在扫雪的仆役,别的人也想上前,却被管事一挥袖子,“退下,退下!”弓着身子为唐辎引路,“刚才侯爷那边儿传过话来,让您一回来就去明德堂。” 唐辎脚步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最多也就半柱香的工夫,”那管事看了看唐辎的脸色,小声道,“侯爷也是才刚从宫里领了赏赐回来。” 唐辎瞥了他一眼,腊月二十九领赏?便是要赏,也该是小年时宫中颁赐,或是后天一早的大朝贺之后再行赏赐……想想自己这些天所忙的事,唐辎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瞥了那管事一眼,“嗯,你好好办差。” 从明德堂出来,唐辎的小厮小心的看了看他,敏锐的察觉出自家老爷的心情不太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老爷,老爷。” 唐辎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听见小厮的提醒,向前望去,二老爷唐轸带着暖耳,身上披着貂裘,正施施然走过来。 迎面对上,两人拱了拱手,见了礼,唐轸紧了紧衣领,道,“大哥才回来?”又道,“忙朱家的案子?大哥还真是辛苦,前儿我和朱家三房的两个兄弟吃饭还说起这事,朱驸马死的太冤了,一杯毒酒下去,人就没了,啧啧啧——” 唐辎看着这个弟弟,并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的试探,淡淡道,“二弟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天上又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 唐轸轻轻一笑,“祖母等父亲等的急了,问怎么还不回来,我便自告奋勇来了。父亲在忙?” 唐辎道,“正看书呢,你动静轻些。我先回去了,今儿好大的雪,衣裳都湿了。”和轻裘重锦的唐轸完全不同,他的官服外面只披了条哆罗呢斗篷。 “哎?大哥穿的也太少了,嫂子怎么不为大哥准备裘衣?来,先穿我这件,我不怕冷。”说着,慢吞吞的就要去解领结。 唐辎忙按住了他的手,“二弟不用客气,你这裘衣是父亲所赐,我怎好夺人所爱?” 唐轸得意的弯弯嘴角,“大哥说的是,这未免对父亲不恭敬。” 唐辎却已经不想再和他扯皮,便道了句,“你进去吧,我回去了。”就走了。 唐轸看着他的背影,哼了一声,“正四品又如何?还不是要看老头子的脸色,哈!” 唐辎回到住处,见儿子还在用功,心里很是满意,“天要黑了,怎么还不点灯?看会儿书,也该歇息一会儿。” 唐松道,“早已是背熟了的,不过温习温习罢了。” 雪花站起来看了唐辎一会儿,又卧下了——唐松在炭炉旁边给它铺了个垫子。 唐辎挠挠雪花身上的毛,“你妹妹不是喜欢这狗?怎么又不要了?” 唐松从桌上掰了块点心,雪花闻了闻,张口吞下了。 “妹妹那边的猫要下小崽儿了,怕这两只在一起闹腾,就送过来养几天。” 服侍唐松的两个丫鬟捧了新制的靴子和大衣裳进来,要服侍唐松换上。 唐辎见他这里暖和,劳累了一天就不太想动弹了,便吩咐道,“去把我的衣裳取来。” 唐松问丫鬟,“二姑娘拿来的绒袜呢?” 丫鬟取了衣裳和鞋袜来,服侍唐辎换了衣裳,唐松要给他套上绒袜,唐辎道,“你穿吧,学堂里冷。” 唐松道,“这就是给父亲的,我的穿着呢。” 那是一双青绿色织了一圈松花色万字的绒袜,绵软厚实,唐辎抬脚看看袜子,“这是谁的主意?”只见过穿绒衣的,织成袜子的倒不多见。 唐松也不知道,他看看丫鬟,丫鬟大着胆子道,“是二姑娘送来的,听说如今都在织呢。” 换好了衣裳,唐辎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了,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对儿子道,“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腊月初,太夫人就搬回了庆僖堂,江溆的梅邨正值好风光,她有些舍不得那景致,太夫人心疼她,便没有勉强她跟着,只是不放心她,江溆每日去问安常常被留到吃了午饭才罢,太夫人更将自己的份例拨了不少给她。 听着女孩儿们在东间里说笑,太夫人笑问儿子,“宫里召你去,是什么事?” 安平侯微微一笑,“没什么大事,圣人心疼女儿,特地叫我过去嘱咐一番。” 太夫人听了,“还是安义公主的事?怎么越闹越大了?” 安平侯道,“毕竟是独子,物议纷纷,圣人顾虑了些,我已然和老大说了。” 太夫人点点头,“朱家也不是可以小瞧的人家,你要和老大说清楚。” “是。” 这时有丫鬟捧了托盘过来给太夫人看,托盘上是一套精工细作的男子衣裳,唐侯爷打趣道,“这是母亲给我做的?” 太夫人嗔了他一眼,笑道,“你呀,你一年到头有穿不完的衣裳,还到我这儿打主意——这个,”太夫人的笑容淡了,“这是给你哥哥的。” 唐侯爷忙安慰母亲,和太夫人说起给自己兄长过继的事,太夫人仍旧有些犹豫,唐侯爷道,“我知道母亲中意辑哥儿,都是我儿子,有什么分别呢?” 太夫人问,“是不是辑哥儿他母亲不同意?和他外祖那边说说呢?” 唐侯爷道,“林氏只有轶哥儿和辑哥儿这两个儿子,她既然不情愿,也就罢了,如今她又有了身孕,也不好太为难她。” 太夫人微愠,“又不是过继给别人家,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多分给她儿子一注家财,她还不乐意了!” 唐侯爷劝道,“如今瑛姐儿在钟家也不容易,她心里烦得很,母亲不要和她生气。” 提起唐瑛,太夫人不免问道,“钟甫回来了没?还在南边儿?” “这……他镇守西南,如何能轻易回来?” “瑛姐儿只得了濬哥儿一个,一个儿子,还是太少了!”太夫人皱眉,“我听说钟甫那个姨娘也在南边儿待着?以前是濬哥儿年纪小顾不上,如今孩子都五岁了,该再生一个,要不就把南边那个小的抱过来,让个姨娘养着算是怎么档子事?。” 这后宅之事……唐侯爷自认左右不了女婿宠爱哪个姬妾,便道,“等下回钟甫回京,我和他谈谈。” 太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忙,可家里的事你心里也得有底,趁着我还能动,不管老大也好,老五也好,你哥哥的事不能再拖了。” “是,”唐侯爷想了想,试探道,“老大和老四如今是不用家里操心了,老五老六不用说,年纪还小,只有轸哥儿和辙哥儿……” 最了解唐侯爷的莫过于他母亲,太夫人面上一冷,打断了他的话,“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一会儿老大来了我和他说。”又让人去找大老爷来。 太夫人不高兴了,唐侯爷也只得罢了,母子俩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太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心疼外头的那个,我告诉你,我活着的时候不想看见她,死了,也不要她供的香火,你若是不想我死不瞑目,以后就不要再提她。” 太夫人的声音略有些高,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都不敢吭声了,唐侯爷被下了面子,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原本因为唐侯爷过来而避到西屋去的大太太她们也没了动静,大太太低头笑了笑,二太太和三太太手里捏着叶子牌,尴尬得很,世子夫人肁氏放下手里的绣活儿,招手叫过丫鬟,低声嘱咐了几句。 唐辎带着儿子在庆僖堂外遇见和唐轶和唐辑,互相谦让了一番,唐轶便和兄长并排走在前面说话,唐辑和唐松跟在后头,唐辑身上的大红羽缎白狐皮的披风裹得紧紧,头上罩着风帽,一脸没有睡醒的惺忪样子。 唐轶回头看了一眼,无奈道,“过年学堂放了假,这小子就玩疯了,要不是我叫人盯着他,这会儿还不知在哪里胡混,他要是能有松哥儿一半的自觉,家里也不用为他发愁了。” 唐辎失笑,见唐辑耸肩缩脖,蔫儿答答的,没了平时的神气劲儿,叹道,“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又对唐辑道,“你是运道好,生在富贵之家,却也不可因此懈怠。” 被两位兄长瞪着,唐辑乖乖的应是,等两人转过身去,他吐了吐舌头,低头将披风掀开一条缝,小声道,“别动、别动,小家伙,一会儿就到了。” 唐松低声问,“是什么?” 唐辑把披风一拢,笑嘻嘻道,“给小丫头们带的好玩儿的。” 兄弟三人到了庆僖堂,二老爷和三老爷也只比他们快了一步,唐辑给父亲和祖母请了安,便溜去了东屋,给江溆看他拿来的东西:一只毛色淡黄的小猫崽儿颤颤巍巍的从青狐皮的手捂子里爬出来,可怜兮兮的叫了两声。 姑娘们呀了一声,都围过来看,“这是哪里来的猫崽子?” 唐辑得意道,“前几天不是下雪了吗?我那屋子后头躲了只花猫,下了五六只崽儿,就这个最壮实,江妹妹拿去养吧。” 唐曼宁好奇的问,“江姑姑想养猫?” 江溆伸指点点小猫崽的软毛,“我也就这么一说,他倒当真了。”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盯着猫崽儿舍不得离开。 曼春道,“这也太小了,还得喝猫奶呢,五叔就这么把它抱出来,再送回去大猫只怕也不认它了。” “为什么不认它?”几个人不明所以。 曼春一时也说不清,她前生在水月庵的时候,庵里一只大白猫产仔,庵里的小尼姑好奇,就趁着母猫吃东西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小猫,母猫回来就不认了,“就是这样啊,不信,你们找个会养猫的来问问,是不是这个理。” “那谁养过猫啊?”唐辑茫然。 “什么猫?”唐松过来,瞧见炕几上趴着的小猫崽,看了一眼唐辑,“这么小的猫崽子,五叔怎么就抱来了?” 唐辑略心虚,问,“你养过猫没?” 唐曼宁朝上翻了个白眼,唐松往她脑门儿上一弹,“小姑娘家做什么怪相。” 又对唐辑道,“我去问问。”便出门叫了个小丫鬟,问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那小丫鬟领了个个子高挑的丫鬟过来。 曼春一看,这不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奇楠么? 唐辑问奇楠,“你养过猫?” 奇楠道,“是,小时候养过。” “那你来看看,这猫让我抱出来了,抱回去母猫还认么?” 奇楠看了看小猫,又闻了闻,问道,“母猫脾气好么?” 唐辑愣了,“应该……还行吧……”不是很有底气的样子。 奇楠道,“猫和猫的脾气也不一样,有脾气好的,抱回去还认,有胆子小的,生下猫崽儿一天能搬好几回家,还有那厉害的,闻着猫崽儿味儿不对,就不要了,五爷这手捂子没熏香,小猫崽儿身上也没沾上别的味儿,送回去兴许还认。” 唐辑瞪眼,“那、那要是不认呢?人养着能养活么?” 奇楠摇了摇头,“这猫太小了,拿什么喂它呢?多半是养不活的。” 奇楠的话一出口,姑娘们都去瞪唐辑。 唐松问,“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奇楠想了想,“要是有好脾气的母猫,送去试试,兴许也能养下来,不好说。” 唐辑一听,来了精神,“你们谁养了猫?” 唐曼锦快嘴答道,“大姐姐的猫快下崽儿了。” 唐辑马上看向唐曼宁。 唐曼宁有些为难,“我那猫还没下崽儿呢,不过,它脾气可不太好,奇楠姐姐也说了得好脾气的猫。” 她心里想,等会儿回去就告诉屋里的丫鬟们,等花狸奴下了崽儿,都不要动手去摸,免得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 “不管怎么样,先送回去试试吧,”江溆道,“要是母猫不收,再想别的法子。” 唐辑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太夫人还问,“辑哥儿怎么这就走了?” 江溆笑笑,“五哥拿了只小猫崽来玩,那猫崽儿实在太小了,怕它冻坏了,先送回母猫那里去。” “这孩子!整天招猫逗狗的。”太夫人失笑。 等砗哥儿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庆僖堂里,太夫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抱着砗哥儿亲\热了一会儿,便让他坐在了唐辑的对面。 唐辑回去把猫交给了丫鬟就又回来了,太夫人叫他,“辑哥儿,你坐下,我和你父亲有事与你们兄弟说。” 唐辎他们见太夫人神情严肃,便也都正襟端坐。 太夫人道,“在你们父亲前头,你们还有一位伯父,只是他走得早,你们都没见过。辎哥儿——” “是,祖母请说。”唐辎微微低头。 太夫人看着她的长孙,沉吟许久才又说道,“我和你父亲商量好了,把你过继到你伯父这一房,以后你伯父的香火就指望你了,明天祭祖的时候先和祖宗说一声,等过了年,再正式办一回。” 除了砗哥儿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其他人都怔住了,王氏她们在隔壁更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太夫人又说道,“过继到长房,你就是长子长孙了,虽说爵位是轶哥儿承继,可你也要争气,不要给长房丢脸。过继了以后,如今的排行不变,将来等我老了,我的私房长房、二房各分一半,谁也不偏。辎哥儿,你听明白了吗?” 唐辎恍恍惚惚的点了点头,满肚子升起的苦涩却不知如何排遣,唐侯爷呵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唐辎惊醒过来,他起身朝太夫人跪下,“祖母!” “好了,你如今也是朝廷重臣,是你争气,也有家里帮衬着的缘故,以后也要好好儿的,懂不懂?……都去吧。”太夫人双目微阖。 众人迟疑地走出了庆僖堂,唐侯爷盯了唐辎一眼,没说什么,走了。 唐轸心里快喜翻了,他叫了声“大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老三唐辙一把薅住了胳膊,“天色不早了,二哥,回去吃饭——大哥,我们先走了。”拽着唐轸,不由他再多说什么,赶在前头先迈出了院子。 唐辎一家沉默地出了庆僖堂,唐辎和王氏走在前头,唐松手里拽着唐棠,唐曼宁和曼春跟在身后,她们心里也是一团乱,不知缘何要将父亲过继出去。 唐辎坐在上首,身旁是王氏,两边坐着几个孩子,服侍的人都打发去了外头。 他苦笑一声,“怪不得把我调回京城,原来是为了……” 唐松担忧地看着父亲,“父亲……” 刚升了大理寺左少卿,就发生这种事,想到以后公事和人情往来上会遇到的尴尬,唐辎心里的酸涩冲淡了不少,他看看王氏,“明天就要祭祖了,只怕此事已难以更改,岳父岳母那里总要说一声。” 王氏从刚才就阴着脸,“欺人太甚!这事儿没完。”她咬牙道。 唐辎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什么时候见过老太太定下的事还能改的?” 王氏突然就哭了出来,“连知会也不知会一声,说过继就过继!” 曼春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若过继了,想个由头搬出去,将来府里被抄,自家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 眼看王氏闹着要回娘家请人来,她鼓起勇气,道,“太太想岔了,这未必是坏事。” 唐曼宁赶紧扯了她一把。 王氏瞪着她,“你说什么?!”大有她要是敢乱说话非撕了她不可的意思。 曼春道,“在这府里,老太太疼四叔、五叔、六叔,祖父溺爱二叔和三叔,父亲两边儿都不靠,这些年有多辛苦,太太难道不知?我们兄妹几个在老太太那里又得过几回笑脸?若过继了,老太太和祖父必然要对父亲有所补偿,父亲身在其位一向兢兢业业,若是有家族在后头支撑着,将来何愁不能顶门立户?” 她话锋一转,“若是这次拒了老太太,不仅丢了一次好机会,还得罪了老太太和祖父,以后父亲只会更难,太太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这番话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令人侧目,屋里的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是她说的。 王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笑,“你倒什么都敢说。” 见妻子不闹了,唐辎瞪了女儿一眼,“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没有直接斥责自己无礼,曼春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错,父亲的心思其实也好理解,谁又愿意整天顶着个长子的名头却连庶子也不如呢?见识了外头的世界,父亲又哪里会将这府里的得失放在心上? 唐曼宁回到素荫堂,却被告知花狸奴又跑了出去,“那它去哪儿了?”这几天花狸奴的肚子沉甸甸的,怕它胡乱蹦跶,连狗儿雪花都暂且挪去了大哥那边,唐曼宁真怕花狸奴这不省心的把小猫崽儿生在外头,天这样冷,冻死了可怎么好? “看样子是去了二姑娘那边儿,霞光去追了。” 听说是去了居来山房,唐曼宁放了一半的心,“罢了,一会儿去瞧瞧。” 花狸奴却窝在曼春的热炕上不愿动弹,每每把它抱下来,它又慢吞吞的跳了上去,曼春看着它的大肚子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算了,就让它待着吧,一会儿给它做个窝放在炕上,让它待在窝里。” 童嬷嬷看着床单上的“梅花点点”,气道,“这小畜生,踩的到处都是黑印儿。” 眼看天色将要黑透,众人都准备收拾收拾早早歇下,毕竟明天就是年三十,要忙活一整天,还要祭祖,不好好歇了,哪里会有精神? 童嬷嬷找了一只大竹篮,里头铺了件烘得热乎乎的旧衣裳,把花狸奴抱了进去,花狸奴竟乖乖的一点儿也没有挣扎。 童嬷嬷奇道,“这猫莫不是成精了?” 曼春看着花狸奴,心里一动,“它是不是要生小崽儿了?” 童嬷嬷也觉得像,花狸奴呼噜呼噜的低叫,肚子圆鼓鼓的,比平时老实得多。 外头天已经黑了,童嬷嬷道,“今儿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曼春问,“明天的衣裳薰上了么?” “薰上了。”童嬷嬷道,“明天早起给姑娘梳个好看的头,新年新气象。” 小屏在外头喊了声“童嬷嬷”,童嬷嬷问,“什么事?” “老太太房里的奇楠姐姐领着五爷来了……大姑娘也来了。” 话音刚落,唐辑已然掀开门帘子进来了,他左右看看,便拐向东屋,曼春庆幸自己此时衣衫还算整齐,忙从炕上下来,“五叔怎么来了?” “宁姐儿的猫在你这里?”唐辑身上披着件里外发烧大褂子,曼春认得,这是入冬时太夫人给了江溆的,唐辑怀里抱着一团东西,瞧着像是他白天穿过的那件大红羽缎白狐披风,里头传来一阵阵幼细的呻\吟声。 曼春点点头,“在炕上呢。” 唐曼宁匆匆跟了进来,瞪了唐辑一眼,他却只是焦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唐曼宁不由气闷,附在曼春耳边,“你没事吧?” 唐辑回头看看跟进来的奇楠,张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奇楠朝曼春福身道,“扰了二姑娘歇息,五爷下午拿来的猫送回去,那母猫就不肯养了,五爷想看看二姑娘这边的猫能不能养它。” 唐辑怀里的猫一直在叫,听得曼春心里有些不落忍,“花狸奴在炕上的篮子里,只怕是快要生了,也不知行不行,你看看吧。”便让开了。 奇楠探头看了一眼,靠着火炉子烘了烘手,伸手轻轻摸了摸花狸奴,见花狸奴只是眯着眼睛卧倒休息,便解下腰上的帕子轻轻在花狸奴身上来回擦了几遍,又用那帕子将小猫崽儿裹了,轻轻放在篮子里离花狸奴较远的地方,扭过头来摆摆手示意众人后退不要说话。 花狸奴一开始没怎么在意,过了一会儿,小猫崽儿的哼哼声急了些,它才睁开了眼睛,观察了小猫崽儿一会儿,懒洋洋的爬过去舔了舔。 奇楠紧张地看着篮子里一大一小两只猫,花狸奴舔了一会儿,小猫崽也终于如愿趴到了花狸奴的肚子旁边,无奈花狸奴这会儿还没有奶,猫崽儿嘬了一会儿,一滴奶也没有嘬出来,又急得叫了起来,花狸奴安慰地舔舔,似乎并不反感。 曼春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先给它喂些汤水行不行?花狸奴还没有奶,总不能就这么饿着吧。” “那么小,拿什么喂呢?小猫小狗,饿一两天倒是饿不死,可万一喂食喂呛着了,喂撑着了——”后面的话唐曼宁没有说,不过,都明白她的意思。 花狸奴接纳了小猫崽儿,唐辑放了一半的心,此时便也动起脑筋来,“要是有个什么软软的细细的东西,装了奶水让它嘬……” 曼春想了想,“肠衣行不行?泡软了兴许能用。” “那是什么?” “做什么的?” 曼春解释道,“平日里咱们吃的腊肠外头薄薄的那一层,知道吧?那就是肠衣。” 唐辑回忆了一下,怀疑道,“太粗了吧,它那小牙口能塞下?” 曼春无语,噎了一下,“没灌肉之前是细的。” “可……哪里有这东西呢?”唐曼宁眨眼。 曼春叫小屏去喊来宋大家的,问她,“咱们前一阵子做的腊肠,肠衣还有没有?” 宋大家的道,“有,还剩下半把,收起来了。” 曼春就把想用肠衣给小猫崽喂汤水的事说了,宋大家的道,“可这肠衣是咸的,盐腌过的,不知猫崽子肯不肯下口。” “放水里把盐味儿泡去不行么?” “那也得一两个时辰呢,不知等不等得?” 这倒麻烦了。 唐曼宁忽然灵机一动,“用砚滴——那个口小,我那儿有个细长嘴的砚滴,没用过的,先拿来试试,看能不能先给她喂点儿。” 唐曼宁打发人去把她说的那个砚滴取了来,果然是个细长口,可是,喂什么呢? 奇楠想了想,“老太太一早一晚都要喝一盏羊□□,兴许庆僖堂小厨房里还有,不如我去问问?” 唐辑跳了起来,“我去,我去,奇楠姐姐你守着小猫。”说着,便跑了出去。 奇楠沾了些水蘸在小猫崽儿唇上,小猫崽舔了舔,便转了个方向努力的去嘬花狸奴的肚皮。 看来喂水是不行的。 等了约有两刻钟,唐辑带着一阵凉风冲了进来,手忙脚乱的从桌上取了个杯子,一张嘴,吐了一口奶出来。 唐曼宁忍不住叫,“五叔!” “叫什么!”唐辑抹了把嘴,“那些婆子啰嗦的很,只好含嘴里啦。” 曼春哭笑不得,不过,心里却是定了主意,一会儿就叫人把那只杯子收起来,再也不用了。 把唐辑偷出来的那口奶又兑了些温水,用砚滴盛了喂给小猫崽儿,但是不知为什么,猫崽儿闻了闻,就挪开了脑袋。 “哎?它怎么不喝?”唐辑伸着脑袋往奇楠怀里看,被唐曼宁一把推开,他嘟囔了一句,“凶什么……” 曼春耸耸鼻子,闻见唐辑身上似乎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五叔你喝酒了?” 见唐辑点头,曼春无奈,“那奶里估计是有酒味儿,所以它不喝。” 唐辑垮了脸。 童嬷嬷道,“晚上的粥还有些稀的,不如盛些米汤来喂喂看。” 也只有如此了,童嬷嬷把砚滴和那个盛奶的杯子端走烫洗干净,盛了小半杯温温的米汤,奇楠在砚滴里添了一勺米汤,试着滴进猫崽儿嘴里,竟真喂进去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奇楠给小猫崽儿喂了一勺米汤,就把猫崽儿放回去了,唐辑问,“这么少?它吃饱了么?” “这么小的猫崽儿,能吃下这些就不错了,隔一两个时辰再喂一次。” 唐辑点点头,对曼春道,“这猫借我几天。” “说什么呢,”唐曼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花狸奴也要下崽儿了,就是这两三天的事,要么都留下,要么五叔你把猫崽儿带走,反正花狸奴是不能动的。” 曼春也道,“花狸奴原住在姐姐那边,特意挑的在我这里下崽儿,五叔要带走它,您那里花狸奴根本没去过,受了惊怎么办?” “那我在这儿守着——” 奇楠听不下去了,“五爷,这是姑娘们的住处,五爷怎么能留下?不如五爷回去,我在这儿服侍着。只是还请五爷帮着在老太太跟前说一声,免得老太太那边儿找我找不到。” 曼春就拜托童嬷嬷和宋大家的送唐辑去庆僖堂,叫她们拿了一对大灯笼,“早去早回,一会儿该下钥了。” “五叔千万替奇楠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好好说说,要是因此受了罚,可就太冤了。” 唐辑又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猫崽儿,“知道了,放心吧。” 唐曼宁待了会儿,说了些明日祭祖的事,便回去了。 童嬷嬷和宋大家的回来,说已经把五爷送去了庆僖堂,老太太也发话了,叫奇楠这几天先在二姑娘这边待着,等到了初二那日姑太太们回门再回庆僖堂。 “有劳嬷嬷们了。”奇楠虽有些不苟言笑,却不是不知好歹的。 宋大家的去找了只小锅架在炉子上,将剩下的米汤倒进小碗,倒了约有半碗,把碗放进锅里隔水温着,对奇楠道,“姑娘要用,就从这里取,有事就叫一声。” 曼春打了个哈欠,对奇楠道,“这猫就相中了这儿了,姐姐今天凑合凑合,和我一起睡吧。” 奇楠推辞了两句,曼春道,“姐姐不必推辞了,这大冬天的,再没有叫你睡冷被窝的道理。”又叫人开箱取了枕头被子出来给奇楠。 说起来,花狸奴还真是会找地方,它猫着的角落正对着一墙之隔的炉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还烧着炕,就热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凉。 奇楠又跟童嬷嬷要了件不穿的旧衣裳半搭在篮子上给猫窝保暖,童嬷嬷怕夜里给猫崽儿折腾喂奶扰了曼春睡觉,就劝她去西屋睡,或是把篮子送去西屋也行。 曼春道,“没事儿,花狸奴这会儿老实着呢,我睡觉也沉,能有什么事呢?” 桌上留了一盏灯,她就与奇楠睡下了。 奇楠因为夜里还要起来喂猫,便和衣而睡,曼春不以为意,还嘱咐她,“夜里起来记得披衣裳。” 奇楠见二姑娘小小的人儿却絮絮叨叨的嘱咐她,实在可爱的很,心里暗笑,“知道了,姑娘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曼春嗯了一声躺下,不一会儿呼吸便放平缓了,睡着了。 奇楠暗暗讶异,对比各位姑娘,还有活蹦乱跳的五爷,这位二姑娘还真是个心宽的。 奇楠夜里起来了两回,曼春都听见了,不过她没在意,直到后半夜,她被花狸奴的叫声惊醒,寂静的夜里,花狸奴痛苦的呻\吟声越发的明显,曼春披衣起来,“怎么了?” 童嬷嬷也从对面过来了,“怎么了?猫怎么了?” 奇楠把小猫崽往旁边挪了挪,道,“兴许是要生了。” 曼春有一瞬间的茫然,虽然猜到花狸奴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不过事在眼前,还是有些慌乱,“然后呢?” 奇楠道,“姑娘别慌,没事的。” 童嬷嬷去看了看钟点,道,“离天亮还有个一个多时辰呢,姑娘去西屋睡吧?叫小屏她们去耳房。” 曼春摆摆手,“快别折腾了,这都后半夜了,它叫得这么惨,别说去西屋,倒座房都能听见,不睡了。” 又问,“还有鱼吧?叫宋大家的烧些鱼汤,咱们喝,也给它喝。”问奇楠,“它喝鱼汤行不行?” 奇楠道,“有鱼汤是最好的了,再喂些散碎肉,它要奶崽子呢,吃的不好,崽子也养不好。” 小屏和小五也围过来看,童嬷嬷一回头,见她们俩只披了袄子就过来了,一个个拍回去,没好气的小声道,“别围着看了,猫害怕,快去把衣裳穿好。” 曼春轻轻挠了挠花狸奴的下巴,花狸奴撒娇的呜咽一声,随即又是痛苦的呻\吟。 曼春心疼它,小声安抚,“好了好了,等天亮给你做鱼汤喝,你忍一忍啊。” 等到快天亮的时候,花狸奴生下了一、二、三——三只小猫,小猫崽子们身上的颜色比花狸奴浅得多,花狸奴虽是头一回做娘,却颇为尽责,将崽儿们的胞衣舔破,又舔干净小猫崽子身上和脸上,直到崽儿们干干净净发出幼细的叫声,等花狸奴将自己也打理干净,天边已经微微透出亮光。 曼春叫小屏去素荫堂说一声,告诉姐姐花狸奴生了小猫。 正梳头的时候,唐辑来了,这回他倒是衣衫整齐,戴着风帽,还未进屋就问,“猫崽儿怎么样了?外头又下雪啦。” 童嬷嬷在门口忙冲他比了个手势,叫他小声些。 唐辑放慢了脚步,小声问,“怎么啦?”探头探脑的往屋里瞧。 奇楠端了鱼汤进来,见唐辑来了,“五爷来了?五爷小声些,花狸奴刚下了崽儿。” 曼春梳了头换了衣裳,这会儿屋里也收拾好了,这才请了唐辑进来,唐辑要看小猫,曼春道,“刚下了小猫,母猫不让看呢,五叔放心,等花狸奴下了奶,小猫就能吃奶了。” 唐辑点了点头,转身又出去了,迎面撞上风风火火过来的唐曼宁,曼春赶紧比手势叫她轻声。 唐曼宁瞪了唐辑一眼,这厮虽是长辈,却实在让人恭敬不起来,“五叔也来得太早了。” 唐辑耷拉着耳朵,叹了一声,“江妹妹说了,她不会养猫,那猫崽儿她不养。” 唐曼宁眉毛一竖,就要发作,唐辑忙道,“我养,我养!” “你会养?能照顾好它?”唐曼宁怀疑地看着他。 曼春的蜜合色漳绒长袄外罩了件大红团花倭缎对襟褂子,丁氏送的那件藕色团花灰鼠斗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可算是帮了大忙,因为过年,童嬷嬷觉得藕色有些不够喜气,就在斗篷外又罩了一层真红宫样缎子,因针脚细密,倒也看不出来。 曼春出来听到两人的对话,低头抿嘴笑笑,“要不……五叔给它起个名字?” “呃……”唐辑挠挠头,“小花?咪咪?喵子?” 说了好几个,唐曼宁忍不住讽道,“好歹五叔也是读过几年书的,能不能起个像样点儿的?” 唐辑也只比唐曼宁这个侄女大一岁,还没开始长个子,叉着腰抬头,“喂喂喂——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 “那你也得有长辈的样子啊。” 唐辑还是给那只小猫取名叫了“喵子”,很是理直气壮,“这是我的猫,我就爱叫它喵子。” 唐曼宁白了他一眼,拉着妹妹的手,“走走走,咱们去庆僖堂,不理他。” “哎——哎——等等我啊!”唐辑拖着他那件大红羽缎白狐披风,急忙追了出去。 第186章 年夜 三人刚出来的时候,天上只是零零星星的飘了几点雪花,等到她们出了园子,雪花就大了起来,曼春接过童嬷嬷递过来的手炉,将观音兜往下拉了拉,庆幸自己今天穿得厚实,夜里还要祭祖,那可不是能够马虎的,凉风里站着,兜帽也不能戴。 庆僖堂里热热闹闹的待了一天,众人言笑晏晏,谁也没提起前一天太夫人说的过继之事,就好像大家都不知道一样,夜里子时祭了祖,果然就像太夫人说的那样,虽然正式过继的仪式要等到年后,可她还是将这件事对着祖宗的画像念叨了一番。 祭祖之后还要守夜,几个年纪小的一个个都撑不住了,不过,太夫人不发话,谁也不好提出来要去睡,大太太她们陪着太夫人在东屋抹牌,小子们在外头放炮,曼春几个就在西屋里说话。 曼春和姐姐挨着坐在一起,背后就是炕厨,眼看已经过了子时,她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她这一打哈欠,引得别人的哈欠也一个接着一个,江溆见她们都没什么精神,就道,“越坐越困,不如咱们投壶吧?” 叫丫鬟找出投壶那一套东西,几个姑娘刚玩过一轮,正说要拿什么当彩头,一个面生的婆子神色紧张的进了东屋。 “什么?”太夫人直起身子,微微变了脸色,“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婆子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过年事忙,下午祠堂里摆供时就有些不舒服,可祭祀是大事,就忍了,刚才发现下了红,再不敢大意,特叫奴婢来禀了老太太,不能过来了。” “去请太医了没?” “已然拿了侯爷的帖子去请了。” 太夫人气道,“你们这些人,主子但凡宽和些,就纵得你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主子都是被你们给耽误的!要是我孙儿出了什么事,我叫你们给他偿命!” 大太太是长媳,二太太和三太太都给她使眼色,她心里再怎么生太夫人的气,也不能摆在脸上,道,“祖母消消气,我们这就去母亲那里服侍。” 太夫人绷着脸,“去吧,你们仔细服侍着。” 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吩咐珍珠,“快,叫两个腿快的去松桂堂瞧瞧,轶哥儿家的可不能再有事,让她先不要去敦本堂,免得冲撞了。” 姑娘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见大太太她们从东屋出来了,忙迎过去,大太太看看唐曼宁,“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吧,不要吵着老太太,一会儿叫人给你父亲送两个手炉,大朝会上冷得很。” 她说完,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嘱咐了女儿们几句,就匆匆披上大毛衣裳走了。 外头正放炮玩的小子们都被赶进了屋,不免悻悻。 唐棠腻在唐曼宁怀里,闷闷道,“姐姐,大哥去哪儿了?我想去找大哥。”这是还没玩够呢。 唐曼宁点了点他,“淘气包,大哥陪祖父和父亲喝酒呢。” 外头的雪下得极大,一片片的胜似鹅毛,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层,曼春裹着斗篷站在廊下,伸手虚接,雪花融化在掌心,软绵绵的。 千里之外的夏镇,却是另一幅景象。 孙承嗣吃了年夜饭,略歇了歇便起身换了衣裳,在里头添了一层薄甲,趁着城门还没关,骑着马儿嘚嘚的出了城。 虽是大年夜,也有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停靠在夏镇城外的码头上。 码头附近的酒楼有孙承嗣包下的包厢,此时包厢里一左一右摆了两座炉子,正中间的大罗汉榻上已然摆好了碗筷和烧得滚烫的炖锅子,孙承嗣在码头上巡视了一圈,便来到了包厢,打算在此歇一歇伸伸脚。 今日是大年夜,他原本可以在家睡个好觉,不过下游的线人送来消息,说有一只大船从南而来,打的是京城某王府的旗子,算算路程,到夏镇的时候正好是年三十晚上。 说起来,在这夏镇待一阵子,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船都能见识着,挂谁家名号的都有,不过在这大年夜还要强行行船的可真不多,尤其再往北走一段,运河就结冰了……孙承嗣是个谨慎人,他盘算了一番,还是觉得少睡会儿觉去码头上看一看才能放心。 因为心里记挂着事,他没让店家上酒,只略略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了盘子,叫人上了个小火盆和一盘梨子,挨着火盆烤梨子吃。 鲜甜而柔嫩的梨肉热乎乎的含在嘴里,令人精神一震,他索性多烤了几个,一个个烤得热烫,端出去分给几个手下。 熬到了将近四更天的时候,外头传来了消息,说码头上新近停靠了一艘船,一等装好了淡水就走,孙承嗣眼睛一睁,起身披上斗篷,“走,去看看。” 那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大大咧咧的停靠在码头最好的泊位上,船头又是灯笼又是火把,码头上专做货栈生意的老把式正指挥着手下人一筐一筐的往船上搬水搬柴炭,见孙承嗣带着二十来个军士过来,吓了一跳,连忙低头避到一边。 孙承嗣观察了一会儿那船,不多时,船上便下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身后领了两个随从,上前一拱手,孙承嗣抬手还礼,“这大年夜的怎么还在行船?再往前走一段,河面都封冻了。” 那人答道,“没法子,主家的吩咐,令我等限时到京,”他顿了顿,“不知阁下……” 孙承嗣没有答话,他身后的随从道,“这是我们夏镇千户所的孙千户。” 听到对方不过是个千户所的小小千户,那人眼中闪过讥色,嘴上却还客气着,“原来是千户大人,失敬失敬,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倒也谈不上,就是大年夜的,有些不放心罢了。”孙承嗣抱着胳膊打量了两眼那人,“你们是哪个府上的?” 那人暗恼孙承嗣不识趣,不过他深知船上之人的重要性,不敢生出事端,心里却定了主意,以后有机会定要给这厮一个好看,想到这里,他便爽快道,“我们是洛王府上的。” “洛王府上。”孙承嗣点点头。 “孙、孙二哥!”船上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紧接着便跑下来个圆乎乎的身影。 孙承嗣眯着眼睛看了两眼,便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圆胖子,说是圆胖子倒也有失偏颇,毕竟对方膀大腰圆的又高又壮,和早年那个跑两步就要喘一喘的小胖子已截然不同,对方身上披了条猞猁狲的大披风,头上戴了暖帽,见着孙承嗣便先行了一礼,把那管家吓了一跳,“六、六爷?” “是你啊,陶六。”孙承嗣对眼前人扑上来的熊抱一点儿也不怵,使劲回抱了两下,勒得对方“哎哟”叫了两声,露出了几分笑意。 “是我啊,二哥,我还想呢,路过这夏镇也不知能不能遇上二哥,大年夜的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孙承嗣眼睛一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陶六莫名觉得后颈子凉凉的,他摸摸脖子,憨憨一笑,“我听武三哥说的!” 这陶六比孙承嗣小一两岁,是已故陶阁老的孙辈,当今圣上年幼时身体羸弱,被送到宫外陶阁老家养育,照顾他的正是陶阁老的发妻,洛王妃和安国公夫人陶氏的祖母陶太夫人,陶太夫人的幼子陶敏则成为了今上幼时的伴读,于是陶家自然就成为了永辉帝的心腹,后来今上登基,封了陶太夫人为奉恩夫人,享一等国公禄。 陶六正是陶敏之子,洛王妃的胞弟,小时候因为长得圆,没少被人笑话,孙承嗣见不得有人欺负老实人,便为他出了一次头,从此以后这陶六见了他便二哥二哥的喊着,听话的很。 孙承嗣看看码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头酒楼里有我的包间,咱们去那里说话。” “好嘞。”陶六嘱咐了那管事几句,便转过来跟着孙承嗣走了,那管事忙点了几个人在陶六身后跟着。 两人也不在意,陶六兴奋道,“之前和武三哥喝酒,他喝醉了就和我们吹牛,说在南边儿见着二哥你了,还说二哥就跟那常山赵子龙似的,七进七出匪寨救了他,我们都不信,二哥自然有七进七出的本事,可救他,别逗了!他指天咒地的起誓说是真的,还说二哥你央他做媒来着,不过死活也不肯告诉我们二哥你看上的哪家姑娘。” 要是孙承嗣这会儿嘴里有口酒,一准儿喷到陶六脸上,他默默地记下了“武三”这两个字,又问,“前边儿可不大好走了,河都冻上了,你们这么急着赶路,别困在河中间,那就麻烦了。” 陶六就长长的叹了一声,这么高壮的一个人,竟发出这种叹息,着实有些奇异。 进了酒楼包间,孙承嗣打发人去外头大堂里歇着,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才问道,“可有什么难处?” 陶六挠挠头,看看孙承嗣,“我姐夫……呃,洛王殿下……哎,怎么说呢,就是——我姐姐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殿下听说江西有个名医,就派了人去请,可那人不愿意来,就……呵呵……” 明白了,这是把人给绑了票了——门外传来敲门声,孙承嗣的手下送进来个食盒,陶六的随从也跟着进来了一个,两人把食盒里的饭菜摆在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陶六的随从还要再旁边服侍,也被他赶了出去,“我和我二哥说话,你待在这儿干嘛?滚滚滚!” 孙承嗣往两人的酒盅里添了酒,道,“你既然有差事,这酒便不要多喝了,我敬你一杯,你随意。” 陶六忙举起酒杯,“合该我敬二哥。” 两人随意吃了些,孙承嗣道,“前头的水路走不得了,我劝你们还是坐车,晓行夜宿,怎么也能在正月十五之前进城。” “这不是怕那人跑了么?”陶六道,“先前坐着船,这大冷的天,他都还跑过两回呢,这贼厮泥鳅似的滑溜,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打什么主意?” 孙承嗣皱眉,“他家眷呢?” 陶六老实道,“他不肯说自己是哪里人,连名字都不像是真的。” “他叫什么?” “二神仙。” “……” 孙承嗣琢磨了一会儿,道,“我给你出个主意。” 陶六老实的递过耳朵,和孙承嗣嘀嘀咕咕的说了一会儿,陶六嘿嘿一笑,赞道,“还是二哥的鬼主意多!” 孙承嗣知道他的性子憨实,也不和他计较,叫了随从进来,道,“等天亮了去馆子里找两个小唱,要长得好的,打扮得良家些,雇她们一个月,送去刚才那条船上。” 陶六又和孙承嗣说了会儿话,既然决定了停船走陆路,便叫人去和管事说了一声,就合衣躺在罗汉榻上美滋滋儿的睡了一觉,他已经好久没有安心睡一觉了,那个叫“二神仙”的大夫古怪得很,明明把他的行李都搜走了,身上的衣裳也都扒下换了新的,可他就是有办法弄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前两次逃跑都是把看管他的人用药迷晕了跑掉的,不过这人医术高明,体力却不行,跑不了两里路就趴下了,真不知他是如何天南海北行医的。 陶六一觉睡到了大天明,醒来就看到了孙承嗣那张让人没法儿嫉妒的脸上露出沉凝的神色,陶六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端起桌边的茶壶倒了杯水喝了,“二哥?” “昨天夜里,那个二神仙跑了。” “啊?” “回来。”孙承嗣一招手,把正要往外冲的陶六叫了回来,“这片儿地方是我的地盘,你要去哪儿?” 陶六反应过来,哭丧了脸,“二哥……” “这人除了城里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这么冷得天,野地里根本不能待,就是冻不死也得让狼咬死,我已经叫人在码头上查过了,出入城门都有人查,城里也张贴了告示,悬赏捉拿他,你且等着,今儿一准有信儿。” 孙承嗣没有说的是,他还派了人挨家挨户的去查问,这夏镇虽说繁华,拢共也就千来户人家,只要没人大着胆子窝藏“匪徒”,就必能找出这人来。 “好了,别哭丧着脸了,我的宅子就在城里,走,去家里坐坐。” ……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年夜,却因为林夫人差点儿小产而蒙上了一层忧色,太夫人之后便一个人待着,时不时的拿起念珠祝颂几句,屋子里静静地,砗哥儿和棠哥儿他们几个年纪小的一个个都磕头打盹儿的熬不住歪倒睡下了,姑娘们年纪也不大,也都熬不得夜,唐曼宁打了个哈欠,说道,“祖父他们该去上朝了,我去瞧瞧。” 太太她们这会儿正在林夫人那里服侍着,肯定顾不上老爷们,因此之前王氏走的时候才会特意嘱咐唐曼宁,叫她给大老爷送两个手炉去。 唐曼宁打发了人去问,不多时,那人便来回道,“侯爷和老爷们已经换了衣裳,一会儿就该出门上朝去了。” 唐曼锦急道,“怎么不早来报!”忙叫人回东边儿院子去取手炉。 眼下再回去取手炉已经来不及了,元日大朝会上往往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天这么冷,跪跪起起的太熬人了,按照品级,大老爷是穿不得重裘的,因此手炉这种东西是一定要有的,曼春见姐姐着急,忙道,“回去拿来不及了,把咱们的手炉装上新炭,叫人快快给父亲送去。” 唐曼宁回到她们刚才打牌说话的地方,从唐棠怀里摸出手炉来,唐棠哼唧了一声,唐曼宁赶紧安抚他,“好了,好了,你睡吧。” 听了曼春的话,几个姑娘都把自己的手炉找了出来,叫人找到庆僖堂管炭火的婆子塞了些赏钱给她,要了些上好的银霜炭,便急急忙忙打发身边的人去送手炉了。 这么一折腾,倒没人喊困了,只是一个个面容疲倦,眼睛黑了一圈,眼看金鸡报晓,众人在太夫人这边吃了饭,又听去林夫人和肁氏那里探望的婆子前来回话,说林夫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了,太夫人这才松了嘴角,对唐曼宁她们说道,“熬了一夜,你们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唐曼宁见唐棠睡得沉,想着太太还在林夫人那边侍疾,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兄长这阵子埋头苦读,别的心思一概没有,这孩子若是醒了,还不是一个人玩?便叫唐棠的乳娘抱了唐棠,坐着肩舆一起回了清凉园。 她还叫曼春去她那里歇着,曼春摇摇头,掩唇打了个哈欠,“不了,花狸奴不知怎么样了,我回去看看。” 唐曼宁失笑,“那到底是谁的猫啊?”便也不勉强,“那就回去睡吧,这家伙呼噜打得响,只怕也要聒得你睡不着,去吧,去吧。” 曼春告别姐姐,回到住处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她勉强看了两眼花狸奴,见花狸奴已经下了奶,那一大三小四只小猫崽儿正你推我我挤你的争先恐后,瞧着挺有精神的,嘱咐了两句便歪在炕上睡着了。 第187章 涌动 曼春一觉睡到了下半晌,醒来只觉得晕晕沉沉的,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还有些鼻塞,心道自己只怕是受了凉。 她也不敢大意,告诉了童嬷嬷,童嬷嬷忙去开箱子取了一副药叫人熬了,热乎乎汤药灌了下去,曼春顿时就发了一身汗,她躲在被子里,浑身汗津津的也不敢乱动,眼看到了该去请安的时辰,她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出被窝,让童嬷嬷去跟姐姐说一声,请姐姐去请安的时候代她请个假。 炕的另一头还有一窝小宝贝呢,童嬷嬷请奇楠把猫篮子挪去了西屋,小猫哼哼唧唧的声音一消失,曼春顿时就觉得耳边一轻,神清气爽了许多。 将要天黑的时候,唐曼宁过来了,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看过了曼春,她又去瞧了瞧小猫,回来对曼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是不是又蹬被子了?” 她对童嬷嬷道,“回头找两个睡觉沉的,一人一边儿给她把被子压上,看她还蹬不蹬得动。” 曼春看出她心不在焉,问道,“今天我没去(庆僖堂),有什么事吗?” 唐曼宁原本不欲告诉她,转念想想妹妹也不是个多嘴的,告诉她也无妨,便低声道,“今儿老太太和祖父心情不好。” 能让太夫人和祖父两个人心情都不好……曼春问,“怎么了?”她想想,失笑,“今儿就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总不能是大朝会上出了什么事吧?” 见唐曼宁神色严肃,曼春吃惊道,“真是大朝会上出事了?” 唐曼宁点了点头,“圣人在朝会上突然就晕倒了,你说这严重不严重?” “怎、怎么会这样?”曼春觉得大朝会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啊,皇帝什么时候晕不好?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岂不是要叫天下人议论? “圣上已是花甲之年了,难免有个病有个痛的。”话虽这样说,可唐曼宁也是一脸茫然,皇帝驾崩这样的事原本应该离她们很远才是……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曼春揉揉脑袋,喃喃道,“人老了,病了,身体衰弱,脾气就好不了……”就容易犯些年轻时不会犯的错,侯府被抄,是不是也有圣人病了的缘故? 唐曼宁忙捂了她的嘴,瞪她一眼,“你傻了?敢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啦,和别人我不说的,那——圣上晕倒了之后呢?” “我怎么会知道?”唐曼宁嗔了她一眼,“听说大臣们一直待在宫里,都被禁卫围着,吃喝都没有,直到下午才放出来,有几个年纪大的老臣直接就厥过去了,只怕不出正月就要连办几场丧事。” 曼春听得怔住了,“父亲他没事吧?” “还好,父亲身子骨硬朗倒没什么,就是祖父……刚才在曾祖母那里看着脸色好吓人。” 曼春想了想,忽然道,“姐姐,曾祖母和祖父不是要把父亲过继到伯祖父那一支?这事有没有什么说法?” 唐曼宁也说不清,“父亲母亲都不愿意提这事,我也不好问。” “大哥呢?大哥怎么说?” 提到兄长,唐曼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他能说什么,这阵子除了书本便看不见别的,当初怎么就和陈家结了亲?那群见钱眼开的东西,连廉耻都不要了,以后别让我遇见!” 童嬷嬷进来点上了灯,唐曼宁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告辞了,只是嘱咐了童嬷嬷一定要看好曼春,切不可让她的病情再加重。 正月的初二初三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太夫人那边又是好一阵子的热闹,奇楠回了庆僖堂,花狸奴便交给了春波,曼春叫宋大家的每日烧鱼汤给花狸奴,好让它奶水足些,那只大些的猫崽儿喵子实在是太能吃了,另外三只曼春按照颜色的深浅给它们起名叫花卷儿、黄窝窝和肉龙,引得童嬷嬷笑了一场,曼春笑道,“但愿以后它们不愁吃喝才好。” 她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直养了七八日才好些,知道她受了寒,太夫人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一时间竟有些乐不思蜀,想到等到病好了便又要像从前似的早早起床一天两遍的往庆僖堂跑,她就恨不得自己最好能再病些日子。 唐曼宁听了她的抱怨,嗔道,“你个没出息的,在这府里怎么可能自成一方天地?” 曼春抱着姐姐的胳膊,歪在她怀里,“要是咱们这一房被过继给了伯祖父,会不会搬出去住?” 唐曼宁简直要拿这个妹妹没办法,“你呀,就别想这样的美事儿了,曾祖母尚在,咱们不可能搬出去的。” 没过几天,一件和宫中有关的消息在京城中渐渐为人所知,这传言尘嚣日上,说圣人如今宠信了一个老道,还是个野道士,那老道向圣人进献了延年益寿的药丸,又依据天象在京城的西北挖出了一块石碑,据说石碑上还有些东西,至于写得什么,便没人知道了。 不过,还是有人买通了路子,听说那老道向圣人上了道奏折,提出要向天借寿,为圣人延寿,如今正忙活着什么。 有人沉默不语,有人说这道士妖言惑众,甚至还有谏官上书请皇帝驱逐道士出宫,却反而被圣上批文“不知所云”,没过几日,便从宫中发下一道圣上手谕,严禁官员及庶民妄议宫中事。 为此,不少朝中重臣都受到了呵斥。 唐侯爷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想了半晌,叹了句,“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上亦是花甲之年了,你们君臣多年相得,可不要落个埋怨的下场……” 大太太王氏和太夫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注定了她们的想法也不会一样,太夫人担心这家族命运,王氏这会儿却因为儿子先前的那一桩亲事气得七窍生烟。 就她打听来的消息,已经确认陈家三姑娘进了皇长子府且已承宠,只是齐王身为皇长子,且不缺子嗣,陈三姑娘想要出人头地,注定了还有一番路程要走。 事已至此,王氏也不可能去把人再要回来,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给她儿子提鞋都不配,甚至还会污了儿子的名声,只是让她气不过的是,她派人去质问陈大太太,陈家却一口咬定进皇长子府的是陈家的另一位姑娘,说陈三姑娘已经病故,要求与唐家解除婚约,还拿出与皇长子府的关系暗示王氏,那意思就是如若王氏不知趣再继续闹,他们既然能和王府搭上关系,自然也能借助王府与王氏打打擂台。 “呸!狐假虎威的玩意儿,我就不信他们真敢闹到尽人皆知!齐王若是知道了他新纳的小妾是这么个东西,还不得一剑打杀了她?”与陈家的交涉无果,王氏愤愤不平,她又不敢在唐家张扬此事,便一封信告回了娘家,请娘家帮忙替她想陈家施压。 李嬷嬷劝诫无果,只得将此事悄悄泄露给了唐松,指望他能劝劝王氏,“以前瞧陈家还算是个知礼的人家,如今看来更像是闻见血味儿的野狗,太太和那样的人认真计较,就是赢了也没什么意思,白白叫人笑话。” 唐松握紧了手里的笔杆,听李嬷嬷讲完了,点点头,温和道,“嬷嬷有心了,你放心,抽时间我会劝劝母亲。” 王家的行动很迅速,陈家在京城的产业如今有齐王府罩着,不好轻动,人却是不可能不犯错的,尤其陈家这样人口众多的富裕人家,子弟中总有那么几个不肖子孙,抓着了打一顿关起来,没有有分量的批条,谁敢放人?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不出几日,陈大太太便上了门,却是向王氏提出解除婚约来的。 这次见面还是王氏离开泉州后第一次见到陈大太太,陈大太太仍旧是一身富贵打扮,只是一反从前的热切,对待王氏就像对待一个普通妇人,她拿出两万两银子的银票,一是提出了解除唐松和陈三姑娘的婚约,二是请王氏高抬贵手,放了那几个被关进顺天府大牢的陈家小子,只是陈大太太到底有些自视太高,她说话拿腔拿调一副贵妇的派头,言谈间甚至抱怨起了王氏不顾情面,一下子就把王氏激怒了。 在王氏看来,陈家至少也应该先跟她道歉才对,而不是一上来就攀关系,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就想把陈三姑娘从上一桩婚约中摘出来,还想让她放了那几个关在牢里的,他陈家未免太自视甚高异想天开了。 陈大太太敢拍下两万两银票,王氏猜她身上应该至少带了五万两银子的银票,有心为难她一下,便冷笑一声,“当初咱们两家订亲,那一场热闹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她指尖捏起银票一角抖了抖,轻轻甩到陈大太太身上,“两万两银票就想坏了我儿的婚姻前程?好走不送了——” 陈大太太的确是想撂挑子走人的,如今她女儿在齐王府里,陈家上下谁敢得罪她?若不是为着女儿,她万万不会走这一趟,可是想到王氏的威胁,再看看对方那愤恨的模样,陈大太太也怕事情闹大了对女儿不利,便又笑着坐下了,“是我不好,您别为了我生气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她想了想,“我知道哥儿以后是有大好前程的,可惜我们姐儿没这福气,我这儿还有自己的私房银子三万两,凑成五万两……您就不要和我太计较了。” 陈大太太此次这般前倨后恭,更让王氏瞧她不起,轻轻呷了口茶,对李嬷嬷道,“你去一趟王家,就说——”眼角余光瞥见陈大太太关切地望过来,王氏慢吞吞道,“就说陈家实在小气,只肯出些小钱消灾,叫舅老爷看着办吧,只要人别马上弄死了就成,请他替他外甥好好出出气,回头我们老爷请他吃酒。” 陈大太太变了脸色,“别、别别!您这是何必?大家各自留些脸面,以后也好说话不是?” 王氏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家可未曾给我留什么脸面。” 王氏知道那几个被扣的陈家子弟中有一个是大太太的娘家弟弟,这厮就是个怂包,进了牢房略一吓唬就招了:这群人听说齐王府里美人多,喝了几两猫尿便不知自己是谁了,约定好夜里翻墙去瞧美人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翻墙,就被锁进了牢里。 王氏手上慢腾腾的撇着茶沫,“听说你那个弟弟胆子大得很,别人略一怂恿,他就敢闯齐王府,说什么齐王府里美眷如花,要好好的饱一饱眼福……” 陈大太太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见王氏不似说笑,她冷汗直冒,勉强扯了扯嘴角,“那几个都是我陈家的子弟,我娘家弟弟如今还在泉州呢,您可别诈我。” “那就试试啊,那牢房里自有人收拾那些个不听话的,在里头只要不死,就是瘸了、瞎了、残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陈大太太脸色大变,“您这是威胁我?” 王氏笑笑,“岂敢?你可是齐王岳家,我怎么敢?” 陈大太太露出个难看的笑容,“这话可不是浑说的……” “这话自然不是我浑说的,是你那好侄儿们,哦,还有你那好弟弟——亲口说的,说他姐姐是齐王的岳母,谁敢动他,就是蔑视齐王殿下。” 陈大太太简直要被弟弟蠢哭,她张了张嘴,王氏笑笑,继续道,“可巧了,那天正好有人听着了这话,一时激愤就把那胡言乱语之人打了一顿,至于这话会不会传到齐王或是王妃的耳朵里,可就不好说了呢。” “是你……” 王氏总算占据了上风,她解气的哼了一声,笑道,“怎么会是我?自然也不会是我兄弟,好像是……是谁来着?张家的人?我记得齐王妃娘家就姓张,是京城大姓呢。” 陈大太太的脸色变得刷白刷白的,几乎要坐不住,她万分后悔,既后悔当初跟唐家结亲,也后悔把女儿送进齐王府之前没把唐家安抚好,最后悔的还是她一时心软,同意了胞弟与她一同进京,若非如此,胞弟又怎么会受这样的罪? 大太太留下了五万两银子,魂不守舍的走了,又过了一天,陈大太太再次登门,送上了三万两银票,她与王氏哭诉了一番,“您也知道我们家,人口多,房头多,实在是拿不出来了,要是叫人知道了,不光家里要闹,就是我们姐儿在王府里也不好过,之前是我们做的不对,是我们错了,还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这一遭。” 王氏解气地看着哭得眼睛都肿了的陈大太太,笑吟吟的没有说话。 陈大太太也不敢狠催,只是赖着不肯走,小心侍奉着王氏。 唐松中午回来取书,李嬷嬷悄悄告诉了他,他深深皱起眉,“陈家太太还在?” “在,和太太吃饭呢。” 唐松悄悄回屋拿出了陈三姑娘的庚帖,陈大太太瞧见他,一时竟不敢与之对视,唐松向她问了好,王氏问,“今儿怎么晌午就回来了?” 唐松道,“回来取两册书。” 他从书册中拿出了当初定亲时的婚书,当着陈家大太太的面将婚书烧了,陈大太太喜不自禁,“哥儿实在是个好人,将来必能飞黄腾达、封阁拜相!” 王氏不客气地打发走了陈大太太,看看儿子,嗔怒道,“便宜她了!” 唐松笑笑,对王氏道,“母亲就不要生气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家女儿既然甘愿做妾,我便成全她,只是不知她将来有没有母仪天下的命。” 这几句话说的清清淡淡,王氏却听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笑了起来,“我的儿,就是有志气!罢了,她家既然出了银子,咱们且饶她一回。”叫过李嬷嬷来,从匣子里取了一万两银子,让李嬷嬷送去自己娘家,“这银子给舅老爷,再备几样好礼给老太太。” 正月十五,庶民们要去街上看灯,唐家却是不必,唐府年年正月十五都要办灯会,一大家子人一边赏灯一边听戏,热热闹闹的,时间倒也过得飞快,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戏台上唱得咿咿呀呀,许多人却无心于此,她们悄悄地观察着太夫人,太夫人却好似八面来风巍然不动,一点儿也没有受到影响的样子——太夫人心里却着实有些不安,每年的今天,宫中都要赏下花灯来,虽说不是圣上亲赏,可妃子们赏下的东西谁能说不是圣上的雨露君恩呢?今年是怎么了? 直到外头婆子领进来两个穿着厚实宫服的小黄门,众人才悄悄松了口气,两个小黄门一人手里提了盏灯,脆生生的行礼问好,“今儿淑妃娘娘酒宴上多喝了两盅,怕耽误往各家送灯,特地请了殿下挑的灯,这寿比南山灯是老夫人的,四季平安灯是给林夫人的,但愿平安喜乐方好。” 太夫人笑着叫了赏,叫人取过那灯来,问小黄门,“娘娘可还有什么话?” 那小黄门道,“娘娘说了,四皇子近日有些咳嗽,娘娘想请老夫人和荣国公夫人、平南伯夫人去白鹤道院打醮,替殿下祈福。” 太夫人点了点头,“好,回头挑个好日子。” 第188章 番外醒悟 叶氏族长家的堂屋里,或坐或站了十来口人,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无声啜泣。 唐辎说得口干,他捏了捏眉心,起身走到外头,叶氏族长给孙子使了个眼色,对方忙跟上,“唐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唐辎笑笑,“无事,我略站一会儿。” 那人觑着唐辎的脸色不好,小心的后退了两步,过了一会儿,堂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 唐辎站在廊下凝眉远眺,叶氏族长轻轻咳了两声,唐辎转过身来,问道,“听说叶员外还有一女,不知尊家如何安排?” 叶氏族长犹豫了一下,不知唐辎这是什么意思,道,“此女既然是我叶家人,自然还是由叶氏一族抚养。” 唐辎点点头,“我那老友膝下无女,夫妻两个往日里也颇为疼爱这个侄女,如今叶员外亡故,侄女将来在婚事上只怕要受些委屈,我那老友想把这侄女过继到身边照料,你看……” 今天天刚亮他就从城里出来,赶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到了这叶家庄,若不是受朋友所托,他真想撂挑子走人。 事情还要从他的忘年之交叶府学那里说起。 叶府学如今已过花甲,幼时流浪至此,被叶家庄的叶老员外收留,认作义子养大,后来又供他读书科举,可以说,叶府学深受叶氏大恩。 叶老员外是远近有名的积善之人,四邻八乡无不敬佩,老员外人过中年才得了一子,那时候叶府学也已经中了举人,很给叶家争气,叶家兴旺之像已现,也就不能免俗的对这个得来不易的亲生孩子有些过于宠溺,这孩子就是叶员外。 叶员外读书不成,脑子还算机灵,叶老员外的产业在他的经营下变得越发可观,从远近有名的积善之家成了人所共知的富裕人家,不过,叶员外在子嗣一事上竟遇上了与叶老员外相同的尴尬情形,人到中年了,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更让他烦恼的是,他外祖家也只有他母亲一个,当初他母亲带来大笔嫁妆嫁入叶家时就立下文书说好了的,将来老员外有了孩子,要择一继承叶员外外祖家的香火,若只得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长大后成了家,也一样要承担此事,可如今不要说兼祧两姓,再这样下去,连叶家都要绝后了。 也不是没人给叶员外出主意,让他从宗族中挑两个好孩子继承家业,不过,他想着自己是父亲四十多岁时得的,自然不免也还有些期待,毕竟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万一孩子长大了后悔,闹着要归宗呢?他岂不是白白忙活一场? 可叹人生无常,几个月前,叶员外外出被人杀死,虽然很快就破了案,可叶员外没有儿子,偌大的家业也就成了无主的肥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尤其叶员外为着兼祧两姓的缘故娶了两房媳妇,都是正式下了婚书八抬大轿抬进门的。 这两房太太生怕夫家的产业叫人觊觎了去,便各自从叶家族里挑了孩子,说要过继了养在名下,先娶的那位太太更说后头的那位名不正言不顺,只能执妾礼,没资格谈过继孩子的事,后来二房太太的娘家拿出了当初叶家给的婚书,叶家族里也发了话,大房太太才不说什么了。 只是有一点,叶员外兼祧两姓,叶家的产业在其中占了大头,叶员外外祖家的却没那么多,两位太太既然都默许了对方,此时便都争着要让自己挑的孩子继承更为丰厚的叶家的产业。 叶府学自从给弟弟办完了丧事就病倒了,对于两位弟妹争竞的局面,他实在无力平息,更不希望将来有一日闹到公堂上去,那不过是加快叶家的败落罢了,因此便拜托了与他交好的唐辎,请他代为说项,去叶氏族中商量个对策出来。 唐辎来之前就知道这不是好活儿,却不过面子才应下了老友的恳求,没想到事情比他想的更复杂。 叶家两位太太打算的好,叶氏族长更是算得精,他竟打算让自己的孙儿过继到叶员外名下,继续兼祧两姓——两位太太自然不会答应,她们的娘家在本地也不是好欺负的。 两位叶太太的娘家一起向他施压,叶氏族长的打算几乎要落空,因此对于唐辎的到来亦喜亦忧,言谈间便不时露出对大房二房所挑孩子的忧虑,暗示唐辎那两个孩子不堪大用,实在不是好人选,不过唐辎早已从叶府学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他来是为了平息事情,可不是为了叶家的将来操心的。 唐辎毕竟是官,他避而不谈两位嗣子的事却问起了叶员外那个庶出的女儿,叶氏族长心里虽不以为然,却还是笑道,“既然是她伯父的意思,若她愿意,倒也是好事,”他看看叶员外的两位遗孀,“只要侄媳妇们没意见就行。” 叶员外的二房太太不说话,长房太太盯了她一眼,捏着帕子擦擦眼角,“这孩子一向懂事……跟着她伯父,总比跟着我们这两个寡妇强得多,将来还能说个好人家。”言下之意竟是不反对的。 二房太太这次倒是和长房太太心思一致,道,“姐姐说的是,夫君生前也说这孩子这么聪明,识文断字又明理,实在是投错了胎,合该生在大伯那样的书香人家。” 唐辎愕然,他原以为这叶家只有一个女儿,哪怕是个庶出的,也该宠得很,看这两位叶太太的意思,竟是巴不得赶紧脱手? 叶氏族长掩饰地轻咳一声,掩饰道,“侄媳妇们贤惠,与其孩子将来的婚事被耽搁,还不如养在大侄儿名下,将来也能找门像样的亲事。” 唐辎无语,“那就请了侄女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叶员外的女儿今年十一岁,一身缟素,头发用白布条扎了丫髻,浓眉大眼,虽然神色哀伤,见了生人礼节上尚可圈可点。 唐辎就把叶府学想过继她为女儿的事说了,问她,“此事你母亲和族老都已经同意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出乎唐辎意料,叶家大姑娘只点点头应了声是,就吩咐她的丫鬟回去告诉乳娘,叫她们收拾行李,又深深向唐辎施了一礼,“多谢大人,不知我伯父身体可好?” 唐辎道,“如今他正病着,不能来,所以才托了我过来。” 叶家大姑娘微微一怔,担忧道,“是什么病?重不重?可吃了药?大夫怎么说?” 唐辎耐心答道,“不是什么重病,已经延请了名医医治,相信不日即可痊愈。”他心里暗暗叹息,自从他来了以后,叶家得知叶府学病倒的事,还没有谁像叶家大姑娘这般认真询问过叶府学的病。 叶氏族长轻咳一声,“唐大人,一会儿定下过继的事,就连这孩子的一起写上族谱。” 唐辎明白这是在提醒他赶紧定下过继子嗣的事,便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叶家大姑娘忽然道,“分家之前还有一事,是父亲早先就定下的。” 见她一个小人儿这般郑重,叶氏族长微微皱了皱眉,叶员外的两位太太也不喜地看了她一眼,叶家大姑娘不慌不忙从袖筒里取出了一本折子,交予丫鬟递给唐辎,唐辎打开那折子细细看了一回,便将折子递给了叶氏族长。 叶氏族长看了半晌,才道,“似乎的确是我那侄儿的笔迹,印鉴……也像。” 长房太太见叶氏族长神色迟疑,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是啊,夫君定下了什么事?”二房太太也不甘示弱的问道。 叶氏族长沉吟半晌,道,“这是我那侄儿给这孩子的嫁妆单子,一项项列得清楚,你们看看。” “不可能!”二太太尖声叫道,见众人都看她,她僵笑着放软了声音,“就是没了她父亲,还有我们呢,又怎么会不管她嫁妆?必是这孩子闹着玩的。” 长房太太把那折子接了过去,见上头列了一个田庄,两间铺子,一千两银子,还有一些首饰和摆件儿,也不由变了脸色,“这只怕是不能吧?从未听我们老爷说起过。” 气氛骤然僵了下来。 叶家大姑娘抿了抿嘴,“这是去年生辰的时候父亲给我的,当时因为伯父也在,便玩笑般的给了伯父一份,伯父若是还收着,想来应该是能查着的。” “你伯父还病着,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长房太太训斥道。 “这不是玩笑!”叶家大姑娘到底年纪小些,见两位太太不肯认,族长和那位伯父请来的唐大人也不开口,眼眶中浮现了泪意,但很快的,她眨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这怎么会是玩笑?” 二房太太挺直了腰就要开口,唐辎轻咳一声,“先不要吵。” 众人都看向他,见唐辎从怀里取出了一本封皮一模一样的折子,一个个不禁脸色微变,“我来之前,叶府学就把这个交给了我,侄女毕竟年纪小,一些事说不清楚也是难免的,这份嫁妆单子的确是去年叶员外定下的,此事应该毋庸置疑,这里有叶府学的亲笔书信为证。” 唐辎将一封信交给了叶氏族长,族长看了半晌,唐辎道,“叶府学的为人……老族长该比我更清楚。” 叶氏族长“唔”了一声,思考了许久,合起书信还给了唐辎,“既然如此,就这么办吧。” 二房太太“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正要说什么,族长微垂的眼角抬起,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二太太要是有什么话,先等我老头子说完了再讲。” 长房太太没有吭声,她看了二房太太一眼,二房太太不甘心地坐下了,面上是遮掩不住的焦躁。 叶氏族长对叶员外的两位遗孀说道,“你们大哥在信里已然说清楚了,这些东西我那侄儿早就为孩子备好了,都放在孩子的院子里,既然定下了将这孩子过继给你们大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让这孩子带去吧。至于之前说的从族里挑两个孩子过继的事……”叶氏族长看了看唐辎,示意他说话。 见那两位叶家太太神色不愉,唐辎微微一笑,“既然两位太太都已经定了人选,我这外人也不好多事,只是以后她们孤儿寡母的,叶府学毕竟离得远,还要请老族长多照料着些。” 他看了一眼站在老族长身后的年轻人,问道,“这是……” 老族长道,“这是我家小孙儿。” “可曾读书?” 那年轻人躬身施礼,答道,“自小读书,不曾缀于躬耕。” 唐辎点点头,“那便由你护送你妹妹进城罢,想来叶府学久未回乡,亦十分想念族人。” 那少年看了一眼祖父,见祖父没有反对,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恭声应道,“是,谨遵大人之命。” 唐辎又对叶家大姑娘道,“你去准备吧,我们尽量赶在今日进城,”想到这姑娘只有十来岁,回去也只怕是一团乱,便又道,“若是来不及收拾,明日早起些赶路也是一样的。” 商量妥了叶家的事,叶氏族长招待他用茶,又聊了些稼穑之事,他看看天色,正要说要是来不及便住一夜明日再走,叶家大姑娘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算上六七个服侍叶家大姑娘的丫鬟婆子,连人带物装了三辆大车,她的两位母亲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唐辎心里暗暗摇头。 想着叶府学之前的叮嘱,他道,“你伯父一直很担心你,嘱咐我一定要带你回去,我原还想着要是来不及,就住一天再走,既然你已经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如今正是深冬,路上唐辎骑着马,顶着寒风冻得够呛,虽然寒冷,可那姑娘还是时不时的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看风景,不时与身边的婆子丫鬟说上一句两句,唐辎觉得这个女孩儿很是大胆,他不由想起了自家的那个庶出女儿,一样都是十来岁,这个说话做事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自家的那个却好像隐身人一般,总是躲在角落里,若不问她,她从来不晓得开口。 唐辎叹道,“我家里有个小女儿,和你差不多大,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回头让她姐姐带她去找你玩。” 叶家姑娘就好奇的问他,“您家有几个女儿?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读书没?” 唐辎笑着答道,“女儿就她们两个,今年……十岁了吧?读些书。” 叶家姑娘面上露出疑惑,他见了,就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叶家姑娘眨眨眼睛,迟疑道,“您怎么连她几岁都要想一想?”她露出不解的神情,“您肯定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爱读什么书。” 她的堂兄骑着骡子走在一旁,听见这话,不由低声斥道,“妹妹不可无礼,大人忙于公务,这等小事又何必去记。” 唐辎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见那少年为他解围,他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 叶家姑娘有些难过的红了眼圈,低下头,不服气道,“每年我生辰爹爹都叫人给我摆席面,做新衣裳,打新首饰……他记得清清楚楚呢。” 唐辎有些尴尬,也有些感叹,听小姑娘这样说,她父亲叶员外显然是极疼她的,只是以后只怕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疼她了,便劝道,“不要哭啦,以后到了你伯父家也是一样的,你伯父没有女儿,自然会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来疼,你要好好孝顺伯父伯母,他们年纪大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他这样说,心里却不免茫然:自己好像真的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曼春那孩子了…… 唐辎回到家中,妻子和儿女们都出来迎他,他笑着应答,眼角余光瞥见人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心头闷闷:这孩子,怎么连头也不抬?她的嬷嬷是怎么回事?怎么还让她穿旧衣裳? 想到这里,他道,“家里做新一季的衣裳了没?” 王氏笑答,“已经做好了,你怎么忘了?我前几日还拿了料子让你挑来着。” 唐辎点点头,没有说话,第二天却悄悄责问童嬷嬷,“难不成家里养不起你们?你怎么还给姑娘穿旧衣裳?颜色都掉了。” 童嬷嬷低着头道,“姑娘穿得暖暖和和的,也冻不着,太太给的衣料是过年穿的,现在穿了,过年时就没了。” 唐辎愕然,道,“只有一身衣裳?” 童嬷嬷把之前领来的衣裳料子拿了出来,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块暗红色缎子,样式和颜色都不新鲜了,而且——只有桌布大小。 童嬷嬷道,“这块料子也只够做半件衣裳的,好在里子不必用新的,去年的旧衣裳还有,用那个做里子就成。” 唐辎脸上就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说不出话来,半晌,他艰涩地开口道,“回头我叫人送些布匹来。” 小屏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嬷嬷,二姑娘摔地上了!叫也叫不醒!” “什么?怎么摔了?”童嬷嬷猛地抬起头,手一抖,那块布料掉到了地上。 第189章 严舸 没过几日,林家就约了太夫人去白鹤道院打醮。 当时平南伯夫人来探望女儿,太夫人少有的与平南伯夫人多寒暄了几句,道,“别说媳妇了,就是我们也没想到她还能再怀上,毕竟轶哥儿和辑哥儿都这么大了,过年事忙,出了这样的事,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平南伯夫人面上发热,她是从小照着妇德养大的,太夫人的话让她尴尬不已,和太夫人定下了去白鹤道院打醮的日子,便借故去了女儿林夫人的敦本堂。 方姨娘进来给太夫人端茶,见着平南伯夫人匆忙离开的身影,微微一笑,“她和我们夫人可真不像是母女。” 可不么?林夫人这个做女儿的雷厉风行,事事妥帖,她母亲倒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动不动就脸红。 太夫人也笑了,点点方姨娘,“调皮,当着别人的面可不能这么说人家。” “我又不傻。”方姨娘将茶盏放到太夫人手里,蹲下身子温温柔柔的给太夫人捶腿,“我有您疼我就够了。”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动了动膝盖,方姨娘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您要不要躺下歇息歇息?” 太夫人却道,“我那天和你们侯爷说,瑛姐儿家的濬哥儿五岁了,瑛姐儿该再要个孩子,我后来一想,砗哥儿和濬哥儿是一年生的,你也该停了药再要一个了。” 方姨娘低下头,再抬起头来,眼眶却红红的,她摇摇头,“砗哥儿是我的命,您却是我的天,再要一个,我就没法儿服侍您了。” 太夫人面上露出了笑意,“傻话,你也不是服侍得多好,赶紧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才算对得起我疼你一场,砗哥儿身子骨弱,有个弟弟扶持着,将来才好在这府里立足,懂不懂?” “……是,您说的我明白,”方姨娘擦了擦眼睛,“只是如今我们夫人正怀着,我还是避一避吧,省得招了别人的眼。” 太夫人哼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讥屑,“她算什么,我要立起她来,她就得立着,我要她躺着,她就只能闷在屋里养孩子。” 方姨娘破涕为笑,她擦擦眼泪,“看您说的多吓人,等孩子生下来,您给起个名字吧?” 这二人喁喁私语,真是好一幅婆媳和睦的天伦享乐图。 时近二月,京城文坛却传来了消息,当世大儒严舸严大儒从南方讲学归回,人们这才知道年前病逝的国子监祭酒大人向圣上举荐了严舸,圣上连下了三道诏书宣他回京入国子监担任祭酒。 不少年轻学子蠢蠢欲动,四处打听着这位当世大儒的消息,希望能够前去拜会。 就连新贵安丰伯府上也得了消息,听说唐松曾在严舸严大儒开办的鹿涧书院读书,鄂云丰还特地央求了姐姐鄂云溪带她去拜望王氏,好打听些严舸严大儒的消息。 按说他和唐松是表兄弟,两人之间应该更好说话些,不过唐松为人板正,和鄂云丰完全是两样性子,有看不过去的地方,唐松便一一为鄂云丰指出,鄂云丰觉得和表哥玩不到一块儿去,便悄悄疏远了。 唐松那样的性子,鄂云丰既然不求上进,他也不勉强,只是回回见到,便要说上几句,直说到将鄂云丰吓跑,免得听他东聊西扯说一堆废话,还没什么实质内容。 因此如今鄂云丰也算是怕了他这位表兄,有什么事,宁愿多绕几圈儿,也不愿意听唐松念紧箍咒。 王氏见到这姐弟两个还是很高兴的,一番寒暄之后,得知了他们的来意,很爽快的应下了,不过,想到儿子对严舸的评价,还是道,“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也并非绝对,这严舸到底是个名声有碍的,虽不好说真假,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于上心,咱们又不是那等一辈子难见天颜的庶民,云丰好好读书,回头叫你爹给你弄个国子监的名额来,进去读书自然就能见着了。” 鄂云溪和鄂云丰原先跟着父母在大同,对京城人物能有几分了解?听闻此话,鄂云溪有些不解,“难不成这位严先生有什么不妥?” 王氏笑笑,“不妥是肯定不妥的,不过却不是你们小孩子该听的。” 鄂云丰还要再问,被姐姐扯了一把,才悻悻然住了口。 王氏却是越看鄂云溪越喜欢,问了她些诸如“这些日子忙什么呢?可曾读了什么书?”一类的话,鄂云溪都干干脆脆的答了,眼看到了中午,王氏留了两人吃饭,道,“今儿你们表哥兴许能回来的早些,你们陪舅母说说话,平时家里也没什么人,小的都还不懂事,我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等唐松回来,得知鄂云丰欲要拜见严舸,想请他代为引荐,便道,“表弟若是求我别的事,十件八件我都能应,只这一件事,恕我无能为力。” 鄂云丰不免有些失望,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姐姐正和舅母说话,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表哥总该给我个理由吧?严大儒究竟哪里不好?” 唐松见他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和母亲打了声招呼,“我和表弟出去聊聊,晚饭就不在家里吃了。” 两人出了家门,在外头找了处专作私家菜的清净馆子,等上了菜,唐松打发了服侍的人,这才对鄂云丰说道,“你要见严舸是要做什么呢?求名?求利?求学问?” 鄂云丰挠挠头,嘿嘿一笑,“就是听说他挺有名气,就想见见,我们学里的不少同窗都四处打听呢。” 见他不过是少年轻狂为了几分意气,唐松点点头,“实话告诉你,此人——决不可深交。” 鄂云丰愣了一下,见他只说了这一句便低头吃起菜来,急道,“表哥你说的也太含糊了!” 唐松道,“要说话,总该先让我填饱肚子吧?怎么?表弟没带钱?” 鄂云丰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愤愤道,“小爷有得是钱!”说着,将装钱的荷包往桌子上一拍。 唐松拿过荷包掂了掂,“行。”转身就叫店家再上几个好菜。 鄂云丰没想到这个“古板”表哥竟然这么心黑,一副不把钱花干净不罢休的样子,不过他到底是少年心性,生就的不服输,便道,“有好菜怎能无好酒?”便叫人上酒。 唐松却拦住了他,不许他要酒,“喝醉了酒,你还怎么去严家?” 两人吃饱喝足,歇了会儿,鄂云丰道,“表哥,严先生到底哪里不好?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我——” 唐松却站起身,“此处不是道人长短的地方,跟我走。” 鄂云丰气得要吐血,无奈有求于人,只得咬牙忍耐道,“不知表哥还想去哪里?” 唐松出了饭馆,叫人牵过马来,回头对鄂云丰道,“你尽管跟来就是,保证是好地方。——怎么,怕跑不过我的马?” 鄂云丰自问没什么场面是他没见过的,又被唐松一激,便翻身上马,“笑话,我的宝马还未曾逢过敌手呢。” 话是这样说,可京城大街上谁敢跑马?所以,直到两人出城,马缰绳始终是在马夫手里牵着的。 眼看前方大路宽阔,鄂云丰豪情万丈,“表哥,刚才在城里跑不得马,此处一片宽阔……哎哎——表哥你干嘛去?” 唐松背着他挥挥手,“前头有个熟人。” “你、你!”鄂云丰气得一挥马鞭,太赖皮了吧?还没开始呢! 这回唐松倒真没哄他,城外的茶寮里的确坐了个他意想不到的熟人。 马蹄轻快前行,他在茶寮前下了马,将缰绳交给家仆,进了茶寮一拱手,“二哥!” 孙承嗣转过脸来,一见是他,笑了,“你怎么在这儿?” 唐松回头朝鄂云丰招了招手,对孙承嗣道,“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弟,带他出来溜溜。” 我去!溜溜?你当遛狗呢?鄂云丰心里暗骂。 唐松按了一下他的脑袋,“这是亲戚,还不快叫二哥?” 鄂云丰势不如人,老老实实的叫了声二哥,郁闷地看了唐松一眼,低头不说话了。 唐松问,“二哥下榻哪里?” 孙承嗣道,“我在万和坊东南角有处宅子,表弟有空了去玩。” 唐松见他一行人身上都带着尘土,知道多半是从山东疾行而来,想了想,道,“可是为着考评之事而来?” 孙承嗣点了点头,道,“等忙过这两三日便去探望舅舅舅母,还请表弟帮我道声不是,并非有意怠慢,实在是公务催得紧。” 唐松一听,忙吩咐手下人去订席面,道,“我跟二哥去认认路。”也不管鄂云丰,叫了声跟上,就和孙承嗣一起进了城。 鄂云丰从小习文练武,人又聪明,才十四就考上了秀才,又好使些枪棒,见孙承嗣一行人个个气势不凡,身上还带着刀剑弓箭,□□的马儿亦是神骏,他从小就常在营团中厮混,一看就知道这几个都是练家子,是好手,也不和唐松计较了,屁颠儿屁颠儿的跟在后头,跃跃欲试的想着找机会和那为首的小白脸儿较量较量。 两人聊了一路,等到了万和坊,唐松见鄂云丰仍旧在他们后头跟着,便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鄂云丰梗着脖子,“表哥你都溜了我一天了,怎么不管我饭?” 周围一阵低笑,孙承嗣哈哈一笑,“都到了门口了,怎么能让小兄弟自己回家?走,我从山东带了好酒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鄂云丰顿时觉得眼前的这位孙二哥顺眼无比,忙赶上两步,对孙承嗣道,“那就多谢哥哥了!” 唐松哭笑不得,等下了马,便打发人回家报信,免得家里人着急。 鄂云丰见万和坊的这座宅子又新又宽敞,里头的摆设也都不俗,便悄悄问唐松,“寻常军汉哪有这样的手笔,表哥,他究竟是谁?” 唐松瞪了他一眼,“管好你的嘴,今天只管吃喝,不许多话。” 且不说这三人如何寒暄,唐辎得了消息,微微惊讶过后,便笑道,“看来他干得不错。” 王氏不愉道,“松哥儿也真是的,还带着云丰呢,怎么就乱跑?” 唐辎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对王氏道,“这些日子接了谁家的帖子你留意些,要是有严祭酒家的,就拿给我。” “怎么了?这个严舸当真发达了?连老爷你也这样?”就把今天鄂云丰来找唐松,想请他代为引荐去见严祭酒的事说了。 唐辎苦笑一声,“如今我可得罪不起他,你道他今儿上朝觐见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唐辎叹道,“此人不过是一沽名钓誉之辈,又无德行,偏他掩饰得好,又有人肯为他鼓吹,如今倒成了蒙冤的不屈斗士,实在可笑!——他今儿上朝受了印信,便上了一道折子,要参我行事不谨,畏惧权贵,呵,你是没瞧见,当时圣人那脸色——” 王氏讶然,“他疯了吧?圣上的家事,他也敢随意置喙?” 安庆公主是圣上的爱女,他家的事,能是随便抨击的么?尤其这人才被圣上委任为国子监祭酒,要邀名也不是这个弄法儿。 说起来,这严舸是个功名心极重的人,他在朝堂上被人排挤,为了保住名誉不得已辞官,却没有回乡,而是去了远离朝堂却商业发达的泉州办学,以此作为自己重入官场的跳板。 当初令他黯然离开官场的缘由也并不是无人知晓,说起来,王氏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这严舸家里有个生了儿子的美妾,原是他弟弟的妾室,这便是乱了伦理,又有他儿媳守寡后怀孕产子,其中的事也是说不清,至少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是落定了的。 王氏问丈夫,“安义公主的事打算怎么判?” 唐辎犹豫了一下,道,“依照律例,公主为君,驸马为臣,驸马无故不许纳妾,然驸马朱诚在外私养妾室,且已生下二子,既是欺君罔上,又失夫妇之义,安义公主毒杀驸马,手段亦不可取,判安义公主赔偿朱家白银万两,用以朱诚父母养老。” 王氏琢磨了一会儿,“朱家恐怕不会愿意吧?” 唐辎苦笑,“这就要看圣上打算怎么补偿朱家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没过几日,严舸又上了一道折子,建议皇帝“永不立太子”,称皇帝为“至道大圣大德者”,“命授予天既寿永昌”,“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忠臣辅之小人畏之”。 皇帝将奏折留中,之后却派人赏赐了严舸,奖励他“以孝养家”,在朝堂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物议沸腾。 他这样做,虽然讨好了皇帝,却得罪了很多人,宗室,勋戚,官员,甚至一些读书人都对他有非议,许多人上书弹劾于他。 “太过分了!” 第190章 选择 “太过分了!” 当初鄂云丰有多崇敬严舸大名,这会儿就有多生气,“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小人!” 唐松见丫鬟上了茶,便摆摆手叫她们都下去了。 鄂云丰也知道自家根基浅,又是军功得来的爵位,如今举家搬迁入京,再不能与当初在大同时相比,别人嘴上不说,在这京城不肯卖他家面子的人也并非没有,尤其朝堂上文官打压武将也不是一两日了,严舸的大名在那里摆着,多少人等着求见,他原本想请在鹿涧书院求过学的唐松替他引见,唐松却怎么也不肯给个爽快话,他只好去姨母家找表哥王世箴想办法。 两人好不容易求了王姑父的名帖,这才叩开了严家的大门,不想那严舸却只对王世箴客气寒暄了几句,提起他祖父前吏部尚书王覃当初如何如何,亲切的很,对自己这个安丰伯府来的竟是不假辞色,架子摆得十足,连个正眼也不肯给,简直是狗眼看人低,最后临走的时候,还拿腔拿调的叫他传话,要他父亲忠心事主,要忠于圣上,不可有负皇恩云云。 要不是王世箴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他当时就拂袖而去了。 鄂云丰端起茶吹了吹便一饮而尽,抹抹嘴巴,道,“我爹得罪他了?认得他是谁!说我爹是武夫,他怎么不敢指着我太叔公骂呢?太、祖他老人家难不成是用笔杆子打的天下?” 鄂云丰的太叔公是湖广布政使鄂崇,少有文名,状元出身,也曾平定叛乱立下军功,却拒受爵位,被太宗皇帝下旨褒赞,说他是天下有志士子之楷模,也是鄂家引以为傲的长辈。 唐松笑而不语。 鄂云丰有些挫败,“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严舸是这样的人?” 唐辎微微一笑,“沽名钓誉之辈百般邀名,既无德行也无操守,为求幸进谄媚于圣上,便有几分文采,将来青史上留下的多半也不过是骂名。” 朱氏告安义公主案很快就判下来了,依照律例,公主为君,驸马为臣,驸马无故不可纳妾,然驸马朱诚在外私养妾室,且已生下二子,欺君罔上,已失夫妇之义,安义公主毒杀驸马,手段亦不可取,判安义公主赔偿朱家白银万两,用以奉养朱诚父母养老。 这样的判决并没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只是这般明显的倾向,还是给唐辎招来了不少非议,不仅有御史上书弹劾,就连一些官员也跟着上书,只是这些奏折都被皇帝压下了。 一连几日,唐辎应酬颇多,常常赶不及回来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不免问起,王氏道,“听说是从前的同僚故旧相请,先前为着朱家打官司的事都不敢来找他,这会子事情了结了,应酬才多了些。” 太夫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也就抛到了一边,道,“齐王妃遣人给我送了帖子来,如今你母亲动不得,你就替她走一趟吧,早去早回。” 王氏眉头抽了抽,唐家和齐王府一向不怎么亲近,尤其如今陈家那个贱人就在齐王府,王氏本不想去,可转念一想,凭什么她要避开?理亏的又不是她!齐王妃还能为了一个妾室为难她不成?笑话! 便笑着应下了,“您是老封君了,便是不去她们也不敢说什么。” 太夫人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不过是去露个脸,意思意思罢了,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告诉她们我身子骨比去年差些,不敢轻易出门折腾。” 话说的这样明白,王氏就笑了,“如今天气乍暖还寒,就不带孩子们出去了。” 唐曼锦看了她娘一眼,瘪瘪嘴。 二太太眼珠一转,笑道,“要说这么大好的天儿,不出门走走实在是可惜——你说是吧,三弟妹?” 三太太不料这火这么快就烧到自己身上,她轻轻咳了两声,抱歉的笑笑,“嫂子精神头好,我就不行了,昨儿受了点儿凉就有些不大舒坦,哪儿还敢出门?只盼着早些好了。” 她道,“算算日子,四弟妹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动静?” 说起肁氏,几位太太都去看太夫人,太夫人问身边的珍珠,“松桂堂那边来人了没有?” 珍珠出去问了一句,回来摇摇头,“段嬷嬷还没来,奴婢叫人去问了。” 不多时,一个小丫鬟领着松桂堂伺候的婆子过来禀报道,“我们夫人昨儿夜里梦魇着了,今早起来就不舒坦,这会儿正请了太医把脉。” 太夫人直起身子,“怎么说?” 那婆子回道,“无甚大事,因是头一胎,日子不准也是有的。” 太夫人问,“稳婆和奶娘都备齐了没?妥当不妥当?这是女人的难关,不可大意。我这儿有好参——珍珠,你去取来,叫她给老四家的捎过去。” 婆子谢过了,又一一答道,“稳婆和奶娘已然备下了,都是妥当人,稳婆是成国公府荐来的,奶娘是我们夫人的陪房,养下过两三个孩子,都壮实着,奶水足得很。” 太夫人又问了几句,仍旧有些不放心,她看看珍珠,又扫了一眼屋里的几位太太,眼角余光瞥见角落的方姨娘,对方姨娘道,“你去一趟,替我看看那孩子,问问看太医怎么说,让她别怕,是女人就总有这一遭,过去就好了。” 方姨娘柔声应下。 按说几位太太和肁氏是妯娌,这时候去探望一番也没什么不妥的,不过肁氏性情高傲,身为世子夫人亦有着她自己的矜持,平时就和王氏、吴氏、田氏她们玩不到一起去,在这个临近生产的时候,王氏她们自然不会给自己找麻烦——那肁氏身段玲珑,平时瞧着好看,焉知等到了生产的时候会不会难产?这可都不好说,要真有个意外,但凡离她近的都得倒霉,平白惹一身臊——所以,太夫人没有发话,她们也全都当做没想起来这事,只管议论着当初自己生产时的一些琐事。 等人都散了,太夫人闭着眼睛捻了会儿手串,对珍珠道,“把经书取来,你给我念一段。” 珍珠去小佛堂里取来《金刚经》,给太夫人念了一段。 太夫人耷着嘴角,“一个个的都会算计。” 珍珠给太夫人捧了杯茶。 太夫人长叹一声,忽然问道,“我让你去服侍老四家的,你愿意不愿意?” 珍珠一惊,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她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双膝跪地,“老太太——”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个个都有几分姿色,在府里时日久了,大家都明白,那些长得好的将来多半要被太夫人赏人,珍珠自觉相貌平平,比不得水晶娇媚窈窕,也不如碧玺貌美柔顺,更没有奇楠那般英姿秀美——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太夫人怎么就瞧上她了? “怎么?你不愿意?”太夫人神色淡淡。 珍珠到底服侍了太夫人几年,察言观色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可是这会儿太夫人的脸色却让她有些看不透,她以头触地,哽咽道,“珍珠是服侍老太太的,命也是老太太的……” 太夫人没有回应。 珍珠心知自己的前程只怕就在此刻了,咬了咬牙,道,“老太太心疼奴婢,奴婢只愿跟着老太太,服侍老太太,别人……再没有老太太这般对奴婢好了!求老太太成全!” 太夫人看着她,“人人都求的富贵,你不稀罕?” 珍珠流泪摇头,“除了老太太,什么富贵奴婢都不要,只求老太太容奴婢服侍您一辈子——” “……罢了,你既不愿,我也不想逼你,”过了一会儿,太夫人终于松了口,“你去把水晶那丫头叫来吧。” 珍珠心里一惊,水晶那丫头比她小两岁,却和她是同一年进的府,也是一同被选进了庆僖堂,她不愿做姨娘,水晶却是早早的就瞧上了松桂堂,私下也不止一次的表露出对世子的倾慕……不过,眼下容不得她多想,擦擦眼睛,起身谢过太夫人恩典,便一步一退的出了房门,去找水晶了。 水晶刚从针线房回来,正整理着给老太太做的新衣裳,听见珍珠进来,正要说话,却瞧见她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了似的,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心里却已经转了十八道弯。 珍珠摇摇头,“老太太叫你呢。” 水晶笑了,“叫个小丫鬟来说一声就是了。”她把手里的衣裳放回箱子里,上了锁,打发了跟她的两个小丫鬟,这才问道,“你哭了?为什么?老太太说你了?” 珍珠没有回答,道,“老太太找你呢。” 水晶却拽住了她,低声道,“好姐姐,咱们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老太太不会罚我吧?” “老太太罚你做什么?快走吧。” 水晶却不肯往前走,哀求地望着珍珠。 珍珠叹了口气,左右看看,这才低声道,“你心里想的那件事,只怕老太太看出来了。” 水晶脸一白,珍珠使劲握了握她的手,“别怕,我看老太太不像是要罚你,你稳当着些,那事要是真成了,也别太高兴,让老太太不喜。” 水晶眨了眨眼,想了想,才明白了珍珠的意思,她面颊上浮现一抹嫣红,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脸颊,“多谢姐姐,我知道了,咱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太夫人的屋子,珍珠在太夫人身边站定,水晶如往常那般给太夫人行了礼,“老太太,奴婢刚去了针线房,新一季的衣裳已经做得了,那薛大姑果真有几分本事,那几个绣娘一经她指点,配色比以前好多了,一共十二身衣裳,尺寸样式都对得上。” 禀完了正事,她看了眼珍珠,对太夫人笑道,“什么事惹了老太太不高兴?” 第191章 一举得男 禀完了正事,水晶看了一眼珍珠,对太夫人笑道,“什么事惹了老太太不高兴?” 太夫人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水晶心中一懔,不敢再装傻,这时正有小丫鬟来添茶,她忙回身接过茶壶,给太夫人倒了半满不满的一盅热茶,捧着服侍太夫人喝了一口,又给她擦擦嘴角,“奴婢蠢笨,若是犯了错,还请老太太明示,若要责罚就责罚得狠些,您出了气才好,别气着了自个儿身子。” “松桂堂那边日子快近了,你们四太太年纪轻,我不放心,你去松桂堂服侍吧。”太夫人淡淡道。 水晶微微变了脸色,这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照着老太太的脾性,眼下没有外人在,万没有一句不问就打发她去的,怎么也要说说松桂堂,再说说世子夫人,让她心里有底——她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眼看四太太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听说如今那边儿院子查得才紧呢,让奴婢去,只怕那边儿要多想。” “你对松桂堂那边儿的情形倒是清楚明白得很呢?” 这话里的意思可有点儿不对,水晶紧张地咽了咽喉咙,伏地请罪,“奴婢不敢,是刚才奴婢去针线房时听那儿的人说的,她们去给松桂堂送做好的衣裳,在松桂堂门口被拦了,带去的东西里里外外查了好几遍才许进,好些人议论呢,说四太太身边的人也谨慎太过了,这都是府里的东西,又不是外头的,怎么就这样不放心?奴婢听了一耳朵,还想着当个稀罕事儿回来好跟老太太说说呢。” 管针线房的金嬷嬷是太夫人的人,太夫人对她一向满意,不过这会儿听了水晶的话却面容一沉,“老金怎么管的?叫她们议论这些?” 水晶平日里专管太夫人的衣裳鞋袜,常和金嬷嬷打交道,和金嬷嬷的交情也还不错,这会儿却像是成了哑巴,不肯再开口了,珍珠心里明白,更为她着急了,想给她使个眼色,她这会儿却低着头不敢抬起。 “去,叫老金过来。” 珍珠忙差遣了正在西厢廊下喂鸟儿的丫鬟去传话,她不敢叫站在正房廊下值守的丫鬟去,就怕有人离得近了听见一句半句的,传到金嬷嬷那里,给水晶招事儿。 等她再进了屋子,水晶已经起身,正跪在地上听太夫人训示,太夫人吩咐珍珠道,“一会儿把老和尚才叫人送来的平安符给松桂堂送去,你送这丫头去。” 珍珠应了一声,便要去准备。 水晶眼睛一红,掉了几滴泪,膝行两步,“老太太,奴婢舍不得您……” “你虽是我这里过去的,到了那边可不许淘气,要好好服侍主子,你主子好了,你才有好日子,”太夫人阖目,淡淡道,“……你下去吧。” 水晶还要再说什么,珍珠扶她起身,悄悄儿掐了她一把,避过太夫人给她使了个眼色,“老太太乏了,你快去收拾收拾,一会儿再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曼春合上厚厚的账本,将一旁的算筹收进匣子里,绒线铺开张了几个月,又赶上过年空了半个多月没生意,如今能小有盈余已经算是不错了。 “跟他说了吗?叫他找好木匠打制一批盒子,刻上咱们铺子的招牌。” “已经说了,说了是要送礼的,图样也给他了。” 曼春道,“咱们店小,卖的又是针线这样的小东西,不求一夜巨富,但求细水长流,回头挑些好颜色往熟识的人家送去些,慢慢地就好了。” “姑娘说的是。”童嬷嬷开窗瞧了瞧外头,对曼春道,“还有一事要跟姑娘说,有人介绍了一桩生意到铺子里,他们不好做主,想请姑娘给个话。” 曼春见童嬷嬷神色,问道,“是否有哪里不妥当?” “那人跟咱们府上也有些瓜葛,说这生意只要往里投些银子,也不用操心劳力,稳赚包赔,一年稳稳当当两成利。” “什么生意是稳赚包赔的?还两成利?” 童嬷嬷手里比了个手势,曼春瞧见,变了脸色,“印子钱?——这事儿有什么为难的?这种事咱们不沾。” “听他们说,管着这生意的与咱们府上二老爷和三老爷……人家已经上门来找了好几回了。” 曼春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二房和三房?你是说……” 童嬷嬷却摇了摇头,“不是。”张口无声说了句“韩姨娘”。 “韩——她竟敢放印子钱?”曼春凝眉想了一会儿,“确定吗?” “他们托人打听过了,那管放印子钱的女人是以前服侍过韩姨娘的丫头。” 曼春想过,当初侯府既然有放印子钱的罪名,那么府里应该确实有人做过,但是要知道放印子钱这种事,可不是她这种无权无势的小人物能撑得起来的,便是几位太太的名头拿出去也未必管用,也不知是太夫人还是林夫人,或者是肁氏? 没想到却是韩姨娘。 若说这背后没有仗祖父的势,她可不信。 不过,韩姨娘的人为什么偏偏找上她的铺子? 若说是巧合,她可不信,她的铺子才开张几个月?若不是存心打听,又有多少人清楚铺子和她的关系?韩姨娘的人找来,明显是有所图谋,只是不知道她要什么。 “……她找上咱们做什么?嬷嬷,韩姨娘要给咱们塞银子,可咱们能替她做什么?” 童嬷嬷被问住了,二姑娘一个庶女,在府里根本说不上什么话,在府里的脸面有时候还不如夫人们跟前亲近的大丫鬟,韩姨娘这一招…… “莫不是疾病乱投医?” 曼春笑笑,她虽没见过韩姨娘,不过从听来的传闻里,这位韩姨娘可不象是个会疾病乱投医的。 “不论她想做什么,放印子钱这种事咱们不能沾,告诉铺子里,给多高的利钱都不做,就说账上没钱,都上缴了。” “也不知道祖父晓不晓得这事。”见童嬷嬷沉默不语,她摇头笑了笑,是自己想岔了,祖父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这府中里里外外一千来口人,知道这事的只怕不止咱们。” 童嬷嬷有些犹豫,“姑娘的意思……” “不过是瞒上不瞒下罢了,这到底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韩姨娘敢做,却未必敢喊出去叫人知道,这个把柄若是被对头拿到手里,就是有祖父撑腰也没用,何况老太太一直看她看不顺眼。如今她找上咱们必有所图,咱们不接招,她也不能打上门来。……既然已经算计到了咱们头上,想来也是不容人推拒的,我写封信给舅母,你叫王勤去找她。” “舅太太那边……行吗?”童嬷嬷有些犹豫,如今舅老爷在南边儿带兵,舅太太带着儿女守在京城,自然是能少招惹些是非就少招惹些,韩姨娘虽只是外室,却有侯爷撑腰,要不然怎么敢放印子钱?这事只怕连舅太太也不好摆平。 “我知道舅母不适合出头,不过这种事也未必就要闹得两边都不好看才罢休,都说和气生财,家里的大管事们经的事多,总有办法的,让王哥去请教请教,若是连他们都没招了,咱们也只好装傻充愣一回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童嬷嬷叹了口气,“他一跟我说,我就说不行,放印子钱难道是什么好名声?万万做不得的。” “嬷嬷说的是老成之言。”曼春笑笑,“——先前说要把咱们这一房过继给伯祖父,如今也没了下文。” 童嬷嬷道,“如今都盯着松桂堂的肚子呢,哪儿顾得了那个?” “还没有消息吗?不是说快到日子了吗?” 童嬷嬷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生出来是男是女。”曼春拨弄了一下靠过来撒娇的花狸奴,花狸奴肚皮朝上软绵绵的摊平在炕上,轻轻挠挠它的脖子,它就咪呜咪呜抖抖毛爪。 “最好是男孩儿,”童嬷嬷道,“能一举得男,在婆家才好立得起来。” 小五脸颊上红扑扑的,眼睛发亮,风风火火的冲进屋里,“姑娘,大事!” 花狸奴骨碌起身就躲到了曼春身后。 “不是一早就叫你给三太太送花样子去?都什么时辰了这会儿才回来?”童嬷嬷责备了两句,见她老老实实站直了,才问道,“又有什么大事?” 小五忙道,“就是在三太太那边听得消息才回来晚了,庆僖堂的珍珠姐姐和水晶姐姐去松桂堂送大佛寺高僧给开过光的平安符,结果松桂堂那边就起了动静,还请了太医,夫人和几位太太都过去了,奴婢回来的时候,松桂堂的段嬷嬷正派人去庆僖堂送喜信,这会子只怕满府里没有不知道的了。” 童嬷嬷忙问,“生了?生的是男是女?” “是位小公子!” 曼春和童嬷嬷互相看了两眼,童嬷嬷道,“世子的长子,又是嫡子,洗三只怕是要大办的,姑娘也得准备一二。” 曼春点了点头,“找一套金锁金镯送去也就是了,多少是个意思。” 小五却欲言又止,曼春见了奇怪,问她,“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小五道,“……庆僖堂的水晶姐姐听说原是要去松桂堂服侍的,可段嬷嬷却叫人送了她回去,说她八字不好,与小公子不和。” 曼春看看童嬷嬷,半晌无语,失笑,“怪不得嬷嬷说最好能一举得男……” 有了儿子,腰杆才挺得起来,松桂堂这回生的若是个女儿,那水晶只怕也就顺势留下了。 第192章 不得人心 等屋里没了别人,童嬷嬷才道,“以前太太生大哥儿的时候,庆僖堂那边儿也送过人来,后来还是老姨娘把人要去了,要不然可真没法儿跟王家交代。”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道,“一会儿去问问姐姐,看姐姐她们送什么,回头洗三的时候嬷嬷你去替我跑一趟吧,我就不去了。” 王氏目睹了肁氏生产那天发生的事,想起自己当初生唐松坐月子时老太太就来过这么一手,心里的火就一拱一拱的直往上蹿,然而又不能露在脸上,也不好和别人说,想到女儿的将来不禁暗暗叹气,就让人将唐曼宁叫了来,打算教导她一番,想到女儿毕竟年纪小,王氏就没直说太夫人把丫鬟派过去是给唐轶做通房的,唐曼宁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四叔家的小宝贝,王氏说了什么,她只当是聊闲篇,想不到那么些阴私事,就道,“这也太巧了,刚送了平安符去,四婶就生了,是哪家高僧给的平安符?” 王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她一眼,又不好明说,心里很是没意思,道,“我乏了,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唐曼宁回过神来,不知母亲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把她叫来絮絮叨叨半天,又忽然翻脸赶她走,也有些不高兴,“那您叫我来做什么?” 这个女儿聪明是聪明,从小无论读书还是女红都没叫家里人操过心,可这心眼儿什么时候能多长长?王氏气不过,“你到底生得像谁呢?啊?” 王氏一开口,唐曼宁就知道她又要老生常谈了,不外乎嫌她“缺心眼儿”、“不机灵”一类的,一点儿也不像王家人,云云,她有心回几句,想到对面坐着的毕竟是母亲,便忍了,“不是像您就是像我爹!不早了,我回去了。” 唐曼宁气鼓鼓的从王氏院子里出来,在清凉园门口遇上了方姨娘,看着方姨娘那姣好的面容,才突然醒过味儿来,琢磨了一夜,第二天跑去找曼春说了。 新生儿洗三,都是各家的妇人前去祝贺,曼春她们这样的小姑娘只需叫人送些贺礼即可,曼春这边安排了童嬷嬷去,唐曼宁那边自然就是葛嬷嬷。 屋里也没有别人,姐妹两个嘀嘀咕咕,唐曼宁道,“老太太打发丫鬟去四婶那边儿伺候,是不是有那个意思?”她伸手在炕桌上写了个“妾”字,以目示意曼春。 见曼春没有否定,她有些不可置信,喃喃,“不能吧?” 曼春拿竹签子拨了拨杯中上下漂浮的茶叶,“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曾祖母身边的丫鬟里,水晶算是长得不错的,瞧着也是个伶俐人——真要是服侍四婶,也该赐下有经验的老妈妈们。” “……你说老太太是怎么想的?那个节骨眼儿上往松桂堂送人?”唐曼宁皱眉,“下马威?” 唐曼宁完全不能理解太夫人的想法,临产的妇人怎么能动气?这不是要命的事儿吗? “可不就是下马威?……老太太——” “嘘——”说起老太太的事,唐曼宁不敢大意,伸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支起身子往外看了看,见窗外没什么人,才放下心,瞪了妹妹一眼,小声道,“小声些,叫那些婆子们听见了,又是事儿。” 这清凉园里别的不说,就是花木多,花木多了,干活的人自然少不了,她们在园子里时常能撞见,唐家的规矩是这些管花木的婆子们干活时不许高声说话,因着各处居所也都或多或少的遍植花木,那些人也时常进院子里来整理,若是不仔细些,她们在屋子里说的话,没准儿就叫人听去了。 曼春捻了块糕慢慢吃着,“这可是嫡嫡亲的的孙媳妇,嫡嫡亲的曾孙子。”孙媳妇临产,做祖母的却给孙子安排通房,但凡硬气些的都不能忍。 这要是个把人气个好歹,生产中出了事,可惜了孩子不说,肁氏娘家还不得跟唐家拼命? 如今天气渐暖,曼春屋里虽然还烧着炕,窗户却不像之前天冷的时候那样总关着,每天半上午时都要打开透透气,直到过了晌午才关上。 唐曼宁在拼盘里挑了枚大个儿的杏脯,咬下去酸酸甜甜的,“等秋天你这儿再做果脯的时候知会一声,我叫人来学。” 曼春知道姐姐爱吃这个,去年秋天就叫人做了不少果脯,“好,到时候提醒我一声。” “幸亏四婶这回生了儿子,要不然人就留在松桂堂了。我听说,”唐曼宁凑近了,小声道,“当初母亲一进门就把嫁妆田交到了老太太手里,二婶和三婶的嫁妆田和铺子也是这样办的,不过四婶却不一样,她一进门,老太太就让她管了家,直到去年咱们回来之前,家里的中馈一直都是她管着的,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也一直在她手里攥着,没给老太太,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老太太不高兴了?” 还有这样的事? 曼春问,“既然让她掌了中馈,没收她的嫁妆也没什么吧?” “谁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呢?”唐曼宁不置可否,“没准儿是等着她自己上缴?看她没这个意思,老太太才不高兴了?” 曼春问道,“那……曾祖母后来有没有把母亲和二婶三婶的嫁妆还回来?” 唐曼宁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她附在曼春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咱们这位老太太财迷着呢,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想要回来,难得很,就连江姑姑从公主府带回来的东西都在老太太手里锁着呢,听说有几十车箱笼。” 看曼春惊讶,唐曼宁便给她解释了一番。 江溆的母亲唐熙是太夫人的独生女儿,嫁给了景泰公主的独子江珏。 江珏是景泰公主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养成了寻花问柳的习性也就在所难免,因会做几首歪诗便自认风流才子,景泰公主活着的时候还能约束于他,等景泰公主没了,他便胡天胡地起来,这人性情急躁,耳根子又软,家事产业皆托与唐熙,跟唐熙除了要银子,便还是要银子,家里婢妾成群,外面还有包养的粉头,却养不下一个儿子,他还有几个庶出女儿,年纪都比嫡女江溆大很多,很早就嫁人了。幸而这人也没折腾太久,在江溆四岁那年他因与人争风吃醋跌倒摔死了。 唐熙三十多岁才生下了女儿江溆,这也是她唯一的孩子,自然爱若珍宝,丈夫江珏死后,她深觉寡妇门前生计艰难,便将婆家的资财收拢了,带着自己的嫁妆和女儿江溆回了娘家安平侯府,原本以为能靠着娘家太太平平的将女儿养大,谁知却得了痨病,虽有各样好药养着,熬了几年,还是没熬过去,亡故前将女儿和家财都托付给了太夫人。 太夫人便将江溆养在身边细心照料。 “别看老太太整天赏这个赏那个,好像给了江姑姑不少东西似的,其实跟江姑姑带来的那些没法比,大家都说等将来江姑姑成亲嫁出去,不知道老太太能给添多少嫁妆。” 曼春眨眨眼,“江姑姑有没有定过亲?” “好像没有……”唐曼宁想了想,“听人说她打小儿就没穿过几天鲜亮衣裳,先是她祖母景泰公主去世,后来没多久姑祖父去世,刚守完孝期没两年,姑祖母又去世了,接连着丧事,怎么定亲?跟谁定亲?” 一个女子,父母都不在了,又寄居在外祖家,想要桩合心意的婚事,是有点儿难办。 唐曼宁见妹妹明白了,就道,“她的事,若是没有曾祖母开口,难着呢,咱们平日里也犯不着跟她争,争不来的,作得过了,还惹了老太太烦心,不值当的。” “我知道,她是曾祖母的心肝宝贝儿,惹不得的。我倒觉得——”曼春伸手比了个五,道,“老太太是不是想让他们俩……” 唐曼宁眼睛一亮,有些小激动,“你也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好不好?曼春道,“他们年纪、辈分都差不多,不过我倒觉得敦本堂那边未必会同意。” 唐曼宁一撇嘴,“会同意才怪,祖母巴不得给五叔娶个林家的女儿来做儿媳。” “老太太肯定不会同意。” 唐曼宁扑哧一笑,“那就看她们斗法谁厉害了。” 等童嬷嬷和葛嬷嬷回来,唐曼宁问,“今儿来的人多么?” “可不少呢,”葛嬷嬷答道,“宫里还给赏了。” “赏的什么?”唐曼宁好奇。 “还不就是那些东西,衣料、金银,哦,宫里的淑妃娘娘还赏了桂哥儿一副金锁,赏了四太太两身衣裳。” “桂哥儿……桂哥儿?”唐曼宁诧异道。 “是,老太太给起的名,说先这么叫着。”葛嬷嬷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见姐姐发呆,曼春问道,“都来了哪些客人?几位姑太太都来了吗?” 葛嬷嬷一一答了,曼春又问了几句,便叫葛嬷嬷和童嬷嬷去歇会儿,又打发了丫鬟们去外头。 唐曼宁面含忧虑,恼道,“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儿?” 曼春也是说不出话——四叔是世子,和肁氏夫妻两个住在松桂堂,给这孩子起名叫“桂哥儿”也没什么,可偏偏她们大哥单名一个“松”字,又是庶长房的,这叫人怎么想? 曼春想了好一会儿,道,“过年的时候不是已经定下了要过继?什么时候开祠堂?”赶紧把过继的事儿办了,她们这一房才不会太尴尬,要不,庶出长房的长子,名字偏偏又和嫡出的长孙凑一块儿了…… 唐曼宁的一对秀美紧紧地蹙在一起,她烦躁地长出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晚上唐松回来知道了此事,倒是没说什么,转而和王氏说起严舸为国子监祭酒之事。 “怎么想起他来了?”王氏有些不以为然,“当初他在泉州办学,还同你父亲见过面,如今倒好,告状的折子一本本的上,拿咱家当梯子踩呢。” “此人自从去了国子监便大兴风浪,今天又鞭笞了十人,听说姑母家的世箴表弟也受了罚。” 王氏吓了一跳,“箴哥儿挨打了?怎么回事?” “我有个师兄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听他说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母亲派人去姑母家问一声吧,若是真受了鞭笞,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养好的。” 王世箴比唐松还要小两岁,因其祖父在吏部尚书任上乞骸骨,依律,王世箴和他的兄弟都有入读国子监的机会,但国子监又与寻常书院不同,规矩甚大,在里头只能老老实实读书,不许乱议时政,更不许上书陈合,尤其先前几任国子监祭酒因为圣上的缘故贬的贬,谪的谪,因此原本打算入国子监读书的唐松不得不放弃了,转而去了另一家在京城颇有名望的书院。 第193章 时光飞逝 王世箴在国子监挨打的事很快被确认了,不过因为他家不欲宣扬此事,因此知道的人并不多,至于他为什么挨打,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王氏和唐芳的关系一般,此事便不好太过热心,她派人去送了些药材,又慰问了一番,唐芳回信叫人谢过了,王氏觉得完成了任务,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唯有亲自上门去了一趟的唐松知道些许缘由,不过,回来有人问起,他也只简单提了两句,并未细说。 曼春私下里悄悄问唐松,“严祭酒前一阵子上书弹劾父亲,箴表哥挨打是不是也有这个缘故?” 唐曼宁拍拍胸脯,“幸亏大哥你当初没去,要不然挨打的就是你了。” 唐松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说什么呢。” 唐曼宁撅撅嘴,“大哥,老太太和祖父不是说了要把咱们这一房过继给伯祖父?怎么没动静了?” 唐松瞥了她一眼,“你急什么?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唐曼宁哼了一声,“过年时就定下来的事,说好了等出了正月就办,给祖宗上供的时候也说过了,如今倒没人提了,咱们究竟算是哪边儿的?” 唐松这回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道,“想这么多作甚,这事祖父心里有数,你不要到处去问。” 唐曼宁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满道,“谁到处去问了?如今松桂堂得了个桂哥儿,偏你名字里却有个‘松’,倒好像高他一头似的,咱们不多想想,就怕有人要多想了,大哥你也走走心……” 在唐松这里没得着准话,唐曼宁索性拉着妹妹去问父亲,唐辎白天要忙公务,下了衙多少还要与同僚应酬应酬,好不容易回到家打算歇一歇,却没想到还要回答女儿的问题,尤其这问题还不好回答。 唐辎想了想,“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唐曼宁嘟嘟嘴,“哪里是什么突然?早就想问了!” 唐辎伸手摸摸女儿的脑门儿,宽慰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唐曼宁愣了一下,气道,“爹,如今不是说咱们怎么想的,再这么不尴不尬的,别人还道大哥要和桂哥儿争什么呢,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这事其实唐曼宁早先就和王氏说过,不过,王氏道,“你四叔都封了世子了,还叫咱们怎么退让?退到旁支去?笑话!什么时候过继那是你祖父和曾祖母要操心的事,你不用多管。” 唐曼宁将母亲的话复述了一遍,“母亲是该操心的事不操心,整天只顾着琢磨那些没用的事,您也不劝劝她。” 瞧见女儿气鼓鼓的,唐辎反而笑了,他将女儿的话细细琢磨了琢磨,“小小年纪倒是爱操心,行了,回头我想法子去探一探你祖父和曾祖母的口风。” …… 时光飞逝,又是火烧一般的七月,转眼间曼春和姐姐回京已经两年了,她如今算是勉强适应了京城干燥的气候,好在她这居来山房里就有口清水井,平日里并不缺水用,一年四季烧水洗澡都还算便宜。 天气热,曼春洗了头,便散开了头发坐在临窗大炕上,卧室的房梁上吊了张苇席,用竹框撑着,一拽竹框上系的绳子,苇席便左右摇摆,呼呼的扇起风来,比用大蒲扇扇出来的风舒服多了,也省了很多力气。 等头发晾的半干,她叫人拿梳子将头发一点一点梳通,又用篦子细细的篦了,直到一头乌发梳得顺滑了,这才取下搭在肩膀上的厚粗布,脱下衣裳用热帕子擦干净身上,换了身干净的夏衫,舒爽地长出一口气,“夏天就这点儿不好,略动一动就一身汗——什么时辰了?” 小屏看看日头,道,“等梳好头就差不多该过去了。” 曼春本来还想歇一会儿,闻言嗯哼了一声,抱怨两句,“那就梳个简单的,别太折腾,回来也好拆,我还能再歇会儿。” 小屏叫了素兰过来,她如今专管给曼春梳头,小屏道,“天热,姑娘心里燥得慌,不耐烦,别梳太麻烦的,回头拆也要拆半天。” 素兰点点头,“知道了,那就梳个单螺,没有头发垂下来,不累赘,还凉快。”说罢,见曼春默许,便手脚利索地动作起来。 趁着素兰挽头发的工夫,曼春挑了两支簪子摆在桌上,小屏问,“姑娘戴不戴花?” “不戴……你去把装宫花的匣子拿来。” 在这样的好时节,不戴鲜花戴宫花,似乎有些不可理喻,不过,自从前一段时间唐曼锦因为戴鲜花脑袋上被蜂子蛰了一回,她们姐妹几个就都很有默契的都戴起了宫花,身上也很少再洒香粉了,虽说从那之后园子里的蜂巢就被清理了一遍,不过一想到唐曼锦被蛰得红肿的额头和脸…… 罢了,香花香粉什么的,还是等天冷了再说吧。 眼看到了该去请安的时辰,童嬷嬷还不见人影,曼春心里有些着急,“怎么还没回来?” 正要叫个人去瞧瞧,外头报说童嬷嬷回来了。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影,曼春吩咐小屏,“去给嬷嬷倒杯茶。” 童嬷嬷在门口站着,身上外出的衣裳已经换下来了,曼春招手叫她进来,急切问道,“见着十七舅舅了没?” “见着了,见着了!” 自从前年泉州一别,甥舅两人已然有两年多没见过面了,这次王十七从南边儿剿匪回来,官职又升了两级,曼春在唐家轻易出不得门,只好让童嬷嬷带了东西去问安。 曼春松了口气,“我还怕舅舅要出门,你会见不着。” 童嬷嬷道,“舅老爷一早就去衙门办事去了,得亏咱们提前去信说了一声,舅太太留我吃了晌午饭,又说了会儿话,舅老爷才回来,我替姑娘磕了头,舅老爷高兴的不行,问姑娘长高了没有。” 曼春笑起来,“嬷嬷怎么说的?” “我说,咱们姑娘就是随了大姑娘的体格,不高不矮正正好。” 曼春被童嬷嬷逗笑了,看看天色不早了,对童嬷嬷说,“嬷嬷今儿出去了一天,辛苦了,歇着去吧,我也该去给老太太问安了。” 自从入了夏,太夫人就搬到了园子里避暑,住进了西边的蔚霞堂,同时住进来的还有林夫人和肁氏,林夫人和唐侯爷住在蔚霞堂以北的藻西堂,肁氏和唐轶住进了临湖的双松馆。 五爷唐辑原本看中了距离藻西堂有些距离的丰思堂,那里被大片的枫树包围着,北边是一座高楼,还有山石环绕,他就想先占下来,等到了秋天就有美景看了,不过住了没两天他就搬回了藻西堂——都说曲径通幽,从丰思堂道蔚霞堂的路弯弯绕绕,天这么热,每天早晚两次请安,要走好长一段路,腿都溜细了。 清凉园被水分成了一块块的陆地,东边的园子因为有唐曼宁她们住着,从来不显得冷清,自从西园住进了太夫人和林夫人她们,也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花狸奴简直要高兴死了,它时常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在园中溜来溜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又下了三窝猫崽子,十几只猫在这么大的园子里其实并不显眼,但问题是它们经常会聚在一起,或是在树荫下,或是在阴凉地里,而且还有别处的猫凑过来,曼春也不知道这些猫会不会抓耗子,不过倒是知道有些喜欢毛爪的丫鬟婆子时常给它们投喂些吃的,结果一只只养得膘肥体壮,瞧着很是可观。 雪花也有了小媳妇,是一只长得和它很像的白犬,个子小小的,却比雪花胆子大,曼春还没走到素荫堂的大门,就听见雪花和它媳妇的叫声,她快走两步进了院子,“今儿雪花怎么来了?” 一年多的时间,唐曼宁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高挑的个子,艳若桃李,她比曼春大两岁,今年十五了,不过,让王氏头疼的是,唐曼宁的亲事一直没能定下来。 唐曼宁身上穿了件大红蕉布衫子,头上插戴了几件发饰,见她来了,笑着挽着她的手就进了院子,“大哥今儿要去鄂家,怕这两只在屋里闹腾,就送来了。” 自从陈家悔婚,把陈三姑娘送进了皇长子齐王的府里做妾室,王氏就气得发誓要给儿子找个更好的,只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心意的,不是嫌人家家境差,就是嫌嫁妆少,也有给介绍了不错的,可王氏又觉得对方是宗室女,将来不好拿捏,于是唐松的婚事就这么一拖二拖耽误了下来。 今年上元节,鄂云溪跟着舅母去去看灯,家里原也安排了不少护卫,只是看灯的人太多,走着走着就和家人分开了,偏又祸不单行,遇上了几个街市上的无赖儿,鄂云溪求救无门,几乎要拿着簪子自戕,偏巧这时候叫同样出门观灯的唐松遇见了,幸而他当时身边还有同窗,挤来挤去吵吵嚷嚷的就把鄂云溪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又把她送回了家。 鄂云溪出门看灯,原本就是为了消遣情绪,她也是为着自家婚事而愁烦,唐松是被人悔婚,但外头知道的人少,她却是从小定亲的未婚夫早亡,虽说无人敢说她命硬,但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却是实打实的。 鄂东明知道女儿差点儿在街上出事,也是吓了一跳,可当时带她去的曲氏却是鄂云溪的亲舅母,他也就不好跟张家翻脸——曲氏的丈夫张元玕是鄂云溪生母的胞弟,曲氏又一向贤惠,两家的关系也不错,鄂云溪出事后,张家派人在街上找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鄂家送信去,说人已经回家了。 鄂云溪被唐松救了的事,鄂家其实不想张扬出去,毕竟鄂云溪的婚事已经很难办了,这种姑娘家被人调戏的丑事就更不能让人知道了。 不过,毕竟唐松把鄂云溪救了,鄂家怎么也要表示表示,至于怎么感谢,却是着实将唐蔷这个做继母的给愁坏了。 不能把事儿泄露出去,还要把谢礼送到人家手上,这事儿可有点儿难度,尤其唐蔷与唐辎还是兄妹,兄妹间,又不年不节的,大张旗鼓的送礼肯定是不行的。 好在还有个张元玕,有个曲氏。 说起来,张元玕其实是唐辎的同年,两人同一年中的进士,同一年考上的庶吉士,曲氏与王氏也是早年就认识了,只是张元玕只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就进了礼部衙门,唐辎则因为没有门路而在翰林院多待了三年,后来又外调离京,少说也有七八年没联系过了。 唐松救了鄂云溪,之后也没跟家里人说,主要他觉得这种事关系到女子的闺誉,不管怎么说,鄂云溪跟他是表亲,他总该帮着遮掩一二才对,于是上元节晚上救了鄂云溪又把她送回了家,他就只当自己救了个陌生人,事后有那天同去观灯的同窗问起,他便道自己不认识那姑娘,不知道是谁家的,又勒令那天跟他出门的随扈不许乱说话。 张元玕的拜帖送到唐辎手里,唐辎还纳闷,怎么多年没联系过的人,突然就上门拜访,等张元玕把鄂家和张家的谢意送上,唐辎就更不明白了,张元玕也没想到唐松压根儿就没跟家里说起过这事,等解释清楚,两边这才恍然大悟。 唐辎忙推辞谢意,“都是亲戚,有难了拉一把是常有的事,又何必见外?” 张元玕有些尴尬,听唐辎这么一说,忙道,“唐兄就不要推辞了,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两个女儿,她们母亲自从进了鄂家门,待她们与亲生并无二致,我这个做舅舅的早就想感谢一二,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若不是贤侄,这孩子……”张元玕哽咽了一下,拱手作了个深揖。 唐辎忙扶起他来,“张兄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又令人去找唐松。 张元玕在唐家吃了一顿酒菜走,回到家就哈哈乐了起来,曲氏嗔道,“怎么就喝成这样了?快躺下歇歇。” 张元玕一挥手,“今儿我高兴!” 曲氏服侍他洗了手脸,问道,“事情都顺利?唐家没提什么要求吧?” “没有,”张元玕摆摆手,“顺利的很。” 曲氏念了声佛,“这事儿过去就好了。” 张元玕却嘻嘻一笑,“我已经和唐辎说好了,过两天你去他家一趟。” “做什么?”曲氏不太明白。 “给咱们溪姐儿相看相看婆家。” 曲氏愣了一下,“溪姐儿?唐家?”她立刻摇起头来,“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张元玕道,“我看那孩子不错。” “光是孩子不错有什么用?将来嫁过去还不是成天和婆婆待在一起?那王氏没嫁人的时候就是个有名的厉害人,谁也欺负不得的,让溪姐儿天天跟她脸对脸,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曲氏这么一说,张元玕也犹豫了,想了一会儿,“这么厉害?” “哼——我告诉你,索性溪姐儿如今也已经耽搁了好几年,倒不如再仔细找找,成亲是一辈子的事,还是慎重些为好。” 张元玕想了想,叹道,“可惜了,那孩子实在是好。”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不行,我得告诉姓鄂的,好不好的,让他拿主意。” 鄂东明对张元玕这个小舅子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他为人精明,又疼外甥女,想来也不会随便弄个人来糊弄他,就叫张元玕找机会安排他见见唐松。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张元玕和曲氏做媒,两家定亲,将鄂云溪许配给了唐松一事。 自从订了亲,唐松逢年过节就要去鄂家走走,眼看唐蔷生日快到了,王氏叫人准备了些贺礼,叫唐松送去。 曼春问,“婚期定下了没?” 唐曼宁摇摇头,“这才定亲多久?听说母亲选了几个日子,正要拿去叫人卜算卜算,看看哪个日子好。” 虽说唐松和鄂云溪今年都十九了,年纪不小了,可两边家长都没有凑合的意思,唐松是长子不说,鄂云溪又是前头太太留下的幼女,且和唐蔷感情也不错,唐蔷就不想马马虎虎的把这个女儿嫁出去,她和鄂东明和鄂云溪商量过了,先前准备的嫁妆都不用了,毕竟鄂云溪之前定亲的那位是病死的,多少有些不吉利,如今亲家换成了安平侯府,唐蔷对唐家的习性太了解了,她不想让女儿嫁过去被人瞧不起,打算给她置办些好的。 她能这样想,鄂东明求之不得,大笔一挥便叫账房拨银子,要厚嫁女儿。 唐曼宁道,“听说鄂家打算出五万两给她做嫁妆。”话里有着掩藏不住的淡淡的羡慕。 “五万两?”曼春吓了一跳,京城和南方不一样,南方时兴厚嫁,恨不得把女儿一辈子要用的东西都置办齐了,在京城,像她们安平侯府这样的人家,嫁个女儿能有五六千两银子就不错了,若是能出到一万两银子,这陪嫁就算是极为丰厚的了,更不要说五倍之多。 “不知道将来我出嫁,母亲能舍得拿出多少。” 曼春就羞她,唐曼宁嗔了她一眼,叹口气,“你也别幸灾乐祸,谁都有那么一天。” 第194章 道院打醮 眼看天色不早了,唐曼宁和曼春两个人便去了蔚霞堂。 西边红霞满天,太阳在霞光的包围中渐渐下沉。 姐妹两个进了蔚霞堂,唐侯爷正在此与太夫人说话,两人上前见礼,“叔祖父。” 唐侯爷朝她们点点头,便继续与太夫人说话。 前年年底的时候,老太太定下了将唐辎这一房过继给她早亡的长子,但当时也只是说了说,便没有了下文,直到几个月后,由于有鲁王府老太妃唐氏的催促,这件事才终于定下,挑了个好日子开祠堂正式过继。 过继后,唐辎这一支便成了唐家真真正正的长房,唐曼宁和曼春再见了唐侯爷便要称叔祖父,见了林夫人要称叔祖母,别的称呼倒是没变。 二太太高兴了好一阵子,因为没了唐辎和王氏,唐侯爷这一支便是她家为长了,甚至她还撺掇着想变大排行为小排行,让唐辎和王氏搬家,一心要做大太太,却不料她想得太美,被林夫人戳破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于是唐辎和王氏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唯一不同的便是在族谱上留下的那么几个字。 说真的,曼春有些失望,她是真真切切的盼望过继之后能搬出去,但现在看来,这事儿要实施还有些难度。 两人来得不算晚,坐了一会儿,众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太夫人和肁氏才不紧不慢的从内室出来。 肁氏扶着腰慢慢地坐在林夫人下首,林夫人看看她的肚子,问道,“今儿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劳母亲挂念,今天还好。” 自从生了桂哥儿坐完了月子,肁氏便比以前白胖了些许,但因为她长得好,倒也不难看,前些日子,刚给桂哥儿过完了周岁生日,肁氏那边就又传来了喜讯,算算日子,三年抱俩,连太夫人都说肁氏是个有福相的。 头一胎刚怀上的时候,肁氏是吃不下喝不下的,人整整瘦了一圈,可是这第二胎却正好相反,兴许是月子里补得好,肁氏反而越发的光彩照人,孕吐也极少,大家都觉得肁氏这一胎应该会很顺利,觉得她是个有福的。 众人给太夫人问了安,太夫人简短的说了几句,见门口站了个奶娘,便连声问,“是我的桂哥儿来了吗?” 过了一会儿,桂哥儿就被奶娘抱进来了,桂哥儿今天穿了一件大红缂丝百宝衫,眉心一点胭脂,看上去就像个善财童子,太夫人面带笑意地仔细看了两眼,满意的点点头,又问了几句诸如今天吃了几顿、吃得好不好一类的话,奶娘细细答了,太夫人点点头,“伺候得好,赏。” 奶娘谢了赏,太夫人身边的珍珠便领着奶娘去了里屋。 太夫人道,“宫里淑妃娘娘下了旨意,过几日咱们去白鹤道院打醮,你们准备准备,咱们都去。” 这个消息让屋里的人们精神一震,在座的无论是主子还是仆婢,皆交首接耳起来。 曼春看看左右,道,“怎么又要打醮?” 唐曼宁道,“索性咱们是去放风的,打不打醮没关系,听说那边的戏不错。” 曼春问,“文戏还是武戏?” 唐曼宁两眼发亮,“回头去问问大哥,看白鹤道院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唐曼宁兴致高,曼春也被带动了起来,从蔚霞堂回来,便开始叫人整理衣裳用具,小丫鬟们一听是要去外头,一个个的争着要跟去。 曼春笑道,“别吵别吵,一个个轮着来,总能轮到的。” 唐曼宁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兴奋的跟曼春说,“去年圣上六十寿辰,白鹤道院特地将里外翻修一新,又做了四十九日的平安大醮,听说还修了新戏楼,咱们这回一定得去瞧瞧。” 曼春忽然想起一事,“先前听说圣人宠信一个不知哪里来的老道?现在如何了?” “那老道炼不出好丹,只会说些哄人的话,听说已然赶出宫去了,”见曼春神色欣慰,唐曼宁翻了个白眼,冷笑,“如今的这位,哼,还不如原先那个呢!” 曼春诧异,“怎么?难不成还是野道士?” 唐曼宁撇撇嘴,压低了声音,“野道士也分有本事没本事的,放着白鹤道院的高人不拜,却去拜那不知来历的,这样的事,史书上讲的还少吗?” 曼春吓了一跳,忙去捂唐曼宁的嘴,“这种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唐曼宁扯下她的手,“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胡乱说话?——要不是实在不像话……唉……” 她把曼春扯到一旁,“你不留意那些才不知道,我听人说,如今的这位敕封的金泉真人可是惹了众怒了,都说他来历不对,祸乱朝廷,绝不会是正经道士。” “怎么说?” “哪家的正经道士把童女当鼎炉用的?一听就知道是那些下三滥的东西。” 曼春瞪大了眼,唐曼宁继续道,“这金泉有两个徒弟,一个长阳子,一个长慧子,听说人品烂得很,他们要是看中的谁家的姑娘,就要硬讨去,说是给圣人炼丹,要是不愿意,就得拿金银去赎,但凡有一丝违逆,一家子都要下狱,视做反贼,也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他们不敢招惹,如今满京城里有几个不恨他们的?——也不知他们炼丹能炼出什么来。” 曼春疑惑,“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能让他们随意瞧看啊?” 唐曼宁道,“可人家是‘奉旨’寻访鼎炉啊,谁家敢不给开门?如今城里乱着呢,等到了去打醮那天,你别随便撩帘子啊,叫人看见了你的脸,回头可不好收拾。” “这样的人,圣人还要宠信?”曼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人告他们吗?” “所以说不知道他们给圣人灌了什么*汤。” 等唐曼宁走了,曼春独自坐了好一会儿。 人老了,有的人变得越来越豁达,有的人却变得越来越胆小、卑琐,从古至今,有哪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可是,有人做到过吗? 没有,完全没有。 书上说: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 当一个人走到了顶峰,他面对的必然是下滑。 如果圣人看不到这一点,那么这个朝廷动乱起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去白鹤道院打醮的这一天是个绝好的晴天,蓝天白云,白鹤道院不算太远,就在城里,她们姐妹几个坐一辆八宝缨络大车,跟在太夫人和林夫人的大车后面,晃晃悠悠的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白鹤道院,一路上唐曼锦倒是也想着掀开帘子往外看看,不过唐曼宁看得紧,不许她胡来——毕竟这是在街上,让人看了去,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白鹤道院里迎出来的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道人,听说是叶真人的徒弟,道号长春子。 “无量天尊。老太□□好?长春子在此有礼了。” 太夫人见了他,倒是很客气,“道长安好?许久不见了,老神仙可好?” “家师如今正在闭关,未能远迎,还请老太太恕罪。” 太夫人与这长春子寒暄了几句,便领着她们去了正殿。 曼春和姐姐跟在几位太太后面,身边围了不少丫鬟婆子。正殿里清清静静的,除了长春子,就只有两个管香烛的小道士,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低头垂首,并不抬头往上看,显然是极有规矩的,一群人呢在大殿里拜了三清像,又去偏殿走了一圈,太夫人抬手微微打了个哈欠,长春子知机,“老太太一路辛苦,怕是累了,后头已然备好了干净屋子,还请老太太前去歇息歇息。” “有劳了。”太夫人点点头,并未推拒。 曼春分到了一间小屋子,其实一路坐车过来并不累,但她还是抓紧时间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说是过来打醮,真正打醮的是道士,这些人来不过是玩耍,下半晌还要听戏,一群人待在一处,即便困了也不好意思睡。 好在卧具都是自己带来的,要不然她还真不敢躺下,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什么虱子、臭虫、跳蚤都可能会有。 小睡了一会儿,外头就来人通知,说法事马上要开始了,等她们到了地方,曼春庆幸自己没有换衣裳,这里人多且不说,高高的香烛插满了香炉,四下里都是烟火气,好不容易站着熬到了结束,身上也被熏满了烟火的气味儿。 曼春原本还想着换一件衣裳,可回到住处,却发现这里也都是烟火味儿,索性就不换了,等下午听完了戏再说。 老太太点了一出《满床笏》,之后就随人点了,今天因为是来打醮的,便无人点那些闹戏,都是安安静静的文戏。 年轻的姑娘们跟着太夫人坐在正对戏楼的正厅里,林夫人和肁氏分坐两边,不多时,便又来了几拨客人。 先是王氏的娘家嫂子,王尚书的长媳,听说唐家在此打醮,便过来问候一声,太夫人与她说了几句话,便留她听戏,她却道家里还有家事要理,留不得,便告辞走了。 《满床笏》唱到一半的时候,太夫人的娘家长信侯府送来了随礼,来人是太夫人的侄孙,长信侯之子方沔,方沔毕竟是外男,太夫人就叫小姑娘们去了肁氏那边,肁氏就叫人搬了个屏风过来挡着。 这下就真的只是“听”戏了,除了屏风和屋里的摆设,什么也看不见。 方沔还没走呢,又有两家亲眷过来寒暄。 唐曼宁小声道,“怎么这么多人来?” 曼春吐吐舌头,“等呗。”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肁氏转过身来,瞧着她们直乐,唐曼宁伸着脖子往外瞧了一眼,“好婶子,外头还有多少客啊?” 肁氏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们家亲戚多,你们呀,就老老实实的‘听’戏吧,他们也不过是来说几句话,能待多久呢?明儿就素净了。” 曼春小声安慰姐姐,“咱们要在这儿待三天呢,忍忍吧。” “知道啦。” 肁氏捏了个梅子吃,道,“赶明儿咱们去大佛寺,那里比这边儿宽敞,到时候随你们想去哪儿玩。” 第195章 番外之陈姨娘 1. 小丫鬟困倦的靠在门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锦儿!锦儿——!” 小丫鬟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她慌慌张张站直了左右看看,见门外树下躲着个桃红色的身影,揉揉眼睛,仔细瞧了瞧,不由松了口气,“陈姨娘,是你啊……” 陈姨娘脸上堆起了笑,朝锦儿招招手,“你过来,过来——” 锦儿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老太太她们不在。” 陈姨娘小心地往门里瞧了两眼,“真不在啊?” “不在。” “周嬷嬷呢?” “也不在。”小丫鬟有些心不在焉。 陈姨娘见她这般怠慢的样子,心里有些恼怒,但又不敢真得罪这个守门的小丫鬟,强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困?来,我这儿有梅子干,你尝尝,醒醒盹儿。” 哪知那小丫鬟却不领情,一把推开了,“姨娘留着自个儿吃吧。” 陈姨娘讪讪的把梅子干塞回荷包,“周嬷嬷去哪儿了你可知道?” “不知道。”小丫鬟看着自己腰上的荷包,爱理不理的。 陈姨娘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从袖子里摸了一把钱塞到小丫鬟锦儿的手里,“这几个钱你拿去买糖吃。” 小丫鬟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周嬷嬷她们昨儿夜里打牌,都睡得晚,这会儿正在后头补觉呢。” 陈姨娘咬了咬牙,又摸了几个钱出来,“有劳妹妹帮我通禀一声?” 那小丫鬟仍是不动,陈姨娘狠狠心,又摸了一把钱出来,“辛苦妹妹了。” 小丫鬟眉梢一挑,“等着——”转身进去了。 陈姨娘暗暗咬了咬牙,这要是从前,这小蹄子哪敢这样待她? 她原先在这院子里伺候的时候,可是老太太身边的二等丫鬟呢,这些小丫头哪个不是姐姐、姐姐的喊着? 如今倒要看她们的脸色了! 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锦儿袖着手回来了,“周嬷嬷累得很,起不来,陈姨娘过会儿回头再来吧。” 过会儿再来?那她的钱不就白花了?陈姨娘心里着急火燎的,拉着锦儿的手,赔笑道,“好锦儿,你看我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劳你再走一趟?” 锦儿小嘴一努,“我可不敢,惹了周嬷嬷,挨骂的还是我!” 陈姨娘心里着急啊,她要不是有急事,也不至于这个时候过来,眼珠儿一转,她从头发里抽出一根银包金的簪子塞进锦儿手里,“好锦儿,再替姐姐跑一趟,姐姐求你了,明儿姐姐叫人去买和记的果子给你,” 周嬷嬷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好看,那小丫鬟跟在身后陪着不是,瞧见门口等着的陈姨娘,抬手一指,“嬷嬷,翠碧姐姐在那儿呢。” 周嬷嬷扫了她一眼,冷声道,“守你的门去。” 锦儿瑟缩了一下,“是……” 周嬷嬷来到门口,“什么事儿啊?” 陈姨娘忙福身行礼,“干娘——” “别,别叫我干娘,如今你可是大老爷屋里的人了,叫我起来我就得起来呀。”周嬷嬷挑挑指甲,眼角余光瞥了陈姨娘一眼。 陈姨娘忙道,“干娘就别笑话我了,我是什么人?实在是有急事问嬷嬷,求嬷嬷给指点指点。”说着,就将手腕上一个沉甸甸的银镯子撸了下来,塞到周嬷嬷手里。 周嬷嬷掂量了掂量,看上去有些不满意。 陈姨娘忙道,“今儿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准备,我那儿还有个金的,回头孝敬嬷嬷。” 周嬷嬷这才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说吧,什么事儿啊?” 陈姨娘左右看看,似乎是怕被人瞧见,周嬷嬷见她这样,很是鄙薄的冷笑一声。 陈姨娘问,“嬷嬷,我们老爷是不是要回来了?” “你们老爷?” “呃……是——大老爷。” 周嬷嬷没有立即回答,知道陈姨娘开始有些坐立不安,她才淡淡应了一声,“是啊,是要回来了。” 陈姨娘低头啜泣两声,“嬷嬷,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苦……” “大老爷要回来了,你还苦什么?” 陈姨娘擦擦眼泪,“您不知道,那边儿还有两个呢,听说都怀上了,如今就差我了……嬷嬷,我长得也不算丑,怎么大老爷就比喜欢我呢?每次提起老太太,他都不高兴……” 周嬷嬷眉头一皱,“提起老太太,大老爷不高兴?” “是啊,”陈姨娘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嬷嬷的脸色,“只要提起京城,就不高兴呢,我原先还想着,我毕竟是服侍过老太太的,怎么也能有几分脸面,谁知道大老爷根本不在乎呢?” 周嬷嬷听陈姨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面上露出几分冷意,“依你这么说,大老爷其实不想回来?” 陈姨娘瑟缩了一下,“能在外头发财,自然舍不得回来。” “此话当真?……依你看,大老爷能有多少家财啊?” “这个……还真不好说,太太一向不许我们太亲近老爷……” 周嬷嬷明白了她的意思,抬起下巴微微一笑,“此事我会禀报老太太,你……晚上再来吧。” 陈姨娘告别了周嬷嬷,却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去了二太太的院子,和一个姓马的婆子要了张鞋样子,便慢腾腾的沿着夹道往北走。 …… 2. 曼春手上的书看完了,就去父亲唐辎的书房里淘换,只是唐辎与她定下规矩,每次只能取两本,若有疑惑不解之处要查书,只能待在书房里查。 这一日正逢休沐,她领着两个小丫鬟云珠和碧儿抱着书去书房,书房伺候的僮儿一见她来了,就都退了出去,她先把两处不明白的告诉了唐辎,唐辎指点了几句,就放她自己去找书看了。 曼春看书容易入迷,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个时辰,直到父亲喊她,她才觉得腿酸脚麻,赶紧拿了书出来。 唐辎道,“一会儿有客人来,你快回去吧,不要撞上失礼。” 曼春出来的时候,正好有小僮进来回事。 她就看见在刚进院门的地方站了个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 她愣了一下。 这人皮肤晒得发红,有些风霜之意,身形修长,相貌倒是极好的,剑眉凤目,鼻梁又挺又直,单纯用俊俏或是漂亮来形容他,似乎都不够合适,不知他是干什么的,身上竟有着遮掩不住的彪悍冷峻,像一把剑立在那里。 曼春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直到男子视线扫了过来,曼春眨了眨眼,时间仿佛又继续流动了。 他头戴皂罗折上巾,身上穿了一件墨青色云缎做的长衫,腰间系着丝绦,缀了一串上等琥珀珠,背着手两脚八字站开,身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地上放着几架抬盒。 这男子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从屋里出来,皮肤白白的,神态、装扮都不像丫鬟,手里还拿着两本书,就有些愣住了,见曼春低头,他回过神来,略抬了抬手就转身避开了。 那小厮机灵,一见主人如此,也赶紧弓腰低头不敢直视。 曼春松了口气,猜他是在等着父亲见他,就略一点头,侧身垂首快步出去了。 没走两步,就听见似乎是父亲迎了出来,很是欣喜的样子,“二郎!别来无恙!” “大舅舅安好!” 竟是京师的口音。 难道是大姑母家的表哥? 又隐隐觉得不像。 曼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父亲引着那人很是客气的往屋里让。 偏巧那人也回头看了一眼,曼春赶紧扭头走了。 就听见后面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可真是大变样了,这几年你去了哪里?竟没半点你的消息……” 路过花园,曼春遇见唐松,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就分开了。 然后她听见身后两个小丫鬟悄悄议论,“……长得真好!”“就是太黑了。”“是啊,不如咱们大少爷文雅……”很是惋惜叹息的样子。 曼春忍着笑,板着脸看了她们一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还要把规矩重新教你们一回不成?” 云珠和碧儿低头不敢再多说了。 回到院子刚坐下,管外院厨房的刘妈妈来传话,说老爷传话,客人爱吃江浙菜,借二姑娘这里的厨娘用一用。 那人不是京师口音么? 心里虽然疑惑,曼春还是爽快应下了,“这有什么的。小屏,你去告诉厨房长春家的,让她跟刘妈妈走一趟。” 刘妈妈谢了,又道,“今儿中午要委屈姑娘了。” 据童妈妈说,这位刘妈妈是家里的老人了,老爷小的时候还吃过她的奶,在家里很有体面,他儿子如今就在大管事手下听差。 曼春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偏我今儿想吃烧茄子,妈妈何必客气。” 烧茄子是京式菜,刘妈妈哪有不明白的,又客气了几句,就告辞了。 唐辎正书房和客人叙话。 “这么说,你这几年都是在海上漂着?南洋和西洋都去了?” “是,侥幸攒了些家底,动极思静,想着还是回来的好。去京城打听了,才知道您在泉州。”孙承嗣把一本硬皮折子推到唐辎面前,“当初您资助我的银子,我在海上这几年已经翻倍挣回来了,您别推辞,我如今也只有这个,还请您一定收下。” 唐辎暗自叹息,虽在外头经历了几年风雨坎坷,但观其举止,仍是个懂礼知分寸的——好好的贵介子弟到了这等地步,也着实可叹,便有心帮助一二,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吧?” 孙承嗣沉吟了一会儿,“说实话,也是没有办法,只我一个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两个从小一起练武的兄弟,一个叫沈凤,一个叫程孟星,这几年有好几回险些折在海上,都是他俩跟着我出生入死。谁不愿意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如今银子是有了,可还是想着能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若是您能给指一条道,实是感激不尽。” 唐辎皱眉想了一会儿,敲敲扶手,“你那两个兄弟在哪里?” 孙承嗣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道,“城南有座宅子,我们现在住那儿。” “叫人去请他们来,这会儿日头还早,来了咱们正好吃饭。” 不多大会儿,沈凤和程孟星就到了,唐辎见他们谈吐见识都不俗,为人也知礼,又问了家世,心里就有了底,对孙承嗣道,“今天晚上李副提举——就是你姨母家,叫我去赴宴,你们三个准备准备,晚上跟我过去。” 在泉州地界上,姓李的副提举只有一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无不是深受皇帝信任之人,尤其他还出自安国公府,是安国公李崇的胞弟。勋贵们向来在军中吃得开,特别是像李副提举这样的勋贵,任谁都得给几分面子。 孙承嗣来拜访唐辎,一则是惦记着从前的恩情,想着叙叙旧,二则也是想探听探听消息,看看能不能找条路子,却没想到唐辎竟愿意为他们引荐李副提举这样的人物,不由大喜,三人抱拳举过头顶,躬身朝唐辎施了个大礼。 唐辎忙扶起了他们,“你们自己知道争气上进,这就很好。” 既然要帮着引荐,唐辎就不能任由他们乱来,派了个老成的家人领着孙承嗣他们去街上重新置办行头。 回过头来翻开孙承嗣带来的礼单,唐辎吃了一惊,当初借出去的五百两银子倒是没变,还回来仍是五百两,可那一长串的礼单却不知值多少个五百两了,末了还有一张股利出让的文书。 不由神色凝重……莫欺少年穷。 下午再见到孙承嗣,他就把礼单还了回去,只留下了那五百两银子和一部分补品,“最近好燕窝不好买,玫瑰露也是滋养人,这些我就收下了,别的你拿回去,挣钱不容易,不要大手大脚。” 唐辎不收,孙承嗣也没有很惶恐,直言道,“当初出海时一共一千两的本钱,您资助的就占了一半,如今这契书上的只有四成……” 唐辎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指着那契书道,“你年纪小,经历的少,这几年又是常和商人打交道,想来讲的是和气生财、互惠互利,你若是寻常商人,我还能用这个帮你通通路子,可你别忘了,你祖父是什么人?你外祖家又是什么人?在官面上,这一手却不行,让人一眼就把你看穿了。” 孙承嗣立即就明白唐辎是在提点他,忙起身作了个揖,恭敬道,“还请舅舅指点。” 挥退了闲杂人等,唐辎跟他细细说了半晌,又提醒道,“你李家姨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最重体面清名,你的身份摆在那里,凡事依礼而行,不要多提别的,他问起来,你们再答,万不可急躁。” 第196章 危机 肁氏劝她们,“这戏你们不爱看,不是戏不好,是你们定不下心境,别燥了,安安静静的看,看着看着就有意思了。”她一指曼春,“喏,你们看她,老老实实的听戏,不也挺好?” 唐曼锦忍不住白了曼春一眼,“婶婶,她和我们可不一样,我们学不来!” 肁氏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说话,便专心致志的听起戏来。 唐曼锦撇撇嘴,给唐曼颖使了个眼色。 刚听了两段折子戏,外头就又来了客人,这次来的是两个穿绸的道士,一高一矮,高的白胖,矮的黑瘦,就好似大白馒头旁边立着个黑煤球一般。 曼春隔着细纱屏风瞧那两人进来要给太夫人见礼,小声问,“这两个道士先前没瞧见过。”白鹤道院的道士大多穿细棉布、细麻布做的道袍,就连掌院长春子也未曾穿绸,这两人虽说衣裳光鲜,可那眼神瞧着却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见肁氏皱眉,唐曼宁挪过去低声道,“婶婶知道这两个老道?” 肁氏给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摆手叫她们不要说话。 白鹤道院的掌院长春子匆忙而来,太夫人看看他,问道,“这两位是……?” 长春子稽首,“这两位是宫中金泉真人座下长阳子、长慧子,误闯此处,冲撞了诸位夫人、太太,还望老夫人不要计较。” 太夫人神色微动,“哦?金泉真人座下?” 屏风后面,姑娘们已然变了脸色,唐曼宁看看妹妹,曼春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手心里比划了几下。 那个高个儿的道士呵呵一笑,“久闻老夫人善名,在下长阳子,这是我师弟长慧子。” 太夫人点点头,“仙师有礼了。” 长春子道,“此处皆是女眷,我等便不多打搅了。”说着,便要请长阳子和长慧子随他出去。 长阳子没有动,看了一眼他师弟长慧子,轻咳一声,“贫道还有一事想请教老夫人,不知尊家可有一位千金生于癸卯年?” 癸卯年? 太夫人眉头一抖,“……老身年纪大了,记不得那许多,”她看了一眼林夫人,“可有此人?” 林夫人心有顾忌,略一迟疑,便听那长慧子道,“师尊卜卦,这位姑娘并非嫡出,夫人好好想想?” “……道长见谅,家里几个丫头……好似没有癸卯年生的。”林夫人思索着摇了摇头。 长春子黑着脸,“两位,此处皆是女眷,尔等在此不可造次。” 长慧子却不看他,倨傲道,“夫人,师尊已然卜算明白,若是有所隐瞒,耽搁了圣人求仙,哼!”竟转身走了。 多少年没有人敢在太夫人面前这样放肆,众人怔愣中,长阳子笑道,“我这师弟不会说话,却并无恶意,今日扰了老夫人的兴致,还请诸位夫人、太太海涵,过几日我等再上门叨扰。” 唐曼锦给唐曼颖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癸卯年的,比我大一岁,二姐姐,他说的不会是——唔——” 肁氏捂着她的嘴,冰冷地看了她一眼,在她耳边小声斥道,“闭嘴。” 长阳子大摇大摆的走了,长春子面带怒容跟他到了门外,叫了两个随从,“替本座送他们出去!” 太夫人阴沉着脸,看得众人都低下头去,“轶哥儿媳妇,刚才你那边是谁在说话?” 肁氏忙站起身,道,“老太太,是三丫头说了句话。” “三丫头,你过来。” 听见老太太叫她过去,唐曼锦白了脸,她磨磨蹭蹭的绕过屏风走了出去,偷眼去瞧二太太,二太太眼珠乱转,却没个主意。 太夫人问她,“锦姐儿,你刚才说了什么?” 唐曼锦咬了咬唇,“回曾祖母,孙女并没有说什么。” “嗯?” “我、我就说‘癸卯年的,比我大一岁’,我想着二姐姐就比我大一岁,兴许是——” 太夫人打量了她两眼,问林夫人,“我怎么记得二丫头今年该有十四了?” 肁氏反应快,马上道,“是啊,老太太好记性,二妹妹可不就是壬寅年的?” 林夫人捻着手串,“我也记得那丫头只比辑哥儿晚一年生,兴许是生日晚,三丫头记错了。” 太夫人点了点头,“这就罢了。姑娘家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老二媳妇——” 听见太夫人喊她,吴氏忙站起身,“老太太,是我平日里管教不严,回去一定说她。” “以后没根据的事不许胡说。” “……是。” “老太太,”王氏刚才未发一言,这会儿却站了起来,“刚才那长阳子也说了,过几日还要再来,依我看,是不是把二丫头送到别处避一避?” 太夫人没有吭声,肁氏看了看她和林夫人,道,“大嫂,二丫头又不是他们要的人,避去别处倒显得咱们心虚了,二丫头在家待着,难不成他们还敢胡来?” 王氏轻轻一笑,“只怕他们不信,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的消息,竟知道……”说到一半,便住了口。 “好了,我累了。”太夫人神色不愉,她扫了一眼姑娘们所在的方向,对王氏道,“你跟我来。” 太夫人和王氏去了别处,台上的戏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余下的人交头接耳的无心听戏,肁氏扭过头怜悯地看了一眼曼春,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唐曼宁担心地望着曼春,她没想到前两天两人才议论过的事,今天就落在了妹妹的身上,想到听来的那些传言,她握紧了曼春的手,“你别怕,咱们唐家是什么身份,万万不会让你去的。” 一旁的唐曼锦冷哼一声,嘟囔了几句,别人没听清楚,也懒得理会她,她身旁的唐曼颖听见了,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她这才闭了口。 唐曼瑗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低头喝了口茶,她虽不明白,却是会看人脸色的。 太夫人气得脸色都变了,厉声质问王氏,“丫头们的生辰除了祠堂里记着,就是你们这做爹娘的知道,二丫头的生辰是不是你漏出去的!” “媳妇怎么敢?”王氏低头道,“这丫头虽不讨人喜欢,可咱们唐家是什么人家?怎么能让女儿去做那个?二丫头不好了,宁姐儿还能跟着沾光不成?媳妇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害了宁姐儿!” “你抬起头来!”太夫人怀疑地看着她。 王氏双手轻拢,镇定的看了一眼太夫人,垂下了眼睛。 “……当真不是你?”太夫人盯着她,“让我知道是谁做下这等事,哼!” 王氏硬着头皮道,“真不是媳妇透露给他们的!” “……还有谁知道?” 王氏愣了一下,“孩子们的生辰都记在纸上收起来了,前一阵子给松哥儿挑好日子,拿出来过,也保不准被谁瞧了去,媳妇回去就查。” 太夫人嘴角紧抿,过了好一会儿,“下去吧。” 看着王氏的身影绕过屏风出去,太夫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叫过马嬷嬷,“马家的。” 马嬷嬷正叫人收拾杯盏,闻言将手里的托盘交到丫鬟手里,擦擦手,来到太夫人身边,“老太太?” 丫鬟们都退去了门口,太夫人道,“你去查查。” 马嬷嬷应了,又问,“老太太,是明着查还是暗暗地查?” 太夫人捻着念珠想了一会儿,“老大家的说她不知道,我倒觉得,这事儿跟她脱不了干系,你去查,就明着查,我看她们要怎么糊弄我!” 马嬷嬷道,“您说的是,不过……依老奴看,今天来的那两位恐怕不会罢休,大太太说的倒也是个法子,让二姑娘躲一段日子,等风声过了再说。” 太夫人扶额,有些心烦,“躲又有什么用?——她们还听着戏呢?” 马嬷嬷道,“你没说散,太太和姑娘们都还在呢。”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门外丫鬟进来禀报说长春子来了。 长春子面带歉意,小心地与太夫人陪着不是,“这二人一来,我便叫人前后跟着,唯恐他们冲撞了夫人、太太和姑娘们,谁知他们竟把人甩脱了,跑到老夫人跟前造次!” 太夫人闭了闭眼睛,“你可知那金泉是谁举荐到宫里的?” 长春子听出太夫人话里带了火气,小心道,“听说是沐恩侯举荐给了圣人身边的信重之人……” “沐恩侯……我记得以前她家有个庶出的丫头,八字不好,在家守到二十岁也没嫁出去,后来有个南蛮子出十万两银子想要聘了去,他家嫌人家是商户,不肯答应,那姑娘后来出家去了?” “是,您老说的没错,十几二十年前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听说是在大佛寺附近的庵堂出家。” 正说着话,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领着个道童进了院子,道童留在屋外,独老道进来了。 长春子见了,忙上前行大礼,“师父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老道瞪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安心修道,偏你们给我找事!” 长春子低头不敢应话,老道不再骂他,转过身朝太夫人稽首道,“老夫人,我这不肖的徒儿给府上添麻烦了。” “老神仙,许久不见。”太夫人起身问候。 第197章 有情无情 这老道便是这白鹤道院的老祖宗叶真人,永辉初年,紫微星大亮,同一时刻,当时还在天真观的叶真人因在东山见有白鹤化石,遂请建白鹤道院,后来这白鹤道院被敕封为皇家道观,道观匾额上的“道观观道”四字便是当时赐下的。 叶真人少年修行,入道七十余年,如今耄耋之年却鹤发童颜,被人称作“老神仙”,圣上不止一次的下旨令其入宫供奉,也就是这几年叶真人进宫的时候少了,圣上才渐渐宠信起那些野道士,要不然哪能让那野道士猖狂? 想到这儿,太夫人说话和缓了许多,“原是该我去拜见老神仙才是。” 两下见了礼,这老道也不客气,盘腿坐在太夫人对面,长春子捧上茶盘,泡了一壶新茶,双手捧给了太夫人和叶真人。 太夫人嗔怪道,“老神仙,你躲在这世外桃源里只管自己安心修道,也不看看这外头都乱成什么样儿了。” 戏台上的唱词曼春听进了耳朵里,却不知他们在唱些什么,她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曼春见她心不在焉直恍惚,心里不忍,便小声问她,“要不要去净手?” 两人借口去茅厕,带了丫鬟出来,路过的婆子丫鬟见着她们,纷纷行礼,唐曼宁也随便点了点头,拉着妹妹快步住处走,等回到住处,唐曼宁一摸妹妹背上,发现已经湿透了衣衫,忙叫人把干净衣裳拿出来给她换上,扶着她躺下,那团扇给她扇了扇,“别怕,瞧你吓得,家里不会让你去的。” 曼春勉强笑了笑,心里的话却说不出来——照着上一辈子来说,这时候的她原本该在庵堂中古佛青灯,如今享着这富贵,却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再想到明年侯府被抄——她只觉得浑身无力,冷汗一阵阵的往外冒。 见妹妹难掩忧色,唐曼宁给她擦擦额头的汗水,揽着她轻轻安抚,“老太太是最要脸面的,今天的事不过是大家没想到罢了,既然知道,如何能送你去?便是叫你去做姑子,也不会把你送去野道士那里。” “姐姐——”曼春埋在姐姐怀里,“我、我——” 这可真是天降灾祸,前世做尼姑也就罢了,总好过如今去做鼎炉,曼春心中悲凉,一种逃脱不掉的惶恐和绝望袭上心头。 怀里的小小身躯湿冷颤抖,唐曼宁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只能不停地告诉她,没事,没事,家里不会不管她的…… “你听我说,咱们府上是体面人家,叔祖又是圣人跟前信重的老臣,不会连这点儿脸面都没有,咱们回去就和父亲说,请叔祖出面,我就不信了,天底下多少癸卯年生的人?咱们不愿意,谁还能强抢不成?若是他们真敢这样,大不了咱们躲出去,更名换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就不信了,圣人早晚有看清他们的一天。” 唐曼宁叫人倒了热茶,又往里头添了些糖,热乎乎的叫曼春喝了,问她,“好点儿了没?” 曼春不忍叫她担心,勉强笑了笑,点点头,“略好些了。” 两人没打算再回戏楼,唐曼宁陪着她坐在一起说话,絮絮叨叨的,倒是缓解了不少曼春的情绪。 唐曼宁讲到以后花狸奴再闹春,她就叫人把花狸奴关起来,要不然像它这样一窝接一窝的生,园子里早晚要闹猫灾,讲着讲着,她自己就乐了,再低头一看,妹妹已经睡着了。 她摇了摇头,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嘱咐童嬷嬷,“看着些,别叫她乱跑,如今不是在府里,仔细叫人冲撞了,等她醒了就叫人去喊我。” 童嬷嬷一样样儿答应了,她今天没有跟着去前头听戏,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小屏和小五说有两个道士要找癸卯年生的庶出姑娘,后来太夫人她们说二姑娘是壬寅年的人,不是道士要找的人,她自然是知道曼春生于癸卯年,就想问问唐曼宁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唐曼宁却没有说,对她来说,童嬷嬷只是妹妹屋里的嬷嬷,是下人,若是换了她自己屋里的葛嬷嬷,可能还会透露一些,童嬷嬷在众人眼中不是个精明人,告诉了她,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曼春怎么可能睡着呢?不过是不愿让姐姐担心罢了,唐曼宁一走,她就醒了,坐起身愣了一会儿,童嬷嬷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特别的担心,“姑娘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小屏她们也说不清楚,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来就是了,就是嬷嬷办不好的,还有老爷和舅老爷为姑娘做主。” 曼春听了,心中一暖,她擦了擦眼泪,“的确是件难事,嬷嬷,”她略一沉吟,便将今天的事小声对童嬷嬷说了。 童嬷嬷听到一半,脸就白了,曼春细细将事情讲完,安抚道,“如今老太太既然说了我是壬寅年的人,不是癸卯年生的,想来也有回护我的意思,只是这救命的绳子总系在别人身上,到底让人不太放心,谁知道绳子哪天就松了呢?” 见曼春这样说,童嬷嬷却泛起愁来,“若是连老太太都保不了姑娘,别人……”她欲言又止。 曼春笑笑,神色渐渐坚定,“所以我们得自救。” 童嬷嬷不知她这自救是什么意思,曼春却道,“嬷嬷,若是哪天我没了,你就去找你儿子吧,不要留在府里受罪了。” 童嬷嬷连忙“呸”、“呸”两声,道了声“百无禁忌”,恼道,“姑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再这样,嬷嬷可要生气了。” 叶真人打坐完毕,见青鹤正在廊下看书,便叫了徒儿过来,“上回那局棋想明白了没有?” 青鹤从小跟着叶真人,天天打坐诵经读书下棋,叶真人向来不拘着他的性子,闻言翻了个白眼,“早就想明白了。” 叶真人也不以为忤,呵呵一笑,“手谈一局?” 青鹤起身去搬来棋盘,将棋子噼里啪啦摆好,“这是您上回摆的,”他又动了几颗棋子,“这样又如何呢?” 叶真人眼睛一亮,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手指在棋盘上点来点去。 青鹤两手一叉,“老规矩,一个时辰。”便大摇大摆的出了院子。 叶真人瞧了一眼他的背影,摇头笑笑,“这小子!”便又专心致志的研究起棋局来。 青鹤慢慢地走着,将要走到山门时,身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一个年轻道士,朝他行了一礼,“师叔,掌院有请!” 回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山门,青鹤无奈道,“又是什么事?” 那年轻道士凑近了,小声道,“那一位爱听戏的又来了。” 青鹤一听,剑眉高高挑起,“他要听戏,叫人引了他去就是,叫我做什么?” 年轻道士嘿嘿一乐,“师叔,唐家的人明儿才走,您不去,我们哪有那个脸面?还请师叔心疼心疼小子们,暂移尊驾。” 青鹤哼了一声,“带路。” 唐曼宁和妹妹吃了晚饭便无事可做了,女红都没带来,身边只有叶子牌和两本打发时间的闲书,然而此刻这些东西两人都不想碰,唐曼宁想了想,道,“咱们今儿听戏的时候我见那戏楼造得极好,听说是圣上万寿节时新修的,如今这道院里只有咱们一家,不如去瞧瞧?” 曼春也想出去散散心,就答应了,因童嬷嬷被她派了出去,屋里又得有人守着,就叫了小五和春波跟着,与姐姐一起出了门。 她们住的地方是白鹤道院客院中的一座小院子,几位姑娘被分到了一起,她们出门,别人怎么可能看不到?唐曼颖叫了一声,“大姐姐,你们要去哪里?” 唐曼宁不想被人打扰,就道,“我们去前头看看三清祖师像,四妹妹去不去?” 三清祖师像在头一天来的时候就瞧过了,何况那也并不招小姑娘们喜欢,唐曼颖一听她们要去看那个,便没了兴趣,“哦”了一声,道,“大姐姐你们早去早回,我还要帮三姐姐编络子,就不去了。” 唐曼宁看看隔壁的唐曼瑗,问唐曼颖,“五妹妹哪儿去了?” “兴许是去了我们太太那边,”唐曼颖看了一眼丫鬟,见丫鬟点头,就道,“等掌灯的时候就差不多该回来了,大姐姐找她有事?” “没什么,就想问她那儿还有没有驱虫的香丸,她不在就算了,等她回来我再找她。” 告别了唐曼颖,两人从跨院里出来,一路上的婆子丫鬟逐一向她们问好,唐曼宁叫住一个人,“人来人往的这是怎么了?” 被叫住的婆子是管香烛的,忙答道,“听说是来了客。” “哪儿来的?”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那人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都是蜡烛,见唐曼宁不再问,告了声罪便匆匆忙忙的走了。 “不知道是谁来,咱们还是先走吧,别撞上了。”唐曼宁道。 两人到戏楼之前还担心这边没有烛火会看不清,哪知当堂亮着十来盏大灯,戏楼上还挂满了灯笼,照得各处亮堂堂的,好看极了,只是周围没什么人——两人也没多想,唐曼宁指指眼前的雕梁画栋,笑道,“看,咱们倒是运气,不知是不是谁又点了戏。”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歌声,清澈有力,仿佛直透云霄,这一声过后,便是一阵高高低低的咿咿呀呀,听着似乎是后台的小戏们在练唱腔。 唐曼宁一拽妹妹,兴奋道,“走,咱们瞧瞧去。” 两人这一次却是猜错了。 先前说到青鹤正欲走出山门,却被掌院长春子派来的人拦下了,说是有客相邀。 来的这一位并非是生人,乃是前文中提到过的晋王,前年太夫人过寿时,宫中就曾派晋王去唐家颁旨赏赐,在那之后,又是两年过去了,晋王没有再去过唐家,今日却来到了这白鹤道院——原因无它,这位晋王殿下从小痴迷音律,哪里有好戏班,有好琴师,哪里便能找到他,白鹤道院的青鹤是叶真人的关门弟子,跟着叶真人学了不少东西,尤其擅谈琵琶,年纪不大,却已将琵琶玩得出神入化,晋王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他,便时常过来请青鹤谈上一曲,今日不巧唐家在此做法事,晋王为免失礼,不好直接找上唐家,就请青鹤做了个中间人,跟唐家借了戏楼要用一晚。 刚才唐曼宁她们看到的,便是太夫人得知贵客上门,令人摆开场面招待。 两人绕到戏楼后头,让小五她们先去瞧瞧里头都有什么人,小五和玉珠蹑手蹑脚的去了,回来道,“里头有两个刚刚才扮上的小戏,瞧着年纪不大,正练嗓呢。” 唐曼宁一听,放心了,“咱们进去瞧瞧。” 曼春有些犹豫,唐曼宁扯了她一把,“反正里头就两个人,一会儿咱们多给几个赏钱,叫他们别往外说就是了——何况他们也不敢说。” 被姐姐拽着在放满了各样杂物的房间里穿行,曼春小心地看着左右,那两个小戏看见她们,都停住了,等走到跟前,唐曼宁停了脚步,问道,“刚才那一嗓子是谁?” 青鹤身上披着老旦的衣裳,他瞄了一眼身旁的晋王,退了一步,唐曼宁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见眼前这人青衣装扮,容貌俊俏,便笑了,“今儿白天没见你上场,是还没出师吗?” 晋王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唐曼宁笑道,“我刚才听你那一嗓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听说有客来,是点了你们献唱吗?” 青鹤略有些尴尬地看看晋王,唐曼宁看在眼里,以为自己猜错了,便笑笑,“啊,那是我猜错了?你们都会唱什么?唱两段来听听?” 晋王转身想走,被玉珠机灵地拦住了,叉腰道,“我们姑娘想听你们唱曲,有赏的。” 青鹤清清嗓子,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道,“这位姑娘,我们是学徒,师傅不让上台,我们就不能唱。” 听他们这样说,唐曼宁说话也客气了许多,“这里是后台,又不是台上,你们师傅没说不能在这儿唱吧?虽说是学徒,多少也该会两段儿,不用多,来一两段儿就行。” 青鹤本欲阻止,晋王却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拦阻,青鹤挑了挑眉,不说话了。 眼前这两个姑娘长得都不差,言谈也有礼,并不盛气凌人,尤其开口说话的这个(唐曼宁)身段高挑不说,长得杏脸桃腮、雪肤花貌,另一个瞧着年纪小些,却也娟好静秀,有如仙露明珠一般,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尤其想到这几天唐家就在白鹤道院打醮,便知这两个丫头的来处了。 “咳咳,”晋王道,“《不伏老》听过没?” 唐曼宁眉眼一亮,“你会唱?快唱来听听,从一枝花‘攀出墙朵朵花’开始。” 晋王看看青鹤,青鹤有些无奈,抱起一旁的琵琶弹了两下试了试音,示意可以开始了。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 嗓子一亮出来,曼春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像是吃了仙丹,无一处不畅快,她看看姐姐,却见她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毫无分心。 “……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晋王声音清亮,唱腔典雅,一双明眸似有情又似无情,这一段唱词虽与他的扮相不合,却没人在意这些,唐曼宁听得入了神,脸庞也渐渐红了,待唱完最后一句,青鹤将琵琶横置腿上,唐曼宁慢慢回过神来,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唱得真好!” 晋王腼腆一笑,青鹤伸手,“不是说有赏?” “哦,哦,对了——”唐曼宁推开丫鬟递过来的碎银,在自己身上找了找,却发现自己除了首饰,别的什么也没带,她左右看看,撸下腕子上的珍珠手串便塞给了晋王,“我也没带别的,这个给你了。” 晋王一愣,看看手里的珠串,“这个……不用。”便要推辞。 唐曼宁见他要拒绝,忙摆手道,“收下吧,你唱得好,他弹得也好,我身上没带别的,这珠子你们还能分一分,换了别的就不好分了。” 青鹤翻了个白眼,“拿去卖了银子不就能分了?” “啊?要……卖了啊?”唐曼宁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有些失望的样子。 晋王转身脱下外头的戏服,露出里面穿的直缀,翻手将珠串塞进袖筒里,“好了,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 唐曼宁瞧着着他身上的靠纱直缀,有些傻眼,她又不是没见识的小户出身,连这价比真金的靠纱都不认得,眼见对方越走越远,渐渐看不见身影,不禁喃喃,“他……他不是小戏……” 唐曼宁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脸来,青鹤已然戴好了道冠,她这才明白是自己弄错了,“你也不是……”想了想,不确定的道,“这……他不会就是那贵客吧?” 青鹤瞥了她一眼,抱起琵琶半开玩笑的道,“贵不贵的不敢说,不过确实是客。”说完,嘴角含笑,迈开大步走了。 “姐姐,”曼春叫了她一声,将她从怔愣中拽了回来,“咱们快走吧,万一一会儿来了别人……” 想到这种可能,唐曼宁轻呼一声,拉着妹妹就往外走。 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李嬷嬷奉令巡查,姐妹两个应付了李嬷嬷,打发了她走,却仍旧没有一丝困意,唐曼宁索性搬了枕头过来与曼春同卧。 一想到今天的误会,唐曼宁就忍不住想撞撞脑袋,曼春原本心中的忧愁也被这件乌龙事给搅和没了,唐曼宁哼唧半天,终于搂着曼春小声道,“怎么办?忘了嘱咐他们了。今天的事,他们不会说出去吧?” 直到三天的法事做完,两人也没有再遇到那两人,唐曼宁曾拐弯抹角的跟庆僖堂的人打听那天的贵客,却碰了一鼻子灰,什么也没打听到,也只得罢了。 回到安平侯府,唐曼宁就被王氏叫去了,她去之前还跟曼春说,“我在那边吃了,要是能等到父亲回来,就和他说那件事,你且安心,天塌不了,便是塌了,还有高个儿顶着呢。” 曼春谢她的好意,“快去吧,晚了太太又要着急。” 不想去了没多久就被打发回来了,“太太说,马上就到七叔的周岁生辰了,让咱们给七叔做点儿东西。” 林夫人去年生了个儿子,排行第七,唐侯爷给起了大名叫“唐辉”,小名儿便是“辉哥儿”,不过这小名儿却不是唐曼宁她们能叫的——毕竟她们虽然年纪比唐辉大了十几岁,却是实实在在的小辈。 “做什么呀?”唐曼宁有些发愁。 曼春想了想,“如今已经是下半年了,小孩子长得快,姐姐不如做双虎头鞋?既省事也不用太计较尺寸,哪怕大些也无妨。”反正林夫人肯定不会把她们做的东西用在辉哥儿身上,尺寸大小自然无所谓,不过是尽尽心意罢了。 唐曼宁一想,觉得有些道理,“你呢?你做什么?” 曼春道,“我这儿还有几块倭缎料子,给七叔做身衣裳绰绰有余,还省了绣工,等到了冬天就好穿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两人挑的都是容易做的东西,唯一麻烦的就是虎头鞋上要绣贴布,不过这个倒也难不住人,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就都能做好。 唐辎因为身上有差事,太夫人她们去打醮就没有跟着去,他算着女儿们今天该回来了,便早早的将手里的差事都办得了,一到下衙的时辰便回来了,刚好赶在去给太夫人请安之前和女儿们见了一面。 唐辎问了一些话,见女儿们都答得清楚伶俐,心里略满意,道,“以后也要这样,出去以后听长辈们的话,不要调皮。” 要是换了往日,这话说出来,两个女儿怎么都要捧捧场,可今天却怪了,两个丫头一声不吭的,好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唐辎不明所以,“你们这是怎么了?” 唐曼宁拿胳膊顶顶曼春,“你快说呀。” 曼春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之前在白鹤道院长阳子和长慧子二人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竟有此事!”唐辎深深地皱起了眉。 唐辉的周岁生辰请了些亲朋好友来,但唐侯爷在官场上的关系在那儿摆着,往日但凡有点儿什么事,都要惊动不少人,何况是唐侯爷的老来子过周岁生辰? 曼春她们在内宅里,自然无缘得见,不过,等到了抓周的仪式,看着那铺满了一整张大炕的各色玩意儿,曼春还是被小小震撼了一下。 热闹了半晌,最后唐辉左手抓了一把黄金嵌宝石的短匕,右手则是一枚鸡血石刻的印章,林夫人的娘家嫂子忙不迭的说了吉祥话,便将唐辉抱了起来给太夫人看,太夫人喜欢桂哥儿,对辉哥儿也不错,听了林太太的话,她笑了笑,“借你吉言了。” 等客人都散了,太夫人也觉得乏了,便叫众人都各自回去歇息,“为着今天的事,你们忙了好几天,回去歇着吧,回头让你们母亲请客。” 众人都笑了,难得太夫人心情好,俱都忙不迭的捧场应了,一个个散去。 马嬷嬷手里拿着张帖子,神情严肃的进了屋,太夫人想起之前让她查的那件事,问道,“可有眉目了?” 马嬷嬷立即意识到太夫人问的什么,忙道,“查了不少人,有几个有嫌疑的,不过奴婢瞧着并不像。” “那就继续查,我看她们好大的胆子!” 马嬷嬷将手里的帖子奉上,“老太太,您看看这帖子上……” 太夫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叫人拿来玳瑁眼镜戴上,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然而不等看完,太夫人便气得将手中的帖子团成一团仍在了地上,“真是欺人太甚!马家的,给我备车!” “老太太——” “我要进宫。” “这……是不是不合适?你这腿脚太医都说了,要慢慢养着,不能生气。” 太夫人一指地上的纸团,气道,“我再不吭声,别人倒要以为我一味软弱了。” 第198章 不甘心 马嬷嬷劝了几句,见太夫人仍旧坚持要进宫,便也不劝了,只是道,“就是要进宫,也不是现在,总要先递了折子请见,等宫里发下旨意。到时候您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千万别忍着,要不然回来又要疼好几天。” 太夫人进宫,身边的人不能都跟着,若是宫里不赐下肩舆,太夫人就只能走着,这对一个年长妇人来说确实是沉重的负担,“好在有奇楠在,要不然只有那些小丫鬟在您身边,老奴可不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道,“这次奇楠跟着我,你也跟我去。” 马嬷嬷犹豫了一下,就应下了,不过还是说了一句,“只怕周姐姐要不高兴了。” 她说的周姐姐就是周嬷嬷,周嬷嬷管着外头的差事,太夫人出门,她总是要跟着的,尤其是去宫里,十次里得有六七次是由她陪着的,这次太夫人点名让马嬷嬷跟着,那么周嬷嬷即便跟出了门,太夫人也只会让她守在宫门口,不会带她进去,周嬷嬷这人性子又要强,马嬷嬷可以预料到周嬷嬷肯定要有一段日子不肯理她。 太夫人心情不好,闻言冷冷一笑,“谁是主子?” 马嬷嬷心中一个激灵,忙跪下道,“是奴婢僭越了,老太太恕罪。” 太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平日里纵着你们,你们也该给我争气,你们这几个从娘家跟我过来的,我何曾亏待过?” 马嬷嬷不敢再多说,过了一会儿,太夫人道,“你去,把这话告诉老周,叫她好好想想……再去敦本堂说一声,叫她过两天随我进宫。” 过了两日,太夫人和林夫人果然换了品级大妆,坐着大车进宫去了。 府里众人得了消息,议论纷纷——太夫人这几年年纪大了,腿脚渐渐不灵便了,即便是过年时的大朝也很少去,更不要说平时了。 平日里进宫请安的多是林夫人,毕竟宫里的淑妃娘娘也姓林,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方姨娘听到消息的时候,淡淡一笑,她放下手里的水壶,拿起剪子将盆花中的残缺的老叶一一剪去,“这么说,老太太为了这事儿倒是伤神得很?” 周嬷嬷接过小丫鬟递过来的茶水,饮了一口,她隐晦地看了看方姨娘的肚子,道,“老太太已经允了的事,姨娘怎么就不着急呢?” “嗯?”方姨娘顺着周嬷嬷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腹部,随即了然,翘了翘嘴角,露出和煦的笑容,“老太太允了的事,也得老天爷开恩才行呐。” “姨娘还得加把劲儿,六爷身子骨不好,合该有个弟弟帮衬着才好。” “急什么?夫人那盐碱地都能生出三个儿子来,砗哥儿还怕没有兄弟不成?” 周嬷嬷暗暗撇嘴,林夫人要是盐碱地,你那便是石头山,就一个病秧子,还瞧不起人家有三个儿子的?不过,这话也就在他心里想想,却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方姨娘看了看周嬷嬷的额头,“哟,嬷嬷这头是磕哪儿了,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块?” 周嬷嬷神色一僵,摸摸额头,“夜里起夜摔倒了磕的——姨娘就不想知道老太太是怎么想的?” “老太太的心思,我们谁能猜得到?” 这倒也是,太夫人是心思,她们谁能猜得准?哪怕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家人,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明白老太太——周嬷嬷想起之前的那件事,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二姑娘的八字,不是姨娘透露出去的吧?” 方姨娘睃了她一眼,“嬷嬷慎言,这种事可不是混说的。” 周嬷嬷微微皱眉,“真不是姨娘?”见方姨娘神色坦然,她咕哝了一句,“难不成是大太太?” 方姨娘开箱子给周嬷嬷拿了一包药,“这是专治外伤的药,黑瓶的内服,白瓶的外敷,抹两天就好了。” 周嬷嬷也不客气,将药盒一揣,起身时犹豫了一下,“姨娘近日仔细些,老太太不高兴呢。” “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等周嬷嬷走了,方姨娘的丫鬟留青、留红进来服侍,方姨娘道,“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周嬷嬷来了没找着我,我和六爷去园子里玩了。” “是。” 留红去收拾周嬷嬷剩下的茶盏,留青跪在脚踏上给方姨娘捶腿,方姨娘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之前叫你去办的那件事,没叫人看见你吧?” 留青想了想,“奴婢借口出门替姨娘买针线,照着姨娘的吩咐,换了三趟车才去的那家酒楼。” 方姨娘想了想,“那应该就没问题。……以后周嬷嬷再来,你们尽量拦着,就说我不在。” “是。” 太夫人从宫里回来,脸色如常,倒是林夫人看上去有些不好。 曼春照常与姐姐一同去请安,和唐曼瑗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听唐辑抱怨了一通他养的猫,几位太太便陆陆续续的都到了,太夫人换了衣裳出来,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吴氏笑道,“老太太,可是有什么喜事?” 太夫人瞥了她一眼,对众人道,“我年纪大了,还能活多少时候?今儿和娘娘说起大佛寺的香火,娘娘说她才叫人去为洛王妃请了一道平安符,我就想起冬云来了,”冬云是方姨娘的名字,太夫人这么一提,大家都去看她,太夫人道,“冬云自从得了砗哥儿就再没了消息,等到月底你同我去一趟大佛寺,请高僧给看看。” “还有二丫头,”太夫人突然提起曼春,吓了她一跳,太夫人道,“二丫头也同我去,做场法事驱驱邪。” 唐曼宁眉头微拧,唐曼锦她们又羡又妒地看着唐曼春,曼春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冷意,她看看左右,“大姐姐和三妹妹她们不去吗?” 太夫人道,“那是清净之地,你们这些小丫头闹哄哄的,不好。”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曼春眼角余光瞥见林夫人神色晦暗,心中一悸,咬了咬唇,“是。” 曼春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老太太突然进宫还能解释得通,不外乎为着朝堂形式和那两个害人的野道士,可从宫里出来就换了口吻,偏偏林夫人又是那个脸色,怎么就那么怪呢?太不协调了。 因前往大佛寺上香是安排在月底,时间还算充裕,曼春倒不是特别着急,只是她想了几日,也没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解决此事,心情不免郁郁。 只是她也做好了两手准备,要是太夫人顶不住压力真要把她交出去,她就跑,离开这侯府,跑得远远的躲起来,让人找不着。 素荫堂的霞光来寻花狸奴,曼春这才突然发现她已经好几日没怎么和姐姐说过话了,每日里去学堂,下了课便各回各家,姐姐也已经好几日没有来找过她了。 “你们姑娘这会儿做什么呢?” 霞光抱着花狸奴,听到曼春的问话,有些为难,但还是答道,“我们姑娘生气呢。” 这个回答是曼春没有想到的,“怎么回事?” 霞光道,“好几日了,姑娘也不去找我们姑娘说话,刚才好端端的忽然问起花狸奴,听说不在,就生气了。” 听出霞光言语里的嗔怨,曼春也没有和她计较,马上换了衣裳,与霞光一起去了素荫堂。 见了姐姐,曼春吓了一跳,平时在学堂里,姐姐脸上打着粉看不出来,这会儿卸了妆容,眼圈儿周围都是黑的,明显不对劲。 “姐姐,你怎么了?夜里没休息好么?” 唐曼宁摇了摇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再不过来,就要被人怨死了,为了什么事憔悴成这样?”曼春心疼得不行,问葛妈妈,“姐姐夜里睡得不好?” 葛妈妈气道,“何止是睡不好,这几日压根儿就没怎么睡。” 曼春吓了一跳,再去看姐姐,越发觉得憔悴,两人进屋关了门,曼春问道,“姐姐,究竟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曼春问得关切,唐曼宁却是有口难言,自从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她心里总是难安,可是又没法儿明说,眼看离月底一天天近了,她越发肯定自己心里的猜测,却不知该如何说服妹妹。 “……我是心里难受。” 曼春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到之前去过白鹤道院,她轻轻捂住了嘴,“姐姐,你是不是……”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遣词用句才不让姐姐难堪,“那个穿靠纱的,咱们也不认识他……” 唐曼宁一开始没明白,后来见妹妹脸色尴尬,眨了眨眼,才恍然大悟,“你——”她失笑,“你在想什么呀,我又不认识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 “那姐姐是为了什么?”曼春不明白了。 “还不是为了你?”唐曼宁轻轻叹息一声,往窗外四处看了看,拉着曼春的手坐在床沿,小声道,“你别笑话我,自从那天老太太从宫里回来说了那些话,我就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总梦见你丢了,跑了,问谁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急得我……我真怕老太太把你带出去就不带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掉了泪,“你说说,怎么什么事都叫咱们遇上了?” 曼春没想到姐姐和自己有一样的疑虑,见姐姐落泪,她心里也酸楚得紧,“姐姐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唐曼宁吃惊地擦擦眼睛,“你……你也觉得不对吧?” 曼春点点头,“曾祖母看上去太轻松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这才让人不放心,又突然要去大佛寺,还只带我和方姨娘,别人都不带,这不是明摆着……”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可是明知道不对,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唐曼宁愁容更甚,“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可怎么办……即便告诉父亲,没凭没据的,父亲又怎么能拦得住?”她长叹一声。 既然姐姐和自己想的一样,曼春心里踏实了些,见姐姐满面愁容,她心里有些不落忍,“总会有办法的,要是情形实在不好,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唐曼宁吓了一跳,“你、你不许做傻事!” “怎么会?”曼春失笑,“我最多就是跑远些,才不会做傻事,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么?”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可见就连侯府这样的权势都保全她不得,只怕这金泉真人是真受圣上宠信,连后宫嫔妃都要退避三舍,太夫人为了侯府的荣华富贵放弃掉她,也不是不可想象的,若是她猜得没错,多半是打算在大佛寺将她交给对方,会选择大佛寺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唐家的脸面不会太难看罢了,至于后续如何向外人交代,那也不过是太夫人一句话的事,诸如病故、出家、走失,在她想来,多半会选择让她“走失”,毕竟无论是“病故”还是“出家”,都有迹可循,太夫人又怎么会让这事留下尾巴? 曼春既然想通了,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她道,“便是无凭无据,也该跟父亲好好说说,咱们两个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如今她们住在清凉园里,每天也就晚上去老太太那里请安的时候才能见着大老爷,姐妹两个商定好了主意,晚上去蔚霞堂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唐曼宁就借着说话的机会悄悄往唐辎手里塞了个纸团,曼春甚至都没敢往大老爷那边看,唐曼宁也是心如擂鼓,见父亲不动声色的收下拢进袖子里,才悄悄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唐辎特意多留了一会儿,和太夫人提起曼春姨娘的事,“当初停棺在庙里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眼看这孩子都快到嫁人的年纪了,也该尽早入土为安。” 太夫人皱眉想了一会儿,“也不必非要她去吧?” 唐辎道,“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叫松哥儿去的话,他母亲又不愿意,总不能连个哭孝的都没有。” “不过是个妾,用不着这排场,”太夫人一句话就否决了,“二丫头身边不是有积年懂事的老嬷嬷么?叫那嬷嬷去吧。” 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只管捻动手串,不再理会唐辎。 唐辎无法,知道这事太夫人已然定了心思,再难挽回,他定定的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老太太,一定要那孩子去么?” 太夫人面上露出几分讽意,“怎么?不跟我打马虎眼了?还迁坟?祖母怎么不知道你竟是这般痴情之人?” 唐辎道,“迁坟是确有其事,已经这么多年了……” 太夫人却不肯松口,“什么时候王家同意了,你再来和家里说这事罢。” “时辰不早了,你该去衙门了。”一副不打算和他多说的样子。 唐辎只得退下。 …… 太夫人去上香,却只带自己去,这让曼春心里非常不安,她临时叫丫鬟送话给童嬷嬷,让她想办法递消息,请人来救她。 童嬷嬷原本也想先告诉唐辎,可是唐辎在衙门里,不好递话,小五的爹宋大又被派了差事出门,一时联系不上,且府里又有王氏的眼线,童嬷嬷只好铤而走险,托宋大家的将她弄出府,去向十七太太丁氏求助,巧得是,这天正好王十七叫了几个属下一起吃酒,孙承嗣也在内。 月似圆盘,曼春跌跌撞撞的在大佛寺里寻找出去的路,在被人追赶的时候,孙承嗣救了她。孙承嗣告诉她,她的舅舅王十七正在山下接应,因为这一片山都是大佛寺的产业,王十七他们带着兵器,大佛寺的人不允许他们上山,因此只能在山下等着。 山上的夜风极冷,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背风的土坳躲在里头,孙承嗣意识到曼春浑身发抖,只有自己握着的手还是热的,就着月色细看她的面容,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你冷?” 曼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哆嗦着点了点头,她身上只有一身家常衣裳,感觉快冻透了。 孙承嗣把自己身上的衣裳解下把她包了起来,曼春只觉得温暖从天而降,将自己包围,她喃喃道,“你、你会冷……” 他坚决的把衣裳裹在她身上,“我不冷,你先穿着,咱们尽快找个暖和的地方。” 曼春手忙脚乱的套上袖子,掩好衣襟,孙承嗣弯腰一手扶在她背后,一手穿过她膝盖,道了声得罪。 曼春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抱在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了,头顶传来轻喝,“别动!摔着你!” 曼春咬着唇,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现在是黑天,要不然…… 孙承嗣提着气,脚下腾挪移转,跑得飞快,曼春在他怀里,淡淡的汗水和着清爽的皂角味儿若隐若现,她呆愣了一会儿,虽然冷风吹在身上仍是刺骨,可她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第199章 大佛寺1 太夫人出行,一向讲规矩要体面,这一次虽说只带了方姨娘和她两个小辈,但前前后后也出动了十几辆车,除了太夫人的品级大车,方姨娘和她各坐了一辆碧幄青绸车,她的车夹在太夫人和方姨娘中间,有六个高壮的仆妇守在车子左右,原本在她身边服侍的丫鬟嬷嬷一个也没能跟来,都被留在了府里,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看上去约有十七八岁的大丫鬟,粉面黛眉,唇上染着淡淡的胭脂,穿着一样的碧色比甲,腰间勒着的汗巾子一黄一绿,倒也有几分姿色。 这碧幄青绸车外头看着不算太新,内里却颇为宽敞,车内有一矮榻,足有四五尺宽,上头摆了被褥和靠几,除了两个丫鬟所坐的条凳,还摆了香炉和小茶几,曼春若是累了,将靠几拿开躺下歇会儿也不碍什么,不过,这会儿便是给她个龙椅,她也是坐不安稳的。 大佛寺虽说就在城外,却并不近,在京郊三十里处的大佛山上,周围有普通的村庄,也有大户人家的庄田,靠近山脚的地方更有大片的寺产,因此这一路上的路况还算不错,但若是照着出城之前的速度走,再加上上山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只怕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到达,所以,一旦出了京城,原本周围行走的仆妇都陆陆续续上了后头的小车,车队行进的速度也加快起来,车子也越发的颠簸了。 此时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好在今天还算凉爽,他们又出来得早,清晨的凉风吹散了夏日的闷热,走在平整的官道上,车身轻微摇晃,虽说出了城,可路上的行人也不算少,看到他们这一行车队,都远远的避开了。 经过城外十里亭的时候,曼春有点儿饿了,她透过两边窗口的竹帘往外扫了两眼,一些骑马或骑骡的护卫前后巡查,时不时的经过她的车子,陪她坐在车里的那两个丫鬟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她,但很明显,她们其实就是来看守她的,曼春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胳膊肘压在童嬷嬷给她预备的包袱上,车里只有她们三个,她既不想盯着这两个丫鬟看,也不欲避开视线弱了气势,便没话找话说,“有茶么?” 那个系嫩黄色汗巾子的丫鬟从小茶几上取下壶来,烫了烫茶盏,细细地滤了一杯清茶奉给曼春,“二姑娘小心些,烫。” 曼春慢慢腾腾的喝完了一盏茶,手里的茶杯递回去,“这茶是你泡的?倒是没有涩味。” 那丫鬟笑笑,道,“一路颠簸,怕姑娘渴了,又不能总换新水,没敢放多了茶叶,头两泡都滗掉了,又添了些糖,因此才不涩。” “两位姐姐原先是在哪里伺候的?怎么称呼?” 那丫鬟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金簪,她是银簪,都是在庆僖堂服侍的。” 曼春点点头,“你们是姐妹?原先没怎么见过你们?” 银簪没有吭声,仍旧是那金簪答话,“我们两个是给老太太做针线的,并非姐妹,因是同一年进的府,名字也相近,这次也是人手不够了方才点了我们跟出来服侍,姑娘若有什么吩咐,但请直言。” 曼春看了一眼金簪身上穿的比甲,虽说第一眼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比甲边缘处绣了些同色的卷草纹,那纹路针脚甚是平整饱满,“这是你的手艺?” 金簪低头看看,笑了笑,神色间带着几许自信,“是,随便绣些,叫姑娘笑话了。” 曼春道,“笑话什么,我是真觉得你们绣得好——大佛寺你们去过么?那里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 曼春从前跟着水月庵的老庵主进京时便是在大佛寺附近的清净庵挂单,那里的庵主慧明与水月庵庵主通明原是同门,曾在同一位大师座下修行。她们那时候住在清净庵,与附近的大佛寺只隔了一座山头,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今和金簪、银簪提起,也不过是找个能说的话题。 金簪道,“我们原只是给老太太做针线的,这还是头一回跟出来呢,姑娘与其问我们,倒不如问那几位跟车的妈妈。” 那银簪除了紧紧地盯着她,什么话也不说,让人无从下手,这金簪更是滑不溜手。 曼春嗯了一声,往后靠了靠,拽了个迎枕偎着,“等到了大佛寺,你们不要乱跑,拜完了菩萨,先去给我打些洗脸的热水来。”便闭目养神,不再和她们说话了。 金簪、银簪互相看了一眼,见曼春后面没有再说什么,便应道,“姑娘放心,这都是应该的。” 曼春歪在靠几上假寐,她怕金簪银簪看出来什么,索性抬手将脸用袖子遮住,脑袋里却时刻不停地想着对策。 这大佛寺是皇家敕造的大寺,规矩森严,她们进去了,想要不知不觉的弄个人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还是把她交给道士,但太夫人偏偏就选了这里,所以有两个可能,一是道士们在寺里有内应,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从寺里偷出去,二是……借着什么缘故将她弄到大佛寺的附近再动手,到了大佛寺,没有家族男丁陪着,她一个小姑娘,太夫人要用什么借口才能光明正大的不叫人起疑呢?这并不好办。 毕竟唐家再怎么势利,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拿家里小辈去讨好佞幸,被人知道了,以后唐家只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京城要抬不起头来。 她还是比较倾向太夫人会选择于第一种,或者说,这不一定是太夫人唯一的选择,但第二种的确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容易出错。 所以最危险的就是去时和回时的路上。 这一路上……眼看三十里路已经走了一半,路上的行人虽说不像是刚出城时那般多,不过,大佛寺附近寺院众多且香火鼎盛,今天又是个不错的日子,这一路上时不时的便能遇见人,所以去大佛寺的路途上她尽可以放心。 要小心的,或是在大佛寺中,她需尽量避免独处,还有就是从大佛寺回城的路上,只要在这两处避免遭人暗算,等回了城,便不怕什么了。 一早起来赶了三十多地里,等到达大佛寺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寺里的大和尚披着金线镶宝的袈裟相迎,听说已经在此处掌事多年,他领着唐家的三位女眷和一帮婢女嬷嬷拜了各殿的菩萨,又收了唐家捐的五百两香火钱,眼看时辰不早,便将太夫人等人引到了客院精舍,对太夫人道,“女檀越许久不来了,我家师傅今日外出,还请恕招待不周。” 太夫人微微一笑,“禅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我正有疑问想要请教请教。” “这……师傅他性情放达,有时候说走就走,回来的时候就更不好说了,” 太夫人也没在意,她看看眼前干净的卧房,身边服侍之人察言观色,“老太太,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会儿?” 那和尚忙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膳房已经备好了席面,还请女檀越赏光。” 太夫人看看抬手遮掩哈欠的方姨娘,又看看明显心不在焉的曼春,“笑了笑,我们客随主便。” 周嬷嬷送了大和尚出去,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才散了,这边太夫人等人已经开始用饭了。 桌上除了米饭和豆芽鲜笋汤是素的,菜式更是花了各样的巧思做成,素鸡素鸭赛螃蟹什么的自不必说,虽只有三个人用饭,却整整摆了一满桌。 方姨娘奉承着太夫人,夸太夫人会选地方,连斋饭都能这样让人满意。 曼春食不知味的硬吞了大半碗饭——她实在是没有胃口,说起来度日如年也不过如此,但是还不敢不吃,不吃饭,哪有力气?到时候跑都跑不动。 吃了饭,原本该小憩一会儿,可曼春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不敢就这么躺下,就怕万一有人趁着她睡梦中做手脚。 这里是寺庙不是庵堂,就连想找个小尼姑来说话都不能。 金簪和银簪两个将从府里带出来的被褥铺好了,香炉里添了块香,转身见曼春坐在椅子上没有要歇下的意思,便微微一福身,“今儿颠簸了大半天,姑娘,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下午还要去听法师讲经,老太太也说了要在这边多待两天才回去。” 曼春只好躺下了,她见金簪银簪两个就守在床边,自己本来就和她们不熟,这下更是觉得别扭,便道,“你们也累了,轮换着歇歇吧。” 金簪给她盖了一层薄薄的夹被,曼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盖上它也太热了。” “姑娘不知道,”金簪道,“这山上和山下不一样,听这寺里的人说,说山上从下半晌开始就冷了,尤其夜里冷得厉害,若是不穿厚些,只怕就要冻坏了。” 曼春点点头,“知道了,那就盖吧,先把腿搭上些,要不然就太热了,你们也不要跑远,这寺里修行的都是僧人,没有女子,不好乱闯的。” 第200章 大佛寺2 金簪看看银簪,对曼春道了声谢,“姑娘说得是,我们原本也没有出去的打算,就在屋里守着姑娘,姑娘要什么,只管说一声。” 听到她们不打算出去的意思,曼春就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吧。” 话说到这里,曼春也勉强不得,笑了笑,与金簪银簪胡乱聊了几句,问问她都在唐家哪处干过活,原籍是哪里的,针线跟谁学的,平日里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等等。 那银簪仍旧一字不发,只是任由金簪替她说话,金簪道,“说起来,我们俩的老家其实就在这附近,只是小时候遇见荒年,家里养不起,不得已才卖了,又正好是同一个牙人,卖到了一起,后来跟了府里针线房的娘子们学本事。” “很辛苦吧……”曼春又不是没学过针线女红,自然知道其中的辛苦,“你们后来有没有回家去看看?” “刚来的时候也想过,后来——奴婢把在府里得的赏赐一点点积攒下来,想着给家里添几块地,以后也多些进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送回去,就托人去问了问,谁知道……”金簪自失一笑。 金簪顿住话头,看了看曼春,见她不肯闭眼睡觉,便劝道,“姑娘好歹睡会儿吧,要不等下午法师讲经的时候困倦怎么办?” 曼春确实有些累,这几日空耗心神,今儿又颠簸了大半天,这会儿不睡一觉,到时候不在状态,多半要挨太夫人的训斥。 曼春实在是累,渐渐地倦意越来越浓,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不听使唤了,喃喃道,“我累了,睡一会吧,过半个时辰喊我起来……” 便陷入了黑甜乡。 …… 曼春觉得自己浑身快冻透了,又冷又僵,各处的关节都不能动了似的,她记得自己在朦朦胧胧中曾醒过来一回,当时金簪张着嘴好像在说什么,可是她听不出来,也听不见。 当时无论谁来和她说话,她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因为她根本就动不了。 她怀疑自己被灌了蒙汗药一类的东西,全身无力不说,虽然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却还是头昏昏的。 身上的丝绸衣裳轻薄,白天穿的时候是极凉快的,但晚上就不行了……她略使劲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屋里的东西也都没有动,身上的衣衫完整无缺,可是脚踝、膝盖、两肘都被布条缠得死紧,双腕也被绑了,动也动不了,整个人捆得跟个细长条儿粽子似的,之前金簪给她搭在身上的夹被也被扔在了一边。 好在没有堵上她的嘴,曼春动了几下,细细感受自己身上的状态,觉得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才放声叫道,“来人!来人——!” 话音刚落,金簪就从隔壁的小房间出来了,银簪紧随其后,见她醒了,金簪忙上前,“二姑娘,夜深了,别喊了,仔细吵醒了老太太。” 曼春变了脸色,“你们好大的胆子!” 金簪面上却并没有多少惧怕,她笑笑,“二姑娘,我们做的这些都不过是老太太的吩咐,单凭我们自己,又怎么敢?” 曼春抿了抿嘴角,“你们欲待如何?” 金簪随手将一旁的夹被往曼春身上搭了搭,“夜里冷,姑娘别折腾了,我们也不知道老太太的打算,也许明天就知道了。” 她是午时睡下的,“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们什么时候捆得我?” “这会儿……约莫有一更天快二更了,”金簪低头顿了顿,才道,“下午见您睡得香,老太太那边儿又没来催,就没叫您起来,后来老太太吃了晚饭叫方姨娘过来瞧了瞧,就让我们拿布带把您捆了。” 曼春见她做了这种事面上却殊无愧色,心中虽然气怒,却也无法,想了想,好言央求道,“老太太什么打算我不知道,不过两位姐姐能不能帮我稍稍解开这些?捆得太紧,一点儿也不能动,又疼又麻太难受了。” 金簪捏捏她身上捆得死结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松动的,“姑娘还是忍忍吧,老太太让做的事,我们也没法子,松了您的手脚,明儿受罪的就是我们了。” 可是不论曼春怎么央求,许下什么好处,金簪始终油盐不进,银簪跟在金簪后头,也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见此法无效,知道这两人是不会帮他了,不禁气得往后一仰,背后却靠上了一个软软的像迎枕似的东西,“你们这样害我,等回了府,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金簪听了这话,面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瞧姑娘说的,就凭您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也难。” 她吩咐银簪,“去请方姨娘来。” 银簪转身就出去了。 方姨娘到的很快,她见曼春醒了,脸上笑着,“二姑娘醒了?” 曼春见到她的笑容,心里突了一下,打了个寒噤,“姨娘快叫她们把这东西给我松开!” 她这样一挣扎,身上更是酸痛得厉害。 方姨娘却没有动,“二姑娘,别动了,这带子是老太太叫她们绑上的,您想松开,也只有老太太发话才成。”她停了停,“明儿有人来接姑娘,姑娘今儿晚上好好歇息歇息,别累着了,明天乖乖的,别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曼春已然知晓今晚这几个人不会给她松绑,便也坦然了,“把我绑了,有什么好处?”她见方姨娘沉默不语,便道,“——总该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姑娘心里该明白的,”方姨娘翘翘嘴角,“金泉真人门下看中了姑娘,要与姑娘双修长生不老诀,做神仙呢。” “双修?”曼春目瞪口呆,她没想到方姨娘竟然就这么把男女“双修”之事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方姨娘细细观察了一会儿,见二姑娘满面惊容,以为她不明白“双修”是什么,便笑道,“等将来发达了,姑娘也别忘了提携提携家里。”言语间竟还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曼春若是不知道双修是什么,只怕也要被她哄了,以为真是什么好事,此时却恨不得往她脸上啐一口,不过她到底还是记得“隐忍”二字,现在并不是翻脸的时候,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姨娘真是不知所谓,这般捆着我,不知打算让我如何提携家里呢?” 方姨娘自觉出了一口气,笑道,“姑娘不必生我的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哎呀,时辰不早了,二姑娘早些歇下吧。”便摆着柳腰走了。 方姨娘一走,金簪转身回了隔壁的小间,对仍旧站在曼春床边的银簪喊道,“银簪——” 银簪木着一张脸扫了曼春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便也离开了。 方姨娘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发了屋里的丫鬟,关上门,她突然神经质的笑了一声。 曼春挣扎着往后挪了一会儿,累得头上都沁出了汗,才让自己气喘吁吁地靠在了床榻内侧的隔板上。 金簪兴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出来看了看,见曼春身上的捆着的死结没动,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人靠在了隔板上,便无所谓了,对银簪道,“没什么,你也太小心了。” 曼春之后又费了些力气坐直了,整个过程之艰难自不必说。 隔壁的金簪和银簪似乎在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不过她们说话声音低,曼春这边倒也听不到什么。 她暗暗琢磨着,这个时辰了,山门想来也已经关闭,很难出去了,为今之计是先把身上绑她的布带解开,等会儿趁人不注意躲出去找间空屋待一夜。 这大佛寺前世她也来过几次,知道寺中的格局,白天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她们所住的这处精舍其实距离前头的天王殿并不算远,尤其重要的是,这边的院子虽有门闩,门闩上却是不加锁的,到了半夜她只要动作轻些,不惊动人,其实有很大的可能离开,唯一麻烦的是这大佛寺中还养着僧兵,人数虽然不多,夜里却是每隔一个时辰便巡夜一次,盖因这大佛寺年深日久,信众颇多,造像多以金玉装饰,寺中亦有不少精巧贵重的摆设,若是不小心被宵小得手,便是一场不小的损失。 方姨娘她们似乎认定她不可能逃脱,搜了她的全身上下之后,便只给她这边留了一盏油灯,曼春盯着那昏黄黯淡的灯光看了一会儿,“金簪——金簪!” 金簪刚和银簪商量好了,两人分别值夜,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听见二姑娘叫她就走了出来。 曼春道,“这油灯里的灯油快没了,再添些。” 可这屋里并没有灯油,金簪又懒得出去找人,便一口气将灯吹灭了,对曼春道,“姑娘躺下睡吧,别点灯熬油了。”这也是她疏忽了,她只想着曼春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又是从小娇养于闺阁,能知道什么事? 曼春见她吹熄了灯,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她原本想的也不过是趁着金簪去取灯油的时机好赶紧行事,没想到她这般配合,竟然连灯也一块儿熄灭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竖着耳朵听着隔壁和外头的动静,悄悄无声地挪到了矮榻床沿,伸脚下去将自己的两双鞋子都夹了上来,又转身费力的将鞋子捏在手中,她临出门的时候将刺绣时刮线头的刀片和几片剪碎的金叶子藏在了两只鞋窠里,上头垫了厚厚的鞋垫。 她将鞋子里的鞋垫慢慢地抽了出来,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虽然心里焦急,可她还是先把鞋子放回了床下,这才握着刀片紧张地靠在隔板上,仔细地听了一会儿隔壁的动静,这才悄悄动起手来。 那刀片极为锋利,若不是平日里常用,只怕一不小心便要割坏了手,她只能小心再小心,隔壁稍有动静,她便停下,因此直到二更鼓响,她才满头大汗的割开了手腕上的布带,两手被解开,接下来就容易得多了,但她没有立即解开其余的,而是将布带绕在左手手腕上,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隔壁传来了低沉交错的呼噜声,她才手起刀落将腿上绑着的布带一一割开,与左手手腕上的联结系在一起——大佛寺的院墙又高又滑,只怕还要靠这个才能翻墙出去。 她蹑手蹑脚的下床穿了鞋,走到隔壁小间刚一探头就又缩回来了,金簪躺在小间的床上睡着,银簪坐在桌前手掌撑着下颌,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极了,曼春看了一会儿,见她没有醒来的样子,便又回到了自己刚才被绑的床榻,摸出里头的那只包袱。包袱里裹了一件披风,应该是童嬷嬷怕她在山上冻着才塞给她的,披风里头还藏着一荷包银锞子,大大小小,掂了掂,足有一二十两,也得亏这包袱颜色不起眼,和那迎枕的颜色十分相近,又被迎枕压在下面,竟没被金簪和银簪两人翻看,要不然披风可能还在,这一荷包银锞子只怕就要不见了。 她顾不得多想,将披风裹在身上,刀片和金叶子藏在汗巾子里,荷包塞进袖袋系上口,倒是不虞丢失,等到了山下,若是能找到车马就好了。 第201章 大佛寺3 眼看时近三更,院子里各屋的人都睡了,不过曼春知道年纪大的人睡觉容易惊醒,便不敢弄出动静来,她把鞋脱下掖在怀里,踮着脚尖走到大门口,厚重的门闩年深日久,摸上去滑溜溜的,她回头看了看,抱着门闩用力而缓慢地将之抽出放在地上,悄悄将院门开了一条缝,左右观察了一番,又回头看看,见确实没有惊动别人,这才伸脚踏了出去。 她反身将院门重新合拢,左右扫了两眼,赶紧摸出鞋来穿上,便直奔大殿而去。 大殿里灯火通明,隐隐约约传出木鱼念经的声音,她远远的看了两眼就躲开了,山门果然紧闭,山门一侧的小屋里传出灯光,曼春冒险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里头有几个火头正聚在一起吃酒耍拳,漫说曼春没有这个力气将大门上的铁闩取下,就是有这个力气,只怕也要惊动别人。 她想了想,决定去精舍附近看看,那里有一处不太大的青瓦白墙院子,里头遍植花木,白天的时候就听那大和尚说起过,说那处院子是一位贵人定下的,时不时便要来住一住,她不如去看一看,若是没人,便在里头待上一晚,等明天天亮山门一开就离开。 她想得是很好,但是没想到这大佛寺她从前也来过几次,现在却因为天黑看不清而迷了路,走着走着,竟来到了塔林,她没敢多留,转身就往来时的路走回去了。 夜已经深了,天上的星子稀疏,唯有一盘圆圆的黯淡的月亮挂在头顶,曼春既怕走迷了路,又怕叫人看见,心里实在着急,不知不觉竟又走回去了。 此时的精舍灯火通明,里头乱糟糟的,她不敢再往前走,就躲在了精舍外的花丛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往外瞧看。 太夫人身边的马嬷嬷立在台阶上,地上跪着好几个身影,曼春不知道里头有没有金簪和银簪,过了一会儿,白天那个招待他们的大和尚领着几个小沙弥急匆匆而来,不知和马嬷嬷说了些什么,跪在地上的那几个人终于站起身,他们就三人一组,由小沙弥领着,打了灯笼离开了院子。 曼春知道这些人必定是出去找她的,她就更不敢动了,但是又怕有人心思灵敏,会想到在周围翻找,她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的竹林密集,索性往林子里头退了退,将披风上的兜帽罩在头上遮掩身形。 越来越多的人打着灯笼来回奔走,却没有多少人发出声音,这寂静的情景怎么看怎么诡异,曼春蹲得腿麻,她原本还一心盼着赶紧天亮,这会儿却盼着太阳晚些升起,等这些人跑累了、跑散了,天再亮,到时候她也好浑水摸鱼。 想到这里,她赶紧将头发上的簪钗和耳坠手镯等物摘了下来,就连戒子也没落下,都用帕子裹了与荷包放在一起,这些东西虽然不算什么,可灯火一照便亮晃晃的,若是落在了哪里,岂不是给人指路?何况等下了山,她还要想办法生活,这些东西都不能丢。 可惜直等到四更天快过去,找她的人依旧没有减少,她心里有些着急,等到了五更,天也快亮了,照着这个态势,她能不能顺利离开真不好说,若是被人抓住…… 曼春咬了咬唇,决定不在这里等待了,她要去别处看看,然而刚想站起,就见那大和尚忽然从门中走出,径直朝她所在的方位走来,曼春吓得立即又蹲下了,心头扑通扑通的,那大和尚手里拄着禅杖,不时地拨弄着花丛,曼春冷汗浸湿了衣衫,眼看着那和尚越走越近,竟是无可奈何。 突然,曼春左侧的一丛细竹摇晃了一下,不等曼春看得清楚,那大和尚已然飞奔过去,曼春脸色吓得发白,不知道大和尚追的是人还是兽,又在她身后躲了多久。 她心里默默念着“不怕、不怕”,悄悄起身往另一边挪去,不想没挪几步,她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声音,“我要是你,就不去那边。” 曼春吓得牙齿紧咬,惊恐地回过头去,却只见一个黑影蹲在那里,“你、你是谁!” 那身影猿臂蜂腰,长胳膊一伸便将她托抱了起来,一边在她耳边道,“我是来救你的。”一边往寺后跑。 曼春迷糊了一下,才听出这人的声音,“……是你。” 突来的喜悦涌上心头,她临出来时和童嬷嬷说让她去找父亲,去万和坊找他,原本没抱着太大的期望,毕竟太夫人要做成的事,谁敢拦呢?没见父亲都铩羽而归么? “你……二表哥,是不是我嬷嬷去找你了?” 孙承嗣一路狂奔,带着她跑到了寺后的一座围墙,这里的围墙虽然比前头山门处略矮些,却依然不是唐曼春能爬过去的,孙承嗣从腰侧取下一卷粗绳,绳子一端似乎还带了个钩子,他将那绳子用力向上一抛,带钩子的那一端便轻轻越过了墙头,勾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曼春看得傻眼,孙承嗣拽了拽绳子,觉得还算结实,对曼春道,“到我背上来。” “哈?” “快些,后头的人要追来了!” 曼春手忙脚乱的扒上了孙承嗣的背,却因为躲了半夜已然疲惫至极,再加上心中惊恐,竟手脚无力,总是想往下掉,再一想到后头还有追兵,她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孙承嗣一看这不是办法,就道,“把你汗巾子解下来。” 曼春小嘴微张,愣住了。 汗巾子这种东西,虽说闺中蜜友可以作为礼物赠送表达友情,可是男女之间又有不同,哪怕是至亲之人也不能随意触碰,何况孙承嗣又是外男。 不等她想出理由拒绝,孙承嗣道,“你手脚无力,不想法子把你捆在我身上,等你掉下去不成?” 曼春犹豫了一下,举起左手,“我,我这里有结实的布条,行不行?” 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犹豫,孙承嗣扥了扥那布条,觉得还算结实,忙解下来,膝盖微曲,“上来!” 曼春刚一趴到孙承嗣背上,背上一紧,也不知身下人怎么动作的,几下就将她捆得结结实实的,她两手扒住孙承嗣的肩膀,只觉得身形一晃,上上下下几步就到了墙外。 孙承嗣将绳子收起别在腰间,解开系在她身上的布带,“还能跑么?” 曼春轻抚心口,“能,我能跑。” “好,你跟着我,要是跑不动了就说一声,我背你。” “……嗯。” 孙承嗣两手架起她的双肘,曼春忽觉身上一轻,便被带着向山下跑去。 孙承嗣一边带着她跑,一边还告诉她,“气息要匀,不要急……脚步别慌。” 曼春想应一声,却又记得他的叮嘱,调整自己的呼吸,这样一来,也顾不上说什么了。 这后山着实有些崎岖,两人只能捡那还算平整的山路走一走,然而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阵喧哗,回头一看,竟有百十支火把蜿蜒成了一条火龙,映衬着人影憧憧。 “不好!”孙承嗣脸色一变,“快走,到前面去躲一躲!” 他弯腰一揽曼春,道了声得罪,便将她横抱在怀,低声喝道,“抱着我肩膀。” 曼春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挣扎了一下,却被抱得更紧了,头顶传来轻喝,“别动!别摔着你!” 两人一路飞奔,曼春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着跑过,她的心也随着颠簸而上上下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等她呆呆的回过神来,已经被孙承嗣放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孙承嗣正解开她领口的披风,被她一手攥住,“你——” “我要用它。” 顺着他手指的指向,曼春这才发现他们正躲在一块崖石下面,而追兵就在他们头顶五六丈高的地方,正呼喝着要派人下到崖石下面寻找。 曼春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指,孙承嗣低声道,“这周围长了不少荆棘,不怕有野兽过来,他们人太多了,我去一旁把他们引开,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过会儿回来找你。” 曼春听得心里害怕,“太危险了……” 孙承嗣扯了扯嘴角,不过在这样暗淡的阴影中,曼春能瞧见就怪了,然而,她还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愉悦,“你放心,他们追不上我,只要你别跑出去自投罗网,咱们天明之前就能下山。” 曼春使劲儿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乖,”孙承嗣摸摸她的头顶,“等回了城,咱们去吃好吃的。” 他身形一动,曼春只瞧见一个暗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晃了几下,就不见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利得多了,后头的追兵似乎发现了他,分出了至少一半人追了上去,曼春见头顶上还有不少举着火把的,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一想到对方的嘱咐,便鼓起了勇气,安安静静的坐在荆棘丛中间。 ‘我虽然帮不了他,可我能够不给他添乱。’——她是这么想的。 又等了一会儿,头顶崖石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渐渐都被引走了,只留下三四个举着火把的看守山道,以防被人钻了空子。 山风呜呜呜的吹,曼春渐渐觉得冷了,但是这种时候再冷又能如何?她强忍着寒衣,抱紧双臂,安安静静的等着孙承嗣回来。 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又等了一两刻钟(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那么漫长),她忽觉身边一暖,“你回来了?” 孙承嗣听到她这句话,愣了一下,马上道,“回来了,咱们走吧。” 曼春嗯了一声,孙承嗣便又抱起她,“你抓紧了。” 山上的夜风极冷,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背风的土坳躲在里头,孙承嗣意识到曼春浑身发抖,只有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还是热的,他就着月色细看她的面容,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心头一紧,“你冷?” 曼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哆嗦着点了点头,除去那件披风,她身上就只有这一身衣裳了,跑了这一阵子,让山上的冷风呲得感觉快冻透了。 孙承嗣看看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开始动手解衣带,曼春看着他的动作,又惊惶又尴尬,不过孙承嗣却没有犹豫,衣裳一罩就把她包了起来,曼春只觉得温暖从天而降,将自己包围,她喃喃道,“你、你会冷……” 他的衣裳裹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我不冷,你先穿着,咱们尽快找个暖和的地方。” 曼春手忙脚乱的套上袖子,掩好衣襟,孙承嗣弯腰一手扶在她背后,一手穿过她膝盖,一阵天旋地转,曼春就被他抱在了怀里,她咬着唇,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幸好现在是黑天,要不然…… 孙承嗣提着气,脚下腾挪移转,跑得飞快,曼春在他怀里,淡淡的汗水和着清爽的皂角味儿若隐若现,她呆愣了一会儿,虽然冷风吹在身上仍是刺骨,可她却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在天快亮的时候,两人到了山下,她原本以为到了山下就解脱了,没想到后面的人竟然又追了上来。 “他们——他们——” 孙承嗣“嘿”了一声,“还真有好手!”他低头看看惊慌的她,安抚道,“不怕,咱们的马就在前头大路上,你爹也在。” 曼春心头好像被锤了一记,不敢置信,“我爹爹?” “嗯,就在前面,还有王将军也在,你撑着些,等见着他们就好了。” “那、那咱们快走!” 孙承嗣回头瞄了一眼,忽然一笑,这笑容引得曼春呼吸一窒,“咱们得再跑快些,得罪了。” 曼春原是被他托抱在怀里的,此时却忽然被立了起来,紧接着便头朝下搭在了他肩膀上,曼春强忍住惊呼,紧紧的抱住他的背,唯恐被他甩下来。 第202章 获救【大修】 被人抗在肩膀上狂奔是什么滋味? 一等孙承嗣停住脚步小心地将她放下,曼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脚步踉跄的几乎站不住。 她强忍住难受,深吸了两口气,唐辎上前扶住女儿,见女儿脸色发白,“还好吧?有哪里不舒服?” 曼春红了眼眶,她不欲令父亲担心,忙摇摇头。 王十七招呼人牵过马车,催促道,“快扶孩子上车,赶路要紧。” 就这样,没等曼春多说什么,她就被送上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唐辎塞给她一只包袱,嘱咐她,“盖上头脸,别让人看见你。” 又对孙承嗣道,“这几日劳烦贤侄了,有什么事使人告诉我,我过两天就去看她。” “舅舅放心,一定照顾好。”孙承嗣戴上帽子,遮住脸面,和手下护卫着马车先行一步。 唐辎和王十七则坐上了另一辆车,叫人调转车头,在山脚下来回走了两趟,眼见着山脚处有一群人急匆匆呼喝着赶来,这才令车夫驾起马车,快速地沿着官道往南去了。 山上追下来的家丁和护卫们跑步追了一段,直到后面有人牵了马赶上来,一个个忙爬上马,为首的那个打发了两个骑手回城报信求援,“走这条路只怕是要往南去,得在保定之前把人拦下来!” 曼春受了这番惊吓,虽有孙承嗣相助,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却疲倦已极,她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了许久也没见后头有人跟上来,不知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心中大为不安。 孙承嗣见她一只往外看,掉转马匹来到车厢旁,“快进去,不要露出脸让人看见。” “我父亲……” “我们兵分两路,你先跟我进城去躲几天,等舅舅他们将人甩开,自然回来找你。” 曼春不由担心起来,如果去抓她的人在半路追到了父亲……不要说那几个妖道,便是太夫人都不可能轻易饶了父亲。 “我们现在去哪儿?”曼春问。 “去我家。” 去他家? 曼春咬了咬唇,“我在黄家胡同有座宅子……没有人住。” “我知道,不过那里去不得。” 曼春一惊,“为什么?” “眼下要赶路,等回去了再和你细说。”他朝车夫喊了一句,“再快些!中午之前进城!” 那车夫听了,一甩马鞭,驾车的马猛然间加快了速度,曼春吓了一跳,忙紧紧扣住了窗棂才堪堪稳住身形,这时外头又传来了孙承嗣的声音,“你看看舅舅给你的包袱里头有没有衣裳。” 曼春靠在厢壁上,有些费力的解开了包袱,里头果然有帷帽和一套她平时穿的衣裳,不仅有衣裳,在衣裳下面还放了个锦囊,里头是几张银票和一些成色寻常的小件金银首饰,拿出去就能换钱用。 她拿换下来的衣裳擦了擦脸,摸摸头发——这会儿也没有镜子,只好用腰上压裙的嵌珠银篦简单梳了梳头,让自己不至于蓬头垢面。 临近城门的时候,孙承嗣又提醒了她一声,让她把帷帽戴上。 曼春靠在车壁上困得迷迷糊糊,孙承嗣叫了她几声,她才清醒过来,忙将垫在脑袋底下的帷帽戴在头上,正襟危坐。 城门前有不少人进出,几十个城门守卫立在两旁,不时地查看盘问一二,曼春紧张的握着手,轮到他们的时候,守卫的刀柄勾起帘子往里扫了一眼,遂不在意的挥挥手,“走吧。” 帘子被放下,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曼春松了一口气。 孙承嗣在万和坊的住处是一处五进的大宅子,十分宽敞,不仅有花园,还有练武场,一个带兵的,在京城能买到这样的宅院也是难得,曼春从未来过这里,她坐在车里戴着帷帽,更看不清外头的景致,印象里就是颜色深浅不一的围墙和大树,孙家所在的胡同道路还算宽敞,能并排走两辆马车,但马车没有在大门外停住,卸了门槛就直接驶进了大门。 当安嬷嬷笑眯眯的扶了曼春下车,曼春左右看了两眼,见除了孙承嗣,就只有安嬷嬷,不由悄悄松了口气,“安嬷嬷,许久不见了。” 见曼春还记得她,安嬷嬷笑得和气,“姑娘万福。” 孙承嗣问,“屋子收拾好了没?” 安嬷嬷道,“已经收拾妥当了。” 孙承嗣一向相信安嬷嬷,她既然说妥当了,那就是没问题,便对曼春道,“你先去洗漱洗漱,要吃什么只管和安嬷嬷说,叫厨房做,把这里当你自己家,不用客气。”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舅舅过两天就来看你,你不要担心。” 曼春谢过他,便随安嬷嬷去了后一进院子。 先前曼春坐车进来的时候,前头几进院子宽敞是很宽敞,就是没什么怡人的花木,只有些松柏枣槐,到了这一处,干脆连树也没有了,院子里青砖铺路,路两旁摆了一对太平缸,里头水满满的,廊下还有一只大鱼缸,里头养了五六只红鱼。 窗纸虽不是新糊的,但能看得出来各处都保养得很好,屋里的黑漆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承尘和墙角也没有灰尘和蛛网,墙上不见灰泥,糊墙的也不是常见的高丽纸,而是鸭卵青的素色绫子。 屋子一角放了一张四仙桌,上头用个鱼型的大铜盘盛了不少大块的冰,搭成冰山的样子。 这屋里比外头可凉爽多了,曼春这一路颠簸回城,头顶虽无太阳暴晒,可天气炎热,吹的风也是热的,尘土顺着车窗和帘子吹得车厢里到处都是,又没有水,干渴得很,曼春若真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姑娘,只怕早就忍不住了。 安嬷嬷扶她在桌边坐下,见她脸色苍白,眼底发青,刚才走路时也显得乏力,知道这多半是累极了,忙打了热水来,服侍着曼春简单梳洗了,“姑娘歇会儿,奴婢去厨房取饭菜来。” 曼春点了点头,昨儿夜里她就饿得饥肠辘辘,这会儿倒是饿过了劲儿,只觉得浑身乏力,“嬷嬷去吧,我不出去。” 安嬷嬷见她明白自己的意思,心下熨帖,又有些心疼,忙给曼春倒了盏热茶,又从橱柜里端了两碟早先预备好的茶果子,“我快去快回,姑娘少待。”便关了门,脚步匆忙地去了。 曼春一夜没睡,又奔波一路,早已经熬不住,脑袋一阵阵的发懵,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她一气儿灌了半壶茶水,热腾腾的出了身汗,方觉得精神好些,茶果子有些甜,就着茶吃了两块,便开始打哈欠,这会儿吃饭不吃饭的倒不重要了,她只想能躺下歇歇,便倒茶漱了漱口,歪歪斜斜的扑到床上,扯过枕头往上一靠就昏睡过去了。 安嬷嬷从厨房里提了两只食盒来,因为不知道唐家二姑娘的口味,她便各样的口味都取了些,进门的时候没听见里头有动静,她心想,“这位倒是个坐得住的。”哪知进了屋才发现原来是睡着了,见她只枕着枕头,身上什么也没盖,安嬷嬷扯了条薄单子搭在了曼春腰上,又放下纱帐。 曼春这一觉直睡到了太阳落山才被人叫醒。 她迷迷糊糊地嗯嗯两声,睁眼看到头顶的纱帐,慢慢想起这里不是自己的屋子,便强撑着坐起身。 安嬷嬷道,“姑娘中午就没吃饭,晚上再不吃,怎么受得了?先用了晚饭再歇吧?” 曼春听见外屋有动静,探头往外看了看,又去看安嬷嬷,自己在孙家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没事的时候也不会去打搅别人,“那是谁?” 安嬷嬷回头看看,叫了那人过来,“这位是王将军家送过来服侍姑娘的,叫香草。” 这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穿的素面儿浅红衫子用料精细,梳着双螺髻,耳朵上坠了一对金丁香,个子高挑,身型匀称,见了曼春便规规矩矩的磕了头,给曼春问好,“我们太太叫奴婢来服侍姑娘,说家里这两日事忙走不开,过几日得闲了便来探望姑娘。” 曼春认得她,她是十七舅母丁氏身边服侍的大丫鬟,一笑起来便有两个甜甜的笑涡,没想到丁氏会把她送过来,“你是舅母身边的得力之人,怎么竟叫你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我睡得沉,一点儿也没听见动静。” 香草笑道,“正是奴婢还不算太笨,太太才打发了奴婢过来,免得那起子粗手笨脚的小丫头们来了,倒闹得姑娘不得清闲,奴婢晌午来的,听安嬷嬷说姑娘刚睡下,没敢打扰姑娘歇息。” 又问曼春要不要用饭。 一听她说是中午来的,曼春心道那会儿父亲和舅舅只怕还没回城,便歇了向她打探的心。 曼春自从前一天中午吃了一顿战战兢兢的素斋,那之后也只往肚子里填了半壶茶水和两块小小的茶果子,这会儿外头饭桌上的香味儿渐渐飘散过来,她即便心里揣着事儿,肚子却是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曼春脸上一热。 安嬷嬷和香草都是稳重的性子,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似的,一边一个扶起曼春,“姑娘平时爱吃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就叫人都做了些,姑娘多担待。” 曼春不是不解世情的,闻言忙道,“我过来,已然给大家添麻烦了,自当客随主便。” 她虽然饿极,但吃饭的礼仪是刻在骨子里的,倒没有真像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安嬷嬷瞧了,神色越发的柔和,等曼春放下筷子,她道,“已经叫人烧好了洗澡水,一应用具都是新添的,别人未曾用过,姑娘一路辛苦,沐浴一番也能解解乏。” 如今这个时节,七月流火,睡醒了浑身黏糊糊的,又有一路上沾染的尘土,想到就这么脏兮兮的睡在人家家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谢过安嬷嬷的好意,“那就有劳了,只是换洗的衣裳……” 香草忙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太太叫奴婢带了些衣裳过来,都是才做好没上过身的,便是有些尺寸不合,奴婢下午也已经给改好了。” 屋里支上屏风,安嬷嬷叫香草在外头接热水,曼春洗干净了头发便泡在浴桶里,安嬷嬷取出一套六件的赤金梳篦给她通头发,梳篦上珠宝闪闪发亮晃人眼目,曼春虽然也是见惯了富贵的,可现在却是借住在孙承嗣家里,一想到孙承嗣以前硬塞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小心肝儿就扑通扑通的好像要跳出来,不自在道,“怎么用这个?太贵重了。没有木梳子吗?” 这种东西自己在家里把玩把玩也就算了,拿出来给她这个外人用,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财大气粗吧? 安嬷嬷扑哧一笑,“这确实不如木梳好用,不过我们二爷从小没有嫡亲的姐妹,成天只和师兄弟们读书练武,哪里晓得这些?觉得东西好,就非要拿来给姑娘用。说实话,昨儿我们二爷走的时候着急得很,只嘱咐了一句,叫收拾屋子,也没说别的,往常来的客人都是住前头客院,竟不知来的是姑娘。姑娘没用饭就累得睡着了,奴婢想着趁下午姑娘睡觉,没别的吩咐,赶紧把该有的东西置办齐全,总不能让姑娘用我们下人用过的?就想打发人去外头买,偏巧到了二爷那边儿,又嫌外头的不好,就让人开了库房。” 曼春顿时觉得头上好重,安嬷嬷察言观色,笑道,“姑娘安心,两家亲戚,我们二爷这是把姑娘当成自家人看待呢,姑娘不用见外。” 曼春心里呵呵两声,也不好说什么反驳的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道用的时候还是仔细些,不然蹭着刮着了,她是赔呢赔呢还是赔呢? 安嬷嬷几句话说的她不好再推辞,但因着言辞恳切,又让人无法生出恶感,曼春不由的想到了童嬷嬷,叹了口气。 也不知童嬷嬷怎么样了。 曼春裹着衫子进了床帐,床上已经换了被褥,她盘腿坐在床上,跟安嬷嬷要了把扇子,一边抖着头发,一边扇风,等安嬷嬷和香草收拾好屋子,她留下安嬷嬷,“我想托人打听打听家里的消息,不知嬷嬷有什么办法?” 这其实是在问孙家知不知道安平侯府的消息。 安嬷嬷道,“我们二爷下午就出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姑娘要想知道什么事,老奴去问问。” 第203章 看呆 安嬷嬷道,“我们二爷下午就出去了,这会儿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姑娘要想知道什么事,老奴去问问。” 曼春求之不得,“有劳了。” 安嬷嬷去了前一进院子,曼春坐在床上,摸着半干的头发想了想,叫过香草,换了身能见客的衣裳,又简单梳了个纂儿。 香草不知这位表姑娘要做什么,明明已经沐浴过了,虽说姑娘睡了一下午,可这个时辰无论睡得着睡不着都该歇下了,想到前头一进院子里住的都是男子,香草生性谨慎,便道,“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一声就是,何必劳动姑娘?” 曼春知她这番劝谏是并非恶意,便道,“我知道舅母待我一片赤诚才差遣了你来,实话与你说,我这两天遇到的事先前想也未曾想过,如今得脱牢笼,又怎会不知好歹?只是担心父亲、舅舅和家里人,我不是不知轻重的,你且让我安安心吧。” 话中的恳求之意令香草有些惶恐,屈膝道,“姑娘别这么说,奴婢是伺候姑娘的,只盼着姑娘好,只是此处多是男子,除了安嬷嬷就只有几个小丫头,奴婢也是怕姑娘受委屈……” 曼春抬手止住了香草的话,刚才她吃饭的时候就想过了,香草原本是舅母身边服侍的,如今突然被派到了她这边……若是她心里情愿还好说,然而像她这样的大丫鬟,服侍主母自是应当应分的,可她唐曼春不过是王家的亲戚,如今又倒了霉、失了势,香草过来服侍,十天半个月的倒还好说,若是时间长了,只怕也要心生埋怨。 想到被留在府里的童嬷嬷她们,曼春暗暗焦急。 “知道你是好意,我也不是那不知分寸的,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好了,我和你保证,无论是我去前头,还是别人来找我,定要你和安嬷嬷陪在身边,绝不单独见外人,行不行?” 香草有些无奈,姑娘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她可以训斥的——又不是她手底下管着的小丫鬟,说了不让做就不敢不听,这位可是自家老爷太太心心念念惦记的人,她又怎敢去撩虎须? 这位表姑娘看着不像自家四姑娘那般活泼,说话也还算和气,却是个软中带硬、外柔内刚的性子,便道,“姑娘可折煞我了。”忙从梳妆台上取了一支宫花,“姑娘头上什么也不戴,未免显得太素了些,若是嫌簪子重,不如戴朵花?” 既然对方递了梯子,曼春也就就势而下,“你帮我戴上吧。” 粉色的宫花正配曼春身上的鹅黄衫子,灯光下越发显得娇嫩,香草左右瞧瞧,挑了一对细扁的錾花银簪插在宫花旁,又举着靶镜照着曼春后脑勺,“姑娘看看这样行不行。” 这铜镜磨得虽亮,只是这会儿屋里点了油灯,模模糊糊的哪里看得清?只能瞧个大概的轮廓罢了,曼春伸手摸了摸,觉得还行,就点点头,“你去帮我倒杯水。”她本就有些口渴,孙家的菜口味又重,之后还洗了个澡,越发觉得干渴。 屋里桌子上就摆着现成的茶杯茶壶,里头早早的就泡上了清茶,香草倒了一杯递给曼春,曼春喝了,仍旧觉得有些口渴,又一气儿喝了两三盏,才略略解了口渴,“一会儿记得把水添上,我夜里有时候会喝水。” 曼春看看屋里的布置,问香草,“你和安嬷嬷睡在哪儿?” 香草道,“还没来得及和安嬷嬷商量,不过她年纪大,西屋里有张罗汉榻,我睡姑娘床前,让她去西屋榻上睡吧。” 这屋里虽然有炕,不过夏天天热,自然不可能把炕烧起来,不过凉炕白天的时候坐一坐也就罢了,晚上睡觉却是不能躺的,太凉,曼春原先在家的时候就没让人睡过脚榻,香草又不是她的丫鬟,她支使起来也没那么理直气壮,想了想,就道,“这屋里阴凉,睡脚榻上也不好,你去看看有没有春凳,或者找几把靠背椅拼起来,凑合一下,明天咱们再想办法。” 香草在王家时也没怎么睡过脚榻,她是丁氏身边的大丫鬟,丁氏屋里有一张榻是专门给值夜的丫鬟们备的,各样都齐全,虽说她过来的时候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在表姑娘身边服侍不可能像在王家时那般驾轻就熟,但曼春能提出不让她睡脚榻,她还是心里一暖,“那奴婢一会儿就去问问安嬷嬷,看有没有春凳。” 过了一会儿,安嬷嬷回来了,面上带着笑意,见到曼春,道,“二爷才刚回来,回来得晚,正用饭呢,说一会儿过来。” 曼春想着自己虽然只是暂住,但该顾忌的还是得顾忌,这一进院子如今就只有她、香草还有安嬷嬷三个人,让个男子进来,总是不好……就道,“表哥已经忙了一天,怎好再劳动他,还是我过去吧。” 安嬷嬷却劝道,“姑娘,前头院子里人多,冲撞了就不好了。” 安嬷嬷解释了一番,原来去年年底的时候孙承嗣走了京中一位故旧的门路,得了前程,如今进了禁军衙门当差,前头院子里住着的不仅有此间主人,还有孙家的亲兵和仆役,几十口人,曼春若贸贸然去了,只怕倒要被人当稀罕物看。 不过,这最后一句安嬷嬷没有说出口,“姑娘千金之躯,可不能有什么差池,今天晌午姑娘小脸儿白的,一看就是累着了,知道姑娘中午没用饭,我们二爷说了,明儿请个好大夫来给姑娘瞧瞧,看看该怎么调养。” 安嬷嬷说得详细,曼春其实已经快一年没有听到过孙承嗣的消息了,自从回了京城,侯府规矩大,她就没再见过王勤,有什么事都是通过童嬷嬷或者宋大家的来传达,这两人自然不会将外男的事整天挂在嘴上,慢慢的,孙承嗣的那些过分的举动,比如说半夜翻窗而入什么的,她也就慢慢忘却了,此时听安嬷嬷自豪地说起孙承嗣,曼春倒有些不好意思,安嬷嬷就是不告诉她这些,她也不会多问的,“那就多谢二表哥了,不过我倒是觉得没什么事,歇一两天就好了。” “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的好。” 外头忽然传进男子的声音,香草吓了一跳,立刻往门前一挡。 孙承嗣迈步进了屋,没往卧室这边瞧,直接在外头堂屋坐下了。 曼春忙站起身,对香草使了个眼色,让香草去倒茶。 孙承嗣跑出去了半天,不知在忙什么,这会儿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曼春和他见了礼,急切问道,“二表哥,我父亲和舅舅那边没事吧?” 孙承嗣微微一笑,“不要担心,他们都回来了,王将军回了一条巷胡同,令尊也已经回家了。” “那……那唐家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童嬷嬷她们有没有受罚?”这是曼春十分担心的,她就怕因为她跑了,太夫人回去迁怒于她屋里的人,在京城侯府的这几年,别的不敢说,但这位老太太她是知道的,脾气绝对谈不上好,平日里捧着尚且要小心翼翼,谁若敢让她不痛快,她能让对方生不如死,尤其这一次她不甘心为了唐家成为牺牲品悄悄跑了,侯府还不知道要舍出多少脸面和财物才能摆平那两个妖道,太夫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想到太夫人的手段,她原本就显得苍白的面容越发惨白。 孙承嗣回京后,因为公务繁忙,应酬也多,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和王勤见过面了,此时乍一听到曼春的担忧,他愣了一下,见曼春左右手指紧扣着,双眉紧蹙,脸上露出难过担忧的神情,忙安抚道,“虽然你父亲没有起说这些事,不过看样子倒不像是摆不平的,你若是担心她们,我叫人去王勤那里问问?” 王勤帮她管着店,平时就住在黄家胡同那边的宅子里,曼春想起今早孙承嗣说过的“那里去不得”的话,便问道,“黄家胡同那边怎么了?表哥今天早晨说那里去不得,怎么就去不得了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倒还没有出事,不过……你买下黄家胡同的宅子,在衙门记档时虽说没用你自己的名字,可王勤毕竟是你屋里嬷嬷的儿子,有这层关系在,明眼人一琢磨就知道跟你脱不了干系,我听舅舅说早几天就有人在那附近转来转去,原本他打算将你安排到另一处地方躲避,是我劝了他,让你来了这里,我这里没有女眷,别人多半想不到你会躲在这里。” 曼春原本还以为自己安排的隐秘,不会叫人轻易发现,没想到黄家胡同这么快就暴露了,她先前还叫王勤在京郊置办了些地,用假名申报了女户,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察觉,她想到那些跟着她的人不知会被侯府怎样处置,又想到自己屋里那些生母王姨娘给她留下的东西不知会被谁贪了去——不禁大为后悔,早知如此,就该在消息刚出来的时候离开侯府,再不济也该想法子保下童嬷嬷她们。 孙承嗣见曼春面上后悔、愤怒、悲伤一一闪过,虽不知她在想什么,可也能看出此时她心绪不佳,便道,“你不要难过,今天天晚了,坊门已经关了,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那边瞧瞧,给你个准信儿。” “太危险了,不要去”这句话在曼春舌尖上绕了三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这个时候,她除了能借助孙家的人手帮忙,别人竟都指望不得! 父亲那里……他回了侯府还不知要怎么受磋磨呢。 想到这里,曼春暗暗长出了一口气,“那就有劳二表哥了,只是我父亲那边——” “你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会尽快告诉你。” 见曼春难以开怀,他想了想,“舅舅如今在大理寺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等那位大理寺卿告老之后,多半就是他顶上去了,如今虽无九卿之名,却有九卿之实,唐家便是知道了他做的,也不能如何,你不必太过挂怀。” 曼春心道你哪里知道太夫人的厉害,何况侯爷若是疼惜父亲,也不会祖父变成叔祖父,可眼下屋里还有安嬷嬷和香草,她也不好意思将家丑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说给孙承嗣,便含糊道,“我曾祖母年纪大了,脾气越发的厉害,有时候就连叔祖父也不敢多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只希望父亲能想法子避开责难……” 说罢,她又自失一笑,“为了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女儿去为难父亲,别人没准儿还觉得我太把自己当回事呢。” 孙承嗣似乎是被勾起了难过的往事,他紧皱眉头,“没有那样的事。” 见曼春愕然抬头,他轻咳一声,耳朵尖有些发红,“不要说这种丧气话,舅舅既然说了过两天来看你,想必是已经有了对策,你就耐心些,左不过三五天就有消息。” 曼春心里一暖,擦擦眼睛,“嗯。” 孙承嗣不欲她再琢磨那些事伤神,左右上下看看,对曼春道,“这屋子整修后一直没住过人,好些东西也都置办得不齐全,委屈你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安嬷嬷说,”顿了顿,“安嬷嬷忙不过来,和我说也一样的。” 曼春忙摇摇头,她能躲在这里,已经是欠了人家,又怎好挑肥拣瘦?那也太没心没肺了,“已经很好了,干净又整齐,安嬷嬷特别能干,我晌午来的时候这屋里比现在还整齐,倒是我一住进来,就弄乱了。” 安嬷嬷在一旁听了,忍不住露出微笑。 见她这般乖巧,孙承嗣面对着这间干净到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的屋子,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你平时喜欢什么?看书?弹琴?打牌?下棋?” 曼春想了想,抿嘴一笑,白净的面庞如早春的梅,泛起淡淡粉红,颊边露出个浅浅的梨涡,增添了几分生气,“我喜欢读些闲书,打牌总是输,下棋也是,弹琴么,认得宫商角羽徵,也识得曲谱,只是那弦子总是不听话,我姐姐常说我弹出来的曲子连牛也不爱听。” 孙承嗣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俊美,身长八尺,气质又俊朗刚正,实在是如今主流认同的美男子,这一笑,不要说一旁的香草看直了眼,就连已经见过他好几次的曼春脸上险些也变了颜色,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 孙承嗣笑了一会儿,上身微微倾斜,一手托腮,示意曼春继续,“还有呢?” 曼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念了几句“长得好真是占便宜啊”,有心不理会这“卖弄美色”的家伙,然而兴许脸长得好的人真的蒙天所爱,她心里想着那些,嘴里却道,“往日里天天去家学,读书、写字、女红、刺绣,什么都学,琴棋书画,姜先生叫我们姐妹一人选一样,我选的画,姜先生看我底子还不错,就收了我,不过没叫我拜师,有时候画出满意的来,便打出稿子绣出来。” “这么说,你又会画,又会绣?”孙承嗣有些感兴趣的问道,心里琢磨着她既然喜欢画,回头便买些好颜料来,兴许能哄得她一笑。 “呃……”曼春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她怔了一下,低头捏捏手指,“若是不麻烦的话,表哥能不能派人替我买些纸笔颜料来?打发打发时间,总比枯坐着强。” “这算什么事,不必客气。” “那个……”曼春叫香草把她搁在床头的锦袋拿来,双手推到孙承嗣面前,“要在表哥家里打扰几日,京城居大不易,吃穿用度哪里都要用钱,我身上没有现银,只有些首饰和银票——” 首饰和银票都是唐辎给的,若没有这些,曼春身上唯一值钱的也就是腰上压裙的嵌珠银篦。 不等她说完,孙承嗣手臂一伸,在她头顶揉了两把,打断了她的话,“小丫头,你安心住着,不要你的银子。” “其实,也不是……”曼春手指勾着鬓角的碎发卷了卷,贝齿轻咬,“我有几句话想请表哥帮我问问。”说着,起身走到了门口廊下。 看这意思是不方便叫别人听见,孙承嗣跟着她来到廊下,回头看看方嬷嬷,示意她不必跟上,低头问道,“你想问什么?” 屋里的灯光柔和地向屋外倾洒着,朦朦胧胧,曼春觉得有些燥热,“……是这样的,我姨娘给我留了些东西……是她以前用过的首饰,父亲一直帮我存着,十岁时才给了我,这几年我偶尔拿出来用用,这次跟着老太太出来,除了两件衣裳,什么也没让我带,我怕有人见我不在了,就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那若只是寻常首饰也就罢了,可那毕竟是我生母的东西,好些还是从娘家带出来的,我、我实在不想让人玷污了它们……表哥若是见我父亲,还请你提醒他一声。” 童嬷嬷是姨娘给她留下的老人,这些年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姨娘留下那些首饰,亦是对她的殷殷期盼,无论是物是人,她哪个都不想失去。 第204章 守护【修改】 自从唐曼春跟着太夫人离了侯府去大佛寺上香,唐曼宁心里堵着一口气,犹如困兽一般在屋里发了好大的火,不过她到底还有些自制力,没有迁怒于人,思来想去,她报了个头疼脑热的由头,学堂也不去了,吩咐了葛嬷嬷几句,便带着云珠和玉珠去了居来山房。 居来山房这些日子可不好过,见大姑娘来了,童嬷嬷几人忙迎了上去,“大姑娘,我们姑娘——” 唐曼宁摆摆手,“进去说。” 进了屋子,未等上茶,童嬷嬷就哭了起来,“大姑娘,我们姑娘叫老太太给带走了!老爷也不在,可怎么办啊!” “老太太带着妹妹走了,这府里的门禁也不会像之前似的那么严,我已经叫葛嬷嬷想法子送信去了,咱们没办法,别人未必没有办法。” “可是老爷……”童嬷嬷对唐大老爷近日时常不见人影,也不关心关心二姑娘的举动很是介怀。 唐曼宁也不傻,知道童嬷嬷的意思,她也曾找过父亲许多次,请他想想办法,可父亲总是叫她不要插手,总说时候还没到,眼见这一屋子人情绪低迷,她深吸了一口气,“老爷不是那样的人,我之前也去问过,老爷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打算,只是不方便说出来。” 没有人答她的话,唐曼宁有些难堪,她顿了顿,“妹妹会没事的,只是你们这样,倒让我实在不放心。” 她继续说道,“这府里的人都道妹妹不会回来了,可我知道,她会没事的,你们难不成就只知道哭?哭有何用?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妹妹屋里的东西看守好,该装箱的装箱,该上锁的上锁,免得叫人欺上门来明抢。等妹妹回来了,一看这屋里,嗬,叫人给搬了个干净,说不定连你们这些人都叫不全了。到那时你们又当如何?” 她看看童嬷嬷,“你是妹妹的养娘,怎么就立不起来呢?我和老爷,还有兄长,都可为你们撑腰,你自己也要争气才行啊。” 一席话说的童嬷嬷红了脸,张口欲言却又无话辩驳。 “都别沮丧了,快些,把东西都收拾了。” 唐曼宁料的不错,还没过中午,就有好几拨人过来“借”东西的,有大太太那边的,说是大太太下了令,要替二姑娘保管箱笼,还有二太太和三姑娘分别派来的嬷嬷,还有庆僖堂的人,就连四姑娘唐曼颖也假模假式的过来说要借砚台一用。 大太太派来的人好打发,只要她坐在这里不松口,对方也只能回去复命,二太太和三姑娘打发过来的人就有些没脸没皮了,叫她骂了出去,庆僖堂那边过来的据说是太夫人跟前周嬷嬷的干女儿,如今在西院议事厅管帐幔坐具。 这女人来了,说是奉老太太的意思,要把二姑娘的行李收拾收拾,给她送去,被唐曼宁几句软中带硬的话拦住了,那女人自然不甘心,索性破罐子破摔,吓唬起唐曼宁来了,“奴婢是奉了老太太的意思过来的,大姑娘可想好了,这府里上下,谁能说一句老太太的不是?那岂不是不孝?若是落下这样的名声……” 如今老太太不在府里,唐曼宁又怎么会被她吓到?给玉珠使了个眼色,玉珠叉腰往前跨了一步,竖起眉毛将那女人浑身上下批得一无是处,又骂道,“呸!回去照照镜子罢!二姑娘的东西你也敢肖想,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德性,敢仗着老太太的名头坑蒙拐骗,你当府里没规矩了?还不是欺负我们大姑娘好性儿!你在胡搅蛮缠,咱们就敦本堂讲理去!只怕惹了夫人,将你一顿打死,扔到乱葬岗,老太太回来也只会骂你死得好!” 玉珠骂得兴起,那女人不干了,上来就要打玉珠,唐曼宁手里正捧着一杯热茶,没想到她敢当着自己的面动手,不禁大怒,一抬手便将茶水连同杯子一起泼了出去,吓得那女人“嗷嗷”一嗓子赶忙往后退,摸了摸脸,见茶不烫,便大声嗔怪起来,“大姑娘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您今天骂了这个,明天又罚了那个,将来要是有个什么名声传出去,可不光彩。” 唐曼宁气得眉目直竖,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女人,直盯得她不自在的摸摸脸,这才冷笑一声,“好好好,如今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来闹了,你说你是奉了老太太的意思,我倒要问问,怎么老太太走的时候不说,偏偏让你这个没名没姓的人来闹腾?” 那女人不服气道,“奴婢是……” “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我且记住你这张脸,将来若是有我一星半点儿的坏名声传出去,我就找你算账,打不死你,我就不姓唐。” 那女人绷不住了,眼看大姑娘软硬不吃,对身后几个人道,“这可不是我不干活儿,大姑娘非要拦着,你们这些锯了嘴的葫芦,也不知道吭声,等着吧,等老太太回来了,要你们好看!”话是对那几个人说的,可实际上说的谁,大家都清楚。 唐曼宁冷笑,“拿老太太来仗势欺人,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脸面!” 那女人气哼哼的带着人走了。 唐曼宁骂道,“瞧瞧,瞧瞧,这府里都是些什么人!有这样的人成天做耗,家业如何不败!——谁在那里!” 唐曼颖躲在一旁看了好久的大戏,等那西院的女人走了,又听见唐曼宁后来的那几句话,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料才刚一动,就被唐曼宁发现了,她小心翼翼的站出来,扭扭捏捏的叫了声大姐姐,便不吭声了。 唐曼宁平时就不怎么喜欢她,觉得她心术不正,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理会她,淡淡道了句,“四妹妹来了?有什么事?” “那个……”唐曼颖嗫嚅了几句,眼角余光扫见不少人正在看她,尤其唐曼宁,瞧着她一脸的不耐,倒让她鼓起了勇气,“今儿课堂上姜先生说起砚台来,让以砚台为名写篇文章,我想起二妹妹有一方歙砚,想借了看看。” 又是个来“借”东西的! 唐曼宁忍着气,“二妹妹的东西已经都收拾装箱,你说的什么砚台,这会儿谁还记得装在哪个箱子里了?总不能为了块砚台再劳师动众的把这些箱子再倒腾一遍吧?我记得五叔那里也有一方歙砚,四妹妹去五叔那里问问吧。” 唐曼颖暗暗撇了撇嘴,慢吞吞道,“既然装了箱,也该有单子记着,拿出单子来对着找找不就行了?五叔又不是个好说话的,大姐姐又何必为难我?” “笑话!”唐曼宁冷笑,“我为难你?是你在为难我罢!二妹妹走的时候把东西和人都托付给了我,我就得替她好好守着,刚才那些人,不过是想来占便宜,有借无还罢了,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她扫了唐曼颖一眼,似笑非笑道,“难不成四妹妹也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心思?打量着二妹妹不在家,便欺上门来!” 这话说得唐曼颖有些下不来台,偏偏唐曼宁又说中了她的心思,“大姐姐,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好,你欺负我是姨娘生的,就拿这样的话来排揎我——我、我告诉祖母去!”转身跑了。 “整天介姨娘生的、姨娘生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姨娘生的,古语说的好:敬人者,人恒敬之。你自个儿先瞧不起你自个儿,又能怪得了谁?” 唐曼颖脚下一个踉跄,“呜呜呜”的跑了出去,听着像是哭了。 唐曼宁却不再理会她,问童嬷嬷,“箱子都点清楚了没?” 童嬷嬷点点头,“已经点清楚了,姑娘的大箱十八,楠木家具三十六件,我们这些人的箱笼未计,另有杉木家具五十八件。” 唐曼宁道,“如今看这架势,这些东西再留在这里,只怕要留不住,把主屋的门窗都锁好,二妹妹的箱笼糊上封条,搬到我那里暂且搁着,等老爷回来了再行处置,要不然不等二妹妹回来,这些东西就要让人抢光了。” 她看看童嬷嬷,“你带几个人跟过去,守着箱子,免得有人说我贪图妹妹的东西。” 唐曼颖先前也只是听说二太太和唐曼锦派了人去二姑娘的居来山房,她身边没有可差派的人,丫鬟婆子都是三太太的人,只好自己上阵,原本她听着唐曼宁身边的丫鬟和西院的管事婆子叫阵就有些打怯,后来被唐曼宁叫破的行藏才不得已出来,原想着姐妹一场,怎么也不能不给她个面子,谁想这唐曼宁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索性唐曼春已经被唐家舍了出去,她的东西自然就是大家的了,这唐曼宁竟想独吞! 哼! 唐曼颖跺了跺脚,原本要回莲榭的脚步也停住了。 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若是叫唐曼宁将此事嚷了出去,以后她在这府里还能有什么脸面? 对,先下手为强,只要她先把唐曼宁的恶形恶状告诉别人,以后再有人说什么,她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想到这里,唐曼颖擦干眼泪,身子一扭,便往回走。 她身边的丫鬟见她又原路返回,以为她不死心,心中暗暗叫苦,府里几位姑娘,就数她们伺候的这一位难缠,平时防备她们如仇人一般,遇上点儿什么事,若是受了责难,便把责任往她们身上推,谁不是爹娘生养的?偏偏她们命贱如狗,若不是有三太太撑腰,又许下赏金,谁脑子有病才愿意伺候这难缠的四姑娘! 刚走过素荫堂,就瞧见唐曼宁领着一帮婆子丫鬟浩浩荡荡的抬着箱笼往素荫堂的方向走。 “姐姐说我不好,不知姐姐这是做什么?”唐曼颖高声问道,面上显出几分鄙薄,斜眼瞧着唐曼宁。 唐曼宁目不斜视的走过去,扫也没扫她一眼,吩咐身后,“都小心着些,别磕了绊了摔着。” 被这般无视,唐曼颖气得简直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她身后的丫鬟瞧着不是个事儿,就劝道,“姑娘,时辰不早了,该回去用饭了。” 唐曼颖心里火大,转身一甩手就打了丫鬟一巴掌,“要你多嘴?跪下!” 见那丫鬟听话跪下了,唐曼颖才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她狠狠道,“你就跪在这里,不许跟着我,等我叫你起来的时候再起!”便带着剩下的那个丫鬟走了。 罚跪的那个丫鬟见唐曼颖没有再进居来山房,而是过了桥沿着甬道往清凉园大门走去,心里便是一惊:四姑娘去前头院子做什么?刚才她们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二太太和三姑娘派去居来山房的人铩羽而归,这会儿二房里肯定正闹着,四姑娘心眼儿那么多,肯定不会往前凑,她又和三太太势同仇敌一般,没有三太太的允准,四姑娘也见不着她姨娘,剩下的,总不可能是去大太太那边吧?她才刚让大姑娘给刺儿了一顿,庆僖堂这会儿老太太不在,她就是去了,也没谁搭理她,剩下的,就是松桂堂和敦本堂了,松桂堂不可能,敦本堂……难道是去告状的? 想到这儿,这丫鬟再也待不住了,起身拍拍裤腿就往三房跑,又怕四姑娘回头看见她,只能放慢脚步躲躲避避着跟在后头。 她真是想哭,这四姑娘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敦本堂那是什么地方?就连三太太去了也规规矩矩的,四姑娘一个庶出的,偏好占些小便宜,别说夫人了,就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都瞧她不起,这不是上赶着丢人的么?她怎么就觉不出来呢? 只是从清凉园里姑娘们住的小岛上去往三房和敦本堂最近的路只有这么一条,若是绕远,极可能耽误时间不说,还有可能会跟四姑娘迎面撞上,那丫鬟也是没法儿了,等回了三房,瞧见三太太就跪下了,“太太,四姑娘又要闯祸了!” 三太太为了唐曼颖这个不听话的庶女,这些年也不知操了多少心,听见自己拨给唐曼颖的丫鬟喊出这么一句,顿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清楚,她又做什么了?” 这丫鬟原就是三太太的人,领着三太太发下来的月例银子,唐曼颖又待她苛刻,自然不会向着唐曼颖,便实话实说道,“四姑娘见二姑娘走了,想要二姑娘的一方好砚台,就去了居来山房,偏偏大姑娘正在那边看着人装箱,刺儿了四姑娘一顿,把四姑娘气跑了,奴婢劝了几句,姑娘就让奴婢跪在花园子里头,不许奴婢们再说话,后来奴婢瞧着四姑娘像是要来前头,又气哼哼的,怕她出事,奴婢就斗胆跟在了后头——四姑娘像是去了敦本堂,除了跟夫人告状,奴婢也想不出别的缘故了,太太,四姑娘那样的脾气,若是说了什么不好的,大姑娘固然得不了好,就是太太只怕也要受连累。” “孽障!这个孽障!”三太太气得捶桌子,她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深吸了一口气,对那丫鬟道,“你跟我走。” 林夫人听传话的婆子说,说四姑娘有要紧事禀报,这才叫了她进来,可听完了唐曼颖那鸡零狗碎的各种不满,林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看得唐曼颖脖子一缩,瞧着更加没了体面,大家闺秀也是各种各样的都有,可这种满心算计还性情卑怯的却当真不多见,不禁更加不喜,嫌弃的皱了皱眉,“就为了这事?” 听出了林夫人的不满,唐曼颖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膝盖,“实在是大姐姐无礼在前,我尚未说什么,她便当我是个贼一般的对待,我出来时,亲眼见着她领着人把二姐姐的箱笼都搬走了,她这是贼喊捉贼呢。”说道后头,已然是咬牙切齿。 林夫人瞧着唐曼颖的样子很是看不上,想到太夫人这些年做过的事,如今又是一个好好的曾孙女说舍就舍了,还是送去那种地方,林夫人只要一想起来,就恶心得很,唐曼颖这种小姑娘的心思,她也不是不明白,不过是争风吃醋、好贪便宜罢了,索性不过是庶支的庶女,三太太也还算有手段,只要不传到外头去,影响不了大局,她若不争气,以后大不了打发她嫁得远些便是,于是淡淡道,“她们是长房的姐妹俩,互相照看是应当的,宁姐儿又是你们姐姐,她做事一向妥当,你也该凡事多想想,姐妹情谊,也就是在家的时候才有,将来等你们去了外头,再想也想不着了,合该珍惜才是。” 三太太匆匆赶来,见了林夫人先请罪,“是媳妇不好,没有教导好这孩子,倒让她闹了过来,扰了母亲休息。” 林夫人不喜韩姨娘,连带着韩姨娘的两个儿子及其全家都不喜欢,不过有二太太这样的人对比着,三太太就显得很好了,林夫人也不是个孤拐性子,见三太太脑门上都是汗,知道她必然是听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了,便很给面子的叫人给三太太添了个座儿,却没让唐曼颖起身,“不过是小孩子争风吃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姐妹之间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只要大面儿上不走样,以后等她们去了婆家,就知道世事艰辛了。” “您说的是,”三太太恭敬道,“她们这个年纪,其实是最好是时候了,姐妹们之间就该和和气气的才好,只是这丫头天生的倔脾气,除了她姨娘的话,谁的话也不听,若不是为了老爷,媳妇又何苦操这个心,随她怎么长大,以后马马虎虎找个合适的人家打发出去也就是了,只是媳妇想着,女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容易,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也不能眼看着她走了错路。” 唐曼颖渐渐跪得双膝生疼,但太夫人和三太太就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只顾着在一边议论她,唐曼颖低着头,连汗也不敢擦,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 林夫人和三太太商议了一会儿,三太太恳求林夫人能给拨两个教导规矩的嬷嬷,“这孩子不服气我,我说什么她也不听,只盼着母亲的人能管束得严格些,好把她这棵长歪了的小树掰正,免得以后出了门子丢唐家的脸面。” 林夫人考虑了一会儿,便答应了,三太太面露喜意,“这下可好了,有了专人教导她,我们老爷也不用愁了。” 林夫人淡淡一笑,“只是这孩子今天做错了事,还是要罚,去祠堂里抄二十遍《女诫》,什么时候抄完了就什么时候出来,不过也别饿着了,让她身边的人伺候着,不许怠慢。” 三太太恭顺应道,“是。” 第205章 再见 就着窗外照进来的光,香草将手中的丝线一股股劈开,曼春低着头,针下的猫耳已经初现雏形,香草伸着脖子看了会儿,欣羡道,“姑娘绣得真好,只怕我一辈子也学不来这样的本事。” 曼春瞧瞧她,抿嘴一笑,“看出来什么名堂了没?” 香草脸上一热,“我、我这上头笨得很,”顿了顿,看看曼春,又道,“再说没有主子同意,哪儿能偷学?” 与香草相处了这几日,曼春有些意外,要说起来,但凡能在主子身边服侍的大丫头,无不七窍玲珑、面面周到,就是那欺上瞒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也不在少数。这香草平日里针线不离手,曼春看过她的绣活儿,是个心灵手巧的,她原想着,香草是舅舅家的仆婢,便是点拨一二也无妨,不料来了她身边服侍,因为只有她和安嬷嬷在,安嬷嬷有时候又要去前院忙活,香草一天到晚的闲不住,端茶倒水、洗晒熨烫,从不假人手,曼春央人弄了些丝线来绣些小件打发时间,香草领了劈线穿针的差事,便一心一意的做好自己的事,根本就没有“偷师”的意思。 曼春问,“你前两天绣的喜鹊登枝的枕套呢?我看看。” 香草眼睛一亮,忙去将自己先前没绣完的一副枕套捧了来,曼春铺开一看,见枕套上枝叶花朵都绣得差不多了,唯独只剩下喜鹊还没绣,就问,“怎么不绣了?” 香草有些不好意思,“瞧见姑娘绣的鹦哥儿跟真的似的,我这样的针线哪里还拿得出手?不敢绣了。” 曼春见她针脚匀称,有的花瓣也用了套针,只是因着过于整齐不免显得呆板,就招手叫她凑近了,指点了几句。 香草听得入神,一时呆住了,盯着枕套想着曼春的话,半天没有动弹,曼春也不叫她,端着绣绷继续飞针走线,香草时而皱眉,时而嘀咕几句。 安嬷嬷进来,见香草坐着发呆,正要叫她,曼春食指抵在唇上,给她使了个眼色,问道,“什么事?” 安嬷嬷道,“我们爷回来了,说有事和姑娘说。” 曼春手里一抖,放下手里的针线就站起了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快请!” “二哥,有什么消息吗?” 自从她来了孙家,心里一直惦记着父亲和姐姐,不知家里怎么样了,原本说好了,父亲过两三天就来看她,她等啊等,等了四五天了,也没见人影。 孙承嗣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转身对门外道,“进来吧。” 门外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曼春惊道,“小屏!福慧!” 进来的正是小屏和福慧两个,她们垂着手进来,除了一身衣裳,其余一无所有,进来见着曼春,小屏稳重些,哽咽地叫了声“姑娘”,福慧一下子扑到了曼春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姑娘——你去哪儿了——” 曼春拍拍福慧,又拉拉小屏的手,“你们怎么出来的?大家都还好吧?童嬷嬷呢?” 福慧嘟囔了一句,“嬷嬷来不了。”被小屏一肘子打断了话。 曼春脸色都变了,她就知道,她出了事,别的人且不论,童嬷嬷必定是要受牵连的,忙问,“嬷嬷她怎么了?”急切地看向孙承嗣。 小屏连忙道,“姑娘别急,嬷嬷挨了板子,受了些皮肉伤,已经用了药,只是得卧床养着,因此才没来。” “别的人呢?你们都受罚了吗?”曼春急于知道这些人是否安好。 小屏道,“几位嬷嬷都挨了板子,府里要卖了我们,是老爷和大姑娘给求了情,老爷把我们送到舅老爷府上,舅太太给请了大夫,说是得将养些日子。” 孙承嗣道,“舅舅如今不便出面,也不好过来,就叫人把服侍你的那些仆妇丫头都送到了王将军府上,我说你这边服侍的人不够,丁夫人问过你的嬷嬷,就挑了她们来陪你。” 曼春擦擦眼睛,感激地对孙承嗣一福身,“多谢二哥了。” 孙承嗣轻咳一声,微微侧身,“客气。” 安嬷嬷笑吟吟地插话道,“这下可好了,姑娘这几日吃不香睡不好的,如今你们来了,知道你们没有事,都平平安安的,姑娘也就能放心了。”听得福慧直点头。 安嬷嬷又对香草道,“你带她们去梳洗梳洗,再把后罩房收拾出来,一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被褥去。” 小屏因着屋里还有外男,看了看曼春,想要留下,安嬷嬷察言观色,问道,“姑娘?” 曼春笑笑,对小屏道,“去吧,收拾好了就过来,我还有话问你。” 香草便领了小屏和福慧下去了。 安嬷嬷去了一旁取茶叶泡茶水。 孙承嗣两手搭在膝上,如今天热,他身上一袭细葛衣裳,腰间系了根银鎏金腰带,看样式不像是时下新物,倒像是有年头的老物件,他头上只兜了网巾,瞧着有些随意,曼春在他家住了几日,知道他在家时皆是这样穿着,也不当他无礼。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和安嬷嬷,曼春急切问道,“二哥,我父亲他怎么样了?有没有消息?”在唐家时,她们姐妹几个因一些小事就常常被太夫人惩治,又何况这次父亲冒险将她救出,坏了太夫人的打算?想到太夫人的脾气,曼春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孙承嗣料到她会这样问,尤其这些日子天天等他回来都要问上一句,便道,“唐家在外头找了几日也没找着你,连王将军家都去查问过了,想来再过些日子也就罢手了,舅舅那边虽说受了些责难,如今却是无妨了……” 去大佛寺上香的太夫人回来后闭门不出,陆续派遣了不少人出府寻找曼春,又压下了消息,只说是寻找走失的奴婢,闹腾得如今人人皆知唐家出了个逃奴,议论纷纷,不知这逃奴是什么身份,竟令唐家如此大动干戈。 关起门来,太夫人却是狠狠地发了一顿火,不仅将看守曼春的仆妇惩治了一番,又责令那两日随扈的家丁护院戴罪立功,否则便要家法惩治,尤其后来又有人去庆僖堂告了一状,太夫人更是恨极了长房,也不管唐辎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令人压下去杖责,结结实实的二十杖,打得唐辎面如金纸,林夫人担心出差错,在太夫人跟前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劝下。 王尚书家的三太夫人听了王氏派回去的人报信儿说唐家太夫人发了疯,要打死唐辎,忙打发人去唐家,太夫人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次要好好给长房的人上上规矩,却又冒出大太太的娘家人来碍事,心里虽然恨极,却也不好泼王家的面子,便打发王氏回娘家“探亲”,王氏竟然也应了,带着小儿子唐棠回了王家,临走前嘱咐唐松和唐曼宁照顾好他们父亲,照顾好家里。 曼春心里难过极了,她强忍泪水,嘴唇咬得发白,“我父亲他现在怎么样了?用了药没有?我的事,朝廷有没有追究?” 孙承嗣见她这样,有些不忍,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的事与朝廷何干?不过是妖人作祟罢了,他们也不敢传扬出去,舅舅那边听说已经告了病假,在家将养一段日子就好了,再说舅舅可不是无名小吏,他们不敢让他出事。” 虽然曼春知道孙承嗣说的是对的,可心里的负疚感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直到晚饭的时候仍是愁眉不展,一点胃口也没有,小屏看着也急了,悄悄问香草,“我们姑娘这些日子都是这样?” 看着面朝里躺在床上情绪低沉的曼春,香草道,“是啊……不过今天情绪特别不好呢。”她戳戳小屏,“去劝劝?” 小屏上前小声叫了声“姑娘,该用饭了,起吧?” 曼春摇了摇头,说话鼻音有些重,“不了,我没胃口,你们分了吧。” 劝解无果,小屏叫来福慧,“姑娘不肯吃饭,平时姑娘最疼你了,你去劝劝姑娘。” 福慧往卧房中探了探脑袋,小声问道,“姑娘不高兴?该怎么说呀?” 小屏附在她耳边教了几句,“去吧。” 福慧就蹬蹬蹬跑到曼春床边,小声叫了两句,“姑娘,姑娘?” 见曼春没有动,她可怜兮兮的揉了揉肚子,“姑娘,福慧饿啦。” 曼春仍是没有起身,“你们先去吃吧。” “姑娘不吃,我也不敢吃,回头叫嬷嬷知道了,要说我们没规矩了。” “你们去吃吧,我不饿。” 福慧趴在床边,小嗓子软软的,叹了一声,“姑娘,今天晚上有蒸鱼呢,姑娘不下筷子,回头嬷嬷要训我们了……姑娘,福慧好饿啊——”说着,轻轻拽了拽曼春的衣角。 曼春坐起身,擦了擦脸,转过来,眼睛红红,鼻尖也红红,“你想吃什么,让你小屏姐姐给你拿就是了。” 福慧嘴角漾起一对甜甜的酒窝,转身喊外面的人,“姑娘用饭啦。” 安嬷嬷她们高高兴兴的进来服侍,端洗脸水的,捧帕子的,还有给曼春提鞋的,殷殷勤勤倒弄得曼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曼春坐下拿了筷子用饭,安嬷嬷也没闲着,又端来一只大灯台,像是金子的,上头足足插了七根蜡烛,点起来屋里亮堂堂的,曼春见那灯台不像是中原的样式,心道这多半是孙承嗣从海外弄来的,但毕竟是主人家好意,也不好直接推辞,只好客气道,“屋里亮堂多了,嬷嬷快别忙了,坐下一起吃吧。” 安嬷嬷客气地推辞了两句,便在下首的小桌旁坐下了,和香草她们一桌吃饭。 等吃完了饭,曼春悄悄对安嬷嬷道,“那灯台太费蜡了,虽说也不是用不起,有一两盏也尽够了,还是收起来吧。” 安嬷嬷笑道,“姑娘勿怪,我们爷见这边熄灯晚,知道姑娘睡前要看会儿书,怕姑娘熬坏了眼睛,才叫人把这个拿出来的,您也说了,又不是用不起,姑娘也不像那举子似的彻夜通读,不过是几根蜡烛,还是用得起的。” 她既然这样说,曼春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是人家的好意,不好一昧的推辞,“那就请嬷嬷替我谢谢他。” 安嬷嬷笑意盈盈,“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我们爷是把姑娘当自家人看待呢。” 等到了熄灯安歇的时候,香草把曼春床旁边的竹榻让了出来,自己跑去和安嬷嬷睡。 因福慧年纪小,曼春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睡,就也打发去了安嬷嬷那边,嘱咐她,“夜里老实些,安嬷嬷年长,夜里睡觉轻,别扰了人睡不好。” 待熄了蜡烛,只在炕桌上留了一盏油灯,令屋里不至于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曼春躺在床上,小屏睡在竹榻上与曼春头对着头,身上搭了件衣裳。 曼春问了几句她们到了丁氏那里之后的安排,小屏都一一答了,曼春心里感激丁氏,又惦记父亲和兄姐,叹道,“也不知老爷的伤怎么样了,太太又不在,大哥还要去学堂,只姐姐一个人,还要应付家里的事,怎么招架得住?” 小屏是童嬷嬷亲点的过来服侍曼春的,丫鬟中她服侍曼春的年头最久,也有忠心,听了曼春的话,便道,“无论是老爷、姑娘,还是我们,心里都惦记着姑娘,就怕姑娘过的不顺心,来前嬷嬷还说了,让姑娘不用担心,老爷好歹是朝廷命官,断不至于吃大亏,就是被府里迁怒一二,也不过是冷一阵子,只要老爷圣眷犹在,谁也不能把老爷怎么样,姑娘只管放宽心。” 听语气,这话铁定是童嬷嬷教她说的,曼春暗暗惆怅,如今还能怎么样?只愿父亲能好好养伤,不要落下什么病症,将来受罪。 小屏见曼春不说什么了,“姑娘?” “什么?”这些日子天天一到时辰安嬷嬷和香草就催着她歇息,其实她根本睡不着,只是睁着眼想事,等实在累得狠了,才不知不觉的昏昏睡去,这会儿还不到二更天呢,哪里能睡着? 听见小屏叫她,她嗯了一声。 小屏跳下竹榻,将竹榻往床边挪了挪,复又躺上去小声问道,“奴婢瞧着这位安嬷嬷总觉得有些怪?” “什么?”曼春一个激灵清醒了,心中微凛,“怎么奇怪?” 小屏探探脑袋,往西屋看了看,转过来压低了声音,“她十句话里总有两句要提一提她主子,虽说是亲戚,其实又见过几面呢?毕竟男女有别,未免不尊重。” 听了小屏的话,曼春心里有些乱,她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说的是这个,倒也没甚稀奇,安嬷嬷从表哥还小的时候就服侍他了,你看童嬷嬷,不也是这样?” 她就怕住在这里和孙承嗣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名声这东西固然不当吃不当喝,却是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安嬷嬷虽然热心,可她毕竟是孙承嗣的奶娘,瓜田李下的……还是早些离了这里才好。 想到孙承嗣,她恍惚了一下——该怎么办呢?也不知外头的风声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外头如今怎么样了?”她叹了口气。 小屏正思虑着今天在这里看见的情形,想着姑娘好端端的名声,如今却要被带累了,心里也是愁烦,这会儿听见她的话,想到来前舅太太和嬷嬷们嘱咐她的,忙道,“舅太太说,如今且不说那妖道,便是唐家瞧着也不像是肯轻易罢手的,叫姑娘安安心心的在这儿住着,等过些日子风声过去了,再想法子接了姑娘过去。” 十七舅母打发了小屏和福慧两个丫头过来,嬷嬷们却不能过来,就很能说明形势了,曼春只略一琢磨,就明白此时尚且不是任性的时候,便道,“我这两天绣些东西打发时间,看来一时半会儿的是离不了这里了,”她轻叹一声,“跟我说说其他人吧,都怎么样了?” “还都那样,刚出事的时候也有些怕,后来有大姑娘护着,老爷也发了话,就安下心来,知道姑娘没事,都高兴地很,想过来呢,谁想只要两个人,奴婢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过来,谁知舅太太就点了我,福慧也是,她最小,谁也没想到会叫了她来。” 曼春抿嘴笑了,福慧年纪最小,又长得玉雪可爱,大家都疼她,她说话行事自然少些拘束,所以舅母才选了她来,好给自己作伴,免得在这边待得无趣。 “别人呢?” 小屏道,“一样挨了二十板子,童嬷嬷和宋嬷嬷都躺着不能动,姚妈妈第二天就下床了,帮着给童嬷嬷和宋嬷嬷熬药,春雁哭得眼睛都肿了,想让姚妈妈躺着养伤,偏姚妈妈不肯,就拜托了我们看着春雁,您也知道,春雁那个泪包儿哪是劝得住的?从府里出来的时候都没带什么大件儿行李,舅太太赏了衣料针线,叫我们做衣裳,我们叫她帮着给分分线,多简单的活儿?她愣是能把颜色给弄错了,小五就说干脆也别叫她干活了,让她去给姚妈妈帮忙去了,这样姚妈妈也能歇一歇。” 曼春愣了一下,“小五和她娘也过来了?宋大管家怎么说?没管她们吗?” 第206章 选妃 “小五和她娘也过来了?宋大管家怎么说?没管她们吗?” 听到曼春问起这个,小屏沉默了一瞬,“姑娘也是知道的,她哥嫂不是个好的,先前看在她和宋嬷嬷在姑娘这边服侍,还算收敛,不过是逢年过节借着由头来讨些银钱,后来老太太发了威,她哥嫂就不是人了,攒扥着要把小五嫁出去,他们原本就是想拿小五换钱,能是什么好人家?宋嬷嬷就求了老爷,情愿与宋大管家断了干系,老爷没同意,送我们出府时连同她们母女一块儿送出来了。” 虽说早就知道小五她娘和宋大管家情分平平,没想到他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一个女儿又能换多少银钱?宋大管家瞧着不像是个糊涂人,怎么竟任由儿子媳妇办出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们出府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小屏的声音有些难过,“……老太太说要卖了我们,把我们聚在一处,后来老爷发了话要回我们,等我们回去一看,也就剩些别人不要的铺盖,衣裳细软都没了。” 连丫鬟婆子的东西都被抢了个干净,自己的那些东西就更不用说了,曼春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屏听见曼春的动静,撑起上半身往曼春那边挪了挪,小声道,“姑娘别难过,您的箱笼都叫大姑娘提前收起来了,我们出府的时候一并送到了舅老爷家。” “欸?”曼春惊了一下。 小屏笑了,“真的,当初装箱的时候我跟着嬷嬷都数算过的,封条都没动,值钱的那几只大箱子都装了车,到了舅太太家,舅太太给拨了个小院儿,那些箱子都锁了起来,钥匙是童嬷嬷和舅太太各拿一把,得两把钥匙才能开锁——幸亏太太回了尚书府,不然只怕没那么容易出来。”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曼春有些感动,“多亏了你们。” 她想了想,拉拉小屏的手,“等风声过去了,舅太太还了箱笼,我给你们涨月钱。” 小屏听得清清楚楚,声音里就带了几分雀跃,“真的?姑娘可不能食言!” “我食什么言?”曼春笑了,又嘱咐她,“先别告诉她们,毕竟还不晓得这事儿什么时候才算完,说早了,只怕还要落个埋怨。” 小屏略一琢磨,明白了曼春的意思,“嬷嬷说过升米恩斗米仇,姑娘放心,我不说。” “要不然嬷嬷怎么叫了你来?”曼春见小屏明白她,心里松了口气,“有你在,我心里也有底了。” 曼春向来极少夸人,小屏被她夸得脸红——姑娘如此器重自己,自己若是不好好做事,岂不是对不起姑娘?听见远处传来更鼓声,她强按捺住思绪,“二更天了,时辰不早了,姑娘睡吧?” 曼春嗯了一声,“好,睡吧。” 过了一会儿,曼春翻了个身,就着隐约的灯火瞧见小屏像是还没睡着似的,“没睡着?” 小屏翻身坐起身,“姑娘也没睡着?” “认床?” “……不是,今天见着了姑娘,我心里高兴,睡不着。姑娘也睡不着?” 曼春笑了,“是啊,知道你们都好好的,我也高兴,睡不着呢,还有——”她轻笑两声,“箱笼都在,以后不用愁没银子给你们发月钱了。” 得知了几个好消息,曼春一早一起来便精神振奋,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安嬷嬷见她这个样子,笑道,“今早厨房里炖了鸡蓉丸子汤,是新请来的鲁菜师傅做的,听说味道好得很,姑娘一定得尝尝。” 曼春无有不可,道,“有劳嬷嬷了,有一事想和嬷嬷商量。” 安嬷嬷道,“不敢当,姑娘但请吩咐。” “想请嬷嬷打发人去帮我弄个大些的绣绷,如今这个太小了,拿在手里举着累得慌,胳膊都酸了。” “这算什么事?”安嬷嬷笑了,“今儿准保给姑娘弄来。” 她又道,“姑娘天天绣活儿不离手,也需保重自己,累了就歇一歇,昨儿我们爷才拿来了些小玩意儿,姑娘得空了瞧瞧?” 昨天孙承嗣拿来那个包袱时并没有多说什么,依着这些日子以来的习惯,多半还是他找来给她解闷儿的东西,曼春也就没着急看,安嬷嬷既然说了,她也就从善如流,“行,一会儿瞧瞧。” 安嬷嬷每天上午要去前头院子处置家事,孙家没有女主人,一些事情就落在了安嬷嬷肩上,曼春知道她忙,平时很少提什么要求,能打发香草办了的,就都打发香草去做,如今多出两个人手,就更好办了。 等吃了饭,闲来无事,曼春就叫小屏去将昨天孙承嗣带来的包袱抱过来,打开一看,是几册戏本子,一匣子双陆棋,还有一套八个牙雕小娃娃,曼春一看就喜欢上了,叫人把炕桌收拾干净,把小娃娃一个个摆了上去,这些小娃娃有男有女,都是照着二三岁的小童雕刻的,圆圆的脑袋,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光着小屁股,身上只一件长肚兜,神态各异,憨态可掬。 香草、小屏还有福慧趴在一旁看,福慧道,“他们怎么没穿衣裳?” 被小屏敲了一记,“都是小娃娃,穿什么衣裳?” 福慧嘟了嘟嘴,“还是穿上好看。” 曼春笑道,“那你就给他们做新衣裳呗?” 福慧眼睛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 曼春笑道,“簸箩里有布头,你想做就做吧。” 小屏扑哧一笑,捏捏福慧肉嘟嘟的小脸蛋儿,“姑娘实在瞧得起她,她都还没学裁衣裳呢,只会缝个袜子,盘扣都盘得歪歪扭扭。” 被揭了短,福慧也不生气,笑嘻嘻道,“那小屏姐姐就教我呗——” 小屏嗔道,“干嘛教你呀,我忙着呢。” “姐姐不教我,姑娘教我,哼——” 小屏喷笑,“给你个钎子你就顺杆儿爬,姑娘也不教你,我看你怎么办?” “姑娘,姑娘——”福慧摇着曼春的袖子。 曼春忍不住笑,“好了,我教你就是了,再晃,把我晃晕了。” 曼春比了比那牙雕小人儿的尺寸,拿纸剪了衣裳样子给福慧看,“你就照着这个大小剪裁,针脚利索些,别缝得跟渔网似的就行。” 闹了一场,曼春也没心思绣花了,索性从博古架上取了本闲书看。 香草从厨房回来,见曼春歪在炕上,举着书捂着脸笑,不禁瞪圆了眼,见曼春坐的褥子薄,忙从一旁抽了个坐垫放到曼春腿下,“褥子这么薄,姑娘也不怕凉着,回头得跟安嬷嬷说说,再添条褥子”她给曼春理了理裙角,忍不住好奇问道,“——姑娘,书里头写的什么这么好笑?” 曼春一边笑一边摇头,小屏正给曼春的衣裳收腰,道,“姑娘从刚才就这样了,问她也不肯说。” 曼春看书正看到“仲尼生而具四十九表”,才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清清嗓子,“自然是有好笑之事。” 福慧好奇问道,“姑娘,书里头还有笑话吗?” “怎么可能?”别看香草不怎么识字,却是最敬重读书,嗔道,“书里都是圣人讲的道理,哪会有笑话?” 曼春笑着摆摆手,“不是笑话——仲尼生而具四十九表:反首,洼面,月角,日准,河目,海口,牛唇,昌颜,均赜,辅喉,骈齿、龙形,龟脊,虎掌,骈胁,参膺,圩项,山脐,林胔,翼臂,窐头,隆鼻,阜脥,堤眉,地足,谷窍,雷声,泽腹,面如蒙倛,两目方相也,手垂过膝,眉有十二彩,目有二十四理,立如凤峙,坐如龙蹲,手握天文,足履度字,望之如仆,就之如升,修上趋下,末偻后耳,视若营四海,耳垂珠庭,其颈似尧,其颡似舜,其肩类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胸有文曰“制作定世符”,身长九尺六寸,腰六十围。” “啊?” “什么?” “好像是好话,不过姑娘念出来就不像好话了。” 见她们神色茫然,一副根本没听懂的样子,曼春便解释给她们听,“这是说孔圣人出生时披头散发,凹脸,额头像月亮,鼻子像太阳——” 香草听得似懂非懂,“这是夸圣人呢,听人说,天生异人,皆有异相呢。” 小屏也道,“听说圣人出世,还脚踩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还有祥云和龙凤在天上。” “那是讲的佛祖,不过谁也没见过。” 曼春摇摇手上的书,“还不止呢,”她指指后面的字,“这儿还说,孔圣人的脊背像乌龟,手掌如虎爪,手臂像飞翼,眉毛像河堤,有十二种颜色,眼睛像精怪,有二十四种纹理……” 几人越听眼睛瞪的越大,“哎哟,圣人就是和咱们不一样。” 曼春哈哈笑了起来,“你们还真当真啦?你们想想,要是人真长成这样,岂不吓死人了?” “可、可书上说了——”香草有些不明白。 “尽信书不如无书,”曼春握拳掩口,笑着轻咳一声,“你知道你祖上长什么模样么?” 几人面面相觑,若有所思,“没见过。”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曼春摇头直笑,“写书的这人也真是有意思,隔了几十代人,他哪里见过他祖宗?也真敢写,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写得奇异些,方显不凡。” …… 宫中。 晋王身后跟着几个内侍,进了毓华宫,通禀之后便由宫女领着进了正殿,惠妃娘娘瞧见他来了,笑着朝他招招手,晋王行了礼,又向一旁的洛王妃行礼,“婶婶安好?” 洛王妃二十多岁的年纪,出身高贵,生的也明媚端庄,见了晋王,侧身避过半礼,回礼道,“殿下安好?我们王爷新近得了几匹好马,还说要请殿下去瞧瞧。” 惠妃将晋王搂在怀里,轻抚他额头,“怎么这会儿才来?一早做什么去了?一头的汗?” 晋王令侍从捧上一只花盘,对惠妃道,“听人说园子里的桂花开了几枝,就去摘了来,娘娘不是最喜欢桂花香?这个摆在屋子里才好闻。” 晋王从小读书少,在众皇子中不显,惠妃将他养到大,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大出息,见他惦记着自己喜欢桂花,一早去给她摘花,心中大悦,“还是我儿孝顺,”揽着他问,“饿不饿?今儿他们送来的茶点味道还行,尝尝看?” 内侍捧上点心,晋王尝了两块,惠妃见他吃的香,喜道,“喜欢吃,我叫人给你送去些。” 晋王也不推辞,笑道,“娘娘这里总有好吃的。” “我这里不光有好吃的,还有好人。”惠妃笑吟吟道。 晋王不知其意,去看洛王妃,洛王妃笑道,“再有两年殿下便及冠了,前些日子娘娘上表,请旨为殿下选妃,今儿娘娘召了我来,就是想着帮殿下看看人选。” 晋王微窘,惠妃道,“人生大事,有什么好羞的,来,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说着,便叫人抬了只箱子上来,从里头搬出一幅幅画轴,几个内侍将画轴一一展开,惠妃道,“这上头都是家世体面,女红德行名声在外的闺秀,京城的占了大半,还有些是地方上五品官员家的女子。” 洛王妃笑道,“殿下若有瞧中了的,可别害羞,要不然错过了美人可不要怨我们。” 惠妃也笑了起来,“你放心,这孩子瞧着傻乎乎的,心里明白着呢,才不肯吃亏!” 晋王一一看过去,在一副穿红衣的女子画像前顿了顿脚步,惠妃眼见,招手叫人将那画像移到近前,看着画像一角的落款:安平侯之孙,大理寺少卿长女,唐氏。 “哟,是他家呀。” 洛王妃也跟过去看了看,“倒是个绝色的,就是性子要强了些。” 惠妃一皱眉。 等晋王看完了画像,也没再像之前看到唐曼宁那样看中了谁,惠妃叫人抬了箱子下去,独留下唐曼宁的画像,对洛王妃道,“这个你是见过的,跟他讲讲。” “唐家这姑娘是长女,长得倒是真好,就是性子要强了些,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她母亲娘家是户部王尚书府上,有名的厉害人。” 惠妃迟疑地看看晋王,“你看呢?” 再怎么厉害,难道还敢在皇子跟前仗腰子不成?惠妃倒是不怎么担心晋王妃的娘家,只是晋王这个性子,若是娶了个不对脾气的,以后日子可就难过了,他虽不是自己亲生,可从小养到大,与自己亲生的也没什么不同,总还是希望他能一辈子过得顺心顺意,少些波折。 晋王看看画上的人,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她很好。”想了想,有补充了一句,“她对她妹妹极好,不是坏人。” 惠妃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这孩子是个犟脾气,却极少称赞什么人,如今他既然看中了这个,不叫他娶了,将来必定不称意,想一想,又于心不忍,“你怎么知道她好?你见过她?什么时候见的?” 就在她以为晋王不会答话的时候,晋王开了口,“去白鹤道院时偶然遇上的,她不知道我是谁,以为我是戏子。” 惠妃黑了脸,“你……” 洛王妃赶紧劝,“反正也没人知道,娘娘就别气了。” “以后不可造次!” 晋王乖乖应下,惠妃瞪了他两眼,“那……就她了?你可别后悔。” “总是要娶一个。”这意思就是既然终归要娶一个,娶谁是无所谓的。 等晋王走了,惠妃骂道,“你看看他!将来和媳妇吵了架,我可不向着他!” 洛王妃掩唇而笑,“您也就说说气话罢了,要是真让媳妇欺负了,您还不得拼命啊?” 惠妃听了失笑,“你说说看,人道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好歹也是把他当亲儿子养大的,他以后要是过得不好,我死也不能瞑目。” “你又说这样的话,要是我们王爷听着了,又该难受了。” 洛王是圣上幼弟,自幼失母,今上登基后追尊其父为德天泰圣皇帝,德天皇帝崩逝前将幼儿托付给今上,今上视之如子,登基后分封宗室,将洛王交予惠妃养育,又令洛王与诸皇子共同就读于上书房,洛王成年后,今上恩旨将他留在了京城,令其监管市舶司事宜。 而洛王妃的出身也证明了今上对洛王的偏爱,洛王妃乃已故陶阁老幼子之女,是织造陶家的嫡女。 今上幼时身体羸弱,当时还是寻常皇子的他被送到宫外陶阁老家养育,照顾他的正是陶阁老的发妻——洛王妃和安国公夫人陶氏的祖母陶太夫人,在这位老夫人的精心照顾下,今上顺利地活到了成年,陶太夫人的幼子陶敏则成为了今上幼时的伴读,于是陶家自然也就成为了今上的心腹,后来今上登基,也没有忘记这位视其如亲子的陶太夫人,特下恩旨封为一品奉恩夫人,享郡王俸。 洛王妃生了洛王长子后没有再生育,洛王又不好姬妾,圣上也从未表示过什么不满,反倒是洛王妃心心念念的要替洛王开枝散叶。 第207章 前后 洛王妃不免又提起了自己的心事,想为洛王择一好生养的良人为妾,“倒也不必非绝色不可,您也知道我们王爷那个性子。” 这对夫妻的事惠妃心知肚明,洛王的脾气秉性她还能不知?长子出息,只要不出意外,王位的传袭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孩子多了将来也是麻烦,只是王妃贤淑,夫妻两个年近三十却只有一子,觉得对不起丈夫罢了,再有,估计也是想着先安排自己人上位,将位置占了,免得将来洛王动了什么心思,弄个不与她一条心的上来,岂不让人心烦? 惠妃却不想掺和这事儿,她养大的孩子她知道,尊重嫡妻,却也不是会将后宅之事太过放在心上的,再则,在她看来,陶氏纯粹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闲得没事找事,丈夫专宠竟然还不满意,非要找个女人来衬托自己贤惠。 哎,若是陶氏能将这个毛病改了,就真没什么大毛病了。 陶氏和惠妃念叨了一通,见惠妃没什么反应,便笑道,“娘娘真打算给三殿下请旨唐家的女儿?” “他既然看中了,喜欢那个,我拦着又有什么意思?终归叫他如意就是。” “可最近唐家不太平呢。”陶氏道。 “怎么?还有谁敢不卖安平侯的面子?”惠妃奇道。 “以前是没有,如今可不好说了。”陶氏便将宫中道士寻访鼎炉寻访到了安平侯府的事说了,“如今京城里都传遍了,就等着看他们谁能强的过谁。” 惠妃冷笑一声,对于金泉真人不予置评,“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索性他们看上的不是画中人,闹不到我儿头上,安平侯也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任由人把流言传成那样?” 陶氏道,“男人们哪里理会得后宅之事?还不是他家老太太作妖?说句不好听的,那老太太真是越活越糊涂。” “那就不是个明白人,一辈子不做好事,”惠妃鄙薄道,“若不是圣上看重安平侯,那老太太早让人咒死了。” 惠妃娘娘厌恶安平侯府的老太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止因为淑妃娘家与唐家的姻亲关系,也因着一桩陈年旧案,陶氏隐隐听人说过,不过她自然不会当着惠妃的面惹她不高兴。 “我这就上表,尽早把这事儿定下来,老三都十八了,亲事还没影儿,换成别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圣人要是不允,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陶氏掩口而笑,“依我看,您这脾气没准儿倒和那小唐氏能和到一起去,都是暴脾气。” 惠妃嗔了她一眼,“没大没小,你就打趣我吧,回头新媳妇来了,看我们娘俩儿还理不理你。” “哎哟,娘娘饶命!”两人俱笑了起来。 …… 曼春被人掳走(救走)的事,太夫人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头火直往上拱。 太夫人一开始只是怀疑这事有唐家内部的人策应,虽怀疑唐辎,可那一日唐辎没去衙门,据说是在朋友家喝醉了,第二日没能起来,也找了人证,但太夫人并不怎么相信,回来盘问了半天,后来又有密报说那几日唐辎行踪可疑,曾有人见到他出城,太夫人派人去查,果然查出了唐辎在事发前一日去了王十七家,随后他在王十七家喝酒,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再次出现,城门见过他们的人也指认了。 王十七是谁?不就是他那早死的小妾的兄长?二丫头的亲舅舅?这事若是说和他没关系,大门口的石狮子都不信! 太夫人一辈子顺顺当当的,敢欺到她头上的人也算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到老了老了,竟然连自己的孙子也敢算计自己?不禁大怒,叫过唐辎来先上了一顿家法。 唐辎勉力解释,说自己那天不过是喝多了酒出城散了散心,但太夫人发起怒来岂肯轻易罢休?叫了唐侯爷来要把唐辎罢官。 众人不禁大惊。 唐侯爷如今身处高位,也不再是太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傀儡,反复讯问后,唐辎口风甚紧,唐侯爷半信半疑——唐辎如今已经是大理寺少卿,又不是六七品的末等小官儿,岂是说免官就免官的?若是一味强求,只怕物议纷纷,朝堂上也不好看,遂将唐辎训斥了一番,又好生安抚太夫人。 太夫人自然恨恨难解,“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叫他们去祖宗面前跪着去!什么时候悔悟了,什么时候再来!” 可惜唐辎一房在祠堂里跪了没有两天,宫里就来了旨意,内侍口中连连道喜,太夫人心里别提多膈应了。 “老太太!大喜呀!” “喜从何来啊?”只看太夫人脸色,倒是看不出她先前的心情又多糟糕。 “喜从天上来啊!”内侍笑吟吟的。 宫中来了圣旨,仆婢且不算,姓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身着大妆前来领旨,等设下香案,吏部官员宣读了圣旨,唐家朝向北方接了旨,众人心里叫了一句“好运气”,便都笑着朝唐辎道喜。 唐曼宁神色茫然,唐松双眉紧皱,唐辎虚应着,悄悄吩咐人去王家给王氏送信。 太夫人也一改前情,面容慈和的拉着唐曼宁的手,笑着嘱咐了一番,又安排了四个教养嬷嬷去唐曼宁身边服侍。 等回到自家的院子,唐辎一下子瘫在了太师椅中,唐松看着脸色苍白的父亲,叫人泡了茶,唐辎喝了热茶,渐渐有了力气,才勉强打起精神,唐松问,“怎么回事?最近没听说要给皇子选妃。” 唐辎想了一会儿,“不是最近,去年礼部就录过一次画册,可后来不了了之……” “父亲,晋王……”唐松有些不忍,“都说晋王脑子有病……” 唐辎弹坐起身,厉声道,“这话不许再提!” “可妹妹——” 唐辎脸色灰败的垂下了头,半晌才道,“这是命……” 礼部办理三皇子婚事的官员捧着圣旨来到安平侯府,太夫人得知有旨意,只得不甘不愿的按耐下怒火,让人将王氏和唐曼宁等人叫了出来,令其洗漱换衣(沐浴焚香?)过后前来接旨。 得知唐曼宁即将成为三皇子正妃,众人的态度都变了(从侧面描写众人百相),紧接着便是各家前来贺喜。 唐曼宁且喜且悲。 在唐曼宁的嫁妆问题上,太夫人与王氏发生了冲突,王氏认为三皇子虽有那样的名声,女儿到底是嫁入天家,唐家该多给些陪嫁,可太夫人以“为了二丫头的事花了不少钱打点”为由拒绝了王氏,还说“该给多少嫁妆,朝廷自有定例,任你给多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听这意思,竟然是不打算给了。 依唐家的规矩,女儿出嫁,公中要出两千两银子的嫁妆,但嫁入天家又有所不同,太夫人的小姑子,鲁王府的那位老太妃,当初出嫁的时候唐家陪送了不下三万两银子的嫁妆让她带去。 这些事王氏也是知道的,她道,“我们宁姐儿不敢和老太妃比,不过三皇子也是天家龙子,给宁姐儿的嫁妆轻了,只怕外头人瞧了要说咱们唐家不行了呢。” 太夫人掀了掀眼皮, 一个小道士因为想要偷一两丸‘仙丹’,不小心将金泉真人的丹药弄混了。 妖道金泉真人的徒弟被杀死在青楼,外面的人紧急给金泉送来口信,但又怕人看见,就叫金泉寻一隐秘处,金泉将之带到丹房。 小道士正在辨认丹药,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将几样丹药胡乱装了,照着原来的样子放好了瓶子。 得知徒弟横死在青楼,金泉大惊,心中悲恸的同时又担心有人会借此事在皇帝跟前弹劾他,便连忙揣了刚炼好的红丸要去找皇帝,给他带信儿的人提醒他别拿错了药,金泉见那人眼神总往瓶子上飘,便将瓶子往袖子里一揣,不悦道,“这是老道才炼好的,如何会出错?” 当天夜里金泉建在宫中的道观就被围了,不等天亮,道观之中的大小道士便被一一收监,原来皇帝头天晚上用了金泉进献的红丸,召幸了几个年轻嫔妃,却突然陷入昏迷。 宫中大乱,淑妃、惠妃等人一边叫人往宫外送信,召集皇子和大臣,一边调查皇帝病因。 金泉等人已经覆灭,曼春却仍旧回不了唐家,原本太夫人要请家法惩罚唐辎,如今皇帝病重,唐侯爷位高权重,四处都有眼睛盯着,也只能暂且放了唐辎。 王氏娘家没在宫中见着王氏,自然要问一句,得知王氏“病了”,就要派人去探望,结果自然也就知道了实情,王尚书的母亲一向心疼王氏,便向太夫人施压,又让儿子王尚书向唐侯爷施压。 唐侯爷有些担心时局——毕竟皇帝暴毙,既没有立下太子,也没有遗诏,皇长子年长,入朝参与政事已久,却母家卑微,四皇子年幼,却是唐家和另外几个大家族一起支持的,谁能登基尚在五五之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唐侯爷此时只愿家中太平,不要因为家事而为人所称,就劝太夫人暂息怒火。 太夫人提出要更改唐家长房嗣子,由五爷唐辑顶替唐辎的嗣子身份,唐侯爷答应了,太夫人又进一步提出要赶出唐辎一家,“这不孝的东西,他是觉得我老了!”要将唐辎从族谱上除名,被唐侯爷以“如今朝廷不安,家里的事不可弄得尽人皆知”为由,劝其将唐辎该为唐家旁支。 唐侯爷还需要王家的鼎力协助,不可在此事上不给王家脸面,就将唐辎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已经故去却极有名望的远房长辈,又给了唐辎一座位于京城东城的不大不小的宅子和一千两银子,令其择一吉日搬入。这样,既给了王家一个交待,又安抚了太夫人的怒火。 唐松和唐曼宁等人出来,才得知五叔唐辑顶替了他们父亲的位置,而他们这一房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被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与故去的唐老侯爷同辈的三老太爷,这位三老太爷是唐老侯爷的唐兄,一生守在老家读书,没有子嗣后代,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 既然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再住在安平侯府里也是难堪,何况唐侯爷还给了宅子,他们不搬也不行,王氏哭了一场,虽有娘家许诺为她撑腰,却也恨起了唐辎。 唐辎这一房要搬出安平侯府,可王氏还要进宫哭灵,不得已,只得将家事交给儿子和女儿,唐松安排人去东城收拾屋子,还要和妹妹一起安排搬家事宜,因为唐辎这一房在唐家失势,欺上门来的自然也有,唐曼宁经过一系列的打击,性格越发坚强。 曼春得知唐辎被过继的事,听说一家要搬出候府,心中既为能远离灾祸而高兴,又内疚于自己为父亲招来了羞辱。 过了头七,关于帝位人选,朝臣和宗亲们依旧没有吵出个结果,但唐辎一家却悄悄地搬出了安平侯府, 有资格入宫哭灵的入宫哭灵,没资格的就只能在家服孝,因为王氏原本也要跟着入宫,太夫人便替她报了个“病重”。 王氏娘家没在宫中见着王氏,自然要问一句,得知王氏“病了”,就要派人去探望,结果自然也就知道了实情,王尚书的母亲一向心疼王氏,便向太夫人施压,又让儿子王尚书向唐侯爷施压。 唐侯爷有些担心时局——毕竟皇帝暴毙,既没有立下太子,也没有遗诏,皇长子年长,入朝参与政事已久,却母家卑微,四皇子年幼,却是唐家和另外几个大家族一起支持的,谁能登基尚在五五之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唐侯爷此时只愿家中太平,不要因为家事而为人所称,就劝太夫人暂息怒火。 太夫人提出要更改唐家长房嗣子,由五爷唐辑顶替唐辎的嗣子身份,唐侯爷答应了,太夫人又进一步提出要赶出唐辎一家,“这不孝的东西,他是觉得我老了!”要将唐辎从族谱上除名,被唐侯爷以“如今朝廷不安,家里的事不可弄得尽人皆知”为由,劝其将唐辎该为唐家旁支。 唐侯爷还需要王家的鼎力协助,不可在此事上不给王家脸面,就将唐辎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已经故去却极有名望的远房长辈,又给了唐辎一座位于京城东城的不大不小的宅子和一千两银子,令其择一吉日搬入。这样,既给了王家一个交待,又安抚了太夫人的怒火。 唐松和唐曼宁等人出来,才得知五叔唐辑顶替了他们父亲的位置,而他们这一房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被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与故去的唐老侯爷同辈的三老太爷,这位三老太爷是唐老侯爷的唐兄,一生守在老家读书,没有子嗣后代,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 既然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再住在安平侯府里也是难堪,何况唐侯爷还给了宅子,他们不搬也不行,王氏哭了一场,虽有娘家许诺为她撑腰,却也恨起了唐辎。 唐辎这一房要搬出安平侯府,可王氏还要进宫哭灵,不得已,只得将家事交给儿子和女儿,唐松安排人去东城收拾屋子,还要和妹妹一起安排搬家事宜,因为唐辎这一房在唐家失势,欺上门来的自然也有,唐曼宁经过一系列的打击,性格越发坚强。 一个小道士因为想要偷一两丸‘仙丹’,不小心将金泉真人的丹药弄混了。 妖道金泉真人的徒弟被杀死在青楼,外面的人紧急给金泉送来口信,但又怕人看见,就叫金泉寻一隐秘处,金泉将之带到丹房。 小道士正在辨认丹药,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将几样丹药胡乱装了,照着原来的样子放好了瓶子。 得知徒弟横死在青楼,金泉大惊,心中悲恸的同时又担心有人会借此事在皇帝跟前弹劾他,便连忙揣了刚炼好的红丸要去找皇帝,给他带信儿的人提醒他别拿错了药,金泉见那人眼神总往瓶子上飘,便将瓶子往袖子里一揣,不悦道,“这是老道才炼好的,如何会出错?” 当天夜里金泉建在宫中的道观就被围了,不等天亮,道观之中的大小道士便被一一收监,原来皇帝头天晚上用了金泉进献的红丸,召幸了几个年轻嫔妃,却突然陷入昏迷。 宫中大乱,淑妃、惠妃等人一边叫人往宫外送信,召集皇子和大臣,一边调查皇帝病因。 第208章 死了 “国朝初定,太·祖立下《皇祖训》,亲王岁支米五万石,钱两万五千贯,到了太宗时,又下旨令亲王岁支米万石,钱万贯,待成婚开府,赐田宅府邸……” 唐曼宁端端正正的坐于中堂正位,下首左右站着四位宫服女官是宫中派来的,在她出嫁之前,这些人都要留在她身边服侍教导,其中一位略年轻些的女官正为她讲解太·祖皇帝所撰《皇祖训》。 唐曼宁安安静静的听着,等到那女官又讲了几句后停下时,问道,“太宗时削减亲王俸禄,可是国库力有不逮?” 那女官神色不动,“贵人,我等后宫女子不敢妄言。”她顿了顿,又道,“将来这些事自有王府长史、典簿协助打理。” 唐曼宁生出几分尴尬,面上却是不显,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玉珠的身影在院子里晃了晃,唐曼宁看在眼里,以手支颐,掩口打了个哈欠。 那女官与唐曼宁相处了几日,大约摸出了她的脾气,便微微一笑,“贵人可是乏了?” 唐曼宁闻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是有些乏了,天热得很,没什么精神。” 另一位方脸女官笑容和气,与同僚使了个眼色。 唐家大姑娘是要做皇子妃,又不是进宫服侍圣人,大面儿上的规矩不错就行了,她们这些宫人不过是奉上命来教导几个月,犯不着在小事上得罪未来的晋王妃。再有,圣人年迈,不定什么时候就宾天了,晋王那个样子,将来无论哪一位登了大宝,哪怕只为面儿上做做样子,也不会为难晋王,她们这些人年纪也都不小了,不能不考虑后路,若是能在这几个月里和未来的皇子妃处出几分香火情,将来若有出宫的一天,哪怕做不了王府的供奉,有王妃一句话,找个吃喝不愁的营生太平度日还是不难的。 方脸女官想到这儿,便笑着建议道,“还请贵人保重,贵人既是乏了,不如歇息会儿?” 唐曼宁笑笑,默许了,对几位女官道,“几位姑姑也辛苦了。” 女官们退了下去,唐曼宁侧过身,葛嬷嬷为捏着肩颈,心疼道,“姑娘午膳想吃些什么?” 唐曼宁怏怏道,“如今想吃什么哪是我能说了算的?” 自从她被选为皇子妃,宫里派来的女官们便将她身边的一切事都接手过去,无论是举止礼仪还是衣食住行,无不照着宫中的规矩行事,往日里她贪嘴爱吃些口重的,如今却是不能了,那些葱蒜韭根本不许往菜里放。 葛嬷嬷不免安慰她,小声道,“等将来去了王府,姑娘做了王妃,想吃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唐曼宁出了会儿神,“……谁知道那位是个什么脾气?万一是个规矩大的,那我岂不要看人一辈子的脸色!”想到这儿,她神色黯然,扇了几下扇子,“叫人倒杯水来,我渴了。” 葛嬷嬷一听,虽心疼,却也不敢吭声了,忙叫人倒水。自从宫里下了婚旨,姑娘人前还好,私下却很少再笑,虽说府里人人都说这是桩好婚事,可葛嬷嬷明白,那些人不过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罢了,因着晋王那名声,私下不定怎么笑话呢,终身大事,姑娘又如何不放在心上?又有,二姑娘至今未归,太太也不肯管,姑娘这几日急得嘴上起泡,她们自然就更不敢让姑娘再吃那些容易上火的东西了。 玉珠早就泡好了茶,眼瞅着女官们都去了耳房歇息,听见屋里叫茶,忙端着茶盘低头进去了。 唐曼宁接过茶杯,低头一看,见杯中茶色犹如轻薄的一层胭脂,甜甜的花香透鼻而入,便先有了几分喜爱,轻呷一口,眼睛一亮,“是蔷薇露?” 玉珠忙点头,笑道,“今儿一早您打发奴婢去跟老爷太太问安,老爷让捎回来的,说姑娘喝这个好,听说是才得的。” 唐曼宁对葛嬷嬷道,“嬷嬷也站了半上午了,去西屋歇歇脚吧。” 葛嬷嬷道,“我给姑娘再捏捏腿?” “不用,不用,”唐曼宁笑着催她去歇着,“叫玉珠给我捶捶就是了,您快去吧,不然一会儿那几位过来,又该不得闲了。” 吩咐玉珠,“给嬷嬷也倒一杯。” 玉珠脆生生的应了,转身拿了干净杯子给葛嬷嬷也倒了一杯,双手奉上,笑吟吟道,“嬷嬷,这里头不光有蔷薇露,还搁了蜜呢。” 葛嬷嬷微微一笑,“轮不到你表功,仔细服侍姑娘。” 玉珠帮唐曼宁捶着肩,唐曼宁问,“可问到了?” 玉珠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转过来小声道,“……有太太在,没敢问老爷。” 见唐曼宁目露失望,玉珠忙道,“奴婢琢磨着兴许大少爷能知道,就说姑娘想为老爷、太太和两位少爷做鞋,拦了大少爷量了鞋底。” 唐曼宁眉梢一动,微微倾身向前,不敢叫人听见,低声问道,“大哥他可说什么了?” “大少爷说,姑娘不用担心,老爷都安排妥当了。” 闻言,唐曼宁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忙不迭追问道,“还说什么了?” 玉珠轻轻摇了摇头。 唐曼宁凝眉思量,自从妹妹失踪,这府里便将他们这一房看做罪人一般,若不是那道婚配的旨意,只怕他们一家这会儿还在祠堂里关着受罚。 因她将来的富贵指日可待,府里许多人反倒巴结上了她,只是却再无人提起妹妹,仿佛唐家压根儿就没有妹妹这个人似的。 唐曼宁担心妹妹,可她身边有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女官,有这几位女官守着,就连太夫人打发来的教养嬷嬷都退了一射之地。 也不知父亲把妹妹藏到哪里去了。 如今她与兄长见一次面也不容易,身边又有这么多耳目……唐曼宁嘱咐玉珠,“你找几个鞋样子,晚上去大哥那儿,再问问。” …… 曼春在孙家住了几日,始终不见父亲派人来接她,舅舅和舅母那边虽说也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却都没表示要怎么安排她,她不免心中焦急。 如今不能回唐家,舅舅家也不知是不是还被人盯着,孙承嗣收留她,原本也是好意,只是她不是小孩子了,在孙家住久了,孤男寡女,没事也要被人当作有事。 思来想去,她叫了香草过来,“眼看着再过些日子就是八月节了,礼不可废,你帮我想想,该给舅舅、舅母他们备些什么节礼?” 香草微微一怔,表姑娘尚未成亲,哪儿用得着备什么节礼?至多做两样针线送过去权当孝敬了,她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曼春的意思,只是她虽然心里明白,可自己作为丁氏派来的人,有些话还真不好明说,说多了倒容易让人误会,想了想,便笑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我竟忘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曼春决定给父亲和舅舅、舅母各做一身衣裳,买些上好香料来做几个香囊分给兄姐和表姐王四姑娘。 说做就做,她的箱笼不在身边,往常积攒的那些衣料都在唐家,王家送来的衣料皆是些姑娘家穿的鲜嫩颜色,用不得,孙家虽不曾少了她的吃穿用度,可这送人的衣裳料子总不能也叫孙家给她预备吧?曼春从父亲给她的银票里取了二十两,香草接过银票,“姑娘,不知姑老爷爱穿什么颜色的?不如叫小屏与我同去?” 知道她这是要避嫌,曼春道,“那你们去问问安嬷嬷,要是人手不够,小屏就同你一起去。” 曼春本想叫她们去王勤那里看一看,可是一想到王勤和铺子有可能还被唐家盯着,也只得没奈何罢了。 香草福了福身,叫了小屏一起去找安嬷嬷,请她安排车马,安嬷嬷又给两人派了跟车的婆子,紧赶紧的处置了手头的事,便匆匆忙忙来见曼春,“姑娘要什么,只管知会一声,家里有得是人手,何必劳动香草姑娘和小屏姑娘?” 外面日头晒得厉害,曼春见安嬷嬷额头上汗津津的,便叫福慧给安嬷嬷倒杯温茶,安嬷嬷谢过了,接过茶盏。 曼春笑道,“眼看八月节快到了,我想给家里长辈做几件衣裳,也不知今年街面上有什么新样子,就叫她们去瞧瞧。” 安嬷嬷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句倚老卖老的话,这京城里的闺秀,早年老奴也见过不少,似姑娘这般勤谨又能干的可真不多,老奴多句嘴,姑娘别不爱听,孝顺,孝顺,孝字当头,以顺为先,”她看看曼春的脸色,见并无不愉,便放软了声音,“姑娘再能干,可若是熬坏了身子,长辈们不也心疼不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爱惜,这条胡同东头是礼部崔大人家,他家太太也是个能干的,年轻的时候不晓得,整宿整宿的熬着,等到年纪大了看不清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这才四十出头,眼睛就不行了。” 福慧端了一盘湃过的瓜果上来,在一旁插话道,“姑娘只在白天做活儿,晚上也不许我们熬眼睛呢。” 曼春捏了角西瓜,又让安嬷嬷,安嬷嬷笑着捏了角甜瓜给了福慧,闲聊天问道,“姑娘是多大的时候学的针线?” “嬷嬷倒把我问住了……那会儿还在泉州呢,”曼春想了想,笑道,“我屋里的嬷嬷教我给帕子镶边儿,缝袜子,缝棉手套,那时候还小,也记不得几岁了。” 安嬷嬷点点头,“泉州可远,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那时候正是冬天,接连着下雨,可难熬呢。” “习惯了倒也没什么,”曼春抿嘴笑笑,“嬷嬷以前去过好多地方?” “那是小时候跟着家里四处走,等后来大了,也就安稳下来了。” 福慧在一旁机灵道,“嬷嬷和我们讲讲呗,外头都是什么样儿的?” 香草和小屏一去便是半天,直到下半晌太阳快落山时方才回来。 她们依着曼春的吩咐,买了香料和做衣裳的布料,还有一些零碎针线。 二十两银子没花完,回来的路上小屏见有推着车卖盆花儿的便做主买了两盆,打算拿回来摆在曼春廊前,无事时也可解解闷。 安嬷嬷见这两个小丫头竟买了两盆花树回来,仔细看了看,笑了,“这是桂花树?” 小屏忙点头,又对曼春道,“姑娘,听卖花的人说,这两盆一盆金桂一盆银桂,若是养好了,开出满树的花,可香呢。” 安嬷嬷仔细看了看树根处,笑而不语。 曼春瞧了,笑道,“好啊,那这两盆花就交给你了。” 晚上吃完了饭,曼春正和香草商量衣裳样子,抬眼见窗外廊下那两盆花旁,小屏怏怏不乐的低头抱膝而坐。 曼春喊了她一声,招手叫她,“怎么了?” 小屏低头搓着脚尖,“安嬷嬷说那桂花树不是扦插的,得十来年才开花呢……” “就为这个?”曼春失笑。 “本来还想着八月节时姑娘能看着花,今年不行,明年也可以呀,谁知道要等那么久……” 曼春有些意外,自从回京的这两三年里,年年中秋都在清凉园里度过,清凉园西边有一大片桂花林子,每到中秋前后便满园甜香,今年显然是不能再闻着桂花的香气过节了,小屏却替她想着,还买回桂树来……她不由唇角微翘,“花落花开自有时,勉强不得,你呀——”话是这样说,她心里却暖暖的,笑道,“十年就十年罢,咱们等得起,回头叫王勤把这花种到那边儿院子里,好生照料,等它们开花了,咱们且摆酒庆贺庆贺,到时候嗅着那一树花香,谁还在乎什么十年不十年呢。” 这一天孙承嗣直到将近宵禁时分才回来,曼春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前头院子里的热闹,心中茫然,不知道自己前方的路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安嬷嬷便将曼春叫醒了,小声对曼春道,“姑娘,我们爷说是有事与姑娘商量。” 曼春心里咯噔一下,就清醒了,起身匆忙洗漱了,换了衣裳,简单梳了头发,脂粉未施便跑出去了。 孙承嗣正站在廊下弯腰看那两盆桂花树苗,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见曼春粉嘟嘟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显得气色极好,不由笑道,“别急,是好事。” 曼春不知何意,稍稳了稳脚步,垂下眼睛福了一礼,“二哥。” 见她这般有礼,看上去老老实实的一点儿也不见曾经张牙舞爪的样子,孙承嗣心中一乐,指着两盆树苗,“怎么想起来养这个?这没有十年八年的工夫可开不了花。” 孙承嗣嘴角翘起,曼春极少见他这般爽朗又轻松的笑容,这人本就长得好,相貌堂堂,八尺的个子,蜂腰猿背,此时早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好像神光一般,映得人丰神如玉,曼春脸上一热,忙撇开了眼。 孙承嗣随意说了些养花莳草的闲谈,“昨儿我回来的晚了,没吵着你吧?” 他神色轻松,渐渐感染了曼春,令她也放松下来,心道,兴许真是什么好消息?难道是唐家那边无事了? “还好,那会儿我也才刚睡下。”曼春也不好催他,只好没话找话说道,“二哥公务繁忙,我住在这里,倒是给二哥添了不少麻烦。” 曼春急等着他的“好消息”,眼巴巴的望着他。 “哪里……”孙承嗣回过神来,手里捏了片叶子,似乎在考虑着该怎么说,“你只管在这儿住着,外头人不知道你在这里,嗯……昨儿本来应该能早些回来,只是遇着件事儿,耽搁了。” 孙承嗣看看她,“昨儿教坊里死了个道士,叫什么长慧子,官府把那一带围起来查了半夜,亏我绕了路回来……” 长慧子! 后面说了什么,曼春已经听不见了,她心里满满都是长慧子死了的消息,孙承嗣见她呆呆的,伸手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弹,嘴角翘起,“怎么了?高兴傻了?” 曼春摸摸额头,勉强压抑激动的心绪,很有些不可置信,喃喃道,“真死了?……怎么就死了呢?” “嗯,死了,死在教坊里,多少人都看见了,官府介入,就不会让这事不了了之,昨日之后,京中不知多少人家要拍手称快,金泉真人即便不失宠,也要夹着尾巴老实一阵子了,这下你可放心了?” 曼春使劲儿点了点头,有些哽咽,想到长久以来的担惊受怕,太夫人的无情抛弃……这些委屈积攒着,忍不住哭了。 孙承嗣本想开两句玩笑,好把第二件喜事告诉她,却见她竟掉了泪,有些不知所措,笨拙地拍拍她脑袋,“这是好消息,怎么就哭了?” 曼春转过身,对着墙抹了抹眼泪,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看看孙承嗣,说话也带了几分她未曾察觉的娇嗔,“我高兴不行么?” 几个丫鬟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唐曼春一哭,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担忧地望着这边。 孙承嗣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被人当登徒子了,忙道,“你父亲那边来消息了。” 第209章 相劝 “唉?”曼春抬起头来,鼻尖红红的,见自己没听错,忙问,“是不是要来接我?” 孙承嗣手指一顿,“……不是。” 曼春勉强笑了笑,低头咬了咬唇,“哦……不是啊……” “有什么委屈,表哥能帮你的就帮你,只是有时候世事无常,”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事情与她分说明白,“实话与你说,唐家那边你怕是回不去了,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唐家二姑娘在外走失了,你父亲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另外给你安排个身份,总叫你平平安安的不受磋磨才好。” 他说完了,见曼春只是静静地听着,怕她多想,“这次的事,唐家太夫人迁怒于你父亲和兄姐,若不是你姐姐忽然被指给了晋王,只怕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交代过去。” 曼春茫然的看着他,“我姐姐?”被指给了晋王? “前几天才下的旨意,再过一阵子,你姐姐就是晋王妃了。” 曼春吃惊地瞪大了眼,前世的时候,姐姐嫁给了永宣伯的嫡次子丁兰,听说永宣伯亡故后,丁兰的异母兄长以嫡长的身份承袭了爵位,但他体弱多病,成亲多年都没有后代,永宣伯府里为了袭爵的事究竟是过继子嗣还是兄终弟及闹了很多年,直到丁兰的兄长病死也没个定论,还是朝廷下旨令丁兰袭了爵位,才算是平息了纷争。 论起那个表面光鲜,内里却乱糟糟的永宣伯府,姐姐虽成了永宣伯夫人,过的日子只怕也实在算不上舒心。 不过,晋王的那些传言…… 孙承嗣仔细看看她,“你……还好吧?” “晋王……我是说,我原先听人说,”她有些迟疑,“说晋王有点儿那个……” 孙承嗣秒懂,不过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说太多,“虽说婚期还没定,不过也不会拖太久,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如今唐家正和安丰伯鄂家商量婚期,想来你兄长的婚事也快了。” 兄姐的喜事固然让人高兴,可是想到以后再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的相认,曼春心里好像被堵住了似的。 心里难过一阵,她看看孙承嗣,还是坚强地笑了笑,“表哥,还有什么消息就一起说了吧。” 孙承嗣望着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冬天关外荒野里被寒风吹得倒地的野草,虽然焦黄枯败,可是一待来年春暖,又能坚强的冒出新芽,不由低声道,“你父亲……他也是没有办法,他已经尽力了。” 曼春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我明白,我只是、只是……”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孙承嗣摸摸她的头顶,“好好的姑娘家,叫你总藏在我这儿不得见人是委屈你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样一说,曼春好像被人窥破了心思,生出几分羞愧尴尬来,忙摇摇头,“不是的,原是我的祸事,与表哥有什么干系?让表哥为我东奔西跑?如今能太太平平的,已然知足了,是我……”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掉泪,使劲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了,“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努力的笑了一下,两颊露出甜甜的酒窝。 孙承嗣怔怔地瞧着她,好像那酒窝马上还会再出现似的,曼春被他看得低下头去。 他回过神来,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自己笨腮拙舌,声音有些沙哑,“……不麻烦,你只管在这儿住着,别人不会知道。”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曼春看看他,他也看看曼春,两人视线一对,忙又错开了。 孙承嗣道,“你的新户籍文书已经办好了,先前王勤买下的那座院子唐家已经知晓,好在舅舅处事周密,正巧我在翰林胡同西边也有处院子,与你的院子离得不远,舅舅便做主与我换了,又给你在城外置办了一处庄子,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出息,你不要担心。” 黄家胡同的那座宅子若是被唐家拿去,也不过是白拿,曼春明白父亲的谨慎,只是那里她虽还没去住过,当初却也花了她不少心思,房屋照着京城的样式修造,门窗和家具的样式,花园的草木……那时候她想着,万一有朝一日离了唐家,若是无处可去,她就带着嬷嬷她们去那里住,关起门来太平度日。 如今却都成了别人的。 不由失落地“噢”了一声,有点儿垂头丧气的意思。 见她沮丧,孙承嗣安慰道,“只是另换了一处,我那翰林胡同的屋子也是新造的,比你在黄家胡同的还宽敞些。” 他笑笑,“黄家胡同的宅子你若是真舍不得,将来等你成亲,我把它当贺礼送给你好不好?” 听他这么说,曼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人,说不了几句正经话便又没正型了。 父亲已然为她费了许多心思,他们这一房在唐家原本就不受重视,这次为了她的事,在曾祖母那里只怕也要吃挂落,如今的情形比她当初设想的还要好上许多,童嬷嬷她们也都太太平平的,逼迫她的妖道两个死了一个,还是死在教坊里,另一个多半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有宅子,有庄子,还有她的铺子,她长出了一口气——她又有手艺,以后即便做不得侯府千金,至少生计不愁。 曼春这么一说,孙承嗣倒要对她刮目相看了,有心给她打打气,便笑道,“我听嬷嬷说你绣花绣得好?绣个猫儿绣得跟真的似的?” 他言语春风和气,曼春脸上一热,忙道,“也算不得好,不过是比别人略精细些罢了。” 她想了想,仍旧不放心,大着胆子旧话重提,问道,“晋王他真的没什么——?” 她也知道既然已经下了旨意,不论晋王如何,姐姐都是嫁定了的,看到孙承嗣眼色,她急忙找补了一句,“曾祖母过寿时宫中来颁赏赐,那时候晋王就来过,既然能让他在外头露面,想来应该没有外头传言的那般……”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忍不住捶捶脑袋,她语带歉意,“是我不会说话……” 孙承嗣好笑的看了她一眼,心里感叹一句到底是亲姐妹,便道,“天潢贵胄,便是略有三分不好,传到外头也要变成十分,传言多半空穴来风,外人人云亦云罢了。” 虽然对方没有责备她的意思,但曼春还是微微红了脸,她咬了咬唇,“我姐姐一向待我极好,她是个直脾气,待人好便是真心相待,不喜欢的也不愿说假话哄人,我、我只求她将来能过得顺心——” 孙承嗣知道小姑娘脸皮薄,想了想,还是决定安一安她的心,便笑道,“你是担心你姐姐的直脾气?晋王殿下是个厚道人,你不要担心。” 曼春惊讶地抬起头,“果真?表哥见过?” 孙承嗣没有多解释,只道,“以前见过几次。” 曼春一想,忠勇公孙家原也是一等门第,他又是长子嫡孙,入宫觐见的时候见过晋王也说不定,便高兴起来,“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孙承嗣哑然失笑,“你也太能操心了。听舅舅的意思,等过几天他得了闲就来看你,叫你乖乖的。马上就是八月节了,听说你还准备给舅舅和王将军他们做衣裳?”说着伸手弹弹她脑门儿,“你好歹住我的屋吃我的饭,叫我一声表哥,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也做一件?” 曼春脸一红,一时竟找不到由头反驳,狠狠瞪他一眼,“那都是长辈,你、你——” “我不管,”他索性耍起了无赖,粲然一笑,“我今儿带来的消息难道还不值一件衣裳?嗯?” 那一声“嗯?”慵懒如暖阳,曼春面上红霞迅速蔓延到耳后,心口仿佛擂起了大鼓,扑通、扑通、扑通—— 孙承嗣见她红霞满面,人越发显得娇艳,不由心中一动,也不自在起来,嘴里却笑道,“得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要什么只管跟安嬷嬷讲。” 唐曼春只顾自己害羞了,也没注意他走的时候背影竟然有些慌张,险些被台阶绊了个趔趄。 孙承嗣回到前面院子不久,安嬷嬷就来了,孙承嗣正吃着早饭,便叫安嬷嬷一起吃,安嬷嬷也不客气,叫人搬了小桌和杌子另坐一桌,摆了两道小菜和粥汤面点,孙承嗣把自己桌上的凉拌鸡丝和豆腐羹给了安嬷嬷。 这一主一仆安安静静的吃了饭,安嬷嬷叫人收拾了桌子碗盘,“二爷今儿既然不去衙门,老奴倒有几句话想跟二爷说说。” 孙承嗣兄弟三人自从回了京城,程孟星就被孙承嗣打发回家住去了,他本人倒是图自在想留下,可孙承嗣却不好叫程将军总见不着儿子,沈凤母子也只在这万和坊住了不到半年,一等家里的房子收拾整齐,就带着母亲搬回去了,因此这里如今也只有孙承嗣在住。 安嬷嬷道,“二爷今年二十一了吧?” 一听安嬷嬷提起这话头,孙承嗣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忙道,“嬷嬷——” “二爷!”安嬷嬷却打断了他的话。 安嬷嬷性情和顺,却是个心里有正主意的,孙承嗣自小被她服侍长大,知道若是不让安嬷嬷把话说明白,今天是逃不过去的。 “二爷欺负嬷嬷好说话不是?当初老公爷在的时候,常说‘修身齐家’。二爷如今家业有了,做官的事也不用嬷嬷多说,您是忠勇公府的长子嫡孙,如今那府里小人当道,嬷嬷只是个下人,不好说主子们的不是,只一件,二爷什么时候能娶妻生子,给孙家传宗接代呢?” 以往安嬷嬷虽然也三番五次的催婚,可哪一次也没这次说的重,孙承嗣有些头皮发麻,不等他开口,安嬷嬷又道,“嬷嬷知道,二爷打小时候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与人为善,这一回帮唐二姑娘躲开一场祸事,这是二爷的功德,不过,唐二姑娘既然在这里住着,二爷就该规规矩矩的。” 孙承嗣被说得很是尴尬,但这是他的乳母,他对谁不客气都不可能对她不客气,忙辩解道,“嬷嬷,那只是说笑。” “果真只是说笑?”安嬷嬷严厉地看着他,“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小丫头没经过多少事,会当真的。” 孙承嗣被人当面揭开了自己的心思,脸上不由火辣辣的。 “唐二姑娘住了这些日子,嬷嬷自认还有些眼力,那是个老老实实能过日子的姑娘,虽说年纪小些,却也是大家子出身,我看二爷对她也有几分喜欢——二爷别烦,嬷嬷只盼着二爷能早日成家立业,娶个媳妇有人疼,二爷再拖着,等嬷嬷老了,想抱小少爷都抱不动了。” 说得孙承嗣从脸颊直红到耳朵。 安嬷嬷看着觉得稀奇,她服侍的这位小爷打小儿就是个猴儿,皮实得很,从来一刻都停不住的,又是个拧脾气,看不上的人就是看不上,任凭谁说好都不行,如今倒因为一个丫头就红了脸? 她想了想,还是得给个台阶,“二爷想想,唐姑娘在咱们家住了这些天,别人不知道,她爹、她舅舅、舅母可是知道的,小姑娘家脸皮薄,赶明儿她家里人问她:‘你在孙家过得怎么样啊?’‘你表哥待你好不好?’万一脸上露出几分,瓜田李下的,人家还道你把姑娘怎么了,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就难看了。嬷嬷瞧了这些日子,唐姑娘年纪虽小些,待人却周到细心,又赤诚,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样的好姑娘,不抓紧些,难道真等她嫁人了,您给她陪送宅子?” 这话说完,安嬷嬷先笑了,见孙承嗣没跟从前似的掉脸子,心道这事儿有门儿,便又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的道,“二爷要是实在看不上唐姑娘,也行,只是也不能就这么耗着了,您都二十一了,别家的谁家不是孩子满地跑了?老公爷在地下也盼着曾孙哪。” 安嬷嬷欢欢喜喜的开了库房,取了两匹姑绒,又挑了两匹蜀锦,送到了后头唐曼春屋里,“我们二爷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说话随意些,姑娘别与他计较。”将衣料摆在桌子上,“这是我们二爷叫我送来给姑娘赔罪的。” 适才唐曼春回到房间,便告诉丫鬟们她要看书,没叫她们进屋,她手里托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托着腮神色怔怔,一会儿嘴角含笑,一会儿又眉头蹙起,忽喜忽嗔,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坐起身,啐道,“真是魔怔了!” 听安嬷嬷念叨着锦缎上的吉祥花样,曼春想起之前孙承嗣说的那些话,心里又忐忑又羞恼,不过,她到底不愿为难自己,等安嬷嬷说完,她便假作吃惊问道,“嬷嬷,表哥他还真让我给他做衣裳不成?” 安嬷嬷笑呵呵的,“姑娘别和他计较,其实是老奴想偷个懒,劳烦姑娘一回,人老啦,眼睛花了,姑娘针线好,等姑娘手里的活计完了,不拘什么花样,随意给他做件儿就行。” 这姑绒一匹便价值百金,做件衣裳哪里用得着一匹?曼春道,“用不完。” “这原就是拿来给姑娘赔礼的,用不完,姑娘便做了衣裳自己穿,里头加一层顶厚的绫子,冬天穿着才暖和呢。” 曼春对安嬷嬷很有好感,这些日子以来相处得也很是融洽,听了安嬷嬷的话,曼春嗔道,“既是给我赔罪,还要支使我干活儿,哪有这样的道理?” 安嬷嬷也笑了,“我说也是呢,怕是我们二爷觉得姑娘针线好,又落不下脸面来,姑娘既然忙,就别理他,不给他做!” 香草到底年纪长些,心思细密,她觉得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大妥当,忙上前揽住安嬷嬷,“您老真是的,我们姑娘这阵子住在这儿,吃喝都不要银子,便是给二爷做件衣裳,全当是房钱了,您倒真是大方,连房钱都不要。” 安嬷嬷拍拍香草的手背,“得啦,说不过你,我把东西送到了,外头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笑眯眯的跟曼春道了声告退,便走了。 香草将安嬷嬷送到门口,安嬷嬷转身看看她,笑了笑,“你是有忠心的。” 香草不动声色,“只要是为了我们姑娘好。” 安嬷嬷假作听不出其中的针锋相对,“好好服侍姑娘。”便走了。 香草神情严肃地望着安嬷嬷离开的方向,待她转身进屋,见曼春已经叫小屏把之前去外头买的衣料拿出来在炕上铺开了,安嬷嬷新送来的衣料则收了起来,神色微微缓和,笑着道,“我给姑娘打下手。” 曼春也仿佛已经忘了刚才的事,问香草,“舅舅、舅母的衣裳尺寸你该记得?” 曼春照着尺寸将唐辎和舅舅、舅母的衣裳裁好,衣襟和袖口的都有包边,因还有些边角料,便画了样子叫小屏做成帕子和荷包,都是好料子,也不需什么花样,只要针脚细密就成。 几人盘坐在炕上,撑开了窗户,今日太阳极好,屋里特别亮堂。 第210章 丹药 几人盘坐在炕上,撑开了窗户,今日太阳极好,屋里特别亮堂。 香草低头缝着做盘扣,这是丁氏衣裳上要用的,香草抬头看看曼春,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姑娘,这几件后天能做完么?” 曼春抬头看看,见她飞针走线手里不停,针脚却不马虎,道,“又不用绣花,有你们帮着,明儿下午就差不多了,唯独舅母那件上盘扣费点儿事,后天肯定能得了。” 福慧如今也正学着针线,曼春便叫她在一旁劈线穿针,她做好了手头的活儿,闲着无聊,便唧唧喳喳的挨着小屏说话。 小屏手里正给一个葫芦荷包镶边,福慧在一旁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小屏放下针,嗔道,“求求你了小祖宗,你再在我耳朵边儿上絮叨,我这针脚都要歪了,耳房里不还有两个西瓜?你去切一个。” 曼春道,“她才多大,敢让她用刀?你去切吧,别切厚了。” 又对福慧道,“你要是闲着,就给那几方帕子圆边儿,或是把我昨儿教给你的那几个字练熟。” “姑娘教我的都会写了。”福慧打了个哈欠。 曼春想说你累了就去睡会儿,可又一想这才什么时辰?刚吃过早饭罢了,“又困了?” 就这个时候,香草也打了个哈欠。 曼春奇道,“你也没睡好?” 香草朝福慧一努嘴,“还不是她?大半夜的睡不着觉,就拉着人说话。” 曼春昨儿晚上睡得特别好,连小屏轻微的呼噜声都没听见,这两人又是在西屋,离她更远,就更听不见了。 这边曼春和福慧闲话,香草却在想:等姑娘衣裳做好了,她得赶紧回一条巷胡同一趟,太太打发她来服侍表姑娘,是因她平日里就谨慎,若是表姑娘有个什么差错,她可就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 宫中太清观。 太清观名为道观,实际上不过是宫城东南角上一座二进小院改建而成,自从金泉真人得势,圣上便时常驾幸,这处道观自然也便跟着鸡犬升天,宫中禁卫每日巡视也将此处重点巡查,不过,金泉真人却从来不许禁卫们随意进去。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道童垂手站在门前,这二人唇红齿白,面貌清秀,因着圣人时常驾临,便也有不少善于钻营的官员和宫妃打这道观的主意,次数多了,金泉真人也不愿意总得罪人,便请旨往道观中添了些人手,这些人皆是从内侍中选出,挂了观中弟子的名义,专管往来应酬。 这两个小道童站了一会儿,头顶太阳晒得厉害,因门外冷清,没什么车马,便索性躲进了门洞里,然而到底观中规矩森严,哪怕累得腿酸,也不敢坐下。 直到半上午的时候,远处才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匆匆而来,两个道童精神一振,正要开口喝问,其中一个眼尖的拽了同伴一下,叫了声“大师兄”,两人一同退步而拜。 长阳子脸色很是难看,对两个道童看也没看一眼,等走过去了,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转身问道,“真人可在?” 那个机灵的忙答道,“回师兄的话,今日还未有客人上门,真人在后头静修呢。” 长阳子听了,便道,“关了门罢,今日谁来也不见。” 两个道童齐声应了,便依长阳子的话将大门关了,躲进了门房里。 其中一个小声道,“今儿也奇了,打从一早便一个上门的也没有,大师兄往常也不这个时候来啊。” 另一个,就是那个略机灵些的道,“师弟,你还看不出来,肯定是出事了。” “出事?” “要不然他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那些做官儿的消息最是灵通,往常那一日没有三五个上门‘请教’的?偏偏今天一个也没有,”他声音压低了些,笑道,“只怕真人在大殿里也等急了哩。” “能出什么事儿……难不成是后头那些?” “谁知道呢。”小道童撇了撇嘴。 他忽然想到什么,起身道,“师弟,我去躺茅房,一会儿来了人,你看着些。” “知道了,你快去快回,我也想去。” “真是懒人屎尿多……”小道童小声嘀咕了一句,离开了门房。 他和师弟原本在乾清宫里打扫配殿,好不容易攒了些银两,想着托人弄点儿好烟草给大太监送送礼,换个不那么辛苦的活计,结果还没等烟草买来,他们就被打发到了这里看门。 要是图享福,在这太清观里当个看门的童子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他看得明白,这金泉真人着实有些邪性,这才多长时间,后头那进院子的女孩儿就又换了一批,他虽是阉人,却也知道什么叫“伤天害理”,再在这儿待下去,只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正是好机会。 往常长阳子来,身边必然还有个长慧子,可今天却一反常态不见长慧子的人影,长阳子又脸色难看到那个地步,还一来就叫关门,这两人作恶太多,定是出事了! 在这道观里,说起金泉真人的心腹,也不过就是那两人,他们要商量什么事都是在大殿旁的耳房里,丹房此时必定是空无一人。 小道童借着园中的花木东躲西藏的进了丹房,他探头往里看看,果然没人,不过这会儿他却不敢放松,凭着之前见过一次的短暂记忆,轻手轻脚的在柜子里找到了并排安放的几只瓷瓶,这几只瓷瓶花样相似,上面却没有标签!小道童暗暗骂了一句,却也无法,他将药瓶一个个打开,药丸倒在手心里检视,却发现不仅瓶子相似,就连里头的药丸也都极为相像,只是有的气味重些,有的气味轻些。 “是谁!好大的胆子!” 一声大吼,吓得小道童一个哆嗦,手里的东西险些摔在地上,好在柜子里的隔板上都铺了绒布,瓶子磕在上头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他回过头去,见门口并无动静,想来那声音是从耳房那边传过来的。 他不敢再耽搁,将落在绒布上的药丸捡了起来,却发现药丸都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是哪个瓶子里的了,耳房那边的动静让他不敢再多待,随手捏了两颗药丸塞进怀里,剩下的随便装进瓶子里,就悄悄地溜出了丹房。 长阳子跪在地上,任由金泉真人拿剑指着他,他一动也不敢动。 “告诉我!你师弟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他!”金泉真人目呲尽裂,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 长阳子低着头,“师弟、师弟死在教坊里,仵作说……说是马上风。” “狗·屁!你师弟一向强健,怎么会得这个!” “……徒儿不敢撒谎,教坊里还死了两个娼妓,官府里已经出具了文书,徒儿再怎么辩解,他们也不听。” 金泉真人眯眼看着他,“你师弟死了,那时你在哪里?” 长阳子一僵,顿时冷汗淋漓,他知道他今天若是答得不好,只怕连这个门也出不去,不敢迟疑,连忙道,“当时徒弟正和神宫监的大太监魏两喝酒!” 金泉真人打量了他一番,“你与他喝什么酒?” 长阳子一头的大汗,却不敢伸手抹去,战战兢兢伏地道,“魏两很想结识师父,可他干爹是御马监的刘忠,他怕刘忠知道,就想先向徒儿打听打听师父的喜好,我们喝酒喝到一半,听到外头乱得很,嚷嚷着死了人,魏两怕人看见,就先走了,我想着师弟还在隔壁花楼上听曲儿,没敢先走,打发了小厮去请,才知道……师弟没了——”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说的条理分明,还有人证,金泉真人稍一打听就能打听清楚,垂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不要怨我疑心你,平日里你们兄弟面和心不合,当我不知道?我这个做爹的也只能装糊涂罢了,你是长兄,和他虽不是一个娘,却也断不至此,好了——”金泉真人扶起他,“起来吧,和我细说说。” 原来这长阳子和长慧子竟然都是金泉真人的儿子,只是长阳子是金泉真人与人私通生下的儿子,自小当做徒弟教养在身边继承衣钵,长慧子则是金泉真人假扮俗人私娶之妻生的儿子,富人疼长子,穷人疼幺儿,金泉真人发迹得晚,长阳子的母亲生了他之后便与金泉真人断了联系,倒是长慧子的娘曾在金泉真人落魄之时襄助过他,长慧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比兄长更加肖似其父,自然也就更受宠些。 长阳子去得太晚,除了被官府的人叫去认了回尸体,别的时候就只能在一旁等着,他所知的也不过是后来花银子从官府打听出来的消息,金泉真人听了他所讲的,垂目思索了一会儿,“你今天就去衙门,无论花多少银子,不能让你师弟死得这么难听。” 长阳子迟疑了一下,叫了声“爹”,道,“那些做官的一向看不惯咱们,我若去了,只怕还要坏事,倒不如请个好说话的代为周旋一番?” 金泉真人冷笑,“出了这样的事,谁好意思站出来替咱们说话?你若是能找着,我也不拦着,”他顿了顿,“要是不行,就把我的名头摆出来,只要圣上还吃我炼的丹,他们嘴里说得再难听,也不敢往死里得罪咱们,去吧。” 金泉真人来到丹房,见守门的童子竟然不在,不禁大怒,正要叫人,忽然又想到是之前自己把人打发走的,便忍了火气,进屋开柜子取了一枚颜色暗红的丸药,找了个空匣子装了,待他回到先前的房间,见长阳子竟然还在,怪道,“你还没走?” 长阳子噎了一下,忍着气道,“爹,我看您脸色有点儿不好,要不,儿子给您把把脉看看?别伤了身体。” “不用,我去圣人跟前瞧瞧,这次的事,必定会有人借机生事,在圣人跟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长阳子见他手里抓着个匣子,心知里头多半是丹药,眼下师弟出了事,师傅可不能再出事,长阳子便道,“爹,那几味药样子都差不多,没拿错吧?”提醒他别拿错了药。 金泉真人本就心里有个疙瘩,又见长阳子眼神总往瓶子上飘,便将瓶子往袖子里一揣,不悦道,“这是才炼好的,如何会出错?” 长阳子暗恨,金泉真人一身的本事,却只教他些应酬往来,丹房里头的东西从来不许他碰,哼,这回长慧子死了,我看你是不是要把那丹方藏到死! 金泉真人不再看他,摆摆手叫他出去。 长阳子离开太清观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看门的两个小道童殷勤地给他开了门,恭送出去,待人走远了,一个道,“看来是挨骂了。” 另一个心思却不在这上头,随口应了一声,转身正要关门,却见金泉真人已经带着侍者来到了身后,皱眉道,“如何关了门?” 那道童吓了一跳,忙道,“适才大师兄来的时候叫关的。” “打开!”金泉真人皱着眉,“青天白日的,关什么门!” …… 当天夜里,太清观里众人睡得正香,就被一阵叫嚷和拍门声惊醒了,门房里的四人一个个慌不迭的穿衣找鞋,白天那个偷丹的小道童趁着众人没主意,忙将自己枕头下搁碎银的荷包拆开,一粒粒掖进了头发里,见另外两个夜里值守的已经去了外头,他一边将剩下的碎银掖进同伴头发里,一边嘱咐道,“这是出事了,若是有人问话,有什么就答什么,咱们不过是看门的,其他的什么都没干过。听到了没?” 另一个小道童也是在宫里待过几年的人,好歹还是知道规矩的,连忙点头,“师哥,我跟着你。” 两人刚走出屋,只听一声巨响,大门已然被撞开,先前去开门的那两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几个禁军卫士像捉鸡仔一样把他们捉住捆了,拿核桃塞了嘴不许出声,很快就有人将他们押到了外头扔进了马车。 之后不断有人被从道观之中押解出来,同样捆了扔到车上,到了后来,金泉真人也被捆了出来,来绑人的禁军卫士以为人抓得差不多了,谁知却又在大殿后头发现了地道,那人领着手下下地道看了一圈,上来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 “将军,”那人来到长官跟前耳语了几句,为首的将军眼睛一瞪,骂了一句什么,问道,“车够不够?” “肯定不够。” “去,拿我的令牌,去六部衙门借车,再去太医院叫个太医来。” 第二日天不亮,满朝官员在凉风中吹了快一个时辰,才有内侍宣旨罢朝一日,又召集了吏部礼部宗人府都督府等朝廷要员入宫,直到中午,才又有消息传出来,说圣上病倒了。 而到了晚间,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说是前一天夜里太清观被抄了,不等天亮,道观之中的大小道士便被一一收监,关进了镇抚司。 众人心里多半有了数,看来是皇帝吃丹药吃出问题来了,有个别消息灵通的则打听到皇帝头天晚上用了金泉真人进献的红丸,召幸了几个年轻嫔妃,玩乐到半夜,突然间就陷入了昏迷。 宫中大乱,淑妃、惠妃等人一边叫人往宫外送信,召集皇子和大臣,一边调查皇帝病因。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个时辰,皇帝却还是不醒。 乾清宫中。 “该杀!这等妖道危害社稷,到底是谁引荐的?其心可诛!” “太医院难道就拿不出个办法来?” “当务之急是朝廷政务不可拖延,还是请诸位皇子们拿个章程出来。” “娘娘们怎么看?” 后宫妃嫔们隔着帘子看几位大臣争吵,一个个沉默不语。 贤仁太后和显孝皇后早在圣人登基之前便薨殁了,在场都是妃嫔,虽说地位有高有低,却谁也没有这个底气敢站出来对前朝事指手画脚。 淑妃林氏刚要张口说什么,惠妃擦了擦眼角,“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身子骨,太医院怎么说?” 太医院掌院倒还勉强撑得住,却也是一脸的惨白,“圣人气虚欲脱,脉微欲绝……” 惠妃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老先生,您就别掉书袋了,直说有没有办法救醒吧。” 掌院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也只能用汤药吊着,”说罢,他看了一眼诸位大臣,“圣人能不能醒,只看今晚了。” 淑妃看了惠妃一眼,道,“姐姐,今晚还是安排人轮流守夜吧?” 惠妃点了点头,“她们年纪小,熬不得,你我多担待些吧。”又对帐幔外的诸位大臣道,“有劳诸位了,还请今晚暂且歇在值房,如有宣召,也好来得快些。” 淑妃也道,“给各位大人多备两床被褥,免得夜里冻着了。” 鲁王是宗人府宗人令,有些话别人不敢提,他却是不得不问,“敢问各位娘娘,晋王和楚王今在何处?” 淑妃抢先道,“四皇子正为圣人祈福。” 惠妃看了她一眼,对鲁王道,“圣人病重,晋王昨儿守了半宿,诸位大臣都在,他是尚未开府的皇子,不敢轻易结交大臣。” 鲁王听了,点点头,“还请娘娘们好好照料,臣等告退。” 等人都退了下去,淑妃将那些位份低的小妃嫔也一一打发了,这才含酸道,“姐姐可真是识大体。” 惠妃累了一天一宿,有心气儿却却没力气与她斗嘴,摆摆手,“你守上半夜还是下半夜?” 第211章 婚事 淑妃心想,皇帝都睡了一天一宿了,睡了这么久,不醒的话自然好,若是要醒,只怕也就在上半夜,便道,“姐姐累了一天了,着实辛苦,姐姐先去歇息,上半夜我守,三更天的时候我叫人去喊姐姐。” 惠妃在宫里这些年,什么话听不懂?她的想法却和淑妃不一样,要争也不在这一时,便点点头,“也好。” 等惠妃在偏殿歇下,她身边服侍的女官有些着急的谏言,“娘娘何不守上半夜?圣人若醒,只怕就在上半夜。”哪怕熬一夜呢,只要圣人醒来的时候能在跟前服侍,让圣人记在心里,这便是圣心。 惠妃把手塞进被子里,眯着眼睛,“你不懂。” 要照顾圣人病体,起码也得动动脑子,看看病因,若只是头疼脑热,哪怕是累病了,她也愿意熬一宿陪着,可这次却是圣人任性乱服药,弄了个“马上风”几乎要死掉,多丢人? 换做她是圣人,巴不得醒来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要来打搅,让他清静清静才好,林淑妃真是昏了头了,只想着盛宠好为她儿子开路,却不想想,圣人也是你能算计的?可笑! 惠妃刚过二更天就醒了,她吃了些自己带来的点心,洗漱过后,又歇了会儿,直熬到三更鼓响,才去了皇帝的寝殿,路上正遇见淑妃的人,见她来了,忙到前头引路。 本来是两人商量好的换班,这会儿淑妃却不肯走,“我还不困呢,我陪姐姐说会话吧。” 惠妃暗暗啐了一口:你不在,我还能偷偷小睡一会儿。 到底拗不过淑妃,“你要留就留吧,累了就趴会儿。” 淑妃道,“只要圣人能醒来,我再累也甘愿。” 惠妃见她目光若有若无的去看圣人身边服侍的首领太监,明白她这是在邀功呢,遂也不揭破,叫人搬了张圈椅在床尾假寐起来。 将近凌晨的时候,那张宽大的龙床上终于有了动静,淑妃“噌”的一下就冲了上去,哽咽道,“圣人?圣人!” 床上的老人已经须发花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痛苦的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内侍托着他的头,小声问,“圣人,圣体是否安康?” 淑妃一声声的哭得他头痛,不禁又闭上了眼睛,淑妃一见,忙趴了上来,“圣人,圣人!您怎么了?” “闭嘴……” 淑妃怔住,有些不敢置信自己被骂了。 首领太监过来扶了她一把,“娘娘,圣人刚醒,吵不得,娘娘略等等?” 皇帝脸色不太好,淑妃站在一旁,神色不定。 太医很快赶来了,给皇帝把过脉,小声地问了些话,皇帝不怎么开口,有时候连点头摇头都不愿意,总算首领太监服侍皇帝不是一天两天了,将太医叫到一旁,细细商量了一番。 皇帝喝了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张口便问,“金泉呢?” 首领太监凑上去,谨慎问道,“圣人要召见真人?” 皇帝喃喃道,“朕……金泉……游……扶桑,成仙……丹方……” 殿中的妃嫔和宫人们互相使着眼色,淑妃忙道,“恭喜圣人!”惠妃在一旁默然不语,心中却冷笑。 夜里歇在值房的诸位大臣到了,听说圣人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要见金泉那妖道,不由面面相觑,首领太监小声道,“圣人梦中与真人同游扶桑,说是得了成仙的丹方。” 众人愕然,鲁王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略一沉吟,低声问,“那妖道死了没?” 首领太监摇摇头,几人心中同时想到,这次那妖道若是不死,只怕又要起来了。 鲁王道,“圣人尚未痊愈,朝中事还要有劳各位大人。” 殿中忽然喧闹了起来,淑妃打发人出来,“各位大人,圣人已然醒了。”这意思是请他们进去。 鲁王进殿前,小声地又嘱咐了首领太监一句,“先派人去瞧瞧那妖道。” 首领太监会意。 皇帝忽然病倒,昏睡了一天两夜之后又清醒过来,没过几天,朝廷便颁布了一批大赦的名单,这些消息通过官府的公文很快就从京畿扩散了出去,只是极少有人知道,这次病愈之后,皇帝却落下了后遗症,手脚总是不听使唤,说话也不利索,明显是中风的症状。 原先极受圣宠的金泉真人虽捡回了一条命,可他的首徒长阳子却卷走了大笔财物,离京失踪了。 圣人病体未愈,只召见了他一次,就又打发他回了太清观,让他炼丹。 接连十余日,朝堂上不见皇帝的身影,虽然都知道皇帝已经醒来,正在养病,可这空荡荡的朝堂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 “听说了没,昨日齐王、晋王和楚王都受了申饬。” “为何?” 那官员左右看看,“病中之人,有些脾气也是常见。” 周围的议论声不停地冒进唐辎的耳朵里,有两三个与他交好的,也不时凑近了议论几句。 今年是永辉二十五年,圣人登基也二十五年了,去年才过了六十整寿,今年就病倒了,说起来,圣人这个样子,一点都不让人意外,自从几年前,圣人热心于丹药之物,状况便有些不好——他们这些人日日在朝堂上相见,难道还看不出来圣人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只是无人敢说罢了,就是有一二谏官敢于直言的,也早被圣人打发到天涯海角去了。 散了朝,张元玕叫住唐辎,见周围还有不少官员,便笑道,“你家新房预备得如何了?” 有不少人都知道张元玕正为唐家和鄂家做媒,一听他这么说,猜到是两家婚期近了,何况唐辎的长女即将与晋王成婚,他着急给儿子成亲也是理所应当的。 张元玕请唐辎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聊些杂七杂八的事,待出了皇城,这才收起满面笑容,“唐大人,两个孩子的事,还是尽早办了吧。” 他这般急切,倒让唐辎有些不解,“张兄的意思是?” “既然是早就定下的婚事,婚期定得早些也无妨,两个孩子都不小了。”张元玕见唐辎不语,知道自己的话听来难以让人信服,便道,“唐大人该知道安丰伯是什么出身。” 唐辎正了神色,“安丰伯怎么了?” “自从安丰伯举家迁入京城,就不时有人来拉拢他,这原本也是常态,只是……前两日齐王府上派了人去安丰伯府,要为齐王长子聘娶我那外甥女。” 唐辎神色冷凝,“果有此事?” “我自家的亲外甥女,骗你作甚?”张元玕看看唐辎,“唐大人,总该拿出个章程来啊,那齐王长子早已聘了正妻,难不成我那外甥女好好的正室不做反而去做妾?” “我回去便与家里商量,定个日子下来,散出去请帖,齐王再要做什么,也不好张口了。” “既然如此,明儿内人便去叨扰一二。” 看出张元玕是真着急了,唐辎安抚道,“我们两家既然定了亲家,便绝不失信,你放心。” 张元玕叹了口气,“齐王势大,如今圣人又无太子,万一以后……”他摇摇头,“安丰伯也是两难。” 唐辎想到几年前陈家悔婚一事,便道,“齐王虽势大,品行却不及后面的几位皇子,要不然圣人当初立太子的时候便立了他了,何必等到现在?” 说起立太子,两人俱是一叹,张元玕道,“听说这几天又有人上折提出‘永不立太子’,已经被几位阁老压下了。” “是严舸的门生?” “不好说,他的对头也有可能,这人是个好投机的,眼下圣人这个样子,说不得他又要冒出来。” 严舸进京是得了上一任的国子监祭酒的推荐,然而他却太着急,没等站稳脚跟便急着向圣上邀宠,得罪了一大片人,这几年除了在国子监里搅风搅雨便没什么大作为,这样一个权欲极重的人,是不会甘心就此沉寂的。 唐辎一回到家,便与王氏提起了此事。 王氏一听,立时便炸了,“这叫什么事!怎么就专抢我家的儿媳!” 她来回走了几步,冷声道,“说不定是这陈氏做了什么!” 唐辎道,“婚期早些定下吧,如今朝廷上的事不好说,早些把媳妇娶进来,免得生变。” 王氏当即打发李嬷嬷去办。 “宁姐儿这几天还好吧?”唐辎问道,自从宫里的嬷嬷来了家里,他就没怎么见过女儿,又是也都是王氏通过丫鬟转达。 王氏叹了口气,“还不是就那样?天天规矩管着。——我这两天又与老太太和夫人商量了,她们只肯再多出两千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也太拿不上台面了。当初我嫁进来,老太太从我嫁妆里克扣了多少东西走?如今倒装起傻来了。” 唐辎想了想,“算了,别折腾了,老太太最看重的就是银子,跟她要,难。再说了,该给多少嫁妆,朝廷自有定例,任你给多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王氏冷笑,“你们可真是亲祖孙,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要我说,三皇子虽有那样的名声,宁姐儿到底是嫁入天家,本就应该多给些陪嫁,当初老姑太太嫁到鲁王府去,又陪送了多少?” 依唐家的规矩,女儿出嫁,公中要出两千两银子的嫁妆,但嫁入天家又有所不同,太夫人的小姑子,鲁王府的那位老太妃,当初出嫁的时候唐家陪送了不下三万两银子的嫁妆让她带去。 这些事王氏也是知道的,她道,“我们宁姐儿不敢和老太妃比,不过三皇子也是天家龙子,给宁姐儿的嫁妆轻了,只怕外头人瞧了要说咱们唐家不行了呢。” 王氏继续喋喋不休,“老太太还好意思跟我提二丫头的事,说什么‘为了二丫头的事花了不少钱打点为了二丫头的事花了不少钱打点’,哼,难道是我让她把二丫头送出去的?自家立身不正,怪的了别人?” 这话太刺耳,唐辎听不下去,便起身道,“我去书房了,有事叫人去找我。” 王氏瞪着他的背影,恼怒地骂了一句,“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 唐辎离了后院,半路却变了主意,打发亲信去牵马,也没有知会人,便悄悄地去了万和坊。 …… 皇帝重病不起,官员们很难见到皇帝,只好走太太路线,各府夫人们皆往宫中觐见。 王氏娘家没在宫中见着王氏,自然要问一句,得知王氏“病了”,就要派人去探望,知道了实情,王尚书的母亲一向心疼王氏,便向太夫人施压,又让儿子王尚书向唐侯爷施压。 唐侯爷有些担心时局——毕竟皇帝重病,眼下既没有立下太子,也没有遗诏,皇长子年长,入朝参与政事已久,却母家卑微,四皇子年幼,却是唐家和另外几个大家族一起支持的,将来谁能登基尚在五五之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唐侯爷此时只愿家中太平,不要因为家事而为人所称,就劝太夫人暂息怒火。 太夫人答应给唐曼宁出五万两嫁妆,却提出要更改唐家长房嗣子,由五爷唐辑顶替唐辎的嗣子身份,在这个关节上唐侯爷怎么肯答应?太夫人便闹着要将唐辎从族谱上除名,要赶出唐辎一家,“我死了以后,随你们怎么折腾,只要不叫这不孝的东西在我眼前晃!”被唐侯爷以“如今朝廷不安,家里的事不可弄得尽人皆知”为由,劝其忍耐一二,太夫人便坚持要将唐辎该为唐家旁支。 唐侯爷还需要王家的鼎力协助,不可在此事上不给王家脸面,就将唐辎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已经故去却极有名望的远房长辈,庶子变嗣子,又给了唐辎一座位于京城东城的不大不小的宅子和五千两银子,令其择一吉日搬入。这样,既给了王家一个交待,又安抚了太夫人的怒火。 唐曼宁得知五叔唐辑顶替了他们父亲的位置,而他们这一房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过继给了唐家旁支一位与故去的唐老侯爷同辈的三老太爷——这位三老太爷是唐老侯爷的唐兄,一生守在老家读书,没有子嗣后代,已经故去二十多年了——不禁大怒,要与太夫人理论,被女官们拦住,又被唐松劝下了,决定忍一时之气,等将来在王府站住脚跟后再为父亲报仇。 既然已经被迁出了唐家嫡支,再住在安平侯府里也是难堪,何况唐侯爷还给了宅子,他们不搬也不行,王氏哭了一场,虽有娘家许诺为她撑腰,却也恨起了唐辎。 唐辎这一房要搬出安平侯府,可唐曼宁还要待嫁,便决定等唐曼宁出嫁后再行搬家,王氏除了女儿的婚事什么也不肯管,不得已,唐辎只得嘱咐唐松,让唐松安排人去东城收拾屋子,因为唐辎这一房在唐家失势,哪怕有个即将成为王妃的女儿,可唐曼宁的婚事又被人传说成了冲喜,欺上门来的自然也有,唐曼宁经过一系列的打击,性格越发坚强。 曼春得知唐辎被过继的事,听说一家要搬出候府,问明白了原因后,心中既为家人能远离灾祸而高兴,又恨太夫人无情。 晋王派人送了一篮苹果和橘子给唐曼宁,以安其心。 第212章 口风 “宁姐儿这几天还好吧?”唐辎问道,自从宫里的嬷嬷来了家里,他就没怎么见过女儿,有事也都是王氏通过丫鬟转达。 王氏叹了口气,“还不是就那样?天天规矩管着。我这两天又与老太太和夫人商量了,她们只肯再多出两千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怎么拿得出手?当初我嫁进来,老太太从我嫁妆里克扣了多少东西走?如今倒装起傻来了!” 唐辎如何不知道自家人的脾性?王氏也不只是为了赌一口气,更是为了女儿才这般计较,然而太夫人却是个铁石心肠,争来争去只怕也没个结果,便劝道,“算了,别折腾了,老太太看重银子,就连夫人的嫁妆她都掌着,你可曾见林家说过什么?跟她要,难。再说了,该给多少嫁妆,朝廷自有定例,任你给多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王氏冷笑,“你们可真是亲祖孙,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要我说,三皇子虽有那样的名声,宁姐儿到底是嫁入天家,本就应该多给些陪嫁,当初老姑太太嫁到鲁王府去陪送了多少?你难道不知?” 依唐家的规矩,女儿出嫁,公中要出两千两银子的嫁妆,但嫁入天家又有所不同,太夫人的小姑子,鲁王府的那位老太妃,当初出嫁的时候唐家陪送了不下三万两银子的嫁妆让她带去。 这些事王氏也是知道的,她道,“我们宁姐儿不敢和老太妃比,不过三皇子也是天家龙子,给宁姐儿的嫁妆轻了,只怕外头人瞧了要说咱们唐家不行了呢。” 王氏继续喋喋不休,“老太太还好意思跟我提二丫头的事,说什么‘为了二丫头的事花了不少钱打点’,哼,难道是我让她把二丫头送出去的?自家立身不正,怪得了别人?” 唐辎神色淡淡,已然不想再听下去了。 王氏瞥了他一眼,“我不管你把二丫头弄去哪里,只是该给松哥儿、棠哥儿的,你心里得有数,可别偏了外姓人去。” 这话太刺耳,唐辎皱了皱眉,起身道,“我去书房了,有事叫人去找我。” 王氏瞪着他的背影,恼怒地骂了一句,“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 唐辎离了后院,半路却变了主意,打发亲信去牵马,也没有知会别人,便悄悄地去了万和坊。 孙承嗣正在家中招待客人,来客是武焱和他的小叔武彪。 酒席间推杯换盏,武焱大着舌头,一手搭在孙承嗣肩上,翘着拇指一指身旁,“二哥——你放心,有我三叔出马,你,嗝!放心!” 武彪和孙承嗣都是有酒量的,唯独武焱是个半斤倒,他扭过头去,“虎三儿,嗝!你说,是不是?” 坐在他身旁的武彪笑看了他一眼。 武焱嘿嘿一笑,老实的叫了声三叔,带着酒意说道,“三叔,你看我二哥容易么?都老大不小的了,还没个媳、媳妇、暖被窝,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个,还不好下口,咱、咱们可是打小儿就认识的,这忙你得帮——帮——嗝!” 武彪长得魁梧,瞧着比孙承嗣还壮实些,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他给武焱斟了杯浓茶,武焱倒也真听话,乖乖喝了就趴在桌上打盹儿。 孙承嗣持杯拱手相敬,“三叔,请。” 该说的话武焱早就交代过了,武彪没推辞,便是答应了,道,“你既然有心求娶,打算出多少聘礼?” 两人刚商量了几句,门外小厮便来禀报说唐家舅老爷来了。 孙承嗣还未开口,武焱猛地一抬头,嚷嚷道,“乖乖,说曹操,曹操到!” 武彪拍了他一巴掌,吩咐小厮,“扶他去醒醒酒。” 又对孙承嗣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先探探他家的口风。” 两人迎到门外,唐辎正下马,见了武彪,一时觉得眼生,打量了两眼才认出他是武太尉家的老三。 两边寒暄过后,唐辎道,“几年不见你,险些认不出来了。” 武彪哈哈一笑,“是小弟长得实在不像读书人。” 孙承嗣将唐辎和武彪让进了客厅,上了新茶,说了会儿话,唐辎见武彪没有走的意思,心下焦急,便寻了个借口将孙承嗣叫了出来。 孙承嗣知道他着急见女儿,偏他心里又惦记着做人家的女婿,脸皮便薄了许多,忙引着唐辎顺着山墙来到后一进院子外的月亮门前,“二妹妹就住在这后头,平日里除了侄儿的乳母和王将军家送来的丫鬟,没有外人敢随意出入。” 孙承嗣推了推门,见推不动,显然门的另一边是上了门闩的,他想起一墙之隔的武彪,便转身问孙承嗣,“今日武三郎找你有事?” 孙承嗣忙答道,“侄儿找他来是想打听金泉那妖道的消息,听说金泉那两个徒弟一死一逃,如今金泉躲进宫里也不知如何了,二妹妹整天闷在屋里不得自由,实在让人不忍心……” 武彪是户部清吏司郎中,户部衙门与太清观就在一条街上,但这并不是孙承嗣向他打听的缘由,武彪的妻兄是殿前中书舍人,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军国大事他不敢随意泄密,可像金泉真人这样眼见着就要倒霉的佞臣妖道,透露些许消息却是无碍的。 唐辎皱眉,“他知道了?” 孙承嗣听这话音不对,解释道,“正要求他办事,况且这人也有几分义气,二妹妹的事他是不会多嘴的。” “武家三郎的人品难道我还不知?” 孙承嗣老老实实的去叫门。 待安嬷嬷出来开了门,唐辎进门往里走了两步,脚步又犹豫起来,回头问道,“她……这些日子可还好?” 安嬷嬷已经往屋里禀报去了,孙承嗣道,“听安嬷嬷说,她每日读读书,做做女红,和丫头们说说话,倒也累不着,就是惦记着回家。” 唐辎听了,没有说话,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 曼春见着父亲自然是高兴的,她从窗前的大炕上跳下来,鞋都顾不得提好就迎了出来,唐辎拍拍她的胳膊,端详了一会儿,比了比个头儿,笑道,“瘦了,倒是长高了点儿。” 曼春笑着笑着就掉下泪来,“您是不是不要我了?说好了两三天就来接我的!” 一这么说,唐辎越发愧疚,“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爹爹早想来接你,就是外头查得紧。” 曼春擦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这次为了我的事带累爹爹了。” 父女两个细细述说了一番,曼春才知道原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唐辎看看女儿住的这个房间,见摆设得还算齐整雅致,心里对孙承嗣的印象更好了些,便笑道,“这一次多亏了你表哥肯帮忙。” 曼春倒是惦记着男女有别,便顺着唐辎的话道,“您该好好谢谢人家,收留了女儿这么久,一句怨言也没有——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提到回唐家的话题,唐辎立刻卡住了,曼春早从孙承嗣那里听到了消息,此时也不怎么难过了,嘟囔道,“您总不能叫我在这儿待一辈子吧?实在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呢,哪怕把我送到舅舅、舅母家呢……” 唐辎叹了口气,“你舅舅、舅母那里地方也不宽敞,又不是咱们自己家里,哪儿是长久之计?何况现在还有没有人盯着那边儿也不好说。你原先在黄家胡同的那处宅子,爹爹给你换了个更好的,就在翰林胡同里,极好的地段,比原先的宽敞,离大街近,还清净,等过几天收拾好了,你先住过去,别的事等安顿下来再说。” 曼春咬了咬唇,到底没再多问,点了点头,“不如我收拾收拾,今天就搬吧?” 唐辎道,“这都多晚了?不急,那边儿是新盖的屋子,还没住过人,得好好布置布置,等归置好了再搬。” 父女两个说了会儿话,唐辎道,“我还有事要和你表哥说,你想怎么布置那屋子,就叫他打发人去说一声。” 依依不舍的送了唐辎出来,眼看着安嬷嬷闩上门,曼春悄悄地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刚才待客的堂屋,武彪竟然还没走,唐辎微微诧异,孙承嗣上前叫了声舅舅,“眼看时辰不早了,舅舅就在家里用饭吧?厨下已备好了。” 既然武彪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事,唐辎又正好有事要与孙承嗣商量,便应了下来,叫人往家里说了一声,只道有朋友请客,晚饭就在外头用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行了几轮酒令,三人渐渐热络起来,又说了些朝廷内市井间的闲话,唐辎借酒遮脸感谢孙承嗣这段时间对亲戚的照料,孙承嗣哪敢随便应下?只是一味的推辞。 武彪避着唐辎给孙承嗣使了个眼色,孙承嗣放下手里的酒杯,笑道,“这惠泉酒喝着没劲儿,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两坛藏了十年的膏粱烧,酒色碧绿,滋味儿甚足。” 武彪道,“好你个孙二,贵客不来,你也想不起有好酒。” 孙承嗣哈哈一笑,便起身去院子里起酒坛子。 武彪趁他不在,对唐辎说道,“我听二郎说了,当初哥哥真是义气,那般照顾二郎,倒比他亲舅舅还上心。” 唐辎酒意上头,但脑子还算清醒,谦辞道,“我也不过是推了他一把,些许力所能及之事,二郎能有今天,也是靠他自己争气。” 武彪点点头,道,“二郎能有今天实属不易,说来也是惭愧,咱们几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了,可他当初有难的时候,有几个肯伸手帮一把的?他当初那样的名声,我那侄儿为了他还和家里吵了一架。” 又问起唐辎女儿的事,“大侄女的婚事近了吧?弟弟先道声恭喜了。” 唐辎的长女要嫁入晋王府,与皇家结亲,望眼京城哪个不知? 唐辎笑叹一声,眼睛竟有些湿润,“虽是皇家恩典,到底自家女儿,越到日子临近,越发舍不得了。” 武彪察言观色,心下暗暗称奇,“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听说哥哥家里还有个小丫头?也快到年纪了吧?” 唐辎手一顿,瞥了他一眼。 他抬手给武彪添了酒,笑了笑,不欲多谈,“我在外头这些年,也不知你景况如何了?” 武彪谢过,略一沉吟,笑道,“还不就是那样?俩儿子,大的那个开始读书了,小的整天只晓得调皮捣蛋,只盼着下一个能是个闺女。” 他抿了一口酒,“……哥哥是实诚人,弟弟我说话也不爱绕圈儿,今日我厚着脸皮留下,却不是贪酒喝,却是有一番心里话要对哥哥说。” “二郎向我打听的事儿,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如今圣人身子骨不好,那妖道又失了臂膀,还能折腾多久?侄女的事只要捂严实些,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这话里的意思,若是让有心人听了,能品出七八层意思来,唐辎忝为大理寺少卿,也不是白吃饭的,他略一琢磨,便明白了大半,忙端酒谢过。 武彪笑笑,“我便是不说什么,哥哥也自有办法,倒是另有一事想与哥哥分说明白。” “二郎一与我说起侄女的事,我就觉得不妥,早先是一时无奈,方才将侄女安排在这儿,可二郎毕竟是男子——哥哥别急,我知道侄女是正经规矩教出来的好人家女儿,可瓜田李下,谁敢保证一丝儿风声都露不出去?不要说别人,当初经手的那些人,这院子里服侍的,一墙之隔的邻居,总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若是被有心人察觉,弄出一二事端,到时岂不百口莫辩?为今之计,还是赶紧将侄女安顿在一处僻静地方,过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也就罢了。” 这话倒还在理,唐辎点点头。 武彪又道,“侄女将来的前程,哥哥是如何打算的?” 自家女儿的婚事,唐辎从来不打算凑合,曼宁那是没办法,曼春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更得谨慎挑选,免得将来遗憾终身。 不过武彪提起这话,未免有些交浅言深。 武彪叩叩桌面,“哥哥看二郎怎么样?我问了,他倒也有心两边亲上加亲,又怕失了礼数惹哥哥生气。二郎是个什么样儿的,哥哥应该早就看得明白,这原是一桩美事,弟弟有心想做一回冰人,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孙承嗣进来的时候就见唐辎脸色阴沉沉的,眉头紧蹙,他心里咯噔一下。 唐辎这会儿很有掀桌子的冲动,细细回想,刚才未曾在意的,这会儿就都成了嫌疑,他瞪着孙承嗣,“你好,你好啊——” 孙承嗣适才并未走远,他打发了人去取酒,便站在廊下听屋里人讲话,听见里面没了说话声,他觉得不妙,这才进来。 眼见唐辎脸色难看,他鼓起勇气,上前拱手道,“侄儿诚心求娶。” “诚心?我看你是成心的!”唐辎喝道,不作声也不再理他。 孙承嗣想到之前武彪嘱咐他的,也不生气,只是拱手躬身赔礼。 武彪神色不见丝毫尴尬,抬手将酒坛泥封拍开,碧绿的酒液倒入碗中,敬了唐辎一盏,笑道,“二郎嘴拙,哥哥勿怪,无媒不成礼,无礼不成婚,这是个规矩孩子,要不也不会找了我来,正是做着明媒正娶的打算,想着哪怕哥哥不肯,也要让哥哥看到他的诚意,刚才我们还正商量着出多少聘礼。他如今上无老下无小,挣得好大家业,差事上也尽心,侄女比他小好几岁,将来进了门,只有享福的,万不会让侄女受委屈。” 唐辎一向厚道,可想到眼前这两人竟图谋他宝贝女儿,气就不打一处来,闻言冷笑一声,忍不住刺他两句,“难不成二郎不准备回那个家了?” 此话一出,连武彪也哑火了,瞪了唐辎好一会儿,“哥哥,打人不打脸……” “是你们在打我的脸!”唐辎骂道,“我好好的女儿,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才遇上那种事,想着找个妥当人藏一阵子,可你倒好,偷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孙承嗣赶紧道,“舅舅,侄儿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你还想怎么样?若不是看在你还算规矩,我这就拿了你去大理寺!”他自然看出闺女还好好的,可这又怎么样?亏他一心信他,将女儿交给他让他护着,倒让他生出这样的心思,他是不是还要感谢这人还算厚道?要不然就只能等着生米煮成熟饭了? 武彪抹了把冷汗,劝道,“哥哥消消气,不至于,不至于!” 唐辎气了半天,任凭武彪怎么劝,只是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出了屋子,沿着游廊往曼春所在的后院儿去了。 武彪啧啧两声,看着唐辎的背影,“你这老丈人可真是个牛脾气啊……”他转身一拍孙承嗣肩膀,“放心,这事儿我还就不信了!你配他闺女绰绰有余,明明是他赚了便宜,气个什么劲儿!” 见武彪被人甩了脸面,反而激起了斗志,孙承嗣也是无语,他已经做好了被人骂的准备,想着这次不行,过几天就再试试,谁想媒人的脾气也不小,便劝道,“唐家舅舅一向疼女儿,这次也是我先失了分寸。” 武彪嘿嘿笑了两声,眼珠一转,“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有个结拜兄弟,家里七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 孙承嗣一脸黑线,“不用了,三叔若是觉得为难,也不必勉强,回头我再和唐家舅舅说说。” 见孙承嗣态度坚定,武彪调侃道,“你们翁婿俩的脾气倒还真是象。” 第213章 仓促搬家 唐辎气冲冲地往后院走,他敲开了门,对迎出来的曼春道,“收拾行李,咱们这就走。” 曼春诧异,看看唐辎,见他身上有酒气,脸颊也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便小心问道,“去哪儿啊?” 去哪儿?唐辎一怔。 回唐家显然是不行的。 城里的住处……翰林胡同那处新换来的宅子倒是空着,他也不打算租出去,只放了女儿的箱笼,安排了几个人看着,然而也是因为没几个人住,什么东西都没有,太简陋,王十七家外头现在说不准还有没有盯梢的,他不好露面,万一还有人盯着,一露面就得叫人认出来,也不能去。 难道要去住旅店不成? 曼春等了一会儿,见父亲眉头紧锁,就道,“别处不便的话,要不就去翰林胡同那边儿?您不也说了那儿是新盖的屋子?一水儿都是新的,打扫起来也不麻烦。” 听女儿这么说,先前被气得昏沉沉的脑袋倒清醒了许多,唐辎看看女儿,娇娇小小的,个子才到自己胸脯,若说让她这就嫁了,是真舍不得…… 想想孙二郎,一张脸倒是能看,本事也有,养家糊口也没问题……就是——怎么就那么想捶他呢? 唐辎叹了口气,“是爹爹莽撞了,今儿已经晚了,我明儿叫人去买些现成的家具来先用着,清扫一番,收拾出一个小院儿能住人,你的箱笼都在那边儿,取用也便宜。” 又叫过几个丫鬟,“你们好好服侍,看紧了门户,等明天搬了家,我赏你们。” 福慧年纪小,小屏是没想到,香草却是有心事的,闻言脸色变了变,唐辎记在心里,又嘱咐了她们一遍,这才离开了。 唐辎没有多说,离开孙家之前告诉了孙承嗣一声,说明天就派人来接女儿,有什么话,过一阵子再说。 这便是没有说死,孙承嗣松了口气,殷殷勤勤的将孙承嗣送出门外,唐辎骑在马上打量了他两眼,轻哼一声,“你给我老实些。” “舅舅放心。”孙承嗣施了一礼。 我怎么能放心?唐辎心里气哼哼的,却是无法,想到女儿身边毕竟还有几个丫鬟,给她们八个胆子也不敢阳奉阴违,唯一可虑的还是眼前这小子,便警告孙承嗣道,“你若依礼而行,什么都好说,若胆敢自作主张,可不要怪我不顾及两家的情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承嗣索性也不做什么保证了,他保证不保证,还是要看结果,便叫人提了两只大羊角灯来,又打发了几个随扈跟着,嘱咐他们一定要把人平安无事送到家。 唐辎出胡同口的时候,险些与人迎面撞上,好在他的坐骑训练有素,不用他勒缰绳,便自动避了过去,对面那人就着灯火见他身上一袭圆领衫子,晓得是做官的,又见他身边跟着七八个随扈,晓得不是寻常小官,哼唧了几句,便撒开了。 等两边人错过去了,唐辎回头看了一眼,见孙家的随扈也在扭头往后看,便问,“这是哪家的?” 其中一个随扈答道,“这几人瞧着眼生,不像是这胡同里的。” 唐辎只是微醉,刚才清清楚楚的瞧见对方灯笼上写着“黄”字,他才从孙承嗣家里出来,一时间想到了许多,便拨马回转,“走,去看看。” 孙家的随扈见他一副要管闲事的样子,怕闹出事来,劝道,“时辰不早了,再晚只怕就要宵禁,舅老爷,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唐辎掏出怀表瞧了瞧时辰,道,“还早,去瞧瞧,那几个怕是要去你家惹事的。” 随扈一听,也不再拦着了,后队变前队,拨马往回走。 唐辎料得不错,他们赶到时,那几个人正下了马准备砸门,就着门前的灯火,唐辎见领头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锦绣衣裳,鬓角一朵大,身边几个奴仆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显见得是个纨绔了。 未等唐辎拦阻,他们便上去两个人对着门一通乱砸,嘴里喊着“开门、开门!” 唐辎喝了一声“住手”,那少年回头望了一眼,觉得眼熟,再一细想,这不是刚才在胡同口遇见的人么?撇着脚叉着腰站在那里,挥手叫人退下,问唐辎,“尔是何人?”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小子敢这样对唐辎说话了,唐辎沉声问他,“这个时辰,你又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官做久了,自然显露官威,不过这少年也不是没见识的庶民,见了唐辎这般威势,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便道,“不知阁下是哪个衙门的?小子来这里不过是拜访故人而已。” 唐辎仔细看了看他的容貌,轻蔑一笑,“你是黄家的小子?黄嘉?” 黄嘉被人叫破身份,脸上立时露出不高兴来。 他身边的仆从立刻叫了起来,“你是哪个衙门的?管得这样宽?” 黄嘉瞧着唐辎觉得眼生,心想这多半不是什么要紧人物,说话便也不怎么客气,“你既然认出我来,就该晓得我是谁,休要多管闲事!” 话未说完,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洪亮的嗓音传了出来,“我倒是谁,原来是黄郎中家的小子,怎么,大晚上的不回家睡觉,来这里敲什么门?” 武彪走了出来,身旁站着孙承嗣。 黄嘉一见孙承嗣,顿时脸色骤变,咬牙切齿的瞪大了眼睛。 武彪见唐辎在对面站着,忙道,“哥哥这是与黄家的小子撞上了?” 唐辎微微点头,“我看这些人气势汹汹,像是要寻仇,回来瞧瞧。” 武彪哈哈一笑,“可不是要寻仇?”他拍拍黄嘉,“认得我是谁么?” 黄嘉怎么不认得?只是眼下情形他不肯服软,便梗着脖子道,“瞧着倒是眼熟,我今儿有事来寻姓孙的,不管是谁,休要多管闲事!” 话一出口,便被武彪揪住了领口,“小子,别这么傲气,你爹在我面前尚且不敢这样,你胆子不小嘛?” “你,你放开我!”黄嘉挣脱不开,急了,吩咐仆从道,“还不动手!” 孙承嗣怎么可能让他动手打了自己的客人,当即吩咐人下手拦阻。 黄嘉身边的这几个不过是平日里给他仗势的,看上去虽然魁梧,却没有什么真本事,几下就叫孙承嗣手底下的人给撂倒了。 眼见己方“寡不敌众”,黄嘉自己也被武彪反手制住了,不由破口大骂起来,“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孙二你个没人要的小崽子,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武彪伸脚一踢他腿弯,他便不由自主的跪下了,武彪骂道,“你小子倒还真有你爹几分犯浑时的风采啊,什么都敢说!” 这条胡同里原有十来户人家,这会儿听到动静,不免就有出来探问的,唐辎皱了皱眉,对那两人说道,“有什么事进去再说,不要叫人看了笑话。” 便将黄嘉和他的随从都提拎了进去。 黄嘉自从进了孙家,便破口大骂,孙承嗣随手拿了块擦桌子布就给他堵了嘴。 武彪问,“他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黄嘉的人不肯说,孙承嗣道,“京城一共就这么大,早晚要遇见。” 唐辎却在考虑女儿的事,本来定下明天再搬,今天黄嘉过来一闹,显然不搬是不行了,不论是把黄嘉送回黄家,还是叫黄家来领人,这边一闹起来,女儿的事就瞒不住,想到这里,他将孙承嗣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孙承嗣点点头,“我这就叫人去借车。” 虽隔了两三进院子,前院有人来闹,后头还是能听得到的,曼春本来已经准备歇下了,又不得不起身换了衣裳。 见安嬷嬷回来,她问,“前头出了什么事?” 安嬷嬷道,“没甚大事,几个醉汉来闹,已经叫二爷他们收拾了。” 正说着,唐辎从外头进来,曼春愕然,“爹爹?” 唐辎吩咐安嬷嬷和丫鬟们收拾东西,对曼春道,“外头捆了几个泼皮,这里太闹腾了,今晚就搬过去吧。” 好在曼春的东西不多,除了衣裳和书本,还有做衣裳的布料、针头线脑等等零碎东西,拢共还没装满两只箱子,那绣的架子也不必带走,先留在这里也无妨,曼春将上头的绣布拆了下来,这个也简单,都是用线绷的,拿刀剪一划即可,唯一的大件就是被褥,拿包袱皮一卷也就带走了。 所以最多不过两刻钟,行李已经收拾整齐,因安嬷嬷也跟着去,她的被褥便也一起打了包袱卷,安嬷嬷又将烧水的炉子、炭火、茶具、香药等物收拾了一箱,曼春见她收拾了许多东西,架子上的摆设,甚至连那金烛台也要带着,便道,“我的箱笼里也尽都有的,嬷嬷不用都带着。” 安嬷嬷道,“眼下天都黑了,到了那边儿再开箱子,岂不是要折腾到半夜?这边儿有的先拿过去用,等明天天亮了再细细收拾,何况老奴要和姑娘一起过去,这边儿今晚上就没人了,二爷在前头忙,这些东西没人看着,又来不及入库,还是带在身边为好。” 曼春见她说的有理,便也不勉强了,吩咐小屏道,“回头记得提醒我一声,这几个瓶子,烛台,还有那套梳篦,都是要还回来的。” 从孙家出来,唐辎坐最前头一辆车,随后是曼春和安嬷嬷以及几个丫头坐的车,最后那辆装了几人的行李。 从万和坊东南角到临近皇城的翰林胡同,中间还有挺长的一段路,一行人紧赶慢赶的赶在了宵禁之前到达,她们到的时候,那宅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童嬷嬷、宋大家的、姚氏,还有小丫鬟们,另有几个丁氏派来的仆婢,正点着灯收拾屋子。 众人一见了她,都高兴地迎了过来,姑娘、姑娘的喊着,曼春一个个看过来,见她们都还气色不错,也高兴起来。 屋里没有几样家具,几个力气大的正在曼春卧房里架子**,曼春看了看别处,见也有些罗汉**和春凳,样式都不一样,知道这多半是临时弄来的。 “你们都有地方住么?” 童嬷嬷道,“今儿晚上大伙儿先挤一挤,到明天就能松乏些了。” 唐辎各处看了一圈,窗纱门扇是早就安好了的,屋里的墙布也是如此,只是一直没有住过人,显得十分阴冷。 到了中间一进院子,见女儿正和嬷嬷丫鬟们说话,他便停住了脚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不会也是今天才过来吧?”曼春问道。 童嬷嬷道,“早几天就来了,在舅太太家住了几日,伤养得差不多了,老爷说要把箱笼送过来,我们也就跟过来了。” 曼春道,“早知道你们在,我早就过来了。” 小五她娘笑道,“今儿好歹还有**,早几天来,姑娘怕是只能睡门板了。” 她这样一说,众人也都跟着笑。 唐辎迈步踱了过去,众人见了,忙低头行礼。 唐辎抬抬手,“今日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好,先凑合凑合。” 曼春道,“已经很好了,这么新的屋子,到处都干干净净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女儿的笑颜唐辎看在眼里,他拍拍她的脑袋,“别只顾着说话,收拾好了就睡吧。” 今天既然时间已经晚了,唐辎便决定歇在这里,又安排人明天一早回府去取官服。 曼春既然不必早起,便将婆子们都打发去前院布置屋子,要上朝的人天不亮就得出门,再耽搁,今晚就不用睡了。 待前院收拾得能住人了,她也领着小丫鬟们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了——本来也不脏,新屋子能有多脏呢?不过是掸掸灰扫扫尘罢了。 她卧房里除了一座架子**,剩下的都是箱子,连放茶盘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叫人抬了只箱子靠墙放着,充作桌子,另找两只一样的箱子并排放在**头,铺上被褥,便是一张**了。 已经是八月,白天虽说还有些热意,夜里却颇为凉爽,曼春卧房里的窗户有里外两层,外头一层窗纱,里面一层糊了上好雪白的东昌纸,等天再冷些,外面的那层窗纱也可换成窗纸了。 嬷嬷们去各处查了门户,二门也上了锁,众人各自洗漱之后便都歇下了,曼春打了个哈欠,她也没管今天值夜的是谁,往枕头上一倒便睡着了。 童嬷嬷去各屋里看了一遍,回来见二姑娘已经睡着了,笑着摇摇头,往香炉里添了块香,便关了窗户,只留了巴掌宽的一条缝透气,便也歇下了。 唐辎在翰林胡同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换上随扈回府拿来的官服,匆匆上朝去了,比起安平侯府,翰林胡同距离每天上朝都要经过的东华门更远些,大约要多走一刻钟,好在他前一天是骑马来的,虽说在城里不能跑马,却也比坐车更快些,踩着点儿到了东华门外,正遇见几个同僚也才刚刚下车,彼此见面打了招呼,便一同进了东华门。 朝堂上仍旧不见皇帝的身影,这些日子以来,大臣们多少也见怪不怪了,照着流程递了折子,又与熟识的同僚打了招呼,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一声“散朝”,官员们循序出了大殿,便三五成群的出了宫门,往各自的衙门去了。 唐辎刚进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便卧病在**,十天半个月的也不露一回面,偏偏这老头就是不肯乞骸骨,遇上大案、急案,还要唐辎带着案宗前去请示,几年下来,唐辎也习惯了。 时近正午,唐辎叫人去给他领了饭。 他手头上这一桩案子着实让人有些头痛,这是一桩继母通奸,继子杀母及奸夫,同父弟状告要求剥夺兄长财产的案子,这件案子过程虽有些复杂,却也不是不能断明白,只是那被杀的却是宗室女,宗人府那边有些不好说话,继子宗族也不肯罢休,定要将那与人通奸的继母休弃。 他想了想,将案卷放到一旁,回头与刑部和御史台那边透个信儿,看看情形再说。 吃了饭,他收拾了案宗,靠着圈椅眯了一会儿,等书吏将送往各处的案宗送了回来,便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王氏捧着手里黑牛角轴的明黄圣旨,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懵,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儿子道:“半个月后完婚?你替我看看,别是我听差了?” 唐松接过圣旨又细细的看了一遍,才朝母亲点了点头,“您没听错,这上头说了,让妹妹与殿下半个月后完婚。” 王氏控制不住的一掌拍在桌上,右手的玉指环便裂成了两半,“这是谁的主意?便是乡下小农成亲,也没有仓促成这样的!” 叫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死? 圣人本就在病中,这般仓促,又不是冲喜! 想到这里,王氏脸色白了白,“不行,这绝对不行!” “快,叫人去给你父亲送信!” 第214章 昏事【情节修改】 唐辎接到家里的消息,说太太病了,他将报信的人叫进来问了几句,那人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问请了太医没有,也不知道。 王氏虽然时不时便要和他闹一场,却没有将家事闹到衙门里的习惯,唐辎问了几句,见问不出来什么,也只好先放下手头的事,和属下说了一声,便提前下了衙。 回到家里,王氏眼睛通红,第一句话便是,“你昨天哪里胡混去了?家里有事也找不着!” 唐松见父亲神色不悦,忙道,“母亲,还是先讲正事要紧。” 桌面架子上搁着明黄色的圣旨,唐辎拿起来打开,唐松在一旁道,“今天上午才下的旨意,妹妹的婚事提前了。” 王氏恨声骂道,“哪里有这么仓促的婚事?也不知是上辈子欠了哪个,出这样的主意坑我女儿!莫不是要拿我女儿去冲喜?” 唐辎深深地皱起了眉,圣人这些年越发糊涂了,只看他信道士便知道,尤其这次突发重病,据说醒来后竟然还召见了那妖道,要妖道为他炼丹,真是不要命了。 这道旨意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怕礼部、户部和宗人府比他还急,皇子成亲,哪里是半个月就能预备好的? 唐辎将圣旨卷好了放回架子上,“这旨意,老太太和太太她们怎么说?” 王氏心里烦躁得很,听他提起太夫人和林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盛放圣旨的架子一推,险些推到地上去,怒道,“别提她们!一个个就好像与宁姐儿没干系似的,轻飘飘的就把这东西甩给我了,也真好意思!” 唐辎脸色变了变,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将放圣旨的架子挪到了条案上,放到了正中间,免得王氏暴怒起来,将圣旨打了、弄脏了,被人参他一个大不敬之罪,那就太冤枉了。 王氏抱怨着,“我跟老太太说,这事儿得去打听打听,这旨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别是宫里有什么想法,可她们倒好,一个个像是听不见似的跟我装傻!” 王氏这两年脾气越发厉害,她骂了一通,口干得厉害,叫人上了茶,又嫌茶叶没滋味,将泡茶和端茶的都罚了二十下手板。 唐辎暗暗叹了口气,看看儿子,“你妹妹知道了吗?” “传旨的时候就知道了。” 唐辎沉默了一下,对王氏道,“已经下了旨意,哪儿有抗旨的道理,你好好操心女儿的事就行了,打听的事我去办,给宁姐儿陪嫁的东西还差多少?” 王氏擦擦眼睛,叫李嬷嬷拿来账册,看了看,“除了家里现成的庄田、宅子和铺子,绸缎衣料大可去铺子里现买,正做的四十八身衣裳和家具是来不及了,玩摆设是这几年一点点攒起来的,大半都得了,陪嫁的人选只定下来一半,还得再挑两房人。” 唐辎想了想,“陪房的人选一定得慎重,你也问问孩子的意见,玩摆设还差几件,你报给我,我叫人去寻,衣裳去外头铺子里买,先不管尺寸,凑齐的件数再说别的,家具么……要不就用原来的那套?哪怕略差些——” 王氏打断了他的话,“不行!绝对不行!关系着宁姐儿的体面,东西差了,将来她在那边儿怎么抬得起头?” 王氏原先给唐曼宁打过一套家具,是上好花梨木的打制的,虽说比不得黄花梨、紫檀一类,但请的是苏州工,又是一百零八件,价值也颇为不菲,但唐曼宁自从被许了晋王,王氏觉得这套花梨木的上不了台面,硬是花高价要重打一套黄花梨的。 依唐辎的意思,既然时间上来不及,就不如用原先的那套家具。 “那一套也不差了,等黄花梨的打好了,再给孩子送去就是了,她是朝廷敕封的王妃,谁敢怠慢呢?再说王府的规制都是朝廷定下的,咱们准备的陪嫁再好,也放不进正堂里,何况正经皇子成亲又和宗室不一样,什么时辰该做什么,流程卡得紧紧的,根本没有晒嫁妆一说,到时候谁知道哪个是宁姐儿带来的?” 见王氏沉默不语,唐辎道,“你要贴补宁姐儿,私下里贴补多少我都不管,只是别弄得太过,御史台且不说,老大媳妇也快进门了,总不好叫亲家议论你不疼儿子?” 论起妹妹的嫁妆,唐松从未打算开口,母亲疼妹妹是自然的,再说了,好男儿不吃分家饭,这时候计较什么呢? 不过,有时候他真是弄不明白,母亲怎么会认为吵一场闹一场,父亲就会乖乖听话?她越是闹,就越是会把父亲推得远远的。 他道,“母亲要贴补妹妹,还是不要声张的好,哪怕以后妹妹做了王妃,却也管不到长辈头上,父亲攒起这份家业不容易,若叫人知道您手里有钱,哪儿还能留得住?依老太太的性子,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您说呢?” 话没说完全,意思却到了。 王氏心里愤愤,儿子和丈夫说的虽在理,可她这样操心也是为着女儿,抱怨几句又怎么了? 她不免又想起女儿成亲,公中不肯多出嫁妆的事儿,“老太太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何必死揪着银子不放?将来还能带到棺材里去不成?” 太夫人虽不好,到底还是唐辎的亲祖母,唐辎听不得这话,也不想和她吵,便道,“这事不要多说了,公中给多少就是多少,圣体不安,哪家敢大操大办呢?” 一说起这个,王氏突然想起一事,她看看儿子,“鄂家呢?不会也要简办?松哥儿这可是头婚,太俭省了像什么样子!” 唐辎脸色不太好看,“亲家那边有三妹妹操持,就是办得俭省些,也不会少了孩子的嫁妆,等媳妇进了门,你照看着些,别叫人欺负了。” 王氏撇撇嘴,“三姑太太那样的厉害人,我哪儿敢磋磨她家掌珠?” “我何时说过你磋磨媳妇?”唐辎烦了,道,“当初你才来的时候也是吃过亏的,那是松哥儿的媳妇,哪怕为了不叫松哥分心学业,你也该照顾着些。”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唐松心中烦闷,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唐辎所料不错,因为宫中突然下的这道旨意,礼部、户部和宗人府忙成了一团,不要说皇子成亲,就是普通小民给儿女办婚事,也万万没有这般仓促的,什么东西都还没备好呢,王府那边只会比唐家更着急。 唐辎抽了个空,又往翰林胡同走了一遭,宁姐儿成亲,怎么也该和小丫头说一声。 到了翰林胡同,唐辎先是遇着了蔺先生,这几年唐棠一直跟着蔺先生启蒙,唐松也不时上门请教,反而是唐辎因为公务繁忙,未曾上门拜访过,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等到了蔺先生家门口,蔺先生便邀请他进去坐坐,唐辎觉得不好空着手上门,便推托有事,约好等他一会儿办完了事,就去蔺先生家吃酒。 告别了蔺先生,他沿着胡同走到底,就到了曼春的住处。 这处三进宅院坐北朝南,大门开在东南,前头第一进和第二进都是照着京城标准的四合院儿建造而成,之后却不是后罩房,而是比第二进略小,形制也相仿的三合院——所谓三合院,就是没有南房的院子。在这处三合院的后头,才是一排后罩房。 所以这处宅子说是三进,其实是三进半,比曼春原先在黄家胡同买的那座宅子多了个三合院。 这院子还有一项好处,就是树好,庭前一丛据说已经生长了百年有余的紫丁香,房后的枣树也有一抱之粗,此外尚有大盆栽的海棠、石榴、杜鹃、栀子等,像这些大盆栽的花木,若是在南方,都能长成很大的树,然而在京城限于气候,只能养在盆里,一待天冷了,便要搬到屋里去,自然也就长不大了。 唐辎到的时候,曼春正叫人收拾着东西,将孙家带来的摆设用具列下单子装上马车,叫宋大家的帮着安嬷嬷送回去。 曼春如今住在第二进院子里,在正院后头,第三进小院儿山墙旁,就是那株长得极高,有一抱之粗的枣树,如今树上青果累累,树荫罩住了整个房顶,一院清凉。 众人见唐辎来了,忙过来行礼。 唐辎结果清单看了看,“怎么这么多?” 曼春把单子给安嬷嬷,连同谢礼也都放上了车,答道,“我去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表哥怕我缺了用的,就时常叫安嬷嬷给我送些东西过去,那天来得匆忙,安嬷嬷没时间将这些东西入库,就都带了来,这里也是才收拾好,我怕时间长了丢三落四的,索性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哎呀,”她轻呼一声,“那边还有两盆桂花呢,忘了拿了,也不知栽到院子里能不能种活。” 小五进来倒茶,闻言插了一句,“冬天那么冷,难活哩,听说那些种花的都是在汤泉附近,冬天土不冻,花才能活。” 唐辎看到小五,想起一事,“一会儿你爹过来,你去和他说说话。” 小五瘪了瘪嘴,不太乐意,但还是屈膝应了一声。 曼春想到小五家的事,问道,“小五她爹娘要和离?” 唐辎看看女儿,笑问,“怎么,你要给人撑腰?” 曼春道,“小五为了她娘的事没少伤心呢。” 又道,“都是家里的老人,平日里做事没有不周到的,真不愿他们过得不好。” 见女儿没有直冲冲的要给哪个撑腰,唐辎暗暗点了点头,“小五她娘原是服侍你老姨娘的,向来勤谨,宋大本性也不坏,都是忠心为主的。” 曼春一笑,“不管他们怎么吵,我和小五她娘早就说好了,让她好好干,以后小五的嫁妆我来出。” 唐辎失笑,摸摸女儿的脑门儿,他叹息一声,“你姐姐再有半个月就要出嫁了。” 曼春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至少要准备半年么?” “宫里才下的旨意,听说王府那边都快乱成一团了,家里也着急,你姐姐的嫁妆还没准备好呢。” “你大哥成亲的日子也提前了,过一阵子我兴许不能时常过来,有什么事你就叫宋大家的给她男人递个话。” 曼春不太明白,“大哥成亲的日子也提前了?再早也不可能比姐姐还早啊?” “比你姐姐晚一个月。圣人前一阵子病了一场,他寿数也不算年轻了,你大哥和你鄂家二表姐同岁,今年都十九了,婚期再拖下去,万一有个什么变故,两个人都要耽误,索性这段日子辛苦些,把他们两个的都办了,也就不用再为他们操这份心了。” 唐辎说着话,又看看小女儿,“我还没问过你,你在孙家住着,习惯不习惯?” “表哥待客倒是挺热心,平时缺了什么,只管说一声就行,他也从不让外人进我的院子,就是……”曼春皱皱眉,想了想,还是决定小小告他一状,“这人有点儿喜欢自说自话,挺讨厌。不过,他虽然挺可恶的,却已经救了女儿好几回了,每次想骂他的时候,想想恩情,就又张不开嘴了。” 第215章 父亲的责任 唐辎握拳掩唇轻咳两声,微微露出几分笑意,“你们一天天大了,等忙完了你哥哥姐姐的事,就该你的了。” 不妨父亲突然提起她的终身大事,曼春心头一紧,竟出了一身冷汗,虽说她从未奢望能一辈子留在父兄膝下,也不愿日日与王氏面对面,可是若能和疼她的父兄姐姐多相处些时日,不必急急忙忙的嫁人……想到这儿,她抹了鬓角的汗,将碎发挽到耳后,低头道,“您说这个作什么?我……我还早着呢,哥哥姐姐的事还没忙完……” 她推脱着,心想,父亲眼下应该没有多少时间来顾及她,等姐姐出嫁了,兄长的婚姻大事也尘埃落定,到时候侯府只怕又是一番新格局。 而且,侯府被抄家的事就好像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悬在头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大祸临头,她的身份眼下可以瞒过旁人,然而若真嫁了人,是不可能瞒过婆家的,侯府若倒了霉,便会有许多人受到牵连,到时候她又如何自处? 倒不如先这般藏上二三年,她自有养家糊口的本事,还怕挨饿受冻不成?将来侯府真若不成了,她隐姓埋名的过活也不是不成。 随着年纪一天天长大,(尤其兄姐的婚事就在眼前,)她不可能不去想这些事,只是心里早就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也不要受人拿捏。 父亲难得来探望她,她不想让父亲不高兴,此事便不宜多谈,撇过脸见小屏站在一旁,便吩咐道,“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鱼,叫她们做几道好菜。” 唐辎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想到平日里王氏对她教导甚少,便笑道,“女儿家嘛,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叹息一声,“娘家再好,可将来的婆家才是你的家。” 听到这话,曼春心里有些不舒服,可还是忍住了,低头摸了摸茶杯,没有回答。 唐辎只当她是害羞,不由笑着打趣道,“趁着这会儿没别人,你悄悄儿告诉爹爹,想找个什么样儿的?脾气好的?模样俊的?还是想要个会读书的?不妨说来听听。” 曼春却根本不想谈论这件事,她深吸了一口气,“到了腊月我才十四,离着及笄还早,您着什么急呢?大哥和姐姐的喜事就在眼前,家里且要忙一阵子呢!”说到后来,竟隐隐有些气闷。 眼看女儿脸色不好看,像是要恼羞成怒的样子,唐辎见好就收,笑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您明白什么呀! 曼春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不好明说自己根本不想考虑嫁人的事——这念头太惊世骇俗,真要是说了,父亲只怕是会立即为她定下一门亲事将她嫁出去,好杜绝她的念头。 想到要在一个月内办起两场喜事,先前还为了嫁妆和彩礼的事和王氏不欢而散,唐辎道,“我这段日子只怕不能常过来了,你好好的,想要什么就叫人去买,不要舍不得花钱。”他看看女儿,心疼道,“你放心,你的婚事,爹爹一定给你找个好的,不叫你受委屈。” 曼春心里酸溜溜软塌塌的再也说不出任性的话,她微微红了眼眶,想到自己对婚姻的恐惧,又觉得仿佛对不起父亲似的,背过身去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将泪意逼了回去,轻轻“嗯”了一声,“嫁人有什么好?一家子骨肉分离。” 想到女儿们将来一个个都嫁了出去,成了别人家的,唐辎心里也是不舍,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怎么不舍得,女儿将来终究要有一个归宿,早早地相看,还能多挑一挑,小姑娘脸皮薄,又是在家待惯了的,害怕提起此事也是有的,想到这里,唐辎招呼女儿坐下,耐心道,“非是爹爹狠心,你看,除了那些出家做了姑子的,哪个女孩儿不要成家?不成家,没有子女,将来老了可怎么办?没个儿女在前侍奉,岂不是晚景凄凉?” 见曼春沉默不语,他便趁热打铁道,“今天和你说起这个却也是有缘故的,有一世交之子,今年二十出头,比你大了几岁,能能武,是个有本事的,性情忠厚又颇有家资,跟我提出来想和咱们家结亲,可惜你年纪太小,我也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曼春没想到父亲连人选都有了,她咬咬嘴唇,抬头看看父亲,这时小屏进来回话道,“姑娘,厨房里说今儿没有鱼,已经打发人去买了,只是这个时辰了,说不好能不能买着。” 曼春嗯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小屏见自家姑娘脸色很不好看,不由悄悄瞥了唐辎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老爷说了什么让姑娘难过的话?老爷来之前,姑娘正张罗着让她们往墙上挂画,还挺高兴的哩——心里虽然为姑娘抱不平,可她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又能说什么呢? 唐辎正在试图说服女儿,却被小丫鬟进来打断了,只好挥手叫小屏站远些,对曼春道,“早做打算,还能多挑一挑,不然等到年纪大了,好的都叫人挑完了,还能嫁谁?女子又与男子不同,世间的规矩总是对女子更严厉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曼春只好道,“容女儿仔细思量思量。” “——也罢,这也不是着急的事,你好好想想……你且安心,爹爹不会害你。”唐辎也知道不好逼迫太紧,何况在他心里,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孙承嗣虽是公侯子弟,却命运多舛,如今更谈不上什么前程远大,自己这个大理寺少卿还犯不着要看他的脸色。 父女两个便暂时将此事揭过,讲起了收拾院子的事,听曼春讲想在院子里种两棵桂花树,唐辎道,“京城少雨,冬日冷得厉害,这里又无地热,便是栽下了,多半也熬不过,怕是种不活的。”又教曼春让她用大盆养着,“等天冷了,你叫人把廊下装上隔扇,有屋里的热气烘着,照看得仔细些,兴许能养活,倒不如养几盆水仙,勤换水便能生根长叶,省事得很,摆在桌上也好看。” 曼春笑笑,“您说的是,不过我整天没什么事,除了做针线便是读书,这边人少事也少,左不过是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倒不如侍弄侍弄花草,晒晒太阳,听说桂花树能活好些年,我想着多种几株,将来到了秋天,既有枣子吃,还能腌糖桂花。” 吃过饭,唐辎留下了二百两银票便离开了,曼春送他到二门,瞧着他的背影,深深的叹了口气。 世上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者无二三,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自己总算有了新家,曼春本想着慢慢的把家收拾好了,捋清楚铺子里的事,再歇息几天,抽空找个好天儿出门走走,原本兴致勃勃的计划着,可父亲这一来,倒叫她完全没了心思。 她把自己先前的绣找出来,翻翻找找挑出了一幅仿唐人画卷的《禽图》,觉得还算寓意吉祥。 童嬷嬷见她翻看这些东西,以为她打算拿出来摆,就道,“墙上挂两幅画也就罢了,勤拂拭着些就是,这么娇贵的东西挂在墙上,落了灰受了潮就不好了。” 这副仿《禽图》的绣画是当初看姐姐要绣《百鸟朝凤》,她一时技痒,又不好拿了姐姐的画稿去绣,想起印象中曾在袁家看到过的一幅临摹古画的挂轴,便回忆着画了下来,又一针一针的绣在了布帛上,不过,原画上有二十多只禽鸟虫龟,绣的时候她只挑了其中的八只,因此幅面并不大,做成挂轴或者桌屏都可以。 然而,姐姐的那幅《百鸟朝凤》绣好后就藏了起来,不肯再拿出来,她这幅《禽图》再送给姐姐就不太合适了……将绣画收了起来,想了一会儿,她问童嬷嬷,“新婚贺礼……送什么好?” 童嬷嬷擦了擦手,坐在炕沿儿上,“姑娘问的是给大少爷和大姑娘的贺礼?” 曼春点点头。 童嬷嬷凡事都想着曼春,自然不会随意敷衍,不过她认为以二姑娘如今的处境还是不宜声张,便道,“姑娘还没出阁,依着礼数其实不必准备什么,”她看看曼春,“姑娘若是想尽尽心意,给大少爷和大姑娘精精细细的做身衣裳也就是了。” 这倒是个稳妥的主意,曼春把账册拿来翻找了一会儿,叫人开箱取了想要的布料,然而大毛料子却没多少,曼春问,“孙家给的姑绒搁哪儿了?” 童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搁在姑娘后头的箱子里了,姑娘,那姑绒……” 曼春知道童嬷嬷这是又舍不得了,毕竟姑绒难得,价格又奇高,买一匹姑绒的银钱都能在京城略偏僻的地方换个不错的小院了,大毛料子虽说并不比姑绒便宜,可拿出去显眼不说,也比姑绒好买。 曼春叫人将两匹姑绒取出来,心里算着尺寸,除掉给孙承嗣做衣裳要用的,还能剩下大半,“酱紫的给姐姐做件里头穿的,檀色的给大哥做件直缀,要是还能剩下,咱们俩一人做件小褂。” 童嬷嬷见她笑嘻嘻的,便叹了口气,笑道,“姑娘休要嫌我啰嗦,姑娘不知道外头的行市,以为孙家抬手就是两匹姑绒,这东西便是容易得的,若是放在十几年前,一寸姑绒一两金,满朝武能穿得起的也没几个,如今虽说价钱没那么吓人了,也不是寻常人穿得起的,便是那最次一等的,一尺也要五六钱银子,像这样的相,”童嬷嬷摸着手底下柔软厚实的布料,“有钱都没地儿买去啊。” 曼春不由听住了,当初她在袁家的时候也见过不少好东西,这姑绒也不算罕见,就是那家的哥儿,年年做的新冬衣里总有那么一两身姑绒衣裳,无他,暖和而已,没想到这东西在京城竟然这么稀罕,转而又一想,无论什么好东西,一旦多了,价钱自然就贱了。 第216章 各奔前程 屋里院外各处都喜气洋洋的,就连童嬷嬷今儿也穿了件枣红褙子,脑后簪了一对银鎏金的钗子,安排着丫鬟婆子们端茶倒水,又来看她打扮好了没。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可曼春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有些不对劲儿。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大家这是怎么了?——发髻扎得有点儿急,勒得鬓角疼,曼春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不觉她就将这话问了出来。 童嬷嬷掩不住笑意,“我的好姑娘,怎么还迷糊着?今儿是你的好日子!老爷和贵客已经在前边儿等着了!” “什么?”曼春吃了一惊。 童嬷嬷抿着嘴直笑,手上却不停,见她愣神,便接过她手里的珠花替她戴上。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挑着件石榴红二色金的通袖衫子,见她梳好了头,忙上前来服侍她换上,童嬷嬷又取了一挂金璎珞戴在她颈项上,仔细地将璎珞梳理整齐,吩咐丫鬟,“稳当着点儿,今天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出差错。” 曼春茫茫然的被人簇拥着去了前堂,一路上不少人都冲着她笑,笑得她莫名其妙。 待看到堂上红彤彤的帐幔和正当中的大红喜字,她蓦地止住了脚步,童嬷嬷揽着她,在一旁小声道,“姑娘别怕,有嬷嬷在呢,等孙家给插戴了金钗,行了礼,就能歇一歇了。” “孙家?”孙家是哪个?莫非是孙承嗣? 曼春脸上一热。 堂上站了好些人,把两边挤得满满的,曼春团扇遮了半边脸,努力的睁大了眼睛看,见父亲正坐在主座上,有个穿着宝蓝织金直缀的高个儿男子背对她站在父亲身旁。 一堆人簇拥着她,她便被推推搡搡的挤到了堂上。 父亲看看她,笑眯眯的对身旁另一人点点头,道,“开始吧。” 就有人用托盘奉上金钗来,旁边有人高声道,“今日孙唐两姓结为秦晋之好,诸位亲友见证……” 曼春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不像是真的,她看看父亲,父亲却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又偷眼去瞧身边人。 那人慢慢地转过身来,瞧着却比刚才在外头瞧的矮了半头——曼春瞧清楚了他的面容,顿时变了脸色:这哪里是孙承嗣?分明是李幼兰的夫君袁谦! 袁谦看着她,也不说话,就只是笑。 曼春踉跄退了两步,站得远些了,才发现袁谦身后竟然还站着李幼兰,正冷笑地看着她。 曼春眼前晕眩着,抓紧了童嬷嬷的手,低声道,“嬷嬷,扶我出去……” 童嬷嬷却道,“姑娘,别怕,一会儿就完事儿了。” 曼春挣开两边扶她的人,转身就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外头又进来个人,她躲避不及便撞进了那人怀里,两臂被一双铁钳似的大掌攥住,头昏脑涨的听见对方说道,“你们唐家好没道理,答应了嫁我,收了我的聘礼,转眼又与别人成亲!” 这声音!她猛地抬起头——孙承嗣还穿着第一回见他时的那件石青色杭绸直缀,腰间挎着宝剑,怒目而视。 “我、我不知道!”曼春慌乱道,她回头看了后边一眼,见众人拥了过来,便使劲儿挣开眼前人,慌慌张张便往外跑去。 脚步不停的越过游廊、花架和假山,跑过一道又一道门,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陌生,曼春越发心慌意乱,袁谦不是死了吗?还有李幼兰,他们…… 曼春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怎么傻了?那两个人早就去了地府了! 不,不对——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她重活了一回,没被送去庵堂,也没被逼着跳崖,更不是李家的奴婢,自然也不可能成为袁家的妾室! 这里头,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曼春喘息着,转身往回走:对,那两个人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她要和父亲说清楚!管他什么姓袁的姓方的,她才不要随便嫁掉! 走了没几步,迎面竟又遇上孙承嗣,他剑眉微蹙,不等曼春说话便道,“你收了我的珍珠和衣料,还要嫁给别人?”也不知怎么弄的,竟变戏法儿似捧出一大抱珠宝和衣裳,一股脑儿的都塞到了她怀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难道是她存心贪图他家的东西吗?哪一回不是他硬塞给的?曼春将东西推回去,恼道,“你!你凑什么热闹?我都快烦死了。” 孙承嗣抱着手,神情微冷,“反悔?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曼春睁开眼睛,四周黑漆漆一片,唯独窗纸透着淡淡的月光,被窗棂分隔成了无数小块。 原来,是个梦。 想起自己早把那一盒子珍珠还给了孙承嗣,她咬了咬唇,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做梦还梦着他了? 捂着心口平静了一会儿,因浑身无力,叫了两声人,摸着帐子上的铃铛拽了拽,才又躺下。 值夜的丫鬟听见动静忙点了灯过来服侍,见她额头颈项都是汗,眉宇间疲惫得很,像是魇着了,不敢大意,当即请了童嬷嬷来。 曼春见了童嬷嬷,道,“赶明儿叫人去寻些好料子,那两匹姑绒先不动了。” 童嬷嬷不知她怎么就改了主意,但见她脸色难看,忙答应下来。 第二日一早,童嬷嬷想叫人去给老爷送信,顶好能请个太医来给二姑娘瞧瞧,曼春顶着一双黑眼圈儿,道,“没什么大碍,就是缺觉而已,我多歇一歇就好了。” 她没把做的梦告诉童嬷嬷,老爷提过的有世交求亲的事她也没说,并不是想瞒着童嬷嬷,实在是有心无力,亦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婚期定了下来,唐曼宁就没歇过一个好觉,宫里惠妃娘娘下了懿旨,将如今正教导服侍她的女官和宫人悉数都拨给了她,听说母亲为了她的嫁妆事与父亲和府里闹了不高兴,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母亲请来相劝。 “母亲心疼我,我知道,只是如今什么情形您也是看见了的,天家下了旨意,谁敢不遵呢?有些事就别计较了,好赖都是母亲待我的一片心。” 王氏听了这话,不由红了眼眶,“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怎么能马虎?” “您放心,有皇家规矩在,再仓促也不会失了礼数,再说以后日子过得好不好,也不在这些上头,”唐曼宁道,“眼看没几日了,您就让我安安心心的离家吧。” 唐曼宁好劝歹劝,总算劝得王氏松了口,商议好仍旧用原来的那套家具陪嫁,府里给的嫁妆银子也不计较了。 王氏愤愤道,“她们哪里是磋磨咱们娘俩?分明是瞧不上晋——” “母亲!”唐曼宁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打断了她的话,“以后女儿离了家,您和父亲还是和睦些,生气拌嘴有什么好?没得让人担心。” 娘俩说了会儿话,日头已经不早了,女官进来禀报,“贵人,正日子要穿的翟冠大衫送来了,您看?”说着,眼角余光瞥了眼王氏。 王氏一听,来了精神,“快呈上来。” 唐曼宁换上礼服,两个宫人抬着镜子,女官在一旁帮她整理腰带,她左右前后看了看,问女官,“怎么样?” 女官答道,“虽说仓促了些,针脚却是不错的。” 唐曼宁点头,“你看着赏吧。”这是要赏来送衣裳的宫人。 皇家的绣工哪有不好的?只是婚期忽然提前,也不知这些人用的什么法子赶工做出来的。 待女官给换了茶,王氏看看外面日头,便告辞出来,唐曼宁不敢叹气,不舍道,“母亲常来坐坐。” 曼春给姐姐做的衣裳才绣了一半,却听到了一个让她吃惊的消息,“嬷嬷没看错?” 童嬷嬷从外头回来,一身体面的见客衣裳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忙来报信儿了,“再不会看错的了,的确是高同知家的那位姑娘,几年没见,比原先出落得更俊了,个儿也高了,要不是瞧她身边服侍的丫鬟眼熟,也不敢往那处想。” 自从高同知去世,高婕回了她外祖家,她们就联系得少了,只有姐姐因与高婕交情好,偶尔还有书信来往。 只是这也太巧了,竟与高婕外祖家做起了邻居。 曼春搬来之前,隔壁东邻便极少有人出入,也就是从几天前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人,昨儿更是在胡同里排开了一溜儿十几辆大车,一打听,原来是隔壁主人家进京做官,将家眷都搬了来。 曼春收到对方送来的土仪,便叫童嬷嬷备了些回礼送过去,等童嬷嬷回来,却告诉她看见了高婕。 算算日子,高婕的孝期应该已经过去了。 “隔壁的杜老太爷和老太太便是高姑娘的外祖父母,如今高姑娘的舅舅杜大人被点了礼部清吏司郎中,便带着家小进京来了。” 曼春问,“隔壁的宅子是杜家的还是他家赁来的?” “听说是杜家祖上置办下来的,早先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前一阵子才翻修了。” 童嬷嬷道,“高姑娘打发使女来和我说话,问我姑娘的事,我没敢多说,只说如今在老主人家服侍,许久不曾听闻姑娘的消息了。” 曼春有些感慨,道,“我如今也只能避着些了。” 想到这几年京城将要面临的风云变幻,曼春蹙眉,“他家怎么这个时候进京?” 第217章 长姐的心思 高婕为什么进京? 若有人拿这话问她,她不免要嗤笑一句:不进京,难道要她带着弟弟在乡下待一辈子? 过了孝期,她的亲事再耽误不得,弟弟也该正经读书了,外祖父两榜进士,学问自不必说,只是近年鬓角渐白,又添了些腰腿上的毛病,她就不好再给他老人家添麻烦。何况继母当初那个样子,弟弟又怎能不受牵累?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也不是没有,长辈们豁达慈爱,这几年未曾刻薄过弟弟,也从不将这些事在她面前提起,她却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弟弟两岁开始识字,便是她手把手教的,然而她终究也只是在家里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看过些杂书罢了,与正经读书人学的又不一样,能教给弟弟的便十分有限,眼看弟弟一天天大了,继母又已经改嫁,她这个做姐姐的不为他打算,还有谁能想着他? 至于高家本家那边,祖父和叔叔们见她父亲没了,将父亲这些年送回家的银子、置办下的庄田都昧了去,却将他们姐弟踢皮球似的东家推西家,西家推东家,累赘似的谁也不愿意收留。 她原也不曾指望那些人,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将事做绝,竟还想着将她的婚事和母亲的嫁妆也算计去,幸而有外祖父和舅舅为她出头,将她和弟弟一起接到了杜家。 外祖父和外祖母年纪一大把了还要为她操心,舅舅和舅母是厚道人,亦不曾薄待过她,她却不能不知好歹。舅舅这几年赋闲在家,只有出账没有入项,婚丧嫁娶人情往来哪一样不要银子?何况舅舅还得复职,求官这事更是缺了银子便不成的,她与外祖母商量了,便将母亲的嫁妆田交给了舅母打理,只要她和弟弟住在杜家,地里的出息便抵作他们姐弟在杜家的花销,母亲的嫁妆本就是杜家给的,交给杜家打理,也堵了一些人的口舌。 外祖母平日里时常贴补她一些,加上她和弟弟的月例银子,几年下来也攒了七八百两,她还有一笔父亲留下的私房银子,是未曾告诉人的,而这笔银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动,有了这些,精打细算些,日子倒还过得,将来无论是她出嫁还是弟弟求学乃至成亲,不至于再向别人伸手。 舅舅这次能进京,是杜家的机会,也是她们姐弟俩的机会。 她已经十七了,再过两年还不嫁人便是二十岁的老姑娘了,亲事已容不得再拖延,算上说亲备嫁,能在二十岁之前嫁出去,便算是顺利的。在杜家的乡下老家,家世相当的男女早早便定下亲事,哪有到了她如今的年纪还没定亲没嫁人的?多半连孩子都抱上了。偏她继母不贤良,别说为她着想,平日不添乱就不错了,父亲去世之前,外祖母正四处寻觅为她择婿,没等定下人选,父亲就没了,从官宦千金到官宦遗孤,落差不可谓不大,又有三年守孝,婚事便耽误了。 不过,如今顶顶重要的还是给弟弟请个好西席,或者进学堂也行,可惜杜家离京多年,原先的人脉关系大半都疏远了,想找个好的只怕要费些事。 当然,若能说上一门好亲事,不仅她自己受益,将来对弟弟也是个助力,只是以她如今的条件来看却不是容易事。 进京的路上她琢磨了一路,却没想到会在杜家京城老宅意外见着唐曼春的乳母童嬷嬷,也没想到几年前还一起说笑的唐二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了,好歹是公侯府第的小姐,高门大户规矩森严,怎么竟遇上了那样的事? 童嬷嬷走后,高婕心中郁郁,丫鬟劝了几句,道,“倒不如先打听打听唐大姑娘那边,姑娘何不请舅太太派人送个帖子去?也好让唐大姑娘知道咱们来京城了。” 高婕这些年一直和唐曼宁保持着信件往来,只是唐曼宁这亲事来得突然,被赐婚的消息还没写信知会高婕,高婕便已经带着弟弟跟着杜家进京,而杜家这边,因朝廷给的赴任期限短,一家人走得很是匆忙,也没来得及发信告诉唐曼宁。 “帖子自然是要送的,只是……”高婕略显迟疑,当初她与唐曼宁交好,本也有着两人父亲官位相当互惠互利的缘故,如今却不一样了——她倒不担心唐曼宁会拒绝见她,这世上小人虽多,唐曼宁却不是那样的势利眼,只是她的喜事近在眼前,唐家门第高,又是跟皇家结亲,不知肯不肯叫她们见上一面。 “罢了,时辰不早了,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给外孙女那位要做王妃的闺中密友送帖子,杜老太太自然是赞成的,杜家已经离开京城太久了,要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只是这帖子该怎么送,却是有讲究的,祖孙两个商量着定下贺礼,高婕依偎在杜家老太太身边,“还是您想得周到——” 杜老太太手指往她额上一点,笑了一声,“这点子小事就把你难住了?她家既有喜事,咱们派人去道喜,他们还好意思拦着不成?便是叫人揩去些好处,又值什么?能把事办成了就行。” 高婕闻言道,“我怎么能叫您和舅母为难?万没有为了别人就让您不好做的道理。” 杜老太太心疼外孙,闻言高兴起来,笑呵呵的叫人去传话,又拿出私房银子让管事去百味楼定两桌上等席面,揽着孙女哄道,“既到了京城,就该换换口味,百味楼的鸭子做得好,味道地道,你小时候也吃过。” 正说着,外头有回事的来禀报,说有人递了拜帖来,杜老太太让高婕给她念念帖子,却原来是杜老太爷的学生,如今在顺天府任府丞,听闻杜老太爷进京,先前因公事未及迎接,今日便备下礼来上门拜望。 俗话说人走茶凉,自从杜老太爷致仕,先前走得近的几家渐渐淡了下来,杜家见惯了风雨,对此无甚意外,只是官场上师生之间却没那么容易撇清,每到年节,该有的问安和表礼未有哪个敢怠慢的,杜老太太虽久不问事,对此人也还有些印象,客既上门,万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杜老太太放下帖子,又吩咐丫鬟,“去书房告诉一声,有客来了。”又叫人引了客人去杜老太爷的书房。 高婕道,“是不是再加一桌席面?” 杜老太太略一犹豫,摇摇头,“这人是你外祖的学生,以前最是个殷勤周到的,说不得来前就定下了席面,这么些年没见,也不知怎么样了,人变样儿了没有,今日匆忙,他不会在咱们家多待,真若是留下吃饭,到时候把两桌席面匀过去一桌就是了。” 高婕听话的点点头,既然是外祖父的学生,一会儿多半还要过来给外祖母请安见礼,她便不好再多留,顺着小门回了自己院子,一路上都在想着给唐曼宁的信应该怎么写。 唐辎那一回和曼春提起她的亲事,回来一仔细思量,便有些后悔,女儿年纪还小,说句天真无知也不为过,原本不必与她讲太多,说多了,只怕她还要多想,真若遇见个合适的,定下就是,待她再大些,懂事了,自然明白为父的用意。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到底还是因着家事公务一起扯得他挤不出时间再去翰林胡同,怕女儿独自住在外头害怕,便三不五时的悄悄派人去给女儿送些东西。 曼春赶工赶了七八日,才将给姐姐的贺礼制好,外头看着只是一件寻常的天下乐通袖锦袄,内层却绣了十八对童子,童子各个姿态不同,玩耍的,执笔的,骑马的,对弈的,寓意皆是极好的。 既做好了,姐姐的喜事也近了。 唐辎派了个婆子去给唐曼宁送了些小玩意儿,有象牙的棋子儿,竹根雕的笔筒,几件外头绣坊里寻来的精致小件,曼春的衣裳就夹在其中,又叫婆子递话给她,叫她一定把那件通袖袄收好了,唐曼宁拿到这件衣裳,起初不解其意,待到看清衣裳里头的针脚,便明白了,她捧着衣裳里外细细的看了几遍,忽然掉下泪来。 服侍她的人不知何故,面面相觑,为首的女官见那件衣裳虽非宫样儿,绣纹却别致得很,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显见得不是寻常绣娘所制,上前道,“眼看就是大喜的日子了,府里外头都为贵人贺喜,为贵人高兴呢,才儿太太那里送了点心来,说是贵人一向爱用的。” 唐曼宁点点头,没说什么,待洗了脸重新上了妆,她道,“把前几日赏下扇子拿来我看看。” 玉珠屈身应了一声,去书房抱了个盒子出来,唐曼宁挑了把玳瑁柄的团扇,在扇柄上缀了枚羊脂玉的如意扣,又叫玉珠服侍研墨,于扇面上写了两行字,取了自己的私印盖上章,装在盒子里交与玉珠,“给老爷送去,就说我也一切安好,知道她好,便好了。” 刚才那位开口劝解的女官悄悄给云珠使了个眼色,云珠只管装作看不见,唐曼宁亦无意多说——妹妹的事本来也说不得,既然这几位女官以后要跟了她进王府,她便不想从此时就被这些女官辖制。 第218章 大螃蟹 曼春收到扇子,见着扇面上的字迹,一时心绪难平,坐在桌前久久不语。 童嬷嬷叫了声姑娘,曼春却情绪低落,“父亲还送来了什么?嬷嬷去看看吧。” 童嬷嬷便悄悄退了出去,又打发丫鬟们去了外头屋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了裙子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姐姐在扇子上写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要她放宽心,尽管前路艰难,障碍重重,但总会过去的。 姐姐和她……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人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难? 重活一世,虽然避免了被嫡母送去庵堂念经,却又遇上了个太夫人。 若不是父亲和舅舅不肯放弃她,她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庭前的丁香花期已过,枝干虬曲,挡住了刺眼的阳光,阴影打在窗前,廊下笼子里的鸟儿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 曼春叹息一声。 她们姐妹的际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身不由己这事儿,当真是身不由己。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心中悲痛,恨上天不公,也恨自己怎么就生在了唐家,若是父亲和姨娘不把她生出来,她又何必来到这世上受苦! 伏在桌上哭得泪眼朦胧,悲到心底不平处,胡乱将桌面一扫,扇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怔愣了一下,手忙脚乱的拾起扇子,见没有摔坏,抽噎了一声,又沮丧起来。 真是没出息。 这几年姐姐待她如何?如今想来历历在目。 一丝羞耻涌上心头,她忍不住捶了捶自己脑瓜。 低着头擦擦扇子,一肘抵在桌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为自己刚才生出的嫉妒而羞愧不已。 门外的丫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悄悄儿去找了童嬷嬷。 童嬷嬷看着众人不安的目光,站起来,一个个的看过去,训斥道,“慌什么?”便叫她们去打热水。 曼春哭了一场,听见童嬷嬷隔着帘子问她要不要用点心,便压着鼻音应了一声。 服侍着洗了脸,童嬷嬷却什么也没有问,叫了素兰来给她重新梳头,笑道,“除了过节的东西,老爷还叫人送了几盆好花,并一个会养花的丫头,听说是从京郊庄子上挑来的,咱们这院子里的花盆不少,却没人会剪枝子,老爷说,这几天叫人来造个暖房,冬天天冷了就把花木搬到暖房里去。” 曼春对着镜子照了照,她的眉毛长得随了父亲,眉峰略重,杂眉也多,离近了瞧着乱糟糟的,童嬷嬷第一次帮她修眉时像是要把她所有的眉毛都拔光一样,修成了一对细细弯弯的远山眉,几乎不剩几根了,她受不了疼,便再也不肯让童嬷嬷动手了。 素兰在妆容上有一手,自从她来了,曼春便将梳头的差事给了她,童嬷嬷一开始还担心她年纪轻毛手毛脚的,后来见她做得颇像样子,性子也柔顺,这才撒开手。 修好了眉,面上扑了一层薄薄的茉莉粉,曼春道,“造那东西要不少银子呢。” 以前富裕人家都愿意用明瓦,后来有了海上运来的西洋玻璃,从宫里的第一座暖房开始,各家纷纷效仿。安平侯府里就有一座为庆贺太夫人寿辰建的大暖房,一水儿的富宝斋的西洋彩玻璃,听说花了一万多两银子。 这么奢侈的东西,她这里哪怕只盖一间,也不用什么西洋彩玻璃,就用最寻常的玻璃片,只怕也要几百两银子。 曼春不太想花这个钱,虽说暖房盖好了付账的肯定是父亲。 可是等她看到新送来的几盆花木,又犹豫了。 那满树齐开的丹桂秋色,照得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 能开的这么好,瞧着也是精心侍弄过的,若是冬天冻死了,就太可惜了。 她叫人将那几盆新送来的花盆放到廊前,打开窗户就能看见。 曼春歪在榻上,什么也不想做,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童嬷嬷做着针线,才缝了没两针,外边儿就来报说孙家派了安嬷嬷来送节礼。 曼春便请了安嬷嬷进来说话。 安嬷嬷今日穿的颇为体面,耳环镯子戒指一样不缺,发髻后头还簪了朵巴掌大的绢花,蟹爪菊的样式,酱紫色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做得跟真的似的,显得人特别精神。 童嬷嬷凑趣赞了两句,安嬷嬷笑道,“我这把年纪了,戴金戴银都不如年轻时头上只戴朵花儿!我们二爷叫人从南边弄了些好头花儿来,是贡上的‘花儿刘’家的东西,特地给姑娘挑了些上好的来,姑娘戴着玩玩,或是赏人也行——姑娘在这边儿还住得惯么?” 曼春道,“劳你费心想着,这边儿倒还清净。前些日子多有叨扰,一直没机会道谢,心里总是不安,嬷嬷回去了,替我转告一声吧。” 安嬷嬷忙道,“姑娘客气什么呢?两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了,我们二爷看姑娘就跟自家妹妹似的,姑娘一时有个不便,我们二爷还能眼看着姑娘受委屈不成?再没有那样的道理。姑娘只管安心,我们明白姑娘的难处,可别说什么谢不谢的。” 寒暄了一番,安嬷嬷便起身告辞了,曼春挽留不住,就让童嬷嬷去送她,又叫人拿了个一两的红封给安嬷嬷。 安嬷嬷送来的东西可不少,童嬷嬷拿着礼单给她看,除了那两匣子堆纱花儿,绸缎若干,还有一车果品时鲜,“南货十二样,京郊产的各样果子四篓,月饼十斤,且不少呢,还有两篓螃蟹,个个赛碗口大小,膏黄都是满的,到底是节令物,不如趁着还鲜活叫厨房蒸了姑娘尝尝?” 螃蟹这东西于曼春而言无可无不可,她也不爱动手剥,嫌它扎手,“这东西越搁越瘦,一气儿都蒸了吧,小丫头们嘴馋,先前在府里时不好要这要那的,也不必等到正日子了,给大家分了。” 童嬷嬷笑道,“那可不少呢,两大篓!哪里分得完?这东西性寒,也不好顿顿吃,依我看倒不如匀出一些,再凑些果品鱼肉,给舅老爷府上送去,虽不值什么,到底是个心意。我记得姑娘爱吃蟹肉烧麦,不如叫他们取了蟹黄蟹肉包饺子做烧麦?剩下的分一分,人人都还能分上两三只,大家也都吃得高兴!” 听出童嬷嬷有意哄她开心,曼春暂且将烦心事丢在一边,柔声道,“我这几天惫懒得很,嬷嬷多担待着些,十五那天拜月的东西也备好,咱们才刚出来,大家心里想必都不好过,既然过节,就热热闹闹的,别弄个扫兴。” 孙家这回送来的东西虽说谈不上多贵重,却样样精细,还礼的时候就得仔细掂量掂量,曼春问,“庄子上什么时候来送收成?” 要置办回礼就得花钱,如今她手里存的银子用一分就少一分,能赚钱的只有针线铺子和父亲新给她置办的庄子。 下半年里有中秋、重阳、冬至、腊八,还有过年,一个节接着一个节,正是街市上生意兴旺的时候,尤其年前那一个月,若是不能赶在腊月之前备足了货,到时候可不就抓瞎了?所以上半年针线铺子的流水有多少是多少,都拿去置办新货了。 童嬷嬷道,“今年天好,粮食收的早,没准儿他们能在十五之前来给姑娘磕个头呢。” 曼春叹了口气,“只是咱们如今人手不够。”庄子那边儿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安排出人手去看看,只知道一年能有几百两银子的出息,也不知庄子上都种的什么,那庄子的地契房契,还有庄头一家的身契,父亲已经给了她,今年是第一年,还是应该有个明白人去瞧瞧才是。 童嬷嬷迟疑了一下,“要不……找人去给老爷送个信儿问问?拨两个人来?” “……也行,要是父亲那边人手不够,就找舅母借个懂行的。” “总之给孙家的回礼还是早些送过去吧,比照他家送的再添两分。” 童嬷嬷应下了。 “她还说什么了没?” 曼春只是随口一问,童嬷嬷想起刚才安嬷嬷的话,便有些犹豫。 “怎么?” 童嬷嬷道,“原也不过是些客气话,说他们家二爷这阵子早出晚归应酬多,不然早就打发她来给姑娘请安了。” “临走的时候她又问咱们这边儿缺不缺人手,我说如今家里人手够用——虽说的确还缺几个力气大的,不过家里的事儿到底和他们说不着,我就没提。” 翰林胡同住的多是品级不高的清贵官员,大多家资并不丰厚,又因为临近皇城,治安一向不错,所以几乎没有贼来光顾,也少有邻里纠纷,因此唐辎才能够放心的将女儿安排在这里。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19章 九回肠 曼春翻了个身,望着头顶的承尘。 姐姐即将出嫁,以后不管唐家出什么事,只要不是造反的勾当就牵连不到姐姐,只是不知晋王是个什么样儿的性子,希望是个厚道人。 从她被太夫人送出来的那一天起,安平侯府的一切就都与她无关了。 她这几年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想着如何逃离唐家将要来临的祸事,如今阴错阳差竟真的离开了唐家。 几年前她刚苏醒时发现自己重回到了十岁,当时不是不惶恐的,更多的却是决然。 她那会儿想着,要是还被送去庵里,她就不活了,索性早早的了断。 可父亲护下了她。 她既然能重活一回,自然要为自己挣一挣,嫡母容不下她,她便戳破嫡母的用心,拼着闹个大家没脸,也不能被人送去庙里,幸而后来又与舅舅、舅母相认,有了舅舅的帮衬,父亲顺利在泉州站稳了脚跟,而并非像前世似的匆匆卸任。 在安平侯府住了这几年,见得多了,也听得多了。 安平侯府如今的兴盛之象不过是空中楼阁,在外人看来权势滔天,内里却已经烂了,府里从上到下却好像看不到似的,祖上励精图治,子弟们却不再上进,唐家躺又能在功劳薄上安享几世的富贵? 就连父亲也是,他未必是看不见,只是有心无力,唐家也容不得他做些什么。 二叔凭着祖荫得以晋身,混的不上不下,三叔只在家照管庶务,四叔头上顶了个世子的名头,却至今没有入仕。 如今只有父亲仕途还算顺利,却又被太夫人一力打压,过继了出去。 她人微言轻,也没有什么本事,又没法说出真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天一步步到来。 好不甘心。 如今离了唐家躲藏在这里,却也并非万无一失,所以父亲才会想让她尽快出嫁吧…… 父亲操心她的婚事,想给她找个能托付终身的,她知道父亲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怕啊。 只要一想到将来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她就忍不住从心底里排斥。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嫁人有什么好?说句不合体统的,若是这世道允许,她巴不得一辈子不成亲才好,一辈子操心劳力,到头来不等年老色衰便又有新人晋位。 就好比…… 曼春捂着心口——就好比姨娘在父亲心里自然是有位置的,可也没耽误父亲另纳姨娘! 小屏正守在一旁绣鞋面,见她受了忽然脸色煞白,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前关切道,“姑娘,姑娘怎么了?要喝水么?”忙倒了杯温水送到她唇边。 曼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推开了杯子。 小屏见她脸色难看,却猜不出是为了什么缘故,见她不肯喝也不勉强,温言劝道,“姑娘是不是乏了?要不去床上躺一会儿?我给姑娘打扇子。” “不用,我坐一会儿就好。” 曼春心里乱的很,她自认对父亲一向十分敬重,何时竟生出了这样的怨愤? 这世上……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似李幼娘夫君那样的又有几个呢?实在是比凤毛麟角还稀罕。 便是乡下的田舍汉,丰年多收了几斗米还想着纳小呢。 一生只钟情一人,这样的良人,更像是天边的云……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姨娘还活着,看到父亲妻妾成群,会不会失望?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安得一樽酒,慰妾九回肠”,“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世间女子无不仰赖良人垂青,又有多少男子愿以坚贞相酬? 父亲疼爱儿女,平日里她和姐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但有所求,无不应允,遇上太太刁难她,不仅哥哥姐姐维护她,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也尽量公正以待。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父亲上次提起的那位世交之子,既然能跟唐家论世交,身份上应该是不差的。 又说他能文能武,想必此人多少有些本事? 性情忠厚颇有家资,多半是家庭简单人口少,又经营有方…… 虽说她还没到及笄的年纪,可一旦定亲成婚,成了别人家的人,即便将来被唐家找到,想要处置她也不能不多考虑一二。 曼春心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晒得微微发红的脸,剑眉凤目,鼻梁又挺又直…… 她脸上烧得厉害,使劲摇了摇头,蓦地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 童嬷嬷进来时,便看到曼春咬着唇蜷缩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墙,神色迷茫,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她进来,她看看小屏,小屏摇摇头,和她来到一旁,小声道,“从刚才就这样了,问也不说。” 童嬷嬷忙走到榻前小声喊道,“姑娘,姑娘?” 曼春醒过神来,“嬷嬷?” 童嬷嬷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下,抚着曼春的额头,“姑娘是哪儿不好受?” 要说自己心情不好,又要惹得嬷嬷多问,曼春索性道,“……没什么,屋里闷得慌,又不耐烦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凉快些,兴许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童嬷嬷稍稍松了口气,“褥子薄不薄?我就怕姑娘认床,歇不好也不说。”她摸摸榻上的褥子,服侍了二姑娘十几年,二姑娘的习惯喜好没有她不知道的,尤其那认床的毛病——离了用惯的被子褥子便歇不好觉,春季里要用素面缎子的,一丝儿绣花也不要,酷夏爱用篾席,席上再铺一层硬邦邦的厚粗布睡得才舒服,待天冷了则要换成暖和平整的细棉布。 她家姑娘看着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这些细处却半点马虎不得。 “认床不认床的,院子里的花草多,这两天天一热,蚊虫又起来了,扰得人睡不好,晚上拿熏炉多熏一会儿吧。”曼春无意多说,摸过扇子来使劲儿扇了几下,抿抿微微发干的唇,“这几天也没顾上外头的事,外面有什么消息?” 桌上的茶壶里有早晨才冲泡好的茶水,童嬷嬷没给曼春倒茶,而是冲了杯玫瑰露冲的蜜水,“姑娘少喝些浓茶,夜里走了困,白天不精神。咱们这条胡同里住的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家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能有什么事?不过今儿一早隔壁杜家像是又出门会客去了,他们家打从来了京城,倒是没闲着过。” 曼春道,“人之常情,千里做官,既有亲朋故旧,总是要多走动走动,咱们不过是图个邻里相安。”对隔壁的事并不在意。 童嬷嬷道,“刚才安嬷嬷走的时候,小五他娘回来了。” “哦?她人呢?” 宋大家的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也抿过了,进来后问了安,曼春叫她搬张凳子坐下,她挨着凳子边儿坐了,便说起铺子的事,“王掌柜叫给姑娘带好,说这阵子生意还行,先前孙二爷让人捎了些从南边儿贩来的绣品和绒花托咱们铺子代卖,大的小的倒把铺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如今生意比前一段日子还好呢,王掌柜说等月初的时候给姑娘送账册来。” 曼春点点头,她心里感激孙承嗣的帮衬,不过他到底是外男,在童嬷嬷她们面前她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就对童嬷嬷道,“给孙家的回礼备好了跟我说一声,等我看过再送去。” 又问宋大家的,“可打听着了?” 太阳升到半空,丫鬟们在外头做针线,宋大家的晓得接下来的话不好叫人听去,免得叫人传了闲话,便压低了声音,“孙家原是侯爵府第——” 童嬷嬷听见这话头,警醒起来,立即起身走到外头,随手点了福慧叫她去厨房传个话,又打发了余下的小丫鬟们去南屋廊下阴影处坐着。 小五跳起来,“我和你去。”拉着福慧跑了。 童嬷嬷笑着对几人小声道,“今儿有姑娘赏的鲜货,你们可都有口福了。” 一听有好吃的,众人都高兴起来。 听着外头的动静,屋里的两人暂且停了话头,曼春微微翘起嘴角,对宋大家的说道,“今年时候晚了,明年早早的请人扎起棚子来。” 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一到夏天便要请棚铺来扎天棚,用以消暑,院子里有没有天棚,居住的感受可完全不一样,只是如今已经入了秋,用不了几天天就冷了,等过了中秋,各家的棚子陆陆续续便都要拆掉了,秋老虎再厉害,忍过这几天也就好了。 曼春心里算算日子,“院子里花木,冬天用的柴炭,这都是眼前的事儿,各处的门帘子和窗纸也该准备起来了。” 见童嬷嬷进来了,她随口问道,“今年的冬衣该备下了?” 童嬷嬷道,“往年还在府里的时候都是针线房给预备,如今刚进八月,若按老规矩只要十月初一那天能把衣裳发下去就成,只是先前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没带多少东西,别说厚衣裳,就是春秋天儿穿的也不齐全,如今都正赶工呢,还有冬天的被卧鞋袜,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置办齐全的。” 曼春先前是忙得顾不上这些,如今童嬷嬷一提醒,再算算日子,也觉得头疼起来。 “算算需要多少布匹棉花,过冬的东西都还缺些什么,一过了八月节天就冷得快了,可别冻着了人,不行就从外头请几个针线娘子来。” 这些琐碎事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曼春示意宋大家的,“你先说你的。” 宋大家的躬身应了声是,便开口将打听来的忠勇公府孙家的事细说了一番。 “这孙家除了开国时随王伴驾的那一位,后头几代男丁皆是平平,没什么出彩人物。”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0章 细听旧闻 “奴婢不敢胡乱猜,不过,老公爷还在世的时候,孙二爷聪敏好学,可老公爷一没了,他连京城都待不住,实在是孙家那些人吃相太难看。” 宋大家说到这里,一旁的童嬷嬷忍不住问道,“长信侯方家不问也就罢了,毕竟隔得远了,世子岳家也不曾管?好歹是自家外孙。” 宋大家的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还不是为着孙二爷的母亲?福昌县主没出热孝就上了花轿,自然就和孙家闹翻了,为这,她娘家的脸面都丢尽了——她是承平郡王的独生女儿,承平郡王是鲁王的亲兄弟,那年贼子反叛,承平郡王殉了国,郡王妃听见消息就吊死了,县主就给接到宫里养了几年,她跟孙世子的婚事也是宫里做主定下的。鲁王府上老千岁最是个讲规矩的明白人,家中儿孙满堂,谁不羡慕他有福气?谁知到老了,名声却被孙女带累,哪里还好意思过问孙家的事?再说冯太夫人虽是继室,孙二爷却也要老老实实叫她一声祖母,名正言顺的长辈呢。” 孙承嗣的生母福昌县主改嫁的事并不是什么秘闻,至少曼春就听姐姐说起过,童嬷嬷却不甚清楚其中缘故——她以前只在后院一心服侍曼春,决不许丫鬟婆子们当着曼春的面搬弄口舌是非,别人知道她的脾性,自然就无人和她议论这些,她自己也不是个好打听事儿的,此时便十分惊讶,“年轻守寡愿意再嫁的不稀奇,总该满了孝期才是,这也太急了,这不是让人戳脊梁骨么?” 宋大家的道,“可不是么。孙二爷从小就在老公爷身边养着,都道这爵位是给他的,老公爷是永辉十四年殁了的,如今都十来年了,可这袭爵的事却一直拖着没有下旨,后来孙二爷出了事,离了京城,这事儿就更没人提了,不过,还有个说法,说是圣人恶了福昌县主,不愿意让她儿子袭爵。” 怎么忠勇公府的爵位传袭还能扯上已经改嫁了的福昌县主?曼春奇怪,“这又是什么缘故?她不是改嫁了么?宗室女改嫁又不稀奇。”满京城里数算,亲王郡王都是宗亲,勋贵府第里国公已是到顶了,便是福昌县主行为不端,受委屈的也该是忠勇公府才是,怎么会因为福昌县主就把忠勇公府袭爵的事按着不动? “自然是有缘故的,其实这事儿满京城里知道的人也不少,当初闹的那样厉害,如今看在鲁王府面上,只私下里说说,毕竟事关宗室的脸面。”宋大家的唏嘘一阵,没怎么卖关子,“孙世子殁了的那会儿孙家圣眷正隆,偏福昌县主是个主意正的,五七还没过呢就闹起来了,铁了心的要改嫁,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连骨肉都不顾了,那时候孙二爷还小,多少人劝她,连鲁王府上老太妃娘娘都惊动了,还是没留住,到底让她嫁了,从那以后她就和她娘家断了来往,鲁王府上有什么事儿也从来不叫她,只当没她这个人。” “她热孝里戴喜帕,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偏她还在宫里教养过几年,带累的圣人也颜面无光,别人又不愿意沾这样的麻烦,谁还能为了她去惹圣人不高兴?都只当不知道罢了。” “福昌县主这样儿的,孙二爷又是她的骨肉,所以好些人就猜,说不准是不是怕他随了他母亲的脾性,才压着不给爵位呢。” “这京城里宗室不少,一向都服鲁王老千岁的管教,偏偏为着县主这事儿没了脸面,老千岁没过几年就薨了,如今的王爷千岁是她大伯,她把老千岁气死了,她大伯能饶她?不过是看在早死的承平郡王面上忍她罢了。” “况且,自从她闹出这桩事,听说公主们选驸马还好些,有天家规矩压着,没有敢造次的,可郡主以下乃至县君、乡君选仪宾却越发不容易了,好人家多不愿意娶宗室女,虽说不像尚主似的会干碍前程,到底怕再摊上个福昌县主这样儿的。” 童嬷嬷听得愣住了,叹了声“我的老天”,就说不出话来了。 宋大家的言语犀利,“这位好歹也是近支宗室,便是守孝,谁还能亏待了她?等过几年老公爷仙去了,她儿子袭了爵,便是没有娘家的照料,有当初承平郡王救驾的功劳,再一个公府太夫人的名号在那摆着,她在京城横着走都没人管她,现在呢?不过是个小小的清吏司郎中太太,闹了个‘年轻妇人不甘寂寞’的坏名声,得罪了宫中和娘家,明明一手好牌,硬是让她弄成了这个局面。” 曼春示意童嬷嬷给她倒杯茶润润口,问,“我记得听谁提过几句,她嫁的那家好像还和大姑太太府上有亲?” 宋大家的双手接过茶,谢过了,喝了两口,笑道,“她后来改嫁的那位是原吏部黄侍郎的长子,安国公府李家的三太太是黄老大人膝下千金,跟咱们大姑太太是妯娌。要说县主愿意嫁去黄家,也不是没缘故的,论起来,吊死的承平郡王妃和黄侍郎的太太可是亲姐妹呢。” 这关系有点儿饶,曼春想了想才弄明白,微一挑眉,“姨表亲?” 这么说,这位福昌县主和黄家那位应该是打小儿相处出来的情分,要不然怎么宁愿不要儿子也要改嫁呢? 她摇了摇头,暗暗叹息。 看二姑娘的神色,宋大家的没想到她竟然听懂了,顿时心虚的一笑,忙道,“听说那位李三太太是个爽利人,在安国公府很得老夫人的青眼,不过她和她娘家嫂子却不怎么亲近。” “那……黄家和孙家还有来往吗?” 说到这个,宋大家的忍不住撇嘴,“哪儿有什么来往,那一位嫁去黄家头一年就生了儿子,隔了两年又生了个闺女,他们和孙二爷虽说是一母同胞,可是听说两边儿并不亲近,说是仇人还差不多,相看两相厌呢。黄家娶了她也是倒霉,没几年黄老大人就告病致仕了,听说黄家前头那位太太养下的儿子都快叫她给踩到了脚底下了,黄郎中不看重长子,那位黄家大公子如今不尴不尬的,要不是有黄老大人撑着,只怕连举业也……啧啧!” 曼春细想了一会儿,“因着圣人恶了县主就不给爵位?这话说不通。忠勇公府那边想要爵位只能往朝堂上使劲儿,朝廷自有法度,圣人御宇多年,如今扣着爵位不给,想来是有别的意思。”要不然何必等到现在?找个错处直接夺爵就是了。 宋大家的道,“老公爷殁了都多少年了,这爵位也没个定论,反正如今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如今孙家为了爵位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孙二爷当初就是叫人坑了,才被赶出了孙家。孙二爷的两位叔叔,年长的捐了官儿便赋闲在家,年幼的那个反而得了恩荫,您说怪不怪?他们……” 宋大家的口中的那些豪门恩怨听着比戏里还热闹,曼春见童嬷嬷越听脸色越难看,略一思索,随即了然,微微一笑,待宋大家的告退之前嘱咐了一句,“辛苦你了,这事儿不要再对别人说起了。” “姑娘放心,奴婢明白的。”宋大家的笑着应下,又道,“才儿听厨房说有好螃蟹,姑娘想怎么吃?” 曼春道,“挑些大个儿的留出来送人,咱们院子里这一二十口人,一人分两三只。我么,你叫人剔了蟹黄蟹肉,做些蟹黄烧麦,要是还有余下的,就做粥做菜。” 宋大家的福身谢了赏,曼春笑了笑,“我既有,总不会亏待了你们。” 等宋大家的一走,童嬷嬷就坐不住了,“这孙家也太乱了些!”原还觉得这人不错,为人热心仗义不说,又家资丰厚,知道上进,跟她们这些仆婢说话也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可一千个一万个好,都抵不上一个“没规矩”。 有福昌县主这么个不顾及名声的,不论是哪家姑娘嫁了他,出门还不被指指点点? 眼看唐曼宁出嫁在即,不单单是王氏忙碌,整个安平侯府都喜气洋洋的。 这一日王氏好不容易抽了个空闲,叫人去禀了唐曼宁身边的宫中女官,来和女儿说了会儿话,叹道,“原先想着好些事可以慢慢的教你,便是过三四年再成亲也使得,如今时间紧,顾不上了,等你到了那边儿,王爷便是你的天,你可别使小性子,多给宫里娘娘请安,咱们家虽说和淑妃亲近,可晋王到底是惠妃教养长大,你啊,凡事恭敬着些总没错儿。” 唐曼宁心里酸酸涩涩的,“母亲,我知道的。” 王氏又小声嘱咐,“王爷比你大三岁,身边多半有了服侍的人,你乍一去,先不急着立规矩,把情形摸清楚了再说,万一真有王爷爱重之人,也别着急收拾,先叫她们自个儿斗去,你只管把你的院子守好了,把王爷拢在身边儿,等生下儿子再说。” 唐曼宁点了点头。 王氏见女儿这般懂事,却丝毫没有待嫁姑娘的娇羞,心里直为女儿道屈。 哪知不独她担心女儿,女儿也担心她呢。 先前王氏来的时候,服侍唐曼宁的人就都站远了,唐曼宁心里的腹稿又过了几遍,方道,“等我走了,家里就该忙哥哥的事了,等新嫂子来了家里,母亲从前待我如何,以后只将一半的心意待嫂子,我也能放心了。” 王氏道,“只要你嫂子行事规矩,我还能挑刺儿不成?” “您又来了,”唐曼宁哭笑不得,“嫂子在家时也是姑父姑母千疼万宠的,到了咱家,肯定好些事儿都不适应呢,您就把她当半个我,宽恕着些就是了,这府里的人生就了一双势利眼,您不护着她,到时候受劳累的还是哥哥,只当是为了我和哥哥,免得我将来受了气,想找哥哥给我出头都不好意思开口。” 王氏没说话,唐曼宁看出她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些,又劝,“等我走了,父亲再做了惹您生气的事儿,您也别发脾气,我只愿家里和和睦睦的,哥哥和弟弟将来有了前程,受惠的总是您,姨娘什么的,终归不过是个玩意儿,您又有了哥哥弟弟和我,就是父亲再添几个庶子,也动不了您,您在外头多给他几分脸面,大家还能不夸您好?我就是不在家了也能放心。” 王氏脸色阴了好一会儿,才抚着女儿的背,“我这辈子和你父亲也就这样了,那是个不肯将心放在我身上的,我早死心了,只是为着你们才不得不争一争,等你成了亲,万万要柔顺着些,别弄得跟我和你父亲似的,王爷千金之体,哪个敢让他受委屈?你多奉承奉承,宫里娘娘那儿也别失了礼数,尽到心了,就是王爷不疼你,规矩摆在那儿,你这个王妃是圣人立的,他不能不给你体面。” 唐曼宁知道母亲这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此刻见她说话比从前软和了不少,怕再激得她犯了左性,也不好再劝,心道只能以后缓缓劝说了。 王氏又和她说了些如何驭下的事儿,就见李嬷嬷被人领了进来,脑门儿上一头的汗。 王氏问,“什么事?”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1章 就是你 王氏恍恍惚惚的,听见女儿问她,顿时叫起了屈,“如今咱们跟她都不是一个房头的了,有好处也沾不到,我害她儿子做什么!” 唐曼宁听母亲这么说,松了口气,不是您就好! 王氏咬牙切齿,“这是哪个要害咱们!让我查出来是谁捣鬼,凭他是谁,敢魇——” 见母亲越说越激动,唐曼宁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事儿拖不得,赶紧叫人告诉父亲一声。” 王氏想到女儿的婚事近在眼前,可不能闹出难听的话来,当即起身要去庆僖堂,被唐曼宁拉住,“您还是先回去把院子的事安顿好,免得人心惶惶的,再叫人钻了空子。一会儿我叫人给庆僖堂送点心去,老太太那人您也知道的,我是要嫁去王府的,她不至于连这点儿脸面也不给,只是等我走了,怕她老人家要秋后算账。” 王氏醒过味儿来,心里顿时叫起了苦,宁姐儿是要做王妃的人了,太夫人这会儿自然不会落宁姐儿的面子,可她老人家一辈子任性使气……又一想,这回若是叫人扒了脸面,太夫人也不是那雪中送炭的慈和人儿,只怕还要借机压一压宁姐儿。 低了一回头,以后想再抬头做人就难了。 王氏便道,“也好,只是你这院子里的人得约束着些,别叫人乱传闲话。”尤其那几位女官,身上都是有品级的,以后去了王府,女儿还要倚重人家,可不能这会儿就叫人小瞧了。 唐曼宁见母亲给她使眼色,心里明白,道,“您放心,几位嬷嬷都是再规矩没有的了,我心里有数。” 母女俩又商量了几句,王氏便匆匆离开了。 几张纸人描画的狰狞厉鬼,裹着绸缎写了生辰八字的木头人偶,另有几张符纸和一包香灰。 太夫人抿紧了嘴角,阴鸷的盯着着托盘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半晌没有说话。 屋里静悄悄的,肁氏哭了几句,见太夫人表情不对,也不敢放肆了。 “打从入秋以来,桂哥儿身上就有些不好,白日里总是没精神,吃的也不香了,夜里还总是闹,叫人去请太医开了方子,吃着时好时坏的,让人揪心,他生下来时虽说不是多么健旺,只有五斤多重,却也是无病无灾四肢俱全的,他翻身、行走、说话不比别的孩子慢,万寿寺的长明灯也一直点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就想起我小时候也是身子骨不好,寄名认了保儿庵的罗师姑做干娘,从那以后就好了,便使人去请了,结果罗师姑一来,她说、她说——” 肁氏嘤嘤的哭,她屋里服侍的段嬷嬷站出来道了声“奴婢逾越”,就道,“罗师姑最擅扶乩请仙,她说,桂哥儿身子虽有些孱弱,根儿上却不在此,是有小人妨碍了,给指了方位、年庚和时辰,奴婢就领人去查,结果从那叫迎儿的丫头箱子里翻出了这些东西,我们太太吓坏了,不敢自专,特来请老太太做主。” 肁氏哭道,“若只是害我也就罢了,可怜我们桂哥儿才多大,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什么……” 太夫人冷着脸,“马家的。” 马嬷嬷往前挪了两步,“老太太您吩咐。” “敢藏这些东西,显见得是眼里没有主子的,也不必问了,那丫头连同跟她一间屋住的,都拖下去打死。” 又对段嬷嬷道,“你们太太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叫她见这些东西!” 段嬷嬷忙跪下请罪。 “马嬷嬷且慢!”肁氏哭得眼睛红肿,上前跪在太夫人脚踏上,“老太太,这回打死几个丫头,不过是赔她老子娘几两银子,焉知没有下回?她一个丫头哪敢有这样的胆子?不知是哪个使坏要害桂哥儿,桂哥儿是您嫡嫡亲的重孙,还请老太太一定叫人查清楚了,把那害人的东西揪出来!不查出这后头的人来,下回他再要害人怎么办?一想到这个,我夜里睡觉都不能安心!” 王氏在屋外听见了肁氏的那句“下回他再要害人怎么办?一想到这个,我夜里睡觉都不能安心”,手里的帕子往鼻子底下一放,眼泪就迸了出来,止也止不住,闯进屋子,拍着腿就扑到太夫人脚前,“老太太,冤枉哪——!” 肁氏见王氏竟还喊冤,又气又怒,直起身子骂道,“我倒要问问嫂子,哪里就冤枉了你?迎儿是你的丫鬟不是?当时多少人瞧着,那东西是不是从迎儿的箱子里搜出来的?那上头的年庚八字跟我们桂哥儿的一模一样,莫非也是凑巧?若是我平日里有得罪嫂子的地方,嫂子打我骂我都行,可我们桂哥儿何曾得罪了嫂子?叫他受这样的磋磨!我给嫂子磕个头,饶了我们桂哥儿吧!” 说着,便要给王氏磕头。 唬得段嬷嬷赶紧抱住了她,“太太,好太太,您还有身子呐!” 肁氏这话太诛心,王氏白了脸——厌胜这种事,历来是大忌,漫说王氏事先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能认,可如今既然已经叫人扒出东西来,也只能抵死不认——扯开嗓子大哭起来,“真不是我!若是我做的,叫我不得好死!” 这咒誓听得众人一愣。 肁氏抹着眼泪,哭道,“你厉害,你厉害,东西难道不是你的丫鬟藏的?——老太太,您还是叫我们爷把我休了吧!” 王氏听不得被人威胁,比肁氏哭得还大声,“可怜的啊,桂哥儿身子骨不好,还不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如今看孩子身子不好,怕长辈责备,就把罪过扣在我们头上!” 这乱糟糟的,两个孙媳妇你一句我一句的,太夫人蓦地一拍桌子,发出好大的响声,王氏和肁氏吓了一跳,都住了口。 马嬷嬷见太夫人眉心红通通的,气得脸色儿都变了,忙喊人拿了药丸来,服侍太夫人用了药,王氏和肁氏想上前侍候,太夫人理也不理她们,只叫身边丫鬟婆子伺候。 等太夫人脸色稍好了些,王氏收了眼泪,委屈道,“老太太,自从我们爷过继了,我们跟松桂堂就不算一个房头的了,害了桂哥儿,就是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我们,老太太明鉴,迎儿那丫头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了,她哪有那个胆子?平日里在我们院子里伺候,极少回后罩房,这次多半是叫人钻了空子!”她扫了一眼肁氏,暗暗撇了撇嘴,“我问过了,四弟妹叫人搜检的时候,院子里虽站了不少人,可那屋里并没有别人,谁知道那东西是原来就在箱子里还是后来放进去的?” 王氏这话说完,肁氏扶着腰站起来道,“嫂子好干脆,一推六二五,可我的桂哥儿叫人魇镇了,我就是想冤枉嫂子,也不能拿桂哥儿来冒险!嫂子想洗清嫌疑,先把真凶揪出来吧,不然,我也只当是嫂子——做的!” 肁氏正说着,忽然蹙眉捂住了肚子,身子直往地上坠,段嬷嬷吓得脸都白了,抱着她坐到了地上。 众人皆知她有身孕,这下都惊着了,太夫人叫道,“快,快扶起来——她是有身子的人——!”一群丫鬟婆子七手八脚的把肁氏抬到东间儿碧纱橱去躺着,又喊人套车去请太医,太夫人坐在床边安慰了她一会儿,扭头瞧见了王氏,指着她骂道,“混账行子,还不退下!一个个的都不叫我省心!”把王氏打发了出来。 王氏只好回到堂屋里坐着,屋里人来人往,不多时,二太太和三太太听到消息都来了,二太太凑上去问了几句,却没人理她,太夫人嫌她烦,连着三太太一起给骂了出来, 二人如同以往那般坐在了王氏下首,三太太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二太太眨巴眨巴眼,瞧着东间儿的忙乱,低下头忍住了笑意,又像是怕叫人瞧见似的清清嗓子,叫了声“阿弥陀佛”,小声问道,“大嫂,这是闹的什么呢?” 王氏手里捻着十八子手串,垂着眼睛不理她。 等太医来了给把了脉,道是动了胎气,叫好好养着,不要轻易挪动,又给开了安胎的方子。 一副安胎药灌下去,等肁氏睡着了,众人才松了口气。 太夫人从东间儿出来,见王氏还待在这里,正要发火,门外服侍的丫鬟进来禀报,“大姑娘叫人来给老太太送新鲜果子。” 太夫人的脸色就如冰雪消融,再看王氏,遂没好气的道,“宁姐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王氏道,“都差不多了。” 太夫人“嗯”了一声,呷了口茶,吩咐马嬷嬷,“桂哥儿他母亲正怀着胎,就不要见血了,那几个丫头,”她看了眼王氏,“交给大太太,杖四十,远远的卖了吧。” 王氏松了口气,忙应下了,老太太肯让她来处置此事是愿意给长房脸面,“我这就叫人去喊人牙子来。”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还不下去!连自己屋里的人都管不好!连宁姐儿也要跟着你没脸面!” 王氏涨红了脸,低头退了出去,等迎儿那几个丫鬟打完了四十杖,稍稍上了些药,便匆匆交给了人牙子,又叫李嬷嬷寻个妥当人去人牙子那里将迎儿她们买下,当天就送去了城外庄子上藏了起来,怕人死了,还特意请了大夫给熬药治伤。 王氏想着,这回不知是谁暗算她,这几个丫鬟可不能死,怎么也得问明白了,查实此事。 等唐辎从衙门回来,她便一五一十的说了,恼道,“老四家的也是个奸猾的,我赌咒发誓说了不是,她却咬死了非说是咱们!要不是她有身孕,老太太又偏向她,我非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唐辎心里却想得更多。 见丈夫皱着眉沉思不语,她气道,“你倒是说话呀!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敢做这种事!老四家的这么闹腾,咱们要是不吭声,就好像真是咱们理亏似的,你不知道她那会儿闹得有多凶,亏得有咱们宁姐儿,看在宁姐儿的份上,老太太没许她大闹,要不然——” 王氏的喋喋不休让唐辎有些烦躁,他眉头紧蹙,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拳头在袖子底下松开了又握紧,略略平复心绪,道,“……我去找四弟谈谈。”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2章 你来我往 小厮见他神色怔然,“大老爷,还有什么吩咐小的?” 唐辎回过神来,笑笑,随手赏了他个银角子,道,“没什么了,你去吧。” 待唐辎走了,茶房里钻出了个跟这小厮一样打扮的,只是个头略高些,眼睛盯着对方攥着赏银的手,笑嘻嘻上前勾着他肩膀,“大老爷赏了什么?” 矮个儿肩膀一抖,一把推开那人,将赏银塞进怀里。 “嘿,大老爷的赏你也敢要?” 矮个儿斜了他一眼,“怎么不敢要?大老爷一向手松,早前赏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不要啊?”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此一时,彼一时,能一样吗?” 矮个儿的只当他故弄玄虚要分自己的银子,便不愿意理他,不客气道,“这是大老爷赏我的,你若是伺候得好,大老爷不也一样赏你?” 对方也不恼,拍拍他肩膀,“回头要是倒了霉,可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说罢,扭头走了。 矮个儿见对方径直回了茶房,竟一丝不舍也无,顿时迟疑了,这厮一向贪财好利,本想着他若是再纠缠,就分他几个钱堵堵他的口——想到这家伙的老娘和妹妹都在内院办差,说不准有什么消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跟着也进了茶房,从怀里摸出鼻烟壶来,凑上去笑道,“用点儿?” 高个儿斜了他一眼,打量得他快挂不住脸了,才笑着接过鼻烟壶,打开嗅了嗅,挑出一点儿来揉匀了,顶在鼻子上猛地一吸,痛快地打了几个响嚏,摸出帕子擦擦,这才神清气爽了,慢条斯理的往后一靠,“有事儿啊?” 矮个儿见他拿腔拿调的,也不恼,倒是越发肯定了自己才猜测,“哥哥刚才那话倒像是提醒弟弟?大老爷过来难不成还有什么缘故?” 高个儿嗤的一笑,掌心朝上掂了掂,不说话。 矮个儿犹豫了一下,摸了个小银角子送到对方手里,“喏,大老爷才赏的,都给哥哥了。”一脸肉疼的样子。 “呵,就这点儿,还不够我喝壶酒的呢。” 矮个儿只好从荷包里又摸出来一块,“你先说,我看值不值这个价。” 高个儿一把抓了塞进怀里,抻着脖子往外头看了两眼,才小声道,“今儿四太太和大太太闹起来了,动手抓了好几个人,后来去了西边庆僖堂,你说,这都闹到太夫人那边儿去了,能是小事?世子爷提前过来等着和侯爷一起去给太夫人请安,明摆着是有事儿来找侯爷,肯定是要给四太太撑腰,你说,大老爷是不是要倒霉了?” 阖府谁不知道大老爷不受宠?如今虽说做到了小九卿,大姑娘又即将嫁去王府做正妃,可跟世子爷还是不能比的,再说一个王妃算什么?唐家还娶过公主呢。大老爷跟世子爷对上,谁输谁赢都不用想。 矮个儿低头想了想,气虚道,“大老爷不过是来给侯爷问安罢了,我告诉他侯爷不在,他就随手赏了我,我也没跟他说什么。” 庆僖堂里,唐侯爷和世子唐轶与太夫人问了安,太夫人拉着唐轶的手慈爱的拍了拍,道,“去瞧瞧你媳妇吧。” 等唐轶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子后头,太夫人收了笑容,长叹一声。 唐侯爷关切问道,“母亲为了何事烦忧?” 太夫人就将白天的事告诉了儿子,恼道,“两个人闹腾得不像话,吵得我头疼!” 唐侯爷早已是一脸怒容,“这孽障!” 太夫人凉凉道,“老四家的要我给她主持公道,说要找出真凶来,老大家的就敢咬死了只说不知道,气得老四家的动了胎气,哼,不晓事的,闹出这一桩来,叫人说她什么好!我原先想着老大是个老实人,待弟弟们也还算厚道,老大媳妇虽说有些不懂事,可她娘家却是守礼的人家,眼下看,为着宁姐儿的婚事,有些人是得意了,不知道自己的本分了。” 这话一说,唐侯爷熟知自家老娘的脾气,想了想,道,“宁姐儿的婚事就在眼前,里里外外都盯着呢,为稳妥起见,这事还是往后放放,别叫人看了笑话去。” 太夫人哼了一声,道,“到底是生了个王妃,就连你这当爹的都要退避三舍了!” 这话说得太夫人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运了运气,换了个话头,“轶哥儿明年就二十了,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见儿子犹豫,她低声道,“不行,就让老大挪一挪。” 唐侯爷吃了一惊,“老大的差事乃是圣人提拔,”他想了想,“老四的事我尽快办,母亲放心。” 太夫人不甚满意,“老四将来是要担起唐家的,总要安排个能让圣人瞧得见的位置,难道将来要让人家说儿子不如老子?” 这是要逼着他表态——唐侯爷心里转了一圈儿,道,“禁军衙门咱家不好沾,銮仪卫如今乌烟瘴气的,轶哥儿去了反倒不便出头,倒是京营那边,我和宋畅他爹还有几分交情,不如先去那边儿踏踏实实干两年,熟悉熟悉人脉再说。” 听到儿子竟然要把孙子支到城外京营里去,太夫人立时不高兴了,“你在都督府就不能想想法子?兵马司呢?” 母子两个商量了一会儿,丫鬟进来禀报说,“大太太来了。” 太夫人横了一眼,“让她等会。” 丫鬟吓得赶紧退了出去,引了王氏去了抱厦,笑道,“大太太,老太太正和侯爷说话呢,您先歇歇脚。” 见这抱厦里没有别人,王氏摸了两个金锞子不动声色地塞到丫鬟手里,“多谢你了。” 丫鬟手抖了一下,到底没推辞,给大太太端了杯茶,用极细小的声音说道,“四老爷和四太太在东间儿,老太太和侯爷正商量着四老爷的差事。”说完就退了下去。 东间儿里,唐轶坐在床边儿,“你还有着身子,何苦跟他们争这个?” 肁氏小声的哭,“多少人看你没差事,便不把我们娘俩放在眼里,桂哥儿那么小的孩子也忍心戕害!害咱们孩儿的人若是能找出来也就罢了,若找不出来呢?以后怎么办?只听说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这么战战兢兢的,倒不如——” 唐轶捂着她的嘴,瞪了一眼,耳语道,“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敢说。” 肁氏推开他的手,赌气道,“不管是不是她干的,反正——” 她话音一顿,门帘掀开进来个丫鬟,对唐轶夫妻两个笑笑,“大老爷大太太来了,老太太让出去呢。” 唐轶问妻子,“你行不行?要不躺着?” 肁氏之前动了胎气,虽是叫王氏气的,也有几分是装的,她躺了半天,想动一动,“就这几步路,有什么妨事?” 唐轶却不放心她,让人用椅子抬了她出去。 太夫人见肁氏身后奶娘怀里抱着桂哥儿,皱了皱眉,“怎么把桂哥儿抱出来了?” 肁氏拭了拭眼角,道,“老太太,我如今哪里还敢叫他离了我?” 刚才进来之前,王氏就把那个给她端茶的丫鬟说的话告诉了唐辎,唐辎心里有了数,听到肁氏的话,便起身道,“这次的事是我和你嫂子没管好底下的人,叫小人算计了,险些坏了桂哥儿,弟妹难免要恼,我在这儿给弟弟弟妹赔罪了。”说着便拱手施了一礼,算是赔罪。 他这样一说,唐轶就是有心说些什么也不好开口了。 唐侯爷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你是做大哥的,该给弟弟们起个好头,连自己屋里的事都管不好,外头的事如何指望你!圣上恩典,选了宁姐儿做王妃,你更该勤勤兢兢忠于王事,如何能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唐侯爷训话,唐辎只能垂着手站着听训,王氏在他身后低头敛目,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有。 唐轶略有些尴尬,唐辎面前他是弟弟,可他又是这府里的世子,大哥挨训,依着兄弟的本分,他该站起来一起听训,然而这次事关桂哥儿,长房即便不是存心,也是疏忽大意,险些害了桂哥儿。 唐侯爷训了半天,心里的火气算是发出去了些许,重重的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屋里一时无人说话,唐轶看了看父亲和祖母,终于还是开了口,“平日里大哥大嫂最是疼爱侄儿们,这次小人作祟——” “老太太——”听到丈夫话里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肁氏打断了唐轶的话,面对他无奈恳求的神色,狠了狠心没有理会,“这回算是大哥大嫂失察,可是下回呢?我们桂哥儿还那么小,要是再有个什么差池,我、我也不能活了!” 肁氏抱着孩子,眼眶红肿,“我们爷为了兄弟情分,宁愿自家受委屈,往日里我也就听他的了,可桂哥儿不行,谁敢害他,便先迈过我的尸首!” 太夫人叹了一声,“知道你是好孩子,这次叫你受委屈了,可你如今身子重,更该好好保重。”叫她身边的马嬷嬷去服侍肁氏洗脸。 肁氏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唐辎见唐轶面上微有尴尬,低着头逗桂哥儿,侯爷和太夫人也默然不语,他垂目思索了一会儿,指尖点在椅子扶手上,做了个决定。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3章 心愿 长房势大,松桂堂前途堪忧。 她原本是想逼长房表个态,至少也得叫长房拿出些好处来。 若是分了家,长房虽然还姓唐,却不再会被人看做安平侯府的长房,到时候侯府里就还要再拔出个领头人来,二叔和三叔都是没用的,五叔还小,又生性贪玩,花钱养着就是了,余下的六叔、七叔就更不用说了,都不足为虑。 一个分出去的长房,想借侯府的光,还能借一辈子不成?说不定仕途就此止于四品! 况且,当初因着长房伯父殁了,又没留下子嗣,爵位才到了侯爷头上,大伯被过继到长房,便是长房的嗣子,原先庶子的身份也就不算什么了,万一将来长房提出来要他们归还爵位怎么办? 长房还是分出去的好! 听到唐轶的话,唐辎笑笑,他看看众人,太夫人坐在上首,手里握着个紫檀嵌玉如意,一声不吭直直的打量着他,似乎要看进他心里,弄明白他是不是言不由衷——他心头蓦地涌出几许疲惫,自嘲的一笑,道,“等松哥成了亲,再过两三年,我也该做祖父了。” 唐侯爷被他说的一怔,这才留意到长子两鬓竟也生出了几丝银白。 唐轶紧紧抿着嘴角,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哥曾与爵位错身而过,无论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告诫他要小心大哥,因为大哥是靠着自己读书上进获得的出身,出去了谁不高看一眼?唐家已经许多年没出过读书种子了,这样一个有上进心的一旦鱼跃龙门登了天梯,别人就是想拦也拦不住,自己即便顺利袭爵,到时候唐家又是谁说了算呢? 大哥这是以退为进?还是有别的想法? 总不能是真的愿意对他退避三舍吧? 这个想法冒出来,唐轶不自在的动了动。 肁氏抱着孩子,两眼发亮,瞧着坐在对面脸色难看的王氏,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桂哥儿到底是小孩子,在母亲怀里待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挥着小胳膊要玩,肁氏瞥了一眼丈夫,不动声色地把桂哥儿递了过去。 唐轶抱着小小软软的桂哥儿,一时有些怔忪,小孩子咿咿呀呀的笑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就连太夫人也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伸出手要抱桂哥儿,唐轶忙把儿子送到太夫人怀里。 桂哥儿在太夫人怀里一点儿也不怕生,反而对她的衣裳很感兴趣,摸着上头金线绣的花儿,大大的眼睛一脸专注的样子,太夫人就像搂了个宝贝,爱得跟什么似的。 唐辎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姨娘跟他说过的话:长辈偏心那是没办法的事,你又不能给他换颗心,你好好读书争气,等你长大了,谁都可能亏负你,可你读的圣贤书、你的本事决不会亏负你——就释然一笑,平静下来,继续说道,“等宁姐儿出嫁了,就该办松哥儿的婚事了,将来只怕家里住得越发拥挤,王氏在椿树胡同有处宅子,孙儿这就叫人去收拾出来,等宁姐儿的事儿忙完了,我们就搬过去。” 一时间屋中无人说话,太夫人拿着如意逗了桂哥儿一会儿,忽然长叹一声,“罢了,我一个老婆子管不了那么多了,不过你媳妇的嫁妆到底是你媳妇的,侯爷——” 唐侯爷忙躬身道,“老太太?” 太夫人看了唐辎一眼,对儿子说,“他虽归了长房,到底是你的亲骨肉,既然天天要去衙门办差,你看看有没有离那边儿近的宅子?总不好叫他住到媳妇的嫁妆房里去,让人知道了,咱们唐家成什么人了?孩子分家,连个宅子都不给?” 太夫人想了想,“搬家什挪人口,总不是小事,再从我私房里拿五千两银子,免得你们手头紧,亏了孩子们。” 可巧今天林夫人进宫给淑妃请安去了,不在家,且分家的事总不能避过王氏的娘家,太夫人虽看不上王氏,却不好得罪王家,对侯爷说道,“回去和林氏知会一声,让她看着办。你再亲自去和王家说一声,请他们得闲了过来一趟。” 不料还没等到王家来人,第二天一早,肁氏的娘家嫂子肁家大太太就过来了,带了厚礼来给太夫人请安,“听说我们姑奶奶动了胎气,我们老太太心里着急,也就顾不得礼数了,让我赶紧来瞧瞧她,没给您老人家添乱吧?” 太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亲家太太就是心疼女儿,可怜这孩子心思重,叫人疼也不是,骂也不是,放心,昨儿叫了太医来,用了安胎的药,已经好了。” 肁家大太太只当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讥讽,笑道,“都说您是最慈和的,这下我们老太太可放心了!也不知桂哥儿怎么样了,老太太想他可想得紧,来前儿还让我告诉我们姑奶奶一声,让她有空了抱了桂哥儿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等肁家大太太一走,太夫人忍不住骂了一句“蠢物!我还没死呢,就惦记我的私房了!” 这话可没人敢接,过了好一会儿,太夫人叫马嬷嬷,“早些年涵哥儿还在的时候,我立过一个单子,放哪儿了?” 太夫人说的是她的长子唐涵,可惜没长大成人,十二岁时亡故了,后来爵位便落到了比唐涵小三岁的唐浚头上,就是如今的唐侯爷。 当时唐浚作为次子,早晚有一天要分家分出去,太夫人心疼儿子,就将自己的嫁妆一分为四,长子唐涵和女儿唐熙各一份,次子唐浚独得两份,打算等他们长大了给他们,唐熙的那一份出嫁的时候带走了,因为唐涵死得早,此事后来再无人提起。 马嬷嬷想了想,道,“应该还在账房,奴婢去取来?” 太夫人点了点头,又道,“把账房也叫来。” 肁家来人的时候,林夫人正和儿媳说着话。 她生了三个儿子,轶哥儿是长子,从小就懂事,如今成了亲也有了孩子,最小的辉哥儿跟他侄儿一般大,才刚会说话,还看不出什么,最叫她操心的还是辑哥儿,这孩子小时候身子骨弱,又比前头的哥哥小了四五岁,她便娇惯了些,想着长大了有轶哥儿照料,平平安安就好,现在再看,却是她太过溺爱耽误了孩子。 辑哥儿对正经书不甚热衷,弓马骑射也是玩乐居多,以后只怕是没什么大出息,她原打算从娘家挑个性情和顺的侄女配给辑哥儿,若肁氏是个贤惠的,以后自然不会拦着轶哥儿照料弟弟,妯娌之间也能和和睦睦的,可这几年她冷眼看来,这个儿媳面上一团和气,处事上却是个丁点儿亏也不肯吃的,性子又要强,以后她不在了,辑哥儿和辉哥儿两个弟弟的事恐怕指望不上她——那便只有给辑哥儿找个能助他上进的了。 看来看去,太子太傅王磐的孙女今年十三,正是要说亲的年纪,她几次外出赴宴见过这小姑娘,举止稳重不说,性子也爽利,便是做宗妇也成的。太傅的家声一向不错,孩子的父亲是王磐的次子,金石大家,虽没有出仕,却在士林颇有名声。 王磐原是教太子读书的,自从永徽十六年太子病故后就辞官在家归隐,教导家族子弟,辑哥儿若是能得他几分指点,总比现在这般不务正业要强。 她和那孩子的母亲接触了几次,郑氏倒是个温顺知趣的,她也曾指着来接她的辑哥儿让郑氏看过,瞧郑氏的意思也有几分满意。 淑妃娘娘亲生的嘉宁公主的驸马王之浙是王磐的侄儿,昨天她进宫给淑妃娘娘问安,说了些家里的事,就提出来想请嘉宁公主帮着瞧瞧,看看那孩子为人如何,淑妃娘娘倒是挺痛快的应下了,还留了她用午膳,回来的路上她就想着得跟侯爷商量商量,等轶哥儿成了亲,就不好再住在敦本堂后头,东路还有四个空出来的院子,好好修缮修缮,看辑哥儿愿意怎么住,拨出两个院子来围成个大院子,免得将来孩子多了住不开。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回到家没等她喘口气儿,就在庆僖堂听到了长房要分出去的消息。 不止如此,事儿还是她那个好儿媳闹出来的。 林氏当时就觉得脑袋一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老太太的意思是?” 回了自己的住处敦本堂,和侯爷没滋没味儿的用了晚饭,她就说了今天进宫的事。 侯爷道,“王家的家风还是不错的,辑哥儿就该娶个能管住他的。老太太那里说什么了没?” “老太太说只要人好,别的倒不图什么。” 听侯爷说让她给王家下帖子,她忍不住道,“分……”她原想说‘分家’,又觉得不妥,“老大一家子搬出去住的事儿,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长房的宁姐儿是铁板钉钉的晋王妃,可轶哥儿媳妇弄的这一出,不仅得罪了长房,还把长房分家分出去了,虽说太夫人和侯爷都发了话,可事情说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是轶哥儿不容人。 哪怕晋王是个不中用的,到底还是圣人的儿子,轶哥儿身上还没差事,要是晋王在圣人跟前说上一句半句…… 她期待地看着丈夫,侯爷却道,“老大既然已经过继给了大哥,分出去单过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和宁姐儿好好说说,不要让她出嫁了还为家里的事担心。” “……搬家的事是不是等宁姐三朝回门以后再说?” 侯爷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捏着盖子,闻言微微一顿,想了想,道,“……也好,只是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他们在新宅子过腊八,明天你和老大媳妇商议吧。” 唐侯爷用过晚饭就去了书房,林夫人知道他晚上若不是去年轻姬妾房里,就是去外头韩氏的宅子,只是她今天也有心事,没心思和他计较。 让人把唐轶和唐辑叫了来,肁氏带着孩子也跟了来给林夫人请安,林夫人打发了服侍的人下去,就问肁氏今天发生的事。 林夫人之所以把服侍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就是想听肁氏说说实话,她想知道是谁给肁氏报的信儿,她不信事关桂哥儿,肁氏能做出这种事,也不愿纵容人拿桂哥儿作筏子,可肁氏嘴紧得很,对她说的仍旧是在太夫人跟前的那一套。 林夫人心底生出一种被人当面愚弄的愤怒,她强压着怒火,轻声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谁做的?” 唐辑看看哥哥,又看看嫂子。 肁氏垂着眼睛,捏着手上的红宝石戒子,道,“母亲,那丫头是长房伺候的,还能是谁呢?” 林夫人的心就像是一盆凉水浇在炭火上,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她闭了闭眼睛,淡淡道,“你回去歇息吧,轶哥儿和辑哥儿陪我说会儿话。” 肁氏知道婆婆不高兴了,但见她没有追究,还是悄悄松了口气,看了丈夫一眼,便告辞离开了。 林夫人撑着额头,蹙眉闭目,许久没有说话。 唐辑朝哥哥使了个眼色,唐轶微微摇了摇头,这兄弟两个打着眉眼官司,林夫人道,“我原以为她是个懂事理的,以后便是辑哥儿不争气,你多帮衬着些,她也能宽容一二,谁知却是我看错了。” 唐辑见兄长尴尬,便坐到林夫人身边,揽着她晃了晃,笑嘻嘻的宽慰她,“母亲快别恼了,四嫂也是担心桂哥儿,说话硬了些,大哥不是个小气的,明儿我请他吃酒去。” 林夫人对唐轶道,“这次你媳妇做的过了,你这个做弟弟的总要表示表示,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是你的意思,会说你气量狭小不容人,回头从我库房里挑些东西,你给你大哥送去。”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4章 婆媳母女 林夫人想把桂哥儿抱到身边养育。 肁氏太急了,什么都要十全十美,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原本也没什么,可作为唐家的宗妇、轶哥儿的妻子就有些不够宽容。 这世上什么样儿的人没有?总不可能事事皆如人意。 这样的要强又不给人留余地,不要说外头的,就是家里人也能叫她都得罪完了。 二房三房不争气,侯爷一味的护着,如今也不过是那个德行,肁氏不和她们来往也无所谓,可王氏那边儿她也瞧不上,就有些问题了,哪知她何止是瞧不上,根本是把人家当对手当仇敌了,如今的长房明显是能给轶哥儿当助力的,她也把人得罪了。 叫林夫人恨不得打开她脑袋看看是不是一根筋通到底。 虽说朝廷对父子兄弟同朝为官的向来都是捧一个压一个,可轶哥儿世子位在手,天然就比唐辎站得高,慢慢儿合计就是,轶哥儿还年轻,跟他大哥差了十几岁,急得什么?她倒好,听了不知谁的几句撺掇就要把长房赶出去。 她眼里有谁! 若是桂哥儿长大了也和她一样的脾气,一样的能闯祸……林夫人觉得自己死都不能闭眼。 但是桂哥儿还小,还有大把的时间细心教导,和桂哥儿相比,她更担心儿子。 她的轶哥儿一出生便是贵胄公子,从小精心教养,文武皆通,何惧长房? 林夫人当初尽管也是唐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来的,可她是继室,当时侯爷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除却她前头的临安公主所出的两子一个病死一个失踪,只一个唐妍送到了宫里养着,余下皆是庶出,但其中无病无灾长大的只有红姨娘生的唐芳和唐蔷和王姨娘的独子唐辎。 跟别家相比,真不算多。 在林氏看来,像林家或方家这样的家族,不论男孩儿女孩儿,好好教养,嫡出有嫡出的尊贵,庶出有庶出的用处。 野心这种东西谁也不会缺,端看你怎么用。庶子若是争气上进,可以倚之为臂膀,若是不争气,也不过是打发些许分家银子,不疼不痒的。若是因为担心庶子逾越,就将庶子不当人看,一有出头的机会便要打压——除非嫡子是烂泥扶不上墙! 便是庶女,不缺吃穿的养着也花费不了多少银钱,待长大了,或是送进宫里为家族挣脸面,或是嫁到别家联姻,哪怕是个窝囊废呢,只要不丑不残,又有侯府的招牌,换些聘礼来总是成的。 可太夫人待这些孩子虽说从来不打也不骂,但是也不怎么管,根本没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就跟不是唐家亲生的似的,就那么冷着,从来也不关心一二。 她以为太夫人就是这样的冷淡性子,后来时日久了,加上她生了女儿和儿子,才发现太夫人不是不疼小辈儿,她只是势利眼,且也瞧不上庶出,在她老人家看来,庶出的孙子孙女还不如她养的鸟儿金鱼讨喜。 不过,别看太夫人那个样子,那几个孩子的嫁娶倒是都不错。 唐妍因她那个获罪的母亲,十来岁就被送进宫里交与惠妃养育,幸而她自己争气,成亲之前被封了个县主的尊号,嫁给了安国公李家的嫡次子李龄,这李龄管着市舶司,如今已经是第二任了,可谓有圣宠有家世有资财。 唐芳嫁了前尚书王覃之子,王覃死得早,王守研家里虽说穷些,却在清流中颇有人望。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比唐辎还早三年入官场,在吏部坐得稳稳当当的,家里连个姬妾都没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全是唐芳所出。 唐辎娶了母家表姐,王尚书的侄女,王家的嫡出姑娘,如今不止儿女成群,官位也一级级的往上升,三十多岁就是大理寺少卿,这就不单单是他姻亲得力,也是他自己有本事。 和唐芳同胞的唐蔷虽说是远嫁,又是做继室,可夫家也是一方豪强,前头那位太太没有留下嫡子,她一去了就是当家太太,有手段,肚皮也争气,生下两个儿子都顺顺当当养大了,如今更是夫贵妻荣成了安丰伯夫人,一世尊荣不在话下。 然而,除了三节两寿的往来还算得体,肁氏却跟这些人都不亲近,她不想一想,除了她娘家成国公府,若是安国公李家、两个王家和新贵安丰伯鄂家都能在轶哥儿的事上帮衬一二,哪怕只是一两句好话呢? 侯爷有时候不免偏心这个偏爱那个,韩姨娘生的唐轸和唐辙,太夫人虽不喜欢,可侯爷做主给他们寻的岳家也都不是白身,吴氏和田氏且不论人品如何,至少两人嫁妆丰厚,胜在实惠。 说起来,唐轸和唐辙是养到十来岁的时候才被接进府里的,而那韩姨娘至今还因着太夫人的反对而住在外头,是侯爷拧不过太夫人吗?未必。 是因为太夫人说话管用。 肁氏哪怕只有太夫人一半儿的眼界,她也可以放心把家事交给她。 林夫人怀疑是不是之前她对肁氏的管教太轻描淡写了。 肁氏是不是以为她现在有了儿子就有底气了?可除了肚子里正揣着的这个,她膝下也只有一个桂哥儿,怎么就觉得她能动得了长房? 她以为她出身好些,唐辎和王氏就怕她了不成? 别看太夫人时不时的犯浑,爱折腾人,可在正经大事上从不糊涂,手段厉害得很。 就比如上个月把二姑娘献给宫中道士,这样没脸没皮的事,太夫人竟也一力压下了,为什么? 只要丑事不叫人抓到把柄,于侯府而言就是利大于弊,一个庶女算什么?更大的代价太夫人也不是没舍过。 这样的事她虽看不惯,可二姑娘毕竟也不是她的亲孙女,太夫人在府里一言堂,侯爷都不管了,她就更管不了。 没想到二姑娘竟然跑了。 长房还真是胆大。 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太夫人觉得唐辎不听话了,所以这次才就势打发了他分家? 长房既然能主动提出来搬出侯府别居他处,想来也是另有计较,如今闹成了这样,即便不能亲近,也不能叫长房对轶哥儿生出怨气拦他的路。 昨天她要是没出门,有她拦着,也不至于让肁氏闹得这样难看。 罢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轶哥儿媳妇是她选中的,儿媳做了孽,为了儿子,她也只能忍下来收拾烂摊子。 只是桂哥儿的事还要从长计议,若肁氏这次生下的仍是男孩儿,就和桂哥儿一起抱过来养着,免得将来他们亲兄弟不亲近。 若生下的是女孩儿,也需安排懂事的嬷嬷教养,可不能教成肁氏第二。 林夫人心里着火似的,一宿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天才稍稍眯了一会儿,醒来后她打发人做事,等给太夫人请安回来,便叫来肁氏和她说了些宴请宾客的安排,道,“到时候人多,叫奶娘可看好了桂哥儿。” 提起桂哥儿,肁氏笑了,“是,母亲放心,已经叫人收拾了干净屋子,到了那天等见过了人就让奶娘嬷嬷们陪着桂哥儿在屋子里玩,人手是尽够的,上回您给我的衣料我叫人给他做了几件新衣裳,回头让他穿上给您看。” 林夫人点点头,“你如今身子重了,总抱着他是不是太辛苦了?” 肁氏抚着肚子,笑得甜蜜,“桂哥儿乖着呢……” 丫鬟进来报说肁家大太太来了,刚去了庆僖堂。 林夫人一怔,看看肁氏,肁氏对于娘家来人并不意外,笑道,“前几日我嫂子就递了帖子过来,说长辈们惦记我,让她来看看我,倒是我忙晕了,忘了跟母亲说,母亲,我回去换身衣裳。” 林夫人点点头,面上没露出丁点儿不高兴,“你昨儿还喝了安胎的药,虽说今天好了些,也别来回折腾了,一会儿我让人领了你嫂子去瞧你。” 吩咐丫鬟,“叫林嬷嬷替我去迎一迎。” 又对肁氏道,“你这几天忙,把桂哥儿抱来我给你带几天吧?” 林嬷嬷是林夫人的奶娘,在林夫人跟前很有体面,往常肁氏娘家嫂子过来,林夫人也都是叫林嬷嬷代她去迎客,何况这一段日子确实忙,等唐曼宁出嫁了,紧接着就是中秋节,林夫人在人前一向愿意给她体面,肁氏没怎么多想,听到林夫人说不用她再过来,一会儿让她嫂子去看她,想到自己顶着个大肚子可以少跑一趟,悄悄松了口气,笑道,“母亲疼我,这个时辰桂哥儿也差不多醒了,一会儿我送他过来。” 林夫人嗔道,“你身子重,还折腾什么?过会儿我叫林嬷嬷去接他就是了,你放心。你嫂子在家也忙,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你和她好好说说话。” 唐曼宁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 “搬出去?”她先是一惊,随即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凛,“怎么突然……?” 屋里还站着几位女官,听到这件事也不免愕然,但也只是几息之间就又恢复了镇定。 屋里有宫中来的女官杵着,王氏又是好面子的,哪里好说得太明白?笑道,“俗话说树大分杈,子大分家,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何况又不是分开住了以后就不来往了。” 唐曼宁略一思索,问女官,“今早敦本堂叫人送来的东西记上了没?” 女官答道,“正收拾着。” 敦本堂可是林夫人的住处——王氏忙问,“敦本堂送东西来了?送了什么?” 唐曼宁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对那女官道,“叫人把这些日子送来添妆的东西另抄一份单子拿来。我和母亲说会儿话,都出去吧。” 等人都退了出去,王氏往外望了两眼,叫自己的丫鬟在门口守着,这才压低了声音的把头一天发生的事讲给女儿听。 听完前因后果,唐曼宁脸色已是极为难看。 王氏见了,心中顿时懊悔不已,故作高兴道,“你别担心,搬出去自己当家作主,比在府里时还松快。” 唐曼宁勉强笑笑,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厌胜这东西,无论哪朝哪代,被它害了的,因它而死的,还少么?! 她深吸了两口气,她定了定神,“搜出来的东西呢?” 【后文多赠送字数接作者有话要说】 第225章 相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6章 心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27章 祖孙见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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