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曾谙》 第1章 红绳圈和小银铃1 陈一墨在宋河生眼里,自第一次见面就是不同的。 初见陈一墨,他才八岁,放学回来,便见着邻居陈家婶子领着个小姑娘笑逐颜开地往家去了。 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漆黑漆黑,睁得大大的,四处乱看。因个子不够高,被陈婶儿牵着手腕,就跟拎着一只瘦脚鸡似的,小腿忙个不停。 她的手腕很细,木柴棍儿一样,让人看着,真担心陈婶儿再用力些,就把她的腕子给折断了。 走近了,才发现她的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红绳子,褪了色的红,好似蒙着一层白灰。 他眼中便只剩了这白生生的胳膊和褪色的红绳圈,晃啊晃的,晃得他眼神恍惚起来,直到陈婶儿的笑声响起,“墨囡,叫哥哥!河生啊,这是婶子家的小囡囡,叫陈一墨,以后就是你妹妹了,你要护着她呀!” “哦哦!”他用力点着头,一时也不知道婶子家怎么多了个小囡。 “哥哥……”怯怯的一声,几乎听不见,喊完之后,小人儿便躲到了陈婶儿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出来看着他,黑眼珠骨碌碌转。 那模样,活像被陈婶儿拎住翅膀的小鸡仔。 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了,拍着自己尚不曾宽厚的胸膛,自觉十分豪气,“婶儿,放心!我一定护着妹妹的!” 后来,他才知道,陈一墨是陈叔陈婶儿从福利院领养回来的女儿,看起来个头小,其实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不是陈叔陈婶想要的。他俩不能生,领养孩子自然是越小越好,没什么记忆,能养得跟亲生的差不多,可这孩子实在是生得好看,又乖巧,就得了陈婶的眼缘,办了领养手续。 因陈叔夫妻俩都不是文化人,想不出好名字,于是拜托附近小学的老师给取名儿,老师一看这孩子照片,只说了句,“好个灵透的孩子!眸若点墨啊!就叫陈一墨吧。” 陈一墨。陈婶儿觉得念着好听,也果真有些墨水的意味,便欣喜地谢了老师上户去了。 宋河生听着爸妈的唠叨猛扒着饭,狼吞虎咽吃完,摸摸口袋,里面还有第二天的早饭钱,抹抹嘴,下桌就要往外跑。 “河生!你混跑什么?作业写完了?”宋母筷子一放,一声咆哮。 “我……我去买作业本。”他摸着脑袋,嘀咕了一句,不等母亲说话,拔腿就奔出了家门。 身后传来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混小子……” 后来还骂了什么就听不见了。 他一口气跑到小卖部,捏紧手里仅有的两块钱,盯着小卖部货柜里的东西,内心挣扎。原本打算花一块钱给她买几块糖,可两块的那个巧克力看起来就很高档,她一定爱吃,街口小饭馆老板冯叔家的胖丫就爱吃!但是,买了巧克力他明早吃什么? 犹豫再三,他终于响亮地喊了声,“老板,我买这个巧克力! 他拽紧了那小小的一块巧克力往陈叔家飞跑,一边跑一边念着陈一墨的名字,越念越觉得好听,九岁的小男孩第一次有些“忧伤”,为什么当初爸妈不找个老师给他取名?河生河生,只因生他的那天,他妈妈还在运河边洗菜,突然发作了,回来就生了他,所以他爸就给他取名河生了…… 第2章 跑过了小饭馆,胖丫扭着圆滚滚的身体追着喊,“河生哥,你跑哪去?” 他没理,胖丫受身体负累,实在跑不过他,跺了跺脚,没追了。 一口气跑到陈叔家门口,却听得里面传来陈婶儿的高声斥责,“把你那个破绳圈取了!戴这个!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专门给你打的!” 没听到陈一墨的声音,可是他躲在门外完全能想象出陈一墨的样子,一定低着头,受惊的兔子似的,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慌张。 “墨囡,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们家的孩子了,要听我们的话,知道吗?不是爸爸妈妈把你带回来,你能有家?能有爸爸妈妈?” 他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一条红绳被扔了出来,里面响起银铃的叮当声。 “这就对了,乖孩子,你姓陈,叫陈一墨。我们是你爸爸妈妈,也是为了好,你看你这么瘦,爸爸妈妈心疼,才给你打了这个铃铛手镯,能保佑你健健康康长大。” 他没有进去,只是悄悄拾起了那条红绳,跑到树后藏了起来,琢磨着等个时机,看能不能偷偷见见陈一墨,把红绳和巧克力一道给她。 机会还终于来了。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看见小小的陈一墨提着垃圾出来了,换了衣裳,穿着件崭新的花布衬衫,有些大了,空荡荡的,愈加显得她瘦小。 她也不去扔垃圾,只在她家门口躬着腰转着圈地找东西。 他走上前去,摊开手,“你是在找这个?” 她眼睛一亮,可是转瞬又灰暗下去,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唇。 “还有这个也给你。”他把巧克力放上去,和红绳一起。 她却只是睁大了眼睛,怯怯地看着他。 他牵住了她的左手,捏在手里,细细的,她手腕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拿着吧,这个好吃的。” 巧克力连同红绳一起,他都交给了她。 她低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不说话,却有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她跑鞋上。 “墨囡……”他手忙脚乱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开始下雨,稀稀落落的雨点,有那么两三颗落在他脸上。 倒是给了他解围的借口,他抢过她的垃圾,慌慌张张道,“下雨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帮你去扔垃圾。” 他刚想跑,衣服下摆却被一只小手给抓住了。 他回头,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的怯意。 “哥哥,这个给你。”她抽出那根红绳。 他有些不明白,她不是在找这个东西吗?为什么又要给他? 他傻乎乎地接过来,听见她细小的声音,带着哀求,“哥哥,你可以帮我把它藏起来吗?保护它。” 他终于明白过来,陈婶儿是不准她戴这个的,这是委给他重任呢! 他用力点头,“当然可以!我一定会保护好它的!绳在人在!绳亡人亡!” 她还小,不懂他说的那么些话是什么意思,却知道他愿意帮自己了,想咧嘴笑一笑,泪珠儿却又滚落下来。 她自己忙用手背擦了,“这是我妈妈给我戴在手上的。” “你妈妈呢?” 她眸色黯然,摇摇头。 第3章 “那她叫什么名字?” 她默然不语,良久,指指陈家,“我姓陈,爸爸叫陈亮,妈妈叫付英英。” “……”他愕然。 “哥哥,谢谢你,我回去了。”她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的,往回走去,手里捏着他给的巧克力。 他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没告诉她名字,忙冲着她的背影喊,“墨囡,我叫宋河生!我妈在运河边上生的我,好记!” ———————————————— 陈一墨最初在陈家还是过了两年好日子的。 陈家不富裕。 两口子都在街道的服装厂上班,每月有着不多的固定工资,再加上付英英勤俭持家,空余时间还领了火柴盒回来糊,日子还算过得去。 夫妻俩结婚多年没孩子,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如今得了个闺女,父爱母爱泛滥,对陈一墨是打心眼里疼,成天我们墨囡墨囡的叫着。 付英英在厂里是做缝纫的,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给陈一墨做了好些花衣服花裙子,家里的吃食也是紧着她吃。 陈一墨小小年纪,却极为懂事,吃的穿的很懂得分寸和本分,而且还非常勤快。 街道里像陈一墨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还只会傻吃傻玩,陈一墨却从来不会出来跟他们一块玩。 大家都知道陈家多了个小囡,有好奇的,也会来陈家门口找她,唤她一起出去捉迷藏什么的,她都摇头,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眼里总是有着小心翼翼的躲闪和谨慎。 这样的次数一多,人家也不叫了。 陈一墨不合群。 可是,她也不闲着。 她从不睡懒觉。陈家夫妻上班去以后,她举着比她人还高的棕扫帚,把家里仔仔细细扫一遍,再把爸爸妈妈换下的衣服洗了。 她人小,才六岁,做什么事都很慢,也很吃力。 学着洗衣服,倒是把自己的衣服都给湿透了,好不容易洗完,也没力气拧干,湿淋淋的,挂到晾衣杆上去。 从水笼头到晾衣杆的距离,对六岁的她来说,是没办法端着装满衣服的盆子走过去的,她只能慢慢挪,像她曾经看过的蚂蚁搬食一样,一点一点地挪,总能挪到的。 她那么矮,也够不着晾衣杆,架了两个凳子,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铃声,看的人听的人都难免揪心。 有一回,河生没去上学,来找她,正好看见,吓得他大喊一声,“墨囡,小心!” 不喊倒也罢了,这一喊反而惊了她,凳子一歪,只听铃声一顿乱响,她瘦瘦小小的身体跟他去年放过的风筝似的栽倒下来。 他心里被火烤着一样,恨不得一步飞过去。 等到他跑到她身边时,她已经爬起来了,叮铃叮铃的响声里,她手忙脚乱地捡衣服。 他那会儿也不太懂事,没想过要问她是不是摔疼了有没有伤着,只觉是自己闯了祸,挠挠头,蹲下来帮她一起捡,此时,才发现她手腕擦破了皮,正冒着血珠。 “哎!你……”他指着她的手,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了。 第4章 她却随手把血一抹,神情冷静得不像个孩子,然后躬着腰,吃力地端着脸盆,要去重洗衣服。 他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像只又瘦又小的虾米,衣服湿了,贴在她身上,脊柱骨都能凸显出来了。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难受得很,一种为她打抱不平的英雄主义热血往脑门冲。他冲上去,抢过她的衣盆,气恼地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陈一墨抿着唇,不说话,只是伸手来抢盆子。 他犟住了,不让她抢走,心中气愤难消,“是陈婶儿要你做的吗?”街上这么大的孩子没几个做这些活的,顶多帮忙扔个垃圾什么的,像他,都九岁了,还啥事不用干,在他的想法里,只有故事里灰姑娘的后妈那样的人才会让孩子做事,陈一墨,刚好也不是陈婶儿亲生的…… 她这才赶紧摇头,眼里是他熟悉的黑亮和慌乱,“不是,你别胡说!” “那你是为什么?!”他声声逼问,显然她不说实话,他是不会把盆子还给她的了。 她咬了半天嘴唇,眼睛里浮起雾气,“杨妈妈说,要我乖乖的,听爸爸妈妈的话,孝顺爸爸妈妈。” “杨妈妈是谁?”他简单的脑袋里越来越糊涂了。 “杨妈妈就是……”她吞咽了一下,顺便把眼睛里的泪也忍了回去,“是福利院的妈妈……”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眼睛里雾气又起,柔嫩的小嘴扁了扁,声音更小了,跟蚊子哼哼似的,“河生哥,是不是,我不听话,爸爸妈妈又会不要我了?” “……”河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眼睛酸得厉害,这种感觉难受得要命,他爸拿扁担揍他,他都没这么难过。 陈一墨眼里水润润的,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抢回了盆子。 他一把抢了回来,“那有什么!陈叔陈婶不要你了,你到我家去,我把我爸爸妈妈分给你!” “……”陈一墨看着他,眼睛里盈盈的水珠终于滚落下来,半晌,摇摇头,“别闹,我洗完衣服还要给爸爸妈妈煮面,他们就要回来吃中饭了。” “你……你别哭啊……”九岁的河生是搞不懂她为什么哭的,只当是陈叔陈婶儿要回来了,她还没做完家事,没准要挨陈婶儿骂,就像他没做完作业被妈妈训一样,于是抱紧了盆子,“那我帮你洗衣服,你快去煮面吧。” 她想了一会儿,同意了,撒手往厨房去了。 “你每天都做这么多事吗?”他追着背影问。 她点点头。 每天都把自己眼里能看到的事帮爸爸妈妈做了。上午就是这些,下午糊火柴盒,然后煮晚饭。 她第一次把煮好的面捧给爸爸妈妈吃的时候,妈妈可高兴了,抱着她亲了又亲,夸奖她是妈妈的小棉袄。 她喜欢这种感觉,在妈妈怀里悄悄松了口气,虽然煮面的时候不小心泼了热汤在身上,肚子上烫红了一大块,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了。 她于是又跟着妈妈学糊火柴盒,她虽然小,但是手指灵活,又用心,学得很快,妈妈再一次地夸赞她。 她照着杨妈妈说的那样,做妈妈的好小囡,这样妈妈就会一直喜欢她。 可惜,她现在只会煮饭,还不会炒菜,等她把炒菜学会了,妈妈就会更喜欢她了。 “墨囡!”他放下盆子追过来,拉着她的小手,“以后我帮你,这些这些这些,你都等着我放学回来帮你做!” 她惊讶地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很大侠气度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放心!你都叫我哥哥的!我比你大!什么都会做!比你做得好!” 第5章 陈一墨自然是不会等到他回来帮她的,他要上学,等他回来,什么事儿都耽搁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对小小的陈一墨而言,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等谁来帮她。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她面对的是一群陌生的人,她就像一只闯入未知空间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朝这个世界探着爪子,防备着每一个人,却又期待着与人亲密,获得她渴望的温情。 陈家人待她,算得上宠爱,尤其见她小小年纪如此懂事,愈加觉得自家这个闺女领养得称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 一年之后,陈一墨到了上学的年纪,付英英给她买了新的小书包,漂亮的文具盒,铅笔成打地买给她。 陈一墨摸着崭新的文具,心里对陈家爸妈无比感恩,她终于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了。 就在她正式上学前一天,一个喜讯从天而降,多年未孕的付英英肚子里居然有了好消息! 那会儿她正在家里做饭,一年时间,她已经学会炒几个简单的菜了,尤其是西红柿炒蛋,做得尤其好吃。 她寻思着昨天才吃了西红柿炒蛋,要不今天做西红柿蛋汤?门一响,爸爸妈妈的笑声就传了进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爸爸这么笑呢! 陈亮为人老实,沉默寡言,脾气极好,从不与人置气,有大喜之事,也只是憨厚地挠挠头露露牙,而今让他这样开怀大笑的只为一件事——他终于有真正自己的后代了!虽然,还只是一颗在付英英肚子里未知性别的小黄豆。 陈一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有过一丝慌乱的。她怕,怕爸爸妈妈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嫌弃她,可是,那天晚上,付英英却笑眯眯地把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瘦削的背,“咱们墨囡就是有福气,墨囡一来啊,把小弟弟也带来了!墨囡以后要疼弟弟哟!” 陈一墨紧绷了一天的心,算是松了下来,偎在妈妈怀里用力点头。会的!她一定会好好爱弟弟的!弟弟呀!光这个称呼就让她觉得欢喜了,在这世上,她又多了一个亲人了呢! 陈家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条街,陈一墨只觉得她走在路上人人都看着她,有人笑,有人叹息,有人好奇,更有相熟的人凑到她面前来打趣她,“墨囡啊,你妈妈有弟弟了,就不喜欢你了。” 她背着他的小书包,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咬着唇,越走越快,快到后来跟她一起放学回家的宋河生和胖丫儿都要小跑才能追上她了。 “墨囡!墨囡!” 陈一墨听见这呼喊却跑得更快了,书包里文具盒哐当哐当响个不停,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宋河生焦急的呼喊。 “墨囡!”宋河生追上陈一墨是太轻松的事,扣住了她瘦削的肩膀,逼着小小的她和自己面对面站着。 他生怕她在哭,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子就是哭包,动不动掉眼泪,可是,面对陈一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陈一墨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的,一点儿泪花也没有,黑漆漆的眼珠暗沉沉的,像下雨前的乌云,又像冻天里的铁,冷冷的,硬硬的。 他觉得他还不算宽厚的胸膛中央闷闷地痛了一下,难受极了,“墨囡……” 第6章 “墨……墨囡……” 他话还没说完,胖丫就追上来了,可怜她胖墩墩的身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里鼻涕也没顾上擦。 “墨囡……”胖丫喘着气,袖子在鼻子上一抹,“墨囡,你妈妈真的会不要你了的,我妈都这么说了,那时候你怎么办?” 陈一墨一直咬着唇,都咬成青白色了。 宋河生发现她小小的身躯在颤抖,刚要维护她,就听她突然大声说,“不会!不会!我妈妈不会!”然后用力推开胖丫往家跑。 胖丫还在喘气,“河生哥哥,你说墨囡回到福利院,是不是不能和我们一起上学了?” 宋河生心里那股子难受燃到了极点,陈一墨跑动的时候腕子上的银铃“零零零零”第一次让人心烦意乱,还有她宽大的衣服,裹着她瘦小的身体,跑快了,飘飘忽忽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一样。 他突然就爆发了,“一边待着去!胡说八道我揍你啊!” 胖丫是家里的宝贝,从来没被人这么凶过,又气又怕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你……你欺负我!我告诉我爸爸去!” “要滚快滚!”宋河生心里烦着呢,一脸凶相。 胖丫怕真的挨揍,一边哭一边往她家餐馆跑,“我要告诉我爸爸!你打我!你坏死了!我讨厌你!也讨厌陈一墨!” 宋河生没工夫听她啰嗦,追着陈一墨去了。 陈一墨小小的人,却越跑越快,他忍不住追着大喊,“墨囡!你记住,如果你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你来我家!” 陈一墨从福利院来到这条街第二年,她第二次听见宋河生说这句话。可是,她始终固执地相信,不会有这一天,妈妈说过,她是陈家的福星,是她的福气把弟弟招来的。 然而,又是一年过去,这个信念在她心里终于渐渐动摇。 付英英于第二年生了个白胖儿子,取名陈一鸣。陈亮自己取的,从了陈一墨的“一”字,又有一鸣惊人的意思,虽然陈亮文化程度不高,这个成语还是知道,自觉这名字十足的文化气,走哪都介绍得十分响亮。 那天是陈一鸣百日。 陈亮夫妇老来得子,老早便在餐馆定了宴席,请了所有街坊参加百日宴。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夫妻俩带着儿子准备去餐馆,陈一鸣却大哭起来。 其实这一整天陈一鸣都挺闹,付英英已有些着急,只道孩子又饿了,催着陈亮给儿子冲奶粉。 陈亮却在收拾东西,孩子一哭,手忙脚乱的,东西掉在地上,连奶粉罐也掉了。 付英英火了,抱着哭闹的孩子大声训斥陈亮,而陈一墨,就在这时放学回来了。 一看这情况,陈一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放下书包麻利地拾起地上的奶粉罐,“妈,我去给弟弟冲奶粉。” 这些事儿她都做习惯了。妈妈自从生了弟弟,就在家休息,爸爸要上班,她有时间就帮着妈妈带弟弟。 陈一鸣哭得嗓子都哑了,小脸涨得通红,付英英着急,不断催着陈一墨快点。 陈一墨手一抖,开水溅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第7章 她默默把手往回一缩,一声也不吭,继续兑水,身后的付英英继续在催,“你快点啊!磨磨蹭蹭在干什么?一个个的,都只会吃饭!丁点儿忙也帮不上!” 陈一墨没说话,迅速把奶粉冲好,在瓶子里摇匀了,拿去给付英英喂弟弟,交接奶瓶时,陈一鸣小手正胡乱挥舞,陈一墨以为妈妈已经拿住奶瓶了,松了手,不料,啪嗒一声,奶瓶被弟弟打到了地上。 “呀……”她一阵惊慌,正要去捡,付英英一个巴掌劈头盖脸扇下来,“你是死人啊!奶瓶都拿不好!” 很痛…… 付英英又气又急之下扇下来,用尽了全力。陈一墨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脑袋里甚至在嗡嗡作响。 她想哭,但是忍住了,捡起奶瓶要去洗了重新冲,却被陈亮跨过来一把夺去了,“我去吧!” 陈亮的声音里透着无奈,陈一墨还在刚才那一巴掌里回不过神来,那嗡嗡的声音好似还没消失,就被付英英用力戳了一指头,“还杵在这干嘛?赶紧收拾东西去啊!” 她反应过来,默默把掉在地上的尿布小衣服什么的收进大包里。 陈亮洗了奶瓶回来,对陈一墨道,“墨囡,去把弟弟的尿片洗了。” “哦。”她小跑着出去了。 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小跑着的,怕自己人小,速度慢,怕妈妈着急,怕自己做不好。 只有两块尿片,她一会儿就洗完了,晾好后回屋。 弟弟已经在喝奶,不哭了,她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弟弟,却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听见爸爸在说话,“英英,你打孩子干嘛呀?说两句就得了呗。” 付英英天生的大嗓门,“我怎么就打不得?我领回来的人,吃我的,穿我的,还不让打了?” 陈一墨停住脚步,藏在了一边。 “啧!到底是个孩子,墨囡已经够懂事了!你看谁家孩子有她那么勤快的?”陈亮颇不赞同的语气。 付英英冷哼了一声,“那谁家孩子不是亲生的?她要是我自己生的孩子我也舍不得她做事,可她不是啊!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不帮忙做事她怎么还我的养育之恩啊?” 若在以前,付英英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没能生个孩子出来,是她的耻辱,在街坊邻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儿子底气十足。 陈亮动了动唇,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半天,只道,“你小声些,别让孩子听见了。” 付英英却不以为然,“我跟你说,老陈啊,这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连着骨同着血,外面领来的,永远是外面领来的,养不熟的!幸好啊,老天可怜我们,给了我们一个亲生宝宝!儿子,鸣宝,你说是不是?你就是妈妈的宝贝疙瘩!亲亲的!“ “别瞎说!”陈亮生怕陈一墨回来听见,回头看了一眼,庆幸什么也没看见。 陈一墨缩在墙边,只觉得刚才被妈妈打那一巴掌都不怎么疼了,更疼的是她心口的位置,很痛很痛。 自她进陈家以来,她很少哭。 炒菜的时候被爆起来的油烫过,她没哭,现在手上还有几个小疤; 晾衣服她不够高,从凳子上摔下来,胳膊摔出血,她没哭; 弟弟出生以后,妈妈便开始骂她了,开始几天骂一次,后来天天骂,再后来又骂又打,她都没哭。因为她觉得打和骂并不代表什么,河生哥哥不也常常被他爸追着打吗?有时候还拿着棍子追,街道里的小孩子,好些都被爸爸妈妈打的。 可是,这一刻,她却呆呆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两腮上终于滚落温热的泪水,用手一抹,却是凉的。 第8章 房间里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哪里瞎说了?我们家现在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我不上班,靠你一个人能有多少钱?厂里效益又不好,你挣那点工资给咱们鸣宝买奶粉都不够,还要养一个吃白饭的,又不是我生的,凭什么白养着?” “可咱们不是把她领回来了吗?户口都上在咱们家呢,也不能亏待……” 陈亮话还没说完,付英英一听就火了,“我怎么亏待她了?不给她吃还是不给她喝了?我还供着她上学呢,怎么就亏待她了你说!到底谁是你亲生的你搞清楚啊!” 陈亮知道自己老婆脾气,就算给她讲一箩筐道理,也是油盐不进,怕吵起来反而让陈一墨听见,干脆不说了,眼看着儿子也要喝完奶了,收拾收拾去餐馆吧。 “墨囡!墨囡!”他朝外喊,“洗好没有?准备去吃饭了!” “爱去不去!随便做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不去就在家里待着!”付英英气道。 “我……我在这!”陈一墨飞快擦干了眼泪,假装刚跑来的样子,站在门口,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饭馆,好像,妈妈并不喜欢自己去。 陈亮却提着包,牵着她,低声道,“快去快去,不然得迟到了,主人家迟到可不好。” 小小的她偷偷看了眼妈妈,觉得并没有在妈妈脸上看到反对,才确信自己是要去的,于是伸手去够陈亮的大包,小声说,“爸爸,我来吧。” “不要你来!很重!”陈亮牵着她的手,快步走了。 陈一墨跟着爸爸的脚步,再一次想哭。 餐馆里很热闹,一条街的街坊邻居都被请来了,每个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陈一鸣,个个赞陈一鸣长得好,是个有福气的,把付英英高兴得满面红光。 陈一墨超乎寻常的懂事。不过一个八岁的孩子,跟着付英英两口子参加过几回别人家的喜宴,就学会了怎么待客。 小小的一个人儿,平时文文静静的也不爱出来玩儿,街坊邻居她却都记得,居然懂得给客人安排座位,谁跟谁是一家人,谁跟谁坐一块儿,哪一席满,哪一席有空座位,她理得清清楚楚,领着人入座落落大方,惹得邻居们啧啧称赞称奇。 宋河生和他爸爸妈妈来的时候,陈一墨正站在门口迎客,他大大咧咧上前打个招呼,却看见她白净的脸上泛着红,一条血痕从耳根处开始勾出一根细细的线。 他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却朝着他们文静地一笑,“宋叔宋婶儿,河生哥哥,你们来了,请坐这边吧。” 宋河生的父母笑呵呵地夸了她一阵,便牵着她的手往座位走去了,顺便把喝酒的红包塞给了她。 宋河生没找到机会和她说话,想着这会儿人多,干脆等下再问吧。 客人多,事儿也多,一时陈一墨便忘了宋婶儿塞给她的红包。 等她忙完,就已经开席了。她是主人家,她知道应该跟爸爸妈妈坐一起的,可是,那一席却没有座位了,爸爸妈妈忙着逗弟弟,笑嘻嘻的,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墨囡,来这里!”宋河生叫他。 第9章 她想了想,便去了他身边。 宋婶儿笑得极为亲切,摸着她的头发,“今天可把我们墨囡辛苦了,多吃点!” 宋河生则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好吃的。 陈一墨腼腆地笑了笑,拿起筷子默默开始吃。 在长辈面前,她从来都不多话,十分乖巧的样子。 散席的时候,付英英终于想起了她,把她叫了过去。 “妈妈!”她忙里忙外,又喝了几碗热汤,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看见弟弟的脸也像红苹果似的,心里十分喜欢。 尽管妈妈待她凶了些,但她有时候想,也许是家里真的穷,妈妈才心情不好,不管怎样,是妈妈把她接到这个家里来的,让她有了一个家,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弟弟。 付英英却没给她好脸色,绷着脸问她,“拿出来!” “什么?”陈一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妈妈看起来又要发怒了,她心里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付英英一巴掌就扇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骂她,“你个小混蛋!吃我的穿我的!还学会偷钱了是吗?” 宴席还没散,所有宾客们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陈一墨捂着脸,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很羞耻。 在家里妈妈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吭声,可这是在外面,还误会她偷钱,她觉得街坊们的眼神快把她身上戳出洞来了。 到底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小嘴一扁,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哭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偷钱……” 陈亮看了不忍,劝付英英,“你也是,回家再好好问问不就得了,非得在外面动手动脚的!” 不劝还好,付英英这性子,一劝更加火上浇油,当即便把陈一鸣往陈亮怀里一塞,揪着陈一墨的领子就把小小的她提了过来,在她身上翻找了几下,从她口袋里翻出宋婶儿给的那个红包。 付英英拿着红包在她面前一晃,随手一个巴掌又扇在她脑袋上,尖声训斥,“还狡辩?这是什么?还狡辩吗?小小年纪,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暗地里却干这下贱的勾当!我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你就这么报答我们家的?你说!你说啊!” 一边骂着,一边在她身上又打又掐的。 陈一墨想忍住不哭,可是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忍得抽噎着全身发颤,气儿都不顺了,话也说不出来,”我……我……忘……忘了……不……不是……偷……“ 旁边围观的街坊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解,宋婶儿更是过意不去,把陈一墨拉到一旁解释,“老陈家的,都怪我,当时图便利,把红包塞给墨囡了,她小孩子,一时忘记了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在劝,付英英脸上过不去,耷拉着脸狠狠瞪了陈一墨一眼,“总之是接了个小讨债鬼回来!” 宋河生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不是他老爹一直揪着他,他早冲出去了!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好不容易挣脱他爸的手,“陈婶儿不喜欢墨囡,墨囡去我家里好了!我家里就缺一个妹妹呢!” “你瞎闹什么?”宋婶儿拿眼瞪自己儿子。 宋河生可不管那么多,拉着陈一墨就跑,“走!” 第10章 陈一墨小小一个人儿,一拉就拉动了。她犹犹豫豫的,脸上还印着红红的掌印,回头一看陈亮两口子,只见陈亮点点头,示意她先出去玩玩,避一避也好。 她便默然任着宋河生把她拖走了。 她被宋河生拽着,深一脚浅一脚的,一直走到河边。 宋河生拉着她在码头的台阶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糖,递给她,“快吃,饿着了吧?” 陈一墨看看他,伸手接了糖,手腕的银铃微响。 她只把糖握在手里,不吃,也不出声,盯着河面,长长睫毛下掩盖的如墨眼睛,倒映着流水青天,波光淙淙,上眼皮浅浅红痕,是哭过的印记。 宋河生便想起春天里雨后的桃花。 “墨囡,疼不?”他看着陈一墨红肿的左脸,想伸手摸一摸,又怕碰疼了她,伸出去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陈一墨摇摇头。是真不疼,脸上麻麻的,有些辣。 “墨囡!陈婶儿太过分了!我一定帮你出了这口气!”他气得手都握成了拳头。 陈一墨呆滞的表情这才有了变化,“不行!她是我妈妈!你不能打她!” 宋河生眼珠一转,“好好好,听你的!那,墨囡,你别难过了,陈婶儿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陈一墨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有多喜欢我?” 小小少年怎么形容呢? “很多很多!”他看着河流,“比这运河里的水还多!” 他又看着天,“比天空还要多!那么那么多!” 小小少年张开手臂,画了一个以手臂为直径的大大的圆,一个在少年眼中,将整个天空都装下的圆。 陈一墨唇角几不可见的微微一翘。 “墨囡!看那边!有枇杷!”他指着河边一处民宅,青苔斑驳的院墙,一棵枇杷树长在墙内,露出树顶,圆圆的果子点缀在树上,顶端向阳的果子已经开始泛黄。 “我去给你摘!” 他一溜烟跑到了院墙下,她都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窜到了院墙上。 “墨囡!快来!”他跨在院墙上,两只手已经抓满了枇杷,小声地唤她,招手让她过去。 她忙不迭地跑过去,扯起衣服的下摆,把他扔下来的枇杷都接在衣服里,掉出来的几颗,她还俯下身去捡。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一声大喝自院子里传来,“哪里来的臭小子!偷枇杷!” 而且,居然还响起了狗叫声,汪汪汪的,忒是吓人。 陈一墨吓坏了,正要起身,就听一声“哎哟”,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她身上,把她砸倒在地,两个人叠罗汉似的摔成了一堆。 宋河生赶紧爬起来,唯恐把她压坏了。 “怎样?墨囡?”他将趴在地上那个瘦小的人儿扶起,焦急地查看。 陈一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只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一衣兜的枇杷都掉地上了,还被他俩给压坏,枇杷汁儿全沾在她衣服上,好好儿的一件衬衫,给染上了黄绿色…… “没事就好!枇杷就别管了!下回再来偷!咱们快跑!只怕怪老头儿要追出来……”他边说边拉上陈一墨的手,企图逃跑。 第11章 然而,话音刚落,就听见狗叫声近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随即吼上了,“下回还要来偷?我看你小子胆子不小啊!站住!不然我放狗了!” 宋河生立马不敢动了,回身将陈一墨护在身后,只见一个凶巴巴的干瘦老头站在院门口,穿一件旧的对襟布衫,同色布裤,脚上一双千层底布鞋左右各破一个洞,大脚趾探出了头。 一只大黑狗脖子上拴着绳,绳子另一端在他手里。 一人一狗,老头儿面容瘦削,天生一副凶相,此刻板着脸,愈加显得凶神恶煞,那狗也和他一样,龇牙咧嘴,凶狠可怖,汪汪叫着,好像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似的。 宋河生小小年纪都不禁暗道:果真狗随主人,什么人养什么狗! 心里其实已经怕得不行,但还是要护着陈一墨的! “枇杷是我摘的!跟我妹妹没有关系!你别欺负我妹妹!”他反手将陈一墨按在背后,将她整个小小的身体都遮挡住。 老人等着他,冷哼,“我欺负你妹妹干什么?你们偷了我的枇杷!赔钱就行了!” “多少钱?”宋河生声气儿还是挺壮的,他口袋里还有一块钱零花钱。 “这么多,还有院子里掉落的……”老头儿指指地上,“怎么也得十块钱!” “要这么多钱?”宋河生一个小小男孩,也不懂市场行情,可他也不傻,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一块钱来,递出去,“我只有一块,剩下的九块分九天给你,一天给你一块!” 他寻思着给一块钱出去他不会吃亏,至于要不要十块,等他回去打听打听枇杷的价钱再说。 老头把一块钱接过去,继续冷哼,“不行!必须一次给清!不然就把你妹妹压在这里,你回去取钱。” 陈一墨从他身后钻出来,想要说话,被他一把捂住嘴。 “不行!我在这里,我妹妹回去取钱!”他小声在陈一墨耳边说,“等会你只管回去,不要再来了,我自己有办法跑掉的。” 老头见状,连哼了几哼,“你小子想耍花招?还嫩了点!既然这样,那就都别回去了!进来,给我把院子打扫干净,就抵了你们那九块钱!不然告诉你们家长!” 这个主意不错! 被捂住嘴的陈一墨朝宋河生眨眼睛点头。 宋河生懂了,一拍胸脯,“行!打扫就打扫!我来就行!不许欺负我妹!”还哼了一声,嘀咕,“告状精!” 其实他是不怕告状的,大不了被爸爸揍一顿屁股,可是陈一墨本来就不讨陈婶儿喜欢了,他怕墨囡被婶儿打。 他拉着陈一墨就往院子里走,经过大黑狗时还冲它做了个鬼脸,惹得大黑狗汪汪直叫。 老头儿的院子其实极小,就十来个平方,但真是又脏又乱,杂草丛生,垃圾遍布,东一坨西一坨的,还有狗便便。 老头儿扔下一把大剪刀,“把草都剪了!垃圾捡干净!” 那剪刀!陈一墨上前试了一下,提起来都够费劲的! 第12章 “墨囡!放下!我来!”宋河生抢过了大剪刀,指指一旁的石子路,“你站那去,等着!”那石子路上也长了青苔。 陈一墨看着宋河生不大的人儿,挥着大剪刀开始剪草,胳膊还没剪刀长呢,也是十分费劲。她默默地拿起一只垃圾篓和一把儿铁钳,帮着捡垃圾。 “墨囡!不要你捡!赶紧站着去!”宋河生还来阻止她。 她站直小身板,细声细气地说,“我捡垃圾,不累,你一个人做不完,太晚回去要挨骂。” 他一想,也是,陈婶儿可不爱骂墨囡吗?只好随她了。 两个小家伙累弯了腰,宋河生的手还磨破了皮,才终于把草坪整理干净,天上的月亮都快正中天了。 “妈呀,累死我了!”宋河生将大剪刀一掷,捶着自己的小腰身,“我腰都快累断了!” “小猴儿崽子哪里来的腰!”老头儿一声怒吼,来验收了。 宋河生哼哼唧唧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将陈一墨护在身后,指指草坪,“打扫完了!” “哪里扫完了?屋子里还没打扫呢!”老头儿板着个脸,两道花白的眉毛竖成一个八字。 宋河生气得跳脚,“你只说打扫院子,可没说要打扫屋子!” “我说要打扫就要打扫!怎么?想要我告诉你们家长,你们俩偷东西?” “……”宋河生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公鸡,除了憋红了脸哇哇大叫,毫无办法。 老头儿哼了一声,“明天!准时来!” “明天要上学呢!”宋河生气得想一脚踹掉旁边的垃圾篓,可一想刚才墨囡捡得那么辛苦,生生忍住了,呼呼直喘气。 “那就周末来!”老头儿一点不客气。 “你……”宋河生气得拿手指着他,“你这个坏老头!” 老头儿也由着他骂,指指垃圾篓,“别忘了把垃圾倒掉!” “啊——哼!气死了!”宋河生毫无办法,收起垃圾篓里的袋子,拉着陈一墨就走。 “等等!还有这个也扔了!”老头儿又递过来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宋河生上四年级,认识很多字了,四方的纸包上贴着一张小红纸,写着核桃云片糕几个字。 老头儿哼道,“太甜了!我不吃,给我扔了!” “扔就扔!”宋河生这回一点儿没反对,抢过云片糕就跑了。 扔了垃圾,又在运河里洗了手,宋河生便和陈一墨坐在码头上,把一包云片糕分吃了。 说是分吃,大部分都被宋河生喂给了陈一墨。在吃糕的时候,陈一墨也从宋河生嘴里知道了怪老头的故事。 老头儿姓易,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是个金匠,靠给人打首饰为生,据说手艺很好,年轻时找他打首饰的人得预约排队,现在早没生意了,脾气怪得很,还要吃小孩呢! “大人们都说,离他家院子远一点!别被捉了去,说不定就被老头炖了吃了,骨头就扔给他家的黑狗吃。”宋河生吐吐舌头,想想他俩还在院子里待了那么久,就后怕得很。 第13章 “真的……会吃小孩吗?”陈一墨被糕点噎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直打嗝。 “可不是!”宋河生笃定地点点头。 “他还给我们吃糕糕呀!”陈一墨手里还捻着一片糕,不知道该不该吃。 “这是他扔掉不要的!他才不会那么好心!” 陈一墨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不像。 “所以,周末我们一定不能再去了!得想个法子。”宋河生皱着眉思考,却突然大叫,“哎呀!我明天还要默写呢!我都记不得了!” “河生哥你要默写什么?”陈一墨把最后一片糕塞进他嘴里,拍拍手上的糕沫儿。 “古诗啊!这个学期学过的所有古诗都要默写!”他抓抓头,开始背,“江南好,风景旧……旧……” 他“旧”了半天,“哎呀,忘记了!” 陈一墨捂住嘴嘻嘻笑,“河生哥,这古诗是讲的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咱们江南好!这风景都是熟悉的!太阳出来像火一样,江水蓝盈盈的!外出的人儿啊,到哪里都想念咱们江南老家!” 小小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寂静的夜晚回荡,脚下,运河水淙淙流淌,明月倒映江心,碎成粼粼波光,一闪,一闪。 两人回家的时候,整条街的人都睡了。宋河生牵着她瘦瘦小小的手,一直将她送到她家门口。 陈家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那是付英英为了照顾儿子留着的一盏小灯,通宵不熄。 想到下午盛怒的付英英,陈一墨有些胆怯,在门口踌躇着。 “去吧,前去敲门,别怕,我在这里看着,如果陈婶儿打你,我就进去救你!”小少年轻轻推了推她。 她回首,轻轻点头,用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了门。 此时的两个小人儿并不知道,后来的很多个时候,宋河生都这样站在她身后目送她前行,每一次都对她说:走吧,墨囡,往前走,别害怕,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一直看着我吗? 是的,一直看着你。 等着我回来吗? 是的,等着你回来。 所以,陈一墨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勇敢,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每往前走一步,便离她的河生哥远一尺,直到后来,她回首来时的路,再也找不到那个晨光暮色里目送她前行的身影,她才明白,没有人等着她回来。 —————————— 陈一墨当晚并没有再挨付英英训斥,因为彼时弟弟陈一鸣已经睡得呼呼的了,付英英不想动静大吵到儿子,只狠狠瞪了她几眼,并在她身上用力掐了一把了事。 第二天一早上学,宋河生来叫她一起上学,递给她一杯鲜牛奶,“快喝!还热着呢!” 鲜牛奶可是个好东西,还贵,是宋妈妈专给他订的吧?她摇摇头,推回去,“你自己喝!” “我不喜欢喝!难喝得要命!”他一脸的嫌弃,“我妈非逼着我喝,你就当帮帮我吧!” 陈一墨便无话可说了,两手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宋河生看着,昂着头裂开嘴满意地笑。 第14章 “河生哥,你给墨囡喝什么?”胖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跟他们走到了一道,“呀,牛奶啊!我刚刚也喝了!” “你那么胖还喝?小心更胖!”宋河生瞧着胖丫圆鼓鼓的脸蛋,直哼哼。 胖丫气得要捶他,“我胖怎么了?我胖怎么了?我妈说了,胖是福气!胖才身体好!小孩子就要胖胖的才可爱!像墨囡这样的,就是太瘦了才苦命!” “你胡说!你才苦命你才苦命!”谁敢说墨囡就是撩他的虎须,他要拼命的,也不管什么男生不打女生之类的狗屁逻辑,一下就揪住了胖丫的羊角辫。 胖丫顿时大哭,“本来就苦命!连爸妈都没有的人还不苦命吗?陈婶儿有了小弟弟也不喜欢她了!她就要没人要了!” “你胡说!”宋河生的拳头在她眼前挥舞,“你再胡说我把你鼻子打扁!墨囡才不苦命!没人要她我要!她有我就不苦命了!” 他的拳头没能砸下去,因为衣袖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陈一墨伸出了小小的手,不许他打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清晨的阳光映在她眼中,折射出五彩的光,亮得他心里发烫,拳头自然也砸不下去了。 “哼!她欺负你,就该打!”嘴上还不饶人。 她拉着他的袖子不放,细声细气认真地说,“你打了胖丫,宋叔会打你。” “我不怕!”昂着头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会疼!” “我妈说了,我皮厚,不怕疼!” “河生哥,你古诗会背了吗?能默写吗?”她转移了话题。 “会了!我背给你听!”少年清了清嗓子,“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从《忆江南》背到《独坐敬亭山》,再到《望洞庭》,一首接一首,最后到《渔歌子》。 小小少年牵着她的手,一蹦一跳,声音清脆响亮,其中还夹杂着胖丫间或的抽泣声,后来,胖丫也加入到背诗的活动中来,忘了刚刚差点被揍的委屈。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很久以后,陈一墨在他乡,在明月如霜之时,总是想起这一幕。想起桃花流水的江南,想起斜风细雨的江南,想起江南肥美的鳜鱼,想起江南晨曦里背诗的少年。 风景旧曾谙,谁不忆江南? ——————————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此时的宋河生能有什么愁呢?除了默写不合格,考试不及格,除了宋爸爸的“竹片炒肉”,他就没什么可愁的,至于周末与古怪的易老头之约,他打定了主意不去,易老头难道还能来家逮他? 周末他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至于什么重要的事,看他出现在陈家就知道了。 他还拎着一兜水果来的,说给墨囡和弟弟吃。 付英英见了水果自然高兴,还谢谢他,“弟弟暂时还吃不了!” 他逗弟弟玩了一会儿,就去厨房寻陈一墨了。 第15章 厨房里炖着鸡汤,那是付英英的专属。原本就不是宽裕的家庭,得了个儿子,付英英恨不得把所有的钱就攒下来以后留给儿子,家里三两天能吃顿肉已是不错,鸡,而且还是土鸡,可不是天天能吃的,若不是为了给儿子喂奶,付英英自己也舍不得吃。 他在厨房里转了几圈,东摸摸西摸摸,然后出去跟付英英说,要带陈一墨出去一起学习。 付英英是不大喜欢陈一墨出去疯的,家里事儿多着呢,她一个人每天累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周末得陈一墨搭把手,这小丫头虽然是个讨债鬼,但做事十分利索,可宋河生都这么说了,她也只好同意,再一想,这时出去也好,等会儿就要吃午饭了,不留宋河生吧,礼节上说不过去,留了吧,鸡汤只有那么多,这半大小子又忒能吃…… 这么一想便爽快地同意他们出去了。 陈一墨还惦记着怪老头的事呢,问他,“我们去易爷爷家?” “不去!别犯傻!”宋河生坚决不同意。 他带着她在街上晃了一个多小时便领着她回陈家了,回去的时候多缀了个小尾巴胖丫。 陈一墨不明白他怎么又回来,更不明白他带她回了怎么不进去,而要趴在门上偷听。 “嘘——”他食指竖在唇上,要她们别出声,示意她们也听。 一溜儿小萝卜头趴在门上,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付英英正在家里骂陈亮,“这鸡汤不干净!你是怎么收拾鸡的?肯定是喝了鸡汤拉肚子的……” 宋河生捂着嘴偷偷笑,陈一墨便明白了,一定是刚才宋河生在厨房里动的手脚…… 她看着宋河生,默然不语。 陈亮却在里面分辨,“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是因为喝鸡汤?” “那是怎么的?那就是墨囡那个小蹄子干的!也不知道在厨房里弄了什么进去!” “墨囡怎么可能?每天都是在厨房忙,你就今天拉肚子了!准是你还吃了别的!”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别的了?还是你瞎了?不是墨囡就是河生那臭小子!就他在厨房里转了半天!我说他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呢!还带苹果来给宝宝吃?原来就是不安好心啊!我这就去宋家说理去!” 原本还在得意地偷笑的宋河生,顿时傻了眼。 胖丫拽拽他,“河生哥,陈婶儿要去你家告状了!你还不赶紧跑!” “快跑!”宋河生反应过来,拉着陈一墨撒腿就跑。 肯定不能回家了!三个小人儿往宋河生家相反的方向跑——运河边。 在怪老头儿的院子渐渐近了的时候,宋河生才想起另一件事,“呀”地一声,紧急刹住奔跑的步伐,调转方向,“快!我们往这边走!” “站住!” 还没跑出几步呢,一声大吼传来,随即响起的还有声声犬吠。 “再跑我放狗了!” “……”宋河生想起那只凶狠的大黑狗,脚下一停,差点摔了个跟头。他……他才不怕大黑狗呢,哼哼,他是担心墨囡害怕! 蔫头蔫脑地转过身,没忘把陈一墨挡在身后。 第16章 胖丫儿也往他身后躲,声音都发抖了,“河……河生哥……怎……怎么办?怪……怪老头会不会把我们抓去吃了?” 宋河生回头瞪她一眼,“要吃也吃你!你肉最多!” 胖丫一听,“哇”的一声就哭了。 “不许哭!谁哭我放狗咬谁!”易老头绷着个脸,中气十足地吼。 胖丫立马捂住了嘴,眼泪哗哗流,却不敢再吭一声。 “进来!继续打扫卫生!”老头儿虎着个脸牵着狗进去了。 这仨小萝卜头也不敢逃跑,乖乖儿地一个拽着一个的,串成一串进去了。 “谁会做饭?”老头儿凶巴巴地问。 “她!她家开饭馆儿!”宋河生毫不犹豫出卖了胖丫儿。 胖丫儿哇的又哭,“我……我……我不会……是……是我……我爸爸……爸爸……会……”想起不能哭,谁哭谁就要被狗咬,很想捂住嘴忍住,但是因为太害怕,实在忍不住,最后崩溃,“哇……我……我也不想哭……可是……可是我忍不住啊……怎么办?别……别咬我……” “先打扫卫生!然后三个一起做饭!”老头儿恶狠狠说了一句。 胖丫儿巴不得离老头儿远点,一溜烟就去打扫了,拖个扫帚,边哭边扫,边打嗝。 这一回是打扫屋子里。 老头儿的屋子不大,一个正房,用来吃饭起居,一间卧房,睡觉用的,厨房在外面,里面积年的油烟污垢,三个小孩儿连小刀都用上了,又洗又刮的,花了几个小时才清理干净,连宋河生一个男孩儿都累得瘫倒在地上,觉得胳膊都抬不起了,胖丫更是满头大汗,连哭都忘记了,吐着舌头呼呼直喘气,两只小脏手摸得脸上黑一团灰一团。 只有陈一墨,默不吭声,在其他俩小伙伴累瘫倒以后,还将厨房的锅碗瓢盆叠放得整整齐齐。 他们以为这就完了…… 他们太天真了…… 老头儿又打开了厨房旁边锁着的一间房,“还有这里!” “哇……我要回家……”瘫在地上连站起来都没了力气的胖丫放开了嗓子。 “不许哭!再哭大黑吃了你!” 老头儿一声吼,胖丫儿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鹅,“昂昂”的,不敢哭又忍不住,发出怪叫。 这间房,可是个奇怪的世界。 有奇怪的桌子,各种大大小小奇怪的剪刀,还有许多他们不认得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各种金属等等,只是,全都蒙上了厚厚的灰。 “小心着扫!丢了东西,或者弄乱了,可得狠狠揍你们!”老头儿甩下一句话,牵着狗走了。 宋河生上四年级了,到底大一些,东摸摸,西摸摸,小声问,“这里是老头儿打金器的地方吗?” 陈一墨也觉着是,点点头。 宋河生连连咂舌,“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金子?听说金子很值钱呢!” 胖丫脸上又是眼泪又是尘土的,还流着鼻涕,袖子往鼻子一抹,脸上更花了,抽噎着,“肯定没有!怪老头衣服鞋子全是破的,有金子还能这么穷?” 陈一墨却一脸认真,“有没有,都不关我们的事,有也是别人的金子,我们不能拿。” 这句话得到了其他俩萝卜头的认同,都点着头,“嗯,不拿!” 第17章 等这仨萝卜头把工作间也打扫干净,都日落西山了,老头儿取了肉和菜出来,扔给他们仨。 仨小家伙只有陈一墨有做饭的经验,宋河生怎么能让她独自忙活,使唤胖丫,“赶紧洗菜洗米烧火去!” 胖丫委屈的,“我……我累坏了……” “谁不累?再不动我就告诉坏老头儿让他放狗了!” 胖丫再度“哇”的一声崩溃,边哭边挪动着圆滚滚的小身体洗菜去了。 陈一墨则去烧火。 “墨囡,你坐着歇会,等会让胖丫烧!”宋河生来给她捏手捏肩,家里爸爸干活干累了,妈妈也是这么给爸爸捏的。 胖丫又在那边嚎了,“河生哥,你偏心……” “再嚎我牵狗去了!”那只大黑狗他自己也怕,但用来唬唬胖丫儿还是很管用的! 胖丫儿果然闭了嘴,打着嗝儿哭着洗菜。 陈一墨已经开始不顾宋河生的叨叨默默开始生火。 至于三个小萝卜头是怎么把这顿饭做熟的,过程不赘述,也就是肉啊菜啊什么通通一锅煮了,煮熟为上,味道什么的,没人讲究了,而仨小家伙干了一天活,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起饭来那叫一个风卷残云,整整一大锅的肉菜,难吃得怪老头儿吃了一口就搁下了筷子的水准,他们仨恁是吃了一个一干二净,最后一个个满足得捧着胀鼓鼓的小肚子瘫在椅子上打着嗝。 怪老头儿十分嫌弃地扔下一包点心,“吃饱了就赶紧滚蛋!帮我把这些都扔了!” 这回要扔的居然是一大包奶糖。 还没见识过这场面的胖丫儿舔舔嘴唇,“这个……奶糖可好吃了,为什么要扔啊!” 怪老头儿哼了一声,“小孩子吃的东西!我又不是小孩子!” 胖丫儿笑眯了眼,抱着奶糖,“我们扔!我们马上去扔!”还冲着陈一墨和宋河生眨眼,示意赶紧走,免得怪老头儿后悔。 宋河生和陈一墨经历过一回这样的事儿了,一点不奇怪,三人手牵手地出了怪老头儿的小院。 胖丫儿急不可待地就要分糖,因“分赃不均”,和宋河生吵得不可开交,唯有陈一墨,回头一望,只见小院的门还开着,橘黄的灯光从小院里照出来,照亮着他们回家的这条路,怪老头儿站在灯光下,脚边趴着那条凶巴巴的大黑狗,见到她回头,老头儿臭着脸哼了一声,牵着狗进屋去了,却始终留着门,留着那一盏灯…… 陈一墨微微一笑,接过宋河生塞给她的奶糖。 三人此番回去,胖丫儿辫子散了,整个一煤球里打过滚的胖花猫,到家父母定然好一番询问,而宋河生则免不了一顿胖揍,因为付英英上午就去他家告了一状,等着陈一墨的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拉了一天肚子的付英英劈头盖脸朝着她就是一通巴掌,骂她“小贱种”、“赔钱货”、甚至说她“吃里扒外,小小年纪就会勾引小男人来害她这个妈”云云。 其它的她已经习惯了,可是,此时八岁的她听见“勾引男人”四个字,还是怔住了,奶糖撒了一地。 第18章 “哎哟,这是什么?这么贵的糖!”付英英转头就给了陈亮一巴掌,“你个狗胆包天的!老娘我辛辛苦苦给你生儿子养儿子!你他x的还藏私房钱!还给钱给这赔钱货买这么贵的糖?她是什么命啊?她有这个命吃这个糖吗?小心折寿夭折啊!” 陈亮在家里被付英英“教训”惯了的,听她这么说,再看看一旁低头发呆的陈一墨,觉得付英英这次实在骂得过分,忍不住顶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给她钱买糖了?” “你还敢顶嘴?”付英英又一个巴掌打在陈亮背上,“不是你是谁?难道宋河生那野小子还有钱买这么贵的糖了?可以啊,上午送苹果,下午买糖!这小贱人还挺有本事啊!勾得那野小子团团转……” 付英英喋喋不休地骂,直到把陈一鸣吵醒了,她去哄儿子,才算放过了陈一墨。 陈一墨坐在自己床边,默默擦去眼角的湿润。 陈亮来了,在她面前叹了口气,“墨囡,你妈就那个性格,嘴巴刻薄,可心地还是好的,你别怪她。” 陈一墨怔怔的,老半天问出来一句,“爸爸,什么叫勾引男人?” 陈亮紫涨了脸皮,憋不出一个解释来,末了,掏出两块钱往她手里塞,“你不是说要买铅笔吗?快拿着,明天自己去买。” 陈一墨低下头,没有接。不是客气,而是在她眼里,付英英无所不能,陈亮无论藏在哪里的私房钱,不管是一块还是五毛,都能被付英英找到,这钱,若是让付英英知道,她和陈亮都没好果子吃。 “快啊!”陈亮急了,“赶紧的!别被你妈看见!”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风一样闪了过来,一把抢走了这两块钱,“你还有钱给这小贱人?你还有脸藏私房钱?老娘我给你辛辛苦苦生儿子,连只鸡都舍不得吃,你还有闲钱四处撒?” “哎哟,我你小声点!别又把儿子吵醒了!我这不是……墨囡要买铅笔吗?”陈亮抱着脑袋,只差鼠窜了。 “啪”,一巴掌又拍在了陈一墨脸上,“你可真能啊!当你自己是谁呢?没人要的贱丫头!我把你领回来就是发了善心了!你当你自己是有钱人家大小姐呢?买个铅笔要两块钱?” 陈亮苦着脸把付英英拉走了,出去了两人还在吵个不休。 陈亮在付英英的吼叫声里叹息不止,“哎,咱们也稍微对墨囡好些,咱们现在也是有亲生儿子的人了,将心比心,想想墨囡的亲生父母,如果知道墨囡在咱们家不受待见,还时时挨打挨骂,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心疼?她就是个没人要的!没准是谁偷男人生的野种!谁会心疼她?有人心疼她还能把她给扔了?我养着她对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不然现在还没人要呢!怎么?难道我还养出仇来了?早知道,就不把她带回来!” “我求求你了,小声点行吗?” 亲生父母吗? 陈一墨心里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哗哗而下。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我了? 第19章 谁动了我的枇杷 1 夏天的脚步,随着怪老头儿院里探出院墙的枇杷枝上的枇杷果一天天黄透而近了。 陈一墨在墙根下拾起自然掉落的几颗枇杷,吹了吹灰,装进自己提的塑料袋里,前去敲门。 “你这臭丫头!怎么又来了!”十分嫌弃的苍老的声音后,门开了,门内杵着吹胡子瞪眼的怪老头儿,还有那只如今见了她就摇尾巴的大黑。 她笑眯眯的,把塑料袋里的骨头倒出来,摸摸大黑的头,“大黑,来吃。” 今天中午家里吃的是猪大骨炖海带,吃完后她收拾收拾出来扔垃圾,骨头正好给大黑当零食吃。 大黑显然已经被她投喂惯了,大脑袋在她掌心里蹭蹭,欢实地啃骨头去了。 怪老头儿哼了一声,“真没出息!几根骨头就收买了!老头我平时没给你吃饱?” 大黑冲着他汪汪两声,好像在说:难道你不是在等小囡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门口杵半小时了! 陈一墨已经开始熟练地收拾打扫了,一边还笑嘻嘻地说着,“今天来晚了,等了一会儿河生哥,河生哥期末考试没考好,天天的被他爸关在家里,今天想不到法子偷跑出来了。” 怪老头儿还是冷哼,“谁稀罕你们来?闹得人头疼!” 陈一墨笑笑不说话,埋头捡枇杷去了。 自从在怪老头儿这吃了一回核桃云片糕,又得了一回奶糖,她便时不时会来这里,不请自来,帮着老头儿扫扫地,做做饭,或者补补破衣服,当然,针脚是如何被嫌弃就不提了。 如果有时间,她还会陪老头儿一起吃,不为别的,就为那一晚她回首时见到的灯光下老头儿望着他们离开的一幕,就为那一幕里,始终为他们留着的那盏灯。 从那一刻起,她便有种感觉,老头儿和她在这世上是同一种人。 那种感觉,她长大以后才懂得有个名词可以用来匹配,这个名词叫孤独。 她和他,都是没有人要的孤独之人。 所以,她从那时起,便坚信,其实老头儿是欢喜见到他们的。 后来,她每一次和宋河生来看他,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尽管老头儿每次都拉长着一张脸对他们大呼小叫,但每一次都没赶他们走,还总是把他十分嫌弃的糕点扔给他们吃…… 哪来那么多让人嫌弃的糕点?还不重样? 因她时不时便过来,如今放了暑假,时间更是充裕,基本隔天便能来一趟,所以,老头儿这里已是十分干净整洁,她已无需再花大气力打扫了,稍稍整理后,便把捡来的枇杷洗干净了,放在院子里的小竹茶几上,给老头儿吃。 院子不大,树荫郁郁葱葱,小竹几搁在树下,十分凉爽。 “老头儿,你可真会享受!”她自己也搬了把小竹椅,坐在了对面。原本她是叫他爷爷的,被他训一顿,说不是她爷爷,别胡叫,河生哥便叫他老头儿了,他居然没反对,可真是个怪老头儿。 她白生生的、小小的手,取了一颗枇杷,剥去皮,喂到老头儿嘴边。 第20章 枇杷2 老头儿嫌弃地一扭头,“不吃!” “吃嘛吃嘛……”她咯咯笑着,还撒了个娇。 老头儿这才一脸不情愿地给了她个面子,皱着眉,“勉为其难”吃了。 “真酸!”吃完吐籽儿的时候他还要吐槽。 “那也是你自己种的枇杷酸!”她点着小脑袋说,一点儿也不怕怪老头。都说怪老头要吃小孩儿,胡说! 老头儿板着个脸,“小囡囡好的不学,跟坏小子学顶嘴!” 陈一墨捂着嘴嘻嘻笑。老头儿说的坏小子便是河生哥。 老头儿态度总是不好,河生哥便老和他吵嘴,可吵来吵去,也没见老头儿把河生哥吃了呀?相反,他们还有糕点吃,所以,陈一墨也渐渐被带着和老头儿你一句我一句地打嘴皮子仗。 她喜欢和老头儿这样玩。 很多年以后,她回想童年,最平静温馨的时光,便是在这破旧小院里,或有河生哥和胖丫,或者就她和老头儿两人,围坐树荫下的小竹几,吃饭尝糕,斗嘴说笑,蝉鸣犬吠,喧闹不止,哪怕把老头气着了,老人家操起板凳要砸他们,飘荡在这院里的也是他们的嘻嘻哈哈声。 小孩儿并不惧打骂,小孩儿也最是敏感,这打骂是真是假,里面饱含的是疼爱,还是厌恶,他们比谁都体会得明白。 她剥第二颗枇杷的时候,老头儿再不肯吃了,还进屋取了一瓶橘子罐头来,开了盖儿给她,“不好吃!给你!” “这还不好吃呢?”陈一墨眼睛都笑弯了,“我们一人吃一半吧?” 老头眉毛皱得铁紧,“我不喜欢吃!” “不喜欢吃您还去买?”陈一墨嘻嘻一笑。 “谁说是我买的?”老头儿顿时炸了毛,“我在垃圾堆里捡的!别人给我的!我怎么会去买?” 陈一墨咧了咧嘴,小声说,“我上午亲眼看见你在街口的小卖部买的呢!” 说完,知道老头儿必定暴跳如雷,赶紧跳了起来,直奔厨房而去。 果不其然,老头儿已经操起板凳要砸了,身后气哼哼的声音在说,“算你跑得快!不然砸扁你的小身板!” 陈一墨去厨房溜达一圈回来,手里多了两只小碗、两只小匙,认认真真把一瓶橘子罐头分成两碗,她和老头儿一人一碗,还很认真地说,“老头儿,我知道你对我们好,谢谢你,我们也很喜欢你。” 老头儿的脸都红了,还好皮肤本来就黑,不太能看出来,别扭地哼了哼,“我要吃小孩!把你们养肥了我正好一锅炖了吃!” “我才不信呢!”陈一墨把先喂一勺糖水给老头儿喝,“你是好人!他们胡说!反正我们喜欢你!” 老头儿别别扭扭喝了一口,还是吹胡子瞪眼的,“谁要你们喜欢?你们就是喜欢我这里的好吃的!” 陈一墨笑眯眯的,不与老头儿争辩,还吃了一大勺桔片,用行动实力表明老头儿说得没错,她就是爱他这儿的好吃的! 老头儿被她这小模样气得哼哼的,一副见不得她如此嘚瑟的样子,指着工具间,“去!打扫!” 第21章 “我刚刚打扫过了!干净着呢!”她又吃了一口,眼睛弯弯的,十分满足的小表情。 老头儿哼了一声,“再去!每件工具全部仔细重新擦一遍!还要说出来叫什么名字!” 陈一墨傻了,“可……可我不认识它们啊……” 老头儿便露出你终于也被难倒了的得意眼神,“还不快去!” 陈一墨嘟着嘴,慢慢把小勺放下,蔫头蔫脑进工作间去了。 工作间里一张桌子,桌子两层,她整个人还没第二层桌子高,下巴堪堪能搁到第一层桌面上,陈旧的、布满斑驳印记的桌子曾经蒙着厚厚的灰尘与污垢,如今已被她擦得干干净净了,只是,桌面的印记却无法再去除,有些像火烧的,有些像刀划的,有些像磕的,联想关于老头儿的传说,这张桌子记载的,大约是老头儿一生的故事了吧? 莫名,小小的她觉得心里异常平静。 大约是因为,她骨子里便喜欢这些古旧的、有着厚重历史的东西,即便还是个懵懂稚子,就能感应到它们的魅力。 拉开第一层抽屉,里面满满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工具。 老头让她认的便是这些了,可她哪里知道名字? 她举起一把奇形怪状的东西出去了,大声问,“老头儿!这是什么?” 老头儿歪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喊声半睁了睁眼睛,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固定锯弓!” “……”八岁,二年级的她,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四个字,嘴里默念好几次,硬生生给记下来,转头又进去了,另举了一把跟这个有些相似的,跑出去又问,“那这个呢?” “可调式锯弓!” “……”哎哟,比刚才那个还难记!她挠挠头发,多念了五遍,才换了一个再跑出去,“这个呢?” “锯条!” “这个呢?” “游标卡尺!” “这个?” “圆规机剪!” 如此反反复复十几趟,她手里揣着把锉刀跺脚,“太难了!这么多!我记不住了!” “笨!”老头儿嫌弃她从来不留情。 “那你过来!我都跑累了!”小姑娘身板本来就小,又好胜心切,短腿短胳膊的,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 老头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到底是从躺椅里起来了,和她一起进了工作间。 “老头儿,你该换张新桌子了,你看,这桌子都坏掉了!”她指着桌面的各种疤痕。 “你懂什么?”老头儿在她脑门上一敲,“这叫桌子吗?这叫功夫台!” “功夫台?”陈一墨纯属鹦鹉学舌地念了一句。 “嗯。”老头儿见她模样乖巧,倒也温和了几分,还告诉她,“这可是我学徒的时候,我师父亲自给我打的功夫台!” 一晃他都老了…… 老头儿眼里涌起几分沧海桑田似的风云,怀念,悲怆。 陈一墨“哇”的一声,还用手摸了摸那些疮疤,顿觉它们更加厚重有内涵了。她冰雪聪明,联想老头儿的行为,惊喜道,“老头儿你是打算收我做徒弟吗?那你可要给我打张新桌子?哦,不,新功夫台!这个太高了!” 第22章 老头儿嫌弃地瞪她一眼,“你怎么不说你太矮了?” 陈一墨的重点可没在矮不矮这点上,她眼睛一亮,“那你是真的要收我做徒弟了?徒儿见过师父!”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双手作揖,行了拜师礼,至于给老头儿当徒儿有什么好,她完全不懂,她只知道自己喜欢怪老头儿,成为老头儿的徒弟,就能常常和老头儿作伴了,也跟老头儿更亲近了。 老头儿却炸了,“谁说要收你当徒弟?我要收徒也不会收你这么笨的!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收徒弟!” 陈一墨一点儿也不生气,小脑袋点啊点的,给大黑顺毛似的安抚老头儿,“好嘛,好嘛,不收就不收,你也犯不着跟大黑似的,一逗就汪汪啊……” 老头气死了!他会收这样的徒弟吗?这世上有徒弟敢骂师父是狗的吗?他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哦,遇上这么个赖皮鬼精灵丫头! “来,再考考你,还记得多少!”老头儿不能揍她,只能为难她了,“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三角锉!”刚刚才问过的,她还记着呢!再说,三角形,她学过了! “这个呢?”他换了一把。 “圆锉!” “这个!” “这个……钳……钳……什么钳……” “拉线钳!”老头儿脸色不好看了,“这个?” “什……什么……圆规……什么来着……”她的小脸已经皱了起来。 老头儿哼哼呼呼的,又要怒了,“这个?” 叫啥来着?四个字的!她挠挠头发,真的想不起来了,可是,她还记得一个字,嘟着嘴嘀咕,“锯……锯子……”锯子她还是认识的,河生爸爸做木工活的时候也有用这种形状的东西,只不过大好几个号…… 老头儿终于炸了,在她头上用力一敲,“锯子?你当是锯木头呢?这叫固定锯弓!我说你这么笨,可怎么得了哦!” “反正你也不收我为徒,我笨不笨的,有什么关系?”陈一墨也哼哼唧唧的,把锉刀往桌上,不,功夫台上一扔。 “你还有理了你?不好好学这个,以后拿什么来我这里骗吃的?你个小骗子!”老头儿开始吹胡子瞪眼。 “我给你煮饭啊!给你缝衣服!帮你扫地!”她一脸我很有用的表情。 老头儿哼了一声,“就你?煮的饭还没大黑煮得好呢!缝衣服?我好好一件衣服你缝过之后我都没脸穿出去了!” “那,以后你让大黑给你煮饭!让大黑给你缝衣服好了!哼!”就他会哼,她不会吗?她哼过之后还很气派地挥挥手,“我走了!回去了!” “等等!”老头儿大声呵斥。 她小脸扭回来,背着手,一副小老头儿的样儿,“知道我的好了吧?” “你好个甚?小骗子!”老头儿气得呼呼的,如果有长胡子的话,胡子一定飞起来了,“放暑假了吧?” “嗯!”小下巴翘着,小嗓儿亮亮的。 “以后天天来!小骗子!”说完,嫌弃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快滚吧! 小骗子也是有性格的好不好? “我才不来了呢!”叉了叉小腰,撒腿儿就没影了,只有大黑夸张的汪汪声表明小骗子已经跑出了院门。 老头儿跨出工作间,看到墙根底下的一兜枇杷,一拍脑袋,懊恼不已。 忘了,忘了把枇杷给小骗子带走了,哼,这么酸的东西,他可不吃,拿去惩罚小骗子! 至此,陈一墨在老头儿这里有了个新的外号——小骗子。 小骗子,怪老头儿,嗯,还挺配,一听就是一家人。 第23章 第二天老头儿一大早就去称了只鸡,炖了汤,还把那一大兜枇杷搁在院子里显眼的位置,怕再给忘了。 鸡汤炖到中午,整个院子里都飘着浓浓的香味,惹得大黑上蹿下跳的,十分着急。 老头儿却不给吃,自己也不吃,坐在院子里,正对着院门,摇着把蒲扇,时不时地睁眼看一看院门,或者站起来嘟哝热,要开院门吹吹风。 折腾到天黑,铁锅里炖的鸡干了几回汤,添的水煲出来都不香了,他才悻悻然扔了几块给大黑吃,自己胡乱喝了碗汤,睡了。 “哼!说不来还真不来了!个没良心的小骗子!”躺在床上,他还愤愤捶床。 陈一墨果然好些天没来,老头儿搁在院里的那一大兜枇杷渐渐发黑,腐烂,被老头儿整袋扔掉了。 十天后,陈一墨终于来了,雪雪白的小瓷娃娃被晒成个小碳妞,乍一出现,老头儿险没认出来。 “你这是到煤堆里滚了几滚来的?”老头儿十分嫌弃的表情,“一点儿不可爱了!” “老头儿,你从来也没觉得我可爱过啊!”陈一墨笑嘻嘻地说,露出一口小白牙,和她的小黑脸成鲜明对比。 “那倒是!”老头儿的架子又摆起来了,“你不是再也不来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陈一墨已经和大黑玩在了一块儿,大黑绕着她直转圈,明显对她手里拎着的袋子感兴趣,舌头吐得,连老头儿都替它害臊,很想问问它,刚刚才吃了一盆的人,不,狗是谁? “有吃的有吃的!”陈一墨赶紧把袋里的肉骨头倒给它啃,一边回头回答老头的问题,说的话可真是气人!她说,“那不是怕你老人家太想我了吗?” 真是没脸没皮!这都跟谁学的? 老头儿捂眼摇头,“谁想你?你不来这几天我不知过得多开心!好不容易安静了几日,你又来捣蛋!” 他捂着眼,不知道陈一墨拿什么在他面前晃了几晃,“你不看我是吧?那我这礼物可就不给你了!我给大黑!” 什么?礼物? 他立马睁开眼,只见在他眼前晃着的是一件衣服。 他斜着眼,“哼,我当什么好东西呢?一件儿破衣服?小骗子,别是你把你爸爸的补坏了,你爸不要,你拿来哄我的吧?” “什么破衣服?是新衣服!”陈一墨把衣服往后一藏,“不要算了!” “谁说不要了?”他拿扇柄敲敲她的头,“这衣服我不要,大黑能穿?大黑是只狗!我不要可不就浪费了?人啊,不能浪费!浪费可耻!” 正在埋头啃骨头的大黑汪汪叫了两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狗怎么了?狗就不能穿衣服了?狗穿怎么就浪费了? 只不过,它的态度被老头儿直接忽视了,老头儿正用挑剔的眼光检查那件衣服呢,发现,嘿,果然是件新衣服!他心里又不能平静了,瞪着陈一墨问,“小骗子,虽然你是个小骗子,但在我这里骗吃骗喝还不打紧,这……去骗衣服可就不好了!” 第24章 “我才不是小骗子呢!”陈一墨是断然不愿意接受这个外号的,“衣服不是骗的,是我买的!” “买的?你哪来的钱?”老头儿皱着眉。 陈一墨一笑,“我不是十来天没来看你了吗?这十天我可忙了。我爸厂里发不出工资,就每人发了一批衣服,我带着衣服出去摆摊儿,帮我爸爸挣钱呢!” 老头儿算是明白了,“这衣服就是你爸领回来的?” “嗯!”她笑着点头,一口白牙十分耀眼。 “那也不行,你爸让你摆摊的衣服,你不能拿来送人!”老头儿难得的正经严肃,这傻孩子,付英英那精明劲儿,她这胡乱一送,回去不得挨付英英骂啊? “这是我买的啊!”陈一墨便叽叽呱呱说开了,“每件衣服卖多少价,我爸都告诉我了,可好多衣服我卖的都比我爸叫的价高,多出来的钱,我就买了这件啊,这不就是我买的吗?” 老头儿看着小骗子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暗叹,这丫头,倒是真聪明,若是投身到好人家,有亲爹亲妈的,不知多有出息,再看她自己,还穿着她那身半新不旧的褂子,不由问她,“那你怎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件?” 她摇摇头,“我的衣服又没破啊!哪像你,衣服全是补丁!我都快没地方下手补了!”还一脸的优越感…… 老头儿气得无话可说,她这套衣裳还有啥优越感?的确是没破,可是,裤子都快短到膝盖了,一伸手,别说肚脐眼,小胸脯都要露出来了! 他在这又气又叹的,陈一墨已经开始打扫了,还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劝他,“老头儿,你就爱整洁一些吧,我就这么几天没来,你家院子又成垃圾场了!” 老头哼了哼,正想着,垃圾场怎么了?反正你要来打扫的!结果,听到她下一句是:“我以后不能常来,你可怎么办啊?” 屁大点的人,说一老头“你可怎么办”,这语气多好笑不说,老头儿委实也不想笑,只虎着脸追问她,“为什么不能常来?想偷懒?” “不是……”陈一墨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放假了,要给爸爸妈妈分忧的!上午带弟弟,下午要去摆摊儿卖衣服,晚上还要写暑假作业,哪有时间再来啊!我今天还是因为上一批衣服卖完了,我爸新货没取来,才能过来看看你呢!” 老头儿心里别扭着呢,这傻丫头是不是缺心眼儿?陈家人这么苛待她,她还双眼发亮一脸骄傲的样子,嘚瑟个什么劲儿?谁家舍得八岁的亲闺女顶着快40度的高温下午出去摆摊儿卖衣服的? “傻帽!”他哼了一声。 傻帽儿可没觉着自己傻,还得意着呢,在他面前显摆,纯澈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老头儿,我能赚钱了!你知道吗?我能赚钱了!我比大人还能干呢!能帮爸爸妈妈赚钱了!” 老头儿心里直犯愁,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帽儿!以后可怎么得了哦! 第25章 他哪里晓得,小丫头心里还有句话呢,她自己能帮着赚钱,以后上学交学费买笔什么的,妈妈就不用那么不开心了吧? 可是,小丫头还是太天真了些,成人的世界和想法不是她一颗透明的赤子之心能揣测得到的。 她在院子里忙着打扫的时候,胖丫和宋河生也找来了。 “刚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就知道你来这了!” 宋河生一双手脏乎乎的,去擦陈一墨脸上的汗,在陈一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印子,胖丫看得哈哈大笑。 陈一墨这会儿兴奋着呢,“河生哥,我能赚钱了!我妈都夸了我呢!说我赚的比大人还多!” 宋河生也傻笑,“我知道了!陈婶儿到处说呢,还说给我妈听!你可真棒!” “嘻嘻嘻!”陈一墨腼腆地一笑,又对胖丫说,“胖丫儿,我能赚钱了!我赚了好多钱呢!” 老头儿在一旁,简直无法直视,好嘛,小傻帽真傻了! 胖丫却拧起小眉头,“墨囡,你赚钱去了,我们都不能和你玩了!” “对哦!”宋河生也觉得这点忒伤脑筋,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墨囡能赚到钱,陈婶儿对墨囡都好多了,他觉得自己太没出息,挣不到钱,如果他能帮墨囡挣钱多好…… 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没关系啊!我们可以帮墨囡一起卖衣服去!” 胖丫也觉得这个主意好,点着头,“卖衣服那里还有个老奶奶卖雪糕呢!” “你就知道吃!赶紧擦桌子去!” 老头儿看着这仨小破孩直摇头。还一起卖衣服呢!你们爹妈都没舍得让你们出去吃苦,你们倒好,自己找着苦吃! “行了行了!”老头儿招招手,“今天先不打扫了,来来来,给我干别的活!” 在叽叽喳喳询问“干什么”的喧闹里,老头儿领着一串三个小猴子进了工作间,让他们一字儿在功夫台后排开,扔给他们一人一把线锯,一块小银板,还有钢尺和画图工具。 “这是要干什么?”宋河生用尺敲着银板,蹭蹭作响。 “放下放下!猴儿崽子,不是拿给你们玩的,要正经干活!”老头儿觉得脑仁儿疼,有点后悔把这仨拘在一起了,“先划线,在板上画,每条线的间距不能超过3毫米,然后用这个,这叫线锯,先把工具认齐咯,用线锯把板沿着线锯开。” 他坐下来,先示范给仨萝卜头看怎么装线距,“看着,这叫锯弓,要将锯弓前端顶着功夫台的木台塞,这里就是木台塞,弓口向上,肩膀顶着锯弓手柄,轻轻压,记着,不能使太大力,不然锯条会断,这个就是锯条,看着,压住手柄以后,锯齿朝上,安装上去,记着肩膀一定不能太使力,装上以后,旋紧螺钉,就装好了。你们来试试,宋家小子,你先来。” “这容易!”宋河生率先开始了,结果,毫无悬念,锯条啪地断了。 胖丫和陈一墨也无例外。 如此三番两次,老头儿头疼,“算了算了,我先给你们装!”照这么下去,他能被坑穷! 第26章 锯条装好,便让他们开锯,给他们仨一人打开一个小抽屉,“站这儿,对着抽屉!”锯下来的银屑还能再收集起来再熔,虽银不如金值钱,但一开始就要养成好习惯。 说完发现仨萝卜头不够高,又给他们每人脚下垫了个小凳子,让他们踩着干活。 “好嘞!还是我先来!”宋河生踩上凳子。 胖丫儿和陈一墨见状也拿起了钢尺。 一样的活儿,三个人完成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宋河生一开始还能3毫米一量一画,后来,便觉得麻烦了,估摸着差不多3毫米,便直接画起来了,宽宽窄窄距离不等不说,还画得不平行,起笔的时候还与上个线3毫米或者4毫米的艰巨,画下去却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尾部的间隔一会儿2毫米一会儿5毫米,最后两条线相交的都有。 他挠挠头,笔一扔,“太难了,我开始锯吧!” 胖丫呢,是画一条线锯一条,她烦恼的是,明明线画得齐齐的,为什么一锯就不按照线走了呢?锯出来的全是歪的!而且锯了没多会手就酸了。 她将锯子一放,“太累了,我要喝点水去!” 喝完水,也没见她接着来锯,跑进跑出的,一会儿去院子里摘朵花,一会儿又进来拿锉刀碾花汁。 只有陈一墨,小小的人儿,站在小凳子上,一丝不苟地用尺子在银板两端都量出3mm的间距,并且标上点,再划线就不会像那俩货一样一会儿飞天上一会儿跌底下,规规矩矩的3mm,一丝儿不差。 待画完了,才拿起线锯开始锯,锯得很慢,不像宋河生那样着急,也不像胖丫那么毛糙。 一个小时过去了。 宋河生倒是早早完成了他的工作,锯出来的东西宽的宽,窄的窄,长方形梯形,形状不一,而胖丫则自从去喝水以后就再也没拾起她的锯子。 两个人已经在老头儿的院子里上树钻洞,玩得不亦乐乎,只剩陈一墨,还在认认真真锯她的银条儿,每一根银条都一样长短,一样宽窄。 老头儿也没吭声,任那俩皮猴瞎玩,只在一旁摇着蒲扇打着盹,估摸着差不多了,他才去看陈一墨。 小小的人儿到底年纪小,没力气,锯块银板,手指都勒红了,鼻尖儿全是汗,小下巴咬得紧紧的。 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继续锯,“还有一点儿,马上好了。” 老头儿不打扰她,在一旁给她扇着风。 陈一墨按着已是窄窄一条的银条,小心翼翼锯完最后粘连的一点,松了口气,朝老头儿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好了。” “嗯!”老头儿也不评价,让她把工具银条都规整好,叫她出去吃西瓜。 玩疯了的宋河生和胖丫儿见有西瓜吃,也满头大汗地围了过来。 还是把西瓜摆在树荫的茶几下,燥热的下午,夏蝉“知了知了”叫个不停,累了的三个小朋友瘫坐在竹椅,凉沁沁的西瓜入肚,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泰了。 第27章 “老头儿,你这儿可真舒服。”宋河生拍着圆鼓鼓的肚子。 老头儿哼了一声,“可没有白舒服的!要干活!” “还有什么活儿要干啊?”宋河生哀嚎。 老头儿拿了三本画册出来,扔给他们,“在家照着画,每天画,觉得自己画的好看了,就拿来给我检查!” 仨小孩打开书一看,就是各种花啊草啊动物啊人物啊。 “这个画了有什么用呢?”胖丫皱着脸苦恼地问,她还有好多暑假作业没做呢! “只管画就是了!画好了才有西瓜吃!”老头儿板着脸。 宋河生和胖丫都觉得家里又不是没西瓜吃,谁稀罕啊?可是,偏偏还真稀罕到老头儿这里来玩儿,虽然不情不愿,但最终还是别别扭扭把画册收起来了。 只有陈一墨,默默拿了画册,一句怨言也没有。 走的时候,仨小家伙一如既往地说,“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然而,这一去,竟然整整一个暑假都没有再来。 这个暑假,注定不平凡。 他们住的这条临河的街道叫清河街,街上住着的大多是厂子的工人,这两年各家厂子都不太景气,陆陆续续有人下岗,陈亮夫妇工作的服装厂也是在垂死挣扎,不然付英英也不会索性就在家带孩子,工厂更不会发一大批卖不出的衣服替代工资。 夫妻俩只觉得未来的生活摇摇欲坠,而就在这个暑假,服装厂彻底宣布倒闭,陈亮除了又带回一大批衣服,什么都没有,就回了家。 家里多了个儿子,收入突然变零,付英英每天摔盆打碗,脾气也跟这燥热的天气一样,一点就着,而陈亮和陈一墨自然成了出气筒,每天都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慎被付英英逮着骂。 陈亮是个老实人,要他去摆摊卖衣服,一天也卖不出去一件,但陈一墨机灵,这个暑假天天出去,每天带回去的钱好歹稍稍平复付英英焦躁的心,可衣服总有卖完的时候,没有固定工作就没个保障,陈亮也试着出去找事做,但这些工作朝不保夕的,没准儿哪天又丢了,付英英想着宝贝儿子的未来,急得一个暑假都瘦了一圈。 穷急,便会生出变数,这变数有好的,也有坏的,端看人性。 街道上有些人便索性南下沿海,而有些人则挑起了担子推起了车子,做小本买卖。 付英英自己要带儿子,陈亮又是除了傻傻干活什么都做不好的人,该怎么办呢?付英英看着一个暑假晒得漆黑的养女,心头有了主意。 宋河生就是这个时候跑到小院来的,气喘吁吁拉着老头儿的手就跑,“老头儿,你快去看看墨囡!她妈妈不让她上学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宋河生第一时间就来找怪老头儿,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老头儿和他们非亲非故,脾气还臭…… 老头儿被他拉得差点跌倒,“怎么回事啊?你说说清楚!” “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宋河生急得很,拽着老头使劲跑。 第28章 陈家此时也正在吵架呢,就是为了陈一墨念书的事,陈亮始终不同意,但付英英决定的事谁又能改? 今天是报名的前一天,他顶着付英英的怒火跟她做最后一次沟通。 “再穷也要让她把初中读完,不然街坊邻居要戳脊梁骨啊!我们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再说,念书要几个钱?”陈亮小心翼翼地说。 付英英眼皮一翻,“戳脊梁骨?你让他到我面前来戳试试!我看谁敢!难道我不想让她去念书啊?还不是你没本事!你要能像胖丫爸爸似的开个餐馆,或者像河生爸爸似的给人做木工活,那我也供她念书!你会什么?你除了会张嘴吃饭你还会什么?在服装厂工作了一辈子,连件衣服都做不好!你有什么本事让她去上学?不过是个丫头,要嫁到别人家去的,从小学着做生意,还能给自己攒笔嫁妆!也能贴补家用,就她这两个月赚的钱来看,挣上个二十年,以后鸣宝娶媳妇都不用愁了!靠你?我们娘俩要饿死!” 说完,换了副好脸色对陈一墨说,“墨囡,你不要怪妈妈,念书有什么用?我们服装厂的副厂长不就是大学生毕业吗?结果怎么样呢?厂子一样倒闭,还不如胖丫爸爸学门手艺,一辈子受用不穷!你现在学着做生意,长大了指不定也能开店,挣大钱!” 陈亮听着皱眉,“可你让人家怎么看我们家……” “看什么看?谁要敢到我面前来说三道四,就把死丫头领他家去!他家供着上学去呗!”付英英火了,一顿怒吼宣告这场争吵必须就此结束。 陈一墨低下头,死丫头…… 每天她把卖衣服的钱交给付英英的时候,她便是乖墨囡,一旦付英英发火了,她就是死丫头…… “爸爸,妈妈。”她小声说,“你们别吵了,我不上学就是,卖衣服赚钱也挺好的。” “你……”陈亮一屁股跌在了椅子上,苦恼无比,“傻孩子……只怨爸爸没本事……” 易老头儿就是在这个时候到陈家来的,身后还坠着个满头大汗的宋河生。 天气热,陈家大门敞着,只关着一扇纱窗门。 付英英透过纱窗,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后头那个熟悉,宋河生!这坏小子每次来都没啥好事!今天只怕又是为墨囡上学的事来找茬的! 她眉毛一竖,就想发火,结果纱窗门一开,走进来个瘦老头儿? 她一看,认识,又不认识! 认识是因为谁不知道河滨住了个怪老头儿,一生没结过婚,更是无儿无女?不认识是因为,怪老头儿脾气怪,不跟任何人来往,她陈家也跟他没有来往,倒是听说死丫头去老头家玩过,莫非,是为死丫头的事来的?必然是的!宋河生那臭小子带来的呗! 她做好了与老头儿大战一场的准备! 论骂架?不是她付英英吹牛!这整个河坊街就没人是她对手! 她卷起了袖子,蔑视的眼神看着老头儿。 陈一墨已经下意识地往老头儿身边靠去了。她猜到了老头儿是为了她念书的事来,可是,老头儿哪里说得过妈妈呢?别连累老头儿被妈妈训,就像爸爸一样,被训得像只鹌鹑一样不敢说话。 第29章 老头儿却拍拍她的头,示意她别怕,自己则在陈家待客的椅子上坐下了。清瘦刻板的面容,花白发须,这么大马金刀的一坐,举手投足竟有几分清绝出尘的气势。 付英英都觉得奇怪了,平日里看着邋遢又抠搜的老头,今天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怎么着就像个世外高人一样了呢? 再细看,还是那身半旧的对襟衫,唯一的变化就是布鞋没破洞了呀? 付英英这一惊,声势上就先下去了,只见老头儿手一挥,开口就道,“墨囡必须上学!”语气十分的霸道,不容置疑。 付英英心里冷哼,她果然料中了不是?在这等着呢!被老头儿唬了下去的气势瞬间高涨,斗志顿时爆棚,双手一拍,声音就炸了,“我说……” 老头却伸出三个手指头,“三百块。” 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付英英的高音炮刚起了调儿就成了哑炮。 “什……什么意思?”她以为老头儿拿三百块出来给陈一墨交学费呢,那她也不干啊!学费要几个钱?关键在于陈一墨上学去了没人做生意贴补家用了! 老头儿却道,“我收这丫头为徒,每个月开三百块钱工资。” 付英英张大的嘴两分钟没有合上,还是陈亮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什……什么?你说……说……给墨囡开工资?” 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三百块啊!他在工厂干一个月都没有三百块!每个月都要拼死拼活争取多干点儿拿计件奖金! “没错,我收丫头当徒弟,我开工钱,平时让丫头去上学,放学以后和周末时间来我这里当学徒!”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 付英英这才反应过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但是仍然不敢相信,“你……你说的当真?每个月三百?一直供到她上完学?”她可不傻,别供了一个学期又说不供了! “当真!每个月三百,一直供到她工作!”老头儿板着脸接过陈一墨递给他的茶,呷了一口。 付英英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儿,马上指挥着陈亮给上点心水果,把陈一墨拉到跟前来,再往老头儿面前推,“我们墨囡啊,又聪明又勤快,长得也水灵,不然,当初在福利院也不会一眼就合了我眼缘,说实话,我也想供她上学,好好培养个大学生出来,我不也能跟着享享福?但是家里条件实在不好,不然,哪里舍得委屈了她呢。” 她嘿嘿笑着给陈一墨整理衣领,又拍拍衣襟,“现在好了,承蒙您老人家看得上,那我们就把墨囡交给你了。墨囡啊,你可要记得……”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老头姓什么,索性便称“师父”了,“要记得师父对你的恩,以后长大本事了,记得报答师父!” 陈一墨站着,老头儿坐着,两人的眼睛正好在同一水平线上。 陈一墨看见的是老头儿刻板的脸上那双凹陷的老眼里慈爱的光,泪水便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付英英还在催着她跟老头儿道谢,可是,小小的她已经明白,她和老头儿之间,又岂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的? 第30章 “这个……师父啊,这个收徒是不是有个文书啥的?”付英英的意思是想立字据,怕老头儿开个空头支票,最后不兑现,毕竟这一供就要供十来年呢!不过,付英英心里也有她的小算盘,就算不供完她也不亏,供到小学,墨囡就念到小学,供完初中,就念到初中呗,横竖她陈家又不花费什么,每月净赚三百! 老头心里冷哼,他也正有此意呢,而且还指使宋河生把居委会的叫来了,当着大伙儿的面写了收徒文书,按了手印,并且付了第一个月的三百块钱,挥舞着钞票强调,“既然收了徒,我又付了工资,丫头周末和放学后的时间都得来我那里干活学艺,耽搁了时间我可是要扣钱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付英英笑嘻嘻地吹干文书上未干的手印,眼珠子随着老头儿手上的钞票转! 当晚,陈一墨送老头儿回去,路上一直拽着老头儿的衣角不松手,也不说话。 老头儿见她这样,板着脸把自己的衣服从她手里解救出来,还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我就这么几件衣服,你别给我拽破了!拽破了你赔啊?别忘了我工钱已经开出去了!你这个月还没开始上工呢!” 陈一墨看着老头儿一脸嫌弃的样子,抿着嘴笑,眼泪却噗噜噜落下来。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老头儿更加嫌弃了,摆摆手,“哭得我脑仁疼!小姑娘就是麻烦!赶紧回去吧!别烦我!” 说完满脸厌烦地走了,好像真的多看她一眼就烦恼似的。 宋河生笑嘻嘻地和陈一墨站在一块,冲老头儿的背影嚷,“老头儿,我知道你是大好人!” 老头儿挥挥手,“我可不是好人!明天都把作业给我带来!交不上来可是要揍人的!” 宋河生听见作业两个字就头疼?他好不容易把暑假作业赶完了,老头儿那里还有什么作业啊? “画。”陈一墨提醒他。 他顿时蔫了,“完蛋完蛋!我把这都给忘了!” 陈一墨便抿着嘴笑。 “不管了!我今天回去画完它!”宋河生嘿嘿一笑,握着陈一墨的手,眼里的粼粼波光像盛夏艳阳下的河水,闪亮耀眼,“墨囡,这下好了!我们又能一起上学了!” 难得的,付英英脸上也堆满了笑,还留宋河生吃饭。 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付英英怎么不高兴?每个月三百啊!可不是一笔小收入!往常在厂里上班,有些人一个月还挣不到三百呢! “婶儿给你蒸肉吃!墨囡也有!”付英英话一说出口,其实就有些心疼了。她这么大年纪生孩子,早没奶吃了,上好的里脊肉,剁成肉泥,煮汤,给儿子拌米糊吃的,她和老陈自己也是一口都舍不得尝,可话已说出口,总不能收回,按了按心口,安慰自己,好歹墨囡每个月能赚三百呢!舍一口出去怎么了?这般想着,脸烂成一朵菊花,去收拾傍晚捡回来的菜叶子去了。 她总是傍晚去买菜,猪肉摊老板给她留小小一块里脊,剩下的别人不要的筋筋绊绊的肉,她便宜买回来让家里唯一的劳动力陈亮改善伙食,她自己和陈一墨都是吃捡回来的菜叶子的,猪肉老板卖剩的最差的几块骨头渣儿都送她了,她拿回来煮菜叶,也能沾沾油荤。 不得不节俭啊!她叹了口气,儿子还这么小呢,她和老陈年纪又大了,不给儿子攒点,他俩万一早早去了,儿子还没成年,可怎么办? 第31章 老头儿布置给他们仨的作业,只有陈一墨认认真真完成了,一个暑假足足临摹了三大本画本,其余两小只,一个用一晚上的时间画完一本,深刻诠释了什么叫鬼画符,另一个一本画本只画了两页,后面全是空白。 此刻这两小只正蔫头巴脑地等着老头儿揍屁股呢,老头儿是认真要揍人吗? 不,老头儿没揍人,老头儿只是打发这两只去打扫院子,他和陈一墨坐在树下吃点心和水果。 不知道老头儿哪里弄来的新式点心和奶提,他们从来没吃过的,一边打扫一边馋得直流口水,可没办法,老头儿不给他们吃啊!宋河生急得抓耳挠腮不说,胖丫本就是个贪吃的,顿时后悔不已。 陈一墨见状,一边吃,一边悄悄揪了提子往口袋里藏,老头儿看见了,也半闭着眼睛,只当不知道。 晚上回去的时候,陈一墨把口袋里的提子分给那俩货吃,两人顿时欢呼起来,只差喊墨囡万岁了,待一小半口袋提子吃完,两人还意犹未尽,砸吧着嘴说,“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葡萄!还没核!” 胖妞又是感叹又是遗憾,“这葡萄都这么好吃了,不知道刚才的点心得多好吃呢!” 陈一墨笑眯眯的,“下一回老头儿要你们做什么作业,你们好好完成不就有吃的了?”提子好藏,点心不好藏啊,不然她也装半兜。 宋河生“嗯嗯”地不断点头,但真到了下一回,又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老头儿说是要陈一墨去学徒,但陈一墨每天到了老头儿小院里,不过都是让她写作业,写完作业还有时间,就临几副画,或者老头儿老神在在地坐那给她当模特,让她画他。 她画出来的画像哪里能看?老头儿也不多说,画完就端糕点水果来给她吃。 这样的日子是当学徒? 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呢,周末的时候主动提出来,“师父……” “错了错了!”老头儿拍着小桌板。 “……”她吐了吐舌头,改口,“老头儿……”她也很是无奈啊,明明都写了拜师文书了,还不让她叫师父,得继续叫老头儿…… “嗯……”老头儿这才满意了,“什么事,说!” “老头儿啊,我什么时候跟你学艺呢?”陈一墨托着腮帮子问。 “着急了啊?”老头儿摸着花白胡茬的下巴。 陈一墨点点头,“今天周末,作业昨晚就写完了,闲着呢!”她觉着老头儿没长胡子,如果有长胡子,这姿势,可就跟老神仙差不了多少了。 “行!那就跟我来试试吧!” 老头儿这回交给她的任务仍然是锯银板。 “又锯啊……”陈一墨失望极了。 “嗯。”老头儿让她继续划线锯直线,锯完直线锯折线和波浪线,“还记得我怎么教你用锯子的吗?” “记得!”她认真想了一会儿过程才道。 “记得就好。”老头儿把锯弓和锯条给她,“可别把锯条折断了,不然要扣工钱!” 陈一墨认真地点着头,末了又冲他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龈,她知道,老头儿就是唬她呢,他才不会扣她工钱! 老头儿立马捂住眼睛,一脸嫌弃,“别冲我笑,这门牙缺的,丑得我眼睛疼。” 第32章 陈一墨更乐了,她掉牙晚,第一颗牙就是在老头儿这里磕桃子的时候掉的,老头儿还煞有介事的帮她把掉下来的牙齿扔上屋顶。 日子就在陈一墨练习锯银板的日子里一天天过去,从最初的锯线条,到锯圆形,再到锯空心环,锯五角星,最后,锯她想要的任何图案。 她的银板,锯了熔,熔了又锯,当她终于锯出来一朵漂亮的桃花时,内心十分激动,捧在手心里拿去给老头儿看,让老头儿帮她想办法用根绳子把桃花穿起来。 “穿起来干什么?”老头儿斜着眼睛睨了一眼她的作品,觉着丑得又要捂眼睛。 “别捂眼睛!”她扒拉着他的胳膊,“你教教我啊!” “打孔呗!” “不行!打孔就破坏花儿了!” “要穿起来送人?”老头儿一猜就猜中了她的心思。 她笑眯眯地点头,嗯,第一个她自认为能拿得出手的作品,要穿起来送给河生哥! 老头儿啧啧两声,“是要送给河生那臭小子的吧?” 她嘻嘻一笑,再次点头,老头儿真精明啊,啥都瞒不过他。 老头儿那一脸的嫌弃啊,毫不掩饰,“就这种丑兮兮的玩意儿,送出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你砸我的牌子呢!” 她噘着嘴,“河生哥才不会嫌丑呢!我锯的,他都说好看!”上回锯个五角星,五个角都不一般大小,他也说好看来着。 老头儿不同意!不管她怎么说,都不同意就拿这东西送人,还凶巴巴戳着她脑袋说,“丫头啊!这门手艺,你连门都没进,连一道小缝都还没打开,就开始嘚瑟了?跟我来!” 老头儿给她教第二课:练习锉功。 各种锉刀,她在初时打扫工作室时就认过一遍了,还记得一丁点儿吧,怕老头儿笑她,答起来十分底气不足,老头儿倒没笑话她,又教了她一遍。 如今她正儿八经跟着老头儿学,不再像从前玩玩闹闹,小小年纪,竟是十分用心,怕自己忘记,细细记了笔记。 老头儿本来有一本册子要交给她看,见她这样认真,很是满意。老一辈的手艺人始终相信熟能生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自己记的,印象会更深刻。 等她记完,老头儿就问她了,“你来说说,你这朵桃花,该用哪把锉刀?” 陈一墨在自己记的笔记里找了一圈,迷糊了,“平锉……半圆锉……还是……圆锉……” “不急,你慢慢想……”老头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眼里有难住陈一墨的得意,“这点儿东西都弄不明白,就敢拿出去送人了呢!” 陈一墨噘了嘴,“还是师傅呢!就会笑话人!也不教我!” 老头儿被她逗乐,这丫头啊,总算被他纠过来了,会笑,会生气,会撒娇,再不是那个战战兢兢像小鸡仔一样的受气包。 老头儿于是教她,她宝贝她的小桃花,还不肯拿出来当练习品。 老头儿少不了又笑话她一通,这么个丑玩意儿还当宝!笑完取了她从前练习时留下来的银条啊圆片啊,手把手教她怎么拿锉刀,怎么运刀,一共几种锉削法,平面的怎么锉,圆弧面的又怎么锉。 第33章 教完,便让她将小圆片锉成圆柱,还规定了尺寸。 陈一墨回想刚刚老头儿所教,先拿起了游标卡尺量圆片尺寸,心里有底以后,才去拿锉刀。 老头儿看着她生疏的手法,心里却也在点头,这丫头适合做这行,至少性子耐得住,也细心,不像那俩闹腾的家伙。 提起那俩家伙,不得不说,他们更是吃货,来他这里,吃东西才是最大目的,顺带帮他做个杂事也还行,但要他们练习枯燥的锯功,这俩总是各种借口开溜。 没办法,这事儿半点强求不得,他自然也就不会强迫。 正想着呢,有人来访。 他这破院子,从来没访客,所以没有门铃,这会儿院门被敲得震天响,听这动静,他便以为是宋河生和胖丫,让陈一墨自己练习,他去开门了。 他唬着个脸,准备凶一顿臭小子,结果,表情却在门打开的瞬间冻结。 陈一墨初时也以为是宋河生,但等了一会儿还没见人进来找她,外面的动静更是诡异,大黑汪汪叫个不停。她放下锉刀,悄悄从门边探出个头去看看什么情况。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这是谁啊? 院门口站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耳朵、脖子、手腕戴着一整套的首饰,她和老头儿闲聊时,老头儿给她看过画册,应该是很贵很贵的宝石。 对,这个女人除了美丽,看起来还很……贵。 这么美的女人来找老头儿干什么呢?而且对老头儿还很客气,可是,老头儿待她却一点儿也不客气,虽然牵住了大黑,但却指着门,叫她“滚”呢…… 可即便是这样,女人还没生气,外面又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提进来一大堆看起来很高档的礼盒,像是要送给老头儿的。 女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跟河生哥差不多大,穿得也十分讲究,这会儿应是看见她了,目光落在她藏身的地方,冲她一笑,还对她勾勾手。 她没理,谁要理一个小屁孩儿啊,她关心的是老头儿和这个女人! 女人让年轻人把东西放下,打量着院子,对老头儿说,“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恨我,恨我们……可是,你也没必要把自己过成这样啊!” 老头儿冷笑,“过成什么样?我这样又怎么了?要过成你们这样才算好吗?” 女人一噎,脸色微赧,片刻的不自在后继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明明可以过得很好的。这次我来,也就是想带你离开这里,去让你飞黄腾达的地方,你一手绝技,难道就甘心这么埋没消沉?” 陈一墨的心还提了一提,老头儿要走了吗?她有些舍不得呢…… 谁知,老头儿却更凶了,“怎么?又有谁出高价了吗?” “你……”女人大概是被一言戳中痛处了,典雅高贵的气质有一瞬被撕裂,不过,却很快恢复了正常,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语气,“大师哥,你呀,我知道你还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我也知道,我和安平对不起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知道错了,很想补偿你……” 第34章 “我不需要补偿!我现在过得很好!十分好!你们没什么事把我忘了,别来打扰我就是最好的补偿方式了!走吧!走走走!”老头儿作势要赶人。 原来这个女人是老头儿的师妹啊!原来老头儿是有亲人的啊!偷看的陈一墨捂住了嘴,可是,这师哥师妹差得也太多了,她简直无法相信。 女人穿着高跟鞋,被哄得差点没站稳。 小男孩站到了女人和老头儿中间,气势汹汹地说,“不要欺负我妈妈!” “别胡闹!这是你大伯!”女人赶紧把男孩拉住,向老头儿道歉,“师哥,你真的不会原谅阿慈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头儿一时陷入了沉默。 “是,阿慈做错了事,阿慈对不起你,可阿慈现在后悔了,谁年轻时没犯过错呢?尤其今天看见师哥你的境况,阿慈心里更是难受。师哥,你今年才四十多,你看看你……”女人还哭了起来,“师哥,你原本可以过得更好的,是阿慈害你这样……这些年,阿慈一直在承受着良心的折磨,师哥,阿慈从来没有忘记你,阿慈的名字都是你取的,没有你就不会有阿慈……师哥,我相信你也记得阿慈是不是?你看,你还记得我爱吃枇杷,院子里种着枇杷树,既然这样,又何必再躲着我们呢,咱们一家子团圆不好吗?” 陈一墨再次被女人的话惊住了,老头儿才四十多啊?可看起来,真的跟个老头儿似的了…… 老头儿不知道被触动了哪里,没有之前那么刚烈了,但言语间却更加疏冷,“不必说了,过去的一切我都忘了,你们也不必再耿耿于怀,你们过得好就行。易南生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你们就当他死了吧。” 易南生。 老头儿原来叫易南生…… 陈一墨听出了神,重心没站稳,啪嗒,扑出了门外,差点跌到。 她赶紧往回缩,但这声响已经惊动了门口的几个人,女人一眼便看清这缩回房间去的是个女娃儿,惊问,“师哥,这是你女儿吗?你结婚了?有孩子了?”说完,把男孩又扯了过来,“正好啊,你侄子差不多的年纪,两个人可以一块儿上学。师哥,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吧?难道要孩子也跟你隐居在这里,得不到好的发展?师哥,你跟我们走吧,带孩子一起,我保证,送她上最好的学校,你侄子有的,她都有……” 老头儿的耐性终于到了极限,拎起她带来的礼盒就往外扔,“走走走!你赶紧给我走!我跟你说过,易南生已经死了!你们记得,就给他供个牌位,没事上注香,记不得,那就最好,就当彼此从来没认得过!谁也不欠谁!滚吧!” 这回是毫不客气,连推带哄,甚至放出了大黑,在大黑的狂吠声中,终于把三个人赶出了门外,“砰”地关上了院门。 女人在年轻人的搀扶下才站稳了脚跟,不然穿着高跟鞋被他这么撵还真得崴脚。她带来的孩子被大黑吓得哇哇大哭,死死扒着她的腿。 第35章 她也不想装了,温柔褪尽,一脸的不耐和僵硬,“走吧!”一把抱起了孩子,哄着他别哭了。 上车后,年轻人递给她一只砖头大的手机,“太太,先生来的电话。” 她接了过来,那边的男人问她,“怎么样?办成了吗?” “办成什么呀!老顽固一个!”女人皱着眉说。 “不是让你打感情牌吗?” “打了!你老婆我只差跟他叙旧情了,你高兴了吗?” 那边的男人顿了顿,“看见璧青他也没有一点点动摇?他怎么说的?” “他让我们当他死了!回去就给他立个牌位吧!真是的,这么多年还死性不改!死了就死了吧!可别叫我再来了,一肚子气!”女人把电话挂了。 老头儿返回时便有些失态,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的,然后就一头钻进了屋子里,把门一关,再也没出来。 似乎忘了工作间里还有个陈一墨。 陈一墨觉得老头儿遇上了大事,不敢打扰他,老老实实在工作间练锉功,把老头儿给她的每一个形状都修标准了,还用油光锉刀给精修了,老头儿还是没动静。 她把自己的银桃花又给掏了出来,小心翼翼锉了一遍,然后托着腮寻思着是不是真的打孔算了,怎么打孔好看,忽然灵光一线。 为什么要打孔啊?把它做成镂空的桃花不就能穿绳了吗? 她骂了自己一声笨笨后,找出了她唯一会使的工具——线锯。 在她那朵丑丑的五瓣桃花上重新画图,再用线距把花瓣内环锯掉,一朵镂空的花就出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锉削了一番,自认为简直完美无瑕,寻了根红色的绳子,将桃花穿了起来,塞进口袋里。 她一看天色,这该吃饭了吧?老头儿还没出来呢? 她利落地煮了饭,炒了三个菜,去叫老头儿吃饭。 其实老头儿并没有将门锁紧,大黑趴在门口呢,大概是饿了,迎上来围着她脚下呜呜叫了几声。她把手里装肉的碗搁地上给大黑吃,而后去敲门。 叫了两声没人答应便自作主张推开了门,结果,一股酒味儿扑面而来,老头儿躺在竹靠椅上,手里还拎着个酒瓶。 “老头儿,老头儿……”她去推他,“起来吃饭了!” 老头儿醉眼惺忪,看见眼前的人影儿,迷迷糊糊叫了声,“阿慈……” 叫刚刚那个女人么?人家都走了!老头儿醉糊涂了! 她趴在老头儿耳边大喊,“我不是阿慈!我是墨囡!” 老头儿如梦初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喃喃,“墨囡啊……” “是!起来吃饭了!”陈一墨把他从躺椅上拉起来。 一碗热热的汤下肚,老头儿才算彻底清醒了,一眼便看见陈一墨口袋掉出来半根红绳子,哼了一声,“孔打上了?” 陈一墨下意识地捂住口袋。 “捂什么捂?都看见了!”老头儿蔑视的眼神扫过来。 陈一墨嘿嘿一笑,把红绳拎出来,带着几分得意,“你看,漂亮吧!不许捂眼睛!”为防止老头儿嫌弃她,她先个预防针! 老头儿没捂眼睛,只道,“以后不许说是我徒弟!” 嫌她的作品丑,丢人呗!陈一墨还不懂吗?可她不介意啊!小心翼翼当宝似的把银片又给装回了口袋。 第36章 老头儿却来了耐性,问她这朵丑桃花她后来是怎么加工的。 她就叽叽呱呱说开了,自己是怎么想到用线锯的,锯好后又是怎么用红柄锉刀和整形锉刀削边缘,怎么用油光锉刀精削,用到了哪几种锉削方法都说得清清楚楚。 老头儿听完了后,点了点头。这丫头还是有灵性,时间仓促,他没来得及一一教给她,她用她自己的法子,倒也混了个八九不离十。 能得到老头儿的赞许太不容易了!眼看老头儿心情好了些,她小心翼翼地问,“老头儿,你要跟那个人走吗?” 老头儿脸一黑。 陈一墨吐了吐舌头,“老头儿,人家是关心你,黑什么脸嘛!”说完又八卦兮兮的,“她是什么人啊?” 老头儿脸更黑了,直接抄起碗要砸人。 陈一墨头一缩,半晌,没了声音。 她悄悄抬起眼睛往上看,只见老头早已经放下了碗,脸上一片平静。 “老头儿……”她觉得老头是伤心的,靠向他身边,拉拉他的袖子。 老头儿目光落在她脸上,神色难得的复杂,问她,“你希望我走吗?” 陈一墨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老头儿皱起了眉。 “我当然不希望你走啊!但是……如果你走了比在这里开心,你就走吧。”她说着,眼眶就开始泛红了。 老头儿顿时一变脸,凶神恶煞的,“走什么走?你在我家吃了这么多东西,狗屁都没学会!我怎么走?不从你那里捞回本来我是不会走的!” 陈一墨便笑了,含着泪花。 “就知道傻笑!”老头儿扔给她一只碗,“还不给我盛饭?这么没眼力见,以后怎么靠你养老!” 陈一墨麻利地抱着碗盛饭去了,还回头笑眯眯地说,“老头儿,我以后肯定给你养老!” 大黑也跟着凑热闹,汪汪叫个不停。 她盛好饭回来摸摸大黑的头,“还有你啊大黑,我也一直养着你!等老头儿牵不动你了,我就牵着你陪你散步。” 老头儿听了不乐意了,“我走不动了,它还能走动?胡说八道就有你一套!我的肉呢?它有肉吃我没有?真是人不如狗了?” 你的肉就在你面前阿喂! 陈一墨摇摇头,给大黑顺完毛,又给老头儿顺毛,用汤勺舀了一大勺排骨给他。 哎,她咪咪笑着,老小老小,一只老狗,一个老头儿,她现在就跟哄着两个小孩子似的,也真不容易呢! 陈一墨回去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将天边烧得金红金红的,夕阳照在河坊街两边低矮的旧房子上,给青灰色的屋顶镀上一层金光。 她踩着青石板,一路蹦着跳着去了宋河生家里,途中还遇到好几户人家的大婶在门口摘菜聊天,看见她都知道她从怪老头家学艺回来了。 宋河生刚吃完饭,跑着出来的,“墨囡,你今天累不?” 他如今周末都不去老头儿那里了,老头儿教墨囡学手艺,他还得跟着学,每次学完,手都累! 陈一墨摇摇头,从口袋里把银桃花掏出来了,拎着红绳儿,给他看。 第37章 掌心里的花1 镂空的银桃花坠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夕阳下闪闪发光。 “哇!”宋河生用手捉住了,赞不绝口,“这是你今天做的吗?太漂亮了!墨囡,你可真棒啊!”满脸的惊喜,都在证明着,他的夸赞发自内心。 银坠儿倒映在他墨色的瞳孔里,晶亮晶亮的两个光点儿,夕阳下晃来晃去。 他的小墨囡,做什么都是最棒的! 陈一墨松了绳,笑得咧开了嘴,“送给你的!” “给我?”宋河生惊讶不已。 “对!”陈一墨点点头,“是我做得最好看的作品了!” 宋河生立刻将它挂在了脖子上,跑到窗户边对着玻璃照镜子,边照边用力点头,“嗯嗯,真好看!太好看了!我喜欢!” 陈一墨看着她的河生哥笑,她就知道,河生才不会嫌弃她的桃花丑!河生哥一定会喜欢的! 这个一元硬币大小的银桃花链坠,宋河生这一生都没有再取下来过…… 第三章掌心里的花 陈一墨十三岁的时候,河坊街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条街都被征用,要开发旅游资源。 每一家都要补给新房,还有一笔对当时河坊街居民来说十分可观的拆迁款。 这个消息,让这条街上的居民振奋不已,每天的话题都不离拆迁,补偿,面积等词。 只有一个人是消沉的——老头儿。 老头儿不想搬,陈一墨也舍不得离开那个小院。 那个陈旧得近乎破败的小院,承载了她童年最美好的时光。她舍不得院墙下的枇杷树,舍不得树荫下的竹桌竹椅,舍不得她挥洒了不知多少汗水的工作间,舍不得她年年修剪年年枯了又生的小草…… 舍不得太多太多。 街坊邻居搬家那段时间,正是枇杷成熟的时候。 陈一墨的家早已经搬了,但她仍然像平常一样在放学后去小院。 往日里热热闹闹的河坊街,变得空荡荡的,那些在门口一边摘菜一边闲聊的阿姨婶婶们都不见了,好几家紧闭的大门上贴着的褪了色的年画掉下来一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大伙儿都搬得差不多了呀…… 她一直走到街尾河滨,老头儿的小院门关着,她熟门熟路的打开,大黑先跑了上来,围着她嗅。 她找了一遍老头儿没见到人,再回到院子里时,才在枇杷树上看见他干干瘦瘦的身影。 夕阳西下,他穿着比树干更深一度颜色的旧衣服,藏在树影里,与枇杷树粗糙的枝干,与这暮色中破败的小院融为一体,陈旧,过时,孤独。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他却与这里的一树一草、一砖一木一样,早已停止在过往的不知哪段旧时光里,就像一潭静止的水,不再流动,春来冬去,日夜更替,都不过还是那一刻,永远都是那一刻,是昨日从前。 从前,注定是被世人遗忘的。 他忘不了时光,时光和世人却会将他遗忘,连同他的旧时光一起。 陈一墨看着他,突然之间眼泪就滚滚而下。 她站在枇杷树下,无比庆幸在那个夏天,调皮的孩子动了他的枇杷,惊了他的时光,也搅动了那一潭枯水。 第38章 掌心里的花 2 “哭什么?还不来帮忙!”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地吼了她一句。 “哦!”她抹了把眼泪,把老头儿扶了下来,自己上了树。 老头儿在树下看她摘枇杷,不断絮絮叨叨地骂她,“手别碰枇杷果!那层绒毛别蹭掉了!娇贵着呢!蹭掉了不经放了!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 整棵树的枇杷,一直摘到月上树梢,才算摘完,满满两大箩筐。 老头儿把箩筐摆在他们常常吃瓜果喝茶的树下,打开头顶那盏灰扑扑的旧路灯,昏暗的灯光一亮,小小的蚊子蜂拥而来,围着灯飞。 老头儿自己喝酒,请她吃枇杷,“吃吧,吃吧,就这一年了,明年可就吃不着了!” 陈一墨没有说,明年想吃,可以去街上买。 买来的,终归和这棵树上的不一样。 她捡了颗黄透的,先递给他,他摇摇头,表示不要。 她便自己吃了,很甜。 老头儿问她,“甜不?” 她用力点头。 老头儿怔了半晌,也点点头。 她很好奇,问老头儿,“你自己的枇杷,你不知道甜不甜?” “我从没吃过。”老头儿淡淡地道。 从来不吃,为什么要种呢?陈一墨想起了那个叫阿慈的女人…… “这棵枇杷树你种了多少年了啊?” 老头儿似乎回忆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那就应该是很久很久了,她认识老头儿都五年了。 这么多年的枇杷,他自己也不吃,最后都去了哪里呢?就像今天摘下的这两大箩筐,她放开肚皮吃,也不过吃了一斤多,她走的时候,老头儿也没让她把枇杷带走,剩下那么多,怎么处理的? 她不得而知。 老头儿第二天就搬了家,选的出租屋也是最角落的一套,但是还算宽敞。 她、宋河生,还有胖丫都去给老头儿帮忙,她没想到的是,爸爸陈亮也去了,还和老头儿聊了会天,说了些感谢他这几年教陈一墨的话。 其实说是学手艺,陈一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老头儿这学习学校功课以及练习画画,这两件事老头儿抓得很紧,不容她懈怠,倒是正经手艺,教得很随便,但这么几年下来,基础的锯、锉、压、拉、锤、焊、磨、铣等手艺还是学会了的,而且技术可以说非常纯熟了,这个时候如果谁要她给打个金戒指金耳环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但是老头儿这里是没活可干的…… 不过,陈一墨完全没想到这上头来,每天傻呵呵地学,傻呵呵地照顾一人一狗,很是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们在临时安置的出租屋里住了一年多以后,搬进了新家。 从平房搬进崭新明亮的大楼房谁不高兴呢? 街坊们一个个喜气洋洋。 胖丫家要了套三居室,她一间,父母一间,还有一间既可做她的书房又可做客房。 宋河生家里就更不得了,补了一套,自己家又按市价买了一套,暗地里说了,给宋河生以后娶媳妇用。 陈家却只要了一套两居。 第39章 掌心里的花3 河坊街这一块儿的拆迁补偿采取的是货币补偿加产权置换相结合的方式,陈家要了套小房子,拿到了更多的钱。 两居的房子,付英英是这样安排的:她和陈亮自然是要住主卧,次卧则给了陈一鸣,陈一鸣今年也开始上学了,需要独立的房间学习,至于陈一墨,在阳台上搭了个小床。 付英英把床指给陈一墨看的时候,是这么跟她说的,“墨囡啊,咱们家里条件不比别人家,你爸爸没本事,这么些年也没挣到几个钱,所以我们是要不起大房子的,你弟弟现在要上学了,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学习,就把房间给弟弟住了,等弟弟以后出息了,你也能依靠弟弟是不是?再说,你通常也不在家里,不是上学,就是在老头儿家学手艺,在家的时间少,也就回来睡个觉,所以这儿挺合适的,而且阳台上光线好,空气也新鲜,你看,妈妈把这里收拾得干净又漂亮,被子床单全是新的,比弟弟房间里还要好呢!” 陈一墨二话没说就点了头,“妈妈,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她真的对付英英的安排没有异议,一如付英英所说,她只有睡觉时间才回家来,连晚饭都是在老头儿家吃的,而且对比从前住的旧平房,这里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从前家里可是一共才一间房,爸爸妈妈带着弟弟睡一张床,中间拉个帘子,她睡帘子后面,做饭在外面的走廊,写作业就在饭桌上,所以,现在有了阳台这个独立空间,她不知多欢喜,宽大的窗户,望出去就是风景,远远的,还能看到泛着光的运河如一条金色的腰带围绕着这个小城,付英英在窗台上种的几盆葱和蒜,更这扇风景增添了几许绿色的情趣,她怎会不喜欢? 至于她和弟弟在付英英心中的地位,她从来就没去比较过,因为根本不用比较,弟弟是亲生的,她不是,她如果为此而感到不公,那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自寻烦恼。 付英英放了心,笑了笑,“我们家墨囡,真懂事,长得也乖巧。” 这话就不是谬赞了,陈一墨懂事不必说,这几年下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小女孩了。 她常年在老头儿那里,吃得极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在的缘故,老头儿每天早上牵着狗去市场,买菜买零食,伙食比在家里还好,至于糕点水果什么的,都紧着她吃,老头儿碰都不碰。老头儿还订了鲜奶,每天一盒,给她喝。 这样精心的喂养,陈一墨像春天的柳条,生长舒展,渐渐长出了少女的姿态,明眸灵动,唇红齿白,堪堪配得上诗里的那句“碧玉妆成”,十三四岁,青葱春柳般的女孩儿,真真是碧玉妆成啊…… 付英英这么打量着陈一墨,心里的不平衡又冒了出来。 这丫头,倒是出落得越来越好了,比河坊街任何一家的姑娘都水灵漂亮。怎能养不好呢?听街坊们说,怪老头换着花样买肉给这丫头吃,今天鸡明天鱼后天排骨,市面上那些进口的水果,贵得她连价格都不问,老头儿三天两头买回去,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她吃的都是些什么?怪老头到底有多少钱? 第40章 这么一想,付英英就开始冒酸气,拉着陈一墨小声问,“你在怪老头那里到底学到了些什么?” 说是学艺,从来就没看见做过什么生意。 陈一墨早就告诉过付英英了,“打首饰啊!” “……”那倒是打一件出来看看啊?付英英很是不满,“我看啊,这老头就是个骗子,三百块钱骗你去给他当保姆,你在那里,地是你扫的吧?饭是你做的吧?衣服是你洗的吧?三百块请个童工,他可真会打算!也就你这个傻子老老实实给他干活!” “妈妈……”陈一墨不喜欢她这样说老头儿,“我真的有学艺!” “说你傻你还不服气?”付英英戳了下她脑袋,“六七年前三百块钱,现在还是三百块钱,街口卖地瓜的老太太,六七年前一个月挣两百多!现在能挣一千五六!你还拿着那三百块回来给我交差?就你在老头家干的那些活,去别人家里,随随便便都能赚个千儿八百的!” “……”原来,重点在这儿等着呢。 她没有吭声,妈妈的抱怨,她听听则罢,反正这些年也听惯了,总说她在老头儿那里吃香的喝辣的,不管家里人死活,还让她从老头儿那里悄悄拿点肉和菜回来。 其实她平时也时不时给弟弟带吃的回来,不过都是些进口水果或者糕点糖果,她也想过带鲜奶,但老头儿会盯着她把奶喝完…… 只是水果零嘴儿这些付英英瞧不上,总说吃不完的就拿来打发叫花子,这话连陈一鸣都学去了,每回狼吞虎咽地吃了也不感激她,当然,她也从没想过要感激。付英英总想她提块肉拿只鸡回来,可这种事她做不了,总觉得这样是不是对不起老头儿?所以妈妈说,她听,沉默以对就是了,反正妈妈抱怨抱怨也就过去了。 但这一回,付英英却没有就此罢休,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让她打了鸡血般激动起来,用力拉了一把陈一墨的衣袖,“你听见没有?你下回去,就要跟老头说,物价都涨了,七年前的三百块钱只能当三十块用!让她给你涨工钱,涨到三千!不然,你以后就不去了!” 陈一墨还是不出声。 付英英就气着了,“怎么了这是?把你养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和你说话都不理不睬了?” 陈一墨于是睬她了,说了句,“我不说。” “你……”付英英气得敲了她一下,“不说?不说就不准再去!横竖你还一年就初中毕业了,这义务教育我也给你供完了,谁都管不着我了吧?你毕业就别念了,给我进工厂上班!”近年招商引资,附近多了多家外资企业或者合资企业,原来下岗的工人好些都进厂上班了,陈亮和付英英也去了个服装厂。 陈一墨含着泪低下头。 付英英又给她敲了一棍子,“你说话啊,到底去不去?” 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一颗泪滴下来,“不去……”末了又加了句,“也不是你供我上学的!” 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付英英拿起衣架劈头盖脸往她头上砸,骂她忘恩负义,“当年要不是我把你领回来,你有今天的日子过?我当年想着做善事啊,谁知道招进来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给我好好想想,谁给你的饭吃?谁供你去学艺?为了让你专心学艺,家里的事,我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也不舍得让你沾手,结果呢,你日子过好了,就把这个家给忘了!早知道我把你领回来干什么啊!让你在福利院当个野孩子多好!我这是做善事吗?我这是作了孽才有这样的报应吧……” 第41章 陈一墨被打得蹲到地上抱住了脑袋,这时,付英英的骂声里还掺入一个稚嫩的童音,“打死你!打死你!” 一只小脚往她身上踢了好几脚,“噗噗”几声,还吐口水吐到她身上。 “好了!”陈亮的声音响起,把陈一鸣拎到了一旁,抢走了付英英的衣架,示意陈一墨出去避避。 陈一墨起身,并没有像陈亮说的那样出去,而是一头钻进了阳台,她的小天地,关上了阳台的门。 门外是付英英哭天喊地的撒泼声,骂陈亮,又骂陈一墨。 陈亮劝她不该这样教小孩,别把陈一鸣教坏了。 付英英对着阳台门连吐了好几口口水,“就该吐!怎么了?鸣宝做错了吗?这样的白眼狼不该吐吗?” 骂完又嚎,“到底不是亲生的啊,不亲啊,早知道就不该把她带回来了……还是自己生的亲啊,还是我们鸣宝知道疼妈妈啊!鸣宝来,今天做得好,妈妈奖励你一个大苹果。” “我不要打苹果,我要买小汽车!”陈一鸣得意地提要求,大苹果他才不稀罕呢,不奖励也是他吃的!他要买玩具小汽车! “好,妈妈给你买!” 陈亮听着母子俩的谈话直叹气,敲门进了阳台,安慰陈一墨,“你妈就是这么个人,嘴巴毒,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陈一墨点点头。 陈亮看着女儿脸上的伤痕,再度叹息,“我去给你弄点药来,你啊,下次你妈妈再要打你,你就往外跑知道吗?别这么傻乎乎的。” 陈一墨低头没有说话,往外跑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她跑到老头儿那里去躲呗,但她这个样子跑去,除了让老头儿担心,还能怎么样? 但是,付英英这些话还是传到了老头儿耳朵里。 付英英那张嘴是藏不住话的,她对怪老头的不满、对陈一墨的抱怨,在与街坊邻居叨叨的时候全都嚷嚷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多多少少让老头儿知道了。 老头儿什么都没说。 不久后,河坊街重建完毕,开始整体对外招租,老头儿居然又去把他住的小院给租了回来。 只是,这时候的河坊街已经不是从前的住宅区了,而是变成了商业区。 说是重建,但整条街格局并没有什么变化,修整了路,街道两旁的房子再原来的基础上改头换面,一律改成商铺,房子外观愈加装修得古香古色。 陈一墨第一回跟老头儿回来时,惊讶得简直都不敢认了,觉着这就是电视剧里古代的街道吧? 她兴奋得一会儿拉着老头看挂着“酒”字旗的饭店,一会儿拍着手让老头儿看新开的客栈,还有各种卖本地土特产的店铺,都用牛皮纸做包装,草绳打个结系起来再贴张红纸,看得她眼睛都不够用了! 老头儿很瞧不上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一路要离她远点儿,别丢他的脸…… 她嘻嘻笑着,感叹,“老头儿,咱们家这条街现在可真漂亮,是吗?”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老头儿嗤之以鼻。 第42章 “就是漂亮嘛……比原来破破烂烂的样子好多了!”陈一墨喜欢河坊街,无论是它历经风雨飘摇布满岁月沧桑的样子,还是如今古典与现代结合,生机勃勃的样子。 “你懂个啥?傻子!”老头儿毫不留情地嘲笑她。 她不以为意,四处看,只觉得眼睛不够用,突然在一家饭店门口看见了熟人。 “胖丫!”她大喊。 “墨囡!”胖丫手里用拿着吃的,这会儿正拿着根肉骨头在啃,“快来,我爸新卤的猪蹄,你来吃!” 陈一墨看见牌匾上写着“胖丫饭店”四个字,惊讶极了,“这饭店是你爸爸开的?” 胖丫用力点头,“嗯!你来吃啊!” 胖丫热情地给她装了一大碗卤猪蹄,“拿回去给老头儿也尝尝吧!” “那就谢谢了啊!”陈一墨跟老头儿还有事要忙呢,捧着大碗没有停留太久。 一老一小一直走到街道尽头,老头儿从前的小院所在。 还是那个小院,但院墙已经翻新,那扇陈旧布满岁月痕迹的木门已经换成了新门,门前的台阶也已更换,那些角落里的绿绿的青苔都不见了踪影。 门的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字:旧曾谙。 她惊喜,这首诗是她特别喜欢的,忙问,“老头儿,为什么是旧曾谙?旧曾谙是什么?” 老头儿从来不会好好回答她话的,“莫非你是文盲?还是没学过那首诗?” 她当然学过,可是她想知道为什么用在这里啊!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呢,老头儿开门进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翻修后的小院,但老头儿不是,所以,进去后老头儿若无其事,她却震惊了。 不,这不是她和老头儿的小院。 枇杷树砍掉了,草地全部铺上了水泥,夏天常常给她和老头儿遮阴的,让她和老头儿可以躺在竹椅上惬意地吃瓜乘凉的树荫也没有了……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老头儿不喜欢新的河坊街了,看似什么都没改,其实什么都改掉了…… 可她还是喜欢现在的新街道,曾经的河坊街,像一段怀旧歌手反复吟唱的旧时光,固然是美的,但,就让它永远存留在河坊街人的旧照片和老小调里吧,全新的街道,会是通往未来的路,在河坊街人的欢声笑语里,未来会有无限种可能。 “老头儿,你看,我们还是能在这种一棵枇杷树的!”她指着从前枇杷树生长的地方,“我们把水泥地挖开,再买棵树来种!” 老头儿板着脸,“种你个头!我是叫你来给我学艺打工的,不是叫你来吃枇杷的!怎么就这么馋呢?” 她嘟了嘟嘴,话说是她嘴馋吗?她还不是想着老头儿有枇杷情节…… “过来!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老头儿吼她一声,进屋去了。 “哦……”她拖长着声音跟进去了。 老头儿拿出几本画册来,给她打开其中一本。 她震惊了,“哇”的一声,捧着画册的手都在抖,“这……这太漂亮了吧?世界上,真有这么美的作品?” 第43章 老头儿一脸鄙视,脸上写着四个字:少见多怪! 她翻完一本,又去看下一本,边翻边嘿嘿地笑了。 “傻笑什么?”老头儿实在看不下她那副傻样。 “我……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她有些害羞地红了脸。 老头儿哼了一声,“连门都没入!” “老头儿,你给我说说,快说说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啊!”她迫不及待了。 老头儿很是摆了一阵架子后,才慢悠悠地道,“这个,是老祖宗留给我们手艺,号称燕京八绝之一,叫做花丝镶嵌,又称作细金工艺。花丝很好理解,就是把金银拉成丝,然后再通过各种技法把丝编成你想要的形状和花样,掐、填、攒、焊、堆、垒、织、编每个技法都要练得炉火纯青,任何一个步骤出错,你所有过程都得重来;镶嵌,就更好理解了,挫、锼、捶、闷、打、崩、挤、镶,通过这些技法把金片银片做成托,再把宝石镶上去。” 陈一墨点点头,“这个镶嵌,我学过的……” 老头儿脸一板,“你学过的?你学过的连皮毛都够不上!这可跟商场里那些金银首饰不一样,每一件都是手工一点一点精制出来,每一件成品都是手艺人的心血,它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天下绝不会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花丝作品,就算是一样的设计,最后做出来它们的灵魂也是不一样的,商场柜台里那些首饰,是模板做的,一个模板可以做出上百上千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来,那是没有灵魂的,是死的。” 陈一墨早被老头儿打击惯了,脸皮厚着呢,认真听了后嘻嘻笑,“那老头儿您教我啊!” “哼!”自然是要教她的,指着画册上一副图道,“看见这没?这个叫金瓯永固杯,是清朝皇帝在新年开笔仪式上用的酒杯,杯耳是夔龙,杯足是象,杯身上布满宝相花,还镶了珍珠、红宝石和蓝宝石。它虽然只是一个杯子,但它的纹样设计,表现出了当时手艺人的智慧和审美,也体现了我们老祖宗工艺里精雕细琢的东方之美。” “那这个呢?”陈一墨指着另一副,“这个蓝色的,像戏台上的头冠。” 老头儿看了一眼,“什么戏台上的头冠?这个是凤冠,明朝皇后戴的,现在珍藏在北京的博物馆里呢!” 第44章 陈一墨惊讶地抬起头,“那我不是要把所有的手艺都学会?那我要学到什么年纪啊?” 老头儿笑了,“艺术是相通的,你可以都去了解,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是我,也没能把每一种都学会。” “那……这个呢?老头儿,这是一件裙子吗?”陈一墨翻开另一本,指着第一张图。 她刚问完,就看到底下标注着:百鸟朝凤裙,作者:陆安平、林雪慈。 老头儿瞟了一眼,把画册给合上了,“行了,别看了,贪多嚼不烂。” “……”难道不是他自己让她看的吗?“老头儿,你是要教我这些吗?”她有些跃跃欲试,毕竟看了这些经典作品,她终于算是明白,老头儿评价她那句“连门儿都没入“还真有些名副其实。 老头儿坐在那闷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想做个什么?” 她一想,马上想到了她送给宋河生的桃花坠子,自个都觉着实在丑得不堪入目了,她马上说,“桃花!” 老头儿哼哼两声,直接用个锤子敲她的头,“除了宋家那小子,你心里还能惦记点别的?” 她嘻嘻一笑,“我还惦记老头儿啊!” 老头儿撇开脸,“听着都没法信!” 她也不说其它了,拉着老头儿衣角,晃了晃,算是撒娇。 老头儿咳咳,“花丝镶嵌,首要的就是丝,最大的特点也是丝,这花丝的种类最常见的就有二十多种,先练习掐丝吧!” 学掐丝,陈一墨先学了拉丝,把银条放进拉丝机粗拔,再进行精拔。 老头儿当场就开始教她,粗拔后三四毫米的丝,老头儿拉出来最细的一根,让她自己去测量,她量出来直咂舌,妈呀,这才0.19毫米呢…… “我还能更细,现在看你的了!从粗的开始吧!”老头儿把工具甩给她,“丝的型号在7到36之间,不同型号对应不同用途,你先拔个粗的给我看看,7号丝是4.7毫米。” 她认真点点头,结果拉出来的丝惨不忍睹,她都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了,明明老头儿轻轻松松就一根根拉得又均匀又光滑,她的就这么磕磕巴巴? 老头儿这回倒是没训她,“还好,第一次能这样不错了,手稳着些,熟能生巧,凡事贵在勤奋,三天不练必然手生,你得记着,身上永远揣着本子和笔,走到哪里画到哪里,以及,一旦进了花丝这道门,手上镊子不可离,千丝万丝,都从这镊子中来,慢慢练着吧!” 这一个慢慢练,她就练到初中毕业。 掐、填、攒、焊、堆、垒、织、编。 老头儿说这个工艺流程是不可逆的,中间任意一步出了错,所有步骤要全部重来。 而她不知道出了多少回错,经历了多少次重来,她才拿出了她第一件满意的作品——花丝桃花。 是的,她坚持了将桃花作为她的首件作品目标,一把小镊子,练习了几百次,才把花瓣的弧度掐得圆滑顺畅,那时候,她走路在掐,吃饭在掐,睡前还在掐,直到她掐出来的花朵轮廓跟她画的白描图一样惟妙惟肖。 而后便去填丝,还是一把镊子,加上迎丝棍、小盘、小勺、沾活纸、剪刀等等不起眼的小工具,把各种花丝纹路往花瓣里填,她填进去了花丝、蔓丝和巩丝,花蕊处用的小松丝。 艰难走到这一步,后面的过程她差点疯了好几回,不是焊错,就是焊接点不规整,甚至掌握不了火候花丝还被她烧熔过多次,好不容易没熔吧,有时候留下大片的焊迹。 每一个步骤里老头儿提到的不能犯的错,她都一犯再犯,才终于成就她那一朵小花。 第45章 最后,她还把那朵银桃花镀成了金色。原本,她想着是不是在镶几颗珍珠,但一想这朵花是送给一个男孩儿戴的,珍珠可就不适合了。 她做这朵花的时候,宋河生常常在一旁边玩他的掌上游戏机边看,亲眼看着她重来了一次又一次,因她又要上学,一朵小小的桃花坠子,她做了大半个月才做好。 等那朵镂空桃花金光闪闪躺在她手心里的时候,她深呼了一口气,才觉得这么久以来手指的疼痛,肩膀的酸疼都是值得的! “河生哥,给你的!”她笑着把掌心里的花呈到他眼皮底下。 宋河生按了按胸口。 他胸口已有一枚银桃花,与这朵相比,也许显得粗笨了些,但他自某一天带起,就没取下来过,此刻它贴着他胸口,与他皮肤同样的温度。 她看懂他这个动作的意义,展颜一笑,还有些羞涩,“河生哥,那个做得太丑了,你取下来我熔掉算了!这个新的给你。” 他却捂紧领子摇头。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吗?”她低头看自己新做出来的桃花,难道有什么瑕疵? 他却还是摇头,“喜欢,你做的我都喜欢,但我就要这个了。” “可是……为什么呀?”那枚那么丑,丑得她都没脸多看一眼。 他微微一笑,“你以后做出来的东西会越来越好看,没有最好看,只有更好看,难道你每做出来一件新的,就要把给我的旧的换回去?” “那有什么不可以!”对于这点,她也是十分有信心的!她相信随着自己技法的成熟,以及设计水平的提高,每一件作品只会比前面一件更出色,这也是她的目标! 此时念高二的十七岁少年,唇上已经冒出毛茸茸的细须,额头几颗小小的红痘在麦色皮肤上尴尬地冒出头,颈肩吐出的喉结微微上下滚动,粗嘎的嗓音说着,“不必。哪一个都不是最开始那个,我喜欢这朵,有它就够。也许不是最好,但第一个,是最有意义的一个。” 暑日的天气是太热了吧,陈一墨莫名脸色发烫,就连托着镂空花丝桃花的那只手,手心也泛着红。 宋河生凝视着那只灵巧精致的小手掌,再度一笑,问她,“这朵桃花卖多少钱?” “嗯?”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便朝着工作间外的老头儿大喊,“老头儿,墨囡这朵桃花要卖多少钱?” 河坊街翻新,小院里的大树被砍掉了,陈一墨便让老头儿在原来大树的地方搭了一座凉棚,这夏日午后的,老头儿正躺在凉棚里的竹凉床上打瞌睡呢,听见着一声喊,眯着眼随意说了个数字。 宋河生便从陈一墨手心里抢走桃花跑了,少年微汗的指尖划过她手心,一阵酥麻的震颤在彼此皮肤相交处蔓延开去。 陈一墨愣了一瞬,紧跟着追了出去,只见他扔下一把钱在老头儿身上,转瞬跑出了门,跑得没了影儿。 “河生哥这是干嘛呢?”她摸不着头脑,问老头儿。 老头儿指指钱,“这还用问吗?把你的烂桃花买下来了!” “……”她把“烂桃花”这个词听成了打击,“什么烂桃花?我做得那么精致!” 老头儿重新闭上眼,哼哼两声,“等你回去的时候到药店买盒药去。” “什么药?”她还以为老头儿病了呢! “脑残片。” “……”老头儿学会骂人了!她气得跺脚,“老头儿!我哪里笨了?” 老头儿干脆翻了个身,“哪哪都笨!” 陈一墨无语望天,“今天不给你做好吃的喽!” 第46章 宋河生把吊坠拿走后,还在河坊街上卖各种纪念品的小店铺里买了个首饰盒,把金光灿灿的镂空桃花装进去了,回家后直接送给了他妈。 宋妈妈今天过生日,收到儿子的礼喜不自胜,“这个几块钱?倒是挺好看。”以为是河坊街几块钱的东西。 “几块?”宋河生跳脚,“这是几块钱能买到的吗?纯银镀金,墨囡做了大半个月才做好的!”但也不是多贵的东西,他积攒的零用钱够买了,刚才扔给老头儿的只能算定金,一会儿还得把存钱罐里的都给送去。 “哎哟,这是墨囡做的?”宋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墨囡这几年是真的在学艺了?” “不在学艺在做什么?”宋河生觉得妈妈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宋妈妈不好意思说付英英四处跟人嘀咕,怪老头这几年打着师徒的幌子,其实是在把墨囡当保姆用,什么都没学会,光给怪老头洗衣做饭了…… 宋河生一想就明白了,“是陈婶儿又在外面瞎说了吧?妈,您能不能别信她的?陈婶儿那张嘴说出来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你赶紧把这个戴出去,给墨囡正正名。”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有这么说长辈的吗?”宋妈妈数落了儿子一顿,但最终也没能拗过儿子,带着这枚桃花坠子四处显摆了一把,因为金灿灿的,街坊邻居还都以为是金的,一个个说好看。 宋妈妈便借此机会把陈一墨夸了一通,但虚荣作祟,并没有说破这玩意儿它是镀金的,陈一墨的名声顿时响彻了整条街。 这老金匠啊,河坊街的女人们不是没见识过,原先另一条街上就有一个,但手艺平平,从前是没得选择,只能去他那打,自打商场里各种品牌的金饰多起来,谁还瞧得上他的“土笨丑”?倒是听过怪老头的传说,但谁也没见他真出过手啊,只道是虚传,没准还不如邻街的老金匠呢!谁知道,墨囡这一出手,居然如此地不同凡响! 那朵镂空桃花儿啊,别致精巧,累丝缠就,金丝比线还细,怎不让人心动? 胖丫的妈妈第一个耐不住,把家里陈年的金饰拿了出来,寻到“旧曾谙”,请陈一墨给她改改款式,要打一个贵气的手镯。 “要缠花,像河生妈那样的!”胖丫妈妈给她下任务。 陈一墨没底啊,偷瞧老头儿求助,结果老头儿老神在在在那闭着眼睛哼曲儿。 她心里一横,答应下来。 然而,她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等她挖空心思给胖丫妈妈设计了个缠丝兰花镯子后,街坊家里条件好点儿的婶儿啊姨啊都找上来了,请她给打首饰,准备结婚的姑娘家更是请她一定要优先打自己的,等着婚礼上带呢! 她日夜琢磨,共费了快一年的时间,才把这一批首饰给赶出来了,老头儿一丝一毫也没沾手,全让自己折腾。 宋河生见她那么辛苦,在那后悔不已,“早知道我当年就跟着老头儿一起学了,现在还能帮帮你!都怪我妈,到处显摆,给你惹来这么多事。” 第47章 陈一墨却不这么想,她很开心,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手艺,得到了认可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再者,她还赚了一大笔工钱,当然,这个一大笔是对她而言。 她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就想把钱交给老头儿的,但老头儿不要,还跟她说,这笔钱拿回去,一半交给家里,一半自己留着,好好攒起来,以后上学用。 她当时还是分出来一部分给老头儿,不为别的,从老头儿那里买了三件饰品需要的银,如今,这三件银饰她都已经加工好了,正揣在兜里呢! 宋河生来老头儿这里接她回去,她便请宋河生去吃好吃的。 宋河生哪里舍得她花钱?但又不忍拂她的心意,只说要吃雪糕。 于是,两个小人儿就在老头“旧曾谙”隔壁的冷饮店,一人买了两支雪糕,左右手各持一支,坐在河岸边的码头上晃着小腿吃雪糕。 那时候已是黄昏,落日像打散的蛋黄,坠入运河最远的平面,“蛋液”四散撒开,将天际和江水都染成橙红色。 宋河生吃着雪糕,大声作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日落天边红心蛋!” 陈一墨听得格格直笑。 摇橹船渐渐靠岸,游客两三人,从船上下来,大声说着要去吃哪家餐厅;河坊街烧烤店里飘来的香味馋得人几乎能想象到烤肉正在炉架上滋滋冒油;手工花生酥的店铺捶糖的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制糖板上,像是给夜幕降临的脚步打着节拍。 第一盏灯亮了。 而后,繁星点点,落入河坊街的人声鼎沸里,渐渐亮起了一片,最后整条街都燃起来了,灯火和人群一起,将河坊街推入最繁华的夜。 眼前是波光粼粼,身后是灯光流萤,陈一墨站起来身感叹,“河生哥,我们河坊街真美,是不是?” “那当然!”对于从小生长的地方,谁没有与生俱来的自豪感? 后来的后来,陈一墨才明白,这种自豪感的由来与一个词息息相关,这个词叫——故乡。 “墨囡,你以后考了大学,还会回来吗?”宋河生盯着河水说。陈一墨高一即将念完,他高三马上要高考,看着这茫茫河水,他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回来啊!当然回来!”她毫不犹豫地说。 宋河生笑了,夜幕灯火里,笑容直白而憨厚,透着少年人的简单与透彻。 “走吧,我们回家啦!”他大声地对着运河喊。 “回家啦!”那是她哈哈笑着的回应,和他的回声一起。 “河生哥,你高考要加油啊!” “嗯!” 年少时的承诺总是像二月春风里剪出的新柳条,芽新叶嫩,不知春天过后是夏天,枝条总会粗壮,秋冬总会来临。 穿过热闹的街市,两人各自回家,陈一墨进屋,付英英正在腌酸菜,看她一眼,“还知道回来?” 她不动声色走到付英英身边,帮着一起动手。 “去!把衣服洗了!别来这捣乱!一天忙到晚,没一个人帮帮我!你们都是老爷命小姐命!就我一个人是老妈子命……”付英英抱怨起来就没个玩。 第48章 陈一墨起了身,没马上去洗衣服,在付英英面前站着。 “怎么还不去?磨洋工呢?”付英英冲她一瞪眼。 陈一墨先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她知道,这是最能让付英英高兴的东西。 小小的一叠,但都是“大票子”,当然,也是对她而言的大票子。 付英英眼睛一亮,“你哪里来的钱?” 陈一墨老老实实说了。 “还有一半呢?”付英英紧跟着追问。 陈一墨捏了捏口袋,欲言又止。 付英英顿时跳脚,“我说你个小蹄子,吃我的穿我的,还藏私房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赶紧给我掏出来!” 动静太大,惊动了在屋里陪儿子写作业的陈亮。 陈亮头皮一阵发紧,实在搞不明白,老婆为什么一见到墨囡就咆哮,墨囡已经够乖了。 出去,便看见老婆指着墨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这又是干什么?小点声!影响儿子写作业啊!”他小声提醒。只有提儿子,才能让老婆稍有顾忌。 但这一回,事关钱,付英英就无法控制自己了,愈加歇斯底里,“小声点?养了十几年养出个白眼狼来!我还能小声?这么多年吃我的穿我的,供你上学,我花了多少钱?图什么?不就图老有所养吗?结果这小蹄子,一天到晚只会在外面浪,胳膊肘往外拐,孝顺宋家那老娘们孝敬得屁颠屁颠的,金啊银的只管往宋家送,我这么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这钱,你不孝顺家里,又打算倒贴给宋家吗?我告诉你,你越是倒贴,宋家人越看不起你!我再不管管,别给我弄出姓宋的孩子出来!我可丢不起那人!” 说着,上手去抢。 陈一鸣一向跟他妈妈一条阵线,从房里钻出来也帮着抢。 陈亮听得这话太不像样,忍不住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孩子面前说话这么不干净?” 这下陈亮可算撩了老虎须了,付英英当即一跳,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我不活了!我这么劳心劳力的是为了谁啊?我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晚上你们都挺尸了我还在熬,我这么辛苦好心都喂了驴肝肺啊!招来的都是恨啊!连你这个老货也没句好话给我!向着外人啊!我还活着干什么!鸣宝啊!这个家里没有我娘俩活的地啊!我们娘俩还赖在这里干什么!收拾收拾出去讨饭吧!” 陈亮脑壳疼。 又是这一套,他但凡说一丁点她的不是,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陈一鸣一口咬在陈一墨手腕上,陈一墨手一松,口袋里的东西都被陈一鸣掏了出来——几张钱,一把银锁,一个小银牌,还有一个银手镯。 “妈妈,我帮你报仇了!”陈一鸣大为得意地把抢来的东西都交给付英英。 付英英也不哭了,从地上跳起来,数了数钱,赶紧揣进口袋里,在儿子脑门上亲了一口,“还是我鸣宝是妈的贴心人!” “还有这些,妈妈!”陈一鸣献宝似的把三件儿银饰交给付英英。 第49章 付英英拿着,一副看穿的表情质问陈一墨,“这又是给谁的?” 陈一墨心里一阵悠长的叹息,“给你们的,镯子是你的,银牌是爸爸的,银锁是弟弟的。” 付英英却一脸的看不上,“这可真是亲生的!给别人家的是金子,给自家爸妈的就变成银子的了!” 陈一墨蹙了会眉,才明白付英英的意思,解释,“宋婶儿那个是河生哥买的,不是我送的,也不是金的,就是银镀金。” 付英英不信,唠唠叨叨一大堆,但还是将三件银器收下了,说什么“有总比没有好!谁让我们穷呢,当打发叫花子呢!” 陈一鸣追上去,“妈妈,我那个铃铛正好小了戴不上,这个锁给我戴吧?” 陈一鸣说的铃铛,其实就是陈一墨刚到陈家时,付英英给她打的,陈一鸣满周岁后就到了他手腕上。 付英英拽着三件银器不放,“不行,你东跑西跑的,弄丢了可怎么办?”也没有把陈亮的银牌给他。 陈一鸣想了想,又道,“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金镯子,大金镯子!” “还是我儿孝顺!”付英英听了,心里跟蜜似的甜,丈夫没出息,一辈子过去一半了也没给家里挣几个钱,她这辈子就指望儿子了!“鸣宝要好好念书,念书有出息!” 陈一墨其实还记得当年付英英不让自己再上学的话,说读书没用,她们厂的副厂长是个大学生,厂里破产时,一样下岗,还不如胖丫的爸爸开饭馆儿,宋河生的爸爸做木工。 但她听这些话已经听习惯了,所以也不以为意,只转身去洗衣服。 陈亮跟在她身后,回头看看付英英母子俩已经关起房门,想是在里面数钱,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便小声对她说,“墨囡,你放心,爸爸会给你存一笔钱供你以后上大学的,我们不能老靠着师父。”毕竟她是陈家的女儿。 陈一墨回头微微一笑,点点头,“谢谢爸爸。”爸爸是个好人,但她心里其实对这个承诺并不抱什么希望。 陈亮又道,“你也别怪你妈妈,她是穷怕了,自打工厂里下了岗,街坊们一个个都在谋生路,是爸爸没本事,赚不到钱。” 每每说到这些,陈亮都惭愧得抬不起头,他也想当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给这一屋子人遮风避雨,但他就是这么没用。 陈一墨也只是懂事地一笑,“我知道,爸爸,我没有怪妈妈。” “嗯。”陈亮想再说些什么,却已经找不到话说了,站了会儿,悻悻地去了厨房。 老头儿让她留着念书的钱,她没有留住。但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还跟平日里一样,认认真真上学,勤勤恳恳跟着老头儿学技术,在家还默默地帮着付英英做家事。 第50章 某个周末,她跟从前一样,穿过热闹的河坊街,去老头儿的旧曾谙。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喜欢从家到旧曾谙这条路,小时候就喜欢。 喜欢幼时陈旧破损的青石路,下雨天不慎踩到松动的石块,还能溅起一脚泥,也喜欢现在翻新的房子,她亲眼看着河坊街的变化,像一枚老金饰,重新炸过翻新,焕发着光芒和生机。 也许,她喜欢的是,这条路,她每走一步,便让她的命运多了一点意外和惊喜。 而这一次,让她更意外的是,一向冷清的老头儿的小院里,居然十分热闹。院子里的茶桌,团团围坐了好几人,摆着瓜子水果盖碗茶,清一色四十来岁年纪的男女,但看起来却个个比老头儿年轻。 “来了?”老头儿对门坐着,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一桌的人都回头,见是个清瘦的小姑娘,都惊讶极了,“老易,这是……” 还有人开玩笑,“这不是你这些年躲在这里生的女儿吧?” 老头儿没搭理这些人,只向她招手,“过来。” 她乖巧地走过去,从这些人和老头儿说话的态度,她便知道应是老头儿从前交好的人。若是老头儿不喜欢的人,是进不了这个院子的,即便进了,老头儿也不会允许他们开玩笑。 所以,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问了声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好。 这下把大伙儿给喜得,“小丫头可真机灵啊!老易你上哪来这么个伶俐的丫头?” 老头儿便介绍,“这是我老来收的弟子。” “弟子?”一众人都被他惊住了,“你终于肯收徒弟了?” 陈一墨也愣了愣,不是不让她叫师父吗? 老头儿便摸摸胡子,一脸怡然,“嗯,人虽笨了些,但胜在专心,勤奋,也还算孝顺。”嘴上说着徒弟笨,但脸上那得意劲儿却分明在彰显“我徒弟聪明过人”这个事实。 把一干老友乐得,一个个拉过陈一墨到面前来打量,纷纷表示,“嗯,是个聪明孩子!”还要给见面礼。 陈一墨看看老头儿,老头儿直点头,“给你就收着,总不能白叫了这声叔伯阿姨!” “可不是!”几人中唯一的女人把一众人的礼都收了拢来,全部塞给陈一墨。 老头儿便说了,“这是梅姨,是缂丝大师,刺绣也精通。” 刺绣陈一墨懂,可缂丝是什么?她听都没听过。 梅姨一笑,“什么大师不大师的,就会个技艺混饭吃!以后啊,有用得着梅姨的地方,只管开口。” 老头儿微笑,“丫头,有了你梅姨这句承诺,你以后就知道,受用无穷。” “嗯!”虽然陈一墨不懂,但老头儿说的,她都信! “这位是鲁叔,雕刻大师。” “这位是池伯伯,錾刻的功夫比老头儿我好。” “这位是漆器大师,李叔叔。” “这位是真丝编织大师,乐叔叔。” “这位是厉伯伯,制胎的功夫比老头儿强太多!尤其是纸胎,老头儿远不如他,你以后用得着。” “这位陈叔叔,也是花丝镶嵌大师,跟咱们是同行。” 第51章 众位叔伯自然谦虚了一番。 老头儿摆摆手,“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喝茶的,我这十几年一个人在这独居,跟所有人断了联系,是这个丫头,陪了我快十年,让我这死水一样的日子啊,有了些活力。而这丫头啊,又有几分天赋和毅力,我想着,我这一门也算是有了个传人,所以,今天把你们都约来,正式拜托你们几个,以后照看照看我这个徒弟。” 说完,又把陈一墨叫到身边,“丫头,你得知道,你现在会的那些个东西,不过是小玩意儿,才刚入门呢!切不可骄傲大意。在座的各位大师,哪位不是在各自那行里钻研了几十年如今已是炉火纯青?就算是这样,也没人敢说自己之外就没高人了,水满则溢,艺无止境,山外有山啊!” 陈一墨点点头,“嗯,师父,我知道。” 也许是老头儿今天的语气格外正经深沉,陈一墨忍不住改口叫了“师父”。 老头儿也没纠正她,点点头继续道,“你如果真的要跟着师父学艺,不可能只追求做个花儿坠子或者指环镯子,师父这一身的技艺还有百分之七十没教给你呢!你得慢慢学,可就算是你把师父的本事学齐了,你想拿出一件大作来也还不够,你还需要其它的技艺,但是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你不可能把你需要的技艺都学完,也学不完,这时候你就需要找这些叔伯阿姨了,如果他们肯教你,是你的造化,各门技艺各有不同,但技艺之间也有相通之处,好好学,对你自己的专长也有帮助,若他们不教你或者你自己学不全,那冲着今天一声叔伯阿姨,他们会是你的合作伙伴,有需要可以找他们,而事实上,你一定需要人帮你的,大件的东西你一个人十年也完不成。” “对,你师父当年做的那件绝品,就不是他一个人完成……”梅姨拉着她说,可是话刚说了一半,所有人都看着她,她讪讪地,闭了嘴。 老头儿只当没听见,只看着她问,“听明白没有?” “嗯!”陈一墨用力点头。 梅姨因为说错了话,急着补救,“丫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不知道呢。” 陈一墨小声又清晰地说,“我叫陈一墨,大家叫我墨囡。” “好,墨囡,既然老易把你托付给我们,那你就和我们弟子差不多了,你想学什么你说,我们没有不教的!”梅姨温柔地笑道。 陈一墨一脸茫然,学什么?她连这些大师们擅长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都不清楚呢。 同为花丝大师的陈叔帮她选了,“跟着鲁叔学雕刻吧!练练立体造型,对你往后有好处。” 老头儿也点点头。 鲁叔完全没推却,只点着她问,“玉雕很辛苦,每天都要苦练,你能不能吃苦?” 陈一墨想也没想,拼命点头。 她喜欢老头教她的这些东西,学艺近十年,只要进入敲打掐丝的状态,她就能忘记这世间的一切。 第52章 “好!我每个星期来教你一次!”鲁叔马上拍板。 老头儿再次强调,“各位,我这徒儿,以后可就拜托给你们了!” “你放心!”梅姨拍着胸脯答应,“下回我们把家里的徒儿也带来,师兄师姐的,认个脸,哪天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在了,他们年轻一辈还能相互照应下去!” 众人纷纷也是这样表示。 老头儿缓缓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陈一墨的猜测没有错,这些人的确都是老头儿最好的朋友,自老头儿把自己封闭起来以后,已经多年没有来往。 但年轻时共同合作结下的情谊却没有因为时间和空间而断裂,这次老头儿为徒弟发出邀约,他们一个不落的全来了。 都是赤诚的人。 大伙儿在旧曾谙待了整整一天,叙旧、考陈一墨技艺、喝茶吃饭喝酒,直到快深夜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时候,陈一墨早都被老头儿赶回去了,老头儿说,女孩儿不宜晚归。 一行人在回去的路上依然十分激动,尤其梅姨,回头看着小院里亮着的那一盏孤灯,几乎泪盈,“易老头终于肯出来见人了,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呢!” “哎……小丫头……”陈叔叹了口气,“想当年老易也是为了这么个小丫头。” 梅姨愤然,“农夫与蛇!别再跟我提那个女人!如果不是老易拦着,那对狗男女能过这么逍遥的日子?穿金戴银,名利双收!呸,我非闹得他们身败名裂不可!” “好了,都过去的事了,老易自己都不在意了,你还在这较什么劲。”乐叔劝她。 “不在意?不在意能把自己封闭起来十几年?一生不娶?无儿无女?他这么凄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却风生水起!天理何在?”梅姨始终愤愤不平,“咱们学艺的时候,一进门,哪个师父不是先教德?学艺之人,有德有艺才叫匠,空有艺没有德,连人都不配做,还想当匠人?我呸!” 随着一行人远去,议论声渐渐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和人影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就像那些过往,隐匿在时光深处,不复被人提起。 旧曾谙自那天后便比平常热闹了许多,陈一墨也多了一堆的师叔师伯师姑。一到周末,这些叔伯师姑们便三三两两约着来拜访,陈叔查查她花丝掐得怎么样了,鲁叔给她指点指点玉雕。 她在一旁认认真真练基本功的时候,长辈们便围坐茶桌,和老头儿说说古,聊当年。 会有二十多岁的师兄师姐一起来,长辈聊天插不上嘴,就和她坐一块,手里做着他们自己的活儿。陈一墨看着他们怎么绣花,怎么制胎,觉得十分有趣,尤其陈叔带来的师兄,叫商辉的,和她一样学花丝镶嵌,比她做出来的可精巧多了。 老头儿说,山外有山,果然如此。 有时候店里来人订做了首饰,商辉师兄便会帮她一起完成,效率高了一倍。 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地滑过,很快到了夏天,宋河生今年高考。 宋河生成绩一向算不上好,又贪玩,报了本省的师范,学的是体育,专业跳高。 第53章 学校是宋叔宋婶儿逼着他报的。 二老做了一辈子零工,深觉辛苦,虽然宋叔做木工活赚了些小钱,但离富裕也还远,只能说养家糊口没有问题,所以就希望宋河生能踏踏实实端碗公家饭,过安稳日子。 可宋河生不愿意,他觉得好男儿就该拼该搏,怎么能安于所谓的稳定?再加上考上大学就要离开小镇,离开河坊街了,整个暑假他都显得心事重重。 他也不去旧曾谙了,成天要么就在家里闷头睡大觉,要么就在河堤上瞎走,直到陈一墨来找他。 陈一墨双手背在后面,头发在脑后绑成个马尾,露出整张清丽白皙的小脸,暑假没穿校服,身上是河坊街小店里二十块钱一件的t恤,穿了条牛仔短裤,脚上十五块一双的白跑鞋。 宋河生第一眼便落在她的长腿上,随即立刻移开目光。 两人慢慢走离宋家,在一棵栀子树下站定。白色的花儿开了满树,空气里的香味馥郁又浓烈。 十六岁的女孩儿,已经有165公分的身高了,消瘦单薄,一双白皙的腿尤显修长。 “河生哥,你最近有心事?”陈一墨毫无心机地凑到他面前,一如幼时一样。 “没有。”他瓮声瓮气地转开头。 “骗人!你怎么样的我还不清楚吗?”不是没看见他失魂落魄地河堤上转悠,她老早想来找他了,但一到暑假,老头儿和鲁叔都盯得紧,她自己也深感自己一边上学一边学艺时间宝贵,一天十几个小时迫着自己坐在工作台边,今天好不容易把送他的东西做好,抽个空跟老头儿告假就出来了。 她想了想宋婶儿在街坊间的抱怨,揣测,“你是因为不想上师范不开心吗?” 提到这茬儿,宋河生忽然便回头了,还问她,“墨囡,你觉得呢?你觉得男生就当一个平平凡凡的老师有出息吗?” 陈一墨歪着头一笑,果然是为了这事儿不高兴啊! “河生哥,什么叫出息啊?我觉得出息就是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叫出息!比如你爸,是好木匠,大家有木工活儿都找他,这就叫出息;再比如胖丫爸,炒菜好吃,开个餐馆大伙儿都爱吃他炒的菜,这也叫出息!那比如我和我师父,我们都是手艺人,把手里的东西做好了,也叫出息!当老师怎么就没出息呢?好好教书,教出一批有出息的弟子出来,那可就是大出息啦!” 陈一墨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儿。 宋河生看得呆了,只觉得她耳旁的栀子花儿都比不上她一半明媚。 “河生哥,你怎么了?”她挥挥手,一只手还藏在后面。 他脸色莫名一热,涨得通红,“我……呃……”他支吾了半天,把她耳旁那朵花摘了下来,“我……看这花真好看。” “哦……”陈一墨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到花了。 “那个……墨囡……”他支支吾吾的,“你真觉得当老师也能有出息?” “嗯!当然!”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第54章 “那……那……和你做首饰呢?我当初要跟你一样跟老头儿学手艺就好了……”他想起那个常常和她一起做首饰的商辉。 “呃……”陈一墨错愕了。 “我……”少年的脸比天边的傍晚的云霞还要红,觉得自己眼看就要走了,憋了许久的话不说出来不行,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你……你和他……你们……我……” 纵然陈一墨年纪小,但并不愚笨,他这样红得跟猴屁股的脸,又你啊他啊我啊的,渐渐的,她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白皙的小脸顿时也像煮熟的虾,喃喃了半天,憋出一句,“商师兄……他……他有女朋友的……” “啊?”他突然抬起头看她。 她跺了跺脚,“你胡思乱想什么?商师兄女朋友就是梅姨的徒弟初初姐,这个东西还是她教我绣的呢!” 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塞了个东西到他手里,然后就飞跑了。 她觉得自己的脸从来没这么烫过,好像要烧起来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跑出老远,看见他还在栀子树下发呆,忍不住大声喊,“我送了你东西,你没打算送什么给我吗?” 宋河生还呆在那呢。 他手里躺着一只小荷包,他认识。自从河坊街变成商业街以后,街上就有这样卖小绣品的铺子,里面有卖荷包的,绣得……怎么说呢,其实比陈一墨这个好多了。 陈一墨新手,仗着有多年临摹的功底,图样打得不错,但她那一手绣技,实在歪歪扭扭,简直糟蹋了她的图样子…… 不过,在宋河生眼里,天底下就没有比这个更出色的绣品了。 天青色的底子,绣了一树枇杷,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初夏,少年爬到墙头偷枇杷,墙下的小女孩扯了衣摆在树下扯着衣摆焦急地蹦来蹦去地接…… 被陈一墨这么一喊,他急得跳起来回,“送啊!我送啊!我早就……” 他没喊完,那道纤瘦高挑的人影儿已经跑得不见了。 他将荷包紧紧压在胸口,像是要压住里面那颗疯狂乱跳的东西…… 闭上眼,眼前全是女孩清丽的面容,以及耳边回响的,脆生生的呼喊:河生哥……河生哥…… 空气里的花香,浓得让人无法呼吸。 —————— 八月的最后一天,宋河生离开了小镇,去往省会念大学,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和陈一墨在河堤上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 “墨囡,你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们两个第一回被老头逮进小院里给他打扫卫生吗?打扫完之后就在这个位置……”他在河堤上坐下,“虽然这里翻修过了,但我仍然记得,我们就坐在这个位置,吃完了老头送给我们的糕糕。” 陈一墨亦坐于他身旁,“当然记得,怎么不记得?老头给我们的糕糕是云片糕!我还记得,我打首饰赚到的第一笔钱请你吃了两只大雪糕,咱们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小时候晚上咱们还坐在这看月亮,你教我不能用手指,否则月亮会悄悄来割耳朵!” 她纤长皎白的手指,指着天空那半弯月亮,“河生哥,你看,这月亮还和我们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 “河生哥,月亮总归是不会变的。” 皎月清辉如昨,月下人影依旧。 他看着她指间凝着的淡淡荧光,一时痴了。 第55章 宋河生送给她的离别礼物是一弯小小的木刻月亮,月亮有眉有眼,长长的睫毛低垂,弯弯的唇角含笑,像一个安安静静睡着了的梦娃娃。 陈一墨穿了根细绳,将它戴在脖子上,垂在锁骨以下,夏天的衣服领子稍低就能看见。 这么个刻工粗糙的玩意儿,自然是遭到了老头儿嫌弃,说她:好歹你也是花丝镶嵌传人,戴这么个木头玩意儿,雕工还没大黑啃得整齐,简直丢尽师门脸面! 陈一墨笑嘻嘻的,“反正是丢师门的脸面啊,又不是丢我的脸面!” 老头儿气得,要罚她。 “罚就罚呗!是打扫屋子,还是补破衣服,还是做饭给你吃啊!”陈一墨都驾轻就熟了! 然而,这一回,老头儿却出了新招,扔给她一张四四方方的厚纸片,确切地说是一张图,过塑了,让她把图里的东西做出来。 “这个……”陈一墨又惊讶又兴奋,这是一个花丝小葫芦,她能看出来,但却还上了色,精美繁复、金丝缠绕中,翠蓝为底,再配色点缀,漂亮得了不得!“这个颜色,好漂亮啊!怎么还可以这样?” 老头儿十分鄙视的眼神,“少见多怪,没见识!” 陈一墨早习惯老头儿这种嫌弃式教法了,反正她也是老头儿的小赖皮、小骗子。 她嘿嘿一笑,凑上去,“老头儿,你要教我这个啊?” 老头儿哼了一声,脸扭到一边去了。 她顺势就把双手搭在老头儿肩上,用力给他捏肩,老头儿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了下来,闭着眼睛,很是享受。 陈一墨暗笑,这可怎么得了哦,老头儿简直比她还小呢!时时要她哄着! 陈一墨揣着那张图,穿过人声鼎沸的河坊街,踩着一路月光回家,将图片收进抽屉。 小小的阳台,窗帘未关,月光盈盈,洒满窗棂,照在女孩儿安静的睡颜,梦里依然翘起的唇角,不知对未来多少期待。 其实今天挺累的,手和肩膀都有些酸,因为想学,所以恨不得一天就把胎制好,把丝掐出来,最好马上就能学点色,但这么可能呢?最后,是老头儿把她赶回家的。 老头儿说她没见识,其实说得挺对的,她见过什么呢?如果没有老头儿为她打开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对一件事的热情这么高。 老头儿说,花丝镶嵌是一门值得一辈子去琢磨的手艺,她现在触摸到的不过万一,且不说这个行业里还有点翠、烧蓝、包金、镀作、拔丝、串珠等等加工行业,就算她把所有专业都学会,要怎么融会贯通,要怎样去创作属于她的作品,这里面可以探索的空间,就像宇宙大海,深不可测,没有尽头。 陈一墨却完全没有被老头儿吓倒,反而充满了向往,眼睛里闪着光,“我还小啊,我不正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琢磨吗?我一定能把它学好的!” 老头儿点头,又摇头。 陈一墨歪了头,“什么意思呢?” 老头儿的眼神里升起淡淡光泽,又渐渐褪去,“属于传统手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00年历史,最终成为绝唱。这并不可惜,事物的发展与消亡,就像人的生与死,谁也不可逆。” 陈一墨盯着刚刚开了个头的掐丝珐琅小葫芦,抿了抿嘴,她初生牛犊,天生不服输,憋着一口气,认真地说,“怎么会是绝唱?还有师父呢,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学!把它发扬光大的!” 老头儿一笑,摸摸她的头,“墨囡,师父老了,和师父一辈的手艺人也都老了,你看你李叔叔厉叔叔他们……都很艰难。” 老头儿难得这么一派正经,都叫她墨囡了,平日都是叫“小丫头、臭丫头、小骗子”的,陈一墨从老头儿严肃的语气和神色里听出了苍凉,这让她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 “可是你还有我啊!李叔叔和厉叔叔他们也有徒弟啊!不会成为绝唱的!”她的眼神更加倔强而坚定。 老头儿看着她,又是欣慰又是感怀,“墨囡,我晚年能遇到你也算是我老头儿修来的福分,但是我们这一辈过时了,样式被嫌土气,手工活又出活慢,这世道啊,就像这河坊街,日新月异,旧貌换新颜,是好事,先进的总要淘汰落后的,老头儿我这辈子没学什么文化,混了一辈子也是靠师父当年一句天资好,但我这样的注定是被淘汰掉的。你喜欢花丝,又勤奋,在这上头很有些天赋,我把能教的都教你,后面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嗯!”陈一墨迫不及待,“老头儿,你教我点蓝吧!”她的小葫芦,制好了胎、经过了掐丝、烧焊、酸洗、平活、正丝等工序,终于到她最期待的点蓝。 老头儿一声长叹,“墨囡,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努力念书,多学文化知识。” “我会的,老头儿,我要上大学的!我要努力攒钱。”多作活计,攒很多钱,不能让老头再供她上大学了,她还要给老头儿养老呢,要赚好多好多钱的! “来吧!”老头儿悠悠一声,领着她走向早已备好的釉料,给她示范,怎么用那只小小的铜铲把釉料一点点填进纹丝框架里,“填色要饱满,平坦,轻重全靠你自己掌控,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手工艺和做人一样要讲究,不能马虎,哪种颜色要填多少层,一层都不能少……” 小院里,一盏灯,老头儿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响着,像是黄昏的运河岸,不知何处悠悠拉响的二胡。 第56章 这只小葫芦的成品自然又是被老头儿嫌弃的,但陈一墨却宝贝得很,毕竟又是自己新的尝试嘛,有纪念意义。 她把小葫芦和图片一起放进抽屉里收藏起来。 这张图明显是从一个集子里取下来的,边上还有两个孔,用来穿绳的吧?陈一墨寻思着,下回找老头儿要别的图,她要继续学。 然而,有一天她放学打开抽屉,却发现小葫芦和图都不见了。 葫芦和图片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只是,这到底是老头儿的东西,也不知道这图老头儿还要不要收回去? 她不敢问付英英,只悄悄问陈亮。 陈亮犹豫了一下。 陈一墨便大抵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个……你弟弟……看着好玩,拿出去玩……给弄丢了。”陈亮小心地说,末了还问她,“是很要紧的吗?” 她笑笑,反是安慰陈亮,“没关系,没什么要紧的!”她打算改天和老头儿好好说说得了。 睡觉前,付英英却来找她了,挤进阳台她那不到90公分的床和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在床沿上坐下,一脸拼命压抑的兴奋,“囡囡,妈问你个事儿。” 她莫名觉得身上发毛,付英英第一次这么亲热地叫她囡囡,而且付英英眼中强烈的欲望也太明显。 “什么事?妈,您说。”她心里生了警惕。 “咳咳……”付英英清了清嗓子,“囡囡,老头儿那里是不是有……一本秘籍?” “秘籍?”陈一墨一头雾水。 付英英笑得一脸慈爱,一如对陈一鸣说话那般,“是啊,你看,你做的东西又精巧又好看,大家都说,比商店里样式还好看呢!是不是有什么秘籍?还有好看的款式不?给妈妈做个最好看的!让妈妈显摆显摆去!” 陈一墨只道付英英真的想要显摆,毕竟付英英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但的确没有秘籍啊!她只好诚恳地摇头,“没有,不过,妈妈,你想要好看的首饰,我可以给你做的,等以后我长大了,赚钱了,我还可以给你做jin金的。” “啧!”付英英不高兴了,“死丫头!连你妈都骗呢?妈跟你说啊,妈也是想要……看看有什么别人家没有的款式,我跟你说,人家啊,愿意出钱买呢!” 陈一墨这才明白付英英原来是这么个心思,别说真的没有,就算有,那么不能这么出卖老头儿啊!她一口咬定没有,还问付英英,到底是谁要买。 付英英自然不肯说,悻悻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对着陈亮唉声叹气,“这个死丫头!真是白养了这十几年!早知道让她死在福利院里当野孩子!” 这话陈亮都听麻木了,只当没听见。 付英英转眼又扼腕叹息,“就不该领她回来!没领她回家,没准儿就是我们一鸣被怪老头收做徒弟,那我们不要什么有什么?” 陈亮觉得自家婆娘真是被钱糊了眼睛,不禁好笑,“你当老头儿收墨囡做徒弟是看在你面上呢?” “这叫缘分你懂吗?”付英英煞有介事地纠正他,“如果没有墨囡,没准就是鸣宝和老头儿有缘。” “睡吧!”陈亮都懒得跟她费口舌了。 付英英痛心疾首,“哎,一个破葫芦一张图就给了一千块啊!如果能弄到秘籍,那人说了,至少给我们六位数!六位数是多少?十万以上啊!那得是多少钱!” 第57章 陈一墨把有人买秘籍和葫芦丢失的事说给老头儿听,老头儿沉默良久,微微点头。 陈一墨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老头儿的答案,也就不敢再问了,她总觉得,老头儿是知晓一切的。 但老头儿后来却对她说,“这秘籍啊,说有也没有,说没有也有。” 陈一墨被说懵了,到底什么意思呢? 老头儿叹道,“从来就没有什么秘籍。有些人天赋不够,又不肯努力,总奢望这世上不需要付出就能有收获,哪来这样的好事呢?这样的人,就算真有一本秘籍摆到面前,也是废纸,何况没有。” 陈一墨觉得,老头儿说的这种人,具体是有所指的,老头儿一定认识过这样的人,可不是她,肯定不是!她还摇了摇头,来肯定自己的想法。 老头儿一看乐了,“摇头晃脑干什么?你就知道不是说你?” 陈一墨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说过我聪明又勤奋啊!” 老头儿更乐了,笑了好一会儿,指指陈一墨的头,“所以我说,秘籍也是有的。秘籍就是每个人自己的头脑。这里面有你的创造、灵感、各种奇思妙想,与众不同,取之不尽,前提是,你肯动脑,你肯努力,并且有天赋。你自己,就是别人抢不走的秘籍。小丫头,无论你以后从事哪个行业,都要记着这句话。” 陈一墨完全没想过自己除了花丝还能从事什么行业,她肯定是做一辈子花丝啊,老头儿真是,为啥这么说?可是,老头儿这段话却沉甸甸的,压在她心里,很有分量,老头儿说他没什么文化,但这话是没文化的人能说出来的吗?多少有文化的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呢! 冬去春来,夏随至,转眼又是一年。 陈一墨迎来了高二的暑假。彼时,她刚刚完成一件花丝小玉兰花点蓝的镯子,老头儿拿在手里看,微微点着头,“花丝精进了,錾刻也有进步,唯独这点蓝,还需努力。” “老头儿,我学的时间还不长呢,老头儿您慢慢教我,我努力学,我会学好的!”陈一墨对自己从来都是信心十足。 老头儿哼了一声,“我教得还不够多啊?自己笨,领悟不了!我没啥可教的了!” “老头儿……”陈一墨拉拉老头儿的袖子。 “哎哎哎,你这都大姑娘了!怎么动不动还撒娇啊?”老头儿嫌弃地甩甩袖子,“别把我新衣裳拽皱了!” “新衣裳还是我做的呢!”跟梅姨学的制衣,做了这件绸缎对襟衫给老头,边边角角的地方还绣了竹子的花样,老头儿表面嫌弃,实则爱惜得了不得! 老头儿呷了一口茶,“臭丫头,老头儿没跟你说笑,老头儿毕生所学,都已教给你,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只是火候未到罢了,往后还要好好练。花丝仍然不可一日落下,它是本,其它任何工艺只是锦上添花,即便没有这些加工,花丝学好,也足够你一生受用了。” “我知道的,老头儿,我不会松懈,我每天都在练,玉雕也没放下。”陈一墨道。 “嗯……”老头儿点点头,“去吧,我知道那小子今天回来,你心早不在我这了!” 陈一墨脸一红,“胡说,我才没有……” “去吧去吧,别在这闹得我头疼!”老头儿嫌弃地挥挥手。 “那我走了!”陈一墨红着脸吐吐舌头,出去时还摸了摸大黑的头。 第58章 宋河生在河提上等她,她出了老头儿的”旧曾谙“转个弯就到了。 “墨囡!”看见人儿,宋河生惊喜地跑来,手里抱着满满一兜吃的。 陈一墨脸色微红,抿着嘴笑了。 两人依旧坐在河提码头,落日将余晖洒进运河,目之所及,皆是金光闪闪,十分晃眼。 “墨囡,吃。”少年憨厚地把一兜吃的递给她。 两人视线相撞,看见彼此眼睛里金红的亮光,夕阳瞬间染红了他们的脸,慌慌张张移开各自的视线,天边的云都烧起来了。 “你就会买吃的!”女孩小声嘀咕,说完却又红着脸笑。 “嘿嘿!”男孩儿傻呵呵抱着吃的,不知接什么话。这些都是墨囡爱吃的呀…… 一只葱白的小手伸了过来,从中捡了一块小饼干,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咬着。 男孩看着她的侧颜,只觉赛雪胜桃,一时呆了。 陈一墨被他看得两腮红透,嗔了他一眼,“呆子!” 某呆子还是嘿嘿地笑,“墨囡,你吃东西的样子,像小老鼠……”胖丫家开饭店,吃得多,老鼠也多,小老鼠就是这么吃东西的,小口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 “你才像老鼠!”她有那么丑吗? “我……我是说你可爱啊……”男孩慌了,为这不恰当的比喻。 陈一墨见他急得汗都出来了,忍不住扑哧一笑,转身伸手给他抹去额头的汗珠。 女孩儿的手,细白微凉,因为长期手工劳作,指腹上有着一层厚剪,擦在皮肤上,微微的痒,宋河生闭上眼,忍不住一个激灵。 脸上忽然拂过一阵风,带着淡淡的香味儿,像记忆中初夏的栀子花香,睁眼,原来是她调皮地朝他脸上吹了口气…… 他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久久绕着河岸。 陈家。 付英英唉声叹气十分发愁,对着陈亮唠叨,“这可怎么办?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人家可是连定金都给了!” 陈亮毫不客气,“把定金还给人家!就说这事儿咱们办不了!” “这……一万块啊!”想到那厚厚一扎钱,想到办成后还会有厚厚好多扎,付英英心里像刀割一样。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们的钱我们就不拿!”陈亮甩下一句话。 付英英顿时气炸了,“说得好像你赚了很多钱回来似的!但凡你有出息点能多挣几个钱,我至于这样劳心劳力去想法子吗?我是为了谁啊我?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鸣宝?” 每回提到挣钱这个话题,陈亮就萎了下去,挣不到钱,是他一辈子的弱点,也让他一辈子在付英英面前抬不起头。 “妈。”陈一鸣从房间里探出个头来,小声地召唤付英英。 面对儿子,付英英立马换上一脸溺爱的表情,进了屋,问,“怎么了?鸣宝?” 陈一鸣关上门,“嘘”了一声,小声说,“妈,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呀?你知道妈妈要做什么?”付英英爱怜地揉揉儿子的头,虽然不信儿子真能帮自己,但儿子有这份心就很让她暖心了,至少比那没良心的父女俩强多了! 第59章 夜,渐浓。 河坊街的热闹却没褪去半点,华灯繁闹,人声喧嚣。 街尾的“旧曾谙”大门紧闭,不,应该说,这里白天也鲜少开门,据说老板是个怪老头,善金银饰,只接定制生意。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随即便有火光窜起。 “好像着火了!”人头攒动的街道有人大喊。 穿行于夜市中的陈一墨和宋河生也听见了声音,并发现,火光之处好像就是旧曾谙。 “不好了!老头儿!”陈一墨大喊一声,拔足便往回跑。 因她人瘦小灵活,在拥挤的人群里一会儿便窜出了很远,不过短短几百米路,她一口气跑到,听见里面大黑的叫声,小院上空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可门还是关着的,宋河生比她先到一步,此刻已站在门前,正在用脚踹门。 她赶紧用钥匙去开门,门一打开,一股热浪冲出来。 “老头儿!大黑!”她急得大喊,可是一人一狗都不见身影,只有逼得人无法靠近的热浪和滚滚浓烟。 “墨囡!出去!”宋河生用力把她往外拽! “不!”她突然就崩溃了,大哭,“老头儿!老头儿在里面!老头儿!” “打电话报火警!我去!我进去救老头儿!你站在外面不许动!”他大喊,到对面店里借了床棉被,把被子和自己都浇得湿透,冲进了火里。 陈一墨擦干眼泪,加入到救火的人群中。 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也有围观群众自发开始救火,更有人和宋河生一样披着湿透的棉被进了火里。 火势已经开始蔓延,和“旧曾谙”同侧的店铺一家一家烧了起来。 因河坊街本就是主打古风民俗街,以木质建筑为主,这条街上卖各种纸品丝绸刺绣等易燃物的店也多,“旧曾谙”旁边连着三四家都是,很快,火势就以不可抵挡之势漫开了,普通群众自发的桶盆泼水的灭火方式根本不管用,灭火器喷上去也阻止不了火势继续扩大。 陈一墨学着宋河生的样子,披着湿棉被捂了口鼻进入院子,可迎面滚滚浓烟,根本看不清前方是什么,眼睛还被烟熏得疼。 她仗着对小院的熟悉往前走,大喊,“老头……” 可刚一开口,就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她摸索着走到老头儿住的门边,门还是关着的,可里面却是火光冲天,大黑的叫声从里面传出来,透着绝望与哀楚!旁边的厨房更是燃着熊熊大火,已经烧得只剩框架。 宋河生进不了门,在踹门,用力两脚之后,门向内倒下,里面一片火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熊熊燃烧的火,滚滚的浓烟…… “老头儿——咳咳咳——”陈一墨尖叫,咳得停不下来。 宋河生想冲进去,滚烫的火浪生生将他逼了出来。 一道火光从里面跃出来,是大黑…… 大黑全身都是火…… 听到他俩的声音哀鸣…… “大黑——”陈一墨瞬间就哭了出来,取下身上的湿棉被将它裹住,推着它在地上打滚。 “出去——”宋河生嘶哑着嗓音喊,“带着大黑出去,我进去就行了!你在这里反而会拖累我!”宋河生准备再一次冲进火海,临进去前,冲着她大喊。 第60章 陈一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浓烟也呛得她无法呼吸,可她知道宋河生说得对,她留下来大概只会让他分心,两头顾不着。 她哭着打开棉被,大黑身上火倒是灭了,但趴在棉被里,腹部剧烈起伏,已是奄奄一息。 不敢再耽搁,大黑又重,她抱不动,大黑被烧成这样,皮一定都烂了,她更不敢碰它,只好让它继续躺在棉被上,连棉被一起拖着它往外走,边走边抬头看房门,只见宋河生已经冲进了火海里,担忧和焦急又绞得她心痛,却只能抹一把眼泪,继续拖。 好在,消防车迅速赶到,消防员进来后,便看到一个一身黑乎乎的女孩,拖着一床棉被。 当即有消防员将地上棉被卷起,把狗连同棉被一起抱了出去。另一消防员则护着陈一墨,将她带出小院,叮嘱她千万不要再进去。 陈一墨已经疯了,宋河生就这么冲进火海,也不知情况如何,老头儿没有一点动静!这么大的火,老头儿怎么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定是喝多了!最近这段日子,老头儿晚上总喜欢闷几口小酒,如果今晚他也喝醉了,那这么大火…… 她完全不敢再往下想。 她全身湿透,满脸是水,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救火喷上的水,抹一把眼睛,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楚,可很快,眼前又只剩一片模糊的火海…… 终于,消防员从熊熊烈火中出来,背上负着一个人。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看见从消防员背上垂下来的那只手臂,尽管只是一只手臂,尽管半袖的白t袖子已经被熏黑,她仍然认出来,这是宋河生的手,消防员背上那个人,是宋河生。 救护车早已到达,担架已然备好,陈一墨赶紧上前,医护人员把宋河生从消防员背上放下来,放到担架上。 “被房梁砸伤了腿,局部有烧伤。”消防员告诉医护人员,转身又进入火海。 宋河生满脸漆黑,一侧烧伤的脸还露出肉来,头发也少了一边,但尚有意思,嘴里喃喃叫着,“墨囡……” “在!我在!”陈一墨站在一旁,眼泪噗噜噜直落,想抱抱他,却碰都不敢碰,他的手臂上,全是烧伤。 “对不起……我……我没能救……老头儿……”宋河生虚弱地说着。 他见到老头儿了,躺在床中央一动不动,可床早烧成一片火坍塌了,老头儿在中间只剩一个黑影…… 陈一墨不知道说什么,摇着头哭得停不下来,只求医生赶紧给他治伤。 “又出来一个!”身后有人说。 她迅速回头,只见消防员又背了一个人出来——说是人,其实已经看不出了,完全就是一团炭黑……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仰头,眼泪哗哗直流。 不,那不是老头儿,不是老头儿,一定不是…… 老头儿可凶可凶了,生龙活虎,成天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教训人,怎么会是担架上那个漆黑的不明物…… “老头儿!你出来!”她软倒在地,仰天大哭!老头儿,我知道这不是你!这怎么可能是你?你一定是躲起来了!你出来好不好?墨囡好担心!还是你去叔叔伯伯家串门了,今天根本不在家?你回来好不好?墨囡悄悄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就差缝扣子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你快回来好不好? 第61章 人群中,有人悄悄隐退,仓惶、跌撞。 陈家一片漆黑,门从外面打开,付英英和陈一鸣相互搂抱着,踉踉跄跄地进来。 陈一鸣全身都在发抖,进门后,爆发出大哭。 付英英顾不得开灯,一把捂住了陈一鸣的嘴,声音嘶哑而颤抖,“别哭!千万别哭!” 陈一鸣发不出声来,“唔唔”直叫,拍打着付英英的手背,眼泪大颗大颗地飙,瞬间浸湿了付英英的手。 付英英搂紧了他,声音压低,“别叫!别叫我就松开!听见没有!鸣宝乖,听妈妈说,别叫!别叫!”最后一句,像只母兽那样嘶吼。 陈一鸣大约是被吓到了,惊悚地一僵,而后紧紧依靠在付英英怀里,点着头。 付英英这才试着慢慢松手,眼看陈一鸣真的不嚎了,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陈一鸣抖个不停,而且越抖越剧烈,“妈……妈妈……怎么办……怎么办?我烧死人了……烧死怪老头了……怎么办?警察会抓我,我要坐牢了……我……我会不会……被枪……枪毙……” 付英英用力抱紧他,“不会……不会……鸣宝你听妈妈说……谁也不知道……我们来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千万不能说……不能跟任何人说……你爸都不能!”付英英自己也颤抖得厉害。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想打开火……打了好多遍都打不着……我再用力扭一下……突然火就燃起好高……我怕死了……想跑,不小心碰倒了油……火更大了……我就……就不敢再管了……我就……就钻出来了……我不想的……我不想烧死老头的……我只想……在院子里点一小撮火,把老头吸引出来……我就进房间里……去……去拿秘籍……我不想……老头儿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不出来啊……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我不要坐牢……不要枪……枪毙……” 陈一鸣完全语无伦次了。 付英英也后悔无比。怪老头店里的后厨窗户能钻进一个人,如果不是她自己个子大钻不进去,她怎么也不会让儿子去钻啊! 她紧紧抱着陈一鸣,抚摸他的头、他的脸,“鸣宝,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不小心!我们鸣宝不会坐牢,不会枪毙!绝对不会!你记住,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记住!我们鸣宝是好孩子!是好孩子!妈妈知道!知道!” “啪”地一声,家里灯忽然亮了。 陈一鸣尖叫一声,大喊,“不是我……别抓……” 付英英赶紧捂住儿子的嘴,抬头一看,是陈亮回来了,她身体一松,只觉全身惊出一身虚汗。 陈亮看着这俩母子,一个瘫坐在地上,毫无形象,一个被他妈捂着嘴,全身都抖,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难似的,十分狼狈。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陈亮疑惑地问。 “没……没什么……”付英英结结巴巴,“看……怪老头家失……火,鸣宝被……被吓到了……” “是太惨了!”陈亮叹息,“都烧成焦炭了,河生也受伤了。墨囡不知道多伤心!” “啊——”陈一鸣听见他爸的话,又开始尖叫,在付英英怀里乱拱,很是狂躁。 “这是……”陈亮注意到儿子过激的反应。 付英英又慌又乱,捂着儿子的嘴,大声训斥陈亮,“你回家了还胡说八到什么?明明看到鸣宝害怕,还说?鸣宝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亮皱皱眉,看儿子都被吓得像只钻母鸡翅膀的小鸡,也住了口,蹲下去抱儿子,“一鸣,别怕……” 可他手才碰到陈一鸣的衣服,陈一鸣就返回身来大声尖叫,还对他又打又咬。 第62章 陈亮躲闪不及,脸上被挠破不说,手腕也被咬住了。 “这……这孩子是怎么了?”陈亮手腕被咬得生疼,嘶嘶直叫,好不容易才把手腕从陈一鸣手里救回来,腕子上咬出一大圈血印。 陈一鸣在她妈妈怀里又哭又毫,付英英心里也是一团混乱,胡乱跟陈亮解释,“是吓到了……吓到了……鸣宝,鸣宝我们去房间……去房间……不怕啊,不怕!” 母子俩进房间关上了门,陈一鸣在里面哭得直打嗝,无论付英英怎么安抚都平静不下来,直到后来睡着,也总是在梦里哭醒,一醒就打嗝,胡言乱语,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付英英不敢带陈一鸣去医院,他这烧得糊里糊涂的,说出来的话都很吓人,哪敢带他见外人?只找了家里储存的药给他吃了,通夜不眠地守着,到快天明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间,却被一声凄厉的喊声惊醒。 陈一鸣突然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喊,“不要抓我!不是我!我没有放……” 付英英吓得把他的嘴再次捂住,死死把他压在床上,一双眼睛通红,“别胡说了!祖宗!妈妈求求你!不想被抓起来就别胡说了!” 陈亮在外面把门敲得砰砰响,大声问怎么回事。 付英英门都不敢开,只回他,孩子做噩梦了,别吵。 陈一鸣全身滚烫,烧退不下去,一味在那说胡话。 付英英抱着陈一鸣直掉眼泪,“都怪你那死丫头姐姐!如果她肯把秘籍交出来,哪有这样的事!对!都怪你姐姐!” 付英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通红的眼里全是仇恨。 陈一鸣烧了三天,才渐渐退了烧,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神空洞,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家里稍稍有点动静,他就如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 而陈一墨,这三天都没有回家,是一周以后陈亮把陈一墨带回来的。 付英英不让他靠近陈一鸣,而他担心陈一墨,火灾那晚女儿半夜也没回来,他便出去找,结果在“旧曾谙”烧焦的大门外找到她。 夜深人静,围观的人早都散去了,河坊街的店铺也全关了门,就她一个人小姑娘,单单瘦瘦的身影,蹲在焦黑的大门外,一动不动,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他怕她难过,转到她身前看她的脸,只看见她小脸苍白,眼神呆滞,却是一滴泪也没有。 他更觉难过,哪怕哭出来也好啊…… 女儿到底是看见了他,他叫她回去,她也只是摇头,他一贯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女儿,就陪着她在院门坐着,这一坐就坐到了天亮,河坊街的铺子陆续开了门。 想着去给她买早餐,叮嘱她就在这等着,结果,等他买好早餐回来,她人已经不见了。 寻了一大圈没寻到,他又想着怪老头没有亲人,这几年到底教了陈一墨一场,陈一墨就算是他最亲的人了,可是,墨囡一个小孩儿,哪里懂事?于是想帮着去各处奔波,料理后事,结果,在街道办事处遇到她,她在认真听着街道工作人员教她怪老头的身后事要怎么办。 稚嫩的小脸,一夜之间坚毅了不少,单瘦的身影挺直而倔强。 第63章 她把工作人员交代她的事情都记在纸上,一项一项去办。 陈亮不放心,怕这孩子太伤心做傻事,一直跟着她,眼见她去办各种手续,买墓地,把老头儿遗体领回来,也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找墓地的工人,把老头儿给葬了,还在墓地找工人打碑,约定了立碑的时间。 买墓地的时候他还琢磨着墨囡肯定没钱,当然,他身上也没钱,他想跟墓地管理员说,他回去取钱,心里盘算着自己悄悄存了一点私房是留给墨囡的,这回先动用了吧。谁知,他还没开口呢,墨囡自己却掏了钱出来。 陈亮不知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还有些小钱,不过想来是在老头儿那里接活累积的。 把这些办好,她便去医院看宋河生。 宋河生的脚踝伤了,头上身上都被烫伤,宋河生妈妈在那哭,“这可怎么办啊!以后不能再运动了,河生以后还怎么上学?” 宋河生爸爸一脸愁苦,烦躁地训斥,“你能说点好的吗?医生只是说可能!到你这就给儿子定了命了?没事都被你咒出事来!” “我不是着急吗?”河生妈哭道,“就算脚没坏,那也会留一身疤,身上的也就算了,脸坏了这辈子可怎么办?哪个姑娘还会嫁给他?这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河生爸更不耐烦了,“儿子才多大?你就操心打光棍的事!烦不烦?” “多大?都虚岁二十的人了!都懂得喜欢墨囡了!还小?”河生妈含着一泡泪,“这回也赖墨囡!如果不是因为怪老头是墨囡师父,河生怎么会命都不要去救人!按理说,墨囡要是个知恩图报的,以后就该嫁给河生才是!” “你这叫什么话?”河生爸烦道。 “实话!什么话!”河生妈抹了把泪,“要说以前,我还看不上墨囡,不是墨囡不好,实在付英英的人品我瞧不上!但现在……现在也没别的姑娘了……”说着,又呜咽起来,“我们河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河生爸烦得想出病房透透气,一抬头,却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人——陈亮和墨囡。 河生妈还在那哭,“万一我们河生真的就这么毁容了,墨囡要嫌弃他,我可就不答应,怎么也要……” 河生爸赶紧碰碰她。 “干什么?”河生妈不耐地瞪他,结果,一瞥之下,陈一墨已经走到面前来了。 清清瘦瘦的小姑娘,这两天好像更瘦了些,身上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头发像一堆乱草。 她先到病床前看了看宋河生,人还睡着,也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 而后,转身,在河生妈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细细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了三句话,“对不起,您放心,我记得。”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河生妈瞬间泪崩了,河生爸和陈亮也忍不住背过脸去抹泪。 河生爸把陈一墨拎起来,“墨囡,别胡思乱想,你宋婶儿就是胡说,你河生哥没事的,啊!你一个小姑娘,该干嘛干嘛,好好上学!” 河生妈使劲瞪他,他也不管,看小姑娘这模样,就知道这两天都不好过,把她往外推,“你放心吧,河生这里有我和他妈照顾,你赶紧回去,自己先休息休息!” 第64章 出医院的路上,陈亮安慰她,“你别多想,你宋婶儿是急慌了胡说,你宋叔说得对,别把这些话放心上,该干嘛干嘛。” 她却十分冷静,声音都干干净净的,果断干脆,“的确怪我!宋婶没说错。” 陈亮便不知怎么说了,他本就笨嘴笨舌。 他以为陈一墨该跟着她回家了,没想到,她却转了个弯,往另条路走了。 “墨囡,不回家?”他问。 陈一墨摇摇头。 陈亮不知道她要去哪,只好继续跟着。 她在兽医站停了下来。 陈亮明白了,这是惦记着老头儿养的那只狗——大黑。 火灾之后,一团混乱,大黑被救出来就被送走,后来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陈一墨走进兽医站,大黑躺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纱布。 她快步走进去,轻轻喊了一声,“大黑!” 原本静静躺着的大黑突然就激动起来,大声叫个不停,还从床上跃起来要朝她奔,身上的纱布掉落。 陈一墨赶紧跑过去,想要把它按回小床,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大黑满身的毛都没了,全身涂满了烫伤膏,好几个地方都流出脓来。 可尽管这样,大黑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她身上扑,呜呜直叫,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里溢满亮亮的光泽。 陈一墨一细看,那亮亮的,分明是大黑的眼泪…… 她瞬间就崩溃了,叫着“大黑”,眼泪决堤而下。 这几天她始终紧绷而僵硬,瘦小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支撑她的情绪,而所有的努力,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心里的痛排山倒海般将她冲垮、淹没。 抱着大黑痛哭,久久停不下来。 大黑,老头儿走了,他再也不能牵着你去市场买菜,再也不能和你一块在河堤遛弯…… 大黑,此时此刻,我的痛是否只有你明白? 大黑,你还有我,你只有我了…… 她哭得桑子都哑了,陈亮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是兽医过来,要给大黑涂药,她才抽抽噎噎地慢慢止住。 涂药的时候,大黑特别乖,只是溃烂的皮随着兽医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每颤一下,它就呜咽一声,眼里湿润润的,明显是疼得。 陈一墨轻轻摸着它头上唯一一小块好皮安抚它,眼前浮现出老头儿的身体,烧成一块“焦炭”般的身体,眼泪噗噗直落。 大黑,老头儿已经回不来了,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留下来陪我…… 大黑涂完药,乖乖呜呜一声,躺了回去,陈一墨给它盖上纱布,趴在它的小床上,眼睛红肿地看着它。 陈亮再次来劝她回家。 她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黑,好像一个眨眼,大黑就会不见了一般。 陈亮没了办法,只好劝道,“墨囡,你得回家先洗漱,换个衣服再回来,脏脏的,细菌多,对大黑也不好呢!” 陈一墨低头看看自己,这才觉得陈亮说得也对。 于是点点头,轻轻摸了摸大黑,“大黑,我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的。” 可是,她刚刚站起,大黑就嗖地一下窜了起来,呜呜地叫着,来咬她的衣袖,刚涂了药的好几个伤口,一使力又渗出水来。 裂开的不仅仅是大黑的伤,还有陈一墨的心。 陈一墨顿时不想走了,回头对陈亮说,“爸,麻烦您给我拿一套换洗衣服来吧,我不走了。” 她要守在这里,守着大黑。 她守着的,不仅仅是大黑。 第65章 几天后,大黑身上的伤结了痂,大夫说可能很难再长出毛来了。 陈一墨点点头,带着大黑离开。 曾经一身黑毛、威风凛凛的大黑成了一只秃毛癞子狗。 陈一墨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陈亮,这几天她不回去,陈亮每天来看她,给她送吃的,她也拜托陈亮每天守大黑一段时间,她去看宋河生。 大黑如今对陈亮熟悉了,不再抗拒,也容许她短暂离开,只是,她只在宋河生昏迷的时候见过他,自他清醒,便不肯再与她相见。 但她每天仍然去,哪怕是在病房外站一站。 她早已得知宋河生没有生命危险,那时便松了口气,现如今,活着,就是她最奢侈的愿望,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 陈亮来给她送饭的,见她带着已算康复的大黑出来,心里宽松了不少,牵着她,“回家去吧。” 她摇头,“我先去看河生哥。” 陈亮想想,“也好。” 陈一墨没把狗牵进医院,交给陈亮看着,自己进去了。 毫无意外,她再次吃了闭门羹,宋河生始终不愿意见她。 她在病房门口站了许久,河生爸爸出来叹道,“墨囡,你先回去吧,他现在一时想不开,我们劝劝他,以后再来。” 这一次,河生爸爸说,宋河生身上会留大面积的疤,脸上也有疤,还有就是,即便出院以后两条腿也会不一样长,不影响行走,不仔细看也不大看得出来,但是,他念的那个专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河生爸还劝她,“没关系,男孩子外表是次要的,本事是关键,书念不下去,还可以学手艺,这年头只要勤快就饿不着他!再说了,医生说他脸上可以做整容,会慢慢恢复的。” 陈一墨点点头,“宋叔,我会再来的,直到他肯见我为止。” 河生爸爸重重叹气。 父女俩带着大黑,一前一后回了陈家,两人想的都是,老头儿不在了,大黑就自家养着吧。 然而,他俩刚带着大黑进了家门,大黑突然就暴躁起来,冲着客厅里依偎着的付英英母子大叫。 陈一鸣立马吓哭了,从付英英怀里一窜而起,直奔房间。 而刚刚伤愈的大黑居然发狂了一般,陈一墨手里的绳子都没拽住,大黑挣脱,朝陈一鸣直接扑过去了。 “大黑!”陈一墨大喊,跑上前阻止。 幸而陈一鸣还算伶俐,窜进房间后迅速关了门,大黑这一扑,扑在了门上。 付英英也疯了,从厨房里拿了刀出来,大叫大嚷,“这该死的畜生!我剁了你炖狗肉!给我鸣宝补身体!你这畜生!畜生!” 大黑冲着付英英狂吠,在屋子里乱窜,躲避着付英英的刀。 陈一墨黯然,将大黑死死抱住,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付英英的刀。 她于是明白,这个家里是容不下大黑的。 “妈!妈妈!”她昂着头哀求,“别砍!求你!我带大黑走!” 付英英狂躁极了,哪里能听她的话,若不是陈亮眼疾手快,只怕那刀都能砍到陈一墨身上了。 陈一墨借机带着大黑迅速离开了家。 第66章 旧曾谙只剩一片废墟,不能待了,陈一墨打算暂时带着大黑住老头儿房子里,只是,她不知道她能住多久。 她咨询过了,老头儿无儿无女,也没有亲人,这房子最后的归属可能是归国家所有,但现在,暂时还能去避几天吧? 老头儿家门口,她遇到了梅姨和其他好几位叔叔。 “墨囡啊!”梅姨红着一双眼,见着她冲过来抱着她就哭。 梅姨怀抱的柔软和身上淡淡的香味,透着她未感受过的陌生的温暖,麻木的泪腺被这温暖软化,潮湿瞬间浸润了梅姨丝质的衣裳。 进了屋,梅姨还一直在哭,“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傻孩子!” 陈一墨默然不语。 大黑乖乖地趴在她脚边,不时舔舔她的裤管。 “梅姨,各位叔叔伯伯。”她小声开口,“师父的事,我差不多都料理好了,就是大黑……大黑陪伴师父的时间比我还久,我答应过师父,给他养老,一并给大黑养老,我……” 她眼泪一涌,她总不能,答应的事一件也做不到…… 在座的谁不知道她的情况?梅姨直接说,“墨囡,你和大黑都跟梅姨走!以后有梅姨照顾你们了!” 陈一墨低头,摸摸大黑没有毛的脑袋,“梅姨,让大黑跟你走吧,拜托您照顾它,我实在是没地方养。” 梅姨急了,“你呢?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陈一墨摇摇头,“谢谢梅姨,可是……至少现在我还不能走。” 小丫头人小,性格却倔强,梅姨等人也拿她没法子,当天带走了大黑,还一人留了一笔钱,说是给易老头的丧礼,她这个徒弟该保管着。 大黑走的时候是懵懂的,由梅姨牵着,一步一回头,好像在问:我要去哪里?你为什么不去? 陈一墨握了握拳,手里再没有牵着绳的磕摩感,空空的,就像她此刻的心,也空得仿佛有冷风嗖嗖穿堂而过,凉得发疼。 火灾事故的原因,初步判定是液化罐爆炸。老头儿的卧室和厨房一墙之隔,爆炸炸开了这堵墙,火势窜进房间,迅速燃烧。 陈亮把起火原因告诉她的时候,她正在自己家阳台上练花丝。 这是她最后一件习作,所有的工具、材料,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她已经一宿不眠,不,确切地说,自从火灾以后她就没有好眠过。总是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就梦到大火,梦到老头儿牵着大黑,在火光中骂她“臭丫头、小骗子”,也梦到那棵枇杷树,老头儿隐藏在黄澄澄的枇杷里冲她笑:丫头,老头儿走了,三天不练手生,你可要天天练啊!不然我就出来打你手心! 总在这样的时候惊醒。 黑暗中流着泪赌气:我不练了!再也不练了!你出来啊,出来打我手心啊! 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却狠狠抹掉眼泪,坐起来掐丝、点鹅毛,就着一盏台灯的光,不眠不休。 而奇怪的是,付英英居然不骂她通宵点灯浪费电了…… 陈亮叹息着把她手里的工具取走,安慰她,“师父是个好人,我们都知道,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墨囡你要看开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师父在天上看着,也会不安心啊!” 陈一墨默然。 第67章 最后一片翠羽 1 胖丫来找她。 胖丫已经不胖了,但比陈一墨略圆润些,肉肉的女孩儿,十分可爱。比陈一墨高一个年级,刚刚高考结束,还在家等通知书呢。 胖丫是来邀她一起去看宋河生的,宋河生今天出院。 “我去医院好几回了,河生哥都不肯见我,今天出院了,我怎么也得看到他!让我蹭蹭你的光!”胖丫以为,宋河生一定会见陈一墨的。 陈一墨不由苦笑,她也见不着啊!不过,胖丫说得对,她今天怎么也要见到他! 陈一墨和胖丫走后的陈家,忽然传出付英英的一声咆哮。 “陈亮!你给我跪下!” 一本银行折子甩到了地上。 “为这个家起早贪黑,累得腰酸腿疼,只差把一颗心挖出来给你们父子吃了!你给我藏私房钱?陈亮你对得起我吗?”付英英歇斯底里地指着陈亮骂。 陈亮脸色一片灰白。 这个折子里,是他给墨囡存的私房,存了七八年了,每个月数额不等,多的一月百来块,少的几十,最少十几块的都有,都是他在外做工付英英给他的午饭钱省下来的,不饿就不吃,实在饿得不行,捡最便宜的吃。 “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不成你在外面还养了给小的?”付英英一副要撕了他的样子,揪住了他的耳朵。 陈亮苦着脸,无奈,“哪有什么小的?总得给墨囡存点……” “那个小贱蹄子害我们家还不够啊?害得我们……”付英英忽然意识到,不能说“害了一鸣”这几个字,憋回去,再骂,“陈亮你个死没良心的!你和那个死丫头一路货色……” 足足骂了一个小时。 陈亮灰白的脸上透着绝望,付英英的声音化作一片嗡鸣,嗡鸣声里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墨囡以后可怎么办? 陈一墨和胖丫却到了宋家门口,敲门,宋叔给她们开门,请他们进去,而后,指了指宋河生的房间门,小声说,“回来了,把自己关房里呢。” 陈一墨上前直接扣门,“河生哥,我是墨囡。”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 “河生哥,我知道你能听到!”陈一墨对着门朗声道,“我六岁时就认识了你。那时候我在家端着小盆洗衣服,你说等你放学回来你帮我,我们一起;后来,我们去老头儿家偷枇杷,被老头儿发现,你把我挡在身后,是跑还是认罚,你都和我一起;再后来,你考上大学要走了,你问我,喜不喜欢河坊街,还会不会回到河堤,我说会;旧曾谙失火,我要和你一起进去救火,你却不让,你说有你,让我等你出来。现在,我在这等你出来,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和你一起才肯见我?” 宋河生呆坐在房间里,听着她的字字句句,眼前浮现出像柴火一样瘦的女孩儿踮起脚尖晒衣服的模样,宽大的衣服罩着她瘦小的身体,空荡荡的,小银铃随着干瘦的手腕的晃动,在风里撞出一串串清脆的铃声…… “墨囡!你干什么?放下!” 外面突然一阵混乱的响动,还有胖丫尖叫的声音。 “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和你一起才肯见我?” 她刚才的话在他耳边电光火石般一闪,他心里一惊,跳起来直冲向门。 第68章 2 果然不出他所料…… 陈一墨站在他房间门口,手里握着他家的水果刀,刀尖对着她的脸。 胖丫、他妈一人搂着她的腰,一人抱紧她手臂,他爸则抓住了她的腕子。 但她白皙的脸上已有一丝血痕,鲜红的血珠子一点点往外冒。 那一瞬间,刀尖刺破他的心脏…… 陈一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从小到大,我们做什么都是一起的!那个时候你得一盒牛奶都要分给我喝,唯一一次让你一个人的,就是这次救火。我很后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不是?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后果。” 她不会让他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是震颤的。 这是她在他入院后第一次见他。 她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没有头发,头皮、侧脸和脖子都被狰狞的疤痕割据的人是她的河生哥。但她更不愿意他发现她在面对这样的他时哪怕有一点点惊讶。确切地说,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只是心痛,仿佛被那夜的大火舔舐心口的痛。 刀尖与她脸的距离,在她和他爸力量的博弈中忽远忽近。 他闭了闭眼,走上前去,手穿过刀尖与她脸之间的空隙,手心抹开一朵血珠,刀尖在他手背擦过,锋锐的寒意。 她绷紧的身体终于松软,手里的刀被河生爸夺走。 “河生哥,月亮总归是不变的。”她差点没站稳,脸贴着他的手心稳住后定了定,转身离开了宋家。 胖丫撵着她的脚步出来的,仍是掩饰不住的一脸惊骇,“墨囡,河生哥怎么……怎么变这样了?他还能好吗?” 陈一墨摇摇头,“不知道。”好不好,她都有心理准备。 “我都快吓死了,又不敢在河生哥面前表现出来,怕他觉得我嫌弃他,以后更不让我去看他了!”胖丫抹了一把鬓边额头的汗,“你说,河生哥以后还会把自己关起来不见我们吗?听说他不能再上学了。” 陈一墨思量着,“不上学,总有别的法子生活,至于别的……总得给他一点时间。” “嗯。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他。”胖丫点头,又问了陈一墨的未来,“墨囡,你以后怎么办?过完暑假你就高三了,你要考什么学校?” 考什么学校? 陈一墨秀气的眉毛浅浅地蹙起。 若是按照老头儿之前的打算,是要她进大学去学设计,说咱们虽然是传统老手艺,但也要看看现代工艺是怎么发展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还说他已经打听过了,考专业要集训,虽然她从小就临摹,功底不差,但不知是否合乎考试要求,打算就在这个暑假送她去画室开始集训,现在…… 眼前又出现老头儿凶巴巴的模样,她眼睛酸酸的,摇头,“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再说吧。” 连续几天大雨。 陈一墨还是每天都会去宋家。 宋河生仍然不肯见她,不过,宋叔说,比从前好了,至少叫他出来吃饭他愿意出房间了,从前都是把饭放房门口,还说,买了帽子和口罩,这几天对着镜子戴帽子和口罩。 有改变就有希望,转变总需要一个过程。 陈一墨灰暗的心情有了些许亮光。 这天从宋家回去,在必经的道上见到急急慌慌原地转圈的梅姨,告诉她:大黑丢了。 第69章 3 “丢了两天了!我四处找也没能找到!只好来告诉你,墨囡,梅姨对不起你!对不起易老头!“丢的是狗,但梅姨这会儿哭的,又何止仅仅只是为了一只狗? “我知道了,梅姨。”陈一墨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平静,还对她微微一笑,“给您添了麻烦,很抱歉。” 雨水如帘,簌簌而下,女孩儿举着伞,头发微湿,巴掌大的小脸上几颗雨珠,这样一笑,愈加显得苍白单薄。 梅姨心里一酸,将她往怀里一搂,抚着她的背,呜呜叫着,“墨囡,墨囡……” 陈一墨的伞掉在地上,滴溜溜打转。 江南的雨,任性起来就下个没完。 陈亮从码头回来,念叨着,这雨再继续下,只怕运河的水位要上涨。 陈一墨已经好多天没去码头和运河边了,河坊街,那条十年来她每天都走过的街道,也不再踏足。 回忆突然在某个时间点断了崖,关于河坊街的一切断在了悬崖的对岸,再无法抵达。 付英英和陈一鸣不在家,陈亮拍着身上的雨水继续念,“这雨天,我还看见一只狗,有点像大黑,要不是你把大黑送走了,我还真以为是大黑了……” 陈一墨浑身一凛,声音都颤抖了,“爸,你说什么?” “我说我看见……” 陈亮刚起了个头,陈一墨就“嗖地”如一道影子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墨囡,你去哪?伞啊……”陈亮拿着伞追出去。 陈一墨清瘦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雨幕中。 雨天的河坊街,人比平时少很多,提着一口气奔跑在街道上,看见迎面举着伞急急跑来的胖丫。 “墨囡!墨囡!大黑!我看见大黑了!”胖丫拉着她的手飞奔,在烧毁的旧曾谙门口,胖丫停住了脚步。 “在里面。”胖丫气喘吁吁地指着“旧曾谙”焦黑的门框,“我今早听我爸说,这只狗在河坊街流窜好几天了,长得丑,又脏,窜来窜去的,小孩怕它,好多人赶它,有拿石头砸它的,还有拿棍子揍它的……” 陈一墨早已经一身湿透,没等她说完就跨进了院门。 胖丫的声音在她身后继续,“我就猜想是大黑,出来找它,看着它钻了进去,却怎么叫也叫不出来……” 大雨噼里啪啦浇在这一堆烧焦的废墟里,陈一墨脚一迈进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好像有一道强有力的结界,阻止她靠近。 她知道这“结界”是什么,眼泪已混着雨水磅礴而下。她以为,她这一生都没有勇气再迈进这个院门一步…… 闭上眼,院子里青草肆意横生,枇杷树枝叶繁茂,坏脾气的老头靠在树下的竹椅上打着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摇一下,旁边趴着一只大黑狗,懒洋洋地啃着根肉骨头,小小的她推开院门走进去,金色阳光洒满院落,大黑狗跳起来朝她摆尾巴,坏脾气的老头哼哼:臭丫头这么晚才来?是不是想偷懒? 不想睁眼,不敢睁眼…… 她一点点朝老头主屋的位置走过去,而今,也只剩个位置了,除了焦黑的木头框架,一点儿房屋的影子也没了。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大黑是不是在里面,她只是试着叫它的名字,“大黑!大黑!” 短暂的沉默,而后屋里爆发似的传来一串熟悉的长啸,兴奋、激动、嘶哑、狂躁。 伴随着长啸,一道黑影从屋里窜出来,准确而直接地扑到了她身上。 它很脏,全身都是泥水。 它瘦了,曾经壮硕的身体只剩一层皮包骨。 它受了伤。原本结痂的伤疤多处感染,流着脓,露着肉。它的腿骨不知被谁打断,一瘸一拐,痛得发抖。它头上被砸出一个洞,血肉模糊,愈加显得它又丑又可怕…… 她抱着它嚎啕大哭。 她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她的大黑。 这是她的大黑。她健硕威武的、气势汹汹的大黑。 她知道它也在哭,在她怀里嗅着拱着呜鸣着,好像在问她为什么不要它了,好像在说它有多么委屈…… 大雨倾盆。 第70章 4 一把伞撑在了她和大黑头顶,豆大的雨点打在伞上噼里啪啦往外溅开。 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臂,用力把她往上提。 她软软地站住,来人手一松,她又往下滑去。 身边的人便蹲了下来,扶着她。 大黑“呜”地一叫,扑向来人,在他肩头又蹭又舔。 陈一墨抬头一看:黑衣黑裤,黑帽子黑口罩。 来人全身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她仍然能认得这是谁,她怎能不认得? “回家吧。”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在雨中显得遥远又模糊,“大黑交给我,我以后养着它。” 陈一墨刚刚褪去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而下。 大黑看起来很开心,好像把丢了的人一个个找回来的感觉,把一身污泥全都蹭到他身上。 他轻轻摸着大黑伤痕累累脏兮兮的身体,轻声道,“大黑,走,我们先去看医生,然后跟我回家。” 他把伞交给陈一墨,作势把大黑抱起来,大黑却咬着他的裤管往“屋”里拖。 那屋,也就剩个焦黑的框架罢了,里面还有什么? 大黑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她和宋河生跟着。 进门,陈一墨就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哗哗往外溢。 老头儿睡觉的那张床早烧得连灰都不剩了,但大黑还记得那个位置,不知从哪叼来一只破碗,摆在原来床头的位置,碗里也是它四处叼来的剩饭剩菜,不知道存了几天的东西了,馒头都已长霉。 它蹲在碗边,看着他俩,“呜呜”叫了两声,眼神里满是疑问,好像在说:老头儿哪去了?我给他弄来好多吃的,他怎么不回来吃? 陈一墨无法面对它这样的眼神,扭开头泣不成声。 宋河生也撇开发红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蹲下神摸着大黑的头,哽咽,“大黑,老头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都不会回来,我们先回家,等这里修好了,我们再回到这里来等。” 说完,他把大黑抱起来。 大黑在他怀里汪汪直叫,挣扎着想下去,好像在说它要等老头儿回来一样。 宋河生安抚着它,到底强行把它抱了出去。 两人先带着它去看伤,在兽医站给它全身清洗干净,折断的下肢上了夹板,全部伤处都做了处理,上了药。 大黑全程都乖得不像话,好像知道这是在给他治疗,只是在治疗完毕之后,忽然可怜巴巴地呜鸣了两声,不闹也不跳,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们。 陈一墨忽然明白过来,大黑这是怕他们把他又扔下吗?上一回就是治好了烧伤就把他送给了梅姨…… 她把自己的猜测说给宋河生听,宋河生征得兽医同意,还记了一大页怎么照顾大黑的笔记后,抱着大黑离开了兽医站。 陈一墨看着大黑在他怀里欢喜的样子,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心里酸酸的,一路摸着大黑身上尚完好的皮,默念:大黑,放心,跟哥哥回去,这一回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她相信宋河生能照顾好它,没有理由,就是相信他,从他出现在雨中为她撑着伞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那个始终将她护在身后、陪着她成长的男孩回来了…… 第71章 5 回去的路上,大雨依然磅礴,她举着伞,向他那边倾斜着,身体贴得他近近的,忽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一伞之下,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雨帘将一切都阻隔在外,天地间只有他们。 乱糟糟的生活一点一点理清。 宋河生将大黑带回了家,这么只又脏又丑的狗,宋婶儿原本是不喜欢的,但宋河生如今这状态,只要他说的,她和老宋半个“不”字不敢说。 旧曾谙及其旁边烧毁的房子开始重新修复,陈一墨正犯疑,这院子是老头儿租的,老头儿不在了,租金却是交了的,小院该怎么处理呢? 她打算去社区咨询的时候,宋河生却给了她答案:老头儿租这小院的时候,宋河生已经十八岁了,居然是以宋河生的名义租的,租金交了三十年。老头儿让他写了公证书,等陈一墨满十八岁就把院子转给她。 陈一墨愣住了,老头儿为什么这么做呢?不管老头儿的理由是什么,冥冥之中都把最好的遗产留给了她,除了花丝镶嵌和点翠的手艺,这座院子,承载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温暖。 宋河生说,“墨囡,你放心去上学,旧曾谙我给你看着,带着大黑一起看着……”他顿了顿,“你什么时候想老头儿了,就回来看看。” 言语间,深深离愁。 她总归是要离开这里的。河坊街太小,整个小镇都太小,而她羽翼初成,怎可能圈在这方寸之地? 陈一墨却道,“河生哥,我会回来的。” 她会回来,这里有她的少年,和一只没有毛的老狗。 可是,她想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河生哥,你今后怎么办?”总要面对这个话题的,避不了。他始终带着帽子和口罩,头皮有一半长不出头发,半侧脸也毁了。而他的两条腿长度差两厘米,平时走路不细看不明显,但跳高却是再也不能的了。 宋河生带着口罩,看不见他的表情,只一双乌黑的眼睛露在外面,平静无波,“我看看情况吧,要么跟着我爸学木匠,要么跟着胖丫爸学厨师。我爸说,只要勤快,没有找不到生路的。不过,我不喜欢学木匠,我喜欢做吃的。” 陈一墨微微放心,歪着头一笑,“那好啊,我等着你给我做好吃的。” 宋河生眼睛微微一弯,似乎也笑了。 陈一墨再次强调,“河生哥,我会回来的!” “嗯。”宋河生没跟她犟,前路未知,人未成长,谁知道下一个路口,会是怎样的风景? 暑假不知不觉过去一半,陈一墨每天临摹写生,老头儿送她去培训的计划完不成了,她便自己练习,手艺也不能落下,每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每周还去鲁叔和陈叔叔那里一次,请他们指点自己玉雕和花丝,巩固基本功。 某天她从陈叔叔那里回来,陈亮在路口就把她堵住了,神神秘秘拉到她到僻静处,递给她一张卡,“赶紧拿着,这里的钱可以供你今年一年专业集训了,已经在省城培训班给你提前报好名,你只要去缴费就能培训,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快去!” 陈一墨觉得奇怪,“爸,你怎么知道省城培训的事?”这事儿老头儿只和她以及宋河生说过。 第72章 6 “你就别问了!我当然知道!你赶紧把卡拿着啊!被你妈发现就完蛋了!”陈亮把卡塞进她的小布包里。 陈一墨却还疑惑着呢,“爸,你哪来那么多钱?”他的钱难道不都被付英英管着吗? 陈亮左右看看,小声说,“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总之啊,爸能想到办法送你上学,爸答应过你的!” 陈一墨却非问他怎么来的钱,陈亮没办法,只好承认,“是去银行贷的款,现在上学都能贷款了,你以后出息了挣钱帮爸爸还给银行就行啊!” 陈一墨这才打消了疑虑。 陈一墨独身踏上了去省城集训的路,去的那天宋河生和陈亮都到送她,一直将她送到火车站进站口。 她背着背包,行李放在地上,迟迟不进站。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小镇。 宋河生把行李拉杆放进她手里,又递给她一包吃的,”去吧,墨囡。“ 往前走,朝着你的方向,一直走,不要再回头。 手里的塑料包温温的,带着不知什么食物刚出锅的余温,陈一墨的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往下掉。 宋河生默默叹息,一手推着她,一手拎着她的箱子,把她往站里推,终于把她塞进进站的人流里。 她一边回头一边大喊,”河生哥!照顾好大黑!爸!保重身体!“ 站外的两个人,终于转身,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她拖着行李,另一只手抱着那兜吃的,哭出声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河生哥,我一定会回来的!” 宋河生踏在回家的路上,眼前全是陈一墨眼泪婆娑的模样,陈亮说了什么他一点也没听清,只到从陈亮嘴里听到一句“墨囡”,才回了神,“什么?” “我说,这是墨囡第一次离家,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学校!”陈亮不掩心中担忧。 宋河生也担心,可是他不可能送她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道,“一定能找到的!墨囡她……很能干。” 陈亮叹息,“可惜了。” “什么可惜?”宋河生不明地问。 陈亮摇摇头,“她那么聪明懂事的孩子,可惜来了我们家,耽误了她,墨囡她妈……”顿了顿,到底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老婆坏话,“亏得有你,我替墨囡谢谢你吧,我这当爸的,惭愧啊!” 宋河生眉一拧,“陈叔,你可要保密,不能告诉墨囡。” “我知道!”陈亮点头,“可是,你爸妈真的没意见?由着你把房子卖了供墨囡?” “放心吧,没事!” 怎么会没意见?尤其是妈妈,快闹翻天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是最好的法子,虽然家里多的这套房子是给他结婚的,但房子终归是爸妈挣的,他没有权力处置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才十九岁的他,除了卖房子,再没有别的法子支持墨囡。今年的集训,今后上大学,还有旧曾谙修复后他要重开旧曾谙,这些都需要钱。 算是对不住爸妈了,以后他会努力挣钱,回报父母。 第73章 7 暑假结束的时候,陈一墨回了一趟河坊街。 胖丫考上本地一个大专,马上就要去上学了,陈一墨刚好赶上送她。亲朋好友们就在胖丫爸爸开的餐馆里吃了一顿。 宋河生正式拜胖丫爸爸为师,学做菜,这顿饭就是宋河生打的下手,只是,他始终还戴着帽子和口罩,不愿意以口罩下的面目示人。 宋叔和宋婶儿的打算,还是要给他去做整容的,不然也不会死死抠着手里的现钱不放,让宋河生不得已卖了房子,当然,这些陈一墨都不知道。 陈一墨只看见大家都越来越好了,心里高兴,就连大黑如今也过得十分滋润,跟着宋河生,养在餐馆的后院里,吃香的喝辣的,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胖了不少,遗憾的是,烧伤后的皮,有大片大片没再长出毛来,有些部位又长了些些绒毛,看起来更怪异了。 陈一鸣却不太好,人变得傻傻的,老看着一个地方发呆,稍有点响动,就受惊了般跳起来,莫名其妙总是打嗝,一个暑假都在看医生,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而且晚上睡眠特别不好,常常惊醒,如今都不敢一个人睡了,和付英英睡,陈亮去睡儿子的房间。 这状况,付英英都不让他上学了,不顾陈亮反对,办了一学期休学,说要先给他治病。 陈一墨原是好心,问要不要去省城看,结果被付英英一顿狂喷,“都是你害的!不是去看你师父家的火灾,哪里会被吓到?” 老头儿…… 那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她便不吱声了。 付英英接下来却唠叨了一大通,什么去省城享福了,嫌弃他们穷了,什么拿了老头大笔遗产,也不给家里一分钱,什么吃陈家的喝陈家的,把她养这么大,不知道回报,还不如养条狗能看门等等。 陈一墨还想,怎么是老头儿留给她的钱呢?后来再一想又明白了,爸爸去贷款,肯定不敢让妈妈知道,所以才在妈妈面前假称是老头儿的钱吧? “弟弟现在要看病!你不给弟弟医药费?真是养了头白眼狼!”付英英在陈一墨再次出发去省城前瞪着眼不让她走。 陈一墨兜里只留了几百块日常花费,但她还是把钱都掏空了,放在桌上。陈亮在一旁看着直摇头。 付英英嫌少,骂骂咧咧的,但终于还是放她走了。 宋河生在楼下等她,手里又提了一兜吃的,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裹。 从河坊街到火车站这条路,后来陈一墨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宋河生送她,每一次他都提着这么一兜吃的,抱在怀里微微温热,有炒好的菜,有蒸熟的粽子或者米糕,有自家晾的各种干菜。前两次还是宋河生缠着宋婶儿做的,后来就都是学厨师的他自己做的了。 不知道从哪一次开始,两人默契地不再搭车,而是提早出发,走到火车站,搭车十几分钟,慢慢地走,能走一个小时。 又是一年暑假结束的时候,陈一墨奔赴的是省内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她考上了这个学校的设计系。 第74章 8 还是那个车站,还是宋河生送她,还是一包温热的吃的。 而他,仍然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里平静安宁,什么也看不出。 进站口,陈一墨抱着那包吃的,和从前每一次离开小镇一样久久凝视他。 他也和从前一样,躲开她的目光,推着她的箱子,也推着她,想要把她推进站。 但,这一次,陈一墨却没那么容易被他推走。 她固执地站在原地,还那样看着他。 十八岁女孩的眼睛,江南烟雨一般,薄雾绕绕,染了淡淡哀愁。 “河生哥,我想看一看你。我都快记不得你的样子了。”她知道他已经做过一次整容手术,可是,他的口罩和帽子却从来没摘下来过。她不知道手术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她不敢问,但其实,她也不在乎。 宋河生眼神顿了顿,踟蹰不动。 “河生哥!我想看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要记住你。”她往前一步,离他很近很近了,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属于夏天的,雨水过后树叶的气息。 “好。” 非常的爽快,爽快到惊了陈一墨一跳,一眨眼间,他的口罩就取掉了。 他的右脸,还是大块的疤痕,她不确定他整容是不是整的脸,但与她去年在他家见他,并没有太多改变,新长的皮肉白了好几个度,狰狞扭曲地盘错在他脸上,像是她幼时第一次拿针补裤子,补上的那个丑陋的补丁。 他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破釜沉舟的冲动,要看就看个够好了,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也好,至少,她以后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不用再有顾忌,不会后悔。 忽然,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靠近,而后,他丑陋的疤痕脸上传来柔软的湿热感…… 他惊得抬眸,陈一墨涨红着脸退开。 “河生哥,我们……都长大了……”她细若蚊吟的声音,扔下这句话转身便汇入了进站的人流。 留下宋河生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反应过来,她亲了他,亲的还是他那侧毁容的脸…… 他的脚步连同他的思绪都被定在了此处,脸颊上像是多了一个烙印,湿热感迟迟无法散去,火车站周遭的喧闹尽数化作一片嗡嗡的轰鸣,在他脑海里震荡,也全然不曾察觉,旁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脸颊的侧目。 “河生哥,带好大黑,帮我看着旧曾谙,我会回来的。” 他耳边回响着她的声音,她每一次离开时一样的话。 “又来送小女朋友啊?”车站戴红袖套的老爷爷打趣他。 他匆忙戴上口罩,没点头,也没摇头。 一样的送别,有些事,却又不一样了。就像他童年救过的一只鸟儿,放飞的时候,它绕着他飞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还是飞向了它的蓝天和森林,那才是属于它的地方。 他默默然回家,进门就听见妈妈在跟爸爸哭诉,“墨囡考上那么好的大学走了!这可怎么办?她都不知道她能念大学是拜谁的恩德!只怕还在感谢她那个怂货爹!你说,河生怎么就那么蠢啊?供养这么个大学生出去,墨囡还能瞧得上他?还不如把她拘在河坊街开个小铺子,还能绑住人!现在真是人财两空!人财两空啊!” 第75章 9 宋河生默默听了会,转身回了胖丫的饭店。 胖丫已经上学去了,胖丫爸也刚到店里,招呼他,“墨囡走了?” 他点点头,开始干活儿。 “今天不去金铺吗?”胖丫爸问他。 街坊邻居都不习惯说“旧曾谙”这个名字,从前把它叫老头儿家,现在叫它“金铺”。 “一大早和墨囡去看过了。”他闷声答。 旧曾谙已经修复,金银铺子重新开张,他立了规矩,只一早一晚去接一趟定做单,做熟客的生意,接到了单子也没法制,他便一周去找一次商辉,就这样勉强维系着旧曾谙的牌子。 他说过要守着旧曾谙,但他也只能守着而已,就像守着大黑。 大黑会慢慢变老。 他不知道能守到哪一天。 似乎,也不必知道。 胖丫爸点头,对这个学徒还是十分满意的,踏实、勤快,而且眼神好,眼里能装事儿,不声不响地便把后厨大大小小的事都给做完了,别人都走了,他还能留在最后收拾。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进入大学后的陈一墨像是一尾鱼,从狭窄小溪忽然被推入江河,短暂的惊诧后便轻松自如地摇摆着尾鳍,自在畅游。 她自己的专业是首饰设计,金银器基本功对她来说当真就是大学生学拼音,再容易不过,不过,她也从不轻视,仍然一步一步跟着老师扎扎实实地学。 第一周周末,宿舍同学约着出去玩了,她想去图书馆,最后一个出寝室,离开之前给宋河生打电话,打到胖丫店里,是胖丫爸爸接的电话,一听就知道是她,“墨囡啊?找河生呢?” “叔!我是墨囡!河生哥在吗?”她嘻嘻地笑。自从高三那年赴省城集训开始,她每周都会打电话给宋河生,每次都是打到胖丫店里。 “在在!我给你叫啊!” 随即响起胖丫爸大声喊河生的声音,以及他远远的一声应答:“来了”。 她听见有人拾起话筒,听见他熟悉的一声“喂”。 声音很小,他每次说话的声音都像隔着她很远,她握紧了电话,似乎这样,就能将他的声音抓得紧紧的。 “墨囡,你好不好?大学习惯吗?” 她用力点头,仿佛电话那头的他能看见一样,“习惯!我很习惯!河生哥,你不用惦记我……”说完,她又觉得不对,跺了跺脚,马上改口,“不!不行!你必须惦记我!天天惦记着!你说,你有没有惦记?” 宋河生在电话那头,即便带着口罩脸都发热了,嗫嚅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眼里却泛起了光。 “河生哥!你说呀!” 大有他不说就不罢休的架势…… 他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结结巴巴说了几个字,“惦……惦记的,怎么会不惦记?” 她便笑弯了眼,“河生哥,你好不好?” “我都好的。”宋河生不欲多说自己,只问她,“你呢?学习紧张吗?” “我挺轻松的!我可是老头儿的高徒啊!学校的课程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在老师和同学面前还能保持谦虚谨慎态度的她,在宋河生面前掩饰不住的得意。 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好一阵,不外乎是宋河生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别想着省钱,该吃吃,该买漂亮衣服就买,他现在已经能挣工资了,不怕花钱。 他一通胡乱叮嘱,她也一通胡乱地答应着,至于答应之后她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一聊就过去了一个小时,店里都开始忙了,宋河生才依依不舍放下了电话。 第76章 10 日子就这样一周一周地过去,第三周的时候,陈一墨顺利找到了一家家教,教小孩学一下午美术。 她还买了辆二手,不,确切地说已经不知道是几手的破自行车了,从学长手里买来的,才花30块钱,破得不像样子,但是,她算了一下,做家教每周往返公交车费是4块钱,十周就要40块,骑车划算多了。 她开开心心买下来,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学会了。 某个周末下午,她骑着车直奔校门而去,却不料,突然起了风,扬起一阵沙直扑她面门。 眼里进了沙子,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感到自行车一顿,撞上了障碍物,她重心一歪,车往一边倒去。 “对……对不起。”她眨着眼睛,泪水迷蒙间看见她撞上的也是一辆自行车,只是对方的大长腿稳稳地踩在了地上,而她却翻倒在地,自行车压住了她的脚。 “是我该说对不起才是,你没事吧?”说话的是个男生,帮她把自行车扶了起来,还过来搀扶她。 “我没事。”她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只觉得小腿有些痛,眼里的沙子也磕得她眼睛痛。 “你眼睛不舒服吗?还是很痛?”男生关切地走近。 她摇摇头,“进了沙子。” “我……”男生想说,我给你吹吹吧,可一想,觉得好像不太合适,改说,“我这里有滴眼液,我……你拿着冲冲?” “谢谢,不用了。”她闭着眼睛,任眼泪冲刷眼里的异物感。不是她不想冲,而是这会儿她没办法自己撑开眼皮冲眼药水。 好一会儿之后,眼泪把沙子冲出来了,她眨了眨绯红的眼睛,觉得没事了,才低头看脚上的痛处,蹭破了皮,流了些血。 “你流血了,去医务室看看吧?”男生说。 “不用了,就破点皮。”她推着自行车,到十字路口附近小卖部买了几个创可贴,自己蹲下贴好,然后推着车继续往图书馆而去。 “喂,同学!”身后有人叫她。 她惊讶回头,见刚才那男生还跟着她。她忽然想起,的确是她不对了,她撞了人,也没问人家伤到没有,自顾自就这么走了…… “不好意思……”她忙道,“你有没有伤到?” 男孩愣了下,笑道,“有啊!” “那……你需要去医务室吗?”她觉得自己真是马虎,竟然把人家给忘了。 男生笑着自我介绍,“我叫向挚,是服装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你呢?” 陈一墨着急去上课,“你受伤了,我还是先陪你去医务室吧。” “呃……”他没受伤了,他刚才是脑抽了才撒谎,“一点小事,你都不在意,我一个男子汉怎么会去医务室?” 陈一墨以为他也是蹭出血,想了想,把口袋里剩下的创可贴递给他,“那,你也贴贴吧。” “……”他接过来,点头,“好。” 却没贴。 向挚把创可贴揣进了口袋里,小步跟着陈一墨。 陈一墨见他跟着自己,觉得是不是怕她撞了人跑掉,她也想赶紧把这事儿结了。 “同学,不然我还是陪你去医务室看下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该她陪的,她不会赖掉啊! 向挚摇头,“我没事,真的不用去医务室。” “那……我走了啊?”陈一墨试探着问。 “你要去哪里?” 陈一墨无话可说了,掏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班级交给他,“我有急事,如果你的腿后续有什么问题,你找我就是了,我不会赖的。” 她骑上车,往校外而去。 向挚看着纸条上的名字,再看看骑着破自行车身轻如燕的女孩,笑了笑。 陈一墨上完课回校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包裹,果然,一包写着她名字的邮包准时在那候着她呢。 每周,陈一墨都会收到来自小镇的包裹,包裹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全是吃的,炒好的菜真空包寄过来,或者是小吃零食,每次满满一箱。 她总说他寄太多了,他说不多,和宿舍同学一起吃,一下就吃完了。 和室友相处时间长了,大家慢慢熟悉,室友就会问她,是男朋友寄来的吗?因她们也曾接到过宋河生打来的电话,确定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陈一墨坦荡地微笑,没有否认,是,就是男朋友。 一室十七八岁的女孩,嘻嘻哈哈闹得十分开心。 第77章 13 陈一墨第一次过集体生活,觉得很新鲜,但也有不方便的,就是没法在宿舍练习手艺,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外租个小小的工作间。 她把这想法跟宋河生说了,宋河生很赞成,还让她不用操心钱的事,都有他! 陈一墨想着哪里需要河生哥的钱呢?她爸给她的贷款还剩很多呢,她自己也在上家教,她省着花就是了,只是拜托宋河生去找商辉,给她准备一套新的工具和必要的设备。 她忽然想起老头儿那张陈旧的功夫台,想起功夫台上斑驳的刻痕和烧黑的印记,连同整个工作间一起,都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老头儿一本正经纠正那叫功夫台不叫桌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呢…… 到最后,老头儿都没给她打一张新的功夫台,她一直都在那张破功夫台上练习。 如今,她得打张新的功夫台了。 宋河生来了,还带了他爸宋叔过来。 父子俩带的东西,简直都能拉一货车了! “没啥!就是些吃的!还有你要的工具,也有木材,打功夫台啊,我爸拿手呢,他来给你打。”宋河生把东西放进她出租的小屋里,边忙边说,“还有商师兄和你师伯师叔们都给你捎了东西,你爸也有东西捎给你,所以看起来就多了。” 陈一墨听着,只抿着嘴笑。她其实很幸运,有这么多对她好的人! 陈一墨租的小单间儿,就十来个平方,东西放进去再站三个人,挤得就没挪脚的地儿了。 河生爸爸四下里看看,“这房间太小了,放个桌子连床都没地方搁!” 陈一墨赶紧解释,“宋叔,我就用来工作的,不用睡觉!”最重要是,这房间便宜! 河生爸爸再一看这环境,还跟人合租呢!这隔壁间住的谁啊?不行不行! 一问,隔壁间还没租出去,当即叫宋河生找房东,一块租下来! 陈一墨要阻止都没用,河生爸爸拽住宋河生,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说悄悄话,“你傻啊!这要是住进来个男生可怎么办?近水楼台啊!” 宋河生觉得,他爸爸还很懂套路…… 就这么着,宋河生把一整套小两居给租下来了,连带着一个小小的厅,小厨房和卫生间也不用共用了。 父子俩帮她一起打扫了整整一个下午,窗明几净的,颇有几分家的样子,陈一墨看着,心里十分欢喜,莫名有种这是她自己第一个家的感觉,看宋河生的眼神也更加柔和。 房子是宋河生爸爸出的租金,起初她还别扭了一会儿,后来一想,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她就不客套了。 宋河生于她,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晚上,累了一天的一家人简单做了顿晚饭,宋河生还去外面小卖部买了一大瓶汽水儿,搁冰箱里镇过以后,喝下去,陈一墨觉得有点儿像回到老头儿还在的时候,大夏天坐在树荫下吃西瓜的感觉了。 时间每一秒的流淌安静得没有声音。 “宋叔,谢谢你。”陈一墨目光亮晶晶的,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宋河生把挨打的她护在身后,大声说:爸妈,陈婶儿不喜欢墨囡,让墨囡到我们家去好了! 去宋家,成为宋家人么? 她唇角弯弯的,眼里全是光芒。 第78章 14 国庆七天假,宋叔一直在出租屋里忙碌,忙着给她打功夫台,还敲敲打打的,修桌补窗。 陈一墨原本说不必修了,都能将就着用。宋叔也非要给她都修好,说住着舒服,还让她不用管他,趁假期尽管和河生出去玩。 陈一墨不知道去哪玩,她对这个城市,除了从学校到家教的路,完全不熟悉。 倒是宋河生,在省城也上过学,带着她四处转悠。 传说中压着白蛇的塔,隐匿着神僧的寺庙,还有白蛇娘娘和许仙重逢的断桥。 游湖的时候,下起了雨,残荷在雨中颤颤巍巍,莲蓬却傲娇地伸展挺立。 “河生,你说,是西湖美,还是我们的河坊街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陈一墨在叫他的时候去掉了那个“哥”字。 宋河生想了想,“当然是西湖美。” 陈一墨仰着脸笑,“可我觉得,我们的河坊街是最美的!” 宋河生一愣,没听出她的话外之意。 “河生!你看那条鱼,身上有七种颜色!”他们站在葱郁的树底下,陈一墨指着水面,双眼睁大。 有七色鱼? 宋河生诧异地看过去,七色鱼没见到,但唇上突然多一团温软,即便他戴着口罩,也异常明显。 他脑袋里嗡的一响,全身僵直。 不似那一回在火车站的蜻蜓点水,她竟然一直贴着他,迟迟不肯退去。 “河生……”她满脸通红,声细若蚊,“把口罩取掉。” 他呆滞着,不知所措,心跳如鼓。 最后仍然是她,摘下了他的口罩,贴得他近近的... “河生,你会不会……觉得我不知羞?” “河生,我不要当这个不知羞的角色……” ... “墨囡,你不后悔?” “不,永不后悔。河生,对我来说,河坊街比西湖美一万倍,你要记得,不要让我一个人往前走。河生,墨囡胆小,会害怕。” 傍晚的时候,两人回到出租屋。 宋叔正在做饭,问他们想要吃什么。 陈一墨捂嘴一笑,“想吃……七色鱼。” 宋叔一脸迷惘,“这是什么鱼?” 宋河生早已满脸通红,幸而有口罩遮着,可也无法直视宋叔迷惑的双眼,草草道,“爸,你别听墨囡胡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说完把那只不听话的撩人的鱼给拉进了房间。 宋叔的重点在他们牵着的手上,心下窃喜,精神抖擞继续做饭去了。 “想吃什么?”他目色清亮,像阳光下流淌的运河水,粼粼闪光。 陈一墨偷笑。 “真是不知羞!”他揪了揪她的马尾。 “那你喜不喜欢不知羞的我?喜不喜欢?” 他不理她,只一双眼睛,水光粼粼,满是温柔。 她偏还要缠着他追问,“到底喜不喜欢,你说?” 他低下头。 喜不喜欢?你说喜不喜欢?不知该怎么喜欢,只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比如,此刻的你想吃七色鱼,那就给你吃…… 第79章 15 宋叔不懂什么是七色鱼,但草鱼市场上多得很,做了道醋鱼,还强调,“没有七色鱼吃,但宋叔醋鱼做得好,比学厨的宋河生还做得好。” 两人在房间里吃了好一阵子的“七色鱼”,听了这话均是脸颊绯红,陈一墨更是低头吃饭不说话。 “墨囡吃鱼啊,试试,河生给墨囡吃鱼!”宋叔指挥着。 宋河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还问她,“你还吃不吃?” 还…… 陈一墨耳朵根都红透了,桌底下用力踩他的脚。 宋河生笑。 吃饭的时候,宋河生是取了口罩的,笑起来,疤痕处狰狞的新肉灯光下泛着粉色的光泽。 宋叔一怔,心里又酸又痛。自打这孩子受伤以后,这还是他这个老父亲第一次看到孩子笑…… 宋叔老眼微湿,问陈一墨,“墨囡,宋叔做的鱼好不好吃?” 陈一墨脸红红的,用力点头,“嗯,好吃!” 宋叔一笑,“甜不甜?” “甜!” 恋爱的味道,能生生把醋鱼调成甜味。 暮色初降,陈一墨带着宋河生逛校园。宋河生骑自行车,她坐在后座上,双手抱着宋河生的腰,穿行在暮光里。 月光、路灯、星辰,照亮每一条穿过的小路,无需躲闪,不愿避讳。 她只在每一个岔路告诉他,她是怎样从宿舍穿过树木和楼道,去教室上课。 “鸟儿可调皮了,有一回拉粑粑拉到我头顶!” “就是这儿,有道小坑看见没,我摔倒两次。” “还有这儿,河生哥,你下来,这个点可奇妙了,太阳穿过树叶投下来的光是心形的。” “前面就是我们教学楼了,我在一楼上课。” 大学校园里,多的是琐碎而平淡的小事,每一件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生动而有趣。宋河生静静听着,目光柔和,口罩下的唇角,微微上扬。 自行车停放在操场旁的花坛边,两人坐在台阶上。路灯下,陈一墨的眼睛闪着亮光,“河生哥,我明天不能陪你玩了,我要去当家教。” 宋河生眼神顿时变了,“为什么当家教?钱不够花吗?” “不是……” “钱不够花你跟我说!你去当什么家教?不许去!”宋河生马上就要给她钱。 “河生哥……”陈一墨娇娇地喊一声,压住了他的手。 这招对宋河生来说简直就是必杀。 宋河生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脑袋里更是浑浑噩噩的,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陈一墨微微一笑,索性倚进他怀里。他身上有熟悉的味道,那是属于运河的味道,属于河坊街的味道,属于潮热的夏天的味道。 “河生哥,我不缺钱,我就是想多点锻炼的机会,我们宿舍同学都在外兼职呢,是锻炼能力,不是为了赚钱。河生哥,你别这样……” 他能怎样呢?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还学会撒娇了,这样的娇…… “反正不能累着自己,觉得累就不许去了。” “嗯!我知道呢!” 假期的教学楼,人影寥寥。 有人从操场外沿走过,目睹到台阶上重合的人影时停住脚步。 第80章 4-17 七天假期很快过去,宋叔和宋河生要回河坊街了。 陈一墨抱着他的腰依依不舍。 宋河生全身僵硬,手脚无措,虽然这几天两人常常有亲密举动,可这会儿他爸还在一旁呢! 宋叔看看天,再看看地,脸上写着三个字:我瞎了,我瞎了…… “咳咳。”宋河生涨红着脸,勉强镇定,“下个月我又来看你了。” 陈一墨贴着他胸口,小声嘀咕,“你就不能在这陪我吗?反正也有地方住了。” 宋河生脑中浮现出这几天和她逛校园时遇到的种种目光,心沉了沉,声音便有些漂浮,“我还回去学艺呢!你放心吧,下个月我准来看你。” “等你学会了,你来我们学校周围开个餐馆吧?”陈一墨并非突发奇想,学校周边的餐馆生意可好了,“那我天天可以吃你做的菜了!” 宋河生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只怕我炒的菜不好吃。” “谁说的!好吃的!好吃呀!”这几天他都露过一手了! 宋河生眼里既无奈又柔软,也顾不得父亲在身边,回抱了她,唇隔着口罩碰了碰她额头,傻丫头,他在她眼里光环就这么重?他什么都好?他哪有那么好? 再怎么不舍,宋河生和宋叔还是走了,陈一墨回到学校,好些人问她,这几天每天骑自行车载她的男孩是不是她男朋友。 陈一墨大大方方的,都承认了。 有了男朋友,室友们便闹着要请客的,怎么着也要把人带来给“娘家人”看看。 陈一墨想到宋河生敏感的自尊心,只敷衍道,“再说吧。” 所有的“再说”,都是委婉拒绝。 她想起他那句“到时候再说吧”,心里不大舒服。 十一月,系里贴出了设计比赛的通知——全系学生都能参加的金银饰设计大赛,奖金还颇为丰厚。 陈一墨看到了心里一动。 她不知道自己跟着老头学了这么些年到底水平如何,就同班同学中比较,她觉得自己还行,但跟高年级的比呢? 她权衡了一下,报了名,就想看看自己现在学到了什么程度,至于奖金,她当然想要,但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因为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她琢磨着只能在课余时间做的话,多大的件才能在规定时间完成。 有了想法之后,她一下课就往出租屋里钻,也不回宿舍睡觉了,废寝忘食,以致,某天宋河生过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趴在功夫台上睡着。 他坐最早一班火车来的,到这儿不用两小时,这会儿也才八点多,可见,要么她一整晚没睡,要么一整晚都是这么睡的,手边还放着银丝。 他没吵醒她,只给她轻轻披上一张毛毯,进小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闹钟不多一会儿响了,陈一墨从睡梦中惊醒,弹簧一样坐起来,拿起工具准备继续,身上的毛毯却滑到了地上。 她低头一看,再一听厨房的动静,“啊”地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工具就往厨房跑,果然看见宋河生背对着她在切菜。 “河生——”她笑嘻嘻地,踮着脚小跑,直接扑到了他背上挂着。 宋河生吓得赶紧放下刀,扭头就斥责她,“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没看我拿着刀吗?不小心割到你可怎么办?” 她还是挂着不下来,甜甜的声音,“你这次来都不提前告诉我。” 他把她的手臂从脖子上扯下来,继续去切菜——昨晚上连夜卤的卤牛肉。 陈一墨再次绕上去,靠着他背轻轻地摇晃,“怎么了?生气了?” 宋河生把切好的牛肉装盘,撒上葱花蒜蓉,加上旁边一小碟子酱萝卜,转身递给她,“端出去。” “噢,好的!”她笑眯眯的,只要河生哥肯搭理她就好了。 在外面的小餐桌上搁下盘子,她先用手拈了一块卤牛肉偷放进嘴里,牛肉又香又软,还入味,她啧啧称赞不已,“河生,你的厨艺,已经比胖丫爸爸好了!” 宋河生看着她继续往盘子里伸的手,十分无奈,一巴掌拍过去,“洗手!” 她嘻嘻笑着缩回手,衬他不注意,在他脸上吧唧一下,耀武扬威的,十分得意,“那我还没洗脸没刷牙呢!现在你怎么办?要不要把我臭臭的味儿还给我?” 她指指自己侧着的脸。 宋河生眼神绷得再紧,也无奈地柔软了,谁能对这样一个女孩硬得下心呢? 他捏捏她脸颊,“去洗手吃早餐吧。” “嗯!” 她欢欢喜喜洗漱了回来,桌上多了两屉小笼,两碗粥。 宋河生把筷子递给她,“为什么整晚不睡觉?”小丫头只怕熬了不止一夜,眼眶都是红的,眼底也泛着清。 陈一墨明白了,原来河生哥在为这个生气,忙道,“我没有不睡觉啊!我早上起来鼓捣了一会儿又犯困,才睡着的……” 宋河生从旁边拿了只小镜子递给她,“自己照照,离熊猫不远了。” 第81章 4-18 陈一墨吐吐舌头,老实交代了比赛的事,“河生,我也不知我行不行,跟老头儿学了这么久,如果拿不到奖,老头儿只怕会在我梦里跳出来教训我。” 老头儿始终是她心里最温暖的梦,再提起,已不再全是悲伤,更多的,是怀念。 宋河生却只问她,“要多久?” “嗯?”陈一墨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说,这个作品要做多久?” “大概两个月吧,河生,我必须抓紧时间。”她的眼神在这样的时刻无比坚定,意即:河生,无论你怎么说,这两个月我都不会懈怠,不吃不睡也得把作品赶出来。 宋河生在明白她的眼神后点点头。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啊?”她语气又变得娇软起来。 宋河生把一只小笼夹到碗里,“我在这里住两个月,监督你吃饭睡觉。” 陈一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惊喜不已,“真的吗?真的?” “当然是真的。”宋河生哭笑不得,“这还能骗你?”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陈一墨眼珠骨碌碌转,觉得自己想到一个好招来“对付”宋河生…… 吃完早餐,陈一墨便兴致勃勃拉着他讲她的作品,“我打算设计一个钟,桃花造型,现在钟座和主树干形状已经出来了,之后的树枝、花和点缀才是最耗时的。”说着她还叹了一声,“我自己瞎想的造型,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看,听说北京故宫博物院有个钟表馆,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钟,我也只看过图片,如果有机会去看看实物就好了。” 宋河生摸摸她的头发,没说话。 “河生,你觉得我这个树干做的怎么样?像不像?”陈一墨把钟座给他看,“我打算在树下再放个小桌子小椅子,这儿做个小屋,小屋嵌个钟面进去。” 她用的银,树干用的錾刻工艺。 他是外行,并不懂工艺到底怎样,只觉得这树干刻得栩栩如生,树皮的纹理、树干的疙瘩,都刻得十分逼真。 他点点头,“很像,很漂亮。”内心却依然十分后悔,当初不应该贪玩,若是跟着老头儿一块学艺,现在也不至于一事无成。想到放弃的学业,他心里淡淡黯然。 “这是我第一个作品,是我心里当初老头儿还在的画面,我想给它取名叫旧曾谙。”她趴在桌上,眼里光点浮动,“希望不会让老头儿失望。” 他在口罩的遮盖下微笑,眼神异常温柔,摸着她的头发,“不会,你是最好最好的小骗子,老头儿会为你骄傲。” 小骗子这个称呼,宛若来自天外。 陈一墨听着,噗嗤一笑,眼里的泪滴却滚落下来,“河生,我开始工作了哦!” 他点点头,也不去别处,就在一旁看着她,看着她描图,看着她掐丝。 她忙四个小时,他就看着四个小时,差不多到时间,他就去做午饭,然后才强迫她离开功夫台,必须先吃饭。 她的手居然僵硬得拿不稳筷子了,筷子啪嗒掉在桌子上。 她暗暗吐了吐舌头,偷瞟宋河生,果然发现他眼神不太友好…… “河生哥……”她娇娇地叫了一声。 第82章 4-19 他能怎么样? 不过是抓了她手过来,给她揉,从手肘到指尖,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节,都细细地揉,十好几分钟后才问她,“好些了吗?” “嗯。”她从来不是个娇弱的性子,打小倔强又硬朗,但如今长大了,离开了河坊街,离开了家,却变得时不时爱在他面前撒娇,怕他不高兴,扑到他怀里蹭了蹭,“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他轻轻搂着她。哪里舍得生气?终归还是他不够好,他能为她做得太少,“吃饭吧。” 他拉着她坐下。 就这样连续两个月,除了上课和家教,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这个作品上,每天三顿都要宋河生提醒她吃,每晚都要宋河生催着她睡觉,她磨磨唧唧的,软硬相求,总要磨蹭到两三点才睡,宋河生对此无奈之下,却也庆幸自己留在这里,不然,她只怕通宵都不会睡了。 他怕她辛苦,也曾尝试着给她帮忙,毕竟他也曾陪着她跟老头儿学过艺,但是,这手艺又岂是一日之功?瞎掺和只会耽误她功夫,破坏她作品的完美。 他便陪着她拉丝,整日整日的拉丝。 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活,他都做不好,但他也没闲着,她在忙作品,他便一直练拉丝,各种粗细的丝,一个月之后,他拉的丝才勉强能看了。 他便让她把需要的丝按型号列在纸上,他负责最初的拉丝这个步骤,她再把丝变成作品,也算是帮了她个小忙。 陈一墨每晚被他催促着睡觉,有时候早上天不亮醒来,便看见外面仍有微光,是从工作间里透出来的。 她悄悄起身去看,那个催着她睡觉的男孩,仍然坐在灯下拉丝。 她拉着他的袖子,嘟着嘴,两眼发红。 一个字不说,彼此却明白此时的意义。 他拍拍她的手,“去接着睡,等下吃早餐了我再叫你,我没事的,你上课去了我还能睡。” 可是,她知道,她上课去以后,他会接着拉丝…… 她看着他拉出来的那些丝,眼眶微红,最终选择了沉默。 终于,在比赛截止日前两天,她把作品交了上去,而宋河生却要回去了。 “不等我放假一起回去吗?”她马上就进入考试月了。 “你放假不是还要上半个月家教吗?”他低头看着在自己胸口磨蹭的脑袋,“我回去看看,这次待得太久了,家里人惦记,你放心,我会过来接你回家过年。” 宋河生回去了,陈一墨也回到了宿舍。 晚上睡前通常是宿舍夜话时间,陈一墨很少参与,但这一次室友们却把她拉了进来。 “陈一墨陈一墨。”室友神秘兮兮地唤她,“这段时间是不是你男朋友来了?” “是啊。”她从来就不隐瞒。 室友们更来劲了,“陈一墨,你们有没有……嗯?” 嗯是什么意思?陈一墨完全不明白,“什么呀?” “哎呀!就是……”几个女孩嘻嘻笑着,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下铺的女孩急了,顶着寒冷从被子里爬出来,攀在陈一墨床沿嘀咕了一句。 “……”这个啊……陈一墨的脸也在黑暗中红了。她和宋河生两个人拼死拼活拉了两个月丝,谁都没往哪方面想啊。 第83章 4-20 系会议室里,上到系主任、各副主任,再到比赛各评委,最后是陈一墨的辅导员,围坐了一圈,集体沉默。 会议桌最中间,摆放着一件银镀金的钟。 钟的整个造型是一棵开满桃花的树,树底下一座小木屋,小木屋有窗棂,正面的墙面上嵌了一个钟。小屋前还摆放了一套小桌椅,造型十分精巧,而最让人震撼的是那棵桃树,华盖一般笼罩着小屋,桃花朵朵错落有致缀满树枝,却丝毫不觉得繁冗,只让人感叹原来世间精美华贵,还能如此。 “我数了一下,一共九十九朵桃花。”系主任缓缓道,“花骨朵、半开、含蕊待吐、四分之三开、半凋、伴叶、挤堆、独开、全开……九十九朵,没有一朵相同,即便同是全开,或者同是花骨朵,也各有各的妙处。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副主任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作品,“这个作品我们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能做出来。不是说我们没这个能力,而是,这不是我们的专长。这个旧曾谙,作者把它叫旧曾谙,它用到的技法主要是錾刻和花丝镶嵌,犹以花丝镶嵌为主,。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在漫漫历史长河里的工艺遗珠,会的人不多。我们系里有一个,陆璧青,现在念二年级吧?但他是大师陆安平和林雪慈的儿子,而且,他的手艺也远没这位作者好。这个作品技法的娴熟精美程度,不是十几二十年的老艺人达不到的,就陆安平和林雪慈亲自出手,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看向陈一墨的辅导员亦即专业老师,闵真。 闵真也处于震惊之中,还没恢复过来,半晌,推推眼镜,“陈一墨这个学生,咳咳,平时很刻苦,在专业上的确比别的学生更出众些,但是,从来也没表现出来她会錾刻和花丝镶嵌。” 教务这时插言道,“就是一个很平常的学生,高考成绩中等偏上,本省人,河坊镇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 于是有评委迟疑道,“会不会是在哪里淘到的名家遗珠,拿来冒充自己作品?” 系主任摇摇头,否认了,“这个作品明显能看出来是新鲜出炉的,而且,有这样的传世名作我们从没听说过?” “也有可能是找高人当枪手?一个二十岁没到的小姑娘,难不成她出生就开始学?陆璧青倒是有这条件,可他的能力都还达不到呢。”有评委揣摩道。 众人再度沉默,显然大多数人已经相信了这个推断。 “不可能!”辅导员闵真反对,“陈一墨我了解,她家境并不富有,父母只是工人,哪里来的能力和渠道请枪手?” “就是你这话!”有评委道,“她连请枪手的能力和渠道都没有,怎么会有这样一身手艺?” 最后,系主任摆摆手,阻止了这场争论,“不管真相是什么,总要问问当事人。闵真,你去把你这个学生叫来。” 第84章 4-21 闵真去叫陈一墨的时候,就先问了她一番的,还陪她去了一趟出租小屋,是以,再回到会议室时耽搁了好长时间,但会议室内各位却十分耐心在等。 直到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门口,闵真领着一个个子还算高挑,却身形瘦削的女孩进来了。 穿着普通,容貌出众,举止大方。 这是所有人对她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但是,谁也无法相信,此刻会议桌上立着的作品是出自这么个小姑娘之手。 闵真把她让到前面来,神色举止都掩饰不住的激动,“陈一墨来了。” 系主任点点头,“你就是陈一墨?” 陈一墨突然面对这么多老师,再看到自己的作品在最中间,心里有些忐忑,但还是强装沉着的点点头,“是的。” “这是你的作品?”主任指指桌上的钟。 “是。”陈一墨心里直打鼓,难道她的作品有什么问题? 一位副主任按捺不住了,问她,“你怎么证明,这个作品出自你手?” 闵真听到这话,绷紧了脸,把手里的东西都陈了上去,刚才去陈一墨出租屋,就是去拿这些东西的。 “这些是陈一墨的设计图。这是初画稿,这部分是制图稿,按照画稿的不同方面、不同部位都做出了分解图。这是主图,1:1的尺寸。这些是分图,每一个部位,胎的厚薄、丝的种类、丝的粗细,用什么工艺,用什么技法,都标注得清楚又详细。还有,錾刻用什么技法,后期如何镀,都在这些分图里有要求。主图和分图上还标明了位置和相互衔接关系。你们看看。”闵真把设计画稿和绘制的投产图传了下去。 系主任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惹得其他人望眼欲穿的,坐在系主任身边的两位副主任实在忍不住了,起身凑过去和主任一起看,看着看着,脸色便起了变化。 闵真这会儿把另一件东西摆上会议桌,“还有这个,这是陈一墨这件作品的石膏模。” 大家的注意力瞬间又集中到石膏模上,但系主任只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画稿和制图稿去了,其他评委则围了过来,一边看石膏模一边和陈一墨交谈,诸如:小姑娘,你在哪学到这一手绝技的?是家传的吗?学了多少年了等等。 陈一墨一一做了简要清楚的回答,但问到跟谁学的这个问题时,她顿了顿,“我师父,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大家都是从事艺术的,很是理解这种高人大隐隐于市的心情,点点头,倒也不多问了。 闵真则道,“如果大家还存疑,可以让陈一墨当场做一朵花给你们看。来,一墨,别怕。” 要她做花,她倒是不怕的,这活儿自老头儿开始教她,就没离过手,跟每日的吃饭穿衣一样,已经成为她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 她取了一根素丝,熟练在用一根镊子搭在小木板上掐出一枚花瓣的外形来,然后跟老师说要见火。 这东西,系里有!而且想到她等会也要焊接不是?系主任马上让人把条件给她满足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大家浑然不觉,只看着这个小小姑娘把制好的花丝填入大边里,再看着她焊,差不多一朵栩栩如生的银桃花便成型了。 “这个,再洗洗,我是镀金的,也能烧蓝。”她做起来很利索,语言表达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毕竟在座的都是老师。 不知哪位老师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既尴尬,却也让这气氛缓和了一些。 系主任看看表,难怪饿了,就这一朵花的时间,早都过了饭点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让陈一墨先回去。 陈一墨还担忧呢,出去以后问陪着她一起的闵真,“闵老师,是我的作品有问题吗?” 闵真笑了笑,“有问题,有大问题了!” 陈一墨吓了一大跳。 闵真笑道,“放心吧!回去等好消息!” 第85章 4-22 好消息来得很快,没两天系里就通报了比赛结果,一等奖有两名,陈一墨作为排名在前的那一位震撼了全系。还有一位同样获得一等奖的同学是二年级的陆璧青,但两人的作品相差甚大。 获奖作品全部展出来了,陈一墨的“旧曾谙”放在展厅最中间,用玻璃罩小心地保护起来,所有来观展的人都围在一旁,啧啧赞叹,而陆璧青的作品,同样是花丝镶嵌工艺,是一副花丝镶红宝石耳坠,其实设计还算精巧,做工对于一个二年级学生来说也已难得,可跟陈一墨的一对比,几乎完全没了关注度。 陆璧青首先对这个比赛结果颇为震惊,他以为自己会是排在榜首的那个,毕竟他去年一进校,第一个设计作品就夺了桂冠的,这回竟然排在了第二?而当他看见第一的作品时,脸色大变,不说这作品的设计怎么样,单单就说这花丝的手法都比他成熟精湛不知多少倍,他爸妈亲自出手,大概也就这水平吧?这真是一个才大一的女孩能做出来的吗?还有,这件作品这么大,九十九朵桃花,一个女孩儿能在两三个月内完成? 他对这一切都充满了疑惑,到颁奖那天,他看见站在自己身边和他一起领奖的女孩时更加疑惑了,就这么个单瘦的女孩儿吗?看不出世家传承,除了长得漂亮,也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怎么会有这么精湛的手艺? 他礼貌地和她打招呼,算是认识了,并且记住了陈一墨这个名字。 但是,陈一墨完全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弄得晕陶陶的,没刻意留意这个和她一起获奖的人,实在是因为这惊喜太大了,不仅仅有一万块奖金,系里一位老教师还要买下她的作品作为收藏,给出的价格是十万元。 陈一墨长这么大第一次挣到这么大一笔钱,这笔钱能做的事儿太多了,她可以还清爸爸供她上学的贷款,剩下来的钱能不能帮河生做整容手术呢?她要去医院咨询一下! 她满脑子里都是各种打算,哪里还有功夫管其它? 颁奖结束后就是寒假了,陆璧青怀着郁闷的心情回了家。 陆璧青的家在本市最高档的住宅区,陆家所居住的是一栋中式独栋别墅,环境清幽优美,家中陈设更是古香古色,奢而不华。 他一进家门,父亲陆安平果然问起他比赛的事。陆安平一头黑发,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但儿子已经念大二了,实际年龄肯定远不止,可见保养得当。 “得了一等奖。”陆璧青闷闷地说。 “一等奖还不高兴?”母亲林雪慈也走了过来,笑吟吟的。林雪慈则更显年轻,仪态优雅,雪肤乌发,视觉上不过三十出头。 陆璧青将背包往沙发上一扔,“又不是第一名。第一名比我强太多了。” “哦?”林雪慈眼里,全世界自家儿子最好,“你们学校还有你比强的?” “嗯,也是花丝镶嵌,人家的作品是一座桃花钟。”陆璧青看了自己母亲一眼,不满地道,“我觉得,你的作品都不一定能比过人家。” “你确定是你们学校学生的作品?”林雪慈微微拧眉。 “怎么不是?才上一年级,今年的新生,叫陈一墨。妈,是不是你们没好好教我啊?我那东西,跟她的一比,简直了,我都没脸在展厅待着。”陆璧青嘟哝着,从茶几上拿了一串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没注意到他妈妈脸色已经大变。 第86章 4-23 林雪慈和陆安平对望一眼。 陆安平笑道,“那你应该好好跟你同学学习才是啊,你还是花丝镶嵌世家传人,连人家小姑娘都比不过。” “所以我说你们没好好教我啊!”陆璧青不高兴地吃着葡萄。 林雪慈想要说话,被陆安平的眼神制止。陆安平温和而慈祥地教导儿子,“不如人,就要多虚心学习,找到差距,我看啊,你可以多跟人家接触接触,看看你一个花丝世家传人比别人差在哪里。” 林雪慈瞪了陆安平一眼,满脸不乐意。 陈一墨给家教的孩子上了十天课,宋河生就来接她了。 尽管已经在电话里跟宋河生讲了获奖的事,但见了面,她还是忍不住,很是洋洋得意了一番,“在同学面前我可谦虚着呢!一点儿不敢骄傲,可是,在你面前我就不必了!河生,你说墨囡是不是很棒!” 她背着手,耀武扬威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狐狸。 戴着口罩的他,眼睛都笑弯了,摇摇头,“不很棒。” “啊……”陈一墨嘟起嘴,又失望又生气。 “是全世界最棒!”宋河生笑着补充。 “啊呀!河生!你真讨厌!”她想去打他,拳头都伸出去了,又舍不得,改成牵他的手,和他一起去出租小屋,“你说说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吃了?如果是我没吃过的,就原谅你。” 宋河生一边走,一边神秘地笑,“保证是你没吃过的。” 腊月微雨,迎面寒袭,江南的冬季,是他们头顶湿漉漉的重绿。 宋河生说给她带了不曾吃过的东西,果然让她大吃一惊。 “这……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美?”一朵朵精致的桃花吐蕊盛开,黄蕊粉瓣地出现在颜色单调的冬季,实在太耀眼了。 宋河生双眼含笑,“桃花酥啊。” “这……这是胖丫爸爸教你的吗?”陈一墨惊讶地问。她可没见过胖丫爸爸做出这么精美的点心来,胖丫爸爸做的菜,怎么说呢,都跟胖丫爸爸的体型似的,味儿是不错,但是粗粗笨笨的…… “不是,我自己学着做的。”他有些腼腆了。 “这也太漂亮了吧?河生,你太厉害了!”陈一墨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小桃心。 宋河生被她夸得脸都红了,“我这算什么,就做个糕点而已,你才是最棒的。” “糕点怎么了?”陈一墨很不赞成他的说辞,“我早说过,无论干哪一行,只要做到最好,就是有出息!” 她取了一枚桃花糕,啧啧赞叹舍不得吃,“怎么办?好看得觉得咬它一口都残忍。” “这有什么可残忍的?”宋河生笑道,“糕点的用途就是吃,吃完我再做好了。” 陈一墨抿了小小的一口,一声“甜”,笑眯了眼。 细细把一枚桃花酥吃完就舍不得吃了,陈一墨说起了正事儿——用奖金给宋河生整容。 宋河生眼神一暗,“不用,我现在挺好的。” 陈一墨不开心了。 宋河生叹息,就怕她不高兴…… “墨囡,你不用操心我的事,我的脸我家里自有安排,你好好念书就行了,你的奖金自己也留着自己花。” 陈一墨知道就这么光用嘴说是没法让他接受的,等她想个法子,自然让他乖乖听话,反正就算要做手术也得春节后了,这眼看就要过年了。 “河生,我们买哪天的票回家?”她小心地包着剩下的桃花酥,唯恐压碎了。 宋河生含笑看着她,“我们先去北京。” “啊?”陈一墨一惊,手指就压碎了一枚桃花酥,“你看……”她惋惜地把碎了的桃花酥给他看。 宋河生拾起碎片,喂到她嘴边,“你不是说,想去看故宫的钟表馆吗?” “……”所以,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吗?她眼眶微热,低头就着他手指吃掉桃花酥,舌尖儿还在他指尖扫了一圈。 他手指一麻,触电般缩了回来,忍不住道,“调皮……” 她眯着眼笑,桃花酥入口即化,甜到了心里。 第二天,他们便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两人都是第一次坐飞机,陈一墨坐了靠窗的位置,兴奋不已又小心翼翼,一会儿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一会儿冲着宋河生傻笑。其实她是想用力摇着宋河生的胳膊,大声告诉他:看,天多蓝啊!看云那边有金光!看地上的山峦那么小啊! 可是,她不敢,她怕自己的大惊小怪影响到别人。 所以,她的傻笑他是懂的吧?不然,他眼睛里为什么也全是笑意呢? 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有光。 落地正是夕阳漫天的时候,北方冬天的傍晚,天边也能红得如火一般,用红彤彤的热情拥抱两位初踏北京的年轻人。 在看得见红墙的店里吃烤鸭,他说,网上都说这家的烤鸭才是最好吃的。 她喜欢吃酥脆的烤鸭皮,沾上白糖,又油又腻,可她吃得笑眯眯的。 “有这么好吃吗?笑得跟二傻子似的。”他都笑了,初来第一天就学到一句北方话。 她拼命点头。 他怎么会知道,让她笑弯了眼的不仅仅是烤鸭。你看,她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吃烤鸭,还会第一次看升国旗,第一次游故宫,都是和他一起的啊! 他们还那么年轻,这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她都会和他一起,一一经历。 那是比油腻腻的烤鸭皮沾上白糖还让人甜腻的滋味。 晚上,他们第一次住酒店,就住在大栅栏,方便一早去看升旗。 他开了两个房间,半夜的时候,她去敲门。 许久,他才来开,尽管他带着口罩,她仍然能感觉到他的脸一定是绷着的,因为他的眼神写着“请离我远点”几个字。 她红着脸,怯怯地摸着自己的发梢,小声说,“我……我怕。” 他在门口僵持地站着,小丫头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他不知道吗?可是,他不打算放她进门。 她个机灵的,大着胆子用力将他一推,居然把他推后了好几步,然后她就冲了进来,躺在了床上。 他只庆幸,这是个双床标间,他还能臭着一张脸躺到另一张床上。 第87章 4-24 “河生,你不高兴吗?” “没。” “哼,我知道你心里高兴偏还要做出不高兴的样子。” “……” “哼哼,被我说中了吧?” “……” “哼哼,我原谅你了。” “你知道你这哼来哼去的像什么吗?”他终于说话了。 “像什么?” “像乡下我奶奶家养的猪,一到喂食,哼个不停。” “那……你喂我一个试试?”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瞳孔深处像是燃着一朵火焰。 “……”他又无话可说了。她要他喂什么?这个问题他都不敢往下想。 “你小气!”她在那嘟哝个不停,“你这回来还一口吃的都没给我喂!” “……”他连咳了好几声,“桃花酥当真是喂了猪!” 她眨眨眼,“河生,你说,这世上比桃花酥更甜的是什么?” “……”他不想说。他也不敢问。 “河生,要不我告诉你吧?” “……”他再度咳嗽,“你好好睡觉,明早能按时起床赶上看升旗就奖励你。” “河生……”她不情不愿的,叫了好几声,都没人理她了,“河生……” 好吧,你呼叫的用户已睡着。 那天早上的霞光啊,是她见过最美的风景。 紫、粉、橙、金,渐次铺展,又彼此渗透,巨大的金球光芒万丈撒向大地,五星红旗镀着金光迎风招展,她唇上擦过的甜美温度,像冬日里刚刚出锅的棉花糖,还带着温热,甜甜软软地一碰,只轻轻一碰,却甜得远胜桃花酥。 她一路都在笑,抿着唇低着头笑、眯着眼扬着唇笑、看着他得意洋洋地笑、蹦跳着嘻嘻哈哈地笑…… 他都有些绷不住了,“这么开心?” “嗯!”她用力点头,“特别开心,如果河生不这么小气又敷衍就更开心了!”哼,浅浅一口,她还没尝到什么滋味儿呢!冬日晨曦里的棉花糖,是薄荷味儿,还是水果味儿? 看着她笑容里一点点的幽怨,他心里有一块地方一软,塌陷下去,牵住了她的手,“等晚上回宾馆……” 又是无奈又是心动。 她的笑容彻底绽放了,像阳光下的向日葵,始终朝着他的方向。 他会明白她为何开心吗?这一路走来,这一路走下去,她不惧成长,不惧一切,独独害怕他退缩。所以,只要他有一点点坚持,哪怕一点点,哪怕小得像小时候擦亮一根火柴燃起的一那小朵火焰,就足够点亮她整个世界。 两人在附近早开的早点铺吃了油条油饼和豆浆,绕着红墙慢慢散步,等故宫开门的时间到了,兴冲冲排队进了宫。 在钟表馆和珍宝馆待的时间最久。 展馆里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钟,让陈一墨看得既艳羡又有些垂头丧气,“我那个桃花钟拿来比,完全就没法比了。” “怎么不能比了?你才花了多久时间?两三个月!这些钟是多少匠人联合花了不知是你几倍的时间做出来的!再说了,你还小呢,有的时间钻研提升!我看,这些钟就没有一个比你的更好看的。”墨囡是最好的! 陈一墨嘟着嘴瞟了他一眼,“一点儿都不客观!”不过,倒也不是真的沮丧,跟他解释,“我们现在科技已经比那时候发达多了,如果现代人做出来的东西还不如古代人,可就真的没脸下去见祖师爷。” 拉着他去珍宝馆,在一顶凤冠前站住就不想动了,内心的激动无法言语,手指压在玻璃上,好像隔着玻璃也能触摸到凤冠上的珍珠宝石。 耳边再次响起老头儿的话:属于传统手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00年历史,最终成为绝唱。这并不可惜,事物的发展与消亡,就像人的生与死,谁也不可逆。 陈一墨的眼睛里涌进了泪水。 事物的发展与消亡,人的生与死,都不可逆…… 老头儿,老头儿,我不信!你已经离我而去了,我毫无办法,可我不能让你的手艺也就此消亡! “墨囡。”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扬起脸看向他,眼角还有泪珠,“我想起老头儿了。” “嗯。”宋河生眼神温润,伸手轻轻擦去她眼角那颗泪,“我也常常想,还有大黑,我们一起,一直想念他。对了,胖丫也经常去旧曾谙看大黑。” 陈一墨微微一笑,泪滴落下,心里却是暖的,指着玻璃展柜里的凤冠,小声说,“我在老头儿的画册里见过它,它是明朝万历皇后的礼冠。定陵当初一共出土四件凤冠,这是其中的三龙二凤冠。老头儿说,这顶凤冠用到的手艺可多了,花丝、镶嵌、缂丝、穿系等等……” 她看着凤冠,意难平,“什么时候我手里才能出这样甚至比这更好的作品呢?让大家知道,老祖宗的手艺我们没有丢,我们把它重放光芒了!” “你可以的!墨囡,我相信你!”他握着她的手,很坚定地说。 陈一墨没说话,静静靠在他的肩膀上,久久凝视着玻璃柜里那件艺术品。 是,我也相信我一定可以的!老头儿,请你相信我。 两人在北京玩了一周,长城、颐和园、圆明园等等那些对他们而言遥远的只存在于“听说”中的地方全去了,最后一天买了好些特产,大包小包踏上归途,赶在除夕前一天到的家。 陈亮到火车站接他俩。 “爸。”陈一墨没想到陈亮来接她。 陈亮笑着接过她手里所有的东西,“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正好赶上过年!” “妈妈和弟弟都好吗?”她随口问道。 “好,都好着呢!”陈亮憨实的笑容里,闪过一丝隐忧。好什么呢?陈一鸣怕是治不好了…… “陈叔。”宋河生也叫他。 陈亮笑着点头,“哎!哎!” 三人到安置楼附近就分开了,宋河生回了他自己家,陈一墨和陈亮继续往陈家所在楼栋走。 “爸,等一下。”陈一墨停了下来。 陈亮不知她干什么。 陈一墨却掏了个塑料袋出来,交给陈亮。 陈亮不知所以,打开看了之后吓了一大跳,里面居然好几扎钱! “这……这是……”陈亮手都在抖了。 “爸,是我的奖金,你拿去先把贷款还了吧。”陈一墨很平静地说。 “奖……奖金?奖金能有这么多啊?”陈亮先是被这一大笔奖金砸晕了头,但马上想起贷款一事是个谎言,赶紧把钱往她包里塞,“不不不,你拿回去,你上学还要钱呢!” “爸!你就收着吧!别让人看见了!”这钱不敢在家里给,怕被付英英看见,但这路上人来人往的,推来推去也不是啥好事。 陈亮也想到了这一茬,心想:行,先收着吧,以后再还给宋家就行了。 “好,那爸就收下了!回家吧!”他继续拎上东西。 陈一墨则把行李都交给陈亮,“爸,您先回去,河生还落下一东西在我这,我给他送去马上回家。” “行,那你早点回来,马上吃饭了!”陈亮道。 “好!”陈一墨答应着,往宋家去了。 宋家也正热闹着呢,宋河生忙着把特产拿出来,给他妈献宝,“都是墨囡买给你的,而且啊,是墨囡自己挣的钱买的!” 宋婶儿不信,“她一个学生,就能挣钱了?” “可不!挣不少呢!墨囡有大出息了!”他把陈一墨获奖以及作品被买走的事说了。 宋婶儿惊讶之后就更发愁了,唉声叹气不止。 宋叔还说呢,“这又怎么了?出息了还不高兴了?” “你知道什么?”宋婶儿啐了宋叔一口,“这出息了,只怕就要越飞越远了,哪里还瞧得上……”她看看儿子,这话不忍心说了,“她又在省城那么个大地方,见的世面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哎,怎么不愁啊!” 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一件事,拉着宋河生小声问,“你这常常去看她的,你们有没有……嗯?” 宋婶儿说得隐晦,但宋河生一听就明白了,脸上发烫,“妈,你胡说什么呢?墨囡还小呢!” 说完,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去了。 “还小还小!转年都二十了!”宋婶儿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太老实。 就在这个时候,陈一墨来了。 她甜甜地叫了“宋叔宋婶儿”,宋叔马上道,“河生在房间里呢。” “不,我不是来找河生的,我找你们。”陈一墨笑着拿出一个盒子,“宋叔宋婶儿,要过年了,我也不知道买什么礼物给你们,这个,希望你们不会嫌弃。” “嗨!还给我们买什么礼物啊!都买这么多了!”宋叔指着家里一堆的特产。 陈一墨把盒子放在宋婶儿旁边的桌子上,笑道,“宋叔,宋婶儿,那我就先回去了,我爸还等着我吃饭呢!” “去吧,去吧,今天是你回来的第一天,我们就不留你了,改天再来宋叔家吃饭!宋叔烧鱼给你吃!” 陈一墨想起那个七色鱼的笑话,噗嗤一笑,“好,改天我准来,宋叔宋婶儿再见。” 陈一墨走后,宋婶儿打开了盒子,结果吓一跳,盒子差点摔地上了。 “干什么?”宋叔走过去一看,乖乖,一盒子的钱。 “还有张纸条。”宋婶儿拿起来看。 “我看看。”宋叔抢过去,只见纸条上写着这钱是给宋河生整脸的,希望宋叔一定收下,不然她以后可就不来宋家玩了,还说不知道够不够,她会努力再挣。 “……”河生爸拿着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是墨囡来了吗?”宋河生从屋里出来,看见那一盒子,愣住了。 第88章 4-25 陈一墨往家走,到楼道里就听见自家传来吵架的声音。 自高三集训开始,就不常在家,在外面的日子,几乎忘了家里这样的氛围,此刻听见,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爬着楼梯,听声音越来越近,也渐渐听清楚自己的名字。 又是与她有关的争吵。 她停在门口静静听,听见一个极敏感的字——钱。 原来,她给陈亮的钱被发现了。 “这钱你不能拿!不是我们的钱!”陈亮很着急的声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付英英的声音响起,“你想拿去还贷是吗?为了那个死丫头念书,你还去贷款?你可真是她亲爹!还骗我是怪老头的遗产!有本事你跟着死丫头去生活啊?还跟我们娘来一块过干什么?她不是能挣钱了吗?你怎么不跟着她去享福?” 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陈一墨不用看就能想象陈亮被训得是如何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抬不起头的。 果然,陈亮唉声叹气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什么呀?我哪里去贷款了?不信你去银行查查,看我有贷款记录不?” 没贷款?那上回给她的钱是哪里来的?陈一墨皱起了眉。 里面付英英也问,“那死丫头哪里来的钱念书?” 陈亮不出声了。 付英英则高兴了,“不管她哪来的钱,既然不是我们出的钱那更好!这钱啊不是更不用还了吗?给我们鸣宝存着!” “不能,你不能……” 里面一阵乒铃乓啷乱响,看来是上手抢了。很快,陈一鸣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应是加入了战团,帮付英英的忙。 “哐当”,瓷器破裂的声音。 陈一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里面抢夺的声音却是停止了,陈亮喘着气,“你……你赶紧把钱还我!不是我们的钱,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要啊!” 看来是付英英抢赢了,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不是吗? “不给不给不给!死丫头赚的钱怎么不是我们的钱了?我们供她吃供她穿供她上学,难道白养她十几年?现在翅膀硬了,就要分你我了?”付英英一阵咆哮。 陈一鸣也打着嗝帮腔,“不……不给……姐姐的……就是……是我们的。”陈一鸣这一紧张就打嗝的病是治不好了。 陈亮都快哭出来了,“你们……你们伤良心的事不要做得太多!这么见钱眼开的,小心遭天谴!” “谁伤良心了?谁伤良心你给我说清楚!死丫头是我女儿!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拿自己女儿的钱也伤良心?陈亮,你怎么不说你伤我们娘俩的心?一鸣还要治病呢!这治不好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啊?”付英英说着,嚎啕起来。 陈亮无力的声音在叹息,“你们……哎……墨囡上学的钱是河生给的!是河生卖房子的钱,假借我手给的!” 宛若晴天炸雷,陈一墨站在门口很久都没缓过来,里面的人还在争着什么吵着什么她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一句话雷轰般回响:墨囡上学的钱是河生给的!是河生卖房子的钱,假借我手给的! 第89章 4-26 陈一墨许久都没从这个让人震撼的回声里缓过来。 她也没回家,沿着河坊街凭着直觉一路恍恍惚惚地走,一直走到河堤,在她和宋河生曾经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冬天的河风,割脸似的冷,穿透棉服的纤维,能渗透进骨子里,但她都感觉不到,只看着江心,心里有浪在翻滚,直到有人不停地叫着“墨囡”。 胖丫出现在她身边,“我看着就像你,一路叫你,你都没听见。”胖丫越来越瘦了,但脸还是圆,笑起来眼睛亮亮,笑容很甜。 河风把陈一墨的头发吹得很乱,胖丫还给她拢了拢,“看你,冻得脸都红了,干嘛在这吹风啊?” 陈一墨笑了笑,“想起以前我们小时候的日子了。” 胖丫也笑了,在她身边坐下,给她一包零嘴儿,“还记得那时候你在老头儿家得了好吃的,就在这分给我和河生吃……” 胖丫的笑容忽然凝滞了。 陈一墨拈起一颗青豆,在嘴里咯嘣嚼,“没事啊,我也挺想老头儿的,想一个人的时候啊,就是想逮住人说说他才好呢。” 胖丫这才笑了,“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 “嗯!”陈一墨很赞同。 “现在也很好呢!”胖丫晃着小腿,吃着豆子,“墨囡,你大学毕业还回来吗?” “当然回来。”她从没想过不回来。 “那太好了!”胖丫开心地笑,“那我们又能一起玩了!墨囡,我跟你说哦,我都打算好了,等我毕业了,就回到河坊街来,开一家咖啡馆,装修成我喜欢的样子,到时候啊,你和河生来我店里喝咖啡,我给你们终生免费!” “好呀!”想想那样的日子,就觉得很美好。陈一墨抿着唇笑。 “不会太久了呀,我爸都答应我了,等我毕业就给我开起来!嘿嘿!到时候啊,大黑就能趴在我咖啡馆门口晒太阳了!不像现在,河生老带它到我家后厨,都吃成胖狗了!”胖丫说胖狗的时候,神情很夸张,然后神秘眨眼,“你觉得我瘦了没?” “嗯嗯,瘦很多了呢!”非但瘦了,还神色飞扬的,胖丫眼里都快蹦出星星来了,脸上也染上了绯色。 别是恋爱了吧?陈一墨暗暗揣摩,实在她自己也是个早熟的人啊,想起宋河生的时候她也是这么个表情吧? 但胖丫不说,她就先不问吧! 和胖丫坐在河堤上说了好一会儿话,把胖丫兜里的零嘴儿都吃完了,两人才手挽手地回去。 “可冻死我了,墨囡,下回咱们聊天儿,大冬天的就在屋里聊吧!”胖丫拢着手呵气。 “好!过两天我们到旧曾谙里坐着聊天去!带着大黑!”她真想大黑呀,刚才她从河生家出来的时候,就听见阳台上的大黑一个劲地叫,聪明的家伙一定知道她来了,可她都不敢停,生怕河生追来把钱还给她。 和胖丫在河堤上坐了这么一会儿,心情好像平复了很多,至少,她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家了。 家里已经摆上了晚饭菜,一个芹菜炒肉,还有两个小菜,但付英英却还在厨房里忙碌,菜香扑鼻的,听见陈一墨的动静,在厨房里就热情招呼了,“墨囡回来了!快坐快坐!老陈!赶紧给墨囡倒水,拿零嘴先吃着!鸣宝,叫姐姐!墨囡啊,妈这儿一会儿就好啊,你爸也是,你回来他也不告诉我,害我临时加菜!” 陈一墨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自高三就出去培训,哪次回来有这样的待遇啊?桌上那三道菜才是常规标准,肉还往往都被挑出来给陈一鸣吃了,至于招呼着倒水零嘴儿什么的,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半年没见,陈一鸣的个子并没有长高,瘦瘦小小的,见了她先打嗝,半天憋出一句:“姐姐。” “哎。”她点点头,接过陈亮递给她的茶,十分的不自在。 没多时,付英英的菜也炒好了,一一端出来。 陈一墨一看,炒了只鸡,蒸了条鱼,还做了道海鲜汤,全都是实打实的料。 “墨囡啊,不知道你要回来,我和你爸还有一鸣啊原来准备就随便吃点的,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都这么吃,搁点肉也是给一鸣加强营养,我跟你爸只有啃青菜的份,你也知道,咱们家穷……” 陈亮在一旁听着,脸都没法搁了。 陈一墨只当没看见。 这时,陈一鸣插话了,“妈妈,我们昨天才吃……” 付英英用力把陈一鸣一扒拉,“对,我们昨天连肉都没炒,就吃咸菜萝卜来着……” 总之,炒这几个菜都是为了你。 “来,吃!都坐下吃!老陈你还愣着干什么?把饮料拿出来给墨囡倒上,咱们家大学生回来了,可不得好好犒劳一下吗?”付英英拿起筷子,把鸡肉鱼肉一个劲儿往陈一墨碗里搁。 陈一鸣伸着筷子来抢,“妈,这都是……是我的……”眼看着属于他的鸡腿到了姐姐碗里,他都急了,一急,更打嗝。 “听话,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了,咱们要把好吃的给姐姐!”付英英给陈一鸣夹了一筷子,“墨囡是你姐姐呢,你们是亲姐弟,要相亲相爱一辈子知道吗?” “不是……死……死丫头……吗?”陈一鸣迷惑着呢。 “胡说!”付英英板了脸,“这话谁教你的?都不教人好!谁教你的你等会告诉妈,妈非打上他家里去不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一鸣不敢说话了,低头吃鸡肉。 付英英这突然的转变委实让陈一墨不习惯,她忙岔开话题,“一鸣现在怎么样了?在班里还跟得上吗?” 陈一鸣一直在吃药,但据说是一直都没什么效果,休学一年治病,药成罐的吃,也没把他打嗝的毛病治好,遇人就惊倒是改善了些,说是今年已经回学校上学了。 提起这茬,付英英直接抓住了陈一墨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墨囡啊,你弟弟命苦啊!受了场惊吓,得了这么个病,看什么医生都治不好,哪里跟得上学习,老师说他上课完全就不能听课,坐在教室里人就是恍惚的,还被同学欺负,骂他傻子,打他……呜呜呜……” “妈,我不是傻子!”陈一鸣碗一摔,太阳穴青筋都爆出来了。 “不是,不是,咱一鸣可聪明了!妈是说那些人是坏蛋!”付英英赶紧抱住陈一鸣摸头摸脸地哄。 陈一墨手背上还沾着付英英的眼泪,僵硬着收回来,觉得陈一鸣如果真的一直这样下去,只怕真的要耽搁了。她在陈家的日子,陈一鸣待她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如果真的毁了,那也挺可惜,跟是否与她亲近无关。 “有时间带他去省城医院看看吧。”陈一墨提议。她是觉得付英英总迷信民间游医的偏方而不信医院,不怎么科学。 “哎哎!我也这么想!”付英英一手抱着陈一鸣,一手给陈一鸣喂了口饭,“鸣宝,你看姐姐多关心你,要接你去省城呢!以后可要好好跟着姐姐,对姐姐好。”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陈一墨默默在衣服上蹭掉手背上的泪水,突然想起十多年以前,第一天被付英英牵着手回家时的情形。她那时人小个子矮,紧紧抓着付英英的手不放,小脚迈动得飞快,生怕跟不上新妈妈的步伐,自己又被扔下了。想来,有十多年付英英没再牵过她的手了,自打陈一鸣出生以后基本就没有过了吧? 晚上,陈一墨还是在阳台她的地方休息,陈亮进来了,把门一关,小心又内疚,“墨囡,爸爸没本事,对不起你。” 说完还听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道,“有几句话爸爸跟你说清楚,趁你妈在哄你弟弟睡觉。”陈一鸣如今也十来岁了,但一直不敢一个人睡,这么长时间时间都是付英英带着睡的。 陈一墨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爸,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陈亮惊讶极了,“那个……钱?” 陈一墨点点头,“我都知道,没事。” “爸以后攒钱再还你。”陈亮愁苦地埋下头。 别说在付英英的虎威下,他攒不了钱,就算他真的攒上了,陈一墨也不会要。 “不用了,爸,几万块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终究养我一场。”阳台的灯光下,陈一墨的眼神平静而坦荡。 “哎!”陈亮重重叹气,“总归是爸爸对不起你,这个家对不起你。” “爸,你言重了。”在她看来,虽然付英英与她期待的母亲形象相去甚远,但若说对不起她,倒也没有,她和付英英原本就非亲非故,领养算是缘分,这缘分修得不够深,也就不过如此了,谁有义务去养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小孩呢?纵然付英英如今在法律上有这个义务,但若她心里没有,陈一墨也不会怨怼。 她从来不是一个以恶意去揣摩他人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发现老头儿的好,更不会有她和老头儿这段师徒缘分了。 陈亮是垂头丧气地出去的,一关上阳台门就见付英英从陈一鸣房间钻了出来,把他拉进房里,神秘兮兮,“和死丫头说话呢?” 又变成死丫头…… “嗯。”他没心情理她。 “做得好做得好。”付英英喜滋滋在他身边坐下。 陈亮都觉得不认识自己老妻了,这若是从前,他早被付英英劈头盖脸一顿骂了,还做得好呢? “都聊了些啥?”付英英眼里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没啥。”陈亮能怎么说?说腆着脸去替你赔礼道歉?“随便说了两句。” “就得这样!”付英英一拍手,“多拉拉家常,联络联络感情。老陈啊,这事儿只能靠你了,你也知道,我以前对墨囡……嗯,你明白的,只怕墨囡不肯亲近我了,你以后可要对墨囡好点。” “你这是干什么?”陈亮真看不懂付英英唱的哪出戏了。 “这你还不懂?”付英英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这丫头还真能挣钱啊!这才大一呢,做个什么破玩意儿就能赚好几万?咱不说一天做一个吧,一个星期做一个,一个月不得十几二十万?一年得有一两百万呢!乖乖,这是多少钱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咱们一鸣啊,可算有福了!” 陈亮听得心里烦,“你以为钱那么好赚的?” “怎么不好挣?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出息?”付英英眼一瞪,“没想到死丫头这么能耐啊!这才上大一,就这么能挣了,等毕业以后不是更挣钱了?一年就算一百万,十年就是一千万呢!那时候我们一鸣就二十岁了,正是找媳妇儿的年纪,那可就是有千万身家的,想娶什么样的没有?别说打嗝这样的小毛病,就是真傻都不怕!天啊,天啊,上千万的钱啊,咱们一鸣还上什么学哦,就等着躺钱堆里数钱吧!天啊,一千万也不知道能不能数清,反正我是数不清的!” 陈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气得豁的一下站起来,“你简直是做梦哦!” “我哪里做梦了?这不实实在在算出来的吗?我付英英就算文化不高,算术还是能算清的。”付英英眼冒金光,还在那掰着指头算。 陈亮气得出了房间,直接到沙发上躺着去了。 付英英出来,哼了一声,“什么意思呢?不愿意跟我睡?我还不跟你睡呢,我陪儿子睡去!”哼着小调儿进的陈一鸣房间。 陈一墨在家过了除夕,吃了付英英做的前所不曾丰盛的年夜饭,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收拾了一番,要去给老头儿拜年。 她下楼的时候,付英英还追出来,要给她塞什么东西,宋河生牵了大黑在等着她,大黑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兴奋地大叫着扑了上来。 付英英在楼道里吓得赶紧退了回去。这条大丑狗也不知怎么回事,回回见了她和一鸣就叫,龇牙咧嘴的样子,能吓死人!她常常怀疑这畜生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从不敢让一鸣单独上学,平时走在外面也格外小心地避着这只狗。 第90章 4-27 陈一墨不一样,和大黑可亲了。 大黑虽然再也回不到当初”英俊“的小模样,但被宋河生照顾得很好,除了身上有些永久的疤痕再也长不出毛,整个人,不,整个狗看起来都很健康,见着陈一墨更是不掩开心。 陈一墨好好和大黑亲香了一番,就跟宋河生一块上山去了。 老头儿的墓看着是有人打理的,规规整整,除了宋河生还有谁? 宋河生对于她来说就是这样一种存在,无论把什么事情交给他,就没有不放心的,包括大黑,包括旧曾谙,包括许许多多其它的事。 再见老头儿,她内心里便有些小小的骄傲了,就好像小时候跟着他学艺,做出个什么作品来,便爱拿到他面前现,十分地沾沾自喜,而今,她的作品可是得到老师的认可,她怎能不好好自夸一番?喋喋不休对着墓碑说了一大通,说书似的,把自己怎么让全系老师震惊的事描述了一遍,眉眼灵动,依稀是当年小院子里举着各种锉刀和老头儿斗嘴的小墨囡。 宋河生在一旁默默看着,微笑,有些人,有些事,从来不曾远去。 就连大黑都蹲在一旁,歪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宋河生真想撸一把它的脑袋:你听得懂吗? 春节短短几天,实在过得太快了。 陈一墨忙得像只陀螺,要给各位叔伯去拜年,虽然叔伯们都居于江南,但都分散在各地,都得坐车呢!商辉师兄已经和初初姐结婚了,一个专注花丝作坊,一个开着自己的秀坊,精神头儿看着都让人振奋。 抽了一天去给宋叔宋婶拜年,还在宋家吃的饭。宋叔说话算话给她烧了鱼,宋婶儿除了一开始招呼她吃菜以外,就没再说过话。 陈一墨灵透,自然知道原委,并没有放在心上,“宋婶儿”长“宋婶儿”短的叫着,亲热又黏糊,倒把宋婶儿叫得拉不下面子,别别扭扭的,封了个红包给她,“压岁钱,你还在上学,得有,河生就没有了。” 她也不见外,笑嘻嘻地接着。 宋叔和宋河生父子俩看着,暗地里乐。 答应胖丫的聚会,直到她离开前一晚才有时间。 她、宋河生还有胖丫,相聚旧曾谙——老头儿的小院。 一个学期没来,小院又发生了些变化。 院子里重新摆上了竹桌竹椅,现在天儿冷,等暑假的时候,又能来吃西瓜和凉茶了。 原来种枇杷树的地方,已经被封了水泥的,又给破开了土,种上了一棵新树苗。 “十一月份移植的,但愿我能让它结出枇杷来。”宋河生给她解释。 她摸着枇杷树的树干微微笑,“我当初说再种一棵,老头儿不让。” 宋河生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口罩遮掩下的嘴,陈一墨甚至没看到它的翕合。 小院干干净净的不说,屋子里也是一尘不染,一切都和老头儿在时一模一样。 三人围坐在小屋里,宋河生准备了茶和零嘴儿。 有茶、有零嘴儿,还有伙伴,这一定是一个话说不尽的夜晚。 第91章 4-28 青春是什么? 青春就是在谈及未来时,眼里无所畏惧,充满光亮。 “我要把我咖啡馆做成全镇,不,全国最好的,然后把我的咖啡馆开到全国各地去!全国人民都喜欢喝我的咖啡!”胖丫充满信心地说,而后抓住陈一墨的手,“墨囡,你呢?除了好好发扬老头儿的手艺,你还打算做什么?” 陈一墨看了眼宋河生,笑道,“就是发扬老头儿的手艺啊,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双手能做出多么漂亮的东西。” 胖丫笑嘻嘻的,“那,我以后结婚的首饰你可得给我包了,我要排第一个!” “没问题啊!”陈一墨看着胖丫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逗她,“你害臊不啊?才多大就想着结婚了?” 胖丫先红了脸,不过马上梗着脖子强辩,“为什么要害臊?我都到法定结婚年龄了!” “哎哟,到法定年龄了啊?”陈一墨更乐了,“那的确是可以结婚了,快告诉我,你要跟谁结婚啊?” 胖丫又羞又急,去挠陈一墨痒痒,还叫宋河生帮忙,“河生你赶紧管管你家的墨囡,叫她笑话人!” 你家的…… 陈一墨和宋河生两人都被这仨字击中,目光在空中一撞,两人似乎都听见了噼啪一声,似火花擦亮,陈一墨对着他灿烂一笑,宋河生立即把头转开了,耳根子红得发烫。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陈一墨赶紧求饶。 胖丫这才算放过了她,回头问宋河生,“河生,你呢,有什么打算?” 宋河生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陈一墨脸上,瓮声瓮气的,“没有。” 陈一墨心里像是被蜂尾蛰了一下,又痛又麻。 回去的时候,和胖丫别过,两人在楼底下相对而立,迟迟没有人挪步。 “河生,你真的没有任何打算吗?”陈一墨就着夜色问。 宋河生沉默了很久,“有的吧?” “是什么?”陈一墨仰起脸问他。 他移开目光,看向一旁的黑暗处,“炒好吃的菜,赚很多钱……” “然后呢?” “……”他再次沉默。 “说啊,然后呢?”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她,路灯下,她精致的小脸淡淡一层薄光。 “你说话呀!然后呢?” 他抬起头,指尖落在她柔嫩的脸上。 她眼泪一涌,扑进他怀里,抱紧他的腰,“什么时候,你都不丢下我,你的未来打算里,必须有我!” 像是因为马上就要分别,变得特别敏感,特别柔弱。 可春节假期很快过去,陈一墨必须返校。 还是那个火车站,还是同样的进站口外,宋河生还是提着一大包吃的,通通交到她手里。 “我要吃桃花酥,等桃花开的时候,你再做给吃,给我送来。”陈一墨紧盯着他,好像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好。”他干脆利落地答应,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末了,手伸进口袋里,捂了半天,不说话,也不拿出东西来。 “什么东西?”陈一墨敏感地问。 宋河生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了个红色的物件出来,放在她怀中那一大包吃食上面,“给你的。” 陈一墨惊讶地发现,居然是个手机! “你自己也有一个的吧?”陈一墨欢喜地单手抱着吃食,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摆弄,小巧可爱,颜色亮丽,很适合女生用。 他点点头,摸出一只黑色的来,款式比她的土很多…… 陈一墨眼睛一酸,但什么都没说,只扬着大大的笑脸,“太好了,你的号码是多少?我以后可以天天给你发消息了!” 宋河生的眼里这才浮起温和的波纹,像是春天的池水,柳条拂乱一池阳光,波光粼粼散开,“号码都存在里面了。” “我现在就打!”陈一墨打开电话簿,找到唯一的记录——规规矩矩三个字:宋河生。 她按下去,宋河生的手机便嘟嘟嘟嘟地响起来。 她听得这声音就开始莫名其妙笑,笑得停不下来。 宋河生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准备接听呢,她一把按住了。 “电话费是不是很贵?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用接的,铃声一响啊,就代表我想你了,响三声,你就挂断,那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想我了。来,我们试一下。” 女孩儿重新拨打,宋河生手机再次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宋河生耳边只回响着一句话:铃声一响啊,就代表我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以致,他忘记了挂断。 女孩儿急得跺脚,“河生!你挂断啊!快点挂断啊!” 宋河生一怔,“哦”的一声,忙忙乱乱挂断。 “你啊!下次再也不准出错了!不然我要生气的!”陈一墨说完,觉得自己不够凶,补充道,“我生气起来后果很严重你知道吗?” “哦,好……”他答得有些木讷。 陈一墨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珠一转,“把你手机给我看看!” 宋河生哪有她快,转眼她就把自己手机揣进口袋,抢了他的手机,飞快翻到通讯录,发现里面也只有一个记录,备注的名字是:我的宝。 她瞬间笑了,悄悄按下去,她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个不停。 顿时,她心窝子里像蓄满了春天的槐花蜜,甜得齁人。 “河生!我走了啊!记得来看我!”她把手机往他口袋里一塞,抱着东西,拎着行李,拔腿就进站了。 进站以后,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不由又暗暗跺脚,刚才高兴昏了头,跑得太急,忘记找他要亲亲了啊! 不过,想起“我的宝”三个字,笑容想收都收不住了,踮起脚,用力挥手,“河生,快回去吧!我等你来看我!” 第92章 5-1 新学期,陈一墨收到一份邀约。 面对眼前这个自称陆璧青的年轻男孩儿,陈一墨脑海里隐隐约约生出些印象,好像是和她同得一等奖的人? 陆璧青请她加入学校的花丝镶嵌协会。 学校有各种各样的社团,但是她所有的业余精力都放在材料学院旁听课程的学习上,没想过要加入其中任何一个。 但花丝镶嵌协会…… 她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的,不过最终拒绝了。 “陈一墨!陈一墨!为什么呀?”陆璧青不甘心,追着他问。说实话,他进校就自带大师儿子的光环,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都将他捧得高高的,还没人这样不把他放在眼里,“是觉得我是你的手下败将,你不屑吗?” 少年人敏感的自尊顿时冒出了头。 “不是。”陈一墨推着自行车,“只是因为我很忙,没有时间。” 陆璧青着急地跟上她的步伐,“我们协会的活动都在业余时间啊,不会影响学习,只会对专业有促进,我们……”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陆璧青话还没说完,陈一墨就骑上车走了。 “陈——”陆璧青懊恼地看着她远去。 陈一墨没想到,今天她成了个香饽饽,还有人候着她呢! 在她骑车前往出租小屋的必经路上,有人骑着车,等在路旁,两脚着地支撑着,像在炫耀他的大长腿。 陈一墨起初并没注意,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专程在等她,骑着车跐溜就溜过去了,旁边的人自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明显,而且毕竟他的大长腿也的确瞩目,谁知……就这么被无视了? 他伸出一只手,“陈一墨”三个字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她的头发被风吹起,翩然而去。 “那个……”他咳咳两声,收回大长腿赶紧追,只差把自行车踩成了风火轮。 他这么拼命追,陈一墨当然没他速度快,一会儿便被追上了,她还愣了一下,这个大马金刀一样跨着自行车挡住她路的男孩子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向挚从她迷惘的眼神里瞬间读懂一个信息——她把他给忘了…… 这对他来说,有那么点点受打击,他的存在感好像没这么低过…… “你好,向挚。”他说出自己的名字,还指指自己的腿。 陈一墨恍然,想起来了! “哦哦哦,对,不好意思,你的腿最后花了多少钱?”她开始脱自己的双肩书包,她认定向挚这是来找她讨医药费的,该她负的责任,她不会赖的。 向挚无语,“我的腿没事,我找你有别的事。” “哦?”她愣了下,他还能找她有什么事? 向挚不是第一次在学校看见她了,每次她都骑着个单车形色匆匆,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忙,看她此刻随时准备走的样子,向挚决定开门见山不废话了。 “陈一墨,我看过你们系的作品展。”向挚眼里明显有着欣赏的光,“你的作品《旧曾谙》太让人惊艳了。” “谢谢。”就是为了称赞她来的吗?陈一墨犯疑。 第93章 5-2 向挚笑了笑,“我是服装学院的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吧?陈一墨点点头,所以,服装学院的跟她的作品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你的作品用到一种特别的工艺——花丝镶嵌。陈一墨,我很喜欢这种工艺,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向挚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唯恐自己再磨叽下去,陈一墨会没了耐心。 “我能帮你什么忙?”陈一墨觉得奇怪。 “陈一墨,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一个百鸟朝凤裙的作品?” 百鸟朝凤裙? 陈一墨的思绪被拉回到很久以前,她趴在画册上指着一条裙子问老头儿这是什么,老头儿突然就沉了脸,连画册都不给她看了。 向挚看陈一墨的神色就知道她对这个作品是有所闻的。 “陈一墨,我要参加一个设计大赛,我想设计一个系列,运用我们的传统手艺元素,你能帮我吗?” “你要复刻百鸟朝凤裙?”复刻是不能算他的设计的吧? “不!当然不!”向挚忙否定,“百鸟朝凤裙是各种传统手艺集大成者,是花丝镶嵌大师陆安平和林雪慈的天花板之作,别说再没有作品超越,就连两位大师自己在百鸟朝凤裙之后都没能再出胜过它的作品,对这个作品,我只有仰慕,我想做的是在现代礼服的设计上用上传统元素,而不是完全借鉴前人的作品。” 他知道百鸟朝凤裙,那他也就该知道系里有个陆璧青啊?他可是百鸟朝凤裙创作者的正宗传人,而她,对百鸟朝凤裙的印象就是童年不经意的一瞥,早忘记它长什么样子了。 她想到的,向挚自然也想过了。 向挚为难地挠挠头,也不说陆家人什么,只道,“陈一墨,我在我们学院也是拿过奖学金、拿过作品大赛大奖的人,我对我们这次的合作很有信心,一定能创造出打破常规一鸣惊人的作品,当然,我也知道我这么找上来很唐突,你可以不理我,可是,我是真的非常真诚地想跟你合作,请你帮我的忙。” 说实话,若说陈一墨一点不心动是假的,但她真的不太有把握能做出和百鸟朝凤裙一样让人惊艳的作品。 “陈一墨,我们试试吧?传统工艺和现代设计的结合本来就是靠尝试和碰撞才能出火花,哪怕失败也没关系,每一次失败都是往成功迈进了一步,可是,不尝试,就永远没有成功的机会,陈一墨,我不怕失败。” 打动陈一墨的正是向挚这段话,因为,透过这段话,陈一墨想起了老头儿苍凉的声音:属于传统手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2000年历史,最终成为绝唱。 她在老头儿面前立过誓的,不会让传统手艺成为绝唱。 “我答应你。”哪怕失败呢?大不了下次再来! 向挚如释重负,笑容在阳光下灿烂无比。 属于陈一墨的工作间,从此多了一个人。 为了方便设计和讨论,向挚常常在陈一墨的出租屋里画图纸。 那是一个周末,向挚和陈一墨头碰头,正在对着图纸比划,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门开,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孩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大旅行袋。 第94章 5-3 宋河生看到的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年轻的男孩女孩,不知在讨论什么,脸上、眼里,都闪着光,尤其墨囡,兴奋得脸都红了。 那么的蓬勃,自由。 两人也被开门声惊动,向挚错愕,陈一墨则跟只欢快的雏雀儿看见亲人回来一般,扑楞着双手朝他奔过来。 “河生!”她揪住了他旅行袋的带子,笑逐颜开的,“你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有桃花酥吗?你答应我桃花开的时候给我做桃花酥的,现在春天了呢!” 一点儿不客气。 他笑,旅行袋被她抢去了。 面对向挚错愕的眼神,宋河生微微点了点头,向挚一笑,也点头,两个人男人就这样无声地认识了。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是我们学校服装学院的向挚,这是宋河生,是我……” 陈一墨跳到宋河生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只是,她话没说完,就被宋河生把话抢了去,“我是她哥哥。” 他明显感觉到陈一墨挽着他胳膊的手紧了一下。 向挚不蠢,他知道这不是哥哥。 他开始收拾东西,“陈一墨,今天就到这吧,我现在脑子里灵感爆棚,我要找个地方把这些灵感抓住,我先走了。” 他还背着包在宋河生面前站定,伸出右手,正式和宋河生认识,“你好,我是向挚,跟陈一墨一块设计个作品。” 宋河生伸出手,和他一握,“你好,宋河生。” 向挚看见,宋河生虎口的地方皮肤被周围白几个度,而且如根须般虬结,显然是受伤后长出来的新肉。他联想到宋河生戴着口罩的脸,有种预感,但却克制了自己往对方脸上看的意识,若无其事和两人道别离去。 向挚刚刚走,陈一墨就把挂在宋河生胳膊上的手放下了,脸上的笑容也冻结,同样开始收拾书包。 宋河生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陈一墨冷着脸,背上书包,脚步在门口略停了停,而后,跨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河生在刚才向挚和陈一墨坐过的桌前坐下,桌上还留有几张稿纸,每张纸上都画着长长的裙子,很好看。 他默默放下,继续呆坐。 一个小时过去,他起身,拎起他的大旅行袋,把吃的一件件往外掏,掏到最后一包糕点的时候,他顿了顿,又一件件往回装,纠结再三,最终还是把袋里掏空了,拎着空袋,锁上门,默然离去。 春天的江南,细雨绵绵。 宋河生走到外面了,才发现伞没带出来。但他也没回去拿,压了压帽子,顶着雨出去了。 细细密密的雨,带着春天不曾褪尽的寒气,很快浸透了口罩,湿漉漉的口罩贴着脸,有些凉,能让人清醒。 一月一见。 绵绵春霖从谷雨下到了小满。 运河岸满堤碧绿跟这天气一样,热热闹闹,喧哗起来。 河堤上坐着的人,拈了两片树叶,放在唇边,悠悠曲调自叶间流淌出来,颤颤的,像这个季节的风吹过枝头,柔和地沙沙撩起叶浪。 手机响。 一声,两声,三声。 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用接的,铃声一响啊,就代表我想你了,响三声,你就挂断,那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想我了。 第95章 5-4 手机铃响了很多声,最后归于沉寂。 叶子吹出的曲调也渐渐停歇,那两片树叶飘落水面,在漩涡里打了个转,被裹卷而去。 河面倒映出他的样子,他取下口罩,依然看不清水里影子的五官。 他扔了一颗石子进水里,水面荡起涟漪,那团影子被搅乱,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身上的衣服,溅到他没戴口罩的脸上,他捂住脸,使劲搓着脸上的伤疤,搓到发红,搓到麻木。 不知谁家在打孩子,骂声哭声交织一片,围绕“叫你回来吃饭你上哪去了”这个多少年多少家都一样的话题,把个黄昏搅得不得安宁。 原来该晚饭了…… 这个周日的下午,即将就这么过去。 也许以后每一个周日的下午,都会这样过去。 忽然觉得耳朵一痛。 他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他妈这样揪过他耳朵,他条件反射以为他妈来了,但他妈妈好多年没揪他了…… 他扭头一看,看见一张足以让他心慌意乱的脸。 怎么会是她! 他慌忙把口罩戴回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怎么会揪自己耳朵? 陈一墨小脸板得紧紧的,突然张口就骂,“侬个神王殿!晓滴吃饭么?个接几点钟晓滴伐?侬蒙蒙起!一天到牙佬外头不归来,当神仙算了!电哇喃喃不接,侬个手机老哇字么?” 宋河生彻底呆住了,她不但揪他耳朵,还骂他,还用本地方言骂他,就跟刚才打孩子那家骂儿子一样,也跟他妈平日里骂他爸一样,闭上眼不看她的样子,脑子里分明是河坊街各大妈大婶跳脚骂人的画面,哪里能和她的形象挂上勾? 陈一墨闻到他身上居然有酒味,眉毛都竖起来了,“侬起酒了?呐紧囔夺!拿挂!哪葛夺!侬还晓滴侬姓加瑟么?记弗得么?阿金宁要侬记得!” 凶神恶煞地骂完,她揪着他的耳朵往回走。 “墨囡……”他终于回过神来了,去拉她的手。 “侬敢!” “……”他不敢,她要揪他耳朵,要收拾他,他什么都不敢做,可这揪着耳朵往家拉这种事,是河坊街最凶的女人找孩子干的事,是河坊街最粗鲁的女人训丈夫干的事,她清丽得像朵带雨的小梨花似的,这让人看见…… “墨囡,让人看见不好……”他小声道。 “侬现在怕别个看见了?侬起酒葛时候,侬弗接电哇葛时候,侬弗来看阿葛时候,侬弗晓滴会有今天?” 已经有人往这边看了,还是熟人,她不但没松手,还柳眉倒竖地继续骂人,惹得旁人在一边笑。 他比她高一大截,被她揪着耳朵走路,脑袋都歪到肩膀了。 一路,遇到河坊街熟人无数,大叔大婶,大爷大妈,不好事儿的对这一幕习以为常无动于衷,毕竟河坊街哪天不上演媳妇训男人?好事儿的挤眉弄眼,还招手附耳,窃窃私语:看,看,墨囡管男人呢,凶的呀! 连胖丫都看见了,咋舌,“墨囡,你这是干什么呢?河生哥怎么了?” “哼!”陈一墨气哼哼的,手下更是用力。 胖丫吐了吐舌头,还揶揄宋河生,“河生哥,祝你好运啊。” 宋河生耳朵又烫又红,却不是因为她揪得太用力的缘故。 第96章 5-5 陈一墨一路揪着他耳朵,一直揪到他家,非但在河坊街老街坊里引起轰动,也震撼了宋叔宋婶两口子。 宋婶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宋叔下意识去摸自己耳朵,脖子缩了缩。 感同身受啊!真不愧是他儿子,命运如此相似,话说,他原本还为儿子高兴呢,毕竟墨囡秀气又乖巧,可算是找着个性格软乎的媳妇儿,嗯,虽然俩小孩年纪都还小,但宋家乃至整个河坊镇,谁不认为墨囡就是宋家的媳妇?可万万没想到啊,这墨囡发起飙来一点儿不比河生他妈逊色。 宋叔给了儿子一个同情的眼神,往后站了站,给“儿媳妇”让路。 于是,宋家自动站成了两个阵营。 宋叔和宋河生站一排,宋婶和陈一墨站一排,连大黑都觉察到今日气氛的不一样,趴在门口的它都没立马扑上去欢迎许久未见的陈一墨,悄悄观察了一下,默默蹲到陈一墨脚边。 宋叔“啧”了一声,“这狗还挺能站队的啊!就站这么准!” 四人一狗,两个阵营,面对面,俨然对峙模式。 宋叔看了看儿子,忽然醒悟过来,小碎步迅速挪到了对面。 “爸……”宋河生无语了,这也太不讲义气了。 宋婶其实心里是有点不痛快的,谁看见儿子被揪着耳朵进来痛快啊?儿子的耳朵只有她能揪,再说了,现在她都舍不得揪了。但是,这不痛快又不能发作出来,憋得有点难受,正好,宋河生爸撞枪口上了。 “谁准你过来的?滚回去!”宋婶张口就喷了过去。你说说这一家子,陈一墨她不能喷,儿子舍不得喷,一条狗你喷它它也不懂,那不只有老宋这坨柿子能捏一捏吗?可算是找到发泄的口儿了! 宋叔懵了,小步挪回去,委屈的,“我……怎么了?我又没喝酒……” “儿子喝酒,不是跟你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宋婶其实觉得儿子都这么大了,喝几口小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陈一墨要管,她这个当妈的也不能拖后腿,只能板着脸,把锅甩给宋叔。 宋叔真是委屈极了,一巴掌拍在宋河生脑袋上,“谁让你喝酒了?翅膀硬了?胆子肥了?” 这熟悉的配方…… 宋河生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他在他家的地位,现在又变成了一有事他妈就训他爹,他爹就熊他,然后两人混合双打。 “我告诉你,宋河生!你不管长到几岁都是我儿子!老子不准你做的事你就不准做!”宋叔不遗余力地训儿子,坚定地表示自己虽然身在儿子这个阵营,但他心在另一边,站队这种事,他不能连只狗都不如吧? 为了表明自己的坚决,他还转身寻摸棍子去了,陈一墨见状阻止,“宋叔,没事,先吃饭吧,我把他找回来,也是因为到吃饭点了。” 就这么熄火? 简直皆大欢喜啊!宋婶舍不得儿子被别人训,宋叔唯恐再训下去这火肯定得再殃及他这条鱼,至于大黑,更欢喜了,这阵仗一结束,陈一墨就给他端饭盆来了,还加了好几根肉骨头,它欢喜地蹭了蹭陈一墨,就知道站对了人,站对才有肉骨头吃! 只有宋河生,知道这事儿远远没有结束,秋后问斩,也都会先给人饱餐一顿呢…… 第97章 5-6 这顿饭吃得真是一言难尽! 反正陈一墨跟他爸妈相谈甚欢,他闷头猛吃,饭菜是什么滋味他也不知道,倒是有人不断往他碗里夹菜,他也没怎么看,只专注往嘴里扒,直到一股呛鼻的辛辣直冲脑门,他扔下碗,眼泪鼻涕一块流,喷嚏打个不停。 坐在他对面的某个人还在那幸灾乐祸,“河生哥,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怎么?!他还不是被他亲爹跟坑了吗?看他爹在一旁埋头吃饭一脸“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他就真的很怀疑那到底是他亲爹不?不是他干的是谁干? 他重新坐回去,看着饭里那一大坨还没被他扒进嘴里的芥末,也没什么胃口吃了。 “吃吃吃。”他爸在那里拱火,“墨囡啊,你宋婶见你来了,特意买的螺,你多吃点,河生不吃。” 宋河生:…… 也的确是,没法吃了…… 一家子吃完饭,陈一墨礼貌地跟宋叔宋婶道个别,要走了。 宋河生在那杵着,他爸一脚踢过来,还在那使劲挤眼睛。 他知道要跟去啊,他会跟去的,都这样了,他敢不跟去吗? 默默小步缀在她身后,却见她也不回家,看方向是往旧曾谙那边走。 她好像一点儿不着急,也没搭理他,甚至于可能不知道他跟在后面吧?经过熟食店,她进去买了点熟食,经过小超市,不知道她又买了什么,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大袋子。 她果然是去旧曾谙的。 进门后,她转身,凉凉的语气,“进来吧。” 他低着头进去。 她把熟食用盘子摆开了,取出两只玻璃杯,对,就是喝水的玻璃杯,放在桌上,然后,从超市袋子里拿出来几瓶酒。 还是白酒…… 原来她进超市是去买酒了! 她买酒干什么?! 就见她开了酒瓶,在两只玻璃杯里都注满酒。 宋河生脑子里一万个问号?她莫不是要跟他喝酒吧?用这么大杯子?不是,她根本就没喝过酒,她值得这酒喝下去是什么后果吗?它不是水啊! 果然,她手一伸,“河生哥,坐吧。” “墨囡,你想干什么?”他终于不能再沉默了,当然,坐也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这么陪着她坐下的! “喝酒啊!”她还冲他笑了笑,“你不是要喝酒吗?来,我陪你,正好啊,刚才你饭也没吃好,咱们再坐下吃点。” 宋河生脑袋里嗡嗡的,简直想叫她姑奶奶了,姑奶奶,我宁肯你再骂我“神王殿”啊,别笑了行不? “你不陪我?那我自己喝了。”她端起了玻璃杯。 他怎么能让她自己喝! 他上前就抢下了她的杯子,“你不能喝?” “哦。”她笑了下,“那你喝?” 他也不想喝! 可她那眼神——“你不喝我就喝”的眼神、“你刚才还有种喝,现在怎么不喝了”的眼神,他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认命感不知道哪里来的,手腕一转,一玻璃杯白酒就这么下了肚。 她还给他喂菜吃,同时端起了另一杯,“河生哥,你干了我也干。” 宋河生一大杯白酒下肚,耳根迅速蹿红,当然,脸也是红的,只不过因他喝完迅速拉上的口罩看不到。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何况宋河生再怎么怂,也是有底线的,让墨囡喝这么大一杯酒的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而且,被酒精控制的脑子也想不到别的事了,墨囡要喝,他夺过来就干!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他不大清明了,反正他喝了好几杯,然后墨囡靠入他怀里,把他扶到了床上。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头痛,身上发凉。 他下意识去拉被子,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赶紧低头一看。 他竟然什么都没穿! 他的脑子瞬间清明。 他居然躺在旧曾谙的床上! 昨天的事开始一幕幕回现,可是,他只记得喝了一杯又一杯酒,记忆到陈一墨扶他到床上就断片了。 所以,他昨天还干了什么? 他惊出一身冷汗。 不会吧? 仔仔细细地看周围,他胸口乱七八糟好些指甲印,以及,床品换过了,旧曾谙里面的一张纸都是他买来的,原本铺的什么床品他清清楚楚!绝不是现在这个!他的衣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日常偶尔会在这里住,所以,存有他的衣服,另取了一套出来穿上,屋子里没有陈一墨的身影,也没有半点昨天的痕迹,直到他打开门,看见院子里晾着的床单被套和他的衣服,他终于绝望了,眼前一黑,扶着门才站稳。 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开始给她疯狂打电话,可是,她却始终关机…… 第98章 5-7 宋河生出现在陈一墨学校门口。 他不得不出现。 至此,无论昨天是怎样的情形,他都得出现。 他在河坊街找不到人就立马直奔这儿而来,所以,此时差不多是中午,她应该下课了。 他不停打她电话,也有打通过,但是她不接,直接给掐断了。 他只好给她发消息:墨囡,你在哪儿?墨囡,我在学校门口。墨囡,有什么话我们见面再说。墨囡,对不起,我错了。墨囡…… 一条又一条,她都没有回。 他只好再打电话,多打几次,她就关机了。 他站在校门口,这一路上在油锅里翻滚的心彻底烧焦炸糊。 手机,像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手机一关,就好像他和她之间唯一一条纤细的线也被掐断了。 这种感觉无法形容,也许是他希望的,但是,这一刻真的到来,那灼心的疼痛,就像小院起火那天晚上,火焰舔舐着他的皮肤一样,疼得难以忍受。 如果,这断联发生在从前,也许他痛就也痛了,痛着,而后把手机扔进运河,仅此而已,然而,。它发生在昨天晚之后,他就无法这么做了。 校门口有学生出出进进,青春逼人,朝气蓬勃。 其实他应该冲进学校里去,去食堂、去教室、去她宿舍,总能找到她的。 但是…… 他摸着自己的口罩,迈不出脚下这第一步。 可是,要他就这么转身回去,他也做不到。 他闭上眼,耳边是轻柔掠过的风,和男生女生谈笑的声音,想象着她也是这样走在人群中,和同学、和男生女生,也是这般谈笑,然而,思绪却把他拉回小院,拉回他光裸的身体和洗过的、在风里飘荡的床单和衣服。 悔恨吗?必然是有的,可是,也正是这一个画面的闪回,在他心口狠狠一扎。 责任和他卑微的自尊,根本不值得选择。 他低头大步进了学校。 他知道她宿舍在哪里,他骑车带着她满校园转的时候指给他看过。 他甚至知道她住哪一层,那间宿舍。 他站在宿舍门口等,不管她在哪里,他总能等到的。 他当然等到了。 才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陈一墨抱着碗,和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男生是他见过的,就是在出租屋里和她头碰头聊天的那位,叫……向挚? 陈一墨和向挚都看见了他,向挚给了个反应,低头和陈一墨说了句什么,大约是“你朋友来了”之类,陈一墨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没看见他。 直到走到宿舍门口了,想躲也躲不过去了,向挚笑着点头,“宋河生你好,来看陈一墨啊!”说完又对她道,“既然你朋友来,我就先走了啊。” 向挚还和宋河生道了个别,在向挚转身之后,陈一墨抱着碗越过直接往宿舍大门里走。 “墨囡!”他忍不住叫她。 陈一墨没理。 “墨囡!”他挡在了她前面。 当然,也挡住了别的女生进宿舍的路。 陈一墨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也不管他是否跟上,直接走进了小花园里。 “墨囡。”他跟着她,一步也不敢落下。 第99章 5-8 陈一墨在一棵木芙蓉树下站定,转过身。 宋河生只见她一张小脸,板得紧紧的,就这么瞪着他。 他低下头来。 “知道错了吗?”她的声音也跟铁板似的,又冷又硬。 他能说什么呢? “对不起。”他低着头说,脑门子一层的汗。本来就是他错了,他不该喝酒,不该犯浑。他脑子里现在乱得很,这个情况,该怎么收场呢? “对不起什么?错在哪里?”她又问。 这让他怎么说?他做的那些混蛋事他好意思说出口吗? 迟疑间,就听她娇娇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你说话呀?” 他耳根子通红,“我……我……不该……”他“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好受不?”她问。 好受?这时候问他好受是什么意思?他喝醉了,现在胃里还挺难受的,可他也不敢说啊?但他如果说好受,那她也得生气?他犯了这么大错,还有脸说好受? 他慌慌张张摇摇头。 “下回还这样不?” 这下他真的迷糊了,下回……哪样啊?是他想的那样吗? “那个……我……”这让他怎么答?“我……不了……”他还敢说“要这样”?可是,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荷尔蒙冲动得只要想起某个事就能不安稳,再偷偷看一眼她的模样,春衫俏颜,再不敢看第二眼,再看就又是罪过! “吃饭了没?”她似乎满意了,改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又撒谎!我一看你就没吃!” 他不出声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别说在她面前撒谎了,用河坊街妇女们骂孩子的话来说,他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他要放屁,没什么能瞒过她的。 “走吧,带你去食堂吃饭。”她领先一步。 他却犹豫着不动。 她瞬间又生气了,淡淡的眉毛倒竖。 他怕她生气,赶紧道,“不然不去食堂吧,我回小屋自己煮点面条……” 她果然又生气了…… 先是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都不敢把话说完,然后说他,“你可以啊宋河生,糊弄我糊弄得挺好啊!” 话说他什么时候糊弄她了? “刚刚才跟我起誓,再也不那样了,现在又开始了!” 这下他彻彻底底迷糊了,“哪……哪样啊?”他什么也没做啊,他不可能就在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地就对她那样那样啊。 陈一墨见他一脸懵的样子,算是明白过来,他根本不知道他错在哪里! “跟我来!”她气狠了。 见她又生气了,他还敢说半个不字吗?只好再次蔫蔫地跟上。 她带着他真可谓招摇过市。 从花园到食堂,再到食堂排队买饭,最后坐下来端着她的碗吃,一路,他都觉得有人盯着他俩在看,在指指点点,而她却浑然不以为意,始终大大方方,在他吃饭的时候,还拿纸亲自给他擦嘴。 她指尖淡淡的香味从他呼吸里拂过,他就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不吃完不许回去!”她板着个脸。 真凶啊…… 食之无味地吃完,她才把问题绕回到“错在哪里”和“这样那样”是什么意思? 当他在她的威逼下终于把他理解的“这样那样”解释清楚以后,她居然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的,他的脸更红了,头恨不得埋地下去。 她笑出了泪花,再问他,“我不接你电话你难受不?” 他红着脸点头。 “我不理你,你难受不?” 再点头。 “我从此以后真的跟别人好了,你难受不?” 他习惯性再点头,点完才觉得不对劲,这个问题,他要考虑考虑才能点头呀! 但已经迟了。 陈一墨拉着他的手,“我也一样啊!你不理我,不接我电话,不来看我,我心里多难受?你舍得我难受?” 他当然舍不得,可是…… “我一想到你要跟别人好,我难受得,恨不得把你耳朵揪掉!” 他的耳朵莫名还是疼。 说完,她又笑,“你说的那个这样那样啊……” 他脸跟火烧一样。 她抿嘴一笑,“也不是不可以……” 姑奶奶!这可是在食堂呢!人来人往的…… 第100章 5-9 宋河生是糊里糊涂回去的,既没搞清楚前个晚上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故事,也没搞清楚陈一墨到底是生气还是高兴,反正云里雾里的,只记得墨囡跟他说,她要吃他做的点心,下个月一定要做好给她送来。 他也只会做点心。 下个月就是夏至了。 陈一墨的名字在此时悄悄出了圈,倒不因为什么好事,而是因为向挚。 陈一墨也是在此时才知道,向挚是时装设计系系草,长得帅,专业也突出。而她,却在某天回出租屋的路上,被人给拦住了。 几个她不认识的女生,穿得很时尚,还有两个染了发,戴着闪亮好看的首饰。 陈一墨觉得她们几个的打扮还挺好看的,也没想过她们会对自己都有敌意,毕竟她谁也没得罪过啊! “原来向挚请的外援就是你啊!”为首的女生打量着她说,眼里满满的瞧不起。 “请问你是……”陈一墨仍然有些懵。 “程舒!”远处传来一声急喊。 双方都顺着声音看过去,是向挚急急忙忙跑来了。 “程舒!你找她干什么?”向挚是真急,劈头盖脸的质问就来了。 程舒“呵呵”冷笑两声,“没什么,就看看你到底找了个什么货色!现在我放心了,我算是高估了你。” 后面这句却是对陈一墨说的。 “都说向挚这回找了个厉害的外援,我特意来看看,现在看来,就你这品位,还设计时装?笑死我了!走吧,姐妹们,散了散了!”程舒气场十足,挥挥手,把一帮子人带走了。 “对不起啊,陈一墨。”向挚跟陈一墨道歉。 陈一墨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就是针对我的,没想到连累到你了。我请你吃饭给你赔礼吧?”向挚的样子很诚恳。 陈一墨摇摇头,“用不着,我没放在心上。” 至于吃饭,她才不要呢!这会儿啊,宋河生应该已经来了,一定在小屋里做了好吃的等着她呢!谁要和别人吃饭啊! 向挚一猜就中了,“是你朋友来看你了吧?” “嗯!”陈一墨想到宋河生,眼里就漫起了笑意。 “好吧,那我就不惹人嫌了!下次再请你!”向挚冲她笑笑,走了。 陈一墨踩着单车飞快往小屋而去。 果然,宋河生已经到了。 打开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小厨房的菜香,还有宋河生的行李映入眼帘。 “河生哥!”她大喊。 宋河生顾着锅里的菜,出来打了个转,应了声,又进去忙了。 陈一墨不满极了,追进去,被宋河生推出来。 “全是油味!呛!你出去等着。” 连她被油味熏一熏都舍不得!还不来看她! 她心里那点气还没消呢! “给你带了糕点,先垫垫肚子,也别吃太多,等下吃不了饭了。”他在里面细细叮嘱。 陈一墨冲他做了个鬼脸,打开他带来的包,两盒纸包的就是糕点了吧? 她打开后,惊叹一声。 “河生哥!这也太好看了吧?这都怎么做的?我舍不得吃了!”她伸手碰了碰,这些比上次的桃花酥还漂亮呢! 一盒做成荷花的模样,有花朵、有莲叶,栩栩如生;另一盒则是碧绿水稻,好看而精致。 宋河生从厨房出来,给她解释,“没什么,就看见什么就做什么,绿色那个上个月做了,没给你吃……” 看见什么就做什么,做的都是老家,是河坊街,希望你忘了它,又希望你记得它。 “你还好意思说!”陈一墨怨念的眼神嗔了他一眼,“它们有名字没有啊?” “没有!”糕点而已,还有什么名字! 陈一墨想了想,指着糕点,“这个叫谷雨,这个叫夏至。”说完又补充,“上次的桃花酥叫惊蛰!” 时间一直向前,二十四节气,年年往复,如同你我,无论未来奔赴何处,始终要记得回到最初。 第101章 5-10 那个叫程舒的女孩,嘲笑陈一墨的品位,嘲笑她和向挚设计不出好东西,其实,不仅仅程舒这么想,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不知怎么回事,陈一墨和向挚一起设计作品的事时装系和珠宝系都知道了,时装设计系是什么反应陈一墨不清楚,但珠宝系的人却都不看好她。 诚然,陈一墨上期的作品曾轰动全系,但跨界时装?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和程舒一样,她宿舍几个室友更是在熄灯夜谈中直言不讳,隐晦地表达出她们的担忧,主要是因为陈一墨真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跟时尚沾边的气质,永远穿着混入人群中就看不见的衣服,而且一看就是廉价货,虽然作为学生,像陈一墨这么穿着的人也不罕见,可陈一墨要去设计时装啊!谁信? 而且,在这样的夜谈中,陈一墨对向挚也了解了个透彻。 向挚算是时装设计系的风云人物,家族渊源,父亲曾经就是时装公司负责人的,这家服装的牌子啊,还曾经霸占过上海好几家百货公司最好的柜台,陈亮和付英英都是河坊街服装厂的职工,陈一墨小时候也从他们嘴里听到过这个品牌的名字,付英英提起这牌子来,全是羡慕和向往,抱怨陈亮一辈子也不可能给她买得起那样的衣服,但后来不知怎么,这家公司就破产了,向挚在女生们眼里算是落魄公子吧。 如果说,陈一墨跟时装有什么渊源,那就这些了。 所以,室友们问她,到底接触过时装没? 她想了想,回答:“有。” 室友们颇为惊讶,“真的啊?”语气间还有些小惊喜,都说陈一墨拜得高人为师,莫非这高人不但在金银饰上面有造诣,还精通时装? 陈一墨在黑暗中点点头,“嗯,小时候,给爸妈帮忙缝过扣子。” “……”齐齐坐起的几个室友瞬间又躺了回去,真是愁死人了,怎么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你知道吗?程舒出生书香世家,家境优厚,是时装系的牡丹!” “牡丹啊,真正国色天香!”陈一墨,你一朵小雏菊,怎么跟人家争! “你知道吗?程舒跟向挚从进大一开始就不对盘,一路竞争上来,向挚输多赢少!” “他是没办法了才找你出手,因为这次比赛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陈一墨,这次比赛的冠军会代表我们学校参加国际比赛,而这次的国际比赛是ld大学主办的,如果能在国际上脱颖而出,会给ld大学留下特别好的印象,对于向挚申请留学和奖学金有帮助的!” “陈一墨,如果向挚输了可就惨了,他家穷,自己没钱出国的。” 原来是这样…… 陈一墨觉得自己挺憨的,真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向挚让她帮忙,她就帮忙,这下她心里也开始慌了,如果真输了,岂不是坏了向挚的大事? 这一晚上,她都担心得睡不好,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食堂碰向挚去了。 因为前阵子老一起聊作品,所以对向挚的生活规律差不多了解了,在既定的时间、既定的食堂等,果然让她等到了向挚。 向挚还挺意外,笑,“这是专程等我啊?受宠若惊啊!” 都这样了,还乐! 陈一墨急的,“你怎么干这样不靠谱的事啊!” “怎么了?”向挚莫名其妙的。 陈一墨把晚上舍友们的担心和她的担心一股脑全说了。 向挚大笑,惹得周围来来去去的同学都看他俩。 陈一墨脸红了,使劲瞪他。 向挚好不容易止住笑,“这都哪里来的谣言?我就算申请留学,人家也是看我的作品集啊,哪有一次比赛定乾坤的?” “可是,比赛对你有帮助!”这点陈一墨是认定的。 向挚笑笑,“没事!你要相信我!而且,我之所以请你,是因为一直觉得我们老祖宗的文化博大精深,把时尚跟我们的传统文化结合起来,是我致力于探讨和研究的事,我很荣幸能请到你帮我!不管这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我们的尝试!尝试了,我就很开心!对了,这周五比赛在我们学校举行颁奖典礼,现场开奖,你一定要来看啊!” 第102章 5-11 颁奖那个周五,不是宋河生来看她的日子,她决定去颁奖现场看看,不管是否得奖,她和向挚的作品都会被模特在t台秀上展示,她想看到它们在五光十色中的样子。 她要去看现场,向挚是最开心的,老早就给她占好了位子,请她坐他身边,一时便有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议论纷纷。 程舒从他们身边经过,趾高气昂、胸有成竹的样子,完全在意料之中。 陈一墨替向挚紧张,向挚还冲她笑,劝她宽心,“没事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的构想能展示出来给大家看到,现在已经达成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上次没请你吃饭,今天散场请你吃夜宵。” “哼!”程舒的冷哼从一旁传来,却是将他俩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向挚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 这晚颁奖典礼的流程是先表演后公布奖,所以,前半部分是精彩纷呈的走秀。 陈一墨觉得程舒的骄傲是有资本的,她设计的东西的确很美,现代感和艺术感都很强,在这一众设计里真的出类拔萃,唯一能和她抗衡的也只有最后出场的向挚的系列了,而且,向挚的设计更让人耳目一新,传统和现代的碰撞,太让人震撼了。 走秀结束,全场雷动,甚至有学妹在大喊向挚的名字。 宣布名次的时候到了,陈一墨张大耳朵,优胜奖、三等奖、二等奖,都没有向挚的名字。她暗暗松了口气,看这情形,向挚拔头筹应该不成问题吧?再差也不可能连优胜奖都比不上! 旁边程舒的脸都青了。 对,程舒的名字也没宣布。 难道是两个一等奖? 就听主持人热情饱满的声音,宣布:一等奖获得者,程舒。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连优胜奖都没有?! 陈一墨震惊了,向挚自己震惊了,应该说,全场都震惊了! “为什么向挚没有奖?”有人当场就问了出来。 这个问句很快就漫延开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其中,振聋发聩。 但没有人给予回答,主持人很快宣布进入下一个流程,给一等奖获得者程舒颁奖。 随后,颁奖典礼就结束了,观众开始离场。 陈一墨很为向挚不平,“不应该啊!你的明明那么好!”就算因为评委喜好,拿不到第一,但绝不至于榜上无名! 她也心潮起伏,激动得脸都泛着红光。 向挚反而笑了笑,“你是想说我好,还是你自己好?” “……”陈一墨知道他是开玩笑,举重若轻,但这个结果真的让人意难平! “是不是有黑幕?” “有黑幕!有黑幕!” 人流推动着她和向挚往外走,人群中却有人愤愤不平地大喊,这话甚至也是陈一墨想喊的,她用眼神问向挚:是不是真的有这个可能? 向挚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有人喊道:“有什么黑幕啊!向挚的作品在评奖期间接到举报,涉嫌抄袭!”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别人怎样不知道,陈一墨是十分笃定的,这个系列的每一寸甚至每根丝都是她和向挚两个人琢磨出来的,怎么可能抄袭? 然而,这层浪却没有就此退散,第二天,学校的论坛出现爆料向挚作品落选的原因,就是抄袭,而且抄的是经典名作:百鸟朝凤裙。 第103章 5-12 百鸟朝凤裙…… 这个名字陈一墨似曾相识,但那是十几年前的匆匆一瞥,连它长什么样子都来不及记住,而且在设计这个时装系列的时候,所有的创意都是向挚的,陈一墨只是提供技术支持,怎么可能抄袭百鸟朝凤? 如果说,非要跟百鸟朝凤沾上边,那就是向挚的系列叫凤凰磐涅,都跟鸟有关。 陈一墨可以发誓,在创作的时候,脑子里一丝一毫百鸟朝凤的影子都没有。 但她无处可辩,向挚也是百口难言。 向挚倒是发过一个澄清帖,但很快,被更多的讨伐帖所淹没。 最初的爆料人还将作品进行了对比,把陈一墨和向挚眼里分明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作品拆细了比较,最后雷同点落在了陈一墨的技法上,抨击陈一墨将百鸟朝凤的技法和细节完全照搬到凤凰磐涅里,只是变换了花样、形状和颜色。 “简直牵强附会!就好比苏绣,难道一家用了苏绣,别家就不能用苏绣了?”向挚很愤怒,往他身上泼脏水,他无所谓,但这矛头现在直指陈一墨,他就不能忍了。 陈一墨也觉得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她用的技法是老头儿教她的!至于细节,她完全没看出来两个设计细节相似在哪里! 也有人帮他们说话,理由和向挚的想法一样,连举例都一样,不能说你用了苏绣我再用就是抄袭了。 但这样的声音也没能坚挺多久,举的例子苏绣,因为常见,所以很多人用大家反而不觉得抄袭,可陈一墨用的技法很少见,而且,在百鸟朝凤裙之后再也没有人用到服装上,于是爆料人牢牢揪住这一点,加之大量的人附和,甚至还有人干脆连陈一墨上年期末获奖的作品都开始质疑,在诸多古代金银器中去找相似点,花丝镶嵌本就是传统工艺,被一批外行指指点点,说这个缠丝的方法跟这件古金器一样,那朵花的造型类似这件古金饰,生生把陈一墨的作品批成了采众古金饰精华的大杂烩之作,并且给陈一墨系里写举报信,要求系里取消陈一墨的奖项,并把陈一墨钉在珠宝系耻辱柱上。 陈一墨懵了,她怎么就抄袭了呢?旧曾谙是她多少个日夜的心血啊!花丝镶嵌特色本来就是丝啊,她不用丝来缠怎么做? 她人生第一次遭遇到这样的事,走在路上,仿佛人人都在交头接耳,说她是抄袭者,是小偷,倒是有点儿像弟弟出生那年,付英英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偷钱。但那个时候,年幼的她不断辩驳,她没有偷钱,街坊邻居们便能相信她。 而现在呢,无论她和向挚怎么分辨,那些人却都不信她,就是一口咬定她偷了东西…… 那个时候,还有一个宋河生,会对她说:陈婶儿不喜欢你,就来我家吧,给我们家当女儿,我们喜欢你。 现在呢? 嗯!现在她还有宋河生! 她受了委屈,她想宋河生了。 非周末也非假日的,她买票回了河坊街,直接去的胖丫家的饭店。 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胖丫爸见了她笑眯眯的,指指后厨,还要帮她叫宋河生出来,陈一墨笑着摇摇头,“胖叔,我自己进去找他。” 哦,胖丫爸有姓有名的,但一条街的孩子都叫他胖叔。 饭店里充斥着客人说笑的声音,陌生的客人,熟悉的气氛,还有空气里的油烟味,那么熟悉的,尽数冲进她鼻子里,冲得她鼻尖发酸。 她站在后厨门口,第一眼便看到那个戴着厨师帽的高高的男孩子,正掂着勺,忙得不亦乐乎。 “嗷”的一声欢呼,一团黑影冲到了她面前,直立起来,开心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大黑开心地蹭着她,不断“汪汪”地叫,好像在问她,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大黑,我被人欺负了…… 她抱着大黑,眼里泛了红。 大黑,我被人欺负了,如果老头儿还在,一定不会让人这么欺负我的吧? 宋河生注意到大黑的动静,才看见的她,很惊讶,把手上的勺交给帮厨,带着一身油烟过来,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她掩饰住刚才的委屈,只对他嘟了嘟嘴,笑,“我想你了。” 宋河生愕然。 “河生哥,我想你了!”她不顾一切,踮脚抱住他的脖子。 后厨里大伙儿各种挤眉弄眼,宋河生两手都是油,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僵硬地站在那里。 大黑见状,不甘心,非要挤到他俩中间来。 陈一墨闻着宋河生身上的油味儿,抱着大黑,一块儿往宋河生怀里挤,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第104章 5-13 宋河生是谁? 这过往的十几年里,睁着眼睛眼里是她,闭上眼睛心里是她,当真是她少根头发丝儿他都清清楚楚,怎能不知道她不对劲? 但他问了,她也不说实话。 “我说了,就是想你了嘛,还不许人想你?我想吃你做的糕点!外面买不到!” 宋河生还能说什么?下了工,两人回小院里去,他开始和面,她和大黑依偎在一起,看着他发呆,大黑吃饱喝足,渐渐倦了,蜷在她脚边,不知啥时候就睡着了。 宋河生偶尔回头,每次都刚好撞进她的目光里,她的眼睛啊,就没离开过他…… 他有些无奈,找话和她聊天,“是不是要考试了?” “嗯。”她答。这已经是考试周了。 “复习辛苦不?” “不!”刚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答得不好,马上改口,“辛苦呀!” 宋河生:…… “所以你要做好吃的慰劳我!” 这明晃晃的撒娇。 院里的枇杷已经挂满黄澄澄的果实,他出去摘了来,打算给她做个枇杷味的甜点。 小院里点了灯,她的目光随着他进进出出的身影转,他穿了个白t恤,大大的短裤,站在枇杷树下的时候,她的视线忽然模糊了,一时分不清那个身影到底是他还是老头儿,她仿佛看见老头儿摘了满满一袋枇杷果儿,嫌弃地扔给她,让她拿去扔掉,酸死人的东西不好吃! 是老头儿吧? 就是这样大热的天气,他躺在树下的竹椅上,打着盹,时不时摇一摇他的破蒲扇。 可别以为老头儿真睡着了呢! 如果她想趁着这个机会偷个懒,老头儿立马就会拿蒲扇来拍她的脑袋,骂她“小骗子、懒丫头、笨丫头!” “老头儿……”她轻轻喊道。 她看见老头儿回来了,穿着她做的那件对襟的白褂子,摇着蒲扇,从院里走进来,板着脸,果然是来训她的。 可她明明受委屈了啊! 她多想跟老头儿说说自己的委屈,脑袋上就被老头儿拿蒲扇拍了一扇子。 “你个没出息的笨丫头!这就没办法了?这就害怕了?简直丢我老头儿的脸!” “可是……” “可是什么?你把你当初立的誓给我再背一遍!” 当初立的誓么? “它不会成为绝唱的!还有我呢!我一定会好好学!把它发扬光大的!”“我要上大学!赚很多很多钱!我要给师父和大黑养老呢!” “你就是这么发扬光大的?你还不到二十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老头儿……” 老头儿的声音渐渐远去,走之前仿佛还用蒲扇拍了她一扇子。 她摸着头睁开眼,眼前一张脸,不是老头儿,是宋河生…… 不知什么时候,她趴在桌上,竟然也睡着了。 “河生哥……”她眼角有泪,但她并不知道。 “梦见老头儿了?”宋河生伸手,在她眼睛边上擦了擦。 “嗯……”她低下头,耳边还回响着老头儿的质问:你就是这么发扬光大的?你还不到二十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宋河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了想,只道,“我常常在这里住,也常常觉得,老头儿并没有离开我们,有时候我觉得他躺在竹椅上打盹,有时候又觉得他牵着大黑在院子里遛弯,有时候觉得他在工作间里鼓捣他的工具,指不定什么时候啊,就会冲出来骂我臭小子。” 陈一墨眼睛一亮,“你也这么觉得?我也是啊!我常常觉得他就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看着我们,他什么都知道,他刚刚……”她想说,他刚刚还训她来着,可她却临时改了口,“他刚刚还拎着一袋儿枇杷要给我吃。” 宋河生一笑,转身端了个盘子给她,“是这个吗?” “哇……”陈一墨惊叹了,“河生哥,你为什么这么厉害?糕点都做得太美了,让人下不了嘴!” 宋河生做了一盘枇杷果给她,黄澄澄的果子,堆在盘子里,和真枇杷没有两样,旁边还做了个小木屋,一棵小枇杷树做点缀。 宋河生笑了笑,没说话。厉不厉害他不知道,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要吃呗! “这些,这些都是能吃的?”她指着木屋和树。 他点点头,“嗯,能吃!” 她纠结了半天,只拈了一颗枇杷来吃,入口酸甜,还冰冰凉凉的,太好吃了! “河生哥……”她抱着一盘枇杷舍不得再下口。 “吃!再不吃就化了!”吃完再做呗。 陈一墨要给这盘枇杷取名叫小暑。 宋河生笑着摇头,都由她,可是啊,这二十四节气名用完,他再做新的,看她怎么取名! 陈一墨完全没去想这个问题,重点全在枇杷甜点上了,自己吃一颗,给宋河生喂一颗,学校发生的那些事啊,忽然就很远很远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宋河生就送她去车站,毕竟,她可是逃跑回来的,总不能考试也逃吧? 清早的河坊街,烟火气已起,尤其是早点店,早就香气四溢,新的一天,就在河坊街人的吴侬软语里醒来,忙碌得跟平常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经过胖丫店铺的时候,胖叔给她装了一袋儿热腾腾的小笼,让她带着在路上吃。 陈一墨抱着小笼,对宋河生笑,“河生哥,我们河坊街可真好!是不是?” 宋河生笑,清晨的女孩儿…… 阳光被晨风剪碎,散落在她眼里,亮得他眼睛发晕。 陈一墨是真的爱河坊街。就像男生们爱玩的那些游戏,受伤了,甚至阵亡了,只要回城,立刻就能满血复活。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无论陈一墨在外如何头破血流,疲惫不堪,只要回到河坊街,都会像这次一样,立刻就被治愈,重新充满力量。 第105章 5-14 陈一墨是散尽委屈、生机盎然地回学校去的,一回去就钻进了小屋,写个不停。 整个考试周,她除了考试就在忙着写她的东西,每晚写到凌晨,终于,在考试结束前两天完成了她的文章。 她呼出一口气,将文章揣在书包里,考完当天的这一科后直奔系主任办公室。 系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宽和中年人,陈一墨的初作品“旧曾谙”参赛时,他就是主要评委。 她气喘吁吁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系主任抬眼就看见了她,先跟她打的招呼,“陈一墨?” “主任!”她直入主题,“我没有抄袭!” 系主任看着她,眼神深幽。 陈一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从书包里拿出她的东西,递交给主任,“主任,这是我写的关于花丝镶嵌的一切。我师父说,花丝镶嵌,是我们传统手工艺的瑰宝。我没有抄袭,我真的懂它!我是花丝镶嵌传人,我以它为傲!” 这是她在老头儿面前立下的誓,她要做花丝镶嵌传人,把它发扬光大!从前,她不知深浅,胆怯忐忑,但现在,此情此景,她不能再蜷缩在自己壳里!她是老头儿的徒弟,她不能给老头儿丢脸! 主任接了她的东西,看了看她,笑,“你懂?” 陈一墨不知道主任为什么笑,是不信她吗?她不能让主任不信!她绷了绷脸,一脸认真样,点头,“嗯,我懂!非常懂!” 主任直接笑出了声,没说话了,低头翻看她写的东西。 陈一墨还是忐忑了,一颗心如鼓擂:主任这样笑,是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吗? 她默默站在那里,等主任的话。 主任看了好一会儿,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来。 末了,主任对她说,“陈一墨,你这个东西先放我这里。” 陈一墨还是担忧,“那……” “我会再找你的。”主任说。 陈一墨没了办法,只好先走。 主任说要找她,并没有诳她,第二天就叫辅导员把她带到了主任办公室。 陈一墨进去之前看了眼闵真,闵真眼里全是宽和的笑意,鼓励她,“进去吧。” 陈一墨暗暗松了口气,往前一步,办公室里场景尽收眼底,却发现,里面还有两个人——她的同学陆璧青和一个打扮贵气的中年女子,此刻两人都在对她微笑。 “陈一墨!来。”主任冲她招招手。 陈一墨的目光从中年女子的脸上移开,一边在心里画了个问号“这个人好像有点眼熟”,一边顺从地朝主任走去。 主任是笑着的,问她,“为什么会写这样一篇文章给我看?” 陈一墨想了想,道,“想证明我是真的懂花丝镶嵌……”剩下的话,她欲言又止。 主任倒是看出来了,继续问,“接着说,说实话。” 陈一墨看了看陆璧青和那个女人。 主任鼓励她,“说,没关系。” 陈一墨迟疑了一下,就说了,“我是系里的学生,我必须向系里证明我的清白,不辱系里的名声,也希望……” 她其实很单纯,想的也很简单,她站在老头儿的立场,觉得她是老头儿的弟子,如果有人这么污蔑自己的弟子,老头儿肯定会帮她,那她是系里的学生,老师们知道她是清白的,是不是也会维护她? 系主任笑了,系主任是通透的,笑着说,“希望系里给你撑腰?”毕竟学校舆论的矛头直指整个系,那架势好像不把她钉在耻辱柱,就要把整个系钉上耻辱柱。 陈一墨默然。说白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系主任哈哈大笑,“陈一墨,真正给你撑腰的人来了。” 第106章 5-15 陈一墨从系里出的时候整个人还晕乎乎的,有点搞不清状况。 迎面撞上向挚,在她教学楼外的必经之道上等她。 满脸担忧。 陈一墨冲他笑了下,她正好也要找他呢! 向挚见她笑,纠结的眉头散开了,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也笑,问她,“你这几天哪里去了?满校园都不见你。” “考试啊!”陈一墨慢慢往宿舍走。 向挚也陪着她走,“担心死我了!真怕你……那可是我的罪过。” “瞎想什么呢!还怕我想不开啊?多大点事啊!” 向挚嘿嘿一笑,一肚子安慰和道歉的话,她现在这样,看来是用不着了。 学校宣传窗围了很多人,程舒和她的朋友们也在,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挤进去凑热闹。 “那边有什么看的?”陈一墨问。 “哦!”向挚不以为意的模样,“我们系出的红榜啊!过了这么几天才出。” 既然是这样,他俩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去凑热闹,陈一墨打算把刚才的事说给他听,但热闹却偏要找上他们啊! 只见程舒的姐妹之一,从人堆里挤出来,跟程舒说了些什么,程舒冷笑一声,便朝着陈一墨和向挚看过来了。 向挚本能地挡在了陈一墨前面,将她护着,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有什么冲我来,别欺负她。 程舒脸上更加难看了,果然气冲冲直奔了过来,满脸怒气瞪着向挚,有种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有事?”向挚俯视着她问。 陈一墨想从他身后出来,被向挚反手一拦,将瘦削的她完完整整遮在身后。 程舒气得脸都青了,手指直接指上向挚的鼻子,“别以为给你个最佳创意特别奖尾巴就能翘上天!你!仍然是我的手下败将!” 向挚和陈一墨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给他补奖了? 向挚心里微微一动,脸上却情绪不露。 程舒手指仍然竖着,隔着向挚大喊陈一墨的名字,“还有,陈一墨!你个躲在男生身后挑拨是非的贱东西!如果我程舒要针对你,你早不是现在这样!还有你,不必急着帮她出头!就凭她个乡下丫头,也配我程舒出手来对付?”后面这句话却是对向挚说的,说完之后,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走了。 她的几个姐妹也个个冷哼一声,充分表达出对陈一墨和向挚的不屑,尾随她而去。 陈一墨从向挚身后探出头来,问他,“你不会找过她了吧?” 向挚低头看她,“怎么?” “我觉得不是她干的。” “为什么?”向挚问她。 “她都赢了,还犯得着踩我们一脚吗?” 向挚便笑了。 “笑什么?难道不是吗?”陈一墨瞟了他一眼。 “我没找她。”向挚轻道。 向挚的手机却在此时响了,陈一墨听见他叫老师,然后应了一连串的好,期间还看了一眼她,难道电话还跟她有关? “走,跟我去我们系里。”向挚放下手机就对她说。 还真跟她有关啊! 陈一墨跟着向挚到时装设计系办时,程舒已经在那里了,看见他俩,程舒不屑地“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 系主任紧接着就到了,看见他们仨喜气洋洋的,“都来了啊?这就是陈一墨?” “是的。”向挚可是问过系主任的,是好事才带陈一墨来的,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推到前面。 系主任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陈一墨,连说了好几声“好”,然后提到参加国际大赛的事。 程舒的目光瞬间紧张起来,“主任,我是一等奖啊!” “我知道,肯定会推荐你的。”系主任笑道。 程舒松了口气,不掩得意地横了向挚一眼。 系主任又道,“但向挚同学这次的作品也非常出色,所以,我们多争取到了一个名额,你们俩的作品都将被推荐参赛。” 向挚显然很惊讶。 程舒一听就炸了,“主任,他和陈一墨不是抄袭吗?” 系主任微微一笑,“抄袭这个事已经澄清了。对了,向挚,陈一墨,还要向你们说声抱歉,因为作品被投诉,而认定需要时间,所以没有在颁奖那晚当场公布奖项。陈一墨同学,你也太低调了,既然是陆安平老师和林雪慈老师的师侄,怎么一丁点儿也不透露呢?还闹出这一串误会。” “什么?她是陆安平和林雪慈的师侄?就是百鸟朝凤裙的设计者那个陆安平和林雪慈吗?”程舒难以置信地惊问。 “是。”系主任笑道,“陈一墨同学,这次向挚的作品很有意义,不仅仅是跨界合作,更是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是传承和发展的结合,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欢迎你经常来我们系交流啊!” 且不说程舒和向挚多么震惊了,就连陈一墨自己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个师叔,要替她撑腰,而且无论她怎么解释,这个师侄的身份都还甩不掉了,就在刚才,在珠宝系主任办公室,她就否认过一回了,但那个叫林雪慈的声泪俱下地抱着她讲了个故事,系主任完全就不听她在说什么了。 离开时装设计系办后,向挚瞪大眼睛看着她,“你……你是他们俩的师侄?你怎么看起来跟陆璧青不熟的样子?” “我本来就跟他不熟!”陈一墨简直头疼。 系主任说的,来给她撑腰的人就是林雪慈,亦即陆璧青的妈妈,见到她后,先红了眼眶,然后问她:易南生呢?在哪里?这些年好不好? 陈一墨当时就震惊了,她居然知道老头儿的名字! 林雪慈便流着眼泪自顾自地说开了:她、陆安平和易南生是同门。易南生是大师兄,最先入师门,她是弃婴,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遗弃在雪地里,是易南生捡到了她,并且把她带回了家。师父师娘说,捡回来的时候她被冻坏了,发着高烧,是他求师父师娘送她去医院治病,并且治好后,也是他求师父师娘收留她,那时候易南生自己也才十来岁。从小,易南生就是最疼她的,她想要什么都会买给她,喜欢吃什么就给她什么,因为她喜欢吃枇杷,还种了好几棵枇杷树,可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易南生却离开师门,自己一个人走了,那时候师父师娘已经不在了,她和二师兄陆安平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没想到,却在多年后遇到师兄的徒弟。 “陈一墨,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林雪慈流着泪问她。 陈一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她看着眼熟了,没错,她们的确见过,在她刚刚跟着老头儿学艺的时候…… 第107章 5-16 向挚看着她皱起的眉头,没再问什么。 一个下午的时间,陈一墨是大师林雪慈和陆安平师侄的消息传遍学校,而陆璧青实名在学校论坛发了个帖子,为陈一墨澄清,师出同门,同一个祖师爷,风格和手法相仿顿时让外行人信服,跟帖一片原来如此的声音。 这风向变化之快,陈一墨都咋舌,她突然就从一个人人喊打的必须被钉在耻辱柱上的抄袭者变成了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承者,就连她宿舍几个室友也在下午的考试结束后将她团团围住,迫不及待打听她跟陆璧青的事:师兄师妹,有没有那么点青梅竹马的故事? 陈一墨的前十九年都不认识陆璧青好不好?哪里来的故事? 偏偏的,却还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陈一墨。” 一众姑娘连同陈一墨自己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陆璧青穿了件清清爽爽的运动t,站在不远处微笑。 姑娘们尖叫起来。 没错,陆璧青是值得她们尖叫的,本来就是系草,长得好看,气质也好,家世又佳,陈一墨突然变成他的师妹,没成为众矢之的已经算姑娘们宽厚了。 “我们走了,拜拜!”室友们挤眉弄眼,“玩得开心啊!” “走吧,陈一墨。”陆璧青笑容温和的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女孩们唐突的玩笑。 但陈一墨介意啊! “不好意思,她们胡说八道的。” 陆璧青还是笑笑,“我知道,没事的。走吧,就等我们呢。” 上午的时候说好的,晚上和陆家人一聚。 陈一墨点点头,跟陆璧青走着,下意识全身绷紧。 陆璧青不时看看她,笑着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陈一墨想了想,还是对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我们本来就是同门,帮你不是应该的吗?”陆璧青看起来对这个师兄妹的身份感到很高兴。 陆家的车就在校门外等着,林雪慈看见他们马上从车上下来,迎上前,亲热地拉住了陈一墨的手,“墨囡?是这么叫的吧?来,上车,你陆师叔已经在餐厅等着了。” 陈一墨是被林雪慈拥上车的,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方向,宋河生抱着个大盒子,全程看着她坐进了陆家的豪华汽车。 他看着她跟一个大学生男孩一起,看着那辆车走远,直到汇入车流再也看不见。 “嗨!”有人和他打招呼。 视线被向挚挡住。 “来看陈一墨呢!”向挚冲他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点点头。 “买了新电脑啊?”向挚继续和他唠。 “嗯。”他本该是明天最后一科考完再来接她的,提前一天来就是为了选个电脑送给她,给她个惊喜。 “嘿嘿……”向挚没啥话可唠了,笑得有点傻气,却又不想走,继续没话找话,“吃饭了没?我请你和陈一墨吃晚饭啊?” “她……”她应该是不需要这顿饭了,他敷衍道,“她跟朋友有事去了。” “哦?”向挚挠了挠头发,“那我请你吧!走走走!爷们一点!” 也不由宋河生拒绝,抢了他的电脑抱着就走,宋河生不去也得去了。 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向挚还开了瓶酒。 宋河生想到上回喝醉发生的事,摇头怎么也不肯喝。 向挚换了啤酒,将冒着泡的玻璃杯往他面前一放,笑他,“该不是陈一墨不让你喝吧?怕她骂啊?那换这个,天热,凉快凉快!” 啤酒应该没事的,关键是,宋河生想到刚才那辆车,低头,啤酒涩涩的苦味瞬间在他胸腔里引起了共鸣。 啤酒的确没事,只是几瓶下去,宋河生倒是没事,向挚这家伙却云里雾里了。 于是,都不用问,宋河生就从向挚嘴里知道了近期发生在陈一墨身上的事。 难怪她莫名其妙跑回河坊街去了,回去了却什么都不告诉他…… 师叔?师兄?凭着老头儿在他脑海里的记忆,他也是从不知道这些人的。 “所以,这次全靠陆什么人帮的忙?”宋河生握着啤酒瓶问。 “是啊!说来都是我的错,是我把她拖进这个漩涡里来的,我却没有能力帮她走出来,如果不是陆安平和林雪慈,陈一墨不知道还要被冤枉多久……”向挚从宋河生手里一把抢过酒瓶,“你也不知道她这些个师叔?” 他哪里知道呢? 他什么都不知道。 有些事,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也帮不了她,他甚至不懂。 “这是个好事,有人保护,有人支撑,总比自己单打独斗轻松些……” 向挚醉得不行了,脑袋压桌子上,呓语,手里的酒瓶也没能稳住,倒在桌上,啤酒冒着泡从瓶里流出来,流了一桌。 两人都没发现。 良久,宋河生喃喃出声:“是啊,挺好的。” 第108章 5-17 林雪慈把陈一墨带进了一家中式园林风格餐厅的豪华包间。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了——一个气质儒雅,打扮考究的中年男人,想来就是陆璧青的父亲,她们这行的大师陆安平。 果然,陆璧青给她介绍,“这是我爸,爸,这就是陈一墨。” 陆安平的热情和林雪慈一模一样,叫她侄女儿,再忆一番当年他和老头儿的兄弟情,眼里饱含热泪。 林雪慈一边拭泪一边笑着说,“看你,一说起来就没完,墨囡都饿了,还不赶紧入座上菜。” “是,是,我真糊涂了,一见小墨就忘了重点。”陆安平笑着请陈一墨入座。 叫她小墨。 服务员鱼贯进来上菜。 “易师兄这些年过得可好?”陆安平给陈一墨夹菜,脸上带着悲戚,“我们竟然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林雪慈也跟着叹息,“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师兄,好不容易找到,劝他出来,跟我们住一起,他却怎么也不愿意,没想到……哎……” 叹息着,又擦了擦泪。 陈一墨想起老头儿,心里一酸,只道,“我师父他一生平静淡薄,除了……过得很好。”除了逝时凄惨憋屈,却是一生悠然,自得其乐。 “师兄……他是怎么过世的?”陆安平红着眼问完又道,“我知道不该问,但……我们这心里对他实在挂念。” 陈一墨只简单两个字:“意外。”不愿再多说。 陆安平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只红了双眼,哽道,“小墨啊,我们手艺人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是易师兄的徒弟,师兄不在了,以后我和你林姨就是你的亲人,如父如母,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我们说,我们一定全力以赴帮你。” 说完又指指陆璧青,“璧青就是你亲哥哥,在学校有任何事情都找他。” 陆璧青显然很高兴,“是啊,陈一墨,我一直想要有个妹妹,没想到,我的愿望还真实现了!” 陈一墨却并没有显得多开心,反是沉默了一瞬。 林雪慈笑着拍拍她的手,“不用害羞,也不要客气,我们和师兄亲如手足,我们以后来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 陈一墨起身道,“我去上个洗手间。” “好,去吧,让服务员带你去,服务员!”林雪慈大声喊道。 陈一墨出去后,林雪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瞪着陆安平。 陆安平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几分钟后,陈一墨回来,林雪慈脸上重新浮现慈和的笑,招手让陈一墨再坐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柔声说,“墨囡啊,马上放暑假了,我和陆叔叔安排了一次旅行,带你和璧青去国外玩,你有护照没有?没有的话赶紧办一个,我们给你去办签证。” 陈一墨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陆老师,林老师,谢谢你们,旅行我就不去了。” “怎么了?还见外啊?”陆安平笑道,“都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 林雪慈更是笑了,“是啊,傻孩子,有你陆师叔在,往后你的从业之路不知道比别人容易多少,多少人想要搭上你陆师叔搭不上,你这自家人还客气什么?” 陈一墨平静地注视着桌面,“陆老师,林老师,我师父教导我,一个手艺人安身立命之本就是手艺本身,学习、钻研和探索是我们手艺人一生的本分,也是成为优秀匠人唯一的路,我师父说,这条路上没有捷径。我师父还说,这条路注定是辛苦的,孤独的,寂寞的,我曾对师父发过誓,我不怕苦,不怕孤独,也耐得住寂寞。” 陆安平和林雪慈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小墨……”陆安平叫她。 陈一墨起身,向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两位老师帮我,但,我是师父的徒弟,我的一生,会像师父看齐。我叫陈一墨,是师父的徒弟,也只是师父的徒弟。” 第109章 5-18 陈一墨就此与陆家人告辞。 陆璧青望着她清瘦修长的背影和随着她的步伐甩来甩去跳跃的马尾,想去追,却最终没有迈出脚步。 林雪慈和陆安平却面面相觑。 “真是给脸不要脸!”林雪慈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陆璧青忍不住道,“妈,别这么说啊!” 林雪慈指头戳了戳他,“你看看你,好心好意求我们出来给她澄清,给她撑腰,她需要吗?” “妈!那不是事实吗?她和向挚的确没有抄袭。”陆璧青辩解。 “你不是输给她挺不服气吗?”林雪慈问道。 “一码归一码,我输给她是一回事,她被诬陷抄袭又是一回事,一个艺术从业者被钉上抄袭的标签,可能整个艺术生涯都毁了。” 林雪慈还待说什么,陆安平一个眼神摁住了她。 她气呼呼起身,“走吧!” 待三人去结账,却被告知,刚才一个小姑娘已经结过了…… 林雪慈冷笑道,“果然跟老大一个脾气!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就她那家庭,结了这次账怕几个月生活费都没了。” “妈——”陆璧青觉得母亲这些话太刺耳了,”我倒觉得,她挺有骨气的。“ “什么骨气啊!蠢!”林雪慈觉察到丈夫的眼神,挥挥手,“算了算了,不说了,回家吧。” 陈一墨打算回自己的小屋,明天还有最后一科,考完就能回家了,她回小屋去收拾收拾东西,然而,打开门的瞬间,闻到扑面而来的酒味。 能来这小屋的还有谁?又喝酒了? 哼,可真不长记性! 原本她该生气的,但这个时候却怎么也气不起来,心里只有满满的高兴,只为刚才在和陆家人相处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谨慎又谨慎,现在一嗅到他的气息,瞬间就放松了。 有种可以彻底释放的感觉,她们说的放飞就是这样吧? 她小腰一插,大步就往房间走去。 结果,她看见了什么? 房间里一股酒味就不提了!宋河生就站在床前,背对着门,床上还躺着一个人!而且隐隐约约看见床上那人是光着身子的!一晃眼仿佛都看见了那人的屁股!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 宋河生!你太不要脸了! 她拾起门边扫把,劈头就朝宋河生打。 宋河生背上脑袋上连挨两记,连痛都不敢喊,转过身来,面如土色,双臂张开,挡着床上那人,“不要看!不许看!” 还不许她看? 她还不稀罕看!脏了她眼睛!她只想打死宋河生这个渣! 扫把继续往宋河生身上招呼,宋河生不顾一切冲上来抱着她,身上挨了多少记打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只晓得要捂住陈一墨的眼睛,不能让她看了床上那个不要脸的! 陈一墨就这样被宋河生连拖带抱给弄了出去,她手里的武器也施展不开了,气得一口咬在宋河生肩膀上,痛得宋河生“嘶”的一声,忍不住道,“怎么就这么凶……” 陈一墨瞪着他:你才知道吗? 宋河生都无奈了,有点好笑,“那是你朋友,叫向挚那个。” “你们两个男的……”陈一墨更震惊了好不好,“在干什么?” 第110章 5-19 “你还挺会想!”宋河生更加无语,“他喝醉了。” “喝醉了……也不能……” 陈一墨剩下的话没说完,被宋河生凶狠的眼神瞪回去了。 “你自己做错事还有脸瞪我哦!”陈一墨知道是个误会,心里松了下来,眉眼间就有些又嗔又娇的。 宋河生把她的扫把放好,“哪里做错了?他喝得人事不省,我不知道他宿舍在哪,又不能把他扔那不管!” 陈一墨吐吐舌头,捏着鼻子,“房间里好臭,你陪我出去吃点东西,我饿死了。” 宋河生想起那辆豪华车…… “你怎么跟他一块儿吃饭了?”陈一墨捏着鼻子问他。 这个问题…… 他也不知道啊…… 他是怎么跟向挚上饭桌的? “来找你,遇上他了。”然后就莫名其妙跟他吃饭去了…… “哦。你来也不提前跟我说,知道你来我就不跟他们出去了!”陈一墨从来就不瞒他什么,边和他往外走,边说,“他们就是陆家人!陆家人你知道吗?小时候来找过老头儿的……” 眼看宋河生一脸懵,陈一墨才想起幼时林雪慈来找老头儿的时候,宋河生并不在,她叽叽咯咯把十几年前的旧事连同这次的事一并说了,说完,两人已经到学校后门的小馆了。 “我不需要他们帮忙,我自己能证明,我就是有真才实学没有抄袭!就算这次我交上去的论文他们仍然不愿意相信我,我也不怕,我做了我能做的事,我问心无愧!而且,这一辈子还长着呢,我相信,我一定能凭我自己的本事来证明我的!但是,他们帮了我,加快了这个证明的过程,我还是想要谢谢他们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感谢啊。”陈一墨在小馆的长桌椅边坐下来,双手托着腮,思索状,“他们家那样的家庭,也没什么需要我帮的了,就想着这顿饭我来请他们吧,我不想欠他们家人情,因为……” 陈一墨眼里涌起想念,“所有跟老头有关的事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里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是我记得那天林雪慈来的时候老头儿是什么态度,老头儿让她滚。如果,他们跟老头儿真的亲如兄弟姐妹,老头儿不会是这个态度,更不会十几年一次也没提到过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挂念老头儿,不会这么多年就只出现一次,还被老头儿赶出去。河生哥,我能有今天,是老头儿给的,我的一切都是老头儿教的,我想,我继承的不仅仅是老头儿的手艺,还有他的立场,他不喜欢的人,我是不会亲近的。” 她从见他开始,一直说话,就没停过,跟刚才和陆家人在一起时的谨慎和拘束判若两人,说到这儿,自觉都说得口渴了,捧着服务员倒的水,咕噜咕噜喝个底朝天。 “渴死我了!”她湿漉漉的嘴唇微微嘟了嘟,宛若初夏一颗初上市的樱桃,鲜嫩欲滴。 宋河生看着她白皙尖翘的下巴,和再往上那一点粉红,目光移开,清了清嗓子,想说:你在学校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我说,我还要从别人嘴里听到,你现在都解决好了再来告诉我……但这话,第一个字在舌尖滚了一下,变成,“你要吃点什么?” 就算告诉了他又怎样了? 陈一墨这次倒是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大概他隐藏得太好了,翻着菜单,有点儿委屈后的娇气,“哎呀,天气太热,这些我都不想吃……” 翻到最后一张,指指,“我吃这个吧,酒酿桂花小丸子。” 又说天气热没胃口,还要吃这么甜的东西…… “就吃这点?”他把菜单拿过来,照着她的口味加了几样。 说是没胃口,真上来了,味蕾一打开,却吃了不少,倒是那碗酒酿小圆子,她吃了两口,吃不下了,最后进了他的肚子。 她哪里能认真吃个小圆子?就是想撒个娇。 又凶又娇的人儿…… 他呼噜呼噜两口就给呼噜完了。 和向挚喝了几瓶啤酒,一碗又热又甜的东西下肚,还挺舒服。喝酒时没醉,这会儿却有些晕陶陶的,眼前的她笑靥如花,如在云端,声音甜润甜润的,忽远忽近,她说了什么他常常没听见…… 晚上她回宿舍休息,他去了小屋,毕竟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向挚在里面!还一屋子酒臭味! 宋河生清扫完毕后睡在了隔壁陈一墨的房间。 他当然不会把向挚扔陈一墨房间里!他脑子没被门夹! 陈一墨的被子里有一股清香,和她平时靠近他时的香味一样,他睡在里面,又开始晕陶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一开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后又沉得醒不来,一个又一个梦,接连不断,梦里全是陈一墨忽远忽近的声音,和在他面前不断晃动的尖翘下巴和樱桃般粉嫩的唇,一会儿靠得他近近的,待他要去抱她的时候又跑得远远的,每次总差一点点就抓到了结果却总差了那么一点点。 他一个晚上就在追啊跑啊,很累很累,后来,终于让他给抱住了,那种滋味,他无法形容,好像整个人都泡在了温泉里,被温泉一点点融化,最后酥溶成水。 小时候看蜜蜂采蜜,贪心的小蜜蜂在又香又甜的花朵里沾了满身的花粉,重得飞不起来了,他的梦也是这般,好沉好沉,酣甜得醒不过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是隔壁巨大的一声尖叫把他给惊醒的,醒来那一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梦里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还没散去…… “宋河生!宋河生!”隔壁房间里传来向挚疯狂的喊声。 他没打算起床去理。 下一瞬,向挚火急火燎冲了进来,身上就穿着个内裤,指着他,“我我我……你你你……” 宋河生冷冷地看着他。 向挚双手抱胸,哀嚎,“宋河生,我拿你当哥们,有心结交你,没想到……我的清白……你……你……对得起陈一墨吗?” 宋河生此刻正烦着呢,完全没心情搭理这疯子,扔给他一句,“正常点!”语气大概就是下一句马上就会飙出“不然我揍你”这样的。 向挚呆了呆,安静下来,又“我我我”了半天。 “去找你自己的衣服,还有,昨天是你自己喊热的!”然后自己脱了个精光,陈一墨就在那之后来的,如果不是他拦着,他真担心墨囡长针眼! 向挚又火急火燎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捏着鼻子跑了进来,身上套了件宋河生的t恤,“那个……宋河生……谢谢你啊……你的衣服先借我穿会,我要赶着去考试呢,等我考完再来找你说话!” 宋河生瞪着他:谁要和你说话。 向挚恍若没看懂他的眼神,第三次火急火燎跑掉,拎着他从角落里扒拉来的吐得臭气熏天的自己的衣裤捏着鼻子走了。 宋河生此刻烦闷的是他此刻的状态,刚才向挚再惹他,他也不可能真跳起来揍人,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法起来,没脸起来!这一晚梦做得,他现在被子里湿漉漉,冰冰凉! 但,再怎么没脸也要起来的,这可是在陈一墨房间!让她回来发现他干了些啥,他还要不要活? 他迅速收拾一番,去找干净的内裤换,却怎么也没找到,他明明在这里留了一条的! 忽然,某个人贱贱的模样窜入脑海。 这个混蛋向挚!连他的内裤都穿去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喝醉的那一晚,有种报应来了的感觉。 酒这玩意儿,可真是误人啊! 混蛋向挚心情还不错,急急忙忙跑去食堂买早饭,结果,还在食堂遇到陈一墨了,陈一墨正抱着一盆馒头。 他大喝一声,出现在陈一墨面前,还特别得意地在陈一墨面前转了个圈,挤眉弄眼,“怎么样?帅不帅?” “你怎么……”话没说完她就明白了,这肯定是吐了一身才穿的宋河生的衣服啊! 向挚咧嘴一笑,指指她,“宋河生挺有意思的,我喜欢他!” 陈一墨如临大敌似的瞪着他,“宋河生是我的!” “……”这话向挚都不知道怎么接,摸了摸脑袋,“你……” 啥都没“你”出来呢,陈一墨抱着饭盆哼了一声就撂下他走了,一边走一边从饭盆里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想从她碗里抢馒头,不管男的女的,都没门儿! “哎——”向挚伸出一只手去,没能唤回陈一墨,眼睁睁看着她挺着个瘦削的身板出了食堂。 有人问过他,陈一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是怎样一个人呢? 跟他有过短短一次合作的陈一墨温和、文静、理智、说话从不高声、高兴的时候只微微笑、就连被人诬陷抄袭也没有把怒气表现在脸上,就像一泓安静的水,永远不会有波澜。 他觉得,他现在有必要去跟人纠正一下说法了…… 第111章 5-20 暑假陈一墨可忙了。 她要去看望师父的几位好友,要跟着鲁叔叔练玉雕,还要去陈叔叔那里和师兄一起探讨花丝。 暑假期间还有一件大事:商师兄和初初姐要结婚了。 陈一墨在梅姨那里看到了初初姐的嫁衣:出阁、婚礼、敬酒,一水儿的中式礼服,缂丝、刺绣,简直就集传统工艺之大成,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忍不住啧啧赞叹,“等以后我结婚,我也要穿这样的礼服。” 一句话,惹得一屋子人大笑。 梅姨还笑她,“不害臊的小姑娘,这就想着结婚了?有意中人了?” 陈一墨觉得,这有什么害臊的?她早就打算好了,一毕业就跟宋河生结婚,回到河坊街来,好好儿把老头儿的小院经营起来。 梅姨瞧她神色更想逗一逗她了,“是不是姓宋那小子?” “嗯!”陈一墨点点头,她从来不遮遮掩掩。 梅姨笑容里便多了些意味深长,而后摸摸陈一墨的头,“那小子不错,你也是个好姑娘。” “那是当然!”陈一墨并没有注意到梅姨的意味深长,笑眯眯地接受了梅姨的夸奖,跟着初初姐去看结婚首饰去了。 一整套花丝镶嵌,全是商师兄亲手打造。用心良苦,精美绝伦就不说了,商师兄居然给她打了一顶凤冠! 陈一墨围着凤冠打转,惊叹不已,也艳羡不已,“初初姐,我还想着送你一件首饰呢,这商师兄全都备得齐齐的,我都不知道送什么好了。” “你一个小朋友,要给我准备首饰干什么?”初初笑看她一眼,眼里全是幸福和满足。 “那我送的肯定比不上商师兄这么大手笔了。”陈一墨都不敢伸手去碰那些金晃晃的首饰。 “这啊,算是你商师兄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了。”梅姨在一旁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呢?能把自己一生最得意的作品送给最爱的人,多好啊! “是不是在想,你以后结婚也要戴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初初姐笑她。 陈一墨笑了笑,眼里的神采就是回答。 她想着,虽然商师兄样样备齐,她还是要给初初姐一件礼物的,心里已经在琢磨礼物的样式了。 那天,她留在梅姨那吃饭,聊起学校的生活,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梅姨是老头儿老朋友,那她一定认识林雪慈和陆安平吧? 她便问了,“梅姨,你知道我师父他还有师弟和师妹吗?” 梅姨顿时脸色都变了,“什么意思?” “就……有两个人……说是我师父的师弟和师妹……”她还没听过梅姨这样的语气呢。 “他们来找你了?”梅姨声音一紧。 “他们……帮了我……”陈一墨想了想,还是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一遍。 “你做得对!”梅姨声音高了起来,“他们怎么可能帮你!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离他们远点!” “梅姨,他们跟我师父……”陈一墨小声问。梅姨生气了啊…… “他们……”梅姨义愤填膺,显然这两人跟老头儿是有恩怨的,但只起了个头,梅姨又生生把话吞了回去,依然气得不行,“墨囡,我跟你说,林雪慈那个贱人说的那些事,的确是真的,当年她被遗弃在雪地里,就是你师父把她捡回去,所以才取名叫雪慈。你师父对她,那就一个宠上天,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她想要,你师父就没有不满足的,她也的确喜欢吃枇杷,所以你师父种了好几棵枇杷树,可是啊,那贱人……” 梅姨又不说了,摆摆手,“算了,有些话我不能说,但你只记着,她对不起你师父,她和陆安平这俩鸡鸣狗盗的东西更不是什么大师,他俩啊,连手艺人这仨字都不配,还什么大师!” 陈一墨还是没能从梅姨这里了解到根底,后来,她又问过鲁叔叔和陈叔叔,他们跟梅姨的态度一样,支支吾吾,只劝她离这两人远点,如果被欺负了,就来找叔叔们,一定给她找回来! 越是遮掩,越有故事。 陈一墨回到小院里,坐在老头儿曾坐过的地方。小院焚过,已然重建,再没有老头儿一丝一毫的痕迹,可又处处都是他的影迹。 不知从哪搬来的。会打首饰。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只有一条大黑狗。人和狗都很凶。 这是河坊街人对老头儿全部的认知,也是陈一墨所了解的全部,哪怕她是陪伴老头儿十几年的人,她也并不比河坊街其他人了解更多。 好像,这就是老头儿。会打首饰。一生未婚。无儿无女。 从她认识他起,他就是这样一个老头儿,再没有其它。 在她跟着他学徒的日子里,甚至在他走后的这许多日子里,她都没有想过,那个又倔又凶的老头儿也曾有过年少青葱的时光。在漫长的岁月里,或许,他也曾爱过,笑过,温柔过,鲜活过。 院子里那一株绿了黄、黄了落的枇杷树,是谁遗落在时光里的怦然心动?又或者,是谁凋零的一地的孤单和寂寞? 第112章 5-21 明月当空,看尽这世间恩怨离合。 深夜里那一束月光,静静笼罩着清冷的河坊街小院,也照耀着繁华褪去的都市。 陆家书房,电脑开着,林雪慈枕在书桌上,竟然睡着了。 陆安平进门,她都没醒来。 陆安平发现她皱着眉,额头和鬓角布满汗珠,鼻尖也凝着一层细密的汗,渐渐的,呼吸还急促起来。 “雪慈?”他叫了她一声,她仍然没醒。 他以为是房间太热,去看空调,显示22度。 不热啊? “雪慈?”他又叫了一声,正打算去推她,她忽然间睁开眼,喘着粗气,眼里满是恐惧。 “怎么了?”陆安平问。 见是他,林雪慈投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整张脸贴在他肚子上,呜咽声闷闷地传出来,“安平,他来找我了……他来了……” 这个他是谁,林雪慈知道,陆安平知道,但也只有他们俩知道。 陆安平环顾四周,窗帘开着,外面不知怎么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莫名觉得阴森森的。 他身体一僵,吞了口唾沫,还是要安慰妻子,“是做梦了吧?别怕,梦都是假的。” 林雪慈在他怀里用力摇头,“我没有想他死的,我怎么会想他死呢?我只是……只是想要师父的手稿而已……” 陆安平抚着她的背点头,“知道,我知道,他也会知道的,你怎么会想他死呢?我们都不想他死,他一定明白的。是那个蠢女人和她的蠢儿子害死了他,跟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真的来找我了……他怪我……他穿着……”她忽然想到,梦里的他穿着她亲手给他做的那件衣服,这个不方便跟陆安平提了,这么一想,倒是冷静下来,渐渐止住了呜咽,人也坐直了,只是残泪尤在,她吸着鼻子轻轻地拭。 陆安平见她正常了,拉她起来,“好了,不早了,睡去吧,别在这待着了。” “可是……”林雪慈回头看看电脑,上面一片空白,“我的作品……” “明天再想吧,明天我帮你一起。”陆安平拉着她出去。 “你又能想出什么来?”林雪慈忍不住抱怨。 在花丝镶嵌这一块,丈夫其实和她一样平庸,师父三个弟子,只有那个人是有天赋,有真才实学的。 “你什么意思?”陆安平不满了。 林雪慈不再多说,只由他拉着,出了书房。 走廊上,却见儿子陆璧青慌慌张张转身跑。 “站住。”陆安平叫住了他,“干什么呢?” 陆璧青站住了,原本低着头,有点心虚,却突然抬头问了句,“他是谁?” 陆安平和林雪慈脸色都是一变。 “你听到了什么?”林雪慈沉不住气了,“怎么可以偷听爸爸妈妈说话这么没礼貌?” “就是没听到才问啊,我也不是故意的!”陆璧青回嘴。 陆安平心里有了数,“不是谁,是你师祖,你妈做梦梦到他了,怪我们没回去尽孝,哎……我们当时也不想啊……” 陆璧青这才没问了,“我去睡觉。”一头扎进自己房间。 林雪慈松了口气,快速和丈夫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陆安平倒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林雪慈眼前却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少女时期的她捧着那件烟青色外衫去找他,他穿上了,喜滋滋的,平时板正的脸仿佛都在发光,却偏偏还要装严肃,殊不知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出卖了他。 后来,他便只穿这种老式衣衫,和她做的款式一模一样,连十几年前她去找他的时候,他仍然穿着这种衣衫,早已和这世界格格不入…… 在她梦里,他穿着她亲手做的那件从火里走出来,问她:为什么…… 她把被子拉到头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113章 6-1 商师兄和初初姐的婚礼,陈一墨和宋河生都参加了。 陈一墨送的礼别处心裁。 她送了个音乐盒,她自己设计的,银镀金,想法很别致,还原了商师兄和初初姐初遇的场景,这是她磨了好久初初姐才告诉她的。 银胎底座做成荷塘荷塘、亭亭荷花、初结的莲藕、荷叶点上蓝绿色,荷花做得尤其好看,用粉色丝线由浅入深点出渐变效果,一叶采莲舟嵌在底座正中央,小舟上立着个女孩,转动发条,会响起婚礼进行曲,小舟也会转动起来。 机关方面的事陈一墨不懂,原本陈一墨只想就做个摆件的,还是和宋河生在河坊街瞎逛,看见卖音乐盒的,叹了句:要是能做音乐盒就好了。 结果,两天后,宋河生来告诉她,能做音乐盒! 后来,她才知道,宋河生买了十个音乐盒回去,拆了装装了拆研究,给她鼓捣出一个方案来。 她笑嘻嘻的,跟商师兄和初初姐夸宋河生,“河生哥简直是天才!什么都会!” 宋河生站在她旁边有没有脸红且不说了,商师兄盯着这个摆件半天,就跟饿极了猫看见小鱼干儿一样,眼睛都要发绿光了。 “商师兄,怎么了?”陈一墨有点露怯,毕竟商师兄和她是同行,“是做得不好吗?那你也原谅我啊!我比你小,是小师妹!” 她又笑起来,很有点小师妹的无赖意味。 商师兄笑了,又兴奋又叹息,那种表情,陈一墨觉得怪得无法形容。 最后,商师兄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你啊你!你跟我去见师父!” 把她带到陈叔叔那了。 “是我自己想的!”陈叔叔和商师兄的反应让她有点儿杯弓蛇影了。 陈叔叔笑着摇头,“没说不是你自己想的,在这之前啊,也没人想出来过。” 商师兄也笑,“还说别人是天才,自己是什么个宝贝天才自己不知道吗?” 陈一墨有点懵。 商师兄便笑叹,“以后啊,可别说什么比我小,做不好之类的话了,我开火箭都赶不上你。” 陈师叔很是欣慰,“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想了想,又说,“不,你这本事你师父都没能教过你吧?” 陈一墨眨眨眼,师父教过啊,只是没教她渐变而已,她只是想着荷花的粉色本来就是渐变的,所以尝试着去点,还挺难,她试了好多次都不满意,觉得自己笨来着…… “你啊……”陈叔叔点点她,“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灵秀!你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 这话陈一墨爱听,眼睛一亮,“真的吗?” “真的!”陈师叔特别欣慰,随随便便一个点子就打破边界,首创出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还不灵呢?“你这个作品啊,可不能就此埋没了!” 陈师叔说得斩钉截铁。 得到前辈的夸奖,陈一墨一整天都特别高兴,回去的路上叽叽喳喳不停,一路跟宋河生说她当年是如何跟老头儿发誓的,现在总算要不负老头儿所望之类的。 回到家已经晚上了,陈一墨开门进去,发现陈一鸣慌慌张张从她阳台出来。 第114章 6-2 “我……我没……做什么……”陈一鸣结结巴巴的,下嘴唇包着上嘴唇,飞快进了他自己房间。 陈一鸣现在也十二岁了,河坊街他的同龄人马上就要小学毕业,他却才要念四年级,成绩不好,说话结巴,时不时还是要打嗝,这毛病也不知怎么的,付英英花了多少钱,都治不好了。 陈一墨虽然不信他什么都没做,但她一向不与陈一鸣计较,眼看陈一鸣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她也进了阳台。 她这才知道陈一鸣来阳台干嘛了——她的笔记本电脑被人动过了。 电源插着,本子外壳烫手。 打开,电池只剩一根丝儿了,桌面上多了一个游戏图标。 陈一墨暗暗摇头。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陈家就有点不寻常了,这点不寻常还是陈一墨熟悉的味道。 陈一墨暑假回家,通常都起得早。做早饭、清洁打扫,这些都做完以后再去忙她自己的事。但今天,她却发现付英英比她更早,而且厨房里热气腾腾,家里清洁卫生都做过了,衣服也全洗好晒好了。 付英英一见她,就笑眯眯的,叫她“墨囡”,“墨囡啊,起来了?今早吃蟹黄面!妈妈专给你做的!你等等啊,我现在就下面条。” 一般说来,付英英这个态度,必然是对她有所要求了。 果然,付英英把她推上饭桌,将面放在她面前,就笑眯了眼,“墨囡啊,你那个电脑多少钱买的?” 陈一鸣房间的门咔嚓轻轻响了一下,房门开了一道小缝。 陈一墨知道,这是陈一鸣在偷听。 她心里一软。这个弟弟跟她一点儿不亲密,而且从他懂事起似乎就始终站在她的对立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刚出生的时候,她明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对他好的,她也真心想对他好,然而这十来年的相处倒处成了冤家。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当然不会跟弟弟计较,眼下这情形,分明就是陈一鸣动起了她电脑的主意。 看着那道门缝,她心里已是软了下来。 别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个个活蹦乱跳、成群结队,即便是她自己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有老头儿护着,河生哥和胖丫陪着,虽然在陈家地位尴尬,但更多的是快活,但陈一鸣却孤僻、敏感、胆小,没有一个朋友不说,整个人都显得畏畏缩缩的,总是低着头,离人群远远的,站也站不直,看人都是斜着眼睛用余光偷看,就像今儿这事,躲在房里偷听,哪里是个阳光男孩能干出来的事? 她都不太懂陈一鸣为什么被养成了这样,明明付英英对他有求必应,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陈一鸣小时候在她面前还飞扬跋扈毫不讲理的,自从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在她面前也慢慢蔫了下来,付英英总说是那场大火给吓的,如果真是这样,那陈一鸣也的确是可怜。 “妈,一鸣是不是想要电脑?”对着付英英笑成菊花的脸,陈一墨心里更不是滋味。 付英英和陈亮这几年老了许多。 自从陈一鸣“病”了,付英英就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专门在家看孩子,陈亮一个人去打工,拼了命地做,过早地白了头发弯了腰,收入也有限。为了给陈一鸣治病,付英英找遍各种偏方神医,有些神医明显是骗子,价格还天贵,但付英英只要觉得有一线希望,就不惜一切代价。 平时的付英英节省得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今早这碗蟹黄面,算是下了血本了。 付英英听她这么说便叹道,“墨囡啊,你现在出息了,可你弟弟呢,身体不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以后肯定干不了体力活,学习负担这么重他也根本吃不消,他也想努力的,可他就这么个体质,能怎么办呢?好不容易现在对电脑感兴趣,我想着,学了电脑也是一技之长,没准以后能靠这个养活他自己。墨囡啊,现在是爸爸妈妈在照顾他,可爸爸妈妈总要去的啊,哪能照顾他一辈子?墨囡啊,你是姐姐,我也不敢求你以后负责弟弟的后半辈子,只希望你看在爸爸妈妈把你领养回来,还辛辛苦苦供你上学的份上,帮他学会点谋生的本事,等以后爸爸妈妈不在了……他还能自己……活下去……” 付英英说着,眼圈发红,呜咽了起来。 陈一墨相信付英英这一刻的眼泪是真的,对付英英来说,陈一鸣是她的命,她是真的担心陈一鸣的未来。 “妈,我给弟弟买一台电脑吧。”她说。这台笔记本不可以给陈一鸣,是宋河生送她的。 她攒了点钱,不多,买台电脑还是可以的。 付英英顿时喜出望外,“一鸣,一鸣,快出来!姐姐答应给你买电脑了!” 门开,陈一鸣出来了,低着头,也看不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 既然说了买,就一刻也耽搁不了,陈一鸣不断在桌下踩付英英的脚,付英英懂,催着陈一鸣快吃,吃了马上去买。 于是一家人吃完蟹黄面,直奔商场买电脑去了。 第115章 6-3 陈亮回来发现家里两个不寻常。 第一个不寻常,付英英和陈一鸣在抢厕所。付英英在里面,陈一鸣在外死命捶门催她快点,直嚷着憋不住了。 第二个不寻常,家里多了台电脑。 付英英面色青白脱力地从厕所出来,陈一鸣一头钻进去。 “这是怎么了?”陈亮问。 付英英坐下来,虚弱地摆摆手,“拉十来回了。” 从进商场就开始拉起,三个人轮番来,可就算这样,还是坚挺地把电脑买回了家。 “今早吃了蟹黄面,那个蟹黄……真的不能吃了!”付英英捂住肚子又开始哎哟,冲着厕所喊,“鸣宝,你好了没?” 早上蟹黄面里的蟹黄,是昨晚回来时,一家早餐店在扔东西,好几瓶蟹黄呢,说是过期了,要扔,她看着都是密封着的,立马捡了回来,现在还有几瓶没开封收在柜子里。 付英英又进去了,陈一鸣面带菜色地出来。 “去医院看看啊,这么拉不行的。”陈亮急道。 “看了看了!给开了药。”付英英在洗手间里回答。 “那这,没效果,去大医院!”陈亮想想就知道付英英就在街口小诊所拿的药。 “就一个拉肚子上什么大医院!我跟你说,现在进医院没有大几百出不来。没事,在小林医生那里挂了一瓶水了,等下晚上就好了。哪有那么娇贵!” “电脑怎么回事啊?” “姐姐买的!”回答的是陈一鸣。因为高兴,还叫了姐姐,也不结巴了。 “你们……”陈亮觉得很心疼,墨囡是个什么情况他太清楚了,至今还欠着宋家天大的情,说是他们陈家的养女,但自打接回来,就没在她身上花费过什么,现在人还在念书,就开始索取了。 心里想着难过,又无可奈何,在陈一鸣身边坐下,小声叮嘱,“姐姐对你好,姐姐疼你,你要记得,以后要回报姐姐,对姐姐好。” 陈一鸣没说话,有点茫然,低下头,只转眼珠子。 陈亮又道,“姐姐是女孩子,你长大了要保护她,你有什么好东西,也要懂得给姐姐留……” 刚说到这里,付英英出来了,听见这话,眼一瞪,“你给儿子瞎灌输什么呢?死丫头又不是亲生的,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养她这么多年,回报我们鸣宝是应该的!” 陈一鸣刚刚略微混乱的观念被付英英吼一下立马回到了他“正常”的轨道,跟着付英英说,“嗯!应该的!” 陈亮气得,“我们什么时候给墨囡吃给墨囡穿了?” 付英英再瞪她,“怎么没了?不然她怎么长大的?不是我们的米我们的面养大的?” 陈亮点着她,“老头给的钱,足够买我们全家吃的米吃的面还有多!你这个人……真是……怎么这么白眼?” 瞬时,陈亮点了炸药包,付英英立马炸了,“好你个陈亮!居然敢说我白眼?到底是谁白眼?这么多年,我伺候你陈家爷们吃伺候你们喝,辛辛苦苦给你养儿子,你半点不感谢,还说我白眼?到底是谁白眼?说老头给钱买米面,有本事你倒是挣钱往家里买啊?你挣的那点钱,买了几颗米几颗面?不就是给鸣宝买了个电脑吗?你就心疼那死丫头了?你心疼你倒是出钱买啊?你出啊!钱啊!” 付英英一边骂一边步步逼近,直到把陈**到墙边无路可走,也没了话说。他挣不到钱,他没本事,这是他一辈子的弱点。 陈一鸣早在父母开始有吵架苗头的时候就钻进房里去了,打开电脑,游戏已经下载完毕,他熟练地打开,登录。 第116章 6-4 做晚饭的时候,这场战火才平息。 付英英拖着拉得虚脱的身体做饭去了,不给陈亮做,也得给陈一鸣做,再赌气舍不得饿着儿子。 炒了两个清淡的菜上桌,对着紧闭的房门叫陈一鸣出来吃饭,叫了半天,没人答应。 付英英怕儿子出事,毕竟拉了一天,直接去拍门,大嗓门咆哮,“鸣宝?鸣宝!鸣宝吃饭了!鸣宝?你还好吧?” 还是没声音。 她急了,扭门锁,从里面锁住了,只好叫陈亮来踹门,“你快过来啊!把门踹开!还在那不急不慌跟个死人一样!” 这时候,里面出声了——陈一鸣极不耐烦的声音,“喊什么喊?不……不想吃!不……饿!” “鸣宝,吓死我了。”付英英拍着胸脯,“不饿也要吃点,吃一点点,今天都拉亏……” “说了不……不吃!别……影响……我!”结巴,却很凶。 付英英不说话了,回饭桌盛了一碗饭菜,拿跟椅子放房间门口,饭碗搁上去,再敲敲门,“鸣宝,饭放在门口了,你饿了就开门吃啊。” 陈亮绷着个脸,“你也太惯着他了!”这样惯下去,只怕是个废人!儿子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陈亮心里也痛,但越惯不是越废吗? 付英英听不得半点关于陈一鸣的不好,当即开火喷他,“我自己亲生的儿子我不惯谁惯?就许你惯死丫头,我还不能惯我亲儿子了?” 陈亮心想,他哪里惯墨囡了?他倒是想惯,也要能惯啊!但付英英的心情他也懂,这个儿子来之不易,是付英英的眼珠子,一路带大,也磕磕绊绊,付英英更看得重,没想到养成了这样。 因今天有事和付英英商量,他不再多说,低头扒了几口饭,问付英英,“家里还有多少钱?” 陈一鸣是付英英的命根子,钱就是付英英的命! 一听见钱字,付英英只差整个人跳起来了,“你问钱干什么?你每个月交几个钱给我你心里没数?一大家子人开销,还能有几个钱?” 正因为陈亮心里有数,所以才问。 他这些年虽然没本事挣大钱,但是勤勤恳恳打工,厂里只要有加班他都不落下,一个月下来,比不上开店做生意的,但在河坊街靠打工生活的人家里,他是拿得最多的,付英英又省,而且还从墨囡那里拿了钱,要说家里没点存款,他是不信的。 他把这意思一说,付英英又跳脚了,筷子尖指着他鼻子骂,“你跟我算账?老娘我辛辛苦苦伺候你们爷俩你给我开工资了吗?你还跟我算账?” “不是这个意思……”陈亮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我是觉得,一辈子这样打工,也挣不到什么钱,我们一鸣又这样,只怕以后花钱的时候多,现在我们河坊街也越来越好了,从前厂里会做旗袍的刘师傅打算盘个店,把旗袍店开起来,正好有个店面要转让,刘师傅钱不够,拉我一起,往后我还继续去厂里打工,他负责做,你有时间去旗袍店里看看,我们也算半个老板了。” 付英英眼神一动,明显是动心了,“那……要多少钱?” 第117章 6-5 “店面转让费一共十五万,刘师傅出八万,我们出七万。” 付英英当即变了脸,“要这么多钱!怎么不去抢?河坊街那些门面当初租的时候可是只要租金!现在还要转让费?黑良心啊!” “上家也是从别人家那里这么接过来的。” “我跟你讲,转让店铺都会赚一笔,从上家接过来花五万他转十五万?” 陈亮叹了口气,“都打听清楚了,整条街的门面转让都差不多是这个价,原店主是个卖香包的小姑娘,没那么黑心。” 付英英眼珠转着,心里想法不断。 陈亮又道,“刘师傅说,现在的人慢慢开始喜欢复古了,喜欢手工旗袍的人越来越多,他蛮有信心的,你看这个事能做不?能的话就把钱准备好,什么时候刘师傅约好了在一起去看看。” “没有!没钱!”反正提起钱付英英就一个“不”字。 陈亮知道她是铁公鸡,没钱不可能啊!做她工作,“你要想,是为了赚更多的钱。” “那万一亏了呢?” “什么时候我们不想做了,刘师傅说到时候再退出来就是,还我们钱,如果生意真做不好,店面一转,本钱也还在。刘师傅现在是真没钱,又很想做,如果不是憋狠了也不会找我们,等他缓过这口气来,就没我们什么戏了。”河坊街谁不知道付英英厉害啊,能过来找陈亮合作,不是没法子才不会来。 都说得这么保险了,付英英还一口咬定没钱,不是说“钱要留给鸣宝读大学”就是说“不敢冒险”,陈亮都起疑了,她这些疑虑完全都没必要啊! 付英英忽然眼睛一亮,“墨囡啊!” “什么?”陈亮一听就皱眉,不会想找墨囡要钱吧?“她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钱?” “不是!那个小院啊!旧曾谙!”付英英兴奋起来,“这不是现成的店面吗?找墨囡借过来,不就可以开店了?” 陈亮一愣,迟疑,“那是老头儿的,而且还开着金银铺子呢。” “那个金银铺子,一年到头也没做成几笔生意,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拿来开店怎么不可以?”付英英脑子里转个不停,“这样,我们就是房东,我们还能跟刘师傅谈谈怎么分成,我们出房子,他出手艺,我们怎么也得7,他拿3,不,干脆我们雇他当裁缝师傅,一个月给他开几千块钱就够了……” 陈亮看着眼前这个双眼发亮的女人,觉得她怎么这么会做梦呢? “人家凭什么给你当裁缝师傅?那和他在厂里当裁缝有什么区别?”一句唤醒她。 “那我们给他再加一倍工资!他给我们当师傅没风险啊,自己做生意要风险的啊……” 陈亮低头扒饭,不想搭理这个疯女人了。 付英英的梦却越做越大,眼前仿佛已经出现开好的店,钞票雪花似的往她身上飘,存折上的数字一个零一个零的涨…… 她哈哈哈地大笑着,去捶陈一鸣的房间门,“鸣宝,我们要发大财了!” 陈一墨今天也拉得够呛。本来买完电脑时间还早,她打算去师叔那里把差个收尾工程的小玉雕给完成,反正啊,她刚出钱买了电脑,付英英高兴着,说什么都好。 结果,到师叔那里不停跑洗手间,把鲁师叔都给吓着了,带着她去了医院,说是吃坏了东西,急性肠胃炎,在医院打了半天点滴。 鲁师叔还把这事告诉宋河生了,宋河生连店里晚饭都不管了,跟胖丫爸请了假,直接跑去医院陪她。 “早上就拉,也不知道去医院看看,也不告诉我!还买电脑!还来雕玉!你怎么不拉裤子上?” 为这事,宋河生数落她一天。 陈一墨有点小郁闷,她是不是跟宋河生太熟了?她都长大了!他还把“拉裤子上”这种话挂嘴边!她一个大姑娘,她也要脸面的好吗? “我都吃过药了!我以为一会儿就好的!”她的解释也显得那么底气不足,嘟着嘴瞪宋河生。 “你以为你以为!”宋河生想去捏她鼓鼓的腮帮子,手指动了动,却终于还是没下手,捏紧了手里装药的塑料袋儿,“走吧,回家,晚上不许吃油腻的东西。” “知道了!说了八百遍了!”中午她就只喝了碗青菜粥,加点儿酱菜他都不让,说啥酱菜不卫生,别吃下去又拉…… 宋河生一直陪她到她家楼下,“我就不上去了,记得按时吃药,如果晚上要给我打电话。” 陈一墨鸡啄米似的点头,可求求你了,别再说“拉”这个字好了吗?还这么大声,路过的邻居都听见了! “等你完全好了,我再做好吃的给你吃。”给你补补,这一天下来,小脸都青白了。 她点着头,“好,那我上去了。” 她挥挥手,转身往楼上跑,宋河生看着她的背影,笑笑,也往家走去,走了一截,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药呢! 陈一墨进门后受到了她从未感受过的付英英的热情,比早上还热烈。 她莫名有点儿慌。 付英英把她推到餐桌边坐下,殷勤地问,“墨囡啊,乖女儿,吃晚饭没?妈给你装饭。” “我……我自己来……”陈一墨惊得都结巴了,莫非电脑有什么问题?她看向陈亮,陈亮只摇摇头,暗示她别理。 一碗热乎乎的米饭送到了陈一墨手上,付英英又给她夹菜,“来,墨囡,多吃点,妈特意给你炒的。” 陈一墨哪里敢吃啊,端着碗,眼睁睁看着碗里的菜越来越多,都堆尖儿了。 “吃啊!吃啊!”付英英笑着催她。 “妈,有什么事啊?”她提着一颗心,不问不踏实。 “你先吃,吃完饭再说!”付英英眼睛都眯成缝儿了。 陈一墨在付英英笑眯眯的注视下艰难地吃了两口,哪里咽得下去,把碗一放,“妈,你先说吧,我吃不下去。” 付英英本来也着急说事,耐着性子才等她吃饭的,她这么一问,付英英立刻就把陈亮回来的说的事说了,最后说了她的打算,“妈觉得啊,你那个店面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爸妈帮你开起来,怎么样?” 第118章 6-6 “陈婶儿,那店面是我的。”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夏天热,门没关,就隔着个纱门,纱门外是宋河生的身影。 付英英觉得宋家这瘸子,丑得吓人,但个头儿却比从前又窜高了不少,这么个大块头,杵在那儿,还蛮有压迫力的。 她往他身后看了看,还好,没带狗,暗暗呼了口气。真是的,每次见到宋家这小子和那条大黑狗,总是心里虚得很。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家门口!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听了多少去了!跟个幽灵似的,真吓人! 付英英皱了皱眉头,但还得换上笑脸,“哟,河生来了啊,快进来!” 陈亮早已经去开了门。 宋河生进来,把手里的药袋放下,“墨囡,忘记把药给你了。” 说着话,在陈一墨身边坐下,直接问付英英,“陈婶儿,你刚刚问旧曾谙店面的事,是怎么了?” “哦,呵呵,呵呵……”付英英笑得僵硬,“是这样的,你陈叔要开个旗袍店,没找到店面,想借旧曾谙用一下,反正是自家的生意……你说是不是?”她用力踹了陈亮一脚。 “不是,我是想……” 陈亮话没说完,付英英又是一脚踹过来,截了话头不让他说了,“你陈叔是想多赚点钱,以后也能给墨囡添补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不是,我……”陈亮一开口,又被付英英踹了一脚。 宋河生听了,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是,旧曾谙是我的,租赁合同上是我的名字,不是墨囡的,我有我的打算,对不起了陈婶儿,我不能租给你。” “租?”付英英可从来没想过“租”,她就是打算拿来直接用的,美其名曰“借”,自己家的还用付钱?付英英不死心,“河生,你的和墨囡的,有什么区别?总有一天不都是自己家的?现在旧曾谙不还空着吗?你的打算也还没开始呢,我们先用着,等你需要了,你再收回去,我们另找地方。” 宋河生却丝毫没被说动,“不好意思,陈婶儿,这事儿我答应不了,老头儿有交代,旧曾谙不得转让给他人,不能做别的营生,那是他的地方。” 宋河生原本是把老头儿搬出来当借口的,但这话却着实凑了效。 没错,那是老头儿的地方,老头儿是死在那里面的。付英英脸色一白,大热天里打了个寒噤,占用旧曾谙的念头就此掐灭了,但还是埋怨了陈一墨一通,骂她蠢,连这点财都守不住,白白帮老头儿干了那么多年活,租个店面,还被宋河生占了名头,自己什么都没落得。 宋河生后来还和陈一墨解释,并不是不愿意把旧曾谙给她家里人用,而是凡事不敢和付英英沾上关系,但凡她没有付英英这么个妈,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租金什么的更谈不上,旧曾谙本来就是她的,又不是他的。 他怕她在付英英这里吃亏,也怕她在付英英面前硬不下心肠,只好他来做这个恶人了,直接拒绝以绝后患,不然,还不知道付英英搞出什么事来。 第119章 6-7 对此,陈一墨只抿嘴一笑,“本来就是你的!” “嗯?”老头儿可是说过的,等她成年,就把旧曾谙交给她。 “我妈有句话说得对!”陈一墨在夕阳下歪了歪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宋河生笑了笑。 “笑什么?”陈一墨做出一副凶样,“难道你还想藏私?你敢!” 他哪里敢…… 因为钱的问题,陈亮跟人合伙开旗袍店的事始终定不下来,付英英就一句话:要钱没有。 两人成天为了这件事吵吵闹闹。 陈一墨倒是顾不上家里,连几位师叔那里练习技艺都请假了,因为,大黑病了。 她和宋河生带大黑去看病,医生说大黑年纪大了。 陈一墨这才去细细计算。她七岁遇见的老头儿和大黑,如今她十九,无论怎么算,大黑都是一只十几岁的老年狗狗了。 陈一墨鼻子一酸,抱住了它的头。 在她心里,大黑从来都是十二年前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哪怕后来受伤,哪怕别人说它是只癞痢狗,它的活力和矫健,在她眼中都不损半分。 她从没想过大黑也会老去…… 原来狗狗也会老…… 大黑好像感觉到她的悲伤,拿头轻轻蹭她,舔她的手。 “大黑,对不起。”陈一墨的眼泪掉下来。 她多忙啊,忙着上学,忙着去找师叔学艺,忙得没有时间陪大黑。她把它交给宋河生,知道宋河生会好好照顾它,就以为大黑稳稳地在这里,和宋河生一样,稳稳的,都是她的,永远也不会变,她却忘了,狗狗的生命没有人类的长…… “大黑,对不起。”她哽咽着,永远记得那个夏日的傍晚,黄澄澄的枇杷簌簌地落,吱呀一声门响,清瘦的老头儿和一只大黑狗出现在夕阳的余晖里,从此她的人生里点亮了一盏灯;她永远记得,后来的很多个日子,大黑狗陪伴着她长大,那时候的它,跳桌子钻窗子,年轻矫健,无所不能;她也记得,后来的后来,她每次从学校回来去找宋河生,大黑扑过来时的欢喜和眼里闪着的光…… 原来,她长大了,它就老了。 对不起,大黑,我只顾着自己用力长大了,都没能好好陪你。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掉。 没想到,大黑居然举起了前爪,在她脸上轻轻地拍。 “别哭了,大黑都在给你擦眼泪,要你别哭呢。”宋河生在一旁安慰她。 这下,陈一墨心里的难过就像决堤的水,汹涌而来,抵挡不住,她抱着大黑“哇”地哭出声来。 宋河生很少看到陈一墨这么难过,上一次这样还是老头儿去世…… “墨囡,我们给大黑喂药吃好不好?早点吃药早点好啊,大黑就是生病了,跟我们人一样,生病了我们给它治它就能好起来啊,墨囡?” 宋河生劝了她一堆好话,最后说到吃药,她才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宋河生把药准备好,交给她,“你来喂。” “我……不,你来喂。”生怕自己做不好一样,交给他。 “那我喂了,你帮我安慰大黑。”他给她找点事做。 她果然就很认真,轻轻摸着大黑的毛,和它说话,“大黑,不怕,我们吃药啊,吃了药病就好了,药有点苦,你是坚强的狗狗,不怕苦,一定要吃下去,知道吗?” 大黑本来就很乖,当初受了那么重的伤,都很配合治疗,现在吃点药,也配合得很好。 看着大黑把药吃虾,陈一墨再次抱住了它,脸贴着大黑的头,眼睛却看着宋河生,“河生哥,它会好起来的对吗?” “对!肯定会好的,医生都说了呀。” “它会……”她忍不住抽噎了一下,“会好很久,还会好很久的对不对?” 宋河生沉默了一瞬,耳边闪过医生的话:这个不好说,狗狗的寿命十几岁就算长寿了。 可是,他看着陈一墨的眼睛,说不出这句话,只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是的,还会好很久。” 陈一墨静了会,又问,“你会带着它在河坊街等我,每次我回来,你都会带着它来接我,等我毕业了,我们三个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对不对?” 宋河生再度沉默,良久,在陈一墨的逼视下移开目光,幽然一句,“对,我会努力地好好照顾它,陪它一起在河坊街等你。” 陈一墨眼泪一涌,“大黑,你看,河生哥替你答应我了,你一定要一直陪着我。” 大黑呜呜两声,蹭着她的脸,蹭去她脸上的泪痕。 陈一墨一喜,“大黑它答应我了!河生哥,你看,大黑它答应我了!” 第120章 6-8 大黑在宠物诊所看完病,陈一墨抱着它回去。 但是大黑很重,宋河生把它接到自己怀里,“还是我来吧。” 陈一墨心里总是哀哀的,不太好受,“河生哥,我快要开学了。” 宋河生知道她想什么,抱着大黑安慰她,“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大黑的,等你回来,大黑又会活蹦乱跳的了。” 陈一墨点点头,摸摸大黑的脑袋,大黑乖乖地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两人一狗,途经一个网吧,忽见陈一鸣从网吧里出来,一贯缩着脖子躲着人的模样。 陈一墨觉得奇怪,家里都买电脑了还来网吧干什么? “一鸣!”她喊了一声。 陈一鸣低头斜着眼看见她,撒腿飞跑。 是怕大黑么? 病中的大黑瞬间竖直了身子,冲着陈一鸣大叫,就要跳下去。 宋河生用力抱住它,陈一墨也摸着它的头安抚,陈一鸣转瞬跑得不见了踪影,大黑才作罢,但还是连叫了好几声才停下来,甚至去含宋河生的手,两人好好安抚了它一通它才安静下来。 大黑还是由宋河生带回了家,陈一墨则回自己家里去了。 陈家正在吵架,陈一鸣进门,贴着墙想悄悄钻进自己房间。 付英英和陈亮为了钱吵得天翻地覆,一错眼,两人看见他了,异口同声叫住他。 “来吃饭,宝!” “上哪去了?” 第一句是付英英,第二句是陈亮。 “怎么又做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陈亮本就生气,见儿子鬼头鬼脑的,更加生气。 陈一鸣一哆嗦,更加结巴,“我……我……我……” “你凶儿子干什么?”付英英朝陈亮一吼,“你慢慢说,鸣宝。” “我……遇到……那只大黑……黑狗了……”陈一鸣吞了口口水。 大黑也是付英英的心病,一听这话她就警惕起来,“没追你吧?” “追……追了……吓死……了……”陈一鸣结巴着撒谎。 “这死狗!总有一天打死它!”付英英咬牙诅咒。 陈亮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猝不及防问陈一鸣,“你妈把钱都给你干什么了?” 陈一墨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刚好听到这一句。 陈一鸣神情慌张,“没……没干……什么……”一头钻进书房里。 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亮再老实也不会看不明白。 他干脆冲上前。 陈一鸣看他气势汹汹的,吓得要关门,陈亮伸胳膊一挡,直接用手把门卡住了。 “混小子,你开门!” 陈亮这么生气…… 陈亮真的从来没这么气过,他脾气好得不行,可见家里是真的发生大事了。 陈一鸣力气哪有陈亮大,门被陈亮推开,陈一鸣在房间里转了半天,无处可躲,哇哇大哭起来。 陈亮一把揪住他,“说!钱呢?” 陈亮本就结巴,被这一吓,更加说不出话来,只嚎着嗓子哭。 付英英也冲了上来,要从陈亮手里把儿子抢走,吼陈亮,“你个没本事的!只会家里横!你吼儿子干什么?” 陈亮气得发抖,“几万块钱!小小年纪几万块钱就流水一样的出去了!你还要惯着他!你再惯下去,总有一天走上歧路?” 第121章 6-9 几万块? 陈一墨完全懵了。陈一鸣花出去几万块? 她想起刚刚看到陈一鸣从网吧出来慌慌张张的样子,再看看陈一鸣房间里屏幕亮着的电脑,有点猜测到这钱花哪里去了。 付英英这时候也看到了陈一墨,劈头盖脸就将怒火朝她喷泄过来,“死哪里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我给你们做牛做马还不得一句好话……” 按照惯例,这之后必然还有一大通老生常谈的抱怨,必定还有诸如“怎么抱了这么个讨债鬼回来,花了多少多少钱……”之类的,好像陈家现在经济条件不好全是因为收养了她,是培养她花光了陈家的钱一样。 陈亮见状示意陈一墨先回自己房间去。 陈一墨憋住了想说的话,去了厨房。两人只顾着吵架,还没开始做饭呢。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果然,付英英话里话外开始说陈一墨的不是,还说了个新词来形容她——吸血鬼,吵到后来,付英英放狠话,让陈亮等着,过几天就把钱全还给他,这个家她不管了! “你哪里来的钱?”陈亮心声警惕,高声问。 “要你管?这辈子指望你是不行了,我只能指望儿子!鸣宝!鸣宝!”付英英喊着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屋里去了的陈一鸣,“鸣宝,我们俩去外头吃去!不管他们了!” 陈一鸣关着门,盯着电脑屏幕操作,表情紧张得不行,扔给他妈两个字:“不……去!” 付英英也不生气,想了想,“那我给你去买酱牛肉吃去!不给你爸他俩吃!” 陈亮被付英英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气付英英不给他肉吃,而是这样的教育方法,陈一鸣怎么能教好? 厨房里传来饭香,陈亮叹了声气,朝厨房走去。 瘦高瘦高的女孩,在小小的厨房空间里麻利转来转去,台面上,菜洗得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 陈亮不由想起六岁的陈一墨,那么小的人儿,踮着脚绷着小脸认真得在灶台上炒菜的画面,心里不由发酸。 “墨囡,出去吧,我来。”只可惜他没本事,不能照顾好这孩子。 “爸,不用,菜都准备好了,只要炒就行,马上就好。”她抬头答道,继续转身去忙,心里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她的猜测? 陈亮还是进厨房给她帮忙,说起钱的事,“墨囡,你妈妈讲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里,这个家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心里有数。” 陈一墨摇摇头,冲陈亮一笑。她本来也没放在心上。 “就是委屈了你。”陈亮眼睛也跟着发酸。这个女儿,越乖巧越让人心里难受。 陈一墨再次摇头,想起什么,道,“爸,我鲁师叔那里有新泡好的药酒,我拿了一瓶来,春天的时候你自己多揉揉。” 陈亮长年累月打工,腰背肩颈都有损伤,阴雨天格外疼。 陈亮眼眶都湿了,唉声叹气,“本想拼死拼活攒点钱,给我们家当女儿十几年,怎么也要给你攒几个嫁妆,谁知道……哎……” 陈一墨微微一笑,“爸,我出嫁还早着呢!我自己能挣钱!弟弟……” 话到这里,只听见砰的一声,陈一鸣又出去了。 陈亮一肚子火,奔出去,人影早不见了,陈一鸣房间门已经关了。 厨房里的陈一墨很快听见陈亮喊她的声音。 她关了火应声出去,只见陈亮站在电脑前,电脑屏幕亮着,停留在游戏界面。 “墨囡,你来看看,这都是在干什么。” 在玩游戏…… “这些人都在说什么?”陈亮指着聊天频道。 聊天频道不断刷屏,聊各种的都有,当然也有做生意卖装备的。 陈亮现在对钱特别敏感,指着,“这都真钱买?” 陈一墨不想骗他,也没必要为这样的陈一鸣再隐瞒,好的装备当然都是钱买的,这个她听班上同学聊天时说到过,男生玩游戏花很多钱买装备。 她点点头。 “你帮我好好看看。”陈亮眼睛都在喷火。 陈一墨查了查陈一鸣的号,其实她也不懂游戏,看来看去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道,“爸,我也不懂,但是,网吧老板是懂的。” 陈亮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第122章 6-10 陈亮这一怒的后果是,直接在网吧逮住了正在充值的陈一鸣,并且完全搞清楚了陈一鸣那个游戏号花了多少钱,比付英英存折上消失的钱还要多很多! 已经花出去的钱,陈亮没有脸再找人要回来,但老实人怒到极点后果也很严重,陈一鸣在网吧直接就被暴怒的陈亮揍了一顿。 这是陈一鸣生平第一次挨揍,但是却不敢嚎,一路被陈亮拎回家,恰逢付英英买酱牛肉回来,陈一鸣仿佛见了救星,从陈亮手里挣脱,抱着付英英大哭起来。 付英英一眼就看到了宝贝儿子脸上通红的手指印,还有几处被指甲刮破,当即就炸了。 “爸……爸打……打我……”陈一鸣告状。一委屈,更加结巴。 这下付英英简直要和陈亮拼命! 两个人吵起来,主题就是那笔钱。 陈一墨大概听了个明白:陈一鸣在游戏里花的钱甚至不止几万块,陈亮还在质问付英英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至少有十来万对不上数,付英英不肯说,只骂陈亮没本事还不允许她赚外快? 陈亮和付英英是吵不明白了,陈一墨却还感觉到一道阴森森的目光盯着自己,她扭头一看,还真不是她的错觉,看着她的人,正是陈一鸣——低着头,用他惯常的斜着眼睛盯人的方式盯着她,眼里全是冷飕飕的东西。 陈一墨打了个寒噤,便看见陈一鸣用口型在说:是你告的状。 陈一墨暗暗摇头,还真不是她告的状…… 陈亮和付英英最后以打了一架收场,陈亮的头被付英英打破一个口子,但即便这样都没闹清楚付英英怎么挣到钱了,唯一弄明白的是,付英英其实也是上了陈一鸣的当,不断问付英英要钱,各种借口,甚至还撒谎说在网上学电脑,付英英也不是没怀疑过,但架不住她宠儿子啊,后来,竟然被套去了卡号和密码,当她发现钱快被掏空了时,也已经迟了,但她非但仍然舍不得骂陈一鸣,还帮着陈一鸣打掩护,瞒着陈亮。 陈亮顶着脑门上的伤疤在陈一墨面前唉声叹气,只说,“陈一鸣再不管不行了。” 陈一墨是认同这个观点的,但怎么管她也不知道,就眼下的情形,付英英根本容不得人去管她的宝贝儿子。 因为大黑生病,陈一墨好些天去没陈师叔和鲁师叔那里,暑假眼看要结束,眼看大黑慢慢好起来了,她抽了一天去跟师叔们道个别,且一起吃了个晚饭,回来时,天色便很晚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习习,空气里飘来不知名的花香,若不是有一截路路灯坏了,还是很惬意的。 陈一墨却也不怕,虽然没有灯,但这条路是她从小到大不知走了多少回的,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 然而,今晚却不太平。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陈一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她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清楚,就被人捂住了嘴和眼睛,随即拖进了旁边更阴暗的小巷。 嘴被捂得严严实实,她连求救声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第123章 6-11 她不知道抓她的有几个人,只听得有人问,“怎么搞?” 陌生的声音。 “打她一顿!” “她很漂亮……” “喂,可是……” 陈一墨脑子里很乱,怕是肯定有的,但如果只是要劫财或者是打她一顿,这“怕”还没达到顶峰,一句“她很漂亮”,让她毛骨悚然,她开始奋力挣扎,但没有用,就凭这声音,对方至少三四个人,她落在他们手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她用脚去踢,但马上,脚也被人抓住了,一只手摸到她胸口…… 她依然喊不出来,她的脖子,她的鼻息,都被人死死捂住,她快窒息了,下巴骨仿佛要被捏碎了般疼。 她绝望了,窒息前的眩晕让她快意识模糊了。 然而,在这模糊中,却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墨囡!” 这声音瞬间将眩晕和模糊驱散,那几个人也被这声音给惊到了,捂住陈一墨呼吸的人手微微松了松,一丝清凉的空气窜入,陈一墨清醒了不少,奋力一口咬住捂着她的那只手。 一声惨叫后,手松开了。 “墨囡!”那声音更近了,正是朝着她所在的方向。 “有人来了!” “怎么办?” “跑!” 陈一墨只觉得全身一松,整个人都被扔到了地上。迎面跌倒。疼,脸疼,全身都疼。 一双强有力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叫她,“墨囡!墨囡!” 是她熟悉的声音…… 她一头栽进他怀里,全身发抖。 “墨囡……”他伸手去抚摸她的头脸,触手却一手黏腻。 他大吃一惊,细看,陈一墨的情形却更让他震惊。 震惊且愤怒。 黑暗中,隐约可见她的衬衫是整个敞开的,连女孩儿穿的内衣都开了…… “墨囡,墨囡别怕啊……”他给她扣扣子的手在颤抖。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今天不是想着这条路路灯坏了要过来接她会发生什么。他手里还挽着她的帆布包,应该是她被人抓走时挣扎间掉落在地的,他打她电话,手机却在帆布包里响,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帮她扣着衣服,手背上热热的,还有她从鼻子里滴下来的血,打在他手背上,心里却热热地痛。 不敢再耽搁半点时间,背上她就往医院跑,跟医生说,也只说摔了一跤。 “这是怎么摔的啊,能摔成这样?”医生还看了眼他,眼神充满怀疑,好像在说:不是你打的吧? 整张脸都是青的,磕破好几处,鼻子流血。 陈一墨自己也说是摔的,最后脸朝地跌的那一下,太疼了。 不过都是外伤,医生给她处理了,嘱咐了一番注意事项,没什么大事。 回去的时候,陈一墨紧紧挽着他的手,贴着他走。 “不然,还是我背你?”担心她还在害怕。 她点点头,主动趴到他背上。 没有回陈家。 从医院一路背到河坊街的小院。穿过寂静的黑夜,穿过满街灯火与人潮,也穿过众目睽睽,熟悉的,陌生的。 此时此刻,他和她,谁都没有避讳。这夜,只有灯与火,没有别人。 她始终静静地趴在他背上,一声儿也不吭,直到回到小院了,他将她放下时,胳膊肘不小心碰到她胸前,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还有哪里有伤?”他紧张地问,盯着她捂着的地方,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才在医院,她也没说身上还有伤。 第124章 6-12 陈一墨双手抱胸,低头。 宋河生移开目光,有些手足无措,他转过身,“我去外面,你自己先看看是什么情况。” 他抬脚往外走,还是不放心,又强调,“有什么事叫我。” 他站在门外,细听门内动静,但很久过去,里面都悄无声息。 “墨囡?”他忍不住叫她。 “墨囡?” 在连续叫了多声以后,里面却传来细碎的抽泣声。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炸了,直接推门闯入,只见她双手将衬衫衣襟紧紧收拢裹住她自己,低着头,啜泣。 他快步上前,“墨囡,很疼?” 她低头不语。 他站在她面前,双手捏紧拳头又松开,捏紧又松开,脚尖蹭着地面,口罩遮盖下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 “墨囡……”他焦急却又无措,“我……我……看看?” 陈一墨只是摇头,眼泪掉在裤子上。 “那……我们再去医院?让医生看看?” 她还是摇头。 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我叫胖丫来!” 他转身就要跑,衣角却被扯住,低头,只看见一双葱白的泛着青的手指,用力拽着他衣服,好像生怕他就这么走了。 他无奈,片刻踌躇,握住了那只手,蹲下来,柔声,“墨囡,我不走,但是你得告诉我,伤得重不重?是不是很疼?” 她摇摇头,头却埋得更低了。 只要没大伤就好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听她抽噎着,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嗯?”他没听清,伸手拂开挡住她脸的发丝,“你说什么?” 她哽着,很艰难地大声了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却再也说不下去,泪水噗噗地落。 “不会!”他却是懂了,一声爆喝,将她整个人抱入怀里,隔着口罩,唇用力印在她额头,“不会,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最好的,最好最好……” 她在他怀里放肆哭了起来。 泪水磅礴中,她推开他,慢慢拉开自己的衣襟。 花骨朵一般的身体,第一次向宋河生绽放,然而,却没有任何悸动,更没有冲动,有的,只是刺痛。 那些擦伤的血痕、沾上的泥沙,都刺痛着他的眼,更痛的,是上面的指印,青的青,红的红,触目惊心…… 那些手指,此刻滞后地狠狠揪着他的心,他咬紧牙关,压下眼里的戾气,只让柔光笼罩着她,轻轻拉下她的手,轻轻替她合上衣服,再轻轻抱住她,轻轻对她说,“没事,别怕,等下我们洗洗,再擦点药,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啊,没事……” 像哄一个小孩儿,声音又轻又柔,然而,在陈一墨看不见的方向,他眼里的狠厉,却一闪而过…… 等她平静下来,给她把泥沙清洗干净,擦伤的地方消毒,让她就在这里休息了,别再回家。 一盏橘黄的台灯,光线调到最暗。 陈一墨静静躺在被子里,床垫柔软,被子松暖,他就在旁边,松松软软的安全感将她包围,好像一切都安定下来了。 什么都不怕了,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河生哥……”她嗓子有点嘶。 “嗯?我在。”他的手伸入被子,握住了她的手。 “你等下……” “我等下不走,在这里陪你。” 她笑了笑,抿着嘴。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宋河生有点心不在焉。 “河生哥?” 他收回心思,“嗯?” “胖丫的咖啡馆是后天开业?” “是啊,我今天还去看过,都准备好了。” “胖叔终于同意胖丫和她男朋友了?”胖丫有男朋友了,但胖叔不喜欢,胖丫争取了好久。 “嗯。” 陈一墨眼睛亮亮的,“你见过她男朋友吗?我都没见过呢。” “见过,今天还见了呢,嗯……挺帅的。” “河生哥,你在我眼里,也很帅,不管怎么样,就是最好最好的。”被子下,她捏着他手指的手都加了几分力道。 宋河生浅浅一笑,眼里柔光涌动,“我知道。”这丫头也太敏感了些,生怕他自卑了,而且,也太好了些,自己刚刚才经历了可怕的事,就开始处处考虑他了…… “河生哥……”她就喜欢看他这样的眼神,就算他遮着脸,她也知道他在笑,他一笑啊,这个世界就更温暖了。 “不困啊?”他担心她还在害怕,所以迟迟不肯睡,“我保证不走,一直在这里陪你。” “我想和你说话。”她眨眨眼,“胖丫爸爸为什么不喜欢她男朋友你知道吗?” 胖叔背地里怎么吐槽的他当然知道,“说这小子看着就滑头,不老实,怕胖丫拿捏不住他,也不踏实,绣花枕头一个,靠不住。” 陈一墨笑了笑,“所以,还是河生哥这样的最可靠。” 宋河生再度一笑,实际上胖叔背地里也这样说过,当然还加了个前提:如果脸没坏就好了。 “河生哥,还是我们这个小院儿住着最舒服。”陈一墨叹息,“等我毕业了,我们就住这里吧,大黑也可以住得宽敞些,他还是习惯这里。” 宋河生眼神微微一缩,“你现在就住这里吧,从今以后就住这。” “这样好吗?”陈一墨有些犹豫。 “没什么不好的!就住这!”宋河生的语气愈加坚定。 “这两天也只能住这儿了。”她这一脸的伤,也不便到处走,但胖丫的咖啡馆开业她是必去的,到时候也学宋河生戴个口罩,她又问,“我们要给胖丫送个花篮吧?还要买招财猫?” “嗯,花篮我都订好了,明天再去买个招财猫。”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也没什么重要议题,东扯扯西扯扯,大半个夜晚就过去了,陈一墨也终于聊累了,渐渐沉睡,睡着前打了个呵欠,双眼惺忪,“河生哥,你也睡吧。”却还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 他也舍不得松啊…… 万一他松手了,她做噩梦怎么办? 看着她沉沉的睡颜,他的目光却渐渐冷硬…… ———————— 还是那条没有灯的路,陈一鸣慌慌张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边走边回头看,忽的,撞上一堵肉墙,又硬又结实,直接把他撞得站不稳脚,摔倒在地。 “啊——”他惊了一大跳,叫出声来,只见前面一个黑影,“谁……谁?” “啪”的一声,打火机一亮,眼前出现一张疤痕狰狞的脸。 “啊——妈——”陈一鸣这回真的吓到了,脚软得站都站不起,调头往后爬,结果被人直接拎了起来,也叫不出声了,一双大手从后绕过来锁住了他的喉。 第125章 6-13 “救……”陈一鸣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个字,后面的字就再也发不出来了。 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他无法呼吸,完全被闭了气。他觉得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了,一开始还恐惧,后来,连恐惧都没了,耳朵里嗡嗡响,意识渐渐远去,他已经开始翻白眼…… 忽的,脖子上那只手松了。 他耳朵里仍然在响,但空气却开始重新进入呼吸,他大口喘着气,大声咳嗽,摸着自己的喉咙,爬不起来。 这口气还没缓过来,他的身体再次离地。 他被人提了起来,按在墙上,一只胳膊肘再度压住了他喉咙。 “河……河生……生哥……干……干什么……” 宋河生没戴口罩,脸上的疤痕在手电筒清白色的光里显得更外狰狞,声音也带着暗沉沉的威慑力,“你说干什么?” “我……我……我……不……不……”陈一鸣被吓得更加说不出话来,还想求救,伸着脖子朝天喊,“救……救……” 宋河生冷笑,“救?救命?” 他手下又用力了些,陈一鸣再次发不出声了,一张脸憋得通红。 “绝望吗?”宋河生咬牙,脸上的疤痕变形得可怖,“你想没想过,墨囡那天是怎么绝望的?你想没想过!” 突然加重的语气,死亡逼近的气息,让陈一鸣浑身发抖,努力摇头做最后的挣扎。 “不是你?”宋河生没有绝对的把握绝对不来找他!“陈一鸣,我告诉你,如果那天晚上不是我及时赶到,如果那天晚上墨囡出了一点点意外!你今天都活不成了!” 他猛地松开,陈一鸣再度软倒在地上,站不起。 宋河生却把他提拎起来,一拳挥在他脸上,再把他往墙上一扔,陈一鸣在墙上重重一撞,再弹到地面,全身痛得像骨头散了架。 宋河生再用脚尖把他脑袋挑起来,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陈一鸣,痛吗?” 陈一鸣何止痛,他觉得他生不如死! 宋河生再度冷笑,“还能感觉到痛你就庆幸吧!因为……只有死人感觉不到痛!”他蹲下来,靠近陈一鸣的脸,阴森森地道,“陈一鸣,我真的会杀了你的!不要以为我不敢!你知道墨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为了墨囡,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杀了你,我把命赔给你就是了!” “我……我我……”陈一鸣全身抖着,只觉得宋河生那张疤痕脸比恐怖片里的恶鬼还可怕!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日日夜夜祈祷墨囡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哪怕墨囡少了根头发,陈一鸣,我都会来找你算账!” 陈一鸣趴在地上,鼻子热热的,是流出来的血。他眼睛睁开一条缝,从缝里心惊胆战地偷看宋河生。 宋河生站在那里,黑暗中顶天立地的,像取命的阎罗。 “对了。”宋河生又道,“至于你说的,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就看你今晚怎么回去说了。” 宋河生扬长而去,与黑暗融为一体。 陈一鸣趴在地上继续抖着,全身仍然发软,想站站不起来,身下湿湿的,已经由热变得冰凉。 第126章 6-14 陈一鸣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整个人狼狈得没法看。 付英英直接炸了,一窜就窜到了陈一鸣面前,盯着他,心痛得眼睛冒火,“你这是怎么了?被谁打了?” 陈一鸣全身还在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穿了条浅色的裤子,付英英一眼就看到他裤裆湿湿的一大块,十分显眼,惊了,“你这是……这是摔水塘里了?” 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么大儿子是尿身上了!去扒拉儿子的裤子。 陈一鸣鼻青脸肿,鼻子还淌着血,一把挥开付英英的手,一瘸一瘸地进房间去了,并且用力关上了门。 “儿子!鸣宝!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把裤子先换了啊!”付英英用力拍门。 陈一鸣烦不胜烦,对着门吼,“别……别吵!” “你到底是被人打了还摔的啊?”如果是被人打了,看她付英英不把整个河坊街掀起来! “说了别……别吵!”陈一鸣烦得随手抓了个东西朝门砸过去。 “啪”的一声巨响,吓了付英英一跳,也成功地阻止了她继续拍门。 陈一鸣全身都痛,更可怕的是宋河生那张满是疤痕的脸,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出现,黑夜里像恶鬼一样狰狞,阴冷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地狱,在他耳边阴魂不散地喊着要杀了他…… 大热天里,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还觉得冷,冷得发抖,口袋里的手机叫了两声,他抖抖索索取出来,手机屏幕裂了一条缝,但还是看得到消息提示。 “这个事情跟我没有关系,你告诉那个阎罗,不要来找我,是老三,老三非要占你姐姐便宜,我还阻止了,老三不听我的。” 这几个人是他游戏里的结拜兄弟,就在隔壁镇。难怪宋河生这么生气,他只是要他们教训陈一墨一顿,没想到,老三竟然动了这个念头。 只是,宋河生居然找到他们了?他怎么能找到的? 他觉得宋河生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可怕”的宋河生已经回到小院了,戴上了口罩,衣服整洁,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手里拎着一个小盒,出现在陈一墨面前。 “你回来了。”陈一墨抱着一盆枇杷在剥皮,已经剥了小小一盘了,黄灿灿地堆在盘子里,刚刚自己先偷吃了一颗,指尖还全是汁水,举了一颗,喂到他唇边。 他低头吃了,把手里的小盒给她,“吃点心。” “又做了新的点心吗?”她很惊喜,目光落在他手上,“原来你是给我做点心去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没回来呢。” “嗯。”他应了一声,自己拈枇杷吃。 陈一墨的目光追着他的手,顾不得去打开食盒。 “我去洗澡。”他说。 “河生哥!”她急切地叫住他。 他身体顿住,终叹了一声。 陈一墨扔了手里的食盒,冲上前,从后面抱住他。她看见了,他虎口上的那一道血痕,拳头上擦破的痕迹。 他去打人了,去给她报仇了,她知道…… “总之,以后不要回陈家住了。”宋河生僵着身体道。 “是……陈一鸣?”她惊了,这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的。陈一鸣虽然被宠坏了,但他还是个孩子! “墨囡……”宋河生哑着声音叫她,“你……不怪我?” “为什么怪你?”如果说陈一墨该对这件事有反应,那她也只有担心而已,担心宋河生的安危。 “我……”宋河生的声音更哑了,“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只有蛮力,只能……用这样粗鲁的法子……” 陈一墨用力把他翻过来,板着脸,“宋河生!我要罚你!” 宋河生的眼眸暗淡下来,“你……罚吧,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 “你先说你错在哪里!”陈一墨气得声音都破了。 宋河生的头低了下去,“我不该这么冲动,不该……” “不对!”陈一墨大声打断他。 “我不该……不该……” “你不该说宋河生不好!” 宋河生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撅着嘴,来揪他耳朵,“宋河生是我的!他好不好只有我能说!你都不能!” 宋河生:…… “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她拎着他耳朵,凑近他,在他耳边大声喊,“宋河生就是最好的!什么都好!哪哪都好!做什么都对!你听见没有?你说话!” 宋河生说不出来,他微微转开头,喉间微哽,眼眶渐湿。 第127章 6-15 对宋河生来说,要找到隔壁镇那几个小子并不难。 河坊街只有这么大,哪些陌生小子来网吧里混通宵,时不时还叫店里送晚饭做得并不隐蔽,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孩,明明网吧门口贴着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牌子,但老板并不禁止他们进入。有时候宋河生去送饭,一眼瞥过电脑,看见的不是游戏界面就是未成年不宜的画面。 陈一墨连续几天没回家睡觉,付英英根本无所察觉,只关注陈一鸣到底怎么了,几天都不理人,变着法子做好吃的放在陈一鸣房间门口。 陈亮和付英英一场大吵后,始终没从付英英那里得到一句服软的话,哪怕他证据确凿,付英英也不肯认错,并且死不承认。 陈亮气得直接不归家了,每天在厂里加班,累了就跟工友挤挤睡觉,至于计划中的旗袍店,也打了水漂,刘师傅重新找了合伙人,店面很快就盘了下来。 陈亮算着陈一墨开学的时间回家的,结果没看见人,一问,付英英就没好气地凶他,“我哪里知道?几天几夜没回来了!你去男人床上找吧!” 陈亮听了气得发抖,巴掌都举起来了,付英英惯常耍赖的手段,脸伸到他面前,唾沫横飞,“打啊!你打啊!为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你打我啊!” 陈亮眼睛都气红了,举起的手颤抖着,最终夺门而出,付英英在他身后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眼,手机却来了短消息。 她哼了一声,拿起来一看,是银行短信通知:到账十万元。 她喜上眉梢,赶紧把短信删了,眉飞色舞起来,心里想着要把这十万块狠狠砸陈亮脸上才能扬眉吐气,可马上一想,不行,这是她和她鸣宝的私房钱!要留着她和鸣宝花! 陈亮气得眼眶都湿润了,固然气付英英不讲道理,但更气的还是自己,是自己没本事,才让这个家变成这样…… 他在小院里找到的陈一墨,她瘦瘦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收枇杷干。枇杷熟透了,她全摘了下来,晒成枇杷干,可以泡水喝,也可以当零食吃。 陈一墨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几乎看不出青痕来,看见陈亮,怔了怔,叫了声“爸”。 陈亮耳边还回响着付英英刚才说的“男人的床上”那些话,他忽然觉得,以后墨囡就住这里挺好的,也不必回去总是听付英英冷言冷语。 他挤出一丝笑来,“墨囡,明天要回学校了。” 陈一墨笑了笑,“嗯。” 亮晃晃的阳光,她站在树荫里,恬静得像一幅画。 陈亮还是叹息,这么好的女孩儿,可惜来了他们家…… 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一叠钱来,走近她,“拿去,自己买点东西。” 陈一墨有些惊讶,陈亮哪里来的钱给她?每次发工资不都一分不少地被缴干净了么? “爸没用,给不了你更多。”他垂头丧气的,最终把钱放在晒板上,转身就走了。 陈一墨拿着钱追出去,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128章 6-16 胖丫的咖啡馆延期开业,陈一墨要回学校,赶不上开业盛典了,但却在返校前一晚见到了胖丫的男朋友,现在应该说是未婚夫了,姓蒲,胖丫叫他葡萄。 如宋河生所说,葡萄长得很帅,有一张五官立体的白皙的脸,眼睛微微上挑,很会说话,也很照顾胖丫,他们一起吃饭,他好像总能知道胖丫的需求,要水递水,要汤盛汤。 胖丫还没毕业,但葡萄比她大,这个暑假刚好完成学业,所以胖丫的打算,是把咖啡馆交给葡萄打理,她继续上学。 胖丫叫苦连连的,“我只想开个咖啡店啊,看看书,做做咖啡,再养几只猫,哪知道这么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几个里,胖丫的确是最经不得苦的。 打小时候起,胖丫就是家里的小宝贝,胖丫爸经营餐馆,家里条件一直不错,好吃的不缺,把她养得胖胖的,也娇娇的,家里扫把倒了都不用她扶,最辛苦的经历大约是小时候被老头儿罚扫院子了,她眼里的咖啡馆老板就是特别小资地喝喝咖啡,看看书,撸撸猫,臭美地摆拍,哪里知道,这咖啡馆还没开业呢,就装修都把她折腾得不行,她喜欢的猫也买回来了,三只,她这才知道,原来猫要铲屎,还掉毛…… 她都要哭了,“你不在这几天,我每天就吸毛都要吸崩溃了!” 葡萄好脾气地看着她,摸摸她的头,“没事,我来了就好了,以后我来当铲屎官,我来吸毛。” 胖丫并没有高兴多少,“还要学做咖啡,原来咖啡豆这么多学问,我简直一窍不通……” “有我呢!”葡萄继续安抚她,“我来学,我已经学了很多了,你不用操心,只管看小说、跟猫玩儿就行了。” 胖丫嘟了嘟嘴,“那你不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不辛苦,再说了,我不努力赚钱,怎么养你啊?” 陈一墨和宋河生菜没吃几口,狗粮被喂了个饱,宋河生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其实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些话,他怎么也说不出来。 胖丫就笑眯了眼,然后冲着陈一墨眨眼睛,“墨囡,我打算毕业就跟葡萄结婚,你和河生呢?有什么打算?” 陈一墨想也没想,“我们也这么打算的!” “真好呀!”胖丫笑眯眯地端起饮料杯,“墨囡,祝我们都幸福!” “嗯!”肯定会幸福的!陈一墨从不怀疑。 那晚,橘色的橙汁甜得像蜜一样齁,暖灯下,大黑懒懒地趴在地毯上,三只猫挤挤挨挨地团在它身边。 窗外,星空璀璨,胖丫抿了抿唇,唇上满是甜甜的味道,“明天又是个大晴天呀!” 第二天的确是大晴天,一早,朝霞就烧红了半边天。 宋河生这次把陈一墨送到了学校,实在太多东西了,宋河生就给她准备了很多吃的,宋婶居然也收拾了一大包,说这期秋冬换季,要多备点暖和的衣服,让宋河生扛来。 这是宋婶第一次将善意表现得这么明显。 陈一墨没有客气,笑眯眯地全都收了。 两人直奔出租小屋而去,却没想到,小屋门口早有人等着了。 向挚抱着一大箱不知道什么东西,杵在门口,看见他俩,笑嘻嘻地迎上来,“陈一墨!宋河生!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第129章 第134 6-17 陈一墨猜,向挚的作品获国际奖了。 向挚嘻嘻笑着,“猜错!” “你脱单了!”宋河生最惦记这个问题。 向挚:…… “方向怎么偏太平洋去了呢?”向挚心情好,还是笑笑的,“陈一墨,还没公布获奖名单,大赛组委会邀请我们去m市,参加现场颁奖典礼,到时候会公布评奖。” 宋河生比陈一墨还震惊,瞪大了眼睛,“那要……去外国了?” 陈一墨的反应是:“为什么还有我?” “为什么没有你?”向挚笑着说,“你也是创作者之一啊!” “可是……” “可是什么呀?别人收到邀请不知道多高兴,就你,还在这质疑!”向挚说的别人,是指程舒,程舒也收到了邀请,尾巴翘天上去了。 “不是……”陈一墨不好意思地笑,“我只是觉得,太意外了。” 出国领奖? 真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宋河生也帮着向挚说她,“是啊,墨囡,你是我们河坊街第一个出国的人!是我们的骄傲啊!” 陈一墨脸微微泛红,眼里闪着光,下意识握住了宋河生。 “哎,你们两个,别喂狗了,宋河生,这不值得喝两瓶吗?”向挚把怀里的箱子举举高:是我举得不够高吗?居然没看到我这箱东西? 向挚抱着的是一箱啤酒…… 宋河生心里升起一个想法:你那点酒量,就敢用瓶论了? 但,这件事真的值得庆祝! 宋河生当即决定,要亲手做一顿大餐,来犒劳陈一墨,至于向挚,爱谁谁! 酒过三巡,不,一巡,向挚趴下了,离两瓶的目标还差那么一瓶半。 “宋河生,我就喜欢你……”陪我喝酒。后面四字没说出来,就开始呼呼了。 陈一墨如临大敌,抓紧宋河生的手,指甲都把宋河生抠痛了。 “河生哥!以后你不要跟向挚玩了!”陈一墨绷紧了一张小脸。 宋河生哭笑不得。 “墨囡……”轻轻叫她。 “嗯?”陈一墨绷着脸,还不高兴呢。 屋里那盏小白灯,倒映在宋河生眼睛里,碎成星星点点。微醺,瞳波流动,隐藏的、压抑的,都容易浮上来。 宋河生反握住她的手,眼里浅浅潮湿,“我们墨囡真棒……” “哼!” “比老头儿还棒!”老头儿都没去过国外呢! 陈一墨一怔,耳边响起小姑娘稚嫩的童音:老头儿!我一定会把你的手艺发扬光大的! 想起老头儿,陈一墨的脸色缓和下来。 “老头儿会开心的。”宋河生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陈一墨侧头,趴在桌上,仰视着他的眼睛,“那河生哥你呢?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啊!”他的小墨囡,长大了,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怎么会不开心呢?就像看着雏鸟展翅高飞,哪怕终要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再也不归来,也是开心的啊…… “那……都没有表示……”陈一墨嘟起了嘴,眉眼间都是撒娇的意味,还指了指自己的脸。 宋河生眼里都是笑意,轻轻靠近。 浮动的灯影,浓浓的啤酒麦香,额头浅浅印上的湿意…… 满船清梦压星河。 旁边呼呼的向挚? 管他呢! 向挚和陈一墨要赴时尚之都参加颁奖典礼的事,两个系的人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宋河生回河坊街,陈一墨和向挚一起回学校。 路上,遇到程舒。 看见他俩,程舒端着脸等着,俨然就是等他俩过去的样子。 “走。”向挚指了指另一条路,要换道走。 程舒不干了,直接冲上来,挡在两人面前,“你们心虚什么?” 向挚觉得可笑,“我为什么要心虚?” 程舒瞪着他,“我刚刚去你们宿舍找你了!你舍友说你一晚上没回宿舍!” 向挚,“我回不回宿舍关你什么事?” “你们……”程舒看了眼陈一墨,脸气得通红,“不要脸!” 向挚也来了气,“程舒,请你道歉!” 程舒气得一跺脚,跑了。 “对不起,总是让你遭受无妄之灾。”向挚只好自己给陈一墨道歉。 陈一墨摇摇头,这种小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随着宋河生回到河坊街,陈一墨即将出国领奖的消息也点燃了整个河坊街。 河坊街一众老老小小都震惊了:陈家那个不受待见的养女要去国外领奖了?大出息了? 宋河生其实只在家里说了一嘴,原因是,他第一时间就去银行换了欧元回来,放口袋里,被宋婶无意发现了。 宋婶以为是假钱,差点给扔了,被宋河生抢回来,这才说是外币,然后自然也瞒不住陈一墨要出国的消息。 宋叔是个憨厚的,为陈一墨高兴啊,骄傲啊,转头就说给老友听了,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整个河坊街都知道了。 宋婶却没那么高兴,紧紧拽着那叠欧元,愁得连晚饭都没做。 好不容易等宋河生从店里回来,她直接把人给拽上了。 宋河生先看了眼爸爸,他爸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今晚回来饭都没得吃,自己煮面条…… “河生啊……”宋婶眼泪都上来了,“到此为止,这是最后一次!” “妈……” 宋河生才说一个字,就被他妈打断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们得面对现实!墨囡这个孩子,我也喜欢,但不是我贬低自己的孩子,现在的墨囡已经不是你能配得上的了,之前我还想着,对她好点,她念着我们家的恩情,她会回到你身边来,可现在,她越来越有出息,还在国际上拿奖了,你觉得她是我们这小小河坊街还关得住的吗?就算她愿意为你回来,我们都狠不下这个心,不能耽误她啊!”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婶这颗老母亲的心,从来就没停止过发愁,也从来就没看好儿子和陈一墨的未来,但儿子认了死理,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帮儿子笼络陈一墨的心,但现在,只怕墨囡远走高飞的心想拢也拢不住了! “妈,我帮墨囡,又不是为了求她回报……” “你傻啊!”宋婶看儿子就跟看傻缺似的,如果不是把墨囡当儿媳妇,谁会这么不计一切地帮?看着儿子戴口罩的脸,她心里又酸得难受,儿子的一切都是因为陈一墨改变的,如今要学历没学历,要长相没长相,墨囡抓不住了,只怕别的好姑娘也不愿意再跟他。 她抹一把泪,“河生,我们帮墨囡已经帮得够多的了!她养父养母都没我们对她好!这事儿放哪去说,我们都算对得住她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可你还要为我和你爸想想啊!不能再这么无止境地贴补下去!” 宋河生沉默, 宋婶知道,要说服他很难,干脆下了死命令,“从这个月起,你的工资全都交给我!不,我去跟胖丫爸说,每个月我直接去领!” 断了他的经济来源,总要为他的未来做个打算。 宋婶的反应,宋河生并没有感到意外,事实上,今天这大半天,河坊街的人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别样的意味,好像每个人都在说:宋河生,你媳妇儿要跑了。 当晚的夜,黑沉黑沉的,好像要将小小的河坊街吞没。 半夜,开始响雷,混着闪电,震得窗户都嚓嚓地响,大雨,倾盆而下。 第130章 6-18 “陈一墨……” 陆璧青站在教学楼台阶上,将一把伞遮在陈一墨头顶,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伞上,被撞击得四处飞散。 突然大雨,晚自习时间,好多同学都没带伞,顶着书包或者戴着帽子在雨里跑。 陈一墨也正打算如此。 “伞给你吧。”陆璧青说,“还有,恭喜你啊!” “不,不用了……” 陈一墨不会拿他的伞的,可她话没说完,陆璧青把伞往她手里一塞,直接跑了,边跑边在雨里甩过来一句,“不管怎么样,我是你师兄!” 陈一墨没料到他这样,根本没做接伞的准备,那把大黑伞掉落下去,在台阶上打了个转,掉进雨里。 陈一墨有点烦恼,这种强行给予的关心并不让人愉悦。 身边不断有同学经过,她叫住一个同班男生,不管是不是陆璧青宿舍的,反正他们都住一栋楼! 捡起伞,递给他,“你没带伞吧?给你。” 突如其来女生的关心,男生都有点结巴了,傻乎乎接过伞,“那个……谢谢啊。”为什么觉得不对劲呢?难道这样的暴雨,不应该是男生一身正气挺身而出把唯一一把伞送给女生吗?为什么搁他这里反过来了呢?男生的脑子里开始了各种冒着粉红泡泡的不切实际的猜想…… 结果陈一墨把衣服上的帽兜忘头上一罩,冲进雨里扔给他一句,“不用谢我,是陆璧青的伞,你谢他吧!” 举着伞的男孩更懵了:陆璧青给他伞?为什么觉得更加不对劲了呢? 被还伞的陆璧青看着逃也似飞快跑掉的男生:??? 出国的手续办得很快,不到一个月,陈一墨和向挚就登上了直飞m市的飞机。 在陈一墨和向挚不在国内的日子里,却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个筹备已久的传统工艺展开展在即。 这个展会之所以颇具影响力,是因为向各传统工艺大家发出了邀请并征集作品,参加展览的作品基本来自于名家大师,可谓精品荟萃,代表了各传统工艺最高水平。 花丝镶嵌大师陆安平和林雪慈已经多年不曾出过惊艳之作,但江湖地位一直在。业内对他俩的境况也只说经年来致力于将手艺商业化,无心再精心打磨手工,换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人家已经只顾着赚钱了,而且赚到大钱了,哪里还跟你做纯手工创造? 陆安平和林雪慈自己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不认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俩不想出惊艳众人的精品之作?但他俩做不出来啊!否则也不会心心念念惦记着大师兄的秘本!只好用铜臭味来武装自己咯! 但这一次,林雪慈出作品了,在圈子里引起不小的轰动。 大家在参展作品目录里看到了林雪慈的名字。 林雪慈:朝花夕拾。 因为展会宣传册还没印出来,大家只看到这个名字,不知道这个朝花夕拾是个什么玩意儿,一时都充满了好奇,尤其梅姨和陈师傅他们,很是怀疑,林雪慈折腾这二十来年,还真折腾出东西来了? 第131章 6-19 直到他们在展前看到完整画册。 朝花夕拾。 其实是一套首饰。 花丝掐的海棠花造型做底,谈不上如何出众,这套首饰惊艳之处在于渐变点彩,丝线染色,点于花瓣之上,每一朵海棠花由浅至深,令人惊艳。 作品说明介绍中最重要的一句:花丝镶嵌大师林雪慈多年潜心钻研,首创渐变点彩工艺,在传统文化瑰宝发展的长河里点亮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 梅姨拿着这宣传册,气得发抖,徒弟初初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拿着画册就去找几个老友去了。 结果,陈师傅和鲁师父几个人已经聚在一块了,也拿着画册在说。 “林雪慈这个不要脸的!真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无耻!连小辈的创意都要盗!渐变点彩明明是墨囡的首创!”梅姨跨进屋气冲冲骂。 陈师傅摆摆手,“稍安勿躁。” “什么稍安勿躁?这回我不把林雪慈和陆安平这两个沽名钓誉之徒的画皮揭下来,我就不姓梅!”她指着两位老友,“我们答应易老哥的事是前事,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哪怕赚个盆满钵满我们也就当自己瞎了,架不住这两人狗改不了吃屎,难道我们还要一直包着狗屎闻屎臭?” 商师兄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喷笑。梅老师这嘴呀,初初可算得了她真传…… “臭小子!你还笑得出来呢!”梅姨气得瞪他。 商师兄忙敛了笑容,给梅姨上茶。 陈师傅示意她别急,“先喝杯茶,总得商量下怎么个揭法,什么时机揭最好。” 梅姨哼了一声,几位老友便围坐茶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展会在有名的古镇开幕,各界名家、各路媒体、广大从业者济济一堂,热闹非凡,更有不知何时悄悄兴起的汉服爱好者、古典文化爱好者,都得了消息,纷纷赶来,给本是传统文化的展会增加了年轻时尚的活力。 开幕式流程一项一项进行,林雪慈作为业内佼佼者,还要代表传统行业发言。 当天,林雪慈打扮得精致高贵,含笑走上主席台,刚开口向在座各位问了好,就有巨大的声音响起,“我反对林雪慈代表整个行业发言!” 林雪慈脸色一白,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台下举着个大喇叭在喊的多年不见的梅小蕴,不由暗暗咬牙,这个贱人! 台下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如果是个纯闹事的无名之人来闹,也许大会就叫保安把人赶出去了,但现在不能,梅小蕴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她作为苏绣代表人物,也是有作品参展的。 梅姨就这么拿着喇叭走上了台,直指林雪慈,“我反对林雪慈代表我们发言,更反对林雪慈的作品参展,因为她是我们行业的耻辱,她的作品也是行业耻辱!” “梅小蕴,你不必如此,陈年旧账,私人恩怨,你用不着在这样的场合诋毁我名声来泄愤,今天的事,我会走法律途径来维护我的权益!”林雪慈心虚,已经慌了,说出来的话也没那么得体。 “走法律途径?我求之不得!”梅姨拿着喇叭,声音又炸又燥,气势上能秒杀林雪慈。 主持人这时候上来控场,想要梅姨有什么话等下说,先保证流程正常走完。 梅姨把他一推,对着喇叭喊,“林雪慈这个朝花夕拾,打着首创渐变点彩的创意,实际上是抄袭!盗取别人创意的小偷,还有脸在这发言吗?” 第132章 6-20 现场彻底乱了。 媒体的闪光灯闪个不停,来观摩的嘉宾完全震惊,主办方急切商量是不是暂停开幕仪式,但在现场的人,谁也不愿意离去。 陆安平急匆匆上台救场,而在台下还坐着一个人——陆璧青,看着这一幕满脸通红,眼中震惊、愤怒、失望、纠结,种种情绪交加,混成一种巨大的痛苦,折磨着他。 陆安平上台后将妻子护在身后,抢过话筒,仍然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很抱歉,各位,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跟妻子多年来致力于推动花丝镶嵌的宣传和发展,兢兢业业,恪守本心,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并爱上传统工艺,不敢做半点有违艺德的事。今天的事,我们一定会在查清真相后给大家一个交代,现在,请大家给我们查清真相的机会和时间,暂时离场,谢谢大家。” 梅姨举着喇叭笑了,“既然要查清真相,干嘛要大家离场?当着大家的面查清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原本已经有一小部分人听了陆安平这番感人肺腑的表白已经迟疑着起身了,听了这话果断又坐了下来。 陆安平气得咬了咬牙关,但很快恢复儒雅的笑容,“也好,那就当场查个明白,也好还林老师清白。” 梅姨便请了几个人上来,其中就有陈师傅。 陈师傅手里还捧着个托盘,盘里东西用丝绸盖着。 林雪慈脸色变了变,捏了捏陆安平的手,陆安平看见这一幕,却定了心,冲她笑了笑,让她别担心。 梅姨把丝绸掀开,陈一墨送给商师兄和初初姐的结婚礼物出现在阳光下。 台下大家站得远了,看不大清楚,但台上诸人连同主办方和相关协会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件作品精致程度绝不在朝花夕拾之下,因它是个音乐盒,一转动,渐变的点彩荷花花瓣在阳光下仿佛有着晶石的光泽,随着音乐盒的转动,微光璨璨。 “这件作品,是一个叫陈一墨的年轻孩子制作的。她六岁开始学艺,聪慧勤奋,十分有天赋,她的作品已远送国际大赛参赛,现在,她人就在欧洲参加颁奖典礼,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的后方,居然有人会盗她的创意,还敢说自己是首创!我们传统工艺的生存和传承本来就困难重重,陈一墨这孩子是个好苗子,难得的是从小就立志走这条传承之路路,从不曾动摇,一路经历多少艰难,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让她寒心的却是所谓的长辈,所谓的大师!现在这孩子还不知道这回事,回来知道了,该多伤心!”梅姨内心哼道,就他陆安平会煽情,她不会? 她还有更绝的! “陈一墨这件作品做出来以后,我们就已经申请了专利,现在专利还未批下来,但整个流程是可以看得到的,我们申请专利的时间在林雪慈这件作品之前!”梅姨直接把申请专利的流程和时间投屏在大屏上。 陆安平静静地等她说完,也安安静静地等地下喧哗声再起,而后微笑着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对着话筒说,“所以我说是个误会。陈一墨是谁?陈一墨就是我师兄的徒弟,我们本就是一家人,渐变点彩这个创意,本来就是我们师叔侄一起讨论实验出来的点子,这孩子用这个技法先做出作品,还去申请专利,实在是我们没想到的,不过没关系,我和林老师在意的是手艺的传承,而不是谁是首创,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把首创这两个字让给陈一墨,毕竟是后辈,后辈的成长比首创两个字重要得多。我们这辈已经老了,传统工艺的发扬和壮大终究要靠年轻人,只要年轻人好,我们这辈人就算做垫脚石又如何?为师者,本来就是弟子的垫脚石。” 梅姨震惊了,陈师傅也震惊了,他们万万没想到,陆安平竟然能讲出这么无耻的话来,而台下,不知真相的大多数人已经开始鼓掌了,为陆安平这样真正的大师精神而感动。 第133章 6-21 梅姨被她这模样气得眼睛冒火,原本是一次揭露沽名钓誉之辈无耻行径的行为,结果反而要给这两人的无耻再披上慈爱良师的光环?绝无可能! 此恰在此时,台下有人送上来一张纸条,点名交给林雪慈。 陆安平一把接了过来,和林雪慈凑在一起看,刚刚还跟骄傲的孔雀似的林雪慈骤然变了脸色,她下意识往底下看去,只见会场最角落的地方,有个人被推了出来。 陈家那个傻儿子! 林雪慈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怎么会来这里?纸条是他写的吗? 她紧张地看向陆安平。 陆安平却发现了陈一鸣肩上搭着的那双手,和从宣传立牌后走出来的手的主人: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少年…… 如果他没认错,这应该就是那个跟陈一墨一块长大的人,一张脸在多年前的那场大火里被烧毁,这会让却押着陈一鸣到了这里,押着他和林雪慈的把柄,递上来这样一张纸条:十万块,聊天记录。 就这么几个字,字字重如山,足以将他和林雪慈积攒了多年的名望压垮、击碎…… 梅姨却笑了,宋河生来的正是时候! 陆安平脸上那副刻上去的儒雅笑容终于僵硬,林雪慈紧紧抓着他手指,都捏出汗来了。 台上两人,台下两人,就此对望,静默,却仿佛山雨欲来前压顶的黑云,马上就要狂风暴雨。 陆安平脑子在告诉运转,要怎么办?该怎么办?那少年清冷的目光直逼台上,大约因为戴着帽子和口罩的关系,那双眼睛像寒刃一样冰凉锋锐…… 这样的目光,是给多少钱都收买不到和解的,这样的目光,还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某个人决然离去时的眼神,也是这般寒冷,也是这般风刀霜剑,不,又不一样,多年前那人还有些许“终不忍”,而眼前这个少年人,却是完完全全站在他的对立面,是……天敌。 这样的沉默和变故,让台下诸人沸腾起来了,七嘴八舌开始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有记者直接要求公布纸条内容,大会主办方也靠近陆安平,想询问个究竟,以及,这开幕式到底还要不要搞下去?真愁人啊! 完完全全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除了台上众人,还有台下始终满脸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的陆璧青…… 他在羞愧、在纠结、在痛苦、在挣扎。 在质问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达到顶点,台上父母却还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豁地站起来,直冲台上而去。 “你来干什么?”林雪慈急道。 陆璧青却没回答,直接挤开林雪慈,占据了话筒所在位置,仍然涨红着脸,对着话筒道,“各位好,我来说清事实吧。我是陆老师和林老师的儿子。没错,渐变点彩的创意的确不是我父母想出来的,就是陈一墨独创并且首创,是我,是我很喜欢这个创意,所以用不正当的方式将它窃取过来……” “你在胡说什么!”陆安平和林雪慈异口同声打断他。 “我没有胡说!”陆璧青一张通红的脸,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是我!是我盗的!我在这里向陈一墨道歉,向所有坚守在传统行业的老师和同行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第134章 6-22 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面对陆璧青那双泛红的眼睛,林雪慈终于咬牙当众承认渐变点彩这一创新是她用不正当手段从陈一墨那里窃取,跟儿子没有半点关系,但并没有说清楚窃取的过程。 这不是什么长脸的事,林雪慈连在台上多站一秒都难受,匆匆交代清楚,带着老公儿子离场而去。 这开幕式也办不下去了,草草结束,但这么多媒体的好奇心没有结束啊,一伙人一窝蜂地追着林雪慈一家三口去了,另一伙人则围住了梅姨几个。 宋河生在一片混乱中押着陈一鸣离场。 陆家三口简直如同逃生般从人堆里挤出来,上了车,林雪慈头发挤乱了,衣服也皱了,头饰还掉了一个,但她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经营了半辈子的大师名声从此毁于一旦,对梅小蕴等人的怨恨升到了顶点。 “梅小蕴这个贱人!”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反平时温柔的形象,开始咒骂,“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她也要干!关她屁事啊?她就是嫉恨我!” 陆安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眉间阴云密布。 林雪慈眼神一滞,收敛了些。她、梅小蕴和易南生之间那笔旧账,陆安平并不爱听…… 但她满心的愤恨无处发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而陆璧青这时候也看着她,他不能理解母亲怎么会讲出这句话:损人不利己的事。这怎么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呢?那位姓梅的老师明明做的是对的。当然,他也无法理解母亲盗取陈一墨创新一事,他不知道这件事父亲有没有参与,但父亲肯定是知道的啊,却纵容母亲这么做么? 这还是他引以为傲二十年的父亲母亲吗?他的整个世界都在今天坍塌了。 但林雪慈却又气又恨地训他,“你这傻孩子!你去承认干什么?你不承认,我们总有办法扭转局面的!” 陆璧青的脑子里是混乱的,轰轰直响,有东西在倒塌,有东西在萌生,他的整个世界观仿佛都要重建,却不知道该怎么建。 他愣愣地看着母亲,喃喃问,“怎么扭转呢?” 林雪慈被陆璧青问住了,主要是被儿子的眼神震住了,陆璧青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浮动的伤心和失望以及很多很多其它东西让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继续否认,顺便泼个脏水给陈一墨吗?”陆璧青的眼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林雪慈移开眼睛,不敢和儿子对视。 陆安平皱起眉,“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先不说别的,你心里有想法,可以私下里和我们说,这样把你妈逼到绝境,你怎么忍心?你明明知道你妈妈不可能让你背负骂名,自毁前途!” 他也不想啊…… 他一点儿也不想逼妈妈,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真的想替妈妈把这个罪名扛下来,他是妈妈的儿子,妈妈错了,他去扛就好了,但正义公理总要还给人家的…… 陆安平见他不说话,继续教训,“父母是自家人,别人是外人!这不是一件小事,这件事足以毁掉我们家全部事业和你妈妈一生名望,也会毁掉自己的前途,你就没想过?” 他想过的啊…… 他红着眼眶问他爸,“所以,因为是自己人,因为是爸妈,错了也是对吗?” 陆安平被他问得一怔。 “可是爸爸,明明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人要心怀大善,刚正不阿,诚实勇敢,爸爸,哪一个你是对的呢?”会毁掉妈妈名望,会毁掉自己前途,他都想过。他难过吗?他难过的,可是,跟父母在他心中神一般的形象坍塌相比,这点难过根本不算什么。 他出生在一个富有幸福的家庭,父母是业界大师,备受尊重,他走到哪里都自带光环,但有一天,现实突然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原来那个神祗一般的父母居然有这么龌龊卑鄙的一面,父母给他树立的世界观,被他们自己颠覆,这样的巨变,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了…… 第135章 6-23 梅姨那边算是大获全胜,只是这胜利之余未免诸多感慨。 “歹竹出好笋!想不到林雪慈居然养出这么个好儿子!”梅姨唏嘘。 陈师叔没接话,只为最后的结果感到满意,林雪慈自己没脸再继续参展,拿回作品,退出展会,而陈一墨那个送给初初做结婚礼的音乐盒却替代林雪慈的作品收入了展会。 宋河生没跟他们一道。 他在会场晃了一圈,事情差不多了结,他押着陈一鸣从人群中悄然隐退,以致,林雪慈后来还在人群中找过他俩,却没发现人影。 陈一鸣觉得,宋河生就是个魔鬼,而他这辈子要被这个魔鬼吃定了,只要跟宋河生在一起,他就觉得身边阴风阵阵…… 他以为这事儿到此为止了,一回到河坊街他就缩着脖子老鼠似的想溜回家藏起来,但宋河生没让,他稍稍走远点,宋河生就揪住了他。 “河……河……河……”他“河”半天“河”不出所以然,整个人抖个不停。 宋河生漠然看着他,“别慌,不打你,去你家。” 听见“不打你”三个字,陈一鸣非但松了口气,还全身一松,差点软倒在地上,至于回家什么的,他倒是不怕,告状么?他妈反正只会帮着他,何况,这事儿他妈也有份。 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宋河生回家,一进去,他就想往房间里钻,被宋河生逮住了。 付英英正好在家,见状惊讶,“你这一上午去哪了?”见宋河生拎着陈一鸣不放,马上变脸护犊子,手里的菜刀都快舞到宋河生脸上来了,“你这是干什么?欺负我们一鸣吗?” 宋河生轻轻易易就闪开了,推了把陈一鸣,“自己说!” “说什么说?说什么说?”付英英步步紧逼,手里的菜刀舞个不停。 宋河生干脆把陈一鸣往中间一拉,那菜刀差点舞到陈一鸣头上,付英英才消停了。 “不说我说了?”宋河生又道。 陈一鸣是不怕在付英英面前说的,说就说呗! 他把付英英都知道的事说了一遍,不外乎就是付英英还记着林雪慈要买秘籍的想法,怎么会不记得?毕竟有条人命在里面!而陈一鸣偷完陈一墨电脑,发现陈一墨画的那些奇奇怪怪看不懂的图,悄悄告诉付英英,付英英再找上林雪慈,没想到轻轻易易又得了十万块! 付英英听到这里心里寒意一起,再也嚣张不起来,看着宋河生,充满戒备,“你想干什么?” 宋河生目的很简单,“墨囡从此以后就搬离陈家,不再回来住了!” 陈家太多乱七八糟的事,他替陈一墨做了主,他实在不放心陈一墨在住在这个老虎洞里,就着这事把话挑明了,这个时机比上次陈一鸣找人欺负陈一墨还好。 付英英心里想着别的事,对宋河生这句话没啥反应,宋河生只当已经告知,不再多话,“我会跟陈叔再说一声的。” 说完,宋河生就走了,付英英一把抓过陈一鸣,“你还跟他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陈一鸣其实吓得要命,猛摇头。他知道妈妈所说的别的事是什么…… 付英英松了口气,握紧了陈一鸣的肩膀,“记住,永远不要再跟任何人说!忘了它!一定要忘了它!” 但陈一鸣怎么忘得了? 当晚他就做起了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付英英起来看他,把他叫醒,发现他又尿了床,床上湿漉漉的一大片,陈一鸣却只顾着抓着她发抖,“不是……不是我……不是我烧……” 付英英一把捂住他的嘴,身后,陈亮也起来了,“大晚上的又吵什么?” 陈一鸣眼睛不住往上翻,露出大半眼白,“呜呜呜”地,被付英英捂着说不出话,眼里全是恐惧…… 第136章 6-24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下午,付英英接到电话,对方要她退回十万块钱。 已经到手的钱付英英哪里舍得退出来!下意识就去捂口袋。 哪知对方却说,“别忘了几年前的大火,不想你儿子坐牢就把钱退回来!” 付英英慌了,“那件事……那件事你……你也……” “我只叫你拿东西,可没叫你杀人!我充其量罚点钱,你儿子就等着偿命!” “你……你……”付英英嚣张了一辈子,那也是在河坊街,此时此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天下午五点前,我要收到钱!” 电话就此挂断,付英英一屁股坐在地上,既心痛那十万块钱,又害怕多年前那个把柄握在别人手里终是后患,内心惶惶,一时拍着地大哭起来。 而远在异国的陈一墨却完全不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她和向挚这会儿正准备去看《最后的晚餐》,向挚好不容易预约上的,毕竟耳熟能详的世界名画,哪怕时间很赶,也得去见识一下真迹。 然而,他俩还没上公交车呢,向挚手机就响了,陌生的本地号码。 都是学生,买了张卡平时也没人会打电话进来,向挚听见声音还愣了一下,接听,而后脸色就变了。 陈一墨只听见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这异国他乡的,女孩?程舒吗? 再听向挚说下去,果然…… “你现在在哪里?”向挚语气很不好,要骂人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程舒在那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那你又是拿的谁的手机打电话啊?”向挚这人,跟温柔细心这些词是挂不上钩的,至少,在程舒面前从来就没挂上过。 “不知道……”程舒看了看旁边的外国女孩儿,在向挚差点暴走怒问她“你知道什么”之前哭着说,“一个外国人……” “把手机还给人家!”向挚皱着眉头,火药味冲天。 接着,另一端传来外国女孩讲英语的声音,夹杂着程舒的抽抽噎噎,这般磕磕巴巴的,向挚总算是问到了程舒现在所在的位置,虽然这个地方他也找不到,但把地点死记硬背下来还是可以的! 等向挚挂了电话,陈一墨问他,“程舒怎么了?” “迷路了,还遇上小偷,手机钱包护照全丢了。”向挚硬邦邦的语气,末了,看了眼她,觉得抱歉,“不好意思,我没有对你发脾气的意思。” 陈一墨笑笑,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对她发脾气。 “你能自己找到教堂吗?”向挚问她。 陈一墨点点头,“你赶紧去找程舒吧。” “好!”说完向挚好像又要给自己这一行为找补,“一起出来的,都是中国人,我总不能不管。” “嗯!当然。”陈一墨再度点头。 向挚看着她,突然有点两难,“你真的能找到?不然你别去了,我们以后再找时间去,我真怕找完这个又要找另一个!” 说来说去,最终,陈一墨跟向挚一块儿去找程舒了。 并不顺利,绕了几圈冤枉路,才终于找到那个街心小公园的长椅,街边有家冰淇淋店grom,程舒正坐在长椅上捧着杯冰淇淋一边吃一边哭。 骄傲又强势的程舒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向挚和陈一墨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发现,眼角挂着泪珠,嘴角沾着冰淇淋渍。 向挚气又不打一处来了,“你可以啊!你不是钱包丢了吗?还有钱买冰淇淋?” 程舒在这异国他乡迷路这一回,还真吓着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竟然也受了向挚的怒火,还解释,“是刚才借我手机的外国女孩给我买的……” 向挚气得都不看她了。 程舒看看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冰淇淋,“还挺好吃的,开心果味儿的,我以后请你们吃啊!” 你们,这还包含了陈一墨…… 第137章 6-25 向挚一点不客气,“你拿什么请啊?” 程舒现在“人穷气短”,瘪瘪嘴,没再说什么,以她的傲气,也没法开口跟向挚或者陈一墨借钱,是以,精神十分萎靡,只默默跟着他俩。 没钱,又怕再迷路,还能怎样? 陈一墨看着这两人,暗暗笑了笑,她倒不是不愿意给程舒借钱,只是,这不多事吗? 向挚还给程舒预约了大使馆护照补办,看了下时间,不太确定是否能赶得上看画,问程舒,“我们要去看画,你呢?” 程舒看了看陈一墨,表情又委屈,又想保持骄傲,十分精彩。看什么画?她又没预约票! “那我们先走了,你回去吧,从这走路都能回酒店,我给你画个地图……”向挚拿出纸笔。 程舒更加气鼓鼓,对陈一墨短暂的友好结束了,又开始瞪陈一墨,陈一墨觉得自己很无辜啊…… “不然,你们去看吧?我回酒店去了。”陈一墨打算做一件好事。 “不用!” 结果,这两人异口同声反对。 “我不用你让我!”程舒说。 “不用管她!”向挚说。 陈一墨:…… 好吧,她终究还是多事了,她决定不插嘴了。 “走吧。”向挚把手画的地图塞给程舒,叫上陈一墨,打算往教堂去了。 程舒拿着地图,瞪着那两人的背影,眼睛要冒火。骄傲的人设不允许她输!可是,那两人越走越远了!她对地图天生无感!尤其向挚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南啊北的,她当然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可是,这口诀搬到现实里,哪儿是上啊? “那个……”迷路的恐慌,终于让她放弃挣扎。 向挚听见,回头,“还有什么事?” “我那个……房卡也丢了,进不了房间……”情急之下,也找不到特别机智的借口,当然示弱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这个问题答案很多,最简单的不就是找前台开门吗? 程舒走上前来,“我护照丢了,前台不相信我,不给我开门怎么办?我证明不了自己就是房间主人,而且,本地人的英语烂得不行,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转过弯来的程舒明显说起借口来自如了许多。 本地人表示受到了伤害…… 向挚看着她,沉默不语,直到程舒自己都被向挚看得心虚,眼珠子左顾右盼,向挚才开口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程舒努了努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就是不能先开口! 向挚默了默,“那你跟我们一起吧!” 程舒眼睛一亮,偏偏要掩饰,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下,特别为难的样子说,“那……行吧……” 陈一墨:……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还有很多,但跟着去看画绝对不是最佳选择,毕竟,程舒没有票进不去,只能在教堂外等。 可程舒看起来并不介意等,而且指着不远处的咖啡厅,“我在这等你们,没事的。” 向挚说她,“你当然没事,你有钱喝咖啡吗?” 陈一墨头大,向挚,就你这直男属性,难怪大学四年没女朋友! 程舒很是理直气壮,“没有!你给我付!回国以后我三倍还你!”就差把“我家有的是钱”这几个字写脑门上了。 第138章 6-26 程舒还不还钱的,那不是陈一墨该操心的事,反正,她和向挚看完画出来,程舒果然还老老实实在咖啡厅坐着等,看见他俩出来,笑眯眯地迎上来,当然,最主要是迎上向挚。 “你看,我是不是没有生气?”程舒指着手表,示意她等了这么久,她都没发脾气。 向挚对此特别不放在眼里,看都没看她,“你生气吧!” 说完就径直走了,那眼神分明写着几个字:谁在乎? 程舒等人没生气,但这会是真生气了,这要是在国内,她的爆脾气就按不住了,可这不在国外吗?她不认识路吗? 眼看着公交车来了,向挚带着陈一墨都要跨上车了,她再等不下去,绷着脸就直追过去了。 颁奖典礼在晚上。 程舒打扮得像在逃公主一样在陈一墨和向挚面前转圈,“好不好看?今年cd的高定!我爸给我买的!” 这话让陈一墨和向挚都不好回答,不过,陈一墨现在已经总结出了经验,程舒的话往往并不是说给她听的,程舒的事也无需她多嘴,所以淡然地只当自己不存在。 可向挚那家伙,也绷着个脸,完全当眼前亮闪闪的程舒不存在…… 程舒眼见着眼睛就瞪圆了。 眼看向挚和陈一墨要从她身边走过,她急得再度拦住他们,说话的对象转向了陈一墨,而且明显纯属没话找话那种,“陈一墨,你的衣服是什么牌子?” 眼神里的优越感不加掩饰。 陈一墨当然穿不起什么高定,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因为程舒的挑衅而暴走,事实上她今天穿的礼服中国风十足,所以,程舒的优越感继续爆棚,“你穿的国内的牌子吧?好看是好看,就是档次不高,不适合今天这样的场合,我还有一条裙子,跟我身上这件同一个设计师的,我借给……” “不用了!”向挚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程舒的热情。 程舒不乐意地翘起了下巴,“我跟陈一墨说,又没跟你说!你凭什么插嘴?” 向挚面无表情,“就凭……陈一墨身上穿的,是我设计的礼服!” 程舒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合不上,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她长大的嘴愿意吞一大把进去!但是没有,怎么办? 怎么也不能输阵仗! 她眼珠一转,绷紧脸,“为什么你给陈一墨设计不给我设计?” 向挚看着她,悠然一句,“我的设计档次不高,也不是什么高定,不适合今天的场合。” 程舒:…… “走吧。”向挚叫上陈一墨,再没搭理程舒。 程舒终于消停了。 陈一墨倒觉得,程舒就算不穿cd的高定,也不需要向挚来设计礼服,性格乖张的女孩,才气是有的,比如,当颁奖典礼司仪念出“shuchengchina”这几个词的时候,程舒惊喜的笑容和满面容光胜过所有高定的加持。 程舒获得了铜奖。 她抱着奖杯下来,再看陈一墨身上的礼服,忽然就觉得自己身上的高定不那么耀眼了。 她在向挚身边坐下,踌躇满志,“向挚!你给我等着!我不稀罕你给我设计什么礼服!我,程舒,要让我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全球顶尖设计师名单里!总有一天,我会有属于我自己的高定!” 向挚挑挑眉,什么也没说。 颁奖仪式在继续进行,只剩金奖了,但在场设计师还有若干名,也就是说,其实虽然邀请了多位参赛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奖,看起来一大半都是陪跑而已。 抱着奖杯的程舒已经在“安慰”向挚了,“虽然说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但你的设计主要在于不被人理解,特别加入的莫名其妙的元素,对于外国人来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没关系,比赛年年有,你下次再参加,好好设计,注意设计外国人能看懂的东西就好了,你的才华还是有的。” 这话,分明就是将向挚的“失败”归咎于陈一墨“莫名其妙的元素”了,肯定向挚才华的时候,隐隐还有一种“虽然你有才华但不如我”的优越感。 向挚根本就没理,至于他能不能获奖,他自己真没底。其实程舒说得有道理,设计点不那么标新立异的作品,迎合别人的口味,可能更保险,但,那就不是他向挚了! 陈一墨都觉得向挚应该得不了奖了,程舒的话她也听见了,但她并不觉得应该对向挚感到抱歉,艺术,本来就是无垠的,创造力就该天高任鸟飞,如果要给鸟划一个笼子,那不是她的初衷,相信,也不是向挚的。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却都懂得了彼此,不由相视一笑。 能不能获奖重要吗?当然重要,可是,又不是最重要! 程舒看见这两人那么默契的一笑,气得扭过了头。 第139章 6-27 只听台上司仪在宣布入围金奖的作品,虽然不再抱希望,但向挚还是很紧张,没想到,第一个出现的名字就是“zhixiang、yimochen,china”。 “向挚!有你!”程舒比他更沉不住气,非但大声喊了出来,还揪住了他的手。 向挚的注意力全在屏幕上,完全忽略了她的动作。 金奖一共四人入围,宣读完入围名单后,司仪饱含激情的声音宣布唯一的金奖最终花落谁家,当“zhixiang、yimochen,china”再度响起,整个会场掌声雷动。 “向挚!是你!你获得金奖了!你……你……”莫名其妙的,向挚和陈一墨没哭,程舒居然哭了。 后来,程舒为自己情绪的失控解释:我当然高兴,只有同样强大的你,才配做我的竞争对手,不然有什么意思? 不管程舒要怎么强行挽尊,在这个时间点上都不那么重要,向挚是真的高兴,陈一墨也替他开心,院长亲手给他们颁奖,还向他们抛出橄榄枝,欢迎他们过来留学,当然,申请的程序不可少,但这对向挚来说,是一次特别有利的经历。 向挚高兴得请陈一墨吃冰淇淋的时候把程舒也捎带上了,就请的程舒吃的那种开心果味的,程舒难得地没有和向挚抬杠,三个人走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说说笑笑,齿间开心果的味道,那是青春的味道,是对未来无限憧憬无所畏惧的味道。 也是,思念的味道。 陈一墨回到酒店给宋河生打电话,不管时差,也不管宋河生这时候在干什么。 千山万水,都变成手机里一声又一声的“嘟——嘟——”。 当这“嘟嘟”声终于变成一声清晰的“喂”,陈一墨却不说话了。 “喂?喂?”宋河生连续“喂”了几声,“能听到吗?墨囡?是信号不好吗?” 陈一墨总算“哼”了一声。 “怎么了?墨囡?”宋河生站在窗口,打开窗户,心提得跟他想象中的信号似的,随时要断点。 陈一墨再“哼”。 “怎么了?不开心吗?”他以为她没获奖,心里琢磨着安慰词。 哪料,陈一墨却说,“你还记得我啊?” 酸溜溜的,像初夏河坊街上摆摊卖的青青的李子。 宋河生:…… 他怎么会不记得? “你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她等了好几天,倒要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主动联系她,结果,是白等了! “那个……国际长途贵……”他喃喃解释。 “哼!消息也不发?” “那个……” “别那个了!宋河生!小时候你每次在宋婶面前撒谎就要先说’那个’!” 他苦笑,小姑娘厉害得很。 “宋河生!你想不想我?”厉害的小姑娘语气咄咄逼人,“说,想不想!” 他顿了顿,“那个……想。” 陈一墨气得跺脚,“你故意的!你把’那个’去掉!”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淡淡地笑,“在国外吃了什么好东西?” “冰淇淋,开心果味儿的!” “好吃吗?” “好吃!回家你给我做!” 宋河生犹豫了,“国外的东西,我不一定会做。” “那你就慢慢研究!一回做不出来做十回,一天做不出来做一年,一年做不出来做一辈子!时间长着呢!” 陈一墨慢慢躺到了酒店床上,窗外是异国的夜,空气里仿佛都是甜品的味道,果味儿、奶味儿,又香又甜。 青涩的年轻时光,总觉得岁月漫长,“一辈子”这样的承诺想当然轻轻易易便能许出去,某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已经过去许多年,时间把坚定不移相信的人和事轻轻易易便带走。 第140章 7-1 陈一墨载誉而归,当然是要宋河生来接她的。 像只骄傲的小公鸡,在机场出口四处张望,直到看见宋河生,愈加地昂首挺胸了。 她出去这几天,连续下了几场雨,气温骤降,宋河生看见衣着单薄的她还要摆个神气活现的样子,不由好笑。 走上前,忍着摸她头发的冲动,把随身带着的她的厚外套给她披上。 陈一墨自己也笑了,自然而然把手里的行李都交给他。 “一个人吗?”宋河生顺手接过,问。 陈一墨眼一瞪,警惕心又起了,“你不是来接我一个人的?你还在期待谁?”他不认识程舒,而且,程舒坐的头等舱,早走得不见影了!这不是在问向挚在问谁? 身后响起嘻嘻嘻的笑声,“宋河生,我在这呢!你在找我吗?” 陈一墨气得瞪着宋河生不眨眼,鼓着腮帮子,像只松鼠。 宋河生实在没忍住,喷笑,伸手摸了摸她脑袋,“走了!” “等我啊!等等我啊!”向挚挤上来,还把自己的行李往宋河生手里送,一边转头问,“陈一墨,你跑那么快干嘛?拿了行李就跑,我追都追不上。” 说完却发现陈一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 他低头看看,没发现自己身上哪里有问题啊,难道脸上脏?不禁伸出摸脸,却听陈一墨毫不客气地骂他,“往哪放呢?我说你!你行李往哪放呢?你自己没有手吗?” 向挚讪讪把行李收回来,陈一墨用力把宋河生一挽,拉着宋河生大步往前走。 向挚自己拉着行李跟上来,走在宋河生另一侧,附耳在宋河生耳边小声说,“你女朋友太厉害了!这么凶!” 宋河生微微一笑,笑容被口罩遮了,眼神里的温柔和宠溺却挡不住。 陈一墨一看,气哼哼的声音更响了,用力把宋河生一扯,隔着宋河生对向挚不客气,“我们今天没空,你自己回去!” 向挚咧嘴一笑,冲宋河生道,“你们去哪?是去庆祝吗?我们一起啊!” 陈一墨气得,怎么有这么看不懂眼色的人呢?“我跟我河生哥有事,你跟着不方便啊!”我河生哥!我!我的!你懂不懂? “有什么不方便啊!又不是没一起喝过酒!走啦!大不了今天我请客!”向挚大咧咧地把胳膊搭在宋河生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争争吵吵一路,向挚还是赖着跟他俩回了小屋。 晚上,陈一墨和他,两人一左一右守着宋河生,桌上好几包开心果,一堆果壳。 宋河生在给他们做开心果冰淇淋。 冰淇淋已经冻在冰箱里了,现在就是等。 向挚等得咽口水,“宋河生,怎么有你这么会美食的人?想把你带回家。” 这话又惹恼陈一墨了,又要跟向挚急,宋河生剥开一颗开心果,把果仁往她嘴里一塞。 她嚼吧嚼吧,算了,懒得跟这人废话! 向挚笑嘻嘻地,凑了个大脑袋过去,张开嘴“啊”地一声。 “你干嘛?”陈一墨没好气地问。 “我也要吃开心果……”他还娇娇的语气。 陈一墨简直想把一堆果壳扔他脑袋上! 宋河生暗暗摇头,拉着陈一墨去厨房了,“不理他。” 嗯!这话陈一墨爱听。 在等待开心果冰淇淋的时间里,宋河生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给陈一墨接风。 没喝酒。 有向挚的地方,谁还喝酒啊? 好不容易,终于盼到冰淇淋冻成形。 宋河生把它取出来,先给陈一墨喂了一口,眼神里充满期待,“怎么样?像吗?” 陈一墨细细抿着,缓缓摇头。 “那我明天再试试!”宋河生只好道。 陈一墨握着他的手,“不过也好吃就是了!你别急啊!慢慢试!” 一旁,向挚挖了一大勺,往嘴里一送,边吃边皱眉。 “怎么?难吃?”宋河生还怕墨囡说好吃是安慰自己。 “不是……”向挚眼神里充满疑惑,“我再吃一口试试。”又挖一大勺。 “喂!都快被你吃完了!你给我!” 勺子和冰淇淋碗都被陈一墨抢去。 第141章 7-2 陈家的墨囡从国外领奖回来了! 老河坊街的街坊们都与有荣焉。 宋河生和陈一墨牵着大黑走过河坊街的时候,熟人都出来打招呼,一个个笑盈盈的。刘师傅、卖绣品的姑娘、胖丫爸妈,还有胖丫和她未婚夫。 一路走着,连大黑都趾高气昂神气活现的,好像知道它的女主人了不起似的。 哦,对,胖丫的咖啡店终于开张了,可惜陈一墨没能赶上,宋河生代表两人送了个花篮。 胖丫还跟着他俩来玩,当然,主要是来取她叮嘱陈一墨给代购的东西。胖丫今年毕业,打算毕业马上结婚,从现在开始就在攒结婚用品,首饰什么的当然在陈一墨这里订好了,但还有别的东西呢,胖丫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女儿结婚,可着她的心意来! 陈一墨把东西交给她,行李箱里一半是给胖丫带的…… 胖丫抱着她的包包和护肤品,乐得在陈一墨脸上吧唧一下,“辛苦你了,墨囡!我结婚你要给我当伴娘啊!” “好!”陈一墨笑。胖丫的快乐也感染了她。 胖丫急着把她买的东西跟葡萄分享,“墨囡,我晚上再来陪你说话,或者你来我店里玩!我这时候先把东西拿回去!” 说完,哗啦啦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人影。 宋河生帮陈一墨东西收拾好转身就去了厨房忙碌。 陈一墨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练地切菜炒菜,蹲下来,把篮子里几个地瓜洗干净,再把板栗切个口,一边收拾一边说,“河生哥,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头儿这里,都是我做饭的,你跟胖丫两个只晓得玩!” 宋河生回忆起那个皮皮的自己,不觉笑了。 “所以啊,人都是有因果的,现在就轮到你咯!”陈一墨笑,“河生哥,等下我们在院子里升堆火,烤地瓜吃行吗?” “好。” 虽然天气转凉,但小院里炭火烧得旺旺的,摆张小桌,再升个炭炉,两人直接烫菜吃,就跟从前老头儿还在的时候那样,也不是什么正经火锅,就随意炖一锅油辣汤,煮菜吃,当然,现在有了宋河生厨艺的加持,味道可比陈一墨小时候那不专业的乱炖好多了。 桌下的炭火里,已经埋进了红薯和板栗,渐渐散发出香味,大黑趴在火盆旁,舒服地耷拉着眼皮,眼看又要打盹。 陈一墨吸着鼻子,贪婪地闻着这样的空气,一脸享受,“这是冬天的味道啊!好暖和……” 大黑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陈一墨的话,挤到陈一墨脚边来,蹭她的手。 陈一墨笑了笑,伸手撸它的毛,大黑便舒服地眯上眼。 陈一墨乐了,“我们大黑,永远是傲娇小王子!” 陈亮就是这个时候到小院来的。 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宋河生看见了他,叫了声“陈叔”。 关于展会那场变故,宋河生都说给陈一墨听了。 陈一墨震惊的同时,也隐隐感受到什么,幼时的记忆加上梅姨他们的反应,串联起来其实是有诸多疑点的,至于她的养父母一家人…… 她对门口的人笑了笑,“爸,怎么不进来呢?” 陈亮哪有脸进门? 第142章 7-3 他看着陈一墨跟大黑亲昵,内心里更是惭愧得不行。 墨囡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哪能不知道她的秉性?凡是对她好的人,她都十分珍爱,连对一只老狗,都这样好,作为她的养父母,但凡对她好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样,他这个当爸的又何至于被家里母老虎逼着来和女儿缓和关系? 是的,付英英如今后悔了。倒不是后悔自己对不起墨囡,而是后悔没和墨囡搞好关系,墨囡出息以后占不到便宜,毕竟她的生财之路从此堵死,到手的钱还被人要回去,而街坊们个个说墨囡以后要赚大钱的,偏偏宋河生还做主斩断了墨囡和陈家的关系,这让付英英如热锅上的蚂蚁,指使着他来讨好墨囡。 他倒是真想来看看墨囡,只是来看看。 如今看见她好好儿的,笑得开开心心的,他心里也安稳些。 陈一墨再次叫他进去。 他磨蹭了一下,进了门。 宋河生冲他点点头,不冷淡,也没有过多热情,然后闷头往里下菜。 陈一墨给他加了张凳子,加了副碗筷,还取了只酒杯。虽然宋河生和陈一墨都没有喝酒的习惯,但小院里还是备得有米酒的。 陈亮再三推迟,最后只说服陈一墨把酒收了,他就坐下来吃两口菜。 冬夜的小院,丝丝冷风,但桌底火盆旺,桌上火锅也热乎,并不觉得冷,反而脸上身上都烤得热烘烘的。热乎乎的锅子,宋河生还调了辣椒酱,一边吃,陈亮也一边问问陈一墨在国外有什么见识,陈一墨便和他说着国外的见闻,有些事是宋河生听过一遍的,但仍然含笑看着她,听得特别认真细致,还时不时往陈一墨碗里夹烫好的菜。陈亮没听过,只觉得大开眼界,毕竟电视里看和自己身边的人亲身经历还是不一样的。 渐渐的,陈亮能插的话就少了,全是墨囡和宋河生在说。墨囡在家里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好像十几年加起来都没他今天听到的多,当然,家里也没有人会听她说话…… 火锅热腾腾的白烟将他脸蒸得微红,也蒸得他的眼眶泛了红。 这才是家吧…… 空气里都是红薯的香味,一家子围着锅子吃晚饭,说说笑笑,再寒冷的天气也是温暖的。 陈亮想起自己那个不是骂骂咧咧就是摔东摔西的家,付英英要他说的那些话,他是怎么也不会说出口的,他本来就不打算说。有这样好的一个家,还回去干什么呢? 他没有在小院待太久,焖在火盆里红薯还没熟透,他就起身要告辞,陈一墨留他再坐会也没留住,转身就走了。 陈一墨送完他回来,发现桌上陈亮用的那只碗底压着一叠钱。 陈一墨知道,这肯定是陈亮偷偷攒的私房钱,摇头暗暗叹息。 “叹什么气?不想拿就还回去,我有钱。”宋河生去火盆里扒拉红薯,扒出来一个小的,细细吹干炭灰,剥皮。 陈一墨笑着看他。 “笑什么?”宋河生脸色滞了滞,耳根有点红,“当然,不像那些人那样有钱,但……” 他话没说完,陈一墨就把凳子拉到他身边,从他胳膊底下一钻,整个人埋在了他怀里。 他僵住了,而后听见陈一墨在他胸口笑,“就喜欢听你说你有钱的样子!” 若是别人,一定会觉得陈一墨贪钱,但宋河生不会。 陈一墨不稀罕什么钱不钱的,就喜欢听他这样理所当然跟她不分彼此的样子。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他们的一切都是共有的。 但陈一墨现在不缺钱了,这次比赛奖金很多,她和向挚一人一半,她的那份,她存起来了。 宋河生觉得胸前口袋被她塞进了什么东西,低头掏出来,原来是张银行卡。 第143章 7-4 宋河生不明白她的意思。 陈一墨靠在他胸口,眉眼弯弯,满是憧憬,“河生哥,你看胖丫他们,现在多好啊,对未来有计划,有奔头,一步步地,慢慢把生活抓在手里,那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生活和未来呢……” 宋河生拿着银行卡,身体和表情都是僵硬的。 “河生哥,从现在开始,我们也慢慢规划我们的未来吧?这张卡是我们的共同账户,我的奖金,我以后赚的钱,还有你的,我们都存在里面,既是以后的创业基金,也是生活基金,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呢,我们事业要起步,我们自己的家要建设,要赡养老人,还有……养育孩子。” 她很认真地在跟他讨论这个事情,说起养育孩子的时候也没有害羞,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倒是宋河生的眼睛,里面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你说话啊,河生哥?听见没有?”她没听到他的答复,推了推他。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听见了。” 她抿嘴一笑,抢过卡,再放进他口袋,“这卡你拿着。” 宋河生要往外掏,她紧紧按住不放,“你拿着,放你这,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 她家的情况,自然是指的贪婪的付英英和不争气的陈一鸣。 宋河生这才不推巨了,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得,就全存这里吧,反正,都是她的。 ”你每个月多少钱?“陈一墨问,好像她从来没问过他在胖叔家餐馆工作工资多少。 他眼底泛起微微的笑意,“想管家?” “迟早的事!”陈一墨现在不想管,但以后结婚了,就说不准了。 宋河生也不说话,灯光下,眼里浮浮沉沉的。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陈一墨便有些不安分。 他棉外套敞着,她靠着他,手便趴在他毛衣上,渐渐的,手指钻进他毛衣洞里戳啊戳的,戳他胸口的肌肉…… 板栗在火里“噼啪”一声响,溅起火星数颗。 他浑身一颤,仿佛被被这火星给烫着了。 他抓住她的手,转了个话题,既然提到她家的情况,那就跟她交底,“你家那边,上回我就跟他们说了,从此不再回陈家,以后回来,就来这个小院住,你的东西,抽个时间让陈叔都带过来。”提起陈亮,他又道,“本来想让你彻底跟那边断关系,但只怕也难,毕竟陈叔不是坏人。” 陈一墨静静听着,微笑点了点头。 宋河生觉得她过于冷静了,从接她回来路上跟她讲盗取她创意的事到现在,她都没生过气,不由问,“你不怨他们吗?陈一鸣和陈婶儿?” 陈一墨的手指始终不安分,不戳他毛衣了,又缠上他的手指,跟他的手指玩,玩了好一会儿,他还以为她不想说陈家那俩人呢,就听她的声音细细地响起,“河生哥,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是不是要怨他们。” 她抱上了他的腰,整个人趴在他怀里,“小时候在福利院,知道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但是院长的手好暖好暖,院长的声音又温柔又好听,院长就是我心里妈妈的样子,可是院长妈妈有那么多小朋友要照顾,那时候,没什么大的奢望,就希望院长妈妈每天能多牵一会儿我的手,能多抱我一小会儿。后来,爸妈把我领回家,又有了弟弟……” 她在这里短暂停顿,而后继续说,“你知道吗?爸爸每天回来都会给我带一颗糖,只有一颗,水果味儿的,偷偷喂给我吃。很甜很甜。那时候,我的心愿就是,我只要有这颗糖就够了,它可以甜很久很久……” 宋河生懂她这两秒的停顿是什么,是有了陈一鸣后她在陈家的苦,至少在他看来是苦的,可是,她却把它们变成了两秒钟的停顿,只在乎那一颗糖的甜。 陈一墨在他怀里笑,“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本来以为我只有一颗糖,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原来泡在蜜罐里。河生哥,我有了你和老头儿,还有大黑。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多庆幸,当年我爸妈把我带回家,让我可以遇见你们,拥有你们,那是我愿意用一切来交换的幸运。所以,你问我是不是怨他们,河生哥,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想,能有你们,是多么好的事啊!我突然就变得贪心起来,我不仅仅只要一颗糖了,我要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泡在这个蜜罐里,河生哥,好不好?” 宋河生低头看她,正好她也仰起头来,含着笑,眼里仿佛有星星。 他不知道他的口罩是怎么取掉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凑上来的,不知道她是怎么蹭来蹭去还要调皮地冲他挤着眼评论“这蜜可真甜”,最后,是怎么拥抱在一起缠绵难舍就更不知道了…… 他清醒过,却也糊涂着。 也许,只因那晚炭火太旺,使人昏沉。 “噼啪”,一颗爆栗爆开,从炭灰里弹出来,正好砸在宋河生压着陈一墨后脑勺的手背上,又烫又痛,总算把他砸醒。 他满脸通红,站起来就往房里跑。 陈一墨捡起板栗,看着他背影笑,双唇红艳艳的,“河生哥,剥板栗吃!” “等下!”他慌里慌张的。 陈一墨低头看看趴在脚边的大黑,小声和它嘀咕,“他是胆小鬼,对不对?” 大黑呜呜几声,继续睡去了:太暖和了,不要吵我! 片刻之后,宋河生到底还是回来了,衣服前襟湿湿的,前额发尖也湿湿的,就……洗冷水脸去了呗! “胆小鬼!”陈一墨又小声嘀咕。 “说什么?”宋河生问。 “没什么……”她软软的声音,黏糊糊的,像糯米黏在手指上的感觉。 宋河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颊,像在惩罚她的不乖。 “好了!吃板栗!”还有点粗声粗气,拾起板栗开始给她剥。 剥好一颗,喂给她,她张嘴都张得没精打采的。 他也是无奈了,只好说,“你毕业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想都别想!” 毕业?陈一墨算算,还早着呢!想都不能想么?她怨念地看他一眼,正好对上他严肃的目光,跟教导主任有一拼! 第144章 7-5 陈亮是缓缓走回去的。 慢吞吞走过河坊老街的夜光灯火,慢慢穿梭在游客的欢声笑语里,好像那个现今叫旧曾谙的小院里红通通的炭火的温暖不曾远去,直到长街走尽,通往家里的那条路光线渐渐暗淡,他才加快了步伐。 陈家就住的二楼,楼道里一片漆黑,不似其它楼层,有人来声控灯会亮。 但他已经习惯了,闭着眼都能走回家去。 老安置区,不像后来的小区有物业管理来负责公共区的服务,这楼道里的灯就成了私人问题,别的楼层,灯泡坏了,住户自己买个灯装上去,但这层不行,这层只住了陈家一户,对面那户人家房子一直空着,要付英英买灯泡来装,那就跟要她一年岁数似的,她能跳起来脚来骂人,还说什么她家二楼,用不用灯都一样,需要照亮的是楼上的用户,这灯泡,该楼上的来买。邻居们知她是这个德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就谁也不来惹她了。 陈亮走完黑乎乎的楼梯,进了家门。 门内倒是亮堂,比灯更亮的大概是付英英的眼神,看见他回来好似看见了存着上的存款,一个个数字地在往上涨。 陈亮没说话,往房间里走。 “怎么样啊?”付英英拉拔了他一下,挡住他。 “什么怎么样?”他装不懂。 “啧!”付英英不满地啧了一声,“跟墨囡啊!关系搞好没有?墨囡是个什么态度?” “还好,留我吃饭,聊了会天。” 付英英喜上眉梢,“这可太好了!宋河生也在呢?” “在!”陈亮点头。 付英英这下放了心,其实啊,自己家那个养女她是不怕的,左右是个闷性子,怎么摆布她有把握,她就是担心宋河生,这小子有股狠劲,又绝情,要是他不准墨囡和他们陈家来往,那就有点困难。 她把陈亮看做大功臣,笑嘻嘻地按着他坐下,问他,“怎样?墨囡这次拿国外的奖,拿了多少钱?是美元吧?” 陈亮白了她一眼,“她又不是去的美国,拿什么美元!” “反正是外币!”付英英笑问,“拿多少钱?” “提到钱的事……”陈亮沉吟,还有点发愁的样子,“墨囡和河生倒是说了,这个学年马上结束,下个学期要交学费……” 付英英脸色顿时变了,“什么?不会打主意要我们交学费吧?她没在国外拿奖金?上回她们学校比赛她都有奖金呢!” “没有!”陈亮道,“国外就得个荣誉,给我们中国人争光的事,没发奖金。” “荣誉值个屁!”付英英啐了一口,“那我们也没钱!老头当初把她收作徒弟的时候,说了以后上学都不要我们管的!” “这老头不是不在了吗?我们到底是养父母!而且……”陈亮叹了口气,“墨囡这以后如果要出国留学,也要一大笔钱,估摸着算了下,得要百万以上。” 这个数字直接把付英英吓傻了。一百万!她觉得陈一墨这辈子能不能挣一百万都两说!现在就要她出一百万,别说她真没有,就算有,她不会攒着给鸣宝? 这不是要钱!当真是要她和鸣宝两母子的命啊! “没有!”付英英边说边往房里退,“把我卖了都没有!她自己可是说了的,和我们陈家断绝关系,要钱了想起我们了?她脸呢?脸怎么这么大!” 砰的一声,付英英把门关上了。 陈亮坐在外面,微微一笑,眼里却满是苦涩。 渐变点彩只是陈一墨人生中一个点,无论是这个创意本身还是创意被盗这件事,都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影响,她的生命里只认定两件事:手艺、宋河生。继续研习技艺,要更精更新;继续为她和宋河生的未来努力,要奔着幸福而去。 但有人是变了的,比如陆璧青,好像突然就沉寂了下来,静得系里仿佛没有了这个人存在。 陈一墨再次正面遇上他,是在食堂。 那天她有事耽搁,所以去得很晚,食堂里寥寥几人。 食堂阿姨已经在倒腾菜盆准备收场了,只留了一个窗口,窗口也就剩一个男生在买饭。 陈一墨是跑着过去的,却没想到,她刚跑到窗口,买饭那人突然转身,两人都收势不及,男生的餐盘一斜,饭菜便泼了出来,泼在了陈一墨的衣服上。 “对……对不起……”男生顿时手足无措,手里的餐盘掉到了地上,匆匆忙忙拿出纸巾来想给陈一墨擦,在快要挨到陈一墨衣服的时候又缩了回去,而后低着头,脸红透。 第145章 7-6 在陈一墨以为他还会说什么的时候,突然见他蹲下去,直接用手,把掉在地上的饭菜全部扒进餐盘里,手忙脚乱,仓皇不已。 陈一墨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惊之后下意识退后两步,却见捡完饭菜的他,一双脏乎乎的手抱着同样脏乎乎的餐盘,低着头从她面前逃也似的跑了,因为跑得太急,还差点摔倒。 陈一墨看着那个踉跄的背影,很久都没能将之与一年前那个男孩联系在一起,那个气质清贵、说起话来眉目飞扬的男孩,站在教学楼外的玉兰树下,带着点儿高傲地对她说,“陈一墨,我们有个花丝镶嵌协会,打算吸纳你入会。” 好像吸纳她入会是格外看得起她似的,她一定会喜出望外。 少年人的骄傲,陈一墨并不觉得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虽然她不会跟这样的人亲近,但天之骄子,难免清高自负,只是,这才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一个人的精气神就会被打败至此。 餐厅里稀稀拉拉坐着的几个学生看到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 “那是校草陆璧青吧?” “他怎么这样了?” “哎!好像是他那什么大师的父母,被人揭穿剽窃的事。” “什么光环,什么世家传人,都是假的。” “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呀,活该吧,这些年他在他父母的光环下得到多少便宜?” “反正我觉得挺可怜……” “这位同学!你打饭吗?要打的话快点!”食堂阿姨要收场了,催陈一墨。 “来了。”陈一墨抱着碗走近窗口。 等她打完饭出去,夜幕下早已没有了陆璧青的身影,她此时才恍然觉得,似乎自打她从国外回来,那个在人群中特别打眼的清俊男孩,就没有了存在感。他其实挺活跃,球场、系里开会、各种活动,都有他的身影,但最近真的好像从大家的目光中销声匿迹了。 陈一墨不曾看见的是,在她走过的某个小花园,一棵柏树下,有人看着的背影远走,久久地看着,直到再也找不到她。 他垂下头,手里依然端着脏兮兮的餐盘。 他再也没有脸面走到她的面前,就如同他再也没有勇气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抬起头。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议论他,都在议论他的父母,可是,他却没有资格上前辩驳,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只能把自己缩进套子里,第一个去教室,坐在最角落里,最后一个来打饭,不被人看见…… 他的手机响起。 接听,传来他妈妈的声音,“儿子,我们在学校门口。” 他挂了电话,沉默地、缓慢地往学校外走。 学校外,停着他家那辆熟悉的车,里面的人看到他的身影,立刻打开车门出来了,高跟鞋笃笃地,快步走到他面前,叫他,“璧青!” 目光却落在他手里的餐盘上,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你这都是吃的什么啊?” 陆璧青自食堂和陈一墨一撞之后,其实脑袋里都是放空的,根本就忘了他手里端着个什么,这会儿被提醒,他脸色愈加晦暗。 “走!妈带你去吃饭!” 林雪慈伸手拉他,却没拉动。 “走啊!” 他仍然没给反应。 看着儿子淡漠的脸,林雪慈眼泪哗哗直流,“你就这么讨厌妈妈吗?打算永远也不原谅妈妈了吗?” 话音刚落,一个巴掌扇在陆璧青脸上。 猝不及防,陆璧青被扇得差点倒地,后退好几步才站稳,手里的餐盘再次掉落。 林雪慈却挡在他身前,冲着刚刚动手的陆安平发怒,“你打他干什么?” “你就护着他,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陆安平的手指指着林雪慈身后的陆璧青,“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态度跟你妈说话?我们就算对不起所有人,也没有对不起你!嫌我们丢你人了是吗?你别忘了,你长这么大,你吃的喝的穿的,你受的教育,你能上这所大学,都是我们丢人给你换来的!” 陆璧青咬着牙,鼻翼和嘴唇都在微微颤抖,闭着的眼,流下两行泪。 林雪慈回头看见儿子这样,怒瞪丈夫,“你跟儿子说这些干嘛?”末了,伸手给陆璧青擦眼泪,眼里也含满泪,“璧青,妈妈知道,妈妈这次错了,但是,妈妈是有苦衷的,妈妈不求你理解,妈妈以后的艺术生涯只怕也结束了,妈妈只希望,你不要受影响,别这样对自己,行吗?” 陆璧青睁开眼,颤声问,“苦衷?” “是……”林雪慈含泪点头,试着解释,“我……” 陆璧青却打断了她的话,“既然您也知道艺术生涯会因这样的错误而结束,那为什么,当初还要诬陷陈一墨和向挚抄袭?他们的艺术生涯才刚刚起步!” 林雪慈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怎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小时候你们教我的。”陆璧青年轻的脸上全是纠结和痛苦,没有人能理解,当他意外得知陈一墨遭遇的那场抄袭风波竟然是自己母亲主导,大量帖子也是自己母亲雇人刷出来时,他是如何的分裂。 “我……”林雪慈一时找不到措辞。 “这件事,您又有什么苦衷呢?” 沉默,像这黑夜,将一家三口笼罩。 “没什么……”陆璧青继续流着眼泪道,“因果循环,我的艺术生涯大概也到此终止了,这应该就叫报应吧!报在我身上,也挺好的。” 他说完,突然转身就跑。 林雪慈追出两步,大喊,“璧青!” 陆璧青却越跑越快,很快跑进了校园。 林雪慈倒在陆安平胸口,哭得不能自已。 校园里,陆璧青依然在狂奔,冬天的风,在耳边呼呼而过。 他希望这风再吹得猛烈些,最好能劈开他的脑袋,帮他肃清他脑子里那些混乱的对与错,恩与怨…… 陈一墨什么都不知道,晚自习后她收到陈师叔发来的一条信息,问她是否有空过去一趟,她第二天就收拾东西回去了。 第146章 7-7 原来有剧组要翻拍一部经典古典名著,名导演、名编剧、名制作团队的配置,对整部剧的制作要求很高,其中之一就是要按照原著还原所有主要人物的饰品。 剧组是在参观了这次传统工艺展之后,被陈一墨的作品惊艳的,而后找到主办方,想要找这个人。 又因陈一墨的作品是陈师傅他们递上来的,所以主办方联系到了陈师傅,这才把陈一墨叫了回来。 在看到陈一墨这么年轻的时候,剧组还惊了一惊,但坐下来仔细聊,双方却十分投缘。 制片人是传统文化爱好者,对传统工艺有着发自内心的尊重,对传统工艺的传承人也抱有十足的尊敬之心,尤其,对于年轻人愿意投身这个事业里为发扬传统文化而努力感到特别高兴,也愿意给年轻人这个机会,但也给了陈一墨一个考验——从原著的描述中挑了一段人物穿着描写,请她试还原首饰部分。 不长的一段文字,给出了三样东西: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和赤金盘螭璎珞圈。 剧组让她先做前两样,当然,由于剧组预算的问题,不可能真的做成赤金的,具体材料就在剧组给的预算里请陈一墨自己决定,务必呈现最好的效果就行。 陈一墨却看向了陈师傅。 在这个行业里,陈师傅是前辈,这是个很好的向大众展示宣传花丝镶嵌的机会,而这个机会,该给前辈才是,再者,在她前面还有商师兄呢。 陈师傅却一个劲儿地鼓励她,“墨囡,不用考虑太多,只要你想做,你就大胆地去做,我和你商师兄,会永远支持你!” 商师兄用同样热切的目光看着她,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的态度和师傅一样。在花丝镶嵌这个领域,他的天赋不如陈一墨是事实,人家慕名而来,要找的人是陈一墨也是事实,在事业面前,能者担当,跟辈分资历无关。 陈一墨答应了下来,陈师叔和商师兄的话也给了她底气,这么庞大的工程,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到时候必然要他们一起。 这本书,陈一墨在高中时期就通读过好几遍,作为手艺人,她对里面的饰品是最关注的,她记得,当时她就记了厚厚一本笔记,并且跑图书馆查了好多史料,还跟老头儿一遍遍探讨过那些首饰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个重要章节里的金丝八宝攒珠髻和朝阳五凤挂珠钗也是他们讨论过的内容。 陈一墨回到学校当晚就在纸上画草稿,笔尖滑动,那些记忆里温暖的岁月好像也随着笔流淌出来。 “懒丫头!你给我出来!” “不是画首饰的吗?你在瞎鼓捣什么?” “我买的老母鸡呢!” “你给我霍霍了?” “你这是在搞什么东西!” “好你个贪吃鬼!首饰不学!就会贪吃!你以为我老头儿脾气好不揍人是吧?” “你满河坊街去打听打听!我老头儿是脾气好的人吗?” 老头儿举着棍子,在一边对照书本一边做茄鲞的陈一墨脑袋上挥舞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打下去,陈一墨嘻嘻笑着,“知道啦,我已经满街打听过啦,我们老头儿威武霸气,没人能比!” 老头儿绷着脸,“那你还敢偷懒!” “我知道错啦,下次再也不敢了,菜做好了,先给老头儿尝鲜哦!” “哼,就你这瞎鼓捣,能吃?我可不吃!” “真不吃?” “不吃!怕中毒!” “好吧,你记住了哦!” “绝对不吃!” 后来啊,这道菜做出来,某个人啊,直接拌饭,吃了精光,再后来呢,陈一墨自己尝了尝,啊呀,老头儿说得没错,这黑暗料理,吃了没中毒真是算幸运了…… 铅笔笔尖不知什么时候凝滞,陈一墨嘴角淡淡的笑。 她当时为什么要做茄鲞?还不是老头儿在那砸吧着嘴嘀咕,也不知道这菜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那些一老一少鼓捣“美食”和首饰的时光啊,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它永远都在那里呢! 第147章 7-8 渐近期末,陈一墨一边准备期末考试,一边投入到剧组首饰的设计和制作之中。 很快便到了寒假。 这个寒假,陈一墨完全没有空闲,毕竟是真正考验技术的时候,不是和老头儿练兵,她一点儿不敢大意,忙起来常常忘了时间,有时候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她才恍然,竟然熬了个通宵,可她也只是揉揉酸痛的肩膀,继续工作,直到有一次,她被宋河生逮到。 陈一墨放假后主要就住在小院,但宋河生却很少留下来,偶尔留下,也是被陈一墨闹得没办法,而且,有趣的是,他每次离开小院都搞得声势浩大的,左邻右舍都要告别一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走了。 陈一墨懂他的意思,他们到底是未婚男女,他不希望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但陈一墨却觉得他多此一举,就算大家误会他们同居又怎么了?反正整个河坊街都知道她是他的小媳妇儿。 那天她不知不觉又熬到天亮,却因为过于疲倦,天蒙蒙亮的时候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这一趴居然就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毛茸茸的东西在拱她的脚,她迷迷糊糊醒来,桌子对面杵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脚底下拱她的自然是大黑。 “河生哥,你来了!”陈一墨揉揉一双通红的眼睛,绕到他面前笑。 宋河生戴着口罩,带陈一墨仍然能感觉到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复杂情绪。 这一幕似曾相识。 大一的时候,她制作第一个作品《旧曾谙》,也跟现在一样,没日没夜地加班,那时他就常常是这样的眼神:气愤、心疼、又无奈。 “河生哥……”她有些讨好地笑,“你今天不用去饭店吗?” 宋河生看着她:“明天就小年了。” 陈一墨讶然,“这么快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这一头扎进工艺里,一天三顿都有宋河生从饭店里送来,日出日落好像都跟她没关系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日子…… “走!河生哥,我们买年货去!”她心里还觉得抱歉的是,放假这么久,就没好好陪过他。 但,当她拉着宋河生出工作间,打算换个衣服时,发现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年货。 她转身讷讷的,“你……什么时候买的啊?”她完全不知道! 宋河生微微叹了声,“一天买点,慢慢买回来的。” “对不起,河生哥……”她拉着他的手摇了摇,“你今天想做什么?我陪你?” 宋河生还是那样看着她,最终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想你好好休息。” 陈一墨哑然。 “你去睡会吧!”宋河生想抽出手来。 陈一墨不肯放,“你陪我一起休息……”她知道宋河生的性子,马上补充,“就拉着我手陪我休息,我没想做别的!” 宋河生到底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陈一墨也笑,“河生哥,你终于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我知道你有!我答应你,以后不熬夜了还不行吗?” 两个人都太了解彼此。 她知道他有情绪了,这情绪主要就是心疼她;他也知道她这句“以后不熬夜”只是敷衍,在他今天撞到之前,她熬过不知道多少次,而以后,也必然会背着他继续熬。 他握着她的手,静静看她的睡颜。 睡着的她特别乖,睫毛弯弯的,唇角也弯弯的,好像梦里也在笑。 她执拗地要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手指却不像书里描写的女孩的手指那样软软的,常年练习手艺,花丝镶嵌也好,玉雕也好,该有的茧子她一个也不少。 大黑慢悠悠踱过来,趴在他脚边蹭了蹭。 他伸出另一个手摸了摸它的头,它享受地闭上眼,眼看又要开始打瞌睡。 一只老狗的狗生,就是这样吃吃喝喝睡睡,不要太悠闲!跟此刻睡着的那个人截然相反! 他暗暗叹息,小声对大黑说,“如果,当年我也跟着老头儿好好学艺该多好!” 大黑哼哼两声,好像在表达对他的鄙视。 他微微一笑,想起去年陪陈一墨在出租屋奋战的日子,至少,他还是能帮到一点点小忙的。 卧室里淡淡安息香的香味,是在河坊街卖香包的铺子里买的,希望她能睡个好觉。 他轻轻抽出手来,去了工作间。 大约是太疲倦了,陈一墨这一觉可睡得真久啊! 等她醒来,都快下午了,床前趴着大黑的脑袋,宋河生不见了踪影。 这一觉,她睡得神清气爽的,揉了揉大黑的脑袋,“他是不是在做饭呀?”肚子怪饿的! 大黑嗷呜一声,继续睡去了。 她起床去找宋河生,听见工作间里传来动静。 小跑着过去,推开门,工作台前,他正专注地在拉丝,她的设计图纸,就放在一旁。 她的脚步在门口停滞下来。 他听见声音,头也不回,仍然专注在拉着丝,“饭菜热在锅里,自己去吃。” 她没有去吃饭,反而走近他身前,静静看他一丝不苟拉丝的样子,眼眶里涌进酸涩。 “怎么不去啊?”他猛然抬头,只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唯恐手里的丝拉坏了,“去吧,我慢慢帮你拉着丝,你吃完再来一起忙。” 陈一墨把涌起的酸涩和不忍都压下去,换上笑眯眯的样子,爽快地答,“好!我这就去吃饭!河生哥,谢谢你啊!有你帮我,我真是省好多时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河生微微一笑,忙里抽空抬头冲她道,“快去吃吧!” “好!”陈一墨转身就走。 到了外面,脚步却慢下来,回头再看那个挺直了背认真拉丝的身影,心里还是有点酸。 小年开始,胖叔就给宋河生放了假,没再去饭店上班,宋河生每天帮陈一墨干拉丝的活,同时照顾她的生活,到了晚上,盯着陈一墨睡觉,直到监督她睡着再照旧回家不误。 几天下来,他看着陈一墨工作的进度,觉得她应该是不用熬夜了的,但是,某天心血来潮,来了个突袭检查。 其实也不是刻意,那晚,宋婶儿打扫家里卫生受了凉,半夜开始发烧,宋河生出来去药店买药,但附近的药店都没开门,他想起小院里有常备感冒药,便往小院去了,结果,看见本该寂静无声的小院亮着灯,而且,灯光来源就是工作间。 这个小骗子! 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抱着这回抓个现场一定好好教训她的心思,轻手轻脚走近,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怔在原地。 她在拉丝。 看见他的瞬间,她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慌乱,甚至手忙脚乱想把手里的丝藏起来。 他快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再比照她的设计图,抓着她手的力道突然就泄了。 “河生哥,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河生哥,是这样的……” “我拉的丝,根本没有用是不是?”他的声音还是很柔和。 “不是的,河生哥,你听我说,其实……” “墨囡,是不是?”他看着她,目光依然温柔得像暖风。 “河生哥……” “上次我帮你拉的,就去年那次,是不是你也全部重新拉过?” “我……”陈一墨急道,“河生哥,拉丝这个事,其实真的只有设计图纸的人才知道要拉多粗多细,真的,不信你问陈师叔,真的不是你拉得不好……” “傻姑娘,其实你可以跟我说啊。”宋河生笑着说,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陈一墨都快哽咽了。灯光下,宋河生眼里的笑一如既往的宽容而温暖,她第一次觉得,她摸不到宋河生真实的情绪了。 “真是傻!”怎么不傻呢?就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自己夜晚再偷偷爬起来把他拉过的丝全部熔了重拉?他本是想给她分忧,却反而给她加了成倍的工作?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河生哥,你不生气好不好?”陈一墨眼泪都涌出来了,拉着宋河生的袖子。 “傻姑娘,我怎么会生气?我没生气。”他伸手,粗粝的手指拂起她额前垂下的发丝,给她拨到耳后,“我妈病了,我是过来取药的,没事,你继续忙,早点睡,我拿了药就回去,我妈还等着呢。” “哦!”陈一墨抬起胳膊,用力在眼睛上一擦,“那你快点去!宋婶儿是怎么了?还好吧?” 宋河生眼里满是笑,“没什么大事,受凉感冒了,我这就去了啊?” “嗯!”陈一墨跑在他前面,“我给你取药!” 当陈一墨收拾出一袋感冒药递给宋河生时,仍惴惴地追问,“河生哥,你真的没生气吗?” “傻丫头。”他再度一笑,“当然没有,我走了啊,记得早睡。” “嗯!去吧!”陈一墨倚在门框上,看着他打开院门头也不回地离去,心里的酸楚莫名比白天时更甚。河生哥说他没生气,说这话的时候还这么温柔这么温暖,可是,她宁可他真的生气,生气地骂她小骗子,揪着她的辫子骂,然后她再认个错,撒撒娇…… 深夜的河坊街,静得宛若陷入沉睡,一丝声息也没有。 宋河生保持着平静而温和的笑,走在清冷的路灯下,一步一步,四平八稳,仿佛他真的只是去取了个药…… 第148章 7-9 只这寒冷的夜里,胸口那枚银制桃花也冰一般的凉,凉得浸透了皮肤,穿透了身体,凉得,连背心开始隐隐作痛。 陈一墨当晚没能睡好,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是黑暗中宋河生拎着药掩门而去的背影,忽而,这画面又变成老头儿牵着大黑站在小院的孤灯下,看着她回家的样子,她一边笑一边挥手,说着再见,却不知道,后来,到底是在跟谁说再见。 “小骗子,别看了!快走吧!” “墨囡,往前走,别回头。” 依稀,好像有人这么说过,却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说的了。 陈一墨按住垂在胸口的木刻月亮,月牙儿的尖角刺痛了皮肤,才觉得安心了些。 嗯,月亮总归是不会变的。 天刚亮,陈一墨浅眠中听见大黑的声音,她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口,打开门,看见宋河生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 她握着月亮的手松开,一晚上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河生哥!”她扑过去,一股冷风袭来。 和这风一起袭来的还有他的怒喝,“衣服不穿就跑出来?” 她才不管,一头扎进他怀里,钻进他的棉服,还抓着他的衣襟反手把她自己包起来,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特别享受的表情,“一点也不冷,很暖和!” “……”宋河生只觉得一坨冰撞入了自己怀里。 这坨冰在怀中渐渐变暖、融化,随之融化的还有他进门时的那点子怒气。 她就是这样的墨囡,他有什么办法呢? “河生哥……”她小声地叫他。 “进去吧。”他两手拎满东西说。 她抬头,两手忽然爬上他耳朵,扯下他口罩,踮起脚就往上凑。 她动作那么快,她以为她的偷袭一定能成功,没想到宋河生比她更快,头一偏,就躲开了这一吻。 陈一墨愣住,就连宋河生自己都愣了下,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并没有过脑子。 “我从外面来,凉。”他哑声解释,扔下手里的东西,搂着她进了房间。 到房间里就把她从怀里扯出来了,还给她把外套披上,而后语气轻松地说,“好了,我要忙起来了,全屋打扫,贴福字春联,不能再耽搁了!” “我和你一起!”她卷起袖子。 “不用!你忙你的去!”他拍拍她,重新把口罩戴上。 那天,他跟平常一样,给她做吃的,早中晚三顿,做好了叫她出来吃,还忙里忙外,将小院彻底打扫了一遍,贴了窗花、春联和福字。 到晚上的时候,小院焕然一新,真正有了过年的气氛。 他依然是要走,她也知道留不住,欢欢喜喜的样子把他送走。 但她知道今天的他是不一样的。是哪里不一样呢?他做的全都是他平时做的事,连跟她说话都和和气气,他俩之间也谈笑风生,好像没半点不同。 后来,陈一墨一个人坐在工作间的时候,猛然醒悟过来哪里不一样了——他今天一步也没跨进过工作间来。 第149章 7-10 就好像打了个结。 虽然一切如旧,虽然他那晚走的时候终于没有躲开她的吻,但这个结打在心里,梗在那儿,就是让人不舒服。他呢?也一样不舒服吗?还是,没有感觉? 陈一墨第一次觉得,不那么有把握了。 宋河生回到家里,宋婶儿看着他就愁得不行。 宋河生知道他妈在看他,那眼神,都快在他身上戳出洞来了,他装作没看见,径直回了房间。 身后,听见他妈跟他爸唠叨:“怎么又回来了?你说,这每天去给人洗洗刷刷煮饭炒菜,什么进展也没有,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懂他妈的意思,可他除了会洗洗刷刷煮饭炒菜,还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呢?难道真的像他妈期待的那样,用生米煮成熟饭来绑住她吗? “哎,你说,上回他表姨介绍那隔壁镇的姑娘怎么样?我看挺好的,老实本分,嘴甜勤快……” “你就别瞎操心了!”宋叔把宋婶儿剩下的话给堵了回去。 宋河生关上房门,苦笑,他妈已经不止一次打主意要给他相亲了。 其实,他不知道未来是不是真有这样一天,或许有的吧,但至少现在还不行…… 他习惯性地去摸大黑,大黑养在他家,他回来总之跟着他进屋,趴在他脚边,但今天却摸了空,他忘了,大黑留在小院陪墨囡,没带回来。 没摸到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倒是有些不习惯。 还记得当初把大黑带回来,那时候它浑身是伤,加之它长久以来在河坊街跟着恶老头的恶名,他妈对它又是害怕又是嫌弃。 大黑是通人性的,好像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很是依赖他,总是黏在他脚边,乖乖的。 所以当他妈以为宋家只是暂时收养大黑,问他要养多久的时候,他怎么能把它抛弃?只能回答他妈:养到不需要他养的时候。 只要还被需要,就一直在。 “那什么时候不需要你养了呢?” 他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会不再需要了。 就像今天,不在他身边,它也可以很开心。 没有什么唯一,世界上总还有人会陪着你,和你一起笑,与你灯火别处。 陈一墨得来这个与知名剧组合作的机会似乎没费什么功夫,却不知这是有些人绞尽脑汁想要拿到手的。 这段日子的陆家就不太平静。 年前,林雪慈焦虑得不行,在家待着就走来走去,家里保姆稍微一点不周到就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这不,刚冲保姆发了通火,陆安平亲自给她递过来一杯水,“别焦躁了,实在等不及干脆直接打电话问问。” 林雪慈却不乐意,“上赶着不叫买卖!而且,让我去主动找他们?不是掉份吗?当初他们可是辗转多少人找到我们的!” 陆安平想了下,“那我问下老贾吧。”老贾就是当初在中间帮剧组和他们牵线的人。 林雪慈想想,点头,“你别太直白。” “放心!”大师的架子还是要端足的。 然而,陆安平打完这个电话,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怎么说?”林雪慈倾过来问。 陆安平把手机放下,“说是跟别人合作了,一个年轻女孩。” “陈一墨!”听见“年轻女孩”这四个字,林雪慈就想起了陈一墨,简直是咬牙切齿喊出这个名字的。 陆安平默然,他觉得也是。 “太不要脸了!居然截胡!”林雪慈觉得,能跟这样大制作的剧组合作,陈一墨肯定耍了心机和手段!“安平!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抢回来!” 陆安平却面露难色。 “怎么?有难度?”林雪慈急道,“就算有难度,我们也要抢过来!” 陆安平叹道,“老贾说,对方可能是知道了上次展览的事,才放弃了找我们合作的想法。” “……”林雪慈脸白了白,转而却将这口气转嫁给了陈一墨,气得面目都狰狞了,“这个小贱人!” 犹不解气,手里的水杯用力甩了出去,一声大响,在地上砸得粉碎,“气死我了!还有这帮混蛋!当初怎么卑躬屈膝在我们面前叫老师的!背信弃义!” 陆璧青正好进来,水杯就在他脚下落地开花,几滴水还溅到他裤子上。 “璧青?”林雪慈其实已经很久没看见儿子了。 陆璧青亲自当场揭穿她,她气过、伤心过,而且自那以后,陆璧青就鲜少再回来,连寒假结束都没回,好不容易再次见到儿子出现,林雪慈纵然内心复杂,但还是激动地朝儿子走去,“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 说着,眼泪先涌了上来。 走到面前,发现他瘦了很多,眼眶都凹进去了,脸色也泛着青,心里的委屈和怨尤顿时都消失了,只剩下心疼,“璧青,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付姐!付姐!晚上炖个药膳,给璧青补补!” 她张罗着大声喊保姆。 “不用了。”陆璧青瓮声瓮气的,“我回来收拾东西的。” 林雪慈震惊了,“你……什么意思?收拾什么东西?” “我……想搬出去住。”他看了眼林雪慈泛红的眼睛,低头,眼眶也慢慢热了起来。 “你……”林雪慈眼泪滚落下来,“你还是怨妈妈吗?” “没有……我……” “你是要跟妈妈、跟这个家划清关系吗?”林雪慈泣声质问。 “没有,我没这个意思,你们永远是我父母。” “那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陆璧青闭了闭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起,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 他还没开口跟母亲解释,就听他爸一声爆喝,“让他滚出去!我陆安平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安平!你到底在干什么?璧青!璧青!”林雪慈一边怪责丈夫,一边拉着儿子,但陆璧青最终还是从她指尖挣脱。 陆璧青自楼上收拾了一箱子东西下来,被乱陆安平拦住。 “既然要滚,那就滚得有骨气点!我陆家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带走!吃的穿的用的!你身上的一双袜子都给我脱下来!”陆安平指着他的箱子。 陆璧青脸色惨白,打开箱子,果然将里面的衣服全都扔了出来,只带着半箱子书走了。 临行前,还停了停脚步,背对着林雪慈道,“爸,妈,咱家现在,并不算差,就这样吧,以后不要再对……” “滚!” 陆安平一个滚字,直接将他轰出家门。 林雪慈用力捶打陆安平,哭道,“你干什么呀!他从小没吃过苦!你衣服都不让他带一件,让他怎么生活!” 陆安平哼了一声,“没让他刮骨还肉已经算对得起他!没良心的东西!” “再怎样他也是你儿子!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林雪慈哭红了眼。 陆安平叹了声,搂住她,“让他出去吃点苦头也好,就是太娇惯了!过不下去他自己会回来的。”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林雪慈,只是让林雪慈对陈一墨更恨,“这小贱人太可恨了!就这么放过她,我就不姓林!” 第150章 7-11 陆家别墅外,陆璧青拎着箱子回望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内心涌起难言的酸涩。 他爸有句话说得很对:他是陆安平和林雪慈儿子,他沐浴着他们的荣光长大,他没有资格觉得羞愧和耻辱,也永远不可能跟他们剥离,可是,他仍然想要证明,他陆璧青是可以的。所以,他很努力很努力,这次期末考试他专业成绩和陈一墨不相上下,可是,没有人注意,所有人都只关注陈一墨和向挚拿了国际大奖回来,就连他自己父母,也没问过他到底考得怎样,但那没关系,他可以继续努力,他可以从现在起自己养活自己,比如,他一直在勤工俭学,现在找到了一份在首饰作坊做事的长期工作,从这个寒假开始,他就可以自己赚钱了,没有父母的光环,他也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出光出彩,他甚至可以证明给所有人看,陆家,并非徒有虚名!父母碎落一地的光环,他能凭自己的本事一点一点再捡起来! 爸,妈,我会回家来的,到时候,你们会以我为荣! 车来了,他用力抿着唇,拎着行李箱登车而去。 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小镇,镇上有一家规模不大的首饰店,以经营银饰为主,却能做正正经经的花丝镶嵌,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 高铁不能直达这个小镇,他只能乘火车先到河坊镇再转车,若是从前,他出行是有家里司机送的,再不济就打车,但现在他知道不行了,他得坐大巴。 他几乎没坐过大巴,最近一次坐大巴的经历还是中学时老师带着去研学。 他算着自己身上的钱犹豫。从他在展会上揭穿自己妈妈开始,他就在学校附近的画室里给高考考前班的孩子代课,不到两个月,结算下来的钱平时生活开销后就所剩不多,加上他二十年养成的富家公子的生活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比如刚才,往返家里一趟,他全是打车,来回之间憋着一口气还没觉得什么,付钱的时候,他就有些心疼了,怎么钱这么不经花呢? 有些习惯是一点一点意识到,一点一点来改的。比如,他也是最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几百块甚至几十块的衣服可以买,那交通工具从小车换成大巴也没什么。 只是,怎么坐呢? 他站在火车站中央环视四周,终于看见大巴售票处几个字。 他走过去排队,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河生哥,我自己去可以的!你真不用陪我!” 三个人,在队伍末尾处相逢。 陈一墨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只熊。而宋河生则带着一大包东西,像是土特产或者年货。 三个人正面相对,目光也撞到了一起,想要再避开都不可能。 陆璧青是最尴尬的,他挤出一个笑来,点点头。 陈一墨对陆璧青的感觉很复杂,他爸妈不靠谱,但他本身不坏。 她也只好点点头,“你……也买票?” “嗯!”陆璧青自动退开两步,让他们排前面,而后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陈一墨本来还想客气一番的,但陆璧青这么明显的拒绝交流,她也不好说什么了,说了声“谢谢”,拉着宋河生站进了队伍里。 结果,三个人是去同一个地方,而且陆璧青就坐他俩后面。 陈一墨暗暗犯嘀咕,这要看就要过年了,这人是要去哪里? 下车的时候,陆璧青埋头抢先就从后门下车了,等陈一墨下车的时候,他早不见了人影。 “你……”宋河生一路都没有说话,此时看着她目光还在人群中搜索,终开口说了个字,但还是把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嗯?”陈一墨收回目光,看了眼宋河生。 “没什么,走吧!”宋河生拎着东西大步往前。 陈一墨皱了皱眉,“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跟上。 他俩这趟是来给陈师傅送年货的,宋河生做的各种腌菜陈师傅和梅姨都喜欢,外加一只大火腿,赶在年前送来,就是给他们加菜的。 陈师傅今天出门了,倒也不必送去家里,放在商师兄银器店里就行,平时他俩都是这么送东西的,到时候商师兄自然会带二位师父家里去。 陈一墨却在店里再次遇到了陆璧青。 商师兄正在跟他说话,“辛苦你了,本来过年是应该休假的,但对我们景区来说过年其实是旺季,人手还真有些紧张。” 陆璧青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愿意的!真的!我也很需要这份工作。” 陈一墨真是犯了疑,陆璧青需要出来工作?虽然说林雪慈剽窃事件的爆发对声誉有影响,但却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家生意,毕竟是响当当的大品牌,早就占领了市场,而且剽窃这事只有业内人知道,普通民众哪里知道?他们家牌子首饰还是很热销的。 商师兄却看见他俩了,站着打招呼,“墨囡,河生,你们来了。” “商师兄好!”陈一墨笑着上前,“再不来都不行了!在家天天打喷嚏,耳朵都快被陈师傅念化了!他是想我吗?才不是,他是想河生哥……做的年货!” 商师兄也笑,“师父一天的确要念八回!河生,辛苦了。” 被点名的宋河生把东西放下,默不出声。 陆璧青却退到了一边,黯然低下头,站了会儿,往外走。 商师兄注意到了,叫他,“陆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大家的目光便集中到了陆璧青身上。 陆璧青的脸瞬间红透,想撒腿就跑,但想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商老板对自己的收留,觉得这样没有教养,红着脸低头说,“我还是不在这里了吧,谢谢你,商大哥。” 他觉得有些遗憾,他是真的想留在这里工作,虽然这是个小作坊,但老板是认真做花丝镶嵌的人。 说完,他低头再次往外走。 “等等!”这次是陈一墨叫他。 他低着的头抬不起来。 陈一墨先看看商师兄,从他的眼神里她就估出来他是不知道陆璧青是谁的,显而易见,陆璧青也不知商师兄的身份。 她对商师兄说,“师兄,东西送到,我和河生哥就先回去了。”说完看向陆璧青,“陆同学,如果你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不在商师兄这里完全没有必要,我是我,你俩怎样是你俩的事。师兄。”她再次回头,“你根据你的需求和判断来。我们走了啊,过年再来看师叔。” 她挥挥手,拉着宋河生走了。 宋河生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快,陈一墨要小跑着才能赶上了。 “河生哥,你干嘛?你等等我啊!”她追着喊他。 他这才慢下来。 陈一墨拉住他胳膊,“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宋河生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你跟他很熟吗?” “谁?”没头没脑的! 宋河生垂下眼,又不吭声了。 陈一墨恍然,“你说陆璧青?” 宋河生还是没说话,但沉默不就是默认吗? “也没有啊,他……”陈一墨不笨,忽然笑眯了眼,“河生哥,你吃醋了!” “没有……”宋河生迈开大步。 “你有!你耳朵都红了!”陈一墨笑嘻嘻的。 宋河生不理她,走得更快了,其实他走快了就会显出高低脚来,但陈一墨从来就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此时看着他甩开她后急急忙忙的背影,也不生气,反而觉得梗在心里的那个结突然就松了。 第151章 7-12 春节,就是团聚的日子。 陈亮年前来叫陈一墨回家吃年夜饭,陈一墨答应了,面对陈亮略显尴尬的模样,陈一墨笑了笑,“没事啊爸,我去就是了。” 年三十那晚,陈家倒是没什么异常,年夜饭就他们四口,顺顺利利吃完,付英英和陈一鸣没出什么幺蛾子。 陈一墨知道,她的养母和弟弟不可能转性,但说要完完全全割断和陈家的联系也没那么容易,她的名字还在陈家户口簿上,陈家不管怎样对她是有养恩的,在法律上她对养父养母都还有赡养的责任。 但,也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是她和宋河生第一次单独两个人守岁的日子。 她在陈家吃着饭,心早已经飞远,心思也根本没有专注在付英英和陈一鸣身上。 吃完饭她留下给陈家的年礼就回了小院。 小院里窗花簇新,新买回来的几盆水仙嫩嫩绿绿的,吐出几朵新蕊,淡淡香味涌动。 陈一墨摆上零食,准备好茶,打开电视机,在主持人喜庆的声音里等春晚,等一个人。 也许是屋子里太暖和,也许是这种懒洋洋的状态太熏人,她蜷在沙发里就睡着了,电视机的声音一直在响,迷迷糊糊,远远近近。 猛然醒来,是因为电视里骤然增大的声音,迷糊间看见电视里熟悉的演员,原来春晚早已经开始了。 她一看时间,都九点了…… 宋河生却还没来。 不应该啊…… 她拿起手机,打宋河生电话,那边却已经关机? 搞什么?! 她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换上外套就出门直奔宋河生家去了。 一口气跑到宋河生家楼下,习惯性抬头往楼上看,守岁的日子,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唯独宋河生家里的灯是关着的。 不在家? 她跑上楼,用力敲门。 半天没人开门,倒是把隔壁家的门吵开了。 “墨囡啊!找河生呢?他跟他妈回外婆家了。”隔壁的婶子探出身来说。 “哦……”回外婆家了?宋河生外婆家在隔壁镇子,可是回外婆家而已,不告诉她?也不接她电话?心头浮起一丝不安,勉强笑了笑,“谢谢婶子,那我回去了。” 都是一条街上的,隔壁婶子招呼她,“墨囡来我家坐坐吧?吃点糖。” 陈一墨强笑道,“不了,谢谢婶子,我这就回家去了。” 这个除夕,陈一墨一个人在小院里度过,没有祝福,没有来电。 大年初一,她带着大黑去看老头儿,跟老头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到小院里,宋河生依然没来。 初二、初三、初四…… 陈一墨是数着日子过的,宋河生一家人都没有回来,他的手机也打不通。 初五,她去看望陈师叔和梅姨他们,在商师兄店里见到了陆璧青。商师兄还是决定继续用他了,陈师叔也没反对。商师兄还说,初初姐定下来的,初初姐还反问他:我爸是酒鬼,你要娶个酒鬼的女儿么? 晚上,陈一墨回来,经过宋家楼下时,看见他家灯亮了。 她心里憋着气,没有上楼,但回小院等他了,等了一晚上,宋河生没来找她。 她心里的气没法平。 初六,她直接上门去找人了。 第152章 7-13 她敲门。 “谁呀?来了来了!”里面传来宋婶儿的声音,听着就特别喜庆。 门开,宋婶满脸的笑容僵住,“是……是墨囡啊……” “宋婶儿,新年好。”陈一墨笑弯了眼,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安,“河生哥在家吗?” “他……”宋婶支吾起来。 “大姨,吃面条了!”里面响起女孩儿清脆的声音。 宋婶儿僵硬的脸都要裂开了。 陈一墨似乎明白了什么。 陈一墨呆了几秒后,冲宋婶儿一笑,把手里的礼盒拎拎高,“宋婶儿,我给你和宋叔拜年来了。” 拜年呢,还能不让人进门吗? 宋婶迟疑着,尴尬的笑容挂在脸上,还真有不想让人进门的想法,但这个想法是真的不合理啊! “谁来了?”宋叔在里面问了。 宋婶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收不了场,回头求助地看向宋叔。这身子一侧,门口就有空档了,陈一墨一挤身就进去了。 “宋叔,是我!我来给你和宋婶拜年!新年好啊!祝你和宋婶儿身体健康,心想事成!”陈一墨环视一圈,并没有在客厅里见到刚才那个清脆声音的主人。 宋叔很热情,接过陈一墨手里的东西,笑,“这傻孩子,来宋叔这里还买什么东西!来,坐坐。”说完朝着卧室门喊,“河生啊!墨囡来了。” 这话一喊,急得宋婶直跺脚,不断给宋叔挤眼睛。 宋叔假装没看到,宋河生的卧室门却开了,宋河生出来了,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微红,看了眼陈一墨,低下头。 “阿生,你出来了?正好吃面了!”那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阿生? 陈一墨循着声音看过去,从厨房里出来的女孩儿,端着一只托盘,托盘里四碗面,热气腾腾,浇着颜色好看的浇头。 陈一墨便回头看着宋河生,笑眯眯的,嗯,阿生…… 宋河生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家里来客人了?”陈一墨笑着问。 “对!” “不是!” 宋叔和宋婶异口同声。 说“对”的是宋叔,说“不是”的是宋婶。 是和不是,陈一墨倒无意去分辨,她只笑吟吟地看着宋河生,“河生哥,去给师傅拜年不?” 她说的师傅,是老头儿,不是胖叔,每年,两人都会去的。 “去!当然要去!”宋叔赶紧道,又迎来宋婶一波眼刀。 宋叔笑呵呵的,只当没看见,问陈一墨,“吃早饭了没?” 陈一墨很实诚,摇摇头。一大早心口架着一把大刀就来了,哪顾得上吃早饭。 “那就在家吃,吃了再去看师傅!”宋叔道。 女孩把端着的四碗面放下,笑着道,“那我再去煮一碗。” “不用不用!你歇着,哪能让客人干活呢!”宋叔忙道,指使宋河生,“你去!” 陈一墨还是笑眯眯的,“不用,宋叔,我不饿,你们先吃饭,我就先不打扰了,我回家等河生哥去。” 她什么也没挑明,起身礼貌地跟宋叔宋婶道了个别,就离开宋家了。 不管是女孩,还是宋叔宋婶,都是别人,有什么话都不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只想听一个人说。 第153章 7-14 陈一墨等了一刻钟左右,宋河生来了。 陈一墨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那神情,像个法官。 宋河生缓缓走到她面前,低头。 陈一墨也不说话,目不斜视,甚至没看着他。 她不想问。这事儿就该宋河生给个交代。 磨叽了半晌,总算响起了宋河生的声音,跟老师面前犯错儿的孩子似的,一句一句,断断续续,宋河生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去外婆家过年了。” “我妈把我手机收了。” “小英是姨家亲戚。” 陈一墨心里冷哼一声,小英…… “我也不知道她今天会来。” “就在你前脚来的。” “就是亲戚,没别的……” 最后一句强调,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一墨不点破,也不吭声,就这么板板正正地坐着。 这是啥意思,宋河生能不懂? 头低得抬不起,声音也越来越小。 “是……是让我去相亲的,但我之前不知道。” “我真以为是去外婆家过年。” “然后,她今天跑来了……” 一动不动的陈一墨这才有了反应,也没说别的,只看着他,施施然叫了一声,“阿生?” 这称呼一出,宋河生耳根就涨得通红,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收拳、放开,收拳又开放开。 陈一墨又喊,“阿生?” “不是……”宋河生脖子都红了,“我没那个意思……” 陈一墨看着他,淡淡的笑,“所以,是宋婶儿逼你去外婆家过年,是宋婶儿不让你打电话,是宋婶儿让你在外婆家见到了那个小英,是人家小英非要跑到你家来?” 宋河生下意识想要点头,却在点下去的瞬间僵硬,再抬不起来了。 陈一墨于是知道,宋河生这是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是啊,什么都是宋婶儿逼他的,可是,如果他想给她打电话,被没收了手机他就没办法了吗?宋婶儿逼他去外婆家,他回来就不能找她吗?他明明知道,她就在小院里,而且一直在。 所以,其实,最终原因是在他自己,不是吗? 宋河生耳边此时回响的是三十那天他妈妈的话:河生啊,你要清楚,你跟墨囡的差距越来越远,她以后会有远大前程,就算为她着想,你也不可能把她困在这个小小的河坊街里,你跟她是不会有结果的,你啊,要慢慢拉开和她的距离,慢慢地疏远,等你们都习惯,分开也就没那么难了。 他承认,这番话是说到了他心里,所以,他随父母去了外婆家,也任由妈妈没收了他的手机。 他很混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一墨的眼睛,低头,半天,说了句,“对不起。”对不起,确实跟妈妈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我自己想放弃…… 陈一墨红了眼圈。 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她这几天的辗转反侧、思虑难眠吗? 桌上摆着她三十晚上就摆上去的零食瓜果,她没有说那些哀哀怨怨的话,长夜难眠之类的,都不必说,她只举起了桌上的水果刀,面露凶狠。 宋河生脸一白,“墨囡,你冷静……” “有没有碰她的手?”陈一墨举着刀,下巴抬起。 宋河生一脸懵。 “小英!” “没有!”他有疏远陈一墨的心是真,但是真的没有给小英任何暗示,他也不知怎么就在外婆家几大桌子人吃个饭她就来了。 陈一墨哼了一声,“她手机号码留你了吗?” “没!”真没有!两人都没说几句话!就是一大桌菜是他做的,为了孝敬外婆,他还做了个绵软的甜品,她夸了几句而已…… “给她做甜点吃了吗?”陈一墨的刀举近了一些。 宋河生迟疑了一下,给大家做的她吃了算不算啊? “宋河生!”就听一声大喝,“窝的农西朽似窝噶,啦噶要拿过日……”(注1) 宋河生只见眼前刀光一闪,他下意识偏头躲避,只听“嚓”的一声,一刀扎进桌上那只苹果里。 宋河生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陈一墨目光凉凉地扫过他皮带以下,“窝要砸了龚噶!(注2)” “你的甜点,只能做给我吃!”她搬起墙角一袋新买的面粉,用力砸过去,砸了他一头一脸,“做三瓦!”(注3) 宋河生接住面粉,头发上白白一片,听某个往工作间去的人边走边说,“给胖丫咖啡厅送货还是可以的!收钱!” 宋河生抱着那一袋面粉,心有余悸,觉得自己对陈一墨刚才的眼神想多了,墨囡那么纯洁的女孩,什么都没经,什么都不懂呢…… 第154章 8-1 陈一墨的两件作品如期交给了剧组,剧组很满意,立即和她签了合约,由她负责全组所有演员的饰品。 这是个大单,陈一墨不可能一个人全部做出来,她得跟陈师傅也就是商师兄的作坊合作,剧组知晓这个情况,对此并无异议。 既然合作,这其中就牵涉到陆璧青。 商师兄跟陈一墨提这个顾虑,陈一墨摆摆手,“没事,我相信他。” 她的相信二字倒也并非盲目,首先她觉得陆璧青跟他父母是不一样的人,其次,她不过是承接了一项复刻的工作而已,那些都是古人的东西,并非她新创,也就不怕偷师或者剽窃。 殊不知她和商师兄的对话却被准备进来找商师兄的陆璧青听见,商师兄的问题让他停住了脚步,藏在门外,甚至想,那不如他自己自觉,主动请辞避嫌,却不料,听见陈一墨那句“我相信他”。 一句“我相信他”,激起一股热烈,直冲心口,也冲进眼里。 他靠着墙壁,眼眶发热。 陈一墨全力投入到这批饰品的研究中,再加上学校已经开学,还要兼顾课业的她一时忙得像陀螺。 而作为商师兄作坊员工的陆璧青在学校低调得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存在,只因和陈一墨共同进行着同一项事业,倒是私下里和陈一墨有了些交流,说的也不过是饰品相关,态度也是谦逊又低调,好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陈一墨见他这样,也唯有叹息,这个人已经宛如一只深秋寒蝉,把自己包裹起来,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发抖。 商师兄也这么评价他的,胆小又谨慎,说句话怕疼。但商师兄没想到,竟然还能看到陆璧青发怒的样子。 隔得远,他只看见陆璧青情绪激动,说话的时候还挥着双手在给自己助力,而陆璧青面前,是一辆车。 车上的人并没有下来,只看见陆璧青一个人在那愤怒,说了啥也听不见,不知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陆璧青忽然颓软下来,而后,车里就伸出一只手,拍了拍陆璧青的胳膊。 车驶离了,陆璧青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失魂落魄往店里走。 商师兄约摸猜到车里的人是谁,把这事跟宋河生讲了,说了车牌号。 “就是陆璧青的父母。”宋河生无比笃定,“先别打草惊蛇,你注意点店里,也暂时别告诉墨囡,免得她操心。” 商师兄点头,“行,我会注意的。” 陈一墨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一心扑在学习和工作上,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一个学期即将过去,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商师兄店里没异常动静,陆璧青没出幺蛾子,陈一墨没被影响,唯有宋河生,坐在河岸上,叼着一根草,想着那辆从河坊街开出去的黑色轿车,暗暗冷笑。 期末即将到来,一个十分突然的消息在系里掀起大浪,也震撼着陈一墨和她周围的圈子——ld大学和他们学校有几个交换生名额,陈一墨系里也有一个,而这个名额很可能落在陈一墨头上。 老师跟她谈话,建议她申请,ld大学校长还记得她,竟然亲自给她发邮件说起这个事,虽然没有直接说欢迎你来我们学校,但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了。 向挚是最高兴的,因为他申请到ld大学的研究生,马上就要远赴异国求学了,陈一墨过去,无疑又和他同校。 但陈一墨是有顾虑的。 第一,顾虑到钱。但她算了下,这个应该问题不大,她跟影视公司的合作一旦完成,就有一笔收入,她原来还有些奖金,节省着花,她再想办法挣点钱,应该是够的。 第二个顾虑就是宋河生了,自寒假以来,她明显觉得宋河生跟她之间就是不一样了,她真的害怕跟宋河生越来越远,无论是空间距离还是,他们口中说的差距…… 如果在宋河生和出国交换之间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宋河生,但是,宋河生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她这么选的。 于是,她把这个消息瞒了下来,没有告诉宋河生,也迟迟没有递交申请。 但,想瞒是瞒不住的,她身边还有个大嘴巴向挚! 得知这个消息的向挚简直比她还兴奋呢,这一腔兴奋无处发泄啊,就打电话给宋河生——他自以为是的好哥们。 他非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宋河生,还信誓旦旦地跟宋河生保证,“我一定替你在国外照顾好她的,你放心,顺便帮你盯着,坚决不允许不要脸的坏小子接近陈一墨!” 也是从向挚这里得知,ld大学是艺术类世界排名数一数二的学校,机会难得,很多人都想争取。 于是,当天,宋河生就从河坊街赶到了学校。 在那间用来当工作间的出租屋里,宋河生打电话把陈一墨叫了回来。 陈一墨觉得有点异常,回去时心情莫名忐忑。 推开门,看见宋河生坐在板板正正的背影,就预感大事不好,这情形有点像今年大年初六的架势啊,只不过调了个个儿,她从审判者变成被审判者了…… “河生哥!你怎么来了?”她故作轻松地冲宋河生笑。 宋河生缓缓转过来,目光阴沉,看着她。 “河生哥……”她放下包,腆着笑脸凑过去,“是给我带好吃的来了吗?天好热啊,我想吃点冰冰的东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河生握住她双肩,防止她用糖衣炮弹瓦解自己,直奔主题,“是不是没交申请?” “什……什么申请啊?”她装傻。 “交换生!”宋河生语气严厉起来。 陈一墨知道瞒不住了,默不吭声。 “问你呢!” “嗯。”陈一墨垂眉耷眼的。 “为什么?” “我……不想去……”底气不足,含含糊糊。 “陈一墨……”宋河生倒吸一口气,直呼她大名。 “河生哥!”陈一墨一急,眼眶都红了,“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去!不想去!”他什么时候喊过她大名啊!这么严肃干什么呀? “你站好!别给我耍赖!”他握着她肩膀把她地上一杵,“这事儿不是耍赖能过去的!” “陈一墨,你用我来发誓,是真的不想去,还是因为不想离开我才不去的!” 陈一墨看着他,眼泪瞬间冲进眼眶,用力摇头,不愿意发誓。 “说!我是发自内心地不想去,不是因为宋河生,如有半点假话,宋河生不得善终,孤苦一生。” 陈一墨咬紧牙关,死也不开口,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淌,泪眼模糊中,看不清宋河生的眼神。 “说啊!”他突然大吼。 “我不说!我就不说!我为什么要说啊!”她哭出声来,往宋河生怀里扑,“狗屁的不得善终!你放屁!你也不会孤苦一生!你有我呢!有我呢!” 宋河生的眼睛也绯红,双手用力钳住她胳膊,不让她靠近。 “站好!”他吼她,声音已嘶哑。 陈一墨站着,靠着他手的力量支撑着,大声地哭。 “陈一墨!”他再次叫她的全名,“我可以从这个世界消失,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你信不信?”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她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泪水纷纷而落。 宋河生点点头,猛然松开手,大步往门口走。 “不!”陈一墨突然失去支撑,差点摔倒,但她返身就抱住宋河生,死死抱住,脸贴在他背上,妥协,大哭,“不准消失,不准……我去还不行吗?我去……” 宋河生通红的眼眶里,亮光闪动,咸涩的味道打湿了唇角,“墨囡,你要记得,永远不要为他人放弃你自己的路,那……那样会让另一个背负一辈子的债,他不会开心。” 墨囡,你要记得,永远不要为他人放弃你自己的路,那不值得。这,才是他想说的话,只是,到嘴边又改了口。 回应他的是陈一墨的哭声。 “墨囡,做最好的墨囡,河生哥永远为你感到骄傲。” 第155章 8-2 那天晚上,宋河生如陈一墨所愿,给她做了冰冰的点心——开心果冰淇淋。 没有问她像不像国外原版。陈一墨抽噎着一口一口吃,吃得索然无味。 但,申请终于还是交上去了,也一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很快批了下来,交换生的名额非她莫属。 陈一墨更加忙碌了。 签证、出国前准备、剧组的工作…… 所有事情都要在这短短时间里完成,睁眼就有一整天的事,人,忙得似乎都麻木了,没有时间去想其它,亦或是,潜意识里不愿去想,所以不自觉回避。 但,仿佛是应了这句话,事情还真赶到一起发生了。 本学期最后两天,大家都准备着放假离校了,陈一墨的出租屋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付英英和陈一鸣。 时值下午,陈一墨午休结束正打算去学校参加本期最后一堂考试,本以为是宋河生来了,开门看见这俩,愣了一愣。 付英英穿着件洗得褪色的旧衫,抹着汗,领着陈一鸣就进了屋。 阳光下陈一鸣畏畏缩缩的样子,也穿的一身旧衣服,看见陈一墨先打了个嗝。 “叫姐。”付英英推了推陈一鸣。 陈一鸣呆呆的,又打了个嗝。 付英英也不管他了,一点儿不见外地径直进屋,自己倒了两杯水,一杯给陈一鸣喂了,对,陈一鸣这么大了,付英英还给他喂水喝,另一杯自己咕嘟咕嘟喝了,而后抹了抹嘴,坐下,问陈一墨,“墨囡,听说你要出国念书了?” 陈一墨抿了抿嘴。她都快放假了,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非要找上门来说?她直觉付英英只怕没带来什么好事。 “要很多钱吧?”付英英凑过来问。 “还好。”陈一墨模糊道。 付英英眼泪就上来了,“哎,还是你命好啊!可怜我们鸣宝,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这辈子可怎么办哦……我可怜的……” 骤然响起的闹钟,打断了付英英唱戏似的哭腔。 这是陈一墨设的午休最后一道闹铃,再不走,下午她就要迟到了。 “妈,我下午还要考试,要迟到了,我先去考,考完再说啊!”她急急忙忙带上门就要走,想到她这一桌子的设计和作品,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毕竟陈一鸣有前科,飞快收拾了一下,一起带在包里走了。 付英英看着她的背影和匆匆关上的门,翻了个白眼,扁了扁嘴,“哼,当宝贝呢,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 她把几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左翻翻,右翻翻,扁嘴扁得嘴角的白沫子直翻,“哼,这房子,还收拾得真不错!这小贱货,真是会哄男人,把个宋河生哄得服服帖帖!恨不得家底掏光了补贴给她!” 陈一鸣已经拿着桌上的水果啃了起来,付英英看见了只道,“吃!吃个饱!我这就做饭去!我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付英英打开冰箱,什么贵往外倒腾什么。两个人,倒是炒了五六样菜,全是荤菜,招呼陈一鸣吃。 “少吃饭,多吃菜!这小贱货生活水平真不赖!这么多好吃的!”她含着满嘴食物,不停给陈一鸣夹菜,腻到了想起冰箱里的酱菜,拿出来开开胃,一边嘀咕,“这不是宋家的酱菜吗?啧啧!这些菜也是宋家那个蠢蛋给她买的!真是蠢到家了!这小贱货一出国,外面花花世界的,哪里还记得他!” 陈一鸣打着嗝问她,“你……不是……不是……说……说她出……出不了国吗?” 付英英给他夹了只鸡翅膀,“当然不能让她出去,她一个赔钱货要出国念这么多书干什么?不如把那些钱留下来,给我鸣宝花,给鸣宝长大了娶媳妇!” 本期最后一堂考试,陈一墨是最后几个交卷的,等她交完卷出来,一路跟最后几个交卷的同学聊着,下楼。 而后,在楼梯上,就看见系办外面围了很多同学。 “有什么新的通知吗?”有同学问。 有时候同学们围在系办外面通知栏看通知。 陈一墨却觉得不对劲。她隐隐听见付英英的哀嚎声。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细听,绝对没错!而且,这哀嚎声还真是从系办里发出来的。 大事不好! 她三步两步下楼,直冲系办。 围观的同学看见她,流露出各种异样的眼神,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同情,但不约而同的,纷纷给她让开一条路。 她挤进办公室里,果然看见付英英席地而坐,在那一边拍腿一边哭诉,陈一鸣傻呆呆站在门边上,不时打个嗝。系主任、系里几个主要负责人,还有老师都在里面,几个人拉付英英都没把她拉起来。 “陈一墨来了。”她辅导员闵真道。 系主任一看,手一挥,“陈一墨,还有闵真,你们跟我来。” 付英英以为他要走,上前一扑,抱住了系主任的腿,显然,她已经知道这是这个系里最高负责人,嚎开了,“主任,主任你可不能走啊!你要为我们娘崽做主啊!你看看我儿子,他从小有病,这么大了话都说不利索。陈一墨不是我们亲生的,可这些年来我们也没亏待她,把她培养得这么好,连自己儿子都耽误了,也没说让她停学,可是,这出国真的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啊!我儿子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继续耽误下去,但我们家真的已经掏光家底了,只求陈一墨能看在多年养育之恩的份上,把出国的钱留给她弟弟治病吧……” 陈一墨这才知道,付英英此行的目的原来在这里…… 系主任抽了抽腿,实在没能抽出来。 付英英豁出一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知道,现在陈一墨出息了,自己能挣钱了,出国的钱也都是她自己挣的,可是,我们这家庭情况摆在这里,我们真的不是出国的家庭,国内也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们学校也不差,在国内也是排得上名号的,我们本本分分把这个本科读完,再考个本校的研究生,一样有出息,却能少花很多钱,何必一定要出去呢?主任啊,不是我自私,实在是,她弟弟眼看年纪越来越大,真的不能再耽误下午,急等钱治病啊!你看看我,再看看我儿子,我们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孩子的长裤都短得快到膝盖了!实在是没钱,实在是想攒钱治病啊……” 外面同学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第156章 8-3 “天啊,原来陈一墨是收养的!” “是啊,她养母和弟弟看起来好可怜。” “想不到陈一墨是这么冷血的人。” “对啊,表面看起来就冷冷清清的,以为她只是高冷,没想到是真冷血。” “这样的养女,也太没良心了吧?自己弟弟治病的钱还要拿去出国!” “真虚荣!” 种种都是指责,真的假的,句句难听。 陈一墨倒是不怕的,真相如何,她有嘴,她说得清,反倒是系主任,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哪里见过这样撒泼的人?被付英英糊了一裤管眼泪鼻涕却脱身不得,狼狈不已。 “闵老师,还是先弄个能说话的环境吧?”陈一墨冷静地说。且不说她要说清楚这件事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就系主任这狼狈样子,被这么多学生看见也不好啊。 谁不知道要先把场面收拾了啊?可是,付英英坐地撒泼,几个人拉不动,陈一鸣站在门边,谁去关门就开始嚎,已经脑壳痛死了…… 不管怎么样,先把学生驱散了吧! 闵真和系里几个负责人就先把围观的学生劝走,至于付英英和陈一鸣,没人对付得了。 陈一墨看了养母一眼,叹了声气,没打算在这里跟她纠缠,请求闵老师和系领导换个地方说话。 “不许去!不能去!这丫头一向会说话!她说的全是假的!全是狡辩!”付英英急红了眼,喊陈一鸣,“鸣宝,抱住姐姐,不让她去!” 这下大家有了防范了,一位老师迅速挡在陈一墨面前,把她保护在身后,自己应付陈一鸣的纠缠,实在是,一群文化人之前没料到这个阵仗,被付英英打得措手不及。 闵真趁这个机会,赶紧把陈一墨带出系办,和另两个系领导一起,到了隔壁办公室。 闵真是陈一墨的辅导员,对陈一墨的了解比其他老师更深,一进去,就请陈一墨坐下,还给她倒了杯水压惊,开口就很安定人心,“陈一墨,我相信你!” 陈一墨捧着水杯,对老师一笑,“闵老师,谢谢。”自古锦上添花易。 闵老师摆摆手,对陈一墨也是对其他系领导说,“作为一名老师,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最幸福的事,师生两年,看着你是怎么踏实努力,不骄不躁走过来的,你的人品,我相信。” 系领导问她,“陈一墨,你是陈家的养女?” 陈一墨点头,“是。”她把当年被收养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说到老头儿。 “还记得大一第一个学期,我设计桃花小屋获奖,老师们问我师从何处,我没说。”陈一墨顿了顿,“我师父叫易南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老手艺人,住在我们镇沿河那条街的街尾,养了只大黑狗,无儿无女,一生孤独,晚年就得了我这么个弟子……” 陈一墨眼眶渐渐湿润,说起老头儿,还是这么几个词:养了只大黑狗,无儿无女,一生孤独。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十几年的光阴在陈一墨低婉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老师们听着,连心都跟着沉寂了。 整个办公室除了陈一墨娓娓道来的声音,再无其它动静,几位老师连茶都忘了喝。 夏日,小院,穿白汗衫的老头儿,锉刀铿嗤,枇杷满地。宛若剥开一颗夏日里的枇杷,酸甜清凉。 陈一墨并没有放大付英英的刻薄,成长中那些难过的事早被岁月温暖填满,但听者不是傻瓜,如果她在陈家过得好,怎么会被她口中的老头儿养大,连上学都要老头儿买她的时间?她在陈家命运如何可想而知!时代虽然在进步,但很多人心里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女孩就是早点出去工作赚钱养家养弟弟的,何况陈一墨还只是个养女! 一直到她她轻描淡写说完她的点彩创意被养母和弟弟盗取,她的故事才停止下来。 办公室里依然静寂一片,夏日枇杷的酸甜余味未散。 不知哪位老师碰到了杯子,哗啦一声,惊动了这宁静。 副主任叹了一声,问她,“陈一墨,你恨你养母吗?” 陈一墨摇头,“至少,这么多年我没去想这个问题。时间对我来说太珍贵,我要努力念书,要努力学艺,要努力长大,要努力做一个有本事的人,给师父养老,不给师父丢脸,没有时间去恨。” 她微微沉吟,又道,“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心里对养母始终存了一份感激的,没有她把我带到陈家来,我就遇不到这么好的师父。” 系副书记年纪大点,看着她,目光慈和,“易南生,我早该想到你是他的徒弟。高人,隐姓埋名,哎……” 陈一墨一愣,“书记,您认识他?” “谈不上。”副书记的样子看起来还挺遗憾,“年轻的时候听说过他的名字,远远看过一眼,那时候他也年轻,但比我大些,听说手艺超群,坊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后来想要拜访他,他却莫名其妙归隐了,再后来,随着陆安平和林雪慈声名鹊起,他渐渐就被人遗忘了。” 听到这俩名字,陈一墨抿嘴不语了。 其他老师面色也微微异样,连副书记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咳咳两声,掩饰过去,对闵真道,“闵老师,情况我们都了解了,我们也相信陈一墨,但现在情况还有点复杂,这些往事不知道陈一墨有没有证据,你帮着收集一下,有备无患。” “是。”闵真应道。 “那先这样,你带着陈一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下。”副书记又道。 “好。”闵真对陈一墨道,“走吧,陈一墨。” 走出办公室,隔壁系办已经没有了动静,有知情的老师说,是叫了保安来,把人弄走了,老师还说,“不得了,从办公室离开,到教学楼外面,往台阶上一坐,又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外系的都被吸引围观了。” “现在呢?”闵真问。 “不知道,给安置起来了吧?主任都不敢放她出去乱说了。” 闵真怕陈一墨忧心,安慰她,“没事,有老师呢,老师给你做主。” 陈一墨点点头,她本来也没怕,“对了,闵老师,要说证据,原来是有的,后来……” “什么证据?在哪?” 陈一墨无奈,“我师父原来每次给我养母钱的时候,都会让写个收条,而且写明是买我的时间让我去上学的费用,但是,后来发生火灾,很可能这些收条都被烧了。” 闵真还是安慰她,“没关系,烧了我们也能从别的地方取证,放心吧,这世界不是谁声音大谁会哭就有理的,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河坊街还有那么多邻居呢!难道个个都不讲良心?” 第157章 8-4 陈一墨相信那位老师的话,的确,外系的同学都知道这件事了,她走在路上,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就不少,不是她多心,是她真真切切听见“陈一墨”三个字。 闵真也感觉到了,“别多想,先去吃晚饭吧,想去哪吃?”闵真觉得,这孩子受了委屈,他作为老师可以请她吃个饭安抚一下。 陈一墨却道,“就去食堂吧,没事。” 师生二人往食堂而去,有人远远跑来。 一口气跑到她面前,大口喘气,“陈一墨,你又遇上麻烦了。” 向挚…… 这消息还真传得够快的! 可是,向挚怎么还在学校里晃荡?不是该回家,然后准备出国读硕了吗? 陈一墨以为他只是道听途说,没想到,向挚却拿出手机,找到学校贴吧,翻给她看,大大的标题:忘恩负义“传承人”,弃养母病弟于不顾。 传承人打了引号。 故事主角是陈姓号称传统工艺传承人的女学生,故事内容就是女学生忘恩负义,弃养母和生病的弟弟不顾,挥霍大把弟弟的治病钱要去出国交换,其中加油添醋,煽风点火,加工成一个狗血故事。 向挚义愤填膺,“发帖,找人顶帖,炒热!一样的手段!一样的套路!这跟上次污蔑我们抄袭的人绝对是同一个!陈一墨,你得罪谁了!” 呵,得罪谁?陈一墨自始至终没得罪人,但有人看她不顺眼。 如果说上次的事件陈一墨最初还迷惘了一阵,这次,她完全可以确定是谁干的。 陈一墨心里一直以来都有个疑团,想到这里,她返身就往系里跑。 “陈一墨,你去哪儿?”向挚和闵真都问她。 “回系里,一会儿就好!”她边跑边回答。 办公室的门依然关着,系领导们应该还在讨论她的事。 她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副书记的声音。 她进去,先问了个好,然后问副书记,“书记,请问您之前说,我师父不知什么原因退隐,而后陆安平和林雪慈声名鹊起是吗?” “是的。”副书记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请问,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陈一墨的直觉在突突地跳,“听说陆安平和林雪慈是因为百鸟朝凤裙一举成名的。” “对!”副书记点头,“当年有个重量级的比赛,陆安平和林雪慈凭借百鸟朝凤裙惊艳所有人,后来,他们俩就创立了现在的公司,打造出传统首饰著名品牌,而你师父,却在这次比赛中发挥欠佳,从此销声匿迹。” 其实那件事之后,还有些不好的传言,有人说易南生江郎才尽,拿不出好作品参赛,被大批后辈超越,羞愧得退隐江湖。 但这些话,副书记不忍心跟陈一墨说,而且,当时的他也不认为一次比赛就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艺术成就,偶尔的失误,谁都有过。 陈一墨觉得自己摸到边儿了,她心里想着那个牵着大黑站在黄昏灯下的老头儿孤孓的身影,眼中泛起了泪光,“谢谢书记。” “陈一墨,你还有什么事吗?”副书记看她要哭了,担心地问她。 陈一墨双眼含满泪水,几近哽咽,“书记,请问,您所听说的易南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副书记陷入回忆里,“说实话,他就像只闲云野鹤,了解他的人很少很少,哪怕在他全盛的时候,好些协会想请他出来做会长,他也好像只出任过一次,后来就不告而别了,嗯,还听说过一件事,他做事全凭自己喜好,请他做首饰得他看得顺眼的人,他看不顺眼,你抬金山银山去也请不动他,大家都说,他是个……嗯……” 副书记觉得这词不妥,不说了。 陈一墨听着,含着泪,却慢慢弯起了唇角,自己把这话补齐了,“是个怪人是吗?” 副书记有点尴尬。 陈一墨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向副书记敬了个礼,“谢谢书记!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先回去了,打扰各位老师。” 她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对副书记道,“书记,我很骄傲,他是个怪人!” 她走后,副书记笑着解释,好像是对走了的陈一墨说,又好像是对其他老师,“大多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脾气,有人把这称作‘怪’,但未尝又不是风骨?你们也都有自己的‘怪’和‘风骨’吧?” 陈一墨离开系里,一路都在抹眼泪。 闵真和向挚还在原地等她,看见她哭着跑来,都惊呆了,异口同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摇着头,眼泪还是纷纷而下。 “你倒是说话呀?谁欺负你了?老子给你找回来!”向挚急得都爆粗口了。 陈一墨用手背擦着眼泪,努力笑着跟他俩解释,“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得知了一个……一个好消息……心里高兴的……”算是好消息吧。 “真的?”向挚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 “真的!千真万确!我发誓!”陈一墨眼眶红红的举着手。 向挚无语,“好消息还哭成这样,服了你!” 陈一墨含着泪笑。 也许没有人会懂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或许,只有老头儿能懂吧? 她这个人,说实话,成长的这么多年里,哭的次数很少。 怎么说呢? 她不怕苦,不怕难,也不怕痛。 她只怕生离,怕死别,怕……回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闵老师,向挚,谢谢你们啊,我先走了。”她笑着抹去脸上最后的泪痕。 “你去哪儿?”向挚和闵真再次异口同声。 “回家啊!”陈一墨笑笑,“不是放假了吗?” “你……不是明天回去吗?”向挚才给宋河生打过电话呢,宋河生说明天过来接陈一墨。 “我现在就回去啦!我还有点事,提前走了!” 向挚看着她果真一点不被影响的样子,皱眉,“那学校这摊子事?” “没关系啊,我真的要走了!”陈一墨心里的事烧得她火急火燎的,她要赶紧回家了! “哎……”那宋河生明天来接你不着了啊,向挚左右不是,糊涂了。 闵真只好道,“学校的事有我们老师在,她想回去就回去吧!” “那……那我陪她一起回去!”向挚还真不放心,这时候把宋河生叫上来也来不及了啊,他边追陈一墨边回头和闵真说,“那拜托你了,闵老师,陈一墨真的是个好姑娘!这帖子里写的全是放屁!” 对于向挚非陪她一起回家这件事,陈一墨有些无语,但她也没工夫和他废话,心里的事比这更重要,只好带着个拖油瓶回去了。 然而,向挚却发现她不是回河坊街。 “这……这不是到你们镇了吗?怎么还要坐大巴啊?”向挚怀疑自己记错陈一墨老家了。 陈一墨头也不回地上了大巴,“你怕我把你卖了你就回去!” 向挚胸脯一挺,“谁怕啊?谁卖谁还不知道呢!” 陈一墨要去找陈师傅。 她不信那些陈年往事,陈师傅这辈儿老友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很多次,聊天的时候仿佛触到边了,梅姨和陈师傅又把话带偏了。 陈师傅在店里,她直奔商师兄店里而去。 巧了,不但陈师傅在,梅姨也在。 陈一墨突然到来,大家都很惊奇,商师兄问她,“不是明天才放假吗?” 陈一墨径直走到在喝茶的陈师傅和梅姨面前,把她带着的拖油瓶给忘记了,拖油瓶点着头跟商师兄自我介绍,“嗨,嗨,我是她同学……” 商师兄替宋河生用看天敌的眼神看着他。 向挚是个察言观色的,举手投降,“不是!真的不是!”为了表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他还朝陈一墨努努嘴,“真的,不信你问陈一墨,我和宋河生在一起的时候,陈一墨就是你这样的眼神看我的……” 商师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向挚说不清了,指指里面,“发生大事了,我先过去。” 店里屏风后,陈一墨开门见山,“陈师叔,梅姨,我今天来是有事来问你们的。” “什么事?”梅姨许久没见她了,得知她要出国交换,正替她高兴呢,笑眯眯的。 没想到,陈一墨却放了个炸弹。 “梅姨,陈师叔,我师父当年为什么隐姓埋名啊?” 梅姨和陈师叔手里的盖碗同时掉落。 “这个……呵呵……”梅姨不自然地挤出笑来,“你师父厌倦了呗!对,就是厌倦了!因为后来啊,手艺商业化了,你师父不喜欢这些浮华,只想一心做手艺,就归隐了。” 这话说的跟真的一样,也的确像那么回事,跟师父的性格都匹配上了,如果是从前,陈一墨就信了。 “梅姨,陈师叔,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们俩始终不肯说出真相,但我今天却是非要知道不可!我来想个办法……” 陈一墨思忖着,向挚从她身后冒出来,给她帮腔,自来熟地随了陈一墨的称呼,“是啊,陈师叔,梅姨,墨囡遇到事儿了,被人欺负了。” 他把付英英去学校闹,以及学校贴吧的事说了出来。他不确定这件事和陈一墨想知道的事有没有关联,但陈一墨今天哭成这样,家也不回直奔这里,谁又敢说没关联呢? 梅姨一听,就先气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拍得杯碟乱响,“这两个贱人!还要搞事情吗?” “所以,还不能告诉我吗?”陈一墨拉着梅姨的手,想了法子,“梅姨,我也不要你亲口说出来,这样,我问你答,都不用你说是和不是,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眨一下眼睛,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眨两下眼睛。怎么样?” 梅姨脸现迟疑,却不再强烈反对。 “就这么决定了!”陈一墨问第一个问题,“梅姨,多年前林雪慈和陆安平是不是因为百鸟朝凤裙一赛成名?” 这个问题众所周知,梅姨没啥好隐瞒的,眨了一下眼。 “好,第二个问题,我师父是不是在这次比赛表现不好?从此以后他就消失了?” 这个问题知道的人就少了,但也不是秘密,梅姨再次眨一下眼。 “梅姨!第三个问题来了!”陈一墨酝酿了一下,抛出重磅炸弹,“梅姨,是不是……百鸟朝凤裙其实才是我师父的作品?那两个贱人偷了我师父的!” 原本陈师叔还在喝茶的,这话一出,噗的一声,一口茶全部喷了出去,喷了梅姨一头一脸,梅姨却瞪着大眼睛,满脸茶水也不敢擦,唯恐一动,这眼睛就眨下去了。 “梅姨!眨眼睛!”一下还是两下,你倒是给我眨呀! 但这情形,梅姨和陈师叔这反应,不用眨眼也知道答案了。 “原来,我猜对了……”陈一墨松开梅姨的手,坐在了梅姨身边。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头儿愿意受这种委屈?可这才是老头儿啊,那个又倔又傻的老头儿啊…… 想着那个板着脸,一脸凶巴巴的老头儿,陈一墨再次泪盈眼眶。 “梅姨,我师父,他心里其实是有人的对吧?都说他一生孤独,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人与他为伴,那个人不是我这个小徒弟,是他青春岁月里开过的花。” 那朵花陪伴他岁月漫长,从青葱到年暮,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保护她,哪怕那朵花有刺,刺有毒。 都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瞒着的呢? 梅姨叹了声气,“孽缘啊,林雪慈就是你师父命里的劫。早知有这一天,当初你师父就不该把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可是啊,那就不是你师父了……” “梅姨,我师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还是这个问题,梅姨眼里的老头儿跟副书记眼里的不一样吧?“好多人说他是怪人,我们系里书记也这么说。”她还把副书记说的那两点说给梅姨听。 梅姨笑了笑,“是个怪人!怪老头!” 陈师叔把茶水清理干净,跟她说,“协会那个事啊……这么说吧,易老头这个人最不藏私,别人家手艺师父教一手留一手,总把吃饭本领留着不教,慢慢一代不如一代,但你师父不,总是倾囊相授,当年对那俩货也是这样,但那俩货资质平庸,又不努力,教了也学不到精髓,你师父啊,是想着要把这手艺好好传承下去的,协会对传承手艺当然有好处,你师父为这点考虑起初的确加入了一个协会,但是呢,这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也多,你师父进协会以后,看不惯那些人的毛病,最后还被惹毛了,算是挂印走人,从此,谁再叫他加入这协会那协会他都不去了。” 梅姨也道,“看人接活这事也是真的,你师父那牛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又倔又臭!有一回啊,有人请他打一套婚饰,你师父得知,这是给二奶打的,我们那时候,男人在外面找三小还不叫找小三,叫包二奶,你师父得知以后,马上给拒了,任对方出多少钱都不给打!就是这么倔!” 梅姨嘴上嫌弃,眼眉间却透着骄傲,和陈一墨一模一样。 “哎……”回忆的最后,还是化作梅姨的一声叹息,“那事儿一出啊,我们哥几个姐几个,都为你师父感到不平,可是你师父呢,也是中了那女人的毒了,就是不站出来,也不准我们几个说出去,还让我们发了重誓,我们这些人啊,最重的就是誓言。” 陈一墨忙道,“梅姨,不是你说出来的,你没有违誓!” 梅姨把她搂住,笑了笑,“什么誓言不誓言的,不过是君子的自我约束,最重要还是不愿意违背你师父的意愿。你师父啊,年纪本就比林雪慈和陆安平大,人又成熟稳重,虽然只是大师兄,但长兄为父,陆安平和林雪慈更多时候是你师父带着,算是他一手带大,不说别的,就连林雪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看了看周围三个男人——陈师叔、向挚和小商,凑近陈一墨耳边悄悄说,“就连她初成少女那个尴尬事都是你师父红着脸来求问我怎么办的!” “所以啊,你师父对他们两个始终有一份复杂的情感,哪怕恨铁不成钢,那也是自己养大的,始终希望他们过得顺遂,心想事成。”梅姨叹息,“只可惜这两混蛋不是人啊!墨囡,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百鸟朝凤裙那个事年代已久,你想用这个事来反击不太可能了,没有证据,就算我们站出去说也是空口无凭。” 陈一墨摇摇头,靠在梅姨肩上,抱住梅姨的脖子,“我想知道真相,并不是要用这件事来反击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只是想知道,我师父是最棒的手艺人,惊艳众人的传世之作只有我师父才能做出来,那俩货没这个本事!这就够了!” “不憋屈?”梅姨反问她。 “憋屈啊!可那又怎样呢?”陈一墨看得很开,“这是师父的心愿,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师父呢,就让师父如愿吧,而且,我相信这世道善恶终有报,恶人自有天收!” 梅姨性子辣,还是不忿的,“糊涂老头!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不说!还纵容出两混蛋来害你!” “可我还是爱这个老头儿啊!”陈一墨抱着梅姨的脖子蹭。 梅姨被她逗笑,伸手给她整理着鬓边的碎发,“傻丫头!你啊……你师父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这十几年啊,算是他最平静的时光了,幸好有你陪他……” “梅姨……”陈一墨鼻子酸酸的。 “没事,不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呢,我们别的没有,这把老骨头还是能豁出去!”梅姨拍拍她的头。 “嗯,我不怕!”她窝在梅姨肩窝里。 虽是夏天,但并不酷热,沿河的窗开着,夏风阵阵送入,空气里仿佛飘着枇杷的清香。 嗯,正是吃枇杷的时节呢…… 见此情形,几个男人悄悄退出去了,把空间留给梅姨和陈一墨。 向挚走在最前面,却在出屏风的瞬间愣住,随后而来的俩男人也愣住了。 屏风外站着的人,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璧青。 尚还拎着行李的陆璧青满脸通红,泪流满面。 屏风后,传来陈一墨和梅姨的对话。 “梅姨,你说,我师父之所以退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百鸟朝凤裙,更多是被背叛伤了心吧?” “哼!”来自梅姨的不屑。 “梅姨,你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偷偷喜欢过我师父?” “臭丫头!胡说什么呢?” 一片嘻嘻哈哈之声。 “哎,那个时候啊,你师父为人正直,手艺出类拔萃,关键啊,还长得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师姐师妹不知多少呢……林雪慈眼瞎!不,两混蛋臭味相投!” 蝉鸣茶凉,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镀着金光,每个人的青春啊,都曾闪闪发亮。 第158章 8-5 陈一墨在陈师叔这里一下午,外面的风云又涨到了新高潮。 向挚上着网,发现“忘恩负义传承人,弃养母病弟于不顾”这个帖子不但在贴吧热度越来越高,还被人搬上了社交软件,并且上了热搜,离谱的是,居然还有付英英坐在系教学楼外台阶上哭诉的视频,字字控诉陈一墨,陈一鸣在视频里一副傻呆呆的模样,瘦不拉几,不时打一个嗝,天然赢得人同情。 短短一个小时,这条转发就破万,评论过万,舆论一边倒骂陈一墨,更有人人肉出陈一墨的信息,把她的照片放到了网上,许多评论在那评头论足,说一看这长相就不是什么好女人,心机女,还有人给照片p成遗照,更有甚者,直接质疑陈一墨这个交换生指标来历不正,只差直说陈一墨跟学校老师有不正当关系了。 在这一片不堪入目的讨伐下,大量自称本校学生的发言,要求取消陈一墨的交换资格。 “岂有此理!”向挚发了大火。 陈师叔、梅姨、商师兄也很生气,唯有在角落里默默待着做事的陆璧青,突然涨红着脸从店里冲了出去。 梅姨叹息,“可惜了这孩子。” 向挚是誓要把这口气讨回来的,而且已经在网上和人对骂起来,就算大家都说要冷静下来想个法子,他也要先骂爽了再说。 陈一墨在整理自己的思绪,澄清帖子肯定是要发的,她还盘算着要怎样找到有力的证据,她觉得居委会是可以出证明的,当年老头儿收她为徒居委会都知道。 在她思考着怎么在网络讲述她和老头儿的故事的时候,商师兄打电话给宋河生了。 都知道这事儿是谁在后面捣鬼,商师兄还提醒过宋河生,宋河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防不到那两个垃圾,事态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是背着陈一墨打的电话,没想到宋河生已经知道这个事了。 “我在看着呢!”宋河生说话的语气居然还不紧不慢的。 商师兄也知道不能怪宋河生,那俩老妖怪简直是不要脸界的鼻祖,而且要钱有钱,要阴谋有阴谋,宋河生一普通人家小子,哪里防得过? 他只道,“赶紧想办法澄清,把这风波平息下去吧!” “平息?”宋河生盯着电脑屏幕,“怎么能就让它平息呢?我们要炒起来还要费工夫,不知从哪里下手,现在人家帮忙炒起来了,不正好么?” 商师兄不明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在等着看呢,不管怎样,这次一定要把这两拨人打到底!” 两拨人? “你是说陆家和陈家?” “嗯。每次欺负我们,每次的结果虽然都能翻转,但不痛不痒,打不到他们要害!既然他们要闹大,那我求之不得!” “好吧,那你掂量着来啊,现在墨囡心里只怕不好受。”商师兄还是担心这事伤到陈一墨,“你要来接她吗?”顺便安慰她? “现在暂时不行,商师兄,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这几个人,还说什么照顾!梅姨陪着她呢!”商师兄无奈挂了电话。 第159章 8-6 依着宋河生的意思,现在都不必急着澄清,商师兄把这意思跟陈一墨一说,陈一墨也就不急了,但她要回家,想见宋河生,也想做点准备以应付这次风波。 向挚不同,既然不用他做啥,那他骂死喷子总可以吧?他大号小号一起上,换着跟各路黑子对喷,坐在店里用电脑喷,走在路上手机喷,表情狰狞,手指狂动,连陈一墨跟他说什么都顾不上,全心全意骂人。 陈一墨瞟了一眼他到底在骂什么,一看之下也觉得……自愧不如…… 不禁又觉得好笑。 向挚这强大的战斗力,一人舌战群喷,丝毫不输阵仗,这阵仗还吸引了一个人——程舒。 陈一墨事件闹这么大,程舒也是观众啊,看见向挚被很多人追着骂,甚至骂及家人辱及女性,顿时觉得向挚挺蠢。 她给向挚发私信:你在发什么疯? 向挚没理她,当然,也是因为顾不上理她,骂架都忙不过来呢! 程舒电话来了。 正打字打得飞起的向挚手机页面突然被来电界面打断,心里先冒出一股火。 “喂?”他接电话。 “向挚!你在发什么疯!” 这话他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发疯? 他理都不想理她,把电话挂了,继续打字。 结果,程舒电话又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觉得程舒真耽误他事。 “向挚,你有没有脑子啊?你在网上跟人乱喷,还用自己大号喷,不是发疯是什么?惹得那么多人骂你!还骂你家人!”程舒觉得这人纯粹有病,上赶着找骂,这种事,对喷不是最无效的方法吗? “你是我家人?不然你有什么资格说话?”向挚和人对喷的气势还没下去呢,说话也火药味十足,何况,他跟程舒的关系一向不好,虽然从国外回来有所缓和,程舒见他不再那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程舒气死了,“狗咬你一口,你追着去咬狗?你这样除了惹得一身骚有什么实际意义?是帮到陈一墨了还是平息风波了?就不能理智一点吗?简直就跟网上的喷子一样脑残!” “脑残?”向挚听到这俩字真的怒了,虽然这才是他和程舒之间熟悉的味道,但他还是忍不住爆发,“我脑残?陈一墨是我朋友,如果我的朋友被全网攻击,被所有人抨击,而我却置之不理我才是脑残!我这么做的意义?没有意义!我就是站队!我向挚的朋友,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哪怕全世界都与之为敌,我也会和她站在一起,和她对抗全世界!” 至于理智?有的啊,我们也有理智的方法,这不宋河生在做吗?他闲着也是闲着,还不让他喷黑子了? 程舒快被气心梗了,向挚这话说得,陈一墨对他那么重要? “你……”程舒压住自己“飚高”的血压,稳住声音,“朋友?陈一墨是你朋友?我不是吗?”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对着我这么大声音的,难道我是你要对抗的全世界之一? “志同为朋,道和为友,我是脑残,怎么配和你这么理智智慧的人做朋友!”向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继续上网喷人。 程舒气得直跺脚,可是,耳边却还回响着向挚的话:我向挚的朋友,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哪怕全世界都与之为敌,我也会和她站在一起,和她对抗全世界! 这声音并没有随着电话挂断而消失,反而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振聋发聩,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的怒火渐渐压息。 这段话也在陈一墨耳边回响,她侧目看着正在努力奋战的向挚,又垂下眸,心里暖暖的。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遇上这么多美好的人,朋友、亲人、爱人……都是多么温暖的词,她真的要感谢生命的每一次遇见。 向挚专注于喷人,但陈一墨这么看着他,莫名其妙他又感觉到了,斜他一眼,“看我干什么?” 陈一墨努努嘴,没说话。 “感动了?” 呃,有点儿吧……嗯,其实还挺多的…… “别感动,我还不是为了宋河生!” 陈一墨:??? “谁让我喜欢你男朋友呢?他女朋友被人欺负,就是我被欺负!” 陈一墨:…… 这话的意思:宋河生女朋友=他? 陈一墨:一点儿也不想感动了! “咦?”向挚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 怎么了? 陈一墨偏头看过去。 “这个人是谁?”向挚发现评论里出现一个和他一起喷黑子的人,长篇大论骂喷子的话还附带一堆表情不断复制粘贴,占据地盘特别大,也特别明显,再一看,这头像还有点眼熟,就是名字很陌生…… 他点进去,不得了,还是互关的! 他直接往相册点去了,一看……这只猪! 他给“猪”发私信:猪!喷人之前先把相册里照片删干净! 啧啧啧,这么凶狠又骄傲的母老虎怎么拍嘟嘴照片啊? “猪”正复制粘贴得爽呢,一看私信,想起不知宿舍哪个女生说的:如果一个男孩子叫你猪,一定就是喜欢你了! “猪”连喷人都忘记了,看着这句话发呆。这话还有一层意思呢,他提醒她删照片,是不是表示他关心她啊?怕她的照片被人抨击,怕她的私人信息被人人肉出来,怕她受到网络伤害? 她的思维就开始发散了,甚至回忆起从前种种。比如,在国外,她丢了钱和证件,是他借钱给她,帮她补办护照,还请她吃冰淇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仔细回想起来,许许多多平常的细节都被她脑补成他对她其实也是好的,她还听她那些跟班说过,有的男生喜欢一个人啊,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喜欢惹她生气…… 好吧,这么想着,她的心都有点乱了,也忘了要去删照片,直到向挚发现她的照片出现在评论区,有人果真连她都骂上了。 他一个电话打过来,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冲她吼,“怎么还没清理相册?” “我……” “猪啊!” 她根本来不及说一个字,他骂她一通后又把电话挂了。 她于是乖乖去清理相册了,但是,心里还是乱糟糟的,连带着,连脑子都乱了,于是,她做了一个让她后悔终生,不,至少今天会后悔的决定。 她发私信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然后她就紧张地握着手机等答案,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但向挚没回应啊! 可能是在忙着刷评论吧? 她再一遍一遍去翻看她的私信,一直是未读状态,直到最后一次,终于在这个问句下看见了“已读”俩字。 她捧着手机的手一紧。 结果,他回过来一串问号:???? 好像在问她:你想什么呢? 她气死了,觉得自己颜面大失!气得握着手机质问他:那你叫我猪? 生气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打短句,发送完这句后她继续打:你还叫我删照片? 刚要发送,看见他又回过来一串问号:??? 而后附带一句:骂你猪是喜欢你? 凭着对他的了解,她完全能想象他在说这话的语气,大概就跟骂她脑残差不多吧! 她再凶,她也是个女孩儿啊,而且还是怀有心事的女孩,又丢了面子,又被他嘲笑,她就没那么冷静了。 有点儿委屈地把刚才打的一行字删了,重新打:有位哲人曾经说过:如果一个男孩子叫你猪,一定就是喜欢你了! 她已经不指望他会发过来什么好话了,当然,他也绝对不会让她失望的! 连发过来三句。 这哲人叫什么名字? 他是吃猪饲料长大的吗? 哪个脑残会喜欢一只猪啊? 哼!哲人叫睡在她下铺的姐妹!但,她当然不会这么说的! 然后,向挚又发过来一句话:你这么问的意思……是你喜欢我?千万不要啊!别吓我! “猪”:…… 真的气死了! 她啪啪一顿乱输入:鬼才喜欢你!我宁可喜欢一头猪也不会喜欢你!我就是怕你喜欢我才问你的!你可千万别喜欢我!我也害怕!麻烦你有多远滚多远!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向挚:???他从来不主动出现在她视线里好不好?哪次她不是莫名其妙出现? 陈一墨觉得向挚怪怪的,问他,“怎么了?骂不过了?那就别骂了,没必要为这些人生气,这蝗虫过境似的,还不知道哪些是真人,哪些是机器呢!” 向挚看着她,懵懵的状态,叫她一声:“猪?” 陈一墨:…… “你觉得我喜欢你吗?”他又问。 陈一墨:…… 这也是需要时间来反应的,陈一墨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抓着自己的包砸过去,“有病啊!” 别以为你帮我喷人你就可以胡说八道!不会生气的吗? 向挚点点头。这才是正常反应嘛!那只猪不正常! 他低头继续奋战去了。 两人回到河坊街,陈一墨第一件事就是去居委会,找从前的阿姨,想问问看能不能帮她出个证明什么的。 阿姨看到她亲切又惊讶,“墨囡啊,怎么都来要证明?” “还有谁来过啊?河生哥吗?”陈一墨首先想到他。 “是啊!不过我没给他。”阿姨笑道,“他不是本人,虽然知道他跟你关系好,但这个也还是不能随便给的。” 陈一墨惊喜,“您还真能出证明啊?谢谢您!” “不是我出证明。”阿姨边说边拿出一个文件袋,“是你本来就有证明。” 阿姨笑着把文件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给她,“当时,这个文书就是一式三份,你师父一份,你妈妈那里一份,我这里一份,你当时年纪小,可能没注意到这些。” 陈一墨惊喜地接过来,可不是当初那份文书吗?写明老头儿每个月给陈家300块钱,让陈一墨不辍学,平时去学校念书,课余和假期在他这里学艺。 末尾还有三方签名手印:付英英、居委会和老头儿。 陈一墨看着“易南生”三个字,红了眼眶。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老头儿原来也是有名字的呢,老头儿叫易南生。 只是那时候小,并不懂得书法,现在重睹旧物,才发现,老头儿的字也写得很好,难怪梅姨说,年轻的时候好多姑娘偷偷喜欢他…… 这份文书到底有没有法律效应,陈一墨不知道,但是用来在网上自证是够了的。 也是那时候大家法律意识都不强,老头儿不懂什么公正处,只知道找居委会,当然,付英英也不懂,不然也不会同意老头儿在文书里写什么300块钱用于交换陈一墨不辍学这个条件了。 她谢过了阿姨,把这份文书带走了。 她去找宋河生,既然他也来找居委会,肯定是需要这个文书的,正好,她也想问问他有什么打算,一起商量下怎么应对这次风波。 她带着向挚直接去的宋河生家,但却没找到人,胖叔店里也不见他人影,胖叔说是跟他请假了,请了好几天。 本想给他个惊喜的,只好打电话找他了,他却让她在小院里等她,还问她和谁在一起,听说旁边有向挚,还一副“这还行”的口吻,“嗯,和她待一块儿吧,他不忙的话让他住下来,我好放心。”然后让她收好文书,到时候要用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陈一墨悻悻地挂了电话,小声嘀咕:哼,你这么放心他?我还不放心呢! 顺便幽怨地看了眼向挚。 向挚: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 陈一墨带着向挚回了小院,打开电脑,开始写文讲述她和陈家以及老头儿之间的故事,她却不知道,她的事件在网上这么发酵,系里也在开会讨论。 系里领导分成了两拨,一拨做付英英工作,一拨开会讨论怎么办。 讨论意见分两派,一派以闵真和副书记为代表,绝对地相信和保护陈一墨。 另一派也相信陈一墨,但却认为公众有些意见是对的,不管怎么样,付英英都是陈一墨的养母,天下无不是之父母,陈家条件不好是真,陈一墨要学艺术,其中花费对陈家来说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牺牲其中一个的上学机会成全另一个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听过的见过的事例也很多,就算是亲姐妹,有些家庭也会选择姐姐打工供弟弟上学,何况陈一墨和陈一鸣还不是亲姐弟。 他们觉得陈家做法虽然不妥,但陈一墨已经足够幸运,还有师父供她上学,比那些丧失上学机会的女孩子已经好很多,而且他们学校也是国内一流大学,陈一墨这样的孩子能考进来已经很好了,至于这个交换生的机会,的确不适合陈家这样家庭的孩子,陈家父母自己肯定负担不起,而陈一墨自己如果有钱,是不是考虑下反哺养父母,拿这钱给弟弟治病,这样对陈一墨自己也好,免得被舆论中伤。 这个讨论会开了一个下午,争来争去,始终没有个结论,而网上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反对陈一墨交换的呼声也越来越大,理由跟第二派意见差不多,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钱应该给弟弟治病,帮助家里。 另一处负责做付英英工作的老师打电话来,声称已经说了一下午,付英英又哭又闹的,就一个诉求:求陈一墨看在多年养育之恩和弟弟需要治病的份上,暂时放弃出国,拿钱给家里治病。 会议室里决断还没出来,只给回复:会考虑。 付英英得了这个回复,情绪没那么激动了,很会说话,还说,“行,我绝对相信学校,那我就回去了,孩子跟着我跑这一趟,也受了惊吓,只怕肚子也饿了,我先带他回家吧。”她摸着陈一鸣的头很感激的样子。 负责做工作的老师松了口气,把付英英送走。 但会议室里气氛却紧张起来,闵真直接“豁”地站起来,“我不知道还要考虑什么!《义务教育法》都颁布多少年了!剥夺女孩上学的权力供弟弟的行为竟然还被约定俗成认为是合理的!就因为社会上有这种行为存在所以就合理吗?这可真是存在即合理最荒谬的解读!” “没人说是合理的……” “那是什么意思?这还有什么考虑的?陈一墨是这个年级最优秀的学生,事实上也是ld大学属意的交换生,就一句天下无不是父母就要她放弃前途背负整个家庭的重担?她弟弟的病是她造成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要她来背负这个责任?” “怎么谈上背负责任了呢?家庭责任要分这么清楚还谈什么亲情?这不是要给公众一个交代吗?不是在讨论最佳解决办法吗?也有为陈一墨考虑,她这么一走了之对她的声誉是个影响,这么多人关注这件事,以后别人在她功成名就时时不时提起,对她也不好啊!” “没有以后!信息告诉发展的时代,别说以后,过几天新的热搜出来公众就把这事忘了!至于最佳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无条件支持陈一墨!陈一墨是我们的学生,保护学生才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而不是在有舆论的时候,瞻前顾后,被舆论绑架!”闵真年轻气盛,说完这段话甩门就出去了。 第160章 8-7 付英英急急忙忙往家奔,还在路上就着急忙慌地打电话。 那边的人一接,语气很不好,“不是说了不让你打电话吗?怎么每次都不听!” 付英英现在底气也挺足的,一改从前在电话那头畏畏缩缩的样子,“我是来提醒你,我事情办好了,你记得打钱!” 那边的人听着直咬牙,觉得付英英这幅德性可真可恶!“我说过我会找你的!” “你不用找我了!把钱打给我就行!” 那边的人被付英英给气到了,“卡号!” 付英英哼哼地冷笑,“我发给你。” 那边的人随即挂了电话,付英英卡号立刻发了过来,她气得跟身边的人抱怨,“气死我了!这一家子都是贱人!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正说着话,砰的一声,门被人撞开了。 陆璧青满头大汉微大口喘气,出现在门口。 “璧青?”林雪慈先是惊喜,紧接着看到儿子狼狈的样子,这一身的汗,浸透了身上的廉价t恤,人也瘦了一圈,顿时心痛不已,“璧青,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陆璧青是坐公交车回来的,公交车站离家里很远,他心里烧得慌,一路快走一路跑,当然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林雪慈话一说完就开始大呼小叫呼唤工人给陆璧青倒水切水果,仍是一副心痛的样子,“这是从哪里跑回来!你要回来,打个电话让司机去接就是!儿子,今天想吃什么?妈让人准备。还是,我们出去吃?” 陆安平坐在沙发上,瞟一眼母子两人,知道陆璧青回来这架势不是来喝茶也不是来吃饭的,叫了妻子一声,“雪慈,回来!他不是已经滚出去了吗?” 林雪慈回头瞪他,“安平!”转头又对儿子展开笑脸,“璧青……” 只是她话没说完,陆璧青一句话就把她满腔慈母热情堵了回去,“你们为什么还要害陈一墨?” 林雪慈脸一变,马上又堆上笑脸,“儿子,你在说什么呢?我跟你爸这段时间公司的事都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记得陈一墨是谁啊!” 在陆璧青这里,父母的信用已经降到负数了。 他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二十多年前背叛师伯不够,二十多年后还要害他的徒弟!二十年所谓的大师,别人这么叫你们的时候,你们不心虚吗?” 这是林雪慈的老底…… 林雪慈的脸顿时煞白,“你……你从哪里听到这些?” 陆璧青眼眶绯红,一字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指指天,嘶着声音喊,“老天有眼!” “啪!” 陆璧青脸上再度挨了一耳光。 陆安平已经铁青着脸走到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家的家庭氛围一向父慈母爱,陆璧青被娇宠着长大,从没挨过一句重话,最近却接二连三被父亲掌掴。 这一巴掌把他扇得脸扭向一边,泪光浮起。 他吞咽了一下,带着哭腔,“我想干什么?我想听您的话!是您教我的,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只是想堂堂正正做人,现在您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才是堂堂正正做人?偷人作品是不是?冒充大师是不是?一次又一次不折手段迫害后辈是不是?” 陆安平和林雪慈被儿子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林雪慈才流着眼泪说,“我们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二十年前去偷师伯的设计?为了我二十年后再偷陈一墨的设计?如果真的是为了我,那你们问问我,想不想要一对惯偷父母!你们不是为了我,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沽名钓誉的虚荣心!” 这话说得极重,林雪慈有些受不了,“这次真的是为了你!陈一墨凭什么拿这个交换生名额,要拿也是你拿!璧青,我知道你现在在生爸爸妈妈的气,可是在爸爸妈妈心里,你永远是最宝贝的儿子,我们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你。” “我不要!”陆璧青吼了出来,“我也不想出国!” “怎么能不出国呢?我们早就规划好的,本科读完就出国去念研究生,这次如果能去交换,熟悉那边的导师,对你申请ld大学的研究生很有好处……” “我说了,我不想出国!如果你们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就请你们不要再欺负陈一墨,作为父母,以身示范,什么叫堂堂正正做人!”陆璧青看着自己从小崇拜的父母,内心剧痛,“我真的……再也不想去检举你们了!” 句句话把陆安平两夫妻震得说不出话来。 陆璧青悲愤地站了一会儿,扭头离去。 夏日的烈阳,炙烤着皮肤,眼前白亮亮的一片,晃得他眼晕。 出国?从前是有规划出国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想了…… 这种心理,他无法解释。 这样的父母,让他失望、痛心、甚至有怨恨,他想离他们远远的,可是,要离那么远,心里又难受得很。 他也不懂这样的自己了,乱乱的,一切都乱乱的,心里也乱乱的…… 林雪慈看着儿子的背影,眼泪婆娑的,心疼他被太阳晒,叫司机送,刚开口,就被陆安平制止了,“随他去!” 林雪慈狠狠掐了他一下。 “不会晒死!他就是太娇惯了!想想我小时候跟着师傅学艺,不也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过来的!”陆安平伴着脸。他这儿子就是太娇惯了!不经风浪,更没见世间险恶,养尊处优,读书读傻了! 林雪慈随着陆安平回到沙发坐下,抽抽噎噎的,“现在可怎么办啊?” 陆安平回头,看着她眼皮泛红,眼泛泪光的样子,道,“不然算了,顺了他的心意。”这个他,指儿子。 林雪慈不乐意,赌气扭过身体,“那就这么便宜陈一墨了?她可是抢了我跟大剧组的合作!简直被人欺负到头上了!” 陆安平叹道,“总不能让儿子继续怨恨。” 林雪慈警觉,“你说,璧青从哪知道以前的事?” 陆安平其实一直关注陆璧青行踪的,“他打工的那个作坊,你只道是姓商的年轻人开的,你不知道姓商的师傅就是大师兄的好友?” “姓陈那位?那不是还有姓梅的贱女人掺和?”林雪慈瞬间醒悟。 陆安平鼻子里重重呼了口气,“嗯。” “那他们……知道以前的事?他们会说出来吗?姓梅那个贱人一直和我不对盘!她肯定会说的!他们一直都护着陈一墨!”林雪慈急切地抓住陆安平的手,“我们怎么办?” 陆安平皱着眉,久久不语。 夫妻俩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有些坐立不安,林雪慈更是忘记了给付英英打款。 第161章 8-8 付英英回家途中两手抱着手机,几分钟看一次,就等着到账短信。 然而,坐了一路的车,盼了一路,她的手机都安安静静,连个骚扰信息也没有! 她可是知道的,现在转钱只要动动手指头就行,根本不用去银行,几分钟的事,之前这女人付定金,不到五分钟钱到过来了,现在拖着,别是想赖账吧? 她气得想要打电话去催那老娘们,但一路前前后后都是人,不方便,于是一下车,就拉着陈一鸣往家去,连路上遇到街坊和她打招呼她都不理。 一到家,陈亮正好不在家中,她拿出手机火急火燎就开始打电话。 此时的陆家,林雪慈正烦着,看见付英英的来电更觉烦人,压根不想接,直接掐断。 付英英也不是寻常人啊,林雪慈掐一遍她打一遍,掐一遍她再打一遍,她有的是时间和来耗。 林雪慈快要被这个女人逼疯了,正打算关机,看见付英英发过来一条信息:你最好接电话,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林雪慈毕竟刚被儿子揭穿二十年多年前的秘密,正心虚,不知付英英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这可真是个疯女人! 犹豫间,又一个电话打来了,林雪慈恨不得把手机甩掉,但最终却只能咬牙切齿接了电话。 “喂!”她没好气。 “姓林的,你最好不要耍花招!”付英英拿腔拿调的。 这副样子让林雪慈极为恼怒,“你到底想干什么!” “钱呢?”付英英直入主题,“怎么不打?” 林雪慈心里本来就不爽,还被付英英这么一闹,心里跟有座火山要爆发似的,但到底没底气,想探探付英英口风,要知道,她的秘密落在姓梅的那帮人手里远没有落在付英英手里可怕,姓梅那些人虽然个个装腔作势,但还真是君子,付英英就是个毫无逻辑的小人!是个可怕的无底洞! 林雪慈强忍着一口气,“你知道些什么?” 付英英倒不是知道什么,只是自认为有了在林雪慈面前扬眉吐气的办法,“林雪慈,我都说了,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用来威胁我的事,你自己也有份,你那叫教唆你知道吗?” “当年的事?” “是啊,当年的事,你不会忘了吧?你不是总拿这事来威胁我吗?你现在威胁不到了!我不怕!你要想举报你举报去吧!到时候我一口咬定你教唆!” 林雪慈一听她不知道百鸟朝凤裙的事,心里倒是安定下来,至于当年的事,她本来就只是用来威胁付英英,从没打算真的举报,她又不傻,这一举报不把自己栽进去了吗?但付英英那个蠢女人,却生怕儿子坐牢,一威胁一个准,想来也是好笑。 林雪慈不打算理她了,“你去咬定吧!” 说完准备挂电话,付英英在那头喊,“你给我把钱打过来!” 林雪慈把电话挂了,付英英朝着手机呸了一口,手指忙动,又开始发短信。 于是,林雪慈收到以下这条:你别狂!你让我去学校演戏害陈一墨的电话我录下来了。我跟你说,我现在要双倍报酬,马上转过来,不然我就曝光。 林雪慈要疯了。知道这婆娘无耻,但没想到无耻到这个地步! 她立马回电,一想到这个贱女人要录音,这电话就拨不过去了,发信息更不敢,信息就是文字证据!她甚至觉得,哪怕现在给付英英转账过去,这转账记录都是证据了!而且,依照付英英这个贪婪的性子,只怕拿着这录音会纠缠她一辈子! 这个贱人! 她平息了一下,还是打了个电话过去。 “怎么?怕了?”付英英仍然耀武扬威的。 林雪慈现在不敢说太多,只道,“约个时间见面谈。” 付英英也不傻,“不见,爽快的话就给钱吧。见面?见了面你把我打一顿我怎么办?” “……”林雪慈咬牙,“只此一次,付清之后我们两不相欠!永远别再来打扰我!” 付英英笑,“我回回见你没好事,我也不想见你!” 林雪慈觉得这个人根本不可信,而且很有可能这段话也被付英英录下来了,这种录音,让付英英钱到销毁都不可能,付英英这人根本没有人品可言! 想想,只能继续威胁,“别忘了,你的录音里,有我也有你,我被爆了,你也逃不了!” 付英英嘎嘎直笑,“我怕什么?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曝光了又怎么样,大不了被人骂呗,被骂又不会少二两肉,不像你,大师啊!” 林雪慈气得头昏,怒道,“别忘你和你儿子!当年烧死一条命!让你儿子拿命去填!” 付英英嘴上是绝不会示弱的,“那又怎样?我都说了别拿这事再来威胁我!我不怕!你是教唆!你也有份!还有啊,那老头原来是你大师兄啊,啧啧,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连自己大师兄都烧!你不怕晚上有鬼来找你啊!” 林雪慈立马把电话挂了,狠狠掐掉了付英英那讨厌的声音,“啊——”,她捂着耳朵尖叫,随即用力一摔,将手机摔了出去。 陆安平听见动静下楼来,“怎么了?” “没事……”林雪慈又气又委屈,谁让她招惹上个疯女人? “那个付英英?”陆安平一看就知道。 “嗯。来要钱。”她颓然倒在沙发上,“把钱给她,我要换号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付英英兴奋得无法睡着,一遍又一遍数着短信里的数字。 想不到啊!这个骄傲的孔雀似的林雪慈这么听话!竟然真的给了她双倍报酬,早知道应该再多要一点的! 不过,她想了想,不急,有这些录音在手,她可以隔三差五再找林雪慈要钱!这女人,简直就是她的摇钱树啊! 她捧着手机疯狂亲着。她的宝贝录音!她真是太感谢那天评弹馆里那两个小伙子了! 付英英喜欢听评弹,下午两三点是河坊街评弹馆免费演出的时间,她只要没事,铁定准时去报道,跟游客一起蹭评弹听。 那天她去得早,占了个好位置,旁边很快来了俩小伙,在那摆弄手机,研究新手机的通话录音功能,一个说研究这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另一个说,怎么没用,以后你在外面有了什么秘密告诉我,我录下来就能威胁你请我吃饭,你不答应我我就告诉你媳妇去! 俩小伙子嘻嘻哈哈的是开玩笑,但却听得付英英心里一动。 付英英不由想起多年前老头儿被烧死,陈一鸣被吓出毛病的时候,那时候她又害怕又难过,找到林雪慈求帮忙,林雪慈却翻脸不认人。她和林雪慈吵了起来,说都是为了林雪慈才闯下大祸,林雪慈却急着撇清关系,还说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事跟她有关? 她的确没证据,当年只能含恨返回。 现在林雪慈又来找她…… 她当下评弹也不听了,拿着手机找人学怎么电话录音去了…… 第162章 8-9 陈亮又加了个夜班,回来得很晚,在楼下遇到从阴影处走出来的人。 陈亮拖着疲惫的身体,点点头。 “我在这等你。”宋河生说。 陈亮上楼去了。 连续几天了,都是这个情形。 他回家,宋河生在楼下等他的消息。 陈亮心里很难受,他不知道付英英到底中了什么魔,这么不喜欢陈一墨,不喜欢也就罢了,还三番五次要害陈一墨,就为了几个钱,钱有这么重要吗?他更恨的是自己没本事,如果他有本事能挣大钱,老婆就不会为了钱苛待养女,更不会为了钱做违背良心的事,墨囡就能过上好日子,墨囡多好的女孩儿啊,从小懂事能干,家里的事儿她小小一个人承担了大半,还孝顺,只要对她好,她就记得,像他,今年过年还得了墨囡的孝顺。 哎…… 他叹着气进家门。 付英英还没睡,眉飞色舞的,一见他就冲他骂,“做那个丧气样子干什么?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没出息的样!真是晦气!别给老娘做那个晦气样子!把好运都给熏没了!” 网上的事情闹这么大,他又是刻意关注着的,自然什么都知道,宋河生第一时间把什么都告诉他了,连付英英的表演他都清清楚楚,看着付英英一把鼻涕一把泪演戏的样子,他真是又痛心又难受,她怎么可以这样…… 而此刻看来,付英英应该是把事办成拿到钱了,或者说十拿九稳能拿到钱,也就是说,今晚他应该有收获了。 付英英今天高兴,也没特别找陈亮岔子,但至于给陈亮做点吃的之类的事,她可就不耐烦了。老娘有了源源不断的生财之道,还伺候你?她打着呵欠睡觉去了,毕竟今天表演也是很费力气的,她真是累了。 等陈亮冲完凉出来,付英英已经睡着了,还抱着她的手机。 陈亮轻手轻脚走近,一点点试探着,小心翼翼把手机从她手里抽出来。 付英英手里一空的时候还动了下,把陈亮吓得,立即塞了个遥控器到她手里,她捧着,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陈亮同时取走的还有家里好几支叫做录音笔的东西,都是宋河生给他的。 一个人悄悄来到阳台。 宋河生说:怎么说墨囡也是你女儿,这样三番五次害她,这次还要断了她出国的名额,破坏她的名誉,是要将她一辈子都毁了吗?那姓林的和姓陆的,就是人渣,不把他们整治了,他们就像两条毒蛇一样,永远盯着墨囡,不知什么时候就咬一口,简直防不胜防,而陈婶儿是他们的工具,他们带着陈婶儿做坏事,如果只是小打小闹还好,如果哪天勾着陈婶儿做违法的事,可怎么办? 当时陈亮冷汗就出来了,宋河生把计划说给他听后,他没多加考虑就答应下来。 宋河生也说了:陈叔,这事如果成了,我肯定要把这些录音都公布于众的,到时候只怕陈婶儿也会连带着被骂,你可想好了。 陈亮觉得,跟墨囡这苦孩子一次次被欺负比,跟以后真做出违法的事来比,如果挨这次骂能让老婆改过,也未尝不是好事,就算不改,砍断背后那两条毒蛇也是好的。 所以,仍然觉得此事可行。 如今,这所有的证据应该都在手里了,至少,他已经看到了付英英那几条短信来往,还有那一大笔钱的到账信息。 他的心里又开始痛起来。 他戴了耳机,点开手机里通话录音开始听。 一开始还只是皱眉,后来渐渐变了脸,尤其听到“老头、大师兄、烧死”这些词,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脑中空白一片,耳机里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片隆隆的轰鸣,震得他阵阵眩晕。 录音播放结束,他自己的手机闪了起来,是宋河生催他了…… 他手一抖,手里付英英的手机掉落。 宋河生的来电一直在震动,他拿起自己手机的手在颤抖,在接和不接之间摇摆的他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来电震动终于停止,宋河生发来短信:陈叔,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上来看看。 不!不能上来!绝对不能上来! 于是,宋河生再打电话来时,他只好接了,小声的,“喂?” “陈叔,有录下什么吗?”宋河生问。 陈亮心里打鼓一样砰砰捶个不停,他张着口,卡着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叔?”宋河生觉得不对劲。 陈亮眼一闭,眼泪哗哗流,“没……没有!” 宋河生静默了两秒,“陈叔,我还是上去吧。” “不不不!你别来!”虽然陈亮压低了声音,但声音里的慌乱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宋河生叹息,陈叔就不是个能撒谎的人…… “陈叔……” “我……我下来。”陈亮怕宋河生真上来,也怕惊醒付英英,但是,他瞟了一眼阳台桌上那只手机,终于还是没把它下去。 宋河生就等在楼梯口,看着陈亮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也看着他满是痛苦和岁月痕迹的脸渐渐出现的路灯下。 “陈叔?”他轻唤。 陈亮拼命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宋河生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什么?没有啊!什么都没有!”陈亮坚持着,“没有什么东西,给不了你。” “那就算了吧。”宋河生笑道,“那宋叔总得把录音笔还给我。” 陈亮这才猛然脸色煞白。 他没把手机带下来!但是忘记录音笔在他口袋里了! 他下意识要去捂口袋,但马上意识到这时候捂口袋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手,强作镇定,“没有录下东西,所以就没带下来。” 但这微微的一个一动一收的动作,已经落在了宋河生眼里。 宋河生也不挑破他,只道,“好,那麻烦陈叔继续帮忙吧?” 陈亮点点头,“好。”立即转身准备上楼,不想再跟宋河生多待一秒。 只见宋河生凝视着陈亮的背影,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直朝陈亮的口袋掏过去,而且是他判断的之前陈亮想要捂的口袋。 动作又快又准,直接把两支录音笔都掏了出来。 陈亮大惊,返身就抱住宋河生手臂要抢回去。 一个年轻力壮,一个豁出了命来抢,两人一时之间竟然难分胜负。 争抢中,宋河生干脆一个一个键乱按,不知触动了哪里,录音笔开始播放,付英英的声音响起。 陈亮顿时要疯了,更是拼尽全力来抢夺。 宋河生觉得一时要把录音笔夺回不那么容易了,还不如全力防守,让录音笔把内容播完。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从付英英嘴里听到“我不怕!你是教唆!你也有份!还有啊,那老头原来是你大师兄啊,啧啧,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连自己大师兄都烧!你不怕晚上有鬼来找你啊!”这段话…… 录音笔只录到付英英的声音,不知道林雪慈说了什么,但这段话已经说明了当年老头被烧死另有别情!而且跟这两个人都有关系! 而听到这段话的陈亮彻底急疯了,狠狠咬住宋河生虎口。 宋河生听到这个秘密本来就震惊到了极点,被他这一咬,录音笔直接被抢走了。 陈亮流着泪跑开,将录音笔用力往地上一摔,再搬起楼道不知谁家废弃的小磨盘用力一砸。 宋河生跑来阻止时,只摸到磨盘边缘,没能承起磨盘的重量,录音笔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磨盘砸中,他赶紧搬开磨盘一看,录音笔直接被砸碎了…… 陈亮一看,也放了心,疾步上楼回家,冲进阳台,拿起付英英手机,把里面的录音全删得干干净净。 删完,坐在阳台上陈一墨用过的书桌旁发呆,书桌上摆着一只痱子粉盒做的笔筒,笔筒里插着两支铅笔,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小的陈一墨怯生生找他买铅笔芯的模样,眼泪哗哗直流。 对不起,墨囡,对不起,老头儿,如果只是别的证据,我就交出去了,挨挨骂只有那么大点事,可是,是杀人,杀人是要偿命的啊……对不起…… 楼下的宋河生捡起砸碎的录音笔,耳边回荡着“老头……大师兄……烧死……”这些字眼,付英英刺耳的声音一刀一刀刮着他的心…… 第163章 8-10 夜。 黑得不见五指。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在黑暗的夜里分外清晰。 “这该死的,这路灯怎么又坏了!”黑暗中只听见付英英抱怨的声音,“鸣宝,打下手电。” “哦。”陈一鸣含着个棒棒糖,含糊地应。 手电筒柱状的光散开,照亮他们面前一小截路。 付英英笑着问儿子,“鸣宝,今天开心吗?” “嗯。” “我们明天又出去玩,妈现在有钱了!”而且是花不完的钱!“你想买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 付英英两手拎满东西,沉浸在要怎么花钱的臆想中,忽然,一声长长的狗吠在不知何处的黑暗中响起,凄厉,带着悲鸣。 两人均是一惊,尤其陈一鸣,嘴里的棒棒糖掉到了地上,整个人呆在那里,拽着付英英的衣角开始发抖。 “别……别……怕。”这漆黑的夜,这悲鸣的狗吠,莫名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付英英自己也开始害怕,不由加快了脚步,“快,鸣宝,我们走快点!” 陈一鸣拽着付英英的衣服死死不不放,两条腿抖得不听使唤,踉跄着跟着付英英走,没走几步,扑通,栽了个大跟头。 他不小了,这么一摔的势头大得很,连带着把付英英也给拽倒了,母子俩摔成一堆,付英英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陈一鸣手里的手电更不知滚去了哪里,周遭再度漆黑一片。 “快,快起来……”付英英拉儿子。 陈一鸣却腿软得站不起,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如同噩梦一样的存在。 就是在这里,他曾被宋河生吓得尿了裤子! 就在他被付英英拉着颤颤巍巍好不容易站起来时,一声狗吠再次响起,这次却近了许多,“嗷——”的一声,仿佛下一秒就有狗会扑上来。 陈一鸣一个哆嗦,再度软倒在地。 付英英全身寒毛直竖,声音都是抖的,“快!快啊!鸣宝,快起来!” 她也不管陈一鸣是不是站得稳,连拖带拽,拉着他就跑,连掉在地上的东西都不顾了,跑了一阵,才想起自己买的大包小包,刚想返身回去再捡,就听一声凄厉犬啸,近在咫尺。 “啊——”母子俩吓得同时尖叫,紧紧抱在一起。 只见黑暗的巷子里,一道黑影极速窜出,闪电般腾空而起,朝二人直扑而来。 “啊——是……是……是大……大大……呃……”陈一鸣打了个嗝,白眼一翻,直接瘫倒在地,再也爬不动半步。 付英英也认出了这是大黑,母子俩对大黑的恐惧不分上下,可以说,母子来穷尽十几年来的时间就是在躲大黑,还算宋河生把大黑管得好,几乎不让它在外乱窜,谁想到,在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夜里,大黑竟然锁魂恶鬼一样的出现了…… 对!锁魂! 付英英觉得今晚这遭跟锁魂没什么区别,可她还想着保护儿子,趴在陈一鸣身上,全身抖着,心里却还是想,要锁魂的话就锁她的吧,放过儿子…… 她已经感觉到大黑毛茸茸的爪子按住了她,它湿热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喷着,她绝望了,绝望得呜咽出来。 可就在此时,一个略带沙哑的男人的声音响起,“大黑!”苍凉又威严。 那近在她皮肤的令她魂飞胆丧的大黑的呼吸急速褪去,她以为得救了,抬头往声音来处看,结果,这一看,只差吓昏过去。 周遭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一团蓝幽幽的光圈,光圈里,站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件半旧的对襟白衫,黑裤子。 “老……老头?”是!是他!付英英心头大骇,全身已经抖得跟筛子了,搂着陈一鸣,想要站起来抱着陈一鸣赶紧逃,却怎么都站不起。 大黑往光圈直奔而去,冲到老头儿身边时停下,乖乖地立在那里,就是河坊街人熟悉的画面:高大孤僻怪脾气的老头儿,牵着一只大黑狗,走到哪里,哪里的小孩就吓得退避三舍。 “老……老头……你怎么……怎么回来了……中元节……还……还没到呢……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到时候……给你……烧纸……多烧点纸……你别……过来……” 付英英吓得语无伦次,哭着拽着已经完全吓昏过去的陈一鸣一点点往后挪。 她骂林雪慈,这么多年不怕吗?不怕做噩梦吗?其实,她自己都是怕的,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敢往小院去,听到狗叫就紧张,每年七月半,也曾偷偷在河边烧点纸,求老头不要来找她…… 只是,越是害怕,越用大嗓门把自己武装起来而已,再者,她还有鸣宝呢,她都怕了,鸣宝靠什么壮胆? 而现在,老头儿怎么来找她了?! 她站不起来,爬着往后挪,老头儿牵着大黑,大步流星朝她的方向过来了。 她边爬边哭,“别……别过来……别过来……” “为什么?”老头儿沙哑着嗓子喝问她,那团蓝幽幽的光圈随着老头儿移动,就是地府里钻出来锁魂的样子!“为什么要放火烧我!” “不是我……不是……不是我啊……”付英英闭着眼哀嚎,愈加确定这是老头。老头儿是外乡人,口音跟河坊街本地还是有点点不同,她一听就听出来了,这就是老头的口音! “说啊!为什么要烧死我?”老头儿的逼问声忽然就到了眼前。 付英英睁眼一看,再次“啊——”的尖叫,眼前这张脸哪里是脸啊!被烧得又焦又黑,鼻子嘴巴全不见了,一双眼睛烧得焦糊,只剩两个眼洞…… 付英英只觉得身下一热,竟是吓得失禁了…… 她魂飞魄散,也逃不动了,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饶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放把火把你引开然后去……去偷你的东西……我真的没想过烧死你……是火……火没控制住……对!是她!是她指使我这么干的!是林雪慈……是她要偷你的东西……都是她指使的啊……” 付英英头都磕出血来了,老头儿没出声音。 她颤抖着睁开眼一看,只见周围多了好多亮光,一张烂脸的老头儿牵着大黑笔挺挺地站在那里,旁边还站着陈一墨、宋河生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每个人都打着只电筒,照亮了这暗黑的夜。 “你……你们……”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河生双目冰寒,“报警吧。” 第164章 8-11 付英英的手机,宋河生在现场找到,但发现里面并没有录音,看来,录音还是被删掉了。 当初在评弹馆聊手机录音的两个小伙子,是他安排好请去故意说给付英英听的,他也知道付英英去学手机录音了,按他了解的付英英贪婪的天性,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敲诈勒索的手段。 算了,交给警察吧,如果是删掉了,警方自然有办法恢复。 后续这所有,都交给警察了。 天网恢恢,作恶之人必要付出代价。 雨后清晨的山里,处处清爽,空气里透着潮湿的土壤的气息。 老头儿墓前,站了一排人。 梅小蕴抹去眼角的泪,对着墓碑说,“易师兄,对不起,害你沉冤十几年,现在才知道,你去得这么冤!” 陈师叔站在她旁边,脸上悲愤之色犹自未退,鬓角没洗干净的焦黑色残妆尚在。“老头儿”是他扮演的,两人个子差不多,说话口音一样,就是长相不一样,可是没关系,干脆化个烧毁妆好了。 至于化妆师向挚如今站在最边上,还没从这令人震惊的剧情中反应过来。作为服装设计师,平时也兼修了化妆,只是,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化妆术会在这种情形发挥作用。他自诩为陈一墨的好朋友,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从不曾真正走近过陈一墨,她身上竟然有如此离奇的遭遇,如此离奇的恩怨情仇。 宋河生愤怒过,也悲伤过,老头儿不仅是陈一墨的阳光,也是他的忘年之交、童年伙伴,但愤怒和悲伤之后,此时此刻的他,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轻松感,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在这么个时间,将这件事的真相推到他面前,让他去完成。完成之后,无端就有一种完结感,像是一个故事,走到了大结局,他作为这个故事主角之一,完成使命,而另一个故事,即将开启。 陈一墨是最沉默的,站在最前面,平静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直到大家该说的都说完,她蹲下来,拾起墓前的酒杯,将一杯杯酒洒在老头儿坟头。 老头儿,安息。 千言万语,化作五个字。 她拍拍一直趴在墓碑旁大黑的脑袋,将墓前东西收拾干净,站起来欲走,却眼前一黑,朝墓碑栽过去。 宋河生和向挚同时站出去扶她,在向挚手碰到陈一墨的时候,宋河生却收回了脚。 陈一墨栽倒在向挚手臂里,但也只短短一瞬,缓过来后,扶着墓碑站稳,冲大家轻声道,“我没事,走吧。” 梅小蕴叹息,“墨囡这孩子啊,承受太多了……”又还不肯说出来,总是呈现给大家轻轻松松的样子。 宋河生看着陈一墨走在前面的背影,忽而微微一笑。 他还有一样东西交给陈一墨。 当他把存放多年的付英英收了老头儿的钱写的收条交给陈一墨时,陈一墨很是惊讶,“我以为这些全都烧掉了。” “没烧。老头儿带我签下小院租约的时候把这些都交给我保存了,他说他年纪大了,容易忘事,别放在哪个角落就给忘记了。”宋河生跟她解释。有了这些,她写长文发到网上去佐证就更充分一些。 他其实想把一切都大包大揽过来,文章他写,证据他给,但他想到自己的文笔…… 算了,还是让她自己写吧,这种文章,一个不留神没写好,还给她招黑。 他只能把他能提供的都给她了,一样一样地都交还给她。 只能帮她到这里,好像,再没什么可为她做的了…… 陈一墨的表达能力很好,一篇条理清晰、感情真实的长文发布,附上宋河生给她的收条和居委会阿姨那里取来的文书,网上的声音大部分偏向了她,还有一小部分人相信她所言,只是坚持认为到底是自己养父母,弟弟是无辜的,又有病,还是应该原谅养父母,出钱给弟弟治病。这个观点遭到很多人反驳:你不是她,不经她的苦,有什么资格劝人原谅? 于是,就原谅和不原谅的问题,再次吵了个天翻地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当年的纵火案真相就会出来,那时,自然不会再有人提原谅二字。 陈一墨做完自己该做的,全心全意投入到首饰制作当中。 因为要和商师兄以及他作坊的学徒们一起完成,所以几乎吃住都在商师兄铺子里了。 日子好像突然变得单纯起来,从早到晚只需做首饰。 这样的日子是陈一墨喜欢的,无风无浪。 商师兄的铺子也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如果非说这铺子里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便是陆璧青到底还是辞职了,只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信里两个词:谢谢。对不起。 陈一墨一旦工作起来就会进入忘我境界,某天突然一算,已经十来天没见到宋河生了,心里便滋生了几分想念,当天结束工作便收拾收拾打算回河坊街一趟。 没和宋河生说,打算给他个惊喜。 下大巴车往胖丫饭店去的路上却遇到了陈亮。 短短数日,陈亮苍老了十岁。 不该白发的年纪,一头头发竟然全白了。 父女俩隔街相望,中间来来往往行人不绝。 她知道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奔走,想要为付英英和陈一鸣尽最大的努力。 她不觉得意外,付英英和陈一鸣是他最亲的人,虽然他待自己一向很好,但为至亲奔走也是人之常情。 她依然记得童年岁月里他给她的一颗糖,一支笔,只是,她不知道,她现在走过去再叫一声“爸爸”,他是否还会答应。 不成想,他却穿越人群穿过马路朝她走过来。 她刚想开口叫他,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老泪纵横。 她慌了,想拖他起来,他却只是不肯,终于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墨囡,你能不能……不告……” 她僵住了。 她不能。 而且现在也不是她说能或者不能就行的了。 大约这话问出口后,陈亮自己也觉得得不到肯定回答,终颤颤巍巍起来,扔下一句”当我没说“,踉跄而去。 看着陈亮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陈一墨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她始终不曾真正怨过陈亮。 她有一种预感,也许,她和陈亮的父女缘分到此结束了。 这人啊,走着走着,就这么告别一段又一段关系,一个,又一个人。 第165章 9-1 当晚,陈一墨和宋河生在胖丫的咖啡店里相聚。 付英英母子涉嫌当年老头儿小院火灾纵火一事在河坊街已经炸了,老街坊们茶余饭后个个都在聊。此次好友相聚,胖丫当然也说起这件事,气愤不已的同时,也为老头儿感到难过,还掉了眼泪,那个古怪的老头儿,对他们三个小伙伴来说是不同的。 宋河生不欲多谈这件事,很快把话题岔开,渐渐聊到这个咖啡店本身。 胖丫的咖啡店经营得不错,就是作为一个老板娘,居然对咖啡一问三不知。 对此,胖丫还说呢,“葡萄懂啊!有葡萄就够了!葡萄说了,我只要快快乐乐当我的小公主就行了!葡萄,你说是不是?”她还去问正忙碌的葡萄。 葡萄特意走过来,笑着摸她的头,“是!店里有我就够了,你只要好好地玩儿!”说完还对陈一墨和宋河生说,“不好意思,今天太忙,顾不上陪你们。” 陈一墨当然是说没关系,正事重要,让他只管忙去。 说来,胖丫眼光真是不错,葡萄这个人实在出众。 说胖丫不懂咖啡,难道葡萄懂吗?都是外行,起初对咖啡的认知只停留在速溶阶段,恁是从头学起,如今已是像模像样,用胖丫的话来说,“认真工作的男人特别帅!看着葡萄在工作台拼配豆子的时候就觉得他周围简直佛光普照似的!” “还特别会用人!店里的人都是他请的,特别有老板威严,他培训员工的时候,大家比正儿八经在课堂上上课还认真,可怕他了!还有女员工来我面前求情,让他别这么凶呢!”胖丫指指一个瘦小的姑娘,“就她!你们说好笑不?” “连猫都黏他!你说奇怪不?只要他在店里,这一二三四只的就喜欢跟着他转!” “还有还有,对我好就不用说了,对我爸妈也特别好!我爸之前还不同意我俩在一起呢,现在逢人说他招了个好女婿!” “就是太忙了,都没时间陪我,你们看我好不容易放暑假回来,他过几天又要出去学习,不过他说了,现在忙,是为了以后我们的好日子!” 说起葡萄的好啊,估计让胖丫说三天三夜也停不了嘴。 “当然,河生也好!”胖丫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了,帮陈一墨夸夸宋河生,“他做的点心又漂亮又好吃,我们店里的客人特别喜欢。” 陈一墨面前此刻摆着的就是宋河生供给咖啡店的蛋糕,她悠悠然瞟了眼河生,带着点“哼哼唧唧”的小矫情,意思就是: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宋河生撇开脸,“咳咳”两声,转问胖丫,“这次做的蛋糕卷,有部分客人说太甜是吗?” 宋河生做的蛋糕卷和别家不同,为了契合胖丫的咖啡店,每只卷非但配合它的口味呈现不同颜色,还有猫的图案,一条卷切四块,有的顾客为了不把一只完整的猫切开,会把这条都买下来,还有的顾客为了集齐不同颜色的猫,多次来打卡。 “嗯?有吗?”胖丫懵懵的。 “嗯,有。”有没有的,反正他说就有。 “还好吧,我也不知道啊,等下你和葡萄聊聊,都是他管,不过,你上次做的那个季节限定很好吃啊……” 宋河生便开始和胖丫聊甜品去了。 陈一墨叉住一大块蛋糕,一口吞入,哼,逃避是吧?暂且放过你! 大黑也算咖啡店的老熟人了,经常跟着宋河生来送甜点的,此刻安逸地趴在角落里睡觉,一只猫在它跟前,一会儿拿爪子戳它一下,一会儿挠它一下,它也只是耷拉着眼皮瞟一眼,实在不堪其扰的时候,睁开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爪子一伸,将猫拢到怀里,还蹭了蹭猫的脑袋,才继续睡去。 陈一墨便在桌底下踩宋河生,踩第一下,宋河生皱了皱眉,继续和胖丫聊甜品。 陈一墨继续踩,他就当没事发生了,眉头都不再皱一下。 陈一墨伸手去掐他的腿。 他再次皱眉。 陈一墨暗暗哼了哼,一次比一次掐得用力。 终于,他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就跟大黑刚才的眼神一模一样,而后,在桌底捉住了她的手。 她嘻嘻一笑,算了,原谅你! 陈一墨只在河坊街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赶要商师兄那里去。 临别时,她把手给宋河生看。 她的手长年做花丝和玉雕,本就谈不上柔嫩,这段时间应是连日长时间劳作,手指更显粗糙。 “很累!”她除了会凶巴巴,也是会撒娇的。 这大夏天的,大清早太阳就很大,晒得他太阳穴一涨一涨的疼。 他只好握住她手指。 她笑了,“听河生哥说说话就不累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你自己算算,多少天没给我打电话?”就算是撒娇,也有点秋后算账的意味了。 “怕打扰你。”他捏着她的手指揉,这借口多不靠谱他自己都心虚。 陈一墨不说话,鼓着腮帮子瞪着他。 他投降,“好,我错了,今晚下了班我去看你。” 陈一墨这才高兴了,“带好吃的!” “嗯,去吧。”再不去大巴要发车了。 陈一墨捏着他手晃了晃,他无奈,低头在她额头轻轻触了一下。 她满意地笑了,冲他挥挥手,跑步上车。 他站在车外看着车发动,看着玻璃窗后她的笑脸,一大片明晃晃的太阳光投在她脸上,好看又耀眼,耀眼得他眼眶发酸。 多日后,公安局发布关于当年那场纵火案的通报,再次震荡网络,再没有人说陈一墨应该如何。 至于案件开庭审判,则还需要等待,陈一墨算着,她怕是看不到了,那时候她只怕已经出国了。 学校没有取消她的交换生指标,在通报发布之前她就得到通知了,闵老师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案子呢,打电话告诉她,让她只管向前,放心求学,学校会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如果家里有困难,跟老师说,老师会尽量想办法帮她。 陈一墨很感动,她始终相信这个世界的善良和温暖。 她没错。 第166章 9-2 陈一墨在赴国外交换之前,终于交付了所有的首饰。 那晚,宋河生将她接回河坊街,做了丰盛的晚餐慰劳她,她趴在那,一动也不想动,只喃喃叫他的名字,让他给按按肩膀。 他知道她辛苦了,默默给她按。 “真舒服……”她半眯着眼,哼哼着,又累又满足。 这个暑假,于她而言,算是完成了一个大项目,心情十分雀跃,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跟宋河生说,但她这个不争气的,居然就这么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沉,宋河生叫了她好几声都没能把她叫醒。 她到底是多累,还打起了鼾…… 灯光下的她,眼底的青色十分明显,本就小小一张脸,下巴更尖了,可依然是美的,美得像在梦里遇见。 他小心翼翼将他的梦托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陈一墨睡得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宽大的t恤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山峦起伏,若隐若现,只一眼,就烫到了他的眼睛。 他迅速移开目光,快步跑离房间。 陈一墨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宋河生当然已经不在身边,可是,从小院的情形来看,宋河生前一晚仍然没在这睡。 陈一墨躺在床上,心里涌起惆怅。 整个假期都在埋头苦干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旦闲下来,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这惆怅就开始挥之不去。 她决定要做些什么,并且为此忙碌了整整一天。 傍晚,她去胖丫爸店里找宋河生。 河坊街如今游人如织,店里生意好得不行,胖叔把陈一墨安顿在一个靠窗的座儿,让她吃着东西等宋河生。 “胖叔,我四处走走就行,不用占座儿。”这么多人吃饭,她怎么好意思把好座位给霸占了? 胖叔笑,“那不行,河生现在可是我店里主厨,我不把你招待好了,他跳槽了怎么办?” 陈一墨笑,跟胖叔订了几个菜。 可坐了一会儿,她还是起身去后厨找宋河生了。 宋大主厨啊,这会儿忙得分身无暇,根本没看到她。 陈一墨自己也是手艺人,也忙过,一看就知道河生哥忙归忙,但有条不紊,胸有成竹,真有几分大厨风范啦! 她自豪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溜回自己座位去了。 不打扰他! 可是,她这个假期实在太累了,如今松懈下来,疲倦感真是如影随形,走哪就能睡哪,就这么一阵等宋河生的功夫,她靠着窗户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被弄醒的时候,她已经从椅子上被拉起来,前方有人躬着身,正把宽阔的背给她。 纵然迷糊着,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宋河生的背。 “河生哥……”她嘀咕一声,毫不犹豫就趴上去了,趴在他肩头依然迷糊,却不忘找胖叔,“胖叔……菜……” 胖叔笑她,“都这样了,还不忘记你的菜呢!都给你装好了!让河生徒弟给你们送去!” 她点点头,安安心心趴在宋河生肩膀迷糊去了,迷糊中还想起一件事:河生哥都带徒弟了呀,都不跟我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呢,哼…… 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这样趴在宋河生背上从河坊街走过。 河坊街的夜风与灯火,在随着宋河生的脚步而起起伏伏的节奏里,摇曳出属于河坊街的味道。 很久以后有人问陈一墨:河坊街有味道吗? 有啊! 是什么味道? 是河坊街特有的味道,至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的。 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故乡的味道吧。 曾经,她以为,所谓故乡,是因为夜风灯火里有你,后来,她才明白,是因为那里有回忆。 陈一墨在这样的味道里渐渐清醒,可仍然不愿意自己走,搂着他的脖子,懒懒的样子。 跟在他们身后帮着拎菜的小徒弟,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旁边的摊位,脸红红的,就是不敢看前面这两个人…… 到了小院,小徒弟把菜放下,还是不敢抬头看,红着脸说,“师父,我先回去了。” 宋河生客气地道,“留下来一起吃饭?” 刚说完,他就感到那双抱着自己胳膊的手紧了紧。 小徒弟觉得,师父傻他不傻啊!他这要是留下来,还不被师娘给惦记上了?这种惦记可不是啥好惦记啊喂师父! 小徒弟十分识趣地走了,陈一墨在背后叫他,“你叫什么名字?让你师父给你加鸡腿!” “师娘,我叫小刀!”小徒弟头也不回往院外奔,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英名的决定。 师娘?陈一墨抿着嘴儿回味这俩字的味道,觉得可以再给这徒弟加个鸡腿儿! 宋河生把徒弟拎回来的几个菜都换盘子盛好摆出来,说,“看来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了,要庆祝一番?” 宋河生进来就觉得不同了,小院里清理得整整齐齐,屋子里插了鲜花,窗户上、墙壁上,蝴蝶结、彩带之类的装饰物,看起来别致又可爱,他还看见餐桌上放了一瓶酒,两只酒杯。 他觉得的确是到了该有仪式感的时候,她要走了,只剩不多的几天,算是为她送行。 陈一墨点点头,“就是一个特别重要特别重要的日子!” 他笑了笑,“你还真会想,直接去店里挑几个菜?” “那可不!挂你账,让胖叔从你工资里扣呢!”她得意地挑了挑眉毛,不过,接着又伸出手来叹了口气,“不是我懒,我从前也很会做菜的,原来都是我做的呀!但是你现在出息了,就我那点手艺,我可不敢在你面前献丑!”她的厨艺,还停留在小时候糊弄老头儿阶段呢,这些年好像没啥进步,也亏得那时候老头儿不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河生握着她的手,摸着她指上那些茧子,再松开,“你的手,本来也不是做菜的手。”是做大事情的!他炒几个菜叫什么出息! 陈一墨心里酝酿着事,偷笑,“河生哥,你稍等啊,我换件衣服就出来吃饭!”说完,还把一个大袋子往他怀里一扔,“你也去换一套!” 吃个饭还要换衣服? 宋河生看着她蹦跳着进内室的身影犯疑,一会儿,便听见有水声从房间里的浴室传出来。 他恍然,闻闻自己身上,好像有一股油烟味哎! 的确,既然是一顿有仪式感的饭,那还是洗洗,换套干净衣服。 他去了外面冷水笼头,冲洗一番后拎着衣服回房间换,这一看,不得了,还给他一套正式西装,带领结的。 这么热的天气穿西装? 他哭笑不得,但也只能无奈换上,谁让她喜欢? 他穿着西装正儿八经坐在餐桌边等,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了,才终于等到她出来。 一声“河生哥”,便将他的魂魄定在那里不动了。 她款款走来,穿一身红裙,梳了头,化了妆。 时间凝滞,呼吸停止。 她走到他面前了,他不知道; 她打开酒瓶,他不知道; 她给自己和他分别倒了酒,他也不知道。 直到她把酒杯喂到他嘴边,一股涩辣味冲进嘴里,才冲得他一个激灵,活了过来。 “傻了你?!”她嗔他一眼,妩媚婉转,尽在眉眼。 他垂着眼皮,眼神游移,手足无措。 “我是不是特别好看?”她嘻嘻笑着,偏要惹他。 他根本不敢看她第二眼,支支吾吾的,心如鼓擂。 “难道我不好看?”语气里便有了怒意。 他一惊,猛然抬头,“好看啊!特别好看!真的!” 抬头间发现她笑靥嫣然,才知上了她的当。 “河生哥,我要走了,你不祝我一路平安吗?” 话题一转,气氛突然变得忧伤。 宋河生心中一横,莫名滋生狂风巨浪一般的悲壮,端起酒杯,“当然要的,墨囡,祝你一路平安!” 他举杯一干而尽,火辣的滋味从喉咙一直窜进胃里,五脏内服好像都烧起来了,烧得疼。 他伸手盖住陈一墨的杯子,“你别喝,这酒烈。” 就该让她喝果汁的! 她倒是很听话,把杯子给他,“那你替我喝。” 他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干了。 陈一墨再给俩杯子满上,“河生哥,祝我学业有成吧?” 这当然也是要祝的! 宋河生再喝两杯。 陈一墨继续:“河生哥,祝我在国外一切顺利。” 当然要顺利! “河生哥,祝我遇到好老师吧!” “河生哥,祝我跟同学相处和睦!” “河生哥,祝我的手艺在国外惊艳外国人!” “河生哥,祝我永远漂亮!” “河生哥,祝我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河生哥,祝我在国外不生病,身体倍儿棒!” “河生哥……” 陈一墨有一百个理由让宋河生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而宋河生还不能拒绝,句句祝福都是必须。 只是,这场景慢慢让他感觉到有些似曾相识,似乎什么时候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而且还是个坑……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醉得握杯子都握不稳了,手里的酒杯哗啦掉在桌子上,眼前的陈一墨变成了两个、三个,不,四个…… 他不知道哪一个陈一墨是真的。 他伸手去碰,带着潮热气息的手指扣住了他的。 “河生哥……” 一团红影倚进他怀里,火焰一样,将他燃烧。 火热的夏季,火一般的人。 热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他知道那套带领结的让他又热又闷的西装和衬衫被脱去,他也知道怀中这团火红的影子红色落地。 清凉火热、黏腻清香。 纠缠又交替。 “哗啦啦——” 莽撞之间,杯盘跌落。 像是一声声惊雷,划破泥泞的潮热的夜,劈开这混沌,电光明晃晃地照进来。 一切变得清明又清晰。 “河生哥!”她被推开,又抱上来。 他捡起西装,将她裹住,自己冲出门外,拎起水管,冷水哗哗从头淋下。 她不甘心,跑到门口,委屈地朝他哭,“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长大了!我都要走了!为什么还不可以!” 第167章 9-3 那晚,陈一墨哭了半宿。 可无论她怎么哭,怎么委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宋河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态度,简直坚硬得可怕。 但那晚宋河生总算没有一走了之,一个坐在门外院子里,一个睡在门内凉椅上,陈一墨一开始还哭还骂他,后来发誓赌咒地不要跟他说话,他则不管她气也好,哭也好,骂他也好,反正他默默都受着,在外面陪着她。 最后,陈一墨气累了,在凉椅上蜷着睡着了。 他拿了一床薄被子,给她盖上,也盖住她那一身火红的裙。 而后关上门,自己依然坐在门外,点燃一支烟。 说这夜短,却怎么也望不到头。 说这夜长,烟一根接着一根,天也就亮了。 地上一堆烟蒂。 那一宿的酒意和迷乱也在这烟灰里散尽。 陈一墨经这一晚上的闹腾,哪里又能睡得特别安稳?天刚亮,她也就醒了,一醒来,又没见宋河生人影,这怒气压不住地就往上冒。 哗地拉开门,发现坐在门口的宋河生。 光着膀子,一股烟味。 宋河生被这突然的动静给惊一跳,扔了手里的烟蒂,下意识去寻口罩,慌慌张张给自己戴上,又想到自己身上的伤疤,衣服却是扔在屋里的,手边无可遮蔽的东西,他的手按得住一处,按不住一片,他整个肩膀都缩了起来,像一只受了伤想把自己藏起来的鸟,却无处可躲。 陈一墨再多的脾气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她假装没看到这一幕,指着满地烟蒂破口大骂,“抽!你就给我抽!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就学些歪的!你的肺还要不要了?街头张老头肺癌死的你晓得吗?” 那语气,跟河生妈骂河生爸差不多吧。 但这一骂,宋河生无处可藏的尴尬却无形中化解了。 他也跟他爸似的,默默挨骂,认命地拿起扫帚,开始扫烟灰和烟蒂。 “今天要去店里吗?”陈一墨靠在门框上问。 “嗯。” “那我跟你一起去。” “好,你今天打算干嘛呢?” “我先去吃个早点,然后去买点东西,下午去胖丫店里玩玩。” “就玩吧,买东西等我跟胖叔请两天假,陪你去买。”宋河生想着她只怕要买出国用的东西,买得多,他帮忙去扛。 “那我自己先逛逛!” “行。” 两人说着话,好像昨晚的事不曾发生过。 这几天真是陈一墨最清闲的日子。 从小到大,她一直忙忙碌碌,忙学艺、忙学习,从不曾停下脚步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时间。 休息,对她来说,就是浪费光阴。 现在,她短暂歇息,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她埋头忙碌,她渐渐光环闪耀,不知不觉,她就成为被注视的那个,她也习惯了被注视,她的一言一行,一点点进步,都在宋河生眼里和心里,而宋河生却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谈及他自己。 比如,他没说他成主厨了,他没说他收了徒弟,他没说他的厨艺早已经青出于蓝超过胖叔,他没说他独创的几道菜成为店里的招牌颇有名气,他没有说胖叔根本不会做甜点,他全凭看中外网上视频自己钻研。 这些,都是陈一墨在胖丫咖啡店里消磨时间时,胖丫说的。 她当然不肯服气自己对宋河生的情况还没胖丫知道得多,很臭屁地在胖丫面前嘚瑟:当然,我河生哥可棒了! 但背地里却拎着宋河生的耳朵质问,“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宋河生不以为然的语气:“这有啥,没啥可说的。” “我每次问你在胖叔店里怎么样,你都两个字,挺好,就这么敷衍我!”陈一墨生气,“等我出去了,你问我怎么样,我以后也就告诉你两个字,挺好!” 他俩相处,本来就是她更闹一些,爱说,爱笑,什么话都藏不住,一丁点儿小事都要告诉他,而他一向寡言,沉默又稳重。 也许一开始只是喜欢听她说,看她笑,后来,就变得只能听她说看她笑,而他说不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至少其实已经些微触到他或者他们之间某个最根本的问题。 但他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那点“不愉快”也很快没了,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要她忍住什么都不说,只说“挺好”,好像也挺不容易的。 他只好捏捏她的脸,把她鼓鼓的腮帮子捏扁,“我真的挺好,以后也会好好地把自己过得挺好,你放心。” 陈一墨的气就这么被他捏散了,还是捶了捶他肩膀,“那你以后要好好跟我说,我在你身边看着呢,都有那么些事不让我知道,以后我和你隔那么远,你要骗我不是易如反掌?” 他笑得愈加无奈,“我怎么会骗你?” 她靠进他怀里,抱着他,幽幽的,“我就是怕,怕见不着你,怕你不在我身边了……” 他暗叹,回抱了她,好久,才说,“可是我在这里啊,在河坊街呢。” “嗯!”他在河坊街呢,一直在,不会变,就好像河坊街的月亮,终归是不会变的。 陈一墨靠在他胸口,凝视着他颈间那朵银桃花,默默地想。 银桃花的绳儿还是从前那根,都褪色了,等下重新编一根,给他换了。 陈一墨买了新绳又去胖丫咖啡店里消磨时间,胖丫这个老板娘除了玩儿也找不到别的事,马上凑过来和陈一墨聊天,问陈一墨出国手续什么都办齐了没,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没云云。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胖丫最终还是问出了河坊街大多数人心里的疑问,“墨囡,你还回来吗?” “当然啊!”陈一墨给绳圈打上结,语气笃定无比。 “可是……”胖丫想问的是:河生哥真的配不上你了。但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可是,你为什么不督促一下河生哥你?让他更加有出息一点?” 这话立马换来了陈一墨的白眼,“什么叫有出息?” “就比如……”胖丫自己都心虚了,“念个成人高考,有个学历?”不然墨囡书越念越多,还跑国外念去了,而宋河生还只是一个高中生。 “或者自己开店,赚很多钱?”胖丫一边说一边观察陈一墨表情的,只要陈一墨一生气她就不说了,“再不然……再去整整脸?现在的技术比十几年前好了……”说真的,墨囡样样好,宋河生要什么没什么,连长相都……虽然当初宋家也花了点钱给宋河生整脸,但效果并不怎么好。 胖丫每说一句,陈一墨心里就沉一分,说到这里,她整张脸都沉下来了,胖丫也识趣地住了口,急道,“我就随便说说的,你别生气啊,我知道你们俩感情好,但大家都这么说……” “你觉得这些是出息?”陈一墨开始收拾东西,“胖丫!那只是你觉得的出息!在我心里,河生哥不管有没有学历,不管有没有钱,不管长什么样子,都是有出息!河生哥就是最好的!” 陈一墨拎着包拔腿就走了。 “墨囡!”胖丫急了。 葡萄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胖丫把事儿一说,十分不安,“你说,墨囡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她不会生气。”葡萄在她身边坐下来,把手里的甜品搁她面前,本来是拿给俩姑娘一块儿吃的。 “真的么?”胖丫还是不放心。 “真的,我确定,不信你明天约她来喝咖啡,她准来。” 胖丫相信葡萄的判断力,他说真的那就是真的,他看人特别准。 但她还是很疑惑,“葡萄,你说,墨囡真的不在乎河生哥这么碌碌无为下去吗?那她跟河生哥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我好害怕他们有一天分手,墨囡为什么不督促一下河生哥上进呢?河生哥肯定听墨囡的话!” 葡萄微微一笑,“我猜测啊,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 “什么意思?”胖丫不懂了。 “因为太在乎,所以轻不得,重不得,轻了怕忽视,重了怕伤到,只能捧在手心里,宝贝着,爱护着,顺其自然。” “可是……”胖丫似乎有些懂了。 “好了,你别多想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禁区,碰不得,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而且,如果一个人想上进,不需要别人督促也会上进,关键他自己想不想,再说上进有很多种形式,陈一墨说得对,的确不拘泥于你说的那几种,怕的是,无论怎么努力上进,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追不平。” 胖丫无奈了,“葡萄,你说话总是这么玄乎,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葡萄笑了笑,“那就不去想那些玄乎的事,我最近找到一款新豆子,味道不错,想不想尝尝?” 胖丫点点头,“好吧。” “你等着。”葡萄起身,去给她做咖啡。 陈一墨抱着她的包从咖啡店出来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回小院,她站在小院门口喘着气,但胖丫的话始终在她耳边,如影随形。 她调转头继续飞跑,跑到胖叔饭店。 这个时候的饭店仍然很忙,座无虚席。 胖叔跟她打招呼,她匆匆应了声,直冲后厨而去。 小刀眼尖看见她,欢喜得眯起了眼,“师娘来了!” 她便站住脚步,在那看着宋河生。 宋河生正好炒完一份菜装盘,看见她,示意她站那别动,他自己走过来。 “干什么去了?怎么一头汗!”宋河生想给她擦汗,可看自己这一手油,也不方便。 陈一墨跑这两遭,本就跑得满头大汗,后厨又热,蒸一下怎不热? 他背后的小刀忽然做了个鬼脸,他好像感应到什么,回头一看,小刀马上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师父,没事,真的没事,就是前台又来几个单子,要点你那道锦瑟无双。”小刀举手表示自己无辜。 “知道了。”他应了声,颇有几分威严,回头问她,“是有什么事找我?” 锦瑟无双是菜名么?真好听? 陈一墨忽然便想起从前的一段对话。 “墨囡,你觉得呢?你觉得男生就当一个平平凡凡的老师有出息吗?” “河生哥,什么叫出息啊?我觉得出息就是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叫出息!比如你爸,是好木匠,大家有木工活儿都找他,这就叫出息;再比如胖丫爸,炒菜好吃,开个餐馆大伙儿都爱吃他炒的菜,这也叫出息!那比如我和我师父,我们都是手艺人,把手里的东西做好了,也叫出息!当老师怎么就没出息呢?好好教书,教出一批有出息的弟子出来,那可就是大出息啦!” 那是她自己说过的话! 她自己用力擦了把汗,“河生哥,你开心吗?” “嗯?”宋河生不懂她的意思。 “你当厨师开心吗?” 宋河生想了想,很慎重地回答,“开心啊!” 这个答案是真实的,他是真喜欢当厨师,比当年上学时背课文解数学题开心多了,那些总背不好的课文总解不开的题不知让他挠掉多少头发,但厨艺就不同了,好像一学就会,一炒就好吃,而且,看到客人喜欢他炒的菜,尤其陈一墨每次吃得呼噜呼噜的,那种愉悦感发自内心。 只是,她这么急吼吼跑来,就是问他这个的? 陈一墨笑了,“好!” 说完,她目光落在他的银桃花上,伸手利落地取下来,给换了根新绳,再帮他戴上。 “就这事?”他失笑。不能等他回去换吗? “还有!”陈一墨也看着他笑,然后突然袭击,抱着他的头,踮起脚,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河生哥,我爱你!” 场合什么的,她才不管! 就是河生哥戴着口罩,亲不到他的嘴! 偷袭成功,她撒腿就跑,又是一口气跑出饭店,跑到河坊街商业街上,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有些话,她永远也不会说的。 而后厨的宋河生,则被她这突然袭击弄得愣了好一会儿。 小刀笑嘻嘻地在那挤眉弄眼,宋河生回头眼一瞪,“下班再切一百个萝卜!” “啊?师父!”小刀哀嚎,“店里都没有一百个萝卜给我糟蹋!” 真是太无辜了! 第168章 9-4 纵然再是如何不舍,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到。 陈一墨买的机票和向挚同一航班,这也是宋河生的想法,指望着向挚一路能照顾她。 最后两天胖叔直接关门:主厨有喜,休业两日。 于是宋河生陪着陈一墨最后采买,跟陈师叔梅姨他们道别,再去陪老头儿说说话,还在她的要求下带着她回他家里吃了几顿饭。 两天时间,眨眼就过了。 临行前一晚,两人在小院里相守。 陈一墨知道,再想打什么鬼主意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不由有些惆怅,哀怨的眼神又来了,时不时给他两眼。 他被她看得哭笑不得,戳戳她脑门,以示责备。 陈一墨嘟嘴,“我偏想!我就要想!我想想你能把我怎样?我现在脑子里想的全是!” 这话是针对他上回说的那句:想都别想。 宋河生直接笑了,“你可真是……” “真是怎么了?”陈一墨抱住他胳膊,“反正刚才在我的想象里,我已经千百次把你变成我的人了!你休想再赖账!” 他笑着摇头。 他能做什么呢?她明天就要走了。 他只能笑给她看。 笑着,开心着,把她送走。 她也是。 只说开心的事,只笑。 有些隐忧和顽疴不提,那就不存在。 宋河生还给了她做了一次开心果冰淇淋。 她吃了个精光,吃完却摇头,“不是那个味。” “还不是呢?到底该是哪种味?”他陷入沉思。 “没事啊,你慢慢研究,我下回回来再吃!”她点着头,“反正你不能懒,好好研究!” 他失笑,“还想吃什么?我一块儿研究。” 陈一墨眼珠一转,附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个词。 “什么?”他一时没听清。这家伙说得又快又含糊的。 “七色鱼!”她瞪他一眼。 他微怔。 “你不会把它忘记了吧?”眼看着又要生气的哦! “不会!当然不会!”永远,也不会忘记。 行李早已收拾好,除了她的必需品,还有好些吃食,他一遍一遍帮着她再检查,护照和钱包等最重要的东西更是再三确认,又叮嘱她,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安全才是最重要,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她点头,“河生哥,你都说了十好几遍了。” 他笑了笑,心里酸酸的,十好几遍怎么够呢?恨不得时时叮咛,日日守护。 他拿出一个信封,摆在桌上,推给她。 “什么?”她打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兑好的外币和一张卡。 “他们说不能带太多现金入境,我也不懂是不是,就兑了这些,剩下的钱,都存在卡里,听说国外能直接用银联卡,实在不能,你自己在国外换也可以的吧。” 这是那张他们的共同账户,是陈一墨给他的,她的名字,但她开卡时绑的却是他的号码。 她的奖金,她这次跟剧组合作的酬劳,全在这张卡里。 “有多少钱?”她问他。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也瞒不住,说了个数字。 陈一墨吓一跳,比她预算得多很多很多,“我哪里要这么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你的,加我的,一起。”他简短地解释。事实上里面是他所有的钱,他的工资,还有几年前卖房子供她考艺考和上学后还剩下的,“你都拿去,我还有,而且,我在河坊街,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我每个月还有工资。” “宋叔宋婶知道吗?”她心里,他那句“你的,加我的,一起”一直在震荡。 “知道。”他倒是没有撒谎,虽然父母并不知道他这次到底给她多少钱,但是却一直认为他的钱都花她身上了,甚至以为卖房子的钱早花光了。 她挥了挥手里的卡,逼近他,“那是不是说,你的身家性命全在里面了?” 他一怔,“也不是那么回事……”算是吧! 陈一墨却认定了,把卡收了起来,“行,我收了!记着哦,你的身家性命全在我手上了!你想要玩什么幺蛾子可是不行的哦!” 他还有一件事,“这个院子……” “停!院子就写你名字好了!反正也不是买的,是租的!别麻烦了!”陈一墨摆手。 院子是老头儿当年以他的名义租的,这几天他一直想找时间带她去变更租赁合同,她就是不肯去。 行吧,她固执起来他也拿她没办法。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再次推到她面前。 “又是什么呀?你这么多宝贝给我?”她好奇地打开,大吃一惊,她都快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了,她惊讶地看向宋河生,“你……你还保存着呢?” 是一条褪色的小红绳。 当年那个初来陈家的瘦小姑娘怯生生地把小红绳交给他,求他把它藏起来,好好保护它。 那时候的他傻乎乎的,豪言壮语:绳在人在,绳亡人亡。 陈一墨把红绳圈取出来,含笑,“院长妈妈说,我到福利院的时候手上就戴着它,应该是我妈妈给我的。院长妈妈还说,这绳圈像是寺庙里请来的,能保佑长生。” 她握住宋河生的手,想把绳圈给他戴上去,但小孩儿戴的,他哪里戴得上,她便给他缠在无名指上,缠了好几圈。 “既然是妈妈给你的,你应该戴着,保佑你长生。”他盯着自己的无名指,只不过缠了几圈绳而已,竟然又酸又重。 陈一墨把他的手握成拳,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他,“你有绳圈保佑你,我有你啊!” 宋河生哽住。 陈一墨笑着倚靠过来,很乖,只是靠着,不再说话。 那一晚,两人没有睡,就这么静静地彼此倚靠,直到天亮。 陈一墨的航班是傍晚,从省会机场起飞。 他们先要从河坊镇出发,先坐火车去省会,在机场跟向挚汇合。 大**惯了陈一墨来来回回,但这次却好像有预感,绕着陈一墨的腿打圈,不让她走。 陈一墨蹲下来,久久地抱着大黑舍不得放手,“大黑,你要等我回来,一定一定要等我回来!”说了不难过,可在跟大黑告别的这一刻,却忍不住心里泛酸。 大黑真的是很老很老的一只狗了,她真的害怕,在她赶不回来的哪一天,它就会不在…… 大黑一向懂事,只是跟她撒了撒娇,在她怀里呜呜好一阵后,松开了她。 她红着眼眶对宋河生道,“河生哥,一定要照顾好大黑,一定要啊!” “你放心!我会的!一定!”这世上也许有很多事是无法确定的,但这一点他百分百可以承诺,他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大黑。 两人拴好大黑,锁了门,终于离开河坊街,奔赴省城而去。 向挚比他们先到机场,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二人到来,而后被陈一墨的行李震惊了,“你带这么多?是要把家搬过去吗?” 陈一墨要怎么说?特别自豪地说,“都是河生哥啊,光吃的东西就装了一箱子。” 向挚惊得眼睛要凸出来了,宋河生横他一眼,“不然要你有什么用?” “所以……让我一个航班……就是……就是给她当挑夫的?”向挚指着自己,都结巴了。 真要走了,陈一墨拉着宋河生的手不肯放,眼里渐渐浮起泪光。 “说了不难过的呢?到了就给我电话。”宋河生给她擦泪。 结果,眼泪越擦越多。 “铃声一响……就代表我想你……了……响三声……你就挂断……那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想我了……”陈一墨抽噎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宋河生瞬间红了眼眶。 这是他给她买的第一个手机时,她惊喜之余以为电话费很贵,为了节省电话费的约定。 “好……”他竟然也哑了声音。 “不!”陈一墨挤进他怀里,抱着他不放,“不要节省电话费好不好?我想听你的声音,想和你说话!”国际长途现在真的很贵了! 向挚挠挠脑袋,不明白这逻辑,“用视频不好么?还能看见人。” 宋河生用“你懂个屁”的眼神,阻止了向挚的打扰。 “河生哥,你不要太节省,我现在有很多钱了,我转给你也很容易,你要把自己过得好好的,你答应过我的。” “院子里潮湿,没事你还是回楼房去住,特别是冬天和梅雨的时候。” “早上胖叔店里开门迟,你要自己做了早饭吃再去上班。” “现在手下有徒弟了,要好好使唤他们,别啥活都自己干……” “不许你太累……” “你要想我,但不能想得晚上睡不着,我不会跑的……” “不许做专门甜品给别的女孩吃,那是我一个人的权力……” 陈一墨说一条,宋河生答应一条,从生活细节到男朋友条款,喋喋不休。 其实这些话她昨晚不知说了多少次了,还说他一句话叮嘱十好几次,她这还不止十好几次呢…… 向挚开始还听着,到后来觉得肉麻得不行,扭头一旁做鬼脸去了,又遭来宋河生好几个眼神警告。 向挚皱着脸哀求,“姑奶奶啊,我们要进去了,不然来不及了!” 一句话惹了陈一墨,她抱着宋河生大哭起来。 “墨囡,墨囡……”宋河生抚着她头发给她顺毛,“听话,不哭了,要出发了。” 陈一墨哭着蹭着他,“我害怕,河生哥,我害怕……” “不怕,墨囡。”宋河生看着机场外的大片的阳光,亲着她额头,“墨囡,不怕啊,要记得,一直向前走,别害怕,也别停下。” 陈一墨抽噎着,“不,河生哥,我害怕,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宋河生眼神迷惘,那些大片的阳光幻化成模糊的光晕,“前方啊,有光。” “那后面呢?后面有什么?” 第169章 9-5 四月。 宋家。 整个春天的江南都是细雨绵绵。 宋河生坐在窗边的写字台前,面前摊开着一本书,眼睛却看着外面的黑夜,耳边淅淅沥沥声不绝。 晚上12点,无眠。 夜风轻起,一帘细雨潜入窗,扑面绵密的湿意,也有窃窃雨沫,浸湿桌面书页。 门上响起剥啄之声。 “河生啊,还没睡呢?”宋婶儿在外面,“妈进来了?” 宋河生回神,“妈,请进吧。” 宋婶端了碗夜宵进来,红豆小丸子,“饿了吗?吃点东西。” 宋河生摇摇头,“不饿。” 宋婶还是把碗放下,瞟一眼他的书,也不敢多说,只道,“哪能不饿呢?念书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放这了啊,想吃的时候吃点,我先出去了。” 给儿子带上门,回房间了,唉声叹气的。 宋叔见这样,问她,“这是干什么呀?干嘛好好的愁眉苦脸。” 宋婶儿,“看着儿子我就发愁!” “发什么愁呢?他不是在看书吗?”宋叔不解,儿子上进还不好啊? 宋婶儿的表情更愁了,“你说,他小时候我们抽着打着让他好好念书,他不念,成天三脚猫似的,就没考过一回好看的成绩,如果不是有体育特长,根本就考不上大学,现在呢,不需要念书了,倒是念得这么起劲。” 宋叔在这点上完全不愁,“那……现在念也不晚啊?”始终认为肯念书就是好事。 “你知道个什么?”宋婶儿横他一眼,“我自己儿子我自己不知道吗?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这什么自学考试,有老师教的考试都考得不怎么样,自学还能学出名堂来?去年十月考的那两科,天天读到十二点,一科也没考及格!” 宋叔迟钝地看着她,“那……多看书也比跟人去打麻将打游戏好啊……” 宋婶儿直接一把狠狠掐在宋叔手臂,把郁闷都发泄在这一掐上,给宋叔都掐得龇牙咧嘴的,“你到底心不心疼儿子?他这是为什么你说?如果不是为了墨囡,他还用得着吃这个苦?” “这个念书怎么是吃……” “住嘴!你根本就不了解儿子!他不爱读书!不是读书的料!但为了和墨囡的差距小一点,逼着自己去念!如果能念出什么来也就算了,你看能念出什么?他现在的情况,还不如自己开个店,他厨艺这么好,好好做餐馆不好吗?把钱全供了墨囡,自己苦哈哈给人打工,我怎么……我怎么生出这么个棒槌儿子!”宋婶儿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宋河生三两口就把小丸子吃完了,去厨房放碗,经过父母房间,听得里面有说话声,好像提到自己,不由驻足细听,听完站了一会儿,默默去厨房放了碗,再回到房间。 桌上那本《政治经济学》依然摊开着,雨水把他画重点的墨线打湿,浸润开去。 三天后的周末,自考考试结束。 宋河生走出考场,和胖丫迎面遇上。 “河生哥!”胖丫大声叫他,“你怎么在这里?” 宋河生急智,“有人叫盒饭,来送一趟。” “还要你这个大厨亲自来送饭啊?”胖丫没多想,嘻嘻笑,“我来等朋友玩,她今天在这里监考。” 宋河生点点头,快步走了。 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他来考试。 他也不打算让人知道。 出了考场,他还是胖叔饭店的主厨,一头扎入热火朝天的后厨,掂起了勺。 徒弟小刀问他,“师父,你不是说请假了吗?”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他闷声道。 小刀还要再问,宋河生瞟他一眼,“这么闲?” “不闲!不闲!我忙着呢!”他可不想再切萝卜! 他深夜才回家,故意的。 没想到,家里还亮着灯,电视机开着,他妈从沙发上坐起来打了个呵欠,仿佛刚睡醒的样子,冲他笑,“回来了啊?饿不饿?妈做点吃的给你?” 尽是关心与好奇,却生生忍着没问他考得怎样。 她以为他没看到她站在窗口往回家这条路张望的影子? 那他就装作没看到好了。 “妈,不饿,在店里吃了,我先睡了。”他回了房间。 宋婶儿在客厅里跺脚,“你看,看这样子就是又没考好。” 他的确没考好。 他坐在桌前,把桌上那本书扔到了一旁。 他妈妈说得对,他不是读书的料,自学更是特别特别费劲,很多句子每个字都认识,但那些字凑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次考试,他感觉也许还不如去年十月那次好。 他只会做菜,可做菜又算得上什么呢? 叮咚。 邮件提示音响起。 来自国外的邮件。 他立刻点了查看。 “河生哥”三个字入目,耳边仿佛响起她清脆细糯的声音。 她喜欢给他写邮件。她说了,写信和视频是不同的,很多话视频的时候要么忘了说,要么没那么多时间说,写信就能说很多很多了。 所以,每次都长长的一封,事无巨细,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连她每天吃了些什么都会让他知道。 邮件末尾附了张她的照片,在异国校园的碧空下,捧着书,周围是大片的草地,她站在那里,笑得比天空还纯粹。 最后一句:河生哥,你呢?最近好不好?都忙些什么? 他能忙什么呢?除了炒菜还是炒菜,至于考试的事,还是别说了吧…… 这封邮件里还有个重要信息:暑假她要回国。 寒假她就没回来,因为刚刚过去,第一个学期学习压力很大,语言关就是个坎,纯英文的课堂她听起来很吃力,所以寒假打算突击一下自己的语言。 这些,她都不瞒他。她在新环境里的好奇、惊喜、困难和困惑都详详细细写在每一封邮件里。 要回来么? 不管怎样,这都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开始给她写回信,信里无法回答她关于他都忙什么的问题,只仍然将关注点在她身上,叮嘱她注意这注意那,针对她在信里写的生活做个回应,最后,郑重敲下两个字:盼归。 敲下后,手指在键盘上迟疑许久,最终删去,点了发送。 随着“嗖”的一声,邮件发送成功,他的心,也嗖的一下,飘飘悠悠起来。 第170章 9-6 暑假陈一墨要回来,但谁也没想到,她这次回来会戴上明星的光环。 前一年她负责所有饰品复刻的剧,在这个夏天上映,一播出就成了现象级大剧,剧组不失时机全方位营销,更是把饰品复刻作为重头宣传,于是,陈一墨这个年轻的传统工艺继承人进入大众的视线。 陈一墨跟陆家和陈家的纠葛在网上发酵的时间才过去一年,本来已经淡下去的网络热度再次被翻炒出来,但这一次负面的声音很少,绝大部分网友都是对她坎坷传奇的感慨,其中包括对她师父——老头儿这位现代隐士的好奇。 也有人把当初陈一墨被黑时那些被曝光的照片再次翻出来发到网上,还是那些照片,曾经被说长得婊,一看就不是好女孩,现在口风全变成了好清秀,好古典,不像凡尘的女子。 甚至在陈一墨还未归国之前陆陆续续有人找到河坊镇来,有来探寻传统工艺的网红,有来找小院打卡的游客,也有一些小的视频媒体,想要找陈一墨做采访,还有什么经纪公司的也找上门来,但这些人都扑了个空,旧曾谙小院院门紧闭。 胖丫咖啡店的小猫也得到这些人的青睐,他们会到店里落落脚,喝杯咖啡休息片刻,健谈的顺带打听一下关于陈一墨种种。 胖丫当然不会随便说,也会约束店里的服务员别乱说,但是背地里却去找宋河生。 她很急,“河生哥,好多人找墨囡!你要不要出去回应一下?” 宋河生闷头炒菜。 “河生哥!”胖丫急得跺脚,“墨囡出名了你知道吗?很多人来找她,都是因为那个剧播出的缘故,她以后没准会变明星了!再不济也能变网红!现在网红可赚钱了!” “知道。”宋河生继续炒菜,但总算是理她了。 “你不为墨囡高兴吗?” “当然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呢?没人比他更盼着墨囡好了。 “那你要不要出面替墨囡接待一下这些人?机会难得!热度转瞬即逝啊!” 宋河生顿了顿,看向胖丫。 胖丫急得脸上汗津津的,用力点头。 宋河生低头继续炒菜去了。 “哎!你——”胖丫无语又无奈,跺跺脚走了。 宋河生炒菜的速度慢了下来。 小刀在旁边惊叫,“师父,要糊了!” 宋河生一怔,把锅勺都给了他。 晚上的河坊街,仍然热闹。 宋河生原本打算走回家的,走在灯火通明里,突然又改了主意,往小院儿走去。 站在小院门口,打开院门,顺手把口罩取下。这天气,实在太闷热了。 突然,身后响起声音,“有人出来了!” 他下意识回头,和冲到小院门口来的几人撞了个正脸,灯光很亮,那些人近距离一眼看到宋河生的脸,第一反应就是惊愕,然后可能出于涵养,马上换了脸色。 宋河生倒也不介意,只是快速把口罩戴上,准备推门进去。 这几个人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他,“你好,请问这里是陈一墨的家吗?” “我们是来找陈一墨的,我们对花丝镶嵌这个传统工艺很感兴趣。” “请问你是谁?你认识陈一墨吗?” 他没有回应,进门,并且马上把门关了。 站在门后,靠在门上,隐约听见门外那些人的议论声。 “是这里没错啊!旧曾谙,不就是叫这个名字吗?你看牌匾。” “可是,这个男人是什么人?问他啥也不说。” “这个男人……虽然我以貌取人不对,但真的,脸上那个疤还挺吓人的,尤其这大晚上的看了。” “听说陈一墨在国外留学,难道还没回来?这男人……难道是看院子的?” “我也觉得是,可能是保安或者清洁工之类的。” “算了,回去吧,以后再来。” 门后的宋河生取下口罩,摸了摸脸。 还有五天,再过五天她就回来了…… 第171章 9-7 五天后。 机场。 宋河生站在出口人堆里,黑裤子黑t恤,带着黑口罩,极不显眼。 他不停地看时间,航班抵达已半小时,差不多该出来了。 果然,又一大波人陆续从出口出来,期间,他看见那个瘦条条的女孩的身影。 一年不见,似乎没有哪里不同,可又好像哪哪都不一样了。 他站在人群中那么普通,她却一眼看见了,欣喜地冲他用力挥手,大喊着“河生哥”,拖着箱子飞跑而来,披散的长发飞扬。 宋河生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陌生人,高高举着个牌子,在陈一墨快要跑到宋河生面前时,把宋河生挤开,挡在了两人之间。 “陈一墨老师!请问你是陈一墨老师吗?”此人也很高兴。 陈一墨一看,来人举着的牌子上正写着自己名字。 “请问你是……?”陈一墨着急着呢,边说边走到他后面,站到了宋河生旁边,目光就黏住宋河生,不想移开了,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如果不是眼前还有个不知哪冒出来的人…… “陈老师您好,我是剧组工作人员,之前和您联系好的,今晚有庆功晚宴,请您参加,我是来接您的,有给您留言,您可能在飞机上没看到留言消息。” 陈一墨只好把黏在宋河生脸上的目光移开,笑着回答,“我记得,晚上把地点和时间告诉我,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我们已经给您准备好房间,车就在停车场等着。”工作人员看了眼宋河生,又道,“不如让你的司机把车开回去,我们带您去酒店吧,酒店离会场近,比较方便。” “司机?”陈一墨一开始不懂工作人员的意思。 宋河生却是懂了的,马上道,“你跟他走吧,我先回去,在家等你。” 陈一墨这才明白,原来这人是把宋河生当司机了! 当即,她脸色就不好看了,直接挽住了宋河生的手臂,“他不是司机,是我男朋友!” “呃,这……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虽然道着歉,但工作人员眼睛的余光还是将宋河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超过一百块的衣服和裤子,三无运动鞋…… 宋河生在这样的目光里肩膀渐渐缩了起来。 “走吧!河生哥!”陈一墨把行李箱递给他,像从前很多次他来接她一样,挽着他手臂就走。 “陈一墨!陈一墨!” 大呼小叫声从身后再次传来。 陈一墨一拍脑门,“哎呀,把他们忘了!” 说话间,向挚和程舒两人到了。 “你可真是,见色忘友这四字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只记得宋河生,拿了行李就跑,把我俩甩了?”向挚抱怨。 陈一墨冲他一笑,“不好意思,还真只想快点出来见河生哥了!” 向挚许久不见宋河生,张开双臂想来拥抱,被陈一墨直接把人抱走。 “我的河生哥!只我一个人能抱!”她抱着就舍不得撒手了。 向挚啧啧两声,跟宋河生做口型:晚上一起喝酒。 宋河生身上挂着个陈一墨,浑身不自在。 程舒朝宋河生挥挥手,“宋河生,你好。”而后,站在向挚身边不动。 向挚奇怪了,“你家司机还没来接你?” “为什么要来接我?我跟你们一起!你们现在去哪?吃饭吗?” “大小姐,我们去的地方……” “你去的地方我怎么就不能去?”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陈一墨忙道,“好了好了,去吃饭吧!” 程舒冲向挚翘起下巴,“哼,你看,陈一墨都让我去!” 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走在了向挚前面。 陈一墨对这俩冤家也是无语了。 四人去了个杭帮菜餐厅,久未尝家乡口味,实在想念得很,就连程舒这个挑剔的,也不嫌餐厅档次不够或者服务员服务不到位了,吃得很是愉快,一边吃一边吐槽国外的餐食,有程舒和向挚这俩叽叽呱呱不断,饭桌上不会寂寞的,只是,两人大多说的都是国外的事,陈一墨偶尔还能接一两句,但宋河生完全就插不上话了,别说插话,就连听都听不懂。 不过,宋河生一向话少,从前跟向挚哥俩好喝酒的时候也不大说话,所以,并不显得有什么突兀的。 味蕾得到满足后,大家就聊起了陈一墨今晚的庆功晚宴。 程舒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还给陈一墨提意见,“陈一墨,你准备好礼服了吗?像这样的正规晚宴是要穿礼服的。” 陈一墨还真没想过这个。 向挚怼她,“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那么多臭讲究?” 程舒一脸认真,“我这可真不是臭讲究,这是社交礼仪,亏你还是做服装设计的,出席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你难道不懂?你这人真是,总不能为了怼我而怼我吧?” 向挚这才不吭声了。 宋河生虽然没说话,却在认真听着,见向挚吃瘪,就知道程舒说的是真的。 程舒还跟陈一墨继续说,“陈一墨,你还真得有些准备,看你现在,慢慢有名气了,你就要准备出入各种大场合的装备,各种各样的衣服啊,包包啊,都得有。” 程舒想了下,“我这是才回来,国外的大件礼服没带回,家里的都是过时的款,不然,我借你一套……” 向挚却道,“得了,谁还需要借衣服才能出门了?” 程舒再看看陈一墨,点头,“不过,我的你穿尺码也不对,没事,现在不还有大半天吗?临时买都来得及的!要不,我等下陪你去买?” “不用不用!”陈一墨忙道,“大家刚回来,先各自休息,倒个时差,衣服的事我自己能行,谢谢你们。” 程舒点点头,“也行,那你自己长点心啊!要记住,你现在是名人了!不必那些明星差什么!” 她怕陈一墨不懂,还从手机里把一些女明星礼服照片找出来给她看,“就是这种的!别太随意了!” “好,我知道,谢谢你!”陈一墨道。 吃完饭,程舒开始打呵欠,于是,四人就此散了,程舒和向挚各自回家,陈一墨则和宋河生找了个连锁酒店,打算为了今晚的晚宴住一晚。 临走之前,向挚还特意因为礼服的事交代陈一墨,“衣服的事怎么样了?也不必真像女明星那样穿,人家好多是赞助的,只要漂亮、正式不失礼就行了。” “我知道!你放心吧!”陈一墨挥挥手,催他回去倒时差。 第172章 9-8 酒店。 她睡着了。 说是要和他好好说说话,可歪靠在床上,还没说五分钟,眼睛就睁不开了,往他怀里一靠,一秒睡着。 她这么睡着,唇角都是往上扬的,带着甜甜的笑。 他轻轻把她放到枕头上,空调温度稍微调高一点点,给她盖一点点被子,然后就出去了。 这附近是有个商场的,他按照印象中程舒给展示的明星穿的款式去找衣服,但找了一圈也没看到合适的。 有导购看他转了好几圈了,问他到底需要买什么。 他想了想,在网上搜了一下,把几个礼服图给导购看。 “这个啊……”导购给他指了路,“那边是礼服一条街,这种礼服挺多的,婚纱、敬酒服什么都有。”以为他要结婚。 “不是……”他忙道。 “那是参加年会?” 他想下,差不多吧…… “或者晚宴?” “对!”他猛点头。 “那边都有。”女孩还好心地给他画了路线图。 他谢过导购后按线路顺利找到了这条路,并且在琳琅满目的礼服中找到一件没那么亮光闪闪,但是却特别仙气飘飘的礼服裙,他想象了一下,陈一墨穿很好看。 礼服不便宜,好几千。 他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 店家说了,他们家质量跟几百块的不一样,绝对值这个价。 他也觉得至少是他看过的礼服里最漂亮的。 陈一墨睡一觉醒来后,便看见房间里挂着这样一条裙子。 其实,她今晚原本不打算这么隆重出场,但没想到宋河生想得这样周到。 当宋河生催着她把礼服换上,她看见了宋河生眼里的惊艳。 “好看?”她歪着脑袋问。 宋河生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陈一墨噗嗤笑出声来,跑上前,抱住他脖子,“那我就相信是真好看了!” 宋河生觉得自己有点傻,耳根绯红,但终究也没忍住,笑了。 是真的很美。 陈一墨当晚就是穿着这件礼服去参加晚宴的,宋河生陪她到晚宴酒店,但只陪到门口,没打算进去。 陈一墨知道他会不自在,没有勉强。其实,她都不必他送,但宋河生怕她穿这么隆重不方便,执意陪她过来。 陈一墨心疼他,让他先回去休息,等下不用来接,她自己可以回去,但他不同意,只说结束的时候会来接。 她无奈,拉着他的手摇了摇才笑着进去。 该剧制片人是真的欣赏她,对她还存有一份对后辈的喜爱,所以,陈一墨能来,他十分高兴,把她介绍给朋友认识。 制片人的朋友中有对传统文化或者古典文学特别爱好的,对这个剧里的服化道不但认真研究了,还十分赞赏,自然,对陈一墨也十分友好。 一时,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的陈一墨非但没遭冷遇,反而游刃有余,尤其谈及自己专业相关,既谦和,又头头是道,长辈们都很喜欢她。 只是,偌大的宴会,总不会都围着她一人说话,聊聊天,便各自都有朋友来,大伙儿渐渐便散开了,陈一墨缓了口气,暂时独自待着。 但独处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有男子声音响起,“您好,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您应该是花丝镶嵌大师陈一墨老师。” “不敢不敢。”陈一墨马上站起来。这次回来,突然很多人叫她老师,这让她有点不习惯。 “我是这部剧的演员,演的男n号。”男子做了翻自我介绍,“大家都叫我阿钦。” 陈一墨这一年专注学习,其实真没时间看剧,但她知道,这个剧的制作班底特别牛,就算是男n号也是知名演员,只是她不追星,对娱乐圈真的不太了解。 男子也是对花丝镶嵌感兴趣,问了她好些专业上的东西。 两人正聊着,有女声响起,“阿钦!” 两人回头看,只见好几个女孩往这边走来。 陈一墨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领头那个女孩穿的礼服好像跟自己的一模一样,而且,这女孩她很眼熟,应该是某个大明星。 陈一墨再怎么单纯,也知道社交场合撞衫是件尴尬的事。 但现在,避无可避了。 显然,那几个女孩也发现撞衫了,不知是哪个煽风点火的,以为陈一墨是十八线小明星,居然还笑着说了句,“哎,这十八线穿着比你穿着好看啊!” 阿钦马上打圆场,“陈老师是圈外人,你们别闹了,而且,就同一件衣服而已,没什么,你看我们男士,黑西装白衬衫,满场都是一样的!” “圈外人?”女明星上上下下打量陈一墨,“难怪!谁带来的?小嫩模?你的?” 阿钦苦笑,“别胡说了!陈老师可是……” 阿钦没说完,突然旁边一个女孩发现新大陆一般,“咦,不对啊!你看看她这裙子,花瓣怎么是五瓣?正品是四瓣哎!” 女明星紧绷的脸顿时一松,换上得意的笑容,“我说呢!”虽然余下的话没说完,但鄙视之意已经尽显。 她旁边的女孩便七嘴八舌奚落开了,“算了,姐,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更何况啊,还撞上来个赝品!” “就是!这年头,真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圈里钻,是谁都能演戏的吗?” “哎,理解理解吧,谁不想红啊!只是啊,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子,公鸡飞上树也还是鸡,变不成凤凰!何况,还披着一身鸡毛装凤凰!” 几个女孩说话又快又尖酸,旁人几乎插不上嘴。 阿钦好不容易逮着个空挡,赶紧道,“差不多得了,陈老师根本就不是娱乐圈人,人家也不知道我们圈里这些习惯,你们别欺负人。” “阿钦,你到底是我同学还是她同学?你帮谁呢?你跟她很熟?”女明星扬起了下巴。 阿钦想再帮陈一墨辩解,但哪里有这几个女孩嘴快,还没开口,就被怼了回去,发出点声音全部淹没在她们的叽叽喳喳里。 “哟,这十八线小嫩模还挺有本事,这么快就把阿钦搞定了?” “阿钦,你许诺她什么角色了?” 女明星在一旁看这她的簇拥者们完胜,一边伸手端详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边笑,“行了,阿钦说得对,就一个见人就巴上来想上位的小嫩模,你们也别欺负人家过火了,怪可怜的……” 第173章 9-10 这话说的,比她身边那几个跟班尖酸刻薄的话还扎心呢,只差说陈一墨巴着男人上位了。 陈一墨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一开始都是懵的,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脸上来了,才渐渐缓过来,微微一笑。 被这么骂还这么镇定的,这几个女星也是第一次遇到,觉得这人要么段位真高要么就是彻底不要脸。 陈一墨上前一步,算是直面迎上,“你好,我叫陈一墨,我还是学生,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晚宴,不懂规矩,很抱歉。”说完她又笑了笑,“我出身平常人家,对高端品牌不够了解,只是觉得这条裙子好看,所以买来穿上了。”其实她现在已经跟高端品牌有接触了,只是,更多的关注在配饰上,对成衣真的不懂。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件礼服吗?谁不是平常人家出身?谁不为礼服发愁过?”阿钦目光在几个女孩身上扫了一圈,对陈一墨道,“告诉你个秘密,这里面,不知多少人礼服是租的!” 其实,那几个跟班女孩就有人是租来的礼服,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变了。 陈一墨却摇摇头,笑道,“这是我的失误,高仿是对品牌的伤害,我自己就是做设计的,我理解,错了就是错了,以后我会注意,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以后,她也不会再跟这些人打交道。 她志不在此。 陈一墨这番话其实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却不是几个女明星想听到的,她们期待的是这个十八线小嫩模要么被激得暴跳如雷,要么羞愧遁走,这么坦坦荡荡地认错,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爽感可言。 陈一墨看着女星礼服上的胸针,再度一笑,“领扣改胸针,很好看。” 女明星便笑了,略带嘲讽,“这是剧组的首饰,限量版,全球也只有这一个……” 陈一墨点点头,“谢谢你喜欢它,我去趟洗手间。” 她跟阿钦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阿钦看着她,暗暗摇头。 “怎么了?”女明星气他帮小嫩模,对他本来就不满,这会儿直接瞪他。 阿钦叹道,“你这么喜欢这个限量版全球只有一个的胸针,它的设计师就在眼前,你却不认识……” 女明星并不是该剧剧组演员,今天只是因着自己有点儿面子,来晚宴玩的,顺带多搭几条人脉,哪里知道谁是首饰的设计师啊? 她愣了下,想起刚才那女孩说“谢谢你喜欢它”的时候,只觉一股老血往上涌,“你们不是……不是说请了位传统工艺大师吗?怎么是个小姑娘?”大师不都是老头老太太吗? 制片人和导演也注意到这边不对劲,找了几个工作人员问情况。 这边闹得动静不小,总有工作人员注意到的,于是这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传开了。 陈一墨怎么说也是制片人请来的客人,而且陈一墨能来还不容易。作为一个手艺人,她根本就没想过掺和到娱乐圈去,她只想安安静静做她的手艺,是制片人盛情难却,她又正好这个时间回国,才答应下来。 不管怎样,在刚才那一众真心喜欢她的前辈眼里,她这样的传统工艺传承人珍贵且不可替代,但没有啥惊才绝艳的演技空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明星却是雨后春笋般不断涌出的。 女明星接下来的时间便不那么顺意了。除了跟自己关系好的,那些她原本想来搭一搭的大导演大制作人也好,都不那么热情。她也是有流量有地位的好不好?当即气呼呼地就告辞要走。 宋河生并没有回酒店。 他不知道陈一墨什么时候结束,怕来晚,索性只在周围转了一圈,而后便在酒店外等,结果,遇到机场那位接机的工作人员。 还记得他,看见他眼睛一亮。 “哎!你好你好……”工作人员想半天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陈一墨老师的……” 宋河生笑了笑,“我姓宋。” “宋先生你好。”工作人员跟他握手,“我姓郑,叫我小郑就行。”把名片递给他,“宋先生是来找陈一墨老师的吧?一起进去吧!” “不了不了。”宋河生忙道,“我等她。” 工作人员就知道,他是来接女朋友的,对于自己在机场犯的错误,其实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所以这时候特别想弥补一下,虽然他的确认为这位宋先生穿得略寒酸了些,但是他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于是,在工作人员过分热情、热情到几乎强势地非把宋河生带进去的情况下,宋河生无奈,在这门口拉拉扯扯的也实在不好看,最终跟他进去了。 场地很大,一眼忘过去,看不到陈一墨在哪。 工作人员进去后很快就有人找他,他跟宋河生说声抱歉,请他不必拘束,自己自便,便匆匆走了。 宋河生自然不会到热闹地方去,在靠近门口的角落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不久,就看见几个女孩朝门口走来,领头那个像是陈一墨。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的,只是穿着一样的衣服而已。 女明星气冲冲地出来,一路吐槽,“什么玩意儿,为了这么个做首饰的得罪我?跟换个人就做不了首饰似的!只要我一招手,能接这活的一大把!什么狗屁的花丝镶嵌传人!还不是炒出来的!” 她一把揪下胸针,随手一抛,“这真是见鬼了!丢人!你们怎么也不知道她是设计者?” 其中一个跟班稳稳借住胸针,小声解释,“我们都给你一样,哪有功夫关心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啊!” “就是名不见经传!还当个宝!哼,下次找我拍戏的时候,我看你们怎么求我!” “气死我了!还出身普通人家!一看就是个穷酸货!偏偏还要装,结果呢,笑死人了!穿件假的来!没想到遇到我穿真的吧?不知到底谁丢人!” “当然是她丢人啊!这件礼服多少钱?几十万呢!就她那穷酸样,她能买得起?以为穿件假的没人识破,没想到被我们当场揭穿!” “我看啊,她去洗手间哭了吧?在我们面前还假装清高!哼!” 女明星被跟班们一顿捧,郁闷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了点,得意地笑着从宋河生面前走过,出去了。 从“穷酸货”开始,宋河生全听见了…… 顿时如坠冰窖,他们说的那个人,是墨囡吗?这件衣服竟然要几十万?他买的是假的? 他怔在那里的时候,又一个穿着同样礼服的影子飘了过来。 这一次是她了,旁边还跟着小郑。 她微微地笑着,小郑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宋先生!宋先生!”小郑忽然看见了他,像看见救星似的。 陈一墨没想到他会进来,看见他也很是惊喜,提着裙摆飞跑过来,“河生哥!” 小郑跟着飞跑,到他们面前,陪着笑说,“陈老师,宋先生,我安排车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陈一墨挽着宋河生就要走。 “别啊,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小郑跟他们开门,领路,果然有辆车在等着。 “那……好吧,谢谢你。”陈一墨只好接纳小郑的好意。 司机下车给陈一墨开车门,陈一墨先上车,提着巨大的裙摆,十分费劲。 宋河生想上前给她提裙子,小郑却凑到了他耳边,快速说了句,“被欺负了,对不起,回去好好安慰她。” 宋河生僵住,所以,是他害了她么?是他买的假裙子害她被人嘲笑么? 第174章 9-11 “陈一墨老师!”尾随而来的人匆匆赶到车旁,无意识挤开了宋河生,占据了离陈一墨最近的位置,并且弯下腰帮陈一墨收拾礼服巨大的裙摆。 他这动作做得很娴熟,而且十分优雅。 这样一个男士,身条颀长,气度高雅,穿一身黑色礼服,举手投足都是贵气,关键是,那张脸可真好看,这样看着他的侧脸,就算是男人也觉得山峦起伏,线条精致,特别是站直身后朝陈一墨一笑,温柔又温暖。 “陈老师,今晚的事不必放心上,小小插曲而已,尊敬你的人始终尊敬你。”阿钦隔着车窗和她说。 陈一墨笑了笑,“没事,谢谢你。” 陈一墨看向他身后的宋河生,笑容愈加甜美,招招手,“河生哥,我们走吧。” 阿钦这才注意到还有别人,侧身点头,“保安是吗?上车吧,注意陈老师安全。”他把陈一墨所在后座的车门关上,副驾上车的位置让出来。 宋河生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被误认为保安或者司机了,也不打算解释,开门就打算上车。 陈一墨阻止了他,笑眯眯地打开后座门,“河生哥,坐后面来!”而后认真跟阿钦道,“他是我男朋友!” 阿钦脸上微微尴尬,马上笑道,“对不起,误会了。” 说着,赶紧让路,请宋河生上车。 车,终于在阿钦和小郑的目送中驶离,陈一墨抱着宋河生的手臂,枕在他肩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但陈一墨一直在朝他笑,或用指尖挠他的手背,或用下巴蹭他的肩膀。 他知道她心里全是他,明明是她自己受了委屈,现在却还担心他不好受,一个劲儿逗他,只是她不知道,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难受。 低头看着她眼巴巴的眼神,心里又酸又软,暗叹一声,终于还是伸出胳膊将她搂住了她肩膀。 她的笑容忽而就放大了,眼里满满的,全是满足。 车,一路开回酒店,回房间后,没有了第三人在场,陈一墨返身就把宋河生抱住,抱着他轻轻地摇,“河生哥,你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是名利场的人,习惯了先看衣服后看人,但我不是,河生哥,我永远都是河坊街的墨囡,你要记得。” 宋河生心里愈加酸胀,轻轻拥着她。 他当然知道她永远都是河坊街的墨囡,他希望她永远都是河坊街的墨囡,可又希望不是。 “今晚开心吗?”他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问。 “嗯!”她笑着点头,“大家都对我很好,人人都叫我老师呢,我真是不习惯。” 她在撒谎。 并不是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她只是不愿意告诉他,不想伤他的心,不想让他知道,是他买的裙子害她被人嘲笑…… 他的眼神凝重得化不开。 “河生哥,等我一下,我把礼服换下来。”小小一间房,这么大的裙摆转身都方便了。 她取了睡衣,打算顺便洗个澡卸了妆。 “嗯。”宋河生在椅子上坐下,外面是漆黑的夜,玻璃窗成了天然的镜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戴着口罩,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墨囡。”他忽然喊她。 “嗯?” “那个人……是谁?”他鬼使神差地问。 “嗯?谁?”陈一墨看着他的样子,忽而笑了,知道他问谁了,“你说阿钦吗?” “……” 陈一墨拖着巨大的裙摆笑眯眯地过来,从他身后圈住他脖子,“河生哥,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没有……”他是真没有,他还不至于见到个男人就瞎吃醋,他知道陈一墨跟这人也是第一次见面,绝没有什么别的关系,但是,以后还会有第二个阿钦,第三个阿钦,她身边慢慢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他们帅气、优雅、矜贵,他们会和她是一样的人,懂得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会照顾她,不让她受欺负,会和她站在一起而不至于像个保安和司机…… 陈一墨哼了一声,又娇又软,“就没看你吃过别人的醋,你是不是不在乎我?不爱我?” 怎么会不在乎?怎么会不爱? 他扭头看着她,透过她晶亮的眼睛,仿佛穿越十几年的光阴,往事纷沓而来,层层叠叠,重重杳杳。 她把他的口罩取下来,噘起嘴,“河生哥,爱我你就亲亲我。” 那样娇媚又执着的模样,那样柔软又认真的眼神,他哪里舍得说不爱,哪里舍得说拒绝…… 十几分钟的缠绵缱绻,呼吸渐渐凌乱。 他努力把自己从那样的温柔里拔出来,下巴在她发丝上轻蹭,“去吧,先把裙子换了。”已然哑声。 “嗯……”她伏在他怀里娇慵地哼了一声,答应了,人却不动,眉眼间娇媚更甚,一双眼睛娇得仿佛要滴出水来,脸颊更是红透。 “去吧,我又不会跑。”他需要空间冷静一下。 “那我去了……”她不舍地从他怀里起来,临走还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他被咬得浑身一个激灵。 这丫头,在他面前一向大胆…… 等她进了浴室,他拧开一瓶水,咕噜噜往嘴里灌,希望这凉水能逼退身体里的热意,却听得她的声音在浴室里喊他,“河生哥——” 他放下水瓶走过去,“怎么了?” “你进来帮下我!” “……”宋河生愣了下,只在门上敲了瞧,“怎么回事?” “我这礼服拉链……卡住了,你来帮我看看。” 原来是这样…… 宋河生呼了口气,扭了下门把手,一扭就开了,没上锁…… 他看见浴室里头发披散下来的陈一墨,看样子,是头发开在拉链里了。 “别动,我看看。”他走近,“是头发卡住了,你别乱动,小心疼。” “嗯,就是挺疼的……”她糯糯的,跟他撒娇。 他一颗心都是酥的,屏住呼吸,给她先把头发一根根解救出来,然后试了试拉链,仍然有点卡。 到底是假货,拉链这么不好使!他懊恼地想,手下上上下下试拉链的时候就用了些力,谁知,拉链突然顺畅了,哧拉一声,拉到了底,礼服应声而落…… 因为陈一墨的大胆和执着,不是没有和她有过亲密接触,但从来都是糊里糊涂或者黑灯瞎火,从不曾这样清楚地看清过她。 河坊街的小丫头,长大了…… 第175章 9-12 陈一墨的暑假并不清闲。 回来一趟先将师长好友拜访一轮,陈师傅、梅姨等长辈,商师兄和初初姐,胖丫,还给他们都带了礼物,一个没落下,但这其中却没有陈家人了。 当年的纵火案已经了结,付英英是判刑了的,陈一鸣却没有,那时候陈一鸣还是个小孩,一切都是付英英在主导,但陈一鸣却看起来更傻了,从前还能勉强在学校混混日子,现在连混都没法混了,成天惊弓之鸟似的,一点点响动就能吓得他浑身抖个不停,陈亮便带着他离开了河坊街,不知去了哪里。 至于和这个案子有关的另两个人——陆安平和林雪慈,在纵火案里并没有直接责任,也不是他俩教唆付英英纵火的,但这两人在业内名声也臭到底了,从此灰溜溜地销声匿迹,再没闹出什么动静。倒是陆璧青,稳稳当当完成本科学业,又考取了本校研究生。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陈一墨在国外的时候,回到河坊街,路过陈家,看见陈家紧锁的大门和积满灰的窗,想起的是那年卖了一个暑假衣服被晒得漆黑的她面临不能再上学的困境,老头儿从天而降,从此用他那双粗糙的手托起她去够天上的太阳。 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记忆却那么清晰,她还记得那天老头儿穿的褂子扣子是什么颜色,那还是她缝上去的扣子,缝的时候不小心扎到了手,那时候不觉得疼,现在想起来,却那么那么疼啊,疼得心里都在发颤…… 走亲访友结束以后,她就要开始忙课业,还要忙工作,晚上有时候跟人通话都是说的英语。 宋河生晚上都是来小院陪她的,给她做甜品。天气热,一份冰冰凉的甜品给她端去,她吃起来能享受得眯起眼。 他也只能做这些了,还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帮不了她,就连她说什么他现在都听不懂了。 他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 听她说国外么?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离他太远太远,他倒是乐意听,但那些新鲜事总有说完的时候。 而且他知道,只要他来了,她就会放下手上的事,刻意来陪他,陪他看剧,或者看球赛,可他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并不在剧情上,她也不喜欢球,只是为了不冷落他。 他甚至能看出来,他眼睛盯着屏幕,但思绪已经想别的去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想她的设计。 欧洲某国皇室成员要大婚,请她的老师设计婚礼礼冠和全套首饰。她老师本身对中国文化就很感兴趣,对她这位拿过大奖的中国传统手工艺人更是欣赏,竟然让她尝试着设计一款具有突破性的首饰来。 她每晚英文聊的就是这件事,跟她老师讨论设计方案,因为时差的缘故,他们视频讨论的时间在晚上居多,常常在她陪着他看剧或者看球的时候,有视频来,她就去一旁说话去了。 他的心思也不在剧情或者球赛上,看着那个说着流利英语的女孩的背影,河坊街小墨囡的影像渐渐变得朦胧。 她是河坊街陈一墨,她又不是河坊街陈一墨了…… 向挚有时候会来,还带着个尾巴程舒。 哦,程舒也申请到国外读研了,虽然和向挚不是一个学校,但在一个城市。 说是来看宋河生,但大多数时间却是跟陈一墨聊。 陈一墨好像进入了一个瓶颈期,设计稿删了一版又一版,电脑上画不好就手画,画稿也揉了一团又一团。 宋河生没有办法,陈一墨还要对他笑,跟他说没关系。 但向挚来了就不一样了,向挚和程舒会跟她聊,聊西方文化背景,聊皇室成员喜好,聊中西文化结合的理论和实践,有时候陈一墨还会跟他们吵起来,吵狠了陈一墨还发脾气,把人家给赶走…… 这得是真朋友才能这样,吵过了下回还来…… 向挚走的时候还跟宋河生说,安慰安慰她,她压力太大了。 可是他怎么安慰呢?说一些诸如“总有办法的,别着急”这类苍白的词吗?这对于解决她的问题没有丝毫意义,那他又还能说什么呢?就他们仨争论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把向挚赶走的陈一墨坐在桌前发呆,他走过去,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还是抬头冲他笑,然后靠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睛,鼻子吸啊吸的,好像在闻什么。 难道他有汗味儿了? 他紧张地自己闻了闻,没有啊…… “在闻什么呢?”他小声问她。 她还是闭着眼睛,像个睡娃娃开口说话了,“闻到开心果的味道了,河生哥,你给我做甜品吃吧?” 他也只会做这个了,他还能做什么呢? 第176章 9-13 这个暑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葡萄跟店里一个助手好上了。 胖丫的人生遭到重击,她对着陈一墨哭,“是他自己说的,要我什么都不用管,他负责研究咖啡,努力赚钱,我只要当他的小公主,负责吃吃玩玩就行了,我真的当了小公主,他却不要我了。” 胖丫的天都塌了,天天以泪洗面。 咖啡馆是胖叔出全资开起来的,到如今生意红火,还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网红店,其中葡萄功不可没,不得不承认,葡萄是一个有能力的人,河坊街人人称赞胖叔挑女婿有眼光是有依据的。 但,现在所有的称赞都成了狠狠扇在胖叔脸上的巴掌,胖叔无法跟葡萄沟通,更是扬言要剁了葡萄。 这种情况下,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可能性为零。 陈一墨问过胖丫,到底想要怎么办? 胖丫一脸迷惘。 问她分手吗?她眼里的泪泉涌一样奔流; 那跟葡萄谈条件,继续过?她又咬牙恨恨,心有不甘。 最终,还是陈一墨和宋河生约了葡萄谈。 都不能约在河坊街,现在葡萄根本不能出现在河坊街。 陈一墨和宋河生去的葡萄家所在镇。 葡萄家家庭条件一般,是最近才给家里按揭买了新房子,都还没搬进去,还在装修,但据说,已经被胖叔带着人把人大门砍得稀烂。 三人约在镇上一个饭店的包厢,葡萄先到,在包厢里等他俩,虽然收拾了一番,但脸色不好,看上去仍然憔悴。 宋河生进门,葡萄站起身,刚喊了一声“河生”,一个拳头就砸在他面门上。 胖丫是从小的玩伴,也是宋河生师妹,这一拳头当然是给胖丫出气。 葡萄的鼻子当场飙血,但他只抹了抹鼻子,不说话,也没还手,宋河生下一个拳头紧接着砸到。 被宋河生揍的过程,葡萄始终只默默挨揍,最后,宋河生觉得打得差不多了,拎着他衣服前襟,把他拎起来往椅子上一放,问他,“怎么打算?” 葡萄嘴角和鼻子全在冒血,他抹了抹,问,“胖丫……会原谅我吗?” “你想回头?取得胖丫原谅再跟胖丫复合?”陈一墨问。 葡萄沉默良久,久到宋河生又想揍人了,陈一墨把他按住,葡萄才说,“我对不起她。” “只是对不起?”陈一墨心里泛起浓浓的悲哀,为葡萄这良久的沉默。沉默意味着思虑不定,思虑不定至少证明爱得不坚定。 如果她是胖丫,她不会再要一份不坚定的爱,但她不是,她不能替胖丫做主,但她还是想知道葡萄到底怎么想的,她代表胖丫来的,回去要给胖丫一个交代。 所以,到现在,葡萄对胖丫只有一句“对不起”了吗? 陈一墨不死心,追问到底,“葡萄,你还爱胖丫吗?” 果然,葡萄再次沉默。 这次沉默,代表什么呢? 陈一墨心里的悲哀转为浓浓的酸楚。 胖丫在她面前说起全世界最好的葡萄时眼睛发亮幸福洋溢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才多久…… “胖丫怎么说?”葡萄低头小声问。 陈一墨想了想,还是把胖丫死也想不通的问题问了出来,“葡萄,你自己说的,要她什么都不用管,你负责研究咖啡,努力赚钱,她只要当你的小公主,负责吃吃玩玩就行了,她真的当了小公主,你为什么变了?” 葡萄眼眶泛了红。 “墨囡,河生,我知道你们现在都讨厌我,但我还是要谢谢你们……”他哑了声,“谢谢你们站在胖丫身边保护她,爱会变,但友谊不会,谢谢胖丫始终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 陈一墨含泪看着他,“你有什么立场来谢我们?凭什么呢?”凭背叛者或者准前夫这个立场吗? 葡萄苦笑,“是,我没立场,但是,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真的爱过胖丫。” 年少时的心动很简单,或因为她阳光下的一个笑容,或因为她笑起来好听的声音,或因为她倚在他怀里时的娇媚,或因为她为了爱你不顾一切的勇气,就爱了,深陷了,甚至承诺了一辈子,那么纯粹,那么简单,没有任何世俗的杂质,没有生活的压力。 但谁也没想到,地图会变,没有人会一直在校园里,当他承担着两家的期望努力向前走的时候,她仍然是校园里那个小公主。他在外努力学习的时候,跟他一起学的是助理咖啡师;他研究各种豆子,帮他记笔记的是助理咖啡师;他为扩大店铺影响做各种策划和攻略的时候,也是助理咖啡师和他一起;他探索别人管理经验的时候,也是她给他搜集各种资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他们甚至悲欢与共,为发现一款新的豆子而击掌欢呼,为某个月营销额大涨而欢喜雀跃,也为他某次出征咖啡师比赛失利而沮丧失落。 他们一起总结失败的原因,吸取成功的经验,每天在一起说不完的话,而他回到家里,胖丫还是那个抱着手机买买买的小姑娘,跟他说的话题也不外乎是发现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玩的地方,让他下次带着她一起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发展到了现在的样子,胖丫没错,她是个好女孩,善良,美好,错的是我,我对不起她,但是……最初,我真的不是这么想的,我真的是打算要和她白头到老,始终把她宠成小公主的……”葡萄的眼泪流了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陈一墨也跟着哭,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过,难过得眼泪止不住,她劈开葡萄给她的重重信息,单刀直入,“你……跟她睡过了吗?” 葡萄一愣,垂头不语,沾着泪水和血迹的脸上裂出几分尴尬。 这还有什么说的?还有什么问的? 陈一墨什么也不说了,眼泪哗哗地流,忽然拿起桌上的水杯,一杯水浇到了他脸上,“你无耻!下流!渣男!找借口!” 变心了,不爱了,虽然这很无情,但就像时间一去不复返,谁也强求不了,可事情正确的顺序不是这样的! 葡萄深深鞠躬,就像受下宋河生所有拳头一样,这杯水他擦都没去擦,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陈一墨愤怒地起身要走,宋河生深深看着葡萄,却闭了闭眼,递给他一盒纸巾擦擦。 陈一墨返身看见,用力拍了下宋河生的手,把纸巾盒拍落,还狠狠瞪了宋河生一眼。 到了外面,陈一墨才生气地质问他,“这种人,你还同情他?” 宋河生苦笑,良久,才道,“墨囡,葡萄有一句话我是相信的,他是真的爱过胖丫,他给胖丫的承诺,在承诺的那一刻也是真心的……” 只是后来变了。 谁也没想到他和胖丫同行的路只到结婚那一刻,在他后来奋斗的路上,只剩他一个人了,再后来,慢慢多了另一人,而胖丫停留在了很远很远的原地…… 陈一墨不爱听这个,只用拳头用力砸他,骂他与渣男共情,是不是有做渣男的潜质,还说如果他变成第二个葡萄,她会真的阉了他,不会像胖叔那样只说说而已! 陈一墨回去以后把葡萄说的话转达给了胖丫。葡萄的意思,其实还是求胖丫原谅,如果胖丫原谅他,他会回到胖丫身边,弥补他的错,如果胖丫不原谅,那他净身出户,怎么来的,还怎么去。 胖丫哭了好多天,已经哭累了,只问陈一墨,“所以,他的意思是,就算回到我身边,也不是因为还爱我,而是为了亏欠和弥补吗?” 就是这个意思吧…… 陈一墨点点头,抱住胖丫。 胖丫在她怀里再次流泪,“墨囡,你知道吗?那个女孩,他说的咖啡助理师,就是上次我指给你看的,说他很凶很凶的那个。” 陈一墨当然知道,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是谁还重要吗? “我觉得我自己瞎,居然天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说我有多傻呢?”胖丫这是有多不甘啊! 陈一墨叹道,“胖丫,这不是傻。” 这哪里是傻呢?是爱啊,只有很爱一个人,才会这么信任他。 陈一墨陪了胖丫很久,直到胖丫说自己没事了,要好好一个人想一想,陈一墨才跟宋河生离开胖丫家回小院,一路气氛都因为今天的谈话有点低迷。 直到回家以后,国外电话打来,谈起工作,陈一墨的注意力才转移。 宋河生默默去给她做了吃的来,放在她手边,而后坐到她身后的小沙发上,看着她在电脑上跟对面的人就几张设计图用英语侃侃聊着,眼前便浮现出好多画面:他们第一次相见,她被陈婶儿拎鸡仔一样拎在手里,怯生生叫他“河生哥”;无数个夏日,她在老头儿指点下掐填攒焊,而他在院子里疯跑…… 人生的分岔路口似乎在那时候就已注定,她走进省城,走出国门,就像翻山越岭,越走越远,越爬越高,而他日复一日在河坊街的后厨炒菜; 她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跟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题,他仍然只会给她做一盘菜; 她有了一群跟她志同道合的伙伴,讨论、争吵、再和好,都是他无法走近的领域,他还是只能给他们端上一盘或者几盘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我们们甚至悲欢与共,为发现一款新的豆子而击掌欢呼,为某个月营销额大涨而欢喜雀跃,也为某次出征咖啡师比赛失利而沮丧失落。” “我们一起总结失败的原因,吸取成功的经验,每天在一起说不完的话,而回到家里,胖丫还是那个抱着手机买买买的小姑娘……”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发展到了现在的样子,但是……最初,我真的是打算要和她白头到老……” 葡萄的话在宋河生耳边回响。 好像哪里出错了,又好像,哪里都没错。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人生,太长太长了…… 第177章 9-14 胖丫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婚。 她的想法在这一点上和陈一墨一致:一个不爱我的人,我还留着他干什么? 葡萄如他说的那样,怎么来的怎么走,没有带走一分钱,哪怕他和胖丫卡上的存款都是他赚的,甚至于,他给家里首付买的那套房子,也打算更名为胖丫的。 胖丫没要,理由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联,更不会去他家所在地,要房子有什么用? 于是,葡萄打算把房子转手卖了,再把钱给她。 一切回到原点。 就像从来不曾相识过。 可是,飞鸟过境,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留下痕迹? 胖丫的咖啡馆关了好些天,在某个清朗的清晨,终于挂上营业的牌子。 依然对咖啡一窍不通,几乎手忙脚乱,但胖丫说,开咖啡馆本来就是她的想法,虽然真正开起来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她不服这口气,既然葡萄能开好,为什么她不能? 不管是真心热爱这份事业,还是因为赌气去开始这份事业,总比整天躲在屋里哭好。 陈一墨闲暇的时候还是会去咖啡馆小坐,只是,那个陪在她身边晒幸福的胖丫如今站在葡萄曾经站着的位置,忙得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抽个空过来和陈一墨说,“墨囡,不好意思啊,太忙了,不能陪你。” 忙好啊,忙就能忘掉一些事。 陈一墨冲她笑,现在还不是最忙的时候呢,这个咖啡店目前只是借着葡萄之前经营下来的人气支撑,真正要把它做好,胖丫以后会更忙。 在这样的忙乱里,陈一墨的设计也终于交付。 经过无数个夜晚弹尽力竭地思考揣摩,她再一次震惊整个行业——首创立体花丝镶嵌。 如今还不知道国外那边对她这个系列的设计是什么反应,但陈师叔和商师兄那边却直接惊呆。 古往今来,花丝镶嵌工艺延绵2000年,一直都是一门平面艺术,陈一墨在跟老师、向挚和程舒不断争论和讨论中,突然灵感崩发,创造出立体设计。 采金为丝,妙手编结。本就是世界贵金属加工巅峰技艺,其编织堆垒手法能达到的精美程度是普通技艺无法比拟的,而陈一墨在这个基础上将其再推动一大步,让陈师叔再次直呼陈一墨是天才! 全套礼冠加首饰以该国国花为主要创作造型,堆垒织编,辅之以陈一墨脑洞大开的立体设计,再镶嵌以极品红宝,这套作品将震惊整个贵金属工艺行业以及世界时尚界。 陈师叔如此断言。 但陈一墨却仍然忐忑,觉得陈师叔是看自家孩子哪哪都好,世界时尚界,这么深的海洋,她一尾刚学会游泳的鱼,哪有那样的本事引起海洋的震荡? 她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学校的,期待,却也坦然,因为没有预期。 然而,当她回校把整个成品完全呈现,首先就震惊了她的老师。 老师本就是时尚界权威人士,否则该国皇室也不会请他来设计。他围着陈一墨的作品转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双手颤抖着说“太美了”“简直是奇迹”就不会再说别的词。 毫无疑问,陈师叔的断言得到验证:陈一墨这套作品一面世,瞬间在欧洲时尚界这汪洋深海里掀起了巨浪,各大时尚杂志、时尚节目、网络媒体争相报道这位神奇的中国女孩,各种采访邀约也纷至沓来。 这次,她没有把自己隐藏起来,而是走进媒体镜头,走进大众视线,向更多的人介绍中国精湛绝美的传统工艺,当媒体和观众知道她从六七岁就开始学艺,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学艺史时更是惊叹不已。 陈一墨一跃成为一颗闪耀的新星,这一步,她触碰到了世界之巅。 随之而来的,竟然有奢侈品品牌邀请她入职,毕竟,她即将大学毕业的履历也不是什么秘密,而她所交换的学校——ld大学也很有意向留她继续攻读研究生。 她老师对她说的:你的天赋惊才绝艳,但在实践和理论研究等方面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提升,我们学校正好可以给你提供这样的帮助,是最适合你的。 陈一墨却犹豫了。 第178章 9-15 陈一墨这一次在国外引起的轰动,宋河生居然是从向挚那里知道的,从小对他无话不说的墨囡,第一次有了保留。 所以,其实,有些事,不说,不代表不明白,尤其感情上的事,因为珍爱,所以敏感,并且敏锐。 两个人都清楚的啊…… 宋河生问向挚:入职那个什么品牌和在ld大学留学是不是很好的机会? “当然啊!”向挚道,“像我,现在也要毕业了,我还获得过国际大奖呢,我要去那些品牌求职都进不去,不说进去以后薪水多少的问题,发展、眼界、人脉,那是通向时尚界最高峰的路,还有ld大学,我在这里留学的日子,就像一块干海绵被投进水里,疯狂地吸收养分,墨囡在花丝镶嵌这个领域已经到顶峰了,她想要的是进一步将它发扬光大,想融合,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她在这里会得到很多,而且ld大学排名世界前茅,在她的履历上会是闪闪发光的一笔,学校老师也全是世界知名大牛……” 向挚很是为陈一墨高兴,说了很多,宋河生听着…… 他也为墨囡高兴,真的。 放下电话,窗外的雨哗啦啦地下着,耳边响起他送陈一墨离开时,她在他怀里赖着不走,一遍遍的叮咛。 “院子里潮湿,没事你还是回楼房去住,特别是冬天和梅雨的时候。” 阴雨天,他受伤那只脚总是会隐隐地痛,他从没跟她说,但她却知道,就像很多事情,他们从来不提,好像是忽略了,可却实实在在的存在着,比如他的相貌、他的高低腿、他和她现在的差距…… 他的脚关节又在疼了,不明显,隐隐的,从脚上一直窜到心里某个地方。 他拿了把伞,离开院子,去店里,晚饭要开始了。 店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客人。 后厨有服务员端了菜出来,没留神,一个小孩忽然窜出,直往服务员身上撞去。 眼看一碗热汤就要泼到孩子身上,宋河生眼明手快,一把将小孩拉了过来。 ”哐当“一声,汤碗掉在地上。 下雨天,地上难免有些水,宋河生自己动作太快,没留神脚下,踩到水脚扭了一下,本就隐隐作痛的脚踝一阵钻心的疼。 小孩自己也吓着了,一双手乱舞,无意中将宋河生的口罩扒拉下来。 不过一瞬间的事,谁也不曾料到。 小孩看见宋河生的脸,顿时尖叫一声,往闻讯而来的妈妈怀里奔去。 宋河生早已习惯了这一切,默默拉上口罩,家长倒是感到十分歉意,“对不起,不好意思。” 宋河生摇摇头,“下雨天,地滑,孩子小心点。”说完便往后厨走,提脚,着地生疼。 “妈妈,这个人好丑,他还是个瘸子吗?”身后响起孩子的声音。 “你给我站好!”家长训斥孩子,“先给叔叔道歉。” 家长拎着孩子追过来。 宋河生回头摆摆手,“不必了。”而后,快步钻进厨房,控制不了一高一低的脚。 至于外面,家长如何教育孩子不能以貌取人、不要到处乱跑的话,渐渐听不到了。 陈一墨是隔了好些天跟宋河生视频的时候才直面这个问题的。 视频里,陈一墨笑靥如花,“河生哥,我就要回来了。” 宋河生心里沉沉的,“什么时候?” “寒假。我票都买好了。”陈一墨跟他挥挥手机,把机票订单给他看,她很开心,“回来准备毕业和论文,然后就再也不走了,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你开不开心?” 所以,她终于还是放弃了。 为了他。 直到现在,她都对被大品牌邀请入职和ld读研究生的事只字不提。 他鼻尖酸得厉害,胸口像堵了一团海绵,越来越涨,越来越疼。 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呢?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他对她说过的:永远往前走,不要后退,不要回头? 他不知道后来跟陈一墨说了些什么,心里乱乱的,脑子里也乱乱的,一切都乱乱的,只记得她的笑容,在屏幕里像盛开的花。 暗沉的夜里,响起敲门声。 是他妈,又来了…… “进来吧,妈。”他合上电脑。 宋婶儿端了一盘糕点进来,放他桌上,“尝尝,好不好吃?” 像是胖丫店里的甜品? 他自己做的,好不好吃他不知道? 只是,他哪里有心情吃甜点? “拿去给爸吃吧,我要睡觉了。”他起身。 “是小英做的!这孩子,你不肯教,她自己学得可好呢!聪明,勤快!”宋婶儿手里正拿着一块蛋糕在吃,“我看啊,比你做得还好!你就蠢吧!” 宋河生看着他妈“你知道你错过什么”的斥责眼神,耳边响起刚刚视频时陈一墨说的话:河生哥,你开心果冰淇淋研究得怎么样了?我要回来验收啦! 第179章 10-1 即便隔着山高水长,陈一墨也觉得屏幕那边的宋河生不太对劲,所以跟宋河生视频的频率格外频繁。 但,都是她在主动联系。 其实一回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她也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开始的,是从她出国交换开始吗?还是从考上大学开始?又或者,其实更早呢? 就像她每晚睡觉前都要抓着胸前的木刻月亮一样,只有紧紧地抓住,才能确信,月亮依然在她手里,不曾改变。 这次她发的视频邀请,宋河生很久才接。 看着他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屏幕里,她展颜一笑,“河生哥,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干嘛?” 宋河生看着她,久久不说话。 她伸手去戳屏幕上宋河生的鼻子,笑,“怎么了河生哥?是不是太想我了?” 宋河生闭了闭眼,再睁开,“墨囡,我要走了。” 陈一墨愣住,心,像是慢镜头里的一颗石头,缓缓坠入深潭,啪嗒一声,激起水花,再往下继续坠落,一直坠落,没有底,没有尽头。 “走?去……哪里啊?”她强笑,觉得自己也许直觉出错? “去上海。” “我和朋友一起去。” “小英。” “她也喜欢餐饮。” “墨囡,我们分手吧。” “胖丫的事,你说葡萄做事顺序不对,所以,我还是先和你说清楚,我不希望顺序不对。” “墨囡,我累了。” “对不起。” 他的影像消失的时候,是下午四点。 陈一墨呆呆地坐在电脑前,脚边的地面一堆碎玻璃渣。 那是“我们分手吧”这个五个字从屏幕里他的口中说出来时,从她手里掉落的水杯。 她就这么坐着,从四点到夜幕降临,再到深夜无声,直至天幕初白。 不吃、不喝、不动。 像是一棵干枯的树。 在漆黑的夜里,没了阳光,无法呼吸,没了生机。 直到清晨的闹钟尖锐地响起,划破这寂静。 耳边依稀飘来遥远的对话。 “河生哥,我害怕,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前方啊,有光。” “那后面呢?后面有什么?” “后面?后面有我,有河坊街呀……嗯,还有大黑。” 她闭上眼,两行泪,终于无声地流下。 两日后。 河坊镇。 她再一次站在了熟悉的车站。 在这里,宋河生曾无数次送她离开,接她回来。 她习惯性往站口望,陌生的人群里,再没有一个人是为她而来。 她呆了好久,直到有人催她别挡道,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出站,坐上去河坊街的车。 恍然一梦。 她始终不相信那天的一切都是真,可是,她却再也联系不到他,无论她怎么疯了一样打他电话、给他发视频,他这边都不再接听。 所以,她买了最近的机票,扔下学校一切未尽事宜,飞回河坊街。 可真的站在河坊街来来往往的游客里,她却突然胆怯,这一路爆发积攒的勇气瞬间就泄了个干净,甚至连上哪去找他这个问题都让她害怕起来。 最后,一咬牙,直接往宋河生家中而去。 当她敲响宋河生家大门,里面传来宋婶儿问“谁啊”的声音,她不由缓缓舒了口气。 怕人去楼空,怕抓不住你,怕回首之间再也没有你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 门开的瞬间,她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里。 “谁……”门内,宋婶儿看见陈一墨的瞬间整张脸都变了色,余下的话也全卡进了喉咙里。 “宋婶儿……是……我……墨囡。”陈一墨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狠狠强迫自己脚跟站稳才没转身就跑。 宋婶儿脸上勉强裂开一道缝,不自然地笑着,“是墨囡啊,不是在国外吗?怎么回来了?” “宋婶儿,不请我进去坐吗?”她也在强笑,目光在宋婶儿身后游移。宋家客厅没什么变化,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哦哦……”宋婶儿尴尬地笑着,敞开门,“这不……说话说忘记了,来,墨囡进来。” 陈一墨终于坐在了宋家的沙发上。 她四下里一看,并没看到宋河生,便直接问了,“宋婶儿,河生哥呢?” “他啊……”宋婶儿挤出笑容来,“他已经不在河坊街了。” “墨囡,我要走了。” 陈一墨耳边回荡着宋河生的话,强挤出来的笑容再度凝固,“是……是吗?” “对啊……”宋婶实在没想到陈一墨这时候会回来,完全没做好准备怎么应付,但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的,心一横,也不打算再磨叽了,“墨囡,河生没有跟你说吗?他去上海了,我和他爸过完年也会去,就不再回河坊街了。” 陈一墨垂下头,轻轻一笑。说过了啊,只不过,她不相信而已,她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个梦而已,就像从前很多次梦到的一样,她回来找河生哥,怎么也找不到了…… “墨囡,小……小英打算去上海开个店,河生就跟她一起去了,总这么在河坊街给人当厨师也不像话,小英叫他去,好歹是给自己家做事……”宋婶儿小心地打量着她,“小英跟河生……河生同你说了吧?” 陈一墨依然垂着眼睛,唇角咧了咧,算是在笑,宋婶儿刻意强调的“给自己家做事”她听明白了。 宋婶儿看着她,暗暗叹息,“墨囡,你跟我来。” 陈一墨微微诧异,但还是起身跟着宋婶儿进了宋河生的房间。 为什么要带她来这个房间呢? 宋婶儿把一堆书摆在陈一墨面前。 陈一墨一看,全是自考教材,这是什么意思? “宋婶儿?河生哥在自学考试吗?” 宋婶儿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叹了口气,“墨囡,河生很辛苦。” 陈一墨一怔。 “墨囡,你那么好,优秀,出色,是我们河坊街的骄傲,是飞在天上的凤凰,但我们河生不是,他只是河坊街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子,从小天赋一般,成绩也一般,我们对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个可以养活他自己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过着跟我和他爸差不多的生活。但他遇上了你,墨囡,你太好了,就算……就算没有那次大火,他跟你比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况……” 宋婶儿说到伤处,眼眶不自觉红了,“不是我贬低自己儿子,他是什么样的我这个当妈的再清楚不过,他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但他心里有压力,怕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报了自学考试,但他前两门连考了三次都没考过。他通宵读书的时候,他丧气捶墙的时候,你都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我心里心疼,他本来可以不用这样……” 陈一墨呆呆地听着,手里的书掉落在地。 “墨囡,我也知道读书上进是好事,可他不快乐,他活得累。墨囡,原谅宋婶儿这个当妈的自私,我只想要一个开开心心的儿子,他本质上就是河坊街一个普普通通的傻小子,我只要他做回他自己就好了。” “墨囡,我累了,对不起。”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和宋婶儿说的异曲同工。 客厅里响起“呜呜”的声音,一团黑影突然兴奋起来,往房里扑。 是宋叔遛大黑回来了。 宋婶儿看见大黑,才又想起来,道,“还有大黑,我们也要走了,河生说到时候交给胖丫,胖丫答应帮着照顾。” 大黑已经扑到眼前,直接扑到陈一墨怀里,汪汪汪地叫,好像格外高兴。 大黑啊,永远都记得她。 那个说好会一直一直帮她照顾大黑的人呢? 她抱住大黑,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宋家的,她只记得自己还问了宋婶儿一句,“婶儿,是不是我错了?是不是我不该考大学?不该出国?” 宋婶儿说不是,每个人都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绑在另一个身上,那不是河生愿意看到的。如果她能上大学不上,能出国不去,河生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宋婶儿还说,老头儿留下的那个小院,宋河生已经委托她办理租赁人更名手续,既然她回来了,什么时候有空就去办了。 还是宋叔看着她的样子不对劲,说这事暂时不急,问陈一墨要不要紧。 陈一墨脑袋里一片混沌,摇头,离开了宋家,并且带走了大黑。 她连是什么支撑她走到小院的都不知道,一路都昏昏沉沉,一到小院就躺下了,而后人事不省。 两三天没睡,太累了吧…… 只是,这一觉睡得太久太久了。 久到大黑都觉得不对劲了,围着床大声叫,还去舔她的手,甚至跳上床用嘴拱她,但她都没有反应。 不知道大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吼叫声突然变成哀鸣,而后一跃下床,冲到了院子里。 它想出去,但院门紧锁,它拱了半天也没能拱开,而后想跳围墙,但是它老了,身手早已不如从前矫健,跳了几次,一半墙高都没跳到。 它开始着急起来,扑到门上去咬锁。 不知咬了多久,门锁终于脱落,它一窜就窜了出去。 胖丫正在店里忙,忽然看见大黑冲了进来,在她脚边不停绕圈。 她猛然发现大黑嘴上全是血,“大黑,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大黑却咬住她裤管,往外拉。 “让我跟你走是吗?”她匆匆交代一下店里的事,立马跟着大黑走了。 大黑把她带到了小院,带着她直奔卧室。 “墨囡!”胖丫看见陈一墨睡在床上的时候大吃一惊,然后发现叫不醒她,而且一张脸通红。 她摸了下陈一墨的额头,烫得吓人。 陈一墨感冒了,发高烧。 胖丫叫来店里伙计一起把她送去医院,在医院里打着点滴又昏睡了一天才醒来。 醒来的时候,她一度不知身处何处,直到看见身边的胖丫,这几天发生的事才一重重进入脑海。 胖丫快哭了,“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按照她后来知道的陈一墨回河坊街的时间,那就是在小院里就昏睡了一天一夜,再加医院里昏睡一天,如果不是大黑发现情况不对,不知道会怎样! “谢谢你……”陈一墨虚弱地说。 “你该谢大黑!”胖丫含着泪道,“你知道大黑是怎么出院子来找我的吗?它把锁给咬掉了,牙都咬崩掉了,来见我的时候满嘴的血,爪子也受了伤,吓死我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啊,长点心吧!” “大黑呢?它现在怎样?”她一急,眼泪就出来了。 “没事没事!”胖丫把她按回去,“已经给它去宠物医院治了伤,现在在我爸店里待着呢,你先顾好你自己吧!你啊,还好有大黑!” 陈一墨躺回去,疲倦地闭上眼。 大黑啊…… 嗯,还好有大黑…… 她现在也只有大黑了…… 她想笑一下,眼泪却自眼角缓落。 陈一墨在医院住了一天一晚,第二天还虚着,就强烈要求出院了。 胖丫没办法,但好在已经退烧,拿了药,陪她回小院去。 经过胖叔的店,先去接大黑。 大黑在饭店后院趴着,戴着脖圈,爪子上包着纱布。 陈一墨看见,忍不住大喊一声,“大黑!” 大黑猛地一惊,转头看着她的方向,顿时就想冲过来,挣得绳子直响。 陈一墨猛跑上前,捧着大黑的头查看,“让我看看,让我看下你的牙,你的嘴。” 嘴上裂痕犹在,牙掉了三颗,可这傻狗,还张着嘴,乐呵呵地好像在看着她笑。 “傻大黑!”她抱着它的脖子,大哭起来。 自“我们分手吧”那一刻开始,她默默流过两三次泪,还从来没哭出声来过,胖丫看她哭得这么大声,原本想上前劝劝的,但最终止步,默默叹息。 陈一墨正在经历的,是她经历过的。 总要涅槃之后,才能重生。 “墨囡,你看。”某个黄昏的河畔,坐在小时候曾坐着吃零嘴的地方,胖丫指着天上飞过的飞机让陈一墨看。 “我曾经也很痛苦,只觉得活在这世上都没奔头了,但后来我想通了。你看这飞机,它飞得多高多远多快啊,河坊镇的火车怎么也追不上它的。飞机没什么不好,火车也没有不对,只是它们各自的轨道决定了它们永远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 “墨囡,我现在跑得很稳很开心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你也可以飞得又轻松又快乐。” “墨囡,忘了吧,往前走,别再回头了。” 第180章 10-2 陈一墨最终还是要回ld大学,交换没结束,她是突然回来的。 对于她突然回国,老师都觉得很奇怪,以为她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并且发了消息来追问读研的事到底还会不会考虑,作为老师,是很希望她能留下来的。 陈一墨把大黑交给胖丫。 大黑真的很老很老了…… 陈一墨抱着大黑久久舍不得放开。 她真的害怕,害怕有一天她回河坊街来,大黑也不等她了。 “墨囡,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大黑,一定一定!否则,就罚我永远单身!”胖丫举起手向她发重誓。 “你胡说什么呀!”陈一墨起身,抱住胖丫,“拜托你了,胖丫。” “放心!墨囡,你要好好的!” “嗯,我们俩都要好好的!” 临行之前,再次去拜访宋家,找宋婶儿要银行账号。 既然走到这一步,她账户里属于宋河生的那部分钱,就全部还了吧,包括她上学以来,他卖房子花在她身上的每一分,具体数字是没有了,只能给个大概。 “宋婶儿,对不起,当年房子的价格和现在不能比,按理我应该把涨出来的一部分也给你,但是,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先……” “不必了,墨囡。”宋婶打断了她,“这样就很好,真的,不用了。”原本这笔钱也是不打算拿回来的,但宋婶儿想着,既然断,就断个干干净净吧。 陈一墨现场转账,当最后一个确定键按下去的时候,嗖的一声,她的心忽然就空了,空得好像过往十几年光阴都这么随着页面的转换而翻页,轻飘飘的,遗落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视线渐渐模糊。 他对她的好,他给她的一切,她从来都接受得理所当然,因为那时候的她,笃定他就是自己的家人,是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人,跟自己家人有什么客气的呢?以后她的自然也是他的。 没想到,人生居然是这样,真的没有谁的一生可以一眼望到头啊…… 在胖丫和葡萄分手的时候,她曾经气势汹汹地威胁过,如果他跟葡萄一样,她就真的阉了他。 那时候的她,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或许,其实,想到过的吧…… 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天,她能怎么样呢? 她咧嘴笑了笑,“宋婶儿,帮我祝福河生哥,祝他幸福。” 笑着,心却像泡在酸水里。 宋婶儿眼圈一红,也差点掉下泪来。 “不,还是别说了吧……”陈一墨笑着道,“什么都没说最好。”何必呢? “走吧,墨囡,去把租赁名字改了。”宋婶儿扭过脸道。 “好啊,走吧。”她微微地笑着。 就这样吧…… 上海。 陈一墨没从省城飞,而是买了上海出发的机票。 为什么? 大概是……不甘心吧? 此时此刻的她,站在一家商场里的烘焙店附近。 这是她求了宋婶儿好久才要来的地址。 她远远地站着,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在烘焙店买了个蛋糕卷出来,一整条蛋糕卷,外表是一只猫咪。 她拦住小女孩儿,“妹妹,请问你的蛋糕在哪买的?” 女孩儿指了指烘焙店,“就在那里。” “还有别的颜色的猫咪吗?” “有,有好几种颜色的猫咪。”女孩儿奶声奶气。 她看着店里正在给顾客装蛋糕的女孩,是那个小英没错,她在宋家见过的…… “不许专门做甜品给别的女孩吃,那是我一个人的权力!” 是哪个矫情女孩的无理要求散落在风里呢? 猫咪蛋糕,是宋河生的招牌啊…… 忽的,一个身影闪进她的视线。 是他…… 居然看到他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抖,全身都在抖,她几乎站不稳,抓住了身边不知什么东西。 却见女孩抬头冲着他笑,而后从柜子里拿出一袋开心果,开始一颗颗剥开心果,剥好的开心果扔进搅拌器里,而他,却拿出一套冰淇淋工具…… 她差点栽倒在地。 所以,连开心果冰淇淋也要教她了吗? 她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他第一次做出来的冰淇淋就和她在国外吃的一模一样,向挚那傻子,还差点露馅。 她之所以一直说不像,一直要他好好研究,其实,也许是冥冥之中感到有这样一天了吧,所以要他不停地欠着自己一件又一件事,就像她来者不拒地接受他所有的帮助和钱一样,你欠着我的,我欠着你的,永远都纠缠不清…… 在她转身离去后的烘焙店,小刀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呐呐地叫了声,“师父……” 宋河生做冰淇淋的手顿住,看向某个方向,久久的,什么时候手里的工具掉了都不知道…… 浦东机场。 陈一墨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突然全身一震。 她的月亮! 她的月亮不见了! 她拿出手机,抖着手翻看刚才打车的订单,找到后立即给师傅打电话,接通的那一瞬,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师傅,我是刚才打车的乘客,麻烦你看一下,我有没有把一条木刻的项链掉在你车上,麻烦你了……有是吗?那能不能麻烦你给我送回机场来?求你了……不能邮寄,不能,我马上要搭飞机出国……求求你,项链对我很重要……对……谢谢,谢谢你……” 半小时后,她的电话再次响起,司机项链送到。 “谢谢,谢谢……”她捧着失而复得的月亮,崩溃大哭。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机场人来人往,司机看着周围人的目光,安慰她,“姑娘,找回来了啊,没事了,找回了,别哭了……” “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陈一墨将项链紧紧贴在胸口,慢慢蹲了下来,泣不成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哭得这般失控,但她就是控制不住了,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让她再哭一场好不好?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司机是个好人,手足无措,却也不忍离去,围着她问,问她家人在哪,是一个人做飞机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直到陈一墨手机响,司机如获大赦,赶紧指着她手机道,“姑娘,你手机响!手机响了!” 陈一墨抽噎着看来电,居然是老师打来的电话。 老师问她:是不是今天的飞机回学校?读研的事跟家里人沟通好了吗?还考虑吗? 她依然在抽泣,但抹去脸上的泪水,给了老师肯定的回答,“是的,考虑好了,我会申请在ld读研。” 跟老师通完话,她脸上依然泪水涟涟,对司机师傅说了声抱歉,打算给司机再付一次车费,司机却没要,挥挥手让她赶紧进去,姑娘家一个人小心,而后便离去了。 陈一墨泪痕犹在,却终坚定地走向安检通道,手里木刻月亮的尖儿刺得她手心生疼。 “墨囡,记得,一直往前走,别停下,也别害怕。” “河生哥,前方有什么?” “前方……有光。” 我一直努力地往前走。 我相信前方有光。 可是宋河生,你却没有告诉我,前方没有了你。 第181章 10-3 四年后。 河坊街。 冬。 江南的冬天便是如此,清冷入骨,却极难盼到一场雪,若是遇上阴雨不绝的日子,愈加冷得不想出门。 这样的日子,连河坊街的游客都少了许多,尤其还是这么一大早,谁不想在暖和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河坊街最尽头的一座小院,吱呀一声开了院门,一只又老又秃的大狗先踱了出来,随后出来一个牵着绳的女子,穿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戴了个针织帽,半张脸包在围巾里。 一人一狗,在冬日的晨风里慢慢地踱着步,实在是,这狗已经太老太老了,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只能慢慢。 慢悠悠地从河坊街这一头逛到那一头,女子弯腰摸摸大狗的头,想牵它回去。 但它不肯,还要走。 女子蹲下,温言相劝,“好了大黑,天气太冷了,咱们回去啊,明天或者下午再出来走。” 它不,要继续往前走,而且走的是公交车站的方向。 这个公交站台,有公交车通往火车站。 无数次,宋河生送她离开,大黑在这里止步,看着她和宋河生搭上公交,再由店里伙计或者宋叔牵回去; 无数次,她下了火车才告诉宋河生她回来了,宋河生便牵着大黑在这里等她。 胖丫说,宋河生去上海的那天,她、她爸、还有宋叔宋婶儿牵着大黑,在这里将人送走。 它在这里蹲了下来,一有公交车停,它就站起来,上前东嗅嗅,西嗅嗅,什么都没嗅到以后,又乖乖地蹲下。 来来回回好几趟,直到陈一墨再三催着它回去,它勉强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跟她走了。 途经胖丫的咖啡店,已经开门多时。 陈一墨牵着大黑进去。 这算是她的生活规律。早上带大黑出来走一圈,回去的时候刚好胖丫的店开门,她进去喝杯咖啡,然后回去工作。 她回来半年了,只要不外出,几乎每天如此。 “墨囡,你这几天来得有点晚啊!” 一进去,胖丫就招呼她。 陈一墨笑了笑,径直走向她的专座——角落靠窗的位置。安静,带着大黑也不会惊扰到别人。 “没办法,不知道这几天怎么回事,大黑总是要去公交车站周围晃悠好久。”她默默大黑的脑袋,“坐吧!饿不饿?让姨姨给你弄点吃的来。” “行,你坐,我去给你们俩倒腾吃的!”胖丫刻意加重“你们俩”这个词,笑着走了。 咖啡店负责打扫的是河坊街一个老邻居,看着陈一墨和胖丫长大的阿姨,像是在等陈一墨一样,打扫完了也不走,眼看陈一墨一个人待着了,忙走上前来,和陈一墨搭话,“墨囡,我可以在你这里坐会吗?” “好啊!”这本来也就是陈一墨的休闲时间,跟河坊街阿姨们聊聊天说说古她很愿意的。 阿姨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墨囡,你看着小伙子怎样?” 陈一墨一看,一个陌生男子的照片,白净俊秀,戴副眼镜,一脸斯文气。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看着阿姨笑了笑。 阿姨便小声对她说,“这是我侄儿,南京大学毕业,今年28岁,自己创业,开了间小公司,一门心思搞事业,还没女朋友,可把我哥我嫂子愁坏了,着急他的终生大事,墨囡,你觉得合适的话,周末我叫他来吃个饭,见个面,怎么样?” 陈一墨一怔,万万没想到竟然是给她介绍男朋友的! “阿姨,谢谢你了,我现在还不考虑这个事。”陈一墨笑着婉拒。 “怎么?是不合心意?”阿姨觉得自个侄子可好了。 “阿姨,这不是合不合心意的事,是要看缘分的。不好意思,阿姨,我不习惯这种模式,谢谢你的好意。” 如果不是胖丫给大黑送狗粮来,阿姨还要继续说下去,没办法,只能意犹未尽地走了。 “怎么?给你做介绍?”胖丫问她。 陈一墨笑着点头。 胖丫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平日这个不敢涉及的话题挑了出来,“墨囡,你别怪阿姨,你知道,现在大家伙儿背后都怎么说你的吗?” “哦?怎么说?” 胖丫叹了口气,“大家说,看着你独自一人住在小院里,每天牵着大黑早晚出来走一圈,就想到从前的老头儿了。大家说……你会不会也活成老头儿的样子,就这样守着一个院子守着一只狗,孤单一辈子。墨囡,你别怪大家,大家是心疼你。” 陈一墨笑了笑,看着窗外,早上还阴沉沉的天空,裂开一条缝,浅金色的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渗透下来。 “我知道,我怎么会怪大家呢?”她的声音柔柔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是墨囡,你真的不打算再恋爱结婚了吗?”胖丫双手撑在桌上靠近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隐私,你不想说的话我们就不谈了。” 天空那道光过于耀眼了,陈一墨这么盯着看,刺得她眼睛有些花。 她再度一笑,“没有,就像我刚刚说的,这种事要看缘分的,至少,目前我还没遇到一个能让我有恋爱感觉的人,以后,也许有吧,遇到了,自然就爱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她笑着看向胖丫,“难道你不是这么简单吗?” 胖丫噗嗤一笑,“那倒也是。” 四年过去,胖丫早已走出阴霾,遇到她的良人。 曾经那个跟葡萄赌气要把咖啡馆做得比葡萄更好的女孩,兑现了对自己的承诺。 河坊街这家小小咖啡馆在胖丫的经营下颇具人气,胖丫从一个完全仰仗葡萄对咖啡一窍不通的咖啡店老板娘,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咖啡师。 最近一次咖啡师比赛,是她现在的丈夫陪她一起去的,在比赛中还遇到葡萄了。 曾经的夫妻狭路相逢,竟成为比赛对手,胖丫既没输气势,也没输阵仗,拿了个好名字让葡萄刮目相看,而在葡萄向她伸出右手想要表示祝贺的时候,胖丫现在的丈夫已经捧着一束花上去,送花,拥抱,亲吻。 胖丫没有回头去看葡萄是什么表情,已经没有必要了。 往事如风,就这样随风而逝吧。 再想起,也不过风中一张书页,翻过而已,再无涟漪。 现在和未来才是最好的。 陈一墨喝完咖啡,牵着大黑离开。 一人一狗慢悠悠往回踱的时候,她想起了老头儿。 她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儿像老头儿了,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牵着大黑,拎着一包灯芯糕或者枣泥糕,慢慢儿回到小院去,等小女孩儿来小院闹他了,他就嫌弃地把糕点往女孩儿面前一扔:太甜,我不吃,给我扔掉! 陈一墨失笑。 她是师父的徒弟,像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在外读研两年,时尚界摸爬滚打四年,陈一墨这个名字已经在时尚界牢牢占据一席。 在所有人以为她会定居海外或者在一线城市成立工作室的时候,她却突然回到她成长的这个小镇,将工作室开在这个小院,命名“旧曾谙”。 “旧曾谙”这三个字,还是当年老头儿的亲笔呢…… 她抬头看一眼有着岁月痕迹的牌匾,微笑着牵着大黑走进。 天空那片泄落的阳光越来越宽,越来越暖。 难得的冬日暖阳。 摆一碟子糕点,煮一壶香茶,打开电脑,将大黑的厚垫子摆在脚边。 就此开始工作吧。 电脑一打开,不断有邮件提示音和好友留言。 半年过去了,还是有国外的朋友和伙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回国,尤其还要在这么个小城市生活。 陈,为什么呀?为什么叫旧曾谙?旧曾谙是什么意思? 陈一墨笑回:我们中国人每个人都会背一句古诗: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对方发来一串懵圈的表情,表示不懂。 可是陈,你说你的家乡是一个很小的小镇,那样的地方适合你发展吗?你应该生活在时尚之都。 她再度笑了,回:我们中国人,人人还会背另一句古诗: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对方继续懵圈:龙是什么东西?恐龙吗?它不是在白垩纪吗? 陈一墨哈哈大笑。 笑声大概惊动了大黑,吵它睡眠了,人家不满地呜呜呢! 她笑着把大黑拉起来,这么快又睡了啊?真是老人家了! 大黑顺势趴到她怀里,呜呜两声,要继续呼呼的! 她笑着亲亲大黑,大黑暖乎乎的身体抱在怀里真舒服啊。曾几何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累了困了,就是这样往大黑身上一躺,把它当枕头一样,就睡过去了吧? 唔,等夏天枇杷结果的时候,有哪个小男孩小女孩要好奇地来摘她的枇杷果,她是不是也要挑一两个资质好的收为徒弟呢? 那样,她的院子里,也会有小孩儿来闹了。嗯,她得准备点心、西瓜、凉茶,还有什么呢? 好像这样,也挺好的吧? 第182章 10-4 上海。 这是一家创意菜餐厅,店名叫河一,开业时间不长,但却迅速窜上黑珍珠榜单。 “我听朋友说这家菜好吃,而且造型很美,来试试呗!我订了座儿了!”餐厅门口,走进来一男一女。 男的扫了一眼餐厅环境,不否认设计得很漂亮,不一样的中国风,跟许多雕花画梁高大上的中国风不同,少了肃穆,多了随意,少了正式,多了舒适,但不管怎样,这就是一个面积很小的店,还开在不那么繁华的地方。 “就这么个地段,这么小一家餐厅,也亏你们能找到。”他吐槽。 “很有名好不好!”女孩嗔他一眼。 服务员领他们入座,将菜单给他们。 之前对这家餐厅抱怀疑态度的男士看到菜单照片时也惊了下,“这造型,是艺术品啊。” 服务员笑着说,“是的,好多顾客来我们店说我们卖的不但是好吃,还有好看。” 两人点了一通后,女孩翻到最后几页,“怎么没有甜品啊?” 服务员小声道,“很抱歉,我们店,没有甜品。” “是吗?现在不做甜品的创意菜店很少啊!”女孩深觉遗憾,看向男子,嘟嘴,“我想吃甜品,没有甜品的晚餐是不完整的。” “这不是你闹着要来的店吗?行了,先吃饭,吃完去甜品店专门吃甜品吧!” 只能这样了,虽然觉得扫兴,女孩还是把菜单放下,“那好吧,先点这些吧。对了,陈一墨回来半年了,我们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吧?” “嗯,年前应该可以……” 两人开始聊起了其它。 跟女孩有同样遗憾的顾客不止她一个,至少女孩听见隔壁桌已经吃完的客人也在说,“这时候太想吃点儿冰冰的甜甜的东西了,可惜……” 隔壁桌另一人则笑道,“这家店没甜品的原因是主厨不做甜品。” “什么意思?不做?是不会做?” “不是,是不做。我认识主厨,听他徒弟说起过,其实这位主厨最擅长的是做甜品,但他不做。” “为什么啊?” “我也不懂啊,你要见一见主厨吗?我跟他还有点熟,我帮他写过这家店的推广,我可以请他出来。” 好奇心驱使,这位客人还真想见一见。 于是,一位穿着黑衬衫黑裤子的男人从后厨走来。 戴着口罩,走路的姿势…… 原本在跟女孩说着陈一墨的男子目光忽然就被吸引住了。 黑衬衫男人越过他走向邻桌,他实在没忍住,轻轻叫了一声,“宋河生?” 就见黑衬衫男人身体一僵,回过身来。 “宋河生!你是宋河生!如果我这都能认错,我就真瞎!”男子忽然想起这家店名叫“河一”,愈加笃定。 宋河生看着他微微笑,“向挚。”四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咋呼。 “你……你居然……你到底……你……”太多太多问题想问,简直不知从哪问起,最后向挚站起来一拳砸在他胸口,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吐槽,“你xx太不够哥们了!” 第183章 10-5 “果然不一样了。” 河一餐厅的包厢内,向挚打量着宋河生。 仍然是他习惯的一身黑色,衬衫也不是什么大品牌,但不知是岁月的积淀还是自己当老板后历练所致,这么坐在那里,自然而然就多了沉稳,举手投足也多了镇定,尤其是眼神,没有当初相识时的飘忽和迷惘,反而像两泓沉静的水,深,且稳。 给人的感觉就是,是大人了…… 向挚看他的眼神就带了幽怨。 宋河生都被他看得哭笑不得,“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好像他负了他似的。 向挚便絮叨开了,“你说呢?说消失就消失,这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亏我天天想着你,你把我忘了!” 坐在一旁的程舒:…… 如果我不是你女朋友,我都要怀疑你们之间不正经! 忽然,向挚注意到宋河生敞开的领口隐隐约约有根绳子,他瞬间就蹦了起来,直接扯开他的衣领。 程舒:…… 程舒真的吓坏了,所以,她男朋友要直接对宋河生上手了吗? 就见宋河生衣领崩开,一枚银质镀金的桃花坠子跳了出来。 向挚盯着那枚坠子,又酸里酸气地哼哼上了,“不都另有新欢了吗?还戴着它干嘛?你现在老婆不吃醋啊?” 宋河生目光微微一滞,不动声色,把衣领从向挚手里解救出来,重新整理了一下,换了话题,“现在在哪常住呢?” 向挚始终跟个怨妇似的,说话酸里酸气,“问我干嘛?难道你还记挂过我?我哪比得上你啊,都当大老板了,发达了,就抛弃我们这些糟糠了。” 程舒快要捂脸了:救命,谁来拯救下这个不会正常说话的男朋友?糟糠是这么用的吗? 她在底下用力揪他的衣角,提醒他好好说话,他衣角都快被她捏出洞来了,他也只把她的手扯开,继续酸溜溜瞪着宋河生。 宋河生无奈地笑了笑。 大老板什么的还真不是。 初初出来也是给别人打工,就是在这家店,原本是一家本帮菜店。 那时候他连大厨都不是,后来厨师无故辞职,老板急得上火,才试着让他掌厨,发现他还可以,又这么混了一年,但到底因为经营不善,这家店还是维持不下去了,老板打算转让。 他跟家里说了以后,动用家里老本再加贷款各种折腾,才勉强把这家店接下来,亏得这店面小,地段也不好,老板急着脱手又看了几分情面,接下来并不是那么贵,到现在营业一年多,也只堪堪步入正轨。 不过,总算往好的方向发展了,想当初,连装修都请不起人,是他自己查各种资料,胡乱设计,他自己觉得连设计都谈不上,就是胡搞,再让他爸带着他和他徒弟亲自动手,才把店里布置妥当。 程舒觉得受不了向挚这么发疯了,人宋河生前女友是陈一墨好吧?就算要斥责负心汉不也得陈一墨来吗?他在这嘚瑟个什么劲? 她替自己这个二货男友道歉,“不好意思啊,宋河生,他是很久没见到老朋友,所以有点激动。” “你别解释!”向挚气鼓鼓地阻止了她,再指着宋河生,“我要吃甜品!你给我做去!开心果冰淇淋!” 宋河生刚要开口,向挚马上气势汹汹地继续指着他,“你别跟我说不做!当年不是做得好好的?” 宋河生便沉默了。 向挚哼了一声,忽然变了调,捏着嗓子学女声,“河生哥,不许你做甜品给别人吃,那是我一个人的权力!” …… 像是一根引线很长很长的炸弹,在铺垫了这么久,暗涌了这么久,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之后,引线终于燃尽,而后,爆炸…… 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便是长久的沉寂。 向挚用刀刮一般的眼神盯着他。 程舒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宋河生端坐着,双眼微垂,一动不动。 程舒觉得,这气氛太压抑了,有点儿坐不下去了,咳咳两声打破这沉寂,小声试探着跟宋河生说,“那个……今天有点晚了,我们就先……” “不走!我话没说完!”向挚把她后面的话又给堵回去了。 程舒暗暗摇头。 这个动静倒是终于把宋河生从一动不动的状态给“惊醒”了,原先沉稳的样子便不复存在,手去拿杯子,想喝口水,却又莫名其妙放下,眼神左右游移,最终,终是问出了口。 “她还好吗?”短短几个字,声音已哑。 终于,话题还是到了这里…… “好!可好了!”向挚大声说,“回学校之后就答应品牌邀请并且以兼职设计师的身份入驻,一边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一边工作,四年时间,出了八个重磅系列,一次比一次让人惊叹,她成功地让所有时尚界人士记住了她的名字,也让所有人认识了中国的国宝级技艺——花丝镶嵌。追她的人不计其数,才华横溢的大设计师、有钱人家翩翩公子、当红男明星、百年大企业继承人、甚至欧洲皇室成员,个个有名多金,年轻英俊。” 宋河生默默听着,没有表情。 向挚气鼓鼓豁地站起,“吃完了!走!” 程舒慌慌张张站起来,小步跑着跟在他身后,拉了拉他衣服,小声说,“我们……还没结账呢?” “结什么账!他请!”说完还觉得不解气,“我们三天两头呼朋唤友来吃!我倒要看看,他敢跟我结账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到了外面,已是浓重夜色,灯火阑珊中飘着沥沥细雨,空气冷冽,透着寒意,却恰恰是程舒需要的,总算,能舒口气,呼吸顺畅了不少。 她走在向挚身边,嘟哝着问,“你不告诉他,陈一墨回来了吗?” “告诉他干什么?他不是有别人了吗?”依然气鼓鼓。 程舒便叹息了一声,“就算不在一起了,也没必要这样嘛,你最后说的那段话,不是打击他自信心吗?”程舒觉得,就向挚摆出来的那些人,会让宋河生觉得自卑的。 “那又怎样?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那他遇事就永远自卑!永远后退好了!” 程舒便不说话了。就眼前这人弃妇一样的愤慨和幽怨,暂时是没法好好说话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他又说,“人找到了就行,总不会突然又消失了,先让他难受一阵,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不过,他反正有别人了,说不说也没啥意义。” 程舒:…… 好吧。 河一餐厅里。 宋河生耳边仍然回响着向挚的话:……她成功地让所有时尚界人士记住了她的名字,也让所有人认识了中国的国宝级技艺——花丝镶嵌…… 这不是她的梦想吗? 这,不也证明了,他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吗? 至于追她的人不计其数…… 那也挺好的…… “老板,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下班了?”包厢外面,餐厅经理敲门问。 他恍然回神,一看时间,该打烊了啊…… “嗯。”他也起身,准备回家。 所谓家其实也不远,他并没有富有到能在上海买房子的地步,也许未来可以吧,但现在还不能,只是在餐厅楼上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就两间,父母和他一起住。原本二老还兼着给他买菜打扫卫生的工作,但近期妈妈身体不太好了,他强行把二老劝回去,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他开门进家的时候,他妈还没睡,见他回来,上前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有两个客人吃得晚,耽搁了点时间。” “河生啊,妈有话跟你说。”宋婶儿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宋河生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又病了? “不是……”宋婶儿道。 “那是怎么了?”宋河生坐下来,听妈妈细说。 宋婶儿挨着他坐下,“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想着,我们俩还是回河坊街去。” “怎么呢?住得不舒服吗?” “不是……”宋婶儿笑了笑,“我们俩老了,之前想着,在这里还能帮着你干点活,给你节省点人工,现在,我俩什么都干不了,白吃饭,何必在这里增加你的开支和负担?” “妈……” “你听我说,河生。”宋婶儿按住他的手,“我们回老家也挺好的,在那住习惯了,街坊邻居也都还在呢,就当我们回去养老好了。” “妈,不用,我真的没觉得有负担,而且,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我爸年纪也大了,这话虽然不该说,但万一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看顾不上。” 宋婶儿笑道,“哪里就到需要你看顾的地步了?而且,我的老姐妹都在呢,她们的业余生活可丰富了,天天排节目,都上景区舞台了,她们啊,老让我回去加入她们。” 宋叔也出来了,帮着说,“是啊,河生,你妈回去跟着一起锻炼锻炼身体也好。上海太大了,周围的圈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来了这些日子,也没几个交心的人,不如回去,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心境更开阔一些。” 无论宋河生怎么说,二老都坚持要回去,宋河生也无奈了,“那打算什么时候回?” “就年前吧!这离过年也没多久了。” 第184章 10-6 河坊街。 新年的气氛起来了。 一片中国红。 某个热热闹闹的傍晚,一辆小车开进河坊街,停在了河坊街老居民安置区。 虽然是冬天,但不乏饭后出来散步的人,注意力便都集中在这车上了,结果,车里下来几个老熟人。 “老宋!”当即就有人认出来,热情地打招呼。 一时,三三零零都围上来了。 “老宋,你们这是……发财了啊?” “是啊,河生有大出息了吧?” “回来过年的吗?” “好久没见了呢!” 宋家一家三口一边笑着回答老邻居的寒暄,一边搬东西上楼。 又有人问,“咦,就你们三个人回来啊?儿媳妇呢?” “是啊是啊,老宋有孙子了吧?” 宋婶儿脸上就僵了一下,笑起来都没那么自然了,“老姐姐,这刚回来,还有得好几天卫生做呢,我们就先上去了啊。” 好不容易搪塞了邻居们的好奇心,宋家三人回了阔别已久的家。 进门,说要打扫卫生的宋婶儿脸下拉了下来,“问你呢,儿媳妇呢?孙子呢?” 这话问的是宋河生。 这算是宋婶儿这两年最大的心病了。 她一直以为小英后来频繁来河坊街是冲着宋河生来的,还学做甜品呢,结果,她理想中的儿媳妇被小刀给挖去了!她还蒙在鼓里! 宋河生也很无语。小英来河坊街他什么时候搭理过啊?每次都是小刀在那周旋,就连做蛋糕也是小刀教的,人小英都说了,就是来学艺的,没别的心思,学好后回去也开一个烘焙店。 那时候,他整个心思全在纠结他和陈一墨该怎么办,根本就看不见身边有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后来,小英还真从小刀那里学齐全了,也真打算开店,只是这店,却一开就开到了上海,且邀请小刀去上海给她帮忙,对,人邀请的是小刀。 这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离开河坊街吧,离开这里的一切,斩断十几年的所有。 然后,在陈一墨面前撒了个谎,不那么地道地用小英做借口,当然,这借口就他自己知道,他没告诉任何人,至少他以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谁知道他妈的发散思维,能从他也去上海发散到认定小英是未来儿媳妇?而且在他走后还闹得满河坊街都知道了,他妈难道自动忽略了一起去上海的还有他的两个徒弟吗?小刀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个误会可能在了结他和陈一墨之间的关系这个事上补了有力的一刀,只是,到上海以后,小刀跟他说,喜欢小英很久了,打算帮她开甜品店不追随师父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的,这小子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再想想他那么费心教小英才恍然大悟,自己太后知后觉了。 小英的甜品店自始至终是小英的,不,还有小刀,而他一到上海就是奔着应聘厨师去的,根本没在小英的甜品店干过,除了那天去演戏…… 小刀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切萝卜切出阴影来了,对烹饪始终不肯下苦工,但做甜品很有天赋,所以到了上海,他这个当师傅的带着另一个徒弟去饭店打工,而小刀跟小英的甜品店也慢慢开出了局面。 等他妈来上海知道这件事以后,差点把他给劈了…… 现在旧事重提,小英和小刀连孩子都有了,宋河生就不想再翻这个话题,拿起扫帚开始扫地,“爸妈,我打扫,你们休息吧。” 河坊街能有多大? 一会儿的功夫,老宋一家回来的事就在老街坊里传开了。 彼时,陈一墨正牵着大黑从公交站回来。 大黑这段日子健康每况愈下,但雷打不动要出来遛,还必定要遛到公交车站去。 回家的路上,照常不时遇到老街坊,基本都会彼此打个招呼,但陈一墨却觉得,怎么今天和她打招呼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呢? 要么欲言又止,要么神神秘秘。 个个笑得不自然。 她一度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回去一看,没有啊…… 第二天早上,陈一墨给大黑准备了早饭端过去,发现它趴在自己暖烘烘的窝里还睡得呼呼的。 她笑了笑,冬天,还真是睡懒觉的好时光。 不过,她也知道,大黑近些日子是越来越懒了,在院子里几乎就不怎么动弹,老趴着打瞌睡,她很担心,带大黑看过好几次医生,医生给大黑做了很详细的检查,一再跟她说,大黑身体没什么毛病,真的就是老了,狗狗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很少见的了,现在它就像一个百岁老人,已到强弩之末,也许哪天就会离去。 医生还安慰陈一墨不要太难过,生老病死,人尚且如此,狗狗也一样,而且,大黑就算真去了,也是寿终正寝。 医生说的,陈一墨都懂,只是还是会舍不得啊,她舍不得大黑,大黑也一定舍不得她吧?有时候陈一墨甚至想着,既然已是强弩之末,是不是积攒体力,少出去活动算了,但大黑不,每天早晚去车站遛一圈是它的必修课,少一次都不行,有一次她忙忘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院门没关好,它自己就跑出去了,吓得她一路找。 真不知它这番坚持到底是为什么…… 这会儿陈一墨没吵它,检查了一下院门,准备剪窗花写对联。 大黑那一直静悄悄的,也没来闹她,然而,等她弄好,准备开门贴对联的时候,发现大黑又不见了。 这就奇怪了,她明明关着门的! 她慌了,马上打开院门去找,实在是,大黑这么没人陪着出去,一来她怕吓到人家,二来也怕人会伤害大黑。 但她找了一大圈都没能找到,大黑平时活动的路线就是从小院到公交车站! 路过胖丫店的时候她还进去问了,胖丫也说没留意。 她只能抱着也许已经回家了这个希望往回走,但院门锁得紧紧的,门口并没有大黑在等她。 会在小院周围玩吗?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绕着小院找。 没想到,她这个猜测还真对了,绕着院子走了大半圈,听见狗叫,好像是大黑。 她快步跑过去,果然,在后院围墙,看见大黑蹲在那里。 “大黑!”她都急出一身冷汗来了,大喊一声。 她没看见和大黑面对面站着的那人。 那人却整个人都绷直了。 她这么大声叫大黑,大黑也没往她这边走,还在那蹲着不动,看的也不是她。 “你是怎么出来的啊?你可真是能耐了!哟,还自己带着绳子!”她一边说着大黑,一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绳子,正疑惑呢,谁把绳子挂它脖子上的啊,就见大黑朝着她“汪汪”叫了两声,而后又朝着它对面叫了两声,很急切,像在告诉她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诧异地看过去,呆在了原地。 第185章 10-7 仿佛是在梦里。 那么熟悉,却又分明不一样了。 就好像,岁月这把刻刀,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地,耐心地将一个人精雕细琢。 明明还是一样的轮廓,却加深了眉眼,细雕了纹路,在那还是一模一样的眉宇间,填入许多不一样的内容。 那是他们分开以后,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时光的印记。 是遗失,是错过,亦是收获。 像是两棵在贫瘠的土地里根部紧紧缠绕的树,被强行剥离,各自移植,移往别处丰饶的土地,各自生长出新的枝丫和叶子,偶有一天,空中相望,原来是你呀! 再一细看,原来,你已如此好了呀…… 好到,移不开眼了呢…… 最后,不知是谁先笑,一句“回来了”却是异口同声。 是陈一墨先动的。 她点点头,“我带大黑回去了。” 原想着,牵着大黑从他面前翩然走过,还挺有画面感,谁知,下一刻,这画面就卡顿了——她居然没能牵动大黑! “大黑,走了,回家了!”她的神色云淡风轻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就跟平常牵着大黑出来散步遇到个再寻常不过的老街坊一样。 但大黑不。 “走啊!”她后来都觉得窘迫了,但大黑不走,它直瞪瞪地瞪着宋河生。 “大黑!”她要生气了哦! 大黑终于起来,跟着她慢悠悠晃了几步。 她也终于如愿从他身侧走过,冬日冷冽的风擦过脸颊和发丝,流畅而又洒脱。 然而,这风,不过几秒,再一次停了。 她低头,看见大黑朝着他的方向蹲着,看着他。 他背对着她和大黑,身形不动,也许都不知道大黑在干嘛。 大黑于是急了,慢悠悠摇着老迈的身子,晃到他脚下,咬他的裤管。 他这才被惊动了,转身。 陈一墨只将视线盯在大黑身上,“大黑!你干嘛呢?”莫名就开始焦躁。 大黑不干嘛,大黑就要咬他的裤管,要拉着他一块走。 他只好蹲下来,摸着大黑的脑袋,小声劝它,“你先回家去,我下次再去看你啊!” 大黑不。 它反正听不懂。 它就咬着他衣服拼命拉。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衣服扯出来,朝大黑挥手,让它走。 大黑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人再也不能跟它一起走了…… 它叫了两声,然后回头去咬陈一墨手里的绳子。 “你干嘛呢?大黑?”陈一墨都被它闹懵了,手里的绳子到底拽不住了,被大黑自己咬了去。 然后,她就看见这小没良心的,自己叼着绳子递到他面前。 这个叛徒! “大黑!”她气得跺脚。当初人都不要你了,把你托给别人,你现在又上赶着…… 真是太不争气了! 连他都惊讶了,看着眼前的绳子迟迟没接。 大黑凑得更近了些,直接把绳子往他手里塞。 陈一墨真的气得很,这股气又带着点儿酸带着点儿委屈,总之就是生气! 她不是没设想过这辈子也许总有一天还会遇上他,但想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是这种场景! 更没想过自己要变成气鼓鼓那个! 她要端庄地、优秀地、云淡风轻地保持自己的高傲! 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只小白眼狼把她一切都搅乱了! “行!你不跟我回去是吧?那你别回了!你跟着他吧!”陈一墨气得转身就走。 他也是猝不及防啊…… 初回老家,家里一切都要重新买,他这上午是出来置办东西的,谁知道,会在路上遇到大黑呢?一见他就跟疯了似的往他身上扑,又咬又扯,拉着他往这边走,先去了小院大门,发现进不去,领着他又到了这里。 哦,对,这里…… 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冲着远去的那个风风火火的背影喊,“哎——”突然不知道喊什么了,一声“哎”好像极其不恰当啊。 “那个……咳咳……墨囡!”还是叫了墨囡。 陈一墨当没听到,继续大步往前走。 “你家这个洞……” 洞?什么洞? 陈一墨回头,只见他指着她家后院围墙。 砖砌围墙,底下不知什么时候有几块松动,并且被刨了个小洞出来…… 她就说,这大黑到底是从哪偷溜出去的! 所以,大黑刚刚带着他,是要他和它一起从这个狗洞爬进院子里去吗? 这个吃里扒外的! “要侬寡!(注)”她头发一甩,大步流星往家去了。 他牵着大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因为步子迈太大而一起一伏,忽而笑了,是啊,是不需要他管了,不安全也好,该补上也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但,这大黑,该怎么办呢? 他低头看看手里被塞进来的绳子,再看看紧贴着他腿的大黑,暗暗摇头。 苦笑。 算了,先牵回家再说吧。 这会儿,大黑乖乖的了,跟着他慢慢往回走,一点儿也不闹。 途经胖丫的咖啡馆,被胖丫逮了个正着。 “宋河生!”胖丫大吼一声,“真的是你!都说你回来了,我正要去逮你呢!” 第186章 10-8 “墨囡早回来了!” “墨囡她不走了,就在河坊街定居。” “她工作室都开在这里了,叫旧曾谙。” “她现在工作可自由了,有事的时候就飞走,平时就在家里做设计。” “她说工作都可以网上交流。” “有需要的时候朋友也会来看她。”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呀,肯定可以在线工作的!” “还有,她现在还是一个人。这是她的号码。” 宋河生离开胖丫店里的时候,脑袋里嗡嗡嗡的一片混乱,全是胖丫给他的头脑风暴似的轰炸。 陈一墨回到小院,看见给大黑准备好的早饭还摆在那没动过,心里又是一阵好气,可坐下来,又不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到底在气什么。 最终桌上一杯凉茶灌下去,渐渐冷静下来。 胖丫的电话却打来了。 “墨囡,河生回来了!” “他在上海开了餐厅。” “他跟那个小英根本没有结婚。” “小英和小刀是一对。” “我也刚知道这些!” “他一直单身!这是他的号码。” 胖丫心安理得地两头放了炸弹后就啥事也不管了,陈一墨放下手机,在椅子上默然坐了很久,而后起身,一张小脸绷得铁紧,大步走向前院。 前院的工具房里,堆了水泥和工具。 一个人住的日子,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不是吗? 围墙豁了洞? 补上就是了! 她提着水泥走到后院,蹲下,捡起一块砖,熟练地抹上水泥,刚要往豁开的洞口垒上去,就见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啪的一下,将一块砖垒在她要垒上去的位置。 她微微一滞,不说话,将手里的砖垒在这块上头。 刚放下,外面的手又加上来一块砖。 就这样,全程一个字没说,里一块,外一块,豁口转眼补完。 外面是什么情形她也看不到了,拎着桶,大步回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没几天就是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忙,陈一墨自然也忙,除了出去采买些新鲜瓜果蔬菜,基本都在家里,忙于工作室来年的新款设计。 有时候会在街上遇到大黑的。大黑当然不会忘了她,只是,现在有人领着它了,冲她面前亲昵一下,转瞬就跟着人家走了。 好像是一只别人家的狗。 哼,不是每天都在车站转悠吗?现在怎么不去了?天天的别人带它上哪它就上哪? 说起大黑,宋河生也是哭笑不得。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人了?他上哪它就跟着。 洗澡的时候它在外面守着,上洗手间的时候它在外面候着,他出去一趟,它一定要跟着。只要一瞬他不在它眼前,它就会焦躁。 有一回,它还睡着,他一大早出去,它醒来不见了他就在家横冲直撞,他爸和他妈怎么都劝不住,直到他开门回来,它才消停下来,绕着他的脚,呜呜呜个不停,像是受了无尽委屈。 这究竟是怎么了? 胖丫即便到现在也还是个满脑子浪漫思想的文艺青年,她得知大黑这样的异常后思索了一下,然后一拍手掌,两眼放光,“我知道了!大黑它怕你再走!” 宋河生无语,这是什么解释?莫非一只狗还成精了? “真的!你知道大黑这段时间每天必做的事是什么吗?”胖丫一脸笃定,“它每天要去车站两趟,在那傻等,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它在等你回来!你看,自从你回来后,它就没再闹着要去车站吧?” 宋河生怔住,这还真是,它每天跟着他转悠,但他真不知道它喜欢去车站,它从来没表示过这个意愿,只要他在家里,它就趴在他脚边很乖很乖,尤其这几天,越来越懒,越来越不愿意走动,前两天在家趴了整整两天…… “河生哥,你别说什么狗狗成精了,狗狗它只是不会说我们人类的话,它其实什么都懂的,何况,它还这么大年纪了……”胖丫愈加沉湎在自己编的故事里,“而且,我听墨囡说,大黑这个年纪,只怕时日无多,你想啊,人都在最后的日子都想要完成自己未达成的心愿,完成自己没完成的事,那狗狗也是有心的,它也想的吧?” “河生哥,这段日子,它这么舍不得你,你就满足它的心愿,好好陪陪它,毕竟,大黑对你们来说,是一只特别不一样的狗狗啊!” 宋河生回去以后,耳边还久久回荡着胖丫的话。 大黑就在他身边,平时这个时候它早该呼呼大睡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却一直不太安宁。 他轻轻摸着大黑的头,想问它:你到底还有什么心愿呢? 说不难过是假的,这只大黑狗陪伴了他整个童年、少年和青春期,早已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 大黑往他身边蹭了蹭,愈加躁动,似乎连呼吸都不稳了。 “大黑?”他觉得不对劲,心里一惊。 大黑就轻轻叼着他的手,头往门口歪。 他摸着大黑发颤的身体,巨大的惊慌和恐惧袭来,当即穿上衣服抱起大黑就往门外冲。 到交叉路口,一边通向河坊街的小院,一方通向宠物医院,他毫不犹豫抱着它跑上宠物医院那条路。 但它果真什么都知道似的,在它怀里挣扎,不愿意去。 他也不敢抱得太紧,一松之下,它就跳到地上去了,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追上去抱它起来去医院,结果它自己又要跳下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如此几番,他也没了办法,顺着它的意思,走向河坊街。 不出所料,它要去小院。 他站在门口,新上过桐油的大门散发着淡淡清香,门环却还是旧的,铜镀光泽已经暗哑,与门接口处生了铜绿。 他看着“旧曾谙”几个字,久久伫立。 怀里的大黑“嗷呜”几声,像是在催他。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叩响了门环。 门开,露出她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的笑脸,像一朵小小的、开在冷风里的白梅花,暗香微涌,撞碎所有屏障。 她的笑容在看见他的瞬间凝固。 “大……大黑不太好……”他把怀里的大黑往前举了举。 她的注意力果然落在大黑身上了,就要关门出来,“那去医院啊!” “它……不愿意,要回来。”他想,它放不下的事,是她吧?想着她,最终要回到她身边。 “那也得去医院!”她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 但大黑是真的不愿意,从宋河生怀里纵身一跳,就进了小院。 小院依然是当初的格局,院墙边一棵枇杷树,屋子前面一棵樟树,樟树底下放着桌子椅子,她的电脑打开着,茶壶冒着热气。 大黑缓慢甚至有些不稳地往桌子那走,在那站了会,觉得不对,走回屋去了。 宋河生和陈一墨这会儿心全在大黑身上,跟着它走,就见它叼了张椅子要往外拖,但明显力不从心了啊。 宋河生赶紧抢先一步,给它把椅子搬起来,它便对着桌子的方向叫,看着他把椅子放在桌边,又去咬另一张。 直到把屋子里跟外面那张桌子配套的椅子都搬出去了,它才摇晃着到外面去。 它自己有个窝,就在桌边。 它老老实实趴回了窝里。 他和她站在一旁,不明何意。 它似乎是很不想再起来了,只对着他俩叫,叫一会儿再对着椅子叫。 “它……是想让我们坐下吗?”宋河生颤着声音猜测。 陈一墨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的大火、混乱和痛哭,所有的声音雷鸣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脑门,大黑披着一身火焰从屋里冲出来的画面一遍一遍在她脑中重现。 她忽然好想哭。 一听这话,她毫不犹豫就坐下了,差点将椅子撞翻。 直到宋河生也坐下,大黑终于不叫了,安安静静趴在自己的窝里。 宋河生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现在这场面,除了老头儿不在了,难道不是跟多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样吗?她学了半天手艺,他在院子里撒了半天欢,都累了,坐在这儿陪老头儿喝凉茶,它便趴在一旁,静静地打盹。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所以,大黑,你放不下的事到底是什么?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他心里一阵闷痛,红了眼眶,弯下身来,拉着大黑的前爪,“大黑,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是吗?” 大黑看着他,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弯了弯。 宋河生看清楚了,它在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那天晚上,大黑走了。 无论宋河生和陈一墨如何努力,它都不愿意去医院,就这么趴在它窝里,安静地睡着,而后,再也没醒来。 宋河生和陈一墨始终在它身边。 陈一墨抱着大黑哭了很久。 宋河生的印象里,上一次她这么伤心还是老头儿去世的时候。 陈一墨哭着问他:大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问了一遍又一遍。 他看着她,紧紧拧眉,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就是除夕。 他们将大黑葬在了老头儿身边。 两人在墓前久久站立,久到山下人家团年的鞭炮响了一波又一波。 “墨囡,回去吧。”他迟疑着开口,生死聚散,纵苦难逆,可这样说又显得无情,他闷闷地,又道,“老头儿在底下孤单了这么久,大黑去陪他了。” 陈一墨哭了一夜,双眼又红又肿。 她茫然看着墓碑,哑声再次问他,“大黑的心愿是什么你真的知道?” 他愣住。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转身,下山,再不出一言。 “墨囡!”他急急叫住她。 她脚步停驻。 “我知道。”他说,“但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以后,也许会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行吗?” 她没说行或者不行,只迈步,继续下山。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 河坊街的小院里,亦灯火通明。 大门口的大红灯笼、院子里的庭院灯、树枝上缠绕的小灯笼、每间屋子里暖融融的橘色灯,全都亮着。 热热闹闹的,多好。 对联和福字粘上了,玻璃窗上贴着窗花。 她的窗花可与众不同,除了“春”字和“福”字,她还打印了她自己画的卡通大黑,贴在窗户上。 大黑自己也没看过它这样笑得傻呵呵的样子吧? 哼,谁让它那几天要黏着别人呢?她贴窗花的时候偏不叫它! 她坐在沙发里,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春晚正在演着小品,应该挺逗的吧?不然,观众在笑什么呢? 茶几上的茶壶里投了茶叶,只是投茶人还没往里加水。 水? 在电磁炉上烧着呢,只是,两个小时前放上去的,烧开了,又冷了吧? 她已经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好久了…… 就像她准备的春晚零食,摆了满满一茶几却不曾动过一样。 就像她给大黑准备的丰盛的大餐,放在它喜欢趴的地毯旁,不会再有谁来动一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个热热闹闹的除夕,在她这里静止了。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目光一动,只见屏幕上一串数字一闪,就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它又响。 还是那串数字,还是一声,没了动静。 她将手机拿起,它再次响了起来,又是一声,就没了下文。 她盯着通话记录里未接来电的红色数字,脑中忽然轰然一响,一个很远很远的声音飘了过来。 “电话费是不是很贵?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用接的,铃声一响啊,就代表我想你了,响三声,你就挂断,那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想我了。来,我们试一下。” 她坐着,捧着手机,眼眶渐渐泛红。 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上海。 河一餐厅。 靠窗的位置坐了位客人,年轻女子,穿一条素色连衣裙,长长一根辫子垂在胸前,露出一侧白润小巧的耳朵,耳钉很好看,垒丝编就,镶了颗小珍珠,别致又精巧。 服务员端上来一份甜品,送到她桌边,“您好,您的甜品。” 一时,饭店议论声便悄然而起。 “这家餐厅不是没有甜品吗?” “是啊,我从来没点到过甜品。” “服务员,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那桌有甜品?” 女子看着眼前甜品的造型愣住了。 巧克力做的小屋,小屋是有名字的,牌匾上写了“旧曾谙”三个字,小屋旁一棵很大很大的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好花苞缀满枝头,小屋前做了张桌子,还有三张椅子,一只黑乎乎的大狗趴在椅子边打着盹。 “这个……甜品叫什么名字?”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服务员不知道,去问了一圈回来再告诉她,“我们老板说,叫立春。” 又是立春了么? 二十四节气,年年往复,如同你我,无论未来奔赴何处,始终要记得回到最初。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的小屋、桃花和桌椅在模糊的视线里幻化。 不知什么时候,大黑狗醒来了,屋前屋后汪汪叫着疯跑。空空的椅子上坐了人,一个穿旧式褂子的老头儿在竹躺椅上打着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摇一下。跑得满头大汗少年捧着西瓜大口大口地吃,小小女孩儿小口地吃着手里的点心,问:河生哥,你的诗都背得了么? “背得了!我背给你听!”少年清了清嗓子,“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总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回到那个小镇去? 她当然要回来啊!这里有她的老头儿,有一只秃毛老狗,还有她的小小少年呢。 她自有记忆起就在福利院,不知道她本来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 她这一生,没有来路,只记得归途。 (完)